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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全集【精校版】

作者:午後方晴


第一卷

第一章 七個媽媽,一個兒子

房間很大,臨窗戶邊有一株樹種刺柏。樁體粗大,生出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腫瘤體,正面表皮遭到天然損傷,露出蒼白體的木質體,似灑了一層銀雪,又恍若幾縷飛瀑自天而來。細細看去,主體枯褐,表皮斑剝,極具滄桑老態。樁體上生出幾株樹枝,一篷篷散如雲狀。本來是一件難得的盆景,略加修理,可以盡得疏、漏、奇、韻之味。

然久沒有人打理,幾株小綠枝亂長,成了一堆堆浮草,東倒西歪的砌在難得的主樁上,壓得主樁彎曲得更厲害,彷彿時刻在呻吟。

這個盆景若是放在後世的市場上,會讓人千夫所指,萬夫痛恨,是誰家的敗家子將這個好樁子糟蹋成這樣!

緊鄰著刺柏就是書桌。

文房四寶,筆筒、筆洗、筆床、筆格、鎮紙、水中盂、水注、秘閣、墨盒,一應俱全。以自己的眼力看,這些物事,在北宋時不是最好的,也能算是不錯。

但自己附身的這個傢伙,幾乎從來都沒有動過,若不是自己的「親生」母四娘與五娘出身窮苦,十分勤快,時常來掃抹,恐怕上面早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埃。

在書桌的側面,是一個書架子,上面放著許多書籍,更不用說,以前幾乎從來都沒有翻過。

幾個娘娘正站在書架前面,慈善的大娘與自己的母親三娘眼中閃著央求,二娘一臉愁容,三娘焦急萬分,五娘則是很擔心,出身勾欄的六娘與七娘手中拿著絲帕子,這一刻也不敢說,也不敢笑了。

兩個平時侍候自己的小丫環柳兒、四兒,像犯了錯的孩子站在門口,低頭耷腦。

未來的岳父泰山大人崔有節,穿著皂色深衣,頭戴著兩帶四角帕頭,臉上也沒有往日那種知州大人的威嚴,很是為難,唇唇欲動,每一次張開時,立即閉上。

這一刻,鄭朗很悲催。

換在七天前,他一定會發恨心,賣出手中的一樣東西,買一台新本本來,也就沒有今天的故事。

很悲催的穿越。

前世喜歡歷史,本無可非之,卻因為喜歡歷史,走上了一條歪路,喜上了收藏。亂世黃金,盛世收藏。話是不錯的,可玩收藏,終是有錢人玩的。自己只是一個工薪階層,卻偏偏染上了這個愛好。

為了增加收入,白天上班,晚上碼字,加入了網絡寫手的行列,為了那一月幾千大洋的收入,白天忙,晚上忙,人忙得骨瘦如柴。風一吹,兩腿飄飄,似仙人,馬上騰風馭雲而走。為了多買一樣古玩到手,捨不得吃,捨不得喝,捨不得穿,一個本本用了幾年,80G的硬盤裡面塞滿了各種資料,開機後,轟轟地響,宛若鼓風機,彷彿交響曲。

七天前,電閃雷鳴,本本藍光一閃,那時自己正趴在本本上,腦袋暈了一下。醒來後便來到宋朝,穿了!

自己也寫穿越小說,終是哄人一樂。

真穿了,很悲催的,穿到玄幻世界裡面,沒有奇遇,意味著死路一條。穿到將來世界裡,一無是處,等於是一個傻瓜白癡。穿到古代,如果有足夠的知識面,或者有些作用。但沒有電視機電話,沒有手機電腦,沒有汽車空調,沒有牙刷牙膏,身體還要健康,否則生一個差不多的病,閻羅王前來與你握手了。

還不是最悲催的。

也許是同名的原因,自己附身的這個人也叫鄭朗。

家世還可,父親生前曾擔任過縣令,家裡也有三四百畝良田,兩個土山,在鄭州城還有一家店舖。可是一直無子,於是娶了一房妻子後,再納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六房與七房不算,是勾欄裡的美妓,父親貪戀人家的美色,贖出來納回做小妾的。

直到四十多歲,母親才生下自己。

一家人視若掌上明珠,兩年前,父親因重病,在任上病死。全家返回鄭州老家。沒有了父親的管制,七個媽媽的寵愛,使鄭朗欲所欲為。

幾天前與一群狐朋狗友,前來鄭州城最有名的明珠樓裡,指名道姓,要狎行首婁煙。

狎妓之風,在宋朝很盛行,上到士大夫,下到平民百姓,很多人都有狎妓的習慣。然而附身的這個小鄭朗……居然才只十歲。可見媽媽多了也不好的,寵成這種德性。

本是一場笑話,可笑話在擴大。

身為明珠樓的行首,愛慕者有很多人的,沒有身份,沒有地位的人,想看一眼,都看不到。

但一個屁大的孩子想要狎自己,婁煙同樣感到很好笑,於是走出來看看,倒底是那一家的小色哥來了。

婁煙長得很美麗,這是鄭朗從原來的鄭朗腦海裡翻出來的印象,眼波兒滴媚,蛾眉兒籠著春山,秋唇兒泛著早霞,貝齒兒咬著碎玉,烏鬢兒挽著蟬玉,蓮步半折著小弓步,碎步走來,柳腰閃著似折似斷,香風撲面,鶯囀聲脆。

當時小鄭朗看得如癡如醉,成了小豬哥。

婁煙只是笑,在這個場合裡,看過的色哥不少,這麼小的色哥,還是第一次看到。

鄭朗許久清醒過來,問價要泡美姐,很搞笑的一幕,看熱鬧的人很多,幾乎沒有恩客的小姐們全部跑了出來。

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婁煙真正的一個恩客恰巧也來到明珠樓,他是滎陽縣縣令的兒子高衙內。開始時也沒有生氣的,用手推了推:「小孩子,這裡不是你玩的地方。」

但鄭朗的幾個狐朋狗友,平時與高衙內不感冒,乘機挑唆了一下。鄭郎做一件壯舉,抄起切水果的小刀子要往高衙內身上捅。高衙內讓了過去,帶過來的僕人不樂意了,上來扭打。一群狐朋狗友仗著自己是鄭州本地鄉紳的子弟,對毆起來。因為歲數都不大,慘敗而逃。

鄭朗成了主要被毆打的對象,一會兒打得鼻青臉腫,並且高衙內一怒之下,往鄭朗小JJ上狠踩了幾腳。鄭朗大叫一聲,昏迷過去,醒來後,此鄭郎就變成彼鄭朗。

幾腳踩得狠,鄭朗每次艱難的從床上起來尿尿時,小JJ在閃爍,在跳躍,在呻吟,在躲縮,一點一滴痛疼的流淚。鄭朗也在流淚,因為痛疼,小便只能斷斷續續的進行,他懷疑以後小JJ能不能正常發育。

但鄭家還不能發作。

自己家的孩子先用小刀子要捅人的,事後高縣令沒有怪罪,反而主動登門賠罪,還能如何?

鄭朗的小JJ有多受傷,沒有人管,但此事迅速傳遍到四面八方,成為一樁笑談。

連在孟州擔任知州的未來岳父,崔有節都聽到這樁笑話,放下手頭的公務,悄悄渡過黃河,來到鄭州詢問原由。

PS:行首就是有名的妓女,還有一種行首,是團行裡有影響力的商人,後面會提到。順便解釋一下宋朝的貨幣。

宋朝銅錢銅六分,鉛錫三分,千錢重八十八兩。然錢外流嚴重,內部商業繁榮,貨幣始終不足,有時候出現暴利大錢,這不是長久之計,得不到百姓認可,很快消失。甚至出了鐵錢與紙幣。金銀價重,不適小用。然在貨幣嚴重不足的情況下,陸續的走上舞台,特別是銀,太宗時流通的銀為十四萬兩,到仁宋時近五十萬兩,徽宗時近兩百萬兩。這是官方的統計數字,實際上民間有可能是五倍六倍十倍。金銀價十分不穩定,太宗前是每兩金一萬文錢,真宗最低時是五千文,到仁宗時又漲回一萬文,欽宗時最高時達到三萬文,到南宋還在繼續上揚,寧宗時到了四萬文。銀價真宗初期是每兩銀價值八百文,真宗末期是一千六百文,仁宗時漸漸達到兩千文,三千文,神宗時又跌回一千五百文,北宋末浮回了兩千五百文,南宋時在三千文左右波動。由於它又是貨幣又是貨物,進城時需交稅,每兩銀子交四十文錢,每兩黃金交一百文錢門稅。另外還出現了褚幣,那是南宋的貨幣,本書不會描述它了。

再說一下宋朝的儒學,書中會說很多,北宋的儒學,最重要的兩個創立人,一是范仲淹,二是歐陽修。細劃分北宋有新學、蜀學、司馬光的朔學、張載關學,二程洛學,邵雍象數學派,周敦頤濂學派,等等。南宋朱熹狂批新蜀,實際他繼承的洛學也不是真正的洛學,吸收了許多新學與蜀學的知識,才大成的。但南宋除了理學外,還有陸九淵的心學,張栻的湘學,呂祖謙的金華學派,陳亮的永康學派,薛季宣等人的永嘉學派,理學不是一枝獨大的。這些儒學多數講不到,但會講先前一些學說,以及它們的誕生經過。前期的簡稱就是洛學、新學與蜀學。

這本書與前幾本書不同,輕鬆與裝逼為主,因為琴棋書畫與詩詞歌賦,甚至儒學中的理學、經學內容較多,偶有抄襲,請大家原諒。至於非人生活,就是騷得不像人類,大家懂的。

第二章 修剪

彼鄭朗是彼鄭朗,此鄭朗是此鄭朗。

當初與肉身父親訂下這門親事時,兩人是同僚,是好朋友,父親死了,崔有節步步高陞,成了孟州的知州大人,也沒有嫌棄這門親事。現在的崔家不是唐朝的崔家,現在的鄭家也不是唐朝的鄭家。

崔有節心裡面也許還想保持幾百年前的傳統,來一個崔鄭姻好。

然而他終是一個要臉面的人,出了這檔子事,就是同僚交談時,哦,那個鄭州的小色哥,就是俺們崔知州的未來女婿,面子上肯定掛不住。

前來問清楚原委,多少有悔親的動態,但因為昔日與父親的友誼,一直開不起來口。才形成現在唇唇欲動的場面。

對此,鄭郎也無所謂。

鄭家的家世還可以,自己也不是那個鄭朗,是敗家子,只要努力,做不成官員,可以做一個快樂的小地主。天涯何處無芳草,沒有必要非要迎娶崔家這個女兒。再說,長得什麼樣,還是數年前見過的一面,小色哥自己都記不起來了。

但幾個娘娘的表現,特別是心地善良的大娘與親生母親四娘眼中都快閃出淚花,鄭朗不得不主動站出來。

崔知州看著幾個女人,歎了一口氣,摔了一下袖子,要離開。

鄭朗一下子將他袖子拉住。

不能讓他走,崔知州沒有說什麼,可一旦回去後,與岳母大人一說,再次生起悔親的念頭。人在人情在,一離開,看不到幾個娘娘的悲傷樣子,為了女兒未來著想,十有八九還會悔親。

悔親不要緊,屋子裡幾個女人肯定很難過。

但也不能說。

不穿不知道,一穿嚇一跳。

古代遠不是自己想的那麼簡單,生活習慣不同,衣食住行不同,連說的話都不同。鄭州雖是地處中原大地,但百姓說的話絕不是普通話。通過原來少年的記憶,鄭朗能聽懂,可是講不出來。

才清醒的時候,鄭朗嚇著了,看著幾個老老少少的婦人焦急在床前轉,條件反射的問了一句:「這是在哪兒?」

問完了,幾個婦人哭了。

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以為他腦袋打壞掉,丟了魂,連忙請了幾個大仙回家請神招魂。

自此以後,鄭朗再也不隨便開口說話,說,也是慢慢地說,說得很彆扭。

崔知州此時心情惡劣,自己若是象幾天前慢騰騰地,一字一頓的說話,會更生氣。因此,不說話,長揖伏地,態度十分誠懇。

崔知州只好轉回身體,站了下來。

鄭朗對四兒喊了聲:「剪子。」

四兒跑走,拿來一把剪子,崔有節有些奇怪,看著他。

鄭朗吃力的將那盆盆景拖了出來,拿起剪刀,在樹樁上周圍走來走去,端詳許久,才拿剪刀動起手。來了好幾天,每天看著眼前這盆刺柏,感到扎眼兒。一直在床上養著傷,心中對穿越而來,包袱重,沒有動它。可盆景不是一幅畫,它是立體的物事,不僅要從床上看的一面著手,還有兩個側面,一個反面,上下前後左右。

先是小心翼翼的修剪去後來新長出來的幾樹小岔枝。再緩緩的剪去多餘的枝葉,最後才修華蓋。動作不是很快,剪慢一點不要緊,可以再進行一次修剪。但剪得快,大意了,剪去一個需要的枝葉,再也安上不去了。

手有點痛,本身又不熟悉,但終於將它剪完,對崔有節說:「看。」

崔有節一直在看,幾個婦人莫名其妙,只知道經兒子的手修剪後,這棵「小樹」變得很好看,但多是下人與工匠做的活,對改變崔有節的態度不會起到幫助。又轉過頭看崔有節,然而崔有節臉色已稍作緩解。

鄭朗觀察著他的表情,知道還是做得不夠。想說,可連貫的宋朝話,至今還說得不習慣。想了想,走到書桌面前,從墨盒裡拿出圓墨,又搖了搖水中丞。幾個婦人不懂,簡單的規矩還是懂的,水中丞多用瓷陶,也有鉛錫玉等材料,最忌銅,銅性猛,儲水久則有毒,易脆筆。但不是銅丞,一般情況,水中丞水也不能久儲。

鄭朗自父親死後,疏於學習,縱然讀書,只是做一個樣子,再加上傷病,因此水中丞裡沒有水。

只好抄起桌上銅鑄牧童臥牛水注,對四兒又說道:「水。」

僅吩咐四兒,柳兒歲數略大,曾多次遭到過原來的小鄭朗襲她的小鴿子胸脯事件,對鄭朗很反感。畏於下人的身份,平時敢怒不敢言,可不大聽鄭朗的話。

可見原來的鄭朗惡劣斑斑如此。

四兒小跑著,在水注裡盛了一些清水回來。

用水注往硯台裡滴了十幾滴水,很有講究的,水太多墨淡而擴,水太少墨重而澀。並且繪畫寫字用墨皆是不同,個人風格,同樣用墨輕重不同,因此水注很重要,絕不是一件擺設品。往往內行的人,寫字或者作畫時,都是一滴一滴的水,來做調節。要麼通過研墨來調節,可那樣的話,又會浪費。外行人浪費不要緊,反正我就是一個大老粗,一年寫這麼幾個字,能浪費多少?但放在內行人,絕對不可以。

能在館閣為某位小姐一擲千金,但不可浪費筆墨,這是對文化的尊重。

鄭朗對宋朝的認識,僅是後來的一些知識,以及小鄭朗的記憶,倒也明白宋朝人的一些看法認同,然而不明白還好一點,一明白,心中有些緊張,動作做得很不利索。

崔有節臉色又轉陰了。

鄭朗詭辨道:「泰山,傷。」

將袖子捲起來,打得狠了,不但小JJ受了傷,胳膊、大腿上都受了傷。

「你爹爹生前正大光明,節氣高昂,品行端正,到了你……為什麼會有傷?」

鄭朗再次長揖於地。

崔有節見到他誠懇的態度,發作不得。並且終於看出有一個優點,小傢伙雖小,可很會察顏觀色。卻弄不明白了,為什麼當初衝動的以卵擊石,與高縣令的兒子撥刀相向。只能在心中歎息一句,色字頭上一把刀,這句話不分年齡大小,那怕是十歲的孩子,同樣也能中招。

再用荷葉瓣定白瓷筆洗將筆毛洗軟,拿起毛筆,在硯海裡醮了醮,盯著白紙卻發起呆來。寫什麼才能勸說這個岳父大人呢?最少要寫幾句能打動人的話,盡到努力了,屈不在我,即便崔家悔親,也能安慰幾個媽媽。

還有,記憶中鄭朗在父親教導下,讀了幾年書。原來的毛筆字還寫得有些模樣。然而父親死後,久疏練習,字越來越差。至於自己,整天伏在電腦上,鋼筆字都寫不好了,更不用說毛筆字。

又想到了一些書法,忽然間腦海裡無數種書法一一閃過,還有後人的各種評價,大量的信息紛至沓來。因為接受的信息量太過龐大,「轟」的一聲,腦海就像炸開似的。

「兒,你怎麼啦。」幾個夫人搶著上來,將他扶住。

「沒,什,麼。」鄭朗重新站穩了,忽然哈哈一樂,大笑起來。

崔有節氣得一摔袖子,道:「慣子是害子啊!」

對鄭朗的失態,十分失望,又要離開。

第三章 選書

不能走,鄭郎再次將他袖子拽住。一走前功盡棄,但剛才自己是失了態。

有原因的,在回憶腦海裡一些能想起來歷朝歷代書法時,他驚喜的發現硬盤也穿來了。

那個老式本本裡,自己儲存大量的資料,有關於寫作方面所需的資料,也有關於收藏方面,自己下載了一些資料與圖片,還有某島國的十幾張A片。剛才一剎那間,全像炸開似的,浮現在大腦裡。

A片大約沒有作用了,受傷的小JJ成了他眼下最擔心的東西。更不知道怎麼硬盤裡存儲的內容也穿了過來。靈魂穿也許能解釋,是異時空哪,平行時空,閃電帶來巨大的能量,形成了什麼東西。然而硬盤上的知識怎麼穿呢?並且還悄悄附在自己這個肉身的腦海裡。想不明白。但是這些知識,會讓他在這時代脫穎而出。

於是失態。

但不能讓崔有節離開,對崔有節,鄭朗能理解,換誰作為父母的,攤上這樣的女婿,都會擔心失望。他自己也無所謂,可這幾天躺在床上,幾個便宜的媽媽無微不至的關心,讓他這個宅男,感到了那種濃濃的母愛。不想讓她們失望,因此,還是要爭取一下。

再次長揖於地:「請看。」

拖著崔有節來到書桌邊,拿起了毛筆,腦海裡有了東西,膽氣壯了。

然而信息量很龐大,這一回記住了各個名家的書法,卻不知道選擇那一種了。

宋朝以前的書法不能選,那叫募仿,不算本事,宋朝前期的書法不能選,要麼有可能出現,要麼有可能會撞車。還有兩條也要注意的。一是適合自己性格,以書觀人,比如顏真卿胸懷闊大,一身正義,生性剛烈,才出現了顏體字。後來只能臨募出三分真味。

王羲之出身於頂級的金鼎世家,所以書法清雅秀媚。後人將王羲之聖化,神話,已有人提出駁議,他的書法是登峰造極,但還有一些書法大家並不比他遑讓多少。這個爭執姑且不提,自己沒有王羲之那種出身,估計也很難寫出那種真味。

蘇東坡胸襟遠大,性格坦率,書法得「真」味,又不是自己的性格。

北宋的蘇米蔡黃,嚴格來說,是蔡京,非是蔡襄,只是因為人品的問題,將蔡襄強行塞充進去,擠掉了蔡京。「蔡卞得筆,其書圓健遒美。」一個圓健是不是代表著高深的機心?有圓滑,有鋼健,豈不是恩威並用最好寫照?

這一條對普通書法家要求不高,但對那種頂尖的書法家,卻有著很高的要求。只有將自己的心性代入書法,才能使書法進入登峰造極的地步,步入頂尖書法家的行列。

二是時代的需要。

宋朝重文輕武,對官員十分優容,養成了濃厚的士大夫氛圍,詩詞主流是雍容華貴、雅正。所謂雅正是表達情感要有節制,不可過激,語言典雅清新要有來歷,聲律要和諧,音樂要和雅,抒情敘事時有吞吐之勢,以達含蓄無限之妙。

書法亦是如此,可以求新奇,但不能追求偏鋒,可以狂勁但不能沒有節度。可以有變化,但不能求險峻。最好能在創新中略帶著一絲古韻。

因此,在北宋,周邦彥被視為詞家正統,蘇東坡恥為關西大鼓。對宋徽宗的瘦金體評價僅是創造意識強,而對宋高宗的書法評價則遠遠高得多,被譽為繼承傳統意識最強,成就最高,見解最深刻的宋朝皇帝書法。就連對宋孝宗的書法評價也在宋徽宗之上,稱他的書法得儒雅真味。

同樣也很重要,無論記得多少種書法,想要寫好它,只能選擇一種。不可能在剛健大氣的顏體字上有所造詣,然後又能在絹秀有餘,雄強不足很女性化的董其昌體上超人一頭。

自己必須要選擇好一種適合自己的書法,還能讓這時代的人認可,才會對自己有幫助。

首先要適合自己的性格,很宅,性格有些恬淡,不喜歡太過拘束,喜歡一些雅趣的物事。書體也要雅正,千萬不能將徐渭那種狂放到有可能張旭、懷素都甘拜下風的書法拿出來,金農那種險極的漆書要不得,鄭簠每成一字,必氣喘數刻的苦拙之字也要不得,鄭板橋怪誕的柳葉書更不可取。

想來想去,首先看中了蔡襄體,但會立即撞車。接著又想到了趙孟頫,安詳富貴儒雅,很符合他的要求,也對了大部分的性格。可是趙體字卻被後人怦擊不止,說整飭有餘變化不足,線條拖沓缺少彈性,氣象疲軟,遠不及氣象堂皇的歐顏諸家。甚至說他將顏柳蘇黃的新派書法重新拉回二王懷抱,貶為書壇一大罪人。

黃庭堅又是一個不遑讓蘇東坡的書法大家,離得太近,總讓鄭朗有種負罪感,性格吻合點也不多。

石濤體同樣很不錯,不但是狂草,小楷比他的狂草絲毫不遜色,可他的精凝與靜穆又是自己學不來的。

甚至他又想到了沈度兄弟,後世書法界對明朝台閣體與清代館閣體十分貶視,沈氏兄弟就是明朝台閣體之首。所謂的台閣體是指士子為了迎媚上好,練就一手方正光潔烏黑,大小一律的楷書以應試貼的書體,所以呆板死條。

不過用此來貶低沈氏兄弟書法有些冤枉了。二人少了創新叛逆,可也不是後來台閣體烏光方那一套,瀟灑俊逸,揖讓自如,頗能窺出先賢的風範,點畫周詳,結構平實,貌似不驚人卻內含逸氣。二人當中,沈粲略差,特別是草書,因為陪伴君側,十分拘束僵硬,小家子氣濃厚,連刻板呆滯的乾隆書法,也比他略勝一籌。沈度略優,被明成祖評為我朝王羲之。可是鄭郎始終覺得他的書法缺少了放達,也略略有拘謹之嫌。放在明朝適合,但放在士大夫氛圍很濃厚的北宋時代,未必深受歡迎。

腦海裡閃過無法大家的手筆,甚至連吳昌碩那種率真的天籟行書都閃了過去,居然找不到一個適合他臨募的書體。

「侄兒,你倒底要寫什麼?」

鄭朗在苦思冥想,崔有節再一次不耐煩。

「難,難,難。」鄭朗連說了三個難字。

「侄兒,你今天好生古怪,有什麼話說就是,何必用筆寫?」崔有節終於察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狐疑地問道。

我倒是想說啊,但我一句宋話也說不周全,要麼一字一頓的說,那樣,恐怕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你能讓我氣跑了。

「沉,默,是,金。」

「那你就寫吧。」崔有節道。

沉默是金不是壞事,既然想寫東西打動自己,想一下,也能理解。不過崔有節,今天已表現了足夠的耐心,否則換誰在兩家這種形勢下,又聞聽如此荒誕不經的事跡,確認後早就揮袖離去。

但這句話驚醒了鄭朗,管它寫得好壞,我只是講一個道理,講完了,你聽,兩家坐下來談談,你不聽,悔親那我也沒有辦法,也能向幾個母親大人做個交待。

自己雖穿越了,但穿的時代也不錯,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寬鬆的時代,就是後世,也似乎不能與它相提並論。所在家世似乎也還不錯,怕什麼呢?

況且這時代的士大夫們,都做出許多放蕩不羈的事情,自己害怕什麼?剛才的表現太過拘謹了。

忽然腦子裡靈光一現,想到了一種適合他的書體!

第四章 第一米

鄭朗想到的是宋四家中另一人,米芾。

後世說蘇米蔡黃,是因為蘇東坡在文壇上的地位,故將他排在第一位。

還有一種說法,是蔡黃蘇米,最有力的一個人,朱熹說了一句話,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貼,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到明朝,都是老朱家,這種言論更熾。

這個蔡是蔡襄還是蔡京呢,或者稱二者,還沒有弄清楚呢。

黃庭堅悲催了,無論怎麼排,他都沒有排到第一位。

到了明朝中期後,蔡襄體漸漸淡化,蘇米黃成為主流,越往後,因為米體字在四大家中是糅合傳統與創新做得最好的,也越受歡迎。所以董其昌直接說:「吾嘗評米字,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於東坡之上。即米顛書自率更得之,晚年一變,有冰寒於水之奇。」

米芾所走的道路,與鄭朗這一番思考也很類似。不過他的道路走得很苦,少年米芾即以書法成名,但名不顯。中間受了五位唐人的影響,顏真卿、歐陽詢、褚遂良、沈傳師、段季展。到了三十歲後,為了尋找書法突破口,聽從蘇東坡的建議,遍訪晉人法貼。一年後得到了王獻之《中秋貼》,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讓他覺得王羲之的字被誇大了,實際不如其子。可很快不滿足王獻之的字,重新回過頭來,在二王的基礎上,吸收了顏體轉鉤一些特殊手法,歐體的辣削體勢,大字學習段季展,他的「獨有四面」、「刷字」就是來源於此。特別是褚遂良富有變化的用筆,結構生動,合了米芾的口胃。直到五十歲後,才完成了這一吸收融合的過程,書法始大成。

性格上他與米芾性格很相似。

字體更加能讓鄭朗看中。米體總的來說追求變化但不露斧劈鑿痕,恣肆放縱卻不流於肥鈍癡敗或者薄峭尖刻險峻。因此,有人說北宋的米體與薛紹彭體是兩大貴字。兩者又有所不同,米體是豪門子弟風範,仗劍縱馬,衝突當衢,然而細加尋繹,卻不失進退之道,動靜擴張無寒酸之氣。薛體是貴族王孫,漫步輕吟,慈母照拂,賢妻護持,多了一份雅氣,卻少了一份陰剛之色。高下立分。

而這種充滿意趣,卻又穩而不俗、險而不怪、老而不枯、潤而不肥,也容易為這時代的人接受。

時代更靠後,鄭朗內心沒有負罪感。

鄭朗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微笑,其實鄭朗長得不算很好看,只能說模樣中等,不是太醜。否則長得像冰雕玉琢一般,那天晚上婁煙看了一個洋娃娃來了,也會喜歡,不會讓高衙內狠揍他。

但一刻,因為這微微張揚的笑容,居然讓崔有節感到有些動容。

「我,寫,了。」

看了一眼未來的岳父大人,兩道劍眉揚於天海之下,目光炯炯有神,膚色白暫,一縷美髯掛於唇下,鼻直口方,雖清瘦不失沉穩,雖不壯碩但不失其俊逸,年漸老,可也能看到昔日年青時的一絲風采。

一個中老年美男,從記憶裡翻了翻,似乎那個岳母大人,長相也不錯。

不知道這兩人養出的女兒如何?

甚至這一刻,他居然將三個年長的大舅哥,兩個小大姨長相也翻了出來,有長得好的,也有長得差的。

龍生九子,未必每一子都優質的接受了父母最好的遺傳基因。

胡思亂想了一下,用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天聖四年冬,予與數子游於少室。

僅劈頭一句,崔有節漂亮的小劍眉又斂了起來。非是這個頭開得不好,這是一個標準新文體的開頭。新文體講究復古,追求文以實用,之前在唐朝時就有韓柳兩大家的努力,反對六朝駢體的浮華,宋朝的柳紹先也說了,文章為道之筌,王禹偁在古文上成就更高,被人稱為古雅簡淡,真宗以前,未有及者。

已經許多學子,包括他的兒子,在嘗試著用古文書寫。

但寫的內容讓他反感了,天聖四年,也就是去年,你那時才九歲,與什麼數子游於少室山!自從至友死後,這個敗家子,讓屋內幾個女人寵成了什麼樣子!

並且這個字也讓他產生了反感。

鄭朗腦海裡是浮現出大量的知識,可這些知識要慢慢去理解,最後才去熟練的運用。將《孫子兵法》倒背如流,也未必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軍事家。將經義讀得如滾瓜爛熟,也未必能寫出傳世文章。

腦海裡有米體字,不是馬上就能寫出來的。

原來的鄭朗功底淺,學的還是飛白體,至於鄭朗本人,毛筆拿過的,但那個字寫得也只能說,讓人能看出來,能放穩,不像隨時會倒下來,或者七歪八扭,也就是鄭朗的水平了。

怎麼可能一下子寫出米體字的真味?

胳膊肘兒還帶著傷,也用了桌子上的秘閣。對這種物事後世許多人很陌生,它是在書寫時支撐腕臂,不至於為桌面掣肘所用的文房雜項。這份秘閣是用烏木做的,上面刻著幾隻小蟋蟀,三兩叢小竹子,刻得十分傳神,然而是鄭父所用之物,不大合適。

所以第一行字寫得目不忍睹。

鄭朗都放得開,字寫得不好,可以慢慢練,自己才十歲,怕什麼。

秘閣用得不舒服,索性將秘閣拿了下去,繼續寫道:

石徑徐上,積雪滿山,天低雲昏,偶出一鳩於群嶺盤旋,鳴苦音悲。行數十階,少林寺未至,道旁生四五株參天老松,華蓋遮日,針葉陰森。松下坐兩耆對奕,一著白衣,鶴髮童顏,衣帶飄飄,一著褐衣,和藹可親,春意拂面。

予見其奇,擁數子往。近前,兩耆方奕罷,落子於壇。白耆撫青松曰:「吾最愛青松,冬日到來,天地慘淡,蒙霏雲斂,天昏日垂,礪風呼嘯,冰人磯骨,草拂之枯骨,木侵之葉脫,偶爾雪降,天地寂寥,萬物死寂,唯有青松者,寒風催之不凋,冰雪壓之不倒,越壓越明,青色錚錚。」

「嗯,這一段寫得好。」崔有節道。

剛才恐怕是緊張了,字寫得慘不忍睹,寫到此時,字跡漸漸有了一些小模樣,以他敏銳的眼光,似乎看到是一種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字體。還沒有在意,鄭朗那怕將米體字寫出來一半味道,也會讓崔有節驚訝萬分。但沒有寫出來,也看不到這種字體的可貴之處。宋朝開明的政治文化氣氛,又使得文人喜歡創新。

比如儒學,在宋朝是一個巔峰,先後出現了以蘇東坡代表的蘇學,又叫蜀學,以王安石代表的王學,又叫新學,還有程頤代表的心學,發展到南宋,被朱熹等人吸收,發展為理學。再比如詞,文章,字,在宋朝都完成了一個脫胎換骨的轉變。

有許多人想納古創新,這讓崔有節以為此子向某一個人學了什麼新體字,因此疏忽了。

但是文章寫得還是不錯的,四平八穩,有理有據,十分有序,雖然幼嫩,畢竟才是十歲的孩子嗎。

寫得好與不好,鄭朗沒有在意,我是說道理,得將這個道理寫出來。

難度似乎還是不小的。

第五章 約定(上)

「遵,命。」鄭朗答道。

這孩子不會有口吃病吧?崔有節又有些擔心起來,想想自己小女兒的天賦、才華、相貌與天性,若是缺點太多,自己的女兒長大也後,也未必會同意。

唉,當時只顧了友情,匆匆忙忙地訂下了這門親事,現在頭痛哪。

鄭朗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繼續寫下去。

褐耆曰:「松成材於頑石,渴飲山泉,飽於霜露,可敬也。然吾最敬小草,高山雪原,莽蒼大澤,酷熱戈壁,南於大海,北於塞外,無處不生,無處不有。冬日不見翠色,亦合天地之道也。春之耕耘,夏之成長,秋之收穫,冬之收藏。故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一月有三旬,上旬月缺於東,中旬月圓於中,下旬月缺於西。一日有十二時辰,晝之生產,夜之安眠。豈曰小草為凌風厲寒侵襲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兩月後,萬物復甦,一川煙草,將碧天涯!」

咦!復有此辨?

「有理。」崔知節點了一下頭。

從這篇短文中也看到一些可喜的跡象,放而不羈,正而不拘。

字也越寫越好了,雖不能上眼,但隱隱有一些大氣與新意。至少能改變他心中的印象。

看到崔有節臉色得得平和,幾個婦人一個個撫胸,大娘二娘四娘與五娘都用手合著什,心中默默念道:「阿彌陀佛。」

崔有節又說道:「繼續寫下去。」

鄭朗又往下寫去。

今日思之頗得,萬物皆有可敬之處。松之錚錚,草之頑強,豈言不壯哉?人亦如此,小晏學士幼時成名,揚於天下,溫文爾雅,恍若春風君子。魏玄成剛直令人君色變,天地沮喪,弗似於青松棟樑?然生一變,吳中暴強,廣成浪子,一經點化,美名千古。有大鳥棲於齊魯之地,三年不鳴,一鳴揚於九霄之上,震於四海之外。

昨日之水去於東海不回,今日之水滾滾東來,明日之水醞於雪山之上。敦用昨日之水觀今日乎,今日之水觀明日乎?

最後一句寫出來,崔有節哭笑不得。

終於明白他剛才為什麼修剪那盆刺柏了。

笑了笑說:「侄兒,將這張短箋給我。」

「喏。」鄭朗應了一聲,用嘴吹了吹墨汁,將短箋遞到崔有節手中。

「還有那個物事。」崔有節手一指刺柏。

將這兩樣東西帶回去,閤家商議。不能害了女兒,也不能不給一次改正的機會,貽笑天下。然後拱手說道:「各位嫂嫂,我回孟州了。」

「親家翁,那個……」大娘擔心地問。

不能就這樣走了啊,鄭朗看出來,她也看出來了。回去後一商議,再來一個退親,怎麼辦?兒子又做出這件笑柄,崔家退親,合乎情理。就是走,親事還能不能繼續存在,也要給一個准話。

可是她信佛,心地善良,嘴又咄,說不出口。三娘與六娘嘴巴子很厲害,但她們身份卑賤,沒有資格說話。

崔有節看著幾個婦人,不能說話。也說不通,僅憑寫了這篇短文,能代表著什麼?那一次小孩子犯了錯誤,一頓打之後,不是說我要改悔了。可好了傷疤後呢?又忘記了痛!

不能做承諾。即便如此,自己態度已經是很寬宏大度。本來前來證實此事後,都不打算考慮一下,回去後就托人將這門親事退卻。

然而當初結為至交時,自己歲數小了兩歲,為弟,這幾個婦人嚴格來說,是真嫂嫂或是假嫂嫂,都要喊一聲嫂子。只好將頭扭過來,看著鄭朗,說道:「五年後,你考中解試,我就同意這門親事。」

解試包括州試(鄉試),學子參加最多的考試。轉運使司試,又叫漕試,這是照顧各個官員的,由各路轉運司試考現任官員的親戚或者子女,合格後,即赴省試。但還沒有出來。

國子監試,又叫太學試,是對國子監裡的學生進行的考試,錄取率比較高。但進入省試後,待遇與其他學子一樣。還有別頭試,考官與地方官子弟親戚與門客參加解試考時,必須迴避,朝廷另派考官別設場屋進行政科考。實際上還是有濃厚的照顧性質。比如以後崔有節若是轉到鄭州擔任知州,兩家親事沒有解除,恰巧這一年鄭朗參加解試考,就必須進小房間參加科考,這中間就有許多貓膩了。

最後就是鎖廳試,防止官員仗勢濫取科名,不常見。

是基層的考試,比省試要容易。錄取率仍然很低,往往十不足一。

崔有節提出這個要求,連幾個婦人也明白他的用心。五年後,崔家女快到了及笄之期,若是鄭朗能在這一年考中,那時鄭朗才十五歲,還是大有作為的。崔家女下嫁也不屈。若考不中,也不耽擱崔家女的婚嫁。

可是……

幾個婦人都想搶著說話,這不是承心在為難人嗎?鄉里面學子有幾個能在十五歲就考中瞭解試?

鄭朗看著崔有節的表情,忽然明白,崔有節沒有將話說死。給自己刺激動力,讓自己改邪歸正,發奮讀書的。若真考不中,他也未必會將這門親事回絕。不然自己在這幾位母親的寵慣下,不久後,依然會「原形畢露」。

科考自己肯定要參加,在這時代,必須身上有功名,才能更好立足。但萬一考不中呢?他可不想受嗟來之食,道:「泰,山,太,短,七,年。」

「七年也短了啊,兒啊,你傻了不成?」二娘氣憤地說。

「是啊,鄉里面有幾個十七歲考中解試的?你以為你是誰啊,小晏學士?」七娘不滿的搖著花手帕說道。心裡面罵道,大媽媽的,老娘在青樓裡面混了近十年,看到那麼多的學子,也沒有見過幾個十五歲就考中瞭解試。官人一死,崔家是瞧不起了咱家啦。

崔有節卻用古怪的眼神盯著鄭朗,鄭家的幾個婦人憤憤不平,可都沒有想到過一個問題。自己女兒與他同歲,七年後,到了十七歲,談論婚嫁還來得及,畢竟晚了。再說,十七歲時悔婚,也容易落人笑柄。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女婿有意設下的圈套。若是那樣,又不知是好事,或是壞事。

遲疑了一下,說道:「七年也行,但你必須中省試。」

「親家翁,若你不同意這門親事,罷,誰叫官人去世得早。」大娘終於哭了。

第六章 約定(下)

每逢科考之年,在八月十五開考解試,連考三天。考中解試的舉子,又稱為舉人,冬季集中到京城,次年參加禮部主辦的科考,又叫省試。省試合格者,才能進入最終的決戰,殿試,決出最終的三甲、進士與諸科。

這個錄取率更低。宋初一般能錄取幾十名進士與一百多名諸科,比唐朝數量多了很多。可是讀書人更多了很多。不但有新舉人,還有數量更大的老舉人。除非特殊情況,像開寶六年,知貢舉李昉徇私事發,宋太祖複試,又錄得二十六名進士與一百零一人諸科,這個錄取率比較高了。一般情況下,只有百分之幾的錄取率,有時候只能達到百分之一點五。

因此落第的舉人考啊考,有的能考十幾屆,身經百戰,經驗豐富,心情平靜,遠非新舉人能匹敵的。十七歲考中省試,有,每一屆都有,可也就那麼幾個人,放眼宋朝,又有多少人在讀書,在考功名?

自家官人沒有做到,直到二十八歲,考了四屆後,才考中省試,中了進士的。眼前這個親家翁同樣考了三屆,二十六歲與自家官人一道考中的。這已經轟動鄉里了,更多的人是三十多歲才被錄取。還有的四十多歲,五十多歲。

當然,通過解試與通過省試,待遇也會截然不同。

舉人免除本人丁役,免納身丁錢米稅務,犯徒以下杖以下私罪,允許贖免。但一登省科,便可入仕做官,特別是進士科,赫然顯貴。做北宋前期的文官,想想都讓人流口水。

鄭朗終於沉默起來。

自持的是腦海裡有了一個小型的圖書館,但需要一個融會吸納的時間,可圖書放在大腦裡與放在圖書館裡總是兩樣的,因此,自己說七年通過解試考。省試……就是再放一個圖書館進來,也未必有把握。

想了良久,道:「十,年。」

「好,就依你十年,但七年內你必須考中解試科。」

「喏。」

崔有節離開,幾個婦人大憤,大娘說道:「朗兒,那是省科啊。一生能考中就很幸運了,十年後,你才多大?」

二娘說:「朗兒,大娘說得對,你今天的承諾太孟浪哪。有你這一句話,以後崔家想悔親就能悔親。」

「是啊,朗兒,你上當哪,若是你真的能在十七歲就考中解試,二十歲考中省試,這天下間什麼樣人家的女子娶不到?就是公主也能下嫁咱們鄭家。」六娘說道。

「平六姐,公主不能娶,一娶做不成大官了。」七娘說道。

「你們不要吵了,還做什麼大官……」五娘將耳朵捂上。

親生母親雲四娘一句話沒有說,只是擔憂地看著兒子。

是……很吵,但在鄭朗的耳朵裡,卻如同一縷縷薰人欲醉的春風,一道甘之如飴的清泉。心志沒有成熟,是容易被這幾個婦人的痛愛迷失了,對於鄭朗,感到的只是溫馨,是可貴的親情。

道:「娘娘,我,不想,你們,失,望。」

幾個婦人全部安靜了,然後七娘瘋狂地撲上來,揉著他的頭髮:「朗朗,你終於懂事了,七娘我,我很開心。」

其他的幾個婦人,讓他這句話,硬是激出眼淚。柔弱的大娘忽然說道:「朗兒,不用擔心,考不上就考不上,憑借我們的家世,難道不能替你找一個好娘子?」

「也,要,讀書。」

「是,是,是。」兒子的忽然懂事理,讓幾個婦人樂昏了,差一點手無足蹈。

……

其實崔有節真的不像幾個婦人想的那樣。

離開鄭家後,不住的將那張短箋拿出來看,左思右想之後,讓下人們將那個刺柏先帶回孟州,自己卻悄悄的前往應天府。

宋朝在開國之初將汴梁定為東都,將洛陽定為西都,這是宋太祖想將都城往洛陽,長安一步步地轉移,借山河之險,使宋朝國運變得更長久。然而宋太宗的建議,導致宋朝都城最後沒有遷成。到了祥符七年,宋真宗又將應天府定為南京,十幾年後,宋仁宗又將大名府定為北京。作為陪都。

宋朝各代皇帝還喜歡做一件事,對一些政見不同,或者犯錯誤不大的資深官員,流貶太過,放在朝堂上不合適,於是將他們一起放於幾個陪都休養。他要拜訪的正是這個人,神童晏殊。

這些年國家有些亂,真宗死後,趙禎年幼,劉娥主政,朝堂上丁謂與曹利用想大權獨攬,諸官議論紛紛,束手無策。晏殊提出垂簾聽政的建議,得到大臣的支持,遷為樞密副使。

但這時,犯了一個錯誤,反對張耆升任樞密使。升任的原因他也知道,昔日宋真宗聞聽四川女人得漂亮,又很聰明能幹,花錢買了一個四川人婦,也就是劉娥回來,很是寵愛。結果讓宋太宗知道了,將她驅逐出去。宋真宗捨不得,悄悄將她放在親信臣子張耆家收養。劉娥主政了,回恩的。

然而晏殊認為他才幹不足以擔任樞密使的職務,強行力爭。接下來又犯了一件錯誤,從去玉清宮,有侍衛來遲了,晏殊犯了邪,用牙笏擊打這個侍衛的臉蛋。宋朝文官是高高在上,武官那就不是人了。侍衛不敢還手,他是國家副相,用的牙笏質量好,正宗象牙做的,打得很重很有力,「啪啪」,只幾下子,結果侍衛的牙齒都讓他打掉了。

不過也不奇怪,寇准曾經穿著皇龍袍遊街,宋真宗聞之只是一笑,這個老小子讓父皇寵壞了,穿就穿吧,別再將我往前線硬推就行。但兩罪歸一,將他貶知宣州。不久後,又將他改知應天府。

古代地方官員不得輕易離開治所的,重則砍頭,輕則挨大板子,拿烏紗帽。宋朝對文官十分優容,就是這樣,崔有節臨來之前,找了一個理由請好了假,一路偽裝,弄得像一個電影裡面的特務,很詭異的來到鄭州。這個難度不高,從他的境內,過了黃河就是鄭州,鄭家在城外,不在城內,比較容易掩飾。

況且女婿出了這件事,心情也能理解。從鄭州到應天府,那可是一件高難度的事。

憑借這一點,崔有節也是用心了。

他拜訪晏殊是看中晏殊在應天府大力扶持的睢陽書院。不是晏殊開辦的,而是後晉商人楊愨所開辦,晏殊知了應天府後,大力發展睢陽書院,還力邀了范仲淹前來書院講學。原來書院就很有名氣,多有舉子中第,經過晏殊大力發展後,遠近聞名,前來求學的學子絡繹不絕。

崔有節看到女婿似乎有那麼一點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味道,與晏殊又有些私交,看看能不能托他的關係,將鄭朗塞到睢陽書院接受正規的學習。

鬼鬼祟祟的來到應天府,晏殊讓他嚇著了,問:「崔知州,你為何來到應天?」

崔有節搖頭,苦頭,說:「你先看一樣東西。」

將短箋拿了出來。

晏殊沒有在意,隨意說了一句:「好醜的字。」

「寫的人歲數小,一開始心情緊張,後面的字大約是他的真實水平。」

晏殊就看後面的字跡。鄭朗的能力很有限,一分米體字的味道都沒有寫出來。否則能將晏殊嚇著。

北宋經過幾十年休生養息後,文風大盛,有許多文人在考慮字與文的事,做著嘗試性的變革。這是潛意識的感到不變不行,像電視台,今年放的是射鵰,上海灘,明年放的改版射鵰,上海灘,後年再來個B版的改版射鵰,上海灘。最後還有幾個人去看電視?

書法亦是如此,要麼晉朝的二王,要麼唐朝的歐褚顏柳,其他的都是臨募作品,了無新意。最後書法藝術很有可能像漢賦、唐詩一樣湮滅在歷史長河中,淪落為寫字的工具。晏殊所認識的幾個很不錯的後進,如歐陽修,也在想從古字上尋找一種書法的新徑。

做得最成功的,不是蔡襄與歐陽修,而是後來的蘇米黃。

可沒有寫出來,晏殊疏忽了。

就算後面的字,也不會入晏殊的法眼,於是看文章。看後道:「若是少年人所寫,亦可。是誰寫的?」

「是我那個幼女……」崔有節說不出口。

「你那個女婿啊。」晏殊語氣十分玩味,臉上表情十分生動。

「晏相公,你也聽說啦?」崔有節額頭上涔出了細密的汗珠。

PS:這是常見的科考,還有其他一些形式的科舉,甚至有不要臉的官員直接替子女討要官職,有的以後在正文中會提到。

第七章 坐禪

晏殊差一點說,你那個女婿就差一點成為我們宋朝的傳奇人物啦。但礙於交情,沒有說。再次看著文章,若真是他那個女婿自己書寫的,倒也值得培養。

不能與自己相比,自己五歲就是鄉里的神童,十四歲被先帝賜同進士出身,是最低的第五甲,可考慮到他的年齡,足以自傲了。但站在正常人的思維,十歲的孩子寫出這樣的文章,還是不錯的。

並且這一次,他能看出新意。

字在變,文章在變,宋初還保留著南北朝華而不實的駢文體。不過越來越多的文人大儒在反思,再次將韓愈的文以載道翻了出來。但認為他不夠資格,將文道位置顛倒了,用它的文,害了他的道。中得很公平的,韓柳與孫樵等人散文雖在復古,過於用了新奇與險怪的字句,說理的文章寫得古奧難懂。韓愈又說,文本難易,唯其是爾。宋朝文人們最後捨其難,取其易。散文也變得明白曉暢,平易近人,當然,也有缺點,少了修飾,變成了長於議論,疏於弘麗。但一開始不知道怎麼去做,反而先取其難,因此在轉變初期,有許多人拋棄了華麗蒼白的駢文,轉而追求古文,可是文章只取其險,其聱,其澀,其奇。好文章出來還是很少,最後才察覺到方向走錯了,丟其難,取其易。

這時,正處在這個巨大的轉折點時期。

若是將文章好壞丟棄,這篇文章可以做出新式散文的一個樣板。

「若是他所寫,這篇文章也能上眼。」晏殊公平地做了一個評價。

「晏相公,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前來,想求晏相公,能不能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放在睢陽書院裡學習?」

不但是交情,這篇文章裡寫了幾個大人物,前朝的有魏征、齊景公、周處、姚崇,今朝只有晏殊一人當作了溫文爾雅的君子列入。所以崔有節冒了一下險,看能不能讓晏殊開個後門。

「崔知州,你僅是泰山,令小娘子並沒有嫁入鄭家……」

「晏相公,有所不知,昔日我與鄭父結為至交,親若兄弟,才訂下這門親事。好友故去,膝下僅有一子,若是頑劣不化也就罷了。似有改悔之意,不為小女,就是為了好友,我也想拉他一把。」

晏殊肅然起敬,道:「崔知州高義。」

可他的眼睛盯著這張短箋,久久後說:「崔知州,你的高義,他的文章,能進書院,狎妓風流也不大,風流不是惡習,但我聽聞他小小年齡,居然撥刀相向……」

字寫得再好,文章寫得再好,若是品德不好,也讓晏殊擔憂。他是一個自愛羽毛的人,想一想,若是以後他大力興辦的書院裡,收了一個動不動拿著小刀子拚命的紈褲子弟,會有什麼後果?

崔有節無言。

但晏殊念在他一番心意與平日交情上,沒有將話說死,道:「這樣吧,我以後留心一下,若是一兩年後,真如他在此文中所寫,能改過自新,我不妨破例,將他召入書院進修。」

……

崔有節走後沒有多久,北風吹得緊,一場鵝毛大雪飄下來。

鄭朗倒不覺得很冷,儘管這時候沒有棉被,但也有葛麻做的被褥,抵禦冬天的酷寒。窮人家難過一點,富裕人家問題卻不大,市場上有氈毯,有裘衣,防寒的效果,不亞於棉衣棉被。

縮在毛毯裡,外面大雪翻飛,鄭朗卻覺得很暖和。

也知道現在他的毛筆字寫得很差,不過胳膊帶著傷,暫時性的練習不起來。然而也不能清閒著,崔知節的到來,激發了「硬盤」,讓他腦海裡塞滿了大量的知識。

躺在床上回味,一字一句的推敲,將這些知識吃下來。

也是在學習。

可兩代人,讓他潛心到文言古文中,十分不易,腦海裡經義回想得少,倒是吉澤明步、桃夏鈴的影像不停的浮動。

抹了一把汗,心道:「暈。」

坐了起來,喊了聲:「四兒,替我拿一個暖壺過來。」

「大郎,來啦。」四兒燒了開水,灌入暖壺裡,遞了過來。

鄭朗放在懷中,然後雙腿一盤,打了一個禪坐,坐在床上,使自己靜心。

還別說,真有了效果。

心中感慨了一句,倭國害人不淺哪!慢慢地將心中雜念拋開,在一把大雪中,盤定入坐,沉浸於知識的海洋裡。

堂屋還坐著兩個小丫頭,四兒和柳兒,說著悄悄話。

「四兒,你說我們家大郎是不是被高衙內將頭腦打壞掉了?」

「柳兒姐姐,怎麼說?」

「他有什麼本事,十年後能高中省試?」

「那也不好說,說不定鄭家祖宗顯靈了。」

「切,顯靈,才怪!」柳兒不屑地說。對這個小少爺,她是恨之入骨,不但屢次對她耍流氓,還用力的拉、拽、捏,她某處羞人的地方,以至每一次羞侮後,讓她胸口的小鴿蛋兒,痛疼不止。

對幾位主母說換一個服侍的人,幾個主母又不同意,後來被小少爺知道後,毒打了一頓,還是大娘拉住了他。自己是下人,又是羞人之事,不能將原因說出來。

讓柳兒覺得自己被鄭家買下來後,比進了地獄還要慘。

四兒小,沒有遭到鄭朗的戧害,不懂,眼睛眨啊眨道:「大郎若有出息,我們日子也會好過。」

「四兒,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子,還有出息呢,我看你,也犯了渾。」

「那也不一定,這幾天大朗性格改了好多。」

「得,你就天真吧,過幾天大朗傷勢好了,讓你看看,有沒有改好。」

柳兒的話讓四兒感到害怕,聽了聽屋子裡,道:「柳兒姐姐,屋中好久沒有聽到動靜。」

「那你去看看,若是心疼了,你替大郎捂被子去。」

「那有什麼呀,你也捂過,我也捂過。」

「好,我將這個榮職以後就交給你了,進去看看吧。」不管怎麼說,柳兒也害怕鄭朗出事,她還沒有貧苦大眾,反對地主階級的勇氣。

四兒進了屋,又害怕地跑出來,說道:「柳兒姐姐,大事不好,你也進去看看吧。」

「什麼不好的事?」柳兒被四兒拉進了房間,看到奇怪的一幕。

鄭朗盤坐於床上,眼睛微閉,雙手平放在雙膝上,臉上似笑非笑,就像一個得道的小高僧。

小高僧得道也是美傳,關健鄭家就這一個寶貝疙瘩,他若悟了道,以後靠誰來傳宗接代?

柳兒也覺得不妙,拉著四兒的手,匆匆地來到前院,稟報幾位夫人。

第八章 危機

幾個婦人正圍著火爐烤火,聊著家常。

宋朝小妾地位很低的,甚至可以輕易的轉讓,送人,買賣。就包括子女權,若是主母無子,將小妾的子女抱過來收養,小妾都不能相認。但也有特例,若是主母氣度大,小妾再有自知之明,一家人同樣還能其樂融融。

鄭家目前就是這種情況,大娘娘家是鄭州城外的大地主,祖輩還做過太祖時的知州,人老好,可幾個小妾,沒有一個敢動彈。然而大娘心好,丈夫死了,平時都是姐妹相稱的,也讓幾個丈夫的小妾留了下來。反正家境還可以,不再乎多養幾個人。

六娘七娘出自煙花之地,也過了三十出頭,一顆心淡了下來,大娘如此的態度,於是安心的留在鄭家。但鄭家的未來,是鄭朗的,一個個就想著法子寵鄭朗。

愛有了,愛得薰人,每天每人都給鄭朗薰上一斤酒,鄭父死後,鄭朗兩年下來,被愛薰昏了。

七個婦人圍成了兩個小圍子,四娘五娘正在聽大娘說鄭州城外慧遠寺,幾個高僧的雅聞逸事。三娘、六娘和七娘聽二娘傳授繡紅的經驗。

柳兒與四兒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說道:「稟報幾位大娘娘,大郎他,他要做和尚。」

婦人們一起站起來,趕忙衝向鄭朗房間,這一刻大娘四娘與五娘一起將佛祖忘記了。

推開房開,一看,都有些傻眼。兒子在床上盤坐著,臉上掛著天女散花般的「天籟」笑容,態度安詳,神遊天外,似我非我,就連慧遠寺那幾位佛法精深的高僧在坐禪上,也沒有他這般美妙之姿。

大娘一下子衝了過去,大聲問:「兒啊,你這在做什麼呀?」

將鄭朗驚醒。

迷糊地看著幾位婦人,問:「幾位,娘娘,你們,是,做,什麼,呀?」

「我們沒有做什麼,就是在前院說說話,你為什麼這般姿態?」

「我,在學,習,溫習,爹爹,以前,教,的知,識。」

「那你為什麼要坐成這種樣子?」二娘問道。

「靜心,好,想。」剛才確實在想。知識放在他大腦裡,佔了很多便宜,學起來快。但沒有準備好,本子老,硬盤容量小,除了那幾張A片外,大多數存放的是收藏上面的知識,也有為碼字下載下來的各種資料。包括一些史書,一些經義,詩詞歌賦,還有註解。這些主要是為了創作下載的,不全面。若不是收藏也要吸納一些歷史知識,甚至會下載得更少。

想要靠它通過科舉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是真正的鄭朗,知道做學問一步步來,先將腦海裡有用的資料融會貫通,再來學習其他經義,那時,自己肚子裡有了一些貨,也有了一些底子,會更容易。

字也要寫好,但時間來得及,還有幾年時間,以後勤奮一點,慢慢練習就是。

這樣一想,心也靜下來,成年人思想學東西,遠非少年可及,又有一些古文底子,各種資料在腦海裡像走馬燈似的,對比,揣摩,居然連柳兒與四兒進房間看他,都沒有察覺。

幾個婦人又不懂,聽到兒子不是想出家,都鬆了一口氣。至於學習時,是盤坐著學習,還是站著學習,或者坐著學習,她們不管了。

又過了數天,傷勢漸癒,鄭朗摸了摸胳膊,道:「要練字了。」

臨募米體同樣不易的。

蘇體講究的是真,是無意於佳,是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是無法,但支持蘇體的是蘇東坡龐大的才情,儒雅之氣,對佛道兩教的精通與理解,這是鄭朗學不來的。

可是米芾同樣講究是一個真,而且真很最徹底,唐朝的歐褚顏柳無不在他譏誚之列,所以筆下才寫出那種天真爛漫意外的驚喜。同樣不是很好學。

拿起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搖了搖頭:「不像,太差,差得太遠。」

好在他前世宅了許多年,耐心不缺。

外面寒風呼嘯,房內鄭朗卻在紙上一行一行的行書寫了下去。

……

轉眼間,交年節到來,宋朝每敗於外敵,令後人感到恥辱。但在內治上,罕有朝代能及,百姓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可比以前的歷朝歷代要快樂得多。於是節日隆重,慶祝的花也多,甚至節日時間也很長。

比如新年前後,先是十二月二十四的交年節,再到最後一天的除夕,新年第一天的元旦節,正月初十的立春節,十五的元宵節。

鄭家自一大早就開始忙碌起來,照例要掃屋宇,交年日掃屋,不生塵與埃。還有醉司命,這一天灶神要回到天上向天神稟報人間善惡,予以獎懲。家家戶戶用酒糟祭灶神,好讓灶老爺吃得發醉,吃得嘴軟,回天上後,替人間多說說好話。

晚上還有活動,照虛耗,家家戶戶在床下點燈,趕走虛耗,明年會大吉大利。有錢人家還有誦經咒的活動,請來僧道誦唸經咒,焚燒紙幣,以示祈禱送故納新的願望。

看到家中的僕役,連同幾個娘娘忙上忙下,一大早鄭朗也走出來看了看。也就是大掃除嘛。

大娘拉著他到灶神龕面前,讓他跪下來,做了祈禱,然後大娘用盛滿酒糟的瓷盆,恭恭敬敬的放在神龕前,他就回去了。

家人還在打掃除,四兒與柳兒沒有參與,讓她們專門侍候著少爺。

將寫滿字的紙拾了出來,四兒看著上面的字說道:「柳兒姐姐,我真捨不得將它扔掉。」

「……」柳兒不作聲。

原來自己說過的,大郎傷一好,會原形畢露,傷好了,卻比以前更用功了,要麼「盤坐學習」,要麼趴在桌子上認真的寫字。說話語氣也很溫和,更沒有再向她毛手毛腳。

難道自家的大郎,還真是宋朝的周處不成?

「柳兒姐姐,你看,大郎字寫得越來越好看。就像一個個小花,不對,小花太柔弱了,我怎麼就說不來呢?」

「別發花癡,幹活吧,不然幾位大娘娘會說話的。」

「嗯。」

到了傍晚時分,又來了幾個和尚,吃過齋飯後,要誦經咒,以前鄭家每年都請過和尚。鄭朗被喊到前廳吃飯,然而這次他分明感到幾個娘娘臉上神情有些不對。

自從自己來的這段時光,讓她們誤以為兒子改邪歸正,每天都像過年似的,開心萬分。今天又是一個節日,應當更開心才對,為什麼臉上好像都帶了一片愁雲。

沒有直接問,吃過晚飯,藉著幾個和尚跳大神的辰光,將管家的老宋拉了出來,問道:「宋伯,今天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啊。」

「那麼為什麼幾位娘娘不開心?」來了宋朝幾個月時間,終於能說一口流利的宋朝話。他不是十歲的小鄭朗,說話時有一種成人的威嚴。

宋伯不以為憂,反以為喜,小主人若真像幾個月前,幾個主母無所謂,可他感到天塌了。繼續發展下去,家中沒有一個得力的家長管教,鄭家非是敗掉。

小心的說道:「具體的我也不知,今天城中張掌櫃年底交賬時,好像說今年店裡面業務不景氣,有一些小的虧空。」

「我知道了。」又走回場中,看幾個和尚跳大神,腦海裡卻在盤計。宋朝與唐朝不一樣,有明確的商稅,有時候甚至略有些重,不過非常鼓勵商業發展,好像東京汴梁那個小皇帝以後還一度打算讓一個商人家的女兒做皇后。所以商業十分繁榮。

鄭州夾在汴梁與洛陽之間,星光失色,但多少沾了些光。自己祖父當年看重了這一點,在城中買了一間店舖,專賣絲綢布帛。在父親手中又將店後面的民宅買了下來,進行了一次擴張。店舖的面積不小,在鄭州城中能排上號的。鄭家的經濟來源也主要於此。

一旦出事,對鄭家打擊非同小可,雖有一些良田,可幾個娘娘一個比一個心善,收的地租少。佃戶們快樂了,家中收入並不多。而大娘與自己親娘、五娘又信佛,經堂出入寺廟,花了不少香火錢。六娘七娘出身青樓,奢侈慣了,要穿好的,吃好的。還有一些窮困的親戚,偶爾要救濟一下。家中用費很大。全部指望著這間店舖。

怎麼就虧空了?

想了一下,大約猜出原因,家中幾個婦人不管事,自己又是一個紈褲子弟,那樣的笑柄之事,自己都做了出來。鄭家要垮台了,不如乘還有些油水可撈之前,動一些小手腳吧。

想到了原因,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第九章 小鳥小飛(上)

大和尚們大神跳完,經文念完,合了什,拿著錢,笑咪咪的離開。

閤家上下在點燈。

寡婦門前是非多,放在鄭家顯然不合適,一是鄭家乃是滎陽名姓,雖不能與魏唐相比,終要一個臉面。大娘的操守,安靜,也影響了其他女子。家中用了一些傭人,除了幾個女僕外,還有三個老年夫婦,鄉里的宋伯,能識幾個字,跟在鄭父後面服侍很久,是鄭家最忠心的僕役、家客。

另外是許伯夫婦,世代替鄭家看守著田地,也是放心的家客。

後來大娘又收留了一個浮客,姓肖,看到他們夫妻老實,讓大娘收下來幫忙。宋伯與許伯各有一子,放在城中布店裡在幫忙。肖伯有兩子,在城中,但不在聞家的布店裡,一個在學打鐵,一個自立門戶,在碼頭上槓大包謀生。

這就是鄭家此時人員的構成。

燈放在床下,眾傭人要散去,鄭朗悄悄將肖伯喊了出來,說道:「肖伯,你替我制做一樣東西。」

「大郎,想做什麼?」

「跟我來。」到了書房裡,用毛筆畫出算盤。印象中沒有,鄭州各個店舖的掌櫃算賬時還有小木棍做的算籌在算賬。

「大郎,是珠盤啊。」

「珠盤?」鄭朗疑惑的問。

「很像,又有不同,上面是一個珠子,大郎這個珠盤是兩個珠子,下面是四個珠子,大郎這是五個珠子,也沒有孔,更沒中間的木檔,是塗了不同顏色放在木盤上來算數的。」

「難怪。」鄭朗長舒了一口氣。若是有了算盤,人們不會用原始的算籌算數的。大約某一處出現了這種原始笨拙的珠盤,肖伯是浮客,也就是居無定所的逃戶。見得多,看到了。

「肖伯,能不能晚上將它做好?」

「不難。」他還有一手好木匠活,鄭家後來家俱,全是他打造的或者修補的。

又找到了宋伯,說道:「明天用牛車載我進城。」

「進城?」以前宋伯萬不敢發出疑問,但現在少爺變好了,所以問了一聲。

「是,進城!」鄭朗堅定不移的說道。

……

鄭家莊是一個典型的農村,東西兩處高坡,是環境好的地區,住著鄭朗與鄭覃兩家富戶,往下面去,屬於兩家的十幾戶佃農。都不多,有的完全僱傭主家的田地某生,有的半雇半耕,偶爾也請請短工,在農忙時協助收割。除了十幾戶佃農外,還有二十幾戶平民,都有自己的耕地,有的多,有的少。男人耕種,女人紡織,農忙時,婦人也不得不下地勞動。

村東口是通往城內的大道,兩邊長著濃茂的桑樹,臘月天,桑葉凋落,只剩下一團團褐色枯枝。遠處是一片片浮著積雪的農田,荒野空漠,寂寥無人,幾個丘陵在天地窮處默然悚立,極像一幅慘淡若眠的郭熙《關山春雪圖》。

但一大早,安靜的鄭家莊居然熱鬧起來。

家家戶戶都出來了人,看著牛車上的少年。

鄭家的敗家子,丟了那麼大的醜,居然又出來了?

一個個很好奇。

其實鄭家下人也在說,自家小主人性格真的改變,可誰去相信?

一個個指指點點,宋伯擔心的扭過頭來,看了一下小主人。發現他盤坐在牛車上,臉上表情無喜也無憂,心裡有些喜歡,想到,難道這一頓打,真將小主人給打好了?

老百姓眼裡還是不同的,眾人的指點,安若泰山,是叫執迷不悟。身邊穿著黑色裘袍(不穿真冷啊),裡面穿著白色的裡單,黑白分明,顏色搭配得很好看,是謂繼續紈褲。邊上坐著四兒,穿著樸素的厚麻冬裙,還要替鄭朗一會兒塞暖壺,一會兒挪毛坐氈,一會兒正衣(不想帶她來,偏要來),是謂好不了。

牛車駛過,留下一路閒言碎語,有的婦人居然當著鄭朗的面,對家中的孩子說:「看到沒有,別學此人,一學,多大的家產也能敗完了。」

「大郎,那些人真可惡。」四兒不平的說。

「鄉里人,觀念樸素,善惡分明,若是原先,他們說得倒也不錯。」鄭朗睜開眼睛,淡淡地說。

「可管他們啥事?」

「四兒,大路不平有人鏟,不平了,說兩句,總會有的。官家做得不好,老百姓還能指指點點呢。」

「大郎說得好啊。」宋伯欣慰的吼了一聲。誰說鄭家就能敗下去呢,有少主人這句話,鄭家還能發達起來!心裡面高興,牛鞭兒揚得響,「駕!」,大黃牛跑得歡。兩個時辰後,牛車就到了鄭州城外。

與宋朝大多數城市一樣,經過幾十年發展,又因為宋朝對商業的鼓勵,城市人口增漲很快。汴梁城擠不下那麼多居民,於是往城外發展。鄭州城也有類似的情況,城市出現了一些坊裡,一排排的沿著護城河,延伸到遠方。沿街的地區,開了許多店舖。不過鄭家的布店卻在城中。

通過了士兵的盤查,進了城。

鄭朗忽然說道:「到李記茶樓。」

「喏。」不明所以,宋伯還是應了一聲,將牛車栓好,兩人上了李記茶樓的二樓,斜對面就是鄭家的布店。向夥計要了兩壺茶,一碟茶點,坐在臨窗的座位下邊,然後看著窗外。

也不是刻意觀察自家的鋪子,同時也看著街對面,所有的店舖。

自家的鋪子看得多些,上面一個黑底金字扁額,廣帛齋,認識,父親的字體,寫得有些柔媚,不算出色的字,當然,比起現在鄭朗的字,還是要好些。就是在鄭州城中,這三個大字也能拿出來了。

扁額下面是寬達十幾米的大門,裡面是長長的櫃檯,擺滿了各色布帛,但在茶樓上,看得不大真切。有不少客人進進出出。後面還有兩排房屋,東邊的小排是庫房,西邊的大排是作坊,自己兒從農村收來生絲,紡染,然後作為成口出售。紡倒是很少,只有十幾台織機,供店中夥計家中女眷謀生的,盈利很少。主要是纈染,就是印花,相傳是從唐玄宗柳婕妤發明留傳下來的。宋代雕版業日益盛行,於是用版將各種圖案雕到綢布上用夾纈法與臘纈法染上花色,彩帛就出來了。

前面店鋪是鄭家的祖傳遺產,後面的梁坊是鄭朗父親生前在相州擔任官職時,結識的一個染匠劉東連,他技術很好,六娘七娘經常找他梁花色彩帛做衣服,後來慢慢熟悉,結果想到自家的布店,將他用重金請了過來,相出茜草,纈名天下,劉東連到來,帶來了更紅火的生意。相州大染師來了,總不能買了人家的布,拿到鄭家的店來彩染吧。

但代表宋代紡織業最高技巧的刺繡與刻絲,鄭家沒有經營。整個鄭州好像只有兩家有這個能力。

在兩廂房屋中間,是一個很大的天井,長著幾棵蒼老的樹木,後面還有幾間房屋,是幾個主事掌櫃所居住的住宅,順便看管店舖。

這是原來鄭朗的記憶,可穿過來後,鄭朗自己一次沒有來到過。甚至將自己關在家中,都沒有出門,所以今天出門,才引起鄉里的轟動。

「大郎,你看什麼?」四兒好奇地問。

「我在看賬本呢?」

「賬本,在哪兒?」

「嗯,就是眼皮底下,不過也看好了。宋伯,我們到店裡面吧。」

「喏。」宋伯知道店裡面收入有鬼了,然而不相信自家小主人能找出什麼馬腳來。

第十章 小鳥小飛(中)

隔了一條街,看起來眼睛變小了。

來到眼前,才知道店舖規模不小,寬達十米開外,長約二十米,貨架上擺滿了全國各地的布帛。

僅布料就有羅、綾、綿、紗、絲、紬、雜折、絲線、錦、葛布、大麻、苧麻,還有吳興地區特產的一種黃草,色白而細,幾若羅縠,甚至還有幾匹來自福州特產,混有紅蕉花的蕉纖維紅蕉花布,只是產量少,又作為貢品,價格很昂貴。非是豪富人家,買不起它。另外就是棉花,來自嶺南,純粹的棉布很少,多夾生絲混合編織,稱為黎幕。

種類很齊全。

店裡面的劉掌櫃看到小主人來了,匆匆忙忙迎了過來,說道:「大郎,今天怎麼有空光臨?」

笑咪咪的態度,也看不出來他的心思。

將記憶翻了翻,他與以前的鄭朗關係不惡,還偷偷的替鄭朗挪了三次錢給鄭朗用度。

「劉伯,我過來看一看。」

「好啊,不過年關將近,生事繁忙,我抽不出多少空來奉陪了。」

「嗯,恰恰相反,今天你恐怕無論如何,都要抽出一點時間陪我。」

「這孩子,說孩氣話了。」劉掌櫃態度和藹可親的對宋伯說道。

「錯,我不是說孩氣話,鄭家僅我一個男丁,雖歲數小些,卻最有話語權的。」鄭朗態度比他更可愛,同樣笑咪咪的,語氣卻很鋒利。

「是。」劉掌櫃無奈,小主人要撒主人威風,怎麼辦?

「你到內室來一下。」說著,鄭朗跨進內室,卻讓宋伯與四兒留在外面。

劉掌櫃沖宋伯攤了一下手,很無奈的走了進去。

相互坐下來,鄭朗問道:「我家是不是行首之一?」

這個行首不是指妓女中出眾者,而是指各行各業經濟能力出眾者,組成了各個團行。進得各色貨物後,幾大行頭宴待客人,打壓進價,然後坐下來商議售價,取得市場價格的壟斷,以防惡性競爭,高利潤謀利。在這個過程裡,行首佔了很大的便宜,中小型店舖很吃虧的。但對他們有利的是這一政策,有力的排擠了外來客商的強力進入。同時應付官府的科索,官府的稅役通過團行,向各商人征現。各作坊店舖團結起來,也有了抵抗的力量,向官府表達自己的心願與想法,不讓官府胡來。然而發展到後來,在官府強勢與苛壓下,各個有力量的行首只好將苛稅向貧下行戶分攤,導致許多不平的事發生。

喊虧損了,怎麼要有一個虧損的理由。所以有此一問。

「不是。」劉掌櫃還沒在意,又小,又是一個紈褲子弟,怕什麼?

在鄭州絲帛團行中,鄭家不是最大的行首,然而滎陽乃是鄭家的老巢,鄭家本身只是鄭朗一個慣寶寶,可是堂伯堂叔,堂祖,在滎陽不知道有多少。鄭父才死沒有兩三年,依然留下一些人脈。雖不是最大的行首之一,也沒有多少人敢怠慢。

「城裡面增加了多少布帛店舖?」

「有十幾家吧?」

「朝廷有沒有增加稅務?」

「沒有。」

「那為什麼虧損了?」

「這是我的錯,連連進錯了貨,導致積壓,不得不低價銷售,看明年吧,明年我小心一些,不讓幾位大娘與小郎失望。」

還等到明年,明年下來,恐怕這個店舖也不得不便賣了。

鄭朗語重心長地說:「劉伯,你是我家的長者,先父沒有為官時,這家店舖就交給你掌管了,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將今年的虧空填上去吧。省得大家到時候很尷尬。」

「大郎,何出此言?」

「宋伯,四兒,進來吧。」

宋伯與四兒走了進來,又說道:「四兒,將那個珠盤拿出來。」

「喏。」四兒將包袱解開,拿出算盤放在桌子上面。

「劉掌櫃,不介意我看看這四年的賬薄吧。」

「不介意,你看。」劉掌櫃依然笑咪咪的說,又大聲對外面喊道:「少主人要查賬薄了,將這四年的賬薄搬進來。」

「喏。」賬房與兩個夥計笑嘻嘻的搬賬冊。

就連幾個挑貨物的客人,都停了下來,伸頭向裡面張望。鄭家的好兒郎,有膽子,十歲狎妓,動小刀。好奇!

聽到外面的議論聲,恥笑聲,鄭朗神情很平靜。得將眼下危機渡過,一家人的飯碗呢。

四年賬冊全部在,不但四年賬冊在,還有前五年,前六年,這要等主家認可後,才能一一註銷,留下總賬的存根。前幾年,鄭父在任上,後來病死,一直沒有人盤賬,拖壓下來。

但就是四年的賬冊,也厚厚的有一百多冊。

將總賬打開,天聖二年,總盈利一千八百一十二緡十六文錢,金七十四兩又三錢,銀一百七十二兩又六錢。天聖三年,也就是父親去世那一年,盈利一千一百六十一緡四百九十二文,金六十二兩又九錢,銀二百九十三兩又七錢。下滑了一部分,下滑得幅度並不大,並且這個收入,也足讓鄭家一家人衣食無憂。

到了去年時,開始巨劇烈下滑了,變成了九百六十七緡又三百六十二文錢,金五十三兩又六錢,銀一百六十九兩又七錢。就是這個收入,依然還能讓一家人衣食無憂!

今年的收入卻是一片灰暗,虧損七百九十緡又七百六十三文錢,得金三十七兩又六錢,銀五十九兩又三錢。總體還是虧本!

當然,店裡面還有巨大的本金,一共有兩千餘緡錢在做周轉資金,以及相關的貨物,折價還有五千多緡錢。不然幾個娘娘恐怕連誦經咒都沒有心思進行下去。

「大郎,這裡面還有幾筆賬沒有記,去年你支了三百緡錢作為用度,今年又支了兩筆共五百緡錢,做了用度。」

「這是我家的店舖,我支一些用度,難道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劉掌櫃與肥頭大耳的賬房點頭哈腰的說道。

「劉伯,你到外面替我拿一些紙,還有筆墨進來。」

「喏。」

宋伯小聲的問道:「大郎,你還真查啊?」

對這個賬目,不是專業人士根本就不懂。昨天得知後,他也向大主母獻過計策,警告一下,否則就請官府前來查賬。大主母立即否決了。既然他們想貪墨,賬目一定做得很嚴實,況且官府的那群人,手伸得很長,查不出來,反而有可能多浪費打官司的錢。兒子已成了笑柄,再傳出去,以後也沒有臉面見人了。

管肯定要管的,大主母娘家還有人,鄭家幾位堂兄弟,有的家境很好,也請了賬房先生。不過未必有作用,既然他們敢貪墨,這個賬目沒有那麼容易查得出來的。

「嗯,我來就是為了查賬,為什麼不查?」

「但是……」

「不用但是了,宋伯,到外面替我買幾份吃的來,這個賬沒有一兩天查不完。」

「是……」看著這些賬冊,一兩天,十天八天也查不完。然而他看到自家小主人居然真的動手了。

最簡單的會計事務還是懂的,無非就是進賬與出賬,進賬是銷售額,出賬有進貨的賬目,官府徵稅的賬目,店裡夥計工人的薪酬。房屋都是自家買下來的,簡單的房租支出都沒有了。

想伸手,不可能在賣價與買價上動手,那樣的話,店裡面十幾個夥計,還有十幾個織女,其他的一些僱傭,一共三十幾人,想瞞也瞞不住。唯一還是在賬冊上動手,只是賬目會做得很隱秘。

用算籌自己沒有能力,然而自己作為後世穿越,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士,想查現在的賬目,不要太容易。

理好了,外面的嘲笑聲更大了,都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PS:科索就是對坊戶與商戶進行的一種變相稅務,用平價向商人強行購買貨物,甚至打白條。

第十一章 小鳥小飛(下)

鄭朗說道:「四兒,將房門關起來。」

雖說現在的賬目,對他來說,比較容易,後世的某些人,那才叫做賬呢!然而帳冊多,也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

先從天聖二年的帳目開始盤查。

劉掌櫃與鄭賬房死活不承認,那麼自己來給他們上一堂生刻的教育課。說起來鄭賬房,還是同族的人,受過父親的大恩,唉,人心不古啊。

敲打著算盤,四兒好奇的問道:「大郎,這樣就能算出來啊?」

「嗯,如今最快的計算方法。」

算盤珠子響個不停,宋伯從外面買了一些飯菜,端了進來,草草地吃了一頓飯後,鄭朗繼續清算帳冊。老宋頭看他查賬的速度,唬得一愣一愣的。

低聲問道:「大郎,管用不管用?」

「宋伯,你看這裡,再看看這裡,僅此一處,就誤差了五十六緡多錢的賬款。」

宋伯趴在上面看,沒有看出來,做得很巧妙的。鄭朗細細地指出後,才恍然大悟。

「這僅是天聖二年,那時我的爹爹尚在世間。」

「他們為什麼如此膽大?」

「簡單啊,爹爹生性馬虎,自己還有豐沛的薪餉,對這項收入並不計較。不過應當誤差不是很大。倒是爹爹去世後,幾個人看我家孤兒寡母,膽子也逐漸大起來。後來又聽到我的故事,認為鄭家早遲會讓我敗光。於其讓我敗光,不如先讓他們腰包肥起來,又自認為自己做得很巧妙,所以今年出現了虧空。」

「大郎,這是什麼物事?」

「珠盤哪,你問一下肖伯就知道了,我在珠盤上做了一些改進。」

「老天終於開眼哪。」老宋激動的說。

這個管家還是很忠心的,鄭朗立即留下了一個好印象。低聲說道:「宋伯,不要激動,呆會兒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等我將賬目全部查完後,一一清算。」

「嗯,要不要我回去對幾位大娘娘們通稟一聲。」

「不用,太平盛世,想他們也沒有這個膽量。」

宋朝的老百姓也許比唐朝生活得好,然而銳氣與鋒芒,都讓趙匡胤與趙匡義哥倆銼完了。就連地痞小流氓打架鬥毆時,經常出現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搞笑場面。以前那個鄭朗,是令類中的令類,生生將晏大學士都嚇著了。

僅憑店裡面這幾個人,沒那膽。況且還有幾個對鄭家很忠心的人,比如宋伯與許伯的兒子,此時就在店裡面幹活。

天色將黑,劉掌櫃笑咪咪的走進來,說道:「大郎,若是缺錢用,先從我這裡再支一些。」

別玩了,憑你怎麼能將我的賬目查得出來?回家喝奶吧,或者繼續到明珠樓泡你的婁大美妹,看看她今天會不會給你小屁孩的面子。

「不用,這些帳目我還沒有查完,我要將它們帶到客棧去,大約三天後,才能還給你們。」

「遵命。」劉掌櫃繼續笑。心裡面想,憑你,查十年也別想查完。或者你另請了高人,今天前來只是做一個幌子,但劉掌櫃也沒有認為有那個高人,三天時間就將這些賬冊全部查出來。

帶著四兒,宋伯,將賬山搬到牛車上,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來。

四兒爬上了床,先替他將床暖熱,期盼地問:「大郎,你真能三天時間將它查完?」

「大約吧,有可能要不了這麼久。」

今天大約將天聖四年的賬目理出來一大半,就是四年前賬目也有巨大的漏洞,查到目前,前後出現了七百多緡錢的錯誤。有可能僅這一年,就有上千緡錢,進了店裡面幾個重要人物的腰包。說著,藉著油燈,繼續在燈光下面,核對著賬目,有錯誤的地方,用筆寫在紙上,以便到時候雙方核算。

沒有過多久,外面稟報,說劉掌櫃來了。

將那幾張紙藏起來,笑著迎了過去,說道:「這麼晚,劉伯前來有何貴幹?」

劉掌櫃不放心,雖說是敗家子,憑借他老江湖的經驗,總感覺有些不對的地方,來客棧看一看。沒有其他人,僅是鄭朗一人,心中鬆了一口氣,滿面春風的說道:「你來鄭州城中次數不多,我不放心。」

「沒事,有宋伯呢。」

「是啊,那就好。」隨便聊了幾句,告辭。

「這個壞傢伙。」四兒憤憤不平的說。

「不能這麼說,人心,總是沒有足意的,又誤認為有了機會……」

「以前我還認為他是好人。」

「好人壞人,豈能從臉上看得出?用之好,則是好人,用之壞,則是壞人。慾望是一步步養成的,道德也是一天天培育起來的。但我還是不放心,怕冤枉了他,所以一來鄭州城,到李記茶樓觀察了一會兒。一溜子,十幾家布店(宋朝城鎮各手工業行,喜歡聚集在一起),我家的生意不算最好,可也是中上等份。這是一本活賬冊,通過它就能看出是否能盈利。進了店後,看了一下布料,比較齊全,這也決定了是否能招來客人,也是盈利的關健。然後我又擔心爹爹去世後,團行對我家打壓,確認了一下。這才斷定,非是虧損,而是幾人貪墨了。」

「原來如此啊,大郎真聰明。」

不是聰明,我不是僅活了十年,而是活了近三十年,這麼多年飯不是白吃的。

也感慨宋朝商業的發達,僅自家一個店舖,有可能一年盈利就達到了三千多緡。和平年代,宋朝物價也上漲,初期每斗麥僅十文錢,米二十文錢。現在每斗麥三十文錢,米七十文到一百文錢,粟更賤,然而農業的發展,不像唐朝,除了一些偏遠的山區外,粟漸漸不成為百姓的主糧。除了粟外,還有黍與豆。

按米價折算,一緡錢相當於四百多元人民幣。考慮到宋朝稻米貴,實價更高。

當然,像他家這樣的大店舖,在鄭州城各行各業,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幾百家。許多中小店舖,僅只能溫飽,有的潦倒連房租都付不起。

呆在客棧裡整整查了兩天,到了傍晚來臨,對宋伯說道:「麻煩你到武推官家中,將武衙內給我請來。」

「這不……」宋伯臉色猶豫不決,武衙內正是原來鄭朗狐朋狗友之一,在家老三,比鄭朗大兩歲。自家小郎君好不容易學好了,怎能又與這些人裹在一起?

「宋伯,我喊他有用。」鄭朗心中只是覺得好笑,都是蛋大的小孩子,在家中又嬌慣,自家有錢有勢,難免做出一些不好的事。難道還能影響自己的心性?

「……」

「宋伯,他父親是推官,明天能扯一扯虎皮。」

宋朝的官制,讓人頭很暈,有職官,這是定品級、俸祿、章服與序遷的。但不是職權所在,職權所在的是差官,比如帶有判、知、直、試、勾、管勾、提舉、提點、簽書、監等字眼的官職,這才是實權所在。後來在寄祿官上又加上權、行、守、試的字樣。往往一個高官前面有幾個頭銜,先是寄祿官階,然後是散官階、差遣、封爵、食封,這樣的順序組合,又稱結銜。官越高,銜結得越長,有時候能拖近十個頭號出來。

還有的官職分工不明,比如說推官,隸屬於三司六部的推官沒法比較,相當於後來的辦公室主任,高級秘書人員。京城的推官相當於法院院長,很有實權的。地方的推官,僅有掛職而沒有實權的意味了。

不過用來嚇唬嚇唬劉掌櫃足矣。

一會兒武三郎帶了過來,見面大聲喊道:「鄭大郎,想死我啦?」

「為什麼不去我家?」

「這不是怕幾位老大娘罵我嗎?我陪罪,明兒請你到醉白樓大吃一頓如何?」

「三郎,倒不用了,明兒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啊?」

「你附耳過來……」

「行麼?」武老三狐疑的看著旁上厚厚的賬冊。

「放心吧。」

……

第二天,更近了年關,店裡面十分忙碌,帶著武三郎,以及四兒與宋伯,又回到了布店。沒有讓武三郎進去,只是讓他站在外面。自家事,能解決之前,沒有必要驚動外人。

將劉掌櫃與幾位主事的人喊了進去。

讓眾人坐下來,鄭朗將紙打開,說道:「以前的賬,我就不問了,天聖二年間,你們利用各種手段,扣克了五百六十七緡又三百二十七文錢,利用大宗金銀交易的差價,扣克了三百八十九緡又七十三文錢,還有三百多緡賬目有意混淆不清。天聖三年,扣克了九百六十四緡又八百七十六文錢,金銀的差價,扣克了四百九十五緡又四十一文錢,還有六百多緡賬目不清。天聖四年,扣克了一千一百五十六緡九十七文錢,金銀差價扣克了七百九十一緡六百三十七文錢,還有九百多緡賬目不清。至於今年,你們大約貪墨的心思亂了,經營狀況是不如前幾年,然而剋扣得更凶,特別我出事後。我替你們查清了一下,共計剋扣了一千五百九十八緡又四百七十二文錢,金銀誤差八百七十二緡九十九文錢,以及一千餘緡不清的賬目。」

「大郎,你不能胡說啊。」

「我有沒有胡說,你們看這份賬單。」將手中寫下來有問題的賬目單據拿了出來,一共兩份,一份備抄,這是原始的數據,交到他們手中。

「這不可能。」

「若你們不服,賬冊我送到武推官處,那麼我們只好公堂上見了。」

「這是誰算的?」劉掌櫃臉上終於失去了笑容,變得陰晴不定。

「是我算的,莫欺了少年,劉伯。」

第十二章 刻絲(上)

「怎麼可能?」劉掌櫃喃喃道。休說一個黃毛少年,就是一個老歷賬房,也未必有本事,將這些賬冊中的漏洞找出來。況且短短三天時間。

然而紙上白紙黑字寫得很分明,前兩年的事,都忘記了,近一兩年一筆筆做下的賬目,還是記憶猶新的。幾乎全部找了出來。驚訝之下,他都疏忽了此時鄭朗寫的字,也遠遠比同齡人優秀。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昨天晚上,我托武三郎派人打聽了一下,聽說你在城中買了一棟漂亮的房屋,不但替你兒子納了一個大家閨秀,還拿出本錢給他開了一個店,自己也納了一個漂亮的小妾。我不明白了,這些錢從哪裡來的?」

「鄭伯,當年你屢次解試未中,家中連度日的餘糧都沒有了,是爹爹見你可憐,又是同族之人,你苦苦央求,才讓你破例做了賬房,甚至當初將賬目弄得混亂不堪,還是爹爹替你整理的。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家?」

「張主事,你也是我家的老人了,爹爹臨終前,將我家托負的人,一是宋伯,一是劉掌櫃,一個就是你,如此的信任,你不覺得有愧嗎?」

「劉主事,你是會一手好染工,可我家待你不薄啊,我爹爹身為朝廷命官,非但沒有將你當作低下的工匠,視你為友,又給了你重酬,在店中,你的薪酬僅次於劉掌櫃,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就是不滿足,可以提出來,為什麼也參與到其中?是,自從你來了後,有幾家有財力的鋪子也從相州請了染匠過來,然而我家世代忠厚,大娘仁慈,你當真不知?有沒有因此慢怠過你?」

四句話,責備了四人,皆無言以對。

在一刻,他們都彷彿看花了眼睛,眼前坐著的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而是一個氣度端嚴的中年人。

又說道:「出了這個大事,無法善了。只有兩條道路解決,第一條,於其讓你們將店舖所有財產貪墨之前,不如拋開臉面,到官府公堂上相見。」

「大郎,不要啊。」鄭賬房嚇得面如土色,這一見,吃了官司事小,還有何臉面見鄭家的列祖列宗,回去後,無論眼前的少年怎麼頑劣,總是孤兒寡母,幾個主母性格平時也很善良,在鄉里很有名氣。自己前程就完了。

不僅是他,其他人眼裡也閃過一絲懼色。

豈止,他們忘記了所觸犯的律法,會對他們有什麼樣的處置!

「還有一條出路,前幾年的賬我就不查了,但這幾年我查出來的虧空,你們自己補上,至於那些我沒有能力查出來的不明賬目,也就算了。可以後我不希望有些一些模稜兩可的賬目出現在賬冊上。」

「我們一定聽從。」

「四兒,珠盤。」

「來嘍。」四兒將算盤遞了過來。鄭朗啪啪,三下五除二,就將總補納的虧空數算了出來,說道:「總計是六千八百三十四緡又六百二十二文錢。僅是四年你們的貪墨,諸位,你們可知道,僅憑這個巨大的賬目,朝廷的律法,會對你們怎麼處罰?」

幾個人面如土色。

「你們只顧著貪墨,卻不知道刑律吧。像你們這種做法,是變相的從主家盜竅,太宗皇帝時,盜竅五貫者,決杖、黥面、隸牢城,五貫,配役三年,三貫,二年,一貫,一年,七貫以上者奏裁。裁,你們知道不知道意思?」

這與盜竊還有輕微的區別,但是數量巨大,鬧將起來,未必這幾人不能不被判決死罪。

四個人全部軟下來,劉掌櫃滿面春風的臉上,滴下大滴大滴的汗珠,劉東連瘦削的臉上騰起了一片灰暗與死氣,胖大的鄭賬房油光的大肥臉上,宛若雨下一般,歲數最大的鄭主事,直接跪到地上,說道:「大郎,饒了我們吧,我們以後不會再犯了。」

「嗯,給你們一個改正機會,但必須在上面簽字畫押,這六千多緡錢,也務必在年前將它填上去。還有,那個賬冊,我放在武推官家中,隔幾天,我會派人抄兩份,一份給你們,一份我放在自家,一份放在武推官家中做備存。孫子為吳王練軍,眾宮女笑不整,孫子曰我沒有說好,再說一遍。復列陣,再笑,斬吳王二愛妃。若再犯,你們懂的。」

「是,是。」

四人驚嚇之下,又忘記了鄭朗手中那個奇怪的物事,事後才想起來,那是什麼東西,算賬怎麼那麼快?

「走吧。」揣好了畫押的賬單,走了出來。

外面很多人,幾個人得意忘形,將此事捅了出去。對此事,看法不一,有的人認為做生意,怎麼都有賺錢與虧本的時候,再說虧得也不多,三百貫左右,拋去這個敗家子支出的五百貫,還是小賺了。

但有的人也看出一些問題,房屋是鄭家的,省去了租賃的費用。又是行首之一,佔了優勢,後院又有兩個作坊,說小賺顯然不合理的。然而既然這數人敢貪墨,這個賬做得會非常嚴實,豈是你一個小屁孩能查得清的?

各種說法,但沒有一個人對鄭朗有好感的。

看到幾個人走出來,一起好奇的張望。

結果讓他們很奇怪,那個敗家子氣度很平和,平和二字在宋朝最受歡迎,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名的烈烈唐風,在宋朝受排斥了。然整個社會重儒風的風氣下,儒雅與平和,成為士大夫的標準。

就憑這氣度,不像傳言中的敗家子啊。

又看著他身後兩人,一個八九歲的小丫環,梳著兩隻羊角辮兒,高興的一蹦一跳,惹人喜愛,臉上更是一臉的喜色。還有一個老僕,笑得像喝了蜜酒,一個接著一個皺紋疊起,能夾起菊片了。

劉掌櫃四人卻是失魂落魄,如喪考妣。

難道真讓這個屁孩子查出問題?但幾人皆不說話,又不大好問,所有人都溢滿了無數好奇心,看著鄭朗附在武推官三兒子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登上牛車離開。

……

「大郎,為什麼要放過他們?」四兒高興,自家小主人有本領,只是對處理方法略略不滿。

「那怎麼辦?將他們告上官府,也不過追回財產。沾上了官府,就是追回財產,也會被剝去一層皮。以後再請掌櫃前來,他們熟悉不熟悉店中的業務?聽聞我們窮究之下,都將劉掌櫃他們重判,非死即流,心中害怕不害怕?」

「是啊,大郎,很有理哎。」

「豈止這幾條,我不是打算做商人,以後還要科考,為了錢財,不惜與家中僕役撕破臉皮,鬧上官府,以後別人會怎麼想?」

「但他們……」

「有了這條把柄,諒他們再也不敢了。不過倒很有可能沒有心思繼續替我家經營了,但不急,我回去後,讓大娘舅家替我家請兩個人來,平穩過渡吧。若是知錯能改,給他們一個機會,不能改正,就將他們解雇。」

「大郎的心思,豈是你能猜透的。」宋伯高興的大笑,鄭家有救啦!

這一架真打好了,生生打出了一個周處啦!

鄭朗卻坐在牛車上沉思。

自家店舖生意還是很不錯的,可他通過觀察,卻有數家比自家生意更紅火。這倒不是幾位管事的不力,而是父親去世後,力量變弱了,資源分配不力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管事心不在焉了,只想著怎麼變著法子,將錢往自己腰裡裝。

但想生意再次紅火起來,必須要保持一定技術上的優勢,僅染布是不行了。

因此,他想起一個有名的工藝,刻絲!

第十三章 刻絲(下)

刻絲又叫緙絲、克絲、克絲,之前還有織成、刺繡,織成是將所有文字圖案與地子同時織造,刻絲與刺繡是先製成地子,然後製作文字圖案,不同的是不去掉地子的稱為刺繡,織成後去掉地子的稱為刻絲。做工更複雜,效果也更佳。

「山水分遠近之趣,樓閣得深邃之體,人物具瞻眺生動之情,花鳥極綽約嚵唼之態,佳者較畫更勝,十指春風盍至此乎?」

這項工藝出於何代不知,到了宋朝後進入了大成,後來元明都遠遠不及,只有清朝的工藝才追趕上來,可多了一份華貴,少了一份雅氣。

早先是貢品,後來皇家需要量大,結果聘請了優秀的織女,直接進入皇宛,在刻絲作與繡作裡進行刺繡或者刻絲。坊間裡流傳的刻絲製品良莠不齊,且十分昂貴。

並且也走錯了方向。

比如在自家店裡面就看到幾件刻絲製品,是刻在衣服上的,這個很費工時,一織女一年僅刻一件衣服。鄭朗刻意留心看了一眼,卻讓他很失望,連他這個小收藏的,都看不上這幾件作品。但也難怪,好刻絲製品很少,就是有,也不是現在鄭家能拿上手的。

然不是最關健的。

刻絲製品不僅昂貴,還有高雅的一面,它是藝術品,不是用來當衣服穿的。就像後世再有錢,若用價值上百萬人民幣,明朝萬曆黑漆描金龍鳳紋筆練毛筆字,其他人會產生怎麼樣的看法?

它最主要的作用,是用來臨募書畫,這才相得益彰,彰顯它的價值。

工藝也走錯了方向,皇家裡什麼工藝不知道,但坊裡的工藝,一女一織,浪費了速度與工時,一般大型刻絲,皆是多女協同絲織,分工合作,才能完成的。

但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氣沮了。不是織女,織女比較好請,只要出得起重價,定州的小機刻絲工藝十分成熟,也能請來工藝好的織女。真不行,憑借後來記得的知識,以及腦海裡的硬盤,還能點撥一二。

不為賺錢,每年店裡推出十幾件高檔的刻絲,都能提高店舖的擋次。

然而,上哪兒去請書畫大家?

難不成自己還要練習繪畫?

腦海裡翻轉了無數個心思,這一行,知道店裡大約收入了。若是經營正常,一年收益三千緡錢還是有的,在鄭州不算是大富豪,但足以讓他能過上小資的生活。

電視汽車大約不要想,但這種生活似乎也不錯。要麼改天買一些硬鬃毛來,再用一塊竹片,做一個土製牙刷,再將現在這種用天麻、稿本、細辛、沉香、寒水石製成的牙粉,做成泡沫狀,那麼也可以刷牙了。

其他的熬一熬也就過去,再用上幾年功夫,考中解試,帶著功名,也沒有人敢小視自己。似乎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當然,那個十年的約定,有些壓迫感的。

要不要從現在起學習繪畫,自己以前還有一些畫功底子,再認真學一下,綜合後世的一些畫法,成大家未必,可成一個小家,倒也能辦到。只是這樣一來,會不會分去心思?

一路想著,牛車到了自家門前。

幾個娘娘全部迎了出來,很是擔心。

大娘關切的問道:「宋伯啊,沒有與劉掌櫃他們發生什麼衝突吧?」

「沒有啊,神了,大娘。」四兒喜得眉開眼笑,搶著答道。然後將事情經過,一股腦說出來。

「作孽哦,他們怎麼這麼黑心啊。」幾個婦人一起叫了起來。六千多緡錢,放在那一家都不是一個小數字,其實真追究下去,碰到一個執法嚴厲的官員,四人是能全部判決死刑的。官司打到京城,都沒有用,貪墨的數量太大。

「這也好,朗兒處理很對,得人饒處且饒人。」大娘撫著胸口說道。

「大娘,事情到這一步,爹爹也有錯,孩兒更有錯。人心沒有善惡之分的,每天經手大量錢財,爹爹管得又鬆,膽子一天天的大起來。再加上爹爹去世得早,看到我家孤兒寡母,又認為孩兒不爭氣,膽子更大。兒饒了他們這一遭,但店裡面必須再派兩個新掌櫃過去,不怕浪費,否則到明年,又生出什麼事端。到時候,我家心好,反而會讓人以為軟弱可欺。」

「大娘,小郎的話在理兒。」宋伯這一回算是服氣了,對自家小主人都快到了膜拜的地步。誰說我家小主人是敗家子的,看看那一家兒郎能有我家小主人聰慧?

大娘還在猶豫不決呢。

「大娘,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鄭朗道。

「大姐啊,就聽朗兒的話吧,看看這幾個作孽的東西,若不是朗兒聰明,兩三年下來,都能將我們店舖給賣了。」

「豈等到兩三年,若是今年我們忍氣吞聲,明年店裡面財產變會讓他們便賣一空。不會給我們兩三年時間。」鄭朗苦笑。這樣的事,以前又不是沒有發生過。

所發生的對象,主家都似象自家一樣,看似沒落了,結果被惡奴奪去了剩餘的財產。就連官府都理不清,換句話說,律法是律法,無論任何年代,又能有幾個公平執法的清官?

四娘狐疑的看著親生的兒子,低聲問:「朗兒,你什麼時候學會算賬?」

對於宋代人,算賬也是一個技術活,各種算學經義不在科考項目之內,然而國子監裡除了太學外,還有算學與律學、醫學、武學、書學、畫學以及道學,當作了重要的專科,為國家培養特殊人才。

「娘娘,真宗皇帝不是寫了一首詩嗎,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心裡面卻在說,這首詩害得多少人讀成書獃子。

四娘不懂,也認不識幾個大字。搪塞過去,畢竟她才是真正的親生母親,臉上終於綻放出笑容。

但正事要緊,鄭朗說道:「大娘,你到舅家,讓舅父他們請兩個可靠的人手吧,店裡面不看管一下,孩兒是不大放心。」

大娘是一個沒主見的人,都這樣說了,只好點頭同意。收拾了一下行李,準備回娘家,鄭朗又將她拉住,說道:「大娘,稍等一下。」

元旦節就要到了,家家備年貨,還準備一樣東西,桃符。原來是在桃印上刻有神荼、鬱壘二門神的,後來蜀國於桃板上書寫對聯,漸漸流傳開來,用春詞代替了門神。但沒有用紅紙,還是用薄木板,長的能達二三尺,大四五寸,寫好了春詞,將舊的桃符拿下來,換上新的桃符。

鄭朗拿出一隻桃符板,用毛筆寫了一行字:

堤林錯蒙煙,一對剪燕正欲回。

舅舅也是一個舉子,多次沒有考中省試,後來灰了心,但平時喜歡賣弄風騷。因此,寫了這個上聯,大有深意的。

大娘不懂,識幾個字,大約意思明白,天要下雨了,河堤上柳林蒙上了一道雨煙,但這場雨下得不大好兒,一對剪燕踏著春天的氣息,飛回來了。一副很清新的畫面。看到兒子寫完了上句,就開始用筆洗洗筆,不由奇怪的問道:「還有下句呢?」

「大娘,上句足矣,舅舅一定會喜歡的。」

第十四章 山外的山,人外的人(上)

鄭朗的媽媽多,舅舅更多,僅是大娘家就是三個舅舅。

大舅聽完了大妹話後,沉思了一下,說道:「嗯,能改過來就好。」

他可不相信是鄭朗查出來的賬,認為有可能是鄭州城中那一個高人幫了忙,畢竟妹夫以前還有一些人脈存在。不過鄭朗此次表現得很得體,特別是處理時,圍三闕一,很理智的做法。

只是未必是鄭朗想出來的。

大娘將半個桃符放下來,道:「大哥,是朗兒寫的,說你一定會喜歡。」

「哦,讓我看看。」眼睛盯在上面看,懷疑的問:「這個字是朗兒寫的?」

「是啊,大哥。」

「朗兒能寫出這個字?」

米體勉強能寫出兩份的味道,離大家行列十分遙遠,但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寫出這個字,十分不易。可惜他學問還淺了些,若是晏殊在此,就能發覺這種書體的新意,才是最可貴的。

只是感覺很好,又道:「你親眼看到是他寫的?」

「是啊,這幾個月,他就在看書練字。」

「看來他真改正了。」很不錯的,只比自己差那一點,然後又看聯句,這小子啥意思,想反過來考我了?寫得馬馬虎虎,不算是好對句,只有一個回字用得可以,用歸字太俗,用了回字,正好將燕子似來未來的時間寫了出來,頗有韻味。

就憑這對句,想難倒我?

喝道:「拿桃符過來。」

僕役拿來差不多大小的桃符,大舅很有自信的潑墨寫了一行大字:清池惜翠葉,數團花紅將似來。

看看,還是我的好啊,最後一個來字,而不是開字,不但掐中了時間,還將花從苞放到盛開那種動態也寫了出來。可再一看,不對啊,就是不對。什麼絕聯的,到了明朝後,才漸漸走入人們的視野,在唐宋,考究的人不是很多。然而那個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偏旁放在哪裡,多扎人眼了。

終於看了出來,喝道:「將我寫的桃符拿下去?」

唬一下大妹還可以的,但往外一掛,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大哥,怎麼啦?」

「這小子賊壞。」想了一會兒,搜腸刮肚,沒想出答案,五行偏旁的字很多,可不能強鑲上去,要能組合成一句話,還要符合春詞的氣息,並且要對上上句。上哪兒找去?

「以前他是不好,可現在變得很乖。」

「你別說話,讓我再想一想。」

想了好一會兒,想不出來,心裡面說道,這小子大約是以前我訓了他幾句,從哪裡弄來的怪句,為難我呢。道:「大妹,我們一道去你家。」

難得看到古怪的對句,想不出下句,心裡面癢癢。

兩人到了鄭家。

鄭朗正在寫字,寫經義上的字,不但是練字,也在學知識,學習嘛,無非就是多看、多寫、多想。大舅手一招,道:「小子,過來。」

舅舅不少,最有權威的還是這個大舅。鄭朗走了過去,親切地喊了一句:「舅父好。」

「好什麼好啊,我問你,這句春詞從哪兒弄來的?」

「是我想的。」

「你都有這能耐了?」

「有什麼不對嗎?」肚子裡還真記得許多絕聯,但這句對聯,還真是他想出來的,如假包換。

淡定。

自然。就像做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大舅很暈,噎住了。過了好一會兒說:「那下句呢?」

「我沒有想出來,大舅才氣好,對出下句一定手到擒來。」

「……」

「要麼,大舅,侄兒再來一個難度高的,煙鎖池塘柳。」

還來啊?

「不過,這對大舅來說,恐怕難度還是低了些,要麼侄兒將它變上一變,煙沿簷煙燕眼,燕厭煙,煙鎖池塘柳,這一句對,才能考出大舅的真實水平。」鄭朗賊兮兮的笑道。

大舅可不會上他的當,作色說道:「你小子是有意為難我,是不?」

「大舅,請聽我說,馬上就到新年了,大舅會不會拜一個親,訪一個友,與三兩雅騷之士,談得詩,作幾首詩餘,以賦雅興。到時候,將這三個聯句拿出來,嘖嘖,大舅啊,你將會萬眾矚目啊。要麼,大舅,侄兒再送你一個難句,山石成巖,巖上古木枯,枯木此木柴,柴因火生煙。」

「這個似乎好對。」

「那是當然,對於舅舅來說,那一句對句能將舅舅難倒的?」

但真那麼好對?

思考了大半天,什麼頭緒也想不出來。再次作色道:「你小子,是誠心想為難我嗎。」

「既然舅舅都對不出了,還能有什麼人能對得出的?這四句對句,會不會讓舅舅揚名立腕?」

「你這小子。」作勢要打。不是真打,能在這上面用功,怎比原來聲色犬馬好,心中暗暗替大妹喜歡。

「舅舅啊,侄兒這麼報答你,你是不是要幫我家一個小忙?」

這才是鄭朗的用意。

大娘提出來,她娘家張家肯定會幫助的,但一個有心幫助,與一個無心幫助,結果會是兩樣。想要張家幫助,自己必須拿出一些東西出來,讓張家看一看,鄭家並不會垮下,這樣張家才會出力相助。

店裡面的事,燃眉之急了,就像漢唐的一些皇帝,借用了外戚的力量,那也是沒有辦法,外有權臣,內有強宦,做一個傀儡皇帝,最後都能莫名其妙死去。於其這樣,不如借助外戚之力,博上一把,儘管會引起更不好的後果。自家人丁單薄,族中有一些大人物,能不能借用?幾個主事的都敢貪墨,將鄭家的那幾個大人物引來,會不會成為驅虎逐狼?只好從幾個母親的娘家著手。六娘娘家在相州,七娘娘家在舒州。其他幾個娘娘的家都在鄭州附近,然而二娘三娘四娘五娘的娘家都是中貧農家庭,幫不上忙,能幫上忙的只有大娘的娘家。

做了一把秀,也是給張家人一些信心。

大舅哭笑不得的離開,但滿臉堆起了笑容。

……

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

其實日子過得很安靜,看書寫字,對鄭朗來說,本身就不是很排斥。若沒有科考逼迫下。

拿起了一個定白瓷茶壺,忽然懷念起以前手中經常捧著的那個紫砂壺。紫砂壺大約有的,只是宋朝時,還沒有名匠,更沒有名壺。

家中與江南一些客商有來往,托他們帶一些紫泥、紅泥來,不是很大的難題,若是遇到罕見的綠泥,那更妙了。只是……

繪畫啊,繪畫是刻絲的必備,想做好的紫砂壺,也要有繪畫的功底。

難道真要練習繪畫。

這個想法纏繞了他一天都沒有心思看下去書,最後還是決定了。學一學吧。

此決定,讓他在雅騷上,又更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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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山外的山,人外的人(中)

正月初十,也是宋朝的大節日,立春節。老百姓賣泥做的春牛,有時飾有百戲、人物,大者如貓,相互饋贈。還有食春盤、春卷,大內出春盤,以賜近臣。民間也互相饋贈春盤,相互交好往來。

但初九,同樣很熱鬧。

鞭春牛。

開封府牽一牛進入皇宮,皇上,或者掌權的太后,象徵性的抽三次鞭子,春天來了,要幹活了。這個,能看到的人,不多。各府才是真正熱鬧。選一頭牛,官僚鞭打春牛。鄉下裡,是長老鞭牛。然後端上來可供食用的「土牛」,真牛在宋朝同樣不能隨意宰殺。大多數用豬肉,或者其他肉類,和以麵粉代替,捍成牛狀,放在籠裡蒸熟。

舉行一些儀式後,這個土牛分食於百姓,因為民間傳聞,得牛肉者,其家宜蠶。蠶桑對宋代人意味著什麼,那是第二飯碗。於是庶民雜沓如堵,頃刻間分裂都盡。有的時候,因為爭搶的人多,都能因為踐踏而受傷。

每到這時候,是各府官員既高興又擔心的時刻。

高興的是難得百姓樂一樂,百姓一樂,政績就有了。擔心就怕踐踏出事情,那不是喜事了,有可能連累著自己的烏紗帽。朝中那群言官們,什麼事不做,就專門替自己這些人挑刺兒。害得許多官員寧肯不作為,都不願生出事端。

崔有節看到「牛肉」搶光了,也沒有出現問題,這才抹了一把汗。

回到家中。

不是買來的房屋,是租借的。宋朝的官員經常性調動,有的官員索性就住進客棧。但崔家家世尚好,再加上俸祿,也沒有必要委屈自己。除非想做馮拯。

這個人很意思,工部尚書,五鬼之一林特有些公事想找他聊一聊,不見。林特轉念一想,這是公事,那有私辦的,自己不是找抽嗎?於是去政事堂找馮拯,還是不見,帶了一句話,公事何不達朝廷。你小子那些小心眼,當真我不知道?別動歪主意。

多好的一個大臣!可一件事讓大家終於不恥了,生病,後宮裡的老太太派人探望,看到家中又窮又陋,連蓋的被子都是百姓用的葛被。老太太身在富貴鄉,糊塗了,撥了五千金,錦銹做的臥具、屏風等物,送到他府上。

鄭朗小算盤算了三天三夜,劉掌櫃四人精心設計了四年,也不過六七千緡錢,裝了一下子,就得了近六萬緡的橫財。但一個堂堂的宋朝宰相,當真窮到這份上了?

裝得太過頭了。

崔有節不屑為之!

府邸雖是租來的,面積卻不小,有三排三進的房屋,前面是天井,後面是一個小花園。環境十分雅約。就連在這個還有些寒冷的時季,花園裡依然有三株臘梅,綻放著清傲的風彩。

妻子走了過來,問道:「官人,你有沒有聽說鄭家的事?」

「嗯,聽說了。」

他是孟州的父母官,與鄭州僅是一河之隔,鄭家與自家有親事,鄭家有什麼風吹草動,孟州傳得比鄭州的速度都要快。

對此,半信半疑。

在宋朝不擔心妖異,那怕一歲的孩童會作詩,那是上天賜福,不是妖怪來臨。若是真宗在世時,說不定馬上就賞賜什麼一官半職。

可是鄭朗以前的斑斑惡跡,讓人無法相信。

對此,說法各異,有人說劉掌櫃幾人吃了豹子膽,粗心大意,才讓鄭家找到把柄的。有人說,鄭家暗中請了高人相助。至於談了什麼,貪墨了多少數額,沒有人說出來,於是都不相信,是鄭朗三天時間,將所有賬冊查出來的。

崔有節也認同是後面的觀點。幾個傢伙將好好的鋪子折騰得虧本了,鄭家能不急嗎?聽說了,沒有說。

「怎麼回事?」鄭氏有些急,本來就不情願這門親事,若是連鋪子都折騰垮了,這門親事要之何用?

「不要多說,某與此子定了約定,就要遵守,否則豈不讓天下人笑話?」

「然……」

「然什麼?若是他十七歲考中解試,二十歲考中省試,配我家的小女不行嗎?」

「但那時,嫻兒她……」

「嫻兒她就是二十歲,也不會愁嫁不出去!此言以後勿得再說,傳出去都能影響我的風評。」

「是。」

這件事不急,最關心的是長子。長子考中瞭解試後,兩次省試皆名落孫山。家中三子,二子不學無術,以後只好置一些田產,讓他做一個小地主了。三子尚幼,也準備解試科考。

來到長子的書房,正在寫詩。

看了一眼,大怒道:「寫的什麼詩!」

春光新歲野,王社步豐邑。

遵道得耿路,清廟秉文德。

登高臨深谿,結霄慰營魄。

我害梁不為,遠道思歸切。

聽到爹爹的喝罵,鄭朗未來的小媳婦托著腮,說道:「爹爹,我看不懂唉。」

這小子大約想寫春天來了,很高興,遙想當年正是春天時周王遷都洛邑的。所以與幾個好友呢,秉程著前人的光澤,遵循著前人的聖德,出去遊玩一下。但有幾個好友不在,於是登高臨淵的,想著他們。什麼時候,遠方的好友才能回來啊。

除了第一句外,皆是枯澀的典故。王社步豐邑出自《尚書·召誥》,周王在二月出發,到了豐邑,然後占卜,吉,在此建城。次月,周公也來到這裡,十分滿意,舉行了祭天的郊祭。隨後,又舉行了社祭,這才真正大興土木,正式建城。這個典故比較容易理解的,畢竟出自《尚書》裡著名的一篇文章。

可下一句起,越來越冷門了。

遵道得耿路,居然出自《楚辭》,彼堯舜之聯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堯舜是多少耿直光明啊,既遵循正道又走對了路。

就算這句能記住,再下一句,又跳起走了,到了《詩經·周頌·清廟》,於穆清廟,肅雝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莊嚴清靜的宗廟啊,助祭的公卿氣相顯耀。濟濟一堂的官吏,秉承著文王的聖德。

這個能記住,下面的能立即想出來,算你好本事了。居然跳到了《荀子》,是勸學裡一句,故不登山高,不知天高也。不臨深谿,不知地厚也。不登上高山的山頂,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不親臨深澗,就不知道地有多厚。所以這一句,又能模稜兩可的解釋為,我出去了,登上了高山,親臨了深淵,想起了幾個遠方朋友美好的品德。

還是能解釋通的。

但小子下一句又跳到謝靈運寫的《石門新營所在,四面高山,迴溪石瀨,茂林修竹》這首古詩上面。結念屬霄漢,孤景莫與諼……庶持乘日車,得以慰營魂。這個營魂,是作者的反思,也是對好友的遙念。

若說有人記憶力就像電腦一樣,說不定這些典故能一一弄清楚,但後面一句呢!

這是出自古樂府《巫山高》,很冷門的一首樂府,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難以逝。我歇東歸,害梁不為。我集無高曳,水何梁湯湯回回,臨水遠望,泣下沽衣,遠道之人心思歸,謂之何!

我想回去,可有很多困難,回不去。只好在他鄉思念著故鄉,怎麼辦呢?

讓這子小用比喻不能與朋友見面的。

這樣的詩寫出來,有幾個人能看得懂!就是將度娘請來,若直接進行搜索,肯定同樣弄不明白。

第十六章 山外的山 人外的人(下)

鄭朗未來的准舅哥還感到很委屈:「爹爹,我哪裡錯了?」

看到沒有,我引用了這麼多典故,但卻將我意思表達出來了。對仗工整,音律優美,用意高昂。容易麼我?

崔有節毛猜猜的,猜了大部分意思,是飽讀詩書,但怎麼可能馬上就知道所有典故的來歷!是大腦,不是電腦。知道兒子又犯了新派的病了,奇、險、詭。然後又想到了鄭家那個小子,那篇文章寫得還是不錯的,辭句優美,主題明確,讀起來也琅琅上口,連晏殊都誇了聲好,而通篇只用了一個熟悉的典故,三年不鳴,一鳴驚人。

頭痛了。

這僅是一首小詩,若是一篇更長的文章,這樣堆砌上去,那個主考官有能力看得懂?

「你能做李商隱的先生了。」

「爹爹,孩兒那敢。」

「還那敢呢?新學摒棄六朝浮華,本是無錯的。可新學是讓你作詩寫文非得用枯澀的典故?看看新學的宗師王禹偁寫的《村行》,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淺顯易懂,飄逸有味,又有那一句用了枯澀的典故?」

自己忙於政務,這個兒子疏加指教了。

女兒的事不急,小。但兒子不管不行,像這樣發展下去,說不定鄭家子十七歲就能考中解試,以後也說不定能考中省試,但自己兒子一輩子休想了。

崔大少還沒有弄明白,不知道哪兒錯了。

就是弄明白,作詩寫文用慣了典故,偏生記憶力也不錯,能記得,能記得就能用上,讓他一時半會不用典故,怎麼可能?

崔有節歎了一口氣說道:「嫻兒,你來寫一首詩。」

「好哎!」美麗的大眼睛眨啊眨的,想了一會兒吟道:「春光新歲野,山花媚青林。」

崔大郎狠白了小妹一眼,你怎麼也來了一句春光新歲野?

可是兩人作出的詩風大不相競同!

崔嫻繼續吟道:「粉蝶波煙暖,柳絮落風輕。

萬峰競翠來,群水環柏陰。

駐車石苔碧,聽澗白鷺鳴。

天高雲暈淺,地闊草色新。

殘照上月早,回首惜惜行。」

「看到沒有,同樣寫春行的,你的詩誰個能看懂?為什麼寫詩,為什麼寫文,這是寫給人看的,欣賞的。看看你小妹的詩,再看看你的詩!」

崔大郎不以為然。小妹寫的是南朝體,浮華,淺白。看看這些字眼,花,媚,青,粉,煙,絮,輕,翠,陰,碧,白,暈,新,都能做一件花衣賞了。

辨也沒法子辨解,自己小妹才十歲,自己都二十二歲了。兩者年齡的差距,就沒有辦法比較。管它是什麼南朝體,北朝體,上官體,一個十歲的孩子,寫出這樣的詩,還能爭什麼!

「這一個月,你也別想出門,給我關在家裡面,好好寫二十篇時文,再寫二十首詩,不准用任何典故!」崔有節強行矯正。

說完了,又衝崔嫻招了招手,說道:「你過來。」

「是,爹爹。」

走了出來,崔有節憐愛的撫摸著她的小辮兒,說道:「你終是一個女孩子家,女紅才是你的本份。」

「爹爹,我也在學,還學了刺繡。」

「哦,讓我看看。」

崔嫻將崔有節帶到她的閨房,拿出一方繡帕,上面繡著一株寒梅含苞欲放,還有一個小娘子探出半個頭來,又繡著一首小詩: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末。

圖案繡得很生動,字也好看。

笑道:「嗯,不錯,不錯。」

「爹爹,孩兒想問一件事。」

「問吧。」

「孩兒聽說那,那……」鼓起勇氣問道:「那個鄭家的小郎很不好。」

「以前小,不懂事是有的,但經過那次教訓後,改了。他寫的那篇文章,你不是看過了嗎?就憑借那篇文章,都勝過了你的大哥。」

「他那麼小,以前又頑劣,就是改,幾個月,怎麼能長進如此?有可能是別人代寫的。」

「不會,我是突然前去登門造訪,他們家裡的人又不知道。況且幾個婦人在家裡面,會有什麼好主意。」

「若是有些才華,鄭伯父在世時,管教得嚴,為什麼名聲不揚?」

一個小蘿莉居然有這麼細膩的心思!

僅一個疑問,都讓崔有節居然產生了懷疑。不過不能說出來,道:「別要想那麼多,爹爹與他有了約定。有沒有本事,七年後就能看出來。上了考場,誰個幫他代寫?」

崔嫻還想說。

崔有節搶著說道:「乖女兒,爹爹不會害你。」

「嗯。」

然後走了出去,心中有些歎息。自己這個小女兒的聰慧,長相,才氣,配那個鄭家子可惜了。雖有了那條看似不可能的約定,心中多少生起後悔之意。

……

但最轟動鄭州的是鄭朗的大舅。

幾句對句很快傳了出去。

武無第二,文無第一。文人更喜歡爭強鬥狠,只不過斗的是嘴皮子。宋朝文風又很盛,結果有許多人不服邪,於是絞盡腦汁想。但就是想不出來,有的湊出來了,可意境相差得太遠,自覺丟人,主動不拿出來丟人顯眼。特別是簡單的煙鎖池塘柳,在四聯中意境公認是最佳的,也是字數最少的,卻是最難對的。

結果連鄭州的知州都驚動了。

新年新氣象,大家一片喜色,於是湊了一個趣,說對出一句者,賞銀五十兩,四句對出者,賞銀五百兩。

然後將張大郎喊了過去。

張大朗沒有考中省試,也是一個舉人,有功名的。張家同樣是望戶,財大勢大。這也是鄭父死後,團行不敢對鄭家布帛鋪動手打壓的原因。鄭家有人,張家也有人。

當然了,若是鄭家換作以前那個鄭朗,連舅家都討厭,沒有劉掌櫃的貪墨,最後末落也是早遲的事。

做了交談。

然後就問:「你怎麼想出這四句對句的?」

「知州,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那個侄子。」

「你那個侄子倒有才氣。」

也不知道有沒有才氣,好像臭名卻是有的。猶豫了一下,說:「他以前作風也惡劣,只是這段時間學好了。」

「哦,知錯能改,也是好的。」

「嗯。」

「不知是你那家侄子?能不能讓本官見上一見?」認為既能出了這四個對句,才氣有了,說不定自己培養一下,還能得一個青眼的美名。

「就是我大妹家的獨子。」

「那個鄭家子啊……」嚇得不敢吭聲了。

事情也傳出去,皆不相信,認為是張大朗搜腸刮肚,想出來的四句對句,替自己侄子正名的。就包括查賬的那件事,張大郎都是幕後的推手。看到沒有?張家出手了,請了兩個高明的人,一個掌櫃,一個賬房,去了鄭家的布帛行。

這件事也傳到了孟州。

但崔有節居然,還相信了鄭州傳來的說法。

不相信這小子有這麼好的才氣。才氣,還是自己小女兒才氣最好啊。可惜了,是一個女兒身,否則以她的才情,培養一下,二十歲考省試,未必不能通過。

這個黑天冤枉……

第十七章 好兄弟

過了立春,武三郎帶著六個公子哥,來到鄭家拜訪。

大娘有些皺眉,兒子好不容易學好了,與這群壞伴再交往,弄不好又能「改正入邪」。

但此次查賬過程中,武家三郎出過大力的。至今還有一個賬冊副本放在他房間保管,以防萬一。

只好迎了出來,一看,更皺眉。

七個少年,大者十四五歲,小者與兒子同齡,都是好家境的子女。全部身穿著錦裘,頭戴著四角小帕頭,有的手指上還戴著玉板戒,大冷的天,手中搖著紙扇,七張乾乾淨淨的小白臉,溢不住的輕浮浪蕩。

大娘是沒有從現代穿過去,否則以為這七個少年,不用打扮化裝,都能演電影裡面地主惡霸家的壞兒子。

幾個少年唱了一個肥諾:「大娘好。」

「好……好。」

「鄭郎君呢?」

「他在書房看書。」

「能不能讓我們見一下。」是客氣的說法,直接就進去了。

大娘一個婦道人家,又老實,能拿這群少年乍辦?

來到鄭朗房間,鄭朗正在寫字,一群公子哥好像看到大熊貓一般,牛家二郎嘖嘴:「朗哥子,這個字寫得好啊,能比擬李西台了(指李建中,前期宋朝文人以臨募飛白、二王與歐褚顏柳為主,大家不多,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李建主,後唐主李煜、林和靖)。」

「三郎,以後有出息了,別忘記咱春哥。」朱家的大郎朱少春無恥地拍著鄭朗的肩膀。

七嘴八舌,亂蓬蓬的一團。

鄭朗看著這幾個不知憂愁的少年,哭笑不得,說道:「我們出去說話吧。」

來到後廂房的客廳,讓柳兒與四兒斟上茶,問道:「諸位,前來,有何貴幹?」

武三郎說道:「鄭大郎,馬上就到了元宵節。」

「嗯,還有三天,怎麼啦。」

「我們一道去東京遊玩幾天如何?」

元宵節乃是宋朝最熱鬧的節日。主要就是張燈觀燈,各州縣都會張燈結綵,燈的品種也多,珠子燈、無骨燈、羊皮燈、萬眼羅燈、走馬燈……還有許多燈上寫著燈謎,供人獵射。

最繁華之所,還是汴梁城。除了無數達官貴人,富豪紳士家門掛起各色奇異罕見的燈籠外,自正月初七起,皇宮御樓與官衙前,官府還會用燈籠搭起山林形狀,宛如燈山。天黑後,一旦全部點亮,金碧相射,錦銹交輝,再好的形容詞,都形容不出來那種壯觀富麗的景象。

除了燈外,在年前,對著宣德樓,在開封府衙外設置大型山棚,廣邀各方異士,表演幻術與雜技歌舞,觀者如山。若是一項表演精彩,贏得的喝彩聲,能聲震整個東京城。除了這些活動外,官方與民間還組織了一些表演活動。

不考慮到邊患與軟弱的軍事,元宵節的東京城,那可以說是真正的盛世輝煌。所以後來有一句詩,直把杭州作汴州。

但是京城居住著多少達官貴人?這幾個少年人,居然敢紈褲到汴梁,可見他們膽子之大。

鄭朗寫的那篇文章,也確有其事的,原來的鄭朗與這群紈褲子無所事事,真在冬天裡跑到少室山轉了一圈子。松下那兩個老者在下棋,也是真的。幾個少年跑過去觀看也是真的。只是兩個老者沒有說那番話,倒是幾個少年站在邊上胡言亂語,將兩老者氣得三魂冒火,七竊生煙,一怒之下,將棋子棋盤收起,揚長離開。

崔有節是看到文章的新意,若知道這個真相,就是鄭朗寫出米體真味,有可能當場將那張短箋撕碎!

鄭朗有些猶豫不決,腦海裡還儲存著《東京夢華錄》裡的一些文章,也想看一看如今宋朝王都的繁華。可想到家中幾位娘娘的擔心,立即做了拒絕,說道:「諸位,今年不行,去年家中發生了許多事,我再離開鄭州去東京,不大好。要麼改天我去鄭州城,宴請各位如何?」

對朋友,幾位「好兄弟」還是很講理的。

去年在明珠樓,鄭朗被打得半死,嚇得幾位大少爺多少天都不敢出門。

鄭家又似乎發生店裡面的掌櫃想侵吞財產的事,雖然處理了,餘波未了。但他們更不相信,真是鄭朗查出賬目漏洞的。用小刀子敢,查賬,好兄弟有這能力麼?

岑大郎搖著小扇子,歎息一聲說:「說倒底,還是明珠樓那個小姐害的。」

「這個騷女子,郎哥子,要麼我替你出一條主意,你花點錢,將那個小姐買下來。」

「嗯嚴三哥子,你知道買那個妖精得花多少錢嗎?她可是明珠樓的行首,搖錢樹。」

「四郎,能有多少錢,花上三千緡,就是一頭豬來買,老鴇也將她賣掉了。」

嚴家三郎說得粗鄙之極,兩個小丫環聽了後,捂著嘴在邊上竊笑。

「三哥子,算你有理,可三千緡錢,不是三百緡錢,上哪兒弄這麼多錢?」朱少春懷疑的問:「還有,買那個害人的妖精回來做啥?」

「錢嘛,問題不大,朗哥子此次清查他家的布帛店,為家裡挽回了不少財產吧。鄭家就朗哥子一個獨子,開口向幾位大娘娘討要一些錢帛,大娘娘能不給?餘下的錢,我們幾個再墊一些。那個小姐豈不就能買來了?」

「三哥子,買來幹嘛?」

方法看似可行,自己幾個人,每一個人拿上千緡錢,是拿不出來的,但是在家中想一想辦法,每一人拿三四百緡錢,大約還是可以。再加上鄭大郎拿一個大頭,錢就湊足了。

終不是小數字。花那麼多錢,買來總得有一個用場。

至於狎妓,幾個少年大多數半發育半不發育之間,倒沒有想過這麼多。就是狎,也是好玩的味道多過狎的味道。

「買來報仇啊。那天晚上害得我們丟了那麼大的面子,整個鄭州城都在談我們八兄弟,將她買來後,每天用皮鞭子抽,用竹棍打,只要不出人命,是小妾,官府也管不著。然後我們也經常過來,用腳踹,有拳頭揍。」

「不錯,三哥子主意好。」

「還不夠,要讓她下田幹活,每天太陽曬,風吹雨淋,像男人一樣耕田。做不來,也要用鞭子抽。」

「勞動也不夠的,在掃廁棚,倒盂桶,每天晚上要跪著服侍洗腳。」

幾個少年越說越興奮,眼睛放著綠光,像七匹來自北方的狼,興奮不止,嗷嗷直叫。

可憐邊上的兩個小蘿莉。原來站在邊上竅笑,聽著聽著,冷汗滿面,連裡衣都幾乎感到汗濕了,小臉兒更是害得慘白慘白,身體骨兒直哆嗦。

PS:小姐在北宋是專指妓女,也是一種罵人的稱呼。

第十八章 詩社(一)

鄭朗也聽不下去,道:「諸位,咱是男子,與一個小姐有什麼好計較的?」

幾個少年全部閉上了嘴巴。

欺負自己不是婁煙,而是高衙內。但人家二十幾歲了,同樣有一群狐朋狗友,歲數比自己都大,難道要請哥哥幫忙,肯麼?自家爹爹還不得將自己皮扒掉!

岑大郎憤憤不平的說道:「要麼這樣,他不是喜歡去明珠樓嗎,我們伏在他回去路上的某一個巷口處房屋頂上,等他回來時,來一個萬石齊發。」

兩個小蘿莉早就嚇跑了。

武三郎心思更「細膩」,道:「不行,我們爬人家屋頂,人家讓我們爬嗎?」

「要麼來一個背索!」牛二郎眼裡冒出凶光說道。

這是一種傳說,說少數偏遠的地區,有些歹徒為了謀財害命,手中提著一根繩索,看到對像過來,與他擦肩而過,突然伸出繩索,勒住了對方的脖子,往自己背上一背,拖上十幾步,此人氣阻,會立即斃命。

只是一種傳言,卻沒有聽說準確的案例。況且那是成年人的作為,憑借這幾個少年,能將高衙內那個大人背動?氣得,過過嘴癮。

胡言亂語了一會,幾人離開。

鄭朗安心的學習起來,又多了一份任務。

無論是為了雅興,或者為了刻絲,必須要學繪畫。其實一旦決定下來,這些僅成了他學習的理由。喜歡收藏怎麼能不喜歡書畫呢?為了甄別真正書畫,在他硬盤裡珍藏了許多資料,包括各代大家的真跡圖片,以及手法。比如繪畫的用筆,運墨,破皴,勾線,佈局,染色。但在前世僅是愛好,一次實踐的機會都沒有用上。

大家的真跡,豈是他能收藏到的。

可心裡面對這些雅騷的事,十分喜歡,與前世不同,前世手中的經濟甚是可憐,每天還要為生存奮鬥。這一世沒有那個必要了。

隨著布帛行收益轉好後,一家人足以維持一種小康的生活。

「還是做地主好啊。」心中不由歎息一聲。

在練習書畫同時,他也沒有忘記學習。收藏也要懂歷史的,不懂,就無法甄真贗之分。他經濟實在很可憐,買不起大部頭的實體書,於是下載了《辭源》,未必所有古字全部收集於內,大多數古字與集注,都收於這本書了。

崔有節努力沒有成功,使他無法進入雎陽書院深造,可這本《辭源》則成了他很好的老師。不懂處,從腦海裡翻一翻,就能明白九成的意思。學習實際是一個很枯躁的過程,但對於他這種很宅很散慢的性格來說,卻不成問題。

一年眨眼過去。

這一年中,他幾乎沒有外出過,只是在端午節被幾個「好兄弟」強行拖出。還欠他們一頓飯。結果幾個少年宴間居然吃多了一些酒,酒吃多了,又是紈褲的性子,在觀舟時,與人發生了衝突。

然後群毆起來。

擒賊先擒王,鄭朗在中間算是歲數小的,可是最有名的,敢撥小刀子。一群人還沒有群毆,首當其衝就向鄭朗衝來。鄭朗一看形式不妙,咱有一個成年人的心靈,可只有一個孺臭未干的身軀,好漢不吃眼前虧,拔腿就逃。就是這樣,依是被人狠揍了幾拳,跑到家中痛疼了數日。

僅一次,使他的名氣又上了一層樓。

娘娘來勸他,大舅來勸他,做了再三的保證,咱今年再也不出去了。但正因為這件事,又有一個機會錯了過去。

本來因崔有節的請求,晏殊還是放一點關心的。鄭州的幾個對句,他在應天府,最後也聽說了。心中在猶豫不決,有兩個可能,一個可能是他舅舅為了親外侄花費的苦心。是一個舉子,終有些學問的,若是苦思幾月,想出這幾個絕對,倒是有可能的。那樣,沒有提撥的需要。但另外一個可能,假若此子真是一個罕見的天才呢?

不是沒有,比如自己,再比如故去沒有多久的大臣陳彭年,十三歲就寫了萬言《皇綱論》。若是這樣的人才,給他一次機會又有何妨?

心中主意不定,不怕是人才,就怕不是人才。自己在宋朝略有名聲,無論接見誰,那怕是一個販夫走卒,也會傳揚天下。假如還繼續是原來的動小刀子的紈褲子,自己這一生名聲就污了。

不久後,就聽到端午群毆事件。傳到了應天府,會成什麼樣子?離事實不知差了十萬八千里。

晏殊聽後,一聲長歎,崔有節是好心,可此子不可教了!

鄭朗偶爾也到村頭轉了轉,卻遭到了大量白眼。心態也很好,我將來不是鳳凰,也會是一隻白天鵝,何必計較?終沒有多大意思,就是天鵝,也不願意自己找上門去,遭人白眼抽。

轉了一次後,反而將自己真正關在家中。

你說你是白天鵝,得有潔白的羽毛,強健有力的雙翼,在它們沒有長出之前,只能乖乖的做一隻醜小鴨子。

春天再次來臨,春節時,七個好兄弟玩瘋了,沒有來打擾他。快到清明節,再次想到了被自己遺忘了的小兄弟,登門拜訪。

看到幾人到來,幾個娘娘想用掃把往外趕。

然而皮厚質量好,就當沒有看到,直往鄭朗書房裡沖。

「朗哥子,我們來看你了。」

「嘖嘖,你真想學周處啊?」

去年來過三四次,每一次看到鄭朗都在讀書寫字,或者繪畫。

「四兒,來沏茶。」

四兒不滿的燒茶水,用小木柴在小柴爐裡搗得「啪啪」作響。

「四兒,你脾氣越來越大了,這可不好的。」曾四郎不樂意地說。

「朗哥子,要管教啊。」

四兒聽著哥幾個胡言亂語,陰著臉,不說話。

「她只是一個小孩家,別去計較。」武三郎說道。

「是,且饒她這一遭,朗哥子,今年新知州在寒食節時,於蔡水河畔要舉辦一個詩社。」

「哦。」鄭朗好奇的應了一聲。這個詩社不僅是指作詩的社團,也是指作詩的一次社會。

「朗哥子,我們一道去吧。」

「娘娘看得緊,還是你們去吧。」

幾人對視一眼,新知州主辦詩社,應者如雲,聽說城中許多好人家的小娘子,以及青樓裡的行首們,都會親自前往。自己幾人也想去湊一個熱鬧。但無論是誰,肚子裡皆沒有多少貨,前去有可能會讓不滿的人出一些難題,丟人現眼。

鄭大朗這一年半在家裡閉門苦讀,讀到什麼地步,幾人不知。但看到他寫的字,他作的畫,十分漂亮。應當還是不錯的,拉上他去,幾人心裡面有膽。

武三郎再次勸道:「這是詩社,會有許多青年後進於詩社時,吟詩作賦,你去,也是長見識。幾個娘娘們不會反對的。」

鄭朗思考了一下,心裡面有些心動,他腦海裡塞滿了後來的名詩名詞,但能存在硬盤,留芳千古的,都是黃絹幼婦、外孫齏臼(絕妙好辭),不知道普通讀書人會作出什麼詩,寫出什麼賦。這也是一次很好的學習觀摩比較機會。再說,蔡水離自家又不是很遠。於是說道:「好,我答應你們了。」

PS:蔡水就是蔡河,以前楚漢爭霸的鴻溝。

第十九章 詩社(二)

「四兒,收拾一下。」鄭朗喊道。

外面他的名聲越來越惡,不僅是因為明珠樓事件與端午節群毆事件,還有七位好兄弟做下的斑斑惡跡,結果也算到他頭上。

但自家人能看清楚,自家小主人真的變了。

這個理向誰說,為此大舅都差一點與好朋友鬧翻了臉,不准說我家侄子不爭氣。總之,是一個黑了天的冤枉。

當事人自己卻絲毫不在意。一半年時間的靜心學習,心智終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人,進步很大。外人怎麼評價要緊嗎?早晚我會有一鶴沖天之時。

柳兒也改變了態度。然與鄭朗依然十分生份,有可能是前兩年抓小鴿蛋大法,將她嚇得心裡面留下陰影了。有可能漸漸長大,身體發育,帶來少女的羞澀。

兩個小丫環中,鄭朗仍然與四兒走得近。

「來嘍。」四兒高興的答應道。

一張小臉紅樸樸的,彷彿熟透的蘋果,能捏出水來。對自家小主人,她自從親眼看到查賬的那一幕,從心眼裡面充滿了崇拜。

新知州主辦的詩社不遠,都沒有坐牛車,與幾個鼎鼎大名的好哥們兒,穿著輕薄的春衫,搖著扇兒,向蔡水河畔走去。

寒食節與清明節到了宋朝時,合二為一了。大約的習慣依然保留下來,禁火,吃冷食,祭祖,踏青。同樣一個很熱鬧的節日。和平已久,北宋幾代皇帝比較著重內政,老百姓生活漸漸變好了,逢到這樣的大節日,就充滿了喜氣。

聽聞新知州主辦詩社,來的人很多,有鄭州各級官吏,富豪鄉紳,文人雅士,包括鄭朗的大舅,也有不少平民百姓前來觀熱鬧。還有,就是女子!

北宋的風氣並不像後來人想像的那麼保守,稟程著唐朝的一些習慣,依然十分開放。寡婦再嫁並不以為恥,比如范仲淹的母親就曾改嫁過,並沒有官員認為他母親做法是不對的。再比如女子的出門,也沒有那麼多框務約束。

許多良家女,一起從閨房裡走出來,看一看鄭州的青年英俊。

還有許多小姐們,有的被恩客拉著,擁出城外,有的沒有恩客相邀,自己兒約伴來到蔡水河畔看熱鬧。

新知州劉敬看著從四面八方擁來的人群,枯瘦的臉上堆滿了春風般的笑容。

他今年已經六十五歲了,以文學拜官,上任後政績平平,僥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態度,讓他在任上沒有發生重大的事件,慢慢地陞遷到知州這個位置。

但人心總是不滿足的,鄭州離東京近,就在諸位大佬的眼皮底下,很想做出一番政績,能不能進入三省中樞。其他的舉動怕會出問題,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巡視了一下在場的人,大多數鄭州城中自認為是青才英俊的人幾乎全部到了。

朱通判低聲問道:「劉知州,差不多可以開始了吧?」

「嗯。」

衙役們抬來六張朱漆桃木夔鳳紋翹頭長案,很有喻意,桃木暗喻桃李滿天下,象徵了此次主辦詩社的用意,夔鳳紋暗喻諸多學子一朝一日高中省試之榜,飛上樹頭變鳳凰。接著又拿來大量筆墨紙硯,紙放在木桶裡,筆插在筆筒裡,放在長案上,邊上依次放上墨與硯台。

鄭州的大豪紳岑東台,也就是岑大少的祖父,上前大跨了一步,說道:「劉知州,三月景明,恰遇佳節,知州主辦詩社,乃是一場盛會,我代表鄭州父老,邀請劉知州留墨一首。」

「謝過岑兄台抬愛,然此次詩社本意是為了褒獎後起,讓他們一展風彩之舉,劉某豈敢專美於前?」

僅一句,就定了義。

想上去亮一亮本事的,只能十幾歲,或者二十方出頭,歲數大了,看的書多,寫的字多,老而彌姜,上面出現一篇篇佳作,準得將後進的小青年嚇跑了。

歲數大的,就包括劉敬自己,都不要出來賣弄。看到那個桃,那個鳳沒有。

知州大人堅持,岑大少的祖父與眾鄉紳不好再堅持,退下。

宋朝狎妓之風十分盛行,甚至為了安撫邊疆的將士一顆寂寞的身心,還設有軍妓。如此佳會,怎能沒有青樓美妓呢?

劉知州拍了拍手,鄭州的黃判官帶上來四個妓女。有兩人是行首,另外兩人也長於樂器,其中一女年芳二八,雖不是行道,長相也頗為艷麗。此三人分別表演箏、洞簫、琵琶。只有最後一女,出忽大家意外。

叫陳四娘,姿色十分平庸,因此在青樓裡呆了十幾年,名不顯。此時都三十五歲了,快到了人老珠黃之年。但她卻彈得一首好琴。劉知州無意中聽到她的琴聲,十分欣賞,心中可憐她的遭遇。若是長相再好看一點,憑藉著這一手琴技,也能在鄭州城留下芳名了。然而因為姿色不出眾,在青樓裡過著淒苦的生活。

恰逢盛會,將她邀請出來,一是同情,二是琴技是很出色,讓她當眾彈奏的。

劉知州輕咳一聲,人群立即安靜下來,知州大人要發話了。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還傳出幾聲喊:「讓一讓,讓一讓,否則某不客氣了。」

人群自動閃開一條道路。

劉知州有些慍色,心裡,這是誰啊。抬起了老花眼,向西方看去,看到幾個少年帶著丫環,或者家奴,向正中走來。

卻聽到一聲風響,眼睛一花,看到岑老爺子此時身手變得無比敏捷,像一道風,向那幾個少年殺了過去。劉知州轉過頭,向通判問道:「這幾個少年郎是誰家的孩子啊?」

通判小聲的將八個少爺來歷說了一遍。還沒有說完,劉知州就恍然大悟:「原來是鄭州八惡。」

武推官聽到後,羞愧欲死。心裡面暗暗想到,這小子回到家後,老子非給你一頓板條炒螺絲不可!

幾個少年茫然不知,人多啊,可精華所在,全部在場子中間,包括寫詩的地方,什麼青年英俊哪,或者什麼好看的小娘子,與漂亮的小姐們。過來不正是為了看這些美麗的小娘子?不擠到中間,怎麼能看到?

鄭朗也沒有反對,好哥們兒是看小娘子的,他是來看詩的,看字的。但不擠到中間,同樣看不到。八個少年在鄭州擁有很大的名聲,前年折了一遭,去年折了一遭,可是敢與他們群毆的能是一般人家的子弟嗎?尋常老百姓看到他們哥八個前來,誰敢惹得起?岑大少與曾四郎喊了幾聲,比涼水噴過的還要靈光,人群嘩就閃開了一條大道。

幾個人帶著丫環僕役,順利的來到場子中間。鄭朗直摸鼻子,難道做惡人也有好處?

開始東張西望,前方一個檯子,正中一個老者,十分瘦,精神卻很好,大約是新知州了。但為了表示親民,脫下了官服,換上了便裝。兩邊陸續的站著一些人,都是鄭州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檯子下面是一溜子六張長檯,四周就是許多十幾歲或者二十幾歲的青少年了。還有的擁著美妓,比如差一點廢了他小JJ的高衙內,此時正擁著婁煙,在與幾個青年說笑。除了這些青年,還有許多年青的女郎,穿著各色的春衫,下身綴著美麗的羅紗裙,春風吹來,香氣襲人。

正在好奇看,岑大郎滋溜一下,丟下了家中的老僕,就往人群中跑,接著岑大老爺也殺到眼前,大喝道:「小子,往哪裡跑!」

鑽進人群要抓。

看到這搞笑的一幕,許多人笑得前仰後合。

第二十章 詩社(三)

本來岑大郎人少,身體靈活,岑老爺子很難抓住。然而八少臭名在外,老百姓心中皆沒有好感,有的老百姓用身體擋,幾擋幾不擋的,讓岑老爺子捉住了。揚起大巴掌,在屁股上狠揍起來。

鄭朗看不過眼,養不教,父之過也。

小時候岑大郎生下來十分好看,幾歲後更如同粉雕玉琢一般,一家上下喜歡,包括這個岑老爺子。於是千嬌萬寵。形式與鄭朗自己很相似,後來發現向浪蕩子發展,急於矯正,來不及了。並且人生得俊,在八少中公認賣相最好的,一會兒管,一會兒寵,能有什麼作用?

其中岑老爺子責任也不小。現在丟了醜,急了,這種教育方法要不得的。

於是走了過去,勸道:「岑翁翁,我們幾人只是出來看一看諸位學子寫的詩,是長學問的,不為其他。」

「你也不是好物事!」

汗!

生生讓鄭朗不能作聲,岑老爺子拎著孫子的耳朵,在百姓的哄笑聲中,離開了。

劉知州直搖頭。

聽過,也不過與一些小娘子施一些嘴皮子輕薄,或者賭一個狠,沒有大惡。但也看不下去。並且讓他們這一鬧,肚子裡準備好的說辭全部忘記了,鬱悶的說:「開始吧。」

樂器中古琴為其首,萬樂之王,先就是陳四娘出場。

有些誠惶誠恐的看著大家,從來沒有在這麼大場面表演過自己的技藝。劉知州溫和的衝她一笑,算是鼓勵。坐了下來,還是有些慌亂,一開始幾個音節都沒有彈好。

鄭朗不認識,心中十分奇怪。官場上要才德兼備,作為妓者,德肯定沒有了,但必須是色藝雙佳。色就是長相,藝門堂就多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唱歌跳舞,或者寫一手好字,或者有一手好書法,光有色,身價高不起來的,只有某一樣獨特高超的「藝」,這才能大紅大紫。因此老鴇們將一些資質好的小姑娘們買來後,自小開始調教,讓她們讀書寫字,或者彈琴跳舞,將來接客時,能提高身價。

這個中年妓女長相真的很普通,為什麼能出現在這場合?還有,她的琴技從哪裡學來的?以她的長相,老鴇可不會花心血去培養的。向幾位好兄弟問,都搖頭,不知道陳四娘的來歷,只有武三郎略知一點。一邊說,一邊害怕的看著父親從不遠處,用憤怒的眼光對著他。

但只一會兒,陳四娘心情安定下來,高妙的琴技展示了出來。琴弦錚錚,一曲優美的樂曲,從她雙手拂動間傳了出來。

以前「他」父親也有一手好琴技,這玩意兒只有富家子才能學習,像范仲淹、歐陽修的家世,想學琴技,不大可能的。

小時候也授過鄭朗一些技藝。然自從鄭父一死,休說彈琴,連書本都拋於腦後。可現在的鄭朗喜歡收藏,同樣也喜歡這些古雅的物事。在他的硬盤裡還存放著一些著名的古琴古箏名曲。不過只會聽,而不會彈,要麼是以前的「他」從父親手中學來的一些粗糙琴技。

更沒有親耳聽過,優秀琴技者的演奏。

聽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微笑,心裡說道:好美妙的曲子,難怪新知州將她請到如此重要場合來表演。

一曲琴子,欠了一個身,退下。

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擊堂喝彩聲,不烈,長相不佳也。

鄭朗也擊了兩下掌,很為她感到不公,走到她身邊,低聲說道:「大娘子彈得好琴。」

「謝過大朗誇獎。」陳四娘縮了縮身體。

她三十多歲了,鄭朗才十二歲,二人沒有任何交集的地方,可是八少臭名太惡了,老娘子也感到害怕。

「剛才彈奏的可是《陽關三疊》?」

「正是。」

腦海裡也記得一曲《陽關三疊》,據傳是來自明朝時候的古譜,原來的《陽關三疊》大約在南宋年間,不知道為什麼失傳了。心中對照了一下,果然不同。又問道:「不用怕,我不是吃人的老虎,能否問你一句,你的琴技從何學來的?」

「先父本來是一名琴師,沒有末落之前,奴跟先父學的。後來到了館坊之中,帶了先父這把琴,抽空時繼續練了練,僥倖琴技沒有落下。」

原來如此,正想要說話,場中響起一片喝彩聲,另一個粉妓田七娘走了出來。此女最善長吹簫(不准誤會,誰誤會跟誰急),雖不是行首,可二八辰光,也是嬌美如花之齡,因此,還沒有表演,就贏得了一片喝彩聲。

聽了聽,蕭聲吹得很美妙,但仔細品去,單論在音樂造詣上,不及陳四娘遠矣。

一曲吹完退下,響起了更大的掌聲,喝彩聲,身邊幾位好兄弟甚至吹起了口哨。鄭州城中行首名妓白玉娘出場了。遠處的婁煙不服氣的撇了撇嘴,她才技是歌喉好,卻沒有入選,心中甚是不服。高衙內站在邊上,小聲的安慰著。

鄭朗從他們身上一掃而過,看著場中的白玉娘,著一身紫色襖羅緊身春衫,盈盈一握的柳腰下系一條水紅石榴裙,裡面一條白色燈芯褲,螺髻上持著一支珠釵,二八芳齡,肌清骨秀,眉目如畫,倒確實是一個大美人兒。

姿態也好,萬眾矚目慣了的,袒然坐了下來,接過了丫環遞來的琵琶,彈奏起來。技藝也不錯,可細細考去,還是不及陳四娘了琴技。扭頭看了一眼陳四娘,她神情倒也平靜,看著場中,多少年飽遭冷落欺凌,對大家不公平的對待,並沒有介意。

一曲了,喝彩聲再次潑天地傳出。

接著喝彩聲再度暴響,另一個行首譚婉走了出來。全身抱素,白衫白裙,膚色也賽似白雪,氣質高凌清淡,宛若一株雪蓮花,在場中緩緩綻放。到這一刻,鄭朗的幾個好友,都是口誕欲滴,色迷迷的盯著譚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古箏彈得也好,一曲了,喝彩聲息,輪到諸位學子上場了。一番推讓之後,終於有了一些勇氣好的少年走了出來,潑墨揮毫。

這一刻紈褲就得到了好處,離得近,可以清楚地看到各個學子寫的詩與字。

也發現了一些不好的,明明字寫得很爛,詩卻是寫得四平八穩,可圈可點。就算有些人字與詩不符,可詩中透露出那的幹練與老辣,也不是這些少年所能有的。分明是事前,讓人代了筆。

對此,鄭朗一聲苦笑,自己從來沒有讓人代筆,坊間的百姓卻在傳揚他讓人代筆,代查賬,連他的說話都是有人提前教他的。但這些學子們,當著萬人的面前,公開寫著代筆的詩作,居然沒有一個人有異議。

不公平啊不公平!

一笑了之,繼續看去,有不少詩作還算可以,僅於此,優秀的詩作,或者能入他法眼的詩作,一篇也沒有出現過。

心中有些納悶。

但不知他前世喜歡收藏,喜歡這些雅騷的事物,也讀過許多古文,眼界還是有的,鄭父未死之前,又傳授了一些學業,兩相結合,略有些底子。這一年半近似閉關的苦學,還是直接從腦海裡學東西,學起知識是一日千里,進步之快,連他自己都不敢想像。

看到這些人寫的詩後,他都有些躍躍欲試了。

PS:感謝天狼蓍魂、古月墨海、大雪無痕打賞評價。還有古月墨海兄弟的催更吃不下去了,興唐還沒更完,這本書寫得慎重,九千字也未必能吃下去。再過幾天,興唐碼完了,盡量速度更快一些吧。

第二十一章 詩社(四)

劉知州並不介意。

能發現天才更妙,但天才又能出現幾個,終不是大白菜。都是少年人,知識不全面,心智不成熟,到哪裡寫出什麼驚艷大作?

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

我在鄭州任上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傳到京城,足夠了。

態度還是很慎重。

宋朝文學主流還是詩與文章,詞僅是一項業餘文體,士大夫工作之餘,有時候前去狎妓,為博美人一笑,寫一些香艷的詞曲,供美人傳唱。因此,上不了大雅之堂,被人稱為詩餘。並且士大夫寫文章,或者寫詩時一本正經,但作詩餘了,像五代一樣,盡寫一些風流綺麗的東西,更使它格調低下,不為人所重。

此時,也面臨著一個轉折點,可還沒有到來。

劉知州率領著官員,親自站在幾個長案邊觀看,遇到字詩皆感到佳者,讓衙役吹乾墨跡,拿給附近的士子或者鄉親傳閱。

天色漸漸到了晌午,天氣漸漸有些熱起來,高衙內與他的朋友馬衙內各挾一美妓走了出來。

「朗哥,這小子也要寫詩了。」江二郎憤憤不平的說道。

鄭朗沒有說話,婁煙與高衙內相好,不僅是高衙內是官宦子弟,家境好,人才好,文才也還可以的,這才得到了婁煙的青睞。這麼重要的場合,這小子必然會出場顯擺。

另一個胖青年馬衙內是鄭州司戶參軍事的兒子,對他的印象,鄭朗不深刻。僅知道認識,知道他是高衙內的好友。

屬下的子弟出來了,劉知州溫和的一笑。

二人也委婉的施了一禮,唱了一個喏,這才挾妓來到長案前。

先是馬衙內出場提筆書寫:

「橋影流虹湖雪光,樓陰橫波人斷腸。重來已是朝雲散,桃花依舊人兩茫。」

馬衙內身邊的粉妓讚道:「好詩,好詩。」

鄭朗嘿然一笑,也低聲說道:「好濕,好濕。」

這小子大約被身邊的美人沖昏了頭腦,將詩也當作詞來寫了,居然一首詩寫得又粗鄙又銷魂,不服不行啊。有粗鄙不堪,俗不可耐的,有銷魂纏綿的,但有誰有本事,能將這二者結合到一塊?

大約自己也感到有不妥,不住的搖頭,手一伸,說道:「高郎君,到你了。」

小子態度很慎重,好友前車之鑒要吸取的,儘管是知州屬下之子,因為詩寫得不好,知州都沒有讓人將此詩傳閱。蹙眉思索了好一會兒,這才在白紙上寫道:

「夕陽歸路薄輕紗,蟠煙蛻月清明茶。畫旗彩船晚來客,闌橋古亭坐評花。竹長江面殘紅滿,風搖梅影餘香遐。半山落日斜月起,三兩農人徑還家。」

「好。」劉知州撫掌道。

得到了劉知州的稱讚,婁煙來了精神,欠身施了一禮說道:「知州,能不能讓奴將它唱出來。」

顯擺的!

與她齊名的譚婉、白玉娘當著這麼多人面,表演了拿手好戲,自己卻被疏忽了。心中一直不服氣。

鄭朗歎息一聲,其他兩個行首不知,僅是婁煙這一舉動,說明了她的輕浮。「自己」以前怎麼為了這個浮淺的女子動小刀子玩命呢?可他找誰算賬,難道對著自己身體來一個自殘,拳打腳踢一番?

劉知州額首道:「好。」

反正是圖個樂,不當真。老百姓快樂了,上司稱讚了,自己政績也就有了。

性輕浮,歌聲唱得很好聽,囀若黃鶯,清脆動人。

一曲唱罷,喝彩雷動。

武三郎沮喪的說道:「朗哥子,這一下子這對狗男女聲名鵲起了。」

「未必,歌唱得也許中聽,這首詩寫得很不好,堆砌空洞。」

「朗哥子,不是吧,我聽著很舒服。」

「三郎,你看過我家那些賬冊吧?」

「看過一些。」

「它就是我家的那些流水賬,然後綴上一些不相干的花花草草上去,比我家那些流水賬還難以入目呢。」

這中的……過了。

四兒捂著小嘴直樂。

曾四郎卻信以為真,大聲喊道:「不好,是流水賬,空洞堆砌。」仇人如此得意,作為大宋的紈褲少年,是要想辦法打倒在地的。

他嗓門子大,夾在人群議論中,十分刺眼,只一聲,周圍所有目光全部集中到哥幾個身上。

高衙內皺了皺眉頭,這幾個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乍就陰魂不散呢?挾著婁煙走了過來,說道:「曾四郎,你說我寫的詩堆砌空洞,那麼你可不可以寫一首詩,讓大家看一看呢?」

流水賬意思不知道,堆砌與空洞卻是知道的。有的才學好,細細一想,嗯,還真有這毛病。高衙內心虛,於是刁難曾四郎了。

「哦,是誰啊,鄭州八俠,有禮,有禮。」馬衙內也挾著身邊的粉妓走過來說道。

曾四郎哪裡會做什麼詩,畏畏縮縮往鄭朗後面閃,然後用手掐鄭郎,哥子,還是你出面吧。咱不行!

高衙內看到了,蕩著笑意,瞅著鄭朗的下邊某個地方,陰陽怪氣地說道:「鄭大郎啊,不知道今天有沒有帶小刀過來?我好怕啊。」

鄭朗本來就有些躍躍欲試,一激,走了出來,說道:「高衙內,今天我沒有帶小刀,但也帶了詩過來。」

高衙內大笑,說道:「那麼有請。」

劉知州終於有些不悅,人家是壞孩子,你都快成人了,與一個小壞屁孩計較什麼?

鄭朗走出馬衙內與高衙內中間,先瞅了瞅東邊的馬衙內,吟道:「東面一頭豕,哼哼又肥肥。」

又瞅了瞅西邊的高衙內,吟道:「西邊一隻雀,喳喳又唧唧。」

這首詩好理解,哥幾個,以及身後的百姓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高衙內與馬衙內色變,握緊拳頭,若不是眾目睽睽,還有鄭州幾乎所有官員在場,就要再次上演群毆好戲了。

劉知州見事不妙,走了過來,說道:「小郎君,勿得胡鬧。」

心想,果然是一個壞孩子。但不能讓他鬧下去,否則這場詩社就成為笑談了。

鄭朗很大方的施了一禮,說道:「還沒有完呢,很快。」

繼續吟道:「中間一頭凰,羽毛未長齊。」

更傳來一陣哄笑,有的叫道:「鄭家子,你不是凰,是一個跳樑小丑,一隻丑烏鴉。」

鄭朗就像沒有聽到一樣,又吟了下去,道:「春花發南枝,遭遇禽獸欺。待到秋風起,摶扶九萬里!」

劉知州不由地發出了一聲「咦」。前面八句純是熱鬧,然後面兩句一收,馬上韻味十足。至少在言之有物上,勝過了高衙內那首詩,儘管是一首打油詩。

鄭朗一拱手,復說道:「知州,小子開一個小小的玩笑,不過真要寫詩嘛,高衙內,你真不夠我看的!」

說著坦蕩蕩的走到了長案前!

第二十二章 三疊陽春(上)

鄭朗的舉動,狠狠的震了眾人一下。

那個什麼凰啊什麼秋風的,不會當真,更不說自比為大鵬,摶扶九萬里了。但高衙內這首詩寫得倒也工整,居然說都不夠他看的。本來很有「名氣」,來到場中,其他準備出來顯擺一下的學子們,全部停了下來,閃開一條道路,讓他一人獨自發揮。

沒有立即寫,而是看著沒在人群裡面,幾乎消失了的陳四娘,說道:「陳四娘,可否出來借說幾句話?」

陳四娘沒有作聲,你這個敗家子要丟人現眼的,扯我這個苦命的小姐做什麼?

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新知州居然發話了,道:「陳四娘,你就出來一下吧。」

他在官場廝混了四十年,什麼樣的人物沒有見過。比如象高衙內這樣自命風流,實際卻很偽作的青年人,再比如肥大無腦的馬衙內。鄭朗臭名在外,使他有了一個先天不好的印象。

可剛才打油詩中的豪氣,坦蕩的舉動,讓他隱隱的感到,此子非同小可。

知州有命,陳四娘苦瓜著臉,只能走出來。

面對幾乎所有的嘲諷眼光,鄭朗態度卻很自若,溫和的問了一句:「陳四娘,我自幼跟先父後面學過一段時間琴技。後來頑劣,多以忘懷。今天剛剛聽到你彈奏的《陽關三疊》,心中感慨萬千。你的琴技很高妙,我想從青閣裡將你贖出來,教我琴技,可否願意?」

全部大嘩。

吟出一首打油詩,也不能證明什麼。

就憑你這小子,還有心思學習琴技?分明你是味好口,先是要狎行首婁煙,後來居然又看中了這個中年妓子!

但有人反對,大約不會,估計那小身板兒,毛還沒有長齊呢,這是有意氣高家衙內與行首婁煙的。

議論紛紛的,陳四娘的臉更苦了,本來自己長得平凡,生意清淡,再與這個惡少聯繫在一起,以後休想再有恩客上門了。至於贖出來,授他琴技,她更不會當真。

但害怕鄭朗,不敢作聲,用央求的神情看著劉知州。

劉知州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你能寫出一首,讓某感到你方才不是說大話的詩作,某可以替你做主。」

風涼話人人都會說的,你得拿出真本領來,而不是打油詩。

馬司戶低聲說道:「知州,讓他胡鬧下去,不大好吧。」

「馬司戶,你著相了。」

馬司戶臉一紅,退下不語。但心中是很生氣,你們後進胡鬧,我們做大人的,不好太參預,有失風評。再說,都是官宦子弟,出身良好。可你不能將我兒子比作一頭豬啊。

心裡面怎能不騰火!

陳四娘低聲說道:「奴就依知州之意。」

四兒狠瞪了陳四娘一眼,心裡想到,你都什麼玩意兒,這麼老了,比六娘娘七娘娘還要老,長相更不及她們遠矣,我們家小郎君是多少聰明啊,贖你出來,還不情不願的!

小。不成熟的想法。

鄭郎可知道自己名聲有多大影響,對她支支吾吾的態度並沒有不滿,溫和的一笑,說道:「陳四娘,今天不會讓你失望。」

然後轉身對劉知州說道:「承蒙知州厚愛,讓小子得以一展風彩。剛才正好聽到陳四娘的美妙琴音,曲為《陽關三疊》,那麼小子今天寫這首詩名字就叫三疊陽春吧。」

「三疊陽春?好名字。小郎君,可要三思哪。」普通人聽不出來的。但是劉知州卻從這個名字聽到輕重。寫詩容易,這不是在科考,也不是在應景,需要現想現作,每一學子平時都寫上幾首詩,再經過反覆修改,需要時拿出來吟誦。今天所有學子寫的詩,除了少數有問題的詩作外,九成是如此。

此子卻要寫一首三疊陽春,不知道什麼內容,那麼與剛才陳四娘彈奏的《陽關三疊》有關了。任誰也想不起來陳四娘會現場彈奏這首曲子,說明他是即場發揮。

這樣的詩作,很難有佳品出現的。

「不妨!」鄭朗微微一笑。在此刻,陳四娘忽然感到此少年並不是想像中那麼討厭,笑容那麼親切,那麼充滿了自信。

說完後,拿起墨在硯海裡硯磨起來。這個也很有講究,每一個人創作書法時,需用的墨淡墨濃皆是兩樣,濃淡深淺,需要根據自己風格來調節。若是用後來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墨水瓶的墨水寫作書法的書法家,必然不是頂級名家。即便為時人所重,也多半是吹捧出來的。頂級名家創作書法時,一萬年,也必須準備兩樣最重要的東西,墨與硯台!

到了這時候,幾個好兄弟反而擔心了。

朗哥子將話說得太滿。

牛二郎擔心地向四兒問道:「大郎行不行啊?」

萬一不行,今天糗可出大了。

「放心吧,大郎一定行的。」四兒信心滿滿的拍著並沒有發育光板的小胸脯說道。又說道:「你們還是大郎好朋友呢,居然一點也不瞭解大郎。」

瞭解啊,字寫得不錯,這一年半里,全呆在家中讀書,不然我們將他強行勸來做什麼?然而你不能說高衙內寫的詩,還不夠他看的。汗了,頂多你用心讀書,也只一半年時間,難道你是文奎星下凡不成,一年半的讀書,頂上人家十幾年的寒窗苦!

一個個臉上掛著憂色,看著鄭朗。

鄭朗放下了硯台,墨研好了。轉過頭來,看著劉知州:「知州,小子看到台上有酒水,可否向知州討要一碗。」

並不是裝逼,他現在能將米體字寫出三四份味道,但還是寫不出米體字中的豪真灑脫之意,借一借酒興,會使字體更渾灑一些。

「不要胡鬧了。」這一回連武三郎的父親武推官都看不下去。

「嗯,准了。」劉知州卻再次抬起了手破例。同樣還是一個眼力問題,大家都等著此子出醜呢,可自己站在邊上看得分明,磨墨時的專諸,遠非剛才場中所謂的諸多後進所能相比。

心中的直覺,更濃的告訴了他,此子不能小視,否則將來會後悔。

「承蒙知州抬愛,四兒,將那罈酒拿來。」

「來嘍!」四兒爽朗的答道。高興啊,喝知州大人的酒哎,至於若是今天鄭朗寫不出一首好詩,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跑上了高台,瞅了瞅酒罈子,好奇,知州用的酒與老百姓飲的酒有沒有區別。

將酒罈子抱來,鄭朗一拍壇蓋,態度當真灑脫之極。此時,不但劉知州,已經有數位眼力好的長者,終於神情變得慎重。別的不說,僅憑這份氣度,也不是坊間所說的敗家子啊。

舉起酒罈,一仰脖喝了一大口,有些酒灌入衣領,放下酒罈,用手一抹,道:「好酒。」

忽然間拿起一卷長軸,眼睛再也不看任何人,似是天地無一物一般,提起了筆,寫下第一行詩:

「新任太守愛才郎,詩社舉於蔡水旁。」

「好啊!」劉知州大吼了一聲。

第二十三章 三疊陽春(中)

不是因為誇他,才吼出來的。略失態了。

因為字啊。

經過了一年多鍛煉努力,不知寫禿了幾支毛筆,如今鄭朗的字變得很可觀。直到今天,它才像一塊璞玉,像一株藏在幽谷裡的奇蘭,是養成深閨裡的楊玉真,終於在世人面前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當初鄭朗選擇米體字,是一個無比正確的選擇。

米顛拜石、米顛奪硯、米顛詐法帖、米顛造假畫糊弄人,但所做的一切,又在規矩裡面放肆自如,有文士風度,天真而爛漫。並且一生遭遇不算坎坷,算是蜜罐裡長大的,沒有悲苦之氣。

鄭朗愛收藏,愛畫,愛字,愛石,愛所有美好的工藝品,胃口比米顛更大。不喜歡太拘束,性格灑脫,旁若無人,有時候很天真善良,又有時候喜歡做出一些叛逆的事。前世有些苦,是自找的。這一世更不用說了,要錢有錢,要愛,愛得太多了,七個媽媽的愛。請問後世,有那一個好青年,能享受到七個媽媽的母愛?

命運不算太苦,也是一個溫飽青年。

二人不但性格,連命運都如此的相似!

這也造就了他對米體書法的吸收能力。

就是喝了酒,以他現在的水平,也未必能將米體寫出四五分的味道。勉強四分罷了。

但足夠了。

十四個行書舒捲自如,如行雲流水,書到意到,意盡而止。特別每一個字中飽含著那種圓潤活潑之意,讓人感到是一匹匹良馬在奔馳,大氣有力,驕傲而又高貴,又充滿了美感。

十四個字,一氣呵成,劉知州喝了一聲彩後,幾乎湊到鄭朗身邊,還不停的用手在空中摸擬。當然,不是鄭朗此時書法已勝過了他,寫得很好了,但未必能折服到劉知州。折服的是書法裡氣度與新意!

就論書法本身,也是很不錯了。眼前書寫的不是三十幾歲與四十幾歲的書法大匠,僅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在書寫之前,萬眾嘲諷,連自己心中都產生了一份懷疑。

「新體字啊!」又喃喃的說了一聲。

他不是鄭朗的大舅,見識了多少大家的書法,從未見過這種書法,能看到一些痕跡,有二王的一些風範,特別是整體結構,很像二王的字。但又不是,似乎又能找到一些唐朝大家的影子。

是何人傳授他這種書法的?

不會!

若有人能寫出這種新體書法,早就名揚四海了,難道是這少年人自己……自己琢磨出來的?

這個念頭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他的心靈,若是如此……十二歲的孩子在家中遍覽諸位大家的書法,創造出一種新體字,並且還是如此優秀貴氣的新體字?想想自從歐褚顏柳後,有多少人在苦思尋解,尋找一條書法的新徑,結果都沒有成功,最後不得不返回臨募先人法意的道路。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居然眼看就要做到了。這……這……大事啦!

除了附近的人,後面的老百姓是看不到的。不知道鄭家的敗家子寫了什麼,居然讓新知州喝彩後,恍若丟了魂似的。接著又看到附近的幾個長者,陸續的象丟了魂似的,在空中擬摸。

其實這行詩看似淺顯,遠比高衙內寫的詩高明多了,劈開一句,就交待了起因,地點,時間。但又十分自然,不像其他人故用驚句開頭,顯得突兀。這些人都沒有注意,全部在看書法呢。

這一來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心,可這首詩很長,一時半刻傳閱不起來,於是往前擠。還是武推官很理智,讓衙役們將附近拱圍起來,不讓老百姓打斷鄭家子的思路。

心中隱隱的感到此次新知州無心插花之舉,有可能會成為一件真正的雅事了。

而且也高興,鄭家子與自家三兒子來往密切,龍配龍,鳳配鳳,老鼠耗子配打洞,若是鄭家子這次出風頭,也或多或少,能替自家三子正名。

朱少春說道:「朗哥兒這一回要正名了。」

不是鄭朗要正名,是名聲會造成多大的轟動!正名的是他們哥幾個,若要配合好,以後改一改,連帶著就會雞犬升天。

「那是,不然我為什麼非得將朗哥子喊來?」武三郎得意洋洋的說道。

「耶,你們幾人不要得意哪,以後也學著我們家大郎,多看看書,多寫寫字。看看你們,將我家大郎名聲敗得有多壞!」四兒不平的說道。這一年多,自家小主人受到太多不公平的議論與白眼了。就是這幾哥子,敗壞的。

「是,是。」幾個少年點頭哈腰的說。

鄭朗僅寫了一行字,就讓新知州失態如此,前程似錦哪,以後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前途。宰相門奴三品官,這個小丫環與鄭朗走得近,以後也會了不得。還是乘早不能得罪為妙。

對這一切,鄭朗不知。

前世玩收藏玩得差一點連飯都吃不上,這一世又受了一年多的白眼,養成了一種寵辱不驚的好心態。別人的看法,不是很在意的,因此,全副身心投入到這個字,這首詩當中。

寫了第一行詩後,接著繼續往下寫道:

「四野父老來慶賀,八方俊傑獻華章。童子承蒙太守愛,駐筆陋磚引玉漿。時奉佳節和風暖,正值蔡水百花香。恰赴盛世大詩會,即用鴻溝做粗綱。」

到此為止,詩句平穩,還不能稱為視高衙內的詩不夠看的地步。但有的人暗中做了一下比較,至少有一點比高衙內強,言之有物!甚至能說一氣呵成,中無阻滯。

但是看這架勢,拖了這麼長的一幅長軸來,僅佔了極小的篇額,這首詩才是開了一個頭。從內容看,也只開了一個小頭,即用鴻溝做粗綱嘛。還沒進入主題呢。好與壞,只有等他將詩寫完了,才能做出公正的評價。可是字!

原先鄭朗若寫出了米體的三成九的功力,此時酒勁漸漸發作起來,再加上豪情滿懷的心情,無形中再次突破,能勉強說寫出四成四的功力了。這個字寫得越發可看。

周圍有衙役們把守著,可附近的大人物們,全部站在他身邊,看得喜歡,擠得更近。天也到了中午,有些熱,鄭朗恍若不覺,解開了外面的襴衫紐扣,露出裡面的汗衫與小半白花花的胸脯肉。

放在以前,叫不成體統,放蕩。但是這一刻,幾乎沒有一個人產生這樣的想法了。有的人居然認為小小年齡,隱隱卻帶著魏晉風流人士的風範。

鄭朗此時寫得也正興起,大喝道:「酒來。」

是對四兒說的。

可是此時劉知州正看得入迷,做了一個動作,不顧自己的身份與高齡,恭恭敬敬的拿起酒罈子,做了一個近乎舉獻的動作,遞到了鄭朗手中。鄭朗也不推卻,喝了一大口酒,將酒罈子遞到劉知州手中。劉知州居然再度像一個學生一樣,將酒罈小心的放在身後。

老百姓不認識多少字,可不代表著不懂事。

看到新太守這個動作,轟!一下子全炸了營。

第二十四章 三疊陽春(下)

真正的宋朝士大夫對好的書法迷戀,遠非後人所想像。包括一些皇帝,比如宋徽宗與蔡京的故事,現在東京的那個小皇帝,同樣唯一的愛好,就是練飛白體。

聽到百姓嘩然,劉知州知道自己失態了。

有些啼笑皆非,自己怎麼越老越沉不住氣?但不以為意,傳揚出去,也是褒揚後進,是美德。這才看詩,起首幾句不能說明問題,可已經看出一些氣象。

宋朝變革最快的是詩,勿必要淺白,易懂,最好夾雜著幾句議論,以詩說理,以詩明事,其實這一變,未必太好。詩嘛,不是文章,適當的也要一些瑰麗的語言,比如《離騷》。

所以宋朝人始終將詩排在詞之上,造詣卻遠不如宋詞。到了明清後,更是無法突破,詩的藝術形式,實際上等於在宋朝,就開始走向末落了,漸漸的被宋詞、元曲與明清小說所替帶。倒是蘇米黃在書法藝術上開了一個好頭,教導後人不要拘於框框條條,使書法這一藝術一直興盛不衰。

這幾句詩,可以說是典型的宋朝詩,淺顯,易懂,但不低俗。並且就是這些淺顯的詩句,卻平坦浩大洪正,是沒有參加科舉的,若是參加科舉,僅是這種風格,就會讓主考官加分的。真比較起來,已勝過了高衙內一籌。

怎麼這樣的少年,居然讓坊間傳到那種味道?

差別也太大了吧?

這使他想到了《尹文子·大道》裡的一段故事。齊國有一個黃公,此人十分謙虛,只要是自家的,都說不好。他有兩個女兒,是齊國最美的美人,可他偏說我的女兒長得很醜惡,於是醜名遠揚。到了及笄之年,居然沒有一個人前來提親。衛國有一個鰥夫,冒然娶之,才發覺是天香國色,然後到處說,黃公太謙虛了,自己女兒都貶低到這種地步,他的小女兒一定也是一個美人。於是爭相聘之,果然是國色也。這是講做人謙虛是好事,可不能過份謙虛,都將自家女兒害了。

也說明了謠傳的可怕。

怎能一個大好少年,居然讓老百姓說得如此不堪,若是自己不舉行這場大詩社,這個少年也許還要背負好幾年的冤枉,甚至因為這惡名,上了考場,考官都不會錄取。

往自己臉上貼金的。

只要有才華,早晚會破囊而出!

鄭朗已經繼在往下書寫:

蔡水成渠千餘年,源自眾山群壑上。

有理,劉知州點頭想到,嚴格來說,蔡水不是河水,它是來自戰國時代魏國開挖的溝渠,後來經過多次治理,名字也多次改動,比如叫蔡水,叫閔水。但不能否認它真實身份是一條人工河,更不能說它上流溯於哪裡。若是追尋溯源之處,所通的各條江河都是它的上源,因此說水從眾山群壑來。

就是這種說理的寫法,卻讓人看不到它在說理的痕跡,很難得了。

「諸嶺水自冬雪降,瓊瑤降塵白茫茫。五六茅棚入夢寐,三兩素梅靜吐香。犬吠衣寒夜敲門,爐燃茶滾訴衷腸。隔捨詢問答客來,北風捲襲蓋音涼。長夜帶白寂寥色,苦松敗青裹銀裝。拂曉寒氣壓昏日,曠巒絕跡空寨莊。東風畏羞扣簾動,留鷃搖首語雪寒。不自菲薄進退難,返回東海喚諸班。蛟龍騰帶五湖浪,雨母鼓起秦嶺煙。大稜乍破銀瓶裂,鐵騎交戈開鐵衫。小冰粉齏玉帛破,瓜步嗚咽走淮關。飛瀑巨布接天地,千江萬河降人間。」

「好。」劉知州再次讚道。這首詩未必能留芳千古,寫到這裡,已遠勝於高衙內的詩作,甚至可以說高衙內的詩是不夠他看的。

很有條理的寫法,水從什麼地方來的,從群山上冰雪融化而來的。自然的轉到冬天的山景,寫了一片寂靜的冬景,動的,只有偶爾的客人前來冒雪拜訪,然後再無一人。可春天來了,將春天擬人化了,像一個小姑娘害羞的扣了扣珠簾,沒有成功,回去了。春神發怒,場面忽然壯闊激昂起來。越來越激昂,到了最後一句,將這種雄壯的氣勢推向了巔峰。

僅是一個河水的來歷,能寫到這種地步,真的很不錯了。

不由的扭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高衙內,同樣,此時高衙內十分色沮。不是一點不知的,比了下去,這比打臉還讓他難受。

不過心中奇怪,這與三疊陽春有什麼關聯?

鄭朗寫到興處,喝了兩大口酒,更不顧別人的感受,忽地一拖邊上的長案,詩長啊,一張長案放不下去。將長軸往另一張長案上移了移,繼續往下寫道:

「涓涓潺流擁喜浪,萋萋淺草訴別情。灩波江流繞汀渚,明月花林生氤氳。鯉魚躍水畫漣漪,鴛鴦梳羽共徘徊。微薰捉霧踱河幕,曼步輕紗近水台。水台離人愁妝鏡,砧衣失魂聲聲來。遠有高歌驚夜鵲,一葉扁舟破空開。」

這一次有更多的人點頭了。

用了涓涓一句承上啟下,然後寫了初春夜晚的一些美好景色,實際上修改一下,僅這十二句,就是一首美妙的清新小詩。但接下來,這種安靜的景象迅速被撕得粉碎。

「離舟泊於水台邊,雙珠連墜淚衣單。太陰孤奮出高閣,天權揮袖擊欄杆。雙星作色抹星月,虹鯢借勢臨中原。寒暖持於大河上,南北僵之蔡洛間。陰風怒號雲奔馬,濁浪排空錘拍磚。商船拋浮若落葉,舟楫翻轉似苦蟬。猿猴狂奔石峽樹,鶯鳥倉惶枯林灣。」

「好。」諸人再次叫了一聲好。春冬交會之季,冷熱交替,正常情況在初春總有一些淒風苦雨。宋代人不懂原理,但這一天氣現象都知道。可這個少年偏不這樣寫,而全部人性化。

春天成了一個小姑娘,受了委屈,回娘家搬救兵。結果雷公雨母全部來了,一下子就將嚴寒的冬天趕走。坐鎮北方的太陰星與天權看不下去了,正好發生了一起負心郎的故事,於是找了一個借口出來,與諸神戰於中原上空,導致江河失色,日月無輝。其實說來說去,是寫蔡水從冰封的冬天醞釀,到春天融化這一過程。

然而加上這些場景的描寫,與一些神話,生生寫得雄闊瑰麗無比。最主要的是張馳得法,先是冬天的靜謐,再到江河融化的壯觀,再來了一個安靜的初春月夜,接著一轉,陰雨天的淒愴,給人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力。

只有在這裡小小的賣弄了一下天文知識,在宋朝的天文裡,天權為北斗第四星,為時,主水,為伐星,主天理,伐無道,其分為吳,漢志為荊州。不是水在荊州,是在鄭州南方,還沒有到滎陽。並且是替這家小娘子打換不平的,所以主天理,伐無道出動了。太陰犯,是主喪的。大約這個小娘子想不開,離船來接她離開,於是沒水自殺。可沒有寫,寫出來就有違今天詳和了。

這二星選得如些有意味……可惜今天在場的人怕大多數想不出來,也沒有學問去想。

「好啊好。」劉知州喝完彩後,又喃喃的說了一聲。

這個字,這首詩……

有人說貴客臨門,篷篳生輝。此子今天到來,卻使整個詩會都生了輝啊。

看到此,全部在嗟歎。

不服不行了。

不過各人理解深淺必然也有所不同。

劉知州忽然聽到有人在低聲說道:「彥國賢弟,你可看出來眉目了?」

「希文是指……」

「你看這首詩,再想一想《陽關三疊》的曲子。寫到這裡,是不是第二疊?」

「這……」青年人臉色立即鄭重起來,這少年郎胃口未免太好了吧。

劉知州腦海裡回想了一下《陽關三疊》的曲調,又看了一眼長軸上的詩句,這張張馳馳的,豈不正是用文字的內容氣勢,變相的彈奏一曲《陽關三疊》?難怪他說詩的名字叫三疊陽春。

若是如此,那更了不得啦!

忽然醒悟過來,希文?鄭朗的詩與字給他帶來的衝擊太大了,不然一聽這個字,就知道來了什麼人。

轉過頭,看到一個方臉中年人與一個長臉青年人站在一起。走了過去,低聲問道:「閣下可是范希文?」

「正是,見過劉知州。」

「久仰,久仰。」劉知州拱手說道。

這人正是范仲淹,二十七歲時考中的進士,比起一些天才來,稍有些晚。不過還有更多的人,比他更晚才考中。天禧五年,作鹽倉官,上書江淮漕運張綸,痛陳海堤利害,建議重新修捍海大堤。於是調任興化縣令,與好友滕宗諒共同完成了這個艱巨的任務。興化災民心懷感謝,在他離任作祠懷念,甚至許多災民竟跟著他姓范了。因政績調回京師,任大理寺丞。但天聖四年,其母病故,回家守喪了。讓晏殊請到南京,讓他在雎陽書院授學。因為其人官品佳,道德也為人稱讚,學問也好,教學時又很認真。雎陽學院的學風在他的教導與督促下,煥然一新,四方前來討教的學者更是絡繹不絕。

官職沒有劉知州高,歲數更沒有劉知州大,可面對范仲淹,劉知州不得不尊重。

至於另一個人,劉知州不知道了。

洛陽富弼,才學驚人,讓范仲淹以為有王佐之才,推薦給了晏殊。晏殊與之語談,同樣十分賞識,於是將女兒嫁給了他。

「劉知州,不敢受。」

「希賢,怎麼有空來到鄭州?」

是富弼聽說了這次盛會,拉著范仲淹來的。不過二人僅只是看一看,雖然富弼也剛剛二十出頭,這種場合,他還不屑於出來賣弄。況且人家提愛的是鄭州學子,自己是洛陽人,兩不相干。

然而看了好一會兒,與鄭朗一樣,覺得索然無味,甚至還不如婁煙那一聲脆唱呢。

直到鄭朗的出現,二人才來了精神,衙役們幹什麼的?最會察顏觀色了,一看這兩人的氣質,也沒有阻攔,讓他們漸漸擠到場子中間來了。

不過沒有回答,范仲淹指著鄭郎說道:「劉知州,稍會聊,我們看一看,他是如何寫這最後一疊的?」

「是啊。」

范仲淹雖然美名遠揚,然而眼下最關心的,還是這個鄭家子的字與詩。

圈子外面的百姓同樣急得抓耳撓腮,只聽到裡面不時的喊好呢,有許多人都失了態,究竟寫了什麼啊?看又看不到。但有的人已經知道了,此子在寫一首很長的詩。

長詩與短詩那個更難寫,有許多人產生爭論。短詩想寫得短小精悍,言之有味不易。但還是有更多人讚成長詩未必難寫,可寫得出彩更難,這麼長,又要講究一些音律的變法,與內容的連貫完整,很不容易。

特別對於鄭朗這樣才十二歲的少年,想要駕馭它,並且還贏得一致的好評,更是難上加難。

這個鄭朗不知道的,更不知道被後世輿為真正的士大夫,就站在他身後,饒有興趣的觀看。也不能知,否則思緒一亂,這首詩也寫不好了。劉知州攀談之際,他又寫好了幾行:

「諸仙慈懷調凡路,玉帝蕩暇清朝班。陰霾傾散雲霞回,慘靄頓去春日暖。桐和荻賀葉瑟瑟,蜂飛蝶慶舞翩翩。河水無阻向海去,一路鋪綠到天涯。粼光彈奏黃金曲,青藻編織碧玉釵。繞檣紫薇飛雙燕,傍水芷蘭發岸花。彩帆漁歌興唱晚,長亭送友西影斜。潮生甘醇潛入夜,月上玲瓏半還家。」

看到這裡,富弼也笑了,說道:「希文,看他怎麼轉了。」

范仲淹也是一笑,但轉念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好轉的,春天都到了濃時,難道再寫夏天?這與今天這個詩社有些不大相符了。

「潮來潮去近河口,河伯已至滎陽所。捲煙輕撫河中芙,掩袍悄語堤邊柳。此乃楚漢爭雄地,當年慘烈非汝憶。兩軍相峙鳥不下,旌旗蜿蜒一百里。鼙鼓動天山川震,箭簇簧雨閃電鳴。縱橫馳騁作奔獸,進退組列化黑雲。競戈貫甲穿胸骨,爭劍掠面博亡魂。征馬虺隤創口裂,殺氣凜冽江河凝。水染鮮血霞失彩,野成屍窟山隱平。四年對仗生死決,只為一姓好正名。」

富弼長鬆了一口氣,道:「終於轉過來了。」

居然用楚漢相爭的慘烈場面,作為最後一個高潮。真是出忽意料啊,這一刻,心高氣傲的宣弼都有些折服。

范仲淹道:「別急,看他怎麼收。」

氣勢如此之大,結尾更難收,收得好是一首好詩,收得不好,整首詩前功盡棄。

然而鄭朗不知,繼續往下寫去。

「河柳聞之心慼慼,新葉搖兮語囈囈。一水至此尚艱難,遑論興亡替更事。錦銹光裡亦努力,莫使前事當後師。語罷伯柳兩相散,天際方紅風輕漫。參差雲樹罩晨輝,高低粉杏籠煙淡。河水無聲瀉千里,數點白帆天際現。」

「好!」這一次連范仲淹也喝了一聲彩。僅數句,主題變得清晰起來,立意更是高昂可貴,整首詩得到了昇華,也暗喻了此次鄭州知州舉辦詩社的用意。最後餘音裊裊,意境與音律也合了《陽關三疊》的曲韻,也隱隱的有了象徵意義。作為一個十二歲孺臭未干少年人寫出來的,算是極難得的佳作。當然,他這聲喝彩聲早就被諸人淹沒了。

鄭朗放下了筆,對劉知州說道:「知州,小子可否能將陳四娘帶走?」

「能,能。」此時鄭朗向他討要他的孫女,只要能正名,給一個妻子的名份,劉知州也多半會立即答應下來。

走到了陳四娘面前,神情改變了,畏懼消失,取而代之是眼中一絲欽佩,一絲迷茫。想不明白,怎麼一轉眼功夫,此少年變華麗麗的來了一個大變身。

鄭朗低聲說道:「陳四娘,到我家,教我兩年琴技,我會找一個忠厚的人家,讓你下半生有一個好的歸宿,你願意嗎?願意就跟我走吧。」

「奴……願意。」

別急啊,你還要問一聲提撥你的新太守呢?居然忘記!

「那我們回去吧。」

「喏。」四兒高興的答道。

說我們家小主人不行,看到沒有,那一個敢說不行。

這一次都不用呼喝了,人群就自動閃開一條道路。有的老百姓眼中都有了畏懼感,這時代特信鬼神,二十幾歲寫出讓知州等人失態折服的詩字,也許有之。可十二歲的孩子居然讓場子中間那麼多大人物折服到瘋顛的地步,這意味著什麼!

忽然婁煙說道:「這是抄襲的!」

第二十五章 唱歌的時代

富弼有些不悅了,所謂的抄,就是代筆,以後為人所恥,這時更為人所恥。沒有證據,那是不能亂說的。如同上午寫出來的許多詩,其中就有代筆也不是鄭朗一個人看出來的,但無人好說。

冷暖自知,好壞自知。有高明者,連外人都看不出來。但就是代筆,記著,你的身份是什麼?無論你是多好的行首,也是小姐,文人的事,豈是你隨便胡亂指責的?道:「小娘子,不得胡說,方才某看得很清楚,此子與陳四娘分明不熟悉。不熟悉又怎知她彈奏的是《陽關三疊》?」

沒有這個曲子,這首詩就跑題啦!

婁煙不認識他,不然這時作為晏殊的女婿,自小在洛陽因為才氣,還有些聲名,洛陽離鄭州並不遠,那麼會換另外一種態度。走入誤區,不認識的人,肯定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但氣度有了,所以說話還保持著客氣,道:「郎君,分明是他與陳四娘勾搭好了的,才替她贖身。因此,提前得知她會彈奏這首曲子,又讓人寫好了詩。」

頗有市場,不然鄭朗為什麼要贖她出來?看到沒有,姿色如此平庸,歲數如此之大。這一說,也有一部分人相信。

這首詩真要挑,也會挑出一些毛病,比如緊湊感不足,三個段落之間各個場面轉換稍嫌疏鬆。層次感也不足,看看人家張若虛的《春花江月夜》,層層推進,境界優美。跌宕有了,氣勢有了,音律有了,但跌宕不是層次,也是這首詩中的缺陷。還有詩境雄闊瑰麗,然犯了壯詩的通病,雄有餘,韻就缺。幸好最後幾句收尾,餘音了了,將這個缺陷矯正不少,才使范仲淹喝了一聲彩的。俺看的是詩,不是看人。

但整個宋朝詩在走向末落,一代天驕蘇東坡後來在詞與字、文章上震鑠千古,然而在詩的造詣上,卻沒有達到李杜的高度。其他人可想而知,宋詩比唐詩矮了可不止一籌兩籌。特別是宋朝之初,無論詩詞歌賦,都很少有能拿得出手的,這首超長篇出現,算是可以了。

並且難能可貴的是現場發揮,並沒有在事後雕琢過,不然修一修,這首詩會更加完美。

字漂亮,更使這首詩相得益彰。

長詩,詩越長越難寫。古今出現多少優秀的詩篇,但好的長詩呢?有,《離騷》上了聖壇不算。還有,平易近人的樂府中就有《孔雀東南飛》、《木蘭詩》,李白的幾首長篇古詩,駱賓王的幾首長篇,特別是《帝京篇》,張若虛的《春花江月夜》,盧照鄰的《長安古意》,杜甫的五言長篇律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兵車行》不能算,只能算中篇,相同的還有劉希夷的《白頭吟》。另外就是與此子三疊陽關相同的詩體,白居易的七言雜律《琵琶行》《長恨歌》。但優秀的超長篇詩作,從上到下,數一數,絕不會超過五十首!

難度高,寫的人少,寫得好的人更少。

這首詩長達一百一十句,七百七十個字,超過了《琵琶行》八十八句,差一點就打破《長恨歌》一百二十句長度的記錄。更顯得不易。

不是關健之處,最關健的是年齡,宋朝能寫出這首詩水平的人有,但年僅十二歲,還是當場即興發揮之作,一氣呵成寫出來的超長篇……這個難度不要太高哦。

也不是沒有,怎麼就出現在鄭家子的身上?

很多百姓心中不服的。

還有人想不明白。

可他們不會抱著富弼的想法,行首婁煙與高衙內交好,說不定以後還做他的小妾什麼,就是做不成,好騙幾個枕頭錢,此時出了醜,是在替情郎打抱不平的,很正常的心態。

富弼還想說話,馬司戶走過來,簡明扼要的將鄭朗以前光輝事跡說了一遍。

富弼依然不服氣,不是從所有人的詩字文裡能看到一個人的秉性,但畢竟是一個小孩子,對麼?字灑脫天直豪貴爛漫,剛才小傢伙的舉止似是如此,詩也差不多。這豈不是詩、字、人的高度統一?

就憑這手好字,也不需要用他人的詩來替自己美名!

范仲淹微微一笑,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彥國,是不是別人寫的,早晚就會知道,是別人寫的,難道能讓別人替他寫一輩子,若不是別人寫的,憑借此子的才能,又豈是一個小姐所能污蔑的?」

「是啊。」富弼恍然醒悟,奶奶的,我與一個小姐較什麼勁兒?

心裡面對鄭朗充滿了好感,當然,他沒有想到,正是因為這好感,兩人最後走到一起了(勿要誤會啊,志同道合……)。

劉知州更不會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犯得著吧,若主持公道,她偏咬著不放,難不成為此事上公堂?或者將婁煙捉來打二十大板子,宋朝也沒這個律法。

心中在盤算著另一件事,在鄭朗快要收筆時,就對衙役吩咐了,不能傳閱,讓大家看一下吧。估計這個字,這首詩出來,後面的人難辦了,不如讓大家參觀參觀,正好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將這個詩與字收起來,再休息片刻,否則詩社無法舉辦下去。

收好後,準備獻給東京老太后樂一樂的。

但他穩妥的性格,在獻好消息之前,還要確認一下。

第一個就找到了鄭朗的大舅,責備道:「張賢弟,你有這樣的侄兒,為什麼不對我提起?」

大舅苦著臉,說道:「知州,我原來也說過。去年的幾首對句,知州記憶猶新吧?」

「我聽說了。」

「那的的確確是我侄兒寫的,讓我元旦時樂一樂,但別人不相信,說是我替侄子說好話的。還有那個查賬的事,事前我一點也不清楚,是他查的賬,或者請人查的賬,到現在我還不清楚,別人也說是我請的人。我辨都辨不來,怎麼辦?」

劉知州同樣無言。

等過幾天再到他家看一看吧。

這邊鄭朗也有了動靜,盯著婁煙看,不是憤怒的,是憐憫,惋惜,最後搖了搖頭。

然後一拍手,調過頭,唱起了歌。

在宋代也不是裝逼之舉,許多士大夫喜歡唱歌,有的人歌喉還十分動聽,甚至諸友歡聚,登高遊樂之時,大家一扯大嗓門子,吼了起來,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別離情?

還有蘇東坡的詞,宋代有人說恥鄙的原因,除了豪放外,再就是有些地方不合音律,宋詞本身就是一首首曲子,類似《詩經》。不過語音在改變,宋代人按照《詩經》裡的文字,定是得到不樂譜了。按普通話讀,蘇詞與周詞區別不大,然按宋代話讀,兩者就有很大的區別。老先生不服氣,更沒有想到後人將他列為詞家之首,寫好了一首詞,在府上一邊唱一邊修改,結果詞沒有改好,滿城都在傳唱他的新詞了。

這是一個上到士大夫,下在平民百姓喜歡唱歌的時代。

但是鄭朗唱的不對,是曲!

不是說我抄嗎?我唱一出後來的元曲讓你們聽聽。

北宋已有了戲曲,叫雜劇,甚至東京教坊十三部中唯以雜劇為正色,一般分為三段四節,第一節是艷段,相當於後來的序幕,第二節是正雜劇兩段,第三節是散劇,以鄉下為打趣對象的鬧劇。還是以下俚哄鬧為主,因此,宋朝雜劇很少留於史冊。

「我向這水邊林下,蓋一座竹籬茅舍,閒時觀山玩水,悶來和漁樵閒話,我將這綠柳載,黃菊種,山林如畫,閒來時看翠山,觀綠水,指落花。呀!鎖住我這心猿意馬。

將柴門掩落霞,明月向杖頭掛,我則見青山影裡釣魚槎,慢騰騰間瀟灑,悶來獨自對天涯,蕩村醪飲興加。

魚旋合,柴旋打,無事掩荊笆,醉時節臥在葫蘆架。咱,睡起時節旋去烹茶。

藥爐經卷作生涯,學種邵平瓜,淵明賞菊東籬下,終日飲流霞,咱,向爐內煉丹砂。

我則待散誕逍遙閒笑耍,左右種桑麻,閒看園林噪晚鴉,心無牽掛,蹇驢閒跨,遊玩野人家。

我將這嫩蔓菁帶葉煎,細芋糕油內炸,白酒磁杯咽,野花頭上插,興來時筆呷呷,村醪飲罷,繞柴扉水一窪,近山村看落花,是蓬萊天地家。

呀,看一帶雲山如畫,端的是景物景物堪誇,剩水殘山向那答,心無牽掛,樹林之大,椰瓢高掛,冷清清無是無非誦南華,就裡乾坤大。」

管你怎麼說,錦繡是在我肚子裡面,我種我的瓜菊,我摘我菁,我看我的書,我游我的山,我煉我的丹。那怕你說是高衙內寫的,我都懶得與你這些俗人介意,周文質這首歸隱的小曲,此時此景,從他嘴中唱出來,就是這個味了!

更襯托著他無比的灑脫清傲。

最後一個大字吐出,已經敞開胸懷,走出了人群外。

「希文,我想與此子交往。」富弼說道。

第二十六章 偶爾壞一回(上)

這種灑脫,這種對世人的不在意,富弼再次心折了。

臭味相投,雅騷味也會相投。今天鄭朗確實騷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甚至連富弼認識了那麼多學子,都沒有一個達到今日鄭朗的高度。聽完了這首曲子,富弼居然衝動起來。

范仲淹只是笑。

對淡隱他也不贊成,認為一個人活在世上,終是要有所作為的。但也不反對,這同樣是一種潔身自愛,高潔的君子之風,雖年幼,可范仲淹卻相信了,因為從字跡的灑脫,能看出一些這少年人的秉性。

可正是因為年幼,他伸手阻止了,道:「彥國,勿要。他還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讓鄭州百姓形成這種誤會,然而以前恐怕也做過一些惡劣的事跡。」

「年少輕狂,終是有的,寇相公終其一生,臨老還若瘋若顛。」

「是,但他還年少,若吹捧得太高,反而不美,讓他順其自然成長吧,待會兒,我還要對劉知州說一聲,不要捧壞了他。」

「正是,希文也喜歡此子?」

「你說呢?」

「那是,那是。」富弼笑嘻嘻道。

劉知州還在聽,一開始沒有想起來,聽了一會兒,曲中的清雅自然,恬靜優美,清爽沖淡之風,撲面而來,咦,小雜曲兒也能這樣玩的?兩個小娘子已經衝過去了。

文人填詞有的,可真正的士大夫不會寫戲曲的,想一想,自己寫的東西,跑到戲台上,讓幾個小丑當玩笑在唱,這面兒能丟下來麼?但不反對創新,在文化的創新上,宋朝是一個高峰期。

比如填詞,詞風為了取悅小姐們,有時候會填得很香艷,可有一個前提,香艷可以,千萬不能變成黃、色小詞。格調總體來說不高,可不能低下到俚語的地步。柳三變就因為沒有把握好,出現了一些過份的艷詞與俚詞,最終遭到士大夫不公平的唾棄。

作為小姐,也需要好詞傳唱,這時候許多人喜歡玩一個高雅,狎妓時聽曲兒,不僅要小姐哥喉好,還要詞曲的文意好,不然你這個小姐兒也就沒有文化素養了,誰個捧你。所以柳三變所到之處,那怕老得就像秋茄子一樣,眾妓繼續如同眾星捧月一般。正是因為他詞容易傳唱,也出了不少好詞的緣故。

作為行首,一個個都是人精了,婁煙說鄭朗是抄襲,那是逼的,今天不替高衙內說幾句話,反而向這個少年獻媚,高衙內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甚至老百姓都說她市儈。

白玉娘與譚婉都讀過許多書,文化修養也不低的,也沒有婁煙的為難。

立即聽出這首曲子的新意,更易傳唱啊。

並且今天此子引起轟動,他日也必將不凡,於是對視一眼,忽然一二三,不約而同的提著小裙子,追了下去,同時嬌滴滴的喊道:「鄭郎君,等一等奴家。」

心中幾乎再次不約而同想到,你不是為了婁煙,撥小刀子嗎?我的姿色並不比婁煙差。不過似乎多了一個強勁的對手,於是一邊跑,一邊敵視的看著對方。

看到兩女的動作與表情,老百姓先是覺得稀奇,然後皆是大笑。

這事兒好玩,今天看到熱鬧了。

但兩女自己也沒有想過,就是追上去,鄭朗那個沒有發育起來的小豆芽兒,又能做什麼?

追了下去,接著幾個好兄弟,也跟著追下去。小子,你要出名了,別忘記了哥幾個。

……

四兒一邊不平的瞅著老娘子,一邊不服氣的問道:「大郎,為什麼不辨?」

「四兒,你看到過大雁與小麻雀吵過架嗎?」

「是哎,不過大郎,你不是大雁,是鳳凰。」

「鳳凰不敢,不過想做一頭大雁還是可以的。」今天算是見識了這些俊傑的本事了。自己再苦用些功夫,幾年後,考省試很困難,那個一半靠天賦一半也靠運氣,但解試還會難嗎?

「大郎,回去後,對幾位大娘娘們說,她們一定會很高興。」

「有什麼好說的,大人與小孩子打架,將小孩子打倒在地,你認為是一件光榮的事嗎?」

陳四娘「噗哧」樂了起來,小傢伙,你說錯了,人家才是大人,你才是小孩子。

四兒扭過頭,不高興地說:「你也不好,為什麼剛才不替郎君分辨?」

「她是行首……」

「四兒,不得為難四娘。」鄭朗說道。他是成年人,並不是小孩子,知道更多的事。青樓裡面遠不是外人所想像的笙歌艷舞,同樣是一個小社會,作為行首,風光滿面,可姿色不好的,又是隸籍,在青樓裡面備受欺凌。並沒有說出,道:「四娘若不是這性子,怎麼能彈好琴。琴也要用心去彈的。」

「鄭郎君……」四娘生生讓他這一句話說得心頭一熱,轉眼想到,多懂事的一個孩子,坊間裡怎麼傳言的?雖坊言有誇大之詞,可不能誇大到這種地步啊。

「四娘,我正好也要去城中一次,你我一道,去你的館樓,將你贖出來,嗯,也不用多想,我只是學琴。若有看好的人家,授我一兩年琴技,我會給你一些嫁妝,風風光光的出嫁。」

像她這樣的女子,想來也攢不了多少錢了。

「郎君。」四娘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這麼多年來,用如此溫和的語氣說話的,僅僅只有這個敗家子。新知州是賞識了,但不會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話的。

「不用感謝,我可是鄭州惡少哦。如果你不用心教我琴技,到時候我可不客氣!」

四兒呵呵一樂。

近兩年小主人真的變了,從來都沒有發過火,即便劉掌櫃做出那樣的事。甚至有時候心情好的時候,還教自己讀書寫字畫畫。但看到陳四娘眼中又出現了惶恐不安,覺得一個大人,居然被小主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很有意思。

走了幾步,四娘說道:「郎君,你那個字寫得真好看。」

「好看嗎?未必,只是我小,所以眾人才覺得稀奇。現在還不能稱為好看,一是我小,身體沒有長起來,腕力弱,握筆力度不夠。二是練字的時間短。若能稱為好看,大約再過五年吧,想要大成,沒有十年之功,是不大可能的。」就是十年後,自己能寫出米體的幾分底子呢?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沒有他途可想,勤奮才是進步的源泉啊,其他的捷徑根本不可能的。

論捷徑,還能比將這些字這些資料放在大腦裡更捷徑的嗎?但自己若是肯用功,十年後寫出來的字,會是什麼樣子?

想到這裡,很有些期盼。

正在此時,後面嬌滴滴的聲音不停的喊來:「鄭郎君,請稍等一等。」

「鄭家小郎君,等一等奴家吧。」

回頭一看,兩個美人兒氣喘吁吁的追趕上來。

第二十七章 偶爾壞一回(下)

白玉娘活潑,身體靈活,譚婉性安靜,人就有些慵懶,跑來時,又怕落了後,跑來時,都累得彎起腰。

看著兩位美麗的小姐,鄭朗好奇的問:「請問,你們……」

白玉娘搶著說道:「鄭郎君,奴想請你到奴閣中一敘。」

譚婉有些急,也道:「鄭郎君,從你贖出四娘看,大約郎君頗懂音律,奴家想請郎君到閣中,為郎君彈奏一曲。」

彈奏曲子都會有的,可入了她的閨閣,僅是彈奏曲子……?

鄭朗遲疑了一下,兩個小女子長相很漂亮的,但轉念一想,我這也昏了頭,想這個幹嘛,自己入了她們的閣,然後呢……油炸小絨雞,或者清蒸小絨雞?

咱什麼也做不了,豈不是浪費表情?

頓了頓說道:「行啊,有空我一定過去。」

兩個小女子氣苦,暈,你胃口不小嘛,照規矩來,你只能相中一個,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全吞掉啊?但誰叫人家是少年英才呢?看到沒有,那個知州慎重的樣子,那個字,那個詩,將來前途不得了啊。

規矩只能對普通人,得,讓一讓。

譚婉從懷中掏出了香帕,道:「這是奴繡的方帕,大郎,請收下吧。」

嘖嘖,難怪稱為行首啊,誰曾想到,這個帕兒是放在胸口處,這往外一掏,以後見帕思人,甚至都讓人感到淡淡的乳香,能不心動嘛,能不往往她哪裡跑嗎?

鄭朗啼笑皆非的接了下來。

白玉娘氣苦,心裡罵道,原來你是假清高,卻是悶騷一個,那一個將方帕往胸口處藏的?怎麼辦呢?難不成將自己肚兜兒解開?想了想,狠下心腸,將頭上價值不菲的碧玉簪撥了下來,說道:「剛才看到你寫那句粼光彈奏黃金曲,青藻編織碧玉釵,奴欽佩不止,這根碧玉釵略表奴的敬仰之意。」

鄭朗摸了一下鼻子,識破,僅這玉料與做工,它的價值就勝過金釵了。

難道行首拉恩客也會倒貼?

他不是古板的人,收了下來,唱了一喏:「謝過白娘子。不過今天我有事,恕不能奉陪。改天必定會登門拜訪。」

「奴家一定掃塵相迎。」白玉娘高興的說道。

目送他們三人遠去,譚婉不服氣的說:「莫要高興了,四娘才是最開心的。」

說完了,兩人都有些不解,乍就看重了這個老娘子呢?

離開了人群,但離得不遠,老百姓能看到,看著兩女搶著獻慇勤,又是哄笑。

……

六兄弟就追了上來。

魏三郎一把將鄭朗抱起來,大笑道:「好兄弟啊好兄弟。」

「放我下來。」

哥八個當中,魏三郎年齡不是最大的,塊頭卻是最大,十三歲的少年,長得像十五六歲。這一抱,鄭朗都讓他抱得喘不過氣。

「郎子哥,今兒長了咱哥的臉,我請你,到城中最大的長和樓吃攛鱸魚去。」

「不准。」四兒凶巴巴的攔在前面道:「你們在一起,又要打架,大郎名聲全是你們敗壞的。」

婁煙是一隻壞麻雀,這哥七個連壞麻雀都不是,而是七隻黑烏鴉,但不明白,大雁不與麻雀計較,為什麼與烏鴉能呆在一起?這話也不對的,哥八有今天的名聲,至少有一半功勞是鄭朗那一把小水果刀。但胳膊肘兒總是向裡的,人心,總是向著自家的。

「四兒,我對天發誓,絕不會打架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行麼?郎哥子是奇才,怎麼著,我們也要替他長一下臉。」

「咱家郎君要你們長臉?」

「……」魏三郎急得抓耳朵,以前怎麼就沒有看出來,這個小丫頭越長大,一張嘴越發變得尖牙利齒了。

「四兒,不得胡鬧,我也要進城,不僅是因為四娘的事,還有其他的事順利辦一辦。」

為了紫砂壺的。

牙刷終於做了二十幾把,一家上上下下每人兩把。

這是鄭朗最不能容忍的,宋朝人也刷牙,但是什麼方法呢,用楊枝做成牙籤狀,點藥揩齒,其實就是用楊枝在牙齒裡面掏。或者直接用手醮牙粉,在牙齒裡面挖,高手者能左右手一起開弓。平民百姓家中買不起牙粉,只好用鹽代替。有的也愛乾淨,這兩種方法不管用了,怎麼辦?用馬尾巴在嘴裡刮……

效果可想而知。

特別是皇宮裡皇上與諸相議事,能到那級別的都是老傢伙了,人又懶,索性四五天掏上那麼一次。假如再上一個肝火的什麼,一張嘴,臭氣薰天,皇上聞不下去了,那麼喊道:「來香粟兒。」

也就是糖爆板粟,吃上一吃,牙屑牙詬全部咽到肚子裡面,聞一聞,臭味少了,再來議事。

宋代工藝落後,做土製牙刷成本有些高,打眼兒,將硬鬃毛用麻線串連起來,十分費工時。不過作為鄭家,也不算是奢侈的消耗。每一個娘娘早上起來刷一次牙,覺得神清氣爽,便眉開眼笑的說道:「我的好兒。」

只是名氣太臭,沒有人學習,也沒有普及起來。

最大的愛好是收藏,但現在不行。一些奇石奇樁子,藏在深山之中,自己不可能派人滿世界去找,即使行,這些人也未必能識。剩下的古玩字畫的什麼,都是在富貴人家中,或者在皇宮裡,自己有什麼資格上門討要。

還有的沒有出現,比如鼻煙壺與紫砂壺。紫砂壺有了,已有人認識到紫砂的功能,可做工的不精製,與選泥的不當,並沒有普及。想一想,手中拿著一把上好的紫砂壺,拋去紫砂壺的養茶功能不說,憑那份雅趣,也賞眼哪。

今天正好是一個機會。

蔡水邊舉辦詩社,並不是每一個鄭州百姓都來觀看的,大多數百姓依然在耕種,或者做工,或者經商,越是商人,這時候各店的掌櫃與夥計,更是忙得不可抽身。

寒食時分,正是鄭州布帛團行廣進春紗之時。

宋朝絲絹的主要產地有四塊,質量最好的是齊魯,青州的東絹名列第一等,河北路經過多年休生養息,又是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的中心,大有後來居上之勢,然後是成都府與梓州的蜀錦,長久不衰,再就是江南與兩浙,質量不及其他三處,可產量最高,進步也最快。

因此,也會來一些蘇州的商家。

紫泥不是新鮮事物,給他們一些錢,帶一些回來,總歸可以的。既然出來了,順便小小的滿足一下自己的心願。

魏三少衝四兒得意的擠眼睛。

四兒不服氣的哼了一聲。

一路往前走,武三郎說道:「郎哥子,今天那個小姐真的很可惡,為什麼你放過她?」

「不放過她,難道與她吵架?」

武三郎語塞。

但這事兒放在誰身上,說一點都不計較,那是不可能的。看著遠處的一片翠竹,鄭朗心中有了計較,又說道:「不過三郎想要替我出氣,倒可以做一件事。」

「放心,只要不殺人,我一定會替你辦到。」

「殺……人……不必了,鄭州有五大行首,只要利用你的關係,鼓動她們,說春天知州辦了詩社的盛會,那麼中秋節到來時,她們也可以辦一場盛會,比論才技,排出一個名次,誰是鄭州真正的花魁,花眼,探花,進花,同花。」

花魁如同殿試的狀元,花眼如同榜眼,進花如同進士,同花就是第五甲的賜同進士出身,也就是一顆草了。

「大郎,想做什麼?」牛二郎好奇的問。

「你們照我吩咐的去做就行了。」鄭朗道。除非婁煙能找到晏殊為她作詞,否則一比試,她會輸得連褲子都沒得穿。自己算不算小小的壞了一回?想到這裡,嘴角居然都露出了壞壞的笑意。

第二十八章 回腕法、枯籐體

到了鄭州城中,都過了中午,武三郎請了幾位少年吃了一頓飯,山吹海吹了一會兒,可惜蔡水邊發生的事,還沒有傳到鄭州城中。看到他們七個到來,一個個躲都來不及,誰個願意聽他們吹。

鬱悶的散去。

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店裡面幾個負責的人,見到鄭朗一個個很尊敬,劉掌櫃還留著,然而前年讓鄭朗嚇怕了。坊間的傳言離奇古怪,可別當真。

很客氣的替他引見了兩位蘇州的客商。

帶一下紫砂泥要求不高,況且還給了錢。就是不給錢,生意上往來,也會代辦的。

但鄭朗怕他們弄混,讓他們多一些回來,運到鄭州,自己慢慢甄別。

接著是贖陳四娘,難度也不是很高,並不是當紅的行首,青樓裡搖錢樹,捨不得。付了兩百貫,人贖出來了。

四兒還在喊貴。

鄭朗說了一句:「僅一曲三疊,就值兩百貫了。」

按「市價」是略高,誰讓新知州將她喊去表演了一曲,這一曲至少漲了一百貫的身價。

陳四娘當時皺了皺眉,聽完鄭朗這一句慶後,眼中露出感謝的眼神。

鄭朗卻是發自內心,琴技很高明,放在後世一包裝,那是音樂家,兩百貫,兩萬貫也買不來。

天色也到了下午,雇了一輛馬車往回趕。

坐在馬車上,四兒問:「大郎,為什麼辦花會?」

「有時候樂一樂,是放鬆。」

「是啊,是啊。大郎這一年多,好辛苦。」

「那是為了自己,辛苦是應該的。」可是他想到了一件事,自己這個字跡經此一鬧後,認出來的人會有很多了。保不準白玉娘將物事一拿上手,就知道它的出處。

得選幾種新的書體,不求神似,只求神似,讓她們不認出來就行。不過難得的搞怪,他也覺得很好玩。既然搞怪,選幾種搞怪的書體吧。當然,清朝搞怪的書體最多,特別是楊州八怪某些人的書法。

第一個就想到了鄭板橋,沒辦法,他名氣最大。

提及鄭板橋,就是他的亂石鋪路體,又叫六分半體。也就是用石頭胡亂鋪路的那種書法。自道是以八分書與篆、草、行、楷相雜而成。但後世評價很惡劣,將乾坤為首的館閣體與亂石鋪路體喻為乾嘉時代的一對怪胎,前者板滯,後者輕佻。

其實鄭板橋難得糊塗時寫的書法頗有大家風範的,然而這種亂石鋪路體的確結合得不成功。雖因為新奇與他的名聲,為後人所喜。他還創造了一種柳葉體,又叫薤葉書。也就是將一片片葉子當作了筆畫,但同樣做得不成功,被人稱為學薄。

搞怪有了,新奇也有了。

鄭朗卻放棄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想到幾十年後,歐陽修、韓琦、文彥博、包拯、司馬光這些君子黨的尖牙利齒,鄭朗就感到惡寒。不是不可能,若有出息,有可能就能與他們接觸。甚至自己與他們年齡也差不多大小,並且才氣一個比一個高,眼光也一個比一個好……讓一讓吧。

搞怪可以,甚至僅是搞怪,叛逆一點問題也不大,但有幾點不能碰的,苦酸之氣,輕佻之氣,濫濁之氣,媚俗之氣,就包括呆板之氣,可是供他選擇的書法不要太多。

腦海裡轉了轉,立即轉出了四種書法,想了一想,忽然想到這四種書法出現在宋代人眼球時,這時代人的驚愕……

馬車到了家門口,三人下來。

陳四娘窮,行李也很少。三人提著六個小包,就沒有了。鄭朗卻看到大舅笑咪咪的站在門口,笑容特慈祥,特可愛,都笑得鄭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幾個娘娘撲過來,高興的說:「兒啊,今天不錯。」

大約大舅已經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先解釋一下,免得發生誤會,說道:「這是陳四娘,我請她教我彈琴。」

「我都知道了,你父親生前就喜歡彈琴,一邊彈,一邊還喜歡吟詩,啊——獨坐幽篁裡,哦——彈琴復長嘯,啊——深林人不知……」

「大娘,我知道啦。」唉,這個大娘人好,可跟在飽讀詩書的父親後面,怎麼沒有長進呢。

「朗兒,只要你肯上進,就是想贖白玉娘與譚婉這兩個行首,替你暖被子,大娘也高興。」

「……」

大舅頭直搖,將她往邊上一拉道:「大妹啊,寵也有分寸的。」

「鄭家就這一個小郎君,不寵他寵誰?」

「這個寵得太過份,也不是好事。」

前年親家翁也說過類似的話,那沒辦法。現在大哥說,大娘不開心了,道:「又怎的?難道朗兒今天是沒出息嗎?」

大舅……無語。

倒是鄭朗問了一句:「大舅,你不是參加詩社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都讓你小子給鬧的,吃過午飯,沒有學子上場了。知州只好草草將詩社收了場。」

不僅如此,再持續下去,氣氛很尷尬,有了鄭朗這個字,這個詩,他的用意達到了,比辦一場詩社效果更好。大舅不知,先趕到鄭家報一個喜。

幾人一邊說話,一替收拾了一間房間,安頓陳四娘住下。幾位大娘都沒有老百姓的想法,就是狎婁煙,也是好玩的。毛還沒有長齊,狎什麼妓?陳四娘都這麼老了,論姿色,房間裡暖被子的柳兒也比她漂亮,至今還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呢。

這些老百姓非要亂嚼舌根子,幾個婦人也沒有辦法。

說了一會兒,大舅喜滋滋誇獎了一番,走了。

鄭朗忽然想起自己選的那四種書體,先試一試,看看效果如何。神不似問題不大,意不似問題也不大,最少要保持形似。

於是拿出一張紙,首先是第一種書法,不亞於鄭簠的氣喘書,首先運筆要完全垂直於紙面,絕對的九十度中鋒態勢,不能做任何變動,寫出每一筆每一畫。為了維持這個姿態,手臂必須高高懸起,彎成半圓,手腕也要彎成半弧,虎口要呈水平狀,標準到什麼地步呢,放一酒盅酒放在虎口上面,一張紙的字寫完了,滴酒不灑。

只有這種姿態,才能寫出這種字體。

當然,鄭朗沒有放酒在虎口上面,這細微的差別,四兒是看不出來的。

僅寫了一行字,就受不了,放下筆,不停的揉著手腕,四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跑了過來問:「大郎,怎麼啦?」

「沒事。」

「咦,你怎麼寫出這樣醜的字,一個個像枯籐子,難看死了。」

「你不懂的。」鄭朗得意的大笑,其實他所選的這名書法大家的楷書,看起來還不那麼離經叛道,但用在行書與草書中,立即帶給人一種獨特的線條感受。

不過就是形似也是不易的,至少要練一段時間,才能讓人愕然後,又能看出新意。說道:「我練這幾種字,不要對外人說,懂嗎?」

「為什麼?」

「看到沒有,這麼醜,怎麼拿得出去?」撒了一個小謊。

一會兒,四兒走過來,一看又說道:「郎君,為什麼越來越醜了?」

對於這個小丫頭來說,可不是越來越醜,最好寫出乾隆的字,那才叫漂亮呢。不僅四兒,就包括張家大舅,亦是如此,鄭郎的書法在他眼中僅是馬馬虎虎,看了一年多,都沒有看出可貴之處。然而放在劉知州眼中,感覺就是兩樣了。

「不練了。」鄭朗放了筆,再次揉手腕,自己這一年多來,好歹也寫了許多字的,可練這種書體,僅寫了一百多字,手腕就痛得吃不消了。效果更不能讓他滿意。

不合自己的風格,大家的書法,就是形似也是不易的。

轉眼一想,還是換一個比較簡單的吧。又說道:「四兒,拿一把剪刀過來。」

四兒拿來一把剪刀,鄭朗用剪刀小心的將毛筆的尖端剪去。這是他所選的第二種書體的必須手續,要剪毛筆尖!不然這種搞怪的書體就寫不好。當然,不是那麼簡單,就是剪筆尖,都有很嚴格的要求,不得剪多,不得剪少。

第二十九章 大家一起來洗腳

試著筆毫,腦海裡想著這種書法在後世崇高的地位。

有人說它很簡單,只要截毫端,就寫出來了。若真是如此,它為什麼被後世的書法家們視為偶像,視為大家?

其實無論柳葉體,自己所選擇的枯籐體,馬上要用截毫端要寫的字,或者即將要選擇的第三種怪字,書法家本人都是橫亙千古的畫家。因此,這一截,毛筆成了漆匠的刷子,成了美術體的排筆,但經過書法家本人一些細微的變化,書體立即變得充滿了美術感。

比如僅追求平衡,不追求平正,書法寫出來不會呆板。比如在提與捺之間,做了一些細微的小變化,書法充滿了情趣,甚至在轉彎時的一抖,都使書法變得靈氣襲人。

這樣想著,一行字就寫出來了。

四兒汗都下來了,大聲道:「大郎,這不是字,是磚頭。」

不但是一個個大黑方磚,上面還陰險的設置了一些小矛鉤。

四兒一驚一乍的,鄭朗只好放下毛筆,無論那一種字,出現在宋代,都驚世賅俗了,白天不能寫它,只好晚上等眾人睡熟,悄悄練一練。好在自己並不要掌握它的書法真義,寫一個形像就行了。

換成了另一支毛筆,用正常書法去練字。

有字還是不行的,第二天他對四兒說:「陪我到自家那個小雙崗上看一看。」

也就是那兩個小土山。

本來是兩座荒山,長著一些松柏,還有許多雜樹,松柏倒有用場,宋人多以松煙與膠取墨。像鄭朗閉關這一年多時間寫的字,有可能好幾棵老松隨著他的筆墨流淌,就寫沒有了。因此用墨量大,齊魯松林漸盡,不得不向太行山與京西路與江南路取松制墨。

雜樹只能當柴禾燒了,儘管燒煤的人家漸漸多起來,可是還有許多人家用柴取暖。後來在三個老僕的管理下,才恢復了生機。先在山腳下面種了一百多棵梨樹,此正值三月,梨花大多數盛開,望上去如粉雪,如煙霞,鄭朗深吸了一口氣:「好香。」

「是唉,大郎雖說要用功讀書,也要出來走一走。」

「輕重我自知。」鄭朗笑了笑,然後看著土山,不高,大約在六七十米高,兩山中間長滿了一片野竹子,此時碧綠動人,哪裡正是他要去的地方。再往山上看,長著一些雜樹,以及一些松柏。山不高,砂石很少,多是黃泥,樹木長得很蓊蔥茂密。走進了梨樹林,一朵朵花兒開得很喜人。

「幾位大娘心好。」四兒再次不平的說。

「這些孩子家中窮,由他們去,以後勿得再說。」鄭朗道。

宋朝在幾位君王的治理下,百姓生活條件變好了,但貧富不均,還有許多窮人家,包括自己家附近的幾個村莊,都有一些每年到春天青黃不接時,家中只能靠近挖野菜,摘榆錢當口糧的佃戶。

窮人家,孩子嘴就饞,梨子一黃,許多小孩子過來偷,離家又遠,近兩里地,幾個老僕事務多,沒有辦法看護,便吵。讓幾位娘娘勸住。於是能收上來的梨子僅只有三分之一。

「你怎麼與娘娘說話是一個語氣。」

「說一個故事給你聽,春秋齊國有一個叫北郭騷的人,靠結獸網編鞋子謀生,仍不能度日。於是找到了晏子,說,希望從你府上得到一些食物供養母親。晏子見他孝敬母親,拿出一些金帛與糧食,饋贈了他。此人拒絕了金帛,收下了糧食。不久後,晏子被齊君猜疑,想逃到外國。北郭子召集他的朋友說,我佩服晏子的道義,又聽說過,奉養過自己父母的人,自己要承擔他的危難。如今晏子被猜疑,我將以死為他洗冤。穿好衣冠,讓他的朋友拿著寶劍與竹匣跟在後面,走到君廷前,找到通稟的官吏,說,晏子乃是天下的賢士,他若離去,齊國必遭到侵犯,看到國家被侵犯,不若先死,我願將頭托付給你,表明他的冤屈。又對他朋友說,把我的頭盛於竹匣,付給官吏。說著自刎而死。他的朋友將頭送到那個官吏手中,也說道,北郭子為國難而死,我能獨活嗎?接著當場自殺。齊王一聽大驚,派人將晏子追了回來。」

「這兩人好傻……」四兒眼睛都紅了。

「不是傻,是一個民族的氣節……」鄭朗歎息道。

「只怕大娘娘們與你,用錯了對象。」

「做善事,若求回報,那就著下乘了,況且沒有顯露出來,你怎麼就知道鄉里沒有一個人有氣節?走吧。」從梨樹林裡穿過,來到了小竹林。竹林長得不是很密,一到春天來臨,會陸續的有人,看到鄭家孤寡母的,用鍬挖竹筍子。不過雜以山石,倒有一些竹子長得很奇怪,這才是鄭朗關心的,看了看,心中很是滿意。

離開竹林,登上山頂,眺望了一會兒,從山頂上走下來。山頂下有一條溝渠,渠水清瑩,彷彿明鏡,十分可愛。其時天也熱了,鄭朗來到渠邊,找了一塊石頭,脫下了長統羅料足衣(又叫襪子,也就是襪子),將腳放在水中。景色好,三月到了,有一些農民已經在耕耘田地,準備播種水稻。

這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重內治的朝代,特別是對農業的慎重。包括墾田,水利,對農業生產工具的改良,肥料的應用,農書的撰寫,還有對種子的引進與培育。僅烏青鎮就有七十幾種燦稻,三十多種糯稻。最多的是從占城引進的占城稻,不過經過多年培育後,已不再是占城稻了,進化成了早占城(又名六十日)、白婢暴、紅婢暴、八十日、泰州紅、黃巖硬稈白、軟稈白、紅占城、寒占城、金釵糯等品種。

鄭州一帶,大多數還是繼續種植原來的洛陽優秀水稻品種——和尚稻,在占城稻沒有引進與大規模種子改良之前,它與福建南劍州的金黍、赤鮮、先黃、金牛、青龍、虎皮、女兒,蘇州的師婆、箭子等品種,都是宋朝的最優秀水稻。

景色好,心情也好,鄭朗用腳蕩著水,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唱罷,不遠處一個農民喊道:「大郎君,水涼。」

鄭朗扭頭一看,他不認識,以前的鄭朗認識,他家的佃戶之一,名字叫胡金牛,帶著笑意,還有一些惶恐,槓著犁,牽著牛兒,正要返回家。

以前肯定不會好心勸說的,可詩社離這兒不遠,今天上午也就聽聞了。一村人皆驚疑,紛紛傳揚。那可不得了,居然讓一個堂堂的太守大人失態如此,讓一城學子皆羞慚而走,寫的是什麼樣的詩與字?

「胡叔,下來喝口水吧。」

「好。」胡金牛立即將犁放下來,任牛兒在河埂上吃草,慌忙的下來,接過水囊喝了一口水,又道:「大郎君,春水涼,你身體金貴。」

「沒事,整天看書寫字,腦袋悶,偶爾出來一下,看看這大好春光,蕩漾著清涼的渠水,都覺得頭腦更清醒了。」

「大郎,那是冷的,我整天就在泥水裡幹活,頭腦也未清醒。」

「胡叔啊,那是你沒有感受,下來,將腳放在渠裡,不用想那麼多,試試看。」

胡金牛將信將疑的試了試,說道:「什麼也沒有啊。」

「你看。」撥下了一根草,說道:「它本來生機勃勃,讓我這一撥,就失去了生命。我們每一個人能好好的活在這世上,沒有生不治之病,沒有上戰場浴血奮戰,沒有牢獄之苦,是不是很幸運了。心莫要不滿足,要想一些美好的事。就像我,若是在意別人的看法,這一兩年來,還有沒有心思讀書?」

「是啊。」本來什麼也沒有,居然一忽悠,胡金牛臉上掛起笑意,說道:「是啊,大郎,我也感到了,感到那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嗯,人是要適當學會放鬆的。」一邊說一邊穿上足衣,又說道:「胡叔,我替你牽牛,你槓犁,我們回家。」

「我不敢哪。」

「有何不敢的。」說完了,在胡金牛誠惶誠恐說,牽著牛兒向村中走去。

……

招待了一下范仲淹與富弼,劉敬又派人查了查鄭州八惡的光輝事跡,結果讓他感到不理想。可這時候得到一些好消息,實際上從前年出事後,鄭家子已在家中閉門不出了。那一次端午打架,也不是鄭家子開的頭。

並且與范仲淹、富弼也一再確認,此詩定是此子所寫。於是帶著兩個衙役向鄭家莊走去。

春光好,一路興致勃勃。

眼看到了鄭家莊,前面是一條亮晶晶的河渠,忽然劉知州看到一幕奇景,一大排人,還帶著自家的小孩子,坐在渠邊,用腳蕩著水,一邊蕩一邊唱著:「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吾足。」

劉敬大驚失色,這可不得了,難怪村中能出如此少年,整一村子人都那麼有學問啊。

第三十章 後生

有的人會起榜樣作用的。

鄭朗在詩社上奇跡般地的表現,狠狠震憾了四鄉八里。若是一群小孩子罷了,參加詩社的還有二十歲出頭的青年俊傑,生生全部羞退,於是越傳越邪乎。

胡金牛說話纏雜不清,也傳得快。認為鄭朗經常來此渠一邊洗腳一邊唱歌,一邊「清腦袋」。

道理兒也解釋不通。於是呢,認為這個渠水有靈氣了,所以才在短短一年多時間,將一個敗家子變成了神童。嗯,這一回解釋通了。但也轟動了。那家父母不想望子成龍?一個個帶著自己兒子,來到此渠前一邊洗腳,一邊唱歌,帽子與腳有沒有洗乾淨問題不在緊,可得讓兒子頭腦洗乾淨了。

原因讓人哭笑不得。

劉知州也不知,一看,不得了啊。

宋代人喜歡唱歌,指不准一個賣豬肉的,一手提著大板刀砍豬脊樑,一邊還唱著晏殊溫文的小詞。

可這麼多人,在唱《漁父》,在洗滌心靈……

以前看唐史時,總說五家七姓名貴中華,都傲視皇室,不理解。這一回相信了,這就是滎陽鄭家的文化底蘊哪。

對身邊衙役說道:「古人云,孟子三遷,沒有鄭家莊如此的景象,怎麼有鄭家子那麼出色的少年。」

衙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指什麼意思。這一村子人怎麼哪?可知州偏要這樣說,只好彎腰道:「是,是。」

帶著百感交集的心情,來到了鄭家。

鄭家幾個婦人驚喜的要燒水沏茶,被劉知州阻止了。不能小視,指不准此子以後成就會遠在自己之上。說道:「小郎在何處?」

「他在房裡讀書寫字,一年多來都是這樣。」

「某也聽說了。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耳聽為虎,眼見為實,看一看他在房裡究竟做什麼,就知道才氣從何而來了。走到房裡,看到兩個書架,有許多書上插著書籤,證明經常翻閱的,滿意的點了一下頭。

接著又看著鄭朗,正在寫字,走過去看,在默寫司馬相如的《喻巴蜀檄》。

那條渠上幾百人在洗腳,有沒有人將心靈洗滌,未必有之。但此行,自然的生趣,春天的清新,無拘無束的遊行,卻讓鄭朗洗滌了一下心靈。

回來看,還是看書寫字。不過注意力放在了駢文體上面。

古代出現了駢文,有各種原因,最主要當時的口語簡單。上到士大夫,下到老百姓就用那些簡練的語言說話的。加上發現駢文似乎琅琅上口,所以出現了一些優秀的駢文。隨著人類進步,口語複雜化,後來人寫駢文越來越難了。這麼長的駢文,每一句要對押韻對偶,再要求每一句言之有物,怎麼可能?

看一看《古文觀止》與金聖歎的《天下才子必讀書》收錄了多少駢文?宋朝時有許多文人寫過駢文,然而兩本書裡一篇都沒有收錄進去。正是因為宋代人口語很接近後來的普通話,再好的才氣,不適應這種書體,因此很難寫好駢文。

但它現在的地位很重要。

在宋朝沒有對科舉發起一系列進一步的改革之前,進士科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雖有官員爭議將論策放在詩賦前面,可大多數詩賦的地位比論策的地位高。

詩不用說,要押韻對駢。賦,也就是駢文體。

甚至有古板的考官嚴令論策都要四六分體來作。

所謂的四六分體,也就是宋朝的一種看似的新駢文體,即白描駢文,很少用典,以古文作法,氣勢要暢,筆要簡淡,或者分為六條,「一曰散行氣勢,於駢句中見之。」「二曰用虛字以行氣。」「三曰用典而仍重氣勢。」「四曰用成語以行氣勢。」「五曰喜用長聯。」「六曰多用議論以使氣。」

駢文無論是前世的學習,或者硬盤裡儲存的資料,都是自己的弱項。

這也成了鄭朗學習的重點。

四六駢,南北朝的駢文大約不能當作榜樣,只好學西漢的駢文,特別是司馬相如的一些文章。

洗滌了一下心靈,字似乎這一刻又有了新的長進,性格宅,常無我無人,一顆心都沉浸於字與文章當中,竟然沒有發現劉知州的到來。

大娘要喊,劉敬搖了搖手,制止。就站在邊上看。

隱隱的發現幾日不見,小傢伙的字又在突破,字跡行間裡充滿了一種放達,一種自然的生機,一種讓人神怡的趣味。這樣的字,若是有人能將王羲之一成嫵媚寫出來,兩相放在一起,讓四兒比較,四兒會顧忌著主人的面子,說,差不多吧。

看看人家的嫵媚多好看啊。

但在劉知州眼裡不同的。

站在邊上看得如癡如醉,屋中於是就出現了一幕奇怪的場景,寫的人渾然不覺,看的人也渾然不覺,安靜一片,只聽到幾人細微的呼吸聲。

寫到最後一行字:已親見近縣,恐遠所谿谷山澤之民不遍聞。檄到,亟下縣道,使鹹喻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徐徐放下筆來道:「故有此檄,輕輕而畢。」

心中還歎息了一聲,即便是司馬相如的賦文中,也不完全是駢文,為了表達意思,多處用了散文化,這才形成了一篇篇優美的文章。他的才情,他的年代,都如此了,遑論宋人。

「正是,此文乃司馬長卿諸篇最有名的其一。」

鄭朗扭過頭,施了一禮:「見過知州。」

很禮貌,然而不流於巴結邀媚,態度坦蕩。不過豈要說他,就是大內裡面那位老太太,鄭朗見了她,也未必會有多少巴結的媚態。

劉知州更歡喜了,道:「這篇字可否贈送給我。」

「知州賞識,豈敢不從,只怕污了知州的法眼。」繼續用不亢不卑的語氣緩慢的說道,一種雍容,一種淡定,像是神馬,像是浮雲,就從鄭朗一張圓臉上閃現出來。

長相不及岑大少,可這種浮雲,讓劉知州喜不自勝,拉著鄭朗的手說道:「小郎過謙,小郎過謙。」

這個動作,幾位婦人與四兒多是看不出來的,只有在青樓裡聽過見過許多事的六娘七娘,還有陳四娘眼中出現了愕然,豈是拉手那麼簡單,這叫提攜。

也要看鄭朗如何做。

劉知州同樣在看。

鄭朗看著他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微微一笑,道:「小子一定不負知州的厚愛。」

不但居然受之,態度坦蕩之極。

「哈哈哈。」劉知州大笑,笑聲幾乎穿破了屋宇,開心道:「小郎,老夫來到鄭州一年有奇,看到了小郎,乃是老夫最開心的事。」

第三十一章 好多老浪花

坐下來,劉知州臉上堆起笑容,呷了一口茶說道:「小郎,今天秋闈可有意否?」

宋朝尚文,每年省試,也成了各州知州較勁的場所。甚至或明或暗的資助舉子,讓他們後顧無憂,好去考一個好名次。然而各州的經濟環境不同,教育水平不同,有的州能考中很多進士,有的州多少年才出一個。這也是政績之一。

晏殊十四歲賜同進士出身,天下美之。若是鄭家子十二歲中解試,明年就有可能中省試,比晏殊還小一歲,那麼自己功績薄上會濃濃寫下一筆。

還有一個話外之音,今年他在鄭州任上,一拉手,懂的,只要他能將詩社上的才華發揮出來,好名次就有了。

「多謝知州美意,然後生自幼年時受先父教誨,學習了幾年。自先父故去,一度放任自流,過了幾年荒誕不經的生活,耽擱了數年辰光。直到前年醒悟過來,認真學習的時間很短。學得越多,就如登山,看得越高,才知道學問的廣大無比,自己學識的淺薄。僅是一首詩不能代表什麼。後生年十二歲,寫了出來,眾人驚奇,若是二十二歲呢?泯然眾人矣。」

後生放在稱呼上有多層含義,有指較後出生的人,有指後輩,有指後嗣,有年輕人,有指青年男子,有指醒悟晚的人,還有指是學生!

拉了一把,稱呼由小子改成了後生,其意自明!

劉知州臉上開出一朵朵荷花。

況且此子不驕不躁,值得載培。

鄭朗繼續說道:「進了考場,考官閱卷可不會分年齡大小,只看文章。而科考要考詩賦論策經義,後生現在進入考場,還略顯吃力。苦讀幾年後,稍有長進,再去科闈不遲。」

「受……之。」差一點說受教啦。

終打消了勸說鄭朗今年就參加科闈的念頭。

敘說了一會兒,看了看,鄭家家境尚可,不是貧困家庭,自己還能拿出一批經濟資助,只好說道:「以後若有什麼難處,前來尋某。」

「後生謹記。」

劉知州這才高興的離開。

路上忽然好笑起來,這樣的舉止談吐,自己居然不相信范仲淹的話,讓一個小姐說疑了心。再無遲疑,將鄭朗寫的那首詩以及今天默寫的賦文,全部送到了東京城。甚至將二人的對話都寫了一遍,看到沒有,十二歲的孩子說話比大人說話還要成熟。同時也宣告,這是我後生啦,你們誰也別想搶。

宋朝實際排斥門生現象的,可杜之不絕。

象歐陽修這個吵架的高手,因為文章寫得好,被許多人視為宗師。朝廷也無可奈何。

……

大舅又來了。

他倒不是拍馬屁的人,自家小妹,心痛的。而小妹的指望就是這個大侄子了。

見了面高興的說道:「朗兒,好消息,劉知州將你寫的詩送到京城。」

送到京城?鄭朗眼中略略迷茫了一會兒,迅即明白,宋朝武將處境委實可憐,文官卻無法無天,特別是言官,專職工作就是噴人,上到皇帝宰相,下到地方百姓,每一個皇帝都讓言官噴過許多口水過。

噴得越厲害,老百姓越傳言是好官,於是越噴越來勁。許多地方官噴得無法可想,不敢有作為了,一有作為,必然牽扯到利益,也必然引來言官的大團大團口水。

但提撥後進,問題不大。中間沒有多少利益牽扯,於是從宰相到地方的知州縣令,皆喜歡提撥後進。像外戚錢惟演,馬上就會在洛陽做一件事,帶著歐陽修、謝絳等人整天玩樂,甚至歐陽修幾人因雪阻於龍門,錢惟演派人冒雪送來廚師與歌妓,吃的玩的得備好,公務我安排人代你們做了,多玩幾天,不用這麼急回去。若是廚師燒菜不好吃,我馬上會換掉,若是歌妓長得不美麗,歌唱得不好,舞跳得不好,或者……某一方面不好,我也馬上換掉。

所以做宋朝的文官,真的很快樂。

這件事是雅事,劉知州做了,也無需隱瞞,讓大舅得知,跑來報喜的。

鄭朗卻搖頭道:「未必是喜事。」

論經義駢文的造詣,他此時未必能勝過許多人,包括大舅。所以明知劉知州有意提撥,也斷然放棄了今年的秋闈。

可歷經千年的演變,後人的分析,硬盤裡還儲存著一些資料做參考,休說大舅,就是後來的蘇東坡,不談才情,那是自找苦吃,但論理解力,無論蘇東坡善長的詩詞文書,或者繪畫,能讓鄭朗忽悠得落荒而逃。政治亦是如此,鄭朗對政治的洞察力與理解力,也遠在大舅之上,甚至還在劉知州之上。

「為什麼?」

「大舅,為什麼我在詩社上一出,引起轟動,是不是因為年齡?」

「是啊。」才華一部分,沒才華,三歲也沒用。年齡也是一個關健。

「若是誇一誇,是不是一個祥瑞。」

「我看你啊,是自誇。」

「自誇不自誇,我心中有數,別人誇獎,我依然是我,別人譏笑,我依然還是我。」

「不錯。」大舅終有些慚愧了,看看自己,別人一誇,尾巴就翹上天啦,別人一諷,馬上就不樂意。居然還不如這個小屁孩子。

「再問一件事,太后對先帝感情好不好?」

「好啊,還用疑問嗎?」

「那麼我再問大舅,乾興元年,太后為什麼用王相公與呂相公的建議,詔以天書等物,陪葬永定陵!」

大內那個老太太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一個溫柔版的武則天,對權利留戀無比,然而卻是一個地道的務實派。宋真宗耗盡無數人力、財力請來的「天書」等物,一般來說,要神聖的供奉。

後人正是因為宋真宗搞的這些祥瑞,封禪等活動,將他怦擊得一文不值,其實還是一個很好的守成之君,拋去這一瑕疵,對百姓也不錯,國家治理也可,為後面宋朝經濟興盛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底子。

作為丈夫最心愛的妻子是怎麼做的?

全部送到鞏縣大墳裡埋藏!天上的東西人間不該擁有,誰請來的誰帶走,那怕是丈夫請來的,老娘不伺候。這是一個很務實的婦人。自己年幼揚名,沾了一些腥氣,劉知州這個做法,純是自找無趣。

「大舅,時代不同啦,晏學生是在真宗年代,十四歲就中了進士的,換作現在,就未必能中。天聖二年,宋癢與宋祁兩兄弟同時高中,小宋才情在大宋之上,為什麼讓大宋作為狀元,小宋只列在第十?」

「那該怎麼辦?」大舅慢慢地也想通了,擔心的問。

「詩是我作的,字是我寫的,並不是有意弄祥瑞,勿喜也無憂。」

「是……」大舅忽然醒悟過來,問:「你是怎麼想到的?」

老子還沒有想起來呢,就算我無能,長江後浪推前浪,我這朵老浪花死在沙灘上,可人家一個堂堂的知州都沒有想到,一群聰明的幕僚都沒有想到,為什麼你就想起來了?

難不成全部變成了老浪花,一起即將死在沙灘上?

第三十二章 岳父的糊塗

不想打擊大舅一顆老嫩的心,撒了一個小謊,道:「大舅,爹爹沒有過世前,聞聽太后此舉,曾在我面前評議過此事。」

大舅捂了捂胸口,道:「朗兒,你差一點嚇著了我,真以為祥瑞出現。」

但也納悶,就是妹夫說的,又怎麼著。他只說了太后務實,不喜歡祥瑞,後面的還要靠小傢伙聯想。並且這兩件事皆是大事,自己知道,新知州知道,為什麼都沒有想到呢?

因此,看著這個小侄子,眼光也出現了一些畏懼與驚疑。

結果鄭朗猜中了,過程猜得有些差錯。劉娥呆在張府十五年,這十五年無所事事,只好博覽群書,研究琴棋書畫。她大腦裡沒硬盤,可智商發達,記憶力強,後來做皇后時,朝政事務與大臣相互的關係,只要說一遍,她就能記得所有細節,並且用高智商將來龍去脈理清楚。所以這十五年,已經讓她變成了一個才女。

包括書法,未必能寫出大家風範,但對書法的理解力,也超過了劉知州。

看到後,十分喜歡,不但似是一種很好的新書法,而且僅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寫的。差一點讓鄭朗猜錯,正準備傳喚鄭朗,讓他到東京城,讓自己看一看。可她是女人,心思細膩,就看到了劉知州寫了八個字,改頑勤學,閉門苦讀。

沒有用劣與惡、壞,這三個詞眼,是頑皮。

劉娥感到有點不對勁,派人打聽了一下。其實不用去鄭州打聽,鄭朗的光輝事跡,東京城也在傳揚。先是壞的,如何十歲狎妓,如何撥小刀子。然後是好的,大家感覺不一樣,有驚奇,有慨歎,有愕然,有不解,有迷茫。這個華麗的大換身,大家一起不能適應。

本來是好事,浪子改惡向善,比如周處,史書都褒獎之。可劉娥聽到撥小刀子,眉毛皺了起來。這份「勇敢」「狠強」,使她想到了三個人,寇准、丁謂、曹利用。

估計讓鄭朗知道,能直接昏倒在地,咱連考中省試的把握,都不敢說,你老人家乍就將我與這三位大神相比較呢?

劉娥遲疑了,人才是不錯的,可她不喜歡果狠的人,要人才不要太多,朝中的王曾連中三元,才氣豈不比他高?但正因為礙了她的事,正準備找一個理由,將他罷出朝堂呢。

於是不報。

扣下來了,也不獎,也不罰。

倒是小皇帝聽聞此事後,悄悄翻出來,他最大愛好就是練書法,不過練的是飛白體。所謂的飛白體,相傳是蔡邕看到修鴻都門工匠用帚子蘸白、粉刷字,受到了啟發,創造的字體。筆畫裡帶絲絲露白,所以名為飛白體。寫得好,往往產生一種很震憾的藝術美,從唐到宋,許多人皆練習這種字體。

但不代表著他對其他書法不懂。

看到後,先是驚奇,後是驚喜,十分喜歡。可他上面的老媽太強勢了,不敢吭聲。

劉知州也納悶,難得的天縱奇才,為什麼太后一聲不吭,然想到了老太太古怪而又強硬的脾氣,劉知州心中鬱悶,卻不敢做任何表示。於是此事冷了下來。

中間的過程無人得知,但一開始時,讓鄭朗不勝其煩,聽聞後,許多鄉間學子前來登門拜訪。本想寫一張告示貼於門口,我只想安心的讀書,不是商人,要交往,要人脈關係,好做生意。也不是交際花,需要交際,需要人抬捧,來抬高自己身份。

可這樣一來,自己不是放達,而是狂妄自大,可以寫,但他的真才實學,遠沒有到那地步。只好苦著臉,接見,然後寒暄幾句,送客。

漸漸的,見到京城那個老太太沒有了消息,這一風勢才消停下來。

……

讓肖伯到山上砍了幾個粗竹子,用鋸子鋸成一個個小段,以節為底,中高部分為頂,並沒有打磨。只是試了一下刀。

經過一年多臨摹,繪畫的功底也有所長進。繪畫功底,僅能起輔助作用,與雕刻還是兩回事的。

也不求做最好,至少得做一個大模樣出來。

想做的正是另一件工藝品種,文房雜項之一——筆筒。

這事物很早就出現了,多用木頭,後來還出現用銅、等金屬做的筆筒。到了宋代後,又出現了瓷筆筒,如今鄭朗所用的筆筒正是用瓷做的。可是宋代筆筒做工都很粗陋,直到明代後,才發展起來,工藝變得精彩,材料也更廣泛,各種精美的瓷器筆筒,玉製筆筒,象牙制筆筒,還有的就是竹子做的筆筒。甚至有的做工好者,後世能拍賣上千萬人民幣的價格。

竹製筆筒有,窮人家用的,砍一個筆筒,放上毛筆,至於在竹子上做雕刻,也許有之,但鄭朗還沒有看到過,腦海裡也沒有印象。即便有,頂上無聊的在上面刻幾個字。

拿起了刻刀,腦海裡知識有的,比如高浮雕、淺浮雕、鏤空深浮雕、立體高浮雕、剔地浮雕、圓雕毛刻等刀法,還有注意竹表與竹肌不同色澤對層次的影響,有的還會奩漆螺鈿。

取竹料時也有講究,最好是竹根部分,竹子向上長,幾乎都是一樣,直直的,但竹根受地形影響,會有一些細微的變化,有的會長成奇形怪狀,對於做筆筒來說,卻是好材料。竹子本身的堅硬年齡顏色等等也要琢磨,將料做工。

腦海裡一大堆知識與圖像,拿到竹筒,卻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其實,還是他的愛好決定了這個舉動。對婁煙使一個小壞,僅是借口,用四張紙寫上字,計謀也就成功了,何必非要用竹筆筒?

然而要做竹筆筒,就要鑽研,也會浪費學習的時間,於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就像學彈琴,學繪畫一樣。

鄭朗也知道自己水平,開始並沒有選竹根部分,甚至都沒有親自前去竹林,挑好的竹根。只選擇質軟的竹子前端試刀,搗鼓了一會兒,慘會忍睹。比他第一次向陳四娘學琴,更是可憐。

可他性格沉穩,能忍耐,並沒有氣妥,每天讀書讀累了,字也寫累了,或者學著繪畫,或者學一會兒古琴,或者拿竹筒出來搗鼓一下。繼續過著很宅的生活。

倒是幾位娘娘很奇怪的問了一回:「朗兒,你在做什麼?」

「大娘,三娘,四娘,六娘,七娘,我累了,刻著它好玩,當放鬆的。」

「我的兒,苦了,柳兒,四兒,過來,替郎君揉揉手腕,捏捍胳膊,捶捶背。」

「喏。」兩個小蘿莉笑嘻嘻的跑過來。

大約看到鄭朗變好,大約聽到詩社上發生的事,柳兒生份的態度轉變了很多。

她們會捶什麼背,幾個娘娘一走,鄭朗說:「得,你們還是息息吧,別弄痛了我。」

笑嘻嘻的退下去。

不久後,平靜的生活被打破,收到了兩份邀請,第一份是他泰山發來的,派了一個老僕,接他去孟州。發生了這件大事,崔有節不可能不知。十分不解,寫了一封信給劉知州,我女婿那個字我看過,並不是很好,為何你如此誇它?

此時劉敬心中正鬱悶,回信語氣也變得不大友好,說,你也是中過進士才進入官場的,為什麼一個字好壞,你都看不懂?士大夫說話,要講究一個溫文爾雅,後來富弼做了首相,韓琦很不聽話,就勸。偏韓琦是一個十分霸道的主,做下屬要凌慢上司,做上司,要欺侮下屬。便不高興的說了一句:「你又絮叨了。」

富弼也吵架,可第一次聽聞有人用如此粗魯的語言向他說話,色變,問:「絮是何言?」

韓琦只是聳聳肩,富弼差得差點吐血。

劉敬用了這個語氣回信,措辭算是很嚴厲了。

崔有節不好再說,是真是假,還是將女婿喊來,再寫一遭看看。但他心情同樣很鬱悶,就算我上次看花了眼睛,可這個字還在我手上呢,怎麼就是好字?好在哪裡!

越想越糊塗。

鄭朗也沒有回絕,帶了一些禮物,跟著老僕就去了。

但安的心眼有些兒不好。

第三十三章 三變小妻子

這門娃娃親,他不是很反對,也不是很排斥,就像後世戀愛的婚姻,未必全部會走向白頭偕老,包辦介紹的婚姻,也未必不會善終。

況且這時代,多數如此。

可他要看看小妻子長得什麼模樣,宋朝不是後世明朝,理教嚴,許多人家將閨女關在房間裡,半步都不讓出。對方長得好壞,只能聽媒婆忽悠。宋朝,特別是北宋時,風氣多少稟程了唐朝一些開放的習俗。又小,若有心,能見到面的。若是長相好,再有一些慧氣,雖說女大十八變,但十二歲的女孩再變也變不到哪兒去。自己態度就慎重一點。若是那種恐龍級別的,乘早想辦法吧。那怕出一點醜,就在孟州惡搞幾幕,讓岳父死了這條心。

到了孟州崔家的府上。

岳父岳母全部坐在客廳,對這樁親事,崔有節的妻子徐氏放在戰略性的高度。

崔家有六個子女,三子與二女是另外兩個小妾生的,其餘四個孩子都來自她的骨肉,只有小女長得最好,也最聰明。可丈夫訂的這門親事,讓她每天都在心驚膽戰。

前年的醜名遠揚,去年沒有多少作孽事,可在端午節又闖了一禍。今年轟動更大,大多是好的,可也有不好的,比如說他是為了一個老妓才怒髮衝冠,比如說他有可能讓人代筆。

一個屁大的孩子。

她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

看到了,一張方臉,不是很醜,也不是很英俊,很普通的一個人。心中略略有些失望了。

鄭朗若無其事,神態坦然,施施然的敬了一禮:「見過泰山、丈母。」

「坐。」崔有節說道。

他這兩年來同樣心驚膽戰,去年出事後,沒有去鄭州,自己在任上,往外州跑的次數多了,必然會被人知道,於是派了人暗中打聽了一下次,似乎情有可願,那次打架他不是肇事者,平時也都關在家中,聽說是讀書,心裡略恢復了一些信心。支持他信心的,正是這個女婿的舉止。

鄭朗坐了下來,四兒站在邊上好奇的看著徐氏與崔家的其他人。

崔有節道:「你在詩社上寫了一首很長的詩。」

「是。」

「能不能就著孟州春末夏初的情形,再作一首詩?」

這個命題並不難。

但你讓我寫就寫啊,此時鄭朗心態不一樣了,當時才來鄭家心中還很茫然的,幾個娘娘彷彿塌了天的表情,使他再三委屈求全。可如今心頭有了一些底氣,還有隱隱有一些反感,於是直接答道:「那天是小子突然來了詩興,才作出來的,今天恐怕想不出來了。」

崔有節盯著他看,過了一會兒說道:「那你將那天寫的詩默寫出來。」

詩你可以不寫,但字要寫。

對這件事,一直讓崔有節困惑著,先將這個謎團解開。

想看我寫的字啊,那也不行,我還沒看到你女兒呢。支吾了一下,說道:「好。不過泰山,小子可否先雪隱去。」

崔有節眉頭擰了一擰,你小子怎麼回事,屁股還沒有坐熱呢,就要上廁所。可不能讓他憋著,只好道:「好,你去吧。」

鄭朗沖四兒擠了一個眼神。

四兒不知道,跟了出去,鄭朗低聲說:「四兒,你要想辦法看看崔家那個小娘,若是普通,長相舉止還能過得去,回來後就擠一下眼睛。若是長相漂亮,舉止溫婉,回來後擠兩下眼睛。若是長相十分美麗,舉止大方,有秀媚之氣,回來後擠三下眼睛。」

想了想,怕四兒小,弄不清楚,又說道:「像柳兒那樣的,擠一下眼睛,像田七娘那樣的擠兩下眼睛,像白玉娘與譚婉那樣的擠三下眼睛,懂嗎?」「好來。」四兒賊兮兮的笑道。

小,覺得好玩。一滴溜跑走了,抓到鄭家一個家僕問道:「你家小娘呢?」

家僕看她歲數小,也沒有想到其他,答道:「大娘子回娘家來了,今天早上小娘子陪大娘子到寺裡上香去了,還沒有回來。」

四兒傻眼了,人都上香去,怎麼看出美醜?

跟在僕人後面,有些愁。

僕人不解的問她:「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看看,看看。」心虛地說。腦子裡卻在想著如何完成小主子交待的任務。轉了轉,居然真讓她想出一條主意,又問道:「我聽說你家小娘子長得貌若天仙。」

「反正比你家小郎君好看。」僕人沒好氣的答道。

四兒就在琢磨了,比自家小郎君好看,算什麼回答?再想著小郎君的樣子,不算醜吧,可也不算英俊,小腦袋瓜子將幾個認識的人逐一比較。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長相大約與柳兒差不多。

她在琢磨呢,鄭朗不能呆在廁所裡面不出來,拖了一會兒,走了出來,淨了手,來到客廳,卻發現岳父大人早就替他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四兒沒有回來,也沒有了心情,應付的重新將那首《陽關三疊》再寫一遍。兩人玩的這個小動作,崔家上下還真不知道。崔有節只注意字了,嗯,看了一行,寫得還是不錯的,比上次看到的字,顯然有了巨大的進步,可也不能讓劉知州失態啊。

心中茫然不解,難道我活回頭了,好字壞字都分不清?

四兒就回來了,鄭朗沒有用心,房間裡動靜一清二楚,立即扭頭看。四兒擠了一下眼睛。鄭朗明白了,只是一個普通的小丫頭嘛,柳兒級別的。還好哪,不是恐龍。興趣不高,但稍用了一份心了,剛才用了一分心思,這一刻用了三分心思。剛寫到獻華章時,字轉變了。

「咦。」崔有節驚訝了一聲。

這一回寫得真不錯。

但還遠不能讓劉知州驚訝,便問道:「是不是寫這種字要喝酒?」

有例可尋的,比如李白一喝酒,那個詩就有了仙氣。雖這樣問,若真是如此,那又失望了,難不成進了考場,還帶著一個大酒壺子?

「泰山,不用,那天人多,小子緊張。」

「好,那你繼續寫吧。」

寫了兩行,外面走來一個小少婦,二十不到,盤著峨冠髻,長相清秀,四兒不認識,心裡面卻想到,大約小娘子與她長相差不多吧。鄭朗卻施禮了:「見過大姐。」

「你這幾年做下了很多好事啊。」

「一度是迷失了方向,做了一些頑劣的事。」

「是不是很有趣!」大姐譏諷地說。

「菁兒,不得胡鬧。」崔有節此時心中再次意許,至少有一點,這一年半,這小子是在閉門苦讀苦練,不然字跡進步沒有這麼大,都快趕上了自己長子的書法。

大姐不敢再吭聲。

就在幾人說話的時候,四兒又悄悄溜走了。不能想啊,至少要看到人,才能確認美醜。大姐回來,那麼小娘子也會一道回來了。於是偷偷的溜走,人小,居然再次沒有人在意。溜了出來,再次抓住一個老婢問:「小娘子呢?」

老婢一指:「她剛回來,去閨房了。」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抹綠影,正向圓形拱門閃了過去。撥腿追上,很利索,老婢直搖頭,鄭家果然沒有規矩,小主人胡作非為,連小丫頭都是一個野性子。

四兒顧不了她的看法了,幾步跨到拱門裡面,拱門裡有一個小園子,有花,有樹,有一叢假山石,幾株不知名的花卉正開著紅色的花朵,那抹綠影正走在花朵下面,她大聲喊道:「小娘子。」

心裡面想到,這一回終於看到你本人了。

綠影回過頭,這一回終於看到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子,也長著團臉兒,可是眼睛很大,十分靈動,肌膚潔白、粉嫩,一身綠裙與紅花相得益彰,更顯得楚楚動人。

不妥,自己錯報了消息,這個小娘子絕對是眨兩次眼睛的級別。喊了一聲,來不及說話,撥腿就往回跑。鄭朗正在寫字,四兒又不敢喊,於是直咳嗽。一屋子人全部古怪的看著她,鄭朗回過頭,搖頭,眨兩次眼。

鄭朗糊塗了一下,心想,難道方才四兒看錯了人。大約可能,歲數小,認錯了。原來是漂亮級的,難怪崔家人十分傲氣,換自己攤到這樣的女婿,女兒生得也可,心中定下來不樂意的。

能有漂亮級別,心中也就滿意了。最好是行首白玉娘那樣的級別,可那樣的女子終是少的。這一次更認了真,最少拿出了六分心態。

「咦!」崔有節再次奇怪的叫了一聲。

此時正寫到猿猴狂奔石峽樹,鶯鳥倉惶枯林灣,字變了。十分好看了,崔有節臉色終於慎重起來。可他不理解,為什麼一眨眼字就變了三次。這首詩其實他早就聽說過,三疊陽春,節奏氣勢合著曲譜來寫的,先是中正的一段開頭,然後漸平,忽然撥高,再平,再撥高,再平,再撥高,最後餘音裊裊收尾。

可詩境有三疊,難道字的好壞也需要三疊?

還有他不明白的地方,這個字能叫好了,能讓劉知州讚歎了,可還沒有到讓劉知州折服的地步。在官場上,自己與劉知州就是打醬油的,從這個州縣到那個州縣,與宋朝百姓之九十地方官員一樣,因為政務能力,這一輩子休想再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可也是進士出身的,眼光相差不會很大。就是現在這個字,十分好看,也不會讓劉知州失態,更不會因此獻給了京城那個老太太。

徐氏這才說道:「這一回能勉強看上眼,與嫻兒的字相差不大。」

「娘子,勿得亂說,嫻兒的字寫得好是好,可是女兒家的字,秀媚,終難上正堂。」沒有好深說,這個字中的意趣與新意,即便小女兒字寫得很好看,也不及了。

鄭朗沒有全身心投入,也聽到夫妻二人小聲的對話。腦子飛快的轉動,丈母娘的話別當真,主要是從丈人嘴中的話去分析。僅說秀媚,難上正堂,但沒有說差得太遠,難道這個小妻子的字寫得很不錯?

別的不說,僅是年齡,就值得一聲誇獎。

心中又歎息,這個年代,雖不像明清那麼古板,終不好啊。還是後來相親好,媒人父母雙方見一個面,當事者二人面對面看一看,不滿意立即離開,稍稍滿意留下來,家長撤走,兩人交流,至少第一面能瞭解一個二三分。

對過面的,可那時候他們都在吃奶,懂什麼?

腦子裡有了一個模糊的印象,長得還可以,能寫一手秀媚的小楷,其他的一慨不知。有些暈。正在這時候,外面一個綠裙雙髻少女走了過來,說道:「大郎,大娘,小娘子在寺裡為大娘求了一道平安符,托我送給大娘。」

「放下吧。」

一個很俏麗的小丫頭,大約是小妻子的貼身丫環。小丫環也用眼睛瞅著自己,明白,自己派四兒打探情報,小妻子也派這個小丫頭打探一下,看看自己長得十分樣子,或者說什麼話,或者做什麼事的。

然而四兒撥腿就逃。

不好啊,剛才看到的豈不正是這個小丫環,讓自己當成了少主人的未婚妻。這個失誤可大啦,一邊跑一邊拍腦袋。終於她反常的舉動引起了屋子裡的人注意。

崔有節問道:「侄兒,你家的小婢怎麼啦?」

「她小,性子好動。」其實鄭郎也在糊塗,這個小丫頭在做什麼?

「沒管教。」大姐嘀咕了一句。

現在指著四兒的鼻子罵,她也要跑。因為小,辦事不力,所以這件事越來越荒唐。

崔家小娘子的閨房知道,直接跑過去,鄭家帶過來的人,又不好阻攔,再次跑進了那個拱門,來到房屋前,推開了門,一個小姑娘正在拿著方帕繡花。

看著這個小姑娘,四兒愣住了,就站在哪裡傻看。

好漂亮,小瓜子臉,眉目如畫,眼睛清澈似秋水,唇含櫻桃,就像從畫中走來的美人。白玉娘她們也漂亮,可讓她總覺得與這個小姑娘相比起來,那方面不如。

那肯定會有差距了,長相差不多,可崔家的小娘子是良家女,白玉娘她們在煙塵裡生活的,多了那種風塵味。但不是她所能明白的。

崔嫻看著這個奇怪的客人,問:「你是誰啊?」

「我是我家小郎君的小婢。」

得說你是那家小郎君的小婢,不過崔嫻聰明,今天家中只來了一個小郎君,定是那個敗家子的小丫環了。復問:「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你是不是崔家的小娘子?」不能再弄錯,先確認下來。

「是。」

「好漂亮。」

崔嫻一笑,這樣的話聽得太多了,又問道:「你來做什麼?」

「我啊,我啊……」四兒不知道怎麼回答,猛然看到她手中的方帕,說道:「小娘子,你繡的花很好看哎。」

「爹爹讓我學繡的,坐下說話吧。」心中充滿了憂愁,但不能向這個小丫環發火,態度倒是很平和,正好來了,從這個小丫環嘴裡掏一些消息。但她一提坐,四兒忽然想起來了,不能坐,自己這一回錯誤可犯大了,這麼漂亮的小娘子,自己居然只擠了一下眼睛,兩下眼睛,得立即回去糾正。說道:「不了,我要回去。」

慌慌張張向回跑。

鄭朗已經將這首長詩寫到了古戰場這一段。就聽到四兒又在咳嗽,扭過頭,見到四兒先是搖頭,後是狠眨了三次眼睛。鄭朗很暈,雖說小,心智沒有完全成熟,可柳兒、四七娘與白玉娘三人長相區別,應當能分得清的。怎麼僅一會兒,自己這個小妻子從柳兒變成了四七娘,又變成了白玉娘?都沒心思寫字了,坐了下來,說道:「泰山,可否賞小子一杯茶喝一下。」

「來人哪,上茶。」崔有節喊了一聲。

這麼長的詩寫下來很吃力的。

正在這時候,大哥與二姐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這也認識,二姐聽說也訂了親,還沒有出閣。只好站起來,再次行禮。二姐一眼就看到詩了,喊道:「咦,真古怪,為什麼前後寫的字反差很大呢?」

鄭朗不能回答,全讓四兒害的,於是再次盯著四兒,得確認了。

四兒眨眼,點頭,再眨眼。

鄭朗見到劉知州神情平常,見到岳父岳母神情也平常,然而今天卻讓四兒弄得頭上都涔出汗水。

狠瞪了一眼,四兒作陪罪狀。但究竟是怎麼回事?站了起來,刻意問道:「剛才在跑什麼?泰山、丈母,我與她有些話兒要說。」

跑來跑去的,拉她出去教訓的。

崔有節道:「好。」

「你過來。」鄭朗對四兒喊了一聲,到了外面,確實很氣憤,道:「說說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合著譜兒,讓詩的節奏來了一個三次高、潮,你敢情好,今天給我來了三變小妻子。

第三十四章 考(上)

四兒也知道犯了錯,一緊張,講得更纏雜不清,好在鄭朗擁有的是成人智慧,理了理,終於明白事情經過,有些哭笑不得,問:「她對你說話語氣如何?」

同樣很關健,知道得更多,長相不差,當然,僅十二歲,還沒有定型,不過有一個好底子,以後大約是一個美人。還會寫一手好字,一手好繡花功夫。這也是崔家不大開心的原因,女兒看起來很優秀,但自己不那麼爭氣。覺得不相配了。

還有一點,脾氣,這門親事目前來說,自己家是弱勢,父親死得早,家中只剩下幾個寡婦,論財產,崔家財產不比自家弱,論權勢,崔有節大約到了知州為止了,自己記得起那麼多人名字,並沒有他的姓名記載於其間,也就是前途僅如此。可多少也是一個知州,比自家強得多。

算以後自己考中省試,能不能做到知州這份上,還未必可知呢。

若是脾氣不好,是一個河東獅吼,還不如花一些錢,將白玉娘,或者譚婉贖回來做一個小妾,貞操當真那麼重要?免得以後受氣。

「她說話還很溫和。」

「那就好。」心中有了數,是一個優秀的小姑娘兒。

走回屋中,人家優秀,自己得拿出一些本事來。於是用了十分心思去書寫,這一刻,如同換了一個人,全神貫注,聚精會神,筆若龍飛鳳舞一般,一個個漂亮的大字,從筆尖冒出來。

「咦,好字。」崔有節終於讚歎起來。

好字,難怪劉知州失態。這小子不簡單哪,僅一年半時間,居然進步如此?可又不解了,就算用見到自己與妻子,他有些緊張,前後反差也不會這麼大啊。

緊張?他倆人,在鄭朗眼裡僅是浮雲。

以鄭朗這性格,恐怕泰山崩於面前,才會略略失色,能產生緊張感嗎?

最後一個字書寫完,崔有節忍不住問:「侄兒,為什麼前後有這麼大反差?」

這麼大反差,是四兒眨眼眼眨得不好,不能說,答道:「大約才到貴府上,旅途有些勞累,現在息了一刻,才好些。」

「原來如此,那麼你再寫嵇康那首《幽憤詩》讓我看一看。」

鄭朗有些蒙,幸好我有硬盤,不然這首詩雖是嵇康重要的一篇作品,然而在整個詩作裡面,不是很有名氣的。況且那麼長,有幾人能記住。但這是一門不相配的婚姻,自己只好努力一下了。道:「泰山有命,敢不奉從。」

還真寫啊?

崔有節只是抱著一下希望,寫不出來,也不怪。畢竟不是最有名氣的那種詩,此詩還有些聱口。但想在科考裡有作為,四六分體必須要掌握好。這首詩在所有詩作裡不是很有名氣,可在四言詩裡卻有些小名氣。經常看這些四言詩,對寫駢文同樣有幫助。所以考了一下。

另外還有一個用意。

然而考錯了對象。

提起了筆,寫到: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

寫到這裡時,忽然心中一動,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崔有節。崔有節微微鼓勵的一笑,看到沒有,人家嵇康也和你一樣,從小喪父,靠母親與哥哥撫養,溺愛得不像話,後來卻成了才。

拱了拱手,算是感謝了。

「侄兒,繼續寫。」

三百多字,比他那七百多字任務輕,很快寫好。

崔有節看了看,道:「字寫得不錯,可不能驕傲,還要努力。」

革命尚未成功,僅靠字,是休想高中省試的。小哥,你還得努力。

點了一下頭。

「評一下這首詩。」

能背出來,僅是記憶力好,但還要看理解力的。

「詩情悲慨,詩意淋漓,然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氣。還有用典過多,三百來字,居然幾達一半地方都在用典,典又出於多處。」

「說說看,那幾處用了典故。」

「子玉之敗,出自《左傳》,民之多僻、惟此褊心、匪降自天、嗈嗈鳴雁出自《詩經》的成句,敬慕嚴鄭、萬石周慎又出自《漢書》,善莫近名出自《莊子》,大人又出自《周易》,還有柳下惠縮成了柳惠,萬石指石奮,這些也能算是歷史典故。」

「可用得很貼切,為什麼說它不好。」

「泰山,非是用典不好,如果用典太多,普通人很難看懂。有誰敢說能將天下所有書籍都看過的?所以李商隱才橫千古,正是因為喜歡用典,為後人所詬。再比如科考,若是用一兩典故點綴,可以使文章顯得很有才情。若是用得多,就會過於堆砌,或者冷僻。主考官又不能忍受,往往看到這樣的文章,立即丟下來,而導致名落孫山。」

「你過來。」崔有節對鄭朗的大舅哥喝了一聲。

大舅哥乖乖的走過來。

「你可聽到了?」

「聽到了。」可大舅哥心中也在犯傻,不用典故,我就似不會寫詩作賦啦,這怎麼辦?

「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奈何?」

剛才你說出了《幽憤詩》裡的典故,不考你了,但會一首詩不行的,因此冷不丁的冒出《詩經·幽風·鴟鴞》最後一句。貓頭鷹將你的幼子抓走了,還要來毀壞你的巢穴,怎麼辦?

這是字面上的意思,實際是你現在名聲不大好聽,許多人誤會了你,那麼你該如何去做呢?

鄭朗苦笑,不得不承認岳父的才情,看到沒有,先考《詩經》,信手就拈來了這一句。還借詩喻人。可你也要看看對象,若不是我穿來了,帶著成人的思想,還帶著一個硬盤替我鞏固記憶,怎麼能回答出你的問題?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潛在淵,或在於渚。它山之石,可以為錯,可以攻玉。」

同樣借了詩經裡幾句做了隱晦的回答。我不是那隻大苦鳥,是一隻鶴,是潛在深淵裡的魚,現在只偶爾的現露出一點點才華。不過自己也要努力學習,借前人的智慧,當作錯刀,將自己這塊美玉磨出來。

「斥鴳知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竟離。非出於涯涘,觀於大海海,弗知醜。」

宋朝對道教不排斥,甚至太學專開一課,傳授道學。於是這一句,又轉到了《莊子》上了。可出自三處,第一句好懂,出自《逍遙游》,後面的出自《德充符》與《秋水》。

小雀雖譏大鵬,然知道自己只能飛幾尺高,魯國的叔山無趾因為犯罪受刑斷腳,聞孔子來,要做他的學生。孔子批評他悔悟太晚,無趾說了一段話,我錯了,但知道天地間還有比腳更重要的東西,所以我將先生當成了天地,學習道德,可你怎麼是這樣的人。孔子慚愧,請來進來說話,無趾卻認為孔子太失望,沒有資格教他,而離開。黃河之神以為天下水美全在自己身上,到了汪洋,才感到慚愧。北海神對他說,你走出了黃河界,看到大海,也知道慚愧,可以講大道理了。

崔有節意思是小雀雖然不知天高地厚,可還有一些自知之鳴。不說小雀了,孔夫子那樣的高人還會犯錯誤。但是你呢,現在連一個黃河之神都算不上,更沒有出河界,觀大海,有什麼資格說你是天上飛躍的大鶴,潛在深淵的大魚?

第三十五章 考(下)

崔有節今天幾個提問,不僅是考鄭朗的學問,也在考他的品性,還有一些勸戒。

但大舅哥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未來的小妹夫,心裡想到,爹爹,你這些問題未免太難了吧?

鄭朗也暗自搖頭,難道崔家就這樣考女婿的,那麼還沒有看到過的大姐夫與二姐夫,是不是很悲催?

從容答道:「二十好捶鉤,於物也無視,非鉤亦不察。」

同樣用《莊子·知北遊》一段話回答,大司馬府上有一個捶打鉤器的工匠,到了八十歲,卻做得沒有任何差錯,大司馬詢問他的原因。他回答道,我有所持,自二十歲時,就喜歡捶打鉤器,對別的東西一概不看,不是鉤器的東西,我也不去觀察而分心,集中精力,無心旁物捶鍛。

我天賦你也看到了,只要精中精力,用心鑽研,為什麼我不是一隻大鶴,不會一朝沖天?

崔有節呵呵一樂。

「削去五等,墮城銷刃,箝語燒書,內鋤雄俊,外攘胡粵,用一威權,為萬世安,譏乎?譜十八王,月而列之,天下一統,贊乎?」

這分明是說的秦漢之事。可得找到它的出處,鄭朗不由在腦海裡一幕幕的翻。

崔有節看到他陷入沉思,輕輕的,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如果再對答如流,小子,我要拜人為師啦。

然而他也沒有想到鄭朗還有一個作弊器,終於將它翻了出來,是班固寫的《漢書·漢楚異姓諸侯王表》中的一段話。秦朝懲諸侯之亂,削去所有諸侯,將兵器收集融化成銅人,再封住百姓的嘴巴,燒去諸家書籍,砌長城,御諸胡,兵伐嶺南,安夷粵。以為能存立萬世,可幾十年就亡了國。於是漢朝懲秦之戒,削去異姓王,大封同姓宗室子弟,裂土封蕃拱王。可是數十年後,就了七王之亂,若不是漢景帝的文治與周亞夫的武功,國家就亂了。但真到事情發生時呢?

王莽專政,這些諸王諸侯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一個是農民義軍的功勞,一個是劉秀。可劉秀僅是宗室子弟,一絲這個裂土封蕃的功勞都沒有享受到。

所以有什麼好誇讚的呢?

這是指就算你聰明,就算你努力,總有想不到的事發生,還需謙虛啊。

找到來歷,就好回答了,道:「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於道路問也。」

出自《漢書·丙吉傳》,丙吉出行,看到有人鬥毆,死傷的人倒在大路上,丙吉沒有過問,繼續往前走,看到一個人趕牛,牛舌頭直吐氣,派騎吏問,牛趕了好幾里路了吧。掾吏認為他詢問的對象不對,丙吉說道,鬥毆之事是長安令與京兆尹的職責,作為宰相,只要考核好他們政績的好壞,稟明皇上獎懲罷了。可擔心牛沒有走多遠就成了這樣子,是天氣太熱,氣候不合節令,這才是三公職責,因此派人詢問。

國家興亡大事,不是我現在應當去想的。

我只要做好我本份的事,努力讀書就行啦。若有意外,非我所能掌控,七分打拼,還有三分天注定。這個老天爺安排的,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掌控。老丈人,你是杞人憂天啦!

崔有節大笑,本來還想考一考《左傳》與《周易》,但看到他居然都將《丙吉傳》翻了出來,估計也難不倒。或者出一些枯澀的題目,那不是考核了,成了刁難,失了仁厚之本。

可這番對答,讓他感到很滿意,伸出手,說道:「請用茶。」

加了一個請字。

「謝。」鄭朗坦然呷了一口。

兩人一問一答,除了大舅哥能聽出一些外,徐氏與大姐二姐都沒有聽懂,更不知道其中的可貴。但讀書人,不說這些,又說什麼?有什麼好了不起的?

請你喝茶,用了請字,不會說句謙虛話啊?

三女都冷哼一聲。

性別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崔有節只是看心性,有沒有真的改正,看學問,有沒有前途。至於狎不狎妓,問題不要緊。幾個女人,卻將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先狎一個小妓,動小刀子。後狎一個老妓,賣情學問,反正不大舒服。

崔有節衝她們使了一個嚴厲的眼色,看著鄭朗,又說道:「前年,某為了你,悄悄去了應天府,拜見了晏小學士,托他關照睢陽學院,將你收下來學習。」

不考了,說說家常話。

「多謝泰山。」鄭朗有些動容了。從孟州到應天府,不是去鄭州那麼簡單,他在任上,擔了許多風險。

「不用謝,沒有這門親事,某也會去。畢竟你先父與我曾經有過莫逆的交情。只是很可惜,晏小學士當時推辭了,說是看你以後的表現再說,但此事過了一年多了,再也沒有了下文。某私下琢磨,是聽聞了你去年端午節的消息後,讓晏小學士打了退堂鼓。」

鄭朗沒有吭聲。

「這件事,我也淡淡的過問了一下,其過不在你。去年一年你做得很好,幾乎沒有出門,就關在家中讀書。」心中卻想著另一件事,這小子真不能小視了,作為同齡人當中,博聞廣記,罕有人能及。別人說代筆,這一回崔有節不大相信了。

自己問他詩,沒有作,可這一番詢問,牽連了許多方面的書籍,小子居然對答如流,並且十分得體,已很難得了。這份天賦,不亞於自己小女兒。到現在,他還認為小女兒是很優秀的。

只是這些學問,是以前好友傳授的,還是在這一年多時間內自學來的?後者不大相信,前者居多,自己看到他時,就寫下了那篇條理很清晰的文章了。看來那時候雖紈褲,也不是真正一無是處。

想到這裡,又說道:「實在不行,我改天再寫一封信給晏小學士。他很惜才的。」

「不用,劉知州拉過我的手。」

「拉你的手……?」崔有節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道:「好,好。」

自己有聯親的關係,有的事不大好出面,劉知州僅是鄭州的父母官,提攜弟子,誰個敢說?這個劉知州,看來有些意思啊。笑完後又道:「鳥則擇木而棲,你那幾個朋友還是少來往為妙。」

此時,崔有節對鄭朗的印象大為改觀,既然不是女婿的不對,那麼就是那幾個狐朋狗友的不對了。

四兒暗點頭,到現在為止,這個小主人的泰山,才說了一句人話。

「君子正身以俟,欲來者不拒,欲去者不止,且夫良醫之門多病人,檃栝之側多枉木,是以雜也。」

此時還沒有良禽擇草木而棲這句話,崔有節那句是出自《左傳》,但不是考學問了,只是平常的交談,因此鄭朗沒有從《左傳》中找典回答,而是從《荀子》裡面擇了一句,以此應對。

南郭惠子問子貢,孔子門下的學生怎麼那麼混雜?子貢答了一句,就是這一句,君子正身以待,想來求學的不拒絕,想離開的也不留住,況且高明的醫生門下總會聚著各種各樣的病人,檃栝邊上堆放著許多彎曲的木材,因此孔子門下混雜。

後來根據這個故事,引伸為教育的態度應當有教無類。

老丈人,不能一棍子將人打死啊。

崔有節又是呵呵一笑,正常說話說道理,那麼他有可能會動怒的,但引經據典,卻是十分喜歡。沒那個本事,休想做到。於是說:「可惜你不是聖人。」

第三十六章 蛇書

「我是例。」

說他們不是好人,我以前不也是壞孩子嗎?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終是不好,所以孟母三遷也。」跟好人學好人,跟壞人學壞人,我不是說他們以後就改不好了,可跟著他們廝混,肯定不是好事情。

崔有節說這句話還是很中肯的,你一個小屁孩子,懂什麼?還沒有到識別好壞的時候。

也是長輩的諄諄教誨。

「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這句出自李斯的《諫逐客書》,後來入選古文觀止,都知道了。可宋朝還沒有出現古文觀止呢。

大舅哥直搖頭,這翁婿倆對話多累啦。文化不深,不博聞廣記,是在聽天書。腦袋不好使,同樣是在騰雲駕霧,雲裡霧裡。可憐自己頭腦都騰起了一團團雲了。

「宋襄公為鹿上之盟,以求諸侯於楚,楚人許之。公於目夷諫曰,小國爭盟,禍也。」

小子,人家會聚天下豪傑,那是大國,不是你玩的。

「孟嘗君有客乃夜為狗,以入秦宮臧中,取所獻狐白裘至,以獻秦王幸姬,幸姬為言昭王,昭王釋孟嘗君,孟嘗君至函谷關,關法雞鳴而出客,孟嘗君恐追至,居下有客能為雞鳴,而雞齊鳴,遂發傳出。出如食頃,秦果追至關,已後孟嘗君出,乃還。」

兩人對答,又轉到《史記》上面。我不是秦國,可以後想做一個士大夫,也未必做不成,那麼就要用到一些奇人怪士。雞鳴狗盜之輩都能用上,況且七個出身良好的好兄弟?

崔有節無言以對了,氣憤地問道:「小子,你倒底讀了多少書,能背出多少書?」

奶奶的,好像比我的本事還要大似的。

「一般一般。」

「還是好自為之。」

岳父不用典故哪,那就好辦,一拱手說道:「泰山,若是學壞,小子早就學壞了,也不用人教導,更不會改正錯誤。數子與小子一樣,僅是年少,在家中寵慣,做了一些頑劣的事。於是坊間傳言紛紛。或如小子,當真如坊言所傳的那麼惡劣?他們與小子交往數年,雖不一定要同流合污,但也不能棄之如草履。若是那樣的話,最基本的友情道義都不顧,何談君子,何談立身?不過他們所做為若是真到了惡劣不堪的地步,小子自當學管寧,撥劍劃席。」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道:「那我安排人,引你下去休息吧。」

鄭朗剛準備答一聲好,能住下來,就能看到那個小未婚妻長得什麼樣子。只聽四兒說好,好得若天仙,自己沒有看到。

忽然看到大姐二姐,還有岳母臉上有些陰雲飄啊飄的,道:「勿用了,小子特地前來聆聽泰山的教誨,畢竟年幼,家中幾位娘娘不放心。再說,春光正好,小子也想要一個安靜的環境讀書學習。」

「我這裡也有許多藏書。」

「居於大人膝下,心常慼慼。」鄭朗的性格很宅很散淡,但絕不是那種做事溫吞,拖泥帶水的人,到了重大決則時,同樣十分果斷。若沒有這份狂放之情,也休想寫米體字了。決定了,再勸無用,再次說道。

暈!

只能作罷,讓家中的老僕送鄭朗回去。

大姐鬆了一口氣,道:「爹爹,這個很沒有禮貌的小孩走了。」

崔有節看著幾個女子高興的表情,終於明白,道:「你們哪,婦人之見,果然目光短淺。」

「那也未必,爹爹,當今太后呢?」另一個人出現了。

這個敢回答嗎?

「你怎麼現在才出來?」

「我看看他的字。」

「你看吧。」崔有節將長軸再次打開。

「爹爹,為什麼會出現幾種不一樣的字。」

「我也不解,他說路上勞累。」

「不可能。」

「他……很壞,派了那個丫環,看我。」

「什麼看你?」

四兒匆匆忙忙的回來,崔嫻產生了懷疑,出來了問了一問,立即發現了問題。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崔有節笑了笑,沒有吭聲。心裡想到,你還不同樣派了小婢環兒出來替你看一看鄭家子?

忽然醒悟過來。

原先沒有想起來,現在想起來了,這個小丫環總共出去過三次,第一次問了家中老僕,淡淡說了一句,字寫好了些。第二次看到了環兒,字又變好一些。第三次看到了自己女兒,才將真實本事拿了出來。

這才是出現書體變了四次的真正原因,喃喃道:「這小子,動機不純哪。」

……

走出來,四兒問:「為什麼這麼快就回去?」

崔家僕人就在邊上,不大好說。就不在,也不好說。道:「四兒,崔知州說話是不是很有學問?」

「你也有學問。」

「不行,那是蒙的,僥倖這些書我都讀過。若是他問的問題,我沒有讀過,回答不上來,怎麼辦?」

「那……」四兒都沒有想到其他,人家崔知州都那麼大歲數了,肯定比小主人讀過的書多,而且人家還是中過進士的。這倒有可能。

回到了家,看到幾個娘娘的笑臉,心裡慨歎,還是家好啊。

再次靜下心來學習,偶爾也繼續在竹筒上鑽研。

倒是那兩種怪字,初步掌握了一些小的技巧,於是偷偷的練習第三種字。

這種書體同樣出自揚州八怪之一,是一種狂草。

狂草當以張旭與懷素為翹楚,兩人風格又有所不同,張旭的字象音樂,像詩,像一幅充滿情趣的畫。懷素的字急雨驟風,充滿了俠氣。張旭字略軟略雅,懷素的字略剛略清。但兩人的狂草看似狂,實際上還是有法度的。而不像徐渭徐文長,反正我就是一個寒酸的楚狂生,拿我怎麼著!於是狂到沒有邊了,也許他是書法界的梵高,可鄭朗選擇書法時,腦海裡閃過,立即略過,考慮都沒有考慮。正因為失去了法度。

這有些重要。

比如言官,可以噴著口水進諫,不止包拯一人,許多人做過。

但連痰帶著唾沫,直接往皇帝臉上吐,後果會是……

可是這三人,或者刻意用漲墨,使一幅字出來後,整張紙象被不懂事頑童潑了大團大團墨汁的王鐸草書,皆會注意字與字的虛線貫連,以求美感。但這種書法並不刻意追求字與字的聯接。

不僅如此,又不追求章法的疏密聚散,甚至將每一個字的筆畫、線條與墨塊看成是一種視覺的對比關係,為了追求這種對比關係,包括字形本身,都可以打散。從而刻意追求字中有畫,畫中有字。

這也是揚州八怪喜歡做的事,他們最有名氣的皆在畫上,追求畫的怪奇與革新,在繪畫上折騰完了,又跑到書法這個小圃子裡跑馬。有的跑成功了,有的沒有跑成功。

這種字體卻是跑成功的代表之一。雖然它的古怪,寫出來的字很難認,導致仿佼者不多。在書法界,卻有著很高的成就。

鄭朗第一次接觸到它時,沒有看出什麼畫意,倒是驚歎地說了一句:「蛇書。」

怪是怪,然而卻是他所選擇四種怪書法當中最難練的,那怕就是他練習了一年多繪畫,有了繪畫的底子,那怕他僅力求形似!

第三十七章 有客自遠方來

「端午節,你都不出去啦?」武老三十分失望。

其他人更是如此。

「真的不出去了。」鄭朗說道。

幾兄弟只好失望的離開。

鄭朗確實沒有時間外出,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想要學問好,只有勤學苦練。況且,他又要忙著鑽研在竹筒上刻刻畫畫,還有練習琴技,繪畫,偷偷摸摸的練習幾種新書法。上哪兒抽出時間出去玩?

送走了幾位好兄弟,鄭朗對陳四娘說:「上琴課吧。」

陳四娘抱著琴走了出來。

每次拿次鄭父用的琴,陳四娘都很留戀。

古琴彈奏者技藝是一部分,琴本身也是一部分。比如板材,多以梧桐、梓木、杉木為主,可若是用了泡桐,因為木質問題,音色壽命會很短,因此最好選用白花桐。杉木要老杉為佳,最好是峨眉老杉,有可能是峨眉山特殊地形對木質構成了不同的影響。唐朝著名的雷氏琴就是刻意在峨眉山老林中選杉木的。

琴灰胎必須以鹿角鹿或八寶灰為主,可有民間的工匠為了考慮成本,加入大量的瓦灰,音色也容易松透,可壽命很短。漆面也重要,好的漆面會耐腐、耐熱、耐水、耐油等。這是最重要的三個基本要素,斫琴師的製作技藝又是重要的一點。一把古琴製作出來,好壞不談,最少要保證不抗指、不沙音、不打板,散音、按音和泛音音色與音量要統一,聲音要有下沉感,不散而又悠長那麼更好啦。

在這基礎上可以再細選,琴弦位置,過高會抗指,彈琴會累壞手指,過低易產生沙音。琴面不可過於扁平,過於扁平,在七徽或七徽以上按一二三四弦會感到困難。弦距不可過寬過窄,過寬不易控制,過窄手指會拘緊。琴弦長度要合適,後來琴弦長度規範了,但宋代琴弦長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往往彈琴者根據自己需要隨意購選。可實際過長,音量有了,彈奏某些音調時,卻是很困難,往往斷弦。

這是古人的通病,想要音色亮一點,往往弦長皆超了標準,用技藝彌補弦長的弊端,結果一激動用力,「錚」琴弦斷了。太短更不好,張力不足,振動不夠,發不出應有的音質與音量。琴面要光滑,否則在音振時又會產生沙音。徽位泛音是否優良,徽大小適中,甚至寧小勿大。岳山過厚影響音質,過薄不穩固。龍齦弧度不足易傷琴弦。雁足不能過高也不能過低。琴軫不可過粗也不能過細。

還有其他的各種考究。

持琴者自己也要注意,因為制琴的不規範,一般使用新琴很難彈好曲子,琴越熟悉,越能將自己技藝彈琴出來。地域問題,川琴或者南琴到北方一定要適度加潮,否則容易開裂。北琴到南方會有一度適應期,這段時間音色會很悶。

因此,琴有,很多,但好琴很少。

看著陳四娘的表情,鄭朗很無語。

這是先父的遺物,它的來歷也很大,是唐朝雷家雷文親手斫出的玉泉琴,做工精良,外形美觀,音質純正,音色洪亮。父親為了購買它花了一千八百金!也就是自家那間店舖,五六年的利潤才能將此琴買下來。況且是父親的遺物,無論陳四娘怎麼喜愛,也不好送的。

或者從市上買一把琴,普通的古琴價格倒不貴,僅幾金就可以買一把,還不如陳四娘手上的那把琴。或者一些做工好的古琴,市面上也有,比如宋代蔡睿等斫琴大師製作出來的名琴,同樣價值好幾百金,有的甚至上千金。

貴到如此地步,雖然家境還可以,終不是那種家財萬貫的頂級富豪,幾百金,就是他不在意,也不能隨口承諾。

徐徐道:「以後我若有前途,會替你留心一下,給你帶一把好琴。」

「奴那敢,只是喜歡。」

「彈琴吧。」

「嗯。」

琴音錚錚,一曲未了,忽然外面傳來一聲爽朗的笑聲:「賢侄,好興趣。」

「參見劉知州。」施了一禮,看著身後,一個僕隨打扮的五十幾歲的老者。

「這是晏學士府上的劉伯。」

「劉伯。」

「嗯。」老者額首,然後看著他。

「請。」將二人引進屋中,讓四兒上茶。

「賢侄,近來琴學得如何?」

「劉知州,好難。」聽著人家彈琴,覺得十分雅騷,臨到自己,才知道有多難,七弦七音,每一弦又有十三泛音,不僅如此,左手還要配合,改變高音,所以樂曲中產生了散音(空弦音)、按音、走音(移動左手產生的音)與泛音,好聽固然好聽矣,可彈奏的難度卻非常大。

「想彈好瑤琴,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是。」

「再說,琴只是休心養性之物,學業才是正道。」

因為古琴的孤傲,唐朝曾一度將它排斥在雅樂器之外,這種觀念在宋朝大為改觀,可做為讀書人,儒家經義,詩賦論策,才是王道,這才是換取功名的主要手段。

「是,後生只是閒來學琴,平時還是以讀書練字為主。」

「近來學習什麼?」

「以四六體為主,偶爾也牽獵諸子百家。」

「似是不妥。」劉知州有些色變。不是諸子百家不好,一人的精力歸有限的,自己的學業都來不及了,況且諸子百家。現在小皇帝的老師之一馮元,在考中進士後,之後在朝廷明經者被學官的分配中,他說了一句話,將主考官嚇著了。

我五經俱全,隨你講那一個。

五經就是詩經、尚書、禮記、易,春秋。還有一個樂,對這個學者爭議很大,認為詩經就是樂,樂就是詩經,詩經裡的句子與宋詞一樣,本身就是譜子。可還有人認為確實有一本樂,很有可能是一些文字註解,再加上象古琴譜子一樣的樂譜,其中司馬遷在《史記》裡引用了《論語》裡一些話做了證明。這兩種說法,幾千年都有市場。

到了宋代時,僅存下一首《樂記》,也併入了《禮記》。

這個精通,可不是看過,五經有很多人看過,甚至有的人記性好,花上幾年時間,能倒背如流,但要命的是那浩翰無邊的解注,僅列入正經的就有《周易正義》,魏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漢鄭玄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杜預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公羊傳註疏》,何休注,徐彥疏,《春秋穀梁傳註疏》,范寧注,楊士勳疏,不要說還有更多其他大家的解注,就這幾本,就夠傷透人的腦筋了。

一個人終其一生,能吃透一經,那就是了不得的事,況且五經。

然後就考,不會像崔有節考鄭朗,在考中還帶著勸戒督促之意,這是真正的刁難,誰叫你口氣大的,全部問疑難的地方。最後,主考官羞愧而走……

不得了啦!

這已經罕見的天才,可你小子居然五經不夠,還來一個諸子百家。

雖然相信鄭朗聰明,劉知州立即及時的做了制止。畢竟鄭朗是自己的「後進」。

第三十八章 謝絕

「知州,前些天我去了一趟孟州。」鄭朗一拱手說道。

劉敬冷哼一聲,天下間再沒有比這更糊塗的岳父了。不就一個女兒嗎,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還有六個乖孫女呢。

這心思兒……也不大好的。

鄭朗不知道自己岳父寫了一封詢問的信給劉知州的事,繼續說道:「泰山讓我與原前幾個少年隔絕交往。我與他辨了辨,舉了幾個例子,一說孔夫子有教無類,二用了李斯諫逐客書一段話,三是孟嘗君用了雞鳴狗盜,喻是人皆不可小視。再看一看,聽聞知州將後生的詩送到東京,門庭若市,沒有消息之後呢,登門造訪的還是這几子!豈能用出身看人待事?人若如此,學問也是如此。其實歸根倒底,是這四個字。知州請看!」

用大毛筆寫了四個大字:有容乃大。

「好字!」劉伯讚道。

然後又看著這少年,好小的小孩,好漂亮的字,再次低聲歎道:「好字啊。」

劉知州傲然一笑,那當然了,這可是我挑選的後進。

「知州之意我感謝不盡,後生也自有分寸,何為輕,何為重,後生會知道的。比如四六分體,後生對它十分排斥,本來連文都寫不好了,何來寫四六分體。四六美分,古時有之,今人再難無。比如陳龍圖的《大寶箴》,先帝與天下百姓皆誇之,二儀之內,最靈者人,生民之中,至大者君,民既可畏,天亦無親……三靈降鑒,百祿無愆,由茲率土,永戴先天,巍巍洪業,億萬斯年。」

一口氣背完它,又說道:「真有那麼好?後生說高衙內那首詩是堆砌空洞之作,這首四六分裡,是不是同樣有些弊病?後生可以斗膽的說一句,自宋一代,休想出一篇能流傳千古的四六分了。後生還不得不學習它。無奈啊。」

不由的搖頭。

不是驚世駭俗之語,對駢文的弊端,不只他一人,從唐朝開始,到宋初,都有大儒與巨匠,作為批叛。然而它的琅琅上口,又讓更多的人放不下,於是一直保留。

批判的人,為了前途,同樣也不得與鄭朗一樣,學習它,儘管心中很厭惡。

只是這句話出自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嘴中,總有一點怪模怪樣。

意思也說出來了,該學什麼,以什麼為主,我還是知道的,知州,你就放心吧。但諸子百家也要學,養自己的才華,使自己才氣變得更大。

劉知州很滿意的看著劉伯。道:「請。」

十分客氣,宋朝文人雖重氣節,可晏殊官曾拜過副相,又是文壇上的宗師,手下的門客,也要給予幾分尊敬。

這是我的後進,進雎陽書院,有資格了吧?

其實聽到他的來歷,鄭朗就知道來意了,但僅是一個學院,又不是太學,並且僅是學習,幫助不大。因為學習的方法不同,腦子裡的資料,即便學院裡的大儒,也未必及。這些資料都是歷經後世許多大儒反思之作,他不相信雎陽書院裡的授課儒生都達到了這些人的級別。

這些不用在書院裡學習的。腦海裡沒有的,自己可以從《辭源》慢慢查找,細細琢磨,學習的速度也不慢。可進了書院後,不可能為他一個人服務,肯定分成了各個課程,自己學習是浪費時間,不學是傲慢。反而不美。

好處也有,學術的交流,畢竟裡面有許多儒生的,疑難的地方,可以進行詢問。

有興趣,可興趣不大。

劉伯開了口,道:「晏知府讓我邀你到應天府一敘。」

「還有呢?」

「只此一句,還有什麼?」難道讓我家阿郎派人用轎子將你抬去應天府?劉伯臉上笑容逝去,有些不悅了。

鄭朗忽然臉色也是一掛,說道:「謝過晏學生抬愛,可小子生性粗鄙疏懶,怕污了晏學士的法眼,不敢從命了。」

一語出,劉知州大驚。

你這渾小子,知道在說什麼!

「過來。」衝他招了招手,將鄭朗喊出去,低聲說道:「晏學士的美意,你居然敢不受?」

「本來準備受的,可是不受了。」

「為何?」

「說來話長,前年泰山聞聽後生獻醜,便責問一番。」鄭朗沒有說崔有節親自來到鄭州的事,這不對的,一語帶過,繼續說:「小子寫了一封文章讓他看,說了一些道理。泰山看到後,以為後生有改悔的跡象,因為他與晏學士熟悉,於是央求晏學士,托他的關係,將小子塞入雎陽書院進學。晏學士大約聽聞了後生的一些事,猶豫不決,怕後生在雎陽書院鬧事,污了他的名聲。所以對泰山說了一句,看,若是後生能改悔,他會召之。這一看,過了很長時間,後生閉門不出,因為查賬時,武家三郎曾協助過,端午節躲不過,在鄭州城宴請了幾位同年。誰知道那一天又出了事。大約晏學士聽聞了,於是此事冷了下來。」

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前年崔有節親自前去應天府,那是冒著多大的風險,若是讓言官得知,有可能三番五次進諫之下,連官職都丟掉了。

也不是晏殊無情,他就是這種穩妥的性格,打武人,不算本事,現在的武將士兵還算人嗎?

又說道:「此次他派家客過來,後生本以為也是為了此事,大約請我進雎陽書院學習了。沒有想到,僅是請我一敘。劉知州,你認為我有資格,能與晏學士一敘嗎?」

「不能。但你的才氣能讓他失望嗎?談一談,進雎陽書院不難的。」劉知州也老實的答道。兩人相差太遠,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可終是一個好機會,嘗試的勸說了一句。

「那麼敘什麼?因為坊間謠傳很多,他也難辨真假。即便有才學,沒有品德,以後是他所舉,多少會污他的名聲。因此,請我過去談一談,看一看我的舉止談吐。但我到雎陽書院能學什麼?從小自修,學的課目進展不同,學一些淺顯的知識,有可能我會浪費時間,一些我沒有學過的,進度又跟不上去。我看中的僅是學術交流。其實對我來說,可去可不去。我本來性格孤傲,晏學士都用二樣的眼光看我,況論別人,本來平安無事,有可能激怒之下,最後會讓大家失望。不如不去。」

劉知州眉毛擰了起來。不是晏殊聽到什麼事,大約是范仲淹與富弼二人回去說了什麼,這才破例派人請鄭家子過去,看一看,是不是如同范富二人所說那樣。

然而鄭朗說得也對,晏殊態度始終是持著懷疑的,歎息一聲:「雎陽是正規書院,裡面出過許多進士。」

「我與泰山前年有約,十七歲中解試,二十歲中省試,難度有些高。可是解試與省試我若有心想中,早遲而己。那怕就是自學。知州,有些人是天生的。」

劉知州呵呵一樂。

但與他交往了幾次,知道他性格外柔風剛,才氣有了,那麼傲氣也有了。見勸不動,只好由他。

結果讓劉伯很驚訝,真拒絕了。連鄭州知州拉出去勸,都沒有勸好。

這是怎麼一回事?

自家主人如今在天下是什麼樣的名望?居然被一名敗家子拒絕了好意。

用眼睛盯著鄭朗看了大半天,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就離開鄭家莊。

四娘聽聞後,失態地說:「朗兒,你為何啊?那是晏學士啊。」

「娘,孩兒心中有數。」心中卻在低咕道,不就是一個晏殊嗎,最後連他的女婿都不屑與此人打交道。我寫了一句,說你是溫潤的君子,你還真當一回事了。孔夫子有教無類,你達不上那個高度,可你那些行為,真的叫自愛羽毛?

鄭朗也記仇的,於是晏殊因為這個舉動,以後反而悲催了……

第三十九章 授筒

宋朝對士大夫的優柔,產生了種種怪異的事。

寇准每夜點百巨燭宴客,喧囂達旦,但那是豪飲,沒有飲出風情,看一看天三更了,客人一邊跌跌撞撞,一邊返回。有可能張三磕得頭上帶一個小包,有可能李四腿上不知在哪兒掛破了,也就散去了。

宋祁更上一層樓,一邊喝酒行樂,一邊看著天色,終是不美。於是命人用帷幕,重重圍起來,裡面點著巨燭,無數美妓彈唱歌舞,天亮了,也是亮了,天黑了,也是亮了。喝是昏天黑地,玩得不亦樂乎,差不多了,一揭帷幕,乖乖鼕鼕,太陽到了正午。

但有幾個人早就超出了這個誇富顯擺的境界。

例如晏殊,人家比宋祁更富,學問更高,行為更優雅,可不誇,坐著亭台前,擺著一桌小酒,讓僕役端上來幾道雅致的小菜,然後與幾知己,一邊喝酒一邊談風花雪月,再唱:「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

這才是閑雅恬淡的底蘊。

鄭朗比他做得更徹底,還沒有任何功名在身呢。

難道僅為了使一個小壞,就要練四種新奇的書法?甚至還要不惜拿著小刀子,每天都要在竹筒上鑽研一番?

這是他對雅事的愛好,甚至為了滿足這份愛好,都為自己去找一個借口,平撫心靈,並且是他自己的心靈!

天漸漸熱了起來,鄭朗終於練習第四種書體。

劉羅鍋的太極書,但鄭朗取笑為肉書。

劉羅鍋的書法十分臃腫,這是書法家的大忌,可他有的書法卻讓人覺得臃腫得恰當好處,竟然自成一體,所以人誇稱為渾然太極。

過誇了。但他用筆粗重豐肥,濃墨大筆,也似有一些可取之處。於是擇了出來,當作了第四種怪字,放在後世,經過許多搞怪的大家洗革後,劉羅鍋的字不足為奇。然而放到宋代,同樣會讓人目瞪口呆。

不過鄭朗在練習前,還要弄清一個問題。

有人說劉墉的字源自顏體,又在顏體上突破,將顏體的雄渾變成了豐厚。但有人認為不是這樣的,乾隆喜歡館閣體,作為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劉墉也不敢違反這一大勢的,於是從趙董入手,在他們的字體上加以粗重墨,作肥筆書,這樣又不遠離聖寵,還遠離了館閣體的呆板。看似也做成功了。

說沒有關係,然而寫,必須要將這一點弄清楚。

天就熱了起來,幾個好兄弟又到來。

武三郎說道:「大郎,白玉娘與譚婉捎了信給你,讓你去一趟鄭州城。」

「是啊,你上次收了人家的方帕與玉簪,還沒有回情。」江家二郎也說道。

「你以為我真白收她們的禮物?」鄭朗反問了一句,坐下來沉思。城中的事聽到一些消息,武三朗等幾人攛哄著,要幾個行首比一比。他們聲勢小,攛哄不起來。可是附事的很多,好奇的人更多。沒有人提起罷了,有人提起,也會想,是啊,這五個行首各有千秋,可究竟誰能排在第一位?

這一來,聲勢會越來越大。

對這個結果,那天在回來路上,幾乎從腦海一略過,就想到了。

然而五個行首一個動靜都沒有。

但這是表面的現象。

固然,一旦大比獲勝,那就意味著她們地位一躍而上,日進斗金。若輸掉了呢,特別掉成最後一名,那真成了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了。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她們沒有一個人敢應和的。

可是暗下裡小動作不斷,包括讓武三郎捎信。

其實在鄭州城中,此時自己名聲毀譽各半,也要感謝高衙內、馬衙內幾人的努力。一開始他們不敢高調弄一些小動作的。最後看到了劉知州將那首詩送到了汴梁城後,沒有動靜,膽子才大起來。於是逢人就說,自己是抄襲的,劉知州沒有看出來,然而東京城中高人無數,怎能看不出來?若真是他所寫,早就轟動了東京。

那麼多高人在東京城,怎麼不提攜一下這個小子?

至於字,疏忽沒有提,那個無法狡辨,是成千上萬的人親眼目睹。

連陳四娘,都讓他們說得十分不堪,不過陳四娘出身於花柳之地,也沒有很在意,相反,在鄭家這段時光,讓她覺得十分滿意。

如果自己真的去了,帶上幾首好詞兒,會很受歡迎的,不去,也未必十分掛念。自己要這樣賣弄麼?

突然找上自己,證明白玉娘與譚婉都在背下裡有了小動作。都央求自己,看能不能抱有一絲希望。

分析了一下,說道:「陪我出去轉一轉吧。」

「好啊。」幾個少年雀躍起來。

但讓他們帶了一些工具,幾把鐵鍬,兩把鋸子,這才來到自家那兩個土山上。

梨子已掛了枝,一個個小青果,在枝頭十分可愛。綠葉成蔭,山風清涼,景色怡人。岑大少叫道:「這裡風景很好,你為什麼一次不帶我們來?」

「那好,我以後花一些錢,在這裡蓋一個小亭子,三五天舉行一個詩會如何?」

作詩啊,岑大少嚇得不敢說話。

穿過了梨樹林,來到那片小竹林,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竹雕了。得尋一些好看的竹根,一邊尋,一邊讓幾人挖。武三郎抹著汗,問道:「大郎啊,你究竟要做什麼啊?」

「一個月後,你們就知道我的用意。」

「能不能提前告訴我們?」

「不行,天機不可洩露,還有你們,也不能向外洩露,否則我就不安寧了。」

「喏。」

挖了好一會兒,嚇跑了許多小鳥,踩死了若干小花草,毀壞了二三十根竹子,終於找到了七個比較滿意的竹根,說道:「好啦。」

「這就好啦?」江二郎狐疑的看著這幾個奇形怪狀的竹根,不知道它與幾個行首比賽,有什麼牽連,於是問道。

「嗯,不過要經我的手變一變,一個月後你們來,便得知。」

幾個少年離去,鄭朗在家琢磨起來。

其實還是練手,不過這物事一旦出現在宋朝,若是自己的畫與詞搭配得雅趣,多少也會掀起轟動。

……

過了一個月,幾個少年又來了。

臨近七月,一路走來,皆抹汗,要喝井水。

喝了一大口清涼的井水後,討東西。

鄭朗將四個筆筒拿了出來,幾個少年驚訝的把玩。

「這詩餘兒好。」好在哪兒,看不出來。

「這畫兒好。」好在哪兒,也看不出來。

但這個筆筒配上這些東西,立即顯得很雅趣,魏三少大聲道:「朗哥子,這物事我要一個。」

「三郎,不行,我剛試手,刻工粗躁,過一段時間,技藝粗長,我替你弄一個更好看的。」

「那這物事……」

「正好你們過來。」鄭朗想了一想,道:「魏三郎,你家與我家一樣,不在城中,家中的家客,城裡的人多不認識。還是你來完成這個任務吧。」

「要我做什麼?」

「你只要托一個生面孔的家客,將這四個物事,秘密的帶到城中,每一個行首皆送一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能讓她們自己知道,那麼中秋節到來,蔡水河畔,就有好戲看了。」

第四十章 花會(上)

陳四娘將琴譜放在台前。

這是她先父留下的古譜,以後進入青樓過著淒苦的生活,全靠這本琴譜打發辰光,也因此得入鄭家。

徐徐說道:「下面就要教彈《陽關三疊》了,但這一曲用的指法會很多。你看著譜子,尤,是遷就,左手按弦音位與按指也是前面一個音的按位與按指,例如這一節這個音符,上尢中同框下包頭,裡面四(古琴譜是漢字組成的,唐朝轉換為漢字減字譜,一直流傳到現在。通過一個個漢字,顯示指法與音節。不過這些字幾乎都打不出來,不得不拆開。若有興趣者,可以百度一下,不知道度娘能不能顯示),尤是指上一個音到了七徽六分音位,繼續彈奏時暫不動。中同框兒下包字頭,是剔,剔有兩種剔法,旋律徐慢,音型疏寬時,勾之後中指即停留在所落弦上,然後手略向外送,中指繼續貼在所落弦上,成充分彎曲狀。中指末一節略向外傾,撥出指甲三分之一處觸所要撥的弦。在彈奏快速曲時,或者較密集短促的音型時,中指不用做其他輔助動作,直接向外撥出即可。」

還有一個四,一二三四五六七,指對應的七弦某一弦的,那個陳四娘不用多說了。

不過她心中也在驚詫,這個小孩子基本功真的很差,差得都出忽她的想像。可尋刻發現這個小孩對音樂的理解能力與領悟能力,居然都敢在古譜上做一些變動,似乎變得也很好聽。

天才小孩,果然與眾不同啊。

那是,差的正是基本功,若是基本功跟上去了,腦海裡還有《古琴曲集》七十多套曲譜。

七十幾套,很多啦。

民國時,有一個荷蘭人高羅佩,崇尚明代文化,能寫一筆不錯的毛筆字,作合格的漢古詩,娶中國人為妻,然後跟著葉詩夢、關仲航兩位大師學古琴,學了好幾年,自稱能彈八九曲,已是很不容易了。

若是鄭朗將基本功打紮實了,然後帶著這七十幾套,甚至會打譜的話,有可能一百多套古曲,在宋朝到處溜躂,彈給那些琴師們聽,保準這些琴師們會羞愧的撞南山去!

教了一會兒,停了下來。陳四娘準備收琴,好奇的問了一句:「聽說城中到傳揚五行首要比試的事?」

具體的不知,但那一天她與鄭朗一道回來,聽到他與幾個少年的一些談話。當時認為是天方異潭,沒有想到居然漸漸演變成真要發生的事情。

「是啊。」鄭朗笑了起來。

誰沒有想到,這個惡作劇是自己發起來的。

得到了自己送出的那幾個竹筆筒,至少其他四個行首都認為有把握了。於是在全城人議論聲中,終於一個個表態,同意在蔡水河畔,於中秋節一試才藝高下。

不提相貌,相貌到了她們這一級別,沉魚落雁的,都差不多了,只剩下各人的所愛,有人喜歡豐滿的,有人喜歡苗條的,那是無法滿足的。

婁煙一直沒有吭聲。

但其他四個行首皆去,她能不去嗎?

就不知道高衙內有多大能量了。或許能找到晏殊?他可能為婁煙作詞?要麼還有其他人,腦海裡回想了一下,林和靖剛去世,楊億即使出面,也沒有用。范仲淹更不可能。要麼只剩下兩個人,柳永似乎有四十歲了,此時寫的詞,已有了一些模樣,然而他人在福建,如何去求?還有一個張先,也有三十多歲,大約明年會考中進士,詞寫得也可,可這時他在浙江,遠水解不了近渴。

還有什麼人能拿得出?

想了半天沒有想出。

也許此時她急得掉眼淚吧。

想過了,也就略過了,繼續讀書學習。

其實未去雎陽書院進修,對他來說,真未必是壞事,若是大佬晏殊說一句,此人我看好啦,進了書院,風平浪靜。晏殊帶著有色眼鏡,進了書院,高衙內之流不要太多。

環境未必適合了。還有功課也未必進展一樣。他這個性格,更不合適,看書寫字累了,彈一會兒琴,或者作一會兒畫,做為調節的,或者直接盤坐,從腦裡翻看記存儲的各種資料。進了書院,允許他這樣做?

鄭州城風波卻越演越大。

春天的詩社美則美矣,可那有幾個行首比拚才藝來得香艷?

況且這個社會風氣。是男人的,都產生了好奇感,連周圍數州的百姓都驚動了。中秋將近,哥幾個又跑過來,怎麼辦呢?好兄弟要出人頭地,所以閉門苦讀聖賢書,能理解。那麼有事,只能往鄭家莊跑了。指不准,以後自己能不能發達,還要靠自己這個小哥。

岑家老爺子更無恥,自己訓斥了鄭朗,事後知道訓錯了人,不好意思向一個小孩子登門道謙,於是對孫子說:「出去玩可以,只能與鄭家子玩。」

岑大少只是盯著自己這個祖父大人。

不過岑老爺沒有將孫子這眼光當作一回事,老子與你還要什麼臉面!

岑家老爺子如此,其他各家家長更不用說了。還刻意派人打聽了一下,好孩子,整天就在家中讀書呢,連門前的小池塘都讓他洗毛筆,洗黑了。那是誇張的,門前有水,確是一個小池塘,但這個池塘沾著上下游的活水渠,十個鄭朗也沒有能力,將池塘洗筆洗黑。

但幾位家長聽到後很開心,跟著鄭家子,學問學不到,能學到一種態度,豈不也很好?

見了鄭朗,曾家四少說道:「大郎,有些不妙啊。」

「哪裡不妙?」

「那個婁煙忽然很高聲了。」

如今這田地,雙方恩怨似乎無法化解了,你挑釁我,我挑釁你,一個不饒一個,幾個少年人,都恨不能將高衙內與婁煙,生吞活嚥下去。

「怎麼一個高聲?」

「她忽然也答應比試,不但答應,還放出言,說邀請鄭州風流才子,一起前去評議。到時候五行首各帶一個盂蘭盆。再備上五千朵金菊花,其他觀摩的人,凡看好那個行首,花一兩銀子買一朵金菊,為了公平,每人只能買一朵。然後將這個所得的款子,捐給貧困學子。」

「有這麼回事?」鄭朗有些驚訝的說。

用錢買花,似乎有人做過,倒不是先例。可這個慈助貧困學子,是一個高明的主意啊。

並且也暗符了社會大風氣。

趙宋並不是象許多後來的史學家所怦擊的那樣,能指責的就是軍事軟弱,內治十分好的。也注意緩解貧富之間的差距,減少社會矛盾。比如科舉,先是糊名制,可是主考官還能根據字跡卻辨認那一個考生的試卷。比如像自己寫的字,天下獨一號,想不認識都難。於是又實現了謄錄製,然後用□、躬、任、賢等這些字作為卷頭號,學子考完後,再發往謄錄房重新謄錄,然後才交給主考官審閱。卷子錄中者,再到別房復考,不是學子考,是諸官一起審議。名次排定後,拆號對名單。

還有其他的一些措施防止舞弊現象,雖防不勝防,不過比前朝做得更完善了。這也給了沒有社交能力的寒門子弟一個機會。因此祥符八年省試都實施了這一制度後,真宗問王旦等人:「可知姓名者?」答曰:「人皆無知,此真乃搜求盡寒俊之策也。」

儘管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舞弊還是避免不了。並且字寫得好壞,也是關健,若寫得不好,謄錄官吏都會有意刁難。更不說以後為官了。這也說明了宋朝的政策。

婁煙兵未發,僅憑此議,就贏得了人心。

摸了摸鼻子,說道:「背後有高人哪。」

第四十一章 花會(中)

「朗哥子,你那四首……」朱少春遲疑的問道。

雖紈褲,不是當真的不懂事,這個婁煙像一條大黑魚一樣,陰在水草裡一個多月沒有動靜,臨近花會時,忽然高調起來,凶狠的撲向了其他四個行首。

若大獲全勝,那麼自己哥幾個的安排,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個不會。」鄭朗斬釘截鐵地說。

除了晏殊與柳永二人外,其他人皆不行,就包括楊億、張先,或者被自己哥哥剝去狀元的宋祁。他雖有才氣,在詞上的造詣也就這樣了,能拿得出手的兩首詞,一首是《錦纏道》: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繡,海棠經雨胭脂透。柳殿宮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裡人家有。」

還有一首《玉樓春》: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一個寫得活潑,一個寫得雍容。

但也只在北宋之初揚一下名,後來諸多大家一出,這兩首詞根本就不算什麼。況且這還是他做了尚書之後,歲數也大了,才寫出來的。正因為兩首紅杏,才博得了一個紅杏尚書的美名。

現在讓宋祁寫,即便狀元之才,也未必寫成什麼樣子。

他信心十足,可哥幾個很擔心。武三郎問道:「大郎,她請了高人的。你也是這樣說。」

「我說的是這個主意,不是詩餘,到時候你們等著看吧。」

「可你不能說你的詩餘,比天下……那個山外還有山。」

「唉,你們怎麼不相信我呢。」

哥幾個鬱悶的離開。咱這個小兄弟也太狂妄了吧,可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地步,卻不是他們所能左右的了。只好眼睜睜的看著中秋節和花會一天一天的到來。

中秋節就要到來了,各種各樣的消息都在流傳,最多的是五個行首的生平特長資料。

譚婉,十七歲,家道中落,自幼被賣入青樓。因為姿色出眾,被老鴇悉心調教,善長各種樂器,最拿手的還是古箏,也善長唱歌,不過不如婁煙。其他幾位行首同樣如此,歌唱是行首必修之課,不過歌喉比起婁煙,都稍遜一籌。其人心較冷,眼高絕頂,非是尋常客,有可能出再多的重金,都不接待。

是民間的說法,鄭朗家中還有她那條從胸口處掏出來的繡帕。通過這一點,也未必如此,不過是沽名釣譽,抬高身價罷了。

白玉娘,十六歲,也因為家道中落,被賣入青樓,可是父母很不好,母親輕浮,作風不正派,父親好賭,到了青樓後,漸漸揚名,父親經常來討要錢財,然後到賭場揮霍。白玉娘逼迫無奈,只能自掉身價,出錢高者,都一一接待。因此,在五個行首中似乎最賤。不過,有許多人慈念她的孝順,倒也不嫌棄。

鄭朗聞聽後,慨歎一句:「這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做父親的好意思要這個錢麼?還是去賭博的。」

童飛燕,十八歲,父親殺人罪,處死。於是家境中落,母親為了哺養幾個兄弟,不得不將她賣入青樓,善長跳舞,有人說她無腰骨,也就是腰間沒有骨頭,想要怎麼扭就怎麼扭。聽聞後,連鄭朗都感到有些好奇了。難不成,她還能將前胸扭到後胸來,用頭看著自己的臀部?

第四個叫江杏兒,十五歲,她的善長與其他諸女略有不同,對樂器造詣皆很差,歌喉一般。但善長書法,繪畫也似不錯,並且對書法迷戀到癡絕的地步,經常不惜重金購買大家的書法回來把玩。這也是雅事,不過作為行首,終是不好,人家來玩,是看你唱歌跳舞,或者表演樂器的,難不成刻意前來花重金看你寫字繪畫?那是文人做的事,你一個小姐,懂一點,就行啦!

可她年最幼,卻擠身於行首行列,卻有另一個特長,長相清秀,有可能都略在其他行首之上,加上性格隨和,因此,不善長樂器,不善長歌舞,在鄭州城也有一些名氣。

最後就是婁煙,讓以前的鄭朗名聲大壞的行首。

樂器也懂一點,詩文也懂一點,最拿手的就是歌喉,其他幾個行首無一人能及。此次比試,唱歌也是一個關健,這一點似佔了優勢,加上她說的那番話,隱隱有師未出,先聲奪人之勢。

除了這幾個行首,還有其他的一些行首,不過名聲不顯,不會出來丟人現臉了。

這件事,都震動了鄭家莊。

吃晚飯的時候,幾個娘娘都忍不住談論此事,大娘說道:「這幾個娃兒,也是的,都是苦命人家的孩子出身,爭什麼爭?」

「大姐,她們才不苦命呢。」六娘說道。自己有過這段經歷,知道名氣到了五行首的地步,每年會有多少收入。

「那更不能爭啊,不愁吃的,不愁穿的,何苦爭一個勝負。勝了好,敗了,又怎麼辦?這幾娃傻了不成?」

陳四娘與四兒聽到幾個娘娘對話,只是埋頭吃飯,不能言。心想,本來好好的,之所以爭,全是你寶貝兒子弄出來的事。

四兒還小,並不能理解失敗後會有多痛苦,可也關心,回房時,悄悄問道:「大郎,你說誰會獲勝?」

「不知道,與她們我也沒打過交道,甚至童飛燕與江杏兒,我都沒有看到過。」

「那,婁煙會不會勝?」

「無論是誰,都沒有她的份!」鄭朗肯定地說。

雖然說了善款的事,先拔了一籌,可能花一兩銀子買朵花的人,家境皆不會很差。這不是去狎,只是買來,放盆裡一放,就走了,甚至連行首都記不住你的樣子。

一兩銀子,不是大數字,也不是小數字,整兩貫錢,好買到二十斗最好的大米,幾十斤豬肉,青齊能買近一匹絹或者紬,一匹半綢。平常老百姓能捨得花一兩銀子買朵花,連美人一笑都博不到?

那麼買得起花的人,會不會在意你將這個錢捐助給貧困學子?像自己幾個好兄弟,能讓他們不危害百姓就算好的了,還指望他們有這個慈善心?

會起作用,可起的作用很小。

這是起加一些小分作用的。

相貌才藝各有千秋,起決定作用的,還是表演的詩餘,所選的詩餘好與壞,才會決定最後花魁的走向。

四兒眨著眼,心中與幾個少年一樣的想法。

雖然你給了她們一人一樣東西,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還小,現在豈就能小視天下人了?

在諸人期盼下,中秋節終於到來。

鄭朗也出動了,也想看一看婁煙吃癟的樣子。

可幾個少年臉上卻是充滿了各種表情,心中或得或失。

一會兒,來到蔡水河畔,已來了許多人。隨著幾輛香車在涼亭駛了過來,在涼亭邊停下,五個如花似玉的少女走下車子,決戰終於到來了。

第四十二章 花會(下)

五個少女,鄭朗認識三個,另外兩個,第一次認識。

可是人群中有許多人見過,迅速指出來。從面部上也多少分辨出大約的年齡。

第三個下車的就是童飛燕,穿著大紅長裙,梳著雲髻,腰果然很細,走路時都似在搖舞一樣。不過鄭朗聽說此女脾氣很烈,頗有先父之風,其父也是因為一言不合,與人鬥毆,導致殺人被斬首的。此女沒有烈到要殺人的地步,可同樣很剛強,常常一言不合,連收下的錢都不要,就將客人趕走。

典型的弱化版女王。

看似很柔弱,不過兩道英眉高高豎起,彷彿隨時能揚起來,讓人隱隱能看到那份剛烈之氣。

第四個就是那個江杏兒,很小,身體還沒有發育,整一個半大小孩子,抬起眼,向四周黑壓壓的人群掃了一眼,眼中還有些迷茫,就像一個小糊塗。不過在那個場合裡呆久了,就沒糊塗的。看一看自家的六娘七娘,想過一個安份守己的日子,將大娘哄得那個滴溜溜轉兒。

但鄭朗稍微留心了一眼,都說她長得最漂亮的。漂亮,肯定很漂亮了,這五個少女就沒有一個是弱色的,不過也未必最漂亮,五女春花秋月,各有特色,況且那麼小,整個揚州瘦馬。

不過愛好書畫,整天在墨香裡爬,身上多了一份書卷氣息,映得比其他諸女少了一份風塵味。

加上又小,又柔弱,給人一種很想疼愛,想憐惜的感覺。所以坊間傳名其女長相,是最出眾的。

五女一一走出,亮了一個相,站在涼亭邊,涼亭裡面擺著一些椅、台,這等美事,少不了鄭州的官員,裡面那些椅子正是為了鄭州城重要官員擺設的。外面還有兩排長長的椅台,一邊二十幾張,也是為鄭州有身份的人留下的。最末才是五張木椅,東邊三張,西邊兩張,木椅前是五張長檯,要獻藝,彈琴寫字,都需要一張長檯的。這才是五女真正的位置。

每張長檯前是一個很大的盂蘭陶制花盆,留作投花的。另外每張椅子邊上還有一張凳幾,這是給五個行首丫環坐的,不過以示尊卑,只放了五個凳幾了。

長檯前就是一藍藍子金菊花。

來的人,有錢拿出一兩銀子的,定沒有五千人,不過這場合,即便有人投二朵三朵,也不會有人認真在意。

四周是黑壓壓的觀望的人,多是年青人,不過也有一些老者好奇,擠進來,看他們白髮蒼蒼,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會時不時發出一些嘲笑聲。

要麼幾十個衙役在維持著秩序。

大多數人還有分寸的,不管內治如何,依然是一個階級分明的社會,有錢的有勢的弟子們,都擠到前面,其次是普通地主與低層官吏家的子弟,接下來才是普通讀書人,最外面是老百姓。

人多,有些亂,但不至於擁擠不堪。

鄭州八惡嘛,也算最頂尖的一群人行列了,八個兄弟擠到前面,離得很近。

五女走到各位的長檯前,一一落坐,這個位置也不大好排的,接近涼亭的,是鄭州尊貴的大人物,會顯得地位高些。因此,鄭朗又聽到人群中的一個議論,說是五女在離開鄭州城時,爭執不下,於是抽了簽,才落實好座位。

不知道真與假,可現場沒有發生衝突,東邊是童飛燕、白玉娘與譚婉,西邊是婁煙與江杏兒。五女款款坐了下來,丫環雖有凳幾,皆沒有入座,站在邊上準備伺候。

人群忽然嘩然起來。

一個皂衣中年人從人群中走出來,國字臉,氣質儒雅,穿著皂衣,一個也不認識。但這不要緊,今天來的這些人,不僅僅是鄭州的富豪官宦子弟與學子,還有從鄰近的州縣湧來的一些好奇者,甚至有可能離這不遠的東京城,都有一些人好奇,趕來觀看。

可這個中年男,卻徑直的來到婁煙面前,那個凳幾是小丫環坐的,他卻坐上了!

不但挨著婁煙坐在一起,婁煙居然還倒向他的懷中,親暱的說著話。

這個中年男是誰?一個個猜疑,然後不約而同的扭頭在人群中尋找,找另一個人呢,高衙內。可找了半天,皆沒有找到。

各種各樣的猜測就傳出來了。

「高手?」牛二郎問道。

「不知道,大約是。」鄭朗不明此人來歷,也不敢確認。不過既然坐在婁煙身邊,都讓高衙內自覺沒來現場為情人鼓勁,來頭不小。可是看他的穿著,鄭朗感到疑惑。不一定要顯富,可有來歷的人,總有一些身價的,比如自己家境只算是中富家庭,身上還穿著綢緞子做的衣服。這個中年人,僅穿著一件麻布長衫。單從這一點看,不是那種手頭富裕的人。

正想著,一大群人再次過來。

劉知州帶著鄭州的頭面人物來了。

在宋朝,不會犯錯誤,東京城中大大小小的館院教坊歌廳,從皇城外圍到外城,加起來一萬多家。東京城一百多萬人口,適齡女子頂多二三十萬人,一萬多家,有多少比例?

人群紛紛讓開一條道路,劉知州忽然停了下來,看到了鄭朗。

鄭朗在人群中拱手,施了一個晚生禮。

劉知州忽然走過來,問道:「你怎麼來啦?」

「在家裡讀書悶了,聞聽盛會,前來湊一個趣兒。」

能不來嗎?這幾乎是他一手推動起來的。

「適當出來走走也好。」說完向涼亭走去。此舉大有用意,是對諸人說,這是我後生,以後不要在惡意中傷了。不僅在這場合,做了小小的暗示。因為高衙內幾人肆意誣蔑,謠傳越演越熾。對此,劉知州也不好過問,於是在一次與群僚進宴中,說了一句:「某這一生,最得意的不是考中進士,不是陞遷官職,乃是在鄭州得一後生也。」

宴間就有高衙內與馬衙內等人的父親。

管管你們的孩子,不要再惡搞我的學生了。學生不能提,有些忌諱,但用了後生這一詞,意思都差不多。

沒有想到,白玉娘與譚婉不約而同的站起來,也走到鄭朗面前。

白玉娘嗔怪的問道:「鄭郎君,為何奴請你來城中,不來?」

譚婉也幽怨的說道:「大郎,你莫忘了我的約。」

「這段時間我忙於學業,不過我也給你們準備了一樣禮物,耽擱了許多時間。」

「什麼禮物?」

「日後自知。」

「今天你要替奴捧場。」兩人同時說道。

鄭朗又摸起鼻子,若是不認識,我各送一朵花,許多人都認識我,我如何送兩朵花出去。更不好捧場了,忽然看著摟著婁煙的中年文士,哈哈一笑,道:「好,今天我就給你們捧一個大大的場。」

說完了,走到二女身邊,身體還沒有長好,個頭比二女略矮,但不妨礙摟抱,一左一右,將二女抱著,兩隻小手自然而然的搭在二女的胸脯上,向場中走去。

轟!

圍觀的人又亂了,雖然二女對你有好感,可你小子別當真,居然來一個左擁右抱。

第四十三章 花之戰·納蘭

這一刻,二女心中也亂。

第一個想法,是不是自掉了身價?

但是二女立即察覺到異樣。外面的人看到鄭家小子十分輕薄,你摟就摟,抱就抱,不能在這廣大化日之下一摟就是兩個行首。不是存心氣人麼?

可身在其中,感受不同。鄭朗的手是搭在她們的胸口上,雖說因為身高的原因,也顯得輕浮了,至少往下去一點哉?但搭就搭了。不像別的哥子,搭在滑香酥軟之處,相貌又是明艷如花,會有一些小動作的。

身在歡場,見過許多人,各色各樣都有,這一點幾乎逃不了。可鄭家小子只是搭上去,任何的小動作都沒有。

本來二女前來,都抱著小心思的,外面的傳言很多,分不清真假。以至她們自己兒都忘記了與鄭朗的約定。直到劉知州發話的事傳出,二女才知道外面有一些說法是錯誤的。再怎麼說,人家是進士,並且是定州人,與鄭家一無關二無眷的。若沒有才華,會如此提攜?

久在歡場,逢場作戲,旋即理通了這個關節。不過為了花會的事做準備,因此沒有理會。今天劉知州刻意停下,與這小子說話,提攜的意味更濃厚了。

機會難得啊,說不定那一天真變成了鳳凰,一飛沖天。沒有想到演變成這種樣子。

犯了眾怒。

鄭朗並不在意,反正幾年來,也沒有人說過我什麼好話,我行我素,倒也合了他的性子。

劉知州聽聞眾人的嘩然,扭過頭,想說。可走近了,他沒有戴有色眼鏡看鄭朗,就看得分明,小子雖然似乎在發花癡,一雙眼睛卻十分清明,找不到半份色授魂與。

是……

沒有想明白。

但這清澈的眼神讓他歡喜,就是狎妓,也是那種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是高境界。

敢情這個狎妓……還分境界的?

好!

心中反而喝了一聲彩了。

喜歡,這樣的絕色女子,都沒有讓他色授魂與,可見心性的堅定。低聲對身邊衙役吩咐了一句,這個小衙役從前席上搬來一把椅子,然後將白玉娘與譚婉的長檯居然挪在一起。

反正東邊三人,稍擠一擠,反而對稱些。不然一坐下來,自己的後生如何左擁右抱。

難道過份嗎?

即便是左擁右抱,也是對你們賞識。再過幾年,就是你們是行首,恐怕都沒有這個福份了。

圍觀的人目瞪口呆。但怎麼好言語呢?人家左擁右抱,知州沒有阻攔,卻變相的進行支持。可知州大人,你要知道,今天五行首才是主角,不管鄭家子是不是你後生,這樣做,未必太讓我們傷自尊心了吧?

但是白玉娘與譚婉心中更明亮了,這是知州在強抬自己的後生啦!

白玉娘低聲撒著嬌:「大郎,我與譚婉姐姐所有矜持,都讓你毀了,你如何回報?」

鄭朗呵呵一樂,在她耳邊說了幾句,然後又在譚婉耳邊說了幾句。

後面的人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還以為鄭家這個敗家子在與兩個行首親暱呢。有的人眼紅得恨不能衝上來,對鄭朗拳打腳踢。

白玉娘心中默想了一下,終於記下來,再次撒嬌道:「冤家,你為什麼不早說?」

鄭朗告訴她們各一首清新的小詞,怎麼辦呢?自己的竹筒一送,就送了四個,可是自己卻沒有接受過江杏兒與童飛燕的示好,未免對她們不公平。不過現在說,是晚了些。

宋詞一開始幾乎完全是為了唱而服務的。

也就是無論創一首詞牌,或者填詞,必須按照樂譜來。詞的音節服務於樂譜,樂器也服務於樂譜,有的適合用簫,有的適合用琵琶,有的適合用古琴,蘇東坡就記錄了一件事,沈遵之聞山翁詞美,試圖用琴奏之,雖粗合韻度,然琴聲為詞所繩約,非天成也。唱有樂器伴和,方為美,可得提前練唱,然後尋找合適的樂器伴奏,這樣才能相得益彰。

特別是這種場合,疏忽一點,有可能名落孫山,奪不到花魁不要緊,落在最後一位,那就慘啦!

正是因為這種制約,鄭朗自己兒都不敢輕易填詞了。

但這一現象在逐漸改變,自蘇東坡等人起,種種優秀的詞面世,漸漸從為歌唱服務,向正宗的文學形式轉換,這才造就了一大堆不會填腔的文學家踴躍參與,更多的好詞也一一問世。

因此終宋一世,可以將詞家分成三類人。比如周邦彥、姜夔,鄭朗所擔心的柳永等人都是絕對的按譜填詞。還有一種人,是按簫填詞,他們不會打譜,可能識曲知音,所以能寫出合乎音律的詞,但不會填腔,比如蘇東坡、秦少游,最後一種,詞僅是文學了,管它合不合譜,合不合腔,我只要依句填寫就行了,比如秦少游,陸游。到了元明清時,後者居多,不過就是依句,也沒有填出什麼好詞來。也有少數才華橫溢的,既填了腔,又寫下了一些好詞。

比如鄭朗所選的這兩首。

鄭朗只是垂目微笑,心裡想到,知足吧,兩位大小姐。

看到二女在撒嬌,童飛燕問道:「兩位妹妹,你們在說什麼?」

白玉娘道:「鄭郎君贈送了兩首好詩餘給了我們。」

此句聲音大,剛剛落坐下來的幾十個大人物,全部聽到。劉知州似乎摸到自己這位後生的秉性,不是好東西,是不會拿出來的,道:「鄭小郎,什麼詩餘,唱來聽聽。」

詞,就是用來唱的。所以說了這一句。

鄭朗也不拒絕,當真不知道自己這一摟,都影響了二女身價?甚至影響今天的「花戰」,最後一名不會了,掉到第四名去,同樣也很慘的。似乎二女大有我用青春賭明天之意,萬一不好賴上自己怎麼辦?

當時摟二女時,就想到了這後果,所以說,我給你們捧一個大大的場。童飛燕問,劉知州請求,幾乎水到渠成了。

這一唱,就挽了回來。

說給她們聽的是兩首小令,納蘭性德的。此人長調評價不高,可是小令太有殺傷力了,幾乎是後來小資的最愛。

同樣不敢用樂器,不過他也不參加花之戰,倒也無所謂,於是扣著桌子清唱:「錦樣年華水樣流,

鮫珠迸落更難收,

病余常是怯梳頭。

一徑綠雲修竹怨,

半窗紅日落花愁,

愔愔只是下簾鉤。」

「好啊。」劉知州撫手讚道。這首詩餘太清新了,乾淨得像流水一樣,不論其他,僅論這個清新,似乎整個宋朝,只有晏殊少數幾人能寫出來。

但五個行首聽他唱完,全部低下了頭。

這幾人既然名列行首,對文學也有一些天賦的,未必能寫出什麼好東西,可好東西能分辨出來。

這首詞其他幾句倒也罷了,可破開的第一句,錦樣年華似水流,太有殺傷力了。宋代人結婚比較早,因此狎妓時,也多認為是小妓為美,十幾歲正值風華正貌之時,可時光很快的,一轉眼,二十歲大關就將到來。看一看五個行首,那一個有二十歲的!

到時候自己怎麼辦?

僅七個普通的字眼,居然引起她們情感上的強烈共鳴!

第四十四章 花之戰·雨霖鈴

有的人心中不服氣,可是四顧茫然。

僅這首小令來說,未必能達到晏殊的高度,可小令中的優雅清新,卻不遑讓一分。能寫出這樣小令的人,難道甘心為一個小孩子代筆?

再這樣說,未必太說不過去了。

其實一曲唱完,也無形中打了許多人的臉。

白玉娘低下頭,捏著衣角,然後用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鄭朗,真有些心動了。甚至早些天得到這首小令,她能將前面準備的那首高雅的詩餘丟掉,轉唱這曲。

可她也沒有想過,你就是心動,人家還沒有發育起來的小孩子,會做什麼?

一曲唱完,拱了一下手,說道「見笑」,接下來又唱道:

「一霎燈前醉不醒,恨如春夢畏分明,淡月淡雲窗外雨,一聲聲。

人道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又聽鷓鴣啼遍了,短長亭。」

又是一首優雅清新的小詞!

特別是「一聲聲」與「又聽鷓鴣啼遍了」兩句,是那樣的銷魂。沒有明說什麼,但聽著,似乎讓人想黯然淚下!

兩首小令如出一輒,因為送給兩個行首的,所以略帶著粉意。但與北宋初流行的詩餘不同,這個粉得那麼的優雅,就像一個一塵不梁的翩翩美君子。最妙的,兩首詞用的都是普通常見的詞眼,可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洗淨鉛華的絕色少女,楚楚動人。

許多人不由地回味起來。

特別是幾個少女,在歡場是也遇到過一些如意的郎君,可最後的結果呢?

就像婁煙與高衙內,其實高衙內還不算多麼出眾,然而卻同一場馬拉松比賽一樣,跑了三年的時間,卻沒有半點准信。這豈不正是人道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彷彿為她們這些青樓女子亮身打造的一樣。

又引發了共鳴。

連江杏兒與童飛燕,都驚訝的抬起大眼睛,盯著鄭朗看。

鄭朗心中歎了一口氣,納蘭的小令對小女子的殺傷力果然是強悍哪。

可有更多的人,卻用眼睛盯著婁煙。

不要說鄭家子是蛋大的孩子,兩年前就知道為婁煙撥小刀子拚命。小屁孩子如今傷透了心,不多情啦!想到這裡,再聽著他還沒有發育起來,也沒有變聲,尖細尖氣的童聲,眾人都覺得啞然失笑。難道天才小孩與平常小孩就是兩樣,連這方面開竅也開得比平常的小孩子早?

可是無形中,這時,他們都默認鄭朗是天才了。讓人代寫,一次可以,兩次可次,還能每一次都讓人代寫麼?

有的人在悄悄議論,這一回婁煙真看走了眼。

多好的機會啊,是大了六歲,以鄭家幾個婦人的寵愛,真若從良,鄭家豈不會花重金贖下來?況且鄭家那個六娘七娘,本來就是出自青樓的。

婁煙躺著也中了槍。聽著眾人的議論聲,雙眼都要冒出火來。

實際那有這麼情與恨的,鄭朗隨便挑了兩首,比較好的,又不突兀的小令,比如納蘭還有一首詞「風絮飄殘已化蘋,泥蓮剛倩藕絲斷,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意境與韻味就遠不及第二首。

又或者那首「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淒迷,望中凝,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裡,無人知」,文字很美,意境很美,如夢如幻,然似乎在說男女之情事,對他不合適,格調也低了。

所以選了這兩首出來,不那麼唐突。

劉知州沖鄭朗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別折騰了,上次生生讓你將詩社折騰散了,再賣弄,馬上花會成了你的會。

鄭朗放下二女,來到劉知州面前,居於側面坐下。

「你這兩首小詩餘做得也好。」

「知州抬愛。」

「貪多嚼不爛,無論詩餘,或者琴曲,或者諸子百家,眼前還不是你主要的學習方向。」

「小子明白。」

但是劉知州眼中卻充滿了歡喜。

別人想貪還貪不起來呢,這才叫天賦。

可是鄭朗眼睛忽然奇怪的瞟著婁煙的方向,他看到婁煙附在那個中年文士的耳朵旁悄聲的說著什麼。中年文士面露難色,婁煙不斷地向他撒著嬌。

鄭朗更感到古怪。

白玉娘與譚婉對自己謙讓,是因為自己家世還算可以,並且自己歲數很小,看起來很有出息,很有天份,知州再三的提撥,是一支潛力股,就是這樣,自己用手將她們二人摟住時,兩人身體還僵硬了一下。

這個中年大叔倒底是什麼人?

並且當著眾人的面,婁煙這樣做,很有可能也會影響她今天的得分,還有,高衙內當真一點不在意?

想到這裡,扭頭,悄悄看了一眼高縣令,卻見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忽然也明白,高縣令不反對兒子狎妓,可不希望兒子與她來往過於親密。婁煙這樣做,反而合了他的心意。

正在想著,忽然中年文士面露難色的站了起來,沖四周施了一禮,婁煙身邊的丫環遞來一張古琴。文士也坐下去,雙手搭在琴弦上,一陣優美的樂曲傳出來,文士用蒼涼不平的歌喉唱道:「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他的琴彈得很好,歌唱得也就那麼回事,可這首詞的詞境優美淒冷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單論詞,已遠在剛才鄭朗所唱的兩首小令之上了。眾人都感到有些訝然,這人是誰?

可是鄭朗都差一點從椅子上跌落下去!

第四十五章 花之戰·斗百花

劉知州也額首道:「好。」

幾個行首輸贏,他不管的,況且這首詩餘作得是很好,自己後生輸了一籌,也不打臉。人家都四十多歲啦,自己後生才十二歲呢。沒有可比性。

可是鄭朗驚得差一點眼睛珠子掉下來,這個大神不是在福建嗎?怎麼來到鄭州?

因為《宋史》沒有將柳永載入史書,對他的歷史,後人知道得很少。少年時的柳永的確是在福建長大的,後來到汴梁應試,自負有才華,準備大展宏圖,可那時候他心性沒有穩定。一到東京城,看到那麼多紅燈,那麼多美人,看花了眼,省試未考中,就開始花天酒地了。

結果,錢也花了許多,省試又沒有高中,只能回家。但在東京城卻樑上了狎妓的不良習慣,吃喝嫖賭,後兩者為害最大,像婁煙這樣的行首,宿一夜,可需要不少錢的。

父親留下的家底子迅速敗光。

人生的大起大跌,反而開闊了他的胸懷。若他改良這個不良習慣,說不定以他的才氣,能在考場上與仕途上雙雙斬獲。但開闊了胸懷,使他的詞越作越好,習慣並沒有改掉。又有一些美妓貪圖他的美詞,甚至不要錢,讓他留宿。

這就像鴉片一樣,越抽越上癮。

今年前來汴梁,再次科考,還是沒有考中。只好打算回家去,與東京城結交的一個相好行首不得不告別,心情感到很淒涼,於是寫下了這首留芳千古的雨霖鈴。

然而事情發生了變化。

四大行首紛紛應戰,婁煙逼得快要懸樑上吊了,四方托關係。宋祁,那是不用想了,人家是狀元才,憑什麼為你作詞?晏殊,更不用想了。

正好聽到柳永的事,大喜,於是花重金請他。柳永依然遲疑,婁煙只好以身相許,將這個柳三變請了過來。高衙內成了苦逼的主,怕激起這個大才子的反感,只能退避三舍。

這過程,鄭朗哪裡能想到?

甚至他還懷疑是不是柳三變來了。

轉眼一想,不大可能的。與自己不同,自己抄襲納蘭,抄襲辛棄疾,那怕就抄襲歐陽修與蘇東坡的,往後去,這二人想到了此詞,乍就那麼巧呢?可能言麼?

但已出現的詞,特別是這樣的詞,誰敢抄襲?

況且不是柳永,如何讓婁煙屈身如此?

這一番爭鬥,難分難解了。

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柳永的來歷,一個個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他。

表演開始了。

其實也沒什麼,很像是後世歌舞團的表演,只是表演的幾個女子長相略略出眾罷了。白玉娘依然彈琵琶,譚婉還是撫箏,倒是婁湮沒有唱歌,這要留作最後決逐的,改成了彈古琴,造詣遠不及陳四娘,但她身邊的小丫環配合得不錯,吹起了嗚咽的塤,兩相般配,互相和應,也算不錯。然後再到童飛燕,跳了一支舞,很有可能是從唐朝柘枝舞改編過來的,舞蹈激烈優美。

鄭朗盯著她的細腰,看了大半天,雖然也呼好,但也不像外面所傳言的那麼嚇人。鄭朗一邊看著幾個行首的表演,一邊悄悄地盯著柳永。嚴格意義上,這是他來宋朝後,認識的第一尊大神。不過,從他眼中,並沒有看出象野史上所寫的那種風流,倒有幾分落寞。以他的才情,淪落到這種地步恐怕也不甘吧。

終於到了江杏兒出場。

對這個小女孩子,鄭朗十分好奇,特別是她眼中那種茫然迷糊的眼神。

見她忽地歎了一口氣,也不是真迷糊的,現在的小孩子懂事早,許多人家十五六歲的孩子都能當家立事了。她歎息她的拿長之處,本來在自己閨閣之中,客人站在邊上欣賞,都不在意,況且這麼多人,又離得這麼遠,若不是有那……自己注定是同花了。

歎息後,寫了一幅字,大約知道討不了好,寫完了將字幅往下傳閱了一下,重新端坐下來。

鄭朗也看了看,字寫得確實很不錯,從二王書法裡臨摹出來的書體,十分嫵媚。算不上大家風範,但比普遍人寫得確實要好看。看過,傳了下去。

這才到最關健的一項比試。

客人來了,最多的節目,聽你唱歌啦。這是紅行首必備的技藝。歌喉好壞,眾人早就知道,可這中間還有一個致命的因素……所唱的詞好壞。

紅花還需綠葉配,而這個綠葉的功能,往往勝過紅花數倍。

能唱出多好的詞,就意味著此女能請動多大的神,這個神未必是高官,指的是才子,還有這個才子能情願為你付出多少心血,做一首佳詞給你。後代也有這種現象,但沒有宋代嚴重。

奇怪的是五個行首,此時都是信心滿滿。

然後相互的看了一眼,眼中皆閃過戰意。

剛才的表演是開壇小菜,現在才是動真格!

婁煙脆聲說道:「奴先來。」

先唱的未必能討得了好,後唱也未必討得好,關健還是看詞的質量好壞,以及她們的準備工作。說完了,掃了其他諸女一眼,居然沒有一個人反對。於是抱起琵琶唱了起來:「颯颯霜飄鴛瓦,翠幕輕寒微透,長門深鎖悄悄,滿庭秋色將晚,眼看菊蕊,重陽淚落如珠,長是淹殘粉面。鸞輅音塵遠。

無限幽恨,寄情空殢紈扇。應是帝王,當初怪妾辭輦,陡頓今來,宮中第一妖嬈,卻道昭陽飛燕。

煦色韶光明媚。輕靄低籠芳樹。池塘淺蘸煙蕪,廉幕閒垂風絮。春困厭厭,拋擲斗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緒。終日扃朱戶。

遠恨綿綿,淑景遲遲難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處。深院無人,黃昏乍拆鞦韆,空鎖滿庭花雨。

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扛,卻道你先睡。」

這個詞牌叫《斗百花》,是柳永自己創的。

不能說不好,至少讓鄭朗現在作,定下來作不出。不過鄭朗低頭竊笑,前世也看過許多柳永的詞,但都是比較優秀的,這一首從未見過。終於明白為什麼士大夫不恥了。

香艷可以,甚至寫上床的事都可以,但要寫得隱晦,比如月亮隱啦,蠟燭滅啦,或者巫山雲雨,就那樣已經就很下流了。可不能直接寫什麼入鴛被,解羅裳,什麼你先睡。再加一些油鹽糖醋,就成真正的黃、色小調啦。

心中長鬆了一口氣,他生怕柳永下了狠心,再來一首與《雨霖鈴》差不多的大詞,送給婁煙,那樣的話,配上婁煙的歌喉,此次其他四女未必有勝算。

不過知道內情的人沒有幾個,雖然詞中有些內容略讓人感到反感,可整首詞還是不錯的。是三段詞,卻講述的一件事,一個少女從未嫁之前的幢景,到嫁人進入洞房寬衣解帶前欲迎還拒的羞澀。有可能是明面上的意思,或者是暗指柳永與婁煙某些事,婁煙裝腔作勢的可愛樣子。

這個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了。

其實寫得很成功的,若將其中的一些露骨的句子改一改。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填腔!

不過真說起來,在北宋之初,整個詞風格調低下的情況下,這首詞已經獨傲一頭。婁煙唱完了,聲音好,詞嘛,雖然劉知州等人皺了皺眉頭,可小青年們聽了喜歡。對頭,詞就要這樣寫,索性再放開一點哉!

聽到無數的喝彩聲,婁煙信心十足的沖眾人欠身,施一禮,然後傲然的看著其他四女!

我倒不信,鄭州城中還有人能寫出這樣的詞作!

她這一次真的錯了。

柳永這首《斗百花》雖好,可是格調已先輸了七分,並且倒霉的是,鄭朗小心眼忽然上來,所以選了四首雅詞!

第四十六章 花之戰·雅詞

雅詞出現得較晚。

看到作詞的人越來越多,可詞的內容浮艷又露骨,有的都直接變成了黃、色小調,更有的充滿了俚俗之語,有的士大夫看不下去,自黃庭堅等人起,開始鼓吹詞風要象晏殊寫的那樣,雅正。

男女之情也可以寫,必須含蓄又含蓄。就像鄭朗心中顧忌的那樣。隨著更多的人支持,最後為雅詞寫了一個調,詞以雅為最高典範,市井俚俗語為不雅,琢句精麗為不雅,詞語不典為不雅。按照這個區別,納蘭那兩首詞合格了,可柳永的雨霖鈴定下來狗頭拜。

再者,既然是士大夫玩的文學形式,那麼必須要懂音律了,所以必須要合乎嚴格的填腔。

於是乎呢,蘇東坡很悲催,面對這個框框條條,他寫不好詞了。只好忍著別人指責他的詞風粗魯。

其實加了這麼多框條,還能寫好詞麼?就像一個武林高手,關在五平米的小房間裡,沒有身手施展的餘地,五個大漢圍上來,準得死。因此,雅詞越來越多,若不是北宋滅亡,詞這個文學形式,有可能因為走向這個岐路,最後滅亡。另外,寫出好雅詞的人,也沒幾個。

但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在詞上,幾乎一生讓蘇東坡仰望之。當然,後人不會這樣看的。

這個人正是周邦彥!

鄭郎在周邦彥的詞中擇了擇,擇出了四首,《風流子·新綠小池塘》、《醉桃源·冬衣初染遠山青》、《解花語·風銷絳蠟》、《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客住》,不問好壞,只是考慮到某些背景,比如說到了江南哪,或者年老回憶哪,詞中出現這些意境者,一略擇去不要。不過以他的年齡,若傳出去,說是他寫的,還有些令人感到愕然。

但不考慮才氣,只考慮到他十歲為行首動刀子,今天一摟倆,倒也能解釋過去。

也沒有問字的合適不合適,只有一條,蛇書寫起來太吃力,枯籐體是浪費體力,但不難寫。蛇書是絕對的追求以畫入字,甚至要保持每一個筆畫像是畫,而不是象字,還要寫出字的新意,讓它成為中看的書法,不成為惡作劇,因此難度最高。

《玉樓春》這首詞比較短,於是選了蛇書書寫。可寫出來,又怕別人認不出來,最後交給了對書法頗有研究的江杏兒。

其他的三個筆筒,隨武三郎的下人送了。

婁煙這一回大錯特錯,放在後世,也許世人會做出另外的評價,在這時代,四首周邦彥的詞一出,意味著什麼?有可能後來蘇東坡詞風到了成熟時,都要低下驕傲的頭顱!

能為行首,自從無一不經過悉心的教導,若是懸殊不大,也許沒有這眼際分辨出來。可懸殊大了,都有這個眼力。

聽完了,四女皆是微微一笑。

婁煙心中很古怪。

她搶在第一個唱,是想給諸女一個下馬威的,然而諸女心中有貨,一個個鎮定自若。但總要有人出頭的,相互看了看,江杏兒歎了一口氣,只好自己先唱了。

徐徐道:「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

一曲唱完,許多人默然。

然而鄭朗知道這是風暴的前夕。

若是柳永不將那首雨霖鈴留給了自己,送給了婁煙,也許加上婁煙唱功,還可以拚一拚。但留給了自己,送的卻是一首輕浮的小詞,兩相對比更明顯。

這首詞不但雅正,而且感情真切,自有一氣鼓腸之感。

這樣的詞……震驚了,許久,響起了更大的喝彩聲,不是為江杏兒唱功喝彩的,其實唱得還可以的,不過婁煙前面一唱,讓她失色,甚至有可能對樂器不太精通,是身邊丫環伴奏的。

但喝彩聲是為了這首詞作。

劉知州也有些失態,心中更充滿了疑問,一年當中,宋朝要湧現出多少詞作,可佳者並不多。先是自己後生兩首小令一出,讓人感到一股清新之氣,都壓過了初秋的清涼。然後是那位文士的一首長短句,再次震驚。其實婁煙那首詞若不是太過浮艷,也是上乘之作。

然而比起這首詞,前面數詞什麼都不是。

劉知州茫然,能寫出這樣的詞,大約宋朝不多吧,這是誰的手筆?難道是晏學士出手的,不然沒有其他人,有這功力啊。可不大象,拋去風格不談,有的詞家,也會寫不同的風格之詞,可晏殊值得為鄭州幾個行首出手麼?

不但他茫然,許多人都在茫然。

太好了,就不能理解了。連柳永都驚訝的抬起頭,婁煙臉如死灰。不過幸好啦,是江杏兒唱出來的,若是其他諸女,後果不堪設想。

但接下來,她再次呆住。三女又抵了抵,豪爽的童飛雁終於耐不下,也出手了。

撫著古箏,唱道:「冬衣初染遠山青,雙絲去雁綾。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情黯黯,悶騰騰,身如秋後蠅。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

大家還沒有消化剛才那首玉樓春,又一首妙絕的小詞傳入眾人的耳際。上半闕很平淡,甚至到了悶騰騰時都很平淡,然而一個蠅忽然如泰山升入眼前,大海生起蜃樓。

作為讀書人,蠅這個典故多懂,「蒼蠅附驥尾而致數千里,以譬顏回因孔子而名彰也。」再聯想到下一句,我只想做附在你馬尾巴上的一隻蒼蠅,不管郎到哪裡,到多遠的地方,我都跟著你。

這是何等的感情。

僅是一個蠅字,托起一句之靈,而通篇的樸素,更襯托著這句的神韻。樸與靈的結合,立即使整首詞得到了昇華。

也是寫男女感情的,可對比一下婁唱的那首斗百花,這首詞多雅約,格調有多高?

全場只要肚子裡有些貨的,全部再次驚呆,劉知州差一點站起來,對兩女詢問,是什麼樣的人,給了你們這兩首詩餘的。

不得了啦。

真的不得了啦,這場花會過後,今天出現的幾首詩餘將會風靡天下。

潑天般的喝彩聲再次響起。

婁煙變得面如死灰,花魁不想啦。

豈止,這事兒還沒有完呢。

大家都很奇怪,三人唱的新詩餘都了不得啦,可白譚二女神情依然很平靜,難道她們手中還有什麼好貨色?

二女相視了一眼,白玉娘沒有抵過去,抱著琵琶唱了起來:「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並度莓牆。繡閣裡,鳳幃深幾許,聽得理絲黃。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自傳月西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至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一曲唱完,再次全場寂靜。

因為出現了最苦、天便,所以後來張炎以為周詞中偶失雅正之作。其實,真率與鄙俗並不是一回事,這些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張炎等人要求太高啦!但就是不雅,對比一下斗百花吧,也不知雅了多少倍。

並且通詞有天然風姿,無矯作造作之感,讀起來又明快,又讓人感到饒有情趣。

有許多人心中感慨,這三首詩餘才是真正寫男女之情的高明之作。

不過一個個感到古怪,是那三位大家出手寫出來的?

現在活動沒有結束,又不好問。一個個只是相互驚疑的看著三女,又看著譚婉,然而此時譚婉表情還是很平靜。

有些蒙!

難不成還有第四首高明的詞作在等著。

撫箏唱了:「風消絳臘,露浥紅蓮,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鈾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單論雅趣婉約,這首詞當在四詞之首。

上闕最妙的是相射,不是光相射,聯繫下面的內容,是看到上元節遊街諸美女,感到了燈月下美人有麗光相射。看美人就看美人唄,有誰能有本事寫得如此婉轉?

下闕更妙,因念,點明詞人在回憶,通領全篇,這等手筆也非常之大。憶什麼呢?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馬逐香車,美人遺帕,下馬拾之。這也是這時勇敢的女子,在無緣結識機會下表達傾慕之情的唯一方式。當然,只一丟一撿,兩人只能各奔東西了。

回來後,日夜想著這個女子,歌舞都罷了。

用上元節的繁華,烘托這份情感的悲哀短暫,偏偏繞了七八二十四個彎子,委婉如此!

至於是鄭州的上元節,或者是汴梁的上元節,不知道詞者是誰,無法知道。可諸人再次沉浸這首詞的意境當中。

劉知州在抓頭,喃喃道:「怎麼可能?」

不對啊,這樣的詩餘出現一首兩首,就讓人震驚萬分了,居然一出現就是四首!

第四十七章 花之戰·筆筒

四首詞唱完,婁煙忽然一下子從柳永懷中掙出。

老娘出重金,甚至倒貼身體,是為了贏得這場比賽的,可倒好了,你居然讓我輸得這麼慘!

其實不對的,晏殊有些詞很雅致,並且明快動人,回味無窮。可論層次感,以及委婉,還是趕不上周邦彥詞作高度的。只是後人多鄙其人,又喜壯詞,才貶低了周詞的價值。

若真是如此,怎麼終其宋朝一世,皆將周邦彥的詞奉為第一。蘇東坡那麼心高氣傲的人,也不敢爭辨?

加上雅致婉轉,當世的人,無論柳永,或者范仲淹,歐陽修、晏殊,或者錢惟演、陳堯佐、楊億、張先、梅堯臣,這些詞作大家,皆一個不及。

請誰來都沒有用!

鄭朗眼光冷了下去,他是一個善良的人。難得的惡作劇了一回,四詞一出,婁煙悲催了,略有些負罪感。可看到婁煙這個卸磨殺驢的舉動,僅存的負罪感煙消雲散。

投花開始。

婁煙欲哭無淚,有錢投花的多是出身良好的家庭子弟,皆受過教育的。當然,武三郎等人歲數小,又不學無術,他們是例外。不過不比較,一比較,還能能略略察覺出來的。

你是行首,多少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說什麼睡啊,脫衣服啦,沒有比較感覺不出來,一比較多粗俗啦!難不成,你也變成了村頭的潑婦,俚語連篇,無所謂!

還有一個劣勢,她死心戀著高衙內,這幾年拒絕了許多恩客,人緣上略差一籌。

於是除了幾個對她繼續抱著好感的恩客外,其他的花,一朵朵的拋向了四女的盂蘭盆裡。

投的人越多,她盂蘭盆裡那稀疏的幾朵小花兒,就越可憐。

慘……不忍睹。

武三郎幾個少年郎在遠處很開心,可事前鄭朗一再關照,不得對任何人洩露,否則以後不用做兄弟啦。這時候不能承認,他進步很快,可文學修養離周邦彥差得還是很遠。洩露了,上門打擾的人多事小,也有可能都無法解釋自己作出這幾首詞的原因。

幾個少年只好憋著,然而看到婁煙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要哭出來,那個解氣別提。

另外還有一個人也很慘。

江杏兒長相乾淨,可她先前寫字,輸了一分,歌喉與對樂器造詣的低能,再次輸了一分,花也很少。眼看三女盂蘭盆裡花越來越滿,她的盂蘭盆裡的花卻少得越見可憐。

嘴中有些發苦,之所以前來參加,也是仗著手中有這首好詩餘,沒有想到居然一出現就是四首。比婁煙的略好,然而落在第四名,以後同樣會很悲催!

漂亮又帶著一絲迷糊的大眼睛裡,閃過了一線幽傷。

小丫頭看不下去了,忽然說道:「別急,你們不急著投花,我家小娘子還有一樣好東西呢!」

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筆筒,上面刻著一幅畫,還有幾行字。

自家小娘子天天將它當作了寶貝,甚至對著上面的字跡臨摹,肯定是好東西啦。此時拿出來,是為了自家小娘子加分的。

其實許多人正想詢問她這首詞的來歷,見到這事物,一個個圍上來。自然,先圍上來的是劉知州他們。

中國畫,用各種筆法,或者染墨構成層次感。但雕刻也可以用刀功、技法,或者深淺,構成圖案的層次感。鄭朗此時那有這個水平?勉強能利用竹表與竹肌不同色澤構成一些簡單的層次就不錯了,刀法也是簡單的剔地浮雕法,也就是將非圖案的部分用刀刮平,使圖案部分突出材料。也不是很容易,不過相對於其他更複雜的雕刻技藝,要簡單些。

並且鄭朗還是選擇最普通的剔地浮雕,並不是多層次剔地浮雕,或者組合式的剔地浮雕。

因此,地面(指刮平的部分)粗糙,勾勒刀痕直露,人物、圖案僅存意象,沒有多少神韻。當然,放在後世可以這麼評價,然而在宋代,明清時的竹雕大師吳之瑤、劉海心,還有那個曾拍賣出一千多萬人民幣的竹筆筒作品,竹高浮雕山水人物圖筆筒的大師顧宗玉,等人一起沒有出現之前,誰敢說這個筆筒做工不好的?

打磨了不相干的稜角,上面對著各詞,配上一幅精美的圖畫,還有……字,刻好後,又打上蠟,顯得十分雅趣。

都沒有見過筆筒能這樣玩的,一個個發出驚訝聲,這真是一件雅趣的物事了!

劉知州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秘密,字啊。

與諸人把玩了一下,眼睛立即盯著上面的字。正是鄭朗模擬楊州八怪之一,著名的書畫家黃慎的狂草。當然,他也沒有能力寫出黃慎狂草的真味。不過近兩年苦練書法帶來的基本功,又刻在腦海裡,僅憑形似,倒也臨摹出幾分。

臨摹完了,用墨汁裹紙拓印在竹筒上,用刀小心的刻出來。變成了立體,不懂的人看上去,更像一條條小蛇在爬行。可放在劉知州這樣內行人眼中看卻是不同的。

不算很成功,也不算很失敗,畢竟此時的鄭朗已經有了很好的底子,又提前用黃體練習了四五十遍這首詞。已經讓內行的人看出了新意,至少每一筆每一畫,看上去似乎是奔蛇走虺。劉知州喃喃道:「這是一種新草書啊,似乎是從懷素狂草裡演變出來的,又不同……懷素尚使轉,此草卻尚點畫頓挫,懷素尚流暢,此草卻磊落有奇。鄭小郎,你過來看看。」

四兒要笑,還看什麼看,就是自家小郎群整出來的。讓鄭朗暗暗掐了一下,才忍著笑,走過來看了看,道:「知州點撥得對,不過略顯生澀。」

「也是不易,畢竟是新字體,脫離古法框架,古人思維,獨創一家,是何其的艱難。」

「是。」

江杏兒道:「知州,奴也是這麼想的。一開始收到此物,心中也奇怪,觀摩良久,才知道這種書體的可貴,縱橫排奡,別有另一番雄偉的氣象。然而奴臨摹良久,卻不得門徑。」

別摹啦,鄭朗忍不住說了一句:「小娘子,想要臨摹,先做好畫,以畫入筆,似每一筆每一畫務求畫意,甚至為了畫意將字形打散,再追求其排宕之象,就可以領悟幾分了。不過剛才我看過你的書法,你的書法以嫵媚見長,臨摹這種書體顯然不合適。」

「鄭小朗此評中的,小娘子,不要鑽牛角尖。」那是當然中的啦,這世間還有其他人比鄭朗更瞭解這種書法嗎?四兒又想笑。劉知州不知這主僕倆的古怪,又問道:「某能不能問你一句,此物事是何人所送?」

「奴不知,甚至連人都沒有見過,只聽小婢說一老農托於此物,說是自家郎君所制,送於奴,奴接到此物後,此人已離開不見。」

連僕都不知道來歷,如何尋找此人?

眾人紛紛感到驚奇,這也是一件逸事。也許是好奇心,也許是讚歎這名高士,作下此詞,寫下此字,製出這種風雅的物事,居然連名姓都不留,隱然有林和靖的風範,於是投花人立即變多起來。

一眨眼功夫,江杏兒盂蘭盆裡的花就追趕上來。

其他三女也急了,扯了一下身邊的丫環,自己不好說出來,失去了身份,但能讓丫環說出來。於是三女身邊的丫環幾乎異口同聲的說道:「此筆筒,我家小娘子也有一個。」

這樣的新奇雅物與剛才的雅詞一樣,出現一個就不得了啦,居然一出現是四個。幾乎所有人一起停下來,看向其他三女。

第四十八章 花之戰·四翁

轉到了童飛燕,是肉字。

這也不對的,以童飛燕的性格最好配上黃體,就是考慮到童飛燕對書法造詣略差,有可能不識,也不大適合,那也要配上那種枯籐體。然而鄭朗哪裡管這些,除了江杏兒的黃體字關照了一下外,其他三人完全是隨機。

所以童飛燕手中是劉體。

眾人也看畫,此時鄭朗繪畫技巧還沒有大成,也不及他在書法上的造詣,再加上又是浮雕,眾人只覺得竹筆筒有畫有字有上佳的詩餘,很雅致外,其他的沒有覺得什麼。

而且宋人對畫雖重視,還不及對書法重視,對於雕刻藝術,更是不怎麼放在心上。

當然,鄭朗可不這樣想,他心中是很喜歡的。

詞也唱過,於是一起看書法,又一起嘖嘖驚奇。

鄭朗琢磨好久,也臨摹了好久,最後才察覺出來劉羅鍋走的道路,還是為了討好乾隆的,因此在趙董字體上加肥。不過趙孟體的嫵媚,他同樣嫌之。於是吸納了顏體字的雄奇。這一改,字體還是以圓潤為主,雄奇沒有了,可是趙董體與肥字特有的一些媚氣也減淡了七分。

不琢磨出來,就是形似,也臨摹不出來。

近兩年的進步,雖不是大家,也是一個書法的小家了,完全有了這個資格。

其實趙孟頫與董其昌的書法,沒有後人說得那麼不堪,只是字讓乾隆寫壞了,替乾隆擔負了不少的罵名。

但這時候,哪裡有趙孟頫與董其昌的書法,因此放在劉知州眼中,便覺得不可思議,一開始也與許多人一樣的想法,是從顏體上吸體過來的一種新字體。可細細琢磨後,發覺不是。

越看就越不是,然後心中茫然,不管什麼字,總有一個來歷,比如自己後生的字,仔細看出,字架結構是二王的,細節部分,有一些唐朝各大家的手法。難不成這種書法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帶著狐疑的心情,走到白玉娘面前,又是一種搞怪的字!

晚清咸豐同治時的書法大家何紹基的回腕法字體。這個人不但是一個書法家,也是一個著名的畫家,同樣試圖以畫入字,因此書法帶來了獨特的線條感。

他的楷書還算正常的,小行也算正常的,大行則古怪了,如一根根零亂的古籐在筒壁上爬行。若不是看中了這首詞,還有這個筆筒的新奇,當初白玉娘差一點將它扔出去。心中還歎息呢,製作這麼精巧的物事,又寫下如此雅約的詩餘,居然寫下這麼醜的字。

可到了劉知州眼裡卻不是這樣。

一眼就看出這種字體的縱逸超邁,醇厚有味,並且那種線條給人帶來獨特的審美感覺。

新字體嘛,也想找一找,是從那種字體上演變過來的,看到了顏真卿、李邕、王羲之,甚至北魏碑刻裡的一些影子。可再尋去,又不像。換蘇東坡的超級大腦袋來想,也未必想到這世上還有一種叫回腕法的寫字方法。不知道這種方法,就不知道這個字從何而來的。

這種似是而非的念頭,豈不折磨人麼?

不由地撓頭,然後扭頭問:「鄭小郎,你是如何看這種字的?」

「知州,以後生看,大約與第一種字體差不多,試圖以畫入字吧。」

「是不錯,可這每一筆畫的線條從何而來的?」

「是不是一種另類的握筆方法?」

「另類的握筆方法?」

「我來寫一畫。」鄭朗看著劉知州,若這個謎面不揭開,估計今天晚上,他回去都睡不好覺。

白玉娘弱弱的問了一句:「此字寫得很好?」

劉知州讓她一句問氣著了,道:「好好保存此物,這幾筒每筒最少價值百金,詩餘五十金,字也有五十金。」

白玉娘直吐舌頭。百金哪?這是什麼樣的概念?自己在館閣裡一年下來辛辛苦苦的,陪笑,受客人凌侮,陪客的、過宿的費資,客人打賞的金銀首飾,頂多不過兩百金。

但劉知州並不是指字有多好,而是指新意。

自歐褚顏柳後,後人一直在突破,皆沒有成功,包括劉知州自己,都陷入了這樣的絕境當中。所以一看到鄭朗的字,立即如癡如醉。這樣的突破,需要多少才思與智慧?

但百金誇張了一些。

宋徽宗沒有做皇帝之前,用兩萬錢托讓蔡京家的僕人拿出蔡京寫的兩把折扇給他把玩。這也沒有可比性,蔡京那時的字開始有大成,可前面有蘇米黃,是可觀而不可貴。作為一個書法大家,兩把折扇兩萬錢,並不高,史學家們用此為宋徽宗的罪證,肚量太小了。

因此,這個字雖不及蔡京的書法,價值卻比他高,高在新意!再加上詞的高度,器物的雅約,畫功與刻功,此次花會的背景,這幾個要素迭加起來,很有可能價值三四十金,或者四五十金。但絕不會達到百金的。

四兒一聽,肉痛了,在鄭朗耳邊說道:「百金。」

「器多價濫,並不值,回去後我與你說。」鄭朗很清楚。假如再弄出一個,那怕又是一種字體,都不值錢啦!頂多換一個幾金,就了不得。鄭家缺少幾金嗎?

又回到江杏兒的桌前,討要了紙墨,用了回腕體寫了一畫。僅寫一畫,不然就會看出來了。道:「知州,是不是這樣?」

「是……唉。」說著,劉知州自己也拿筆學著寫,彆扭不提了,更不像,慘不忍睹!自嘲的一笑道:「鄭小郎,你好才思,這麼快就看出來了。」

不問怎麼知道的,自己後生是天才!

反正這時候人們就這思想,包括天象,一有大災,那怕皇帝做得再好,下罪己詔吧。

於是又來到了譚婉桌前,再次發出了一聲「咦」。

這種磚頭書便是後來鼎鼎大名的漆書,也是揚州八怪之一金農的絕招。

譚婉也在納悶,這是什麼怪書體?說它追求變化吧,又笨拙得可以。說它古拙吧,又沒有一些古拙字體的自然之趣。也看不出來是好是壞。正好知州來了,順便評一評。

劉知州細看了一下,能看出一些,以隸書為主變化的,取了一些隸書的筆勢,又摻雜了楷書的筆法,篆書的筆意。更不是譚婉所想的那樣,字體蒼勁,古拙淡雅,飽含了一種磅礡的氣韻。看似矛盾,然而這種字恰恰將這個矛盾統一了。那些小鉤鉤添上,又增加了一份靈氣,於是讓字變得真率天成。

「鄭小郎,你看又是如何寫的?」還是想不明白。自己老啦,節約一些可憐巴巴的腦細胞吧。

「有可能載了毫。」但沒有再寫,再寫就會有聰明人聯想起來。

「截毫……是象。」劉知州喃喃道。今算開了眼界,居然毛筆字能這樣寫。

鄭朗又補充了一句:「知州,依後生看,不但是截毫,與結合了諸體之長,寫者同樣試圖以畫入字。」

又是一個以畫入字!

劉知州不由的將四個筆筒放在一起。

眾人看著這四種字,表情各異,有的膛目結舌,有的愕然失色,有的震驚莫明,有的啼笑皆非。

劉知州向江杏兒的小婢問道:「你可聽出那個老農是什麼地方的口音?」

「似是本地人。」

「多大歲數啦?」

「大約有五十多歲。」

「嗯,差不多,僕人這麼大,主人歲數更大。沒有這麼大歲數,寫不出來這樣雅約的詩餘,更創不出這樣的新體。不過這四人是誰呢?難不成是四個充滿風趣的四兄弟?」

「知州言之有理,不是四兄弟,詩餘的風格不會如此相似,而且性格高潔,皆是風趣的隱者,所以不留姓名,送了一物,就讓僕役離開。」

不但是四兄弟,還是充滿風趣的老者,還是隱士。四兒聽完後,一下子伏在鄭朗懷裡,忍不住了,咯咯大笑。

原來鄭州的父母官,也這樣逗啊。

第四十九章 花之戰·普庵咒

「小傢伙,你笑什麼?」愛屋及烏,劉知州也不生氣,問。

「知州,後生剛才說了一個笑話,她反應遲鈍,到現在才醒悟過來。」鄭朗一邊說,一邊用小手在四兒的大腿上又掐又扭,傻丫頭,不能再笑啦,否則第一天就要露餡。

四兒才忍住笑。

劉知州想問說了什麼笑話,但眼光又被四個竹筆筒吸引了,道:「陸通判猜測,與某心中猜測差不多。有這樣的才華,居然多年為世人不知,豈乃不是心性高潔之流,如何作解?」

眾人一起額首,四詞雅致,無一人敢否定,知州又肯定了字的價值,那就更了不得。可若不是這四個小筒子出現,鄭州無一人知道境內居然有這四個高人。

肯定了這個推測,於是就有了下面的推測,又說道:「不過見到這些新字,某想,此四老一生很是風趣。也聽聞了花會之事,或者四人相聊時,打了一個充滿趣味的賭,又不想揚名,做了此物,派僕人送到城中。」

「是,是。」

眾人再次額首,像這樣的人,肯定不會被身外之物所打動,五個行首高低,對他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但風聞了五行首花會,忽然心血來潮,來了一個小小的惡作劇。

這樣講,也就通了。

劉知州眺望著不遠處的蔡水,蔡水裡有許多船舶,居然也有船舶因為好奇,就著河邊泊下來,船上的水手與客商也從船上走下來觀看。心裡想著,這天下間奇人異士會有多少?或者種放與林和靖為世人所知,名聲才傳揚出來。

這樣的人,才是品性高潔的君子雅士啊。

其實今天花會,因為數首大詞的出現,再有這四筆筒,已遠超於花會的意義,甚至可以說是文壇上的一次盛會,不過最大的主角,或許不在現場。若是向京城報一報,也是一件雅事。

這個想法在心中一閃而逝。自己春天的上書,京城不報,不知道老太太在想什麼。再想一想老太太的手腕,當年曹利用與丁謂將寇准與李迪弄下去,緊接著曹利用、馮拯、王曾又將丁謂弄下去,發生的這一幕幕大戲,無不有老太太在後面做著推手!而今呢,丁謂也下去了,居然自殺,天知道為什麼自殺的。緊接著因為那怕豪華的玉清昭應宮,被雷電擊中一下,生起了大火。卻將成了老太太的借口,將屢次反對她的王曾罷相。

這些人無一不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佬!本來是一件美事,這樣想一想,居然都不敢上書!

眺望著蔡水,眼中有些遺憾,忽然又想到了四老的高風亮節,啞然失笑,心想,我也著相了。喃喃道:「不知道這四老是什麼樣的長者。」

然後一臉的嚮往、尊敬、崇拜。

當然了,這樣的人,還是讓人們尊敬的,其他人皆是這樣的表情。

四兒看著這些人在發顛,又忍不住伏在鄭朗懷中大笑。

陸通判問道:「劉知州,要不要派人悄悄查一查?」

「嗯。」比較好查的,四兄弟,不是兄弟,關係也很親近,這是一個目標。既然寫出新體字,經常在家練字,又是一個目標。能寫出這樣的好詞,才華肯定有了,也經常看書,也是一個目標。這一來,想查,也是不難。

劉知州點頭。

就是不打擾,這樣的高才,這樣的雅潔,官府也要做一些賞賜。

然後伏下腰,小心地用墨紙,將竹筒上的字拓印下來,讓衙役看護著,傳閱了一圈,又交給了四女,道:「此是善物,務必小心保管。」

眼中很是留戀不捨,可巧取豪奪的事,終是做不出來。

看也看了,獻花再度開始。

有了這事物,獻花的積極性也提了起來。

婁煙更悲催了,本來詞上的差距,就落在後面,四筒一出,更懶得有人往她台前盂蘭盆裡送花。倒是看到江杏兒也被那個所謂的四老賞中,有些人見她花朵數量落了些,也不停的將花朵落在她前面盂蘭盆裡。比起其他三女,依是落後,但不是太難看。

已不用再看!

鄭朗忽然來到柳永面前,問道:「君可是柳三變?」

柳永愕然,這個小孩子怎麼認識我的?

此時心情有些灰暗,本來想回家的,鬼使神差,居然來到了鄭州,被鄭州城四個隱士狠狠的打了四個大耳光子。但還是點了一下頭。

「讓小子為你鼓琴一曲吧。」

就著婁煙的檯子坐下來,反正這場花會也沒有了這個小姐的事。琴技此時他依是很生澀,琴又陌生,所以試了試琴音。這才彈奏起來,是一曲《普庵咒》。

有同名經文,據說念此咒可以普安十方、驅除蟲蟻、蚊蚋不生、消災解厄、鎮煞安胎、驅邪除穢、逢凶化吉,未必,不過聽讀此經文,能感到清淨空靈。而且節奏流暢,不但便於人誦唱,也容易納入曲譜中。於是明末出現了《三教同聲琴譜》,就是根據普庵咒經文改編的。到了清朝後,又加入絃索、琵琶、絲竹與鼓吹,成為大曲。金庸《笑傲江湖》裡用來靜心的《清心普善咒》大約就是此曲,有可能金老先生記錯了名字,才變成了清心普善咒。

此曲使用最多的是正撮手法,即兩手隔一弦或兩弦挑勾同做為小撮,若隔三弦或者四弦,必須要大拇指與中指同時撥動,大指向外撥曰托,所以又叫托勾,後者曰大撮。還有一種反撮,是在正撮之後,兩指順相反方向撥動剛才正撮的琴弦。難度有些高,此曲不多見,倒是在《陽關三疊》裡有不少反撮指法。

正因為連綿不絕的正撮指法,雖彈奏時有些難度,卻能導致琴聲裡彷彿帶著一種絲竹之音。這也使得整首七分多鐘的曲子聽上去不但莊嚴肅穆,而且很乾淨空靈明快。

柳永是風流才子,也精通音律,一開始沒有在意,聽了一段後神情莊重起來。詞曲是詞曲,琴曲是琴曲,好的琴曲並不多的。這首明快的曲子,卻是他從沒有聽到過的,隱隱都有了一種淨化人心靈的味道。

只可惜眼前少年琴技不高,只彈出它兩三分韻味,誠為可惜。

一曲了,鄭朗站了起來道:「柳三郎,心情是否好一些?」

柳永只是苦笑,早知道這個行首如此市儈,也不來攪這場混水。

「月有圓缺,人有離合,此事古人都不能難全也。若貪圖花艷,功名只能換了……還是好還家吧。」

對這位大神鄭朗又憐又愛又恨。

憐的是他一生的命運,愛的是他才氣,恨的是他的薄情。不像別人,他有一位世上難得的好妻子,名叫戚倩娘,因為他將家業敗光,戚氏營養不良,小產死去,清點遺物時,才發現她妝台裡有一本書,裡面用絹秀的小字寫下了他歷年來所作的詞,並有一序:外子耆卿,工於詞,常有佳句,振蕩人心,余女紅之餘則悉覓之,而志鴻爪,亦敝帚自珍耳!夫耆卿之作,散失者多,韓之詞,傳之則少,且溫韓之詞,香艷見長,憂時傷世則無,而余夫所作雖多綺語,卻含義深沉,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不知者謂其冶艷,知之者則知為渠於詞壇之心力……

聽聽,這才是柳永的真正知己,不僅是妻子。

若沒有戚氏的知音與努力,柳永許多絕世佳詞將湮滅於人間。

直到這時候柳永才後悔,寫下了《戚氏》一詞: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後悔不該當初與一群「狂朋怪友」胡作非為,留戀花叢,冷落了妻子,也沒有將她照顧好。

好好靜一靜心,回家善待你那個世間難得的好妻子吧。不然不要說是功名,否則連你那個好妻子幾年後也要離你而去。花叢雖好,只可小玩,別當真,看一看婁煙對你前後的反差。

說完,站起來,沖劉知州拱了一手,搖著小扇子,又唱道:「寶鑒殘妝暈,帕羅新淚痕,又見梨雨打門。因,玉奴心上人,無音信,倚闌看暮雲。」

是元朝張可久寫的一支小曲。

將它唱出來,還是在規勸柳永。唱完了,擁著江杏兒,再次拉騷的離去。

第五十章 小妻子,小心眼

這時的人,很難明白鄭朗對柳永的感情。

奉旨填詞的事還沒發生,柳永有了名聲,但名聲不顯,與鄭朗一樣,毀譽參半。

《普庵咒》雖好聽,鄭朗還沒有功力將它彈奏出來。是有人聽出鄭朗在規戒柳永,都沒有在意。

今天的主角不是鄭朗,不是柳三變,也不是五行首,是那四個神奇的高士。全部在談論,居然有人說,是四胞胎,長得很矮小,白頭髮白鬍子,七十多歲,平時喜歡捉弄人。但這一次去了鄭州城,想看一看婁煙,結果被拒絕。正好聽到了花會的事,惡作劇了一回。

還有種種的說法,這種說法比較靠一些譜,其他的說法,更怪異。

鄭朗的幾個好兄弟越聽臉上表情越精彩,最後忍不住,離開人群,跑到蔡水河畔,一個個抱著頭,放聲大笑,笑得快透不氣。平喘了心情,回到了場中,結果還沒有出來呢,看一看排名。

經過了這個刺激,插花的人很踴躍,結果僅一會兒,五千朵花就插完了。開始計數。

婁煙比較悲催,盂蘭盆裡僅插了一百六十幾朵花,少得很可憐。

白玉娘與譚婉、童飛燕相差不大,數了兩遍,最後譚婉最多,其次是童飛燕,然後到白玉娘,不過每一個人僅相差二十幾朵花。白玉娘臉色有些難看,輸得不服啊,就是這五十朵花,一個是今天的花魁,一個卻成了探花,性質卻截然不同。

江杏兒更慘,略比婁煙好,盂蘭盆裡也只插了八百幾十朵花,相比於其他三女一千多朵,差得太遠了。

迷糊的大眼睛有些委屈。

盯著手中的筆筒,不知是愛還是恨,若沒有這個筆筒,自己會不會高調應戰?

忽然站起來,來到白玉娘三女面前,央求道:「三位姐姐,能不能讓我也拓印一下上面的字?」

都知道她是書癡,看到她這個舉動,連劉知州都有些歎息,可惜生錯了人家。這個孩子還是不錯的,剛才自己那朵花就插在她盂蘭盆裡。可是大家要看跳的,彈的,唱的,拉的,怎麼辦呢?

看到她的成績慘淡,再看著她眼中的小委屈,誰個去拒絕?

讓她拓印。

將幾幅字拓印完了,小心的拿著紙,迎著陽光看,終於露出笑容,這一刻再無悲慼,也像是陽光一樣燦爛。那種神聖膜拜,彷彿讓她成了聖徒。

這表情居然讓許多人心動。

於是導致了一個結果,江杏兒似乎輸得很慘,實際最後呢,並沒有輸。

名次排完了,陸續的散去。

但轟動了。

花會出現的幾首詩餘太好啦。從鄭州開始向外輻射,迅速傳入洛陽與汴梁。

劉知州摸不清劉娥的性格,劉娥聽到後,卻感到了興趣。高士啊,這好,而且這麼有才華的高士。聞聽後,立即下旨,讓劉知州查清楚這四位高士,是何方神聖。

居然也走入誤區。

若是中年人做出來的,僅是好詩餘,都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可聽信了傳聞,於是認為是四個很風趣的隱士。隱士嘛,不貪圖富貴,不好功名,那一朝那一代的統治者都會表示尊重。

但……

能找到這四位高士嘛?

……

其實說起來,鄭朗的惡作劇,也沒有損害婁煙什麼。

花花轎子大家抬,這事兒轟動了,連帶著幾個行首名聲也跟著水漲船高,許多人好奇的來鄭州,指名道姓要五行首,其他四位不用說。婁煙雖然墊了底,誰叫她沒有得到四隱士的新詞呢。

生意也還不錯,甚至比以前更好。

柳三變也受了益,此時他名聲還不像後來的大,但此次,也在傳誦之中,可褒貶不一,有歎息的,你這麼好的才氣,幹嘛不寫那首雨霖鈴?偏要攪和去寫什麼斗百花。

宋朝狎妓之風很盛,趙匡胤居功甚偉。

將石守信等人喊來,說了一些難過的話,然後一邊喝酒,一邊說,人生苦短,猶如白駒過隙,這麼辛苦,不正是為了貪圖享樂嗎?你們不如多積累一些金錢,買一些地產,傳給子孫後代,家中多置一些美妹,日夜飲酒相歡以終天年,君臣又沒有猜疑,上下相安,豈不是皆大歡喜?

其實這杯酒不僅是釋去了石守信等人的兵權,帶給宋朝太多太多的東西。包括狎妓之風。

這是老祖宗恩准的。

可能享樂,你不能直接用文字將閨房中的事說出來。

那成了什麼?

畢竟人要一個羞恥心的,好比夏天再熱,那一個人不穿著衣服,上大街。這兩個性質差不多。

寫艷浮之詞的人有,那都是沒有出息的,你一個大才子去寫這玩意……能不歎息?

還有的將柳永的事跡翻出來,直接鄙視了。

連著鄭朗再次成為了一個小小的焦點。人們的印象還沒有完全轉過來,有的承認有才氣了。好不容易!

但又說了這個小東西很好色。僅有少數人,說小孩子很風流,還是一個說法。後者文雅些。

談論更多的還是那個子虛烏有的四賢士。

七個大少熱鬧看完,一商議跑到集市上買了半隻羊,兩隻兔子,兔子是秋高氣爽之節,山民們獵獲的。

讓僕人提著,往鄭家走去。

到了鄭家,見了大娘,很尊敬的唱了一個肥喏。

難得的有這樣鄭重的表情出現,大娘狐疑的看著他們:「你們這是……」

「我們決定了,以後要向朗哥子學習。」

「那好啊。」只要不帶著我兒打架,那就謝天謝地,說道:「快進來。」

「謝過大娘。」

大娘又看著那半片羊與兩隻兔子,疑惑地問:「你們幹嘛帶這個羊肉與兔子肉?」

「爹爹教導我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們要向朗哥學習,今天晚上留下吃個晚飯。」魏三少說道。

「吃晚飯就吃飯,幹嘛帶禮物過來。」

「我們打擾了朗哥,表示歉意。」其實是想慶祝一下的,可說完了,魏三少原形畢露,不顧大娘感受,再次向後院衝去。

大娘只好搖著頭,讓宋伯的老婆何氏準備晚餐。

來到了鄭朗房間,鄭朗正在安靜的讀書。性子宅,也就能坦然,發生了這件事,心中也沒有湧起什麼風浪、奔騰、激動的情緒,還沒有見到柳三變,給他帶來的震動大。

過去也就過去了,迅速靜下心讀書。

知識才是力量,靠抄襲終非王道。

四兒不知道,趴在邊上看著自家小主人,一眼的小星星。

七個大少爺就闖進來,一下子將鄭朗抬了起來。

「放我下來。」

放下來,還繼續摟著抱著。

鄭朗有些暈,你們皆是大男人的,不是白玉娘,不是譚婉,抱著咱,不舒服。

親熱完了,一個個說道:「大郎,你神了,哥服了。」

朱少春又奇怪的問:「為什麼讓我們保密?」

「是啊。」其他幾個少年立即隨聲附和。這事兒傳出去,多長臉兒。

原因不能說,不過也有說法,鄭朗問道:「以前我有多少學問?」

「你是天才。」

「就是天才,也要學習。若沒有這兩年專心苦讀,能不能寫出來?」

「是啊。」哥幾個象小雞啄米,直點頭。

「若是真相傳開,會不會有很多人登門拜訪,來個互相交流,甚至都有官員前來看望的什麼。」

「是啊。」

「那我還有沒有時間,靜下心學習?為什麼劉知州將我寫的那首詩送到京城,一時間訪客絡繹不絕,我卻不喜。後來京城沒有消息,我反而感到很開心?是因為沒有人打擾我學習。」

「是啊。可朗哥,以你如今學問,為什麼不參加科闈?」

「科闈啊,我的學業還差得遠。記好了,學海無涯,一旦驕傲自滿,休想有出息。」

幾個少年面面相覷,果然了不得,都這麼好學問,還要苦學。自己是不是也要象鄭朗學習?

回去後,還真讀了一段時間書,可終不是那人,幾月後,先後全部放棄。

鄭朗又叮囑一番,幾少年再三做了保證,不會向外人說。這才胡吹了一會,吃了晚飯,帶著興奮,或者讚歎的神情,回去了。

……

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孟州離鄭州也不遠,也很快傳揚起來。

當然,順便的議論一下知州大人的未來女婿。

其實不用議論,聽一聽孟州城中各個坊館裡妓女的彈唱就知道了,花會一共出了八首詞,每一首詞都是妙作。就是那首斗百花,多少也讓人喜歡,士大夫們不鄙,可小老百姓們,管得了這些?

並且八首詞都是嚴格的填腔詞,容易傳唱。

這些小妓們一邊唱著一邊幽怨,為什麼咱們知州大人不主辦一場什麼詩社,或者花會的。

那個花會是劉知州主辦的嗎?

就是崔知州主辦,上哪兒弄出這些優秀的詞作?

幽怨完了,然後談論知州的女婿,不是壞孩子。聽聽他的小令裡寫的,錦樣年花似水流,多知冷多熱啊。但知了你們的冷熱,有的人冷熱不知的。

這麼大的事情,崔有節哭笑不得。

鄭州兩次大會,都先後出現了女婿的影子。第一次直接讓他弄得散場。第二次同樣功不可沒。幸好柳三變來了,又出了一個四賢者。這才將這個小子壓住一頭,否則又要在花會上出大風了。

將鄭朗的大舅哥喊來,將兩首小令拿出來,說道:「給你看一看,這是鄭家小郎寫的。」

「爹爹,我也剛聽說過。」

「看一看,裡面用了多少華麗的詡藻,或者典故?」

「……」大舅哥無語。這有些難為人,比如山珍海味,只要照著菜譜走,廚藝不太差,燒出來的菜味道肯定好吃。然而僅用青菜蘿蔔做菜,有幾人能做出讓客人讚不絕口的菜餚?

詩詞文章亦是如此,越用平淡的詞,越見功力。比如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後者幾乎連對駢都沒有了,可妨礙它們成為千古絕唱?

崔有節開導完了,也去處理公務。

大舅哥來到小妹房間報喜。

崔家上下,崔有節是真正改變印象,大舅哥也不錯。畢竟讀了那麼多年的書,看到准妹夫與爹爹一番交談,讓他佩服不止。太神奇了,這個小孩子。有些缺點,也就自動疏忽。

「小妹,你來看。」獻寶一樣,將崔有節寫的兩首小令,拿了出來。

「我也聽說了。」

「小妹,那個鄭家子還是不錯的。」

「哼!他這兩首詩餘是寫給誰的嗎?」

那首詩寫得不錯,可是為了陳四娘才出頭寫的。這兩首小令冒出來,也似乎為了博鄭州二行首的一笑,左擁右抱的情況下,才現世的。第二首小令,更是對鄭州那個行首婁煙的追憶與有感而發。

至於那麼神奇嗎?

但不由得人們不這樣想。

忽然大笑,道:「小妹啊,那個鄭家小郎身體都沒長好……」

下面話不好說出口,又能做什麼,摸了她一下頭,道:「別吃乾醋,這是才華。」

「大哥,我只是就事論事。《孟子·離婁》有雲,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庚公之斯追,子濯孺子疾作,不能執弓,曰必死,問其僕,追我者誰也?其僕曰,庚公之斯。子濯孺子曰,吾生。僕不解,庚公之斯善射,夫子曰生,何謂也?答曰,庚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庚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不執弓。答我疾作,不能執弓。庚公之斯曰,夫子有傷,我不忍以夫子技反害夫子,今日君事也,不敢廢。於是抽矢扣去箭頭,發四矢而返。大哥,這一段你應當記住吧?」

大舅哥點頭。

「韓嬰闡述《詩經》的《韓詩外傳》你也讀過吧?」

再次點頭。

「楚國有善相面者,王召之,曰臣非能相面,觀相人之友也。若友孝悌、篤慎、畏令,其家必益,而身日安。事君,其友誠信、有行、好善,措事日益,官職日進。觀人主,左右多忠,主有失,敢進諫,如此者,國日安,主日尊。你也讀過吧。」

大舅哥只能點頭。

「可鄭家子交數惡友,爹爹相勸也不聽,觀友而知其所為,以後又能如何?」

「小妹,你不能這麼說,他寫的那篇文章也不是沒有讀過,周處都能改過,為什麼他不能改過自新?」

「聖人言,不及他言?我承認他很聰明,但是否改了過來?詩社爭強鬥狠,與原來撥刀相向,有何區分,一是以力賭狠,一是以才賭狠。兩年前,為一妓子動刀,是力博色也。兩年後,為取兩妓作長短句,是以才博色也。有什麼區別?難道大哥也要對我說,匹夫之怒與君子之怒就不同了?」

不會如此嚴重吧?

可這個小妹沒有事做,就是讀書。

兩年又長進了許多,自己想辨也辨不過,只能搖頭,用手摸了摸她的頭,道:「小妹啊,不要辨了,我知道你不舒服。」

這才是真的。什麼交友以端,什麼才力之分!那是托詞,若是鄭朗寫上四首五首好詞獻給她,保準馬上就開心了。

又說道:「就不知道你們成為一家子,那……」

想想鄭朗與父親的舌戰,再想想小妹,這兩人一旦開戰,誰敢去摻合?唉,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哪。咱還是閃吧。

大舅哥滿面羞愧的溜了。

第五十一章 進京

鄭家發生了一件事,使鄭朗不得不將繪畫與雕刻放了下來。

鄭朗將陳四娘帶回家,幾位娘娘沒有反對。這也是在做善事,況且又是學琴。

可兒子漸大,到了長身體的時候。陳四娘教琴,陪伴於左右,小不礙事,大了,男女終有別。萬一的啥,不說沒有可能,特別是六娘七娘如何相處?看著兒子漸大,說話也越來越老成,心裡面都有了心事。

後來鄭朗也解釋過,教兩年琴放人,隨便她嫁給那一個,不會刁難。

僅是學琴,稍安了心。

可總覺得是一個隱患,幾個娘娘瞞著鄭朗商議了一下,於是五娘六娘七娘串門子時,順便打聽此事。正好隔村一位沈家漢子喪了妻子,家境也可,五十多畝地,沈大郎本人居然粗識幾個大字。不好的就是還有三個孩子,年齡倒合適,才三十六歲。

背下裡詢問了一下陳四娘。

陳四娘很感動,多好的一家人,將自己贖來,從來都沒有慢怠,連自己下半生都考慮到了。悄悄的跟著六娘,藉著串門子,留心了一下,見到這個漢子長得還魁梧,人又老實,與人說話時,僅是憨厚的一笑。心中滿意了七分。

大娘還是不放心,相處了幾個月時間,也將她當作了自己家人。再派人詢問了一下,一個男孩,兩個女孩,男孩排行老二,十二歲,與自己兒子同齡,平時倒也乖巧。沈家大郎平時也無什麼不良愛好,因此雖中年喪妻,家中條件還可,住的房屋還是兩排三進三出的瓦房屋。

這一來,心才許了。

但自己願意了,人家未必願意,於是托人婉轉的說了一遍。

就是隔村的,百姓經常相互往來,沈家大郎還有親戚就在鄭家莊,也無意中見過陳四娘。長相不是很美艷,否則也不會淪落到這地步。可那是與婁煙這些俏行首相比的,並不是一隻恐龍,中等相貌。

並且這時候鄭朗名聲慢慢的正過來,至少鄭家莊與周圍幾個村莊百姓有好感的。旁的不說,就看人家整天呆在家中看書寫字,也知道變好了。能教鄭朗學琴,不管教什麼,大約不會差。

然後又交談,聽聞還認識不少字,心中更歡喜。自家孩子還正犯愁,若是她以後也教自己孩子,就憑這一點也值了。於是答應了,並且承諾,若是鄭家放人,一定明媒正娶,給陳四娘一個好名份。

兩相都願意,這門親事水到渠成。

鄭朗聞聽後愕然,問:「為什麼不同我商議一下?」

「你僅是一個孩子,這等婚姻大事,我們怎麼好與你說?」大娘和藹的說道。

鄭朗無言以對,不管自己多麼天才,要考慮一下年齡!

然後將陳四娘喊到一邊說:「別委屈自己。」

「那漢子忠厚,奴也,也……」陳四娘紅著臉不說話。

但那份願意分明寫在了臉上。

鄭朗想了想,若按後世的角度考慮,這門親事不般配了,畢竟是一個村夫,陳四娘憑借這個琴技,也算是一個小音樂家。但放在這時代,似乎是很般配,出身卑微,琴技,也不會有人當作一回事。除非達到頂級大師水平,那麼會聞名天下。

這樣想,倒也配了。

忽然好笑,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俗?

道:「既然你願意,我讓娘娘們替你準備。」

這一來,就上了正軌,可自己能等,沈家大郎不能等。於是放下了繪畫,也放下了雕刻,甚至放下了部分學業,乘著陳四娘未嫁的辰光學習琴技。實際上一心真的不能多用,若以學業為主,再輔以一兩樣業餘愛好,作為放鬆壓力的,倒也可。可這段時間他選擇的項目太多,甚至為了四種新體字,又浪費了大量時間。學了很久的琴,進步不大。對他來說的,對陳四娘來說,進步已經十分驚人。

這一放,精中精力學琴,兩個月後,琴技居然真的大漲。離大家地步,十分遙遠,但比起向柳永彈《普庵咒》時要好得多,至少差不多的基本功全部掌握了。

以後琴彈得好與不好,要看他花多少時間去練習。

這才在十月底,將陳四娘出嫁。沒有讓鄭朗關照,大娘就主動拿出來許多嫁妝,真像嫁女兒一樣。從這一點看,大娘心腸真的很好。以至於陳四娘出嫁時,哭得像淚人一樣。

哭得差不多,鄭朗才說道:「四娘,我知道你喜歡我爹爹那把琴,可是先父遺物,不能給,等過幾年,若有條件,我帶一把好琴給你,權當報答你的授琴技之恩。」

「大郎,奴只是愛,可奴的身份,那敢有這奢望。」

「不要小看了你自己,若不是你命運不公,出身大家,再有這手好琴技,未嘗不是一名好仕女。」

說了一些關照話,才讓陳四娘坐上花轎。

少了一人,似乎家裡變得冷清起來。可這時候鄭朗卻遇到了麻煩,寫了幾天字,突然間,發現自己寫的字很彆扭,再繪畫,同樣也是如此。心中清楚了,瓶頸來了。

突破後,無論書或者畫,都會有再次的飛躍。突不過去,有可能很長時間就如此,甚至有可能會倒退。

吃過了晚飯,十一月初了,天變得很寒冷。

呼嘯的寒風從瓦稜上吹過,帶著一聲聲悲號,幾個娘娘開始生火取暖。

鄭朗走進前屋,看著幾個娘娘,心中好笑,這幾個娘娘都是典型的小富即安。看到店舖收入正常,甚至比往年收益更高,對佃農的租子都沒有多大興趣,而且也很知足。

每天要麼在村中轉一轉,到了天一黑,絕對的關門。畢竟寡婦六前是非多。幾個婦人就坐在前廳一個勁的閒聊。

先喊好,媽媽多,愛多,可也麻煩,問好,要問七聲。

問過好,坐在下首,說道:「兒想出一趟遠門?」

「做啥?」

「去哪裡?」

七嘴八舌的問道。

「兒想去一趟東京城。」

「去那麼遠的地方做什麼?」大娘擔心的問。

「又是武家那幾個哥子勾引你?」親娘四娘有些不悅的說道。

「不是,與他們無關,他們皆不知道。這是兒的想法,你們也看到兒每天在練字。」

「對。」

「是不是連劉知州都誇獎兒的字?」

「嗯。」

「是因為兒的字裡面有一股真灑之氣,可是兒每天呆在家中,閉門造車,卻使兒子遇到了瓶頸,因此,想出去轉一轉,看一看山河,養一養氣。」

「那好,你去鄭州城吧。」二娘說道。

「不行,太近,開闊不了胸襟。」

「可你太小了,要麼我們陪你一道去東京城。」三娘說道。

我出去只想看一看宋朝的河山,壯闊一下胸懷,帶著你們七個關懷到無微不至的媽媽去東京城,還開個什麼懷!鄭朗看著幾位娘娘眼中又擔心,又關切的眼神,很是無語。

第五十二章 鳴天下(一)

但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難,自己只堅持了一會兒,幾個娘娘就屈服了。

讓鄭朗哭笑不得。

兒行千里母擔擾,這句話放在鄭家最適合不過,還沒有動身,七個娘娘全部忙碌起來,從行李,到日用品,全部準備好了。看著山一樣的物品,鄭朗抹了一把汗,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難道我將整個家當搬到東京城去?」

六娘七娘也感到好笑,於是選了選,還是帶了許多行李。

兩件裘衣,三四套換洗的衣服,一床契丹人的毛毯子,是害怕客宿客棧時,客棧簡陋,會凍壞了鄭朗。兩個暖壺,十幾本必讀的書籍,文房用具,一些紙張,還有琴。一些錢,這是最累人的,一緡錢整一千個銅板,帶上十幾緡,就十分沉重。

看著這銅錢,鄭朗也是苦笑,這麼重的一塊銅板,市面上僅值一文錢,難怪自漢朝起,一些不法商人就不顧國家法令,將銅錢銷毀融器謀利。也不能帶,此行用度有些大,會顯眼。於是帶了幾錠銀子。不過進城要交稅,兌換時又會吃虧,但無奈了。

還有手套,皮革制的比較保暖的四角小帕頭,洗涮用品,等等。

並沒有完呢,此行要有好些天時間,駕車的老宋也要帶一些行李,陪行的四兒同樣也要帶行李過去。

看到四兒雀躍,柳兒咬著牙,低頭不語。

鄭朗拍了她一下道:「柳兒,你漸大,四兒還小。」

冬天來了,每天晚上要暖床的。這是去外面,不是在家裡,柳兒不大方便。

柳兒臉一紅,輕聲道:「喏。」

在幾個娘娘千叮嚀,萬囑咐下,老宋駕著車,離開了鄭家莊。

坐在車子上,四兒一臉的期盼,問:「大郎,東京城會是什麼樣子?」

「你就想像一下,放大的鄭州城。」

在這時代,汴梁可了不得,是一百多萬人,還是兩百多萬人,在粗陋的人口普查政策下,就是包大老爺恐怕也弄不清楚。但它的規模、人口密度與繁華,肯定勝過了唐朝的長安。

只可惜不會像長安那樣,萬國來朝,群胡拜伏。

可放在鄭朗眼中,又算什麼呢?一千多萬人的大城市都見過,難道會因為兩百萬人的城市折服?

宋伯覺得鄭朗的話說得很古怪,只是笑。

牛車上了大道。

若是詢問這天下間最好的道路,毫無疑問,汴梁到洛陽,汴梁到應天府這一東一西兩條大道。道路上有許多行人,客旅,商人,也有各種各樣的車子,大貨車太平車,又叫大力車,最多用驢或騾二十餘頭,拉的貨物也很多,多者能達數十石,比農用拖拉機載重量還要大。還有平頭車、獨輪車,偶爾還能看到雙輪雙轅加帷幕達官貴人所乘的篷車,以及加垂簾的宅眷坐車。後兩種車子駛來,一般百姓都主動讓開,車上面的人非大富即大貴,惹不起。

四兒又問道:「要不要換一下暖壺?」

提前灌了熱水,放在毛毯裡保著溫。

「不用。」鄭朗搖了搖頭,這幾十年恰巧是暖冬,到冬天天氣很暖和,甚至有時候都不降雪。這個麻煩有些大,老百姓還指望著適度的降幾場雪,當棉被,莊稼不易凍死,雪水融化涔入泥土深處的寒氣,又能將蟲子殺死,還有融化所帶來的雪水。不降雪,很不好,於是皇帝率領百姓,來祈雪了。

將整個東京城的百姓帶著祈雪,也不會起作用!

但對行路人來說,倒是好天氣,眼看冬至就要到來,鄭州還沒有降下一場雪,只有在大道兩旁草叢上,能看到一些銀霜,像是白糖脂粉一樣,一路灑到了天際。

靜靜的看著這景色,不思不想,甚至連這兩年多時間學習的各種經義,都沒有翻動。

出了鄭州城,離東京城不遠了,不過天色也暗了下來。

辰光短,無奈找了一家客棧住下。

鄭朗要了兩間客房,自己與小丫頭一間,出門在外,不像在家裡,暖了床後能回去,將就了。這也是鄭朗沒有帶柳兒來的原因。這小丫頭估計到現在還有心裡陰影,若擠在一起,夜裡自己睡覺不老實,碰著了某些禁地,指不準會大喊大叫。

坐在桌前看書,一會兒洗腳睡覺。

四兒沒有睡,眼睛在黑暗中閃啊閃,忽然抱著鄭朗道:「大朗,我要為你生一個孩子。」

鄭朗一下子坐起來,額頭上流了幾滴汗,道:「四兒,你才十一歲,胡想什麼?」

「奴只是想。」

「想什麼呢!你沒有看到崔家大娘子的樣子嗎?」

「可他家小娘子好。」

「只說了幾句話,就知道人家好?」

「是好嘛,長得又好看,比那個江杏兒都好看。」

「嗯。」鄭朗有些懷疑。不過能趕上江杏兒的相貌,想來不差的,只不過不知此女心性如何。唉,就是北宋,這個男女交流也很困難,娶媳婦就像賭博一樣。

但只一會兒,摟著四兒進入了夢鄉。

……

進了東京城,雖是前世見過太多的繁華,鄭朗也震驚了一下。

首先就是寬大的御街,全長八里路,寬達兩百步,也就是三百米左右。站在街道這邊,看那邊的人都隱隱的。

然後就是發達的商業與娛樂,那些紅燈所在不用說,且說瓦捨與勾欄,廣義說,那些紅燈也屬於勾欄,但這是狹義的說法,指純粹的娛樂場所,不沾顏色的。

唐朝長安這些場所同樣有,僅在平康等坊,東京城東西南北皆有,大規模的如中瓦、裡瓦、桑家瓦子、州西瓦子、州北瓦子、朱家橋瓦子。有的瓦捨可容納大小勾欄五十多棚,上千人進去賞玩。瓦捨裡表演的遊藝種類也很多,演雜劇、傀儡戲、影戲、雜技、散耍、說史書、講故事、談經、學鄉談、炎諢話、舞番曲、諸宮調、鼓子詞、唱賺、賣嫖唱、合生、武藝等等。

有的節目都是鄭朗兩世為人,都從來沒有見到的。

四兒更是象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張大嘴巴,到處看得發呆。

鄭朗主要還是看了一下雜劇。遠不能稱為戲曲,正處於舞曲向戲曲過渡階段,由歌舞、音樂、調笑與雜技組成。第一次看的雜劇就是《目連救母》,這一場雜劇幾乎完全成了雜技表演,導致前後並不連貫,故事也不完整。皺了皺眉頭,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有興趣去改良。宋代人看得喜歡就行。

又看了其他幾場雜劇,除了雜技歌舞外,還有對話,四五人塗脂抹粉,扮成古人模樣,說說唱唱。僅能說是戲曲的雛形,離真正的戲曲還很遙遠。到處轉了轉,甚至看了一下熱鬧非凡的相國寺。

冬至也就要到來。宋人很看重這個節日,又稱為過小年。甚至朝廷要準備許多禮儀,包括郊祀天地大典。在宋朝諸禮中,這個禮十分重要,其實就是小型封禪,隆重程度都遠超每年元旦日的大朝會。

既然來了,鄭朗肯定不想錯過的。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條消息,皇宮裡的小皇帝突然宣佈,要率文武百官到會慶殿為皇太后祝壽,然後才到天安殿受朝。

「官家真孝順啦。」談話的老者歎道。

可鄭朗心中「咯登」一下,一件大事要發生了,坐在哪裡發呆。回到房中,歎息良久,忽然對四兒說道:「將琴拿來!」

第五十三章 鳴天下(二)

趙禎的聖旨,老百姓是這樣認為的,皇帝孝順。

但不是這樣!

就在鄭朗琴聲揚起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窗下沉思。這個人就是范仲淹,孝期滿了後,因晏殊保舉,擔任了秘閣校理。

聞聽這個消息,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在想這些年太后所做的某些事。

先帝下葬沒有多永,第二年就將年號改天了天聖,天一拆,就成了二人,從今天起,這天下是二人主了,大家招子放亮一點,二主中誰才是主!

隨著一系列的小動作就來了,將每年正月初八定為長寧節,慶祝儀制規格與皇帝的乾元節相當。過了四個月,又讓禮儀院特製了「大安輦」,護衛儀仗人員達到一千零八人,完全向皇帝看齊。

到了天聖二年,真宗的謚號、皇太后與皇帝的尊號,要舉行冊命大禮。再次看齊,皇太號也用純金冊命。更離譜的是要在天安殿進行她的冊命禮,只有頂級大典才能使用天安殿,此舉說嚴重的話,完全可以視為逾禮篡位。王曾反對,爭執不下,最後各退讓一步,於文德殿受冊。

天聖四年年底,皇上突然對群臣說,朕打算在明年元日朝會時先率領百官為皇太后祝壽,再去天安殿受賀。

是不是皇帝的想法,不得而知,但范仲淹認定了是老太太唆使逼迫,皇上才這樣說的。

按照規矩,還要推讓一二,老太太隨口說了聲不可。於是王曾借勢說道:「陛下以孝奉母儀,太后以謙全國體,請如太后令。」

劉娥臉上的笑容立即凍僵了。

其實都準備打劫兒子了,還裝什麼偉大的母親!范仲淹心中很不恥。

劉娥只是嘿然。

然而群臣退後,皇上出墨詔付中書(皇上寫的聖旨沒有經中書批准,稱之為墨詔,通過後才能稱為詔旨),強令諸宰相同意。為什麼皇上要這樣做,范仲淹甚至浮想到那一天在後宮裡,老太太一嘴噴著唾沫,一手拿著皮鞭子,一手拿著大蠟燭,對小皇上又打又罵,不停的滴著蠟油,暴力之下,小皇上不得不屈服。

舉朝無奈。

元旦之日,皇上穿著兗袍,沒戴兗冕(皇帝帽子),在文武百官與契丹使者面前,向劉娥行二拜之禮,跪獻兩杯酒,再由群臣的代表樞密使曹利用向太后上壽,這才戴上兗冕,前往天安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這個上壽的儀式成了所有忠於王室大臣的噩夢!

但並沒有完,接著一個小臣方仲弓的上書,讓老太太立七廟。

所謂的七廟,即三昭三穆,加太祖之廟,只有皇帝才有資格這樣去做。當初武則天篡位之前,也只按諸侯禮立了五廟,最後才冊立七廟的。但劉娥還當真了,詢問諸臣。

還好,這時候有魚頭宰相魯宗道,他只問了一句:「你如何處理陛下?」

你要做皇帝了,那麼皇帝怎麼辦?是切來炒肉絲,還是割來水煮,或者直接來個大清蒸?

僅此一問,太后退縮。她手中的權利,正是因為她是皇上的母親,並且連皇帝都不知道,僅是一個養母。一旦失去這了這份大義,後果她同樣預料不到,儘管她的智商有可能高達一百八十。

接著去慈孝寺上香,劉娥又提出了讓自己大安輦走在皇帝玉輅之前。

經過劉娥的加大,此時的大安輦與玉輅差不多大小了,又走在前面,御道又是那麼寬,老百姓如何分得清,那麼按照以前的慣例,是會向第一輦歡呼,還是向第二輦歡呼?

老太太大安輦出來了,萬歲萬歲萬萬歲。真正玉輅出來,卻屁都不吭一聲。

到時候皇帝怎麼辦?

又是魯宗道,他說了一句:「婦人有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歿從子。」

鄭朗幾個媽媽就是這麼玩的,是沒有本事,否則鄭朗要天,她們都會想辦法將天摘下來。但這正是婦人的美德,更是孔夫子說的話。

面對孔聖人說的話,劉娥無言以對,結果讓大安輦落在後面。

但是敢於進諫的直臣,王曾罷了,魯宗道也死了。

坐在窗前,夜風已冷!

腦海裡閃過一幕幕先聖的名言,大義,忽然他坐直了腰,拿起筆在紙上飛快的寫著。

冠蓋滿京華,無人敢直言,那就讓我來言吧!

儘管他只是一個秘閣校理,秘閣是什麼所在,僅是崇文院替皇家收藏三館書籍真本與宮廷古畫墨跡的地方,況且上面還有直秘閣管轄,秘閣校理在高官雲集的京城,簡直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

但他還是寫了。

「……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面之位,無北面之禮。若奉親於內,行家人禮可也。今顧與百官同列,虧君體,損主威,不可為後世法!……」

皇上,你要孝敬你老媽,請回自己屋子去,辦公地點,不是內宅。更不要不顧我們做大臣的感受,也要一道陪你遭罪。你不像做一個皇帝的樣子,還要為你的子孫後代做一個榜樣!

就包括幾年前,你下的什麼屁墨詔,強迫大家陪你元旦一道受罪,都是錯誤的!

書上,晏殊嚇暈了。

將范仲淹喊來,狼狽不堪地問道:「希文,你想害死我?你胡說亂說高興了,可想到事情的後果?」

你不要命,可你是我保舉的,我還想要一條老命。

晏殊不是壞人,也是一個愛才的人,後來名臣當中幾乎有三分之一,是他引薦或者保舉,或者是其他關係,慢慢走上政治舞台的。但他本人膽小怕事,惜命如金,卻讓許多清流大臣不恥。

在范仲淹召回京城不久,他也被召回了京城。

今天注定的結果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要的是官位,范仲淹要的是名節,往大裡說,是天地間那一股緲緲的正氣剛骨。

冷冷道:「承你薦舉,每日怕不稱職,讓你難堪。今天居然以忠直得罪門下!」

我小心的做事,怕污了你的名聲,可沒有想到,我居然以忠直,讓你不高興。估計還留了一份面子,否則也像管寧那樣,不好意思,晏大學士,咱從此以後割席吧。

但書上,未報。

范仲淹並沒有氣妥,前一次說得是含蓄了一點吧。好,這一次我來個鯨吞!

又寫了一封奏折,皇太后,皇帝也二十歲了,你老人家好退位了,將親政大權還給皇帝吧。

注意背景,這十年來劉娥呼風喚雨,殺伐果斷,倒在她手裡的人不計其數,寇准、李迪、丁謂、曹利用,那一個不是強橫得不能再強橫的主。像王曾與魯宗道這樣的才華,只是阻止了她幾件嚴重出格的事,都沒有想過剝奪她手中的權利。

那是劉娥的生存根本!

范仲淹卻來了一個鯨吞,想將她根本給剷除。

第五十四章 鳴天下(三)

范仲淹寫完了,長舒了一口氣。

暫時是無事的,就像武則天,一開始大仁大義,一旦大局注定,秋後慢慢算吧。

可是不悔!

然而疏奏呈上後,他左等右等,居然風平浪靜,碧空萬里,就像那個鄭家子寫的一樣,桐和荻賀葉瑟瑟,蜂飛蝶慶舞翩翩。河水無阻向海去,一路鋪綠到天涯。粼光彈奏黃金曲,青藻編織碧玉釵。繞檣紫薇飛雙燕,傍水芷蘭發岸花。朝堂安靜祥和,朝堂仍像一個風和日麗的大好春光。

這不大可能啊。

自己官職低,掀不起多大風浪,可這樣的一封疏奏上去後,也會引發一場小型的風暴,不該如此詳和。

老太太在搞什麼?

查了一查,他的奏折根本沒有呈上去。

其實後來人多胡說八道,說范仲淹在秘閣校理這段時間裡,經常與皇帝見面,趙禎是偶爾會去秘閣看書,可有范仲淹上去攀談的份嗎?

這份奏折被政事堂直接扣壓下來。

領導班子換了一批人,首相呂夷簡,次相夏竦、薛奎,樞密使陳堯佐。

對夏竦這個人後來很有爭議,可沒有他的手腕與皮厚,根本沒有辦法在歐陽修這些牙尖齒利的大臣眼皮底下存活。呂夷簡同樣有爭議,可這時候他犯得著與一個小小的范仲淹過不去嗎。薛奎權知開封府時,以嚴為治,京師為之肅清,權貴畏之,私下稱綽號為薛出油,這個人肯定不會對范仲淹安壞心的。陳堯佐來歷有些大,一門三兄弟,三進士二狀元,他哥哥陳堯叟與弟弟陳堯咨皆是狀元。這簡直太可怕了,三兄弟老子陳省華待客時,將三個兒子往外一拎,害得人家都不敢登門。

不過政績只有陳堯佐還可以,特別是陳堯叟,澶淵之役時,就是他帶著勸皇帝逃向江南的,結果被寇准一頓扁後,才停了刮躁。但陳堯佐的政績也僅在地方,到了朝堂後,反而膽子變得很小,幾乎不作為。

肯定也不會對范仲淹起壞心。

幾個大佬還真安了好心。你上這份疏後,老太太就退下來?等著倒大霉吧。我們將它壓下來,這件事也就遮過去了,老太太手腕雖高明,但殺戳心遠不及武則天。事後就是聽聞,也會當作沒有發生過。

范仲淹慢慢將這一節明白過來,歎息一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該說的該做的,自己也說了也做了。多少也要考慮人家的感受。再說,自己職位小,就是想越級進言,都沒有門路。

可是看到朝政如此,他也不想與這些軟貨同流共污,於是主動上書辭職,你們將我調到外地吧。

幾個大佬一見大喜,這小子純是一把傷人又傷己的利劍,還是讓他到地方上打磨打磨吧。這一次反應超級快,任命范仲淹為河中府的判官,即日上任,馬上出京,走得越快越好。

還不放心,自范仲淹準備動身,就派了門人打聽消息,上了御街,哦,要離開了。出了南薰門,哦,出了內城,向外城出發了。這一回這小子終於走了,幾位大佬相視一眼,長鬆了一口氣。

咱傷不起啊。

沒有說,一切皆在不言中。

……

但這不是一件小事,想瞞也瞞不住的,秘閣裡的同僚,還有許多慕名前來的官員,甚至還有一些布衣儒生,比如儒生林獻可,同樣從并州調到京城擔任一名小官吏的劉渙,監察御史蔣堂、楊偕等等,一起前來為范仲淹送行。

對這個,幾個大佬沒有辦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皆是一群頑固不化之徒,如果管得緊,說不定來一個上書,惹得一身臭氣。

罪盔禍首離開就好。

一行人將范仲淹送到了城外的長亭,這也是朝廷有意的安排,設一個長亭,送人送到長亭外,多詩意雅意。柳永的相好,就是將柳永送到這座長亭,才灑淚回去的。只是沒有想到,讓婁煙派人堵上了。

不僅有他們,還有一些人前來為朋友告別,看到這一群官員前來,好奇的打聽。一聽,原來是范校理。這幾天京城傳遍了,一個個尊敬的讓出地方。相互坐下,設酒把歡。

說了一些憂國憂民的話,范仲淹正準備離開。

忽然兩個小孩子走了過來,范仲淹看著這兩個小孩子,帶著笑容,站了起來,他認識鄭朗,鄭朗不認識他,來到長亭,茫然地看著大家,問了一句:「誰是范希文。」

「某是。」范仲淹臉上笑容更勝。

晏殊早就忘記了此子,是自己回去後提醒晏殊的,結果晏殊沒有請動。當然,以晏殊的雅量,也犯不著與一個十二歲的小傢伙生氣。況且也被召回京城,那麼多事務,更不放在心上。

對此子的才華與字,范仲淹頗為欣賞。

這一切鄭朗不知道。

其他官員也不知道,就看著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穿著一身白裘,長得不算英俊,圓乎乎的小臉,不過氣質很從容。身後還跟著一個小丫環,穿著綠衣,梳著兩個小髻,懷中抱著一把古琴,正用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看著他們。

這是誰家的孩子?來幹嘛的?

鄭朗也看著范仲淹,這才是大神哪,中國幾千年歷史唯一的真正士大夫。

然而這個人生命起點卻是如此的貧寒甚至屈辱,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到朱家做了一名小妾,於是連帶著姓也改了,叫朱說。小妾的兒子,還不是朱家的親生子,范仲淹母子處境可想而知,最後居然被朱家將母子驅出家門。就連他自己的身世,到九歲才得知。

這樣的人,換作他人,早就消失了。

那時他真的很小,才九歲,才得知自己真正的姓氏。在這種屈辱下,他沒有自暴自棄,辭別了母親,發奮去外地求學。十二歲時漂到了雎陽學院,沒有人知道他這幾年到了哪裡,是怎麼熬過來的,連史書都不願提及,這是對士大夫的侮辱!要隱之。

要感謝宋朝的恩賜,鼓勵教育,雎陽書院將他收留下來。一個傳奇就開始了,生於憂患,甚至恥辱,朱說的起點已經低到不能再低!

看著此人,鄭朗都覺得身心被滌淨!

深施一禮:「請聽小子一曲。」

「好。」范仲淹鼓勵的笑道。

這幾月在京城也聽到他許多傳言,可憑自己直覺,這小子並不是傳言的那樣。

鄭朗端坐下來,手搭在琴弦上,彈了一首《白雪》。原來是《陽春白雪》,後來又改了改,一切為二,分成了《陽春》與《白雪》兩部。鄭朗只取了《白雪》,難度有些高,若是在兩個多月前,他還沒辦法彈奏,就是這樣,提前練了幾十遍。今天才能用此曲為這位品性高潔的士大夫送行。

范仲淹對曲不識,悄聲問了一句:「何曲?」

劉渙低聲答道:「白雪。」

范仲淹聽著曲中透出的那種冰凜高潔之意,忽然明白鄭家子用意,坐了下來,閉起眼睛傾聽。

場景有些古怪,可四周的人沒有一個說話,皆站著,安靜的將這首高潔的曲子聽完。

鄭朗彈完,一抱拳離開,居然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當真攸忽而來,飄然而去。

第五十五章 鳴天下(四)

過了好久,四兒才問道:「那個人是誰啊?」

「他啊,是一個讓我很佩服的人。」鄭朗道,其他的就沒有說。

自己前來,只是想做一個歷史的見證者,同時鼓了一曲,表達對這位士大夫的仰慕,彈完了,也就離開。他現在是什麼身份?一個好色的浪蕩子,沒有必要,也沒有資格與這個冰清玉潔的士大夫攀談。

這個問題,劉渙他們也在問。

范仲淹本來想說,最後忍住沒有說。

鄭家子僅是一個布衣,今天場景又有些驚奇,讓他隱隱感到會有事發生,不想讓這個少年捲入其中,因此,僅僅一笑,就離開了。

可還是小視了這件事的後果。

京城百姓直達天庭,本來就住著許多官員,甚至有可能連皇家發生的事,都能傳揚出去,況且范仲淹的上書?作為老百姓,還是認為趙宋才是正統的。

因此很多人,支持范仲淹的行為。

鄭朗只想表示一下尊敬,話說得少,但越見古怪。特別是他的儀態沉穩,就像一個大人一樣。許多看到這一幕的,又不知道他的來歷,於是產生了種種猜測。

居然都有人說是兩個仙童,不是從人間來的。否則有那家的孩子十一二歲,有這等的風采?

幾個大佬聽後,知道不妙了。

但發生也發生了,不能將老百姓嘴巴捂上,一個個直皺眉。范仲淹主動離開,好不容易,卻又冒出這件事。

只好裝聾作啞,祈禱內宮暫時不會聽到,那麼過了一段時間後,閒言碎語消停了,也就平安無事。

但怎麼可能?

老太太沒有找幾位大佬麻煩,卻將開封府尹王博文找來。

開封府尹在宋代的地位,只要熟讀歷史的人都知道,比如後來的范仲淹、歐陽修、包拯,或者前面的趙匡義、畢士安、寇准。就是在王博文前面幾任,也都是政績斐然的官員,薛奎,陳堯咨與陳堯佐兄弟,很有政績的清流官員王臻。

新知府王博文資歷稍差,仍然擔任過河北與陝西轉運使,為政平恕,很得民心。還有一個資歷,原先擔任過開封府的判官,又與監察御史崔暨、內侍羅崇勳查曹利用侄曹汭謀反一案有功,算是劉娥的親近大臣,所以劉娥讓他權知了開封府。

沒有客氣,劈頭就問道:「為范仲淹奏琴的那個少年是誰?」

「啟稟太后,臣不知。」

「京城裡謠傳沸騰,為什麼不過問!」劉娥作色地問。

他大爺的,都成了仙童仙女,那麼老娘成了什麼?難不成是地獄裡出來的女魔王!

王博文本來想說一句,只是彈了一曲琴,不用小題大作,聽到老太太話音裡的不悅,嚇得不敢說,只好道:「臣這就安排人手去查。」

這比那四賢者好查,兩個小孩子,男孩子喜歡奏琴,十一二歲,穿著似乎很不錯,應當家境還可以。於是挨家挨戶,或者順著各個客棧查下去,沒多久,就得到了消息。

王博文又寫了奏折,遞到了內宮,查出來了,是鄭家官宦弟子,其父早亡,原先還有一些惡跡。後來隱然改惡向善,閉門讀書,在今年鄭州的詩社上寫了一首好詩,然後在那場轟動四面八方的花會上又寫了兩首好的長短句,似乎字寫得也不錯。不知道怎麼來到東京城,有可能恰巧聽說范仲淹的一些事,年齡小,不懂事,前去彈了一曲《白雪》。

劉娥一看,氣壞了,怎麼又是這個鄭家子,下了命令,給我查,查是誰指使他的。

王博文有些流汗,只是彈一曲琴,誰去指使他?這麼蛋大的孩子,往公堂一拖一嚇,不要本來沒有的事也會亂說,那麼一樁冤案就出現了。不但出現冤案,有可能自己一生清名也化為流水。

不過太后的命令不敢違,只好下令抓人,走一步看一步吧。

鄭朗哪裡知道發生的這一切。

不錯,他腦海裡儲存了許多歷史知識,包括馬上發生的許多事,許多人的缺陷,例如范仲淹的迂闊,呂夷簡的手腕,夏竦的不要臉,歐陽修不顧大局,上跳下竄,韓琦的強橫,真實版包拯如何不顧國家大政,只盯著雞毛蒜皮小事磨蹭,至於司馬光的陰沉與王安石的倔強,更不用說。或者范呂之爭,龐包之爭,韓富之爭,司王之爭。

但知道,不代表著他會運用。就像他腦海裡儲存了那麼多字與畫,到了他手上,能不能寫出來,或者畫出來?

根本就沒有想起來。

轉了一天後,剛回到客棧,幾個衙役如狼似虎的撲上來,將他按在地上。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值得如此出手嗎?

鄭朗還沒有反應過來,雙手屈到背後,繩子捆了上去,接著枷鎖套在脖子上。這就是沒有功名的壞處,若有了功名,即使詢問,也是「請」。

宋伯與四兒阻攔,被兩個五大三粗的衙役,一下子也推倒在地。

鄭朗說道:「宋伯,四兒,你們不要動。」

宋代這時官場不算太黑暗,但這些衙役與什麼廂兵的,多是社會散雜人員,或者流民,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後世的城管,與他們有理講不清。然後想了一下,自己來到京城,比較安份守己,什麼也沒做,只是到處轉一轉,看了一些瓦捨的節目,或者京城的一些名勝風景,連各個青樓都一次沒有去過,更不要說與他人產生爭執。

眨眼就想到了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為范仲淹送行,彈了一曲,京城裡稍微有些謠傳,讓宮裡那個老太太不快樂了。想清楚了原委,又說道:「宋伯,你立即回去,帶一些錢過來。」

監牢裡生活不大好過的,需要打點。

又對四兒說:「你呆在客棧裡不要動,以免走散,等待消息。更不用急,要不了幾天,我就會回來。」

似乎這件事牽連了一些人,可那都是大人,自己只是一個小屁孩,老太太終不是武則天,她還要一個臉面呢。正是這個臉面,使她最後沒有坐上女皇帝的。

能好意思為堵天下人的嘴,對自己一個小孩子下黑手嗎?

過了朱雀門,走不了多遠就是州橋,橋東北就是大相國寺、土市子、靈東宮,再往北就是潘樓、樊樓、馬行街,西北就是都亭驛,旁邊就是開封府,後面是御史台、尚書省,可以說是天下最繁華的場所。甚至有的官員辦公累了,從衙門裡走出來,挨著牆壁,站在哪裡默聽,隔壁就有青樓,能聽到青樓一些樂妓的演唱彈奏。若是聽中意,心裡面合計了,下值後,該不該去樂一樂。

衙役就押著鄭朗向開封府走去。

第五十六章 鳴天下(五)

有可能受父母遺傳的影響,鄭朗到現在還沒有發育,這必然要經歷的,但屬於那種身體晚熟的孩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小了一兩歲。一路走來,頸子上還戴著好幾斤重的大枷鎖,幸好衙役看他小,沒給他上腳鐐,否則一步路都走不動。這多扎眼啊。

有的老百姓也不怕,就問:「幾位差哥子,這麼小的孩子,你們抓他做嘛?」

「范校理離開京城,就是這個小孩子裝神弄鬼去彈琴的。」

「就是他啊。」

不說還好,一說,全部跟上來了。有人又問:「難道他犯了什麼罪?」

「裝神弄鬼不是犯罪嗎?」

「這叫什麼罪名?」

「對啊,只是彈琴,與裝神弄鬼有何干係?難道大宋要變天?」

連這個都要抓,除非宮裡那個老太太想學武則天,開始胡亂抓人,胡亂殺人,不叫變天叫什麼?

能在開封府做衙役,也不簡單,一看形勢不妙,其中年長的一個衙役說道:「我們也沒有辦法,是奉上司之命,不敢違抗。」

不這樣說,有可能憤怒的人群,能激出民變。

人還沒有押來,就掀起了這麼大聲勢,王博文直拍腦門,一臉愁容,不知如何是好。

鄭朗被帶了進來,王博文差一點破口大罵,你們這幾個差役,都是豬啊。就這麼大的屁孩子,卻弄得如臨大敵,全身上下五花大綁不說,還套上一個大大的枷鎖,能不引人注意嘛?

但讓他著惱的事在後面,此時鄭朗還有些蒙。雖然做了幾句囑咐,可百思莫得其解,僅是彈了一支曲子,居然興師動眾的對自己問罪?難道老太太也聽到了許多不好的傳言,對自己產生了濃濃的厭惡感?

幾個衙役看到他直愣愣的站在哪裡,一腳踹去:「見了府尹還不下跪?」

一腳踹得不輕,一下子被踢趴到地上,枷鎖也磕了鼻子,頓時流出鮮血。鄭朗也惱了,邪氣上來,掙扎著,重新站起來,向幾個衙役喝道:「我雖然沒有功名在身,可也是一個學子,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今天我無罪,憑什麼讓我下跪!」

幾個衙役還要按,王博文氣得差一點吐血,你們這樣搞,傳出去,我就是沒有責任,也會讓你們生生沾上了騷氣,喝道:「不得無禮,快將他枷鎖解開。」

府尹發話,幾個衙役不敢胡來了,上去將枷鎖解開。

鄭朗心中舒了一口氣,這還差不多,就怕史書記載有誤,宋朝的官場不是那麼一回事,那麼自己麻煩可大啦。

但王博文忽然一拍驚堂木,喝道:「你為何前去為范校理奏琴,又是何人指使?」

心裡想到,小子,我也沒有辦法,做做樣子,你能將這幾個問題過了關,我就好交待啦。若過不了關,老子也讓你拉下了水。臉上色厲內荏,心中卻在祈禱,祈上帝,祈真君,諸位大神,你們顯顯靈吧。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會對鄭朗動刑,可鄭朗太小了,休說他是一個小孩子,就是一般的大人,來到開封府的公堂上,也會嚇得兩腿憟憟顫抖。

沒讓他失望,鄭朗並不懼,只要真實的宋朝官場與史書記載得差不多,自己就會沒有多大事。況且他還憋了一肚子火,聽到王博文的問話,用袖子一抹鼻血,正色說道:「小子前去為范校理奏琴,是讚揚天地間的正氣,幾千年的道德傳統,至於何人所授,乃是歷代聖人大賢,各朝各代的忠臣良士,是他們教小子這樣去做的!」

「好啊。」是王博文在心裡說的。嘴上肯定不好說出來,不然老太太一怒,自己也會倒霉。

有這句話,我就好交差了。

但不能不問,就是做樣子,這種程度還不夠的,繼續問道:「某也聽說你一些事,頑劣好色勇狠,又有什麼資格說正氣道德,聖人大賢,忠臣良士?」

問完了,心裡又想到,老太太,俺都問到這份上,算對得住您老人家了。

「小子能不能請教府尹幾個問題?」

「可以。」

王博文態度如此,也是無奈。

事情還要從他審理曹利用侄子曹汭一案說起。

弄倒了丁謂以後,曹利用權傾朝野,為人又十分霸道,連宮裡的太監,甚至太后與皇上,都有些輕視,犯了眾怒。正好有人告發曹利用的侄子趙州兵馬監曹汭,說他喝了酒,穿上了黃馬褂,帶著人家喊自己萬歲。

朝廷諸官員聞聽此事,全部震驚,寇准當年也穿過龍袍,不但穿,還是在他生日那天穿的,然後簪花走馬,四處張揚。都知道他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就是這樣,宋真宗聽得多了,依擔心的問了王旦,寇准想要謀反?王旦只是苦笑,道,寇准這麼大年紀,還不自重,太不像話,我立即回信,罵他一頓。宋真宗才醒悟過來,再想想這老小子性格,也就釋然。

但寇准也不敢讓人喊他萬歲。

這意味著什麼,於是劉娥派了王博文與太監羅崇勳、監察御史崔暨去審理此案。當時王博文做得有些急,嚴刑拷供,拿到供詞後,想到曹利用的霸道,憤怒之下,將曹汭放在開水鍋裡,給活煮了。

本來這件事到此結束,可沒有想到曹利用因此事倒台,房州安置,護送的太監楊懷敏痛恨曹利用的往日做為,於是在一路上不停的羞侮。這個號稱大宋最堅忍的大臣,忍無可忍之下,懸樑自殺。

這一死,有些臣子心中也後悔。

雖然曹利用霸道,但比起丁謂來,要好得多,況且當年澶州城下,孤身一人,前往契丹大營,搖身一變成了鐵公雞,將契丹人的大嘴巴堵住,也不是容易的。

真正數落惡劣,除了傲慢外,也並沒有做什麼大壞事。至於斗倒寇准,在宋代官場上太正常不過了,濁臣有,清臣同樣有,沒有一個人沒做過相互傾軋的事。包括范仲淹在內,都做過!

於是態度轉變,開始同情了。

這一轉變,王博文很悲催,因為曹汭一案又傳來新的說法,他家中有一個婢女長得很美艷,妻子吃醋,兩相爭寵鬧得不可開交,曹汭只好將婢女出嫁。可他又難以割捨,隔三差五往婢女家跑,婢女的老公很憤怒,有一次曹汭又來糾纏,她老公看到曹汭穿著黃色的袍子,便故意拜倒於地,山呼萬歲,引來街坊鄰居一起過來觀看。事情也飛快傳到了京城,一系列後果產生。

若是那樣的話,曹汭只能定為一個囂張罪,而不能以謀反罪活煮。

於是許多大臣認為王博文是媚臣。

這件案子若處理不當,有可能自己會成為第二個王欽若,無論為朝廷做了多少貢獻,都會被清流之輩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鄭朗問道:「能不能讓牛馬去彈琴?」

問得很古怪,但王博文卻正色答道:「不能。」

「府尹,你也有孫子了吧?」

「有。」

「那能不能讓他在一歲時不尿床?」

「不能。」

「能不能讓他在十歲時寫出《騰王閣序》那樣的華章?」

「不能。」

「那麼小子十歲時雖做了一些荒誕不經的事,後來也改正了,是不是可以原諒?周處年近三十,才改邪歸正,姚元崇也二十多歲時才發奮讀書。孔夫子同樣也是十五歲才認真學習。府尹大人,你是不是要責問一下,孔夫子十五歲之前幹嘛去了?」

這句話是出自孔子的《論語》,吾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十五歲才開始學習,三十歲才自立,四十歲才能明白許多事情不被迷惑,五十歲才知道萬事自有天命。

試問,你敢反駁孔子嗎?

又說道:「府尹身為開封府知府,小子改惡向善,非是美事,也不是醜事,仰惡揚善乃是君子的美德,難道府尹沒有聽說過嗎?為何將小子年幼無知的事翻出來,嘲笑小子?」

王博文呵呵一笑道:「說得好。鄭家郎,我問你,為什麼要替范校理送行?」

你不用僅答覆我一句,什麼正氣道德哪,總要來句實的,我才好交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己,不亦遠乎?遇到了這樣的士,小子僅去為他奏琴一曲,有何不可?」

這是曾子說的話,士不可以不心胸寬闊,意志堅定,因為身負重任路途遙遠,他把實現仁德作為自己義軍,不是很重嗎?要為之奮鬥終生,到死才休,不是很遙遠嗎?范仲淹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不是「士」的精神?憑這精神,我前去相送有何不可?

又用聖人的話反駁,王博文哭笑不得,最後道:「我聽過你的事,說秋後展翅,冬天已至,雖來得晚,但自今天起,你會鳴天下啦!」

第五十七章 道(一)

誇得有些過。

就算態度從容,應對得體,若是再考慮年齡因素,很不容易。可也不會到了鳴天下的地步。

但外面洶湧澎湃的憤怒人群,給了王博文巨大的壓力。咱說一句好話,避嫌了,傳出去,也堵了言官的嘴巴。

老太太若是責問,臣難道說錯了嗎?十二歲的孩子,進了開封府的大牢,還沒弄清罪名,豈不是鳴了天下?

這才是為官之道!

然後又說道:「將他帶下去,案情未清之前,勿要慢怠。」

府尹都如此客氣,衙役們還能說什麼?

然後將詢問的經過寫了一篇折子,經過了一些潤色,不然老太太會動怒,但也不敢改動太大。懷著這篇折子,走出了開封府,還圍了許多百姓與學子。拱了拱手道:「鄭家子,只是請他過來問一問,沒有別的事,諸位快快散去。」

不服的人依有之,王博文又說了一些得體的話,漸漸將人群勸解。

看了看天色,有些暗了。

黃雲亂滾,北風慘淡,歎了一口氣。

其實只是一件小案子,開封府每天要發生多少起大大小小的案件。可因為牽扯到太后與皇帝的權利的分配,還有這個小傢伙的年齡,案子小,卻上升到一個無法比似的高度。

處理不好,自己官途從此灰淡了。但處理重,也會失去道義,以後只能在其他官員面前,挾著尾巴灰溜溜的做人。

老太太出了一個難題,看看自己這篇奏折呈上去,能不能讓老太太轉變心意。

他想法很好,可是事情發展遠不是他所想像的。

為自己正名,也沒有讓衙差封住嘴巴,這些衙差呢,也覺得驚奇,開封府大堂上什麼人都見過,有被冤枉的人,也有窮凶極惡之徒,就沒有看到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用這麼淡定的口氣對府尹說話的。

似乎都說得府尹不住的誇讚。這倒底是在審案子,還是在看人才?

於是傳得快。

第二天京城有頭有臉的人都聽說了,宋朝優待士大夫,確實養了一些不要命的文臣,這也似乎不對的,俗語說文官不愛錢,武將不要命,那麼文治武功就上來了。可文臣不要命,這算不算正常呢?

一聽熱血啊就往上湧,奶奶的,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無辜入獄,在開封府的大堂上居然都敢公開喊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己,不亦遠乎?

不提年齡,在之前,這個小孩子似乎還背負著惡名。

事情演變到這地步,皆認為鄭朗是好的,惡名有可能因為誤會,強加上去了,所以是背負。

那咱們是國家官員,或者是儒士,是做什麼來著?

上書,太后,你也將咱往大牢裡關吧。

一批批的,什麼樣的話也敢說,不怕。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我張王李趙劉,還有後來人。

紛紛要求太后還政。

劉娥在後宮差一點氣瘋。

看來我以前對你們太好了,一個個無法無天,於是處理,一個個貶,甚至將林獻可都流放到嶺南。東京城外那個長亭這幾天很熱鬧,送行的人絡繹,貶放的人不痛苦,臉上豪光滿面,送行的人輩加稱讚。好像不是貶流,而是去做高官似的。

還不止如此,有大佬坐不住了。下面的人吵翻了天,上面的幾個大佬穩如泰山,吵得最後,有許多人將矛頭指准了幾個大佬。工部侍郎宋綬也寫了一篇長長的奏折。

他文才好,字也寫得好,這篇奏折條理分明,論斷清晰,矛頭還是劉娥手中的權利。

不過范仲淹那叫鯨吞,他卻是吞食。在奏折中說道:「唐先天中,睿宗為太上皇,五日一受朝,處分軍國重務,除三品以下官,決徒刑。宜約先天制度,令群臣對前殿,非軍國大事,除拜皆前殿取旨。」

老太太,俺不要你全部將權利放出來,有史可鑒,像李旦那樣,先放一部分權利給李隆基,軍國大權你老人家繼續掌管著,但一些小事情呢,讓皇帝先嘗試著做一做。這樣以後萬一你老人家有一個三長兩短的,皇帝正好熟悉了政務,完成權利交接。

老太太一看,大發雷霆,林獻可他們只是小人物,你是大佬,這番發話,影響有多重?

立即將宋綬貶出朝堂,到應天府支援地方做貢獻去了。

然後就看王博文的奏折,能有什麼心情看?然而終如鄭朗所想的那樣,她不是武則天那樣的人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凡事還留有三分餘地。包括曹利用之死,也非是她所授使。若恨,還有對丁謂、寇准恨得深?於其整死曹利用,不如整死寇准與丁謂了。

若是一個大人,能下令,給我打,打得讓他招供,可一個蛋大的孩子,好意思下這份命令?

氣得臉兒發白,想不出好辦法,只好寫了一句話:「非人所授,汝同齡時有此膽識乎?」

沒有人指使,你若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有這麼大的膽識嗎?

王博文接到這幾個字批語後,直搖頭,我是沒有,可不代表著一個人沒有,人家甘羅十二歲拜相,膽識豈不遠勝過鄭家子?只是像這樣的天才,很少,所以才讓人好奇。但不代表著沒有,例如晏殊十四歲考中進士。

既然如此,先關著吧,等老太太消消氣,以後再將鄭家小孩子放出來。但你也甭想我使出對付曹汭那樣的手段,對付鄭家子!

事情就僵持下來。

四兒待在客棧裡整天的哭,不知道怎麼回事,不就彈了一首琴曲嗎?似乎也沒說什麼話,你是不是范希文啊,是,那我替你彈一支曲子吧。就這樣了。這犯了那條的罪?

而且周圍的人也說自家小主人做得好,可做得好,為什麼人還不放出來呢?

並且還聽到什麼太后皇帝的,四兒更是心驚膽戰,彈琴罷了,咱主僕就一小老百姓,與太后皇帝這樣的天大人物有什麼關係?

還好,探了兩次監,小主人似乎沒有吃什麼苦。

另一邊更是炸了營。

宋伯也昏了頭,趕著牛車不要命的往鄭州跑,先將事情稟報給了劉知州,是你的後生,出一把力吧。然後回家,稟報幾位主母,主母肯定想不出主意,但可以央求親家。

幾個婦人一聽,全傻了眼,開封府的大牢?

大娘一聽,白眼一翻,暈倒過去。其他幾個婦人一起哭得暗無天日。別請崔家人了,還是先救大娘吧,宋伯又去喊大夫。

那一邊劉知州也在發愁,心中很高興,此子甚壯。但壯不行,怎麼才能將人放出來,特別是這些文士與言官們,更整得事情變得十分複雜。自己是知州,可僅是鄭州的知州,連開封府尹都勸說不動,況且自己?

心中也不大樂意,老太太,你身為一國太后,掌管整個宋朝軍國大權,與一個十幾歲的毛孩子較什麼勁?

第五十八章 道(二)

想了半天,最後寫了一封信,寫給朝中諸位宰相的,孩子小,不懂事,或者聽了一些老百姓的議論,於是前去彈了一支琴曲。諸位相公,你們像他這般大的時候,又能會做什麼呢?又能知道幾分黑白?此事越演變越複雜,連我在鄭州都聽到許多古古怪怪的謠傳。就是不發慈悲心,為了國家,向太后進進好言,將他釋放了吧。

只能這樣說了。

另一邊大娘醒過來,劉知州也求過了,還有什麼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只有親家翁。

實際上這幕大戲中,無論劉知州或者崔知州,又算什麼?頂多是兩隻小蝦米。

讓宋伯用最快速度趕到崔家,央求崔有節。

徐氏一聽,立即冷嘲熱諷:「你家小郎還真會闖禍啊,居然都惹怒了太后。」

「休得胡言!」崔有節怒道。

這不是闖禍,小子無意中做了一件事,以後發達啦。

老太太雖不高興,可是宮裡皇帝不知道?老太后上了歲數,還有多少年好活,縱然她有武則天的高壽,也不過頂多活上十幾年,那時候鄭家子也許不足三十歲。

但皇帝會不會記住這件事?

無論是范仲淹或者鄭家子,都是受益人。

況且老太太能有武則天那個妖人的高壽麼?只要鄭家小子以後繼續保持這兩年的學習態度,中一個省試,仕途就會飛黃騰達。

將妻子斥責下去,好言安慰了宋伯。

不管怎麼說,先將人撈出來,還不知道開封府尹王博文是什麼態度。聽說這個人是太后的心腹,並且手段惡毒。所以王博文苦不堪言,連崔有節在孟州都這樣認為了。

可自己力量太小,能求誰?

其實這件事是鬧大了,否則以崔劉二人出手,什麼人撈不出來?最後想來想去,只好找晏殊,雖然晏殊進諫了張耆的事,貶了貶,也能算是太后的心腹大臣,托他說一句話,比較管用。

只可惜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謝拒了晏殊的好意,不然沾到一點關係,自己就是不出面,晏殊在京城也會保護。

劉崔二人是出了力,但這個力很小。

京城裡壓力最大的是王博文,上朝時,都有許多官員冷嘲熱諷。

王博文氣得想與這些人捋胳膊肘兒幹架。我容易麼?老太太壓制之下,我還在全力保護,或者硬挺,讓老太太太將我貶出京城,再換一個官員擔任開封府尹?

再換,鄭家小子會不會那麼幸運?

還有你們這群言官,不要命似的,若不是你們,好好勸幾句,老太太氣一消,當真與一個小孩子生氣?

其實這算什麼?往後這種現象更多,好也吵,歹也吵,特別是清流大臣們,為了打擊政敵,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宋朝元氣一點一滴就在這爭吵過程中消耗了。

歷史上被人美名的人都幹過,范仲淹、歐陽修、晏殊、韓琦、龐籍、包拯、富弼、石介……

這邊清流大臣冷嘲熱諷,那邊老太太還沒有甘休,又派內侍過來詢問,哀家讓你審問鄭家子,為什麼沒動靜?

風箱裡的老鼠若是機靈點,還能找到風箱的旮旯躲一躲,可他想找一個地方躲都躲不了。若不是還有些貪圖富貴,真想索性一下子辭官不幹了。

被老太太逼得沒有辦法,審一審吧。

帶著文吏與幾個衙役來到牢房。

於其是來審犯人的,不如是來看望犯人有沒有吃苦。不這樣沒辦法,讓那群清流逼得快要上吊了。老太太若再問,臣也審過。若不放心,你再換人吧。

在他關照下,衙役特地找了一間乾淨的牢房,關放鄭朗。牢房雖不大,可收拾得很乾淨,並且上角還有一個四角窗,空氣流通,倒也沒有其他牢房那股怪味。

並且也讓四兒帶了一些床鋪進去,若不考慮前途未卜,是沒有吃多少苦。

不過此時鄭朗的姿勢有些奇怪,也就是那種坐禪式。

「這……」

看守牢房的衙役說道:「這位小哥這幾天幾乎都這個姿勢,要麼在牢房裡走一走。」

王博文好奇的問:「鄭朗,你在做什麼?」

鄭朗思路被打斷,不由自主的說道:「我在想道。」

「道?放心,朝廷會最後公平處判此案的,你不用想出家。」這個孩子看似不錯的,若出家為道士,朝廷以後豈不少了一個人才?

「府尹,不是道家的道,是道義思想真理。」

「小郎,是否在牢房裡關得急?若急,明天某在犯人中選兩個斯文的人,陪你打一個伴。」王博文差一點嚇著,這點大孩想什麼道義思想真理?難不成自己照顧不當,讓他一個人呆在一間牢房裡將腦子急壞了?若是那樣,自己就等著清流大臣狂批吧。

「多謝府尹厚愛,不過不必了。晉文公曾對郭偃說,始也,吾以治國為易,今也難。對曰,君以為易,其難也將至矣。君以為難,其易也將至焉。」王博文點了一下頭,這是《國語》很有名氣的一段話,論述難與易的關係。

鄭朗繼續說道:「府尹以為難,小子這兩三年閉門讀書,很少與外人來往接觸,承蒙府尹拂抬,這幾天沒有遭受鞭笞之苦,呆在這裡倒也不是很急。」

「記下來。」王博文對文吏說道。

這就是證據,你們這些清流不用吵了,聽聽苦主說了什麼!

文吏開始用草書速記。

沒辦法,說話的速度永遠比用手寫字速度快,況且這時候還是用毛筆,只好用草書先記下來,再慢慢謄抄。

「並且小子還讀過一段,孔夫子困於陳蔡,七日未嘗進食,只好吃野菜,但孔夫子依然在屋內放聲歌唱。顏回出去挖野散,在路上遇到子路與子貢,他們對顏回說,夫子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絃歌鼓舞,未嘗絕音。君子就這樣沒有羞恥感嗎?顏回無以答,告於夫子。夫子召之,對他們說,是何言也?君子達於道謂達,窮於道之謂窮。今丘也拘於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疚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藏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陳蔡之厄,於丘其幸乎?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小子僅是東施,但何人阻小子效顰?」

這一段話出自《呂氏春秋》,孔子困於陳蔡確有其事,但與弟子是否有這一番對答很讓人懷疑,可是讚揚孔夫子的德操,所以歷代儒家們就將它當作真的了。

後來範仲淹那句很有名的話先天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就是從這裡延伸出去的。

孔夫子餓得都快要死了,心中都沒有憂慮,況且我這個小小的牢獄之災,又算得什麼。雖不能與孔子相比,可不才,也想學一學。

這句話出自大人之口倒也罷了,偏偏出自一個突然遭到大難的十二歲的少年嘴中,王博文很覺得不可思議,很慎重的湊到鐵柵前,問道:「何以道,請聞。」

那你想出什麼道了,請說給我聽聽。

第五十九章 道(三)

「《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君子之心,於喜怒哀樂未發未始不存乎中,故謂之中庸。」

「何解?」

鄭朗前面的話出自《中庸》,喜怒哀樂沒有表現出來,謂「中」,表現出來有節制謂之「和」。可是後面一句,王博文沒有聽過。

「庸,常也,以中為常也。」

這樣就明白了,又比《中庸》裡的中庸更進了一步。然而這與案件無關,文吏小聲地問道:「府尹,要不要記?」

「記。」

幹嘛不記,越有才華,才越好,老太太一喜歡,將他釋放,自己壓力也就消失。

不過很狐疑的看著鄭朗,你這小子,未免胃口太好了,居然還延伸聖人大義?

但這幾天鄭朗盤坐,除了溫習外,就在琢磨這個。自己學習,要科考,要當官,不當不行啊,看一看多慘,一頓狠撲,上了公堂一腳踹得鼻血直流,有了功名,誰敢這樣對待自己?

可是當官了,不是僅只有學問才能當好官的,就是有了政績也不行。看一看,僅彈了一琴,惹出這麼多事。那麼自己該怎麼辦?不往其他朝代想,宋朝矯枉過正的政策,導致某些方面很畸形,只能往本朝人物上想。

象范仲淹那樣,自己半個小資,肯定玩不來。像歐陽修、韓琦他們內耗,自己不知道罷了,知道了肯定不會去做。但象晏殊那樣,做一個富貴的大臣,不惜裝聾作啞,自己同樣不屑。然而像王旦那樣呢?做忍者神龜,也做不下去。

一想茫然了。

學書法,還有一條道路,可在官場上想了大半天,居然沒有找到一條可供選擇的道路。於是沒有事做,就在琢磨宋朝一些文人的心理,包括他們的儒學,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途徑。

也可以說道,與文人嘴中的「道」有區別,是他自己的「道」,不過得想好了。這個想不好,自己以後不大好辦。或者換一句話來說,就是他的人生目標,與他獨特的哲學,或者現在人嘴中的儒學。想清楚了,以後行事就有始有終。

所以第一個選擇了成功的大臣,司馬光的朔學來分析。

開封府尹好奇,正好說出讓他聽聽,或者傳揚出去,能有更多的人參議,這樣可以為自己做一個參考。於是也說了出來。

「及其既發,必制之以中,則無不中節。中節則和矣,是中、和一物也。」

「咦?」王博文先發出驚奇的一聲,然後微涔出汗,這又是對中庸昇華,何謂中,不但是中,還要中(第四聲的中)。因此未發之前,必須培養自己的德操,想法,使之正確,沒有錯失,無不中節,所以中和乃一物。

不對啊,這小子在竄改中庸!

老王嚇著了,又道:「何人教你?」

「府尹,小子自幼時,曾蒙受先父教誨,後來先父過世,小子一時放達,不知所謂,出了一些小事後,看到幾位慈母悲痛欲絕,才痛改前非,於是閉門苦讀。倒無他人教導,閉門造車,因此有些古怪的想法。」

也就是我自己兒琢磨出來的。

雖不大準確,可待會兒他還要反駁,算是一半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

老王頭有些暈,這是人家大儒才做的事,你一個小孩子琢磨這個做什麼,道:「繼續以聞。」

「養之為中,發之為和,故道,中者,天下之本也。和也,天下之達者也。智者知此者,仁者守此者,禮者履此者,樂者樂此者,政者正其不能然者,刑者威其不能從者,合而言之,謂之道。道者,聖賢之所共用。豈惟人也?天地之所以生成萬物,靡不由之,故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有焉。」

這是對中庸裡的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有焉的解釋。

但更深了一步,不是「未發」,而是平時就要養這個「中」,所以呢,一發必中。這才是道。

這番見解,王博文哪裡聽過。

似乎很有道理,特別是他自幼也飽讀儒家書籍,此番解釋,彷彿合了他的內心想法似的。喜不自勝的抓耳撓腮,道:「將牢門打開。」

「喏。」獄吏將牢門打開。

老王一下子鑽進去了。

獄吏將他往外拉,道:「不可啊,王府尹。」

你跑到大牢裡面與一個犯人談什麼道,已失了體統。現在作為一個堂堂的開封府尹,怎麼還要往牢房裡鑽?

「不要攔某。」王博文急了。憑借多年官場的經驗,今天這番對答,有可能會留名青史啊。終於明白,這個小子為什麼替范仲淹送行了。敢情人家肚子裡真有這種大義凜然的想法。

差一點將官服都拉破了,衙差不敢再拉,眼睜睜的看著若大的開封府尹,就鑽進了牢房,與那個少年席地坐在爛稻草上。開封府尹都鑽了進去,文吏不用說了,只好皺著眉頭,也往裡面鑽。

鄭朗只看了一眼,臉上沒有表情。若聽到這樣的話,還不動心,那麼眼前這個開封府尹,則是一個真正的大草包了。

又道:「但小子思之,非然。」

嗯,又不對了,王博文道:「請講。」

「物無完物,人無完人。縱養之,無有人萬制萬節。所有孔子困於蔡陳,老子難於函谷。況聖人以下,漢武黜武,唐太宗晚年失節。」

「孔夫子也是無奈。」

「是。但子曰,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後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閒視之。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易曰,不利有攸往,小人長也,順而止之,觀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

前一句是孔子提醒人主動遠離危險,但演變到後來,卻成為一些人明哲保身的借口。中間一句說是國家清明時,要正直的說話做事,無道時正直行事,小心說話,省得惹來災禍。後一句出自《剝》卦,小人勢長,此時君子應該順勢停止行動,這也是順應天道的行為。

前兩句是孔子說的,《易》是孔子修的。他不是教導人貪生怕死,但做事要明智,如果連自身都保護不了,如何將「道」發揚光大。

這又是一辨了。

這種學問看似很好,養中,其實就是養這個道,每一個人心中有了道義,仁者守仁,禮者守禮,樂者守樂,政者用它來辦不能辦到的事,刑者不威自有人從,真正的天人合一。

可關健有那個人能養十全十美的「道」?雖然孔子困於蔡陳,不為苦憂,然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然發必中,又何必非要招來這場災禍。連孔子都做不到的事,如何讓其他的「仁者」「禮者」「樂者」「政者」「刑者」做到?

「是……」王博文遲疑起來。

這時候司馬光還不知在幹什麼呢,更無從談起權威,甚至他此時心中都沒有產生這些想法。

所以鄭朗反問,王博文立即跟著鄭朗思路走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鄭小郎,你讀過多少書?」

看一看,從公堂審案開始,到今天晚上一席交談,引用了多少典故?若不是坐在對面,都懷疑對方是一個飽讀詩書的老儒。

第六十章 道(四)

「小子五經略讀,還有一些史書,以及諸子百家一些書籍,因為記憶力好,僥倖能倒背如流,不過僅能理解皮毛,汗顏。」

五經,一些史書,與百家的一些書籍,你能倒背如流,還汗顏了,小子,是我汗顏好不好!老王讓他噎住了。愣了愣道:「那你背一段《大傳》給我聽聽。」

《大傳》出自《禮記》。禮記傳講各種禮儀,很枯燥無味,不要說他這樣沒有專人教導的少年,就是王候貴族家的孩子,一般少年時都很少喜歡讀禮記。

但對鄭朗算什麼,隨便你翻就是,只要硬盤裡有的,順著背,倒著背,插花背,都不存在問題。但是王博文哪裡知道有這個大BUG存在。

背了:「禮,不王不締,王者締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

一字也不差,又考了幾篇,還是一字不差。

最後王博文乾瞪眼,良久歎息道:「坊言何害如此?」

坊間的傳言,怎麼差別那麼大?這麼好的少年郎,居然被一群老百姓傳成那種樣子。不是不顯露過的,春天在詩社,中秋在花會,也展現過才能與字跡,可老百姓的謠傳就是沒有怎麼扭轉過來。

想一想傳言的少年,再想一想眼前實際的少年,王博文只搖頭。難怪鄭州那個劉敬嗷嗷叫,喊是我後生,若不是他先下手為強,自己也要搶啊。又想到晏殊的事,再次歎息,晏學士,你一生撥人無數,這一回可真走了眼啦!

不考了,心裡面琢磨,明天無論如何,得面見老太太,你老人家高抬貴手,難得的一個奇葩,好好為大宋將來留一個人才吧。

當然,背書這一段,文吏沒有將書的內容記下來,只寫了背某某一段文章,一字不差。

又道:「那麼何以道?」

「小子於是思之,又想到了一條,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命,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司馬光那種中庸理想好是好,可太迂闊了,根本實現不了。所以有了張載的這段話,變修養自身,為力爭,為有作為。也就是范仲淹一生做的事。

一句話,就讓王博文雷得皮焦裡嫩。

然後想到了一條,俺這一生算是白活了。不然看看,人家一個屁蛋大的孩子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可自己想都沒有想過。

恭敬地拱手,道:「請受教。」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對方很小,如果能說出一個道道,在這方面,能讓他受教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下面還有一句話,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沒有仁慈的,對待萬物就像對待芻狗(草扎的狗,古代用來祭祀用的,用完後燒掉或者扔掉)一樣,任萬物自生自滅,聖人也沒有仁愛的,同樣讓百姓自生自滅。

儒家對道家不是很排斥,無為嘛,正好用來愚民。但用得不多。統治者用的多是法家,可不能言。

引用了一句,論述下面的:「天地本無心,然天地生生不息,生化萬物,以生物為心,為天地立志!」

「是!」

這一講就清晰了,不要追求那些虛無飄緲的東西,天地生生不息,無心而成化萬物,本無心無志,因此這個心是寄托在萬物身上,而不是寄托在天地身上。這也符合儒家的真義,駁斥了道家一些虛無的理論,同時也駁斥了佛家以宇宙為心,以心役物,使物不役心的消積理論。王博文本身作為一個儒生,對這套理論肯定很歡迎。

為天地立心立志,也就是為萬物立一套標準。這就是為天地立志的本義。

「命有理命與氣命,兩命皆不可廢也。開顯安身立命之道,使民日用而不知,氣命有所依,理命有所貞。」

所謂理命,出《漢武帝內傳》:「方丈之阜,為理命之室;滄浪海島,養九老之堂」。指敬事天命,也是指一個人的信仰情操等思想上的東西,氣命,指性命。說氣命有所倚,理命有所貞,生命要保障,是讓百姓能吃飽穿暖棲有所居,若要求更高一點,身體健康,閤家團聚的神馬。理命有所貞,也就是保持高尚的情操,並且在高尚的情感下,精神感到愉快。還不止這些,包含的事物很多,從物質到精神生活全部包含在這兩句話內。

這才是為民立命。

王博文倒吸了一口冷氣。

沒有管他,鄭朗繼續說:「儒家之學,自兩漢起,而魏晉、南北朝、隋唐,千百年,未得之傳承,五代之時,道統搖搖欲逝,我朝之初,竟無一學,光復上古聖儒法言。故為去聖繼絕學!」

去,不是去掉,而是往,去尋找。

「非也,有孔穎達等大儒,何來欲逝之說?」

「府尹,他們只是遵守聖賢,可曾將聖賢發揚光大?就如書法,舉天下皆學二王歐褚顏柳,長久以往,書法會盛否?只有丟掉這些各儒的個人理解,直接去尋找上古諸位大賢的真義,儒家之學方能百花齊放,否則越去越縮,越縮越逝。」

「這個,這個……你還是講一講為萬世開太平。」就這一會兒,王博文掉下了許多汗。

「府尹,儒家內聖為本質,以外王表功能,是否?」

「是。」

「然儒家只提及治道,有沒有開出政道?一直以來,體制以儒為衣,法為裡,誠乃憾事。唯寄於聖人言,推陳出新,擲出政道,方能開物成務,利用厚生,而非法家滋事多多。」

這是張載的本義,但鄭朗不恥之。法家好,儒家好,道家好,陰陽家也好,博采諸家之長,才是根本所在。好的吸納,壞的丟棄,與時俱進,推陳出新,才是真正的時務之策。

當然,僅說了這一段,也不能概括朔學與張載氣學的全部。

其實張載氣數很複雜,他是從太極圖受到的啟發,認為「和諧」是永恆的,就像能量守恆定律一樣,維持不變,道是隨著和諧而運行,有時陰消陽漲,有時候陽消陰漲。但陰能轉換為陽,陽能轉換為陰,因此將它的積極一面釋放出來。

這種儒學依然還帶有唯心主義的一些觀點,不過大多數很接近後世的唯物主義了。

沒有全部說出來,聽在王博文耳朵裡面,只聽出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這一回連話都不能說了,後面一條不僅要推陳出新,還有要原來儒學上,再創造學術理論,使它能代替法家「政道」。

好大的志氣。

連記錄的文吏都在抹額頭的汗水。

鄭朗卻搖了搖頭道:「然小子思之,依是不妥。」

「為何?」王博文問道。原來的道迂闊不可實現,這種道好啊,只要人人奉獻出一點愛,這世界將會變成美好的花園。

第六十一章 道(五)

「府尹,百人聚會,一人掌廚,能否讓百人皆合口乎?」

「不能。」

「正是!若真有這種道,又要實行之,那可就危險啦。士有士的想法,農有農的想法,工有工的想法,商有商的想法。男女老幼想法又各自不同,東西南北百姓又是不同的生活方式與想法。這天下間有沒有一種道,讓所有百姓一點傷害都沒有受到,潛移默化,受益之?」

「似乎……」王博文不能回答。

真按照他這個標準,恐怕孔孟之道也不能做到。剛才這小子不是說過嗎,儒家長於理論,疏於「政道」。更不要說佛道兩家一些虛無飄緲的東西。

「若以自己想法為天下人的準則,會不會使天下人全部受益,並且一致贊成?」

「不會。」

「但是人人皆以為自己想法是對的,就是天下人的準則,那將會如何?」

「這……」

「那將會很亂,實施於學術,將會相互攻喧不止,實施於國家,國家將會爭吵不休。再好的國力,也會在這無窮無止的爭休中耗盡了最後一絲元氣,然後轟然倒地。所以這種道,看似行,還是不行。」

鄭朗並沒有誇張,眼下的種種爭吵,是屬於爭權奪位的吵鬧,比如王欽若,是弄倒了寇准,但寇准弄倒的人同樣不少。是上書弄了祥瑞,然而上有所好,下有所和,主要責任還是在宋真宗身上。再看這個人的一生,除了這兩件醜事外,其他的也沒有什麼大惡。但讓史書釘在奸臣的鐵柱上了。真論危害,他及得上司馬光與王安石?有可能歐陽修等人掀起的無窮無盡內爭開始,形成的危害都比王欽若大。

可馬上他所說的就要開始了。

而且發起的人,一個個皆是史書上讚揚的清流大臣,許多人讓後人仰目而視。

有沒有壞心?真沒有什麼壞心,他們是想國家想百姓更好,可這種好心,卻辦了壞事。

自己阻止不。可不會去做。

嗯,逼到頭上了,也不大好說的。

王博文聽出來這兩種道不同之處了,前者要求每一個人都能養「中」,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後者不要求每一個個養中,但實施一套準則,使天下萬物受益,然而這個準則同樣是不可實現的。

「鄭小郎,那你認為什麼樣的道好呢?」

「小子眼下只想了這兩種道,其他的沒有來得及想。」倒不是假話,先是將各個儒學回想了一遍,可每一個儒學不是一句話就能概括的,每一學派都要細想。因此,只想到了朔學與氣學。

王博文問完後,也不自覺笑了起來。

這已經是千古奇聞,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突然關進大牢裡,然後盤坐在這裡想「道」,並且還真想出了許多,將史書翻一翻,可曾有之。自己還真指望他能悟出一個好道,難道是釋迦牟尼轉世不成?

走了出來,王博文兩眼茫茫。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牢房裡離開的。

寒風吹來,凜冽的從臉上刮過,頭腦才清醒過來,向身邊的文吏說道:「可曾全部記下來?」

「記下來了。」

「你有沒有在覺得做夢?」

「王府尹,這句正中屬下內心,一直以來屬下碌碌無為,昏昏而活,今天看鄭家子在獄中悟道,屬下情以何堪?」文吏同樣也是茫然一片,王博文飽讀儒家書籍,他身為文吏,同樣讀過許多書,知道這少年此番對答,有多大的份量。

就是一個成年人,忽然出此語,都會掀起一場小轟動,況且他的年齡?

「那日,某審他,態度從容自若,讓某很驚奇,所以吩咐獄卒妥善安置,當時只認為他儀態好,可沒有想到,此子胸懷居然如此之大。難怪,難怪,他要裝天,裝地,裝萬物,又豈是一場小小牢獄之災所能屈辱的?你看看史書,可曾有過?」

「屬下沒有看到過。」

「走,我們今天將所有事務放下來,將此份對答,謄抄數份,然後某找幾位宰相,就是拼了這個官職,某也要將這個少年保全下來。」說完了,拉著文吏向自己府上走去。

……

劉知州的信就到了幾位宰相手中。

呂夷簡翻了翻,遞給了夏竦與薛奎,道:「這個劉敬真不知輕重。」

看完後,連薛奎都贊成呂夷簡的話。

老太太再怎麼生氣,會當真將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會怎麼樣?

可此時清臣太刮噪了,老太太在火頭上,這時候勸說,不但不起作用,相反,有可能老太太一怒之下,反而對這個少年進行處罰。

夏竦搖頭,道:「此子我也聽過他的一些事跡,才華是有些,可不是一個省事的主。」

薛奎只是笑,這三年來,此子風頭很盛,前年撥小刀子,去年端午群毆,今天詩社為一老妓寫詩,花會又為了摟抱兩美妓,作兩長短句,鄭州讓他折騰得天翻地覆。

大約沒得折騰了,居然來到東京城來折騰。

不過終是一個少年人,又聽說他還寫了一筆好字,因此也不惱,只是覺得很好笑。道:「王府尹不是說過嗎,他自此鳴天下了。」

連一慣臉色肅穆的呂夷簡聽到這句後,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看看這幾天吧,整個東京城的百姓都在談論鄭家子,風頭都壓過了自己這些宰相。豈不是鳴了天下。

其實他們也捲了一些進去,不過不是最為難的,最為難的是開封府尹王博文,每次看到他上朝被清流大臣狂批特批,幾位宰相就扭轉頭,裝作沒有看到。

然後呢,在心中替王博文默哀。

老王,好好保重吧。

但老王要拖他們下水了。

王博文與文吏謄抄了好幾份,揣著其中的六七份,來到了中書,要見幾位宰相。也讓他進來了,劈頭就問道:「呂相公,夏相公,薛相公,你們有沒有想過道?」

「什麼道?」夏竦問道。難不成這老小子這幾天悲催的,腦子急壞掉了?

「就是治國治天下治萬物的大道。」

「王府尹,你沒有事吧?」薛奎關切的問。

「我能有什麼事?只是這幾天兩頭受氣,嘔心。」王博文煩惱的搖頭,又問道:「你們可曾想過?」

「想什麼?儒家諸賢書籍裡闡述了還少嗎?」夏竦不解地問。

「那就好,那就好。」王博文撫胸,這一邊抄著,一邊慚愧,自己身為開封府尹,都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居然讓一個屁孩子比下去,難道是白活了?現在連幾位宰相都沒有想過,自己就不算什麼。

「那就好什麼?」薛奎狐疑地問。

「若是有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盤坐於牢房裡,想著這天下大道,你們相信不相信?」

不用說指鄭家子了,可三個大佬有些糊塗,呂夷簡道:「你能不能說請楚一點?」

「你們幾位相公過來看。」一人一份,將自己與鄭家子的對答,遞到他們手中。

第六十二章 召見

老王到現在還沒有回過魂。幾位大佬涵養功夫肯定有了,可看完了,臉上全部露出古怪的表情。

大佬就是大佬,倒底不一樣,僅是古怪,還沒有失態。

呂夷簡沉聲問:「何來此對答?」

「我奉太后懿旨,帶著獄吏前去獄裡審問,見他盤坐於地,感到奇怪,於是問了一句。」接下來發生的事,紙上面全部寫了。幾人也沒有問他為什麼要進監牢審問。

不是不知道,外面議論洶洶,清流大臣群情激憤,這時候將鄭家子再度拖到公堂上審問,王博文壓力更大。雖到監牢裡審問,多少失了禮度,但也沒有規定審問,非得在公堂上進行的。謀官之道,無奈之舉,大家都能理解他的苦衷。

然後又再度看著這張紙上的文字。

作為大佬,智商總比普通人要高的。

自從花會的事傳開後,就知道鄭家子不會是旁人代筆了,有那個傲氣,有那個字,何須讓別人代筆。況且詩詞到了那種地步,又會甘心做人家的代筆手?

但僅是詩詞。

老百姓爭論不休,好像寫了一首好詩不得了,然而到了呂夷簡這層次上,寫好詩詞又算得什麼?還要會行事做人,這樣才能有出息。像初唐四傑,那麼好的才華,唐高宗也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主,最後呢?

可這張紙上的意味是什麼?

這是想做一個儒學的大宗師啊,開宗不會,自始至終這小子都在圍繞著儒學轉,然而這小子分明想立派!

北宋立國之初,好像有不少年,那一個大儒敢這樣幹過?

當然,僅是這幾句對答,還不算什麼,想要闡述,要需要多篇文章來論證,證明這個論理,這才能真正構成一個學說門派。可說來說去,人家的年齡……

幾個大佬看了兩遍,然後又在想,似乎還十分有道理。

呂夷簡說道:「王府尹,在事情沒有結束之前,這篇文不能洩露出去。」

「呂相公,當時在場的不僅有我與文吏,還有衙役,並且還有諸多的犯人,我怎能讓他們全部封住嘴巴?」

文吏做記錄的,還有,也是在向老太太表白,我進去不是看望鄭家子,而是審問鄭家子,省得發生誤會。可王博文心中想到:呂坦夫,你當我傻啊。今天你讓我封鎖消息,那你們宰相也就沒有責任了,以後出了什麼事,全由我來擔罵名。休想!要死大家一起死。

薛奎搖頭,這一回躲不掉了。

本來整京城的人以為這少年冤枉,若再有這等才情,自己幾人又得知,還做忍者神龜,老百姓會指著自己的脊樑罵人。道:「見太后吧。」

幾個大佬結伴走向內宮。

太監不敢怠慢,立即稟報,老太太疑惑,又有什麼事發生?

幾位大佬來的也是時候,老太太也讓言官弄怕了。處理了一批,又生出一批,比那個野草長得還要快。沒辦法打壓。這時候她有些慌,她可以控制宋朝的頂級官場,調動東西兩府(中書、樞密)的人選,但不可能做到將整個宋朝的官場換掉。這股風越刮越烈,於是將駙馬都尉李遵勗喊來,問了一句:「外議如何?」

「臣無以他聞,僅聽到人言天子即冠,太后宜還政,又言鄭家子冤,太后囚一個少年人,欲換天。」

還是還政,還是放人,老太太心灰意冷,心中一些想法漸漸也淡了,最後自己是什麼身份,走哪兒算哪兒,不強求了。

然後又送了一些關於孝道的經義,比如《孝經》,比如《惟皇戒德賦》,這些書籍,送給了趙禎,要他反覆的誦讀。

我還是你的老娘,還能活上幾年,給我乖點!

其實已經準備在退讓。

老太太很聰明,可這幾年有的事,做得也很傻很天真。既然想做皇帝,又不想殺一個人,可不可能?看看人家武則天是怎麼做的?幾千幾千的殺,十幾年的皇帝做下來,官員、貴族、儒士與平民百姓,殺了總有不計其數,這才將皇帝位置做穩的。

讓幾位大臣坐下來,劉娥問:「諸卿,一道前來有何政務?」

幾個人一起盯著呂夷簡,你是首相,還是你來帶頭。

呂夷簡略不悅的看了王博文一眼,但這個難題都不能化解,也不會被稱為北宋心機權謀最深的幾人之一了,徐徐道:「太后,臣這裡有一份奏折,請太后過目。」

太監接著那篇文章,遞到簾後的劉娥手中。先讓老太太看,再見機行事。

劉娥看了一遍,略怒的問王博文:「王府尹,哀家什麼時候讓你與鄭家子談道的?」

老娘是讓你審問他的,不是讓你與他交談儒學的。

王博文道:「啟稟太后,臣是去準備審問此子,但見他盤坐於地,無意詢問了一句,結果他說在想道,臣好奇,又問了一句,可越談越奇,是臣疏忽了。」

有什麼疏失?作為大宋的臣子,見到人才喜歡是應當的。作為一個文人,見到這種新奇的對儒學見解,喜歡更是應當的。連這兩條都做不到,何來談宋朝的文臣?

老王是準備豁出去,豁得不徹底,自責了一下。

「這是你寫的?」

「本來臣帶著文吏,準備記錄審訊經過,結果這一番對話也記錄下來,臣以為太后應當知道,於是重新抄寫了一遍。」

「可誇大潤色?」

「臣不敢,不信太后可以將此子帶來盤問一二,就知道臣為何如此慎重。」

老太太,你也喜歡文學,不談不好辦,一談保準你喜歡,甚至若是談及什麼「道」,有可能將你從簾後忽悠出來。

可能嗎?

「這兩年多來,此子風頭很盛哪。」老太太帶著嘲諷,說道。

「太后,那時他還小,在公堂上也承認自己犯了錯。況且天賦如此,僅是喜歡美麗女子,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並不算過也。」

「做男人的應當風流嗎?」劉娥很不悅的道。

王博文有些汗,老太太,你是一個女人,當然這樣說。雖你是太后,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不過不辨了,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只要將人放出來,就好辦。

劉娥又道:「況且他還小……」

這麼小,能做什麼風流事?純是小色鬼嘛,不過不能明言。

但眾人相視一眼,臉上都有了喜色,老太太竟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大約有戲。

劉娥又看了一遍,凡是有些學問的,拿到這篇文章,都會讀上好幾遍。老太太也有些衝擊,還有些茫然,這個屁大了孩子,居然有這麼廣闊的胸懷與學問。還真有天才這麼回事?

都想得有些高,鄭朗只尋找自己的「道」,至於天下的百姓嘛,有沒有想過,很疑問。但他沒有說,誰知此節。不過聲勢這麼大,老太太覺得就這樣放過,下不了台,看著這篇文章,不作聲。

呂夷簡坐在最前面,聽著老太太發出的呼吸聲,十分悠長平穩,不是動怒的跡象,終於出面了,道:「太后,雖此子不懂事務,然京城洶洶,此子是洶洶的源頭,不為此子,為了國家祥和,社稷安寧,不如饒恕他這一次。」

給了老太太台階下,又得到了清名,替同僚們解決了一樁難題。機會也把握得恰到好處。

劉娥歎息一聲:「王卿,你將此子帶到內宮,讓哀家一見。」

「喏。」王博文大喜。好不容易啊,老太太終於低了頭,又向呂夷簡投去感謝的一瞥,然後興沖沖的出宮。

第六十三章 天堂(上)

折騰了這麼多天,天氣進入了二九,漸漸就冷了。

烏雲在天空裡盤過來捲過去,翻翻滾滾的,越積越厚了,風更厲,幾片雪花便悄悄的從雲層裡,降落到人間。

「冷否?」

「不冷。」

「一會兒到了內宮,見了太后,認一個錯兒,事情也就結束了。」

「府尹,他人如何評價小子,小子不管,但小子為什麼要往自己身上潑污?事父母有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太后也若天下百姓父母。雖是太后,有過也要去委婉的進諫勸戒。小子沒有進諫,還要認錯,小子不從!」

中間一段,又是《論語》中的一段,侍奉父母,看到他們有不對的地方,要委婉的勸諫,若不聽從,還要恭恭敬敬,不能違背他們的意願,為父母操勞而不怨恨。

正是這一段段話,構築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儒家獨特的尊卑有序的理論。

王博文無奈,想要辨服這個少年大約不可能,人家心中裝的東西太大,只好祈求他將太后當成了父母,給予一些尊重,這樣才不會出事。

進了內宮。

都要在好奇的看,正是這個少年人,將整個東京城鬧得天翻地覆的。像呂夷簡已經嗅到了另一件事,老太太要低頭了,對權利的渴望,已經在消退。所以這股大勢之下,終於在趙禎生母死時,使他鼓起勇氣,上書以國禮舉哀,為他撈取了最大的一筆政治投資。

沒有范仲淹的首倡先河,沒有言官的前撲後繼,現在又加上了鄭朗無心橫插了一腳,劉娥一顆雄心壯志是不會消減的。也就沒有呂夷簡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機遇。

一個少年人,長得不是很英俊,其實也不醜啦。

可這麼大名聲,在腦海印象裡,肯定是一個無比瀟灑的翩翩少年。因此看到鄭朗,都有些小的失望。

不過立即發現不同之處,到了皇宮中,不是開封府,級別又升高了許多。又是整個大宋最高的領導,就憑這陣勢,有幾個人不失態的?鄭家子沒有,很沉穩的走了進來,彷彿這個大內皇宮是他自家後院一樣。

僅這份儀態,就十分難得。

以前也有一人,蔡齊中狀元,見宋真宗沒有失態,儀態端莊,真宗喜道:「吾得人矣。」

道理很簡單,沒有這份膽氣,如何做大事情?

鄭朗也不是裝十三,就這副宅性格,散淡得要命,並且嫌宅得不夠,還要跑到京城轉一轉,養氣。不就是一個太后嘛?將她光鮮的太后稱呼扒去,難道與其他老太太不同,長了兩個角?

況且他吃定了劉娥,不是武則天,那得小心了,弄不好人頭不保。劉娥不殺人,不殺就好辦。為什麼要害怕?

沉穩的走進來,然後看著簾子,平靜的問:「太后在否?」

「小子膽大!」一個太監尖著嗓子問。

鄭朗心中翻了一次白眼,這得問清楚,老太太曾經將丁謂喊過內宮談話,丁謂說得嘴乾舌燥,結果一個小太監將簾子一拉,道:「相公,你在與誰說話啊?」

堂堂的一個宰相,對著空氣說了大半天,成為當時京城一大笑談。指不准老太太又要玩一次。

有太監搭腔,那就好辦,道:「臣民參見太后。」

然後一拱手,道:「也參見諸位相公。」

坐著三個宰相,知道是呂夷簡、薛奎與夏竦,但具體的那一個人身上,一個也不認識。

行過禮後,默默站立。

四個尊貴的大人物,就這麼看著。蔡京舉止得當,那都多大啦。這個少年才多大?難道他真如王博文所說,胸中裝有天,裝有地,這個內宮根本不在意?就算這個說法有理,可考慮到這個年齡,無法解釋!

劉娥終於說話:「春天時,鄭州劉敬曾將你寫的那首詩,送到京城。你知道為什麼哀家不報?」

「臣民早知,當日臣民舅舅聞聽後,曾向臣民報喜。臣民說勿喜,太后為政務實,不喜虛祥,即便詩字到了太后手中,必會壓制不報。就是報之,或者召見臣民,臣民以也為不喜。」

「放肆!」太監又喝了一聲。

「讓他說。」劉娥道。

鄭朗根本就沒有當太監是一回事,這本來就是一個文人的天堂,文臣放肆的時代!為什麼大好機會,不放肆一把?

道:「臣民今年去了一趟孟州,泰山以喻,宋襄公自不量力,試圖稱霸中原,自取其辱。名器,有德者居之。臣民年幼,學問很淺薄,曾靜心學習了兩年多時間,然學得越多,越知道學問的廣大,猶如滄海,臣民僥倖只拾取了其中一粟。若太后召見,天下揚名,登門者絡繹不絕,學不足,名已顯,那是自取其辱。且登門者多,也無法安心求學,又是好意互訪,不能回絕。因此,不報不喜,報之亦不喜。」

薛奎與王博文幾人對視一眼,心中都很讚許,這少年才學是有了,更難得的是這謙虛的態度。

四人當中,呂夷簡或者夏竦都不以容人之量見長,然而鄭朗太小,對他們未來的仕途影響不大,也不會產生嫉妒的心理。

劉娥又問道:「既然你安心求學,為何又來京城?」

僅是一問,雖慍怒,但幾位大佬都聽了出來,老太太怒意不甚。

「此次進京,乃是無意。臣民在家中閉門造車兩年多時間,字體遇到了困境,想出來走一走,看看錦銹的河山,開闊心中之氣,以氣入字,以便使字體更上一層樓。同時,走一走,也能開闊眼界。」

「以氣入字?」

「是,太后,臣民的字以天真爛漫為意,心中沒有這個天真爽朗之氣,字跡上就無法突破。」

「哀家不這樣認為。哀家是收到你寫的那首詩,扣中不發,是哀家聽說了你一些事,挾勇鬥狠,失去了學子應有的儒雅之氣。」

老太太在這裡埋了一個坎,不僅是你打架挾勇賭狠,包括你在京城,以平民百姓身份為范仲淹送行,在公堂上不屈,都是在賭狠,更不要說什麼天真爛漫。

一旦打上了這個標籤,鄭朗前程會灰濛濛一片。

依然很從容,說道:「太后,前幾年的事,臣民是錯了,在公堂上,臣民也這樣回答王府尹的。但不能一味將好勝視為畏途。用在鬥毆上,會以勇犯律,用在營商上,會苛剝於民,用在貪戀權勢上,會出權臣奸宵,可用在學業上,會學有所成,用在治理地方上,會成為幹吏,用在政務上,會成為國家棟樑,用在軍事上,能替君王保家衛國。若沒有這份好勝之心,豈能成否?凡事皆有兩面性,恰如利器,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可惜臣民這幾年休心養性,好勝心漸淡,也不知是不是美事。」

氣度悠閒的一個推手,將劉娥這個難題化解。

老太太,我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就是那樣的人,也未必不是好人,只是沒有用好人的人。

雖然語氣很委婉,幾人還是擔心的看著簾後。老太太激了他一句,小子反過來隱隱說老太太不會用人!

劉娥在簾後忽然笑起來,好笑的。幾個人在簾後肯定看不到,她又問:「范仲淹自己要求外放,幾位相公讓他出任河中府的判官,以他的資歷,也不冤之。你為何前去長亭,為之鼓琴,為之訴屈?」

「臣民前去長亭,是恰巧臣民聽聞了范校理一些事跡,幼時如此貧寒家庭,居然奮發向上,終於出人頭地,臣民心中十分佩服。進入雎陽書院後,雖有朝廷賑濟,乃家貧苦,求學然晝夜不息,冬月憊甚,以水沃面,食不給,至以糜粥繼之。同學見其憐,於是贈其美食,過些時日來看,佳餚起霉竟不食。同學罪之,長揖說,我已安於劃粥割齏生活,憂食之美餐,後粥齏恐難以下嚥。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比起顏回,范校理可遜色乎?太后,這樣的人,臣民怎能不折服?」

鄭朗侃侃而談。

怕什麼,老老趙那個石碑還供奉在太廟,言者無罪。你老太太又能將我怎麼著!

劉娥不能言。

范仲淹苦,自己青年跟隨丈夫漂泊到汴梁城後,也過了一段很苦的生活,丈夫才將自己賣給了先帝。你幹嘛不說我也不易?

「臣民僅是仰慕其人,為之鼓琴一曲,不知為何將臣民下於開封大牢。難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麼你說范仲淹是做對了,哀家做錯啦!」劉娥根本就沒有回答鄭朗,僅憑你掀起了這麼大風浪,關你幾天,還算客氣的。隨著又拋出一個尖銳的問題。

第六十四章 天堂(下)

幾個大佬都有些擔心,心裡面皆想到,老太太,目前這個小傢伙應對也得體,隨便找一個台階下,將他釋放了,再用一些安撫手段,京城裡的沸騰也就消解了,大家皆平安無事。何必問這個尖銳的問題?

不能看他小,都問道了,會不會向你低頭?會不會說范仲淹做錯了?

鄭朗繼續從容的答道:「臣民前去彈琴,是仰慕他的品德,居於貧困而不墜落的堅強,不為富貴榮華失去道義的高潔。對或錯,太后請問諸位相公。至於臣民,僅是一少年學子,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太后提問,臣民不敢不答。君臣,父子,夫妻,是維護國家秩序的主體。猶如根固壤吸水土,干延於高空受陽光普照,枝散於干四側,葉篷於枝上,草木才能欣欣向榮。」

「哀家問你,進諫本是言官之職。你方才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范仲淹是秘閣校理,職責是整理國庫書冊,為何要上言進諫?」劉娥機靈的打岔,將鄭朗的話題中斷。

不用想,接下來與范仲淹又是一樣的說法,在內宮,皇上可以孝敬你,你是母,他是子,這是人子應當做的事,可上了朝廷,他是君,代表著是一個國家,那怕你是太后,掌管著國家軍國大權,但在名份上,絕不可以凌駕於皇帝之上。否則國家就亂了,甚至這小子陰陽怪氣的,來個什麼國家秩序的主體,老娘這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容易麼?反過來說老娘顛覆國家秩序?

但是這些天她讓言官吵累了,不想再爭。

其實劉娥有一段時間,是很想做皇帝的,否認都否認不起來。不是沒有太后監國的,前面數個朝代,都有許多太后監國的事例可以借鑒。就連遼國的蕭太后,同樣也掌握了軍國大權多少年。

可她們掌握的是軍國大權,然而做過幾例比較逾越禮制的舉動?老太太這幾年做了多少?但是宋朝優容士大夫的傳統,使一些士大夫修養得到昇華,於是經常在老太太耳邊鼓風,鼓得老太太特心虛。

因此王曾一說,喏喏。

魯宗道一說,嘿然。

宋綬一說,默言。

今天眼看鄭朗將話題往上面引,直接將話題引開。

這也是宋史上最搞怪的一幕,老太太明明想皇帝,卻始終首鼠兩端,瞻前顧後。因此,一個很精明的人,弄得自己有時候像一個小丑。

要麼就是貶流,這個貶流真起作用嗎?看一看長亭外那些苦主的紅光滿面就知道了。

想做皇帝,就得學習武則天,大刀子一揮,人頭滾滾,血肉橫飛,幾千個不要命臣子的人頭落地,保證什麼言臣,學子,大儒,都不敢言。包括鄭朗在內,看他還敢不敢侃侃而談?

鄭朗大聲答道:「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行了,什麼都不用說。

劉娥讓他的大義凜然,差一點憋死。

特別小屁孩記性似乎真的很好,時不時帶著一些聖人大言摻雜,辨都無法可辨。難不成說孔夫子也說錯了?

「你怎麼想起來要問道?」

幾個大佬臉上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老太太服軟了,咱們不談范仲淹。

老太太也沒有辦法,面對這樣一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還是一個小屁孩,不對,還是一個記性特好,嘴尖牙快的小屁孩,無奈,只好主動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一場大變,也如同六月天突如其來的風暴,又是風又是雷又是電的,眼看一場大暴風雨就要來臨,可忽然風也停了,雷電也沒有了,太陽出來了。

但老太太心中是淚流滿面。

宋朝就是這種體制,太祖皇帝的遺訓,刻在石碑上的,不得殺害柴氏子孫,不加田賦,不得殺害士大夫,言者無罪。貶放就是最重的處理手段。甚至有士大夫無恥的,哭著喊著,士可殺不可辱,你流放我,我受辱了,要自殺。於是沒辦法,無罪釋放。

或者自己下一道詔書,將此子流放到嶺南?

有可能老百姓都能將皇宮給圍起來。

因此,咱們談一談其他的吧。

「臣民以前只顧著讀書,遭此囹圄,忽然想到了將來。難道將來僅是讀書,科考,謀官,從政?就是擔任官員,也有幾等的官員,不能首鼠兩端,貽人口實。所以想替自己定一個做人的準則,行事的道德標準。」

不算高明的言論,可考慮到他的年齡,還是讓人覺得古怪。

總之,此子很有志氣,抱負遠大。連劉娥在簾後,都不自覺的額首。語氣又變了變,變得更柔和,道:「你坐著談。」

時代在變化,家俱也在變化,椅子同樣在進化。唐朝是矮腳椅子,必須盤坐於地,到了宋朝,則成了高桌大椅。趙匡胤上朝一看,覺得有些刺眼,尊卑不分,借宰相范質遞書呈時,讓太監將椅子撤去。

范質愣了一下,不敢說,他站著,其他大臣只好伴著站。自此以後,上朝,或者正式議事時,大臣們都站著與皇上說話了。但在這種小場合,臣子還是繼續坐著交談的。

「臣民那時想到了兩個人,第一個是唐朝宰相裴炎,前面為了權勢,替武則天為虎作猖,武則天殺他時才幡然醒悟。雖挽回了一些清節,史官也將他的一些事跡隱之不載。可千百年後,終有人替他的生平定罪。」

僅是舉一例,倒不是刻意隱諷劉娥。

幾個大佬不是平民百姓,皆讀過許多史書,雖裴炎死得壯烈,然而前面協助武則天廢太子賢,接著又協助武則天廢唐中宗,作為臣子,的確失去了臣子本份。

鄭家子用他作例,亦無不可。

鄭朗又說道:「臣民又想起了另一個人,王文穆(王欽若,文穆是謚號)。天聖二年,契丹人向我朝借草場,王文穆說,借它,不借是示敵以弱,若契丹人有歹意,不借,他們就不來?於是我朝越大方,契丹反而不好意思。當時先帝駕崩不久,國事紛至沓來,此議使國家安然渡過一場危機。僅此事就可圈可點。可因為他沒有立人行事標準,主欲為己欲,為群臣恥之。」

也就是說王欽若是一個能臣,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宋真宗要祥瑞,他就謀劃祥瑞,老太太要務實,他就務實。當然,雖然言者無罪,也只能隱隱說一下。

可無論他做了多少事,清臣鄙之。

最有名的一次是吳植托余諤帶二十兩黃金向王欽若行賄,被諸臣得知。其實王欽若未必真再乎這二十兩黃金,休說王欽若,就是現在的鄭朗也未必很在意,不就是兩百緡錢嗎?僅能買婁煙的一條胳膊肘兒。於是群臣上書,吳余二人倒霉了,王欽若讓老太太保了下來。

第二天上朝時,魯宗道看到他到來,突然大喝:「汝猶敢出頭!」

群臣爆笑。

遭此羞侮,王欽若大傷,一病而去。

其實王欽若再度為相,是準備做點實事的,比如修好《宋真宗實錄》後,刻意的遞給劉娥與趙禎看,用委婉的方式,使劉娥與趙禎母子感情親密。

比如趙禎問犯私罪何事時,諸清臣諱之不答,只有王欽若不顧名節,做了解釋,並且給私罪準確的定位。

鄭朗這一說,四位大佬都有些沉默。

「給他上茶。」劉娥道。

說到現在,僅此一句,合了劉娥的胃口。

「謝太后。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故臣民在獄中反思,想尋找一道,讓我有始有終。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從上古諸義中尋找出路,這才想到儒學久之未變,已經是死氣騰騰,才有了臣民與王府尹那番對話。」

劉娥又不語。

這一次不是憋郁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僅聽不震憾,就坐在她不遠處,看著更稚嫩,但就是這個小孩子,不但考慮學習,還要考慮人生準則,儒學改新,乃到國家、百姓、萬物。

還真考慮過的,否則不會對王欽若定位這麼清楚。

小傢伙,你是不是想得太多啦!

第六十五章 對眼

聽到此處,王博文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到實處。

老太太不是惡人,只不過做了一些逾越的事,招來議論。這樣不是很好嗎?雖不是皇帝,卻行著皇帝的權利,何必非要念著那個名份?大家也相互平安。

此子談吐如此,王博文倒不相信老太太不動心。

老太太忽然看著外面,喊道:「皇兒,進來吧。」

她在與鄭朗磨嘴皮子,幾位大佬聽得入神,又坐在側面,不覺。

可老太太在簾後,正面對著殿外,起初也沒有注意,後來終於看到殿下有黃影兒閃動,又看了看,看到養子那張清秀的臉,探了一下,又縮了回去,於是才喝道。

別鬼鬼祟祟了,想聽,正大光明進來聽。

小皇帝施施然的走進來,一欠身道:「參見大娘娘。」

「免。」

劉娥因為協助宋真宗處理政務,沒有時間帶,只好交給楊太妃照料,於是趙禎稱呼劉娥為大娘娘,楊太妃為小娘娘。

他參拜完了,鄭朗也隨著幾位宰相站起來參見。

「諸卿免禮。」小皇帝說完,來到鄭朗面前,看著他的個頭,又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很是滿意。

鄭朗也在看他,趙匡胤兄弟與宋真宗的畫像看過,大團臉,皮膚黑黑的。趙禎卻不同,有可能他生母來自江南杭州,臉形略長,皮膚也十分白淨,長相清秀。

接著又想到了這個皇帝的仁愛,以及他的悲情,眼光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趙禎同樣在認真的看著他,有好奇,也有一些折服。

將鄭朗寫的那幅字偷了過去,有時候還偷偷的練習,可怎麼都不得法門。這些天發生的這件大事,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為自己向大娘娘爭嘛,情意要領的。

聽聞母后召他進宮,也來了,但畏懼劉娥,沒敢進來,在殿外偷聽,越聽越折服。還有一個年齡的因素,他所接觸的大臣,一個個都是中老年人,只有這個少年,比他自己還小了好幾歲。這又憑空增加了好感。

接著又看,少年長相普通,可是氣度悠然,十分滿意,幾乎同時,兩個一大一小的少年,嘴角露出了笑意。

兩個少年人一對眼,很似一見鍾情。

但在幾位大佬眼裡,卻看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趙禎道:「剛才朕在外面聽了你一些談吐,為何不參加科考?」

科考無非就是貼經義,論策與詩賦,論義聽說此子能對許多經義倒背如流,定是難不住。論策,只要此子像剛才談吐一樣,經過一些修葺,就會是一篇篇好論策,賦,既然能寫出那樣的長短句與長詩,還能難倒他嗎?

明年秋闈,後年春闈,正好與晏殊一般大,名列進士,美揚天下。

「鄭州知州也勸過臣民,臣民婉拒之。少年揚名,固然美事。然臣民自靜心讀書後,才知道自己學之淺,識之陋。學海無涯,以苦作舟。少年正是學習的大好辰光,譬如建屋,根基扎得多牢,將來房屋會有多固。況且還有那麼多不懂的地方,需要理解。豈止學業,就是寫字,臣民這段時間也遇到了瓶頸,不得不外面行走,開闊眼際,養氣壯識。更不敢過早丟棄學業,追求功名。」

小皇帝聽了很動容,又道:「朕聽說你字寫得很好看,能否寫一行字,讓朕欣賞一下?」

「陛下誇獎,臣民不敢受。」不過還是聽命了。

太監拿來紙筆,鄭朗在白紙上寫下了十幾個大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好!」趙禎讚歎了一句。

好字,好句,好人!

經過了這幾天的磨難,似乎是養了氣。字略有增漲,至少比趙禎看到的那個長軸的字寫得要好看得多。此句更是孟子的名言。但字好句好,還要看出自什麼人之手。

大娘娘這麼多手段使出來,都沒有使這個少年屈服,豈不是這三句話的最好寫照?

四個大佬聽說過,但沒有看到鄭朗寫的字。

聽到趙禎喝彩,也伸出頭看。

「好字!」薛奎帶頭喝了聲彩。但都看到了鄭朗的「道」,寫好字,也就那樣啦。在鄭朗身上看到太多驚奇,最後幾個大佬都有些麻木。

鄭朗說道:「陛下與諸位相公抬愛小子了,但陛下,臣民有一些話要說。」

「你說。」

「太祖曾憶昔日淳樸歲月,命內侍制一竹藍,竟被趙忠獻(趙普,謚忠獻)拒絕。可是趙忠獻自己,卻大修營宅。這樣的人,為何太宗追封為真定王,先帝又再度追封為韓王?」

這個問題問得很古怪。

趙禎想了一下答道:「瑕不掩瑜,韓王為國家立了很大的功勞。」

「也是,也不是,陛下可聽臣民一解。」

「說。」

「朝廷善待士大夫本義是想士大夫為國家出力,因此比歷朝歷代的官俸都高得多。但人君卻是天下之主,亦為天下表率,一舉一動,天下側目仿佼。是故朝廷可以善待士大夫,人君自己不可奢侈浮華,此乃國家長久之計也。」

「鄭家小郎,此言中的。」最喜歡的奢華的夏竦立即誇道。

不是中的,是中了他的心。

可鄭朗並不是說官員富貴有多好,僅是一個引子,又往下說道:「陛下,臣民剛才與太后也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各位本位,各盡其職,國家才能良好發展。特別是人君,不一定要寫出好的詩賦文章,也不一定要寫出好字,作出好畫,只要做一個皇帝就行了。南唐後主李煜就是前車之鑒。」

這是一個好皇帝。

可擔心自己的出現,讓這個小皇帝象宋徽宗那樣,留戀書畫不撥,那就可不妙了。因此順便提醒一句。

「那如何做一個好皇帝?」

「這……」鄭朗自進宮後,一直對答如流,此刻被趙視一問,有些失神。皇上啊,我這個年齡……你居然問我這個問題?

第六十六章 法度

雖然這是一個只要不謀反,文人欲所欲為的年代,甚至一歲時能將《論語》倒背如流,大家也會認為是祥瑞,而不是妖孽,前面還有晏殊、陳彭年等天才兒童的例子,但鄭朗也覺得今天談話談得過深了。

看著小皇帝清澈的眼神,心中歎了一口氣,再說一說吧,誰讓這個仁弱的老好人皇帝,是自己前世最喜歡的皇帝之一呢?

徐徐道:「做一個皇帝,難也不難。難的是持之以恆,不難的僅做好幾件事就行了。以身作則,為天下人做一個表率,懷著仁愛之心,善待天下百姓。分清是非黑白,聽該聽的忠言。再將各個臣子,依他們的才幹放在適合的位置,就足夠啦。不過想做得更好一點,請陛下看臣寫的字。」

這一句不可謂不奇也。

難道寫的這個字,與人君之道還有何聯繫?

老太太涵養好,否則都從簾後走了出來。

小皇帝也好奇,說:「請講。」

終於加了一個請字。

「自唐末以來,五代紊亂,除了畫藝外,書法之藝,文章之藝,詩賦之藝,儒學之藝,漸漸萎縮。」

幾個大佬相對無言,不服怎麼的,人家確實就是這樣想的,字在變,對儒學也在鑽研「真道」,活活讓自己這群人羞愧欲要撞牆。

「所以臣民觀看二王,以及諸唐大家筆跡,以圖自創一種書體。國家體制也是如此,建國之初,由亂入治,國家百廢待興,土地寬裕,矛盾並不激化,君臣皆由亂世而來,為政也能兢兢業業,所以各個國運長祚的朝代,開國之初,皆能大治。可日久,國泰民安,百姓益多,土地還是那些土地,吞併又起,矛盾會逐步激化。猶如穿衣,冬厚夏薄。若是僅僅守成,那麼國家遲早會像老病之人,慢慢走向朽亡。可以略加變化,猶如臣民書體,說不定會帶來新意。但變也有兩種,一是法家之變,如商鞅改秦,粗暴的向全國推廣,由是秦強,由是秦亡。因此臣民寫字,可以偽狂,可以作跌宕,但有二字,銘記於心。」

「何二字?」

「法度。」

「法度?」你似乎口口聲聲皆言儒家大義,何用提及法度?趙禎狐疑的問了一句。

那是,在宋朝就得這麼玩,鄭朗玩得不厲害,王安石才叫玩出真味,他實施的多是法家的政策,但每一句出來,都要掛著儒家的外皮,三句一個聖言,五句一個大義,生生將一群反對的人,憋得乾瞪眼。

「此法非法家的法,乃是樂者的律,《中庸》的中,儒家的道、傳統。度乃輕重,若琴弦過長撫之吃力,琴弦過短音色不明,執政過恩民輕,執政過重民怨。此乃度也。」

「原來如此,繼續說。」

「所以商鞅之變,乃下乘之變法也。其實每一朝每一代都在變,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如我朝之變,於是民為其樂。」

當然,內政重視了,外政卻軟弱了。

說完歎息一聲,自己人小言微,否則這段話可以記錄下來,讓王安石與司馬光那兩小子看一看。

這時候還沒有變法與守舊之爭,一句說完,諸人沉思了一下,皆額許。

「儒家之變,恍若文景漢宣之政,雖推陳出新,然如春風自海上來,和煦拂面,酥雨拍泥,潤物無聲,法已變,民之不察,此乃真正之變革也。或者如臣民之字,遵尋法度!」

「鄭朗,說的好。」若不考慮他年齡太小,趙禎都想說一句:「受教啦。」

「陛下以後會是一個好皇帝。」鄭朗看著他謙虛的態度,不由的誇了一句。

小皇帝身體輕微的顫動了一下。

鄭朗心中忽然覺得好笑,雖是老好人,但內心深處怎麼可能一點想法也沒有?只是讓老太太壓著,無奈在內宮裝乖孫子。但真的不能再說了,與年齡不合。看著簾後道:「太后,臣民家中還有七位娘娘,自幼對臣民痛愛萬分,遭此事,她們在家中定為惦念。若臣民有罪,請太后判決。若無罪,能否請太后開恩,讓小子回家。」

「你家大娘娘與親娘,誰對你好?」

「啟稟太后,她們對臣民一樣的好,無論是誰,臣民皆將她們視為親娘。」

這句話問得很有含義的,鄭朗悄悄的看了趙禎一眼,見他依然不覺,心中產生一絲憐憫,可縱然他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將這樁隱秘,在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說出來。

老太太聽完這句話,眼色再次一變,由柔和轉為一絲欣賞,道:「江閆,你去內庫拿一千金,作為賞賜,給鄭小郎,以壯今天他與陛下之言。」

這是獎勵給你與皇上一番談話的,但頂撞了我,不錯也不會對!

雖宋朝對大臣濫賞無度,可一千金,也非是小數。鄭朗琢磨了一下,明白了老太太的想法,一是千金買骨,二是受了一些委屈,授官不可能,多給一些錢,能堵住京城百姓的嘴巴。

可他一拱手說道:「太后,臣民剛才言過,無論書法文章或者執行賞罰要有法度。小子因奏琴一案,引起京城爭執,讓太后誤會。但太后已給臣民清白,臣民感謝不盡。無有功,豈敢受重賜。再說,陛下要臣民言,是抬愛臣民,所以臣民言之。若僅是因為這件事,就重賞於臣民,臣民恐天下佼仿,各種奇言怪意,雪片一樣飄入兩府,反而不美。且,國家富裕自歷代未曾有之,可自太祖以來,幾代人君善待百姓,甚至不惜花費重資,收養流民為廂軍,以安百姓。因此得之雖多,付出更多。國費一直不足,怎能因為幾句言,就受千金之賜。有三,臣民不敢受也。」

竟然拒之!

這可是一千兩黃金。

幾個人很愕然。

事實上鄭朗很想說一句,老太太,這筆錢我不能拿,太重啦,真要賞賜臣,好像秘閣裡有許多書書畫畫的,讓臣挑一兩件吧。

敢情是想的這個。

但考慮到老太太一個婦女之輩,主意不定,還是不要為妙,因此什麼都不要了。

這中間的古怪,沒有一個人能想到的。

老太太忽然沉默起來,心中想到,可惜不是宗室子弟,不然留下陪皇帝做伴讀,都是一個好人選。

但鄭朗真是宗室子弟,有如此聰穎,老太太指不准每日每夜胡思亂想,想到最後,鄭朗也會多半莫名其妙暴病身亡。

最後道:「王卿,你帶他出去。」

也不能這樣就離開,還有一些手續要辦理,這才能真正釋放。所以讓王博文一道陪他出宮。

兩個人就走出去了,外面雪忽然下得烈起來,幾個人就看著兩人走向一片毛雪中,鄭朗瘦小的身影瞬間被披上了一層雪白的雪花。

離開時與進來時一樣,腳步沉穩,恰似閒庭漫步,最後彷彿與高潔的白雪融為一體……五個帝國最尊貴的人居然一言不發,全部沉默了。

第六十七章 跪門

雪越下越大,夥計與四兒正在往馬車上搬東西。一邊搬,一邊四兒還抹著淚花,不知是高興的,或是難過的。

「你這個小婢倒很忠心。」王博文說道。

鄭朗微微一笑。

「大雪翻飛,道路泥濘,走得急……」

「府尹,你看四下人群。」

聞聽鄭朗出獄,周圍已圍觀了好些人。幸好在下著雪,否則圍觀的人更多。

「小子喜靜,在宮中我也說過,要有法度,我朝開放的風氣,小子很認可,多些監督,就會少生許多殘暴腐敗。不過凡事皆有度,過猶不及。」

「是啊。」王博文感慨的歎口氣。

他沒有幾位宰輔那樣高瞻遠矚,但知道事情鬧一鬧可以的,可總得要消停。忽然又用古怪的眼神看著鄭朗,這小子怎麼懂得那麼多呢?連人情世務也懂得不少,難道那本書上教過?

微笑道:「當初某說你鳴天下,一半是戲言,倒沒有想到會成為事實。」

「對小子來說,眼下最重要的是學習,有名無實,反而不美。」鄭朗搖著頭,顯然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

王博文無語,一千金,視之如草履,大好的名聲,卻不高興。當真是非常人,有非常之想法。自此以後,再也不能以年齡看人啦。可他有本事升起一百顆衛星,觀察宋朝大地,又上哪兒去尋找象鄭朗這樣的「天才」?

還是歎息一聲:「走得急。」

鄭朗卻在心中說道,走得慢了。

就是不考慮老太太的感受,一會兒京城裡的學子,還有一些清流大臣聞訊趕過來,然後恭賀勝利。說不是老太太手段軟了,而是他們爭取來的勝利。說不定既得隴,復望蜀,然後將自己一架,跑到皇宮門前一跪,有的人還不平的拍打著皇宮的大門。

不是不可能,還不止一次幹過。

找抽啊!

但想到這裡,心中也是又好氣又好笑。

不能說,道:「家中幾位慈母惦念,歸心似箭。」

萬德孝為首,王博文只能無奈,看著他上了馬車。

鄭朗又說道:「府尹,將小子送到客棧,小子已經很承蒙抬愛,不能再送,小心,清流啊……」

「是。」王博文呵呵樂了。

馬車一會兒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王博文突然想到河中府那個人,不論他的做法是否理智,可很像這個白雪,高潔而冷冽,自傲而又一塵不染。其實這小子也很驕傲的。大約一個人有了他們這種品德,這種才學,不問年齡大小,都會驕傲吧。

知道,可自己做不來。

然仔細的品味一番,有可能出身不同,范仲淹傲得有些冷,有些孤芳自賞。這小子出身良好,家庭也算是富裕,因此談吐自帶著一種從容貴氣,雖傲,但帶著一種散淡隨和。

還是後者讓人喜歡啊。

蒙!我遙想的對象是孩子,還是大人?自嘲的笑了一笑,在眾人的議論聲中,返了回去。

馬車繼續行駛,宋朝因為北方讓契丹佔去,西邊又有吐蕃與黨項人,馬匹十分金貴。雖是京城,真正用馬拉著的車子也是不多,即使有,也是不好的馬,或者從軍中淘汰下來的傷馬老馬。

四兒坐在車裡,抱怨道:「還沒我們家大黑拉得快。」

大黑,就是鄭家那頭大黑牛,除了這頭黑牛外,還養了其他的四頭牛,除了滿足自家佃農的需要,有時候也會租給缺牛的百姓耕地。在宋代又叫牛客,牛這時候很金貴,牛客是指有牛的主家與佃農。有的佃農家中有一頭健壯的牛,除了滿足自己耕耘外,還租給別人耕地,得一筆租金。主客(地主)人家更不用說了,僅租牛,一年就會得到不菲的擁金。

然而無論地租或者牛租,要看主客良心是否善良,鄭家養了五頭牛,於其說是謀利,不如說是做善事。於是一到農忙之時,幾頭牛反而很苦,老宋說了多少次,幾個娘娘不聽,最後老宋說,大黑留下來吧,咱還指望它拉車,不能讓它苦著。

鄭朗笑笑沒有說話。

四兒終是小,好奇地用手摸著糊在車壁上的皮革,又說道:「大郎,比我們家那個車子暖和。」

鄭朗還是笑,就是整個大宋最好的車子,對於他也就那麼回事。

但作為普通百姓,能坐著篷車,在宋代,卻是很難得。

四兒又問:「大郎,奴聽所有人都說你好,為什麼太后要抓你?」

「正是人都說我好,所以我才入獄。但正是我好,所以才會最終被釋放出來。」

「奴聽不明白。」四兒繞得有些糊塗。

「你不用明白。」有的事,不能隨便亂說的。

其實老太太就是做皇帝了,又能做幾年皇帝。又想到那個關在深宮裡的李氏,世間最苦的,莫過於這個女子吧?道:「累了,我想憩一會兒。」

也不是王博文所想的那樣,在牢房裡關著,與在家裡面閉門造車終是兩回事。然後在內宮與老太太又磨了一會子嘴皮,心力有些憔悴,此時坐在馬車上,看著簾外千家萬戶向後飛逝,想睡覺了。

靠在四兒的肩膀,一會兒睡去。

……

第二天到了家中。

幾位娘娘哭得像淚人一樣,大娘說道:「朗兒,你以後就不要再出去了。」

幾個婦人全部點頭。

這能出去嗎?前年讓高衙內打暈了,讓人抬回來的,去年端午又被打得鼻青臉腫,逃了回來。今年不錯,兩次去了蔡水,賺了一些好名聲,可居然快年底,賺到開封府大牢裡面了。

「大娘,放心吧,我心中有數。」鄭朗扭頭又看著老宋說道:「宋伯,這幾天苦了你。」

從東京趕回來,又返回了東京城,送了一些錢給四兒,聽到王博文安慰後,又返回鄭州,對幾個主母報信,剛準備再度返回東京,沒想到小主人居然安全回來了。

「小郎,回來就好。」宋伯咧著大嘴,高興的說。

然後問關押的原因,鄭朗沒有多說,其中的關節,一般人很難明白,只是含糊地說,彈了一曲琴,讓京城百姓傳左了,開封府這才派人盤問的。隨著寫信。

通過宋伯才得知,劉知州與岳父前後都出了力,雖他們出的力起幾分作用,讓自己懷疑,可要表示感謝的。劉知州好辦,明天雪一住,進城親自登門感謝就是。

不過岳父家,鄭朗不想去了。

岳父好辦,頗講道理,大不了再與他談談五經,或者諸子百家,但崔家那幾個女人,鄭朗一個也不想見到。於是寫了一封信。

寫完後,身心皆累,早早躺下休息。

第二天還賴在被窩裡不想起來,四兒慌裡慌張的跑進來,說道:「大郎,有事。」

「什麼事?」鄭朗一下子坐起來。

「那個江杏兒來了。」

「江杏兒來了?那個江杏兒?」還沒有睡好,腦子未清醒。

「就是那個小行首,到了我們家後,突然跪在門外,幾位娘娘拉她也不起來,說要見大郎。」

第六十八章 拜師

「替我穿衣服。」

「喏。」

連柳兒也過來幫忙,穿起衣服,梳好髮髻,走到門口。

俏麗的江杏兒伏在門口雪地上,楚楚可憐。但下雪天,早上天氣冷,也沒有驚動村民,倒是鄭家上下全部驚動了。幾個娘娘在勸,肖家婆娘與許家婆娘站在後面議論:「這是誰家的娃啊,好俊俏。」

「怎麼要找我們家小郎?」

兩人女人百思不得其解,自小郎只有一門缺點,喜歡一些美麗的小姑娘,這也沒有錯,換那個都喜歡。可小啊,若大一點,還能說自家小郎做了什麼,要上門求小郎負責任了。

鄭朗聽著兩個婆娘對話,哭笑不得。

咳嗽一聲,兩個婆娘立即將嘴巴閉上。

來到江杏兒身前,說道:「江小娘子,你這是在做什麼?」

「奴要拜鄭郎為師。」

「拜我為師?」

「奴要跟鄭郎學寫字。」

「江小娘,我自己兒字都沒有寫好,甚至為了磨練胸襟,去了一趟東京城,差一點惹了大禍,怎麼可能教你?」

「奴曾出三十金,打聽那四老的下落,於是魏家的佃客找上門,說出真相……」說到這裡,江杏兒抿嘴竅笑,這個小師父太搞怪了。

拜師的事八字沒有一撇,她就吃定了鄭朗。

「三十金哪!」鄭朗嚇著了。在內宮是一千金,不大好收,那個很燙手。但不是不知道一兩金子如今值多少錢。換成小銅板,是一萬枚,就是一個個數,還要數上大半天。休要說三十金,就是十金,魏家那個僕役,也準得將自己賣了。

「奴以為不多。還望小朗成全……」

「你起來,跟我到房間裡說話。」鄭朗頭有些昏,剛剛一件大事,風波還沒消停,若這件事真相傳出去,自己真上了浪尖兒。前段時間,四賢者鬧得沸沸揚揚,連老太太都著劉知州派人尋找。過了幾個月,自己到了京城,還聽到老百姓繼續議論。

只是劉知州怕打擾了「隱者」,沒敢出錢公開尋賞,恐怕也出了,但不會很多。自己「做賊心虛」,也沒敢問。

但在這門口說話肯定不方便的,再說下去,馬上真相就會讓所有人知道。

江杏兒拍了拍膝蓋上的積雪,跟在鄭朗後面,很乖巧的進屋去,不過低頭時,那對有些糊塗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來到了後房,許嬸她們不好意跟過來的,幾個娘娘向四兒弄清楚江杏兒的身份,也進了屋。

四娘說道:「江小娘子,你是行首,我們鄭家雖是小資之家,可要贖你出來,錢帛同樣會很困難。」

有可能是花不少錢,但鄭家手頭緊一緊,也不是拿不出。可四娘是鄭朗的親娘,擔心啊。兒子越長,似乎在學好,學問也在長,可這個小色心更在長。看看鄭州城五大行首,婁煙不用說,動了小刀的。那個白玉娘與譚婉,大庭廣眾之下,給兒子摟摟抱抱的。現在又輪到了這個江杏兒,上門拜師。看看這個小姑娘美艷的,最後是在書桌上拜師,還是在床上拜師?

四娘好心,可有人比她心更「好」。

七娘搖頭小手帕說道:「四娘,看看人家小娘子多可憐啊,咱湊一湊,權當做一個善事。」

六娘撲過來,捏著鄭朗的小臉蛋,道:「朗兒,好樣的,青出於藍勝於藍,你比官人學問好,其他的也要好。」

做得好,學問比你父親強,那麼泡的妞檔次也要比你父親泡的妞檔次高。

鄭朗聽了嘴裡發苦,這都是哪兒歸哪兒?

「六姐,我也贊成,這是咱鄭家的臉面。」七娘說道。高家那個衙內與婁煙扯皮扯了三年,最後不歡而散,看看咱家的兒子,一拉就是三!多有臉啊。

最老實的五娘擔憂的說:「六妹,七妹,朗兒還小,對身體不好。」

漂亮是好事,可兒子小,萬一的什麼,不節制,會傷身的。

「五妹,渾說什麼!不過我擔心崔家的人。」大娘道。

「大娘,崔家的人不用怕,不就收一個小婢嗎,崔知州同樣不是也有小妾?」三娘說道。

「孩子不能……崔家畢竟是一個有臉面的人。」二娘道,可以做什麼……但不能生孩子!

四娘聽著幾個姐妹這樣說,那樣說,腦袋有些花,不知如何。

「二姐說得對,不過這事兒交給我與七妹處理。」六娘打著包票。不就是不懷孕嗎,老娘還有些小手段的。

幾個女人七嘴八舌,越扯越遠,越扯越離譜。江杏兒看著這古怪的一家人,又是笑,一對美眸彎成了月芽兒。徐徐道:「幾位娘娘不用擔心,奴這幾年悄悄攢了一些錢,只要小郎肯出面,贖自己還是夠的。奴什麼也不想,只想跟小朗後面學字。」

錢你們不用擔心啦,至於其他的方面,你們也不用瞎想胡想啦,我只是學字,不是來勾引你們寶貝兒子的。

「娘娘,你們出去,讓我與她單獨聊一聊。」自家人自家事,鄭朗清楚,若將幾位娘娘留在這裡,今天是說不清楚啦。

幾個娘娘走了,鄭朗問:「我昨天剛剛回來,你是如何得知的?」

「鄭郎,奴聽聞鄭郎出事後,奴日夜擔心。只是奴出身卑賤,不能盡綿薄之力。只能留心。昨天聽聞鄭郎自京城回,在你家布店停留了一會兒,所以今天一早動身,前來拜門。」

其實昨天天冷,路過自家店舖時,四兒下來,討了一些熱水,灌進暖壺,自己也順便看了一下,與店裡面幾個人寒暄幾句後就離開了。就算城裡面開始傳揚,速度也沒那麼快,只能說這個小行首是留了心。

又問道:「為什麼出三十金?」

問完後皺起眉頭。

這件事早遲會洩露出去的,但不想在這時候,事情真相就傳出去。而事情的關健就在這三十金上,若沒有這三十金,魏家的那個老佃戶是不會說出去的。

剛才是一個乖巧的兒子,此刻卻變成了一個有威嚴的大少爺。

江杏兒不怕,說道:「奴將那個筆筒上的字拓印下來,每天臨摹,心中渴望之極。又見崔知州遍尋不到,於是說了,有知道者,賜三十金,以求登門一見。可是沒有想,想到……」

然後又笑,四個白鬍子老頭子沒有見到,卻見到了一個小哥子。

忽然俏目亮了起來。

門開著,有些風吹動,就吹進了房中。

自從鄭朗在花會上進一步揚名,寫的字,作的畫,四兒說什麼捨不得扔,一張張的摞好,放在房間裡。多是紙,還有絹。不過絹多是用來作畫的。用來繪畫最好的是院絹與獨梭絹。這兩種絹正是專門為繪畫而發明的。前者唐朝就有,不過粗而厚,到了宋朝保留了其厚實,但質地變得更細密勻淨。後者到宋朝才出現,是一種稀薄纖淨的細絹。作不同的畫,需要選擇不同的絹。甚至後來為了寫生畫,宋代人又發明了一種做工更絢麗複雜的遍地錦紋絹,不過現在還沒有出現。

所以做有錢人家的孩子,若不是打架鬥毆,溜馬鬥雞,放在字畫上,也能享受這份不同的富足與小資。

鄭朗的房不是女孩子的房,除了房門,還隔了一層珠簾,房門開著,風一吹,那些字啊畫的,便不停的翻動起來。

小丫頭眼裡閃著光,恨不能三步並用兩步,衝進去翻閱。

鄭朗搖頭,這個書癡無藥可醫了,什麼都不用問。從她這眼神裡都看出來了!

然而頭痛起來,難不成要收一個女行道做徒弟?連幾個娘娘都說教到床上了,況且別的人。

第六十九章 王老虎

不僅如此,鄭朗隱隱感到還有更大的麻煩,即將到來。

此時都有些後悔,何必掀起花會,或者前往東京。安心讀書,等到肚子裡有了真才實華,再出來顯擺不是更好嗎?

走到江杏兒的身前,比劃了一下,道:「你看看你,都比我高,年齡也比我大,我怎麼能做你師父?」

「鄭郎,奴僅比你大三歲。」

「大三歲也是大,我自己字都沒有寫好,因此才出去,差一點闖了大禍,更沒有資格教你。」

「鄭郎的字,教奴足夠了。」說著,又跪了下來。

「你起來。」這不是興跪的年代,還要到明清呢。

「你不收我為徒,奴就不起來。」多難得的機會,正好鄭家小郎沒有發達。若發達了,自己見都見不到,怎麼拜師。這個機會稍縱即逝,縱然此時鄭朗趕,也趕不走。

「你也看過我的字,我也看過你的字,我寫字的風格不適合你。」這倒是不假的,米體僅取了二王的框架,卻捨了其柔媚。更不要說後面的四種怪字,就是劉羅鍋的那種肉書,雖不剛健,同樣也刻意丟棄了館閣的呆板與嫵媚。

「奴可以改。」

「字如其人。那天我在花會上看到過你的舉動,性格似乎很安嫻。練二王體倒也合適,不過我的字與二王關係不大了。」

「奴只是想跟在鄭郎後面……」我說不過你,但不管你怎麼說,我賴定你了。

遇到了這癡人,怎麼辦?

正在想著,聽到外面武三郎大嗓門道:「見過幾位娘娘。」

不用說,也是聽到自己回來的消息,鄭州城中的幾個好哥們兒來了。像魏三少他們在城外,有可能還沒有得知。

只好看著江杏兒道:「我收了你,但有兩個條件,你必須答應。」

「只要先生肯收我,奴做牛做馬也願意。」

「我不是先生,別將我喊老了(先生,在宋代是指老師,亦指德高望重的長者)。」

「是。」江杏兒笑如嫣花,又用眼睛賊兮兮的望房間裡看。

「別看,我們說好了,你可以自己進去翻看。」鄭朗只搖頭,無輒了。

「僅聽鄭郎吩咐。」

「我可以指撥你,反正家中人少,你只要能吃得這份靜苦,倒也無妨。不過我不是你先生,而你是我花錢贖來的小婢。懂嗎?」

「只要鄭郎收留奴,奴願意做小婢。」

「我不是……這個小婢是托詞。還有,將你贖出來,契書也還給你。」

不能對外公開,自己收一個行首做女徒弟,只能說是小婢。前者會有爭議,後者則平安無事。在宋代,風流不是罪。不過也頭痛,既贖她,不可能當真讓她自己掏腰包,還不知道得花多少錢。

「為什麼要還我契書?」沒有契約存在,想趕自己走,就趕自己走了。可是有了契約存在,鄭朗若是不滿意,想將她送人,就送了人。鄭朗是為了她好,不過想一想,估計說也說不通,只好道:「隨便吧。」

「奴那天在花會上看,先是對婁行首憐憫,直到婁行首將柳三變推開,眼中才露出憤怒,那時就知道鄭朗心很好。果然像奴猜的那樣。」說著,江杏兒高興地將鄭朗抱著,用一對小鴿蛋在鄭朗前胸上廝磨,香氣不停的撲入鄭朗的鼻子裡。

磨得鄭朗小身板都有了反應。

唉,這樣下去,早遲教到床上!

鄭朗很無語的向外屋走去。

城外的魏三少、牛家二郎沒有來,其餘哥幾個全部來了。

「哎呀,大郎,想死我啦。」武三郎伸出了九陰白骨爪,一下子撲過來。

「好好說,好好說。」哥們,你們太熱情了。鄭朗一邊說,一邊往後閃。

「大郎,怎麼回事?」朱少春問道。哥子,你彈琴就彈琴,怎麼彈到了開封府大牢裡面?在家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問父親,父親只是狠狠訓斥一頓,學著人家。

坐牢坐對了?

「范校理是朝廷命官,我聽說了他一些事跡,於是彈了一曲,但我們差距是不是很大?」

「是啊。」人家是京官,即便到了河中府擔任判官之職,也是宋朝重要的州府判官。憑什麼理你一個少年人?一起點頭。

「那就是了,彈過後我就離開,什麼也沒說。京城百姓不知道我的來歷,傳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論,於是我就進了開封府大牢。些許誤會,理清了,我也就釋放出來了。」

事情絕對不是這樣的,可幾哥就這點大,隱隱覺得不對,又不知道哪裡不對。

「正好,我要進城答謝劉知州,陪我一道進城吧。」

「好,我來做東。」岑大少說道。

「不行,輪到我來做東。」曾四郎爭搶道。

「上次我回了家,你們幾個樂著了,怎麼也要彌補我損失吧。」岑大少捋起衣袖,不平的說。

「抓閹!」房間裡傳來清脆的聲音。

鄭朗一離開,江杏兒自來熟,就鑽進了房間裡鑽研。只看到背影,哥幾沒有想起來。

「抓閹好啊……咦,是誰在說話?」武三郎終於察覺不知。

「是奴。」

「奴是誰啊?」

「奴是奴。」

「奴又是誰啊?」武三郎問完,發覺不對,這樣繞下去,一年也沒有結果。跑進房裡,側過身體一看,驚奇的道:「江杏兒,你怎麼來到鄭家?」「奴是鄭家的小婢,為什麼不能來?」江杏兒一邊看字,一邊用手在空中臨摹,那邊還有一幅花鳥畫,畫得十分逼真,不知道是要看字,還是要看畫,忙得不開可交,頭也不回答道。

「你怎麼成了江家的小婢?」曾四郎問道。一聽是江杏兒,一起跑到房中。

「鄭郎要我做鄭家的小婢,奴就成了鄭家的小婢。」

這是那門子答案?

鄭朗說道:「江杏兒,別看了,以後慢慢看,我們一道進城。」

什麼鄭家的小婢,契書還沒有拿出來呢!

「好呢。」江杏兒將字戀戀不捨的放下來,站起身。

一行人離開鄭家莊。既是鄭家的小婢,江杏兒很乖,用手挽著鄭朗,四兒不知,看了看,覺得這種姿勢很親近,正好鄭朗左手空著,於是也用小胳膊肘兒過來挽起來。

鄭朗瞅了瞅左邊,又瞅了瞅右邊。

若是自己再手拿一把倭國紙扇,身穿一件大綠花長袍,整個形象,活像電影《王老虎搶親》裡面那個男豬角。

但是村民不這樣看,這番鄭朗關進大牢,民間說法不一,可多有好評。既然放出來,更證明是無辜的。於是對自家孩子又是另一套說法了:「伢,你看,要好好讀書啊,看看人家那個小娘子,長得多美啊,這就是讀書的好處,書中有顏如玉啊,以後還有黃金屋。」

敢情鄭朗來到聊齋世界,江杏兒是從書裡面鑽出來的!

武三郎看得眼熱,道:「不行,今天要鄭哥子請客,五個行首,他生生佔了三個。」

「什麼三個!白玉娘與譚婉閨閣我也一次沒有去過。」

「哪裡不好,不是鄭郎應去的地方。若鄭郎想,奴每天將房間收拾乾淨,讓你看……」江杏兒在鄭朗耳邊低聲說。

我還每天看呢,難道看出一朵花來,鄭朗故作粗暴的說:「不行,要每天替我暖床。」

「鄭哥子,別,暴殄天物……」江二郎當真,惋惜的說。

一行人鬧著,在眾人艷慕中,鄭朗來到了鄭州城。

第七十章 香閨

來到城中,先辦理了江杏兒的事。

非是重色輕義,江杏兒身份不明,帶著她到處亂跑,終是不好。

到了店中,這兩年經營狀況良好,可多大收入,就有多大支出。收入多,家裡用費就大,這幾天為了保佐佑兒子平安無事,幾位娘娘為各個寺廟就貢獻了七八百緡的香火錢。

鄭朗要買書,筆墨紙硯、絹、顏料,同樣是不菲的花費。

聽說小主人要大批的錢,劉掌櫃立即拿出籌碼與賬薄,一一合算。經過鄭朗一嚇,兩年來,乖巧多了。最後面露難色的說:「大郎,只能湊出兩千九百幾十緡錢,否則店裡賬面轉不活。」

花會過後,五行首水漲船高,這筆錢,肯定贖不出來的。

「先拿給我吧。」

「喏。」

江杏兒不解,道:「鄭郎,奴有。」

「我不想做李益,更不想重蹈高衙內與婁煙的後塵。你的錢,我不想動,過得開心,繼續呆在我家,過得不開心,你的錢,也能讓你預防未來。」

杜十娘沉百寶箱還要等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出來後才能廣為人知。但李益與名妓霍小玉的故事,卻是家喻戶曉。唐朝詩人李益考中進士後,久未得重用,僅擔任了一名小吏,獲名妓霍小玉青睞,兩人山誓海盟。其實相比名氣,霍小玉比今天的江杏兒名氣可大多啦。然而李母不同意,拆散了這門親事,逼李益強娶了表妹盧氏。後來霍小玉憂慮病死,臨死前對李益發出了詛咒,我病死之後,即便變成厲鬼也要讓你的妻子不得安寧。

後來每當李益從妻子房間經過,都會聽到一個青年男子的說話,甚至有磨刀霍霍的聲音。即使他做了禮部尚書之職,休了幾任妻子,也未得安寧。唐朝文人蔣防又根據李益這段經歷,寫了本傳奇小說《霍小玉》。宋朝人喜歡講故事,聽故事,於是這個故事在許多地方流傳。

做徒弟可以,做小婢也行,可我有一門親事,還欠了老丈人一些恩情。

假如你有什麼想法,我是不能接受的。

但就是做一個小妾,江杏兒現在沒這想法,以後不知會有沒有,就是有,崔家那個小娘子,鄭朗不熟悉,二女會不會相容?

宋朝士大夫喜歡狎妓,於是出了許多悍妻,比如夏竦那個婆娘。

不可能每一個女人,都像大娘那樣的。

那麼萬一到了那地步,江杏兒手中有一筆錢,就可以預防萬一。這是好心的。

高衙內與婁煙結局更讓人惋惜。

兩個人廝守了三年辰光,但高縣令於花會後不久,遷於他地為官,高衙內苦勸父親用錢贖出婁煙。其父沒有同意,多種原因,第一婁煙行首的身份他不喜,第二在花會上與柳三變摟摟抱抱,更不喜。還有婁煙的身價,對高家來說,也很吃力。

也有婁煙的責任,若不是貪慕花魁,都不需向柳三變求助。其次,高父的態度讓她遲疑了,杜十娘有百寶箱,江杏兒有家當,婁煙也有。就是白玉娘讓父親逼得走投無路,恐怕也有一些底子。

然而遲疑之下,沒有拿出來。

最後兩人拖拉了三年之久,不得不分道揚鑣。

江杏兒琢磨了一會兒,伏在鄭朗懷中,在鄭朗嘴唇上親了一口,道:「鄭郎,你是好人。」

鄭朗讓她親得愣住了,江小娘子,這可是我的初吻,就讓你侵佔了。

搖頭。

帶著錢,替江杏兒贖身,老鴇兒捨不得,然而此時鄭朗已經在鄭州有了一些名氣,不敢拒絕,也沒有出高價刁難,還是要了四千緡錢。鄭朗再次搖頭,四千緡錢哪,贖一個人,也不知道值不值。

進了江杏兒的閨閣,背負了一身壞名聲,真正進入一個粉妓的閨閣,這才是第一次,還是帶江杏兒離開,替她撿拾行禮才進來的。

略有些好奇,在二樓上,一個小客廳,有茶桌,擺放著一些茶具,臨著窗子,還放著幾盆花。隔著珠簾,便是房間了,挑開進去,裡面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些文具用品,另外就是一個書架子,幾本書,還有厚厚的紙卷,是她練字留下的,還有一部分是求來的書法。

向裡才是真正的閨閣所在,一張床,錦綢紅帳,圍著淡紫羅的羅幔,旁邊是一張衣櫥,還有幾件奩著朱漆的箱子,一個梳妝台,放著一些脂粉。與尋常的閨閣沒有多大區別,只是房間裡散發著一些淡淡的脂粉味,似讓人想入非非。

「這就是閨閣,不過它遠沒有你那房間可愛。」

江杏兒將他的話當真了,好奇是有的,但至於現在就急吼吼的往這些大小姐房間跑嗎?鄭朗笑笑不答。

江杏兒又道:「鄭郎,你是有才氣的才子,將來會名揚天下,什麼樣的好女子都能得到,要學……」

「別亂想。」鄭朗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我已經名揚天下啦,只是消息還沒有傳到鄭州,而且我也不想!

但這兩句話,說明了她的品性不錯,也值得收留。

江杏兒吐了一下舌頭,道:「奴多嘴了。」

繼續拾衣服,一會兒拾到一些隱私的褻衣,忽然臉一紅,又跑過來,對鄭朗說道:「等你再大幾歲……奴也是你的小婢……」

「拾衣服吧,你!」

「是。」

衣服沒有拾完,館裡的湧來了一些姐妹,聽到消息,都感到很驚奇。若贖,鄭家子也許贖白玉娘與譚婉,畢竟在詩社上,她們就追上去表達心意的,在花會上又左擁右抱,可與江杏兒,根本就沒有交集。

這事兒來得太古怪。

隨著心中都有些艷羨,雖然江杏兒是行首,可是鄭家子,漸漸將他幼年時披著的紈褲外衣扒去,才知道是一塊瑰麗的寶玉。

比起婁煙與高衙內的不歡而散,高衙內又算什麼?只是一個官宦子弟,家境好一些罷了。鄭家子那才是前程無量啊。

一個個上來恭喜,鶯歌燕舞,鄭朗只好退出去。

鬧了好一會兒,江杏兒才下樓來。

去劉知州府上,幾個少年不敢跟過去了,約好了再會的地點,分別離散。

劉知州很驚喜的放下公務,迎了出來,道:「好後生,怎麼出來的?」

滿臉的欣慰開心之色。

雖知道這時代很重視傳承,鄭朗心中一暖,施了一禮道:「大約開封府的王府尹與幾位相公說了一些好話,然後太后接見,後生又得體的對答了幾句,隨後太后將後生釋放。」

真實情況不是這樣的,王博文與幾位宰相,連同著老太太,都讓他炸蒙了頭。

有可能今天,幾位大佬們還沒有喘過氣。但何必炫耀呢?

劉知州也沒有想到內幕,道:「那就好,那就好。」

「後生還要感謝知州抬愛與相救。」

「你做得很榮光,我高興都來不及,謝什麼,正好中午來了,陪某吃一杯酒。」後面的內幕,劉知州不知道,但前面發生的事,劉知州可是清楚。不僅是象鄭朗敷衍幾個好哥們那樣奏了一琴,主要還是在開封府的公堂上與王博文的對答,就這個小子,居然吼出了讚揚天地正氣,數千年道德傳統,稟程聖人大賢,忠臣賢士,又吼出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己,不亦遠乎?

這才震動了京城的。

挽著鄭朗的手,進去。

此時挽手,自己這個後生有資格了,不怕言臣彈劾。

然後又道:「不過以後不要這麼衝動,以和為貴。」

鄭朗呵呵一樂,劉知州是好心,可是再過一段時間,到小皇帝正式上台後,那才叫熱鬧,什麼樣的行為都有,自己這個舉動算什麼?簡單溫柔得像江杏兒磨蹭到自己胸口的那對小鴿蛋。

不過他也不喜歡做得過激,道:「是,所以後生一出皇宮,就離開了京城。」

「這就做對了。」

說完,臉上笑容更勝。此子雖疏狂,但僅有四份疏狂於外,六份沉穩於內,就像他寫的字一樣。這才是他最看重的,若狂得沒邊了,成了一個為狂而狂的狂生,再好的才氣,也會沒有前程。

坐下後,劉知州讓下人端來酒菜,眼睛就盯著了江杏兒,又轉向了鄭朗,大約是開心,於是為老不尊的豎起大拇指。

鄭朗心中悲歎,無論人們對自己有沒有扭轉印象,但有一條,這一輩子是不會扭轉了。那就是自己是一個很好色的人。

第七十一章 告密

江杏兒機巧。

不要被她迷糊的大眼睛蒙騙了,呆在那場合的,怎能一點察顏觀色都不會?

見到劉知州對她不反感,立即欠身,施了一個很隆重的大禮。先生的先生,當受之。

劉知州也不知道內情,還以為鄭朗看重了她,將她贖出來的。又盯了一眼江杏兒。前往鄭家莊,江杏兒刻意做了一些打扮,梳起了雙童子髻,後面用銀釵束起,一縷烏絲直披雙肩,像一個童子。

臉上淡淡的抹了一層粉,很薄,若不細看,都看不出來,使一張俏臉很乾淨。身上也是穿著一條素色厚羅長裙。不知道她的底細,很難看到她身上散發出半分風塵味。

讚賞了一句:「鄭小郎,五行首中,其他幾位,你切記了,只可與她們逢場作戲,只有此女能配得上,陪伴於你左右。」

「謝知州抬愛。」

「江杏兒,鄭小郎能收留你,也是你好命,少年時受了苦,轉命了。」但用眼睛看了看北方,聽說那個崔知州為人很方正,不知道聽說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人家的家務事,不大好過問的。又道:「鄭小郎,但學業要緊。某已經派人散出一些話,你受到了驚嚇,讓鄉里面的學子,不要前去打擾了。」

「謝過知州。」這才是鄭朗最需要的。

然而轉眼一想,一旦開封府發生的事,傳到鄭州,恐怕就是劉知州保護,也不會起作用吧。

唉,早知道不該去京城的。

酒菜已上,食不語,盡歡而散。

但只過了三天,劉知州又碰到一件頭痛的事。

鄭朗出來後,又與幾個好哥們聚了一聚,對此,鄭朗與崔家父女看法一直相左,崔家父女深受儒家教誨,看重的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孔子在論語中也多次提及,品德不好的,不要與他們打交道,學問不好的人也不要與他們打交道。要交往,必須與比自己更高明的人交往,這樣才能學到東西。

這句話放在後世也成立,與高層的人交往,能構成有用的人脈關係。當然,適者生存,這有一個前提,得在這群比自己更高層的人當中,能混得如魚入水。混不開,憑白遭人白眼,那就很悲催了。

道理似乎也成立,可鄭朗性格很散淡,更看重的是友情。

文人又怎麼啦?看看馬上這些清流的表演吧,或者往後去,到了明朝時,才更好玩。

因此崔有節沒有勸好。

歡聚時,魏三少與牛家二郎也聽聞到消息,跑到城中相尋。

鄭朗就淡淡說了一句,讓你家那個莊客,以後就不要再向外洩露上次筆筒的秘密了。也沒有責備,責任是身邊這個小蘿莉的。

魏三少有些惱怒,鄭朗還勸了勸,換你是他,聽聞三十金後,會不會動心?

但魏三少回去後,心中有些不服,還將這名莊客喊來,斥責了一頓。

莊客叫魏華,本來得了重金,就準備「跳槽」,一聽更不樂意了。我手中有了這麼多錢,就是買上等田,也能買上七八十畝地,若上去偏遠的地方,都能買到兩三百畝的,足能讓一家過上溫飽的生活,何必非要租你家的地?

但畏於魏家的權勢,沒敢吭聲,一邊尋思著上哪兒買地,一邊又動起了糊塗心思。

便來到鄭州府衙,跪下說道:「小的參見知州。」

「你說你知道四賢者的下落?」劉知州關切的問。這件事查了好久,老太太還過問過兩遍,然而半點頭緒都沒有。這讓他懷疑那四賢者,有可能不是鄭州人,而是鄭州附近州府的百姓。

「是,小的知道。」

「他們是哪裡人氏。」

「鄭州人氏。」

「哦,那麼快快道來。」

「小的有一個請求。」

「說。」

「江小娘子出了三十金……」

魏華此時被貪婪蒙蔽了,若是他提出討要幾金,劉知州還能掏出來。但三十金,讓他自己掏,會很吃力,要麼從州庫裡面支取,數額大了,彌補不上。劉知州一聽不悅了,道:「大膽刁民,居然以賢者來勒索本官!你可知道,此事直通聖聽,若要三十金可以,某派人將你押到京城,向太后討要。」

押向京城,向太后討要?

魏華一聽蔫了,伏下說道:「小的說。」

「他們在何處?」

「不是他們,是一個人。」

「什麼一個人?」

「知州弄錯了,是一個人,用了四種書體寫的。」雖不識字,聽到各種謠傳後,魏華也慢慢琢磨出來此節。

「是一……人?」劉知州有些冒汗,若是如此,這個烏龍鬧大啦。

「更不是老翁,是一個少年。」

「少年?」劉知州立即想到了自己乖學生後面那個俏影,正是這個江杏兒出的三十金尋賞。汗水冒得更多,問:「可是鄭家莊的鄭朗?」

「正是,他弄的器物,上面有畫,有字,還有那長短句,然後讓我家小郎,命我進城,一個小姐送一個。」

「你可弄錯了?」

「小的沒有弄錯,小的還看到鄭家子,為了使器物更完美,提前磨練了一段時間,這才製出四筒,托於我家三郎,轉交四小姐的。」

「於是你背主忘義,出賣了鄭家子?」

「小的……」

「於是你見利忘義,又勒索到本官身上?」

「小的不敢。」

「拖下去,重杖六十。」

宋代刑罰有笞、杖、徒、配役與死五種,後來又增加了管置。笞用荊條抽條犯人的臀部或者腿部,數量從十次到五十次,是最輕的處罰。其次是杖,用三尺來長的竹竿擊打犯人的臀、背、腿,天聖時又規定杖最重不能超過十五兩,數量是六十到一百。流頂多三年,配役懲罰更重,要刺面,是集杖、黥、流、役於一身的復合刑罰。

沒有打板子與打棍子的事。

可是六十杖打下來,也將魏華打得嗷嗷直叫。

劉知州沒有理他,是在考慮這件事揭開後的影響。

有些哭笑不得,其實自己應當問一問的,既然後生能創出那種書體,或許同樣能寫出其他古怪的書體。難怪那天他說怎麼怎麼的,自己幹嘛就沒有想到?

若早知道了,影響不那麼大,也就算了。但現在影響這麼大,鄭家子又在京城大鬧了一場,這事兒如何收場?這事兒瞞不住了,今天過後,這個刁民準得四處宣揚,不如先寫一封奏折,去京城挽回一些影響。

但他謹慎的性格,沒有寫,去鄭家莊來不及,於是讓衙役將武三郎帶過來。武三郎不是鄭朗,劉知州兩句一喝,就一五一十道了出來。包括哥幾個挑撥,然後鄭朗才讓他們鼓起花會,最後才出現筆筒的原原本本,一起說了出來。

劉知州聽完了,嘴中發苦,此時鄭朗不在,否則都會上去扭鄭朗的耳朵。讓武三郎回去,提起筆寫了一封信給老太太。咱鬧了烏龍,根本就沒有四賢者,是鄭家子看到花會在即,人小,覺得好玩,弄了一出惡作劇,刻意創立了四種書體,又寫了四首好的長短句,刻於竹筒之上,時至今天,下官才得知真相。

他小,你就寬恕他這一次吧。

誰家都有小孩子,十二歲的少年,不可能像大人一樣懂事。

看似說得也對,但劉知州也不知道,此時無論老太太,或者四位宰相,會不會將鄭朗當作小孩子?

第七十二章 糊塗

信送走了,第二天劉知州來到鄭家莊。

這也不是過份,人家師徒關係,連宮裡面的老太太都知道了。若不是規矩不合,早上香認師徒了。來的次數多,合乎情理,換誰有這個學生,也會驕傲的。

鄭朗正在寫字。

磨練了一下,終於得到好處,自京城回來後字體略略在改進,終是人家的東西,臨摹,最後無法達到大成境界。因此思考了一下,字形略正,但為了防止變得呆板,又在筆畫上做了一些小的變動。

這樣一來,原來貴公子弛沖街衢的米體字,似乎在向一位富有趣味貴氣的士大夫方向發展。

但改動不是很大,非是內行人看不出來,原來的天真爛漫之意,繼續保留著,包括二字的框架,從唐朝諸家吸收來的字形字意變化。

才開始寫,不是很成功。

鄭朗也不急,若原來他僅是一個書法小家,眾人驚奇,一是年齡,二是字體的新意,可這一次改進後,一旦突破,雖不能進入頂尖書法大家行列,但勉強可以真正稱為一個大家了。

這個過程會很漫長,有可能一年,有可能五年十年,就看自己悟性。

江杏兒就站在後面看得入神。

四兒不懂,江杏兒懂,知道鄭朗每一個字下去,都在做著一種嘗試,一種突破。可心中不奇怪,都看到了五種新字體,嘗試似乎是應當的。不過親眼看著鄭家子,在做著一次次的突破,欣喜之極。

估計此時崔家小娘子沒有嫁過來,嫁過來,即便用鞭子抽她,趕她走,也未必能趕得動。

不僅是寫,還藉著寫字的功夫,在記著各種經義。有許多經義是比較冷門的,腦海裡沒有存儲,只能多寫多記多想。一個多時辰後,手腕有些累,放下筆,江杏兒連忙過來,替他洗筆。

鄭朗道:「我的字,不適合你。不過我可以教你兩種字。」

「好啊。」江杏兒欣喜的說道。

鄭朗在腦海裡翻了翻,當然,放在腦海裡的字很好的,到他手中未必寫出,重新染墨,用紙上仿照趙孟頫的《三門貼》寫下了幾行字,寫完後說道:「這種字就是從二王筆法上發展出來的,其技巧就是一個熟,保持一種悠雅富貴從容的心態,就能寫出它的真味。」

鄭朗自己也沒有怎麼寫好,但說了一些用筆的基本筆法。

這才又仿照了董其昌的《萬歲通天帖跋》,再度寫下幾行字,寫完了道:「它還是上承二王一路,不過略有不同,以古淡嫵媚為主,粗率、雄奇、強勁,都是它的忌諱,也是這種書體的短處。不過寫好了,自有一種富貴華麗之氣。」

又講解了它的一些用筆技巧,將兩張紙遞到她手中。

能不能突破就看江杏兒的天賦了。

江杏兒忽然跪下來,道:「鄭郎大恩,奴無法回報,這一生就讓奴做鄭郎的牛馬吧。」

「不用說得那麼可憐,不過既然到了我家中,就要習慣這種清靜的生活,以前的種種,我不計較,可再發生,我必然不喜。」

「是。」

江杏兒拿著這兩張紙,如獲似寶的研究。

劉知州也到了。

迎進屋中,劉知州埋怨道:「為何不告訴我?」

鄭朗一愣,告訴你什麼?

「知州是……」

「那個筆筒。」

「知州恕罪則個,當時後生只是惡作劇了一回,也沒有想到它引起了轟動,當時人多,不好說。後來又傳揚開來,後生喜靜,怕人聞之,上門打擾,於是又沒有說。」

「鄭小郎,你可害苦了……某。」

「是,是,後生不如改幾天制一物,送給知州。」說著跑到房中拿來兩個竹根,上次用剩下的,至今沒有出手。然後拿在手中揣摩,選擇了其中一個,又道:「就是這個。」

看著這連著竹筒的竹根,劉知州更是哭笑不得。

鄭朗又跑到房間裡,拿來顏料,與畫筆,還有紙,看了看院中,院中還有幾株臘梅,此時含苞欲放,沒有開,綻著點點的星末。靈機一動,在紙上仿照南宋著名畫家馬遠《倚雲仙杏圖》畫了一幅圖畫,只是將杏花換成了梅花。

上面還裹著一些白雪,其中有幾團雪似是在寒風吹動下,從梅枝上落下來,使梅花露出一塊塊褐色的枯枝。

馬遠是一個很有名氣的畫家,善長畫山,善長畫水,也善長花鳥。僅在他手中,就出現了十二種畫水的方法,但他的畫法很奇怪,畫山一角,畫水一涯,特別用了一些奇怪的畫法,使他的山水畫看起來怪怪的,瘦瘦的,奇峭的,疏朗的,因此很長時間,人們不知如何評價他的山水畫。但他的花鳥畫比較中規中矩,所以在他生前時就得到了人們的承認。

鄭朗對這個畫家十分重視,這兩年多來,曾經臨摹過他的十幾幅圖畫。

此時畫一幅雪梅,倒也不吃力。

最後用淡墨水皴染了枝幹,又用少許花青復染了老干,後面這一道程序,使梅花看上去有了生機,否則全部褐色,會籠上一層死氣,與綻放起來的十幾朵梅花不相符。

再用草綠在白、粉勾塗的花瓣上淡塗,復勾上胭脂。

一幅漂亮的雪梅圖就完工了。

丟下畫筆,又用毛筆在上面寫道:

黃昏明雪皚,月香煙梅開。

風吹花簌簌,疑是陽腳來。

一首很雋永的小詩,最後一句更是韻味深長。出自唐朝賢相宋璟的典故,雖然是冬天,可春天不遠了。但用了陽腳,是比喻劉知道就像宋璟那樣有政績的,所到之處,有腳陽春。

寫完了,吹了吹墨汁,這是他自己寫的詩,短小精悍,因此十分滿意。

然後將這幅小畫包在竹根上,說道:「就用它做一個筆筒給知州,算是後生請罪如何?」

「這也……好。」還能說什麼呢,看看徒兒的心意,也不能再責備。

鄭朗呵呵一笑,道:「知州,後生此次有過,知州多擔待則個。」

「你啊,切不可以才賣狂。上次范仲淹也來過,看到你寫的詩,寫的字。他就說過,不要打擾你,你歲數小,惹是將你捧得太高,生了驕狂之心,反而不美。」

「他來過?」

「就在詩社上那一次。」

「難怪後生為他撫琴時,他只是微笑。」

「雖然他此次做得過激,不過此人也是人中龍鳳。」

「那是,所以後生仰慕,前去為他撫琴,卻沒有想到生起這麼多是非。」但鄭朗並不後悔,對這時代,最敬重的三人,第一個就是范仲淹,第二個是狄青,第三個就是小皇帝。

雖然小皇帝在位時,發生了許多事,可若宋徽宗這個傢伙,有小皇帝一半治國的能力,縱然金人南下,北宋也絕不會亡國的。當然,司馬光、王安石有很大的功勞。甚至說起來,連歐陽修、韓琦、孔道輔這些清流大臣,對北宋亡國,都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又問道:「知州如何得知的?」

劉知州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鄭朗歎了一口氣說道:「人心都是貪的,范仲淹貪的是天地正氣,後生貪的是才氣,村夫只能貪的是財物。無法避免。」

說了一會兒話,劉知州告辭。心中喜愛,帶著怒氣而來,見了面,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語重心長的交談了半天。

只過了幾天,這一次朝廷有回話了,老太太親自做的批語:鄭家子年少輕狂,汝亦糊塗,速將那幾物送至京城。

一個小孩子惡作劇,並且還是你的後生,你居然當成了四賢者,你是不是一個糊塗官?

第七十三章 老太太的不良嗜好(上)

老太太動怒了,劉知州沒有辦法,派人向四行首索要四個筆筒。

江杏兒那邊比較好辦,她雖捨不得,可鑽進了寶庫啦,猶豫了一會兒,就給了衙差。其他三女都不給,手裡有這物事多好,憑空招攬了大量生意。劉知州只好一個個登門勸說。

不是那回事,是我們弄錯了,這四個筆筒是一個人製作的,他開了一個小玩筆,有可能太后都生氣了。你們放在身上,弄不好惹火燒身。

老太太有沒有動怒不知,但老太太肯定生氣了。

先不管,將三筒誆來,否則三女不給,又不好用強迫的手段。

幾個女子一聽太后都生氣了,連忙從手中將它拿出來。自己是青樓的小姐,非是鄭家子,官宦子弟,又是讀書人,朝廷律法會寬容一些。不過還是好奇的問:「是誰製作的?」

「這個你們最好不要問。」

將幾個筆筒誆走,送到京城。

其實老太太根本沒有生氣,這個小傢伙鬼鬼祟祟的,才氣又好,但有誰能想到?豈止是劉知州,那幾首長短句都傳瘋了,可曾有人看出來?不過雖喜歡小傢伙的才氣,然而這個小傢伙頂得自己差一點下不了台,劉知州是他的半個恩師,自然不輕不淡的說了一句。

東西到了京城,老太太看了也驚奇的說:「好物事。」

不管怎麼說,這四樣東西往桌上一放,多雅致啊,比那些金啊玉的,好看多了。幾首長短句,她早就銘記於心,甚至宮裡的宮娥都在傳唱。於是就看字,倒底是什麼原因,讓劉知州都疏忽了。

「咦?」

老太太也脫不了俗,看過發出驚奇的一聲。

「太后,怎麼啦?」羅崇勳立即跑來問。

「羅卿,你來看這字。」

「咦,好生古怪。」

「這個小孩裝神弄鬼……」老太太搖頭。不是第一回了,在京城也是,不是彈完琴一聲不發就離開了,何來那麼多謠傳。

羅崇勳也沒有聽出她話中意思是反感,或者是欣賞,不敢發言。

「你去將小宋與晏學生喊來。」

小宋也就是宋祁。

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才子,天聖二年,因為宋真宗的病,科舉好幾年沒有開了。來參加省試的人特多,但這一年的科考在宋史上可以是一次里程碑式的科考,也從這一年起,宋朝的文臣進入了文華風流的年代。看看這一年的中榜的一些人,宋癢、宋祁、葉清臣、滎陽鄭家隋唐時流落到蘇州一脈子弟鄭戩、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那一個不是後來的風流人物?

但宋祁的文才,卻獨傲於眾人之上,只是很苦逼,因為弟兄倆一道來的,老太太將本來屬於他的狀元,拿掉給了他的哥哥宋癢。

老太太將宋祁喊來,無非就是才子對才子。

那天在內宮,鄭朗果斷的中止了談話。不然太深入,那就妖異了。斷得及時,幾個大佬都認同這是一個天才,也不是沒有,晏殊十幾歲時,文章就寫得花團簇簇了。

但兩相比較,好像鄭家子似乎還勝過了一籌。胸襟有可能比晏殊小時候大,並且有可能因為考慮到什麼「道」,思考過一些國事,有一定的政治才幹,敢於創新,可有節有度,不是那種沒有節制的人。

這就是幾位大佬的印象。

很有可能以後是一個棟樑之材。當然了,現在是天才,若不發奮,以後也不好說。

用兩個大天才,看小天才的作品。

筆筒的來歷,晏殊與宋祁不知,但兩人也奇怪的看著上面的字。

隔著簾子,劉娥說道:「你們坐下來。」

兩個大才子坐了下來。

「這幾首長短句寫得如何?」

小宋老老實實的答道:「寫得很好,若讓臣來寫,臣一定寫不出來,只有晏學士的長短句才能與它一決高下。」

晏殊是前輩,不過人家是「四賢者」,兩相並論,並沒有抹黑晏殊。

晏殊也老老實實的答道:「臣的長短句輕快見長,這幾乎長短句,卻是雅約與層次見長。雖長短句不是文人正務,但此四老才華也非同小視。只可惜,至今不知他們下落。」

說完了,一臉嚮往。

老太太在簾後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晏殊是不是只想著四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了,這才將幾首長短句誇大的。不過自己也覺得好,暫且不提,問:「那麼這個字呢?」

「字啊,好古怪。」兩人大才子又將筆筒子翻來覆去的察看。

「是好是壞?」

「臣恐怕很難評價,不過新意倒是有了,也隱隱的自成一家。」晏殊再次中肯的說道。

「若是這些長短句,這些字,還有這四樣物事,是一人所為呢?」

「一個人所為?」兩個大才子又看。

「是一個人所為的,並且不是老人,他歲數很小,很頑劣。」

「難怪,臣就覺得那點不對,此字刻意偽飾,於是自創新意,所有略顯生澀。不過就字來說,若藉著這四體發揚下去,也自可成為一家。此人才華非同小可啊。」

老太太悶哼一聲。那是,小傢伙天賦有了,又沒有經過正統的教育,於是什麼事在家裡面自己兒琢磨,包括字啊,文章啊,詩餘啊,還有那個「道」,因此都很古怪。不過寫得最好看的,還是那天在宮裡面寫的字,那個字與春天在鄭州詩社上的字是一脈而下的,可是進步十分驚人。這才恐怕是他最常用的字體。

「這個人是誰?」小宋不管老太太什麼想法,心中十分仰慕,這才是大才子嘛。

「他就是前段時間轟動京城的那個鄭家子。」

「咳,咳。」兩個大才子一下嗆著。

不僅是因為詞的關係,主要實際的與腦海的印象懸殊太大。本來以為是四個白髮蒼蒼的逸老,那知道突然變成了一個黃毛小孩子。

劉娥再次在簾後,看著兩個大才子失態,也氣得樂起來。

這個小傢伙鬧的惡作劇,太過頑劣!居然蒙騙了半個宋朝的文人。那一天怎麼就那麼輕易的放過了他,該當派內侍將他揪出去,在屁股上狠打幾十個大巴掌,然後再賞。這才叫獎罰分明!

好不容易定住了郁氣,晏殊道:「此次臣失誤大了。」

「晏卿,何來此言?」

「前年此子於鄭州城出事後,其泰山孟州崔知州與其亡父十分交好,於是責問。此子自那次後有可能痛改前非,寫了一封信給其崔知州自辨。崔知州托臣將他帶到雎陽書院進學。臣當時也看了他寫的那封信,文也可,只是可能帶傷的原因,字沒有寫好。當時臣猶豫不決,怕他到書院去生事非,於是答覆崔知州,說再觀察一下。去年時,又聽聞他端午與眾子鬥毆,臣就沒有再答覆了。後來他在詩社上大放光采,范校理恰好前去觀看了一回,回來後對臣勸說。」

「原來他們早就相識!」劉娥不滿地道。

「非也,當時還有臣小婿也隨范校理前往,小婿都想結交,然而被范校理阻攔,怕他年少成名輕狂,卻誤了他。范校理認識他,他絕對不會認識范校理。」

「這兩人倒有緣。」老太太語氣裡十分幽怨。

晏殊知道老太太心裡還在抱怨著,不敢吭聲。

「你繼續說。」

「是,後來臣派了家僕前去鄭州請他前來雎陽書院,可是被此子拒絕了。隨後臣就進京赴職。看來是臣這一回失誤,錯失了人才。」

「那倒也未必,一旦他進入雎陽書院,以他的性格,有可能雎陽書院,會被他鬧得天翻地覆。」

晏殊有些傻眼,硬是沒有聽出來,老太太這句話僅是嗔怪,還是帶著怒氣。

第七十四章 老太太的不良嗜好(下)

但晏殊也犯不著在這小事上巴結老太太,再次中肯的說道:「可此子才氣是有了。」

雖然失了一些溫和,似乎氣節也有了。總之,此次是自己失誤。

「晏卿,你不用自責,應天府離得遠,哪裡能得知?倒是劉敬是一個糊塗蟲,喊著後生,居然不知。」

這句話說得晏殊很不贊成的。

也不是不知,人家特地上書,連詩帶字一起送到你手中,可你不報。他僅是一個小小的知州,沒有資歷,沒有根底,那敢再強行上書你老人家?不過晏殊也不敢辨解。

「那這個字還是不錯了?」

「雖是精心偽裝,鄭家那個小郎也用了心,確似是開一先河。」

宋祁也額首同意。到了他們這境界,又比劉知州高了一分,放在他們手中,不會說字有多好,但新氣像是看出來了。兩人說完後,又盯著筒子上的字。這也不簡單的,想創造一種別出心裁的書體,有多難,他們心中可是很清楚。這個小孩子居然來一個鯨吞,一下子出現了四種書體。不知道他本人寫的又是什麼書體?

兩人趴著看,劉娥說道:「哀家再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是王博文與鄭朗的談話。

知道此事的僅是獄卒,文吏與幾位大老,還有附近牢房的一些犯人。獄卒與犯人哪裡聽得出來,就像在聽天書一般,說了,也沒說出來所以然。文吏很幹練,記錄後,心中歎服,但沒有多言。幾位大佬也沒有多說,於是這事兒還沒有傳出去。

兩人接過來看,看完後,晏殊大驚失色,道:「太后,此子心胸廣闊,天賦過人,將是我大宋未來之棟樑之材。」

「天賦過人倒有了,氣節似乎也有了,可此子卻很要強。」老太太有些懊惱,屁孩子,與自己爭辨,一句也不讓一句的。若不是哀家胸襟同樣寬大,你能兜得起嗎?

「他是少年,年少輕狂終是有的。並且除了數次是巧合,也沒有聽到什麼他憑借才華,做出張狂的舉動。」

「哀家知道了,你們退下去吧。」

但此時晏殊心中後悔,又犯了愛才的毛病,拉著宋祁,來到中書,看到幾位宰相,埋怨道:「幾位相公,鄭家少年如此才華,為什麼不將他留下來,放在太學?」

「晏學生,你這是……?」薛奎疑惑的看著晏殊,這事兒都過了好些天,為什麼將它翻了出來。

晏殊一五一十的將今天宮裡的事說了出來。

這幾首詞越唱越火,中書裡許多官吏還在猜測這四老的來歷,聞聽後,一起圍了過來,就像聽傳奇故事一樣。然後一個個面面相覷。

也許鄭朗說了一句大臣可以奢侈,可人君必須儉樸的話,讓夏竦滿意。反正言者無罪,這非是醜聞,沒有必要張揚,也沒有必要保密,於是再次將那天宮中的對話說了出來。

一干官吏有些暈,這成了什麼,整個傳奇故事,紛紛討要王博文謄寫的那篇文章。

到了此時,鄭朗在京城那段時間的真相才漸漸揭開,不過傳到民間去,還有些日子。

晏殊聽完了,也明白了,再想一想,回家讓他孝敬幾位母親是假的,當時幾位宰相皆摸不清太后的最終想法,獎是獎,罰歸罰,留在京城繼續惹事,不如讓他回鄭州,來個清淨。

不好說什麼,歎息的回去。

宮裡面老太太卻在沉思,兩個大才子肯定了字的價值,讓老太太為鄭朗的奇思妙想折服,於是想了半天後,對羅崇勳說道:「你派幾個人,到鄭州秘密查一查這個少年的底細。」

「喏。」羅崇勳下去。

這個比較好查,又離得近,幾天消息就帶了回來。

將一疊子邸報看完,老太太問道:「羅卿,你說這個鄭家子改邪歸正,究竟是為了幾位母親,或者是為了那個行首,或者是被高衙內打痛了?」

老太太暫時不想做皇帝了,於是精力比較旺盛,也顯得很無聊。在宮裡,充當了一回福爾摩斯。

羅崇勳不知道怎麼回答,答案也許他心中有,可得觀察老太太的反應,小心的答道:「最後一條大約不會,進了開封府大牢都不怕,怎麼讓高衙內一頓痛打,就打得改邪歸正了?」

「羅卿,言之有理,那麼前兩者那一種可能極大?」

羅崇勳又瞅了瞅老太太的臉色,沒有什麼怒氣,只有好奇,大著膽子答道:「孝順恐怕也有之,臣也讀了邸報,上面寫著鄭家子幾位母親相處和睦,好像平時,此子對幾位母親也很恭敬。」(注)

「嗯。」老太太滿意的點著頭。

羅崇勳見老太太首肯,大著膽子說道:「有可能也因為那個行首,所以才寫出那些長短句。」

說完了,不由低頭笑。

這個小孩子,倒是一個多情種。才多點大?

老太太也感到好笑,復又問:「但哀家卻聽聞他來到京城後,並沒有去什麼不好的勾欄。」

羅崇勳沉思了一下,道:「啟稟太后,依臣猜測,那時他還小,第一次看到那個漂亮的行首,驚若天下,所以衝動的與高家衙內拚命。後來臣又聽說另外兩個行首,向他示好。見得多,心就淡了。或者他身邊的小婢已長大一起,對他貼心,歸真返璞……」

不愧為老太太頭號心腹大太監,連返璞歸真都說了出來。

「倒有可能,可終改不了風流的性子,於是不顧崔家的反響,又納了那個行首江杏兒在身邊服侍。」

「太后言之有理。」

「還有那孩子,未受過正統教育,才思有了,於是瞎琢磨,居然連儒家大義,都敢篡改,美其名曰悟道……」

「太后……」羅崇勳說不下去,太后這話兒有些貶了,那不是篡改,是真在悟道,自己進宮後,讀過很多書,與王府尹對答,很有道理啊。可他敢說太后,你說得不對嘛?

「不過也幸好,家中有幾位慈母,有身作則,樹立了好榜樣,沒有使這孩子走上歪路。」

「是。」

老太太權謀之術,絕對在宋朝掛得上號的,然而讓她破案子,準得很麻煩。那叫以身作則嗎?這叫慈母多敗兒!若不是換了一個人,原來的鄭朗還不知變成什麼樣子?有可能鄭家此刻都敗光了家產,一家人開始家破人亡。

然後老太太又好奇的將邸報重新翻看,有傳奇,有香艷,就像看故事書一樣,看得津津有味。然後又說道:「這四個筆筒經過青樓女子之手,倒不便放在大雅之堂,我兒也喜歡書法,送給他賞玩一下,再送到秘閣裡。」

「喏。」羅崇勳道。

但心中已經清楚老太太意思了。送給小皇帝,不是這幾件物事,是將來的人!雖經過青樓幾個女子之手污過,可放入秘閣,也代表著老太太的慎重。心中弄清楚老太太意思了,於是很小心的說道:「難得有這幾位慈母,元旦將至,太后是否賜一些布帛做為賞賜,也能為天下做一個表率。」

「羅卿,你此議甚好,不過替哀家傳一道懿旨……」

聽完了,羅崇勳臉上表現很精彩。老太太,你既然喜歡這個少年,又何必如此折騰呢?

PS:宋朝太監在皇帝面前權高或親信者自稱臣,賤者稱奴婢,老奴,對外自稱某,與正規臣子差不多,可見宋史宦官以及宋朝小說一些記載。甚至象童貫在皇帝面前也自稱某。

第七十五章 幽蘭

「鄭郎,為何如此待這些字畫?」江杏兒看到鄭朗將剛剛臨摹的一幅畫隨便的又放在那一大堆紙裡,心痛了。

說完,又將這幅畫撿了起來。

這是一幅臨摹唐伯虎的《落霞孤騖圖》。後人所知的是唐伯虎善畫仕女圖,其實不對的,他是一個全才,僅在繪畫上,山水、花鳥、人物無一不精。落霞孤騖圖也是唐伯虎的代表作之一,最巧妙的是佈局。要畫的是「秋水共長天一色」,但水很少,五分之四的篇幅畫了山石樹人樓閣,一皴崇嶺之外,才是茫茫的湖水。

用山的高,物的實,對了水的虛,細看去,更覺得水色蒼茫,長天無際。

鄭朗僅是臨摹,不過江杏兒也懂一些,察覺出來這幅畫的不尋常。

「丟下吧,若不是四兒阻,我早就將它們一起丟掉。」

「為何?」還沒丟掉,江杏兒就肉痛起來。

「你還不懂,它們缺少了靈魂,也少了靈氣,不值得保留。」現在作畫,完全是在臨摹各家名作,就算誤差不大,也不能說成功之作。無他,是自己的東西,該是一氣呵成的地方一氣呵成,該停頓的地方停頓,但臨摹別人,一筆一畫,粗看看不出,細看就能看出它的呆板。

後來內行人收藏字畫時,也多用這一點判別真假。

臨摹是必須的,比如張大千成名後,還多在臨摹,先學石濤、張風等人,接著又轉向了唐寅、張渥,又上溯到唐宋。可那時候,他已經帶有自己風格,如《仿倪雲林秋水清空圖》,是臨摹之作,但比起原圖更加完滿繁複。拋去年代關係,藝術價值也比原圖只高不低。這是第二步轉換過程。直到晚年,對潑墨手法更加熟練,信手畫出了一幅《山園驟雨圖》後,才真正擁有了自己一片天地,接著巔峰之作《幽谷圖》跟著出現!

這是一個很緩慢的過程。

鄭朗在書法上,努力突破,似乎欲破未破,可在繪畫上,至今沒有進展。

全是臨摹,所以鄭朗說,少了靈氣。

想要突破,會非常慢,並且如今鄭朗分了太多的心思,科考上的一些知識,經義,字,琴,進展更慢。不過鄭朗也不急,繪畫僅是愛好,不是當務之急。

說著,又將它隨手放在那一疊厚厚的字畫稿上。

道:「走吧,我們看一看陳四娘去。」

畢竟算是自己的老師,嫁過去也有一個來月了,不知過得好不好。

拉著戀戀不捨的江杏兒與四兒,向沈村走去。

天晴了,但積雪沒有融化,田埂上依是鋪著一層酥雪,踩上去絨絨的,不時的發出咯吱的響聲。

沈村離鄭家莊不到三里地,共有五十幾戶人家,是一個中等的村莊。年關將近,有許多人家開始準備年貨了。給小孩子置一些新衣服,買一些酒肉,羊肉金貴,多是準備的豬肉。

當然,豬肉雖賤,窮到沒有辦法時,蘇東坡也只能吃豬肉。

百姓的生活不算太好,儘管北宋大治了很多年,可許多佃農家中,依然很寒酸。只能相對來說,比起唐朝部曲慘無天日的生活要強。這也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了。畢竟這時代,就是這種生產力。

看到鄭家子難得出門,沈村百姓一起出來圍觀。

笑了笑,進了沈大郎家中。陳四娘正在替幾個孩子縫衣服,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沈大郎笨手笨腳的給鄭朗沏茶,陳四娘愛嗔的輕啐:「看你的樣子。」

沈大郎嘿嘿一笑。

僅是二人的表情,鄭朗就無需再問。

還有三個孩子,大閨女十四歲,聽說訂了一門親,快到出嫁的時候。鄭朗瞄了一眼,羞澀的站在陳四娘身後,看著鄭朗,身體半大,肯定沒有發育好,這就要結婚?很悲催的年代。

小女兒小,不怕人,用烏黑的大眼睛也瞅著鄭朗。倒是與鄭朗一般大的男孩子,似乎性格內向,站在角落裡,有些緊張,有些畏懼,還有一份好奇的看著鄭朗。

「茶水簡陋,鄭小郎,包涵。」沈大郎端過茶杯,憨厚的說道。

「不用客氣,我說幾句就走。四娘,我去了一趟京城。」

「大郎,是怎麼回事,奴在家中聽聞後,心中十分擔心。」

「一些誤會,沒有事,不過刻意去了一些坊市看了一下,有一些琴質很好,開價也不貴,但發生了一些事,只能匆匆忙忙回來。下次,我若再去京城,帶一把給你。」

即使不貴,能入鄭朗眼的,也不會低於百金。

倒不是暴利,好琴對材料有著嚴格的要求,而現在取材又十分困難,成本高昂,再加上優秀的斫琴師少,所以能上手的好琴,價格一直居高不下。

「大郎,不必。當初奴是為了謀生,又孤苦伶仃,不得己,只能以琴作樂。自入沈家後,奴琴彈得少了。」說到這裡,臉上又露出笑容,這種充實的生活,才是她最想要的。又道:「以前只是看到你先父那把琴很好,彈奏時舒服,音色洪亮,倒不是想據為己有。天下好物事很多,又能佔得過來嗎?」

鄭朗不語,不知道陳四娘這樣做對不對,若真將琴技放下,他心中還是感到很可惜。

陳四娘又說道:「奴也斗膽說一句,大郎才氣天下罕有人能及。不過大朗似乎誤了岐途,過於貪婪,貪好字,貪好學問,貪好畫,貪好琴,可貪得多,就會分心。其他的奴不懂,比如琴道,無他,一是手熟,手熟了巧就有了。二是心誠,奴聽聞古人彈琴前,必須淨手焚香,不是對琴敬重,而是要靜心,無為才是為,這樣才能彈好琴。」

「受教。」鄭朗拱手。

但能不能改正,未必。又說道:「四娘,麻煩你將你那把琴拿來。」

四娘將琴抱來,鄭朗坐下,彈了一曲《幽蘭》,這是陳四娘臨出嫁前,才教鄭朗彈奏的,此曲手法也很多,有勾(右手中指向內撥弦)、挑(右手食指向外撥弦)、撮、跪(左手無名指屈回,以末關節外側按弦)、歷(連撥兩弦或數弦)、輪(右手無名指、中指、食指依次連續向外撥弦)、半輪右手無名指與中指依次向外撥弦)等等。特別是跪指法,指所用之處,皮膚嫩薄,初用時會很痛,只能先做虛按,過了一段時間皮膚適應後,才能實按。

這都是技巧,若沒有陳四娘的教誨,縱然鄭朗記得再多的曲譜,也未必能將琴彈好。

長達近十分鐘的曲子彈完後,將琴遞到陳四娘手中,說道:「請。」

這是讓陳四娘再彈一遍,觀摩並且進行比較的。

「奴獻醜了。」說完,陳四娘手搭在琴弦上,彈奏起來。即便她說很少彈琴,也比現在鄭朗琴技高明。一曲彈完,鄭朗丟下了兩緡錢,然後離開。

四兒追上來,奇怪的問道:「大郎,為什麼走得那麼急?」

「我是來看看她過得如何。剛才一曲高潔而不甘的《幽蘭》讓她彈得如此的平和安祥,我還能說什麼呢?」

「原來如此啊。」

江杏兒跟在後面,不知道是不是陳四娘的境遇,使她產生了聯想,走了幾十步路,忽然說道:「大郎,讓奴替你暖床吧。」

第七十六章 最要得

暖床現象,許多大戶人家都有,孩子小,讓一個小丫環在天冷時,先將被子暖和了。

對此,鄭朗也不排斥,不必刻意追求奢侈,也不用刻意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苦逼的主。不過柳兒反感,於是基本交給了四兒。還有柳兒也漸漸長大,自己名聲不大好聽,繼續讓她暖床,會影響她以後的出嫁。因此,這兩年再也沒有讓柳兒暖床。

鄭朗盯著江杏兒,道:「你是我的學生。」

「奴也是你的小婢。」

「不要胡想,陳四娘過得很幸福,她的性格更是你們都不及的。」

這是一個典型的人淡如菊的女子,不過雖這樣說,想到了她的琴技,馬上漸漸轉換成一個典型的中國農婦,眼中還有了一些惆悵。

回到了家中,繼續讀書。

就在這時,劉掌櫃送來了四袋子泥。

宋伯狐疑的看著這些泥巴,問:「大郎,你要這些泥巴……」

不懂,也沒看出這些泥巴與其他泥巴有什麼不同,可居然自家小主人,要客商從江南帶來。

「人間珠寶何足取,宜興紫砂最要得,宋伯,你不明白。」鄭朗愛不釋手的看著這幾袋子泥,多是紫泥,還有少量綠泥與團山泥,並沒有看到紅泥。不過做幾件賞玩的茶壺足夠。

向劉掌櫃問道:「為什麼他們到這時候才將砂泥帶來?」

「江南的絲綢進得少,加上路程又遠,這是蘇州的綢商今年第一次配貨到鄭州。」

不發貨到鄭州,泥巴肯定不會特的派人送過來,自己還沒這資格。

「哦,替我向他們謝一聲。」

「喏。」

僅有泥不行的,還要經露天攤曬風化,再用小磨磨碎,篩去大顆粒,泥灰攪伴成涇泥,再堆放腐化,將腐泥進行練泥。練泥也就是將泥質放在小水池裡浸泡,用木楸不斷的翻攪,漂去浮渣,篩以馬尾細籮,沉澱後用細絹袋裝漿滲水,用石壓去水成泥。再用鍬反覆反轉,使之純精結實。其中的水質也很有講究的,弄不來太湖的水,最少要用活水。

然後才制壺,燒壺。燒壺溫度一般在一千一百攝氏度到一千兩百攝氏度之間。在鄭州沒有這條件,要到鞏縣去,鞏縣在唐朝曾經是重要的瓷器產地之一。後來瓷土資源漸漸枯竭,瓷器作坊少了。但有。

儘管煤炭開始普遍使用,此時還沒有出現高達一千三百度以上的高溫瓷。大約這個溫度相彷彿。大不了到時候給一些錢,讓這些小作坊托燒一下。

真不行,多制幾把,總有一兩個作坊溫度比較合適的。

經過浴火變色這道程序後,砂泥裡所含的礦物質會出現奇異的色變,雖不上釉,但同樣會出現硃砂紅、棗紅、紫銅、海棠紅、鐵灰鉛、葵黃、墨綠、青蘭等瑰麗的色彩。並且因為是自然原色,更加質樸古雅可愛。

看了看太陽,將其中一袋泥倒出一半,攤放在院中石台上,攤曬。

還要準備一些東西的,捶打泥片泥條的搭子,琢嘴把、轉足、革小平面的尖刀,切削挑挾用的□□刀,打身筒、拍片子,拍口的木拍子,用開壺口的小規車,用於勒光線條的各種線梗,用於砂壺成型後精加工的牛角明針,起泥條與大片子的泥扦尺,用來勒光口頸、底足、身筒交接處的勒只,用來復脂泥的小腹只,拍身筒、推身筒接頭、做嘴的大中小竹拍子,用來挖嘴孔、用粗鋼絲製成的挖嘴刀,用來鑽大小洞眼的各色筒管,用來做圓眼、圓嘴的獨個,用於整形的篦子,用於拖水的水筆帚、不過也可以用毛筆代替。

這是制壺基本工具,還有其他的一些工具,比如工作台,又叫泥橙,打印章的頂柱,木鎯頭,加工蓋子用的多種蓋座,小轆轤,木轉盤,噴水壺,小車刀,完底石,圓口陀,矩底,水磨布,皮磨布,還有純棉布,後面的不知有沒有,反正他家店中是沒有看到純棉布。

多數工具,肯定買是買不到的,必須進一趟城,讓一些工匠製作。

工藝複雜,工具很多,但好在他的嗜好,前世還去過民間手工作坊細細參觀過一回,心中有了深刻的印象,比較熟悉。至於僅為這個嗜好,花了多少心血與代價,根本就沒有想過。

自己收了一個美徒弟,花了幾千緡錢,相比起來,這點用度又算什麼呢?

正好給劉知州那個筆筒子制好,一道帶了過去。

比起給四行首的筆筒,這個筆筒無論是字,或者是畫,都十分簡潔,圖案少,字也少。但劉知州十分喜歡,玩賞了一會兒,說道:「雖是器物精美,可不能為它分出太多的精力。」

「是,這是後生權當放鬆用的。若是只顧著學習,天長日久,也會產生疲憊感,反而進步不快,所謂欲速則不達,正是此理。於是學習之餘,後生練琴、學畫或者弄一些小器物,張馳得法,寓教於樂。」

「那就好。」劉知州額首。

害怕的是鄭朗分心太多,偶爾樂一樂,也未嘗不可,比在外面與幾個狐朋狗友花天酒地的強。

留下來,讓鄭朗陪他吃了一頓飯,說了一些經義上的學問,心中更加滿意,放鄭朗回去。

年關將到。

這段時間鄭家莊十分平靜,鄭朗回來的消息,掀起了一個小小的轟動。可劉知州做了許多隱飾,小子膽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你們各位就不要打擾他啦,讓他安心學習。

京城的事又沒有傳出來,劉知州又囑咐了衙役不要說出筆筒的事,這也是無奈之舉,只好隱瞞一時是一時了。所以依是沒有什麼人登門拜訪。

倒是幾個好哥們來了。

武三郎再次蠱惑道:「大郎,你馬上又大了一歲,我們一道去東京城看燈市吧。」

幾小子上次去看過,可遇到太多的紈褲,一個個都不是他們惹得起的,於是挾著尾巴,在京城灰溜溜的做人。很老實的玩了幾天,很老實的回來。

但小哥子好啊,在京城博得這麼大的名氣,可以趾高氣昂的進京城了。

曾四郎又看眼睛放在江杏兒身上,說道:「江小娘子,你也沒有去看過東京城的燈市吧?」

「你們不用勸,無論怎麼勸,我也不去的。」

「朗哥子,上次你去京城還沒有喊我們呢,無論如何,你要陪我們去。」岑大少說道。

「上次喊你們?想到開封府大牢啊?」

「做牢好啊,爹爹說的。」江二郎說道。

「做牢好……你爹爹說的?」

「是啊,他說你做牢做得對。」

「對你個大頭鬼!」鄭朗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又道:「那是王府尹是一個好官,給我一些特殊的照顧,否則與其他犯人關押在一起,你想想看,能進開封大牢裡的犯人會是什麼樣的貨色,你這個小胳膊肘兒小腿的,能活活將你虐死。」

說的誇張,有一些犯人,僅是犯了一些小錯,比如餓極了,偷了一些財物抓住了,還有京城魚龍混雜,坑騙拐賣的人,這些人多是為了生計,當然,也少不了狐假虎威的小流氓,以及一些真正的兇徒,但特別是後者,很少的。

「那你為什麼不怕?」

「怕啊,可怎麼辦?」

正說著,外面老宋慌裡慌張的跑進來,說道:「小郎,快迎接,欽差來啦。」

可憐老宋只是一個忠厚的長者,欽差對他來說,太過遙遠,說話舌頭都打著卷,連腿都在顫抖。

第七十七章 歉書

鄭朗卻不喜,老太太派了欽差來鄭州,若是事情真相再傳出去,恐怕自己不得安寧了。

也不解,老太太在深宮裡難道無所事事嗎?為什麼惦念著自己這個小人物。鄭朗很不情願的走了出來。來了許多人,有鄭州各級官吏,還有一近百名禁軍,以及十輛馬車,中間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圍著一個大太監。

外面是鄭家莊好奇過來圍觀的人群。自己幾個娘娘正手忙腳亂的準備香案,其實這是民間的說法,備不備香案,皆不要緊。但幾個娘娘哪裡知道,就是鄭朗亡父生前的人事調動,僅是來自中書的安排,也沒有接過什麼聖旨、詔書。

可皆不高興,聖旨沒有讀,天知道是禍事還是福事?

劉知州怕鄭朗誤會,上來介紹道:「這位大官(高級太監,中級的稱為閣長,低級的稱為老公,公公)乃是大內副都知羅大官。」

羅崇勳哪!

鄭朗更狐疑不解了,這人乃是劉娥的心腹大太監,怎麼跑到自己家中,下什麼聖旨?

難怪鄭州上下的官吏如同眾星捧月一般。

上前施了一個禮,道:「小子參見羅都知。」

「免禮。」羅崇勳說完後,用眼睛瞅著鄭朗,很好奇。

將他迎到屋中,羅崇勳這才宣旨,但不是讓鄭朗接的,是下給幾位婦人的,幾個婦人眼中茫茫,太后給自己下旨做什麼?其實這道聖旨準確來說,不能稱為聖旨,只能稱為墨敕,或者老太太的懿旨。

打開懿旨宣讀,無非就是說鄭朗幾個娘娘品德好,老太太聽到後十分喜歡,於是給予賞賜,賞了大娘娘三百匹絹,四娘兩百匹絹,其餘的幾位娘娘各一百匹絹。

但懿旨上的文字全部用了四六體,天地宣授,仁德永昌,宜彰諭行,綏化鄉民,罔失先夫,彼哲艱難,寡獨所悲,其志喻艱,諱教兢兢,小心翼翼……

休說其他幾個娘娘了,就是大娘娘聽了也是兩眼不住的左右顧盼。幾乎一大半沒有聽明白!

羅崇勳沒有管,念完了懿旨,開始讓禁兵搬東西。

這回明白啦,老太太賞東西。幾個婦人才開始謝恩。

但隨行的鄭州官員有的就在琢磨了,雖說自宋真宗手中,賞賜越來越重,可鄭家子只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居然一下子賞則了一千匹絹,這個象徵意味很濃厚啊。

畢竟是老太太從內宮裡拿出的綢絹,非是市場流通的凡物,那都是上等的絹絲,有可能一匹都在四五緡錢。一千匹絹下來,也不是一個小數字。當然,他們不知道,在宮中鄭朗拒絕了一千金,遠比這一千匹絹價值更高。

既然賞賜,大約沒有關係,幾個娘娘又忙著沏茶,從家裡面又拿出一些銀子,給羅崇勳的賞錢。

分主次坐了下來,羅崇勳這才看著鄭朗說道:「你的事,太后也聽說一些。雖你略有才思,可是此次持才冒用四老之名,制四筒贈於四名行首,刻意用此羞侮那個婁煙。她終是一個小姐,你是才子,這失去了君子寬厚之本。」

許多官員皆不知道,什麼筒啊?終於想起來,難不成那四個筆筒是鄭家子製作的?一個個狐疑的看著劉知州。劉知州也是苦笑,紙是包不住火的,自今天起,不僅是後生,就是自己也休想安靜。

但這份口旨才是最古怪的地方。

老太太居然都賞賜人家幾個母親這麼多絹帛,那證明人家教子有方了,何必折辱?

幾個娘娘不知輕重,鄭朗還能聽明白的。

你小子都為了神馬的正氣,去為范校理送行,在開封府大堂上大氣凜然,跑到宮中後,更是對著天下最有權利的老太太,不亢不卑,不依不饒。然而臨到自己呢?

這豈不是說人一套,對己又是一套?

其實羅崇勳宣完了這道口旨後,心中歎道,老太太,何必呢,既然喜歡人家的才氣,又何苦要為難這個孩子?

看到沒有,是十二歲,可長得幼嫩,連說話還保持著尖聲的童音,看上去才十歲出頭似的。終是一個孩子,能做到這一步,容易麼?

心中也奇怪,這孩子按理說,也要長身體了,難道身上的精華,全部長到心智上去,所以身體才長得慢?

這有何……干係?

說完了,看著鄭朗,看他如何回答的。

鄭朗也必須答案,否則以後進入官場後,就會成為一個污垢,讓別的官員攻擊。

有的言官可不管你是不是十二歲,既然能悟「道」了,那麼必須將你當成大人看待。

鄭朗皺了一下眉,忽然道:「四兒,拿筆墨過來。」

四兒與江杏兒幾乎同時出現,拿來了筆墨紙硯,鄭朗磨了一會兒墨,打開紙張,在上面寫道:

太史公曰:獨非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予以為然。

不知道他要寫的下文,就不知道這一句劈得險峻。倒是一起看著他的字,皆是額首稱美。

繼續寫道:天聖五年,予與數子,游於鄭州郭裡,見一女郎,艷若芍葯披帶夏雨,肌膚宛回雪翻舞,明眸有倩,勝環秋水,著羅衣拖曳,搖飄雲霞,佩叮噹於蘭裾,步履踟躇,仙樂生成。回首一笑,綃霧橫溢,風情萬種。予以為驚睹天人也。

夫子曰: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一錯者也!

復上明珠,撥小刃相向,暴丑於鄉里,貽笑於天下。

夫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犯色於前,賭鬥在後,予二錯也。

睚眥始生也。

今年太守於蔡水畔,主辦盛會,予即興賦詩一首湊興,以圖錦上添花也。汝因情種故,譏吾以他人詩抄之。吾挾才,惹數子鼓汝等鬥艷於秋菊之時,生怨懟於古勝之所,復以才技,制四物贈之四女,羞汝於廣庭化日之下。

夫子曰,君子坦蕩蕩,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直,正直也。予以才巧構於暗技,以陰詭報一言之怨。失其君子坦蕩,失其君子之德。三錯者也!

予曾遍覽諸賢文章,而失於君子根本。況韓子生於亂世,時局紊亂難辨乎?

以上諸句,寄於婁娘子,是謂歉書也。

寫完了,長鬆了一口氣。

劉知州說道:「文是好文章,然過矣。」

這篇小短文幾乎一氣呵成,從頭一句太史公曰劈出天地,接著一轉,轉到鄭朗與婁煙之間的種種恩怨,做了三次反思。或論或敘,文句跌宕有力,特別是後面一句,再次收了起來,收得委實之妙。

當真是短小粗悍,文章明快,論據清晰,可也不需要向一個行首認錯如此吧?

第七十八章 君子守德

羅崇勳也點頭,道:「稍過了。」

然後又看著文章,字是好字,不用說了。文章雖然沒有用駢文寫,然而自有一種迴盪之氣,似乎泉水自高山出,一氣呵成的,就到了江河之中,其中的懺悔之情,更是流於字表。

但確實也過了。

其他不說,就是第二段幾句誇獎的話,也讓這個行首名揚天下,足以對她進行補償。

「羅都知,你不知。」鄭朗將婁煙自花會後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道:「若不是小子所為,她就不會為了爭勝,邀請請柳三變前來作長短句,一較高下,更不用在眾人面前,向柳三變求助。正是因為小子之舉,柳郎才高八斗,反而遭此羞蒙。小子愧疚。婁煙小娘子與高家衙內,也更增加了種種困難。最後不得不分道揚鑣,誠為可惜。」

「鄭小郎,也不能這樣說,那個行首某也聽過,器量狹小之輩,高衙內更是浮誇……」是官宦人家的孩子,雖不懼,可說出來不大好,羅崇勳忍住,頓了頓又道:「即便他們在一起,也未必能美滿。」

「終是他們的心願。若沒有小子橫空出現,或者他們能最終走在一起。未來之事,誰能說清?也許圓滿,也許不好。但沒有走到最後,何來美滿?因此,君子不發人惡,善戰者無赫赫戰功,還有《春秋》自鄭莊公養共叔段起篇,正是此意……錯就是錯了,不用為自己做任何隱飾,就怕錯了,不知悔改。今天將它說出來,小子輕鬆了很多。」

還能說什麼呢?

連鄭州的一些官員聽完這段話後,都感到思想得到了昇華。

武推官看了一眼,躲在後面鬼鬼祟祟的兒子,狠瞪了一下,那意思是告訴他,你成天與鄭家子廝混在一起,可這句話得聽好了。

有的官員很驚奇,果然是能在開封府公堂,能大氣凜然對答的少年。看到沒有,與這個整個宋朝最當紅的大太監之間對答,居然這麼從容。還有那四個筆筒是怎麼回事?

不過羅崇勳只是佩服他的才氣,器度不驚奇,自己算什麼,與老太太那樣的對答,才是器度。自己簡直是小毛毛雨啦!

可是羅崇勳思後,又覺得好笑,這樣一來,老太太的刁難,被這少年無形中化解,似乎又隱隱成了一件美事。不就是風流嘛,有幾個士大夫不風流的,這又不是罪過了。不知道老太太聽說後,又有什麼樣的反應?

看著鄭朗吹乾墨汁,將它疊好,托宋伯帶到鄭州城,交給婁煙,羅崇勳又說道:「某臨來前,皇上也托某帶了一樣事物,給小郎。」

說著手一揮,侍衛拿過來一個錦盒,羅崇勳將錦盒打開,裡面是一個卷軸,緩緩鋪好,鄭朗眼睛立即放起了光芒。

這正是王羲之的《姨母貼》。

不是王羲之的原貼,而是硬黃摹拓版本。

硬黃是指唐朝發明的一種名貴的藝術加工紙,經過染色塗臘砑光製作而成,此紙易於久藏,光澤晶瑩,唐人多用此來寫經,又因為紙質半透明,許多唐人用來摹拓大家的書法。

特別是李世民欲以文教治天下,於是廣搜大家書法,用硬黃紙摹拓,有的真貴大家名跡,多有一本或者多本臨摹副本。

不過魏晉年代已久,王羲之父子即便有真跡存於世,也保存不了。因此,流傳於世的真跡,全部是硬黃摹拓或者石刻摹拓。

既然小皇帝將如此珍貴的手跡送來,大內裡面恐怕還有其他的副本。然而不易了,這是鄭朗兩世為人,真正擁有的最大牌珍寶,將此貼打開,看得如癡如醉。

羅崇勳搖頭:「倒底是愛書法的人。」

劉知州也笑,輕聲對羅崇勳說道:「鄭小郎也貪,他與我說過,貪的是才氣。」

「倒也是。」羅崇勳咯咯樂了起來。

觀摩了好久,才依依不捨的將此卷放入錦盒裡,說道:「羅都知,替我謝過皇上了。」

「不用,替皇上寫一幅字吧。」

用我的字,換二王的字,好啊,天天換,我都願意。這好事情……

第一次親眼觸摩到了二王的真跡,鄭朗居然都有些失態,開始不著邊際的亂想起來,道:「喏。」

拿起了筆,又寫下了一段: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鹹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順得常。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為什麼不寫長短句?宮裡面許多宮娥都在傳唱你的那幾首長短句,若再作一首,也是美事。」羅崇勳道。字雖好,但是出自《坤卦》彖辭的,太普通了。

長短句啊?鄭朗苦笑。

最怕的就是人讓他寫詞,若不講究音律,僅是依句,倒是可以寫一寫。若是講究音律,並且按照絕對的雅詞標準去寫,有可能自己這一生,都達不到周邦彥的高度。

好在現在的宋朝,詞僅是小道,詩文賦才是主流,除了賦略差外,詩文自己也能勉強拿得出。但也有推辭,道:「長短句是末流之道,用來把玩的,臣怎可能將它進獻於陛下?那天在宮中,臣就說過,字可以略加把玩,但做人君的不可迷戀。所以臣寫了這段話,君子守之以德!」

話是說得不錯的,但是出自鄭朗的嘴中,諸人覺得要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

羅崇勳沒有覺得什麼怪異,在宮中都說了那番見解,在獄中都悟道了。這番小心思,又算什麼呢?

鄭重的將它收起來,道:「正是。與小朗一晤,某覺得如沐春風啊,正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看到了小朗的才華,某都感覺自己老啦!」

老是老啦,可話不能這樣聽。

他是老太太身邊最重的親信,既然說出這番話,老太太又送來一千匹絹,不是他所帶來口旨那樣的,證明老太太在後宮,多半流露出極其喜愛鄭朗的動態,這個老太監才說了這句話的。

諸位官員心領神會,武推官更是面露得色,鄭家子有出息,連帶著自己三兒子,恐怕也能在未來這頭鳳凰身上趴一趴了。

正事交待完了,老太監喝著茶,然後看著一臉好奇的江杏兒。

雖是行首,可這陣場從未見過。

老太監面帶春風的問:「你就是那個江小娘子?」

「奴是。」

「你倒有福氣啊。」

「是。」

「過來,讓某瞅一瞅。」他是太監,也不用忌諱,只是好奇,看清楚一點,回去好與老太太磕閒話時,胡吹一番。

江杏兒走了過去。

「果然生得俊俏,也不污了鄭小郎。」

「是……」江杏兒也不知如何回答了。

「某聽說你愛字如癡?」

「是。」嘴裡應道,心裡面納悶,自己只是一個青樓女子,太后怎麼知道自己愛字如癡的?

「寫一字,能否寫一字讓某看一看?」

「遵命。」拿起筆寫了一行字。

「倒也不錯。」

「都知誇獎,我家小郎才是不錯,他還寫了兩種書體讓奴臨摹,可是奴笨拙,至今未悟。」

不是笨的,怎麼可能一下子將一種新書體吃透,況且鄭朗僅寫了形似,未寫出神似。

「哦,又是兩種書體,鄭家小郎,能否讓某長一下見識?」

鄭朗很無語,心裡想到,你這個大太監,乍就這麼濃厚的好奇心?不是他有好奇心,主要宮中那個老太太有好奇心!

第七十九章 擋箭牌

面對這個大太監的請求,鄭朗無法回絕,只好再度用筆,在紙上分別用董體與趙體寫了幾行字,並且說了它們的用筆要點。

比起竹筒上的四種書法,顯然這兩種書法,對大家視覺衝擊力都不大,大不了一個悠閒,一個古淡,皆是見嫵媚見長。劉知州說道:「鄭小郎,能不能再說說其他四種書體的寫字方式?」

花會上說過一次,可說是不細,並且他又是好字的人,正好提及,順便問了一句。

還有另一個用意,外面的人對自己後生太多懷疑了,當著大家的面,將它們寫出來,那麼羅崇勳就能將這個消息帶回皇宮。後生將來能不能富貴,全靠宮裡面一老一小兩個主。

讓他們滿意了,富貴也就來了。

座師的請求更不能拒絕,於是先用了劉體書寫,除了「肉」多外,這種書體給大家視覺衝突還不大的。接下來到了黃慎的狂草,寫了幾行,著重講解了以繪畫的線條感,代替筆畫的一些區別。

講解得越多,對它瞭解得也越多,內行的人開始擦汗水。

但還沒有何紹基的書法來得震憾,不僅也要取繪畫的線條感覺,還有回腕法,劉知州回去嘗試了好幾次,沒有成功,此次聽得很入神。不知道今天過後,是讓他在書法另闢蹊徑,或者會有可能讓他誤入岐途?

又到了金農的漆書,好久未寫了,拿來毛筆,不停的裁毫,不敢多,多了不美,少了寫不出漆書的感覺。過了好一會兒,那些個大磚頭終於出現。雖早看過,可是大家還是再次冒汗。

其實看似它最簡單的,卻是最難的。

所以後世金農的漆書很受人追捧,但沒有一個人能在上面有所突破。當然,若寫好了,突破鄭朗的漆書,還是不成問題的。

真相,全部揭開!

武推官問了一句:「鄭小郎,怎麼想起來寫這麼多書體?」

好奇是一,也順帶著誇獎一句。

「武伯父,無他,小子閉門造車耳。」字體已經寫出來了,不回答不好。至於一門藝術,無論是工藝藝術或者文學藝術,想不要淘汰,必須要不停的推陳出新,百花齊放,鄭朗不想解釋了。

讚歎了好一會兒,眾人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但鄭朗的麻煩,很快就到來了。

消息終於傳開,每天都有各個學子,前來登門拜訪。對此鄭朗是不厭其煩,本來性格就好靜,還有,自從劉知州獻詩不報後,這些學子立即變臉,不來了,也讓他感到世態炎涼。

所以心中極其的不喜,對幾個娘娘說道:「娘娘,我要去一趟嵩山少林寺。」

「不能啊。」大娘立即說道。

自從鄭朗盤坐默想後,幾個娘娘一直害怕兒子產生出家的想法,一聽去少林寺,全部嚇壞了。她們能燒香拜佛,可是兒子絕不能去寺廟。

「兒啊,都年關了,你去什麼少林寺?」四娘擔心的問。

「娘娘,不是兒子想出去效游,看看這家門口,都成了街市,我怎麼學習?」

話音未了呢,外面就傳來一個學子的肥喏:「滎陽學子鄭平、原武學子李少然、新鄭學子徐中清求見鄭家小郎。」

一來就是仨,還有一個本家!

「這日子沒法過了。」鄭朗嘀咕道,還不能不見。

江杏兒摀住紅艷的小嘴唇,偷樂。

跑到了少林寺,租了一間廂房,過了幾天安靜的生活。然而外面風聲更大。很快,消息再度從京城傳來,聞者皆驚。宋朝一代,還真出過不少神童,前面的陳彭年、晏殊不算,後面還有一個更牛的,汪應辰,五歲知書,十歲寫的詩詞讓宋高宗以為一個老秀才寫的,驚為奇,召見後才知道是少年,十八歲中狀元。牛叉連晏殊都失色。

這些人都在十歲不到,就以才華出名。

鄭朗十二歲才出名,不算稀奇,可稀奇的是他的過人膽識,宮中那番話容易麼?一個老年大臣所能說的,也不過如此。況且在獄中還要悟道!

許多人覺得很雷,很萌,很暈。

然後發瘋一樣傳,連瓦捨裡的雜劇,都拿鄭朗的故事編排。

前來鄭家的人更多。

一開始幾個娘娘還沾沾自喜,高興哪,兒子有出息了。後來也不勝其煩,剛將茶具洗乾淨,又來了一批客人,打老遠來,至少讓人家喝一杯茶吧,要燒茶,沏茶,還在寒暄幾句,送走,結果新的一批人又來了,有時候一天能來十幾撥人馬。

換誰也受不了。

鄭朗呆了幾天,終於要回去,不然到了元旦,還呆在少林寺,那也不像話。回到家中後,看到這場景,鬱悶得不行。連老太太都恨上了,想到了老太太,他靈機一動,喊來村中的一個石匠,讓他吃了一點苦,連夜刻了一個大石碑,刻好後放在門外。

第二天,雖元旦即將到來,還有學子登門拜訪,可來到鄭家門口一看大石碑上的字,呆住了。

石碑上刻著幾行字:

孟懿子問孝,夫子曰:「無違。」太后、陛下、皇后,乃百姓之父母也。小子乃一介布衣,僥倖得入中宮,太后問,予答,陛下問,予亦對之。而小子其間多有固執之言,冒犯之語。雖發自公心,而逾於禮制。承蒙太后寬宏不究,非以為幸事也。今以違禮之舉,邀幸於天下,結交諸友,誇耀世俗,可乎?閉門哉!

雖然我無辜進獄,辨是對的,雖然太后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我沒有屈服,辨了幾句也是對的。可若是用來誇耀,那麼對不對呢?我關上大門了,你們甭來害我。

請問,看到這幾行字,敢不敢再敲門?

一個個歎息良久後,琢磨了再三,只能離開。

先是劉知州得知的,聞聽後哈哈一樂,好主意。害得我還在城中擔心呢。

消息也傳到了京城。

老太太先是愕然,然後笑罵道:「此子無賴,居然用哀家做擋箭牌。」

「太后,臣以為他也是無奈之舉。否則登門的人多了,確實沒有辦法安心學習。」羅崇勳道。

「他是多此一舉,當真哀家不知道?哀家正準備召他進入太學造就,不過這樣,哀家也就放心了。」其實老太太也沒有生氣。雖然做了擋箭牌,可這幾句話當中,隱含了名份二字!

特別是那句,無違與那句太后陛下皇后乃是百姓父母也,讓老太太感到很滿意。

不過召他入太學,也是發自內心。可讓這小子將這難題化解,老太太心中又猶豫不決起來,這小子似乎學問全部來自野路子。並且這條野路子走得似乎蒙對了。

到了太學不行,那必須經過正規的教育,與他的野路子是兩回事。想了想,對羅崇勳又說道:「你去將小宋與晏學士召來。」

非常人必須非常對待。

這些天才兒童與常人兩樣,必須以同類人做參考。還有一個天才,可惜幾年前去世了,那就是工部尚書楊億,七歲就能文,十歲時能賦詩,十一歲在京城即興賦了一首《喜朝京闕》:七閩波渺邈,雙闕氣岧嶢。曉登雲外嶺,夜渡月中潮。願秉清忠節,終身立聖朝。

很短,很無聊,還有皇家喜歡的馬屁味,當然不能與鄭家子那首三疊陽春相比,不過考慮到楊億的年齡,也算可圈可點。

兩人性格也不能相比,鄭家這小子,似乎很喜歡幹些搞怪之舉,心特大,什麼事物都想來一個鯨吞。

正是因為這個性格,老太太拿不準,否則即便授他一個小官職,以示獎勵,又有何妨?

宋祁與晏殊到來,聽完了老太太的話後,兩人對視了一眼,心中皆是發苦,老太太,你也是一個果斷的人,並且智慧絕頂,怎麼像一個尋常的小女人一樣,為了一個少年人,變得如此反覆無常了?

第八十章 較勁

丟了這些無聊的想法,兩個大才子對視了一眼。

老太太的問題不大好回答,兩人同樣在很小的時候,就能寫詩作賦做文章,但並沒有什麼悟「道」。似乎到現在,也沒有怎麼悟道。

雖同樣就少年成名,沒有很好的對比性。

特別這個少年的胃口很好,自己一頓能啃個半斤羊肉,而這少年呢,恨不能一頓就吞下一頭羊。算不算野路子,帶來的好處?對視過後,兩人茫然,最後晏殊答道:「太后,以臣之見,不如問他自己。」

不清楚這個少年人,不如交給他自己去判斷。

「哀家也想過,就怕他自己在家悶頭鑽研,最後不知鑽研出什麼怪胎……」說到這裡,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但最終同意了晏殊的建議。也沒有派欽差過去問,再過去,略顯隆重了,並且三番五次的旨臨,更使鄭家子站在風頭上,也不好。

僅在例行公文裡,帶了一句給劉知州,讓他前往鄭家問一聲。

鄭朗有些猶豫不決,進了正規的書院,可以接受正統的教育,再說裡面有許多大儒,可以向他們請教。只怕太學與自己相互學習進度不同,雖自己在瞎琢磨,腦海裡還有一本《辭源》,權當了大半個老師,後來又買了一些其他的書籍,例如《說文》等這時代的參考書,家中還有《字林》、《切韻》、《玉篇》,這是亡父留下的。

再加上腦海裡充塞的一些資料,在家中同樣可以學習。

一時間不知如何選擇,但劉知州無意中說了一句話,終於使他下定了主意。

劉知州是好意,道:「進入太學,會試容易通過,可省試的錄取率還不及雎陽書院,裡面又有許多權貴子弟,你性格傲,某反而很擔心。」

「劉知州,那我就不去了。」

不僅是諸多的權貴子弟,還有一件事,也讓他擔心。

比如對諸賢大義的屈解,自己給婁煙寫的那封信,提及了以直報怨的話,這裡是正直,非是以德抱怨,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忍無可忍時,同樣抄起傢伙,大喊:「弟兄們,咱們不要做壓迫的奴隸,上啊。」

還有對其他諸家的鄙視,也是不對的,比如法家、道家、墨家、名家,都有一些好的思想值得吸收。唯獨前提,你別說出來,得像王安石那樣玩,對法家無比精通,可句句用的是儒家大義。披上這層外衣,就行啦!

「某也不反對。」劉知州道。

到京城鄭家子未必知道會發生什麼,在家裡豈不很好,看看這兩年學問的長進。

劉知州離開了,大娘沒有作主,但十分欣慰,道:「太后是一個好人。」

好人嗎?

對此,鄭朗想得越多,就越不明白,王欽若是壞人?呂夷簡是壞人?龐籍是壞人?放在官位上,做實事的是壞人,難道誇誇其談才算是好人?說老太太想做皇帝,這倒是不假的。不過她並沒有為做皇帝,進行血洗,就是李迪、寇准與丁謂這三大對頭,僅是流貶。或者曹利用,太監相逼,但也非老太太用意,換作別的朝代,十個曹利用也被推出午門外斬首示眾了。

但能算是好人嗎?鄭朗又不由的想到了深宮裡那個杭州女子。

這一刻,鄭朗也糊塗了。

……

消息肯定也傳到了孟州。

也不用崔有節去打聽,前來恭賀的人絡繹不絕。你找了一個好女婿!而且也佩服,多不容易,當初鄭家開始有敗亡的跡象,外面的傳言,傳得又那麼難聽。崔家居然沒有悔親,堅持下來。

但崔有節也讓鄭朗唬得一愣神一愣神的,談經義,他知道這小子記性好,記住了許多經義,可你談什麼治國,什麼「道」?

這還是當初與自己說話一字一頓,什麼沉、默、是、金的少年嘛?

徐氏擔心的說:「官人,要不要再請他過來一下?」

「以後這樣的話少說!看看你,前倨後恭,都成了什麼?傳出去,難道不怕別人嘲笑我家?」

「官人,我也是好心。」

「好心,上次鄭家子就不會那麼快走啦!」

幸好此事沒有張揚出去,否則還不讓人笑掉大牙?但當真鄭家那個少年沒有看出來?鬼得很,這個小傢伙。

還是寫了一封信,諄諄教誨。

雖得意了,千萬不能得意忘形,還有那些長短句,什麼道,暫時不是你碰的,字嘛,寫得工整就好,一切以學業為主。科考中榜,進入仕途,是你的目標。否則學問再大,算你飽讀五經,精通六藝,頂多也只是一個讓人尊重的窮儒生。縱然開了恩科,錄取了你,與進士科錄取謀官,是兩回事。

崔有節這些話說得也不完全對,可站在此時人的眼光來考慮,倒是能理解。士農工商,士才是第一位。況且宋代的文官,又是生活在夢鄉裡。

大舅哥沒有敢插言父母的對話,卻跑到了小妹的香閨,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報喜的。畢竟是自己妹妹,若是真嫁一個沒出息的人,心裡也大不好受。

崔嫻正在寫字,頭也沒有抬,道:「有什麼好高興?無非就是一個持才傲物、愛出風頭、誇誇其談之輩,好色之徒!」

前面一句別當真,後面四個字,才是崔嫻不開心的地方。

大舅哥想了一下,還真是一個好色之徒,身邊兩個服侍的小婢不算,與鄭州五個行首,牽連就達到四人,甚至不惜重金,將其中的一位納入家中,做了小婢。

那能是小婢嘛?

換自己花了幾千緡錢,買一個小婢回來?

男人風流不是罪,可自己小妹往哪兒擱?這才是小小的鄭州,若是以後進入京城,哪裡的美妹更多,這小子也越長越大,豈不更糟糕?

這一想,真替自己小妹擔心了。

不知道如何安慰,走近看,看到小妹正用著工筆小楷,在抄寫經義,不僅是抄,還在旁邊做著解注。這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不是看別人的解注,是自己去想,去思,再用文字寫下來。

有些汗,道:「小妹啊,你才氣已很好了,為什麼還如此用功學習?」

下面不大好說,你又不是男子,還想要考一個功名。崔嫻不作聲。大舅哥忽然笑了起來,道:「我知道了,小妹,你想要與鄭家子較較勁?」

「誰與他較勁哪?」崔嫻羞惱,看著賊眉鼠眼的大哥,抄起毛筆,醮上墨汁,在大舅哥臉上畫了一個圓圈。

大舅哥只是狂笑。畫就畫吧,終於看到小妹的心思,多難得啊!

崔嫻氣惱,端起硯,作勢要向他身上潑。

「別,聽我說。」一邊笑得氣都透不過來,一邊艱難的說道:「我就擔心哪,這其中又有什麼誤會。當初外面的傳言,豈不是將鄭家子貶得一文不值,可後來呢?」

崔嫻還是不作聲。

「要麼小妹,我去鄭州看一看。」

「誰要你去看的。」

「真不讓我去?小妹,爹爹在孟州職上已好幾年了,說調就會調任,若是調到江南或者利州、荊湖等路擔任州官,想去看,都不能。」

崔嫻漂亮的小美眸飛了一個小白眼。那意思分明是說,我可是你小妹哎,你做大哥的,替我觀察一下,難道還要讓我一個女孩子家說出口嗎?

大舅哥懂的,然後又看著桌子上厚厚一疊文抄,想到了小妹的可愛之處,再次捧著肚子,一路狂笑走了。

第八十一章 四君子(上)

二月時份,大舅哥來到鄭家。

先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古怪的看著這個石碑。這才進去。

大舅哥到來,幾個娘娘慌忙的請坐,燒水沏茶。張大郎道:「幾位娘娘,不用了,我去看一看小郎。」

大娘領著張大郎來到後院。

鄭朗正在寫字,見到大舅哥到來,客氣的行了一禮道:「大郎好。」

不能喊大舅哥,會有麻煩。

「小郎好。」說完了盯著桌子紙上的字,也在解注經義。這是最快的學習方法了。心中覺得好笑,這倆人,倒是一對兒,很默契。不過驚奇的問了一句:「這個字……?」

字越寫越好,可幾月不見,字反而變醜了。

「你可聽說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是山,看水還是水這句話?」

這是唐朝禪宗大師青原山行思說的話。

宋代佛教不如唐朝盛行,可這句禪言已廣為流傳。

「聽說過。」

「你來看看我以前寫的字。」對這個大舅哥,鄭朗印象還是蠻好的。沒有刻意藏拙,將他帶到房中,從前幾月寫的字稿中隨便抽出幾張。但大舅哥很快被這一摞摞字畫稿吸引了。

翻了翻,道:「你畫似乎畫得很不錯。」

「那不行,字隱隱要突破,畫嘛,還在塗鴉當中,不值一提。」

大舅哥對繪畫不內行,只好狐疑的看了幾眼畫稿,又看字稿,然後不解的問:「你以前寫的字就十分好了。」

「那也不算好,只能說是童眼看山看水,了無新意。倒是眼下這一關突破後,字才會真正有長進。」此時鄭朗也苦逼了,原來以為學一樣適合自己的書體,那麼很快就能成為大家。可隨著對書法理解的深入,才知道不是。無論是那一家的書體,沒有自己的感覺,休想有所突破。

於是也走上了米芾的老路子。

當然,比米芾有更多的捷徑,畢竟後人在書法上開創了一個個新天地,米芾為了字稿,到處拜訪臨摹,鄭朗卻不需要,在腦海裡翻一翻,對照就是。這會節約很多時間。

可最重要的一點,天賦呢!

連鄭朗都不知道那一年才能將這一關突破。只有這一關突破後,自己才能向書法大成境界進軍。

至於繪畫,連眉目都沒有。

因此,時間很緊張。恨不能一天當作兩天用,不閉門根本不行。

但讓大舅哥無言,你這麼點大,都寫出這一手漂亮的字,還要突破,讓我何以情堪?雖在家中讓自己小妹打擊慣了的,可也不想繼續深入這個看山看水的話題,岔開道:「為什麼那天你在我家中寫的字,那麼大反差?」

崔有節是看出來了,可沒有說。大舅哥至今沒有明白。至於累了的話,他也不相信。

四兒聞言,趴在牆角直抽搐,不是哭的,是想笑,又不敢笑憋的。

「啊,啊哈,我也不知。」鄭朗打了一個哈哈,然後狠狠的瞪了四兒一眼。大舅哥岔話題,他也岔,道:「我們出去喫茶。」

來到客廳,大舅哥又瞅著俏麗不遑讓小妹多少的江杏兒,道:「她……」

「大郎,她要跟著我學字,求得緊,無奈,只好收她做了小婢。」鄭朗答道。不過心中在猜測,大舅哥這句話問得太明顯,不知是他的主意,或者崔家人也在關心這件事。

「原來如此……」可大舅哥一會兒又發現了一個問題,聽著妹夫尖聲尖氣的童音,心中擔心起來。這也是大問題,什麼童顏、巨乳的啥,前面重要,後面也重要,臉蛋生得嫩沒有關係,得身體健全。若是童顏童軀,那就不妙了。這又不好問,甚至都無法向小妹開口。談了一會兒,帶了新的問題回去,只能明年再過來看一看……

……

崔家大郎來訪幾乎是天聖八年,鄭家難得接待的客人。

鄭朗中間只出去了一下。

是劉知州調到秘書監做了少監,品級一般大,一個是閒職,一個是地方大員,一個是京官。孰輕孰重,不大好說。

鄭朗前去送行的。

觀察了一下劉知州的神情,看到他很滿意。

想了一下,就明白劉知州此時的心意。雖官職的品級沒有動,甚至手中的實際權利變小了,然而進了京城,有機會與老太太、皇上見面,陞官的機會也多了。況且京城是那麼的繁華,誰願意呆在外地任職?

不知道自己這半個座師的心願能不能實現?

記憶裡也沒有他這個名字,但宋朝每一代有多少官員?就是京城裡面的官員也多如牛毛,能記於史冊的並不多。有可能會讓座師實現夢想,只要他不要想做宰相即可。有可能實現不了。

不過劉知州歡喜,於是帶著微笑道:「知州,後生恭喜知州前去京城任職。」

「看到你,某比去京城任職更高興。某這就去了,切記,儒家真義,溫、良、恭、儉、讓,溫者貌似和,恭者內肅,儉乃節約,讓即謙遜,還有五常,仁、義、禮、智、義,仁者心德,義者宜為,禮者尊卑,智者明察,信者居誠。溫乃是第一。」

雖然自己這個後生做得很好啦,可有時候也犯一些小脾氣,用挾才犯勇說是過了,可傲氣卻是有的。所以臨行前叮囑了這一句。

此乃長者言!

「是。」鄭朗說道。心中卻想到,馬上宋代即將出現璀璨的士大夫們,僅用一個溫字要求,大半的士大夫就不合儒家規矩。

「唉,我在鄭州也呆了很長時間,忙於公務,你又在城郊,對你疏於教誨,某一直心中有愧。」

「知州,學問可以慢慢學,可是知州教導的是後生如何做人。若連人都做不好,學問越多,越容易犯下奸邪。」

新知州站在一邊聽了有些愕然,這樣老成的話,居然出自一個少年人之口。天才,果然不能以常人的思維來判斷。

「有你這句話,某就放心了。」

「知州,別急,後生還送了一件禮物給知州。」

說著,江杏兒捧上來一個錦盒。鄭朗遞到劉知州手中,欠了一身,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無需多言,在江杏兒與四兒的環抱下,瀟灑的離開。

諸人都好奇的看著這個錦盒。

這小子好是好,脾氣有些吝,有人央請求字,居然說字未大成,不敢拿出來獻醜,幾乎一律拒之。甚至城中有好事者,用大字五十文一個字,小字十文一個字,收鄭朗的書法。

不知道他送給劉知州是什麼禮物?書法,筆筒,或者是新的長短句?

又不能強搶過來,打開錦盒看,只好用眼睛看著劉知州。

「各位……」劉知州搖頭,只好將錦盒打開。

「咦!」眾人看著錦盒裡的物事,不由地發出一聲驚歎聲。

第八十二章 四君子(下)

正是紫砂壺。

比鄭朗想像的要難得多,運來的紫砂泥讓他用去了一半,製出三十幾件成品,僅燒成功了六件,其他的要麼因為做工原因,要麼因為燒製的溫度與方法不對,皆成了次品。

本來鄭朗利用後現代主義,將壺身做了一些扭曲,徐徐向上,制了一壺,象徵著步步高陞。用此壺送給劉知州最好不過,然而那一件也燒壞掉了。

幾件當中,唯有這一件是效果最好的。

但不能用一件來說,應當是一套,一個壺,配著四個小杯子。

這把壺的形狀,是仿製明末清初制壺大師範大生製作的四方隱角竹頂壺。

取了他的壺意,不能製成竹頂,那就麻煩了,改成了松枝頂,流嘴、頂紐、壺把浮刻成松枝形,原壺壺蓋上是一片可愛的竹葉,現壺的壺蓋上是一片松針葉。原壺身是竹段演變而成的,也變成了松幹形,用鏤空手法鏤起了隱隱的松紋。又加了一幅畫,一個老者站在松樹下,對著一個童子問答。遠處用寥寥幾筆畫了幾座山峰與一朵白雲。

圖案很簡潔。後來有在紫砂壺上浮刻繁複圖案的,不過終不是主流,多數紫砂壺上面僅是寥寥簡單的一幅畫,或者幾十個字,以取古拙之意。因此這幅畫從遠處的山峰到雲,到松樹到人物,全部用了簡單的筆法繪製。

背面有一行字,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字還是原來的字。

鄭朗曾嘗試做篆書作字,這樣古意更濃一些。然而篆書在書法史上,是一個另類,所用的筆法,與隸楷草行皆不同。很少有人能將篆書寫到登峰造極,在隸楷草行上又能再次達到大成。

所記得的篆書大家筆法不少,特別是清朝時,湧現出來許多篆書大家,然而到了自己手中寫起來,很是彆扭。最後老老實實的還是用了米體字作體,拓於壺身之上。

唯獨顏色讓他很滿意。原壺是葵黃色,用來作竹壺,倒是很般配的,可取松意,顏色就嫩了。燒出來後,卻發現了壺意外的燒成了肝紅色。這個顏色是鄭朗無法控制的,因為砂泥所含的礦物質不同,顏色也不同,經驗又少,叫鄭朗如何去區別砂泥的礦物質成份?

略略上了光,沒有敢上多重,怕影響了古樸。

除了這把壺外,還有四個小杯子。

也做了一些修飾。

先是一株臘梅,後面是一行小詩,一種幽素姿,凌寒為誰展。似嫌冰雪清,故作黃金淺。

再者就是幽蘭,又有一詩,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雖照陽春暉,復悲高秋月。飛霜早淅歷,綠艷恐休歇。若無清風吹,香氣為誰發?

接下來到竹,詩為:生挺凌雲節,飄搖仍自持。朔風常凜冽,秋氣不離披。亂葉猶能勁,柔枝不受吹。只煩文與可,寫照特淋漓。

最後到了菊,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蘭與菊的詩都知道,一首是李白寫的,一首是陶淵明的名作。另外兩首詩,皆沒有見過,不知道是不是這小子所作。但四首詩皆取了高潔孤雅之意。

然後看著這松壺,梅蘭竹菊四杯,正好合成了花中四君子。

器是好器,喻是好喻,詩是好詩。

不僅如此,五物放在錦盒裡,又用朱紅絲絹層層折疊,拱衛起來,更顯得雅意逼人。

宋代人喜歡品茶,有各種各樣的喝法,也見過各式各樣的茶壺,陶的、瓷的、錫的、鐵的、銅的,可多會見過這精緻的茶壺?

一個個圍觀,驚歎不止。

新知州更是艷慕的看著劉知州,這老小子運氣咋這麼好呢?別的不說,閒來時,將這壺與杯不用來喝茶,就是放在手中把玩,也是一大樂趣啊。然後又看著遠處,鄭家子左擁右抱著,坐在牛車上,牛車已到了街道的拐彎處,那個秀麗文靜的小行首似乎在與鄭家子說著什麼,嘴角還有著笑意。

心裡面又歎惜,這個行首運氣更好,出身如此低賤,卻最後與這個少年走到一起。才華不用說了,僅憑藉著這份雅約,大宋也沒有幾個少年所能相比的。

這份雅約不僅是富貴,京城裡面富貴公子不要太多,不但要有富貴,還要有那個才華,那個修養。又不知道那塊石碑後面,那幾間瓦捨,是什麼樣的雅約所在。

低低的歎息道:「好物事,好人。」

沒有這個小妙人,怎麼能有這個好物事?

劉知州得意的微笑,在眾人留戀不捨的眼神下,將錦盒合上,離開。

……

這次出行,沒有前幾次那麼拉風。

想起來也讓人啼笑皆非,鄭朗實際出門的次數很少。前面的小鄭與高衙內的互毆也算到鄭朗頭上了,後面端午出行,再次群毆。這是壞的一面。然後到好的一面,詩社、花會、京城。那一次不轟動了鄉里,甚至最後連老太太與幾位宰相都驚動了。

唯獨這次出行,悄悄而來,悄悄而去。

可這件雅物,還是引起了小小的議論。

劉知州到了京城,就讓老太太喊去,並且讓他帶著這套茶具進宮,老太太想要看一看。

劉敬不敢怠慢。

老太太從錦盒裡拿出來,端詳了好久,最後問了一句:「劉卿,你捨得用它來喫茶麼?」

劉敬不知如何回答,最後老實道:「有時候也有的,但多數臣捨不得,只是用來賞玩。」

「這個鄭家子,難不成長著七竅心?」老太太一邊端玩一邊樂。

劉敬看不到,可聽到老太太的笑聲。

識相點,就將它交出來吧。不過劉敬此時也犯了邪,不是不懂,看似簡單,恐怕自己後生為了這物事,也花費了許多心血。若是為了仕途巴結老太太,將後生的心意捐出來,有礙清名。坐在哪裡裝糊塗。

老太太弄沒轍了,只好還給他。

不是字,下一道旨書,說寫一份字給哀家看一看。這是器物,人家為座師才放下身架製作的。若自己討要,外面的清臣,又要吵。更不能向大臣討要學生送給老師的禮物。說了一會兒話,才讓劉敬離開。

羅崇勳在劉敬離開後,憤憤不平的說:「此人不識好歹。」

「勿要多言,若是他人送,哀家留……他定是給的,此物乃是他後生所獻,自然捨不得。羅卿,此言以後勿准再提,防止諫臣又要多事。」

「喏。」

「只不知那個鄭家子會不會來京城。」

來京城就好辦,召見一下,委婉的將意思說出來。若不通情達理,那麼自己讓別人打發走,就直接吼出來,替哀家制一壺吧。不服也得服。受了黑天冤枉,都沒有人替他做證明!

想到這裡,老太太開心的笑了起來。

然而此時,她想鄭朗到京城來,鄭朗卻不來了。不但不來,幾乎在一年加大半年內,連家門都沒有出,整成了一個養在深閨裡的黃花大閨女。

第二卷 風華無雙

第八十三章 拜大神

江杏兒拾起鄭朗換下來的內衣,忽然彎腰竅笑起來。

鄭朗惱怒地說道:「笑什麼?人終是要長大的。」

「喏。」但江杏兒洗淨了鉛華之後,一些原來美好的品性顯露出來。終是不大好意,紅著臉,提著他的衣服,拿出去洗。

曬好後,回來又是笑。

「還笑!」

「奴是笑大郎身體長得好慢……」

對此,不但大舅哥擔心,時間一長,鄭朗自己也擔起心來。難不成讓高衙內那幾腳,將海綿體踩壞掉了?不過終於有了一些發育長身體的跡象,心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可這時候才發育,是晚了些。

不知道那方面……是不是正常?想到這裡,不由自主的瞅了一眼江杏兒漸漸鼓大起來的胸脯。不算什麼巨乳,但呆在鄭家,每天陪著鄭朗寫啊畫的,合了她的心。又沒有外人打擾,生活飲食皆是很正常,身體便長得快。

一對小鴿子蛋,漸漸變成了一對大麵包。裹在綠色綢裙裡,曲線分明。

看到鄭朗瞅她羞處,江杏兒臉再次紅了,輕聲說道:「大郎,你才長身體,過兩年吧,要奴給你。」

「給什麼給!」敲了她一下小腦袋。

但此時江杏兒留在鄭家真不想走了。鄭家生活安定,幾個娘娘人又好。實際呢,家中只有鄭朗一個孩子,無論柳兒或者四兒,或者江杏兒,幾個娘娘也像對待半個女兒一樣疼愛。

不但對她,還有她的家人。

相比於其他幾個女子,江杏兒品性確實是最好的了。淪落到那地步,也是無法之想。父親如崔有節說的,是一個窮酸儒,喜歡寫寫字,看看書,可是屢考不中。這個不中,不是省試,而是解試,又不會經營,整天就堆在書堆裡,最後因病去世,家也潦倒了。母親帶著她的哥哥,還有一個弟弟度日,日子沒法子過,才將她賣到青樓。

可能受了她父親的影響,這才嗜書如命。

才開始鄭朗名聲還沒有完全正過來,江母擔心,來看了兩次。幾個娘娘對她母親熱情招待,還拿了許多錢帛,作為救濟。其實這兩年江家情況在轉好,大哥能挑起家庭重擔,在江杏兒偷偷資助下,又娶了一門好媳婦,倒不是她幼年時那樣寸步難行。

母親看到這狀況,還能說什麼呢?

後來事情真相傳出來,才知道女兒三世修來了好福氣。

此時,江杏兒感覺自己就像生活在天堂裡一樣,有時候做夢摟著柳兒,笑出聲來。

柳兒抗議無效。

為此,幾個娘娘狠狠的取笑了她一頓。

江杏兒又紅著臉跑走了。

如今,她才從書癡裡走出來,漸漸有了些小想法……

鄭朗又開始寫字。

外屋有人說話。

到了夏末,陸續的有佃農前來詢問交租子的事。

以前鄭朗名聲未起之前,十幾家佃戶總是在拖,拖到最後,往往大娘慈悲心一起,也就算了。六娘看不慣,便道:「人善了,要被他人欺的,我家租子已經是很輕。」

大娘溫聲溫氣地說:「六妹,想一想他們也可憐,又要交租子,又上稅,一年下來,往往一點存余也沒有。權當積德行善吧。家裡面不差這幾個錢糧。」

若沒有劉掌櫃侵吞一事,就是鄭朗不附體,鄭家用費也足以自保。不外乎就是燒燒香,給一點香火錢,這個可多可少的。或者買幾件衣服,六娘七娘喜歡用一些脂粉。

大娘對地租看得就淡。

但也不是所有地主都這樣的,那麼宋代都進入和諧社會了。有的地主不但租子重,還放高利貸苛剝百姓,名目繁多,甚至用各種花樣侵吞田地,好在地稅在宋代占的比例不大,否則這幾十年太平辰光下來,都能成為嚴重的弊端。

自鄭朗揚名後,佃農賴租子的情況,反減少了。

於是出現了一種怪狀,收租子的人溫聲相勸,少交一點,交租子的人搶著交。隨著鄭朗名氣越大,這也成了一件瑣事與美事,被傳揚開來。

說話的人聲音都很輕,怕打擾了後院正在看書寫字的鄭朗。

往日鄭朗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可此刻聽著前面的說話聲,居然沒有辦法再寫下去。

無他,自己幾乎過著閉關的生活,不但看書,也在練字。可用米體書寫,字雖然缺少了靈氣,看上去還是很可以的。想通過一些其他字體的變化,找到感覺與靈魂,可練了一年多,也沒有悟出什麼。相反,不停的嘗試之後,不用米體字,用自己想出來的字跡,字倒越寫越醜。

字還能感到這個瓶頸卡住,但繪畫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一開始並不急,知道非是一日之功。但卡了很久沒有突破,雖他的性格很宅,最後也沉不住氣。不但字,甚至這種煩躁的心情,都影響到學業。

丟下毛筆,想了好一會兒,終於下了一個決定。

吃晚飯的時候,鄭朗說道:「娘娘,我想出去一次。」

「你要到哪兒?」大娘丟下筷子緊張的問。

「這一行要去的地方有些遠,有可能去洛陽、河中府,還有京城,以及其他的一些地方。」

「太遠了,再過兩年吧。」大娘緊張地說道。

「朗兒,聽大娘的話,想想你前年去京城,家裡面多擔心?大娘都急暈了。」

提起這件事,鄭朗也覺得很慚愧。

不過這一次必須要出行,否則繼續下去,這種閉門試的苦讀,就失去了作用。還不如向老太太請求一下,進入太學,效果還好些。安慰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聽兒說一句。上次發生的事,是京城裡面百姓傳得偏了,太后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你們不是不知。況且兒這一次出去一定會注意的。」

「那也不行。」四娘一口回絕。

是博了好名聲,還得到了太后一千匹絹的賞賜。然而四娘寧可不要這賞賜,也不想兒子進開封府大牢一趟。

「四娘,聽兒說,兒最近學業上遇到了難題,幾乎沒有進展,這一次出去,是尋訪一些大賢,請他們指導一下。再說,兒也長大了,不是以前的黃毛孺子。」

「現在拜訪,有沒有遲啊?」二娘擔心的問。

「不遲。」

「當初你就應當答應太后,前去太學就學。」

「到太學,還不是在京城。我一去,幾年就不在家中,你們捨不捨得?」

二娘語塞。

但皆寵慣,與上次一樣,勸了幾句後,幾個娘娘全部舉手投降。因為這一趟行程遠,時間也慢,得準備許多行李。甚至連秋衣都帶上了。準備了兩天,開始上路。

宋伯問道:「大郎,去哪裡?」

「河南府西京。」

也就是洛陽,第一個先拜一拜一尊大神去。

第八十四章 臨江仙

來到了洛陽。

經過多年的修生養息,洛陽漸漸恢復了生機。但規模遠不如盛唐之時。佈局依舊仿照唐朝的格局,比如各坊,以及皇宮的位置。坊大約還是原來的坊,不過名字大多數換掉。皇宮還是原來天津橋處的唐朝皇宮,安史之亂時,皇宮焚之一空,宋朝就著原來的廢墟,修葺了一下,規模也遠不及唐朝。另外一個顯著的變化是原來的市在消失,與開封一樣,從原來的坊市剝離制度,變成了坊市合一制度,這變化也說明了宋代商業的發達與繁榮。

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將行李搬了進去,帶著江杏兒與四兒,來到府衙。

天色已經臨近傍晚,大約快到了下值的時候。

鄭朗沖一個衙役拱手問道:「請問差哥子,歐陽推官可在否?」

衙役不認識,但不用認識,看人就是。也不用看衣著,看身後服侍的小婢就是。

一個貌美如花,明艷動人。一個乖巧可愛,小家碧玉。並且家中幾個娘娘喜歡,送了一些精美的首飾給了兩個小丫頭。其實江杏兒手中有錢,然而幾位娘娘不肯,不讓她自己兒掏錢出來花。

兩個小婢都如此,不用說,來的少年多少有些來頭的。

很客氣地說道:「歐陽推官他們被錢知府請到他府上赴宴去了。」

鄭朗哭笑不得。

這位大神也讓後人供上了神壇,其實剝開歷史的塵紗,卻有許多瑕疵的。比如青年得意,醉心於花天酒地之中,中年爭強好狠,尖牙利齒,晚年為了權貴,又做了好幾件讓人失望有失君子的事跡。

鄭朗在寫給婁煙的歉書裡,引用了孔夫子的一句話,君子有三戒,他幾乎全犯了。因此,不像對范仲淹那樣,不是很感冒。不過勉強也算是一個君子,再加上他在文壇上的高度,雖不感冒,也不排斥。

問清楚了錢惟演的住址,帶著杏兒與四兒,向錢府走去。

錢惟演住就在公署,但這個人有一些很古怪的嗜好,愛書,愛人才,愛花。讓老太太弄到洛陽後,洛陽什麼最有名,無疑是洛陽的牡丹,於是在公署後面開了十幾畝大的牡丹園,公務之餘親自載種各色牡丹。

歐陽修於去年考中進士後,被朝廷任命為河南府的推官,他也是一個雅人,甚至為了湊趣,四處搜尋,結果找到了三十餘種牡丹,載於這個牡丹園中。

在錢惟演的推動下,洛陽萬花園應運而生,每年從三月初六到三十二十六,洛陽全城熱鬧非凡。「洛陽人慣見奇葩,桃李花開未當花。須是牡丹花盛發,滿城方始樂無涯。」

拋去錢惟演的品性不提,他也是一個雅得不能再雅的人。

甚至家中子孫為了謀取錢財,刻意將他的珊瑚筆格偷去,然後讓錢惟演出錢尋賞。一年總要弄上六七次,而錢惟演也不生氣。

鄭朗來得巧,錢惟演今天正好在後花園,也就是他的那個牡丹園設宴。席間有河南府戶曹參軍尹洙,河南府判官、錢惟演的得力助手謝絳,因為要玩要樂,來到河南府後,錢惟演幾乎將政務悉數委之此人,河南府主薄梅堯臣,還有其他的一些官員,皆在其列。

天色已黃昏,牡丹花早就謝了,不過綠影婆娑,餘輝淡黃,晚風清涼,又有一泓池水,緩緩流到一株株花木當中,景色十分美麗怡人。

又有一些美妓宴間奏樂,賓主皆歡。

這時候歐陽修才挾著一個歌妓姍姍而來。

老錢有些不樂意,雖然你有才氣,可不能慢怠如此,沉聲問了一句。

歌妓答道:「錢公,下午天氣熱,奴在涼亭小憩一會,醒來時發現失落了一支金釵,尋半天未尋到,因此耽擱了歐陽推官,還望錢公恕罪則個。」

說完了,款款欠身施禮。

此歌妓長相美麗動人,儀態又好,錢惟演這個妙人見到如此佳人,怒氣也消解了一些,道:「既然你與歐陽修這麼親熱,若是能讓他當場填一首長短句,我就補償你一支金釵。」

美妹就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歐陽修,做出楚楚可憐的央求樣子。

歐陽才子不能拒絕,想了一下,立即賦道:「池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私倚處,遙見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畔,猶有墮釵橫。」

「好!」

此詞一出,滿座喝彩。

是好詞,雨聲疊加荷聲,偏又用了一個滴碎二字,碎之妙無窮!再推出一個斷虹之美,夕陽之美,偏不說,僅一個明字,足以表現了光線、色彩、時間以及那種飄緲的境界!下片詞又用涼波交待了時間,不僅交待了時間,還比之簟紋。通篇一個粉飾字、生僻字皆無,詞卻達到了極美的境界。

後來蘇東坡看得眼熱,也寫了一首詞,其中道: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黃鬢亂。不但沒有寫出其境界,因為用了些褻詞,幾乎變為俗流。

對於愛才的錢惟演來,聞聽此詞一出,什麼怒氣也消解了。

哈哈笑道:「你這個小娘子,還傻站著做什麼?歐陽修作此佳句,還不快點謝酒?」

「是。」歌妓妙目連連,抬起了皓腕,端起了小酒杯,深情款款的來到歐陽修面前,嬌聲說道:「歐陽郎君,奴謝過了。」

掩起了香袖,一仰脖,將酒喝下去。

好詞有了,那麼必須歌唱。

歐陽修摟著來的小美妹,開始引吭高歌。

錢惟演也大喜,從某種意義上,他與歐陽修的關係很像鄭朗與劉知州,或者歐陽修與蘇東坡之間的關係。

鄭朗正好來到公署門外,聽得不大真切,不過此女喉嚨好,聲音清脆,隔了幾重房屋,還是傳了出來。

「《臨江仙》哪……」鄭朗喃喃一聲。

宅在家中,一年外加大半年,幾乎都忘記了外面的世界。有時候若不是看到三個小婢站在眼前晃悠著,他都以為這是一場春夢。直到聽到這首《臨江仙》,才實打實的知道自己來到了宋代。

小小的感慨了一下,來到門前,對門房說道:「小子乃是鄭州鄭朗,麻煩通稟錢公,說小子有事想見歐陽推官。」

「鄭……朗。」門房本來想說,你是那家的小屁孩,我們家相公,是你想見就見到的?可這兩個字有些魔力,若是兩年前說出來,會用掃帚趕走鄭朗,但兩年後,門房卻驚訝的重複了鄭朗的名字。

「是,謝過。」

「稍等。」門房立即跑到後面來稟報。

「鄭州的鄭朗……」

「是,相公,他說他是鄭州鄭朗,身後還有兩個漂亮的小婢,一個大約十六七歲,長得很是俏麗,另一個要小,十二三歲,很是乖巧。這個少年歲數同樣不大,與傳聞的差不多。」

「好啊,快讓他進來。」錢惟演高興的說道。

晏殊是惜才,錢惟演才是真正的愛才,就像他愛花,或者鄭朗愛書畫一樣。

第八十五章 第一觀(上)

鄭朗走了進來。

樣子比歐陽修更風流,連出一個行,都帶著兩個小美妹。

但實際不是,風流鄭朗算一點,是男人的,都喜歡。就像吃飯一樣,青菜也要,羊肉同樣歡喜。還沒有到氾濫的地步,更不喜歡一夜留情,第二天早上起來,各奔東西。

屬於那種略帶風流,又略帶稍有節制的類型,更有一種負責感。

因為出身富貴,家中吃喝穿不愁,對富貴反而看得淡些。看起來做事很激進,連劉知州都為此擔心,實際上性格很散淡,很宅,甚至淡到散慢的地步。

這與歐陽修不同的,歐陽修出身很貧寒。

但歐陽修比范仲淹略好,孤兒寡母的,幸好有叔叔照料,沒有錢買筆紙,於是用蘆葦桿在沙地上寫字。所以名聲雖好,得志後暫時留戀於花天酒地裡,也少了吃了萬般辛苦磨礪後的冰凜之氣。不過還好,隨後逐漸從花天酒地裡走出來,專諸於學問當中,也有不好的地方,學問越厲害,吵架越牛氣。

出身也不同,鄭朗不算是那種豪富人家出身的,但也算是鄭州的大戶,有錢的主。

歐陽修母親也姓鄭,為了生計,不得不租人家的地謀生,也就是所謂的佃戶。不過歐陽修同樣遇到了一個好地主,城南李家看到歐陽修有天資,喜歡讀書,於是將家中的書借給他閱讀。這才給了歐陽修學習的機會。歐陽修雖苦,遠不及范仲淹成長道路吃的辛苦多。

三人不同的命運,也構成了三種不同的人生觀。

鄭朗看了看,有許多人,知道其中還有幾個著名的大人物,比如文壇鉅子梅堯臣,以後另一個在政壇上與文壇上皆有名氣的巨星尹洙,幹吏謝絳。但鄭朗心態好,若是每見一個名人,都激動萬分,以後謀官,或者進入朝堂上,仁宗時,多少星光閃爍?那麼也不要做事了。

來的用意,僅找歐陽修。因此,先盡到一下禮節,看了看主座,問道:「可是錢公?」

「是。」錢惟演微笑的看著他。

好奇啊,就像後來的收藏一樣,明清青花瓷藝遠超過了元青花,然而元青花傳世少,所以價格不知高了多少倍。鄭朗就是如此,將門一關,只聽到他的名字在傳,卻很少看到人,所以都感到稀奇。

「小子見過錢公。」對錢惟演,鄭朗同樣不排斥,史書怦擊他見丁謂權盛,於是與丁謂家聯親,納郭皇后妹為兒媳,又以妻妹妻於老太太的頭一個丈夫龔美,當然,現在不叫龔美了,而叫劉美,身份也換成了老太太的哥哥。不過這個小銀匠在京城混得要賣老婆,官卻做得很好,從不任人唯親,劉娥未發達之前,也沒有阿諛權臣,相反對部屬十分關心,深受屬下愛戴。一個很奇怪的小銀匠!

總之錢惟演能算是一個趨炎附勢之輩。

可誰想過他的身份,作為異姓王之子,想在宋朝朝堂混,何其之難?看一看李煜等異姓王的遭遇吧!若是他敢向寇准那樣玩,估計十條性命,也早玩完了。

況且這也是一個雅人。

「免禮。」

「敢問錢公,歐陽推官可在否?」

名字知道,但人不認識。

「我是。」歐陽修在旁邊答道。

兩人對視了一眼,皆面露微笑,臭味,不管怎麼說,都會相投的。

並且兩人此時情形差不多,那名美妹很感動,挨著歐陽修像一只溫順的波斯貓。鄭朗身後同樣有兩隻小花貓。

鄭朗不想寒暄了,辦正事,說道:「錢公,可否借一台用一下。」

「是……?」

「小子想寫字。」

「寫字啊,來人,立即將某桌上的水酒撤去。」錢惟演大喜,佳會啊,先得了歐陽修一首絕妙的長短句,再看一看這小子的書法,這是何等的美事。

下人們迅速將桌子撤走。

筆墨紙硯早就備好,江杏兒從背囊裡一一拿了出來,其實不備好也沒有關係,這裡還缺少筆墨紙硯嗎?但諸人都看到一件傳言中的物事,筆筒,筆筒上有畫,畫中草木葳蕤,一石山崔嵬直插雲霄,小徑盤旋於上。山那邊是茫茫水際,不知是湖水,或者海水,一葉扁舟飄於其上,舟上坐著正在讀書的書生。同時又有一行字,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很精緻很有寓意的一件物事。

看了皆嘖嘖驚奇。

不過自從筆筒事傳了出去後,民間終於有人開始在模仿,連錢惟演的書房都有了一件竹筆筒,但終不是「原創」。

看到文房用具準備好了,鄭朗對歐陽修說:「請。」

歐陽修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難道要寫字給自己看?這不相符啊,在座的好幾個大佬都比自己資歷深。他還真猜對了,此次鄭朗就是專門來找他的。出來也是為了書法,有可能會觀摩繪畫或者奏琴,但書法是最主要的。選了幾個人,歐陽修便是其中之一。

盤坐下來,寫了一行字,孟子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

西施那樣的美女,身上有不乾淨的臭東西,別人也會捂著鼻子逃走,雖面貌醜陋的人,讓他齋戒沐浴,同樣可以祭祖上帝。

這句話很有深意的。

不過眼下歐陽修肯定不知道。

但不是僅寫一遍,第一遍是用王羲之書法書寫,接著又用王獻之書法書寫。米體的框架,就是來自二王的書法。

為了追求得到米體書法真髓,對米體沿用的諸字,也做過一些臨摹,神似談不上,形似有的。

二王的書法大家都看過,只是額首。歲數小嘛,能寫出這樣,不容易了。可沒有看到傳說中的新體。

接下來轉了一下,轉到了顏真卿的書體上,米體裡的右角圓轉、豎鉤陡起與蟹爪鉤,都集於顏體。再次轉到了歐體上,讓米芾沿用了竦削的體勢。接著轉到了褚體與沈傳師行書上,米體中同樣多有吸納二體字勢的變化。最後轉到了段季展書體,刷字就是從段體得到的靈感。

這才用大字行書,用米體寫下了這段話。

「好字。」諸人額然稱首。

原來傳說中的新字體,師承於這七位大家。

並且這種字也練習了很久,快四年了,鄭朗才知道自己是永遠不能寫出十成的米體書法,可此時也寫出了一個五六分。三十個漂亮的大行書出來,讓諸人眼前一亮。

但是鄭朗前來可不是顯擺的。又轉到了另一個書體,幾乎被人遺忘的元朝大家李惆的書法,他的字來自於晉意,因此拋棄了顏真卿等人的雄獷書意,可是晉書中媚麗輕巧他同樣看不習慣,認為前者太過猛烈,後者太過靡麗,皆有失士大夫的風範。

選擇這種字原因是它與歐陽修的書法略有類似之處。只是略,後世書法當中很難找出與歐陽修相似的字體,蘇米蔡黃都沒有學好,哪裡還顧得上學歐陽修的?

但這不是主要的。

接下來才是鄭朗最需要的,於是在米體字上融合了一些李體字的技巧與筆意,寫下了一種新書法。

結合得很不成功。當然,若成功了,也不會出來了。

眾人愕然,心裡面不解,第八種就是傳聞中的書法,融合得很成功,第九種書法,皆從來沒有見過,第十種書法看出來了,是想將第八種書體與第九種進行再次的融合,然而融合的結果,慘不忍睹。這個少年為什麼做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

第八十六章 第一觀(下)

「小郎,不必了,就是第八種的書體,某看很好。」錢惟演道。

「錢公,非是,原來也以為好,可是小子書寫幾年後,卻發現不適。想寫好字,必須書如其人。這個道理就像彈琴一樣,不是用手去彈,不是用技巧去彈,而是用心去彈,才可成為大家。因此小子愚昧,斗膽嘗試再次突破。可一年有奇,毫無頭緒。此番出來,就是觀摩諸家書體,尋找靈感的。」

原來如此。

眾人雖覺得怪異,可也能接受,誰叫人家是天才呢。僅寫一個字嘛,比起他的悟道,還不是毛毛雨?

鄭朗轉向了歐陽修,道:「請。」

歐陽修有些暈,此時他的書法還沒有到達大成境界,既然鄭家子想觀摩,必然要觀摩大家書寫,怎麼找上自己,於是問道:「京城中的晏學士、大小宋,還有錢公的字,都比我寫得好,為何找我?」

「小子知道,然小子不是看字好壞,取新意也。因此,僅取數人觀摩,非以字好壞論之,乃以新意取之。」

錢惟演道:「歐陽修,你就不用推辭了。」

若取新意,那毫無疑問,自己不行,只有歐陽修略可,也沒有問鄭朗如何得知的。既然有意觀摩,肯定做過打聽。此時歐陽修沒有名滿天下,但也薄有才名,鄭州離洛陽不遠,聽到了不奇怪。

歐陽修只好寫。

鄭朗認真的站在後面看,看他的運墨、運筆、筆鋒的舒展。

腦海裡有了歐陽修的成名作《灼艾貼》,在故宮博物館裡還看過,但遠沒有親眼目睹受益之多。

此時歐陽修書法還沒有達到灼艾貼的高度,甚至鄭朗在腦海裡那個BUG幫助下,若是認真書寫米體,並不比歐陽修的書法遑讓多少。畢竟小歐陽才二十幾歲,真正拿毛筆時間更短。

但能看到後來歐陽體的一些風範。

有可能因為是常期用蘆葦桿寫字的原因,喜歡用干筆枯墨,作字很瘦。乾瘦字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寫不好,往往流於寒儉瑟縮。就像一個人一樣,無論審美觀是豐腴或者苗條,可太胖了終是不美,或者瘦得像小竹竿一樣,也顯過了。

字同樣也會帶來這種審美觀。

歐陽修卻很好解決了這個矛盾,比如露鋒,瘦字的必然,可不流於浮尖,側筆因為瘦容易輕佻,於是下筆時沉著有力,結果造成了他的字有一種獨特的風味,是清癯而不是寒儉,是峭拔而不是枯瑟,再有意的將字體張開,變得方闊,看上去自有一種弘儒學者風采。

這也是字如其人!

不過三十個字太短了,眨眼就寫完。

鄭朗又道:「歐陽推官,能否多寫?」

不提如今鄭朗的名聲,看著他眼裡渴望的神情,這位未來的大神也不能拒絕,既然這句話出自《孟子·離婁下》,於是接著則可以祀上帝,一直寫下去,到這篇文章結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大約有五百來字,這才住筆。

寫完了,鄭朗也看完。

然後閉起眼睛,仔細的回味著這位大神每一個用筆的手法。

有可能是因為天生的,有可能因為硬盤帶來的影響,這一世記憶力很好。此時,默立,腦海裡卻開始放起了小電影。

眾人不敢打擾。

這有可能是大宋百年罕見的超級天才,看到字沒有?外面流傳著他創造了七種新書體,未見,但紙上已經有了三種新字體,一種成功了,一種成功了一小半,一種很荒謬,這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誰曾在與他同樣大的時候做過類似的壯舉?

默想了良久,睜開眼睛,道:「謝。」

說著深彎下腰去。

這也是一種指撥,當受之。歐陽修還是謙虛的說道:「勿用。」

「可否將這份字贈予小子?」

「行,但你這份字也要留給我。」歐陽修笑道。

「喏。」又轉向錢惟演,道:「也謝過錢公抬愛。打擾了諸位的雅興,小子有愧,這就告辭。」

「不急,不如留下來,一道晚宴。」

「小子還要想一想。」

人家難得出門,就是為了悟字的,錢惟演不好再強留。看著他出門離開,錢惟演愛惜的說:「此子頗有魏晉風流人士風範。」

「然也。」謝絳道。

傳言是傳言,今天是親眼所見,錢惟演雖到了洛陽,也是宋朝有數的大佬之一,可是這小子不亢不卑,舉止從容,很難得了。

錢惟演又看了看桌上的字,想到宮中的那個老太太,城府很深的,自己每一次與她談話,都是小心翼翼,不知這小子哪裡生出的膽氣。或者出身良好,再怎麼出身,還有自己出身好麼?

只能用天生異稟來解釋。

又看了看歐陽修,他日之後,此二子必將成宋朝的奇葩。

……

鄭朗沒有走,就關在客棧裡,臨摹了兩三天。此時,索性連學業都放了下來,不突破沒有心境,強行學習進展也不大。

有時候需要紙絹筆墨,就托兩個小丫頭出去賣。

還是閉門,不過是閉了客棧的門。

江杏兒長得俏,終於又傳到錢惟演耳朵裡面。這一群雅人們閒得無聊,玩牡丹花,游龍門,正好蛋疼呢,於是老錢帶著一群得意的才子們,又來到了客棧。

看到了奇怪的一幕,鄭朗正盤坐在床上,像一個小高僧。錢惟演要問,江杏兒輕聲道:「錢相公,輕聲,大郎在想學問。」

「想學……問?」

「嗯,奴問過,大郎說,學習要多看多讀多寫,還要多想,只有想明白了,才算是學到手的。否則就像科考貼書對墨義一樣,成為一個書獃子。」

這確實是科考的弊病,可讓眼前的少年怦擊得一文不值,眾人皆無言。

錢惟演喃喃道:「非如此,怎能悟……道呢?」

這句話說得乍就那麼彆扭?

但尹洙盯著桌子,再次「咦」了一聲。諸人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桌子有一些東西。第一個就傳說中的茶壺。

是一個攝球壺,也就是壺蓋沒有頂紐,僅是一個紐球,用來揭開茶壺蓋,壺身也是圓球形。

可十分雅致,壺身上用簡約的圖案浮繪著幾根竹子,竹干筆直向下,葉子自然披掛,能看出來四周安靜無風,一人坐在竹子下彈琴,頭頂是一輪明月,兩朵浮雲直連著壺蓋,使壺蓋與壺身成為有機的一體。另一邊還有一首詩: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物雅圖雅詩也雅。

古拙雅約,是紫砂壺的必須前提。

制壺時切記有三,一不可沾富貴之氣,也不能沾寒酸之氣。二不可占激烈之氣,也不能悲苦無病自吟之氣。三不可搞先鋒派抽像派搞得太過頭了,這是對紫砂壺的嚴重褻瀆,也不可太過古板。

這件紫砂壺也是鄭朗得意之作。只是顏色略略讓他不滿,藏青色,用於月夜亦可,終沒有暈黃來得美觀。只能說比朱紅、肝紅、鵝黃、靚綠稍好。於是此行,也將它帶了出來。

看到了,都是喜歡這玩意的,不一定是紫砂壺,只要是雅觀的物事,這幾個人無一不喜歡。

嗟歎良久,可還沒有邊上一幅黃絹上的物事讓他們感到驚訝,看了看,又回頭看著歐陽修笑。

第八十七章 潔字(上)

因為黃絹上的字幾乎與歐陽修寫的一模一樣。

若不是字稍大,都懷疑是鄭朗用黃絹摹拓上去的。

當然,細看還是有些細微區別。

歐陽修苦笑,難道我寫的字十分好學?

鄭朗選擇了黃絹也有他的用意,不管怎麼說,歐陽修的字過於峭拔。特別寫在白紙上,十分顯眼,用黃絹的柔和色襯托一下,能減弱這種峭拔所帶來的生冷感。

但論冷,他下面要拜訪那位的字才是高冷。

此時,鄭朗正坐在床上,腦海裡不停的將各種字體翻動,主要沉思歐陽修的筆法與書意。但終於被諸人驚醒過來,睜開眼睛,從床上跳下來,道:「見過錢公,見過諸位。」

「聞聽小郎在此沒有離開,某過來看一看。」

「錢公抬愛了。不過小子確實也準備離開。」本來還想再想兩天,然而錢惟演都找上了門,以此老愛才的德性,弄不好,能與劉知州搶自己這個後生。

「這麼快。」

「不是,我還要去河中府。」

「去河中府?」

「我要觀摩一下范判官的字。」

聽到范判官,眾人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

「諸位誤會,小子此行是悟字,對字不對人,對字不對事,對字不論貴賤。」

說動身就動身,錢惟演看著他那輛牛車,很想說一句,某送你一輛篷車吧,外加兩個美妓。牛車簡陋了,美妓是用來服侍的,鄭朗身後兩個小婢長得固然清秀,始終歲數小了一些,不會侍候人。也許鄭州這個行首江杏兒稍大,然而看她收拾字時戀戀不捨的眼光,多半心思放在字畫上面了,侍候人,估計很成問題。

想得無比周到。

這也是他憐才的表現,不然今年即將到來的冬天,小歐陽他們困於龍門,不但送美妓、送酒送菜,還送廚子。後面有幾個人能想得到?

但是想到此子在宮中,連老太太一千金都拒之如草履,自己好意,未必會接受。於是隱忍未說。

目送著鄭朗遠去,錢惟演懊惱的說了一句:「哎呀,我都忘記問一件事。」

尹洙奇怪的問:「錢相公,是何事?」

「他觀摩了范仲淹的書體後,接下來會選擇那一人?」

是啊,此次出行,連青年歐陽修都被他選中,不可能僅觀摩倆人。幾人在回去路上不停的猜測。

好奇心是害死貓的,貓還在吃老鼠,不過小害了鄭朗一下,本來只想安靜的觀摩,然後細細領悟,因為這幾個蛋疼得厲害的大神不斷的猜測,於是事情再度傳揚開來。

……

消息還沒有那麼快,河中府未聽到。

但鄭朗做了一些避諱,直接到衙門前遞拜貼。

聽到鄭家子前來拜訪,范仲淹又驚又喜。心中十分高興,他上書是盡一個臣子的本職,可這小子在宮中侃侃而談就不容易了。並且正是因為這小子的舉動,導致言官一起果斷的站出來。看一看,老太太這兩年安份的。

始作俑者其實是他,與鄭朗有何干係?頂多鄭朗催化這個過程的加速。但若考慮到鄭朗的年齡,真的不容易。

可還有些驚訝,這小子來有何貴幹?

有的人到了一定地步,也等於有了地位。河中府也就是原來了的蒲州,有鹽池之便,百姓不算貧困。府衙裡並沒有多少公務,聽聞鄭朗前來,官員們一個個湊趣的看熱鬧。

范仲淹只好讓他進來,劈開第一句話就問了一句:「鄭小郎,你為何來到河中府?」

因為前年的事,兩人之間就像有一根繩子,緊密的聯繫在一起,提到范仲淹,人們會想到鄭朗,提到了鄭朗,人們會想到了范仲淹。但兩人只是道義上的契合,若是仰慕,可以通信,可以能在巧遇時,寒暄一句。若是特地來拜訪,就著了形跡,不大好。某些時候也需要避諱的。

范仲淹不是為了自己擔心,是替鄭朗擔心。

但他考慮問題時,還將鄭朗當作了一個十四歲的少年。

鄭朗在衙門遞拜貼,正是為了這一點。范仲淹不想害了鄭朗,鄭朗也不想害了范仲淹。徐徐將原委說出來。

原來如此,真相讓范仲淹哭笑不得。

但河中府官員一聽,大叫妙,范判官,小鄭子,你們就現場交流一下吧。也讓我們過過眼服,甚至有可能還是書壇佳話呢。

范仲淹一擺手,道:「且慢,讓我問他幾個問題。」

「請問。」

「那個歐陽修字寫得很好嗎?」

這小子眼光特高,連錢惟演的字都沒有學,選了歐陽修的,可自己並未聽聞歐陽修書法有多好,因此問一下。

「我在西京說過,對字不對人,對字不對事,對字不論貴賤,不是指書法好壞,而是指新意。」

現在歐陽修的字肯定不及范仲淹,但僅在書法上的造詣,真實比較起來,一旦兩人到了大成的時候,歐陽修的書法還是稍勝一籌。

這樣解釋就通了,范仲淹又問道:「你此行大張旗鼓而來,可曾想到過學業?字可以慢慢練,學業必須跟上,別忘記,你與崔家的約定。崔知州是刻意激你用功,本是好心。然而你現在也薄有名聲,一旦約定前不能實現,到時候皆騎虎難下。這幾年事務又多,科考不能正常舉行,有時一年,有時候能隔四五年。國家又不會為你的約定而特開先河,刻意舉行科考。你要實現約定,更要提前。」

就是鄭家子是天才,這個約定也不好實行的。

看看宋朝有多少天才,試問有幾個人能在二十歲之前名列省試榜單?

范仲淹已隱隱猜出崔知州當時的心情,激勵一部分,當時聽到鄭家子的事跡後,恐怕多半想悔婚了。沒有想到事情奇峰陡起,現在崔知州也許心中很後悔了吧。

不過心中也沒有不恥。

當初約定時,也是起一些激發作用,說不定鄭家子迷途知返,崔知州這一激在中間扮演了重要角色。後來又多次教導,在入獄時,再度央請晏殊營救,以前也央請晏殊將此子帶入雎陽書院,按照四年前的鄭朗,崔知州能這樣做,委實不易。

「范判官,小子也是無奈。」說著將原因再度說了一遍。

范仲淹聽完,卻不知說什麼好。

這小子敢情將一切學業,包括書法的學習,都當成釋家的悟道了。難怪敢想儒學。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又無法參考,自己像他這一點大時,在雎陽書院還過著飽一頓饑一頓的生活,上哪裡去想那麼多問題?

既然這小子中了心魔,自己幫助一下吧。

其他官員也一個個愕然,苦笑不止。

但范仲淹用了心魔二字,倒也中的。前世對這些物事太好了,又有了這個機會,所以鄭朗對書法很用心,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現在卻在這瓶頸上困了那麼長時間,換誰都無法靜心想其他事,況且學業。

可是鄭朗很高興。

歐陽修現在的書法不值得收藏,然而范仲淹此時書法接近了大成,已值得收藏了。

潔字啊!

若再配上他那篇《岳陽樓記》就好啦。

想到了岳陽樓記,心中都蠢蠢欲動,差一點想說出口。

第八十八章 潔字(下)

在洛陽看到歐陽修那種孤峭之字,寫在白紙上十分扎眼。范仲淹字不但峭拔,還有些冷。所以這一次鄭朗做了準備,讓江杏兒拿來幾份黃絹。會使范仲淹寫的潔字變得稍柔和一些,又易於保存。

但還是他先寫。

依是先道出米體師承,既然向人家學習觀摩,這也是一種虔誠的態度。

但接下來選擇的字體十分古怪,元朝的書法家康裡峱峱的生拗書法。這是一個哈薩克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因此對書法理解與中原人有所不同。所寫的字結構亂,用筆生,這個生不是用筆用得少,是用筆喜歡偏鋒枯刷。所以字看上去一個個就像刀劍橫刺,部卒衝撞開戰一樣。並且他本身就是一個武將,體力好,能日寫三萬字而不倦。

三萬字就是用鋼筆寫,普通人一天寫下來,也會累趴掉,況且毛筆。

可是這種強勁括鋒卻獨創一格,使他與趙孟頫、鮮於樞成為元代三大書法家。

取了一些康裡體,融合進去。

范仲淹搖頭道:「此變不好。」

本來米體已過於疏奇,好在法度適中,沒有走得太遠。但加上了康裡體一些用鋒方法,這個字不但沒有融合成功,反而走向了偏險的道路。

米體范仲淹能接受,這種新書體,卻不能接受了,就是康裡體,是看出了新意,同樣不能接受。

對范仲淹說出這句話,鄭朗一點都不意外。

甚至今天寫康裡體,再用康裡體融米體,都是鄭朗有意為之,正是要引出他這句話的。道:「范判官,小子為了尋找突破,這一年多時間,寫了許多書體,或勁或媚,或枯或潤,或瘦或肥,或正或奇,或穩或險,或舊或新,或徐或疾,有時候都將幾種書體的筆意,同時挾入第八種書體當中。這僅是其中的一種。」

又搖了搖頭道:「皆不成功,所以困於心,擾於學。」

雖然說得很神奇,但這樣的事在書法史上,並不是鄭朗開的先例。有的人快悟,有的人慢悟,後者居多,比如歐陽修與范仲淹,都是不知不覺的以人悟字,以字悟人,將個人的性格帶入書法當中,以後自成一家。

前者較少,比如後來的黃庭堅,學諸多大家,已窺書法之妙,大約與鄭朗此時情形差不多,若用心,諸家風格都能寫出一些形似,入峽後見船夫終年在三峽蕩槳,忽然劈開天地!最終成為宋朝四家之一。

鮮於樞成名更早,悟字也更早,早年於野外見二人奮力挽車於淖泥之中,頓有所悟,成為元代書壇的巨擘。

這是後面的,前面的有懷素見公孫大娘舞劍,於是字變得宛若游龍,閃若驚鳳,充滿了俠氣與剛氣。

據說王羲之也得到天台山白雲老人授的一個永字,書法這才進入大成的。

「瓜熟蒂就落了。」范仲淹道。

是有,但他很不贊成鄭朗刻意這麼做。

這需要一個機緣,外來的事物只是一個表象,實際突破時,每一個大家都到了臨界點,因此受外界的一些事或物的影響,豁然開朗,若強行尋找這個事或者物對自己刺激,有可能會適得其反。

「范判官,小子知道。然而自上次回來後,似是隱隱有所突破,卻沒有想到這一困,就是一年多。」

聽的人很受傷。

你小子所玩的事,若能成功,在整個書壇上也非同小可。一年多時間,又算什麼?

但鄭朗忽然將話鋒一轉,指著康裡書體道:「范判官,實際上這種書體,若是因人得異,成就也非同小可。」

范仲淹只是微笑。

主要鄭朗練的時間短,連形似都沒有寫出來,因此說服力不大。

鄭朗也不氣妥,繼續道:「小子在開封與王府尹對話時,說過,所謂中庸,人人先修中養中,才能每發中的。想法是好,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只能是空談。」

范仲淹點頭。此事他早就聽聞。

「天下間有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范仲淹搖頭。

「有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還是搖頭。

「若手中兩個選擇,一個是甜瓜,一個是一粒芝麻,范判官先選擇那一個。」

「甜瓜,你是……」

「請。」鄭朗不往下談了,以後讓他自己悟吧。若說養中必發,天下間只有眼前這個人才有資格,自己不行,歐陽修不行,更不要說錢惟演與晏殊之流。

江杏兒立即捧上來黃絹。

范仲淹哭笑不得,這小傢伙對自己打了一個什麼啞謎?倒不相信他是替劉娥做說客的,老太太不值得,小傢伙也不會這麼去做。苦笑了一下,開始用筆在黃絹上寫起來。

是韓愈的《原道》。

小傢伙不是要悟道嗎?用這篇文章給他一些啟迪。

因為稍長,只好用小楷書寫。

在鄭朗印象裡,范仲淹的書跡只有一篇《道服贊》。

此時范仲淹三十多歲了,寫的字與《道服贊》上的字體,差不多很接近。

仔細的看著他的用筆以及筆意。正統之人,因此取風依然與大多數人一樣,來自魏晉,不過也捨其了嫵媚,行筆勁利硬瘦,結字方正端謹,可又自帶著一種峭拔之意。

這種峭拔與歐陽修的那種峭拔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文壇宗師,後者是一片高潔的君子。

所以後人說他的字是喜而凜。

看上去很乾淨,似是一塵不染,因此養眼,謂之喜。再思之,又感到一種冷凜撲面而來,就像茫茫一片的塞外冰原,乾淨得讓人彷彿羞愧而走。

看得很仔細。

真論起來,有可能是鄭朗兩世為人,親眼目睹正在寫的最好的字。

寫完了,他依然閉眼仔細回味。隱隱的他感到無論歐陽修,或者范仲淹,他們之間的字,有一個共同點。非是字如其人,也非是以瘦勁取長。再細想,又想不出。

不僅是他,還有江杏兒。看到歐陽修的字,並不感到驚訝,天天跟在鄭朗後面,也讓鄭朗一手好字養高了眼光。

但此時范仲淹的字跡,明顯又要比鄭朗更上一層樓。所以癡癡的看。

范仲淹一看這樣不行,這不是錢惟演的後花園,只要主人不反對,你站一夜都沒關係,畢竟在公堂。道:「小郎。」

「呃。」

主僕二人同時驚醒。

諸位官員啞然失笑,不過心中也瞭然,縱然天資再高,沒有這個癡勁,無論學業,或者書法,也很難取得讓人仰望的成績。

字也得到了,為了避免洛陽的事發生,鄭朗打算立即離開河中府。那怕在郊外某一個小鎮上找一家客棧住下,再行慢慢消化,也不想呆在河中府,面對接將到來的應籌,於是問道:「范判官,小子想詢問一個人的消息。」

第八十九章 長嘯

「是誰?」

「文寬夫。」

范仲淹不由搖了一下頭,果然是問字不問貴賤,自己與歐陽修二人出身貧寒。然而這個文寬夫……

也就是文彥博,原來姓敬,其曾祖父文崇遠避石敬瑭讀,改其氏為文,高祖又復其姓,宋太宗時,避宋翼祖趙敬廟諱,再度改為文。這姓氏改了又改,可一家子不得了。文崇遠為燕國公,文銳又為周國公,其父文洎為魏國公。

更榮耀的還是在後面,文彥博有八子三十九孫,一半人皆入朝為官,歷要職。可以說是北宋最頂尖的官宦世家。

他的消息,范仲淹都知道,是去年一道與歐陽修考中進士的,現在擔任翼縣知縣。

鄭朗只確認一下,史書上這一段記載得不是很清晰,要麼還在京城候職,要麼在翼縣擔任知縣,要麼在絳州擔任通判。後面兩者問題皆不大,翼縣本來就在絳州境內,若是在京城,自己恐怕會白跑一趟。

問一下,是做一個確認的。

得知文彥博的消息,立即告辭,此次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離開了河中府,一路向北。以黃河為界,北方再也看不到水稻了。大道兩邊全部是高梁地,快到成熟的時候,一個個彎下金色的梁穗。也夾有少量豆子,同樣快到了成熟的時候。

葉子還沒有黃,青色的葉子,在末夏的南風吹拂下,閃起了綠色的波浪。景色好,鄭朗暫時放下了心中亂蓬蓬的念頭,觀察著一路大好風光。心裡面卻在琢磨著如何將這些景色帶入繪畫當中。

這一點不是范仲淹所能知道的,不然又要勸說一番。

然而此行略有些不快。

無他,是這次拜訪的這個大神觀念有些怪。

在他想法中,他認為書法是小技,是工具,當然,字也要寫好。為了寫好字,他也下過一番苦功,曾遍覽諸家書法,連蘇靈芝這樣的唐朝沒有名氣的書法小家,都留心過,斥為墨豬。

看了看後,覺得顏真卿字蠻好的,於是鑽研了一番。<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好了,我的書法滿足「工具」需要了。

可是不是如此呢?若別人,也許真成了工具,可他超人的才氣,胸中珠磯羅列,放在書法上,書法怎麼會僅「滿足」二字。相反,正是他這種不作為,與傳統書法有些相悖,比如從不藏頭護尾,卻讓他的書體自有一種自然平淡之氣,雖出自然,仍不失雅逸的書卷氣極濃的文士書風。不能比蘇米蔡黃,但在北宋之初,文體是佔據著重要的一席之地。

可正因為這性格,當看到鄭朗將米體寫出來後,文彥博皺眉道:「好了。」

當作「工具」了,你才十四歲,有此足夠!

還是下苦心鑽研學業吧,這才是你的正事。

並且拉著鄭朗坐下來,進行勸說。

遇到了這個大佬,鄭朗怎麼辦?就是寫出不遑二王的字跡出來,人家也未必說你有本事。

聽了大半天,有些汗,這樣下去不行哪,我是來觀摩你的字,結果一個字沒有看到,反而讓你口吐蓮花,說得心慌意亂。於是道:「文縣令,小子問一句。聽說你喜歡釋家?」

「不錯。」這也不是醜事,以儒家治學治政治國,以釋家修心養性,此舉說到天邊去,也沒有人敢反對。

「為何不作一賦,禁止天下人信仰道家?」

文彥博愕然,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這樣玩。宋朝皇室信仰的是什麼?正是道教。

「文縣令,若是天下所有農夫放下耒鋤,讀書識字,期求謀一官半職,工匠亦是如此,商人也是如此,那會如何?」

文彥博更是不能回答。

「人各有志,本來我也不急,畢竟年還幼,然困於心,無法安心學業,所以才出行,遍觀諸家手法,以求突破。只有突破,才心繼續專心讀書。文縣令何必反對?」

文彥博讓他說得無法回答,只好勉強的寫了幾百字給他。

但臨走時,又再次苦口婆心的勸說。

走了好遠,江杏兒才鬆了一口氣,敢情文彥博的口吐蓮花,她也有壓力,拍著誘人的胸口說道:「此人好煩恬,不就是出身好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非是。」鄭朗搖了搖頭,此次拜訪數人,文彥博也算得上未來的巨神之一。此君還沒有成長起來,一旦「醒悟」,以此君的戰鬥力與嘴巴子功夫,今天不但討不到字,有可能被他活活虐死。這僅是個人性格立場的問題,與出身無半點關係。

但讓文彥博說教了大半天,這一行收穫並不大。索性來到汾水河畔,雇了一艘稍大的船隻,帶了一些草料,將大黑牽上船,幾人將牛車合力抬上船舶,順著汾水而下,再沿黃河,直向京城。

順流而下,船速十分快。眨眼之間就來到了三門,看著兩岸山石崔嵬,黃河上船帆點點,兩邊還響著縴夫的號子聲,江杏兒與四兒興致勃勃。

船夫臉色卻慎重起來。

無他,這一段是黃河漕運最險的一段。

南邊是鬼門半島,北邊是人門半島,一南一北,一下一上,尖兀的延伸於黃河之上。中間又有神門與鬼門兩個大島,生生的將黃河切成窄小的三段。水流到了此處,變得湍急異常。

並且因為鬼門半島立在下游,帶來的回流,使神門與鬼門河水更急,就是技術高明,得以駛過去,也會百分之百撞到鬼門半島的礁石上。只有人門河才是唯一通航的渠道。

但險處不僅於此,駛過人門河,下面一百多米處正好是一個大石柱,隋楊廣為了開鑿此石柱花了無數人力物力,終沒有成功。黃河沖涮了幾百萬幾千萬年,也沒有將此石沖走。

因此,有一個成語叫砥柱中流,說的就是這塊大石頭。

它是褒義詞,實際上古今往來,無數船舶因為此石柱,航行時撞了上去,船翻人亡。說它是砥柱中流,不如說它是一個真正的鬼門關、催命符!

船隻進了人門河。

兩個小丫頭這才變了臉色,水流急,船更急,船舶與河水相撞,發出雷鳴般的響聲。眨眼之間,就衝出了人門河,逕直向砥柱向撞去。

這才是最要命的。若按照水流的走向,正好對著砥住。

船夫拚命的扳過舵,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下來。

江杏兒與四兒看著那高達數米的大石柱象飛一樣迎了過來,嚇得哇哇叫了起來。

最終在船夫的操作下,眼看撞上去時,舵扳了過去,正好從側面駛走。

江杏兒才與四兒抹了一把汗,河水一吹,身上不由發起冷意。

然後看著鄭朗,鄭朗卻發出一聲歎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初趙匡胤敏銳的察覺到開封的地理位置不妙,想逐漸將都城從開封遷往洛陽,再從洛陽遷往長安,此舉很好的。都城到了長安,國家重心就轉到了西北,那麼西夏人還有沒有機會崛起?非但沒有,還有可能得到大量戰馬與騎兵,再以宋朝發達的「軍火」,有了潼關作為緩衝,會不會受辱於女真人?即便宋朝重文輕武,多半不會形成偏居南宋的格局吧?

但趙匡義這小子,那時候已起了歹心,用了不擾民勸阻了趙匡胤。不能遷,一遷趙匡義擔任了幾年開封府尹所積累的人氣,全部重新歸零。北宋贏弱的格局自此開始。

當然,後人也沒資格嘲笑。宋朝還好歹打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戰役。甚至差一點將越南都給兜掉了。再弱,也比後來……好!

一百步是永遠沒資格嘲笑五十步的!

但真如趙匡胤的安排,僅這個三門,一年就會死許多百姓。

這中間的是非對錯,誰個能講得清。

眨眼間,數十峰已過。思緒萬千,風景秀麗。鄭朗忽然長長的嘯了一聲:「啊——啊——啊!」

第九十章 三家祖

江杏兒聽著嘯聲在黃河兩岸的山峰間清越的迴盪,看著鄭朗的儀態,發起了花癡,道:「鄭郎嘯得都那麼的好聽。」

鄭朗是長時間不能突破,看到如此壯闊雄奇的山河,藉著長嘯將心中一口郁氣吐掉。聽了江杏兒肉麻的話後,都嘯不起來了。扭頭看著杏兒,船過了數十峰,水流變得漸漸平緩下來,可是兩岸山峰連綿不絕,河風依是劇烈,鼓起了她湖綠長裙,似乎讓她隨時羽化而去。

江杏兒也正用水汪汪的美眸看他:「鄭郎,你好了不起,剛才都將奴嚇壞了,鄭朗卻穩如泰山。」

未必穩如泰山,就這性格,即便有些驚嚇,外人也看不出來。

然而江杏兒眼波裡蕩著春情,一波波的將媚意送向自己,樣子十分可愛,鄭朗心中有些感慨,小書獃子長大啦,也開始知道思春啦!戲謔了一句:「哪裡嚇著?」

「你摸摸,這裡到現在還怦怦亂跳呢。」紅著小粉臉兒,大著膽子將鄭朗的手牽到胸口。

呆在宋代慣了,習以為常,摸了摸,道:「很軟,很滑,其他的嘛,很正常。」

但手感很好,摸了好幾十下,鄭郎才留戀不捨的放下。

江杏兒的小心臟反而似乎跳得更厲害,同時還害羞的低下頭。

四兒隱隱有些妒意,可看了看江杏兒的胸脯,又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心中無奈的想到,過幾年吧,等它長大……

看著兩岸風景,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東京城。

沒有進內城,只在外城租了一間小院子,人有些多,變成了四人,因此要了一間院子,還有三廂房間,杏兒與四兒住在一個房間,自己與宋伯各住在一個房間。

很低調。

這種低調不是做偽,生性就愛靜,怕煩,真正的出於本心。

安頓了下來,天也黑了。

主僕四人點了幾個小菜,坐下來慢慢吃。

這時候就聽隔壁兩個文士在談論:「知道嗎?鄭州那個鄭家子又出來了。」

鄭朗筷子上的一塊羊肉差一點都掉到菜盆裡,這都怎麼啦!又是自己的消息!

「什麼時候的事?」第二個文士問道。

第一個文士將從洛陽傳來的消息告訴了第二個人。

雖然有些走樣,大約上不差多少。

太平盛世,人們的好奇心就重。於是一起圍過去打聽,然後七嘴八舌的議論。渾然不知,他們所談論的對象正坐在他們身旁。可消息倒也靈通,居然知道鄭朗觀摩了歐陽修、范仲淹與文彥博三人的書體。

接著就在猜第四個人是誰?接下來還有誰?

十之八九將晏殊算了進去。

實際上此次鄭朗所觀摩的對象,根本就沒有晏殊。但另一個觀摩的對象,卻有許多客人猜了出來,三家祖——周越。

何謂三家祖,黃庭堅初就是以周越為師的,米芾自言十歲寫碑版,學周越、蘇子美札,蔡襄少年時,同樣師從周越。不用本人書法多了不起,僅憑做了這三人的師父,是何其的不易!

歐陽修、范仲淹等人的書法只能說自成一體,不能說是自成一家。正是這個周越,起著啟上承下的作用,說嚴重一點,都能說他是書法藝術斷層的重建者。連蘇東坡的書法都受到了周越書法的影響,尋找到了以意為法,法不傷意的突破口。

一個在書法史上很關健的人物,一個在書法史上又被許多人忽視的人物。

接著又猜,居然在眾人的猜測下,鄭朗在京城要尋找的四人,全部猜了進去。儘管有兩人同樣因為歲數的關係,猜中的人很少。

江杏兒與四兒聽著諸人的談話,不住的想笑,讓鄭朗狠瞪了她們一眼,才將笑聲吞了回去。

第二天,鄭朗就去拜訪了周越。

他還有一個剛去世的哥哥,叫周起,比周越名氣大,曾做過禮部侍郎樞密副史,剛去世沒幾年。但周越的官職一直很得很小,至今才是一個國子監的博士。

同樣也聽到了傳聞。與范仲淹他們不同,書法即便不是工具,也只是一個小道,考慮更多的是國家與政治。周越官做得很小,反而更專心於書法。他也正在猜,若是鄭家子四處觀摩書體,大約會找上自己吧。

正在想,就找上門了。

很有臉光,這也是代表著這個神童對自己書法的認可。並且到了京城,第一個就是找自己的,改天看到晏殊時,要與他顯擺一下。很客氣的將鄭朗接到家中,然後坐談書法。

歐陽修他們看得輕,談得不多。周越看得重,又高興,不但寫字給他看,還仔細的教給鄭朗一些自己心得。

雖是三家祖,但也不是周越的書法,就超過了黃米蔡,真草行隸皆長,猶其是草書,集古人書藝,於老辣於見恣肆,不過匠氣同樣很重。後者是他書法的最大缺陷,也是妨礙他進入頂級大家行列的重要因素。

這一切,鄭朗不好說。

畢竟現在周越字寫得很老辣了,嚴格來說,勝過了范仲淹的字,更勝過了自己。但在交流時,還是將一些書體拿了出來,比如他寫得稍有些熟練的蛇書,或者枯籐體,或者王鐸的漲墨,張瑞圖的尖銳行草,傅山的大喜大悲,吳昌碩的行雲流水書,除了前兩者,後幾者都很生澀,可不妨礙使周越受益。

周越每看到一種字,都訝聲連連,喜不自勝。

這一番交流,鄭朗也受益非淺。雖沒有讓他找到突破口,卻進一步的夯實了他書法的基礎。並且周越有著豐富的理論,教得又認真,不明白的地方,還親手拿筆在紙上書寫做示範,更加快了鄭朗吸收的速度。

一老一小,交流到了三更時分,周越才將他放回去。若不是他宅子小,都有可能想留鄭朗住下來。

臨行前,又將他與兄長周起合著的《書苑》贈送了一本給鄭朗,這本書中專門講述了宋朝以前歷代書法藝理論的,可以說是書法史上一本重要的工具書籍,然而因為種種原因,後世失傳了,僅有片斷文字,散於歷代文人書家的引文當中。

鄭朗如獲重寶,連說了兩三聲謝字,這才告辭。

……

崔嫻也在家中練字。

敢情是比上了。不過鄭朗可不知道。但這一天心情忽然煩悶起來,哥哥看過了,說是收下那個行首僅是因為她喜歡書法。笨蛋哥哥,這豈不是更危險,情投意合啊。

看,聰明人想法就是不一樣的。

還有哥哥又說了一句,擔心鄭家子長不大,一開始不明白,真的不是很懂,過了好幾天才漸漸領悟過來。

漸漸長大了,知道得更多。

自己早晚要嫁人的,可找了一個夫婿,乍就這麼多麻煩?

想到這裡,不由的恨恨用毛筆,在紙上狠狠戳了幾個大墨汁。

「小妹,你在做麼?」

崔嫻急忙將紙疊起來,回過頭,咬著牙,看著大哥二哥三哥,不平的嚷道:「哎,我長大啦,這是我的閨房,你們進來,請通知一聲好不好?」

二哥老實,嘿嘿道:「是大哥拉我們進來的。」

大舅哥朝他瞪了一眼,然後笑嘻嘻的說:「小妹啊,鄭家子出來啦。」

「他又到哪兒生事了?」

「沒……」說得很不理直氣壯,這次鄭家子出來雖沒有做壞事,也不能說沒有生事。

三哥嘴直口快,直接說了:「我聽說他此次出來與人交流書法的,去了洛陽,找了一個去年的進士叫歐陽修的,又去了河中府,找了范仲淹,接著又去了絳州找文彥博,然後轉到東京城,找了國子監的博士,書法大家周越交流心得。也不算是生事。」

「不生事,怎麼傳到你們耳朵裡面?」

三哥不能言,過程是這樣的,中間卻出現了一些古怪的細節,所以才引人注意。

二哥道:「小妹,我們三人商議了一下,他在京城,京城裡的書法高手多,一定會逗留很多天,不如我們一道去京城,你偷偷看一眼。」

「我為什麼要偷偷看他一眼?」

不就是讓你安一個心嗎,可這話兒怎麼說出口?

但就是崔嫻不去,哥三個也要去看一看,怕鄭朗萬一長不大,那同樣關係到小妹一生的「幸福」。

第九十一章 為官大道

一開始鄭朗來到京城,無人知道。

是周越的作用。他雖是低層官吏,也接近六十歲。什麼人情世故不懂?傳揚出去,前來拜訪的,問話的,將會嚴重的耽擱了這個少年的時間。還是這樣好,不但使此子能迅速長進,自己好像這幾天因為眼前這個神童的「奇思妙想」,得到了許多好處。

面對各種書體不斷的出現,他還能說什麼呢?

只能說神童果然與眾不同!

但受益更多的是鄭朗,以前學習書法,僅是腦海中的資料,然後自己琢磨,至於更細緻的理論教導,卻是嚴重的缺乏。這幾天的學習,正好彌補了他書法的不足之處。

可紙終包不住火的。

本來就有人議論,有可能鄭朗會來京城,來到京城後必然找周越,現在鄭朗每天帶著兩個小美妹,出入周家,怎能不引人注意?

第九天,鄭朗正在與周越交流,來了客人,是劉知州派了家僕來請鄭朗的。

你只顧學書法了,好歹我還是你半個座師,到了京城也不來看望我。劉知州有些惱,聽說後就派了僕人過來。

「疏忽。」鄭朗拱手抱歉。

帶著江杏兒與四兒,到了街上買了一些禮物,來到劉宅。

見了劉知州,再次謝罪,畢竟這是一個尊師重道的年代,況且劉州確實給了他許多幫助。

既然來了,劉敬也不怎麼生氣了,問道:「怎麼想起來,要觀摩書法?」

聽到許多傳言,真假難辨,問一問。

鄭朗將事情真相說了一遍。

「書法終是小道……」

五人的看法皆不同,錢惟演是雅人,沒有反對。周越更是認為對的。范仲淹略勸了一下,而因為他成名較晚,所走的道路也使范仲淹更加看好厚積薄發,對少年就揚名不是很贊成,磨一磨,也許是好事,耽擱一些時間,以後能彌補上來。劉知州喜歡書法,可將鄭朗視為他的學生,就站在了鄭朗以後成長的角度來考慮了。

江杏兒對文彥博很反感,不僅鄭朗喜歡書法,她自己更喜歡書法。可是文彥博同樣是好心。否則你就是再神童,與他有何干係,難道他差了嗎?

「劉少監,後生只是出來走一走,不僅是書法,也是開闊眼際。能悟出更好,悟不出,心也就死了,幾月後回去也能安下心去。」

劉敬還能說什麼呢?

現在他也不叫劉敬了,文家那是小心的,這才改了姓氏,避諱也不用避到那種地步,但聽到了文彥博,劉敬想到了這段故事,於是自己兒也將名字改掉,換成了劉處。再次勸戒了一番,對書法的看法不同,所以並沒有象鄭朗,在翼縣差一點與文彥博不歡而散。

劉處說是小道,實際對書法還是很看重的,不過僅認為眼下鄭朗還是以學業為重,謀取了功名後,那怕再沉迷於書法,倒也問題不大。交談了一會兒,相互離開。

劉處聽說了,更不用旁人。

客棧老闆一聽這個少年正是鄭朗,腆著大肚子,帶著媚笑迎上來,道:「不知鄭郎來到,怠慢之處,還望恕罪。」

客棧的老闆都知道了,況且老太太。

只過了三天,就讓老太太喊進了宮,順便著將四兒與江杏兒也一道喊了進去。

坐下後,劉娥看著江杏兒。

雖是行首,老太太不排斥,當初她是什麼身份?跟著丈夫在京城謀生,一手打著小□鼓,一邊說著鼓兒詞,四周的人圍得水洩不通,說好了,唱好了,喝一聲彩,手拿著小托盤,開始收銅錢。老太太是沒有看過《還珠格格》,否則一定大發同感,俺當初就是那個小燕子。

這與行首有什麼區別?

看了看,梳著一個童子頭,穿著一身淨白長裙,倒也十分乾淨。於是道:「你就是江杏兒?」

「奴是。」還好,書癡,外界的事物看得淡,勉強能控制心情的緊張。雖身體略略有些顫抖,已經很不錯了,有的大臣地位低,第一次進宮,比江杏兒還要更差。

「你倒也命好。」

「是……謝過太后。」

「為什麼謝哀家?」

「太后說奴命好,奴命好不好是在鄭郎,鄭郎命好不好,是在太后。」

「咦?」劉娥驚訝一聲,與簾旁的羅崇勳對視一眼,不錯嘛,這個小行首,倒也不是書獃子。

但今天談話主角不是江杏兒,喊江杏兒前來,僅是滿足一下自己好奇心。轉向了鄭朗,問道:「鄭家小子,你又來京城掀風鼓浪!」

「我也不想的。」心裡面埋怨,之所以有今天,還不得謝你老人家,不將我關進開封大牢,哪裡發生這麼多事?

「哀家聽說你要悟什麼書道?」

「是。」鄭朗將經過說了一遍,大約這段時間被人勸多了,又怕老太太碎牙,說完了又說道:「太后,臣民斗膽請問一句,即便考中狀元,以後能否進入宰輔行列?」

「不能,要看他的吏治之材。」

「是啊,朝廷科舉制度十分完善,讀聖賢書,修心養性。固《大學》有語,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

「嗯,繼續說。」

「物格知至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後國治,天下平,自己都不能做到心正,如何輔助天子治國安天下?」

「有理,但與你的字有什麼關係?」老太太七分歡喜,三分惱羞不得。正是因為抱著這信念,所以一介布衣,黃毛小子,都敢與自己據理力爭。但是這樣的人,從長遠角度來看,才是朝廷最需要的忠良之臣。還不像那個寇老強子,無法無天。這小子又懂一些名份、法度,不過終是小了,只好留給養子以後重用。

「有。且聽臣民說下去。祖宗法制就很好,先讓人在青少年時讀聖賢諸義,修身立心,然後名列高榜,再進行勘磨,有才有德者,逐步提撥,這才是真正的選官之道。真說起來,不僅是字,文章,詩賦皆是末流,修的德操、吏治之能,才是官員的大道所在。」

「也有理。」老太太道,在簾後她又衝羅崇勳點了一下頭,眼中是讚許之意,別看這句話,放在一個成熟的官吏身上說出來,也許不足為奇,但一個少年讀書人,說出來很是不易的。

但還是不知道這與書法有何關係?

「太后,臣看過歐陽推官的字,范判官的字,文縣令的字,皆是以人入字。臣民只顧鑽研了書法技巧,卻疏忽了這一點。」實際不對的,以人入字,早就知道,可不僅以人入字,他仗著領先於這時代的書法知識,想創出一個既以人入字,又能流傳後世自成一家的書法,這才陷入了苦逼的瓶頸之中,但不能說出來。說出這番話,僅是說服老太太不要反對就行了。

又道:「可臣民愚鈍,至今沒有領悟,這一次出來,看別人如何作書,順便看看我朝的山河壯麗,人物風情,用外物對比自己,不僅僅是悟得書法之道,也是悟得做人之道。人都做不好,學一些教條的儒家聖言,有何作用?」

說完了,垂下雙目。

就看能不能將老太太忽悠了。

不容易啊,對面坐著的可是智商達到妖孽級別的大人物!

第九十二章 爭琴

其實老太太對他學不學書法,根本沒有在意。

鄭朗說得很簡單,但這句話不僅是為官之道,也是人君的擇才之道。李煜與宋徽宗亡國,正是將這點忘記了。將文章之才書畫之才當作了吏治之才,又不顧官員的德操,一味以才藝用人,結果用了許多宵小之輩,國家迅速腐敗。

老太太不是這二個主兒。她看重的是鄭朗在內宮那一番言論,對政治的見解。

考不中進士又怎麼的?開一個恩科,豈不同樣錄用?況且她也不相信鄭朗連一個小小的省試都難住了。嗯,若不認真讀書,不好說的。若是加上解試,一年參加科考的學子最少有幾萬人,到了仁英時,最多一次達到四十二萬人,僅是貢舉省試的就能有兩萬人,然後從中選出那可憐巴巴的一點進士。

那有那麼容易錄取的?

看看鄭朗這幾年來,每天抱著駢文苦讀就知道了。

老太太沒有往深處想,一是不在意,二是以前都在悟道,又有那麼多釋家禪宗玄之又玄的說法在民間流傳,鄭朗說得有些玄,也能理解。於是道:「哀家聽聞你替劉少監製了一壺,去年讓他帶到宮中看了一下,果是雅趣……」

明白啦!

什麼字啊啥,敢情老太太根本沒在意,在意的是這個壺!

別看這個小壺,看看老老趙的小藍子就知道了。不給老老趙小藍子,趙普還振振有詞,不是針對你的,是針對你的子孫,防止他們操蛋,因此皇宮無論需要什麼,都得層層審批,這一來耗時長,過了一段時間,皇帝沒有興趣,還會不會再要?這樣你的子孫就不會像楊廣那樣窮奢極欲了。趙匡胤一聽這主意好,它就是規矩啦!於是皇帝無論升誰的官,給誰的錢,都要經過多個部門審批,對皇權進行自我監督。

在宮中說要賞給鄭朗一千金,那是王曾與曹利用不在,若在,老太太會很自覺,哀家不開這個口!

打聽到這個壺主要材料取自宜興的一種紫泥,一是宜興的工匠有沒有本領製出來,未必可知,二就是這個手續,她不敢開口,怕言官又要上書的啥,東西沒有討到,反而惹了一身臊!

鄭朗轉念想到此節,制度是好的,可也要看執行的人,比如花綱石……

既然老太太為了這件小東西,居然將自己召入宮中,只好說道:「這是臣民為了消遣,偶爾製作的小物事,多燒壞了,總共只有六件成品,一件贈給了劉少監,一件自己在用,還有一件給了大娘。」

「為什麼不給你四娘?」

「……」鄭朗噎了一下,老太太,你難道派了大內密探零零八到我家打探過?不能不答,只好道:「啟稟太后,非是,成品少,家有七個娘娘,四娘雖是臣民親生母親,若是給她,其他幾個娘娘難免會有一些想法。倒是大娘操持家務,使幾位娘娘和睦相處,委實不易,只好僅給她一把。若是以後有空,多製出幾件成品,臣民再每人送一件。不過正好還有三把,臣民讓家中老家客回去討來,帶到京城,給太后、皇上、皇后一人一把。」

其實清楚,老太太話中有話呢!

但不能回答大娘最大,以後此事兒還有許多波折。

含糊略過。

已讓老太太很滿意,道:「那好,你去吧。」

「喏。」

走了出來,四兒忽然道:「大郎,奴腿軟了。」

自始至終,老太太一句話也沒有與她說,可宮中的氣氛,還有那種華貴,將小四子嚇軟了。

「你太沒出息。」鄭朗搖頭。

「鄭郎,不是,奴也差點嚇得話都說不出。」江杏兒道。

這時候人們對皇權的畏懼,就是鄭朗知道,還是遠遠低估。所以他那種淡定,才讓其他人覺得稀奇。

無奈,將癱軟了的四兒扶上了牛車,返回客棧。

在路上,對宋伯說道:「宋伯,你到了客棧回去一下,向幾位娘娘報一聲平安,再替我取一千緡錢過來。」

「大郎為何要這麼多錢?」

「前幾年我在家中就答應了陳四娘,替她買一把好琴,正好來到京城,幾天前看中了一把,價格也適中,替她買下來。」

是無意中所遇,乃是道士衛中正所制,這時候衛中正還沒有後來的名氣,因此所制之琴價格並不貴,直到十幾後,為宋仁宗斫出「瓊響琴」後,聲名才大振。

看到後,鄭朗很驚喜,又親自上去試了試音色,確實是一把好琴。這是現在,若再過十幾年,這把琴沒有五百金也拿不下來。而現在僅開價一百來金,還一還價,一百金足矣。正所謂的物超所值。

正好讓老宋回家取壺,順便帶錢將它盤下來。

「大朗,錢太……多。」

一千緡錢對於現在的鄭家來說,也非是小數字。

「是多,但嚴格來說,陳四娘也是我曾經的授琴先生,我又承諾過的,豈能以富貴看人,若那樣,我這幾年聖賢書豈不白讀了嗎?再說,她家已無親人,我家就等於是她的娘家。」

宋伯還能說什麼呢?過了大半天道:「大郎,你就像大娘一樣,心好。」

「做個好人吧,只要不濫老好就行。」

宋伯走後,鄭朗繼續向周越求書道。這個時間會有些慢,最少得兩三個月時間,是進一步夯實他的書法理論知識,對書法的認識,但對突破起的作用很小,於是選擇了下一個目標。

這是兄弟倆人。

名氣還不是很大,但是後來名氣同樣非小可,老二蘇舜欽更是有名的大才子。黃庭堅所說的學書於蘇子美,子美正是蘇舜欽的字。但在書法上,老大蘇舜元稍勝一籌,特別是草書,非是蘇舜欽所及。

兄弟二人此時才二十出頭,兄長蘇舜元性格穩重一些,老二蘇舜欽性格卻十分豪放,不但字有新意,這時候復古風潮還不大,然而蘇舜欽已經與穆修好等人開始在鼓吹古文古風詩歌,許多豪俊多從之。又因為有才氣,被父蔭為太廟齋郎。蘇舜元也謀了一個小吏。但官職皆不高。

鄭朗到來,弟兄倆人都感到有些愕然。他們此時也略有才名揚於外,可在京城中,寫一筆好字的人不要太多,為何尋找到自己二人?

但不管怎麼說,似乎是一件很有臉面的事,於是細心的交流了一會。

老太太聞聽也感到納悶,所找的六人當中,若讓她猜,只能猜中周越一個。於是讓呂夷簡將歐陽修、范仲淹以及文彥博,還有蘇氏兄弟的字找到觀看。比較好找,上的奏章,科考時的試卷,等等。但真正能讓她看上眼的,只有范仲淹一個人的字,其他幾人也就那麼回事。

可老太太也很有幾分眼力,又細看了一下,終於看出單論新意,這幾人書法皆有了。不過也不明白,鄭家子是怎麼知道這幾人書法寫出了新意?

九月開封府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與老太太有連姻關係的大臣王蒙正之子王齊雄捶死老卒,新任開封府尹程琳受審此案。老太太想包庇一下,對程琳說道:「王齊雄非殺人者,乃是其家奴捶打至死。」

程琳對答道:「就是家奴捶打的,也要交給開封府審理。」

老太太默然。

這時候老太太還是很相信程琳的,畢竟前幾年他進獻了一幅《武後臨朝圖》,暗喻自己可以做武則天,只是反對的聲音太大,只好說:「我不能做當負祖宗事。」

算是「自己的人」,於是讓他按法處理此案。

鄭朗聞聽此事後,知道老太太有些粗心大意了,這已經是一個很不好的徵兆。

但此時他也顧不了這麼多身外之事。觀摩了六人的書法,又接受了周越的細心指導,對書法領悟更深。可還是沒有找到突破口!更非是他所能管的。

鄭朗都有些心灰意冷,心裡時常想到:難道我這一輩子就只能寫這六七分形似神不似的米體字?

正好宋伯回來,先將那把琴買下來吧。與店舖掌櫃討了半天價,不是鄭朗討的,讓四兒與江杏兒去討價還價,他就站在邊上聽,好不容易將價錢壓到一百金。忽然聽到耳邊說道:「那把琴我要了。」

聲音很好聽,鄭朗心裡卻叫了聲不好,這個東西放在哪裡無人過問,價錢會一落千丈,就怕有人哄抬,一哄抬,價格就會立即揚起來。若是抬到一百五六十金,難道為了這把琴,不顧字,不顧路上吃住用費,討飯回家去?

第九十三章 講仁(一)

回頭一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麗人,長相十分美艷,幾乎不可方物,服飾也很精美。不僅她,就是身後的兩個小丫環穿著打扮,同樣十分精緻。

店家似乎認識,熱情的說道:「方大家,久未見了。」

麗人額首。

四兒不服氣的說道:「這把琴是我們看中的。」

鄭朗拽起了她的衣角,將她拉了出來,道:「回去吧。」

「為什麼?」

「我家雖有小資,可京城之中有多少豪賈巨富,有的人家資產能達十萬金,此女不知何來歷。」心裡面還在琢磨著大家這個稱呼,放在那女子身上,代表著什麼含義,又道:「但看她的穿著打扮,非是我們所能爭贏。」

兩人都不放,一爭搶起來,價就高,只要價稍高一點兒,鄭朗腰囊就干了。實在不行,再轉一轉,看能不能讓自己撿到便宜。但爭,肯定無法爭了。

四兒還不服氣,鄭朗又道:「你不怕她萬一是那位公主什麼的?」

滋溜一下,四兒跳上了牛車,再也不敢言。

江杏兒呵呵的大笑。

四兒雖跟著鄭朗見過了一些世面,終是太小。

回到客棧,卻見到蘇舜欽帶著一群小哥子,正等著他。

「蘇兄……」

「聞聽鄭朗前來京城,我的幾位好友皆十分高興,想一睹鄭小郎的風采。」

「蘇兄誇獎,真論風采,蘇兄當之,我只是一個玩物喪志的酸人罷了。」

「鄭小郎過貶啦。」

寒暄,看樣子要長談下去,鄭朗那有時間與這群小青年長談,並且也不是蘇舜欽一撥人。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道:「我還要悟字,不如這樣,三天後,我於相國寺門口,講一儒義,儒家之仁,權當與諸位做一交流。」

講這玩意兒最好在太學。但是鄭朗未必有資格進入太學,況且不是做為學子聽講,而是作為學者授講。就是進去了,其他人也未必那麼容易進去。京城寸地寸金,唯有相國寺前有一片很大的廣場。

但在相國寺前講儒學,不知道相國寺裡那些大和尚們該如何作想?

「好!」蘇舜欽高興的差一點跳起來。

此小子在獄中悟道,只是聽聞,但未看到。想登門拜訪,卻用一塊大石碑攔在家門口,讓人望而卻步。這一回設在相國寺門口,再無阻礙。

但蘇舜欽回去後,就讓大哥狠批了一頓:「鄭家少年歲數小,不知天高地厚,難道你也不知道嗎?」

「為什麼?」

「仁是儒學的核心,京城裡那麼多大儒們,什麼時候輪到鄭家少年有資格開講?」

「只是交流。」

「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這幾年鄭家少年風頭如此之勁,愛之有,恨之同樣也有,他雖然才華有的,可終是年少,聽說認真學習僅四年辰光,就是孔夫子轉世,又能學到什麼?相國寺前無阻無攔,只要有數儒對之發難,到時候必然下不了台。太后又十分喜愛,前幾日復將他召入內宮詢問,下不了台,他僅是年幼,到時候太后會詢問原因,如何看待你?不但太后,還有皇上,許多老臣,也十分喜愛他。又如何看待你?」

「大哥,沒有那麼複雜。」

「你這輕狂性子,這一輩子必然會吃很多苦。」

另一邊事情很快傳到劉處耳朵裡面。

這幾年鄭朗在獄中悟道都傳瘋了,地點奇怪,是在大牢裡面,年齡奇怪,太小,人奇怪,以前是一個典型的敗家子。於是越傳越瘋。京城各大瓦捨裡,為了此事,最少編排了一百出雜劇。

但僅是傳。

從未聽聞,這次機會卻大好,就在相國寺門口,任何人都可以過去聽一聽,因此,幾乎一夜之間,京城家喻戶曉。

劉處差一點將鄭朗提過來抽屁股,沒有抽,鄭朗到了他家中後,立即問道:「為何有此想法?」

「後生失誤了,只是推卻了許多人,再推卻,會有人說我故作清高,作此舉權當回報,以平息這些人的不平之氣,當時也沒有想到後果。」說完了,鄭朗略略後悔。

僅是講一學,怎麼就演變成這種樣子?連宋伯出去,都被許多人圍上去詢問。

看著他的表情,劉處知道有可能是鄭朗判斷失誤,雖有才氣,歲數終是小了。不是歲數小了,是鄭朗低估了人們的好奇心。劉處踱了幾步道:「如今如何補救?」

「劉少監,也無事,大不了讓後生替儒學正一正名。」

「……」老劉差一點撲倒!

鄭朗連忙將他扶住,安慰道:「劉少監,我是你的後生,你一向也以後生為榮,但這一次請相信我。」

反正事情也鬧成這樣子,難不成對外公佈,我不玩啦。索性玩一場大的,說不定還能給後人帶一些啟發。

看看向後,都將孔夫子的話曲解成什麼樣子?

「鄭小郎,儒學要你正什麼名?」劉處緩過氣了,如今諸家皆廢,唯有儒家長存,何來正名之說。

「非是,就像書法之道,學者唯言二王歐褚顏柳,但看看小子破開這片天地後,會不會再有這說法!」

劉處有些失神,也不知道對與不對,這時候他才感到王博文、晏殊當時的心態,別人是學習,他是鯨吞,胃口好得不得了。遲疑的問:「你有幾分把握?」

「劉少監,請相信我,後生不會替你丟臉。」

但讓我怎麼相信你?劉處身體不由的又哆嗦了一下。

「劉少監,既然至此,若這一關闖不過去,休說說出之言如潑出之水,不能收之,受於此阻,我書法以天直爛漫為長,以後也休想有長進,甚至學業都會受阻」

「真如此,僅說仁。」劉處很無語,不大好辦了,收不回去,退求一步,來小一點,說一說仁,什麼替儒學正名的事,你別玩。

「劉少監,放心,我僅講仁。」

「那你坐下來,先與我說一說。」得先通過我的審核。

「現在還不行,我根本沒有準備,不過事情鬧到這份上,我只好將書道放下來,做一些準備。」

「你……」劉處差一點讓他氣昏過去,這真敢情好,都準備替儒學正名,居然連一個準備都沒有。就是孔孟在世,也不敢這樣玩啦!

「劉少監,放心吧,兩天後,後生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我這就告辭,回客棧安排去。」

劉處讓鄭朗弄得就差沒有口吐白沫了,木呆呆的看著鄭朗離開,然後覺得心窩都痛疼起來,大聲喊道:「來人哪。」

家中老僕跑了過來。

「替某揉揉後胸口。」這一口氣憋著太難受!

第九十四章 講仁(二)

出了劉家,四兒不解的問:「大郎,不就講一個仁嗎?做好人哪。為什麼劉知州那麼緊張?」

好像是……

鄭朗被四兒這一句說得生生回答不出來。

江杏兒讓她一句話惹得發出銀鈴般的笑,四兒睜大迷茫的大眼睛道:「杏兒姐姐,難道我說錯了嗎?」

「你說得很對。」還是笑。

當然不是那麼簡單,這個仁字,牽扯到儒家的核心所在,若講得不好,或者偏差,有可能鄭朗一生的名聲就丟在大相國寺了。

回到了客棧,這次將自己逼到了懸崖邊上,鄭朗反而心安靜下來,仔細的回想著,從腦海裡翻找著各種資料。這時候講儒學,有一個優勢,皆拘於前朝。再過兩百年後,想開講,想讓聽者折服,恐怕就變得很困難。

不過無論是後來的新學、蘇學、洛學,或者其他學派,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就是集諸家之大成的理學,一度受到儒者的追棒,到了明朝成為標準,實際上漏洞同樣不少,弊端更多。

一邊想,一邊將一些比較完善的理論寫下來。再將這一條條理論整理出來,最後才能成為講稿。

好在有硬盤……

整理時,鄭朗苦笑,難道我是一個明愛靜,實際喜歡出風頭的人?

不然為什麼每一次出行,都弄出這麼大動靜來?

……

傳得快,老太太在宮中肯定也得知。

很好奇,不過立刻想到了鄭朗的麻煩,對羅崇勳問道:「鄭家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恐怕當初他也沒有想到後果。」

「大約是,他會不會有麻煩?」

「臣也不知。」這玩意兒,羅崇勳聽到後,頭也暈。

「你去將幾位相公喊來。」

「喏。」

東西兩府人事略有變動,除了原來的呂夷簡、薛奎、陳堯佐、夏竦、范雍外,樞密副使姜遵病卒,但又加了兩人,一個是刑部侍郎趙稹遷為樞密副使,還有寇准的女婿王曙除授參知政事,這是一個很方嚴的大臣。至洛陽,聞歐陽修等人游宴無度,厲色戒修:「諸君縱酒過度,獨不知寇萊公晚年之禍邪!」

歐陽修起,對道:「以修聞之,萊公正坐老而不知止爾!」

一語中的!

王曙默然,雖然歐陽修說岳父不好,也不動怒,後來為相時,第一個推舉的人才就是歐陽修。

總之,這時候有朝爭,可大多數人保持著一種溫和的古士大夫之風氣,言語行為皆以寬厚為本為美。但幾十年後,經過君子黨洗劫之後,這種古士大夫之風氣,蕩然一空。

一會兒幾位宰相喊了進來,問了一下政務。

這很正常,作為一國之實主,必須親自關心與過問國家軍國大事。不過問的話,反而言官會囉嗦。但後面就不對了,老太太談完了國事之後,問道:「哀家聽聞那個鄭家少年說什麼仁?」

幾個大佬都低下頭去笑。

少年人終是少年人,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眾卿勿笑,此也是美事,非是太平盛世之時,何曾有之?」

老太太話說得也對,不是宋朝這種重文輕武的風氣,就不可能有這麼多文壇雅事出現。若是此時鄭朗連飯都吃不飽了,還談什麼仁,趕緊尋找一條活路吧。

「太后言之有理。」趙稹說道。

這個人在官位上倒也稱職,只是同樣過媚,甚至為了陞遷,不顧大臣身份,巴結劉家的婢女。機會難得,立即拍馬屁。

「哀家想與陛下率眾卿去看一看。」

「不可,鄭家子實乃胡鬧之舉,對錯乃民間之事,太后與陛下前去,有失國家體統,況且此時京城傳揚紛紛,前去觀聽百姓將會數不勝數,太后與陛下親臨,就是美事,也因為戒衛,驚擾到了百姓。若聽,召鄭家子前來內宮,或者讓一小吏將他所道之言記錄下來,傳到內宮觀看即可。」王曙站起來反對道。

「王相公,未必,相國寺前地方廣大,騰出東面空暇之地,聖駕安置,南面與西面讓百姓觀聽,亦無不可。況且此乃彰顯文華之事,若聖駕親臨,會鼓勵後進學子刻苦求學,探尋聖賢精神。」趙稹予以反駁。

「趙相公,何媚如此!」王曙可不會給他面子,一個媚字就將趙稹臉說得紅起來,又道:「若成,固然是美事,若不成,是小子胡鬧,聖駕又親臨了,到是小子出醜,兩位聖駕顏面何在?」

王曙話同樣說得很有理,鄭朗胸有成竹,可誰人知道?

老太太在簾後想了一下說道:「就依王相公之言,派一小吏將他的言變記錄下來,看看這小子,有多大能耐。」

「喏!」王曙搶在諸位大佬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答道。

不僅老太太好奇,幾位大佬多半也在好奇,並且呂夷簡陰沉沉的,很難看透,陳堯佐純粹不管事,薛奎開封府尹做得很好,進了兩府反而成了打醬油的,夏竦也是半個馬屁精,范雍剛直,可資歷太淺。老太太若堅持,幾位宰相的不得力,很有可能讓她做出失去體統的事。

但老太太也不生氣,正如鄭朗所說,老太太是一個很務實的人。埋藏天書是一例,後來又做出一件事,對大臣們說,將你們子孫及親戚名單寫出來,我推恩。一群被宋太宗與宋真宗養得肥肥胖胖的高官一聽眼睛冒綠光,回家後查家譜,甚至將門客都寫在名單上面,上了。結果好了,這些名單讓老太太掛在垂簾的牆壁上,凡是大臣推薦官員的,上面有一率不用,沒有才用。

老太太是無奈的,丈夫一邊孝敬神仙,一邊體貼大臣,花錢都花到麻木的地步,連丁謂這樣的奸臣都讓宋真宗花得怕起來,進勸道,陛下,不能這樣玩。丈夫卻答道,沒關係,只要我們不亂花錢,謹慎一些,就不會出麻煩。但養了一群什麼親信,看看丁謂如何噬主的就知道了!

光恩不行,得有威。

所以鄭朗對老太太也不排斥,恩威並用,是她執政時最好的寫照,也讓她成為歷史有作為的太后之一。到了小皇帝,人是好,可只知道恩,不知道威了,然後朝堂變成了菜市場,大妖怪在鬧,大神也在吵,什麼樣的怪事都發生了。

最後一句老太太露出了尾巴,道:「諸位相公,對下面說一說,若鄭家子所言不太過妖異,看在他年少份上,不要太為難。」

幾位大佬犯不著吃鄭朗的味,可下面還有許多儒生想要上位,想要揚名。幾位大佬向外散發一下傳言,會鎮壓某些眼紅儒生的不良想法。

這是對未來才子的保護,王曙沒有再反對。

老太太又說了一句:「哀家在想劉少監,不知道他此時是高興,還是發愁。」

幾位大佬聞言,皆輕笑起來。

犯誰收到這樣的學生,都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可憐的劉少監!

有的人今天還看到劉處的,臉上堆滿了愁容,想到他的樣子,更是笑得厲害。不過場合不對,只能憋著聲笑。

第九十五章 講仁(三)

「何為仁?」此時在皇宮的那一邊,小皇帝向馮元問道。

「咳。」馮元嗆了兩聲咳嗽,然後正色說道:「陛下,雖鄭家子薄有才氣,然而此舉錯也。臣聞劉少監離開鄭州時,他前去送行,劉少監曾叮嚀過,君子之道,溫為其首。但他才來京城沒有多長時間,掀起這麼大風浪,非是君子所為。」

總之,不好。

老太太給趙禎找了四個老師,第一個是崔遵度,只教了一年多就去世了,還有張士遜,半官半師,第三人是孫奭,一個長者,第四個人就是馮元,這幾個人拋去吏治不談,單論個人的品德教養,對儒學的認識,在整個宋代都罕見匹敵之人。但四人當中,馮元對趙禎的影響最大。

「那也未必,當初他聲名狼籍,都讓晏學士擔擾,不敢收他進入雎陽書院,最後才知道是誤會。也許此次他因為某種原因,或者因為年幼,沒有想到後果,才有此舉。前年朕在皇宮見到他,舉止沉穩,談吐不凡,與朕說了法度二字,以字喻朕,讓朕至今銘記於心。」

老師沒有看到過鄭家子,但小皇帝憑借直覺,隱隱感到鄭朗不是這樣的人。

馮元也沒有辦法辨,確實,前幾年鄭朗聲名很惡劣,甚至在詩社上作出那首長詩,都有許多人是認為他人代作的,後來才知道是錯了。

也許這少年人大意了,也許是有其他原因。想到這裡,說道:「是與不是,明天自知。」

管他是什麼原因,到明天就知道結果了。若是中規中矩的將仁說出來,那麼情有可願。說得多好,馮元沒有指望,畢竟歲數太小。若是說得不好,只能說他是為了揚名,刻意招風惹事,以博幸名。

看著皇帝期盼的樣子,知道今天皇上再也聽不進去他所講的經義,道:「正好明天臣輪休,臣去聽一聽,回來告訴陛下。」

「謝過馮卿。」

「是臣的本職,非不敢當也。」

然後合上書本,搖頭離去。

……

還有幾個鄭朗意想不到的人來到京城。

崔嫻羞羞答答的,不說。

哥仨不傻,明白就是。但小妹又要臉面,怎麼辦呢?於是在她閨房裡正襟危坐,大哥道:「就這麼說定了。」

崔嫻不言,繼續飛小白眼。

忍不住了,拉著老二老三,跑出小院子,然後抱頭大笑。笑完後說道:「二弟,三弟,你們猜我現在最盼望的是什麼?」

「省試榜中。」老二說道。

「不是,省試要靠運氣,好難。不過有一條倒是能看到的。」

「是什麼?」

「鄭家那位小郎與小妹吵架會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孔孟老莊這些大義翻出來,用作罵人,是不是雅事?」

「哈哈哈。」二舅哥與三舅哥再度一起笑彎了腰。

但想要到東京城去,必須經崔有節同意,三兄弟跑到崔有節面前,支吾道:「爹爹,我們想去一趟京城。」

先撿容易的說。

崔有節瞟了一眼三兄弟,知道他們打什麼小算盤,此時鄭家子正好去了京城,有可能想入伴,倒也不是壞事,特別是三子與長子,學業一直進步不大,讓他感到很苦惱,或者能從鄭家子身上學到一點什麼。道:「去可以,你們能學習鄭家子的刻苦,但不可學習他的浮浪。」

事情傳出來,也讓他氣不得怒不得,想觀摩下書法,不是不可以,怎麼就能弄出這麼大動靜呢?

鄭朗可以,自己三個兒子絕對不可以學習。

想裝逼,想浮誇顯擺,那得有學問,否則在京城能讓人笑話死。

「喏……爹爹,還有小妹……她也想……去。」大舅哥一邊說,一邊瞅著父親的神情,若不對,趕忙改口。

「為什麼要帶嫻兒去?」

「她……她……」

「去可以,切記,若是做出什麼敗壞我們家門風的事,你們就不要回來了。」

「是。」大舅哥狂喜,沒有想到父親居然這麼輕易的答應下來。

非是他們請求,是鄭朗上次的不安好心,讓崔有節心中起了一個小疙瘩。似乎宮裡的老太太不惡,連小皇帝都不惡,而且那次進諫,又給小皇帝留下了一個情份,才氣又有了,二十歲未必能高中省試,但省試只是早遲之事。以後必然比自己與好友都有出息。

其實這時如范仲淹所想,崔有節都有些後悔自己鄭州一行。

不如讓兩個小人兒碰一個面,相信自己女兒的相貌與才學,必然會打動鄭家的少年。那麼這門親事,也不會有閃失。

到這時候,都有些擔心了。

但三弟兄不知,乘著父親沒有改變主意之前,得立即動身,又跑到崔嫻閨房,大舅哥搞怪的敲了敲敞開的房門,尖聲尖氣地說:「請問,崔小娘子在家嗎?」

「進來。」

「喏。」

也不是沒有做大哥的樣子,同樣是一種兄長的寵愛。

嘩啦,三人衝了進去,大舅哥道:「大喜事,爹爹居然沒有任何反對,就同意下來。」

「咦,沒有罵你們?」

「沒罵。」

「奇怪。」

「我們也感到奇怪。」

「為什麼?」

「小妹,你不知道爹爹的嚴厲,他對你寵,對我們可不寵,哪兒敢問。」

崔嫻卻在想原因,想了半天,隱隱想出一點,但沒有全部想出來。不過有機會去京城,也是不錯的。在心中也想看一看鄭家那個少年長得是什麼樣子,順便看一看京城的繁華。

四兄妹馬上就開始收拾東西,崔嫻動作比三位哥哥還要快,也怕父親反悔。但自始至終,崔有節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叮囑路上一定要小心,讓三兄弟將崔嫻保護好,然後給了一些錢。並且讓他們去呆上一段時間就要回來,冬天到來,崔家大郎要成親了。這門親事也拖了很久,本來想等他省試考中才成親的,不影響學業,誰知第三次省試,還是名落孫山。

崔有節幾乎對長子完全失去了希望,還是將親事落實得了,人家大閨女在家拖不起!

不過有可能長子成親後,自己就要離開孟州。在孟州他時間很長了,大約朝廷聞聽到兒子的婚姻,給予了一定照顧,暫時沒有調任。若是遷得遠,以後再想碰面,機會很難。這也是崔有節網開一面的另一個原因。

兄弟四人,帶著家中一個老僕,以及崔嫻的小丫環環兒,離開了孟州。渡過黃河,到了鄭州。過了鄭州,再向東京城趕。也不是很急,一路遊山玩水。傍晚來臨,在鄭州與京城中間找了一家客棧住下。

吃晚飯的時候,這裡離東京城很近,僅不到三十里路,京城的消息傳得快,就聽到鄭朗於大相國寺講仁的消息。

「講仁?」幾位舅哥一聽全傻了眼。

不是不能開講,那都是飽讀詩書的儒生們做的事,就是他們,也不能公開在大相國寺開講。京城有多少人才豪傑?

這無疑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

崔嫻噘起了小嘴唇,喃喃道:「真不是一個省心的主!」

「也不一定,說不定能給他說出什麼,若沒有把握,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大舅哥寬慰道。可說這句話時,連他自己都沒有什麼底氣。

此時鄭朗也很後悔,自己只想將這些人打發走,騰出一些時間與空間,可做的這件事,是太草率了。然而外面已經傳開,不得不為。這也非是兄妹四人能猜到的。

開講的時間就在明天。

兄妹四個商議了一下,決定早早入睡,第二天天濛濛亮,就起來了,雇了兩輛馬車,用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趕。環兒坐在車上,看著道路兩邊景色飛快向後閃去,問道:「小娘子,他能不能成功?」

崔嫻氣呼呼的答道:「就是成功,也不能這麼做!」

第九十六章 講仁(四)

但就是這一夜,事情又起了新的變化。

劉處聽到老太太的關照,忽然靈機一動。這件事本來是後生的失誤,只想將諸位拜訪的人打發走,又顯得不孤傲,招來批評聲。但疏忽了後果。老太太既然想開恩,為什麼不再求一下。

先找到了晏殊,他是一個愛才的人,自己地位低,沒有說服力,但晏殊有了。做了一番說服後,兩人又拜訪幾位大佬,就說了,相國寺乃是國寺。之所以成為國寺,不僅是它離皇宮近,汴梁城還有其他三座名寺,開寶寺、天清寺與太平興國寺,離皇宮也不遠,並且一開始規模相當的。這是因為趙匡胤前去相國寺燒香,相國寺的名僧贊寧拍了一個小小的馬屁,道:「現在佛(指皇帝)不拜過去佛。」

於是自此以後,宋代各個皇帝燒香皆不拜。

相國寺也因此走上了興旺發達的道路,被奉為國寺,並且歷代皇帝皆從國庫裡撥出大批款項,對相國寺進行擴建,規模越來越大。

這是國寺,又是釋家重地,鄭家子在這裡講儒學,不是很適合,會惹出非議。

不如破例在太學,騰出一間居捨讓鄭家子宣講,凡去聽講的必須是學子儒生,也能省去許多非議與麻煩。這也是鄭家子的本意。聽的人又能聽明白,說不定還能來個相互的學術交流,成為文壇佳話。可放在相國寺門前,觀者必然如山,示問,尋常老百姓有幾人能聽明白儒學?

說得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劉處用意不在於此,這樣一來,負面影響將會降到最低。

幾個大佬看著他微笑,是不好意思笑出來,否則看到他焦急的樣子,都能放聲大笑。

說倒底,還是鄭朗歲數太小,皆認為對他們位置構成不了危脅。於是笑完後,答應下來。向宮中遞了一個奉折,說明事情的經過。對這事兒,老太太心裡面也沒譜,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劉處大喜,拿著詔令,來到客棧。

還有一件事也要弄明白,究竟開講什麼,否則他能派人強行將鄭朗押回鄭州。

天色已黃昏,鄭朗住的客棧離內城有些遠,但在外城有外城的好處,比內城安靜,地方也寬闊,客棧的各個小院落裡,因為地廣,又載了許多樹木。半黃的樹葉,在晚風下婆娑著搖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響。

聽到劉知州過來,鄭朗立即迎了出來。

劉知州將來意一說,鄭朗大喜,彎下腰施了一個大禮,說道:「謝過劉少監。」

正在為此事發愁。

「你不用報喜,有沒有準備好?」

「正在準備。」說著將他引進房中,房間裡有許多字,都是這段時間以來寫的,有的寫好了,有的沒有寫好,還有的寫得怪模怪樣。但劉處進來也沒有心思看這些書法作品,讓鄭朗將正準備整理的書稿拿過來看。

還沒有理出來,可大約意思是能看明白。看完了,六神無主,道:「怎麼可能?」

「所以後生說過一句,為去聖繼絕學。」

「有沒有錯?」

「沒有,可以開玩笑,但這個玩笑後生絕對不可開。」

「為……」

「孔夫子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是不是全部百分之百正確?」

「難。」

「這就是了,況且他……所以後生說講仁。其他不僅是仁,就是其他方面,後人也多有曲解。」

「你……」劉處說不下去,其實鄭朗早就說,什麼叫為去聖繼絕學,往上古找,不要受後人注義蒙騙,從上古找聖人的真正大義,繼往開來,可當時大家只覺得他胸懷很大,沒有想到眨眼之間,他就「真」找了。

「沒有他,就沒有儒學的發揚光大。」

「是,可他發揚的是一種虛假的儒學,害了許多後人。比如對契丹,對黨項,能不能用他的什麼仁,什麼義,去感而化之。所以孔夫子說,以直待人。可惜,曲解如斯,現在的儒學還能叫儒學嗎?不如叫墨學。也不是他,許多大儒都有錯。」

「可你……」

「後生是很小,但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劉少監,萬一那一天後生才學超過了你,你會不會高興?」

「會……」

「你能不能比上夫子?」

「不能。」

「你都有這個心胸,況且夫子。後人不斷的超越,將他的聖學發揚光大,這才是夫子夢寐以求的。但是發揚光大,不是將他的聖學曲解。」

「你要做啥!」劉處很蒙,看了這篇講仁後,絕對比聽了他在獄中論道還要蒙,難不成你小子想做一個亞聖?

「後生不做啥,只是還聖人學問一個真相。其實後生一直在說悟道,這個道說它是天下大道誇矣,後生還沒有雄心如此,最少是自己的小道,立身正義,樹德做人,一生不移。就是小道,後生……好遙遠,不讀書便罷,一讀書才知道自己懂的是這麼少。」

劉處知道他這句話發自內心,然後看著這紙,沒辦法了,搖頭,失魂落魄的離開。希望沒有漏洞吧。但是它一旦拋出去,在不在相國寺開講,都無所謂了。那怕在皇宮門口開講,影響都沒有這幾張紙上的影響大。

回到家中,妻子走上來問:「官人,怎麼啦?」

「別問,有人想替漢唐以來的儒學糾正,替上古儒學正名。」

「你說你那個門生。」

「不說他能說誰?」

「但妾沒有聽明白,正什麼名?」

「按照他的觀點,漢唐以及我朝以來的儒學,甚至包括科考所用的五經正義,有可能都是錯誤的。」

「啊!」劉夫人捂著嘴巴。

「我管不了啦。」老劉說完了,倒上床蒙頭就睡。

……

崔家四兄妹就在這種情況下,來到京城的。

到了相國寺,人不少,可在門口沒有停留。崔嫻說道:「是不是傳言錯了?」

「人還沒有來。」大舅哥說道。

「不是未來,若是他……在此講學,會引起轟動,你看人很多,可皆是香客與到瓦市的百姓,並沒有人在外面停留等候,也沒有衙役與禁兵提前維護秩序。」

瓦市又叫瓦捨、瓦子,指在城市空曠地區交易形成的集市。除了交集外,還有一些看棚,看棚裡有藝術表演節目,不收門票,到關健時候用小盤子討要賞錢。宮中的老太太就做過這樣的事。

因為相國寺是國寺,本身世俗味很濃厚,佔地又大,去上香的香客多,於是也形成了一個瓦市,並且是京城最大的瓦市之一,每天交易逛蕩的人多達萬人。

就是鄭朗不來開講,相國寺也是東京城最熱鬧繁華的所在之一。

小妹不提罷,一提三兄弟覺得很古怪。大舅哥對二舅哥說道:「二弟,你去問一問。」

揪著一個人,二舅哥問了一下,才知道鄭朗開講的地點改了,改到了太學,只有學子儒生才能進去聽講。本來早上來了許多老百姓準備看熱鬧的,聽聞後,全部散了。

崔嫻一聽說道:「去太學。」

「但你進不去。」

「大哥,三哥,你們是舉子,我進不去,你們可以進去,我就坐在車上,在外面等你。」

「好。」四兄妹又折返回去,重新離開朱雀門,太學就在朱雀門東南御街邊上,與貢院挨著一起。但來到太學後,四人哭笑不得,就是這樣做,京城有多少舉子儒生?

全部要進去,太學的守門士卒一看人多,不敢再放了。這些學子儒生膽子大,都敢向老太太發出怦擊,哪裡害怕一個小小的太學,一個個揮舞著手,正在抗議,還有的舉子風流倜儻,帶著美妓,於是美妓也隨聲附和,手中搖著花手帕,嬌聲嬌氣的抗議。

太學裡的幾個官員看著這混亂的場面,不知如何是好,正用手抹汗呢。

第九十七章 講仁(五)

因為來得晚,崔家兄妹兩輛車子只能停在幾百米外,還沒有完,後面陸續的有車有人跟連著過來,橫街之處眼看停不下,漸漸向御街方向轉移。

崔嫻說道:「大哥,三哥,你們立即擠到前面去。」

「為何?」

「這等架勢,官府與太學必然還要放人進去,但人多,不會全放,擠到前面才有機會。」

「小妹,言之有理。二弟,你將小妹照顧好了。」

「大哥,三弟,你們放心吧,有我在,保證小妹安全無事。」老二學業無成,大多數在家裡替崔有節打點著家產,有時候做一些粗事,因此身體長得壯實,不停的拍著厚實的胸脯,還舉起了大拳頭。

「只是讓你看著小妹,不是讓你打架的。」大舅哥有些小頭痛,但有小妹在,想來二弟會無事。不過這都是誰保護誰啊?

弟兄倆下了車,拚命往前擠。

看著大哥與三弟在人群中掙扎,崔嫻氣得皺起眉頭,自家爹爹替自己訂的什麼親!看看不生事的,再生事,還不知能折騰出多大風波!

太學官員表示壓力大,只好向開封府求救,老程同志帶著一批衙役與禁兵急忙奔過來支援。

來到此處後,看了看,額頭上也有汗。先分開了人群,進了太學看了看,呆在某一個課室是不成了,這麼多人,就是放在早朝的長春殿(明年改為垂拱殿)也未必容納得下。

「這些學子都瘋啦?」程琳搖頭道。

一是稀奇,二是有的學子還是很仰慕鄭朗的,那叫正氣,三是好奇,稀奇的是年齡,好奇的是學問,看看十二歲就想悟道的鄭朗,能說出什麼仁。

程琳哪裡顧他們感受,只求不能出事情,這才是他的職責。

不過心中撫了一口氣,還好放在太學,若放在大相國寺門口,自己還不知道該擔著多大的擔子。

正如崔嫻所料想的,不放肯定不行了。人太多,放那麼幾十個進去,皆不服。轉了轉,指著裡面一塊空地說道:「不如讓鄭家小郎在這裡講吧。」

這一變,就能容納更多的人。至少一千幾百學子不成問題的,緊一緊,能放上兩三千人進來。外面的壓力會鬆些。太學官員也無法可想,鄭家子前來講儒學,是老太太與幾位宰相都恩准的,自己這些小芝麻官敢不同意麼?

商議後,程琳來到外面,說道:「諸位莫擠,改了地點,可以多放你們進來,但諸位當中非舉子者莫入。還有,不准帶任何女眷進去。」

都成了什麼?本來就擠,還帶著一些美妓前來,難道是來看耍猴的?

有的人不服,不服也不行,開始放人了。大舅與三舅哥此時也擠到前面,都不用他們擠,後面人就將他們擠入太學中。進了太學,哥倆對看了一眼,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進來了。跟著衙役與官兵的指引,往前走。人太多,不可能讓這些人隨便亂逛的。那麼整個太學都亂了。

……

鄭朗終於到了。

「好多人。」坐在車上,四兒緊張的看著周圍說道。

鄭朗不語,心中有些感慨,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幸好劉知州出了一把力,若放在相國寺,會更加混亂,自己不是有心的,到時候也會惹起非議。

主角到來,萬眾矚目。

許多人沒有進去,放了一批,不能再放,還有一些人不得入,包括原來想看熱鬧的非舉子,以及帶來的一些美妓們。但大多數沒有離開,在等著得到第一手消息。這個講仁,能講出什麼仁?

看到鄭朗到來,一個個都議論起來:「那就是鄭家子。」

「好小。」

「才十四歲,當然小啦。」

「這麼好的才氣為什麼不科考?」

「不知道,人各有志吧,但他想科考,還不容易?」

二舅哥道:「小妹,看到沒有,他就是妹夫。」

「什麼妹……」崔嫻讓二哥一句話噎著。

「大哥擔心了,小妹,你看。」二哥沒有留心崔嫻的反應,繼續沒遮沒攔說道:「嘴唇上有了一些小絨鬍鬚,還有喉結,不會長不大。」

「不准說。」崔嫻害羞道。終於釋去了她一塊心病,可是不喜。看到了,但看到的情形讓她十分不高興,前面老僕駕著牛車,後面車上鄭朗坐在正中,左邊是那個叫四兒的小婢,右邊長得更漂亮的大約就是那個書獃子行首。兩個小姑娘緊緊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在悄聲說些什麼。可樣子十分親暱。

別人看很正常,人不風流枉少年。

然而崔嫻看到,能高興起來麼?還沒有下面一幕讓她苦惱的。牛車往前行駛,主角來臨,沒有人阻道,讓開一條道路。忽然人群中有清脆的聲音喊道:「鄭郎,那天奴不識鄭郎,搶了你的琴,今天晚上奴將琴送還給你。」

正在為陳四娘琴著了一些愁,聞言鄭朗扭頭一看,正是那天那個美艷的「大家」。夾在人群裡,向他喊道。這一回明白了她的身份,所謂的大家,有可能也是京城有名氣的行首,只是因為善長某一方面的技藝,這才讓人美稱為大家。

雖想著琴,但不想憑借名氣,從別人手中得到,衝她擺了一下手,那意思是不用啦。

過程崔嫻不知,對二哥說道:「二哥,你去問一問那個美艷女子誰?」

二哥下去問了一下,是京城的行首柳玉芳,一手琴技冠蓋京華。崔嫻咬上了小紅唇,更不樂意了。先是書獃子,後是奏琴大家,這都是什麼呀!二哥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難不成衝下去,將鄭朗從牛車上揪下來,狠揍一頓,那麼回家後,父親還不將自己腿打斷了!

……

到了太學門口,擠了擠,擠出一塊地方,讓宋伯守著牛車留在外面,帶著四兒與江杏兒一道進去。別人帶美妓進去是不行的,可不好阻攔四兒與杏兒,老太太都將她們召入內宮過。

帶著兩個美妹,進去了。

好奇的瞅了瞅,差一點自己就來此地學習。佔地很大,有許多房屋,載了許多樹木花卉,景色也很好。不過到了講解的地方,還是皺了一下眉頭。好多人!

不僅是放進去的一大批舉子,還有太學自己的一些學生,也擠了進來。包括一些官員,以及太學的儒生。黑壓壓的,根本就沒法從人群中辨認出他還有兩個舅哥到來。

程琳搖著頭迎了過來,將他領到正中,並且給了他一個檯子,說道:「你開始講吧。」

外面還有許多舉子沒有進來,正氣憤的指責他,而這一切,正是眼前這個小哥子惹起的。

鄭朗知道程琳不快了,先是衝他拱了拱手,又衝人群拱了拱手,道:「我來京城,本來想觀摩一些大家如何作書的,但因為外面的傳言,使我背上了一些虛名,有許多學子前來互訪。這本來是美意,互相交流才能進步。可是我有一些不好的習慣,不僅為科考讀書,平時又鑽研了一些儒學大義,又瀏覽了諸子百家的一些文章。這還不是不好的。又喜玩物喪志,學書,學畫,學琴,甚至還親手製作一些小物事。」

大多數人對鄭朗抱有好感的,這個小物事就是指傳言中的紫砂壺與筆筒,都是會心一笑。

「所以時間緊,恨不能一天當作兩天用。這也是我無法抽身,與諸學子互相交流的原因。但諸位是好意,回絕了終會讓人覺得故顯清高。可我那有資格顯清高呢?因此前幾天子美兄來訪,我愧疚不能作陪,於是做了一個承諾,講一下儒家的仁,權當互相交流,以示回報。沒有想到造成這麼大風波,也給開封府諸位官員與太學帶來了很大麻煩。在這裡,我先陪一個罪。」

說著,向幾個方向鞠了一躬。

原來如此!這樣還差不多,馮元在人群前面暗點了一下頭。

這一番謙虛的話,也讓程琳怒氣消解了些。畢竟人家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人,小嘛。

鄭朗又說道:「我自幼時承蒙先父教我讀書寫字,只是學了一些基本功。後來家父病故,我又浪蕩了兩年,才幡然醒悟。跟了陳四娘學琴,跟了劉少監學做人,此番進京,又跟在周博士後面學書法,這是我嚴格意義上的三位先生。其他的皆是我在家中琢磨的,有可能見解荒謬,但看在我沒有接受過正統教育的份上,諸位若有不滿之處,還請包涵,權當我以丑磚拋出,引良玉而來。」

劉處也來了,其他幾位官員對劉處說道:「劉少監,你這個後生很謙虛,收到了。」

劉處苦笑,別忙說謙虛,馬上大戲就要上演!

第九十八章 講仁(六)

打開了準備好的稿紙,又道:「這是我的一番看法,有可能對,有可能不對,不對請各位指出,對我糾正,也原諒我年少無知,膽大妄為。」

說著再次鞠了一躬。

爭議可以,別攻擊我,我小,什麼都不懂,又是野路子來的。第一次鄭朗覺得自己這個幼小的身軀原來也是一件好事情!這是先將醜話說出來的。可諸人皆不知,還以為他繼續謙虛呢。

人多,在後面聽得就不清楚,好在大家很安靜,鄭朗有意將聲音放大,半猜著,也能勉強聽出他說什麼。

三舅哥說道:「大哥,真的不錯,這麼多人,居然十分鎮定,我就做不到。」

「他在內宮中都沒有失態,這個場合又有什麼,三弟,不要再說話,要開始了。」

三舅哥閉上嘴巴。

鄭朗打開稿紙,其實準備了兩天,不用稿紙也可以誇誇其談,但那樣就更顯得賣弄了。這個稿紙僅是做一個樣子的。開始讀道:「道家有《老子》,兵家有《孫子兵法》,而儒家大義散於諸經,詩長於詩樂,易長於卦辭,書春秋長於事史,禮長於禮教,非有專類理義書籍也。而後道釋方興,諸經羅列,儒家式微螢滅也。故昌黎曰,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

僅一個頭,就讓大家愕然。

這句話意思很簡單,儒家書籍雖多,可沒有一本專門論述儒家「道理」的書,只有諸句,散於五經當中,但看五經,又有幾人專門搜集這些散句?看春秋無外乎看史,看禮記無外乎看什麼禮,缺少一個專門的書籍論述儒家的道理,所以到了漢朝後,黃老方興,後面佛教東來,信仰佛教的人更多。因為人家有許多專門論述教義的經義,可供信徒宣揚,這才發揚光大的。

是不是很簡單?

是,但在宋朝儒學沒有興盛之前,就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連興盛後,都沒有對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做過思考,以至西方的大哲學家黑格爾在研究中國古代思想時,說了一句話:「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學者,在他哪裡思辨的哲學一點也沒有,只有一些善良老練的道德教訓,從裡面我們得不到一些特殊的東西。」

勉強的承認了一些道家的東西,可對儒家卻認為分文不值。

僅一句,就給大家來了一個小小的震憾。

有的儒生抹汗。

不是沒有闡述儒學的書籍,有,但一直以來很零碎,比如注春秋,就是講春秋,注易,就是講易,可從來都沒有將儒家各義綜合放在一起去闡述。

鄭朗不顧大家驚愕的表情,繼續道:「斯如是也?《道德經》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以證天地陰陽轉換也,天地晝夜交替,四季輪迴,陰盛則陽之始,陽盛極陰自來也。故天地循環不息,生機不滅。引理其去儒家乎?非也。《系辭》有言,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者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予曾用兩家言思之。儒家者,出世也,故飛龍在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道家者,避世也,故虛消為善,盈實為惡。予不知乎?盈實不求不留,復求虛消乎?復以為道消如之五代者,為善乎?」

又是一說,維護儒家正統地位的。

兩家皆承認虛實陰陽之間的轉換,或者換到細處,沒有永遠的國家,沒有永遠存在的制度,盛有衰的時候,衰也有重盛的時間。等等。這是符合客觀邏輯的說法。

但兩家又不同,儒家刻意追求盛,留下盛,因此在乾卦中,龍在虛處,稱為潛龍在淵,勿用。從龍從深淵裡出來,一直為吉。吉到盛處轉衰時,反為不美,所以亢龍有悔。然而道家卻刻意的追求這種消極。

兩下比較,高下立分。

有的沒有細說,但乾卦,只要是讀書人,就沒有不知道的。也無需細說,這段話僅是總領今天要說的大綱。

再次發前人所未言!

馮元用一塊硬板托在手下面,一邊聽一邊用草書速記下來。記到此處,多少也有些汗顏。心裡想到,這小子果然有些門道。

劉處身旁的幾個官員已經向劉處拱手了。那是恭賀!劉處搖頭,別急,最後你們向我恭賀,那才是恭賀。

鄭朗繼續往下讀道:「儒家浩瀚無際,其之予所能悟也,僅舉一例。下說仁義。《說卦》曰,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

易經從乾坤兩卦開始,減陰減陽,分出八卦,又用兩儀分之,演化成六十四卦象。但是不是象孔子疏注《易》經那樣,將天道分為陰陽,地道立為柔剛,人道分為仁義,兼三才而兩之,成了六爻之數的?未必。

甚至上古六十四卦,也經周文王手中一變,序列變掉了。後人看到的《易》,非是伏羲之易,也非是文王之易,只能說是孔夫子的「易」。

孔子的易對不對,鄭朗也不去管,他要的是孔子的易,對儒家仁的闡述。

有的人隱隱感到又有驚人之語出現了。自古以來,仁義一體的。可用了孔子的疏注,這裡,仁與義是對立的!

劉處開始用衣袖抹汗,小子要來了。

但誰敢說他講得不對?

不服氣,自己翻翻《易經》去,黑字白紙寫得分明。

馮元自認為遍讀五經的,聽到這裡,都震住了。小子……野心不小啊。

但還有幾人嘴張了張,欲要反駁。鄭朗哪裡給他們機會,又道:「此言非予首倡也,《漢書·文藝志》亦曰,諸子之學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辟猶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陰陽、柔剛、仁義,皆相對而相生也。辟若乾坤,陽顯於明,陰生於下,謂之乾也。陰彰於明,陽潛於下,謂之坤也。」

兩者是對立的,但又是相伴相生的,就像世間的事,沒有十全十美,沒有十善十惡,乾坤是大陽大陰之卦,明處是大陽大陰,但暗處滋生對立的陰陽,所以卦象才能輪轉起來。這才符合天地運轉之道。

這一解釋,就無法可辨了。

事實是如此,有可能放在一千年後,這個理論繼續會存在。

不服氣又怎麼著,只有乾瞪眼的份。

實際後世的辨證觀,也有類似的邏輯推理,但不會像現在又是陰又是陽的說得讓人感到玄乎。然而性質卻差不多。

大舅哥與三舅哥對視了一眼,眼光都有些訝然。

這僅是開了一個頭,可豈止是說仁義,已經在等於講「道」了,但不是道家的道,是儒家的道。

「何謂仁,夫子曰,愛人。何謂愛人?子貢曰如有博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夫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者!」

分別出自論語的顏淵與雍也兩章,什麼叫仁,去愛別人,子貢問,如果能幫助所有人過上好日子,能不能說它是仁?孔子答道,豈止是仁,那是聖了,就是堯舜也沒有做到。

當然儒家也有許多弊端,但不讓後人反覆曲解,有許多積極意義的,就不拍馬屁,可取性也比更消極的道家要強,對於一個國家與一個社會來說,也更有實用意義。

「何謂民?夫人又曰,君子而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君子何為,非是士大夫也,以道德分之。故夫子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在這裡,鄭朗將孔夫子美化了。在孔夫子的眼裡,所謂的君子還是指上層人物的。並且還有類似的言論,什麼不要與比自己不好的人交往,不要比自己品德差的人交往,不要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交往,等等。所謂的己欲立而立人,而達人,是指了所有老百姓,但首要前提是自己,上層人,然後才推廣到所有人。

但對此,孔子不是很自信,也不大相信所謂的小人能夠認識到「仁」。

這句話有人也許意識到漏洞,可時代不同,在唐朝,還有門閥,還有部曲存在,能反駁,但在宋朝,從寬鬆上說,實行了某種意義的人人平等,就是佃戶雖然日子過得很苦,但他們也有一定意義的人身自由,非是唐朝可比,比如老太太出身也就那樣啦,還有後面那個宋仁宗那個商人女兒的寵妃,出身同樣很賤,但皆榮耀後宮。所以明知道鄭朗在美化孔子,又不能言。

可鄭朗下一句說出來,全部嘩然起來。

「陽陰柔剛仁義相對相成也,相剋相生也,有愛亦有恨也!故之義!」

第九十九章 講仁(七)

這句話徹底推翻了以前對義的認識,而將它定為愛的反義詞,惡、恨!

這一個推翻,可了不得,不僅是儒學有可能全部推翻,重新認識,連民間的一些說法也要推翻,比如義氣,哥們,你對我仗義,好了,不是對我好,講信用,而是你對我很恨很反感,恨惡!鄭朗索性停下來不講,等大家議論完了,再發話。

有很多大儒不服氣的責問。

鄭朗也不回答,等問得差不多,才拱手道:「聽我說一句,我還沒有講完,講完你們再交流或者指教我不遲。還有,我講的是夫子之道,非是墨子兼愛。請稍等一下,很快我就將它講完。」

不管承不承認,也確實要等人家說完了,才能辨。說了半句就辨,也沒有這個理兒。人群漸漸平息起來。

「如是言?夫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

僅一句話,反對的人沒有聲了,一句出自論語,一句出自大學,全部是孔夫子說的。

「故《國語》曰,愛而不仁,又曰仁而不親。此仁乃仁義也。置於天地,雲孤陰不生,孤陽不長。愛而不義非愛也,仁而無義非親也。墨子雲,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是故諸侯相愛,則不野戰;家主相愛,則不相篡;人與人相愛,則不相賊;君臣相愛,則惠忠;父子相愛,則慈孝;兄弟相愛,則和調。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凡天下禍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愛生也,是以仁者譽之。此迂闊言,孟子作惡語曰,墨氏兼愛,是無父也,是禽獸也!」

這一段說有愛有恨,才是對的。若象墨子那樣幹,將人家的國家當作自己的國家一樣愛戴,將別人家當自家,別人當自己。這才是仁。天下有這理麼?所以孟子說,是無父之言,是禽獸之言。

事實也不能這樣玩,比如作為一個宋朝人,能將契丹當成自己祖國嗎?

因此仁不但有愛惡,還有敵我。這種仁才能豐滿起來,然而後來的人呢?一起被忽悠住了,全部成了傻蛋,不但將此仁變成了墨子那種迂闊的仁,還有什麼以和為貴啦。

這才是讓人最痛惜的地方。

至此,鄭朗已隱隱接觸到他所在說的仁義核心。也沒有看下面滿是驚疑的人群,繼續念道:「故齊王墊問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尚志?曰仁義而已矣。孟子又曰,王何必言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何為義?」

劉處身邊一個小吏問道:「少監,不是恨與惡吧?」

「聽他言……」劉處繼續搖頭。

「《中庸》曰義者,宜也。上古文字始創,字稀也。先有骨文、鐘鼎、大篆、小篆也。」說到這裡,抬起了頭,道:「何宜為義,等一下我再說,大家看一下骨文宜的寫法。」說著將宜字的甲骨文抽出來,傳遞下去。(奶奶的,甲骨文打不出,複製也不行,大家有空自己搜一搜。)

「今之宜,安居所也。上古共產均富,所出之瘠也,故俎肉勻之。其義或祭祀也。此為一宜,二宜也……」又傳下去一個宜字,這一回在原來的宜字上又加了一把刀字。繼續念道:「是故多有鐘鼎,曰宜太牢,宜一宰雲也。」

這個宜不僅是割肉,還是殺牛殺羊,甚至殺人的。

甲骨文現在無人考,可鐘鼎文有人研究,驗證並不難。

想要推翻鄭朗的話,除非從甲骨文或者金文(也就是鐘鼎文)上找出另一個義字出來,這是不可能的。就是找出來,中庸上義者,宜也又如何解釋,難道說孔夫子說錯啦?

但承認了鄭朗說的對,那麼有可能整個儒學都要推翻重寫。

這才是劉處不能言的地方。

現在對甲骨文與金文考證還沒有那麼嚴謹,所以後來董仲舒犯一個嚴重的錯誤,將義曲解,這一曲解,又導致了後人曲解。

兩個宜字傳下去後,全場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都有可能聽到。

馮元記錄的手都開始略略顫抖起來,一旦今天讓這小子說法成立,以後儒學怎麼辦?

「義所出者,是於戰國中期也。先以儀為宜也,儀行者,義行也,容烈血之威威含嘉彰,始代於儀。墨子又曰,義耳義耳,焉用言至哉,義者,利也,君子不恥!孟子則不然,曰,側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禮記》曰,義者,仁之節也,仁者,義之本也。夫子曰,上好義,則民莫敢不屈。此義,非乃墨家兼愛者,善有賞,惡有罰,道德輔之,王化之道也,故則民莫敢不屈,否之,何屈乎?故君子以直報惡,何謂直,義也、理也、德也。」

這樣說,就將仁義講清楚了。不是墨家那種濫老好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打了我,我先與你講道理,還不行,再報之德,再不行,大家PK吧。但要反擊得光明正大,伐正義之師。

治國也是如此,以道德化之為主,輔以獎罰,這才是孔夫子沒有講出來的話。

是不是如此呢?不好說,其實孔子這個義說得很模糊,也許意識到了,丟了許多話尾巴,但沒有認真去解釋,倒是孟子說得比較清楚。也僅僅是比較二字,還沒有鄭朗今天說得清楚,直接來一個定位。

可同樣不能否認,鄭朗這些話都是從孔孟的言論當中延伸出來的,細思之,確實有此意。

「仁者,乃側隱之心,義者,乃羞惡之心。故仁者,乃義之本也,義者,仁之節也。是故《逸周書·本典》雲,能收民獄者,義也。易曰,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荀子曰,夫義者,所以限禁人之為惡與奸者也。《禮記》又曰,大夫強而君殺之,義也。除去天地之害,謂之義。是故莊子取之,雲所謂仁者,同好者也,所謂義者,同惡者也。此乃儒家仁義也。」

這裡的義不僅僅是與仁的對立羞噁心,還是一種刑罰,甚至刑殺!

但不是鄭朗說的,也不是從甲骨文中考來的宜、儀、義,是周朝禮官說的,孔子說的,荀子說的,孟子說的,莊子說的。

隨便搬出那一個出來,都將下面這群人活活給砸死。

「法家苛刻,以懲治民,故秦亡於二世也。道家消積,追求飄緲,故尋於神仙之道也。墨家迂闊,亡哉,久矣。唯儒家仁義之道,長存於天地之間,奉為國家宗教也。」

也就是法家太苛刻了,不是治國之道,只能被統治者借鑒,道家太消積了,只有用它來修練神仙的法門,但這是好話還是歹話呢?墨家根本不可取,所以很早就消失不用了。只有儒家才是治國的法門所在,也是國家之道的宗教。

「聖人義,何曲解此?董仲舒也。春秋之所治,人與我也。所以治人與我者,仁與義也。以人安義,以義正我,故仁義為言,人也,義之為言,我也。義者謂宜在我者,宜在我者而後可以稱為義,故言義者,合我與宜以為一言。以此操之,義之為言我也。」

這一段話是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仁義法》。在這裡,他將義抽像成「人與我」的關係,更上升到道德的高度,而抹殺了義原來與仁的對立性,與刑殺刑罰的性質。

自此以後,仁義變了味!

「董儒曲之,國者困之罰,無仁義用也,於以法家裡,儒家表,一誤千年,誠為可恨也。」

正是因為董仲舒的錯識,仁義是好的,愛人嘛,但僅靠愛人怎麼能治理國家呢?只好用法家的一些理論,作為國家的裡子,輔以儒家的道德治國。何必如此,事實儒家也沒有反對刑罰,但比法家更進步一些,以道德愛人化人為主,以「義」為節,這才是儒家的王道。

實際上也沒有多大區別,現在的統治者還不是這個政策?

但這樣一講,就能更清晰一些,並且明確了治、愛、化為本,義為輔的開明政治,同時也不需要羞答答的以法家為恥,不好談論。

就是這個細微的區別,卻有可能產生一個巨大的進步。

合上紙,實際根本沒有看,以他的記性,還能說錯嗎?

然後再次鞠躬,道:「我歲數小,或者見識粗陋,還望各位包涵。」

說完了,帶著兩位小美妹,就離開了。

可在下面聽的人,卻沒有一個人離開,也沒有一個人發出聲,一個個全部聽呆了。

第一百章 區別(上)

「大郎,為什麼那些人不說話?」四兒不解的問。

「他們不說話,是在想我說的是對是錯。想明白了,話就會越來越多。」

倒是不假,但四兒依然沒有聽明白。

江杏兒臉上露出笑意,四兒有時候很好玩。不過也不易啦,本來認不出幾個大字,這幾年跟在鄭朗後面,逐漸的認識不少字,有時候還能冒出一兩句驚人之語。

江杏兒問道:「大郎,董仲舒真的錯了嗎?」

「也不能說錯,西漢之初稟程黃老精神,崇尚無為。董仲舒雖正了名份,以儒家有為取代道家無為,可其精神思想,或多或少受了道家無為的影響。義字,與法家或許有些淵源,說不定法家就是從義字發展起來的,就像墨家從儒家的仁字起源一樣。所以董仲舒沒有去想,或者沒有敢去想。這才有了他那種仁義之說。但也注定了他一生的命運,雖得了寵,沒有得深寵。那時候漢武意識到無為不是治國長久之計,於是從儒家裡尋找,雖然董仲舒的名份他喜歡,可沒有提供一種準確的仁義。時至後來,漢武任用酷吏,更將這種有為演化成法家的有為。誠為可惜。」

「原來如此。」

「是如此,可後人不敢質疑,誤了儒家的真義,更不會想到董仲舒沒有得到重用的真正原因。若是當時董仲舒想得更深一點,以他的學問足以辦到的,不但還後人一個真正的儒家仁義,他自身的命運,官拜宰相也不是不可能。因此自漢武後,國家治國皆以儒為表,法為裡,一誤千年,甚至以後還要誤下去。」

替封建統治者正名份,鄭朗不是很反對,就像到宋代了,敢不敢說什麼民主制度,社會主義,在這時人們的思想認識下,一旦推廣後面的制度,無疑是自取滅亡。

其實僅是治民來說,宋朝的制度比較完善,甚至比明朝更開明。當然,羸弱的軍事不能算。

這個正名,實際是規範了一種秩序。

化儒家有為,更是贊同。看看東晉與宋齊梁陳,道釋大盛,都成了什麼?無君無父的結果,意味著幾十年國家就重新換上另一個家姓,最苦的還是老百姓。

可廢百家,尊儒術,鄭朗不是很贊成。

對陰陽的轉換,陰陽家、道家、儒家都有許多共通之處,仁義與法家、墨家也有淵源,縱橫是集諸家之長,用於縱橫捭闔,兵家專講軍事,可也有許多道儒縱橫的學問。雜家更是開宗立義就說了,兼儒墨、合名法,甚至有不懂的人莫名其妙的將它劃到陰陽家門下,或者將《呂氏春秋》居然當成了儒家書籍。名家與縱橫家也有一些緊密的聯繫,醫家與農家是實用派,小說家不僅是娛樂,也是以故事喻理。

就因為董仲舒,百家相繼淘汰。

儒家在接下來的宋代興旺了一下,到明朝反而更教條了。若是有百家繼續存在,中國的思想學說,會不會更加百花齊放,甚至使制度更加完善?

有的話能說,比如今天說得很過份了,可自己用的是孔孟,是荀,是周禮官,只會爭議,卻無事。誰敢說他們說錯啦?但有的話不能說,比如董仲舒的廢百家,尊儒術。

即便這兩個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小姑娘,都不能說出口。

四兒又說道:「大郎,但你很了不起,居然讓他們一個個不說話。」

「不是我了不起,是他們嚇著啦。」鄭朗哈哈一笑。方才也看到劉知州夾在人群中,不過人多,不好過去招呼。唉,可憐的劉知州,收下了自己這個後生……

改天再帶兩件禮物,去一趟他家中,順便也到晏殊府上,謝恩一下。今天是在太學,換在相國寺,有可能場面更亂。自己要拜謝的。

笑完了,摟著兩個小美妹,左擁右抱,香艷無比的上了牛車,對宋伯說道:「我們回客棧。」

「怎麼就你們三人出來?」宋伯不解的問。

「他們在參觀太學呢。」

「哦。」宋伯沒有想到其他,趕著牛車返回。兩個小姑娘咯吱地笑得像花兒顫抖,伏在鄭朗懷中都起不來。

……

「小娘子,他們出來了。」環兒說道。

崔嫻抬起頭,正好看到兩個小姑娘往鄭朗懷中鑽,一邊鑽一邊笑得花枝招展,崔嫻一對柳月眉兒隨著兩個小美妹的笑聲,都擰到一起了。然而怎麼辦?因為爹爹的約定,自己最少要到二十歲才能出閣,說不定二十歲都不能出閣。自宋立朝以來,有幾人二十歲就考中了省試?況且這人……還分了心思,放在了旁門左道上面。

「不對,小娘子,為什麼只有他們三個人出來,其他人呢?」

「他們在後面。」

太學也不是一個吃人的老虎,就是老虎,也吃不下這麼多人。

但這一等,等了很長時間。

全部迷茫了。

終是要醒來的,圍集的儒生們,開始交頭接耳議論起來。倒是太學的官員頭腦清醒得快,既然講完,這些人也該散去,不然議論聲越來越大,最後能變成了菜市場,都能耽擱太學學生正常的學習。

不僅如此,還有許多太學的學生也偷偷的跑來聽講了。

對程琳說了一聲。

老程同志可憐這時候也在迷茫當中,能在場的,就沒有幾個不懂儒學的。提醒後才想起正事要緊,得讓這些學子立即回去,自己擔子也就卸掉了。至於鄭家子今天這一講,會掀起多大風浪,與自己無關。

說道:「鄭小郎講完了,各位,你們也要離開了。」

諸舉子只好離開,在路上還在三五成群的交頭接耳議論。

「出來了,小娘子,他們出來了。」環兒說道:「可他們很奇怪。」

一個個出來了,有的沉思,有的質疑,有的失魂落魄,有的議論紛紛,表情不一而足。接著做了一件事,宋代的商業十分發達了,沿街的門面大多開設了店舖。

太學門口不用說,也開了許多店,有吃的喝的穿的,還有就是文具,一起跑到賣紙墨的店裡面買來筆墨紙硯,得記下來,大約意思好記,可鄭家子引用了許多典故,這是支撐他論點的重要依據,少了一條,意思馬上大相逕庭。

一邊寫,一邊還相互詢問,有沒有弄錯了。特別是那兩個甲骨文的宜字。若是小篆大篆,多半都會寫,可換成了甲骨文,有的就記不起來。不得不問。

崔嫻臉上騰起來一片暈紅,輕聲說道:「十有八九,他……他又在搞怪。」

這都不是正常的表現,包括這些學子到現在才出來。

連同兩個哥哥都夾在人群裡,擠到紙墨店裡面,正在奮頭書寫。這是何苦呢,直接到客棧,連鄭家子的原稿都能討來。

有的手快就寫完了,然後聚在一起議論。

程琳一看還是不行,這是太學門口,朝廷最重要的教學單位,不是讓你們聚會開派對的地方,又說道:「諸位學子,抄好了,散去吧。」

有人動身離開,可還是聚在一起議論不止。

大哥與三哥也奮戰完了,走回馬車,道:「小妹,要出大事情。」

「慢慢說。」

「你來看。」將稿子遞到崔嫻手上。崔嫻看完了,也有些蒙頭,雖然她古怪精靈,但也根本沒有往這方面想,休說是他,有幾人也往上面想過?看完將稿子放下,輕聲問道:「大哥,你可曾見過骨文宜與義?」

「小妹,你多會看我研究過骨文?」學業都跟不上,還有空研究骨文與鐘鼎文?這樣的事,都是你們這些天才做的,與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無關。

「還是有區別的。」

「有什麼區別?」

崔嫻用手輕輕在大哥的胳膊肘兒擰了一下。

「小妹,你要做什麼?」

崔嫻忽然重重的擰了一下,又用手指甲深入到皮膚上,不但擰,還狠掐,大哥痛得叫起來,道:「小妹,痛啊。」

「區別就在這裡。」

第一百零一章 區別(下)

「小妹,你打什麼啞謎?是在故意報復我吧?」大舅哥揉著掐紅了的胳膊,委屈的說道。

猜中了。

這個壞大哥,總是拿自己開玩笑,機會送上門,不報復到什麼時候報復?但不能說出來,紅艷艷的小嘴唇揚起笑意,用小手又狠敲了一下大哥的腦袋瓜子,說道:「這是為了你加深印象。還不明白?」

「不明白。」

「孟子說義以德為主,大約有可能是有懲戒之意。」細細回味了一下,崔嫻似乎否認不了,不得不承認,又道:「可是到了他……他嘴中,加重了懲戒之意韻,一個是輕,一個是重,這就是區別。」

以崔嫻的能力,只能說出這麼多,也是不易,畢竟歲數同樣很小。

但有一個人看得更清楚。

馮元將手中的草稿謄抄了一遍,回到了皇宮。

小皇帝還正等著他的消息。

「馮諭德,怎麼這麼快就回來?」

小皇帝很意外,在他假想裡,還要有一會兒,開講很快的,但講完了,無論母親怎麼下暗旨關照,總會有一些儒生不服氣,很有可能要辨論一會,這一拖,不到下午老師是不會能回來的。

「鄭家子說完,就離開了,所以散得快。」

「沒有人為難?」

「當場沒有人發難,不過……」馮元皺著眉頭,這事兒說不清楚,將手中記下謄抄後的稿子遞到小皇帝手中。

小皇帝看了後,同樣膛目結舌。

「沒人敢說,所以散得快。」

「可仁義怎麼變成了如此?」小皇帝也快暈了,仁還好一點,這個義經這一改,都成了什麼?

「在路上我反覆思考過,陛下,記得他評價中庸的中嗎?」

「記得。」

「那非是原來的中,是在原來的中上做的延伸。此義也是如此。孟子想說的話,是仁為義之本,義為仁之節。節,節制、輔助、擊也。也就是義對仁起了輔助約束作用,也是仁擊發外部的表現。刑懲之意,僅是節制的一種,這個節制不僅有刑懲,還有道德的王化,行為的約束,濫愛的控制,很多種。」

「諭德之言果是正理,倒底鄭家子還是小了些。」果然是自己老師,看一看,義到他嘴邊,又擴大了許多,僅是一個節制就延伸出這麼多含義。

「非也,若不是今天聽他一番話,臣對義的認識,也與董仲舒一樣。」老馮也不停的搖頭,小皇帝的誇獎受不起。

此乃道德之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某些方面,他的言行舉止,也是讓宋代產生了歷史上最另類的皇帝原因之一。為什麼鄭朗對小皇帝十分敬重,正是這個原因。

別說什麼總統主席的神馬,無論是何種方式產生的領導人,幾千年前,一千年後,單論仁愛二字,小部族與小國不算,大的國家幾千年來數不清的領導人,能達到小皇帝仁愛高度的,不會有五人存在。

中國五千年歷史,堯舜什麼的,是傳說,真實的歷史,就沒有一個領導人單在仁愛高度上超過他的。若用好人卡給小皇帝打分,最少能打九十八分到九十九分。當然,才能是另外一回事,若加上文才武略,小皇帝差了些。這中間就有馮元影響的作用。

小皇帝再度愕然。

「雖他多少同樣也有些曲解,可用意是好的。」

「為何?」

小皇帝對鄭朗有些對眼,不僅是因為字,打在前年在大殿外面偷聽到他與母親的對話後,好感與好奇心就一直在增加。

「自漢武罷百家,尊儒術後,雖儒術興盛,因為缺少了一個罰的理論基礎,只好借用法家與道家。而儒家雖尊,一直用的僅是名份、禮教,維護著國家的尊卑秩序。沒有罰,百姓沒有畏懼心,也會動亂不休。所以雜以道家無為之治去百姓悖妄之心,又雜以法家刑罰之策起警戒作用,時寬時嚴,又有酷吏曲解國家律法,導致時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但因為鄭家子的言論,就給了國家一直以來治國方針一個名份。並且將這種罰約束在義裡面,是以仁家與道德化之為主,罰為輔。確立下來,都可能使子孫萬代受益,也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道法儒三家的爭論。」

「諭德,是好像有此意……」小皇帝十分高興的踱來踱去,然後眼睛冒著光亮,問:「他怎麼有如此雄心?」

「不知道,有可能是巧合,有可能心更野……」

「再說說。」

「在獄中悟道之言,基本說了,可上次在宮中他與皇帝談話時,似乎臣有一個直覺,就欲言欲止,此次講仁,更是沒有說乾淨。畢竟他歲數小,聲望低,說得多,會惹起非議。所以點到為止,反駁了董仲舒的話後,就結束了。」

能產生這個想法,是對儒家學術懂,能聽出來,那麼多人當中,僅只有馮元敏銳的察覺到了鄭朗留了一手。崔嫻雖古靈精怪,還遠遠沒有達到馮元的高度,也沒有察覺出來。

不留怎麼辦?

說出這些,夠爭議了,再說下去,後果鄭朗也判斷不出。

「臣擔心鄭家子失誤。若是有人從春秋鐘鼎文上另找出一個義字,鄭家子會很麻煩。那麼會有儒生對夫子的義者,宜也這句話重新詮釋。但無論什麼結果,董……董仲舒的仁義之說,會被重新推翻。」

推翻了董仲舒的學說,罷百家,尊儒術又何以自處?不僅如此,鄭家子的言論是對的,那麼有可能會對漢以後所有的儒學進行重新詮釋,就是錯的,也有可能重新詮釋。

這還不是大事件?

「諭德,不知他是怎麼想到的?」

「天性異賦,又無人指導,膽子大,傲。」

「傲?」

「是,雖進入太學後,說了一番謙虛的話,仍傲在骨子裡。就是臣以前也傲慢,遇到這個學術大事,至少會與他人商討一番。然而他沒有,僅因為打發上門交流的學子,就將它隨便的拋出來。」

「諭德說的……」小皇帝忽然笑起來,笑完道:「經諭德一講,朕也覺得他是有些傲氣。」

「大約是他自幼雖受父親教誨,可那時小,僅教他識字而己。後開竅,父親亡去,又未受過什麼其他儒生教導,於是想入非非,從他的字,到他的學問,莫不過皆是如此,全部都很新奇。並且他還喜歡獨自思考,甚至為了思考盤坐。臣也曾試過。」

「效果如何?」小皇帝好奇的問。

「好是好,就是臣骨架已老,盤坐久了,終不適應。陛下不妨試一試。」

「若法子好,朕倒想嘗試一下。」小皇帝躍躍欲試。馮元卻不認為搞怪,是為了加深對學問的理解,是好事,有何不可?

「但有一點,此子學問是有了。」馮元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思想新穎也要學問支撐,這一講,從儒家五經,到墨老莊孟,包括董仲舒各大家的語錄,再到冷門的逸周書等一些典籍,還有鐘鼎文的字,隨手信拈,紛至沓來。據他所知,此子這兩天呆在客棧裡根本沒有出去的。隨身不可能帶那麼多書籍去查。也不是提前準備的,因為在他準備講仁義之前,幾乎還沒有稿子,這是劉處親口對自己說的,已講到這份上,沒有必要對劉處撒謊以自顯。聽到後,當時自己還替這個少年人捏了一把汗呢。

這證明他確實看過很多書,而且記了下來。再度搖了搖頭:「所以很驕傲,還不是一般的傲,傲到骨子裡。」

竟然一上場,居然自己都被他溫和的樣子蒙騙住。

小皇帝看著老師無可奈何的樣子,不由開心的大笑起來。

馮元又說道:「那麼臣就告辭了,還要去查一查。」

不但他一個人在查,許多人在查……

第一百零二章 大家(上)

找了一家客棧,四兄妹住下。

可是滿客棧的人都在談論鄭家子的所謂仁義。

這些人僅是好奇,當作了一件趣在談論。最撓人的是京城的那些大儒們,此時都快急瘋了。幾乎一大半的大儒自從聽聞此事後,全部趴在上古的書經裡尋找,一篇篇的找,一條條的去理解。

還有的人像馮元一樣,去找相關的鐘鼎文。

不過好在宋代不像唐朝,文壇風氣不是很保守,若是象唐朝,很有可能此時無數儒生跑到鄭朗所在的客棧,用口水活活將鄭朗淹死。但想要反駁鄭家子的話,必須找到證據。

甚至還要找到證據去維護董仲舒的地位。

這些證據要有力度,畢竟鄭朗子所舉的證據很充分的,有字來歷,有孔孟荀的語錄,自己不能用白馬非馬的例證去反駁,那麼更加是一個笑話。

上哪兒找去?

大舅哥說道:「只怕鄭小郎自此以後,風頭更盛。」

崔嫻咬著小嘴唇不作聲,美麗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大舅哥本來還想說一句,小妹,你將來很危險哪。但看著她一對烏黑的大眼睛,不敢開玩笑,怕引火燒身,又道:「小妹,我們一道過去看看他現在做什麼?」

「別忘記了爹爹臨行前說過的話,敗壞了門風,我們都不要回去。」

「小妹,我們只是過去看看他。」

「要去你們去,我不能去。」

大舅哥想勸,然而不敢勸,父親說敗壞門風,妹妹過去看一下未來的夫婿,算不算敗壞門風,不大好說。

崔嫻只是看到鄭朗得意的樣子,有些兒惱,父親用意似乎隱隱猜出,但偏偏不讓父親如意!若知道她的想法,崔有節會不會將她放出來?咬了咬小薄唇,又說道:「你們可以去的,順便看著那兩個小婢。」

「小妹……」大舅哥搖頭,小妹越長越大,才氣也越來越大,人越長越漂亮,可這醋味也越來越……大。

二哥很贊成,說道:「小妹所言,不得不防,你們離開後,妹……鄭家小郎就到來了,不但帶著他那兩個漂亮的小婢,又與一個美妓打了招呼。我過去問了一下人,說是京城裡有名氣的行首,叫柳玉芳,並且彈得一手好琴技。」

說完了,二哥一臉擔心,那個柳玉芳長相不僅美麗,畢竟二十多歲了,自有一番成熟的風韻,不是小妹所能擁有的。

主要鄭朗風流的名聲在外,幾個舅哥都多少有些害怕。

「那我們要過去看一看。」大哥也擔心了。

「大哥,要去我們晚一點去。」三哥說道。

「為何?」

「晚上要就寢,萬一有什麼,我們去正好捉個正著……」

還來一個現場捉姦呢!

「你們在胡說什麼!」崔嫻羞得丟下筷子,飛快的拉著環兒逃走了。

……

有可能自今天起,京城能多出幾百萬根頭白急白掉。這個鄭朗不去管。我也說了,也應籌了,各位,你們大約不好意思再來打擾我。這才是他炮出這一篇另人匪夷所思仁義的原因。

但他炮製出這篇仁義,當真一點野心沒有?

到了客棧中繼續練字。

敢情字比他所說的仁義更重要,不知道這個真相傳出去後,馮元會不會拿著菜刀與他拚命?

到吃晚飯的時候,客棧胖掌櫃忽然闖進來,一下子跪下來。

鄭朗嚇了一大跳,扶他起來,扶也扶不動,兩百多斤重的大肉,不是他現在這副身板所能拉起來的。抹著汗水道:「嚴掌櫃,你起來,有話好好說。」

不是噁心人麼?你這麼大一把歲數,就是我父親在世時,也未必有你的歲數大,往我面前一跪,算什麼?

「小的求鄭郎一件事,你不答應,小的就不起來。」

「嚴掌櫃,你不是小的,按歲數我要喊你一聲伯父。」

「小的就是小的。」

「……」好,你就是小的吧,道:「你說什麼事?看我能不能辦到?」

「小的只有一個孫子,今年十歲,讓你拜你為先生,學習經義,只要鄭郎君同意,要什麼小的都答應你。」

「嚴掌櫃,你怎麼產生這種想法,想要學習,京城裡面有那麼多儒生,他們都比我學問高深,況且你看看我……」比劃了一下身高,我還小呢,收什麼學生?

然後狠狠的看著江杏兒,江杏兒搖頭,那意思是辨解,我拜你為師的事,從來都沒有對外人說過。

「京城的儒生都不及鄭郎,我小孫很聰明的,都能背誦整篇《千字文》,一定不會侮辱你的名聲。」

「嚴掌櫃,這話兒不能亂說啊。」鄭朗真讓他嚇著了,憑借後世人對儒學的認識,自己可以講解一些新的觀點,甚至更全面更透徹更有說服力的觀點,但真實功底,眼下還趕不上一些老儒的。就像寫字一樣,也許將來自己會寫一筆好字,可基本功,就不如周越。

大約是嚴掌櫃聽到外面一些傳言,這些傳言又傳得誇張,認為自己是什麼天上的星宿,正好自己住在他客棧裡,好來一個近水樓台先得月,便宜他小孫子。

只好又說道:「嚴掌櫃,真的,相信我,除了一些觀點新穎外,我基本功差得很遠,否則我都不會不敢參加科舉了。」

然而無論他怎麼說,嚴掌櫃就是不起來。

鄭朗氣苦,最後只能說道:「這樣吧,我差的是基本功,你先讓你的孫子進學,將基本功打紮實。以後我科舉成功,若有閒賦的時候,你讓你的孫子到我身邊,相互交流如何?」

「鄭郎不要誑我。」

「不會。」

嚴掌櫃這才高興的爬起來,科舉對這個小神童還是問題嗎?不僅孫子以後能學到學問,還搭了這一層關係,後面一點也很重要。可憐鄭朗就這樣被算計了。

嚴掌櫃搖著胖大的身軀,走了出去,一會兒幾個夥計端來了許多佳餚,還領了一個小孩子,一個小胖墩,將菜放好,是答謝鄭朗的,很豐美的佳餚,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四兒倒底小,看著直流口水。鄭朗卻想回絕,然而看到嚴掌櫃可憐巴巴的眼神,還有這是菜,燒好了,又不能放,難道兜售給別的食客?只好由他。

小胖墩跪了下來,說道:「參見先生。」

看上去很老實,就是胖,有可能重量與現在的鄭朗重量差不多。將他扶起來,道:「別,你起來,喊我一聲大郎即可。」

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將嚴氏祖孫打發走。然後一邊吃晚一邊發呆,當真出了一篇仁義,以後就安靜了?

吃完晚飯沒有一會功夫,嚴掌櫃胖大的身軀再次出現,跑進來說道:「大郎,外面有人拜見。」

「何人?」鄭朗不悅地說。還要拜?自己在太學裡不是說得很清楚,因為不想打擾,才講了仁義。

「不是學子,是京城裡的大家柳玉芳。」

這一回清楚什麼大家了,無他,此次來京城,做了一些打聽,若是書法繪畫,他知道誰的字寫得如何,誰的畫畫得好,但琴不同,不是歷史上記載的歐陽修,或者蘇東坡。那是文人彈琴,不是琴彈得好,是琴到了他們手中彈了一下,變成了雅事,於是記於史冊。真實的歐陽修與蘇東坡很有可能琴技頂多與陳四娘差不多。

問出了幾個人,有的是宮中的御用琴師,有的是名妓,人家就是吃這行飯的,還有一種職業,那就是和尚道士,特別有一些和尚道士,琴技特別出色。很有可能是他們不需要多少勞動,又修養的是靜心,清靜無為,因此琴技反而十分出色。

這個柳玉芳就是其中一人。

不過字沒有悟好之前,不敢貪琴技。

但「送」上門來,也勿用客氣。道:「你讓她進來吧。」

「喏。」嚴掌櫃喜滋滋的跑出去,這少年郎好脾氣,可惜他沒有聽到宮中的御用老師,大儒馮元的評價。一會兒,人未至,香氣已至,一股淡淡的蘭花味脂粉香傳了進來。

一個二十來歲的妙齡女郎跟著香氣,走了進來,徐徐欠身道:「奴見過鄭郎。」

第一百零三章 大家(下)

既然名動京師,肯定很美麗。

美則美矣,四兒卻尖叫起來:「怎麼是你?」

柳玉娘再次欠下身體,說道:「鄭郎,那天奴不知是你,多有得罪之處,望請海涵。」

說著,用一雙美目看著鄭郎。

事情經過很簡單,鄭朗看中了那把道士衛中正斫的古琴,都談好價格了,然後柳玉娘橫插了一把,說了,這把琴我要了。

但沒有那麼簡單。

柳玉娘那把古琴的岳山因為某件事,摔裂了,雖做了修補,彈奏時或多或少影響了音質,於是打算重新物色一把好琴。東京城的好琴很多,有的琴好價也好,不值。往價賤的琴尋去,又不大放心。尋了很久,看重了兩把,另一把是名斫琴師斫出來的琴,制工精良,外形美觀,材料也好,可價很貴,居然需要六百多金。

六百金,等於是六千多緡錢,沒有經過花會,很有可能將江杏兒與婁煙兩個人贖回來做小婢。縱然是柳玉娘,也多少捨不得。

另外就是這把衛中正斫的古琴,她試了試,音質很好,除了外形修飾稍簡陋些外,其他皆無話可說。可衛中正此時還沒有名氣,價又賤,心中始終不大放心。

那一天正好轉到那家琴鋪裡,就看到鄭朗試了試琴音後,不語了,讓兩個小丫環在還價。不認識鄭朗,可從他手法中能看出,是一個內行人。再無遲疑,眼看價談好,說了一句,這把琴我要了。

事也不大,可若往細處思,就不是這樣了。換誰討了大半天價,忽然來了一個旁人說我要了,多少有些欺侮人的味道。人家是學子打扮,自己雖有名氣,終是一個行首。

當時心中猶豫了一下,可聽到幾人說話是外地口腔,一狠心插足進去。果然,她一插足,那少年就退開,讓她將這把琴得到手。

後來聽到鄭朗說仁之事,心中再度疑惑。

總不大放心,又來到太學門口,辨認一下,真是碰到這個鄭家子。這事兒不能傳,傳出去,自己是一個行首,居然強行從鄭家子手中將琴奪走,絕對不是美談。自己用琴做什麼的?是取悅客人的。人家用琴做什麼的?是文人雅事,陶冶情操。況且如今他名門天下,自己這事兒做得太過荒誕不經。左思右想了一下,忍痛割愛,喊了一句,我把琴還給你。

雖虧了一百金,然而這樣一做,事情就能扭轉過來,反而有可能成為一件美談。

心思細膩如此。

但吃這行飯,又想走紅,沒有好心思是不行的。要麼就像江杏兒,整成了一個書獃子,明明氣質勝過其他四女,花會之時,名落孫山。

用一對美目瞅著鄭朗,看他面部表情。

不能以為他歲數小,外面都在傳言,是天上文奎星下凡的,只是因為以前還沒有到開竅的時候,所以才荒廢了兩年。一旦開竊,人家學一年,他一個月就學好了。

忽信忽疑的,可不敢怎麼說,這近千年來,有誰敢說董仲舒的話說錯了?

鄭朗到哪裡能想出這中間曲折?

身在宋代,大部分思想還是後來的,因此看到老太太,並不感到有什麼畏懼害怕的啥心理,可也忽視了這時代人們還存在的一些不平等,以及淳樸風氣。

就是認真想,也未必想到。

還認為自己看中了,人家也看中了,價高者得是天經地義的。

所以很客氣的說:「柳小娘子,勿用,是我不是我,皆一樣,我喜歡能買,你喜歡也能買。」

「這怎麼行?」

「你坐下來說。」

美不美不提,個頭比自己高,站在自己面前欠著身,鄭朗看著難受。

柳玉娘坐了下來,從丫環手中將琴接過來,推到鄭朗面前。

鄭朗再度推了回去,道:「柳小娘子,無功不受祿,所以我在內宮拒收太后一千金,況且此琴。」

柳玉娘有些急了,不是琴的問題,這把琴只要在自己手上,會燙手的。眼睛珠子轉了一轉,道:「要麼這樣,奴斗膽懇求大郎為奴作一首長短句,權當給奴之功。」

那也不行!

「柳小娘子,你的情意我心領了,最難消受美人恩,小娘子之情意非是金錢所能衡量,長短句雖是文學小道,終是文壇奇葩,也非金錢所能衡量。至於琴,我在學琴時,陳四娘曾說過一句話,彈琴最要心靜,平和,所以古人彈琴前有許多規矩,比如淨手焚香,還有六忌七不彈。更是高潔之物。若是用來交換,卻是污了它們。」

就是不要。

柳玉娘更急,難不成非要將我逼得就像你身邊那個小行首,投入你懷抱,才甘休?就是鄭朗願意,她不也樂意啊。現在自己年輕之時,風華正貌,可這少年太小了,等到他三十來歲,正是一生中最黃金時光,可自己呢,四十多歲,怎麼辦?

帶著委屈道:「大郎,難道你嫌棄奴出身低賤?」

「柳小娘子,此言錯矣,看看我身邊的杏兒,我可嫌棄過她?還有家中的六娘七娘,我也將她當作了娘娘一般。真的不能要。」鄭朗此時也不樂意了,我都這麼說了,不要這把琴了,你怎麼不講理兒?

其實心中已經有了打算,等書法的事結束,自己再尋那家店舖的掌櫃,問一問衛中正本人在何處,大不了約掌櫃一些錢,然後上門親自求衛中正替自己制一把琴。這時候他名氣還不顯,只要出的錢足夠多,未必不答應。何必非要與一個行首爭一把琴?

兩人想法都有些偏,柳玉娘說服不了,焦急的伏下來,說道:「奴知錯了,行不行?」

「你起來說。」鄭朗更暈,這都是怎麼回事啊?

將她扶起來,嚴掌櫃又跑來,道:「大郎,又有客人拜見。」

「不見。」鄭朗沒好氣地說。想圖一個清靜,結果越來越熱鬧。

「他們說是孟州崔家的哥子。」

「見……不,還是我迎出去。」鄭朗立即改口,怎麼辦呢?無論後來,還是現在,舅子都大三分。走了出來,一看,哥仨全來了,上次去崔家,只看到大舅哥,不過腦海裡還有二舅哥與三舅哥印象,唱了一個喏道:「見過大郎,二郎,三郎。」

不能喊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這婚事也兩晃悠著,同樣不能喊大哥二哥三哥。但親戚的事,一直讓他腦子有些蒙,表哥表弟太多,崔家還好些,三個舅哥,兩個表姐,另一邊還有幾個娘娘家幾十個表哥表弟的,一到元旦相互拜訪,若聚齊了,幾桌子人,若再加上姨家的親戚,人更多。就不知道幾百年前滎陽鄭家沒有解體之前,是如何敘的。作為家主,那一定非常麻煩。

寒暄了幾句,問:「你們怎麼來到京城?」

不能說特地看看你能不能長大起來,順便帶小妹過來認一個人,大舅哥打了一個哈哈道:「在家中學問久了,悶,今年我也要成親,所以藉著這辰光,來京城看一看,哦,對了,今天我與三弟也去了太學。」

「恕罪,人太多,我沒有看到你們。」

「不怪你,況且有那麼多大人物。」

說了幾句,將他們請進屋中,幾個舅哥眼睛就像燈籠一樣,先往床上看,若是兩個小美婢陪寢,總會找到蛛絲馬跡,比如一些換洗衣服,或者其他物事。床讓他們滿意了,很乾淨,房間裡似乎沒有任何小婢的物事,倒是有許多字稿,一把古琴,還有一些文具,幾本書籍,別無他物。

可這一點滿意,其他的更不滿意了。

二哥低聲說道:「就是她。」

刷!

三個舅哥眼睛充滿敵意,整齊無比的盯著柳玉娘,六道眼光就像六把衝鋒鎗!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次非親密接觸(上)

得先將這個「紅顏禍水」打發走,不然幾個舅哥今天晚上能不顧體統,為了小妹,在客棧打起來。鄭朗對柳玉娘說道:「若你過意不去,過幾天,我會登門拜訪,請教琴技,到時候還望不要藏拙,此事就揭過了。」

柳玉娘大喜,深深的欠身道:「奴那敢,鄭郎若光臨篷篳,奴一定會掃塵相迎。」

軟嫩的聲音彷彿都要滴出水來。

大舅哥很不悅地問:「這個行首,這麼晚……」

「聽我說……」一把將大舅哥拉坐下來,這一點鄭朗比普通宋人做得好,我還沒有成親呢,你們管得未免太寬!但後來人的想法,幾位舅哥看到柳玉芳這麼晚到來,肯定會有些誤會,若是碰到太花心的主,妹妹的幸福顧不顧?那還是不是自家的親哥哥?

休說自家親妹妹,就是陳四娘嫁到沈家,若沈家那個大郎花心,自己樂意不樂意?再說,自己也不在乎,於是在外面風流名聲又大,怎麼能不生氣?

將事情經過解釋了一遍。

三個舅哥相對無語,看來又誤會了。想到剛才的不禮貌行為,大舅哥訕訕的岔開話題,問道:「小郎,為何想起來說仁義?這弄不好,捅了蜂窩。」

「我不是說過嗎?自己學,瞎琢磨,權當拋磚引玉的。」

「你那叫拋……」大舅哥又不能言,只好又問道:「董仲舒怎麼是錯的?」

就是他錯了,就是你是天才,也不是十幾歲的你所能看到的。算小妹說得對,妹夫誇大了義,然而不管有沒有誇大,按照他的說法,董仲舒大錯特錯了。

也徹底顛覆了他的儒學觀念,以後怎麼學習啊?

「大郎,我問你,我朝崇尚什麼色?」

大舅還沒有反應過來。

鄭朗又問道:「也就是我朝是五德的那一德?」

這個知道:「火德,尚赤。」

「可知道它的出處?」

二舅哥讀的書不多,不學無術,問道:「這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因為五德之說見於鄒子,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見詳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乃禹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乃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湯曰金氣勝,故其色尚白。乃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於周社,文王曰,火氣勝。後來雜家呂不韋吸納了陰陽家這一學說,使秦尚黑,屬水。陰陽家何道也?」

三教九流,若說法家和道家不好,或多或少還有可取之處。然而陰陽家怎麼能上檯面?

「立朝之德,立國之色,何用陰陽家之言?非為他故,長者我用,短者我捨。」不過五德之說,還有讖緯自歐陽修起,就開始批判,南宋滅亡後,讖緯從某種意義上繼續保留下來。

這個玩意好,好胡弄老百姓,看看每一個皇帝出生時,都是太陽啊月亮,或者芳香滿室,人家就是天生的這個富貴命!所以保留了很久。

但五德之說隨著南宋滅亡後,也消失了。

那是以後,現在繼續存在,南宋都還存在著,所以鄭朗用它比了一個例子,又說道:「在路上我與江杏兒也說過,董仲舒犯下一個錯誤,也許是意識到了,可當時西漢黃老體系佔了主流,他也害怕惹起非議,所以用了似像似不像的一些言論,給仁義定了位。結果呢?他大多數主張漢武採納了,可這個仁義並沒有採納,反而到了漢武後期用了法家。本不該的。就是漢武沒有用法家,西漢與我朝相不相同?董仲舒一變,變了很久,也到了將仁義還回真面目的時候。」

這就解釋了董仲舒犯錯的原因。

董仲舒也許是刻意犯了錯,後人因為他的超然地位不敢懷疑,於是跟著一起犯下錯誤。

當然不是如此,一旦這個說法得到確認,不僅僅是馮元所看到的維護統治者的地位,而且將會以後逐步變得封閉保守軟弱的外交政策得到改變,更具有攻擊性。甚至整個民族都能像漢唐那樣,重新喚醒自信心,積極進取,而不是沉溺在無窮無休的內鬥中不能自拔。

這是一個遙遠的夢想,這一刻,也許鄭朗想了,也許沒有敢去想!

……

鄭朗拜訪了最後一個人,御史中丞兼判吏部流內銓杜衍。

這也是一個悲催的孩子,年幼時母親改嫁,兩個哥哥虐待他,甚至用劍砍他,無奈從父親家中跑到母親家中討活路。繼父又不同意收養,然後就成了一個流浪兒。幸好一個富戶看他相貌不凡,將女兒嫁給了他。這是史書的說法,實際上最初是等於入贅,做上門女婿的,後來越來越有出息,岳家不敢這樣說了。

但這給了他一個機會,發奮讀書,終於在三十歲考中進士。幼年的經歷,使他的性格變得很簡樸。為政寬平,與李迪、王曾、張知白被稱為宋真宗到宋仁宗過渡這三四十年間的四大賢相。他同時也是蘇舜欽的岳父。

現在還沒有做成宰相,可對這個長者,鄭朗有些敬重,為了給他留下一個好應像,將江杏兒與四兒留在客棧,獨自前往杜家拜訪。

杜衍好奇的看著鄭朗。

不知作何評論,說他喜歡惹事吧,來到京城後,要麼拜訪學字,要麼呆在客棧裡面,都不與人交遊。說他不惹事吧,每一次出來,都是那麼轟轟烈烈。

看看京城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害得老百姓連義字都不敢提了。

問道:「某為什麼沒有看到你那兩個小婢?」

「對長者敬。」

一切皆在不言中,你生活簡樸,我像一個花花公子一樣,上門還帶著兩個美妹,豈不是找抽?

「我不喜,也不反對。」

「喏。」

「前來找某有何事?」

「觀字,請中丞成全小子。」

「某的字並不以新奇見長,為何找我?」

「字從古法來,因此小子先觀變,最後還歸古法。」

兩人對話很簡潔。這是因為杜衍的字引起的,杜衍是寫了一手好字,然而現在宋代諸人中,只有他最得魏晉之法,新意雖無,可看魏晉的法度,杜衍的字倒是很有借鑒價值。

杜衍想勸說,字終是小道,你還是用心讀書。這幾乎是所有人的認識,但話到嘴邊,忍著沒有說。都分了心,還弄出來一個匪夷所思的仁義,若專諸用心,會捅出什麼妖蛾子。

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問:「你那個仁義惹出了許多麻煩。」

這幾天吏部裡面幾乎所有官吏,只要一有空,皆不議論時政或者什麼妹妹,全部在談這個仁義了。

有的官吏爭著爭著,雙方都能較勁較得臉紅脖子粗。

反對的人只能與大人較勁,不會跑到客棧中找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吵架,那也有失身份,讓杜衍看得啼笑皆非。

鄭朗態度很從容,就是這個慢性格,無論在何處,所以給人看上去,他的儀度十分好,隱隱有魏晉那種坦蕩之風。拱手道:「小子對我身邊的小婢與崔家三位郎君說過,董仲舒改變仁義,有特殊的歷史影響。」

「嗯,怎麼又是一辨?」

鄭朗只好再次將他想像的原因說了一遍。

杜衍很茫然。

主要這時代,甚至再往上數,幾百年來,人們根本就沒有往上面想。

鄭朗又說道:「在獄中我又說過,養中發和與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兩種說法,都有些迂闊。但董仲舒特殊的歷史時期所提的特殊仁義,本已偏左,後來再偏上加偏,聖賢言何以自處?小子不敢說要為去聖繼絕學,但看到了,也要鬥膽試圖將它扭轉到正確的儒家理論上來。」

杜衍的學問很好,可辨證法不是他所長,聽了後居然無言以對。

但聽了這一句後,他忽然用驚疑不定的眼光看著鄭朗,心裡想到,你小子難不成真想來為去聖繼絕學?

似乎一篇仁義,已是此少年踏上了為去聖繼絕學的第一步堅實的道路!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次非親密接觸(下)

對此,杜衍也表示頭痛,那就寫字。

先還是鄭朗寫,寫完了,再到杜衍寫。在鄭朗記憶裡,還有一幅杜衍的書法作品,《仲冬嚴寒帖》。可沒有親眼觀他親手書寫,受益良多。應當是得魏晉之意,可仔細琢磨,又略有些不同。

腦海裡接連的湧來範仲淹、歐陽修、文彥博的字跡,卻不知為什麼,二蘇的字以及周越的字,卻突然與這四人的書法,有些格格不入!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腦海裡格格不入的字多了,更有許多字,連他都不敢寫出來,比如徐渭的狂草,鄭板橋的柳葉書。為什麼後三者的書法與前四者會格格不入?

不但如此,他似乎隱隱更感到了一些什麼!

杜衍不知道,問:「鄭家郎,你怎麼啦?」

「我在想……」

老杜同志再一次乖巧的閉上嘴巴。

但一打擾,鄭朗的思緒「清晰」了,知道再想找剛才感覺不大可能,只好告辭。

目送著他離去,杜夫人道:「官人,此子癡了。」

「非是癡……」杜衍搖了搖頭,歎息道:「就不知道他以後走那一條道路。」

放在書家,肯定會成為一代書法大家,這是杜衍最不想看到的。放在儒學,有可能會成為一代宗師。這不是不可能,以他這種癡勁與悟性,往儒學上鑽,幾十年後,會更可觀。放在政治上,卻有些不大好說,不過成就也不會低,宮中的議論他同樣聽說了。

又想到了李迪推薦的歐陽修、范仲淹、韓琦、文彥博、大小宋,隱隱的感到宋朝的春天到來了。

對此,鄭朗絕對不同意的。放在文學上,宋朝的春天到來了,放在儒學上,宋朝的春天同樣到來了。但放在政治上,宋朝的悲催到來了。相反的,他更看重象杜衍、李迪、王曾這樣做實事少爭執的溫厚長者。

……

坐在牛車上,宋伯看著鄭朗茫茫然的神情,問道:「大郎,難道剛才杜中丞態度不大好?」

「不是,他是一個很溫厚的人。」

「那我怎麼看大郎不高興?」

「是為了字,似乎剛才有了一些感覺,可又消失不見。」說到這裡,他再度茫然的看著大街上兩邊的行人,這一次出來,耽擱了很久,從七月末,一直到了十月初,眼看就要三個月,僅是用度就花費了五六百緡錢。錢都是小事,自己也不是很鋪張浪費,偶爾奢侈一回無所謂,關健是一無所獲。

也不是。這一次開講仁,將他的聲望更推向了另一個新的高度。

此時他在京城的風頭一時無兩。

就是反對的大儒,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才情。

但對這個風頭鄭朗並不看重,看重的是自己實際能掌握的本領。

對這個,老宋不懂,勸解道:「大郎,不用急,我在京城到處都在聽百姓傳揚你很了不起。你畢竟歲數小,可以慢慢來,可惜老郎君死得早,不然他看到你有今天成就,還不知會樂成什麼樣子?」

「不是這樣……」有的話鄭朗不好辨解。

看看人家范仲淹與歐陽修,可曾有誰指導過他的字?但獨成一體,並且寫得十分漂亮。可自己當真是獨自鑽研的?是不能算,能算的話,自己腦海裡存在了多少老師。

並且再看家境,歐范二人是什麼家境?

自己應有盡有,想要筆就有好筆,想要紙就有好紙,甚至上等的絹綢有時一天就用去好幾尺。為什麼差距如此?

「大郎啊,你性格不要那麼強。」宋伯有些擔心,省怕小主人會走火入魔。

「是,我著了相。」鄭朗微微一笑。

這是機緣的,何謂機緣,是機會緣分,可遇不可求的。

想到這裡,臉上再度露出以前儒雅的笑容。

其實鄭朗長得不算好看,但一笑起來,與他沉穩的氣質,卻十分的奪目。當初正是這笑容,讓崔有節心動的,最後心軟了下來,沒有狠下心去,給了鄭朗一次機會。這四年多來,幾乎就泡在墨水裡,無論歐陽修或者范仲淹,若真加起來,寫的字會比鄭朗多,可用毛筆寫字絕對沒有鄭朗多。

這更造就了他特有的一種氣質。

是男人走在街上,會看美妹。但美妹同樣,也會悄悄的留心街草。

一個小美妹無心中看到鄭朗嘴角揚起的微笑,那種淡定,那種自若,以及溫文爾雅的笑意,居然讓她愣了一下神。拽了拽身邊的青年,問:「四郎,你看那牛車上坐的是誰?」

恰巧是一個舉子,看到了鄭朗,高興的喊道:「鄭家小郎。」

有人喊,鄭朗謙虛的拱了一下手。

「他就是鄭家子?」少女驚奇的問。

「正是。」

「鄭家小郎,你好。」小姑娘發起花癡,用手中的花手帕搖著。

鄭朗只是笑一笑,這幾天遇到多起類似的情況了。

正在此時,身邊一輛馬車錯過來,裡面一個少女吟了一首詩:「蠅蛉點菊黃,東施撓眉妝。

可憐螢火光,強爭日月長。」

吟就吟唄,偏偏又加了一句:「輕薄浮浪之輩。」

鄭朗再不反應過來,那就是遲鈍了,這豈不是正是說他!不但將他比作了螢火蟲,還比作了蒼蠅蛉蟲,甚至象東施一樣,醜得不行,卻偏偏自鳴得意。

是誰啊?

鄭朗扭過頭,看著馬車,正好這個少女剛要準備放下車簾,還沒有放下來,讓他看到了少女的模樣。歲數不是很大,大約十四五歲,也有可能十三四歲,十五六歲也不是不可能,要看少女身體的發育程度了。

穿著一身紫羅蘭秋裙,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胸部還不是很大,坐著身高看不出來,有可能與江杏兒差不多高。不過身體長得很勻稱,側影讓人看去就覺得風姿綽約。

是不是,沒有站起來,不敢太肯定。

但身材想來也不會很差。

一頭烏黑的青絲偶有幾縷披落在臉上。臉上沒有抹粉,肌膚白裡透紅,卻勝似抹粉。一對烏黑的大眼睛,似羞似惱似怨似嗔,還透著一種靈氣。不僅是這些,美麗的少女他見過許多了,比如江杏兒,或者那個柳玉芳,或者婁煙她們。但與她們不同,就包括江杏兒才到鄭家時,因為命運的不公平,身上散著一種灰濛濛的氣息。可這個少女給人感到很清新,很乾淨。

很美麗的一個小姑娘,可這個小姑娘,自己並不認識,在京城也沒有得罪什麼人,為什麼她要嘲諷自己。又不大好問,人家也沒有指名道姓說,鄭家子,你是一個輕薄浮浪之輩。

簾子就挑了下去。

很正常的一次邂逅,雖讓少女嘲諷了一下,前些年,嘲諷他的人還少嗎。

鄭朗僅是一笑,又將頭扭過來。忽然腦海裡再度浮現出少女那對靈動秀麗的眼睛,本來也沒有什麼,有可能這些天就在想著書法的事,居然剛才在杜衍府上那種感覺又湧上了心頭,各種書體在腦海裡舞動。

機緣難得,鄭朗有些失態,一下子從牛車上跳了下去,小跑了十幾步,對著馬車喊道:「小娘子,請等一等。」

讓我看一下你的眼睛哉,指不准多看兩眼,困擾在心頭一年多的心病就解決了。

經他一喊,馬車緩了緩,簾子再度挑開,裡面的少女探出身體,嗔惱的斥責道:「鄭家子,妾乃良家子也,非是行首,何故惹我?」

一句話將鄭朗說得無言。

就是行首,就是現在的禮教非是明朝那種禮教,男女終是有別,不能隨意上去搭話的。

少女聲音大,街兩邊的人都聽到了,一個個好奇的看著鄭朗。

宋伯駕著牛車也跟上來,道:「大郎……不可啊。」

心中很擔心,以前小主人有過類似的行為,正是對了那個行首發了花癡,結果惹下一件大醜聞。

那邊馬車簾子再度放下,漸漸走遠,可是鄭朗卻站在大街中央發著呆,宋伯又喊了幾聲:「大郎,大郎。」

然而鄭朗卻像失了魂一樣,全然沒有聽到。

第一百零六章 求

但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幾年前的鄭朗,有可能東京城的老百姓會用石頭,臭雞蛋往鄭朗身上擲了。

現在老百姓卻以為美事。

人不風流枉少年,什麼叫風流,才華風流,行為也要風流,否則像一個書獃子,又有什麼意思?這才是我們喜歡的風流才子……

看著鄭朗在發呆,老百姓聞聽此事,有些好笑,也有些同情,小才子,你多情是好的,可怎麼就碰了一個不懂情的小娘子?這又是那家不解風情的大閨女啊?

看看現在京城裡有幾個小姑娘對這個少年不心動的。若不是他有婚約在身,恐怕說媒的媒婆此時都將那家客棧給踏平了。唉,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宋伯聽了兩邊的議論聲,不知是哭還是笑,但是一顆懸著的心稍稍落了。可還是不行,拽了鄭朗的衣服,道:「大郎,大郎。」

這才將鄭朗拽清醒過來。

美人誰都喜歡。然而喜歡的方式不同,不一定看到美人就要將她搶入懷中,那豈不是亂了?剛才少女的清新明麗,讓鄭朗心動,可沒有讓他到了癡迷的地步,是因為字啊。頭腦清醒後,才知道失態了。這個小姑娘,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對自己似乎很反感。然不反感,又乍的?難不成對她說,讓我多看幾眼吧,說不定我看著你的一對大眼睛,書法就能突破了。

有沒有這個說法?

脾氣好的羞惱的罵一句離開,脾氣不好的,抽自己兩個大耳光子,自己也無話可說。

也並不是眼睛迷人,他知道自己書法到了突破的時候,只差最後一線。所以看到一些引人注意的人或事或物,隨時就引發了機緣的到來。上了車,在諸人議論聲中回到了客棧。

又將自己關在客棧,苦思了三天。

不過他在路上發花癡的事,迅速就傳開了。老太太也無聊,於是對羅崇勳說道:「這個小東西,風流的性子始終改不掉啦。」

「他長大了。」

「長大也不行,人家終是良家子,不可褻瀆的。可憐孟州的崔有節,有了這個女婿,一定喜憂交集。」

羅崇勳尖著嗓子笑。

終非是好事,做事要有節度的,這小子前年剛剛寫給那個行首的歉書裡說了,少年犯色戒,終是君子之戒,怎麼又犯了。但也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又將他召到宮中詢問。老太太有些擔心。

宋伯與江杏兒、四兒才真正擔心。

外面議論紛紛,是看不到,有許多是胡弄猜測的。

可他們在鄭朗左右,知道這三天發生了什麼。不僅是閉關,每天鄭朗都在瘋狂的寫字,滿紙上各種展現了各種字跡,江杏兒開始沒有注意到鄭朗的變化,看得如癡如醉。一個寫,一個就站在邊上看。

後來發現不對了,最後字越寫越離譜,各種草真隸行混雜在一起,煙緲不可辨認。與鄭朗說話,也像丟魂一樣,要麼啊,要麼哦。連續到了第三天,江杏兒終於急了,一下子將鄭朗的筆搶過來。

鄭朗愕然的看著她:「江杏兒,你要做什麼?」

還好,能認識她是江杏兒。

「鄭郎,你不能這樣,出去走一走。」

「出去走一走?」

江杏兒也不管他是否犯了迷糊,與四兒對視一眼,一把將鄭郎拉出屋去,鄭郎苦笑的說道:「你們不用擔心。」

不過沒有再說。自己這種情形也很怪異,大約就是前面的懷素,後面的黃庭堅,都不能與他現在的情形相做比較。造成這個原因,多半是腦海裡的存儲了大量的書法造成的。

出來走,也不得安寧,許多人在指指點點。想了想說道:「我們回客棧,備車,去皇宮。」

「去皇宮?」

「嗯。」

兩個小姑娘也不知道皇宮那有那麼好進的,這不是自家後花園,想來就來,想去就去,還認為都進去了兩回,進第三回應當沒有關係。不過到了皇宮,與老太太談談心,似乎不是壞事,很有可能將鄭朗扭回正常的生活軌道。

又回到了客棧,讓宋伯備上牛車。來到大內門前,鄭朗看著守衛皇宮門口的士兵,說道:「這位兵哥子,能否麻煩替我通稟一聲,臣民要求見太后。」

士兵臉上青黑起來,雖然你有了名氣,可太后,是那麼好見的嗎?然而想起來以前老太太對他的一些關照,不敢怠慢,於是往裡面傳。職太低,一道道的傳進內宮,等到回話,都過了一個半時辰。

但老太太真接見了。

看著他帶著兩個美妹,在內宮的太監牽引下進了皇宮,幾個兵哥子不住議論。

「唉,真破例了。」

「張三,你也不要艷羨,看看人家的才情,太后能不重視嗎?」

「三哥子說得對,不過我納悶,也沒有看出他與平常人有什麼兩樣,那個心怎麼就那麼玲瓏呢?」

「四哥子此言中的,不同的是心。」……

等鄭朗拜見後,老太太很八卦地問:「哀家聽聞你又在京城露出了醜態。」

不說風流,是說醜態。

鄭也不辨駁,嚴格說,是醜態了,畢竟人家是一個黃花大閨女,沒有幾人看到,若是看到,都妨礙以後人家的出閣。徐徐道:「臣民此次做得是很孟浪。那天我上了杜中丞家中,觀杜中丞的字。回來後,隱隱有所感,偏不知這個小娘子嘲諷了臣民一聲。」

「嘲諷了什麼?」老太太好奇的問了一句。

「她的馬車與臣民牛車交錯時,吟了一首詩,蠅蛉點菊黃,東施撓眉妝。可憐螢火光,強爭日月長。又說,輕薄浮浪之輩。臣民知道她是嘲笑我的。扭頭看了看,看到她眼睛十分靈動,不知為何,又想到了字,失了禮儀。」

「她為什麼要嘲諷你?」老太太也感到納悶了。這個少年狂傲的是才學,待人處事卻十分溫和,所以也是她喜歡的地方。到了京城,雖然再度惹起轟動,那也算是學問引起的轟動,都害得自己問過幾位大儒,然一個個全部茫然不能回答。其他惡劣行徑並沒有,就連花柳之地,也未曾去過。若說京城的一些未出閣小娘子,看到他,只有喜愛的份,怎麼用了這首潑辣的小詩來譏諷?

「臣民也不知,並且從來都不認識這位小娘子。」

「她說的倒中了四五分。」

「太后之言極是,臣民為了求字,這一番所做所為,的確過於招搖。」

居然承認下來,老太太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於是不再提這個話題,又問道:「為什麼你要進宮?」

「臣民想求太后兩件事。」

「何事?」

「能不能讓臣民看一看東西兩府?」本來想說,上早朝時看一看,但知道說出來也等於是白說,退而求其次。

「為何有這個無理的要求?」

「不知道,臣民只是覺得它很有可能與臣民的字有關。」

老太太也有些暈了,為了字,你僅是一個布衣,就想參觀東西兩府,國家最重要的機構,你當成了什麼?立即否決道:「哀家不准。」

「那麼可否讓臣民進入秘閣觀摩一下?」再退而求次。

秘閣是皇家珍藏所在,裡面收藏了許多書畫,若是進去,同樣是一個寶庫,放在腦海裡的,效果肯定會更好些,可現場觀摩也會起另一種效果。就像進餐一樣,肉也要吃,青菜蘿蔔同樣也得要吃。

說完了,用殷切的眼神看著老太太。

第一百零七章 天外飛仙(上)

前面的他說出來也沒有指望,儘管他感到對自己很有幫助。

後面的倒是可以通融一下,只不過進秘閣去看一看,並不是要將秘閣的好東西往家裡搬。

但沒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再次拒絕,也不氣,溫和地說:「鄭朗,前年你在這裡,對陛下說,做事要有法度。你現在一介布衣身份,先要求進入兩府看,後要求進入秘閣,何來法度?」

鄭朗無言以對了。說的什麼義,那太遙遠,民間有民間的道理,也就是凡事得有一個理兒。

用在軍事上又叫師出有名,都是差不多。

就像他那天在街上遇到那個美少女,能不能憑借他的名氣,將馬車攔下來,為了他的字,硬要看。那麼京城百姓不是說他風流好玩了,有可能臭雞蛋照樣往他頭上砸!

後面的能通融,可也不合規矩,只好答道:「是,臣民錯了。」

走了出來,鄭朗茫然若失,難不成自己站在相國寺門口,或者潘樓、馬行街這些熱鬧場所,然後看有沒有絕色美妹過來,再死死盯著人家的眼睛,尋找靈感。

只要一天站下來,美人也許沒有看到,自己肯定成了大馬猴。

但老太太也不是不講道理,這個小傢伙看樣子離走火入魔真的不遠了,幫一幫他吧。不然這種樣子,大約是真沒有心思安心學業了。可當面不能答應,這一兩年她不想做皇帝,性子暫時安靜下來,也怕言官多事。不僅如此,怕言官沒有止頭的找她碴子,在門下省設立了一個新的機構,知諫院。讓它與御史台的官員對掐,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順眼,於是你掐過來,我掐過去,精力全部消耗在內鬥上面。自己呢,也就清靜了。

很順利的完成了這一次重疊。

宋朝的制度本就是如此,精髓就是疊床加被,蓋房修樓,一層層重疊,機構重複重複再重複,弄得後來的人若不研究一番,都分不清宋朝的官員官職。

但這次知諫院的成立,是劉娥執政後僅有的幾個嚴重錯誤之一。第一個對小皇帝的那個可憐母親稍狠了一些,那怕通過某種手段,讓他們母子在生前見上那麼一兩面,小皇帝也不用那麼悲情。

第二個,是黨項人!

第三個,正是這個知諫院,以小皇帝的仁慈之心,宋朝本來會走上更繁華的巔峰,正是有了知諫院,在老太太手中都沒有死掐,到了小皇帝手上,開始掐起來了。幾乎就沒有一件重大有用的實事得以順利的進行,若不是小皇帝以身作則,北宋的危機很有可能提前就到來。

身在局中,也沒有人有這麼長遠的眼光。

老太太這樣做,的確讓言官吵怕了。小傢伙也是罪盔禍首之一。

可老太太有老太太的幫助方法,派人將劉處召到皇宮,說了幾句政務,用輕描淡寫的話,將鄭郎剛才所說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足夠了!若劉處不知道怎麼做,明天哀家還是將你放到地方再磨練幾年吧。

……

鄭朗不知道發生的這一切。

回到了客棧,十分苦惱,之所以此次做了看似無理的事,是因為機緣難得。

這一番出來闖蕩,有了顯著的成效,可終隔了一層窗戶紙,捅終捅不破。但也如行軍作戰,經過了艱苦的努力,漸漸佔據上風,這時候只要主帥做一些有積極意義的事,比如親自上陣刺激士氣,或者擂鼓助威,有可能一場大捷就有了。但這時候主帥忽然神經病發作,下令撤軍,那麼前功盡棄,一切重來。

自己的書法也是如此,心中隱隱有了一些靈感,終缺少了最後的刺激,始不得入。一旦就此回去,有可能這種靈感漸漸消失,頂多繼續模仿米體字,或者寫得更老辣些。但有可能終生不能大成。

就在這時候,劉處派人請他前去赴宴。

劉處的請求不能不聽,帶了一些禮物,趕了過去。

有些出忽他的意料,來了許多客人,甚至裡面有一些官員,在後來宋朝政壇中還佔據著重要的一席之地,比如晏殊。但鄭朗大多不認識,可沒有關係,劉處收下了這個好後生,自然替他引見。

到了晏殊的身前,又施了一次大禮。上次答謝過,不過大晏同志感到有些愧疚,並沒有多談,就離開了。是人才,晏殊同樣很喜愛,並且時至今天,此子所說的仁義,京城那麼多大儒還沒有找到一個有效的怦擊理論。不管以後能不能找到,就憑此,不易了。伸出手,虛扶了一把。

是家宴,相互寒暄完了,隨意坐下來。當然,不能真隨意了,高下尊卑自己心中皆有數。

鄭朗坐在了最下首。倒不氣,不管年齡、資歷、出身,自己都要坐在末席。並沒有想到是劉處刻意安排的,但認真的看著這些士大夫的舉止,談吐,風儀。

向老太太請求,不僅是直覺。還有一個很明確的原因。為什麼歐範文杜與周蘇的書法,給他格格不入的感覺。這很沒有道理的,分析了一下,很有可能是前四人都上了位,不管官職大小,算是春風得意。後三人,雖擔任官職,更低,前途也十分黯淡。不但現在,將來這七人的前程同樣截然不同。以人入字,以氣入字,這種不同,必然造成不同的書法風格。

可他到了宋代以後,家境雖不錯,但與官員打交道打的少,最多的就是與劉知州交往了幾次。其他的僅是一面之緣。所以想看一看。

嚴格意義上,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官員聚在一起,花會與詩社上也有官員,可是地方官員,有的官員不入品流,不能算的。但是劉少監所能請來的官員,想差也不會太差。

朝廷許多次高級官員皆讓他請來,只是資歷還不足,所以象呂夷簡等,二三十個頂級大佬一個也沒有現身。

可在座的也全部是次一級的大佬了。

劉處一邊與他人敬酒聊天,一邊留心著後生。見他真的觀察,心中莫名其妙,難道看官員,也能與書法有關係?

不然怎麼解釋呢?

富貴人人都想的,有人看得重,有人看得輕,這小子絕對不會對富貴看得很重,否則皇帝親自勸他參加科舉,然而都讓他拒絕了。他看官員,絕對不會學習他們如何說話,如何打交道為以後謀富貴的。

不過這個官員舉止與書法倒底有何關係?

忍住不解,為了後生多觀摩一下,又對僕人低語吩咐了幾句,僕人出去,一會兒又帶來了一大群歌妓,有的彈琴,有的彈琵琶,有的唱歌,有的曼舞。

到了二更時分,諸人才盡興而散。

劉處留下了鄭朗,問:「為什麼要到兩府?」

鄭朗起先愣了愣,後來一想,大約老太太告訴他的,難怪今天有些安排,說道:「謝過少監。」

將原因一說,有的能說,有的不能說。大約的說了出來。對此,劉處一直很反對,可他執迷不悟怎麼辦?不將他這道難題化解了,恐怕以後,也沒有心思專心學業。

道:「你跟我來。」

將他帶到了書房,拿出一紛物事,有紙有帛,很厚。

「少監,這是什麼?」

「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鄭朗將這些紙帛打開一看,大喜道:「後生真的謝過了少監。」

第一百零八章 天外飛仙(下)

後世的保留下來的大家書法,紙張的不多,因為紙張保存的時間短,特別在古代條件又很落後。然後是絹布的,但即便是絹,保存時間同樣有限。再遠一點,就是碑刻,然後是摹拓。李世民派人摹拓了一大批,這使許多魏晉甚至東漢的書法得以保存下來,讓後人一睹真容。

到了宋朝,趙匡義也做過類似的壯舉。

《淳化閣帖》!

最早的是南唐後主命大臣徐鉉以古今法帖重新入石,所制的《升元帖》,不過失傳了。後人所能看到的法帖,最早的就是這個淳化閣帖。

是趙匡義將歷代一百零二個書家的書跡,刊刻於石或木中,分為十卷,前四卷為歷代名臣手跡,第五卷是諸古大家手跡,六到十是王羲之父子手跡。但裡面真偽夾陳,錯亂失序,是其缺點。

後來又有大觀帖、絳帖、汝帖、甲秀堂帖、西樓蘇帖、群玉堂帖,等等。不過現在還沒有出現,多是宋徽宗以後才陸續湧出的。

劉處所帶來的紙帛稿子,正是從秘閣裡珍藏的《淳化閣帖》上,小心摹拓下來的字稿。

他聽到老太太的話後,想了一下。官員好辦,大不了多破費一下,或多或少能邀請一些官員前來歡宴。主要就是字。休說自己後生是布衣,就是普通官員,也不能隨意進入秘閣。

裡面真正的手稿一是不敢帶出來,二是縱然帶出來,帶一兩幅出來,未必能派上用場,看完後還要立即歸還。甚至言官聽到後,又得囉嗦。就想到了這個辦法。找了一個借口,到了崇文館,然後央請秘閣裡的官吏協助幫忙。

這些官吏同樣認為書畫是小道,可呆得久了,也受了一些影響,至少一半人慢慢變得喜歡起來。也喜歡鄭朗的才氣,想看看他倒底能創造出一種什麼樣的書體出來?實際上,隨著鄭朗一些手跡留傳出去,已經有人在嘗試突破,比如劉處,但弄得他很苦。還有老太太故意對劉處說這番話,用意不用說了。因此不但答應下來,還有許多官吏上來幫助。

人多速度快。不過也有不好的地方。本來是從原稿,甚至從原石到摹拓帛,再返回石木,多少有些誤差。這些官吏摹拓技術良莠不齊。結果速度快了,到了鄭朗手中這一套厚厚的《淳化閣帖》摹拓版,質量下降了很多。

然而僅是借鑒,足矣!

「你以前是假心謝我?」

「非是,此次謝的心更真切一些,有區別的。」

劉處呵呵一樂,又道:「試一試吧,再不行,立即回鄭州,學業始終才是最主要的。」

「喏。」

「還有,這一次要謝,也要謝秘閣諸官吏,有他們幫忙,某才這麼快將這摹拓稿子交到你手中。」

「喏。」

高興的帶著一疊厚厚的字稿返回客棧。

路上江杏兒好奇的問:「這是什麼?」

「你看。」鄭朗稍微掀開一角,天漸漸冷了,夜晚風緊,用綢帶一卷卷的捆紮起來。掀開的地方正是柳公權的《聖慈帖》。

「啊。」江杏兒幸福的捂起了小嘴。

跟在鄭朗後面見過了許多漂亮的書法,不但是鄭朗本人的,現在又陸續的見過諸家書體。可無論是周越,或者范仲淹,或者杜衍,字的高度肯定達不上柳公權的書法高度。

用小手緩緩的翻動了下一張,省怕將它弄壞了,又是《伏審帖》、《榮示帖》、《十六日帖》、《辱問帖》,都不全,但都是柳公權的手跡。接下來又到了宋儋《接拜帖》,衛鑠《急就帖》。

「別翻了,回客棧慢慢看。」

東京幾乎是一個不夜城,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候,兩邊許多店舖掛著燈籠招攬生意,終是蠟燭光,不是後來的城市夜晚,光線有,依然很昏暗。江杏兒為了看得更真切,幾乎伏在書稿上面。

這樣看,儘管是大字,也會傷眼睛。

「劉知州真是好人。」江杏兒依依不捨的將書稿放下來。

「我更要感謝另一個人……」鄭朗遙望著皇宮方向。

老太太真的很不錯,雖然她嘴巴一句好話也沒有對自己說過,可真正是那種刀子嘴,豆腐心。此刻,鄭朗都有些衝動,想拜見老太太,對她說,太后,讓某兩個人見見面吧。那樣若干年後,某人就不會對你反感了。

當然,僅是想一想,理性壓住了衝動,畢竟雖見了三次面,都是隔著簾子的,交談的話不多,自己無法猜出她的底線在哪裡。

回到了客棧,兩個書獃子就關在了房中。

其實鄭朗慢慢醒悟了為什麼七人的書法,給他格格不入的感覺了。

前四人是典型的宋朝士大夫,就是字也是士大夫的字,自有士大夫那種雍榮與氣度。不是說後者不好,但比起前四人,後三人胸襟皆差了一些,這份胸襟同樣可以從字跡中看出一份。

甚至漸漸找到自己始終得不到米體字真味的原因。

黃庭堅說的一句話,米芾得能書之名,如快劍斫陣,強駑射千里,所當穿砌,書家筆勢,亦窮於此,然亦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也就是少了一些沖和氣度。但若不是如此,又怎麼寫出這種「超逸」「神駿」的字體?

蘇米黃皆尚意,米芾更著重平淡天真意趣,主張自然隨意,是真正的隨意,而這正是自己恐怕做不到的。做不到,就永遠別想寫出米芾的書法。

對前人同樣尊重,不然米芾何來集古字之說?但米芾裡重而外藐視與反叛,唐朝的書法不能要,二王的書法是坑爹的,鄭朗只是很輕淡。

看起來二人的命運性格如此的相似,可這些區別導致他想以人入字,永遠也別寫出十成的米體味來。

經過無數次衝擊,這層膜變得越來越薄了。

能找出這種原因,是何其的不易,可找到適合他自己的書法,更是不易。

於是關在房中,臨摹各家書法,甚至不時在對各家書法做一些改動。居然連以後的啟功書法,都搬了出來。

但走上了這條道路,注定想一帆風順,是不大可能。

尚意書法是開了先河,可這種書體更要求一個人的學識涵養與人口內涵,比如蔡京的書法,與蘇米黃相比,就少了一種含蓄大度的氣質。

天更冷了。

鄭朗閉門不出,可京城許多人都在關注。

最先走出來的是江杏兒,兩個書獃子在拼呆的過程中,江杏兒最後輸了一籌。

宋伯擔心的對江杏兒說道:「江小娘子,天也冷了,我們出來都三個多月,是不是要回去?」

「我也不知道。」

「你勸勸大郎吧。」

「好來。」江杏兒走回房間,對鄭朗說道:「鄭郎,冬天就要來了,我們是不是要回鄭州?」

「回鄭州?」

「是啊,我們出來很長時間,幾位娘娘在家裡也會擔心。」

「讓我再試一試。」鄭朗沒有同意,這些天下來,感到「破」隨時會到來,就是那個平衡點沒有找到,這時候回去,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所以沒有答應。

但冬天確實就來了,北風颯颯,吹得樹木娑娑的作響。

凝視著窗外,一片落葉無聲的從樹頭上落下來,讓人感到冬天的蕭條之意。

看著落葉慢慢悠悠的飄向地面,鄭朗忽然一陣明悟,提起筆,再次書寫。在這一刻,他只知道寫字!腦海裡各家的書體,全部忘記。

一行大字,驚鴻一瞥,天外飛仙。

驚鴻一瞥是那天那個少女清亮的眼睛,給自己的觸發。天外飛仙與葉孤城沒有半點關係,是剛才那片落葉。

八個字大過後,是一行行漂亮的小字。胸中再也無阻無隔,每一個筆,每一畫,都像行雲流水一般,又像火山爆發,瞬間噴出,閃爍著奪目的光彩!

越寫越嫻熟,最後跑了出來,哈哈大笑。

江杏兒與四兒聽到他的笑聲,跑進房中問道:「大郎,怎麼啦?」

「大功告成,親個嘴兒。」鄭朗一左一右,抱起了兩個小美妹,就在她們嘴唇上胡吻亂吻起來。

第一百零九章 懸壁

這應當是鄭朗第一次以主動的態度,也是最親暱的態度,對她們的。

兩個小姑娘讓他吻得俏臉飛紅。

放了下來,說道:「破了!」

「破了什麼?」四兒迷糊勁又開始發作。

江杏兒已經飛快的跑到書桌前,道:「好字,好字。」

主體絕對保留了米體的風味,不過局部已經產生了細微的變化。比如略瘦,不是歐陽修書體的瘦,歐陽體的確不好學的,若沒有他的宗師風範,寫得不好則會窮險。

只是稍瘦了一點點。

但放在書體上,一點點也會產生影響。書體越瘦越險,也越勁。張旭與懷素的狂草對比就可以知道。真正用肥字寫出剛勁有力的大字,只有顏真卿才真正做到了。蘇東坡那不是剛勁,是天真,是率直。劉羅鍋的肉字更不能算。僥倖他們雖肥,沒有流於媚。一般人字體越肥也就越媚。

顯然產生了這個變化,歐陽修、范仲淹與杜衍,或多或少對他有些影響,就是文彥博的直率無意,都給了他啟迪。

於是做了一些調整,剛勁不是鄭朗所要想得到的。他的性格也剛不起來,吸納了一些二王的字意,而不僅於框架了,並且略融入董體與趙體的一些嫵媚進去,對這份瘦所帶來的剛勁進行衝擊。

減少了刷字的「刷」的成份,依然保留著,但不多。加了一些陳道復、豐坊、邢侗、傅山、八大山人、石濤,甚至上可以追溯到孫過庭、張旭等的筆法進去,增加字的變化與韻味。甚至還可以看到黃慎等人以畫入書的線條痕跡。

這是細分析的。

但當時寫的時候,鄭朗也不知道用了吸納了那一家的書意,就是這麼去寫的!

粗看,與原來的米體十分相似。

細看不是,若原來是騎馬奔馳的貴公子,現在是一個充滿雅趣的儒者,在騎馬慢行,顧盼自若,充滿了情趣,一種書卷氣息,還有一種放達爛漫與自傲。不是貴公子,是一個充滿才氣散漫自傲的士大夫!這也是他為什麼以前那份格格不入,總讓他感到很重要的原因。

僥倖,他抓住了。

這個字才真正與鄭朗的個人十分的相似。

同樣,這個字發自鄭朗的內心深處,字也充滿的靈氣,也就是鄭朗所說的靈魂。

現在初寫,還有斧鑿的痕跡,一旦寫得多了,會逐漸離米體越行越遠,但那時,鄭朗的字也真正走向成為一家之路。

宋伯聽說,也高興的跑過來,說了一句讓鄭朗不知如何作答的話:「真不容易,比女人生孩子還難。」

前院迅速的得到了消息。嚴掌櫃腆著大肚子,興奮的跑進來,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的說:「恭喜啊,大郎。」

喜悅勁比四兒都大。

他是做生意的,想法有些遠,自己孫子等於是拜在鄭朗名下,就是不收,也沾了腥氣。若不悟出,也沒有關係,畢竟書法只是小道,許多人心中依然當它是寫作工具。不過悟不出,又弄出了這麼大動靜,未免不美。

他識幾個字,對這其中的意義原本不大清楚,可自從鄭朗住進來後,所有客商皆在談論,其中還有一些慕名而來的書生。結果讓這些人有些失望,幾乎看不到鄭朗出來。然而天天談論,卻讓嚴掌櫃知道這一悟,代表是何。就是小道,也十分不易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代表著此少年的才華。

「嚴掌櫃,你來了正好。」

「呃,我心中高興。」

「不是這事,字我終於將它想通了,還要在京城呆上一段時間,可不會很長。」要去看一看繪畫,最想觀看的人不在京城,要麼在華山,要麼在終南山,不清楚,可有幾人還在京城中。不過只是看一看,並不像字那樣著急。順便聽一下一些大家的琴,交流一下。也不是側重點。還有找到石中正,斫一把琴帶回去。

會呆一段時間,但頂多二十幾天,快十幾天,就要回鄭州了。可是這麼多天,嚴掌櫃真將他當作了貴賓,每天送來山珍海味的,自己不受,就往地上伏。怎麼辦?給錢又不收。雖然知道嚴掌櫃打了一些小算盤,但未來如何,自己也不敢確定。因此提前給予一份回報。

「這麼快就回去啊?」

「此次我出來時間最長,家中還有幾位娘娘呢,所以要回去了。不過還要住上一段時間。但給你孫子備了一份禮物。」

「我不敢要。」

「也不是其他的好物事,你進來一下。」將嚴掌櫃帶到房中,然後從字稿裡撿。這麼多天寫下來,字稿堆得就像小山一樣,有的寫得幾份成功,有的寫得很失敗。失敗的不要了,要四兒將它扔掉。但最少有三分之一,寫得還可,這些是送給嚴掌櫃的孫子的禮物。

想讀書,最終目標是為了科舉。字只要寫得差不多即可,反正是糊名謄抄制。但無論科舉前或者科舉後,有一手能拿得出的字與普通的字,終歸是有區別的。

這些字稿,可以說是他這兩個月來的心路里程碑。僅是上面臨摹的各家各派,最少就有一百家,雖不神似,也有幾份形似,有強烈的借鑒意義。

「怎麼可以呢?外面都說大郎的字幾十文錢一個。」嚴掌櫃很老實的說道。

「那是我敝帚自珍,字沒有向外流傳,物以稀為貴,一旦流傳得多,也就不稀罕了。況且這世間種種,都能用錢衡量的嗎?」

「是,是。」

嚴掌櫃小心的將字稿往外抱,然而剛一出院子,就被客人攔下來了。要觀看。嚴掌櫃爭得眼紅脖子粗也不行,我們只是看一看。聽到爭吵聲,鄭朗跑了出來,一個個要字。

但對此鄭朗不喜。

售字是沾了銅臭味,送字多少有些賣弄結交之嫌,何苦。想了一下道:「嚴掌櫃,我來。」

從中挑出了一些典型的字,大約有一百多幅,說道:「你將它裱一裱,放在客堂牆壁上。」

是繼續回報嚴掌櫃的,這麼多頓山珍海味吃下去,小四子身體都長得快起來,往客堂一掛,也是一件雅事,能替他招來生意。而且這些字都是獨成一體,對宋代書法變革也許能產生積極的意義。天下的人才不要太多,只是沒有好的指路人罷了!

同時也是他的心路過程,進一步給更多人指導。

要字免談,要看,這麼多字體,慢慢看去,也省得自己麻煩。

人多,幫忙的人也多,不一會兒一百多幅書畫掛滿了若大的客堂四周牆壁。

但鄭朗立即跑了。不知道是誰將消息傳出去的,從外面湧進來許多觀看的人。你們慢慢看吧,我還是閃。

來到了後院,對四兒說道:「給我沏一杯茶。」

現在他的字不能稱為家,還需要繼續熟練磨合圓融,可有了明確的方向,心中一口憋悶好久的郁氣也就散去,連腦袋都覺得很清爽乾淨。這才明白神清氣爽成語的真正含義。

四兒高興的煮茶沏茶。

江杏兒撒著嬌,道:「鄭郎,我還要看你的字。」

「好,我再寫幾個給你看看。」

自己領悟了,這個小書獃子還沒有領悟,繼續糾纏在二王與董趙體裡不能自撥。又看著自己的字,眼熱起來,學著寫,讓自己制止住了。不然更糟糕。

一行漂亮有神的大字從筆尖流淌出來,江杏兒看得癡了,忽然倒在他懷中,媚聲道:「鄭郎,人家都說奴命好,現在奴才覺得奴好幸福。」

「不是你命好,是你無賴,賴上我的。」

「奴要賴你一輩子。」

「一輩子……」

「嗯。」說完了害羞的用頭鑽到鄭郎肩膀後面。

不過鄭朗意思與她相左,此時忽然冒出幾個大舅哥的影子。

書法不急了,確定了方向,可以慢慢寫。下面是選畫,還是選琴,不由沉思起來。這時候,鄭朗又想到了那個美艷的「大家」。

第一百一十章 閉門羹(上)

「大哥,我們回去吧。」鄭朗的二舅哥勸道。再不回去,新娘子進門,卻找不到新郎官了。

鄭朗在閉關,崔家兄妹四人也沒有回去。京城的繁華,誰不留戀呢?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們也在等……不過崔嫻似乎做了一件錯事,這段時間變得溫柔多了。

然而三個哥哥看著她,卻總是笑,不是一家人,就不能進一家門。腦海裡浮現出若干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但就是沒有想到居然是那樣……

正在這時候,三弟興沖沖的跑進來說道:「破了,破了。」

二弟茫然問道:「什麼破了。」

「妹、鄭家子破了。」崔嫻不在的時候,哥仨都喊妹夫,但在了,不敢喊。

「真讓他想出來了?」大哥欣喜的問。

崔家四兄妹,只有大舅哥與崔嫻知道這一破的含義,也知道有多難。

所以賴在京城不走,就想等這個奇跡發生。

「我們去看看。」說完了,大哥站了起來。

「去,別忘記帶幾幅他的字回來。」崔嫻弱弱的說。

「僅是輕薄子的字,不入你的法眼……」大哥還沒說完,就逃了出去,接著一杯水潑到他腳底下,差一點就潑到他身上。哈哈大笑,三兄弟離開。

……

鄭朗沒有立即離開,繼續關在房間裡寫字,必須將它鞏固,以免曇花一現,不管在多少大佬眼中,字僅是一個小道,可來得太辛苦了。

第二天他才出門,第一個拜訪的是一位大佬。

但對這一行,鄭朗沒有抱多少大希望,不是因為這個大佬脾氣不好,相反,他也是一個性格溫和的長者,甚至因為他的進諫,地方判死刑可以復奏的制度再度恢復。

可這個人脾氣很怪,比文彥博還要怪。

來到工部郎中燕肅府上,遞了拜帖,心中忐忑不安的等候著。

此人不僅官做得好,而且多才多藝,他來拜訪燕肅僅是觀畫的,可燕肅還有其他的才能,才巧思。比如複製成功了指南車與記裡鼓車,記裡鼓車是一種利用齒輪原理,每行一里會自動打一下鼓的裝置,可以說它是中國古代機器人。但遺憾的是它一直沒有派上很大的用場,於是多次失傳,又多次複製,最後完全失傳。

除了複製外,他還發明了計時器——蓮花漏,改善了舊漏刻的許多弊端,使漏刻變得更精確。

後者不是鄭朗所要學習的,也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他的畫。工詩善畫,以詩入畫,可以說是他開了宋朝文人畫的先河。

不過此次能不能成功,鄭朗十分擔心。

不知道鄭朗來意,燕肅很客氣,居然半開中門讓他進去。

古代接客很有講究的,一個是角門,一個是小開中門,一個是半開中門,一個是全開中門。現在鄭朗無論到那一個六部郎中家拜訪,不可能讓人家大開中門的。

那不叫愛才,是叫流媚。

半開中門,就算很客氣的了。

「燕郎中是一個好人。」江杏兒說道。

「是好人,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們都不要插言。」

「喏。」

走了進去,燕肅很客氣的問道:「鄭家子,某不善長書法,為何來某家中?」

「非是書法,書法已告一段落,小子前來是為了繪畫……」

「你著重於書法,某不好言,畢竟讀書人要用它來寫字。繪畫是何道!」

是啊,這時候繪畫有什麼地位呢?書畫院裡是養了許多書法好手與繪畫好手,可終歸為士大夫所鄙。士大夫也繪畫,那僅是為了陶冶情操的。畫得好畫不好,無所謂。

若是象鄭朗這樣興師動眾的上門拜訪,那是著了下乘。

不過鄭朗心裡面不服氣,你說它是何道,似乎你也用了不少精力在上面吧?然而想到他的種種,自動沒有提。從容道:「燕郎中,我也知道它是何道,但僅是愛好,非是書道,小子不會為它瘋狂。其實畫道僅是觀摩一下,不管得與不得,數日後我也要離開京城,返回鄭州了。自此以後安心讀書,準備科考。否則與崔家的約定,小子恐怕難以完成。」

心中很不贊成的,什麼叫小道,什麼叫大道?難道做官就是大道?若不是你有一手好畫技,恐怕後人都未必知道你的大名!

但在現在的大背景下,他不能說出來。

書法還能說一些,像他這樣上門求一個士大夫的畫技,很不好的。打一個比喻,就像讓現在一個文官,像武夫一樣提著兵器親自作戰。或者讓鄭朗當著眾人的面,像小丑一樣跳一支舞蹈。

因此說得很委婉,很平和,又說道:「還望燕郎中賜教。」

「你已經偏了太多。」

「並沒有偏太多,只是愛好,畫琴略好,但不會影響正業,書法之事已不再困阻小子。」

燕肅還是不贊成,不過給了他一份面子,讓僕人拿出他畫的幾幅畫,給鄭朗觀看。

這是很難得的了,此人所作的畫多藏於御府,比如京師太常寺、翰林學士院這些重要的地方,皆是平常老百姓進不去的所在。從來不送畫於任何人,就連米芾只見過一幅燕肅畫給自己女兒的作品。

今天燕肅能讓他看幾幅畫,已經給了天大的面子。

畫是好畫,有人說他師承李成,對也不對,不僅是李成,還有宗炳、王維,皆是那種高潔的隱士人物,雖在朝為官,可心性超然。因此作畫時很少設色,圖畫渾然天成,意境雅淡。真數起來,現在在世的著名畫家當中,他足以傲然名列前十!但這不是鄭朗所需要的,他不是來看畫,腦海裡還有一幅燕肅的《春山圖》。這樣看,而不現場觀摩他繪畫過程,幾乎沒有任何受益。可自己又不能強求,怏怏不樂的離開燕家。

「不就是一幅畫,有什麼了不起!」江杏兒果然憤憤不平的說道。

「不能這樣說,八大王知道麼?」

「知道,定王。」

也就是後來演義中的八賢王,趙匡義共有九子,先後亡故,僅存趙元儼一個碩果。為人端嚴,時人皆畏。所以百姓稱他為八大王,八賢王是後來的說法,現在還沒有。

鄭朗又說道:「前幾年,燕郎中擔任定王府記事參軍時,八大王向他求一幅畫,結果一筆不與。」

一筆都不肯為八賢王畫。

「不會吧?」江杏兒瞪大眼睛,不相信的問。

「什麼會不會?這是宋朝文人的幸福,就像我,看到太后有沒有害怕過。做得對,我能誇獎,做得錯,就是我是一介布衣,照樣敢批評。」說到這裡,鄭朗笑了起來。

古怪的朝代,古怪的制度,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江杏兒終於沒有怨言了,人家八大王那麼高的地位,都不贈畫,自家小主人比起八大王,似乎差了不是一點半點啊。

接著去拜訪第二個人,此人是一介布衣,鄭朗同樣心中沒有任何把握。其他的人好辦了。要麼還有一個人,有可能在終南山,有可能在華山,這人是他最想拜見的,不過會不會賜教,鄭朗也沒有任何把握。

第一百一十一章 閉門羹(下)

這個人叫宋澥,已故大臣宋溫舒之子,宋湜的弟弟。

於宋太宗年間,兄弟倆前後考中進士,但與宋湜不同,宋澥考中進士後,一不做官,二不進畫院,關在家中,只是看書,畫山水林石。宋太宗時,進士名額漸漸多起來,可與現在的名額相比,依然很少。那時候考進士的難度更高。

這麼辛苦的讀書科考做什麼的?不正是為了中榜,然後做官。

聞聽此事後趙匡義愕然。

然而人家就是不做官,俺考進士是俺的才能,但是皇帝老兒,可俺不想為你打工,又怎麼著?

沒辦法了。

生性高潔如此,更不用說畫,任何人求畫都不給,我喜歡畫畫,僅是娛樂自己的,幹嘛拿給你看。只有哥哥宋湜看到他幾幅畫,人間多不見其跡。死了後很久,僅有《煙嵐曉景》、《奔灘怪石》幾幅圖畫流傳於世間,隨後也消失了。大約天上的神仙也不喜難得的高士作品,讓凡夫俗子污染吧。

他本來是長安人,後來父兄皆為朝廷高官,舉家搬來了汴梁城,人此時也在京城裡。

知道他的歷史,因此,鄭朗更抱著僥倖的心理前來宋府。或者此時宋澥已經高齡,性格說不定轉變了一些。

遞了拜帖。

宋澥看到拜貼說了一句:「不見。」

宋夫人勸道:「官人,為何不見?那是小神童。」

「非是小神童,乃是種放之流,那家小娘子說得對,此乃輕薄浮浪之輩。」

北宋的優容政策,使北宋出現了許多怪胎。種放就是其中之一。

他幾個哥哥棄文從武,出息不大,不過後代很不了起,出了鼎鼎大名的種家將。種放自己學文,作為小吏的父親讓種放參加科舉。大約感到自己才能不夠,沒有敢去。父親死後,帶著老娘隱居在終南山。陝西轉運使宋惟干聽說後,向宋太宗推薦,趙匡義聽說後很感興趣,便詔他進京。可老種沒有搭理。原因據說二。第一個原因是老娘反對,你好好隱居的啥,怎麼隱居到皇帝都來找你啦?我要離開你,到深山老林獨活。老娘這一說,老種不敢進京了。不大可信。第二個原因是他剛起程,就遇到了貶官回來的好友張賀,說了一句話,你現在應召幹嘛,能給你一個什麼官職?是一縣主薄還是縣尉?馬上裝病,這樣名氣才更大,將來機會才是大大的。老種一聽,對啊,於是不同意。

這個死不要臉的聽好友話後,老娘又死了,可朝廷又沒有動靜了,就寫信給好友宋湜,俺老娘死了,沒有錢埋,你要幫我哈!很牛叉,一個隱居的人,終南山到開封城那麼遠,居然與一個翰林做了好朋友。鄭朗這段時間認識了那麼多權貴,除了劉處是他的座師外,還沒有一個真正的高官作為他的好友,或者好長輩!

宋湜一聽不敢怠慢,與錢若水等人上書,對宋真宗說,老種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哪,先帝就看重的,現在遇到了困難,怎麼辦呢?宋真宗掏錢,賜官,第一次就賜了左司諫直昭文館,比劉處現在都矮不了多少。直接坐了火箭升到太空,然後登月亮,上火星。一直官拜到右諫議大夫,家有良田數千畝,收租子用官府驛站的交通工具,走路時與皇帝手拉著手。

等等。

這就是北宋的第一隱士所做的事。

可憐老蘇蘇洵在四川修成了那麼大名氣後,朝廷僅賜他一個小主薄,不知他想到了種放時,心中作何感想?

這個比喻有些過。

鄭朗對一些雅事物有些癡,但這些雅事物與榮華富貴並無半點關係。考慮過科舉,不僅為了崔家的親事,也為了自保,看看沒有功名的下場,幾個衙役上來抓他時,一下按到地上來一個狗啃那物事,然後上枷鎖,上了公堂不拜,再猛的來上一腳。有了功名,誰敢。可將來做什麼,鄭朗至今還沒有考慮好。

道還沒有悟好呢,如何選擇將來的目標?

可是種放那種不要臉的舉動,鄭朗是不會屑之的。

宋澥的惡評,鄭朗不知道,聞聽拒絕,雖有了準備,眼中還略略有些失望。

四兒不服氣地說道:「有什麼了不起的!」

心裡在想,不就是一個進士嗎?京城那麼多官員,對自家小主人還客客氣氣的,一個進士,會畫了一些畫,比那個工部郎中居然還要清高!至少人家給了畫觀了一下,半開了中門,將小主人迎了進去!

「休得無禮,此乃林和靖之流的高潔之人。」鄭朗阻住了她,然後施了一禮離開。

但兩次受阻,使他改變了拜訪對象的順序。

本來想先拜訪大家燕文貴的,結果變成了高克明。

高畫長處是巧密,缺點是少了飄逸之妙。在畫壇歷史地位上,遠不能與陝西那個高人相比,就是與燕文貴以及燕肅相比,也稍遜一籌。不過那是整個中國畫壇歷史,放在現在,高克明的畫還有著很大的名氣。

並且此人重義輕利,人品高尚,為時人所稱。曾經有一准海富商陳某出千金求其《春龍起蛩圖》。一千金是什麼樣的概念?為史學家再三小題大作的蔡京那兩把扇子,宋徽宗僅給了兩萬錢。僅一金!放在徽宗時代,一金都不足。

鄭朗弄出的那幾個筆筒,劉處認為是四個隱者所作,在這種背景下,作價為百金。

一把絕世好琴,僅是千金左右,換作當世名家的作品,也許耗幾年時間才斫出的一把好琴,僅值幾百金。

但是高克明居然沒有同意。

此時就在畫院裡,最有名氣的一件事,是幾年後替小皇帝畫了一套《三朝訓鑒圖》,共一百幅,記錄了從宋太祖到宋真宗三代重要的一百件事,用來鏤空印刷,頒賜大臣。還沒有發生,不過已經很有名氣了,但此人依然保留著昔日山林隱士的性格,淡泊名利,與世無爭。

連續吃了兩個閉門羹,鄭朗都有些不自信,再次試一試,看看這個品性高潔的人,會不會再次拒絕。

「大郎,下面我們去拜訪什麼人啊?」不但鄭朗,就是江杏兒都讓兩次閉門羹弄得不自信起來。

「高克明。」

「這人奴聽過,畫技很好。」江杏兒雀躍起來。

「嗯。」鄭朗不置與否的嗯了一聲,他去拜訪高克明僅是借鑒,論畫技,就是這時代,也有數人比他高明的多,有的還沒有成長起來,有的是民間,史書沒有記載,難得考證,但也有數人成長起來,並且畫技大成,遠遠在高克明之上。

想到這裡,他又看了一下西方。

若要請教,哪裡一個人才是他最想請教的,可一是難以訪,二是太遠。三是摸不清楚他的態度。不能當真自己將學業放棄,前往終南山,拜在他門下學藝。

江杏兒不知道鄭朗的想法,高克明也是她心中的偶像之一,沒有想到沾到鄭朗的光,居然能親眼目睹。

只能說這孩子癡了。

既然拜訪,提前鄭朗讓宋伯打聽了一下。只幾個人,有的尋到,有的沒有尋到。宋伯徑直將牛車駛行高家門口。並不是豪宅,比劉處的府邸規模還要小得多,兩排三進三出的房屋,中間一個天井,從外面看不到裡面情形,但能看到兩個古槐盤旋而上,古枝蒼虯,直插雲霄,只是葉子落光了,剩下一些枯褐色的樹枝。

大門也是普通的大門,更沒有門房,但門口坐著一個老僕,鄭郎很恭賀的遞了拜帖。不能與燕文貴相比,可也是北宋的名家之一。鄭朗還是保持著尊敬的態度。

「你就是鄭州那個鄭家子?」老僕很好奇的打量著他。

「正是。」

「正好大郎下值,你稍等一下,我這就通稟。」

「麻煩老翁。」

「不客氣。」說著,老僕走了進去。但也未必高克明會接見,老僕是老僕,高克明是高克明。江杏兒眨著眼睛,有些擔心地看著裡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可愛貴、賤道寧(上)

「環兒,你替我問一問,客棧裡的那個廚子歲數有多大。」幾個哥哥離開後,崔嫻對環兒說道。

與鄭朗不同,崔家三兄弟來到京城後,怕委屈了小妹,先問了一下京城客棧的情況,不僅居住環境要好,燒的菜還要美味,最後才選擇了這一家。在內城,非是在外城。

這時候,所有客商經營方式,與後世相比,肯定有一些差距。大多數是粗獷的經營法。比如客棧,因為沒有多少高樓,一般三四層高,都要仰頭望,好高的大廈。

所以大多數客棧,將臨街的門面都當成了飯店來經營,以獲取更大的利潤。比如鄭朗所在的嚴記客棧,或者崔家兄妹所居住的客棧。

來到此地後,果然名不虛傳。

環兒不解地問:「小娘子,你要做什麼?」

「不要多嘴,去問一問。」

「喏。」

一會兒環兒回來稟報道:「有三個廚子,還有幾個雜娘。兩個歲數都很大了,一個五十多數,一個六十多數,還有一個只有三十幾歲。」

崔嫻心裡盤算了一下,五十多歲了,六十多歲了,還有幾個打下雜的雜娘在,不需要那麼多忌諱,於是說道:「帶我過去看一看。」

幾個大廚正在忙碌,看到這個美麗的小姑娘走進來,不解地說道:「小娘子,這裡是燒菜的地方,莫要進來。」

崔嫻衝著最年長的長者欠了一下身體說道:「大師傅,妾想跟你後面看一看如何燒菜的,擾攪則個。」

按理說,像她這般大,離出閣的時候不遠了,這個要學燒菜,懂的。

最大歲數的大廚道:「小娘子,不嫌,你就站在邊上看,但不要礙著我。」

「好。」

大廚又看著她,好奇的問:「小娘子,對方是啥郎君,以小娘子的相貌,居然要燒菜逢迎,恭賀嘍。」

道理很簡單,若男方條件不好,能讓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放下身架嗎?

環兒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小娘子,小……」

「別對我哥哥說。」崔嫻兇惡的說道。

「喏。為何……?」

「為什麼二娘始終得不到我爹爹的歡心?」

徐氏脾氣也不好,而且有些眼皮子淺,可燒得一手好菜。

「為什麼不跟大娘子學?」

「不要囉嗦!」能跟娘娘說嗎?準得讓幾個哥哥笑話死了。此時鄭朗悟字,崔嫻真有些壓力了。只不過才氣很好,傲氣也高,無論如何,不願服輸的。

環兒無奈的搖頭,即便現在學,一是不大方便,二時間短,你能學什麼?但不敢說。

……

鄭郎沒有失望,高克明親自迎了出來。

其實都無奈,除非像宋澥那樣,遠離世俗,這也有基礎的,第一個家底子好,不但有錢有勢,父兄地位又那麼高,有傲的本錢,還有足夠的經濟讓他過著逍遙的生活。第二個是進士,有功名在身,外人不得不表示尊重。

燕肅也傲,八大王向他求畫能拒絕,然而皇上或者老太太讓他作畫,能不能拒絕?這就是為朝廷打工的下場,不得不從。

高克明性子淡泊,可地位底,能拒絕商人。高官貴人的請求,敢不敢拒絕?

對鄭朗也是如此,心理不反感一方面,第二方面前程不可限量,也得罪不起。很客氣的迎到了家中,問道:「鄭小郎,來到寒舍有何貴幹?」

鄭朗手一招,江杏兒遞來畫具,有畫筆,墨硯,顏料,畫碟,色勺,水滴,畫絹。

高克明不驚奇,聽說此子求書法時,也是自己先寫,讓人觀摩,最後才讓人家寫。大約現在同樣是此意。鄭朗提起了筆,想了想,其實自己無論畫那一家的畫,效果都差不多,了無新意,僅是摹仿。

很隨性的選了唐伯虎的《茅屋清風圖》。也不是全幅都畫,不像寫字,一氣呵成,繪一幅圖畫,除非像南宋的奇才梁楷那樣玩,無論是充滿禪意的《布袋和尚圖》,或者淋漓盡致的《潑墨仙人圖》,或者《李白行吟圖》,都僅僅是廖廖幾筆,卻成了中國畫史上寫意的巔峰之作。

這一輩子,鄭朗也不想達到那個高度,無他,個人性格與經歷不同,必然也讓他無法畫出梁畫的真味。

因此,取了這幅畫的局部,之所以選擇這幅畫,是因為有一種獨特的皴法——長斧劈皴,山頭依濕墨鋪就,山石結構以中鋒拉出長線,似皴似寫,似石似是瀑布,此幅畫不是唐伯虎的代表作,可正是這個皴法,使主山體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所在。

畫山水畫,基本有四個步驟,第一步勾畫山石與樹幹景物的大結構,第二步是對山石樹木加皴,並且用細筆畫樹葉,第三步畫小樹、籐蔓、小草和遠山等,用中墨與淡墨畫樹葉,繼續破皴,第四步上色。

因此,當此畫沒有畫到一半時,這種皴法就出現了。

高克明很訝然。

實際上在這樣的交流過程中,很難說清誰受益更多,比如歐陽修,比如范仲淹,再比如周越,這是一個互動,互相受益的交流。僅是這種皴法,高克明接下來的賜教,也值得了。

就是局部,也畫了一個多時辰,這幅畫才勉強完成。

高克明卻皺起眉頭來,喃喃道:「畫是好畫,也新奇。」

無論佈局,遠近的分配,或者新畫法,果然是出自天才少年之手。不過又說道:「為何澀?」

這是最關健的問題。

不是說鄭朗畫的不快,速度很快,可他照著腦海裡的圖畫在臨摹,該快時不快,該慢的時候卻很快,畫是形似出來了。放在高克明這樣的大家眼中,立即看出它的不流暢,也就是呆板,鄭朗自己說的,沒有神,沒有靈魂。

但隨即給予了公平的評價:「不過你還小,在畫上分的心大約不多,能將畫畫到此境界,也是不簡單。」

「請教。」鄭郎道。

我畫完了,到你了。

高克明呵呵一樂,道:「好。」

也畫了一幅山水,幾片枯柳,一葉橫舟,遠處隱隱有山,符合他一慣的風格,皎潔而又清冷,善畫近景。畫法似乎也不新奇,可兩相對比,立即能讓人察覺高畫十分流暢生動,鄭畫卻有些呆拙。

兩幅畫畫完,近三更時分,鄭朗說道:「謝過賜教。」

不客氣,管你的畫人家出多少錢買,先捲起來往懷裡一放再說。高克明再次一樂,反而很喜歡,還有些小小的遺憾,他也曾到過客棧看過,那麼多字體,若放在畫上呢?是不是能想出更多像這種長斧劈皴的畫技?可惜此子前程遠大,非是自己所敢挽留下來的。畢竟畫道比書道還是更小的「道」。

回到了客棧,幾個舅哥正等得苦。大舅哥問道:「小郎,為何到現在才回來。」

「去了一趟高克明的府上,請教了一些畫技。」但主流文人很不恥畫道,怕幾個舅哥囉嗦,立即解釋道:「僅是愛好,不會為它花費多少精力,難得來一次京城,順便請教一下,包括琴技。過幾天就回去,還要安心學習。」

「這才對。」大舅哥道,雖聰明,可你不像小妹,她那純是好玩,再好學問能有什麼作用?你還要靠它贏取功名,不然小妹要等你等到什麼時候?你二十歲不急,身邊有兩個小美妹左擁右抱,可小妹怎麼辦?爹爹也是……

但四年前是什麼情況?就是這個約定,徐氏都不樂意!這點大舅哥此時卻主動遺忘了。

「為什麼你們還不回去?」鄭朗反過來不解地問他們。眼看大舅哥婚期就到了,自己上次還買了一些禮物饋贈,再不回去,難道崔家不想大舅哥結婚?

「啊哈……馬上回去。」不正等你破蛋嗎?不好明說,打了一個哈哈,又說:「聽說你想通書法了?」

「僥倖一隻腳邁進門檻裡,離登堂入室尚早。」

「寫幾個字讓我看一看。」

其他人鄭朗幾乎一率拒絕,麻煩,一旦索字就給,自己又要陷入應籌當中,索性一起不給。連今天高克明都想他留下幾字,最後主動沒有開口討要。可大舅哥討要怎麼辦?隨著摘了孟子的一段話,寫在白紙上。

現在的字一悟後,明顯能看出它比上次在崔家有了飛躍性的進步,變得更加靈動,充滿了飄逸天真爛漫之氣。大舅哥看入了神,大聲說道:「好字,好字,小妹要更急了。」

鄭朗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正憑藉著才氣,想與他較勁,好奇的問了一句:「什麼更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可愛貴、賤道寧(下)

老三急得要捂大哥的嘴巴。

大舅哥也知道自己看入了神,口誤了,急忙說道:「是這樣的,我小妹的一手字寫得也很好。她稍稍要一些強,若是看到你的字,大約會很服氣。」

無論他如何隱飾,鄭朗都能聽出一些。難不成這個小妻子要與自己在字上較一下勁?嘴角洋溢出微笑。這時候他想到的是蘇小妹的故事。「沒見過」小妻子,四兒的說法,加上大舅哥的口誤,腦海裡印象豐滿起來,漂亮,有才氣,溫柔,有些好強,有些小調皮,似乎也不錯啊。

只可惜一次也沒有看到。

要不要今年回去再去一趟崔家?

但沒有讓大舅哥難做人,並未問,談了一會兒,哥仨人也就回去了。

……

第二天吃了早晚飯,接著出去。

這次拜訪的正是燕文貴,拋開過世的,以及還沒有成長起來的,燕文貴此時畫技足以傲立於宋朝前五行列。此人一開始出身很卑微,隸籍軍卒。在宋朝,文人是天堂,軍卒就是地獄,幾乎是最低賤的一行。退伍後流落到京城,靠賣畫謀生,為畫院待詔高益發現,向宋太宗推薦,得入圖畫院為祗候。

因為出身的問題,倒不是很難見到。

聽聞鄭朗前來,燕文貴立即將門打開,熱情的迎了進去。照例還是鄭朗先作畫,選了袁耀的《桃園圖屏》局部,主要還是取其皴法,用釘頭皴與點子皴皴山石,合起來又叫鬼面皴,北宋時還沒有這種皴法,是南宋畫家關次平從太湖石得來的靈感,創造出來的。之所以選擇這種皴法,是燕文貴自己也善長小釘頭皴與小斧劈皴。

其人繪畫特點質樸而絢爛,也富有創造精神,可始終都能看到李成的影子,為後人所詬。燕畫還有一個特點,畫法細碎,因此畫面給人感覺細碎清潤可愛,缺點同樣明顯,少了骨氣!

鄭朗所選擇的桃園圖屏手法同樣很細碎,但佈局上很有講究,一塊巨大的山石從中間突起,立即使圖畫產生了一種動感與雄奇感。

這是回哺。

借鑒人家的,也要給人家好處。

說不定自己這幅模擬之作,就能讓燕文貴產生一些靈感,使畫技更加完美。

但山水畫不僅是皴法,皴法的妙用主要是用潑墨山水中的。除了潑墨山水,還有淺絳山水,多用來寫生秋景用的,勾出線條,用赭石做主體,在林木上略施花青即可。還有工筆山水,也就是細筆畫,略有些繁瑣,先打成底稿,貼在壁上,觀察刪改,再用柳炭在稿本反面一條線一條線勾過,拍上紙絹,這才制畫,水墨、淺絳、青綠、金碧、界畫,都包含在內。

若再細分,還能分成很多。

但都不是鄭朗此時研究的對象了,時間緊張,略略突破,能畫出自己的畫,心滿意足了。

一幅畫畫完,燕文貴在沉思。然後也說了他的缺點,不過不是澀,是滯,意思差不多。接著到燕文貴作畫。不管怎麼說,依然比鄭朗的畫強了許多,甚至比昨天晚上高克明的畫又多了一份潤麗之氣。

自己的繪畫有沒有給燕文貴靈感不得而知,但這兩晚的臨觀,多少給了鄭朗一些啟發。

並不大,但比原來自己強行模索要好。

第三天不用在晚上,因為此人沒有公職在身。

但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叫許道寧。他畫畫的目的不是為了畫畫,而是為了賣藥。先擺了一個攤子,開始作畫了,宋代人也喜歡看稀奇,於是全部圍了上來。看圍的人多起來,丟下畫筆,將狗頭膏藥拿出來,向路人兜售。

一個地道混江湖的,性格也是如此,看到人長得醜,馬上用畫筆將這個人的畫下來嘲諷於酒肆當中。甚至經常與人打架鬥毆,碎衣敗面,也不以為恥。

這種個性,也流顯於畫上,薄峭怒張,勁拔刷硬,缺點更明顯,過於峭厲。畫山水時喜用一筆焦墨直掃而下的長皴,頗似鄭朗在高克明家中展現出來的唐伯虎長斧皴。不但山,連遠處樹木都喜用濃墨作長條狀,少畫枝葉。所以看上去不但峭厲,也顯得狂逸。

他的性格與脾氣,使他生前讓世人不喜,直到他死後,才漸漸得到大家的承認,李成謝世范寬死,唯有長安許道寧,竟然將他列與燕文貴之上。其實應當兩人畫技相差不大,很難說高低。不過燕文貴已得到大家公認,連江杏兒一聽燕文貴的名字,立即眼中就露出狂熱。然而鄭朗說許道寧,江杏兒則是兩眼茫茫,不知何方神聖。

但拋開現在人們的成見,單論畫技,當世之中,除了陝西那尊大神傲然諸雄之外,此人的畫技絕對同樣與燕文貴一樣,排於前五位。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可能在長安賣狗皮膏藥時間賣長了,暫時的要挪一個窩,許道寧跑到京城來了。上次鄭朗無意閒逛看到他在賣藥,看著畫很眼熟,於是走過去觀察了一下,才確認是許道寧。

當時鄭朗的字正到了關健時候,沒有敢分心。前些天派宋伯打聽了一下,還在樊樓前賣藥。

鄭朗估猜著,難道他有意選擇在樊樓,心想好吸引達官貴人的注意,也像燕文貴那樣被召入國畫院?不然為什麼選擇在樊樓不離開?(注,樊樓到潘樓這一段多賣衣物珍玩字畫,樊樓在最西邊,緊挨著皇宮)

繪畫並不急,選擇觀摩的對象也不多。許道寧是最後一位了,這是刻意安排的。若是將他放在第一位,其他人會作何想?難道我的畫技居然連一個賣藥的江湖藝人都不如?

考慮到他的困境,鄭朗還備了五十兩銀子。

上了牛車,駛向樊樓。

找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這個「老江湖」。

此時。畫已經畫完,正在賣藥。大約身體很好,天很冷了,但他依然穿著一件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短狗皮裌襖,上面還沾著一些油腥污詬,光著大膀子,下面穿著一條厚麻布黑長褲,用一根麻繩繫在腰上。

手中拿著一包藥,不是狗皮膏藥,但黑乎乎的,也不知道用什麼藥材提煉出來的東西,能不能治病,更讓人懷疑。不過此人特別有力氣,一邊舉藥,一邊吆喝它的種種好處。

大約意思就是偉了的哥,吃了它能金槍不倒,腰肌勞損的,吃了它,第二天就能活蹦亂跳,上了歲數的吃了它,幾天後就能年青十歲。敢情比神仙的丹丸都管效。

嘴巴功夫很好,不時地引來一片歡笑聲。有的人看他搞怪,又是很賣力,不管怎麼說,畫到現在,又說到現在,於是真掏了錢,買了兩包這種可疑的黑藥膏,但回去會不會吃的吃兩回事。

江杏兒捂著小嘴,驚訝的說:「你找的是他?」

「是啊。」

「怎麼是他?」江杏兒出身也寒酸,可再也沒有想到鄭朗居然向這樣的人觀摩。

「英雄莫問出處,你看他的畫。」

鄭朗歎息一聲,就是這樣隨意畫出的作品,亦有可圈可點的地方,為什麼淪落至此?

分開人群,擠了進去。

起先圍觀的人愣了一下,那家的小屁孩,忽然有人認出來,道:「鄭家子。」

「忽啦!」人群全不看許道寧在裝巧賣乖了,一起盯著鄭朗。許道寧怒氣滿面的盯著鄭朗,管你是什麼鄭家子,還是李家子,敢情你一來,我大半天白忙活了。

鄭朗卻徑直走到他身邊,一拱手說道:「見過許先生。」

「啊呃。」散漫的應道。

但人群很驚訝,先生是長輩,是老師,這時代一個很尊敬的稱呼。鄭家子怎麼將這個稱呼放在這個賣膏藥的人身上?

鄭朗也不多言,又說道:「請賜教。」

說著接著許道寧的工具,沒有在紙上或者絹上作畫,而是在一個團扇上繪圖,另外許道寧所帶的顏料也不全。這是仿南宋畫家吳炳的《出水芙蓉圖》。

這幅圖最搶眼的就是那朵紅蓮花,幾乎佔去了整幅圖畫的一半的面積,剩下的就是綠葉,其餘的空間不足四分之一。很難想像這麼大面積的紅花綠葉,能艷而不俗,鮮而不火。但這幅圖畫通過顏色的搭配,明暗的分佈,空間的調整,居然就做到了。最難得的是蓮瓣的形狀、角度、色澤與光感的安排。

通過這些安排,使整幅圖畫十分亮麗而又端莊,正好與許道寧的峭拔畫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圖畫不大,可是工筆畫,十分費時間,花了兩個時辰才將它畫完。

但許道寧並沒有多少興趣,若不是吃飯的傢伙讓這個小傢伙「霸佔」,他都想提起行李,重新挪一個窩,你畫你的,我謀我的生計。飯都吃不飽了,那有心思看你的畫。

可來到京城也有一些日子,知道眼前小傢伙的名氣,又不敢象對其他人一樣,提起拳頭上去就來一頓飽拳,鬱悶的站了近兩個時辰。鄭朗在畫,外面的人是越圍越多,可真正針對的對象,根本就沒有看上兩眼。

整一個對牛彈琴。

鄭朗將筆丟下,對許道寧再次拱手道:「請。」

我畫完了,到你畫了。

然而許道寧鼻孔朝天,暈,你是誰啊,讓我畫就我畫啊。根本就沒有搭理鄭朗。

第一百一十四章 粉琴

眾人大嘩。

這一趟鄭家子出行可謂是轟轟烈烈,所找的每一人無不是大家。書道上面的歐陽修、范仲淹、文彥博大多數人沒有看到他們的字,可是才名早已名揚在外。京城的杜衍與周越更不用說了,蘇氏兄弟也薄有才氣。

畫道上數人,燕肅的畫多數人未見過,可聽說過,宋澥的畫技同樣聽聞了,但哥只是一個傳說,恐怕他的畫連皇帝都沒有看到是什麼樣子。燕文貴與高克明是大國手。

你一個賣藥的算那一門子殺出來的?

對鄭朗選擇了此人不解,也替鄭朗不值。

然而鄭朗並不生氣。

都不想悠雅?誰不想過舒服的生活?但又有幾人能做到呢?

此時許道寧連生計都成問題了,還有沒有心思與自己交流畫技?

微微一笑道:「先生那幅畫小子看中了,能否將它買給我?」

「行啊,你給多少錢?」賣狗皮膏藥與賣畫一樣,只要有錢就行。

「五十兩銀子如何?」

圍觀的人再次嘩然,有的喊道:「鄭家郎,多啦,給了一百個銅板,就樂死他。」

「不能給,小哥子,不值。」

是多了,陳某出千金是特例,一則那幅《春龍起墊圖》乃是高克明得意之作,二是商人的地位仍遠遠趕不上士大夫,就像後來的切爾西與曼城買球員,明明一千萬的身份,輪到他們買就變成了三千萬。真實的行情,像黃克明與燕文貴這幾個頂級大家的大幅佳作在一百金開外,當然,若是代表作,比如燕文貴的《江山樓觀圖》,再多的錢帛都不好衡量。再次一點的大幅或者難得精緻雅約的小幅只有幾十金。若是尋常的小幅,同樣不過在幾兩銀子到幾十兩銀子之間。

只論畫,許道寧剛剛畫的這幅《秋山圖》頂多十兩銀子。這是拋開名氣的,若是現在賣,鄭郎這幅仿《芙蓉出水圖》很有可能能讓人用幾十兩銀子買走,許道寧這幅畫有可能都沒有人出五百個銅板去買它。

許道寧一張老臉終於漲紅了,嚅嚅道:「不值,多了。」

「不多,他日君之畫技必然名揚天下,只是現在還沒有慧眼相識。」鄭朗很溫和的說道。宋代有許多讓後人啼笑皆非的怪人,許道寧也是其中之一,可多半卻是生計所迫。若是他像燕文貴一樣,被畫院賞中,會不會如此呢?又伸手道:「請。」

五十兩銀子收下了,許道寧此刻三斗米就讓他折了腰,況且五十兩銀子!認真的畫了起來。這一次是一個中軸,也畫得更用心。直到傍晚這幅畫才畫好,鄭朗就站在邊上看。因為畫得仔細,單論畫技,這幅《春山林溪圖》已不亞於他的名作《漁父圖》多少。僅這幅圖,不論觀摩帶給他的啟發,五十兩銀子也值了。

「謝過。」鄭朗接過畫,再次施禮,上了牛車離去。來就是來,走就是走,從來不拖泥帶水,因此姿態很瀟灑。許多百姓眺望著他的背影消失,然後艷羨的看著許道寧。明天這個賣藥的就名揚京城了。

事實也如此,第二天終於有人登門求畫,先是商賈,後來逐漸名氣起來了,他的畫得到更多的人承認,居然都有士大夫向他求畫。不過這小子死性不改,有了錢,狂吃狂喝,老酒吃高了,在京城與一哥子發生了衝突,將這個哥子打得半死,結果又逃回了長安。前面到了長安城,後面就被衙役圍上,賠了一大筆錢,知道是他的稟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案哭笑不得的消結。

然而這種稟性,打死國畫院的官員,也不敢將他納入畫院中來。老小子,行徑太過惡劣!

……

繪畫不僅是山水,還有人物、畜獸、花木翎毛、鬼神、屋舍,這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藝術。

但鄭朗此行到此為止了,反對的人多,這一點很讓鄭朗感到無力,自己畫技還跟不上來,過於求急,效果不會很大,又不敢分太多的心。因此觀摩了三個大家足矣。

還是很他帶來一些收穫的,不過這個收穫眼下是一粒種籽,還要等它發芽、長大、開花、結果,最後才能收穫。

於是轉到另一行當去了,琴。

第一個對象就是柳玉娘,當初還有一個約定要承諾。

吃了晚飯,來到紅嶂館,讓一個龜奴通稟一聲。不久後,柳玉娘身穿著一件大紅毛氅,迎了出來,來到鄭朗面前,伸出酥嫩的小手交疊在小腹上,按腿叩首,手撫鬢角。也就是萬福禮,非是滿清的萬福禮,而是宋代的撫鬢萬福禮。

略過隆重,一般女子欠一下身,就表示行過禮了。

這是表示對鄭朗尊重的。

「不敢當。」鄭朗虛扶了一下,帶著江杏兒與四兒來到柳玉娘的香閨。柳玉娘有些幽怨,心裡想到,你到我閨房裡,幹嘛帶兩個小姑娘一道過來,又不大好說。鬱悶的將鄭朗帶進了閨房,這是鄭朗第二次進入妓院行首的香閣,看了看,紅被疊浪,青帳卷雲,脂粉味也很重,香氣襲人。相比於江杏兒那間簡約的閨閣,柳玉芳的閨閣更濃艷一些,也多了一層曖昧的氣息。

屋內也生起了炭火,溫暖如春,柳玉娘脫下了大氅,裡面是一件寶榴紅敞口薄紗長裙,裡面一件鵝黃色的胸圍。略略有些暴露,可也不算過份。不過因為胸脯很大,一變腰時,一對玉乳隱隱隱欲現。衣著不算暴露,可這樣反而更讓人心猿意馬。

鄭朗歎息一聲,可惜了好名字。本名叫柳玉芳,不過宋代喜歡稱為女子為娘,所以多叫柳玉娘,這個名字很純潔的,然而這個女子雖沒有打過什麼交道,但絕對深諳歡場真味,在紅場中滾打不休的艷妓,與清純無半點關係。

但自己只是能聽聽她的琴,無所謂。

柳玉娘很客氣,又讓丫環沏茶,端上來一盆果子,熱情招待。鄭朗說道:「打擾了,我想聽一聽你的琴。」

「喏。」更失望。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又不想真與這個少年人發生什麼,要的是這個勢,兩次赴京,第一次入閣,是自己的閣,事情傳出去,自己奪琴風波也自然消解,於是臉上再度浮現微笑,道:「奴敢不奉命。」

彈了幾首雅曲。

京城的貴人多,因此多以雅曲為主。什麼樂鄭朗不計較,好曲子他腦海裡更多。關健是觀摩她的手法。單論琴技,柳玉娘名滿京師,的確遠在陳四娘之上。

然而聽了幾曲後,鄭朗再度感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方,一邊聽一邊想,忽然想明白。區別就是心性!

琴曲最烈最孤最傲,一度都讓統治者拒之雅樂器之門,正是這種孤傲之意。琴彈得好的人,都有一種冷傲的氣質,比如嵇康,柳玉娘琴技絕對有了,可心性不夠。因此,琴音在她手底下滑出,流於艷媚。說通俗一點,人家彈琴是賦雅興,發心性,她彈琴,是為了「色」服務的。上哪兒尋找高潔之意?

想到這裡,也觀摩了近一個時辰,決定離開。

再說,是男人總有一點那個念頭,在這種香艷的環境下,柳玉娘穿著清涼,彎腰撫琴時,雪白的雙峰時隱時現,軟香膩人,就是鄭朗,又能分出幾分心思去觀琴?

「這就離開?」

「時間不早,打擾了。」

「奴送你一送。」大約有些慌,手一撩,髮簪被她撩到地上,一縷烏絲立即披散下來,但沒有管,草草的將大氅重新披上,都沒有系嚴密,露出胸前一堆雪白,就將鄭朗送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但走出來,別的狎客不是這樣看的,柳玉娘頭髮散亂,衣冠不整,似乎臉上有些潮紅,額頭上還涔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看到她香艷的模樣,一些狎客露出會心的微笑,甚至有人在心裡想,鄭家子為什麼還帶著兩個小姑娘進去,難不成……?

第一百一十五章 高山流水

鄭朗知道她這樣做,有一些用意的。但也不生氣。

外面傳言自己風流成性,雖過,也不是捕風捉影,看看自己身邊兩個小美妹,不用風流如何作解?

對這種場所,也不是很排斥,偶爾來一來,權當放鬆的。只是現在自己時間緊,歲數又小,還沒有到玩樂放鬆的時候。

送至門口柳玉娘欠下身體,道:「鄭朗保重,奴不送了。」

「謝過大家賜琴。」

「這是奴的榮幸,不過下一次鄭郎來京城,奴想看看你戴花的模樣(指殿試高中遊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鄭朗哈哈一笑,挾著兩個小美妹,上了牛車。但經柳玉娘一些暗挑,這一夜春夢不停。第二天江杏兒進來替他收拾衣服,臉紅紅的道:「鄭郎,若想,奴今天晚上陪你……」

「又來了。」繼續敲她的小腦袋。終是自己還小了些,再等等……

今天同樣是白天出行,但在城外。

牛車來到城外一個小村莊邊上,村莊的旁邊是一個小道莊。所拜訪的對象正在這所道觀裡。

駛了過去,拍了拍道莊的門,裡面一個中年道人將門打開,問道:「小郎君,你要找誰?」

「請問衛中正在不在?」

「某就是。」

「見過衛道長。」

「你是……」

鄭朗將來意一說。

衛中正有些好奇的問:「你就是鄭州的那個鄭家子?」

「是。」

「請進。」衛中正讓他們進去,此時未揚名,寄住在這個道觀,十分寒酸。

「鄙所簡陋,恕罪則個。」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何陋之有?」

「哈哈,鄭小朗果然是一個雅人。不過我不解,你身後小婢所捧之琴也是一把好琴,為何還要求琴?」

「那是先父遺留的亡物,小子不敢棄。這是為了另一個人……」這些人半隱半出,品性高潔,鄭朗也沒有隱瞞,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好。」石中正肅然起敬。

僅是教了數月的琴技,居然讓這少年如此放在心上。並且那女的身份是如此的寒賤。眼睛又轉了轉,道:「琴我手中還有一把,擇日就要斫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聽聞小郎書畫之藝,舉世無雙,能否送一幅字畫給我?」

「喏,道長之言,敢不從命。」

說完了,替石中正畫了一幅《知音圖》。正面借用了陝西的那位大神名作《谿山行旅圖》畫意,畫了三座大山,同樣佔據了畫面的三分之二面積,但略有不同,除了借用了他的雨點皴皴山石外,略加了唐伯虎的長斧劈皴,山體更加險峻高大雄奇,山也不一樣,那是從三門峽看到的山,並且刻意僅畫了一座山頂,其他的兩座只畫到山腰部分,表達了山之高,以至畫面都容納不了。

在這種壓迫雄詭的大山下,用了小斧皴與小釘頭皴,與卷雲皴勾勒更細碎的近景。一道瀑布茫茫從山上而來,會成小溪流下山腳下的大河裡。河邊有樹,有石。石上坐著一個樵夫。河裡有一艘船隻,船頭上坐著一個長者,正在撫琴,另外還有一個童子默然站在邊上伺立。

嚴格意義上,這是鄭朗第一次畫出自己的圖畫。

還有大雜燴的嫌疑,拼湊與斧鑿的痕跡十分明顯。不過這四年來畫了許多畫,這兩天又觀摩了三名頂級大作作畫,給了他一些啟迪。拋去缺點不談,整幅畫從氣勢,到喻意、佈局、構圖都算得上良作。特別是三座大山的雄奇與近景的細碎柔和古樸,對視覺更產生了衝擊力。

畫很大,近一米高,四十多公分寬。鄭朗從上午太陽日上三竿開始畫,一直畫到天微黑,才吃力的將它完成。

很難說值與不值,想斫一把好琴,材料充足,也要幾月時間,若材料不充足,以現在的工藝與條件,有可能需花費幾年辰光。

況且情義本來就是無價的,不能單純的用金錢去衡量。

「好畫,可否寫字?」

「好。」鄭朗答道。提起毛筆又寫下了行小詩:伯牙銷魂楚宮前,彩舫揚帆楚江邊。

澹然碧水拽殘日,曲氤環山飄寒煙。

停棹泊舟望楓晚,對月輕吟鳳尾弦。

曲末有客礁上贊,高山流水便不散!

還是講高山流水知音的故事。晉國的士大夫伯牙是楚人,晉王派伯牙出使楚國。完成了差事後,省視鄉里,與諸人友依依惜別,登上了楚王撥出的船隻往回返程。在路上泊了下來,對月撫琴。忽然聽到草叢中有動靜,士兵下去,抓來了一個樵夫。問其原因,原來砍柴晚了,正好聽伯牙彈琴,覺得妙,於是潛於礁上草叢中。

伯牙大笑,汝也聽彈。但小看了人,此人名叫子期,一番交談,讓伯牙心折,於是為之撫琴,試其真正本領。一弄琴弦,心有高山,子期說:「美哉洋洋乎,意在高山也。」琴音一改,又說:「美哉洋洋乎,其志在水。」讓伯牙更為心折,憐才意起,贈金勸其苦讀。

第二次出使楚國,刻意去尋子期,誰知道子期自他勸說後,白天砍柴,晚上苦讀,心力耗盡,染疾身亡。伯牙來到子期墳前大哭,哭完後說道,子期不在,誰能聽懂我的琴音。將鳳尾琴摔碎,自此不彈琴了。

這是琴史上的美事,可結局終是慘了些。於是鄭朗詩中僅摘了前面的故事,用了便不散結束。也是取了雅意。

「好字,好詩。」衛中正喜不自勝,又說道:「小郎可否為我彈一曲高山流水。」

這句話有喻意的,我是子期,你將會是晉國的士大夫的伯牙,前途無量。

換一般人,要麼真會彈起來,那就不美了。要麼會悖然大怒,那更不能碰這些雅物事了。

鄭朗微微一笑道:「我們合奏如何?」

「好!」

兩人取琴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此時小村莊也讓他們驚動了。衛中正沒有名氣,可此時鄭朗風頭正勁,來了許多圍觀的百姓。但兩人仿若不覺,一邊彈奏一邊對著微笑。

曲罷,兩人再次哈哈大笑,也不告別,太俗了!

一邊笑鄭朗一邊抱琴登上牛車,返回客棧去。

斫琴師一般琴技都很好的,自己都不會彈,如何斫出好琴,這不是後世的工業化。不過想要進步,還要另尋高人。

這次所尋訪的一個人才是真正的古琴大師,高僧知日。

也是北宋時很有名氣的一段傳承,其源於琴師朱文濟,為天下人公認為琴技第一。趙匡義將哥哥與侄子莫名其妙弄死了,怕天下人不服,於是弄出了許多名堂,替自己正名。包括對琴弦的改造,想將七絃琴改為九絃琴,想與周文王試比高低。

這一改很是莫明。本來五弦有遺音彈不出來,於是後人增二弦補闕,正好七弦,盡得音妙。而且寬度也正好,否則成了九弦,手不大的,根本夠不著。或者一擠,弦與弦之間的距離同樣有著嚴格標準,擠到一起扎窩兒,還能有什麼音色。朱文濟面對趙匡義的壓力,始終不同意。

古琴才沒有讓趙匡義糟蹋掉。

其人早死,於是傳其門人夷中大師。但夷中同樣也死去了。夷中又將琴技傳給了知日與義海,後者比前者琴技更高明,但此時去了越州法華山練琴。到越州去觀摩一下琴技,那是不可能的。

可知日在京城的一家寺廟裡。

拜訪的對象正是他。

寺廟不大,但是遞了名帖進去後,小和尚跑出來說道:「鄭家小郎,我家師父說不見。」

居然再度吃了閉門羹!

鄭朗沒有氣妥,反正要等衛中正的琴,還有十來天時間。於是坐在寺院門口,將古琴放在石頭上,開始彈奏起來,先彈《秋江夜月》,宋代肯定沒有,最早見於明代,根據張繼的那首名詩月落烏啼霜滿天譜寫的,其中有一個特殊的指法,叫打圓,用它描寫鐘聲,很有意思的一個技法。

大和尚,你心動不心動?

一曲結束,沒動靜。再來,又是明人根據蘇東坡與一妓女相愛故事改編的《古琴吟》。曲子很幽怨。

然後又到了《春曉吟》,一團和氣!春風滿面!

再到姜夔的《古怨》,有激昂壯烈,也有苦悶悲憤。

接著又轉到了《雙鶴聽泉》,超然出塵。

寺院的大門再度打開了,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大和尚走了出來,說道:「阿彌陀佛,小施主,你太刮躁了。」

但接下來說了一句讓江杏兒與四兒膛目結舌的話:「這些好曲子,生生讓小施放埋汰,作孽啊作孽!」

第一百一十六章 談生意

「大和尚,出家人講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子有沒有埋汰這些曲子,與大和尚有何關係?」鄭朗微微笑道。

據傳這個知日高僧隱居此寺中,只知道他琴技很高明,然而無論什麼達官貴人求他鼓一曲,都不答應。想他出面,只能用非常辦法對付。

「阿彌陀佛,小施主,你是刻意誘老衲犯下貪嗔罪過。」

「沒有啊,難道你寺院門口禁止我彈琴嗎?四兒,將那幾本琴譜拿來。」

「喏。」

提前寫了十首古琴曲,對此鄭朗不在意,正如大和尚所說的那樣,以自己現在的琴技,這些好曲子在自己手上是有些埋汰了。並且自己分心太多,放在大和尚手中,才能真正將它發揚光大。

這也是一種雅量。

與他授新皴法,以及將那些字貼於嚴家客棧的牆壁上同是一理。百家齊放,才能讓這個民族有一個更好的文化氛圍。

不過時間緊,僅默寫出十首琴曲。還有也不能一下子塞給老和尚,會驚奇它的出處,以後又不好吊老和尚的胃口。才四十不到,還有幾十年好活,以後慢慢來。

十首曲子當中,就有剛才彈琴的五首曲子。

接著了曲譜,一本本的翻,他在翻,知日的眼睛珠子就跟著他的手在動。鄭朗歎了一口氣,道:「小子本來好心前來賜譜,沒有想到人家出家人四大皆空,讓小子失望啊,杏兒將火舌拿來。」

「喏。」江杏兒看到知日急得抓耳撓腮,笑嘻嘻的拿來火舌。

不能燒,大和尚一把搶過火舌,道:「小施主,有何條件,請講來。」

覺得很不好,又唸了一聲佛:「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給你一曲,傳我一年琴技。」

「那不行,小施主本來以學業為主,耽擱小施主時間,老衲也不得清靜。十曲。」知日數了一下道:「十天。」

「大和尚,你豈止是貪,簡單太貪婪了,古今往來,有多少琴曲留傳下來,居然一曲只授我一天琴技,諸位鄉親,有沒有這個理兒?」這一鬧圍上了許多香客。

一個個感到很搞笑,有人湊著熱鬧道:「小郎說得對,大師條件太低了。」

大和尚無奈,只好又道:「一曲二日。」

「太少,一曲半年。」

「小施主,一曲半年,十曲五年,難道小施主不參加科考啦?況且你出來時久,你家中還有娘娘,不怕她們擔心,三日足矣,十曲一月,你也要回去過元旦。」看來大和尚也不是真正不關心世事,聽說了一些鄭朗的情況。

這一說,也有理。

「三日太少,一月一曲。」

「可你不準備回家?」

「那是小子的事。」

「百善孝為先,此舉不妥,真小施主愛琴,老衲用四日換一曲,還能趕得上元旦。」

「半月,大和尚,不要心太貪了,我是一半一半的減,你居然一天一天的加,這不像是談生意的。」

知日差一點氣得吐血,這是佛門聖地,居然是談生意!周圍的香客聽聞後,全部笑倒。知日無奈,只好又道:「五日吧,是老衲的底線。」

「十日,這也是小子的底線,若不同意,四兒準備燒,將它燒掉,我離開此地,回鄭州安心讀書去。」

「好來。」

「若是十日,你難道在京城過元旦。」

「大和尚,實際小子今年只叨擾你十幾天,其餘的寄存下來,下次來京你再償還。」

「你太憊賴。」

「小子不憊賴,大師是方外高人,小子如何說服大師?」大和尚默認下來,鄭朗也改了語氣,換成尊稱的稱謂。

「進來吧。」知日無輒了,搖著頭,在諸人的哄笑聲中將他帶進寺廟後面的禪院,接過琴譜,開始授他琴技。

這才是真正高明的師父,論琴的造詣,知日遠在柳玉娘與陳四娘之上。當然,若沒有陳四娘打下的底子,此時知日也未必有好耐心授他琴技。除非鄭朗出家為僧,落在此佛門中。

……

這件事是笑談,也是美談。劉處擔心地跑到客棧來詢問:「鄭小郎,你越走越遠了。」

「劉少監,無事,後生此次出來主要是尋字。琴畫無所謂,字尋得,任務完成了。只是承諾給人一把良琴,正在等候,琴成我就離開。況且,劉知州,後生這幾年來出來過幾次?」

劉處不能回答。

雖然這一次鬧得沸沸揚揚,然而仔細一想,也似乎沒有荒廢多少學業,四年多來,前年出來過一次,今年出來過一次,其他時間幾乎全部閉門在家苦讀了。比起其他的學子,這樣的出行,簡直是天壤之別。

「而且此次心願一了,回家後,後生也要安心苦讀,準備科考。」

「這才是正業。」

「劉少監,放心吧,後生心中有數,要等琴,權當放鬆的。要不要後生為你彈奏一首剛學來的《風入松》?」

「不能彈,以後最好都不要彈這曲子?」劉處變色地說。

這有一個來歷,當年朱文濟不同意改九弦,趙匡義偏要改,改好了後,強行朱文濟彈琴,於是朱文濟便彈了這曲子。諸大臣離得有些遠,沒有看清楚,於是一起拍馬屁,說果然新琴新曲,節奏悠美。朱文濟譏諷地說道,九弦我不會彈,臣一直用的是七弦,其他兩弦碰都沒有碰,此曲更不是新曲,而是一首老曲子《風入松》。

趙匡義與諸臣的尷尬可想而知。

但鄭朗根本不在意,馬上小皇帝就要掌權了,你當著他的面說,你爺爺當年那麼干是錯的,小皇帝也不會生氣。除非自找沒趣,在朝堂上唾沫橫飛,說你爺爺毒死了太祖皇帝。

還是有人說的,司馬光用隱晦的語氣,記錄了此事。可是後面幾個皇帝有誰怪罪過?甚至到了宋高宗時,大臣們直接將此事翻出來,強行讓宋高宗扶持趙匡胤的後代為太子。

不過嘴上喏喏。怎麼辦,這位座師就是一個膽子小的人。

得知自己學生不會再像字那樣,來一個悟畫悟琴,劉處這才放心的回去。

鄭朗是準備回去了,開始在京城採購一些物品,是帶回家給幾位娘娘的。幾位大舅哥也要動身,順便給他們備一些禮物。來到了馬步街,一邊挑選貨物,一邊閒逛。

夜晚來臨,東京城大街小巷反而變得更熱鬧。

走了幾步,聽到一陣陣喝彩聲,擠過去看,見到兩個大漢手舞著長槍,槍技十分精湛,不時的做出互鬥的樣子,驚險萬分,引得旁者不停的喝彩。鄭朗也鼓起了掌。

其實宋朝人不懦弱,懦弱的是畸形的國策,有的武人很牛,比如澶淵之盟前遼國入侵,二十多萬大軍壓境,先是進攻威虜軍城,與北宋勇將魏能戰了戰,耗了一些兵力,魏能後撤,契丹人壓上,結果後面另一個更猛的人率軍殺了出來,張凝,一年多前在一把大雨中殺上長城口,生生斬殺了兩萬遼軍的勇將。契丹人在這兩個勇將的衝擊下,大敗。

威虜城不好啃,轉向了北平寨,可這個人更不好啃,田敏,只有五千人馬,不守反攻,主動出擊!用少數步兵居然戰勝了多數契丹騎兵。但還不滿足,就帶著這幾千步兵,趁夜殺進二十多萬契丹大軍中,差一點將宋真宗那個乾弟弟契丹皇帝給活捉了。

這才是真實的宋軍。

啃得大門牙都掉了好幾顆,只好再轉,轉到了保州。這個對象就好啃了嗎?楊六郎!

也沒有讓楊六郎出戰,前鋒軍衝向保州,在一個密林裡遭到一片箭雨襲擊,只好下馬,下馬還是射,死了許多人,契丹人只好退走。既然是這麼龐大大軍的前鋒,最少也有五六千人吧。可真正放箭的宋軍有多少人?十人!僅是楊六郎手下小校孫密率領出來的十名斥候。

契丹人聽到真相後全部傻眼了,還是早讓為妙,這個恐怕啃都啃不起。於是又在草城川與宋朝大將高繼勳交起手來,高繼勳讓賈宗在寒光嶺下設伏。但你設了伏,契丹人未必進去。這沒有關係,帶著人就殺過去了,勇猛不可阻擋,將契丹人像趕羊一樣趕到寒光嶺,此戰就擊斃了一萬多契丹戰士。

可是後來宋真宗與一群文臣讓主帥王超設什麼軍陣,以為他們都有趙匡胤的本領呢,結果十幾萬人在哪兒不打仗,擺陣了,讓契丹人利用騎兵的機動性,繞道殺進中原,澶淵城下。

聽了聽,聽到了兩個大漢的來歷。又是退伍的軍卒,被逼無奈,來京城賣藝討生活的。

對這些武人鄭朗實際從內心深處很敬重。

一回槍舞完了,其中的年長兵大哥拿著托盤來到眾人面前乞賞。

鄭朗從懷中掏出一錠碎銀,大約有三兩多重,扔到托盤裡。

兵大哥一愣。

「無妨,國家太平無家,百姓安居樂業,有你們的功勞。」宋代對文臣太優容,可對武人太苛薄了。這是他內心的話。說完了,見到諸人一起盯著他,京城此時認識他的人太多,趕緊閃吧。上了牛車,打算返回客棧。

剛到街道的轉彎處,五個大漢凶狠的撲上來。其中一個身體靈活,一拳就打在他臉上,打得鄭朗眼睛冒金星。

是誰揍我?

此念僅是一眨眼的功夫,鄭朗就做出了反應,五個大漢來勢洶洶,自己是小孩子,兩個小美妹,一個老宋,如何能敵。並且有可能連杏兒他們都能拖下水,被狠揍一番。第二拳還沒有上來,從牛車那邊跳了下去,向剛才那兩個兵哥處一路狂奔。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人物(上)

前面的大漢爬上車子,跳下來,其他四名大漢從兩邊包抄,也追了上來。

鄭朗心中狂暈。

俺是在宋代,不是在唐朝,唐朝遊俠多,連宰相節度使都敢刺殺,但宋代多會發生這樣的事?況且還是在全國最熱鬧的街區。

因為車子隔了隔,鄭朗智商發達,反應靈敏,逃得快,僅挨了一記老拳。可終是少年人,哪裡能跑過這五個成年壯漢,眼看就追上來,鄭朗大喊:「我是鄭家鄭朗,有人想害我。」

喊完了,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都喊出來了,還在追。

蒙了。

不是在鄭州,還得罪了高衙內的一群狐朋狗友,可那樣,也不過動動嘴皮子,自己不動手,誰敢真正動手?

自己在京城無怨無仇,誰犯得著派了五個人揍自己?

「不能打!」老百姓反應過來,紛紛勸阻。

但五個大漢還往前追。

就在這時候,兩桿長槍殺了過來。不是上戰場殺敵的,槍頭為了表演,防止誤傷,用的木槍頭。但人家是正規的軍旅悍卒出來的,身手非是常人相媲美。不然也不敢在京城的街頭獻藝了。

「鄭家郎,莫要擔心,某來也。」鄭朗走後,老百姓在議論,他們來京城也獻藝許久,都聽到鄭朗的傳說,不僅是給了他們銀子,還有那句話說得暖人啊!

都是粗人,但知道一點,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

年輕的漢子喝完,與歲數大一點的漢子提著兩竿槍迎了上去。

接下來的場面就像看電影一樣,五個大漢被他們殺得屁滾尿流,又不敢報出自家主人的名字嚇唬他們,狼狽不堪的逃走了。與前世的警察一樣,衙役總是等事情發生了才能趕來。

鄭朗只挨了一拳,但不是在鄭州端午節群毆,歲數差不多大小,這是一個成年人,還是一個強壯的成年人一拳,半邊臉都打得青腫起來。四兒與杏兒只是哭,衙役臉色變白了。

這事兒不是鬧著玩的。坊間裡也聽到一些傳言,從太后到皇帝,對這個少年人喜歡無比,並且才氣舉世無雙,不但出事,臉都打成這樣子,立即搜捕。但人早就跑得沒影了。

結果鬧得老程同志也親自出馬,從府上趕過來。氣得不行,打架鬥毆京城也常有,但也要看什麼人?居然打到鄭家子身上來了。別以為他只是一個沒落的官宦子弟,那身後沒有提,能提出許多人,小的包括各個對他敬佩的清流大臣言官,大的包括晏殊與宮中的老太太。

鄭朗在蒙頭,弄不清楚事情原委,程琳同樣也昏了頭。

可以想像一下,明天早朝時,言官有多少人往他身上噴口水。

但不管怎麼說,先謝過了兩位壯士,若沒有他們仗義相救,恐怕鄭朗這時候能活活讓這五人打死。那事情更大條了。問了一下名字,一個叫鍾大俊,一個曹默,皆是從陝西退下來的老兵。

又謝了兩人,然後轉向鄭朗,低聲問道:「鄭小郎,你在京城有沒有得罪過人?」

一開始還能說打錯人,可後來鄭朗都喊出自己來歷,這五人還要追著打,明顯有意針對他而來的。

鄭朗捂著臉,氣苦道:「程府尹,我無非就是學一個字,那天講了一下仁,還有後來請教了一些畫技,以及琴技……」

忽然清醒過來。

是沒有得罪人,大和尚是雅人,於其說是交換,後來看到自己喜歡,也真心在傳授。講仁,那是學術上的爭論,放在生活中無仇無怨。學畫更不用說了。難不成象燕肅那樣的大人物,還要對自己手動?

但有一個可能!

柳玉娘,這個女子相好的不要太多,她為了揚名,那天晚上刻意將頭髮亂散,說不定讓某一個人不開心。

可沒有說。

原因很簡單,在這裡敢公開想毆打自己,並且自己也非是昔日吳下陳蒙,背景來歷會很可怕。

程琳還沒有反應過來,問了問,派了衙役保護著他到了客棧。

但這件事也轟動了。

許多京城百姓在談論,認為是丟了京城人的臉。

幾個舅哥聞訊後關切的來到客棧,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們來得正好,鄭朗看著大舅哥說道:「大哥,麻煩你一件事。幫我暗中打聽一下,京城那個大家柳玉娘相好的人有誰?」

大舅哥一聽不樂意了。

「大郎,當初我準備替陳四娘買一把琴,卻被柳玉娘爭去,後來她認出我,大約怕影響她的名聲。」到了此時,鄭朗已經明白整件事的經過,徐徐說道:「那天晚上你們來的時候,她要將那把琴給我,被我拒絕。你們也知道的。後來我前去她的閨閣觀摩了一下琴技,其間並沒有發生什麼,杏兒與四兒就坐在邊上。」

四兒用力的點頭。

「為了將她打發走,承諾隔幾天去聽她奏一曲。那天就去了,但是她在紅塵裡陷得太深,琴音過媚,聽了聽不喜,也就離開。可離去時她刻意做了一些小動作。在京城除了這個過節外,並不會有其他的事,讓人派出家奴對我毆打。有可能是她那些小動作造成的誤會,可這件事得搞清楚,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原來是如此,為什麼每次你不解釋?」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為什麼要解釋?」

大舅哥不能回答。

「但你也要注意,這個人敢派家奴毆打我,對你們也是一樣。悄悄的問,對其他任何人也不要聲張。」

大舅哥答應下來。

回去後還要報告小妹。對此事小妹雖嘴上要強,可能看出來,內心十分關心,不過件事如鄭朗所猜,有可能會有些小麻煩。回到客棧,將事情經過對崔嫻說了一遍。

崔嫻沒有作聲,表面這件事再度讓人啼笑皆非。先是風雅的事,風雅得讓崔嫻都不知道這個未來的丈夫,有多雅騷了。悟了字,再度求畫,並且求到一個賣藥人身上。然後與一個斫琴師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並且贈送了他一幅據傳很不錯的畫。又找到知日大師,與他談買賣。居然用幾本琴譜逼得這位高僧生生開了先河,不得不傳他琴技。似乎還欠下了若干的債務。一系列的動作,讓崔嫻眼花繚亂。都不知道想什麼是好了。甚至差一點連崔嫻都認為他不是人類,至少在這些風雅之事上,已經超出人類的範圍。

忽然又被人揍了一頓,是該笑還是該跳。

但不是這樣的,若是如同這個未來小夫君所想,這個水很深。休要小要看了這個小夫君,身後連太后與小皇帝都隱隱的成了他的保護神。這在種情況下,就是呂夷簡這些大佬也許不會將他放在心上,可也犯不著派人揍他。

想了一會兒,低聲道:「他……說的沒錯,你要小心。同時對他說,這段時間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就不要往知日大師哪裡跑了。」

大舅哥想取笑,可不是取笑的時候,額首道:「正是。」

他們在猜測,程琳頭都大了,劉娥在皇宮聽說後,大發雷霆,這不是打鄭朗,是在拿她不當一回事。不僅老太太發出訓旨,連小皇帝也托了馮元帶話出來,讓程琳勿務要查清楚兇手,嚴懲不怠。這兩人發話,程琳豈敢怠慢?況且又有一些清臣與言臣,拿此事在做文章,更加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但他也不明白,誰個如此膽大?難不成是碰到了一個頭腦不正常的!

猜得差不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人物(下)

一開始程琳並沒有想太多,是按正常案件程序查的。沒有因,就沒有果。先找原因。也比較好找,鄭家子雖來到京城,外出時間還是很少,大多數呆在客棧裡。

讓他很佩服,沒有這份癡勁,就是再聰明也不行。所以他小小年齡,才擁有了這麼好才氣,不僅是儒學方面的,還有字。畫與琴不知。

也先從字與畫查起,拜訪過幾人,但除了宋澥外,其他的都接見了,印象也不錯。至於宋澥,那是從天上來的,連皇帝的話都不聽,犯得著對鄭家子動手嗎?

再來到琴,講仁他是親自在場,查都不用查。無論斫琴師與高僧知日,都沒有疑問之處。視線很快就集中在柳玉娘身上。命衙役將柳玉娘喊來,嚇了一下,說太后與皇上兩人都關注此案,你要老實交待與鄭家子來往的經過。

柳玉娘雖是京城有大行首,可終是行首,太后與皇帝對她同樣很遙遠。臉色變了,支支吾吾的將經過說了出來。

程琳眼中閃過不悅的神情。

在鄭朗看來,價高者得琴是天經地義,可程琳不是從後世穿越過來的,道德觀念是宋代的道德觀念。無論你是再紅的行首,也是小姐一個。從一個學子手中爭琴就是不對的。

後面很難說對錯。鄭家子去了她的閨閣,若是狎玩,那就不提了,但並不是,是觀摩琴技。這不是回報,相反的,是賞識,就像那個街頭賣藥的許道寧,這時許道寧還沒有將人打得半死,正是因為鄭家子的賞識,許多人上門求畫了。還有那個衛中正,開始有人關注他斫的琴了。

應當說鄭家子不是以直報怨,而是以仁報怨。

就是這樣,這個行首還用了一個小心機,在鄭家子身上潑了一些髒水。難怪鄭家子去了她哪裡一趟後,再沒有去……

大約問題出現在這裡。

既然問題出在這裡,他也與鄭朗產生同樣的想法,因此沒有問柳玉娘,表面上讓她回去。柳玉娘一離開,派了衙役暗中盤查,查柳玉娘與什麼人交往深,再排除一下,集中注意那麼兩三個可疑的人,這樣案子就容易破了。

其實真的很好查。

幾天後崔大郎就聽到了一個人,回到了客棧對兩個弟弟與小妹說道:「有一個人來頭很大,柳玉娘曾多次與他交往。」

「是誰?」

「趙允迪。」

聽到這個姓就知道不對了,可也未必是彼趙也,二弟問了一句:「是誰,我沒有聽說過。」

「八大王的三兒子。」

趙元儼九子先後死去,僅剩下四子,只有出身側室的趙允熙稍微有些正常外,其他三子皆不正常。二子允良喜歡睡覺,不但喜睡覺,人家是夜裡睡,他是白天睡,夜裡人家在睡覺時,他卻在活動了。允迪是第三子,喜歡優戲,這是好聽的說法,不僅是喜歡滑稽戲,還喜歡召外面的藝人到他的府上獻藝,當然,也喜歡一些美貌的妓女。四子趙允初恰恰相反,從不問財物厚薄,每天只知道誦讀經書,人皆以為不慧。

「八大王啊……」三人全部呆住,嘴中絲絲的直抽冷氣。

什麼叫大人物,這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還是崔嫻先醒悟過來,說道:「與八大王沒有關係,我聽他為人端嚴,自先帝死後,幾乎閉門不出,也犯不著與他……大哥,你還是立即通知他……讓他想一想。」

大舅哥就來到了嚴記客棧,找到了鄭朗。

鄭朗一聽眉頭皺了起來。趙元儼這時候還不算什麼,讓老太太壓得連頭都不敢抬一下。但老太太一死,作為小皇帝的唯一直系長輩,地位十分尊崇,不但入朝不拜,詔書不名,甚至還可以讓他佩劍上朝。

對此人,鄭朗也從來沒有抱過好感。儘管演義裡說他是八賢王,但自己收藏要研究歷史,碼字要研究歷史,知道得更多。論真實人品,頂多給他打六十分。有可能他的超然地位,史書將他美化,說什麼自小聰明,太宗捨不得讓他過早出宮,以便二十就封,加上他的排行,故宮中稱他為二十八太保。其實不對的,趙匡義還有一個九兒子,早亡,趙元儼是老小。有幾個父母親不偏向小兒子的?與聰明有何關係?

連後來的度娘都受了影響,胡說八道,說他團結了寇准、包拯、范仲淹、楊六郎等人,為宋朝繁榮做出了貢獻。更是屁話連篇!寇准包拯等人與趙元儼有什麼關係?將史書翻爛了,也找不到一根毛的關係。

相反,兩年後做了一件有失恩德的事,以前更做了一些荒唐的事。

但不管怎麼說,八大王終是小皇帝的親叔叔!

不過他不相信這個鼎鼎大名的八賢王會對自己怎麼樣?作為宗室,對平民百姓來說,高不可攀。但對於大臣來說,我犯不著惹你,你也犯不著惹我,越是宗室至親,越是要避嫌。

還有這個趙允迪,他也知道此人很荒唐。

然而竟然會為一個妓子派人揍自己?這中間還有一些古怪。對大舅哥說道:「嗯,我知道了,謝過大郎,這件事你們莫要對任何人提起。」

「知道了。」也不是犯傻,八大王是誰啊!

「大郎,你們也不用擔心,八大王家教很嚴。」心裡卻說道,嚴個大頭鬼啊,若是嚴,幾個兒子都不會這麼變態了。將幾個舅哥打發回去,你們是該回去了,親事還有十幾天就要舉行,再不回去,要誤事。

但鄭朗沒有走。

琴還沒有斫好,另外也在等答覆。此事就看這個八賢王如何處理,至於開封府能不能查出來,鄭朗想都沒有想,這麼粗的一根明線,難道程琳是吃乾飯的,居然看不到?若是八賢王派一個人,對他道一聲歉,此事就此揭過。

那怕是派一個僕人過來。

至於讓程琳公開嚴懲兇手,可能嗎?估計前面查出來,後面要請示老太太與小皇帝。老太太與小皇帝怎麼去說?好,程府尹,你去抓人!

根本不可能!

八賢王更不會親自登門道歉,除非自己現在是朝廷五品以上的大員。

但就擔心此事無形的化解。

等了三四天,崔家三兄弟前來辭行,崔大郎又問道:「怎麼到現在開封府還沒有查出來?」

「查出來了,可官府能不能將此案真相揭曉?」

大舅哥想了一下,頭搖了搖。除非那天當場將這五人捉住,可那兩位義士前來京城混生活,出手相助已經很是不錯,再讓他們不顧京城這灘子水有多深,直接淌進去將其他數人抓住,那是不可能的。

二郎氣憤地說道:「難道這件事就算了?」

「非是,二郎,當年我在內宮拒受千金,隨後呢,太后是不是派了羅都知帶了一千匹絹賞賜我家?」

「是,這……」

「道理一樣的,恐怕宮中兩位此時也知道事情真相,但八大王是直系宗室唯一長輩,若懲罰,宗室面子過不去。況且他們皆以為我畢竟歲數小……懂的事理少。不過會從其他方面補償,比如殿試時,可以將我的名次往前撥上一撥,或者以後出仕之時,陞遷會比別的官員快一些。這也是一種獎懲的方法。」

「原來如此,那麼你因禍得福了。」三舅哥開心的說。

「禍福相倚,禍未必要去擔心,福也不能高興太早。」

「是。」三個舅哥很滿意的離開,才華不說,就憑借這份老成與鎮定,與自家小妹也足以相般配。

但是不是如此呢?鄭朗想到了歷史這個趙允迪的為人,不怕盜賊偷,就怕賊惦記,此時這位八大王肯定在家中將趙允迪狠狠教訓一頓。那麼趙允迪會不會對自己更加記恨在心?

關健是自己地位還低了啊。

皺眉思索,忽然想到了不久後發生的一件事,大笑起來,心裡說道:無妨,八賢王,讓小子與你鬥一鬥!

第三卷 小斗八賢王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解試

「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孩兒今年想要去參加科考。」吃晚飯時,鄭朗忽然說道。

「兒,你是不是小了一點。」大娘擔心的問。

「兒只是去試一試,考中更好,考不中也能吸取教訓。」

「朗兒大了,變得懂事。」二娘幸福的說。

「兒不想長大,每長大一歲,娘娘們就老了一歲。」鄭朗發自內心說道。五年下來,才來的時候大娘不到五十歲,七娘才三十幾數,轉眼間大娘頭髮有些花白出現,美麗的六娘七娘眼角魚尾紋在加深。

七個婦人給了他幸福感,可他心中卻很惶恐不安,省怕一夜醒來,某一個娘娘發生了不幸的事。

兒子能說出這句話,七個婦人還能說什麼呢?鄭朗很幸福,七個婦人更幸福。

這一次鄭朗參加科考有些急,本來在他想法中,還要過上一年或者兩年,參加解試剛剛好。不過八大王……想要給他一些小麻煩,最好自己有半個功名在身。

並且這幾年科考的不確定性,也要試一試。

原來北宋雖然錄取率低,可幾乎一年一考。到後來漸漸變成了兩年一考,遇到特殊情況,有可能四年五年才能考一次。例如去年三月,詔權停貢舉,今年三月又詔權停貢舉。

這個詔權停貢舉,又分成兩個方面,一是指已進京的舉子所參加的省試停辦了。那麼朝廷只好拿出路費,將他們遣返回鄉。第二個就是指全國性的貢舉,包括解試以及其他的科舉,全部停下來。

甚至有時候省試都準備舉行,因為特殊的事情發生,立即中斷。比如今年,李宸妃二月死了,朝廷中停了省試。小皇帝不知道原因,想要停考,找理由太簡單了。但幾位宰相必須得找一條理由,不然事情真相揭開,奶奶的,我親生母親死了,你們還在科考熱鬧湊興,一輩子仕途到此結束。

因此前者,不影響解試的正常舉行,比如明年似乎又中詔停貢舉,然而秋後解試照樣舉行,考中的舉子們一個個像趕羊一樣趕到京城,參加後年的省試。

可凡此種種,給國家帶來了許多不必要的浪費,於是後來漸漸三年一考成為定制。

鄭朗原計劃正是明年的解試,不過八大王……還有明年京城的風雲際會,他也想湊一個熱鬧。

並且也為了老太太,考一考,給她看一看。到了明年,老太太……就看不到了。這也是一種回報。

但就是解試,不是來到州府領一張令牌,就能進入考場的。還有許多手續要辦,首先要遞考人的家狀,這個家狀就是家裡的情況,祖上的背景,相當於後來的戶口檔案。

然後鄉里十人連保,不能是貓是狗也能有資格到考場溜躂一下。必須有人擔保了,才能讓考生是真正的學子。

還有其他的,殘疾人不能科考。倒不是岐視殘疾人,宋朝的文官特牛,在朝堂總督全國大事,在地方能管政能管軍,到了軍中又是主帥。敢情一個個全成了韋濬、裴行儉之流能文能武的大臣。

殘疾人為官不大方便。

有大逆之罪的緦麻以上親屬都不能參加。緦麻是喪服名,服喪三月,凡男子為本宗之族曾祖父母、族祖父母、族父母、族兄弟,以及為外孫、外甥、婿、妻之父母、表兄、姨兄弟等,均服緦麻。這裡不是服喪,也就是大逆罪的這些親屬們沒資格參加科舉了。

不孝不悌者,悌與孝差不多,一個側重於父母,一個側重長者長兄。工商異類者也不能參加,但又明文規定奇才異行者可以破例參加科舉。實際宋代很難說清工商與地主的關係,像鄭朗家,地所獲得的利,已遠遠沒有布帛鋪獲利之豐,嚴格說鄭家是商人還是地主?甚至有的大商人自己發奮,也中了科舉,脫下商服,換上官服。

最後就是僧侶還服者。統治者最痛恨的地方之一,需要宗教替他們正名,然而宗教往往又成為他們的絆腳石。廣占田地,收留百姓於寺觀之下逃避國家稅務。有的確實是走投無路,但也不乏多有好吃懶做者,投身空門,看到好機會,又還俗了。這些人給地方官吏治理帶來了嚴重的困難。所以設立這一條,也是一種警告。你做和尚也行,做道士也行,做了就別還俗,或者別做,安心做良民。

這就是連保人的職責。

還沒有結束,解試考中了,連保人要擔保這些舉子入京省試。若有缺失,保人連坐,跟著要倒霉。這是第一次,以後就不需要保人連保了,很像是水滸傳裡的投名狀。

國家花費了那麼大氣力,不是僅給你一次解試的,還要省試,還要殿試,為朝廷效力,這才是朝廷舉辦科舉的真正意義所在。

總之,大部分沿襲了唐朝的科舉制度,又做了一些改良,初時還有些亂,包括現在這時候。但有些政策卻是很有積極意義的,那就是對貧困子弟的扶持。

比如糊名制與謄抄制,給了貧困子弟給公平的科考環境,另外政府資助學校,對貧困子弟入學免費,學子科考費用也由政府資助。當然,若有錢,我帶十個小美妹上京省試也可以,那就對不起了,多餘的費用自己兒掏腰包。因此,小皇帝一生十三次科考,十三個狀元有十二人出生於平民家庭。包括范仲淹、歐陽修、蘇東坡都是這一政策的受益者之一。

幾個娘娘不知道兒子提前參加科舉,是為了與八大王小鬥一鬥,因此很高興。(估計知道了,準得嚇死)

兒子說得對,考上更不好,考不上拉倒,下次再來。

但是不是這樣呢?

第一百二十章 內定

大娘說道:「我去鄭耆長家去通知一聲。」

鄭耆長就是鄭家莊另一個富戶,北宋之初農村的基層組織百戶為一團,一團設三耆長,朝廷的非正式官員,平時職責是配合縣令管理轄區內百姓。要參加科舉,最好找耆長承保。

鄭朗說道:「我去吧。」

「兒,你還小,讓大娘去。」四娘說道。

「兒不小了,在內宮與太后皇帝都應對得當。」

四娘無語了。

其實也是一個冷笑話,拿耆者與皇帝太后相比……江杏兒回味了一下,笑得嗆起來。

吃過了晚飯,鄭朗帶著江杏兒與四兒提了一些禮物走了出來。

天還有些熱,村民們都在門外納涼。看到鄭朗難得出來,一個個熱情的打著招呼。小村莊的景色很安謐,到處長滿了粗大的古槐,綠意襲人。村民生活有好的有壞的,但多年的和平年代,沒有戰火的催毀,基本上能有一個溫飽,不像五代十國之時,大多數百姓吃著早上沒有晚上。這時候人們還是很淳樸的,問候聲中除了一些敬佩外,洋溢著一片真誠。

鄭朗一一拱手回答。

其實鄭朗閉門不出,也很少與村民打交道,不過他這種謙和的態度,使村民對他好感到更勝。

一路走過去,皆不知道有大事將要發生。

來到鄭耆長家中,將禮物放下。

鄭耆長詫異的問:「小郎,你何必帶禮物過來?」

「大翁,我今年想參加解試,請大翁替我作一下保人。」

「小郎,你要參加解試啦?」鄭耆長大喜過望,道:「好啊,好啊。」

靠他一人作保是不行的,還要有九人,也不顧招呼鄭朗了,就跑了出去,站在村口說道:「朗哥子要科考,想做保人的過來。」

替別人做保人,還要琢磨一下。替鄭朗做保人,那不要人太多了,消息是沒有傳出去,傳出去鄭州會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會主動替鄭朗做保。村子立即轟動起來。

都在傳,傳得沒邊了。

可究竟有多大本領,還要到考場上試一試。再說,難道鄭朗考不中嗎?那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實際鄭朗很低調,準備再學習一年的,眼下解試心中有把握,可若是省試,稍有些困難。不過明年那件事……發生,誰個敢繼續省試?自己再苦讀一下,後年也能試一試。

一起擠到鄭耆長家中要替鄭朗作保,卻被鄭耆長一個個推開。咱鄭家莊好不容易出一個人才,不對,是兩個人才,先是鄭朗的父親,可惜死得早。也不是什麼人就能作保的。在村民中挑了挑,會讀書寫字的,挑了四人出來,還有五人品德美好的,或者是村中的長者,加上他自己,湊足了十人,寫了保書,向州衙裡遞交。

鄭朗再次說了謝謝,回家去。

不參加便罷,一參加也想考一個好成績。連字畫琴,全部放下來,安心的讀書。

保書到了州衙,知州姓高,新來的,剛上任才三個來月。以前在他州擔任過知州,也有主持解試的經驗。大多數保書不會出差錯,即便有差錯,自己也發現不了。因此對解試的態度,與其他地方一樣,交給各縣審閱,審閱合格後再交到他手中,確定解試名額。層層把關,就不會出差錯了。

七月半,夜晚稍稍涼快一些,可還有些熱。與宋朝其他文官一樣,除了工作,還要享受的。高知州坐在竹床上納著涼,邊上還有一個漂亮的小妾在替他扇著扇子。

他可沒有鄭朗的雄心壯志,官做到此,不僅是學問,還要靠手腕,才能一步步上位。因此,平時也看書,只是偶爾看書。此刻在一個葡萄架下,半躺著,仰看著天空的牛郎織女星。

節度掌書記胡書記走了進來,道:「高知州,發生了一件事。」

「什麼事?」高知州坐了起來,是在家中,很隨意的整了整衣衫問道。

「鄭家莊那個鄭小郎今年要參加解試科考。」

「你是說兩次京城之行的鄭小郎?」

「正是他。」

「那好啊。」高知州大喜,前兩任知州都勸過此子,可此子沒有答應,卻沒有想到在自己任上,他居然答應參加科考。

就連他身邊的小妾聽到鄭朗,眼睛也放起了光。

「知州,沒有那麼簡單。三年前劉知州就曾勸過他,但那時他僅十二歲,名不揚,那怕考中末席,也是美事。此刻他風頭如此之勁,若是名次考得不好,恐有物議。」開始胡書記與高知州一樣,很激動,後來冷靜思考一下,發覺其中有很大的不妥。

高知州一下子坐直了。

胡書記的話提醒了他。

鄭朗非是昔日鄭朗,考中解試,不用懷疑。可考中了都不行,以他此時的才名,若是進不了前十位,也會讓人感到不服氣,甚至前十位都有人不樂意。

看看這大半年來宮裡對他的寵愛。

萬一名次很不好,會有很多人不高興,人家都新析仁義,都立志為去聖繼絕學,居然只考中一百名,差一點名落孫山,你們有沒有搞錯?

但實際不是這樣的。

想考一個好名次,有多方面因素,臨場的發揮,考題對不對胃口,畢竟鄭家子歲數還小,萬一碰到他冷門呢?除非出與仁義有關的題目。可如今仁義還沒有定論,誰個敢出?還有答案對不對考官的胃口,特別是賦策論,萬一不對胃口,名次也好不起來。

若是名次不好,其他人非議不說,有可能京城裡面一些看重鄭家子的大神們,同樣不樂意。

站了起來,眼中有些擔心了,問:「劉書記,你認為怎麼辦?」

若出現了差錯,他是第一個背負罵名了,還有其他一些官員,有可能也受累,錄事們沒有多少責任,他們主持的是諸科,判官主持進士科,同樣也逃不掉,包括謄抄試卷的書記與一些主薄等人,都會受累。

胡書記不答,用眼睛看著高知州的小妾。天熱,又在替高知州扇扇,她自己身上同樣出了一身汗,於是穿得單薄,敞開胸襟,裡面雪白的胸脯時隱時現,嬌媚的臉蛋此時流出一層細密的香汗來。正站在葡萄架下,用羅帕拭著汗水。小俏模樣兒,十分誘人。

胡書記此時不是看她心動,另有用意。

高知州懂的,手一揮,說道:「蓴兒,你先下去,某有些與胡書記說幾句話。」

小妾嬌滴滴的應了一聲,退下。

胡書記這才說道:「方法有……不過因為鄭家子,反而都難辦……知州,先寫一封信到京城稟報吧。」

說得很含糊,高知州卻心領神會。方法有一條,那就是舞弊了!無論政策怎麼嚴密,想對一個人舞弊,並不是很困難。然而鄭朗名氣太大了,太大就引人注意。若是弄得不好,反而會洩露出去。

對京城通稟一聲,看一看朝廷有什麼動態,再做決定。這是最穩妥的辦法。看來胡書記也不是什麼本領都沒有的,和稀泥還有一套!

「某知道了。」高知州哈哈大笑。

胡書記起身告辭。

高知州走回房間,開始寫信,信上說了一些公務,最後才用看似順帶的語氣說了一句,鄭家子要參加今年科考啦。雖一句話,相信感興趣的大佬一定會留心的。

小妾不知道,奇怪的問道:「妾剛才聽到胡書記的語氣,居然說鄭家子考不中解試?」

「考能考中的,可還要考一個好名次……你不懂,就不要問了。」不過心裡出了一把冷汗,連自家小妾都這樣說,況且他人。並且今年京城發生了許多事情,政局錯綜複雜。這當口上若是出了差錯……

還好,胡書記反應機敏,給了自己提前預防的時間。

「是。」小妾乖巧的答道,然後站在高知州背後繼續替他扇著扇子,又說道:「官人,你的字比鄭家子的字寫得更好看。」

時非昔日,高知州來到鄭州任上,做了謙卑的姿態,去了鄭朗家做了拜訪。不是以前,鄭朗一天天長大,很快就要參加科考,很快就要進入仕途。想一想,這段時間京城送給他家的物事就知道他的前程有多遠大。

這是留下一份薄面的。

到了鄭家後,他不是愛字之人,可好奇,要了一幅字。

對字畫,鄭家子很吝,遲疑了大半天才寫了一幅字給他。都讓他懷疑,若不是放下身架,親自登門拜訪,向他討字未必能討得到。但字是好字。

高知州哈哈一樂,道:「勉強差不多啦!」

這是關在家裡面說的,在外面可不敢這樣說。鄭朗自從悟出自己的字體後,字跡一日千里,雖不能說成為大家,但罕有人能比得上了。至少比高知州的字不知好到哪裡!

此信寫得很慎重,寫好了,又做了反覆的修改。前面的都無所謂,最主要的是後面那句話,逐字逐句的改了最少有十遍,最後才開始謄稿。將信封起來,上面寫了一個急字。

得用快報送到京城去。

心情大好,轉向小妾說道:「不用再扇,你也辛苦。」

「官人,妾跟著你,再辛苦也情願。」

「哈哈哈。」一句馬屁話拍得高知州心情更好,發出爽朗的笑聲。

小妾又問道:「官人哪,你說那個鄭家子能不能考中解元?」

「這個嘛,也要靠運氣的。」就是用了一些手段,也要看,若考得不好,給他解元,試卷發下來,同樣會引起嘩然。原因則是不能對小妾說的。

此刻鄭朗還在苦讀呢,卻不知道他還沒有考,名次就內定下來,至少是前五名!

這個理兒……

第一百二十一章 喜訊

七月的白天,還是很熱,太陽白花花的刺人眼睛。可另一條消息更火熱,鄭家子終於參加科考了,消息一傳出,萬眾矚目。

哥幾人聞訊立即趕到鄭家莊。

對大娘唱了一個肥喏道:「大娘好。」

長大了,比原來明白些事理,肥喏唱完,不敢向前幾年那樣直闖進去,於是七個哥齊刷刷的站在門口,整象七個門神。大娘直皺眉,心裡想到:這幾孩子,以後乍辦?

做相互比較的,看到自家兒子這麼努力,可這七個少年游手好閒,大娘替他們著急。

原來會放他們進去的,但兒子要科考,官人解試時沒有看到,可省試前她是看到過的,與現在兒子一樣,閉門不出,更不喜外人打攪,連自己送飯去,都躡手躡腳,怕驚動了他讀書。

所以在門口遲疑,不知如何回答。

江杏兒走出來。

哥七個再次唱喏:「杏兒,你越來越漂亮啦。」

杏兒十八歲,正是少女最亮麗的時刻。跟在鄭朗後很久,真正洗淨了所有的鉛華,變得清純動人。此刻一身碎紫花的小裙子,頭髮微微披散,一張嬌臉兒在陽光下似笑非笑,就像牆角那株紫薇花一樣美麗明艷。

女大十八變,江杏兒越變越漂亮,於是幾個娘娘一出門,鄭家莊的人都在誇,誇鄭朗好艷福,誇得幾個娘娘嘴笑得合不攏。

不過杏兒沒有領他們的情,嚴肅地說:「大郎馬上就要科考,你們來做什麼?」

「我們來問一問。」岑大少笑嘻嘻地說。

「岑大郎,你們也老大不小,此時應當發奮讀書,以後才能有出息,不然以後怎麼做我們家大郎的好友?」

「喏,喏。」岑大少苦著臉,是想讀書,發奮了好幾次,然而每次拿起書本來,自己頭都大了,怎麼去讀。

但鄭朗已經走了出來,熱情的招呼他們進屋。這是一份難得的友情,況且七個好哥們這幾年也像自己學習,稟性改了許多。對於讓他們努力學習參加科考,鄭朗不是很贊成的。

錄取率太低,自己考心中都有些擔心,讓這幾個哥子去考,勉為其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非得要走科舉這條道路?況且還是對於他們來說,是一條不可實現的道路!

杏兒在後面暗中拽了一下鄭朗的衣角。

鄭朗低聲說道:「勞逸結合,才是學習之道。」

在這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什麼道理都講不通。用了一個借口,事實也如此,每當學習困乏之時,就是這關健時刻,或者畫一幅小軸,或者彈奏一會兒琴,是當放鬆休息的,這才是最佳的學習方法。

與哥七個說了一會兒話,大娘遲疑,江杏兒點明了說,哥七個知道不能耽擱鄭朗的寶貴時間,也就離開。

消息在火爆的傳揚,但鄭州的學子恰恰相反,報名參加解試的人卻多了起來。就算你有才華,也要碰運氣的,若是運氣好,在名次上力壓鄭家子一頭,那將比什麼都有臉面。

所以崔有節勸鄭朗什麼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話,鄭朗沒有聽。當真文人就是好人,不是全部,有不少人正好與崔有節說得相反,帶著一個嚴重的病,文人相輕!

當面與你討教,說不定在背後就準備對你動小刀子。

不但是普通人,看看後來的歐陽修等大佬,攻擊別人手段的激烈,想想就讓人汗顏!

這些學子都想著一門好事了,想藉著鄭朗上位!這種情況使鄭州的八月變得更火爆起來。

……

消息很快也就傳到了蔡州。

鄭朗挨了那一拳,沒有等到科舉,已經得到一些好處,包括崔有節在內。

當時程琳只花了三四天,就查出來了是趙允迪派人做下的,並且連那五個家奴的名字都查了出來。立即稟報了老太太,下官要到八大王家抓人。劉娥腦袋炸了一下。

是幾個家奴,可事情關於到這個小叔子,就講不清楚。說不定前面一抓,後面民間又有謠傳,說她這個做嫂嫂的,不容小叔子,要對小叔子下手了。道:「你不能抓,有話慢慢說。」

王齊雄能依法懲處,那是自己家親戚,沾到趙元儼,自己十張嘴也說不清。況且這個小叔子也很自覺,為了避嫌,幾乎閉門不出。憑借這一點,自己也要替他遮一遮。

老程玩了一個滑頭,大義凜然地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無故毆打別人,就要嚴懲不怠。再說鄭家子有可能將來就是國家棟樑之材,何以私情藐視國法?」

是旁人,老太太說不定就猜出他的用心,因為程琳是自己人,硬是沒有看出來。不過最終也看出他的真面目了,馬上八月來臨,老太太會很失望!

勸了大半天,才將程琳「哄住」。

然後派人喊了趙元儼到內宮來,將事情說了一遍。人家鄭家子真沒有招你家三公子,即便為了爭風吃醋,也輪不到鄭家子,他去僅是觀了一下琴技,為什麼派人在鬧市上毆打他。只是一個小孩子,才十四歲,那五個強奴,幾拳下去,還不得出人命!

元儼也聽說了,做夢也沒有想到是自家兒子干的。回到家中,將趙允迪提出來,一頓狠揍。但揍完了,也就揍完了,管鄭朗有什麼名氣,還不是趙家的一個臣子!難不成還要我向你賠禮道歉?可沒有想到鄭朗很自覺,不等他思考,人家帶著衛中正制好的琴,悄悄回鄭州了。

為此事,老太太與小皇帝覺得挺內疚的。

先是找了幾個閒雜人員頂了罪,反正罪名也不大,用笞條抽上五十下,全部釋放回家。管你冤不冤枉,就憑你們以前犯下的事,也足夠吃五十竹條子!

然後老太太與官員閒聊時,就說了一句,鄭朗很聰明,可沒有父親管教,幾個娘娘疼愛,不如讓崔有節調任鄭州吧。但夏竦表示了反對。鄭朗年漸長,遲早要參加科舉,雖說可以避諱,終是不美。又說道:「雍熙二年,太宗曰,此並勢家,與孤寒競進,縱以藝升,人亦謂朕有私也。竟將中第進士李相公(李昉)之子宗諤、呂參知(呂蒙正)之弟蒙亨、王鹽鐵使(王明)之了扶、許度支(許仲宣)之子待問全部罷黜。鄭家子才氣好,無數人矚目,就連臣都對他抱以期望,更要避諱。」

老太太無語。

但給了崔有節很大的照顧,從孟州調到蔡州。這都是在開封附近的州,呆一任問題不大,兩任三任還在京城附近晃悠,只要不出差錯,略有些政績,就有了很大的陞遷空間。

崔有節通過三個兒子的轉述,也知道事情的真相。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沾了女婿的光,但能說什麼呢?

聽到鄭州傳來的消息,崔有節很高興,將家人召集起來,買了一些酒菜,以示慶祝。

徐氏在席間撫胸說道:「阿彌陀佛,這孩子終於開竅了,我家嫻兒也不用等很久。」

崔嫻害羞的垂下頭。

但崔有節厲聲喝道:「你在胡說什麼!」

心裡面清楚就行,不能用嘴講出來。實際上此時崔有節越來越後悔,當初自己就不該那麼急跑到鄭州去的,然後看到他寫的那篇文章後,就更不應當提出什麼約定,以至今天騎虎難下!

當時女兒還小,也未怎麼著急,如今看著女兒像一朵花兒,漸漸開放起來,真恨不能用一塊板磚往自己頭上敲。

徐氏不服,頂起嘴,道:「官人,妾身那點說錯了,嫻兒十五歲啦。這幾年科舉都成了什麼?三四年來一次,乾脆以後不要科舉了。就是解試高中,還不知道那一年才能省試。今年不考,明年不考,萬一以後停辦一個五六年不科舉,到了嫻兒二十歲,莫不成兩家要悔婚?」

「還有五年辰光。」

「五年辰光又怎麼啦?官人,你怎麼當初想起來提出這個婚約的!」

「比你好。」崔有節喝道。自己還有一份提攜之情,若依妻子,早就悔了婚,那麼此時崔家豈不讓人笑掉大牙,又喝道:「再胡說,某馬上派人將你送回河北。」

也就是崔有節的河北老家。

崔嫻見到父母爭執起來,勸道:「爹爹,娘娘,不要吵了。現在孩兒小,他……也小。這時候成親,有可能會分掉他的心,對他未必有好處……」

是寬慰父母的,實際此時她腦海裡又浮現出江杏兒與四兒依偎在鄭朗懷中的樣子,同樣五味雜陳。又道:「並且孩兒也擔心……」

「擔心什麼?」

「孩兒聽坊間的傳言,說鄭州各縣學子聞聽他……參加解試,都較了勁,全部報名。解試名額有限,萬一……萬一……所以孩兒心中認為這時候他就參加科考,未免是喜訊。真實用功讀書的時間並不長,僅是五年,這五年中又分了許多心思到了其他方面。萬一……」

「嫻兒,你不用擔心。解試一定會中的,這難度不大,連你兩個哥哥都考中了,難道會使鄭小郎落第?不是萬一他考不中,難的是鄭州的官員……」崔有節與喜歡的小女兒說話,臉色瞬間變得緩和起來。

至於名次多少,對鄭家子無所謂的,只是一張獲取省試資格的通行證,即便是解元,同樣會在省試殺羽。但就不是解元,也有高中的機會。區別不大。然而鄭州官員此次未必討得了好。

這個女婿若是發揮出色,大家皆大歡喜。若是發揮不出色,有的為難。

崔嫻皺眉思索了一下,臉上堆起了笑容,說道:「是啊,爹爹想得遠。」

然後呵呵的樂。

這個女兒啊,崔有節再次感到遺憾,終是一個女兒身,否則崔家就能光宗耀祖了。只是便宜了那個鄭家子,又道:「嫻兒,你聰明,可肚量放寬一些……你們二人和睦相處,由你主內,他主外,鄭家小郎以後必然會在朝廷星光燦爛……」

有鄭家子的才華,再有女兒的賢內助,鄭家想不發達都不可能了。唉,這個小子居然心壞壞的,崔有節又想到了那幅字,氣苦。

「爹爹,你莫要取……笑。」崔嫻聲音越來越輕,最後輕得像蚊子哼一樣。兩個哥哥坐在邊上看到小妹的害羞模樣,不住的竅笑。

但終於是一件喜訊是不是?早參加科舉,早中榜,女兒就不會拖,於是崔有節都不顧自己州境內的解試考,關心起鄭州的解試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功告成

「馮卿,朕今天有些累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小皇帝說道。

自今年起,自己一說《孝經》,皇上就喊累,不是第一回了。只好告退,馮元心裡歎息一聲,不知道皇上做得對不對,可是太后是做得有些過份了。

皇帝越長越大,矛盾也開始激化起來。

不能說皇帝不孝,今年二十多歲,太后居然一點權利沒有分配給皇帝。就是武則天未登帝位前,還分了一些權利給她三子李顯。後來登了皇帝,才將所有權利收回去的。

如今皇帝與當年的李旦有什麼區別?頂多太后沒有派太監過來,用皮鞭子抽打後宮諸女。

他又不知道怎麼勸說,每一次看到皇上聽《孝經》的煩惱,自己心中只好苦笑。

馮元離開,小皇帝衝他的心腹大太監閻文應招了招手,道:「外面有什麼好消息?」

很可憐,政務他插手不了,對外界的情況不瞭解,只好從一些身邊的太監嘴中得知。

「陛下,臣聽聞鄭州鄭家子今年要參加科考。」

「科考?」

「解試考,朝廷並沒有停。」

「朕都忘了,他還是布衣呢。」

「不過馬上就不是布衣了。」

小皇帝樂了。他能接觸到的大臣,那一個都比他歲數大得多,不是沒有年輕的,有的臣子也僅只有二十幾歲,比如歐陽修、文彥博、富弼等人,可這些人現在還沒有達到有資格見到他的地位。就是這些青年臣子,也多比他歲數大,即使相仿,同樣一本正經,讓他不得不正襟危坐應對。

對鄭朗小皇帝念念不忘原因是鄭朗的話讓他歡喜,年齡同樣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唉,去年朕還欠了他一份情。」八叔家的三堂哥這事兒做得實在不怎麼的,眼睛珠子轉了轉道:「這樣吧,他愛字,你從秘閣裡挑一幅顏魯公的副本……」

想了想不大妥當,轉了口說道:「給他,不過朕來寫一封信函,讓東府隨公文轉達鄭州,再拿一盒高麗參來。」

「喏。」閻文應下去。

小皇帝坐下來寫信,不能說是送給鄭朗的禮物,用了很婉轉的語氣寫的,朕聽到你參加科舉,很高興,希望你早日高中,為朝廷效力。我送你一幅顏魯公的字,以示獎勵。不過這是獎勵品,非是讓你放棄學業專心練字的。你上次對朕也說過,字是娛樂之道,你也不能因字道耽擱了正業。還有皇后聽聞你讀書很辛苦,特賜你一盒高麗參,補勞身體。

讓太監送到中書省。

幾位宰相看了看,其實心中都有數,去年發生的事,老百姓不知道,可怎麼能瞞過他們的耳目。這又是皇上做一些補償了。並沒有反對,挾著公文,當作一道便旨就送往鄭州了。

太監送增了這兩樣物事,閻應文卻有些擔心,問:「陛下,太后會不會反對?」

「朕僅送兩樣小東西,母后為什麼要反對!」小皇帝不悅的說。

「臣擔心太后會發火……」

「朕又不是小孩子,母后怎麼能隨便動火!」

「喏!」閻應文不敢作聲了。

但這句話又讓趙禎生起悶氣起來,然後眼睛盯著前面的宮殿,忽然靈機一動,此時他眼前燃起了一團熊熊大火……好大的火。

可想到又要花費許多錢,又遲疑起來……

老太太最頭痛的事來了!

對鄭朗小皇帝是內疚,某些時候他心裡面潛意識,已經將鄭朗真正當成了以後的棟樑之材。怎麼著,讓自家那個荒誕不經的三堂兄派了幾個惡奴揍了一頓,真的很不值。

與趙元儼考慮的角度不同,看待問題的性質不同。趙元儼認為只是一個略有些才氣的小屁孩子,而小皇帝則認為鄭朗將來會是宋朝的重要大臣,甚至有可能是重要的宰輔級別,兩人處理手段必然也會不同。

僅送一幅字與一盒參又算什麼呢?

不但他這樣想,幾個宰輔也覺得鄭郎受了委屈,所以沒有一個人反對。

然而這兩樣東西雖小,到了下面意味是兩樣的。是便旨,高知州代宣一下即可,可高知州有些暈頭,什麼皇后賞參,難道鄭家想吃參都吃不起?還沒有參加科舉呢,就賞來人參補身體。

看著這盒參,高知州與鄭州的幾個官員都倒吸一口冷氣。

滋滋的,敢情都成了響尾蛇。

這份聖寵……好隆,隆得幾個官員眼都有些紅紅的。

聖意如此,都知道怎麼安排了。真的很好安排,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雖然制訂的政策看似很好,但科考時舞弊現象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比如換卷子,哥們你才氣好,試卷做得又快又好,咱有錢,等你做好了,交給我,我將空白卷子給你重做。易號,那是血本了,花大錢,讓貧困有才學的學子將自己的號與對方調換。甚至有人有本事,卷子外出,讓外面的高人做好再送進來。謄錄滅裂,與謄抄卷子的小吏勾結,刻意使謄卷裂開,露出裡面真卷的字跡,讓主考官辨認。或者老儒賣文,就在考場乘考官不注意賣,於是能出現幾十張試卷都雷同的現象。還有過份的,換人,甲名乙考,讓有才氣的學子偽身代筆。

弄到最後朝廷也沒有辦法,只好出賞錢,讓其他學子舉報懷挾、傳題、傳稿、全身代名入試等舞弊現象,一旦證實,重重有獎。讓學子們相互監督去。可還是不能杜絕。

總之,每一年的科考都會發生種種古古怪怪的舞弊事情。

其實不用多,一個謄抄試卷的小吏,一個判官,再加上一個知州默認,都不用明說的,相互交一個眼色,也就懂了。那麼鄭朗的後門會暢通無阻。

鄭朗哪裡知道這幕後發生的故事,知道了準得讓這幾個官員活活氣死。考中就是考中,考不中就是考不中,若是傳出去,惹起非議,自己都沾了身騷氣。

又是角度不同,想法也不同。

你大少爺想的僅是考中,我們不行啊,不但要保證你考中,還要保證你最少是前五名,不做這些「預防」措施怎麼辦?

悶熱的天氣終於漸漸消停下來,八月解試就要來臨,也要考三天的,今年參加的人多,鄭州城的所有客棧房間搶之一空,有的學子不得不高價暫時租進民房。但鄭朗倒不急,店舖裡有房間,終不大方便,可城中好哥們兒多。幾個好哥們都紛紛邀請鄭朗入住,聽了宋伯說了一句後,差一點爭得打起架來。最後抽籤決定的,讓曾四郎抽到了。

曾四哥高興的跳起來,其他幾人不服氣,強行拉著他,要他請客。

在這一刻宋伯忽然轉變了以前對他們的印象,雖然學業差了一些,對自家小主那是真熱心,有可取之處。

先別請客,回家後,騰出兩間房屋,將鄭朗住的地方安排下去。曾家人自然無異議了,相反很高興。哥七個這才拽著曾四郎,到一家酒樓裡吃飯去。

所以鄭朗很從容,僅這一點就佔據了優勢。客棧可以提前預訂,然而不用想,那麼多舉子擠來,客棧環境會非常糟糕。

也到了出發的時候。

鄭家在收拾行李,江杏兒一邊收拾一邊唱著歌,就像一隻快樂的百靈鳥兒。

「你莫高興,萬一我落榜了怎麼辦?」鄭朗打趣地說道。

「鄭郎,不能亂說。」江杏兒嚇得花容失色,這個兆頭很不好,跑上來用小手捂著鄭朗的嘴巴,然後又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趴在鄭朗的嘴巴上,伸出小舌頭。

親吻一下,又沒有什麼的,也是現在鄭朗與兩個小美妹最親暱的動作了。

吻了吻,一種清甜的少女氣息從舌尖傳來。江杏兒軟軟的伏在鄭朗懷中,緊緊的抱著他。

「別要誘惑我,現在不能分心。」

「呵呵呵呵。」江杏兒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跑開。

遠處四兒遲疑的走過來,有些迷糊,不知道說什麼,做什麼,只知道心裡面很想……

「你過來。」

四兒也飛快地跑過來,也學著江杏兒,吻了一下,然後舉起小拳頭,道:「大郎一定大功告成的。」

收拾了行李,宋伯準備馬車。

正是這輛馬車,以及一匹馬,讓高知州放下身架,來到鄭家拜訪的。給崔有節的補償,那是老太太順帶的。反正蔡州知州的位置正好挪出來,崔有節不是能吏,也能湊合。那是隱形的,一般人看不到。

跟著又找了一個借口,說鄭家子用的牛車太寒酸,於是賜了一匹馬與一車馬車,也不是什麼真正的駿馬,但正好是一匹四齡馬,正使用的時候。馬車也不是很豪華,但很堅實。對這其中的分寸拿捏,小皇帝現在還遠遠趕不上老太太。

這匹馬送得正是時候,大黑也老了,漸漸跑不動了。

可是宋伯對大黑有很深的感情,於是每天添加一些精飼料餵養大黑,此時,小青馬正調皮搗蛋地與大黑搶食吃。大約意識到它的來歷不凡,大黑無奈的退到一旁,「哞哞」的發出抗議聲。

「好吃鬼!」宋伯在青馬身上敲打了一下,牽了出來,套上馬車。

江杏兒與四兒將行李搬上了馬車,在幾位娘娘的千叮嚀萬囑咐下,鄭朗登上了馬車,向鄭州城出發。

遠處高梁正黃,正是收穫時季!

第一百二十三章 去

到了城門口,遠遠就看到哥七個在城門口迎接他。馬車駛了過來,鄭朗在車中說道:「諸位,到曾四郎家說。」

此時滿城華冠,連城門口都飄蕩著幾個頭戴方巾帕頭,身穿文士衫的青年儒生。看到了自己,沒有大石碑做掩護,這些學子必然會圍上來寒暄。有那麼必要嘛?

雖悶在家裡面讀書,對外的情況,鄭朗也不可能不知道的。

來到曾家,先是拜見曾四郎的父母,以及祖母,一一唱喏問好,曾家人很客氣的將他引到後園。七個哥,沒有一個家庭情況是差的,若是論收入,鄭朗家在中間只能佔到偏中居下。沒有這個錢勢,哥七個也紈褲不起來。

所以鄭朗不同意他們將精力放在書本上,識幾個字就行了,別讀成書獃子,反而是害了他們。以這樣的家業,不想做官,以後做一個快樂的地主,或者一個大商人,豈不同樣很快樂?

但這時候人們想法不一樣,就像對待諸子百家一樣,除了儒家的,統統打倒。害得鄭朗正規場合引經據典,都不敢多用其他諸家的經典話語。還是儒家,孔子生在比較懦弱的魯國,考慮問題也有一定的局面性,但那一個敢說?

知道也不敢說!

一座很雅靜的小園子,裡面種著一些花卉,還有大團大團的金菊,散在院了四角,此時開得正潑辣,略有些涼颯起來的初秋之風吹來,香氣襲人。其他的花沒有開,或者早謝掉了,然而綽約的身姿在微風搖動著,綠影婆娑,憑空使這個小園子充滿了一種雅韻。

後面是一塊山石,長滿了青色的苔蘚,山石瘦峋,古意昂然。山石後面是兩間紅瓦青磚小屋,不大,可在這樣的環境裡,更有另一番靜樸之意。並且當初設計也很巧妙,刻意將房間半隱在山石之後,使鄭朗想到了一句詩,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曾四郎說道:「這是我姐姐未出閣前的繡閣。」

難怪,鄭朗眼裡帶著感謝的神情,回頭看了一眼曾父。

曾父只是微笑,伸出手道:「請。」

帶到二女兒的房間,這裡是年輕人的天下,曾父離開。

江杏兒與四兒還在東瞅西瞧,小主人住下,房間要打掃整理的,可瞧了半天,居然都找不到半絲灰塵。對望了一眼,兩女都有些羞愧,自己與人家曾家相比,還差得太遠啊。

這能比麼?

曾家是將鄭朗當作了貴客,兒子以後最重要的靠山,不但將閨女繡閣讓出來,房間裡從家俱,到綢被子,到書桌,那一樣是差的?就差沒有空調彩電這些現代化設備了,否則後來的五星級酒店佈置也不過如此。

若每天像這樣收拾,杏兒與四兒還不得活活累死?

哥七個坐了下來,武三郎說道:「郎哥子,這一次你有些小麻煩了。」

「為何?」

「我這幾天聽到許多消息,來了幾個很有才氣的學子。一個是原武學子,叫張義陽,自幼聰穎,今年十八歲,也是他第一次參加科舉。一個是滎陽學子,你的族人,叫鄭衛寧,聽說也很有才氣。一個是管城的年青學子叫孫固,同樣是一個天才。還有新鄭神童魯恢,聽說七歲就能吟詩。新鄭還有一個學子,更是可怕,叫唐朔,此人八年前落榜後,發奮苦讀,誰知道父母雙亡,於是替他們守孝,這一守就是數年,幾乎閉門不出,可偶爾有友交遊,稱他才學橫古絕今……」

橫古絕今?鄭朗差一點大笑起來。

恐怕七年苦讀,才氣是有了一點,然而這個橫古絕今……

馬上宋朝就有許多人橫古絕今,可絕對不是這個唐朔。

倒是有一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未來的重臣孫固,未必是彼孫固,不大確定,但就是,許多名人也不是一次就考中進士的。科舉有科舉的道,官有官道,兩回事。

但武三郎是好心,若不是為了自己,他才懶得打聽這些學子的情況呢。

輕鬆地答道:「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這些人一起出山,郎哥子你難度增大了。」

「為什麼?難道一個舉子都考不中?」就算他們很牛氣,又如何?後面還有許多名額呢,雖是此次解試的人數幾乎是往年的兩三倍,鄭朗都不相信了,自己居然能落榜。

這份自信不僅是來自自己的苦讀,還有詩社上看到的諸位學子的詩作。

解試都沒有擔心過,一直擔心的就是省試,像這樣一壓就是多少年沒有省試,有可能會有幾萬學子參加省試考,錄取的也不過幾百人,這個概率頂多百分之一點幾到百分之三之間。想像一下,北宋有多少個州,錄取的進士多則五六百人,少則僅有一百來人。就是多,一個州府也不過分攤一個多點的進士名額,少則數州才能攤到一個名額。

這中間不僅有新舉子,還有數年積壓下來,更富有戰鬥經驗的老舉子,戰鬥慘烈可想而知。就是中瞭解元,前去省試貢舉,機率也是小小的。

然而武三郎不這樣想,驚訝地說:「郎哥子,難道你不想中解元?」

「中解元?那麼容易?」

「你不中解元,跑來考什麼?」岑大少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

江杏兒與四兒卻拚命的點頭,岑大少平時不學好,只有這一句說得很正確。

「這個能不能不談……」鄭朗讓他一句話噎得滿面黑汗。

「武三哥子,不要說,說了朗哥子會分心。」魏家三少道。

哥七個當中,鄭朗最看好魏三郎,隨著這兩年長大起來,人變得很沉重,做事也越發中規中矩。就是不好,塊頭也越長越大,遠遠看去像一個大門神一樣。只是宋代武將地位太低,否則鄭朗都很想推薦他去學武去。

僅一句話,武三郎自動閉嘴。

朱少春卻提起了另一件事,道:「郎哥子,很奇怪,高衙內居然回鄭州城,將婁煙贖了出去。」

「咦?」鄭朗也驚訝了,問:「花了多少錢?」

「聽說是兩千緡錢。」

鄭朗沉默了一會兒,這件事他也做錯了,從始至終都做錯了。本來寫那份歉書,是發自內心深處的,並且順帶著誇了她的相貌。就連當時羅崇勳以及劉知州,都認為鄭朗在幫助婁煙。

然而都錯了。這時代和平已久,文風又盛,一些有地位的人就重一個臉面與名聲,一份歉書,使婁煙風頭更盛,可這風頭卻不是好風頭,鄭朗都為了一個妓子做出如此謙卑的姿態,即便有錯也沒有錯了,反過來就認為婁煙行徑太過苛薄。打上了這個標籤,婁煙能有什麼好生意,一落千丈。連此時身份都跌了許多。

不知道高衙內的錢是從何而來的,有可能是他家人給的,有可能是婁煙自己掏了腰包倒貼,更不知道高衙內為什麼回鄭州贖婁煙,大約是婁煙寫了信求救,或者其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也好,歡場終非日久之所,找一個好人家,才是長久之計……」

雖這樣說,可兩人結局,未必會圓滿。眼下婁煙很美,到了年老色衰之時,高衙內的稟性會不會珍惜?

不過以前那個鄭朗與婁煙的恩怨,也隨著婁煙這一去,徹底了結……

鄭朗入住曾家,還是有人知道的。

正好小皇帝的禮物到了,鄭州的大大小小官員很是艷羨了一會兒,一起來到曾家。

曾父驚異的看著這麼多官員,幾乎全來了。知道是看望鄭朗的,自己犯不著人家出動若大的場面,心中還是很怪異。也略有些不滿,道:「高知州,這不……大好。」

算人家以後很有出息,你好歹還是一個緊州的知州,這樣做太媚。連曾父都看不下去了。

「曾大郎,你不知道。」高知州苦笑了一下,將那個卷軸與盒子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低聲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至於幾個官員準備將後門大開,甚至怕鄭朗找不到後門的道路,都準備掛上一百盞燈籠替鄭朗引路,那個不能說。

「絲!」曾父好不到哪裡去,嘴中直抽冷氣。

「曾大郎,可知道某為什麼要這樣做了?」

「是,是。」曾父嚅嚅道。

「鄭家小郎居住在你家,也是你的一個機緣……」後面沒有說,那意思曾大員外,好好善待吧,權當小祖宗供著。

曾父帶著諸位官員來到內宅,鄭朗聽聞後,只好出來迎接。雖然態度無所謂,人家總是鄭州的父母官,自己也沒有資格怠慢。

高知州將來意說了一遍,然後將趙禎寫的書信遞到鄭朗手中。

鄭朗略略有些發呆,喃喃道:「陛下仁愛……」

他說的仁愛,不是小皇帝對他仁愛,以後他會對天下所有臣子都會仁愛,包括武將!否則都不會提撥狄青為樞密使。然而最後也屈服於龐大變形的宋朝制度之下,以及言官的互相攻擊之中,使宋朝錯過了最好的一次崛起機會。

高知州哪裡知道他想得那麼遠,認為是鄭朗感動了,道:「鄭小郎,此次一定要考好,這才不負陛下期望。」

非也,是不負他們期望,若考得慘不忍睹,就是開後門,也不大好弄的。並且皇上如此,前五名都不行啦,必須得前三名。唉,這個日子過得提心吊膽的。

鄭朗心中苦笑,不管是不是因為八大王家三子的事,小皇帝對自己如此,難道自己真要徹底投入滾滾紅塵之中,與呂夷簡、夏竦等人鬥智鬥法,然後再與韓琦比霸道,與歐陽修、包拯等人拼嘴巴子?不對啊,還有兩個大神呢!一個王,一個司馬……

有蘇東坡的才情也辦不到!

說了一會兒話,高知州等人隨著離開,還是讓鄭家子好好讀書才是最關健的。其實真相離他們所想的……偏差太遠。

有可能小皇帝此時也關心一下鄭朗會考多少名,但不是主要的,他的眼裡,他的心裡,全是火了。沉思了良久之後,悄悄捲起了袖子,心中下了一個決定,做了!

雖然捨不得,自己無奈啊。

於是小皇帝生平第一次冒險行動,令人哭笑不得的拉開!

第一百二十四章 火

八月份,大內裡剛修好了一座宮殿,叫文德殿。本來是一件小事喜兒,可就在這一夜發生了大事。

皇宮內突然發生了火災,正是從寢宮裡燒起來的,並且這夜風又大,秋風怒號,呼啦啦,又因宮殿幾乎都是木材建造而成,於是火舌被風一卷,歡快的跳起幾丈高,幾乎大半個京城人都看到皇宮失火。

侍衛與太監們匆匆忙忙救火,可哪裡能撲得滅?

這一燒,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天和、承明、延慶八座豪華無比的宮殿,全部燒成灰燼。還好,幸好一個叫王守規的小黃門太監及時「發現」,將趙禎與劉娥扶到後苑中。

秋夜漫漫露重,母子倆為誰峭立於夜風中?生生站在後苑中立了一夜,火勢才停了下來。

老太太氣昏了!

於是派人盤查,不是小事兒,就從寢宮燒起來的,難不成有人想害死她!將宮中的太監宮女抓起來,狠打重笞,用了嚴刑拷問。最後所有矛頭皆指向了一個人,自己的養子,當今的陛下!

老太太智商高達一百六的大腦立即當機,過了大半天才清醒過來。

這事兒不好處理,想要廢掉兒子,另立新君,那是不可能了,兒子登基快十年之久,不是一開始,若自己這樣做,後果誰都預料不到。於是隱忍下來,沒有發作。

但此事總得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總不能對天下百姓說,是我兒子閒得蛋疼,指使人放了一把火燒的。最後將罪名加於宮中一個做針線活的「縫人」身上,令其誣伏,將其交給了開封府,讓程琳斬首示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權當兒子不懂事,學著老子封了一次禪。總比那個花費要少得多。

並且程琳是她的親信,也會知道此事必須得迅速處理掉。

然而這一次程琳讓她很失望了,辨其不然,不是縫人燒掉的!咱這開封府衙門不僅是朝廷的一把鍘刀,也是一個審問機構,沒有明顯的證據,別想俺就亂砍人。老太太,你先將起火的路線圖給我,讓臣看一看,是,我就斬,不是,該放人就放人。

老太太此時讓兒子氣得不行,智商急劇下降,昏昏噩噩的真令人將圖畫出來,程琳趴在圖上研究了半天,說道:「火起無跡,有可能乃是天意,陛下宜修德應變,今將罪名歸於一個無辜的宮人身上,立即賜死,更乃重天譴也。」

老太太最怕的是什麼,正是程琳這一番話。

書上,小皇帝很配合,刻意出了一下面,為寬其獄,赦免了縫人以及其他牽連進去的宮人。

老程肯定在中間插了一腳,可插得有多深,沒有人知道了。

果然來了,殿中丞滕宗諒、秘書丞劉趙開始上書:「夫攻玉必以石,濯錦必以魚,物有至賤能成貴者,人亦有之……然而詔獄未釋,鞠訊尚嚴,恐違上天垂戒之意,深累兩宮好生之行,且婦人柔弱,箠楚之下,何求不可!……國家以火德王天下,火失其性,由政失其本。」

奏折有些長,主要就是給老太太上綱上線,戴上大高帽子,就差將老太太拉出去戴上枷鎖,游開封府的御街。宋朝是火德王天下,現在火失態,燒自己了,病根兒就在你老人家身上。是你將政府弄亂了,政失基本,快撤簾吧,將大權還給皇上,國家才會太平無事。

老太太也沒有處理這兩人,坐在後宮發呆呢。

自己咋就養了這個不孝兒子,還有,這個兒子究竟想幹嘛?

程琳的背叛,兒子的不孝,讓老太太傷心了。

……

燒也燒掉了,不能讓美麗輝煌的內宮,多了一大片斷垣殘壁,又下詔征各地工匠以及運輸材料,送到京城,重新修理。

這麼大的事情,傳得會有多快?

僅一天時間,就傳到了鄭州。

諸多學子撫胸暗幸,幸好啊,大火發生在八月份,否則解試又會中止。現在中止肯定來不及,鄰近各州能及時將詔書下達,然而偏遠的州府,等詔書下達後,解試考早就結束了。

真相有誰知?

有人知道,鄭朗。

就是一些史書也支支吾吾的最後默認了是小皇帝做的,但有多少人參與,就無法知道了。可有兩個人是肯定參預其中,一個是程琳,可能稍淺一些,或者事前不知道,但主動向小皇帝獻了慇勤,才給小皇帝勇氣的。另外一個人,就是太監閻應文,後來小皇帝對他的器重,都讓人莫名其妙。有可能正是這一次參預,讓小皇帝從內心深處對他很感謝。

事情並沒有結束,下面還會發生一系列眼花繚亂的行動,直到老太太氣得直哼哼,氣出了病,死去為止。

但兩人誰做對了,誰做錯了?

這是一個男權時代,老太太克權克得太緊,小皇帝做了一些小反擊,合乎情理。實際上這次反擊,很讓人覺得搞笑,偏偏朝堂中有許多「忠烈」之人,自投羅網來配合,老太太心倒底沒有硬下去,面對突如其來發生的事,一步步選擇了退卻,才讓小皇帝得逞的。實際呢,比起其他朝代黑暗陰森詭奇的政治鬥爭,小皇帝的舉動簡直是一場好笑的兒戲。

老太太做錯了嗎?

也沒有做錯!現在小皇帝十分嫩稚,看看老太太一死,那幾年古古怪怪的事情發生,就知道了。小皇帝還沒有能力,真正將這個國家接手過來。唯獨老太太抓權抓得太緊。

然而再想一想呢?

翻翻史書,看看每一任皇帝的兒子死亡率,有多少皇子夭折?身在富貴的皇宮,有無數醫術高明的御醫及時治療,成活率還不及普通百姓人家孩子的一半!

比如宋真宗的兒子,再比如小皇帝未來的兒子。

是什麼原因?

若沒有老太太支手遮天的蔽護,讓李宸妃哺養,看看能有沒有今天的小皇帝?

本來這事情不該他考慮的,然而明年的一件更大的事,他卻想從中插一腳,小坑一下八賢王。就不得不考慮。不能到時候,皇上你做得對,太后做得也對,想和稀泥,回家喝西北風吧。

能在這件事中插上一腳的,那一個不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誰會容忍你模稜兩可?

其實對與錯之爭,也就是道義之爭。

這使鄭朗又想到了儒學,在獄中沉思了幾天,釋放出來後,由於惰性使然,很少去想過。主要學術性的著作太多,比如《宋元學案》以及補,就有一萬多頁,還有明清的陳獻章、王陽明、羅欽順、吳廷翰、劉宗周、黃宗羲等大儒的思想。

就是在腦海裡一頁頁的翻,也要翻上幾個月時間。

他哪裡有這時間反思?

然而似乎又要逼他想自己心中的道義標準。

盤坐在床上,在腦海裡一一回味。這是一個很枯燥的事,作為後來人,能沉浸於這些儒家學術中不撥,十不足一。但這一次似乎真的沉浸進去了。一「禪定」就是好幾個小時,江杏兒與四兒有些擔心。四兒想說話,江杏兒手擺了擺,示意她不要說。鄭郎要「想」呢。可她也用了小白手悄悄地放在鄭朗鼻孔下面,探了探。

「有氣嗎?」四兒擔心,說錯了話。

「沒有氣,我還是人嗎?」鄭朗讓她們一弄,清醒過來,正好聽到四兒暈乎乎的話,沒好氣的說道。

江杏兒拍了拍四兒的腦袋,呵呵笑起來。

但鄭朗並沒有著惱,四兒時常犯一些小迷糊,可對自己真的很忠心,有時候都讓他覺得江杏兒不是書獃子,倒是四兒是一個癡兒。

從床上跳下來,兩個小姑娘打來井水,拿來毛巾,讓他洗臉。

這種生活很能讓人養成懶惰的習慣,有時候安逸得鄭朗都不想拚命了。

四兒躡手躡腳地說:「大郎,我說錯了話。」

說完了耷拉著腦袋瓜子,想抽自己嘴巴子。

「你啊。」鄭朗憐愛的捏了一下她的小臉蛋,說道:「不要緊,只是說錯了話而己。我還說董仲舒說錯了話呢?」

又是冷笑話。

江杏兒捧腹大笑。

四兒還是覺得愧疚,不知如何是好。

「來,馬上解試考就要開始了,祝我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好。」終是小,還不知道,只是看著江杏兒學習的,於是將小舌頭放在鄭朗的嘴唇裡亂攪和。江杏兒看著她笨拙的親嘴模樣,再次彎下腰哈哈樂了起來。

……

二八月看巧雲。

二月雲是低的,是媚的,是柔的,是桃花,是妖嬈充滿風情的少婦,是古琴曲《春花江月夜》那份幽美靜謐。八月的雲卻截然不同,是高的,輕盈的,高吭的,是傲氣凜然的秋菊,是深山大壑裡品性高潔的隱士,是風笛《南來風》那份悠揚……

啟明星還沒有暗下去,東方已出現一道霞紅,天際處道道輕盈美麗的魚鱗雲閃現出瑰麗的色彩,美麗之極。

忽然一道亮光沖天而起,一輪紅日瞬間從那片片彩雲中升騰起來。天地間似是眨眼間就亮了!

鄭州城也熱鬧了。

無數人矚目的鄭州解試考終於開始!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笑場

江杏兒像一個溫柔的小媳婦兒,小心的替鄭朗繫好衣服扭襟。

崔嫻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日久生情,況且兩個小美妹如此的聽話,如此的溫柔,怎麼能不在鄭朗心中佔據重要的一席之地?

鄭朗用手撥弄著她的青絲,溫聲說道:「杏兒,以後不想走……就留下來。」

「鄭郎,你就是趕奴走奴也不走,真不行,奴向幾個娘娘說理去。」

「若是崔家那位小娘子不同意呢?」鄭朗開起了玩笑。

「那也簡單,奴就與四兒聯起手來對付她,讓她知道什麼叫淑女風範。四兒,對麼?」

「對。」四兒點著頭。

鄭朗呵呵一笑。

實際未必,崔嫻沒有那麼好對付的,不過三人都不知道。甚至四兒還主動替崔嫻辨護:「杏兒姐姐,崔家小娘子人很好的,說話慢聲細語,就像大娘娘一樣。」

這句話鄭朗耳朵都聽起了泡,可心中有些遺憾,到現在自己還一眼沒有看到過……原本有機會見上一面,這時候,規矩還沒有那麼森嚴。就在鄭朗挨打的時候,崔嫻很擔心,那時刻心中很想衝到嚴記客棧去看一看未來小丈夫的傷勢。可那次偶遇,弄得崔嫻不好意思去了,並且都不讓哥哥對鄭朗說,她也到了京城。

此事,經常讓幾個哥哥拿出來取笑,醜媳婦總歸要見公婆,這一次害怕,將來洞房花燭夜,鄭家小郎將蓋頭揭開,到時候怎麼辦?說完了拔腿就逃。

當然,這三人一個也不知道的。就是四兒看到的崔嫻,那時也還小,漸漸長大,模樣會發生一些變化。

走出了曾家大門,宋伯備好了馬車,載著三人來到考場。

這時候,科舉很重視了,但還不及明清時重視與規範,提前將寬敞的府衙改造了一下,就成瞭解試的考場。不僅是鄭州,大多數州府都採取了這一條措施應付解試考。

府衙的門還沒有打開,鄭朗跳下了馬車。

好多人!

第一個印象。

以前鄭州正常解試只有幾百個學子前來參加,而這一次有可能達到了一兩千人。掃視了一眼,心中想到,還解元呢,這麼多人爭取那一百餘舉子名額,錄取率同樣很低。考中就不錯啦!

立即有人認出了鄭朗,一個個圍過來寒暄。

有的學子還是很敬佩的,在他們眼中,此時鄭朗非是人類,連身體都不是血肉包裹的。那是什麼包裹的?是詩,是字,是琴,是畫,是經義文章,是天地正氣,是筆筒,是茶壺……

但還有許多人心中不大服氣,想較一下勁,這些人都略有才學,以為鄭朗雖聰明,可歲數終是小了。難道自己讀兩年三年的書,不及鄭家子讀一年。所以轟動,正是因為歲數小,大家才奇怪。上了考場,難道你歲數小,考官就能你加分?

還有的人自付才氣不足,只能妒忌。

以為鄭朗小,有的人雖嘴上客氣的寒暄,眼中那層意思赤裸裸的,都不做掩飾。連江杏兒都附在了鄭朗的耳邊,不高興的說:「鄭郎,那些人不安好心呢。」

鄭朗也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不是不安好心,是相輕相妒,所謂木秀於林,風必催矣,正是這個意思。不用理睬他們,解試考只有三天時間,考完了,以後就是省試考,那才是真正的人才濟濟。」

「嗯。」江杏兒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忽然一個青年擠了進來,人群中有人認識,喊道:「孫家郎君。」

孫家郎君就擠到鄭朗身前,說道:「我看到過你說仁義的那篇文章,但我有一些疑問,能不能討教一下?」

江杏兒眼裡露出怒火,非是討教,今天科舉在即,鄭朗那有精力再去講什麼仁義!況且萬一討教輸了,那麼臉面有可能會丟得很大。

拽鄭朗的衣服。

鄭朗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問:「閣下是……」

「管城孫固。」

知道了,後來的那個老好人,典型的求和派,保守派,說什麼兵,凶器也,動不可妄,妄動將有悔。寧肯與黨項人議和,都不願意朝廷出兵。但總的來說不是一個壞官。

除非此孫固非彼孫固也。可看他的年齡,與史上記載的那個孫固十分相似,管城人,十六七歲。多半就是那個孫固了。

「你要說什麼?」

「竊以為夫子所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僅是一種態度,所惡非是刑罰,且聽,巧言令色,鮮矣仁!剛、毅、木、訥,近仁。小郎所言似乎略略曲解。」

這也能說的,花言巧語,像這樣的人很少有仁,剛毅、果斷、樸實、言語謹慎,這些品格很接近於仁了。在這裡,仁同樣指的是一種態度,一種思想,而非是一種措施。

其實很接近孔夫子當時想要表態的話。然而孔夫子當年有許多問題並沒有說清楚,只有一點能肯定,他也反對做濫好人。不僅如此,對兵事,孔夫子都不是很排斥,看看六藝,御、射,雖是君子之御射,多少沾有著武力因素。但北宋的畸形政策下,鄭朗又不敢說。他還沒有達到那個地位,拋出這些個牽扯到國策爭議的話題。

鄭朗微微一笑道:「所謂的木是樸實之解吧?」

「是。」

「訥是少言之解吧?」

更不用說了,況且孔夫子還著重的提了一句,巧言令色,鮮矣仁!

「那麼這句話又是誰說的?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有道德人的必然會有精彩之言,會說精彩之言的人卻未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都不一定會仁。最簡單的一點,不會說話,如何向世人推廣自己的思想?

「我說的義非僅是刑罰,還有道德之化,義僅是仁的節,仁卻是義的本。兩者相對相承,與天之陰陽,地之柔剛,構成了宇宙循環不息,此乃大道之本源。所以漢立三法而得國,諸葛亮與王猛卻用嚴法,為世人稱為賢相。以仁為本,時不同,勢不同,義發之不同方向與輕重,因時而節,因勢而發。正如夫子說小人盛矣君子納禍,正道昌矣君子輔王行張,這才是夫子的本義」

以他對儒學的見解,想難倒眼下的孫固,豈不要太容易了。

孫固很迷茫,他心中還是不贊成鄭朗的觀點,可不知從何說起,鄭家子說了三個史實,前後面的意思,易經裡皆有相關的言論。不能駁!

「不要想那麼多,我在京城也只淺嘗輒止,不敢說太深了,因為學問不足也。好好考試,爭取獲得一個好名次。」鄭郎勸解道。看他的樣子,有可能馬上進入考場,還會想什麼仁義,那結果可糟糕了。

衙門打開。

衙役們帶領著學子進入了臨時安排的考場。

分成了若干房間,但因為人太多,十分擁擠。

第一天科考,對鄭朗來說是最輕鬆的,貼經墨義。其中貼經更輕鬆,就是填空題,比如剛才鄭朗所引用的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中間缺了一段有言者不必有德,然後學子填上。而且還規定了,進士科的學子只貼《論語》。就是貼五經,鄭朗也行啊。

然後是對《春秋》或者《禮經》十條墨義,貼上一段話,讓學子用一句簡短的話做一個解釋。這一點也不困難。但在這裡鄭朗要注意了,不能標新立異,用一些有爭議的話去解釋,那麼碰到一個古板的考官,有可能反而適得其反了。

進了考場落座,學子多,不得不擠在一起。邊上兩個學子好奇的看著鄭郎。一個大約是富家子,不是鄭州城附近的,鄭朗不認識。穿著一身綢緞長衫,頭戴四方帕頭,邊上還墜著兩塊美玉,看樣子家庭狀況很好。但另一邊學子看上去,就十分落魄了,儒士衫是粗麻布的,上面還打著幾個補丁,三十多歲,一臉的淒苦之色。

後者正是科考弊端的真實寫照,考到最後,將許多學子考呆掉了。

照例由鄭州城的判官帶著衙役監考。

試卷發下來,鄭朗掃視了一眼,並不難。對他這個變態的,是不難,可已經有學子皺起了眉頭。

但也沒有馬虎了事,每做一道題,都是先想一下才做的。

忽然陸判斷喝道:「你看什麼看!」

鄭朗一抬頭,原來是隔壁那個窮儒生大約想不起來答案,又隔得近,於是眼睛瞅啊瞅的,瞅到他桌子上來了。

「啟稟判官,小民喜愛書道,對鄭家小郎的字跡仰慕已久,只可惜草民沒有幸得見真跡。剛才小民思考時,看到他的字,龍飛鳳舞,於是看入了神,請恕罪則個!」拱手唱了一個大肥喏。

全場爆笑,你抄襲就抄襲唄,還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仁兄,你牛。

但怎麼辦?抓也抓到了,不如狡辨一下,判官說不定能開開恩。

鄭朗也是愕然,然後看著這位仁兄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眼睛裡還透著委屈、無辜、冤枉,樣子要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看著他臉上豐富的表情,鄭郎也忍不住彎下腰爆笑起來。哥們,你太逗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十段文

鄭朗停下來笑,因為彎著腰的,這才看到並不是如此,這位仁兄兩條瘦峋的腿不停的在顫抖著。

其實很害怕。

而且下身穿著更可憐,幾片單薄的破麻布,由麻線縫著,像好不容易用一塊塊大補丁湊起來的一條裡褲。

知道不好,可生起了同情心。

說廣一點,是人治法,或者以法治人。某些時間,不能絕對性的按照規矩來行事,需要進行一些通融的。於是裝作打趣道:「兄台,場所不對,在這裡絕對不能看入了神哦。」

學子又是一陣爆笑。

其實是有話外之音,陸判官本來臉上就有笑容,一聽笑容更勝,對這個中年人說道:「你可聽到了?」

「是,是。」

陸判官說完,又巡看其他地方。就這一會兒,交頭接耳的,遞小紙條的,比比皆是。本來鄭朗是在專心考試,經中年人這一鬧,終於察看考場,看到這種情況,啼笑皆非。這與前世中考高考有何區別?

不過解試要鬆些,到了省試,不敢這樣明目張膽了。

看中年人可憐,鄭朗有意將試卷往他那邊挪了挪,更刻意將做卷的速度放慢。果然一會兒,中年人想不出來,眼睛再次瞟啊瞟的,又瞟過來了。這一回離得很近,能看得更清楚,只要輕輕一瞟就能看到鄭朗試卷上的答案。用驚訝的眼神,望了一眼鄭朗,鄭朗只是笑一笑,是好笑了。

但沒有一會兒,隔壁有人掐自己的腿。自己將試卷往右邊挪了挪,左邊那位仁兄卻沒有本事看得真切,有些急了,直接掐他的腿,那意思也得照顧照顧我啊。

這都是什麼事啊!

心中神聖的科舉制度,在這一刻轟然倒地!

他還不知道呢,連他的名次還沒有考,就內定好了。

為了照顧左右兩位仁兄,速度更慢。看到他們也答得差不多,鄭朗這才交卷。

不能外出。無論解試或者省試,考生與相關的考官全部一律隔絕。但地方與京城終是兩樣的,京城在太學邊上龐大的貢院,足以容納無數的學子考試與暫時性的寄宿。地方條件卻十分簡陋。鄭州一下子湧進來這麼多學子,考場上擁擠,宿舍裡更擁擠!

看了看床鋪,鄭朗不由地皺起了眉頭,整成了軍營,一個房間裡十幾個人,只好開地鋪,若夜晚有扯嚕的,別想睡好覺。忽然有人拽他的衣服,扭過頭,正是他隔壁那個中年人。

伏了下來,深施一禮,說道:「我是原武縣學子柴克明。」

「柴兄台找我有何事?」

「今天多謝了鄭小郎。」

「你也機靈。」鄭朗看他的樣子,不知道是可憐或是可笑,但又說道:「接下來,你不大好辦了,詩賦論策……」

不能我作什麼樣的詩,你也抄什麼樣的詩!況且還有賦、論與策。

中年人臉露苦色。

「柴兄台為何執迷於科舉?」不是省試考,那一躍就是龍門。或者是大娘家的張家大舅,本身家底子好,有一個功名在身,見了父母官不拜,又能有資格與幾個學子賦詩作雅。不然再多錢,還是布衣一個。可這個柴克讓這種家庭,就是博了一個舉子,有何用場?不是窮人不能考,省試裡白髮蒼蒼的舉子有,可解試有多少中老年人。解試都考到了三十多歲,省試難道準備考到三百歲?

當然躍過瞭解試這一道關,也許能試上幾次。畢竟朝廷賜予路費以及其他費用,除非像鄭朗那樣,駕著老太太賜賞的小青馬,帶著兩個美妹,坐在實而不華的御用馬車裡,擺著派場進京。若是吝一些,還能省下一些金帛。甚至有的地方官員為了榮譽,又從地方官庫裡撥出一些錢,賜予比較貧困人家的舉子家屬,好解去他們後顧之憂,安心考一個好成績,為自己增加政績。

然而柴克讓……墨義啊,都感到吃力了,這一次科舉又有那麼多人,鄭朗不由替他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柴克明茫然地說。

其實這個人不是一無是處的,若不是他今天反應快,當然也有自己功勞,似乎陸判官買了自己的面子,不然會立即驅逐出場,還留下一個不好的案底。

但考得多,又考不中,人有些考傻了。

「你過來。」將他帶到一個角落裡,問道:「柴兄台,你寫不寫古散文體?」

這要問一下的,否則鄭朗一點忙都幫不上去。

「也寫。」

「寫就好辦。」

鄭朗傳授了他一種寫論策的技巧。賦必須用四六駢文體寫,這不用說了。還有論與策,現在主流也以駢文為主,但開始出現一種新文體,散文不像散文,駢文不像駢文,險怪奇僻,似乎一度還流行了許多年,同時也出了古散文體,也就是眼下鄭朗最拿長的。眼下還是少數,鄭朗也不放心,刻意在高知州到曾家帶小皇帝給他禮物時,問了一下。

高知州答道,行。

行就更好,何必寫駢文,自討苦吃?

另外就是字數的規定,論必須五百字以上,策與後來王安石搞出來的大義(詳解經義)是五百字以下。可有的考生寫著寫著,就超過了五百字,一般考官也不追究。

鄭朗傳授他的就是後來宋朝科考寫論策的一種技巧,叫十段文。大約與後來的議論文要點差不多,破題,論點,論證,結束。但中間又有大論點,小論點,大論點是中心,小論點圍繞著大論點而轉,這樣論述更有力,又有了層次感。掌握好這個規律,若是文筆好,一篇好的議論文就寫出來了。

十段文意思差不多,分為冒頭、官題、原題、大講、余意(後講)、原經、結尾,冒頭又分成了破題、接題、小講、繳結。正好十個部分。明朝的八股文就是從十段文發展起來的,分成了破題、承題、起講、領題、起股、出題、正股(中股、後股、束股)、落下。

十段文一開始不能說是壞的,很規範的議論文。可一旦將它束在這個框架裡,與書法一樣,文章越來越呆板。但明朝還嫌不夠,又在上面疊加了許多框框架架,於是臭名遠揚的八股文出現了。

現在十段文還沒有出現,古散文體還沒有成為主流呢,況且這種標準的時文體。

鄭朗認真的講,至於柴克明能聽進去多少,能領悟多少,那就看他的造化了。寫駢文不好說,往裡面堆砌華麗的詞藻就是。但用在古散文體上,能給他的論策憑空加上不少分。

講了大半天,柴克明又伏了下來,說道:「請受我一拜,鄭小郎,能不能做我的小先生?」

鄭朗抹汗,怎麼又來了。

直搖頭。

其實無論嚴掌櫃,或者江杏兒,或者柴克明,都好對付。韻州知州王益受封為尚書都官員外郎,正在進京的路上。他帶了一個超級大神,正好讀到鄭朗的講仁文章,心下仰慕不止,準備磨拳擦掌,到了京城後,好好拜訪鄭朗,學一些知識。

那個大神的到來……

鄭朗快樂的時光有可能不多啦!

好不容易說服了柴克明,然後睡覺。也沒有睡好,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一屋子的人,竟有了兩人喜歡打呼嚕,鼾聲如雷,第二天鄭朗起來,兩眼帶著血絲,根本就沒有睡好。

這叫快活的日子過多了,乍過這麼苦的生活,根本不適應。

第二天考詩,與賦。

詩沒有太難,不是很長,況且若真的想不出好詩,從腦海裡,從宋朝往後各朝各代的優秀詩篇裡擇出一篇切題的,再進行改頭換面,一篇優秀的詩作就出來了。

但這也不屑去做。

詩社上鄭州諸學子作出的那些詩也就那樣啦。

這次柴克明都很自覺,並沒有看鄭朗的詩作,低下頭去苦思冥想。隔壁那個富家子卻不然,又將眼光瞟了過來,鄭朗搖頭,低聲道:「不行啊,若是一模一樣,試卷出來,別人是認為你抄了我的,還是我抄了你的?」

就是考了一個好名次,也將你拿下了。

富家子一聽有理,不敢再抄襲了,可想也想不出來,急得抓耳撓腮。

實際上還有一些人也略有才學的,然而到了考場,心理負擔重,卻沒有將自己胸中的才學發揮出來,怯場了。這也是一個考試成績好壞的關健。但一千個人當中,有九百九十九人會怯場,依鄭朗的性子,他都會成為那一個不怯場的人。

不就是考試嗎!

看到了種種搞怪的抄襲現象,鄭朗一下子將科舉看得很輕了,說白了,與前世上學時,性質差不多。只不過科考是成年人的考試,上學時,是青少年、兒童的考試。

其實陸判官將鄭朗的許多小動作都看在眼裡了,心裡面不住的點頭。雖然傲了一點,可待人還是很隨和的,心腸又好。都說此子幾位母親,是活菩薩心腸,看此子,就知道此言非假了。

此子不錯,良玉美材。

怎麼看怎麼順眼。

於是呢,由著他來,甚至柴克明就是再抄襲鄭朗的試卷,陸判官都當沒有看到一樣。

詩不難,接下來是賦,也是鄭朗最慎重的地方。

對賦與駢文體,鄭朗很反感,看一看《古文觀止》或者金聖歎選輯的《天下才子必讀書》,有多少宋明的駢文體選入進去?沒有立即去寫,而是在腦海裡想。

記憶力超人,好處很多,反正是堆砌了,從古到今的歷史,山海經的神話傳說,甚至莊子與列子裡面的故事,還有朝廷雅樂裡面琅琅上口的四六駢文樂章,將可用的典故先在腦海裡摘出來。然後再選擇華麗的詞藻,怎麼華麗怎麼往上堆。

陸判官看他許久沒有動筆,很有些擔心,連監考的心思都沒有了。

過了好一會兒,鄭朗才動筆。

與別人不同,別人是一邊寫,一邊想。他是想好了,直接從腦海裡直抄。許久未寫,但一寫速度卻是很快。寫完了,看了看,不住的搖頭,這都成了什麼呀?

頂多三分之一略有些用外,其餘的,只有華麗的詞語,以及各種典故,看不出來什麼意思。見他搖頭,陸判官又擔心起來,裝作巡查,來到他桌前,用眼睛看了看。監考的不可批卷子的,他看也可以,但得有一個分寸,不能看得太明顯。

然而陸判官看了,真看了,看完了還在回味,輕聲道:「好啊,好啊。」

看得仔細就不應該了,更不能喊好啊好啊,叫別的學子如何作想?於是一起想不出來的學子,一起盯著鄭朗,心中五味雜陳。

在鄭朗心中,多是言之無味,可在陸判官眼裡,卻是一個絕妙好文,好賦!

他在盯著看,小紙條又在飛,衙役看不過去,咳嗽幾聲,才將陸判官驚醒,跟著咳嗽,小紙條迅速停下來。

鄭朗哭笑不得。

還有更讓他哭笑不得的,詩不能抄,賦同樣也不能抄,可是隔壁的富家子呢,眼睛再次瞅過來。還是有辦法抄,看中了鄭朗賦文裡的好句子,一段一段的往自己文章裡塞。比如鄭朗這篇賦裡有一句:玉濺瓊漿,天賜甘黃,物華地寶,丰姿神儀。

講的是國泰民安,於是人才輩出。很簡單的一句話就寫出來了,鄭朗偏用了好幾句無比華麗的詞藻充填,讀起來是琅琅上口,可細嚼,有什麼味道呢?沒辦法,包括陸判官在內,這時候的文人就吃這一套。

這小子一看玉賤瓊漿,天賜甘黃,不但對偶,而且很好聽,多好的句子啊,於是塞了進去。鄭朗好奇的伸頭看了一眼,塞也可以,你下句得跟上去,但他的下句呢?

玉濺瓊漿,天賜甘黃,美酒佳餚,不亦樂乎!

我忍!

我忍!

我……忍……哈哈哈……

忍到最後,鄭朗終於憋不住,伏在桌子上大笑起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中(上)

這哥們太逗人了。敢情老天降下來的人才,給他當成了美酒佳餚,將歐陽修清蒸,文彥博紅燒,富弼水煮,一邊吃一邊還喊著,不亦樂乎!

陸判官走過來,道:「考場之內,不得喧嘩放肆。」

規矩是這樣的,但是陸判官說話的語氣,像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在諄諄教誨,很溫柔很親切,如沐春風。

旁邊的學子有些不服氣,你是在馴斥鄭家子呢,還是與鄭家子拉家常?

鄭朗還是忍不住笑,不過沒笑出聲,還好啦,賦文作完了,將試卷交了上去,跑出去又笑。

到了晚上,此名學子找到了他,問他為什麼發笑,鄭朗將原因講了出來。富家子差一點跌倒,急了,問:「為什麼當時不對我說?」

這個卷子交上去,還能考中嗎?

「我怎麼說?」

陸知州沒怎麼管,算是很好的了,再一說,難道讓陸知州正式公開承認考場舞弊行為?那麼這些官員與學子要隔離起來幹嘛?每天進考場,派衙役搜身又是幹嘛?

富家子無語。

「兄台,我已悄悄對你說過,詩賦論策,皆不能抄。不是貼經墨義,我刻意拖慢一些時間,權當是同座之誼。但詩賦論策怎麼好抄?」

富家子十分沮喪。

「兄台,這一屆,你沒有希望啦,不過也不要沮喪,你還年輕,來得及。我教你一個方法,這屆考不中,下屆也許就能考中。」鄭朗耐心地說道。憑他這句玉賤瓊漿,天賜甘黃,美酒佳餚,不亦樂乎,在這屆十幾比一的錄取率中,就是天上掉下來十塊金餅,考官也不會讓他錄取的。

「請受教。」富家子立即伏下說。

「不用伏,我說過是同座之誼,其實也不是什麼高明的方法,而是我的學習方法,將經義拿出來,細細琢磨,千萬不要看不懂就跳過去看,一邊看一邊嘗試著自己解釋它每一句話的意思。甚至讀到關健的時候,用筆寫下來自己的心得,或賦或文。只要堅持三年,無論貼經或者墨義,詩賦策論,至少解試考,對君來說,不是難題。」

原來就是這個方法?富家子有些失望。

「這世上沒有什麼絕對的天才與蠢材,只有勤奮與懶惰的區別。勤奮才是學習的根本,天才不勤奮,以後也不會有出息。蠢材肯學習,最後勤能補拙,前程未必不光亮照人。你看我的文章是不是寫得很好?」

富家子點了一下頭。

「可你知道我每一年要寫多少字嗎?這個寫字不僅是練字,也是記錄學習體得。」鄭朗就沒有再說了。記得多了,文筆自動上來,功到自然成,到了考場,寫賦策論也不會吃力。又是體得經義,能加深對經義的印象,那麼墨義與貼經也會難不住。

這一屆解試考是特例,以前錄取率大多數是十比一以下的。只有此人按照自己方法學習三兩年,想通過解試考,不會很困難。但想一夜速成,可不可能?

第三天就是論策,這個鄭朗同樣很喜歡。

其實寫古文與後來的寫作文差不多。

試問他前世是什麼職業的?雖說是架空網文,是小白文的範疇,但也寫了不少字的,有了一些功底。現在,帶著一個超級BUG,性子又坦然,苦學了近五年時間,文字功底可想而知。

並且不僅如此,腦海裡保留了多少後來諸大家的優秀佳作,不屑抄之,然而可以給他帶來借鑒作用。這都是他人所不能擁有的優勢。

但沒有急,休說論策必須圍繞著一個中心思想轉,就是其他的散文也必須有一個中心思想,不能跑題了,上面在寫太陽,下面卻變成了寫月亮,甚至中間還來段高山流水。

繼續沉思,先找出中心思想,這是最重要的環節。

中心思想就是論策的靈魂所在!

沒有了靈魂,還能寫好文章麼?找到了中心思想,接下來就圍繞著它論證。在腦海裡繼續默想著,將所需要的論據一一整理出來,進行取捨。接下來就是文字的組合,再對文字進行一些修飾,那麼一篇好文章就出現了。

而且科舉有一條後世考試所無法擁有的優勢,那就是時間充足。想一想,一堂語文考試能給學生多少時間?前面的語文知道要答,後面作文還要寫,頂多讓學生抽出來半個小時,分心到作文上。但現在不然,整整一天時間,給你想論策。至少時間充足了數倍!

在腦海裡進行著組合。

不過其他人也不必氣妥,不能在腦海組合,但可以在草稿紙上修改。

還是沒有動筆,又在腦海裡進行了逐字逐句的推敲,最後才動筆。此時有的學子天資高,一篇文章都快寫完了。

看到他動筆,陸判官又來到他桌前,心中讚了聲:好。

好字,一個個字靈動無比,自己肯定是寫不出來這樣的字了。文章更是字字珠磯。心中也鬆下了一口氣,有了。

鄭朗哪裡知道這幾位父母官這幾天擔心的!

這樣一來,他並不是最早出場的學子,不過試卷上的文章卻有了保障。

走出來時,有三分之一的學子,都出了考場,有的離去,多數人還圍在一起,三五成群的交流議論。還有更多的親人,在外面迎接,有家中的父母,畢竟來了許多少年人,還有家客,有妻妾,很多人,再加上馬車牛車,場面很混亂。

他還在人群中找人,江杏兒與四兒已像兩隻小燕子一樣,飛了過來,問:「大郎,考得如何?」

「大約能考中吧。」

邊上的人全部翻起了白眼。

根本就沒有想過鄭朗會落榜,只不過有的學子天資很好,想爭一爭,能不能在名次上壓過鄭朗一頭。但你都考不中了,叫我們何以情堪?

「大功告成!」四兒說。

「在這裡不能親嘴!」鄭朗立即低聲說。

江杏兒大樂。

幾個兄弟也走過來,不過還有三人,讓鄭朗有些訝然。

譚婉、白玉娘與童飛燕跟在七子後面,徐徐走來。

等到鄭朗與七兄弟寒暄完,三女先後走來,施了一個萬福禮。如今的鄭朗,當受得她們這一禮。

童飛燕脆聲說道:「奴謝當年鄭郎贈筒之禮,再祝鄭朗高中金榜。」

「勿用謝,當年之事,是我年幼,一場惡作劇,如今想來,十分慚愧,不提則個。」

「喏。」兩人不大熟悉,童飛燕答過,退於一側。

倒是譚婉與白玉娘眼神有些幽怨,然後吃味的看著江杏兒。有的事她們漸漸聽說了些,這個女子當年癡了,尋找四筒主人,獲得了機緣,然後伏於鄭家門前不起,才讓鄭家子「納入房中」。納什麼納,至今還未同房呢!不過真相幾人相信?

況且當年收下江杏兒,不是乞身相許,是學字,鄭朗又怕麻煩,看到她的癡性,這才破例的。若江杏兒與她們一樣的想法,讓我做你的小妾小婢,跟在你身後吧,鄭朗有可能會立即將江杏兒轟出門外。

不過江杏兒也很搞怪,不知道怎麼的,就將譚婉送的那個方帕與白玉娘送的玉簪給翻了出來。然後呢,這兩樣物事就消失了。

一開始鄭朗不知道,後來撿東西時才想起來,問。江杏兒與四兒搖頭,但江杏兒眼裡很慌張。鄭朗只好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也沒有責備。

看到二女的眼神,江杏兒又緊緊的將鄭朗胳膊肘兒拉住。

好東西總不想更多人分享的。若一點不吃味,那……才怪。

鄭朗低聲說:「她們比柳玉娘如何?」

「奴做得不對。」江杏兒也低聲道。

「你終於長大啦。」鄭朗有些小感慨,換作才來鄭家的江杏兒,根本就不懂得這些人情世務,多半也不聽不懂自己這句話。

來到二女面前,道:「久未見,可好?」

「奴很好,但鄭郎答應奴的,沒有實現。」譚婉嬌聲說道。

以前鄭朗答應要去她們閨閣的,然而一次沒有去。其實去一次,又能何妨?不過柳玉娘那趟閨閣,惹下的麻煩,讓鄭朗都有些杯弓蛇影了。打了一個哈哈說:「不是不去,字一直沒有寫好,耽擱了很長時間,又要專心學業,抽不出時間。」

「可那個筒……」白玉娘委婉的反對。

你都有時間做出那四個筒,難道連到我們閨閣的時間都沒有嗎?

「那筒……不提,甚是荒唐,本來沒有花會的事,我也想做一些,放在家中把玩。這是我最大的愛好,連陛下都寫了信,讓我不能為字為這些雅物,分了心思,耽擱了學業。」

但這才讓二女感到後悔啊。

若當時自己做得果斷一點,豈不是常伴他的左右。雖然年齡稍大一些,也不過大了四五歲,懸殊不是很大的。兩女又看了鄭朗身邊一臉幸福,小鳥依人的江杏兒,心中更是懊喪。

按理說,是自己先結識鄭家子的,只是做得不果斷。

看一看,連皇帝與太后都對他關心。

不能這樣想,其實皇帝與太后也是人,有時候也無聊,也需要一些好玩的消息,心中八卦一下。

鄭朗那有精力,去猜測她們的心思,又說道:「要不,正好武三郎今天宴客,你們作陪如何?」

「鄭郎吩咐,奴豈敢不從。」

於是前面哥七個,左杏兒,右四兒,身後是白譚二女,最後還吊著一個童飛燕,鄭朗在眾人艷羨的眼神中,香艷無邊的向附近一家酒樓走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中(中)

在昏蒙的月色下,小青拉著馬車順著大道,不徐不疾的走著。

兩邊是高梁地,還有少量的稻田。多開始收割,露出大片大片的空曠來。夜風吹來,月色正白,不時的傳來高梁成熟的香氣。

坐在車裡,四兒問道:「大郎,為什麼這麼快回家?」

鄭朗還是一慣的風格,說走就走,絕不拖泥帶水,吃飽喝足,立即將行李收拾好,回鄭家莊了。

這個舉動讓許多學子不滿。

比如武三郎嘴中的張義陽,本來想科考結束後與鄭朗交流親近一番,誰知道自己還沒有求見,鄭家子帶著幾個行首,吃了一頓很香艷的晚飯後就離開了。失望之下,張義陽不由地說了一句:「此子太傲。」

鄭家子此舉分明是不將鄭州所有學子放在眼裡嘛。

但是不是這樣?

鄭朗答道:「為什麼要留下來?無非就是交流,寒暄,一直到發榜之時。甚至有可能我受了拜貼後,見了這個,不見那個,那個怨氣更重。如字一樣,都是同一樣道理。」

惹上來,想清閒以後就不可能。

不是解試,還有省試,未來省試,一是後年,二是六年後的寶元元年。後年太早,六年後太晚,權衡了一下輕重,鄭朗還是決定後年爭取一下。自己的才華,應付解試沒有關係,但應付省試,未必有多少把握。僅一年多的時間,中間還要分去心思,想在明年的大事件中,插上一小腳。

非是大臣,就是大臣也要看什麼樣的大臣,不是重臣,也休想在未來那次事件裡,留下自己的足跡。這個難度會很高……所以時間緊。

江杏兒插了一句嘴,說:「四兒,那些人都不是好心,鄭郎為什麼還要笑臉相迎?況且鴻雁豈可與鳥雀鳴志?」

「不能這樣說,這些學子之中,未必沒有人才。」鄭朗又想到了那個孫固,官都做到了同知樞密院事,還能說他是一個小鳥雀?這僅是記於史冊的,但能載於史冊的,又能有多少官員?

又說道:「以後這樣的話,千萬不能說。」

「喏。」江杏兒吐了吐小舌頭。

但是陸判官卻不這樣想。在考場上鄭朗替柴克明求情,讓陸判官看到鄭朗的另一面。此子大多數時間閉門不出,可是每一次出來,態度很隨和。每次紛紛揚揚的,是才氣,是匕首的,放在囊中,早遲會脫囊而出,與性格無關。這種隨和性格,以後在仕途上才能更有作為。

結交得多,太庸俗。恐怕鄭家子不屑為之。不結交,未免也會有些凌氣過人。因此,在與高知州談話時,陸判官下了一個評論:「和而不俗,淡而不隱,雅而不媚,潔而不冷。」

這個評價很高了,隨和而不俗氣,淡泊但又不是那種隱士的淡泊,真想做隱士,好是好,但都無意於仕途了,仕途上還能有什麼作為?雅約之物,風花雪月,那樣又不好。品性高潔是好,終歸給有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但品性高潔又不過於冷厲,這樣的人物,誰個不喜歡?

至於那些學子眼紅,又能怎麼的?

人家未來打交道的人,不是你這些個學子,是皇帝,是太后,是諸位宰相,都是自己作為一個判官,仰首十分的大神,值得與你們這些小學子打交道嗎?

他都這樣想了……

考試結束,到了改卷的時間,什麼拉圾的卷子,立即扔一邊去,不值得耽擱時間,這一扔就是一大半。剩下的才琢磨高下之分,還要扔,不過不能亂扔了。

看卷子的事,與陸判官無關。

可是鄭朗的卷子是那一份,儘管糊名謄抄過的,幾個父母官心裡面都清楚。看了一大堆拉圾,比如那個富家子的玉濺瓊漿,天賜甘黃,美酒佳餚,不亦樂乎!都將幾個考官臉都氣白了。

富家子是不在他們眼前,否則幾個考官一發怒,能上去對他拳打腳踢,你這個不學無術的傢伙!奶奶的,太有辱斯文。

受了一肚子氣,於是將鄭朗的試卷撿了出來。先養養眼,消消氣。

宋代解試考就是這樣的,很不正規,但的確裡面的拉圾太多。經過解試考的選撥後,進入京城的舉子所做的試卷質量就變得好得多,至少不會出現「玉濺瓊漿,天賜甘黃,美酒佳餚,不亦樂乎」這樣讓人火大的文章。

「好,好,好啊,好!」一個考官連說了四聲好。

確實還是不錯的。

鄭朗心中慼慼有他的原因,他與外面的學子交往很少,於是用什麼文章對照呢?《古文觀止》、《天下才子必讀書》。後來學習古代散文的,十之八九都是選擇了這兩本書上的文章學習。

那個能選麼?

中國上下五千年,也就出了那幾百篇文章,那一篇不是佳作裡面的佳作。

然後將自己的文章與這些文章對照,嗯,有差距……

這個理兒同樣沒辦法說。

不過這樣一來,要求更高,進步同樣也會更快。若是將普通學子的文章拿過來借鑒,也就那樣了,滾在墨缸裡,還想雪白乾淨的出來?

不但古散文,就連賦,他也對照的是古今以來,選出來的可憐巴巴的幾十篇賦文。其中還有一半賦文因為有許多堆砌之詞,讓他沒有看得中。所以呢,在考場上寫了那篇賦文後,真搖頭。唉,與《三都賦》《洛神賦》差的不是一里半里,而是千里百里。

這個理兒更沒有辦法說了。

只有詩自信心稍大一些,宋代整體詩作水平在劇烈下降,又看到了鄭州學子在詩社上作的詩,心中有些底氣。

因此,鄭朗認為差不多了,可在這幾個考官眼中,那才叫養眼啦。

聽到他的讚揚聲,幾個考官一起圍過來,然後一個搖頭晃腦的吟誦。其中有一人道:「此乃六月冰梅也。」

鄭州沒有,京城有,有的富戶,或者皇宮裡,備有一些冰窖,到了六月降署,取一塊冰,再往裡面放幾個梅子,一勺糖霜,酸酸甜甜涼涼的,就成了六月最好的奢侈物。然而成本高昂,非是普通人所能享受到的。

有的考官又看著字,字抄寫得很工整,可終沒有看到鄭家子寫的字,還是不美,心裡面很想將謄稿撕開,這樣的文與那樣的字相配,才是真正的相得益彰。

是心裡面YY,真做,一個不敢。

都成了六月的冰梅,名次更不用說了。

這一切,外面的學子那個知。許多學子還不服氣呢,一個個聚會,然後靜等佳音,甚至有人在猜測鄭朗會獲得第幾名,有那個會力壓鄭朗一頭,於今年解試考上大放光彩。

……

鄭州的事也傳到了蔡州。

幾位舅哥不以為然,這個小妹夫傲得很,在京城那麼多大佬,都敢公開拒絕授字。你們這些小毛孩子,值得與你們交往嗎?

不過這孩子,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往自己身上潑污,吃飯就吃飯,何必帶著三個行首,若加上原來的江杏兒,就是四個行首了。也不對的,美人在懷,誰個不養眼。

交而不亂,歡而不淫,這才是最高境界。

但另一件事讓他們很擔心,妹夫此次肯定有了,在考場上居然都讓監考的鄭州判官失態的說好啊好,不用說,那個文章寫得好到家了。解元未必,至少是前三甲吧。

考中瞭解試,省試有可能隨時接踵而至。小妹與妹夫就要正式商議婚事,可是小妹的惡作劇……

就如鄭朗所想,三個哥哥是好兄長。

但崔嫻的才氣,也是讓幾個哥哥關愛的原因。

怕小妹害羞,幾個哥哥在背後悄悄商議了一番,最後二哥三哥說道:「大哥,還是你去說。」

大哥推卻不過,來到小妹房間裡,先扣門:「崔家小娘子在家嗎?」

「進來吧。」崔嫻看到大哥賊頭賊腦的樣子,忍不著抿著紅紅的小嘴兒樂。

坐下來,看了看,忽然奇怪的問:「小妹,你怎麼又改了興趣?」

原來房間裡堆放著許多書籍,小妹每天也在書本上用功,現在換了換,還有許多書,可多了許多女紅。是崔嫻無奈,讓未來這個小丈夫幾次一折騰,心中沒有半點爭強鬥勝的信心了,不如不爭。

「你管!」

「是,是,我不敢管。」大哥又感到想笑。忍住笑意,說道:「小妹,有一件事,我想與你說一下,否則到時候你會很尷尬。」

「我有什麼好尷尬的?」

大哥將外面聽到傳言說了一遍,又說道:「小妹,鄭家小郎並不知道就是你捉弄了他。此事我與你二哥三哥起過,還是說開為妙。解試考不用說是有了,只是一個名次的問題。就是省試,我相信也不會難倒他。」

「那也未必。」

「小妹,不要要強啦,你想一想,有誰十幾歲就悟了字。這份天才,世間無人能及的。省試還會難倒他嗎?不過也好,這樣呢,你也不用等多少年。」

「不准取笑我。」

「是,是,我不是取笑你,是談正事來著,你再想一想,若是洞房之夜,他挑開蓋頭,看到新娘子就是那個捉弄他的人,又如何作想?萬一不高興呢?」

「他不高興就不高興了。」嘴上要著強,可眼中略略有些小驚慌。

大哥又想笑,但不能取笑,小妹臉皮子薄,再取笑,今天事兒說不好了,繼續道:「至今此事瞞著爹爹。可終有揭開的時候,未雨綢繆,所以我與你二哥三哥商議了一下,看想一個辦法,如何將此事揭開,又不讓鄭家小郎反感。」

然後看著小妹。

此事小妹要佔據主動立場,她不配合,自己哥幾個,也就無能為力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中(下)

「宋伯,麻煩你一件事。」

「大郎,你說。」

「麻煩你去一趟定州。」

「大郎,讓我到定州做什麼?」

到定州正是為了刻絲,這個念頭才來宋代時,他就產生了,當時有種種局面性,字未大成,畫更不用提了。因此擱下未提。

如今以他的名氣,想求一些好的書畫,絕對能求到的。可自己都拒絕了向別人贈字,也不大好意思求別人的。還有,求字畫來,不是僅為了收藏,而是將它刻成刻絲當作商品銷售,不知道這些大家心裡面會有什麼樣的想法。

不過自己的倒可以。

京城一趟,字再次有了飛躍性的長進,至少自己這個刁鑽的胃口,都稍稍能看得過眼。畫還是不行,然而觀摩了三個大家親自繪畫後,略有啟發,也有一些進步。

因為時間緊,不敢鑽得太深。最簡單的一個例子,馬上就要出現的一個畫猿大家,叫易元吉,為了畫好猿猴,幾十年如一日,鑽於山川林木之間,與獐同住,與猿共寢,甚至在長沙住所,開圃鑿池,間以亂石叢篁,梅菊葭葦,馴養了許多水禽山獸,放於其圃,然後觀察它們的動靜游息之態。燕文貴與他交談時也說過一句話,多畫,多想,多看。

鄭朗哪裡能抽出這個寶貴的時間?

但觀摩了一下後,借鑒了後世種種大家的手筆,畫技開始有長進。

也不想成為絕世佳品,放在自家鋪子裡銷售足矣。

說到底,還是他心中的雅騷心理作怪,無他,喜歡。銷不銷售,對於現在鄭家那個鋪子來說,當真重要麼?這時代做生意存在著嚴重的不公平性,隨著鄭朗的名氣增加,鄭家這間鋪子在團行裡分配的資源也越多,生意隨之也變得更好。

去年年底,純收入逼近了四千緡錢。到了今年,生意又比去年的更好。與京城那些日進斗金的大商人不能相比,但足以讓鄭家主僕十幾口人過上大康的生活。

可鄭朗依然對刻絲念念不忘。

想刻好絲,他能傳授一些小技巧,比如現在刻書畫的還是很少,還有相互流水線式的配合,提高效率,一些後來刻絲的先進技藝。但鄭朗所能傳授的就是這樣,具體到細節,兩眼會茫茫。所以想刻好刻絲,必須請高明的織工過來。

這個只能去現在刻絲工藝最發達的定州去尋找。

還有許多麻煩事呢,比如開多少薪水?織工多是女眷,家中有丈夫,有孩子。前來鄭州,必然不願意。那麼只好用錢購一些田地,讓織工一家人能過上安頓的生活,人家才願意前來。

不過此時鄭朗名滿天下,定州百姓也會風聞,會減少宋伯此行的難度。

宋伯倒沒有想那麼深,聽完後,說道:「我一定替大郎將事情辦好。」

錢多了就沒有燙手的,連朝中的大臣都不例外。當年鄭父請了梁匠劉東連來到鄭州,立即增加了生意。況且刻絲,他也聽說過。小主人長大了,也開始想著家裡。於是立即動身。

……

放榜還有一些日子,鄭朗安心讀書。

幾天後吃晚飯時,大娘說道:「朗兒,要快放榜了。」

「嗯。」鄭朗淡淡的答道。進考場前略有些擔心,畢竟這玩意兒,在後世傳得沒邊。卻沒有想到考場上發生了那麼多古怪的事。但考過後,心中也有數了。不說解元,至少前十名會有的。

可是幾個娘娘心中有些忽上忽下的,萬一呢……

大娘又說道:「我想說一件事,若是你高中,今年佃戶的租子就免去吧。」

兒子漸漸長大,快與自己差不多高,有的事要問一問。所以鄭朗對大娘很尊敬,心好,知道進退,在她身上能看到典型中國農村婦女的許多美德。

「好啊。」鄭朗答道。反正家裡面也不在乎這點錢,免就免吧,權當做一回好事。

「大姐,不能啊,人心無足意,開了這個頭,這些佃戶們以後會不知道進退。」七娘說道。

這也說得有理。不但國人,外國人也是如此,所以普希金才寫了那篇著名的長詩《漁夫的故事》。但七娘絕對性沒有這麼長遠的眼光,是心疼的。雖然家境好一些,可這一讓,就讓去了不少錢糧。

萬一有什麼用度呢?比如兒子若是在京城又看中了某一位行首,京城的行首贖金更貴。

鄭朗還專門與行首打交道著……

「七妹,做善事有好報應的,看看朗兒,為什麼盤坐想書?那是佛祖賜予的靈光。所以官人就沒有朗兒有出息。」

二娘三娘四娘全部點頭。

鄭朗有些暈,但不敢辨。

四個長姐發話,七妹不敢再吭聲。這件事就定了下來,大娘又說道:「鋪子裡進了一批撫州蓮花紗,劉掌櫃送了一些過來,我想送一匹給蔣家。」

這個紗可了不得啦。

是寺綾的一種,在宋代寺院的紡織業十分發達,有可能這些寺尼沒有其他的事務,天天對著佛祖,心情安寧,將一顆心專諸於織機之上,於是從這些女尼們的手中,出了許多優秀的紡織織品。比如越州寺陵、遂寧稽尼羅、越貢寶花羅,都是寺綾的上乘佳品。但都沒有撫州蓮花紗名氣大。

離得遠,鄭州人也不知道具體的究裡,大約的傳言還是知道的。據說撫州蓮花寺裡有幾百寺尼,精通捻織之妙,其技外人不可得,一歲才織幾百端。

因此有市無價,只要有,儘管開價就是。

對此事鄭朗略略知道一些,這些蓮花紗幾乎全部進貢到皇宮之中,流於市場的少之又少。在坊間看到的蓮花紗雖精妙,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不是真正的蓮花紗,而是蓮花寺附近的紡戶,從蓮花寺女尼手中學了一鱗半爪,冒充蓮花紗銷售的。包括自家鋪子得到的這一百多匹蓮花紗在內。

鄭朗好奇的看了看,其輕薄其光澤與質地,也能算是上等佳品,做夏衣最好不過了。

這是劉掌櫃想立功心切,畢竟隨著鄭朗出息越大,他心中越來越害怕,於是從中抽出了幾十匹,送到鄭家莊來。反正不再乎這錢,好的東西為什麼不留一點下來?

六娘歎息一聲道:「陳四娘好福氣。」

兒子為她尋琴,弄出許多風波,現在大娘又給她送蓮花紗。

「她沒有娘家人,說起來我家才是她娘家,朗兒,你說呢?」

「是。」

「還有一件事,也要與你商議一下。」

「大娘請說。」

「你也不小了,此次解試考完,說不定明年後年就要考省試,若中,就要與崔家議婚。到了那時,你歲數更大。崔家小娘子也過了及笄之期,是不是要派人到崔家商議一下親事,提前做一些準備安排?」

「大娘,不用,還是等考完省試再說吧。」

對崔家人,鄭朗感情有些複雜。岳父是不錯,對自己有些恩。然而那個丈母娘與兩個大姨子,讓他很反感。只能說自己經過許多事,對這種訂親方式並不排斥。勿要說什麼自由戀愛,這時代幾乎不可能的。就是有,後世的也未必全部真正走向白頭偕老。知人知面不知心,想瞭解一個人,很難。走向婚姻禮堂後,那是要過日子的,不可能每一天都會浪漫,柴米油鹽,準備好了嗎?

似乎崔家女不錯,得到的情報僅於此。是真不錯還是假不知,同樣是一個賭博。不排斥,可也不感冒。況且真的很小,呆在這時代五年了,對此心態依然沒有轉變過來。

「我派人悄悄打聽過,聽說那個小娘子很聰明,人長得也很漂亮,讀過許多書,會一手好女紅,崔家上下視若掌上明珠。」

「咦?」鄭朗發出好奇的一聲。

「不要以為大娘什麼不懂,你大了,崔家看你,我也要看崔家。」

「大娘,兒……」鄭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話居然出自大娘的口?江杏兒也覺得很稀奇,低下頭竊笑。

鄭朗還是否決了,道:「大娘,不急,現在兒要苦讀。崔家為了崔家大郎,將他的婚事拖了那麼久,我更不能耽擱。」

大娘想了一下,覺得也是,於是沒有再作聲。

放榜前,陳四娘來到鄭家,泣不成聲。

鄭朗將衛中正那把琴贈給她時,就哭過。鄭朗也沒有花一文錢,要給錢,衛中正急了,你給我錢,我馬上與你割席拒交。對這些人還能說什麼呢?但領了一份人情。

其實事情傳開以後,同樣是一件美談,至少鄭朗尊師重道有了。那怕對方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妓。

大娘將她扶起來,道:「傻孩子,你都有了身孕,還跪!不怕傷了胎氣。」

陳四娘還是哭。

鄭朗歎息一聲,大娘好是好,可有時候想做好人,也要有底氣的,若不是自己,這個家會敗得更快。

轉眼間,十幾天過去,到了放榜的時候,鄭朗沒有去城內看榜,中了不看也中了,自有衙差前來報喜。不中,看了也不會中。浪費了時間。時間寶貴如此,不知道原武的小才子張義陽知道這一點後,會作何感想?

報喜的衙差沒有來,武三郎等幾個哥子卻來了。跑來的,氣喘吁吁的跑到鄭家門口,興奮的大叫道:「中了,中了,朗哥子,高中,高中!好高的高中。」

替自己好友高興,都高興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

第一百三十章 解元(上)

鄭州此時,有些轟動與爭議。

未放榜之前,對解元花落誰家有許多說法,大多數人認為解元必然是鄭朗。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鄭朗高中,甚至名列前茅,沒有人懷疑,也不敢懷疑,但鄭朗未必能最終中得解元。

畢竟解元只有一個,有一定的偶然性與機遇性。往大裡說,洛陽富弼自小就才名遠揚,雖不及鄭朗轟動,也是一個很了不得的小神童。然而科考之路卻一直很不順利,直到二十六七歲才考中進士。

非是才氣不夠,是機遇率使然。

這個說法在鄭州城同樣有市場。

說倒底,還是文人相輕,有許多學子不服氣,特別是那些有才華的學子,他們的鼓吹,號召力也大,於是這種說法迅速流傳起來。就連鄭家莊都聽到了一些。但對鄭家來說,沒有造成騷擾,鄭朗反覆說過了,考能考中的,名次不一定,都有了心理準備。考不中解元就考不中,能名列前茅也是不錯的。當年鄭父解試考時才名列十九位,最後不是考中進士了嗎?況且鄭州城傳來的說法,前五有了,就是解元不一定。這讓幾個娘娘很滿足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低調如此!

其實幾個娘娘偶然也想的,但不敢想,那是一千多人,近兩千學子,休說第一,第十就不錯啦!

沒有賭博集團,總的來說,若按盤口開,看好鄭朗的十人中有五人,甚至接近六人,其次是唐朔,學業有成後又苦讀八年,想起來就讓人覺得可怕,有一成多。再到魯恢,沾了鄭朗的光,也是一個小神童,所以沾帶著,有不少人看好了。然後到張義陽,交遊甚廣,許多文章也讓人看到了,寫得還是很不錯的。再到孫固,還有鄭衛寧,以及其他四五者。

大約是十人左右,也是這次科考中的佼佼者。

真說起來,這數年來,鄭州解試都沒有這樣人才濟濟過,休說第一,名列前五也很了不起啦,就是前十,皆有了省試高中的資格。

一再的傳揚,使這一屆放榜更加引人注目。

榜還沒有放呢,就聚集了許多人觀看,有學子本人,有老百姓,還有一些粉妓,以及外來的商賈,好奇啊,看看鼎鼎大名的鄭家子究竟是在第幾名上。

衙差拿來漿糊,另一邊拿出一張大紅紙,這個要從下往上張貼的。有的人看到自己的名字了,半喜半悲,喜的終於考中,悲的是名次太落後。貼到一半時,有學子忽然看向一個人,正是柴克明,居然名列第八十七位,雖很落後,畢竟考中了不是?

柴克明身體不停的顫抖著,雖八十七名,也不易了,考了多少屆,才考中的。

看到他的樣子,慈悲心都有的,歲數這麼大了,穿著又如此的酸苦,還能吃什麼味呢?於是恭喜。

柴克明克制著內心的激動與恍惚,嚅嚅道:「非也非也,是鄭家小郎授我一套寫文技巧,才得以僥倖高中。」

不能說高中,是低下中,八十七名,只位於中下游,可對於他來說,高高的中了。

「什麼技巧?」有的學子自付沒有機會考中,聽聞後一起圍過來詢問。

柴克明將鄭朗所授的十段文技巧說了一遍。

事實也如此,賦詩他都差了些,可論策寫得中規中矩,幾位考官都不是有意放水,誰顧得了他啊!於是仔細的審閱了一下,最後錄中。這一點鄭朗才到宋代就隱隱考慮到了。

狂放固然是好,比如李白,正是那種狂放的性格,寫出了無數優秀的大作。但放在考場上,或者仕途上,未必是好事。就像孟浩然,早期的李隆基還是一個明君,求才若渴。都準備重用孟浩然了,然而看到一句「不才明主棄」,不悅說了一句:「卿自己不求仕,朕也未嘗棄卿,為什麼誣蔑我?」於是放還未仕。

這是好的,放在清朝,有可能孟浩然都能關進大牢去。

或者象李白那樣,在詩中來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多高傲的姿態。但放在考場上能寫麼?你都不想事權貴,何必來科考,回家傲去你吧!

做官亦是如此,可以疏傲,但必須有分寸,或如鄭朗所說的那句話,法度!

這個法度二字,已經在整個宋朝流傳,甚至契丹人都在講法度。其實最實用之道,還是中規中矩,想要狂,得有過人的才氣,才能略加疏狂,可有幾人擁有這個過人的才氣?

正是因為這個中規中矩,讓考官給了柴克明加了分。

這時候,高知州與陸判官等鄭州官員也到了現場。陸判官看到柴克明也中了,有些驚奇,於是走過去聽。柴克明說得不清不楚,大多數人聽了很茫然,有少數人還是聽明白了,包括陸判官在內。

然後就想著鄭朗試卷上的論策,心裡想到,很有理啊,果然是天才,與常人想法就不一樣,一下子抓住了科考的關健。

但並不奇怪,鄭朗令人驚奇的事做得太多,現在又出了一個十段文,除了讓人讚歎一番,反而認為是很正常了。

可人數中有極個別人聽了後,臉色暗了下來。心裡面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衙役有意吊人胃口,兩個衙役慢慢的將榜單往上張貼,有的人都想上去搶過榜單,接替他們倆的工作。終於貼到最後,前十全部出來。

包括張義陽這幾個才子,大多數名列前十。

唐朔有些讓人出忽意外,事前他的呼籲聲很高的,居然掉到第十位,鄭衛寧位於第八,也不錯啦,畢竟相比其他幾位,他的呼聲較低,魯恢列第六位,稍稍有些讓人失望,孫固倒是讓人意外,列到了第四位,第三位則讓人感到訝然,居然是一個叫孟臧的默默無聞學子。但總體來說,這份榜單很公平,事前被人看好的十來個人,全部高中,最低的一人也名列第二十七位,說明了考官的公正。小刺頭兒張義陽更是擠身其他數子之上,名列第二。可這件事兒就是他挑起來的。

無他,榜首正是鄭朗。

於是不服了,說道:「為什麼解元是鄭家小郎?這太巧合了吧?」

若掉到第八第十,心中也就算了,然偏偏列第二,試問第二與第一有什麼區別?

僅一句,無數學子附和。

這有原因的,正是開寶年間名臣李昉詢私,諸學子不服,於是宋太祖再次複試,錄得二十六名進士與一百零一人諸科,連李昉本人也從一個堂堂的集賢殿學士貶為太常少卿,改判國子監。

一旦今天質疑成功,很有可能將此次科考推翻,真不行,再重考一次,放寬一些客額,自己也有機會。特別是那些自認為有些才學,又落了榜的學子,全部哄鬧起來。

高知州早料到會有這樣的事件發生,因此提前趕到現場,歎了一口氣道:「你們還有沒有同鄉之誼?」

鄭朗名氣這麼大,又名列解元,不僅是鄭朗的榮光,也是整個鄭州的榮光。可看看這些學子……

想到了陸判官對自己說鄭朗暗喻,替柴克明求情的事,兩相對比,簡直讓他太失望了。特別是這個張義陽,這幾天折騰得很厲害,你都名列第二了,還要怎麼的!

但他說話沒有用,有些學子都眼紅了。

省試不正常,這幾年解試同樣不正常,有時候朝廷一樣下詔書,全國性的將解試停辦。這考一次容易麼?將這個名次推翻,自己就有了機會,能不鬧麼?

至於真推翻,高知州他們怎麼辦?沒有一個學子會考慮的。宋朝什麼都缺,就是官員不缺,有許多官員身上只有一個散職,還沒有撈到實職呢。

高知州沖張義陽招了招手。認識,這位小哥子仗著才學,經常在城中逛蕩,都差一點逛到自己府上。

張義陽來到高知州面前,「不亢不卑」唱了一喏:「晚生見過知州。」

「某聽過你的名聲,也見過你的文章,才氣是有了。」

「晚生不敢當。」

「聽聞鄭家小郎科考後就回家去了,你本想與他交流一番,然而結果讓你失望,讓你說了一些氣憤的話。但你可知道,鄭家小郎在家中做什麼?」

張義陽沒有作聲。

非是他不回答,高知州就不知道事情經過的。早在城中風言揚起的時候,就派人調查過了。繼續說道:「當你與諸位學子高談闊論、挾妓作歡、遊山玩水、飲酒作樂、喧囂達旦的時候,他卻在家中繼續苦讀。前些天,陛下讓臣轉給他兩樣禮物時,他與我做過一番交談,對所謂的天才很不滿意,說了一句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雖俗了點,卻一語中的。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才氣,不僅是天生異稟,還有努力才換來的。看看你們平時做了什麼?而他呢,除了分了一些心事在雅物上外,幾乎閉門不出,一心只讀聖賢書。不錯,當年寇萊公與小宋,也喜歡遊樂,但是在他們功成名就之後,才開始放鬆的,就是如此,此二人可曾將公務放棄不顧?你們還早著呢,就享受了!」

張義陽有才氣,高知州差了麼?

比如字,他的小妾說他的字比鄭朗寫得好,誇了些,可寫得也不錯的,若是烏龜王八在爬,小妾敢這麼說麼?當年也是考中進士,這才慢慢陞遷為鄭州知州的。

論才學,現在的張義陽還要在高知州肚子裡搖一搖。

一番話說得張義陽又辨解不得。

諸人一想,事實也如此。只看到鄭家子風光,卻沒有看到那塊大石碑後面的勤奮。

那是數年如一日的閉門,換任何人,試一試看,有幾人能做到?

但就這樣放過張義陽,他想得都美。雖然張義陽是有才學,可這數天來所做所為,讓高知州很慍怒。心裡想到,小子,今天某拿出一些東西給你看看。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解元(下)

高知州繼續說道:「你是讀聖賢書的,儒家講的是什麼,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你做到了那幾條?某又聽聞了一件事,進入考場前,新舉子孫固向他討教仁義,雖然馬上就要科考,可鄭家小郎還做了解答,並且說了一句,自己才學很淺,在京城也只是淺嘗輒止的說了說,又勸孫舉子勿要多想,不能分心科考,爭取考一個好名次。在考場上,新舉子看到他寫的字漂亮,看入了神,按例要驅出考場,然而鄭家小朗主動替他解說,於是陸判官才給了柴舉子一個機會,並且授他做文章之心得,為朝廷多了一個老成的新舉人。可你呢?」

不說這份榜單可不可信,就憑借這份品德,你小子,也差了太遠。

事實張義陽這種狹小的肚量,也讓高知州很看不起,還沒有發達呢,就對同僚落井下石。落井下石也沒有什麼不好,官場上不要太多,可也要看看對方的份量,不能盲目到自不量力的地步。

太后與皇上對鄭家子如此器重,是你一個小小的張義陽搬得動的?

奶奶的,若是你以後做了官,豈不是連皇上也要搬一搬,試試看自己倒底有多大能耐!

鼓噪的學子全部停了下來,張義陽臉上漲成了紫豬肝。

古代不但講才,也重德的,一旦今天讓高知州打上一個失德的標籤,就算通過了省試,殿試也會被刷下來。

高知州又抬起了頭,道:「此次科考,人才輩出,某很高興,更希望省試之時,鄭州有許多舉子高中榜上,若那時某還在任上,也會很有臉面。但才華是苦讀出來的,遊學不是不可以,互相交流學問,但不是讓諸位遊山玩水,挾妓宴樂,樂出來的。學一學鄭家小郎吧,拋開浮燥,安心讀書,解試只是你們第一步。省試殿試,那才是你們即將面對的第二道第三道難關。」

人群中除了學子外,還有其他人,包括老百姓,與一些外地人,聽了高知州這句語重心長的話後,皆暗暗點頭,不錯,是一個好父母官。

也未必如此,這個好作秀機會不做,那麼官也不要當了。

又轉到了張義陽,說:「張義陽,某知道你想什麼,因為鄭家小郎名氣在外,所以某與諸位官員必須要避諱,越是名氣大,越是不能讓他獲得解元。這樣你就變成瞭解元,是不是?」

「不是,晚生也承認他有才氣,可獲得解元,有一定巧合,其他人不中,偏偏他中了,皇上對他又特別寵愛,讓晚生不得不懷疑。」張義陽大聲道。到了這份上,沒有辦法,只好徹底撕破臉皮。

孫固好心,拽了他的衣服,都不聽。

許多官員,以及有見識的長者搖起了頭。完了,這小子!

朝廷對科考場上的舞弊向來很慎重,今天這事兒又鬧得很大,並且鄭州離京城又不遠,必然傳到京城去。憑借這小子這一番吼,以後也沒有考官敢錄用他了。

就是錄用了,到了殿試,皇上一看他的名單,還不將他刷下去!

高知州一聲冷笑,道:「某知道你會這麼說。是,某是要避一些諱,然而你做的試卷子,與人家差得太遠,某就是避諱,也沒有辦法讓你如償心願了。來人哪,將鄭家小朗與前幾位學子的卷子拿來!」

但心中抹了一把汗,幸好哪,鄭家子此次考得很不錯,差距太大,否則這個小子,真的讓自己下不了台。

以前怎麼就沒有看出這個刁民呢?

「喏。」早就準備好了,衙役將剛才站著貼榜的桌子挪過來,用衣角將上面的灰塵拭去,兩個小吏拿來幾份卷子。

先從貼經墨義開始。

有底稿,有謄抄的稿子,兩稿相對,讓人更無話可說。

鄭朗的底稿上沒有批語,那個不敢打開的。可是謄抄稿上卻有一段批語,大約某一個考官看得心曠神怡之後留下的,幾個字,勝過稿答。稿答也就是貼經墨義的標準答案。意思是鄭朗的答案,比朝廷準備的稿答還要標準。

這是一句什麼樣的批語!

但事實擺在眼前,不服都不行,張義陽做得也不錯了,可一處墨義還有了一些岐解。

差距開始。

讓諸人看完了,沒有爭議,衙役收起,文吏再擺第二份答卷,詩賦。詩不用懷疑,再看賦,讓陸判官失態的賦,可想華麗優美之極。

然而想法不一樣,鄭朗認為不大好,除了華麗之外,空洞、堆砌。但現皆是這樣,換大才子歐陽修前來,都會說這一篇賦文十分優美,或者換一個比喻,讓歐陽修寫賦文,大約也差不多,要使它不但華麗,對偶押韻,加上四六分體,還要言之有物,那個在宋代,就別想啦,那一個人都不行。

「好賦,好賦。」許多人讚道。有的學子都在找筆,準備謄抄。

再看張義陽的賦,同樣也不錯,然而論華麗度,與堆砌度,哪裡有一個帶著硬盤,又苦心學習的鄭朗厲害。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差得可不是一點半點的。

張義陽臉上終於有了一層灰白色。

鼓噪是他不對,可若沒有高知州頂真,今天的事也就揭過。高知州頂了真的,這小子,不成功,便「成仁」了。

高知州再次對他進行打擊。

小子,良心大大的壞,若不是鄭家子發揮出色,自己這頂烏紗帽都能讓這小子一頂,頂下去。

這才是高知州一再動怒的真正原因!

臉上是看不出來他內心憤怒的,繼續平和的說:「張義陽,你平時持才狂傲,遊歷鄉里,三五成群,放蕩不羈。某不說你做得對與不對,可你看看人家。寫出這篇佳作,但在考場上,某聽聞陸判官說他搖頭歎息,並不滿足。這等字,這等文,居然都不滿足,就憑這份上進心,你能不能趕得上人家?」

其實鄭州其他的官員心裡面也憤怒。

一旦讓這小子頂成功了,不但高知州,會牽連許多官員下水的。

高知州一輪一輪的進攻,讓這些官員心中那個解氣啊,不亞於在讀鄭朗寫的這幾篇賦論策,更不亞於六月天吃了冰梅湯。

事後鄭朗聽到了,一聲歎息。具體過程他不在現場,但大約的諸人心理活動,能分析出來。張義陽太嫩了,能混成一個知州,未必有呂夷簡那樣手段,可也遠非張義陽能相比的。

打擊你,難道還要動刀槍,一句句冷嘲熱諷,就徹底將你一生踩到泥坑裡,休想爬起來。

不能說高知州不對,這個小子想爭名次爭眼紅了,不僅是頂自己,而且有可能一拖,將整個鄭州官場都拖下水去,這是犯了眾怒的!

「也許你還不服,稍等一下,某看你還有何言!」

因為有學子在謄抄,刻意放緩了一下,過了許久,這才將詩賦換下來,換上來論策。

張義陽與鄭朗是兩種文體寫的。張義陽所選擇的文體正是開始流行起來的半駢半古散文那種怪胎,險怪奇僻,全部佔有。不能說不對,都這樣寫的,後世人不能認同,幾乎任何文抄裡,都沒有將這種文體的文章摘錄進去,可現在的宋代人卻認為它就是對的。

也就是審美觀不同。

若沒有鄭朗的文章對比,看上去很美。

但撞了鐵板!

鄭朗選的是古散文體,比較新穎。但不管它是什麼體,也沒有要求用什麼體,關健還得看內容。

這是標準的十段文體,所以整個文章的佈局讓人感到很規範。僅規範不夠的,還要排辭造句,引經據典,旁征博證。這一點更難不倒鄭朗,所參考的全部唐宋八大家,以及其他一些大家的優秀散文書寫,並且因為記憶力好,所選的證據更有力,而且嚴格按照十段文小論大論去旋轉,不但論證嚴謹,條理分明,從容不迫,氣勢不凡,更給人一種很養眼的層次感。

如寫論,然達不到蘇東坡寫的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的高度,但也不錯了,並且至少不會出現想當然的「皋陶曰殺之三」那個錯誤(忽然想起歐陽修、梅堯臣讀這句話時思索的樣子,大笑,小蘇子,你牛)。

確實很不錯了,眾人一起嘖嘖驚歎。

兩者的文章放在一起相比,一個若才學驚人氣度端莊的鴻儒,一個僅是賣弄酸氣的窮儒,高下立分!

已有人大聲喊道:「張家小哥子,別爭了,你不僅品德,才學也差得人家太遠哪。」

差距這麼大,還讓你做解元,那麼鄭州城的幾個負責科考的官員,真的不想做官了。

自此,對鄭朗解元之名,再無異議。

可是高知州依然沒有放過,繼續說:「張義陽,你年齡還小,不好好讀書,何苦鑽研這些旁門左道?某問你,仁在哪裡?禮在哪裡?智在哪裡?信在哪裡?溫在哪裡?良在哪裡?恭在哪裡?儉在哪裡?讓在哪裡?」

若不是因為鄭朗所說的仁義,使義字產生了分岐,君子五德五常,張義陽全部失去。

張義陽在高知州綿裡藏針的一次次進攻中,臉若死灰,抬起了頭,看了看太陽,太陽高高的掛在天空,二八月雲是最可愛的,二八月的太陽同樣很可愛,不冷不熱,張義陽眼裡卻看不到一絲的光亮。

連他平時的一些好友,不知不覺的往外挪,越挪離他越遠。

沒有了,即便有才氣,今天的事傳出去,張義陽也沒有任何前程可言。

讓張義陽這一鬧,報訊的衙役晚了些。

可是哥幾個卻高興起來。

這樣中解元才叫中解元,擺出來看的,那個敢不服?

哥幾個立即向鄭家莊跑去報喜,岑大員外這一回不罵他孫子了,在後面還喊道:「小兔崽們,對鄭解元尊重則個。」

喊完了,人們一起愕然的望著岑大員外,心裡想,岑老爺子,你也太不要臉了吧?

岑老爺子也不以為意,不要臉就不要臉,大大的實惠先撈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皇帝又要使壞了

幾個娘娘一大早就等著消息呢。

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心中忐忑不安,聽了幾位少年的話,一起跑出來,大娘問道:「幾位哥子,朗兒中了第幾名啊?」

沒敢問解元。

但說高中了,中得好高,大約是在前十名。

「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大喜,大喜。」幾位哥子從來就沒有這麼禮貌過,也學著鄭朗,從一到七,挨著問好。

「是中了?」二娘問。

「中了第幾?」四娘問。

「解元,最厲害的解元。」幾個哥子齊聲說道。

幾個娘娘身體都全部在搖晃,根本就沒有聽出來幾個少年還有話音的,解元就是解元了,何必來一個最厲害的解元。大娘抓住了武家三郎的手,說:「你不要誑我。」

「大娘,我那敢誑大娘,不相信,只要等一會兒,就會有差役前來報喜。」

大娘撫著胸口,身體就往下倒,激動的,有些像范進中舉,心臟承受不了。還是四娘與二娘手快,一把將她扶住。三娘說道:「幾位哥子,快進來喝茶。」

「喏,今天不但要喝酒,還要喝喜酒。」

「應當的,應當的。」

其實早準備好了,買了三頭羊,還有二十幾斤牛肉,不給殺牛,可有牛肉賣,一般牛死後,經耆長證明,立即宰殺,以免浪費。然而因為其貴,有的牛肉來歷很成問題,甚至有的人刻意想方設法將牛弄死,謀利割肉出售。

另外還有一些茶葉,果子,蔬菜,幾十罈酒,不過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不敢張揚,怕最後落榜,讓人笑話。

六娘七娘高興的替幾位少年沏茶,岑小哥子說道:「我們去後面,給朗哥子報喜去。」

「去吧去吧。」雖然還要準備省試,可終是一個好消息,今天也能放鬆一下。

幾個少年跑到後面,實際上後面也聽到了,江杏兒與四兒正在往外跑,攔住就問:「我家大郎真的中瞭解元?」

「真的,真的,朗哥了,你出來啊,今天還要讀書啊?」

鄭朗無奈迎出來,中知道肯定會中的,但也沒有想到中瞭解元,臉上多少有些喜色。可也只有他最沉得住氣。即便考中解元,也不能代表著什麼,按照以前的錄取率,解元考中省試的不會超過四分之一,通過殿試的,有可能不能超過八分之一。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後年的省試考,積壓了數年,有的年間連解試也停了下來,可解試的次數遠遠超過省試次數的。幾年積壓的幾百個州府解元,再加上原來沒有錄取的老解元複試考,有可能達到兩千人,總共才錄取多少進士?

萬里長征才走出第一步呢!

不是解元也不用憂,是解元也不能喜。

淡淡的將原因說了出來。

「非是啊。」武三郎有些急,將今天的經過說了一遍:「你這個解元與其他解元不同,很有份量。」

難道真有這麼大差距?鄭朗不由撓起了頭。

岑大郎高興地說:「那個張義陽,這一下完了。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啊,來現世報的。」

他在頂,幾個哥子都讓他頂得很擔心。最後看到那樣的結局,他們比鄭州的那些官員們還要開心。

鄭朗琢磨了一下,輕聲道:「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己有不欲,勿施於人。」

「郎哥子,不錯,想要害人,就要做好報應的準備。」曾四郎說道。

意思差不多吧。

於是坐下來說話,今天是別想看書了,一會兒更熱鬧。

但老宋提著宰羊刀,還是沒敢動手,不見衙役的喜信,依然有萬一啊。再等等吧,不過老宋與肖伯、許伯,以及從城裡面趕回來準備幫忙的宋伯許伯的兒子媳婦,肖伯的大兒子與大媳婦,以及還沒有成親的小兒子,十幾個舅舅,幾十個表哥表弟,一個個已經開始在磨刀霍霍了。

更有許多村民湧了進來。

再三的問,幾個哥子再三的保證,大娘這時候才緩過來,道:「再等等吧,喜報來了,才作數。」

大家只好等。

鄭家莊離鄭州城不遠,也沒有等多久,衙役就將喜報送來。若不是張義陽在鬧,早就將喜報送到了鄭家莊。

舅舅也分貴賤的,但在這一刻,一起高興的摟在一起,張家大舅像一個孩子似的,提著鞭炮放個不停,他要放,是最有權威的舅舅,那個敢與他爭。大娘無奈的搖頭。

放完了,說道:「宰羊宰羊。」

衙役也不讓他們走,給了賞錢,留下來吃酒。

……

閻應文興沖沖的跑進臨時的寢宮,說道:「陛下,拿到了,拿到了。」

雖然將張義陽踩到泥坑裡,可沾到這事兒說不清楚,於是高知州將事情經過寫了一篇奏折,以及幾位學子的卷子一起遞到京城。

我有沒有詢私,讓卷子說話。

這時候張義陽的父親,已經提著兒子到他府上請罪了。不能怪人家,自己兒子是想將鄭州大大小小,凡是參預科舉的官員一起往死路上逼啊,人家能不反擊嗎?

高知州大度的說了一句:「某不怪他,不過以後要改正了。」

這是表面的高姿態,實際上心中還帶著恨意。

幾位宰輔也看卷子,沾一點科考徇私的邊,皆不敢大意。看完了,連新參知政事晏殊也歎息道:「就是某十四五歲時也寫不出這樣的文章,解元名歸實至矣。」

夏竦也額首:「若是加上這個字,這份卷子就是放在省試,休說解元,就是省元也可中得。」

想中省元,機率更小,然而夏竦這樣說,也有理,但那是不可能的,朝廷不可能為鄭朗一個人,放開謄抄制度。

幾位大佬不約而同的立即給予首肯,就是張義陽有呂夷簡的手腕,夏竦的臉皮,也無法翻天了。

這件事兒就傳了出去。

將老劉樂得,看到了甲,拍了拍肩膀,哈哈大笑。看到了乙,再拍肩膀,又是大笑。

那意思,你懂的。

惹起所有大臣看到了劉處,全部向他翻白眼。

小皇帝聽聞後,吩咐閻應文從東府將鄭朗的試卷子,也拿給他看一看。

他要看,誰敢不給他看,呂夷簡將試卷交給了閻應文,帶進了皇宮。小皇帝打開一看,首先說道:「好字,比以前的字更靈動。」

「那是,這是天賜洪福,賜此才子,以後好幫助陛下治理國家。」

「勿要多言。」小皇帝沖劉娥寢宮方向努了一下嘴。

「喏。」

繼續看,小皇帝又說道:「好文章。」

然後轉過身問:「我朝最小的狀元是誰?」

歲數最小的進士不成了,前面有十四歲的晏殊,還有十一歲的特賜進士楊億。連中三元也不成了,有孫何、王曾、宋癢。這個機率很小的,必須是解元,然後是省元。若是兩元皆中,那麼連中三元機率反而增大。比如宋癢,老太太錄他做狀元,不僅是因為他是宋祁的哥哥,也有這個原因,一湊就是大三元,能增加喜氣。

所以能爭的,只是這個最小的狀元。

閻文應想了一下說道:「太平興國五年狀元蘇易簡,二十二歲,雍熙二年狀元梁灝二十二歲,祥符二年狀元梁固二十四歲,王相公二十五歲,天聖五年王堯臣二十二歲。」

「這麼說他還有機會?」

「是啊,若是鄭家小郎發揮好,有可能成為千古年間最小的狀元。」

這也不是,在未來有一個神童才是真正最小的狀元,南宋朱虎臣,還是憑借真本領獲得狀元之名號的,殿試十箭九中,論武策時,面對皇帝群臣,從容自如,滔滔不絕的講孫子兵法,演示《諸葛八卦圖》,硬是讓宋高宗賜予他武狀元頭銜。

鄭朗是了不起,與此人相比,依差得太遠。

但現在還沒有出現,所以小皇帝在殿內踱了幾步,有些小激動。

這個也不容易的,就算到時候殿試他也像高知州那樣準備徇私,也要鄭朗必須在省試就考一個好成績,最少名列前十以內,這樣自己才能手底下鬆一鬆,小狀元就有了。

差得不太遠,他詢私,誰敢囉嗦!

高知州是不知道,否則會淚如雨下,抱頭痛哭。

文章看完,又看字,這幾乎成了他一生唯一的愛好,忽然說道:「字是好字,若是再配上兩首漂亮的長短句,就能放在秘閣珍藏了。」

略略有些惆悵,這事兒不大好開口,小傢伙說過,長短句乃小道,並且也真的沒有看到他本人寫過什麼長短句,就那花會上出了幾首。自己雖是皇帝,可並沒有準備將他當成玩臣,開不起來口。

閻文應眼睛珠子轉了轉,說道:「陛下,臣都有一個好主意。」

「說來聽聽。」

閻文應將他的主意說出來。

由於老太太管教得嚴,小皇帝平時舉動,也算是沉穩內斂。難得做一件壞事,那把火還燒得很肉痛不止。可這件壞事沒有什麼損失,相反,很風雅。高興的說:「好主意,好主意。」

然後走來走去,臉上帶著賊兮兮的笑意。他準備要對鄭朗使壞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神秘女郎

鄭家鬧騰了一天,也就結束了。

十幾個舅舅,還有幾十個表哥表弟的,一半人喝多了,醉醺醺的回去。有時候親戚多也有親戚多的好處,在鄭朗未發跡之前,因為親戚多,真正敢欺負鄭家的人並不多。

但事兒沒有消停,更有傳言興起,說馬上鄭朗能高中省元狀元啦,解元還不是小菜一碟。聽得鄭朗冷汗直冒,省試還在頭痛呢,居然省元與狀元都出來了。

不過省試也是他最後一道關口。看小皇帝的意思,對自己還是不錯的。只要明年插一腳插得有分寸就行,自己中了省試後,小皇帝手漏一漏,進士有了。

所以這背後的故事,沒有辦法說。

還沒有考解試,前五內定。還沒有考省試,宮內那個主更牛,都在詢問最小的狀元是誰。並且這個主,連理兒都沒有辦法向他講!

但這種心態要得。

勝不驕敗不妥,才能有更好的進步。

幾天後,又來了訪客,不得不接。崔家幾個大舅哥來了。

鄭家氣象轉好,可對崔家也沒有什麼反感。幾個娘娘比較講道理,當時崔有節是逼了一逼,然而那時兒子是什麼德性,幾個娘娘很有數的。況且人家也為了自己兒子出過力的,比如求小晏相公讓兒子進雎陽書院學習,再求小晏相公,將兒子從開封府大牢裡放出來。做人嘛,總要講良心的。

因此幾個娘娘客氣的將他們引進屋中,熱情的招呼著。

幾個舅哥很有禮貌的答謝,然後二舅哥說道:「大娘,能否讓我們到鄭小郎後面去看一看。」

「好啊,好啊。」將他們帶到後面。

大舅哥全來了,鄭朗放下手中書本,打過幾次交道,特別是大舅哥,留給他印象很好,人忠厚,還略有些學問,就是偏小妹,換自己有小妹,也是如此啊,能理解。

不喜的是丈母娘與二位大姨子。

原因也能理解,是女人,不是說女人不好,女人有女人的長處,比如家務活,心細,體貼人,但相對於男人,特別是這時代的女人,眼皮子總要淺一些的。自己當時那樣,換誰家的母親與做姐姐的都不會高興。

不過丈母娘與兩個大姨姐的態度,讓鄭朗還是很不喜。

唱了一個肥喏,讓他們坐下來。

江杏兒背後嘴上說得狠,可每一次看到崔家幾個舅哥到來,都有些心虛,熱情的沏茶倒水,然後欠身施禮。

這個小妮子,鄭朗心中感到很好笑。

幾個舅哥相禮一眼,雖然小妹不錯的,可此女也是一個勁敵啊。看,多乖巧,多溫順,多美麗的一個女孩子。難怪小妹夫到哪兒都將她帶上,都帶到皇宮去了。若是自己站在小妹夫的角度,也會對此女十分喜歡。

三舅哥好奇,想到這裡,就問:「小郎,那個皇宮是什麼樣子?」

眼裡有些艷羨,這個皇宮,大約自己一輩子不想進去了,可人家將皇宮當作了自己菜園子,隨便溜。難怪那個張義陽要發難,換自己也懷疑啊,鄭州的父母官有沒有拍太后與小皇帝的馬屁。

「就那樣啦。」鄭朗隨便說了說。

宋朝皇宮也很豪華的,不過相對而言,還是不及後來的故宮。這是他的想法,崔家幾個舅哥那敢這樣想?聽入了神,然後一臉的嚮往。二哥聽完問:「小郎,你進去真的不害怕?」

外面都在傳言,上次又不大好問,既然說到了皇宮,索性問出來。

「太后非是武曌,心腸軟,陛下更是仁愛之君,為什麼害怕?」

似乎是,可真是……幾個舅哥無語。二舅哥好奇的轉過頭問江杏兒與四兒:「你們害不害怕?」

「第一次怕,話都講不出來,第二次略好一些,奴大氣兒還是不敢出。」江杏兒老實的答道。

四兒更可憐,道:「我也去了兩次,但每一次出來路都走不動,是大郎將我扶上牛車的。」

幾個舅哥點頭,這才正常嘛,至於小妹夫,別比,非人那種。咱是凡夫俗子,猜不透的。

喝完了茶,幾個哥子飄到書房裡去,然後趴到字稿上不起來。鄭朗的學習方法,必然會寫很多字,倒不全是為了練字的,記錄學習心得,加深記憶力,鞏固對經義的理解,也能提高文筆。若不如此,那幾篇文章遞到兩府後,也不能讓幾位宰相心悅誠服了。

至少現在他寫的文章確實能拿出手了,只要別與《古文觀止》或者《天下才子必讀書》上那一篇篇大作相比就行。

可哥幾個看中的不是這樣,僅是字。

高知州讓張義陽逼得沒有辦法,將鄭朗的試卷拿出來,不僅是文章讓人動容,還有字。此時鄭朗的字隱隱快要逼近范仲淹的書法,至少超過了還沒有大成起來的歐陽修的字。

但鄭朗對字很吝,很少有人求到他的字,高知州都暗示了大半天後,作為一州父母官,鄭朗這才不情不願的給了一幅字,其他的人可想而知。

於是只能看,隨後字與試卷全部送走了。然後呢,在兩府傳了傳後,進了小皇帝的房間,再也看不到了。

對此,幾位宰相同樣無可奈何,難不成讓他們與皇帝爭這個試卷去?就是他們,也承認鄭朗字寫得很好,若不是身份使然,也想派人向鄭朗索要一幅字,掛在書房裡養養眼。

本來字就好,這樣一來,傳得更瘋。喜憂交集是嚴家客棧,逼得無奈,來的訪客太多,只好將那個餐廳挪出來,大家看吧,再從邊上開出新的餐廳,否則客人吃飯都吃不安寧了。

然而那時候鄭朗的字才剛剛悟出,並不及現在的字。

所以市面上又有人出價,原來大字五十文的,現在大字一個字一百文,小字二十文,解試之後,又漲到了一百五十文,三十文,甚至一度有人出價兩百文一個大字。

只有價,沒有市。

弄得肖伯與許伯人心惶惶,每夜輪流巡邏,省怕有人貪財,夜晚闖入鄭家偷盜鄭朗的字,那就誤了小主人的事。

幾個舅哥趴在上面翻,但動作不對,一邊翻一邊挪,一起挪到自己身前,那意思懂的。

不是錢與不錢的問題,無論鄭家或者崔家,就是這些錢能賣幾百緡錢,都不會再乎。可關健不是人家想要都要不到嗎。

面對幾個舅哥的無恥,鄭朗只能搖頭,還能說什麼呢?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大舅哥們一旦不要臉皮,那會更可怕的。

但翻了翻,不對,翻到畫稿上。時間緊,鄭朗畫的畫很少了,不過比以前有了很大的長進,幾個舅哥對視了一眼。市面上只有鄭朗字的價錢,至於畫的價錢似乎沒有人出過。大約也很值錢吧,對一眼之後,手頭動作快起來,又往身前挪。

「別。」鄭朗看不下去了,說道:「那個字,你們隨便拿,都是我讀書心得,可畫還有用場。」

大舅哥多次省試未中,小舅哥此次省試也未中,那些字拿走了,說不定給他們一些啟迪。可畫兒不能拿走,就畫了那幾十幅畫,留作將來刻絲用的。

四兒不服氣了,道:「崔家幾位郎,人家多次求大郎字,一個不給的,你們,你們……」

看著幾位舅哥無恥的樣子,四兒氣得不行,說不出話來。

還好,知足了,每人抱著一堆字稿,步履艱難的走到客廳,重新坐下,但看著四兒虎視眈眈的樣子,沒敢將字稿放下來,繼續放在膝蓋上,看他們那樣子,別親自抱了,旁觀者都感到累人,江杏兒先是搖頭,後是竊笑。

終要講正事。

哥仨為此研究了好此天,怎麼樣說才不突兀,才能引入主題,又暫時的讓這個聰明的小妹夫不懷疑。

又對視了一眼,大舅哥問道:「小郎,我聽說你想出字時,寫了八個大字,驚鴻一瞥,天外飛仙,為什麼?」

這是研究了幾天後,才得到的真相,猜得也差不離。

鄭朗根本就不知道他遇到的那個女郎正是自己的小妻子,知道這三個兄弟今天有些古怪,可想不出來原因。誠實的答道:「天外飛仙是因為一片落葉。」

「落葉?」

「那天晚上風不大動,可進入了初冬,樹上有葉子落下來。正好我看到了窗外有一片葉子在飄,因為風托著,所以葉子落下來很慢。就是那個場景,使我頓悟。」

說起來很玄乎,但事實就是如此,比如懷素看了公孫大娘的劍舞,黃庭堅看人家吃力的蕩槳,悟了書法,同樣玄乎,同樣沒有道理,可的的確確給了他們靈感,一舉進入絕世書法家的行列。

「你是說,那個靈感就像天外飛來的仙人賜予你的,所以叫天外飛仙?」

「正是。」

「那麼驚鴻一瞥是什麼意思呢?」問完了,哥幾個很擔心。若猜測得中,那麼小妹的惡作劇不會有太多影響,若猜測不中,會有麻煩了。

鄭朗還不知道原因,再次誠實答道:「那一天我去了杜中丞的府上觀字,出來時,在路上遇到了一輛馬車,裡面有一個小娘子用了一首詩譏諷我。又說輕薄浮浪之輩。雖然我做得也不好,但這個評價過了的。於是扭頭看了一眼,當時她挑起的馬車簾子還沒有放下來,讓我無意中看到她的相貌。大約十四五歲,長相很美麗。不過京城裡漂亮的小娘子不要太多,我也沒在意。可轉過身來時,腦海裡忽然浮現出這個小娘子似嗔似怨的眼神,不知怎麼的,想到了書法。」

聽到鄭朗用似嗔似怨一詞形容小妹的眼神,幾個哥全部想笑。這一下好玩了,小妹,你賴不掉啦!

鄭朗還是沒有想起來,繼續說道:「其實在杜中丞家中,我對字就有一種似隱似現的感覺,但當時沒有抓住。為了字,我鬧的動靜太大了,又耽擱了很長時間,心急之下,跳下牛車追了過去。沒有想到那位小娘子很惱怒,說了一句,妾乃良家子,非是行首,何故惹我?就是行首,我也不能那樣做。因此,錯失了機緣。」

其實心中也奇怪,自己才學不提,虛名有了,京城中許多小娘子看到自己眼裡放著光,那份光都讓自己感到害怕,省怕某一位小色女,不顧體統上來,對自己做出什麼讓人啼笑皆非的事。

為什麼這個少女對自己反感?

拋開這念頭,又說道:「還是要感謝這小娘子,那靈動的眼神,多少對我書法有些啟迪。」

原來如此,哥幾個有些暈,早知道將小妹抓住,送到嚴家客棧,豈不讓妹夫早就悟出書法?能這樣說嗎?真天天看,未必有那份靈感,這是偶遇不可求的。

大舅哥又小心翼翼的問:「那麼你對那個神秘小娘子不反感了?」

二舅哥三舅哥眼睛瞪起來,看著鄭朗,這個問題太關健!

重點所在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媳婦,你牛(上)

三個舅哥盯著自己,神情無比的緊張,鄭朗能不能說?我不反感,小姑娘長得漂亮,眼神靈動,不但不反感,還略有好感。但三個舅哥呢,正希望他這樣說出來。

這一刻,雙方意思相左了。

鄭朗思付了一下,得說得婉轉一點,否則這三位愛護小妹的舅哥能不顧懷中的字稿,揚長而去,說道:「也不算什麼反感,僅是萍水相逢,當時失態,是因為著了書法之道,略有些癡迷。」

這個答案顯然不是三個舅哥所想要的,再次失望的對視一眼。

「大郎,二郎,三郎,今天我覺得你們……」不大好問,你們今天很古怪。

「啊哈,關心一下。」大舅哥道。

似乎也能這樣說,自己那樣的表現,這幾個舅哥疼愛小妹,產生誤會情有可願,雖心中帶著疑問,鄭朗還是安慰道:「天下芳草何其之多,難道將這些花草一起收集回家?那一天,若不是為了書法之道,我只會一笑了之。」

「你不生氣……?」

「為什麼要生氣,僅是一個年幼的小娘子,甚至以後一生都沒有見到第二次的機會,犯得著生氣?」

這答案又是不想要的。真是陌生的小娘子也就算了,可她是我的小妹。不敢問明,這個小妹夫非同常人,稍稍明顯一點,馬上就能猜出來。再次對視,此時連江杏兒也覺得幾個舅哥很古怪。不過這個問題始終要解決的,大舅哥本來想問一句,若她是你的親人,你會不會生氣?不敢問,並且這個親人也要怎麼分的,小妹與妻子又不同。

沒有辦法,將鄭朗拉了出來,說道:「小郎,我們在蔡州也聽說了你一些事,正好你高中解元,於是商議了一下,邀請你去蔡州遊歷一下。畢竟整天呆在家裡,閉門不出,也不大好。」

似乎也有道理,可鄭朗直覺告訴他,幾位舅哥此次十分詭異。以不變應萬變,答道:「恐怕不行,僅考中解試不行,還有省試、殿試。以我的才學,解試考難不倒,然而省試考,也未必有十分的把握。說考就考,我還是安心讀書要緊。萬一省試高中,再放鬆不遲。」

但這個也很茫然,省試過後,接著殿試就到來了,自己選擇的是進士科,只要成為進士,朝廷會立即授予官職。又哪裡有什麼時間放鬆?或者到地方任職,頂多在自己管轄的境風到處跑一跑,都不能過界了。

沒有買大舅哥的賬,大舅哥急得抓耳撓腮,只好拋出最後的殺手鑭,說:「有時候我想到了你,又想到了小妹,你才氣無雙,幸好有我小妹。」

「大郎……」鄭朗讓大舅哥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說得莫名其妙。

「是這樣的,你們還是很小的時候見過面,那時你們才兩三歲,現在肯定相互記不得了,我小妹也好奇。」

鄭朗忽然想到了上次去孟州,那個死死盯著自己看的漂亮小丫環,嘴角露出了笑意。

北宋保留著唐朝的一些風氣,但畢竟是在古代,特別是象崔家這樣有教養的官宦家庭,家規很嚴。所以很悲催,明明兩人的命運攸息相關,卻連見一個面都這麼難。

但對大舅哥為什麼說出這番話,很狐疑,直接說:「大郎,你想說什麼,直接了當說出來吧。」

「是這樣的,我小妹才學真的很好,遠勝於我,聽到你許多傳聞,對你十分好奇,因此,我們想請你到蔡州遊玩一下,放鬆放鬆,順便讓你們偷偷的見上一面,小小的滿足她的好奇心。」

不知道怎麼說出口,原來商議好的策略似乎在小妹夫不溫不火的態度下,一起不管用了。還是回去再商議一下吧,最好還是讓小妹與小妹夫見上一面。以小妹的才氣,一定會打動鄭家子。自己說,似乎很無能為力。

不然新婚之夜,蓋頭一挑,鄭家子會產生許多不好的想法,最少自己幾位做兄長的,是合夥欺騙了他。再加上以前發生的一些不好的事,到時候十張嘴巴都說不清楚。

唉,小妹也是胡鬧。

只能這樣說了,小妹好奇,相信妹夫也好奇。當年自己為了看未婚妻長得是什麼樣子,費了許多手腳,才得嘗一見。雖成婚了大半年,此事還被妻子拿來嘲笑。

雖然妹夫很聰明,相信他不會沒有好奇心的。

說完了殷切的看著鄭朗。

鄭朗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這句話多少讓他有些心動。僅聽大娘打聽過的,說崔家女不錯,長相好,會女紅,才氣也不錯。四兒眨了三次眼睛的,至少不會比江杏兒差多少了。

有這樣的相貌,還要求什麼?

不過始終沒有親自見過,還有擔心她的品性,四兒說她講話很溫柔,但她整天糊裡又糊塗的,知道什麼是溫柔?當時僅是自己的婢女,崔家女犯得著,對她動眼色嗎?

這才是鄭朗最擔心的。想一想她的大姐、二姐,就知道了。

見上一面,說上幾句話,短暫的見面未必能瞭解多少,可比一無所知,整天瞎猜要好些。況且有了大舅哥做掩護,見面難度不大。可是立即拒絕,原因簡單,時間緊張,還有那三個婦人,讓他不喜。此時大約不會對自己怎麼樣,甚至有可能會換一副臉色。但無論是橫眉冷對,或者是諂媚,都是他這個性格最不喜歡的。

馬上就要準備明年的大事,這個很茫然的,難度不亞於省試。不想心情受到影響,因此說道:「大郎,不必了。省試說考就考,我心中沒有多少底氣。前幾年分的心思又多,不努力,很有可能落榜。並且這幾年省試很不正常,有可能一等就等四五年,才能舉行一次。等不起。」

「小郎,不會你連省試都沒把握?」

「難說,不要聽信外面的傳言,好,將你捧上天堂,壞,立即將你踩到地獄。大三元,自古以來有多少大三元的?況且我年齡這麼小。別人不知道,你都考過幾次省試,難道不知道有多難?」

鄭朗冠以省試的大帽子,大舅哥又不知道如何勸說,有些急,道:「你無論如何要去,很重要。」

「大郎,有什麼話,你直說。」

「不好說,到了蔡州你就知道我不會誑你。」

「為什麼要到蔡州?」

「到了你就知道了。」

鄭朗知道幾個舅哥前來有古怪,就是想不出真正原因,遲疑了好一會兒說道:「若那樣,大郎,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悄悄前往蔡州就好了,去去就回。」

「這……」崔家大郎同樣遲疑了,可沒有他法可想,最後說道:「好,就這樣。」

說好了,回到客廳,崔家大郎又請教了十段文的事,此事也傳得凶。柴克明貧困的家中,此時被絡繹不絕的學子幾乎給踩破了,但還好,有的學子見他家中貧寒,饋贈了一些禮物,漸漸改善了生活。

這件事,也給了鄭朗一些啟發。一個人,很難單純用好與壞來定位,慈善心,人人皆有,妒忌同樣人人皆有。比如說張義陽,未必是一個壞人,可是為了名利,最後蒙蔽了心智,弄得灰頭灰臉,誠為可惜。

崔家大郎幾次省試落榜,仍不甘心,聽說有這個竅門,不為了小妹的事,也打算來鄭家問一問。

這一回談的是正事了,鄭朗細心的給他講解。

並且還有實例,崔家三兄弟手中抱著的那疊字稿,就有一些學習心得,有的也是按照嚴格的十段文去書寫的。還有不少是用駢文寫的,雖不喜,為了科考,必須要學習它。學習的方法,無非就是多思多想多練多寫。

然而無論是駢文或者古散文,沒有一篇是張義陽那種古怪的文體。

交流了一下,說走就走,沒有帶江杏兒,也沒有帶四兒。這是專門見未婚妻的,帶了兩個俏婢,有些不大好。然後讓宋伯套上了馬上,跟著崔家三個兄弟向蔡州出發。

也不是很遠,第三天就到了蔡州。

一路上鄭朗試探了好幾次,幾個兄弟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說,倒是三舅哥與大舅哥不停地向鄭朗討教,學了一些寫作的技巧,受益良多。

沒有聲張,找了一家客棧住了下來。

三個兄弟回家,對崔嫻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崔嫻有些不樂意,道:「他好傲氣。」

「不是啊,小妹。」崔大郎又說了上一回鄭朗去孟州發生的事,鄭朗不願意來崔家,在路上崔大郎想了好久,終於想到了這個原因。上一次自己的母親態度很不友好,鄭家子這才迅速回去的。

但崔嫻嘴上不服輸,繼續說道:「他讓我去見,我就去見他啊?」

「見見他吧,上次在京城我就想將事情說開,你不讓我說,本來以為還要過幾年的。沒有想到他這麼快參加科舉了。」崔大郎有些擔心。此一時彼一時也,雖然小妹不錯,然而鄭家子前途光明似錦,若是以後生起了疙瘩,終是不美。這事兒隨著鄭家子此次科舉,變得迫在眉急了。數年都沒有舉行省試,那麼這一兩年內朝廷必然要舉辦一次大考。到時候再說,也就晚了。

這些話說出來有些俗氣與市儈,不好對小妹講出口。這才是為難的地方。

崔嫻眼睛珠子轉了轉,說道:「見也可以,依他的條件,可也要依我的條件。」

「你有什麼條件?」崔大郎問道。鄭家子還在客棧裡等候消息呢。

崔嫻將她的條件說出來,崔大郎臉上立即出現一副很精彩的表情,嚅嚅道:「我通知他一聲。」

來到客棧,將崔嫻的條件說出來,鄭朗同樣一臉古怪,大半天才說道:「那我勉強試一試。」

第二天,崔大郎將鄭朗帶到一棟茶樓,上了二樓,有幾個雅間,領到最大的雅間裡面,兩個小房間,皆臨著窗戶,不過外面的窗戶較大,光線要好些。裡面只開了一扇小窗戶,光線暗。在中間隔著一個暗花碎米珍珠籠紗簾子,裡面人能看到外面,外面人卻看不到裡面。

這讓鄭朗想到了皇宮裡那位老太太。

就在他好奇的看著簾子的時候,裡面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見過鄭大郎。」

「見過崔小娘子。」鄭朗哭笑不得,你是見過我了,我還沒有見過你呢。可這是昨天他答應的條件,沒有辦法,忽然臉上驚疑起來,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小媳婦,你牛(中)

很耳熟,再想想不起來。

兩人那一次相遇,只說了幾句話,崔嫻加在一起,說了沒有五十個字。鄭朗一開始沒有注意,後來又在想著字,記憶力雖好,也忘記了。只是覺得耳熟,但耳熟本身就不對。

自己來到宋代與許多女子說過話,不僅是幾個行首,還有拜年時,什麼表嫂,表姐妹,以及其他一些女子。讓自己耳熟的聲音有很多,但絕對不應當出現在崔家小娘子的身上。因為自己從來沒有與她見過面,要麼兩三歲時……那能提麼?

狐疑了一下,聽到裡面咳嗽一聲。

三個舅哥全部跑走了。

但沒有跑遠,就趴在門外,裡面又傳出一聲咳嗽,這才一起滴溜溜的跑下茶樓,與宋伯聊定州的刻絲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鄭朗與崔嫻二人,雖場面很古怪,鄭朗還是坦然坐下來。

裡面說道:「妾聽過你的許多事。」

鄭朗一笑,我的事,大多數人都聽過,不僅是你,沒有回答。

「妾還聽說過你的幾個對句。」

「彫蟲小技,何足掛齒。」

「那幾個對句,可有下句?」

「有,全部不大好,不能算是真正的下句。」

「妾這裡有一句,不知道能不能答?」

也就是昨天小妻子提出的條件。

這家茶樓很雅靜,裡周長滿了茂盛的梧桐樹,茶樓裡佈置也很好,崔家的小娘子有時候與閨蜜們來此喝茶,因此對它十分熟悉。於是將自己約到這裡,先隔著簾子說幾句話。這不是古怪的地方,崔家小娘子也算是官宦子女,雖然北宋風氣還沒有後來那麼嚴謹,畢竟是有家教的女子。其實也好,對方是一個小姑娘,若是面對面說話,會有些羞澀,隔著簾子,說話會坦然一些。

不知道對方會有多聰明,全部在誇,自己不瞭解,不過自己同對方說話,從她說的一些話,能判斷出她的一些品性與秉性。古怪的是後面,小妻子說了,自己不到崔家拜訪,卻將她約出來,委屈了。想見面可以,必須先隔著簾子回答幾個問題。

不用說是想刁難自己。

但到了面對面時,並沒有直接問,繞了一下,這才提出對句,不顯得很突兀。從這一點也能看出崔家的家教,至少不會像她兩個姐姐那樣刻薄市儈。

鄭朗答道:「可以試一試。」

自己也許能對得上,也許對不上。

裡面那個讓他覺得很懷疑很耳熟的聲音又說道:「這是妾想的一首詩中一句,風吹花動影,請對下句。」

鄭朗略驚訝的看了看那道簾子,這一句並不是很難,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難的是意境,不是風吹花影動,那麼自己能一瞬間想出五句下句對。是花動影子,將花影分開,十分生動,也富有意境。不知道這是什麼小詩。想了一會兒,看了看簾子答道:「簾籠月上紗。」

上句字眼是動影,下句字眼還是末二字,上紗,簾子籠起外面的景色,月亮慢慢地從簾紗上一點點的上來。單論意境,還勝過了一籌。

「花本不動,影本不動,為何花又動影又動?你僅是進京拜字,為何臉上花兒朵朵?」

臉上花兒朵朵?鄭朗「噗哧」一下樂了,就憑這句話,這個小妻子要得,不是那種很古板的人,答道:「赤條條而來,赤條條而去,人生苦短,來時是空,去時是空,可有幾個不染塵詬而走?」

高潔若范仲淹,也照樣沾了一身的臊氣。

想沒有是非找上門,除非像林和靖那樣。可林和靖真是過著神仙的生活?非也!他在種梅花,但不是外人想像的那樣以鶴梅為妻,而是靠它們謀生。那麼多地的梅花,就是施肥、剪枝、護理,也將他累得半死。拋開外面的談論不提,生活十分苦逼。

「再出一句對句給你。三猴兒坐牛車,手拉手,市中有虎,虎不來,王橫著寫。」

是譏諷鄭朗左擁右抱,招搖過市的,不是你是天下第一,是真正的人才沒有與你比試。王字橫著寫成了什麼?十分生動,但鄭朗整成了一個小丑。

鄭朗哭笑不得,瞅了一眼窗外的梧桐樹,秋天到了深處,梧桐樹葉已經黃了,許多小麻雀在嘰嘰喳喳的圍著它飛舞著,時翔時集。於是答道:「十雀子圍梧枝,嘴對嘴,樹上是燕,燕未飛,由倒著立。」

咱不是小猴子,是一隻大燕,即使暫時落在樹頭,讓一群小麻雀兒圍觀,還是高高的棲在樹頂之上,甲於群鳥。

崔嫻一句是形象,鄭朗這一句是意象,論境,又大了一籌。

崔嫻在裡面咬著小貝牙,沉默了一下說道:「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看到好的人向他看齊,看到不好的人,要反思自己有沒有犯了與他同樣的錯誤。做人得謙虛一點。你才是一個小解元呢,宋朝的解元不要太多,有什麼資格將自己比作一隻大雁?

「非也,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外面傳來腳步聲,茶樓不僅是他們幾個客人,還有其他的客人。不過腳步聲不對,躡手躡腳的來到門口,再度停了下來。不用說,三個舅哥又跑回來偷聽了。很無語,繼續說道:「我做得還不夠好。」

並不是我不謙虛,本來君子就要泰然自若,望之儼然,相處溫和,聽其言很嚴肅。眼下我只做到泰然自若,望之儼然,但肯定不是那種儼然,只是泰然自若,相處卻是很溫和的,與人談話時更不敢一本正經,同樣用溫和的態度與人交談。何來驕傲而言?

「嘴尖牙快,終是著了下道,木、訥二字還是君子必守之道,所以石家五人官居二千石之官。」

「僅是外戚發家,嚴謹治家,持之中下之道,有才無德自取滅亡,有德無才,也不會長久,於是石家很快也就消失了。」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崔家小娘子,何謂嘴尖牙快,馬上你就能看到了。」

比起高知州用舌頭活活將張義陽淹死,後面的那些主也不知牛到哪裡去。

這一句崔嫻只聽懂了一半,想了一下說道:「賓孟適郊,見雄難自斷自尾,問之,侍者曰,自憚其犧也。遽歸告王,且曰,雞其憚為人用乎?人異於是,犧者實用人,人犧實難,己犧何害?」

三哥有些茫然,用很小的聲音問:「大哥,出自何處?」

「《左傳》。」

弟兄倆恰恰相反,大哥長於記憶,正是因為這個記憶,使他文章寫得枯澀無比。老三文章寫得十分靈動,可又疏於記憶。

最苦的是二哥,問:「什麼意思?」

「周景公的臣賓孟走到郊外,看到雄雞將自己的尾部弄斷,他問隨從為什麼?答說它害怕被祭祀。於是賓孟就用了這件事勸周景公。小妹意思是讓鄭家小郎做人總歸要低調的好,自己少了一些犧牲,可也少了許多人的嫉妒與讒言,更大的災禍也就免去了。」

「有理。」

「什麼有理!」大哥搖頭反駁。

這是兩種不同意見的相撞,就看誰能說服誰了。

但與三弟相視一眼,不管怎麼說,也是一場好戲哉。

看看這小夫妻二人,談一個話,都那麼雅!自己都期盼了好幾年,居然提前上演了。崔大郎激動得差一點熱淚盈眶。還好啦,鄭家子才學跟上去了,否則在小妹的才學下,那個悲催的。

「耕人桀溺對子路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子路轉於夫子,夫子說,鳥獸不可以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前世鄭朗真的沒有注意多少孔子一生的活動與言行,也看過,權當看著好玩的。這一世專心研究,才知道後來的人給孔子抹了多少黑!

是不錯,他的思想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有更多的思想有著積極的意義。

後世給孔夫子貼上一個迂闊的濫好人,不知道錯了哪裡。孔子為魯國大臣時,削三桓、墮三都,殺權臣少正卯,並且從強大的齊國生生搶回來被他們侵佔魯國的鄆、鄵、龜陰等地。是好人,但絕對不是濫好人。

特別是這句話,桀溺對子路說,天下亂成這樣子,你們有什麼能力能改變呢?不如辟世吧。孔子對學生的解釋是我們不能同鳥獸同群,那不同人打交道,又能與誰在一起?若天下太平,我就不會與你們一起顛簸,謀求太平之道了。

不作為的做一個隱士是好,但全部是那樣,國家完蛋了。這正是知道不能為而偏為之,積極出世的思想,才有著更實用,更上進的意義。儒家最後被統治者利用,不僅是他們的禮樂忠恕,其他諸家也有許多好的思想可以借鑒,但實用意義,一家也不及儒家。

「所以夫子敗於三都,險於匡國,饑於陳蔡。如果任何事都要畏首畏尾,縱然一生平安無事,我不屑為之!」事實也如此,做人,鄭朗不喜歡惹事生非,但別人真惹上門來,一次是讓,二次是說,三次,俺們不客氣,PK吧。

孔夫子教我這樣做的。

「太卜對景公說能動地,景公問於晏子,晏子默然不對,天下皆美。」

二哥又沒有聽懂,這是《晏子春秋》上的一段話,齊國的太卜與晏子觀天象,都知道有地震的事發生,太卜對齊景公說,臣能使大臣動搖起來。齊景公一聽,奶奶的,你太牛了,不相信,問晏子,晏子默然不對,出來對太卜說,前些時候我看到鉤星在房宿與心宿之間,是要地震了吧?太卜無奈承認。晏子又說,若是我將真相對君主說了,你會有死罪,不說,又擔心君主害怕。你自己對君王說真相去吧,別做那些下等的事了。太卜主動向齊景公承認錯誤,子陽聽說後,道,晏子,仁人也,忠於上惠於下。

太能扯了,地震能預測,那也不用死了那麼多人。不過這時候的人們,還就相信了。

崔嫻摘出這句話,是說做人還是以寬恕為美。你有的做法太囂張了。

二哥直抹汗,大多數聽不懂。

幸好啊幸好,小妹看自己讀的書不多,平時沒有與自己掉這些書袋子。

就是此時坐在外屋的鄭朗,也很是汗顏。

崔有節能說,可以理解,人家是進士出身,讀過許多書的。可你是一個小姑娘家家,幹嘛在肚子裡裝了這些墨水?剛才二人的對答,真的牽及到不少的知識面,從對句,對歷史,再到經義,各個書籍。

然而在心中有了初步的印象,這個小媳婦是一個更喜歡做人低調的人。

這個想法才錯了。

以後他有的瞧!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媳婦,你牛(下)

兩人這時講得有些快,二哥聽得很傻眼,道:「果然是有學問人哪。」

有學問也不能這樣玩。

除非一些特殊場合,就是正式的朝會,也不能如此。否則小皇帝那將是最大的倒霉鬼。

想一想,未來朝堂的大臣吧,范仲淹、富弼、文彥博、韓琦、司馬光、歐陽修、晏殊、大小宋、龐籍、曾公亮、王曾等等,那一個不是肚子裡的墨水裝得滿滿的,都快盛不下,臉上一飄,眾義冒出來,眼神一閃,諸經噴出來,就憑小皇帝的那個水平,什麼「只向身邊有大還,胎神月殿在秋天。三靈密像誰分別,尺質清虛本自然。」還有什麼「德潤丰姿人有異,光增譜牒世同無。古今紀載難窮盡,一代強如一代隆。」

不是水平不好,也就那麼回事了。

這些大拿們全部發力,好啦,那個談話的水平,遠遠勝過今天鄭朗與崔嫻的十倍。

一上早朝全部開火,小皇帝悲催了,兩眼淚花直閃,只好沖馮元招手:「老師啊,你替朕解釋一下吧,不然朕聽不懂啊。」

會這樣玩,比如考諸經科時,或者相互切磋時,或者刻意交流時。

平常說話還是與常人一樣的。

不然玩到最後,就是有歐陽修的水平,都能將自己掉下坑去。

崔嫻也小玩了一把,很好奇,看看自己小丈夫倒底有多少本事,另外也在示威呢,別以為你有本事,俺才氣也不差的。

還真將鄭朗震住了。

艱難的噎了一口唾沫,說道:「崔小娘子,你信不信佛教?」

「不大信。」

「就是信佛教,又有幾人做到捨身飼虎?」這更蒙人,慈善心都氾濫到這等地步,當真看到老虎來了,將衣服脫光,說:「來吧,吃俺們!」

可以教導人向善,但別扯到太離譜。因此三教九流,從內心深處,鄭朗還是很喜歡儒家的。不過儒家有許多東西過了時,還有一些東西又經後人曲解得面目皆非,想要使它發揚光大,非是黜百家,尊儒術那種光大,而是讓它真正派上用場,必須經一些眼光長遠,學問又好的人整理。范仲淹、程氏兄弟、司馬光等人都做過類型的工作,可沒有做好。王安石那個不算,是披著儒家的皮,法家才是他的內核。

其實鄭朗有時候想,可連自身之道都沒有想好,這項工作……

僅想一想了。

又說道:「儒家講仁愛謙讓,是好的,可過猶不及,所以孟子說,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也,君子不由也。」

在孟子心中,此二人也是一個聖賢之人,在《告子上》、《萬象下》還刻意做了這樣的評價,可同時也說他們做得偏激,周替商,是道義之取,但伯夷是怎麼做的?所以說他隘。柳下惠也不錯,可做得太過隨遇而安,失之於恭,沒有盡到做臣子的本份。

繼續說道:「因此我對皇帝說過一句話,法度。」

還可以往下講去,比如他所說的仁義。但不需要了,畢竟對方是一個小姑娘,能說出這些,容易嗎?整個宋朝找一找,估計也難找出一百個人出來。又說道:「就像我的字,大約你也看到了。」

字改了一改,比原來的米體多了一份柔和之氣。既然小姑娘對自己好奇,幾位大舅哥搬了那麼多字稿回去,她不可能不看的。

裡面一陣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裡面又說道:「你去學那個琴,妾不是很贊成。哪裡……能學什麼琴?」

這一次鄭朗沒有辨解,不去,也不會有臉上的桃花一朵,錯了就是錯了,這件事還沒有完呢,遠不是崔家小娘子甚至她父親所想像出來的。道:「是。」

「你在太學講了仁義,妾倒是很贊成,雖惹了一些非議,卻讓京城諸學子十分喜歡。然而解試之後,你匆匆忙忙的離開,未免做得太過。無論以後學業如何重要,只要抽出一天時間,與一些有才學的學子交流一下,然後說明原委,甚至諄諄教誨,就像你對柴克明一樣,未嘗不是一件美事。話說開,也不會有多少學子厚著臉皮,到你家中打擾你的學習。那一去,諸學子心中起了怨懟之心。其實妾也聽說過張義陽這個人,甚至出事後,還讓大哥替我尋來他的文章,看了一遍。文章寫得還是很不錯的,平時只聽說他喜歡遊學,也未曾有什麼惡名,真說起來他還不如你……」

你的名聲才真正大大壞掉了。

「可因為你一走,本來起了較勁的心理,於是怨懟心起。不但起了一場不應當起的風波,甚至還毀了一個可能的可造之材。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為你而殺。」

此時崔嫻已經真正接受了鄭朗,雖然對江杏兒略有些小吃味,但種種的事,還是在替鄭朗考慮。包括剛才的以答,不僅是才學的比較,也是規勸。小丈夫風頭太勁。越是這樣,越是要小心。

「是。」但鄭朗眼睛再次驚疑起來。

剛才那一番談話是才學之爭,若是天資好,未必沒有人辦到。

可這牽涉到人情世務了。

這些話兒是她聽崔有節評議的,或者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張家子也是你的前車之鑒。他才學好,想鼓風作浪,結果呢?高知州僅施了一些小手腕,此子一生皆敗。你參加的是進士科,一旦中榜,立即入朝做官。諸位相公,為什麼對你一直提撥?是因為你年齡小,不會妨礙他們。可朝廷官員不僅是他們,還有更多的中下層官員,每一個人為了想上位,使盡了手段。這些人,那一個手段又比高知州差了的?」

「是。」鄭朗已經料到十之八九,這些話全是小妻子自己兒琢磨出來的了。

未必自己一一去做,可能想到這些,不由地看了看簾後,心裡說了一句:小媳婦兒,你牛。

是不錯的,不然崔有節都不會這麼慎重了,他並不像他的妻子,是市利之徒。只是女兒天份高,若鄭朗真的胡來,萬分的捨不得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兒讓以前的鄭朗糟蹋。

「兵家有雲,善戰者無赫赫戰功。是因為危險沒有到來之即,就將它扼殺了。妾也知道你有才氣,可這些小的細節也要注意。真若有人招惹你,以義去反擊吧。」

「呃!……呃……」鄭朗愕然。

「妾不是呆板的人。」崔嫻看到小丈夫讓自己這個驚人之語說得張大嘴巴,差一點咯咯笑了起來,又說道:「總有那麼些人,你不去惹他,他也要惹你的。可是平時,卻沒有必要無辜的招來仇恨。比如柳玉娘,再比如張義陽。」

有好心,也對,可也有私心,以後那些青樓妓院,就不要去啦。

大哥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想到此節,在外面就是想笑。

「妾也不好,有時候使了一些小性子。」

不知道她就是那個神秘女郎,鄭朗也沒有聽懂她這話意思。

繼續說:「那次你讓你的小婢看妾,但妾聽聞了一些,那小婢對你很好,可人有些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她能說什麼。」

「啊……啊……」鄭朗不好說啦,你不同樣派了小婢觀察我?

裡面忽然傳來輕笑,又道:「其實論長相,比你強啦。」

「咳……咳……」不是那壺不開揭那壺麼?

「你也看過我的,但你沒有想到?」

「什麼時候看過你?」

「你想一想。」

「我想不出來。」

「妾知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你若想出來了,以後我容一容。想不出來,你那兩個小猴兒,妾只能留下一個。」

「這不大公平。」

「公平,若你見了妾,那麼知道妾說的條件是如何的低了。」

小妻子說到現在,似乎很講道理。其實鄭朗也在懷疑呢,為什麼這個聲音很熟悉。但自己又想不起來。

二哥在外面緊張的悄聲問:「大哥,你猜他會不會想出來?」

「大約不會,因為我們在京城也有許多天,並沒有告訴他,不會往那上面想。」

「那就不大好了。那兩個小婢,與鄭家小郎感情很深,讓他放棄那一個,都不會同意的。」三哥說道。這是小妹小醋性子又小小發作了一下,才刁難的。

鄭朗苦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出來。

三哥說道:「大哥,你去幫幫他吧。」

「我怎麼幫?」

「你只要進去,說一聲驚鴻二字,鄭家小郎必然猜到。」

「那你為什麼不進去?」

「你成了家的,我沒有成親,小妹不怕我。」

「我是成了親的,小妹同樣也沒有怕過我。」

「為了小妹的終身大事,你進去吧。」說完了朝二哥使了一個眼色,二哥懂的,兩人一推,就將大哥重新推了進去。

幾人在嘀咕,裡面估計是半點聽不到,畢竟隔壁同樣有人在說話,雖茶樓很雅致,但也不能說是絕對幽靜的一個環境,可鄭朗在外面隱隱聽到一些嘀咕聲。至於嘀咕什麼,是聽不清楚了。

可能想出來,這是大舅哥來幫助自己了。

果然大舅哥開口了:「小郎,要不要我替你叫一壺茶,驚鴻茶,驚鴻啊。」

裡面說道:「大哥,不准相幫。」

但知道瞞不住了,簾子挑開,一張嬌美如花的臉蛋探了出來,欠身施禮:「雖你是一個呆頭鵝,可妾身也使了一些小性子,恕罪則個。」

然後似嗔似笑的看著這個小丈夫。

鄭朗差一點跌倒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明道

到了秋天,天漸漸涼起來。崔嫻也換上了秋衣,玫瑰色緊身裌襖,下面罩著湖綠色煙紗暗荷花裙,不盈一握的腰間用金絲綾羅帶繫著一個仕女結,鳳髻烏鬢,面似芙蓉,杏眼賽柳,肌膚勝雪,一顰一笑,動人心魄。

單論姿色,略在江杏兒之上。

如她所說,在長相上,比鄭朗強啦。

但不是這一點,主要……

崔嫻也覺得這事兒做得很不好,當時只是心中很不高興,刻意非難了一下,沒有想到後來事情變成那種結果。並且就是當時,自己也是一怒之氣了,你再不好,也不能壞到當著大街追人家陌生的小娘子。

事情憋在心中,去年幾個哥哥沒敢問,也沒有向鄭朗問原因,直到今年才揭開,知道又冤枉了小丈夫。心中哭不得笑不得,你也是一個聰明人了,凡事得注意一下,不能老讓人誤會。

小丈夫也錯,自己更有錯,再次歉意地施禮:「當時妾也沒有想到其他,妾也錯了,恕罪則個。」

幾個哥哥沒說,可自己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不過也要交談一下,得知道他的秉性,敢情這一對兒,皆抱有同樣的心思。談到現在,知道他不是那個小心眼子的人,好像心眼兒,比自己還要大一點。

沒那麼嚴重了。

小女子都向你陪了兩次不是,你該原諒我了吧。

然後有些害羞,有些難為情,還有一些好笑。聽說這個小丈夫姿態極佳,什麼場合都不害怕,態度坦蕩從容,可現在嘴張得大大的,讓她覺得很有點小得意了。掩著朱紅色的小嘴唇,拉著環兒,向幾個鬼頭鬼腦的哥哥狠瞪了一眼,那意思回頭與你們算賬,碎步小跑,離開了茶樓。

鄭朗終於清醒過來,對幾個舅哥說道:「為什麼不早說?」

「小妹有多聰明,小郎,你也看到了,父親很喜歡她,我們得罪不起啊。」大哥捏著鼻子,這事兒……

鄭朗不知說什麼好,最後道:「若真相傳開,這天下有的笑……我問題不大,你們空擔心了。」

到現在終於明白幾位舅哥鬼鬼祟祟原因了。

又說道:「我,你們都不用擔心,倒是你們父親……」

若真相傳開後,還不知道自己那個嚴謹的岳父大人,會氣成什麼樣子。

心中五味雜陳,茫然的回到了鄭家莊。

江杏兒擔心地問:「大郎,難道崔家小娘子不好?」

「也不是不好,她就是我在京城遇到的那個馬車上的小娘子。」

「難怪……」一般人對大郎喜歡都來不及,偏這個小娘子為何出此怨言?可也想到了後果,捂起了小嘴巴。

「這件事不得外洩。」就像那四個筆筒一樣,能包多久就包多久吧。

四兒還覺得很好玩,咯咯的笑。

江杏兒再度反應過來:「大郎,是奴不好。」

「放心,有我在呢。」無論以後崔家小娘子怎麼去想,四兒與江杏兒只要她們自己不想走,任何人都不能將她們趕走,這不僅是愛慕之情,更是一份濃濃的親情。

這事兒就過去了。

心不能分得太多的。

繼續讀書,中途只為一件事分了心。

宋伯去了一趟定州,但人沒有立即請來。這時候宋代的農作物分界線可以分成幾個部分,嶺南,只要勤勞,一季三熟不成問題的。然而江南才開始真正開發,哪裡顧得上嶺南,居然許多地方過得刀種火耕的生活。再者,長江以南,三熟有些難,兩熟不成問題的。長江北到淮河,兩熟,一直到北宋滅亡。淮河到黃河以南,兩熟,不過後來到北宋末天冷變得寒冷起來,稍有些困難。再者就是黃河以北,小半是一熟,大半是兩熟,與契丹交界的地方只有一熟了。

因為這幾十年,都有暖冬的現象,所以定州還是兩熟。

秋收後事兒沒有完,還要種冬小麥子。

人是請到了,沒有立即答應,要選幾個人過來看一看。這時代,一個遷移,是多困難的事。儘管鄭家開的條件很好。

宋伯只好先回來。

但鄭朗的名氣使然,有的織工家屬十分心動。事兒忙完了,推選了三個人,從定州趕到了鄭州。在路上耽擱了好幾天,風塵樸樸的來到鄭家莊。鄭朗很客氣的招呼了一下。

名氣只是起吸引人作用的,主要還是待偶,將待遇親自說了一遍。本來這事不是他接待的,可考慮人家離得遠,自己不出面,始終人家不大放心。聊了一聊。

其實張義陽不高興多少有些不應當。

鄭朗只是懶得應籌,另外也不想耽誤時間。但對人處事,他態度很溫和的。

三個漢子感到自己受到了尊重,高興的答應下來。並沒有完,一路遷移,雖不像唐朝那種保守的政策,也要辦一些手續,還有舉家搬遷,要帶許多行李,一些固定財產需要便賣。這不到明年春天春蠶上來,是不行了。

但那時,鄭朗早去了京城。

因此囑咐他們溯河而上時,路過東京汴梁,暫停下來,就在東京城,自己做簡單的傳授。其實也沒有什麼傳的,自己只能說一些理論知識,如何動手,一概不知。不過放在這請來的十二名織女身上,就能得到啟迪。還有,那些圖畫,放在大娘手中,到時候按照圖畫刻絲即可。

放在後世,也許三名大漢會懷疑,你是怎麼知道的?好像鄭州城還沒有刻絲這個行業吧?然而現在,全部都相信。拜伏地離去。

開始趕羊了。

解試考考完,要往京城趕,至少新舉子全部趕到京城去參加省試。

鄭州離得近,要趕得慢一些。

趕羊,是鄭朗的說法,實際那些舉子還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至於明年省試會不會再度不舉,那個沒有人管的。權當為國家GDP做貢獻了,後世還不是如此,房屋、道路以及其他的工程,修了拆,拆了修,這個理兒都是一樣。

但就在這時候,小皇帝展開了第二次反擊。

幾座大殿,修起來很快的,兩個來月,聚集了無數工匠,就將它修好了,不修不行,這幾座宮殿有寢宮,有早朝殿,還有舉行大朝的重殿,大集會的重殿。

非是這樣,引不起轟動,就沒有了效果。

那個錢花得小皇帝很心疼,但還不能說。還好,程琳及時攔了一下,沒有殺什麼人。不然罪過就大了。

畢竟燒掉了,於是名字一起改掉,崇德殿改成了紫宸殿,長春殿改成了垂拱殿,滋福殿改成了皇儀殿,會慶殿改成了集英殿,承明殿改成了端明殿,崇徽殿改成了寶慈殿,天和殿改成了觀文殿,大寧門改成了宣祐門,宣和門改成了迎陽門,左右勤政門改成了嘉福門。

僅聽這個名字,就知道這把火燒得有多恐怖。

然後又加贈鎮王元儼母親為太儀。但這一條不是小皇帝的意思,卻是老太太的旨意。這一把火燒得她很傷心,又怕群臣挾勢而起,於是安撫八大王的。

到了冬月,這把大火燒得很不好,雖然各殿草修起來,小皇帝為了表示修內德,率領群臣於天安殿內恭謝天地,再去太廟拜謁。

大戲就在太廟上演的。

瑣碎的禮儀結束。

小皇帝看著諸位官員,說道:「近日,朕觀看《道德經》多有體得。」

雖然宋代重儒家,道家地位同樣很高,這句話說出來不唐突。

小皇帝又說道:「特別是第四十一章,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中間的明道若昧,進道若退諸句。讓朕頗有體得。」

這一段意思是上士聞道努力實行,中士聞道將信將疑,下士聞道一笑了之。不被人嘲笑,那就不是道了。故古時立言的人說,光明的道好似暗味,前進的道好似後退,平坦的道好似崎嶇等等。

整段話綜合意思就是四個字,大智若愚。

但早期的小皇帝不是這樣做的,讓范仲淹孔道輔等人弄慘了,差一點活活累死,最後才悟出這個道理。這也幾乎成了他一生最好的寫照。

再次說道:「因此朕想將年號改成明道。」

這個明道現在絕對不是大智若愚,再聯想到剛剛發生過的火災,火德的神馬,意思不解自明。

並且小皇帝不在朝堂上說,不在皇宮中說,而將這句話放在了太廟!老太太一聽,兩眼冒金星,差一點昏倒過去。

此言一出,呂夷簡、薛奎等人立即伏於地上說道:「陛下英明,火德失位,當以改年號,以敬尤天地。」

這一改,意味著,不再是二人聖,而要將大權放於小皇帝,這才是明確道義。那個大智若愚,眼下,還別當真。

要改得快,幾位宰相相視一眼,沒有等老太太反應過來,與諸臣將草詔擬好,頒發天下。

然後進封百官,等於是新皇帝正式登基,加封百官,以示恩寵。其實是從老太太手中搶班底來著。

老太太經過了這次打擊之後,好久才反應過來。

實際上老太太還有許多手腕的,可這時候她也老了,如鄭朗所說,心沒有武則天冷酷,有的事做不下去。思前起後,心中很委屈,想處理一批大臣示一下威風,然而前幾年都換掉了多少大臣,無論怎麼換,都是這個樣子。

甚至被貶的大臣,不以為恥,反應為榮。

這時候鄭朗是沒有跑到老太太面前晃達,否則肯定吃力不討好的。

心中不服氣,就這樣服輸,又不願意。於是呢,她做了一件讓人很是啼笑皆非的事,真的啼笑皆非,可是後來讓許多人上綱上線了。這件事,一直做到她臨死之前。

鄭朗此時也正在往京城趕,想不去都不行,會連鄭耆長他們都要倒霉的。

但他心中清楚,明年肯定省試舉行不起來了。不過無所謂,去了京城,正好插足明年春天的大事件。但有幾點,也沒有想清楚對錯,包括老太太即將做出的這件事情。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案子

鄭州趕羊也開始了。

在臨行前,家裡來了兩個客人。崔家小娘子的貼身丫環環兒與崔家另一個老家客,從蔡州風塵樸樸的趕到了鄭家。

環兒帶來了幾份禮物,一份是崔嫻親手做的一件裘皮大衣,還用針線在上面繡了幾朵盛開的牡丹花,送給鄭朗的。牡丹寓意富貴嘛,是在祝福鄭朗省試高中。女紅活也如外界傳言,做得很好,幾朵牡丹花在皮衣上活靈活現,十分生動。同時還送來幾件首飾,給江杏兒與四兒的。

環兒又對大娘說:「我家小娘子本來也想給幾位娘娘備一份禮物,可有些害羞,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沒有敢。」

「這孩子,我已經很歡喜哪。」大娘高興的說。

兩家小孩子在背下裡搞的小動作,雙方家長沒有一個人知道。甚至連宋伯也不知,還以為應崔家幾位小郎之約,到蔡州遊玩了一趟。

環兒再次施禮。

她是崔嫻的貼身丫環,若好,以後說不定也會隨小娘子一道陪嫁到鄭家。當然,這是宋代,不是唐朝,能陪嫁,也能不陪嫁。作為婢女,有一定的人身自由。

可多半會陪嫁到鄭家中來,所以說話帶著小心。

大娘誇讚道:「好伶俐的小鬼。」

「不敢當,大娘。」環兒再次甜甜的叫了一聲。

鄭朗很無語,再喊下去,馬上大娘的魂都讓你喊掉了,對她說:「你過來。」

「喏。」跟著鄭朗來到後面,與幾位舅哥一樣,好奇的往房間瞅,只是不敢進去。

「想看,你進來看,我們正好到房裡說說話。」

「謝大郎,奴也要替小娘子帶一些話給你。」

「那麼進來吧。」

進了書房,好奇的看著角落裡厚厚的字畫稿,又看著書桌上的筆筒與幾把茶壺。鄭朗從中間挑出了一把,道:「這一把你帶回去,給崔知州。」

「好。」小心的拿在手中,細細的觀看。

「你先說,你家小娘子帶了什麼口信?」

「我家小娘子說,四兒與杏兒是自己人,聽說她們對你很忠心,這個不怪。可外面的人不一樣,知人面易,知人心難。你兩次進京,第一次進了開封府的大牢,第二次讓人打了一拳,雖然揚了一些名,未免讓人有些擔心。有的場合少去為妙。」

對江杏兒與四兒,左思右想之下,崔嫻也就認了。就怕他繼續與其他行首來往,如今自己這個小丈夫非是往日,不要說行首,恐怕有的良家子,都甘心做小丈的小妾。

大丈夫可以三妻四妾的什麼,但不能弄到最後,弄一大屋子的妾。並且有的士大夫已經這麼做了,有的一養能養幾百個家妓,在家裡面把玩。若那樣,自己怎麼辦?

也不是崔嫻有小心眼,真有。就連不會經營的蘇東坡有錢時,一買就買十幾個家妓回來作樂。韓琦更不用說了。許多士大夫家裡面有那麼多花都來不及采,十晚還有五晚要留宿在青樓裡不回來。

所以多有士大夫家中出了悍妻,發生了許多讓人感到好笑的事。正是逼得無奈,這才出現一個個河東獅吼的。

但替鄭朗擔心也是真的。

兩次京城之行,先後發生了許多事,聽到他又要去京城,崔嫻開始是祝福,但不知為什麼,心中忽然七上八下起來。

鄭朗這時也清醒過來。當時是讓她唬住了,不過隨後將前後發生的事理了一遍,終於想清楚了一些經過與原因。本來不想說的,以後慢慢教誨吧。以她的聰明,一定能聽得進去。若再不聽,最好無奈,只好出之!

但環兒來了,正好將一些話也帶傳給崔家的小娘子。首先說道:「先謝過你家小娘子。」

環兒點點頭。

「另外我也有些話要說,你家小娘子與我談過一會兒,她很聰明。我性子散漫,不喜歡多作辨解。況且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一味辨解,昭顯自己的清名,反落了下乘,不是君子所為。可是她應當從幾位大郎處,聽到事情的真相。真正青樓,我僅去過三次,一次是五年多前出事,第二次是贖杏兒回來。第三次是到柳玉娘哪裡觀琴。是不是很過份?」

環兒細想了一下,搖了搖頭。

「坊間的謠傳,能不能聽,你家小娘子心中是清楚的。比如坊間說我會連中三元,可不可能?自宋代立國以來,有沒有像我這樣小的狀元?更不要說連中三元。」

「也不一定。」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休說三元,省試我都有點擔心。你也不要辨,我僅是舉一例。我性格散漫,並且也不想改正它。以後說不定還會有誤會傳出來,若是這一點容忍不了,有的事還早散……為妙。並且再帶一句話給你家小娘子,我家有七個娘娘,但我最敬重的不是四娘,不是六娘七娘,而是大娘,不是因為她是家中的主母,而是她美好的品性。至於其他,你到外面問一問杏兒與四兒,我至今有沒有與她們圓房?」

隔簾試才,鄭朗並不反對。有時候使一些小性子,那是小女兒的嬌憩之態,四兒與杏兒偶爾同樣使一些小性子,可不能過份,過份那就是潑辣與霸道。宋朝是出了許多悍妻,比如河東獅吼這些成語正是出自宋朝的。

但自己絕對不想做房玄齡與夏竦。

崔家小娘子才情有了,智慧有了,相貌更是有了。但相夫教子,就得學習大娘,需要的是品德!

環兒嚇傻了眼,怎麼好心好意的送東西來,居然連散了的話都說出來。

然而沒有完,鄭朗拿起另一件裘皮大衣,說道:「這件外氅是杏兒與四兒替我縫製的,她們出身很低,可我很喜歡。」

「是,是。」環兒嚅嚅地說,然後臉色蒼白的告辭。

……

崔嫻擔心,幾個娘娘更擔心。因此,從附近請了兩個退伍的士卒陪同鄭朗一道進入京城,保護鄭朗的安全。

鄭朗笑了一笑。

這幾十年間,宋朝內治平和,再加上重文輕武的風氣,拋去外交不談,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誇張了些,治安環境還是可以的。上次出事,是惹著了一位大神。

可現在他還敢不敢動?

上次自己是布衣,這一次中瞭解元,那是無心之喜,卻隱隱地使自己風頭更上了一層樓。麻煩多了,但反過來說,也是一種保護。若他再派人來揍自己,到時候就是老太太與小皇帝想袒護,也要給諸位舉子一個交待。

不過是幾個娘娘的好意,也沒有回絕。

還是宋伯趕著車,這是老宋的榮光,若大的鄭州,有誰將牛車趕到皇宮門口的?況且車是太后送的車,馬是太后送的馬。那叫御車御馬!

還有這兩個退伍的士卒,以及江杏兒與四兒。

與崔有節一樣,不屑馮拯的做法,沒有必要去刻意奢侈,更沒有必要刻意做偽。

一行人到了鄭州,登記後,與龐大的舉子隊伍向京城出發。也不是所有舉子一道的,只要在元旦之前,趕到京城,寫好家狀、年齡、籍貫以及參加科舉的次數,拿著這份資料向禮部報到,拿到考試資格就可以了。後面科舉的次數,對老舉人很有利的,不存在復讀生難考這個問題,相反,有的歲數大,考了N次都沒有考成功的舉子,朝廷能發善心,破例錄用。到了省試前,禮部張貼考生的座次,很煩瑣的,隨著承平日久,每次參加省試的舉子都超過了萬人,甚至達到了幾萬人之多。規模不知道盛過鄭州解試考多少倍。考生再依據座次進入貢院參加省試。省試合格後,還有一關,參加殿試,殿試錄取了,那麼可以做宋朝快樂的文官了。

因此,不是所有鄭州舉子皆在同一時間向京城出發。

剛準備離開鄭州,忽然一個舉子閃了出來。正是柴克明。伏在車前,深施了一禮,說道:「多謝鄭家小郎。」

鄭朗只好從馬車上跳下來,道:「勿謝。」

「鄭家小郎,一定要謝的,但我也不知道如何謝這個恩。」

「不用謝,是同座之緣,舉手之勞而己。考中解試,主要還是你的真實功底。」

「我那敢說功底。」柴克明老臉紅了起來。

「我們一道進京吧。」

「榮幸之至。」

鄭朗沒有立即上馬車,一邊走一邊問:「不知柴兄台此次省試過後,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柴克明又茫然起來,自家貧困,一邊讀書一邊與妻子靠租人家的十幾畝地度日,也不是佃農就活不下去,可自己要讀書,妻子一人忙不過來,收成就差了,要交稅,要交租子,家中還有一個孩子嗷嗷待哺,日子過得無比清苦。不過考中了舉子之後,免了丁稅與納身丁錢米,壓力要松一點,可日子依然不大好過。

至於到京城省試,不用鄭朗提醒,他也知道自己是去打醬油的。可怎麼辦呢?必須要去,好在朝廷給了補貼,用費不愁。可省試考後,自己又怎麼辦?

「這樣吧。」鄭朗將自己用意說了一遍。馬上刻絲作坊就要開始動工,有了女工不行的,還缺少一個管事。宋伯與肖伯他們忠心,可沒那能力,就是家裡的租子,宋伯管得都有些吃力。

看到了柴克明,想起他那天的搞笑,雖然考呆了,在那一刻來是閃現出一絲靈光的。不過要看柴克明自己願不願意,如果他說我一定會考中省試,甚至殿試,鄭朗也沒有辦法。

「多謝鄭小郎。」柴克明又伏了下來,滿是菜色的臉上綻放出一絲開心的笑容。

日子過得太苦逼了,若是落到慈善的鄭家做管事,不亞於解試中榜之喜。

一道往京城走。還未到京城,遠遠的看到老程琳帶著幾個衙役迎了上來,認了一下,走過來,問:「可是鄭家小郎?」

鄭朗跳下馬車,唱了一個喏:「見過程府尹。」

「某等了你好久。」

柴克明身體哆嗦了一下,開封府尹,對他來說好遙遠,為什麼親自迎到了城外?這也不合禮制啊?但鄭朗不會這樣想,問:「程府尹,發生了什麼事?」

程琳投過讚賞的一瞥,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事情與鄭朗有關,他摘出那些字一直掛在嚴家客棧原來的客堂裡,每天觀摩的學子絡繹不絕。確實,各種各樣的書法,多少給了一些機靈的學子一些靈感。於是傳得玄,觀摩的人更多。

前些時日,有一位揚州的大鹽商來到京城,風聞此事後,開價一千五百金,要求嚴掌櫃將這些字出售給他,嚴掌櫃沒有答應。又加到兩千金,嚴掌櫃還是沒有答應。

宋朝家產萬貫的大商人很多,可兩千金已經非是一個小數字,整整兩萬緡錢!

這個大商人見嚴掌櫃不肯,退卻了。

字畫無是無價的,價是人開出來的。這基本給了鄭朗那摘出來的一百多幅字一個價位,兩千金以上!

然後沒有幾天,一夜之間,所有的字全部被偷走。

若沒有人開價,僅是一件小案子,偷了一些字走了,然而開了價的,兩千金!整成了一個特大的盜竊案。程琳只好帶人查,但是查了數天,一點頭緒也沒有。就想到了鄭朗,派人騎快馬到鄭州求救,可聽說他已經離開鄭州,正在赴京的路上。算算時間,差不多該到了,於是迎到城外。

這一回鄭朗卻暈了,說道:「程府尹,讓我寫寫字可以,但對破案子,晚生不懂啊。」

四兒卻尖叫起來,道:「大郎,崔家兄弟搬走多少金子!」

僅一百多幅字就值兩千金,崔家三兄弟至少搬走了近千幅字稿,那得多少金子!雖是三個大舅哥,四兒也肉痛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問一(一)

「你啊,又胡說了,兩千金太貴。」杏兒越長越大,漸漸知道事情的輕與重,拍了四兒一下。

那個商人,或者四兒,都想錯了,根本不值那個錢。按市面上鄭朗的字價,也不過百金,真按字的好壞,有可能僅值十金。但考慮到其他的一些因素,比如那是鄭朗悟字的心得,有一份紀念意義,一百家以上形似的字體,可以給他人借鑒,鄭朗吝字,市面上求不到字,有可能鄭朗前途無量,提前打一個善緣,特別是商人,他們想巴結現在的大官很難的,但可以學一學呂不韋,提前做一份投資。

這樣一算,價值又高起來。

但無論怎麼算,不值兩千金,像准海富商陳某出千金求其高克明的《春龍起蛩圖》一樣,都不能作數的。

價同樣虛高了,若是《春龍起蛩圖》就值兩千金,那麼終南山那位大神的《谿山行旅圖》豈不要值五萬金!

程琳向馬車上投去一眼,心想這個小婢正說中某的內心。然而問題關健正是虛高的價格,程琳自己也看過的,好是好,可絕對不能價值兩千金。只要這個價格降下來,案子性質改變,說不定還得乘機得到一些線索。

這才是程琳找鄭朗的原因。

用很委婉的語氣將自己意思說出來。

怕鄭朗不高興,又委婉的說道:「不但案子查不出來,某也聽說你家中還有許多字稿……」

這一說鄭朗有些擔心了,這邊出價兩千金,那邊的字價格更高,錢少了無所謂,錢一多,什麼事都能發生的。家中人手單薄,又不在村子中間,偷就偷吧,就怕發現,反而能發生什麼事。問:「程府尹,你說吧,有何良策?」

「某都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只要小郎將家中的字稿讓出來,某安排人手,利用一些渠道,將它們送給進京省試的學子,或者其他人。再寫一百來幅字,重新懸於嚴家客棧。字傳得多,又得之易,價會立降,也就太平無事。」

考慮了又考慮。

放在別人身上大約不行,幹嘛讓我的字價位降下去?又無償的將它們捐獻出來?

不過此子大約會答應。他家境可,不缺用費,性子高潔,不在乎虛名,似乎心性也不惡,除了不喜打擾外,也不是那種拒人於門外的冷漠之徒。

「程府尹也要我自污?」鄭朗忽然想起來崔家小娘子對他說過的一些話。

程琳有些抹汗。

這個開封府尹不大好做的,上次背叛了老太太,準備聽候老太太發落了,我拿青春賭博明天,反正老太太也老了,我賭一把吧。沒有想到老太太沒對他動手。陛下又在太廟過了一把癮。老太太心情惡劣可想而知。

兩千金盜竊案不破掉的話,自己有的受。

拱手道:「鄭小朗,行行好吧。」

反過來了,他沖鄭朗拱手。

鄭朗將他的手抓住,奶奶的,你雖急,可有沒有考慮我能不能受得起!說:「別,我們一道想想辦法,你有沒有問過那個鹽商?」

「問過了,沒有人上門售字。」

鄭朗有些蒙,不由道:「除了他,誰還能拿出兩千金購字?」

這非是小數字,整兩萬緡錢,就是按米價算,折成後世的,也有一千萬人民幣,若是按金價算,價更高了,一兩三十幾克,大約七十萬克左右。七十萬克黃金值多少人民幣?鄭朗想想就頭暈了。

我的字值這麼多錢?

打死他也不相信!

程琳說道:「嚴家很快報了案,我立即帶人找到了那個鹽商,時間他來不及,也不敢買它。」

鄭朗想了一下,字找到不找到不要緊,家人的安全才是主要的,於是想到了一條最粗暴的辦法,回頭對自己的一個「保鏢」說道:「張二郎,麻煩你回去帶一封信給我家的幾個娘娘,讓她們將我寫的字全部燒掉。」

「不可。」程琳一下子攔住,本來價位就虛高了,一燒價更高。

鄭朗哪裡顧得上他的感受,管它價高價低,幾個娘娘要平安!說:「程府尹,晚生謝過你的好意。外人怎麼說晚生,晚生不會在意,可是晚生不想主動去自污,更不想乘機賣弄示好,那不是晚生的性格。不過晚生還有他法……其實那些字被偷竅,也誠為可惜。說到它,當時寫的字,沒有我現在寫的好。摹擬一些新奇的書體,晚生也能做到,現在能摹也更成功。但那是晚生悟字時之字,若是眼力好,借鑒意義更濃厚。若現在讓晚生寫,肯定寫不出來。」

程琳苦笑,果然好秉性,寧肯燒掉,也不自污。居然沒有聽到他用的摹擬一詞。但就是留心了,也想不出來為什麼鄭朗用摹似一詞的原因。問:「是何法?」

「僅用一些新奇字體寫字,晚生可以做得。要麼府尹放出風聲,說晚生會陸續的用其他的一些字體寫字,湊成了一百幅後,會將它們陸續的交給各地官府,讓他們放於安全所在,供更多學子觀摩,權當是交流字道的心得。甚至願意,可以用雕版刻印,贈於各州學子。這才是晚生本心所在。」

送不但是自污,還張揚了。賣更不行,以後朝堂上那些官員會用顯微鏡看人的,別的行,但字啊畫的,千萬不要與錢沾上關係。可家中的那些字稿必燒無疑。

人家愛惜羽毛,程琳不好強求。不過這也是一個解決辦法,貴是少,多自然賤,只要這個風聲放出去,價格會立即下跌。一下跌案件性質馬上就成了兩樣。

還有舉子也不鬧事了,這幾天舉子要看字,也給了他很大的壓力。

無可奈何,只好帶人回去。

到了嚴家客棧,早訂好的房間,衣不如新,人不如舊,而且他住在嚴家客棧很長時間,嚴掌櫃對如何替他將一些拜訪交流的學子拒之門外,很有經驗。來到嚴家客棧,嚴掌櫃跑了出來,一下伏到地上,說道:「鄭解元,對不起你啊。」

勸了很久,才讓他起來。

嚴掌櫃太胖了,就是鄭朗現在身體長高了,還是扶不動,得讓他自己起來。

進了客棧住下,將門一關,又開始讀書寫字。時間還來得及,沒有急,並且有的事,到現在也沒有想好。給了程琳一份面子,寫心得時,刻意採納了其他的一些字體。

一開始很生澀。

原來一直仿米體,實際現在他的字八成還是米體字,只是在局部做了細微的變動。

要麼花會上,顯出了四種怪字,那用了心的,教江杏兒書法,趙董二體,也略用了心。其他的書體就沒有碰過了。後來困於字時,才真正從其他字體鑽研,尋找突破口。

同樣一開始很生澀,練了很長時間,到了嚴記客棧後,有幾十種字體略熟,大多數字體依然很生疏。不過牽獵了無數種大家的書法,想找一條出路。因此,有一些字體寫得很形似的。意似,那不想了,一家也沒有做到。

自京城離開後,諸體再次沒有碰。

一過又是一年時間,所以生澀。

速度沒有他想的那麼快,但他不急,權當溫習功課的,字只是輔,學習知識才是關健。

十一天後,終於從中挑了挑,挑了一百幅字,遞給了嚴掌櫃。實際上嚴掌櫃家中還有一些字稿,但他也不敢拿出來,怕達官貴人上門索字。而且其中寫得好的,或者有代表性的,上次多讓鄭朗撿了出來,包括他那八個大字,天外飛仙,驚鴻一瞥,全部失竊。

嚴掌櫃千恩萬謝的捧著它們出去。

不僅是字,有時候鄭朗還將孫子喊過去,刻意的指導了一二。人家馬上就要省試了,時間多寶貴啦。

都不知道如何感謝了,若是鄭朗有齊桓公的愛好,那麼他都能學習易牙,兒子的肉捨不得奉上的,可自己身人肉多啊,估計割上五斤十斤的,只痛一會兒,大約沒有關係。

買來了鞭炮,還擺了香案的。

人家中狀元是沒有徵兆的,可鄭家子卻有了徵兆。許多人都在傳,不考則罷,一考,鄭家子非得中狀元不可。不說恩了,就是狀元公寄宿在自家客棧裡,那是多榮光哪?

鄭重無比的搞了一些小儀式,這才將字重新掛起來。

時間略長,不過還好,程琳聞聽後鬆了一口氣。什麼兩千金,十幾天的功夫,還以學習為主的,就賺了兩千金?這個錢未免太過好賺了吧?不值這個錢,案件就小。但他很莫名其妙,不以為像他與鄭朗所說的那麼簡單,為了此案,他動用了許多人手,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有查出來。

價格不大好說,首先舉子的情緒安撫了下去。

但古怪的事情就發生了。

鄭朗克制著練字的慾望,繼續用其他書體寫學習心得。

若是多,比如在鄭州放上一份,在洛陽放上一份,或者太學放上一份,貢院放上一份,有十幾份出去,這件事的風波自然平息。至於字會變得有多賤,沒有想過,字一文錢一個,他不會賣,一百文錢一個,也不敢賣。與他有什麼關係?

但這一回觀摩的人更多。主要全國各地的舉子大多數到達京城,不僅是看京,字上還有他的學習心得,有些學習心得稍修飾一下,就是一篇很好的古散文,或者駢文,對舉子同樣很有幫助。弄得嚴家客棧門庭若市,看到人多,居然有販子將小攤子就設在嚴記客棧門口街道兩側,不停的叫賣。本來鄭朗就不想出門,這一下子連後院的門都不敢打開了。小皇帝在宮中聞聽後,狂笑不止。

古怪的事也就發生了。

這一回嚴掌櫃也怕出事,是不是兩千金不知道,但有這麼多人觀摩,它的價值還是很高的。並且某種意義上,也為自家客棧帶來了大量的生意,有的舉子看完了,即便不住在這裡,也要叫一些酒菜吃一個飯,聊一個天的什麼。新改造的餐廳,從早上門打開,到夜裡打烊時,人就沒有斷過。客棧裡所有的房間全部爆滿。

宋朝商業發達,已有商人意識到廣告的作用,掛一個小幡子,或者用其他的一些小手段,做一個小廣告。不發達,但有了這種潛意識。

因此嚴掌櫃又花高價請了三個壯漢,在客棧夜裡打烊時,輪流守值,什麼事也不做,你就呆在這裡,看著這些字稿。心裡想到,這一回沒有事了吧。雖在外城,也是在京城,難道有人敢夜裡公開行搶?

然而僅過了三天,正當鄭朗要出去,來小鬥鬥八賢王的,以他現在的身份,有多難。僅有一個優點,他知道歷史的走向,還有他歲數小,沒有人在意。可落實到細節,必須一步步的進行。

拜訪的這個人,正是走出第一步的。

可前面傳來一件消息,這一夜守值的叫曹慶,長得很魁梧,嚴掌櫃十分放心的睡下。生意好,自上到下,都累得要命。第二天開店門,卻發現那間字房裡一點動靜也沒有,推門一看,曹慶被人捆得像一個粽子一樣,嘴裡塞著一條黑乎乎的抹布,看到嚴掌櫃到來,拚命的直哼哼。要壞事了,於是抬頭一看,四壁再次空空如也!

嚴掌櫃都忘記替曹慶將繩子解開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一百四十章 問一(二)

曹慶挪啊挪,挪到了嚴掌櫃身前,用腳蹬嚴掌櫃,別坐啊,老大,你先解開我的繩子!

這個大冷天,一捆就是兩個時辰,捆得又緊,誰個受得了?

嚴掌櫃站起來,將他的繩子解開,打開門,要報案,學子不管他,一下轟進來,一個個大眼瞪小眼的,字不說了,鄭家子那些文章寫得不錯的,特別對一些經義的註釋,給了自己很大的啟發。可怎麼又被偷了去?

鄭朗也被驚動了,跑到前面。

諸位學子仰慕已久,全部湧上來與他打招呼。主要怕煩,其實鄭朗待人態度很溫和的,客氣的寒暄,然後看著牆壁。頭上冒汗,就是速度快,也不容易,花了十幾天才書寫的。

像這樣偷下去,自己不做其他的事,速度也跟不上啊!難不成為了這些字,讓嚴掌櫃動用十個護衛?

這倒底是誰啊?

氣得哭笑不得,其他舉子也是如此,偷一次罷了,居然偷了兩次,這個賊……

鄭朗轉過頭問曹慶:「曹壯士,怎麼回事?」

「鄭解元,我也不知道,昨天下半夜,我去如廁,剛打開後門,腦袋轟一下子,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又回到這裡,只是被人捆上。」曹慶一邊說,一邊用手捂腦袋,剛剛發現的,頭上不知道被什麼鈍器打了一個大包,痛得厲害。

都是那一門子答案。

鄭朗又說道:「你再想一想,有沒有其他的線索?」

「鄭解元,我想起來了,在暈倒的那剎那間,我聞到了一股羊肉味。」

一個個面面相覷,難道這幾個盜賊那麼膽大,一邊大搖大擺的坐在後門口啃著烤羊肉,一邊準備下手?全部議論紛紛。不一會兒,程琳帶人過來。也問,同樣沒有問出什麼,倒是衙役看得細,屋內來的人多,什麼也看不出來,但院牆上看到了一處攀爬的痕跡,是誰做的,不知道,但作案過程能判斷出來,大約來了兩到三個人。因為前面的門關上,於是從院牆爬到客棧裡,再隱身到這間屋後。並且後面還載了許多花花樹樹的,幾叢小竹子,天氣又冷,隱在裡面,只要人不多,很難有人注意到。

曹慶如廁,機會難得,用了凶器將曹慶打暈,抬到屋內,從容的將字稿捲走。

唯一的線索就是羊肉味,回想了大半天,終於弄清楚了,不是羊肉味,是經常吃葷腥,身上有一種臊膻味道。有的人異想天開,說道:「難不成是契丹小皇帝派來的人?」

這一說法,還真有舉子附和。

兩國和平已久,民間相互來訪頻繁,遼國這個小皇帝與宋朝小皇帝差不多,很喜歡書畫,工詩詞,但小皇帝善長的是飛白書,他善長的是畫,特別是畫鵝。兩個皇帝聽到對方愛好後,遼國小皇帝畫了一幅鵝,送給了趙禎,趙禎刻意以飛白體答之。在民間被百姓傳為佳話。但遼國這個小皇帝同樣愛好書法。

他想偷這個字,派幾個高手,不成問題的。

而且馬上契丹人要派使者,賀老太太的正旦,返回後將字稿帶走,試問那一個宋朝官員敢盤查他們的行李?

程琳給他們說得暈頭轉向,說道:「去,去,別瞎鬧。」

一件盜竊案,居然都扯到了遼國小皇帝身上,再扯,扯到玉皇大帝身上了。轉過頭看著鄭朗與嚴掌櫃,說:「這個字,放在此處不合適了。」

就是鄭朗不停的寫,要變換字體的,他自己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知道每變一種書體,有多難。這再寫再偷,鄭朗也別科考了。

嚴掌櫃雖捨不得,只好點頭說:「是,是,全聽府尹安排。」

「那個字寫好後,某授人將它拓於相國寺的牆壁,若有愛好的人,可以用心去拓摹,這樣風波自然會平息下去。」

「晚生聽府尹的命令。」鄭朗道。

但這事兒沒有完,程琳剛一回開封衙,就被老太在叫到內宮,不客氣,直接問:「為何一個竊賊,至今沒有捉拿歸案。這是京城,天子腳底下!契丹人奉先軍節度使蕭式與少府監張推保,即將到達京城,難道你想讓契丹人看笑話?」

「啟稟太后,此案臣查了很久,沒有半點頭緒,並且現在京城舉子雲集,若是興師動眾,未免引起嘩然。僅是一件盜竊案,況且鄭家子的字價也虛高了。不能興師動眾,這是輕重有節。」

「這也是理由?」

「臣能力有限,聽候太后處置。」是沒有理由,自己失職,老太太想做文章,只好讓她做了,反正早就做好了準備。

「務必將此案給哀家查出來。」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居然又將程琳放了過去,可是語氣很不悅。

「喏。」程琳離開皇宮,心中恨不能立即將這幾名盜賊抓住,然後挫骨化灰。

……

這件事成了京城的一件笑談,許多老百姓都在猜測,究竟是誰做的。

江杏兒也在猜,眨著美麗的大眼睛,問:「難不成真是契丹小皇帝做的?」

「胡說什麼啊。」鄭朗笑道。

有可能盜賊是北方人,經常吃葷腥,身上才散發出臊膻味,也就是後世所說的狐臭。可也未必,有的人就是不經常吃葷腥,也有狐臭。況且曹慶連幾個人參加的,都沒有看到,就讓人敲暈過去,怎麼斷定就是契丹人做的?

那個小皇帝現在似乎比宋朝的小皇帝更悲催,有心情想到自己的字嗎?

多半盜竊還是為了錢財。

別兩千金,就是五百金,也值得冒一下險。

就不知道自己的字拓於相國寺的牆壁後,拓的字多,還能值幾何?

到時候這幾個盜賊一定很失望吧?

這件事的發生,讓他心情略亂了亂,第二天才出了客棧,先去禮部報了名。

是必辦的手續,儘管知道明年的省試考,絕對性的狗頭拜了。

然後來到劉處的府上拜訪了一次。

與劉處交談了一會,劉處很滿意的將他送走。這才來到馮元府上。

未必是馮元,但必須是超級大儒,比如孫奭,眼下他是最有名氣的大儒,可惜致仕回博州去了。賈同死了,他的學生劉顏同樣在儒學上很有造詣,可是在任城任主薄,鞭長莫及。高弁知了廣濟軍,也在山東,去不了。還有山東的孫復,舉進士不進,於是隱在泰山授書。所以鄭朗心中慼慼,一直沒有敢說自己一定能考中省試,真的有一定運氣成份的。比如孫復,他的才華差了嗎?

以及其他一些人選,皆在儒學上有很深的造詣,可因為這個或者那個的原因,鄭朗都沒有選。

那麼僅剩下一個馮元了。

並且馮元作為人選,會起更好的作用。

天就冷下來,三天兩頭的刮著呼嘯的西北風,刮得天上的黃雲馬驚蛇走,慘淡無比。

但鄭朗動作得快了,儘管程琳那邊急著要字,鄭朗也沒有管。否則老太太馬上一折騰,自己再隨著在儒學上折騰一下,多少有些不大好。

對宋伯說道:「去馮給事中家裡?」

姓馮,又是給事中,天下獨此一家,江杏兒美眸亮了起來,驚喜的說:「鄭郎,又要去交流字?」

皇帝的老師,字寫得還能丑嗎?

「還要交流字啊,難道嫌麻煩不夠多?」就是交流字,也不會選馮元,他的字也許寫得不錯,可對自己參考價值並不大。鄭朗突然再次想到了崔嫻的話,某些方面,她說得很有理的,自己托她的丫環帶了那些話,是不是過份了一些?

「那麼鄭郎去他府上……」

「我在儒學上有些問題,沒有想明白,他對經義的精通,冠蓋天下,罕有人能及,所以前去拜訪。」

「聽經義啊。」江杏兒興趣立刻減下來一半。

不是講經義,那樣鄭朗還能揚揚名,這是聽人家的經義。

但是不是這樣?

馮元正好下值,聽聞鄭家子登門求訪,立即半開中門,親自迎了出來。

鄭朗深施一禮,道:「後生那敢。」

半開中門就不得了,親自出來迎接,自己多少當承受不起。

但馮元心裡面清楚,此子在小皇帝心中位置多重要。不僅是才華,宋代才華好的人很多,主要是他所說的法度,深得皇帝之心,還有那股骨氣,事實也如此,字悟出以後,原來字中的稜解也就減弱了。

這樣的人,才是大臣之體。

他與小皇帝是這樣看的,事實有些偏……事實是鄭朗性格淡散,大臣之體,鄭朗想過沒有?

「不用謙遜,某聽過你的一些事跡,十分喜歡,甚至還要從子向你學習。」馮元無子,以兄子作為他的養子,說的從子正是這個親侄子。

鄭朗抬起了頭,看了看,一個長方臉的老人,快接近六十歲了,長相十分儒雅,那是內質的芳華外流之氣。並且此人的性格十分寬厚,越是這樣的長者,鄭朗心中歉意越重。

但更有一份緊張。

此人是宋代最頂尖的大儒之一,七歲就開始讀《易經》,自己是不是有點班門弄斧?道:「哪裡敢?」

馮元呵呵一笑,也不是很狂嘛,但凡有些才氣,稍傲一傲,不算過份的。好奇地問:「你為何拜訪我?」

字非是我長,畫也非是我長,琴略彈彈,但絕對拿不出的。若是「走後門」,此子根本不會屑之。

「晚生只是在儒學上遇到了一些難題,想請教馮給事。」鄭朗再次抱拳攏袖,深施一禮。

「好,但那個仁義不要說了,有的某現在也沒有想清楚。」馮元說到這裡,好笑起來,這個神馬的仁義,讓他頭痛了好久,最後居然沒有想出答案。不僅是他,孫奭那麼好的學問,同樣被難倒了。致仕離開京城時,說了一句話,誰個有準確的答案,別忘記了,寫信通知老夫啊。

但老馮不知道他的麻煩就馬上到來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問一(三)

進了馮家,馮夫人也高興的從裡面走出來,看著鄭朗,問道:「你就是鄭家小郎?」

「見過馮大娘。」

「免,不錯,也長大了。」馮夫人看著他嘴上的小絨鬍子,和藹的說道。以前京城莫明的傳言,說此子因為身上的營養全長在心智上,所以長不大了。鄭朗發育得有些遲,還真讓許多人相信。

後來鄭朗漸漸發育,又有人說,身體長得晚,是營養吸得少,所以才這麼晚長身體的。

對此,鄭朗無可奈何。

「坐下吧,不用拘束。」馮夫人道。

馮元心想,任何人會拘束,此子才不會拘束呢。鄭朗坐下,江杏兒與四兒還站著,馮元是小皇帝的老師,多少心中還是有些畏懼的。馮元說道:「你們也坐。」

都坐到皇宮裡去了,我家這個府邸你們兩個小丫頭儘管坐得。

「謝過馮給事中。」兩個小姑娘欠身,大施萬福之禮。馮夫人看著可愛,道:「官人,這兩個小丫頭雖有福氣,可倒也乖巧。」

「嗯。」馮元不置與否,這才看著鄭朗,問:「鄭小郎,先恭祝你高中解元。」

「僥倖僥倖,謝過馮給事。」

「不知道想問什麼?千萬不要讓某讓難住了。」馮元還沒有意識到事情嚴重性呢,帶著笑容說道。畢竟親眼看到鄭朗,這麼小,外表的假像,讓他迷惑了。又熱情的吩咐婢女上茶,府上的三個小婢女搶著跑出來,一邊上茶,一邊用眼睛瞟,瞟著瞟著臉就紅了。

鄭朗心裡想,幸好不太帥啦,否則麻煩事兒更多。茶沏好,馮元又用溫和的態度說:「問吧。」

「恕罪則個。」看到老倆口子人那麼熱情,皆是讓人尊敬的長者,鄭朗越發不大好意思。未問,再次施一大禮。

老馮略略有些醒悟,這小子,今天不會真讓自己下不了台吧?

鄭朗先炮製了第一個問題,道:「子為親隱,義不得正,君誅不義,仁不得愛,雖違仁害義,法在其中矣。《詩》曰,優哉游哉,亦是戾矣。請教馮給事,法為何物?」

這句話出自西漢時大儒韓嬰書寫的《韓詩外傳》,看似很普通的一句話,若是翻將起來,就是一件文壇大事。

首先要從鄭朗說的仁義起講,孔夫子沒有說很多義,即使有,也很隱晦。但孟荀卻將義發揚光大起來,不然對孔夫子的一些言論不好解釋。但也是很零碎的說,加上後人一再將他們往神壇上捧,於是後人的後人越來越迷惑,恐怕也非是孟荀本義。

在孟荀對孔夫子的仁義禮詮釋中,認為仁義是對立的,兩者之間必須有一個聯繫的第三者。就像今年春天呂夷簡與老太太一樣,李宸妃死了,呂夷簡要賭了,議事時呂夷簡忽然問:「聞宮中有妃嬪亡者?」老太太緊張了,道:「你想連宮中的事都管嗎?」但呂夷簡坐著未動。老太太讓小皇帝與諸臣散朝,獨留下呂夷簡,道:「卿何離間我母子也!」

豪賭開始,再也沒有回頭的路,呂夷簡只答了一句:「太后他日不欲全劉氏乎?」

老太太沒有作聲,第二天李宸妃還是按照一個普通的妃嬪舉行葬禮,呂夷簡火大了,要求見太后,不准這樣做。一定得按國喪下葬。小皇帝很莫名其妙,若大的宋朝,一天有多少事務在等著你大宰相處理,不就是死了一個妃嬪嗎?所以小皇帝十分悲情,連親生母親死了都不知道內幕。這也是後來呂夷簡無比得寵的原因。

范仲淹上百官圖,上千官圖都沒有用。

正常發展下去,要麼老太太下不了台,要麼老太太會對呂夷簡下黑手,強行封他的嘴巴。不過呂夷簡看好了,老太太現在對權利的心思沒有以前那麼重,心有些偏軟,遠遠趕不上武則天,軟了的人總是好欺負的,因此一步步進逼。

怎麼辦呢?老太太派了羅崇勳居中調停,代話說,豈意卿亦如此也!別人不說,你可以哀家一手提撥上來的,怎麼也如此對哀家。呂夷簡見老太太還執迷不悟,於是就直接說了:「宸妃誕育聖躬,而喪不成禮,異日必有受其罪者,莫謂夷簡今日不言。」

老太太,我這是為了你好!

羅崇勳被最後異日必有受其罪者嚇壞了,別人不說,自己可以老太太第一心腹,於是跑進皇宮勸說。最後讓呂夷簡得逞。

但若沒有羅崇勳在中間起一個潤滑作用,結果會十分尷尬。

所以仁義對立,居中需要一個強力的調停者,這個調停者是什麼呢?

就是禮!

這是鄭朗通過後世的一些儒家學者的著作,慢慢想出來的。孟荀也說了,說得很含糊,不是很系統,所以後人誤會越來越多。

在韓嬰這裡,變成了法。

不但禮變成了法,義的意思也在改變,與仁不是對立,而是相附相生的,因此說義不得正。它是一個十分完美的褒義詞了,很接近後來的義薄雲天,大義凜然,義氣的「義」。

但還帶有一些仁義對立的立場,所以說子女為親人隱過,義得不到正張,君誅不義之徒,就失去了愛仁。不過雖害了仁義,法卻在其中。

中間的種種馮元哪裡能想得到?本來可以很簡單的解釋,但話從鄭家子嘴裡出來,知道不是那麼回事,遲疑了一下,答道:「法理!」

「儒家怎麼低頭到了需要借用法家,才能中和仁義的地步?」鄭朗又問道。

又來了,馮元苦笑,道:「鄭家小郎,那個仁義能不能不談?」

這事兒真說不清楚,一直以來,歷朝歷代以儒家為表,法家為裡,都得到了所有人的公認。結果讓他在太學一說,搞得天下讀書都十分愕然。不但在議論,解試考就沒有一個考官出有關仁義的題目。

「馮給事,本來想不說的,可還有兩句話我沒有明白,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

其實無論孟子與荀子,對孔子的言論與思想,做了許多詮釋,可他們都將這些言論切割零亂的分散到一篇篇文章故事當中,沒有進行專門的解釋,這才是鄭朗感到可惜的地方。

一旦將從西漢以來形成的第二次儒家高峰產生的漢學全盤推翻,有可能都能給整個民族帶來積極進取陽剛的意義。

工程太大了,他膽子略小,人又小,又害怕學問不夠,資歷與聲望更不足,因此眼下還沒有這個勇氣。不過今天這一談,卻是很必要。這是幾個月後一件最有用的武器。

我學的就是儒家大言,上古的聖人大義,一旦給人形成這種印象,休說你是八賢王了,就是皇帝,或者老太太本人,做錯了,即便我是舉子,照樣為了遵守聖人大義,對你進行彈劾!

不過與馮元交流一下,也能聽聽這個當朝大儒不同的聲音,對自己會有所啟發。

但還是有些歉意,抬起了頭,看著馮元,馮元有些苦惱,還在仁義上繞,繞得馮元暈。可仁義是儒家的核心所在,不說仁義,如何談儒家?這段話說仁的實質是侍奉父母,義是順從長兄,智是明白兩者的道理不相違背,禮是在這兩方面不失之節,態度恭敬。

孟子認為人是性本善的,所以有的話與孔子一樣,認為不好的,含蓄的將它隱去。因此這段話說得很含蓄很溫和,不過有的問題還是避免不了的,將整篇《孟子》一段段的翻看,就知道有些話多激烈了。

當然,說出來,沒有什麼,所以鄭朗又說了下面一句話:「君子處仁以義,然後成仁也,行義以禮,然後義也,制禮反本成末,然後禮也。三者皆通,然後道也。」

君子用義的手段處理仁,才真正是仁。以禮行義,才是真正的義。制訂禮,反本了便成末,禮就有了。三者皆通,才可言道。不過也有爭議之處,有的人認為禮比仁義更重,比如鄭朗所用的第一段話,韓嬰潛意識裡,就是將這種法,實際就是禮,凌駕於仁義之上的。不過還有一辨,要看什麼情況,比如孟子在與淳於髡對答時,淳於髡說男女授親不近,禮與?孟子說是。淳於再問,那麼嫂嫂掉到水裡,能拉她嗎?孟子答道,此時不援,豺狼也,男女授親不近,禮也,嫂溺,授之以手者,權也。

這個觀點鄭朗很贊同的,時勢不同,輕重不同,仁義禮三者在不同變化之中,援嫂時仁,是義,因為權,輕重側向仁義,禮為輕,所以能伸手救援。可憐的海瑞,《孟子》在明朝都成為亞聖了,居然還將女兒活活逼死。難道沒有看到這一段話嗎?

淳於又問,今天下溺,夫子之不援,何也?孟子答道,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表面上的意思說,天下都掉到水裡,為什麼你不去救,孟子答道,天下掉到水裡,想救只能施以道,嫂子掉到水裡,僅伸出手就行了,難道你想伸伸手就救了天下?

實際在這裡,所謂的道,包含了仁義禮智信種種儒家的真義在裡面,所以仁義禮皆要為它服務。不過要聯起來想,否則有可能又讓人發生岐義。

這三段話本來也沒有什麼,似乎還沒有人注意。就是聯繫在一起,也不會有人去注意。但前面鄭朗說了仁義,再聯繫到一起,馮元臉色有些難看了。

他感到屁股上有刺,坐不住,站了起來踱了幾步。

換一般人真想不到的,然而馮元在儒學上造詣有多深哪,然後有些驚懼的看著鄭朗,小子,你將仁義都糟蹋這樣子了。再糟蹋禮麼?

鄭朗沒有放過他,所以歉意呢。

這樣的一個忠厚長者,今天會很為難了。

說道:「馮給事,晚生有一個不好的想法,認為這個禮是仁義的紐帶。但荀孟二聖也沒有說得太清楚,若按夫子修《易》來解釋,陽陰是在變化之中的。所以時勢不同,仁義禮三者的輕重變化也不同。甚至晚生簡單的解釋一下,這個禮是不是就是一種制度?或者韓嬰所說的法,就是禮?」

「這個不能說啊,小郎。」馮元正擔心著呢。

自古以來,儒家將禮說得天花亂墜,看一看,為了這個禮,包括孔子等儒者修了《禮記》、《周禮》與《儀禮》三本書籍,去逐一論述包裝。更不要說後來的儒生修了無數本的經義註解了。

但僅成了政治與經濟的制度,那是什麼?原來這麼高尚的「禮」居然只是統治者的手腕,用來統治老百姓的。那麼儒家的祥和還能存在嗎?再加上之前的仁義,從漢朝漸漸發展起來的儒學,有可能全部轟然倒地。就包括馮元本人學到現在的經義,都要全部重新推翻,然後呢,逐一去推敲,甚至將幾千本幾萬本的經義書籍,作橫向的聯繫整理。

那一個人有這本事?

除非大腦整成了天河一號計算器。

事實也如此,鄭朗腦海裡有硬盤,推敲起來,都十分困難,至今沒有多少頭緒。所以也想問一問,看看馮元的想法與態度。然而老馮嚇著了,真的嚇著了。

你小子折騰字也好,畫也罷,那是小道,無所謂,甚至為了學琴,創造出來幾支新曲子騙騙那個大和尚,也是一件雅事。可別往儒家上面整?叫我們如何自容?

第一百四十二章 問一(四)

若是普通的儒者,半通不通的,那個麻煩了,鄭朗說出來東,他非要拿西來引證,你說你的,他說他的,扯到最後,來一句,老子吃的鹽比你吃得飯還要多,鄭朗怎麼辦呢?畢竟他歲數太小,只好認輸。因此,他心中只挑選了數人,在這數人當中逐一挑選,連太學的博士都不會去打擾,就怕這種現象發生的。

若是一個心地狹隘之輩,縱然有了學問,能細細默想,可嘴皮子就是不承認,那同樣不行。比如馮元若不承認,天下百姓會幫著誰說話?若是字,有可能百姓五五開,可說到了儒學,會有幾人認為自己是對的?

偏偏馮元二者都不佔。

他不但是一個對經義精通的儒者,還是一個慈善的長者。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比如他也指出了鄭朗所說的義,過於偏激。可這個禮,在腦海裡仔細的回想,豈不正是如此?

其實許多前世大儒,都在往上面論證,不過多是無意的,實際在他們潛意識裡,也將禮作為了一種制度。這種制度非是那種空泛性的制度,帶有濃濃的法家意味的,或者就是這個小傢伙說的那種「義」,有很強的治理意味。可是在馮元等人心中,禮也沾著一些治理與約束,但中心卻是仁,是尊敬與友愛。

兩者相差到哪裡去了?

但仔細想一想,這一次鄭家子所說的話,很簡單了,不像仁義那樣說得那麼多。其實儒家每一個重要的字,比如仁義禮樂中庸,都不可能三言兩語就解釋完的,可以說它是包羅萬象。但無論怎麼解釋,都有一個核心所在。似乎禮的核心……真是鄭家子嘴裡的……制度,並且比他所說的仁義更無爭議。

這一下腦子炸開了。

用眼睛盯著鄭朗,鄭朗捏了捏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馮給事,晚生真的很失禮,不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明知錯了的,還要堅持,晚生認為更不好。」

後面幾個小婢女沒有走,趴在窗戶上看,有一個小婢女茫然,悄聲問:「不就是一個禮嗎,怎麼說它是制度?」

敢情沒有聽明白,但知道將自家老爺子急壞了,很少看到老爺子這副神情的。

同時她心中不解,所謂禮,不是禮貌客氣嘛,見了面,一施禮,某某好,然後做出一些尊敬的動作。或者往大裡說,就是朝廷每一次什麼活動,如何安排的。這就是禮了。小婢所說的也不對,後者是禮儀,是禮的發與節,這一說,不但說到禮是制度,還有禮與儀的區別,甚至延伸到「分」與「中」,每一個都沒有那麼簡單,並且鄭朗每一個的想法,都與現在的儒學不一樣。

前者也不對,其實鄭朗這種種言論一旦普及,儒家將會發生質的變化,至於禮部更不會成為一個擺飾。但引起的爭議也更大,往大裡說,不亞於王安石搞了一個小變法,只不過一個用在國家百姓身上,另一個用在儒學上。

鄭朗隱隱的想了一些。僅只是一些,沒有再敢深想下去。

一句話讓馮元很無言,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如何辨得?要麼抹著良心,憑著自己對經學的熟悉狡辨,可他又不屑去做。

正在此時,外面門房進來,說道:「呂相公與夏相公,還有小晏相公來訪。」

這幾家皆離得不大遠,鄭朗突然來到馮元家,說什麼拜訪儒學,幾人聽到下人稟報後,皆來了興趣。以前是書畫琴,但除了柳玉娘那一次,似乎沒有讓他滿意,鄭家子沒有獻技外,其餘的,都是這小子先寫,或者先畫,先彈,再觀拜。說是觀摩學習,不如說是相互交流。他的十幾次觀摩,是當作了雅事來傳的。

畫沒有看到,字卻看到了,真的讓這小子成功了。

就不知道儒學是怎麼請教的。

還有其他一些官員也住在這附近,不過他們品職太低,別看馮元是給事中,可孫奭一走,他成了皇上最尊敬的老師,那種隱形的地位,不亞於呂夷簡這些大佬的。

一個個高攀不起。因此,只有這三位大佬到來。

「我來出去迎一下。」馮元道。大開中門,是將中門全部打開的。三位宰相,還有一位是首相,除了皇帝外,就是到了八大王家中,也得乖乖將中門全部打開。

相互寒暄,不好意思說來看熱鬧的,夏竦道:「馮給事中,今天我們三人到你府上叨擾頓晚飯吃。」

「好啊。」馮元不能拒絕,但府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呢。

晏殊奇怪的問道:「馮給事,你怎麼啦?」

就是鄭家小子去問你儒學,也不至於愁眉苦臉如此吧?或者將你難住了?可這也不相信,鄭家小子是聰明,但能用儒學將馮元難住?自己自付一下,也沒有這個本領。

還真讓他猜中了。馮元歎了一口氣說:「你們三位相公,你們皆才氣過人,也來替我想一想,鄭家子說對了,或者是說錯了。」

再度地將鄭朗的話複述了一遍。不像仁義,講了幾千字,記不下來,今天晚上核心的東西,也只不過說了幾百字,能記得。幾乎是一字不漏的複述出來。

三位大佬對視一眼,這一下好玩了。晏殊雖早認為鄭朗喜歡鯨吞,還是忍不住說道:「此子胃口太好,是想給儒學來場徹底的革命哪!」

用了革命二字。

馮元苦著臉道:「可不是。」

夏竦說:「我們進去看一看。」

四人走到裡面客廳,這一次全認識了,鄭朗站起來,一一施禮,道:「見過呂相公、晏相公、夏相公。」

「你坐吧。」呂夷簡說道。

重新落坐,兩個小丫頭腿又發起抖來,見了太后很緊張,終隔了簾子,可現在面對面坐著,整三個宰相啊。鄭朗安慰道:「不用怕,三位宰相都是好人。」

恰恰相反,按照清流的標準,這三位宰相就沒有一個是好人的。可鄭朗也犯不著,與這三位大拿頂牛。

如今鄭朗也有些小地位了,特別是那個解元,不僅是解元,這個解元中得可沒有半點爭議的,所以說話有些小份量的。三位大佬額首一笑,略有些受用。

江杏兒與四兒還是有些緊張。

夏竦看著她們說:「你們不用怕,以後你們家的小郎前程同樣不可限量。」

反正自那次在宮中鄭朗說了那番話後,夏竦就對鄭朗很順眼,又向鄭朗問道:「為何想起來問禮?」

「是晚生心中不解,讀的書多,就往上面想了,不知道對與錯,所以刻意請教馮給事。」已有了仁義之爭,再推出一個禮,麻煩更多,說了,我對儒學有些造詣了,而且很堅持很用心,用意也就達到。

「你可知道,一旦這個禮再度引起爭議,省試將如何進行?」

仁義不敢出題了,禮再不敢出題,別的不說,科舉馬上麻煩就大了。

「夏相公,若是晚生說錯了,敬請各個前輩指正,若是晚生說對了,也不能繼續堅持。況且晚生隱隱的感到若真如晚生所言,儒家會發揮更大的作用。」

「是什麼作用?」

「實用!若是將儒家真義重新詮釋出來,返回上古諸賢的意旨,而不是稟程漢朝遺留下來的儒學,國家從制度到道德到律法,都可以用儒學來清晰的詮釋。而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似是而非,雜以道法。畢竟儒家本義是實用,不像道家虛闊,法家苛薄。並且儒家無論去詮注義或者禮,它的本質還是以仁為本,仁,愛人也。對輔助帝王治理國家,教化百姓都有莫大的幫助。不然一直道法存在下去,以後萬一出了不好的人君,枉信道教而不撥,沉迷於煉丹修仙之中。或者出一暴君,苛薄百姓。國家也會瓦解於數旦之間。就是臣子想進諫,本身制度雜以道法,辨解不清,進諫也起不了多少效果,至使國家興亡全在人君一念之間。」

不是不可能的,宋明出了多少修道的皇帝?或者象宋徽宗弄了一個花綱石,殘害了多少百姓?

休要說生辰綱了,就是眼下的小皇帝,還用了道家的法言,修改了年號。

「你……」呂夷簡也蒙了,遲疑了一下繼續說:「你不僅想重新詮注儒學,還想用儒學重新替國家制訂一套準則?」

問完後,四人對視一眼,都想到鄭朗在牢中說過的那幾句話: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開太平。但想到了,四個人嘴中皆抽了一口冷氣。

說說可以,別這麼玩。

換呂夷簡都不敢這麼去想,好大的志氣!

可似乎鄭家子在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了。晏殊心裡想到,幸好,幸好,奶奶的,他還分了一些心,在別的事物上,不然讓我們怎麼活啊。

鄭朗看著幾個大拿的表情,知道這樣玩,有些過了,畢竟自己歲數小,於是說:「這個倒不敢,也想過,可自己膽量不夠,才學不足,聲望與閱歷也淺薄。並且不知道對與錯,就包括去年在太學講仁義,晚生都不敢深講,怕惹起更多非議。因此,刻意今天來到馮府,拜訪馮給事,想請馮給事替晚生解答一些難題,以釋晚生心中之惑。」

「那個仁義你沒有深講?」夏竦有些暈,問。

「若要細講,要講很多的,必然會引起更多爭議。晚生想到了許多,甚至可以著幾萬字的文章論述。終是小了,唯恐才華不夠,同樣貽害無窮,所以略略一講。不知道以後敢不敢將心中的想法,完美的演繹出來。」

說得很委婉,可四人全部聽明白了,不敢講的原因,是後面還有更大的話題,所以才說了,必然會引起更多爭議。

又對視了一眼,那意思很明顯,這不是革命,是什麼?

晏殊抹了一把汗,問:「那麼你還有什麼疑問的?」

雖然他們三人在儒學上的造詣不及馮元,可皆是很有才華的人。但鄭朗卻不是這樣想的,若問晏殊詩詞可以,若問呂夷簡權謀可以,若問夏竦厚黑學可以,儒學只能找馮元。

這是站在整個歷史角度看人的,就像他對待文章一樣,要求未免太高。實際今天若是將這四人難住,天下一大半的人也就難倒了。

沒敢說出來,拱了一下手道:「謝過夏相公賜教,也請呂相公與晏相公,以及馮給事賜教。夫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何謂一?」

前面一問完,後面四位大拿眉頭全部皺起來。夏竦嚅嚅道:「果然……是……疑問。」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問一(五)

儒家最大的弊端就是沒有一個專門的論述體系,例如這一段,是接著上一段來的,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如也。子曰:參乎,吾道以一貫之。曾子曰,唯。門人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己。後面就沒有了,直接跳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於是留下一個很大的爭執給了後人。

表面上看倒是很簡單,參啊,我的學說貫穿一個基本思想。曾子答,是。其他的學生問,老師的話是什麼意思啊?曾子說,老師的學說不過是忠恕二字。

這是最淺顯的解釋,似乎也通了。

可不是如此,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或者是道,或者是仁,或者是義,或者是禮,或者是忠,或者是恕。忠與恕不同的,這是兩個概念。為什麼兩個概念,到了孔夫子的嘴裡,變成了「一」?

馮元小心的答道:「忠有九知,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內思畢心曰知中,中以應實曰知恕,內恕外度曰知外,外內參意曰知德……忠是知己,內思畢心,恕是知外,應實而發,中發尤關自己利害,故忠恕參意一統,便是德,所以曰一。」

前面的話是出自《大戴禮記》,後面的話是馮元自己的解釋,忠是自我完善,恕是應實,所以關係到自身的利害,因此立人反過來就要立己,這一來忠恕雖是對立,也是統一的,也就是完美的合道行為了。所以說它是一。

似乎是幾千年來最好的解釋。

不然沒有辦法說忠與恕是一。

但說完後,馮元也搖了搖頭。漢朝大儒戴德雖然為此也絞盡腦汁,可這種解釋依然不能稱為完美的解釋。無論怎麼解釋,它還是二,如同仁義,禮儀,陰陽。

說完了,盯著鄭朗說道:「你來……說。」

這個小傢伙……大約又有新奇的答案,想聽又害怕聽。

夏竦與呂夷簡更茫然,心想,鄭家子,你別又將忠恕推翻了,那麼幾千年來的儒家就沒辦法玩下去了。

他們三人還懂得不少,其他幾個女子皆是茫然,今天鄭朗與馮元的對答,簡直顛覆了她們長期以來所有的思想觀念。禮變成了制度,一個一,讓馮元再次搖頭。其他的不懂,至少忠與恕肯定不是一,為什麼說它們是一?

鄭朗答道:「這是晚生私下琢磨,不知對與不對,敬請三位相公與馮給事指教。」

「你說說看。」晏殊道。

無論你怎麼辨,忠就是忠,恕就是恕,難不成它們還是一個字?

「晚生還是從上古造字來談。」

「對了,那個骨文可是石鼓文?」晏殊又問了一句。

鄭朗在講仁義時,提到過骨文與鐘鼎文,鐘鼎文明白,商周銅器,特別一些大鼎上的遠古文字,這個骨文,卻是第一次從鄭家子嘴中吐出來的。鄭朗遲疑了一下,現在對甲骨文可沒有專門的研究,似乎因為自己,許多人對金文開始鑽研起來。甲骨文依然沒有人注意,於是做了淡淡的解釋:「骨文就是商周以前的文字,那種文字更簡單,多是遠古百姓刻於山洞巖壁或者骨蓋,或者貝殼上。」

這個定義不大準確,可現在的條件不夠,解釋得多,那麼自己從哪裡學來的?又成了問題。因此含糊的略過。

「原來如此。」這與晏殊所猜差不多,也沒有懷疑,這個小傢伙似乎很鑽研,還膽子大,一切都持著懷疑批判的態度。對字又有很深的研究,注意了一下這些遠古的文字,不奇怪。

「晚生曾注意了一下,遠古時,皆無忠恕二字。即便是《尚書》,除了那些偽篇外……」

還沒說完,又被馮元將話打斷:「什麼偽篇?」

「晚生懷疑《尚書》中有一些文章是漢晉,甚至自戰國時文人惡搞,摸擬上古語言,做了一些偽篇充塞進去的。」

「有哪些?」馮元再次頭大了。

「晚生以為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誥、湯誥、伊訓、太甲上中下三篇、鹹有一德、說命上中下三篇、泰誓、武成、洪範、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冏命都有嫌棄。」

「鄭小郎,你別亂說。」晏殊臉色都變了,《尚書》只有六十八篇,這一略,幾乎割去了一半。

呂夷簡也說道:「證據呢?」

「幾位相公,馮給事,莫別驚疑,孟子就說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己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那是書,非是《尚書》,他意思是說《武成》摸述太誇張罷了,鄭小郎,你莫要曲解。」

「孟子乃是千古大儒,怎麼會不信書呢?那他幹嘛著書立說?再如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裡面也有過類似的話。晚生手中也略有證據,不過科考在即,不敢分了太多的心思。有可能再過幾年,晚生將這些證據羅列出來,讓三位相公與馮給事過目參議。」

馮元很沮喪。

聽到現在,終於聽明白了,推倒再推倒,從仁義再到禮,有可能再到這個忠恕,還有《尚書》。

「那項工作過於龐大,晚生還是說這個一。在晚生所沒有質疑的《尚書》諸篇中,皆無忠恕二字,這是有因而來的。上古質樸,文字初立不久,十分簡陋,所以晚生認為各設中乃心,作稽中德,罔中於信,等句中的中,就是通假於忠。此二字最早見於《國語》《左傳》,國語中有句雲,考中度衷,忠也。昭明物則,禮也。制義庶孚,信也。則長眾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禮不順,非信不行。還有左傳有雲,恕而行之,德之則也,禮之經也,己弗能有,而以與人,人之不至,不亦宜乎!此忠恕皆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反之就是不忠不恕。因此,那天晚生在宮中,對陛下說,做為人君,要為天下做一個榜樣,道理都是一樣。不知忠恕二字是何人所創,夫子觀此二書後,見其義於一,所以說它是一。」

「就如你所說,忠恕二字開始進化,演繹成不同的意思。儒家必須重新詮注,這也合乎情理。」

「呂相公此言十分有理。晚生之所以這樣去想,是因為晚生有另外一個想法。千百年來,儒家學術多發生了一些岐義,是不是拋開枝節,追溯本源,這樣才能得到儒家的真義?」

說得很簡單的,但是不是那麼簡單?

按照鄭朗的意思,什麼漢唐的儒家學術,不要管哪,想學儒家,只能學孔子,連孟子與荀子都僅能做一個參考。不說別的,忠恕在孔子手中還是「一」,到了孟荀手中,已經從一化二了。

但能成嗎?

看一看漢晉唐以來,包括宋朝本身,著寫了多少儒家論著,難道一把火將它們全部燒掉不成?

「我也不知。」老馮真糊塗了。

這玩意兒太大,他就是皇帝的老師,都不敢做一個明確的表態。

「馮給事,你是長者,晚生今天上門打擾,太過冒昧,恕罪則個。」施了一禮,告辭,馮夫人留他吃晚飯都不同意。不僅有馮元呢,還有三位宰相,自己只是一個舉子,相陪吃飯,傳出去,不美。

但這件事給四位大拿太大的衝擊。不僅四位大拿吃晚飯時神情十分恍惚,第二天馮元教小皇帝經義時,都有些心不在焉。

小皇帝問道:「馮卿,今天似乎有事……?」

「是有事。」馮元將昨晚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閻文應聽完後,張大嘴巴驚訝的說:「此子想做聖人?」

馮元狠瞪了他一眼,說道:「什麼聖人!聖人是夫子,是陛下。他只是想捨末求本,追溯儒家本源,並不是想開家傳教,何來聖人言。不過有可能成為一個大家罷了。」

不能亂說。雖然鄭家子讓他很苦惱,可馮元心中也愛才的。看看多少年來,有幾個學子敢發此震耳欲聾的話語?不是武夫,來吧,咱拚命吧。這需要很強大的功底,沒有對儒學的精通,休能想這麼深入的學術性問題。

況且他的年齡也不過這麼點大。

別讓你一句話就糟蹋了。

「是,是,我失誤了。」閻文應急得想捂嘴巴。

「那麼馮卿,你認為他說得對不對?」小皇帝對此十分好奇。

「我還是不知……」不是不知,是不敢說。一直以來,不是沒有學問的人,有,很多,比如馮元,只是沒有在心裡懷疑,所以誤上加誤。鄭朗將這個話題挑開,昨天晚上他一直沒有睡好,不但在想鄭朗所說的一些話,還在想《尚書》。以他的才氣,一旦持著批判性的眼光去審視,自然立即發現了許多疑問之處。

有了疑問,心中毛骨悚然起來。

夜裡沒有睡好,最後爬起來,自己兒沏了一杯茶,坐在窗戶前發呆,還讓妻子抱怨了一下。

「這小子似乎不錯。」小皇帝很高興。

「陛下,是很好的人才,最難得的是他的心胸,在獄中他說的那幾句,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界形勢,儘管他自己說迂闊之言。可是此子卻這麼去做了,並且臣一直觀察,他去做是發自內心,似連他自己都不知,這才是純臣。」

雖誇張了一些,但說得也不是全錯誤的。鄭朗求一,有他的用意,並不是象馮元說的那麼偉大,可內心深處總有那麼一點點隱隱的夢想,將迂闊的儒學強行糾正過來,加強它的實用性,而不是後來又臭又長,遺害無窮的酸儒。

小皇帝呵呵直樂,老師是一個厚道人,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居然為這個小傢伙欽佩,才學看來是有些了。但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不由自主說道:「這一下不好了,想誑他很難。」

「誑他什麼?」馮元緊張的問。

現在鄭家子不行,無論怎麼聰明,終是小了,有一個勘磨的過程,這才能重用。但未來必是國家棟樑之材,就是皇帝,也不能將他當作一個弄臣來戲弄。

「只是誑他一些字。」小皇帝不敢說,連忙改口。

「是字啊,若真是字,他並不是那種古板的人,雖然吝字,但陛下向他討字,必然給的。不過陛下,學習如何治理國家,才是陛下的當務之急,字僅是小道,請謹記。」

「是,朕知道啦。」可心中有些小苦惱,是字都好辦了,關健是長短句啊,這個小傢伙讀了那麼多書,萬一也像那些酸儒不給,到時候自己豈不是下不了台?

第一百四十四章 衣服

「大郎,為什麼奴越聽越糊塗?」在回去時,江杏兒坐在馬車上問。

江杏兒還有聽糊塗的資格,可憐四兒眼裡除了茫然還是茫然。雖然四兒也認識不少字,終是小,鄭朗與馮元交談,點到為止就好了,不可能再三的論證,那不是怕自己解釋不清楚,而是看不起馮元了。

因此江杏兒越聽越不明白。

四兒點著頭道:「是啊,聽得好玄哦,比聽和尚唸經更玄。」

「儒家才不玄呢,要玄的是道教與釋教。」鄭朗說的不是道家與佛家,而成了道釋二教,有很濃厚的譏諷意味。非是說道釋二教不好,而是譏諷儒家的。正因為道釋原來有嚴密的理論,最後才發展起來,從一家一躍而成一門宗教。然而儒家呢?

本來很零碎了,再三的曲解岐解,雖然統治者將它定為國家的宗教,可在百姓心中的影響力,自始而終沒有拼過道釋二教。

至於玄乎,只要將儒家各個理念綜合起來,進行闡述,真的玄乎嗎?倒是儒生們自己越說越玄,若仁,若禮。

回到客棧,繼續看書寫字。

但此事又再度傳了出來。

從夏夫人哪裡傳出來的。史書上將夏竦批評得一無是處,那過份了一點,此人文有文才,武有武略,也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才,只是為了陞官,使了一些很不好的手段。但也不能就此將他一下打倒在地,若那樣,歐陽修晚年與韓琦做出那件事,又算什麼?

但他的隨意,確實給人找到許多口舌之處,比如他的生活,喜歡吃石鐘乳粥,這東西是有毒的,每天清晨醒來時全身冷如寒冰,得由美麗的小姑娘偎抱良久,才能恢復正常的身體肌能。再如他出行,把兩輛豪華馬車聯在一起,中間用價值數千兩白銀的錦賬遮蔽,組成了一輛超長豪華版的長型房車,夏竦就躺在裡面招搖過市。

可他這個官位,這個薪俸,再加上他的聰明,小小的去經營一下,足以讓他過上這種奢侈的生活。並且另一個人也是,寇准,生活奢侈無度,比夏竦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清流大臣不喜歡他的陰柔,於是對他這種生活作風,進行了種種的指責。

那一天,鄭朗無意中在皇宮說出那段話,中了夏竦的心意。於是好感頓起,回家後將發生的一切告訴了自己的妻子。夏夫人同樣是一個了不起的才女,寫一手好字,還能作詩寫文章,娘家來頭又大,平時老夏有些畏懼。

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夏竦回家後,就當作了一樁稀奇,說給了夏夫人。夏夫人記憶力好,串門時,便也說了出來。於是這件事從閨閣裡傳流傳到外面。

其實不用鄭朗,馬上浩浩蕩蕩的宋朝儒學就要開始了,雖沒有鄭朗利用後人的優勢,看得這麼長遠,但這一番對儒學的改革,也是文壇上的盛事。不過那是循序漸進才發生的,不像鄭朗這樣來得突兀。

此時京城湧來多少舉子?聞之全部愕然。可人家馮元都沒有辨說,自己能說什麼?

但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老太太要拜太廟。本來無可非議,這些年老太太也算是為大宋做了許多貢獻,拜祭一下趙家的列祖列宗,不是不可以。但老太太很古怪,她下令要穿著皇帝的兗服走進趙家的太廟中。

詔令下,亂了。

先是晏殊將《周官》捧著,讀上面的王后服勸之,老太太不聽,然後到薛奎,舉著牙笏問道:「太后大謁之日,是作漢兒拜,還是作女兒拜?」

不要弄錯了,老太太,你還是趙家的兒媳婦,得規矩一點。

隨著群臣附和,老太太不聽,不過稍稍減去了一些服儀,仍然穿著帝兗服走到太廟中。

全城舉子嘩然。

杏兒都聽說了,緊張的問:「太后不想其他吧?」

「想什麼想啊。」鄭朗敲了她的小腦袋。老太太多半讓兒子的小動作搞得很無語,借這樣的舉動,做一個小反擊,看看這天下是誰在做主!但這一對母子,這麼大的事,偏偏搞得很兒戲。不是陰暗詭奇宮闈之爭,倒很像兩個小孩子在碼家家。

所以呂夷簡這一次作聲都沒有作聲。

不就是一件衣服嗎?老太太不穿,這十年來的大宋江山,就不是她當家作主啦?穿了,她還是做不成皇帝。

薛奎這是小題大作了。

這件事問題本不要緊的,可明年薛奎才做了一件很噁心的事,也是鄭朗為難的幾件事之一。他不知道對與錯,更不知道該不該阻止,或者怎麼樣才去阻止。老太太雖將他扔到開封府大牢裡面,畢竟嚴格來說終是有恩的。

將字寫好,帶著江杏兒與四兒,坐著馬車,駛向開封府衙門。

一路有許多舉子側目而視。可此時看鄭朗眼光皆有些驚異,若說字或者詩或者畫,那僅是雅事,但牽及到儒學的心核,性質截然不同的。

開始的悟道,還能說一種詭爭,可後來的仁義,再到馮府上的禮,一,這全部是儒學的核心所在,並且居然敢說《尚書》近半是偽篇。不管對與不對,就憑這份才氣與膽略,非是自己所能比擬的。

到了開封府衙,將字交給了程琳,程琳長鬆一口氣。這小子名聲越來越大,自己壓力也就越來越重,倒底是誰將這些字稿偷竊的,居然查了很長時間,沒有半點線索。

現在有了這些字稿,在相國寺牆壁上拓刻上去,也能吸引注意力,減輕自己壓力。

鄭朗所交出來的字,不僅是字稿,還有儒家的一些經義,但相國寺的特殊性質,注定了它不能超脫世俗,況且這些字稿會給相國寺帶來更多的人氣。程琳勸了勸,相國寺的幾個大和尚也就半推半就的同意下來。

這一下事情沒有了吧?程琳如是想到。

往牆壁上一拓印,想要字的,自己再拓摹一下,就得到字了。那麼字的價值下跌,案子性質同樣也會下降。但沒有想到事情又來了。

年關將近,鄭朗買了一些禮物,讓宋伯帶回去,送給幾個娘娘。繼續在讀書,現在不急,要等明年才能發生。但這一天早上起來,嚴掌櫃哭喪著臉,跑了進來,說道:「鄭解元,又有事了。」

「有什麼事?」鄭朗狐疑不解。

「你過來看。」將鄭朗帶到更後面,是嚴掌櫃自家的臥居。有他自己的,還有兩個兒子媳婦的,左邊一排是下人住的房屋,右邊是一個小花園,不大,隨意的載著一些花卉,花園邊上是兩間房屋,其中一間,讓嚴掌櫃改造了一下,改成了小書房,供他孫子在裡面安心讀書。

不過此時書房前面圍著許多下人,他那個孫子同樣哭喪著臉,站在書房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發生了什麼事?」

「你進來。」將鄭朗牽進書房,裡面有兩排書架,上面放著一些書籍,靠窗戶邊上是一個書桌,與鄭朗家差不多,不過沒有鄭朗的房間大,只是單純的書房,不像鄭朗那間房子,不僅是書房,也是臥室。角落裡有一個大櫃子,櫃子上有一個鐵鏈,外加一把大鎖,但此時鎖頭被人砸了,櫃門打開,裡面空空如也。

「這是……」

「鄭解元,你給我家小子的字,就放在這個櫃子裡,好讓我家小孫閒時拿出來臨摹。」

鄭朗抹汗,這是誰啊,偷字都偷到這份上了。

「為什麼不報官?」

「不用說,這有了內鬼,報官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嚴掌櫃臉都皺到一起來。

「也不一定,當時我將那些字稿給你時,只是摘出其中有代表性的掛出來。知道此事的人不在少處,若有心,還知道你家中有我的字稿。因此,你還是報官吧。」

這個人不抓到,自己也不安心哪。指不准自己那一天半夜睡著了,然後身上冷汗一冒,藉著朦朧的月色,看到房間裡站著幾個蒙面大汗,到處在翻找,說不定用小刀子指著自己,不讓自己喊叫。那多滲人啦!

嚴掌櫃拿不定主意,聽了後,說:「好。」

程琳又帶著衙役跑過來,同樣哭笑不得,這個賊膽子不但大,也做得太過份了。不過這一回終於有線索了。因為知道這些字稿放在何處的人終不多,不一定有內鬼,可想知識下落,必須對嚴家後院的人套口風。於是對嚴家上上下下盤問起來,終於找到一個線索。前天嚴家內宅的一個小婢上街買東西,半路上撞到了一個中年美婦,長得很漂亮。小婢就說對不起,那個美婦也沒有怪罪,忽然說,你就是鄭解元住的那家客棧的小婢吧?

這事兒挺長臉的,小婢連說是。

於是二人攀談起來,被這個美婦套了話,說出還有更多字稿放在書房的這個櫃子裡。

說完後,臉都嚇白了,連連辨解,奴也不知道。

「你是無心,與你無關。」程琳說道,就是沒有這個小婢,盜賊也有許多種方法獲得消息。

但也未必與這個美婦有關,繼續審下去,但再沒有讓人懷疑的線索了。程琳將鄭朗喊過來,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然後說道:「難道還有女飛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唱和

「程府尹,晚生對案子……」不管什麼女飛賊,別總叫著我,非我所長啊。

「此案拖得很久,現在是櫃中字,將來會不會是你的書桌字?還有,你以後也要做地方官的,刑案是職責之一。」程琳不悅地說。不是你這小子,我那來的這麼多麻煩?

但他心中隱隱覺得鄭朗很聰明,拖一下,將他拖下水,說不定會對自己有幫助。

說得似乎有理,一旦中了進士,要授官的,在中央問題不大,像他這個年齡,那怕就是孔子轉世的,在中央也只能乖乖的打醬油,做一些無關痛癢的副職。可轉到地方,若是縣令,或者知州,不但管民事、百姓,有了案件,也要做公安員,與其他官員一道破案審案斷案。

捏著鼻子,走了幾步,說道:「那麼晚生只好獻醜了。」

「沒事,來,來。」程琳反而高興起來,這小傢伙話音在呢,獻醜了,那麼不但是答應協助,有可能還會主動參預。沒他想的那麼玄,但也有些玄。首先將那個小婢帶上來,溫和的說道:「你不用怕,此事與你無關,呆會兒我替你向嚴掌櫃解釋去。」

「謝過解元。」小婢大喜。

自家主人什麼人都勸不動,唯獨這個小解元的話必聽無疑。

這與程琳做法一樣,先是安慰,不然一亂,有可能想不起來前幾天發生的事。

又問:「你再想一想,那個美婦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只是長得很漂亮,哦,對了,說話是北方口音。」

鄭朗與程琳對視了一眼,這個很有問題的,前面有一個臊膻味,後面又冒出一個北地口音的女子,然而兩人默契的搖頭,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從動機上與條件上皆有可能。此次契丹對恭賀老太太正旦十分重視,先派了奉先節度使蕭式、少府監張推保來賀老太太正旦,還怕禮儀輕了,接著又派了左驍衛上將軍蕭察、安東節度使夏亨謐再來恭賀老太太正旦。

他們是使者,除了帶來契丹的禮物與隨從的士兵外,不會帶女眷。

然而契丹的女眷不要太多,幾十年的和平,兩國交往密切,雖然邊防盤查得很嚴密,兩國都有百姓渡過邊境,相互經商,或者交流。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後來的《二刻拍案驚奇》裡有一個故事,山東有一個叫周國能的小道士,棋藝殺遍天下無敵手。聽說契丹有一個大國手,是一個美妹,於是殺到契丹境內,怎麼殺的,將這個大國手殺成了自己的妻子。也算是為了宋朝爭了一個小光。

東京城中也有許多契丹人,使者不會帶著女眷,可這些契丹人有女眷。只要得到了字稿,將它送給了四個使者,怎麼去討要?

並且那個遼國小皇帝確實是喜歡書法繪畫這些「小道」。宋朝傳得邪乎,鄭朗又吝字,說不定這些契丹手下的奴才們為了討好那個小皇帝,做出什麼不雅的事。

可他終是皇帝哎!

兩人沒有敢往上想。

鄭朗繼續說道:「你不要急,慢慢想她的容貌。」

說著喊人送來一塊墨碳,與一把小刀子,沒有鉛筆了,只好用這個粗笨的辦法。用刀子將墨碳削尖,拿來一張白紙,開始根據小婢的描繪進行素描。這就是鄭朗參預的原因。

現在也有一些衙役根據他人的口供,進行繪畫,然後利用這些圖畫掛圖追捕犯人,不過終不是很像,所以魯智深過著大搖大擺的幸福生活。想要象,還得用西方的素描畫,中國畫神似與意似有了,形似卻是差了些的。

「這玩意兒好。」程琳看到鄭朗根據小婢的口敘,一個活靈活現的少婦圖像漸漸展現在白紙上,喜不自勝。

「程府尹,就是有它,也不大好查。」鄭朗及時的潑了冷水。

真若是契丹人做的,又好查了,雖然京城有不少契丹人,可都登記在冊的,即便多,也不過幾百人,頂多一千人不得了,將男人老婦與少女一除,又能剩下多少少婦?然後再逐一排除,很快就能到嫌棄人。

但有那個可能嗎?

不是契丹人,那個很麻煩了,是男子,還能派人查一查,這樣的美少婦,小婢的口供又說衣著打扮很不錯,像是貴婦人,多藏在深閨大院裡,很少拋頭露面,就更不好查。況且有可能還是一個巧合呢。

小婢再次確認了一下,數次修改後,十分相像了,這才將畫稿交給程琳。

希望他早點破案吧,不然都成了鄭朗的心病。

程琳拿著畫稿,暗中查訪去了。但京城卻將這件事當作了一件笑談,這幾個雅賊也太牛了。

……

年關更近,老宋又從鄭州返回京城,幾個娘娘帶了口信,讓他安心讀書,不要多事啦。

傳得快,字稿失蹤以及馮府上一席談話,也傳到了鄭州,幾個娘娘真的很擔心。怎麼兒子在家裡一點事也沒有,一到京城,就發生了這麼多事。老宋憋了很久,才想出一個比喻,說道:「大娘,小郎在家中,好像一朵奇花開在深山裡,自無人問徑,到了京城,也如這盆奇花,運進了京城,所以觀者如山。」

將大娘說樂了,一揮手,給了店舖裡各個員工發放了大量的賞賜,又再免了所有佃戶一年的租子,還拿出一批錢帛給了二娘三娘四娘五娘的親戚,連在外地的六娘七娘家的親戚也送了一些補貼,於是從城裡到城外,與鄭家有關係的,皆是一片歡天喜地。

但還是帶了這句話。

鄭朗唯唯。

可另一個客人去找上了門,知日大師的弟子,直接見是見不到的,小和尚報了法號,讓嚴掌櫃通知。嚴掌櫃知道鄭朗與知日大師的交情,進了內院,稟報了鄭朗。

大和尚想念了。

不僅是收了鄭朗這個弟子心中高興,還掛念著鄭朗那些新曲子。然而欠下授琴的天數太多,曲子得不到。可此次進京城,鄭朗居然一次都沒有去拜訪。大和尚心急了,派弟子過來請鄭朗。

老衲早早將欠下的天數教完,你再給我新曲子吧。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衲又犯了貪念。

怎麼說也算是他的老師之一,鄭朗聽到後,備上了馬車,跟著小和尚來到知日所在的寺廟裡。見了大和尚,唱了喏:「大師好。」

「為什麼不來?」

「事務多,又防止省試,省怕學業不夠,不過晚生帶了一樣東西給你。」說著從兜裡拿出一件袈裟,正是用撫州蓮花紗,江杏兒與四兒共同縫織的,又拿到自家染坊裡染上圖案。來到京城後,一直沒有去拜訪知日,於是這件袈裟也沒有送過來。現在穿不合適,但放在夏天穿,這種輕薄的袈裟會很涼快。

知日笑咪咪的接過來。小子悟性好,人也平和。京城所有百姓都說這小子將來必須飛黃騰達,然而這小子就當沒有發生一樣,要得!

鄭朗又說道:「還有一樣禮物。」

說著從兜裡又翻出五本琴譜,外表的風光,是努力換來的,即便有了BUG,不努力學習,也沒有他今天的成就。時間緊,只是抽空寫了五本琴譜,順便也給了大和尚。

知日更高興哪,這一刻什麼貪戒,早拋之腦後,說道:「那麼老衲豈不又要欠你更多日頭?」

「無妨,權當送你做禮物啦,晚生這裡還有好幾十首曲譜,只是沒有時間去寫。」

「為啥不寫……」大和尚一把揪著他的衣服,迅速放下來,道:「老衲強求了,小施主終是紅塵中人,要專心學業的。」

不但是學業,好像還聽到他搞了什麼儒學,對儒學來個徹底性的顛覆與革命,恐怕時間花費更多。雖天賦好,那有抽出更多的時間為滿足自己譜寫曲子?

現在就算有心啦。

坐下來,學了一天琴,其實偶爾放鬆一下,特別是琴,更能陶冶情操。

而且知日是方外之人,無慾無求,琴聲彈更是空靈。走了出來,彷彿心都寧靜了。

剛到客棧,客棧裡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座師劉處,第二個是馮元。

先施禮,然後奇怪的問:「馮給事,怎麼你來到客棧?」

他的身份很尊貴,來得很古怪。

「你看。」馮元給了他一疊紙。鄭朗打開一看,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與馮元的對答只關係到學術之爭,沒有皇家的隱私,這個談論不需要忌諱,於是傳得很快,便傳到了洛陽。

有可能歐陽修早有了這種想法,與鄭朗一樣,沒有地位,不敢寫出來。有可能是鄭朗催生的,讓他提前產生了這種想法。這篇鼎鼎大名的《易童子問》便提前若干年面世了。

與歷史上的那篇長達近萬言的文章略有不同,這篇只有五千來字。不過在古代,有五千多字的文章也很長了。

主要意思差不多,分成三卷,前兩卷主要講敘六十四卦的卦辭與《彖傳》、《象傳》大義。這也可以,但問題就出現在第三卷,反覆考證了《文言》、《文言》、《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就包括鄭朗論證仁義,所借用的證據之一,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那篇《系辭傳》在內,並非出自一手之人。繁衍叢脞,非聖人之作。不可能是孔子寫的。不過他治學還是嚴謹的,或者他同樣怕引發爭議,又說了,當是「漢初謂之易大傳」,因為當時「學經者都有大傳」。是漢初時學經者自己的大傳,不知道怎麼的,變成了孔子的大傳。不過前世的經典以及後人的經典都是完美無缺的,也不必抱著那種死教條不放,不用去指責,照樣可以學習借鑒。

就是這樣解釋了,還怕引起爭議,正好洛陽有奏到京城,藉著洛陽上奏的快馬,送給了馮元,讓馮元賞讀指正。

這兩個小才子態度倒也謙遜……可老馮暈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恭賀

兩後生態度是謙遜了,也尊重了,可怎麼辦呢?仁義禮講錯了,連忠恕也要重新詮注,《尚書》很有可能一半是偽作,現在連《易經》都出現了問題。再發展下去,難不成連《論語》也要將它推翻?那儒家還剩下什麼?

於是找上劉處,實際心思亂了,找劉處有什麼用,劉處只是對鄭朗說了一些做人的道理,並沒有傳給他任何學說。老劉啼笑皆非,與馮元一道又來到客棧。

馮元將這份文章遞給鄭朗,那意思,你看怎麼辦?全是你小子惹出來的事。這一回似乎越鬧越大。

鄭朗放下了這篇文章,說道:「歐陽推官說得很對啊,即便有偽作,若是好的,同樣可以借鑒,比如晚生所講仁義中引用《系辭傳》那段話,就是《系辭傳》是偽作,但那句話很好詮釋了易卦中的陰陽變化,晚生以後若有機會重新講仁義,同樣會繼續引用。再比如《後出師表》是偽作……」

「等等,什麼偽作?」馮元又打斷了他的話。

「《後出師表》。」

「怎麼它又是偽作?」

「馮給事,你聽這一句話,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雲、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邰、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諸葛亮於建興五年出師北伐曹魏,次年上了此表,這是建興六年的事。再看《三國誌·關張馬黃趙傳第六》,七年卒,追諡順平候。雖自先帝死後,諸葛亮一直對趙雲輕用,可那時蜀國已無多少大將,趙雲身份仍然十分顯赫,為什麼趙雲還沒有死,諸葛亮就在表中說他喪了?」

此表著還有其他的漏洞,但鄭朗懶得費口舌了。

至少作為蜀國有數的大將,不是一個小人物,陳壽修《三國誌》還是當世之人,無論如何,不可能將趙雲死期晚寫了兩年,那樣的話,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老馮再次傻眼。

說起來很簡單是不是?

往往事情就是這樣的,比如鄭朗講仁義,說起來很簡單,但不往上面想,就變得很複雜,就連司馬光修《資治通鑒》都無視了《三國誌》這句記載,強行借用了《後出師表》,生生將趙雲死期提前一年多。

鄭朗又說道:「雖它是偽作,可這篇文章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是值得後人學習的。其文筆優美淒愴,更使它在文壇上佔據一席重要的地位。再比如《莊子》《列子》等篇,偽作更多,好的借用,壞的不要害怕,要勇於甄別出來,將它丟棄。」

「你等一等,又是什麼是偽作?」

「《莊子》《列子》,甚至《孔子家語》《陰符經》《六韜》《鬻子》《關尹子》《子華子》《文子》《亢倉子》《鶡冠子》《鬼谷子》《於陵子》《尉繚子》等書籍,多有偽作,有的都可能整本書都是偽作。不過《論語》、《春秋》《孟子》等書籍絕對不會存在問題。」自宋朝開始疑經,最後居然連僅因為司馬遷未載《左氏春秋》之故,懷疑《左傳》也是偽作,明顯是矯枉過正了。

「可有證據?」

「有的有,有的只是一種假想,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夫子之言,本來就是要後人進一步詮釋學習以及擴展的,只要不曲解夫子的思想,無論是孟荀,或者後來的董仲舒、劉歆、杜林、鄭興、馬融、鄭玄、王肅、二劉、陸德明、孔穎達,我們都可以將他們的思想拿來借鑒,光大儒學,這才是夫子最想看到的。」

馮元終於聽明白了,這一回這小子終於露出他的野心,不僅是想做一個才子,還想做一個經學大家,甚至鄭玄與孔穎達都不屑做之,要做就做一個孟荀那樣的正宗儒家傳人!

馮元只好無可奈何,心中不是滋味的離開。但他心中預感到儒學的大事件就要到來了。

這幾年優秀的才子輩出,不僅是鄭朗與歐陽修二人,從歲數稍大的人,范仲淹、韓琦、大宋等人,再大一點的人,如晏殊、王曾、夏竦等人,稍小一點的,歐陽修、小宋、文彥博、富弼等等,更小一點的,除了鄭家子,似乎還有一個陝州司馬光,同樣很了不得,這些人若將心思分一部分在經學上,再持著鄭家子這樣的懷疑態度,那後果……

出了客棧門,對劉處說道:「老啦,不管事了,只能看著這些晚生們折騰……」

不想過問,隨他們弄吧。

……

於是歐陽修這篇文章,馮元沒有有意掩瞞,將它放了出去。這一下更好玩了,幾乎所有儒生膛目結舌,大臣啼笑皆非,還有的大臣心中慼慼,千萬明年朝廷不讓自己擔任知貢舉的主考官。這個卷子不好出啊,出得不好,就會捅馬蜂窩,萬一舉子答不出來,將試卷一丟,大聲抗議道:「此乃偽作,為何作題?」

到時候怎麼辦?

但就在這時,另一件更好玩的事情發生。

程琳查啊查的,將鄭朗這幅圖拓摹下來,讓衙役分頭在京城幾百萬人海中尋找。還好,有可能是巨盜的原因,作為其女眷,穿戴華貴,這一縮目標變小了些。

但難度還是不小的。

另外又派了尋找了一下,儘管與鄭朗皆不相信是契丹人做的,但有些跡象,程琳還是覺得契丹人可疑,稍稍派了幾個衙役過問了此事。但就是沒有想到,居然真是契丹人做的。

衙役們盯了盯,一對契丹商人住進了驛館,偶然一次,其商人的妻子出來買東西,讓兩個衙役看到,很像鄭朗所畫的那幅圖畫上的婦人。這一點鄭朗也有功勞的,若不是唯妙唯肖的畫出來,就不可能立即斷定。

沾到契丹人,衙役不敢大意,飛快的回去稟報了程琳。老程一聽昏了,又將那個小婢提來盤問,究竟這個婦人是什麼樣子,不要弄錯了。再三的描述,終於斷定此婦人就是彼婦人。並且他們莫名其妙住進驛館,與契丹的使者團呆在一起,本身就不大對勁。

應當好進一步斷定的,帶著小婢去看一看,這樣才能成為證據。然而事關重大,怕小婢張揚,於是沒有這樣做。

這種心態很像後世的心態,人家強大,自己軟弱,被人數次欺負後,只能哼哼,算作抗議,安撫一下國內百姓不滿的情緒,自我安慰一下。不過宋朝要好些,至少與西夏一直打得有聲有色,吐蕃二流強國,前面與西夏眉來眼去,後面生生從他們手中搶了一大片地盤。至於小越,差點連根兜掉了。

對契丹就是這種態度。沒有辦法,雖然人口多,有錢,但人家疆域遼闊,將士凶悍,綜合實力不是宋朝第一,而是遼國。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雖看似是大案,放在兩國關係上,真不算什麼。

正好上早朝,諸臣要告退,程琳沒有退,等其他諸臣退走,對老太太與小皇帝說出事情的真相。

老太太也有些蒙:「還真是真的?」

程琳也苦笑:「臣聽說了那個契丹新君是喜歡字畫,可沒想到如此。不過這件事是不是他所為,不大好斷定,有可能是他所授,有可能僅是下人想討好他。不過這案子怎麼辦呢?」

想理清案件真相,只好到驛館裡抓人了。

這一抓後果非同小可的。

老太太想了一下,還是不能抓,這一抓太平日子有可能沒有了。剛剛契丹將年號改成重熙,還讓自己擔心呢。

不管怎麼說,確實軟了。

契丹剛改年號,邊吏又來告急,不好,契丹將大入侵。只有老薛這時候說了一句話,先帝與契丹約和,歲遺甚至厚,必不敢輕背約。君臣才稍安,是稍安,沒有全安。

因此,老太太想省事。想了想,說道:「程府尹,這案子就銷掉吧。等哀家見到契丹使者時,淡淡說一句。」

不明說,可也要說。偷了三次,也該住手了。否則你們堂堂的一個契丹國家,叨擾了一個小舉子都無法安心學習,又何苦呢?就此收手吧。當然,要用委婉的語氣與他們交談,此事就當揭過。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對小皇帝說道:「你召那個鄭家小郎進一趟內宮,然後讓他婉轉的通知嚴家,此事就不要再追究。」

終是服軟的事,官府不好公開出面說,因此讓鄭朗轉達一下,此事也就徹底了結。

小皇帝也覺得此事太過荒唐,奶奶的,我都沒有得到多少字呢,你們居然全部抄走了。倒底鄭家子是你們契丹人,還是我們宋朝人?但又覺得好笑,正好呢,不知道當不當騙鄭家子進宮,弄幾首新詞,這豈不來了理由。這一次沒有違抗老太太,立刻答道;「兒臣遵命。」

又將鄭朗召進了皇宮。

別的人不知道內情,只認為是兩位主喜歡,這份寵,都讓他們眼紅,然奈何,人家的確有這份才氣,並且有這份膽色,讓兩位主寵。想像有些偏。進了皇宮,趙禎先用委婉的語氣,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自己是宋朝皇帝,好笑之餘,覺得也很丟面子。

鄭朗聽後,十分愕然,這事兒……

然而想了大半天後,說:「非是契丹皇帝所為。」

「為何?」

「陛下,想一想契丹太后。」

這個皇帝更苦逼,遼聖宗的皇后同樣無子,據傳是一個十全十美的皇后,長相美艷,但沒有兒子,丈夫只好幸臨他女了。一個宮女,蕭耨斤,很奇怪的宮女,她的祖先是遼國第一太后述律平的弟弟阿古只,這樣的出身絲毫不亞於遼聖宗的皇后菩薩哥。但到了皇宮後居然只成了一名小小的宮女。更奇怪的是她面色黜黑,看人時目光凶狠,一看就是一個丑主與狠主,就不知道當時遼聖宗如何選擇的,這樣一個普通的宮女,還是醜女凶女,居然讓他臨幸了,不但臨幸了,還臨幸了多次。

蕭耨斤生下兒子後,菩薩哥真成了菩薩,沒有象劉娥這樣做,而是默認了這種關係,並且給了她一定地位。白眼狼來啦!多次陷害菩薩哥,沒有成功,於是培養自己的勢力。遼聖宗一死,偽遺詔,封自己為太后。接著誣陷菩薩哥與其弟謀反,逼死了菩薩哥。對此,遼國小皇帝十分不滿意,母子關係矛盾很緊張。

後面還發生了種種大事,不過眼下僅於此。

反正這個小皇帝日子更難過,所以鄭朗有些一說。

不是遼國小皇帝所為,也是他手下人所為了,鄭朗想了一下,忽然面露喜色,道:「恭賀陛下。」

小皇帝說得莫名其妙,這個案子不管怎麼說,也是宋朝一個小小的羞辱,何來恭賀之言?

第一百四十七章 狼變羊

「陛下,事一說,話就長,能不能賜臣一個座,來杯茶?」

這就是有功名的好處,從臣民改成了臣。當然,好處還有更多。

小皇帝一樂,鄭朗越有膽色,態度越從容,他越開心,這才是未來棟樑之材的氣度。魏晉那些風流人物,有鄭家子的才氣麼?就是有,有他的法度麼?很喜歡,吩咐道:「來人,賜鄭解元茶水。」

讓鄭朗坐下來,鄭朗說道:「臣從先澶淵之盟說起,自從太宗高梁河之戰大敗後,我朝對契丹十分懼怕。但是不是如此呢?臣就拿澶淵之盟之前各戰做一些比較。契丹出動了多少軍隊,二十多萬,威虜軍有多少軍隊,一兩萬,但交戰後結果,契丹丟下了幾千屍體外,慘痛撤去。」

這事兒小皇帝也知道,讚道:「魏能、張凝壯哉!」

「是啊,兩位勇將,臣很仰慕。然後到北平寨,結果呢,讓田敏殺得人滾馬翻,殺一點將遼國太后與皇帝格殺。接著又到了保州,又讓楊六郎手下小校孫密率十名斥候,擊斃了數百人,嚇退整整一個前鋒大軍。再到寒光嶺,又讓高將軍擊斃了一萬多人。」說到這裡,鄭州朗一聲歎息,高梁河之戰機不對,剛滅漢朝,將士厭戰,又沒有準備好,配合不當,撤退時宋朝第一「良將」曹彬貪生怕死,不顧十幾萬大軍,倉惶渡河先逃,三軍失去主帥,才導致慘敗的。

宋軍與契丹戰鬥力那有那麼大的實力懸殊?

沒有深講,繼續說道:「這時先帝出現了失誤,戰場戰機瞬息萬變,可先帝卻授了陣圖,十幾萬大軍在哪裡擺陣呢。」

又是做舉子的好處,可以像其他大臣一樣,只要說得有理,儘管往皇帝臉中噴口水,沒事!

小皇帝臉一紅,確實是一個大失誤。

「不過也無事,先帝駕臨澶州城下,三軍震奮!李繼隆與石保吉兩員勇將率領著一群幾乎從未上過戰場的士兵,於澶州城下,再敗契丹大軍,將契丹主帥蕭撻凜殺得敗逃十幾里跑。陛下,我宋軍是不是很弱?」

「不是。」聽到這些事,小皇帝臉上終於出現光彩。

「接著又讓我弩兵手張紻用床子弩生生將蕭撻凜擊斃。先帝駕臨澶州城後,李繼隆將軍再帥數千步兵與契丹數千騎軍短兵交接。結果呢?當場將對方數千騎兵斬殺一半,剩下的所謂戰無不勝的契丹勇士們,不顧契丹太后與皇帝會不會發怒,當了兔子,逃回了大營。不僅如此,我朝大軍四面八方圍擊上來。其實那時候先帝不與契丹議和,契丹多半也有求和的意思了。說不定若寇相公所言,會取得一場更大的大捷,但也不好說,有四種可能。」

「那四種可能?」

當年寇準是不同意議和的,也不知道契丹主帥被擊斃的事。和也議了,此事僅是爭議,也就算了。既然鄭朗提了起來,小皇帝好奇的問了一問。

「當年契丹主帥被斃,數次交戰皆不利,契丹二十幾萬軍隊,經我軍數場激戰後,僅剩下十幾萬軍隊。繼續交戰,此十幾萬軍隊必亡無疑,包括契丹太后與皇帝,無一能倖免。」反正是憾事了,與宋太宗伐遼一樣,那時候天時地利人和反過來皆有利於宋朝,並且契丹深入太深了,想撤都無法撤回去。不過鄭朗很客觀的做了分析,繼續說道:「最好的結果,在澶州城下,將契丹大軍全部殲滅,隨後契丹群龍無首,我朝乘機拿下幽雲十六州,借助我朝的強大的國力,將古長城修築起來,一勞永逸。其次是契丹會立即扶持一個新帝,將各部安撫下去,那麼能不能拿下幽雲十六州,是未知之數。但澶州大捷是有了。第三種可能是澶州城下沒有圍住,讓契丹人渡過黃河,他們全是騎兵,一旦逼急了,危害程度遠比黃巢還要厲害。契丹元氣大傷,我朝元氣同樣大傷。前三種可能性皆有。後一種可能性很小,那就是契丹渡過黃河,正好京城空虛,連同京城被他們攻破,焚於一旦,我朝元氣傷得更厲害,而契丹又及時扶持新帝,那麼雙方只好比拚恢復的速度。契丹恢復速度若比我朝快,又要雪此仇恨,我朝危矣。」

這個說法很公正的。

小皇帝連連點頭。

究竟那一種,僅是假設,只有老天爺才能知道了。

「我朝多少有些懼怕契丹,可契丹人當真對我朝不忌憚?再來說今年發生的事,契丹太后與契丹皇帝的矛盾,陛下應當也聽說了。並且契丹這位太后真的很不好,她寵的不是契丹皇帝,而是其皇弟,陛下,這一回你知道了為什麼契丹前面派了奉先軍節度使蕭式與少府監張推保來賀太后正旦,接著又派了上將軍蕭察與安東節度使夏亨謐來賀的原因吧?無他,此時無論是契丹太后或者太后派大臣,或者皇帝派大臣,皆不想我朝乘機與契丹開戰。」

「原來如此,你為什麼不早說?」小皇帝差一點跳起來。

這簡直是醍醐灌頂啊。可憐滿朝臣子,再到邊防諸將,都成了什麼啦,一個改元就嚇成這樣子!

過程鄭朗不知,他只是根據歷史知識,從大局上分析兩國的動態以及君臣心理,奇怪的問道:「陛下,怎麼啦?」

「別說了,你快快長大吧。」小皇帝直搖頭,這麼多大臣居然讓一個小孩子比下去了,心中感慨萬千。

「這個得慢慢長,急也沒有用,不急也沒有用。」

「是……」冷笑話讓小皇帝哭笑不得:「不過,這倒是……」

「別。」鄭朗及時阻止,雖然小皇帝不是好戰分子,可此時也不能開戰,別以為人家母子不和,後來宋朝就在這上面,吃了西夏人的大虧。怕小皇帝真的會衝動,畢竟他現在還很年輕,氣盛的毛病總有一些的。說道:「宋朝危機不在契丹,契丹人只要拿了錢,基本不想侵犯我朝了。危機而在西方。」

「西方?」

「這幾年我朝最大的失誤就是眼睜睜的看著黨項人壯大起來。黨項人好運氣,李元昊好運氣。」

「如何說?」小皇帝讓鄭朗沒頭沒腦一句話說愣住了。

「他們運氣好在從我朝奪走了靈州,正好遇到了契丹人入侵,兩國皆傷,讓他們順利將靈州侵佔下來。又好運氣,得到了李元與吳昊這兩個叛徒!」鄭朗幾乎帶著咬牙切齒的口吻說的,夏辣與王欽若、呂夷簡還有可爭議的,但這兩個漢奸才是真正的民族敗類,沒有這兩個漢奸的出謀劃策,就沒有了宋朝最痛的傷。

小皇帝苦想了半天,終於想了出來:「是有這兩個漢人在黨項為臣。」

「陛下,不可小視了這兩個漢人,這些年黨項的種種擴張,正是他們出的計策。然而運氣不僅於此,正好我朝曹瑋將軍大敗吐蕃李立遵,使親我朝的唃廝羅上台,成了吐蕃的贊普。黨項想要擴張,必須解決兩個後顧之憂,一是吐蕃,二是回鶻。雖唃廝羅上台,可因為曹將軍,吐蕃略傷元氣。就是這樣,黨項擴張時,蘇奴兒率領兩萬五千人於吐蕃貓兒城全軍覆沒。接著宗哥河邊李元昊自己也慘敗而歸。然而吐蕃又分裂了,讓黨項人順利奪下大量的地盤。好運氣還沒有結束,沙州本來有我們漢人的政權,曹氏,在沙州很有威望是內部也在不停的分裂,外部又與回鶻人交惡,兩敗俱傷,讓李元昊再次藉機征服歸義軍的後裔與回鶻人。陛下,此時的黨項,已不可小視了。」

「不會……」

「陛下,李德明剛剛死去,李元昊上台執政,他非是李德明,這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曹瑋將軍能力如何?」

說曹彬是第一良將,誇了,第一聽話的將領倒有可能。真實的良將,前面是潘美,潘仁美!當之無愧北宋第一良將。楊業之死,他是無奈,宋朝的制度,監軍使權力往往比主帥更大,是王侁所逼,不得不撤,輪責任,頂多他只能佔百分之五,王侁才真正佔到百分之九十五。說黑天冤枉,潘仁美才是歷史上最大的黑天冤枉受害者。

然後就到這個曹瑋,比其父親本領強多了,打黨項,打吐蕃,打得玩似的。

小皇帝點了一下頭。

「昔日曹瑋大將軍聞聽李元昊的學識、習慣與性情,引起了大將軍的極大重視,又聞聽了此子喜歡帶著隨從出入我朝與黨項人的榷場,甚至為了此子,化裝改扮,進入榷場看一看此子的本人。可此子一直沒有露面,曹大將軍不甘心,又派了人深入黨項,畫下了李元昊的圖像。看到圖像後說了一句,真英物也!甚至斷定此子必為我朝禍患。如今他執掌黨項,陛下不可不防啊。」

只能說這麼多了。

難不成說後來有什麼好水川之類的話?誰個相信?

並且都不敢說得太多,否則聽聞自己鼓動小皇帝對黨項人無故開戰,京城所有文官會全部跑到客棧,用唾沫將自己活活淹死。

能說的,只有這麼多了。

而且怕太過妖異,又將話題轉移,道:「所以陛下,勿要對契丹懼怕。實際上臣聽到他們偷臣的字,臣心中十分高興。」

「為什麼?」

「臣剛才說了種種,是在我國內,真實實力,契丹依在我朝之上,但差距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大。拋去了戰馬,他們將士當真比我朝將士勇敢?」

經鄭朗一分析,小皇帝點了一下頭,道:「應當差不多。」

「是啊。他們雖然疆域遼闊,有沒有我朝人口多?」

「沒有。」

「有沒有我朝經濟充足?」

「沒有。」

「不但如此,我朝將士上下齊心,而契丹是多個民族組成的,他們有沒有我朝將士齊心?」

「也沒有。」

「正是啊,皆沒有,是因為他們環境惡劣,生性剽悍,可一旦自皇帝起,喜歡書畫,或者象中原人一樣,喜歡文明,風雅的事,失去了這種剽悍的性格,他們還能有什麼?一群狼變成了一群羊,就是有了戰馬,又能如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銅錢

至於如何讓契丹人喜歡風雅,鄭朗沒有再說。方法很多的,比如派文人互相交流唱和,或者再進一步,變相鼓勵契丹人信仰佛教,等等。只要群臣認可這個方法,不是行軍作戰,一個個束手無策,這些陰暗害人的本領,恰好是文人善長的,相信呂夷簡等人會有許多策略。

自己只有後來領先的見解,儒學也是如此,所站的制高點無一人能及,可是具體到細節,又不及許多人。儒學若不是五年的閉門苦讀,即便有了制高點,也不能拿出來賣弄。政治上的東西,更嫩得沒有辦法再嫩了。

因此,僅說出一個大方向與原因。然後又說道:「陛下,是否能賜給臣作畫與寫字的工具與材料?」

「鄭解元,你是要……」小皇帝心裡想到,難道是他主動要寫字畫畫給朕?

敢情想這好事。

「陛下,既然契丹皇帝喜歡,就先從臣開始,畫幾幅畫,寫幾個字給他。」

小皇帝略有些失望,但隨著又歡喜起來,人家想的是國事,自己不能私心作祟了,道:「你是想讓契丹皇帝變成李煜?」

「那不大可能,不過只要他變成一小半的李煜,契丹將不再懼矣。另外,臣主動寫字作畫給他,也省得他惦念著臣的字,經常偷來偷去的,偷到最後以為臣是我朝的什麼重要人才,說不定連臣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小皇帝樂了起來。

這多半不會的,但總是預防萬一為妙。

開始作畫寫字,也就是那四筒上的畫與詞,現在將立體雕刻,變成了平面的紙張字畫,並且僅選了其中的兩幅。但此時鄭朗的字與畫都大有長進了,至少一筆字十分可觀。

主要大政在母親手中,小皇帝也無事,於是坐著喝茶,看他寫字作畫。心裡想到,真的太小了,嘴上的鬍子才是幾根絨毛,臉也稚幼。就不知道這一身才氣如何生出來的。

過了很久,才將兩幅畫畫完。

小皇帝又是一笑,他在想,明天派人將這兩幅畫交給契丹使者,這四個使者臉上又會是什麼表情呢?會不會很慚愧?

看到差不多,閻文應終於說話:「鄭解元,聽聞你喜歡雅事,鬥不鬥茶?」

斗茶起源於唐朝的品嚐,盛行於宋朝,是許多士大夫的「雅玩」。勝負一看湯色,茶色越白越好,青白又勝過黃白。二看湯花,湯花若細勻,可緊咬盞口,久聚不散,反之,會很快散開,湯花一散,湯與盞相連的地方就會露出水痕,早者為負,晚者為勝。

想要鬥茶勝,不僅是茶葉,水的溫度,沖水的力度,都很有講究,另一個重點因素,就是水本身,不但水要好,並且水質與茶質還要吻合。所以《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難蘇東坡有一段,王安石讓蘇東坡從巫峽取水,結果蘇東坡一覺睡忘記了,取了下峽歸峽的水應付了事。王安石一喝,問,何峽水,蘇東坡答道,巫峽水。王安石說又來欺老夫了。蘇東坡納悶了,三峽相連,水難道不一樣。王安石道,上峽水急,烹茶味太濃。下峽水緩,沖茶味太淡。唯中峽水濃淡相宜。

到了《紅樓夢》更玄乎,妙玉請林黛玉她們喫茶,林黛玉說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表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麼輕浮,如何吃得?」

用花甕蓄水鄭朗知道,不同的材料對水質也會產生影響。

但這梅花上的雪水與雪水有什麼區別?

前世為了生計奔波,顧不了,這一世生活安定,於是好奇的試驗了一下,並且比曹大神更科學。前雪的水沒有采,畢竟空氣有灰塵,那時候下的雪沾了灰塵,不大乾淨。為了效果,又刻意將梅花上的前雪掃乾淨了,等積後雪。

然後將雪水與梅花上的雪水分藏在一大一小兩甕裡,並且藏滿夯實,絕對性的密封。不然藏到第二年別想喝啦,裡面的水全部臭掉了。至於妙玉那個藏了五年的水,是怎麼藏的,鄭朗著了魔,百思不得其解。裡面就是不臭,那個細菌也會繁殖得可怕。然後將兩甕雪水埋在地下。到了第二天夏天取了出來,試了試,無論斗茶或者喝,生生沒有感覺出來有什麼兩樣。甚至有可能因為時間長,還沒有取來的活水效果好。

知道被忽悠了。

至於三峽的水有何不同,沒那條件,還沒有來得及試驗。

這事兒讓他一想起就挺鬱悶的。

但小皇帝猶豫了一下,本來是與閻文應商議好,小坑鄭朗一下。

然而剛才一番話,使小皇帝對鄭朗更加看重,不想坑了。

暫時鄭朗還不知道其中的古怪,只是想到小皇帝的老好,以及他悲情的一生,心中慈悲心發作,答道:「在家中臣也偶爾與兩個小婢鬥一鬥,若陛下喜歡,臣奉陪一下。」

小皇帝面露喜色。這可是你主動答應的,不是朕要求你這樣做的。

實際上他也喜歡,心中與大和尚知日一樣,知道不對,但短時的慾望壓制住理性,喜悅地說道:「那麼好,朕與小你斗三合。」

「臣奉陪。」小皇帝一生快樂的時光很少,權當讓小皇帝難得高興一下。

閻文應又說:「要麼再來一個小綵頭。」

「小綵頭啊。」

「是,陛下,若鄭解元贏了,陛下從秘閣裡取一幅字畫贈贈予鄭解元,若陛下贏了,鄭解元也替陛下寫一幅字。」

鄭朗還是沒有想起來,道:「秘閣裡的字畫皆是稀世珍寶,臣的字不值。」

正等著他這句話呢,閻文應立即說:「那麼鄭解元再增加一個綵頭,每一字加一首長短句,當秘閣字畫一幅如何?」

「這……」鄭朗有些不大樂意,詞他能寫,可寫得不好,要麼又要去抄襲,終是不大願意。不過看到小皇帝期盼的眼神,心又軟了下來,說道:「若陛下喜歡,臣奉陪一下。」

肉戲來了。

宮女拿來茶葉、水、茶壺、柴爐,還有兩個建窯兔毫盞。非是北宋定、汝、官、哥、鈞五大名窯出產的瓷盞,而是來自建州的黑瓷。因為斗茶時要檢驗水痕,白色的水痕只有在黑色的茶盞中才能顯現得最清晰,所以宋人推崇黑色茶具。黑瓷中建州黑瓷質量最佳,建州黑瓷中又以「兔毫」、「油滴」、「曜變」、「鷓鴣斑」為名品。

當然皇宮裡許多東西,都是鄭朗所想珍藏的。但那也是不可能的。

既然斗茶,茶具一樣,可茶與水必然不同。閻應文又想出一個主意,擲銅錢選擇茶水。鄭朗不能拋的,他是臣子,只能讓小皇帝拋。結果選了茶與水,開始斗茶。對水的溫度與沖茶力度,不是字,鄭朗不大熟悉,掌控得不好。小皇帝也差不多。兩人算是半斤八兩。只能看兩人運氣好壞了。分別將茶餅搗碎,研成極細的茶末,再調和成膏狀,置於茶盞中。開始注水了。

皇家所用的器具好,茶也好,湯花經久不散。但鄭朗運氣不好,先輸了第一局。只好再來,還是輸。到了第三局,同樣還是輸。

小皇帝開心的看著鄭朗,寫吧。

願賭服輸,只好從周邦彥寫的雅詞裡選了三首合適的,用筆寫在黃絹上。反正周邦彥也不是一個多好的臣子,抄他的沒有罪惡感。鄭朗施禮道:「那麼陛下,臣告退。」

小皇帝正捧著絹在看,喃喃道:「好字,好句。」

盼望了好久,終於得手,很興奮。居然都沒有抬頭,道:「好。去吧。」

鄭朗搖了搖頭,沖閻文應使了一個眼色,閻文應跟了出來。鄭朗道:「陛下難得開心一回,臣也高興。可以後像這種兩面字錢的小把戲莫要再教陛下了。」

連輸三局,才見鬼呢。第三局就留了心,眼睛盯得緊,終於看穿這個小把戲。你也不是狄青,俺也不是狄青手下的士兵。

「原來你都知道了?」閻文應吃驚的張開嘴巴。

「嗯,為什麼不說?」

「我說過,讓陛下難得開心一回,何必要說?」鄭朗說完,往宮外走去。

閻文應連忙跑回來,道:「陛下,不好啦。」

小皇帝還在捧著這個絹,欣賞上面的字與三首新詞,頭又沒有抬,說道:「閻都知,什麼事不好?」

「鄭解元知道我們鑄了兩面錢,故意誘他的。」

「什麼?」小皇帝嚇得手一鬆,黃絹布掉到地下。

閻文應一邊撿它一邊說:「他說讓臣以後不要出這些不好的主意,只是為陛下樂一樂,所以才裝作不知。」

小皇帝快樂不起來了。畢竟是千古仁君,現在還沒成熟,但已有了一些仁君的胚子。不知道,裝裝呆就算了,知道了,自己與宮裡的太監合夥捉弄宋朝將來的一個重臣,那就是不對的。

沮喪的說道:「鄭家這小子未免聰明過了頭吧。」

「可不是呢。」

又想,接著說:「你去將他喊回來。」

「喏。」閻文應一路小跑著,又追上鄭朗,說道:「陛下傳你回去。」

鄭朗重新來到殿內,小皇帝說道:「朕慚愧啊,做錯了。」

就憑這一句,足以讓鄭朗心中暖洋洋的,看,果然是明君,道:「陛下,偶爾鬆一下,也無妨,臣沒有覺得不好。」

鄭朗越這樣說小皇帝越是覺得歉意不安,說:「閻都知,你去秘閣……」

「陛下不可,前面錯一,若是因為臣為契丹之事進諫,賜賞那是賞罰分明,若僅是因為字與長短句賜賞,臣擔心開此先河,貽誤子孫。」鄭朗打斷了小皇帝的話。其實鄭朗心中很想要,然而害怕以後的清流們、君子黨用此大做文章,不敢要了。只好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隱隱知道自己寵過了頭,越是這樣越要謙遜。

「那就用剛才……」

「事過境遷,剛才不賞,現在賞,傳出去,別人還是認為是因為字與長短句而賞,陛下,臣不受。只要陛下專心國家,在偶爾之間樂上一樂,臣作幾首長短句,又有何妨?」

「鄭解元……」小皇帝的話暖了鄭朗的心,鄭朗的話更暖了小皇帝的心,居然讓小皇帝喊了一聲後,千言萬語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算計

宋朝頭等的大事,無非就是與契丹的關係。

第二天上早朝,諸事議畢,趙禎忽然開口說話了:「諸位相公留下。」

鄭家小子懵懂無知,雖才氣好,可「不知道」事情輕重,這有可能就是宋朝未來數年的基本國策了。甚至關係到邊防的駐軍,軍費的開支,糧草的儲備,等等大事。

宋朝什麼開支最大,軍費!

很奇怪,但說明白就不奇怪了,因為重文輕武,導致戰鬥力下降,不得不用數量來彌補。還有為了安撫流民,招納了大量的廂軍。結果史上最龐大最雍腫的軍隊出現了。

軍費支出幾乎佔據了宋朝的百分之七十。

這是多少錢?這時宋朝稅務還沒有達到巔峰,但也漸漸逼近了一億緡錢的收入,也就是一年的軍費開支,有可能接近唐朝巔峰時兩到三年國家的總收入!

往往一操一動之間,幾十萬幾百萬緡錢的費用憑空生生浪費了。

其實當年宋真宗想法是好的,澶淵之盟前,數戰打下來,加上撫恤,朝廷花掉了七千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所以看到曹利用伸出三個手指頭,三百萬啊,雖多了些,還好還好。結果鐵公雞生生從十幾萬契丹大軍中,沒有賠償任何領土,將價格壓到了三十萬。確實,對宋朝來說,這筆錢遠沒有後人所想的那麼嚴重。有可能幾個宰相的工資加津貼與打賞,就有這麼多。

最嚴重的是丟失了信心與氣節。

小皇帝仁厚,可不傻,有的沒有想得那麼清楚,但明白鄭朗的話有多重要,立即將鄭朗的話復說了一遍。

薛奎一聽眼睛亮了起來,說道:「陛下英明。」

這一來,就解釋清楚了,不僅契丹派了兩撥人前來賀老太太的正旦,後面還有呢,又派了上將軍耶律霸與昭德軍節度使韓橁前來宋朝賀長寧節。當然,知道了原因,沒有一個大臣敢說,原來如此啊,我們派兵乘火打劫吧。

然後又驚喜的看著小皇帝,陛下,你太偉大啦,眼光居然想得如此長遠。

小皇帝讓他看得不好意思,道:「薛卿,非是朕功勞,是昨天鄭解元進宮後,因為其他的一些事,談到此節的。」

「鄭家小郎?」

「是。」

「怎麼又是他?」張士遜問道。

其他的幾個大佬臉上神情皆有些古怪。鄭朗歲數不小了,十五歲,也許在後世還要做一個乖孩子呢,可在這時代,早熟的話,有的都結婚生子,當家立業。不過終才是十五歲,這個眼光未免有些長遠。

夏竦低聲偷樂,道:「張相公,並不奇怪,人家的宗旨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連儒學也要讓它變得實用起來,怎能不關心國政?」

其他幾個大佬聽了也直樂。

薛奎正色地說:「可惜此子分心太多,我又聽說他找那個高僧學琴去了。」

晏殊搗了搗他的胳膊肘兒,道:「薛相公,行啦,此子一不遊學,二不出行,整天呆在家裡閉門讀書,偶爾學學琴,散散心也能理解。不過還好啊,分了一些心,不然連我們這些人都會慚愧不安。」

夏竦道:「是啊,那個知日也很好笑,說是得道高僧,什麼人都打擾不了,偏偏讓此子一些曲子,誘得動了凡心。」

幾個大佬又是低聲樂。

還是心態問題,若是所有大臣都在這裡,裡面有許多中層官員與年青官員,未必不眼紅。到了他們這地步,鄭朗有可能二十年之內,也動搖不了他們的地位,何必吃這個味?

不過小皇帝倒想到了一件事。昨天鄭家子可是拒絕了自己賞賜的,並沒有象對大和尚知日那樣,用才氣進行「脅迫」。為什麼拒絕自己?想了想,終於想出原因。鄭朗只是怕引起以後的麻煩,到了小皇帝心中,卻成了法度二字。不收自己的賞賜是法,偶爾為自己難得開心一回寫字作長短句,是度,只要不過份,可以稍鬆一些,但不能超過度的範圍,於是出去後又對閻文應戒告一番。

這樣解釋就通了,忽然想起鄭朗的眼神,那種眼神很古怪,以前偶爾在大娘娘,以及小娘娘眼中才看到過的,似乎是關愛。但很快將這個念頭抹殺,他這個小屁孩子,對自己關愛什麼?倒是自己的老師馮元才有這資格。可知道,這小傢伙對自己很有好感,不僅是忠心,這份情感,他能感得到的。

老太太也在後面發呆呢。

本來只想借鄭家子將竊字一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有想到居然又出了這樁事。當然是好事,看來真有天才啦!不過不能只關注鄭家子了,既然提出來,似乎想法也不錯,商議正事要緊。於是在簾後咳嗽一聲。

懂的,幾個大佬埋頭苦思。

有了一個準確的定位,幾個大佬也不是真吃白飯長大的,瞬間想出了許多主意。不是要讓契丹小皇帝與貴族們變得浮華嗎?宋朝什麼多,才子多,派一些年青的才子,例如象文彥博、歐陽修之流,要年青,要英俊,要象南北朝才子交流時那樣玩,一出場,物寶天華,人物風流,讓無數妹妹眼睛冒金星,發出尖叫,其他的青年男子眼中艷羨,還不得不為之喝彩。長相次一點也沒有關係,但要有絕對的才華與氣度,例如鄭家子。

「這個不行,他還要省試。」小皇帝打斷了夏竦的話。

「是,臣作一例。」

諸人又莞爾一笑,很輕鬆的氣氛。不是好笑,是壓力得到了釋放,知道契丹的底細後,幾位大佬心中都有了信心。事實自澶淵之盟後,兩國很少交兵了,有時候出出兵,多是做一做樣子,好有談判的本錢。而且也正如鄭朗所說,宋朝怕契丹,契丹沒有必要時,對宋朝也頭痛。那一次遼聖宗與蕭太后逃回來後,心中其實很僥倖的。

繼續議事。

這些才子選出來後,出使遼國,到遼國進行交流拜訪,人家契丹很有禮貌,一次次派出使者,也輪到宋朝客氣客氣。

先用才氣帶起契丹人喜歡文華之氣。

中原人喜歡文華沒有事,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契丹人喜歡文華能成麼?他們是馬背上的國家,從馬背上下來,吟詩作賦,那豈不完蛋了?

這一條計策很快得到大家認可。不成功,也是宋朝向契丹示一個好對麼?

然後再給他們一些精美的工藝品,甚至主動派出技工傳授他們的製作技術。進一步腐蝕。這有一個名詞,叫文化入侵,可惜諸位大佬都不懂的,僅隱隱知道有很大的好處。

甚至找一個借口,派一些雜技大師,等等,到契丹表演節目。

又提到了佛教,大臣們對此也很頭痛,佛教導致百姓向善是好的,可侵佔的田地太多,容納好吃懶做的流民太多,漸漸在妨礙國家的發展。然而面對龐大的佛教徒,皆不敢動。

也去禍害契丹吧。

以及其他的種種。

應當不錯的,可對軍事的不懂,沒有將鄭朗的話音效果全部發揮出來。鄭朗意思是表面與契丹和好,進行文化腐蝕,密切注意黨項人的動態,提前做好預防準備。

然而都忽視了黨項人。黨項人算什麼?被我朝一次次打敗,要不是哪裡不好統治,早將它拿過來了。現在地盤能有多大,從夏州開始,南北河套、靈州平原,以及一個狹長的河西走廊,能跳翻天?

但當真是如此?

不但黨項人忽視,也提出了可以派一些高僧去契丹借什麼名義,再去弘揚佛法,但是這些和尚們其實可以利用的,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就是最好的斥候,可以帶來許多有用的情報。

然而幾位大佬對軍事的不懂,全部沒有想起來。

但是幾位大佬越說越高興,這都多少年了,見了契丹人不敢抬頭。看一看契丹的來使到了宋朝京城後,騎馬在大街上狂奔,無一人敢阻攔斥責,是如何的飛揚跋扈?然而宋朝使者到了契丹後呢,只能做乖孫子。難得有一次算計契丹的機會,暢快啊!

連老太太都在簾後拍了拍椅背,忘卻兒子帶來的不快,看著幾位大佬唾沫亂飛,越說越生勁,臉上綻放出欣慰的笑容。在這一刻,老太太對鄭朗再無了恨意。

商議了差不多,還有一件事沒有辦呢。字稿!

將契丹四位使者喊來,有的大佬在猜測,為什麼要派出兩撥人賀正旦,是不是一撥是契丹太后的人,一撥是契丹皇帝的人?只可惜契丹的情報太少,除了一些大事,比如原來的皇帝菩薩哥之死知道外,其他的一無所知。不然有可能也能利用一下。

四位使者帶到,參見了小皇帝與老太太之後,小皇帝讓他們坐下來,手招了招,太監將昨天鄭朗畫的兩幅畫拿了過來,遞到蕭察手中,說道:「這是我朝新解元鄭朗畫的。」

四位契丹使者打開一看,讚道:「好字,好長短句。」

幾位大佬相視了一眼,真有了!

高興啊。

是不是很簡單,是,但終其北宋一代,幾乎還真沒有人想過。

四個使者哪裡知道宋朝這一群頂級大神們,已經開始打契丹主意了,蕭察不解地問:「陛下,為何將這個給臣觀看?」

「昨天朕傳召了鄭解元,無意中說了你們契丹的事,他說兩國和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幾十年來,因此有許多百姓安居樂業,不至於妻離子散。所以聽聞你們契丹皇帝喜歡字畫,特畫了這兩幅畫,順便將他以前作的長短句寫上,贈送給你們陛下。」

「他有這份心,好啊。」張推保有些小驚喜。本來前來就是表達和平友好的,雖然那個少年不是官員,在民間卻有一些聲望的。沒有想到他也同意兩國和好,倒是不錯的孩子……

趙禎沒有完,又說道:「他難得的有這份心,以後你們也不要打擾他啦,還小,省試未考呢。」

第一百五十章 才子的可怕

契丹人與中原人終有些區別的,雖幾名使者漸漸從馬背上下來,多少保留著一些直爽的性格,聞聽小皇帝的話後,幾個使者臉上神情都很尷尬。看著他們的表情,有數了,程琳說得對,還真是契丹人做的。

這事兒,幾人低下頭,皆想笑,不過事情不僅是字稿,還有未來的安排,因此強忍著。

蕭察難為情的說:「那……是。」

真不能再偷了,這孩子既然對契丹有心,讓他安心讀書,以後做一個官員,對契丹人也有利。終是做賊心虛,交談了一會兒,四個使者告退。

看到他們身影走遠,君臣幾個忍不住爆笑起來。

這一笑,終於讓年末,在半年種種紛擾之後,帶來了一絲喜色。

……

今年鄭朗能如願以償看到京城元宵節的繁華了。

於是刻意雇了幾輛馬車,到鄭州將幾位娘娘接了過來。

元宵節主要看燈市,原來是三天,興國三年,吳越國王錢弘俶至東京「納土」歸宋,增十七十八兩天,也就是從正月十四開始,一直到十八才結束。

幾位娘娘來得有些早,正月十一就到了京城。燈市沒有開始,但開封府早在大內宣德門外將山棚絞敷好,也能看一看。

先帶著幾個娘娘在州橋街東吃了一些小吃,這裡的王樓山洞梅花包子與曹婆婆肉餅很有名氣的。吃得幾個娘娘眉笑眼開,連聲叫:「好吃,好吃。」

好吃是好吃,但高興的不是美食,是兒子的一片心意。換武家三郎他們那幾個孩子,跑到東京城來玩,會想著自家的父母?也沒有坐車,過了州橋慢慢走,慢慢看。元宵節還沒有開始,可是御街兩邊的長廊上開始聚集了許多藝人,有雜技魔術表演,現在不叫魔術,叫幻術,還有歌舞百戲,十分熱鬧。

幾個娘娘心情好,一路走,一路看到有表演精彩的,就給賞錢。但他們在看別人,別人也在看他們。

「鄭解元好孝順,居然學業之餘,還想著將幾個娘娘接到京城看市燈。」

「你說的是廢話,鄭家小郎要悟道,讀的是聖賢書,怎麼能不孝順?」

「唉,我家孩子也在讀聖賢書,為什麼不爭氣?」

「你家的孩子……去!好比嗎?倒是這幾個娘娘好福氣。」

「也不是啊,我聽說了,他的大娘人很好,若沒有大娘教導,鄭解元怎麼會迷途知返?」

聽著諸人的議論聲,鄭朗哭笑不得。

大娘人很好是不假,比如其他的幾個娘娘,除了親娘四娘外,換作那一家,丈夫一死,都會將她們攆走,或者另蓋幾間小茅棚子,就像范仲淹母親在朱家那樣,你愛住就住,不住拉倒。

但若不是自己,鄭家也就早垮了。再比如小皇帝心很軟,於是自己跑到皇宮裡,要茶要座,若是武則天,或者秦始皇,自己敢不敢?找死啊!所以小皇帝才執政後,那幾年那個亂啊!還好,學得快,漸漸會了一些權操之術,才不至於誤了太多的國事。

為什麼人一軟,就會受到別人欺負呢?鄭朗想不懂!

來到山棚前,大娘說:「好大。」

「大娘,還沒有點燈呢,一點燈那才叫好看。」江杏兒甜甜說道。

大娘看了看她個頭,又看了看兒子,反而有了心思。沒有那個約定,兒子也好成親了。鄭家門丁單薄,這要拖到什麼時候?想讓兒子與兩個小丫環圓房,又不敢。萬一有了孩子,是喜事,可崔家那邊怎麼辦?

二娘不知道大娘的心思,看著山棚,可惜道:「天家這得花多少錢啊?」

窮苦人家出來的,雖嫁到鄭家後,生活一直很質樸,看著這張燈結綵的,心中心痛了。

「天家與民同慶,花些錢也值得。」鄭朗說道。此時沒有西夏之逼,國家財政並不困難,若窮,窮得只剩下錢了。但到了小皇帝手中,無論他怎麼治理,面對西夏所困,造成的龐大軍費開支,即便有錢,財政也漸漸困難起來。再加上英宗那個大混蛋一鬧,於是呢,神宗上台,將內庫的賬面一查,整傻了眼。

其實幾位大佬若聽鄭朗的話,此時李元昊才執政,西夏不穩,若安排恰當,有很多機會將這個威脅扼殺在萌芽中,至少能減輕他的危害性。然而幾個大佬全認為鄭朗是迂闊之言。

能想出這條對付契丹人的主意,鄭家子難得,可對黨項人的看法誇張了。不過也不容易啦,畢竟才十五六歲是不是?

反而這樣想了。

讓鄭朗怎麼辦?難不成裝神棍,就是裝神棍,也沒人相信!對此,鄭朗無可奈何的,安心做一個宋朝快樂的文人吧。

正在這時候,一個十二三歲瘦長臉的少年跑到他身前,問道:「你可是鄭解元?」

「是啊。」鄭朗好奇的看著這個少年。

「我看過你寫的文章。」

「嗯。」鄭朗額首,自己寫的文章,看過的人不要太多了,這個少年看到過不稀奇。

「我覺得你文章裡面有些話,彷彿說到我心裡。」

「不敢當啊。」鄭朗看著他老成的樣子,故意與他謙遜起來。

「能不能讓我跟你後面學習?」

鄭朗不由笑起來,眼中略閃過一絲欣賞。這個少年不像別的少年,自己有些小名氣,一般與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看到自己總有些敬畏,包括劉處的那個孫子都不能例外。可這個小孩子看到自己,只有認真的態度,卻沒有半份敬畏的表情。

他用手比劃了自己的個頭,又用手比劃了他的個頭,說道:「你看看我,比你大幾歲?僅是考中瞭解試,省試都未考中呢。自己學問沒有學好,如何授人學業?」

但也不對,達者為師,比如狄仁傑嚴格來說,就是張柬之的座師,張柬之比狄仁傑大多少了?後來說狄仁傑桃李滿天下,張柬之還不得乖乖是做其中的一個桃子或者一個李子?

以鄭朗的名氣,如今收一個普通十二三歲孩子為學生,絕對沒有人敢說他狂妄的。可這個頭不能開,比授人字還要壞,一旦開了後,看一看吧,會有許多人將孩子往自己手上送。難道不顧學業,領著幾百孩子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所以嚴掌櫃都那樣對自己,僅是指導了一下他孫子一些學習技巧,以及學業的難題,沒有敢收他孫子為學生。

「鄭解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小屁孩子大約毅志力很強,仍然沒有放棄。

「就是如此,我還要準備省試,哪裡有功夫授你學業,不是不收你,收你是害你。」鄭朗和顏悅色的說。他態度越溫和,少年心裡越仰慕了,道:「鄭解元,真的,你考我吧,我比其他少年聰明。」

你再聰明,就是王安石、司馬光與蘇東坡,我也不能收。但這樣的話不能說出來,繼續溫和地說道:「真的沒有空,別以為我學琴,那僅是放鬆,不相信,你問我的小婢。」

江杏兒與四兒也喜歡這個少年,但更知道自家大郎的時間有多緊,很歉意的點了一下頭。

少年人一對明亮的大眼睛眨啊眨的,顯然很不甘心,就在這時候,人群中閃出一個低級官員,將他拉住,說道:「人家鄭解元以後是做大事的,別打擾人家。」

「爹爹,孩兒很想。」

「很想也不行,別讓我惹得人家笑話。」中年京官十分生氣。鄭家子此時豈是你能攀得上的?雖僅是解元,可皇宮都進了多次,每一個宰相對他讚不絕口,僅差的是省試與殿試這一道手續了。

鄭朗很擔心的省試,在他心中成了鄭朗的小菜,隨便考考就通過了,不是考試,是過一道手續!不過對這少年人,鄭朗也很喜歡,看著他的背影道:「小郎,若是我考中省試,你尋我,我可以對你指導一下。還有,學業之徑,只有兩條,一勤二苦。」

中年京官感謝的施了一禮,拉著還不甘心的少年人走了。鄭家子是好心,可咱地位低,攀不上!

這件事僅當作了一件好玩的事,鄭朗沒有放在心上。燈市未開始,轉了轉,帶著幾個娘娘回客棧。剛一到客棧,看到一人在等他,認識,是馮元家的老家客,走過去施了一禮。

老僕說道:「你終於回來啦,我家阿郎讓我請你過去一敘。」

馮元請自己?鄭朗納悶了一下,難道是交流儒學?似乎不像,聽劉處說,自從看到歐陽修的那篇文章後,馮元憋悶的說了一句話,我不管事啦,由他們折騰。

想不明白,跟著老僕到了馮元府上。

此時馮元正頭痛著,才子同樣很可怕的。歐陽修在洛陽無所事事,閒得蛋疼,於是整天泡妹妹,遊山玩水,後來聽到鄭朗的一些事跡後,想想我也要做做正事了。

這一做馮元麻煩就來了。

事實上歐陽修的很多思想,都是在洛陽那段時間閒賦之餘產生的,不過沒有鄭朗的孵化,這些思想轉換成文章,還有一些年。並且他只是質疑,現在資歷淺,不敢說出來,太令人匪夷所思。然而鄭朗開了頭,還怕個球!

於是第二篇文章炮製出來。修了一些《詩經》中的詩,並且寫了一序,說了,毛鄭二學,其說熾辭辨,固已廣博,然不合於經者,亦不少為。或失於疏略,或失去謬妄。

這裡所說的毛鄭,是指西漢時毛亨與毛萇所輯與注的古文《詩》,每一篇下都有小序,介紹本篇內容與意旨,後來東漢經學家鄭玄又為《毛傳》作箋。

也就是後人所經常提起的毛詩,其地位若不是科考,都在孔穎達等人所注的五經正義之上。至少在北宋宋學沒有興起之前,毛詩的地位並不比《孟子》遑讓多少。

就那麼一本重要的書籍,歐陽修是承認了它的廣博,可後面卻說了,不合經者也有不少,或者疏闊不羈,或者荒誕不經。不僅菲薄了毛鄭,還對其中的大量圖讖之說,進行了重重的批評。

「而毛鄭於詩謂文王天命之以為王,又謂文王聽虞黃之訟而天下歸者四十餘國,說者因以為受命之年乃改元而稱王。由是司馬遷《史記》及諸讖諱符命怪妄之說不勝其多……」

司馬遷躺著也中了槍,正是毛鄭害得司馬遷寫《史記》那麼一嚴謹的史書,都出現了大量的怪、妄之說!

所以我來試著注一注。

註解了幾十首後,不知道好與壞,要交給一個人看一看,想了想,還是只有馮元最有資格,於是又將它送到京城馮元手中。

馮元一看暈了,你奶奶的,你比鄭家子還要牛,毛鄭二人還不及你了。氣得直捂胸口,與劉處一樣,痛得!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抓

馮元是長者,鄭朗開始談仁義,僅是笑一笑。後來說禮、忠恕,又說《尚書》等篇多有偽作,再加上歐陽修那篇文章,馮元知道大麻煩來了。他沒有固執的反對,可他所學的經學,正是從漢朝建立起來的經義。

現在統統推倒,讓他如何受得了?

憋氣之下,歐陽修太遠,在洛陽,找他麻煩找不到,於是命家中老僕將鄭朗喊來。

「你看。」馮元沒好氣的指著歐陽修特地訂好的小冊子說道。

鄭朗打開一看,明白了,這也就是歐陽修後來修撰的《詩本義》雛形。歐陽修在文學與經學的成就上,鄭朗也望而生畏的。現在略差些,學問同樣一步步長進的,自己小,歐陽修歲數也不大,因此這本小冊子裡略有些瑕疵。古代人見識的問題,也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然而瑕不掩瑜,這一注,比原有的《毛詩》更有可取性與進步的意義。

但理解馮元的心情,換自己同樣也不好受。

放下小冊子安慰道:「馮給事,若陛下比你學習好,你高不高興?」

「高興?」

那還用說嗎?鄭朗就找到話題了,又問道:「萬一夫子的學生超過了夫子,夫子會不會高興?」

「……」馮元知道他要說什麼,沒有答。

「我與劉少監說過類似的話,後人將夫子學問發揚光大,正是夫子夢寐以求。夫子太偉大,晚生不敢言。可論文治之功,漢唐可如我朝,為什麼連漢唐的學問都不敢超過?比如書法之道,若一味拘於前人的框架裡,儒學還會有前景麼?還能讓夫子的治國救民理論發揚光大麼?看一看他的冊子,也沒有說什麼,僅是將毛詩去蕪存精,沒有完全否定。有何不可?」

說著,又看了看小冊子,歐陽修才學真的很不錯的,後人將他喻為北宋文壇宗師,不是沒有道理。若是自己來注,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也許某些方面,比他更長遠。然而著書立說,需要更深的學問,對經學有更深的造詣,這一點,自己眼前肯定做不到。只是可惜的是歐陽修一生沒有像二程、張載那樣,提出一個清晰的理論,不然在宋朝的儒學上,必然會有他重重一席之地。

又說道:「馮給事,陛下乃是一國之君,學好治國之道就足夠啦,錢公雖雅愛才,可在經學造詣上卻不如給事中,要麼,你從錢公手中,將歐陽推官搶過來,收為自己後生如何?」

馮元讓他一句氣樂了,馮夫人用手憐愛的敲打著他的腦袋:「你啊,倒底還是一個頑劣的孩子。」

「真的,馮給事,反正洛陽那邊大才子有好幾個呢,但在經學天份上,無一人能及歐陽推官,現在他送上門來了,機會難得,搶吧。」

「去!」馮元哭笑不得的將鄭朗趕走。

回去時,江杏兒狐疑地問:「那個歐陽修說得對嗎?」

「為什麼不對?」

他在馮府上還有些話準備要說的,比如歐陽修反對的這個讖諱,確實在胡扯,劉邦砍了一條蛇,居然成了小白龍。只要有出息的人生下來,必然有異象。若如此,試問歐陽修與范仲淹他們生下來有什麼天地異象?那麼是不是不要努力了。努力沒有用,因為你沒有異象,沒有異象就不會有出息!

不過自己風頭很勁,沒有必要再張揚。

現在的名聲足以讓自己在兩個來月後,狠狠插上一腳。

……

元宵節到來,又陪著幾個娘娘轉了轉。

杏兒說:「大郎,我們去看謎燈吧。」

最熱鬧的就是官方辦的燈山,幾萬個燈籠一齊點燃,五光十色,金璧輝煌,宛若仙境。在宮城門樓上還掛著幾個巨球燈,一丈方圓,連鄭朗看了後,都驚訝莫明。

當然,也有不好的事發生,比如混水摸魚,藉機會偷幾個錢包的,或者在一些美麗的小妹妹身上揩一下油的,或者趁許多人家上街觀燈,入室行盜的,還以拐賣人口的,後來連禮部侍郎王韶的幼年都讓人販子拐走了。不過這小子賊精,一看不對,正好一隊皇家車馬過來,大聲呼救,宋神宗命人將車馬停下來,知道事情經過後,給了壓驚錢,派人將他送回家去。

但其他地方也有可玩之處,大街小巷家家張燈結綵,有的人家拿出一些小禮物,不值多少錢,純是一個趣味。然後在燈籠上出一個謎面,猜中了賞賜禮物。

江杏兒指的正是這個。

「好。」

幾個娘娘也稀奇,於是一道從御街離開,轉到邊上的各條小巷子裡面。一路猜過去。

可只一會兒,他們就讓其他人發現了。

好奇的跟著,大多數出謎的是讀書人,謎面多從書本上來的,鄭朗猜中了不少。不過有的很冷門,鄭朗遲疑了大半天才能想出來,有的直接就猜不出來了。於是響起一片哄笑起。

然後這些人對主家恭喜:「不錯啊,不錯,你家的謎面居然難倒了鄭解元。」

鄭朗也不生氣,人不可能是無所不能的。

陪著幾個娘娘轉了幾天後,將她們送出京城,開始安心讀書了。實際上他知道今年省試必然取消,這是為以後打下基礎的。京城的舉子不覺,可一過沒有動靜,二過也沒有動靜,終於議論聲響了起來。

四兒也擔心的問:「大郎,今年會不會又不省試了?」

「不大好說,去年大內失火,冬天時,我朝最大的番王李德明薨,還有太后……」老太太二月又穿起龍袍到太廟裡拜了一拜。這時候鄭朗心中忽然有所悟,老太太沒有必要再賭這個小孩子氣了,難道是她知道大限即將來臨,所以這樣不捨與念念不忘?

不知道,也不敢去問。

果然,三月下旬,宮中傳出消息,老太太重病不起。太后都重病不起了,還省什麼試?再詔權停貢舉。幾萬舉子無可奈何,像趕羊一樣趕來,回去時,則沒有人管了,反正朝廷給了路費的,你沒有花完,帶回家,沒人向你討要。你花完了,自己掏腰包倒貼。愛回去就回去,繼續在京城逗留不回去,也不會過問,權當為繁榮京城經濟作貢獻。

鄭朗也沒有回去,既然省試停了下來,不如安心跟著知日後面學學琴,一回鄭州,就學不了。其實……不是!同樣也沒有人管他,老太太一旦重病死去,馬上朝堂上的格局就會產生新的變化,誰個有心思理他是在學琴,還是在讀書。

幾天後,鄭朗從知日哪裡回到了客棧,看到兩個小黃門在等著他,唱了一個肥喏,道:「見到兩位黃門。」

「不敢啦。」兩個小太監眼中有些畏懼,又小心的說:「太后有口旨,傳你進宮。」

「傳我進宮?」

「是啊,快快請行吧。」兩個小太監又再次畏懼的看著鄭朗,此時老太太身邊全部是朝堂上屈指可數的重臣,有可能不行了,要交待後事,此時傳鄭家子意味著什麼?

俺只是兩小閹人,能向他傲氣嗎?

不敢怠慢,幾乎是服侍著鄭朗上了馬車,這時候鄭朗可不敢帶兩位小婢,獨自上了馬車後,立即趕往皇宮。進了皇宮後,帶到了寶慈殿。此時簾子已經撤出,與老太太交談了幾次,還是第一次看到老太太真面目,大病了好多天,穿著兗服躺在床上,已經瘦骨嶙峋,不過從她臉上還能依稀的看出昔日的靈秀之氣與美麗。

老太太正對諸相交待後事,元氣耗盡了,斷繼續續的說:「尊太妃為皇太后……軍國大事……太后內中裁處……賜諸軍緡錢。」

至於賜諸軍多少緡錢,老太太此時已經講不清楚。

但頭腦很清醒,為什麼要讓楊太妃為太后,執掌軍中大權,非是打壓兒子,也非是讓國家政權平穩交接,老太太有能力,楊太妃未必有。這也是做賊心虛,怕自己一死,小皇帝找劉家人算後賬的。有楊太妃一個過渡,劉家也就沒有事了。

鄭朗苦笑了一下,家事,國事,連老太太精明如此,都沒有說清楚,況且自己?

老太太說完了,再也沒有力氣說其他的話。鄭朗才走上前去,提起袍角,伏在地上,說道:「臣拜見太后。」

什麼穿越者不能跪啊,鬼話!

僅憑老太太對自己的知遇之恩,年齡也能做自己祖母,跪上一跪,又有何妨。

老太太看到鄭朗到來,眼中再次閃過光彩。

這可以說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之一,鄭家子不僅很聰明,那一天法度二字,隨後看穿契丹人的真面目,皆表現了鄭朗在政治上的天份同樣驚人。眼下朝堂裡人才濟濟,甚至因為鄭家子,將來的宋朝都有人了。

自己為養子打下了這麼好的一個底子,趙家的列祖列宗該沒有話說了吧。

這正是她破格將鄭朗喊到皇宮的原因!

道:「你,很,好。」

說得更吃力了。

鄭朗看著她眼中柔和的眼神,忽然眼睛一酸,淚花兒從眼眶裡閃現出來,說道:「太后對臣的知遇之恩,臣一直很想回報,因此,今年明知道自己年齡小,學問淺,還刻意提前科考,就是想考一考,讓太后看一看的。可臣做得還遠遠不夠。」

原來如此?

諸臣恍然大悟,然後心中一聲歎息,此子是有心了。

「你,起,來。」

「喏。」站了起來,不過站得很規矩,小皇帝在最前面,諸位宰相站在後面,他站在最後面,還站在了側位。

老太太又想到了他所說的法度二字,更是滿意,可沒有力氣說出更多的話,看著趙禎,小皇帝走過來,問:「大娘娘,需要兒臣做什麼?」

也不是做什麼,只是想看一看養子的樣子,接著又看著後面的鄭朗,臉上再次露出一絲笑容。她說不出,可大家懂的。

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說又說不出來,神情變得很焦急,只能用手緊緊抓住衣角。有的大臣注意到了,沒有想到。有的沒有注意。鄭朗也看到了,他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只要此時替老太太說出來,人死為大,說不定小皇帝為形勢所逼迫,不得不答應。那麼老太太就能含笑九泉了。然而他敢不敢說出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八大王,你無恥(上)

天已黑,但大殿內點燃了無數巨燭,光線還是很明亮的。

老太太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可腦袋依然很清醒,從諸人臉上掃視了一下。原來丈夫留下來的幾個重臣,要麼死去,要麼被自己貶出朝堂。這幾個重臣,可以說無一人不受自己大恩大惠的。

鄭家子都知道考一個功名,來報答自己,可這些大佬呢?

沒有一個人吭聲!

鄭朗此時在諸人後面很慚愧,為了這一抓,他想了很久,最後天平卻倒向了小皇帝。不錯,僅是一件衣服,在後世,十件衣服也無所謂。但在這時代,當真僅是一件衣服?

雖然理清楚了,內心繼續在掙扎不休。

可就算他改變主意,鼓起勇氣,也沒有機會了。老太太這一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而且又失望,終於撒手而去。

老太太死了,諸位大佬一個個離去,甚至有人想,終於死了,這一下安穩了,能全部將大政交給皇上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擔心害怕,省怕宋朝再出現一個武則天。

至於嘛!

然而一個個古怪的看著鄭朗。

看到老太太心不甘,情不願的死去,鄭朗已經猜出她最後的想法,這一群狼臣賊子,必然在哀家死後,將哀家的兗服扒去。所以死得很不甘心。鄭朗更是羞愧。

人死為大,此時他心中想法又改變了,憑借老太太這十年多來,甚至在宋真宗活著的時候,就為宋朝做了很多貢獻,不就一身衣服嗎?為什麼不能讓她穿?

可此時再說,來不及了。

臉上慚愧之色更重。

幾個大佬哪裡想到他居然想的是這個,還以為他剛才說的話,沒有及時報答老太太,所以內心不安呢。晏殊讚賞的點一下頭,此是純臣。別看小,整天在想著儒家大道,所以做事立人純正。

擺了一下手,那意思由著鄭朗吧。正好鄭朗地位也巧妙,若是布衣,呆在皇宮裡過了,若是官員,又要避嫌,偏有了一個功名,又不是官員,歲數也小,就讓他陪一陪小皇帝吧。

諸位大佬會意,安靜的離開。

小皇帝正在低聲的抽泣,陷入了深深悲傷之中,心中更是後悔。主要還沒有知道他自己的身世,所以小皇帝為這大半年來所做的事,同樣後悔呢。看一看,為了搶權,先是燒掉皇宮,後是在太廟裡改年號,一步步逼著母親。不就是大半年辰光嗎,為什麼等不及。

自己更過份的是母親病重之時,立即追贈寇准、曹利用、周懷政、曹允恭、周文質舊官。

寇准當年為了那般,才流放嶺南的?不正是為了替自己爭個監國的大義嗎?卻讓丁謂壞了事,那麼一個堂堂的硬漢子,在離開京城時,民眾擁簇,連車馬都走不動了,生生激得寇准流下眼淚,說了一句:「你們誰替我問一問丁謂,我寇准哪裡虧負了他。」

周懷政錯了嗎?也沒有,他是打算殺丁謂,禁母后,立自己為皇帝的。這是一個對自己很忠心的太監,可惜辦事不力,事洩而死。

丁謂錯了嗎?也沒有,他是父親的臣子,站在父親的角度,亦無不可。但小皇帝對丁謂還是很忌憚,並沒有下旨召回他。

這份詔書自己遲早要下達的,可不該在母親病重時下達!

坐在床前,抽泣不止。

鄭朗不知如何是好,默默的站在身後。

不時的有宮女與太監進進出出,兩人全當沒有看到似的,這些太監與宮女看著兩人的神情,也不敢打擾。不知不覺的,啟明星亮起,天就快要亮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青婦人,在諸位宮女的擁簇下,走了進來。

皇后服是什麼樣子,鄭朗沒有見到過,可一些禮書上卻寫得很清楚。知道是此女就是郭皇后了,宋朝功臣郭崇的孫女,應州金城(今江蘇南京)人。傳言中老太太自己生得貌美如花,得到宋真宗喜愛,然而卻怕養子步丈夫的後塵,於是刻意挑選了一個姿色平庸的女子,做兒子的皇后,也就是此女。

迅速看了一眼,也不是真的很醜,中等姿色,甚至經過一些打扮後,姿色能算中等還偏上一些,至少不亞於柳兒。只能一掃而過,不能真盯著看。雖因為特殊的環境,自己還小,不用刻意迴避,若盯著看,很不禮貌的。迅速收回眼光,施了一禮說:「臣參見皇后。」

「平身。」

「謝皇后。」

「你就是那個鄭解元?」

「正是。」

「本宮看過你寫的字,很不錯。」

「皇后過獎,臣承受不起。」

倆人的對答將小皇帝從哀傷中驚醒,他看了看鄭朗,奇怪的問:「鄭解元,你為什麼沒有走?」

鄭朗此時又慚愧,又茫然。小斗八賢王是必然的,老太太一死,沒有人壓制,作為宗室最尊貴,也是小皇帝唯一的至親長輩,以後地位尊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上次他兒子揍了自己,連一點意思都沒有表達,可見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若有些不快,隨便說幾句,自己將倒霉了。不省試則罷,八賢王不可能帶著一群人到鄭州找上門的。畢竟清流大臣的嘴巴子,他同樣也忌憚。但是自己一旦做官,有可能要倒大霉了。無論自己對小皇帝如何,或者小皇帝對自己如何,自己說話有沒有八賢王說話管用?

那麼等著顛簸吧,甚至會從嶺南到湘江,再到四川,四處流浪,慢慢在艱苦的地方上熬,一直熬到他老死才為止。

只要自己鬥一鬥,能減輕八賢王在小皇帝心中的地位與影響。鬥過了,八賢王甚至為了避嫌,都不好意思在小皇帝耳朵邊吹風了。

原來只打算上幾份書奏的,反正自己有舉子這個身份,言事無罪。可老太太居然將他召到內宮,機會難得啊。然而老太太對自己有恩,自己卻利用她的死,為自己鋪路。這樣做,對不對?

換作呂夷簡與丁謂,想都不會想,機會來了,為什麼不做!可他終是心地善良的人,此刻迷茫了。小皇帝問他,他呆呆的搖了一下頭,道:「臣也不知道。」

「你是心好,終是小了些,不管你的事,不用自責。」小皇帝想左了,用手再次比劃了他的身高,強作笑顏說道。

「臣真的不知道。」

「你這個癡孩子。」小皇帝沒有管他,為了寫字,居然讓一個陌生的小娘子停下來,給他看眼睛,都鬧得全京城的百姓笑談。母親對他還是很不錯的,大約是傷心,又犯癡了。

不然這一夜站下來,誰個受得了。

小皇帝扭過頭,又看著郭氏,問:「現在幾更啦?」

「陛下,五更天了,臣妾在後宮聽聞你坐了幾個時辰不吃不喝,臣妾很擔心,讓人做了一碗蓮粥端過來。」說著手一揮,兩個宮女用托盤端一碗粥送了上來。

「再來一碗吧,給鄭解元。」小皇帝看著鄭朗說道。

「臣不敢。」

「你這個癡子,坐下來。」

「喏。」這一夜鄭朗心中天人交戰,站了一宿渾然不覺,這一刻一走路,腦袋一暈,差一點蹌倒在地上。還是小皇帝手疾眼快,將他一把扶著。然後憐惜的說:「真不干你的事,諸位相公離開時,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唉,看來是朕疏忽了,沒有對你吩咐。」

說著,將托盤裡的粥推給鄭朗,又道:「朕坐著的,你站著耗體力,你先吃吧。」

「不行,臣是臣,陛下是君。」

「你又來了,法度二字,法是法,也有度的,可以在度上鬆一鬆。」

這樣的小皇帝,讓鄭朗還能說什麼呢,發自內心的說了一句:「做陛下的臣子,才是真正一件幸福的事。」

「你又癡了。」小皇帝這一回終於讓他說樂起來。

郭氏看著鄭朗也喜歡,又吩咐了宮女替小皇帝再熬一碗蓮子粥端上來,對小皇帝說道:「太后駕崩,陛下還要保重身體,畢竟若大的國家等著你管理。」

鄭朗略略有些詫異,史書上將她貶得很低的,驕橫不講理,性格妒忌,不知輕重,無理取鬧。若真是如此,姿色也僅於此,後來為什麼小皇帝來對她思念?

其實評價一個人,真的不能用單純的黑白觀看的。

「朕知道,你也要保重。」趙禎和藹的說道。眼下看起來,小倆口子絕對沒有矛盾,可惜郭氏那同樣的一抓,若沒有那一抓,又怎麼有後來的那些事情。

這才是小皇帝的可憐之處,親生母親生前一次面都沒有看到過,後宮又讓大臣們折騰得一塌糊塗,連自己喜歡的幾個美人,都強行拖出去做了女道士,皇后莫名其妙的就死了。對外,又受了李元昊那個王八蛋的欺負。

想到這裡,說道:「陛下,皇后說得對,陛下還是以身體為重。」

現在是黎明時分,天還沒有亮起來,一旦亮起來,大事件等著發生吧。那時候你才有受的!

「你也是,今年省試不成了,明年替朕好好考一個名次。」

「陛下,不能說啊,看一看鄭州的舉子鬧出的那場風波。」鄭朗立即阻止。只要這句話傳出去,豈止是鄭州的考官,恐怕禮部的考官也會頭痛了。若將自己名次錄得太低,如何向皇上交待!

「是,朕失言。」小皇帝方發覺不妥,所以說他現在還不成熟,可後來的仁愛有了,看到鄭朗吃完後,又親切的問道:「夠了沒有?」

「夠了,臣真的不要緊,還是陛下是最重要的。大宋能少臣,但不能少陛下。」

天就亮了起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八大王,你無恥(下)

無論怎麼悲傷,正事要緊,小皇帝下詔宣見群臣。

老太太在寶慈殿死的,不能在寶慈殿接見大臣,於是將地點選擇在皇儀殿的東楹處。

小皇帝要到皇儀殿,鄭朗不能再呆在這裡了,茫然的吊在小皇帝身後。小皇帝回頭看了看,雖然心中悲傷,還是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成就感,就像做了大哥,帶了一個小弟一樣。

所以年齡佔了很大的優勢,若是鄭朗此時二十幾歲了,比趙禎還要大,早就將他轟了出去。於是一個哀傷的在前面走,一個很茫然很歉疚地在後面走。

雖不大合規矩,可考慮到老太太在臨死前特地將他喊到皇宮的用意,還有鄭朗的才氣,倒也能勉強解釋。

這也是一件大事,讓鄭家這小子長一長見識,以後做官時更有分寸。趙禎如是想到。

來到了皇儀殿,群臣看到了鄭朗,來的路上聽聞了一些,有的官員心中想到,還真寵啊。然而再看鄭朗一臉呆呆的表情,還有什麼話說呢?人家這顆心乾淨得像大食進口過來的藥玉絲一樣,憑借這一點,自己就遠遠比不上的。

不過頭腦很清醒,規規矩矩的站在諸臣後面。

然而小皇帝看到了諸臣,想起以前若是這時候,母親一定坐在簾後了,現在永遠不可能了。人去了才知道珍惜,悲從心中來,放聲大哭起來。哭得鄭朗都感到很難受,以前見過幾次老太太,除了第一次開頭不友好外,後幾次隔著簾子看不到,可能想像到老太太的慈祥,自今天起,永遠再也聽不到老太太的嗔罵聲,心地軟,眼睛又有些濕潤。

小皇帝哭了很久,終於停了下來,還有一系列的大事要辦呢,哭不是事,該商議如何安葬母親了。忽然就想起了昨天的一幕,問道:「昨天太后病重,最後不能說話,猶抓衣角,是什麼原因?」

讀史書是不容易察覺出來的,但鄭朗一直在現場,知道得很清楚。從昨天到今天,小皇帝一直很悲傷,斷然不可能做出人前面剛死,連孝道都忘記的事。同時這時候小皇帝也稚嫩,根本就不可能有這機心。否則不會做出燒皇宮,燒完了皇宮又怕老太太胡亂殺人,趕忙下詔救人這樣好笑的事。更不會在太廟裡改年號。

這是宮斗嗎?

老太太若是武則天,小皇帝十條性命也送下去了。

小皇帝之所以問,確實是擔心母親有什麼心願沒有了結,想請教一下昨天在場的諸位大佬的。

薛奎答道:「陛下,其在兗冕,不然服之,怎麼能見先帝?」

薛奎與鄭朗沒有任何過節,但僅一句,鄭朗眼中閃過怒火。老太太不值!

老太太是做了一些不好的事,可那又怎麼啦?近二十年間,整個大宋擔子幾乎落在老太太身上,可曾出過什麼差池?可曾殺過一個大臣?若沒有老太太,這個國家能不能順利完成政權的交接?

這個女子,幾乎聚集了巴蜀所有大山大水的鍾靈秀氣,美麗,聰明,生活樸素,平易近人,而且還會用人。眼光長遠,在四川首開交子先河,劉綽要將多餘的千餘斛糧食送到京城,老太太只問了一句:「你認識王曾、張知白、呂夷簡與魯宗道嗎?他們那一個人是靠搜刮糧食而陞官的?」

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但對群臣十分優愛,包括馮拯,僅做了一下樣子,怕手下愛臣受了委屈,於是立賜五千金!

然而這才死呢,連屍骨還沒有寒,薛奎就如此。

但真是如此?

老太太若是這樣想,睡在床上好幾天了,早吩咐宮婢將這身兗服扒了下來,何必等到臨死都說不出話,才抓住兗服?

那不是扒,是對這些被她提攜起來的大佬說,哀家這一生,也算為宋朝做出許多貢獻,如你們所願,哀家沒有做女皇帝,但臨死前最後一個要求,讓這身兗服隨哀家一道下葬吧。

其實二月她坐玉輅車拜祭太廟也是此意,趙家列祖列宗們,你們看好了,我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出身寒微,一度還做過民間藝人,可做出的事,並不亞於你們。

因此,好強的想要將這身兗服帶到黃泉下。可沒有想到自己抓衣服了,居然沒有一個大臣說話,失望之下,越抓越緊,就越失望,最後憤然而死。

這一身衣服是有爭議,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薛奎提出。沒有老太太的知人善用,憑借薛出油在京城得罪了那麼多人,怎麼可能擔任宰相?也許為了這衣服,很重要的衣服,看似的能爭一爭。可看看最知道真相的,最有權操之術的呂夷簡有沒有說出來?

不能說,那叫忘恩負義。其實寬鬆來說,就是帶兗服,以太后禮下葬,而不是以皇帝禮下葬,又有何不可?

是薛奎從去年李宸妃之死裡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於是也學著呂夷簡,賭了。而且賭博得很安全,畢竟老太太已經是死人不是嗎?似乎還真讓他賭中了。

這才是大臣的心思,與他們相比,自己心中那一點小算計算什麼?比白雪還要乾淨!

薛奎語音剛了,立即有許多大臣附和。反正老太太已經死了,不用再害怕。

小皇帝哪裡知道其中的勾當,想了想,吩咐太監,替老太太換下衣服。屍骨真的未寒,鄭朗牙齒不由的咬了起來。

非是早朝,站隊站得很不標準,劉處往後挪了挪,挪到了鄭朗身邊,正好看到鄭朗奇怪的表情,悄聲問道:「鄭小郎,你怎麼啦?」

「劉少監,沒什麼?」雖生氣,可他還能說什麼呢?這件衣服在這時代意義太重大,自己從去年想到今年,就在想這件衣服,仍然沒有想清楚,更沒有任何資格阻攔別人了。

「你昨天怎麼到了皇宮?」

「太后臨駕崩前,派兩個小黃門將我召到內宮。後來太后駕崩,沒有其他人說,我不知道,於是站在寶慈殿,站了一夜,然後就跟著陛下過來了。」

鄭朗受過老太太的恩惠,念念不忘,可劉處沒有,他是一步步慢慢爬上來的,來到京城後,更是許久沒有陞遷,因此老太太之死,他並沒有什麼難過傷心的表情。聽了後嘖嘖驚奇,自己這個後生太有福份了,前程遠大啊。

不過關愛的說:「你終是一個舉子,等會兒諸事商議完畢後,你立即出宮,省得招來是非。」

「喏。」鄭朗答道,不過心裡想到,今天想平安出宮大約很困難了,有可能又要吃幾天苦,不過還好,正是三月末,春暖花開之時,不冷不熱的,也不會吃太多苦,權當考了三天解試考。

這件衣服僅是一件小事,更大的大事,馬上就要開始。

開胃小菜過後,大餐端上來了。

一個大胖臉從人群中傲然走了出來,也就是八大王了,一點笑容也沒有,正是因為這副死人一樣的表情,讓人看了很害怕,相傳連燕翼小兒夜啼,其家人說一句,八大王來也,馬上小孩子就不哭了。

在正史上他沒有多少名氣,要麼做了一件事,他的一個婢女因為爭風吃醋,在皇宮裡放了一把大火,將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與秘閣等地全部燒了。這一燒,多少典籍,多少讓鄭朗垂涎欲滴的字畫珍寶,全部焚之一空。

但在野史上,他鼎鼎大名,比趙匡胤還要牛叉,八賢王,大宋第一賢王。

老太太一死,天大地大,只有他最大,氣度儼然的走到趙禎面前,說道:「陛下哭什麼哭,又不是你親娘娘過世。」

本來鄭朗就讓薛奎弄得一肚子,此時更來氣,就不是親娘,也是一手哺養成人的養母,哭一哭,又有何不可?

可小皇帝傻了眼,他驚詫的問:「八王叔,你在說什麼啊?」

若不是他唯一的叔叔,能用玉璽往八大王頭上砸。

「陛下,你聽我將過去的事說出來。」

開始說出趙禎的真正身世了,非是劉娥親生。那一天宋真宗臨幸劉娥,大約劉娥身體不舒服,或者姨家親戚來了,可丈夫性情好,想要,怎麼辦呢?於是劉娥讓身邊一個乖巧的小宮女,解決一下宋真宗生理上的臨時難題。

不僅是皇宮,就是民間的大戶人家,也是這麼做的。若是崔嫻帶著環兒下嫁到鄭家後,很有可能環兒就能接替與李宸妃類似的工作。很正常的一次,可就這一次,偏巧了,李氏懷了孕。

不但懷孕,還生下了一個男孩子。這對於宋真宗來說,是何等的驚喜。於是劉娥將孩子抱過來,親手哺養,順便給了李宸妃一個順容的名份,將她打發走另一個宮殿。

至於若是沒有老太太的庇護,趙禎會不會像他前面幾個哥哥莫名其妙死去,或者發生了其他變故,八大王沒有說。反正他那張臉一點表情也沒有,就是有呂夷簡的手腕,也難看出他內心的真實活動。

「八王叔,你慢慢說,朕頭暈,你說的李氏,可是去年那個……」

「正是她,不然那次葬禮為什麼會如此出格?」

「八王叔,你說朕親生母親是她?」

「正是啊,這些年世上最苦的人莫過於李宸妃,太后甚至一度將她打發到鞏縣替先帝孤零零的守墳。即便在皇宮中,也將她幽禁起來,不但如此,太后有可能感到自己大限將至,……李宸妃死於非命。」

不是正常死亡,是老太太派人將李宸妃毒死的。

此時鄭朗怒不可遏,不錯,老太太在這件事上做得不大光彩。可你這個八大王做得更醜陋,說出小皇帝的身世可以,但不能血口噴人。這些年,老太太對群臣很好,對你更好。

自家親戚犯了法,老太太眼睜睜著看程琳派衙役去抓,你的兒子派人對我行兇,老太太替你保密。看看這些年老太太賞賜給府上的財物,你一家人的官爵。當真燕翼小兒聽了你的名聲就嚇得不哭了,是老太太在抬你,在捧你,才捧出這名聲的。

本來還有些私心,可此時什麼私心也沒有了。

他的腦海裡轉過了一幅幅畫面,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從幾千里之外的巴蜀走來,站在東京城門外,用狡黠的眼神好奇看著東京城的一切。

一個為生活奔波的少婦,一邊敲鼓賣唱,一邊用托盤向客人討賞錢,活脫脫一個翻版小燕子的畫面。

一個被丈夫賣掉,很茫然的站在當年宋真宗做襄王的王府門前,前途未卜的少婦樣子。

一個被兇惡的公公趕出門,不知所措的少婦的形象。

一個安心學習,漸漸從民間藝人成為一個大家閨秀的聰穎安靜的少婦的影子。

一個乞求群臣「恩賜」不成,只能在皇宮裡私下裡加封,哭笑不得的皇后。一個看著丈夫胡作非為,勸說不聽滿懷憂愁的皇后。

一個勤奮儉樸,有些可愛的小心野,又心慈手軟,讓人想起來她種種行為就好笑的太后。

一幅幅畫面交集在一起,最後成了床上那具失望悲憤的屍體!

在這一刻,鄭朗只想替老太太討還一個公道,大聲喝道:「八大王,你無恥!」

「卜通!」一聲,劉處直接讓他五個字嚇得,癱倒在地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冤(上)

原來鄭朗打算和平的小小敲打八賢王一下,點到為止。畢竟自己地位太低。

但這時,他很憤怒,居然靠污蔑老太太,成了八賢王,成了狸貓換太子,真乃千古奇談!

不過留給他的時間不多,在諸人沒有反應過來,必須得將話說清楚,沖人群一拱手,經他這一聲暴喝,所有官員,連同小皇帝在內,全部傻了,鄭家子怎麼啦,難道得了失心瘋?

失心瘋沒有,鄭朗只是氣憤,可他兩世就那麼宅的性格,外表看不出來,態度依然很從容,坦然說道:「陛下,諸位大臣,這些年太后為我朝做了多少貢獻,相信大家有目共睹吧?太后僅駕崩一夜,就這麼快忘記了?宮闈秘事,臣不知,算八大王說得對,李宸妃有生養聖駕之恩,太后也許有錯了,但也不能否認太后對陛下,哺養保護教誨之恩吧?臣有七個娘娘,對那個娘娘都尊敬,可對大娘更尊敬。是,李宸妃這些年過得很淒苦,可這是在皇宮。讓太后怎麼辦?看看歷朝歷代皇宮裡為了權利之爭,發生了多少場史官都不能用筆書寫的慘劇?」

然後面對八賢王,又說道:「八大王,臣聽說你飽讀詩書,現在又是陛下唯一最至親的長輩,是不是更應當有做長輩的樣子!」

忽然大聲斥責道:「再看看太后這些年是如何對待你的?當年的事,八大王為什麼要到今天才說出來,早說出來,陛下豈不是能與親生母親見上一面?為了自保,不讓陛下得享親生母親溫情,是謂不義。太后對你恩重如山,前面太后駕崩,後面挑唆離間,是謂不仁。太后怎麼說也是你的嫂子,居然不顧太后屍骨未寒,肆意誣蔑,是謂不尊。縱然你是八大王爺,臣恥之!以太后為人,這些年無論大臣怎麼對待她,也沒有殺一臣,怎麼會害死陛下親生母親!笑話,千古笑話!」

讓他一個不義不仁不尊,將大家再次嚇傻了。

沒有再說,其實還想說的,比如薛奎的曲解,可這件事鄭朗自己沒有想清楚,自己都沒有說服力了,即便說也不能理直氣壯。還有,那樣的話,打擊面太大,非是自己所能承受的。

可想想老太太前面一死,後面這些人所做的事,心中悲憤之極。

衝著寶慈殿方向,跪了三個響頭,喃喃道:「太后,臣人微言輕,只能為你做到這些。」

跪完站起來,分開眾人,來到小皇帝面前,平靜地說道:「陛下,臣僅是一個舉子,在此咆哮,也是失去了本份,請處執臣。」

要殺要剮,小皇帝,你看著辦。

大殿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所有人一起看著鄭朗。此時鄭朗眼中閃著悲憤,還有剛才悲傷時,略略流出的淚花。許多人不由側目而視,好,好一個鄭家子!不虧是飽讀聖賢書,尋求儒家大道的少年郎!雖年少,但這份忠烈,這份骨氣,有幾人做得出來?老太太雖寵他,將他從客棧裡召到內宮,也值得這一召了。

但小皇帝惱了。

鄭朗僅是一個鄭州的小才子,能知道什麼內幕,他是相信趙元儼的,還是相信鄭朗的?

因此很火,小子,老太太對你好,朕對你差了嗎?為什麼老太太毒死了我親媽,你還在胡鬧?可這小子更氣人,他屁放完了,往自己前面一站,就這賴皮相,叫自己怎麼辦?

喝道:「程卿,將他帶到開封府大牢去,先關起來,稍候處置。」

如何處置,沒有想好,也沒有功夫想,先想一想自己親媽葬在哪兒,當時這場葬禮很不合規矩,小皇帝留了一心,沒有問,可記得一些過程。想了一下,想了出來,說道:「諸卿,隨朕去洪福院。」

「且慢。」趙元儼再次氣度儼然的站出來說道。

剛才鄭朗那一下子,確實讓他有些慌神,是不是有鄭朗所說的那麼重,不大好說,可大嫂子剛死,還是一個對他做到仁至義盡的嫂子,做小叔子的就跳出來說大嫂子不對,總是不好的。

但他倒不是想刻意誣陷老太太,一開靈柩,什麼都清楚明白,那是自討苦吃。

這是他想當然。

李宸妃才四十幾歲,怎麼就好好突然死了呢?不但死了,死的時間也不對,前面李宸妃一死,後面沒幾個月老太太就死了。換自己,在自己臨死前,會不會留下李宸妃?同樣不會。老太太拼辰光能拚得過四十幾歲的婦人嗎?自己一死,關了二十餘年的李宸妃放出來,會對劉家有多恨?

但他疏忽了一點,一個婦人,兒子就在幾重宮牆外,卻不能見面,這是何等的煎熬,再好的身體,在這種心情的煎熬下,也休想長壽!

可李宸妃繼續活下去,老太太又預感自己不行了,會不會對李宸妃動手,那個還真不好說。不過這與鄭朗假設宋真宗同意了寇准之議,在澶州城下,與契丹決一雌雄性質一樣。沒有發生,皆預料不出來。

但就是假設,這等大事,沒有證據,做小叔子的,就能亂說嗎!

不過此時趙元儼不知,很堅信自己想法,等一下驗出李宸妃死得奇怪,鄭家小子,等本王慢慢與你算賬。心中恨得牙直咬,可他就那麼一張臉,任誰也看不出來他的內心活動。

八叔又發話了,小皇帝停了下來,問:「八王叔,何事?」

「陛下親自前往過於興師動眾,李宸妃還有一個弟弟尚在人間,是宮裡的三班奉職。」

小皇帝悲喜交集,我還有一個舅舅活在人間啊,能稍彌補一些遺憾。可這時他心中終於有些狐疑,既然養母毒害了自己親生母親,為什麼還將他舅舅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立即下詔,傳李用和先打頭站,隨後他也率領群臣起程,為了表示對生母的尊重,放棄了玉輅,改做了牛車。還沒有動身,又下詔,派兵包圍了劉娥「哥哥」劉美的府邸,只要生母屍體有任何不對的地方,馬上對劉家抄家示問。

……

江杏兒與四兒在客棧裡等了大半天,鄭朗沒有回來,兩個小姑娘有些擔心。於是讓宋伯駕著馬車,來到了皇宮門前。可自己倆人不是自家小主人,想見皇宮就進皇宮的。

江杏兒拿了一些碎銀子,來到皇宮門前拱衛的幾個禁兵面前,說道:「幾位兵哥子,奴是鄭州新解元家的小婢,請問一下,我家小郎有沒有從皇宮裡出來?」

幾個禁兵哪裡敢收她的錢?具體的情況,他們不知道,可大約的聽說了一些。老太太危在旦夕了,喊了幾位宰相交待後事去的。鄭朗見皇宮,他們同樣也看到了。

這時候進皇宮是什麼樣的恩寵?

將碎銀子推開,道:「別折殺我們。」

這兩個小美妹,將來必然是鄭家子的得意寵妾,因此態度很恭敬,又說道:「宮中有事,請兩位稍等片刻。」

一等等了很久,幾個大佬出來,有的江杏兒不認識,但在馮府認識呂夷簡、夏竦與晏殊,呂夷簡平時與趙元儼一樣,喜歡板著臉,倒是那個夏相公似乎好說話,攔了過去:「奴見過夏相公,請問我家小郎在何處?」

夏竦答道:「江小娘子,莫要擔心,太后駕崩,你家小郎在宮中陪陛下。」

「太后駕崩?」江杏兒用手摀住嘴。

「你們先回客棧吧,若不放心,就在這裡等。」

「謝過夏相公。」江杏兒深施了一禮,夏竦做夢也沒有想到第二天發生的事,心裡還誇獎了一句,這個小女子果然不錯,很有禮貌。也就離開。

兩個小姑娘與宋伯商議了一下,那就在這裡等吧,宋伯靠在車座上打著盹,江杏兒與四兒抱著,在車內睡著了。好在天氣不冷不熱,沒有床上舒服,但也沒有多辛苦。

第二天群臣進殿。

雖知道鄭朗就在殿裡面,但是三人心情皆有些緊張,這呆的時間也太長了。沒有一會兒,看到人了,沒有上枷鎖,但兩個禁兵將鄭朗的手反拿著,往外推。後面跟著程琳。

三人一下衝了過去,問:「大郎,你怎麼了?」

程琳苦笑了一下:「奉陛下詔書,將你家小郎押到開封府大牢,等候處置。」

三人全傻了眼,這京城果然來不得的,又進了開封府大牢!

不過程琳使了一個眼色,兩個禁衛會意,將鄭朗的手鬆了松,腳步也刻意放慢,讓他們主僕說說話。鄭朗安慰道:「宋伯,杏兒,四兒,不用擔心,我在皇宮衝動了,說了一些過份的話,惹陛下生了一些怒氣。但陛下是一個仁愛之君,過幾天就會沒事。你們放心的回客棧吧,真不行,像上次那樣,多等候幾天,我就能出來。」

程琳有些苦笑,小傢伙的節氣讓他很欣賞,但這一次鬧得太大了。若真如八大王所說的那樣,李宸妃是老太太毒殺的,鄭家子死不了,肯定要脫一層皮。

他想得偏,倒是鄭朗自己很坦然。就是毒死的,以小皇帝的脾氣,最後也會乖乖的將自己釋放出來。

鄭朗又說道:「回吧,回吧,四兒,你上次跟我來過京城,應知道。」

剛說完,就讓士兵推走,畢竟小皇帝下的口旨,讓他們說說話,算是很客氣的,不能真將皇宮門口當成交流心得的地方,那麼皇上還不在皇宮內暴跳如雷。

從宣德門到開封府還有一段路,一路推著,還好有功名在身,只是推搡,並沒有其他惡劣的行徑,就有百姓看到了。一個個很奇怪,老太太駕崩的事,有消息靈通的聽說了,可是小皇帝對鄭家子同樣寵啊,怎麼又要往開封府大牢裡推搡。但這僅是大事件的前奏,一會兒,上千名禁軍氣勢洶洶的衝向了劉美家中,將劉家府邸重重包圍起來。

老百姓終於意識到不妙,一個個問,皇宮內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冤(下)

三月是春天最濃烈的時候,洪福院外的桃花還沒有謝盡,和風吹來,帶來了陣陣幽香。不過沒有一個人感到這景色的美好,不管李宸妃是不是被老太太毒死的,今天都是大事情了。

開棺終是不禮貌的舉措,於是趙禎讓李用和去打開棺蓋,他是李宸妃的弟弟,也只有他有資格。

李用和走了進去,所有人都在緊張的等候著。這時候,燕王趙元儼忽然也擔心起來,若是自己說錯了怎麼辦?這個鄭家子讀書讀呆掉了嗎?明明劉氏已死,再巴結也沒有用了,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用和撥掉了棺材釘,緩緩將棺材蓋推開,伸出頭向裡面看。

非是!

不但非是燕王所說的那樣,結果更是出忽李用和的意料。

去年老太太不但按一品妃禮安葬了李宸妃,還給李氏穿上了皇后的禮服,在棺中以灌滿了水銀保養李氏的屍體,所以現在看上去,李宸妃生前面貌依然栩栩如生。就連陪葬的禮器,皆是按一品夫人禮儀陪葬下去的。

李用和是一個老實人,又不知道內宮中發生的事,看到姐姐,低聲痛哭,兩個小黃門拉了拉他的衣服,說道:「陛下還在外面等你呢。」

只好站起來,來到外面。

小皇帝看到他眼中掛淚,擔心的問:「舅舅,如何?」

「好,好,太后善待了姐姐。」這時候他想起了許多事,自己一直在外面流浪,幾乎就是一個流民,吃上頓沒下頓的,忽然朝廷派了幾人找到自己,帶到京城,授自己官職。原因當然不知道了,可老太太總有了這份心意,姐姐死後,又給自家父母做了一些追封。他也是一個厚道的人,這時候就這制度,不僅是皇家,就是平民老百姓家中,大妻有時候都將小妾的孩子抱來當作自己親生的,小妾也是敢怒不敢言。老太太做得很不錯了。所以說了一句公道話。

「在裡面?」

「嗯。」

小皇帝發瘋似的衝了進去。

棺蓋還打開著,裡面李宸妃遺體一目瞭然,因為保養得當,就像剛死的一樣,小皇帝一下子伏了上去,放聲大哭。這就是他的媽媽,一次都沒有見過面的媽媽。

幾個大臣拉都沒有拉住,跟著也湧了進去。

不敢隨便翻動李宸妃遺體的,但無論是毒死,或者害死,屍體保養成這種程度,總能看出一絲蛛絲馬跡。

其中還有極個別人是辦案子的高手,比如薛奎,看得很仔細,結果不知道慶幸還是失望,沒有,絕對沒有。老太太被八大王冤枉了。

證實了,薛奎只好勸說小皇帝:「陛下,還是安排兩位太后的葬禮吧,你的身體要緊。」

這樣的打擊,換誰也受不了,怕小皇帝出事,勸一勸,否則小皇帝一旦出事,宋朝怎麼辦?

趙禎終於清醒過來,歎息一聲:「人言豈可盡信?」

就是八王叔的話,也只能聽一聽,還要想一想的。

又慚愧的說了一句:「大娘娘平生分明矣!」

正如鄭家子所說,老太太雖有這樣那樣的不是,但終是將自己哺養長大成人,居然都沒有一個一百里開外的舉子,對養母瞭解,真的很慚愧啊。可這一刻他茫然了,生母一生很苦,養母沒有錯,難道錯的是自己嗎?

微風蕩漾,桃花謝落,落地無聲!

……

是大事件,大事件未傳出。

天色已黑,江杏兒與四兒回到客棧悄悄哭,看還沒有消息,忽然想了起來,對宋伯說道:「用馬車載我們到劉少監的府上。」

「喏。」老宋也茫茫然,在京城認識的高官很多,可是自家小主人從來沒有攀交,似乎認識許多大神仙,然皆不大可靠,還是劉處靠得住。用馬車載著江杏兒與四兒,來到了劉府門前。

老劉這一天來,心情就像過山車一樣,讓自己的後生折騰慘了。

直到在洪福院,聽到裡面傳來的消息,李宸妃是自然死亡,一顆懸著的心才掉到地上。劉處就想到這件事的意義,今天早朝,朝堂上稍微能上一點層面的官員,都到了皇儀殿。自己後生是受了老太太恩惠,包括對他的重視,送了許多禮物,還有那匹馬與那輛馬車,但也是後生的才華,真實說起來,又給了後生什麼?

能有老太太給予皇儀殿裡諸多大臣的多?

宋朝官員說話是無罪的,言者無罪,是宋太祖留下來的三條國法,但這些大臣上的奏折,是要封檔的,甚至包括說的話,都有相關的官員記錄下來,有可能來一個秋後算賬。不會死人,卻會成為陞遷道路上的絆腳石。

可後生說了什麼?

他什麼都沒有想到,只想到兩個字,忠義!

看看趙襄子是如何對豫讓的,自古以來,換誰做人君,除非那種昏得不能再昏的主君外,那一個主君不喜歡忠義的大臣?

聽到江杏兒求見,立即吩咐道:「半開中門相迎。」

「官人……」劉夫人詫異的說。

以前鄭家那個孩子自己親自前來,也不過半開了中門,這兩個小婢來訪,值得半開中門嗎?頂多打開角門,就已有了禮儀。

「娘子啊,你不懂的。」

江杏兒與四兒也在奇怪,雖然四兒有時候犯一些小糊塗,可跟著鄭朗後面,算是見過了許多世面,劉處家怎麼半開了中門?沒有等她們思考,劉家老僕將她們迎了進去。

江杏兒一下子伏下來:「劉少監,救救我家大郎。」

「你們起來說話。」

兩個小姑娘站起來,劉處說道:「你們不用擔心,小郎頂多在裡面關上幾天,陛下一定將他們放出來。」

「為什麼陛下要抓小郎?」

風聲還沒有傳出來,兩個小姑娘想不明白,有的事說不清楚,劉處將大約的事情說了一遍。都鬧成這樣子,估計幾天後京城百姓皆知,沒有掩瞞的必要。

「大郎為什麼要管?」四兒又嚇糊塗了,問。想想整件事的經過吧,皇帝的養母,老太太,皇帝的生母,李宸妃,還有皇帝本人,皇帝唯一的親叔叔,八大王。這四個人,那一個不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人物?自家小主人是糊迷啦?僅是一個解元,為什麼要管?

為什麼要管?劉處苦笑了一下,這不是身份的問題,而是有可能關係到什麼天地間的正義,或者其他更玄乎的因素。反正自己做不到啦,不但自己做不到,這滿朝的文武,就沒有幾個人能做得到。

今天若是八大王說對了,自己後生很有可能大麻煩到來了,然不是,結果證明,八大王說錯了。自己後生非但沒有事,經此一事後,嘖嘖……

有可能後生所追求的東西太遙遠,他說不出來,不過高興卻是要得的。道:「你們不用擔心,老夫今天很高興,只想喝幾杯酒,樂上一樂。」

江杏兒與四兒心情略鬆,做老師的喜得要喝酒,不知道為什麼坐牢反而坐對了似的,鄭朗大約是沒有多大關係。可還是一臉的擔心,看著她們憂愁的樣子,劉處沒有辦法喝酒了,說道:「你們不放心,就跟我來吧。」

帶著她們先去拜訪了一下晏殊的府邸,你是大才子,我後生是小才子,這時候,你必須幫一些忙,可這時候晏殊心亂如麻,呂夷簡知道事情真相,可晏殊根本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而且他是受過老太太大恩的,都不知道怎麼辦了,哪裡有心情管鄭朗的事,問了也白問。

劉處地位低,沒有辦法,只好再想。

江杏兒忽然說:「劉少監,夏相公對我家大郎態度十分友好,要麼去問一問他。」

呂夷簡那一張同樣沒有表情的臉,使江杏兒提都不敢提。

這一提醒,劉處想了起來,道:「好,我們去夏府問一問。」

來到夏竦府上,夏竦居然親自迎了出來。對於他來說,什麼老太太,什麼李宸妃,都是一朵浮雲。關健是這件事引起的餘波,才是他最關心的。與劉處寒暄後,看著兩個小姑娘,在門外不好說話,讓他們進府。

沒有因為江杏兒與四兒是兩個小婢,也讓她們坐下。

僅是一個小舉動,可是劉處心中更明堂了,後生肯定沒有事,不然夏竦不會賜後生家的兩個小婢座。夏竦又拍了拍手,兩個美麗的小丫環走過來沏茶。

劉處客氣地說:「夏相公,不必,我那後生……」

「你那後生太過膽大。」

「是,是。」劉處唯唯諾諾。還能說什麼呢?

「關一關,對他未必沒有利,鋒芒太露出,需要銼一銼。」夏竦說完後,突然笑了起來,恐怕也不行,將他關進了大牢,說不定反而讓他安心悟什麼「道」,於是心中想法更明確,那麼鋒芒沒有銼起來,甚至更利了。

江杏兒又鬆了一口氣,這個夏相公還有心思說笑話,大約是真的沒有事。

夏竦又轉到兩個小姑娘身上,說道:「鄭解元很有福氣,你們對他很癡心。」

「夏相公過獎,大郎對奴們才叫好。」

「知恩圖報,也不易。」夏竦說到這裡,用手指頭敲敲了桌子,大臣們明哲保身,也不是錯誤,畢竟爬到這地步,多麼不容易啊。鄭家小子堅持道義,則是更難得。偏偏居然讓他猜中了,老太太並沒有謀害李宸妃。那麼八大王悲催了。

於是又往下想去,是想小皇帝的心思。他也跟著小皇帝進入洪福院的,仔細的回想,就想到了小皇帝說的兩句話,第一句是人言豈可盡信?第二句是大娘娘平生分明矣!

想到了這兩句話,眼睛亮了起來,知道這事兒的結果了。看著兩女,說道:「你們不用急,偏巧某看你們家小郎比較順眼,指你們一條道路。」

「請夏相公指教。」

「你們去開封府大牢,給鄭小郎備上生活用品,其他的不做,相反,這一次鄭小郎關的時間越長,對他將來好處越多。」

兩個小妹妹生生讓他說得傻眼,這都叫什麼話?關得越長,對自家小主人好處反而多了?

劉處已經反應過來,深施一個大禮,道:「夏相公對我後生的大恩,某一定向後生轉達。」

「去吧。」夏竦開心的說道,別的不說,自己只說了一句話,卻有可能就結下一個若大的善緣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交接

本來鄭朗很早就能被釋放出來,可又出了一件事。

面對事實,小皇帝還能說什麼呢?事實後來小皇帝對劉美家撫恤有加,使中間又發生了一件很搞笑的事。眼下還沒有發生,更沒有心思想大牢裡的鄭朗。

小皇帝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讓生母走進太廟裡,供於父親宋真宗的身旁。

這個心願看起來是很不高,至少李宸妃為宋真宗生下了唯一的龍子龍孫,生前枯死在冷宮,死後略享受一些公正的待遇,不算過份。

可這件事,比起老太太那件衣服,更加困難。

這是在宋代,不是後世,休說皇家,就是大戶人家的主母將小妾生的孩子抱走,孩子長大後,稱主母為娘娘,而對生母,有可能僅稱姨娘。這還是你的榮光,若不然,乖乖的做庶子吧,甚至連庶子都做不到,像范仲淹母子那樣,被毫不留情的趕出朱家。

往大裡說,這種思想觀念,比他的皇帝帝位,都來得更穩重!這時候,剛剛召回京城的錢惟演想出了一條妙計,他說,這樣吧,要麼將兩人持平,一起進入太廟。

此議立即被太常禮院駁回,你這個錢公不要臉,又變節了,我們還要一個臉面。你在胡亂講什麼!太廟之中從來都是一帝一後,太后是皇帝的政體,兩人都是平等的,你有什麼資格讓太廟出現兩個太后?

錢惟演老臉臊得彤紅,唯唯諾諾的退下。

小皇帝的想法大臣沒有通過,大臣的想法小皇帝也沒有通過,於是僵持著。

但事情不止這一樁,本來太后之死,在這時代,就是頭等的大事,偏偏忽然冒出兩個太后出來,事情更多。小皇帝於是吩咐晏殊,你先將兩個太后的神道碑銘寫好。

這個倒沒有一個大臣反對,休說兩位太后,就是一個重臣死了,朝廷也要派文章高手,替他寫一篇神道碑銘。

以晏殊的筆力,小菜一碟,什麼五嶽崢嶸,昆山出玉,四溟浩緲,麗水生金……等等,論華麗度與端莊度,連鄭朗在鄭州解試考的那篇賦文都慚愧七分,而不是三分。

朝中所有士大夫與學士們看到後,不住的點頭。

但寫到後面了,晏殊忽然來了一句,李氏生女一人,早卒無子。

由鄭朗開了頭的,晏殊膽氣更壯,看到沒有,什麼太后將你親媽媽關進了冷宮,那是八大王聽信了小人的讒言,胡亂說的。若是進了冷宮,這個早死的公主又是怎麼回事?

而且也是中規中矩的一句話,換在平民百姓家中,大婦收養了小妾的孩子,為的什麼?這些人家難道缺衣少食嗎?還不是為了死後,能多一份香火供祭?

休說是你,就是鄭家子,嚴格來說,他是他大娘的兒子,而不是他四娘的兒子。所以說李太后無子。

道理是這道理,可晏大學士,你倒想一想小皇帝本人的感受。小皇帝看了後,怒不可遏,奶奶的,李太后無子,那麼老子從哪裡冒出來的?不對,陛下,你是從劉太后哪裡冒出來的。就是這個理。

這一火,又不想放鄭朗出來了。

爭,繼續爭,吵得不可開交,最後小皇帝與諸臣經過無數場艱苦的談判後,終於搭成協議,太廟的事別提了,一個也別想進去,而是讓宋真宗第一個皇后郭太后進了太廟。郭太后若黃泉之下有知的話,嘴一定笑得合不攏,好啊好,吵得好,讓俺漁翁得利了。

也不能委屈了兩個太后,在太廟之外另蓋一間奉慈善廟,劉氏與劉氏在裡面不分彼此,一個是莊獻明肅皇太后,李氏改成了莊懿皇太后。大臣們也心滿意足,可別太高興,這些上奏,這些對答,全部封了檔的,若干年後,孫甫與蔡襄上言,說了,宸妃生聖躬為天下主,而殊嘗被詔志宸妃墓,沒而不言。老賬翻出來了,再加上其他一些可有可無的失職,將晏殊貶出朝堂。

其實這件事,大臣們也沒有錯,小皇帝更沒有錯,畢竟是親媽是麼?只是缺少了一個耐心開導的人,不要去講什麼大道理,而是委婉的將中間的過節講出來,小皇帝也許還會好受一些。

但那一個大臣這麼去做?

你只是一個毛頭小孩子,尊你不如是尊封建的正統,若不是皇帝,見了俺,乖乖得喊我一聲大翁。

事情沒有結束,一朝君主一朝臣,還有許多事要發生。但眼下的名份問題,看似解決了,到了論功行賞的時間。功勞最大的莫過於趙元儼,沒有他,很有可能李宸妃就默默無聞死了。

於是獎賞。

但獎利品發下來,群臣爆笑,不是在朝堂上笑的,而是回家後大笑的。

八王叔,你從劉美家領一名女兒回家做兒媳婦吧。

趙元儼在那一刻內心的感受可想而知。

可沒有人說小皇帝做錯了,正如鄭家子所言,八大王,你無恥。

看看這些年,你躺在家中沒有幹任何活,官職到了太師,上朝佩劍不拜,還要老太太怎麼對你?難不成將養子一趕,讓你來做皇帝?揭曉皇帝身世可以,那怕就是老太太一死,也可以說。但你身為長輩,受了老太太恩的,說話要注意分寸,更不能聽信了一些謠傳,就說李宸妃是老太太幹掉了。

但他們都沒有明白小皇帝的用意,他倒不是想嘲笑八王叔的,養母沒有錯,可因為八王叔這一著,與劉家人矛盾肯定會激化,冤家宜解不宜結,從此一家親,好好說話,豈不是很好嗎?不但如此,又將趙元儼的郡主嫁給了劉美的幼子劉從廣,來了一個親上加親。

第二件事到來了,老太太臨死前不僅是抓了衣服角的,還說了一句話,軍國大事由楊太妃處決。老太太一死,楊太妃自動升級,成了楊太后。老太太這道懿旨該不該遵從?

好戲再次上演。

諸事安排妥當,小皇帝要親政了,諸臣上朝,忽然一個閣門使攔住了官員的隊伍,諸位大臣,請慢走,大家轉一個彎,先去朝見太后。

看著這個負責禮儀交接的大太監,場面凝固,有的官員反應慢了,開始將腳步挪動,真要往楊太后寢宮方向邁出。其他的官員沒有動,可一個個緘默不語。老太太死了,可她養成的十多年的餘威還在,許多大臣都服從慣了的。

就在這時候,御史中丞忽然上前一步,大喝一聲:「誰命汝來!」

閣門使看到蔡齊,嚅嚅不敢言,這個人很牛叉的,當年老太太派太監主持營建景德寺,讓蔡齊寫一篇記事頌德的文章,羅崇勳派人告訴蔡齊,只要寫好了,可望升參知政事。蔡齊寧肯被貶出去,就是不肯。而且他現在是御史中丞,那是連丞相麻煩都敢找的官職,況且一個閣門使。

兩人對視,蔡齊又說:「上春秋富,習知天下情偽,今始親政事,豈能又使太后相踵稱制乎!」

太后又太后,太后何其多,小皇帝要熬到那一年啊!

說完了用兩個大眼睛瞪著閣門使。

閣門使想了好一會兒,終於退下。這一個彎沒有拐起來,趙禎這才真正親政。

但是小皇帝上早朝的第一天就困惑了,許多大臣開始上書,怦擊老太太以前的種種,這件政務處理不妥,那件政務處理荒唐,另一件政務處理得很不好。

這讓小皇帝很詫異,以前就是不服氣養母掌權,但並沒有聽過許多大臣說她處理政務處理得不好的。要麼就為了她一會兒穿龍袍,一會兒立娘家廟號,一會兒坐玉輅,發生一些爭執,對其他的似乎沒有聽到什麼彈劾過。

然後習慣性的看了一下諸位宰相,特別是首相呂夷簡,見他面無表情,忽然心中一動,這時候他腦海裡才浮想出另一個身影。不知道他會說什麼?於是也沒有作聲,任這些官員說得唾沫星直冒,說完後散朝,對程琳說道:「程愛卿,你留下來。」

「喏。」

剩下他倆後,趙禎問道:「鄭家子在牢房裡如何?」

程琳想抱小皇帝大腿放聲大哭,陛下啊,你終於想到了鄭家子,好不容易啊,這些天來,他才明白當初王博文的苦衷,這不是關犯人,是關了一個小祖宗到了開封府大牢。

答道:「鄭解元在牢房裡還好,除了偶爾站起來走動走動外,要麼就像傳聞中盤坐於地,苦思冥想。」

雖然因為生母的事,小皇帝很不開心,可想到了鄭朗的樣子,笑了起來,道:「可曾聽過他有什麼怨言?」

「沒有。」

小皇帝不語。

程琳有些急,說:「陛下,祖宗家法,刑不上士大夫。」

「他不是士大夫,僅是一個舉子。」

「可也是一個有功名的人,況且祖宗家法又說過,言者無罪,陛下,這樣關下去,京城之中,已經有了議論之聲,陛下才親政不久,終是不美,也不符合祖宗的家法。」只能這樣說,沒有摸清小皇帝內心動向之前,程琳不敢對鄭朗那天內宮之舉,評議對錯。

「程卿,你說他是不是有意攻擊八王叔的?」小皇帝為此事想了很久,這才是他一直沒有將鄭朗釋放出來的原因。

「陛下,對事不能對人啊,鄭解元未必能知道是小王爺授使人打他的。即便知道,陛下你想,他怎麼知道太后會召他入宮,就是知道了,又怎麼可能知道陛下的身世,連臣都不知道,況且是他。就是知道李太后身世,他又怎麼知道燕王會說那些話?」

皇上,你別亂想啦,除非鄭家子未卜先知,可能嗎?不然他想報復八大王,這些條件缺一都不可的。又可能嗎?人家僅是忠義,對事不對人。八大王這事兒做得是很不好,丟了長輩的氣度,丟了老趙家的臉面。

「看來朕是冤枉了他?」

這句話程琳不敢回答了,可保持著沉默,那意思分明就是嗎。

「將他放了吧。」

「喏。」程琳立即爽快的答道,撥腿就逃。這些天,已經有清流在嘲笑他了,你大牢還真能關啊,連這樣的人都敢關,關得心安理得。可局勢紊亂如此,他敢上書進諫麼?

但小皇帝看了看桌案上的厚厚進諫,在後面又說了一句:「順便將他帶到宮中。」

「喏!」這一次程琳聲音答得更大了,可是怕小皇帝反悔,跑得更快。

第一百五十七章 準備

鄭朗帶到皇宮,老程幾乎將他當小祖宗供著,在牢房裡也沒有受到委屈,甚至因為江杏兒與四兒時常探望,衣服經常換洗,都乾乾淨淨的。看到鄭朗沒有受多少委屈,小皇帝鬆了一口氣,道:「鄭解元,是朕錯了。」

「非陛下所錯,乃臣錯了,不管怎麼說,燕王乃是陛下唯一至親的長輩,臣就是激憤,也不能用那種語氣說話,況且當時陛下心情沖蕩,臣更不應當添亂。關一些天,權當一個小小的懲罰,並不為過。」

「咦,鄭解元,為什麼你每每發言與眾不同?」

「陛下,臣學的是儒學之術,不是法家之言。周書說,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孟子也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老子之道亦有可取之處,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所謂微明。固然此語有授人陰謀權術之嫌,卻是一語的中。實際將這些話用於實際當中,也就是治病將欲瘳之,必姑眩之,治學將欲約之,必姑博之,使民將使勞之,必姑佚之。」

法家大義是立法,強行使百姓遵守國家的制度,儒學卻是欲取先予。鄭朗說的正是這一段意思,又道:「想要別人理解你,首先得理解別人。臣這些天在牢中並沒有吃多少苦,若站在陛下的角度思考,更不會怨恨陛下。」

說得小皇帝都不好意思了,訕訕道:「你坐。」

鄭朗坦然坐了下來。

小皇帝隨便的抽出幾疊奏折,扔到鄭朗面前,說道:「你看看。」

鄭朗打開一看,全部是彈劾以前老太太種種的,只看到了三本,就沒有再看,說道:「陛下是不是認為太后前面剛一駕崩,後面這些大臣就變了節,與臣相比,節氣不夠?」

「沒有那麼嚴重,可朕總覺得不妥。」

「他們做得沒有錯。」

「為何?」小皇帝再次驚訝的瞪大眼睛,又來怪言了。

「臣關在牢房裡,可是身邊兩個小婢時常來看望,聽到一些坊意的傳言,路上又淡淡的問了程府尹一些事。既然陛下一定要問,能不能容臣再斗膽往下說去?」

「你說吧。」小皇帝苦笑了一句,你三次進京,一次批評朕的養母,權傾天下的劉太后,一次痛罵我的皇叔,還有什麼為斗膽的?

「一朝君主一朝臣,陛下是準備對朝堂大臣進行大的調整吧?」

「不能胡說。」

「不是胡說,陛下要這麼做啊。」

「說說原因。」小皇帝再次苦笑,與此子說話,不能以常人心態應付。

「例如早朝時,若是蔡中丞不是說那句話,而是說了一句,太后遺詔,誰敢不從,後果會是什麼?」

小皇帝讓他說得冷汗一冒。

「陛下提撥自己心腹為重臣,很合乎情理,這不是陛下,是為了國家穩定。」

「為何唐太宗用魏征?」

「時勢不同,唐太宗手下文臣武將太多,僅用一魏征,微不足道耳。」

其實小皇帝正準備這樣做的,聽了後久久不語。

「正是這一點,這些大臣省怕陛下認為他們是太后的心腹,於是紛紛上書彈劾太后,以示自己清白,好讓陛下不對他們貶放,保住榮華富貴。」

「氣節何處?」

「陛下,真正有氣節又有能力的大臣,又有幾個?」

小皇帝不能言,可用眼睛看著鄭朗,那意思是說,你好像算一個。鄭朗搖頭:「陛下,不用看臣,臣有沒有才華,沒有證明,不能算。滿朝文武中,真正有氣節又有才華的人,臣只看到一人。」

「誰?」

「范通判。」

「倒是一個有能力的大臣……」小皇帝忽然語住,奶奶的,朕這是怎麼啦,與一個小孩子談什麼大臣,但他正準備將范仲淹召回朝堂呢。

鄭朗沒有在這問題上多說,范仲淹是有才華,可略過迂闊,又讓歐陽修他們在不知輕重的惡搞,最後讓那場改革不了了之,反而留下了許多弊病。其實倒是史書裡的奸雄們,呂夷簡、龐籍他們這些人做了許多實事。

所以這幾天在獄中他又想了,可越想越苦惱,是非黑白,青紅皂白,就沒有辦法分得清楚。同樣主動避開這個話題,又說道:「臣不懼,是臣散淡,一心想考中省試,十有五六倒是為了與崔家的婚約,不讓自己幾個娘娘傷心,對仕途不擔心。無慾則剛,因此,臣認為對的就應當褒揚,錯的就應當指出來。太后臨終前召臣謹見,若知道臣是這種品性,會不會在九泉之下讓她失望?」

說完一臉內疚之色。

小皇帝很無語,人家認為自己養母就是好的,就應當知恩圖報,又怎麼的?但心裡一聲歎息,不管是什麼原因讓他無慾則剛,可真是如此。至少在德操上,滿朝大臣,大多數與鄭家子相比,差了可不是一點半點的。

鄭朗繼續說:「像臣這樣,氣節也許有了,進取心卻始終不足。但這些大臣呢?」

拍了拍這幾本奏折,說道:「他們想富貴,可富貴從哪裡來,陛下不是昏君,那麼只好從政績中來。臣忽然想到了夫子兩個學生的故事。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者於其他諸侯國中,有能贖之者,就能從國庫裡取出賞金。子貢多次贖魯人於諸侯國中,仍不取其金。夫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果然。為什麼呢?」

「朕明白你想要說的話了,像子貢那樣的人終是少,子貢能這麼做,然而其他人做不到。可因為子貢做出了,其他人不領金不甘,領金又讓子貢比了下去,所以不如不贖。」

「陛下英明,所以子路救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夫子又說,魯人必拯溺者矣。也是孟子多次批評墨家的原因,儒家終能發揚光大的所在,其義洪正而不迂闊,其言深遠而又切於實際。」鄭朗忽然想到後世的什麼拾金不昧,什麼自家孩子遇難了不管,要去救人家孩子,種種,腦袋瓜子秀逗了,這種比墨家還迂闊的行為,能有幾個老百姓思想情操達到這樣的道德高度去學習?

再也不能將儒家變成偽墨家了,他心中想。

但他一個人的力量……

唉,心中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所以陛下,不能以聖人的道德高度,要求大臣。那樣難度太大,陛下也會無人可用。」

「與君語,朕悅。」趙禎說道。

經鄭朗這一剖析,早朝時諸臣失去節氣的種種行徑,給小皇帝造成的壓力釋之一空。而且此時趙禎看著鄭朗,也許如他所說,散淡,可是姿態從容平和謙沖,看得很歡喜,竟然用了一個「君」的敬謂稱呼。

「陛下勿用,昔日魏征對唐太宗說,使臣做良臣,勿使臣做忠臣。太宗謂何原因,魏征答道,所謂良臣,應該像稷、契、皋陶那樣,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而所謂忠臣,只能像龍逄、比幹那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空有其名。臣子進諫也是如此,陛下非是惡君,為什麼不能用一種委婉的方式進諫,使陛下既能聽得進去,又維護了國家與陛下的名聲,自己又不受陛下所惡。因此,臣說臣那天激烈用心本無錯,行為錯了,在大牢裡呆上一段時間,權當懲罰,亦無不可。」

趙禎本來就有些虧疚,這一聽更是羞愧,又訕訕不能言。

鄭朗再次拍了拍這些奏折,說道:「諸葛武候說過,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做為人君,不僅要學會納諫如流,什麼諫能聽,什麼諫不用去聽,也很關健。這些奏折,臣沒有資格一一翻讀,就便他們說的全部是對的。可是陛下,太后當真如此?看一看先帝給太后留下了什麼臣子,只有王相公才德雙全。至於王太師臣也評議過,時人譏之過甚,確實也有許多流媚之舉。馮相公德操尚可,然偽作清貧之狀騙太后五千金與重用,多少失之操守。曹相公雖死得其冤,可是晚年偏激傲慢,自找禍因。至於丁相公,恕臣直言,此人不談也罷,污臣之嘴。」

王欽若與馮拯、曹利用皆可以原諒,唯獨這個丁謂,鄭朗是半點好感也沒有的。

但鄭朗也不知道,這句話出,注定丁謂悲催了,小皇帝心始終是軟的,多次想給丁謂一個機會。鄭朗忽出此言,以後小皇帝想到丁謂,也不住搖頭了。

鄭朗繼續說:「太后駕崩後,留下陛下多少臣子?可以說是滿朝人才濟濟,陛下信手拈來,就可以組成一套班子,順利的處理國政。僅憑借這一點,太后當真如些不堪?至於這些過失,臣想起了一個不恰當的比喻,百口難調,無論是以前太后的執政,或者將要的陛下執政,若是一個大廚,燒上來一道美味佳餚,供所有人品嚐。那麼試問陛下,你能不能做出一道菜,讓我們大宋近億兆的百姓全部滿意?」

小皇帝再次苦笑,這怎麼可能。

但這樣一說,對這些奏折也就更釋然了。

別當真,隨他們去,大不了留中不發。

「臣再說一句,看人用人看大體,顧大局,除非不管事,寧肯不作為,也不想留下話柄給人尋。如果所有大臣抱定這思想,一心不作為,靠資歷上位,行不行?」

小皇帝搖了搖頭。

「一旦想有作為,總能讓人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這讓做臣子的怎麼辦?所以言官之論,能聽則聽,不能聽則不聽。但也不能不管不顧,那樣失去了監督效果,從地方到中央,官員會肆無忌憚,胡作非為,失去了當時祖宗重視言官的美意。也就是臣所說的度。」

「鄭解元,聽你這麼一說,似乎很難。」

「那是,權利有多大,責任有多大,陛下,太后駕崩,所有大政都交給陛下了,陛下,請問你做好準備了嗎?」

第一百五十八章 撫琴(上)

「朕好像以前聽你說不難。」

「那是臣說的,說它難真不難,說它不難,真難。」

「閻都知,拿筆來。」小皇帝喝道。隱隱的他感到今天鄭朗話說得很重要了,因此讓閻文應用筆將剛才君臣對答記下來。這時候他是想到了,然而鄭朗歲數太小,不久後,再次忘記。

對此,鄭朗無奈,這時代有太多讓他無奈的事。

本來連同這些他都不想說的,但小皇帝第一句話就向他認錯,心中又生起了感動,於是將它說出來,至於小皇帝聽與不聽,自己有什麼資格?等閻文應將剛才的話一一記下後,鄭朗才說道:「陛下,外人說臣與歐陽推官無師自通……」

小皇帝樂了起來。這事他也聽說過,鄭朗種種對儒學的言論,造成了很大的爭議,可沒有想到歐陽修玩得更狠,有人就好奇的問,這是個歐陽修是誰個大儒教出來的,結果答案是他自幼與鄭朗一樣,在家自學,自己兒悟出來的好學問,一樣的無師自通。一個也就算了,兩個……這讓天下做老師的何以情堪?

讓許多人家開始犯難,自家孩子要不要請老師。

實際不對,歐陽修那才叫天性異稟,鄭朗純粹是作弊,說到老師,鄭朗還不知道有多少老師,只是這些個老師,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到。但有這個作弊器,也未必能成大事,他的勤奮與他的坦然耐心的性格,三個方面造成了他漸漸脫穎而出的真正原因。

沒有必要解釋,說了也沒有人相信,反而認為他是妖孽,不如不說,又說道:「可為什麼臣與歐陽推官將寫好的文章,或者想法告訴馮給事中?無他,或者臣與歐陽推官有些小聰明,可現在歲數太小,對經義的具體細節,以及微言大義,都沒有馮給事中造詣深刻。陛下,學問如此,治國也是如此。陛下很仁愛,前些天臣進開封府大牢,家中兩個小婢擔心,臣說過臣無事,陛下仁愛耳。但陛下終是年輕了一些,就是天賦過人,歲數閱歷經驗皆不足。」

與小皇帝談話就這好處,什麼都能說,那怕說錯了,那怕將他的皇后莫名其妙弄死了,他都能剪下鬍鬚給你做藥引子。

唉,這個令類的小皇帝,這個悲情的小皇帝,鄭朗眼光再次柔和起來。

「眼下臣以為陛下對度無法掌握,可有人能掌握。比如能隱忍,會做大事的大臣,比如呂相公、王相公他們皆可以擔任宰相,比如會經營之術的,讓他們擔任三司使官員,比如缺少大局觀,可有節氣的大臣讓他們擔任台臣,比如略懂軍事的,讓他們擔任西府官員,若再用一兩能征善戰的將領在西府擔任次職,出謀劃策,那就更妙。有了這些大臣替陛下掌握這個度後,陛下只要樹立自身的道德,為天下百姓做一個榜樣準則,調和好各個大臣關係,一個盛世大宋就到來了。」

「也就是用好人才?」

「正是,將各個人才放在最恰當的位置,聽該聽的進諫,控制自身的欲求,再加上祖宗留下來的層層監督制度,陛下就能做一個好皇帝了。」

「似乎也很難……」

「但比陛下事必躬親要好,臣問一問,陛下對吏治、軍事、民事、教育、農業、工商、刑案都精通嗎?」

趙禎不能回答。

但僅做好這些,對於眼下的宋朝都不夠的。趙匡胤本來就矯枉過正了一點,再加上才能與軍事皆欠缺一些的趙匡義再次矯正,宋朝政策已經逐漸偏離了正常的軌道。不但軍事軟弱,冗官、冗兵、冗政現象越來越嚴重,這就是宋朝的三冗,不是冗費,三冗出現那一冗都會冗費。想要宋朝發展,必須必革,可一提到改革,鄭朗不敢往下想了。

「說到監督制度,臣忽然想起來前些天發生的事,或者那天臣做得很不好,可無形中卻幫了陛下一下忙。」

「什麼忙?」

「陛下雖過了加冠之年,終是年輕了一些,這些年燕王在民間威望很高,血脈尊貴。陛下非是太后,你親政是群臣之福,是百姓之福,可權謀機心卻是欠缺了……」並沒有再說下去。

你懂的,小皇帝,與你那個八皇叔相比,你還嫩了很多啊。況且那天他跳出來的時間很不對,雖然你認了你親媽,可這樣一來,你是宮女生下來的,血脈並不比八大王高貴多少了。什麼事都能發生的,有時候不是你想就想的,就像你的祖伯一樣,有人將皇袍往你身上一披,想不做皇帝也要乖乖的去爭。

那倒不會,可是鄭朗不得不說出這句話。

一路上刻意與程琳交談了一些,程琳也沒有想起來,本來他就是劉娥的人,雖後來為了前程背叛了老太太,心中始終有愧疚感的。對趙元儼那一次污蔑,心中同樣不滿。於是將小皇帝賜劉家女的事帶著笑意說了出來。

很搞笑是不是?

站在眼下,幾乎所有大臣認為很搞笑,可是鄭朗站在歷史高度,一點也不認為搞笑,這也是小皇帝「仁」的表現之一,化干戈為玉帛的。後來對這個八大王,小皇帝依然很寵信,甚至八大王咳嗽一聲,幾個宰相都有些擔心害怕。

小皇帝對自己是不錯,可與人家的關係怎麼相比?

索性再推一把,反正他那天看這個八大王,很不滿意,權當替老太太變相討一個公道。

話不多,小皇帝卻不傻,細細領悟,多少會生起忌憚的心理。那麼八大王,你就乖乖的再做你的太平王爺去吧。

「不會……」但小皇帝已經懷疑起來,老太太霸佔了十年大權,早上差一點又讓他小娘娘將大權搶走,心中怎能不慼慼?

「陛下,是溫厚的君子,正因為是君子,也常以君子之心待人。縱然使了一些小手段,然而那些手段……比如去年,閻都知,下面這些話不要去記。再恕臣斗膽一言,去年那把火,當真天下人看不出來,連臣都猜到了七八分,只不過太后仁慈……」

「不能說!」小皇帝臉色驚得一下站起來。

「臣這句話只對一人說過,那就是陛下。不過很多人都猜了出來,但並不認為陛下不好,反而認為陛下心思單純,連使一個手段都使得可愛……」

「不能說!」

但閻文應聽到可愛二字,竟然在邊上竊笑起來。

「喏,所以陛下,不能將人心,當作你的心,若是那樣,天下不用治也大治了,所以臣前幾年說道,連說了養中不可,又說為萬世開太平不可,正是因為人叵測,像陛下這樣的君子之風,太少之故。」

小皇帝臉有些臊紅,不知鄭朗是誇他,還是貶他。但聽出來了,你不能自信,防一手是好事,你的手段遠不是你自己想像的那麼高明,這些手段我都看出來了,況且深沉不可測的八皇叔。預防吧。算是「忠良」之言。歎息道:「你也是一個君子,你的話朕記住了。」

到鄭朗不好意思了,雖然這件事老太太與小皇帝皆有錯,若是他們不包庇八大王,那怕上門認一個錯,將此事公開,有一個輿論監督,以後八大王也就不會對自己下黑手,自己何苦要小斗鼎鼎大名的八賢王。

不過老實的小皇帝被自己利用,心中同樣慚愧。

但八大王終於掉進水坑裡去了。

兩個少年各自懷著心思,沉默了好一會兒,鄭朗才又說道:「陛下,臣再斗膽說一句,曹孟德有雲,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我朝在幾位先帝治理下,算是內治最好的國家了,可看看許多地方,有的父母因為家庭窮困,居然將親生兒子扼殺。」

在宋朝真有不少,沒有辦法,田地少,養的子女多,養不起,只好這樣,也不能成為怦擊宋朝的理由,這種現象幾乎每一個朝代都有,一直延續到計劃生育,但那也是一種變相的強行扼殺。一個在出生後扼殺,一個在出生前扼殺。彼此彼此。

不是關健,下面才是關健要說的:「雖然發生了一些事,會讓陛下不快樂,但想想他們,連自己親生子女都扼殺死了,那又是多痛苦的事。若是兩位太后黃泉之下有知,李太后看到陛下終於親大政,成為大宋億兆百姓真正人君,劉太后看到陛下得知自己身世,依然善待她的家人,相信她們一定會很開心的。比起以前朝代每一次政權更替時,發生了種種慘絕人寰的事,這樣雖略有瑕疵,也算是一個圓滿結局。」

若真是老太太將李宸妃害了,當時小皇帝會生氣,會將劉美一家人來一個發配嶺南的什麼,怒氣也就消解了,生母也會得到名份,那麼小皇帝心情反而好受一點。

關健生母一生很不公平,可面對老太太的種種做法,他又不能發火,所以心情更鬱悶。

外人看不出來,甚至在九月下葬兩位太后時,小皇帝親自替老太太的靈柩行執紼之禮(牽引棺材的繩子),一直拉出了皇儀殿,然後又跑到洪福院伏在生母棺材上放聲痛哭,劬勞之恩,終身何所報乎!

但此事還是他心中的一個隱痛,以至後來孫抃為李太后寫了一篇赦文,趙禎看了後居然將他找來,問:「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

孫抃答道:「臣也是庶出所生。」

與你一樣的命運,所以能理解你的感受。趙禎聞後暗暗垂淚,拿出宮中許多珍玩,對其賞賜。那時,都過了十幾年之久!

因此,鄭朗好心的開解了一下。

「你不用說,朕心裡面清楚。」但語氣很勉強,再也沒有剛才聽諫如流的從容風範。

鄭朗心中復又歎了一口氣,自己僅是一個舉子,因緣機巧,才能見到這個小皇帝,還能說說話,僅於此,讓他怎麼勸說?於是說道:「陛下,讓臣替你撫一首琴曲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撫琴(下)

「好。」趙禎想都沒想,說道。

此子身上發生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有的事想想就讓人好笑,比如他為了學琴,提著琴跑到知日那個大和尚寺廟前,拒之,彈啊彈的,生生將這個生人勿近的大和尚彈動了心,還被勒索了一下。要知道這個大和尚,連母后都不敢邀請的,省怕自找沒趣。

也是文人的雅事,倒要聽一聽,他現在的琴技如何。

吩咐人從宮裡拿出一把古琴,琴是好琴,可對它不熟悉,於是鄭朗試了試音,也沒有彈其他的曲子,僅是一曲《陽春》,但不是後世的《陽春》,而是現在的古曲《陽春》,是唐代呂才曾根據琴曲中《白雪》曲調重新打譜,並且配上歌詞演唱的古曲子。比後來近七分鐘的《陽春》要稍微短一些,曲調卻更有「萬物知春,和風淡蕩」之意。

不知道哪兒出了差錯,可這不管,鄭朗取這個曲子是為了撫慰小皇帝一顆受傷的心靈。

琴技依然不能與知日相比,分的心思太多了,花在上面時間很少,不過也不是當初向柳永獻技時的琴技。幾年練習下來,又經過知日的點撥,此時鄭朗琴技已經很可觀。再加上他心思比較乾淨,這一曲彈奏下來,就像替這陰沉的皇宮吹來了一陣春風似的。

「好。」小皇帝等他奏完,再次喝了一聲彩,問道:「可是《陽春》?」

毛猜猜的,聽後覺得暖洋洋的,所以才問道。

「是。」

小皇帝忽然又想到他在長亭為范仲淹鼓《白雪》,心中還不明白鄭朗用意,他也不用做皇帝了,有些小感動,不知道說什麼好。

鄭朗放下琴,又拱手說道:「陛下,臣還有一個請求,能否讓臣謹見李太后一面?」

兩位太后皆沒有下葬,打開棺蓋,就能看到遺體,可當真如此簡單,小皇帝驚詫的問:「你要做什麼?」

「臣是想替兩位太后做一幅長卷,臣的畫技不是很好,但有一點臣可能比其他畫手做得更好些,那就是寫真。」

原來如此,小皇帝鬆了一口氣,也聽說了他替程琳畫圖找盜字賊的事,這是一件美事,然而遲疑起來,說道:「鄭解元,會委屈你……」

若是他能將兩位母親的圖像畫好,自己也能時常看一看,可繪畫終是小技,那是畫院裡那些「畫匠」做的事,此子將來是要大用的。好是好,小皇帝心中有些過意不去。

「陛下,臣眼下僅是一個舉子,為陛下做這些事,無論鼓琴,或者繪畫,亦無不可。一旦中了省試,那就不行了。權當是臣報答太后與陛下對臣的恩惠。」

「這……」小皇帝又想到了他剛才為自己鼓《陽春》,而自己呢,僅因為八皇叔一番還沒有斷定的話,將他再度扔到了大牢裡,心中更感動,又愧疚,又不知說什麼好,想了想道:「你喜歡前世大家的字,秘閣裡有一些,朕讓閻都知帶你去,自己挑幾幅。」

鄭朗心又動了起來,但是想到小皇帝被自己利用了一下,居然還心存感謝,很過意不去,猶豫了一下說道:「臣依然不能受。」

「為何?就憑你剛才那幾段進諫,也值得朕對你獎勵。」此次非是上次,上次是因為朕讓你寫長短句,著了小道才不能受之,現在你說的可是國家大事。

「陛下,能否再恕臣斗膽一言。」

「鄭解元,你以後見到朕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斗膽二字就不要再提,朕不給你膽子,你膽子會小嗎?」

當然是開玩笑的,閻文應再次在側處竊笑。但笑完後,感謝的看了鄭朗一眼,小傢伙良心好啊,雖然陛下將他關到大牢,可人家還是在想辦法讓陛下開心。

「好,那臣就說了,陛下仁愛,臣很仰慕。」這倒不是假話的,兩世為人,對這個令類的小皇帝,鄭朗一直好感不減,繼續說道:「這是臣的一片心意,是情份,真情無價,若受了陛下的賞賜,這份情份等於變了性質,所以臣不受之。不但此賞不受,臣萬一僥倖能殿試高中,仕途上也不想陛下照顧。國家是公事,感情是私事,若不能公私分明,制度就不能完善。這不是度,是法。」

「好一個情義無價,公私分明,鄭解元,你……讓朕很愧疚啊。」

「陛下不用,只要陛下繼續像以前那樣仁愛百姓,臣就很滿足了。不過陛下,臣作此幅畫,有可能是一幅長卷,還請陛下下旨,請一人協助。」

「你說來。」

找一個畫匠幫忙,有什麼不可的。

「他不在京城,有可能在終南山,有可能在華山,陛下將此人傳來,到皇宮裡走一走,臣來畫人物,他來畫宮中背景,那麼這幅畫會更完美無缺。」

「此人是誰,京城裡也有一些畫匠技藝高妙的。」小皇帝好奇的問了一句。想找畫匠容易,燕文貴、高克明他們皆能勝擔此任。

「臣知道京城有諸多大家,可論畫技之妙,當世之人,唯獨他才能數第一。不過此人性格淡泊,想請他出山,恐怕不大容易。」這也是鄭朗的小小私心,要去陝西,路太遠,史書記載得又不清楚,還不知道他在哪裡。即便找到了,人家未必接見自己。不如讓小皇帝下詔,將這個心中仰慕已久的大神召到鄭州,正大光明的觀摩他的畫技。

不過觀摩畫技不是主要的,替小皇帝作一幅長卷,安慰小皇帝才是他主要的用心。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小皇帝來了興趣。

「他叫范寬。」

他才是北宋的頂尖畫家之一,鄭朗曾經好奇的問過燕文貴,燕文貴思索了大半天才想到了此人。有名氣,否則燕文貴遠在京城,不可能聽說到這個名字的。但名氣不顯。

正是因為他的出身有些低,蘇東坡於是瞅著他的畫,找毛病了,說他的畫有些俗氣,缺少了文人畫那種淡雅的韻味。這是莫名其妙的評價,人家也不是什麼士大夫,要畫什麼文人畫。就那風格,不是給你蘇東坡看的。

米芾雖然很欣賞,也找毛病了,說他土石不分,也就是用墨過濃,可這也是范寬畫的特點之一,再怎麼說,字不行,畫比你小米還強上十倍二十倍的。

直到南宋時,范寬才逐漸被更多人接應,得到了公正的評價,說他與師荊浩、李成是北宋三位最頂尖的山水畫大師。

所以一個人成名,除了少數人是運氣,才學是一方面,包裝也是重要的一步。這樣的一個大神,居然在生前被世人忽視,十分可惜。於是藉機會,讓小皇帝將他請出山。

「他是隱士?」

「大約是。」不大確切的回答,有可能是隱士,有可能沒有得到世人的尊重,只好在關中活動。

「朕一定派人隆重的請他來京。」趙禎答道。是替兩位母親作畫,隆重是應當的。鄭家子,雖然他那樣說了,可以後自己怎能不回報?他有才氣,必然高中省試殿試,也必然踏上仕途,想報答有機會。至於這個范大師嘛,大不了多給一些錢帛,或者一個官職,倒不相信他不動心。所以說現在繪畫地位很低,同樣是替兩個太后繪畫,但在小皇帝心中地位截然不同。

鄭朗告辭。

走出殿門外,看到小皇帝在看奏折了,心裡歎了一口氣,我只能為你做這些,別以為你為了養母與生母憂愁的,苦難的日子才剛剛開始。馬上一大猛人,就要折騰你了。

所以一想到做官,鄭朗興趣不大。

這群猛人折騰起人,還特別的牛,可你千萬不要說他們是壞人。歐陽修、包拯、龐籍、韓琦、文彥博……等等,換後世,你走大街上,對那一個人說這些人是壞人,對歷史一知半解的準得抽你大耳巴子。

……

閻文應帶著他找到了李用和,想開棺蓋也很麻煩的,別人不好開,只能國舅爺才有這資格。來到了洪福院,打開了棺材蓋,李用和又在抽答答的哭。鄭朗沒有理他。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非是李宸妃,乃是小皇上,陷入了兩難。

李宸妃雖然苦了一些,但換一個角度,能活到老死,簡直是一個奇跡,若不是老太太,換作別的女人做了皇后,早就莫名其妙「暴病」身亡,若是武則天那樣的主,有可能李家上下三代人都會不得好死。

不過為了小皇帝,鄭朗畫得很用心,這是素描,先將李宸妃的相貌畫出來,老太太的畫像也是如此,然後一步步的減去皺紋,鬆弛的皮膚,也就能漸漸地將她們年青時的相貌復原出來,再經過藝術加工,這幅長卷就能完工了。

畫完了草稿,衝著李宸妃的遺體,再施了一個大禮,沒辦法,誰叫人家是小皇帝的親生母親呢。坐上車馬,回客棧。

江杏兒與四兒早得到消息,站在客棧門口一直在等他。

看到了鄭朗從馬車上跳下來,飛快的撲過來,投入他的懷中,四兒擔心的問:「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陛下召我說了一會兒話。」

「奴聽說了,可是奴很擔心。」四兒惶恐不安的說。都聽人說經常得到皇上召見,那叫寵愛。可寵愛的結果,為什麼一次又一次被關入開封府的大牢?

「你不懂的。」

「我們回家好不好?」四兒又說道。還是鄭州好啊,風平浪靜。

「還有幾天。」鄭朗道,想要畫好這幅長卷,不能只畫老太太與李宸妃二人,還有其他的一些人物,比如宋真宗,或者劉美,都死去了,要看他們的遺像。以及宮中服侍過她的一些宮女,這些宮女也上了歲數,一一還原年青化,這才能成功的繪製兩個太后一生的畫卷。順便這幾天裡,替小皇帝奏奏琴,安撫一下小皇帝憂傷的情緒,算是自己對他的報答吧。

「為什麼?不是省試取消了嗎?」四兒再次幽怨的說,若省試取消之時,當時就回去,那來的這件事?

「你還是不懂的。」鄭朗說道,雖然被關了幾天,也沒有吃什麼苦頭,卻掃平了自己仕途上最大的障礙。這個代價付得太值!

倒是江杏兒更懂事理,在邊上說道:「四兒妹子,不用怕,陛下還是講道理的。若現在大郎怕,以後怎麼做官?」

「杏兒,你一語中的!」鄭朗哈哈一笑,擁著兩個小美妹,回到房間。古代從牢房裡出來,也有一些禮數的,如比換下衣服,洗一個澡之類,去去晦氣。

江杏兒正替鄭朗燒開水,準備讓鄭朗沐浴,忽然嚴掌櫃腆著大肚子,飛快的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鄭解元,鄭解元,快準備一下,八大王來了。」

第一百六十章 八大王

「八,八大王。」四兒開始清秀起來的小臉蛋,頓時變得青白,上牙碰著下牙,身體也哆嗦起來。

老太太一直提防著趙元儼,也不能不防,從宋太宗開始,一直到宋真宗,對他十分寵愛,養在宮裡,不讓他出來。直到那一把火,才讓宋真宗哭笑不得的讓他出來開府。

因為在宮中的時間很久,於是民間有許多傳言,威望也很高,諸王中若有什麼異動,只有他成功的機會最高。但僅是提防,待偶上是無話可說的。什麼太師,什麼佩劍上朝不拜,平時賞的賜的,成車成車往他府上拉。

使他在民間威望更高,他那張臉又十分磣人,於是開封城的百姓,包括許多官員,見到趙元儼都很害怕。

四兒當然聽說過他的名字,再想一想自家小主人與他的過節,此時小身板子嚇得像篩糖一樣。

連江杏兒表情同樣不自然起來。

「不要怕,他不是吃人的老虎。」鄭朗安慰一聲,又對嚴掌櫃說道:「多謝嚴掌櫃。」

八大王來找他,難道還需要等嚴掌櫃通稟?豈不反了天,所以嚴掌櫃立即跑到後院,通風報信,讓鄭朗有一個準備。

說完,鄭朗離開房間,無論什麼恩怨,趙元儼此時乃是全大宋最尊貴的王爺,禮節上不能怠慢,但鄭朗卻不害怕。老太太都沒有讓他害怕,你不過是一個王爺罷了,還不是漢唐的王爺,作為趙宋的王爺,又能有什麼?至於尊敬,你得拿出東西讓我尊敬!

例如老太太的心慈手軟,諄諄厚愛,之所以給她下跪,不是因為她是太后,更多的是她是一個慈善的長輩。為小皇帝做了一些事,那是友善,如小皇帝自己心中怪怪的想法,還有一份關愛!不僅這兩人,作為尊師的劉處、人品高潔的范仲淹、授他琴技的知日、與他合奏高山流水的衛中正,同樣讓他尊重。

至於八賢王,見鬼去吧。

本來心中有些歉意,自己做得不大光彩,可想一想那天八大王的嘴臉,又想一想老太太對他的恩情,鄭朗再無愧疚。

抱著這種心情,趙元儼此次來訪的結果注定了!

迎出院門,看到趙元儼帶著幾個奴僕氣勢洶洶的闖了進來,後面吊著一群好奇的客人,但不敢靠得很近,遠遠的跟在後面觀看這場大戲。

鄭朗走上前,坦然施了一禮說道:「臣拜見燕王殿下。」

「哼!」趙元儼冷哼一聲,進了小院子,後面他所帶來的隨從,「啪」一聲將院門關上。

再加上他那張冷肅的臉,氣場十足,若是一般人,真能讓他嚇倒了。

然而他此次遇到了一個對手,就像歐陽修遇到了杜衍一樣,一拳打到棉花上,響都不響一下。

鄭朗面帶微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將趙元儼迎到屋子中,然後說道:「請坐。」

說完了,準備給趙元儼沏茶,四兒與江杏兒此時別指望了,能站在牆角將身體站穩,算是很有出息了。連嚴掌櫃靠在牆壁上,大氣都不敢出一下。趙元儼沒有想到嚴掌櫃跑來報信,又沒有來得急溜掉,還認為是鄭家的老僕,掃了一眼屋內幾人,直接開口說道:「鄭家子,不用,本王說幾句話就走。」

「敬請吩咐。」

看著鄭朗坦然的神情,趙元儼皺了一下眉頭,說道:「爾是有意想與本王作對?」

「難道臣說錯了嗎?燕王殿下,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況且太后對臣器重如此,臣不在場便罷,在場讓臣如何去做?那麼這些書臣讀之何用!」指了指後面的一堆儒家書籍,又說道:「非是燕王殿下,就是太后與陛下做錯了,臣也要上書進諫。不過臣當時神情激憤,言語是衝動了一些,剛才在宮中還與陛下說過,關上一些時日,是應當的懲罰。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臣錯了,臣就會去承認。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我言語激烈,關也關了,雖不是士大夫,也是一個小小的解元,而且都向皇帝承認錯了,你還要怎麼著!那一個人不犯錯誤,犯了錯誤,人人都能看得到。犯錯不怕,貴在改正,只要改正了,人人都會仰慕他。也包括你,八大王。

不用明說,但意思就是四兒也能聽明白。

此時你不但沒有改正,反過來率了一大群人過來,興師動眾,更是錯上加錯。

所以飽讀儒家書籍,就有這門好處,動不動拿一個聖賢的話反駁你,讓你啞口無言。雖不是孔夫子,可誰又敢說子貢的話不對!

趙元儼沒有答,再次哼哼一聲冷笑。

別人冷笑,也許就那樣了,但是冷笑聲從趙元儼嘴中冒出來,再配合他的表情,更讓人心寒。只哼了兩聲,四兒的腿就軟綿綿的要往下倒,讓江杏兒用手托著。

「唉,天不為人之惡寒輟冬,地不為人之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匈匈也輟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矣,君子有常體矣。」

出自《荀子》,天不會因為人冷停止冬天,地不會因為人討厭遼遠停止廣大,君子也不會因為小人的吵鬧或者不好的事而停止善行,天有常道,地有法則,君子有一定的做人標準。

畢竟身份尊貴,說得太明瞭,不大好,因此又是借聖人言隱晦的說了一句,別哼哼啦,你那一套對我沒有用,我堅持君子的本份,無論你怎麼哼,或者怎麼恫嚇,我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

遇到了這樣的人,叫八大王怎麼辦?

趙元儼繃著的臉忽然鬆了下來,說道:「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就此揭過。」

與小皇帝一樣,他同樣懷疑鄭朗知道兒子派人揍了他,所以刻意借這次機會報復,削弱侄子對自己的好感,好不妨礙他的未來仕途。這一點比較好想的,但他與程琳一樣,也陷入困惑之中。僅是一個小舉子,此時他就是進士,是朝廷的官員,官不做到宰相的地步,怎麼有膽量敢生起對自己發難的念頭。中間的過程更不能去解釋,除非他提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話。

那可能嗎?

上門嚇一嚇,嚇不倒只好再提醒一句,但看著這小子,心裡確實莫名其妙的生起一種毛毛的感覺。

鄭朗微微一笑,說道:「燕王,臣不懂殿下這句話。若是燕王殿下,或者他人做錯了,臣恰逢其會,依然會進奏彈劾。若是做對了,無論燕王殿下,或者他人,臣依然會讚頌,行君子之美德。」

「浮浪,你小小年齡,懂什麼君子美德。」

「是,可臣會努力尋找大道所在。」

「希望你是一個君子,本王會拭目以待。」趙元儼說完揚長而去。不是前年的鄭朗,那時候僅是一個平民,那怕自己命人將他狠狠揍一頓,頂多讓言臣囉嗦一下,可現在他是解元,並且藉著責罵自己,贏得了更大的名聲,若是揍他,後果自己不能設想。不但不能揍,就是有可能他人將此子揍了一頓,自己都有可能百口莫辨。

「嚇死奴了。」四兒看著趙元儼離開小院子,撫著胸口說道。

江杏兒更是擔心,說:「鄭郎,他是陛下的皇叔。」

「放下吧,陛下仁愛,心中自有分寸,剛剛我在皇宮裡與陛下還說過一句話人,公私要分明。況且我朝也不是非人強迫士子一定要做官。能做就做,不能做咱們回鄭州去。」

「大郎主意好。」四兒高興的說。以前見到官員,感覺高高在上,現在看到大佬太多了,才知道原來不是自己所想的。還是鄭州好,不用擔心害怕,不用勾心鬥角,也不需要與人爭辨。

「那不行呢。」江杏兒嗔怪了一句,人人都說鄭郎前途好遠大,怎麼讓鄭郎回鄭州過著隱居的生活,埋沒了人才。

兩個小丫頭大約剛才讓趙元儼嚇怕了,於是不知輕重的在辨,想發洩一下趙元儼所帶來的壓迫感。聽著她們交談,鄭朗心裡面很清楚,趙元儼今天過來,卻是一個嚴重的失算,本來自己已給小皇帝留下一層陰影,馬上就上門來恐嚇,小皇帝心中會怎麼樣想?

「沐浴!」心情大好,喝道。

「喏。」兩個小丫頭,將開水打開,讓鄭朗洗澡。

……

連鄭朗都贊同提撥一批親信,貶出一些老太太的親信,維護皇權穩定。小皇帝開始清洗了,第一個大佬就是錢惟演,你老人家還是再到洛陽養老去吧。

之前宋綬與范仲淹再三的要求養母還政,這兩個大臣對自己很忠心,隨即召回京城。

這時候薛奎提醒了,你別想著外面,皇宮內同樣很重要,別小看了太監,從秦朝到東漢,再到南北朝,然後到唐朝,這些小太監往往就翻雲覆了雨,連皇帝都讓他們搞掉了好幾個。

攘外必安內,從內宮開始搞吧。特別是羅崇勳這幾人,因為老太太的撐腰,無論宮裡宮外,皆有著巨大的影響。於是幾個太監悲催了,出江德用、楊承德為洛苑副使,你們同樣到洛陽養老去吧。再出蔡舜卿、張懷信、武繼隆、任守忠與楊安節為供備庫副使。接著又有詔書下來,江德明到了洛陽,羅崇勳到了真定,楊承德到了同州,張懷信到了岳州,楊安節到了晉州,武繼隆到了蘄州,任守忠到了黃州,蔡舜卿到了潞州。

本來京城諸官就在擔驚害怕,看到小皇帝的種種大動作,更害怕了,那麼怎麼樣才能表示忠心呢?只好繼續上書老太太不對,老太太很壞很壞,比桀紂還要惡毒,比周幽王還要昏庸,比武則天更殘忍,將終南山的竹子砍光了,也不能書寫老太太的罪過。

剛來到京城不久的范仲淹看不下去了,對小皇帝說了一句:「陛下,過去的事勿要糾纏,太后保護你長達十幾年,今多想想她好處,其他的都忘記吧。」

話從鄭朗嘴中說出來,還說這小子懷著養母恩情的,但從一直反對養母的范仲淹嘴中說出來,更有力度。再想一想鄭朗那天在皇儀殿的吼喝,徹底醒悟過來,就是養母有不對的地方,終是留給了自己一個完整的國家,一副完好的身體。於是下了詔書,任何人不准議論太后對錯。

鄭朗到皇宮準備給兩位太后畫像的資料,順便給小皇帝奏了一曲,在彈完琴後也就此事說了一句:「陛下,一個家庭如果不團結,大兒子要更多家產,二兒子要更多家產,三兒子四兒子都這樣做,最後為了家產互相撕破臉皮,相互扯打起來,這個家會不會好起來?」

這個問題簡單,小皇搖了搖頭。

「小者為家,大者為國,如此事再發展下去,以前忠於太后的大臣與忠於陛下的大臣會不會產生更加的怨恨與矛盾?這些人都是國家的棟樑之材,一旦分成看對方若生死敵人的兩派,會有什麼結果?臣說過,度啊。」

小皇帝臉一紅,慚愧地說:「鄭解元,此乃善言,朕疏忽了。替朕寫兩個大字,要大,越大越好。」

「何字。」

「法度。」

鄭朗啼笑皆非,不過若是小皇帝真知道了法度,也是一件好事,就怕他年青,不久就忘記了。於是提起筆,書寫了兩個大大的法度。

但有一個人一直冷眼旁觀,呂夷簡。

看著群臣在吵鬧,心中冷笑,官,不是這樣做的,看俺出手,如何使出七傷拳,幹掉別人……再幹掉自己。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君子黨來了(上)

看了看安靜的內宮,小皇帝臉上露出笑容。並且任意自己發號施令,終於讓他嘗到了一絲做皇帝的樂趣。

四月桃花謝了,牡丹花卻在濃密的開放。

趙禎在皇苑裡走了走,還是有些不放心,朝堂上還有一些人沒有趕走,這些人都是養母的心腹大臣。其實從老太太那一抓,所有大佬不吭聲起,有這麼必要嗎?

鄭朗也沒有說,此事並不嚴重,頂多換一批大佬上台,一個性質。而且他趟得太深,也失去了他的本份。不要忘記了,他僅是一個小舉子!

趙禎站在一叢牡丹花下沉思,一下子換掉許多大佬,以前養母做過,可自己如鄭家子所說,手腕不夠,於是想了想,將呂夷簡找來。兩人進行了一番商議,這時呂夷簡留了一個心機,不能全部貶,那麼在朝堂上會沒有重要人物對自己附和。但要留下那些人?呂夷簡高度發達的大腦迅速想了想,向小皇帝保舉了薛奎與張士遜。這簡直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單,薛奎留下來,還有一個說法,然而說親信,張士遜雖然是趙禎的小半個老師,更是老太太的親信。至少范雍還強諫皇宮失火,大修土木之舉,惹得老太太發了一頓火的。

呂夷簡不管,這兩人留下來好。看看薛奎,人剛直。剛直另一個名詞也就是缺心眼子。連在皇儀殿使了一個小心眼也使得那麼笨拙,進了一諫,扒下老太太的兗服,讓鄭朗恨得牙直咬。也只有小皇帝沒有看出來。

這樣的人便於控制,甚至關健時還能當作槍尖子使喚。

張士遜不用說了,在地方上吏治可以,但到了朝堂上,像換了一個人,當年就是曹利用手中有名的和鼓,這個人全身上下找不到半份鋼骨,好拉攏。

現在小皇帝真的很嫩,這份可疑的名單,想都沒有想一下,居然就同意了。

並且高興的回宮對郭皇后說道:「皇后啊,朕明天就將太后的餘黨徹度清理乾淨了。」

值得稱為老太太的餘黨嗎?

不知郭氏是怎麼想的,也許是無心,也許她是老太太立為皇后的,替老太太討還一個公道,聽完後,淡淡說道:「陛下,你莫要高興太早,難道呂夷簡就不是太后的人?只是他做得很高明,陛下你看不出。」

僅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閻羅王在地獄裡開始哈哈大笑了,小皇后,你惹上一個不該惹的人,犯一個不該犯的錯,人間已不在你呆的地方,快到俺這裡避難吧。

但無一人能知。趙禎經郭氏提醒,忽然「醒悟」過來。該死,朕差一點讓這個呂夷簡欺騙了,若他不是養母的人,如何能安穩的做了好幾年的宰相,還是首相。

當真如此?呂夷簡不是劉娥的人,也不是小皇帝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第二天早朝,呂夷簡興高采烈上早朝,只要將這六人全部踢出朝堂,他就可以獨霸江湖,為所欲為了!黃門宣旨,樞密使張耆出判許州,參知政事晏殊出判江寧府,參知政事陳堯佐出知永興軍,樞密副使夏竦出知襄州,樞密副使范雍出知荊南府,樞密副使趙稹出知河中府——宰相呂夷簡出知澶州。

一剎那間呂夷簡天暈地轉,怎麼我也出知了?

不對,這中間有古怪。

呂夷簡不得不使出他的秘密武器,與寇准曹利用目空一切不同,也與丁謂王欽若與宮中太監打成一片不同,呂夷簡做得很小心,宮中就那麼幾個太監與他有著隱秘密切的來往。但這幾個太監全部在皇宮得勢了,其中就有閻文應。

悄悄將他找來,說:「閻都知,你替我打聽一下,陛下回宮後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突然改變了主意。」

真相很快就讓他得知,呂夷簡沒有再說話,立即就走。出了京城,看了看高大的開封城牆,心中默想,俺胡漢三還會再回來的!

他回來真的很容易,因為他手中還有一張王牌沒有打出來,那就是去年他為李宸妃所做的一切!有了這張王牌,休說郭皇后,就是八大王與郭皇后同時聯手,也阻擋不了呂夷簡回來的步伐。

現在還無人知。

包括錢惟演在內,連貶了八位大佬,另一個名相被召回來了,李迪。不僅對趙禎忠心,還是他當年的老師。副相有張士遜、薛奎、王隨,樞密副使有李咨、王德用,三司使是蔡齊,御史中丞是范諷,知諫院是孫祖德,左司諫是范仲淹。

李迪不用說了,王隨知江寧府時,歲大饑,轉運使移府發常平倉糧,計一口每天給一升,隨不聽,說,民所以饑者,乃是商人囤積居奇,以謀高價,乃大出官糧,平其價,民得救。知杭州時,以州少學子,遷孔子廟,乃起學堂,州人多喜,派子弟入學。這是對孔子的尊重或是不尊重?

李咨任轉運使時,因與寇准不快,主動請外調以抗議之。任三司使時,又開發茶糧,提請變法,制止不法商人牟取暴利。又是一個秉直的大臣!

王德用乃是一個很小時就與契丹、黨項人發生多起惡戰的少年英雄,讓他為樞密副使,也是取一個對軍事懂行的人進行咨詢之意。好壞不談,只要是武將,在宋朝政壇上立即息菜!此人不用去考慮。

蔡齊也不用說了,范諷擔任淄州通判時,淄州蝗災,百姓希望補種菽,但苦於無種,范諷巡視鄒平縣,決定開官倉貸民,縣令以為不可,范諷道:「我負全責!」

孫祖德通判西京留守司,方冬苦寒,錢惟演督修天津橋,孫祖德說,詔書可稽留耶?於是罷役。

……

一曲撫罷,小皇帝表功似的,說他的人事調動安排。

看一看我所用的人,從少年英雄再到帝王之師、忠厚長者、道德君子,就是李世民若看到這滿堂的正人君子,也會艷羨三分。

似是……李世民有一個魏征,讓他開心萬分,如今朝堂上這麼多魏征,李世民不是艷羨三分,會艷羨七分。可關健……他們是魏征嗎?

鄭朗歎了一口氣。

「難道他們不好嗎?」

「陛下,用人臣不僅是德操,還要吏治才幹,恕臣直言,例如張相公,在兩府供事,碌碌無為,但放在地方,卻是第一流的清吏。」

「你是說他們沒有吏治之才?」

「不是……」那一個都有吏治之才,可就這一群君子黨們,才出了大問題,鄭朗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這些人誰都不能說他們操守不好,也不敢說他們才幹不好。按理說用了這些人,國家大治就到來了。

可事實呢?

所以說他現在看不懂,以前看史書,看到和坤種種作為,對乾隆皇帝不理解,為什麼就不去管。來到宋朝,很有可能會進入仕途,想一想小皇帝時的朝局,然而卻想糊塗了。難道這個朝堂也必須來一個「孤陰不生,孤陽不長」,要安插幾個不好的官員造成鯰魚效應?

「那你為什麼歎氣?」

「他們都很好,讓臣折服。」

「哈哈哈……」趙禎一陣大意的大笑。

鄭朗心裡說到,小皇帝,別高興太早了,慢慢你有得笑。說道:「陛下,還有幾天臣就要回鄭州去了。」

「為什麼這麼快?」

「本來臣早就該回去,中間發生了一些事,看到陛下心情似乎不太好,於是臣為兩位太后作一幅長卷,順便替陛下奏奏琴,有時候說說話。如今陛下終執大政,意氣風發,臣也到回去的時候。」

小皇帝終於笑不出,生起慚愧。

有時候想一想,心情還是很沮喪的,不過他在皇宮裡又找到了一件樂趣。老太太怕他迷戀女色,將姿色中等的郭氏迎娶到皇宮,做了他的皇后。然而老太太一死,沒有人管制,後宮整個都是他的了。於是經常得意的在後宮溜躂。這一溜躂,才知道後宮原來是一個大花園,花園裡花兒朵朵,好多花兒奼紫嫣紅,美麗異常。其中有那麼幾朵花,就是鄭家子身邊那個小美婢,都讓她黯然失色。

美麗的花朵朵,讓小皇帝變成了一隻辛勤的小蜜蜂,這邊采采,那麼飛飛。

鄭朗也知道,但還好,並沒有因為女色誤過什麼事情。再試問一下,那一個青年男子不愛美色?連自己看到美麗的小妹妹,未必動心,可也會多看幾眼。很正常的一個生理表現,況且沒有了老太太,還有更牛的君子黨們!小皇帝你敢多采,再采臣就將你那根小針撥下來!

輪不到他來說,也沒有資格去說。

可鄭朗今天一句話,才讓小皇帝想起來,人家還以為自己很傷心很難過,但自己做了什麼事兒?搓著手,說:「是不是太急了?」

有些捨不得,其實自小到大,老太太也怕他一個人急,召了許多宗室子弟,包括娶了八賢王女兒的劉美小兒子,以及趙家的一些差不多大小的嫡系子弟與他一起讀書。

可是這些孩子看到他必恭必敬,了無生趣,若那樣,宮中那些聽話的太監不要太多。哪裡有與鄭家子呆在一起讓他感到舒心。不要說他渾身的才學與雅氣,坦蕩自然從容的風采,就是時常聽他用通俗易懂的比喻講一些大道理,也使自己受益非淺。聽到鄭郎要回去,心中有些慚愧,也有些不捨。

「陛下,臣這段時間經常出入宮闈,是特例。可終是陛下的臣子,並且也不像小時候,年齡漸長,再逗留下去,多有不便,況且臣家中還有七個娘娘,來到京城半年有餘,她們在家中也會牽掛。」

「你有七個娘娘,讓朕很羨慕。」

「陛下,你不用羨慕,翻翻史書,自古以來,有幾代人君像這十幾年來,順利完成了兩度權利交接?甚至連一個大臣都沒有犧牲。再說樂趣,君王有君王的樂趣,百姓有百姓的樂趣。若是大宋每一家每戶象臣的家庭,那才是陛下最大的樂趣。」

「你不用說,朕明白。」

鄭朗心裡想,現在你還不能稱為明白,但能說什麼呢,抱著素描畫稿,離開皇宮。回到了客棧,江杏兒與四兒小鳥依般的飛奔過來,替他打來井水抹頭上的汗珠。

到了四月下旬,天也開始躁熱起來。

鄭朗說道:「杏兒,四兒,你們明天到街上轉一轉,看有什麼好東西買下來,帶給幾位娘娘。」

「我們要回去了?」四兒問。

「嗯。」

「那太好哪。」四兒高興的說。

「四兒,你這想法要不得,以後鄭郎要做官的,一旦做了官,不可能隨便回家了。」江杏兒說。無論是做地方官或者京官,做了官,不能再像眼下,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回家可以,那意味著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所以賀知章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戀家是要不得的。

「大郎不是沒有做官嗎,先快活一天是一天。」四兒道。

「咦,你這句說得不糊塗。」

「大郎,四兒也大了呢,再也不會糊塗了,你看。」輕輕的解開胸襟,掀開裡面的抹胸,不過有些害羞,迅速將湖綠色的抹胸放下去,鄭朗只看到一片白,連那兩個小櫻桃都沒有看到,抹胸合上了。

「是……大了。」噎了噎口水,四兒稍小,江杏兒不小了,是不是應當……扭過頭看江杏兒,江杏兒懂的,臉上緋紅,撥腿逃了出去。

就在鄭朗準備離開時,出了一個小岔子。

換掉的不僅是幾位大佬,還有許多中下層的京官,兩府大半是君子堂,所用的臣僚也多是正直君子。特別是台臣,興奮的哇哇叫,終於輪到我們亮劍哪!然而這把劍往哪兒刺?想刺都找不到目標,小皇帝納諫如流,生活質樸,不能雞蛋裡挑刺兒,京城群臣在一撥撥清洗下,膽戰心驚,更是兢兢業業,省怕出了差錯,也不能無辜撥劍。

撥出劍來,可四顧茫然。這一天范諷下值,正在想這個問題呢,忽然看到鄭朗從皇宮裡出來。啊哈,有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君子黨來了(中)

隔壁就是護龍河,也就是開封城的護城河。

四月初夏霧重,太陽出來了,霧氣卻經久不散,茫蒼蒼的給四周的景物籠上了一層輕紗。

知日在采茉莉花。

鄭朗曾經要幫忙,不讓幫,說他的手沾了太多的世俗,污了花,也不會讓四兒與杏兒採了,那是女人的手,更要不得。

還有其他許多古古怪怪的習慣,比如茉莉花要新采新炒新吃,決不貯藏,說時間久了,污了味。還有三四月一過,寧肯吃老茶,也不吃嫩芽,道理一樣,老茶還能吃新採摘下來的,嫩茶過時間了。

又如學琴,說鄭朗現在俗氣不重,倒也勉強學得,但又說了,他這種秉性,恐怕到了官場上,做不好官的。可若是將官做好了,前來拜訪知日,知日必然用掃帚將他掃出寺門。

讓人很無語。

不但如此,他替鄭朗沏的茶,從來也不讓兩個小姑娘吃,江杏兒與四兒很不服氣,於是有一次大和尚有事離開,向鄭朗討吃了一口,然後「呸呸」一下吐出來,道:「奴還以為多好吃的茶,不過如此,還不如奴替你沏的茶香。」

這是不服氣的說法,大和尚茶道還有一手的,一般茶館的茶師父,是絕對沏不出來大和尚的茶味。至於杏兒說的話,別當真。

脾氣是古怪了一些,可確實很雅約,此時一襲白色僧服,站在茉莉花下,認真的採摘,神態專諸,更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

知日將茉莉花從沙缽裡倒進砂鍋,輕輕翻動,姿態優雅到了極點,道:「鄭小施主,你有了福氣,此時吃茉莉正是最佳時季,前一段時間,花期始發,花香嫩澀,雖有了新味,終是不美。再過一段時間,花期末了,花香老辣,雖能吃,香味太濃,未免美俗,又是不好。」

「大師。」聽著他的妙論,鄭朗又不知說什麼好,道:「你著相了。」

「非也,老衲幾次著相,全是你害的,引得老衲的貪念,至於茶道非乃著相,表是喫茶,實是修心,需全神貫注。不入此境,如何去此境。老衲正是入了未得,所以才受到你的蠱惑。未得入,何得了。」

也就是看山是似,看山不似山,看山又是山。

鄭朗根本不相信,不過這是個人愛好,由他了,只是微微一笑。一會兒茶沏好,香氣濃郁,吃了一口,道:「好茶,大師,到了你這裡,心性都彷彿乾淨了。」

「你是塵世中人,這個乾淨可要可不要,若不是看到你前程,老衲都想將你點化。」小子悟性好,大和尚有好幾次動了想收鄭朗為徒弟的念頭,最後想到他才華與天賦,放棄了此念。

「大師,我想求你一件事。」

「不行。」大和尚很聰明,不問緣由,立即拒絕。

「五本曲譜。」

「不,行。」

「十本曲譜。」

「唉,今天這個茶吃不得了,俗了,俗了,小施主,你說吧。」

鄭朗將來意一說,大和尚立即丟下茶盞就走,被鄭朗一把拽住,說道:「十五本曲譜。」

「一百本都不行,小施主想謀取富貴,何苦拖老衲下水。」

「大師,請相信我,若是我想謀取富貴,就不會在太后駕崩時,大鬧皇儀殿。那一天太后喊我進謹,再加上陛下准許我在內殿陪他守一夜靈,恩寵早有了,一旦高中,什麼富貴自然手到擒來。何必得罪陛下?此非富貴,乃是友情。」

「友情?」大和尚給他勾起了好奇心,人家是皇帝,你是臣子,來什麼友情?

「是,我對陛下說過一句,真情無價。在我心中,最敬佩的只有數人,一是新司諫范仲淹,二是劉少監,三是衛中正,四就是大師你,還有皇上。」鄭州還有七個好哥們,但那僅是友情,與敬重無半份關係的。

五人當中,衛中正是一個野道人,范仲淹此時名位還不是很顯,大和尚自己更不用說,但大和尚很不悅,道:「只要沾上皇家,就有富貴。」

「皇上人很仁愛,剛剛兩個母親全部駕崩,有苦難言,不僅如此,他年齡尚幼,朝堂上一群大臣如狼似虎,沒有多少快樂時光了。我馬上也要回鄭州去,為了友情讓他快樂一下。就像大師一樣,如果遇到不快樂的事,我同樣會來安慰你。中間並無半份富貴因素,請相信我。」

「老衲聽聞了朝堂上來的幾位相公都是好官。」

「官是好,可是皇上服不住。」

對政治大和尚不懂,但隱隱知道鄭朗對此同樣有天份,比如皇儀殿裡,別的大臣皆不敢說,只有他斷定劉太后沒有謀害李太后。大和尚終於猶豫不決,鄭朗話說得很清楚了,不僅是小皇上,還有你,在我心中地位一樣的。還要怎麼說呢,歎了一口氣:「老衲讓你害苦了……二十本曲譜。」

「大師,你也同樣很憊賴。」

「學你的。」

……

這個安排,是鄭朗臨行前送給小皇帝的大禮。送完了,就要離開京城。可沒有想到此時事情開始發生。

早朝開始,諸事奏完,御史中丞舉著牙笏走了出來,然後徐徐說道:「陛下,臣有本奏。」

現在宋朝對言官政策很寬鬆的,甚至有可能的話,言官可以直闖皇宮強行向皇帝進奏。至於向皇帝噴口水,不是包拯一人,許多大臣已經做過了。

御史中丞乃是言官之首,他要進諫,小皇帝怎敢不聽,於是說:「范卿,何本進奏,速速奏來。」

范諷從懷裡掏,掏出一本奏折,打開念道:「辨物之道,當察於物變於前者,一葉黃矣,草木蕭蕭不久至也。辨人之道,當察於末也,哥奴為吏部侍郎時也,與宦嬪交厚,明皇若察之,何至馬崽之觴?故聖君治國,觀微而知其著,彌禍於其前,天下方大化也。坐其膨惡,江河凋零,禍已深把持者益牢,積勢不能返乎。」

「嗯,說得不錯。」小皇帝還在認真聽著,好像如同鄭家子所言那樣,是空談,鄭朗對他說過一些話,多少催生了小皇帝的成長,知道范諷是空談了。如果李隆基能提前從李林甫的動向裡看到他是一個奸臣,何來安史之亂。

但又有幾個人能做到觀其微而見其著?

可范中丞用心是好的,於是小皇帝額首,繼續聽下去。

范諷也「知道」很難,接著說道:「然大奸者,往往似忠,披聖人衣,頌聖人語。莊曰,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何也?鉤者,物小流顯,斯形溢徵,未竊,而萬夫指也。國者,稽以兵革,勢與法制,天下百姓唯以喏喏全之。故大奸者,借忠義之名,挾君王之威,緘眾民口,飾聖人義,一朝權傾天下,流毒無窮也。」

小皇帝有些暈,說道:「范中丞,停,停,停,你說的是誰啊?」

這個太過份了吧,就是丁謂,也擔不起你老人家這樣的誇獎。

「臣編彈劾的是鄭州舉子鄭朗也。」

「停,停,停。」小皇帝更蒙了,再次叫了三聲停,然後不相信的問:「范中丞,你彈劾的是那一個人?」

「鄭州舉子鄭朗也。」

「你確定?」

「臣確定。」

「你知道他才多大?十六歲啊。」老先生,就是拋開你堂堂的御史中丞,朝廷第一言官,本來就不當對一個小小舉子發難不提,你開篇就這麼大的陣場,這是說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小皇帝覺得今天很雷。

范諷走近了幾步,看著小皇帝大聲說道:「陛下,昔日衛青為郭解求情,雲郭家貧,漢武帝曰,一民竟使衛將軍求之,足以不見其貧也。鄭家子雖十六歲,然三次進京,加起來不滿一年時間,最少進出皇宮有十幾次之多。陛下身份不如衛青之貴也?何來十六歲之說!」

大約很激憤,一口唾沫星噴到小皇帝臉上,順便帶著幾團早上粘在牙縫裡變了味道的麵糊,小皇帝受了鄭朗的影響,也在使用牙刷,他嘴裡味道乾淨了,可是老范嘴裡味道很難聞,用袖子略略擦了一下。想了想,辨還不能辨得,似乎也有理,只好說:「那麼你說說他奸在哪裡?」

小皇帝讓步,老范不噴口水了,繼續將那本奏折拿在手中宣讀:「太后駕崩之日,鄭州舉子鄭朗不顧臣子體統,逗留於皇宮一夕也。披以忠孝義者,陛下弗不能覺,於皇儀殿事起也。陛下生母事隱二十三餘載,蒙燕王一語昭雪。鄭家子惡,飼之一夕功者,咆哮於皇宮之中,置尊長者不顧,羞之於肆意之間。嗚呼!以宗室醜聞揚名,污皇家尊體帶義,數日天下黎民傳之。可謂邪?」

這一番話很有煸動力的,小皇帝心中在搖頭,當真如此?他眼前又浮現出鄭朗眼中關切清澈的眼神,還有平時與自己談話時一些謙和的見解,不由說道:「范卿,你此言過矣。當天之事,還有張相公與薛相公在場,他是如何留下來的,第二天又如何激動的,兩位相公自知。」

再說下去,就不大好了,畢竟燕王是自己的八叔。

薛奎與張士遜也沒有必要討好范諷,實事求是,那一天鄭家子表現的義烈,很讓他們欣賞,倆人同時點了一下頭。

若不是老范素來有些清名,老范這一番言論,都能讓他們懷疑是刻意打壓鄭朗,來討好燕王元儼的。

但老范根本就不氣妥,說道:「所以臣要進奏,陛下與兩位相公都被此子蒙蔽了。」

張士遜還好一些,薛奎差一點想要跳腳,你說小皇帝眼光差了一些倒也罷了,老子的眼光還不如你!

但人家是言官,那怕是無中生有,都有資格說你。若吵將起來,污了朝儀,兩相皆會被貶放處理,與老范火拚,得不償失,只好隱忍下來。

小皇帝無奈了,鄭家子為了自己高興了一下,做了那麼多努力,他眼下僅是一個舉人,架不住老范幾次玩啊,自己替他說說公道話吧,又道:「此事朕下過詔了,牽涉到太后之事,無論是誰都不准再議。」

就包括你也不准再提!

可小皇帝疏忽了一點,儘管你是皇帝,但人家根本就不怕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君子黨來了(下)

范諷又走近了一步,大聲道:「陛下不讓言臣言乎?」

說完,用兩隻大牛眼狠狠瞪著小皇帝,小皇帝生生讓他嚇著了,只好說道:「你繼續說。」

范諷又讀他那篇奏折,道:「夫知陛下雖囚必縱之,其意必縱非同於縱之也。而激怒陛下囚之,義名揚於街陌,清聲蕩於鄉里乎。」

這是關健的一句話,鄭朗知道小皇帝肯定會放他,所以胡說八道沒有關係,故意激怒小皇帝將他關起來,不但罵了八大王,還因為這一關將事情鬧得更大,於是從京城的各坊到民間農村,都傳揚鄭朗的清名,這一關一放可不是普通的釋放那麼簡單。大有學問啊。

小皇帝也不傻,不能這樣解釋,若是生母真的被養母謀害,不是關與放那麼簡單了。鄭家子很有可能因為自己的痛恨,這一輩子到南越國去,休想回來。這是鄭家子對養母的無上信任,才使他做出的義舉,然而經過范大先生一曲解,果然有了大奸似忠的那種跡象。

老先生,值得嗎?

但老范不管的,他認為是不對的,就要堅決打倒,打死,讓鄭朗一輩子休想翻身。繼續說道:「旬日陛下果縱之,以其無辜者,數詔於宮,挾以言論蠱之。而於此,真相明,而陛下竟不寐,群臣竟不醒,嗚呼哀哉,怪也!」

行了,足矣。

你小子既然這麼剛烈,為什麼放出來後,經常往皇宮跑。這分明是做出的偽烈!不但得了清名,還故意引起小皇帝的同情心,沒有做官,就攀起了交情。這樣的人,豈不正是大奸似忠?不但蒙騙了小皇帝你,還蒙騙了所有大臣!真真奇怪。

原來如此,小皇帝終於長鬆了一口氣,說道:「范卿,你想錯啦,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這是朕讓他替兩位太后做一幅圖畫,因為是長軸,從兩位太后年青起,一直畫到晚年。為了還原先帝與相關的大臣,以及宮中的宮婢、宦者相貌,所以做了一些取證,因此進出的次數略多。現在取證得差不多了,馬上他就要回鄭州去。」

並不是你想的,就是出入宮中,也不是亂跑的,見到的相關宮婢,大多數也上了年齡,不需要避諱。至於彈琴一事,小皇帝有些心虛,沒有敢說出來。

也替鄭朗改了說法,變成了是他的命令,而不是鄭朗的主動請求,省怕范諷再次上綱上線。

小皇帝繼續說道:「說他想贏得朕的同情心,更是不可能,前些天,他還借喻自家娘娘勸解於朕,更說這十幾年來軍國大權順利交接,無一臣子冤死,乃千古未有之事,進一步勸解朕。並且說了很多道理,有的朕讓內侍記錄下來了,等散朝後朕將它們拿出來,給諸卿看一看。」

略撒了一個善意的小謊,但大多數是真實的。有的不大好說,可那一個大臣不聽明白了?若是鄭家子真為了贏得小皇帝的同情心獲得富貴,皇儀殿該說的也說了,大牢該做的也做了,沒有必要進一步替老太太辨解,招惹小皇帝的不悅。

於是看著范諷,大多數大臣心裡想到,算了吧,老范,人家一個小孩子做保持這樣的節義還容易嗎?

范諷愣了一下,難道老子自擺了一個烏龍?

不對,又想到了,剛才的稿子是他昨天晚上寫的,臨時寫稿子不可能了,直接將奏折揣在懷中,一會兒還要遞上去存檔,但老范會怕存檔?說道:「若替兩位太后畫遺容,畫院裡沒有畫匠?」

「停,停。」小皇帝再次喊了兩聲停,乍擰不清,范愛卿?趕忙將他阻住,不然又要上綱上線,說道:「范卿,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會一種特殊的畫技,能逼真的將一個人的相貌畫出來,並且能還原以前的外貌。畫院裡有畫匠,有可能有許多人比他畫技更高明,但在這一點上皆欠缺了。這是特例。」

「一個精通儒學大義的少年,居然淪落到要靠畫技取悅陛下?」老范再次譏諷道。

像他這樣辨下去,能扯得清麼?就算能扯得清,小皇帝是什麼性格,也不是他那張嘴巴所能說得清的。小皇帝生生讓老范逼得汗珠都冒出來。

所以鄭朗對這群君子黨們,沒有多大好感,儘管裡面英才輩出,像歐陽修與包拯等人,那一個不是後世無數老百姓所敬仰的。北宋看似現在很繁華,可一些積弊開始變得很嚴重,這些人就像沒有看到一樣,甚至後來黃河決堤,幾十萬人無家可歸,這些君子黨還在繼續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磨牙齒,斤斤計較。

有一個人看不下去。

因為鄭朗的一句話,歐陽修得了利。

馮元左想右想之後,也覺得一身儒術無徒可傳,太過可惜,然後羞羞答答的寫了一封信,指出他那本《詩本義》中的一些細微錯誤。書信來往了幾次,雖然此子膽大,可看到他才氣後,馮元越看越心動。於是提前勸小皇帝將他從洛陽召回來,召試學士試,授任宣德郎,允館閣校勘。一開始歐陽修自己也不知道,這時候他的才氣還不能向馮元傲氣的。

馮元經常指導他,跑得勤了,後來慢慢省悟過來,老馮是想收自己做學生啊。也不管了,心領神會,從晚生的自稱改成了後生的自稱。不僅如此,馮元是小皇帝的老師,這一攀意味著什麼?

當真不知道?知道。可又怎麼的?俺科考幹嘛來著,就是為了做官的,有機會做大官,為什麼不做?

他看不下去,不僅是因為他的「師兄」受了老范的欺負,對鄭朗也有好感,交流了字,又向老馮推薦了自己。若不是有公務在身,還有自己在經義上有許多認識不明白,正好遇到了一個好老師,經常請教,分不出空來,歐陽修已經準備去客棧,與鄭朗敘上一敘。

他不是言官,可也不怕被貶,有新老師保著,早遲會回來。站出來朗聲說道:「范中丞,此言差矣,人臣事之帝后,猶事之父母。莊懿皇太后有躬育聖隆之恩,莊獻皇太后有哺養聖隆之恩,更猶是父母也。休說鄭家解元僅是一名舉子,就是朝堂大臣,替兩位皇太后作畫,有何不可?」

「歐陽卿,此語中的。」小皇帝高興的說道。

做兒子的,替母親作一幅遺像,還要分什麼高貴低賤?

雖然歐陽修現在才入京城,涉入政治不久,已經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小風采。

老范不服氣了,你這個小子從哪裡冒出來的?沒骨氣的東西,先拜錢惟演為座師,後又拜馮元為座師,你倒底有幾個座師?但這事不大好說,也沒有誰敢規定只能拜一個座師的。若真說出來,這小子精通經義,馬上再來一句,夫子曰三人同行,必有我師,那麼夫子有多少老師了?

不過想找歐陽修的麻煩,太容易了,斜著眼睛說道:「你就是那個在西京不顧公幹,整天挾妓作樂的錢公座下門徒?」

看看,扯到哪裡去了?

僅一句,歐陽修臉紅脖子粗,有了一些政治鬥爭的天賦,但畢竟才來京城不久,經驗欠缺。老范說的是事實,在錢惟演的庇護下,他們在洛陽玩瘋了,而且錢惟演也是小皇帝最不歡迎的重臣之一。歐陽修一時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但老范犯了眾怒。包括小宋在內的一干中青年官員眼睛就紅了,奶奶的,你老范年青時玩也玩過了,樂也樂過了,現在老了,把不起妹妹了,於是就說挾妓作樂不好,這都是什麼理兒。

因此龐籍憤憤然的走了出來,你是言臣,我也是言臣,誰怕誰啊!還別說,龐籍歲數比范諷小得多,可名聲不小,小皇帝剛一親政,為了怕宮中的楊太后翻雲覆雨,龐籍當眾燒掉了支持垂簾制度的《內東門議制》,又向小皇帝進獻了數條忠言,被朝野稱為天子御史。

道:「挾妓作樂乃是私事,范中丞為何居然將它帶到朝堂上?難道你想替祖宗重新修訂製度?莫要說別人偽清高,自己卻做了偽君子之事!」

范諷一語譏得歐陽修不能言,然而龐籍一句譏得范諷不能言。在朝堂上說挾妓作樂,是有些不當。況且自從杯酒釋兵權後,為了讓大臣忠心,趙家還鼓勵士大夫尋歡作樂。

老范就不應當用此來怦擊歐陽修的。

他下不了台,老朋友只好出面了,李迪走出來說道:「龐御史,范中丞戒告後進修養德操,也是美意。」

他可是一個超級重量的大佬,十幾年的磨難,真宗時的名臣,皇帝的老師,龐籍同樣不敢言語。

可這事兒得收場,薛奎想了想,看到了「機會」,從種種跡象來看,小皇帝是想保護鄭家子的,於是轉了一個小小的圓場,道:「但是范中丞言語太過激烈,無論鄭家子,或者歐陽校勘才氣過人,莫要嚇著人家啦。」

話裡也有著話的,一個小小的歐陽修,一個更小的鄭朗,你們倆人,一個堂堂的首相,一個御史中丞,至於要一心置兩個小人物於死地嗎?

小皇帝坐在龍椅上,想揉腦袋瓜子。

這吵了大半天的,都是神馬?

鄭家子怎麼不對了?看一看,兩個宰相,一個御史中丞,一個殿中侍御史,外加一個小校勘,而且越扯越離譜。我這裡是朝堂,不是菜市場!揮了揮手說:「諸卿,勿要再爭,鄭家子馬上就要回去,還有什麼好爭的?散朝。」

肯定沒有結果了,群臣散去。

小皇帝回到了寢宮,對閻文應說道:「將尚美人與楊美人喊來。」

「喏。」

一會兒兩個千嬌百媚的美妹走了進來,躬身施禮,脆聲說道:「參見陛下。」

「免禮,起來吧,替朕揉揉腦袋。」

「是。」兩個小美妹一左一右,替他做著頭部按摩。可無論兩個小美妹怎麼按,小皇帝都覺得頭象炸開似的。想不明白,朕用的是清臣啊,在提撥他們之前,還仔細的察看過他們的履歷,李迪是自己老師,清名揚於天下不用說了,薛奎那是在養母生前那麼大威勢下,都不屈服的直臣,范諷同樣是一個清臣,龐籍是自己看重的後起之秀之一。似乎歐陽修也有一些資質。

然而……

這是哪裡出了差錯?

還好,這僅是為了鄭家子,若是朝廷出了大事,這樣扯下去,還了得?

小皇帝,你猜中啦!

正在這時候,閻文應又從外面跑進來,說道:「鄭解元要求揭見,陛下,另外他還帶來了兩個讓陛下會異想不到的人。」

小皇帝沒有反應過來,無力的說道:「不能見,因為他,今天都惹了這麼多麻煩,還帶人進謹?朕這裡是皇宮,不是他家的後院!」

「不是啊,是知日禪師。」

「不見,知月也不見……你說什麼?」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君子

朱文濟不顧宋太宗的意願,強行僅用七弦鼓了《風入松》之後,開始了隱居生活,你是宋朝皇帝,咱惹不起,躲得起。到了他的學生慧日寺的夷中大師,更是一個方外之人,咱是大和尚了,修的是清靜無為,什麼天家皇家,別來煩我。

宋朝皇室很自覺,再加上宋真宗是一個老好人,諸卿,你們別提此人,就當世上沒有這個大和尚。然後到了他兩個學生知日與義海,更是將師門這種孤傲的傳統發揚光大。

義海直接遠離是非,跑到越州法華山隱居了。知日本來就是京城人,沒有走,可誰也別想打擾。當今論琴技之妙,義海第一,知日第二,他人無法作想與之並論。這樣一個人在天子腳底下,小皇帝當真不知道?

可同樣很自覺,那怕鄭朗不知用了多少本琴譜將知日凡心勾起來,誘惑大和尚破例授他琴技,小皇帝也沒有想過聽這個大和尚的琴音。

省得自找沒趣。

大和尚來皇宮了?

小皇帝暫時忘記朝堂上帶來的所有苦惱,想迎出去,被閻文應一把拉住:「陛下,雖是高僧,可他是臣子,別的不說,言臣聽聞後,又要囉嗦。」

趙禎恍若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冷水,身體軟下來,搖頭,說:「閻都知,你替朕去迎一迎。」

但小皇帝還是迎到殿門外,看著知日,白色僧裟,一塵不染,一張方臉上無喜也無憂,雙眼炯炯有神。高僧哪!小皇帝歡喜的說道:「見過大師,見過道長。」

「老衲參見陛下。」知日隨意的合了一個什。

小皇帝謙遜尊敬的態度,讓他心中的不滿稍稍減了一分,還是不大樂意。

「來,來,坐,請坐。來人,上茶。」

「陛下,勿用,老衲被鄭小施主所惑,又動了貪念,罪過罪過。」大和尚直搖頭,又道:「老衲彈幾支曲子就走。」

小皇帝沒有敢強求,這個大和尚,能讓他的布履踏入皇宮,就很不容易啦,再強求,那就是成了慾壑難填。不過也沒有關係,大不了從內庫裡撥出一些錢帛饋贈,若言官反對,從朕的用度裡省出一些,你們總不會說話吧!

然後又看著衛中正,衛中正也不差的,不然也不會為了友誼,百金都不要了。姿態同樣很優雅。不過聽說了鄭朗送知日曲譜時,也動了貪念,鄭朗只好讓江杏兒在知日禪院裡,將自己送給知日的曲譜重新謄抄一遍,贈送給了衛中正。

因為要離開京城,最後讓小皇帝快樂一下,於是也將衛中正請來。

小皇帝想到朝堂上群臣的嘴臉,再看著這三人,產生一種錯覺,別聽琴了,就是看著三人,都感到了陣陣春風襲面,暖意洋洋。

第一支曲子便是暖意洋洋,《春曉吟》。

在路上選了五支曲子,皆是平淡,或者充滿喜悅,或者莊嚴洪正的曲譜,沒有一首象《烏夜啼》或者《古怨》那樣的淒慘靡靡之音。

《春曉吟》故名思義,是描寫春天黎明時的場景,本來黎明時分很讓人心動,再加上春天的黎明,無疑充滿了喜悅、欣欣向榮之意。

幾乎所有有名氣的斫琴師,本身琴技造詣都很深,論真實的琴技,衛中正雖不及知日,但在眼下的鄭朗之上。這個是急不來的,儘管有曲譜,手法的熟練,深重,長短,就是按照曲譜來,彈出來的效果載然不同。因此,以知日為主彈,衛中正與鄭朗配合。

一支曲子在三人的精妙指法彈下來,都讓小皇帝感到春天重新降臨到了皇宮,喃喃道:「妙啊妙。」

再彈了《普庵咒》,在三人配合下,此《普庵咒》已大非鄭朗為柳永彈奏時的《普庵咒》。

轉到了《春江花月夜》、《醉漁唱晚》,最後到《陽春》結束。彈曲了,知日轉身就走,連茶都沒有喝。小皇帝很無語,暈,我這皇宮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幹嘛呢。

但這才叫真正的隱士,恭敬的將知日與衛中正送出大殿門口。轉過頭來,對鄭朗說道:「太奢侈了。」

小皇帝欣賞到了一場華麗的古琴演出,但不是不知道其中的輕重。休說知日,就是鄭朗,在他心中地位越來越高,連字都捨不得求他寫,況且奏琴,若不是鄭朗主動提出,小皇帝絕對不會主動提出讓鄭朗為他鼓琴的,所以說太奢侈了。

又說道:「鄭解元,如何使知日禪師前來皇宮的?」

「陛下,勿要惦念,臣只答應給他二十本曲譜。」

「二十本哪?」小皇帝嘴張得老大,這非是謄抄的曲譜,那麼抄就是了,而全部是「原創」,至少每一支曲子得能讓這個大和尚瞧得上眼。不要二十本曲譜,就是五本六本,尋常琴師終生想也不敢想。

「陛下,真的勿要惦念,這也是臣的雅好。」

「唉。」小皇帝歎了一口氣,到了這時候,終於隱隱的感到鄭朗所說的情義無價,又想到了今天早朝范諷的種種,說道:「今天早朝發生了一件不好的事,你不要往心裡去,朕心裡清楚。」

「陛下請明言。」

小皇帝將早朝的種種說了一遍。

鄭朗啞然,大半天道:「也無妨,臣歲數很小,心性也淡,若不是為了太后,臣去年都不會參加解試考,畢竟臣許多事沒有想清楚,自己大道未明,如何為官?其實手中有多少權利,就要負多大責任,臣性子散漫,恐怕現在對官職興趣不是很大。他要說,就讓他說吧。前些年,臣在家中苦讀,外面謠傳紛紛揚揚,將臣說得很不堪,臣同樣也沒有在意過。況且僅僅是為太后畫一張長軸,盡臣子本職,何必怕他說?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反過來勸小皇帝。

趙禎更是慚愧,不過聽了五曲,心情平靜下來,腦袋也靈活了,想起了一件事,說道:「朕記得當日說此諸臣,你曾歎了一口氣,言尤未盡,是何意思,不要瞞朕。」

「陛下,他們是直臣,用意是好的,可非是魏征。」

「說來。」

「魏征也監督君臣得失,但不僅是監督君臣得失,更考慮到國家的大局與未來。若要一味的吹毛求疵,休說臣,房杜謹小慎微,失之君子風範,姚元之善長機心權謀,失之君子洪正,宋璟急躁剛直,失之君子器量,再如開國宰相韓王私心重,魏國公王太師過於沉默,才有先帝祥瑞之禍,寇萊公涓急。若一一全部用這種吹毛求疵的眼光去看,這些大臣即便為相,也會在言官的怦擊,很快遠離相位。這七人都做不好宰相了,陛下,你請誰來擔任宰相?又請誰來做你的臣子?」

「是啊。」小皇帝茅塞頓開:「所以你說了一句,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能聽的就聽,不能聽的就當沒有聽到。」

「是……」鄭朗答得很遲疑。

這群君子黨們,你不聽就行了嗎?不聽也會扭住你的頭去聽!反正自己是毫無良策,小皇帝,你繼續受著吧。

「因此臣說自己關了一些天是對的,過於激,失去了君子之道。君子如玉,溫潤有加,劉少監也說過,讓臣記住溫字。陛下,其中輕重之度,只能陛下自己掌握,臣小,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議。」

小皇帝呵呵樂了,是啊,他還很小呢,自己又奢侈了。

「臣今天就離開了,望陛下保重。」同樣說走就走,走得很快,回到了客棧,立即將行李拾上,返回鄭州。

奶奶的,君子黨們,俺也得罪不起啊。

……

「陛下,鄭解元出城了。」閻文應說道。

「這麼快就走了?」

「是,所以今天他才請來知日與衛中正為陛下鼓琴。」

「閻都知,朕好像突然覺得心裡憋得慌。」小皇帝說道。此時他眼前又浮現著鄭朗溫潤從容的風範,對自己的一片情義,在京城時不覺,經常往宮裡跑,畫畫像,或者偶爾替他鼓一曲琴,與他說一些知心的話,倒也不覺。

但聽到鄭朗突然離開,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空蕩蕩、茫然若失的感覺。

「陛下,臣也是,有時候看看他說說話,覺得好溫暖。」閻文應乘機拍了一個小小的馬屁。心裡卻想到,鄭家子不能忽視啊,眼下是呂相公,未來有可能就是此子。他以後再度進京,咱家得小心了。

「你懂什麼?」小皇帝笑罵一句,心裡同樣說了一句,古人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誠不欺我也。當然,他自己是皇帝,鄭朗是臣子,這句話只能放在心中,不能說出來的。

又說道:「去將李相公、薛相公與張相公喊來。」

「喏。」

一會兒李迪、張士遜與薛奎帶了進來,小皇帝遞來一疊記錄,是他與鄭朗談話的記錄,包括今天所說的一些話。

三個宰相翻了翻,薛奎說道:「此子才乃君子如玉,溫潤有加。」

看看人家,連辨都懶得辨,高風亮節如此。但薛奎說好話不僅是確實佩服鄭朗的才氣,也是看到小皇帝很器重,順便讓小皇帝開心一下。

張士遜更是誇大,道:「此乃我大宋之福,所以人才輩出。」

李迪看著這兩個大佬將鄭家子誇得如此,都不好意思說了,但看著這一份份記錄,心中還是有些感慨的,這小子自己沒有與他打過交道,聽說最善長的就是經義之學與字,然而與小皇帝交談時卻很少談到經義,談的多是國事與做人,並且別以為他小,有許多地方很有見解與長遠的眼光。

范諷今天找他的麻煩,能說,作為一個臣子與皇帝走得太親近,總有些不好,可過了。於是沉默不言,誰知道小皇帝突然說道:「朕倒想起一段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此子最好的寫照。」

李迪再次不言,面對老太太與八賢王,這小子從來沒有害怕過,豈不是威武不能屈?小皇帝再三賞賜,不受,豈不是富貴不能淫?關在大牢裡,不以為憂,反而乘機悟道,豈不是貧賤不能移?

雖然他與范諷關係良好,可細想此子風采,居然也想得有些癡了。

五月槐樹開花,花若白雪,風揚花落,卻像是無聲無息將一片高潔灑落到了人間來……

第四卷 大三元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最牛的學生(一)

帶的行李多,車內空間變得很狹小,三人不得不擠在一起。

雖然穿的衣服薄了,仍然有些熱,於是江杏兒將車簾挑開。看著遠處,四兒高興的說:「鄭州城到了。」

回家啦!

江杏兒看著她雀躍的樣子,抿著嘴樂。

四兒忽然回過頭說:「大郎,讓奴為你生一個孩子吧。」

「……」鄭朗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小丫頭,思維跳躍也太大了一些。

「奴知道大郎喜歡將奴看作小孩子,奴真的長大了。」

鄭朗看著她,才來這世界時,真的很小,現在是長大了,一張幼稚的臉漸漸化開,帶著少女的雅韻。不過小迷糊的樣子,還沒有改多少。

「真的。」四兒挺了挺胸脯。

「讓我試一試。」

「嗯。」

摸了一下,很柔軟,四兒卻讓他摸軟下去,一下子鑽進鄭朗的懷中,喃喃道:「不過奴也知道,崔家小娘子還沒見門呢,所以大郎一直沒有與我們同房。等她進了門〔WWW。WrsHU。COM〕,奴就能為你生孩子。」

與這有什麼關係,只是自己現在真的很小,雖然六娘七娘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什麼偏方,說能避孕,萬一不靈了呢?難不成自己做十六歲十七歲的父親?

雖然這時代有,鄭朗還是接受不了。

然後又摟過來杏兒,說道:「其他無論是在哪裡,有你們相伴,看著你們開心,我就感到幸福啦。」

「鄭郎,是奴的幸福,奴一直好像做夢一樣。」

路兩邊是一片青色的稻田,駛過了這片區域,就進了鄭州城,四兒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說道:「大郎,以前奴來鄭州城,覺得鄭州城好大好熱鬧,自京城回來後,卻覺得小了。」

江杏兒又是呵呵的樂。

鄭朗也讓她這一句說得笑起來。

其實東京城在鄭朗心中也就那麼回事,加上流動人口,大約兩百來萬吧,肯定不到三百萬的,想像後來一千多萬的大城市,那會如何?不過東京在這時代,已經是一個奇跡,無論世界上那一個國家,絕對沒有這樣龐大的城市。

對宋伯喊了一聲:「宋伯,到布店去看一看。」

這是鄭家的根本所在,不能當真不管的,鄭朗在外面吃的花的用的,全靠這家店舖的收入維持。

「好。」

駕著老太太賜賞的青馬,來到了自家的布店停了下來。鄭朗走進去,裡面許多客人,見到鄭朗一個個恭敬的喊道:「鄭解元。」

「鄭解元回來啦。」

看鄭朗的眼光皆不對,鄭州傳翻了天,說他如何的忠義,劉娥一死,哭得天昏地暗,事實是鄭朗僅滴了幾滴眼淚,有些難過的,可能哭得天昏地暗嗎?那還不知讓范諷怎麼上綱上線呢。但不這樣傳,如何顯得鄭朗忠義?

又說如何駁斥八大王的,又如何讓小皇帝醒悟的,甚至裡面還有一些天上的大神,地下的小鬼,都來到人間冒泡。鄭朗對此無語,也不想辨解,就像有人說真理越辨越明,錯,當真有真理這玩意兒?所以不能辨,越辨是越糊塗,沒有明白的。但也不會故作清高,很溫和的與諸人拱手,算作行禮。

他很艷羨佩服范仲淹的高潔,做不到!

鄭朗也不知,他這種溫潤之氣,也非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比起范仲淹那種高潔,這種溫潤之氣更招人喜歡。

同樣是一種高潔,只是與范仲淹流於相反的方向,性質卻是一樣的,以乾淨為內核。

然後看著店裡面,主要看刻絲的,與家裡時常通信,正月過完,定州的人過來了,在客棧裡鄭朗大約的說了一下。然後這些人一起到了鄭家莊。中間還有一些手續的,可沾到鄭家的事,那一個官員還怠慢?人家不是與你玩的,玩的人是八大王,是諸相,是小皇帝,自己算那一門子?若以為他僅是一個舉子,那才大錯特錯。

不由得他們不這樣想,看看閻應文,作為小皇帝身邊心腹大太監,都有些慼慼,況且這些地方官們?

因此,很順利的完成了這次遷移。

按照鄭朗的方法,終於在三月末刻成了四幅畫。

別想更多了,這個速度已經是鄭朗傳授了一些流水線的模式才取得的,否則更慢。然後放在布帛店中,也賣,可鄭朗提前說過,每一個月僅在月底根據情況,售兩到三幅。他人的畫不好意思去討來刻,自己又沒有多少精力用在繪畫上,越往後畫作會越來越少。雖說是刻絲,可刻過拓過幾遍後,整幅畫作顏色墨跡皆會受到影響,最終會報廢的。

其實當作了一個攬生意的招牌。

主櫃的後方正懸著四幅刻絲,一幅仿戴進的《葵石蛺蝶圖》,此圖最妙之處是蜀葵對空間的佔領與蛺蝶的趨向,但做了一些修改,在遠處增加了一些隱隱的晚景。為了不影響主題,晚景很淡,於是變得更有層次感,畫面不再像原作略過單薄。

一幅是偏呂紀的工筆畫《桂菊山禽圖》,這幅圖圖案、顏色的分配用作刻絲效果會很好,鄭朗幾乎沒有做任何改動,直接「粘貼」上去。

還有一幅是仿周臣的《桃源問津圖》,另一幅是仿王榖詳的《桂石圖》,這兩幅圖也分別加入鄭朗對繪畫自己的理解,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動。除了畫之外,還有鄭朗自己寫的跋文或者小詩。

這也是鄭朗眼下繪畫能力的現狀,開始嘗試著加入自己一些想法,但想畫好一幅畫,還是脫離不了摹擬階段。

將劉掌櫃喊到一邊問道:「這段時間店裡面的生意如何?」

「很好,比去年增漲了一大半,大郎,要不要我將賬冊給你看?」

「不用了,刻絲有沒有人問過?」

「大郎,來了很多客人,還有一些外地的客商,大多數都來看刻絲的,上月賣了三幅刻絲,最貴的一幅刻絲賣了八百緡錢,最便宜的還賣了五百緡錢。這幅葵石蛺蝶圖又有人訂了價,出價一千兩百緡。」

當時鄭朗花心血從定州僱人過來,劉掌櫃不是很認同,若進刻絲,直接到定州訂貨就可以了,花這代價不值。今天才知道是這個天資異賦的小主人英明之處,每次刻絲從鄭家莊送來,觀者都會將店裡面擠得水洩不通。

這個價也高,雖然要拋去小主的才氣,刻工高昂的薪酬,但還有呢,僅招攬的生意就無法計算。

鄭朗卻看著那幅《葵石蛺蝶圖》苦笑了一下,原因不是原來的好,他修改得不對,因為此圖是標準的世俗味很重的宮廷畫。若讓鄭朗選擇,他多半不會選擇此幅畫,而是選擇《桂石圖》,那種靜謐的詩意,靜謐畫面,這才是他喜歡的畫趣。

柳兒聞聽鄭朗回來,從後面作坊裡走了出來,施了一禮說:「見過大郎。」

她漸漸長大,幾個娘娘也隱隱感到她與鄭朗,不像四兒與鄭朗那樣,略略有些生份,於是找了一個好人家,將她嫁了出去。但終是從自家出去的人,幾個娘娘又發了慈善心,看到店裡面生意在擴大,讓這小兩口子進了店裡面來幫忙。

「呆得慣麼?」

「大郎,呆得慣。」說完了將四兒拉到一邊說悄悄話,艷羨的說:「四兒,你有福氣啦。」

偏巧讓鄭朗聽到,走過去說了一句:「也不一定,她跟著我擔驚受怕的,以後是妾婢,不像你,兩口子夫唱婦隨。小時候很想看河那邊景色如何,實際上過去後,才知道未必很美麗。懂嗎?」

「懂的。」柳兒點了一下頭,但心中卻不這樣想,可怎麼辦呢?自從自己產生厭惡情緒後,齷齪已生,再留在鄭家也沒有多大意思。

說了一會兒話,聽聞鄭朗回來,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鄭朗沒有辦法,只好回去。

到了家中,幾個娘娘立即就問道:「兒啊,你為什麼又關進了開封府大牢?」

「那是誤會,不是放出來了嗎?」

「你啊,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頂撞八大王?」四娘很不高興地說道。自家官人一輩子很老實,怎麼養出這個膽大妄為的兒子?

「四娘,太后對我家好不好?」

「好……」

「那麼好的太后駕崩了,卻有人污蔑她,你說兒該不該替他說公道話?」

「可他是八大王。」

「八大王又怎麼了?太后與皇上做錯了,兒也能說他們。」

四娘語塞,只能說:「要小心。」

「四姐,你就不用擔心了,連京城的百姓都在說,朗兒因禍得福,陛下對他更寵愛。」

鄭朗不同意,不寵愛,只要李宸妃不是含冤而死,以小皇帝的肚量,也未必放在心上,寵愛了,自己反而更要注意避諱,未必是好事。不過弄了這一著,替老太太討了一個公道,又替自己掃除了一個障礙,很是值得。不想在這問題上糾纏下去,說道:「兒餓了,讓兒吃飯吧。」

一聽兒子餓了,幾個婦人手忙腳亂的張羅飯菜。一會兒飯菜端上來,四兒要為鄭朗生孩子了,於是也學著大人,悄悄的挾了菜放在鄭朗碗裡。然後一張小臉飛起紅霞。

幾個娘娘眼睛迅速會聚如電,嗯,這裡很有問題,不知是喜是憂。吃過飯後,大娘沖江杏兒與四兒招了招手,說道:「你們過來。」

兒子大了,兩個小丫頭也大了,這一去在外面就是半年多的時間,得問一問,有沒有發生什麼。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最牛的學生(二)

大娘沒有直接問,而是從房間櫥櫃裡拿出一個朱紅漆奩,在裡面拿出兩件首飾,說道:「杏兒,四兒,你們收著。」

「大娘娘,我們真的不能要。」

「你倆又犯傻了,是我鄭家的人,出門寒酸不是丟你們的人,是丟我們鄭家的臉。」

「謝過大娘。」兩人只好施了一禮,收下來。

鄭家這種環境,對教育小孩子很不利,太寬鬆太慈愛了,可很是暖人。其實包括鄭朗在內,本來就很宅的性格,在幾個娘娘的影響下,也變得越來越散淡。

大娘娘這才問道:「杏兒,四兒,我問你們,朗兒有沒有與你們同房?」

兩個小姑娘羞紅了臉,杏兒低聲說:「還沒有,鄭郎還小。」

「小也不小了,就是崔家的小娘子還沒有嫁過來。」說到這裡,大娘歎了一口氣,自己漸漸老了,很想抱一抱孫子。每每看到人家抱著孫子在村子裡轉悠,眼就熱。

話音沒有了,外面傳來齊聲肥喏:「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我們來拜訪啦。」

幾個好哥子來了。

鄭朗迎了出去,正在與其他幾個娘娘說京城的見聞,沒有到後院。

迎了出來,卻被魏三少一把抱將起來,這個魏三大少爺越長越厲害,身高足有一米八幾,整高了鄭朗半個頭,長得膀大腰圓,鄭朗讓他抱得都快喘不過氣,說道:「武三哥子,放我下來。」

奶奶的,我知道你對我好,但太熱情了。

將鄭朗放了下來,武三郎大聲說道:「朗哥子,哥服了你,從此你就是大哥。」

大娘正準備招呼他們進來,聽到後,搖頭:「這孩子又在說渾話。」

但武三郎真的佩服了,自己這個小兄弟簡直太牛叉,反擊高衙內算什麼本事,反擊八大王才算有本事。確實,不是范諷一味挑刺,民間裡傳聞聲是很大的。

其他幾個好兄弟一起點頭。

服啊,才氣算什麼,有這個才氣,可有這個膽量嗎?

七嘴八舌的議論,四娘又說道:「你們幾個,不要蠱惑朗兒,八大王以後不能再招惹。」

幾個好兄弟撓頭,岑大少想了想說道:「是啊,若不是皇帝英明,朗哥子想從開封府大牢裡出來,不大容易。不過朗哥子,若你考中了進士,就不會進大牢了。」

那更糟!呆在大牢裡,開封府官員還不能怎麼的,小皇帝想起來,也就釋放出來了。中了進士謀得朝廷官員,那不是關進大牢了,會是貶放,放得近好些,若放到了嶺南湘西一帶,比進大牢結果還要糟糕。

提起了進士,四娘都想了起來,問:「朗兒,自從天聖八年省試了一次,都三四年時間過去,為什麼朝廷一直不省試?」

「四娘,不是朝廷一直有事嗎,現在陛下即政,很快的。」說到這裡,鄭朗又想到了君子黨,就是這幾年省試後,君子黨力量才強大起來的。天聖二年,宋癢、葉清臣、鄭戩、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賈昌期、宋祁,天聖五年,王堯臣、韓琦、趙概、文彥博、包拯,天聖八年,王拱辰、劉沆、石介、蔡襄、孫抃、田況、劉渙、王素、張先、張谷、孫甫、尹源、歐陽修、富弼。

好多星星……

也就是明年稍微好一點,後面的又上來了,而且還有兩個超猛的人,一個一個的上來。

似乎老天爺都不甘寂寞似的,有意將這麼多精英全部集中到一起,往下投放。

唉,太多了,其實少一半人,反而會是好事。

但沒有想到,其中的一個正在往他家趕……

王益一家正在收拾行李,正常的一次調動,與太后黨、皇帝黨無關,他的級別還遠遠沒有達到摻雜到兩黨之爭裡。不過調動得有些遠,調到江寧去了。

行李很多,但皆不是貴重之物,主要是兒子多,一共五個兒子,加上他官職低,因此,一家人始終過著清貧的生活。

不過他也不像蘇東坡那樣,是一個大手大腳的人,雖然生活清貧,倒也能過得去。

只是孩子多,行李也跟著多起來,只好雇了一艘小船,駛向江寧。唯獨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幾個孩子都聰明過人,特別是長子、三子與四子,其中又以三子與四子更為突出。

一家上下在忙,三兒子卻坐在門坎上發呆。

知道三兒子倔性又發作了,王益走過去,說道:「小三子,準備動身。」

「爹爹。」

「咱家只是低級官吏,攀不上……」王益歎了一口氣說道。知道兒子想什麼,他還在想與鄭州鄭家子那個約定呢。但人家是什麼人?范中丞彈劾了一句後,上到皇帝宰相,下到各個京官,都立即替其辨護。

這份聖寵,自家真的攀不起啊。

就是他考中了進士,當真自己能帶著兒子上門討教?

小三子不甘心的站起來,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然後盯著外面的槐樹,眼睛裡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將他的四弟喊了過來,說道:「四弟,你替我辦一件事。」

「三哥,讓我辦什麼事?」老四很小,才五六歲,現在還沒有向這個牛氣的三哥叫板的本錢。

「你過來,我對你說……」

老四聽完了,眼睛瞪大起來,道:「鄭州到這裡好遠。」

「不遠,只有一百來里路,趕一趕,兩天都要不了,就到了他家。」

老四雖小,可天資同樣過人,眼睛還繼續瞪著,當真只有一百來里路那麼簡單?只能說自家這個三哥膽子太大,嚅嚅道:「三哥,你這樣去太冒昧了。」

不能說世間沒有天才之說,有,雖不能無限誇大,可天才終是與眾不同的,小四子這點大,居然也想到了冒昧。

「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有沒有讀過?」

「讀過。」

「我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老四雖聰明,終是小,不知道這二者有什麼不同,還是嚅嚅地說道:「三哥,若他不收留你怎麼辦?」

「我一定讓他收留我的。」

老四覺得很不可思議,說道:「爹爹一定會扒掉我的皮。」

「不會,相信我,以後我進了他的家門,替你多拿幾幅字來,讓你看,如何?」

鄭朗的字啊?小傢伙眼睛放出光芒了,然後伸出小手,說道:「十幅字。」

小三子想了一下,不進鄭家的門,這一下子有難了,以鄭家幾個娘娘的為人,大約會派人將自己平安送給爹爹,但皮鞭炒肉絲是免不了的,不過若進了他的家,以鄭家子的勤奮苦學,悄悄「拿」十幅字,大約不會知道吧,於是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還有十幅畫。」小傢伙又說道。

「你要畫做什麼?」

「我就要。」

能與蛋大的老四講清什麼道理,仔細的琢磨了一下,說道:「這個我盡力。」

說完了,乘父親不注意,從家裡偷了三百多個銅板,揣在懷中,悄悄溜了出去。

王益與妻子正在收拾行李,家中好幾個孩子,也沒有在意他。天色逐漸到了下午,行李一起打成了包,準備出發,這時才發現自家三兒子不見了,到處找人。

小四子站了出來,小聲說:「三哥去了鄭州。」

「去了鄭州?」吳氏問。王益的大兒子與二兒子是前妻徐氏所生,後面三個兒子是眼下的妻子吳氏所生。嚴格來說,小三子才是吳氏的長子。

「嗯。」

「鄭州,他去幹嘛?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說著,將小四子拎起來,往屁股上狠抽。孩子多,誰個憐惜?抽得小四子哇哇的叫。

倒是王益將她阻攔住,知道三兒子倔氣發作,這一去江寧,想見那個鄭家子就困難了,所以才離家出走的。坐下來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道:「立即動身。」

「官人。」

「你怕什麼,他都十二歲了,從京城到鄭州,乃是天下最重的道路之一,如今天下太平,這麼大的孩子能出什麼事?」

「官人,他只十二歲。」

「你不明白,去了鄭家,難道鄭家不管我兒子?」

「這倒不會。」鄭家幾個娘娘的為人,吳氏也聽說過。

「我們走了,鄭家拿我兒子怎麼辦?萬一真收留下來……」

「官人英明,走,走,走。」吳氏一張臉樂開了花。

當然,王益也沒有抱著多少希望,可什麼叫希望呢?就像省試與殿試,有幾個敢高聲說,我一定會高中?就是高中後,又有幾人到後來位極人臣。還不大多數像自己一樣,到處漂泊不定。

但只要與鄭家子沾上了關係,三兒子一輩子仕途不用再發愁。

敢情打的這個好主意!

一家人為了不給鄭家將人送回京城的機會,立即出發,比鄭朗逃離京城速度還要快。但吳氏不放心,站在船頭上,提起小四子,又是一頓狠揍。

這一切,小三子不知道,此時正興高采烈的往鄭州方向出發。天氣有些炎熱,不過他家裡很苦,平時不像鄭朗那樣,從蜜罐裡長大的,穿金戴銀,倒也不在乎。

來到一家茶棚,掏出兩文錢,買了一碗大碗茶,從懷中掏出一塊餅,就著茶吃了下去。剛一動身,一個大漢不小心撞到他身上。

這時他才十二歲,能架住這個大漢的撞嗎?一下子撞倒在地上,不過大漢好心,將他扶了起來,說道:「小哥,多有得罪。」

「沒關係。」小三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再次往前趕。

天色漸暮,走了一天的路,走不動了,於是來到一個集市上找了一家客棧,說道:「給小子來一間便宜的房間。」

「小哥子,你家父母親呢?」

「我是一個人出來的。」小三子驕傲的挺起胸脯說道。

看著他的小身板,夥計狐疑的又問:「你家父母親怎麼放心你出門的?」

「汝為何如此囉嗦?」

老子不是好心嗎!看著這小子驕傲的小臉蛋,也不管了,礙怎麼著就怎麼著吧,道:「有便宜的房間,一百文錢。」

小三子有些心痛,所以家境的不同,也造就了一個人的思想成長不同,這個小三子與西邊那個小三子家境給思想帶來了截然不同的變化。雖然小三子是調皮蛋的代言詞。

小三子從懷中掏錢,然而……

「我的錢?」想起來了,那個大漢扶自己時,似乎他的手從自己懷中擦了一下,當時也沒有想起來。小三子愣住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最牛的學生(三)

來到了自家後面。

原來是一片土坡,因為這片地含著很重的鹽鹼,也無人肯去開荒,於是長著雜亂的蕪草,還有一些矮小的樹木。鄭家就著這片地,蓋了幾排房屋。前面是作坊,後面是安頓的織戶。

鄭朗帶著杏兒與四兒來到作坊裡,有很多人,除了從定州請來的十二名織女外,又從村子裡請來了一些婦人做幫工。原來只打算請十名婦人打下雜的,當然,若能學會這門手藝,鄭家更歡迎。

但出的工薪高,鄭家莊許多婦人心動,一下子擠進來了二十幾名婦人。幾個娘娘心軟,再說這片荒地嚴格來說也不是自家的,卻讓自家蓋了作坊,又安頓了十二名織戶,替他們蓋了房屋,將這塊「公有地」全部佔下來。心中有愧,全部收了進來。

好心是好心了,勞動力卻嚴重浪費,至少有一半人眼下是等於在打醬油。但就是她們全部學會了,想要高產也不可能。眼下效率更慢,近四十名女工,一個月下來,僅能刻出四五幅畫,還是使用了鄭朗的方法,否則效率更低。

若再加上為了吸引織戶遷移到鄭州,替十二戶買了近兩百畝地,並且從自家割去了近一百畝地,以及建造房屋的錢,成本更是驚人。所以就是拋去了鄭朗字畫的價值,以及他有可能到來的地位,眼下擁有的名氣等隱形價值,每一幅刻絲作品成本也十分高昂。

走進了作坊。

寬鬆的來說,這是原始的工廠了,偽流水線的生產方式,小規模的團體配合,還有柴克明這個有文化的CEO管理,與後世的工廠相比,差的也就是楊械設備的落後。

但不是!

沒有準確的上下班時間,鄭朗刻意對柴克明囑咐過的,可現在的農村事多,根本做不到,柴克明說過幾句,卻被大娘阻攔了,道:「柴舉子,都是鄉里鄉親的,原諒一下。」

鄭家誰最大,非鄭朗也,乃大娘也。

柴克明無奈,只好與她們通之以情,曉之以理,卻被一群潑辣的婦人說了一些俚語,臊得柴克明連忙撥腿就逃。

還有一種情況,確實有事,農村人,以務農為主,到了農忙時,鄭家莊的婦人一個也看不倒了,全部在田間勞動呢。柴舉子,你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難道眼睜睜想看咱家官人一個人在田間活活累死?

實際隨著得到良好的回報,工薪很高的,真將一年薪酬加在一起,有可能比她們家中田地收入更高。但人家偏不這樣想,怎麼辦?新來的織戶還要好一點,夏收他們趕不上了,但隨著秋收到來,很有可能與鄭家莊的婦人一樣,全部溜走。到時候還要柴克明看守這些織機。

三是聊天,三四個婦人若聚在一起,會十分可怕了,這麼多婦人聚在一起,可想而知。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從東家長說到西家短,包括柴克明的婆娘在內。一天呆下來,柴克明頭都被吵大了,還有苦無法言。

鄭朗回來後,一股腦將苦水全部倒出來。鄭朗只好過來看一看。

看到鄭朗來了,這些婦人一起放下手中的活,親熱的喊道:「大郎,大郎。」

當初選女工時,鄭朗為了避諱,刻意只選了婦人,未出閣的小姑娘們一率不要,於是就出現了眼下這種情況,這些婦人沒有一個怕的,一個個圍在鄭朗身邊,若不考慮到他將來的地位,都能伸出手搶著摸他的小臉蛋。

一看這架勢,鄭朗撥腿就逃,走了出來,對柴克明說道:「柴兄台,你就委屈些吧,有的事能管就管,不能管就當沒有看到。」

「……」柴克明睜大眼睛,這就是你替我想出來的辦法?

正在這時候,宋伯驚喜的跑過來,說道:「大郎,大黃產小崽了。」

大黃是鄭家另一頭母牛,名字也是宋伯起的,甚至還有老太太賜的小青馬。

別以為只是過小牛,現在的農村,其重要性不亞於一個婦女生小孩子。

「過去看一看。」鄭朗說道。

話音未了,作坊裡的婦人跑出來一大半,一起跟著鄭朗過去看。鄭家的牛,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等於是她們家的牛,多多益善啊。

反過來也能看到作坊的紀律差到何等地步。

鄭朗搖頭,心裡想到,軟了,會讓人愛戴,可結果就成了這樣。包括小皇帝與他的大臣關係,還有李廣與他手下士兵的關係,皆是如此,愛戴有了,然而小皇帝卻沒有取得更好的成就,儘管星光璀璨,李廣也沒有取得更大的軍功,自己家呢,也沒有取得更好的效益。

來到牲畜棚前,那頭黃牛正躺在地上,一頭小牛崽鑽進它肚子下面吃奶。

「好可愛。」江杏兒欣喜的跑過去,撫摸小黃牛光滑的身體。

但發生了一起不和諧事件,現在每一家對大牲畜都十分重視,所以宋伯與肖伯準備了一些細糧,滋補大黃。在細糧裡面還拿來了幾個雞子。於是小青聞到了雞子的味道,跑了過來,趁眾人不注意,自來熟的將蛋殼咬開吃掉了。

「去,去,你這個狡猾好吃的小馬。」宋伯一邊敲打著它了腦袋,一邊將它牽走。

諸人又是一陣哄笑,對小青的偷嘴,村中很有傳聞的。

不過終是安靜而又溫馨的一幕,鄭朗沒有回去,與村民們閒談起來。

忽然六娘跑了過來,說道:「不好了,朗兒,有人砸你的石碑。」

說得沒頭沒腦的,鄭朗沒立即弄明白,問:「六娘,什麼砸石碑?」

「一個少年郎,來到我家門前,用石頭砸你那塊石碑,說你是欺世盜名之輩,用太后之名貪自己之靜,是謂什麼不忠不孝。」六娘不清不楚的說,自家兒子立了這塊石碑很久,也沒有人敢砸過。而這個少年一邊砸一邊還給鄭朗戴著大高帽子,什麼太后,什麼不忠不孝,將前面幾個娘娘全部嚇壞了。

「這是誰家的孩子?」鄭朗也奇怪。

他是不是不忠不孝,非是一個少年人就能將自己名聲敗壞的,可同樣很納悶。於是來到前面,少年沒有砸了,但直愣愣的站在哪兒,正是小三兒。

這一行遠不是他想的那樣。

是不遠,一百多里地,若是一個健壯的成年人,吃些苦,一天一夜就能趕到。就是普通的成年人,吃好了喝好了睡好了,兩天同樣能順利抵達。但他畢竟是一個小孩子。

第一天就嘗到了江湖險惡的滋味,身上沒有一文錢,怎麼辦,客棧是肯定住不下去,跑到河邊一塊青石上睡下。五月的天,夜晚倒不是很冷,但還有一樣東西,蚊子!

咬得沒有辦法入睡,第二天頂著一對黑眼圈繼續上路,這走得更慢。而且危機就來了,出京城時買了幾塊餅揣在懷中,大碗茶便宜,也要錢的,喝不起,就著一路上的小溪溪水,吃著餅子。

智商發達,與普遍孩子不同的,知道就是這個餅子也要慢慢吃,否則吃完了,更糟糕。一餓走得更慢。到了晚上,餓得受不了,又抹不下面子向百姓乞討,然後睜大眼睛四處看,跑到農村的菜園子去了,摘下了幾個小瓜卵子,去掉了苦籽,一邊吃一邊在心中念叼:各位父老鄉親們,對不住你們了,等俺學好本事,以後報答你們吧。

至於偷、竊、盜這幾個詞眼,暫時不敢去想。

但這能頂餓麼?別聽什麼小說裡說的,幾個水蜜桃,一瓶酒就飽了,沒有糧食撐著,只會越餓。長夜漫漫,越吃越餓,於是摘的反卵子也越多。最後肚子撐不下去,還是餓!

沒有弄明白,再次睡在青石上,肚子直叫喚,加上蚊子咬,睡也睡不著,只好抬頭望著天空數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千千萬顆……

第三天繼續上路,到了傍晚,臨近了鄭州城。其實只要衝一衝,找到鄭家的店舖,說一聲,我認識鄭朗,馬上吃的喝的睡的全部來了,可不敢,怕未見到鄭朗就被送回去。

心志堅忍如此。

在離鄭州城不遠的地方休息下來。這時候餅子也吃光了,餓得無奈,再次在鄭州城外做了孤魂野鬼,四處飄蕩,找瓜卵子。這時候,他的體力消耗到了極點,終於躺在石塊上睡著了。

這一睡到了天光大亮,聽到耳邊有婦人說話:「這是誰家的小乞丐,好可憐。」

俺不是乞丐,想站起來,身體卻軟了下去,但眼睛能睜開,看到兩個婦人站在他身前,用可憐的眼神看著他,先前說話的婦人又向另一個婦人說:「王嬸,我身上沒有帶錢,你有沒有帶?」

「帶了。」

「給我十文錢。」

要來十文錢,婦人彎下腰,遞到小三子手中,說道:「小郎,去買點吃的吧。」

小三子眼睛放起光,讀的書多,什麼一飯之恩哪,以前很懷疑,這時候才知道有多珍貴,有十文錢,最少能買十個糖榧餅。力氣一下子湧了上來,從石塊上爬起來,拱手說道:「請問大娘姓氏,小子來日當以千倍還之大娘今天之恩。」

「傻孩子,快去買點吃吧,別說什麼報啊報的。」婦人沒有當真,說完了,拉著另一個婦人離開了。

讓小三子感慨萬千,這世道有壞人,也有好人哪。

拿著十文錢,緊緊抓在手裡,狄青若是此時來了從他手中搶,也未必搶得走。到了鄭州城外,城外就有許多人家了,幾十年的和平,人口增加很快,每一個城鎮人口都在急劇膨脹之中。因此鄭州城外有許多人家,還有了店舖,包括點心鋪,有賣糖榧餅的,薄脆餅(後來的黃橋燒餅),富貴餅的,還有四包饅頭,生餡饅頭,煎花饅頭,羊肉饅頭,細沙包子,蝦肉包子,鵝鴨包子,廣寒糕,大耐糕,五香糕,看得小三子眼花繚亂,長那麼大,從來沒有覺得食物是如此可愛,絲毫不亞於鄭朗的字。

一樣來了一點,拿在手中,慢慢的吃。

吃完了力氣稍恢復了一點,繼續往鄭家莊走。來到那條渠前,鄭朗名氣越大,前來洗腳的人就越多,後來連鄰近州縣的百姓都帶著自家孩子前來洗腳。小三子來到渠前,沒有洗腳,而是洗臉,洗乾淨一點見鄭朗,不然印象不好。

冼好了臉,眼光終於堅毅起來,大步流星的走到了鄭家莊。此時鄭家上下,幾乎全在後面牲口棚裡看大黃,只有二娘四娘與六娘在前面燒茶水。也沒有人注意他的到來。

小三子站在那塊石碑前,心裡默想,見到鄭解元不難,難的是如何讓鄭解元對自己重視,最終能收下自己。於是就想到了一個名人,馮煖。他在孟嘗君門下一直默默無聞,怎麼辦,於是來了一個長鋏歸來兮出無車,無魚的什麼,引起了孟嘗君的重視,留名於史冊。

所以智商高超,來到了那麼多士子,一個也沒有想到,偏偏他想到了,找來一塊石頭,往石碑上砸,一邊砸一邊斥責鄭朗的做法。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最牛的學生(四)

小三子盯著鄭朗,心情十分激動。差一點撲過去大喊,大哥,俺終於見到了你。

最終沒有,見到不是他的目標,目標是拜在鄭朗門下,所以一定要忍住,忍住,努力的站直身體,坐等鄭朗發問,你為什麼砸我石碑啊,然後辨論忠義,也沒有打算辨贏過鄭朗。可這一辨,自己才華不就展現出現了嗎?

是很聰明,可結果……

鄭朗看著他,一開始沒有認出來,洗了臉來的,可是頭髮亂了,衣服在石板上滾了好幾夜,也髒了。其實小三子本來就是一個很不大講究的人,嚴格說,是半個邋遢人,根本不可能為喝了一個茶,雅到要分辨三峽上峽中峽下峽水質不同。幾天下來,小臉蛋更是瘦變了形,活脫脫是一個小乞丐。

幾個娘娘人好,上門乞討的小乞丐很多,但不會有誰用石頭砸石碑,說什麼不忠不孝,那也太雷人了。

辨認了一會兒,因為小三子當時給他的印象很深刻,好不容易認出來,就是那個京官的兒子。認了出來,也知道小三子的用意。道:「我不是說過,等我考中省試後,你再來尋我嗎?」

知道他的用意也不能答應。

范寬即將到來,不僅要與他合夥作長軸,機會難得,還要觀摩這個大神的畫技。明年春天必然省試,不然又要等到五年後了。這個時間太緊張,抽不出來空。

考過省試後反而不緊張了,有可能擔任官職,自己才十幾歲,能擔任什麼官?肯定是閒職,那時候學業也不大要緊,至少駢文體自己還會努力學習嗎?想抽出空來,比較容易。這倒不是誆小三的。就是到了那地步,若是看這小子資質好,僅能做到指點一下。做老師,自己十幾歲做什麼老師?

「父親大人調任江寧,我怕這一去,再返回京城不易,所以來了。」小三子嚅嚅道。

「到了江寧,也可以做船來京城。」鄭朗道。不像別的地方從陸路走,從京城到江寧水路發達,從汴水入大運河,過了長江就是江寧。

「我家中兄弟諸多,父親大人是低層官員,薪水微薄,去了江寧,恐怕再沒有回京城的機會。」小三子苦笑。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那敢像你那樣,乘座著車子,左擁右抱,能勉強將飯吃飽了,就算不錯啦。但不敢說。

「原來是如此,那你如何落得此等樣子?」就是你父親薪水微薄,想要從京城到鄭州來,也得準備一些錢,或者悄悄來的,但從家裡面「拿」幾百個銅錢過來,也是能辦到的。現在成了什麼?整一個丐幫弟子。

「路上被一個大漢將我撞倒,然後扶我起來,當時不知道,將我帶出來的兩百多文錢全部偷去了。」

全部哭笑不得。

大娘心痛了,來到他身前說道:「你這傻孩子,多點大,就往外跑。我家朗兒每一次出去,是帶著宋伯的。你太胡鬧了。」

「是。」小三子規矩的說了一聲。

原來外面是那麼複雜啊,遠不是自己在家想的那樣。

「那你又是怎麼來到鄭州的?」

「我出了京城,買了幾塊餅放在身上,後來在鄭州城外碰到了一個好心的大娘,給了我十文錢,買了一些點心,於是來到了鄭家莊。」

鄭朗搖頭,這孩子是在胡鬧了,不管怎麼說,先讓他吃點東西吧,道:「你先進來。」

進來就進來了,可沒有按照劇本來玩的,小三子遲疑地問:「鄭解元,為什麼不問我?」

「為什麼要問你?然後你再與我說忠孝,展現你的才華?」

原來人家都知道啊,小三子羞得想鑽地縫。

他資質是不錯,鄭朗更沒有小視這時代的人,妖孽太多,可不管什麼樣的妖孽,總有一個成長的過程。就是現在的歐陽修與他談文學,論經學,鄭朗也未必在意,更不要說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這點小把戲還看不出?

「不但如此,正好你父親調任,你失蹤了,你父親一定四處尋找。可官員必須在一定時間內到達任所,找不到後,只能報案離開。我派人將你送回去,你父親大約早就離開了,我家裡的人還要到開封府註銷你父親報的案。又因為他在船上,不好尋。只好寫信通稟他,等候他消息,這樣你就好磨我幾個月時間。」

「不是,我臨來之前告訴了我四弟……」小三子說得不理直氣壯,鄭朗說得過了,可也說對了一大半,自己父親都將船雇好了,得知自己下落,頂多派人到鄭家通知一聲,就是鄭家不同意,幾個月時間不用磨,幾天磨定了。

但心裡面更佩服,不聰明如何有這身學問,又如何做我的老師。

大娘心軟,說道:「朗兒,他還小,皆是官宦子弟,何苦為難人家,坐,馬上給你盛飯去。」

坐下來吃飯,早上十文錢並不能使他買多少點心,又是飢寒交迫,一下子吃完了,這時候都到了下午,飯菜末端上來,聞到香味,肚子咕嘟嘟直響。鄭朗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他,心裡面卻在盤算著如何將他送回去。

堅忍不拔的精神讓他很感動,可自己是真的抽不出來時間授他學問。

三下五除二吃了三碗飯,這才滿足的將碗放下來,唱了一個肥喏:「謝過大娘。」

「不用謝,下次可不准胡鬧了。」

「是,大娘。」

但大娘可不知道,這天下最喜歡胡鬧的人,就是這個少年郎。

鄭朗這才問:「你叫什麼名字?」

上次離開得很匆忙,並沒有問。還小,也沒有字,直接問名字。

「回先生,晚生……」

「不准喊先生,也不准自稱晚生,稱兄台,學弟,我,吾,汝,爾,你皆可以。」

「遵先生,遵解元之言,我叫王安石。」

「呃,呃……」鄭朗傻眼了。

這三個字帶給他的衝擊力不亞於趙元儼對小皇帝說,劉太后非汝母親也。

難怪自己回絕了後,此子還能找上門來,拗相公想做一件事,還能讓他放棄嗎?老子怎麼被這尊大神盯上了,悲催了,悲催了。

但心中抱著一絲僥倖,或者此安石非彼安石,天下間同名同姓的人不是沒有過,況且姓王的人又多。於是問:「你有幾個兄弟?」

「回解元,我有兄弟五人。」

那就不是,不……是,鄭朗忽然才想到,若是彼安石,是兄弟七人,這七子大多數皆有很大的出息,長兄王安仁中進士中得有些晚,十幾年才考中的進士,但不能代表著王安仁沒有才學。進士錄取率太低了,往往有才學不夠的,還要有一定的運氣。但絕不是沾了三弟的光,那時候王安石還沒有發跡呢。因為對經學精通,替天子到江淮置學,江淮弟子爭相拜師,慕者往往千餘里。

二弟王安道略差,也做了一方小吏。老三很有可能就是眼前這個少年。老四王安國恐怕還小,但同樣鼎鼎大名,這個人不用多說了。老五才華也可,只可惜只活到二十幾歲,在當途縣主薄任上死去。老六王安禮,又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世稱臨川三王,非是指王安石,而正是指老四王安國與老六王安禮以及王安石的兒子雱。老七王安上同樣頗有作為。

但眼下確實只有五人,老大是王安石父親王益的第一個妻子徐氏所生,其餘五子皆是續妻吳氏所生,但老六要到明年才降臨人間。

鄭朗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問:「你父親名諱?」

「父親大人諱字舜良。」

「哪裡人氏?」

「臨川人。」

僥倖……沒有了。

鄭朗有些抓眉,問:「為什麼想起來要跟我後面學知識?」

奶奶的,以後你罵,還要害得老子跟你一起罵。你吵,老子臨老了,還不得安寧。

「鄭解元,我看過你寫的一些文章,覺得茅塞頓開,像替我將我心裡話說出來似的。本來也知道鄭解元時間緊張,不敢前來打擾,可一去江寧,怕再沒有機會得見解元,於是,於是……」

這一回原因也知道了,自己試圖還原儒家的一些真面目,使它變得更實用,卻讓這小子產生誤會,然後與他「想法」吻合。那也不對,我不是不贊成改革,贊成,宋朝積蔽太多,不改革不行了。可不是你那樣玩的,不但成不了功,反而使國家弊上加弊。

其實連最溫和的改革,鄭朗都不想插手,多煩啦,想一想未來朝堂上的君子黨們,只要有改革,必然產生利益的糾紛,一有利益的糾紛,沾到了某些君子黨們的腥氣,來啦!

不是君子黨,以呂夷簡代表的保守黨們,同樣強大無比。這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自己不用怕,而是一個整體,一個幾十萬人組成的團隊在作戰,大兵團!自己玩不起。

隱隱的說一些,給一些提示,讓別人玩去,自己脫身事外,這才是自己最喜歡的。但自己做了這小子的老師,還想脫身事外嗎?

鄭朗讓這小子弄得很鬱悶,站起來煩躁不安的來回走著,然後看著小石子一臉期盼的大眼睛,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道:「我這裡有一句話,你聽好它,再細想,然後告訴我它是不是對的?」

「喏。」老師要替自己上課了,小石子很恭敬的坐好身體。

鄭朗讓他這個動作弄得又要滴汗,忍住悲憤的心情徐徐說道:「某自百家諸子之書,及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揚雄雖為不好非聖人之書,然於墨晏鄒莊申韓,亦何所不讀?彼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惟其不能亂,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也。」

「這個人太了不起了,是誰?是先生你嗎?這就是你的道嗎?」小石子聽了這段話後,熱血澎湃,一下子激動的站了起來。

「我那敢有這麼大的口氣……」小石子站了起來,鄭朗說完,卻無力的坐了下去。

希望……破滅……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最牛的學生(五)

這句話表面沒有問題的,若放在二十一世紀,定會有許多人為之鼓掌。我是儒生,但不僅讀儒家的書籍,諸子百家也讀,鄭朗也說過類似的話。可不會像這樣吼得徹底。

不但讀諸子百家,連一些雜書我都讀,並且還察於行,看到農夫女工,要上去盤問一下,從理論到實踐,進行反思。然後去掉所短之處,保留所長,明吾道也。

這樣的胸襟是不是很遠大?

確實,此言一出,正好宋朝諸大家們,將許多偽經義翻將出來,一一打倒在地,聽到此言後,立即附庸,為之喝彩。

但當時,也有許多人感到不安,又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只好說他披聖人衣,行他家法,甚至主要是法家法,僅說中了皮毛。記住了,這裡是十一世紀,非是二十一世紀。

事實宋明在削繼相權的同時,也在削弱皇權。某些時候,皇帝是有權,也非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象徵意義漸漸大於實用意義。大家需要的是一個皇帝維護這個秩序,這個統治,至於誰做皇帝,不要緊,只要他有法理性,不引起國家動盪,大臣就會立即認可。

但不能走遠了。什麼君主立憲,什麼資本主義,什麼共和制,此時出現必然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包括一些學說。

「我曾說過養中,與為萬世開太平等語,你有沒有讀過?」

「讀過。」

「為什麼我說它不可?」

「諸經義中卻有許多錯誤,解元也曾指過,鄭解元又說過類似的話,不能將前人的言論全部膜拜處理。」

「是有許多錯識,並且遠不是我與歐陽永叔指出那麼一點,但不能說出這一句話,天下多少書籍,看一看雜書就知道大道所在了?天下有多大,不說黨項、吐蕃與契丹,就說我們宋朝,天南地北,風俗各有不同,一個人眼睛能有多大,能看到過多少百姓,能聽到他們多少心聲?翻一些書籍,與一些百姓交談,就可以明道了?」

「……」

「看書與實踐結合我很贊成的,我所說的儒學,也是將它還歸本原,放於實用當中,這才是夫子本義,用他的學問治國救民。是不錯,先王時與後世異也,先王之道不能全部用於後世,選其優,節其劣。可什麼樣的人,才知道這天下的所需之道?我所悟的道,僅是修養自身,至今未想出來,況且是天下乎?」

「但總要有人去做。」

又是很蠱惑人心的話。你也保自身,他也保自身,這個國家怎麼辦?

因此鄭朗拋出王安石這句名言,正是為了察看他的心性。

十二歲,一個可有可無的年齡,若是醒悟得晚,心性沒有長成,自己可以教一教,權當再次報答一下小皇帝。若心性長成了,自己有作弊器,也未必有辦法教導。別忘記了,他當初變法之時,有多少人相勸,有對他有恩的半個座師,有自家的兄弟,可誰能阻擋住他的步伐?

結果讓鄭朗很不滿,這小子,「醒悟」了。

「我問你,為什麼歐陽永叔在辨析《易經》時刻意說了一句,《易·系辭》繁衍叢脞,非聖人所作,乃漢初謂之大傳也。又說故學經者皆有大傳,不可廢也?尊重耳!前人智慧,後人可以對其增補,不一定非要聖人。記住,這是增補,非是打倒,若一切打倒,用在治國救民上,必然統統顛覆,膽大妄為,會有什麼結果?這個國家制度的完善,也是一點一滴在前人的基礎上逐步改進的。沒有尊敬畏懼之心,要麼實施法家,此非我所願也。要麼離經叛道,更非我所喜也。更不要說尊師重道了。還有何道可悟!汝去吧。宋伯,備馬,將他送回京城,若他父親離開了京城,直接送往江寧!」

是不是很玄?

但放在鄭朗與王安石這個層面,一點也不玄。

這才是真正的觀一葉而知秋,若心性未穩定能教,為了宋朝以後減少一些麻煩,鄭朗可以教一教。心性穩定,特別是王安石的心性一旦穩定,就是孔夫子前來,也未必能教得好。

小石子是聽出來了,可也迷茫了。

但他很機靈,不能讓鄭朗將他送回去,一送回去,什麼機會也沒有了,伏下說:「晚生知錯,晚生知錯,一定要尊師重道。」

說著,用頭叩地,叩得彭彭作響。

大娘看不下去,連忙將他扶起來,對鄭朗埋怨道:「他還小,懂什麼,你小時候豈不更頑劣?莫要將人家嚇著。」

又看著小石子的頭,這幾下叩得真響,紅腫起來了,心疼地說:「傻孩子,別聽他的話,鄭家是我在作主。」

鄭家是你做主,可你不能授我學問,又用眼睛可憐巴巴乞求著鄭朗。

「不是我不授你,一是我沒有時間授你學業。二是道不同也。陳壽曾言,三國時人皆論諸葛亮文彩不艷,為何三國多篇麗文湮滅塵埃之中,而亮一表留傳千古?無他,一為忠節,二為謹慎小心。吾胸也大,吾志也遠。」這是鄭朗第一次承認自己也有些遠大的理想,但又說道:「可是吾對前輩雖疑而重之,對治學更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吾不是夫子,不擇人而授業,沒有本事做到。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也,更不要說師承傳遞!」

俺們不是一路子人,別拜我為師啦!

大娘心軟,鄭朗沒有辦法,說完回後院去了。

但讓這個倔相公弄得一點心情也沒有,讀書讀不下去,繪畫也畫不好,彈琴沒有心情彈,奶奶的,咱怎麼被這小猛人盯上了?

剛在屋中走來走去,江杏兒說道:「鄭郎,你來看。」

將鄭朗拉到院外,小石子站在哪裡,雙手攏在袖子裡面,頭微微下垂,這是標準的弟子禮。就站在大太陽下面,不顧曬得一頭大汗,行這個弟子禮,動都不動一下。

他在曬,幾個娘娘不知如何是好。

鄭朗更蒙了,道:「你進來坐。」

小石子走到屋中,坐了下來。

鄭朗看他眼觀口,口觀心的樣子,反而坐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一站,小石子也站了起來。也不說話,不敢說了,怕鄭朗埋坑,等著他往下跳。可這樣下去,鄭朗如何受得了?

鄭朗被他弄得沒有辦法,最後說道:「行,我可以答應你,但有幾個條件。」

「請先生明示。」

「第一個條件就是以後稱呼不能以先生後生、晚生自稱,若稱謂,稱兄台,解元,或者賢弟,或者官職。」

「不是……尊師重道……」

「你少來,之所以這樣做,是我不想收學生,年齡太小,僅做學問交流。」

「我不敢。」

「不敢你就回去。」

「……喏。」

「第二個條件,我讓宋伯用車載你到鳳翔府參見鳳翔府尹,順便替我帶一封信給他三子。」

「鳳翔府?」

「嗯,但此行你不僅是替我帶信給司馬知府,我信上也會說明事情原委經過,他家非是你我兩家。乃晉朝司孚後裔,家資豐厚,幼年時為了安心讀書,曾將數十萬緡錢的財產讓給伯父與叔父。」

這也是一件美事,不過鄭朗懷疑多半是這幾個叔叔伯伯們,趁司馬池幼年喪父時,將司馬池家產變相侵吞了。可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儘管就是那樣,司馬池的家產也遠遠超過了鄭家,王家就更不用提。

「而且此人耿直,很有官聲,曹利用冤死時,正是此人先倡大言,為曹相公辨白。論家資論學問,司馬知府讓我感到很惶恐。但這一行,我是讓你邀請他三子司馬光一道來鄭州,大家相伴,一道學習進步。」說到這裡,鄭朗又搖了搖頭。沒有辦法,只好來一個酸鹼中和,讓這一對冤家從少年時就呆在一起成長,保守的學習激進的,激進的學習保守的,再加上自己這個溫和派,說不定能對國家產生幫助。

但這也是在走鋼絲,弄得不好他自己會有很大的麻煩。因此還有後面一個條件。

「我一封信恐怕力量不足,就要靠你遊說,若辦不到,我還是將你送回去。」別來折騰我,去折騰司馬池去吧。

「喏。」小石子堅定的挺起胸膛說道。

雖然司馬池有官聲,那又如何,如今鄭解元名滿天下,一道學習,恐怕就是司馬池同樣會動心。況且鄭家幾個娘娘人心腸好,家產也可,不會委屈那個司馬家的小三子。

這個比較有把握的。

「但不僅遊說他前來,我還有一個條件,以後大家相處,只能爭辨,不能爭執,包括以後進入朝堂為官,省得丟人現眼。」

「鄭解元,我知道,要尊重,聽你的話。」

「不是聽我的話,是互相交流,不要吵鬧,但不是讓你辦到,而且讓他家那個三子前來鄭州,還要同時也答應這個條件,這才是最難的地方。若你做不到,依然回去。」

倆人相處,多半是王安石會吵起來,可這個司馬光同樣不是一個好惹的主,陰陽怪氣的,一手手施展出來,厲害無比,讓人防不勝防。

小石子想了一會兒,聽說過,這個少年似乎從小就聰明,就不知道鄭朗如此慎重有何用意,但大約自己還是能辦到的,說道:「讓我試一試。」

然後說走就走,十分急迫。得將這件事辦好了,不然心中始終是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的。

看他風風火火的樣子,鄭朗也在揉腦袋,這一刻,他終於體會到劉處某些時候的心情了。

第一百七十章 走鋼絲(上)

王安石走了,還留下許多事要鄭朗收拾,先派人到京城尋找王益。很古怪,王益沒有留下一封信就走了。鄭朗聽說後,開始不解,難道王益家子女多,不在乎這個兒子?後來終於會意,敢情好,兒子賴上自己,老子在後面裝聾作啞。

鄭朗想明白後,心情更鬱悶。

不過很快讓他高興的事到來,千盼萬盼,將大神盼來。范寬被小皇帝召到京城,授了官職。實行偉大清高的風範,也要外在的生活支撐,所以孔夫子雖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之議也!但也說易安於富貴難守於貧賤。

若吃都吃不飽,連小石子也要去摘人家的瓜卵子,如何去守德?

知日所以能清高,是有充足的香客香火錢,能滿足供給,維持生活。

因此,范寬就這樣被召進了富貴鄉里。小皇帝還是不錯的,給他立授了一個小散官,亦無不可,畢竟要替兩位太后畫像的,又不像鄭家子,馬上科考,就有了政治前途。

太監又帶著他看了看皇宮,需要范寬熟悉一下宮殿,這才能在畫像畫背景,呆了十幾天後,送到了鄭州。同時也說明了繪畫藝術如今的地位。為什麼是范寬遷就鄭朗,而不是鄭朗遷就範寬呢?

也沒有人說不好。

但鄭朗很高興,遠遠的迎了上去,恭敬的施了一個大禮:「見過范翁。」

「不敢當。」范寬從御駕馬車上跳下來,連忙扶著他。京城沒有多少老百姓聽過范寬的大名,關中卻有許多老百姓聽過鄭朗的大名。范老夫子同樣聽聞過。

鄭朗如此恭敬的態度,還是很讓他歡喜的。雖然早就聽說鄭家子性格溫潤,以前未見過,這幅長軸有可能一畫就是幾個月,若不像傳聞中那般,怎麼辦?

懸著的心,隨著鄭朗這個大禮,終於落到實處。

鄭朗也看著他,六十多歲了,頭髮花白,一縷長髯,面容倒很清瘦。知道他還能活上一段時間,不過若不是自己提議,這個大神也只能一輩子埋沒下去,直到死後才漸漸揚名。

再參見隨行的太監,將他們迎到屋子裡,寒暄了幾句。送范寬前來的太監態度同樣很恭敬。閻文應都惹不起了,更是咱惹不起的。別的不說,自從鄭家子走後,小皇帝最少問過十次,鄭家子在鄭州如何了。

看到宮裡的大太監對鄭朗如此小心的說話,范寬一顆落下的心,再度懸了起來。鄭朗沒有傲氣,別當真,雖然小皇帝給了面子,自己如果傲慢,惹起眾怒,小皇帝同樣保不了自己。

比如郭皇后……

給了賞錢,又很客氣地將太監與親衛送走,只留下范寬與他的妻子。但不是住在鄭家的,鄭州官府出了資,在鄭家附近蓋了一棟房屋,讓范寬暫時安頓。畢竟是替兩位太后作畫像,在這時代,同樣是一件大事,這點花費不算什麼。

官府在蓋,鄭家同時也在蓋,兩位未來的大拿十有八九會到來,雖說是少年人,後院之中還有四兒與江杏兒,多有不便,因此就著原來的後院,又蓋了幾間房屋。

本來鄭家在村口處略有些孤單,但幾個月後,似乎形成一個新的小村落。

帶著范寬夫妻到了臨時的新居,坐下來商議如何合作繪畫這幅長軸,順便沾一下光,鄭朗向他交流詢問繪畫心得。

鄭朗已經開始在動筆了。畢竟不像范寬,人家是職業畫家,自己不行,還要將主要精力放在明年省試上。長軸一共分成十二幅小圖,兩位太后各六幅,不是九,九是陽剛極數,六才是陰爻極數。這樣分配很不公平,老太太一生六幅圖是畫不完的。倒是李宸妃六幅圖也多了,能找出什麼事跡來?

這種情感也表現在繪畫上。

老太太的六幅圖,畫得唯妙唯肖,離開四川,背景要范寬來畫了,畫四川的大山大水。到了京城賣藝,不是有意彰顯老太太出身寒微,而是一種誇獎。看看人家出身就這麼低微,卻取得了讓許多鬚眉羞愧的成就。其實老太太數次穿兗服拜祭太廟也是這個意思。我一生的做為,當得起這身兗服。

在張耆家中苦讀,這是老太太成長的最關健一個步,若沒有這十幾年的苦讀,老太太很有可能泯然眾人矣。與宋真宗在宮中擺酒,悄悄慶祝加冕皇后。這事兒一直讓老太太很鬱悶,不過比起小皇帝身邊的那個皇后,她要幸運得多。

指導小皇帝讀書,邊上還站著幾個大儒,不過大儒需隔著簾子的。然後是早朝,下面諸多官員,這個不難,許多大佬鄭朗已經認識了,就是工作量很大。老太太坐在簾後,看著眼前的許多奏折,雙眉緊鎖,考慮著國事。

但輪到李宸妃,鄭朗怎麼畫也沒有畫好。

不能馬虎了事,否則這些君子黨們又要做文章了,並且這些君子黨大半對老太太沒有多大好感。

談了一會兒,給了鄭朗很多啟迪。看了看天色,說道:「范翁,你看此處可習慣否?」

「鄭解元,在此我倒是很習慣,與家鄉相比,就是山少了些,多了一些田園氣息。只有在京城裡……」

「京城裡怎麼了?」

「富貴有了,可是覺得很不舒服。」范寬說到這裡,不由的搖頭,陛下對他十分恩寵,在京城賜了府邸,還賞了大量錢帛,畫院裡帶了一個散官職,每月不做事都能領到一些薪酬。按理說這種生活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可不知哪裡出了差錯,似乎活得很壓抑。

兩人研究了一下,最後鄭朗說了出來:「范翁,你呆在終南山,生活清貧,可是自由自在,在京城裡領了陛下的恩情與薪酬,必須要對陛下付責任,至少要完成陛下偶爾下達的差事,有了束縛。」

「對,正是束縛。」說中了范寬的內心,范寬激動的拍了一下桌子。

「魚與熊掌只能取一,二者不可兼得。」

又說中范寬的內心,在關中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固然是好,但在京城似乎也不錯,衣食無憂,京城的繁華也讓一家人很開心。不知如何選擇,問:「若是讓解元選,如何作選?」

「既來之,則安之,想得多,反而不美。」

「倒也是。」

然後送鄭朗出門,回頭對自己婆娘說道:「此子果然很聰慧。」

「那還用說?」

不過范寬還心存一些顧慮的,畢竟兩者地位差距太大,這種差距看是看不見,真正鄭朗說起來僅是一個舉人,一個舉人想讓范寬低頭是不可能的。可能實實在在的感覺到。

但交往的時間長了,才知道鄭朗對他的尊敬是發自內心,並且知道他喜歡酒,人還沒有來,就從鄭州城買來了幾十壇最好的佳釀儲放起來。而且鄭朗的溫潤也讓人喜歡。

這讓范寬很開心,甚至還將自己珍藏的十幾幅畫送給了鄭朗。鄭朗看到這十幾幅,其中還有一幅居然是范寬的成名作《雪山蕭夜圖》。他開心了,鄭朗更開心了。

僅憑此一圖,老先生,你慢慢喝,俺供你喝一輩子老酒。

從中挑了三幅畫放在作坊裡刻絲,那幅《雪山蕭夜圖》沒有捨得放進去,等到以後織工技藝更加成熟時才敢拿出來。那可是未來的國寶!然後將這些圖畫鄭重的放在櫃子裡,裡面還有小皇帝送的幾幅字稿。

有時候打開看,一邊看一邊偷偷樂。

江杏兒與四兒十分不解,自家小主人在幹嘛呢?

她們那明白鄭朗的內心,這些字畫,可是前世想都不敢想過的奢望!

然而發生了一件讓鄭朗哭笑不得的事。有一幅范寬的畫作刻好了,上面還有自己寫的跋文,然後將它放在店中。范寬的畫與鄭朗的字,應當來說,是一件很相當益彰的作品,可結果最高出價的人僅出了五百緡錢,也就是二百五十兩銀子,五十金!

但一件繪畫刻絲作品,人工成本、出現的殘次品帶來的損耗、朝廷的稅務,僅本錢平均每幅就接近了三百緡錢。這個五百緡還包括了鄭朗的字,范寬也參預了兩位太后遺像繪作所帶來的新名氣,以及其他的一些隱形價值。

不賣!

鄭朗立即將這幅刻絲作品撤了下來,既然世人喜歡自己的,那麼只賣自己的作品。也沒有敢告訴范老先生,怕傷他的自尊心。

不過刻絲收益,出忽鄭家所有人意料之外,本來也沒有打算盈多少利的,結果現在別看一個月僅售兩到三幅作品,所獲毛利,都在整間店舖之上。到了此時,鄭家的經濟情況才正式漸漸轉好。

短暫的安閒生活很快過去,頭痛的事來了。

王安石此一行很快,並且很順利。見了司馬池後,將鄭朗的信交給了司馬池。

司馬池將信打開一看,讓鄭朗猜中,很遲疑。他自己就是進士出身,是一個學問人,而且家境良好,三子讀書上進,沒有那個必要到鄭州。況且自己人在鳳翔府,鄭家在鄭州,離得太遠了。

這時候王安石說了一番話:「貴郎跟在府尹後面是學吏治還是溫習知識?」

司馬池是一個溫潤君子,知道這小子要說什麼,還不得不答道:「學知識。」

自己兒子不是鄭家子,才十四歲,學什麼吏治,傳出去豈不笑掉人家大牙。

「府尹不欲他眼下學吏治,何固不放。昔日左師公說趙太后,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又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於是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趙太后然長安君為質,府尹僅是讓令郎與鄭解元學習,有何不捨?」

鄭朗看到的王安石,才看到了一半,那是有求鄭朗,這才是真正的王安石。

司馬池愣了好大功夫,說道:「然。」

立即牛叉無比的搞惦!速度快得遠超過鄭朗的想像。

司馬池站起來,到了後院,去不去,還要徵詢一下自家小三的意見。

結果不用說了,以後不好說,現在對司馬家這個小三來說,鄭朗同樣有著巨大的誘惑。

兩個少年見面了,王安石還要對大小三說一說鄭朗的要求。

皆沒有感到什麼,相反,第一次見面,兩小十分開心,似乎還很說得來。司馬池夫婦只好替他準備行李,還送了兩個小丫環隨行,好服侍大小三的起居生活。

王小三終於看得略略眼熱,上了路,漸漸的問題來了,鄭朗沒有煩著,老宋已經喊受不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走鋼絲(中)

小皇帝的仁政開始了。

受老太太的影響,小皇帝生活很質樸,穿著普通的麻衣,捨不得浪費,就是這些粗衣還洗了又穿,穿了又洗,結果弄得皇帝不像皇帝,農夫不像農夫,宮女看到後多次掩嘴大笑。

有一次吃飯時,食器裡掉了一隻蟲子,掩而不言,怕追罪下來,會牽連許多人。

只是生活上的,還有,對祖宗的反思,柴家的人沒有受到多少影響,可是李煜、孟昶、劉繼元與劉鋹等異姓王投奔宋朝後,經他化學大師爺爺之手,都得了病暴斃了。後代又不像錢家還有一個錢惟演在支撐著,漸漸湮滅,於是錄這幾家後代相繼為官。

還表現在對親戚上,時有飛語傳荊王(新封的)趙元儼為天下兵馬都元帥,其實這時候再加上鄭朗隱隱約約的說了幾句,小皇帝心中疑心更大。可並沒有對趙元儼如何,相反,抓捕數百謠傳者。蔡齊上書,小人無知,不足知,且不能讓荊王安。

你越抓,趙元儼心裡越不安穩,況且這些小老百姓就是這樣了,沾到風就是雨的,值得抓捕吧?

小皇帝於是下詔將這些人全部釋放,僅是其中嘴巴特別長的人選了幾個,笞了幾下。就是拿那個小柳條子往屁股上抽,會痛一痛,其實無傷大雅。

但這些都是上等人,這種仁還表現在對老百姓身上。

范仲淹以江、淮、京災傷,請使循行,道:「宮中半日不食,又如何,今數路難食,安可不恤!」

換昏庸殘暴的皇帝會大怒,奶奶的,宮中半天不吃飯,還了得?換晉惠帝,會問,沒有糧食吃了,為什麼不吃肉?但換小皇帝就不同了,立即命范仲淹安撫江淮,開糧倉,賑乏絕,禁淫祀,罷廬舒折役茶,江東丁口鹽錢。又有饑民食烏昧草,烏昧草就是野燕麥,若再不知,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鈴鐺草,是田間一種有害植物,幾乎農村都有這種植物。那玩意兒是牛吃的,至於人……最好不要碰,不僅是烏昧草,還有其他野菜,餓得受不了,只好胡亂吃了。

范仲淹將它採了下來,進獻給了小皇帝,陛下,咱給你帶了一個寶貝來了,就是它養活了江淮幾百萬百姓。小皇帝一聽精神來了,這可是一個寶貝,將錦盒接過來打開一看,很萌。這玩意就是養活幾百萬百姓的寶貝?

歎息良久,傳示六宮貴戚,以示侈心。

他成就的可不是范仲淹,還有包拯等等清官……

歎息的不僅是小皇帝,還有鄭朗。這樣的明君,只要手下略微有那麼幾個辦實事的人,千古未有的大治就來了。可是呢,要麼理想太遠大,恨不能一鍬挖一個金娃娃,要麼就是守舊大臣,忠心的維護上層社會的利益。

做實事能大用的多是守舊派,眼光長遠的多是迂闊之人。例如范仲淹,接著又上書言事。祖宗時,江、淮饋運至少,而養六軍又取天下。今東南漕米歲六百萬石,至於府庫財帛,皆出於民,加之饑年,艱食如此。願下各有司,取祖宗歲用之數校之,則奢儉可見矣。

趙匡胤時,取江淮之運很少,卻養了六軍,取了天下。現在不打仗了,東南漕米達到了六百萬石,還有其他財帛的負擔,皆出於民,所以一到饑年,艱食如此,請陛下依祖宗之數校之。

說得對不對?似乎很對。

但別要忘記了此時的宋朝已非是彼時的宋朝,冗官冗政冗兵,造成大量的冗費。想減少百姓稅務,往哪兒卻省?裁減官員?你裁那一個,或者是那一批,這一裁可不是少數,幾千幾萬的裁。這些官員還不得與你拚命,這麼多官員拼起命,就是呂夷簡也得乖乖下台。

裁兵,更好,精兵簡政,人人都知道它好,兵少了,反而更加訓練有素,供給充足,戰鬥力也會提高。關健宋朝的政策,就是善待百姓,只要有流民就將他收養起來,不給他造反的機會。好了,這一裁去掉五十萬八十萬的廂兵與少量禁軍,戰鬥力有了,財政壓力全部下來了。可這麼多士兵往哪裡安頓?

幾十萬的剽悍大漢無所事事,東跑西竄,這後果……

簡政,好啊,你是想替宋朝創造權臣?為什麼丁謂那麼強悍,沒有危害到宋朝,正是因為這種層層疊加的官員機構與冗政的政策,導致權力極度分散,才使丁謂看似有權,實際無權。誰個敢動?

這三條弊端不下來,小皇帝再心好,也不敢減少稅務啊。

又說,祖宗欲復幽薊,故謹內藏,務先豐財,庶於行師之時不擾於下。今橫為墮費,或有急難,將何以濟!天之生物有時,而國家用之無度,天下安得不困!江、淮、兩浙諸路,歲有饋糧,於租稅外復又入糴,計東南數路不下二三百萬石,故雖豐年,谷價亦高。至於造舟之費及饋運兵夫給受賞與,每歲又五七百萬緡,故郡國之民率不暇給。

還是趙匡胤,他知道契丹不那麼好打的,所以未打之前,必須做好準備工作。甚至說俺用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頭,估計受了冉閔的殺胡令影響才說這句話的。那麼不要多,只要出二百萬匹絹,買來十萬個契丹人頭,少了十萬人,契丹不戰自亂。

這多半是空淡,不過趙匡胤雄才大略,不打無準備之仗,從此可以略見一斑,可惜莫名其妙死了,死得太早。到了趙匡義手中,以為大哥攢下了大量軍費,可以打了,一戰錢打完了,也打敗了。最後沒有買下契丹的人頭,反而一年送人家幾十萬緡錢。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按照現在的物價,不是三十萬,而是接近了五十萬!

因此國家斂財是為了準備收復幽雲十六州的,現在不打仗了,斂財繼續。於租稅之外又每年糴入兩三百萬石米,導致豐年價亦高。不能說范仲淹說得不對,真宗之初時米價每斗是二十文,麥價是十文,這與唐初穩定時糧價相似,唐朝說四五文一斗糧,那是指粟,到了宋朝經濟發展,許多老百姓很少食用這些粗糧了。但到了這時,米價漲到了每斗七十文到一百文,麥價逼近了五十文。在唐朝年年如此,就要餓死一半人啦!

然而宋朝卻平安無事,奇怪來哉!

其實不是鄭郎馬上要走鋼絲,這個龐大的國家,已經開始在走鋼絲。

還有呢,這麼多糧食要運,造船的費用以及給運兵的賞錢等等,一年又要花費五百到七百萬緡錢。非是一年,同樣是年年如此。僅是一項的費用就讓人觸目驚心。換唐明,哦,天哪,國家也早瓦解了。老子一年收入才兩千萬緡不足,僅運費就用了六七百萬,這日子怎麼過啊?

那麼唐朝是怎麼解決的,好解決,將這些運輸成本,一起分散到了江南富戶身上。

宋朝一切用錢來解決問題,照顧的實際不是江南百姓,最大受益者是這些大戶人家,地主階級。不但如此,糧價上漲,受益的同樣是大地主。平民百姓將亂七八糟交完了,有多少糧食能出賣。況且城市中更多的手工業者,他們只有買的份,那有賣的份?要賣的,是那些大地主,糧價越高他們越受益。倒霉的還是手工業者與朝廷。

范仲淹說得對不對?

對,我減少了糧食運輸與收購,糧價下來了,老百姓得益,朝廷省錢。

可關健這些糧食能不能省下來,北方人口增漲得快,必須要南方糧食支援。還有大量的運輸,產生的一些貪污官員。地主階級的利益。哦,大范同志,這麼多受益者,你有沒有做好與他們作鬥爭的準備?

范仲淹也看到了問題所在,又說,國家以饋運數廣,謂之有備。然冗兵冗吏,遊惰工作,充塞京都。臣至淮南,道逢嬴兵,自言三十人自潭州挽新船至無為軍,在道逃死,止存六人,去湖南猶四千餘里,六人者比還本州,尚未知全活。乃知饋運之患。其害人如此。

直接指出了冗兵冗吏,可怎樣去解決?

又說,今宜銷冗兵,削冗吏,禁遊惰,減工作,既省京師用度,然後減江、淮饋運,租稅上供之外,可罷高價入糴。國用不乏,東南罷糴,則米價不起;商人既通,則入中之法可以兼行矣。真州建長蘆寺,役兵之糧已四萬斛,棟宇像塑金碧之資又三十萬緡。施之於民,可以寬重斂;施之於士,可以增厚祿;施之於兵,可以拓舊疆。自今願常以土木之勞為戒。

估計當時范仲淹上書時情緒很激動,於是寫了一個錯別字,將第一個削寫成了銷,大范,別,難道你想要將這些冗兵來一個活埋?養著這些閒官閒卒,是無所事事了。可將他們削去,如何安排?削不去,何談罷糴?不過最後的話,是針對剛剛回朝呂夷簡所作所為的,國家那麼困難,呂夷簡居然慫恿皇上修長蘆寺與洪福院。

可這是幹什麼的?

劉李二位太后無法入陪太廟,於是修長蘆寺與洪福院,對兩位老人家做補償的。只不過小小的三十萬緡錢,對宋朝來說,還是錢麼?

因此想法不同,范仲淹想的是這三十萬投下去,會使多少老百姓受益,呂夷簡是考慮如何在群臣與皇上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將太后之爭彌解下去。於是范呂矛盾自此開始!

小皇帝也沒有辦法。

都是無法破解的大課題,現在讓他想,小皇帝還嫩著,但看到自潭州三十人挽船到安微無為,這才是潭州到京城的一半路程,三十人或死或逃,只剩下六人,小皇帝難過了。

有可能會有的,這是個案,不可能性是整體的案例,否則早出了大事。

但范仲淹既然提出來,不可能撒謊的,小皇帝看到了心情很沉重。可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從自己開始,嚴重自虐開始。

大家是好心,然而逼得太緊……

所以鄭朗春天時替他彈彈琴,說說話,有時候想一想這個小皇帝,很可憐,現在唯一的樂趣,就是宮中幾個小美妹。就是這個樂趣,很快也要被群臣閹割,差一點連小皇帝那根小嫩針都讓大臣拽了下來。僅剩下練飛白體這個不是樂趣的樂趣……

但折騰沒有完。

老天爺也來湊熱鬧,我降給你們宋朝那麼多人才,他可不管這麼多人才一起投入下來,是正面作用,還是負責作用,於是為了平衡。小皇帝剛剛即政,京東、江、淮有災沒有完,那一個玩意到來了,蝗蟲!

小蝗蟲飛啊飛的,連鄭州農田里也飛起了小蝗蟲。

旱災加上蝗災,這就是小皇帝即政第一年的徵兆。

「大郎,好多蝗蟲。」

實際鄭朗很少過問外事了,范寬在身邊,機會難得,要抽出空來討教畫藝,還要替兩位太后作畫,自己學業時間更緊張。一篇篇花團簇簇的文章背後,是辛苦的汗水堆砌出來的,沒有半份機巧可言。

聽了四兒的話,鄭朗走了出來。

外面不遠處就是稻田與高梁地,在半黃的稻穗與高梁穗,以及豆秸上飛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蝗蟲。對鄭家的影響不大,他家的收入來源漸漸脫離了農業。

可是鄭朗神情嚴重起來,對自家影響不大,而且大旱必然伴隨著蝗災,這兩者幾乎是相伴而生成的。但它們對現在脆弱的農業影響有多大,甚至說嚴重一點,在凡事喜歡往天災上引的今天,對小皇帝影響會有多大?

村頭飄著裊裊的香火與煙霧,對這個小東西,農民很害怕,遇到了皆燒香祈禱。

一團團煙霧隨著烈烈夏風飄散在青色的天空裡,鄭朗皺了一下眉頭,輕聲道:「陛下,讓我再幫你一個小忙吧。」

權當上輩子欠了小皇帝一個債務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走鋼絲(中之下)

「大郎,你幫陛下什麼忙啊?」四兒興奮的說。

若以前四兒不相信的,現在卻相信了,咱這個小主人很有本事!

不過鄭朗心情有些沉重,雖在幫忙,可會引起爭議,一樣是在走鋼絲。他這種溫潤,或者說溫吞安靜的性格,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為了友情,他還是出了手。

回到了書房,提起了筆,在紙上寫道:

臣村首有崗也,下臨溪渠,每烈夏之時,草木際天,臣喜於此仰望瀚空,歷數繁星,或觀月出東山,躕躊青宇之間也。清思飄發,恍若趁羽而起,御飛龍雲氣,游於四海之外者。

這是起首一句,但非是品性高潔之輩,勿寫,人家會笑話的。不過不是說自己多放達,而是為了引出正文的。

一日寐之,有白衣仙子駕鶴而來,吾起之仰首,曰,汝乃自藐姑射山來乎?

一問不但引出了正文,更是恣肆之極,充滿了想像。

曰,然。

吾復曰,汝何之來也?

答曰,汝之常寐吾,之所以吾臨此觀之。

就是這一句,引起了很多的傳聞,是後話。繼續寫下去。

吾曰,然吾不喜,七月之交,稻米始香,而酷日無情,焦土龜裂哉,蝗之貪籍,竹葉殆盡,樹木蔽零,曠野蕭瑟,汝來時未來,未來時來也。

子嗔而,汝主乃是何主如也?

吾主仁愛樸質,納諫如流,非漢文景不足以所稱也。

何如?

非吾所悟也,汝自藐姑射山來,當知者,請訴於吾,以曉吾困乎!

汝等俗夫也,吾一念,爾等青發成雪絲是者,故老子曰,天地視萬物若芻狗,汝何哉也癡?

這一句沒有敢多寫,怕麻煩,一掠而過。我一念之間,世間已經是萬物滄桑,你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個老頭子,有這麼多閒功夫管你們凡間的事嗎?你們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可以多寫,必然會有爭議,所以不敢寫下去,僅一句轉向了下面。

吾上一念間,開元三年是哉,乃盛世乎?

然。

奈何山東大蝗?

吾不能言。

彼時民以為焚香膜拜設祭蝗去也,然不能禁。姚崇乃奏遣御史督州縣捕而瘞之,議者以為蝗多不可盡也,明皇亦疑之。崇曰,今蝗滿山東,河南北之人流亡殆盡,豈可坐視食苗,曾不救乎?明皇乃從之,懷慎以為殺蝗太多,恐傷和氣,崇曰,昔楚莊王吞蛭而愈疾,孫叔殺蛇而致福,奈何不忍於蝗而忍人之饑乎!豈使殺蝗有禍,崇請當之。乃蝗去也!

然。

汝枉讀諸書者,長右、蠻蠻(二古獸,所至之處有洪災)肆虐之季,禺疆(風神與瘟神)猖獗附伴也。而旱魅縱時,多有蝗蟲鼓之也。千古使然!然西方幾萬里外有國名曰大食,其地居然極南之所,黃沙萬里,寸草不生,飛鳥隱匿,赤山炎炎,熱氣蒸天。魅之更盛,蝗之愈眾,而民安者,何故也?

吾不知也,請仙子賜。

曰,其民者,以蝗之為美食也,其肉也嫩,其味也鮮,若佐以飼之禽畜,尤勝於飼之於米糧哉。之於蝗雖眾者,猶不足以為害哉。

仙子何如言!

汝又癡,大食立國幾唐同載也,唐今何在?五代已更,大食仍立於西方哉!汝君若不敬正神,不敬於民,而敬於魅神者,敬於蝗者,吾為汝國恐也!

語罷瞬失。

吾亦醒,夜白風清,月漸西斜,落葉蕭蕭,清空餘裡,恍若餘香猶存,然吾冷汗涔涔,茫然不覺也。

一氣呵成將它寫完,並沒有立即送到京城,而是喊來了肖伯,對他說道:「肖伯,你去替我辦兩件事。」

「大郎,請吩咐。」

鄭朗此時十六歲了,連老肖也漸漸將稱呼從小郎改成了大郎。

「你在後面率人多蓋一些雞棚子,裡面放上石灰,然後向鄉里多收一些小雞子過來飼養,價格貴一點問題不大。」

放石灰是簡單的防止雞瘟措施,收小雞子,也不是謀利的,僅是做一個表率,否則他說,若有禍,朗請當之。請問你一個小舉子,有什麼資格當之?不能言,但我能行。

肖伯不知道他的用意,自家小主人要做,不管對不對,不就是花一些小錢嘛,現在的鄭家也不是過去的鄭家,每月收益就達到了一千緡錢以上,不用在意。

說道:「喏。」

可接下來鄭朗一句話讓他有些毛骨悚然了,鄭朗說道:「你對鄉親們說,我將會收購蝗蟲,凡將蝗蟲捉來的,我會按二十文錢一斤的價格收購。」

「大郎,你要做什麼?」肖伯嚇住了。

「聽我的話沒有錯。」

「不可啊,幾個娘娘不同意。」

別說朝堂,就是家裡也沒有人會答應。

但鄭朗想到了一條辦法,將四兒喊來,說:「四兒,你回家去一趟,讓你家人替我辦一件事。」

「好啊。」

鄭朗說完,四兒也猶豫不決了。

「你答應,我就讓你替我生幾個乖兒子,不答應,我就不讓你生。」

這都是什麼……

但實際就是這樣,思想觀念很難轉變。

「大郎,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以後你就知道了。」

四兒不情不願的回到娘家,四兒的娘家人也不樂意,可四兒很委屈的說若不答應,自家小郎以後不與自己同房。一家人無奈了,本來以後注定是小妾的位置,只有有了孩子後,在鄭家才能有地位保障。為了自家女兒,只好受著。一邊焚香祈禱神靈恕罪,一邊蓋小雞棚子,然後放出風聲收購蝗蟲。

這玩意兒很小,一斤要稱很多的。不過現在蝗蟲多,捉一捉,一天捉一個三四斤的不成問題。換成了糧食,那就是近一斗糧了。一開始沒有人敢捉,但有人因為家中貧困,逼得無奈,只好一邊跪頭燒香,一邊到田間去捉。有人開了頭,更多的人加入進去。

用這些蝗蟲喂小雞子,至於喂不了的,放在曬穀場上曬,好在天氣干,沒有什麼雨,幾天就曬成蝗蟲干,然後用草包碼起來儲放。這些高蛋白質的食物,後來都被人當成了第一等佳餚了,況且小雞子小鴨子,吃了後個頭往上一個勁的竄,可是村中無數人開始指責四兒的家人。

這時候鄭朗已經將這份奏折呈到了鄭州。

舉子也可以進奏的,可有許多手續,會過很長時間,才能遞到東府。鄭朗的奏折,高知州卻不敢馬虎,立即用快馬送向京城。但悄悄看了一眼,看完了,心中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沒敢再看下去,封上口。順帶著將鄭朗讓四兒的娘家收購蝗蟲一事,寫了奏折,一道呈到京城。咱不評價對與錯,各位大佬,你們慢慢考慮去。

四兒娘家人受不了村中人的白眼,跑到了鄭家,對鄭朗將情況說了出來。鄭朗道:「莫急。」

然後喊了村中的石匠過來,悄悄的將這篇奏折刻於石碑上,與四兒的大哥父親將它抬到四兒的村子中,放曬穀場上一放,然後對圍觀的鄉親們說:「各位鄉親,這是我授意的,各位勿要非難。不久後它就會到達朝廷,若我說錯了,朝廷必然反對,那我就停下來。若我說對了,朝廷必然支持,那麼也請各位支持好不好?」

道理不用這樣說,我這是在收購蝗蟲,蝗蟲越少,你們莊稼危害越小,但若這樣說,反而說不通。所以讓朝廷各位大佬來斷定是非黑白。這時候鄭朗出面,本身就給了村民們一種壓力。

各種傳聞太多了,並且都有鬼怪神靈之說。於是村民無奈接受這個事實,有的想,這是諸神之戰,蝗神與文奎星之爭,俺凡人們不插手就是。看看誰個厲害。

其實蝗災在鄭州危害還小一些,大不了糧食嚴重減產就是。但在京東路與江淮之間,此舉若能通過,意義非常之大。何必與蝗蟲爭草吃,不如直接吃蝗蟲就是。

這一舉,不但減少了蝗災所帶來的危害,而且增加了一份食物的來源,是不是很好?

但這樣想,那就錯了。

還好,鄭朗也沒有這樣想。撫平了四兒村莊百姓的反對聲音,自家的反對聲音來了。僅三天後,鄭家莊就聽聞了此事,幾個娘娘將鄭朗喊了過來,大娘惶恐不安的問:「四兒家是怎麼回事?」

「大娘,是百姓要緊,還是蝗蟲要緊?」鄭朗沒有直接回答,姚崇幾百年已經替他回答了。

「那也是生靈。」

「大娘,聽孩兒的話,佛家也講斬妖除魔,本來旱情嚴重,蝗蟲又雪上加霜,這比妖魔鬼怪更可惡。為什麼要敬它們?」

說了半天,才將大娘安慰下去。不能算是安慰,是大娘說不過他,氣得不說了,然後拉著二娘三娘四娘她們跑到寺廟裡燒香還願去了。但這份奏折就飛快到了京城。

幾個大佬一看,不知如何是好。

大食大約的事,幾個大佬都清楚,哪裡的百姓喜歡吃蝗蟲,皆沒有聽聞,不知有沒有。可是姚崇殺蝗一事,全部知道。嚴格來說,這是鄭家子第一封真正意義上的奏折,卻更進了一步。至於那個與仙子對答的事,沒有人當真。可是有些傻眼,不但殺蝗,還要吃蝗,人吃,吃完了還要讓小雞小鴨去吃。

並且譏諷了動輒用天災人禍往主君施壓的舉措,沒有一個大佬同意的。然而又辨解不得,應當來說,如今的皇帝似乎在向完美的方向發展,朝堂裡的大臣多是清直之徒。若連同這樣,上天也要懲罰,似乎也說不過去。

幾個人商議了一下,又將它交給了趙禎。趙禎也有些迷糊,於是在早朝上將這份奏折拋了出來,大家商議。

剛說完,最反對讖諱的歐陽修再次堅定的站在鄭朗這一邊,說道:「鄭舉子所言,臣以為是。當時河南北與山東旱蝗二災,猶甚於今。明皇先是祈禱上蒼,然無濟於事,姚崇力排眾議殺蝗,大臣又竭力反對。於是明皇親臨城樓,命人捉來一隻炸過的蝗蟲當場吃下。臣以為,自從明皇吃完那只蝗蟲時,開元盛世才真正到來,盛唐氣象噴發而至。請陛下三思。」

他記性力好,才氣好,不但記住了姚元崇殺蝗一事,還記得了李隆基吃蝗一事,並且將此事居於開元盛世之功始。

說完了殷切的看著小皇帝,自己說得不算,鄭家子說得不算,小皇帝說的才算。沒有讓他失望,開元盛世,非是兩宋所有人君所敢想,那是文治武功達到了中國數千年來封建時代的巔峰時代。

小皇帝聽得熱血沸騰,說道:「來人,替朕捉一隻蝗蟲進來。」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走鋼絲(下)

小皇帝話音未了,拜倒下來一大群大臣,一起說不可。

但這時候趙禎很年青,年青代表著容易衝動,為什麼唐明皇能開創開元盛世,朕就不能來一個明道盛世?

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說道:「朕也不知道對與不對,若不對,請上天將懲罰加於朕一人身上,勿要降於朕的子民。」

說著對天空高高一揖。

還能說什麼呢?

還能說,呂夷簡站了出來,說道:「陛下,既然這樣,不若在太廟前舉行一場祭祀,祈求上蒼,祈求祖宗,保佑我大宋百姓平安。」

他回來速度非常快,四個月就重新回到朝堂,諸人大多數不解,實際上很簡單,有了四月時間,難道還不能讓小皇帝,明白當初他強諫老太太厚葬李宸妃的苦衷嗎?

不倒翁開始了!

可這一次回來,讓他感覺很不理想,首相地位沒有了,上面壓著一個李迪。這個大臣是前朝老臣,要資歷有資歷,要學問有學問,要來頭有來頭,那可是小皇帝小時候真正的老師。並且受到老太太十幾年的「政治迫害」,更有了悲情。

只能乖乖的做亞相。

其實此議,也就是讓小皇帝來場政治做秀,看看朕如何對子民的?能鞏固小皇帝的統治地位。

但從廣義來說,這場作秀,更能使殺蝗一事順利進行。

此舉得到大家通過。

立即準備。但呂夷簡將閻文應喊到一邊說道:「精心烹飪。」

四個字足夠了,不能當真讓小皇帝來一個生吞蝗蟲,要用鹽、黃酒、五香、薑汁、醬油醃漬一下,再下油鍋炸,使它變得美味可口。並且要注意「衛生工作」,最起碼要將它用毛刷刷得乾乾淨淨。

「喏。」閻文應會意,退了下去。

事情很快傳出去,小皇帝帶著群臣來到太廟前,舉行祭祀,為了吃這隻小蝗蟲,國庫最少又有幾千緡錢消失了。不過卻有很好的象徵意義,京城許多百姓聞訊趕來,離得遠,可小皇帝的動作還是能看到的,看到小皇帝就站在太廟前,不是在太廟裡面,同樣是呂夷簡的提議,這不但是吃給天上的大佬與列祖列宗看的,也是吃給老百姓看的。

看到小皇帝將那只不知經過多少大廚精心準備過的小蝗蟲吃了下去,幾乎所有百姓伏下來泣不成聲。

但小皇帝許久都沒有說出話,美味似乎有了,可一想那隻小蟲子的樣子,心裡犯噁心,很想吐,不敢動,不敢說話,省怕當眾就吐了出來。過了大半天,才將一堆軟體物噎了下去。

我恨,我恨!

這讓小皇帝對蝗蟲恨到了極點,此時就是所有大臣反對,也要火拚了。立即下詔受災的各州縣,鼓勵百姓以蝗蟲為食,真吃不下去(很有體得),用它到縣衙來換糧食。

但是很感謝鄭朗,人家已經開了先河,代君抵過了。賞什麼呢?想了大半天怕鄭朗拒絕,於是出內宮三十幾名織女,有刻絲的,有刺繡的,自己生活質樸,內宮裡要這此織女做什麼?難道穿刻絲與刺繡,普通的絲綢都捨不得穿了,刻絲與刺繡見鬼去吧。

進一步自虐。

將她們一起送到鄭家來。你家不是要織工嗎,讓你家去養活去。

鄭朗哭笑不得,只好收下來。索性好事做到底,又花了一批錢,買了一些田地,將這些織女家人請來,讓她們一家團聚,不願留下的,也送回了原來的家鄉。

接著小皇帝又賜賞了四兒娘家一百匹絹。不要以為少,小皇帝對自己吝,對其他人也吝,這樣的賞賜對小皇帝來說,算是很不錯了。鄭朗小走了一回鋼絲,基本平安落地。

事情的餘波沒有結束,四兒家養的那七八百隻小雞小鴨很快長大,長得又肥又嫩,結果沒有一個人敢買。鄭朗無奈,一起裝上船,送到了災區,賑濟災區百姓去。

聞者哭笑不得,人家飯都吃不上去了,你還讓人家吃雞吃鴨?

……

這件事僅是小走了一回鋼絲,家裡面的才是真正在走鋼絲。

宋伯將兩個少年人帶到了鄭家莊。

兩人從馬車上跳下來,同時還有司馬小三子的兩個小美妹。對此鄭朗不介意的,現在士大夫風氣皆是如此。司馬家有錢有勢,三兒子要出遠門,身邊怎麼能沒有兩個服侍的丫環。

即便司馬家不給,自己也要替他們準備,畢竟兩個少年還小,生活只能半自理。若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應當來說,是小丫環的福氣,這兩個未來的頂級大拿,雖然會很讓人頭痛,但在道德高度上,還能稱得過去。

司馬光有了,王安石也要給他備一個。這要到城裡面買,只有大家的小丫環,才能有更多服侍人的經驗。也不算過份,只要這兩小子聽話,那怕向他要十個丫環,鄭朗也願意。

看著司馬光,對這個未來大拿鄭朗同樣又感興趣又頭痛。別以為讀《資治通鑒》時那種感覺,很講道理。可輪到他自己時,會經常性失憶,書中寫的大道理,時不時來個失憶遺忘。

十四歲的少年,模樣長得大約快成熟了,看上去更儒雅,舉止彬彬有禮。同樣是環境造就的,以王安石的家境,能將飯吃好,又培養出那麼多出色的兒子,王益做得已經很不錯,還指望培養兒子要提前就擁有士大夫的舉止?

同時拉手,一道來到鄭朗面前,齊聲說道:「見過解元。」

「見過二位。」暫時鄭朗很高興,能看到這兩位和好,還能強求什麼?只要這兩位不產生分裂,宋朝才不會產生最痛最傷的一次分裂。

「快進來坐。」又說道。

王小三很擔心,問:「鄭解元,我們能入住鄭家了嗎?」

又審視了一眼,兩位少年手一直沒有鬆下來,點頭道:「可以了。進來說話吧。」

弄得王小三很鬱悶,難道在鄭朗心中,這個司馬家的小三比自己重要十倍?哪裡……

進了屋,讓江杏兒端上茶來,然後說道:「王三郎,明天我會讓杏兒帶你進城,買一些衣服與生活用品,順便給你添一小婢,照料你的生活起居。」

「解元,不敢。」

「我既答應了你,就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江杏兒可不知道鄭朗對這個小三有什麼想法,在邊上拚命的點頭:「王三郎,你就不用推辭哪。鄭郎不答應你便罷,一答應你進這個門,會對你很好的。不但你是學……」

生字沒有吐出來,繼續說:「就是作坊裡的女工,鄭朗對她們都十分友善。」

這時,王小三都有哭的念頭,多不容易啊,破開雲霧,得見天日了。連司馬小三在邊上也暗暗點頭,果如傳言中那樣,倒也是我的福氣。

鄭朗又說道:「為什麼我與歐陽永叔將寫的文章會交給馮給事?」

這件事同樣聽說了,兩個少年恭恭敬敬的道:「請明示。」

「不用那麼拘束,以後是交流,非是明示。我們皆是一般大,共同學習,共同努力。不過說到明示二字,我順便說一句,對待前輩要尊重,持一顆戒畏之心。但不能盲從,小心的吸納其長,去其短。也不能借此因,一味的全部打倒推垮。我們的知識理論,是前人一步步逐步完善的,一旦打垮成了什麼?包括祖宗之法,尊重而增補,才是循序漸進的大道所在。」

「是。」

當然,眼下兩個少年不知道這句話真正含義。未來這句話卻很重要,王安石披了一層外衣,我是吸納諸家之長,實際實施的是打倒一切的政策,純一個激進分子。司馬光卻是地地道道的保守黨,只要是老祖宗的,就是好的,一率不能動。兩者皆不可取。

知道暫時說了不會有多少作用,以後慢慢培育他們這種想法,繼續說道:「是因為基礎知識不足也。比如建屋,地基越牢,屋宇才能建得越高。否則空中樓閣,任何風吹草動,隨時能立即塌陷。」

「是。」

「不過今年我暫時沒有多少空,之前,我替你們做了一些安排,送入州學讀書,將基礎知識打牢。若有空,我抽出一些時間,做一個相互交流。那天王三郎之言也略有可取之處,學為實用。道理很簡單,學知識是不能科舉,科舉為了擔任官員,擔任官員就要為國為國為君分憂解難,輔君治國化民。若我省試未中,繼續潛修。若中了省試,僥倖我中了官員,時間也抽出來了,那麼可以多做一些相互的交流。並且帶你們看一看,我們為如何施政,提前做一個探討如何?」

「好啊,好啊。」兩個少年眉飛色舞的說。心裡皆想到,果然來到了!

都是心胸抱負不知有多大的人,肯定比鄭朗的心胸還要大一點,一旦鄭朗謀官後,連他們也有可能參與施政當中,能不激動嗎?至於鄭朗說那句若未中如何,根本就沒有聽進去。

表面上看很好的,很乖很聽話。

當江杏兒帶著兩個歡天喜地的少年安頓時,鄭朗臉上也露出笑容。就在這時,宋伯走了過來,摸著頭說道:「大郎,我頭被吵大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說說看。」鄭朗一顆心立即提了起來。

「整天吵,從鳳翔府一路吵到鄭州。」宋伯說著又揉腦袋,讓這兩賊小子吵得頭昏,到現在頭還痛。

「吵了什麼?」

「我聽不懂,連帶他們吃飯時,都是之乎者也。對了,為了爭一個學兄,他們最少爭論了一萬句!」按照道理,王安石先進門的,他為大師兄,可是司馬光不樂意,我比你大兩歲,憑什麼你是俺師兄。

得要講出一個道理出來,倆人都是天才兒童,記憶力出眾,諸經各義,翻了一圈,為自己辨護。最讓司馬光憋氣的是明明這小子比自己小,好像知識面也不及自己,但就是說不過他。

王安石也沒有討得多少好處,這時候差兩歲,可是很致命的。這個差距隨著年齡的增加,會漸漸縮短,但此時,王安石學問是稍遜了一籌。於是稍有贏面,贏面不大。可就是贏了,你想司馬光服氣麼?

還好,倆人吵得很「文明」,沒敢說粗話,更沒敢動手。可一路刮噪不停,老宋哪裡受得了。

對鄭朗收這兩個孩子為學生,儘管鄭朗再三不受認,鄭家上下卻默認此事了,實際上兩個少年也默認了。宋伯與鄭家上下想法一樣,認為鄭朗是看中了這兩個少年的資質。為什麼為難王安石,那是考驗。至於司馬光,更好解釋,人家九歲那個石頭砸下去,將同伴救了出來,已聞名天下,連宮中劉娥未死之前,也聽說此事,司馬家出現了一個天才兒童。

所以鬱悶的忍到鄭州。

看鄭朗在笑,宋伯提了一個醒,小主人,別被他們表面的假象迷惑,很麻煩的。

鄭朗來到後面,所有一切不好的跡象,一律扼殺在萌芽裡。

兩個少年有學問,不是天生帶來的,很用功,正趴在書桌上讀書,為了讓他們增加感情,鄭朗刻意將起居室分成了兩處,中間的房屋當成了書房,共同使用。

看到鄭朗到來,唱了一個肥喏:「見過鄭解元。」

「不用,我問你們,你們一路上都在吵?」

「非是,解元,我們那是叫爭論,勿是爭執也,這也是你的吩咐。」王小三搶著說道。

「夫子曰,三人同行,必有我師,我們是在互相交流。」司馬小三接著補充。

鄭朗很無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假若這兩人同一條心,以他們嘴巴子功夫,哦,那暈了,這天下還有誰是他們的對手,韓琦麼?簡直是毛毛雨。如果他們拋開各自保守或者激進的想法,與自己三人一道聯手,韓大先生,或者其他的幾位先生,能活活將他們生生虐死!

似乎也不是一無是處……

先將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放在一邊,說道:「我在宮中與陛下說過,家和萬事興,小者為家,大者為國,國家想要好,也要和。」

「解元,我們知道了,做為同門師兄弟,更要和氣,免得人家看笑話。」司馬光說的,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他很尊重禮教。

「不僅如此,你們二人天份不可想像,未來的成就也會在我之上。」

「解元,不敢當啊。」司馬光惶恐不安的說道。

「為什麼不敢當,你們有作為,我也高興,不要以為我現在略有名聲,有的人大器晚成,同樣不可估量。比如太后,年青時在京城街頭敲鼓賣唱度日可誰能想到她日後能母儀天下?不是重點,若是你們以後意見不相統一,又萬一有了很高的聲望,那就很危險了。比如我們坐車從鄭州到京城,有一條直線就到了。但治國誰也不能準確將那條直線找出來,要我們去想,對不對?」

「對。」再次異口同聲說道,雖然略小,但說這些,以他們的資質來說,聽得不是很吃力。

「這條直線不大好找的,往往十有八九,我們可能渡過黃河,從孟州到滑州,才繞到京城,也有可能折向蔡州,再從蔡州折向京城,甚至會繞更大的彎路。但不管怎麼繞,只要有一個大約的方向,早遲能到達,對不對?」

「對。」

「但萬一出現了這種情況,若是馬車剛過黃河,快到孟州了,又被人拽了回來,不是往直線去京城的,而是拽到了蔡州方向。剛到蔡州,又被拽到孟州方向。只要折騰幾次,會出現什麼情況?」

「馬車壞了。」司馬光答道。

「國家也壞了。」王安石道。

「正是如此,治大國若烹小鮮,一成不變不可能,烹是必須的,可只能當作小鮮來烹,懂嗎?」

皆沒有聽懂,坐在椅子上沉思。

鄭朗沒有再打擾,離開。一步步強行糾正吧。不然,到老了,自己會很不安穩的,能讓這兩個小傢伙將自己折磨噴血而亡。

……

結果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壞,此時鄭朗所擁的巨大名聲,能起到彈壓作用,兩子學問未真正成長起來,鄭朗能教一教,又是優勢,所以說話,能稍微讓他們聽一聽。

麻煩卻不斷。

江杏兒帶著王安石進了一趟鄭州城,替他買來大量的衣服,生活用品,以及一個漂亮的小美妹伺候。對小美妹,王安石現在不感興趣,但對鄭朗十分感謝,要伏下,被鄭朗扶了起來,道:「做人要有骨氣。」

說完想抽自己嘴巴,自己說了什麼?要王安石更有骨氣?這不是自找罪受嗎?

王安石沒有想到他這個小座師對他如此忌憚,更加堅定信心,要努力學問。這一學,帶著司馬光也不得不用起功來。大娘心痛了,看到每天晚上,兩個少年在挑燈夜戰,說道:「朗兒要不要勸一勸。」

「不用。」鄭朗搖了搖頭。就是不在自己家中,這兩人估計多半是這樣的。

然後每天早上讓宋伯用馬車將他們拉到城裡,好在不遠,晚上再接回來。在鄭朗的勸說下,宋伯也反應說,兩個少年似乎安穩了很多。

僅過了不久,四兒匆匆忙忙跑了過來,說道:「不好,不好了,後面吵了起來。」

鄭朗只好放下書,來到後面,兩個少年正爭得面紅耳赤,此次爭辨是為鄭朗寫的那篇奏折爭起來的。

司馬光說天有情,有感情的,要有畏懼之心。王安石說天無情,想要好,人去作為。司馬光說他是偽儒生,竟然學起老子。

正是為了鄭朗寫的那一句,汝等俗夫也,吾一念,爾等青發成雪絲是者,故老子曰,天地視萬物若芻狗,汝何哉也癡?從鄭朗的觀點來看,天肯定是無情的,即便有神靈,這宇宙裡有多少個地球啊,每一天多少生靈出現,又有多少生靈消失,管得過來嗎?

但不能說出來。

所以又刻意選擇了與仙子對話,說天無情,不管事,那麼仙子為什麼又要找你說話。兩邊和稀泥,減少一些爭議。

並且進一步說,即便天有情,你是皇帝,愛護百姓才是你本職工作,即便敬神,也只能敬正神,難道蝗神也要尊重?那麼妖魔鬼怪是不是也要擺進廟堂上敬供一番呢?

一是怕麻煩,二是為了實事,辦實事才是主要的,適當的爭一爭,能讓大家有一個更清楚的認識。但爭過了頭呢?對於現在人才濟濟的朝堂來說,已不用爭執去進行認識,關健是減少爭執,落實到實事當中,才是當務之急。

於是一篇進諫生生讓他寫成了古散文。

朝堂有沒有爭,他沒有看到,自家卻爭了起來。

鄭朗走了進去,對兩個小傢伙,鄭朗還是很忌憚。不過他重情義,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兩人的刻苦用功,對他的尊敬,多少有些感情。於是說話語氣越來越溫和,說道:「司馬三郎,王三郎,我不是說過勿要爭執嗎?」

「我們不是。」異口同聲答道。

鄭朗看著他們認真的樣子,不由笑了,道:「兩位三郎,就算不是,爭論也有一個度,適當的爭論,對你們交流學問都有莫大的幫助。但過度了,時間一長,怨懟必生。知道嗎?」

這道理比較簡單,二人一起點頭。

但自己一走,二人必然不服氣,再起爭執,於是又耐心的說道:「天確實無情的。」

王安石高興的挺直了胸脯。

「可……」司馬光有些急,不過對鄭朗保持著一種尊重,所以他與王安石能抬槓,但從來不與鄭朗抬槓。這減少了鄭朗許多麻煩,雖然以他們現在二人的學問,即便能說會道,也辨不贏。

說道:「司馬三郎,聽我說,天若有情天亦老,正是他無情無慾,所以循環往復不息,但我們不是天,不是地,是人,講的只能是人道。」

鄭朗可以再講深一點,什麼天分陰陽,什麼各大神仙的來歷,這世界多大啦,為什麼只有天竺的佛教神靈與中國的神靈?也能讓他們更清醒的有一個認識,也能讓他們更糊塗,但沒有。只是做簡單的解釋,又道:「道家說天地視萬物為芻狗,可我們是儒生,不能這樣說,我們就談夫子對鬼神的態度。」

「喏。」兩人全部挺直了腰,做聚精會神狀。

「別,我說過,當交流,現在我時間也緊,否則會與你們做更多的交流。」

「喏。」

鄭朗讓他們惹得再度笑起來,道:「《論語·述而》說,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有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你們有沒有聽出夫子對鬼神的懷疑態度?同一篇中又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多人的理解,但是不是子語怪力亂神?」

兩種讀法意思載然不同,夫子不談怪異、勇力、動亂與鬼神,其中力、亂、神又有多種解釋,並不能簡單的因為力,就說孔夫子只講仁愛,反對武力的。但這裡,怪力亂神是四個意,若聯繫在一起,必然解釋成為奇怪的力量與莫名其妙的鬼神。

當然不是後一種,鄭朗又耐心的解釋下去:「《先進》裡,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解元與姚崇是對的。」司馬光拱手說道。無論是姚元崇與鄭朗殺蝗蟲之舉,都是將人的位置,擺在了所謂的蝗神之上,有了孔夫子這句話,等於有了法理依據,比宋律還管用!

「為什麼夫子看重祭祀?因為夫子以為人死後有魂靈存在,之所以祭,是希望祖先的魂靈扶助我們,匡正我們的德才,所以《中庸》又說,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但又在《論語·八俏》裡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祭祀祖先好像祖先在眼前,祭祀神像神在眼前,夫子說,我不參加祭祀,如同不祭祀一樣。這裡,祖先的魂靈是在神之前,是不是現在百姓眼中的神了?但還不能說明夫子的態度與良苦用心。且看這一句,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夫子對禹孝敬鬼神很欣賞的。然而他又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樊遲問知,夫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為什麼讚揚禹敬孝鬼神,又勸樊遲離鬼神而遠之?」

「請賜教?」

「為什麼天這麼熱了,你還穿著衣服?」

第一百七十五章 興趣

這一句問得奇兀,司馬光還是很老實的答道:「羞恥耳!」

「那麼為什麼需要律法?」

不問法家的法,不問儒家的義,只是指律法。

「畏懼耳。」

「那麼帝王犯了錯,用什麼讓他產生畏懼感?」

這樣說,兩個少年皆恍然大悟,資質真的很聰明,同時站了起來,拱手道:「謝解元指正。」

「不准說指正,不過今天一語,法不可傳他人耳。」

「喏。」兩個少年賊兮兮的笑起來。

但孔子當時也許有這意思,並不是很明確,事實是他沒有看到真實的鬼神,沒有證據存在,所以半信半疑,信者多,疑者少,於是出現了一些很矛盾的話語。

在他的言論中,類似的情況還有,一會兒說寧肯貧窮也不能失去志氣,一會兒又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富裕如果能求到,就是做拿鞭子的事,我也去做,求不到,那還是做我喜歡的事吧。這未免太作賤自己了。但他的每一句,都被放在聖壇上,縱然是不好的,也被後人反覆的曲解,變成了聖典!

要看怎麼解釋了,只以說得通,就可以自成理論。

其實鄭朗無論怎麼解釋孔子的話不要緊,關健他的意思直指統治者的核心。

「鬼神有無,我不敢去談,太幽遠了,即便是有,也非是我們所想像的鬼神。但你們要記住劉玄德與狄仁傑的一句話,以人為本。這個人不僅是士大夫,還有工匠、農民與商賈與士兵,所有人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才是真正的以人為本。」

「喏。」

應當比較滿意的一次交談,主要兩個少年沒有與他抬槓,否則那會很窩心的,就是鄭朗現在的水平,想辨贏他們,同樣要費好大一番口舌。

但是王益與司馬池卻不知道,若是知道兒子放在鄭家,這樣去教,該作如何感想?

「你們好好溫習,我也要努力學習,爭取早日省試高中,那麼就有更多時間在一起交流。」

聽到現在,兩個少年都是很高興,但聽到交流二字,皆是皺眉頭。然而關心卻是有的,又說道:「你們也要早些休息,學習非是一日之功,身體同樣要注意。還有,若有什麼缺的,你們身邊的小婢皆很年青,她們未必懂,儘管開口。」

「我們很滿意。」

「那就好。」鄭朗說完了,也就離開了。

事情並不是他想像的那麼順利,收了這兩個人為學生,別指望平安,小鄭子!

這一天,坐在家裡吃午飯,午飯兩個少年肯定是回不來了,不過在城中,鄭家有鋪子,於是每天柳兒抽空送了飯過去。其實司馬池也不大放心,悄悄派了人過來看了一下,聽到後很滿意。還要怎麼樣呢?

人家都將老太太送的馬車拿出來,成了寶貝兒子的專用座駕了。況且鄭家子的刻苦,也起了一個帶動作用,似乎另一個伴讀同樣不簡單。不僅如此,鄭家子前程遠非自己所能比的,一旦青雲直上,自己的兒子必然沾光。

誰不打小算盤,不打,那才叫傻瓜蛋!

大娘正在家中誇獎兩個小傢伙,州學的幾個儒生一道來到鄭家。

鄭朗熱情的唱了一個肥喏問好,然後問:「幾位先生為何大駕光臨。」

「先生那敢當啊。」幾個先生羞憤欲死,然後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是鄭朗說的,你們不懂就要問。不像在司馬家與王家,兩位家長皆是進士出身,若有不懂的,可以立即指教。

自己時間又不多,所以遇到難題必須請問。

問題就來了,因為沒有遊學過,鄭朗對宋朝整體文人認識過於抬高。不僅是學子,包括一些儒生在內,未必有他想像的那麼高。終究這是一個傳播很落後的年代,包括有許多學子,沒有條件隨意讀書寫字。除了象歐陽修那樣的天才外,大多數學業僅靠言傳身教來獲得的。

所以優秀者很少。

兩個少年傲氣又重,有時候問,看到老師支吾吾的,於是自己解釋,老師,我這樣解釋對不對?

對,解釋得很好。

還能說什麼呢,然後躲在一邊冒冷汗。果然是解元公家的學生,學生都如此牛逼!

若這樣,也就應付過去了。

關健還是在兩個人身上。不僅是國策上一個激進,一個保守,對儒學的認識,兩個人同樣截然不同。

王安石說過一段話,孔氏以羈臣而與未喪之義,孟子以游士而承既歿之聖,異端雖作,精義尚存。逮煨燼之災,遂失源流之正,章句之文勝質,傳注之博溺心,此淫辭詖行之所由昌,而妙道至言之所為隱。

說孔孟儒家經學的源流之正,這一點與鄭朗意思差不多,所以王安石嗷嗷的叫,要往鄭家莊跑。但還是有區別的……別當真。

即便孟子有一些「異端」,仍不失儒家之道。秦始皇焚書坑儒與戰亂,使儒家經典遭到了嚴重破壞,以致漢魏以來章句傳注之學盛行。遂失之正,不得經文內容實質,陷溺其心,淫辭□行得以流行,聖人之道隱而不顯。那怎麼辦呢?傳注不能玩了,以義理之學代替傳注之學。

甚至隱隱的將孟子還凌駕於孔子之上,說孔子以羈臣而與未喪之義,這句話很有意思的,他是一個有阻困的臣子,未喪之義,是不是代表著因為這個羈臣的身份使他的學問還不是很完美?

但司馬光呢?他刻意撰寫了一本《疑孟》,懷疑《孟子》非孟子本人所言,而且對孟子一生的作為提了疑義。抱有這個觀點的,前有李覯,後有晁說之。可是司馬光提出這個疑議,卻有一小半專門針對王安石的。

然後又說:王安石不當以一傢俬學,欲蓋掩先儒,令天下學官講解……又黜《春秋》而進《孟子》,廢六藝而尊百家。特別是王安石居然將《春秋》說成「斷料朝報」,讓他痛恨到了極點。

如此貶低《春秋》,的確是過了。

但司馬光同樣好不到哪裡去。

王安石尊那個都是假的,天上第一,地下第二,他第三。司馬光是天上第一,地下第二,前人第三,他第四。

司馬光來了,說了說,幾個老先生一聽不錯。

然後王安石來了,兩個人抬槓歸抬槓,有時候也在做交流。既然司馬光問的,大多是王安石同樣不明白。不能什麼都問鄭朗,兩人特聰明,知道此時若沒有特殊情況,不能讓真正的小老師分心。也來問了。

老師於是將剛才司馬光說的話再稍加上一些自己的見解,說了出來。

先生,不對,你說錯了。

我哪裡錯了。

王安石又講出自己的觀點,別看他小,一般的儒生真沒有他水平高,一聽又忽悠住了。

一次罷了,兩次罷了,長久下去,十幾大儒被兩個小屁孩子弄得仙仙欲死。無奈之下,幾個清閒的老師商議了一下,跑到鄭家來,對鄭朗說道:「鄭解元,你那兩個學生天資太高,非是我們所能教授。」

大娘很奇怪,睜大眼睛問:「這兩個孩子很乖,很懂事。」

幾個先生有苦難言,因為鄭朗的再三提醒,兩個小傢伙至少表面上在做尊師重道。看似是很禮貌。

其中一個儒生比較能說會道,一一將苦水倒出來。

但又不好將自己說得太低下,說得含含糊糊的,大娘沒有聽明白,還在問:「不懂是要問啊,所以我兒外面問字問畫問琴問學問。」

幾個先生又皺眉頭,大娘,你怎麼擰不清,你兒子問的是什麼人?字是字的高手,畫是畫的高手,學問是學問的高手,都是整個大宋最撥尖的那麼幾個。俺們是誰啊?整一個打醬油,混一口飯吃的教書先生,能跟你兒子問的那些人相提並論麼?

然而鄭朗聽明白了,若是一個還好,兩個起了化學反應,不但自己會頭痛,擱哪兒都頭痛,不相信放在司馬池府上,司馬池同樣好不了。摸著鼻子苦笑,只好好言相勸,說道:「幾位先生,晚生實在抽不出空來。這樣吧。」

說著對江杏兒低語了幾句,江杏兒從屋後捧來幾錠銀子,大約兩百來兩,州學裡一共有十四位先生,一人能分十幾兩。不算多,可也不算小數額。又說道:「陛下剛剛還政,明年一定會舉行省試。晚生一旦考中,以後時間不用這麼緊,那麼也不用打擾幾位了。若是這一次衝不上去,有可能要過幾年才能再度省試。那麼同樣時間會很多,也不用打擾幾位。但此二子非不池中之物。」

這一句,沒有人反對,就是太聰明,又問得頭痛,自己沒有能力教下去。

鄭朗又說道:「嚴格來說,你們也是他們的先生之一,以後他們飛黃騰達,你們臉上也有光彩。我知道,教他們很困難,諸位,這點銀兩是晚生的一點心意。」

「這可收不得。」

「勿要拒絕,晚生在陛下面前,也說過,子路受牛,夫子嘉之。教此二子,更為吃苦,幾位先生當受之,此也乃夫子嘉獎之事。」

這些儒生又不是進士,僅是一個舉子,學問多半與柴克明一樣,為生活所迫,才到州學授學的。家中情況皆不大好,鄭朗又冠以夫子大義,半推半就收下來。

這才打發走。

但鄭朗並沒有對兩個小三子責備,本來不懂就要問的,他可不喜歡愛迪生的老師!

扼殺的是他們固執己見,但不會扼殺他們的求知慾,那樣反而不美。

可鄭朗這兩個學生十分難教,很快也傳出去。

這幾個月小皇帝過得很苦逼,朝堂們無論什麼事,同樣在吵,吵得他心驚膽戰,唯恐惹火燒身。於是輩加思念鄭朗,若有他在身邊,說說話,交流開導一下,多好啊。

因此,對鄭朗時有關注,就聽到兩個學生的事。將閻文應喊來,好奇的問道:「鄭解元收了兩個小學生?」

「是,臣聽聞那兩子十分聰穎,其中有一個正是司馬府尹家九歲砸缸救人的孩子,另一個人不大清楚。因為鄭解元要準備省試,暫時寄於鄭州州學,可州學裡幾個儒生皆教不了。」

小皇帝來了興趣,說道:「朕很想看一看。」

「陛下想看,有機會的。九月兩位太后引葬永定陵,從京城到鞏縣大道離鄭解元家不遠,陛下可以喚他們過來一見。」

「這主意好啊。」小皇帝高興地說。

倒要瞧一瞧鄭朗收了兩個什麼樣的學生?一定會有趣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幸福

對鄭朗的兩個學生,不但小皇帝好奇,滿朝大臣皆好奇。鄭家子性格平和,可才氣有了,眼光也高絕頂。並且此時他要分心替兩位太后作畫,還要準備來年的大考,時間是何等的緊張。

居然讓他分心破例收下的學生,會是什麼樣的人才?

大臣們也喜歡八卦,於是就在議論,甚至大部分人想親眼看一看。

……

八月桂花香,院子裡幾株金桂開得燦如繁星,陣陣還不算清涼的和風吹來,幽幽香氣沁人心脾。

時季的變化三個少年都沒有在意,他們幾乎將心思全部放在書本上。要麼鄭朗偶爾到范寬家拜訪一下,或者彈彈琴。這不是玩樂的,是緊張的苦讀之餘,進行自我調節放鬆的。有時候鄭朗也對兩個小三勸說,適當出來走一走,學習反而能事半功倍。

但兩個少年到來,家中的陰盛陽衰之氣並沒有減少。

除了七個娘娘,江杏兒與四兒外,還有宋伯他們三人的婆娘,新來的三個小婢。

最信佛的是大娘與四娘、五娘。

至於其他的幾個少女多是跟著二娘轉,學學女紅。

小皇帝賜了三十幾名織女,幾個女子如魚得水的生活到來了。讓鄭朗勸了勸,十來名織女返回老家,還有二十三名織女留了下來。麻煩就來了,要接她們的家人,要替她們家人蓋房子,要替她們家人買地。後面不急,反正秋收是趕不上的,冬天慢慢處理。前面的必須立即安排下去。

沿著那片荒坡將房屋一直蓋下去,本來鄭家莊形狀像一個豆莢,鄭家與鄭耆長家一頭一尾像兩個莢尖,現在變成了一個L形,鄭家正處在這個拐彎點上。

形狀如何變,還是鄭家莊。

二十三名織女到來,也不是一無是處,她們使鄭家刻絲工藝更上了一層樓。

鋪子裡仍然一月僅售兩三幅刻絲,物以稀為貴,多就不值錢了。況且現在鄭朗那有功夫去繪畫,能搶在兩個太后下葬前將這幅長軸畫好就很不錯了。剩下來的時間,還能浪費麼?再浪費,還想不想省試高中?

但刻的絲數量實際多了起來,包括范寬的畫,每刻好一幅圖,鄭朗都將第一幅刻絲贈予范寬,讓他保藏。溫潤如此!

老范激動了,談錢談不起來的,一幅刻絲好幾百緡,老范身家不高啊!於是又送了近十幅圖給了鄭朗,其中還有《關山雪渡圖》、《萬里江山圖》、《臨流獨坐圖》。

國寶啊,鄭朗看到這三幅圖,激動得差點失態。

這些圖全部準備刻絲,皇家的東西倒底不一樣,不僅是器皿,連人也不一樣,織工的手藝,還略在自家從定州請來的十二名織女之上。其實只要再過兩到三年,隨著鄭家莊二十幾名婦人手藝提高,這個作坊已經有了大規模刻絲的能力。

可二娘三娘六娘七娘,以及幾個小蘿莉驚喜的,是二十幾人當中,不僅是刻絲,小皇帝估計對這玩意兒不懂,只知道奢侈,養在深宮裡浪費,不如送給鄭朗創造一點經濟價值,減少了內宮的開支,還給這幾十名織女一個與家人團聚的機會。

所以一股腦送了三十多人過來。

裡面還有一些不會刻絲的織女,但她們會刺繡。

工藝稍微簡單一點,是與刻絲相比較的。也不是很簡單,更不是後人所想的,用針線在絲綢上一針一線刺出圖案,那叫女紅!

於是這些個女子經常跑到作坊裡請教。

幾個織女刺繡手藝是高手中的高手,就像范寬的畫技,知日的琴技,使她們受益匪淺。

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兩個少年在鄭州。鄭朗每一次看到他們出去,想到了州學的那幾個教書先生悲催的樣子,就想笑。

朱兒羞羞答答拿出一件皂青色長袍,問道:「二娘,奴繡得如何?」

朱兒正是鄭家從城裡大戶人家梁家買來的小丫環,服侍王安石的。二娘將長袍接了過來,並沒有多少複雜的圖案,衣角處繡了元寶紋,順著元寶紋往外纏了一些青蓮枝。

「朱兒,為什麼不繡花?」

「三郎他生活樸素馬虎,奴想繡花恐怕不大好,僅纏了枝。」

「這孩子,倒很努力。」二娘誇了一句,原來看到鄭朗幾個好哥們,以為兒子很用功,自從兩個小傢伙來到後,才知道不是。這天下間肯用功的少年很多很多……包括兒子的這兩個學生。

鄭朗也不辨駁,但心裡說道,不是很多很多,同樣是很少很少,若一個個學子像他們這樣玩命,別的不說,估計自己兩個大舅哥連解試都拿不下來。

二娘又將長袍拿起來,比劃了一下尺寸,說道:「做得好,你倒手巧。天就要涼了,是要替他準備幾件厚實的長袍。改幾天,我去買幾件皮革過來,你試一試,替他縫製兩件裘衣。他從南方來的,在京城只呆了一年,大約不適應北方冬天的寒冷。」

「謝過二娘,二娘,幾個娘為什麼心這麼好?」朱兒大著膽子問。

幾個娘娘讓她說笑起來,大娘說道:「傻孩子,咱家也不缺什麼,你與王家小三郎在我家了,怎能對你們苛薄,還有啊,你別顧著王家小三郎,自己也替自己縫製幾個衣服。過幾天我給你送布料去。」

鄭朗心中歎息一聲,想到,這樣也好,馬上就要開始了,於其說是滿朝君子黨,不如說他們一個個身上帶著戾氣!並且這些大臣多是象王安石,甚至遠不如王安石這樣貧困家庭出身的子弟,更加嚴格要求自己,也嚴格要求……別人。又學范仲淹的道德,結果學得四不像,道德有了,但暴戾之氣同樣有了。

王安石與司馬光也有這種情況,看看在幾個娘娘的慈悲為懷感化下,能不能好一點。其實什麼也不要做,只要將這二子扭轉到正常的軌道,就是對老太太與小皇帝的最大報答。但無法說出來……

……

將第二幅長軸拿到范寬家中。

本來是想畫一幅長軸的,但李太后一直沒有畫好,有些氣妥,並且隨著又想到了一個問題,自己將劉娥放在前面,會不會讓人用來做文章。不是膽小,若膽小,不那樣對付趙元儼了,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索性分成了兩幅長軸,誰先誰後,大家自己分去。

但就是兩幅長軸,每幅也很長,有可能長達九米多,只能估計,計量單位很不標準。寬接近一米有餘,沒有合在一起,合在一起,長度更加驚人。對老太太有感情,畫得容易,劉娥的長軸很早完工。

李宸妃的長軸卻花了很長時間。故事場景選了選,先是畫在杭州的李宸妃少女模樣,為了標準,刻意在京城找到了李用和,在素描上做了多次修改,包括李宸妃的父母樣子,都畫在紙上。場景是在杭州城外,李父李母為李宸妃送行的。背景是杭州城與西湖,這個要范寬來動筆。不過他也沒有去過,想像吧,畫一些城郭,湖上多花一些涼亭荷花的什麼。

第二幅是兩位太后呆在一起的畫面,刻意不去突出主次關係。想避免也避免不了的,劉娥是影響李宸妃一生命運最關健的一人。兩人呆在寢宮裡說話,態度很安祥。

第三幅很重要了,李宸妃生產,宋真宗一臉焦急的站在門外,劉娥刻意沒有畫出來。

第四幅是宋真宗與李宸妃在月下漫步,不能一棍子將老太太打死,否則就沒有了第五幅畫。

第五幅畫是小公主夭折,這使李宸妃一生命運才真正籠上了悲情,否則失去了兒子,有一個女兒陪伴在身邊,是不是要好一些。然而沒有一個大臣說出來。

大家不說,俺用畫將它畫出來!

第六幅是李宸妃在內宮眺望遠處,遠處有一抹皇影,依稀能辨認出來是小皇帝。為了兒子的幸福,她不敢相認,可看到兒子穿上皇袍,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但眼中卻有一份淒苦。也不能畫她笑,那麼遭到老太太打壓的清流們,肯定怦擊了,難道李太后關在內宮很幸福嗎?不能畫她淒苦,那麼只能增加小皇帝對老太太的憎恨。

這種表情是很客觀的,做母親的,怎能不想兒子成龍成鳳,兒子做皇帝,開不開心?可就在眼前,不能相認,痛不痛苦?為了唯妙唯肖的畫出這種表情來,鄭朗最少打了三十幅的底稿。

十二幅小圖為了追求逼真,全部用素描打下線條後,再進行繪畫的。因此,少了中國畫的一些意趣神韻,但多了一份逼真與真正的形似。

范寬同樣用了心,不敢不用心!

他採納了從鄭朗處學來的工筆畫,融合進去,又刻意減少了濃墨,濃墨會使畫面更恣肆,然而少了皇家的莊嚴與肅穆。然後再畫背景的。不算什麼傳世珍寶,但也算是很不錯的畫作。

將它交到范寬手中,長鬆了一口氣。這幾個月來為了它,最少分去了三分之一的時間。終於完成任務,可以安心學習。

兩人說了一些背景的設想,范寬歎了一口氣:「我畫完,就要離開鄭家莊了。」

「范翁,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但今年解試沒有中斷,沒幾個月我還會進京。」

「這一回,莫要再進開封府大牢。」范寬打趣的說。

「不會,即便有事,晚生也裝作看不見,否則會分出太多的心,省試非是解試,不全神貫注,休想能考中。」

「是啊,我也想看看解元以後做什麼樣的大官。」

「做大官,那個暫時不去想,即便有這機會,也要過了很多年之後。」說完便離開,時間很寶貴,有的偏遠州縣,趕羊已經開始。

回到了家,卻來了一個客人,崔家派了家中的老僕請鄭朗重陽過去做客。

鄭朗答道:「我時間緊,今年不行。」

兩個大姨子下嫁,多半不在蔡州,可也不想看到丈母娘,對崔家小娘子,更談不上什麼好惡。

長得漂亮有才氣,不是錯,有才的未必無德,無才也未必有德,太多事例了。貌美的未必是惹禍根苗,貌醜的未必會省事,賈南風便是一例。相反,誰個不希望有一個貌美似花的妻子?

對崔家小娘子的貌美鄭朗很喜歡,對她的才氣更是欣賞。

可是對她的小性子,鄭朗有些顧忌。越優秀越傲氣,這是必然的。自己也不希望身邊三妻四妾五婢,忙得過來嗎?若有一個耐不住寂寞的女子做了妾婢,好了,那頂讓人噁心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了。

但江杏兒四兒卻是他的底線。

因此,心中始終有一個疙瘩。省試數月開始,不想背上更多的包袱,於是果斷回拒。

大娘卻說道:「朗兒不可,去蔡州不遠,來回只花費幾天時間。」

然後將鄭朗拉到一邊,悄聲說:「朗兒,當初我家不好時,崔家一直沒有說什麼,做人不可這樣……」

鄭朗無奈,只好同意。

沒有立即走,晚上等兩個小三回來,鄭朗說道:「你們明天只能坐牛車進城,我要用馬車到蔡州。」

「解元,你要見小師……小娘子去,恭喜,恭喜。」司馬光高興的說。

「早成並蒂。」王安石同樣抱手,臉上帶著喜悅。

看著兩個少年真心的祝福,這一刻,鄭朗心中卻充滿了一種幸福。能讓他們如此,自己花了多大的心血!終於略略取得回報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平靜

來到崔家,卻意外的見到了一個人,高衙內。

崔有節替鄭朗做了介紹:「他是上蔡縣新主薄高主薄,父親病逝,蔭補得官。」

高衙內走上前來一拱手,說道:「鄭解元,以前多有不是之處,請恕罪則個。」

原來他父親死了?難怪有錢贖婁煙,不過也有一些地方不解,蔭補也是宋朝一個擇官方式,多是照顧權貴子弟,或者功臣之子的,像高縣令這樣的官員,死了也就死了,撈到蔭補的機會很渺茫的。不知道這小子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得了一個縣的主薄之職。

鄭朗也沒有放在心上,雖然沒有人說,自己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影響。自從老太太臨駕崩前將自己喊進了內宮,小皇帝對自己不惡,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非但一個小縣的主薄,就是差不多的一個州知州,除非像司馬池那樣略有些官聲的知州知府外,也未必在自己眼睛裡。但面子大家給的,自己同樣要給人家的面子。

一個縣的主薄,已經與自己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人物。

就不知道為什麼銓選到了蔡州,難道吏部的官員不知道蔡州的知州正是自己的岳父大人?或者有意在惡搞?

然而明白岳父的用心,都過去了,自己聲名一天比一天盛,高衙內會很害怕,所以喊來,讓自己說一說,徹底將過去的事來一個了結,自己得到了寬宏大量的美名,高衙內也不至於因為畏懼,不能安心工作。於是說道:「高主薄,過去的事是我小,不懂事,說恕罪則個的,應當是我。」

「那敢。」

「勿用這樣,我反而內疚了。你為何如此急著蔭補?我記得你還是一個舉子身份?」

「鄭解元,我那是你,天生異賦。即使科舉,多半也考不中,不如先蔭補一個官職,有一個穩定的俸祿,以後能中就中,不能中就安心謀官。其實今年冬天我也要去參加省試,試一試,看有沒有這個運氣。」

這個運氣多半很渺茫。

明年大神不是很多,錄取的名額不少,好幾百人,然而積壓四年沒有科舉,全國將不知有多少舉子到京城參加科考。有可能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二。非是解試考,既然能被解試考錄用的,多少有些真才實學的。

想想高衙內寫的那些詩,鄭朗心中搖了搖頭,沒好直接說出來,溫和的說道:「提前祝你高中。」

「那敢,倒是鄭解元一定會高中。」

「也未必。」

「鄭解元喊未必,讓我更不敢抱多少希望。」

「各自努力吧。」鄭朗說完,從衣袂上拿下一塊玉珮,又說道:「高主薄,聽聞你與婁煙終成連理,這塊玉珮送給你們,祝你們白頭偕老。」

「謝。」高衙內感謝的離開。此事算是揭過。

崔有節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多少話,就這麼看著。越看越滿意,難怪上到皇帝諸臣,下到諸位學子,皆對這個女婿交口稱讚,有氣度,有涵養,舉止沉穩,有那麼一點君子如玉,溫潤有加的樣子。

倒也未必,若是原來的鄭朗,恐怕又要動小刀子。此鄭朗根本就沒有喜歡過婁煙,何來怨恨的情緒?若喜歡,鄭朗有時候也會很小心眼子的,也不會像現在心平氣和。

捻著鬍鬚說道:「小郎,老夫看到你長大了,心中很欣慰。唉,我那個兄台啊,過世得早……」

別以為他在作偽,與原來鄭朗的父親,倆人感情很深,若不是因此,早回了這門親事。不過真回了,此時才讓人貽笑大方。

鄭朗沉默不言,總之,對這個岳父還是很敬重的,是一個好長輩。

丈母娘出來了,端茶倒水,一切如鄭朗所猜。

其實她就不當出場的!

鄭朗的好心情一下子讓丈母娘的慇勤,弄得煙消雲散。

崔有節看在眼裡,上次沒有注意,若這次再不注意,這個知州也別當了。但他說得很巧妙,先是問:「某聽說你收了兩個學生?」

「算半個學生。」

崔有節沒有辨,他不知道鄭朗對兩個小傢伙的忌憚,而是認為他忌憚別人說閒話,畢竟朝廷是不鼓勵官員公開收學生的,並且鄭朗又小。不揭破,又說:「你自己學業要緊,又要為太后作畫,又要分心,終是不大好。」

「偶爾與他們交流一下,太后的畫我畫好了,背景讓范翁在畫,以後安心學業。」

「那就好,某聽說那兩個小子很聰明?」

「嗯。」鄭朗想苦笑,若這兩小子不聰明,全大宋也找不出幾個聰明人來了。要麼再往後,四川的另一個孩子。

「司馬家的小子,某也聽說過,自幼聰穎過人,沒有想到司馬府尹居然捨得將這小子交給你。這也是你現在薄有名聲,若是以前會不會?這才是人情世故……夫子曰,唯小人與婦人難養也,婦人之見,別記在心中。」

鄭朗看了看還在一臉茫然的丈母娘,又看了看意味深長的老丈人,樂了起來,拱手道:「泰山之言極是。」

崔有節又道:「今年你大哥與三哥也要去京城。」

這裡很有意味的,不是講我家大子與三子,改成了大哥與三哥。但省試還能難倒這個小女婿麼?那也對不起他的名聲了,只要中了省試,兩家的約定也就實現。

所以稱呼改了過來。

其實背後還發生了許多故事,但崔有節被自己幾個孩子瞞住,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三個兒子見了京城,見到了鄭朗,女兒害羞,沒有見到。其他的,要麼知道女兒送了一些小禮物到了鄭家莊,至於鄭朗帶的話,環兒只告訴了崔嫻,幾個哥哥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崔有節了。

鄭朗也不說,真不行,以後慢慢調教,總比調教兩個學生,要相對容易。就當自己是這個苦命。不過想到了大舅哥,心中好笑,這考了幾次啦,從十幾歲就考,考到今天,快考成了科考場上一根黑乎乎的老油條。

崔有節臉上表情忽然遲疑起來,鄭朗說道:「泰山,有何話,請說。」

「他們愚笨,我想讓他們與你住在一個客棧裡,順便指教一下……但你看,以你學業為主,若是覺得耽擱你的時間,就不用麻煩。」

老丈人,你都開了口,讓我怎麼回拒,說道:「好,讓我試一試。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省試不僅需要才學,也要一定運氣,我也不敢擔保。」

「是,你讓老夫更欣慰啊,勝不驕,敗不妥,才是好性格。今天你無論如何,要留下多住幾天。」上次這小子似乎用心不詭,就怕這次他來一個大三元的什麼,再加上他的名氣,估計就有了這門婚約,京城裡也會有更多的權貴,對他動心思,還是讓他與自己小女兒見上一面為妙。

這時候崔有節想抽自己嘴巴,幹嘛來一個婚約,不然現在兩小皆十六歲,成一個親,不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嗎?

「留幾天不大可能,兩位太后要下葬永定陵,之前必須將畫稿交上去,雖背景讓范翁在畫,我也要時不時過去看一看,不能出差錯。今天晚上我就留在貴府吧。」

真的時間很緊。

其實鄭朗也不解了,我好像不喜歡多事,可為什麼這麼多事找著我。

是不多事,只不過看小皇帝人不錯,偶爾好心的替他分去一些煩惱。

這是……不多事……

崔夫人有的聽明白,有的沒有聽明白,但有一條是聽出來了,這個小女婿答應了進京省試,與自己大兒子三兒子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就能幫助你兒子考中省試?

崔夫人哪裡知道?只聽到外面許多的傳聞,認為會起很大的作用,於是命令家中的僕人殺雞宰鵝,忙得不亦樂乎。讓崔有節無語,越是這樣前倨後恭,在這個聰明過人的小女婿眼中,你的地位越低。隨她了,說道:「某帶你到後面書房。」

沒敢再考鄭朗的學問,上一次前來,與自己針鋒相對,沒將他難住。這一晃又是幾年過去,外面傳得邪乎。怕自己沒有考成,反而被這個女婿考住,那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喏。」

在鄭家莊,鄭朗性子坦,僅是用功,平時很用功的,這時候也沒有更努力,臨時抱佛腳,不屑為之。但進了崔家的書房,才感到科考到來前的壓力。書房裡堆放著許多書籍,兩張書桌上面,堆放著許多字稿。邊上還有兩個燭台,上面插著兩根燒了一半粗大的蠟燭,牆壁上薰上了一層煙油,顯然是這段時間在加班加點,連夜苦讀留下的痕跡。

還沒有進門,就傳出兩個大舅哥的朗朗讀書聲。

看到鄭朗到來,兩位舅哥很驚喜,崔有節離開,讓他們幾小說話去。

一會兒崔嫻帶著環兒走了進來,沖鄭朗施了一禮,清脆的說道:「見過鄭郎。」

「見過崔小娘子。」

看了看,又長大一歲,長得更加秀麗,不知道傳言中的四大美人是什麼樣子,但老太太年青時相貌鄭朗可是還原出來的,以她的相貌也不過如此吧。每一次看到她,不得不承認,此女雖有時候耍一些小性子,確也有耍小性子的本錢。

然後鄭朗感到不大對勁,想了想,立即想出來,是她的眼神很平靜。這一點很不對,什麼表情都能出現,就不應當出現平靜的眼神。倒是她身後的小丫環環兒,侷促不安,緊張的捏著衣角。

「以前種種,恕罪則個。」

「不敢。」還能說什麼,什麼朝聞道,夕可死?豈不是廢話嗎?

然而接下來,更讓他莫名其妙,崔嫻一共說了十二個字,然後再施一禮,說道:「妾身告退。」

就飄然離開了,或如他所寫的奏折,人已不在,唯有清空裡留下了一縷香風。

第一百七十八章 蓋棺

鄭朗很不解,難道四兒來了一個三變小妻子,於是小妻子索性對自己來一個小小的三變臉,不然三次見面,怎麼展現出三次不同的性格?

沒有問大舅哥,問也沒有用,看他們寶貝的樣子,不用說,俺小妹最好啦。

也沒有多想,想瞭解一個人是多難?有的夫妻共同生活了幾十年,都不能瞭解對方,況且僅短短的三次擦肩而過。就是岳父不顧規矩,讓自己與小妻子談上三天三夜,自己就能瞭解她嗎?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環兒同樣不解,問:「小娘子,這樣放過了她?」

在鄭家環兒可不敢說的,害怕。

但感到鄭朗冤枉了自家小娘子,崔嫻聽到後當然也不樂意,我說了什麼,只不過讓你少留連煙花之地,減少禍事發生,或者問了你幾句,可你那叫什麼,來了蔡州,不上門拜訪,就是對啦?

至於自己的小性子,選擇性的遺忘。

然後又說了什麼,三思而後行,看看,去了京城後,又進了開封府的大牢,讓人擔不擔心?

但心中隱隱的感到自己小丈夫那次所作所為,不是像人們傳言的那樣,是溫潤有加,實際使了一些小手段的。這樣一想,忽然啼笑皆非。這種心態下,讓她能說什麼呢?

對環兒說道:「非也,科考將要到來,不要分了他的心。」

「原來如此,小娘子才是明曉事理。」

也是胡說八道,這樣莫名其妙而來,莫名其妙而去,鄭朗若不是性格坦然,心中豈不留下一頭霧水?心思照樣分去。但鄭朗一番話也不是沒有作用,崔嫻回想了一下,也覺得自己做得事,做得沒頭沒尾,略略過了些,因此,心中有些心虛。這種情況下,讓她見到鄭朗,能說什麼?

崔有節不知道內幕,只知道女兒與鄭家子見過面,將大兒子喊來,問:「鄭家小郎看到你小妹後,有什麼反應?」

「很……驚喜。」大舅哥還能說什麼?似乎第一次見面,讓小妹夫很驚喜吧,都當街攔車子了。崔有節鬆了一口氣,當初這門親事帶給了他很大的壓力,省怕害了女兒。如今女婿很優秀,甚至自己能不能進京擔任京官,與這個女婿息息相關,又帶給了他新的壓力。

「好在陛下即政,又是幾年沒有省試,明年一年舉行,時間不用等多長。」

「爹爹,萬一……這也有運氣的,萬一……」

「萬一什麼,他是你啊!」崔有節一聲暴喝,大舅哥嚇得不敢作聲了。第二天鄭朗說走就走,絕不拖泥帶水。

回去後,繼續閉門苦讀。要麼與范寬商討長軸,進行加工潤色。這個時間也不長,終於將畫畫完成,范寬帶著畫回京了。小皇帝看了兩幅長軸,悲喜交加,大哭了一場,但隨後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己生母年青時長相遠不及養母,有些不大相信,問宮中的太監,有的說如此,有的說鄭家子誇張了。

想了想,將李迪喊來,問道:「李卿,這是鄭解元畫的畫。」

李迪將兩幅長軸打開,看後道:「鄭家小子有心了。」

劉太后六幅畫,很經典的展現了她的一生。李太后的畫,同樣畫出李太后的一生以及心理動態,特別是四五六三幅小圖,其實是在替李太后一生蓋棺而定。

趙禎沒有聽出來,他還以為有心是指鄭朗用了功夫,居然畫了這麼長的兩幅卷軸,又問:「當年你也見過莊獻太后,可是如此明艷動人?」

小皇帝腦海裡的印象多是老太太年老色衰時的畫面,因此對長軸上老太太的相貌有些質疑。

李迪回想了一下,年青時的劉娥他沒有見到的,但三十幾歲的劉娥,李迪卻是看到過的。三十幾歲的婦人,正是最成熟,最明艷的時候,答道:「不過。」

轉念間明白小皇帝的用意,說:「陛下,莊獻太后一生有功有過,鄭解元雖因為年齡小,受過太后恩惠,對其忠心耿耿,於是持了褒獎態度,但陛下,莊獻太后對國家的承下啟下,對陛下的哺養之恩,不能抹殺。」

十幾年前,自己也與寇准一個心思,不顧小皇帝只有幾歲,也想將小皇帝扶上帝位,不讓後宮專權。當時沒有想到,這大半年來,才能清楚的看到。不能說小皇帝不好,外面有災,於是在皇宮苛刻自己,居然讓他真省出一百萬緡錢,用它來救災。

實際對宋代來說,一百萬緡錢能做什麼?

手稍微大一點,就不知塞到哪兒去。但落實到皇宮一處,少了一百萬緡錢,皇宮用度會有多緊張?

然後帶頭吃蝗蟲,這一吃,許多州縣百姓勇躍殺蝗,真正有多少災民吃了蝗蟲很可疑,可確確實實有許多災民在殺蝗蟲,用它來換朝廷的糧食。有的州縣百姓驃悍的,到處捉蝗蟲,居然將蝗災影響降到最小,甚至還從蝗蟲嘴裡搶下了最後一點秋糧。

因此,也不能說陛下沒有作為。

然而就是不對勁,想了大半天,才感到原因所在,皇帝年青了,掌控能力差,所以老太太執政時,朝堂上很和平,但到了小皇帝執政時,大臣們一個個翻了天,反而影響了政策的執行能力。

最簡單的一個例子,錢惟演,發落到洛陽。然而范諷上書,繼續彈劾錢惟演檀議宗廟,又舉媚行,與後族聯姻,請再降黜。皇帝說:「先後未安葬,朕不忍奪惟演太甚。」

范諷又胡說八道了:「臣今奉合山陵使,而錢惟演守河南,臣朝暮憂懼刺客,只要陛下納此,那怕不讓臣做御史中丞,臣也願意。」

直接火拚。

當真有如此嚴重嗎?

休說錢惟演不敢動范諷,就是趙元儼,讓他派一個刺客殺一殺鄭朗試一試看?

這是宋代,非是在唐代。

可他為了火拚錢惟演,居然不做御史中丞了,逼得小皇帝無奈,只好將錢惟演以平章事的身份出到陳州。連同郭皇后的妹夫錢曖同樣出之,與錢惟演同行。

范諷如願得逞。他與李迪關係很好,可此舉就像他拚命打壓鄭朗一樣,做得太過。從側面來說,也說明了皇帝對群臣駕馭能力的不足。這是皇帝二十幾歲,若是當時如自己與寇准心願得逞,會成什麼樣子?並且那時候丁謂與曹利用等輩,還在朝堂上,如果讓他們得逞了……李迪不由的冒出一身冷汗。

不說不可能,自己手段軟了些的,寇准純是興趣之人,想到哪裡做到哪裡,根本不顧後果。一旦得逞,丁謂來一個低姿態,再替寇准擦一下鬍鬚,寇準準得留下丁謂做副手,那麼什麼事都能發生。

歎息一聲,說道:「這十二幅圖足矣,陛下不僅見圖思人,也要深思之。」

「深思之?」

「你來看莊獻太后六幅圖畫,莊獻太后前半生同樣很淒苦,太后對陛下的哺養之恩與對國家的交接之恩,陛下更不可抹殺。莊懿太后前半生平淡,後半生也未必全部是淒苦,看到陛下成長起來,她何嘗不感到欣慰。」

小皇帝眼光落在最末一幅圖上,再次悲喜交集。

李迪有些擔心,怕小皇帝睹物思人,又說道:「這兩幅長軸宜供於奉慈廟。」

畫得太逼真,擔心小皇帝放在身邊,時常落淚,傷了身體,所以讓這兩幅長軸遠離小皇帝。

但最悲傷的時候來臨,兩個太后的靈柩不能久供,終於在九月末出葬,先發引劉太后的靈駕,過了這麼久,小皇帝漸漸醒悟,不僅鄭朗在勸,范仲淹還有他的老師李迪一席話,皆是替老太太蓋棺而定的。

這時候,小皇帝回想起養母萬般好處,拉著棺材的繩子,一直拉到皇儀殿門口,儀官固請痛哭而止。還沒有完呢,又來到洪福院,攀著梓棺痛哭一番。最苦的還不知道那一個母親做對了,或者那一個母親做錯了。

十月初,兩個太后附葬於永定陵。

……

鄭朗又要準備出發,其實不用那麼急,可必須先到禮部拿到報名表,不得不提前就要抵達京城。

但此行與去年不同,去年擔心的是京城,今年擔心的是家裡,將兩個小傢伙喊來,說道:「我要去京城省試。」

「恭祝解元高中。」兩個小三子同時眉飛色舞的說道。

只要老師能高中,就能親自教導他們,州學的那些個老師簡單太遜。可還沒有進鄭家的門,小老師再三囑咐過,尊師重道,所以這句話放在心中,又不敢說出來。

「你們啊,不過你們不能再吵了,我僅去了蔡州幾天時間,你們就吵將起來,讓我如何安心去京城省試?」

「要麼解元將我們帶著。」王安石躍躍欲試。

「不可,解元要安心讀書,不能為我們分心。」司馬光說道。

可是鄭朗很心動,現在鄭州的州學是一灘淺澤,確實容不下這兩條小蛟龍。但京城水深,有許多有學問的儒生,若要安排好,對這兩個小傢伙倒是一次機會,道:「讓我想一想。」

「解元,你不用操神,我們會聽話……啊呀,你幹嘛掐我?」司馬光憤怒的看著王安石。

「你們這兩個小東西。」鄭朗無奈的搖頭,又說道:「此事你們不用多想,我來考慮一下。」

剛說完,六娘七娘跑到後面來,說道:「欽差來了。」

「欽差?」鄭朗很狐疑,現在又不作畫,又來欽差做什麼,不敢怠慢,來到前面,看到了閻文應,立即拱手道:「見過閻都知。」

「見過鄭解元,幾月不見,你又長高啦。」

「承蒙都知誇獎。」

「先接旨吧。」

「喏。」

也沒有其他的意思,靈駕到了永定陵下葬,御駕親臨,讓他帶兩個學生參見一下。

「非是學生。」

「是不是學生不重要,陛下吩咐過了,讓你帶著那兩個小郎,過去讓他看一眼。」

不但是小皇帝好奇,連許多大臣都在好奇。鄭朗有些鬱悶,敢情我們是嘛?三隻大熊貓!

也不要別人,此時閻文應已經好奇了,道:「鄭解元,你那兩個學生呢?」

「非是學生……」

「那麼是後進吧。」

「非是後進……」鄭朗很無語,你們要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兩小斗中丞·四季

鄭朗來到後面,將事情對兩小說了一下,道:「你們自己看,認為可以見一見陛下,我不反對。心裡有包袱,現在你們最好不要見,以免在你們心中產生陰影。我替你們回拒了聖旨。」

萬事開頭難,現在看到了小皇帝害怕,對二人成長沒有利,同時也給他人留下了一個不太好的印象。

說完,看著他們。

不要以為他們是未來最牛的大拿,現在還小,非是自己,從後世穿過來的,不一定不害怕。說得不算,得看他們的表情與反應,如果很激動,或者很興奮,同樣也不行,見到了小皇帝與諸臣,必然失態。自己糾正的僅是他們的偏激,其他的,鄭朗還想讓其正常發展下去。

然而兩小興奮之情是有了,並沒有太興奮,王安石沉思了一會兒:「我們不會刻意邀見陛下,但陛下召見世面我們,為什麼不去?」

司馬光則說道:「鄭解元,不能將我們當作小孩子看。」

鄭朗一樂,道:「既然如此,我帶你們一道過去,只要你們沒有太多的包袱、負面心態,對你們將來成長也有莫大的幫助。」

將他們帶了出來,見到閻文應,兩小很溫和的施了一禮,閻文應看了看兩小,又看了看鄭朗,哭笑不得,果然是好學生……回去稟報了。

小皇帝正在行宮裡,宋朝修建得不多,眼下無非就是東到應天府,西到洛陽府,有一些行宮,這是為了君臣偶到陪都才修建準備的。不過從開封到鞏縣最為密集,畢竟宋朝皇陵在此,御駕來得多。

正在等閻文應的消息。

看到閻文應,好奇地問:「那兩個學生你可見到了?」

「臣見到。」

「如何?」

不僅是他,連郭妹妹同樣好奇的豎起耳朵。

「陛下,很不錯,他們見到臣,態度從容,幾乎與鄭解元一樣的風範。」

「哦。」小皇帝暫時忘記悲傷,興奮的走了幾步:「學問如何?」

「臣要急於趕回,沒有盤問,再說,陛下也知道,臣那有什麼學問去盤問人家的學問。」

「呵呵,你以後也要多讀一些書,莫要讓人家笑話。」

「喏,臣都想讀,可臣的笨腦袋……」閻文應作懊喪狀,用手敲著自己的腦袋瓜子。

「你辛苦了,下去早點休息去吧。」

「喏。」

不過這件事很快讓隨行的大臣得知。

大多數人是好奇的,然而有少數人不是這樣想。

……

不會刻意為鄭朗三人將御駕停下來,鄭朗必須帶著兩小伏迎於道邊,等候小皇帝與諸臣到來。

一會兒遠處煙塵揚起,先是禁兵到來,分開了道路,拱衛御駕的安全。但閻文應卻在人群中找到了鄭朗師徒勞三人,將他們帶到大道中間。不久御駕到來。

三人參見,小皇帝從玉輅裡走出來,說道:「鄭卿,免禮。還有你們兩個小郎,也起來吧。」

三人起來,鄭朗平靜的看著小皇帝,兩小表情不同,司馬光眼觀口,口觀心默立,王安石則是好奇的抬頭看著小皇帝,以及諸位大臣。但有一點不同,沒有一個人像普通人見到小皇帝那樣,戰戰兢兢。

閻文應感到古怪,諸位大臣看著三個少年平靜的表情,同樣也感到古怪。

小皇帝一樂,但沒有問二小,先與鄭朗說話:「鄭卿,朕感謝你的上書。」

鄭朗那一次上書,不會產生絕對性的作用,可對緩解蝗災的壓力,確實起著莫大的幫助,當然,主要功勞是小皇帝那一咬,這一口咬下去,那一個大臣敢怠慢。

「為主君分擔憂愁,是臣子的本份,陛下莫要誇獎。」一如既往,態度溫和坦然,不燥不戒。

時隔數月,小皇帝看到他溫和的樣子,感到很親切。但因為禮儀的關係,現在鄭朗的地位太低,若帶到永定陵去,大臣又要囉嗦了。心中遺憾了一下,想到,再忍幾個月吧。

然而他也沒有想到一個問題,萬一鄭朗落榜怎麼辦?

就算殿試,他大開後門,可省試卻是進行絕對嚴格的糊名謄卷制。不僅要才學,還要試卷對了口胃,答案對了考官的口胃,否則有李白的才華,也會乖乖的落榜。

「你那兩幅長軸,朕也很喜歡。」

「那更是臣子的本職,陛下也莫要誇獎。」

「你很……好。」沒有敢多說,幾個月磨下來,稍微好一些,自己隨便說說,說得不恰當,四周還有許多大臣在旁聽,馬上頭痛的進諫又來了。轉過頭,看著司馬光與王安石,先是問司馬光:「你就是司馬府尹家的三郎君?」

「啟稟陛下,正是。」

「九歲砸缸之舉,就是你。」

「情急之下想出的辦法,但解元也多次戒告臣民,不可驕傲。諸葛恪少年時,即以諸葛恪得驢傳名天下,後來卻貽害東吳,橫滅三族。王戎七歲不取道邊李,才慧遠在臣民之上,然後來以清淡誤國,竹林七賢中也是最器小之人。這兩人都是臣民的前車之鑒。」

「你找了一個好先生。」

「喏,當時鄭解元派學弟前去關中請臣民時,臣民十分歡欣,這是臣民一生最好的選擇。」

「不錯,不錯。」小皇帝點了一下頭,他可不知道中間還有一些竅門,王安石在後面讓司馬光氣昏了,經過今天皇帝的親點,自己這個師弟名號跑不掉啦,這小子太過狡猾!

鄭朗也瞧出司馬光的用心,若不是諸人一起看著他們三人,又想揉腦袋了。

小皇帝又看著王安石,道:「你是王通判之子?」

王益本來不是通判的,他教兒子很有一手,可吏治能力很差,也是多年他沒有上位的原因。沾了鄭朗的光,遷往江寧府後不久,遷為了江寧府的通判。若不是才能的問題,甚至還可以進一步陞遷。

「謝過陛下。」

這一句看似答得奇兀,但諸人都清楚,又有些訝然。

小皇帝開心的走了幾步,問:「平時鄭解元教了你們什麼?」

「有時候替我們解決一些學業上的難題,但最多的是教我們做人行事,或者討探一些治國救民的道理。」

「治國救民啊……」小皇帝看了看王安石幼稚的臉蛋,有些暈,試探的問了一句:「你說說看,如何做人?」

「解元說過許多話,其中有一段話最為經典,立人如四季。」

「立人如四季?」小皇帝來了興趣,道:「何解?」

其他大臣同樣不解,並且很驚奇,一個倒也罷了,三人皆是如此,見到了這麼大場面,不但不害怕,還與皇帝侃侃而談,神態自若。鄭家小子從哪裡找來的兩個怪胎?

「解元說過,立人切不可學酷夏,雖然太陽是好,可過於戾暴,終是不美。更不能學寒冬,北風森冷,冰雪拍門,雖不為戾,但為厲耳。然而也不可學春,春天和煦,暖風醺人,萬花嫵媚,和是有了,卻夾以太多的媚態煙眼,非為多,一場苦雨,萬花便會凋盡了春紅。只能像秋天,悲風蕩其雲高,用在人身上,是用警厲清滌心志。此非乃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乃是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耳。」

「此是一說。」小皇帝點了一下頭,很新奇的說法,然後用眼睛瞟了一眼鄭朗,鄭朗只是笑了一笑。

「秋風颯涼,驕陽餘熱尚存,大陽主於其下,大陰行於其上,非是春天,陽上而陰下,所以否凶泰亨,復用溫來調和之,於是秋天萬物豐收之故也。」

「能不能將這個春與秋再說清楚一點。」

「喏,春秋之即,氣候皆是溫暖宜人。然猶之於人,陰主於下,陽主於上,陰主於內,陽主於外,外方而內圓而。最有名的便是李林甫,看似進諫,實行內端圓滑之心,懷有數則,揣主上之意而進諫之,於是以寵得進,貽害國家百姓。此方乃前幾月范中丞所說的大奸似忠之輩也。」

鄭朗搖了搖頭,前面話是他說的,後面的話並不是他說的,是自己這個學生在替自己報前幾月一箭之仇,果然還不能讓他省事啊。

也不知如何是好,現在更不能阻止,只好由著他說。

「很有理,接著說。」

「秋天則是陰外陽內,陰上陽下,內方外柔之君子也。內懷正直道德,外以柔順之道輔助君王,治國救民也。畢竟無論是厲或者是戾,不是最終解決問題的辦法,反而越爭矛盾越激化。又有數人可以比擬,前朝有房杜,今朝有故世之王相公也。還有……」用眼睛看著鄭朗,那意思說,咱小恩師也算一個。

這也是一種自戀的表現,周圍的大臣一個個啞然失笑,小皇帝也讓他這一眼,看得笑起來,想了想,又問道:「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朕,魏征當作何解?」

諸位大臣有些緊張的看著這個小屁孩。小皇帝這個問題不大好回答的。

鄭朗卻沒有擔心,王小三有什麼樣的本事,這幾個月雖然沒有與自己多辨,也或多或少領教了一些。

但剛才王小三那一句外圓內方,說得他很開心。可心中又是歎息,好是好,也是自己的意思吧,最想這兩個學生做這樣的人。然而翻翻後來的史冊,好像這兩個小傢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說一套,做一套。

暫時不能當真!

王安石又從容答道:「啟稟陛下,魏征同樣是內方外圓耳。」

這一句答得奇了,此強項令居然是內方外圓?小皇帝來了更大的興趣,問:「再給朕解釋一下。」

第一百八十章 兩小斗中丞·指槐罵桑

「陛下,若淺看,魏征先投太子建成,後投太宗,失效二主之嫌,縱直,也是太宗納諫如流所至。縱然不是內圓外方之人,亦是內外皆方之人。」

「說得很有理,但為什麼你說他是內方外圓?」

「看一個人怎麼能看表面呢?鄭國子產有疾,對子大叔說,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數月而卒,大叔為政,不忍猛而擇寬,鄭國多盜,全部聚集在蘆葦叢生的沼澤湖泊裡。大叔悔,說,我早聽從他的話,不及此。於是發兵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夫子聽到後,說,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

這一段出自孔夫子所修的《左傳》,子產死了,對子大叔說,我死了一定是你執政,只有德行高尚的人才能用寬大的政策治民,其次沒有什麼比嚴猛更重要了,火猛烈,人們看到它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於火。水柔弱,人民喜歡玩弄它,所以多有人死於水。因此一味採用寬大的政策治理國家是很難的事。

子大叔經過教訓後才改悔過來。孔夫子聽後說,好啊,施政寬大人就會輕慢,輕慢了再用嚴厲來糾正,嚴厲了人民就會受到迫害,再用寬大調劑,政治因此平和。

所以看事情怎麼看表面呢?

但是鄭朗眉頭略皺了一下。王安石說這句話,還有幾層意思的,與他所說的義相符合,看一看,這可是孔夫子所修的書,他同樣贊成寬猛相濟,非是什麼都仁愛的。

其次也證明了他的內心,依然受到很大的法家思想在支配。

但不會有人注意,全部聽他往下說去。又道:「魏征輔於太子建成,其時太宗已經勢大,魏征依然強行進諫建成,欲早成事,必事早發之。建成再三不聽,優柔寡斷,不除主幹,欲斬枝葉,反而打草驚蛇,為太宗所除。若是首鼠兩端,內圓外方之輩,何不在太宗未成事前報效之?其一也。」

想論證魏征是內方外圓,必須先論證魏征是內方,似乎有理。

「魏征事太宗,乃是建成身死,非主動折主獻媚,乃太宗苦苦強請也。所以齊國不以管仲先事公子糾,後事小白而恥之,不以晏子事齊景公而不為賢相。就是事二主,龐德義死於樊北,楊業犧牲於陳家峪,誰敢說他們不是義士,不是方直之人?其二也。」

「太宗大破突厥,諸突厥民來投,議之。魏征獨以為突厥世為盜寇,百姓難服。今僥倖破之,以其降附,不忍盡殺,宜縱之使返故土,不可留之中國。夫戎狄人面獸心,弱則請降,強則叛亂,固其常性也。今降者近十萬,數年之後,蕃息必多,必為腹心,不可悔也。況有前晉之例。然太宗不聽,魏征復不強勸也,何故?」

「何故?」

「李靖等人屢立戰功,太宗之世,能服之,太宗駕崩,子孫誰能服之?故授其胡,分其爵,輕其功,奪功臣之功,全功臣之身,否則只能學習西漢,為子孫所保,必害此數功勳之臣。然一百餘年後,復有安史之亂禍,敦不知當初魏征不堅持,是對還是錯。其三也。所以臣說他同樣也是內方外圓之世,請陛下思之。」

「倒也是……」小皇帝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然後又看著眼前這個少年。

這次出門,鄭朗特地讓小婢替王安石打扮了一下。

歷史上說王安石與群臣在皇宮裡赴宴,小皇帝做了一個輕鬆的規定,任何人必須到御池裡釣魚,由御廚將各人釣來的魚,做各人喜歡吃的菜。大家興致勃勃的去釣魚,只有王安石心不在焉的坐在檯子前思考問題,一粒一粒的將魚餌當作零食吃光。眾人一片驚訝,但王安石卻表示自己吃飽了。於是小皇帝認為此人是一個偽君子,可以不喜歡釣魚,可以為想問題誤吃幾粒魚餌,但不可能將整盤魚餌吃下去不知。因此沒有重用。

反對者認為宋仁宗做法是對的,贊成者認為宋仁宗誇大了,並且舉了一例,說王夫人抱怨說自家官人不知道吃什麼,他一個朋友認為他喜歡吃鹿肉,第二天做了一盆鹿肉放在他面前,果然吃完。朋友說我說得對吧,王夫人說,不對,不相信你明天換一盆菜,將鹿肉放得遠些。第二天如言去做,結果另一盆菜吃完,鹿肉動都沒有動。

這種說法可信率只有一半,倒是官方的說法頗為可信。嘉祐三年王安石任度支判官時,向趙禎上萬言書,請求改革,剛剛被范仲淹等人弄得頭昏腦脹的趙禎看到後,同樣嫌其迂闊,但還是略略注意了這個人才,調他入京於直集賢院修起居注,加以培養,王安石認為是閒職,固辭不就,於是趙禎又改授他為知制誥,替皇帝起詔草詔,糾察在京刑獄。因言忤旨,難以繼續在朝為官,托母喪回江寧守喪去了。

無論是那一種,對王安石打擊都是不小的,也加重了他的固執性格。

所以鄭朗勿必使小皇帝留下一個不惡的印象,使這個怮相公得到一個溫潤的成長環境。

於是讓小婢拿了一件黑色袍子皮裘衣,讓他穿上,上面加上一條白色狐領,下面穿著皂青色的新布鞋,頭戴著一頂黑色小帕頭,至少暫時看上去,像一個出身大家的翩翩少年。

小皇帝看了也喜歡,因為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鄭朗的影子。

實際不是,休要說生活馬虎的怮相公,對生活細節的講究,連司馬光也不如鄭朗,說鄭朗是雅人也好,說他愛乾淨也好,骨子裡還是一個有條件就講究講究的典型小資。

王安石受了一些影響,不大明顯,有時候還是鄭朗主動提起來,讓他修一修邊幅。

「其實很難,就是做這樣的人已很難了,更難的是與人相處。」

小皇帝搓了搓手,又瞥了一眼鄭朗,不錯,你教得蠻好的,看來僅是這個四季做人,就大有學問哪。道:「你再來說一說。」

「世間方正的君子太少,多是其他三種情況,比如南朝李唐,比如南朝陳國,舉國靡靡之音,若和春不醒,暖氣薰人,舉國皆阿諛奉承之輩,那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做一個震醒世人的春雷。」

「好一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小皇帝不由額首讚賞。

真的很不錯唉,不過也看出來了,與鄭家子相比,此子身上多了一份剛毅,少了一份柔順溫和,但還是一個不錯的少年人。

連其他大臣一個個心許,好一個王家子。

事實資質就不錯,加上鄭朗細心的指教,現在思想至少比歷史上同期的王安石思想要成熟,想得也比較遠大。

「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身邊是一群冬天之人,冷酷暴厲無情,例如隋煬帝時,例如秦始皇時,這時就是夫子復生,也無能為力。所以夫子說危邦莫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孔子說,不入有危險的國家,不居住動亂的國家,天下政治清明就出來從政,政治黑暗就退隱。國家政治清明,自己卻貧賤,這是恥辱。國家政治黑暗而自己富貴,同樣是恥辱。

其實也就是有道助之,無道離之。即便是犧牲也不作無謂的犧牲,所以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但後來讓人曲解成儒家是一群明哲保身,貪生怕死之徒,這又是錯誤的說法。

「那麼再說說其他兩種人。」

「陛下,若朝堂上皆是一群內方外圓之人,那麼恭喜陛下,文景、貞觀、開元、鹹平之治來了。」

北宋時情況最好的年間,不是在劉娥手上創造的,也不是在趙禎,或者宋神宗,或者宋太宗手上創造的,而是在宋真宗初期執政的時候,與寇准無關,寇准最大的政績,就是那一推,否則北宋很有可能那時就失去了半壁江山。

當時執政數人,有李沆、呂蒙正與曹彬,嚴格的說,皆達到了王安石或鄭朗,所說的內方外圓要求,這一群謙謙君子,為北宋的繁榮打下了最好的基石。

「那麼何如夏天?」

「夏天臣不知。」此時王安石同樣不敢說,但他不知道鄭朗最擔心的就是他與司馬光變成了兩個大大的太陽,而不是眼前這群所謂的君子們,又道:「若出現,同樣很可怕,這群人自認為自己是君子,獨排異見,又沒有能力象魏征那樣,能看到國家的前途,於是能力不足,只好吹毛求疵,來求清名,在他們的緊逼下,治下所有官員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以求不惹是非,讓他們彈劾。同樣凶險啊。」

若所有大臣不求有功,但有無過,全部不作為,當然很危險了。

小皇帝知道他說了什麼,顯然這句話受了鄭朗一些思想影響,以前鄭朗也說過類似的話,聽了不語。

但這句話終於使一個人激怒,小子,你這分明是指槐罵桑!

范諷站了出來。

本來他對鄭朗就十分不滿了,不要以為那天他無話可說了,可心裡不服氣,依然堅持己見,不是他怮,在後來仁宗朝許多君子黨身上都出現他的毛病,天大地大,老子第二大,其他人都是錯的。

他沒有辨贏這份理,反而讓范諷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大奸似忠,不迷惹了這麼多人,怎麼能做得了這個「大奸」?

現在又好了,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兩個更牙尖齒快之徒做了學生,獨木難支,二人成群,三人成黨!宋朝最大的禍害眼看就要出現了。為了大宋未來,於是他勇敢的站了出來。

但這一次,他站出來,注定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第一百八十一章 兩小斗中丞·講歪理

范諷舉起牙笏說道:「啟稟陛下,此地非是行宮,也非是陵墓所在,車駕人等眾多,陛下與嬪妃,還有隨從、群臣、內侍、將士,在此掩留過久,終是不便。逗留越久,觀者越多,天有不測風雲,終失安全之美意也。請陛下速行。」

范諷這一句說得倒十分中規中矩,並且他是朝廷的御史中丞,又是山陵使,有進諫的權利,更有負責御駕這一行安全的權利。

確實,小皇帝看上一眼,滿足一下好奇心就行了,不是朝堂,也非是皇宮,可以召見,然後作長篇大論,獻計獻策。但這裡是半道,不是那地方。

可下一句,捅了馬蜂窩。

然後扭轉頭,看著王安石說道:「你小小年齡,懂什麼君子,君子之道,剛、毅、木、訥,你才這點大,就知道了賣弄是非,長大還了得,先讀好什麼是木、訥,再來談君子。」

換成了鄭朗,聞此後,也許是一笑了之,也許會作一些溫和的反擊。性格散淡,不想在嘴皮上辨一個你死我活。難道嘴巴子功夫差了,仕途就沒有了作為?看看呂夷簡的權謀,杜衍的才幹,都是最有力的武器。

可是兩個小三子會不會去忍受?

本來對這個范諷就沒有抱什麼好感了,別的人不說,自家小老師是什麼樣的為人,這幾個月下來,心裡面很清楚的,居然讓這個范諷戴上了一個大奸似忠的高帽子。

此時又繼續扣高帽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剛剛做了大師兄的司馬光站了出來,平時會爭會吵,但那是內部矛盾,外部矛盾,必須團結起來,否則怎麼叫一門師兄弟呢?

他深施一禮,說道:「陛下,能不能讓臣民僅說幾句。」

「你說。」

「先不要讓鄭解元阻攔我,那麼臣民會為國家進上最重要的忠言。」

小皇帝知道他不會說好話,可後面最重要的忠言,讓他遲疑了一下,說道:「依你。」

這一回,鄭朗終於在揉腦袋瓜子了。

范諷依然不知道危機將來到來,再次上前,道:「陛下,勿要再耽擱行程。」

「范中丞,難道你作為堂堂的御史中丞,豈不聞張文定司徒半路進賢之事,小子我雖是平民,亦是官宦子弟,夫子傳人,你敢阻我進言,壞我朝規矩!」司馬光大喝一聲。

這是北宋一個有名的典故,前期名相張齊賢飯量大,家又窮,窮得沒有辦法,於是發起渾來,在趙匡胤巡視洛陽時,直接將趙匡胤的御駕攔住了。車駕儀仗的士兵就拉他起來,這不是民間小說,來一個攔路喊冤的啥,或者來一個攔路獻策的啥,你有多遠滾多遠吧。

於是張齊賢就喊:「陛下,臣民為你進一些合理的國策,為何驅逐臣民?」

喊聲大,趙匡胤聽到了,對隨從說:「將這個人帶過來。」

於是張齊賢畫地獻了十策,趙匡胤大喜,暫時沒有重用他,而是給了他大量金帛,讓他安心學習,回去後向趙匡義做了推薦。後來趙匡義念念不忘,將此人找了出來,終於成了北宋的一代名相。

所以剛才司馬光說了,臣民會為國家進上最重要的忠言,就是為了針對范諷此言,埋下一坑。范諷又沒有想起來,蒙頭蒙腦的跳了下去。

有了前例可依,此時御駕稍停一會,有何不可?至少如今鄭朗名聲,遠比當初的張齊賢,要響亮得多。

「你……!」范諷氣得不能言語。

鄭朗在一邊搖頭,這兩子性格沒有必變多少,可呆在一起,由於經常「交流」,學問長進很快,還有一個負面作用,嘴皮子功夫同樣長進很快。范諷今天很有可能要自找沒趣。

可其他人不知道啊,小皇帝心中甚至有些小不樂意,雖知道這兩個小孩子很有可能要辨上一辨,范諷不僅是侮蔑了他們,也順帶著侮蔑了鄭朗,作為學生,如何不為老師做辨解。但終是一個小孩子,你范大中丞,難道真活回了頭不成?

並且看他們的氣度,小皇帝也很喜歡的。

作為人君,除了那少數個昏得不能再昏的皇帝,那一個不想自己國家多出一些人才,范諷這一頂頂帽子戴得太大了。因此,他反而說道:「范卿,勿得多言,僅是幾句,讓他說一說。」

「謝過陛下,武周時,武曌曾問狄仁傑,師德賢乎?狄仁傑答道,他為將謹守,賢則不知也。武則天又問道,知人乎?狄仁傑又說,臣與他同僚,未聽到他曾知人也。武則天又說,朕用卿,師德薦也,誠知人矣。於是出婁師德推薦狄仁傑的奏章,讓狄仁傑觀看。狄仁傑看後,十分慚愧地說,婁公盛德,我為其所容乃不知,不及其遠也。婁師德此舉是否有溫潤之氣?」

趙禎點了一下頭,可以說狄仁傑上位,有婁師德一半功勞,正因為狄仁傑上位,武周政權才沒有偏離太遠。不管婁師德為人如何,僅憑此舉,就可以為婁師德貼上一個忠臣的標籤。

「先帝時,王太師為宰相,寇萊公多次在先帝面前抵毀王太師,然王太師屢屢揚寇萊公所長。先帝問王太師,卿常褒准,但准卻常毀卿短。王太師道,臣居相位多年,難免有一些缺失,准事陛下無所隱瞞,更見准之忠直,因此臣一直保薦。寇萊公任樞密院直學士,中書有事送樞密院,偶不合詔令格式,准上奏先帝,使王太師遭到責問。然一月後,樞密院送事至中書,亦不合格式,堂吏高興的遞給王太師,認為可以報復寇萊公,王太師卻命堂吏送回樞密院更正。陛下,他是不是忠厚君子?」

「是。」對王旦趙禎同樣敬重,曾親筆御書全德老人墓碑,將王旦說成了全德老人。

寇准除了那一推外,真正的吏治之才,也確實不如王旦遠矣,宋真宗晚年昏庸,丁謂林特等五鬼拍門,群小當道,全賴此人,未使國家偏差太大。若比,前有狄仁傑可比,後有周恩來可比。

絕對是北宋賢相之一,因此不僅鄭朗常用他的事例說明問題,其他大臣也常用他的事例辨解論證。

只要趙禎答是,問題就好辦了。

諸人還沒有想起來,主要司馬光歲數也不大,以前鄭朗說過一些話,有的也流傳到外面,言語很溫和,因此,都忽視了。

司馬光又說道:「陛下,以臣民之見,今年鄭解元不要進京省試,以後也不要進京。」

「這是為何?」小皇帝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說得一頭霧水。

「臣民聞范中丞說錢公人在洛陽,他為山陵使,錢公會派刺客行刺他。他是山陵使,又是朝廷重要的大臣,錢公也不過是一個外戚,居然都敢派刺客行刺他。那麼鄭解元因為己見不同,得罪了八大王,一個是最尊貴的皇叔,一個是小小的舉子。想要刺殺鄭解元,豈不是易如反掌?」

范諷氣極,跳了起來,說道:「你這小子胡說八道!」

司馬光一攤手,道:「小子沒有啊,就事論事罷了。不但如此,八皇叔事後又到了客棧,問了鄭解元,然而錢公呢,雖有媚行,也是因為膽小怕事,以圖自保做出了一些有失風評的舉措。錢公都敢刺殺范中丞,八皇叔為什麼不敢刺殺鄭解元?難道我說錯了嗎?」

趙禎噎了一口氣,道:「司馬小郎,此事勿得再提。」

然而這一說,心中有些亮堂起來,范諷這事兒,做得確實有些失去了光明磊落,但自己當時確實讓他說得很擔心,萬一呢?那麼真的很不好了。於是才再貶錢惟演。

諸官末尾處,歐陽修暗豎了大拇指,心裡叫道:好!

司馬小子,多謝你哉,替俺出了一口惡氣。

其實休要說錢惟演沒那膽量,就是趙元儼同樣沒那膽量。非是唐朝,這是在宋朝,若趙元儼真這麼做了,也許小皇帝不追究,可事後必然失寵,值不值得?況且還有言官呢,他們可不是吃乾飯的,正在撥劍,為了撥劍,范諷都刺錯了對象,試問趙元儼與錢惟演在這種情況下,敢不敢?

除非鄭朗不識相,對趙元儼窮追猛打,逼得走投無路,只好進行火拚。

王安石此時也反應過來。

畢竟出身與地位,他與司馬光差了一籌,剛才讓范諷一喝,嚇得不敢言。司馬光發話,讓他終於緩過氣,在邊上說道:「並且臣民以為陛下出一百萬緡錢賑濟災民,更是不當之舉。」

趙禎讓這兩個小傢伙說得頭昏,知道不是好話,可不由自主問了一句:「為何?」

「朝廷積弊很多,冗官冗兵冗政冗費,一百萬緡錢對於龐大的浪費來說,算什麼?多一百萬不會多,少一百萬不會少。而宮中宮婢,內侍進入深宮,有幾人能得陛下寵幸,於是呆在深宮過著寂寞孤寂的生活。本來他們生活很艱難,陛下這一省,深宮裡的內侍與宮婢們生活艱苦可想而知。難道他們不是陛下的子民?」

趙禎與諸大臣膛目結舌,這是什麼歪道理啊?

「陛下更不應當以身作則,去咬那只蝗蟲。」

「又為何?」休說小皇帝了,換鄭朗,或者李迪,也必然這樣發問。

「陛下,若不是陛下以身作則這一咬,蝗災必然更加嚴重,那麼許多州縣也必將顆料無收,糧價會哄抬起來。可有糧出售的皆是大戶人家,功勳王候後代。這些人的祖先都是我朝的功勳。本來此次蝗災是他們發財的大好時機,但因為陛下這一咬,他們失去一大半謀利的機會。難道陛下忘記了他們祖先為我朝立下的汗馬功勞嗎?」

小皇帝讓他繞蒙了頭,對閻文應說道:「扶扶朕。」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兩小斗中丞·遠大

其他大臣也一個個苦笑,難怪據鄭州那邊傳出來,說鄭州州學的十幾個先生,皆喊沒有辦法教這兩個學生。

豈止是他們,換自己,多半估計同樣受不了,不知道鄭家子是如何忍受的。一個個看著鄭朗,鄭朗開始說話了,道:「不得胡鬧。」

早想打斷他們的話,可怕扼殺他們的天性,事情嚴重,會有可能使兩個天才變成兩個庸才。趙禎讓兩小繞得頭痛,鄭朗同樣也頭痛。說完了,揉腦袋。看到他的動作,終於有人笑出了聲。

原來這個小子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同樣會頭痛。

趙禎也樂了,同時心理找到了一絲安慰,不僅是朕,鄭家子也不好受。但看著這兩小子,又有些啼笑皆非。

老師發話,不敢不聽,王安石讓於一旁,交給了司馬光。司馬光也是心領神會,小師弟這兩個歪理,給了自己更有力的論證,當然要發揮它了,拱手道:「鄭解元,讓我將它迅速說完,然後我就不多言了。」

「溫、良、謙、讓。」鄭朗道。

這是鄭朗教他們最多的四個字,但司馬光與王安石很奇怪,其他的鄭朗倒是很少教導,比如范諷所說的剛、毅、木、訥。

鄭朗能教嗎?本來夠剛毅了,再教,還了得?至於木訥二字,鄭朗同樣不想教,若司馬光與王安石變成了一個木訥的人,那成了什麼?其實連溫良謙讓都未必是鄭朗要教的,主要是糾正他們偏激的心態。

「喏,我知道了。」然後轉過頭,對趙禎說道:「陛下,其實剛才臣民與王三郎說得全是歪理兒。」

諸人再一次哭笑不得,敢情你也知道是歪理。

又道:「鄭解元多次向我們說陛下是仁君,陛下事實也是仁君。」

趙禎向鄭朗投去一眼,鄭朗也投以溫暖的一笑。小皇帝還是很感謝的,這小子還沒有做官呢,就默默的替自己分擔了許多憂愁,剛才那個王安石說的話是歪理,不過為了防止意外,此次回京與八皇叔看來要說一聲,冤家宜解不宜結,此事就此揭過。

司馬光不知道空中這一瞥,繼續道:「陛下生活質樸,從內庫裡省一百萬緡錢,是以身作則。若不是這樣,如何要求群臣呢?那一咬,更是咬出了民心,使億兆黎民百姓更加忠心愛戴陛下與朝廷。至於大戶人家,功勳貴族,僅是朝廷的枝葉,百姓才是朝廷的根基。百姓服,朝廷顛覆,又有多少大戶人家,功勳貴族苟活?如同臣民說的行刺一樣,那更是一場笑話。錢公不敢,八皇帝不能。但事情重點不在於此。」

帶著痛惜的表情說:「我常聽鄭解元擔心道,朝堂直氣有了,可是就怕戾氣也有了。」

王安石不是說夏天嘛,不知。其實不是不知,就是這時候的朝堂。

別以為司馬光是作偽,這小子自小就想替國家做一番事,王安石也是如此,抱負是有的,但他們自己做事的時候,卻出現了嚴重的誤差。

「我朝始至今天,人口繁劇自古未有,面積卻遠遠不及漢唐,並且人口還在增加當中。這個疆域養育這麼多百姓,十分吃力。並且自立國以來,一直以無為而治,一些弊端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理。積至今天,越積越重。范中丞,你是言臣,也是朝廷的重要大臣,眼光需要看得遠大一些。自夏以來,京東、江、淮近百個州旱情嚴重,蝗災連連,受災害影響的百姓多達千萬以上,你不去管,不去想,卻以一己之力,以御史中丞之職,火拚錢公。就是錢公有錯有過,太后還未葬,錢公一貶再貶,讓百姓如何看待陛下?然而你作為臣子,不顧陛下對你的提攜,讓你從青州知州撥為御史中丞,讓你為山陵使,卻不考慮陛下仁孝之名……過了!范公的事跡小子也聽聞過,當年你在鄒平縣放糧,是何等的仁愛。但在青州時,又出王相公家數千斛糧食,賑濟災民,已漸漸著了相。」

這一句說得很突兀,小皇帝很想問一句,為什麼?

但不好問出來,讓范諷如何下台,可有人替他問了,龐籍道:「司馬小郎,為何?」

「青州有多少大戶人家,有多少大戶人家有存糧,為何獨放王相公。正是因為王相公清直,以災民故,強行出他家的糧食,王相公不便拒絕。既救了災民,博得了愛民的美名。又因為動了王相公家的糧食,再博不畏權貴的美名。所以臣民說他著了相。」

「你……」范諷氣得搖搖欲墜。

可確實就是如此!

連小皇帝也省悟過來,朝廷對官員十分優待,不僅賜錢帛,還賜了大量田地。也不是王曾一個人享受這榮光,幾乎所有重臣家中都有良田千畝,為什麼獨獨選了王曾?

即便想讓王曾放糧,也要與人家商議一下,是人家的糧食,居然將糧食放了出來,名聲反而讓范諷所得。

同樣是一個歪理兒,不過做得很隱蔽!

太厲害了,這兩個小傢伙真的不能小視啊,看著范諷氣得青黑的一張老臉,幾乎所有大臣心裡面潑涼潑涼的想。

「是,作為御史中丞,未必一定要去想、去管天下的災民,大宋的未來,只好管好自己的本份,對君臣錯漏過失進行進諫就好了,但就是做為御史中丞,國家的言臣之首,也要眼光放遠大一些,心態放寬大一些,肚量放包容一些。王三郎說過,不能吹毛求疵,更不能曲解。如果長久下去,所有言官向范中丞學習,下面官員如何做事?解元對我們說過一句話,治國若烹小鮮,謹慎小心地去烹去變,可菜終究要做出來的,放甜了,喜辛的人不喜歡,放鹹了,喜淡的人不喜歡,不做事沒有糾紛,一有做為,便有糾紛。若盯著這些糾紛,一味放大一味講歪理,讓官吏如何治理百姓,輔佐國家?況且國家以祥和為貴,有過,言官必當進諫。非有過,此乃國家幸事也,何至於國家幸運的難得祥和,非要曲解,惹起事端?陛下,這就是臣民要進諫的忠言。」

范諷活活要被氣死了,站在哪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鄭朗又搖頭。

論嘴皮子功夫,差距沒有那麼大,主要范諷輕敵,二小因為自己,心中一直不平,暗中留心著范諷的事跡,今天正好范諷再次挑釁,於是來了一個厚積而爆發!

有心對無心,就是有心對有心,二小雖然小,如果他們聯起手來,縱然現在,能在嘴巴功夫上討到便宜的,滿朝大臣也未必有幾個!這是人家天生的好本事!

鄭朗也可以阻止的,可是二小說得也沒有錯,原先范諷是不錯的官員,可後來越得皇帝重用,越向偏激方向發展。以折辱天子,或者折辱群臣與屬下為榮。

已經不叫清直,而是沽名釣譽,而是戾氣。

不僅他一個人,後面還有許多人學習他,所以讓二小替他們潑潑冷水。

范諷清醒了,一下伏在趙禎面前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道:「臣被這兩宵小污蔑,痛不欲生,請陛下將臣官職罷去吧。」

讓兩個小三子一發發炮彈轟蒙了,居然轟得哭起來。

其他大臣皆搖頭,鄭家子這兩個小學生,是不省事,可你也是一個堂堂的御史中丞,為什麼總找人家的麻煩。老人家,值得嗎您?

小皇帝看著鄭朗,鄭朗會意,對司馬光與王安石說道:「我剛才說了什麼?何謂溫、良、謙、讓?還不向范中丞道歉。」

「喏。」兩小讓范諷這一哭,同樣哭得有些暈,喂,你是大人哪,怎麼說幾句,就哭了。那麼讓你說的那些人怎麼辦?但知道見好就收,來到范諷面前,說道:「范中丞,我們只想說說這個理,言語說錯了,請你大人有大肚量,別與我們一個小孩子見氣。」

奶奶的,同樣也不能將你們當作小孩子看,小皇帝讓這兩個小傢伙氣樂起來。連輦駕裡的幾個嬪妃,也躲在簾後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鄭朗趕緊將兩個小傢伙攆走,這是道歉啊?越道歉後果越嚴重,來到范諷面前,深施了一個大禮:「范中丞,是晚生沒有教好,敬請原諒。但我朝確實有了許多弊端,並且最嚴重的危機還沒有到來。然而來得及,陛下乃是千古未有之仁君,朝堂上更是人才濟濟,協手同心,什麼樣的難關都可以闖過去。言官之職本是監督進諫彈劾,也沒有錯,但若過於渲染,成了互相攻訐,甚至讓朝堂演變成內鬥分裂,那麼這個上天賜予我朝最大的機會,有可能白白就錯過了。」

很溫和的話。

許多大臣額首稱讚,果然是溫潤似玉。

說著又施一個大禮。

可在心中還是歎息一聲,即便有了二小今天的發難,即便自己這樣說,也未必起作用,誰聽自己的?就是范諷,也未必會改正,況論別人。

然後又來到趙禎面前,說道:「范中丞說得對,此是半道之中,御駕停留過久,終是不便。臣告辭了。」

說著,向兩小狠瞪了一眼,走出人群。

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有的大臣竊竊私語,大多數沒有認為王安石與司馬光做得不好,正如鄭朗所想的那樣,此時朝堂中的直臣太多,又沒有魏征的眼光,於是固執己見,相互攻訐,不僅僅是王安石與司馬光倆個。

不戒意了,於是一個個議論二小的才華,真的很不錯,講了許多道理,雖然鄭家子在中間起了明顯的指導作用,但也能看到他們各自的亮點。

鄭家莊要出人才了,不僅是一個,而且有可能一出三個!

但有的大臣立即想到了另一個關健的問題,不對,不僅僅是這兩小子天賦,鄭家子在中間的調教作用不可忽視,似乎自己還有什麼兒子孫子的……

至於老范,沒有多少人去管,如果再不收斂,其他人再推那麼幾下子,很有可能仕途到此結束吧!

……

向馬車與牛車走去,江杏兒挪到了後面,看著二小,高興地說:「不錯,不錯,回去我親自下廚,替你們熬一碗冰糖燕窩粥,作為獎賞。」

「多謝江小娘子,不過。」司馬光看著前面大步流星的鄭朗,小聲地說:「江小娘子,冰糖燕窩粥就算了,能不能替我們求一個情,不讓鄭解元發怒。」

「是啊。」王安石臉色也變了。剛才說得爽了,可現在想起來老師的話,老師不會一生氣,將自己趕回江寧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美人(上)

鄭朗哭笑不得,此時,他不知道是該將這兩個小子當成大人看待,還是當作小孩看待,平和地說道:「你們今天是為了我,難道我不講道理?」

「這麼說,解元不怪我們了?」王安石大喜的撲過來。

「先別高興,我有一些話要對你們說,不是你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今天讓你們在嘴皮子上贏了,贏得很僥倖。」鄭朗刻意將嘴皮子咬得很重。無論兩小有沒有道理,也是一種變相的爭口水。

「不是,解元,我們今天說一說,會剎住這股戾氣之風。」司馬光弱弱的說。

「我正要對你們說的,就是因為此。你們說的不錯,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如今我們三人說話,有幾個人能聽得進去。就是我在皇宮內與陛下對話,都沒有抱多少希望讓陛下聽進去,並去執行,況且你們道途之言?」

「是,我們太小了。」司馬光迅速的反應過來,沮喪地說道。

「不急,慢慢來。但我還要說其他的事,知道為什麼今天你們能辨贏?是沒有其他大臣參與。為什麼沒有其他人參與,是朝堂如今也在隱隱分成幾個派系,有呂相公的,有龐籍這些年青大臣的,有李相公的,還有范司諫這樣獨立行事的清臣,甚至有太后原來一個派系的大臣。不僅如此,有的人支持平民百姓,有的人支持外戚宗室,有的人支持權蔭子弟,有的人支持巨賈大主客。並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聰明如呂相公,都很難分清楚。大家形成了一種勻勢,因此上次范中丞進諫,諸多大臣插言,他們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們各自的立場。那一次陛下仁愛,否則就以影響朝堂的風儀,貶出許多大臣了。」

「原來如此啊。」

「豈只是如此,比你們想的更複雜,正是因為上次的事件,所以沒有其他大臣參與。不然以李相公與范中丞的交情,他一旦出面,試問你們還能不能從容的侃侃而談。」

兩子皆搖了搖頭。

對李迪,呂夷簡都有幾分畏懼,況且他們。

「再說范中丞,你們認為他經過你們一鬧,會有什麼結果?」

「大約陛下對他不再信任了吧?」王安石不大確定的說。本來是確信的,此人乃是老師的頭號大敵,必除之而後快。

「你們就錯了,范中丞雖有私心,但他博的是什麼?非財非富非官非祿,乃是一個清名二字。說錯也可以,說對也無妨。再說陛下,他新即政不久,皇帝是一個封號,想要做事,一樣需要大臣們支持。比如當年太后,她為什麼數次舉措皆沒有通過,正是因為大臣的一致反對。這才是權利的真正內涵所在。那麼怎麼辦?陛下只好任用對自己看似忠心的大臣,將以前對太后忠心的臣子貶出朝堂。直到權利穩定後,才擇取的召回一部分。這種情況下,你們說一說看,陛下能不能因為你們一席話,就不對范中丞重用?」

「那我們……」兩小全有些急了。

「也不是沒有用,多少起一些勸戒作用,若他還是這樣,以後其他臣子一推,陛下就是想用,也不大好用。這無關緊要,還有一個後果,你們沒有想到,今天范中丞讓你們狠狠的折了面子,陛下如何用中庸之道,暫時的維持他的地位?」

比較簡單的道理,不想用了,經過這一諫,范諷貶放出朝堂,也就了結。但想用,小皇帝必然進行補救。

「陛下不會遷他的官職吧?」司馬光不大相信地問。

「遷官職不會,至少現在不會,若那樣,陛下如何堵悠悠眾口?」

「那陛下不會不讓你參加省試吧?」

「也不會。」鄭朗忽然浮現出小皇帝對他感謝的一瞥,確信地說道。

「可我們是學子,貶無可貶。」

「我的座師……」

「那可糟了。」王安石道。

「沒你們想的那麼嚴重,座師他會貶出朝堂,但不會嚴重的去貶。」對此鄭朗很相信的,畢竟還有一份友誼存在,是麼?又道:「這僅是我的猜測,也許會有其他的變化。其實座師他若放開一些,貶到地方擔任一州太守,也未必是壞事。」

馬上朝堂就亂了,以劉處的才能,就是明哲保身,在朝堂上多半也保不住這個身!還不如索性讓小皇帝貶一貶,撈一個悲情牌。

「所以政治,不是你們抬槓爭論時說得那樣簡單。今天你們插足,插得太早,插得太深……不是不讓你們捲入政治,否則我平時也不會與你們說那麼多道理。你們有理想,有抱負,有作為,不像我,性格散淡,也許未來,我在政治上作為,還不如你們。」

「解元,我們不敢。」

「我教你們的尊師重道,是重視前輩,非是讓你們不敢超越,青出於藍勝於藍,你們超過我那一天,我不會嫉妒,相反,會很高興。態度重尊,學問上要勇敢超越,這才是好學生。」

「是。」兩小眼中閃過感動的神色。

「你們給我背一段《孟子》裡的《公孫丑上》給我聽。」

「喏。」兩小背誦起來,苦學,記憶力好,背了好一大段,居然僅差錯一二字而矣。背到了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時,鄭朗說道:「現在你們就想進入政治,或者只想僅過幾年時間就進入政治,也是撥苗助長,無論是你們,或者是我,眼下重點是學習,思考,觀察,積累,當你們覺得是真正認識了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好的,壞的,所有人需要的,而不是你們想當然的,再確定的認為你們找出了解決之道,才能進入政權體系。不然,乖乖地做一個旁觀者。」

王安石那種蠻幹,精神是好的,但無論後人怎麼說,肯定要不得。司馬光一味保守,坐視國家衰退,更要不得。非常不簡單,鄭朗有後世的眼光,來到這時代,深思熟慮後,弊端更早就知道,也沒有想出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

繼續說:「縱然有變革,也非是想像的那麼容易。自古以來,最成功的變法,是商鞅用法家之道變秦,管仲變齊,然管仲非是雜家即是法家,不會是儒家。不是儒家不好,是當時的情況,諸侯並立,危機感強,國家小,容易革新,所以讓他們短時成功。這種經驗放在大一統的朝代,會立刻出現失誤。因此王莽變法之初用意是好的,卻導致亡國。另一個人,楊炎,他實施的兩稅法,可以說是考慮了很多方面,其用意也是增加朝廷的稅收,減輕百姓的負擔。到了我朝,兩稅法還在實施當中。但你們也看過許多書,當初實施時,是減輕了百姓的負擔,還是增加了百姓的負擔?其實變法最好的時機,是在立國之初,國家由亂入治,等於是一張空白紙,想要怎麼畫就怎麼畫。後來變革,就不容易了。畫已畫好,想做修改潤色,只能一小筆一小筆的小心去修補,否則這幅畫會出現大毛病。」

以前也談,但沒有今天談得如此深入。

當然,別人不知道,若是知道他對一個十四歲與一個十二歲孩子如些教導,一定會雷倒。若再考慮他本人十六歲,估計一半大佬會吐血。

兩小在深思。

但看著鄭朗,眼中更閃著一份感謝,雖然老師是不大,僅比自己大幾歲,然而一句句諄諄教導,是在悄悄地替自己打開了一扇扇心靈的窗戶,最少若沒有老師以前與自己的悉心交流,今天自己又怎能說出那一番番的大道理。

鄭朗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說道:「暫時不要想那麼多,以後慢慢去想。但你們今天讓我最高興的是團結。」

「解元,那是,我們是一家人,就要團結。」司馬光驕傲的說。

鄭朗笑了笑不語。別人的真的無所謂,危害不大,只要這兩人不站在對立面,什麼都好辦。當然,現在還不能說明什麼,長大後,天知道他們會不會發生改變。

特別是王安石這小子,連自家兩個兄弟的話都不聽的。

但算是開了一個良好的頭。

又笑了起來,是笑范老夫子的,今天真可憐,活活讓這兩個淘氣的小傢伙虐得哭了起來。

這一笑,兩個小傢伙多機靈啦,知道沒有事了,往後挪了挪,對江杏兒說:「小師娘,燕窩。」

居然升級成小師娘,江杏兒高興的眼睛都笑成了一對月芽兒,憑這一聲,不僅燕窩,就是家中那幾根沒有用完,皇帝賞的高麗參也要往外淘啊。

鄭朗又在前面笑了一下,倒底還是兩個孩子,雖然是天才,孩子終是孩子。

……

覺得好氣又好笑的,不是鄭朗一個人,小皇帝,許多大臣,還有崔有節。聽到鄭州方向傳來的消息,崔有節細心聽完了事情的經過,也笑嗆著了。畢竟是自己的女婿,范諷權位太高,崔有節也不想他無窮無休的對女婿糾纏下去。

但徐氏眼就有些熱,看了看自己兩個兒子,大兒子歲數太大,不像,可三兒子行啊。

怎麼鄭家子變臉,變得如此之大,不僅自己的學問,還會教人子弟。於是對崔有節說道:「官人,我家三郎若是此次沒有中,能不能放在他身邊陪讀?」

不好說兒子也做女婿的學生,但說陪讀可以吧?

「你眼皮真淺!那兩個少年一樣是天縱奇才,所以女婿才破例,寧肯耽擱時間也將他們納入門下。若不是如此,怎能入他的法眼。」

「但他們是外人……」

「到了女婿的地步,已經沒有外人內人的區別了,他心裡面不是裝的不是他的家,不是我的家,是一個更大的家。」崔有節一直很講道理的。

「什麼更大的家?」

「國家,大不大!」

徐氏嚇得一哆嗦,但不服氣,道:「那麼大的家,再裝我家一個三郎不成問題吧?」

崔有節氣得直哼哼:「你只看到兩小在御駕前的風光,可看到兩小背後的故事。其他的不說,鄭家那一前一後的燭光幾乎每一天晚上都到兩更三更才熄滅的。不是一晚兩晚,是每一晚。就像女婿的字,為了寫字,都將人家小娘子的車差一點攔住了。」

大舅哥與三舅哥聽到後,對視了一眼,跑出去偷樂去了。

「你們不要往外跑,準備收拾行李,早點到京城,正好去一趟鄭家莊,邀你們小妹夫一道同行。」之所以提前,或多或少也帶著一些私心,跟著鄭朗在一起,兩個兒子只是好處,沒有壞處。

「喏。」

崔有節又想了想,索性再送女婿一份大禮,此禮非彼禮也。

第一百八十四章 美人(下)

崔有節派了家僕,將高衙內喊來。

是官員,但只要是舉子,也可以參加省試的。

女婿兩個學生才氣是有了,可是這一次風頭太勁,為老師居然觸犯了堂堂的御史中丞。因此讓高衙內一道同行,以示女婿的大肚。這就是崔有節送給鄭朗的大禮。

一個寬宏大肚的名聲,能糾正此次他兩個學生狠虐范諷帶來的一些負面影響。

聽到崔有節的邀請,高衙內自然求之不得,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帶著小妾婁煙,來到崔家。

這個結果倒出忽了崔有節意料之外,有些愕然的看著這個美嬌娘,崔有節不知如何是好,高衙內已經深伏下去,說道:「謝過崔知州成全。」

態度十分誠懇,看了他的表情,崔有節終於忍住,道:「莫要謝,要安心科考,爭取考一個好成績。」

「是。」

兩個大舅哥也沒有別的意思,事情早過去了六七年,當時自家妹夫還小,懂什麼?於是準備出發。這時候崔嫻走了出來,對他們吩咐道:「大哥,三哥,你們如果要向他……討教,也要看……他有沒有空,勿耽擱了他的事。」

自己兩個哥哥才能自己知道,能考中,機率很小,大哥十不到一,三哥十不到三。這個學問是積累起來的,當真跟了小丈夫學習一段時間,就能飛快的進步?

自己如今似乎讀了不少書,若進考場,省試也未必有一半的把握,小丈夫若是倒了霉運,同樣會落榜。不要大哥三哥考不中,最後也拖累了小丈夫。

並不像鄭朗所想的,崔嫻講道理時,同樣很講道理。

「小妹,放心吧,大哥說什麼,也不會耽誤你。」大舅哥開了一個玩笑。

「不准又拿我取笑。」崔嫻嗔惱的說道。

似嗔似惱,更使她美麗的臉蛋綻放迷人的風采,就像一朵梅花,在冰雪中俏麗的綻放。

高衙內看了一癡,這才是美人兒!

難怪鄭家那小子,去了趟孟州後,不向婁煙糾纏了。婁煙吃味的用手掐了他一下,高衙內醒悟過來,低聲道:「煙兒,不要亂想,就是此女沒有與鄭家子有婚約,你想一想,以我的身份,能攀得上嗎?」

「算你有自知之明。」婁煙翻了一個白眼,可想到京城,她眼中又呆呆的愣起神來……

崔嫻怕兩個哥哥影響鄭朗的科考,所以出來囑咐了一句,囑咐完了,重新回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高衙內再次癡了一下,但被徐氏的大嗓門驚醒過來,徐氏對兩個兒子千叮嚀萬囑咐,又說道:「看著你妹夫一點,向他多學習。」

至於會不會影響鄭朗,徐氏根本就沒有想過。

……

明道二年的氣候有些反常,日食、地震、飛蝗,還有……大雪。

十月末,多年的暖冬氣候突然變得寒冷起來,鄭州下起了一場鵝毛大雪,雪催人急,鄭家同樣也準備起來。

鄭朗不是很急,呆在嚴記客棧裡,嚴掌櫃對自己很關照,但終是客棧,學習環境不及家裡。去年去得早,不僅是因為省試,根本就不可能有省試,那是為了對付八大王,提前做準備的。

今年不用急,那怕冬月底進京,只要能趕得上禮部年底的報名時間就行。

但考慮到崔家,不會等那麼長時間,所以默認了一家人將行李準備好。連同兩個小三的功課也請了假,順便準備將他們帶到京城,拜訪一些真正有才學的大儒。

行李打好了包裹,鄭朗來到後面,看看兩個小傢伙準備得如何。

聽到兩人正在議論,沒有說自己省試會不會落榜,而是議論自己殿試考中狀元的可能性會有多少,笑了一下,走了進去,道:「又在胡說了,豈敢說是狀元,就是省試,我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考中。」

「解元,你說謙虛過了就是虛偽。」王安石道。

「非乃虛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壓了三四年,全國有多少舉子會進京參加省試,然後又能錄取多少進士?」

兩個小傢伙沉默不言了。

這才是聰明的地方,當真省試那麼好考?錯也,比後世考清華北京復旦的啥,難度不知高了多少!

鄭朗又說道:「這一年多來,我又分了太多的心思。」

別人不懂,也許還認為鄭朗是在說謙虛話,你已經夠努力啦,就算分了一些心思,也比我們浪費的時間少。但放在兩個小傢伙身上,卻是知道時間有多寶貴的。

王安石歉意地說道:「我們也影響瞭解元。」

「你們影響是有一點,但不是主要的。」鄭朗說道。不僅是他們,為了他倆自己是分了心的,但主要先是八大王,後是自己心好,又要請求替老太太作畫,這才是浪費了大量時間。

至於平時偶爾彈彈琴,作作畫,那是放鬆,非是影響。又說道:「為你們浪費一點時間不要緊,主要……」

「解元,我們知道,一不准吵,要團結,二要尊師重道,三要懂得溫良謙讓。」司馬光搶著說出來。

鄭朗又是一樂,然後又說道:「是不是看我科考,很眼熱?」

兩個小傢伙同時點頭,有才學,傲氣也大,這是必然的。

鄭朗搖了搖頭道:「那樣想就錯了,現在有一個好的學習環境,為什麼不努力學習,將基礎打好?實際上不是為了太后與婚約,我也不可能這麼早就參加科舉。再讀幾年,也多一份把握。」

這是真正的言傳身教。

兩小想了一下,皆全部點頭。

鄭朗為了不抹殺他們的天性,主動鼓勵他們向自己說不,認為不對的,可以提出來。尊重僅是一個態度,學習卻要實事求是,為了讓他們弄懂其中的區別,鄭朗曾費了好大的口舌。才轉入正題,問道:「行李可收拾好了?」

兩人同時轉身向身後的小婢問道:「行李有沒有收拾好?」

鄭朗再次哭笑皆非,聽三個小婢回答準備好了,又回到前院。

一把雪落下,天還沒有到最冷的時候,兩三天便多融化,空氣裡卻莫明的多了一份寒氣,兩個大舅哥帶著高衙內來到了鄭家。

鄭朗卻將臉色陰了下來。

幾個娘娘還在熱情的招呼客人,不認識高衙內,同樣不認識婁煙,大娘客氣的問道:「這位大郎是……?」

「晚生參見大娘。」高衙內知趣的施了一個大禮。

「坐,坐。」

婁煙同樣感到很尷尬,施了一個萬福說道:「奴以前多有得罪鄭郎君之處,望鄭郎君海涵。」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鄭朗淡淡的說道,對高衙內與婁煙談不上什麼仇恨,但對岳父這個莫明奇妙的安排,卻生起了一種惱火。沖大舅哥擠了一個眼色,大舅哥與他來到後面。

鄭朗繃著臉問:「令尊讓高衙內與婁煙與我們同行,是何用意?」

大舅哥不大明白,迷糊的說道:「我聽父親大人說,你兩個學生才氣高,可折辱了范中丞,帶來了一些不利的因素。因此帶上高衙內,讓其他人看看你的寬宏大度,減少負面影響。」

「也就是我不會做人,需要令尊來指教?」

「家父也是好意。」崔大郎終於聽出鄭朗嘴中那絲不善,嚅嚅道。

「六七年前的事,是我小,也是我做錯了,不能當真。但外人如何看?人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她不是妻子,也不是我什麼人,可當年終是為她引起的事。我居然寬宏大度到了都自賤自己的地步!」

「這……」

「我性格一直很散漫,包括別人對我的看法,可不但要作偽,還要作賤自己來作偽。是不是正好嫌范中丞找不到借口,然後想讓我在京城臭名遠揚?」

「是……但家父肯定沒有這個用意。」

崔有節這一次是失誤了,沒有婁煙,也沒有必要帶上高衙內,祁黃羊舉解狐,婁師德舉狄仁傑,王旦舉寇准,都是因為這幾個人有才華,所以舉人不避親仇。高衙內有什麼才華,值得鄭朗去不避親仇,一道同行,再帶著濃濃的提攜之味?

倒有一個人刻意這樣去做,韓信,將當年讓他胯下受辱的少年找來,封為中尉,然而不久後,就讓蕭何與呂後設計斬殺!

鄭朗知道是崔有節的失誤,之所以一直沒有陞遷上去,也是因為才幹欠缺,包括當年向晏殊推薦自己進雎陽書院修學,再向晏殊請求營救自己。這也是才能欠缺的表現,是好心,然而當真他與晏殊那點可憐巴巴的交情,讓晏殊不顧自己名聲與前途,買這個賬?

知道崔有節肯定是好心,不能否認。鄭朗卻有另一種的擔心,還沒有成親呢,崔有節就有些想干涉他生活的樣子,這是鄭朗最不能容忍的。可以勸一勸,但這件事至少提前對自己通知一聲。

說完回到屋子裡,幾個大娘還在與高衙內攀談,這小子也不傻,始終沒有說出自己身份,自找沒趣,一直遮遮掩掩的,但幾個娘娘已經感到古怪了。

……

蔡州崔家,崔嫻做著女紅,讓鄭朗氣著了,也沒有再替鄭朗做衣服,這件衣服是替崔有節做的。

一邊做著女紅,一邊與父親說著話,隨意的問道:「爹爹,前幾天與大哥三哥一道去鄭州的那個郎君,是誰家的郎君?」

問得很隨意,官場上的事很複雜,也不知道父親安排這個青年人是誰。但父親安排了,自有父親的用意,因此也沒有問。直到今天,崔有節閒了下來,坐在家中,無事與崔嫻聊著閒天,崔嫻才想起來,問了一問。

「他是高主薄……」崔有節也感到此事做得有些冒味,本來是好事的,可這小子有些不知趣,偏偏將那個行首帶上,因此覺得不大好。但當時這小子態度十分恭順,自己說過的話如同潑出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來,於是默認了。

「就是那個與鄭家小郎有過節的高主薄?」

「正是他。」

崔嫻想了想,忽然臉色變白起來,道:「爹爹,你這次安排失誤大了,不行,讓孩兒去一趟鄭州。」

第一百八十五章 第二抓·誤

「爹爹,他……他說過的法度,度啊。」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面最清楚,鄭朗平時又懶得說,崔有節對這個女婿性格不能完全瞭解。好心是有了,做得很失誤。崔嫻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但感到很不好。

崔有節沉思一會兒,說道:「嫻兒,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爹爹,做得太過,不是好事。」崔嫻還有其他的考慮,不僅是這件事,自己母親給小丈夫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前年自己使了一個小性子,去年自己持才過傲,似乎當時這個小丈夫也很不滿意。若是父親的舉動,再讓這個小丈夫不滿意……

她打了一個冷戰,那可是連八大王都敢苦思積慮坑一把的主。不但坑了,是怎麼坑的,至今許多細節,她都沒有想明白。這也能想明白,那才是見了鬼!

有可能像外面傳言那樣,性格溫潤似玉,但若讓他下定決心,同樣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中的!

崔嫻又說道:「爹爹,且這些年來,兩家有沒有密切來往?」

兒女親家是什麼樣的親密關係?但兩家來往是不多,比如大哥二哥成親,大姐二姐出嫁,鄭家來了人,派一個老僕到來,送了賀禮,可是幾個娘娘一個也沒有來過。原因有很多,幾個娘娘是婦道人家,還是寡婦,不便出遠門,早幾年鄭家在中落,崔家有錢有勢,幾個娘娘更不知道如何去打交道。後來家境看似好了,只能說是看似,不是兒子始終沒有通過省試嗎。對崔家幾個娘娘有一種仰視感。

崔有節是朝廷命官,也不大好出自己管轄的州縣,妻子市儈,唯恐她做出什麼丟臉的事,所以寧肯幾個兒子與鄭朗交往。長一輩的,除崔有節那一次冒險從孟州到鄭州外,也沒有到鄭家看過。嚴格說,那一次也不能算是一次友好的往來。

不但如此,連父親讓兩個哥哥與小丈夫一道去京城,崔嫻都不同意。這是省試啊,何等的重要,可以說一生的命運,就在於這一考上。可她是女兒,又不大好說……

崔有節漸漸醒悟過來,問:「你到鄭家去做什麼?」

「孩兒也不知道,見機行事……」

「這樣吧,你帶一些禮物過去,就說去鄭家學一學向那些織女們學一學刺繡。」

「爹爹這個主意好。」

「好什麼……」崔有節搖了搖頭,自己也老了,考慮事情看似很周全,卻不如當年。不知道自己鬧了這個烏龍,女婿心中有什麼想法……

崔嫻去得還是遲了,鄭朗與她兩位哥哥已經離開鄭家莊。倒是幾個娘娘親眼看到兒媳婦如此漂亮,一個個開心萬分,差一點將她當作寶貝供了起來。

……

結果大出大舅哥的預料,沒有多說,鄭朗說道:「動身吧。」

大舅哥將他攔住,悄聲問:「不是……」

「動身。」鄭朗不解釋,冷肅地說了兩個字。也非是溫和,此時他的聲望、城府涵養,一旦動怒,即便是大舅哥,也有些發怵。

幾個娘娘感到有些古怪,可沒有好說,再次叮嚀,讓兒子弄得有些怕了,每一次進京,總要弄出一些風波。然後上路,終於三舅哥感到不對勁,在車上問大哥:「小妹夫今天神情似乎有些不悅啊。」

大哥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不會有這麼嚴重吧?」

豈止!

不但有范訥,孔道輔等人再度被小皇帝召回京城,這些直臣,都是一個個能將芝麻吹成西瓜的主。但鄭朗反應有些過激了,崔有節還是一個忠厚的長者,只是這一回好心辦了壞事情。

還有徐氏,以及崔嫻本人,皆給鄭朗帶來了一些顧忌。

大哥道:「我也不知道。」

「這也怕?」三哥再次問。連八大王都敢狂虐,兩個學生更牛,當著無數的人面將堂堂的御史中丞虐得痛哭起來,就是父親安排失誤,也用不著這麼擔心。

是三弟的想法,但是不是如此?大哥又不能回答。

三哥又說:「真那樣,也好辦,讓我們先走,到了京城,另尋一處客棧住下,將高主薄甩開,再住在一起,豈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我不知道,別問我,安心讀書。」

天色日暮,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一行人坐在一起吃晚飯,當然,無論是高衙內,或者兩個舅哥,不能從鄭朗臉上看出什麼表情,還是像以前那樣,一臉的溫和。

婁煙又欠身說道:「鄭解元,謝過你贈予我們的玉珮。」

「勿用,以前我一直很擔心,因為我的插足,使你們不能有一個美滿的結局,如今有情人終成眷屬,我也很高興。這權當是我為當年做下的事,做一個道歉。」

鄭朗淡淡的說了一句,然而心中產生了一些疑問。一直未曾注意,現在卻是面對面坐著的,順便看了一眼。不知道現在的人是如何想的,皆喜歡幼妓,其實一個少女十幾歲,除了一張臉蛋外有什麼好看的?

到了二十幾歲,身體全部長起來,才會更加動人。這個疑惑只能放在心裡,鄭朗不會沒有事拽著他人問,什麼歲數的女子最好看。

婁煙漸漸成熟起來,比以前更加風姿綽約。一個很美麗的少婦,難怪以前的小鄭朗為她發狂。

按理說她如願以償,與高衙內廝守在一起,並且不知道高衙內找到什麼樣的關係,居然蔭補了一個朝廷官員,雖僅是一縣主薄,若中規中矩做下去,宋朝官場多是按資升職的,以後說不定能熬成縣令,甚至一州知州,婁煙應當很高興。

自己看了幾眼,沒有看到她有什麼高興的模樣,相反,倒有一些淡淡的憂愁掛在眉梢。

這很不對的,若是高衙內不寵,導致她不開心,此次科考也不會將她帶出來。將她帶了出來,說明高衙內對她的重視,為什麼不高興呢?

是人家的事,自己管不了。疑問在心頭一閃而逝。

江杏兒本來心就好,又跟著幾個娘娘在一起,受到影響,竟然覺得愧疚,想了想,從手腕上將一對鐲子抹了下來,說道:「婁煙姐姐,這件鐲子送給你,祝你們二人以後白頭偕老。」

「杏兒妹妹,我不敢……」

江杏兒強行的將鐲子送給了她。

兩小多聰明啦,本來沒有注意,人家大舅哥來了,一道同行參加科舉,有什麼不妥的?聽來聽去,終於聽出來了,這一對青年男女與自家老師並沒有半點關係,而是那個高衙內與行首。

兩人狐疑的對視了一眼。

當時沒有好說,吃過晚飯,兩小找到了鄭朗,司馬光說道:「鄭解元,為什麼帶著那兩人?」

鄭朗正在讀書呢,興趣來了,放下書問:「那兩人?」

「就是那個高衙內與那個行首。」

「為什麼不能帶?」

「我聽宋伯與肖伯說過解元的一些事情。」

「是不是我的事很好玩?」司馬光沒有明說,但鄭朗聽了出來,一定是老宋與老肖接送他們時,兩小使了一些小手段。老宋與老肖是老實人,那能架住這兩個狡猾的小傢伙忽悠,恐怕自己自出生起到現在,所有偉大光榮的事跡,都讓他們當作八卦從老宋與老肖嘴裡掏了出來。

「嘻嘻,解元的事,我自然很有興趣,所以打聽了一下,我還準備到了年老之時,將解元的事情寫下來,給後人觀賞。」

「你啊,太過淘氣,說一說,為什麼我不能帶他們。」

「解元前去蔡州時,崔知州做和事佬,刻意將高主薄喊來,這做得對。解元名氣越重,會給高主薄很大壓力,在崔府就此化解,崔知州是替女婿揚名,替屬下分憂。但是這一次做得不大好,解元以坦率見長,帶著他們,顯得太過偽虛……」有的話司馬光不能說出口。此事過去了很長時間,若不是高衙內正好成了崔知州的屬下,早就揭過去。

後來崔府一見,也揭過去了。崔知州偏來了一個畫蛇添足,這兩人是什麼人,一個是老師以前為之拚命的美人,一個是對老師拳打腳踢的情敵,不但將高衙內帶到京城,甚至賜教,還看著兩人在面前卿卿我我,就是孔夫子在世,也不會有如此的好涵養啊,縱然有,只能在年老氣血衰退之時,年青人,那一個不是熱血衝動?不然為什麼老師要痛斥八大王呢?

「你啊,果然是一個腹黑大師。」鄭朗哭笑不得,別看司馬光十四歲,牛人倒底不同的,想法深遠已超過了崔知州。

「解元,何謂腹黑大師?」

「去讀書。」

「喏。」兩小知道是空為老師擔心了,笑嘻嘻的跑出去。

第二天傍晚來到京城,鄭朗對兩位舅哥說道:「你們去嚴家客棧,房間替你們訂好了,我去看望一下知日大師。」

兩個舅哥不好阻攔,人家與知日等於是師徒。

帶著江杏兒與四兒,兩個學生,來到知日所在的寺廟,扣了扣門,小和尚將門打開,欣喜的說:「我家師父今天還念叼鄭施主呢,沒想到鄭施主就來了。」

然後驚喜的進去稟報,一會兒大和尚迎了出來,看了看,道:「小施主,為何帶兩個俗人過來。」

兩個小傢伙的事,知日同樣聽說了,雖承認有才氣,可是感到他們攻擊力太過強大,所以稱為兩個俗人。兩小對視了一眼,是老師的老師,司馬光搖了搖頭,那意思要尊重,不能虐他。

鄭朗被兩個學生的小動作弄得很無語,道:「大師,雅人中也有俗人用雅名冒充之,俗人中卻有一些人行雅事,我這兩個學生,正是俗人中最雅的人,他們未來,未必是你這個小小禪院能裝得下的。」

也沒有理他,逕直進去,然後對宋伯與江杏兒說道:「你們到街上買一些衣被過來,這幾天,我們就在這裡住下了。」

大和尚抗議也沒有用,鄭朗強行來了一個鳩佔雀巢。知日被這個無賴的學生氣得跺腳,不過當鄭朗從行李裡拿出幾十本琴譜時,大和尚什麼怨氣也沒有了,眉開眼笑的跑到一邊翻看琢磨去。幾個小丫頭看到他的樣子,一個個被逗樂起來。

四兒,以及兩個小三的三個小婢開始收拾房間,鄭朗說道:「司馬三郎,王三郎,我帶你們去拜見一個人。」

「誰?」

「馮侍郎。」

也就是馮元,兩個老太太陪葬永定陵,馮元作為監護使擴陵,同樣碰到了地下水。但與雷允恭那一次不同,邢中和警告過的,很有可能會碰到地下水,雷允恭還強行挪動陵墓,所以罪有應得。就是那一次也不能完全怪雷允恭,他本來用意同樣是好的,宋真宗僅有一個子孫,想遷一個好墳地,讓小皇帝以後多子多孫。然而就中招了。

那次於其說是墳出了問題,不如說是政治鬥爭的需要。馮元卻是一個老好人啊,不行,這一群言官正閒復蛋痛呢,你犯了錯,就是老好人,是皇帝的老師,同樣也不行,於是上書彈劾,只好罷翰林學士,知河陽府。

倒是因為司馬光說了王曾的事,小皇帝才想起我手下還有這個好臣子,於是提前一個多月將王曾從天雄軍調到河南府。王曾聽到馮元的事後,心中略有些不平,在洛陽上了一書,說馮元是東朝舊臣,不宜以細故棄外。也就是說馮元是東宮的老臣,僅因為一些小事就將他貶到外地,處分過重了。關健是沒有人給小皇帝台階下,有了,小皇帝立即十分高興的將馮元召回來,為翰林侍講學生,遷禮部侍郎,知審官院。還有另外一個人,劉處果然如鄭朗所猜,貶到宋州任宋州知州去。

他,是不會有人替他求情的。

馮元剛回到京城沒幾天,溜躂了一下,回到京城,這個忠厚的長者,讓這群言官嚇得都不敢說話了。

聽到鄭朗前來,將中門半開,迎了進去。

參見後坐下,鄭朗指著兩小說道:「馮侍郎,這是司馬三郎與王三郎,天賦很聰明,我指教吃力,又沒有辦法抽出空,鄭州州學的幾個先生更沒有才學去教,於是將他們帶到京城,叼憂馮侍郎。」

馮元知道,聽到讓這兩個小傢伙叼憂自己,馮元嚇得一哆嗦,立即說道:「鄭解元,某也沒有空。」

第一百八十六章 第二抓·抓

這正是鄭朗擔心的,一旦所有大臣形成馮元這種印象觀,對兩小前途會有極大的妨礙。轉過身來,對兩小說道:「平時我說過什麼?」

路上鄭朗刻意交待過的,並且對馮元,兩小同樣很尊重,恭敬的答道:「一要友愛,二要尊師重道,三要溫良謙讓。」

「別。」老馮擺手,什麼人都有資格談溫良謙讓,加你們的小老師,但你們全部不可以。當時他正在向河陽府趕呢,可這件事來得太稀奇古怪,連知日那樣清靜無為的大和尚都聽說了,況且是他。

「你們先出去。」

「喏。」兩小走出客廳。

鄭朗耐心的說:「馮侍郎,夫子說陰陽柔剛仁義,又說中庸,這世間有沒有真正的黑與白,是與非?」

馮元搖了搖頭。

鄭朗又問道:「他們在御駕前說的戾氣,是我說的,說戾氣嫌重,可這種強烈的是非愛憎,是不是夫子所說的仁義?」

馮元再次搖了搖頭。

朝堂上這一群直臣做為肯定不是儒家所要倡導的。儒家的真義是三綱四維五常五倫八德。君臣、父子、夫妻三綱,禮義廉恥四維,仁義禮智信為五常,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倫,敬順長輩、兄友弟恭、赤誠盡己、敬慕不欺、辭讓節制、公道端正、堅定高節、慚愧懺悔為八德。

《周禮》又說一曰孝行,以親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賢良;三曰順行,以事師長,是謂教三行,然後又說,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

不能說儒家是濫好人,有一定攻擊力的,但總體很溫和。

所以鄭朗又問了一句:「馮侍郎,那你認為他們是儒家,還是法家?」

馮元大笑,拍了拍鄭朗的手,說道:「汝正中我內心也。」

只有法家,才有這種是非黑白分明觀。

「馮侍郎,我也不想授這兩子學業,但是王三郎主動跑到我家中,使了一些小手段,推也推不過去。此子才氣是有了,可是性格倔強,於是我又想到了司馬府尹家的三郎君,兩人出身不同,必然造成不同的性格。便將他也請過來,讓他們每天呆在一起讀書學習,相互中和一下。」

不僅是這個原因,真正原因不能說出來,太妖異。但大約是這樣的,馮元會意過來,為什麼第一條就讓他們友愛,說道:「他們同樣很偏激。」

「是啊,他們說范中丞,可他們身上都有類似范中丞的缺點,是非感太過分明。然而他們才氣過人,非乃是池中物,早遲會成為朝廷的棟樑之材。是言官,這種是非分明,問題不大要緊。他們成長很快,將來也必定不是言官之職。有才氣,又有這種很強的是非觀,馮侍郎,你說他們會給朝廷帶來什麼?」

帶來什麼,馮元這幾個月跑過來跑過去的,深有體味。

又說道:「晚生刻意將他們帶到京城,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馮侍郎,馮侍郎乃是朝堂上難得的忠厚長者,對他們矯正,非是為我,也非是為他們,這是為了國家的將來,馮侍朗,請相信我。包括我現在住在知日禪院裡,也有這個用意,想利用知日的高淡秉性,一步步薰陶。他們畢竟還年少,來得及培育。馮侍朗,請三思。」

馮元想了一下,道:「不僅如此,若是他們在我處能安心學習,不像那次那樣偏激,也能替他們改一改名聲。」

鄭朗撓了撓頭,道:「算是吧。」

但在心裡想到,非是此二子,你那個學生歐陽修同樣攻擊力很可觀。就不知道小歐陽跟著馮元後面,能不能改變什麼。

馮元又在沉思,就算鄭朗說得很理,馮元心中依然有些害怕,兩小太厲害了,其實范諷也是一個不錯的官員,似乎就那麼一點兒的瑕疵,居然讓二小找了出來,上綱上線,上得老范放聲大哭了。自己與老范相比,算什麼啊?

想了好一會兒,說道:「我與他們談一談。」

將兩小帶到書房去,談了好一會兒才出來,兩個少年的才學,讓老馮很喜歡,最少天賦並不亞於歐陽修多少,臉上仍然有些猶豫不決,說道:「鄭解元,某答應,可某白天要上值,只能在晚上抽空指教一二,還有,若他們像那天那樣,某就不教了。」

先將醜話說在前面。

「謝過馮侍郎,他日馮侍朗必然因這幾個學生,名垂史冊。」

不僅是小皇帝,從歐陽修到王安石、司馬光,那一個不是歷史鼎鼎大名的牛人,名氣超過馮元十倍!

馮元將兩小留下來,說教就教。

到了近三更時分,兩小才回到寺院,對鄭朗深施了一禮:「謝過解元載培之恩。」

開始沒有想起來,路上只聽到鄭朗鄭重的叮囑,人家馮侍朗是忠厚的長者,你們一定要尊重。直到馮府後,看到馮元猶豫不決的神情,才知道小老師不僅是讓馮元指導自己學業,還為自己以後鋪了一條好道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機會難得,好好努力吧。」

「喏。」

……

鄭朗帶著這兩個攻擊力強大的學生進京,許多人側目而視。

趙禎在皇宮很快得到消息,對閻文應說道:「閻卿,鄭家子沒有安好心哪。」

閻文應讓他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別人對你不安好心,也許有可能,但鄭家子對你可絕對沒有壞心的。嚅嚅道:「臣不解。」

「他讓他那兩個學生拜馮侍郎,朕如何自處啊?」

說得似乎有道理,馮元乃是小皇帝的老師,兩個小三子拜了馮元為老師,同時鄭朗又是兩個小三子的老師。歐陽修倒也罷了,這樣敘起來,鄭朗成了小皇帝的師叔!

閻文應有些蒙,再次嚅嚅道:「陛下,不能這樣攀,一旦殿試,這几子皆是陛下的學生。」

「不錯,不錯,可朕還有些不甘心。」

「要麼再向他討要幾首長短句。」

「這個啊……還是算了。」小皇帝想了想後道,但又奇怪的問:「他們為什麼住進了寺院?」

「臣倒聽聞了一些傳聞。」此中個節,司馬光能想通,閻文應同樣也能想通,說道:「陛下可知道鄭解元幼年時事。」

「聽聞過一些。」

「與他有過節的高家衙內蔭補成上蔡縣主薄,也是一個舉子,此次來京城參加省試。但不知道鄭解元的岳父是怎麼想的,讓此子與崔家兩個衙內一道去了鄭家莊,邀伴前來京城。不但如此,那個高衙內還帶著那個行首婁煙,同時赴京。」

「崔知州是在替他們化解恩怨。」

「陛下,大約崔知州也是此意,但需要什麼樣的肚量,才能看到昔日的情敵與情人在眼前出雙入對?陛下,這是省試,更不能分心的。也許鄭解元有,但他人相不相信?因此避之。可這一避,還是著了相。無論怎麼做,崔知州這一次安排很不好。」

「你是說他不是在幫助女婿,而是替女婿出現一道難題?」

「正是,崔知州肯定是無意的,只是沒有想到。」

「朕本來為了平衡一下,貶出劉處,想過幾個月對鄭家子彌補,將此人調到京城來赴職……」小皇帝搖了搖頭。就算朕要照顧你,可你總得有些真材實料。沒有本事,讓朕如何照顧?

閻文應沒敢吭聲。

不但如此,鄭家子突然住進寺院,來意也似很不善,難道他要來個……婚變?是猜測,不敢對小皇帝說出來。

僅是小事,小皇帝很快將視線轉移到奏折上。今年冬天陡寒,卻是一件好事,蟲子凍一凍,明天大約不會再出現蝗災了。批閱了一下奏折,來到後宮。

沒有到郭氏處,而是到了楊尚二位美人處。

老太太一死,做了一個百花蜂,這邊采采,那邊摘摘,採來采去,還是這兩位美妹最得他歡心,於是固定下來了。俺也不飛了,專采這兩朵小花花吧。

至於郭氏,豈要說他是小皇帝,換作一般的百姓,多半也不喜歡。論長相,一般般,最不容忍的是她的性格。自老太太起,就不讓他碰後宮任何一個美妹。老太太死了,沒有了大靠山,還不甘心,有時候他寢宿在其他妃嬪處,都上了床,突然跑過來吵。奶奶的,俺不是夏竦。可是他軟弱的性格,讓郭妹妹吵得無奈,只好舉手投降道:「別吵啦,朕立即起來,到你處寢住。」

索性你別投降哉!

這一投降,後果來了。越吵小皇帝越對她討厭,想方設法離郭皇后遠遠的。但他這種軟弱,卻更助漲了郭妹妹的氣焰,於是越吵越厲害。同樣成了後宮的難解之題。

楊尚兩個美妹一左一右,替他揉腰捏背,小皇帝無限感慨,還是這兩位美妹好啊,多貼心。

沒享愛多久,郭妹妹尋了過來,看到小皇帝閉著眼睛,在兩位美艷絕侖的美妹伺候下享受著呢。氣不大一處來,又潑口鬧將起來。

這次出忽她的意料,尚妹妹讓她逼得沒有辦法,雖然皇帝對自己寵愛,可這苦逼的日子到何時才能了啊?看一看,有時候陪一個寢,三更半夜都能讓這個丑皇后,將陛下拽走。倒底誰是皇帝啊?想不通,說了幾句:「皇后,你是三宮六院之首,難道不知道不順公婆、無子、淫、妒、惡疾、多言、竊盜七去也?看看你如何統領後宮的,無子、妒、多言,七去犯了三去,換平民之家,也將你早休了。」

這個小女子居然敢與自己頂嘴!一時間郭大將軍凶悍的基因猛然爆發,郭皇后輪起大巴掌象尚美妹扇了過去。

趙禎護花心切,看到大巴掌扇過來,用身體擋了一下。事情就來了,這一巴掌正好扇到趙禎的脖子上,試問,這天下間有沒有人打過趙禎。小皇帝被打蒙了。不但如此,郭妹妹留的指甲長,大約也感到小皇帝只能吵,不能打的,手軟了一下,可她沒有練過武功的啥,力道控制不起來,長長的指甲順著趙禎的脖子拖了下去。

先是挨了一個大巴掌,然後又被這一拖,拖掉一大塊皮膚,趙禎痛得叫了起來,用手指著郭妹妹道:「你,你,你!」

不行,朕乃是男子漢,男子漢乃是大丈夫也,非乃大豆腐也,可怎麼辦呢,受了委屈,又沒有父母傾訴,跑到政事堂,找大臣倒苦水去,好一塊大「丈夫」。

第一百八十七章 第二抓·求

還好,小皇帝僅是一塊大豆腐,不是小婦人,沒有哭。

可對於另一個人,機會到來!

事情發生在內宮之中,從內宮到政事堂不是一步路兩步路,有好幾里地,小皇帝氣壞了,只想找一個人發洩一下。可你終是皇帝,會有太監將你攔住,陛下,去哪兒?不行,陛下,不能這樣就出去啊,要坐玉輅的。

幾攔幾不攔的,時間有了,偏偏事發時,閻文應也在邊上,通知消息的內線也有了。

於是政事堂不知道怎麼安排,首相李迪忽然消失。

趙禎踏著一地積雪,讓諸位太監們拉了拉,沒有拉住,也沒有坐玉輅,奔到了政事堂。政事堂裡僅有呂夷簡等人,看到了趙禎,呂夷簡問:「陛下,你怎麼啦?為什麼用手捂著脖子?」

小皇帝委屈的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陛下,不能亂說,雖是皇后,休說動手,就是向陛下動口也不能啊。」呂夷簡關心的說道。

「呂相公,你為什麼不相信陛下的話,不相信你看看陛下的脖子。」閻文應說道。

小皇帝將手放下來,郭氏指甲長,抓破了,正在涔出微微的血珠。

換成李迪在此,一定會說,陛下,你是男人,是皇帝。老太太活著的時候,皇后有靠山,你無可奈何了。老太太一去,天大地大,宋朝就屬你最大。郭氏撒潑,你嚴厲的喝上幾句,再派內侍將她拖走,兩次一拖,郭氏還有沒有膽子再鬧下去。

這已經是一個做人臣最過份的進諫。

很有可能李迪又會另外說,陛下,這是內宮之事,你們夫妻之事,為什麼拿到政事堂來議論?

那麼過幾天小皇帝怒氣下去,郭氏也就平安無事。

然而是呂夷簡,事情變了樣……

呂夷簡沒有表態,而是用眼睛眼睛瞟向了另一個大臣。一個幾乎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大臣——范諷!

司馬光揪著他的小辮子,確實就是一根小辮子!有人黑白分明,可人家是真正的黑白是非分明,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志向不會改變。例如范仲淹,對范仲淹的一些政治見解,鄭朗同樣不是很贊成,但對其高潔的人品,鄭朗想不服都不行。

然而有的人磨了一磨,稜角就磨平了,不但磨平了,反而從方正之人,變成了王安石嘴中的內圓外方的偽君子。例如范諷,他開王曾家的糧倉,當真動機純正?

在鄭州遭到二小羞辱後,無一人相助,范諷更加認為「獨木難支」,於是明交李迪,暗結呂夷簡。好處顯而易見的,呂夷簡說了幾句,范諷未貶而升,改授龍圖閣直學士、權三司使。連鄭朗聽到這個消息,都感到愕然。趙禎未來,范諷已得到了呂夷簡的授意,挺身而言:「陛下,皇后九年無子,按例當廢。」

「廢皇后?」小皇帝傻了眼,朕僅說一說皇后的霸道,怎麼扯到廢皇后上?

范諷翻了一個白眼,你不想廢皇后,夫妻二人吵架,跑到政事堂來訴什麼冤屈?

呂夷簡見小皇帝猶豫不決,說:「光武帝,漢朝明主也,郭後坐怨懟而廢,況且當今皇后居然囂張跋扈到了抓傷你的頸子。」

在場的還有幾個官吏,可這幾個官吏都懂的,於是應聲附和。壞人就怕三勸,好人就怕三說,此時的小皇帝,哪裡能有什麼心機。幾說幾不說的,終於咬牙切齒說道:「就依呂卿。」

這麼大的事,一沒有台臣在場,二沒有首相在場,三沒有禮官宗室長輩在場,就這麼幾個人居然拍了板。說廢就廢,理由很簡單,皇后九年無子,按七出當出之,皇后妒忌,不但妒忌,連這天下第一號的男人都打了,更當出之。罪名定了下來。

但呂夷簡同樣知道必然捅了一個大大的馬蜂窩,於是用敕書明示,諸司無得受台諫章疏,言臣想上奏,都讓你找不到地方上奏去,將你們活活憋死。再給皇后一個體面的下台理由,以小皇帝的身份下達一份詔書,郭氏說自己十年沒有孩子,很羞愧,於是自己主動讓賢,特封淨妃、玉京沖妙仙師,賜名清悟,別居長寧宮。

詔書前面下達,後面所有台臣諫臣眼裡噴出血光,怒氣直衝九宵,鬥氣貫穿青雲。不用號令,全部匯聚在孔道輔麾下。

他也是一個牛官,宋真宗前面一死,後面劉娥剛剛才嘗到一點點權利的滋味時,孔道輔就開始戰鬥了,老太太,這位子你別坐,是男人坐的,還政給小皇帝吧。結局不用說,前面奏上,後面到鄉下勞動改造去了。

這個經歷使他前面一回到朝堂,立即成了言官之首。所有這一群言官一起來到孔府,有侍御史蔣堂、郭勸、楊偕、馬絳,殿中侍御史段少連,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劉渙,知諫院范仲淹、孫祖德,等等。有的言臣在布衣時,就曾上書反抗過劉娥,可以說大多數是一輪輪金光燦燦的太陽。

商議了一下,這事兒得想方設法阻止。

聚了一下又各自散開,說沒有用的,趕緊回家寫奏折。一篇篇稿子交了上去,可大半天下來,居然一點動靜也沒有。不對啊,於是再打聽了一下,原來呂夷簡早防了他們這一手,諸司皆不受台諫任何章疏。自己花了好大心血,純是在浪費腦細胞。但沒有關係,還有第二步,言臣有權利面見皇帝直接進諫。

然而呂夷簡也提防了他們這一手,皇宮的大門緊緊關起來,今天皇帝心情不好,不見客。

孔道輔聽到這一句後,腦門子上的熱血往上翻湧,怒了,不顧體統,用手捶打著皇宮的大鐵門,啪啪的作響,一邊捶打一邊大喊:「皇后被廢,奈何不聽台諫入言?祖宗家法何在?」

他帶頭捶門,後面言官跟著學樣,一個個敲門拍門推門,宮門在光光的響,十幾個人在哇哇的叫,老百姓聞訊一起趕了過來。幹嘛呢,難道這一群大臣想攻打皇宮?或者是想將這皇宮的大門推倒?別急,在喊呢,原來皇后被廢了,廢皇后啊,是要聽一聽台臣諫臣說什麼的,陛下這樣做不好。

觀者如山,議論紛紛,全像看大把戲一樣。小皇帝聽到太監稟報後,坐不住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想了半天,派了一個太監將門打開,不開不行啦,再拍一會,推一會兒,這扇門很有可能讓這群眼紅紅的大臣們給推倒下去,那成了什麼?

然後太監說道:「諸位大臣,陛下說了,大家有事去政事堂,找宰相說去。」

皇上讓我們去政事堂,好,我們去政事堂找一個說法去,一個個跑到了政事堂,不是走,皆是小跑的,大半人全身激動得發抖。有的提著官袍跑,有的揮舞著胳膊肘兒喊著口號跑,有的噙著熱淚跑。熱血沸騰的來到了政事堂,孔道輔揪著呂夷簡就問了一句:「人臣之於帝后,猶兒子事父母一樣。你父母不和,小吵了一下,小鬧了一下,是不是要勸阻?為什麼不勸阻,反而挑唆你父親將你母親出之?你就是這樣做兒子的?」

換那一個人,聽到這樣人格的侮蔑,要麼拚命,要麼氣得吐血。但是呂夷簡很淡定,從容說道:「廢後自有故事。」

孔道輔與范仲淹又激憤的說道:「你不過引漢光武的事詭勸皇上,此乃漢光武一生唯一的污點,能不能當法例採納?從那以後廢皇后的幾個皇帝,皆前世昏君。現在皇上賢明,正想學習堯舜,為什麼你誤導陛下倣傚昏君?」

休說呂夷簡有一張嘴,就有十張嘴,也幹不過這一群大神們,況且他本來就感到心虛,於是說了一句很窩囊的話:「請諸君明天早朝親自向聖上講明此事。」

話外之音,我做錯了,可事情已經這樣,不是我所能收起場的,麻煩你們明天到皇上哪裡善後吧。

咦,就這樣結束了?

這一群言官們大眼瞪小眼,不對啊,其實呂夷簡還可以反駁的,至少皇帝頸上那道傷疤還沒有好起來,這是皇后暴力的最強證據,一旦拿出來,自己還真不好回答。畢竟皇后打皇帝這樣珍奇的暴力事件,歷史從沒有發生過的。他為什麼不用來反駁?呂夷簡服軟,這群言臣只好離開。再鬧下去,那就是無理取鬧了。

一邊走一邊在議論,為什麼今天呂夷簡服了軟?

商議了大半天,不大明白,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二世祖,靠著伯父呂蒙正聲望上位的紈褲衙內。

想到這裡,大多數人得意洋洋,今天多威風啊!斗倒宰相,打倒皇帝,一個奇跡就在他們手中創造出來了。

本來一切象正常情況發展,可這時候楊偕突然說了一句話:「不行,就是見到了皇帝,也未必有把握,如今之計,先派一個人面對陛下,探一個口風。」

眾人站了下來,全部搖頭。方才宮裡的太監分明說過,今天皇帝很煩,不見客。難不成派一個不怕死的,從家裡拿一個長梯子來,爬皇宮的宮牆進去?估計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概率,牆頭還沒有爬上呢,就被羽林軍射成了刺蝟。

楊偕又說道:「我們今天是見不到陛下,但有一個人能見到。」

「誰,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們是呂夷簡這個小人。」

「此時的他非是大臣,僅是一名舉子。」

這一說出來,還有誰不知道的,范仲淹擔心地說:「鄭家子是不錯,可他年齡還小,正在準備省試,莫要拖累他。」

「范司諫,你何來此言?是廢後重要,還是他省試重要,就是這一次考不中,難道下次就不讓他考了?」孔道輔立即不悅的反駁道。其他言臣同樣七嘴八舌的對孔道輔進行聲援。

范仲淹撓了撓頭,想了想,也是,為什麼科考,科考還不是為了謀官。謀官又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輔君治國,此時不出力,到何時出力,道:「那麼我們就去吧。」

「范司諫,這就對了。鄭家子素有清名,但是否有清名,就看他今天的表現。」孫祖德直接將清名與此事畫上了一個等號。

此時范仲淹眼裡的世界,正如鄭朗所言,非是黑即是白,非是忠即是奸,非彼即此,絕無混淆,並沒有認為孫祖德這句話有任何不妥之處,額了一下首,道:「孫兄之言極是。」

轟!

一下子衝到了知日所在的寺院,敲門。小和尚出來一看,連通稟一聲都沒有說,直接說了一聲:「不見。」

你們是大臣,要鬧到皇宮鬧去,咱們這裡是寺廟,方外之地。

你說不見就不見了,連皇宮的大門都差一點讓這群人推倒了,況且這座寺廟的小門。敲門捶門推門再次開始。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二抓·拖

一輪太陽足以將這個小寺廟融化,況且是十幾輪太陽。

聽著山門光光的響,看著山門不停的搖晃,小和尚怕了,還是沒有稟報知日,怕時間來不及,跑進裡面,對鄭朗說道:「鄭施主,你快出來一下。」

鄭朗走出來,十幾個大神,鄭朗多半不認識,但范仲淹認識,再看看他們瘋狂的樣子,鄭朗一哆嗦,奶奶的,老子都躲在了和尚廟裡,還讓你們找出來!

不妙,今天悲催了。

自己閉著眼睛,也知道這十幾個大牛找自己是什麼事的,今年冬天除了廢郭皇后一事外,還能有什麼事值得這些大牛一起出動的?

但你們也別拖俺下水啊。

不是鄭朗貪生怕死,關健死得要值得,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並且自己跳下去,還於事無補,傻不成?況且這件事當真那麼重要嗎?

看一看李迪,這兩天下來發生的事,當真一點都沒有聽說過?還有其他的宰相,除了薛奎重病不能理事,老好人張士遜因為跑到楊崇勳那邊吃了一頓老酒讓范諷弄到洛陽外,其他幾位宰相王隨、李咨、王德用,還有新宰相王曙、宋綬、蔡齊,這幾人當真全部眼瞎耳聾?莫要說這幾個人不好,那也找不到品德更好的人擔任宰相了。

有時候鄭朗想一想很無語,奶奶的,怎麼就這麼多人才,小皇帝其實用人都不要想的,寫上一堆名字,放在盒子裡抓閹,隨便抓一抓,一套班子就自動搭了起來。

但結果呢?

還不敢得罪這群神們,連呂夷簡都用了迴避戰術,才將這群神打發走的。自己若有什麼讓他們不滿意的地方,今天能在這裡讓他們活活給炙死。

裝傻賣瘋,問:「范司諫,諸位是……」

「他們是朝堂中的台諫言官。」范仲淹也不介紹了,直接一句帶過,沒那時間一一介紹宣喧,然後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鄭朗沒有說話,腦海裡在想著對策,可想來想去,想哭的心思都有了,因為他找不到任何借口。幹嘛我今天呆在寺院,早知道跑到衛中正那間小破道觀裡躲上一夜,明天早上雲淡風輕,什麼事也就沒啦!

「耐心」的將事情經過聽完,問了一句:「諸位,朝堂裡除了呂相公外,還有其他的諸位相公……」

你們要找找他們去啊,找我一個小小的舉子做什麼?

「他們不是言臣,多爭口舌無益,況且僅是進宮詢問一下事情的經過,也不是進諫。」孫祖德很理解人的說。

當真那麼簡單?

呂夷簡哪!

江杏兒算是聽出來了,敢情這些人是想拖自家小主人下水啊,氣憤的說道:「喂,你們講不講道理?我家鄭郎是什麼身份,僅是一名舉子,這滿朝的大臣多少啦?這全京城的京城京官有多少啦?為什麼要找我家鄭郎?莫名其妙!」

「你只是一個小婢,此乃國家大事,奈何插言!」孔道輔怒睜雙目,大步上前,狠狠的斥責了一句。

江杏兒讓他差一點嚇得跌坐在雪地上。

鄭朗不認識孔道輔,但很不悅,說:「這位前輩,她僅是我家中的小婢,為主分憂本沒有錯,何必恫嚇?」

范仲淹將孔道輔拽了拽,江杏兒的事范仲淹也聽說了一些,對這個小婢很有好感,況且這件事本來就很大,鄭朗今年才十六歲,又是舉子之身,心中有顧忌是必然的,勸說道:「鄭解元,此乃國運……」

「笑話,這也叫國運,國家那多嚴重的弊病,怎麼沒有人管,沒有人想?」王安石很不高興地說。

「不准囉嗦!」鄭朗喝道。今天將兩小帶上,也鬥不過這群言臣,人家嘴皮子質量不差多少,但嘴皮子數量勝過了自己三人數倍,不是人家對手。況且這一斗以後,這群君子們必將自己打上小人的標籤,那麼對以後的危害會很大,甚至比原先八大王帶來的危害更大。

范仲淹也是機靈了一下,兩小太厲害了,若爭將起來,必是大大的不妙,感謝的看了鄭朗一眼,又說道:「某再問你,你所乘的馬,所坐的車,是誰賜予的?」

本來想說一句,食君之俸,忠君之事,然而一想不能說,鄭家子根本沒有拿過朝廷的薪水,真說起來,從進忠言到兩入大牢,再到替兩個太后繪畫,朝廷是欠鄭家子的,所以只說車與馬。

他低估了鄭朗,鄭朗立即說道:「是太后賜予的。」

「那也是朝廷賜予的。」

「范司諫,非也,此乃太后從大內內庫裡撥出來的,嚴格來說,與朝廷並無關係。」

「你是不是大宋子民?」劉渙很不悅的插了一句。

就這簡單的一句,鄭朗偏偏不能回答。

「你們安的什麼心,又想我家鄭朗進開封府的大牢?」四兒憤怒的說道。

「你家大郎兩次開封府的大牢,非是災禍,乃是幸事,正是兩進大牢,所以才美名遠揚。」段少連道。

鄭朗看著這一群人,若呂夷簡是一個陰險的白臉小奸臣,那麼這群人大多則是一群瘋子,一個瘋子沾上自己還好些,這麼多瘋子沾上自己,躲不掉了。歎息一聲,說道:「我可以答應你們,但有幾句話說一下。」

答應就好辦,休說幾句話,說上幾百句問題也不大。孔道輔道:「小郎之大義,孔某敬重萬分,他日必因此而名揚史冊,請小郎說。」

老子還名揚史冊……敢情你們想的是這個,鄭朗差一點讓他打斷了思緒,定了定心神,說道:「其一,今天對錯我不想評議,因為歲數小,知識淺薄,在家裡我也與王三郎與司馬三郎說過,眼下我們三人皆心智未成熟之時,重點是學習思考觀察積累,只有徹底真正認識這個社會,找到了解決之道,才能進入政權體系,否則就是為官,只能管好自己手頭的工作,做一個旁觀者。我又說過,看問題須長遠些。眼下朝廷諸多積弊,但免強支撐得過去。並且為此范司諫也曾上言過。」

范仲淹點了一下頭。不僅是諸多,有的弊病很嚴重了。

「若說國運,這才是真正關係到國家的國運。但危機還沒有到來,黨項人的那個元昊野心勃勃,一旦西北兵事一起,不休不止。國家財政將會嚴重入不敷出,到時候諸位怎麼辦?上次我就說過,可因為人輕言微,沒有一個人相信。諸位是言官,也是國家有作為的大臣,眼光也要放長遠一些。」

有不少百姓圍了上來,看著這群大臣猛拍寺院的大門,能不稀奇嗎?聽著鄭朗侃侃而談,心裡皆想到,黨項人不知道會不會作亂,可人家氣度才是有了,而這群言臣成何體統?

「其二,在家中我也刻意與兩位三郎說過,從鄭州到京城有若干條路,有直線的,有繞道的。道路分明擺在哪裡,可執政時,未必能找出最直最好的捷徑,十有八九會繞道。就是繞了一些道,最終還是能到達京城。就怕繞到了孟州,又拽到了蔡州,到了蔡州,再次拽回孟州,國家分裂嚴重開始了。」說著,瞧著這群人,郭氏廢立的事不要緊,要緊的自此以後黑白分明,雙方變成了一生的政敵,糾纏不清……禍國殃民!

「其三,寬猛相濟,恩威並用,此乃治國用人之道。言臣進諫,也要看事,不能將點滴大的小事一味放大,窮追猛打。若按照諸位道德的要求,整個大宋能達到的不會有一千人。再加上才學符合諸位要求,整個宋朝不會有一百人。若再加上吏治的能力要求,我想能達到你們標準的,不會超過十人。全部將你們認為不合格的官員或罷或貶,國家怎麼辦?能不能看問題,先分析一下輕重得失,再去進諫?」

不但是良言,也是溫和之言。

可鄭朗掃視了一眼,並沒有幾人在沉思,但也不失望,自己讓他們拖下水,純粹是做了槍尖子,指望自己這年齡,就讓他們聽自己的話,想都別想!

然而不是他,或者他到了五十歲六十歲時,這群人就能將他的話聽得進去?

還是想都別想!

「其四,無論你們如何努力,必敗!陛下心煩意躁,若是派一兩長者進宮,溫言相勸,也許會得功。諸位這樣做,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強邀清名之嫌,可越是這樣,陛下越是會堅定原來的想法。陛下年青,年青人終會有一點倔強……諸位請三思。」

小皇帝是皇帝,這些言臣是臣僚,沒有威脅力。比如上司與妻子在吵架,做屬下的好心去勸,這也可以,然而跑去了,一窩蜂的站在門口大聲喊,局長,廳長,你若敢將你的妻子離掉,我們將你的小JJ都割掉。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陛下性格溫和,略有些偏軟,諸位是長者,在這樣的皇帝手下為臣,是幸福,更要珍惜……諸位再請三思。」

說完歎了一口氣說道:「宋伯,備車吧。」

至於這些大牛們回去是走是跑,或者坐嘛的,鄭朗根本就不想管了。

宋伯欲言欲止,心想,你不能去啊,廢立皇后,是何等的大事,你有什麼資格參與?

「宋伯,我有數,備車。」

宋伯只好備車,上了馬車,鄭朗心情同樣不好,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了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一會兒皇宮漸漸展現,江杏兒說道:「鄭郎,他們還跟在後面。」

「不用管他們。」

車子在皇宮門口停下來,鄭朗走上去,對侍衛說道:「這位兵哥子,麻煩對裡面通稟一聲,說鄭州舉子鄭朗拜見陛下。」

心裡面卻在想,小皇帝,最好你此時很生氣,說一句,朕任何人不見,那麼今天晚上我就能平安度過,明天早上事情一發,自己會平安的置身事外。

過了好一會兒,兩個小黃門走了出來,說了一句讓鄭朗不知是感動或者失望萬分的話:「宣鄭州舉子鄭朗謹見。」

第一百八十九章 第二抓·詩

「真就進去了。」郭勸說道,眼中閃過艷羨的神情。

皇上對鄭家子未免太寵。

確實,小皇帝是很喜歡鄭朗,這是表面,他們可看到鄭朗的溫和,以及情義?一次兩次不知,三次四次五次,小皇帝只是性格偏軟,並不笨,難道看不出來?

被兩小黃門帶到了御書房,趙禎愁眉苦臉的坐在書桌前,在鄭朗進來之前,呂夷簡也進了宮,只說了一句話:「陛下,台諫官伏閣請對,非太平美事,應予貶逐。」

拋開呂夷簡的用心,這句話說得也不無可。換那一個朝代,發生了今天的事,也要處理啊。都成了什麼,差一點連皇宮的大門都讓這群言官推倒了,吸引圍觀的百姓有可能多達數萬人。小皇帝恩准。

但小皇帝也知道,麻煩不會就此結束。

看到了鄭朗前來,臉上閃過一絲笑容,笑得很勉強,說道:「坐。」

「謝過陛下,讓臣替陛下撫一曲琴。」

「好。」

其實撫琴不僅是為了小皇帝,也是為了自己,鄭朗也讓這群太陽們炙得心煩意亂。

宮娥拿過來一把琴,試了試音,然後盤坐在椅面上,不思不想,終於將心情平靜下去,開始彈奏起來。

是《春花江月夜》,琴聲悠揚,意境靜謐,一曲撫完,小皇帝心情好了許多,說道:「朕聽過你彈此曲,彈了三四遍,都有些想去江南看一看,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長江的水是不是真的很藍?」

「臣也沒有去過,但是陛下,臣看過唐高僧玄奘寫的《大唐西域記》,有時候心中悠然神往,想去看一看河中、天竺,甚至大食以及更西方的大秦國。」

「鄭解元,不可,太遠了。」小皇帝嚇了一大跳,這能去嗎,一兜最少得七年八年的,我還指望你快快成長,好為我分擔一些憂愁呢。

「那麼陛下能去江南嗎?」

「原來……」小皇帝嘴張了張,忽然大笑起來,這也是妙諫啊。一笑,暫時忘記煩惱,踱了踱,說道:「你與馮卿說的話,馮卿也向朕說了,司馬家與王家那兩個小子有福氣,碰到你這個先生。」

「陛下,不敢說先生,年齡相差不大,因此,我對他們說,以學兄弟相稱。」

小皇帝笑了笑,沒有當真,說:「可惜朕一直無子,否則以後也讓你做他的老師。」

此話發自小皇帝的內心深處,性格溫潤,讓他看重,天賦才氣過人,更讓他看重,勤奮苦讀,也讓他看重,關健很講道理,不但教學生,就是開導自己,都很有方法,做兒子的老師,無疑是最佳人選。

鄭朗不敢作聲,這個夢想,小皇帝就不要想了。

「為什麼你今天才進宮?」小皇帝又問道。

「省試在即,這幾年又發生了許多事,耽擱大量的時間,臣怕學業跟不上,並且許多人對臣抱有莫大的希望,臣怕他們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只好安心苦讀,不敢分心。」

「倒也是,若你考不好,朕也不會原諒你。」

「陛下,這是為難臣了。」鄭朗做一個怕怕的鬼臉。

小皇帝又是一樂,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又長高了,不過你若考了一個好名次,朕會在殿試時,給你一個更大的驚喜。」

「……陛下,切不可。」

「為什麼不可?朕說過驚喜是什麼嗎?若朕給你歐褚顏柳的親筆書法,算不算驚喜?」

「算是吧。」

「那麼朕再給你二閻的親筆畫作,算不是算驚喜?」

「算。」

「那為什麼不可?」

鄭朗讓他說得語塞。心裡悲歎一聲,這天下那有公平所在?連皇帝都公開對自己說,我要為你作弊徇私啦。

「對了,為什麼今天進宮。」

「臣也是無奈。」鄭朗並不隱瞞,也隱瞞不住,明天很有可能小皇帝就聽到消息了,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小皇帝也不生氣,這群言官們,自己都害怕了,況且鄭家子。唉,果然是戾氣啊,無可奈何的搖著頭,說:「那你意思呢?」

這也是一個難回答的問題。不能不回答,與鄭朗的信念不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所以劉渙僅說了一句,你是不是大宋的子民,就讓鄭朗無言以對。可偏向言臣,試問以他現在,呂夷簡是他惹得起的麼?那可是一個皇后,就被他弄死了,並且弄死了一個皇后,還讓小皇帝煎鬍鬚給他做藥引子!這是何等的手段!

激怒呂夷簡,捏死自己就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偏向呂夷簡,等著這一輩子讓君子黨們狂批,大戴高帽子吧。除非自己臉一抹,學呂夷簡,學夏竦。

徐徐道:「陛下,臣說過夫子曰,仁,愛人也,又以直報怨。若皇后有錯,先勸說之,不聽再戒告之,復不聽,無可救藥,那麼才能細細商議廢黜之舉。所以臣不大贊成。」

說了也白說,小皇帝也許有悔意,可在朝堂上有呂夷簡鼓吹,到了後宮尚楊兩個妹妹會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此時不將郭氏拿下來,一旦郭氏緩過氣,她們還有天日嗎?因此內宮中又有尚楊兩個美妹在鼓吹。在這情況下,自己進勸會不會起作用?

但起了一些作用,小皇帝默然。過了半天說道:「鄭解元,你還是離宮吧,此時你年小,非是你所能涉入的。你對他們說,朕沒有給你任何答覆。若再問,對他們說明天早朝有旨。」

簡單的道理,此時無論是言官,或者呂夷簡他們,鄭家子得罪不起,這是小皇帝在替鄭朗保護。

鄭朗很感謝的看了小皇帝一眼,說道:「讓臣再替陛下撫一曲。」

「好。」

撫了一曲《鷗鷺忘機》,這才離宮。馬車走了沒有多遠,十幾個大臣就堵了過來,孔道輔問道:「鄭解元,陛下說了什麼呀?」

小皇帝是好心,給了他一個答案,這些大牛們若問,說朕沒有給任何答覆,再問,說明天早朝有旨。可不能真的這麼說,因為小皇帝性格的偏軟,所以宮中許多太監長了大嘴巴。幾乎宮中什麼事,都能傳到民間來。

那麼這些直臣同樣不會放過自己。

咱坦白從寬吧。

一五一十的道了出來,只有小皇帝準備徇私舞弊的事沒有說出來。

「你還彈琴?」蔣堂不高興地說。

「這位前輩,你再想一想,晚生撫琴有沒有錯?」

范仲淹拉了蔣堂一下,其實撫琴是安慰小皇帝一下,不過心不平氣不和,鄭朗即便說了什麼,多半也會立即被小皇帝攆出來,何苦?但范仲淹有些慚愧起來,連陛下也知道此事非是鄭家子涉入的,可自己這群人呢?人家僅是一個小孩子,對他要求太高了。

然而孔道輔還不滿意,說道:「即便是三勸不聽,也不能行廢黜之舉!」

這是父母,勸三遍後就能讓他們離婚了?三十遍也不行!

剛才在皇宮內與小皇帝交談一下,鄭朗心情還是很好的,小皇帝對他的關懷,能心領神會。並且也感到小皇帝那顆晶瑩剔透的心靈,似乎比自己還要乾淨,因此心中十分喜歡。

可讓這群太陽們一圍,又心煩意躁起來,戾氣……同樣會傳染的!索性閉口不答。

范仲淹又拉了一下,他的想法與孔道輔差不多,可鄭家子做得也不錯了,面對小皇帝與呂夷簡,還有後宮兩位美人的壓力,說出這番話,還容易嗎?

孔道輔終於會意,欠了一身說道:「鄭解元,不管怎麼說,此次謝過你。」

「不敢,諸位若沒有事,我回去了。」

「你回去吧。」還有事情要商議呢,小皇帝這話兒究竟是啥意思?這樣說,那樣說的,最後全認為大約皇帝是服軟了。但從一開始他們就在犯錯誤,呂夷簡可不是寇准,可不是李迪,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得夠狠,讓你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開封城籠罩在一片白雪的潔光中,諸人來到了待漏院,準備上早朝,小皇帝下詔後悔了,咱就算了,若還不後悔,合力來一個大鬧朝堂。

晨曦微啟,他們剛進待漏院,就有一個小黃門恭候多時,看到他們進來,說道:「有旨。」

十幾個言官還高興呢,大約小皇帝不想自己上朝堂後吵,先將聖旨下達。可聖旨一讀,一個個目瞪口呆。詔孔道輔出泰州,范仲淹出睦州,一個跑到長江邊上,一個跑到杭州去了,這離京城多遙遠啊。

不這樣不行,這兩人是壞頭子,要貶,要貶得遠遠的,呂夷簡才能鬆一口氣。孫祖德等人各罰銅二十斤,郭勸、蔣堂、楊偕等人同行罰款或者降職。還好,小皇帝知道這群太陽們不貪不墨,日子過得不是很寬裕,於是罰的款子不多。

詔書不僅如此,怕他們在京城繼續鬧事,孔道輔是御史中丞,按例要敕書除,也就是小皇帝的詔書加上諸宰相的審議後才下達的正規詔書。但是孔道輔剛一到家,敕書至,連他們收拾行李的功夫都不給,立即讓太監與官吏將他們強行押著,離開京城。

還不僅如此,讓言官最痛的是詔書裡還有一句話,「諫官、御史,自今並須密具章疏,毋得相率請對,駭動中外。」也就是言官想說什麼話,以後只能私下偷偷摸摸的寫好奏章,通過非正式的渠道遞給小皇帝,以前正常上書讓文武百官第一時間知道他們做什麼的資格,休想了!第二不准拉幫結派,遺丑中外,意味著同時也失去了面見皇帝強諫的權利。

很傷很痛的一次打擊。

但呂夷簡這一招真的有用嗎?

休想,一個資歷淺的宰相,一個二十來歲的小皇帝,居然想讓天下人閉嘴。不過暫時先耽在一邊,放下恩怨,許多官員緊急的趕到南城外長亭,替范仲淹送行,再次舉酒,道:「范君此行,愈覺光耀!」

「不敢當。」范仲淹說完了,吟了一首詩:「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

然後用眼睛望著京城方向,心裡默默想到:呂夷簡,你這個小人奸臣,俺這一生,與你沒完沒了,等著瞧吧。

楚河漢界……來了。

第一百九十章 膽大

大范走了,老孔走了,鄭朗心裡才鬆了一口氣。

多懸啦!

就昨天那一會兒功夫,自己話說得稍微有些差錯,或者小皇帝不主動替自己保護一下,自己裡外就不是人了。

休想做中間派,做中間派兩面不討好,反而因為自己力量單薄,成為雙方主要的攻擊目標,小的前有李商隱,大的後有蘇東坡。

奶奶的,你們就是攀我,好歹也等我成了一個朝廷的官員再攀。

心裡叫了一聲幸運,手中拈子落下,大和尚是雅人,也喜歡棋道,但鄭朗棋藝並不高,只是落子溫和,攻擊力不強,讓大和尚很喜歡,於是二人就在棋盤下推太極,看得王安石與司馬光很蛋痛。

時間緊,權當放鬆的,偶爾來上一盤,今天心情高興,於是破例又刻意喊了大和尚前來對奕。

司馬光忽然說道:「解元,我明白了,有可能事情會壞。」

「說什麼呢?」

「這群言臣裡面有許多大臣不僅道德高尚,而且有才學,有吏治之能,即使貶出朝堂,但陛下是明君,看到了以後還會再次重用。呂相公他們同樣是有能力的幹吏,手腕高明。解元所說的兩邊拉車子,很有可能要開始。」

「不錯,說得好。」鄭朗高興地說。

能讓此子認識到兩邊拉車子對國家不利,就不枉自己對他的一番載培。

「但有什麼辦法解決?」司馬光再次迷茫。

解決?

鄭朗苦笑起來,解決,換大羅神仙來也解決不了,還好,慢慢地在將你們兩個更猛的人解決,道:「不要想得那麼多,也不要想著誰對的,我就替誰說話,首先替自己制訂一個做人的標準,治國的標準,也就是我所說的個人之道,才能始終如一。否則朝秦暮楚,更為人不齒。」

「解元,我知道了,學習思考觀摩積累。」

「中也。」

「鄭施主,老衲這個佛門淨地,讓你弄成什麼樣子?」大和尚不滿地說。

「大師,非也非也,這是治國救民,沒有一個安寧祥和的國家,你又怎能有一個安定的修行淨地?」

「俗了俗了。」大和尚聽不下去,將棋子一抹,不下了,說完走了出去。

兩小顯然對他這種出世無為的態度很不滿意,輕輕的搖了一下頭。

鄭朗看到了,說:「你們莫要搖頭,大師這種無為與出世的態度未必全要不得,全部像他們,國家休矣。但少了他們對世人思想的淨化,人們會更利慾薰心。不但他們,比如朝堂上的這些言官們,沒有他們的監督,朝堂風氣必然世況愈下。但多了,就不好了。或者呂相公,前王相公,他們許多做法不可取之,可也要看到他們做的實事。這就是度啊。」

兩小再次沉思。

王安石說:「我知道了,本來是好事,然而陛下手腕偏軟,讓兩方面都失去了控制,所以事情演變成這種樣子。」

「咦。」鄭朗驚奇地一聲。

走了幾步,以前還真沒有想過,說得似乎同樣也有道理唉!

所以說一個人不能產生主觀色彩,從前世就有好感,這一世更有好感,因此凡出了問題,都不會往小皇帝身上想。但小皇帝又做錯了嗎?沒有錯,千古一代仁君,肯定不錯。還這樣想呢!

這樣一想,事情更複雜。

拍了拍腦袋說道:「我們先一道學習吧,不能想這麼多,否則馬上我省試都會分心。」

「喏。」

「你們也好好學習,昨天我與陛下在皇宮中談到了你們,陛下似乎對你們不惡。」

兩小大喜,深伏下來,說道:「謝過解元。」

多好的小老師啊,教自己學問,政治,做人,還為自己鋪路,這時,兩小感到全身都被幸福包圍了。

「去吧。」

「喏。」

江杏兒與四兒將棋子拾好,落進棋壇裡,杏兒撫了撫胸脯,說道:「還好,還好,奴好怕你又要出事。」

「事不過三,不會有第四次啦。」眼睛卻盯著了江杏兒挺起的小胸脯,杏兒臉紅了起來,說道:「鄭郎,真想,奴與四兒今天晚上陪你暖床吧。」

「呃。」鄭朗噎了一口口水,最後還是忍住,說道:「明年吧,省試即將來,莫要分了心思。」

……

此次速度很快,廢後,貶言官,迅速結束。各級大佬們紛紛表態了,與鄭朗一樣,以宋綬為首的多數人都表示了反對,可反對的聲音不大。這是存在客觀原因的。第一郭氏做過有些過火,不管是有意或是無意的,你不但抽了皇帝一個大耳巴子,還給頸子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記號,當你是誰啊?宋真宗活著的時候,到了晚年,劉娥還恭恭敬敬的。況且是你。

因此這些大佬從內心深處,也感到郭氏繼續做母儀天下的皇后,不大適合。

其次僅是廢一皇后,後宮之中又沒有什麼女子有武則天的才幹,若有,倒是潑辣的郭氏繼續發展下去,很有可能膽大包天,成為武則天。有你們這些言官說得那麼嚴重嗎?

這才是所有大佬緘默的真正原因。

但還是有人不服,段少連即使被處罰了,依然不甘心,上書道:「陛下親政以來,進用直臣,開闢言路,天下無不歡欣。一旦以諫官、御史伏閣,遽行黜責,中外皆以為非陛下意。蓋執政大臣,假天威以出道輔、仲淹,而斷來者之說也。竊睹戒諭:『自今有章,宜如故事密上,毋得群詣殿門請對。』且伏閣上疏,豈非故事,今遽絕之,則國家復有大事,誰敢旅進而言者。昔唐城王仲舒伏閣雪陸贄,崔元亮叩殿陛理宋申錫,前史以為美事。今陛下未忍廢黜皇后,而兩府列狀議降為妃,諫官、御史,安敢緘默。陛下深惟道輔等所言為阿黨乎?為忠亮乎?」

書上不報,不服氣,再上書:「高明粹清,凝德無累者,天之道也……若然,則君天下修化本者,莫不自內而刑外也。況聞入道降妃之議,出自臣下。且后妃有罪,黜出告宗廟,廢則為庶人,安有不示之於天下,不告之於祖宗,而陰行臣下之議乎?且皇后以小過降為妃,則臣下之婦有小過者,亦當降為妾矣。……願速降明詔,復中宮位號,以安民心……臣竊恐奸邪之人,引漢武幽陳皇后故事,以諂惑陛下。且漢武驕奢淫縱之主,固不足踵其行事。而為人臣者,思致君如堯、舜,豈致君如漢武哉!今皇后置於別館,必恐懼修省,陛下仁恕之德,施於天下,而獨不加於中宮乎?願詔復中宮位號,杜絕非間,待之如初。天地以正,陰陽以和,人神共歡,豈不美哉。陛下苟為邪臣所蔽,不加省察,臣恐高宗王后之枉,必見於他日,宮闈不正之亂,未測於將來,惟聖神慮焉。」

還是不服氣,就算皇后有罪吧,你至少按照規矩來,示於天下,告之祖宗,可你是怎麼廢的,稀里糊塗的就廢了。皇后有小過降為妃,那麼臣下有妻是不是有小過降為妾呢?這天下還不亂了套?陛下,不要上奸臣的當,將皇后召回來吧。

這兩篇奏折寫得很精彩的。

小皇帝遞到呂夷簡手中,看了看,辨似乎辨不贏,索性不辨,先除開封府判斷,改尚書刑部員外郎,將你言臣之職先拿掉,想了想,還是不好,於是又出為兩浙轉運副使。得,又到浙江去了。

但有沒有平息下來?

可這一再的出放,終於惹怒了另一個未來的大牛,富弼。其實這個人性格很溫和的,也是君子黨,但屬於春秋的太陽,光芒度與其他人相比,要柔和得多。

此時他還很年青,呂夷簡一再打擊,皇帝一再執迷不悟,讓他怒了,不顧自己是將作監丞,非言官的身份上書。

這份上書可嚴重多了。

「皇后自居中宮,不聞有過;陛下忽然廢斥,物議騰湧。自太祖、太宗、真宗三後未嘗有此。陛下為人子孫,不能守祖考之訓,而遂有廢後之事。治家尚不以道,奈天下何!」

你小皇帝廢這個皇后簡直莫名其妙。就算你說得對,也是你的錯,治一個小家都治不好,怎麼治理天下?或者言外之意,你這個小皇帝也別做皇帝了,乖乖讓賢吧!

「今匹庶之家或出妻,亦須告父母,父母許,然後敢出之。陛下貴為天子,且莊獻、莊懿山陵始畢,墳土未干,便廢黜後氏,不告宗廟,是不敬父母也。」

就是一個百姓家出妻,還要告訴父母,如今兩位太后山陵之土未干呢,你便廢後,也不告一個宗廟,是不敬父母!

不孝子!

色鬼!

「昔莊獻臨朝,陛下受制,事體太弱,而莊獻不敢行武後故事者,皆賴一二忠臣救護之,使莊獻不得縱其欲,陛下可以保其位,實忠臣之力也。今陛下始獲暫安,遂忘舊日忠臣,羅織其罪而遣逐之。」

陛下你就是一個寡廉鮮恥的小人!

陛下你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今仲淹聞過遂諫,上副諭之意,而反及於禍,是陛下誘而陷之,不知自今後何以使臣!諫臣不諫,大非朝廷之福也。」(這一段原文很長,節之,續資治通鑒為君子諱,刪得一塌糊塗,只有在續資治通鑒長編裡才能看到真正原文的風采)

你小皇帝認為不對,可以派使臣宣講,哪裡做錯了,鬧了一鬧,找呂夷簡去,呂夷簡又說明天有答覆,所以你是誘而陷之。與呂夷簡一樣,你也是一個奸人!

此時富弼是幹什麼的?那個將作監丞,是文雅的說法,也就是負責土木工程,祠祀省牲牌、鎮石、炷香的工部小吏,可以想像一下,這樣的言論上去後,會有什麼結果?

整個朝堂會爆炸了!

奏折遞了上去,小富同志準備在家等死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橄欖枝

小富在家裡面一等沒有消息,二等沒有消息,我準備以死直諫,乍沒有欽差上門要我的命呢?

事實呂夷簡與小皇帝被這封奏折也氣壞了,可最後呂夷簡沒有追究。他要的目的僅是廢掉郭皇后,去掉仕途上的最大絆腳石。郭氏如願以償被廢去,打發到了長寧宮冷藏起來,再鬧下去,沒有多大意思。

北宋養士大夫的政策,使這群士大夫皆不要命。處理一批,又來一批,何時是了?並且時機也不對,若夾在范仲淹與孔道輔鬧事的時候,那麼小富會倒大霉。不是針對小富,值得嗎?但會用這篇奏折大做文章,用在范仲淹與孔道輔等人身上。

並且捫心自問,無論是什麼理由,手續走得不對,所以小皇帝與呂夷簡感到有些心虛。

於是這篇奏折就消失在龐大的存檔當中。

倒是鄭朗讓呂夷簡注意起來,僅說了一句,三勸皇后才能行廢黜之舉。小皇帝聽不出來,呂夷簡卻從這句話聽出許多意味,是鄭家子對自己同樣不滿,可為什麼不挑明了說?難道他知道孔范等人必然失敗?

也沒生氣,鄭朗這份沉穩讓他很欣賞。

做大事就要這種沉穩勁,像孔道輔他們,讓他們做一做宰相,試試看,國家準得亂。

看了看外面一把翻飛的積雪,趙禎喃喃地說道:「瑞雪兆豐年哪。」

「是啊,陛下,紛爭結束,是要做做正事的時候。」呂夷簡道。

「好,就依卿言,不過在這之前,朕想改一下年號,原來天聖年號,似有二人聖者之意,後改明道,朕也覺得有日月並舉之象,是不是因此而引起了旱災與蝗災?」

呂夷簡沒好作聲。小皇帝的話他不是很贊成,可今年的旱蝗災,讓大家折騰苦了,內庫多年攢下來的積儲基本在數月之間,被用之一空。改一改年號,說不定會帶來喜慶。

「呂卿,改景祐吧。」

瑞雪兆豐年,好兆頭,所以改了這個年號。

「就依陛下之意。」

改年號,毛毛雨,沒有那一個大臣反對的。

改過了年號,小皇帝開始拚命了,以身作則,勤奮度遠遠超過了他的父親,連劉娥也不及,趙匡義勉強可以比一比,若真比,只有後來清朝的雍正才能比他此時的勤奮。每天上朝辦公,只要有奏章,全部親自批閱,最後連呂夷簡都看不下去,勸道:「若小事都要讓陛下過目,恐非陛下會傷身。」

勸之不聽。

但事情有沒有結束?早著呢,更大的風波,小皇帝更悲催的時候,是在明年……

如果在廢皇后上,言臣還能說出一份道理,但在明年,簡直是在胡攪亂纏,所以鄭朗對這群言官一直不抱有好感,這種感情都延帶到了鄭朗對歐陽修與包拯等人的看法上。

……

杏兒用手撈著小雪花,說道:「鄭郎,明年年色一定會好。」

「嗯……」鄭朗應了一聲,可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明年會發生很多事,小皇帝又累又對自己苛薄,差一點累死吝死,明年黃河……可問題的關健自己怎麼去說?

對小皇帝說,明年的京東段黃河改道,會淹死許多百姓,然後許多言臣往你身上亂潑污水,胡說八道程度可以誅滅九族?

或者說我會夜觀天象,扯麼!

真的不能想,一想這些事,連學習都沒有辦法靜下心。繼續埋頭苦讀,連小皇帝那樣說了,此次省試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唉,無形帶上了一個包袱。

正在這時候,外面小沙彌進來稟報:「鄭施主,外面有一個婦人找你。」

「婦人?」

「大約四十幾歲,近五十歲左右。」

鄭朗古怪的迎了出去,不認識,問:「請問大娘是……」

「我是司馬三郎的母親。」

「原來是聶大娘,請進請進。」鄭朗熱情的招呼道。

聶氏揮了一下手,身後兩個家僕抬來大批的布帛,她又對小沙彌說道:「這是我給你們寺廟的香火。」

「阿彌陀佛,謝過女施主。」小沙彌高興的說道。他可不是知日大和尚,香客給了香火越多,他們小日子會越好過。

聶氏又對鄭朗說道:「小郎可是鄭解元?」

「是。」

「謝過鄭解元。」兒子在鄭州鬧的事大,也傳到了鳳翔府,司馬池一聽跳起腳來,可他本人又不好去鄭州。於是讓妻子代他前來鄭州教訓這個兒子,再看一看,若不行將兒子帶回去。

聶氏到了鄭州,沒有到鄭家,就聽到兒子讓鄭朗帶到京城,於是又追到開封。但這是一個很講道理的婦人,司馬光啟蒙教育正是這個婦人教導的。實際上司馬光很小的時候,並不像現在表現那麼聰明,因為是小三子,貪玩,不安心讀書,即便讀了也記不住。正是此婦,耐心教導,慢慢將他天賦開發出來。

來到京城後,因為傳到了鳳翔府,太遙遠,事情變了性質,於是沒有立即過來,做了一番調查,才知道事情的真實經過,並且也看到了鄭家子在裡面付出的苦心。

可以說鄭家子不但在教兒子學問,教他做人,治國,對於後面的,聶氏很無語,咱兒子才多大一點?但想一想王家那個更悲催的三郎,什麼話也不說了。還有鄭家子為兒子鋪的道路。聶氏說完深施一個大禮。

「聶大娘,切不可。」鄭朗虛扶一把,將她帶到禪房,又將司馬光喊來。

司馬光看到母親,高興的撲過來,喊道:「娘娘。」

畢竟還小,離家好幾個月,同樣思念親人。

「跪下。」

「喏。」

「自己將後衣掀起來。」

「喏。」

聶氏從行李裡抽出一根荊條,劈里啪啦往司馬光後背上抽下去。

鄭朗急得抓耳撓腮,看看她抽了好幾十下,說道:「聶大娘,能不能聽我說一言?」

「解元請說。」

「上次他們激怒范諷,也是因為我之故,若抽……」至少給我一份面子吧,又說道:「我平時也教他們尊師重道,只是范諷對我產生了誤會,始終糾纏不清,所以他們才看不下去的。」

鄭朗勸,聶氏不好再往下抽,饒了司馬光一馬,王安石看了心中慼慼,他家中同樣家教很嚴,不知道父母親會不會派人到京城來抽他。

抽僅是敲打一下,隨後又給司馬光帶了大量行李,談了一會兒,問清楚情況後,這才回去。

聶氏前面一走,後面知日就過來了,對鄭朗說道:「鄭施主,老衲要去一趟五台山。」

「此時去五台山?」

「不去怎麼辦,這裡讓你弄得俗氣沖天,我沒有辦法呆下去。」

「大師想外出雲遊,何必用我做借口。」

「老衲還與你打誑戒?隨你說了。」大和尚不想爭辨。

「別急,大師,妾與四兒妹妹替你縫了一件僧袍,正好搶工搶出來,順便帶上。」是江杏兒與四兒買的厚麻布,合夥做的。本來江杏兒準備用獸皮做,更暖和,想一想多半這個古怪的大和尚不同意,於是作罷。

「老衲不能收。」

「大師收下吧,嚴格說鄭郎也是你的學徒,當收之。」

知日忸忸怩怩半天,才勉強的將僧袍收下來。但走出禪房時,臉上卻露出一絲微笑,鄭朗也在笑,大和尚,你這樣子,就不要談什麼了啦!

沒有想到大和尚前面一走,後面訪客就找上了門。原來有知日擋著,若不是司馬光母親是婦人,讓小沙彌不解外,其他人一律讓那扇寺門拒之門外。

現在沒有擋箭牌,訪客就來了。

小沙彌機靈,主動說:「小施主,這裡是佛門淨地,閒人莫入,若要燒香還願,請到前院去。」

然而來客一報名頭,小沙彌不敢作聲,乖乖地將此人帶了進來。敲了敲門,說道:「鄭解元,呂郎君求見。」

鄭朗將門打開,眉頭皺了一下,司馬光母親不遠千里,從鳳翔府趕來,不得不接見,其他的人,鄭朗一個也不想前來打擾。看了看,一個少年人,十四五歲的樣子,一臉忠厚之氣,但不認識。

「你是……」

「見過鄭解元,我是呂公著,受家父之命,前來打擾了,恕罪則個。」眉頭同樣皺了皺,對鄭朗很有好感的,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喜歡閉門苦讀,前來打擾,多有不便,可厲害的父親命令,他豈敢不聽。

「呂公著?你可是呂相公家的三郎君?」

「咦,鄭解元也知道我?」

我不知道你才見鬼呢。對呂夷簡鄭朗未必很反感,但肯定是沒有好感。可對這個呂公著印象蠻好,王益會教子,呂夷簡也會教子,四個兒子皆是人中龍鳳,呂公著卻是其中的佼佼者。

同樣,也是將來一個糾纏不清的重要人物。

然而他來是何用意哉?鄭朗不相信了,堂堂的一個呂夷簡會產生將兒子放給自己做學生的地步,就是自己敢受,別人也會痛罵呂夷簡的。狐疑的問:「呂相公讓你前來是……?」

「家父說鄭解元,與王家三郎、司馬三郎天資聰穎,勤奮好學,所以讓我偶爾前來拜訪,受教學習。」

不是做學生,而是做好朋友!

鄭朗心中產生更大的疑惑,前來受教學習是假的,隱隱是呂夷簡為兒子將來送來的橄欖枝,這個呂公著很聰明也很好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與自己三人同行。僅是為了兒子,肯定不是呂夷簡自己,他那麼生猛,怎麼需要自己幫助。可就是兒子,自己值得呂夷簡這麼做嗎?

況且橄欖枝送來了,難題又來了,這個難題不亞於孔道輔他們出的難題。鄭朗在此刻,悲憤欲絕。老子僅是一個舉子,僅想安心學習,不想開天才托兒所!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仙子

鄭朗只猜中了一部分。

他在寺院前對言臣說過的那番話,在京城廣為人知,許多大佬聽後,皆認為他有大臣體。也就是呂夷簡說的沉穩,還有忠心,考慮事情眼光長遠,有責任感與謙虛感。

隱形的看不到的,可是實實在在的,並且這些大佬中,多有品行端正之輩,鄭朗不進入仕途便罷,一旦進入仕途,這些大佬多方提攜,再加上小皇帝對此子的感情。嘖嘖……好大一塊唐僧肉。

某種意義上,值得呂夷簡折節攀交。

呂夷簡與君子黨交惡,然而鄭朗不是君子麼?不相信,讓范諷再去進諫,試問幾個人讚成范諷之言,說鄭朗是一個偽君子,奸人,小人?或者通過鄭朗稍稍改善一下與君子們的關係。

是很猛,可整天的讓君子黨們指著脊骨罵,滋味也不大好受。

鄭朗是唐僧肉,可不好大啃,背後有小皇帝,他本人雖性格溫和,但是不喜交往,不喜遊學,怎麼去啃。然而大和尚一走,呂夷簡就行動了,想要啃,首先你家中有天才兒童麼?你們沒有,我有!

許多方面的考慮,又掛著求學的名聲,於是讓兒子來到這裡。

又一小三子!

鄭朗想了半天,頭很痛。他頭痛不痛,以呂夷簡那樣生猛的人,會考慮嗎?

若同意,君子黨們會認為他害怕呂夷簡,看到呂夷簡生猛,自己倒戈變節。若不同意,自己還真害怕這個猛人哥,一旦呂夷簡將自己打上敵人的標籤,眼下自己……

想了半天,就想到了一條化解的辦法,說道:「請進來坐。」

「叼憂則個。」呂公著又是一臉歉意,兩個小三子眼中很茫然、癡呆,這個忠厚的少年,是呂夷簡兒子麼?

進了屋,呂公著自覺的坐在下首。

「杏兒,給呂三郎沏茶。」

「喏。」江杏兒一邊燒茶,一邊好奇的看著呂公著,師徒三人偶爾也議論一些國事,江杏兒每天聽來聽去,也非昔日阿蒙,若不是考慮細節因素,就是一般的縣令,未必有她的政治眼光。

三人言談中,多次說了呂夷簡的權操之術。杏兒心中也在納悶,怎麼呂夷簡有了這個忠厚的兒子?

呷了一口茶,呂公著又說道:「謝過江小娘子。」

「不用謝,呂小郎君,你太客氣啦。」江杏兒歡喜的說。因為她從呂公著身上看到了鄭朗許多影子。

鄭朗對此少年心中也更歡喜了。

呂公著又問道:「儒學中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君臣是排在第一位?」

「是,若沒有一個安寧的國家,何來一個安寧的小家。如五代替更之時,百姓流離失所,賣兒賣女,何來父子夫妻之綱。因此以君臣之綱為首。」

「那麼《大學》裡又何來說,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這句話是說修德必須先從小我修起,先修小我,後修大我,先修學問,後然正心修身,再治家治國平天下。

「呂郎君,看儒家經義不能從中摘出一篇,上下文要一起看的。此句前面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何謂大學?治國安邦也。所以與祥訓詁、明句讀的小學學問,稱它為大學,大學講治國安邦,小學講灑掃應對進退,禮樂射御書數。」

「是。」

「又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治國安邦非乃小事,自己沒有學問,沒有品德,如何去治國安邦。關於這一點,我也多次與王三郎與司馬三郎說過,現在我們年幼,是學習階段,思考階段,觀察階段,積累階段。等到明確心中道義所在,國家弊端所在,治策所在,才能真正進入政治。物格後至意誠心正修身家齊治國平天下,所以這一切全部是為了後面服務,包括家齊,使家庭不成為自己累贅,治國平天下才會更安心。因此,這裡先言而輕,後言而重。」

「受教,我還有一點不解。」

「請問。」

「此次廢後之事,多有青年官員上書,比如富弼……」

「他們皆非乃大道,大道者,心正意明後才治國安邦也,但不失之小道。佛家禪宗有雲漸悟與頓悟,頓悟太過艱難,往往刻意追求,失之執迷,誤入魔所。因此多數人明為頓悟,實為漸悟。富弼等人之舉正是此意,一邊替主君謀,一邊完善自我。至少在道義上,他們沒有失去。」

就算他們做錯,做得偏激,在這件事上,也比你父親要好。

「再比如夫子的《中庸》,說天命謂之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人性即天命也,無有善惡,因此自我完善而不放縱本性,改善自我謂教也。但到了孟子手中謂人性曰善,到了荀子手中曰人性為惡。誰又敢否認孟荀二人在儒學上的作為?」

「是。」

「對前人的學說,我們不用去膜拜,一切都當成好的,他們也有他們的片面觀,也不能一味打倒他們,他們也有他們的長處。用於吏治上,恰如范仲淹、孔道輔與富弼之舉。」這是說給另外兩個小三聽的。

「那麼《詩》又為何說,即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夫子又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夫子這一句出自何處,乃《泰伯篇》。這一篇講的是什麼?乃夫子乃其學生對堯舜等古代賢王的評價。從堯舜到夫子時經過多少年代,並且當時夫子所處的時期正是從春秋向戰國邁入的關健時期,道義已失,諸國時滅時興,因此,夫子不喜歡學生做無謂的犧牲。不僅說了這一句,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還是出自《泰伯篇》,曾子有病,把他的學生召倒身邊,說,看看我的腳,看看我的手,詩經上說,小心啊,像站在深淵旁,像站在薄冰上,從今以後,我知道我的身體不能再受到損傷了,弟子們。

「《孝經》裡又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孝之始也。不僅是要自愛,也是不讓父母擔心。你受傷了,僅認為是痛疼,可父母怎麼樣想?讓他們擔心,是不是很孝順?包括我兩次入獄,雖言臣說,你也見榮光。我並不這樣想,讓家人擔心,總是不對的。這才是夫子說這句話的真正用意,不去做無謂的犧牲。可一旦為了大道呢?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什麼叫死而後己?所以夫子又在《衛靈公篇》裡說,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史魚真是忠直之臣啊,不管國家清明或者黑暗,都像箭一樣向前衝。蘧伯玉真是一個君子啊,國家清明時出來做官,黑暗時果斷退縮自保其身。

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做官態度,孔子皆表示了讚揚。

「夫子又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仁人志士,不因為貪生怕死而損害仁德,卻勇於獻身成就仁德。也就是殺身成仁的來歷。

「不同的情況不同的對待。因此今人多褒許遠張巡,而恥馮道也。氣節而,沒有這種精神,以後蠻番入侵,誰去抵抗?氣節都沒有了,何談道義。」

三個人全有爭議,許遠張巡雎陽之戰,死死的堅守住了雎陽,使安史之亂的禍害沒有糜爛到江淮。很嚴重的,本來河東河北乃是唐朝人口最集中的地方,然安史之亂後,大河南北,一片蕭條,直到宋朝立國很長時間,才漸漸恢復了生機。

當時雎陽城久困之下,沒有的吃,只好吃樹皮、草樹、衣服,最後吃……人。

爭議的正是這一點。

黃巢一個一個城市的吃人,方臘將幾十萬名婦女關在山窟裡淫樂,人家是打倒皇帝,所以叫造反有理。張巡與許遠替唐王朝賣命,因此爭議就有了。

但不吃人,只有衝出雎陽城送死,沒有人敢說他們貪生怕死,可這一衝,江淮更多的百姓,有可能是幾百萬,一千多萬百姓,會怎麼辦?全部遭殃。

不管怎麼說,想一想,是殘忍了一些。

那麼再說馮道,五代第一傳奇人物,他一生事唐、晉、漢、周與契丹五朝,十帝,唐莊宗、明宗、閔帝、末帝,晉高祖、出帝,漢高祖、隱帝,周太祖、世宗,遼太宗耶律德光。並且這四個朝代非是正統更替,那怕就像宋代北周那樣,弄一個皇袍做一下遮羞布也好啊。沒有,全是陰謀與武力強行奪取的政權。

因此後人說他寡廉鮮恥。

特別是契丹人,那可是正宗的異族人。

就是這一次契丹人,使他一生帶來了一些亮點。石敬塘向耶律德光稱兒子,可到石敬塘兒子石重貴稱帝時不樂意了,這小子不但不稱兒子,反而將契丹在後晉行商的商人全部抓起來砍頭,又說生擒德光者,擢節度使。只能說這小子太傻,當年人家李淵李世民父子還乖乖地做了突厥人的好長時間臣子,最後才報仇雪恨的。你現在這樣做……然後就沒了。

耶律德光進入了開封城,契丹人那時才半開化,打草谷啊。這時候馮道站了出來,老先生不知道怎麼忽悠的,並且耶律德光還很相信這位老先生,繼續讓他擔任重臣,聽了老先生的話後,耶律德光不但沒有對中原打多少草谷,連繁華的開封城也沒有怎麼動。這一諫,不但保住了無數中原漢人的性命,還有在開封城趙匡胤一家。

某種程度上也能說他仁吧,亂世之中,他不這樣做怎麼辦?

然而鄭朗沒有怦擊他事五朝十帝,怦擊的正是這種氣節。咱再怎麼亂,也是咱們漢人,或者漢化的沙陀人之間的混亂,與正宗的契丹人,有區別的。全部象老先生學習,為了所謂的小仁,番子一出侵,咱投降吧。後果會如何?

但這是表面的討論。

其實是在說呂夷簡,呂公著有些不解,若父親不將郭氏幹掉,父親仕途永遠不想平安了。並且外界對父親評價過於苛刻,自己知道的,父親每天同樣在為國家煩憂。不是丁謂,雖做得不對,也僅是自保之策。

因此與鄭朗說了一些個人與國家的輕重,君子自保的疑惑。

對呂夷簡,鄭朗不喜歡,可也沒有將他一棍子打死。但在廢後事上手段用得不對。我就是一個後來人,都知道這年代君後一體,就是廢,也要按一定的程序去廢。先與群臣商議一下,肯定不同意。此事中止,看看郭氏會有什麼反應。改了就好,不改再商議,還是反對。可反對後郭氏看到大臣們支持,必然依是不改,再強行廢去,也是合乎程序,也少了一些爭議。

畢竟這是建建年代,某些時候,要維護這個國家與皇室的尊嚴,達到維護國家穩定的目標。你呂夷簡開了這個頭,說廢掉皇后,我好好做事了,那是你,若是你換成了丁謂,後面會發生什麼?

所以鄭朗說氣節,說道義。

對你父親為人,我不做評價,這件事就是做錯了。

鄭朗那一天在皇宮裡說的,是發乎他的內心。也這麼做了,同樣為了自保,他小弄了一下趙元儼,但確實是趙元儼用心不詭,鄭朗才伸出棍子的。

兩者用意一樣,性質卻是天壤之別。

呂公著無言,呷了一口茶,臉上露出苦澀的表情,連歎了三聲氣:「唉,唉,唉。」

怎麼辦呢,他終是兒子,不大好說的。

「不要想那麼多,事情過去也就算了,好好做事,報效君王。」不是對呂公著說的,而是借呂公著的嘴,帶給呂夷簡的。

坐了一會兒,呂公著又問道:「鄭解元,你真夢到過藐姑射山的仙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送(上)

「你為何也有此言?」鄭朗愕然地問。

剛才一番對話,說得有些深。

僅是表面的意思,不難理解,可句句是針對著呂夷簡與廢後風波,偏一字不去提它,用儒學去詮釋。不是不能,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難度是深了些。

結果讓鄭朗很喜歡。天才果然是天才,就是不一樣,愛才之意有了。

所以呂公著一問,鄭朗不解,別人能問,你不能問啊。

「我也不知道,聽到一些坊言在傳,說藐姑射山仙子賜解元夢,但確有其事,於是解元夢醒,餘香依留。」說完了,小呂一臉的嚮往。仙子啊,該是什麼模樣?

「你啊。」鄭朗苦笑了一下,道:「這不是真的,因為有的事,奏章裡面不好言明,我還刻意對王三郎與司馬三郎說過。」

王安石與司馬光點頭。

「是什麼不能言明?」

「瓜田李下啊。」對不起,俺不能告訴你,因為你有一個很猛的宰相父親!不顧小呂三幽怨的眼神,又道:「所以假借了一些楚辭與漢賦的手法,寫了這篇奏章。殺蝗才是本意,大食人喜歡吃蝗蟲也是事實,至於仙子的事,別要去相信。」

「原來是假的……」呂公著有些失望了。

「仙子真假不用去想,因為陛下一咬,諸州縣一起殺蝗,搶了多少糧食上來,這才是我上疏的用意。」

「是,受教。」

「不管受不受教了,有件事我要對你說一聲,陛下改元,氣像一新,明年解試必然順利舉行。我耽擱的時間太多,眼下必須安心修學。我不能分心與你一一細談。至於省試後……殿試。」想到這裡,鄭朗搖頭,殿試不去考慮啦,小皇帝將後面的門,從中門到角門全部打開了,就差點準備拆牆啦。又說道:「我會請求陛下出放外地,最好擔一縣令……」

「外地?」呂公著驚訝的問。多是到外地勘磨一下,可有的也留在京城各部擔任一名小吏,慢慢打磨,很難說清楚二者效果有什麼區別。不過以小皇帝對鄭朗的寵信,會讓他出放外地?

「嗯,做為臣子,匡扶君主得失,治國愛民,君主的賢明,百姓的安居樂業,是一個國家的根本所在。特別是百姓,到下面磨一磨,看一看,有了這番經歷,才能對百姓的生活情況瞭解一二。所以我會請求外放,到下面看一看。」

還有另外一個用意,以鄭朗今天的聲名,呂夷簡都派了他家小三子過來,況且其他大臣。馬上朝堂分裂就要開始了,可有了這個名聲,卻沒資歷,沒官職,一頭扎進去做什麼?並且實際也需要到地方上磨一磨,自己所掌握的知識,皆是紙上談兵,不大好。

「我不知道你父親讓你來是何用意,若是其他,不用了,我性子散淡,若僅是學問,剛才一番談話,你的溫厚與學識,我也喜歡。如果你想共同學習進步,我可以像對王三郎、司馬三郎一樣待你。不過我到什麼地方去,你就要到什麼地方去了。」

呂夷簡,想你兒子做我的朋友,俺攀不起。但若你肯放下身架,讓他做我的弟子,你敢,我也敢受!

「這個……」呂公著很動心的,鄭朗通過交談,看到他的學識,呂公著同樣也看到鄭朗的學識,盛名之下,皆無虛士,果然是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難怪他讓兩個學生到馮元門下,自己卻不拜!這是一份自信一份傲氣!

想得太……偏。

但想一想自己嚴厲的父親,沒有敢答覆。

「不急,就是省試殿試,還有好幾個月,並且殿試結束後,還要等吏部詮選。」

「叼憂解元了。」又是溫和的施一禮,呂公著離開。

江杏兒忍不住,問:「鄭郎,好奇怪。」

「奇怪什麼?」

「他是呂夷簡的兒子?」

「龍生九子,有何奇怪的。」

司馬光忽然賊兮兮地說道:「解元,我擔心哪。」

「你擔心什麼?」

「如果呂三郎用你的話反駁他父親,以呂相公的為人,會有什麼反應?」

皮鞭、蠟燭、荊條,或者直接將冷水往他臉上潑?

「胡說八道……」但鄭朗想了一下,也笑了起來。

……

廢後的事,使言臣們很傷很痛,但看似平息了……

另一邊卻刮起了一場小小的風波。鄭朗住進了寺廟,兩位大舅哥傻了,便過來問,試問以知日的脾氣,除了象司馬光的母親因為年齡性別,讓小和尚驚奇一番才通稟外,誰個通稟?

你是鄭解元的大舅哥?弄錯對象,施主,俺這裡是佛門淨地,六親不認,什麼大舅,就是親哥哥也不行。

撞了一頭灰,回到了客棧。

感到事情變得很嚴重了,寫了一封信,立即送到蔡州,從蔡州到京城同樣不是很遠,崔有節將信看到後,大驚失色,自己失誤了。是失誤不要緊,要看鄭家子怎麼看。

莫要說自己做了人情,可當時去鄭家時,也帶著濃濃的威脅意味。隨後女婿來訪,自己妻子與兩個女兒做得又很不好,而且那一次女婿用心就很是不良。

又到蔡州,女兒與他見了面,可沒有說多少話,自己女兒只能讓他看到漂亮,可天下間漂亮的女子不要太多。其他的優點,短時間怎麼能看到呢?這小子,還是有些用心不良啊。

是說君子要以仁厚為本,可說歸說,做歸做,當時自己為什麼能去鄭家訓導,還不是因為自家比鄭家有優勢?然而現在呢?鄭家超過崔家是早晚的事……

想不出辦法,派人到鄭家莊通知了女兒。

崔嫻聽了同樣大驚失色,不僅象父親想的那麼簡單,還有幕後的故事,父親不知道呢。想了一下,這中間的誤會務必要解釋清楚,不然糾纏到最後,什麼事都能發生。而且兩個哥哥參加科舉,此舉必然影響到他們心情。

讓家中的老僕回去,然後對大娘坦白從寬,一五一十將所有經過說了一遍,伏下就哭。

大娘一聽,差一點撲倒。

這都是什麼啊,兒子想字,將兒媳婦的車子攔住,兒媳婦卻厲聲說,我乃是良家子,非行首,你不得無理糾纏!都當笑話傳到鄭州來了。若真相揭開,豈不撲倒無數人?

不過這些天相處下來,崔嫻刻意放下身架,對幾個娘娘百般的討好,大娘不是很惡,想了想,會意了,道:「你是不高興我兒帶著兩個小婢?」

「大娘,不是啊,是妾聽到,聽到他出入青樓,怕誤了他,所以誤會。」

「朗兒很乖的。」

「是,妾錯了。」怎麼辦呢,到如今,種種誤會生起,就是自己對了也是錯的。憑自己相貌,不難找不到一個好人家,可再好的郎君,能趕得上鄭家子麼?

若放棄,才是傻了的。後面恐怕不知道有多少大家閨秀,正等著她放棄呢。

這一想,很是委屈,以前聽到他種種狼籍的名聲,在家裡愁得要死,現在好了,名滿天下了,可以用到這個名詞,連契丹人都在傳自己的小丈夫,還派了人偷他的字,自己又擔心起來了。

自己的命乍這麼苦呢。

於是委屈的哭了起來。

「你別哭,我替你想一想辦法。」大娘安慰道。可她能想出什麼辦法,頂多到如來佛祖塑像前,多燒燒香,能起作用嗎?

想不出辦法,又問道:「嫻兒,怎麼辦呢?」

大娘問就好。於是崔嫻說道:「元旦將要到來,我們一道去京城看一看,妾還沒有看過京城元宵燈會呢。」

看一看就看吧,反正家中生活好轉了,不再乎這幾個錢。

一大家子又來到了京城。

沒有到嚴記客棧,而是到了寺廟來。

鄭解元七個媽媽一起來了,就是佛門淨地,小和尚也不敢怠慢啊,連忙進去稟報。鄭朗迎了出來,看到了崔嫻,有些納悶。但沒有問,將他們帶到內院,又讓宋伯安排客棧,寺廟住了他們的三少五婢,還有宋伯,兩名護衛,十一個人,幾個娘娘這一行,又是十幾人,住不下去。

大娘說道:「朗兒不用,反正你訂的那間客棧小院子也空閒著,我們搬過去住就好了。」

兒子做得有些絕情,自己與兩大舅哥做一做鄰居,也好暖暖崔家的心。

「也行。」對此,鄭朗無所謂。

大娘欲言欲止,崔嫻多精明哪,立即說道:「院外那幾株蠟梅開得很好看,幾位娘娘,妾出去看一看。」

帶著環兒出去看梅花。

大娘說道:「朗兒,昔日你名聲未起之時,崔家可沒有說過什麼,就是你與高家衙內那一鬧,崔家做得同樣很有分寸。」

幾個婦人七嘴八舌的附和,連「苛刻小氣」的六娘七娘,都表示支持。崔嫻給她們印象太好了,漂亮、有禮貌、慧氣、讀過許多書、懂事、明是非、女紅好,對她們又十分恭敬。

鄭朗表示頭痛,崔嫻多聰明,他可是嘗試過了,哄你們幾個老實巴交的,還費吹灰之力,道:「你們不用說了,這件事非是你們想的那麼簡單,很複雜。除非我以後不做官。」

「怎麼扯到做官上了?」大娘繞得很糊塗。但對親家公這次好心,同樣不贊成。咱兒子是好人,可不能好在那地步。當時被高家那個衙內打得有多慘,人抬回來時還是暈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關係到了兒子,佛家捨身飼虎的故事,大娘也忘記了。

「這樣吧,你們先出去,讓兒與崔家小娘子說一說。」

「別要氣著人家,是一個好孩子,就是淘氣,那時候也小,你小時候不也淘氣?」

鄭朗哭笑不得,我非是彼鄭朗也,這世上那有那麼多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周處簡直就是一個活寶啦!

幾個娘娘到了隔壁的廂房,鄭朗將崔嫻喊過來,問:「崔家小娘子,你將我幾個娘娘請到京城做什麼?」

「安。」

這個安很有意味的。

「為什麼不引經據典。」

「若鄭郎允許,妾就引經據典。」

鄭朗被她逗樂了。

他一笑,崔嫻就好辦了,又說道:「然鄭郎懲罰過重。」

這樣做,用意太分明,事情真相早遲有人觀注的,那麼同樣會有許多人笑話崔有節的畫蛇添足。並且這樣做,鄭朗「惡意」昭彰,也會讓許多人家動心。

這是一個超級的金娃娃,誰個不想攀。試問,若這門婚約解除了,就是他求呂夷簡的女兒為妻,呂夷簡會不會答應?恐怕雙手將他抱著,扶到東床上。

鄭朗再次笑了起來,道:「非是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不僅是因為避嫌,還有為了我兩個掛名的學生。」

「鄭郎是想用知日大師的清雅,洗煉他們的激進?」

「你能不能笨點?」鄭朗揉腦袋。俺只是想娶一門妻子,不是娶一個軍師回來。

「那妾就笨點好了。」

「……」鄭朗又揉腦袋,這話兒怎麼聽怎麼的不對勁。不過聰明人就更好辦,說道:「剛才我對幾個娘娘說過,除非不為官,為官就要注意。我到京城兩次遇到為難的事,一次是諸言官讓我進宮詢問陛下意旨。」

「此事妾也聽說了,當時你處理得好。」

「好什麼,若不是陛下有意保護,那一天晚上,我要麼與言臣對立,要麼與呂相公對立,而兩者皆是我眼下惹不起來的。」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呂相公派他的三郎君前來,想與我交一個朋友。」

「這也不大妙啊。」不是他人,崔嫻立即想到其中的為難之處。

「是,不過我讓呂三郎轉告了,交朋友不可以,要交往,等明年萬幸省試殿試皆通過,我謀一官半職,將他帶到身邊。呂相公敢,我就敢受。」

崔嫻細想了一下其中的妙處,忽然捂著櫻桃小嘴樂了起來。

「陛下是好皇帝,然偏軟了一點,所以大臣膽子會很大,以後互相攻訐之事越來越多。你父親給我出了一道難題,不避,太虛偽,避之,又落了下乘,都能授人話柄。非是普通人。」鄭朗歎了一口氣:「要麼昏昏噩噩做官,按資排輩陞遷,沒有人注意。我如今略略薄有幸名,是幸事,也非是幸事。比如登山,山越高風光越是美妙,然越險。我有薄名,也是登上了很高的山峰,可沒有資歷,沒有實力,比他人更危險。一直坦然散淡下去,我就是這個性格,也非是醜陋的性格,別人想說也不大好說。若他人,強加什麼,我不去害人,別人也休想害我!可是你父親……」

這樣說就明瞭,崔嫻想了一會兒道:「是,是錯了。可終是好心。」

「我知道他是好心,然心中還有其他的顧慮。」索性將話挑明了,省得以後兩家不快:「你母親那種性格我能理解,多數婦人是那樣啦。你父親也是一個溫和的長者,我同樣也知道。你很聰明,略要強。我也不能說不對。可是你再看看我家的家人性格,幾個娘娘在大娘薰陶一下,一個比一個善良,我也很散淡,就是兩個小婢,一個癡,一個時常小迷糊。你母親的精明,加上你的聰明強幹,偏偏家中僅是我一個男性成員,又是晚輩,你父親時不時來一個小插足。哦,天啊,我這個家以後還是一個原來和平安寧的鄭家麼?」

不行,你一家人與我一家人格格不入,偏偏連你父親作為強勢的長輩,都要時不時的插上一腳,能讓我不擔心?

這樣說,問題可嚴重了。

崔嫻繃著臉,不敢回答。

「你所說的安,當真能安起來。看一看,連皇后都廢掉了。」

「那是不對的。」

「什麼不對,真不對,那天我就進諫了。其實皇后也很關心陛下,那天太后駕崩,陛下為太后守了一夜靈,皇后親手熬了一碗蓮子粥,不過讓我吃掉了。」

崔嫻又是一樂,道:「那更是不當廢。」

「你不懂的,陛下性子軟,她雖對皇帝不惡,可在內宮橫行霸道,有時候陛下與其他嬪妃過宿,都能讓她拽了起來。若陛強勢一點,倒也罷了,性子軟,攤上這個皇后,非是國家之福。錯的是程序,走的程序不對,我反對的是這一點。」

「原來如此。」

「你撒一些小性子,無外乎聽到外面的傳言。可當真傳言全部是事實?如今我都住在寺廟裡,難道我剃度為僧,你才相信?若你是普通的女子情有可願,那麼聰明的一個女子,為什麼相信那些傳言?」

「我現在笨了。」

「……別與我耍小心眼子,我只是不大喜歡爭,論聰明,我同樣不笨。」

「妾那敢說你笨。」崔嫻很幽怨,不是你笨,是你太聰明,太敏感。

「不談這個,再說江杏兒與四兒,她們與我朝夕相伴了數年時間,是人,總要有感情的,我因為你漂亮,將她們出之,那麼你將來年老色衰之時,我又如何待你?」

崔嫻不能回答。

「富弼上書時說,陛下不能治家,何來治國。這是陛下,若我家中後院失火,其他的大臣對我又有敵意,又如何看?」

崔嫻又不能回答。

「若你吃醋,好,你明天與我一道外出,我車子上不帶杏兒與四兒,專門帶著你招搖過市。你做不做?」

「那,那……」崔嫻瞪起眼,真那樣做的話,回家後,父親能活活將自己吊死!

這才是問題關健所在,自己沒有成親,不帶婢女,難道帶行首啊?況且這時代,又不是自己一個人這樣去做的?或者帶兩個俊俏的小伙子……做什麼呀!自己性別取向很正常,好不好。

鄭朗又說道:「若你不同意,明天我就要帶杏兒與四兒又招搖過市了。」

「為什麼要……帶?」

「娘娘難得來到京城,第一天我肯定要陪她們轉一轉,不帶她們帶誰?要麼帶你吧。」

還是這個問題!崔嫻活活被噎死。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送(下)

崔嫻咬著小銀牙,想了大半天,忽然說道:「你敢帶,妾就敢去!」

鄭朗有一些暈,從崔家規矩來說,小妻子是不敢這樣做的。但自己敢這樣做嗎?還沒有成親,就將未婚妻帶著招搖過市,那成了什麼?

不想浪費腦細胞,說道:「崔小娘子,明天你與杏兒、四兒一道陪一陪幾個娘娘到處走一走吧。」

不與自己一道,非議會很小,也是她所說的安字。

「謝過。」

「不用謝了,若是你真笨點,我就要謝過你啦。」

「妾努力笨一點。」

別當真,鄭朗又說道:「還有,你有手段,別對我幾個娘娘使出來。」

「妾只是讓她們高興一下,這個有錯嗎?」

「……」鄭朗語塞。

話說開,也就了事。只要明天崔嫻陪著幾個母親在京城一轉,那麼對崔有節不好的誤會也就消解,並且這門婚事產生一些不利的因素也就消除了,兩個舅哥心裡壓力會自動去掉。這才是崔嫻刻意前來京城的用意。

想到這裡,鄭朗又是揉腦袋,自己軟了一下,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再看看吧,看她如何與江杏兒、四兒相處的。

吃了一頓晚飯,兩小要去馮府,崔嫻很是艷羨,道:「你對他們太好了。」

「非是好,之所以如此,用意很長遠。」

「妾明白,以後他們會做你的幫手……」

「又在小聰明了,遠不是幫手那麼簡單。」說不清楚,可兩個小傢伙展現出來的強大攻擊力,不由崔嫻不往上想。想一想,以鄭朗若做到了宰相,這兩個小傢伙也擔任了京官,往哪兒一站,試問,有幾個大臣自找沒趣與鄭朗抬槓。先準備好手帕你吧!別一會兒號淘大哭,將衣服弄濕了。

不過兩小也搞趣,對鄭朗眨了眨眼睛,低聲說:「解元,小師娘好漂亮,有艷福啊。」

說完,沒等鄭朗反應過來,撥腿就逃。

幾個娘娘與崔嫻這才回客棧。

不僅是寬慰兩個哥哥,還有高衙內。父親有意化解他與鄭朗的恩怨,但這一次是錯著。鄭朗住進了寺廟,高衙內應當知曉,其實只要他自覺,主動搬出去,事情也能變得簡單化。可這個人就像一個木訥一樣,非是儒家的木與訥,真成了一個木訥的人,依然與兩個哥哥糾纏不清。大哥三哥又不好說,畢竟是父親邀請他一道來京城的。

自己過去點一點。

對這種不識相的主,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在鄭朗那邊受了一點小委屈,看看,聽到現在的訓戒,自己為了大局,為了未來,一句嘴不敢還。於是一股腦的準備往高衙內身上發洩。

大局先顧著的,將幾個娘娘安頓好,不是上次來的院落,而是兩間大院子,這一行人多,僅兩個學生外加三個小婢,就加了五個人,另外又不知道崔家會過來多少人。人家也是一個有錢的主,家有良田近兩千畝,說起來,家產比鄭家還是雄厚。

所以鄭朗未來之前,派了宋伯過來刻意訂了兩個大院子。

然後嚴掌櫃就發了一筆小財,以前鄭朗居住的那間院子,被哄抬成天價,最後讓揚州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得去。

鄭朗未搬進去,讓嚴掌櫃小小失望一下,可也沒有喊退房,就空在哪兒了。於是幾個婦人與崔嫻就住進這個院子,六間房屋,還有一個天井,幾棵老樹,緊鄰著後面,環境同樣很安靜。

崔嫻悄悄與兩個哥哥將事情交待了一遍,大哥歉意地說道:「小妹委屈你了。」

「對方看似溫吞,實際是一個強勢的主,似乎學問聰明又超過了我,怎麼辦?只好讓。」

「讓就讓吧,小妹,想一想連呂相公都要折節攀交,你讓一讓不奇怪。」大哥安慰起來。但肚子裡好笑,你這一回想要強,可難嘍。

「你們也無用,這個無能的衙內,至今沒有甩脫,不然事情那來的那麼複雜。」

「我與你大哥不是在等爹爹的消息嗎?」三哥道。

「這也要等消息?」

大哥三哥無言以對,就是知道錯誤,不等父親消息,他們敢做什麼?

「大哥,三哥,你們都是大人了,父親不能照料你們一輩子,是沒有省試殿試高中,若中了的話,你們會被朝廷授予官職,到時候你們怎麼辦?」

「小妹,不是沒有考中嗎?就是考中,像爹爹一樣無為而治,愛民,還能怎麼著?」

「當真如此。」崔嫻將鄭朗兩次困境的經過說了出來:「看一看,這有多複雜?是不是做官就那麼好做的?休說你們,父親也差……了些。」

但也不得不承受,小丈夫雖性格溫和,這份防範之心卻是要得。

崔嫻還想說,可看到兩位哥哥眼中迷茫的樣子,不好意思再說了,還是先等他們考中進士再說不遲。於是就來到高衙內院中,是一個大院子,但中間隔了一個圓井拱門,半人高的矮牆,原來訂這間房子是考慮到崔家可能帶一些下人過來,留給下人住的。高衙內來了,挪了出來,讓高衙內與婁煙住了進去。

怒氣沖沖的走了進去。

無毒不丈夫,量大非女人。

準備拿高衙內小倆口出氣的。

幾棵老槐樹謝光了葉子,臘月的寒風從上面掠過,略略發出一些嘯聲,但風不大,夜晚卻寒冷起來,積雪在地面發出青白色的幽光。踏著一地碎雪,帶著環兒跨過了拱門。

因為天氣冷,所有客人都進了屋子,又是在城外,環境相對而言比較安靜,崔嫻就聽到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說道:「奴是你的人,又要屢次三番將奴送人,奴不想。」

說著,又低聲抽泣起來。

「送人?」崔嫻腦袋立即運轉起來,與鄭朗皆想到了一個問題。至少從外表看,高衙內很喜歡這個女人的,不然不可能到京城來省試,都將她帶著。當真不知道這一帶,鄭朗會很尷尬。事實正是因為他帶了這個女人,使事情結果變得很糟糕。

幹嘛送人?

並且還不大明白,在宋代妾是沒有身份地位的,就連士大夫們,經常將妾送著玩,甚至看到對方小妾長得漂亮,可以正大光明的討要:「兄台,你的小妾漂亮,能不能將她送給我啊。」

「學弟既然喜歡,就帶她走吧。」

好了,小妾轉讓了,連一個手續都不要過的。像自己那個小丈夫,將小妾當作了家人,也有之,可很少。

看得多,不稀奇,但這一句話很不正常,送人了再想要回來很難,怎麼來了一個多次送人?

未經人事,聰明的小腦袋子一時犯了迷糊。

但更惱火,你既然都不珍惜送人,何必此次帶出來,招惹是非,難道你刻意噁心我家那個小丈夫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惡相膽邊生!幾步跨了進去,敲了敲門,高衙內將門打開,恭敬地說道:「見過崔小娘子。」

「不用客氣。」說了一句,直接坐下來。然後看著婁煙,有些好奇,在孟州就聽到她的名字,差一點她成了自己的勁敵。看了看,穿著一身猩紅色的大氅,一對大眼睛蕩著一層媚意,雙頰抹了一些脂紅,瓜子小臉,雖不及那個江杏兒清純乾淨,可自有一種嬌媚,又有一種少婦的成熟風韻,並且紅氅半披裡面的紫色緊身長裙裡一對好大的丘壑,讓崔嫻艷羨的自感慚愧不及。

心裡說道:「還好,還好。」

不然真的是一個勁敵啊。

其實剛才與鄭朗也談了那麼久,明白鄭朗看重的不僅是相貌,還有品德,品德比相貌在鄭朗心中地位更重。當真江杏兒一跪,於是就收了下來。主要還是江杏兒素來的名聲好,才收下來看一看的。換其他諸女,試一試看。再說四兒的相貌,雖然越長大,越變得清秀起來,可怎麼也比不上白玉娘她們的長相。然在鄭朗心中地位依然很高。

不過是女人,與男人恰恰相反,對美麗的同性有一種天然的排斥感,越美麗,男人越喜愛,女人自己卻越排斥。很正常的心理反應。

婁煙剛才在哭,不過崔嫻敲門時,早將淚水擦乾。同樣匆匆忙忙地施了一禮,說道:「見過崔小娘子。」

人家身份不同,正好是自家官人上司的女兒,並且她的未來更不是自己這些苦命小女子可以嚮往的。

「婁小娘子好,環兒。」

「喏。」環兒將手中的盒子放在桌子上。

「我前段時間趕到了鄭家莊,向陛下賜給鄭家的織女學習一些刺繡與女紅,聽聞了許多事。那一年在花會上,鄭郎對你做的事,是不大好,這盒子裡是幾件首飾,我代鄭郎向你陪個不是。」

這句話來得有些古怪,至少現在崔嫻與鄭朗有些關係不清楚。但是崔嫻這番話分明代表著女主人在說話,頗有一些揚威的用意。

到了眼下的光景,婁煙還想爭辨什麼呢?只能弱聲說道:「奴不敢。」

「這是應當受下的。」先禮後兵嘛,不然下面的話怎麼好說出來。

「謝……」婁煙嚅嚅地說。

「不過我今天來,還是說當年的事。當年鄭郎年幼不懂事,我也是,前幾年同樣對鄭郎做了一件很荒唐的事。其實十歲的孩子能懂什麼呢?」

對此高衙內與婁煙不贊成,人家十歲的孩子也許不懂什麼,可你家那個寶貝官人,很難說。

「高主薄,當年你很喜歡婁小娘子,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使她繼續呆在青樓當中。這也不能全怪你。可既然呆在青樓裡,那種地方總是不好的。鄭郎雖是胡鬧,可責任不能全怪他。與你起了爭議,撥小刀子相向,更是不當。然他終是一個十歲的孩子,你當年快到及冠之年,下了那麼重的手,是怎麼狠心下去的?原來我還以為是傳言,到了鄭家莊後,才知道比傳言更厲害,鄭郎差一點從鬼門關走了一圈,才僥倖逃了回來。婁小娘子你呢,自始至終,只是在看熱鬧,有沒有勸過?」

兩人面容失色,不能回答。

「不僅如此,後來到了我父親治下任主薄,爹爹向你陪不是,鄭郎向你們二人陪不是。當真需要陪這個不是?不管了,怨家宜解不宜結,爹爹一時糊塗,居然讓你與鄭郎一道進京。這機會你應當珍惜,可你非要將婁小娘子帶著,鄭郎需要自污才能向世人表白他的寬宏大度?」就算他們寬宏大度,小女子我可沒有那麼大肚量!

「我,我……」高衙內不知說什麼好。

「我的意思,你現在大約明白了?」

「我明天搬……」

「不是搬與不搬的事,是早就應當搬了。若你不帶著婁小娘子,事情蓋一蓋,稍作掩飾,或者是一件美事,可一帶,這件事大家已經下不了台。我剛才對兩位哥哥說過,他們科舉是要謀官做的,凡事自己要學會拿定主意,然而高主薄你呢,已經是朝廷官員。這事兒還用得著紅著臉,挑明了說?好自為之!」

不是迫擊炮,是機關鎗,劈里啪啦的一陣掃,掃得高衙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崔嫻離開。

臨走還不服氣的跺了跺小腳。

走了出來,環兒欽佩的說道:「小娘子,還是你說得好。本來就是這樣,這個不通情理的衙內,對他還有什麼客氣的。大郎與三郎他們做事太軟弱。」

「也不能這麼說,他們是男人,做事要顧忌外面人的言論,不像我們說了就說了。」

「小娘子,當年那個衙內真將鄭郎君打得很慘?」

「嗯,所以我說他不通情理,厚臉皮,原來我也不知道,是大娘說的,人是暈倒後抬回來的。不然事情都過去了好幾年,他那幾個好哥子一提起這倆人,還牙齒咬得直響?爹爹在這事情上做得有些糊塗。」

別人的話不一定會相信,鄭家大娘的話,崔嫻不得不信。這個婦人心好得都快要做菩薩,可事情過去幾年,一提及這個高衙內,大娘還是很生氣。其他幾個娘娘尋那天高衙內做的椅子,結果沒有找出來,不然準備將它燒掉。可想當時的傷情,以及給鄭家留下的陰影。

但一會兒新的疑問湧上了心頭。

第二天與四兒杏兒陪著七個娘娘在京城轉了一轉。

心中還有一些小性子,可怎麼辦呢?只好軟言哄著,兩個小姑娘也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一道又去了寺院,江杏兒悄聲說道:「崔家小娘子人真的很好。」

「嗯,好得不得了,你這個笨丫頭。」鄭朗很無語,然後對不遠處竊笑的崔嫻說道:「又使小手段啦?」

「使什麼手段?」

「算啦,這個手段讓你使去,最好你保持下去。」

崔嫻吐了吐小舌頭,將心中懷疑說了出來:「鄭郎,奇怪啊,高衙內要將那個婁煙送人,怎麼送了多次。」

二娘正在喝茶呢,聞言後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這個你最好不要問。」

崔嫻看著幾人古怪的神情,慢慢想,終於想了出來,臉立即飛紅了。這一下羞大了,都想鑽地縫,恨恨道:「爹爹怎麼想起來提攜此人?」

「想不起來的事多,他的才氣不夠,不僅如此,早幾年我開始發奮讀書,依然沒有放過我,到處散佈我的謠言,連劉知州當時都看不下去了,對他們父親隱晦的說了幾句,讓他們回家約束子女,不要再散佈謠言。氣器不夠,道德不夠。就是我心胸廣大,舉人不避親仇,也不會提攜他的。不過事情過去,也就算了。與此人,我不會刻意去報復,也不會與之再交往。那不是表示器量,是往身體主動潑污水。包括這一次,他沒有離開客棧,同樣是厚臉皮,看能不能攀上我這層關係。就是攀不上,因為與你哥哥住在一起,也能出去利用我的招牌招搖撞騙。這才是他沒有離開客棧的用意,當真他是一個木訥之人?」

「為什麼你不早說?」

「懶得說。」

崔嫻忽然想到他另外一句話,哥哥問他為什麼不自辨,答曰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同樣又是一個懶得辨。終於明白他說自己性格散淡的原因了。很是無言。

然而鄭朗心中同樣在奇怪,難道高衙內利用婁煙的美色,色誘了某一位或者某幾位高官。這幾位高官倒底是誰啊,居然有喜歡人妻的口味?

但沒有多想,這才是符合他心中高衙內的定位,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小人。

也沒有在意,未來是君子黨的太陽,這一輪輪太陽冉冉升起來,燒炙了宋朝的大地,可對於這些偷機取巧的小人來說,同樣不是他們的天下。到了自己這地步,雖未官,不與高衙內交往可以,如果刻意盤問高衙內的事,又是著了相,反而不美。

倒是崔嫻心中有些後悔,早知如此,昨天晚上不該立即將他趕走的,派一個僕人,暗中盯一盯,看一看這個無恥的小人,利用小妾色賂了那一個官員。

……

小皇帝在宮中樂趣少,要麼陪楊尚兩個美人搭搭話,要麼聽一聽閻文應說一說八卦,或者練練書法,這是他的樂趣了。便聽到崔嫻陪著鄭朗七位母親來到京城的事兒。

「咦,崔家也是大戶人家。」

「陛下,逼的。」

「怎麼逼的?」

「恐怕這事兒沒那麼簡單,鄭解元進了寺院住,用意不是很善,只是同樣因為忌諱,沒大好說。所以崔家讓他家女兒不顧外面的風評,陪了鄭解元幾個母親進京,化解一些不好的苗頭。」

「你說鄭解元想悔親。」

「具體的臣也不知,但臣琢磨著,大約他有這層意思吧。可今非昔比,鄭解元前程無可限量,若輕易悔之,別人也會談論。於是擱了一擱,看崔家有什麼動態。」

「這樣講就通了。若悔之,崔家必然後悔。」

「那是,京城裡不知道有多少大家閨秀盼望著鄭崔兩家悔親呢。」

小皇帝嘻嘻一笑。

「但臣又聽聞崔家那個小娘子長得很漂亮的。」

「哦,可及楊美人與尚美人?」

「那肯定不及。」

「至少以鄭解元的才情與溫潤,相貌也不能太差。」

閻文應心中搖頭,人家未婚妻相貌與你有什麼關係?

小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走了走,說道:「正好朕想送人給鄭解元,也順便看看這幾位婦人,皆說她們慈善,你替朕下一道口詔吧,宣他帶著他幾位娘娘進宮。」

「喏。」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全部在寺院裡,於是閻文應也來到了寺院。皇帝下口詔,開門的小和尚同樣又不敢怠慢,幸好知日走了,不然這寺院俗氣味會越來越重,能將知日薰死。

幾個娘娘一聽眼中茫然,道:「讓我們進宮啊。」

話都說不利索了。

「嗯。」閻應文淡淡說道,他可沒有認為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兒子都將皇宮當成自家花園了,你們進進宮,很合乎情理。不過好奇的用眼睛往崔嫻瞅,果然很漂亮,論長相,並不比尚楊二位美人弱,配得!

這可得看好了,明天又能與小皇帝為此事聊上兩盞茶功夫,也是恩寵。

看到閻文應看自己,崔嫻放開膽子問:「閻都知,陛下送什麼人啊?」

閻文應搖了搖頭道:「某也不知,陛下沒有明說。」

鄭朗搖頭,閻文應不知道,鄭朗卻知道。因為即便這件事年底不發生,到了明年肯定會發生。但看著小妻子的神態,唉,順便逗一逗她吧,對崔嫻說道:「崔小娘子,你出來一下。」

崔嫻被他喊到一株梅花下邊,鄭朗說道:「你可知道皇后正是因為妒忌才被陛下廢去的。」

崔嫻點了一下頭。

「如今陛下送宮女給我了,讓我怎麼辦呢?難道讓我學房玄齡嗎?或者你學房玄齡的娘子,為宋朝再添一個類似醋罈子的典故?」

一道選擇題,兩個答案。A:同意小皇帝送宮女給我做小妾。B:學習房玄齡的悍妻。都鬧得李世民看不下去了,龍顏大怒,發脾氣道:你這個女人怎麼啦,朕給你兩條路選擇,一是以後不准嫉妒,就能活下去。二是繼續嫉妒,立即就死。房氏說我寧可因嫉妒而死。李世民於是吩咐人拿來酒杯,說道:「那好,你將這杯毒酒喝下去吧。」

房氏毫不猶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李世民一看,道:「乖乖,我見了都害怕起來,況且房卿。」得,房卿,你自求多福吧,朕不敢陪你一道玩了。

而且崔嫻比房妻少了一條最重要的優勢,房妻在房玄齡沒有發達之前,不離不棄,情深義重,所以房玄齡發達以後,才對她愛護有加,不僅是畏,也是一種愛與虧疚。

好難的選擇題!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天有情,天無情

崔嫻敢說我就要做房妻?只要她敢說,保證鄭朗敢出之!有這心思也不能說,腦筋轉了一轉,說道:「鄭郎,你看,如今你有杏兒妹妹,四兒妹妹,將來妾出閣,還會帶上環兒,當年你爹爹在的時候,本來也不想納這麼多娘娘的,是因為鄭家一直單薄,所以才納了,對不對?」

咱換一個角度思考問題,行麼。

鄭朗讓她的小心思弄得呵呵一樂。

他一笑,崔嫻膽子更壯,又說道:「況且你也是一個散淡的人,家中真的小妾多了,妾不會吵,可這些小妾們當真一個個都是省事的主?多了,矛盾必然多,肯定會吵。鄭郎,你也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出現吧。還有呢,杏兒與四兒你知道,環兒我知道,可宮裡的人出來,我們都不知道。萬一是好幸運,萬一不好呢,她們是陛下的人,誰個敢說?」

「你別繞,直接說你的意思。」

「以妾看,最好拒……之。」

「如果陛下不同意呢?」

「陛下仁愛,性子軟,只要你堅持,陛下一定不會強迫的。」說到這裡,崔嫻腦袋瓜子又轉了,不對啊,自己這個小丈夫連自己的一些「小毛病」都不能忍受,萬一皇帝賞下來的女子脾氣不好呢?豁然開朗,說道:「他要強迫你,他是君,你是臣,那只好聽天由命。」

「又在用小腦筋了。」鄭朗在她頭上敲了一下,無奈回屋。大約讓她不知道從哪裡識破,玩不下去,不玩了。

準備車輛,車子多,崔家兩個哥哥帶了兩輛車子過來,鄭朗帶了兩輛車子過來,此次又雇了三輛車子。崔嫻拉著大娘的手說道:「大娘,我也想去。」

「傻孩子,陛下沒有召你進去,你怎麼好去?」

「妾就坐在車子上等你們。」

「皇城也不是看不到。」

坐在車子上無非在皇宮外面等候,然而東京城的皇宮,非是唐朝的洛陽與長安,因為五代動亂,國家不穩定,所以前幾代雖然將開封選擇成了臨時都城,可是建築很簡陋,就著原來的州衙慢慢擴建起來的。幾乎就在開封城的正中心位置。進皇宮一般百姓不要想了,可想看一看皇宮的城牆、皇城的大門,還是不困難的。

「意味不一樣。」

是自己小丈夫進皇宮,自己做為妻子身份在外面等候,所以說意味不一樣。但鄭朗還是搖頭,當真她是這個意思?雖讓自己訓斥了一下,改了一改,想完全改掉大約不可能。

也不是很排斥,想她做到一點不吃味,那是奢望,包括大娘大內,當真看著亡父將一個個小妾領回家,心裡面很開心?只要能像大娘一樣顧全大局就行。

至於那個才華什麼的,鄭朗根本不在乎。有不反對,無也不岐視。相貌足矣,那怕稍差一點,也足夠了。關健就是能有大婦的容人之量,不能拖自己後腿。

臘月,晚上的天氣寒,可是東京城太大了,那怕就是這個寒冷的夜晚,街上有的是不怕冷的人,一大半的店舖開著門,繼續在做生意。到了皇宮,鄭朗與七個娘娘在閻文應的牽引下進了皇宮。

崔嫻爬到杏兒與四兒的牛車上,問:「你們以前是不是這樣在皇宮外面等?」

「是啊,就是那一晚鄭郎沒有回來,奴很擔心,然後讓宋伯駕著車子在外面等了一夜,結果第二天鄭郎出來時,卻被送到了開封大牢,從哪以後,奴每次看到鄭郎到皇宮,奴就很害怕。」江杏兒說道。

「那是也一種光榮。」

「崔小娘子,若是奴想,寧肯不要這種聖恩與光榮,也不想擔驚受怕。」四兒說道。江杏兒雖知道不可能,也贊同的點了一下頭。崔嫻看著她們說話時平靜的眼神,默然。

……

進了皇宮,小皇帝很好奇。

幾個娘娘平時做了一些好事,心地不錯,又加上有了鄭朗,於是京城也在傳,小皇帝就聽到一些。

心中又有些艷羨,事情過了許久,對劉娥恨意越輕,可生母之痛,還是讓他很傷,鄭家子說得對,若是養母再軟弱一點,那怕讓他尋幾個借口,見上幾面,也能了卻心中的遺憾。在這種心思下,趙禎更覺得鄭家的大娘難能可貴。

但小趙禎,你可想過鄭家僅是一個平民家庭,小官宦家庭,保持這種和平是可能的,你那個家是什麼?是皇宮。古今往來最醜惡的地方。估計與他講這個道理也講不通,看他自己苛得吝得,苦逼得,還像一個皇帝麼?

閻文應將七個娘娘帶了上來。

崔嫻是不能召了,一是沒有正式成親,來到京城是救急,本身多少逾了禮數的,二就是成了親,他不是老太太,能召,差不多大小,有忌諱,若召,只能以後宮嬪妃為借口召見。

倒是江杏兒與四兒僅是妾婢的身份,召見進宮,沒有爭議。

小皇帝看了看,鄭朗來到鄭家七個年頭了,七個年頭過去,連七娘都四十出頭,鄭家莊平靜的生活,大娘的薰陶,幾個娘娘臉上閃著和善的神情。

第一眼讓小皇帝看了很喜歡,看相貌就知道是心地善良的幾個母親,沒有這樣的母親,怎麼養出這樣的兒子。

不過緊張是有的,幾個娘娘皆有些侷促不安。

顫著聲說道:「見過陛下。」

要往下伏。

其實就是跪,這時候還不興跪,伏看怎麼樣伏,若行大伏禮,與跪差不多。

「幾位大娘請起。」趙禎虛扶,沖閻文應使了一個眼色,他不好扶的,可是閻文應好撫,將她們一一扶了起來,說道:「請坐。」

愛屋及烏,客氣得不行,甚至連椅子早準備好了。

幾個娘娘如坐針氈的坐上去。

小皇帝又說道:「朕早聽說幾個娘娘的慈愛之名,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陛下,妾身哪裡敢當得陛下的誇,只是做一些份內的事,倒是陛下仁愛之名,妾身聽兒子時常提起。」

趙禎又用溫暖的眼睛看了鄭朗一眼,這個少年人,對自己是很忠心的,說:「鄭解元,朕打擾你學業,喊你前來,是一件事要說一下。內宮中有許多織女,不僅是刻絲、絲繡,還有一些織絹織絲的織女。數量很多,養在深宮,內宮每年會用去很大一筆開支,朕又不想用這些奢侈的絲帛,於是成了浪費。可隨便將她們出之,有可能會讓她們迎來艱難的生活。朕想到了你家,若有家眷者,想返回家中的,你安排一下,將她們送回去。並且也能甄別,有的人回去後,物是人非,未必在家中受歡迎。若不想返家者,朕也看到了,你能將她們井井有條的安排。也算了結朕一件心願。」

這才是小皇帝送的人。

明年會因此送更多的宮女出去,然後更吝。

「陛下,臣受之。不過臣也有一言要進諫。」

「說。」

「陛下苛於自己,內宮嬪妃卻不能太苛薄了,畢竟她們多是青春年少之時,呆在深宮,長年不見人間日月,有一些小小的不算過份的要求,陛下應當滿足。臣建議留下一些少年織女,維持內宮正常供給,多餘的才能外放。以後也能成為一種定制,年過三四旬,又不受聖恩寵者,適度讓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以讓她們享有天倫之樂,這也是一種仁愛之道。」

「鄭解元,你此言很好。」看看,這才是良臣,換其他的一些大臣很有可能一聽,好啊,全部放啊,最好內宮不要一個人服侍,可能嗎?

趙禎又走了走,道:「為什麼答應得如此爽快?」

他說得很客氣,可這一放,不僅是東京,還有應天府與河南府的兩處皇宮,有可能多達兩三百名織女,這些織女就算留下一半人,對於皇宮是浪費,但對於鄭家來說,卻是一個寶貴的資源。

沒有去過民間,可也知道這些織女的手藝,無一不是出類撥萃的。

鄭家子為什麼坦然受之呢?

肯定不能歪想,他不是那種偽君子。

「在路上臣就想過,陛下要送臣人,只能送織女。」

「為何?」

「陛下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了,節約如此,出放宮女是必然,然而普通的宮女給臣有什麼作用?無非就是織女。」

「知我者,卿也。」小皇帝高興的在鄭朗肩膀上拍了拍。

幾個娘娘看了大喜,兒子什麼也不說,所以瞭解得不清楚。今天一看,陛下這一拍,對兒子真寵啊。不過同樣納悶,自己看到皇帝,不要看到皇帝,走到皇宮中如杏兒四兒一樣,兩條腿都軟了,兒子為什麼不害怕?

「陛下,臣之所以沒有拒絕,是為國家備糧也。不為己謀私利,何必拒之?」

奇怪來哉了,小皇帝茫然道:「為什麼備糧?」

「今年冬雪降得多,臣到處聽聞說明年會瑞雪兆豐年,也許,也未必。自古以來,災害分為兩種,一種是天道有情,降災示警。一種是天道無情,所以不問是非,突然降下災禍,後一種往往會持續好幾年時間。這是最難的,比如唐高宗中葉,十年當中,持續災害,有人說女主兆現,於是上天賜警。非也。若如此,為何武後為帝時,國家卻風調雨順。當時國家昇平,人君仁愛,諸相兢兢業業,亦如今年,上天是無端賜禍。」

「嗯,說。」小皇帝很高興,雖然此說法很新奇,可凡事說一個道理出來,它就是道理。況且今天旱災與蝗災,確實為他新政蒙上了一層陰影,若用鄭朗的解釋,是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

「這一種災害禍害最大,一般會持續好幾年,不是澇災,就是旱災,主明臣賢,國家還能勉強度過,若主昏臣暗,很有可能國家就此顛覆。不可不防也。」

「是啊。」

「因此,臣以為還要防一防。不過天道幽遠,僅是猜測,沒有證明可出。但還有一條,陛下可不可以拿一張大宋的地圖出來。」

「閻都知。」

「喏。」閻文應將一張宋朝地圖拿了出來。

鄭朗指著地圖說道:「陛下,問題在這兒。」

是指河套與青海位置的。

「何解?」

「原來這裡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地方。可放牧的人多,草地樹林減少,有它們,可以吸附土壤,固定水源。沒有它們,水源會迅速流失,太陽蒸發,土壤變為砂礫,再有暴雨來臨,注入大河之中。因此黃河水位越高,泥沙越積越多。唐朝時危害不大,到了我朝很危險了。水小因為河床高,會迅速東流入海,旱情來臨。水大黃河會有缺堤危險。所以河南河北之地,恕臣斗膽進一言,往後,會時有澇旱災之危。若天公無情,這幾年還會有災情發生。」

「不能當作證據。」

這才是鄭朗苦惱的地方。怎麼說,他人無法相信。就是自己做了趙禎,又能如何,派人將大名府南邊的河堤加防,然而加固了大名府段的河堤,若在其他地方決堤又怎麼辦?

其實這樣說很勉強了。

甚至說鄭朗為小皇帝,為老百姓掏了心窩子,否則以他的性格,何必趟這個混水,惹來妖孽之說?

「臣也知道,所以臣不好確認,但陛下賜予織女,我會派人將她們安排妥當,然後將經營所得,於宋州處建一糧倉,有則能派上用場,替陛下盡綿薄之力。無,也可以用它來賑濟貧困百姓,權當回報陛下,做一做善事。」

只能這麼說。

「為何在宋州?」

不在宋州,難道放在大名府?但還是不能這樣說,答道:「放於京城,京城乃國都,物價昂貴,若放於鄭州,路程太遠,運輸成本高昂。放在宋州運輸成本低,又能幅射山東江淮與河北。因此放於宋州,與劉知州無關。公是公,私乃是私,需要分明。」

小皇帝忽信忽疑。

證據不充分,假如興師動眾,浪費不說,會惹天下人笑柄。若不防備,真到了災害降臨時,糧價立即飛躍,賑濟成本更高。這個道理連那個司馬小三子都知道的,難道當真不顧國家,中飽各大地主,讓他們發國難財?

喜悅一下子消失,問:「鄭解元,此事不可玩笑。」

「不是玩笑,但陛下,證據不足,臣只能私自行動。不過說到節約之事,臣想到一條主意。」

「說一說。」

「陛下在內宮對自己很苛薄,怎麼苛,也苛不出多少財帛。不若將所有官員一起放回家吧,那麼一年省來的薪水將是很可觀的。」

「不可啊。」小皇帝有些昏了,官員一個不要,那成了什麼?

「那麼陛下為何事無鉅細,一一處理,若那樣,要宰相,要諸部官員是做什麼的?」鄭朗指了一下小山一樣高的奏折說道。

「李隆基晚年將政務交於李林甫,國家敗壞,朕不得不小心為之?」

「陛下,作為一國之君,遠離政務,那是不對的,可事無鉅細,陛下能處理得了?做比各部官員做得更好?臣嘗與崔知州交談,說丙吉不問群鬥,而問牛。此事略有爭議。然而曹參為西漢名相,何作為也,整日飲酒作樂,為何還稱為賢相,調度好各部人才,隨著蕭何的制度治理國家,因此國家乃安。陛下,請三思之,就是陛下不為自己身體著想,可天下百姓都需要陛下的身體平安。需過問,但不是陛下這樣過問的,過了,臣說過度啊。輕重適中乃度之所在也。」

「是啊,陛下,你穿的那件龍袍居然是粗麻,皇宮裡內侍是做什麼的?」大娘看到小皇帝態度平和,終於大著膽子說了一句。

閻文應覺得很委屈,不是我們不勸,是皇帝不聽,難道每天將皇帝強行按著,讓他穿上新衣服,誰敢哪?

「大娘,與內侍無關,是朕想以身作則。」

「這個……」大娘嚅嚅不能答,這是徹底顛覆她的認識。

鄭朗也沒有再勸,若強勸,又會招來君子黨們強烈批判,他們可以擁有幾十名美妹,皇帝最好不行房事,他們可以吃著山珍海味,皇帝最好連飯也不要去吃了。

再次跳過,道:「國家財政越來越緊張,想要國家財政難題化解,無非兩點,一曰節流,二曰開源。」

這個小皇帝很喜歡,他正要準備實施一些節流的計劃,道:「說說,何謂節流,何謂開源。」

「節流就是方方面面的節省,不僅是內宮,內宮裡又能省出多少,一年能省出一百萬緡錢,內宮用度就很緊張了。可這一百萬緡錢放在若大的宋朝,能做什麼?不過想要節流,要注意各方面的利益,否則會惹起天下大嘩。但臣想到了幾條,比如科舉,每年舉子皆來京城,國家供給用度,可因為國家有事,時常中斷,造成大量的浪費。是不是可以將它立為一條定制,兩年一舉,或者三年一舉。除大事外,小事不得中斷。」

也未必全是壞事,大量的舉子來京,或多或少繁榮了經濟。然而未來,宋朝會很缺錢……所得不如所失,因此,從現在起,就要省一省。

「這是良策。」趙禎額首。

「我朝謀官,機構重疊,官員有階官、差遣官、職官、爵官、食封官種種之分,往往某一種官位上再進行細分,有的官員身負十幾個職銜,薪水重疊,官位重疊。不僅冗官,而且冗政,這也是一大浪費。本來是好事,正是因為重疊交叉,才不會有權臣害國的事發生。然而矯枉過正了。但這一點不大好動,立即裁之,天下官吏皆會動盪不安。但可以從現在起,逐步將它控制起來,不能再繼續加重這個重疊。一年不顯,十年下來,又會節約一筆開支,並且會提高政事的效率。」

「也是一個良策,再說。」

「再比如主客對佃農的租子輕重。有的佃戶遇到了一個好主客家,一年勤勞,耕作下來,交了租子,再交納稅務,勉強度日。有的主客苛薄,佃戶生活很艱難。雖然朝廷不禁人口流動,然佃農多是無奈,定居一處時,建一個草棚,都能用掉他們一年兩年的積蓄。移動不便。又,就是周邊有好一點的主客,離他們遠,不可能耕種一下,到十幾里地外去耕種,一來一去,休要耕作,一天時間耽擱了。所以逼到最後,產生了一無所有的流民,這些流民朝廷又不能不管,同樣是浪費。」

趙禎不是晉惠帝,會問出為什麼不食肉那樣的笑話,聽後眉頭緊鎖,問:「若立律法,強制田租數額如何?」

「陛下,切不可。主客有好有壞,一旦立下律法,為了不招他主客嫉恨,即便好的主客也會提高田租。不好的主客,在地方上有優勢,不顧朝廷律法,當真好處理之?太多了,陛下,這一塊勢力,非陛下所能憾動的。」

「那如何是好?」

「所以臣說,儒家仁義,義也。義以仁為本,乃仁之所發所節所中,許多事靠法家只會引發更多的擾亂。其實想改善一下也不難,比如象陛下這樣,接待臣的幾個娘娘,一年當中接待幾個,或者十幾個心地善良的主客,再讓文人寫幾篇文章讚頌,讓他們成為榜樣。一旦成為一個道德標準,天下不僅不騷動,會改善主客與佃農之間許多矛盾。減少流民,國家會更安定,也是一種節流。此乃正是義之所在也,律法乃是義之末,只可惜臣當時說仁義,許多人認為臣曲解之,壞了儒家的仁愛。」

真的很不過份,趙禎再度高興起來,道:「不錯,這才是真正的義也,再說。」

「其他的臣暫時沒有想清楚。想的還有很多,有臣的立身之道,有這個節流開源,還有言臣所帶來的困惹,因此臣還要想一想《中庸》。眼下又要科考……」鄭朗揉著腦袋,就是有作弊器也不行啊。

「唉,慢慢來。」趙禎歉意地說,還小,自己不能給他施加太大的壓力。能說出這些,能做出這些不容易了。

「是慢慢來,這都是大事情,一著棋錯,滿盤皆輸。容臣以後花數年時間好好的去想一想。」然後道:「那臣就告辭了。」

人也看了,送人也送了,小皇帝不好強留。

但鄭朗離開時,對閻文應說道:「閻都知,陛下是人,若操勞過度,你在內宮之中,侍於陛下身側,應當多加勸戒。真若有事,處理國政太晚,做一些夜宵端於陛下食用。衣服可以省一省,吃難道可以省嗎?陛下又能吃多少?」

大娘拽鄭朗的衣服,人家吃飯還用你操神。

可就這個吃飯,很有問題的。

然而趙禎心裡更暖和,目送著他們遠去,說道:「閻都知,陪朕到小娘娘哪裡去。」

也就是楊太后處。

看到了小皇帝,楊太后很詫異,因為劉娥臨終前的一道懿旨,差一點讓楊太后將小皇帝的權利奪去。小皇帝心中慼慼,對這個小養母有些忌憚,很少來看望楊太后了。

「娘娘,今天我在御書房裡接見了鄭州鄭舉子與他的幾位母親。」

楊太后明白了,原來受了感觸,才過來看望自己的。歎息一聲:「那子的事,哀家也聽聞了一些,他是純臣。」

「娘娘,兒臣其他的不知,只知道他對我那種關心,發自肺腑。剛才他臨走時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

「他對閻都知說,若我處理國家晚了,讓閻都知強行勸阻。真若有事,讓閻都知備上夜宵,不能讓我熬壞了身體。」

「此乃陛下之幸。」

「是啊。」趙禎撓了撓頭,溫潤如此,可又不媚,國家有錯,自己有錯,他同樣進諫,可就是進諫都讓人感到如沐春風,暖意洋洋。又說道:「可惜他太小。」

我就是想大用也不行哪,不能十七歲的孩子,讓他擔任宰相,那豈不是會捅更大的馬蜂窩。

「禎兒,不用急,有了一個這樣的臣子,已是你福氣,不能再奢侈。哀家就擔心他想的事多,誤了省試。」

「應當不會……」

「沒有什麼不會的,往往預料之外的事時有發生,所以才有意外這一詞。」

趙禎又要撓頭,殿試自己可以開一個小後門,照顧一下,省試不行。難不成,自己到時候問一下主考官的試題,再將試題通知他?

小皇帝,真要這麼做,那是大大的不好啦!

第一百九十六章 折

第二天沒有朝會,但小皇帝很興奮的將幾個宰相喊進宮中。

趙禎將昨天閻文應記錄的鄭朗談話,遞到諸相手中。

幾個大佬看了很訝然。

科舉設為三年制,對後人來說,不稀奇,不是沒有出現嗎,從無到有,不管什麼事,都很艱難的。別看後來實施了三年一次的科舉制度,但這時候讓諸位大佬商討了好一會兒。

比如今年春天,老太太死了,這邊在辦喪事,不能在那一邊來一個殿試金榜題名,騎馬掛花,那成何體統了。可是天知道那一天會發生大事?鄭家子建議是好的,可以採納,但要仔細的進行商議。

對鼓勵主客寬鬆對待佃農,同樣很贊成。未必對所有人起作用,有的主客苛刻,就是皇帝當面勸說,他也未必聽,可會對其中不少人產生作用。雖接待的人少,就像進士,幾年才錄取一次,只有幾百人,全國卻有幾十萬學子在嗷嗷直叫。

還不是照樣有許多人勇躍參加科舉,以博萬一中的。

能緩解一下矛盾,雖說人口在增加,牴觸了一部分的作用,不推出,流民豈不是更多?看不出來,可隱形的作用,大家能看到。關於後面對冗官與冗政的節制,大家又是懂的。

沒有鄭朗進諫,小皇帝也準備動手。按理說澶淵之盟過去了好幾十年,不打仗了,總有錢了吧?沒有,軍隊還在擴大,不知道用來做什麼的?問了呂夷簡才知道,祖宗的法旨,收流民的,不然這些人沒有飯吃了,就會造反就會起義。這是國家支出的大頭所在。知道了,可敢不敢動?連江杏兒現在聽啊聽的,也聽出來,這個冗兵很麻煩。

要麼向契丹進貢,安慰黨項人的,敢不敢動?

只好動剩下的兩條,宋真宗給了神仙許多錢,今年年色不好,正準備新年過後新氣象,下詔讓全國停止蓋寺廟,和尚道士全部裁減,國家養不起這麼多不幹事的神仙們。

這些年官員們養得又白又胖,連帶著他們的子孫門客都享受著各種福利,鄭家子說慢慢節制,何止,馬上就要大力裁減。

數條措施一旦執行,會省下來許多冗費,至少遠比他從皇宮裡摳門摳下來的錢多。可他的性格,使種種措施沒有得到很好的執行。明知道國家冗官冗政現象很嚴重,然而到了元宵節登上城樓一看有那麼多白髮蒼蒼的舉子擠在人群中,心又軟了下來,立即下詔書,考進士科的舉子考過五次,年五十以上經三次殿式者,諸科考過六次年六十,經五舉嘗預先朝御試者,雖試文不合格,不准罷黜。得,最少又多了近幾十名老進士與諸科生,也意味著一道詔書下來,多了幾十個官員出來。以後還成了定例,每考一次就多一次。但好心多數時候是在辦好事,不久後又下詔,再次摳啊摳,從內宮摳出了二十匹絹,賑濟江准災民。

眼下幾個大佬不知道他的心思,可國家冗官冗政現象的確很嚴重,鄭家子又用了溫和的辦法節制,同樣很贊成。

但眼睛全部集中那個持續性災害上了。

鄭朗說的話模稜兩可,不可當作證據。休說這年代,再過一千年,說幾個月後黃河會決堤啦,誰會相信,神棍來啦。不過鄭朗提出來了,諸位宰相不得不考慮。

若不提出來,那怕前面黃河決堤,後面淮河氾濫成災,他們也沒有責任,甚至逼急了,還能往小皇帝身上推,你失德了。可鄭朗提了出來,全部都慎重起來。

即便是宰相,也害怕言官。不出事便罷,一出事,人家鄭家子早就說過此事,都動用私人財產備糧,你們幾個宰相做什麼的?特別是呂夷簡,有可能被這些言官能將府邸包圍起來,往裡面扔石頭。

沉思了一下,李迪說道:「陛下,反正北方這幾年一直缺糧,有備無患,真不行從國庫裡擠出兩百萬緡錢,在宋州蓋一糧倉,有備無患。」

「好。」小皇帝想了一下,點頭同意。

第一是財政緊,抽不出更多的錢,第二是這事兒挺玄乎的,萬一沒有,備得太多,本來年色就不大好,糧價更加堅挺。為此范仲淹還上過書,不但不讓國家備糧,反而讓國家減少備糧,平穩糧價。

因此,只能抽出兩百萬緡。

鄭朗聞聽後大喜。

現在是兩百萬緡,幾個月後就是四百萬五百緡,將會因此保全多少百姓?

當真靠他一人力量?這些織女是資源,可從資源變成收益,最少得三個月以上的時間,連同家中的積蓄撥出來,一直到七月來臨,能籌出三四萬緡錢,那就算不錯了。三四萬緡錢放在那一個家庭中,不是小數字,可是放在未來的大災難中,算什麼呢?

並且他也沒有想到,這是最難的,卻成了最先通過的。可見宋朝官場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理,已經沁入心脾。連幾位宰相都脫不了這個俗。

幾位大佬多是幹吏,只一會兒功夫,將決策的決策下去,爭議的放在一邊,四樣事就商議妥了。然後又看著這記錄,蔡齊說道:「此子胃口果然很大。」

正事完了,到了大佬聊天時刻。

宋綬就問:「何解?」

「看到沒有,此子想用儒家之義,代替法家的律法,這樣律法更有仁愛觀。不過這樣一來,必須仔細的詮釋儒家的仁與義,形成一個系統的理論,才能真正將法家的法取代出來。僅是這項工程就非同小可,還有《中庸》,他的道,國家的節流與開源……」蔡齊不由苦笑起來。

「不過我看到他溫和的一面。」

蔡齊不語,就是此子對八大王發飆,還是很溫和。看到發飆的場面,可曾看到他癡立於劉太后遺體前,一動不動立了一夜的場面?歎了一口氣道:「此子若上古的一些士大夫,性格溫潤有加,重情重義。」

這是何等的評價!

但在蔡齊心中就有了。

「蔡卿之言,朕也認可。此子有情有義,非是他外表那般拒人千里之外。」

「陛下,鄭舉子說得對,你龍體也要保重。」

「朕承先帝所托,全天下百姓的命運,在我一念之間,哪裡敢安享呢?」趙禎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也有一個度。」

「朕知道。」不過這句話,顯然被他當作了耳邊風,從呂夷簡到鄭朗,再到蔡齊,好心有了,可朕怎麼能放得下?

只有呂夷簡低頭一直沒有吭一聲,直到此時,他才下定主意,讓家中小三子跟著鄭朗。只要他以後還顧慮著自己這個父親,少頂幾句嘴,也值了。鞭子沒有抽,蠟燭沒有滴,但為此狠狠的喝斥了幾句,將呂小三嚇得一句不敢再言。

但是很頭痛哪,大兒子像自己,二兒子心性未穩定,小三子又去向何方?難道以後一家父子五人,來五種不同的政治觀念?

……

官,才是這樣做的,鄭朗走出皇宮,心裡想到。

與呂夷簡想的不同,他是權操之術,鄭朗想的是為政之術。看看言官們,爭來爭去爭了什麼?一條長長的鴻溝出現了。可自己呢,僅說了幾句,好幾件實事悄無聲息的落實下去。

以前說的派風流才子出使契丹的事,若不是今年大災害,多半也到了契丹,只要經過幾次成功的出訪,開始沒落的契丹會更加沒落。倒是黨項很頭痛,可他熟讀史書的,知道真實的黨項與宋朝差距沒有那麼大,若操作得當,宋朝有很大的贏面機會。不能急,主要是自己人太小,說話沒有權威性。

崔嫻從牛車裡將頭探了出來,好奇地問:「鄭郎,人呢?」

「人啊,有可能明天,有可能後天,不過我答應陛下收留她們了。」

「你騙人。」

「不相信你問大娘去。」

「大娘,是真的?」

大娘沒有反應過來,道:「是真的。」

「……」崔嫻小嘴抿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道:「幾個?」

不對的,是她們,有一個們字,這一下子麻煩大了。

「好多,有可能是幾十個,有可能是幾百個。」

「你又騙人。」

「不相信,你問大娘去。」

「大娘,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咦……」也不對啊,就是賜宮女,也不可能賜幾十個幾百個,問題出在哪兒?沒有想到,問:「怎麼那麼多?」

大娘道:「陛下好啊,衣服還是舊麻衣,唉,都不像皇帝了,於是將宮中織女一起放出來。」

崔嫻差一點撲倒,用一對鳳眼看著鄭朗氣呼呼的說:「原來你早就知道,故意惹我生氣的。」

鄭朗一攤手,說:「我又不是陛下肚子裡的蟲,又沒有宮中的內侍向我通風報信,怎麼會知道。」

「你就是知道!」忽然伸出小手來,在鄭郎手背上掐了一下。雖然說過好幾回話,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肌膚相碰,掐過後臉兒立即紅了起來,心都開始噗通噗通的亂跳。

遮羞地問:「大娘,怎麼回事?」

大娘哪裡知道他們在弄什麼名堂,老老實實的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鄭郎,不可亂說啊,若是以後幾年風調雨順怎麼辦?」

「我從不打誑語,直覺告訴我有可能還要出大麻煩。」

宋代人還是很迷信的,崔嫻也脫不了這個俗,在這個小丈夫身上發生太多不可思異的事,眨了眨大眼睛,說:「那麼陛下會更可憐。」

鄭朗默然,不僅未來更可憐,這二字將伴隨著小皇帝的一生。

崔嫻可不管的,她管的只是鄭朗對她的態度,以及鄭朗的命運。幾個娘娘要回去了,崔嫻只好也隨著回客棧。畢竟還沒有成親,此次進京迫不得己,但非議肯定有了。打著陪幾個娘娘的借口,那是孝順,還能說說話,卻不能單獨留下來的。

可在回去的路上,想到鄭朗對自己的捉弄,又好氣又好笑,心中想到,也不是那麼生人勿近,有時候蠻可愛的。於是這一天晚上笑容不斷,居然將環兒留下來陪寢,與環兒躺在床上說了半夜的話。

元旦到來。

鄭朗還在繼續讀書。

這也是在衝刺。

可沒有想到呂公著再次到來,還鄭重的提了禮物。

鄭朗愕然的問:「呂三郎,你是……」

「家父同意了,他又讓我轉問你一句,若是你真的殿試通過,想去哪裡?」

兩小三立即來了精神,呂夷簡,你真讓你家兒子做我們的小師弟?對視了一眼,意思懂的,咱先別爭誰大誰小,這個呂小三得將他壓下去。不能按歲數排,否則他最大的。

對視一眼過後,「滋溜」一下,緊張的走了過來。

鄭朗衝他們狠狠瞪了一眼,然後說道:「江南。」

這是一件好事,就是皇帝替自己走後門,若幾位宰相不同意,自己未必能如願去江南。有呂夷簡幫助,那麼江南去定了。

「為什麼是江南?」呂公著眼中很茫然,不是江南不好,是離京城太遠。

「呂三郎,你看一看,京東路,河南河北,那一州縣沒有權貴或者他們後裔的田產財產?江南同樣有,可少得多。明年我才多點大,十七歲,要資歷沒資歷,要年齡沒有年齡,麻煩不一定害怕,可避免麻煩是不是更好?人關健要清楚地替自己定位,否則趙括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也不能瞧不起自己,所以夫子說,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小心的說話,勤奮勇敢的做事。」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到朱熹對這句話的批注,敏於事者,勉其所不足。慎於言者,不敢盡其所有餘也。於是貽害了千年。孔夫子只是反對誇誇其談的做法,並不是讓人們學會虛偽的。是訥,而非不敢盡其所作余也!是敏,而非勉其所所不足也!少說話等於內斂嗎?

這種朱家儒學才是真正貽害後人。

其實學了這麼多年儒學,再利用後世觀念,認真的想一想,孔夫子拋去弱小的魯國,以及動盪不安的戰亂年代帶給他一些局限性,以及一些理論的矛盾外,大多數還是有實用性的。

只要將它系統性的做一整理,不去曲解,再做一些修正,會給後世帶來很大的幫助,甚至比制訂一項兩項重大的國策,都有更大的積極意義。

於是又說道:「我若考中,真去了江南,打算呆很長時間,順便註釋一下儒學,將儒家理論綜合起來,首先就從《中庸》開始,你們跟在我身邊,可以相互討探吏治,國家與百姓,或者學問,也可以協助我展開這項工作。」

在江南會是一個避風港,也不用急著回京,年齡小,回京麻煩多,有可能什麼事沒做成,反沾了一身騷。那麼自己會有更多的空餘時間,撰書的時間同樣也有了。

「解元,是不是真的?」王安石與司馬光眼睛冒光,高興地跳起來。

連呂公著這個老實的少年,都激動起來,搓著手,說道:「家父真有先見之明,難怪他讓我跟著解元。」

「呂三郎,非也,他是為你以後鋪路的。」有著良好腹黑天賦的司馬光,不客氣的直接說出。

「不准亂說,你忘記我說過什麼?」

「是。」

不過話說出來了,收不回去,呂公著神情變得很沮喪。

對此鄭朗也無從安慰,難不成讓他回家造父親的反?自己敢說,呂公著敢做麼?

但很快被喜悅將沮喪衝散,呂公著沒敢耽擱鄭朗的時間,回到家中將事情經過一說。呂夷簡只是笑了一笑,早就知道啦,否則自己會抹下這個面子?

不指望鄭家子成為孟荀那樣的人物,只要他勉強能達到孔穎達的一半高度,付出這個面子,很值得了。

並且這個修書帶來的名氣高度,自己家族的力量,會使這個三子在未來,很快走上政治舞台。這才是他看重的。況且那個鄭家子教育人真的很有一手,不但教導學問,還有做人,吏治。

可是呂夷簡的其他三個兒子呂公綽、呂公弼與幼子呂公孺聽了很是眼熱。

呂公孺拉著呂夷簡的手說:「爹爹。」

「不行,僅為你三哥,估計又有人會談論我。並且你年幼,學問跟不上,即便鄭家子修書,你能幫助什麼?」然後又對呂公著說道:「也未必,要等科考過後,若他考不中,一切是空談。」

考得中,名與實相符,鄭家子威望更上一層樓。考不中,鄭家子名聲會一落千丈,也不值得兒子抹下臉皮跟在後面。

這才是呂夷簡的做人處世觀念!

或者這才是真正的實用?

崔嫻很快聽聞這個消息,同樣很驚訝,呂夷簡居然真答應了?為什麼不能答應,在呂夷簡心中臉皮二字很不值錢的,關健是值得與不值得的區別。

然後眼睛眨啊眨的,在想,這件事對鄭朗有幫助,也有壞處,幫助是呂家的力量,有了這層關係,小丈夫會有一個更強大的後盾。壞處就是會引起一些言官的反感。腦袋瓜子開動起來,回到客棧還在想,看到兩個正在發奮讀書的哥哥,忽然想到那三個小三子的資質,低聲歎了一口氣,人真不能與人相比的,能氣死人。那幾個小三子有可能學習一天,要頂自己兩個哥哥學習三四天。

兩個舅哥不知道妹妹的想法,同樣覺得天方異譚。嘴張了張道:「修書啊。」

自己連科考一點把握沒有呢,小妹夫都準備修書了,這個差距可不是一點半點的。並且修書不是修普通的書,是整理儒家學術!驚訝震憾之下,兩位舅哥皆疏忽了呂夷簡的兒子投小妹夫為師這件事。

崔嫻忽然說道:「有了。」

看著兩個哥哥,她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省試

崔嫻對兩個哥哥說道:「大哥三哥,我看到你們這幾天與一些學子交流。」

說交流,那是誇張的,鄭朗偶爾與王安石、司馬光他們那才叫交流,從學問到國家、百姓的生計,吏治的手段,不一而足,某種程度,這才是真正在做正事。至於崔大郎與崔三郎,那不是交流,是元旦時,來自蔡州學子相互間的串門子。

崔有節是蔡州知州,蔡州也來了許多學子,相互間拜訪一下,也不能說不對。畢竟沒有幾個人像鄭朗那樣,那也是有才氣底子配著的,否則人家會譏諷你故作清高,十分不快。

「嗯。」大哥、三哥同時點了一下頭。

「大哥,三哥,到下次時,你說一聲,呂家三郎性格溫厚,為人忠厚,與鄭郎很類似。」

「小妹,為什麼?」

「不要問,讓你們說你們就去說。」

「好吧。」

大哥三哥不知道究裡,真去說了,然後崔嫻對鄭朗說了一下。

鄭朗猶豫了一會兒,崔嫻是好心的,只要風聲傳開,對自己會很有利,呂夷簡,我收你兒子為學生,是因為性格相投,有天賦,與你這個宰相沒有屁的關係。言臣聽了,也不好作聲,人家看重的個人的天賦與品德,鯀治水不成功,難道不允許大禹治水成功?許敬宗與李義府是兩個卑鄙無恥的奸臣,難道不准許他的後代出許遠這樣的烈士?

鄭朗危機就沒有了。

不但如此,當真一點關係也沒有,人家可是你兒子的老師,懂的!

並且言臣又找不到話柄。

聽了鄭朗一些議論後,崔嫻同樣覺得這個呂夷簡還是少招惹為妙。不要看孔道輔他們差一點將宮門推倒了,他們始終是直臣,要顧忌一些臉面。就怕呂夷簡這樣的人,有手段,有地位,而且不要臉。人一旦不要臉,再有手段與地位、力量,還有誰是他的對手?

這位老猛哥,犯得著要招惹他嗎?

她的想法有些偏,呂夷簡可怕,這些直臣同樣很可怕。

「崔小娘子,主意是不錯,可你歲數小……」

崔嫻不以為然,你歲數同樣不也很小嗎?咱們前後差起來,不過一個來月,但沒有辨。

「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最好與我商議一下。」

「嗯。」崔嫻點了一下頭,夫唱婦隨,還是知道的,然後又笑嘻嘻地說:「鄭郎,妾這也算是將功折罪?」

「算……」鄭朗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才想起來,她終是一個孩子,無論怎麼聰明,與司馬光、王安石一樣,並沒有長大。自己是不是對她過於嚴厲了,想到這裡,眼光柔和下來,道:「以後有事,還是商議一下為好,一個好漢三個幫,懂嗎?」

「知道,還有,這裡是妾替你縫製的一件裘衣,你一定要穿上它。」

環兒從包袱裡拿出一件新裘衣,上面使用了一些刺繡的手法,繪製了一些花卉紋與一些神話中的走獸,大氣而又莊嚴。鄭朗看了看道:「這是跟莊子裡織女學的?」

「是。」

「你很聰明。」

「妾在努力學笨一點。」

「不要學笨啦,聰明沒有事,但不能聰明反被聰明誤。」

「喏。」崔嫻吐了吐可愛的小舌頭。

……

接著,陸續的從三京調出兩百多名織女,是所有織女願意留下來,只有九十五名織女留了下來。接人送人,買地蓋房子,錢用得像流水一樣,柴克明又來到京城省試。不過他來得晚,臨近元旦才到了京城,到禮部報了一下名,走一個過場的。無奈之下,鄭朗只好寫了一封信,讓張家大舅在家裡面幫助。

不僅是這樣,這麼多織女放在鄭家莊不大合適了,人太多,沒有那麼多地蓋房子,周邊又沒有足夠的耕地,於是分出一批人,安頓在張家大舅的莊子東面。

出織女只是小皇帝的第一步,他心中有一個美好強大的夢想,於是瘦弱的身影邁出第二步,下詔道:天下承平久矣,四夷和附,兵革不試。執政大臣其議更制,兵農可以利天下為後世法者,條陳以聞。

只要對軍隊與農業方面有好辦法者,不管你是什麼人,都可以上書進奏,朕將它當作法制頒布天下,流傳後世。並且將鄭朗的數策,除了契丹那條計謀沒有說外,皆公佈於眾。

看看人家只是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想出了這麼多辦法,替朕分擔,這天下間有多少宋朝子民,近億啊。

再以米賑京東饑民,有一些難民逃到京城附近,開粥棚救之,諸路同樣如此,不能讓老百姓餓死了。這一切是蝗蟲害的,於是又詔去年蝗災區百姓,掘蝗卵,每一升給菽米五斗二。接著又在京城各門外置場,日給貧民一戶斗米,江淮停給錢一年。

是不是好皇帝?

連崔嫻都歎息道:「是好皇帝。」

「未必……」鄭朗沉吟道。

「為何這樣說?」

「崔小娘子,他救的是百姓,不是士大夫,所以直臣不會很開心。」

「這何說法?」崔嫻聽得傻了,所謂直臣,是好大臣啊,皇帝救百姓,愛百姓是好皇帝,難道還反對?

「他們要的是一個聽他們話,按他們意思辦事的皇帝,一個大有作為,奮發向上的皇帝,對他們來說,不喜歡。」

「誰是皇帝啊?」崔嫻驚訝地說。

「你啊,不要想那麼多,不但是你,就是我,眼下就是知道,也無法參與其中。」

當然,趙禎不知道自己想有作為,居然是「做錯」了,新年新氣象,又下了一份讓無數舉子歡天喜地的詔書,正月十六,以翰林學士章得像權知貢舉,知制誥鄭向、胥偃、李淑、直史館同修起居注宋郊權同知貢舉。

本來是一件很榮耀的事,然而章得像聽到詔書後,立即謝拒,說:「臣才疏學淺,不堪擔負此重任。」

壓力啊,讓鄭家子一鬧,儒家的仁義、禮、忠恕,都產生了爭議,聽說他又要對中庸下手,那麼儒家還剩下什麼?不僅鄭家子,那個歐陽修正在馮元指導下,修注《詩本義》,毛詩也被打倒了。不是知貢舉,是主動坐在火山口,弄不好來一個火山爆發,就將自己噴到幾千米高空上。

章得像不好說出來,一本正經的用才學不足拒絕。

小皇帝聽聞後,沒有想起來,便問李迪與呂夷簡:「李卿,呂卿,章得像不願知貢舉,你們認為誰適合?」

「誰都不適合,誰都適合。」呂夷簡道。

「為何?」

「陛下,只要下一道詔書,科考試卷答案無論進士科,或者諸科,皆以原來經義闡釋為準則,對於新近諸學子重新闡釋經義,不予反對,但不能當作科考答案。任何學子也不可以因此而對最後錄取結果質疑。那麼章得像就不會拒絕了。」

李迪額首。

這才是讓鄭朗困惑的地方,呂夷簡人品低下,休要說他有多高尚,那是胡扯,但將范仲淹等人弄出朝堂後,再包括小皇帝的作為,卻是趙禎執政時難得好辰光。包括去年那麼大的災害,才過了幾個月,從山東到江淮,百姓就漸漸恢復了生機。若不是黃河決堤,今年就會是一個大治之年。

但沒有這些直臣節制呢,呂夷簡會發展成什麼?

只有往中庸上找,這一找中庸才會昇華,而不是後人所想的和稀泥、做老好人,低調云云。

於是再下達一份詔書,並且小皇帝親自接見了章得像,給予寬慰。章得像只好答應下來,雖然補了一道詔書,減輕了他的壓力。然而有一個人同樣讓他頭痛。

若鄭家子考得不好呢?那怕就是低於三四十名開外,也會有人對他的試卷重新進行質疑。不一定會是省元吧,但鄭家子的才學,不能落到一百名開外,那成了什麼?

其中一定有不公平,或者貓膩。

還不是最糟糕的結果,若是名落孫山,自己更慘了。看一看有多少人對這個少年在關注著。皇帝想他高中,調於身邊培養,蔡齊說他有上古的士大夫風采,這上古的士大夫與現在的士大夫有什麼區別哉?還有呂夷簡呢,什麼,老子兒子將要拜的小老師,居然連省試都沒有考中?

到時候可想自己的悲催。

或者萬一中了一個省元,皇帝高興了,可下面的麻煩就大了。怎麼又是鄭家子?想一想鄭州的轟動。怎麼沒有人不懷疑?並且前幾次因為積壓的年數太多,似乎老天都在開玩笑似的,一個個奇才賜降下來。前一百名的試卷有差異,可前十名的試卷真的很難說出什麼高低。不是在鄭州,僅一個州,將鄭家子的試卷打開,讓大家看一看,名副其實。換在省試,可能嗎?差異不大,就沒有說服力,有人還會認為他諂媚陛下,刻意做了手腳,到時候同樣有理說不清楚。

帶著激憤的神情,與四位同知貢舉、數名臨門官、巡視院門官、監察出入官、巡鋪官、封彌卷首官、謄抄官以及其他相關的一百多名官員,還有相關的雕版工人與禁軍,多達數千人,一道進了貢院。然後貢院大門「光當」一聲關上,整個貢院封鎖起來。不但外面封鎖,裡面也相互封鎖,不得相互來往。

「終於省試了。」崔嫻鬆了一口氣。鄭朗不是很急,如果不是未來的省試會拖到四年後,時間太久,他都想過一兩年前來科考,那樣把握會更大。然而崔嫻不是這樣想,時間拖得越長,似乎麻煩越多,這門親事越危險。考了,中了,就能商議親事了。十七歲成親,不算太晚吧。想到這裡,臉上紅雲朵朵,發起了小花癡。

「你們先回去,我一會兒也到客棧。」

「去客棧。」

「幫助一下你兩個哥哥。」

「這時候來不及。」

一旦主考官進了貢院,出試卷很快的,出好了試卷,立即派雕工刻好雕版,然後用雕版印刷印好試卷,就要召考生進入貢院考場了。這個速度很快的,往往幾天就能完成。所以崔嫻有些疑問。

「勿得囉嗦。」

「是。」崔嫻吐了吐舌頭,與幾個娘娘先回去。

一會兒鄭朗也去了嚴記客棧,嚴掌櫃親熱的迎了上來,問:「解元,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來?」

「時間緊,耽擱不得。」諸人對他的期盼,讓鄭朗忽然產生了一份壓力。但臨到科考到來時,他反而不像那些考生,開始閉關,因為該學的也學了,現在僅是複習,於是盤坐於床上,每天在腦海裡一幕幕的回想溫習。

「解元一定會高中的。」

「正是你們這麼說,我反而未必能高中。」鄭朗道。

嚴掌櫃不解。

不過沒有鄭朗說得嚴重,他性格散漫,有影響,但不是很大。可若是遇到一個心理素質差的,諸人越是這樣期待,壓力會越大,反而到時候發揮不出來。

又問道:「你家孫子學業如何?」

「他還算努力,但哪裡比得上解元。」

「也算好的。」鄭朗與嚴家子談過幾次,資質中上,不算太笨,至少遠勝過自己那七位好哥子,也用功,又說道:「不知道省試結果,若能考中,殿試結束,你將孫子交給我吧。」

「解元……」嚴掌櫃一下子跪了下來,說道:「我那有這個膽量。」

人家教的是天才兒童,是呂相公的兒子,自家是什麼?原來還想一想,事情越往後發展,他想都不敢想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若是連諾言都遵守不了,談何君子?還有,你想來,太胖了,我扶不起。」

「是,是。」嚴掌櫃一張大胖臉上,綻放出一朵朵荷花。

鄭朗搖了搖頭,自己還沒有考中呢。一切要考試成績說話。但現在的考試錄取率是低了些,可更人性化。比如後來的高考什麼,就那麼短的時間,必須考完,那怕你腹有千般的錦銹,若是反應不快,在短時間內沒有將試卷答完,對不起,你淘汰了。現在的科考時間很寬裕的,整整三天時間,三天時間寫一些填空題、解釋題,一首小詩,一首小賦,幾篇作文。更適合他這種坦然的性格,慢慢琢磨。

來到了裡面院子,兩個大舅哥很驚喜的迎了出來。時與時不同,人也不同。這位小妹夫名字都上了朝廷的詔書,未來不可想像啊。

坐了下來,鄭朗說道:「我來是說一說科考的事。」

「請教。」

「十段文的技巧我也教給你們,說一說詩賦,多人皆喜用典故。」

「是啊,大郎,你說中我內心。」大舅哥高興地說道。

「大哥,你不用急,我話還沒有說完,可典故有一個度,一首詩裡頂多用兩個典故,多了就堆砌了,少了過於平淡。大哥三哥,你們中和一下,倒是很好。還有賦,一首賦裡典故不能超過五個。這些典故最好選用儒家經典,道、法、名、雜、墨、陰陽、兵、農、縱橫等諸家,不是不能用,最好不用為妙。因為你們是儒家子弟!若將這個平衡掌握好了,就成功了一小半。然後再想,盡量使詩文言之有物,分清側重關係,切記,不要沒有想好,就往試卷上寫。想好了,用白紙先寫一遍,再做謄改,會事半功倍。」

也就是寫作技巧。

時間多,容易發揮,像後世的高考不行了,就那麼一點時間,拙一點的連試卷都來不及做,況論打草稿?

「謝過。」

「說起來,我們也能算自家人,不用說謝。」

崔嫻聽了很開心,臉兒紅紅的,拿來一杯茶,說道:「鄭朗,請用茶。」

只給鄭朗一人倒的,至於大哥與三哥很自覺,不會自找沒趣,去討要這杯茶水。

「再說說章翰林,他為人好學,舉止莊重,不喜結交,喜歡清靜無為,性格保守。因此你們這幾天複習時,往這上面注意一下,考試時更需注意,勿用激烈憤進的言語,或者有激進的思想觀念。那麼又成功了一小半。」

「謝過。」兩位舅哥再次感謝地說。別以為這幾句話說得很籠統,但對他們的幫助,比前面幾句話說得更管用。

「畢竟是揣摩考官意旨,傳出去會有爭議,你們不能對任何人說出去。」鄭朗道。若這樣,他們還考不中的話,不如回家早點休息,準備將來的出路吧。

這才轉向崔嫻,說:「馬上燈會結束,你陪我幾個娘娘回鄭州去。」

崔嫻遲遲疑疑。

不像後來的談戀愛,什麼事可以做的,現在他們能像這樣時常見上一面,已經是很難得。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之時,有時候使一些小性子,有時候使一些小聰明,可是心裡面很甜蜜,捨不得回家。

「陪一陪,已經達到你所說的安字。我知道你再呆下去,是想看一看省試的結果,這有可能要到月底,時間一長,外面終歸有非議。」這個有什麼?但生活在宋代,就有了什麼!不僅會說崔嫻與崔家,連自己也要說的。性格淡,就不想惹太多的麻煩,否則當真他那天說了開源與節流,僅就那三條,三十條也能說出來!

可其他的皆有爭議,所以沒說。

……

時間很快,到了二十二,京城的衙役開始到處張貼,讓考生到貢院去。這個只能考生自己進入貢院,那怕帶十個小婢,都不讓進入。江杏兒小心的替鄭朗收拾衣服,說道:「鄭郎,這幾天多保重身體。」

非是鄭州那次解試,天氣不冷不熱,現在正月未了,天氣還有些寒冷。

「不用擔心,貢院裡生著炭火,條件比客棧還要好。」

坐著馬車,到了貢院,被禁兵引進去,各自的居室,以及各自的座次,事前早就排好。

但今天沒有考試,只是讓考生進入考場,提前做準備。看著四周無數把過的禁兵,鄭朗忽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個電視劇,說什麼少年包青天在考場破了案,啞然失笑,休說謀殺案,就是一隻蒼蠅也未必能飛進考場來。

倒是同室的幾個考生很驚喜,一個個過來寒暄,然後恭喜。鄭朗謙遜的說了一句:「結果未出來,什麼都不能說。」

一夜無話,天很快就亮了起來。幾隻喜鵲在窗外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一個來自明州的舉子操著南方的口音說道:「好兆頭。」

說完,太陽就冉冉從天際處升了上來!

杏兒與四兒堅持要去武成王廟。兩個小傢伙也要去。

剛從鄭州返回來的宋伯與另一個莊客只好駕著兩輛車子,將他們拉到武成王廟。

不是他們一個人,許多舉子的家人與準備看熱鬧的百姓都站在武成王廟前,向貢院的竹門眺望。是看不到的,兩扇大門緊緊關閉,除非攀上牆頭,估計頭一冒,準得讓弓箭射死。

看著這扇大門,司馬光與王安石一臉嚮往。

十年寒窗苦,為的什麼?豈不就是為的這一天。

有人認了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走了過來,說道:「請問,你們可是鄭解元家的江小娘子與四兒?」

「是,請問你是……」

「妾乃昆陵丁元規的娘子,官人與小叔同時來京科考,妾就跟了過來。」

江杏兒看了一眼,這個婦人大約有將近四十歲了,可想她官人有多大。也未必全部是三十幾歲四十幾歲的舉子,只能說三十幾歲與二十幾歲佔了多數,四十多歲同樣不少,少數有五十多歲,甚至還有六十花甲的舉子,前來應試。也有小的,十幾歲的少年不少,有的比自家小主人歲數還要小,只有十四五歲,就來到了京城。

「見過丁娘子。」

「妾提前恭賀江小娘子。」

「不敢,還等放榜才知道。」

「鄭解元一定會中的,我家官人與小叔僥倖見過歐陽永叔,與他談起,他說你家大郎必然高中,位居省試三甲也不一定。」不是歐陽修看不起鄭朗,有一定偶然性的,能中三甲,不僅是才氣,還有一定的運氣。很不錯的名次了。說罷,中年婦人一臉的艷羨。

「謝過丁娘子誇獎,你家官人也會高中的。」

「我家官人雖勤奮,可資質很差,他以前考中幾次皆落了第。」

「你不用擔心,大郎說過,勤能補拙。這一次你家官人一定會高中。」

「天知道,若是他有你家解元的天賦……那就好了。」

「丁娘子,不能這樣說,要勤奮才行。別人總是說我家大郎聰明,卻不知道我家大郎有多苦,這些年來,別的少年在遊山玩水,他只有偶爾畫一幅畫,彈一琴,當放鬆了。不知道怎麼過來的,長大成人。」說到這裡,江杏兒眼裡酸酸的,自己還砸一個雪球的什麼,可鄭郎呢?論時間的觀念,恐怕這世間找不出幾個人將時間當作如此寶貴的人。然後又拍了拍司馬光與王安石道:「別人也說他們聰明,可我家從大郎到他們的書房燭光,最早都是二更天才吹滅。」

丁娘子和邊上的人不能作聲,她官人名字叫丁宗臣,小叔子叫丁寶臣,非是她所說資質很差,兄弟二人皆有才名,平時讀書同樣刻苦,不過比起鄭家子來,恐怕是差了一些,不承認都不行的。比如進了京城,自己官人還與一些人遞拜貼交往的什麼。人家就呆在寺院裡,不出來。若這一次考不中,勸官人再勤奮一點。

鄭家莊的人也起來了。

大娘對崔嫻說道:「崔家小娘子,我們今天去燒燒香。」

「好哎,什麼時候去?」

「下午行不行?」

「下午好啊,下午暖和。大娘身體要緊。」

「你啊,人小鬼大。」但大娘說話時很歡喜,又問:「崔家小娘子,你說省試會不會開始了?」

「沒有其他情況,大約已經開始。」

「我就怕,又怕出什麼事,今年省試再次作罷,又怕萬一……」

「大娘,你不用擔心,詔書不下,就會有問題,詔書下了,一定會舉行的。鄭郎更不用擔心,他一定會高中的。」安慰了一會兒,又陪著二郎去作坊。可崔嫻看得很細,連織機是如何製造的,也一一詢問。

環兒不解地問:「小娘子,你問織機做什麼呀?」

學學刺繡可以,將來又不會要自家小娘子製造織機。

「你不懂,鄭郎想去江南,我又不知道有什麼能幫助他,正好來到鄭家莊學了一些女紅,刺繡,聽說江南紡織工藝比河北河南落後,說不定我將工藝帶過去,對鄭郎政績有幫助。」

「小娘子,你對他真好……」

「怎麼辦?他表面散淡,實際很要強,我只能讓一讓。」

環兒捂著嘴樂。

「難道我說的不是嗎?」

「是——小娘子。」

「可不知為什麼,我也擔心起來,萬一考不……」後面的字不敢往下說,然後眺望著東西,一輪紅日越升越高。

……

所有學子開始起床。生活用品是自己備的,床鋪卻是朝廷的,朝廷還供應著一日三餐,只是很簡陋,如果家中條件好的,貢院裡有巡廊軍卒出售硯水、點心、泡飯、茶酒、菜肉。朝廷也不禁之,從這一點又可以看出宋朝商業的發達。

開始洗涮。

讓鄭朗哭笑不得的他看到居然十人最少有九人在使用牙刷。不僅這個,自己很少出去,聽杏兒說過一件事,許多學子模仿他,買了一把琴,一到吃過晚飯,客棧裡便響起亂七八糟的琴聲。

多少人彈出動聽的曲子,讓人懷疑,不過使京城的琴價變得昂貴起來,好琴千金難求。

許多人不停的與鄭朗打著招呼,在寺院裡可以推辭,在這裡不好推辭,一一還禮。有一個學子說道:「這一次解元很有可能中省元啊。」

「別,能中就很好,省元,我不敢想。」

「解元謙虛了。」

「非乃謙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平時需要努力,水有了,渠就成。」

「是……」這個舉子很茫然,進來許多舉子,積壓了整整三四年,那一個州沒有幾十名幾百名的舉子前來應試?有的舉子信心十足,有的舉子臉上卻是一臉擔憂。還有少數的,像柴克明,知道自己純粹是前來打醬油,反而沒有任何心理負擔。這個舉子就是前一種,大約有這種表情的,前景都很不樂觀。

士兵們前來送早餐,一大瓷碗粥,裡面幾根鹹蘿蔔條,鄭朗端著碗,看了看粥,又看了看走廊,說道:「兵哥子,給我來兩個肉包子。」

「解元,好來。」

「多少錢?」

「二十文錢。」

賊貴!不過這個老卒說道:「但解元不用給錢,吃小的包子是小的榮幸。」

「那不行,你們也要養家餬口。」

「解元,別提錢,提錢小的反而不高興,還記得前幾年你被人打的時候說的話嗎,暖了我們的心。」老卒說道。也就是鄭朗那一天為士兵說了幾句公道話。

「這怎麼可以?」

「不用客氣,真的。」

鄭朗只好吃下。其實他真不在乎這十文錢,不收,反而他吃得很不安心,而且是十文錢一個賊貴的大包子。

太陽升了起來,給天地帶來了一份暖氣。

諸位學子一起湧向了貢院竹門,在此等候放行,再進入武成王廟,也就是紀念姜子牙的廟堂,北宋前期大多數省試在此地舉行,偶爾也借用太常寺與國子監做臨時考場。與現在時考時不考性質一樣,都是科舉制度沒有進一步完善的產物。

散開看不出來,現在聚到一起,才知道有多少舉子,一眼數不過來,也不知是幾千或者近萬的舉子。兩個舅哥看到鄭朗,迅速擠了過來。至少在這一刻是平等的。大舅哥是老油條了,三舅哥是二進宮,可倆個舅哥臉上表情依然很緊張。

「大哥,三哥,不用害怕,記好了,心情越放鬆,越能考好。」

「嗯。」

「還有,記好我說的話,答卷越是中規中矩,考中的希望越大。」

「大郎,我們也打聽過,不僅是章知貢,鄭學士為人孰厚,胥學士乃歐陽修的泰山,不過多與其婿政見不合,為人守舊寬平。大宋(宋郊即宋癢)也是一個忠厚的人。只有李學士為人機警。」

不能僅打聽一個人,出考題多是章得像做主,可閱卷時,數位考官一起看的,天知道自己的卷子落入誰的手中?

鄭朗低聲竊笑。

三舅哥說道:「大郎,這個主意怎麼想得出來的?」

「你們啊,這是著了下乘。我也是為了你們著想,才想了想,對我未必會有多少幫助。」就不是章得像做主考官,試卷還得老實一點。想要標新立異或者激進,以後玩不遲,不能在試卷上嘗試。好像歷史上的王安就是因此,被拿掉狀元的。

「原來如此。」兩個舅哥慚愧不止。心裡想到,就是,以小妹夫的才華,何必鑽研這些小竊門。

又有一撥人走了過來,是孫固帶來的,十幾個人,很客氣的打招呼。

鄭朗微微額首,可當孫固引見時,鄭朗還是很愕然,有的人鄭朗不知道,可其中有幾人,卻讓鄭朗感到驚訝。第一個就是張方平!

聽到這三個字,鄭朗微微失神,果然是人才輩出啊,就是這一屆,比前後幾屆皆差些,還來了這尊大神。臉上沒有表露出來,拱手道:「見過安道兄台。」

「見過鄭解元。」

互相還禮,鄭朗又看了看此人,年近三十,一臉的豪氣,然後想到外面自己那個學生,不知道此時若兩人見面,會不會對眼?

接下來另外一個人又引起了鄭朗的注意,蔡挺!這個人以後在西北很有震賅力的,多次抗擊過西夏的入侵。還有另外兩個蔡,一個很瘦的蔡是蔡襄的弟弟蔡高,後來信仰了基督教,同樣很有才幹,可惜早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死的,現在看身體似乎就十分營養不良似的。另一個是蔡抗,又是一個將來很有作為的大臣。還有一人,晉江學子蘇緘。

鄭朗再次敬重地施了一禮:「見過蘇兄台。」

此人才十八歲,未來卻是北宋的一個有名的烈士,喊出了一句吾義不死於敵手,寧肯全家自殺身亡,也不肯死於越南的入侵者之手。

其實除了這幾人,還有張謨等人,在這一屆都高中了進士,在以後的宋朝政壇頗有作為。但總體而言,這一屆科考沒有前後幾屆星光璀璨。竹門就到了,迎面又來了一個熟人。

柳永拱手道:「見過解元。」

幾年未見,他在詞的造詣上更見長,連鄭朗在鄭州時常聽聞有人在傳唱他的長短句。

想到他一生,鄭朗心又軟了下來,說道:「見過三變兄,可否聽我一言?」

「敬請指教。」

「不敢。」鄭朗將他拱起的手推開,從某種意義,這是自己來這個世界見過的第一尊大神,當時心中還有些小激動。直到後來,神啊鬼的見得太多,才慢慢習以為常。又道:「三變兄此次必然高中。」

柳三變臉上淒苦的搖了搖頭。

「你是要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還是要有一翻政治作為?」

這個悲催的鬼,上一次省試落榜,一氣之下寫了一首詞,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就是這首《鶴沖天》,讓他更悲催。

在他的詞作中不算好詞,偏他的詞傳得廣,連宮中都有人在傳唱。這一次科考,他是中了的。但到放榜時,小皇帝一看柳永的名字,批了一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不能怪小皇帝,科考在這時代是何等的大事,你說一說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還可以,但還能說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難道朕的科考還不如你那某一個妓女來得重要?

於是讓小皇帝將他罷黜,柳永一怒之下,較了勁,俺自此以後不科考了,是奉旨填詞,專門去填長短句吧。這肯定不是柳永想要的生活。

「那只是一氣之言……」

「不用想那麼多,考完後,你再譜寫一曲長短句,表示對前面所作所為後悔就可以了。但煙柳之地,可以小逗一下,終非長久之計。請柳君三思之。」

說完了沒有再說。

不是寫一首詞能證明什麼,若考完後,自己派人問一問,他還在繼續摟紅抱綠,也就無藥可救了。詞作雖優美,也不影響做官,比如蘇東坡的詞寫得好,官做得也好。然而整天呆在那種場合,忘記正業,自己同樣不敢向小皇帝求情。

剛說完,數名臨門官、巡視院門官、監察出入官到來,清點核實了人數,打開竹門,由士兵與官吏引到武成王廟。但莫急,還有事,章得像與一干官員走了出來。開始舉行省試的儀式,十分隆重莊嚴,觀者如山,不過圍觀的百姓都有禁兵隔阻,不讓他們與舉子接近。鄭朗眼尖,從人群看到了江杏兒與四兒,還有兩小。

看到鄭朗眼睛朝他們那邊望,江杏兒拿著手帕揚了揚,鄭朗笑了笑,這時候不好喊:「你們回去吧,我不用你們擔心。」

那成了什麼?

儀式在繼續進行,鄭朗又低聲對身邊的柳永說了一句:「柳兄台,看到沒有,朝廷對科舉有多慎重,但是你卻將它換了淺斟淺唱,讓陛下知道後會怎麼想?」

這句話說得有些兒冷幽默,張方平站在一邊聽了,不由「噗哧」笑了起來,差一點笑出聲。

柳永臉有些紅。

鄭朗很想問一句,上次我勸了一下,你有沒有對你妻子戚氏好些?那才是你應當最關心的人。

沒好問。

但就是鄭朗暗中出力相助。以柳永的性情,在政治上還是難以有作為。無他,正是他的曲曲長短句引起的。比如寫男女間的情愛,晏殊是這樣寫的: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水長闊知何處。

可到了柳永手中,卻成了這個: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在北宋,男女風氣不像明清那樣保守,多少也要顧忌著一些影響。因此晏殊寫得十分含蓄,但到了柳永手中,不顧一切了。讓這些士大夫們如何看?

所以崔嫻將了鄭朗一軍,只要你敢將我帶上馬車,一道共行,我就敢坐上去。鄭朗敢不敢?

因此柳永這首《定風波》一出,晏殊看到後,大發雷霆,說柳永斯文掃地,不成體統。後來人說他與范仲淹是好朋友,那是牽強附會,有了這個先天印象,范仲淹即便憐惜他才氣,頂多推薦他做一些不入流的小官。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儀式到了尾聲,衙役抬出來香案,主考官與舉人對拜。這才正式進入考場。

鄭朗與張方平等人拱了拱手說道:「諸位保重。」

進了考場不能再一道了,各就各位,必須分開。

「珍重。」

幾個人散開,搜身開始。很沒有「人權」的做法,每一個舉子全身上下,都讓禁兵摸了一個遍。還真摸出來東西,一個仁兄看到兩個禁兵在搜他的身,神情有些慌亂。

本來兩個搜身的士兵沒有搜出來,準備放行的,看到他的神情,對視了一眼,又再次搜查起來,這一回更細了,結果將他的褲角掀開,找出一個好東西。腿上綁著一塊長布帛,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這名舉子臉色慘白,伏於地上,苦苦求饒,不抓著是幸運,抓住了是要革去所有功名的。但怎能管用?兩個衙役如狼似虎的撲過來,將這名舉子帶了下去。

這是個案,即便是省試,懷挾、傳題、傳稿、全身代名等舞弊行為,也不能全部杜絕。被查出來的這名舉子,僅是一個倒霉鬼,還有許多人矇混過關進去。不過總體來說,省試遠比解試嚴格,想作弊很難。

臨到鄭朗時,兩個士兵很客氣,做了做樣子,在他身上搜了搜,放行了。其他舉子不服不行,以鄭朗如今的名聲,需要作弊嗎。

耽擱了這麼久時間,才真正進入考場。

宋癢看著陸續進入武成王廟的舉子,低聲對李淑問道:「鄭家子有沒有進去?」

「我剛剛看他進去。」

「不知道他能不能考好?」

「不用擔心,當年你中瞭解元,隨後不也中了省元,接著又中了狀元。」

「他還小。」

「晏學士更小。」

宋癢沒有再吭聲,話是這樣說,自己當年連中三元,也是運氣使然,不能當作常理。試問一下,這些舉子當中,有多少解元?休說就一個省元了,就是省試,解元也未必能考得中。

李淑又說道:「若他連省試都考不中,那麼也證明他是一個誇大其詞之輩。」

「你信?」

話音剛了,兩車驢車馱著試卷,在諸多士兵拱衛下,緩緩而來。試卷的到來,也意味省試考開始。

宋伯看到所有舉子都進去了,說:「我們回去吧。」

「宋伯,我們等鄭郎出來,行不行?」

兩小附手稱讚。

宋伯沒有異議,既然等就等吧。不過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人少了,另外兩個小傢伙就看到了他們,走過來,大的認識,呂小三,還有一個更小的屁孩子。

走過來寒暄,呂公著介紹道:「這是我四弟公孺。」

又是一個未來宋朝重要的大人物。對呂夷簡家的四個兒子,鄭朗很是無言,皆是一代人傑,當然最好的,還是小三子。夏天不揮扇,冬天不烘火,牛麼?還不牛,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發過怒,而且志向堅定,連呂夷簡都對自己這個神童兒子交口稱讚。不過也有讓呂夷簡頭痛的,比如廢後風波,與鄭朗談了談,無論呂夷簡家教多嚴格,呂公著都認為父親做錯了。

「三師弟,你怎麼來了?」司馬光「親熱」的問。

「什麼三師弟?」呂公著眼中茫然,然後反應過來,道:「似乎我比你們都大……」

那成麼?

馬上呂公著就嘗到了口槍舌劍的厲害,只一會兒呂公著頭很暈,舉手投降。

「你也不用擔心,解元還收了一個更小的師弟,是嚴記客棧掌櫃的孫子。」司馬光又說道。這時候,他又按年齡來排了,否則按照進門的先後,嚴掌櫃那個胖孫子才是鄭朗第一個學生。

但司馬光埋了一個小坑,在鄭朗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兩小也受到了些影響,至少不認為平民百姓是低賤的。這是他們的想法,司馬家雖貴,仍遠遠趕不上呂家,王家更不用提,除去官服,與平民百姓差不了多少。司馬光說完,與王安石一起看著呂公著,看這位大宰相的兒子是怎麼回答的。

「那位嚴家子……他倒很有福氣。」呂公著歎息一聲。不能說資質有多少差,可京城像他的資質學子不要太多,家世不過家裡有一個大客棧,也不是東京最頂尖的客棧。有錢又如何,一個商人,能有什麼地位?純粹是因緣得巧,這才是真正的福氣。

王安石與司馬光對視一眼,眼中再次迷茫,見過兩次面,知道他忠厚,可不能忠厚到這種地步,怎麼與他父親有這麼大差別?然後胡思亂想……

這想法是不對的,呂公著也得到了呂夷簡的部分遺傳——沉穩!

人家是將喜怒哀樂放在心裡面,不喜歡往外表達而己。

不能一直在這裡等,四個少年商議了一下,武成王廟附近還有許多道觀,轉一轉,江杏兒與四兒不便同行,繼續堅持呆在馬車上,等鄭朗出來。

與上次解試考一樣,鄭朗出來得不算太早。

十道題空題對鄭朗來說,是最輕鬆的。十道解釋題也不難,每一條墨義用一句話做解釋,不能按他的想法來,考官不承認的,得按五經正義的詮注來解釋十條墨義。但同樣不難,難的是如何用一句話簡潔而又精煉的將這一條墨義準確詮釋。

反正時間很充沛,第一個交卷子的也不會加分,於是仔細琢磨。可這一回不需要照顧柴克明,速度比上次解試時要快。

幾小還沒有回來,鄭朗就出來了。江杏兒與四兒站在馬車上,看到他出來,在遠處揮著手,正月末的風兒略略有些峭寒,兩個小姑娘臉兒被風吹得紅樸樸的,一頭烏黑的青絲也隨著微風輕揚。

有人等候,鄭朗看著兩個少女清般的臉蛋,也感到了一種幸福,放慢了腳步,衝她們揮了揮手,最後進了貢院。

傍晚到來,同室幾個舉子一起回來了,呆在一起商討答案呢,一名唐州的舉子就問鄭朗:「鄭解元,你如何看?」

吵得不行,鄭朗用紙將十條墨義與十條貼經寫了出來。

可以說,他的答案同樣可以再次做標準答案。

看著鄭朗的答案,其中有一個一直不說話的舉子有些懊喪地說:「我這裡還是有些差錯。」

是指對一條墨義詮注出現了一些小的誤差。

也很難得了,同室當中的,就沒有一個全部答對的。有一個舉子更是捶胸頓足:「我錯了好多。」

「多少?」其他人問。

「四條帖經,六條墨義。」

「怎麼會?」說完了,幾個舉子就像看到喪門神一樣,離他遠遠的。雖說很難保證沒有錯,可老兄,你不能錯那麼多啊!多半這個舉子在解試考時,不是托關係就是舞弊得中舉子的。

不但解試考,省試考也未必所擇進士,都能做到名副其實。比如六十一年前由進士徐士廉帶頭,擊聞登鼓怦擊李昉舞弊案,複試了一下,李昉鄉人武濟川、三傳劉浚,材質與學問皆鄙陋不堪,卻得以高中,於是黜之。只能說通過兩次詮選,層層措施把關,能有一個相對的公平環境。

不過做為學子,對那些想通過舞弊上位的學子,同樣很排斥。

「到了考場不能緊張,有時候一緊張,就會將以前學過的學問忘記。」鄭朗轉了一個圓場,何必呢?又轉過頭問那個一直沉默不言的舉人:「請問學兄尊姓大名?」

「鄭解元,我是汝州舉子吳辨叔。」

「吳幾復?」

「是。」

「見過。」鄭朗客氣地說。果然是史上最人才濟濟的朝代,看到沒有,又碰到了一尊小神。若上前幾屆,或者後幾屆呢?如論刻苦,此子才是真正的刻苦,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為了學習環境安靜,派人在城外風穴寺錦屏風下鑿一石洞,閉門讀書,杜絕交往,於洞中苦讀九年,居然寺中的僧徒都不識其面。終於學問大成,後來也成為一代弘儒。

不過眼下無人知。

鄭朗又說道:「吳學兄,若考後,可願意受我一訪?」

「解元……」

其他幾個學子一起放棄了爭執,全部抬起頭看著吳幾復,雖然一天多來,鄭朗與他們說話態度很隨和,可心裡面清楚,有差距的。鄭朗隨和的態度下面,還是生人勿近,他竟然主動邀訪這個書獃子?

「吳學兄不答,我就當吳學兄同意了。」

「這……」

「吳兄台,快答應吧。」幾個學子眼都紅了,與鄭朗攀上關係,還是鄭朗主動找他的,這是何等的機緣。只要鄭家子進了宮,在小皇帝面前吹吹風,這一輩子夠用了。

為嘛自己當時不好好讀書,否則自己做的答案標準,豈不同樣能得到鄭家子的青睞?

如果真這樣去做,鄭朗會青睞你?況且鄭朗不僅看中他的人品,是他的刻苦,給兩小說一說,別以為你們很努力,看看人家,比我們三人更努力。

第二天是詩賦,對此宋朝曾多次修改,幾年後,經筵宮李淑建議,參考唐太和故制,試進士時,先策、論,次賦與詩,再次帖經與墨義,從前面的不定場,改成定四場。范仲淹贊成這個說法,但改成了三場,以前不定場時,也是多以三場為主。到王安石時,罷詩賦帖經墨義,改成了先經義,也就是大經,一句經義必須用很長的文章詮注,然後策論。後來又恢復了詩賦,與經策並行。隨後又罷,再恢復。

都是這些大神打架的結果,最苦的是下面學子,不知道如何學習。

眼下還沒有動,次詩賦,再次論策,只有策沒有統一,正常是五策,有時候僅一策,有時候甚至更多,所以導致場次多有變動,就是怕策多,學子接收不了的。

兩位舅哥又在人群中找到鄭朗,三哥興奮的說:「大郎,神了,果如你所料。」

鄭朗說過章得像為人好學,舉止莊重,不喜結交,喜歡清靜無為,性格保守。學問必廣,擇題面也很廣,但不急,後面有不喜結交、清靜無為、性格保守的評價。因此那些激進的題目不會出,冷門的題目不會出,偏怪有爭議的題目同樣不會出。莊重是好事,那麼擇題時會以洪大端正的題目為主。這一擇,學習還有沒有主攻的方向?

結果二十道題目有十九道題目是這一類型的!

大哥遺憾地說:「若是早準備,那更好了。」

鄭朗低聲說:「無論如何,這是落了下乘的。做人臣,要堅持自己原則,不能善自揣摩聖意,做學子,要以自己學業為主,也不能善自揣摩主考官出的選題。這才是大學之道。我雖然因為親戚關係,幫助你們,終是……」

說罷搖了搖頭。

「大郎,我們領你的情。」

「那不用了,我幫助你們,還有一個原因,你們是溫厚的人,考不中罷了,考中了,雖然因為你們的溫厚,在仕途上很難有更高的作為,可若是身為一方鄉吏,也能造福百姓。馬上就到詩賦了,記好了,幾位考官皆是忠厚的大臣,你們只要將你們的本心寫出來,不必多用艷麗的詞藻,那麼中榜的機率就會增大。」

剛說著,張方平擠了過來,道:「解元好。」

「安道兄台好,昨天考得如何?」相比於兩個大舅哥,鄭朗對這個張方平更關注。

「應當還可以,不過幾位考官出題中平,這一次競爭會更激烈。」

出的是大廣面題目,能答出來的考生會很多,不過取捨輕重時,閱卷官自己也很難選擇良莠。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是,此理。」雖然此人落落有俠客風範,此時或多或少,亂了方寸,畢竟這三天,關係到一生的命運。

竹門再次放開,第二場會考來臨。

……

小皇帝與諸相在皇宮裡接見了三個人。

是三個地主,也就是宋人嘴中的主客。鄭朗的主意幾個大佬很認同,不管有多大效果,首先一個德化就有了。實際上北宋朝廷也一直在調和貧富差距,不是一朝一代,貧富差距拉大,貧困百姓無法活下去,才是張角與黃巢起義壯大的真正原因。

有多少統治者是真心為百姓著想,很讓人懷疑,可是減小差距,能讓社會穩定,統治者才能長久,並不是複雜的道理。包括收納流民做廂兵,科考制度的越見公平,等等。

於是從周邊地區選了選,好選的,不是所有地主是壞人,周扒皮,也未必所有貧民都是好人,一旦妖魔化某一群體皆是犯了嚴重的錯誤。這一點,鄭朗也與小皇帝偶爾交談時,刻意說過這個問題。不但現在,後世更嚴重。比如現在的北宋政治中心——河南。

有的主客在這一次災難中表現很好,發了慈善心,拿著錢帛,拿出糧食,賑濟難民,平時表現也很好。來不及從全國挑選,於是就在京城附近選了三個主客。

然而陣場太大了,皇帝,加上幾位宰相,試問有幾人做到像鄭朗那樣,連新科進士也很難做到。可憐的三個地主聽著太監一一介紹後,全部嚇得癱在地上,扶都扶不起來。

是幾個太監過來,強行將他們攙扶到椅子上的。

小皇帝一看,說不下去了,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親自寫了三個大字:仁、德、善,賜給了三個主客,讓人將他們送走。有效果,皇帝與諸相接見,陛下還親自賜字,是何等的榮光,至少聞聽後,會有許多主客學一學。可是效果沒有擴大,若是鄭朗在此,一定會進諫,別忙送走啊,那怕就是他們軟在椅子上,也要賜茶,最好在皇宮擺上一桌酒菜,吃不下去沒有事,就像現在的禮儀,當真起多少實用,但維護統治者地位卻有很好的隱形作用。

吃不吃問題不要緊,關健是這派場,再請一些文筆好的小吏寫文作賦歌頌,將他們三個人捧成一個活雷鋒,再用邸報刊印天下。不要質疑神話與造假,真假重要嗎?主要是一個道德學習的榜樣,這才能關健!

那麼這一次接見,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可惜了,不過這一舉措並沒有停下來,以後鄭朗還有指正的機會。

小皇帝歎惜一聲,道:「朕忽然想到鄭家子,此子第一次進宮,就有了很好的氣度。」

宋綬道:「陛下,不可以此人相比於他們,僅一子,已是很難得。」

閻應文站在邊上不由笑起來。

趙禎又問道:「幾位相公,外面災民情況如何?」

他也是一隻昂貴的金絲鳥,不能隨便外出,只能聽幾位宰相稟報,或者從外辦小太監聽到的一些八卦消息,來判斷事情真相。

「災民情況還好,多數已經遣返回鄉,若是今年風調雨順,到秋後,就能恢復生機。」李迪說道。然面色很慎重,鄭朗所說的話沒有充足證據,可這事兒說真就真,說假就假,而且鄭朗那些話似乎也有些道理似的。若再有災害……幾個宰相心頭都壓著一塊石頭。

李迪又說道:「糧還是有的,一些大戶人家與商人都儲蓄一些糧食,主要國庫漸漸空虛,不能再動用錢帛收購,以防萬一。沒有災害,今年會順利,國泰民安,有災害,國庫會更緊張。」

關健就是一個錢字!

小皇帝煩惱的撓了撓頭,這個國家太大,百姓太多,靠自己節省,能省出多少錢出來?問道:「諸位宰相,上次鄭家子說過節流開源二徑,你們有沒有想到好的主意?」

李迪搖頭:「有倒是有,都不是好主意,為此,我們在兩府也爭議過,想了一些條陳,皆一一否決。」

休說是他,後來的王安石弄的所謂開源,也不是真正的開源,只不過將財富從百姓身上轉移到國家口袋裡,這叫什麼開源?至於節流,往哪裡節?壓縮官吏的薪水,敢嗎?裁減士兵,敢嗎?或者索性來一個精兵簡政,那更好了。以宋朝一年所創造的財富,再有精兵簡政的策略,想一想吧,開元盛世唐朝一年的稅務所得兩千緡錢不足,而此時宋朝逼近一億,哦,天哪,睡在錢山上打滾也行哪!可誰敢!這是國家的體制,連宋神宗與王安石的組合,都不敢動,指望呂夷簡與李迪的組合?

幾位大佬皆無良策,趙禎越見鄭朗的可貴,忽然想到那天他對自己說起這件事時的表情,道:「朕想起來了,那天他說話時欲言欲止,並沒有道明。」

窮得,小皇帝也愛起財。

若如此,鄭家子那就不對了,枉朕對你無窮的相信,你居然與朕耍起了小心眼子!想到這裡,激動的站起來。

這一站,李迪會錯意,道:「陛下,不可,此時鄭家子正在科考,不可打擾。」

本來章得像這次主持省試很悲催了,你再跑到貢院去,與那子促膝談心,談上幾個時辰,章得像會如何作想?會不會悲憤苦逼得懸樑上吊?

又說道:「恐怕他有一些想法,與臣等一樣,顧慮太多,弊端太多,所以沒有對陛下說。」

這一說,解釋過去,趙禎重新坐下,道:「也許是如此,難怪他那一天對朕說,科考結束後,會仔細琢磨這個節流與開源。」

能不能想得出來,幾個宰相沒有對鄭朗抱多大的信心,即便能想出來,也不過象科考定時,接見善良的主客,這些小舉措吧。不過此子一片赤膽忠心是有的,幾個宰相一聲歎息。

趙禎心裡說道:就這幾天吧。

只要到殿試時,自己御筆批一批,按照自己登基以來前幾次的慣例,狀元作監丞官職,榜眼為大理評事,探花授太子中允通判諸州,也就是自第三名以下者才外放諸州任職,可第一名第二名豈不是在自己御筆一畫之中?

但這需要一個前提,鄭家子必須在省試中考出一個好成績,自己鬆一鬆,才有說服力。想到這裡,不由的看了一下東南方向,哪裡正是貢院所在的方向。

……

鄭朗不知道皇宮中這場爭論,到了詩賦,他對兩位舅哥說過不能艷麗,賦本身就是一種華麗的文體,可華麗有很多種的,有艷麗,有端麗,還有象書法那樣,丑拙的樸麗,自己在鄭州時,取的正是艷麗,然而這一次不能取艷麗了,而是取端麗。

無奈之舉,試卷一糊名,再經過謄抄,誰知道誰啊,除非舞弊。自己只能取悅考官,考官不能取悅自己。

先想,於是雙腿一盤,盤於椅子上。招牌動作,這一盤,考場裡其他的舉子全部對他行注目禮。但已經有人在學習了。這一想,想了很久。不是在鄭州解試,省試難度更高,務必想好它,才能動筆。看得巡邏的禁兵都替他著急,小鄭,你得考啊。直到他拿起筆開始寫時,才鬆了一口氣。

出來時,不算太晚,但比昨天遲了很多。

回到寢室,又交流了一番,看到鄭朗寫的詩賦,一個個不吭聲了,差距,差距太大了。倒是鄭朗對吳幾復關心了一下,問了問,他這篇賦與詩寫得也可。聽他默讀了一遍後,鄭朗說道:「辨叔兄台,你有了。」

還不能高興太早的,明天有論策,論策寫好,才能真正說有了。

是鄭朗比較拿手的,前世的寫手,這一世的苦學鑽研,還有作弊器的幫助,那些古今大家的優秀散文做榜樣,因此古散文上造詣很快。不過鄭朗依然抱著慎重的態度,無他,還是幾位主考官的態度。無論是大宋,或者章得像、鄭向、胥偃,都屬於保守派的大臣。自己呢,按照後來的熙寧變法劃分,是兩邊不討好的溫和派,不贊成激烈的改革,但還是改革派。這會很不討幾位考官喜歡的。如何用委婉的語氣表達自己的觀點,又能讓幾位考官感到自己不是很激進,也要細細琢磨。

然後心中苦笑,自己對兩位舅哥說,不能揣摩考官的思旨,輪到自己,依然脫不了這個俗。

這一想,想了很久。

結果在他最拿長的地方,卻成了最晚交卷的學子之一。

三天大考結束了,回到了貢院,收拾好行李,從正門離開,還有許多學子圍著貢院門口沒有散開,在紛紛議論,鄭朗就看到了吳幾復,道:「辨叔兄台,可否借一步說話。」

吳幾復不可能一點沒有聽聞鄭朗的名字,不好拒絕,走了過來,鄭朗說道:「終於考完了。」

「是啊。」

二者意思不同,吳幾復任務還沒有結束,殿試還要考呢,詩賦各一首,再進行三級評定等級,先送初考官評等,封彌後送夏考官重定等級,最後再送祥定官確定最終的等級。進一步進行刪撥,端拱二年,禮部奏合格進士三百六十八人,殿試後僅剩下一百六十八人。四年後禮部奏合格進士四百九十九人,殿試後僅存三百一十個人。不過總體來說,北宋之初刪撥得比例大一些,時至今天,比例越來越小,只要不是很差,一般都能通過殿試。

可還是要努力的。

但鄭朗不同,到了殿試,小皇帝操作的機會很大,只要省試考中,殿試的名額百分之百確定下來。當然,苦讀還要繼續的,不過壓力沒有其他學子壓力大。

「今天晚上可否與我一道共飲一番。」先打算鬆一口氣,順便邀請此人,讓他將他的刻苦學習精神說出來,刺激一下兩小,使他們不能驕傲自滿。

「解元邀請,我怎好拒絕。」

「那就好。」說著一道走出來,找到前來迎接的馬車,與江杏兒四兒以及二小說了幾句話,正準備尋一家酒樓呢,兩個黃門迎了上來,道:「鄭解元,陛下有請。」

趙禎窮得,還是耐不住,知道今天省試考結束,先將鄭朗接到皇宮,敘一敘,問一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再與諸們相公商議一下,進行改良。

「這個……」鄭朗苦笑起來,小皇帝,你怎麼也要讓我喘口氣吧,當真省試考那麼容易考的?

當事人苦笑,其他人艷羨,好隆的聖恩!

還好,章得像他們進行了鎖院制,聽不到外面的消息,否則壓力更大。鄭朗試探的問了一句:「陛下召臣進宮有何吩咐?」

一個老黃門答道:「某也不知,好像陛下與諸相說什麼節流開源。」

……鄭朗眼睛有些發黑,差一點跌倒。

第一百九十八章 陰差陽錯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鄭朗是宋朝子民,應為宋朝出力。況且趙禎對鄭朗如此器重,鄭朗更應當主動替趙禎分憂解難。

可是這個命題太大了!

一個國家的節流開源,近一億百姓的節流開源!只要輕輕一動,就能牽涉到多少人家的利益?

鄭朗也反覆考慮過王安石變法一些得失,某些變法進行一些改良,還是可以推廣的。關健能不能說!無論怎麼變,像呂夷簡他們這些保守的大臣多是反對,然而對於范仲淹這些激進的大臣來說,有可能是在長夜漫漫裡看到了指明燈,能無限的將它放大,肯定執行不下去。可是自己卻成了什麼?將會成為一隻皮球,呂夷簡他們一腳踢過來,范仲淹他們一腳踢過去。

就是那樣了。

無論小皇帝怎麼懇求,也不會幫助了。能幫助,但不是現在這個時候,一無聲望,不是眼下這個聲望,遠遠不足!二無資歷,三無地位,四無黨援,非是呂惠卿之流的黨援,那是自找死路。眼下不能說,只要說出來,比皮球還要慘。

所以對江杏兒說了一句:「到長慶樓訂一桌酒席,我馬上就回來,辨叔兄台,也勞煩你去長慶樓稍等一會。」

東宋門外仁和店、姜店,州西宜城樓、藥張四店、班樓,金梁橋下劉樓,曹門蠻王家、乳酪張家,州北八仙樓,戴樓門張八家園宅正店,鄭門河王家,李七家正店,景靈宮東牆長慶樓,等,都是東京最有名的酒樓。

鄭朗這樣吩咐,可見他有沒有打算深說?

進了皇宮,眼睛掃視一眼,插了這麼多次的腳,認識更多的大佬,除了幾位宰相在,還有范諷這樣的重臣,畢竟財政是三司使的主要職責所在。

一一見禮,無奈,在座的那一個人都高了他一千尺、一萬尺。

趙禎和顏悅色地問道:「鄭解元,此次省試如何?」

「稟陛下,臣不好說。」

「何來此言?」

「非是臣說好就會好,說壞就會壞。」

等於沒有回答。但小皇帝看了看他臉色,不是很失落,知道有了,道:「朕派了黃門將你迎來,辛苦了你。」

「陛下,臣不敢。」

「你坐。」

鄭朗老老實實坐在下首。

「昨天朕與幾位宰相說起節流開源之事,朕忽然想起,你上次言之未盡,可否將它一起說出來。」

言之未盡?難怪小皇帝惦念著自己。鄭朗後悔自己插得太深了,因為感謝小皇帝的信任,自己說了太多與自己身份不相符的話。道:「陛下,之所以言之未盡,是臣沒有考慮好,不能對陛下說出。」

「也無妨,你說出來之後,讓諸位相公商議一下,進行補充,看能不能執行下去。」本來財政因為去年的大災折騰了一下,很是緊張,再聽到鄭朗說有可能還有災害,小皇帝心中很緊張。病急亂投醫,正是他現在這種心態的最好寫照。

但越是這種心態,才容易出事情,比如後來的范仲淹,還好,范仲淹的變法,雖然迂闊了一點,並沒有發展王安石那種地步。鄭朗徐徐道:「非是臣不說,乃臣下面所思一些方略,不但是節流開源,也是改變祖宗法制。是非不提,陛下,但需陛下有莫大的勇氣與魄力執行,試問陛下有沒有做好準備?」

這使小皇帝想起劉娥才死的那時候,鄭朗也這樣問題,陛下,你做好做皇帝的準備嗎?當時自己一笑了之,可現在卻是笑不出來,皇帝,是很不好做的!

「變法,又需上下一心,群策群力,陛下,試問今諸臣是否上下一心?」

小皇帝又不能言,朝堂格局他同樣清楚一點。不分裂就是好事了,何來上下一心而言。

「陛下,變法需要一個強力的大臣為首,手握更多的權利,這才能順利執行新法,一旦此例一開,以後必然有權臣產生,好是國家棟樑之材,壞就能遺害千年。陛下,你有沒有為這個後果做好準備?」

三個問題,趙禎一個都不能回答。

趙禎踱了幾步,道:「鄭解元,朕只是治理國家,為何非得動祖宗法制?」

「陛下,請且臣一言,秦以法家立國,又以法家治國,於是天下失。漢懲秦治,初以道家無為,後以被曲解的偽儒真墨治國,於是法紀壞,綱常松,外戚先搖於西漢,猖獗於東漢,又有宦官之亂,各地豪強不聽國家法令,張角起,漢亡。所以諸葛亮與王猛用法苛嚴,卻被時人稱為賢相。隋唐又懲於五胡踐踏中原,於是振興武力,疆域固然寬廣,然又有藩鎮割劇、安史之亂之禍也,延至五代、十國。為何?始立國初一變,立國中一變,猶人之穿衣,冬暖夏薄,因時增減,與時俱進,國祚才能久長也。陛下,宋初猶寒冬,需暖衣宜人,時至今天,猶烈夏,而穿彼時之衣麼?所以易之無永卦,每卦無永爻,一理也。」

就是說這些,都會有小麻煩,但沒有涉及到具體的利益,看在小皇帝對他信任的份上,鄭朗一股腦說了出來。

這個說法很新穎的,幾個大臣未必全部同意,可也未必全部反對,皆靜靜的聽他繼續說下去:「比如冗兵,太祖太宗之時,國家初立,歷經五代替更,遍地殘蕪,地廣人稀,國家由亂入治,人有所耕,婦有所織,即便以廂兵容流民,又能有多少流民。所以范司諫說不動東南漕運,國家用度自足,兵不冗費用自然足也。然今百姓眾多,地益擁擠,一有災害,流民遍地,兵又未久戰,兵不精將不勇,有戰事起,更以人數彌補戰鬥力,於是兵益冗。延至後人,此弊更重。陛下,此時祖宗法制不做調動,可乎?」

「如何調?」

鄭朗望了望幾位宰相,又看了看自己,苦笑,道:「陛下,臣還年幼啊。但陛下既然問起,臣有一諫當諫之。」

「說。」

「先給臣繪畫工具。」

這更新穎,繪畫與進諫有何關聯?

趙禎好奇的讓太監將繪畫工具拿上來,鄭朗問:「陛下想臣畫一朵什麼樣的花?」

「梅花吧。」

「喏。」鄭朗調好顏料與墨汁,在黃絹上很快畫好一朵梅花,還有一根枝子。如今他畫藝略有長進,雖一朵花與一枝,居然讓他畫得栩栩如生。

又問道:「陛下,這一回想畫一朵什麼花?」

趙禎古怪的說:「桃花吧。」

「喏。」但鄭朗沒有重新選畫帛,只是在梅花上做修改。生生將一朵梅花改成一朵桃花,雖很相似,但這個難度可想而知,畫了好一會兒,用墨汁與顏料才勉強的將這朵梅花改成了桃花。

丟下畫筆,說道:「陛下,治國也比如繪畫,立國之初,百廢待興,想怎麼畫就怎麼畫,但畫好了,後人只能根據這個畫小心的做修改。還不能改得太離譜。陛下讓臣改成桃花,皆是小瓣花卉,勉強為之。若讓臣改成芍葯、牡丹、荷花,那麼只好這樣。」

一下子將畫帛撕掉,道:「推翻一切,重新來畫。」

這個推翻一切,幾人皆懂的。

在鄭家莊,鄭朗對王安石與司馬光說過類似的話,此時為了加深小皇帝的印象,不僅說了,還親自做了繪畫。

「祖宗法制主體不能動,此宋立國根本也,然須做一些細微調動,與時俱進,此過程必須兢兢業業,如履薄冰,故魏征多次說守成更難,或如法令,也許陛下頒發時是好意,到了下面呢?陛下,臣不說未來新的利國法令,僅說已有的。田賦,朝廷法令,中田賦一鬥,不足什一,可在民間產生了什麼?聽臣數一數,移支,朝廷需要將大部分糧食運到邊境,河南北、江淮等地,民眾不得不多出這份負擔,有的民眾不願交,朝廷也是美意,讓民眾交納腳錢代替,然時間推移,移支繼續,腳錢又成了新的附加稅種,臣家在鄭州,京畿要地,每一年也在納移支與腳錢。甚至還有起綱錢、僱船錢等等。折變,各地物產不一,朝廷也是美意,讓民眾用他物折納代替,可各地折納不當,反覆折納,重折高估,又成了一種新的苛民稅種。加耗,因為運輸與保管過程中有一些損耗,朝廷允許各地官府加百分之一的加耗彌補。政令一出,名目繁生,倉耗、省耗、官耗、秤耗、正耗、腳耗,或時超法定數倍。斛面,徵稅時,刻意將斛與斗平面堆高,往往超過實際數額一到三成,甚至遠遠超過器皿容量堆起範疇。還有附加稅錢、勘合錢、市例錢、縻合錢。或如口賦,朝廷立國之初僅在四川以外南方諸路徵收,祥符四年先帝也下詔廢除了,以其他輕薄的稅種代替。然新的稅務生成始收,舊的口賦各州縣並未減。陛下,想對國家改良,出台新的法令,勢在必然,可陛下,臣斗膽問一句,下面的官吏是否能全部聽陛下的詔書,將這些法令原封不動的執行下去?」

小皇帝聽傻了眼,道:「別,別,鄭卿,你說慢一些。」

還不是大臣呢,卿字都出來了。

鄭朗又重新將這一段說了出來。小皇帝呆呆的看著幾位大佬,問:「諸卿,下面會是這樣?」

讓幾個大佬怎麼回答?

就是那位范大老爺子,官坐在這份上,享受著多高的薪酬,並且一生清名,臨走時還順手牽羊了一回,鬧了一個大大的事件出來。況且下面的薪水更薄的小官小吏。

趙禎就像被澆了一盆冷水,從上涼到下,朕可憐為了擠出一些錢帛出來,熬吃熬穿,但下面怎麼會這個德性,喃喃道:「本朝對官吏不薄啊。」

鄭朗道:「陛下,人心本無足意之時,但相對而言,本朝官員貪墨之風比其他朝代要好得多。陛下不能為此煩惱。但正是官吏的執行不力,所以每推出新法時,陛下要三思之。動作越大,很可能對民眾傷害越大。所以臣不能言也。」

自始至終,鄭朗一條新法沒有說出來,小皇帝對他關愛有加,可他終是臣子,到了要命的時候,漢景帝同樣會斬掉愛臣晁錯的。自己算什麼?

「那怎麼辦?」鄭朗的話打擊趙禎了,這一刻,他幾乎六神無主,心亂如麻。

「陛下賢明,群臣得力,只要有心,徐而矯之,一切皆有可能。但不能焦急啊。」

出了皇宮,心中慼慼,自己因為敬佩小皇帝,差一點掉到坑裡了。自己以前還警告自己,不能捲得太深,可不知不覺的,已經捲得很深。歎了一口氣,心中暗想:這一輩子想做一個快樂的士大夫,大約是做不成啦!

但也不是沒有好處。

目送他離去,宋綬說了一句:「此子果心裝天下也,陛下未來當重用之。」

不心裝天下,怎麼能看到國家那麼多弊端。看不到弊端,就不知道從哪裡著手治理。大者若國,小者若家,大治者是臣,小治者是醫,性質差不多。醫生想要看病,首先得知道患者生的那一種病,這才能著手診治。

范諷冷哼一聲,不以為然,到這時候他還沒有放棄自己的觀念,認為鄭朗是一個大忠似奸之輩。但輪到他自己,已經進一步在做不要臉面的事了,因為呂夷簡的推薦,從龍圖閣直學士遷為龍圖閣學士。可心不滿足,向呂夷簡央求讓他進入東府,三司使做得不過癮了,想做一個宰相玩一先。呂夷簡看到他的才能,未允,於是重新投入李迪懷抱,怨懟始生!

不是他一人,還有君子黨以後會逐漸步他的後塵,如韓琦,如歐陽修,或者其他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

外面的事,章得像他們不知道。

一般來說,省試需鎖院一個月時間。這個過程包括出題、考試,到批卷,後面花費的時間更長。但也不一定,有的快,二十來天就好了,有的慢有可能需要四十多天。

試卷一批批從謄抄處用驢車,在禁兵拱衛下運來。

幾個考官相視了一眼,一切皆在不言中。首先將一些拉圾刷掉,這個過程很殘酷的,往往十張試卷要扔掉八九張。須知每一張花了舉子多少心血,朝廷付出了多少經費,還有謄抄官們筆頭的書寫。但是無奈之舉,不能一一排名次,那麼將幾位考官累死,幾月時間也完成不了。

這一扔,僅剩下不足兩千份試卷,基本都能入這些個考官法眼了。

無論如何,鄭朗的試卷都在其中,連這個能力都沒有的話,也不值得剛才幾位考官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一眼對視。

然後再找,鄭家子對經義的熟悉,都知道的。不然他有什麼資格重整儒家學說?因此,他的墨義與帖經肯定比較合格。這一詮選,不足四分之一了。再者,詩賦不算,策論鄭郎喜歡用古散文書寫,並且是標準的十段文體。為了弄清十段文體,幾位考官還提前惡補了一下。但多數舉子書寫策論時,依然在用駢文體,有的自信,居然全部使用四六分駢文體,或者使用現在的險怪體,半駢半古散文性質的。根據這個再次詮選,僅剩下不足百份試卷。

看看花了多少心血?

然後再看文章,未必最好,可在解試考時的幾篇論策,幾人多看過,那時就不差了,況且現在。

這一挑,僅剩下三十幾份,入了他們的法眼。

還能挑,鄭家子與歐陽修一樣,無師自通的,因此想法新穎大膽,於是將這三十幾份試卷再看了看,只剩下九份試卷讓他們感到懷疑。其中一份試卷氣勢磅礡,最是可疑。但也不一定,先將這九份試卷擱在一邊,好的進入十名,差的夾在十名到一百名之間。但最可疑的那份,也不會給前三甲,爭議太多。

給一個六七名,陛下不會不高興,舉子也不會質疑。這是幾位考官的想法。

看了看這九份試卷,幾個考官鬆了一口氣。

皇帝對鄭家子的寵愛,從前任到現任的幾乎所有宰相的一致看好,幾個考官能不頭痛。壓力啊!

然後再看其他的試卷。

還要詮選,不可能一下子舉一千多名進士的。雖然臨進貢院之前,陛下再三吩咐過,數年未考,名額略寬。

於是再看,繼續雞蛋裡找骨頭,扔掉了一半試卷。

其實這一半試卷裡有一些比較可觀了。有的人還有些真才實學的,比如遇到江杏兒的丁氏,她的丈夫丁宗臣,就是這樣在考官寧缺勿濫的態度下,被一次次扔落了選。但沒有結束,還遠著呢,從這一半試卷裡再看,好的放在第一位,落在一起。稍次的放在第二位,再落在一起。再次的落在第三位。這些基本都能高中了。然後還有呢,有的選遺漏的,再看時不入法眼,於是再次扔到拉圾裡面。

大宋忽然「咦」了一聲,道:「好卷子。」

這情況數天來時有發生,時常能看到一些寫得好的卷子,幾個人看了一大堆拉圾後,然後圍過來欣賞,當作改善心情的涼茶。

好卷子出現,幾位考官放下手中的卷子圍了過去,不是一張卷子,分三次考的,好幾張卷子,翻看了一下,章得像看完後道:「此乃忠厚長者也。」

不但帖經墨義標準,簡直比他們答案還要標準,無論策論皆十分端莊沉穩,這些策論,雖用古散文體書寫的,也不像剛才挑選的那九份試卷有新銳之氣,可那種老練、那種淳厚之氣,似是撲面而來。看著這些策論,彷彿是在聽一個飽讀詩書的老儒,在對著學生諄諄教誨。

章得像看後又看了一遍:「此乃劉學士、晏相公之誤也。」

寫出這種文章,歲數想來不會小了,最少有可能年近四十,否則寫不來這樣老成的文章。那麼也不會考一次,最少有可能經過了天聖五年與天聖八年的省試考,天聖五年是劉筠權知貢舉,馮元、石中立與韓億同知貢舉,天聖八年是晏殊權知貢舉,王隨、徐奭、張觀同知貢舉。所以章得像說是劉學士與晏學士之誤也。

但也很正常,在他們扔掉的那些拉圾裡面,當真沒有寶貝?所以省試,不僅是才華,還有一部分也是運氣使然。

幾個同知貢舉的考官皆是額首贊成。

又看了看其他的卷子,章得像搖了搖頭,只有這份卷子才是國家的大臣之相,於是將它單放了一邊。還要看其他的卷子,「拉圾」不用去看了,看選出來的三大份試卷,這一回基本都高中了,除了極少數犯了些嚴重錯誤或者忌諱之言者,再次詮落外,其他的僅是排名次的區別。

可是,最後結果讓章得像與大宋他們哭笑不得……

第一百九十九章 放榜(上)

鄭朗還是高估了趙禎。

其實從趙禎到後來的宋神宗,對老百姓都很關注,但趙禎多了一份明智,一份悲情,一份懦弱,這份懦弱給了大臣更大的膽量,正好宋神宗又多了一份激進、一份勇敢,於是大臣的膽量,到了宋神宗時全部發作。最大的傷痛開始。

可兩個皇帝對祖宗的法制,比如養冗兵、比如用文人節督武將,比如對官員疊加官職掣肘權利,都有很大的忌憚。

王安石!

王安石變法不僅是守舊大臣的掣肘,變法的迂闊,還有宋神宗的退讓。非是宋神宗不想好,而是王安石觸動了宋神宗的底線,集權!集權有多壞,看一看蔡京與秦檜就知道了。

二就是將從中御,用武將代替文臣指揮,讓宋神宗心中慼慼。

三是用民兵代替禁兵與廂兵,漸漸除去冗兵這一弊政,宋朝正常的年份,養活不做事的禁兵、廂兵、蕃兵、鄉兵多達一百多萬人,不是役,是真正的養,換那一個朝代也會被它拖趴下來。可這就是祖宗的法制,趙匡胤說了一句話:「可以利百代者,唯養兵也,方凶年饑歲,有叛民無叛兵,不幸樂歲而變生,則有叛兵而叛民。」養兵是利百代的事!這才過了幾代。趙匡胤疏忽最重要的一點,在他手中禁廂兵只有三十幾萬人,以一個宋朝養活三十幾萬人,當然不吃力。可到了他後代,在趙禎手中正常達到一百二十多萬人,最高達到一百四十多萬人。這個問題,不是鄭朗先說的,前有范仲淹,後有范稹、呂端初、歐陽修、小宋、程琳、張方平、龐籍、文彥博、何郯、司馬光、蔡襄,還有張洎與田況說過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所帶來的禍害。可對於祖宗的畏懼,趙禎與宋神宗皆不敢動。王拱辰上書說,陛下不行啊,這樣養兵戰鬥力太低,契丹人不畏官員,趙禎沒有從精兵上想,反而再詔河北等地添置壯丁,用數量彌補戰鬥力。

這些反對的人不能一味用保守派與激進派來區分了,他們有保守派,有激進派,有「好臣子」,有「壞臣子」。為什麼以趙禎與宋神宗這樣的明君不聽。想法不一樣啊,他們看到的只是家中老祖宗,並且是善長軍事的老祖宗說的那句話,方凶年饑歲,有叛民無叛兵,不幸樂歲而變生,則有叛兵而叛民!不能因為眼下,而害了萬世利。

所以最後宋神宗對王安石漸漸支持不力。

但想革新,冗兵這項弊政,怎麼也繞不了,無論鄭朗怎麼溫和。可是小皇帝這種心態,鄭朗還是沒有抓住,直到很久以後……

還小了些,小皇帝對鄭朗信任,有的心思沒有全盤說出來。

鄭朗在刻苦學習了,學習的對象主要是詩賦,特別是他不喜歡的賦。這也有很強的功利性的,但是無奈,自從隋唐開科考以來,一直到後世,考試對一個學生或學子一生命運的影響有多重要,都是懂的。

國家看似繼續在平穩的過渡。

然而到了二月,從府州傳來一個消息,李元昊對府州發動了一次攻擊。

本來這條消息,也許諸位大臣全部放過去。因為府州是折家的地盤,對這塊地盤,宋朝僅是羈縻而己,沒有什麼管轄權,與李元昊一樣,李家在夏州,折家在府州,全是無名有實的土皇帝。

區別還是有的,李家對宋朝抱有強烈的敵意,折家,以及豐州王家、麟州楊家、環州慕家、慶州姚家等黨項人忠於宋朝,還有的忠於宋朝的家族分佈於銀夏靈等州,在李德明與李元昊父子攻擊下,不得不陸續的投降。除了這些家外,還有族,慶州白馬川的白馬族,延州金明縣的金明族,慶州野雞塞的野雞族,涇州西北大蟲前後巉的大蟲族,延州茭村的茭村族,或者以首領的姓名為號,如茄羅、兀贓、成王、巴令渴等族。大多數對宋朝優待政策下,對宋朝很忠誠。

至於民族觀,這時候很淡薄的,否則宋太宗早就將幽州城收了下來。試問幽州的漢人,有幾個人對宋軍來伐舉旗歡迎的?若沒有幽州漢人的頑強反抗,宋太宗何至於攻得那麼苦,都沒有將幽州城攻克下來?最後大敗!

倒是李元昊這小子,最有「民族覺悟」。

府州折家居要衝之地,有契丹人與敵視的李家不斷攻擊下,曾要求舉族來附,宋朝沒有同意,但是為了讓折家安心的替宋朝看好西北的大門,不但給了他們高度的自治權,還不斷的賞賜,俸祿。這也不夠的,打得太苦了,於是在中原設義莊,或者通過交易,或者通過戰爭的戰利品,或者通過開墾閒田,來增加收入。總之,是宋朝一個很苦逼的擋箭牌,不但扼守了西夏的擴張,還從西北方向阻擋了契丹人對河東路的入侵。

然而在宋朝官員眼裡人,他們還是一群黨項人!

咬吧,朝廷花了這麼多錢下去,不正是要為了以夷對夷嗎?

但是鄭朗數次提到了李元昊這小子的野心,比起史上,大臣終於有了警惕心。

君臣商議了一下,喊來了一個人,剛剛返回京城的京西轉運副使楊告。也算是一名幹吏,但將他喊來有另外的原因,李德明死,宋朝給予隆重的待遇,輟朝三日,劉娥與趙禎為之喪服,先以硃昌符為祭奠使,賜賞甚厚,再授李元昊檢校太師兼侍中、定難節度使、西平王,以楊告親往夏州宣旨。不想打仗了,只好厚封厚賞。這個封賞厚得不能再厚了,差一點與宋遼平起平坐。

楊告回來時,老太太也死了,鄭朗說過黨項之害,小皇帝便問,楊卿,黨項有沒有什麼謀反的跡象,楊告說沒有。

沒有就好,鄭家子很小,大驚小怪,但鄭家子用心是好的,也不怪。這事就消解下去。直到這封快報傳來,折家說得很嚴重,你們別忙著其他事兒,李元昊要謀反,我一家支撐不下去,派兵營救。君臣才再度重視。

李迪沉聲說:「楊告,你出使時發生了一些什麼事,軍國大事,不得隱瞞。」

楊告嚅嚅。

他這種表情,連趙禎也懷疑起來,道:「西北有事,非乃小事,卿不能誤國。」

帽子戴得很大,楊告不得不從實將事情經過支支吾吾說了出來,先是坐。就像老太太的那件衣服一樣,看似一件衣服,換後來,只要後人高興,給十件八件的,有何關係?但在這時不一樣,坐同樣很有講究。

楊告作為朝廷欽差,無論朝廷對黨項人什麼態度,你們黨項還暫時名義上屬於宋朝的羈縻臣子,欽差前來,並且帶著平西王的名號與大量賞賜到來的,李元昊要謙虛的坐在下首。事實偏不,李元昊坐在主位,讓楊告坐在賓位。楊告當時也沒有反抗,這些黨項人很野蠻的,弄不好來一個當場翻臉的什麼,立即起兵叛亂,自己身死異地他鄉,還會成為朝廷的替罪羊,屈受之!

晚上住下來,又聽到屋後有聲音,起來看了看,不遠處有鍛棚,內有數百人在鍛造兵器。鍛造兵器不要緊,折家也有,可這夜靜人深之時,還在鍛造兵器,可見其急需大量的兵器緊急使用。不反何疑?

可此次失儀,回到京城後,還是不敢說。

經過是這樣的,但從他嘴中說出來不是這樣,大約意思總算表達出來。

趙禎眼中茫然了一下,經過去年的大災折騰,國家沒有恢復元氣,很有可能還有大災,如果西北有亂,怎麼辦?

想了想,此事先說的是鄭朗,對閻文應說道:「你將鄭家子喊來。」

不算過份,還有一個來月,殿試一考,就是俺的臣子了。

鄭朗又被喊了過來,鄭朗同樣茫然,我讀的是儒家書家,喜歡的是琴棋書畫,除了棋之外,其他三樣都略有精通,可俺不是神哪。唯一的長處,就是對歷史走向的熟悉。

僅此而己,可沒有鑽研過軍事。

小皇帝不管他的感受,道:「鄭解元,黨項多半會有異動,你有何良策?」

沒有主動對宋朝發起攻擊之前,不能算是謀反。對府州的進攻不算,那是黨項人內部的事務,經常打過來,攻過去。就是楊家,楊業一家多在朝廷謀官,可楊家還有很多族人居住在麟州,他們同樣也與其他黨項人或遷移的吐蕃人發生過衝突。

小皇帝說了異動,是一個比較準確的詞語。

鄭朗哭笑不得的看著幾個大佬,蔡齊鼓勵地說:「說吧,某很欣賞你,此乃於國於民之大事,莫要藏拙。」

不懂啊,幾個大佬除了少年英雄王德用外,都是文臣,對軍事同樣一竊不通。就是王德用,也是一員勇將,而非是統帥,若讓他來說,會捋起胳膊肘兒說:「打吧,怕個鳥啊。」

至於打過後果,誰來負責,恐怕非是他智慧所及。

鄭朗很想說一句,內事不足問張昭,外事不足問周瑜,然這個周瑜在哪裡?

茫然了一會兒說道:「陛下,臣對軍事同樣不懂。若問,臣就答,元昊必反無疑。上策南連吐蕃人,吐蕃開始沒落,然與黨項從唐朝起就是世仇,再派使臣,秘密前往沙州。此地有一支強大的漢人力量,此時臣服黨項時不久。調停得當,讓他們與吐蕃相互配合策應,再給一些封賞,還來得及策反他們。再支持府州折家一些武器與物資,不僅是折家,還有豐州的王家,他們是我朝的橋頭堡,必須保全。若不然,讓他們舉族遷往府麟二州,拱衛麟延力量。這也是一策,讓元昊得到豐州,那必勢必與契丹人有交接,此人野心勃勃,若與契丹人發生衝突起來,對我朝也有利。否則豐州孤懸於外,一旦元昊攻擊之下,王家必然不保。那麼其族人反被元昊所用。此乃伐交之策也。」

「可有其他良策?」主意不錯的,但趙禎害怕,本來未必會,此數舉會逼得李元昊必反無疑。

「要麼不進行縱橫捭闔的外交之策,自府麟開始,一直到環慶等州,建築大砦大堡,調撥禁廂兵前來守衛,屯田自足,平時練兵整紀,有堡砦為蛛網,有強兵拱衛,禦敵於國門之外。」就是種世衡與范仲淹西北之策的不二法門!但從現在築與後來築,性質截然不同。

「臣聞李元昊在黨項訂年號、改衣冠、名字、文字,上兀卒頭銜,再派使者讓他們放棄這些不友好的舉措。若不聽,砦堡一起,停辦榷場。黨項人除了青鹽外,無其他出產,包括鐵礦石,也多從中原引進。還有其他的,茶、布帛、瓷器、用具。一年無功,數年下來,本來他新為首領,手下各黨項部族、吐蕃部族與羌部多有不平之心,物資缺乏之下,很有可能從內部引發騷亂。入侵我朝有堡砦阻攔,內部又不穩,黨項之危可釋也。」

呂夷簡道:「鄭解元,就怕一舉,黨項人會入侵。」

「呂相公,晚生也不知,年時不對也。若不是災害……國庫不緊,臣一定勸陛下實施臣的二策中一策,就怕如呂相公所說,逼得太緊,元昊立即起兵謀反,若再有什麼災害發生,會給國家造成嚴重動盪。或者下下下策,坐以待斃,府州雖遭入侵,但折家力量不可小視,連契丹對他們都畏懼三份,派使者宣諭,再賜一些物資提前支援,坐觀事態發展。」

還是說了要支援折家。

就是如此,鄭朗說它是下下下策,又說它是坐以待斃!

然而鄭朗看了一眼諸人,從他們臉上的神情來看,多半是這個下下下的坐以待斃之策,卻贏得了所有人的支持,歎了一口氣說道:「大學之道,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的國家是治理,天下則是要平的。何謂平?不但是公平,還有平定殺戳之意,所以此字之初,有鉤也。治國需仁愛之道,天下仁愛僅能作輔,兵革才是最主要的。臣所說非是法家兵家言,亦儒家之道也。以臣之見,最好從現在就佈局,黨項擴張速度很快,內部不穩,元昊新即位,更法令,換衣著,變風俗,包括剃髮,許多部族不服,此時瓦解比較容易。一旦坐以待斃,讓他將內部整合好了,此時黨項非彼時黨項也,對我朝危害不可估量。」

當時李繼遷擁有多大的地皮?僅是陝西西北蛋大的一塊地方以及南河套鄂爾多斯那一塊沙漠戈壁灘區域,都讓宋朝無可奈何了,況且如今的黨項,從夏州開始,一直到靈州,到河西走廊,沙州原唐朝漢人遺民,到回鶻,想一想就讓人恐懼了。

「有仁無義,則是魔道,墨道。再說,對這些野蠻人,一味講仁愛,古今往來,鮮見其有功。恩威並用,才是宣化王道唯一徑途。」所以要重新詮釋儒家言論,一旦鄭朗將這個義子明確起來,成為一個標準,後世就不會嚴重內斂乃至內鬥!這個禍害遠比黨項入侵更嚴重。

這已經是鄭朗最大的努力。

人小言微,未必會有人聽從。二是黃河的決堤,又讓鄭朗無從選擇。

說了,就看諸大佬們如何去想。

……

鄭朗的話讓趙禎很憂慮。

可是怎麼辦呢?幾位相公也是兢兢業業,自己做皇帝做到這種份上,對得起祖宗了吧?也許是鄭家子在杞人憂天。

所謂的虱子多了不怕癢,也是此時趙禎的心態之一。

到了二月十五,章得像等人從貢院鑽了出來。在貢院裡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可不得自由活動,這日子過得也很慘,與坐牢差不多。幾個主考官大呼了一口初春的空氣,外面的世界多少美好啊!

事情沒有完,他們決定的只是省試名次,然後將謄抄的試卷重新調入謄錄所,弔取真卷。不能放榜時,用字呈代替名字放榜吧?如第一名叫屋牛扇,將這個屋牛扇放在榜首,那成了什麼?況且字號取六字,每一字多以冷門字為主。這是為了杜絕作弊的措施,不能放在榜上的,失了體統!

因此先出來透一個氣,到禮部稟報,俺們名次決定出來了,再由禮部派人,甚至皇宮派人與他們幾位一道進入謄錄所,監督吊真卷的過程。然後將榜單書寫好,同時禮部宣告,明天放榜,諸位舉子快來看榜單吧。

先給大家樂一樂,再派衙役到各大客棧一一通知。

剛進禮部說完,讓皇帝召進了宮。趙禎問:「此次可否看到一些好的卷子?」

章得像懂的,答道:「有幾份新銳的卷子,寫得很不錯,特別是其中有一份,帖經墨義十分準確,策文雖是古散文體,可是磅礡大氣,氣勢恢宏。讓臣錄了第四名。不過有一份卷子臣等看了更滿意,策論敦厚宜人,乃大臣之相也,讓臣等取了第一名。」

陛下,你不能盯著鄭家子一個人,天下的人才多著呢!

「第四名啊。」小皇帝想了想,也可,第四名這個名次夠高的了。但也未必這份卷子就是鄭家子的卷子,一切要等將真卷打開,才能知道結果。於是說道:「閻都知,你陪章卿一道進入貢院吊真卷子。」

至於章得像說的大臣之才,趙禎根本沒有聽得進去,什麼樣的大臣之才,在十五六歲,十六七歲就為國家想出這麼多良策?人才,如鄭家子所說,俺手中有的是,俺要的是那種突出的人才,房杜姚唐的那一種!

「喏。」

閻文應與幾位主考官一道重新進入貢院。不過這一回所在,是章得像這一個月來不敢進去的,謄錄所!此次過程,他能只進去一次,就是此次。

閻文應心情也緊張,小聲的說:「能否將那幾份卷子打開?」

好像朝廷沒有不准這樣做的規矩,況且章得像與大宋等人心中同樣慼慼,想了想,先從那九份卷子開始,吊出真卷。從尾一名開始排的,是九十八名。打開一看,不是。不急,還有八份呢。一一打開皆不是,於是到了最後一名,包括閻文應都認為這一份大約就是鄭朗的卷子了。謄抄官吏將真卷吊開,撕開糊名的彌封,不用看名字子,一看字就不是啊,名字更不是,張方平!

章得像與大宋幾位官員汗掉了下來。

隱隱感到麻煩大了。

閻文應小聲地道:「也許諸位弄錯了,看看錄取的其他卷子。」

依然從最後一名吊,不是為了心情的緣故,這個吊的過程也是一個再核實的過程,確認好了後才謄抄榜單,先吊的在下面,後吊的在上面。正好寫榜單時,從第一名書寫。

小皇帝說要放鬆名額,這一次錄取的多,一共有七百餘名進士,但還不是真進士,通過殿試才算。要進一步詮落一些舉子的。吊到六百九十二名時,看到了崔全書,閻文應撓了撓耳朵道:「咦,崔家的大郎居然也中了。」

崔有節的兩個兒子本是默默無聞之輩,沾鄭朗的光,連小皇帝都知道他們的名字了。

章得像也覺得詫異,打開卷子重新看,都是六百多名了,能有什麼好卷子,印象不深。翻看才知道,當時選這份卷子的原因,是因為策文很老成,取了穩重之意,才破格錄用的。

中就中吧,人家考成老油條了,也輪到中一回。

繼續往前翻看,這時候大家不想鄭朗名字出現的,畢竟名次太落後。到了六百一十六名時,居然看到是崔全忠,閻文應又撓了一下耳朵,道:「咦,是崔家三郎。」

章得像與大宋很無語,又將他卷子打開,還是一樣,不算太好的卷子,當時是章得像自己做主的,取了溫厚之意。可是乍就弟兄倆一起中的?

這時候名次不好再更改,只好鬱悶的看謄錄官再次往前翻去。漸漸到了前一百名,諸位官員又是緊張,又是高興。後面他們都不想鄭朗名字出現的,可也緊張的,萬一前一百名沒有,那麼麻煩會很大。

一張張吊開,漸漸進入了前十名。

五位考官都有些冒汗,前十名的卷子他們全部印象深刻,除了擇出來的兩份「可疑」的卷子外,其他八份用古散文寫論策的只有三份。這三份中全部是語氣溫和的卷子,不能說鄭朗性格不溫和。可除了溫和之外,這三份卷子皆以老成見長,不能鄭家子也能稱為老成吧。或者他此次科考,仗借才華,改成了用駢文書寫策論?

一張張吊開,第六名,劉牧,第五名,青州張唐卿,一份很不錯的卷子。又到了第四名,也就是張方平的卷子,歸了原位。只剩下三份了,章得像氣都喘不過來了。

第三份吊開,廬州楊察。肯定與鄭朗無關。第二名繼續吊開,分寧黃庠。這份試卷給章得像也留下很深的印象,若不是最後一份卷子的敦厚儒雅之意,讓他們幾位考官無比的歡喜,差一點就錄了此份卷為省元了。

最後一份卷子!

僅剩下最後一份卷子孤零零的放在案桌上,然而章得像與李淑、大宋幾位主考官,快要暈了。

第二百章 放榜(中、下)

此時是下午時分,二月的下午,更是宜人,春光明媚,鳥語花香,陣陣春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暖意與醉人的薰芳。

可是章得像腦門上的汗珠越來越大。

最不好的結果出現了,不是鄭家子的,事情會很大條。難不成從那堆拉圾裡重新尋找鄭家子的試卷?那成何規矩!此時,只要不是作弊的行為,或者遺漏犯禁語言出現的卷子,任何官員,都不能隨意更改名次。就是小皇帝親自前來也沒有用,這一改,以後科舉怎麼辦?

是鄭朗,問題同樣大條。

並且崔家二兄弟以前多次落第,然而這一次呢,同時中榜,使自己更悲催。

自己說問心無愧,別人會怎麼說?

宋朝養士大夫,是使文臣養得一白二胖,膽大包天,然也確實養了一群有節氣的大臣,范仲淹這樣的千古第一士大夫,正是這種大背景下的產物。

宋徽宗與宋高宗那兩個王八蛋不能算的。正常年份,文臣寧肯象孔道輔他們那樣拍皇宮的大門,也不願意做阿諛奉誠的事。孔道輔他們做錯了嗎?問一問大臣,問一問百姓,呂夷簡都不敢說他們做錯了。稍媚一點,無論做了多少正事,或者打算改正,也會被怦擊得一無是處。王欽若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後有趙稹、林特等人。

范諷咬鄭朗也是一個例子。斥責趙元儼是對的,做文臣的,就得這樣!可不能往皇宮裡跑,真相揭開,鄭朗是好心安慰,實際上君臣會晤時,鄭朗說了許多對皇帝有益的道理,然而范諷還沒有放,認為鄭朗是大奸似忠的害國奸臣。

因此,在此時的官場上,能與小皇帝頂真,但不能做出媚諂小皇帝的事,沾到一個媚,一輩子名聲全毀了。特別是這幾人,除了李淑外,全是忠厚的長者,對名聲二字更加看重。

上到皇帝諸位大佬,下到百姓,對鄭朗看重。然而偏偏他中了省元,兩個舅哥也破例高中,舉子會有什麼想法?

謄抄官不管的。

反正我們的職責就是抄卷子,核實字號,決定名次的事與我們無關。相反,他們樂於其成。

閻文應更高興了,現在比如一枚銅錢,正面是鄭朗高中省元,反面是落第,沒得其他的選擇。可連他兩個舅哥都中了榜,鄭家子會落第?自己也不服啊。

這個結果對陛下來說,是一個難得的好消息吧。

至於章得像此時掉汗珠,誰個同情?

卷子緩緩揭開,哪裡用看名字的,看字就知道了。未必若大的宋朝就沒有人寫的字不及他的,可在這些舉子當中,字可以當數第一。其實謄抄時,幾十個謄抄官吏還多次將這份卷子拿出來觀摩。名字看不到的,籍貫也看不到的。可看這個字,一個個皆知道是誰的卷子。

都是文人,關在這裡,也關了一個月時間,寂寞難耐,於是經常將這份卷子拿出來,看看文章,再看看字,養眼啊,權當看隔壁青樓那個行首在唱歌跳舞,同樣是一種精神享受。有的謄抄官,還用薄的白紙對著卷子上的字摹拓。

章得像對大宋與李淑幾人說道:「諸位,你們繼續監督,我去一趟東府。」

事兒得講清楚,污了名聲不說,萬一舉子質疑,鬧將起來,事就不大好辦。

來到中書省,幾位大佬都在,災民的安置要繼續進行,直到夏收到來,百姓有的吃了,大家才能安心。事上又加了事,黨項人究竟會不會謀反哉?

與鄭朗所言會有災害一樣,不提出來便罷,即便謀反,大家不會失職。提了出來,又有種種反象,再不注意,真叛亂起來,幾位大佬或多或少皆有些責任的。

連同小皇帝都在愁眉苦臉的旁聽。

各有爭議,關健是求和心態作怪,和平已久,不想打仗了。就是沒有去年的災害,國家比較充足,幾位大佬也未必全部贊成鄭朗的意見。不能說他們眼光短淺,一樣的,後世也是如此,越是想以和為貴,越會讓人看輕你,到時候是貓是狗就來欺負你了。

但身在局中,想法不一樣,這一打會死多少人哪,會浪費多少錢哪,契丹會有什麼反應哪,別忘記了,黨項同樣向契丹稱臣的。但越是這種求和的心態,越是很危險。敵人越會輕視,最後更大的戰爭爆發。

今天如此,以後還是如此,一次次重演下去,只要身在這個局中,只要和平已久,都不願打仗,都會採用苟且偷安的做法!

再者,還有國庫緊張,未來有沒有災害懸於頭頂之上。

因此議來議去,最終是以和為貴。

但鄭朗的話,也不能全不聽,萬一打起來怎麼辦?順著他的下下下策上想,如何支持折家,如何在西北佈防,還不能惹惱李元昊。不能全稱為黨項人,楊家折家王家等等皆是黨項人。

並且國庫緊張,支援一筆物資,國庫就會更緊張一份。這不是從揚州將貨物運到京城,而是運到西北,運到府州,幾乎沒有水路可借,多是陸地,用小車子拉,運輸成本有多高昂!

聽著幾位大佬在商議,趙禎眉頭擰到一起了。為什麼養母在世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但到了自己,才一年時間,就發生了那麼多的事?

看到章得像進來,小皇帝略略有些開心。

讓他開心的事真的很不多,鄭朗能中多少名次,也是他僅有的樂趣之一。

某些時候,趙禎也將鄭朗當作了一個聰明的弟弟,一個溫潤的好友。年齡太小,地位低,使鄭朗看到許多事,有心無力,這是劣勢。然而年齡小,趙禎就有些痛愛,這也是優勢。若鄭朗三十多歲,比趙禎大上十幾歲,那就不大好玩了。

趙禎問道:「章卿,榜單錄好了?」

「正在錄。」

「正在錄,為何你到此?」

「臣有事要稟報。」

「什麼事?」

章得像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你著態了。」

「是。」章得像老老實實的答道。著態好啊,我是不畏強權,刻意打壓鄭家子的。傳出去,也能堵別人的嘴巴。但若不是這個結果,你將人家往第四名上拉,那又成了什麼?

趙禎臉上露出笑意,其實心中很高興,這結果好啊。

站了起來,沒敢大聲笑出來,道:「你為何生起這種心態,該是如何就是如何,若他落榜是他將才學發揮不好,若他中榜是他考得好。」

「是,臣錯了。」可是章得像心中很不服,陛下,當真如此?

「還有,你為什麼認為他會寫新奇的策論?」

「難道臣錯了嗎?」章得像正為此事迷茫呢。怎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寫出這種老成溫厚的文章?這還是那個銳意改革儒學的鄭州神童嗎?

幾個宰相都笑了起來。

這個章學士有些好玩。

「我錯了嗎?」看到幾個大佬全部在發笑,章得像更不解了。

李迪道:「你是錯了,你僅看到他矯正儒學的一面,並沒有看到他溫和的一面。」

對此幾個大佬有著深刻印象,特別是鄭朗那天的繪畫,非是老成穩重之人,是想不出這個妙諫的。

蔡齊道:「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小心謹慎,思考周全,性格是不是很敦厚溫和老成?」

「蔡相公,若如此,那就是了。幾篇策論正是如此,所以我與幾位考官看了很歡喜,才擇取了省元。沒想到,沒想到……」

趙禎看著他的神情,忍不住又笑道:「章卿啊,你差一點害朕一省元也。」

……

榜未放,知道的人並不多,幾位大佬知道,同樣是嚴格封鎖消息的。任何學子都不知道自己中未中,包括鄭朗在內。

鄭朗繼續在看書。

不僅要為殿試準備,也是難得的學習時光,以前分了心的,以後會分更多的心。就是做一縣令,管轄數千甚至上萬百姓,當真沒責任?忽然外面傳來司馬光的聲音:「小師母,你的字越來越好看。」

「不准喊。」江杏兒道,可聲音甜甜的,鄭朗不用看,也知道江杏兒此時美的樣。

走了出來,江杏兒正在寫字,四兒趴在邊上,司馬光與王安石站在對面。江杏兒又說:「還有,你不准笑話我。」

如今江杏兒的字是寫得很好看,頗得趙體那種富貴雍容之氣,至少形似了四五分。不過天賦不及司馬光,兩人單在字上比較,半斤八兩,但是江杏兒歲數大了好幾歲。

可反過來考慮她是一個女子身份,也算很難得。不但江杏兒,連四兒這幾年在鄭朗薰陶之下,識了許多字,字未必稱得上多好看,可也寫得很絹秀。崔嫻上次看過後很無語,她的字寫得也不錯的,與江杏兒比了比,似乎竟然差了些。

鄭朗走過去,看到江杏兒正在用硃砂抄寫一本《金剛經》,狐疑地問:「杏兒,為什麼抄它?」

「鄭郎,這是奴刻意向小沙彌討來,為你祈福用的。」

「我學的是儒家。」

「鄭郎,不得亂說啊。」杏兒用小手將他的嘴捂上。

司馬光老實地說道:「江小娘子,解元一定會高中的。」

怕鄭朗罵,稱呼也改了,但話外之音,就是不求菩薩保佑,小師父也一定會高中的。

「等到放榜吧,現在不能亂說,中了才能說中了。萬一呢?」可是鄭朗心裡面琢磨著,大約會中的。這一次科考,自己發揮得應當比較好,除非考場出現了N篇能入選《古文觀止》的大作。那是不大可能的。不但中,估計自己名次不會太低,有可能會在一百名或者五十名之內。只是對於前三甲,沒有抱太大希望。

這不僅需要才學,更需要機緣,正好自己文章對了章得像的胃口。不知道老章知道他這個想法後,心中是什麼滋味!

可萬一呢。

「是。」司馬光心中不以為然,鄭朗回來後,他央請著,讓鄭朗將考場上所作的詩賦論策重新默寫出來。這有些難度,除非那些記憶力超群的人才能做出。比如韓琦,他將論策寫好了,無意中將墨汁碰翻,潑到了試卷上。這不是詩賦,有很多字的,當時是寫出來了,再默想一遍,有多難?況且考場上,更加讓人心情緊張。而且也到了快交卷的時候。換別人,基本落定了榜。然而韓琦不急不忙,重新拿起白紙,刷刷刷,搶在交卷時間到來之前,居然將所有論策全部再次寫完,還高中了第二甲!

與他的以後行為一樣,都是非人的一種。

這個難度對鄭朗來說,同樣不高。腦海裡的作弊器幫助,使他記憶力同樣超群,於是再次默寫出來。司馬光與王安石看後,皆是佩服不己。僅是他們二人在看,沒有外傳。能外傳,但不是鄭朗的作風。

正說著話,小沙彌進來稟報:「解元,呂家三郎求見。」

「讓他進來。」

「喏。」小沙彌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走了出去,心裡默想到,幸好師父走了,否則這裡俗氣越來越重,明天很有可能鄭施主高中,衙役又要來放鞭炮報喜訊。師父在家裡,還不得氣死。

倒是司馬光道:「解元,有了。」

腹黑天賦很高,很簡單的道理,若是鄭朗沒有中,無論鄭朗才氣有多高,呂夷簡也不會將兒子放給鄭朗的。中未中,外界學子不知,可對於這個大佬來說,難道不知道嗎?

此時天色已黃昏,榜單按理也早謄抄好了的。

呂公著來訪意味著什麼?不但有可能師父中了,還是高中了!

「又在亂想,將心思放在學業上。」

「是。」司馬光吐了吐舌頭,可臉上無限的歡喜。師父高中,自己臉上也有光啦!但他心中有一個隱隱的念頭,沒敢深想,鄭朗越高中,也證明他跟在鄭朗後面學習是值得!

呂公著走了進來,施禮後說道:「解元,父親大人托我帶幾句話給你。」

呂夷簡帶話給自己,鄭朗好奇地說:「呂三郎,請說。」

「第一句是大郎有為而治,然孤芳自賞,可乎?」

四兒沒聽明白,迷糊地問:「這樣不好嗎?」

但這句話讓兩小沉思起來。鄭朗道:「四兒,不得亂說,呂相公是好心,不過三郎你回去可以答覆,雖不好,我一年幼,不想摻雜太多,即便脫不開……我性格散淡,多半依是如此性格。」

「大郎,你們說什麼呀?」四兒又問了一句。

「四兒,非是你關心的。」

「喏。」四兒吐了吐舌頭。

王安石卻抬起了頭道:「我也明白呂相公是什麼意思了。」

你是想做大事的人,可你不喜歡結群,試問你孤身一個人能做出什麼大事。就是施政,下面得有許多幫手,邊上得有許多好友,對你的政策進行竭力支持,這才能讓你的施政方針順利通過並且落實下去。否則再好的政策,也消耗在無窮無盡的內鬥之中。

後來範仲淹畫了一幅《百官圖》,怦擊呂夷簡用裙帶關係,拉攏了大批親信上位這一醜行。但沒有這些人支持,呂夷簡怎能順利執政?讓事實來證明。小皇帝開始不知,後來才醒悟過來,若說原先讓呂夷簡重新回來為相,還能說是感謝李宸妃的事,後來則是才幹了。比較了很長時間,只有呂夷簡最是做實事的最佳大臣。

正是呂夷簡隻手遮天,李元昊兵起之時,整個宋朝機器迅速正常運轉起來,以及其他的一些大事,沒有妨礙到國家正常發展,包括提撥他的政敵范仲淹主持西北事務。

當真小皇帝那個鬍鬚湯是好喝的?

換誰上台,想做實事,都得找幫手,韓琦找了歐陽修,王安石與司馬光更不用說。

呂夷簡不是為自己辨護,鄭朗還沒那資格,是一次善意的提醒。

好心了。

呂公著又說道:「家父第二句話是他之所以贊成解元江南一行,是五個字,宋襄公稱霸。」

「妙言!」鄭朗撫手讚道。

此時鄭朗也在後悔,自己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控制官職的加疊,是堵了以後許多大臣的財路,怦擊冗兵有爭議,繼續有災害發生,多少有妖言惑眾之嫌,說出下面地方官吏醜態,會自己招來一些基層官吏的仇視,贊成兵革與主流求和派大臣想違背,可以說,但不是現在自己能說的。

道理與宋襄公稱霸一樣,力不足名過,有百害無一益也。

知道自己插得太深,可他的性情,以及對小皇帝的同情,能改麼?

但呂夷簡確實釋放了很大的善意,沒有辦法,望子成龍,只好對鄭朗保護提醒一下。他也很佩服鄭朗的才情與志向,眼光有時候很長遠,而且是用了心的,比如前幾天議黨項,這都是大事件,想知道不難,可沒這份治國救民之心,鄭家子如何從龐大的信息中將這些消息提煉出來?可關卿何事,此子對自己威脅不大,若不是因為兒子,他才懶得操這個神來點醒鄭朗。這才是呂夷簡的做人處世宗旨。

呂公著又說道:「家父第三句話是問解元一句,讓解元說公正之言,他是外方內圓之人,還是內方外圓之人?」

這個問題是被呂小三逼的,一直對他在廢後風波中扮演的不光彩行為耿耿於懷,於是試一試看,鄭朗如何看,這是賭鄭朗有沒有大局觀。若是象孔道輔那些迂朽之輩,將兒子托負給他,同樣很危險。

鄭朗沉思了一會兒,道:「勉強算是內方外圓。」

「解元,為何?」

鄭朗不客氣地說道:「呂相公不管怎麼說,道德上終是輸了一籌,但他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者,需不拘小節。心裝國家,一心做實事也是他做人的原則,所以我說是內方。然為了自己,一些手段過於激進低下,只能說是勉強而己。」

千萬不能說呂夷簡有多高尚,陰險能說之,白臉奸臣能說之,動操有術也能說之,但高尚二字與呂夷簡很無緣的。可正是這個白臉奸臣,才是真正腳踏實地做實事的大臣。與之相比,另一個長者王曾也差了一籌。

呂公著默想了一下,說道:「解元中的。」

然後歎了一口氣,不知如何是好,可過了一會兒又興奮起來,道:「恭賀解元。」

呂夷簡也沒有洩露消息,然而都說了這些,呂公著也不是傻子,肯定中了的,而且中的名次不低,所以父親不但同意自己跟鄭朗學習,還在提醒鄭朗為官之道。

「鄭朗。」江杏兒喜悅之下,身體軟了下去,附在了鄭朗身上,動都不能動一下……

……

……

……

天氣漸暖起來。

是遊人出行的好時光,也是歐陽修的好時光。

省試到來,京城來了全國許多學子,有的學子很有錦銹,這讓歐陽修很歡喜。

因為個人成長原因,他受過一些人的恩惠,所以知道成長的苦楚,於是對一些有才氣的學子,份外提撥。再加上他在文壇上的地位,才使他成為北宋文壇宗師。

在這一點上,鄭朗遠遠不及。

此次來了許多學子,讓歐陽修頗為欣賞,比如丁宗臣與丁寶臣兄弟,還有那個孫固,蔡挺。但有一個人沒有買他的賬,張方平。君子不黨,你以君子自居,何必多結交學子,結幫成派,不但對歐陽修,張方平後來對范仲淹同樣不感冒,認為范仲淹是結黨。相反,鄭朗的孤芳自賞,很得張方平首肯。但他也不知道,正是因為鄭朗,他的卷子名中第四,否則有可能被這群保守派的考官們打到一百位以外。

現在張方平名氣不大,也不會妨礙歐陽修與幾位交好的學子高談闊論。

喝了一會茶,聊了一會兒天,歐陽修說道:「諸位,你們才學過人,此次省試名額很多,必然高中。」

丁宗臣慼慼地說道:「永叔賢弟,雖多亦難啊,考的人太多。」

「丁兄台,能否將你的卷子上的詩賦論策背誦出來,讓我鑒定一回?」

丁宗臣沒有鄭朗與韓琦那樣變態的記性,不過大約的還能記住,選了兩篇,背了出來。

「也中平,此次幾位考官皆是穩重的人,大約會有了。」

「永叔賢弟,未必,若說有,只有一人。」

孫固一笑,道:「若此人在,倒也是雅事。」

都知道此人是誰,可就是歐陽修也未必有把握見到鄭朗,孫固又說道:「省試時,我與他碰過幾回面,解試時也交談過一回,其實此子性格也溫和,就是不喜歡結群。」

歐陽修歎息一聲,道:「不知道他現在寫的字如何了?」

有字,前年冬天刻於大相國寺上,但那終是石刻,多少失了一些原意,並且一年多了,鄭朗的字必然大有長進。

與歐陽修相談良久,孫固很是敬佩其學問,於是想了想道:「你們稍等,我倒有一策,今天非得煩擾煩擾這個小解元。」

雖說還有一試呢,但那終是殿試,任務輕鬆得多,不至於刻苦如此吧?只有自己這些悲催的鬼,天知道會不會高中,不中還得重新再來。所以不能放下學業。

歐陽修此時還年青,倒是在馮府上與二小時常見面,二小對馮元尊敬,對鄭朗更尊重,馮元只教他們儒學,而鄭朗教他們為人、執政、思想,亦父亦師,亦兄亦友,兩小很精明的,這份付出連小皇帝都感受到了,況且他們。所以他們與歐陽修交談時,對鄭朗格外誇讚。

一聽孫固說有辦法,歐陽修好奇地問:「是何策?」

「稍等。」孫固說完,雇了一輛車子,到了嚴家客棧,見到了崔家兩個舅哥,說了,歐陽修等才子要見他們。兩個舅哥是崔知州的兒子,那是在蔡州,到了京城算什麼?況且歐陽修才名越來越重,並不在自己妹夫之下,一聽立即欣然前往。

他們到來,歐陽修知道孫固是什麼主意,沒有點破,靜觀其變。談了一會兒,面對這幾位才子高談闊論,兩個舅哥有些慚愧。孫固問道:「崔家二郎,你們此次有沒有把握高中?」

「難啊,幸好鄭大郎教了我們一些科考的辦法,若是此次考不中,下次更難了。」大舅哥誠實的答道。

「什麼辦法?」幾位學子全來了興趣。

「用典適度,可以用幾典故點綴,不能太多,過多空洞堆砌,不能過偏,過偏冷澀難解,考官不喜。」

幾人回味一下,一個個點頭,很有道理的。

「文以賦性,我們本性忠實,因此不必用艷麗的詞藻,非是我們所長,詩賦端麗即可。」

幾人想了一下,又點頭,也有道理。

「典故最好用儒家的,其他諸家少用為妙,畢竟我們是儒家弟子,若有考官講究,看到其他諸家典故,未必會歡喜。」

這一說,一半人有懊喪的表情。

「先思而後寫,在腦海裡將一篇策文詩賦想好,使之輕重明確,言之有物再寫。」大舅哥很誠實,但不會傻到將鄭朗替他們揣摩考官性格的事說出來。

「果然是好法門。」丁宗臣說話時有些後悔,為什麼當時進考場之前,沒有與此子深談一會。

歐陽修說了一句公道話:「也是旁門,是鄭解元憐惜兩位郎君,若一味在上面鑽研,未必好。」

「是,兩位郎君,解元此時在做什麼?」孫固問道。

省試後,兩位舅哥時常去寺院走動,繼續討教,關係改善了,加上知日不在,那道寺門漸漸鬆馳,所以走得也勤快。

大舅哥說道:「他每天還在讀書寫字。」

「果然勤奮,兩位郎君可否代我們引見一下?」

崔家二兄弟有些猶豫不決,若全是學子,定是一口拒絕,可此時還有歐陽修,不僅學問好,又是朝廷官員,雖然此時依是一個中低層京官,終是官員,不大好拒絕。想了想,說:「我們試試看。」

一群人來到寺院。

小沙彌進去稟報,其實不用兩位大舅哥,只要聞聽歐陽修到來,鄭朗會拒絕?迎了出來,寒暄後,鄭朗將他們引進屋中,三小站在邊上,桌子上放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兩個大字:中庸。

孫固奇怪的問:「解元,何來此二字?」

果然是好字,雖兩字,超逸出神,痛快淋漓,神采奕奕。中庸更知道,可是為什麼用這兩個特大號的字寫在紙上,放於桌面?

「孫學兄,考不中我要回到鄭州繼續苦讀,萬一考中,側重點有可能換一換,準備修一些關於中庸的策論。」

「中庸的策論?」孫固茫然道。

知道這件事的人有不少,但都是上層官員,孫固卻不知道。

「嗯,或者孫學兄闡述一下何謂中庸?」

「中庸乃天人合一。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

「何謂天道?」

「天道乃誠,夫子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不勉則中,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去年陛下登基,諸君也許未見,可我數次進宮,每次都看到陛下在兢兢業業處理政務,衣食更是樸素無華。為何天忽降大災於我朝。難道這是天之道也?」

孫固語塞。

「夫子又曰,不亂力怪神,何至談天道也?」

孫固又不能回答。

鄭朗轉過頭,看著歐陽修,道:「歐陽君,你也不喜聖人多雜鬼神之說吧?」

丁宗臣疑惑道:「那為何出現天道二字。」

「此天道非彼天也,乃天地動轉之理。聽我說一說,各位看是否說得對。」

「敬請指教。」丁寶臣拱手道。此子一說仁義,名傳天下。這一回搶先出爐,先聽到他講中庸也是一件美事。

「在諸位眼中,說中庸是天人合一,雖能解,但也過於玄之又玄,非夫子本意。在普通百姓眼裡,中庸是故作平庸,只有故作平庸才能很好的保護自己。因此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其實前者詮釋得不清楚,後者是曲解。」不是曲解,是後世許多人都認為中庸是一門裝平庸的學問,連朱熹注中庸時都三復斯言,說中庸之為德,亦人所同得,初無難事。若如此,《中庸》裡又何來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它是大德啊,大家缺少它很久了。這種大德乃初無難事?乃是裝糊塗?試問裝糊塗裝平庸,有幾個人不會做的?甚至有許多人做得很高明,可乃鮮能久矣之說法?

又說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有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之所以不能實行,聰明的人聰明過了頭,笨人智力不足,不能理解它,之所以不能弘揚,賢人做得太過份,不賢的人根本做不到。

能說夫子說得不對嗎?賢者過之,范仲淹也!

這是不是一門裝平庸裝糊塗的學問?若是孔夫子知道後人是這樣想的,定會氣瘋了。

鄭朗繼續說道:「《盤庚中》裡說,汝分猷念以相從,各設中於乃心。你們要將心放在中正處,跟我一起打算,此中乃中正之德也。」

諸人額首,很正確的解釋,是中正,非是正中的意思,那麼就偏了。

「《酒誥》又雲,爾克永規省,作稽中德。你經常反省,作中正之德,此中與德終於聯繫在一起。然到《立政》,茲式有慎,以列於中罰。此中則成了公平的執法。但這樣解釋還是不夠,各位再看易之爻,易之爻之所以分為上下,是因為天地有陽陰柔剛,人之有仁義。天動而時動,時動而勢動,故每爻時增時減,卦卦相循相生,但天不能孤陽孤陰,地不能孤柔孤剛,人不能孤仁孤義。故乾卦潛龍勿用,亢龍有悔。坤卦履霜堅冰至,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屯卦乘馬班如,泣血漣也。故此中不僅是不中正,乃是一種包容調濟。再看庸,乃大用也,故鄭玄曰,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因此,中庸非是平庸之道,乃是容納中平調濟天之陰陽、地之柔剛、人之仁義地,並且使之大用於民的一種德化。故夫子說中庸其至矣乎。然後才有《中庸》裡種種論述。」

也沒有說多少,可是幾個學子,包括歐陽修目瞪口呆。

若這樣解釋,中庸這個命題那就大沒邊了。但鄭朗的本意比他們想的更遠大,不但大得沒邊,還將這個中庸往實用上引,也是他一慣對儒家的宗旨與認識。

而且這樣去闡述,也能對朝堂上呂夷簡與范仲淹這兩個不同的人物進行解釋。都需要,呂夷簡要的是他的實用才幹,范仲淹要的是他的品德。關健是如何調濟容納,此才是中,一種容,一種和的真正中庸之道。

或者用在對宋朝改革上。當時降低武將的權限,加疊官員是良策,使宋朝立即安定下來。但人口增加了,時勢不同,需要再次調節。同樣又是一種大中庸之道。

非平庸也。

也將它從德化延伸到實際生活當中。

其實已經脫離了夫子之道,在隱隱走自己的儒家之路了。

幾人沒有說一會兒,掩面羞愧而走。連歐陽修也受了狠狠的刺激,放棄了交友郊遊,再次發奮苦讀。不讀不行,馬上這小子就要超越自己了。

他們離開,呂公著有些傻眼,呆呆地問:「解元,這就是我們要修撰的書籍?」

「正是。」能稱為書籍了,剛才一番言論只是涉及到皮毛,想論證則需要更多的文字才能清楚的詮注。

「我不敢哪。」命題太大,呂小三有些害怕。

「也不要你主筆,到時候修注時,你們要替我整理材料,提供建議,完善我的思想。對你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學習過程。」鄭朗安慰道。個性使然,看看王小三與司馬小三就不然,已經躍躍欲試。

……

修《中庸》只是未來的計劃,科考還是眼下最關健的。首先要高中省試,殿試很有可能小皇帝要開大大的後門,可自己也要交出一份成績,否則依然會有言臣彈劾。

長夜漫漫,多少學子這一夜沒有睡好。杏兒與四兒也沒有睡好,興奮得。雖然呂公著提前說出恭賀二字,不是沒有看到榜單嗎?一顆心總歸懸著。

鄭朗心態很好。做好了不中的準備,可心裡知道此次發揮得還算可以,不中的機率很小。呂夷簡示好,呂公著恭賀,他也沒有太大的驚喜。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是一個艷陽天,放榜的好天氣。東方一縷紅霞剛升上來,兩個舅哥就來到寺院。

他們皆沒敢抱多大希望,特別是大舅哥,都考怕了,來之前,已做好打醬油的準備。不過小妹夫希望很大的,因此來寺院將鄭朗喊起來,一道去看榜去。

起得早,都在睡覺呢,小沙彌不樂意地將門打開,抱怨道:「兩位施主,你們起得太早啦?」

「叨擾,麻煩你通稟一聲。」

小沙彌說道:「不用通稟,你們進來吧。」

還沒有睡好呢,回去繼續睡覺去,懶得喊鄭朗。

「謝過則個。」兩個舅哥走了進去,鄭朗也沒那麼早起來,同樣在睡覺,被敲門驚醒,開了門,揉了揉眼睛,問:「為什麼這麼早?」

「大郎,看榜去。」

「中了不用看也是中了的,不中看了也不會中。」

「看看吧,權當陪我們一道。」

鄭朗想了想道:「現在去看也是早了。」

「看的人多,早點過去,擠個近兒。」

勸說再三,鄭朗無奈的洗漱穿衣,帶著兩小與兩個舅哥一道來到貢院。他們來得早,但已來了很多的學子。忽然張方平擠了過來,道:「鄭解元,你也來看榜?」

「本不想來看的,兩位舅哥拉了我來。」

「見過崔大郎,三郎。」

「見過張大郎。」

寒暄一番,鄭朗問:「張兄台,此次考得如何?」

這些天第一次見面都是這樣問的。

「還行吧,不過能不能中,也未必。」不是張方平謙虛,命中率太低,只有百分之幾,有時候苛刻到近百分之一。除了那個牛氣的胡旦兄,說我一定能中狀元外,別的人真不敢說。

「張兄台一定行的。」

張方平笑了笑,指了指四下的學子道:「如果說行,這麼多舉子當中,唯有君才能資格說這一字。」

鄭朗只是笑笑,已通過呂夷簡的關照知道自己是中了的,不能謙虛,否則就是作偽。談了一會兒,張方平的豪氣很讓鄭朗喜歡,心裡面琢磨著,此人喜讀兵法,可一直沒有用上去。自己是不是向小皇帝推薦一下,將他放在西北,讓他施展一下胸中的軍事才學?

張方平不知道鄭朗心中想的這個,覺得意氣相投,與鄭朗談得很投機。正說著話,太陽終於升了起來,一隊禁兵過來,拱衛著禮部的幾個官員,以及一干衙役。榜單來了。

分開人群,衙役開始張貼榜單。與鄭州一樣,皆是從下往上貼的。當然也可以從上往下貼,可壓箱的東西要留在最好為妙。多數是從下往上張貼。

於是從第七百多名開始。

這個名次很落後了,但中者同樣很喜歡。

關健是省試,錄取率太低。到了殿試,雖有詮落,比例卻是很小,大部分省試高中,殿試同樣高中。崔家二兄弟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心中不自信,關注的是小妹夫。但小妹夫不可能落到七百多名六百多名,因此看得心不在焉。

忽然三舅哥驚喜地喊道:「大哥,看,有你哎!」

榜單都揭到快六百五十名,三舅哥才看到大哥的名字。

「我中啦……」大舅哥看著崔全書三個大字,不相信的揉眼睛,然後傻笑。鄭朗上去一把將他扶住,別學范進,哥。

笑聲忽然停下來,道:「三弟,你也中了。」

老三早看到了,頭腦暈乎暈乎的,站在哪裡沒有笑,可不知道想什麼,兩眼呆癡。

過了好一會兒,弟兄倆才摟抱在一起,放聲大笑。不是他們一個人,好多。

什麼樣的表情都有。

衙差不管他們各異的表情,換到第三張,也是最後一張榜單,繼續往上揭去。許多人上了榜單,包括昨天晚上來訪的丁氏兄弟、孫固、蔡挺,在省試時打招呼的蔡抗與柳永、吳幾復等人。榜單剩下的漸漸不多,捲到了前五十名。

張方平臉色慎重起來,心裡說道,俺不想中前五十名,只要中了就好。偏偏衙役揭得慢,不是有些放慢的,不是鄭州解試考,名單少,學子數量也少。名單多,舉子數量龐大,字也要必須大,所以儘管是三張榜單,每一張榜單面積很大,必須要慢慢往上揭去。

到了前二十名,張方平有些站立不安了。

鄭朗說道:「不急,還有呢。」

話說完,到了前十,張方平更沉不住氣,心裡想到,你是有了,可俺是沒有了。

直到此時衙役才真的放慢下來。

能進入前十,那怕就是第十名,都十分光榮的。第六名,劉牧,第五名,張唐卿。還是沒有自己!連鄭朗也不敢安慰,中前十有可能,中前四機會太渺茫了。

然而自己呢?

往上推了一推,第四名張方平,第三名楊察!

「中了!」張方平一下子跳了起來。

所謂的金榜題名時,在這個大喜悅下,並且是第四名高名次的喜悅下,這個很有氣度的才子,也忍不住失了態。

衙役停了下來。

榜單上是兩人一排兩人一排的。但第二名與第一名卻是單放的,第一名不但單放,還用大字寫著,畢竟是省元。諸位學子看衙役吊胃口,一起喊叫起來。

喊的人多,衙役推了一推,分寧黃庠。

「還有呢,還有一人,差哥子,揭啊。」有的舉子又大聲喊了起來。

可這時候鄭朗也兩眼茫茫,難道自己是省元,或者是落榜?別以為自己一定能中,中省元的機率比落榜的機率更小。此時後悔來看榜了,心情不好受啊。看著那兩衙役,鄭朗也想上去將他們推開,自己來揭!

許多舉子已想到了他,開始有認識他的人向他張望,又望著榜單……

第二百零一章 捉女婿(上)

一個禮部官吏說話了:「諸位舉子,鄉親,今年新省元當之無愧,這中間還有一段傳奇故事。」

本來舉子被兩個衙役的磨洋工,折磨得仙仙欲死,一聽精神全來了,問:「能不能說一說,是什麼傳奇故事。」

這名禮部的員外郎道:「稍等,等榜單貼好,某再與你們說。」

趙禎高興之餘,也想到章得像尷尬的地方,老章生受一些委屈吧,以後朕心裡面清楚,好做補償。但小皇帝也怕舉子質疑,本來事兒就多,若再來場鄭州學子質疑的事件發生,終是不美。並且這不像是鄭州解試考,僅是地方,差距大,到了省試,自己可以看過好幾屆卷子的,只要是前十名的卷子,很難說出一個清楚的高低。與李迪、呂夷簡等人商議了一下,做了這個安排。

既然此名員外郎說貼好了榜再說,那麼等貼榜吧,諸位舉子又在喊:「差哥子,快揭啊。」

兩個衙役將榜往上推,但推到半途又停了下來,還是看不到名字。諸位舉子被他倆差一點活活氣死了,連鄭朗此時也恨得牙直咬,手中是沒有臭雞蛋的,否則會抄起來往這兩衙役身上砸。

但每一屆衙役都是這樣玩的,吊胃口啊!

馬上到殿試放榜時,特別是越往後面,名次越高,速度會越慢。

諸位學子最少抗議了五十遍後,兩個衙役終於將榜單全部推開。

榜單上的字本來就大,但到省元時更大,遠遠的就看見了。

鄭朗性格坦然,心理素質可以說是這茫茫無邊舉子當中最好的,可此時看到了這兩個大字,頭也有些暈乎乎的。

崔氏兄弟一下子跳起來。

省元啊,這是第二元!大舅哥失去方寸的問:「大郎,會不會有第三元。」

可能性在無限的放大。到了殿試時,是小皇帝做主,以小皇帝與自家妹夫的關係,手托一托,三元就有了。三元及第與單純的中狀元又是兩回事,看一看王曾,孫何不是早死,前途同樣無量,大宋在朝中的得寵也能知道。

對這個結果,大多數舉子能接受的,鄭家子不中省元,誰有資格中省元。可也有極少數舉子懷疑。是省試,非是殿試,陛下一看名字,這個人不錯,狀元就是他啦。省試考官看不到名字,就連鄭家子善長的書法都看不到。雖說文章有好壞區別,可到了前面,當真有什麼重大的區別?難不成鄭家子用文字拼出一朵花來?

剛才那位吏部員外郎又說話了:「這屆省元中榜最為離奇。」

他附近的舉子正等著他說呢,一聽鴉雀無聲,員外郎又道:「本來幾位主考官為了清名,想打壓一下省元,陰錯陽差啊。」

不住的搖頭。

可這一說所有舉子全部他吊起胃口,想打壓也不好打壓的,看不到名字看不到字,如何打壓?能打壓就能拉攏,那麼意味著朝廷這些官吏們在以後的科舉中,能繼續作弊了。打壓同樣不當出現的!

有的舉子直接問了出來。

「也不是很難,省元既詮注儒家大義,帖經墨義自無遺漏,其一也。省元論策喜用古散文體,十段文書寫,其二也。省元自幼揚名,文筆優秀,其三也。省元銳意糾正儒家大義,言語必然鋒利,其四也。」

這樣講就通了,諸位舉子不再質疑。有這四點詮選下去,能剩下多少卷子?但為什麼鄭家子還高中了省元,一個個用渴望的眼神看著這名官吏,聽他解釋。

繼續說下去:「幾位考官選出九份卷子,只有一份進入前十,但不在三甲之中,其他八份卷子都在前十開外。」

沒有說第四名,但不在三甲之中,打壓有了,可有的舉子更好奇地問:「那麼最後結果……」

「所以某說它傳奇。前面三點幾位考官全部猜中,可後面一點猜錯了,省元只是弘揚聖人大義,本人卻是一名敦厚溫和的人,可惜幾位考官與他很少來往。於是九份卷子全部猜錯。他們將這九份卷子批注後,又看其他的卷子,結果看來看去,還是省元的卷子讓他們交口稱讚。最後點了省元,但已非他們本心了。」

這名員外郎說得很正經,可聽的舉子想了想,再想到幾位考官昨天看到結果後的樣子,忽然全部笑了起來,又有膽大的問:「那麼昨天結果出來後,章學士什麼表情?」

「豈止是章學士,幾位考官皆目瞪口呆。」

又是一陣爆笑,有的舉子僥倖中了的,心情高興,看到幾個吏部的官員好說話,膽子大起來,道:「能否讓我們看一看省元的卷子,以便觀摩一番?」

幾個禮部官員低聲商議了一下,卷子要存檔的,但還沒有上交,此時就在貢院,也算不逾制,於是一個官吏進了貢院,拿出兩份卷子,說道:「這裡不僅有省元的卷子,還有亞元的卷子,亞元的卷子寫得同樣不錯,只可惜洪正不及,稍落了一位。」

但不像在鄭州,高知州早準備好的,他又對衙役說道:「將這兩份卷子先張貼一下,不要弄壞了,等會兒還要重新存檔。」

「喏。」

其實第二名黃庠此份卷子是做得很不錯,後來所做程文,皆廣為傳揚,連契丹人都對他的文章重之。可惜這位黃庭堅的堂伯父命不長壽,殿試中後,任京都史官,不久後生病辭歸,卒於故里。不但是他,歷史上新狀元也不是一個長壽的人,張唐卿,年紀輕輕的,就病死了。

但比起早有準備的鄭朗,僅在洪正上,黃卷是有不足之處,並且此時不需要糊名制,張貼的是真卷。兩人的字又差了一大截。字與文配,諸位學子紛紛擠上前來觀看,衙役們緊張的拱衛著,不但看好卷子,防止有學子將它揭走,還要看好人群,這麼多人,不但是舉子,還有老百姓呢,擠過來擠過去,不看好了,隨時能發生踐踏事件。

「好字,好文。」看過後,心悅誠服。有的看字,有的看文,有的兩者都看,若不是衙役虎視眈眈的看著,真能讓舉子將鄭朗的卷子揭走,甚至因為黃卷的文章同樣寫得花團簇簇,也保證貼不了多久,會被再次揭去。

禮部的另一名官吏說道:「是好文章,是好字,可惜章學士五位考官,此時在家中,一定臉色很是難看。」

諸位學子再次哄笑。

不是作賤,樂一樂,增加喜氣,又能將所有舉子質疑化解,何樂而不為。這不算滑稽,後來的老宰相石中立,那才叫搞怪。

……

鄭朗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寺院。

不能說昏昏沉沉,而是說不知所措,一路走回去,都不知道是怎麼走回去的。

兩小對視了一眼,王小三說道:「不錯啊,省元終於有些正常人的樣子。」

司馬光額首。

小師父的淡定,讓二小很是無語。只有這一回,才有了平常人的情緒,若中了省元,還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那會讓他們很懷疑小師父不是人類耶!

主要是意外之喜太大,知道會中,昨天呂夷簡示好,更知道自己中的名次不會低,但就沒有想到會中省元。非是解元,這是省元,全國有多少舉子,有多少學子?

崔家二郎更糟糕,不停的傻笑,一道與鄭朗回到寺院。

江杏兒與四兒以及二小的三個小婢迎了出來,一看這神情不對啊,兩位舅哥在傻笑,鄭郎卻是兩眼茫茫,這會有什麼結果啊,江杏兒擔心地問:「鄭郎,中了多少名?」

鄭朗沒有答話,司馬光與王安石大聲說道:「省元。」

「省,元?」

「第一名啊。」

杏兒與四兒聽了後身體也一樣軟下去,往鄭朗身上倒,鄭朗沒注意,若不是兩小在後面扶得快,三人全部載倒在地。但讓兩婢這一鬧,鄭朗頭腦漸漸清醒過來,自責的想,自己怎麼啦?不就是一個省元嗎?為什麼失了態?

這話兒……

要靜一靜心,對杏兒說:「取琴來。」

「喏。」

兩個舅哥還在傻笑,鄭朗開始彈琴了,彈了一曲安靜清幽的《石上流泉》,靜靜心的,可心情經常飄忽不定,彈著彈著,變成了歡快的《良宵引》。感覺自己失了神,心裡說道,奶奶的,那麼我彈,我彈,彈什麼呢?悲壯激烈的《廣陵散》,曲由心生,這時候他彈《廣陵散》能彈好嗎?指弦的撥動之中,《廣陵散》中那種悲烈之意,生生讓他亂七八糟彈得纏綿悱惻,春光宜人。

鄭朗好笑的放下琴,知道今天是彈不好琴了。不過終於將心情平靜下去。站起來看著還在傻笑的兩位舅哥,說道:「不要笑了,防止樂極生悲。」

拍了好幾下,將他們拍醒,又說道:「既然你們也考中了,就要準備殿試。我今天搬回客棧,對你們指導一下詩賦。」

「呃。」兩位舅哥一聽殿試清醒過來,正襟危坐端直了腰桿。只是中了省試,還沒有結束,後面有一道難關,妹夫是沒關係了,自己未必能過得去,天知道最終會詮落一百人或者兩百人,自己二人同樣很危險。

然而大舅哥誠懇地說道:「這一回,謝過你。」

沒有妹夫的指導,此次未必能中的。正說著,報喜的衙役上門來了,規模不是很隆重,通知一聲,到殿試報喜,那才是最終的報喜。

給了賞錢,將衙役打發走。

寺院裡小沙彌看著兩小在放鞭炮,哭笑不得,俺這裡可是京城最有名氣的清淨寺院之一,現在整成了什麼樣子?不過住了一位省元公,不算是俗氣吧?可惜省元公要準備搬家,看不到省元公中狀元公的過程。

大哥這才正色說道:「妹夫,給家裡面報一個信吧。」

不稱呼大郎了,中了省試,還是省元,兩家按照約定,要準備商議婚事,這個稱呼可以名正言順換掉啦。

「好。」鄭朗道。結婚他嫌太早,但先給幾位娘娘一個喜訊吧,省得她們在家中牽掛。若不是考慮到有人說閒話,差一點幾個娘娘呆在京城不想回去。轉過頭來,對宋伯說道:「宋伯,還是勞煩你。」

宋伯道:「好。」

他比崔家兩個舅哥還要糟糕,咧著嘴一直笑到現在,笑著笑著,忽然哭了。

「宋伯,哭什麼呀?」

「鄭大郎他不在人間,否則看到,會多開心啦。」

對那個亡父,鄭朗無所謂的,但宋伯的忠心確實可嘉,說道:「嗯,我還要準備殿試,不能立即回去,你陪我幾個娘娘祭奠一下先父。」

「喏。」

好消息,宋伯笨拙地騎在小青上,直接騎馬往鄭州趕去,要用最快的時間通知幾位主母。看他騎馬的樣子,鄭朗擔心地說:「宋伯,慢一點,不能急,防止路上摔著。」

「小郎,我知道啦。」

開始收拾行李,兩小的,自己的,為了兩小還要多帶許多書籍出來,五名小婢,兩名護衛,一名莊客,過冬的衣服又更厚實,行李很多,幾人都在忙。還沒離開,兩個小黃門走了進來,說道:「鄭省元,還有崔家的兩位郎,陛下召見。」

「陛下召見?」鄭朗狐疑的看著小黃門,召見自己有的,為什麼召見兩位舅哥。他問過後兩位舅哥同樣不解地問:「陛下為什麼召見我們?」

「某也不知,你們跟某來就是。」

三人有些糊塗,但沒有帶到皇宮,而是帶到了中書省。就是小皇帝,皇宮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的。

除趙禎外,還有幾位宰相。呂夷簡勸過,鄭朗勸過,其他幾位宰相也勸過,趙禎就是不聽,鄭朗說的種種,讓他危機感更強烈,於是對自己更加自虐。這些天,要麼呆在皇宮處理奏折,要麼到兩府與幾位宰相商議政務。至於後來直臣所怦擊的留戀後宮,倒是有的,年青人,誰不好這一口子?但根本沒有直臣所說的那麼嚴重。

鄭朗此時心態平靜下來,從容的見禮,兩位舅哥卻是很緊張,可看到鄭朗態度平靜,心情稍稍放鬆了一點,失了一些態,不嚴重。趙禎說道:「你們坐。」

鄭朗帶著兩位舅哥坐在下首。

趙禎問:「崔全書,崔全忠,朕聞聽你們皆參加了好幾次省試?」

大舅哥惶恐不安地答道:「是,是臣考了好幾次,三弟僅是天聖八年考過一次。」

「為何此次你們全部中榜?」昨天章得像也將這個疑慮說了出來。然後說陛下,人言可畏,不能三人全中啊,至少刪落一人,章得像自己可沒有這個權利,說出後希望趙禎做主,管他大郎三郎,只要詮落了其中一個,外面的風言會少些。

趙禎聽後不悅地說:「此乃祖宗規矩,如何更改?」

又不是作弊,也不是犯忌諱,此時顧忌爭議之聲,詮落一人,他日必有考官以此作據,隨意更動已錄取的名單,終不是一件好事。未准。但心中同樣懷疑,這兩人乍一開竅全部開了竅,與幾位宰相商議了一下政事後,問了出來。

呂夷簡道:「大約與鄭省元有關。」

他是樂於其見的,看一看,兩塊石頭在鄭家子點化下,全部高中了省試,自己將兒子放在鄭朗終日學習,不算為過了。

趙禎小心地問道:「要麼將他們三人召來,問一問?」

不是大事,問一問也可以的,況且幾位大佬也有八卦之心,李迪想了一想道:「也行。」

三人召到中書省來了。

大哥與三哥很老實,陛下問,幾乎同時回答:「是鄭省元指撥了一下。」

「哦。」小皇帝與幾位宰相對視了一眼,又問道:「指撥了你們什麼?」

大哥又將他對歐陽修說的話再次說了一遍。

「有理……啊。」趙禎哭知不得。

鄭朗卻開了口,道:「非此,此事臣也有錯。」

「不算錯。」趙禎搖了搖頭,只能說是一種技巧,既然朝廷出題,下面學子破題,方法各千,不是作弊,合乎情理。

「不僅於此,臣對他們說,主考官章學士為人好學,舉止莊重,不喜結交,喜歡清靜無為,性格保守。」

「評價正確,有什麼……」趙禎剛說完,忽然醒悟過來,問:「為什麼要說出來?」

這是揣摩考官心思了,還不算作弊,可放在官場上,則會可能揣摩上司的心思,那就是謀官官德的最大忌諱之處。

「他們二位不僅是臣的親戚,為人忠厚,臣當時想萬一能中,以他們資質,謀高官厚位大約不行,可做為一地方小吏,這種忠厚的秉性,卻能造福鄉里。朝廷不缺乏有才華的官員,相反太多了,但忠厚的人未必很多,所以臣指撥了一下。然而他們終是臣的親戚,有瓜田李下之嫌。因此臣是做錯了的,做錯了就要承認錯誤,等候處罰,為錯誤而隱瞞,終非君子作風。」

但是這句話說出後,幾位大佬非但不生氣,眼睛欣賞之色更加濃厚,趙禎走了下來,來到鄭朗面前,歎了一口氣:「唉,有時候你真的很癡……」

只有呂夷簡兩眼茫然,一個人能赤誠到這種地步?真如蔡齊所說,上古士大夫降臨人間?但這樣一來,他很不喜歡,本來與他無關,可此時有關了,若三子在此子培訓下,變成了一個赤誠的呆子,怎麼辦?不是,他想到了三兒子昨天帶回來的答案。此子性格秉直,不得不承認,可也有一些小小的機變之處,不然就不會對自己作出勉強的內方外圓評價。

為什麼要這樣說?

想了一會兒,又看著崔家二郎兩眼茫然的樣子,再看著其他幾位大佬一臉的笑意,皇帝眼中的憐惜,忽然明白過來,這小子,也賊壞的,大大的狡猾!

第二百零二章 捉女婿(中)

呂夷簡太腹黑了。

鄭朗用了一些小心思,不會如他所想的那樣。自己沒有中省元,兩位舅哥高中,沒有多少人注意,自己中了省元,兩位舅哥又高中了,多刺人眼。不然禮部為什麼將章得像的故事說出來?就是怕激起舉子質疑,產生一些不好的事。

然而兩位舅哥人又實在,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以兩個舅哥的性格,更休想保住秘密。不如早點將真相說出來,好歹俺還是一個坦白從寬,犯錯後能認識能改正。否則以後事情洩露,有可能成為自己人生中一個污點,沒那麼嚴重,但會有人將這個小瑕疵無限放大,放成一塊大大的墨漬。

不想留下一個隱患,僅如此!

他的性格能想到呂夷簡肚子裡的東東嗎?小皇帝說他癡了,倒也中的,此舉未必是癡,某些時候,鄭朗卻很容易為一件事情癡迷,也能稱為一種執著。

沒有想到居然見了奇效。幾個大佬眼中欣賞之色更濃厚,彼此不是很和的,可對鄭朗皆很不錯,沒危脅啊,何必吃一個小輩子的醋?因此看鄭朗看得就很公平。

小皇帝更是歎息良久。

認為鄭朗赤誠,這樣的君子,真的很不多。

兩個大舅哥沒那麼笨,可這種場合,神經反應有些慢,小皇帝那聲癡了,硬是沒有聽出來,大舅哥伏下說道:「陛下,當時省元也說過,此非正道,學業才要緊。他自己不屑為之,可慈憐我們多次未中,點撥了一下,但很是不樂意。」

不管怎麼說,得將妹夫保住。

三舅哥也伏了下來,說道:「陛下,我們還犯了錯,後來不僅打聽了章學士的為人,又打聽了其他幾位考官的為人。請陛下處罰,真的與省元無關。」

趙禎讓他們氣得哭笑不得,朕沒追究你們啊,你們倒好,一五一十的全部倒了出來。幸好你們沒有犯事,否則也不用審了,自己全招了。臉上表情不知是在笑,還是在鬱悶,道:「你們真是一個……忠厚的人,起來吧。」

兩個舅哥站起來,聳拉著腦袋,雙手並垂,像犯了錯的孩子,趙禎忍無可忍,道:「鄭省元,你們回去吧。」

再看著他們這種小三樣子,都想大笑了,那不大好的。

鄭朗將兩個舅哥帶了出去。

趙禎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道:「這兩人……」

笑完後問:「幾位相公如何看?」

「兩子是很忠厚,科舉僅是選官的一種方式,才德兼備者為佳,文學之才僅是才的一部分,還有吏治之才,此兩子也算一種忠厚老實之德。」李迪性格溫厚,做了一個中肯的評價。

「鄭家子所言似乎有些道理,他們擔任重要的官僚,才能未必適合,但擔任一方小吏,確有一些造福百姓的可能。」趙禎道。

所以呂夷簡說鄭朗大大的狡猾,這一坦白,不是壞事,夫子也說了,不怕錯,錯了能改正才是君子的美德。鄭朗這一說,不但在陛下與幾位大佬心中給自己加分,有可能就拉了兩位舅哥一把。不然他們僥倖中了省試,殿試能中嗎?有了陛下這句評價,進士不要想,可同進士就有了。

經過這一鬧,小皇帝心情大好,又問道:「對鄭家子諸位相公如何看?」

「僅是小事,此子心軟,崔家二子多次未中,又有親戚關係,稍許指撥而已。更難的是胸懷坦蕩,知錯能改。」蔡齊道。

正中趙禎內心,心軟的不是鄭家子,他那幾個娘娘也心軟,再說鄭家子的才學,還用得揣摩考官試題?

呂夷簡附和道:「確實是小節,臣的犬子昨天去他哪裡,他說了中庸。」

對此事李迪等人都看不起呂夷簡,做得有些不要臉面。但趙禎高興,諸臣相宜好啊,不吵不鬧的做實事,國家也就太平了。況且以呂夷簡與鄭朗的志向,永遠也合不成一黨。好奇地問:「他怎麼說中庸?」

「他說中庸非是平庸之道,乃是容納中平調濟天之陰陽、地之柔剛、人之仁義地,並且使之大用於民的一種德化。」

中庸之道干他屁事,說出來不過是為了錦上添花。

這一析,中庸成了什麼?

雖知道鄭朗對儒學心很野,幾位大佬皆「滋滋」的吸了一口冷氣。

呂夷簡又說道:「因為他胸懷遠大,每日鑽研於聖人之言裡,所以潔身自好,因此錯了就是錯了,陛下不問,有可能他都會在日後說出來。」

「似是啊……」趙禎再次歎息。

不然何必說出來?不說出來,又怎麼會有人知道?這不是說,是一種對自身的嚴格要求。想到這裡,他又想到了養母劉娥,也不能說養母不好的,當時臨駕崩前,將此子喊進皇宮,隱隱有托孤之意。雖然小了些,以此子的道德、才學以及政治上眼光,當也值得。又嗟歎了良久。其餘幾個大佬更是如此,不承認不行啊,示問自己換作鄭家子能不能做到?點撥了一下親戚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居然鄭重地說出來,真的很讓人無語。

李迪難得的與呂夷簡想法一致,道:「此子德操無可挑剔。」

一致通過,鄭朗雖有錯,是小錯,可態度要得。呂夷簡談正事了,道:「此乃鄭家子所言出,然像他的學子很少,也非他一人用過。只是不說,以前皆不知。但或多或少妨礙了科舉的公正。」

「呂相公說得對,可此舉不好矯正哪。」趙禎道。總要派主考官的,這不是小事情,不能偷偷摸摸的將主考官塞到貢院,就是這樣做了,也保了密,到了科考進行時,考官要出來舉行禮儀,學子還能看到,能看到就能臨時揣摩考官喜愛。無解之題。

「陛下,不難,只要主考官性格迥異,各自出題,此弊端自然化解。」

「好主意。」趙禎道,當然再好的主意要到下一屆了,這一屆不能將它推翻重來。

插了一會兒花,再次商議國政。

兩個舅哥不知道,走了出來,大舅哥又不解又擔心的問:「妹夫,為什麼要說出來?」

「我不說出來你們就不說嗎?」

「我們怎麼會說?」

「不用擔心,也不要想那麼多,記好了,你們本性就是忠厚的人,多做做忠厚的事,以後未必沒有前途。如你們寫文章一樣,若是一味放棄本性,追求浮華艷麗,你們的文章未必寫得好了。相反,你們用樸厚寫文,倒能中考官法眼。寫文章,做事情,是一樣的。偷機取巧,非乃你們所長,若鑽研,那是捨本求末。」原因鄭朗不想說,也不需要說。

「可是,可是。」

「大哥,不用可是,而且只要此次殿試你們不要考得太差,大約同進士就有了。」

「這是為何?」

「剛才陛下是誇你們。」再誇,也沒有指望兩位大舅哥能考中進士,宋朝人才太多,兩位大舅哥才能平庸,同進士,此次就是一個機緣了。沒這次召見,殿試時多半還會被刷下去。

說到這份上,兩位舅哥漸漸會意,臉上露出喜色。然後看著鄭朗,不知道怎麼感謝。

三人一道慢慢往回走,春光明媚,萬物復甦,御街兩邊的槐楊吐出了新綠,偶爾能看到一兩株桃花,花多未開,含苞欲放,不過有大叢大叢的春梅開得奼紫嫣紅,陣陣春風吹來,香氣襲人。

鄭朗在京城溜躂了多次,終於有百姓將他認了出來,熱情的拱手道:「恭賀鄭省元。」

「不敢,不敢。」雖這樣說,腳步沒有停留,他是人,不是猴子,越是有人招呼,越得走快一點。

但無論他走得有多快,多年的宅,或者說雅一點,養了兩輩子的氣,性格溫吞,再說雅一點,性格溫潤似玉,氣度安詳,因此每一步跨出去,都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感覺。

光環同樣會給一個人加分的。

三人走在一起,崔家兩郎長相很好,三郎最佳,可偏偏鄭朗奪了他們的風頭,而且溫和的態度,更使得一路走過去,百姓交口稱讚。

春天是出來的好時光,街上有許多小娘子出來逛街的。當年看到鄭朗,一個個杏眼橫飛了,此時看鄭朗,更是神態不同。有的小娘子看著鄭朗圓乎乎的臉蛋上,一臉的端正隨和之氣,身體快軟了下去。

鄭朗看著這些小姑娘們表情,嚇得不敢看,省怕她們做出什麼不好的事。心裡想,得,還是早點成親吧。這種樣子,非我喜愛。

一路走過去,他不注意的。人群裡有一個身穿短春衫,滿臉英氣的少女也用眼睛盯著他們看,然後臉就紅了。小丫環急了,道:「小娘子啊,那不行的,人家訂了親。」

「說什麼呢。」

小婢不敢說話,心裡說,分明你看著他們,動了春情的。

……

多年的獨處,使人們對鄭朗多了一份好奇,但也多了一份陌生遙遠。看看歐陽修昨天前來造訪,猶豫再三,遑論他人。唯獨一門好處,清靜有了,否則換作他人,此時一定門庭若市,讓鄭朗擾不勝擾。

知日曾經說過他:「小施主,你不是梅花,卻也是一朵幽蘭,雖開在孟春裡,卻喜經幽谷綻放。」

倒也中的。

也是知日喜歡他的原因,不過知日心裡面更清楚,這朵蘭花開得太耀眼,早遲要被人拿到都市裡去的。也就是他說的俗了俗了。

很多學子想親近一番,卻畏其難,不敢登門拜訪。於是鄭朗安靜的將行李搬到了嚴記客棧。

胖掌櫃不顧店裡面的忙碌,將夥計全部招呼出來道:「省元公來了,快幫忙,大家一起搬行李。」

「嚴掌櫃,別,什麼公的。」鄭朗頭有些暈,咱還小呢,才十七歲,你想詛咒我啊。

嚴掌櫃點頭,然後搓手,激動了,不知說什麼好,只是一張胖臉上堆著笑容。還是鄭朗提醒了一句:「你孫子呢?」

要看一看的,省元一中,小皇帝不開後門,也必中進士,自宋朝開國以來,省試名次與殿試名次不一樣,可相差不大,只要中了省元,多半是三甲之類,非元即榜或花,也有例外的,但不會滑落到十名開外。有,僅幾例,那是為了避諱才有意將名次滑得更遠一些。自家一無高官在朝堂上,二無貴戚,何來避諱之說?這個學生是收定了,要看一看。

「喏。」嚴掌櫃一對眼睛快笑瞇成了一條線,鄭朗沒有管他,客棧裡還住著許多學子,多數學子落了榜的,可才放榜,幾乎都沒離開京城,許多學子湧了出來,所以立即沖招呼的學子拱手回禮,然後鑽進了後院。

鄭朗態度溫和,可處世是生人勿近,但不意味著這些學子害怕嚴掌櫃。一個個圍上來恭賀,這是親耳呆到鄭家子見嚴掌櫃孫子的,那也不易,人家的學生是什麼人,兩個膽大包天的超級天才,呂相公的神童兒子!嚴掌櫃樂得嘴合不攏,說道:「同喜,同喜,今天晚上的晚餐我免了大家的錢。」

高興得無從表態,於是請客。

這才將小孫子帶到後院,見了面,老老實實的施了一個大禮,說道:「見過省元。」

兩小好奇的圍著這個小胖子轉,聽說過,第一次看到。

「別嚇著人家。」鄭朗將他們喝走,這個小胖子可沒有二小的膽量,才氣也差了一些,不過讀起書很用功,人也很老實。只要是老實人,鄭朗都喜歡,包括呂公著在內。至於王安石與司馬光,那是沒有辦法了。

「來,你坐下來。」

「喏。」

鄭朗問了一會兒學業,整天與王安石與司馬光呆在一起,就包括呂公著的幾次來訪,嚴家小郎的資質相比,是差了很遠。不過鄭郎也有耐心,那三個小三子不能算的,整個宋朝也不會有多少。不過好在此子很用功,問了問,學業尚可。然後問道:「殿試馬上開始了。」

「喏。」

「你不用拘束。」

「喏。」

鄭朗看著小胖子,開始撓頭,他對小胖子這種性格不排斥的,但想想二小的刁鑽,還好,呂夷簡將他家最聰明也是最老實的兒子送過來,沖一衝,不然小胖子與二小在一起,肯定格格不入。溫和地說:「不用怕。」

他說不怕就不怕?隨著他名氣越重,連下二元,第一元下得諸多舉子心服口服,第二元還是考官打壓的情況下,都沒有打壓下去,在民間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力。小胖子與鄭朗見過許多面,可心中的那份拘謹反而更重。

「喏。」

鄭朗又撓頭,慢慢來,以後呆在一起呆的時間長,會好些,若真抱定這種態度,跟了自己,未必對他有益,又說道:「一旦我再中……」

「省元一定會再中的。」

這個不用抬槓,其他人能落第,省元若落了第,豈不是笑話?就是榜單上前十名,皆不會落第。鄭朗道:「且不管,如果我到遠方任職,你會不會跟我一道前往?」

「晚生就怕自己笨,沾污了省元。」

「笨鳥先飛,史上有不泛大器晚成的人,他們資質皆不大好,可用了功夫,最後全部成為一代英傑。況且你資質也不是很差。」

「如果省元不嫌晚生笨,晚生自願意跟省元去。」

「那就好。」鄭朗點了一下頭,無論那一個小三子,下兩屆科考要將他們放出去,以後單飛了。但此子想後兩屆高中大約不能,有可能會帶在身邊很長時間,不到二十幾歲,休想參加科考。不是科考,還有做人的道理,簡單的為官之道,都要慢慢培養教導。

「去吧。」

「喏。」

看著他胖乎乎的身影離開,江杏兒笑瞇瞇地說:「好乖乖的蠶寶寶。」

鄭朗忍不住笑了起來,雖比喻不大好,卻很恰當,有時候看到孫家小郎安靜聽話的胖模樣,是很像一條胖乎乎躺在桑葉上的小肥白蠶。江杏兒打趣了一句,與四兒將鄭朗行李整好。

有時候鄭朗很滿足,人生如此,夫復何求?要吃的,憑自己的家世,什麼吃不起,要穿的,家裡那個龐大的作坊與店舖,什麼衣服不能穿,要錢,也夠用了,雖不能與宋朝頂□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com□級豪富相比,也能過一個大康生活吧。要名聲,有了名聲。要地位,馬上也有了地位。自己除了學問,還用追求什麼?看一看,連收拾一個行李,都不要自己動手。

坐下來看書,然不久,嚴掌櫃又走了進來,說道:「雎陽進士張安道求見。」

然後一臉歉意的看著鄭朗,普通的舉子還能擋一擋,這個張方平剛高中第四名,前途不可限量,自己不敢阻攔。鄭朗擺了一下手道:「嚴掌櫃,你不用這副表情,讓他進來。」

一會兒嚴掌櫃將張方平帶了進來,等嚴掌櫃離去,張方平說道:「此次我還要感謝省元。」

「安道兄台何出此言?」

張方平苦笑了一下,道:「此番幾位主考官陰差陽錯,擇了九份卷子,其中有一份卷子是在前十的,我回去後想了想,可不正是我的那份卷子。」

鄭朗聞言不由大笑起來,道:「那也不用感謝我,不過安道兄台的豪氣我很欽佩,以君的名次,殿試一定會高中,以後就要成為朝廷官員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正是。」

蔡齊說鄭朗有上古士大夫的風範,說得有些玄,可這個張方平卻很有上古的一些俠客風範,為人豪爽磊落,也讓鄭朗很欽佩的。而且兩人骨子裡皆有些孤傲,所以越說越投機。

另一邊也有人在說話,王德用下了值回到家中,小孫女迎了出來,親熱的喊道:「翁翁。」

「芹兒,乖。」看到晚輩,王德用那張大黑臉綻放笑容。

「翁翁,孩兒有一件事想求翁翁。」

「說吧。」

「孩兒今天在街上看到了鄭州的新省元與兩位舅兄一道……」王德用的孫女拽著王德用的衣角邊說邊撒著嬌。

「他們是陛下召入中書省問了一件事……你問這個幹嘛?」王德用忽然警惕起來。

「孩兒聽民間有諺說榜下捉婿……」

「芹兒,別,鄭家子可不大好捉的。」王德用大黑臉上青筋立即跳了起來,小孫女異想天開,榜下捉婿是有的,上到大臣,下到富翁,雖未強行捉,可那種種手段使了出來,與捉沒有任何區別。然而鄭家子能捉麼?自己是宰相也不行!

第二百零三章 捉女婿(下)

一匹好的戰馬是不能隨便用來拉東西或者耕地的。

偶爾拉一回可以,如果長期的負重,會使馬匹變得笨拙,就像鄭朗一樣,性格溫吞,缺少速度與爆發力。缺少速度與爆發力,上了戰場還能發揮多少作用?宋朝想要得到好的戰馬,無他途,要麼在關中強行將百姓遷出,將耕地變成牧場,用來飼養戰馬,要麼奪回河湟與河套,像唐朝一樣,利用河湟與河套的草原來飼養戰馬。

往南去都不行,到了南方,戰馬長久下去,會變成很矮小,比如川馬、滇馬,用在南方作戰還可,吃苦耐勞,不怕熱,能在山路上奔跑,然而宋朝最大的敵人來自南方麼?

因此王安石的保馬法,也是奇怪來哉,讓農民養那種馬做什麼的?是湊數量,或者用來耕地的?若那樣興師動眾可以,若準備用來上戰場,別,早點停下來。但當時居然沒有任何人指出來。

小青就是這樣,馬是好馬,可長時間拉車子,馬的烈性磨了下去,速度同樣快不起來。不過從京城到鄭州只有一百來里路,再慢些,兩個時辰也足矣。然而宋伯會什麼騎術?

大道很大,可行人很多,一路冒著汗,騎到鄭家莊,快傍晚了。宋伯還撫胸歎道:「還是騎馬好啊,速度真快。」……

來到門口,翻身下馬,大聲喊道:「幾位娘娘,中啦。」

聽到中啦,幾個娘娘一起小跑著跑了出來,看著宋伯問:「什麼中啦?」

「省試中啦。」

幾個娘娘全部站立不穩,大娘眼睛漸漸從宋伯身上轉移到遠方,遠方是廣大的農田,小麥蓊蔥滴翠,菜花黃如雲霞,大娘的心飄了起來,似是飄到了雲朵裡,淚花兒嘩嘩地流了下來。

「大娘,是喜事。」宋伯道。

「是……喜事。」大娘用衣角拭著淚,是喜悅的淚水,又對宋伯說:「進來說話。」

幾個娘娘清醒過來,一道進了屋,宋伯說道:「小郎不但中了,還中了省元。」

還好,急得,一次沒有說清楚,分成了兩次說,否則幾個婦人沒有一個能受得了。但幾個娘娘還是七嘴八舌地問:「宋伯,是省元?」

「省試第一?」

「有沒有弄錯?」

「是啊,大喜事。」宋伯點頭答道。

是大喜事,兒子能中,心裡有一些準備的,中的機率很高,至於省元,可沒有一個人敢想。鄭州民間說會連中三元,但問問傳言者本人,你真相信連中三元?多半會支吾不答。

大娘又說道:「宋伯,明天買幾隻羊來。」

崔嫻站在身邊忽然說道:「大娘,不用,殿試要不了多久就會舉行,雖說省元一定會中,但提前辦了喜宴,傳出去不大好。」

「嫻兒說得對。」

可這個消息給鄭家帶來了濃濃的喜氣,一家人歡喜的坐著,幾乎不知道說什麼話。天就黑了下來,春風輕叩簾籠,崔嫻對環兒說:「我們也要收拾行李了。」

「為何?」

「還能呆下去嗎?」

環兒醒悟過來,是不能呆下去。再呆,馬上就到了殿試,中了榜,鄭家小郎要回來的,也意味著要主辦親事。難道就在鄭家莊迎取自家小娘子?那成了什麼?

原來崔嫻準備從京城回來後就返回蔡州的,然而想到一旦去了小丈夫去了地方上任,需要政績的,自己學了紡織的一些工藝,若做得好,對小丈夫也是一種幫助,於是又呆了下來。

省試高中,自己不得不回去了。然而這個小丈夫居然中了一個省元?不得不承認他是有些本事,崔嫻托著香腮,看著天際處彎彎的月亮想到。

……

鄭朗被馮元請進了馮府。

很恭敬的沖馮元與馮氏施了一個大禮,不僅此人在學問與品行上讓他很尊敬,二小也麻煩人家。

「勿要客氣,坐吧。」

鄭朗坐了下來,馮元又說道:「先恭賀一下省元。」

馮元都免不了這個俗,省元有那麼好考的嗎?而且此子才學、品德、政治上的眼光、志向……關健是皇帝與諸位宰相對他的賞識,再若有一個連中三元,連老馮多少吃了一些味。

兩個小婢搶著到客廳沏茶,然後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鄭朗看。

馮元又道:「省元,我讓王三郎與司馬三郎將你請來,是有一事相詢。」

「敬請賜教。」

馮元滿意的點了一下頭,看一看,這種平和謙虛的樣子,怎能讓人不喜愛?豈止是小皇帝,換自己,對此子也重視啊。徐徐說道:「你所說的中庸某聽歐陽永叔提過,但某認為是不是很牽強了一些。夫子並沒有什麼章句詮釋支持你那種觀點……」

最簡單的例子,鄭朗重新詮釋仁義,從周禮到周書,再到孔子諸書、孟荀,裡面皆有許多章句對鄭朗的仁義進行支持,所以當時鄭朗說出後,諸人辨解不得。孔子的學問也不是天生就有的,他是從周代禮官諸儒生身上學來的知識,再對這種學問進行反思發揚光大,也就是鄭朗從夫子的前輩到夫子自己再到夫子的得意學生與傳人的言論中,都找到了論據來支持他的觀點。

但鄭朗所說的中庸走得有些遠。

好意是有了,可論據不充足,因此馮元有些一問。

「馮侍郎,《易》是不是六經之一?」

「是。」

「為什麼易裡有六十四卦的翻轉,每一卦又有數爻的翻轉?」

「陰陽非乃固定不動,陽陰一變,卦象爻數必然翻轉。」

「晚生可否再深釋一下,因為天是在動,有晝夜四季,流星日月之食,天一動地也動,因此春播夏長秋冬藏。地動人亦動也,所以有仁義。」

「此言有理。」馮元道,這樣就能詮注易經說天有陰陽,地有柔剛,人有仁義的說法了。

「故易先以乾坤劈開天地,是為極數。故唐朝非皇家不卜此卦,我朝對此兩卦亦多有忌諱也。陰陽一分,相分相交,天地生成,而萬物初生,震動不止,於是有水,水流其上,故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善哉善哉,天地始也。」

「大善啊,省元之言。」

不去鑽研,看易經很奇怪,多半認為是卜卦用的,又是後人之曲解也。鄭朗說的這一句很有意味,乾坤為易之首,那是定為陰陽的,只有陰陽分了,萬物才能產生。萬物初生,會不會震動,但什麼生物不需要水呢?於是陰陽相分相交,水也有了,流於上,萬物生震於裡,屯卦便出來了。聯在一起說,先是陰陽之極,後是陰陽柔剛交會,因此第三卦便是屯卦!屯,養也,始也!

所以彖辭裡說,象徵初生,陰陽二氣開始相交始創萬物,頗費艱難,但萬物造就,大吉亨就來了。

能說它說得不對嗎?地球產生生命何其的不易!

所以馮元說鄭朗也是大善之言。

「終是大亨之道,故有險剛橫於內核(最下面的是陽爻),萬物漸生,惟艱惟難,艱難由外轉內,唯有一線生機孤懸於外,因此內於水於柔於險,外於山於一線生機,外山裡水,蒙生也,善哉文王也。」

馮元撫手道:「善哉夫子也。」

不鑽研不知道其中的奧妙,一鑽研才知道是何等的艱難,當初文王將伏羲之卦重新編排,要浪費多少腦細胞?可編排了,沒有孔夫子的發揚光大,後人又會不會重視?

這一解釋,就是普通的人,只要稍稍讀過易經的讀書人,都能明白了,屯卦是內震外坎,但震與坎那些陰陽之爻不是不動的,它還在繼續跟著天道的運行處於轉換當中,每換一換,一爻就出來了。正好六換,六爻之數變成了蒙卦,六爻就有了。

「故易經將天地運轉之道分成六十四大卦,三百餘爻數,揭示天道運轉的奧秘,以及地道的變化,人道的相應作為。所以屯卦初爻說磐桓,利居貞,利建候也。天道在等候時機,地道在靜處守正,人道則於利於封建諸侯,創建功業。而晚生說儒家乃有為而作,非道家靜虛應天無為之為。」

「善哉。」馮元再次額首。

道家對陰陽大講特講,易經也講陰陽,許多人不理解其中的區別,可鄭家子一詮釋,並且淺顯易懂的詮注,卻將其中的區別一下子說了出來。馮元大道善,作為儒生,想不想將道釋壓上一頭?想壓,就得講出一個道道。

「如何作為?順應天道運轉,那是不作為,道家之思想也。否則易裡不會有那麼多指正,戒律,策略。然一味逆天而為,自取死路也。因此《系辭》曰,若夫雜物撰德,辨是與非,則非其中爻不備。噫,亦要存亡吉凶,則居可知矣。又曰,八卦成列,像在其中,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剛柔相惟,變在其中矣,系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矣,吉凶悔吝者,生乎動者,剛柔者,立本者也,變通者,趣時者也。又曰,柔之為道,不利遠者,其要無咎,其用柔中也。」

有作為就是逆天的,後來道教試圖長生不死,也是逆天而為,但絕非老子本意。逆天可以,不能逆得太過份,所以說想要對錯雜的事物辨明是非,陳述本質,僅是中間四爻是不夠的,因為前爻是始,是如何從上一卦轉換過來的,可以當作經驗教訓借鑒,最後一爻是末,闡述這一卦如何消亡的。但僅看成卦,算命去吧,每一卦是一個特定的天時,地動,人道的闡述,能不能將它當作算命之道?

不能單純的卜卦!比如宋朝這一個大環境符合什麼天時地動,對照某一卦某一爻,就可以知道怎麼去做了。

知道所有的卦爻變化與真義,坐在家中都能知道天下事。僅是這一句還不能證明鄭朗的理論,於是又有下面兩句,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剛柔爻相互推移,天地人變化就包含在裡面,剛柔陰陽是根本,變化會通,是順應時勢。看到沒有,什麼祖宗之法不能變?

但如何去變?陰柔的規律不利於遠離強者,旨在求無咎,其用在柔和的守中。小心的用中之道去行事。因此這箇中之道,正是鄭朗所說的包納中正調和天地人之陰陽柔剛仁義之道也。

論據就有了,也將中庸之道的天人合一準確的闡述出來,而不是一個抽像化的概念。

馮元沉思。

鄭朗這種做法很大膽的,以前對儒家的經義詮注是斷章取義,也就是一章一句的分析,包括馮元在內,多是這種斷章取義式的儒學。而鄭朗恰恰相反,橫向縱向的分析,將儒家六經整體的聯繫在一起,應當只剩下五經,樂經消失了,然後綜合的分析它。

有可能產生岐義,畢竟孔夫子修書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每一階段思想不一樣,可更能也更好的闡述儒家思想。否則以前成了什麼,瞎子摸象,管中窺豹!咱捉到了一句,這就是儒學了。當真!

其實孔夫子本人有的思想也沒講清楚,一切草創,又要做官,又要講學,又要流浪,能有多少時間花在創造一門浩大的學問上。但這一點鄭朗不敢說出來,至少非是他眼下能講出,人家是聖人,一出生就什麼都懂的,你是什麼,一個小毛孩子!

看看了外面天黑,馮元說道:「你去吧。」

象鄭家子這樣玩,馮元老啦,玩不起來,儒家有多少書籍,一個個橫向縱向的整理,工作多龐大?本來他想說一句,儒家終是以仁愛為本,可想到鄭朗性格又癡又軟,再說,對他以後入朝為官都有可能產生影響,沒有說。或者心裡想到,只有這樣的少年,才有資格修儒學。心性不好,修得不好,還不知道將儒學修成什麼樣子!

「喏。」鄭朗恭敬的施了一禮,出府。

……

另一邊磨刀霍霍,準備捉女婿。

榜下捉婿是宋朝史上一大奇觀,女兒大啦,要找一個好女婿,不但女兒幸福,家族有一個強力的女婿整個家族都能沾上光。比如鄭朗,還沒有與崔家女成親呢,兩個大舅哥沾到光了。鄭朗錯了嗎?沒錯,連蔡齊宋綬這些直臣也沒有認為鄭朗錯的,這是一個女婿應當做的事。

然而這個女婿怎麼找?最好是讀書人,可讀書人不錄取殿試,有什麼用?那麼殿試放榜之日,上到宰相士大夫,下到各地富紳,是各地,非是京城一處,許多地方有錢的大地主大商人一起來京,然後對上榜的士子爭搶,坊間稱為捉婿。最離奇的是宋人筆記記載著一則故事,韓南中了狀元,要跨馬掛花遊街,忽然十幾個家僕衝了上來,將他拉下馬,架著就跑,衙役一看傻眼喊道:「喂,你們幹什麼呀,這是新科狀元。」家僕丟下一句話道:「俺捉的就是新科狀元。」

韓南此刻很蒙,嚇得面無人色,眾家丁將他架到一處豪宅,一人迎了過來,一看認識,是宰相王旦,韓南道:「宰輔大人有什麼吩咐,差人吩咐一聲,晚生自當聽命。」

不能這樣玩啊,王相公。

王旦和顏悅色地問:「韓狀元貴為天子門生,新科狀元,將來貴不可言,不可家可有妻室,父母可安在?」

韓南生老實道:「父母雙亡,因為苦讀聖賢書,家國貧寒,妻已離我而去。」

「那麼我有數女,賜一女與你成親如何?」

韓南生高興的答應下來,王家的小娘子一聽與狀元成親,五個女兒皆爭,最後選了三女兒。王旦怕好事夜長夢多,立即主持婚禮,狀元被綁架了,宋真宗憤怒可知,然後接到了請諫,說是做了王旦的女婿,宋真宗啼笑皆非,寫了「魚網之設,燕婉之求」八個大字的喜幛,派人敲鑼打鼓送到宰相府上。

夜裡三大小娘子揭開了頭蓋,一看丈夫,暈了,一個老頭子,白髮蒼蒼,半夜驚魂,面如土色,問:「你是誰?」

「我是你家官人,韓狀元也。」

「你就是狀元郎,有多大啦?」

「讀盡文書一百擔,老來方得一青衫。佳人卻問餘年紀,四十年前三十三。」

三大小娘子掐指一算,七十三歲,不同意,要悔婚,王旦勸道:「我眼裡只有他這個狀元,哪裡看到他這個人!」

故事是假的,史上也沒有這個狀元。但王旦身上發生過類似的一件事,將女兒嫁給了甲科孫登。寇准也做過,兄弟的女兒要出閣啦,還沒有找到好人家,於是榜下捉婿來也,也不管人品有多差,將新進士高清捉回了家中,苦勸了一番,成了親。歐陽修也是,剛中榜,被胥偃三請四邀喊到府上,再三詢問勸說,將女兒塞給了歐陽修。

還是晏殊高明,富弼還未中榜呢,女兒塞了出去。

也有未成功的,後來馮京中了三元,趙禎寵愛的張貴妃叔父張堯佐就將他拖到府上,用豐厚的嫁妝誘惑,冒稱皇帝旨意,甚至用保舉馮京很快高官厚祿,打動馮京,然馮京最後未同意。

不能算醜事,可每到放榜之時,好玩的事皆有。王旦捉了一個七十三歲的老頭子回去做女婿,是假的,可民間真有,你是大宰相當然能挑一挑,俺只是一個商人,管什麼,只要是進士,只要你同意,七十幾歲沒關係,來吧,俺家十五六歲的黃花大閨女未出閣呢,長得如花似玉,娶了她!

甚至將有婦之夫強行拖到家中苦勸,然後一聽拉錯了對象,那怎麼辦呢,這個該捉的也捉得差不多,大約再捉不到了,於是苦勸,你將家中婆娘出之吧,看看俺家的閨女多好看,俺家多有錢有勢。

還有的士子不同意,特別是那些商人與大地主,手中窮得只剩下錢了,除了錢之外什麼都沒有,只好勸:「就是你做進士也不能馬上做高官的,有一個勘磨的過程,光有政績不行啊,還要人緣,上司的喜歡推薦,不會行賄吧,最少要交結一下,擺個酒宴喝一個花酒,逢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就要收白金。可你家力量不行,但俺家有。看到沒有,得了美人,得了財產。只要成親,我馬上給一千緡錢給你。」

「不同意啊,再加一千緡。進士,人心要知足的,兩千緡夠了,在京城也能買到一處豪宅啦。」

此風越演越烈,只能用飢不擇食這一詞語形容。

孫女看中了,又打聽了一下,王老爺子架不住孫女的苦苦哀求,可勸大約勸不起來,文非是己之長也。但王老爺子武人的脾氣犯了,人家所謂的半拉半拖稱謂捉,反正是捉了,老子直接來一個捉吧。於是大喝一聲,將家中三十幾個家丁召集起來,說道:「你們替某辦一件事,將一個人給某務必捉來。」

不管同不同意,先捉到府上再說。

「喏。」別的人府上還好些,王德用家中的家丁能有幾個好貨色,一個個全是孔武有力的武人,就怕沒有事惹,而不是怕惹事。聽到老爺子吩咐,齊聲答道。

吩咐了一下,三十幾彪形大漢衝出了王府,行人看到這三十幾個猛人怒沖而來,一個個避之不及。

第二百零四章 老匹夫

省試不中,第二天依然沒有舉子離開,難得的來一趟京城,多少會逗留一段時間,況且朝廷又給足了路費與用費。忽然從皇宮裡下了一份詔書,讓所有舉子歡聲雷動。

小皇帝的詔書,春天下過一回,說什麼考了多少場,還需獲得過省試的資格,或者先帝時的老舉子等等,才能獲得特奏名考的機會,特奏名也就是指考進士多次不中者,另造冊上奏,經許可附試,特賜本科出身,叫特奏名,殿試高中的叫正奏名。

李淑從貢院出來後,上了一份書奏,很長,議了十件事,國體、旱災、言事、大臣、擇官、貢舉、制科、閱武、時令、入閣。其中兩件事就講了科舉,一謂貢舉,二謂制科,在議貢舉時說了,擇人太少,數日考覆,難盡其當,數天就考完了,很難從中將所有人才發掘出來。因此建議重新對多次落第的舉子另開試考一考,好讓天下盡得實才矣。

說得似乎很對……個屁!

宋朝不是缺少人才,對人才十分渴望。相反是人才太多了,多的都開始起亂了,對人才不用那麼急。本來冗官就成為宋朝的弊端之一,這一大規模的開恩科,就非是小皇帝所說的那樣,若那樣一屆只能錄取幾十個人,壞不了多大的事,這一開,有可能會錄取幾百人。事實正是他這一諫,導致這屆特名奏多達八百多人。

這八百多人要全授官的。

並且每一屆都要增加幾百人,一個打算在任上活三十年吧,很有可能五千名以上的冗官就此誕生。養活一個宋朝官員要多少錢?

不談俸祿,因為名堂太多了,正俸、祿粟、職生、公用錢、職田、茶湯錢、給卷(差旅費)、廚料、薪炭、謙人(僕役)、衣料,有可能細至入微要給奶粉錢與尿布錢、肚兜錢、泡妞的小費錢。比如宰相、樞密使月俸料三百貫,春、冬衣服各賜綾二十匹、絹三十匹、冬棉一百兩,每月祿粟各三百石,謙人衣糧各七十人,每月薪(柴草)一千二百束,每年炭一千六百秤,鹽七石……等。因為後面太多,史書記不下去。

至於地方上大縣(萬戶以上)縣令每月二十千,小縣縣令每月十二千,祿粟月五至三石。似乎不多哉,只有十兩銀子,不算過份吧。別急,在後面呢,茶、酒、廚料、薪、蒿、炭、鹽諸物以至餵馬的草料及隨身差役的衣糧、伙食費皆是國家補貼,夠不夠多?不急,還有,官府還要供給官員家屬的贍養費,對家屬補助米、面、羊等生活用品。滿足沒有?那就錯了,還有,公用錢(招待費),節度使謙使相公者可高達兩萬貫,並且上不封頂。別急,還有一項,職田,諸路職官,各有職田,兩京、大藩府四十頃,次藩鎮三十五頃,直至邊遠的小縣,尚有七頃。且「外官占田,多逾往制」,由佃戶租種,官員坐享其成。

少算一點,平均每一個朝廷命官一年最少要花掉朝廷七八百緡錢以上,還不包括職田等隱形收入,冗出五千名以上的官吏,意味著什麼?皇宮裡所有的人不吃飯不穿衣服,也省不出這個錢來!

其他的十議多是如此,小皇帝偏偏沒有看出來,一想是啊,為什麼鄭家子科舉時自己擔心,真有很大偶然性的,於是又下了一份詔書,諸科舉人應舉者,不問年齡,許特奏名。只要考過七次,就可以另考一下特奏名試,實際上做做樣子的,只要答案中平,全部會錄取。

這一份詔書下達,舉子心情可想而知,自己只考了三次四次,那不要緊,考就是了,有一次考一次,就算三年考一次,七次不就是二十一年,從二十歲考,四十一歲時自己還活得好好的,那麼就有做官的希望。

聽到前面的歡聲雷動,兩小與嚴掌櫃的孫子嚴榮也從後院跑了出來,司馬光好奇地問:「諸位兄台,發生了什麼事啊?」

鄭朗這三個小學生走出來,很矚目的。

崔家二郎正坐在這裡,也談了談,也沒敢將鄭朗指點考官性格之事說出,可其他的兩個舅哥全部說出來。諸位學子聞聽後嗟歎良久,已經受益良多,僅是指撥了一下,兩個舅哥就高中了,這三個小傢伙每天帶到身邊,並且其中兩個天賦過人,最後能讓鄭家子培養出一個什麼怪胎,不敢小視的。

一個舉子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司馬光道:「王三郎,你看。」

「國家越加冗費。」王安石搖頭。受鄭朗影響不小,考慮事情不成熟,可眼光很長遠。又說道:「而且規矩一定,以後再想矯正很困難。」

「王三郎,你們說的是什麼啊?」一個舉子好奇地問。

「國家每年養了許多冗兵與冗官,這一來,你們高興了,冗官更多了。」王安石不客氣的說道,一時半會鄭朗也磨不掉他的銳氣,況且鄭朗也不想磨掉他的銳氣,包括司馬光的腹黑,何必要磨?只要矯正他們的思想,那就很好了,讓王安石不銳利,讓司馬光不腹黑,那成了什麼?

諸位舉子不作聲。

然而許多舉子很汗顏,你們這才多點大,研究國家的國政做什麼?果然是能將范諷說得痛哭起來的牛人。

司馬光低聲在王安石耳邊道:「點到為止,不能多說,畢竟千萬舉子受益,若因為你一言使陛下將詔書收回,會有幾萬舉子痛恨省元,我們還是學習觀摩啊,這時候別惹事。」

「是。」王安石不作聲。

兩小不說話,諸位舉子又再度高興起來,高談闊論,剛才王安石的話多少給大家留了一些陰影,沒提開恩科的事,可談的事多啊,比如京城的八卦,或者詩文歌賦。就在這時候,三十幾個大哥闖了進來,其中一個人揪住了一名店中的夥計問:「蔡州崔知州家的三郎在何處?」

三舅哥茫然地站起來道:「你們找我有何貴幹?」

領首的家丁來到崔全忠面前,瞅了瞅,問道:「你就是崔全忠。」

「正是。」崔全忠看著這個家丁,一臉橫肉,嘴上長著猙獰的絡腮鬍子,兩個大膀子估計比自己的大腿還要重,就像一個大鐵塔一樣站在眼前,說話都有些不利索。

家丁也看著他,果然不錯,長得細皮嫩肉的,小模樣比娘們還要乾淨,但不能弄錯了,問邊上的舉子:「他就是崔家三郎?」

「是啊。」邊上的舉子也小心的答道。換誰面對這三十幾個大漢,心裡面也會哆嗦。

好了,就是他。

根本不需要兩人架,那是普通大臣家丁做的活,王府上的家丁那一個不是出生入死過來的,每一個皆是軍中的好漢,若說宋軍羸弱,那可錯了,北宋缺將才,兵可不弱,別看黨項與契丹人是騎兵,同樣的數量,就是宋軍與對方騎兵交戰,很少落入下風,也就是說,拋去戰馬的因素,與指揮的因素,宋軍戰鬥力還在契丹人與黨項人之上,至少持平。

當然,換一個窩囊廢或者外行的文官做統帥,士兵全是老虎,也多半會吃敗仗。

這名大漢一使眼色,懂的,軍中作戰配合慣了的,三十幾個人一分,分成兩隊,所有舉子皆攔在了外面,然後走到崔全忠面前,兩手一抄,槓在肩膀上,像槓一隻小雞似的,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大舅哥急了,問:「喂,你們做嘛?」

後面諸位家丁一合,大舅哥連邊都碰不到,眼睜睜地看著三弟被他們槓走。

雖然天漸黑,但對於京城來說,正是熱鬧的時候。居然發生了這種事,一個個目瞪口呆。過了大半天,大舅哥才反應過來,報官去。

到了開封府,開封府諸位官員皆下值了,但還有衙役。大舅哥將情問一說,衙役們攤手道:「我們不能做主,你明天來吧。」

老三稀里糊塗讓人綁架走了,還能明天來,這一夜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大舅哥想了一下說道:「我們乃是鄭省元的舅哥,省元到了馮侍郎府上探討經學去了。三弟事小,若耽擱了省元殿試發揮事大。」

「你就是省元的大舅哥?」

「是。」

衙役們這才緊張起來,有的跑到新開封府尹張觀府上稟報,張觀一聽頭有些大,沒往那上邊想,殿試還沒有開始呢,況且崔家三郎考得也不算好,六百多名,以前有榜下捉婿之事,但不會像這樣將人往肩膀上一槓,往家中槓的。想了想,帶著衙役趕到了外城,到了嚴記客棧,最少得知道誰綁架的,不然人怎麼救?

此時鄭朗也回來了。

聽著兩小一說,瞠目結舌。正好張觀駕到,救人要緊,簡單的寒暄了一下,張觀開始詢問其他在場的學子。

捉婿的事在提前發生,多是省試三四十名以前的舉子,這些舉子都肯定能中進士的,但殿試未考之前,皆是半遮半掩,只要未訂親的,請到家中坐坐客,敘一敘,不會直接說,先將感情拉起來再說。然而三舅哥名次太落後了,又訂了親的,因此想到上面,很快否決。鄭朗甚至往趙元儼身上想,然搖了搖頭,趙元儼讓自己弄了一下,又讓京城的兵馬大元帥攪和了一下後,再次閉門修養。也沒有這個必要幾乎等於是光天化日之下綁架人,並且還是中了省試榜的舉子。

張觀問了一下,沒問出頭緒,只好問路人,有沒有看到三十幾個大漢槓著一人?

問了很久,直到第二天,終於慢慢問出一些頭緒,然而張觀頭有些痛,沒有辦法,只好來到王德用府上。

但遲了。

三舅哥路上叫,家丁讓他叫得煩,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塊髒抹布往他嘴中一塞,安靜下來,槓到王府。王德用笑咪咪地說:「你們太無禮了,我讓你們請來的,怎麼槓來?」

其實就是他吩咐家丁這樣做的。可以請,但萬一不來呢,或者其他因素,所以槓來最佳,也符合王老爺子的做人宗旨,婆婆媽媽的做什麼,這樣才叫爽快。

「喏,恕罪則個。」家丁將人放下來。

崔三郎還在迷糊當中,人認識,與妹夫進了政事堂,看到過這位大佬,暈乎乎的問:「參見王相公,為何?」

「來,來,坐。」

崔全忠坐下來。

「你未婚否吧?」

「嗯,但訂了親事,只是不想耽擱學業,一直沒有完婚。」

「那就是未成親了?」

「是。」

「那就好,芹兒出來。」

一開始王德用以為自家孫女看中鄭朗,那有些麻煩,可猜錯了,鄭朗拋去從容淡定的氣質外,長相不及崔家三郎,整天看慣了爺爺一張大黑臉,看到崔三郎一張小白臉,並且當時三舅哥聽聞妹夫說同進士有了,春風得意,有些顧盼自雄,更增加了他一份風采,讓王老爺子這個孫女動了春心。後來打聽了一下,中了榜的,只是家中似乎訂了親。還要感謝鄭朗,不然崔家兩郎資料也不會流傳開來。未訂親就好辦,央請爺爺。

王德用覺得此事也荒唐,可架不住孫女磨,俺不碰鄭家子,碰一碰崔家子可以吧。

怕囉嗦與意外,又是訂過親的,格外麻煩,於是來了直接的方式。

他孫女走了出來,經過幾代基因重新組合,長得還是不錯的,其實王德用本人長得也不差,就是太黑太雄偉,王家小娘子沒他那麼雄偉,長相十分俏麗,但英氣也重了些。

王德用說道:「此乃某的孫女也。」

崔全忠更蒙,就算你是武將出身,接待客人方式與眾不同,充滿暴力色彩,但幹嘛讓你孫女見我?無奈,只好欠手道:「見過小娘子。」

文縐縐的,王家小娘子看了更喜歡,害羞的一個萬福,輕聲道:「見過崔三郎。」

王德用哈哈大笑,道:「芹兒,你下去吧。」

看著孫女的表情,什麼都知道了,然後命人上茶,但這事兒得快點處理,僕役要準備茶水,王德用就說正事了,道:「崔家三郎,你看某的孫女如何?」

「很好。」

「好就行,某做主了,你也不小,某家的孫女也到了出閣之年,替你們成親吧。」

崔全忠差一點載倒在桌子上,嚅嚅道:「不可啊,晚生訂了親。」

「訂親算什麼?又不是成親,要出之別人會彈劾,就這樣吧。」

「不可。」

「什麼不可!」王德用一拍桌子,大眼睛一翻,這人自幼就殺敵,僅他親手擊斃的敵人最少就有五十人之上,身上的戾氣可想而知,崔全忠讓他一喝,嚇得連話不敢說了。

僕人端上來茶水,是孫女婿,崔全忠不同意,也是孫女婿!王德用臉色放鬆,和顏悅色地說道:「請用茶。」

「不敢,王相公,父母之命,婚妁之言,晚生不敢從命。」

這小子怎麼這麼倔呢,王德用想了想,走了出去,吩咐了一下,兩個家丁將崔全忠強拉到府後面,帶進了一間房屋,房門關上,不但關上房門,崔全忠還聽到家丁用鎖鎖門的聲音。

碰到這個主怎麼辦?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他不但遇到的是一個兵,還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老兵悍將,更是講不清楚。然後抬頭一看,王家小娘子正羞羞答答的坐在哪裡,看到他看自己,王家小娘子又施了一個萬福道:「打擾三郎。」

「呃,呃。」崔全忠不知說什麼好,自己怎麼鎖在人家閨房裡?

兩人靜坐著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門再度打開,家丁將崔全忠帶到客廳,王德用問:「可想好了嗎?」

「王相公,真不行哪。」

「真不行?某好心請你來做客,你幹嘛跑到我家孫女閨閣去,若不是我家裡的僕人發現,你還想呆上一夜不成?」

「……」

「你說說看,剛才那是不是某家孫女的閨閣?」

「……」

「那你讓某家孫女怎麼辦?」

「……」

「嗯!為什麼不說話!」

崔全忠想哭的心思都有了,你老人家不帶這樣玩的,嚅嚅道:「王相公,沒有父母之言,媒妁之言不行哪。」

「這倒也是。」王德用又想了想,喊來家丁,說道:「你騎馬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蔡州,對蔡州知州說,某好心請他三兒子來我家做客,他看到我家孫女長得漂亮,動了邪心,居然尾隨我家孫女跑到她閨閣之中,呆了很長時間才出來。問他這件事怎麼辦,若想善了,請立即派長輩用最快的速度赴京,在醜聞未傳揚之前將親事辦了,某也就將就一下。若不同意,開封府大堂上見!」

崔全忠一頭大汗,都是什麼與什麼?

王德用也沒有多費心思,再度將他「請」到一間房間休息,看著崔全忠委屈的被帶了下去,王德用大笑,然後對孫女說:「沒事了。」

至於過程簡略,俺要的是結果!

第二天他當沒事發生一樣,繼續上朝當值。幾個大佬偶爾也在談論崔家三郎被人綁架了的事,他聽到了就像沒有聽到一樣,表情比鄭朗還要淡定。

張觀帶著衙役上門討人,硬著頭皮敲門,其實王德用不是他外表那樣,也許文學方面是差了一些,可是為人忠誠老實,平易近人,待人也很坦誠。所以一聽自家孫女看重崔全忠,他想了想崔全忠的樣子,也從心裡面同意。不過張觀與王德用打交道很少,只知道他殺人無數,威名赫赫,向這位殺神要人,難度有多高?

門房開了門,問:「你們幹什麼?」

張觀雖是狀元府尹,可俺家老爺子可不懼你。

「聽聞昨天傍晚時分,你們家將舉子崔全忠請到貴府上?」張觀努力用客氣的語氣問。

「是啊。」

「那能不能讓我將他帶回去。」

「帶回去啊,不成了,他要與我家小娘子成親,怎麼讓你們帶回去呢?況且這是我們的家事,你們開封府管得太多了吧。」

「成親?」

「是啊,馬上崔家就要來人,只要一來人,就會操辦婚禮。」

張觀一頭霧水,想了大半天,終於想明白,得,咱不破壞人家好事,帶著衙役回去,並且派衙役通知大舅哥,你們不用急了,人是王相公「請」過去的,準備與他家小孫女成親。

大舅哥與鄭朗一起撲倒。

張觀前面一走,王家的管事立即來到西府稟報王德用,道:「不好了,開封府上門要人來啦。」

「這麼快,這群孩兒們怎麼辦的事。」王德用琢磨一下,關健那個崔家小子有些倔,不大好辦,僅是這個不怕,還有那個鄭家子與小皇帝交情不錯,如果一進諫,有可能陛下詔自己放人,還惹了一身騷氣。

還是先下手為強,於是面見趙禎。

趙禎不知道,讓他坐下,王德用說道:「陛下,臣家是不是官宦世家?」

「是啊,王卿為何有些一問。」趙禎點頭道,不但王德用很牛氣,他父親王超同樣是一個猛人,因功授於魯國公。

「臣對社稷有沒有功勞?」

「有,王卿,你有什麼話直說。」

「是這樣的,臣有一孫女婿省試中榜,但名次略差,臣怕他殿試考不中,但其人忠厚老實,連陛下都交口稱讚過。」

「是誰啊?」趙禎茫然地問,此次省試錄取的人多,他看中了那一個舉子為孫女婿有可能,可得到自己稱讚過的,並且名次又落後,真想不起來。

「陛下,難道這麼快就忘記了?」

「究竟是誰啊?」

「臣只想討要一個進士,名次落後一點問題也不大,但不能成了同進士。」怎麼辦呢?同進士與進士以後在仕途上作為會有天壤之別的,只好厚著臉皮要一要。

趙禎道:「朕依你。」

以王德用的地位與功勞,要一個進士,也不算過份,後來還有更猛更不要臉的大臣,韓億,四個兒子莫名其妙的全錄取了,還不夠,他兒子多,一共八個,要了功名後,還要官職,反正小皇帝心軟,於是讓他一一得逞,此事惹起天下嘩然。

王德用僅討要一個進士不算過份,反正殿試的試卷子是趙禎出的,最終名次也是趙禎拍板,要求難度不高。可趙禎狐疑了,又問:「他是誰家子?朕何時誇過?」

「他就是蔡州崔知州家的三郎。」

「崔三郎,朕聽說他訂過親了。」

「是啊,他是訂了親,昨天臣請來他赴宴,他不知怎麼看到臣家的孫女,於是跟著孫女後面,進了閨房,臣找啊找的,找了半天,居然在孫女的閨閣找到了他,臣沒有辦法,只好讓他們成親……」

「你說慢一點。」趙禎腦子有些迷糊,崔三郎自己見過的,很老實的一個人,沒那麼大色膽。你家中也有許多家丁拱衛,他怎麼就看到你家的孫女,還讓他跟著進了內院,又進了閨閣,還找啊找的,找了半天才發現。都是怎麼一回事兒!

「陛下,大約就是這樣,你也要讓臣避一些諱。」

說得似乎有道理,發生這樣的事,終是不好仔細的說出口,趙禎皺著眉頭說:「他的家人知道沒有?」

「臣派人前往蔡州請了他家的長輩過來。」

「這樣也好。」趙禎道。還能怎麼辦呢。

「那麼陛下也同意臣這樣做了?」

「事情遮過吧,也許他僅是大意,此子絕不是你所說的那樣。」趙禎還在迷糊當中,事兒有些古怪,可發也發生了,只好用這個辦法遮醜。

「臣讀的書不多,聽到一件事,周成王年幼與其弟叔虞在玩耍時,撿起一梧桐葉剪成圭,對其弟叔虞說,我要封你一塊地,你先拿著這個,然後周公來賀。」

「別說,朕知道,也會守諾,給他進士。」

「還有親事。」

「朕也恩准。」

行了,老王興高采烈的回去,對西府官員說道:「某告半天假。」

請假回家,這一回有了天子口諭,更加有說服力。趙禎只覺得古怪,這時候張觀還沒有找到崔三郎,於是宮中的太監聽到後便進來稟報:「陛下,陛下,不好啦,崔家三郎被人綁架了。」

「你說的是鄭省元舅家的三郎?」

「正是。」

趙禎想了想,氣得半天不作聲,然後罵道:「這個老匹夫!」

奶奶的,你來了一個王老虎搶親,還用了朕的名義,氣得不行。但想一想這個平時裡比較老實的老匹夫,居然也做出這種事,忽然笑起來,道:「閻都知,陪我到王相公府上去。」

第二百零五章 大三元(一)

崔大郎與鄭朗也醒悟過來,真想一想事兒不離奇,每次到揭榜時,皆會發生一些離奇的故事,只是王老爺子武將出身,來得更「直接」。大舅哥問:「妹夫,我們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大哥你不用擔心,王相公非是你所想像的,他是一個忠厚長者。」

「忠厚……?」

「戰場是戰場,那是為國殺敵,處人是處人,你以為讀書人全像你們一樣?有的讀書人讀書越多,肚子裡陰謀詭計就越多。這種人才是最可怕的,殺人都不用見血。」對王德用,鄭朗肯定很瞭解,後來孔道輔因為嫉妒武人,將他小整了一下,整出朝堂,他還說,孔道輔是大宋最大的忠臣哪。這樣的人能稱為壞人麼?

「那……」

「我朝文臣比武將貴,可有幾家影響力很大,比如潘家、曹家、高家,還有他們王家,就是被廢郭皇后的郭家都沒有他們幾家金貴。」

「嗯。」這個大舅哥聽說過的。

「王相公本人又是相公,戰功顯赫,雖是武將出身,影響力比其他幾位文臣宰相影響力不弱。」鄭朗道,說到這裡他想到另一個人,狄青,雖有影響力,可平民的身份,武人的出身,注定成了一個悲催的鬼,然而王德用不同,他家可以說是開國功勳世家,雖是武人,文臣同樣不敢怠慢。又道:「三哥若娶了他家的孫女,對三哥以後仕途會很有幫助。」

「秦家的小娘子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鄭朗遲疑地答道,從仕途上考慮,這門親事對三舅哥太有利了,可從良心道德上考慮,三舅哥不能答應。但王德用鬧成這種地步,會放手?

別以為他真的很老實,一個很有謀略的人,忠厚是忠厚,謀略是謀略,否則不會在戰場上取得數次大捷,政壇上又一步步坐到了宰相位子,連他父親王超也曾歎道:「王氏有兒矣。」

自己化為道德的君子聖人,想讓王德用反悔,恐怕也找不出什麼良策。

「他為什麼看中三弟?」

「陛下誇你們老實,三哥長相又不差……誰知道呢,我們去看一看他吧。」

「別,你還是最好不要出門。」大舅哥緊張道。自己三弟名列六百多名,被王德用搶了去,況且妹夫。三弟除了長相好一些外,只是一塊小排骨,小妹夫才是一頭肥美的羔羊。有婚約也沒有用,每一屆放榜時,被高官貴人看中而悔婚的舉子不要太多,那一屆皆會出現數次事例。妻子都可以出之,況且一個婚約。

還是自己去吧,雖然份量輕一點,可在路上安全哪,人近中年,家有妻兒,誰個來綁架自己?讓王德用弄得大舅哥草木皆兵。

大哥來到王德用的府上,順利的進去。

「坐,坐。」王德用親熱的招呼道。

崔大郎坐下來,鼓起勇氣道:「王相公,我三弟呢?」

勇敢地問出這一句,很不容易。地位不同,人家是宰相,自己是一個小舉子。並且相貌,王德用的相貌偉岸也好,高大也好,那麼大的塊頭,又是一張大黑臉,鄭朗說他是忠厚長者,大哥看著魁梧的老王,心裡面還是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

「他在後院,明天成親,某讓人替他打扮一下。」

「明天成親?」大舅哥再次滴下汗。

「明天是黃道吉日,還要殿試,更不能耽擱,所以明天成親。」王德用道。天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什麼日子不要緊,這門親事得立即辦了才是最重要的。

「不合規矩。」

「合規矩,你娘娘馬上就要趕到京城,還有這封信。」王德用讓下人將崔有節的信拿過來,遞到崔全書的手中。

很荒唐的事卻在按照正常程序操作。鄭朗作了一個比喻,說從蔡州再繞道京城,但實際蔡州到東京城路程很遠,好幾百里路,要遠上好幾倍。因此王家的兩名下人騎馬飛奔,也是到三更過後,才到了蔡州城。

王家的這兩名下人本身就有精湛的騎術,換作宋伯今天早上也未必能到達。蔡州只是地方上的城池,等王家下人一路狂奔到了蔡州城下,城門早關了起來。兩名家丁站在城門下喊:「我們是京城王相公家的家客,有急事要見你們知州。」

城頭上巡卒一聽是京城的王相公,不用說是王德用了,不敢怠慢,小跑著去稟報崔有節,崔有節納悶的讓守卒將城門打開,將王家兩個下人迎了進去,然後沏上茶,問:「不知王相公找我有何貴幹?」

兩名下人一口氣將茶牛飲下去,趕得急,全身是汗,口也渴,別說什麼喝茶的姿態,對他們來說有用嗎,喝完後,一個年長的家丁將事情經過,是王德用所講的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崔有節也暈了。

他還沒有睡呢,剛剛得到兩個兒子全部考中省試的消息,這也高興了。就是殿試詮落下來,中了省試與未中省試是兩回事的,若托托門路,以後說不定也能謀一名小吏。

忽然就發生了這件事……

定了定神,心裡面琢磨,有些古怪,王德用是武將,可是功勳世家,地位還是十分崇高的,遠非自己這個小知州可比擬。他請自己兒子赴什麼客?若是女婿還差不多。

再者,自己兒子自己清楚,六個子女,三個兒子皆像自己,為人比較忠厚老實,倒是兩個大女兒類似妻子,有些市儈。小女兒介於兩者之間,靈活機變,不拘沉小節,做事利落,從來不拖泥帶水。三兒子平時很忠厚,那來的膽子在一名宰相府上到處亂跑,還跟著人家孫女跑到閨房裡!

崔有節猶豫地問道:「兩位哥子,中間是不是有了一些誤會?」

「誤會?崔知州,難道我家相公刻意用小娘子的清白,來誣蔑你家三郎君?」

也是……崔有節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團團轉。徐氏忍不住說道:「官人哪,就依王相公之意。」

「胡說什麼!秦家怎麼辦?某還要不要名譽!」

「是你名譽要緊,還是兒子要緊!」徐氏哭鬧起來,心裡卻喜的,秦家就秦家吧,大約多陪一些禮,道一些歉,兒子攀上王德用這個高枝,以後飛黃騰達啦。

所以說家有賢妻頂半邊天,家有不好的妻子也能害半邊天,崔有節讓妻子一哭二鬧,弄得沒有了主意,道:「我同意了這門親事,等殿試考完後,我們崔家將令府上小娘子迎娶過來。」

「不成,我家小娘子在家中哭鬧,尋死尋活,這事兒得迅速解決。」王德用的兩個家丁立即拒絕。能在蔡州辦婚禮嗎?只要崔全忠放出來,什麼真相也全部揭開。

崔有節臉氣白了,按規矩來辦,你是堂堂的宰相,俺也是一個朝廷命官,非是寒酸子弟,就著近在京城辦了。可兒子做得不對,自己理屈,不但自己丟人的要悔親退親,連婚禮也要在王家舉辦,這成了什麼?贅婿啊!氣得不行,道:「這個小兔崽子!」

他一退就退下去了,如打仗一樣,一敗全軍潰敗,在妻子哭哭啼啼之下,寫了一封信,默認了這門親事,但太丟臉,又是朝廷命官,自己不好去京城,崔有節沒有露面,讓妻子代為家長,去了京城。

兩個家丁更怕夜長夢多,道:「我家小娘子在家中哭個不停,崔大娘若動身就快點動身,省得出意外。」

萬般的催促,連行李沒有收拾好,徐氏在兩個家丁的催促下,雇了一輛上等牛車,四更天的往京城趕。路還是有些太遠,想到達京城,牛不停蹄,最遲也要到明天上午,一個家丁帶著信先騎馬回來稟報。

崔全忠讓王德用這齣戲弄得魂不附體,又聽王德用說是聖上恩准這門親事,三舅哥傻了眼,自己又不是妹夫,怎麼連皇帝都驚動了。再看到父親這封親筆信,最後一絲防線全部被催毀,六神無主地說:「王相公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俺是魚肉,你是刀俎,隨你怎麼割。

對大舅哥也管用,王德用笑咪咪道:「是聖上賜的婚。」

「陛下賜的婚事?」

「難道某還能用陛下來撒謊嗎?」

「是,是。」

「不過你來了正好,好歹是中了省試的,替某寫寫請柬。」

客人多啊,他是功勳世家,又是宰相,與文臣皆有來往,連呂夷簡與李迪這些大佬全邀請了,又是武將,因此象高家的、曹家的,潘家的,甚至楊業家的,都下了請柬。崔全書正好成了送上門的苦力。

大舅哥無奈,只好與其他人按照管家的吩咐,拚命書寫請柬。甭用爭,看一看人家請柬上邀請了多少客人,這些客人又是什麼人,就知道自家是一個雞蛋,碰不得這塊大石頭。

趙禎就駕到了。

拿到親家的親筆書信,王德用心中更有了底氣,迎到門口伏下說道:「參見陛下。」

「王卿,你請起。」

王德用站直了身體。

「王卿,朕問你,為什麼昨天你派人將崔家三郎綁了走?」

「那是臣糊塗,看到崔家三郎為人忠厚,心中欣賞,派人請他,但沒有將話講清楚,這群孩兒們會錯了意,以為是行軍作戰,於是槓了過來。」

不能當真,若他真是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一個糊塗人,趙禎也不會讓他擔任宰相。就是打醬油的,那可是宰相,沒那個本事,這瓶醬油同樣不好打的。

趙禎與這個不要臉皮的老宰相同樣有理講不清,道:「朕去看一看崔全忠。」

「這個啊,這個啊……」

「有什麼不對嗎?」

「好,臣陪陛下一道前去。」王德用不敢拒絕,可那小子偏偏很不好,委屈的樣子像一個小娘們,怎麼辦?然後看到了一株梧桐樹,眼睛一轉,計上心頭,從樹下撿了一片梧桐葉子,手伸出去,拿著這片葉子在趙禎眼前轉啊轉的。

趙禎啼笑皆非,道:「只要你不過份,朕說過的話會遵守承諾。」

「喏。」

進了府內,來到後院,看到崔全忠,讓王德用派了人換了一身新郎倌的衣服,但是面容憔悴,惶恐不安。見趙禎進來,伏下行禮,很想問一句,陛下,臣訂過親的,王德用這個武人不講道理,為什麼你不講道理啊,可看了看後面的王德用,生生將這句話憋了回去。

「王卿,你出去。」

「喏。」王德用沒有走。

「朕說的話你沒有聽到嗎?」

王德用遲疑的走出去,趙禎問:「崔全忠,你從實將這件事從頭到尾說來。」

中間發生許多古怪的情節,讓趙禎想不明白,於是有此一問。至於講不講道理,趙禎能管嗎?來看熱鬧是真的……

崔全忠將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說出來,道:「陛下,臣真的沒有誤闖崔小娘子閨閣,是他們強行將臣拖進去……」

知道了,趙禎想一想王德用這中間種種無賴的手段,很是想笑。沒有笑出來,走了出去,沖王德用招了招手,王德用走過來,心虛地陪著小心說:「陛下,有何吩咐?」

「卿也是相公,榜上那麼多的舉子,崔家子名次並不高,又訂了親……」

王德用老實地答道:「臣也不想啊,反正也是捉,索性不如將鄭家子捉來。」

「不可!」

「臣知道不可,可臣的孫女偏偏看上崔家的三郎,若不訂親,臣勸一勸,可訂了親,有些難辦,於是……不過陛下,太祖時對諸功勳說道,你們奮勇殺敵,不正是想有一個快活的生活,讓兒女子孫跟著你們享福,臣爭的只是一個女婿,不算過份吧。」

用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故事來爭,趙禎無言,過半天才說道:「需將善後的事處理好,畢竟此例不大好。」

放榜捉婿的故事趙禎也知道,可這個老匹夫做得太過份。

「是。」王德用大喜,又伏下道:「廉頗七十尚能飯否,臣還未老,以後國家有兵革之事,臣還能為朝廷殺上幾十個敵人。」

這一句終於擊中趙禎柔軟粉線嫩的小心肝!畢竟這個老臣子為了朝廷,多次浴血奮戰,九死一生,也算有功勞的。更不好說什麼,也就離開。

……

崔家下人在客棧裡等崔大郎回來,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難不成,又扣了一個進去?三郎還好一些,大郎不行啊,家中有小娘子,還有一個孩子……

王德用家就是孫女多,可能值得爭崔全書嗎?

兩名下人跑來找鄭朗,鄭朗道:「無妨。」

等了好一會兒,王府派人送來請柬,崔家是婆家,婚禮辦得倉促,沒有多少人,鄭朗也要必須入席赴喜宴。不但送來了喜柬,還送了五個彪形大漢過來。

是崔全書說的。

皇上同意了,王德用更不用擔心,跑到裡面安慰了崔全忠幾句,別委屈啦,俺家的孫女配不上你?況且你還沒有娶俺家孫女,俺就替你爭了一個進士。

崔全忠不知道說什麼好,木訥地道:「謝過相公。」

「不用謝,還不喊翁翁。」

「翁翁……」

「很好。」王德用大笑了幾聲,用力的拍了一下崔全忠,差一點將崔全忠骨頭拍散,然後回到客廳,大舅哥正在做苦力,王德用坐在一邊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便說到鄭朗身上。大舅哥忽然想起來,自家三弟都被捉了,小妹夫更有被捉的危險。王德用一聽哈哈大笑,也不想鄭朗被人捉,崔家不是自家,崔有節的那個知州,不是王曾他們帶著使相之職外放的知州,更沒有份量,想要孫女以後有一個好日子過,也要崔家力量稍稍強大一些,包括外部的力量。大手一揮,家中最強壯的五個家丁到了客棧,對鄭朗進行全方位的保護。

不知道他們武力如何,但看他們的身材,眼中剽悍的眼神,鄭朗估計了一下,這五個家丁若與京城裡那些浪蕩的禁軍PK,有可能一人能對付五人以上的禁兵。嚴掌櫃送晚餐過來,看到這五個家丁眼中的殺氣,差一點讓這眼神給秒殺了。

王家大發請柬,京城裡的大佬一看請柬,知道怎麼一回事了。笑的也有,罵的也有,你這個老匹夫,品味得高一些哉。反正成了真正的活捉,反正也不顧人家有沒有訂親,鄭家子、或者黃庠他們這些名列前茅的舉子捉一捉,倒也值得,偏捉了崔家子。

老匹夫就是老匹夫,強悍生猛的人生不可模仿,想法也是與眾不同。但還不得買王德用的賬,一個個乖乖的答應前來赴宴。王家表面工作做得還是很好的,鄭朗的丈母娘也接了過來。從東京城到蔡州近六百里的路,居然用了十五個時辰,第二天上午趕到。徐氏一路被顛壞了,然而高興啊,自己兒子娶了宰相的孫女,多有臉面!沒感到疲倦,精神奕奕的從牛車上下來,一個個施禮,然後一臉諂笑的與王德用家人打招呼。

王德用一看,要糟,連忙將她安排到內宅。有些不懂,你家官人也是一個知州,兒子娶了我的孫女,女兒馬上嫁給鄭家子,可以說你崔家今非昔比,這種表情太掉身價啦!

不大好說出來。

倒是鄭朗到來,讓王德用覺得很開心。不是因為才華的原因,是看中了他的未來,以及他的舉止與德操。

婚禮順利的完成。總體而言,一切很順利,只有秦家成了悲催的。

酒量有限,歲數又小,鄭朗很快告辭,回到了客棧。兩小興奮的迎了上來,道:「省元,剛剛陛下又下詔了,八天後舉行殿試。」

「早晚會舉行的,有什麼值得高興?」

「那不同的,省元很有可能會連中三元。」司馬光道。

王安石與小胖子拚命的點頭。

中狀元算有本事,連中三元才叫更有本事。

王德用捉女婿只是在科考無數件趣聞中又增加了一件罷了,很難說他做得是對是錯,也不是他一個人做過,頂多方法與手段不同。後來什麼陳世美的故事別相信,包拯忙得過來嗎?那是明代人編的故事,駙馬在宋朝更不值錢!是好笑的事,但小師父連中三元,才會讓他們真正感到開心。

「中三元?未必,事情未出來之前,別人如何議論,你們不用管,但你們切記,不可亂說,免得未中,讓人笑話,人言可畏啦。」

「喏。」

可鄭朗知道連中三元機會很大了,殿試出題是小皇帝出的,臨軒策士、唱名、最終審定名次,皆是由小皇帝把持,不然何來天子門生之說?更知道就是科舉考好,中了頂尖的大三元,未必會在政治上有頂尖的作為。可是心裡面莫明的湧起了一種激動。

抬起頭看著窗外,天氣真正轉暖和起來,牆角處響起稀疏的蟲鳴,遠處蔡水傳來咯咯的蛙聲,天上一輪彎月高懸,給窗外籠上了一層朦朧的色澤。有風,風聲輕咽,輕輕地搖晃著花樹,聲音很輕柔,似是在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第二百零六章 大三元(二)

江杏兒忽然不識趣的說了一句:「皆大歡喜,可有誰記得秦家那個小娘子?」

心性癡,不知道事情嚴重性,想當然的說了出來。

「秦家小娘子啊……」鄭朗歎息一聲,道:「司馬三郎,王三郎,孫小郎,你們開始讀書,我去一趟皇宮。」

「去皇宮?」四兒奇怪的問。

「有幾件事對陛下說一聲,一放榜我還要回鄭州,有呂相公相助,估計從鄭州回來,就要下江南了,提前說一說。我現在的身份是學子,以觀望者的身份也好說,若是官員,必定會有許多忌諱。秦家的那個小娘子也是我今天要說的事之一。」這件事鄭朗沒有阻止,是因為沒有能力阻止,可旁觀了,心中慚愧總是有的。連江杏兒都看不下去,正好進宮索性一道說出來。

「省元,最好不要說。」司馬光道。

「為什麼?」江杏兒道。

「榜下捉婿時已很久,王相公之事做得過於粗魯,但其他的性質一理,每一屆都會發生許多類似的現象,這也是一種龐大的力量,普通老百姓說一說無所謂,省元如今聲名,一言一行天下側目,省元揭開它,我以為不是很好……」

「你啊,人需要理性的,有時候也需要感性,明知不可為而不為,是智,是理性,是夫子鼓勵的,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是一個義節,同樣也是夫子鼓勵的。前者是智,後者是勇,是義。人,偶爾做一做心性純善不理智的事,也無不可。看似矛盾,其實不矛盾,夫子反對不理智的去做犧牲,但也沒有教育人去為利益做一個市儈的人,如何調節,也是中庸之道。」鄭朗道。

「喏。」

「宋伯,備車。」

剛從鄭州回京的宋伯備上馬車,載著鄭朗來到皇宮。

趙禎很高興的讓他進宮,見了面道:「這麼晚有何事見朕。」

見了小皇帝,鄭朗心中也有些高興,不過君臣的身份,使他們的友誼無形中橫跨了一道鴻溝。徐徐道:「臣本來有一件事要對陛下,發生了王相公的事,耽擱了兩天多時間。」

「這個王德用!」趙禎再度又好氣又好笑的嗔罵了一句,道:「你坐下吧。」

「謝過陛下。」鄭朗坦然坐下,徐徐說道:「臣偶爾也讀史書,漢李廣勇猛過人,為何一直沒有立下赫赫功勳?」

「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趙禎用了《騰王閣序》上一段文字做了回答。

「為何周亞夫與程不識皆以功勳成就?」

「鄭省元,你想說什麼?」

「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弊,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羽鴻門宴心慈手軟,未殺劉邦,於是有烏江之禍。項羽心軟也?非也,他對不該同情的人心慈手軟,然愛民遠不及劉邦也。故劉邦咸陽立三法,項羽關中暴虐,才使劉邦一出巴蜀,而得關中,對峙於鴻溝,決勝於核下。李廣亦是如此,對士兵優容,將士樂為所用,然平時無法無紀,一到戰事來臨,非大勝即大敗,或者以耽擱軍期貽誤國事。所以小仁,則害仁也。」

「省元你是說……」

「陛下,你前幾天下詔讓所有多次未考中的舉子特奏名考,是看到這些學子多少寒傷苦讀,從青絲考到白髮,心下慈憐,給他們一個機會?」

「正是。」

「陛下看到他們白髮蒼蒼擠在少年學子中參加科考,心中可憐,可曾看到從京城到遠夷,我朝廣大疆域有多少百姓因為貧困,以及一些不好官吏的苛剝,背井離鄉,賣兒賣女,甚至因為飢寒交迫,將自己生下來的孩子親手扼殺?陛下這一慈悲,固然使這近千名老年舉子如願以償,一朝高中,謀官為吏,然為了支付這些官吏的薪酬,百姓又增加了多少負擔?此例一開,諸多舉子更是蜂擁而來,每人皆抱定一種想法,考不中不要緊,只要湊齊了數次科考之數,特名奏考我也能入朝為官。每一個舉子前來京城,又要朝廷支付所有費用,一些本來想謀他途的舉子,也放下手中的事務,紛紛進京,到科考之年,會增加多少舉子來京科考?五千一萬?這些費用從何而來?還是從國庫支出,從百姓頭上徵取。舉子是你的子民,百姓也是你的子民,請陛下三思。」

之所以有這道詔書,正是李淑之議。他也是一個神童,宋真宗出巡到了亳州,十二歲的李淑獻所寫詩文,換劉娥就不行了,鄭朗奇人奇字奇文,也沒有授什麼官職,然宋真宗好這一口子,一聽十二歲神童寫的,於是詔之命賦詩,寫得不錯,賜童子出身,試秘書省校書郎,又中進士及第。不過其人不是很好,說呂夷簡還有一些爭議,就是夏竦或多或少有些真材實料的,李淑除了作一手好文章外,一無是處,偏又聰慧過人。

揣測上司與皇帝心思,鄭朗有時候不屑為之,比如今天的進諫。

但他進諫不像孔道輔這些直臣蠻不講理,小皇帝,就得聽俺的。很講道理的進諫,娓娓動聽的將利害關係說來。然而李淑不顧這些的,此人正是一個很會揣測上司與陛下想法的大臣,看到了小皇帝可憐這些老舉子,於是進諫十條,兩條說了貢舉之所。

若是司馬光在此,一定會反對鄭朗進此諫,傳出去,憑這一諫就會得罪無數舉子。

這樣一講,趙禎比較容易接受了。

主要趙禎太年輕,又讓劉娥培養成了一個正宗的乖寶寶,心還軟,於是在他執政初期發生了許多古怪怪的事。後來一次次打磨下來,變得稍好些,然因為他的心軟,多次妨礙了國家的正常發展。

可不代表他不聰明。

想了一下,說道:「朕做錯了,然而詔書已下。」

「人無信不立,況且陛下乎,詔書雖下,名額終是陛下詮釋,特名奏考後再補一詔,此是國家特例,他年科考不作準數。」

「這主意倒也妙,為何僅只有你提出?」趙禎迷糊地問道。

「陛下一道詔書,對天下幾十萬學子皆是福音,一次特名奏考錄取五百人不為多,也就是給了天下學子五百個機會。誰敢提出反對意見?」

「閻都知,將今天這一段記錄毀去。」趙禎終於明白滿朝文武不作聲原因,為了保護鄭朗,下了這道命令,也就是今天晚上的談話讓它法不傳二耳,僅是在場數人知道。然後一臉失望。

「陛下,不用失望,人之常情,自古使然,我朝做得很好了。但臣還要說一件事,有一天臣為了討崔家小娘子歡心,將身邊兩個自服侍到大的小婢出之,陛下如何看待?」

「為何出之?」

「臣只是作一比喻,或者臣看重了某一位達官貴人家的小娘子,自己又薄有了一些才學,陛下對臣很恩寵,於是將崔家小娘子婚約辭之,陛下如何看臣?」

趙禎知道他要說什麼,道:「朕也被王德用騙了,他將崔全忠綁到王家小娘子閨房之中,關了好一會兒才放出來,然後對朕說崔全忠自己跑到他家小娘子閨房去呆了很長時間,清白已污,朕無奈只好恩准。」

「……」鄭朗差一點撲倒。

「省元,此事也就算了,只是婚約,並沒有正式議親,若正式議親,或有爭議……」

「陛下,是未正式議親,臣幼時崔家為何沒有直接悔婚?又,去年冬天赴京之時,臣來京城,崔家插足太深,臣很不滿意,為何最後又恕之不提,對崔家二郎提點?嫌貧愛富,人恥之,攀龍附鳳,人恥之。回絕親事,在民間多有之。夫妻不和,夫家常出之,妻家常離之,也時有發生。亦要看什麼理由。若對方放蕩不羈,為非作歹,好吃懶做,作風不正,大逆不道,犯上欺下,等等行徑,皆能作為悔親或者出之的理由。然崔家三郎之婚家秦家小娘子並無不好事例。臣還聽他們說此女品行端正,家風正派,為何悔之?此風一開,陛下以後如何教化萬民?」

「可以前也有過……」是有過,雖不像王德用這樣直接,性質差不多的。但終是理屈,趙禎心虛的嚅嚅道。

「是有之,王相公做得太直接了,連臣都不敢單身走在大街上。並且榜下捉婿之事越演越烈,有了王相公開此風後,會更烈,達官貴人富商會因為這層層的聯親關係絞成一張龐大網絡。比如說臣,品行不算太高尚,看到崔家二郎多次未中,伸手點撥。甚至都墜入了邪途,讓他們揣測考官的性格複習答題。若不是親戚關係,臣又何必做出這件不好的事?是臣,若是其他品德更差的人呢?看一看崔家如今,因為聯親,與臣有了很深厚的親戚關係,再與王相公家聯親,崔家還是不是過去的崔家?若再通過種種聯親關係,特別是王相公在西北的關係,連臣若到了西北,都有了很厚的人脈。對崔家對臣是有利的事,可對國家有什麼好處?貴者越貴,賤者越賤,陛下想不想看到這情況發生?」

不僅是聯親,還有其他的關係,權貴們的確開始絞成了一張網,也是史上王安石變法未成功的原因之一。

「朕疏忽了,可兩家親事已成,朕如何補救?為什麼你昨天不說出來?」

「臣人小言微,又是晚輩,又不直接與臣相干,另一邊是王相公,為國家立下過赫赫戰功,陛下如何牽就?」昨天說出來也沒有用!又道:「但事已至此,陛下可以用兩策補救,一是從舉子當中擇一優秀貧寒者,讓他迎娶秦家小娘子。」

閻文應呵呵樂了。

成了什麼,亂點鴛鴦譜了。

鄭朗無奈啊,王德用不知如何誑的,逼得丈母娘親自來到京城,還讓小皇帝同意這門荒誕不經的親事。索性點得更亂一點。

趙禎經鄭朗將事情輕重說出來,也挺鬱悶的,朕是皇帝,非乃婚婆,儘管這樣的舉子比較好找。但自己是有失誤,想了半天只好道:「朕准此奏。」

「陛下可下詔書,凡是進京省試的舉子,若家有訂親的小娘子,或者家已娶妻之,在此期間,有悔婚悔親者,一律革除當年的功名,以開道德之風。」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人家什麼小娘子也沒有,什麼未婚妻也沒有,都不讓人家成親。本來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就是人生最開心的事。那樣也成了矯枉過正。

「不行,朕答應過王相公持一進士……」說漏了嘴。

鄭朗一聽立即站進來進諫,道:「國家擇士主要手段乃科考,進士等於是國家名器也,陛下怎麼以名器輕易授之與人,乃科考需之何益?陛下,此舉更是不當。」

「崔家三郎是你的舅哥。」鄭朗雖然性格溫和,也是直臣,肯定不容許自己以進士私授大臣了,怎麼辦,趙禎岔開這個話題。

「陛下,臣不是固執之輩,有法有度,可此法絕無多少度可寬鬆之。至於崔三郎,舉賢不避親仇,處罰也當不避親仇,此才是真正古風。」

「卿之言乃是至理。」趙禎鄭重地說道。

「臣告辭。」王德用搶親之事順帶著說一說,主要是說特奏名制。

目送著他遠去,趙禎歎息一聲:「此子才是朝廷將來棟樑之材。」

「最難得的溫厚之氣。」閻文應道。

「但快了。」趙禎想到了殿試,立即高興起來。

……

江杏兒與四兒高興的在收拾行李。

王安石對鄭朗昨天進宮進諫不置與否,司馬光還是不大贊成。不是不能進諫,若是為了科考的舉,進一下諫還能稱為直臣。但為了王德用捉婿的事進諫,小師父也犯了他所說的直臣戾氣之戒。

想一想,崔三郎與秦家小娘子什麼關係?很有可能連面都沒有見到過,更不知道對方人品行好壞,這邊王德用用暴力手段逼迫,為什麼寧死不從?這僅是王崔秦三家的家務事,小老師就是娶了崔家小娘子,也不能插手。當初崔有節是長輩,好心讓高衙內過來,顯示小老師的肚量,小老師還一肚子不快呢!

再說,天下間不平的事務事何其之多,連這個也要管,就是孔夫子在世,也休想管得過來!

這正是著了小節,忘記了大事。

而且像這樣下去,眼裡絕對容不得下一粒沙子,不對,是一粒灰塵,得,這世間藏污納垢的事太多,到終南山或者華山尋一處深山大壑前去隱居吧,眼不見心不煩。更不要做官了,官場上的勾心鬥角不要太多,誰容得你一個聖人插入其間!

坐上了馬車,江杏兒欽佩地說:「鄭郎你真好。」

「蜉蟻撼樹,對不對?」

「不對。」

「螳臂當車,對不對?」

「不對。」

「撿芝麻丟甜瓜對不對?」

「不對。」

「昨天晚上我全部做了,你說對不對?」

「奴沒有聽明白。」

「我昨天晚上進了一諫,能不能使這天下人從此不再嫌窮愛富?」

「不能。」

「但我昨天晚上的進諫傳出去,會惹起多少人憎惡?於其讓這麼多天憎惡,不如進其他的諫,會使萬家笑,倒成了一件實事。如今僅僅能替一個從不認識的秦家小娘子討了一個小小的公道,開罪了無數人,我做得對不對?」

「這是良心,道義。」江杏兒遲疑地說。

「你當真這官場上有良心與道義存在,除了范仲淹一人外,誰能擔當起這二詞?」就是范仲淹也不能為一件芝麻粒大的事,開罪整個天下的權貴。看一看,榜下捉婿這一陋婿存在多久了?有誰去反對過它的,相反,幾乎所有老百姓將它當作了一件笑談,但自己偏去做了。

「沒有那麼嚴重吧?」

「我說的是三哥的事,但反對的是榜下捉婿,可為了說服陛下,將權貴聯親增加各自的勢力也捅了出來,你說我是不是在玩火?這一回知道司馬三郎為什麼不高興了吧?」

「是奴不好,昨天晚上不當多嘴的。」

「不管你的事,天下不平的大路太多,你不鏟他不鏟,路也就沒辦法走。我還沒有謀官,就讓我心性略微乾淨一回。」

來到了衛中正的道觀前,鄭朗帶著江杏兒與四兒從馬車上跳下來。

衛中正高興的迎了過來,道:「鄭省元,怎麼想起來到了我這個寒地?」

「非乃寒地,乃清靜之地。」

「大和尚哪裡豈不更好?」

「大和尚看到我帶來太多的俗氣,又看我憊賴攆不走,來了一個眼不見心不煩,跑到五台山還沒有回來。沒有大和尚坐鎮,寺院裡阻擋不了外邊的滾滾俗流侵襲了。」本來是想進一步提點兩位舅哥的,讓王德用插了一腳,索性不提了。

衛中正呵呵一樂,道:「沒事,若想安靜,不嫌我這裡寒酸,暫時能讓省元靜一靜。」

將鄭朗迎了進去,因為與鄭朗唱和,又進了一趟宮,名聲漸顯,琴賣得貴起來,衛中正小日子似乎也好過了一些,道觀裡佈置了一下,煥然一新。現在倒也不是真正的寒酸之地。

看了看,鄭朗說道:「不錯嘛。」

「我無所謂,還有兩個小徒兒,怕他們苦了,手裡有了幾個阿堵物,於是就用掉它。」

「這就對了,此須物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掉為妙。」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三小與幾個小婢收拾行李,鄭朗道:「好久未撫琴了,衛君可否與我再合奏一曲?」

「好啊。」

合奏了一曲《陽春白雪》,心靈洗滌了一下,鄭朗想到了一首詩,吟道:「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雖然從這首詩裡能看到詩人的寂寞失望,然而意境安謐,卻是最靜心的小詩,吟罷,忽然想到了那個死去的「父親」,也許長年不發達,內心寂寞才時常吟它吧。想到這裡,長嘯了三聲,手指再次放在琴弦上,一曲優美安靜的《春花江月夜》立時迸了出來!

第二百零七章 大三元(三)

到衛中正這裡,只是躲一躲,如知日說,小施主,你終是塵世中人,最終要俗了俗了。

四兒與幾個少女正在幾叢黃菜花裡用團扇撲蝴蝶。王安石道:「陛下終是心軟……」

剛聽到的消息,小皇帝下了一份詔書,進京舉子榜中,家有婚契、書,妻室者,禁在兩試議他親,以傷道德風化。禁止再談婚論嫁了,明顯是鄭朗的講諫才使趙禎下了這份詔書。但不是鄭朗所表達的意思,鄭朗當時進諫刻意說過,只要有這個行為,革去當年功名,比如自家的三舅子,馬上將他省試的資格革去。趙禎敢這麼做,並且是王德用孫女婿,會立即起到殺雞賅猴的作用。詔書只說禁止,未說如何處罰,效果截然不同。

「陛下要兼顧,省元還是歲數小,又不是官員。」司馬光道。

兩句話,可以看出他們兩人思想不同之處。

鄭朗想了想,其實後來宋神宗也不錯的,敢做敢為,不過這兩代人主若是中和一下,那才好,趙禎讓他多一份宋神宗身上的果敢之氣,宋神宗讓他多一份趙禎的沉穩之氣,那麼無論是那一個人主,皆會打造出一個花團簇簇的宋朝出來。

但這是不可能的。

兩小又爭議了幾句,也是鄭朗的教育方法,甚至有可將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比如進的諫對二小說出來,讓他們思考,使他們思想更加成熟,將以後的激進矯正過來。

聽他們爭了幾句,看看天色,鄭朗喊了一聲:「杏兒,四兒,進來收拾行李。」

五個少女笑嘻嘻的跑進來,用手帕擦了擦香汗,開始收拾行李。鄭朗偶爾觀察了一下,朱兒等三個小婢至今似乎同樣是處子之身。兩小不管怎麼說道德高度是有的。

衛中正搖頭小扇兒,走了出來道:「省元,今天就離開?」

「要殿試,不離開不行。」

「你來。」

兩人走了出來,衛中正指了一株桃花說道:「有人說它妖媚,多是不喜,其實再媚俗,它只是小瓣花,春天裡為大地添上一抹奼紫嫣紅的喜悅之色,倒是牡丹等花卉大而艷,濃而厚,何止媚它十倍?」

「也是。」

「又如今天春光明媚,暖日垂垂,楊柳青青,蜂和蝶舞,是一個好天氣。若他日細霏霏,雨珠滴欄,山光蒙霧,三兩蓑衣,豈不是又是一番靜幽之麗?」

「倒也是。」

「省元,第一次看到你,無喜無憂,態度從容,某從心底裡很喜歡,然這一次看到你,卻帶了更多的心思,前面從容,喜大於憂,後面從容,憂大於喜,漸漸著相。」

「哈哈,此言中的,我身上的俗氣越來越重了。」鄭朗又是一笑,道:「但謝過衛道長的指教。」

「不敢,我還等著省元再報佳音呢。」

「別要抱著太大的希望,能中進士就好啦,衛道長,且聽我為你奏一曲。」

衛中正坦然受之,若鄭朗漸漸有發達趨勢,衛中正小心翼翼了,反而會讓鄭朗瞧不起。鄭朗盤於碧綠的草地上,將琴放在膝上,奏了一曲《憶故人》。明琴譜裡有一曲《山中憶故友》,但鄭朗不知道曲譜,這是後世古琴大師彭祉卿打的新曲譜,曲調委婉纏綿悱惻,每當靜中奏之,會觸發聽者對遠方親友的思念,而相會無期,催人淚下。

一曲罷,衛中正道:「受了。」

別人聽不出來,他能聽出琴聲中的友誼之聲。又道:「省元琴技又有長進。」

「長進彈不上,特別是那個大和尚。」

「大和尚不提,他的師弟更不要提。」衛中正說完又大笑起來,這兩人整一個變態,論琴技,誰敢與他們相比啊!

鄭朗多次聽他們說知日的師弟義海,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京城不大可能,但到江南,能不能將這個大和尚釣出來?

上了車,春天衣著漸單,行李多丟在客棧,倒也不多。

三輛車子車輪嘰嘰啞啞的響了起來,一會兒東京城高大的城牆出現。

進了客棧,大舅哥走了進來,老三不在客棧裡,讓王家的小娘子視若珍寶,一步也不肯放,只好呆在王府。大舅哥有些羞愧地說:「我家這件事做得不大好。」

看來連陛下都不大同意,否則不會刻意下詔說此舉禁之,有傷道德風化。小妹夫離開客棧,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大約心中同樣也不滿意。

在衛中正處呆了幾天,鄭朗心情平靜下來,徐徐道:「大哥,不用牽掛,好好準備殿試。關於此事,我早先就說過,我也不知道輕重,你家與秦家只是議親,並未成親。從道德上,對不起秦家,然而三哥才學終是淺了一些,有了王相公相助,以後仕途會十分平坦。我僅是晚輩,故不好發表議論。事情過去也就算啦。」

「母親到客棧來看你,你不在,她回蔡州去了。」

「抱歉。」鄭朗嘴中說抱歉,心中一點也不抱歉,離開客棧,並且囑咐嚴掌櫃不得洩露自己去向,為了靜心,也是為了避開這個丈母娘的。

剛說話間,有小黃門進來,道:「鄭省元,陛下有請。」

這很讓人眼熱,所有舉子看著鄭朗在小黃門的帶領下,又再度進宮,一個個十分眼紅。其實幾位宰相倒是很看得開,如果自己是皇帝,手下有這樣一個奇少年,同樣重視之。

還沒有知道全部原因,那份友情,趙禎不大好意思說出口的。另外一些進諫,比如上次的進諫,利國利民,可為了保護鄭朗,又不大好說出口的。這數一數,即便是宰相,除了處理政務外,進諫也不過如此。能讓趙禎不看重嗎?

看重的僅是眼下,若後來黃河決堤、黨項入侵陸續的如鄭朗所說的發生……

此次讓鄭朗進宮,倒不是為了政事,自己說過的話,沒有承諾,趙禎有些羞愧。見了面道:「朕失了言。」

「陛下是指榜下捉婿,僅禁之未懲之之事?」

「朕宣王德用進宮,他說朕答應了進士,又裸開他的衣服,讓朕看他的傷疤,然後又拿一片梧桐葉子,在朕眼前搖晃。」

「梧桐葉子,指周公進諫周成王的典故?」

「可不是,朕不能食言,然不處罰崔全忠,就不能對其他舉子進行處罰……」

「陛下還是心軟,若提前將詔書頒發下去,王相公也不能無理取鬧。」

「朕是不是有點婦人之仁哪?」

「……」鄭朗怎麼好回答?

「但朕暗托權提點京倉草場李都監說合一下,從諸舉子中選了一個舉子,洛陽王尚恭,他也同意了,又派了人前往河北向秦家議親,朕又聽了秦家有三子,皆未致仕,授其二子做了小吏,你看如何?」

符合趙禎的一慣作風,大臣讓他寵得不成樣子,有時候吵得無奈,於是兩邊和稀泥。試想一個舉子,國舅保媒,誰敢不從?鄭朗想了一下,此人自己不認識,但記於史冊的!無論是在學問,或者在仕途上,此子都遠遠地勝過三舅哥。再加上兩子為吏,秦家不算委屈。或者說,反而因禍得了福。

「陛下仁愛,做陛下的臣子乃是幸事。」

鄭家子不再堅持己見,小皇帝開心了。也說明了鄭朗此時在他心中的地位,若不看重,何必在意鄭朗有什麼想法?以後要大用的,因此召到宮裡來說一說。俺也為難,王德用有過大功,朕又提前做了承諾,沒有辦法啊。

鄭朗知道再勸也沒用,就這性格,兩小在自己潛移默化下,還繼續存在著分岐呢,況且小皇帝。繼續道:「但陛下的話,使臣想到了兩個太后之弟,皆不以學問見長,然吏治如何?德操如何?」

兩個國舅皆是很不錯的,劉美是一個好官,李用和也是一個好官,小心靜默,推遠權勢,因為他多任武職,於是將朝廷給他的公用錢,也就是那個招待費,充作軍費,以賑貧困士卒。現在得寵一時,不營私宅,租官舍居住。別看范諷說得唾沫星直冒,論德操,離這個大舅舅差的可不是一里十里。

誇自家親戚呢,趙禎更開心了,並且自鄭家子嘴中說出的,有說服力。搓著手道:「若權貴都像他們就好啦。」

「所以臣時常說,諸臣眼光看遠一些,陛下仁愛有加,朝堂人才輩出,連外戚都爭氣,若不珍惜,以後我朝很難有再度振興的好時光。」

「朕有愧,朕有愧。」趙禎居然讓鄭朗誇得小白臉紅了起來。

「但臣說的是另一件事,文學之才僅是選官的一點,勘磨、德操、吏治才是選官的核心所在。故唐朝名臣裴行儉不看好初唐四傑也。」

「卿之言有理,朕會與諸相商議。」

「臣也有一私求……」鄭朗忽然想起了柳永,順便保一保吧:「昔日漢得天下,群臣爭功搶賞,不休不止,於是劉邦用仇人雍齒為官,群臣聞之迅速安靜。做為人君,要有大海一般的肚量,這才能裝下萬里江山,億兆百姓。」

「是誰?」趙禎來了精神,裝下萬里江山,億兆百姓兩個詞語刺激了他。

「有一個人將功名換作了淺斟低唱,陛下如何待此人?」

「是……你是說那個浮蕩輕薄柳?」

浮蕩輕薄柳?鄭朗不由冒起汗,有這個評價,柳三哥唉,你基本熄火了。

「他只是多年未中,又有才氣,心中有了一些酸苦之氣。不過此人同樣不可大用,然任一方小吏主薄錄事倒也可以,也是彰顯陛下寬大的心胸。」鄭朗實話實說,寫詞,這時候無一人能及柳永,包括晏殊,可詞寫得好不代表著官做得好,讓柳永做宰相,會將宋朝帶到何方?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娼妓業會比現在繁榮十倍!宋朝需要這個?

自己保一下,至少錄取進士後,不會被罷黜,那樣對柳永會有什麼樣的打擊?

「你也憐才?」

「臣不知……說別人容易,包括指出陛下缺點都容易,到了自己看不到做不到……」鄭朗小小的迷茫了一下,其實保舉柳永也是不應當的,自己剛才說過詮選官員還要德操、吏治之人,兩方面柳永遠遠不夠。因此不知道自己做對了或者做錯了。

趙禎卻笑了:「你是一個誠實人,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朕就依你,還有一個勘磨,若他做得不好,繼續浮蕩輕薄下去,可不能怪朕不聽你的推薦。」

「是。」

……

有人也在說李用和。

聽到母親找小丈夫未找到,崔嫻想想鄭朗的性格,會意,道:「恐怕三哥娶王相公家的小娘子,他不大高興。」

「為什麼不高興?若不是我兒生得英俊,她未必能看上我兒,為什麼沒有人去搶他?」

崔嫻氣苦,難道你想這樣的事件發生在鄭朗身上?

崔有節喝道:「休得囉嗦,此次我家做的事,失了德行。」

「為什麼失德?我聽說國舅公又給秦家選了一個舉子叫王什麼來著,省試高中九十七名,秦家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國舅公保媒?」崔有節聽出不對。不僅崔有節,京城許多大佬聽到此事後,又聽聞那天晚上鄭朗進宮,皆隱約的知道事情真相,然後額首歎息,這才是真正的溫潤如玉。

怎麼辦呢?阻是阻止不了,又是晚輩,更沒資格阻止,於是用陛下對他的寵愛央請陛下,對秦家做一個補償,這份心思還不能稱為溫潤麼?

「秦家好大的面子。」徐氏艷羨地說道,居然勞煩到國舅公保媒,這個國舅公,論真實份量隱隱比王德用還要重的。

「女婿有沒有進宮。」

「進了宮,他得聖上寵,進宮很正常,為什麼要問?」

「我問你,全忠成親前後他有沒有進宮?」

「進了,成親當天晚上回客棧時就進了宮,這有什麼問題?」

「你以為陛下有心思關心秦家?」

「官人,妾不懂。」

「這件事連陛下都被王德用蒙騙了,可王德用是朝廷功臣,陛下不好說,於是對秦家做了補償。否則一個國舅保秦家什麼媒。」

「我還是沒有聽懂。」

「是女婿向皇帝進了諫,皇帝才想起來的,才授意讓國舅公保媒的。」

找其他大臣不好開口,皇帝本人當真親自做媒婆?豈不笑掉別人的大牙,李用和恰恰是最好的人選。並且這樣一來,又安撫了王德用此舉帶來不好的名聲,不僅是鄭朗進諫,也是對這個老臣的另類恩賜。

「他怎麼會有這麼大本事?」

「與本事無關。」崔有節懶得向妻子解釋,這關係到天下的德化,否則休要說女婿,就是李用和本人勸說,陛下也未必去聽。國家那麼多大事,連這樣的小事也管,皇帝能管得過來嗎?

「這小子也傲氣,他再傲氣及得上人家王相公!」徐氏不服氣地說,居然刻意躲藏起來不見自己,還真當自己是一個物!

崔有節氣得差一點跳起來,若不是老夫老妻的,他都將這個妻子出之!喝了一口茶,緩了一下氣才說道:「王相公是不是首相?」

「他是武將出身,怎麼可能擔任首相?」

「作為西府宰相,他的位置到頂了,可是你往以後想,想遠一些,女婿未來有沒有做首相的可能?」

徐氏想了想,忽然將嘴巴捂了上去,不是沒有,而是百分之百的可能,只不過看多大時才能擔任到首相之職。這樣一想,王德用也不及自己這個女婿呢。

「你再想一想,國舅公乃是李太后唯一兄弟,做人如此低調,看看你女婿,天子寵愛,清臣揚之,呂相公將其子送入門下學習學業做人道理,諸多學子拱若星月,可他怎麼做的,閉門謝客而!」

「妾錯了。」

「以後不要再丟某的臉面,雖此次忠兒前途好了,然某也別進京城。」

「為什麼?」徐氏道,有如此強力女婿,以及強勢親家,為什麼不能進京為京官,京城好啊,多繁華。

「去年高衙內的事,我做得失誤,今天又失了德操,陛下怎麼會讓某進京?」

「那也是為了女婿好。」

「別說女婿不對,若沒有他,書兒與忠兒如何考中省試,連省試都不中,人家王家小娘子如何看得上他?其實沒有這場聯親,有了女婿,我兩兒前途也不會太差。但是這一次攀得太過,將後面的緣分全部支空。」不但如此,這個女婿多次因為妻子的市儈,流露出不好的舉動,上次突然回去,去年突然住在寺院裡,今年明知道妻子會去看他又不知道躲藏到哪裡,皆是不好的跡象。

自己不好親自去鄭州,不僅是官職在身,鄭家又多是寡婦,女婿在能去一去,不在去終是不大好。妻子更不能去,那是去添亂子的。女兒好,可去年去了,已經失了禮儀,豈能再去。想到這裡,擔心的看著女兒一眼。崔嫻會意,自信地說:「爹爹,不用擔心。」

悔親的事,小丈夫不會去做,就是如何爭小丈夫心中的地位,那兩小婢占的地位太重,雖未說,自己能感到比自己地位更重,自己因為禮教不能長時間呆在他身邊,沒有辦法,只好牽就,當作不知。

崔有節還是很擔心,道:「快殿試考了吧。」

「明天就考了。」徐氏老實地回答,她也在算日子,不僅女婿,還有兩個兒子。

但就是殿試考,到放榜時還有一段時間,放了榜後,掛花跨馬遊街,唱和,等等,又要折騰幾天,這才能回到鄭州。然後才正式議親成親,中間依然存在著變數。不能多想了,不然妻子又要抱怨自己當初何來的那個約定。

……

宋朝東京城,幾乎是一個水上城市,南邊的蔡水自陳蔡由西南戴樓門入京城繚繞,經京城兜了一圈子過後,出陳州門。中間是汴水,自洛陽路口分水入京城,東去泗州入淮,東北還有五丈河,西北還有金水河。四條寬大的河道上,舟船如織,商旅不絕。

天未亮,春霧從四條河道上騰起,宛若白色的綢紗,屋宇在綢紗裡忽隱忽現,恍若仙境。

客棧裡躁動起來,有數名舉子中了省試的,今天全部要參加殿試考,包括鄭朗與大舅哥。

江杏兒用梳子替鄭朗仔細的梳著頭髮,看著銅鏡,鄭朗說道:「不用那麼認真。」

「鄭郎,要認真的,今天是你最重要的一天。」

鄭朗只好由她,又慢騰騰地說:「以前顧著學業,我對你們也很慢怠,今天考過後就好了。」

「鄭郎,不能這麼說啊,奴現在真的很滿足。」

「我也很滿足。」鄭朗爽朗的笑起來。

三小從門口擠了進來,司馬光與王安石拱手道:「恭祝省元再下一元。」

「又開始胡說。」

兩個小三子吐了吐舌頭,其實在路上還談論此事呢,佩服小老師的好心態,此次殿試,小老師進士肯定是中定了,然而如今他的名聲遠揚,中進士是不夠的,就是名列前三,也隱隱讓人失望。實際上這種名氣,也將小老師逼到絕路上,似乎只有連中三元這條路。這壓力可想而知的。

江杏兒將鄭朗頭髮梳好,鄭朗站了起來對宋伯說:「備車。」

「喏。」

司馬光央求道:「將其他的車子也備上吧。」

「為何?」

「我們就在外面等。」

「你們等沒有事,不能到處亂跑。」

「喏。」三小開心的跳起來。有時候看著他們,覺得很可愛,就不知道這兩猛哥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

大舅兒也將車子備好,三舅哥不在,在王府上。王德用很無恥地對崔全忠說:「不用擔心,就是考不好,進士都有的。」那意思你們新婚燕爾,要好好恩愛,這才是你的正事。三舅哥怎麼辦?但是王家小娘子眼下似乎很溫柔,於是三舅哥陷入了溫柔鄉。

三輛車子向皇宮出發,天光漸漸更亮。

第二百零八章 大三元(四)

晨風吹過來,有些清涼,霧氣裊裊的被風吹來飄過來,蕩過去,像一道道綢紗在舞動。

吆喝聲在隱隱的霧氣裡響個不停。商業發達,導致現在東京城與後世一樣,有人做早上生意的,也有做晚上生意的。

「大包子,剛出爐的大包子!」

聽到這一句喊聲,聲音很熟悉,鄭朗從馬車上抬頭看去,道:「宋伯,停車。」

宋伯將車停下,鄭朗從馬車上跳下來,走了過去,喊道:「兵哥子。」

正是在考場上賜給他兩個大包子的老卒。在考場上是禁兵,脫下衣服就是平民百姓,靠禁兵那點薪水養不活一家人的,與老婆在路邊開了一個點心鋪子,賣包子與饅頭,補助家用。

老兵放下白色汗巾子,驚喜地從店舖裡跑出來,搓著手道:「原來是省元公。」

「別喊公,還要感謝你上次那兩個大包子。」

「不敢不敢,那是小的榮光,能讓省元吃上俺的包子是小的榮幸。」

「也許是我沾你包子的光,看到你,想了起來,因此再帶兩個包子嘗一嘗,說不定還能考一個好名次。」

「太感謝了,太感謝了。」老兵真的很高興,硬是沒有聽出鄭朗這一句若傳出去,他的包子會賣成何種地步。當場就起效果,有的顧客一聽眨起眼了,這麼神奇?本來買三個饅頭的,當場改成十個包子,然後提著包子站在哪裡看。

老卒還是不要錢,婆娘也高興的咧開大嘴樂。

鄭朗看了看鋪子,屬於三無建築,就著路邊搭了一個小棚子,裡面幾個大蒸籠,還有兩張桌子,一個爐子裡面燒著大葉茶水,道:「杏兒,將筆墨紙硯拿過來。」

許多人對宋朝士卒評價同樣過低與曲解了。這才是一群最勇敢的人,常常在劣勢下,擊敗同等或者比自己數量多了好幾倍的騎兵,只是一次次的主帥無能,讓許多士兵含恨沙場,不一定非得要岳飛那樣的統帥,只要國家政策稍稍扭轉那麼一點點,什麼黨項與契丹。可惜了。還有上一次兩位義士的出手相助,使鄭朗對士卒充滿了好感,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舉動。

「喏。」

四兒磨好墨,鄭朗說道:「兵哥子,我吃了你四個包子,送你四個字。」

「這怎麼可以呢。」老卒難為情的搓著手,省元的字是論個賣的,不管錢多少,是買都買不到,要麼到契丹小皇帝哪兒買去,要麼到當今聖上哪兒買去,好像幾位舅哥也有些,可能買得到嗎?

豈止是這個價值。

路人看著老卒一臉茫然,艷羨不止。這老小子交了好運,居然讓省元賜字。

鄭朗寫下四個大字:精忠報國。

「好字,好字。」幾乎所有停下來圍觀的路人看著四個大字喝彩。真正能看出來字好壞的人真不多,不過此時鄭朗的字漸漸大成,確實可以當得起好字兩評。

繼續上了車,向皇宮駛去。

王安石在車上歎了一口氣道:「司馬三郎,省元也有一個缺點。」

「何。」

「心軟了。他自己也評價過呂夷簡,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批評過陛下做事過於柔軟,輪到自己,卻什麼也放不下。」

「你希望省元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那倒不是,只是省元以後也是一個做大事的人,性格偏軟非是好事。」

司馬光聽後沉默不語,這一次倒沒有與王安石爭,小老師人格幾乎完美無缺,別以為他閉門謝客,可自己與他朝夕相處,知道他的偉大之處,過於偏軟使自己跟在他後面很舒服,然想做大事,確實也是一個弱點。

先到都堂報到。唐朝尚書六部,東有吏戶禮三部,西有兵刑工三部,尚書省左右僕射總轄各部,稱為都省,其總辦公所在的地點叫都堂。宋朝多有改制,但都堂這一功能卻繼續保持下來。再有吏官引到東華門外,開始搜身了,不然進了皇宮搜身不大好的。不能說沒有,但很少了。至少這一屆鄭朗沒看到一個士子被搜出來什麼。

但為了防止作弊,殿試制度同樣很嚴格,殿試前三天,宣押知制誥、詳定官、考試官赴學士院,還是進行鎖院制度,一直到榜單出來後,這些相關的官員才能放出來。

還沒有到鄭朗,搜一個進一個,從宮牆外面到裡面,皆有重重禁兵把守,不然這些舉子在皇宮裡亂跑起來,小皇帝會來一個午前驚魂的。

鄭朗無聊的抬頭看了看,江杏兒與四兒就站在不遠處,只是讓禁兵隔開,然而笑了起來,呂家小三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正在與三個小子低聲說話。

又看了看後面,看到三舅哥站在後面,臉上表情很精彩,或喜或愧,時不時與一些恭喜的舉子說話。但離得遠,不好打招呼。鄭朗也不想打招呼了,人家老丈人牛,還沒有考呢,一個進士就討要到了手。

倒是人群中有一些衣著寒酸的白首老者,讓他歎了一口氣。難怪小皇帝心會軟,自己看了他們的樣子,都感到可憐。在這時,他又想到了《大學》裡的一句話,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忽然省悟夫子為什麼將齊家放在治國前面,家沒有管好,如何治國?這些學子正是捨本求末,全國多少學子,打算四十年一個輪換,正常與不正常的年份,十屆科考,諸科與進士平均每屆五百人或者更多一點,也不過五千人到七八千人,四十年下來,學子不會低於一百萬數,甚至更多,以一生的命運來博這二百分之一的概率,試問一下值得嗎?

但不好說什麼的,李世民不是說過一句話嗎,天下英雄皆在我股掌之中,這些有文化的人只顧著鑽研讀書科考,那麼還有心思謀反嗎?當真?

想著心事,就輪到了他,開始搜身,然而禁兵對他還是很客氣,簡單的搜了搜,放了進去。

一直引到崇政殿內。

皇宮鄭朗來過幾次,比較熟悉,但是其他學子不然,好奇地看著皇宮內的建築。

但這裡肯定不是旅遊勝地,腳步慢一慢,禁兵立即過來催促,將士子們一個個像趕羊一樣趕到了崇政殿,只是經過省試的詮落,剩下七百來人,人數不像省試那麼多。這還是比較多的一次,少的時候只有兩三百人。

還要淘汰的。

一一落坐,早餐不提供,全部在路上或者在客棧裡吃過,但提供一頓午餐,到下午交卷出去。僅一天考,試題是一賦一詩。一會兒試卷發下來,現在是詩賦,所以沒有了主文官,後來有論策,人性化考試,為了防止士子偶爾不知道題目出處,可以隔著簾子向主文詢問題目的出處。省試就設了這一制度。

鄭朗打開卷子,還是要實行糊名謄抄制的,可是鄭朗不大明白,既然糊名謄抄了,制度也很苛刻的,初考官評等,封彌後再交給夏考官重定等級,最後送詳定官確定等級,然後小皇帝過目,親眼察看,後面過程多是假的,小皇帝有這時間一一過目琢磨麼?大約的看一下,行了,朕看過了,錄中的進士全成了俺的門生。然後小皇帝於崇政殿,後來改為集英殿拆號唱名,當場拆號,當場唱名。那麼小皇帝如何去作弊?

不知道。

但小皇帝想要作弊,估計這個官司那一人都打不贏的。

然而看著試卷上的題目,鄭朗忽然呆住,題目很簡單,賦為君子賦,詩在梅蘭菊竹中選一賦詩。

殿試考小皇帝不會出現的,可是有許多太監協助監督監考,趙禎聽著太監的稟報,說鄭朗面部表情很驚訝,趙禎大笑,這也是一種照顧,原來準備出賦索性出中庸賦,好像沒有那一個殿試出過這一賦吧,但想到那樣做,太過顯眼,言官會說話,才作罷。

鄭朗明白,這是小皇帝對自己的關照。

但這兩道題出得很成功。

別以為它們很好做,論述君子夫子的言論不要太多。但這是賦,不是論與策,所以不能讓你闡述何為君子,那麼就容易跑題了。偏偏君子二字還容易讓你跑題。

如何正確去做這道題,關健就是比例,可以闡述一下何為君子,也必須闡述,份量不能太多,然後講一講君子一些事例,風範,發表一些感想感歎,做一些文字雕琢,一篇花團簇簇的賦文也就出來了。難的就是開始,講君子的言論夫子說得很多,比如水是真君子,君子不器,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無憂無慮等等。

第一句得給君子一個清楚的定位,不能片面,定位後整篇賦文則要圍繞著這個定位去轉動。別以賦文只是堆砌之文體,同樣也有一個中心思想,否則結果很糟糕。

盤下腿想了想,最後選擇了水是真君子這個命題來定位,構思全文。至於詩他想都沒有想就選擇了竹。菊花雖好,隱有寒殺之氣,梅花雖好,過於孤傲,適合范仲淹,不適合自己。想做一個蘭花,開在幽谷裡,可是身不由己,那也是一個夢想了。只好做一個竹子吧,深山大谷也能生長,皇宮貴苑也能出現,無論在哪裡皆是篩風漏月,高風亮節。

但還是讓一些舉子癡迷,別以為瞎選一選,詩寫出來不是自己看的,是主考官看的,陛下看的,那麼主考官與皇帝喜歡四君子中的那一個?

這樣一想,又容易讓學子著了魔道。

定好詩賦的主題,鄭朗盤於椅子上開始在頭腦裡排列,見多不怪,許多學子知道他這一套。但沒有他那個作弊器,想學,又學不來。可他的做法贏得了許多大佬的讚賞。

雷厲風行,一鼓作氣有之,可之前是什麼,三思而後行,謀定後動!

既然早交卷子不加分,何必要早交卷子?

有這時間使文章盡善盡美豈不更好?這也是一種穩重的政治家表現。

有的學子開始書寫。鄭朗還是沒有動,繼續盤坐哪裡,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像一個得道的高僧。幾位巡場官吏看到他的表情,雖早聞,還是嘖嘖驚奇。

幾乎入了定。

整整一個上午,鄭朗一字未動。這更不是別的學子不能學習的,沒有他那強大的記憶力,就是在腦海裡組合,一會兒也忘記,只能一邊想一邊記錄於紙上,在紙上進行組合,若像他那樣玩,除了韓琦等極少數舉子外,恐怕多是玩不起。

到了賜食時間,就著吃飯的功夫,一隔壁的舉子悄聲問道:「省元,為何還不動筆?」

心中略有些吃味,不過到了一定高度後,吃味也沒有用了,對鄭朗只有仰視的份。

「早在這裡動筆了。」鄭朗指了指腦袋。

舉子沮喪不言,人家是怪胎,自己不能相比。

其實難度不高,一賦一詩,五六百字,好歹前世還是一邊上班一邊能日更過萬的猛人哥,那種日子才苦逼,一年辛苦到頭,有可能只能買一件贗品在手中把玩。

現在什麼都有了,反而似乎漸漸看得很淡,真的很奇怪心理。

主要就是文字的雕琢,字數不多,但要求是精華所在。一上午在腦海裡就在做這件事。

若論詩賦,半個小時之內他就完成了,可那不能寫在試卷上的。

吃過午飯後,在腦海裡又修改了三遍,有舉子都交卷了,他才動筆。看到他動筆,幾位巡場官吏才鬆了一口氣,果然與眾不同啊。

動起筆,速度很快,寫好了,吹了吹墨跡,他可以說是最後寫卷子的人,很有可能都是自宋朝科舉以來,也是最後一個在殿試上寫卷子的人,但反而不是最後一個交卷子的士子,交了卷子,考場上還剩下四分之一士子繼續在琢磨。

其實鄭朗已經隱隱知道小皇帝如何作弊了,端茶倒水送飯的小太監進進出出,畢竟三月初,天氣稍稍炎熱,這麼多士子聚在一起,不敢馬虎的。這些小太監不認識字?只是小太監送了午飯到他桌子前,表情很鬱悶,空白卷,大約那一邊三舅哥的卷子是看到的。

後來又送了一次茶水,這一回看到自己卷子,似乎失了一下態,看著自己卷子沒捨得走,看了幾分鐘才離開。別當真,中間有古怪呢。

如他所言,小黃門送好了茶水,已跑出去悄悄將鄭朗寫的文章默誦了下來,記在紙上,遞給小皇帝先過目。不叫作弊,叫先睹為快。趙禎看了看,君子如水,很是滿意。不但鄭朗的性格,連同趙禎性格同樣很溫潤,若按君子似水來劃分,趙禎也是一個君子,再看到賦竹詩,更高興了,道:「竹子好啊,修而不艷不媚不濯,直而不孤不傲不俗,朕喜歡。」

不知道那些選擇了其他三君子的士子聞聽後,會不會暈死?

走了出來,四小與杏兒、四兒迎過來,王安石與司馬光問道:「省元,考得如何?」

「還行吧。」

「有了。」司馬光看著鄭朗的表情,又聽到還行,知道肯定有了,高興的跳起來。

其他士子搖了搖頭,本來鄭朗就給了他們壓迫感,再喊有了,這一屆狀元公大約無他人敢想。

張方平走了過來,道:「提前恭喜。」

「別聽司馬三郎的,張兄台考得如何?」

「自己感覺尚可,就不知道對不對考官口味。」

「如張兄台不嫌氣,到客棧來一敘。」

「好啊。」張方平很高興的說,他很欣賞鄭朗的,反正狀元就那麼一個人,於其落入一個書獃子手中,不如落入此子手中,以後讓他有更大的底氣為國家多做一些貢獻。

殿試考結束,名次多少鄭朗不去管,非是他所能左右,倒也不急。事情還有很多的,他提出的那本中庸涉及面太廣大,有幾小相助,沒有幾年也休想完成,這僅是儒學的一部分所在,除了中庸外,仁義、禮儀、忠恕、聖智、廉恥、孝友等等,以及一個現在鄭朗很迷惑的樂,他自己也喜歡樂,可就不知道作用真如孔子所說的那麼大?另外一個很少有人注意,三分!這個三不僅表達在中庸上,還有許多方面,若不講三分,就休想講儒學了。

以及自己的道。

未來幾年的勘磨,大約就是將來幾年內的任務,這也是一個修養身心的過程。

但沒有科考,就沒有壓迫感。

也沒有坐馬車,與張方平一道攜手同走,道:「張學兄,我與陛下談過白首學子的一些事。」

「說來聽聽。」灑落如張方平者,同樣也有好奇心。

「我對陛下說,僅是同情心待白首學子,未必是好事。國家官吏已經很多,即便沒有差遣官職,也有職官在身,國家同樣擔負薪俸。」

有差遣官油水更大,補貼也更多。但沒有差遣官,朝廷同樣要發工資。

「鄭省元言之有理,國家冗官現象,冗兵現象太嚴重了。自古以來,從未有我朝之富裕,居然財政一直很緊張,讓人不能不扼腕歎息。」

對這個問題,皇宮內小皇帝同樣無語,不能比,一比會煩心,與唐朝平均相比,北宋收入大約是其七八倍,皇室開支也很小,不像唐皇室鑿山為陵,不停的修建宮殿,從長安太極宮修到大明宮,再修到洛陽,修到岐州九成宮,還有太原、成都、江陵等地有大量的行宮,也不像唐皇室不停的出遊,從這一個都到那一個都,甚至率領文武群臣打獵,一次出行就會花費良多。僅此一項,皇室為天下省去多少錢?為什麼錢一直不夠用!

「剛才我也看了一下,諸多學子當中是有許多白首學子,見其形,目其貌,豈止仁君不忍,連我也不忍,可陛下的做法雖是不忍,若鯀之填土法治水,水越堵越高,最後氾濫成災。」

「此喻大妙。」

「因此,我想與張學兄,或者再邀請幾位學識好的兄台,商議一下夫子正心修身齊家治國這句話。」

「是何意思?」

「張學兄,假如這些白首學子不是衣著寒酸,而是穿著綾羅綢緞而來,大家看了,心中又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你是說科考可以,但先將家治好……」

「正是,我也喜歡一些用錢的雅物,若繪畫、若琴,若一些器,但經濟之事不可不管,因此幼年時就查了一下賬薄,震憾了一下家中不軌的管事,並且又引進了刻絲織女前來鄭州經營。非是為利故,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沒有經濟,我怎麼會安心學業?這是不是齊家治國之道?如果只顧自己讀書,不顧父母妻兒勞苦,何來孝,何來愛,何來仁?這是為一己之利,而使家人墜入疾苦的魔道。更有寡廉鮮恥之輩,妻子勞作,供其讀書,一朝榜中,立即將糟粕之妻休之,高攀富貴。夫子之道何在?」

這個命題真沒有人認真想過,只知道有的學子做法很過分。

張方平認真的想了一會兒,鄭朗用魔道二字形容過了,然而一些學子不顧家人辛苦,只顧讀書,這種做法同樣很荒謬的。鄭朗所言,也是化堵為疏的做法,未必全見功,就是現在疏了,河道依然會氾濫成災,但絕對比堵好。也是為國為民謀利,欣然道:「好,我們就試一試。」

……

鄭朗與張方平商議良久,這個命題很大的,不是說齊家就能齊家的,甚至兩人提出一些好的建議,對老年學子進行一些幫助,僅兩人力量是不夠的。因此準備邀請更多的士子參與,比如張唐卿、黃庠、楊察、劉牧,對這幾人鄭朗很有歉意的,正是自己的出現,搶了他們的名次。

特別是劉牧,這位陳摶老祖的傳人(陳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邵雍傳許堅,許堅傳范諤昌,范傳劉牧,但後面幾人差不多大小,此時劉牧未得陳摶道河圖洛書之道),與張方平一樣,是這一屆很有作為的人才之一。其他的如蔡抗等人,也被邀請於其中。

只是鄭朗外加了一個人,柳永。

柳兄弟,別想著春花樓的春花姑娘,楊柳樓的楊柳姑娘了,該做一做正事啦。這才不枉自己苦心向小皇帝推薦。但是張方平聽到柳三變之名時,臉色也略略變了一變。不僅不得小皇帝之心,同樣不得張方平之心。

狎可以,要過度。寫可以,要含蓄。柳永狎得天昏地暗,然後再將它寫出來,還具體的去寫如何如何的,是人,總要有些羞恥心的。這才是趙禎與張方平不齒所在。

按住了張方平的手道:「張兄台,想一想我幼年之時……他也是一個有才情的人,給他一個機會。」

只要組織得當,能參與其會的,此次皆會大長臉面。

不過鄭朗卻將機會推給了張方平主持,張方平謙讓了半天,鄭朗卻以歲數小,實踐少,不知人間世務又進行推讓,張方平無奈受之。實際上也是給張方平一個機會。

對他的不黨,鄭朗看重,對他的才情與抱負,鄭朗同樣看重。

若說仁宗一朝,有的人輕用了,張方平正是其中的一個。

但非是理論,有實際,與張方平商議良久,這才由他出面,組織幾十名羅列的士子。也是讓張方平揚名立腕。

然而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不開心的事。

范諷終於與呂夷簡決裂,我為你做了很多的事,不就是一個東府嗎,去做一名末相,有何不可的?

人老了,貪心就重啦。其實年輕時小范不錯的,年齡越大,貪心越重,漸漸失了清直,並且自己還不覺。呂夷簡也很鬱悶,老子都將你保舉到了三司使,這也等於是一名財相,還要怎麼的。看看你的才能,做財相已經很吃力了,還要進東府,豈不要禍國殃民?呂夷簡也有度,老范要求出忽他的度了,因此一直不同意。

老范不覺,還認為自己很有本事,於是不服氣。

鄭朗考試考完了,功夫抽了出來,開始對四小指導學業,還有正準備籌備這個「齊家治國」大業,也讓四小提前熟悉一下。呂小三整天呆在客棧裡,讓老范看到了機會。

早朝時進諫道:「陛下,我朝科舉懲前代之弊,竭羅天下之才,為致治之具,而不問四方何士子,家不尚譜牒,身不重鄉貫,即便工商雜類,以至僧道,奇人異才亦可面試授官,又惟求公正,設糊名謄抄制度也,並有鎖廳別頭諸試,以區貴重,復有鎖院制,以防試題外洩也。然科名多有勢家所取之,故太宗自雍熙二年,罷黜呂蒙亨等人,先帝也有類似例舉,多黜或降世家子弟,以與弧寒子弟機遇也。」

這個制度做得還是不錯的。

所以自宋一代,很少出現龐大的家族,即便有延綿不絕的名家望門,因為這個制度,造成這些家族子弟不能一一錄中,所以家族一直沒有膨脹起來,危害也不大。

但范諷其意不在此,又進諫道:「然坊間多傳狀元已定,三元已定,何來此言?」

小皇帝有些心虛,這次科考,不僅想對鄭朗開一開後門,也對其他幾個舉子同樣開了後門,道:「范卿,坊間之言,你何信之?糊名擇卷,擇才錄取,是誰便是誰。」

「臣以為陛下當避之。」

有人不服氣了,你這個老小子有完沒完,一次罷了,數次不止,你是什麼官職,若大的三司使,記掛人家一個少年,羞不羞?特別是歐陽修,因為鄭朗對他態度很尊重,又向他求過字的,連拜馮元門下求學都拜鄭朗推薦,所以更不服氣。這是朝儀,爭得不好,兩相罷官的,可小小的俺火拚三司使值得,歐陽修道:「范司使,我以為非也,汝所指無非鄭家子也,鄭家子雖官宦人家,其父僅一名小吏,並且早亡故,何來貴家而言?若不是其聰穎,連可憐的家產也早讓惡奴侵吞。若避之,那麼天下只有真正寒士才能高中殿試之榜,是否矯枉過正乎?」

也就是鄭朗是小官宦子弟,小地主之家,連這樣的子弟都要避之,那麼榜單上豈不要刷下去一大半人?只有貧下中農才能科考了?

「你懂什麼!」范諷讓二小氣得,現在一看小青年就生氣,喝道:「此子得陛下恩寵,出入皇宮,肆無忌憚,來去自如。」

聽好了話外之音,很好玩的,若鄭朗真讓他坐定了這條罪名,事情很嚴重,出入皇宮,來去自如,那成了什麼?別忘記了,皇宮裡除了太監外,其餘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但噴了鄭朗的口水,也噴了小皇帝的口水,氣得小皇帝悶哼一聲。也就是趙禎,換作其他皇帝,早喊侍衛進來將他拖出去。

「再言之,連同呂相公都將其子送入門下求學,其貴不可言,乃你所言乎!」

與歐陽修火拚不值,於是拖呂夷簡下水。

想錯了,呂夷簡可是孔道輔與范仲淹都沒有做下去的猛人兄,豈你是小小范諷能做掉的,但點到了名,走出班列道:「陛下,臣將三子送入門下,是學其學問,學其品德,此子與臣政見德操多有不合,然學者先達,臣不覺羞恥。只是臣子淳厚,雖年幼,學問上略有成就,否則即便此子現在孤寒,未必能讓他收下。」

僅一句話就將范諷氣得噴血。俺就不要這個臉面,怎麼的。你不服氣,你將你家兒子孫子往人家哪裡送送看,沒這個天賦,人家收都不收!人不要臉了,還拿他有什麼辦法?

呂夷簡又道:「太宗當年讓家父黜落(呂夷簡乃呂蒙亨之子),乃伯父為相也。鄭家子別無貴戚,非是家父所能相比。若連此也要避之,國家將無才可擇。唯一連帶,一是陛下,陛下寵之,是何故,乃德乃才,才德兼備,陛下為何不寵?此乃國家之幸也,非明君不為。或因臣子故,此子能否與臣因此構為一體乎?」

趙禎搖了搖頭,依這兩人的德操,休想構成一氣,差一點都讓他舅哥罷去此次功名,況且呂夷簡。

「況且一狀元也,以後仍需勘磨,何必讓陛下自污乎?」

中狀元就能飛黃騰達嗎?自宋立國以來,出了多少狀元,未必所有狀元最後出將入相,再說連鄭朗都知道岳父塞高衙內,乃自污過重避之於寺院之中。況且皇帝,你小子安的是什麼心?

說完退回班列,不言。

咱站在公正的立場說一說,不自辨,你想拖我下水沒門!

理說出來了,趙禎揮了揮手道:「是誰就是誰,朕不會刻意提撥某一個,也不會刻意打壓某一人,看卷擇名次。此事范卿不用多說。」

范諷不能好再辨,再辨犯了朝儀,會貶的。

但呂夷簡心中憋氣,這個小子太過分了,若不是自己,他何來的三司使,自己沒有提一個感恩的人,反而提撥了一條毒蛇啊。想了想,將此事對呂公著說了出來,就像聊天一樣,隨便說的。

呂小三很老實,哪裡是他父親對手,到了客棧後,與王安石、司馬光又說了一遍,這個范諷這樣惡搞下去不妙啊,弄不好小老師這個看似到手的狀元就能讓他弄沒了。

兩小同樣氣憤,幹上了!

跑到一邊嘀咕了一下,他們地位低,一個舉子都不是,想了半天,王安石突然盯著了司馬光衣袂上那塊玉珮道:「我有一個辦法。」

「說一說。」

王安石將主意一說,司馬光看了這塊玉珮,可是娘親臨行前親自送給自己的,是一塊來自和闐的美玉琢磨而成,價值昂貴,捨不得,又狐疑的看著王安石道:「你小子是不是有意的?」

越想越有這個可能……

第二百零九章 大三元(五)

司馬光越想越懷疑,與這個小師弟相處越久,就越不敢小視這個小師弟。看他是一個老實人,其實不然,弄不好自己就上了當,而且記憶好,自己與他每次口戰,很難佔據上風。

這一次……嗯,又落了下風。

王小三開始發揮他強大的嘴巴功能,說道:「司馬三郎,陶朱公二子於楚國犯法,命其三子攜千金前去營救,妻不肯,出其長子。陶朱公無奈同意,最後說,長子前去非是救子,而是害子。果然,後問其原因,道長子自幼隨自己艱難創業,故吝於財也,前去營次子必不捨其財,不捨其財必不救之。司馬三郎,非不重之,非不引人矚目啊。」

「難道沒有其他方法?」

「省元對你我如何?不但教我們學問,做人之道,吏治之道,又懇請馮侍郎授我們學業,吃的喝的用的,那一樣不是鄭家的?僅是一塊玉珮,你就捨不得?你還有資格談尊師重道嗎?」

不是司馬家沒有錢,相反,鄭家現在條件轉好,也未必趕上司馬家。除非鄭朗將張家莊那個更大規模的刻絲刺繡紡織作坊騰出來,挪為自家財產。

但那樣必然招惹言官以後非議。

這個作坊,是留下來為以後做一些好事情的。往後去,朝廷要錢的地方更多!

名義是鄭家的,實際鄭朗打算暫時性的替小皇帝保管,等它上了軌道,還是將它交給朝廷經營。算是給朝廷多添一項收益。

不過鄭家此時的情況已遠非昔日可比擬,鄭朗用得完這些錢嗎?

司馬家好開口說,我兒子在你家花了錢,一年送你多少錢?到了這個層面,為這一年幾百緡錢費用計較,不是親兄弟明算賬,而是瞧不起鄭家的品德。不能開這個口!只能將感謝放在心中。

王安石偏偏將它翻出來,司馬光還能怎麼辦?

肉痛的看著這塊玉珮,過了大半天才點了一下頭:「就依你。」

但轉眼間心情好起來。

這一次再鬥范諷,勢必會有更多人注意,等事情傳到自己家中,自己早跟小老師下了江南,母親不會追到江南揍自己。但是王安石能不能跑掉?正好江寧啊,送上門的痛打!

估計這小子多半躲不過去,否則上次不會看到自己挨打,臉上表情慼慼。

然後又將呂公著喊來,呂公著很老實,聽後道:「這樣不大好吧。」

「呂三郎,省元不喜多辨,又有才學,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連勢力單薄,若我們不維護他,誰去維護?越是有才華,越容易受到一些小人的攻擊。一旦范諷得手,後面省元漸漸進入政壇,會有更多的政敵對其怦擊不休。你想看到這種局面嗎?」

「……」

「范諷是好臣子嗎?為了富貴,助你父親顛倒黑白,黜廢皇后,然後欲求無度,再求東府,汝父不肯,立即叛之。他只能迷惹一下仁愛的陛下,難道你也被他迷惑住?」

「……」

「不僅為了省元,也是為了國家。你讀書做什麼的?是不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

「你們不說了,我同意參與……」

再說下去,讓兩個小三能用一頂頂大帽子活活將自己壓死。

……

鄭朗對此事完全不知道,甚至為了載培四小,將四小還帶了過來。

與張方平聯手邀請了五十幾位舉子,這些舉子不全是家中條件好的,中和一下,約到東雞兒巷郭廚家。

東京城大的酒樓如仁和酒店、八仙樓、會仙酒樓等,這些酒樓好是好,不但菜餚美味可口,裝飾精緻,連食用的器皿,碗、盞、碟、筷、盂都是銀製的,但價也貴,往往一頓所食費用多達幾百兩銀子。因此魯宗道在仁和酒店招待客人,驚動了宋真宗,那時魯宗道還沒有真正發跡,薪水也少了一些,老實地答道:「臣家貧無器皿,酒肆百物具備,賓至如歸。」

多半誇張了,大約是小魯好了面子,才到仁和酒店招待客人的。再說就是食用一頓的費用買什麼樣器皿買不到,從另一點也證明去仁和酒店消費有多貴,否則怎麼連皇帝都驚動了?

像這樣的大酒店一共有七十二戶,因為太貴,於是許多百姓與舉子們選擇另外一種酒家,叫腳店。這些腳店賣貴細下酒,迎接中貴飲食,但也有一些腳店有名氣的,比如州西安州巷張秀,以次保康門李慶家,東雞兒巷郭廚,宋廚,曹門磚筒李家,寺東骰子李家,黃胖家,九橋門街更是酒肆腳店一條街,綵樓相對,繡旆相招,掩翳天日。甚至看到這些腳店生意好,歷史上在幾十年後長慶樓放下身架,開了一家「連鎖店」,專門做腳店生意,因為其名聲,很快躍居諸家之上。

腳店比大酒店稍遜一籌,但也很熱鬧,有專門賣下酒廚子的茶飯量酒博士,還有慇勤服務的店夥計,然稱謂讓鄭郎很不習慣,店小兒不論大小,皆謂之大伯。這是正常的人員配置,還有焌漕,也就是街坊婦人,為酒客換湯斟酒,任酒客上下其手揩一些油,賺他們的小費。一些少年主動前來聽客使喚,買一些東西,喚妓,送錢物等等,謂之閒漢。又有劄客,不請自來賣唱的妓女。一些賣藥及果子的,不問酒客買與不買,散於客,然後得錢,謂之撒暫。是腳店的,七十二家大酒店裡還設有官妓,甚至一些有名氣的行首也能點來,表演、陪酒或者任其揩油,曰送花牌。

別以為酒店很吵,茶樓一樣,主動送上門的大妹妹小妹妹,不計其數,瓦捨裡亦有之,勾欄更不用說,那是人家的家……

人有些多,不僅是五十幾個舉子,還有隨身所帶的小婢,或者從京城包來的美妓,鄭郎更多,四個學生,五個小婢,還有幾個「保鏢」,不過他們都站在腳店外面。那樣也進去了十個人。

因此張方平將郭廚家的整個二樓包了下來,當時臨時的會議室。

兩人登上二樓時,已經來了不少士子。

張方平對隨身僕役吩咐了一下,清場了,除了跑堂的「大伯」外,其他閒雜人等,焌漕,閒人,劄客,撒暫,一起清理出去,然後讓僕役提著幾弔錢,堵在樓梯道上,想上來的,給幾個錢,不就是錢嗎,別來煩我們。

此時他二十多歲了,能看到日後的一些雷厲風行風采。

這才坐下來說話,先是拱手,環顧了一下道:「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大學》第一段中的話,也是大學的中心所在。

然後看著柳永問道:「何謂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刻意想找柳永麻煩,他不知道柳永有一個好妻子,但知道柳永這種行為未免做得太過分!雖鄭朗邀請柳永前來,張方平激烈的個性,依然看不起此人。

你才氣好有屁用,德操不好等於零,況且作詞,現在算什麼,與繪畫一樣,是小道中的小道,地位連書法都不及!

鄭朗有些頭痛。

他可不能說,張兄台啊,此位君可比你在後人心中名氣大得多。

柳永答道:「此句乃是上到天下,下到平民百姓,人人都以修身為根本,若本亂了,想修身齊家治國不可能。本末倒置想做好事情,也是不可能。抓住本質,才叫認知達到極點。」

「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何先何後?」

「先從正心開始。」

「何謂齊家?」

鄭朗暗中拽了一下張方平的衣服,奶奶的,俺好意將柳永喊來,是給他一次機會,不是成為你的批叛對象。

柳永沒有看到,依然老實的答道:「管理好自己的家與家族。」

也是標準的回答,家族概念在宋朝漸漸也淡薄下去,但在宋之前,包括唐,家族觀念同樣很嚴重的,更不要說孔夫子之時。因此詮釋此句時,必須帶上家族二字。

鄭朗在拽,張方平沒有再刁難,其實對付柳永,就得張方平這樣的一劑劑猛藥往下開,要麼放任自流,指不准繼續為後人留下一首首優美的詞作。鄭朗手段依是偏軟一些,不容易震醒此時的柳三變。

張方平又說道:「諸位,夫子說先正心,後修身,齊家,治國。然看看我朝有一些學子是如何做的?自己一心讀呆書,父母雙親勞碌一生,到臨老了,還在為他繼續勞碌,妻兒老小,衣食不保,然不問家中死活,繼續讀死書。這種行為孝乎?仁乎?慈乎?」

不說別的士子,此次被邀請過來的士子當中就有那麼一兩個讀死書的書獃子。

蔡抗小心地說道:「張兄台,不是每一個人天賦都像你與鄭省元一樣,他們本來科考很吃力,再應付家事,只怕更吃力。」

「於是就吸妻兒老小的血脂?」

蔡抗不能言。

不管怎麼說,這樣的做法肯定是錯誤了,不然夫子何來先齊家後治國這句話?

家都沒有管好,你有什麼能力管理國家?

「事已未必,朱買臣未發跡之前尚以砍柴為生。」楊察說道。

「然,朱買臣尚知道砍柴養活妻兒,試問某些學子,有沒有放下身段去砍柴?」

楊察不能言。

其實為此,張方平也與鄭朗做過爭議,問得更多,甚至還拿劉美做比喻,鄭朗答道:「成功打拼七分,天運三分,雖劉美未發跡前做人做得很不成功,可是他努力過,不僅僅靠太后賣藝……」

張方平細細回想了一下,倒也是,至少劉美不是一條吸血蟲,偏偏專吸家中父母妻兒的最無恥的吸血蟲!

可小心的提醒了一下:「太后賣藝之事不能多提。」

鄭朗搖頭,他與趙禎也談論過此事,勿諱之,看一看,大臣有貧民出身的,太后有貧困百姓出身的,這才是開明的宋朝,只要你肯努力,就能上位。不僅不諱之,甚至鼓勵去說,若國家有什麼不好的年份,會降低貧困百姓的怨懟之心。趙禎以為然。統治者要加神光在身的,可當真百姓沒有聽到過陳勝吳廣那一句王候將相寧有種乎?

神光起輔助作用,消除貧困百姓不滿情緒才是真正的主導作用。包括科舉制度,朝廷其他的一些措施,效果不大好說,可是為此努力了。

張方平又說道:「我們讀書為了什麼?為了仕途。那麼做官為了什麼?為了富貴?或者是為主上分憂?」

就是為了富貴,敢回答嗎?

鄭朗又用欣賞的眼光看著他,在這一屆舉子當中,應當算張方平是最有作為了。果然很不錯,氣節高昂,憂國憂民之心溢於言表。

張方平見大家默認了他的說法,又道:「最可惜的是少數人,靠家人靠妻子供養其讀書,一旦高中,立即將妻子出之。此為禽獸也!」

有許多舉子汗滴。

但兩小喝了一聲彩,道:「罵得好,罵得好!」

真的有,別以為宋朝流傳的霍小玉講的是唐朝李益與名妓霍小玉的故事,在宋朝就有類似的實例,並且不是名妓,而是結髮良妻!

張方平這才話音一轉,道:「但有一些人確實為生活所迫。又要讀書,又要勞動,結果勞作分心,家人悲苦,書又為其分心,沒有考好。所以陛下在元宵節上看到諸位白髮蒼蒼的舉子,下旨特奏名考,接著又下旨放寬權限。可國家官吏已經太多,此舉非救之,乃更養禍患於國於民之舉也。故鄭省元與我商議了兩天,將大家召集來,一道商議,若家中有一些作坊、田地與店舖者,可收容一些貧困的舉子,替朝廷分解一下憂愁。」

鄭朗這時候才開始說話:「我會召六到七名舉子擔任一些作坊的管事,另外今年冬天會陸續拿出五千緡錢,辦兩所啟蒙小學,收容一些貧困百姓子女讀書。」

張家莊大作坊,以及宋州的那個糧倉,全是張家大舅在打點,終非長久之計,因此鄭家也缺少六七名管事,還做了好事。但眾人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何謂啟蒙小學?」孫固好奇地問。

「專招十年以下貧困人家的兒童,請幾儒生,免費授其學業四年,僅供其識一些簡單的字,教育一些簡單的做人道理,再從每所學校裡選撥一些資質優秀者保送州學,既不誤人才,也不使一些資質差的子弟成為書癡,反誤他的終身。」

「這個主意好。」有的舉子興奮的說道。

鄭朗家可,張方平家也可以,但還有人比他們兩家更有錢有勢,有的人錢多了都不將錢當一回事,鄭朗這種啟蒙小學顯然是一個新奇的東東。在鄉間得了善名,還說不定能碰到幾個人才,自家都會受益,不要多,只要碰到一兩個進士,努力培養一下,投的這筆錢就值得了。

張方平一看不行哪,一起說啟蒙小學了,這不是正事,咳嗽了一聲,道:「我也替家裡做主,召納五六名舉子在家中做管事或者賬房。」

長安舉子石中瑜道:「張兄台,但天下貧困的舉子不計其數,靠我們幾人能起什麼作用呢?」

「非也,這是我與鄭省元喊你們前來商議的第二件事,如今逗留在京城的舉子,以及諸科生們,多達一千多人,中間最少有兩百戶人家能收容數名貧困舉子。非如此,我們可以一道聯名上書,請陛下頒發義旨,詔命天下豪紳彰顯義舉。況且這些舉子在他們家中也不是讓他們供養,是做事的。為什麼一定舉人唯親?」

大家了想也是啊,反正是用人,以前用的多是親戚鄉親,偶爾在裡面夾雜幾貧困舉子,少用幾個親戚罷了,也不是難事情。但趙州進士沈衡狐疑地問道:「那麼諸位學子怎麼辦?」

舉子好解決,全國也不過幾萬名舉子,真正過了早上沒晚上的不到十分之一。好歹有功名在身的,混到那地步,能有幾個人?東家塞一塞,西家擠一擠,大約也就解決。

若遇到那種不懂世務的舉子,我寧肯餓死,也不受嗟來之食,偏要過著這種苦逼的生活,無藥可醫了,誰個去管?

關健下面還有一個更龐大的群體。

張方平想都沒有想答道:「若四十歲之前連解試都未考中,還要想做高中殿試的夢,等著天下掉金餅往身上砸。」

這個比喻讓大家很無言,還是有的,但那個機率確實不亞於天下掉金餅子下來。

這樣一來,所以難題全部解決了。諸士子臉上榮光煥發,若做得好,這件事也可以載於史冊的。於是聚在一起商議,然後寫奏折,讓鄭朗寫,鄭朗推辭了,此事讓張方平主持,索性讓他主持到底。

張方平也不做作,反正總要一個人書寫的。拿起筆書寫了兩份,第一份是承諾,比如鄭朗承諾年底的五千緡錢兩所啟蒙小學與六七名管事,張方平承諾的五六名舉子,一座啟蒙小學,其他士子有三分之一量力做了一些承諾。呂小三看得熱血沸騰,道:「我家出一萬緡錢建四座啟蒙小學,召十名舉子為管事帳房。」

鄭朗嚇著,道:「喂,呂三郎,你父親同意麼?」

「為什麼不同意?」

「好……」鄭朗還能說什麼呢,呂夷簡做表率,更會起作用。不但他,一個揚州的士子商賈之子同樣承諾拿出一萬緡錢。這些大商人,別與他們當真,錢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主要辦這個啟蒙小學好啊,看一看,碰到幾個人才,中了的話,對自家還不感恩麼?一感恩,萬一發達,能不照顧自家麼?一照顧還有什麼收不回來?甚至家中還有什麼妹妹女兒的,再來個恩上加親,就更有了。省得榜下捉婿,捉得頭破血流的,弄不好還時常鬧烏龍。

敢情想的這個。

但性質與子路受牛一樣,沒有回報,有可能扶一個老太太起來,能扶倒了霉,好心借錢出去幫助別人,還遇到了一個騙子,捐款做善事,卻給了人家包二奶,最後誰去做好事?

事情辦完,到了消費時刻,放人上來,張方平為完成任務,今天破費了,消費全部包下來,沒有帶妓婢的,喊妓子上來作陪,吃酒作樂,然後又讓鄭朗寫字,鄭朗無奈,只好寫了一行字: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士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繼盜糧者也。

泰山不擇土而大,河海不擇細流而深,好事多一件是一件,勿以善小而莫為。

但鄭朗看重的不是前面,而是後面,以前對契丹,馬上對黨項,是不是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繼盜糧者也?

這句話出來多久?一千多年了,可是宋朝那麼多官員,就像瞎子一樣,沒有看到!

看著幾行漂亮的大字,又是一番讚歎,方才散去。反正榜單還有幾天才出來,一個個開始奔走了。若一人兩人主持,速度會很慢,五十幾個人,串起來,再串下去,休說留下來的士子少了幾乎十分之九,就是全部留下來,也不用多長時間就串起來。僅兩天功夫,幾乎所有逗留的士子全部在聯名書奏上簽名畫押,提供了一千一百多名「就業機會」,以及三十二萬緡錢七十多所啟蒙義校。

聯名上書很快到了中書,呂夷簡早知道此事,非但沒有反對呂公著拿出一萬緡錢,相反還讚揚了一下,拿得好啊,錢財是身外之外,此次參與其中,將來會是兒子德操上的重要一分。若此次呂公著緘默不表態,回來才會斥罵呢!

但有人想不開,比如老范馬上就會為幾百兩銀子弄得灰頭灰臉。

幾乎第一速度呈到趙禎眼前,趙禎一看大喜,正為這些又窮又老的舉子發愁呢,家庭好的舉子老了就老了,不中就不中,反正不愁衣食住行,關健就是那些又老又窮的舉子,讓他產生了慈悲。

這個進諫好啊,幾乎是想睡覺枕頭就來了。

立即說道:「准。」

然後又咦了一聲道:「呂相公,你家三子也參與了?」

「是啊。」

「朕聽鄭家子說過,他為人很忠厚,果不錯。」

「不敢當。」呂夷簡心裡美的,好了,數代人都能發達了,就憑借皇帝這句話,休說一萬緡錢,不就是一千金嗎?兩千金也值。

趙禎又看著這封奏折,張方平,不錯,道:「閻都知,去將那個張方平喊來謹見。」

是人才,趙禎都喜歡。

許久,張方平被帶了進來,氣度同樣很好,這人身上自有一種俠氣,因此見了趙禎,先是略拘束了一下,迅速放鬆下來,侃侃而談。趙禎看了他的氣度更開心,拿著這封奏折道:「張方平,你的奏折朕看了很喜歡。」

「陛下,臣慚愧,初議非是臣,乃是鄭省元,與臣說了一些齊家的道理,然後在客棧裡商議了近兩天。不過他以歲數小,閱歷淺的借口推辭了。這才讓臣出面的。」

可是張方平也有奔走之功。換鄭朗疏懶的性格,未必做得有他好。因此趙禎想了一會道:「你也很不錯。」

很高興,又碰到一個人才。

人才真的……多。似乎是好事,可是趙禎,你能將這麼多並且又是很牛的人才消化下去嗎?

趙禎又遙望宮外,想鄭朗,心底湧起一番莫明的滋味,這才是良臣啊,看到自己的擔心,馬上悄無聲息的替自己化解,可事不居功,除了開始外,後來連面都不露了,讓賢於張方平。但自始至終,他向自己討要過什麼?連賞賜都不要!

想到這裡,很想立即下詔讓鄭朗進宮,獎勵幾句,終是忍住,又對張方平道:「好好去做,前幾天鄭省元對朕進諫,國家用人,非僅是用文學之才,更重勘磨,德操、吏治之才,你做得不錯。這一屆諸士子做得都很不錯,諸卿以後皆是國家棟樑之材。」

「陛下,臣常聽省元誇獎陛乃是千古第一仁君,臣今天服之,讓臣為陛下肝腦塗地,在所不惜。」還是一個小青年呢,看到小皇帝對他如此溫言相慰,張方平感慨萬千,伏下說道。

「朕哪裡當之千古第一仁群稱號,但你的忠心朕知道了。」趙禎讓千古第一仁君誇得小臉羞郝,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將張方平扶了起來。

反正很感動,又看到了一個人才,一個未來的忠臣,正在趙禎動感情的時候,閻文應小跑了進來,道:「陛下,陛下,范司使強行命人將鄭省元兩個學生王安石與司馬光關進了開封府大牢。」

「怎麼又抓進去了?」趙禎蒙,先是自己與養母捉老師,這一回手下大臣捉學生!

第二百一十章 大三元(六)

剛問完,小黃門又進來稟報:「范司使求見。」

「讓他進來。」

「喏。」

但趙禎眉頭緊鎖,兩小數次招惹范諷讓趙禎不悅,范諷變得越來越剛愎自用也讓他很不悅。

張方平看著趙禎眉頭擰在一起,站在哪裡不敢說話,中間發生的事張方平不知,心中也在納悶,怎麼鄭朗這兩個學生又去撩撥范諷,居然還氣得范諷將他們送入開封府大牢?

究竟做了什麼?

范諷跑了進來,一下子伏在地上說道:「陛下,要為臣做主,不然臣不想活哪。」

然後放聲大哭起來。

趙禎氣得哭不得笑不得,奶奶的,你好歹也是三司使,國家的計相、財相,可以說是僅次於東西府的首要長官,怎麼被兩個毛孩子一次次氣哭了?道:「范卿,你起來說話。」

范諷站起來,用袖子拭著眼淚開始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司馬光與王安石性格相反,但有一個共同性格,那就是固執,極度固執,一旦認準了死理,不達目標絕不罷休,鄭朗在教,這個改得很慢的。因此認準了范諷才是朝堂上最大的小人,偽君子,很沒有好感,再加上為了小老師,更是恨之入骨。他們也看到趙禎對鄭朗的寵愛,無形中給了他們膽量。換在歷史上,沒有人在背後撐腰,又不會去做,那成了雞蛋碰石頭,為之不智。

於是做了。

但缺少一個關健性的條件,看來攻擊性也是一種天賦……心思多細密啊,因此將呂公著拖下了水,這一拖好啊,得知道范諷當不當值,何時下值,不能瞎堵,現在他們都不懂,所以通過呂公著這一條渠徑向他父親問一問,什麼都知道了。還有呂夷簡將呂公著投入鄭朗門下,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倆人出事?呂夷簡也會被拖下水。

還小,沒想到呂夷簡也小小的計算了他們。

最悲催的是呂公著,做了兩邊的槍尖子,居然一點察覺不出來。

得到具體情報,兩小等三司使官員下值時,堵了過去。范諷未過來,但兩小看到他遠遠的正向這邊走,時間剛剛好,於是開講了,王安石大聲喊道:「各位父老鄉親,小子有一理不大明白,想請諸位替我們評一個理兒。」

三司使的官僚大多數認識兩小,聞聽後,好奇心總是人的,鄭朗有時候看到人聚得多,還走過去看看,況且這些官員,一起停下來站著看。有人喊有人看,更多的人圍了過來。

王安石捅了捅司馬光,呂公著因為害怕父親責罵,躲在馬車上不敢下來,但隔著車簾子與嚴榮在看。

司馬光恨恨的將玉珮解下來,不僅是因為它價值昂貴,還是母親送的禮物,怎麼捨得?然後心中在想著心思,這小子是真心幫助小老師,還是藉機坑自己一把?想了好幾天,依然沒有想明白,不服氣,到這時候還在繼續想!

王安石面無表情的接著玉珮,但別當真,他就是這副德性,看似面無表情,實際心裡面小念頭轉個不停,別人不知,司馬光知!看了看他臉色,司馬光果斷放棄,俺不看了,也不想了!

王安石說道:「諸位當中,有誰識玉的?」

鄭朗的學生,似乎是很牛的學生,有多事者並不怕范諷,說道:「我。」

「這位翁翁,請替小子鑒別一下這塊玉珮值多少錢?」說著彎腰拱手,行了一個很尊敬的大禮,還有一些人嘖嘖驚奇呢,果然是省元公的學生,多有禮貌……

長者看了看,道:「大約值七八金。」

原來司馬光母親聶氏買的時候花了一百多緡錢,買了幾副,一個兒子一副,不僅玉料好,潔白如脂,沒有一絲瑕疵,做工也好。但西域此時很混亂,黨項人又似不安份,使絲綢之路商道擔負著更大風險,真正的和闐玉價日看漲。這隻玉佩已非昔日價格,老者估的這個價格大約差不離。

王安石重新接回玉珮,說道:「若我們打算出售它,可是這種方法出售對不對?」

交給司馬光,到你啦。

司馬光臉色很不好看的接過來,將它放在地上,抄起一塊石頭,小心的往上砸,一邊砸一邊想,王小三,我砸,我砸,有仇不報非君子也,我砸,我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也,我砸我砸!

每砸一下,肉就痛了一下。

但為了老師,拼了。

此時在司馬光心中,鄭朗地位很崇高的,不僅是學問,還有品德,對他們無微不至的關心。不然怎麼捨得將這塊玉珮拿出來砸?

「不能砸啊。」人群中有人喊道,來不及了,玉珮砸出大片的裂紋。

范老夫子悲催的也走了過來,悲催的偏偏他停了下來,在看兩小搞怪……

王安石將玉珮拿起來,遞到剛才那個老者手中問道:「翁翁,現在它價值幾何?」

都這樣子,還價值幾何,老者氣得不行,道:「十文錢就不錯啦!」

正等著他這句話,要的也正是他這句話!

司馬光看著面無表情的王安石,心裡很痛,可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個主意很好很管用。

王安石道:「請問翁翁,如果我想出售此玉,偏又將它砸成如此,能不能?」

「不能。」老者不知道兩小在弄什麼名堂,但肯定不能這樣去做了,剛才司馬光那一下下砸下去,老者也心痛啊,那麼好的一塊玉,轉眼間變得一文不值。

「那麼各位鄉親,若有一郎長得貌似潘安宋玉,能不能因為長相清秀,有人仰慕而用短匕於臉上割上幾十道裂口自毀其容,以厭其煩?」

「不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若真如此,肯定不能了。

「若有一人德操高潔,人們對其敬重,於是厭惡之,刻意以偷雞摸狗之事於己污之,能不能?」

有人大聲說道:「你是王家三郎吧,想說什麼就說,這些問題問得太傻,問都不用問的。」

「好,小子再問大家一聲,若有一人,才氣過人,德操高尚,僥倖又考中了狀元,但是才氣好,品德好,因此要避諱,必須將他的狀元名份拿去,能不能?」

反應過來,有大戲了,可道理還是這個道理,很相似,於是皆回答道:「這也不能。」

「若父母不合,做子女的勸其父出之母,能不能?」

「不……能。」答得有些猶豫不決,但老百姓雖然認為趙禎皇帝做得不錯,可郭氏這件事上,處理得不大好,與鄭朗一樣的想法,就是有錯,廢之,不能這樣偷偷摸摸的就將她廢掉了。這是廢皇后,民間出妻,還費很大周折呢。

呂公著坐以馬車上有些發暈,此事過去很久,你們怎麼又將它說出來?對鄭省元也不利啊。而且臉有些發燙,在此事上父親扮演了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

二小不會這麼不明智,這件事上僅是點一點,沒有必要開罪呂夷簡,因此一略而過,道:「昔日時陛下自皇宮出,與諸位相公商議,是誰第一個說出廢後之事?說出後居然將所有罪過推於呂相公身上,他繼續做一個正人君子,能不能?」

「不……能,王三郎,你說的是誰啊?」廢皇后的事所有老百姓都知道,讓孔道輔、范仲淹那樣鬧,不要說京城的百姓,連契丹人也知道事情來龍去脈,但僅知道呂夷簡似乎在裡面扮演了一些不光彩的行為,范諷第一個進諫廢後,卻沒有幾個老百姓知道,連低層官吏,包括范仲淹他們這些中層官吏,亦不知道此事。因此,許多人好奇的問。

「正是他!」王安石用手一指人群中氣青了臉的范諷。

范諷再次氣得全身發抖,眼冒金星,天暈地轉,身體不停的顫抖。

廢郭氏之事,他有責任,不是付主要責任,但確實是他第一個進諫的。范孔二人率領言臣在吵在爭,呂夷簡也沒有想到以後的范諷會變得欲求無度,也是自己所授,將此節略過不提,對范諷進行保護。當然,若不如此,誰又會替他效力?兩人不和後,呂夷又不能將這件事翻出來,殺人一千,自傷九百,不值得,更不值得與范諷同歸於盡。因此范諷裝糊塗,在朝堂上繼續扮演著正人君子的角色。

經二小一曲解,呂夷簡倒似成了無辜受害者,廢後中主要責任是他,丑角是他,小人是他!

可以想像,明天上早朝時,諸位大臣看會是如何的臉色。

這個攻擊遠比他打壓鄭朗,不給他狀元嚴重得多,惡毒得多!

王安石的計劃完整的展現出來,先用玉將諸人召來,多稀奇,這一弄大家必定一起過來看,然後問能不能,但還是不夠,朝堂上有這個范諷,自家的小老師早遲要讓他坑下去。特別是他手中掌握著三司使的權利,就是小老師到地方上圖清靜去,這個范諷想利用手中的權限做一些文章,還是能做得出的。必須一下子將范諷拍死!

不但這樣,有的官吏聰明一點,已經醒悟,為什麼范諷要進諫廢後,做任何事,總要有一個目標的,若是良臣,只能勸阻不會主動勸皇帝廢皇后,那成了什麼?然後就往他處上想,巴結皇帝,皇帝心軟,暫時廢後,以後也未必領你的情,擔這個風險太大。還有什麼可能,巴結呂夷簡!

大約後來不知為什麼,不滿了,再投李迪,再有前者的矛盾,不讓鄭家子錄取狀元是假,協助李迪擠一擠呂夷簡是真,順便報一下前仇舊恨!

若這樣的話,這個人的人品簡直差到極點,差就差吧,索性象呂夷簡那樣,我就是一個不要臉的人,可俺在做實事,偏偏范諷如這兩小所說,平時喜歡裝出一副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樣子。這更讓人感到噁心!

有官吏德操好,真有,現在朝堂上有許多大臣很看重自身的道德修養,自己又正好站在范諷身邊,於是自動的往外走了幾步,保持距離。

范諷氣得腦門子熱血往上湧動,一片空白,腦袋瓜子不做主了,對遠處幾個觀望的禁兵喝道:「你們過來。」

禁兵不敢得罪他,只好走過來。

「此二惡子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攻擊朝廷命官,污蔑國家重臣,將他們送到開封府去!」

范諷氣糊塗了,二小是胡說八道,那真是有罪,畢竟二小沒有功名,僅是布衣,范諷是堂堂的三司使,就是言者無罪,也不能隨意污蔑。但關健二小並沒有胡說八道,就是胡說八道,比如後來的石介等人,對小皇帝胡說八道,也未治罪,當然,夏竦對石介胡說八道,同樣也未治夏竦的罪。這一關未必起作用,事情反而越鬧越大,他出的醜也越大。

禁兵不敢反對,其他的官吏不滿,也不敢反對,范諷是他們上司,有什麼資格說不該抓人,於是二小被幾個禁兵象鄭朗一樣,送進開封府的大牢。范諷跑到皇宮訴說委屈了。

一邊哭一邊結結巴巴將經過說出來,聽的人多,不敢多作改動,可說也是一種技巧,百戰百敗與百敗百戰結果是兩樣的,稍做一些小的顛倒。趙禎聽完很不快,兩小做得太過份,並且郭氏之事,他也不想任何人再提。然而對范諷同樣不高興,你好歹是一個三司使,為什麼就盯著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過意不去?

不要說你為了國家為了社稷,我也不是傻子。這是私心作祟。

就在此時,小黃門又進來稟報道:「陛下,李相公求見。」

「讓他進來。」將李迪放了進來,硬著頭皮來的,剛聽到消息,二小這一鬧,范諷有些凶多吉少,二小沒有事,你能將他們怎麼樣,一個十五歲,一個才十三歲,難道將他們流放到嶺南?但范諷這一鬧,很有可能在京城呆不下去。拋去與范諷的關係不說,他也要一些心腹在朝堂上與自己呼應,因此前來將范諷保全下來。

對李迪趙禎很客氣,恭敬地說:「李相公,坐。」

「謝陛下。」李迪坐下來,看了一眼范諷,道:「陛下,凡事皆有分寸,鄭省元那兩個學生做得略過了份。雖說言者無罪,然國家終有制度,那兩子僅是一個布衣身份,仗持陛下對鄭省元寵愛,於是肆無忌憚,范諷是國家的計相,猶關國家朝儀,在鄭州破例寬恕過一次,兩子不思悔改,又鬧到京城。為何事?僅是范諷進了一諫,陛下認為對可以聽,認為不對可以不聽,可兩小仗持嘴尖牙利,將范計相污蔑成這樣子……非是國家之福。」

怎麼辦?只有淡化范諷的責任,加重兩小的罪責,否則兩個小子關進了大牢,總得有一個處理的方案吧。心中同樣惱火范諷這一做法,做不到婁師德人唾面不拭,至少也得稍有些肚量。

趙禎有些猶豫不決,老師說得似乎有理,但李迪的意思他也聽出來,二小鬧得很嚴重,若不處理鄭家子這兩個學生,范諷在朝堂上也呆不下去。可想到鄭朗對自己的情意,又有些不忍。

「陛下,此事不可不慎重,陛下再想一想,若漠視之,以後朝廷任那一個官員下值,或者走在街上,都能被一個老百姓攔住,痛罵一番,那國家成何體統?」

李迪做文章就做在兩小是布衣上。

所以功名二字,對這個社會來說是何等的重要!

趙禎正在考慮,外面小黃門又進來稟報:「陛下,呂相公求見。」

張方平站在邊上沒來得及走,看到後覺得頭腦很暈,鄭省元這兩個學生太能折騰了,居然連朝廷的首相與亞相全部驚動起來。

呂夷簡或多或少也有些悲催。

呂公著看到兩個師兄弟帶到開封府大牢裡去了,對幾個小婢說道:「你們回客棧通知省元,我回去稟報父親。」

匆匆忙忙回家找到剛下值的父親,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其實這正是呂夷簡的佈置,幾小全中了他的圈套,不過結果非他所料。知道這兩個小子為保護老師,會對范諷發動一次猛烈的「進攻」,但這炮火也太過猛烈。連廢皇后的事,都被他們拿來膽大妄為的用上。

呂夷簡一邊走一邊心中慼慼,還好還好,還小還小。這兩個小傢伙一旦成長起來聯起手,誰會是他們的對手?

唯獨讓他感到開心的是范諷讓兩個小子兩次一鬧,仕途到此結束了。沒啦!只要他不小心,露出一點不好的地方,輕輕一推,乖乖到地方上養老,而且一旦到了地方上,他別想再回到京城來。

但這件事鬧大了,有可能最後連鄭家子拖下了水,這時候他不想鄭朗出事的,畢竟兒子這幾天呆也呆了,休想反悔。於是進宮,看看怎麼樣將事情弱化。

還有一件事也讓他頭痛,第一個進諫廢後的是范諷,知道的人有,畢竟少。這兩個少年怎麼得知的?傳出去,皇上與別人一定是認為自己告訴了三兒子呂公著,呂公著又告訴了兩小。這也不大好!總之,如他心意將范諷快弄垮了,想到這裡心裡再度慼慼,少年人也莫要小視啊。不過這件事自己也十分被動。

看到呂夷簡,趙禎同樣很客氣,正是他的進諫,親生母親得以體面下葬。而且也是一個做實事的,後者同樣讓他欣賞。溫和地說道:「呂卿,坐。」

呂夷簡抬頭看了看李迪,李迪也看了看他,當然兩人心知肚明。眼光在空中碰撞了一下,呂夷簡先敗下陣來,論資歷不如他資歷,論聲望不如他聲望,論德操不如他德操,但心中很不服氣的,如果有德操二字,進宮來做什麼?論與小皇帝的親近,更不及李迪,論悲情李迪又有十年沉論的悲情,此人乃一勁敵也。先避之!表面很客氣的拱手道:「見過李相公。」

張方平站在哪裡,兩人同時無視,沒有看清楚,還以為他是宮中的一個太監。

趙禎問道:「呂卿,你前來何事?」

呂夷簡大腦在運轉,這件事得說好了,不然李迪馬上與自己爭辨,未必能討得好,想了一會兒道:「陛下,臣聞王家與司馬家那兩個三郎當街羞侮范計相,前來宮中順便說一說。」

「那你有何見解?」

「陛下,以臣看法,此風當不可開。」

李迪與范諷驚訝的看了他一眼,呂夷簡心中冷笑,我的心思豈能讓你們看透!又徐徐道:「必須嚴懲不貸,雖然此二子尊師有道,維護老師心切,又年幼。」

沒啦,若真想嚴懲不怠,那麼後面必須加上一句,也要嚴懲,但呂夷簡莫明的就結束了。

范諷讓呂夷簡氣得差一點再次噴血,你這是嚴懲不貸啊!趙禎「略悟」,說倒底人家還小,才十來歲,懂得什麼?

李迪悶哼道:「是啊,才十幾歲,就如此,長大後還了得。」

呂夷簡,俺也不是好惹的。

不能吵,一吵即便在宮中,弄不好兩相慘殺,相互貶出朝堂,但不吵,不妨礙打太極拳!

趙禎又繞迷糊了,老師說得也有理,才這點大,就如此了,長大了更不得了,更會無法無天。倒也中的。

呂夷簡不急不忙地說道:「李相公言之有理,兩個小郎,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居然兩度將堂堂的國家計相氣得號淘大哭,乃千古未有也。可惜了,此二子跟在鄭省元後面,鄭省元性格溫潤有加,連臣那個忠厚的蠢子都讚不絕口,為什麼不能對他們影響?」

又將趙禎大腦撥了一下方向盤,聽出來呂夷簡說的是反話,但說得也有道理,是淘氣,可也是一種本事,若讓他們自由發展下去未必好,然而他們跟在鄭家子後面,鄭家子是什麼性格,自己很清楚的,能矯正過來,將來豈不是一個人才?不說不可能,鄭家子小時候同樣不是調皮搗蛋,第一次進京時還背負了一些不好的名聲。

兩個大佬在施推手,趙禎腦袋幾下子就弄迷糊了,但有一點是聽了出來,兩個宰相在鬥智鬥法呢。一個是老師,一個是愛臣,不想他們傷了和氣,勸解道:「李卿,呂卿,勿要爭執這個,此事如何處理?」

呂夷簡沒有回答,垂下眼睛,斜眼冷觀,李迪,俺不答,就坐在這裡,你好歹也是那些君子們所說的清臣,看你好意思對兩個小孩子下黑手麼!

他不答,李迪還真難住了。

「兩卿,如何處理?」趙禎再次問道。

「李相公素有直名,陛下,還是以李相公之意。」小皇帝要問,呂夷簡只好答,但直接加了一個直臣名號,挑明了,讓俺今天看看你是不是直臣!

趙禎此時不會什麼權謀之術,又問李迪:「李卿,那你之意?」

剛才李迪能說,此時呂夷簡在此不能回答了,呂夷簡這頂帽子也讓李迪戴得很難受。可這時李迪犯了一個錯誤,換作腹黑程度深的呂夷簡,范諷讓兩小一鬧,政治生命其實等於終結,沒有利用的價值,不如早丟掉。可李迪沒有忍心,或者他還沒有看到事情的後果,站起來走了走,看著趙禎書桌後牆壁上懸掛的鄭郎兩個大字法度,道:「陛下,鄭省元說過,凡事有法度,有法有度,於法此二子不合,於度已過……」

必須要處理。

呂夷簡心中大笑,夠了,有你這句話,只要露出一點口風,李大宰相,那些直臣們必將轉變對你的看法,沒有他們的支持,又缺少權操之術,你也要結束政治生命了。

太值得了,今天。在路上還犯難呢,卻沒有想到在宮中撿到這個天大的意外之喜。現在他恨不能趴在王安石與司馬光的臉上狠親上一口。

因此鄭朗要下江南,對兩小說少動,這灘子水太渾,非是他們現在能趟入進去的。

呂夷簡不作聲,趙禎為表示尊重,還問了一聲:「呂卿之意呢?」

「李相公是首相,他說什麼臣會支持什麼。」

李迪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也隱隱感到有些不妥,但一時半會沒有想到。趙禎不知,心裡面還在猶豫不決,要不要對兩小處罰,小黃門又跑了進來稟報道:「陛下,鄭州鄭郎求見。」

趙禎苦笑一下,不過也正好,還是聽聽老師的意見,道:「讓他進來。」

一會兒鄭朗被帶了進來,瞅了瞅李迪,又瞅了瞅呂夷簡,然看著范諷與張方平,沒有弄清楚什麼關係,先行了一禮道:「參見陛下,見過李相公、呂相公、范司使、張兄台。」

一聽張兄台,呂夷簡與李迪幾乎同時抬起頭,不悅的看著張方平,我們大佬的事,你這個小學子站在這裡幹什麼?皆有些後悔,早知道如此,不當說那些話。

張方平看著兩大佬悅不表情,心中苦悶,陛下不讓我走我敢走麼?

但這個不管,張方平又不是膽小怕事的人,看一看鄭朗如何說。鄭朗施過禮後,從容道:「陛下,此次有臣教導不力之過,然二子確實犯下了錯誤。不過陛下且聽臣一言。」

「說。」

「陛下一直對臣寵愛有加,可臣自己知道,臣的性格疏淡,放在德操上也許是好事,終少了一種進取心。二子不同,他們才華過人,對政治有著敏銳的天賦,抱負遠大。只是缺陷同樣嚴重,司馬三郎性格保守固執,王三郎性格怮倔激進,因此臣一直放在身邊悉心培養,包括讓他們到馮侍郎府上學習,住知日大師處,再去拜訪衛中正,正是薰陶他們心中一份詳和之氣。可臣又專心學業,帶他們在身邊時又短,暫時不能迅速將他們一些缺陷迅速扭轉。但是科考結束了,並且有呂三郎,以及嚴家小郎這兩個忠厚少年相伴,臣的性格又比較溫吞,時久必改,一改此二子才是我宋朝將來的棟樑之材。此次犯下錯誤,必須處理,可臣能不能請求陛下,處理稍輕,以免磨去他們的銳氣與抱負。不然很有可能我朝會少了兩個將來的呂中書令、太師王相公(呂蒙正、王旦)。」

「你對他們如此看重?」

「非是如此看重,日後此二子成就必在臣之上。所以臣雖授他們學業,卻一直不敢以師自居之。」

對此趙禎不贊成的,不過朗既然這樣說了,大約很不錯的,要不要改天抽空見見這兩小,與他們好好談一談?念頭轉了一下,心中想著如何處理。鄭朗又轉向了范諷,深施了一個大禮道:「范司使,你是朝中三司使,兩位小郎冒然觸犯,頗有失禮之處。但也不能將他們當作普通的布衣,是臣不想他們早點科考,否則以他們才能,解試必然會中的。雖失當,但若因為你是計相,他們諂媚之,這種品行,無論他們才學多好,臣也會立將他們趕出。此乃節氣與人格也。然作為晚輩,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以我代他們向你認錯。」

聽好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後還有一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敬長輩與老人,由此推廣到別的長輩身上。愛護自己的孩子,由此推廣到愛護別人的孩子身上。

這一句論證了長輩與晚輩的相互責任,尊敬長輩是必須的,可做為長輩愛護晚輩也是必須的。我兩個學生做得不好,可你是怎麼做長輩的!一個堂堂三司使,居然對三個十幾歲的孩子猛追窮打,讓晚輩如何對你尊敬!這一點你都沒做好,做什麼三司使!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大三元(七)

呂夷簡面無表情,心中已在狂笑,說得好,鄭家子!

政見肯定不同,不過他與鄭朗沒有嚴重的衝突,等到鄭朗成長上來,對他構成危脅,自己早就老啦。然而將最出色的兒子托負給他,就需要鄭朗有一些名堂,不僅是學問。

范諷又氣得身體發抖,嘴中噴白沫。

但辨不得!

這句話有兩個關健,第一個關健你別要提什麼三司使,在俺眼裡一文不值。很狂是麼?天下間確實有一些人,雖很少,可他們就能有資格說出這句話,比如知日師兄弟,再比如鄭家子。

人家真的無所謂,而且鄭朗朋友並不多,但結交的正是這一類人,比如知日,比如衛中正。或者與他自小長大的那七個狐朋狗友,貧貴不移。

沒有三司使這一身份,那麼只好講長輩與晚輩。

趙禎也在琢磨,慢慢反應過來,你一個若大的三司使,擁有多少資源,可他們擁有什麼?僅是略有學問,唯一後山僅是自己,可為了避嫌,鄭家子還不好求之,讓他那兩個學生怎麼辦?只能以理服人,咱與你講道理。

他是這樣想的,卻沒有想到鄭朗將孟子這句話搬出來,攻擊力有多大?

鄭朗又說道:「陛下,此事須趁早處理,只有兩小兒胡鬧,如今……不是很好,國家還有那麼多大事,為兩小兒真的很不值,以後臣會嚴加管教他們。」

還可以繼續對范諷再次像二小那樣發動一次次攻擊,可沒那必要了。再說,著相啦!

鄭朗內心深處對二小這樣做也很不滿。

必格仍然固執不化,讓他擔心,也讓他不滿。

攻擊力太強,自己知道的,又以自己為後山,給了他們膽量,不是說不好,官場如戰場,當真像張士遜那樣?就是趙禎老師的身份,進入兩府後,除了做和鼓外,還能做什麼?可及早的暴露出來,對兩小以後前程會有影響,鄭朗不滿。

自己與王安石、司馬光若配合得好,威力有多大,自己很清楚。可那得在二十年、三十年後,各人有了資歷、有了地位、有了名氣,甚至人脈、學問等等後,這種威力才能發揮出來。眼下實力很單薄,看一看坐在這裡的兩個大佬就知道了。這件事,無疑成了兩位大佬拉鋸戰的一個新據點。何苦!鄭朗不滿。

至於狀元,自己不爭,靠范諷就能將自己狀元拿走嗎?不要忘記了,范諷同樣有許多敵人,明處就有龐籍、呂夷簡,一上一下,范諷很不好受。龐籍是什麼人,後來演義中龐太師的原型!第二個小呂夷簡。因此二小這一爭,是謂不智。主動去爭,落了下乘,是謂不謙。范諷好歹是朝廷大佬,一次次羞侮,是謂不恭。鄭朗更不滿!

可是二小的苦心,自己得理解,他們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這才衝動的。

並且這樣做一做,也未必全是壞事,有了范諷作例,以後敵人會少一些,不然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不爭無窮無休的攻擊隨之而來,自己不怕,可終是不好。對自己是很有利的,但對兩個小三子不利的地方太多。

因此雖有種種不滿,心中還是很感動,放棄了以前溫和的做法,再次展現了他的另一面。

俺同樣會反擊的,並且比你更厲害。

僅數句話,更加重范諷的悲催命運,趙禎說道:「閻都知,對開封府下一詔,王安石與司馬光各笞五十,范卿,此事就此作罷。」

雖然笞了兩小,趙禎對范諷說話語氣變得很冷漠了。

李迪嘴張了張,想說,忽然看到鄭朗冷冷的盯著他,眼中出現一絲暴怒!鄭朗看到他嘴唇在動,真的怒了。趙禎意思他懂的,兩個小傢伙不管什麼用心,行為太惡劣,不處罰此例一開,以後會有更多的事例發生。同時也給兩個小傢伙一個教訓。並且不處罰,必然有許多官員為此不滿,實際不是幫助他們,反而害了他們。

兩個少年人,五十笞,你李迪還想做什麼?

只要你李迪敢做,老子捨得這身功名,今天也要將你提前拉下水去!

也是鄭朗難得的一反常態做法,以前對趙元儼一次,其實無論對任何人,特別是對這些大佬們,鄭朗都保持了尊重。朝中數位大佬,不算惡人,包括夏竦,他也是逼急了,才做出種種不好事情的,實際此人頗有才華與政治遠見。對所謂的直臣,鄭朗同樣未必很相信。每一個人都有光明點,都有陰暗點。范諷有他光明的地方,自己亦有陰暗的想法,自己打擊趙元儼做的種種苦心安排光明嗎?

可事情得有一個度。

范諷不懂事,難道你李迪不懂事嗎?

李迪看到鄭朗冷眼相逼,知道這有可能也是鄭家子的底線,也不會怕了鄭朗,然想一想范諷,對他們三人的確做得很過份,歎了一口氣,終於忍住沒有說話。

李迪不說話,呂夷簡更不會說話,傻啊不成,趙禎道:「那麼諸卿出去吧。」

同樣很不滿,看看都什麼事!兩個小傢伙,驚動兩位宰相吵到皇宮來了。

幾個人走出去,呂夷簡忽然看著張方平道:「你就是那個張方平?」

「稟呂相公,晚生正是。」

「你現在年輕,有的事非是你所能看出來,正好遇到其會,某也不責怪你,不過此事休得張揚。」

「喏,呂相公,晚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張方平心裡想到,我也不呆也不癡,今天你們不僅是在爭鄭朗那兩個學生,還能看到你們兩個大佬面和心不和的一些醜態,為什麼要說出去?自找苦吃啊。

李迪卻在後面拽了鄭朗一下。

鄭朗停下來,李迪道:「不管怎麼說,今天你那兩個學生做得有些過份。」

「李相公,范司使有沒有做得過份?」

別說我教不嚴,范諷那可是你的人,為什麼不說一說?

總之,今天鄭朗對李迪很有些不樂意,你是堂堂的大宰相,並且是首相,連呂夷簡都要退避三舍的人,休說兩小,連我加在一起,你想要打壓,我們多半吃不消啊。值得麼,李相公?

但事情已經處理,鄭朗也不想過分開罪此人,道:「李相公,我說過一句話,一旦殿試僥倖高中,我會自己主動請求陛下,將臣外放到江南。」

「外放到江南?」

「江南好,可是一直沒有將它建設好,我去看一看。況且年輕,也需打磨一番,不知道民間疾苦,坐在朝堂上閉門造車,有什麼資格說治國救民?而且我想要修書,又有几子委託於我,不能耽擱他們的學業。正好去江南謀一小吏,也能抽出一些時間出來。」鄭朗從容說道,別與我們計較,馬上就要放榜了,一放榜,我還要成親,還要請求陛下,然後到江南那麼遙遠的地方,不礙你們的事。但你們也別來煩我,煩急了,大家一起魚死網破吧。看誰值得!

李迪沒當真,這些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恐怕鄭家子歲數小,皇帝又寵,於是他不想攪和到朝堂爭鬥當中,這是對自我進行一種有效的保護。不過若是這樣,范諷一次次爭,就虧大啦。

……

兩小打得不輕。

張觀是開封府尹,這個職位足以讓他接觸到權心核心所在,因此明白一些關健所在。呂夷簡未必會管兩小打得有多輕多重,李迪與范諷自然希望將這可恨的二小打得爬不起來。然而鄭家子高興麼?

一個是現在,一個是將來,甚至有可能這二子同樣也是將來!

苦逼得,於是不作聲,讓衙役自己打去。

笞是最輕的刑罰,小荊條子抽,可五十下子抽下來,也不輕的。兩個粉嫩的小屁股上抽得皮開肉綻。鄭朗心痛的讓他們躺著,喊王府派來的五個保鏢將他們扶上車子,拉到客棧,立即喊來大夫敷藥。

打狠了,不是母親抽他們,大夫一邊敷藥,兩小一邊痛得哇哇的叫。

「你們啊!」鄭朗憐惜的敲了他們一下小腦門子,將利害關係分析了一遍。張方平也在,並且一路上將剛才在宮中發生的一切對鄭朗說了。雖然呂夷簡囑咐過,可讓鄭朗聽一聽,做出正確的選擇,無他,因為親近耳!

因此鄭朗沒有避諱,當著張方平的面就說出來。

然後又道:「我以前也對你們說,不能產生那種強烈的是非感,這也是朝中一些直臣的最大缺陷。」

「省元,非是是非觀,這個人太虛偽。」王安石道。

「來,我畫一幅圖給你們看。」說著鄭朗提起了筆,畫了陳摶的太極圖,未畫八卦,只要八卦畫上去解釋起來很麻煩的。又說道:「這是道家的太極。」

張方平疑惹道:「道家?」

與鄭朗相處了這麼久,知道鄭朗為人,他對儒家十分推崇,對其他諸家學說卻多是不喜,才奇怪的問了一句。

「吸納包容也是中庸之道,所以夫子曰三人同行,必有我師,不斷學習吸納進取,才能創造出一門更好學說。我尊儒學,是尊,對其他諸家同樣持以審視眼光。道家的消積我不喜歡,可道家有一些法門,與儒家卻有共存之處的。比如陰陽的轉變,儒家易經說陰陽不停消漲之中,道家亦是如此。看一看這幅圖,一黑一白兩個魚點,白太極中有黑魚點潛生其中,黑太極中有白魚點暗長其裡。當黑白到達最巔峰時必然下落,那麼黑白魚點侵生於裡,新的太極產生。於是陰陽循環不息,天地之道也。」

「鄭省元,是有些道理……」張方平看著這幅圖道。

「不但儒道兩家,兵家所言一鼓作氣,二鼓衰,三鼓竭,正是士氣的此消彼漲。」

張方平最喜歡的正是兵家,想了好久後,道:「是有些相似,不僅是士氣,地勢,天地,人和都與這個有關。」

「豈止是兵家之道,謀官之道也有之。誰能做到十全十美?你,我,呂相公,李相公,范司使,每一個人心中皆有陰暗面,有光明處,如何調劑之,又是儒家中庸之道也。我朝立國懲將專兵權,割據混亂,百姓生靈塗炭,於是節制諸將兵權,然國力終受阻於外敵也。此又是中庸之道也。立德修身,何嘗不需要中庸之道?」

張方平吸了一口冷氣:「鄭省元,那麼一修,規模會很龐大了。」

「不會小。」

「讓我跟你一道吧,我的記憶力同樣很好的。」張方平激動的說。

他的記憶力也屬於變態的一種。後來知開封府時,府事多,前代府尹皆錄書板備識,獨張方平默記而,看一遍,好了,我記在心裡面了。所以章得像很悲催,以帖經墨義找人,以張方平的記憶力,帖經墨義怎麼有可能會錯?

然而司馬光一屁股爬了起來道:「張兄台,不可,你是省試第四名,肯定會錄取進士,也會被朝廷詮選,各奔東西,如何與省元一道修書?哎喲喲……」

有些急,這同樣是建功揚名的好機會,多一份人參與多一個人分享。可這一動彈,屁股上的傷勢痛疼發作,於是又叫了起來。

「躺好!」鄭朗道。

「喏。」司馬光乖乖的回答,痛得很,不躺好也得躺好。

「張兄台,莫急,這門中庸我眼下也沒有動手,有許多問題未想好,等到修它,要過很長時間。即便將它修出來,我與几子力量單薄,到時候也會將它刊印出來,遍請對經義造詣深的人指教,使它變得更完善。」

不僅使它完善,使它實用,還要從某種意義上對統治者有利,否則沒有統治者的宣傳,自己修了也等於是白修。只能說維護統治者的同時,盡量的造福於百姓。包括他所說的仁義,若仁義真正成為一種理論,代替法家的法,試想一想,以仁為本,法是不是更有人生化?對百姓是不是更有利?

不要說別的,只要這種仁義通過,後來出了宋徽宗那個人物,就可以用仁義上疏,你對百姓太不好了。不談法制,法制也是仁為本,非乃法家苛刻之法也!

這個輕重一定要調劑得當。

以前說一說,正式修學說時會很頭痛的。

張方平無奈歎息一聲。

聽得心動,可人家還沒有想好呢,時間來不及,以後天知道自己被朝廷分配到哪裡?

其實有一個原因鄭朗沒有說,張方平重的是兵家,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以為謀,但共同修注儒學,張方平非是適合的人選。

張方平離開。

鄭朗看著兩小,又問道:「司馬三郎,你怎麼捨得將那塊玉珮砸了?」

不是貴不貴,是他母親送的,有時候司馬光想家了,經常將這塊玉珮拿出來把玩。一句問到司馬光的痛處,他說道:「是王安石說的,說非貴不足以引人奪目。」

鄭朗也懷疑,狐疑地看了王安石一眼,沒有看出來,搖頭對杏兒說:「你出去,買四塊玉珮回來,只求好,勿吝貴。」

「喏。」杏兒歡喜的說,聽鄭朗解釋一遍後,才知道事情遠非自己想的那麼簡單,鄭郎這兩個學生,為鄭郎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於是高興的揣著銀子出去。

鄭朗這才對兩小說道:「你們再想一想,為什麼朝堂上范諷前面進諫,後面呂夷簡對呂公著說出來?」

「哎喲!」兩小全部坐了起來,又痛得哇哇叫,趴了下去。

「不是范諷,還有李迪相公,試問你們能不能將李迪相公扳倒下去?」

「省元,我們錯了。」兩人全部搖頭,豈說他們,呂夷簡那麼貪戀權位,對李迪有什麼辦法?

「夫子說,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不足畏也己。我們現在不行,是觀摩學習靜養思考,行的是將來,因此不能插入太深,反成撥苗助長之舉也。」

孔夫子這句話意思是年輕人可怕啊,怎麼知道他們將來不如我們這些人呢?但過了四十歲五十歲還默默無聞的話,那基本上沒什麼可怕的。於是這句話演變成另一名話,莫欺少年窮!

「省元,為什麼不讓我們喊你一聲先生?」司馬光這一刻動了感情。

就是自家的父母,也不會像老師這樣諄諄對自己教導。豈止是學問,做人之道自己同樣受益非淺。

「我不習慣,我教育你們是為了國家以後多兩個良臣,何必在乎這個虛名?而且師生之名份確定,同朝為官,會被人當作借口攻擊,值不值?」

「是。」兩子全部正色答道。

鄭朗心中想到,慢慢來吧,欲速則不達,自己一步步薰陶,這兩人也未必會如自己想的那麼糟糕,只要稍做變一變,兩人互相彌補,這個國家走向會是另外一種情況……

……

天漸漸暖和起來。

司馬光與王安石繼續躺在床上養傷,然手不擇卷,傳出去聞者歎息。

除少數人反感外,大多數人還是很贊成的。為老師奮力一博,並且以布衣身份來博堂堂的國家大吏,是何等的不易。特別是老百姓,仇富的心態後世有之,這一世同樣有之。他們更在心中讚揚,做得好啊。

做得對不對不去管,只要是以布衣火拚大佬就是對的。這個觀點在孔道輔他們身上也有,俺只是一個小小的言官,憑借這個身份斗皇帝斗宰相,這就是氣節,就是膽量,就是正義所在!

而且廢後之事揭開,許多人對范諷很不鄙。

幾天之內,老范白髮蒼蒼,人似老了十歲。小皇帝心不忍,事發當時就想下詔讓他外放,看到他的樣子,暫時隱忍不發。

呂夷簡也沒有作聲。心中很明亮,老范經這兩次折騰後,清名全失,吏治又差,只差一個楔機到來,那麼輕輕一推,老范徹底熄火了。

但不是大家最關心的,因為三月十八殿試放榜唱名就要到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三元(八)

三月十七,趙禎又跑了一趟學士院。

鄭朗與張方平替他想方設法一點點將節餘冗官,但趙禎心太軟心太軟。

按照規矩,初考官評等時會刷掉一批士子,再到夏考官重新評等時又會刷掉一批,詳定官核實名次時最後還要刷落一批士子。

這個過程要看皇帝最終需要多少進士,比如這一次趙禎說了,我只要兩三百名進士,那麼士子會很慘,三分之二以上的士子在三次評等中,會依次被刷落。若趙禎說了,幾年未考,我剛登基,名額要放鬆一些,士子們春天到來。

應當春天到來。

在省試前趙禎就說過,略鬆一鬆,所以禮部考最終決出七百多名進士供殿試進一步詮落。

鄭朗與張方平事起時,初評與復評進行過了,共決出五百六十二名,包括趙禎親點了四五名,不是所有人都看的,將幾份卷子拿過來看了看,不錯,雖才粗,可質美。天知道質美在哪裡!於是他將這幾份卷子拿出來,落第的挪到末等,名次落後的往前挪了挪。就是皇帝,想要照顧,也不能做得太過份。

既然質美,做得不算過,考官也無議。

但到最後詳定官核實這一關節,趙禎又進來了,說道:「此次士子表現良好,不詮選了,全擇了吧。」

皇帝說話也未必算話,幾個考官反對,趙禎於是將鄭朗與張方平的事說了出來,很動感情地說:「士子一心為朕,奔波操勞,朕如何忍心看到他們一一詮落?」

幾個考官鎖院了,對外界情況不瞭解,聽罷後,皆一一不能言。其中還有的,以前家中出身寒苦,多次科考才及第的,若當時就有這個舉措,那怕做一個賬房的什麼,妻兒老小何必為自己招幾十年罪受?

一個老年官吏擦著眼淚道:「主明臣賢哪,陛下。」

趙禎笑笑不答,雖然兩小復又提出郭氏之事,讓他很惱火,然而鄭家子還是讓他感到很溫暖。忽然笑了起來,這個小傢伙說自己心軟,其實他比自己心更軟。

徐徐道:「諸卿,所以朕很感動,不忍看到他們再詮落,若不是兩選已決,朕還會寬鬆一些。」

「陛下,這個名額很高了。」另一名官吏說道。

第七百多人,就是這一考一人不落,決出五百六十二名進士,只詮落了二百人左右,比起以往數年,是一個相當高的錄取比例。

「嗯,就這樣吧。」

幾位考官無異議,國家用才,文才其一,德操其二,憑士子這一仁舉,多擇幾十人也無妨。當然,一人不擇,名次還是要考一考的。然而趙禎對某一人的試卷很關注。

這份試卷也讓諸位考官關注,詞藻不是很華麗,可自有一種溫和之氣,躍然紙上,文章寫得也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到了殿試考,幾乎看不到什麼拉圾,大部分試卷子很養人眼,可這份卷子更養人眼。

章得像犯下了錯識,幾十個殿試考官不會再犯下他的錯識,認為鄭朗會是什麼激進派之流,又看過他的省試卷,其實心中都有數啦。大約就是。初考官哪裡擱在第一的,夏考官哪裡還是擱在第一的。

趙禎看到後,淡淡飄過,省得又有官員說閒話,自己要避諱的什麼。自己不去提,是諸考官議定的第一,還有什麼話說?然而到詳定官這裡出現了一些小變化,擱在第三。

也未必猜得對,但幾位考官心中有數,估計就是它了。為了避諱才這樣做的。

趙禎正想找一個借口呢,在吊真卷之前,將名次決定下來,爭議會更小。過了兩天後,他來到這裡,卻發現這份卷子又跑到第一上。想問,又害怕著了痕跡,未敢問。大約原因知道,自己說了一說,幾位考官心中感動,在避諱與德操之間,終於選擇了德操。但這些考官心中也沒有底,一切要等殿試榜出來,才能知道。

過來看了看,這一回正大光明翻捲子,幾位考官所決的名次應當比較公平,但那一份卷子繼續高高呆在第一的位置上。

回到皇宮,批閱了一會兒奏折,對閻文應說道:「若鄭家子真的高中狀元,朕是不是需要避諱?」

很正常的心理反應,若幾位考官真將這份卷子打下去,放在第三第四,他又不甘心。可一直呆在第一的位置上,他心中又猶豫不決起來。

閻文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嚅嚅道:「陛下,為何改變主意?」

「范諷之諫也不是一無是處,如今鄭家子風頭是疾了一些。」

「陛下,售玉砸之、臉俊割之、德高污之,對否?陛下,如今你為政仁愛,臣下兢兢業業,獎罰有序,臣子才願意為陛下竭忠效力,奈何真以才佳德優而避嫌乎,與砸玉割臉污德同是一理也,陛下三思。」閻文應朗聲說道。

考官說主明臣賢,倒也不假。

朝堂上發生許多不好的事,但那一朝那一代沒有發生過?總體現在朝堂「正風」壓過「歪風」,官員皆著重道德修養,連呂夷簡在沒有被范仲淹他們重重攻擊之前,所做所為,除廢後這件事外,也在刻意使用溫和的手段。

風氣比較好。

在這種大風氣的薰陶下,這個太臨犯了邪,開始學習那些直臣,「著重」培養內心的道德修養,於是做了後來那件事……

此時他絕對沒有任何私心,所以答得很理直氣壯,一臉正氣。又說道:「這樣的臣子,陛下想重用之,奈何又污之,奈何又要打壓,陛下,你想將國家帶到何方?況且陛下沒有年老,就想學唐明皇?」

「……」趙禎讓他問得語塞,過半天道:「你也是一個好臣子,朕知道啦。但朕想到一件事,史上卻有一個很小的狀元。」

「臣不知。」閻應文有些迷茫,若鄭家子中了狀元,不是歲數最小的進士,可按理說應當是歲數最小的狀元。

「朕查過,唐朝才子賈至也是十七歲就中了狀元。」

這種心態也很古怪,早一年中狀元遲一年中狀元對於十幾歲的少年人來說,有何區別?但宋朝對此很重視,大約沒有體育記錄可供打破,於是科舉記錄被打破也是一件關心的事。

閻文應說道:「賈至沒有連中三元。」

「唐朝何來三元之說?」連宋朝開國之初也只是兩級考,三級考是後來完善起來的。

「賈至能與鄭省元相比?」

「倒也是。」趙禎笑了笑,賈至是一個才子,吏治似也不是太差,可遠遠達不到趙禎對鄭朗所期待的高度。這一刻才真正拿定了主意,於是靜下心去處理奏折。

……

在趙禎眼裡,僅是一個狀元,已經在他手中產生了好幾個狀元。若有什麼不同,這是他親政後第一個狀元,還有這個狀元也有些不同。

但這一夜,對所有士子來說,皆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多少年苦讀,到了最終決戰的時候。能不能一躍龍門,就在明天……

然而有人想法不一樣,司馬光與王安石伏在床上,擔心地問:「省元,明天你能不能中狀元。」

不但是狀元,並且還是連中三元,象徵意味更濃厚。

「中者不能喜,未中不能憂,無論中了狀元,或者中了進士,皆是要為國家做事。」

「這有些不同,如呂蒙正……」司馬光道。雖說狀元也未必就一定進入兩院為相,但中了狀元,只要略有作為,在官場上飛黃騰達很快的,比如呂蒙正,中了狀元後,僅六年時間,就升為參知政事,陞遷的速度讓諸多官吏眼紅了,也開始放下身架,苦心讀書,進入考場。別什麼官不官的,先謀一個真正的功名再說。

「司馬三郎,呂相公中狀元時,已三十一歲,六年後他三十七歲,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時光。我現在多大,六年後有多大,就是陛下對我恩寵有加,能讓我在二十三歲時做國家的副相?」

王安石大笑,笑完後道:「這一次我們給省元帶來麻煩了,沒有想到李迪會出面。」

俺們只是針對范諷的,你若大的首相,出什麼面?

「也沒有事,反正我打算去江南避上幾年,即便他對我反感,又如何?畢竟他還是直臣一流,就是呂相公,范仲淹孔道輔他們去了地方後,呂相公有沒有窮追猛打?除非丁謂為相,那我們以如今的身份,趁早避之三捨。」

說到這裡,鄭朗略略皺了一下眉頭,若是范仲淹他們回來後,不繼續對呂夷簡窮追猛打,而是採取一種合作的態度,那會是如何的結果?

內鬥啊!

李元昊成那樣子,這些精明人卻成了傻子,智商下降到了五十以下,自己數番提醒,偏沒什麼人注意。但沾到內鬥,智商立即升至一百五以上,鬥到最後為斗而鬥,連老百姓的死活都鬥得看不到。

王安石與司馬光不知道鄭朗此刻想法,現在他們同樣還是屬於內鬥好戰分子之一。但想了想,以李迪的為人,大約不會做出丁謂那種斬盡殺絕的事。

兩人同時歎了一口氣道:「只是我們不能明天去看榜。」

「等待也是一種美,只要是不等得時間太長。」

「度啊!」兩小異口同聲答道。

「你們也是淘氣鬼。」鄭朗微笑起來,終是小,終是少年人,無論以後他們有多猛多牛。走回去,杏兒與四兒替他打洗腳水,四兒問:「奴聽說李相公是好人,為什麼他要這樣做?」

「你不懂的。」估計對四兒解釋其中的道理,說上一年也未必能讓她聽懂,然後道:「等到放榜後,我們若能順利下江南,今年冬天你就替我暖床如何?」

後來漸漸長大,鄭朗也沒讓她們暖床了。其實許多大戶人家這樣做的,孩子小時候怕凍著,畢竟沒有什麼空調電熱毯,讓小婢暖暖床,又小,順便能照料。原來是柳兒,但鄭朗來的時候,柳兒對鄭朗十分惡劣,認為他是一個小淫蟲。其實柳兒那時還是小,這種身份多半意味著以後她是妾婢,讓小官人揩一些油豈不是天經地義?為此,現在柳兒時常想起來,很後悔,僥倖幾個娘娘替她找了一個好人家。看到她不高興,幾個娘娘心善,並不怪。好在兒子「大了」,漸漸懂事,於是交給了四兒。

四兒替他暖了很長時間的床,也是一份情意。小時候暖床是真正的暖床,這時候暖床……

四兒驚喜地說:「大郎,真的?」

「不過生孩子不行,你還小,我還小。」鄭郎揉了揉鼻子,奶奶的,馬上就要成親了,難道做十八歲的父親?這次回去,是不是要問一問六娘與七娘有什麼好的避孕法門。再一想,恐怕有法門,六娘七娘也不會教自己。

然後就看到江杏兒笑盈盈地看著自己,三月中旬,天氣正暖,春衫也薄,杏兒穿著白色描金絲花卉紋的仕女裙,像一朵花兒在美麗的綻放。

用手招了招,道:「杏兒,四兒,你們過來。」

兩女走近,鄭朗道:「大功告成……」

明白,兩女伏在他懷中,伸出小香舌,吻了吻,臉色紅紅的,留戀不捨的離開他的懷抱。軟香在懷,鄭朗也捨不得……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不是將所有士子召入殿中,中一名唱一名。有可能會出現麻煩,或者遇到一個范進那樣的人,傳臚傳唱:某州士子范進高中狀元。

然後范進在殿外一路高歌,一邊跑一邊道:「噫!好!我中了!」

那成了什麼?

難不成用飛機將他的殺豬老丈人接來,來一個大耳瓜子,不然難辦了,讓天子如何接見他?試想一下,趙禎高興的想看一看狀元風範,人拉進來了,還在發顛瘋呢,手舞足蹈地說,噫,我中了,好,我中了!

不是他發瘋,有可能趙禎會氣得發瘋。別說沒有,至少類似的情況時常發生,連鄭朗看到自己中了省元,還失了好一大會兒神,這是正常人的心理反應。

先在尚書省門口放榜,中者引入殿內,有這個緩衝過程,中者心情漸漸平復,再傳臚唱名,一系列儀式開始。就是這樣,高中者心情激盪之下,又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到天子,天子與自己說話,時常有失態者。但論最光彩的狀元,還是宋朝,太隆重了,後來明清也不及之。

張榜時間稍晚一點,要等趙禎進殿,拿著詳定官的名單進來,吊開真卷,趙禎唱名,吏官記錄,有時候也對名次進行一些改動,特別是前十名的名次。再與諸官核實兩份試卷,將榜單遞到尚書省。有些慢,因此鄭朗雖起來早,可出去看榜時間並不早。

梳洗準備了一番,太陽早就出來,霧氣也散去,鄭朗帶著兩個少女,這才坐在馬車上,往尚書省不疾不忙地馳去。

路過那個老卒的包子鋪,看到居然有許多人在排隊,鄭朗對宋伯說道:「停下。」

鄭朗對四兒說道:「去,我賜他四個字,給他招來這麼好的生意,替我要兩個大包子過來,不能便宜了他。」

又是冷笑話,江杏兒捂些小嘴巴一個勁的樂。

四兒真去要了,擠到人群前道:「兵哥子,給我們家省元兩個包子。」

老卒用汗巾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看了看四兒,又看了看停在不遠的馬車,驚喜地跑過來,跪於地上說道:「謝過省元。」

「勿謝,上次向你討要了兩個包子,考得很順,再討要兩個包子,以圖一個好兆頭。」

老卒這一回知道了,鄭朗不是向他討要包子,而是替自己宣傳啊。激動的不知說什麼好,拿來兩個包子,大聲道:「省元,你一定會中狀元的。」

「謝你吉言。」但鄭朗知道自己會中,不會省元連一個進士都中不了,狀元這個難度還是很高。好在這一屆「高人」不多,否則上一屆或者下一屆難度會更大。

馬車又開始行駛起來。

江杏兒偎依在他懷中,媚聲說道:「鄭郎,奴才知道你的心有多善良。」

「非是善良,唯求不要去害別人,在自保的情況下,多幫助一些人吧。」

「奴突然感到鄭郎中不中狀元無所謂,只要這樣一直偎依下去,奴比什麼都開心。」

「那怎麼行呢?大郎一定要中狀元。」四兒道。

良好氣氛生生地就讓她破壞掉了,鄭朗看著這個小迷糊,不由樂起來,大約她認為今天日子很重要,刻意打扮一下,梳了雙螺髻,中間的青絲散披於雙肩上,身上也穿了一條湖綠色長裙,並且臉上抹了一些脂粉,隨著晨風吹進馬車,香味若有若無的飄進鄭朗的鼻子裡。鄭朗嗅了嗅問道:「四兒,你搽的是什麼香粉?」

「是杏兒姐姐帶奴去潘樓鍾家鋪子買的桂花脂。」

「好脂,香而不濃,雋而不俗。」其實鄭朗對脂粉也不懂,只覺得不刺人鼻子,就很好了。

得到鄭朗誇獎,四兒高興地說:「謝過杏兒姐姐。」

然後縮在鄭朗懷中做了一隻乖貓。

到了尚書省,來了許多士子,不僅有進士科的,還有諸科士子,以及開恩科考特奏名制的老士子們。後者數量佔了多數,有許多人白髮蒼蒼,站在晨風中,臉上有些期待,有些擔憂。

鄭朗心裡說道,此時不能讓小皇帝看到他們表情,否則前一段時間自己與張方平的努力有可能全白費了。正想著,張方平走了過來,道:「先恭賀省元。」

「若是狀元,我不敢受之,若是進士,當受之。」

兩人哈哈一樂,鄭朗又說道:「我也先恭賀張兄台。」

「唉,我連進士都不敢受之。」張方平擔心地說。鄭朗心中有數,這一屆錄取的進士不會少,張方平一定會高中的。可諸士子心中沒有底,萬一象前些年,來一個只錄三分之一,自己未必能中的。因此,連張方平這樣灑脫的人,此刻有些著了相。

兩個舅哥也走了過來。三舅哥春風得意,挽著一個滿臉英氣的小娘子,不過長得還蠻好看的。小姑娘施了一禮道:「見過省元。」

「見過嫂嫂。」鄭朗道,怎麼辦?王家這個小娘子歲數比自己小一歲,可嫁的是舅哥,乖乖喊嫂嫂。

又說了一會兒話,兩小口子躲在一邊說悄悄話。王德用搶婿,僅是一個開始,更多的人從東華門到貢院這一段路上張棚結綵,開始磨刀霍霍,這才是真正的榜下捉婿。

接著又有一些士子過來寒暄,說了一會兒,一些官員衙役在禁軍的拱衛下到來。

先是特奏名,榜單漸漸拉開,許多老年士子看到自己名字出現在上面,喜極而泣。但更多的人失望了。錄的人比史上少了三分之二,只取了三百十二名,就是這樣,張方平還歎息了一聲:「人數太多。」

錄取了就要用的,至少會授一職官。養活三百多名官吏,國家一年又要多浪費多少錢帛?鄭朗沒有答話,實際很好了,史上一共錄用了八百五十七人,那才叫恐懼。

可隨後喜悅被衝散,到了諸科,榜單慢慢揭開,原來是二百八十二人,讓趙禎以為這一屆士子德操好,名額鬆動,錄取了三百十六人。但對大多數士子來說,這是好消息。人越多,自己錄取的機率才越大,至於國家如何,自己能管得了嗎?

兩份榜單貼完,最重要的一份榜單提了出來,進士榜!

許多士子眼睛忽然轉了方向,盯住了鄭朗。

鄭朗看著無數道眼光盯著自己,不由摸了一下鼻子,這可是狀元,當真那麼好中的?

可是四兒卻很高興,不知道說什麼好,道:「大郎,今天天氣好。」

天氣是好,萬里無雲,天藍得像寶石一樣……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三元(九)

今天什麼人最風光?新中進士。

幾乎整個國家在關注,上到王候將相,下到黎民百姓,鄭朗曾在心裡面YY了一下,是沒有電視轉播的啥,否則收視率能達到九十個點,一百個點也不是沒有可能。

所有朝政放下來,趙禎坐在崇政殿上,殿試官、省試官、宰相、大臣、館職等諸臣全部入殿侍立,然後眼巴巴的等候舉子進來,對他們行注目禮。

前三名要向皇帝進詩的,可皇帝在今天也不能坦然受之,需賜詩回之,再賜綠袍、牙笏、賜騶遊街。唱名賜第結束,還有杏林聞喜宴,朝廷出資於皇苑西邊的杏林苑舉辦一場隆重宴席,宰臣作陪,大學士作陪,皇帝還要繼續賜詩,真寫不出來了,賜一本《大學》。

士子謝過朝恩後,到貢院立題名碑,登錄科錄,將自己名字刻在貢院的石碑上,進行造冊。

整個過程裡最有臉面最讓人注意的是狀元,到時候會有一百多萬的京城百姓觀看。所以說每殿廷臚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尹洙也曾艷羨的說,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強蕃於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不可及也。你就是替宋朝將幽雲十六州收回來,也不及狀元登第時的榮光。

殿上臚傳第一聲,殿前拭目萬人驚。名登龍虎黃金榜,人在煙霄白玉京。

新科進士帶進來還有一會兒,坐得久了也無聊。

趙禎說道:「今天天氣真好。」

大臣心中很無語,天氣不好能放開榜單嗎?

但是今天天氣真的很好,諸人透過大殿的殿門朝外看去,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居然找不到半絲雲彩。

趙禎又說道:「好乾淨的天空。」

這樣的天,一年到頭總有那麼幾天,但不能往其他地方想,一想就不是味道。有的大臣琢磨了一下,也能用好乾淨去形容……

趙禎又問道:「若是朕讓狀元講說可不可以?」

也就是替趙禎講解經義,做皇帝的也要學,不求成為文壇大家,至少有一些基礎。朝堂議事時武將純是打醬油的,包括若大的西府宰相王德用皆是如此,真正議事的全部是文臣,你聽都聽不懂,如何處決朝務?因此做皇帝同樣是活到老,學到老。原來是孫奭與馮元,孫奭告老還鄉後不久病逝,馮元也開始處理政務,於是換了講說,都官員外郎賈昌朝、屯田員外郎趙希言、太常博士出崇文院檢討王宗道、國子博楊安國,皆以文學見長,日以二人進侍講說。

講說本身官職不高。但真是如此……

皇帝的老師哎!

看一看呂夷簡現在讓李迪逼得苦逼的,張士遜僅是一個和鼓,為什麼居宰相數載,正是此二人是趙禎以前的老師。

皇帝需要老師,僅是講說,似乎那個小狀元還真可以。中狀元的經過大家也聽殿試官說過,人家多次估猜到卷子是誰的,為避諱是擱了擱,擱到第三,然而想想一卷子的溫潤與其人德操,最後終於又提了出來。別問我想什麼,這樣的人不中狀元沒天理了,你們想怎麼說我們都可以,但為了國家我們必將讓他中狀元。

可不能啊,歲數太小。

但說又說不上來,學無前後,達者為師。

然不是這個道理,十七歲做你的老師,難道二十歲做宰相,諸位大臣大眼瞪小眼,覺得小皇帝想法太讓人匪夷所思,於是看著兩個大佬,呂夷簡沒有說話。何必說!有人會先說。果然李迪站出來道:「陛下,恐怕未必行。」

「為何?」其實趙禎心中也在笑,知道不行,雖然他很想,這樣就有機會天天與小狀元說說話,每一次見面都讓趙禎感到很溫暖,此子雖小,可對自己十分尊敬,就像尊敬自家大哥一樣。大約他是孤兒,自己也是獨子,缺少了一種兄弟溫情才如此吧。也進諫,可也安慰勸解,甚至看到自己心煩意躁時,替自己彈一彈琴。

若是做講說,最好不過,然而趙禎也知道鄭朗歲數小,不切實際。不過李迪既然問了,他也反問一句。

李迪道:「臣與此子說過,他想在殿試放榜後外放到江南?」

「江南?」趙禎一下子站起來,又道:「那不行。」

講說不行,朕也知,可為什麼放放,還是江南那麼遙遠的地方。

李迪微皺了一下眉頭,繼續道:「陛下,臣當時也不解,詢問原因,他說,因為長年在家苦讀,幾乎是閉門造車,偶有聽聞,亦是道聽途說。因此想先下去看一看,瞭解民間疾苦。並且他還想修書,幾個小郎又要教導。所以才想要外放。」

李迪也無奈之,休說講說,就是此子在京城也不能呆下去,若他呆在京城,范諷必須諱之外貶他州擔任知州。不然一上早朝多難堪啊。再說,這也是此子的本義,也不是某胡編之。

「為什麼到江南?」趙禎很是不悅地說。

所有大臣都有些折眉頭了,你就是寵愛,不能寵得如此明顯!

呂夷簡這才手持牙笏走上前來說話:「啟稟陛下,此子臣未曾晤,然聽家中三子時常說一些他的事,也說過江南之事,其原因有數條。他自感歲數小,閱歷少,反正是勘磨時間,因此想去江南擔任一縣令。」

「縣令?」趙禎激動的說,奶奶的,就是外放,憑借狀元也不能讓他擔任一個縣令啊。四年才出一個狀元,當真如此不值錢?他謙虛,你呂夷簡也要謙虛?別忘記了,他還在教你兒子!

呂夷簡也皺眉頭,感到此子當時做的決定很正確,資歷少年齡小,偏你又對他如此寵愛,吃味的人會很多。我們幾個老傢伙無所謂啦,可朝堂上卻有很多是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官員,他必然會妨礙這些人的仕途。一人不多,十人許多。若這些人聯起手來,豈說此子,外加他那兩個小學生,同樣被做掉了。

但呂夷簡也有一份私心。外放對此子有利,對他也有利。雖然此子很包容,眼光看得很長遠,這也是自己喜歡欣賞的地方。可歸根到底,他與自己不是一路子的人。若在朝堂上起了爭議,此子必然與自己爭辨。別人好些,此子又在教授自己兒子,到時候自己會很尷尬。

「官職之事可以日後商議。」先投降一下再說,具體授什麼官,此子願不願意擔任,與我無關,接著說道:「此子前去江南還有一個原因,自唐中葉以後,江南始重。始至我朝,創國之初,國用頗省,因此不覺。可一統天下以來,人口增加,國家用度始巨,江南是國家稅務主要來源之所。想治理好國家,不可不重江南也。又,此子天賦之佳,百年乃一遇也。」

趙禎點了一下頭,這才不錯嘛,千年一遇誇張,百年一遇確也勉強受之。

「然玉不琢不成器也,放於朝堂上年太幼,不能主持大局,雖然勘磨,而對此子來說,成長也慢,並且年幼,性格未定,陛下寵之,諸學子仰之,群臣多因其幼而護之,非大堅志不溺於此,望陛下三思。」

大家一起將此子如拱星捧月一般對待,時間長難保不生驕傲之心。

趙禎心裡道,不會,但呂夷簡的話不能不考慮。臉色稍稍緩解。

兩位大佬發話,後面更多大臣進諫,皆說可以外放。到江南看一看好啊,也是為了你去看的,哪裡是國家的錢倉與糧倉。

江南好啊,文風雅約,此子去一定會如魚得水。否則到北方去,哪裡常時間受到契丹人的危脅,或者去西北,又有黨項人之害。看看民間什麼情況,弓箭社啊,忠義社啊,這些鄉兵(民兵)戰鬥力都勝過正規的禁軍。此子歲數小,是文人,不能去,剽悍的民風不要將他嚇著。

地方上走一走,並且是江南,再回到朝堂上,對國家瞭解得更多,也是對此子一種載培。

此子學問有了,但說與做是兩回事,看一看趙括與馬謖,理應放到地方上勘磨。離京城近,陛下對他愛護,未必是美事,只有江南在京城幾千里之外,才能真正起到勘磨的作用……

有人為了公心,確實要到地方上磨練一下,江南好,是非少,但後者不能說出來。陛下太過寵愛,必有人嫉妒之,避一避,也好。更不好說出來。

有人僅是附庸兩位大佬,兩大佬發話,他們肯定要與之呼應。

有人正好站在這裡等進士謹見,閒得蛋痛呢,於是人云亦云。

有人確實是懷了嫉妒的心理。

僅一會兒趙禎被說得頭昏腦脹,道:「就依諸卿。」

依諸卿什麼?他吵得頭痛,暫時沒反應過來。

還是蔡齊看不下去,不就是一個外放嗎,有兩位宰相說過,事成了定局,你們在幹嘛呢?想開鬥爭批判大會?手持牙笏走出來道:「陛下,此事已決,還有諸卿,也勿爭,別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

僅一句,所有大臣自動的閉上嘴巴。

……

榜單揭開,諸位士子大聲歡呼。

第五百六十二名,雍州杜岑。

不是為杜岑歡呼的,這是最後一句,最後一等,只能獲得賜同進士出身。真正的貴者是三甲與第一等、第二等,後者是賜進士出身,更加名正言順。歡呼的是這個名次。

第五百六十二名,意味著什麼,僅詮落不到兩百人,命中率幾達四分之三!

只要考得不太差的,心裡面知道,有希望了。

榜單繼續往上貼去,到了五百三十六名,赫然出現崔全書三個大字。

經過一次驚喜,並且早知道有可能會有這個結果,大舅哥還是全身顫抖,淚如雨下,用手帕不停的擦著眼眶,這考了多少次啦,從十幾歲就考,考得人快到了中年,辛酸誰人知?他自怨自憐,可看到沒有,那一邊還有一群白髮蒼蒼的士子,人家考了多少次,這個辛酸又向誰說去?

然後眼睛閃著淚花,沖鄭朗拱了一下手,不能說出來,否則會給其他士子不好的想法,一旦鬧將起來,大家皆不美。可心中明白,若沒有這個小妹夫,此次十有八九還會兩手空空的回去。

王家小娘子走過來道:「恭賀大哥。」

現在看上去很溫順,三舅哥長相讓她很滿意,人忠厚老實又讓她感到滿意,自己讓爺爺強行將他捉過來成的親,有些歉疚,因此新婚燕爾之時,對三舅哥百依百順。雖然是武將家出身的,可是大家族,禮儀也有了。但大舅哥對這個強勢的弟媳婦不敢傲慢,也很客氣地說:「不敢,謝了。」

榜單陸續的翻動,終於到了第一等。

這些天來,鄭朗認識的許多人都陸續出現在上面。蔡抗、蔡拯、孫固、蔡高、寇平、郭之美、沈衡、秦家小娘子的未來夫婿王尚恭、丁氏兄弟、文彥苦、朱鼎臣、何若谷、苦讀精神讓鄭朗羞愧三分的吳幾復,還有柳永,但僅是第三等的同進士。

鄭朗狐疑了一下,實際這次柳永是高中進士的,但唱名時柳永進殿,大約不知誰嘀咕了一聲,趙禎忽然想起來,直接當著柳永的面說:「你將功名換了美酒換了美妹,何必要功名。」

才有了奉旨填詞這回事。為什麼落到同進士行列?忽然想起來,錄取此人,趙禎大約很不喜歡,畢竟趙禎某些地方性格很像自己,是一個務實忠厚的人,與柳永那種花花公子的性格格格不入,可自己難得向他請求,權衡之下,給了最高一等的同進士。

還有一個人,崔全忠。

居然在第二等末位。

轟,一下子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僥倖此次錄取得多,一大半士子全部錄取,敢質疑麼?一質疑重考,自己好不容考中,有的也考過多次,萬一複試考不中怎麼辦?不服氣,可皆隱忍下來。

議論聲很快停了,榜單漸漸到了前面,越到前面,越引人關注,有許多人再次用眼睛看著鄭朗。

鄭朗忽然微笑起來,自己萬一沒有考中狀元,會不會有士子進行質疑?

到了第十名,張唐卿,他在省試考中的是第五名,落到第十名,有些屈,可名次變動也不大,張唐卿依然很高興的沖四周拱手。現在榜單揭得慢,還是看到自己在榜上心裡才安穩。前十,那可真正是天子御筆提名的一個很不錯的名次。

鄭朗歎了一口氣,是自己蝴蝶翅膀扇了一下,趙禎心軟,諸科與進士皆放寬了名次,可是殿試題目也做了變化,因此名次不可能與歷史上一樣了。於是這個史上的狀元變成了第十。

而且此人身體不大好,壽命又不長,鄭朗心中略有些虧疚,走過去,衝他拱了一下手道:「恭喜張進士。」

「同喜,同喜。」

這時第八名第九名也出來了,蔡挺、張謨,又是一片恭賀聲,雖然這一次中的人太多,許多人皆名列榜上,可中者仍然控制不住內心的喜悅,有的人樂得手舞足蹈。

接著又露出第七名,黃庠,有的人撓頭,那份省試卷子看過的,是第二名,怎麼跌到第七名?可是黃庠同樣很高興,三甲那麼好中的?能中第七很不錯啦。第六名劉牧,名次持平,劉牧也是樂得手舞足蹈。第五名徐綬,第四名李中師。

最重要的時刻來臨,四兒低聲道:「大郎,三甲肯定有了。」

鄭朗點了一下頭,這也不用謙虛的,自己是省元,不可能會落第,那會吵翻天的。然後又看著張方平,臉色很古怪,一會兒紅一會兒紫,他是省試第四名,同樣不可能會落第,可十分不自信。自己考中了第四名,分明是沾了鄭家子的光。主考官以為自己的卷子是鄭家子的,所以才給了第四名。這個殿試誰會照顧,怎麼就跑到了前三甲?

然後撓頭。

已有士子圍過來,這兩人一個是省元,一個是第四名,榜單未見他們名字,肯定是三甲了,兩個三甲在此,能不讓人仰慕嗎?

第三名出來了,廬州士子楊察,省試時也是第三名的名次,可那不同的,不是終極名次。鄭朗不知道他在哪裡,可有人讓他知道了。有的士子合力將他舉了起來。

站在歷史的角度,這一屆殿試競爭力不是很大,看看前面幾屆,有多少猛人,可在士子心中,卻認為有很大競爭力,比如鄭家子。可是張方平臉上更加古怪,只剩下兩人,一個是自己,一個是鄭家子,難不成自己要與鄭家子爭狀元?偏偏衙差動作又停了下來。這不是有意的磨人麼?

江杏兒脆聲喊道:「差哥子,快揭啊,難道你沒有吃早飯嗎?」

看到鄭朗身邊的貼身小婢都焦急的喊話,一片哄笑。

衙役將第二名揭出來,張方平!

張方平抹了一把冷汗,狀元雖想,可從鄭家子手中搶狀元,必然有許多人不服。就是這個榜眼中之也是祖墳上在冒青煙了。倒也是。他實際中的名次並不高,僅是十六名,讓趙禎生生提到第二名上來。

有的官員質疑,趙禎只說了一句:「朕要的不僅是才學,還有德操。」

官員一起無語。

張方平與鄭朗聯手做的事,大家知道的,為此皇帝刻意下了一份詔書,鼓勵天下富豪鄉紳像這些舉子學習。這些天鄭家子提議後隱居幕後,倒也理解,性子淡,唯有此子一直在為此奔波,德操無用質疑。陛下提及德操,沒有一個官員敢反對了。內幕不知,士子們一起圍上來,抬起張方平,又抬起了鄭朗。

衙役們歎一口氣,別搞懸念了,最沒有懸念的一次狀元。這一次揭得很快,一下子揭完。

四兒與杏兒被擠了出來,杏兒看著榜上的兩個大字,說道:「四兒妹妹,扶扶我吧,我站不穩。」

四兒道:「我也站不穩。」

……

這才是一個開始。還有呢。

考中的進士在官員的帶領下,從東華門外進宮。

此時自東華門到貢院,彩幕競列,豪家貴邸皆一起全家出動,出來觀看。甚至進士們還沒有到,榜單就被人抄了下來,遞到這些人手中。

有許多人是看熱鬧的,有許多人是準備捉女婿的,王德用這個老匹夫壞了事,讓皇帝下詔,凡在家有妻者或者訂了親的,不得擇婿。他快活了,輪到自己這些人可供選擇的很少了。

雖然人數多,拋開這兩條,還能剩下多少士子讓他們選擇?

於是剩下未訂親與成親的士子立即身份大漲,成了稀世珍寶。連這一屆最小的進士,十五歲的越州士子宋敏求都成了他們眼中重點關注對象。十五歲,能成親啦!毛未長齊,你看到啦!

但最想捉的那個人,可看了看王德用家那五個板門大漢,一個個不由的搖了搖頭,然後心中罵,老匹夫,老匹夫。

就是沒有這五人保護,他們當真敢捉麼?捉了鄭朗就會同意麼?

一個個魚貫進殿,唱名開始,這一回從第一名唱起的,太監朗聲宣道:「宣景祐狀元鄭州士子鄭朗謹見。」

別忙進去,還要聽宣喚數次,才可以進去,以示謙虛謹慎與恭讓。

喊了數聲,鄭朗這才從容中士子中走出來,不徐不疾向崇政殿走去。這一刻,全天下間所有的光輝全部是鄭朗一個人的,包括皇帝、宰相、諸臣,士兵,外面所有的百姓,皆為鄭朗讓目!

可是人群很安靜,無他,鄭朗表情太平靜了,靜若湖水,這表情也讓錄取中了的進士們感到羞愧,人家連中三元了,可就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自己算什麼?

看著他坦然從容的一步步走進大殿,全部折服。

剛剛吵鬧了大半天,所有鳥兒鵲兒一起嚇得縮在樹枝上不敢鳴叫了。忽然安靜下來,一大群喜鵲好奇地從樹頭上飛落下來,在人群上飛來飛去,有幾隻膽大的跟著鄭朗飛翔。

大殿的門很寬大,裡面的人也在往外面瞧呢,雖然什麼心情都有,可同樣承認,論風采,無幾狀元能出其左右。然後就看到了這群喜鵲,別往上面想哉,可這時候,有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讓人會聯想翩翩,越想越覺得古怪。還好,還好,不是一群烏鴉在跟著後面飛……

坦蕩的身影進了崇政殿。

第五卷 江南好

第二百一十四章 代朕去看看

賜新進士綠襴袍、白簡、黃襯衫,意味著他們是真正的宋朝臣子,而非布衣。前三名還要賜酒食五盞,其他人賜泡飯。但就是酒食五盞,居然有人喝高,看著鄭朗艱難的將五盞酒喝下去後,一張小圓臉象關公的臉,包括脖子都紅起來,趙禎與諸臣皆是呵呵直笑。

到了掛花跨馬遊街時刻,小太監扶他上馬,低聲說:「狀元公,小心啊。」

「沒事,我知道。」鄭朗也低聲說。頭腦還是很清醒,但酒量差,又傷臉,於是成了這副樣子。

張方平在後面搖頭苦笑,實際也沒有讓鄭朗喝多少酒,太監勘酒時看到他酒量差,刻意勘得很淺。可他是他,鄭朗是鄭朗,兩人不好類比,往東華門外騎去,張方平擔心地問:「鄭狀元,不大要緊吧?」

「無妨。」

張方平看看自己,又看看身後的楊察,又道:「當之有愧。」

吃酒時,張方平才從官員嘴中得知一些消息,自己中榜眼有一分自己的功勞,名次不高陛下不好過份提撥出來。也有一份天意,若不是自己當時攔住鄭家子,才共商大計,聯名上書,何來榜眼。

鄭朗臉是紅了,酒也略多,思維卻很清楚,道:「張兄台,當受之,你若無為國為民分憂解難之心志,何來機緣?天意縱然予之,更要人為。剛上而柔下,雷風相與,巽而動,剛柔相應,恆!心志才是根本所在,外來機緣終歸有之,無心志即來亦捉不住也,有心志機緣早遲隨之而來。以兄台的雄心抱負才華,更當受之。」

頭腦還是很清楚,否則差一點能說出,此屆舉子唯君耳,連我有可能不及你遠矣。

這是對張方平人品的尊重,若一個個像張方平那樣保持著不結黨,何來後來黨爭之事發生。但正是他沒有黨援,所以文武雙全,吏治清廉,更是成為張詠後又一治川能吏,可最後的政治生涯很難達到巔峰。

也是鄭朗迷惑的地方,若不作為,無所謂,自己要名聲有名聲,要財富有財富,還想要什麼?要小皇帝屁股下面那個座位,不說不可能,就是可能,皇帝當真那麼好做的?看看趙禎一年接著一年苦逼的到來……

想要做事情,必須得結黨。或者自己結一個鄭黨,這邊與呂黨鬥鬥,那邊與范黨拼拼?倒是什麼呀,不如回鄭州玩去。

另外一個疑惹,張方平寫的幾篇文章鄭朗都讀過,看似在軍事上很有作為,兵法上也很懂,然上了戰場會是什麼情形?趙括是一例,相反的韓信、霍去病、岳飛等人很少去看兵書戰策,但仗打得很好。真上了戰場,張方平是裴行儉或者是馬謖?

若是裴行儉,那倒是國家福音,文官率兵與武將率兵截然不同,少了無數條掣肘。

腦細胞發達,整天琢磨那麼多事,鄭朗居然感不到累……

便出了東華門!

江杏兒與四兒正坐在馬車上候著。四周擠滿許多達官貴人,有的貴婦人湊過也向她們賀喜,她們身份注定是妾,可未必妾就是一文不值,看丈夫尊不尊重了。若不尊重,這個妾與婢並無二樣,丈夫若是尊重,亦不能小視之。

試問狀元公對這兩個小婢尊不尊重?

一會兒兩個少女被一群貴婦人誇紅了臉,眼睛樂成一條線。忽然側道上兩車驢車駛了過來,上面還有一頂綢篷。到了她們身邊停下,裡面傳出一聲:「小師母。」

四兒與江杏兒扭頭看去,看到兩輛子裡面伸出四個腦袋瓜子,笑罵道:「你們太過淘氣,為什麼也來了?」

司馬光道:「小師母,等候並不是一件很美麗的事。」

王安石在另一個篷車上道:「豈止不美麗,簡單太痛苦啦。」

「我來看一看。」將綢布拉一點,見到兩小伏在軟墊上,歪著屁股,大約在家中忍不住,讓嚴掌櫃喊來車子,扶上去的。兩小姿態很難看,怕羞將綢布拉上,只開了一個小口。看著四雙賊兮兮的大眼睛,杏兒哭笑不得,道:「天熱,你們傷口未好,不能出來。」

「出來好啊。」司馬光道。

其他三個腦袋一起點。

呆了很長時間,知道兩個小三子嘴巴多厲害,江杏兒可不想與他們倆人鬥嘴巴子,想了想跑到後面鋪子裡買來幾條巾帕子,遞到他們手中,道:「天氣熱,擦擦汗。」

「謝過小師母。」

嚴榮忽然大聲道:「東華門開了。」

鞭炮聲大作,儀仗列開,鼓樂響起。鄭朗騎著馬慢悠悠走了出來,小臉依然紅樸樸的,因為發育有些遲,臉孔還是很稚嫩,就像一個娃娃一樣騎在馬上。人群中響起了一片議論聲:「狀元公真的很小。」

「是啊,才十七歲。」

不能以十七歲看待鄭朗,氣度很淡很沉穩,也像一個小大人了。於是人群裡一些小美妹們看著更喜歡,發出一聲聲尖叫。反正人多,反正也不是我一個人在叫。

江杏兒擔心地說:「鄭郎喝了酒?」

司馬光道:「小師母,狀元肯定要喝酒的,那是皇上賜酒五盞。」然後一臉嚮往。

儀式才開始,整整折騰了一天,傍晚時一起集中到貢院前期集所例置局,這裡又有一系列的禮儀,三名禮部長者主持,又有糾彈、箋表、主官、題名、小錄、掌儀、典客、掌計、掌器、掌騰、掌酒果、監門等小吏。並不是這一天晚上就結束的,旬日後還要向皇上朝謝,數日拜黃甲、敘同年,然後以四十為分界線,上者立於東廊,下者立於西廊,再拜,再擇一長者,狀元拜之,後擇一少者,拜之狀元。

看看禮官多好,知道團結一致的重要性,可禮儀做到了,實際沒幾個人想起來。

再赴國子監,拜先聖,也就是孔夫子,賜聞喜宴於杏林苑,諸官作陪,這才題名刻石。其中所有用度,皆官府支付。

在這過程中,任何人見到狀元,就包括呂夷簡、李迪、趙元儼,乖乖避讓三捨。

賜假返鄉,指河南北山東河東關中江淮一帶士子,至於劍南與江南西路的學子很苦逼的,太遠了,一來一去得幾個月時間,只好乖乖的呆在京城裡面,等候朝廷賜官。但已經很人性化,榮歸鄉里,也是人生一大得意之事。實際上是鼓勵文治,看到沒有,好好讀書吧,以後就能像這些進士一樣風光了。

折騰一天,鄭朗筋疲力盡,特別是這身官服讓他很無語,大綠的袍子,偏偏上面插著一朵大紅花,連四角小帕頭上也斜插著紅色的花朵。幸好帕頭是黑色,若是綠色的……

馬交還了官吏,到回客棧的時候。

剛要上宋伯駛來的馬車,就看到四個腦袋從另外兩輛驢車鬼鬼祟祟的往外伸,很不悅地說:「司馬三郎,王三郎,不是讓你們在客棧裡養傷嗎?」

京城還要呆上一段時間,最終要回去的。不能這樣趴在軟墊上回鄭州吧?

必須在這之前將臀部的傷養好,然後回去,還有親事要辦。其實京城已經有許多人在準備親事,雖然詔書一下,讓一些人愁眉苦臉,家有妻子的限一限能理解,可僅是訂親也要限制?

更有人怨氣沖天,宋朝不也才立國幾十年嗎?五代十國時,那有這一套啊,周太祖郭威柴皇后、楊淑妃、張貴妃、董德妃,四個全是寡婦,人妻,人家若大的皇帝還就好這一口子。

禮教又在何處?難道郭威差了,可以說五代以來,他是真正第一個開始著重民生的皇帝。

無奈,只好選擇未親未婚的少年郎,這一拘束,還能選出多少,中了五百多個進士,不足百人可供他們選擇。而且一半人早就「預訂」好了。於是有的人想來想去,特別是一些地位比較低可有錢的商人,將視線轉移到了特奏名士子身上。問了問,有的歲數大的,妻子死了,有的因為窮,妻子離之,非是自己出之,成了鰥夫,這也好啊。諸科裡面,也能找出幾碟味道不錯的小菜。

這個鄭朗不管。

再說,他真要與天下人為敵。

兩個小三隻是嘿嘿笑,我不回答,你懂的。

四兒撒嬌地道:「大郎,我該喊你狀元公,還是大郎?」

小姑娘高興蒙頭了。

「別人喊公,你也要喊?不怕將我喊老了?我不喜歡。無論中不中,我還以前那個人,特別是你們,也是我的親人,別人怎麼說,不用去管,自家人說,自家人得意,只會讓人笑話。」

「喏。」

呂小三很不同意,道:「鄭狀元,你連中三元,為什麼還要如此低調?」

「是連中三元,可呂三郎,你有沒有想過,這段時間我是風光,然過這段時間是什麼?」

在這十幾天內,鄭朗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所有大臣見到了都要客客氣氣的。可過了這一段時間,一分配官員,你別拿狀元那一套嚇唬人,否則會很麻煩。就是這段時間也別當真,以為中了狀元能猖獗一時,那想法也很錯誤。

又說道:「水滿則盈,月滿則虧,越是這樣,越要謙虛謹慎,與虛偽無關。但反過來,越是低谷,越不能灰心喪氣,在振作精神,找出人生的希望。所謂勝不驕,敗不妥也。」

「狀元,我懂的,陰盛而以陽劑之,陽盛而以陰劑之,亦謂中庸之道也。」王安石道。

「也能說。」鄭朗笑了笑,可這樣一來,中庸之道越闡述越廣大,麻煩也會越多,那麼儒學何時才能修得完?僅說了這一句,沒有再批評幾小,才十幾歲,怎麼能不有好奇心。又道:「回去吧。」

……

小狀元不能喝酒,成了笑談,很快傳開。

諸位士子摩拳擦掌,這一回有了,俺不與你談詩,也不談詞,也不談賦,不談文,不談字,不談琴,不談畫,拚力氣,那是武人做的話,我們是高高在上的文人,不屑為之。但可以與你喝酒。

使鄭朗很悲催,一系列活動沒有結束,不能立即離開京城。以前閉上門來苦讀聖賢書,大家能理解,現在連中了三元,這些天是新進士狂歡時刻,若再閉門讀書,未必過於高傲。想拒絕都沒有理由。

第二天拜帖象雪花片一樣飛進客棧,鄭朗心中慼慼,拉了張方平一道,與友誼無關,張方平從小就與山東(太行山與崤山以東,非今山東)劉潛、吳顥、石延年、韋不伐、陳靖、田度、馬武數十皆負豪傑之氣不得聘者,作好奇論,縱酒高歌,或與諸酒徒游,對不對不作評價,可鍛練了他一身好酒量。

敢情將張方平當作了酒桶。

無奈,不能喝酒,只好拖一個強大的墊背過來。

就是這樣,你也得少喝幾盞,好了,暈乎乎的用馬車拉回去。剛到客棧,又讓兩小黃門引進皇宮。

趙禎看到他一張紅紅的臉蛋,又呵呵的樂起來,道:「鄭卿,你喝了幾盞?」

「四盞。」

「四盞是多了些。」趙禎說完,與閻文應皆狂笑。一盞酒大約二三兩,但不是後世的高度白酒,宋朝的酒水大多是米酒性質,度數比較低,否則《水滸傳》裡不會有武松喝十八碗酒打虎的情節。碗比盞容量更大,若老燒酒,什麼酒量也趴下了,甭打虎,連走不走起來路都會是問題。就是小皇帝的酒量喝上也能十盞八盞。

趙禎笑完後,對閻文應道:「去沏一杯解酒茶來。」

「喏。」

趙禎又看著鄭朗道:「可多否?」

「多了些,但腦袋還清醒著。」

「那就好,朕問你,為什麼想要去江南?」

「陛下,臣早想好了,未中狀元也想去江南。臣主要用意是修書,若將這本書修好,有可能會對國家有幫助。」

「修書與到江南有何關係?」趙禎風聞一些,隱隱這個中庸很大。但對鄭朗所說的幫助不是很明白,其他人同樣很難明白。但確實它很重要,包容調劑,對後來黨爭會起什麼樣的效果?當然,這要鄭朗本人有作為有名聲,他作為與名聲越大,這種理念才越容易被推廣。然而也是一種理想化,想讓以後這些大臣不鬥啦?可不可能!

「臣現在是閉門造車,對實際百姓生活瞭解不多,要麼只看到鄭家莊一些百姓生活的情況,沒有大局觀。若留在京城,臣歲數小,僅只能擔任一些副職,牽扯的部門責任重大,就不能將這種理念實施下去。臣想外放是想將理論與實踐結合起來,完善臣的理論,再看看理論帶入實踐當中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所以臣對幾位小郎淡淡說過,臣會在殿試考後,請求陛下讓臣擔任江南一個縣令。」

「縣令?」

「是,臣歲數太小了,縣令足矣。」

「不妥,你不貪權位,然開了這個例子,以後朕如何授官?」

「也是……」鄭朗酒勁上來,暈乎乎的看著趙禎。

趙禎看著他醉態可鞠的樣子,再次大笑,道:「喝茶。」

鄭朗喝了一口茶,趙禎又問道:「那麼為何是江南?」

昨天崇政殿內聽了許多官員解釋,但不是鄭朗的答案,因此趙禎又問了一問。

「陛下,臣還是年幼,年幼有成長空間,可年幼也難以服人。河南北諸州之內皆有貴戚,見臣歲數小,有可能產生一些刁難事件,一件不多,若數件發生,終是不美。此臣選擇江南原因所在也。且江南並沒有完全開發,有更多發展機會,臣也想前去試一試,看看臣能做到何種地步。」

「不若杭州如何?」

鄭朗迷糊起來的腦袋一下子讓趙禎嚇清醒了,連忙道:「不妥啊,若陛下真想讓臣任一知州,滁州、真州、和州、無為軍、太平州、廣德軍、池州皆可,唯揚蘇杭等州,臣不能前往。」

狀元知一州有資格的,然而蘇州、揚州、杭州在宋朝有多重要?這才是宋朝真正的錢倉、糧倉,自己蛋大,知杭州,豈不是自找沒趣?就憑借柳三變那句參差十萬人家,也非是自己所能前往。

急切之下一口氣報了數州軍,這些州軍有大有小,有富有貧,但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不在大運河邊上,屬於江南次富裕地區。又不像宣州、廬州舒州等大州府,雖有大小,總體規模皆不是很大,大不意味著管理難度也會減輕。

趙禎猶豫一下,道:「那也好,記得昔日朕說過一句話,江南好,你代朕前去看一看。」

「謝過陛下。」趙禎這句話大有深意,鄭朗提了出來,俺歲數小,縱然才華也許有的,可壓不住人。因此有了趙禎這句話,傳出去,會產生什麼影響?

想刁難,聽一聽,江南好,鄭家子代朕去看一看!

鄭朗感謝地看著趙禎,還是很嫩,還會讓大臣繼續折騰,不過小皇帝漸漸成長起來了,又道:「陛下,臣有時候想一想,就是冒然擔任一縣令,也許會有千頭萬緒,不到自己不知深淺,到自己時才知道陛下管理若大的國家,是何其的不易。」

是真心話,他性格很淡的,做做風雅的事可以,可從來沒有做過什麼領導,不要說一州,就是一縣想一想,有時候也覺得很茫然。

「你一定會做好的,朕相信。」

從皇宮裡走出來,鄭朗又有新的心思。原來只想做一個縣令,大約能勉強為之,現在看樣子縣令做不成了,一個知州,這份擔子無形中又加重了。回到客棧,到了幾小房間檢查他們學業,順便說一說,讓他們提前有一個準備。

至於以前進宮發生的事,有時候鄭朗會說,有時候不會說,可大多數會說的,然後讓幾小去分析,加速他們的成長。聽到鄭朗說完,幾個小傢伙雀躍起來。司馬光道:「好啊,知州權限更大,更能讓狀元發揮才學。」

「未必。」可看著幾小,鄭朗心中一陣明寐,自己歲數小,壓不住人,又缺少實際的管理經驗。但還有三小在身邊,嚴榮拋去不談,呂公著十六歲,司馬光十五歲,王安石十三歲,皆算半個大人。一個人能力也許欠缺,可合四人之力,就是一般的知州,也未必有自己的威力!年齡與經驗,完全可以合四人之力,用智慧彌補。

心中忽然安定起來,道:「好,我們合力治理。」

「好啊!」司馬光與王安石從床上高興的蹦起來,然後痛得伏下去。呂公著還是一副很老實的樣子,他以為小老師在說謙虛話呢。

鄭朗說完,坐下來沉思。

在宋朝機構裡,還設有路,有轉運使等相關的官員,可直管權不大,應當來說,州是地方上真正最高級的編制,若是知州,能讓自己更好的發揮,假如做得好,能不能將後世的一些先進經驗代入現在的宋朝?

或者讓自己管轄的某一個州,成為宋朝的經濟特區,一個試范點……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古怪的婚禮

鄭朗這樣一想,似乎又後悔了,若是想成一個試范點,還是杭州與蘇州好啊,但轉念一笑。自己縱然加上幾個少年人,智慧是有了,然到了蘇杭這樣的大州,非得出事不可。

於是又說道:「最好在長江邊上……」

「為什麼是長江?」

「長江邊上更有作為。」原因就沒有再說,這是自然條件的優勢,總體海邊勝於江邊,江邊勝於平原,平原勝過山區,山區勝過高原沙漠。也沒有絕對的,若是地方父母官有本事,就是沙漠地區,也能讓它開出一朵花。若只顧貪墨魚肉,就是蘇杭,也能讓他們弄得烏煙瘴氣。

這樣一來,其實定位只在數州,以後來當塗為中心加上蕪湖的太平洲,江浦六合範圍的真州,和縣含山的和州,無為的無為軍,還有池州。眼下這幾州皆不大,民風也淳樸,經濟基礎不是很差,皆是中上州。

其實是說給呂夷簡聽的,呂公著回去後有的不會向他父親說,有的會向他父親說,特別是這一條。那麼呂夷簡必然鼎力相助,這也是一種默契,呂夷簡會知道自己當著呂公著面說出來的用意,但反正是一州,況且現在也沒有幾個人知道江邊與內陸州府能有多少區別,為什麼不支持?

幾小子皆很興奮,一個合力治理,將他們喜得笑容滿面,躍躍欲試。

終於結束,四月上旬在集所舉行了一系列禮儀後,鄭朗帶著兩小回去,嚴榮與呂公著還留在京城,僅是回去準備一下婚禮,結束後還要回京,聽候吏部的安排。

鄭州城又再次展現在眼前。

四兒留戀不捨地說:「大郎,我們以後很少能回家了。」

「是我,而不是你們,你們以後想回來看一看,還是可以的。」

四兒歪著腦袋想了一會道:「大郎,你想不想?」

「想啊,為什麼不想,可想所得必須有所失。」然而又想到了一件事,昔日王曾連中三元,知州準備好迎接的禮儀,王曾卻來了一個巧裝打扮,偷偷的溜回家中,知州對其責備,王曾道:「小子僥倖得以高中,何敢當父老鄉親厚愛,不敢受啊。」

自己要不要這樣?

轉念想了一下,隨它,懶得作偽。

……

徐氏在家中也在張羅準備,兩個兒子也要回來了,一個進士,一個同進士,外加上一個宰相的孫女,上下忙碌,然後跑到崔有節眼前說道:「官人,你說我家是不是要開始發達?」

「何來此言?」

「兩個進士,還有一個狀元女婿,天下間何人能及?」

「發達的是鄭家,你指望我們那兩個兒子以後能有多大出息?」崔有節沉聲說道。

自己那個小女婿天資過人,性格有些偏軟,某些時候,正好女兒將他的性格彌補過來,智慧又能做為一個內參謀,還有兩個攻擊性強大的學生隨時維護,女婿身上唯一的缺陷立即成了銅牆鐵壁,想不發達都難了。倒是自己兩個兒子自己清楚,以後做一個老實的官,能做到自己這地步,崔家祖墳上開始在冒青煙了。

「女婿啊……」徐氏沒有說話,這個女婿對自己可沒有好感。

「他修的是德操,只要你不市儈,他就不會對你避之。」崔有節沒好氣地說,差一點讓妻子將這門好親事攪黃掉。

「他小時候還不是那樣……」

「小時候是小時候,誰去與一個十歲的孩子較真,你是大人,還是孩子!」

「為什麼他家還沒有提親?」

「很快,別來煩我。」崔有節倒派人打聽過一次,自從女婿中狀元後,鄭家就在準備,連洞房都裝飾好了。可是如何提親,幾個婦人皆沒有了主意。大娘娘便將自家哥哥喊來商議。張家大舅也是抓頭,若是普通的進士,派一個媒婆上門議親即可,自己這個外侄卻是高中了狀元,還是大三元,張家大舅也不知如何是好。

禮書上有,可畢竟是狀元公。因此對大娘說:「大妹,不用急,反正就這幾天,朗兒回來,我們一道商議。最少要請一個知州主持婚禮吧。可我的面子沒那麼大,還是等朗兒回來再說。」

大娘點頭。

她心情很急,恨不能馬上抱孫子,但這麼多年過來了,也不在乎這幾十天。於是此事暫時冷卻下來,可鄭家已經在為婚事做一些佈置。

別聽說了,但是崔有節也為此事折磨了好幾年,因此說完後,盯著北方眼睛一動不動。喃喃地說了一句:「大約他要回到鄭州了。」

……

鄭朗是回到鄭州,舉城來賀。

與新知州姜知州說了一會兒話,又衝四下百姓拱手行禮,這才回家。

到了村子,村民也開始燃放鞭炮。

因為火藥配方的不準確,鞭炮威力不大,屬於安全鞭炮。

聽著鞭炮聲,鄭朗忽然眉頭跳了跳。他的長處不在此,然知道《武經總要》上的火藥配方。毒藥煙球,焰硝三十兩、硫黃十五兩,木炭五兩,外加巴豆、砒霜、狼毒、草烏頭、黃蠟、竹茹、麻茹、小油、桐油、瀝青。還有蒺藜火球與火炮的配方。聽著這些配方十分可怕,與唐朝相比,硝的比例也在增加。

可因為硝、硫磺、木炭的比例不標準,它的威力還不是很大,於是在後來東京保衛戰時,黑火藥沒有發揮好它的威力。

就是準確的配方,黑火藥威力也不是很大,它是火藥,不能算是標準的炸藥。並且現在硝與硫磺提煉純度的技術同樣很落後,更下降了它的威力性。

然而能或多或少起到一些作用。

為什麼以前未想到此事?

腦海裡轉動著念頭,嘴中不停地與諸村民打招呼。

到了自家門口,停了許多車輛,有驢車,有牛車,諸位鄉紳還要再次恭賀,不過家中只有七個寡婦,只好站在門口外面一邊與幾十個舅舅說話一邊等他回來。看到他馬車來了,一個個激動的湧上來。

放下心中的種種想法,至少宋朝在他一生中,還是比較安全的。如果他高興,只做一個快樂的士大夫,不是不可能。跳下馬車,與諸人再次寒暄。忽然一個比較陌生的中年人走了過來,將他拉到一邊,低聲道:「我是錢相公次子錢晦。」

「原來是錢……」

「不用說,父親不需要避諱,可說了出來,會妨礙你以後的仕途。」錢晦再次低聲道。

「不知……」

「我將話說完就走,家父讓我帶一封口信給你,他聽聞了朝廷有意將你外放,若狀元想有政績,請往東南……」

「東南……」鄭朗忽然明白過來,錢惟演乃是吳越王錢俶這子。吳越擁有蘇杭、台、處、衢等州府之地。北宋強盛後,錢俶舉國來投,似乎此人也死得莫名其妙。可是錢家在東南一帶,為政清明,很有影響力。這不可忽視的,就像王全斌危害四川,同樣也是王小波叛亂的原因之一,因為四川百姓對北宋政權沒有好感!

時間過去了幾十年,錢家在東西影響力漸漸消失,但還有一點。若錢氏父子相助,自己前往東南,會減少許多麻煩。

這是錢惟演感謝自己學生,在御駕前替他說了公道話的。范諷簡單是瘋了,張士遜讓他弄下了台,然後再度攻擊錢惟演這個大佬,以求直名。其實許多大臣心中有楚,刺殺?不要弄錯了,這非乃唐朝,是宋朝。錢惟演有這個膽量麼?然而錢惟演為人讓一些直臣不喜,再加上失寵,於是范諷說出這個荒誕不經的話後,居然沒有一個人替他打抱不平。可想而知,錢惟演聽到兩小話後,心中是何等的暢快!

昔日洛陽一行,自己與他也結了一個善緣。

所以這位風雅的錢公,風聞自己想要去江南,想暗中幫助一下,作以回報。

「謝過錢公,以後我有可能會去,但不是現在這時候。」

錢晦沒有再勸,拱手告別。

諸人不知道此人是誰,但鄭朗今天的地位,已非他們能好奇詢問的了,狐疑地看著錢晦上了牛車離開鄭家莊。鄭朗目送著他離去,心裡卻有些竅喜,隱隱的感到也是一個機緣。不過未來太遙遠,非是他所能想像的。呆了一會兒,才與張家大舅以及其他的幾個舅舅將諸人迎進屋中。

宴席早準備好了。

幾個娘娘迎了過來,高興地說不出話。性格開朗的六娘七娘早撲了過來,高興的揉著鄭朗的頭髮,五娘冷不丁的說:「六妹,七妹,如今朗兒是狀元。」

六娘七娘收起了手,然後愣在哪裡,喃喃祈禱。

鄭朗好笑,道:「五娘,不要嚇唬六娘七娘,我是你們的孩子,是你們帶大的,摸一摸頭,有何不可?」

還有七個好兄弟,都成家立業了。功名不指望了,然而在鄭朗薰陶下,品性漸漸端正,也為鄉里所接受,這已經讓他們父母喜出望外。

二十天來,幾乎如此,讓鄭朗很不習慣,連與昔日好友一起寒暄的喜悅都沖淡了。

流水席開始,陸續有客人到來,甚至連姜知州也率領著鄭州官抵達恭賀。

鄭朗施了晚輩禮,將諸官員迎到首席入座。

諸官吏不敢當真,人家是三元公,第一任就是知州,至少與姜知州平級,未來前途更不是他們所敢估測的,謙讓一番,陸續入座。

大娘卻將鄭朗喊入內室,問道:「朗兒,如今你功名也有了,要與崔家商議親事。」

「嗯。」

「那個崔家小娘子人很不錯。」

「嗯。」鄭朗心中卻在說,大娘,她若想讓你產生好印象,簡單太容易了。但對崔嫻不是很惡,長相加了分,智慧與才情,這個鄭朗未必看得重,四兒整天迷迷糊糊的,自己就不喜愛了?品德在考察中,不大好說。未必是象岳母那樣市儈,可是功利心很重,包括她那次教訓高衙內。然而就是換一家,一定會娶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妻子?想瞭解一個人,簡直太難了。

於是說道:「本來婚約已實現,你們在家中就可以提前準備,孩兒還要赴任,時間很緊。」

「那也沒關係,你在京城,離鄭州不遠。」

對此事幾個娘娘皆不知道,鄭朗答道:「非也,大娘,孩兒想去江南。」

「江南?」大娘呆住,江南多遠哪。

鄭朗將原因解釋一遍,道:「非是我想去江南,名重恩寵位差年輕資淺,非乃幸事,去江南也是避一避,正好在江南呆上幾年,長大一些,做出一些政績,以後回京,也能平安一點。」

「可江南遠……」

「江南是遠,但它不在天邊,雇一條船,順著蔡水直下汴水,就能到了江南。雖然離家遠一些,若孩兒在地方上安定下來,以後派人將幾個娘娘接到江南看一看。這些年來,幾個娘娘還沒有一個人到過江南呢。幾位娘娘為孩子辛苦了一輩子,也到了到處走一走,看一看的時候。」

大娘又是不捨,又是欣慰,想摸鄭朗的頭,可想到兒子已經「不是兒子」,乃狀元也,手又縮了回去。

鄭朗道:「大娘,不管孩兒是什麼身份,總是你們的兒子。」

「鄭家的列祖列宗……」大娘要哭,鄭朗又道:「大娘,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是啊,我與你商議一件事。」大娘用手帕拭著眼淚道。

「大娘請說。」

「娘親與你大舅商議過,家裡面全部準備好了,可是提親的人份量不足,你大舅意思是想請姜知州保媒,你意下如何?」

「姜知州保媒……」

「他的身份才能般配,不過你大舅僅是一個舉子,冒然提出來,恐人家不高興,你是狀元,請求姜知州,他一定會同意。」

有何區別?這時候百姓眼中階段還是很分明的,入鄉隨俗,鄭朗對此也無奈,道:「那也好,孩兒去問一問看。」

又來到前廳,一名小吏問道:「鄭狀元,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請問。」

小吏讓一個請字弄得渾身不自在,恭敬而又好奇地問:「聽聞放榜那天,天氣異常,居然一絲雲彩沒有,然後到唱名時,眾喜鵲環繞狀元,可有此事?」

這事兒京城也在傳,也傳到鄭州來了,剛才諸官吏正在議論此事,於是小吏問了出來。鄭朗又無奈地說:「那一天天氣是好,若是陰雨天,朝廷也不會放榜了。可雲彩還是有的,只是很少。晚生進殿唱名時,諸舉子激動之下,皆沒有說話,驚嚇的鵲兒便從樹上飛下來。那是崇政殿,留的鵲兒皆是吉祥的鳥兒。若是烏鴉之類,早讓黃門攆走了,便有一群喜鵲築了巢的。不用奇怪。」

諸官員呵呵一樂,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的原因,這事兒就是有古怪!

鄭朗怎的?

難道不讓別人談論?

又衝姜知州使了一個眼色,姜知州會意,離開座席,來到外面,鄭朗說道:「姜知州,晚生有一事相求。」

「鄭狀元有事盡請吩咐,勿用客氣。」

「家父昔日與崔家訂下一門親事,當年晚生放蕩不羈,崔知州為了約束,對晚生提了一個條件。如今我考中省試殿試,到了議親的時候。晚生想請姜知州擔保一下媒妁。」

「崔知州也無禮!」姜知州不客氣地說。這算什麼條件啊,十七歲中解試,二十歲中省試,試問每一屆科考有多少二十歲以下的士子?

這正是崔有節心虛的地方。當時這一條件,其實也在悔婚,不過礙於昔日的友情與名聲,不便直接提出來。後來聞聽鄭朗漸漸改正,也做了一些補救。當時鄭朗情況很惡劣的,崔家這樣做並不過份,給了一份薄面很不錯了。然時與勢不同也,如今鄭朗連中三元,有幾個會這樣想?

姜知州正是如此,又揮了一下袖子道:「鄭狀元,若其他事,我一定會為狀元效勞,這件事,恕我不能答應。」

都是一家什麼人啊!人家落難了,提出苛刻的條件刁難,發達了,又立即媚之,居然都媚到了王德用哪裡去了。俺不算什麼官員,可也不屑與這種人打交道。上行下效,在老太太與趙禎這十幾年治理下,上層官場不算很黑暗,說氣節誇張了些,但有許多官員會主動約束一下自己德操。所以崔有節說與王德用家聯親,仕途如此,甭想再做京官了。

因此姜知州居然一口回絕!

看著姜知州站在大楊樹下,身體比楊樹還要直,眼光堅定,鄭朗也無可奈何。

宋朝高薪養廉有時候也會起一些作用的,特別到了知州這一層面,看職官,若是使相知一州一府一軍,那個薪水不要去計算,很恐怖的。按照正常的算,江杏兒替自己算的,大約年薪在兩千多緡。別急,還有的未算,差旅錢,招待費,後者有可能有,有可能沒有,另外職田不大好計算,並且每一州縣皆有相應的灰色收入,只要不做得過份,就是廬州那位包拯出山,看到也像未看到一樣。因此隱形的收入不會比國家正式收入少多少。

無論怎麼算,四千緡錢有了。

能買四千石最好的大米,兩千匹絲絹,山茶十萬斤,南方馬近兩百匹,西北馬近八十匹,能贖未當紅前的婁煙一個半,陳四娘四十個。這僅是一知州的收入。

原來鄭家一年收益近三千緡錢,一家人就過上了小康生活,衣食無憂。但還沒有一個知州的收入高。

如會經營,買一些地放租子,經營一兩個作坊商舖,那麼可以像宋祁那樣,夜夜笙歌,不會為錢發愁了。但不會經營,也不會鋪張浪費,如范仲淹,同樣可以省下大量的錢,濟鄉里,辦鄉學,助族人。也有不好的,又不會經營,又奢侈浪費,那麼會有些悲催,仁和酒店吃一頓飯要幾百兩銀子,柳玉娘那樣的行首宿上一夜,又不知花費多少,或者贖出幾個,有可能幾千緡錢一萬緡錢就沒啦。若蘇東坡。

范仲淹與蘇東坡是特例,一般官員皆如鄭朗,或者眼前姜知州,以前的劉處,崔有節。家中皆置了一些大小不等的小產業,生活作風不是很奢侈,也不是很吝嗇,再加上行下效,有的官員開始著重德操的培養。

比如姜知州。

說法不對,換自己若有女兒,聽聞有這樣的女婿,也擔心哪。難道為了所謂的道義,明知道前面是火坑,偏將女兒往裡面推?不過在王德用的事上,崔家做得不大好。

既然不願意,鄭朗不強求,又換了一個話題,道:「姜知州,晚生再說另一件事。」

只要不談崔家都好辦,姜知州道:「狀元請說。」

「冬天我會籌辦兩所啟蒙小學,又不知道在哪裡選址,還有教書的先生,晚生想請幾位老年學子,不僅是才德,還要求是家中貧困的,還望姜知州相助。」

夏天是不大可能,家中所有的經濟飛向了宋州,好時光僅在四月,四月末夏糧收上來,能收購一下,到了五月,天氣就始不對,有的奸商肯定會囤積居奇。沒有向崔家開口,但向經濟條件更好的大舅家開了口,籌集近一萬緡錢上來。好在兩個作坊皆在盈利,七還八還的,只能到了冬天才能拿出來錢辦小學。

這種啟蒙小學的性質也不過是讓窮人家的孩子識幾個字。

對老師的要求不是很高。

小皇帝站在城樓上往下一看,好多白髮蒼蒼的老年學子,很可憐,然分散到全國並不多。詔書一下,你家分一分,他家分一分,幾千貧困無依的老年舉子也就分完了。只能從普通的學子上找老師。一要才德,不然教不好學生,二要貧困,又做了一件好事。

地也是一個問題,本來是好心,但一沾到地,會說不清楚。正好姜知州前來祝賀,委託姜知州將兩件事代辦。

聽到此事,姜知州來了興趣,擔憂地道:「辦學容易,養學難。」

「我默算一下,兩所義學若規模不是很大,收納六七百學子,需要聘請十幾名先生,教室桌椅的維修,筆墨紙硯,課本,每年向州學保舉十幾名優秀的學子,這些學子要陸續的供給,最少每年得兩三千緡錢以上支出。不過這點費用我家還能支付出來。」

「鄭狀元有此心意,我一定盡力替狀元籌辦此事。」

鄭朗沒有想到麻煩就來了。

姜知州對鄭朗無可非議,十分讚佩,可產生一個誤會,認為崔家那邊相逼鄭家一定要自己做媒妁的,抬高崔家聲望,狀元才有此請求。

兩小將范諷罵得狗血噴頭,百姓附掌喝彩。孔道輔范仲淹斥責小皇帝與呂夷簡,天下人頌之。僅是一個崔知州,就是王德用是宰相,那又如何,有本事你帶著家丁家將,殺到鄭州來!

姜知州心中不平,寫了一份書奏,遞向東京,彈劾崔有節「不要臉」。

幾個宰相看了看,也不是多大的事,讓你保媒,你願保就保,不願保就不保,然而事情是一件件積累起來的。

關健是徐氏,上次在王德用家的舉止過於諂媚,有的大臣看不上眼,將這份奏折交給了趙禎。

趙禎看後,有些不喜。

是人總要知道進退之道的,對崔家朕已不薄,一門二進士,媳婦是王德用家的,女婿是鄭朗,還想乍的?再看看你女婿是如何做的,這樣的名聲,這樣的才華,居然想的僅是江南一個小縣令!

也沒有處理,僅是保一樁媒罷了,想一想鄭朗提出的那些事,倉耗、省耗、官耗、秤耗、正耗、腳耗、加耗、移支、腳錢……我家對官員不薄啊,一個知州的薪酬有可能就趕上唐朝的一個宰相收入,為何出現這些情況?

不能想,一想有時候趙禎都覺得沒有信心再次這個國家治理下去。

僥倖還好,他看到了許多人才,比如這一屆舉子中的鄭朗,張方平,這才在每天筋疲力盡之餘,稍稍有些動力。

於是御批兩個字,知滿!

又將這份彈劾發往蔡州。

很重的處罰了,這兩個御筆親書,落在崔有節眼裡會成了什麼?

……

鄭朗請求沒有成功,張大舅莫名其妙,鄭朗道:「他們是官員,也要有氣節,認為此舉是諂媚,不屑為之。大舅,不用將事情想得那麼複雜,就讓你保媒吧。」

「我啊。」

「大舅,你是我家最至親最有身份的長輩,保媒足矣。」

張大舅一聽很開心,最至親最有身份兩詞讓他感到長了臉,道:「我這就去蔡州。」

「不用急,喝口茶,我還有幾件事問問大舅。」

「什麼事。」張大舅坐下來,杏兒沏上茶水。

「張家莊那個作坊現在如何,還有那兩名舉子如何?」

「作坊還好,倒是那兩個舉子……」張大舅搖了搖頭。

「怎麼啦?」

「他們講經義倒頭頭是道,經營之道卻不善長,讓他們做管事的,我很擔心,至於算術之道,又非是他們所能精通,做賬房都差了些。並且兩人心大,還想省試殿試高中,最少特奏名制高中,因此對管理作坊之事,不屑為之。」

張大舅也沒有在意,無能就無能,權當養兩個吃白飯的,索性最後不讓他們管事,到時候給兩個錢,讓他們安心讀書得了,省得礙手礙腳。

但這個大出鄭朗意料之外,蹙起眉頭,思考了好一會兒道:「不行,你對他們說,君子修身齊家治國,家沒有治好,也許能說種種天運不利。眼下給了他們一個治家治坊的機會,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讀書科考為了什麼?考中功名,輔佐君王安邦立業,非是替國家養一條蠹蟲。國家想找能吏難,想找蠹蟲太容易了,我不喜歡。更不想這條善舉,因為這些人,導致各個大戶反感,最後崩潰。若不改,請他們繼續過以前那種清貧的生活。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遍天下皆是。」

「是不是過激了?」

「不過激,我在京城時與張榜眼恐怕將事情想得太過簡單。」說著揉腦袋,看看這條舉措,多好啦,居然出現了問題。自家抱定想法將這些老舉子們當白癡圈養,可其他人家願意麼?

不但張家莊,宋州那邊又請了幾個舉子,不知道會是什麼情況。

讀書!讀個屁,都到了這種年齡,有幾個人能出人頭地,為什麼不主動替自己家中的妻兒老小想一想!

張家大舅遲疑了一下,鄭朗道:「那就不用急,改天我作一篇《齊家論》,論述此事。」

外侄子觀點也合張大舅心意,當年自己若做一個書獃子,不好好經營家業,一次次科考未中之後,現在家中成了什麼?外侄子不查自家店舖的賬,不引進刻絲織女,鄭家有沒有今天的富裕?

鄭朗又問道:「宋州那邊如何?」

「錢帛全部送到宋州,夏糧還未成熟,具體的事,我派人盯好。」

看到家中兩個舉子的情況,張大舅對那邊四個舉子也不大放心了。送走了大舅,鄭朗看著二小,問:「司馬三郎,王三郎,看到沒有,僅此一舉,就有想不到的弊端。」

「狀元,也非是他們不會齊家,乃好高騖遠,認為自己一定會一朝得中,身為地方大吏或者朝廷重員,才放不下身架。」司馬光很公正的做了一句評價。

「也是一點,你說得有道理。」鄭朗憐愛的撫摸了一下他的腦袋,能想到這方面,很不錯了,畢竟才是十五歲的孩子,非是自己。又說道:「但可不可能?」

「不可能,像他們這樣,除非是朝廷廣開恩科,將所有老年舉子破格錄取,若按正常科考程序,千不中一也。」

「破格錄取對否?」

「不對,雖然陛下仁愛,然此舉必使冗官加重,又,至今未中,學業天賦不足,又,這類舉子不顧家貧埋頭苦讀,失了夫子孝悌之心,無有孝悌,何來愛民?即便家貧於天運也,然機遇來臨依不珍惜,亦無孝悌體貼之心,既便高中,足成一老饕餮也。」

聽到老饕餮,鄭朗大笑,夫子有的話真的很讓他欣賞,少年戒色,中年戒鬥,老年戒貪,誠不欺我也。馬上小皇帝就會用到幾個又狠貪又懶又憊賴的老宰相了。<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有些人到老年時,是容易變得貪婪的,比如范諷!

司馬光又說道:「依我之見,對陛下進行強行勸阻,即便開恩科,五十名足矣。然而狀元與榜眼無需多事。」

包括聯名上奏都是錯誤的。

看到沒有,馬上有可能被這些老舉子們變成了一場鬧劇。

王安石道:「司馬三郎,我認為非也。未必所有貧困舉子皆是如此,例如范仲淹,例如歐陽修,或者晏殊,皆家中貧寒之子,皆知道感恩圖報。狀元與榜眼開此舉後,適者生存,頑固不化者,即便狀元不作《齊家論》,諸鄉紳必不容也。適者助之,不適者淘汰,豈非良策也?」

「你也不錯。」鄭朗呵呵一笑。

兩個小三子還是過去的性格,一個喜激進,一個喜保守,然而在他逐步培養下,知道會討論性的看待問題。現在不能放手,再過幾年,兩人友情有了,再學會自己的開明,應當危害沒有史上巨大。

可站在他們角度,一個激進,一個保守,看待問題都十分尖銳的。

做了一個總結,道:「變要變的,此也是中庸之道,應時而變,應勢而變,法家有些道,兵家有此道,農家有些道,醫家有此道,縱橫、陰陽皆有此道。但如何變,要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不考慮周全不能動也。」

其實鄭朗腦海有一個偉大家改革家,他的例子就可以借鑒,但現在自己還沒那資格。

喃喃道:「江南吧……」

忽然意識到江南一行,更加有重要性!

……

崔有節看到趙禎兩個漂亮的飛白大體字,額頭上涔出汗水,太滿!

何謂太滿,往壞裡想,這是皇帝對自己一家很不滿了,不僅自己的仕途,兩個兒子的仕途,以後也會受到影響。

將一家人召集過來,將信傳給大家看。

王家小娘子看完信後問:「阿爹,是不當請姜知州……」

「我沒有請他,還等鄭家的消息。姓姜的何來此言?」崔有節氣憤地說。本來想上書彈劾的,但凡事不會空穴來風,就是空穴來風,總有一個穴。因此想到鄭家,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情況。

但此事拖得很久,並且二月省試放榜,到了四月份,一個前來提親的人都沒有。忽然又發生了這件事,崔有節也失了方寸。

崔嫻忽然開口道:「大哥,你與鄭家小郎住在一個客棧裡,聽到他說些什麼?」

「沒有什麼,他僅說此舉失了道義,可對三弟前途卻有利,是對是錯,他無法判斷,並沒有多大惡意。」

王家小娘子慚愧地低下腦袋,這件事她得付主要責任,自己開心了,崔家是失了風評。

「三嫂,你不用介意,若我沒有猜錯,過幾天鄭家就會派人過來,到時候順便問一問。爹爹,更不能上書反辨,我家是太滿了,越辨越著痕跡。」

崔有節苦笑,若說滿是太滿了。兩個進士兒子,最小的三元女婿,宰相孫女兒媳婦,姜知州刻意污蔑好,強邀清名罷,值得他出手了。只好等鄭家消息,問題還是在鄭家身上。他家若要悔婚,自己無可奈何。他家若不想悔婚,姜知州不滿也只能乾瞪眼睛。

張家大舅子來到蔡州,此時崔家哪裡管得媒人是誰?

那怕宋伯夫婦到來,崔家也願意啊。

先不問姜知州的事,談財禮。

與唐朝相比,宋朝婚姻儀式要少一些,鄉貫、族望漸漸沒有人重視,相反,很看重財禮,將娶婦,先問資裝之厚薄;將嫁女,先問聘財之多少,甚至將資裝與聘財用契約寫出來。

一般富貴人家送三金,金釧、金鎖足、金帔墜,若次的送鍍金銀器,士宦人家還要送銷金大袖、黃羅銷金裙、緞紅長裙,還有其他的,如珠翠團冠等首飾,上細雜色綵緞匹帛,花茶果酒,團圓餅,羊,酒,銀挺子等等。下等人家沒有這麼奢侈,只送織物一二匹,再加上鵝、酒、茶、餅。財禮送到了,吉日選好,就可以坐花轎進入夫家舉行洞房禮。中間還有一個問生辰八字,別當真,財禮有了,什麼生辰八字都是好的。沒有財禮,什麼生辰八字皆是不好的。

若夫家貴,那麼一切正好反過來,要倒貼許多嫁妝,然後在鋪房時,也就是在迎親前一天,女家派人到男家佈置新房,將被褥等物拿出來,所有陪嫁的衣服、襪、鞋陳設出來,給大家看,看看我女方陪了多少東西過來。這個風俗後世都保留了一些下來。有的地方不讓隨嫁的裝奩讓外人見,於是多帶隨車錢,多者一千貫,少者數百貫,奩裡面的女兒私人物品不讓別人看到,但錢能看到,將車子打開,好多錢!

女方便有了面子。

象崔家兩家這場婚禮有可能花費得數千緡錢以上,但對於兩家財力都不成問題。

崔家不想等,鄭家也不想等,外侄子還要走馬上任呢。

很快商議好聘禮與陪嫁,然後問好吉日。對方身份高,張大舅便問道:「崔知州,你看那一個日子好?」

「四月甲寅。」

這個日子很快的,還有數天就到了。中間送聘禮,然後陪嫁,再到用花轎接人,又那麼遠,兩家的忙碌可想而知。但鄭家急,崔家急,皆沒有覺得是問題。拿到婚契,崔有節心定了下來,徐氏用手撫胸,崔有節這才問張大舅,為什麼姜知州會上書彈劾?

張家大舅一聽很不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後道:「崔知州,是我的主意,後來外侄請求姜知州未同意後,找到我來保媒,沒有想到姜知州……」

「算啦,他是誤會……」崔有節道。自家樹大招風,學習女婿韜光養晦吧,權當是碰了晦氣。

張家大舅離開後,崔嫻聽了,道:「爹爹,你做法很對,但爹爹不用害怕,等成親後,女兒讓鄭家小郎,在陛下面前替你說一說,誤會就解除了。」

但鄭朗不是這樣想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娶了王家女,悔了秦家女,導致姜知州反感,這才產生的誤會,與樹大招風無關。

開始準備婚禮。

壬子日,也就是四月二十,崔家的嫁妝到來。十分豐厚的嫁妝,用了幾十輛牛車拉過來的,一路觀者如山。但兩家收的賀禮同樣驚人,不是一樁賠本的「買賣」。

另一邊花轎也在半路上。

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三百里路,花轎又不能用牛車拉,還有徐氏,伴娘,親戚,以及河北崔家的十幾個長輩。崔全忠成親,讓王德用老匹夫強暴了,崔家只來得及派了徐氏一人前往。可是崔家嫁女,作為尊貴的女方,族中的老人們怎能不出面呢?得知省試結果後,這些長輩率著一大群親戚從河北趕到了蔡州,一直呆到現在。

這些人走得慢,從昨天花轎就開始出發。

為了搶時間,還有其他搞笑的事,鄭家的聘禮還沒有到呢,崔家鋪房的嫁妝就出發了。兩支隊伍在穎昌府相遇,喇叭鎖吶對著吹,吹了好一會兒,兩方才在觀者的哄笑聲中散去。聘禮過去,請新娘子的人也跟著一道過去。不然來不及!

崔家的娘家人看了看,表示很滿意。事至此,不滿意也得滿意了。

一路勞苦,二十二更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進到了鄭家莊,大隊人馬在村口停下來。俗名稱為停坦子。

攔門一次,想將新娘子請走,要給娘家人市錢花紅,娘家親戚滿意,才讓女方親戚將新娘子抱上花轎。並沒有完,到了新郎倌家還有一次,還得要,抬擔人討要市錢,酒水,這才肯起擔子。

不過徐氏心中擔心,萬一太講究了,這個女婿不同意,俺就不給起擔子錢與酒,怎麼辦?

她想得太不堪,張家大舅母代表鄭家拿著錢與酒過來,擔夫將花轎抬到鄭家門口。「剋擇官」手拿花鬥,盛上谷、豆、銅錢、彩果、草節,念誦經文,一邊望門而撒,小孩子爭著搶,稱為撒谷豆。再鋪上青氈花席,一名婦人捧鏡面對著花轎倒行,這才讓婢女扶著崔嫻從花轎上走下來,跨過馬鞍與秤,入中門,牽入洞房。

諸賓客宴席開始。

傍晚來臨,新娘子再次帶了出來,帶到影堂裡(擺放祖先畫像處),與新郎共牽一彩帛,彩帛中結一同心結,焚香酹酒,拜伏祖先。兩人起立,崔嫻還要被扶入洞房中,一會兒行交拜禮、結髮禮。現在不行,輪到鄭朗表演了。

兩人交會間,崔嫻輕聲說了一句:「鄭郎,妾身體快散啦。」

折騰得受不了啦。

但這一句來得很突然,鄭朗先是愕然,然後笑了起來,差一點被她逗得大笑。

這才是他喜歡的新娘子,不怕聰明,狡黠的女孩子同樣會惹人喜愛,就怕持才賣橫,獨斷獨行,自己一家上下皆是老實人,以後再無寧日。

「不准笑,人都在看著呢。」

鄭朗更想笑,看著環兒將她扶進了洞房,嘴上笑意猶存。

現在為止,這場婚禮一切很正常,雖匆忙倉促了一點,也能理解,比那些個榜下捉婿的婚禮要正規得多。程序一切皆按宋朝士大夫人家標準婚禮在進行。可一會兒不正常了。

鄭朗「上高座」。穿上綠色公服,頭戴花和勝的帕頭,在中堂上置一把椅子,登上去。先是媒人,張家大舅與姨姑各斟酒一杯,最後到丈母娘請新郎飲酒。

對丈母娘不感冒,但也沒有必要擺在臉面上,很恭敬的受之。過去有些恩怨,怎麼辦呢?這個女婿可是宋朝最小的三元狀元,深受皇帝喜愛,前程無量。於是徐氏咧著嘴笑,樣子有些傻。大家看到她有些不對勁,可沒有往別的地方想,皆認為徐氏是喜的,換自己也喜啊。不相信只要兩家婚約一解除,上門提親的能將鄭家門檻生生踩破。

因此皆沒有注意她的表情。

鄭朗再由江杏兒與四兒引入洞房,洞房中間設席,鄭朗立於東席,崔嫻立於西席,先是崔嫻對鄭朗一拜,鄭朗答謝,崔嫻又一拜,兩拜,鄭朗揖請崔嫻入座。

崔嫻一個姨媽忽然對徐氏說了一句:「二妹,你真有福氣,挑了一個狀元公為女婿。」

「是啊。」徐氏從進鄭家莊時就一直在高興呢,看到女婿彬彬有禮,臉上笑容越來越濃,歎了一句,傻笑起來,笑著笑著沒有聲了,身體軟倒下去。幾個親戚立即將她扶起來。然而徐氏眼睛發白,人事不知。

大麻煩來了。

崔嫻不顧自己是新娘子,連忙撲過去道:「娘娘。」

鄭朗也在流汗,乍就昏過去了,然而看看不對,也走過去,用手搭在她脈博上,不好,奶奶的,再搭,不是昏過去,脈博動都不動一下。

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件吧?

奶奶的,再搭,搭完後臉色變了起來,道:「喊大夫過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官人,小心

不用喊大夫,宴客裡就有幾個鄉里的大夫。

人命關天,不能再忌諱,將這幾名大夫喊來,進入洞房,與鄭朗一樣,搭脈。脈博溫寒鄭朗搭不出來,跳不跳動還能搭錯嗎?一個有名氣的大夫說道:「大約大娘子喜慶之下,淤了心血……」

一高興,心血衝上來,導致死亡的。

崔嫻伏在母親身上哭得死去活來。

鄭朗站在哪裡手無足措,對丈母娘不抱有好感,然而天下像她這樣的女子不要太多,況且似乎也不是一無是處,聽崔嫻說後來還教了她燒菜手藝。至於崔嫻學到幾分功夫,去年因為避諱,鄭朗沒有嘗到。

怎麼就死了呢?

想了大半天,終於想到自己在上高座時,徐氏就不大對勁。有可能這場婚姻經歷太多風波,從開始的避之如虎,到後來觀望,然後到驚喜,擔憂,臨到成親前,還受了姜知州一次小小的打擊,好不容易成親,心情複雜,或者徐氏有什麼心臟病之類,反正現在的水平肯定是診斷不出來。然後喜啊喜的,樂極生悲,心臟病突發,見閻羅王去了,也就是大夫所說的淤了心血。

但現在怎麼辦?

不但是他,大娘站在洞房裡手足無措,三個舅哥與兩個大姨子衝進來與崔嫻一起號淘大哭,其他的所有賓客全部面面相覷。甚至有人講迷信的,認為徐氏浮淺,兩家聯親本來不相般配,於是遭了天譴。

鄭朗想了想,不能耽擱,眼下是家事,未來就是政事,這點家事都處理不好,何談做一方知州父母官?道:「人命關天,撤去喜宴。」

張家大舅嘴張了張,最後沒有反對,都出了人命,這時候繼續操辦婚禮,傳出去也不大好聽,點了一下頭,帶領著十幾個舅舅與幾十個表哥撤去相關的佈置。

鄭朗又看著崔嫻,頭上蓋頭還未揭下來呢,不能讓她哭哭啼啼的,那麼剩下來的事不好安排了,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兒,小肉兒酥嫩的,但現在也沒有心情想曖昧的詞,道:「娘子,你過來。」

還有禮儀沒有進行,比如敬長輩禮,結髮禮,那都是次要的,主要禮儀基本結束了,所以稱呼娘子。

「嗯。」崔嫻這時也不聰明了,真的變笨了,呆呆地跟他走到外面。

鄭朗說:「娘子,勿要難過,你是有主見的人,你母親離去時,是含笑離開,你們幾人皆先後成家,二哥老實,在家裡維持著家業,也沒有出過差錯,她親生的大哥與三哥又博得功名在身,又看到你成親,這才離開。」

只能用好話安慰了。不說則罷,一說崔嫻又哭泣起來。

「你不能哭,你家有長輩過來,可都是從河北老家鄉裡過來的,你父親又遠在蔡州,還不知道,我家父也早過世,僅幾個娘娘同樣做不了主。只有我們拿主張了。」

「嗯。」雖然幽傷,但「官人」的沉穩讓崔嫻額首。也許鄭朗安定的神態感染了她,崔嫻漸漸停下哭泣,變成抽泣。

「如今天氣已熱,此事不可耽擱,我馬上派人準備靈柩。」

「嗯。」

其他幾個娘娘也聞訊走過來,二娘問:「朗兒,這如何是好?」

問大舅,大舅同樣搓手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問兒子。

「娘娘,你們先退下去,我先與娘子商議一下,然後再與你們長輩共同商議處理。」

幾個娘娘與崔家的長輩們只好退了下去。

「娘子,靈柩準備好了後,我也與你一道到你家去拜祭。」

「你是要去的,身份不同。」雖然傷心,說這一句話時崔嫻帶有一些嬌嗔之意。

「我知道,但有一件事想徵詢你的意見,恕我冒味說一句,人老了,總有意外的事發生。若是在你家,你必須要替岳母守孝,孝期滿了後才能出閣。若是在我家,僅需拜祭即可。然……」

這才是最頭痛的地方。

人在鄭家,可婚禮才進行一大半,崔嫻算是崔家的人,還是鄭家的人?以後還要不要補辦,來一個二婚的啥!

然後在腦海裡翻,主要是《禮記》《儀禮》《周禮》這三本書,可翻來翻去,就是沒有找到類似情況,可遵循的禮制。

腦海裡亂成一團,倒是聽到三個舅哥與兩個大姨了伏在洞房裡號淘大哭聲,哭得讓他更心煩。

「官……人,妾有一言。」

「說。」

「你性格散淡,可如今你名聲在外,有些事最好做得完善,不能讓話柄留給別人。」說到這裡崔嫻悲苦萬分,好不容易守到今天,卻沒有想到母親出了意外,老天爺,你有沒有長眼睛!又道:「我打算先回去,守一個孝期,最少是中孝之期,別人就不會談論了。」

「這樣也好,過一年後我派人到蔡州來接你。」

鄭朗倒也不是很急著要結婚,但都是這樣啦,沒法子。

一結婚就要圓房,摟著如花似玉的妻子,做暖壺的?可不可能?並且崔嫻樣子並不醜,這樣的一個美人在懷,自己能控制住?這要做做的啥,做到最後,很有可能明年就要做父親了。自己鬍子還沒有長齊呢。過一年也好,就是做父親,也要過了二十歲以後,至少自己長相看上去成熟一些才能做。

兩人一商議,大方向就有了,細節還要與在席的長輩再商議一下,鄭朗剛要離開,崔嫻又道:「官人,妾還有一件事要對你說。」

「何事?」

「本來這件事我也安排了的,正好呆在你身邊,可以防範一下,然如今我必須留守在蔡州,此事不得不說。」

「你說吧。」

「高衙內。」

「高衙內?」

「是他,上次他說的讓婁煙經常……送人,妾身明白了。」

明白就明白吧,有什麼不對的?

「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是前幾天我聽到一個消息,有幾位世子來到上蔡縣,並且居然住在高衙內家中。」崔嫻道。世子雖圈在京城,偶爾到四周逛蕩一下,未必不可以,蔡州離京城只有幾百里路,逛到蔡州也有可能。但是怎麼住到高衙內家中?這讓人很懷疑了。

「世子?」

「是啊,妾身懷疑是不是他將婁煙多次『送』給這幾位世子。」

「不大可能,婁煙雖漂亮,京城裡面漂亮的行首也不是沒有。」

「官人,不同的,你開罪了八大王,他家的世子當時派了人打你,此事沒有揭破,可終是生了怨懟。或者那個趙允迪不知如何與高衙內走到一起,或者高衙內主動找到他,然後托他的門路,蔭補成了主薄。但此事不要緊,他們僅是一群世子。」

說這個話有原因的。

漢唐宗室弟子可以開疆裂土,到了唐朝這群子弟也能外放成一方大吏,趙匡胤兄弟束得緊,不僅將武將兵權奪去,對宗室子弟也進行了約束,直接將宗室子弟圈在京城裡,當作一頭頭肥豬養的。實際權利不是很大,包括趙元儼,若他不是趙禎唯一的親叔叔,同樣連一個發言權也沒有。

高衙內與他們裹在一起,央請一下,做一個小主薄,那怕一個小縣令,這群世子依然有能力讓他得償心願。若再高,就是知州,也休想了。

可是鄭朗眼睛睞起來,道:「他們中間有沒有濮王殿下?」

「你是說趙允讓?」

這個世子很有名氣,原來宋真宗一直無子,從老三哪裡將他的三子趙允讓過繼到皇宮來撫養,準備立為皇嗣。然而不久後趙禎出世,有了親生兒子,趙允讓只好乖乖的出宮。

「具體的妾身也不清楚,但妾身對父親說了,讓他嘗試著看一看,能不能買通高衙內家中的下人,聽一聽他們究竟說了什麼。但妾身既然要回蔡州,這件事就交給妾身來辦。」

「謝了。」

「都是一家……人,不用謝,官人,小心。」

雖說這些個世子不懼為害,終是宗室弟子,若聯起手來對付鄭朗,還是很惡人心煩。又不能對小皇帝說,你家幾個堂兄弟幹嘛跑到蔡州與高衙內滾在一起啦?

至少要有證據,崔嫻又道:「我不在你們身邊,你們是一群書獃子……」

歎了一口氣,論智慧官人有了,幾個學生一個比一個生猛,可都是一群書獃子,講儒家道理的,實際生活磨練少。原來想自己彌補一下他們缺陷,現在卻不成。或者那兩個小婢,那兩個小婢除了聽話,會服侍人,還能做什麼事?歎過氣道:「妾很擔心。」

「放心吧,我們不能久談。」

兩人一道走了回去,崔嫻又是哭,鄭朗勸了勸,崔嫻忽然說道:「你們都出去。」

將一干人等與三個哥哥全部趕出去,唯獨留下鄭朗,崔嫻道:「官人,你的頭髮。」

就是結髮禮,本來應由大娘與徐氏共同在對拜禮後主持這項儀式,然後撤出來洞房,讓新人喝交杯酒,合巹。不過鄭朗狐疑地看著徐氏的遺體,崔嫻卻堅定地說:「官人,妾只想讓母親笑到最後。」

還能說成什麼?

這個人死得莫名其妙的,這個婚禮古古怪怪的。

崔嫻又說道:「況且等會兒妾還要出去,不能這樣子出去。」

要安排母親的後事,再蒙著蓋頭不像,更不能真的來一個二婚!

鄭朗只好拿出早準備好的頭髮,崔嫻小心將它與她自己的頭髮梳成髻,一邊梳一邊哭。鄭朗撓頭,不知如何是好。

崔嫻又拿起酒杯,與鄭朗手腕交錯在一起,喝了交杯酒,忽然伏在鄭朗懷中大哭起來。

「娘子,不能哭,真的要準備正事。」

「那你將妾的蓋頭……」

暈!

鄭朗只好替她揭了蓋頭。蓋頭下是一張漂亮的瓜子臉,臉上抹著一些淡淡的胭脂,幽幽香氣沁人心脾,只是此時在淚水洗涮之下,胭脂化開,使臉成了一張小花臉。鄭朗道:「你的臉……」

「妾知道。」

崔嫻還是不好走出去,鄭朗出去了,讓她留在洞房裡,然後將雙方的長輩喊在一起,將剛才倆人商議的說了一遍。

無話可說,只能這樣,大娘娘有些不捨,可有什麼辦法,雙方都是要臉面的人家,難不成強行將媳婦兒留下來。鄭家人緣好,不僅鄭朗是狀元,身份不同,平時幾個娘娘結了善緣,幾個舅舅與表哥不顧天黑,到鄭州城外蔡水碼頭上,哪裡放著大量木材,買一塊梓木回來做棺材。不敢委屈親家母。村子的村民也拿來工具,主動準備幫忙。

現在還是以小農經濟為主,自產自足,婦人們要會做農活,桑麻紡織,家務活,男人會農活,還要會一些簡單的木工活、泥工活,漆工活,像鄭家後面蓋起的一棟棟新房子,皆是鄭家莊村民協助蓋好的。

做好棺材還有一段時間。崔嫻走了出來,洞房裡就有許多崔家陪嫁過來的嫁妝,堆得像小山一樣,就著裡面白色絲帛簡單的做一套孝服。想要俏,一身孝。許多人第一次看到崔嫻真面目,一個個心中誇讚,好俊俏的小媳婦兒,可只能放在心中。

今天的事太古怪。人家的親娘死屍還在洞房裡呢,不能說新娘子漂亮。

還能證明一點,新娘子手巧,這麼短的功夫居然搶出一件孝服,雖然湊出這身孝服不是很齊整,也是不易,但也不是誇讚的時候。

崔嫻淒婉的向諸人施一禮,道:「謝過諸位鄉親,今天打擾各位。」

「不要緊,不要緊,小娘子準備安心準備你母親後事吧。」

「節哀順變。」

眾人安慰幾句,一個個散去。

鄭朗來到後面,他原來的房間改成了洞房,現在躺著丈母娘的屍體,還有三個舅哥,兩個大姨在乾嚎,妻子在哭,洞房花燭夜是沒有了,只好到後面與王安石擠在一起。

「狀元,你要與我睡啊?」王安石一本正經地問道。

「擠一擠吧。」

司馬光低頭偷笑,老師這個新婚洞房……不僅樂,心中也高興。對未來這個真正的小師母,僅見過幾次面,因為避諱,話說得不多,不瞭解,似乎不大惡,但聽說過老師丈母娘許多偉大光榮的事跡。

崔知州品德沒有人們印象中那麼壞,之所以惡劣到姜知州都上書彈劾的份上,全賴崔夫人的作用。

以前是崔知州,將來會不會連累小師父?就算那個漂亮過人的小師母通情達理,對不合理的請求拒之門外,一律不同意,若這個師祖母偏拿著老師的名義在外面招搖撞騙,難道將她殺掉?

不是今天突發事件,很有可能的。

老師做得好,三十幾歲登相入閣,不是不可能,時光很快就過去,那時候崔夫人若在世,就不會招搖撞騙,若為她兩個兒子利用老師的名義爭一爭,又做出讓人恥笑的事。怎麼辦?或者將小師母出之?

早死早好。

放在心中,不敢說出來。

與王安石擠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無精打采的起來,看到棺材已經做好了,自己是女婿,還是死在洞房夫妻交拜後,不得不扶柩,與崔家的親戚一道向蔡州出發。

崔有節也哭嚎了幾聲,雖說妻子萬般的不好,也有一些好處,比如很聽自己的話,一手好女紅,一手好廚藝。與族中的長者商議了一下,在蔡州不能下葬,要將靈柩運回河北老家。

這才與鄭朗說話。

讓鄭朗坐下來,問:「朗兒,你為什麼去江南?」

幾乎每一個人都要這樣問,太遠了,何苦來哉!

又將原因大約說了一遍,崔有節道:「不妥,豈不聞寇萊公得善藩,當不苦也?」

說的是寇准一件事,宋太宗時,寇准與知院張遜在早朝時為事爭吵,有失朝儀,於是宋太宗將寇准貶知青州,謫張遜。過了沒有多久,念之,常不樂,對左右說道:「寇准在青州樂乎?」

左右答道:「寇准在青州這個好地方做地方官,當不苦。」

過幾天後,又問,左右也讓寇准吵怕了,於是又對曰:「陛下思准不少忘,但聞寇准日夜縱酒,不知道他思不思念陛下?」

倒是不假,寇准無夜不以酒為歡。到青州後還是夜夜吃酒作樂。

宋太宗默然,直到第二年才將寇准召了回來。

崔有節說的是好意,就算京城風起雲湧,想暫時避一下風頭,最好還是在京城四周的州縣活動,能讓皇帝看到,離得越遠越不好,萬一朝中有一些不快活的人挑一挑,召不回來,時間一長,感情就淡薄下去。

沒有聖恩,以鄭家的背景,女婿很難爬上去。若論感情,你有當年宋太宗對寇准感情深麼?

「泰山,勿用擔心。恰恰相反,我不但想到江南,還想在江南多呆上幾年。」鄭朗不以為然,自己與趙禎關係未必有宋太宗與寇准關係深,但是趙禎卻比宋太宗趙匡義更重感情。趙匡義是什麼主?一個化學大師,他哥哥養了幾個皇帝,他就幹掉了幾個皇帝,包括他哥哥在內。不是愁在地方上呆得久,而是愁以後趙禎會因為重感情,呆得時間不長,就將自己往京城召,麻煩來了。

「為什麼?」

「我歲數太小,資歷太淺,朝堂上猛……能臣太多。」

「猛能臣?」

「能臣。」不敢說猛人,又道:「泰山,京城除繁華一點外,卻沒有地方自在。若我赴職時,路過宋州,有可能還會勸一勸宋知州,讓他放棄回京城的想法。泰山,恕我斗膽說一句,你最好也不要進京。」

進京幹嘛呢?憑借朝堂一個接著一個的猛人,你與老劉二人,在京城給人當猴耍都不知道怎麼耍的。看看呂夷簡是怎麼玩范諷的,只對呂公著說了一些兒話,自己兩個學生拚命了,甚至有可能李迪在趙禎面前減少了印象分。用了多少心思,僅是一句話!

後面還有更多的猛人在排隊,好長的一串名字。

又說道:「你也知道高衙內的事,那些世子們,雖然權限很小,然在京城附近,或多或少有些影響力。我現在僅是一棵幼苗,成長不易,為什麼主動給自己尋找麻煩?」

不回京罷,一回京必須擔任有資歷擔任重職,到那地步,八大王見了自己同樣必須很客氣,這群小太保們就不敢動彈了。現在不是在京城的時候,包括京城周邊地區也不是自己所能呆的。

「高衙內,唉,我是瞎了眼睛。」

「都沒有想起來。」

「為什麼你能用那個姓劉的掌櫃?」

「兩者形式不同,我雖繼續用劉掌櫃,但請了張家大舅家派人進行監督,又留有把柄在我手中,後來見我名氣越來越重,他越不敢動彈,也是一種掌控。高衙內卻不在我掌控之中,也不在泰山掌控之中,甚至在這之前,我們連他如何蔭補的都不知道。況且人本來也有三六九等,有的人能洗心革面,那是他本質純善,雖走上一些不好的道路,只要種種觸發與教育,就能幡然醒悟,但有些人自小長大,本性已經堅定,偏偏這種堅定又是不好的一面。這種人夫子復世也難以教化,所以佛家有斬妖除魔的說法。不過不用急,他分明有敵意了,讓我來處理吧。」

「你處理?」

「我這一回進京,向陛下請求,將他調任,隨我一道赴任,我會好好的對他進行調教。」

崔嫻坐在邊上,依穿著一身孝服,可聽了這句話後,掩嘴「噗哧」一下樂起來。

笑完後惆然若失,這會是場好戲,可惜自己加入不了。於是插嘴道:「官人,稍等一下,等一年後,你再訓導他。」

別錯過我啊!

崔嫻對高衙內更反感,自家父親一片好心,卻被這小子利用了。一邊想坑害自己的官人,一邊還想利用官人上位!其心好歹!

那個行首也傻,居然心甘心情成為玩物,淪為他色賄那群世子的工具。無恥之輩。

鄭朗說以後許多大臣黑白分明,崔嫻同樣也是這一種類型的人。

看了一眼崔嫻,鄭朗很無語,這還要帶著你一道玩?隨她,一年就一年,反正要呆上好幾年,想將高衙內留在身邊,趙禎還會買自己這個面子。到時候夫妻二人做一回江小魚與蘇櫻,一起玩玩這個死不改悔的小子!

但在這之前,有一件事要弄清楚,問道:「泰山,有那幾位世子?」

「我暫時不太清楚,大約一共來了五位世子。」

「麻煩泰山替我打聽一下。」

對此事崔有節也不大慎重,說世子是誇獎了,於其說是一群世子,不如說是一群貴重的豬,搗一點小亂可能,但實際沒有多大實權。可是女婿請求,崔有節只好答應下來。比較好打聽,聽女兒的話,塞了一些錢給了高衙內身邊的小婢,崔有節自己不會出面,而是崔家一個僕人出面的。

過了兩天消息帶回來,沒有出鄭朗所料,趙元儼家的允迪是其中之一,還有他的二哥睡王允良也在裡面,喜歡睡覺,於是一宮之人喜白天睡覺,晚上起來,晝夜顛倒。這是不好的兩人,還有三人,趙元佐的孫子趙宗禮、趙宗悌,鄭朗最擔心的趙元份兒子濮王允讓!

一個人的品德,即便是宗室子弟,也注定他以後的作為,趙允迪與趙允良不足惜,可是趙宗禮與趙宗悌德操還是很不錯,也得趙禎器重。聽到這兩個世子名字,鄭朗很疑惑,為什麼他們也與高衙內裹在一起?道不同不相為謀,不但不應當與高衙內裹在一起,甚至有可能平時不會與允迪兄弟來往。難道中間還有什麼隱情?

還不是鄭朗看重的,趙禎只是仁愛,只是軟,是非卻是很分明,這些宗室子弟一旦對自己夾起群攻,必然會引起趙禎反感。他們也不敢這樣做,但最後一個人……喃喃道:「濮王啊。」

「有什麼不妥?」崔有節奇怪的問。此人一度差一點做了皇儲,陛下的出世讓他美夢破滅,無非得了一個濮王尷尬的王號。但越是這樣,他越不敢插足政局。

豈止不妥,是大大的不妥!

但鄭朗不能說出來,想了一會兒道:「泰山,能不能將高主薄喊到你府上,我與他說幾句話。」

不知道女婿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鄭朗已經十七歲了,崔有節也不好教訓,而且自從妻子一死,崔有節真的感到自己老了。又看到京城無望,若不是考慮到兩個兒子還想扶他們一把,都能辭職致仕告老返鄉。

讓人將高衙內喊來,看到鄭朗,高衙內眼中驚疑了一下,迅速平靜下來,拱手道:「見過狀元。」

鄭朗心中笑道,這小子天天跟著這群世子後面,氣度居然變得好起來,城府也似乎深了,若不是得知這幾位世子的事,還真讓他蒙騙過去。不知道將這個傢伙帶到身邊,誰是江小魚,誰是江玉郎?

他暫時沒有看出高衙內心思,高衙內也沒有本事看出他的心思。鄭朗也平靜地說:「見過高主薄。」

崔知州看他們倆人很客氣地說話,心中有些冷寒,又一次感到自己老了,道:「高主薄,你坐。」

^文^「知州將屬下喊來有何公務?」

^人^「也沒有什麼公務,是崔某女婿喊你來的。」

高衙內眼睛轉向鄭朗,鄭朗笑了一笑,道:「是我請泰山請你來的,上次進京省試發生一些誤會……」

^屋^「狀元見笑,那是我思考不周,牽累了狀元,請狀元海涵。」

「也有一部分,不過我的娘子斥責了你,略顯過分,我剛剛得知,所以請你過來,向你道一個歉。」

「哪裡敢受得?」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授意兩個親家哥哥科考法門,也錯了,當著陛下與諸相的面承認錯誤,有時候陛下也自我承認錯誤,這是君子美德。不怕錯,就怕不知悔改。」

「受之。」

「但我心裡一直有虧,想做一些補償。你以後還想不想科考了?」

高衙內搖了搖頭,苦笑道:「大約也不想了,就是考也考不中。」

「也好,科考是仕途一條捷徑,可吏治得當,未必沒有出人頭地之時。我打算此次赴京前去江南。」

「狀元,我也聽說了這件事,以狀元之才,一定會是江南百姓之福。」

「你不用誇我,我心裡面清楚,歲數太小,心性又淡,還未去心就慼慼不安。正好想到了你,你擔任主薄好幾年,有一定經驗,這一次我懇請一下陛下,順便將你帶到江南去,做我的幫手,也是我做一個小小的彌補。你意下如何?」

「幫手?」高衙內尖叫一起,一張臉的表情這一刻間變得要多精彩就有多精彩。

第二百一十七章 找朋友(上)

鄭朗將筆放下來。

也就是《齊家論》了。

鄭朗這篇文章語氣與往日的溫和一反常態,十分激烈,破開頭便說道:「寒號棲居於枝,而雀曰,北風始至,悲秋不遠矣,汝何不築巢以避風寒也。曰,吾乃鴻鵠,非君知也,秋風發者,將高飛於九霄之上,乘翔風駕青雲,一翅而至南天外也。」

麻雀看到秋天來了,寒號鳥懶洋洋的什麼都不作準備,勸他,寒號鳥說我乃是鴻鵠,真正秋天到了,我翅膀一張,就上了九天之上,再一張,就到了南方。為什麼著急?

結果可想而知,再轉入正題,從一些老年舉子的清高,才短又不肯放下身體,連累家人不知羞愧說起,再到大學的齊家治國。然後再轉,怦擊這些老年舉子心態不好,不孝不悌不仁不愛,又說眼光可以看遠一些,但走路時必須看著腳下。人生如登山,越高越險,腳下都看不好,說不定那一步就摔下懸崖,何來鴻鵠之志?

「狀元……」司馬光看了冷汗涔涔。

也是鄭朗所寫的最激烈一篇文章。

鄭朗道:「有的人麻木不仁,不當頭棒喝不足以讓之清醒也。」

「狀元正當如此!」王安石道。

鄭朗心態好,否則換別人,整天與這兩小談話,能讓他們弄成精神分裂症。但相處得久,相互在影響,應當比原來的時候好。原來是爭,是抬槓,現在多是坐下來討論,抬槓有之,可少了。這讓鄭朗很欣慰。

將《齊家論》遞給大舅,要刊印出去的,然後一份份往下傳,否則事情可能變得更壞。自家不同,自己是狀元,馬上就是朝廷的命官,大舅也是官宦子弟,當地望紳,能鎮壓得住。是大舅顧忌自己名聲,否則這幾個舉子早攆得滾蛋。

別的地方不同,有的人有地位,直接攆他們滾蛋,有人僅是有錢,雖說商人地位漸漸抬高,甚至錢出得多,還可以捐一個小散官做做,反正不是差官職官,國家不用付多少薪酬。可相對地位還是不高。

這些舉子皆有功名在身的,到時候請神容易送神難。受得,受到最後,矛盾越積越多,就會出事了!如病一樣,扁鵲見到蔡桓公,說不好啊,大王,你的病在肌膚,不治要深。桓候不聽。過了十天後又說,病在腸胃,要治啊,不治益深。不聽,最後望蔡桓而走,問其故,疾在腠理,喝幾碗湯劑就能治好了,在肌膚,扎幾針也就好了。在腸胃,用炙撥之,同樣能治好。在骨髓,我無奈何也。

一旦出事,扁鵲能撥腿就逃,自己與張方平往哪裡逃去?

索性病在腠理,也開出針灸之劑!

有了這篇文章,也就是一盞指明燈,從儒家學說上怦擊這些書獃子們的做為,給一些大戶方向,做得好,不錯的,你們做善事,收留他們。若做不好,果斷讓他們滾蛋。

不要說什麼有辱斯文,連爹娘老子,妻子孩兒都不顧,就是人才,國家也不需要這樣的人才!

又對張大舅說道:「大舅,我家人丁單,家中的事多謝你了。」

「傻孩子,我是你舅舅,不幫助你,誰來幫助?」

又看著柴克明道:「柴兄台,也謝過你相助。」

柴克明還是不錯的,考不中,索性放下書本,學習經營之術,已經有了鄭家大管家一些雛形。家中是要有一個得力的管事,否則不能什麼事都麻煩大舅,況且大舅也漸漸老,連宋伯他們也越來越老。

開始收拾衣服。

就在鄭州雇了一艘熟悉的船,船主是岑大少家的遠房親戚,人放心。不然到京城僱船,讓那幾個世子弄得有些怕怕的,水上的事什麼情況都能發生。船也大,住上去會很舒適。

唯獨費用高,又要在京城耽擱一段時間,得花費三四百緡錢的船費。然而現在的鄭家還在乎這三四百緡錢的船資?

又帶了鄭三錘子,就是那個退伍的老兵,到地頭後,有衙役保衛,讓他回來。

呂家也恐怕派一兩名家丁,畢竟幾個嚴格說都是青少年,歲數不大。

宋伯要去,鄭朗不肯,家中需要人照料的,況且老宋很老,不能長時間顛簸。

將行李搬上了船。

幾個娘娘留戀不捨,兒子長大了,也要高飛。知道有這一天,高飛是好事,不飛出去能有什麼出息呢?可真飛起來的時候,一個個留戀不捨。

鄭朗看著幾個娘娘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我也捨不得離開你們啊。」

四娘道:「捨不得也要去……」

「過一年吧,我派人來接你們,你們與崔家小娘子一道去江南。」

「朗兒,要愛民。」

「大娘,我這心你們不是不知道,哪裡有害百姓的心?」

船兒始行,千帆競過!

鄭朗在船上到處走,到處看。

司馬光問道:「狀元,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船的結構。」

「是……?」

「做一個知州,更不能做一書獃子,方方面面皆要懂一些,不求精深,至少要明白,這樣處理事務才能準確無誤。船也好,糧也好,桑麻也好,皆是老百姓的民生。小治力求無為,無功也無過,以資歷陞遷。中治想辦法讓百姓有的吃,不求吃好,但求吃飽,有的穿,不求穿好,但求穿暖,有的住,不求住好,但求能遮風蔽雨。大治,不僅讓百姓吃穿住得到解決,還能替國家分擔負擔,開一個好的先河。所以不僅讀聖人書,也求看一看,理論實踐結合,才是儒家之道的根本,學為實用也!」

「受之。」司馬光眼睛閃著興奮的光芒。如何實用,自己也有一份子吧。

鄭朗有的話還沒有說,江南一行,雖是次州,這是必須的,自己年齡小,沒有執政的經驗,磨上幾年。但江南還有更好的所在,東南!錢惟演馬上就要去世了,可他還有几子,錢氏在東南威信尚存一些,哪裡不是處女地,可也等於是處女地,朝廷實施了海運,可未怎麼重視!

海運哪,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聚寶盆!現在市舶司與抽解等海上所得,僅一百來萬緡錢,但是到了南宋呢?間接影響的經濟更不可估量。若發展得當,會產生什麼效果?

那是南宋,關中河南河北山東全失,江淮成為荒蕪,人口減少一半以上。也就是說,發展得當,收入能是南宋的兩倍多!

是什麼樣的概念?直接的與間接的,有可能會達到三四千萬緡錢的收益,若再主動一點,這種收益還有可能增加一倍多。

眼下僅是紙上談兵,不是史書裡說說就能做得到的,並且相關的史籍記載得很少,所以必須過去看一看,試點一下,才知道具體的得失遺漏。

想到這裡,對著空茫的河水,長嘯數聲。嘯得兩小如癡如醉起來,與幾名小婢同時用仰慕的眼光看著他,因為從這嘯聲裡他們聽出了老師的滿懷壯志。

……

將船泊在蔡水河邊,進了嚴家客棧。

呂夷簡居然派人請他過去。

也是禮節問題,原來不行,現在兒子要出發了,不管怎麼說,是鄭家子教導自己的兒子,要表示一下感謝。

呂家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呂夫人也出來作陪。兒行千里母擔憂,多少有些擔心的。

呂夷簡問道:「這一行狀元可有什麼計劃?」

懂的。說出來,人家會配合你。

「呂相公,我還小,需要多磨練幾年,此一行,我打算多呆幾年,時間長一點問題不大,畢竟我才十七歲。」

「須如此。」反正在京城對鄭家子沒有好處,這是明智的做法,呂夷簡讚賞的點了一下頭。

「不過幾位小郎,我會看他們學業,逐一讓他們回去科舉。」

「那麻煩狀元了。」呂夷簡沒有多問,與兒子談心,聽得多了,修書,教他們吏政,教學業,甚至有可能說不定會教一些科舉的法門……無論那一樣,自家兒子也會受益非淺。修書有名氣了,有名氣以呂家的地位抬一抬,也就起來了。吏政,那是提前實踐勘磨,同樣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得有一個前提,所受之人必須聰慧,否則撥苗助長,對三子的智慧,呂夷簡很相信的。

呂夷簡又說道:「范司使生病告假,在這之前,他上書說朝廷不當撥款於宋州囤積糧食,本來去年大災,糧食緊缺,糧價高昂,朝廷用度不足,偏偏主動囤積居奇,導致糧價更高,非是國便。」

事情整個經過是這樣的,范諷看到三四月天氣好,認為沒有災害。沒災害,國家撥出這批款子囤糧那就不對了。不是專門針對鄭朗的,去年一年的折騰,誰任三司使都會頭痛。

呂夷簡也知道,但說了一句:「若有災害發生,范司使你可負責?」

不敢賭啊,並且僅是一兩百萬緡錢的糧食,儲了儲,萬一有了災害,諸相就沒有責任了。真沒有,國家再缺錢,能缺這一兩百萬緡錢嗎?

范諷同樣不敢回答。

真不好說,休說今年,就是明後年突然來場災害,到時候呂夷簡這貨也會將此事翻將出來,與自己對堂公薄。自己以何言相對?

一氣之下生病了。

真是生了病。

他生病三司使不能缺人,趙禎讓程琳擔任新的三司使。不赴任不知道,一赴任嚇一跳,程琳一查賬,傻了眼,俺接手的是什麼爛攤子?於是上書,提了兩條,借使牛皮、食鹽、地錢合為一,谷、麥、黍、豆合為一,易於鉤校可也。然後世有興利之臣,復用舊名增之,是重困民無已時也。

也就是鄭朗所說的折變。

各地物產不同,朝廷作價統一,便民的措施,可是有興利之臣,復用舊名增加,這是委婉的說法,這些官吏用心是好的,為國家增加稅收,為自己增加政績。可實際大多進了他們腰包!不大好公開說出來,最後一句才是他的重點,重困民!

國家沒有得到處好,老百姓苦逼了。

老程真的急了,不然這開罪諸多地方官吏的話萬萬不會說出。

然後又說,兵在精不在眾,河北、陝西軍儲數匱,而招募不已。其住營一兵之費,可給屯駐三兵,昔養萬兵者,今三萬矣。願罷河北、陝西募住營兵,勿復增置,遇闕即選廂軍精銳者補之。仍漸徙營內郡,以便糧餉。

冗兵啦。

想變出錢來,程琳沒那本事,只好節流,想節流,不動冗兵解決不了。

趙禎是納之,可未執行。根本不知道從哪裡下手,如何執行?並且對冗兵,幾代人君一直諱莫如深。但為了配合,趙禎主動又從內藏庫拿出一百萬緡錢交給三司使。一百萬放在宋朝,打了一個水漂就沒有了,可放在皇宮,生生擠出來的,皇宮裡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不但這樣,主動以身作則。

龐籍為開封府判官,沖尚美人開火了。

尚美妹自從郭氏廢掉之後,很得寵,然後覺得天大地大,趙禎第一大,她第二大。某一天,帶著身邊的太監出了皇宮,在開封一日游,游後有可能看到一些工匠生活很苦,反正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莫名其妙下了一道「旨意」,將城內工匠的一些租子罷去。

龐籍聽後一跳八丈高,差一點將開封府衙的屋頂撞破,這還了得!錢是不多,可這是內宮干政,干涉開封府的日常吏治。不管了,先將下「旨」的太監捉來,狠狠揍了一頓。揍後還沒有罷休,對趙禎說道:「祖宗以來,未有美人稱教旨下府者!」

你們在內宮怎麼玩,俺是外臣,不管不問,別玩到俺頭上來!

噴了趙禎一臉口水,大眼睛怒睜,尚美妹是不在這兒,否則趙禎能懷疑龐籍能一怒之下,將自己這個美妹捉住,按在地上狠揍一頓。

趙禎投降,道:「自今以後宮中傳命,外臣勿得受之。」

是一個好皇帝,可梁子結下來,最後繞啊繞的,演變成一件大事,不僅是數相罷免,還有黨爭之河開起……這個,連呂夷簡也沒有想到。之所以說出來,是看鄭朗如何作答。

而且心中也沒有底氣,有了災害,此舉有利無害。沒有災害,又不能將范諷弄死,幾年一過風調雨順,范諷必然拿出此事做文章。縱然呂夷簡,也怕啊。

他是猛老哥,可宋朝猛小哥同樣很多。看一看,雖將范仲淹孔道輔他們弄下去,自己同樣是遍體鱗傷,有時候對著西北風,都想咬著冷冷的牙,發出一兩聲淒厲的長嘯,俺做這個宰相,兢兢業業,容易麼!

「呂相公,時至五月,雨水已多,還是備之吧。」說不出來真正的原因,鄭朗再次含糊略過,又道:「晚生這一次到江南,主要是勘磨,修書,還有一個夢想,看能不能另找一條出路……」

「什麼出路?」

「只是一個夢想,有關錢與糧食方面的。」

「錢與糧食?」呂夷簡沉吟一聲,國家最頭痛的不正是此事麼?

非也,一旦西夏兵起,再多的錢,再多的糧食,也填不滿宋朝這個巨大的黑窟窿,連史上王安石斂財都斂到妓女身上,一年斂出一億六千萬緡錢,唐朝正常收入的十倍,這個黑窟窿還沒有填好。

「我兒……」呂夫人欲言欲止。

「呂三郎天資聰慧,將來作為一定勝過晚生,放心吧,呂大娘,只要過幾年,我會將一個更有作為更有學問的呂三郎交給你。」

「他能略有作為就不錯啦,那能與你相比。」可是呂夫人已經在臉上堆起了笑容,又道:「官人,招呼狀元吃飯吧。」

知道鄭朗不能吃酒,於是只盛上飯,鄭朗安靜的吃飯,性格溫吞,吃飯的樣子也很好看,呂夫人忽然想到了自家未出閣的小女兒,心中歎了一口氣,可惜他成了「一大半」的親,不然……

就是未成親,能讓鄭朗屈服麼?

……

又在客棧裡呆了幾天。

雨下得不大,可像江南梅雨一樣,以陰天居多,大半是昏昏沉沉的天氣。

鄭朗與司馬光、王安石,還有嚴榮,在安靜的讀書。

想修書得有學問的,科考過後,也不能松下。這是最難得的安靜時光,並且受下了這幾名學子,也要對其負責指導。然後耐心的等候吏部的授命與趙禎聖旨。

蔡州來了一封信。

是崔知州寫來的,給了高衙內家小婢一些錢,收買下來,但聽到的消息也僅僅是遊山玩水,並未談論其他什麼。事實幾位世子也在遊山玩水,很正常的舉動,也不是他們這幾位,其他的世子,偶爾也出京轉一轉,玩一玩。

可他們一直並沒有離開,也沒有商議什麼,或者商議了什麼,非是此小婢能聽到的。

鄭朗看著這封信,覺得很奇怪。

刻意對高衙內說了,說他是江玉郎,那真是高看了他,不要說自己,恐怕崔嫻就夠他喝上一壺。若夫妻倆聯手玩他,高衙內會……做賊總會心虛,高衙內聽到後想自保,只能求這幾位世子幫助。

機會就來了!

不然怎麼好說?陛下,你那幾位堂兄弟與兩個侄子居然與高衙內滾在一起,對臣圖謀不詭啊。是不是草木皆兵?

畢竟人家是親戚。

讓他們自己說,只要一求,自己再請求趙禎,趙禎一定覺得很古怪,派人查一查,事情出來了。自己說不出口,可是作為世子,與大臣是兩條並行線。大臣不得與世子交往,世子也不得與大臣交往。這是……不可能的,還有一些影響力,很小,不敢正大光明亮出來。但怎麼裹,也不能與與高衙內滾在一起?然後再想一想,趙禎就能明白了。

偏偏沒有。

鄭朗揉著腦袋,難道自己與崔嫻全部猜錯啦?

其他的人不怕,包括趙元儼,經自己阻了一阻後,問題也不要緊。但趙允讓啊。

趙允讓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兒子,趙宗實,趙宗實名字不可怕,可怕是他後來改了一個名字,趙曙!

趙曙能不可怕嗎?

所以在鄭州一聽崔嫻說,立即問有沒有趙允讓在裡面。

第二百一十八章 找朋友(下)

多半不可能,趙允讓皇儲之夢破滅,心中很不快,但他也不是傻子,何必自找麻煩,很避諱的。

趙宗禮與宗悌二人品德優良,也不會加入其中。

趙允良是一個睡王,才懶得管這麼多事。倒是趙允迪這個花花公子,對自己有些不快,還有辱父之仇。然而趙允讓何足懼哉?但不得不防一手,越是沒有弄清楚,越是要將高衙內帶到身邊,通過高衙內察看諸子動靜。

害人之心不可有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之!也是夫子所倡導的聖智之道!

下了一場小雨,燥熱減了一些,可多了一份濕悶之氣。鄭朗關心的看著嚴榮,問道:「悶不悶?」

別人不管,小胖子讓他擔心,到了江南,不像河南,地勢地窪,特別是梅雨時季到來時,十分濕悶。現在的百姓出遠門很少,許多人身體很不適應兩地氣候陡然產生的巨大反差。

比如行軍作戰,到了南方後,許多軍隊生瘟疫,便是此故。

「還好,跟在狀元後面,我很開心,什麼苦皆能吃得。」

「那就好,你資質比三個三郎差一些,想要成才,更要發恨,勤能補拙。不過你恐怕呆在我身邊時間會最長……」

「狀元,我想一輩子呆在你身邊。」

「那不行的,你們現在還小,我可以慢慢教導,長大了,你們總歸要高飛的。」

正說著話,嚴掌櫃進來說:「狀元,陛下派了兩小黃門傳你,還讓你將幾個學生一道帶過去。」

說完一臉感謝,果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那是天顏哪。

自己孫子今天就可以看到了,用眼睛狠狠的盯著了嚴榮一眼。

嚴榮點了一下頭。

兩個小黃門沒有將他們五人帶到皇宮,而是帶到了中書省。

這一年來,趙禎基本兩點一線,皇宮,中書,但再過幾個月後,他明白其中真味,很難在中書省看到他身影了。

一道齊聲問好,三個小三禮儀不用說的,嚴榮差了一些,然而跟在鄭朗後面許久,受了一些薰陶,稍有些緊張,可沒有失態。

「坐。」趙禎道,然後看了看大大小小五個少年,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一個個很淡定,很老成,忽然笑了起來,道:「是小了些。」

幾位宰相一起笑。

豈止小了些,就是鄭朗十七歲,因為身體長得晚,看上去也像十五六歲的孩子。

好在他自覺,討要的僅是一個次州,若是杭州那樣的大州府,至少他的相貌,是很讓不放心。

另外呂夷簡雖讓他兒子跟在後面學習,實際有可能對鄭家子幫助最大,視其子,思其父,對某些地方小吏來說,或許有一些威懾力。皇帝說了那句不當的話,代朕去看一看,雖不應當說,但對此子也有一些幫助。

剩下的就看他才能了。

趙禎又說:「鄭卿,朕聽說你寫了一篇《齊家論》,是何故?」

鄭朗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有這種事?」

「陛下,各色人等皆有之。未全是惡人,未全是善人。如臣家中也有一舉子,叫柴克明,做事兢兢業業,不抱不怨。不能一概而論。造成這原因,皆是那些舉子好高騖遠,以為自己一定會高中金榜,以後出閣入相,前程遠大所致。此乃國家重視文治之產物,讓他們思想產生了誤區。故陛下垂憐。然皆用之,以後會有更多舉子以圖僥倖,國家更加冗官冗吏。故臣與張方平一道議公共濟助之策。不過這一結果,出忽臣的意料。於是臣寫了此論。本來此策乃是為文治善後也,然舉子傲慢自高,貴者出之,賤者無可奈何,越久越慢怠也,積怨會越深。於是臣果斷讓他們出之,亦如國家用儒家治國,法家戒民,臣所說儒家仁義,仁為本,義為節,中庸調和,寬鬆相濟。數人驅逐,其他舉子必以為警告,做事時會兢兢業業,倍加珍惜。主家歡迎,會有更多的人家主動聘請諸舉子學子。那麼不用十年之功,陛下再度登上城樓,雖能見白髮舉子前來應試,但不會見枯衣菜色貧寒舉子居於其間。國家不用任何資費,不出任何冗吏以置,此弊堵也,更不會有舉子為功名只顧讀死書,而不顧父母妻兒不仁不孝不悌之舉,此乃臣說仁義中庸調節之道也。」

沒有那麼簡單,不做便罷,一做總有對的一面,錯的一面,也是鄭朗的中庸之道,有陰的就有陽的,有陽的就有陰的。只能不斷的去調濟,抓住大方向。至少做一做,比不做的好。

至於那些死不改悔的,那沒有辦法了,只好像王安石說的那樣,適者存之,不適者自取滅亡。

「中庸之道啊。」趙禎怔忡了一下,聽了許多遍,越聽越博大了。暫且不去想,又道:「朕剛才與諸位相公說過你的事,朕想命你去太平州擔任知州如何?」

「太平州?」

「難道你不願意?」趙禎問。中間有原因,鄭朗所說的數州當中,皆是江南的次州,說好不算最好的地方,說差也不是最差的地方,各有特色,相對而言,太平洲面積不大,含三縣,當塗、繁昌、蕪湖,州城在當塗縣,蕪湖略有些商業規模,這是唯一拿得出手的地方,拿不出手的地方多湖泊沼澤灘涂,面積也小,人口在他所說的數州當中,是最少的,也不過三萬來戶人家,連廣德軍與無為軍都不如。

確實鄭朗歲數太小了,才華諸相皆喜,可商議時,想來想去,最終選擇了這個地方,人口少,比較容易管理,名份有了,任務也會輕鬆一些,是一種變相的照顧。

「願意,臣是想到了萬春圩。」

「萬春圩?」幾個宰相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呂夷簡拭了一下汗,道:「鄭狀元,還是慢慢來。」

「我知道,此事有些複雜,不能急。」

趙禎低聲問:「呂相公,什麼萬春圩啊?」

圩田知道,宋朝面積小,人口卻是史上最多的,於是老百姓與山爭田,與海爭田,與江河爭田,與灘涂沼澤湖泊爭田。這是一曲雄壯的創業史,後世的許多耕田,幾乎一半就是宋朝開發起來的。

但宋朝的圩田很多,趙禎雖是皇帝,真的沒有注意。包括幾小,皆是兩眼茫茫。

呂夷簡低聲說道:「萬春圩始建不可考,大約是自東吳時興建水利,修了萬春、鹹保等圩,唐代為了確保官糧漕運,禁用丹陽湖水灌溉,圩田漸漸荒廢,後又為秦姓地主霸佔,重新開耕,南唐時劃歸皇帝所有,劃出荊山、萬春、黃池三圩,租稅直接調入後宮,仍供嬪妃胭脂費用。太平興國年間,江南大水,圩吏護圩不謹,圩田沖毀,後一直荒廢。因為面積大,先帝時曾幾度議修,仍朝野多有爭執,一直沒有修成。」

「面積有多大?」

「不知道,此圩一直荒廢,還有圩的原址四周也多是沼澤灘涂,若圈圩,小者幾百頃,大者幾千頃。」

「幾千頃?」趙禎喃喃道。

圩田非是河北諸田,乃是宋朝產糧最高的地區,有可能一畝地一年收成能達到五石,一千頃就是十萬畝,隨便著,斂出幾萬石糧食了。這麼大的圩田能使多少百姓安頓下去,斂出的糧食,又能使國家養活多少百姓!

「陛下,沒有那麼簡單,首先是水道,若圈圩,必須著重水道的暢通,否則水一大,圩田必然決口。圩田一起,灘涂沼澤湖泊變成良田是不假,可少了蓄水的功能,有可能影響其他地區的收成。所以前幾次朝議一直沒有成功……」呂夷簡對趙禎解釋道,然而眼睛卻盯著鄭朗,小子,別有太大的野心,成功是良政,不成功,你就倒霉啦!

「原來如此。」趙禎依依不捨,真的捨不得,就打算一千頃,一戶五十畝地,很好啦,圩田一畝地收成能達到五石,五十畝地兩百五十石,對於普通的農戶,足以保衣食無憂。兩千戶人家安排下去了。還有這麼大的圩田,所帶來的稅務、稅糧……

鄭朗心中竊笑,化江南沼澤為圩田,雖然帶來一些弊端,無奈之,就這麼大點地方,得吃飯啊,看一看,前幾天趙禎下詔,禁民間織錦繡為服。鄭朗有沒有進諫?

根本無理取鬧,這一禁,多少織戶失去了飯碗?國家又少了多少商稅?為什麼禁之?讓富人穿就是了,將錢拿出來買錦繡衣服,織戶有了錢,又可以買糧食,買日用品,商品就流通起來,宋朝也得了商稅稅收。這才是開源之道。趙禎這道聖旨是反其道而行。

然而怎麼勸?

國家最緊張的是糧食,糧食越來越貴,宋朝出現了初步的商業化,城鎮人口幾達百分之十五六以上,這麼貴的糧食,城鎮人口怎麼辦?一身漂亮的錦繡衣服,要用去多少糧食的耕地換桑田?

所以提都不能提,其實這道詔書,使鄭家兩個作坊全部受到影響。

想要增加糧食,只有往江南想辦法,河南河北人口太多了,生態完全破壞,所以黃河越來越不正常。這是大勢所趨。

豈止是萬春圩,或者萬春圩邊上史上宋朝修的沒有成功的百丈圩,或者其他的小圩,這些面積遠比呂夷簡想像的還要廣大,有可能達到兩三千頃面積。但豈止是這些圩田,一旦蕪湖的商埠發展起來……

好地方!

道:「臣願意前往。」

呂夷簡道:「三思而後行。」

「呂相公,臣最是謹慎之人。無九成把握,不會做任何事。」

幾個宰相不知說什麼好,話不能這樣聽的,鄭朗話外之音,萬春圩必在我考慮之中,可會考慮好才去做。然而再看看他的相貌……

呂夷簡不好再說什麼,再說,就有了嫌跡。

鄭朗又道:「這幾年國家可能會有一些災害,但不是主要的,只要災害平息下來,國家能迅速恢復生機。國庫緊張,糧食緊張,臣與呂相公說過,前去江南,也是想尋找一條出路。但都不是關健問題。」

「什麼是關健問題?」趙禎好奇地問,自己正為了錢與糧食的事,頭髮都急白了,連這都不關健,難道天要掉下來!

「陛下,臣斗膽問一句,一隻老虎,遇上一群餓狼會有什麼下場?」

「鄭卿,你是想說什麼?」

「臣只是想說我朝非是老虎,乃是一頭肥碩的牛,看似龐大,也似有力氣,僅此而己。」

趙禎臉上一紅,這個比喻有些難聽,但中的了。宋朝可不正是一頭肥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擠給契丹人喝的,黨項人喝的。

「這頭牛養得再肥,還是一頭牛,越肥越有狼來,想打它的主意。一頭猛虎都難抵一群餓狼的進攻,況且一頭牛。國家也是如此,休要說做什麼泱泱大國,孤獨的大國,都是執政者的無能!都是執政者自欺欺人的表現!」

幾位宰相雖不悅,只能乖乖受之,宋朝要武器有武器,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但確實在外交上表現的很軟弱,不堪一擊。可小子,你說得過癮了,這是祖宗留下來的弊端,外交上軟了,老百姓生活你有沒有看到?與前朝相比,那一朝好些?

「陛下,替我朝找一個忠實的盟友吧,吐蕃可以做一個很不錯的盟友。臣反覆思考過了,前次說了三策,又想出一策。李元昊剃髮、創文字,訂製度,還有官制,我朝邊境官員為了滿足上國的虛榮心,用了音譯,可是不是如此,聽聽這些官制黨項語是什麼?中書、樞密、三司、御史台、開封府、翊衛司、官計司、農田司、群牧院、蕃學。」這是臨行前鄭朗為了趙禎,掏了心窩子才說出來的。

別問我從什麼地方聽說來的,但就是如此,不信,你們派斥候打聽一下,將這些古怪的音譯由黨項語譯成漢語,看我有沒有撒謊!

最莫名其妙李元昊居然還設立了一個開封府!

醒醒吧,諸位大佬,別內鬥了,想想黨項人該怎麼對付,現在還有機會,再過幾年,李元昊將黨項內部整合起來,國家一年收入達到兩億緡錢,同樣不夠用!

「鄭卿……」

「陛下,請相信臣對陛下的忠心,若不信,京城裡有懂黨項語的機靈人,真不行,讓折家派人過來,將黨項這些官制翻譯成漢語,看臣說得對與不對。但也無妨,我朝為了百姓幸福,想要和平,臣還有一策,既不刺激李元昊,又能削弱他的勢力。」

「是何策?」

「西北貧苦,物產貧瘠,所賴者有數條,一是青鹽味美,中原人多喜,於是李氏得利。二是李德明求和,我朝為安其心,於是歲賜銀萬兩、絹萬匹、茶兩萬斤。三是榷場之便,多與我朝交易,販利所得。又因為王小波之亂,與澶淵會戰,我朝困弊之時,趁機得到靈州,以六盤山、橫山為屏障,倚為巢穴,吸我朝血肉壯其筋骨,由是壯大。於是奪取甘涼沙瓜數州,又得河西絲綢走廊之利。但前三者,皆受制於我朝,歲賜可以停赴,青鹽可以禁運,榷場可以停辦,唯有絲綢之路難絕。其實可以做一做,於西北之所,有意阻難,使商人轉向南方。再派使者通知唃廝羅,讓他與草頭達靼、黃頭回紇協商,打通原來隋唐的大非川伏羅川絲綢南道,絲綢之利黨項立失也。無非於沙州之處阻之,此處乃是唐朝漢人後裔與回鶻人的地盤,雖為武力誠服,終心中不平也。李元昊奪其利,不平之心更甚。吐蕃人得絲綢之利,也會壯大起來。兩相是世代死仇,互相攻克,我朝可以不發一兵坐收漁翁之利也。又不著形跡,讓李元昊能無理取鬧,其二也。絲綢之利失之,其他三利皆在我朝手中,若李元昊反心生起,三利扼守,重兵固之,時不久,李元昊各部必叛之。不戰而內部瓦解,其三也。甘涼回鶻沒有絲綢之利,必然對黨項不服,其四也。此是謂深結盟友之益也。戰國時,秦坐擁關中之天險,有天下最強壯之雄兵,然蘇秦聯六合,張儀亦急瓦解之,所謂兵家之伐交之策也。非乃兵家之道,儒家平,臣進平天下之策也。陛下請三思。」

不是一個個怕死,不敢打嗎?

我再出給你們一個良策。

這是鄭朗想到了海運,才想到絲綢之路之利,於是有了此策。

略有些難處,南絲綢之路非是隋唐之時,青海多處環境因為過度放牧,變得很惡劣,可能勉強走。

草頭達靼與黃頭回紇與吐蕃時友時敵,關係也難理清楚,但是恢復商道,對大家皆有好處,特別是這些窮哈哈的遊牧民族,為什麼不同意?

有難處,可從源頭梳理,宋朝若有意配合,商人反正要運貨回去的,逼一逼,為了早點回去,不得不走青海這條南絲綢之道。那麼這條計策就成功了。

可以說是眼下宋朝這群求和派最佳的選擇。

如果李元昊得知後,僅憑借這條似而非的理由,向宋朝興師問罪,宋朝派使者賠禮道歉。不用戰了,割地賠款,然後趙禎率領群臣向李元昊投降吧。

李迪遲疑地道:「似乎很好,然今年春天府州求援,其實是一場誤會。」

「李相公,非是誤會,以後必戰,這僅是狡猾的李元昊一次試探,府州戰意激烈他反而不打了,畢竟他創制度,立文字,易風俗,內部多有不服的聲音,府州折家戰鬥力強悍……」鄭朗突然停下來,不想再說下去了。無益!

自己將嘴皮子磨破了,都說不服這群大佬。

反正自己盡了力的。

這個國家弊端太多,自己沒有力量,至少眼下沒有任何力量做改變,還是將自己未來的地頭,太平州管管好吧。不說了,說自己的事,道:「陛下,僅是臣一議,若聽就聽,不聽臣年幼,各位相公也請包涵。」

「你也是好意……」趙禎道,雖不想激怒李元昊,可趙禎經多次提醒後,也隱隱的感到這小子圖謀不詭。

「陛下,臣還有一個請求。」

「你說。」

「臣幼年時與上蔡縣高政略有過節,當時臣小,不知事理。後來多次請求他的小妾原諒,並且泰山也邀請他過來做和事佬。後來臣來京省試,泰山做法略過,讓臣作偽與他一道對他指撥,以揚臣寬宏聲名,然他又將那名行首帶來,臣不屑為之,於是居住於寺院之中。但當時他將那名行首帶來,很是古怪,他非是不懂情理之人,昔日在鄭州時,臣略揚名,夥同數位衙內,對臣多次污之,手段也有的。不過臣也沒有計較,更沒有考慮。然在不久前,數位世子前往蔡州遊玩,偏偏居於他家中。這讓臣很擔心。故臣向陛下請求,此人任了很長時間主薄,臣想將他帶到身邊。若臣杯弓蛇影,當盡力互相幫助,互相學習,以成君子容人之美也。若其心不詭,臣對他約束,使其成孤狽之勢也。」

狽是傳說中的一種動物,因為前腿特別短,寸步難行。可因為它天性狡猾聰明,於是與狼經常結為一體,讓狼駝著它,一起做壞事。所以成語中有狼狽為奸,狼狽不堪,狼狽逃竄等等。

高衙內再聰明,再陰險,僅是一個小舉子,一個小官宦子弟,若沒有諸位世子為他撐腰,他只能成為一隻單獨短腿的無能小狽!

可是王安石與司馬光傻眼了,心裡想到,老師,你真是一個實誠人哪,居然就這樣直接說了出來。

第二百一十九章 處女地(一)

趙禎臉上多雲轉陰,但沒有說。

他的性格比鄭朗還要軟,若論肚量,有可能還比鄭朗更大。比如他對二小,王安石與司馬光兩月多前復提郭氏,讓他很惱火,現在看著他們,卻是一臉的笑容。其實過去幾天,他那一點怒氣早到了九霄雲外。

但不意味著他不聰明。

若不聰明,再以他的性格,宋朝非得出事不可。

不用說,有可能八王叔家的那個堂兄捲入其中。不大好說出口,道:「鄭卿,朕心中清楚了。你們去吧。」

沒有提同意,也沒有提不同意。

但回到宮中後,立即派人去上蔡縣查了一下,這還能查不出來的?

於是下旨將這五位世子全部強行拉回京城!

外面的天色很陰沉,司馬光不解地問:「狀元,為什麼直接說出來?」

「為什麼不能直接說出來?」

司馬光仔細的默想,過好一會兒道:「我知道了,這樣做是對的。」

高衙內不足惜,幾位世子卻讓人頭痛。他們是沒有實權,可身份很尊貴,做為臣子,應當表示禮貌上的尊重。就是幾人裹在一起,對鄭朗不利,鄭朗能奈他們如何?說出來,反而顯得胸懷坦蕩,不管這幾位世子有沒有與高衙內圖謀什麼,反正作為世子,住在一個大臣家中,就是不對的。換誰也心慼慼啊,況且鄭朗現在除了虛名,還有什麼?

說出後交給小皇帝處理,就像一個孩子被哥哥揍了,能不能從外面請幾個人將哥哥反揍一頓,或者用小刀子在背後向哥哥來上一刀。最理智的做法,還是告訴父母,請父母做主。

「所以我說,我們還小,學會觀察,是培養階段,成長階段,這一階段主動避開禍事……」有的鄭朗沒有說,說老實話,他也不想招惹這個趙允讓。何苦來哉,未來那個趙曙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壞皇帝,可腦袋瓜子很不正常……

「是。」

開始讓二小買書,太平州不是大州,物產不是很多,書籍同樣很少。想修書,必須將充足的書籍帶過去,以便查找。還有幾小也要學習,更需要書籍。筆墨紙硯倒不用急,可以將就一下。

然後對呂公著說:「陛下,已經召見,很有可能這兩天除書就會下達,你對你父親說一聲,我給他兩件禮物,但也替我帶一句話,他是宰相,要有宰相的肚量,功利心不能太重,不能為爭權,開黨爭之河。」

呂公著臉一紅。

事情一分為二說的,朝爭肯定有,那個時代都避免不了,但沒有黨爭嚴重。例如眼下呂李之爭,就是一種朝爭,大家較了一些勁,可不為因此而貽誤國家大事。

黨爭的結果,那就是你贊成的,我必然反對,你反對的我必然贊成,危害會有多大?

後來不能全怪范仲淹,呂夷簡先是七傷拳,後是嫁衣神功,於是結臣自保,范仲淹再逼之,越逼越結臣自保,范仲淹越逼之。黨爭開始了。這個結果,范仲淹肯定不想要。

他的心胸,誰都不敢懷疑!他的品德,誰都不敢懷疑!

呂夷簡同樣也不想要,他就是貪權,戀權,還是一個做實事的宰相,也不會想將宋朝帶到不好的道路上。但正是范呂之爭,宋朝文臣漸漸產生分裂。

鄭朗只能說這一句,然後從行李裡面拿出兩張紙。

一張是黑火藥的配方,宋朝的黑火藥配方比唐朝稍好一些,可那個配方還是亂七八糟的,威力不大。就是黑火藥配方準確無誤,配料精純,威力還是不大。但至少能用於採石、伐木與礦山的爆破。

這是最正確的配方。

有可能因為原料提煉的不純,威力下降,甚至原料不純,也影響著配料的比例。但絕對比現在的黑火藥威力大上好幾倍。

不知道會帶來什麼影響,似乎後面明清時配方漸漸準確起來,不大好比較,因為滿清也用了黑火藥製的武器在與明軍作戰,但冷兵器還是佔著主流。大約會起作用,可不會起絕對性的作用。

這是鄭朗給它的定位。

於配方後刻意寫出此事,然後又說道,勿得洩露。

刻意加以提醒的,其實宋朝對一些看家武器看管很嚴,比如神臂弩,那怕全部戰死,也要在臨死前將此弩毀去,不能讓敵人知道它是怎麼造出來的。但還是流傳到元金手中。

又再次註明它的爆炸特性,乃是劇烈爆炸時所產生的氣壓,才是它的威力所在。所以爆破時,必須進行密封,用引線將密封起來的火藥點燃,這才能將它的威力十成十發揮出來。

第二張圖就是神臂弩,鄭朗清楚標注了它的一些關健特性,弓身長三尺三,弦長二尺五,以山桑為身,檀為弰,鐵為槍膛,鋼為機,麻索系札,絲為弦,射三百步,透重札。並且畫了想像圖。

對此呂公著不大明白,床子弩同樣達到了這種射程,甚至更遠。

但給了呂夷簡就會知道它的威力,床子弩是多人操作,體型笨重,可此弩卻是單人操作,只要力氣大的,皆可以將它張開。

不過鄭朗刻意註明,想要達到這一射程,需要一個特定的機關,自己沒有想到。

這是後人反覆證明,才確認此事。

按照想像圖的式樣,絕對達不到這個射程,製作好,頂多是一具稍有威力的踏張駑。在此之外,它應有一種機輪齒輪組成的零件,才使它射程達到四百五十米外,還可以力透重甲。

不知道這個零件會是什麼樣子,但若黑火藥威力成功,朝廷必然會派更多的工匠進行研發。

他想像不出來,可會有工匠能想像出來。況且它本來出現的歷史就在幾十年後神宗時代。

鄭朗又說了它的原來缺點,雖射程遠,然需臂力大者才能拉開,而且精確度不大,臨陣對敵之時,施放不快,不如宋朝的普通強弩輕捷。

但還是很有威力的,一度它曾讓金人產生了嚴重的恐懼感。

呂夷簡得到這兩張紙,不知道輕重。

這非是宰相所做的事,然鄭朗說得很鄭重,於是交給王德用,王德用又交給了相關的官吏去試驗一下。

東京城就有研究火藥的作坊,屬於軍器監十一目之一,火藥作,所用硫黃皆是從日本進口過來,各作手工生產皆有制度作用之法,俾各誦其法,而禁其傳。

不過還是流傳出去,契丹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得到火藥配方以及相關的武器,在燕京日閱火炮,向宋人耀武揚威。宋朝無可奈何,再度做了一隻受攻擊的駝鳥,被動的禁榷場私買硫黃、焰硝。

但出了事。

火藥作也不知道輕重,還是按照原來火藥製作流程去生產,只是比例更改了,並且外面用了層層厚油麻紙將它密封起來。

三種配料是現成的,油麻紙也是現成的,得到配方,不到半個時辰就弄好了。

鄭朗也算是自家親戚,王德用拉著樞密院的另外兩個大佬,蔡齊與李咨一道來到火藥作。這玩意兒雖然是「安全火藥」,也只是相對的安全,所以設在城外,並且離嚴家客棧所在的地方不遠。

三個大佬到來,裡面的官吏更加緊張。不知道配方出處,但自王德用手中傳來的,自然要好好表現一下。

於是又加了份量,足足有兩百多斤,用油麻紙層層包裹。

要試驗一下威力,在地上挖了一個淺坑,上面蓋了一些浮泥,留下引線。

幾個大佬正在說話,軍器監的少監,丞、主薄,還有火藥作的小吏作陪。

蔡齊不解地問:「王相公,為何拉我們前來觀摩?」

「是呂夷簡給的配方。」

「呂相公,他何來的雅興?」

「也不是他有雅興,是狀元寫的配方,托他兒子帶給他的,說得又慎重,因此拉你們過來看一看,它倒底有多大威力。」

「鄭家子。」

「嗯。」

幾個大佬也沒有當一回事,這叫專業不對口,是火藥,非是儒學,你想怎麼折騰就去折騰。但狀元的配方,總要看一看的。不要一會兒,響都響不起來。

有了火藥武器,然威力很小,戰場上用得並不多,也造成了數位大佬輕視。

小吏問道:「能不能施放了?」

「放吧。」

「幾位相公,還是站遠一些。」

為了表現,份量有些多,現在所埋地點,也不過在一百步外,不然看不清楚。「應當」沒事,但小心為妙。

小吏催促,幾位大佬又往外走了走,大約一百五十步,全部停下來,然後著著小吏指揮著工匠疏散,一起站得開些了,小吏拿出一個火舌在引線上點。他也不知道啊,自己要點引線,要觀察,幾個大佬看一看就離開了。但自己以後還要繼續研發,必須獲得第一手資料。於是就站在七八十米開外的地方,傻乎乎的看著。

王德用看到他聚精會神,還誇讚了一句:「這人不錯。」

有敬業精神嘛。

這也可以,但別放那麼多份量,上了戰場,兩百多斤,用什麼扔出去?或者像這樣埋到地上,敵人是呆子不成,站在哪裡一動不動,眼睜睜的看你派人前去引燃爆破?

想試驗一下,用一個十幾斤的小包足以。

悲催的開始了。

……

客棧裡,兩小正在與鄭朗說話。

司馬光問道:「狀元,為什麼一提萬春圩,呂相公神情那麼嚴肅?」

「中間有原因,此圩又叫秦家圩,自太平興國年間決堤後,朝廷多次想修建,然一直沒有修建,是因為爭議聲很重。太平州此時多是湖澤,排去多大的水面為圩,便使多大的水面洪水沒有歸宿。當夏秋汛期來臨時,上流水漲,洪峰氾濫成災,便會造成水災。此圩西南靠荊山,沿著山麓作堤,長江之水只能從山峽流過,遭遇阻塞,會使荊山東造成災害。有人認為圩水所經之地,底下蛟龍潛伏,過去此圩多次被毀也是因為此故。此圩被毀後,有采茭之利,能養活百餘家,一旦成圩田,勢必造成他們反抗與不滿。此圩東南就有大湖,堤岸久經風浪沖擊,時久難以堅固。」

「那麼狀元之意呢?」王安石饒有興趣地問,他可不相信老師是一個人云亦云的人。

「單從此圩來看,此圩北界有丹陽石臼二湖,延綿三四百里地,足以容納洪水。並且此圩四周皆是沼澤灘涂,平時是灘是塗是澤,大水時皆可漫衍成湖,面積足以有丹陽湖四五倍之巨,足以蓄水。此圩西面又與長江連接,洪水洩流很快。蛟龍之事,你們可相信?夫子曰,不亂力怪神!但有可能是圩水穿堤涔出,時久會形成水潭,水潭越深,便使堤岸下塌。人們不解也,於是認為蛟龍作怪,只要築一道復堤,引導水流注入江心,問題立解。至於茭民,圩一成,能有幾萬畝幾十萬畝的耕地,分一些耕地給他們,安居樂業,為何會反對?所以僅築此圩,問題不大。但問題不在這兒。」

「在何處?」王安石道。對此也可以看出他與司馬光、呂公著的個性差異,呂公著安靜的聽,司馬光興趣不大,他只關心此事能不能為國家帶來好處,為鄭朗帶來好處。

可王安石一聽水,來了精神。

有可能他小時候長時間生長在江南的原因,對此比較熟悉。

「主要是人多,若我朝平安度過兩三百年,不用開疆拓土,只要保持疆域不失,人口突破兩億兆都有可能。這麼多人,要張嘴吃飯的。人越多,越需要充足的耕地。會到處搶地搶田。未來豈止是此圩,有可能太平州所有沼澤灘涂之地全部化澤為耕為圩,甚至都能將丹陽湖化為圩田。那麼汛水一來,破圩的事會時有發生之。並且失去了蓄水功能,即便是江南,有可能也會有旱情發生。」

「這不大好啊。」司馬光道。

「是不大好,可你可看到國家糧食緊張。河北河南山東開發就好嗎?黃河與汴水、淮河為什麼一次次出事。而拓出的田地產量畝產僅是兩石余,圩田卻能達到五石之巨。」

「狀元,是如此。不過誰開先例,到時候言官必找誰的麻煩。」

這才是鄭朗最不開心的地方。

自己辛辛苦苦的,如果在太平州開出數方大圩,變出三四千頃田的耕地,能養活幾萬幾十萬百姓,為朝廷一年納出十萬石糧食,無數稅賦,可只要出一點小事,會有大臣找你麻煩了。

一破圩必定會死人的,就是不死人,損失也會很大,彈劾開始!

這些人的嘴巴子會將你弄得仙仙欲死。

「到時候看吧。」鄭朗搖頭道:「也沒有那麼簡直的,堤岸高低大小,水流寬細緩急,人工的來源,糧錢等等,朝廷中會有多少人反對……」

「就是狀元所說的分裂?」

「不是分裂,王三郎,自古使然,我們這個國度歷史太悠久了,於是內鬥成了我們最拿手的東西。朝廷有懲前代之患,將權利進行層層分割,更加重了這種內鬥的產生。但不分割,權臣必然誤國。權臣之例更不能開……」鄭朗又想到了蔡京。

而這個財軍政三權一起抓之先例正是王安石為了改革之便開的先例。

掣肘得太狠了,索性將權利一起抓過來。

他是好心的,然而有幾個權臣有他這樣的德操?

「王三郎,中庸也!」司馬光大笑道。

「唉,中庸倒變得大了。」鄭朗歎了一口氣,越大這本書越難著。

不過好在只要不是落實在實事上,言論上,這些直臣們大多不管的。

「但不是圩,還有其他的。」

「是什麼?」

「商埠!長江功能不去提它。此地有多條大河,青弋水貫穿宣州許多地區,甚至歙州、池州部分地區,江對岸便是濡須河,濡須河上通巢湖,從巢湖自淝水直達廬州,又從舒水通達舒州。然江北岸因為山勢與江水的曲折,多有積灘,不便設置碼頭,唯有在蕪湖縣才有最佳的港灣。」

在宋朝談商業不是一件恥辱的事了,商稅與官辦商業與專營所得,也是宋朝巨大財政收入最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後來南宋的大臣陳亮為國家財政所逼,苦逼的說:聖人之惓惓於仁義者,又從而疏其義曰,若何而為仁,若何而為義,豈以空言動人也,人道固如此耳,余每為人而言之。而吾友戴溪少望獨以為財者人之命,而欲以空言劫之,其道甚左,余又悲之而不能解也。雖然,少望之言真切而近人情,然而期人者未免乎薄也。

雖然戴溪提出,財富就是人的性命,薄也,可言真切而近人情。孔夫子說什麼仁義的神馬,是誇誇其談,是空談,能當飯吃麼?所以利乃是義的存在物質基礎,是不可能缺的。

直接說孔夫子不對。

有些主觀成份,不是孔夫子不對,而是後人一味曲解得左了,孔夫子也說過,只要給我錢,我會為人家執牛鞭子。還有所謂的齊家,何謂齊家,不僅讓家中安定,最少有個溫和生活吧。

這個言論太過激烈了。

人除了財產外,還有其他的財富,精神財富同樣不可少的。

但在這種大背景下,只要不是視財如命,一般士大夫對商業不是很反感。

這一勾畫,人未去,對太平州那塊處女地的大方向就有了。

幾小眼睛皆放起亮光,王安石道:「好遠大的目標。」

「目標可以遠大,但無慾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知道,譬如登山,山漸高視其遠也,然趨一步,必視其足下,反之,山之愈高,人之愈險。」這一句話出自鄭朗那篇《齊家論》上。

「正是。」鄭朗微笑起來,還有什麼讓王安石知道欲速則不達,更讓人高興的嗎?

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連房屋都震得搖晃起來……

第二百二十章 處女地(二)

四兒驚慌的站起來說道:「大郎,大郎,地震啦。」

急切之下,不知她那來的大力氣,居然將鄭朗一下子拖出屋中。

其他人也往外跑,然後莫名其妙的相視。

響過後,一切很正常。

究竟發生了什麼?

鄭朗想了想,想到了響聲來源之處,道:「不好。」

說完撥腿往外跑,心中念著阿彌陀佛。

有可能有麻煩了,幾個少年與小婢一起跟著他跑到外面,大街上也湧出許多百姓,與四兒一樣的想法,以為地震了,什麼地震會有這驚天霹靂般的響聲?

沒有人管,狐疑的談論響聲來源。

有人聽出來,猜測是火藥作在試火藥,但更多百姓否認了,以前也試驗過,可那來這麼大的響聲?

聽著大家議論聲,鄭朗的汗滴了下來,道:「去火藥作。」

幾人來到火藥作,火藥作正在往外抬人,不少人!

王德用、蔡齊、李咨,相關的小吏,以及工匠,大約一共有近三十人,一起中招。

對火藥特性,不像唐朝,皆有瞭解,爆破時全部堵上了耳朵,十幾斤沒有事,可偏偏兩百多斤,響聲有多大。然後就是氣流的衝擊,問題也不大,最近的那個負責觀察的小吏離得也有七十幾步,一百米開外,人被氣流衝倒罷了,最後一波攻擊才是致命的。

天氣陰晦時雨,地面有些潮濕,濺起大團大團的濕泥。離了一百多米遠,甚至兩百米遠,這些濕泥不可能將人身體炸成一個個洞眼。但正是因此,大家才疏忽起來,更沒有料到它的威力。這是火藥作的試驗場所,地面看不到任何浮草,有的泥土含著一些小礫石。幸不多,但被巨大的爆炸力沖濺起來,像小子彈一樣迸到諸人身上。

觀察的那名小吏被氣流沖騰起來,翻了一個跟斗落到地上,其他的人同樣不大好受,震得兩耳欲聾,有的人身體不好,都生生震暈過去。接著這波泥巴流迸射過來,真的痛啊,特別那些小礫石有的生生擠入皮膚裡面。暈過去的同樣也痛醒過來。

無一倖免,全部受了輕重不等的傷。

火藥作其他地方的工匠連忙將人往外抬,得抬到火藥作的中堂及時治療。王德用身體結實,醒得快,耳朵還嗡嗡的作響,全身上下痛疼萬分,看到兩邊許多百姓觀看,可聽不到聲音。然後看到鄭朗,氣憤地說道:「你……」

一氣之下,又暈了過去。

嚴榮奇怪的問:「狀元,他為什麼說你。」

「別問,我們一道過去看看。」鄭朗道。這只顧往外抬人,多少人受傷啦,況且他還看到蔡齊、李咨,以及其他十幾名穿紅穿綠的官員,人抬得越多,額頭上冷汗冒得也越多。

趙禎正在中書,也不能說沒有作用,這一段時間呆在中書,看著幾位大佬處理政務,對他成長同樣很有利的。外面就有人過來稟報:「陛下,各位相公,大事不好,西府三位相公全部出事了。」

「出什麼事,慢些說。」李迪道。

光天化日之下,怎麼三個宰相出了事?

「三個相公,還有軍器監的十幾名官吏,火藥作的一些工匠,全部出事。」

三個宰相出事,趙禎眼睛呆了一下,立即喊道:「抬玉輅。」

休說三個宰相出事,就是一個宰相出事,也是大事了。

前面禁兵開道,上了玉輅,其他幾位大佬連車轎都來不及坐,提著官袍跟著玉輅往城外跑。

不近,兩個多小時,才來到火藥作中堂。趙禎下了玉輅,看到無數百姓圍在中堂門口,但陛下到來,讓禁兵清理走,只是鄭朗師徒沒有動,全認識,然後鄭朗一臉擔心的站在哪裡看著裡面。

趙禎根本就沒有管他,大步流星跨了進去。

這一回所有人耳朵全部恢復了聽覺,還是嗡嗡的作響。裡面有許多大夫,正在小心地替這些人治療傷口,蔡齊苦逼得不知怎麼弄的,被一塊小鵝卵石擊中了腮幫子,兩個牙齒頓時掉在地上,身上還有一些小傷口。李咨臉上鑽了兩個小洞,身上的不提了。其他人都是如此。

最倒霉的是那名小吏,到現在還昏迷不醒。

療傷還在繼續中,天氣熱了,衣服單薄,許多人身上讓小砂石像子彈一樣穿了進去。有的還鑽的很深,一一撥出來,又沒有什麼麻醉藥,大夫一粒粒往外撥,痛得哇哇地叫。

趙禎問:「諸卿,你們是怎麼啦?」

「我……」王德用氣得直哼哼,說不出來。

只有軍器監一名主薄稍好一點,當時為了表示謙遜,他站在王德用的身後。爆炸時,王德用偉岸的身影堵在前面,幫他抵住所有噴來的泥團與石礫。可是氣浪噴來時,王德用巨大的身體衝向後面,一下子將他壓倒在地,身體自然條件反射,想用手撐地支撐,但他自己一百來斤加上王德用兩百多斤壓在手腕上,咯吱一聲,好了,手腕錯了骨。

大夫接他接骨,找上吊帶。算好的,只是痛得眼淚一個勁的往外流,沒有其他的傷。

伏下來,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聽明白了,難怪鄭朗小心的站在門口,趙禎有鬱悶地說:「將鄭狀元喊進來謹見。」

「喏。」

鄭朗帶進來,一個個賠禮道歉,然後道:「奇怪來哉,它的威力並沒有那麼大。」

無論是什麼,還是火藥,非是黃火藥,塑三塑四,以及後世更厲害的炸藥。怎麼造成這種情況?王德用氣得又哼哼起來。

鄭朗又小心地問大夫:「諸位相公與官屬,有沒有危險?」

這名大夫答道:「需要休養一段時間,其他的危險倒是沒有。」

只有那名觀察的小吏受傷最重,同樣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他有可能很悲催,沒有半年時間身體是恢復不過來了。

鄭朗心定了定,不出人命最好,一出人命,有理也說不清,思緒清晰起來,又問道:「怎麼傷成這個樣子?」

「你說呢?」蔡齊也氣憤起來,不懷善意地問。

鄭朗撓頭,問:「用了多少?」

好像是庫房爆炸,才有了這樣子。

負責配料的工匠道:「兩石多……」

「兩石多……為什麼不離得遠遠的?為什麼用這麼多!」鄭朗額頭又滴下汗。這不是試驗,是想搞謀殺啊。奶奶的,你們想死不想活,別拖俺下水啊。

「去看看。」趙禎興趣來了。

只要有威力強大的武器,他皆感興趣。贏弱的軍事,更使朝廷君臣對犀利的武器產生了渴望。

一行人拐到剛才試驗的場地,地面上炸出一個方圓兩丈多的大坑,因為雨天多,地面潮濕,此時涔出水來,不知道有多深,可其他地面散落著一個個泥塊,後面不遠處的一面牆也震倒一大片,能看到剛才爆炸時的威力有多大了。

鄭朗伏在坑邊上看了看,再次撫胸道:「還好,還好。」

呂夷簡問:「還好什麼?」

他也蒙,幸好沒有出人命,否則他也有責任啊。

「量還沒有放大,大約急,密封性還不大強,埋得淺些,又沒有在裡面放鐵蒺藜鐵釘。否則,否則……」三樣有了一樣,今天三位宰相,十幾名官吏將會無一人倖免。那麼天會塌下來的。

呂夷簡也在滴汗。

然後鄭朗又在尋思著,大約以前的黑火藥配料不準確,裡面又塞了太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比如蒺藜火球,在三樣主料裡,硝雖未達到百分七十幾,已逼近百分之六十,不像唐朝僅佔三分之一,本來威力很大的,可在裡面又加了竹茹,也就是竹子裡面那層薄皮,采料難,功效在火藥裡又低,這是為了增加燃燒功能的,還有麻茹、小油、桐油、瀝青、黃蠟、干漆等十幾種配料,更降低了黑火藥原來的比重與爆炸威力性。並且這些配料有可能與黑火藥三種主料產生一些化學反應,使它爆炸的威力性進一步下降。

說到底,爆炸威力僅是輔助作用,它本來的輔助作用燃燒、放毒與製造煙幕,卻成了它的主要作用。也是捨其本求其末。但不是宋朝人笨,本來它從唐朝配方演變而來的,那種三三開制的配方,注定只具有燃燒性,而非爆炸性。所以製作出來的相關武器皆側重於燃燒。

官吏試驗時,抱有老觀點,認為裡面僅是三種主料,並沒有其他的配料,所以量多,卻十分安全。於是出事了。

淡淡地將原因一說。

還不能講得過多,怪異!

「倒是一件很厲害的武器。」呂夷簡道,怎麼辦呢,那麼多人一起趴在中堂上,也要說說它好處吧,不然深究下去,自己與鄭家子皆會很麻煩的。

「想將它演化成武器,需要很長時間研發,敵人不可能讓你將這大包大包的火藥埋在地上,任你點燃它的。但可以用在開礦與採石上,有民用價值。國家一年會有許多採石用量,礦亦如此,會提高國家供鐵、供銅數量。」

說到這裡,鄭朗臉上略略出現一些笑容,想將它使用到武器上,需要很長時間摸索,不過宋朝最大的危機還有很長時間才到來,到那時候,應當有更犀利的武器研發出來,那麼東京保衛戰中,不會如此被動。

趙禎問:「鄭卿,你是如何知道的?」

同樣是一件頭痛的問題。

鄭朗想了一想,答道:「臣家村莊上也有一個鞭炮作坊,去看了看,問了一下火藥的演化史,發現了焰硝、硫磺與木炭比例在不斷的改變,其實凡事皆有陰陽,陰陽調和得當,安然無事,放在朝堂上一片詳和,放在火藥上,也沒有那麼大的威力。若調和不得當,朝堂上爭鬥分裂,誤國殃民,放在火藥上,陰陽失調,就會產生如此的破壞性。其實天地初生之時,是陰陽是五行,天地萬物皆有各自的屬性,若找出它們的規律,會發生許多異想不到的事。」

說得很玄乎,越玄之又玄越好,而且說研究格物,物理化學的,會有很多人不齒,但說研究陰陽五行,會立即成為一門高深的學問了。順便進了一諫。

又說道:「這種調和,恰恰是中庸之道中的最重要一節。」

「又是中庸啊。」趙禎不言語了,聽得多,反正不是他學的那個中庸,又不好說馮元沒教好,不如不問。

……

大約沒有死人,似乎琢磨到新火藥會帶來許多好處,所以詔書很快下來。名字有些長,朝請大夫、中衛大夫、天章閣直閣、知太平州、賜銀魚袋。

朝請大夫是文散階,從五品,上面還有開府儀同三司、特進、中大夫、中散大夫,下面還朝奉郎等文散官。

中衛大夫則是寄祿官,也是從五品,天章閣直閣則是館閣官,有兩種性質,一種是正規的館閣官員,翰林學士、知制浩與翰林侍讀學士,但也在向職稱演變。第二種是一種榮譽職稱,以學士為館,昭文館、監修國史與集賢院,這是最尊貴的職稱,非宰相不能兼之,另外現在與後來陸續的又有觀文殿大學士、觀文殷學士,資政殿大學士、資政殿學士及端明殿學士,其中觀文殿同樣非宰相不可兼之。最次的就是閣學士,龍圖閣、天章閣等等,分為學士、直學士與待制、直閣四種。

這三種或者榮譽職稱,或者是寄祿官職,不是實職所在。不過不容易了,兩個大夫,確定鄭朗士大夫的地位,雖是最低一種大夫,但自此真正進入士大夫的行列,考慮到他的年齡,前途已經讓他人感到艷羨萬分。

崔有節混到現在,僅是祿官混了一個大夫,散階還是從六品的通直郎。

至於館閣官員,雖是最低一級,同樣也不錯了,一經此職,遂成名流,而且入館閣直,必須是進士出身,是國家重要的人才,才能被授予館閣稱號。這一屆進士當中,僅是鄭朗與張方平兩個人獲得。

知太平州是差官,高者為判,低者為知。

賜銀魚袋是六等賜最低一等,劍履上殿、詔書不名到紫金魚袋、銀魚袋等六種。能佩魚也是一種榮譽。

還有呢,兼官,有的能兼好幾種官職,勳官,爵官,食封官,所以往往一些有地位的高官一結,能結成十幾個官職出來。

鄭朗暫時沒有,但他若是將太平州治理得很好,早遲會一一出現。

「見過鄭大夫。」江杏兒眉開眼笑地說。

鄭郎是真正的士大夫了,江杏兒樂得不行。

其他四小也開心萬分,終於有了正式的稱號,喊先生老師不讓喊,喊兄台不敢,於是狀元狀元的,多難受啊。

「司馬三郎,王三郎,跟我去一趟馮府。」鄭朗道。

「喏。」兩小一本正經地說。

朝廷授命下來,就要離開京城赴任去。馮元教了他們很長時間學業,要前去表示感謝。

來到馮府。

看到歐陽修在,打了一聲招呼,兩小向馮元告別。

馮元略有些傷感,三個小傢伙都讓他傷腦筋,包括歐陽修在內,皆不是「善類」,可才氣讓他很欣賞。教的時候很頭痛,但離開了,又有些捨不得,這樣資質好的學生,也是不容易碰到的。

畢竟呆了好幾個月時間,人老了,有的人變得越來越貪,但有的人性格卻變得柔和起來,越來越重感情,況且馮元無子。歎了一口氣道:「你們與歐陽永叔一樣,才華過人,可性格偏激,沒有事時學一學你們的先生,會讓你們受益非淺。」

「喏。」兩小再頂牛,但從未與馮元頂過,這是鄭朗再三吩咐的。

鄭朗與歐陽修說著話,歐陽修道:「鄭大夫,恭賀了。」

雖外放了,看著他前面一大串官職,歐陽修也艷羨啊。

「歐陽兄台,君遲早會有之。」

歐陽修呵呵一笑,道:「不過我也要離開宋朝。」

「何故?」鄭朗被他一句冷不丁的話嚇了一跳。

「朝廷派使者出使契丹,選了大約七八人,還有榜眼張方平,不日啟程。」

「恭賀歐陽兄台。」

「何故?」歐陽修也不解地問,契丹人喜歡往宋朝跑,可宋朝人誰願意喜歡往契丹跑?又窮又落後又野蠻又無禮!

「他日你必知,只要選中者,前程皆可以說是無量。」

走出馮府,鄭朗心裡面琢磨著,朝廷終於開了一個小竅,就不知道選中了那六七個人?忍住好奇心,時間緊迫,必須立即起程。甚至原來還想問一問高衙內的事,可想到三個大佬還躺在家中直哼哼呢,不敢問了。

到了客棧,看到那個老卒帶著兩個高大的小伙子站在哪裡,客氣地說道:「見過兵哥子。」

「見過鄭大夫,小的央求鄭大夫一件事。」

「什麼事?」

「小的有兩個不孝犬子,弓馬嫻熟,平時經常練武,能不能收留他們做兩個謙人?」

也就是家僕,家丁。

「兵哥子,這……」鄭朗猶豫不決,他家的包子鋪生意很好的,做自己家丁未必有那麼自由。

老卒使了一個眼色,他二子中的長者來到次者面前,大喝一聲,居然將他二兒子活活舉了起來,然後臉不紅心不跳的放下去,輪到二兒子又將他大哥舉了起來。弓馬不知,力氣很大。

老卒又說道:「鄭大夫,小的知道我奢望高攀,可小的兩子能對鄭大夫忠心。」

一個高攀使鄭朗豁然開朗起來,想法不一樣,雖是家丁,但自己身份與原來也不一樣,對於這些平民百姓來說,反而是一種高攀。反正自己確實需要請兩三名可靠的家僕,不可能天天從鄭家莊請人保衛。道:「你起來說話。」

然後看著這兩個小青年道:「你們叫什麼名字,多大啦?」

「小的叫楊九斤,二十一歲。」大哥道。

「小的叫楊八望,十九歲。」二弟道。

「可否成親?」

「沒。」老兵羞愧地說。自己是普通的士卒,沒多少月錢,好鐵不做釘,好漢不當兵,兩個兒子又喜歡練習武藝,身體練好了,可在其他人眼裡,那叫不務正業,雖承蒙狀元之福,賜字揚名,包子生意好,然而京城物價昂貴,想找一戶好人家,要有房子,聘禮,這一個個包子不賣上十年八年,兩個兒子是解決不了問題。不如讓他們跟在狀元後面做一個謙客,以後說不定還有一個造化,謀一個小官的什麼。

鄭朗看到他難為情的樣子,想了一下,想出一大半,沒好再問。只要未成親沒牽掛就好辦,道:「好,我馬上就要動身了,你們回家收拾衣服去吧。」

楊家一家三口千恩萬謝的回去。

進了客棧,看到呂夫人帶著一名四十幾歲的中年人,一名二十幾歲的大漢,還有兩個長相清秀的小婢,與江杏兒說話。又是小婢,鄭朗回頭瞅了一眼王安石,皆兩個小婢,要不要替王安石再賣一個小婢回來,般配一下?

見過禮後,呂夫人說道:「鄭大夫,這是我家三叔子,這是丁勝,這是麗兒、鳴兒,他們將一道隨我兒下江南,叨擾你了。」

三叔子不是呂夷簡三弟,不過用了這個稱呼,在呂家地位不低。照料呂公著的。

四人又向鄭朗行禮。

還禮後,鄭朗道:「無妨。」

說了一會兒話後,呂夫人告辭,開始收拾行李,再加上嚴榮身邊的一個小婢,這一行人很多,四個學生,八個小婢,四個護衛,一個呂三叔子管家不像管家,護衛不像護衛的中年人,一共十八人。

在呂家與嚴家還有楊家三戶人家相送下,陸續將登上船。

看著岸上三戶人家,鄭朗忽然笑了起來。一個是宋朝的頂級豪門,一個是宋朝有錢的人家,一個是宋朝的基層百姓,能站在一起,算不算一種緣份?

帆揚了起來,船發,駛向彼岸的所在!

第二百二十一章 處女地(三)

「不好啦,知州,又打起來啦。」一個衙役一路小跑著進來,向太平州的王知州稟報。

太平州的情況比鄭朗想的要複雜。

首先就是民風。

江南民風相對而言,比較淳樸,可有一個群體不是,而且這個群體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漁民!

在詩人的詩歌,小說家的小說裡面,漁人是很淳厚善良的一個群體,漁娘皮膚潔白,性格安嫻,相貌美麗。錯也!

常在水面上漂,早晚要挨刀,危險性大,隨時會遇到大風浪高翻船的事。

就那麼一點大的地方,除了船就是水,人大多數生活在一種孤獨的環境裡。每天茫茫的水氣蒸騰,夏日熱風,冬日寒風的磨刮,更使人增加了一種鬱悶煩躁心情。

生活疾苦,從淮河以南開始,一直到長江一帶,包括後來湖北湖南江南浙江的江湖地區,是全國的主要產糧區,也是全國生活條件好的地區。現在也是主要產糧區,然而圩區面積遠不如後世。

無論是太平州或者江對面的和州與無為軍,有許多地區幾萬畝甚至十幾萬畝的大圩並沒有修建起來,有圩,圩不大,多是沼澤地與湖澤,生活著許多漁民。漁業發達,魚就賤,因此長江一帶很長時間流傳著一句話,有肉不食魚,有魚不食蝦,有蝦不食鹹菜。食指長的河蝦售價與大米價相彷彿,有時候還不如米價高。

至於後來賣上五十塊錢一斤的普通小河蝦,只配做醬,二三十塊錢一斤的蝦子連做醬的資格都沒有,省得浪費鹽,索性給小雞吃。

因此生活很艱苦。

這使得漁民性格剽悍,甚至可以用凶野來形容。至於皮膚白,見鬼去吧。常年的江風河風吹拂,就是崔嫻與江杏兒吹彈可破的皮膚,半年呆下來,也如恍若從非洲出來的。

因此,太平州發生了一件事。

起因不是因為捕漁,而是另一件事。在左天門山上本來有一座禪寺臨江寺。山上還有一個望江亭,時有遊客前來遊玩,登上山頂,看長江折轉北去,一瀉千里的壯觀景象,或者吟誦一下李太白那首名詩,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與採石磯乃是太平州長江邊上兩大勝景。

十幾年前,從南方來了一個大和尚,又於天門山崖邊修了一座禪院,與一個求子觀音像。

當時寺中諸僧皆笑,沒有想到後來真靈驗了。

凡是久孕不生的婦人在此院中住上三四夜後,立即與自家丈夫同居一月有餘,會有一半婦人懷上孕。於是香火益盛。

當時的大和尚,已經成了臨江寺方丈。臨江寺的規模也遠遠盛過當初,甚至有江寧、和州的百姓前來求子。

包括王知州自己一個寵妾,多年無子後,前去求了一下,居然真求出一個女兒。

也發生了不大好的事,本來左天門山十分陡峭,又臨了峭崖,於是發生六七起婦人失足摔下懸崖的事。有前任知州為此事勸說過,又改建了一座禪院。但改過後,求子者,全部失靈。最後重新無奈,又挪了回來。

事情的引發,便是從求子開始的。

江寧溧水縣石臼湖邊有一個高家莊,高家莊大主戶的女兒嫁到當塗薛店,數年無子,於是薛家小郎帶著他妻子高家小娘子前往臨江寺求子。宿於求子觀音禪院內,但第二天傳出一個惡噩,高家小娘子夜裡起來小解,或者是其他原因,失足掉下大江,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第七起婦人失足事件。

高家人不服氣,其父將訴狀遞到當塗縣,說我家女兒自小身體就好,身手麻利,休說在禪院內,就是從左天門山那段險壁也能爬上山頂。別糊弄我,是人害死的。

當塗縣衙不授,高家又將供狀遞到太平州。王知州無奈,只好率著衙役前去察看,禪院還是那個禪院,為防止香客掉下去,在臨近懸崖的邊上還修了幾根鐵鏈柱子。只能如此了,若修院牆,沒有生根之處,很危險的。崖壁下就是浩浩蕩蕩的長江。

王知道與知善方丈坐下來交談,知善面露難色地說:「知州,每一個進來求子的香客,我們都打過招呼。原來知訥方丈也想過主意,派僧侶夜裡巡哨,然裡面居住的是皆是婦女,多有不便之處。除非將它關上……」

這個王知州不敢說的。

方圓數百里地,在此求得子的人家有很多,還有許多無子人家在眼巴巴的準備第二次第三次去,若將它關閉,會引起多大的麻煩。況且這位知善很有佛法,來到臨江寺不久,寺中便出了佛法轉輪。每有虔誠的香客焚香膜拜,此輪不用人推,就會圍繞著釋迦牟尼佛祖像自己轉動,香客越心誠,佛輪轉動越快。

當真神奇之極。

不用說求子,僅憑此輪的佛法無邊,就替臨江寺樹立了若大的名氣,請問誰敢動臨江寺?

王知州回到州府後,將事情經過對高家的人一說,別扯了,誰去坑害你家閨女,後面是懸崖峭壁,猿猴都爬不上來,前面是兩丈多的院牆,一彎山體,僅有一個院門通到外面,院門一到晚上也緊緊鎖上,想進去都沒有門,除非長了翅膀從天空上飛進去。

高家還是不服,繼續鬧。王知州無奈,只好讓兩個衙役帶他到了臨江寺。你說有人害了你女兒,你自己看怎麼去害的,當真你女兒有本事,從那峭壁上能爬上山頂?高家到臨江寺轉了一轉,無言可對。

王知州本來以為平安無事了。

這樣才好嘛,只要境內無事,就是政績。

然而不久後,高家又鬧到了臨江寺,說不對,看似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但有門,鑰匙在大和尚們手裡。是大和尚害的。王知州一聽樂了,大和尚害你家閨女,圖什麼啊,是財是色,你家閨女是美女啊。

將高家臊走了。

高家不服氣,又帶了一些人去臨江寺鬧,可這一次去得有些巧,當塗丹陽湖邊石家的三兒媳婦也無子,於是去臨江寺求子。高家在鬧,大和尚們清靜無為,又不大好爭,只顧喃喃誦經,石家不樂意了。而且兩家頗有仇恨,緊挨著不遠,一邊屬於當塗的,一邊屬於溧水的,地少,皆以漁澤為利,或捕漁,或者養茭藕菱葑。

西邊叫丹陽湖,東邊叫石臼湖,其實為一湖也。

這麼大的湖,又沒一個明顯的地形標記,那一邊屬於太平州的,那一邊屬於江寧的,又那一區域屬於那一個村落的,神仙來也劃分不清楚。兩個村落便時有爭執。

以前吵過多次,經兩縣官員調解,事態沒有擴大。

如今雙方一見面,仇恨又起來了,石家陰陽怪氣地嘲笑高家女兒失德,上天懲罰才掉下大江的。竭盡言語惡毒之事。本來喪女心痛,高家又聽到這麼難聽的話,當場開打。

在太平州境內,高家吃了虧回去,心中不服,於是打到湖面上。

先是高石兩家互毆,因為這個湖面之利,兩州其他的一些漁民同樣有些矛盾,結果加入的人越來越多。

今天是第四次開打。

王知州聽了很傷神,上面的調任已經下來,還沒有幾天,那個小狀元就到來了,怕出事,於是帶著許多衙役,甚至調動了一隊廂兵,趕了過去。時間來不及了,雙方打了好幾場,抬上來好幾個人,打得全身是傷,昏迷不醒。互毆還在陸續的進行著。

到了湖邊,在湖中開戰的,一個個站在漁船上進行PK,遠遠的看不清楚,王知州說道:「下去,強行驅散,該捉的人全部捉來。」

衙役們與廂兵跳上了船,手持武器下去強行阻止。不管那一邊的漁民,全部抓起來,抓了三十幾個人,押到州衙。江寧那邊不大樂意了,派人過來討人。

王知州說討人可以,不能再不管,各打幾十大板警告一下釋放回去如何?

江寧那邊也沒有反對,將人押回去,兩邊同時開打,打完了,再放人。

這樣處理肯定不是辦法,江寧府尹李若谷也說過此事。然而王知州想法不一樣,想處理,很麻煩的,自己反正要離開了,何必多這事?李若谷官職遠比王知州高,但沒有權管到太平州來,只好鬱悶的等待鄭朗過來協助解決。這個王知州明顯是想卸任在即,不想多事摞擔子了。這一打,事態更加惡化。

但經這一打,大約能平靜一段時間,這才是王知州最想看到的結果。

而這恰恰成為鄭朗到最頭痛的難題。

……

船兒在江寧府停了下來,不過很快就離開。

呂公著與司馬光表示反對。

受了司馬光與王安石的影響,呂公著性格稍微變得活潑一些。

可是王安石高興哪,江寧府有他一家人,可不能去,自己與司馬光兩辱范諷,自家人肯定聽聞了,看看司馬光母親是如何狠揍司馬光的。不行,不能回家。

聽到鄭朗要發船,開心的跳起來。

司馬光嘲笑他是為了怕一頓痛打,不孝是也。

難得的王安石沒有反駁。鄭三錘子與岑家的遠房親戚孫叔將從岸上買來的供給放下,還有一條特大的鱸魚,鄭三錘子與孫叔的婆娘拿出菜刀,開始宰割。

「牙祭,牙祭。」幾個小傢伙圍著這條肥鱸魚眼裡放著光,說著一個從鄭朗嘴中學來的新詞語。

呂三叔微笑,對鄭朗說:「鄭大夫,你性子好,換作我,也會嫌吵得慌。」

「少年人,活潑是他們天性。」

「你……」呂三叔本來想說,你也能算上一個少年人,可人家如今是一方大員,五品士大夫,不好再說下去,轉了一個話題,問:「我聽人說你要修中庸,可自上船後,你只讀書,或是教几子讀書,為何……」

這同樣很關心。

其他三小管他何事,但自家的小主人可不能耽擱,修書哪,隨著鄭朗多處提到這個中庸,許多人對它充滿了期待,連相公都說了好幾次,大,好大!

一旦修起來,對小主人很有利的。

「修書不急,修這書會很費時間,僅我一人不夠。必須要他們幫助。」

「鄭大夫,你對他們期望過高了。」

「不可小視啊,後生可畏也。若論學業,除了嚴榮略差,就是一般學子也未必及上他們三人,再有一年辰光學習下來,可以做一個好樣的助手。但必須有一年。夫子本意是學以致用,關健是用。我,或者他們,如今都是閉門造車。沒有實踐,談何實用?所以眼下必須以學業為主,一年打磨後,思想成熟,經歷的事情多了。那時候才能逐步動手。但想完善它,沒有兩三年時光是不行的。到時候再看一看,看他們學業如何,有可能我會先放呂三郎與司馬三郎回去科舉。」

「鄭大夫,你的性情更讓我佩服。」呂三叔折服地說。不驕不疾,沉著穩重,在此子身上隱約可以看到自家相公的一些風範,但品德又隱隱勝過自家相公一籌。

還有才能、陛下的賞識、謙虛的心態,此子前程真的不可限量。

「未免好,太淡了一些。」

說完這句,立即奔向船頭,將四兒拉了回來。

第一次來江南,第一次來到大江上,江水蔚藍,江南寬闊,時有水鳥翔集,無數船舶駛過,四兒看得有些癡。心情高興,於是張開雙臂,站在船頭做飛翔狀。別飛啦,若有一個浪頭打過來,掉進長江裡,這幾個人,除了孫叔與鄭三錘子外,可沒有一個人會水的,自己現在能不能游泳,未必可知。只要掉下去,準得完完,成了一隻呆死鳥。

「你不想活哪!」

四兒吐了吐舌頭,與幾個小婢協助孫嬸研究那條大鱸魚去了。連鄭朗眼睛也被這條鱸魚吸引過去,有些大,大約七八斤重,這麼大的野生鱸魚倒是很少見的。

一會兒香氣四溢,一大鍋鱸魚豆腐羹端了上來,王安石用湯勺舀了一個口湯道:「好鮮,好久未吃到鱸魚了。」

又酸酸地吟道:「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天漸暮!

船到了當塗縣界,可是鄭朗說了一句:「繼續向西。」

呂三叔不解。

鄭朗說道:「想要治理一方百姓,必須清楚的瞭解他們。一旦去太平州府接了任,到地方察看,有下面官吏敷衍,百姓畏懼,能看到什麼?我又不是聖人。只有這幾天,到處看一看,看一看真實的太平州。」

「此言也是。」呆在船上一個多月,聽了鄭朗說過一些話,這一次行,鄭朗所圖可是很大的。大到何種地步,簡直非他想像。但能接受,不大反而奇怪了,不然叫什麼天才呢,叫什麼將來宋朝的治世重臣呢,叫什麼太后的托孤小臣呢?

一直溯流而上,駛到繁昌縣,但沒有到繁昌,而是讓孫叔將船駛到北岸,抵達濡須河口,也就是後世的裕溪河。但與後世不同,不是在裕溪口入江的,入江口挪到西邊繁昌縣對岸處。

「為何?」王安石不解地問。

「想要太平州好,必須發展蕪湖縣城。當塗縣離江寧太近,受到掣約。但蕪湖不同,有優良的深水港口,還有長江,青弋水、濡須水、漳淮水,濡須水重要性比漳淮水更重。」

除了離江寧府太近之外,當塗縣不能成為一個優良的港口,還有一個制命的原因。

湖口到鎮江河段發育於長江下游揚子淮地台的擠壓壓斷裂破碎帶,左岸受較強的掀斜影響,遠離長江地區表現為傾斜上升,鄰近長江地區表現為傾斜下降。於是當塗縣城江岸會不斷被泥沙淤積,使岸線向江中遷移。這個地形變化很明顯的,宋朝的長江岸線更向南,就在當塗縣城邊上。至於龐大的江心洲也沒有出現。然後長江岸線一路北退,長江在這一段扭曲成月牙鐮刀形,不適合發展大型港口。

因此出現馬鞍山。

總之,作為港口,蕪湖有著比當塗更優越的地方,離江寧府遠,能獨立發展成市,是城市,非是現在比鎮更小的墟市的市。港口優良,不會受地質變化影響。自繁昌到蕪湖縣城這一段江面寬直,水流平緩,適宜泊船。

還有的,就是這幾個大河。

最重要的是青弋水,貫穿宣州中西部,直至歙州,青弋水東邊岔流又與句溪水相邊,通丹陽湖、固城湖、南漪湖、宣州州城、寧國縣,從南漪湖又可以通過桐水溝通廣德軍,從固城湖直達溧水、陽羨溪通溧陽、宜興、太湖。

這一道水網作用無可替代。

濡須河也很重要,雖然是江北,可它同樣溝通了許多地方,並且入江處,沒有什麼重大的城市,上游要麼鄂州,下游要麼江寧府、蘇州府。中間大型的商品集散地恰恰是一片空白。在鄭朗未來勾畫藍圖中,它的位置遠在漳淮水之上。

又不是什麼不好說出口的,大約講了一遍。

「大型城鎮哪。」幾個小傢伙很興奮地說。

但司馬光說了一句:「鄭大夫,瓜是別人摘的。」

呂公著狐疑地問:「是什麼意思?」

「鄭大夫想法很好,可想要實現,很難,即便實現,也要幾年時光,瓜未熟,摘瓜的人就來啦。」

就是沒有人起貪心,按照宋朝的官制,無論那一個官員不可能呆在某處呆上十年八年的,三五年時間調任,已算留得很長時間。

「不能這樣想,皆是為了國家。」鄭朗搖頭,這個司馬光一顆熊熊的腹黑之心,大約是永遠改不好啦。

於濡須河口停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上岸看了看,有許多商船的,陸陸續續的進出,情形不是很失望。鄭朗到處轉了轉,說道:「返航。」

沒有去繁昌,而是去了蕪湖。順流而下,船速很快,中午時分抵達了蕪湖。

船泊在碼頭,碼頭邊上不遠處就是縣城。諸人興奮的上了岸,第一次踏上鄭朗管轄的地界,然後用好奇的眼睛看著這個縣城。鄭朗也在看著,現在的蕪湖會是什麼樣子……

然後就聽到四兒萬分失望地說道:「這是什麼鬼地方!」

第二百二十二章 處女地(四)

聽鄭朗說了好幾次,這裡會是一座很重要的城市。

知道不如鄭州,可腦海裡也想,不如鄭州,最少有鄭州一半大。

四兒到眼前一看,失望之極,大約不到兩千戶人家。很不錯了,整個蕪湖縣現在也不會超過七八千戶。有好房子,但大多數人家居住在草棚子裡面,斜斜的從雞毛山一直拖到青弋水口。

天氣到了六月末,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光,大太陽白花花刺人眼睛,四周多湖澤河流,隨著烈烈炎日暴蒸,茫茫水汽蒸騰上來,又熱又悶,就像有人按住前後胸似的。

這些破茅棚在太陽蒸曬下,茅草蔫蔫的趴在屋頂上,樹葉也蔫蔫的動都不動,又是中午,街上行人很少,除了一些知了在煩人的呱叫外,看上去了無生機。

四兒又說道:「還不如鄭家莊!」

「別亂說,還有城牆。」鄭朗道。

原來蕪湖沿著當塗東北橫山一帶建造的,因為湖沼草叢,鳩鳥雲集,取名鳩茲城。在它附近有一湖,蓄水不深而生蕪藻,豈不是很正常,一個小池塘裡還生有蕪藻呢,不過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蕪湖。到三國時,東吳與曹魏對峙於濡須河,為了軍事上供給方便,孫權將鳩茲城遷到青弋水口雞毛山下,始成重鎮。東晉王敦於雞毛山上屯兵築城,這是蕪湖城的雛形。

但僅是一個小城,地理位置也遠不如吳頭楚尾、南北津渡的當塗城重要。

其實很重要,只要有一條青弋水,已經讓它變得重要起來。然而四周皆是湖澤環繞,人口基數少,失去當地農業基礎的支持,使它發展一直很緩慢,甚至戰火一催,頃刻變成一座廢墟。

四兒看著一排東倒西歪的牆墩子,又道:「大郎,這是什麼城牆?還不如我們家的院牆。」

「你看,城中有好多鋪子,是一無是處?」

走進城去,城牆都只剩下一些斷壁,休想有城門了,但是有不少鋪子,一條長街,一路到頭大約有近兩百家店舖,多是當地特產,生絲行與魚行為多,也有米行,雜貨鋪,還有幾家酒樓,與兩家客棧,以及一樣少不了的東西,幾家勾欄。

樂觀肯定是樂觀不起來的,也沒有那麼悲觀。

看到這一群人來了,一家絲行夥計吆喝道:「賣狀元帛呢,賣狀元帛。」

狀元兩個字,讓大家一振,杏兒說:「鄭朗,進去看一看。」

鄭朗也好奇啊,什麼狀元帛?

一大群人進去,差一點暈倒,所謂狀元帛就是染成緋色的生絲,四兒又不樂意地問:「為什麼叫狀元帛?」

換王知州在此,一定會起疑,夥計只是普通老百姓,傳得遠,傳聞已經遠遠的偏離了事實真相。聽出四兒是北方口音,可看著一臉沉穩的呂三叔,以為他是家長,帶著一群孩子下江南公幹,或者為其他的事而來。夥計大咧咧地說道:「中了狀元紅不紅?」

「紅啊。」

「我們新知州是不是狀元?」

「是啊。」

「是不是五品官?」

「是啊。」

「五品官是不是穿緋?」

「是啊。」

「那麼狀元是不是整天穿著緋色衣服?」

「不是。」四兒氣呼呼地道,那是官服,大郎很少穿的,到了南方後因為天氣熱,白色衣服涼爽(反光,不懂的),於是一起穿了白色衣服。

鄭朗拽了她一下,不要多說了,再說,別人起疑啦。

走出來,四兒道:「為什麼不管?」

「為什麼要管,他只想生意好一點,生意好,是不是好事?」

剛說完,又有一家食鋪喊道:「賣狀元包子呢,賣狀元包子。」

這一回連呂三叔都笑起來,司馬光道:「走,我們進去,嘗嘗狀元包子。」

一行人走進去,點了幾十個狀元包子。

呂公著咬開餡,差一點嗆著了,狀元包子也就是蝦醬包子,裡面一些紅色蝦肉,醬面,黃豆,豆腐乾子,以及一些調味品。

四兒又問道:「掌櫃的,為什麼叫它狀元包子?」

「小師……」母字沒敢喊出來,司馬光又賊兮兮地道:「裡面有蝦肉,紅啊,所以叫狀元包子。」

「這位小哥,錯也錯也。」

「弄錯了?」

「正是,今年春天新科狀元連中三元,是吃了京城第一包子鋪楊家的狀元包子,才得以連中三元,我家派人刻意前往京城,花重金向楊家買了配方回來,故稱它為狀元包子。」

楊九斤與楊八望兄弟倆差一點氣得趴在桌子上。

就俺家那個小包子攤,還能稱為京城第一包子鋪?

就是第一包子鋪子,俺家只賣細沙包子、水晶包子、大肉包子、鵝鴨包子,或者羊肉鏝頭、太學饅頭、糖肉饅頭、四角饅頭,什麼時候賣過蝦醬包子?

又辨解不得,只好悲憤的拿蝦醬包子出氣,我吃,我吃。

其他幾人皆是大笑,掌櫃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

等他離開後,丁勝道:「南人果然狡猾也。」

鄭朗搖了搖頭:「未必是壞事。」

「鄭大夫,何解?」

「狡猾另一詞語就是精明。」簡單一個道理,就像帶學生,學生越聰明是不是越好教,嚴榮資質也不算差的,真大半天才識一個字,鄭朗會教他?或者將他帶出來?嚴掌櫃好意思央求?

強悍南方人不如北方人,可經商腦袋南方人比北方人是要強一些。鄭朗來做什麼的?是建設的,不是來作戰的,要強悍做什麼?相反,百姓越精明,才越好發展。

丁勝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鄭大夫想得對。」

吃過飯後,繼續在街上走,又看到一家鋪子,上面寫著三個大字:狀元樓。

又是什麼東東,一行人往上看去,正好看到幾個少女衣衫不整的從二樓欄杆上走出來,明白了,勾欄!

差一點再次撲倒。勾欄與狀元又有什麼關係?

走了十幾步路,司馬光忍不住,回過頭問裡面的一個龜奴,道:「為什麼你們這家勾欄叫狀元樓?」

「我們家是城裡最好的勾欄,為什麼不叫狀元樓?」

司馬光喃喃道:「這……也行啊。」

今天總算長見識了,原來生意也可以這樣做的。

上了雞毛山,山不高,也就是幾個小土山坡子,高度與鄭家那兩個土山相彷彿,但長著許多樹木。登上山頂,風大些,也涼快一起,麗兒說道:「天真熱啊。」

京城也熱,但肯定沒有蕪湖熱。

不僅是熱,地勢低窪,沒有全部開發,湖澤多,濕氣重,又熱又濕悶,這才是北方人來南方不習慣的真正原因。

幾個少女全部一身大汗,單薄的裙子都涔濕了,軟軟的貼在身上。

山頂上陣陣涼風吹來,吹得江杏兒軟軟的坐在一塊石頭,不想起來。

鄭朗道:「在此休息一會,等會兒我們找一家茶樓,再找一間客棧住下來,明後天再轉轉,就去州衙,天熱得厲害,久轉不起來了。」找茶樓不是喝茶的,一般茶樓後面都連著澡堂子。船大,在船上也能洗澡,但不是很方便,另外還有一些女兒家的私密褻衣也不大好涼曬。所以先尋一個澡堂子,好好沐浴一番再說。

鄭朗站在山頂上向遠處眺望。

近處是一個小圩,大約幾百畝面積,裡面有好幾種水稻,有的稻穗黃了,大約是早熟品種,還有稻蕙垂了下來,閃著綠油油的光澤,這是中熟品種。

相比於唐朝,宋朝的耕作技術日益發達,從選種到浸種、施肥,對肥料的重視、漚熟,甚至到嫁枝、移載,種子的改良,生產工具的改進,等等,很接近後世的標準。

但缺少至關重要的兩樣東西,雜交技術,與化肥,產量相比於唐朝,提高許多,可總體還不是很高。

最高的地區就是圩區,畝產高者能達到六七石,少者也能達到三四石,平均五石以上。

可圈圩也沒有成熟,眺望遠處,視線盡頭就是沼澤區,六月末,夏水始大,能看到白茫茫的澤水,但也能看到長得青蔥的蘆葦與茭白,堅強生長在茫茫無邊的洪水間。

太陽西斜,鄭朗才帶著大家下山,沐浴了一下。

尋了一家客棧住下。

然後再度返回茶樓,茶樓後面是澡堂子,前面還是喝茶的地方,喝茶,顧名思義,三五個好友,一邊喝茶一邊拉家常子。通過他們聊天,能聽到當地的一些情況。

但大半話題,卻是圍著自己轉的,首先是長相,貌如潘安宋玉,鄭朗不自信地對王安石低聲問道:「像不像?」

王安石老實地回答:「一點都不像。」

幾個少女一起低下頭竊笑。

然後是才高八斗,天下無雙。鄭朗又問:「像不像?」

「略像那麼一點兒。」

鄭朗道:「也不像。」

八個小婢再次低下頭竊笑。

又說了,頭長瑞角,腳踩祥雲,鄭朗問:「你們有沒有看到?」

王安石再次老實的答道:「根本就沒有看到。」

這一回連呂公著都低頭笑起來。

有一點聽到了,這些百姓準備在鄭朗接任時,去當塗縣城看一看鄭朗。

「為什麼要看他?」鄭朗托著腮問。

「那是狀元,小傢伙,你懂什麼,為什麼不看!」一個中年人不客氣斥責道。

幾個少年與小婢再次趴下來悶頭大笑。

鄭朗鬱悶了,第二天船沿著青弋江向上流航行,再往青弋江折向句溪水,又叫水陽江,到達丹陽湖,這一行就結束了。但是鄭朗一直站在船頭,江杏兒擔心的說:「鄭郎,太陽大,進船艙吧。」

「曬一曬,曬黑一點,看上去歲數會更大。」

司馬光一合什,念道:「阿彌陀佛,鄭施主,你著相了。」

一起呵呵樂起來。

但這一行,能看到更多太平洲的真面目。有一些山區,不多,山也不高大,長著許多樹木、竹子,還有許多小圩,多是沿著這些山區築堤而建,大者幾百畝,小者幾十畝,偶爾能看到上千畝的大圩,很突出了。太平州的糧食多是來自這大大小小圩區。

除了這些零碎的圩區外,高處多種有桑麻,也是太平州生絲的主要來源。

更廣大的地方就是湖澤,多被洪水淹沒,水面露出大叢大叢的蘆葦、茭白、蓮藕、蓴菜,甚至可以看到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葑田。就著蘆菰絞在一起的根部,在上面鋪竹架,擔浮泥,大者幾畝,小者幾分,然後在上面種水稻,種著一些瓜豆。不過得用繩子繫好,否則第二天早上水一淌,有可能漂到幾十里開外去,找都找不到。

江杏兒看著這種葑田,嘖嘖驚奇。又看著一排排長勢很好的茭白,順手掰了一個下來,忽然不遠處一個漁民喊道:「小娘子,不能動啊,這些都是張大戶家的,他家可小氣啦,看到一定與你囉嗦。」

僅一句,鄭朗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他腦海裡浮現出了幾段文字。

「各地豪紳占錮山澤,歲旱之年,一勺水不與人也。」占水。

「民間有古溪澗溝渠泉源連接山江,多被豪富之家漸次施工填築,作田耕種,無力之人,田畝連接,或遏水旱,並不約水溉田,以茲害莊稼。」指豪強劣霸強佔山澤的。

「諸處陂澤本是停蓄水潦,豪勢人家耕犁高阜處土木,侵疊陂澤之地,為田於其間,官司並不檢察,或起稅賦請射廣占耕種,致每年大雨時行之際,陂澤填塞,無以容蓄,遂至氾濫,頗為民患。」豪強兼併水利,不顧貧困百姓死活,破壞水利。

「於河港要害之處,建立私圩,水流壅遏,不能暢通,以致鄰圩受侵害也。」為一己之利,濫墾導致氾濫成災。

「縱許豪強富有力之家輸早,占固專據其利,馴使貧窶鈿民頓失採取蓮荷蒲藕菱芡魚鱉蝦蜆螺蚌之類,不能餬口營生。若非供納厚利於豪戶,則無由肯放漁采。」佔有國家的陂澤,也就是眼前這種情況,斷絕貧民百姓生路。

「豪強兼併之家瀕湖圍田,隔絕水出之地,六七月間天不雨,望洋興歎,秋潦至,眼看漂盡萬家。壑鄰罔利一家優,水旱無妨眾戶愁。」更是害諸人,謀一己。

盜湖為田。與官府勾結,使盜湖合法化,諸多用來蓄洪用的湖泊湮滅。

貪吏。修建時與豪強勾結起來,貪墨修建經費,致使持函之田,十歲九潦,殆成沮洳。

阻礙。豪強刻意授使愚頑之民,於修水利時糾率,或以幼小應數,靳出食力,乃用水之際,奮臂交爭。

膽大妄為,製造水災。有豪民貪芻茭之利,誘姦民潛穴河堤,仍歲決溢,民家破,數民死。

宋朝大修水利,與天鬥,與海鬥,與江鬥,與山鬥,與湖鬥,這個悲壯激昂的奮鬥史中,大戶人家扮演的十大光榮角色!

沒有想到提前碰上。

江杏兒不服氣地說:「憑什麼,這是朝廷的湖澤!」

說著氣憤的拿出菜刀一路順著船舷一路砍過去。書獃子正氣感發作,不服氣的。

那個漁民一聽外地口音更急,道:「不能砍啦,那個張大戶家有六個兒子,是方圓數十里的六頭猛虎。惹不起啊,外鄉小娘子。」

鄭朗忽然說道:「王三郎,司馬三郎,呂三郎,一起砍,或者掰,小心了別失足掉到水裡。」

搞破壞嘛,誰都喜歡。

呂三叔也沒有阻攔,他知道鄭朗意思了,是想會一會這個張家六虎,轉頭對丁勝低聲吩咐了幾句。

折騰了一大片茭白,幾個少年也沒有了力氣,坐在船艙裡興奮的喘著粗氣。

不遠處就是丹陽湖口,鄭朗仔細的回味一下,看到許多,聽到許多,看到的情況有好的地方,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比如太平州象張大戶這樣的惡霸會有多少。

聽到最多是自己的事,也聽到一些其他的情況,並且有幾個情況讓他很為注意,刻意低聲讓呂三叔詢問一下。自己不大好出面詢問的,總會有聰明人,若事事自己領頭,會讓人產生懷疑。

這幾個情況也有有利的,有害的,還有幾件事模糊不清的,比如那個臨江寺!

求個屁的子!

不完全是處女地,但大半算是處女地,只有一些少量的痕跡,不能自由勾畫,可有了大幅度的勾畫空間。

正想著的時候,十幾艘船從他身邊急駛而過,上面站著許多漁民,一個個喊道:「打他大娘娘的。」

有的人拿著木棍子,有的人拿著土製射野鴨的弓箭,有的人甚至手拿著大砍刀。

「跟上去。」鄭朗低聲道。

一會兒到了丹陽湖,湖中心有許多漁船在對峙,還有一些衙役士兵站在小舟上調解,岸邊也站著許多人。鄭朗道:「將船泊過去。」

孫叔將船停在岸邊,上了岸,站著一些官員,臉色一臉擔心,還有許多圍觀的百姓。忽然王安石往鄭朗身後躲,躲也來不及了,王益竄過來道:「你這個小兔崽子!」

在江寧聽到消息後,將王益活活氣瘋了,太遠,又沒有辦法找過去教訓,如今送上門,不教訓是什麼時候。司馬光呵呵大樂,中,終於扯平了。

李若谷問:「王通判,你打的是誰啊?」

「不孝的三兒子!」李若谷耳朵有些背,王益大聲答道。

刷!眼光一起聚集過來,王知州熱情的撲過來,掃了掃,有些皺眉頭,太小啦。但不得己,同樣是知州,可那是差官,沒有品階的,那怕差宰相一樣。職官才是實職,就像包拯後來判開封府尹,官似乎很大,其實不大,職官僅是刑部郎中、尚書右司郎中,可能比鄭朗還小了半級,不過館閣品級比鄭朗此時高,龍圖閣直學士。所以有的權貴讓他折騰得仙仙欲死之後,氣憤說了一句:「你這個小包拯!」

不是指他歲數,也不是指他的差官小,誰敢說開封府尹是小官,正是指他職官很小。

同樣的差官,職官王知州小,即便鄭朗歲數很小,還得王知州先來見過他,同樣,鄭朗也要參見集賢院學士、江寧知府李若谷。

狀元來了,岸上所有人行注目禮,鄭朗有意去曬,哪裡來得及,諸人一看,皆不知如何說好。

鄭朗不管,還是正事要緊,雙方對峙著的船隻大約近兩百艘,最少五六百人,一旦真開打起來,又是刀又棍,又是弓的,不出人命罷,一出人命恐怕非是一條兩條,問道:「王知州,發生了什麼事?」

王知州簡單的將經過說了一遍。

鄭朗道:「給我船。」

孫叔的船太大,不適合。王知州擔心地問:「狀元,你要做什麼?」

「解決問題!誰來馭船?」

王益丟下了王安石,道:「我來。」

自家兒子受人家的恩惠,無從無報,怎麼報,要錢,人家有錢,要名人家有名,要地位,自己能給他什麼地位?於是自告奮勇要替鄭朗馭船,況且這本來就是兩州的職責。

「好。」

楊家兄弟要跳上小舟保護。

「勿用。」鄭朗道,這時候人越少,誤會越小,持著兵器,帶著隨從,一旦發生誤會,反而很危險,道:「王通判,馭船。」

大家這才正視起來。

如此果斷乾淨的做事,豈是外表所能看到的。

王益馭船,小舟漸漸逼近對峙地帶,鄭朗背著手站在船頭,任湖風吹動,一動不動,長髮捲起,白衣勝雪。

第二百二十三章 湖上,小露鋒芒

真起了一些效果。

有些怪異,馭船的是一個若大的江寧府通判,站在船頭的是一個孩子,不顧危險,就往雙方對峙的中間區域紮了進來。

這是誰啊?

鄭朗開口說話了:「諸位,某乃太平州新知州鄭朗是也。」

未到及冠之年,沒有字號,只好直接報名字。

緊張的氣氛立時鬆了下來,小狀元耶!好多人正準備到太平州瞻望一下小狀元的風采。不顧開打,一起看著鄭朗,是小,好小,但氣度儼然,有的人竊竊私語:「不能看他小,那是天上的文奎星。」

鄭朗又說道:「諸位,某臨來時,陛下對我說,江南好啊,風光如畫,物華天寶,人物風流,百姓淳樸。嗯,真的很好,看看這幾百里的丹陽湖,當真是風景如畫,沙汀綴珠,水鳥翔集,菱藕飄香,百姓更是當真很淳樸啊。」

無奈,自己是很小了,十七歲,放在農村裡可以當家立事,十七歲中進士每一屆都有幾十個聰明的士子可以做到,但擔任一方知州,這個年齡確也勉為其難。

只好拿小皇帝來壓一壓。

這一說,許多漁民還真不好意思了。

鄭朗從小船上拿出兩根纜繩,看了看,向西邊一條稍大一點的漁船船主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稟太守,小的叫華二蓴。」

「華二蓴,接著,栓好它。」拋去一根纜繩。

知州大人有令,不敢違抗,況且有可能是太平州功名出身最高的知州,不僅是狀元公,還是三元公,華二蓴將繩子繫好,鄭朗又道:「王通判,將它拉過來。」

又向另一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高家寧。」

「高大郎,接著。」

不知道鄭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人家是狀元公,加上歲數小,防範心理又不重,於是接住繫好。鄭朗一拉,以他的小舟為中心,一東一西將兩條漁船聯在一起。

岸上的人看著很古怪,王知州道:「江小娘子,狀元想做什麼?」

「我不知道。」江杏兒目不轉睛的看著湖面,心中很擔心。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那麼多船那麼多人在對峙,居然兩邊出動了一百多百衙役廂兵,沒有制止住。又是刀的,又是棒,還有弓箭,看上去就讓人害怕。江杏兒看到鄭朗一頭紮了進去,一顆心都懸了起來。

其實那有那麼危險,這時候百姓對官府還存著很強烈有畏懼感,未必是好事。平時畏懼你,到了民不聊生的時候,這種畏懼就會產生仇恨,會催毀一切。

但暫時在這種畏懼心理下,換王知州來,或者李若谷來,會取得同樣效果。關健他們兩人敢不敢象鄭朗這樣做?

又說道:「諸位鄉親,請東西兩邊的船以華二蓴與高家寧的船為中心,綁在一起,聽我說幾句話後,若你們還想打,我絕對不會插手管你們。這個矛盾存在許久了,相信諸位聽幾句話時間,大約能等得及。就是想死,也要做一個聰明鬼去見閻羅王,對不對?」

大家呵呵一笑,於是一個個以兩船中為心,聯起數排,但還是井水不犯河水,中間空出一個水道出來,僅是鄭朗的小舟孤零零售的立在哪裡。可諸人全上了第一排船的船頭,聽聽小狀元說什麼。

「高記和與石栓在不在?」

「在。」人群中走出兩個人,雖然他們身家好,這麼大規模的械鬥開始,若兩人躲在家中做縮頭烏龜,以後休想有號召力。這才是真正的農村情況,僅有錢是不行的,平時也要有影響,比如水滸傳裡那個三打祝家莊,有影響力再加上有錢有勢,才能成為地方上頭面人物,甚至某些時候都可以動搖官府對他們的判罰。

看了看,高記和大約四十剛出頭,身穿著皂白色的圓領長衫,石栓則是一身緊身短打衫,繫著一個絲帶,也是四十剛出頭。

「過來說話。」

兩人走過來,沒有危脅力,僅是一大一小兩個官員,不用害怕。

鄭朗看著石栓,道:「石大郎,某問你,子女是不是父母身上的肉?」

「是……」

「就算高大郎無理取鬧,做為別人應好生勸慰,安生安慰,你出言相譏,做得對不對?」

「我……」

「講人心,就要比自心,本官不詛咒你,若事情發生在你身上,如何做想?」

不說大道理,一句句平近易人的話,高記和忽然伏在船頭上,大聲號哭起來。

石栓低著腦袋,拋開過去恩怨,僅在這件事上,自己是做錯了。

「不問他事,這件事,你替本官向高大郎賠一個禮兒。」

「是……」石栓不情不願地向高記和賠禮道歉,不是自己賠禮道歉,是替鄭朗賠禮道歉,能不聽麼?

高記和忽然爬過來,道:「鄭狀元,你可要為小的做主啊。」

賠不賠禮不要緊,自己女兒死得太冤枉,別人能掉到懸崖,但自己女兒身體好,從小在家中就爬高滑低的,怎麼可能也掉下那個懸崖。

這件事鄭朗聽到後,就感到有很多古怪了。

但有些不好辦,這些大和尚們做孽做了十幾年,出來了五十個孩子,還是一百個孩子,或者更多?這些孩子當中未必是野種,雙方求子,一隔就是好些天沒有同房,那些小蝌蚪質量提高,也是多孕的原因。

怎麼區分?事情真相揭開後,這些真兒子,假兒子,還有那些女子的命運怎麼辦?

況且還裝神弄鬼的,估計太平州最少有一萬名以上的信徒,處理不恰當,有可能引發民變。

以及證據,那座山地形獨特,證據也不好提供,或者授意幾個良家婦人讓他們侮辱後,才將這些淫僧們抓捕起來?那成了什麼?

鄭朗都懷疑有極個別精明的人察覺出來,可還是去求。

自己沒有能力,抱人家的孩子隱瞞不住,養子能有親子孝順麼?看一看皇帝陛下就知道了,人家是皇帝,聽聞劉娥不是自己親生母親,立即翻目成仇,幸好有諸多大臣的解勸,這才收手。萬一問題是在自己身上怎麼辦?大和尚的好啊,人家只求香火錢,以後又不需要重新認領,屬於安全的「人工授精」。

這種人恐怕是鳳毛麟角,並不多,畢竟是一個萬民相信鬼信的時代,休說這時,後來科學之道盛行,鬼神還不同樣哄得一個個百姓做出讓人瞠目結舌的種種事?

或者僅是一個誤會?真有可能是高家女掉下了懸崖,善騎者墜,善泳者溺,以前求子靈驗,是因為夫妻雙方時久未做,偶爾做一回,提高質量才引起的?

自己受了一些古代類似案件影響,判斷失誤……

但無論怎麼難,這件事必須要處理。

道:「高大郎,莫要哭,但你的案子,本官接任後受理了。不過本官要提前說兩句,第一你未必是對的,第二此事稍有些複雜,必須給本官時間,有可能要兩到三月時間,本官會清楚地還你女兒死因真相。」

不說高家說得對,也不說大和尚做法對。

但這件事恰似這次對峙的導火索,先將它滅下去。之所以這件事越鬧越大,也是王知州失職,處理起來有可能會麻煩,他是認為臨江寺無辜的,可若勸說臨江寺拿出一些錢,事態也沒有這麼大。要交任了,臨江寺在民眾中威望很高,不一定會聽他的勸,於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不受此案。矛盾激化。

高家一聽無話可說,至少人家接了案子的,還怎麼鬧?

扼著事情的源頭,鄭朗才開始說話:「人說江南是魚米之鄉,諸多湖澤,有魚之利。然我四天前就到了太平州。」

聞聽後,百姓再次議論。

「這四天,我一直在太平州看,甚至江北我也上岸看過一次,看到你們的實際生活情況,漁家多苦,狂風裡生存,暴雨裡掙扎,隨時有生命危險,還要交納朝廷稅務,養活一家老小,何其不易。」

一句話,暖了所有人的心窩,有的人差點落淚。

「本來生活不易,你們一旦大規模械鬥起來,棒棍沒有長眼睛,刀箭更是無情,之前已有十幾名重傷者,你們可想過他們一家在餘下數月是怎麼熬過去的?僅是重傷,若是出了人命。」跳到一艘船上,拿起一把大砍柴刀,與一把弓箭,道:「不要告訴我,它們是吃素食長大的。」

漁民低頭發出一陣低笑,又羞愧的重新低下頭。

「你們好鬥,出了後果,別人一家子就此毀掉了,可你們能不能逃過律法制裁,又毀掉你們一家子。在此時,你們可想過你們家中將你們哺養長大成人的父母雙親,家中的妻子孩子?至於湖泊之利的爭,本官此次赴任,正是為此事而來。江南好,魚米之鄉,然而再看看太平州,面積比廣德軍稍大一些,卻不及廣德軍人口的四成三。廣德軍才是真正的高山大嶺,懸崖深壑,為何?看看人家是怎麼做的?廣德軍百姓鑿山為田,高耕入雲者,十倍其力。」

將高山鑿成梯田,種茶種麻種桑種旱糧,一直種到高山的山頂,這些山頂比雲彩還要高。

在這些山頂上耕耘,是何其的不易,所以說十倍其力,想獲得與平原一樣的收成,要付出十倍的勞動力!

太平州一些山頂上亦是如此,看了看後,鄭朗很是感慨。不要說給了老百姓多少多少好處,這是世界最勤勞最智慧的一個群體,只要不糟蹋他們,不大規模的內戰與遭受外來侵略,那怕是再壞的一個制度,也能迅速在這些百姓勤奮下,使國家走上一條富強之路。

至於功勞,未必,倒是這一群群勤勞的百姓,養活了無數,一批接著一批的碩鼠、蠹蟲。

又說道:「我又聽說了一些事,寧國百姓於兩山間開畎畝,在山石的罅隙裡耕鋤,以至無法使用耕牛,徽州更是處於萬山之間,大山之所落,深谷之所窮,民之田其間也,層累而上指十數級不能為一畝,快牛剡耜不得旋其間。」

累十層梯田,因為地方狹隘,面積不到一畝地。與山爭到這種地步!

「壯哉,我朝廣德民,壯哉,我朝寧國民,壯哉,我朝徽州民。」

三個壯哉,這些漁民一個個面面相覷。

「他們在這麼辛苦的環境下,與窮山鬥,與惡壤鬥,我們坐在膏腴之地上,為什麼過得這麼清苦,清苦到了你們為一些小魚小蝦,不惜撥刀相向的地步?」

凡事得講一個理兒。

不能走上來說,你們散吧,不要鬥了。

也許能做到,可走過後再鬥怎麼辦,難道派上一兩百衙役坐在湖面上看著。

所以講道理,講比喻,而且講得很好,王益聽得如醉如癡,老百姓同樣一會兒感動,一會兒羞愧,不知如何是好。

恰是鄭朗的長處,性格溫和,只好學唐僧了,連小皇帝都喜歡聽他講道理,況且這些老百姓?

一個漁民大著膽子問:「我們如何去爭?」

「那些高山那麼難爭,都被當地百姓爭了下來,為什麼一個小小的湖澤,難倒我們?未來之前,我在京城就有一些想法,如今轉了幾天後,想法更明確。」說到這裡,轉頭看著太平州一方的百姓,道:「但想要甜,先得有苦,你們為了美好的未來,可願意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築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

後面未聽懂,一個百姓又大著膽子問:「狀元公,後面那是什麼意思啊?」

「這是出自《詩經·綿》,周朝祖先遷移到渭水平原,一無所有,大家共同努力,鏟土入筐,投土上牆,齊聲打夯,削平凸牆,百業俱興,人們勞動的聲音勝過了鼓聲。於是美好的家園出現了。」

「願意啊。」先是小聲回答,後來想一想很激動,兩邊的百姓一起回答起來。

誰不想有一個好家園!

岸上的官員與百姓看得莫名其妙,這揮手在喊「願意」,是怎麼一回事?

但知道危機解除了。

其實做父母官不難,只要做一個好父母就行了,有時候寵一寵,誇一誇,有時候嚇一嚇,但有一個首要的前提,要付出一顆愛心。老百姓不怕官員做父母官,就怕官員做老爺官。

激動一會兒,又有一個老百姓小心地問道:「那麼狀元公,我們怎麼去鬥?」

「如何去鬥,我心中有了一些想法,但不能盲目去鬥,要考察好,不僅讓你們眼下過上好日子,也要使你們子孫萬代過上好日子。還有江寧的百姓,你們同樣可以站在邊上看,學習,借鑒,大家說好不好?」

喊好聲齊家響起來。

「眼下大家熬一熬,相信我,別的不說,本官信諾一向良好。」

又是一陣笑聲,其實到這時候,所有人都將手上的武器悄悄放了下來,聽鄭朗演講。

「給本官兩三年時間,一個美好的太平州就會漸漸出現。甚至有可能明年,後年,大家就能看到成果。一兩年的時間,大家願不願等?」

「願意。」

王知州與李若谷這些官員有些急,究竟說了什麼?怎麼情形越來越古怪。不像在打架,反而像是舉行一場歡天喜地的湖上盛會……

「我說江寧州與太平州是黃金之地,是膏腴之地,是聚寶盆,大家相不相信?」

誰不說家鄉美?再次響起一片附和聲。

「僅缺一個點化者,也許本官做得不好,可我們大家群策群力,做一個先行者,好不好?」

「好。」

「既然如此,你們兩下雖屬兩州,可皆是鄰居,甚至相互聯親,平時經常串門,現在還打不打了?」

一個個難為情的搖頭。

「不打了,那麼繼續做一個好親戚如何?說不定我們建設太平州時,需要江寧百姓幫助,江寧的親戚們,你們願不願意?」

江寧的親戚,讓江寧一邊的「親戚」聽起來特暖和,繼續喝道:「願意。」

「如果我們成功,能不能告訴江寧的親戚們,大家一起過上美好的生活?」

太平州這一方的百姓也答道:「願意。」

「可本官看到這中間楚河漢界,不相信啊。你們能不能將船一起攏在一起,相互拉一下手,一笑泯恩仇,共同去開創美好的未來?華二蓴,高家家,先從你們開始,如何?」

很難為情的,不過在鄭朗盯視下,最終將船收緊,兩雙手搭在一起,華二蓴道:「恕罪則個。」

高家寧呵呵一樂,道:「還是狀元公說得對啊,有這精力,不如大家多想想辦法。」

兩人帶頭,其他船攏在一起,鄭朗從這艘船跳上了那艘船,問一問,說一說,一會兒笑起傳了出來。得乘熱打鐵!王益在後面撓頭,低聲說:「鄭大夫,我佩服了。」

「不用佩服,只要二字付出,就可以做到了,用心。心到言到,心到行到,百姓就會開心。」

「是啊。」

鄭朗忽然道:「不好,我們快回去。」

耽擱很長時間,張家六虎追了上來。雖然王知州與當塗縣的官員在此,可被他們無視,毀了那麼多茭白,也不客氣,難道不允許我們抓「兇手」?又沒來得及聽到鄭朗的身份,並且幾小也自覺,自己身份不一樣,於是與官吏們主動保持著一段距離。張家六虎以為他們停下來是看熱鬧的。江杏兒的姿色又讓這幾個小惡紳們看得心動,其他幾個小婢姿色也不差。於是張家六虎在佃農的指引下,確認就是江杏兒先惹的事,帶著幾名佃戶,兇惡的向江杏兒撲了上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鐵板

何謂鐵板?張家六虎今天會知道何謂鐵板!

作為鄭朗和呂夷簡家的謙客,也不能隨意傷人。可江杏兒是鄭朗貼身小妾,乃是朝廷五品大員的家眷,幾個小老百姓前來襲擊,豈不是找死麼?

沒有輪到楊氏兄弟與鄭三錘子上去,丁勝衝了出來。

在船上有時候四人練一練,伸伸拳頭,活動一下筋骨,並沒有相互較量過,皆不知道。實際身手乃是丁勝最好。否則呂夷簡不會僅派了他一個人前來保護呂公著的安全。

張家六虎是很凶,很壯實,外加幾個想巴結的佃戶,然而就是他們,也未必是丁勝一人對手。

看到他們來勢洶洶,衝過去,PK起來。

楊家兄弟也不弱,還有一個鄭三錘子呢,衙役沒有反應過來,十來個人被打倒在地上。除了鄭三錘子挨了兩記老拳,臉上被打青一塊外,其他三人很是輕鬆,汗都沒滴一滴下來。

然後楊氏兄弟向丁勝討,丁大哥,你太厲害了,能不能教我們。地上睡倒的十來個人,沒有一個正眼去看。

張家六虎痛得嗷嗷直叫,喚道:「王知州,要替我們做主。」

王知州氣得想要殺人了,鄭狀元與這個小妾的故事,請問一下,宋朝除嶺南湘西那些偏得不能再偏的地方外,哪裡沒有聽到過?那是人家的命根子,連當年的劉太后也刻意宣她們進宮看一看。

你上來就對人家不軌,老子還替你做主,不補踹你幾腳就是好事了!

鄭朗也急,幾百艘漁船圍過來,小舟圍在正中間,走到最邊上的一艘小漁船,說道:「這是誰的船,能否載我回岸?」

兩州百姓讓他煸得熱血沸騰,上他們的船是他們榮幸,還用說麼?般主是一個中年漁夫,高興地載著他返回岸邊。

裝作不知,看了看衣服,有十幾個人,其中六人衣著華麗,長得很高大,大約是張家那六隻虎了,問:「你們是誰啊?為何襲擊本官的家眷?」

問得有學問。

君子動口不動手,辨幾句可以,若用手用腿,六虎麻煩會很大的。

鄭朗是新科狀元,有五品的職官,有五品的差官,有館閣官,有文散官,嚴格說,能稱為中級偏上的官員,甚至比崔有節級別還要高。以一個平民身份光天化日之下,襲擊他的家眷,該當何罪?

六虎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看到諸位官員看他們眼中的憎惡,特別是王知州,此時他最不想多事,快點交接離開,偏又出了這事兒,痛恨可想而知。漸漸醒悟,自己紙老虎惹到了真老虎。

不喊痛了,翻身起來道:「小的不知,不知是鄭大夫的家眷,該死該死。」

大虎二虎用手抽自己耳光子。

「若不是我的家眷,就可以胡作非為了?」

「我們……」

鄭朗問完,撤到一邊,沒有交接,還得王知州來。非是湖上的事,那是調停,沒有關係的。

王知州無奈上前,問:「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正常的程序,有因才有果。

張大虎答道:「我們也不知,聽說有人刻意毀我家的茭白,過來看了一看,毀壞了……許多,追過來。」

一邊說一邊小心看著鄭朗。

「毀壞者當賠,並且要加倍賠償,王知州,他家占的那片灘澤離這不遠,你派一個衙役過去看一看。」鄭朗道。

這麼好說話?

但鄭朗說完這句話後,沒有再理睬此事,因為漁民陸續的上岸,又是羞愧又是激動,還有人好奇,大著膽子詢問:「狀元公,你有什麼辦法將此地變成黃金地?」

「有,有一些辦法,若沒有,我以後如何面對你們?但能不能容我賣一個關子?」

大家呵呵樂起來,接著又向王知州、李若谷賠禮道歉。

李若谷問王益:「鄭大夫說了些什麼?」

王益仔細的回想了一下,其實也沒有說什麼,只說了一些講道理,很暖人的話,然而看到兩州府的百姓在一起又是道歉,又是歡笑,只好搖頭。然後大家又看著張家六虎,有的人認識,也看到剛才岸上打鬥的場面,這是什麼呀?你奶奶的,不能霸到這種地步,連新知州的家眷也敢動彈。

沒好問。

衙役們回來了,茭白在江南能值幾個錢?幾小又能有多少力氣,連一個乘手的工具也沒有,但看上去很難堪,亂蓬蓬的毀去許多葉子,好像毀了許多茭白一樣。

鄭朗問:「差哥子,估一下,多估一些,不能少估,毀了多少錢的茭白?」

「不會差過一百錢。」衙役老實地答道。

「不會超過一百錢,光天化日之下,兩州府州官府官,兩縣縣官全部在此,你們就敢強行捉人?是誰給你們的膽量!」鄭朗忽然暴喝一聲。

對一些惡劣的地主霸佔田地與山澤,鄭朗很反感的,另一個就是和尚。

休要小視了和尚。

宋朝和尚不是後來的和尚,若是象知日那樣,靠一些香火錢度日,倒也罷了,畢竟佛教宗旨本來就是揚善去惡,百姓也要有一個信仰,在遇到困境時才不會悲觀。但宋朝大多數和尚在霸佔良地,放高利貸。

霸到何種地步,非是後人所能想像。福州僧人占當地人口百不足二,但佔去田產百分之十七點幾,園林山地池塘陂堰百分之二十五,還是最好的地方。鼎鼎大名的少林寺和尚,大手一揮,少室山等山全是我們少林寺的,自唐朝以來,一直為寺產。如果有砍柴的誤入雷區,少林武僧出來,少林功夫使出來,柴民被打得抱頭鼠竄而逃,鄭朗親眼看到過一回。為此與少林寺的幾個和尚辨了幾句,那時候他還小,威望不大,也未聽,但說得有理,訕訕的將此事揭過。

大和尚們高貴身體不會親自耕種的,這些田地山澤佔下來,又不上交稅務,於是以五五開交給平民百姓耕種。

表面對百姓一樣,租地主家的也要給租子。實際不然,大片大片的田地被佔,被隱,朝廷那麼多開支,一樣少不了,只好攤於百姓身上,反過來加重百姓負擔。惡性循環下去。

有時候鄭朗想到此節,很無力,因為兩世為人,任何制度,任何國家,也未解決這個問題。

只能說象八卦一樣,若調和得當,在此卦最好的時刻,將時間停留得更長,但積累到最後,這一卦始終要翻過去。

這是用中國儒學易經來解釋的。

換後人的一句話,沒有永遠的國家。

兩者相比,前者隱患更大。

但大多數都是這樣,不能明說,又不想自己管轄境內出現種種不好的事情,正好張家六虎,成了他賅猴的那隻雞。

還有他太小,恐為百姓看輕,恩要的,威也要立。

並且他隱隱知道一些農村的事,家中弟兄多,別人會很害怕,若弟兄幾個長得又高大,家中又有錢有勢,那麼這幾個弟兄,就像張家六虎一樣,成六條老虎了。

送上門讓他立威的!

「那一片茭地,以及其他的一些澤塗有多大?」鄭朗向呂三叔問。

沒有問衙役,不知道深與淺,可能會老實回答,可能禍連在一起,自己呆上幾年就會調任的,而衙役與張家卻會終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於是問呂三叔,交談過,他在呂家很有地位,是呂夷簡的族弟,一度替呂家掌管了多處家業。呂夷簡讓他陪呂公著下江南是假的,實際是送一個助手給自己,也是一種感謝的方式。

呂三叔道:「以前我替呂相公管理過一些家業,曾親手測量過田畝。我看了一下,那片灘涂種了許多茭白蓮藕蓴菜,還有一些網罝,大約有六七百畝面積。」

張家六虎一聽呂相公,臉色更加蒼白。呂相公,那是敢將皇后拉下馬的牛人,對他們來說,太遙遠遙遠。然而眼前,似乎居然自己沾上了一點邊,並且還是不好的邊。

然呂三叔,卻是刻意說起。

與鄭朗一樣的心理,鄭朗說起趙禎,呂三叔說起呂簡夷,皆是替鄭朗助威,怕歲數小,會被人輕視。再過幾年,有了政績,又成長起來,就不用如此。

鄭朗問道:「張家,可全是你家的產業?」

張家六虎點了一下頭,還有呢,這是少說的!

「灘涂湖澤皆乃朝廷地方,為何成為你家產業?」

「那是我家世代種植下去的。」

「這麼一說,你手一揮,東種一下,西種一下,整個太平州都要成為你家的產業?」

「可是……」

「可是什麼?朝廷允許百姓在湖澤邊種養捕魚,本意是為了給貧困百姓更多的生機,難道你家也缺少生機,嗷嗷待哺,需要這湖澤救濟,就是如此,也不可能要這麼廣大的湖澤來養活你一家人吧?」

四周漁民轟然一笑。

「朝廷說過曠土許民以耕,便為永業。」

「不錯,乃太宗至道元年所下旨意,應諸州府監管內曠土,並許民請佃,便為永業,仍免三年租調,三年外輸稅十分之一。陛下天聖年初又下詔,民流積十年者,其田聽人耕,三年而後賦之,減舊額之半。後又詔,流民能自復者,賦亦如之。」

遠不止這兩詔,從趙匡胤兄弟,到宋真宗,到趙禎,多次下詔,只要是荒地,不管是什麼人,有能力開荒,就可以成為這片地的主人,還有一系列的政策照顧,免三年稅務,過三年後,繼續享有很長時間的減稅照顧。

張家兄弟將此事翻出來,是說朝廷也容許富家開荒,並不僅是照顧貧民。

鄭朗又繼續說道:「既如此,你們回家去算一算,自墾種之年算起,三年蠲稅,以後皆以半數賦稅,交了多少,還有多少未交,一道算清楚了,到縣衙將它交納清楚。杏兒,從船裡拿兩百錢,償還給張家。」

「喏。」

這才是最狠的地方。

按照規訂,這些山澤也要納稅的,可佔有者先多是貧民,因此朝廷對這一塊不是很重視。後來性質漸漸轉變,也是可交不可交的範疇。但鄭朗若強行徵稅,未嘗不可。

是按規矩辦事,傳到京城,也不會有言臣上書反對。

「狀元公,小的聽說你是一個好人,饒過我們吧。」張家六虎蔫了,能補嗎?將他家佔有的所有澤塗一些便賣,也補不齊這個稅務。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一個好人,只能說不去做壞人。路過你家茭地,小妾看到那片茭白長勢好,欣喜的掰下一個,漁人說不能動,乃你家產業也。小妾不解詢問,見我們是外鄉人,漁者更是恐懼,讓我們速走。僅一個茭白,讓漁人恐懼如此!張家,可見你家平時做為行事。不錯,我學的是儒家,以後還要修儒學,儒家以仁義為本,仁,愛人也,義乃仁之所節,仁是義之根本。何謂義?義,人之正路也,義,羞惡之心也,它與仁對立,也是對它的規範,以仁而發,而又對仁節制也。故《禮記》曰,除天地之害,謂之義。對你們,本官若是講仁,那麼以後太平州幾萬戶貧困百姓奈何?」

不但國家律法不容你,孔子也贊成除去你們這些害蟲!

說完上船,交給王知州處理。

想這麼就走啦!

臨走時,得將這個難題解決,才放你走。

王安石跑得比兔子還快,早走早好啊,不然父親想起來,又會是一頓打。

……

船重新折向水陽江,但折向東邊,水陽江入江口除了匯於青弋水那條外,還有一條東流,直接從當塗入太平口,進入長江。

從這條水路直奔當塗城,再買下一套房屋,這時官員很少搞形象工程,有可能一個浪費,讓言官盯上完蛋了。於其這樣,不如好處裝在口袋裡,所以州衙縣衙很少修葺。

帶的人多,需要先買一套房屋安頓下來。

東水陽江上,兩邊房屋始多起來。

蕪湖縣人口少,七八千戶,繁昌縣更少,大約僅五六千戶,人多是集中在了當塗縣。

房屋已有了一些後來江南居安的式樣,高高的遮壁,刷著雪白的石灰,屋頂上蓋著青色小瓦,砌著靈動的小飛簷。還有許多茅草屋,無法避免,連開封城邊上還有許多草屋呢。

王安石問道:「鄭大夫,剛才你如何將這場衝突化解的?」

「是啊,能不能說一說。」呂公著也很興奮地問。在岸上先是懸著心,後來越看越神奇,簡直不可思議。

也要教的,將經過說一遍,道:「事情要抓住重點,首先得用心,只有用了心愛民,言行就會替他們著想。老百姓僅是不識字,可不是呆子,說不出來,能感受到。接下案子,否則高家不服,這場糾紛還是無法阻止。給他們勾劃一幅美好的藍圖,讓他們對未來充滿信心。再勸一勸,大家也就不想拚命了。」

几子沉思了一會兒。

司馬光說:「鄭大夫,我也感到臨江寺有些古怪。」

「也不一定,即便有古怪,我們不能動。」

「為何?」呂公著問。

「它影響的後果很大,我必須要做幾件讓百姓信服的事後,才能動它,否則此事鬧將起來,比湖上那場糾紛更大。朝廷若有風聞,不要做其他的事,就可能將我調回京城。做事要分清輕重,至少保持每一件事做下去有用途,若沒有用途,那麼不如不做,反而減少糾紛。有為,必須有理智的為,這也是夫子所說的智。再比如剛才那六隻惡貓……」

一起伏下來笑。

「只能針對這六隻貓,全國權貴與僧道佔有的田地太多了,長久下去,後果很嚴重。特別是皇帝軟,不但侵佔,還會隱匿田地。可是能不能動它?」

也是宋朝奇怪的地方之一,趙匡胤時全國擁有耕地不到三億畝,到宋真宗時達到五億兩千多萬畝,包括南唐與北漢的田地,其實更多是新開墾出來的。然而墾的田越多,國家所呈報上來的田畝越少,十幾年後趙禎派人統計一下,只有兩億兩千萬畝,居然縮水一大半。

逃稅!

宋朝懲治唐朝之弊,地也徵稅,人也徵稅,於是一戶不到兩個百姓,地也如此。

幾小無言。鄭家還好一些,司馬家與呂家,同樣是侵佔田地權貴之一。

「難道隨它?」王安石問。

鄭朗笑了一下,後來王安石搜地搜得很厲害的,但僅成功了一小半,新法失敗,道:「隨它肯定不能隨它,但一定要穩妥行事,這些人多是全國的精英,不計後果,急躁行事,要麼失敗,為國家增加不安的震盪,要麼步王莽變法後塵。」

「如何穩妥?」

「我也沒有想好,甚至沒有想到,也非是我們現在所想的。」

船順流而下,很快到了太平州,帶呂三叔起到許多作用,用他做隱飾,用他做紙老虎,還能用他來購物,買房子。呂三叔上岸僅一會兒,就買好了一棟兩進出的房屋。

前面是一個大鐵門,兩邊兩間廂房,後面是一棟二層小樓,上下各六間,西邊還有四間房屋,可以做雜物間與廚房。價格也好,僅三百緡錢。地理位置也好,離大街有一段距離,比較安靜,但離州衙很近。

這是一個商宦人家的房屋,主人去了溫州,家中又無其他人,於是用低價將它出售。聽到是狀元前來居住,老管家沒有讓呂三叔還價,就開出了最低價。唯獨不美的是天井太小,兩棵老槐樹,一棵石榴樹,兩株芍葯花,一口古井,一個石桌,六個石凳,再沒有多少空餘的地方。

開始搬東西。

看著太平州城,終於有了像樣的城牆,裡面住著不少人家,並且沿街開著許多店舖,人來人往。四兒道:「這回才像一個城。」

「你不懂的,未來蕪湖比當塗更像城。」

進了新居,安頓一下,東兩廂一做門房,一做門房起居,這個門房不能讓呂三叔來做,那是折辱呂三叔,必須從當地請一個忠厚的人。西兩廂做了書房。上面六間中間四間留給了四個學生,西邊上住著呂公著與嚴榮的三個小婢,麗兒、鳴兒、雲兒。東邊上住著司馬光與王安石的三個小婢朱兒、趙兒、瑞兒。

四小問:「那麼鄭大夫住哪兒?」

「我住在下面,一家人,不用那麼講究,更不准胡思亂想。」下面西兩間留給呂三叔、丁勝、楊家兄弟住的,剩下中兩間的客廳,東邊是鄭朗與江杏兒自己的。

崔嫻沒有來,否則還是會很擠,人太多了。

收拾一下後,將大門一關,未交接,繼續閉門謝客。

但吃過晚飯後,鄭朗說道:「我們明天會臨江寺。」

「好呵。」四兒道。

「家中幾個娘子一個不能去。」

「大郎……」

「求也沒有用。」

司馬光想了一下道:「小師母,這一回聽鄭大夫的話。」

萬一猜測是真的,那麼是真的不能去!

但這案子很重要,要先去看一看。

第二百二十五章 法輪

第二天一大早,鄭朗就起來了。

天一天比一天熱,起一點早動身,人舒服一些。

本來想讓孫叔與鄭三錘子回去,因為要去臨江寺看一看,又留下一天。

呂三叔小心的吩咐楊氏兄弟與丁勝帶上短刀,若是鄭朗猜測正確,哪裡不是佛門聖地,而是一個大大的賊窟。又要去州衙請幾個衙役做保護。鄭朗笑了笑說:「呂三郎,不用那麼緊張。未必是真,就是真,他們僅是貪色騙財,那有那麼大膽子?」

敢麼?

不相信,自己馬上孤身一人前往那六頭虎家中,問一問他們敢不敢對自己進行傷害?

但默許楊氏兄弟與丁勝帶了兵器過去。

打開門,門外面站著許多百姓,昨天未想起來,今天才聽說了,附近的人一想,可不正是這一群剛搬過來的人。否則那家有這麼多小孩子外加小婢?

鄭朗不知道,知道了一定會更鬱悶。

但是新知州昨天勇闖丹陽湖,已經給了太平州百姓一個深刻的印象。

看到鄭朗走出來,一個個問好。

「見過大夫。」

「見過知州。」

「見過狀元公。」

「見過太守。」

好幾個稱呼。

鄭朗一一拱手,嚴格說,這是他未來的管轄子民,也沒有厭煩,未來好長時間都是這樣子,最少過幾個月後,大家熟悉起來,就像鄭家莊的百姓一樣,也不會大驚小怪了。

很溫和,很小,很從容,又讓百姓發出一片讚歎聲,然後開始評點他的幾個學生。

說王安石說得最多,昨天王益痛打王安石的小屁屁,給旁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並且他是主動拜師鄭朗的,居然讓鄭朗答應下來,還拽來了司馬光,後來兩罵范諷,很具有傳奇色彩。議論呂公著的也不少,呂相公的兒子,能不讓人注意嗎?

但鄭朗是父母官,很自覺的讓開一條道,讓他們來到太平口,上了船。此時當塗縣城不像後來那樣,離長江邊還有好幾公里,城址還是那個城址,州城卻在長江邊上。

坐上船,再度溯流而上,來到左天門山,未到,哪裡不好停船的,在上游一個平緩的地方將船停泊下來。五個少年,外加呂三叔,四個護衛,向天門山走去。

也有一個小圩,面積不知幾何,多是臨江寺的寺產,高處種著桑麻,以及一些豆類,還有少量菜園子。

零碎的散佈著幾個村莊,百姓正在忙碌,有的早稻都開始收割了,紮著刺眼的稻芒,長勢不是很好,主要才從占城引進沒有多久,品種沒有進一步的改進,但勝在不挑地,所以種植的百姓多。

村中有少量婦人,用繰車在紡紗織布。

有的婦人在絞蠶繭,北方一年只能絞兩三次蠶繭,到江南一年能絞四五次蠶繭,到了嶺南,能絞七八次。想到嶺南,鄭朗又有些歎氣。不是後人想的那麼容易,看看江南如今的濕熱氣候,嶺南因為人煙少,環境恐怕更惡劣。

時不時村中有一兩隻不識相的狗出來亂吠一氣,它們可不識狀元榜眼。幾隻公雞站在矮樹枝上啼鳴,不想這幾個村莊多是寺產,倒也是一派怡靜的田園風光。

慢慢走到左天門山下,山下就是大雄寶殿,修建年久,後來求子觀音生靈後,臨江寺收入增加,知善又花重金重新翻修了一遍。

氣勢很宏大,高約十來丈,紅色的遮壁,黃色的琉璃瓦,隔著一片碧綠挺撥的毛竹林,都能遠遠的看到。

「好雄偉的大殿。」呂公著道。

一分為二,寺中的情況眼下不清楚,但這座大雄寶殿修得的確富麗堂皇。

鄭朗說道:「佛祖也要包裝的,否則哪裡吸引到那麼多香客?」

包裝一詞比較新穎,但不難理解,四小默想一下,先後會意地笑了起來。

門口是一副長長的楹聯:自性清淨法身眾生同具

離垢妙相莊嚴諸佛獨證。

鄭朗看著這副對聯,嘴角閃過一絲譏諷,但倒是冤枉了一些。楹聯與知善無關,很早就存在的,原來的楹聯連漆都掉了下來,於是後來又出資重裱了一下,所以看上去像是新的。

進了殿門,是一尊幾丈高的釋迦牟尼佛像,左手橫置於左足上,名為定印,右手直垂,名為觸地,此為結跏跌坐相。兩側是十作羅漢,背後原來是三大士像,但讓知善改成海島觀音像。

捐了一些錢,不多,但必須的,從小和尚手中拿出一把香,放在香爐裡點燃。

天正是熱的時候,又在農忙,大殿裡的香客並不多。倒是有一些遊玩的遊客,其中有一些文士,準備登上山頂看江景。還有那個佛法無邊法輪,也是他們要看的景點之一。

其中有一個文士看著他們這一行,越看越疑惑,最後走過來問道:「請問閣下是不是太平州的新知州鄭狀元?」

「正是。」

「見過鄭狀元。」幾位文士立即彎下腰,久仰大名,非是年幼,比自己小又如何,不佩服都不行,三元中的無可非議,並且要修儒學,還做出了那麼多事。

邊上的小和尚一聽眼睛睜大起來,然後滴溜溜地跑向後面。

鄭朗看到了,沒有作聲,一邊與這幾個文士有一句無一句說著閒話,一邊向後面走去。後面又是一座大殿,這座大殿全部是知善後來新蓋的,作為次殿,中間是釋迦牟尼佛,左邊是淨琉璃世界藥師琉璃光佛,右邊是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三世佛邊上各有二位菩薩的立像,釋迦牟尼佛旁邊是文殊菩薩、普賢菩薩。藥師佛旁邊是日光菩薩與月光菩薩。阿彌陀佛旁邊是觀世音菩薩與大勢至菩薩。

與前面大雄寶殿的佛像相比,後面這座次殿裡面的九個佛像窮盡奢侈之事,不僅全部鍍金,還配以琉璃,楠珠,華表,繽彩,飾以少量珠玉。金光璀璨,貴氣逼人。

若不是有外人在場,鄭朗又要說一句:「有錢就是好啊。」

繼續往裡走,穿過一扇拱門,斜斜的生了一些翠竹,中間是一個放生池,水很清澈,在裡面有幾個小烏龜在爬動,還有香客扔進去的許多銅錢,池子中間有一座假山,假山邊緣長滿青苔,證明也存在很長時間了。

繼續往後走去,迎面幾個大和尚從山上走了下來,見面合什,道:「可是鄭施主?」

「是。」

「見過鄭施主,貧僧乃是方丈知善。」

「我正要找你。」

「請。」

將他帶到山上,就是臨著山麓的地方,再往上去山勢變得陡峭起來,不大好修建築物。就著山體,修了幾排禪院,白牆青瓦,環繞著蒼松翠柏下,院內又有一些幽竹,不時有山鳥鳴叫傳來,環境倒也很幽靜。

帶到最後面一排禪房,坐了下來,知善讓一個眉清目秀的弟子沏來茶水,鄭朗合什道:「謝。」

「不知鄭施主找貧僧有可事?」

看著這個大和尚,四十來歲,長得肥肥胖胖,外表不是很惡。再配以他那副莊重肅穆的模樣兒,有些高僧風範。鄭朗丟下雜念,道:「我家中幾個娘娘喜愛佛法,自幼受了一些影響,正好聽聞貴寺法輪一事,想過來親眼目睹一下。」

錯也,他信的是儒家,非是佛家,否則剛才都不會在外面做抵毀言。可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確實大娘信佛一事,許多人也風聞過。鄭朗沒有撒謊,至於受了一些影響,很含糊的,證明什麼?

說這句話,目的是降低這個大和尚的警惕心。

「貧僧也聽說過鄭施主的幾個娘娘,阿彌陀佛,此乃造化事也。若鄭施主要看,貧僧這就帶鄭施主過去看一看。」

「不用急,我來還有另外一件事,高家小娘子墜涯而死,高家不服,因此事兩縣百姓多次產生衝突,一州是太平州,一州是江寧府,不大好處理。昨天我本來到丹陽湖看一看,沒有想到又遇上此事。為平息衝突,我做了承諾,再次將案子接手過來。但王知州接了張家六兄弟一案,案件未了結,所以本官還沒有赴任。於是過來先看一看。」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貧僧多次準備將那間禪院關閉,無奈香客們苦苦逼求,閉了開,開了閉。這罪孽何時能了?」

「先帶我過去看一看那間禪院。」

什麼的法輪,放在一邊去。

「好,鄭施主,跟我來。」

法輪寺也是新修不久,就在禪院邊上,但沒有進去,直接上了山,半山是一個小寺,撞鐘寺。再往上去,山勢陡峭起來,但一路鋪有石階,一直延伸到山頂上。

時間快到七月,山上開著一些五彩繽紛的野花,一道清澈的山溪從山頂流下來,山道很安靜,遇到山溪落差大的地方,能清楚地聽到山泉陡落時發出「叮咚」的脆響。

走過撞鐘寺,一條石徑通向山頂,一條石徑通向山側,並不遠,能看到一堵紅牆,紅牆很高大,僅能看到裡面禪院的屋頂。一扇朱紅色的大鐵門半掩著,背著他們,同樣也看不到裡面。

鄭朗又抬起頭,看了看山上。除正面的山體,到禪院時,已經是側背面,山體很陡峭,幾乎形成一個絕壁,人根本無法上下攀援,正如王知州說的,從上面任何人都沒有本事滑落下去,那不是滑落,是自尋死路。

問道:「方丈,為何當時想起來在這裡設此禪院。」

「貧僧剛來此寺,時常聽到一些女施主於佛祖面前唸經,求子望後,當提貧僧年幼,不懂事,更不知道此乃業報也,前世做的孽業,今業前來償還。貧僧起了嗔念,懇求當時方丈修一寺,還這些女施主心願。方丈不是很樂意,我偏強求,山下多地,又出了大雄寶殿外。山上山勢險惡,唯有此處有一平台,馬上進去,鄭施主就知道了。於是在此平台處,修了一間小殿,以及三間小禪房,滿足一些女施主的心願。有的女施主得償心願,這是少數,業報何其重,那有一一償了?然而傳出去後,前來求子人又多,偶有中願,便更神奇。」說到這裡合了一什:「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然而地勢太惡,陸續出了幾件事。前任的賀知州就過來勸說,貧僧也聽從了,將求子觀音請於竹林西邊。」

指了一下山腳,大雄寶殿兩邊皆是蒼勁的毛竹林,未看到,此時站在山腰,看得很清楚,在竹林西邊還有一間小寺,後面兩排禪房。知善又說道:「但遷過去後,無一人成願。在各位善女子苦苦央請下,不得不又將此間禪院開放。貧僧那時已成了方丈,於是出重資修了一些鐵柱子與鐵鏈,以防萬一。可不久後還是出事,無奈之下,再度請人將那鐵鏈加固,這一回平安了幾年,前度高家小娘子又出事。阿彌陀佛,罪孽罪孽。」

來到門前,知善沒有進去,道:「裡面還有女施主,昨天剛住進去的,說是從江寧府刻意趕來,貧僧不肯同意,又是苦求,阿彌陀佛。」

說著輕輕敲門,道:「裡面女施主可在,知善求見。」

鐵門吱啞一聲打開,裡面走出來三個女子,少婦梳著宋人常見的朝天髻,頭髮挽起五六寸高,也是標準的高度,還有的婦人能挽起兩尺高,這同樣讓鄭朗很無語。髮髻上綴著一些金玉釵簪,身邊著綾綢做成的粉紅色石榴裙。僅看穿著打扮,家世很富有,長相也很柔美。還有一個少女,梳著雙頭髻,繫著白色的紗裙,梳著雙羅髻,歲數不大,十六七歲,一張小圓臉,吹彈得破,膚色潔白賽雪,歲數不大,然而雙峰傲人,比起成熟的姐姐,模樣不遜色半分,眼睛也很靈動,正用一對烏黑的大眼睛盯著諸人看。另外後面還有一個小婢。

知善合什道:「魏大娘子,魏小娘子,太平州的新知州來看一看禪院,打擾則個。」

大魏娘子,小魏娘子眼睛立即閃出光亮來,小魏娘子驚訝的用手捂著小嘴,然後盯著鄭朗看。大魏娘子反應快,走過來問:「可是狀元。」

「正是。」

「請進來吧。」

引進去,知善為了避嫌,卻站在了門外。

三間房,一間是小殿,裡面正燒著香,大約是這個魏家姐妹燒的,另外兩間便是女眷的房間。鄭朗沒有進去,對三個好奇的女子說道:「你們迴避一下。」

「喏。」三個女子進了屋。

鄭朗抬起頭看,原來此處是一個平台,面積還是很小,知善建此院時,又請了工匠用腳手架子,削去一段山壁,拓展空間。本來此處山壁就很陡了,這一削更陡,三間房屋就是倚著山壁建築而成。

外面空間不是很大,只有十幾平米,崖邊打了十幾根鐵柱子,工匠是用了心的,鐵柱子不但粗,打得很深,鄭朗試著推了一下,沒有推動。丁宜過來推,也沒有推動。

鐵柱上絞了許多鐵鏈,外面便是懸空的大江,江水至此,兩山夾擊,十分湍急。

鄭朗問道:「能不能從上面下來?」

想破案子,得捉人,現場活捉,人往哪裡埋伏?不能埋伏在山道上,不是瞎子,看到衙役們站在哪裡,會做什麼事?

人要麼埋伏於山上的山林中,要麼從下面悄悄攀登上來。下面不可能了,只有上面一條路能想一想辦法。

丁宜搖搖頭:「不行,此處能登山者,僅大雄寶殿一條道路,在遊客多時,混居其間,伏下三兩人,寺中群僧未必會注意。雖陡峭,可以用繩子繫著滑下來。但需幾十丈的長繩,提在手中,寺僧必然看到。這才是難處。」

忽然丁宜眼睛一亮,又用手搖了搖鐵柱,可再度搖頭,若是虛驚一場,興師動眾,必然討人笑話。若是真的,不能尋幾個黃花大閨女給他們糟蹋,就是尋幾個妓女過來,傳出去,同樣會影響狀元名聲啊。

鄭朗踱了幾步,王安石說道:「為什麼他們不將這個鐵柱子再鑄高一些。」

修牆是不可能,其實鐵柱子鑄造時再鑄高一些,用鐵鏈子拉成網,人也不會失足摔下去。

鄭朗笑了一下,人沒有失足的可能,這些大和尚們怎麼辦?

但王安石這句話使他想起一個人,主意已定。然後扭頭看了看那兩間房屋,那個少女正伸出腦袋,鬼鬼祟祟地看著她。又笑了一下道:「小娘子,實不相瞞,前些時間此處摔下一個小娘子,掉入大江,屍骨無存。我前來正是查處此案,能否讓我進去看一看。」

小姑娘遲疑一下,與她姐姐嘀咕了幾句,然後說:「鄭大夫,稍等。」

裡面有一些女子的私密物品,得收拾一下,過了一會兒,少女又說:「請進。」

走進去,兩間房屋形式差不多,一張床鋪,一些簡易的家俱,還有一個香龕,別無他物,要麼是三女帶來的一些奩櫃與行李。倒是床為了防止住的人多,很大,能擠一擠。

此時鄭朗心中已經明瞭。道:「兩位小娘子,這件案子差一點鬧出重大糾紛,馬上要封停此處,你們還是回去吧。」

「為什麼?」少婦不甘心的問。她也聽說過以前出了幾次事例,皆是不小心失足掉下去,反而讓寺中那個方丈守得緊,自己花重金捐香火才得以住進來。

有的情況鄭朗不瞭解,但臨江寺名氣大,聽的事也不少,鄭朗看到少婦臉上的猶豫之色,知道她的心思,道:「若魏大娘子想求子,三個月後進來,若方丈不同意,我替你央求,但此事關係到兩縣幾百戶的漁民恩怨,昨天好不容易才勸解開,之所以能勸解開,這也是條件之一。」

司馬光有些急了,老師說好話呢,現在你們安然無事,可你們這個長相,比烤熟的羊羔子還誘人哪,再過兩天,你們保準吃得屍骨無存!道:「你們居然不相信狀元的話?」

鄭朗已經走出去,直接對知善說:「方丈,高家小娘子的事,引起許多事情,昨天我調停時,答應過接手此案。至少要給他們一個表面上的交待,因此我讓你將此院封去。」

「封院?」

「你方才不是多次說想要封院嗎?本官也不是想長久封院,過一兩個月時間,等本官將兩家事務處理好,你們再次此院重新打開,減少爭執。同時鑰匙交給本官保管,若有女施主過來央求,你也好用些做借口。若你不同意,幾百戶百姓為此衝突,又出了數條人命,本官只好下令,將你這間寺廟整個封鎖起來,以清境轄!」

不答應也得答應。

別說什麼方外高人,也別想來壓我。

知善有些不悅的答應下來。

沒有辦法,官大。就像前幾年,賀知州壓迫他,不得不將求子觀音挪於山下一樣。

帶著三個女子,手中提著鑰匙,向山下走去,鄭朗又對知善說道:「帶我去看法輪。」

門同樣鎖著,鄭朗問:「為什麼要將它鎖上?」

「鄭施主,你進去一看便知。」

將門打開,三個女子提著行李,也跟進去。寺廟裡是一尊釋迦牟尼立佛像,可下面鏤空成荷花狀,能看到大佛的裡面,鄭朗問:「為何鏤空?」

「佛家終要空了。鄭施主,再看法輪,便知為何要鎖上。」

鄭朗看了看,除鏤空部分外,佛像肩上環以一個鍍金的大法輪,前端位於佛像捏決的食指上,形成兩個支點。這樣重心偏前,因此部分法輪陷於佛像的身後裡側。構造很精巧,後面同樣有一個支點,正好形成一個三角,托起法輪。法輪又微微前垂,佛身將法輪卡住,不會讓它向前繼續滑落。但後面這個支點不明顯,縫隙緊密,不細看,都看不到縫隙存在。而且這部分陷入佛身的金輪在轉動時,也起到一個視覺作用,彷彿法輪從佛身上旋轉出來的,更使信徒膜拜。

也就是力學原理,僅三點,阻力會小,轉動容易,但三點受力,時間轉得久,三點會漸漸磨平掉。所以知善不讓它常轉,減少磨耗。

然而新的問題來了,它是怎樣轉動的,不能唸唸佛,自己轉起來。或者人推,這是鏤空的,裡面有人推,必然看到,外面更沒有人推了。或者機械原理,又沒有看到什麼齒輪。或者風吹的,更不可能,是在室內,風怎麼吹動它。況且這麼大的法輪,有可能接百斤,什麼風才能吹動它?

於是好奇地問:「它是如何轉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遠大的心(上)

知善面露難色地說道:「鄭施主,有時它也不靈,要看香客的虔誠。」

「難道我不虔誠嗎?」鄭朗反問一句。

也讓人容易產生誤會,我幾個娘娘就信佛,我從小受她們影響,並且連學習都在用著打禪坐的姿勢,這不虔誠,何謂虔誠?其實鄭朗真的很不虔誠,但問一問有何不可?

知善哪裡知道這過節,默然道:「好,鄭施主,貧僧馬上準備開金輪。」

不是什麼香客都能看到金輪轉的,想要看,要麼很有地位,要麼捐了許多香火錢,太平州有一個姓劉的大戶人家前來求平安,看到金輪在轉,當時發下宏願,願意捐出一百畝良地給寺裡,於是金輪轉得很快,越轉越捐,最後居然捐了四百畝地,成為太平州的「美談」。

僅是在太平州很了不起,但放在整個宋朝不算什麼。四十年前,武將安守忠將自家四十八頃良田捐給廣慈禪院祈福,後面還有一個更猛的人,張鎡將杭州的府邸捨為十方寺院,又將潤州六千三百畝地捨為常住田。

所以象臨江寺這樣有名氣的寺院,想動它十分困難。

知善開始吩咐小沙彌準備。然而他的反常態度,連四小也產生更濃厚的懷疑,原先知善聽聞鄭朗要看金輪還很高興的,又多次說願意主動封掉求子觀音禪院。真封的時候遲疑不決,到開金輪時再次遲疑不決,為什麼?

扭頭看著鄭朗,鄭朗暗暗向他們搖了搖頭。

今天過來是看一看究裡,順便將禪院封鎖,現在達到目的,不能逼下去,逼得太緊,打草驚蛇。

不一會兒山上撞鐘寺裡面的金鐘撞起,清脆的鐘聲在山林裡迴盪著。四個和尚手持著木魚、鼓、磬、雲板,走了進來。知善道:「鄭施主,請跪下來上香。」

「方丈,恐怕不當,我與陛下在一起時,陛下也不讓我跪下,今天為聽一聽鐘聲就跪下去,不知傳到京城,陛下怎麼想?」

讓我跪啊?沒門!

但何嘗不是一種心理戰術,不能跪,一跪就是一種折服,甚至有可能這一跪,迷信的人連心靈自此被奴役起來。

「鄭施主,它是佛祖。」

它是一尊了無生機的塑像!但鄭朗沒有多辨,繼續道:「陛下也是聖人也,此乃是相國寺高僧說的話,故聖人見聖人不伏。我不跪伏於聖人陛下,為何伏於佛祖。佛自在心中坐,方丈著相了。」

「鄭施主不是聖……」

「方丈,你今天真的很刮噪!我信不信佛,豈是你來做評價的!豈是這一跪,就證明什麼的!」鄭朗低聲慍怒地說。

「鄭施主執意如此,只好依鄭施主。」

鄭朗爭贏了,還是很恭敬的上三柱香。想要看它轉啊,不「虔誠」,就轉不起來,怎麼看。

香上進香爐,四個大和尚敲起木魚、小鼓、磬與雲板,略有些吵,可在這吵鬧聲中,巨大的金輪搖晃一下,慢悠悠的轉動起來。

鄭朗與司馬光、王安石他們就等著這時刻,看到金輪轉動,眼睛立即瞪大起來,看啊,風不用考慮,人推也不用考慮,外面沒有一個人,就是有人也夠不到這個高度,除非站在高椅上,況且金輪是如此的巨大,想要推動它,丁勝自己上去,也未必見得輕易推動起來。

也未見有其他的一些機械設置,前面除一個香爐外空無一物,大佛下面鏤空成蓮花狀,此時光線又很好,更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空空蕩蕩的,別無任何一物。

力學原理解釋不通,共振原理也不能解釋,共振只是響,不是動。

見到如此奇壯,魏家姐妹已經深深伏下去。不但她們,外面也進來許多遊客與香客,陸續的伏在門口,喃喃祈禱。

香燒完,金輪停了下來。

知善道:「鄭施主,今天有可能你雜念太多,金輪轉得慢。」

看過了,鄭朗也不爭,道:「方丈,有可能是。」

走出臨江寺,魏氏姐妹跟上來,道:「狀元公,你們有沒有帶船?」

「帶了。」

「能不能載妾等到太平州。」

讓鄭朗一攪和,求子不成,要回江寧,此時臨近中午,此地無車無船,只好求鄭朗,也不怕。若鄭朗是壞人,天下間再無可相信的人。

「那就一道。」

幾小與呂三叔還在思考,司馬光茫然若失地說:「鄭大夫,不大好辦啊。」

不是山上的事要證據,這個金輪不將它的法破掉,百姓會繼續膜拜,到時候有人一個煸風點火的,民變就能發生。

「司馬三郎,不難。」鄭朗呵呵一笑,又道:「但我在想另外的事,這個金輪倒也巧妙,若有七八樣這種奇跡,放在蕪湖縣城裡,會不會吸引一些遊客?」

「遊客?」

「有了遊客,再有幾樣東西讓他們參觀,能在哪裡逗留,一逗留,客棧、食店,都有了生意,甚至購一些小物件,地方上就富裕起來了。地方百姓富裕,朝廷也可以多征一些稅。以前我與陛下說過開源的事,這才是真正的開源,而不是替國家斂財苛民。」

「這個主意好,為什麼不向陛下進諫。」

「難,爭議多,實施不當,有可能適得其反,擾了民花了經費沒有效果,得不償失。必須我自己來墊付這筆錢,以免其他州縣官員胡亂學習。」

「那個金輪為什麼轉的?」王安石問。

「回去對你們說。」

「你們在說什麼呀?」魏小娘好奇地問道。

對這個小姑娘,鄭朗無視之,沒有回答。

「難道那個金輪轉,是另有他因?」

「我說過另有他因?」

「沒有。」

「是虔誠之心,你沒有聽到剛才那個方丈說的話嗎?」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一會兒又上來說道:「不對,你們說話很不虔誠。」

「再說三道四,我要將你們丟下去,不帶你們回太平州了,讓你們自己走回去。」

小婢挑著幾個奩櫃急切地說道:「那不行哪,這太陽大,走到太平州,奴一定會累得趴下去。」

幾小一起笑起來,呂公著心好,道:「你們不要多問,鄭大夫是為了你們好,三個月後你們就知道了。」

上了船,順流而下,鄭朗盤坐於艙板上,其他幾小沒有學他,坐在船艙裡看書。魏家小娘子又好奇地問司馬光:「為什麼你們不稱狀元為先生?」

「先生不讓我們稱呼他為先生。」

「為什麼呀?」

對這個好奇寶寶司馬光很無奈,放下書道:「他說自己歲數太小。」

少女盯著鄭朗看,然後點頭道:「是好小。」

「比你大。」

「只比我大兩歲。」少女不服氣地說。

「所以先生不肯我們用先生的稱呼。」

「那麼他盤坐於地,為什麼你們不盤坐於地?」

「鄭大夫是在學習,我們沒有他的記憶力,像他那樣學習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鄭大夫不鼓勵我們盤坐默想。」

「那個寺裡倒底發生了什麼?」

「查案子,案子未了,暫時封鎖起來。」

「不對,你們好古怪。」

司馬光無輒了,只好用手堵住耳朵,只顧讀書,不聽她的發問。

魏大娘子微笑地看著十妹胡鬧,家中兄弟姐妹多,十妹最小,於是一起寵著,至今未訂親,這幾個小郎性格不同,相貌不同,但有一個共通之處,皆帶著濃濃的書卷氣,脾氣也好。

想與船艙裡小狀元有什麼,那不可能的,人家都成了親,若不是丈母娘古怪的死了,連妻子也帶到江南。可就是他幾個學生,似乎也不錯啊。

她心中亂想了一會兒,看到鄭朗睜開眼睛。

魏小娘子又好奇地問道:「鄭狀元,你剛才在默想什麼學問?」

「知行合一。」

「就這個啊,好簡單,知道的與做的合一就是了,真……」笨字差一點說出口。

「是啊,我很笨,這個問題想了一年有餘,還沒有想好。」

幾小眼中卻泛起光來,司馬光與王安石站起來,說道:「請鄭大夫賜教。」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四句話,除嚴榮有些迷茫起來,其他三個少年全部凝神沉思,過了許久,王安石道:「妙言。」

多好的話,看看孟荀做了什麼事,一個性善,一個性惡,置易經相對而相生於何地!所以說無善無惡乃心之體,有善有惡乃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不對,道:「鄭大夫,非中庸也。」

「正是。」鄭朗歎息一聲,清初有一些明朝遺老怦擊王陽明,說正是他的心學禍害了明朝,這句話說得有些過。但思想的確有很大的片面性,良知覆蓋認知,輕忽認知之心邏輯分析功能。以心性為本,偏心狹隘的唯心主義,使他的心學帶著濃濃的主觀有失偏頗的缺陷。道德情感交待不明,對道德的內在動力認識不清。

而知行合一正是寄托在他這四句真言上,因此也帶有許多缺陷。

用意是好的,等知道了才去做,何謂知道?一輩子也休想提知道二字。不知道就去做,更是盲目行事,不足取。那怎麼辦呢?知道了不切實際,不知道不能做,於是說,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上上言宗旨。

所謂的行,一個念頭發動便是行,那怕有不善的念頭,立即中止,因為你已經做了!這樣將行的難度降低。

輕輕地將這幾句釋完,又道:「若如此,良知之心能動能靜,看似好事,時久必然會出現知而不動,好心不辦事,或者一味糾纏於善惡之間,還不如學而致用更加客觀。」

呂公著忽然說道:「我懂了,大夫之言,乃是世上根本難有一個絕對的標準。比如善惡,比如知行,比如陰陽,然……」

「然而我們卻打算制訂一個標準,是不是?」鄭朗問。

「是。」

「其實知行合一,拋去主觀思想太過分明外,還是有許多可取意義,正如標準,何謂標準?只能說盡力使它接近真理。所以我想到了這句話,以及它的意義,為去蕪存精,思考很久。」

知行合一與鄭朗思想很相近,鄭朗修儒學,也是將它從誇誇其談,變向實用性,包括他釋的仁義、禮、忠恕與中庸。不過想要採納知行合一,必須對王陽陰的知行合一,做更大的手術。

歎了一口氣道:「好難。」

「是難。」魏小娘子忽然道,難怪一想一兩年,原來如此啊。知行合一,她聽「懂」了。可越聽到後面越是茫然,繞來繞去的,不知道幾個人在說什麼。

自己聽都聽不懂,肯定很難。

鄭朗與四個少年一起扭頭看她,然後爆笑。連沉穩的呂三叔,也讓這個小姑娘逗笑起來。

沒有理這個好奇的大波妹,鄭朗說道:「我考慮過許多理論,經有因革,不必引用講解。繼絕學,倡道統。經所以載道。經所傳者,義也。六經皆我註腳。宇宙在我。知行合一。六經者,道之所寓。理即氣之條理,言知只在物。性因心而名。唯有知行合一,為最佳。比如此次我們到江南來,就是將學的放在行當中,通過行再完善自己的學。」

其實這種知行合一,已經偏離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

四個少年更好奇,偏偏他們記憶好,聽得仔細,一起問道:「鄭大夫,剛才你說了那麼多,能不能詳解一下?」

王安石回味一下,沒有寫在紙上,更沒有標點符號,但可以通過鄭朗說話時的停頓辨別,道:「鄭大夫,剛才你可是講了十種儒學理論?」

「莫急,再過一年吧,我們專門討論,然後總結,再著書如何?」

「好。」四個學生齊聲答道。

必須有一個實踐認識過程,這也是鄭朗在臨來江南的路上反覆說過。

魏大娘子已經將魏小娘子拉到船頭上。

「五姐,為什麼拉我?」

「不要打擾他們,他們在談一門輔國助民治萬世的大學問。」

「就他們啊……」魏十妹扭頭看了看船艙裡幾個十幾歲的少年,嘴巴張得大大的。

「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也是鄭朗曾經引用過的一句話,如今在宋朝廣為流傳,為少婦再度引用過來。

「難道他真是天上的文奎星下凡?」小姑娘納悶地又看了一眼鄭朗。

「我也不知。」

……

船很快到了太平口,碼頭就在太平口,上了岸,不遠就是當塗縣城,也是太平州的州城。比起蕪湖青戈江碼頭,太平口碼頭熱鬧多了,停泊著許多船,東下西上的皆有,有貨船,也有客船,還有一些漁船。

鄭朗道:「魏大娘子,魏小娘子,你們就在此換船吧,我這艘船是從鄭州雇來的,今天讓他們回去。」

「謝過鄭知州。」

「勿謝。」

魏十娘忽然走到鄭朗面前問:「鄭知州,你是不是天下的星星?」

鄭朗哭笑不得,看著大波妹,真的好大,使鄭朗忽然想起某位童顏巨乳的「老師」,道:「我不是天上的星星,僅是地上一粒砂石。」

小姑娘皺著鼻子說道:「哼,我才不信呢。」

被她姐姐拉走了。

一行人又被她逗樂起來。

回到家中,家中坐著一位等他回來的客人,王知州。

相互寒暄過後,王知州道:「鄭大夫,張家六子我處罰了一下,交出所有侵佔的湖澤,另外補稅賦五百緡錢,同時杖一百,你看如何?」

這案子講不清,若嚴格要求,僅太平州最少就有五十戶人家犯了案。這樣的處罰,算是很重。

但不是他判決就判決的,一會兒交接時,除了清點賬目,查看核對州庫物資,還有對一些案件質疑,以及其他一些程序核實,才能完成交接。不查清楚,萬一有個什麼,新知州就必須為上任知州揩屁股。

鄭朗若咬住自己對張家六虎判罰不公,自己交接不了,甚至有可能會受牽連。

「你說呢?」

「我認為此罰為公,以後鄭大夫接任,也要以無為而治民,若凡案重判會有騷動,必然不美。」

「於是在知州任內,放任張家六兄弟成為六隻惡虎?」

王知州臉色微變,鄭朗說得很不善的,但不敢辨,道:「非是太平州一州,每一州皆有這樣的人。張家算是好的,僅是有錢有勢的鄉紳。有的人家是權貴豪門,地方官吏時常苦不堪言。唯有敷衍二字。不相信,鄭大夫以後會拭目以待,若一味力求公平,地方必然騷亂不休。」

「你是好心,但你不懂的。我不會去做那種混資歷的官員,更不會做目光短淺之徒。前幾個月我寫過一篇策論,說做人如登山,不能盯著遠處,必須盯好足下。然不能始終盯著足下,有時也要停下來,看一看遠處。不僅腳踏實地走好每一步路,還要有一顆遠大的心。眼光能看多遠,就能走多遠。」鄭朗半是勸戒半是譏諷地說道。

「受教。」可是王知州不以為然,心裡想到,我若有你的才華,也會有遠大的心,但我不是你,不混日子怎麼辦?

「王知州心情我瞭解,想早點交接,這樣吧,判他補賦稅三千緡錢,灘涂可以耕種,名份必須是朝廷的,而非他的私人財產。」

「不行哪,張家請了太平州一個最憊懶的訟鬼,叫猴三,一旦判罰過重,經這個訟鬼一糾纏,案子沒有數月時間休想了結。」

訟鬼,又是一個宋朝不好的群體!

鄭朗心中對這個混資歷的王知州更加不滿了,都是什麼啊,湖上鬥毆,臨江寺死人,張家六霸,惡訟鬼,有些憤怒地說:「你讓他家補賦稅五千緡,或者從頭一直清算下去,該補多少賦稅就補多少賦稅。否則我立即回京,對陛下稟報,太平州的新知州我無法勝任了。上任知州混時光,使太平州成了藏污納垢的地方,我治理不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遠大的心(下)

「別。」王知州讓鄭朗一句話嚇得兩條小腿都軟了。

別人不相信,但相信鄭朗能做到,人家進皇宮就像進自家後花園一樣,這一說,自己乖乖準備致仕吧。

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趙禎是重視鄭朗,那是鄭朗說話有理,公正,若只是打小黑報告的主,兩次小黑報告一打,下一回再想進皇宮,那是休想了。

然後又說道:「鄭大夫,那個猴三……」

第二次為難的提起猴三。

鄭朗對呂三叔說:「呂三叔,麻煩你出去打聽這個猴三是何來路,做了什麼事?」

富豪鄉紳也未必是壞的,有一些人家也不錯,比如鄭家自己,或者歐陽修遇到的那個東家。和尚道士也未必是壞的,其中還有一些的確能用方外之人稱呼他們,比如知日、義海,或者衛中正。雖然他們是宋朝弊端之一。

但有一個群體,就沒有一個好人可言。

訟鬼!

這是鬼字,非乃師字,更不可能是後來的律師,也甭指望他們有什麼維權意識。

一開始產生不惡,許多人不識字,即便識字也不知道如何去寫訴狀,有一些落第的書生們,於是替他們代寫,嫌取一些筆頭費。但衙門跑得次數多了,與衙役們一個個相識,構成了一些關係網。

在宋之前,還沒有構成嚴重危害。

到了宋朝,對文人的寬鬆,寬鬆到了什麼地步,蜀中一舉子,多次省試未考中,一天犯了渾,寫了一首詩獻給成都府,云:把斷劍門燒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把劍門棧道一燒,四川別有乾坤了。

成都知府一看嚇壞了,這分明是謀反哪。將這個舉子抓起來,押送到了京城,並且上表,皇帝,俺可沒這個心,是這個老舉子在胡說八道。趙禎看後,說了一句:「此乃老秀才,急於仕官而為之,不足治也。可授以司戶參軍,不厘事務,處於遠小郡。」其人到任後,想到了趙禎的寬宏,再想到自己的失心瘋,僅一年不到,羞憤而死。

把劍門棧道燒掉都沒有事,富弼歷數趙禎N條十惡不赦的罪狀也沒有事,還有兩個月後文人的胡說八道……也沒有事,可想文人活在什麼樣的世界裡。

寬鬆的環境,產生大量直臣,可也產生一些不好的產物。例如訟鬼,反正動口不動手就沒有關係,這些訟師們機會來了。

宋朝賦稅漸漸轉移,農業稅務占的比例越來越小,若不是三冗,鄭朗都懷疑能提前一千多年,免去農民的農業稅。因此對土地這塊看得淡,兼併現象於是很嚴重。一些鄉村土地為富人兼併下去,必然產生田產房產的糾紛。宋朝可以有佃農,但不可能有部曲,至少表面上大家是平等的,包括律法。糾紛起來,貧民也可以鬧的。於是這些訟鬼來了,替富戶人家做狗腿子,利用他們與衙役的關係,還有強大的嘴巴子功能與筆桿子本事,打壓窮困百姓。往往貧困百姓既沒有得到公正的裁判,還輸掉官司挨了笞杖。

沒有兼併,訟鬼們怎麼辦,還是有辦法,在鄉里與宗族裡無中生有,憑空捏造,挑起事端,事情鬧大後,裝作調解人,陰一下陽一下,結果越調解事情越大,雙方又信任他,委託他到公堂上打官司。錢又來了。

還沒有怎麼辦?好辦,有錢的不肖子弟太多了,蠱惑他們與匪類結交,然後與兄弟鬧,與父母鬧,起了事端,官司來了,繼續打官司。

這是從下面的梳理。

還有上面的,想賺取打官司的錢,得替人家打贏官司,有的衙役與縣令不買賬,怎麼辦?有辦法,人都會遇到一些不好的難事,遇到困難時,借錢給衙役,或者送禮,衙吏漸漸就被他們收買下來。

縣令收買不起來的,可整個官場的作風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俺不是不讓你們窮人告,可你們沒有說出理來,讓俺怎麼辦?這是不作為的官員,也是多數的官員心態。

但有一些官員初來乍到,不「識相」,又有辦法對付,這些訟鬼們久經沙場,經驗遠遠超過這些新縣令,於是用訟詞強行把持縣令。再不識相,越級上司,為立劫持立威之謀,甚至主動狀告縣令本人,讓縣令弄得灰頭灰臉,最後誠服。

若說宋朝流氓,訟鬼則是一群最大的流氓集團。

鄭朗道:「杏兒,替王知州沏茶。」

很不滿意,現在才替王知州沏茶。

杏兒在煮茶,鄭朗又說道:「王知州,你心中一定會在怨恨我對你態度傲慢。」

「沒有啊。」

「君子坦蕩蕩,有什麼話就說出來,怕什麼。為什麼我有這個態度,雖說你馬上要調任了,但在任一天,太平州三萬戶十幾萬百姓就是你的子民,要對他們負責。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就要謀其政。然而你急於離開,看一看高家的案子,是怎麼處理的?若稍做安撫,何來丹陽湖上的事?不錯,我雖小,也許閱歷是差了些,可不代表著笨,否則陛下不會召我多次進宮,商議事務,連幾位相公也數次詢問我一些國政。」

「是。」王知州冷汗涔涔,怎麼忘記了這件事。

若沒有本事,幾位宰相,前面的太后,後面的皇帝,怎麼如此看重,當真是才學?

自己做得是怠慢了。

「昨天湖蕩裡那些茭白實際是我授意下,才砍了一些的。你剛才是好心,說每一個地方都有許多大戶,不可能全部驚動。但是能不能放任自流?聽聞一漁者出言提醒,我刻意選了一個出來,不全部處理,可以處理一個。懂我意思嗎?」

「是。」

「此事重罰,我也有深意,有可能關係到我在太平州未來幾年的藍圖,他日你便知。倒不是刻意刁難你。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腳踏實地的走好每一步路,但要保持一顆遠大的心。」

「是。」真是假是,弄不清楚,喝了一口江杏兒泡的茶,王知州覺得很苦澀。

呂三叔回來了,鄭朗看著一頭汗水的呂三叔,心中想到了另一件事,呂三叔也是一個能人,這次要感謝呂夷簡了。可終是回去的,再過幾年,自己必須讓呂公著回去科考,那時候自己身邊缺少一個得力的助手。

又想到柴克明,肯定不能動的。那是自家的根本。

上哪裡尋一個人來培養一下?

對四兒說:「四兒,打一盆井水給呂三叔擦一把汗。」

「喏。」

呂三叔感謝的一笑,跟在鄭朗後面久了,那種體貼,很暖呂三叔心的。

然後將聽到的情況一一道來,這個猴三自稱朝奉,也就是士人,專以訟狀謀生,後來有錢了,自己又置辦了一些產業,仍沒有放棄訟狀,越有錢越為非作歹。這些年做下的惡劣事跡,可謂馨竹難書。

認真的聽完,說道:「杏兒,拿筆墨過來。」

江杏兒將筆墨紙硯拿過來,鄭朗開始書寫,王知州伸頭看,第一次看到鄭朗的字,好字,心中歎道。然而一會兒額頭大滴大滴汗水落下來。

猴德清也,太平州人氏,傳以訟訴謀生……橫虎狼之心,懸溝壑之欲。最怕太平,惟喜多事。靠利口為活計,不田而農,倚刀筆作生涯,無本而殖。媒孽禍端,妄相攻訐,聯聚朋黨,互計舞文……或造主根謗帖,以為中傷之階,或捏無影訪單,以賈滔天之禍。彼則踞華屋,被文華,猶懷虎視之心。孰敢批龍鱗,撩虎鬚,聲彼通天之惡……斯醜惡之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予以賦讚美之。

果然……是讚美!

寫好,丟下筆,鄭朗說:「王知州,你將它貼於城門口,派衙役將它保護好,不讓人撕下來。」

「好,謝過鄭大夫。」

有這篇犀利的賦文出來,猴三完蛋啦!

非是自己,寫再多的文章也未必有人注意,但文章出自鄭家子手中,馬上會傳遍天下,甚至用不了多久,會傳到皇帝耳朵裡。

猴三還能再折騰嗎?

猴三是狽,張家六虎是狼,僅是狼可以圍殺,僅是短腿狽,危害不大。就怕的是狼狽為奸,張家的勢力,猴三的智慧與筆桿子。截去猴三的筆桿子,張家六虎沒有仗持,容易處理了。

拿著這篇賦文走了出去。

呂三叔道:「鄭大夫,再請幾個謙客吧。」

沒有反對,鄭朗不會做王知州那樣的官,那麼這幾個或者幾十個首惡之徒,絕對不能向他們低頭的。特別這個猴三,膽大包天,王知州處罰張家六虎,是鄭朗的意思,猴三不會不知,但偏頂風強上,強行替張家六虎做訟鬼,這是什麼膽子!

天子門生,歷史上最小的三元及第,劉太后的托孤小臣,陛下最看重的青年後進,這個訟鬼看來是得了失心瘋啦。

「正好,我也要寫一封信拜託王通判替我做一做。」指王益的,包括臨江寺的事,還有眼下的護衛,鄭朗暫時皆不想從太平州請人,摸不清楚那些人可靠,那些人不可靠。江寧府人多,人才也多,順便讓王益替自己尋一個管事性質的主薄過來。正好讓北上的孫叔船將信帶到江寧。

正要提起筆寫信,呂公著道:「鄭大夫,是不是偏激了一些。」

指他手段過硬。

「問得好,義為節,仁為本,想治理一個地方,最終還是以仁愛為本,不過有的事得分清輕重。對張家六鬼嚴懲,我有另外一個意思,太平州三縣近四萬頃面積,除去必要的蓄水湖泊,洩洪的江河,山陵地帶,城市居住區,最少一半可以做為圩區,做為良田。」

「一半?」王安石興奮地問。

一半也就是兩萬頃面積,那得有多少耕地!王安石激動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陸續的開墾了一些小圩,一些高地,實際能圈圩變成新耕地的,面積還要縮水,也不可能在我的任期內全部開發。但這是我來太平州第一個任務,沒有足夠的耕地,就沒有足夠的百姓,想將蕪湖發展成大商埠同樣也不可能。圈圩有兩條,一個是新圩區,一個是將小圩連在一起,因為圩小,所以不重視,往往水一大圩就破掉了。一旦大規模圈圩開始,蓄水洩水不像現在,河水水面在汛期必然抬高,陸續的小圩破圩,朝官言官也會不問青紅皂白,胡亂上書。不成功,反失敗。因此必須將小圩聯圩。圩一大,人就多,防洪的百姓也會多,反而變得安全。」

「喏。」

「鄭大夫思慮長遠。」呂三叔也心悅誠服地說了一句。

鄭朗苦笑,非他想得長遠,而是後來的經驗,比如蕪湖原來有多個小圩,堤身有厚有薄,堤線長,勞力少,洪災頻繁。於是將易太、鹹保、保豐、政和、周皋、保德、南湖灘、五丈湖、朱公湖、永安、永城、永定、楊德十三個圩口連在一起,優越性立即展現出來。

全部知道聯圩的好處,可上游的圩口,鄰圩的需要,各圩地主的利益爭執,卻一直造就聯圩工作難以進行。

現在稍好一些,也就是鄭朗所看重的處女地優越性,各圩還沒有正式形成,即便有圩,利益牽扯不大,聯在一起比較容易進行。道理與他改畫撕畫是一個性質。

只要規劃得當,事半功倍。

鄭朗又說道:「小圩的事比較好辦,是鄉紳或者百姓自己圈圩堤開耕出來的,連圩後不動他們的田畝,有水源或者其他資源的損失,稍作補償就能解決。關健就是湖澤。例如張家六虎,豈止那片湖澤,若帶著百姓鬧事,強行索取實田補償,那將如何了得。難道我為這些富豪們圈圩?此其一。一旦聯圩開始,又看到聯圩的好處,這些富豪們胡亂圈圩,砌一段小圩堤,說我有圩啦,必作補償。那又將如何了得?因此,必須拿一個人出來敲山震虎。」

呂公著伏下身體道:「鄭大夫,我懂了。」

「所以我剛才說,做人要有一顆遠大的心,這樣才能看得更長遠。」

……

寫好給王益的信,又讓江杏兒上街買了一些土特產,又寫一封平安信給幾個娘娘,呂三叔與司馬光也寫了一封信回家。司馬光是報平安的,呂三叔信說得更細,將一路所見所聞與鄭朗一些話全部寫在信上,是一封報喜信,相公,你讓三郎君跑鄭家子後面學習,是選對人了。很有可能未來呂家還要出一位相公。

這才送走鄭三錘子與孫叔。

但沒多久,外面響起了拍門聲。

膽子是很大的!楊九斤將門打開,看到一個文士帶著好幾十個人堵在門前。問:「你是誰?」

「我是猴三,要見鄭大夫。」

鄭朗不悅地出來,問:「猴三,你有何事見本官?」

「鄭大夫,你為什麼污蔑我?」

「污蔑你?行啊,不服,你可以繼續到京城上訴,大約京城你沒有去過吧。本官教你,地方上不服判決,進入京城唯有兩部受理,一曰大理寺,大理寺右治獄審理職官犯罪案,左斷刑負責地方上奏死刑案與疑難案。大約不會受理你。只有到戶部,戶部左曹下面有戶口、農田與檢法三案,去檢法吧。」

王安石等人在後面笑了起來。

「我去台閣。」

「行啊,帶上我的賦文,對言臣就說我污蔑你了,最好讓天子看一看,看看他對臣說的江南好,江南民風淳樸,出的你這等好人才!夫子當年為了一個太平盛世,著書立說,傳授弟子,奔波一生,居然出了你等斯文敗類!還有,你去京城上訴我不管,以後不准在為惡鄉里,挑撥是非,為虎作猖,欺上怠下,或者來我府上騷擾我與我的家人,否則本官接任後,第一個就拿你是問,犯一次,懲罰一次。滾!丁宜,楊九斤,楊八望,這些人再圍在我家門口鬧事,給我狠狠的打!」

「喏。」三人應命,拿起棒子就衝出來。

猴三帶了幾十個宵小過來,那是嚇唬人的,真打,誰敢與鄭朗家中謙客開戰?況且還是主動跑到人家府門事鬧開戰的!

三人還沒有衝出來,一哄而散。

鄭朗又對圍觀叫好的百姓說道:「諸位,朝廷制度起訴者有四,一為被害人與家屬直接向官府起訴冤屈,二為其他知情人向官府告發,官府會給予一定獎勵,曰募告,三曰罪犯自首,從輕處罰,四為各級官司糾舉,以防極個別官吏與地方惡豪沆瀣一氣。從未規訂上訴一定要用訟鬼。所以我一旦接任後,會下令全州各縣勿得接訟鬼訴狀,各位有冤要申,會識字的可自己寫,不識字的可直接到公堂上用嘴訴說。不要再請訟鬼了,反害了你們自己。散吧。」

鄭朗強硬的態度給了百姓信心。

猴三蔫了。

張家六虎沒有這頭狽謀劃,也蔫了。

既謀得六虎的名聲,也做了不少的惡事,以前百姓不敢言,看到希望,全部上訴冤屈。案件一件件出來,這時候張家六虎想低頭也來不及。不過王知州想脫身也來不及,只好一一審理。

司馬光道:「斬了這頭狽,果然有效果。」

「也不一定,有的清官為了謀直名,同情貧困百姓,於是有刁薄的貧困百姓刻意污告富人,以謀富人之財,自唐有之,我朝也有之。富人中有好人,窮人中也有刁民,看一個群體,一個地方,不能帶有片面性。」

「這也是中庸之道?」

「算吧,看側重點於何處,比如我朝兼併隱匿田產嚴重,那麼側重點就在兼併隱匿上,遇到這類案件,即便有失偏頗的處理,為了大局,可以用公正評價。這才是中庸包容調劑之道。」

忽然有所寐,再想又想不起來。

不是不修中庸,他還沒有抓住核心所在。

若是一味詮注,不給它一個新的定義,修之不值得。這個新的定義,也就是核心思想。

心中好笑起來,奶奶的,以前是悟字,現在要悟道,還要一個個去悟。得一個個的,僅是中庸,不能詮注整個儒學的,有中庸,有仁義,有聖智,有禮樂,有孝悌,有三分,有忠恕,等等,這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儒學系統。

忽然又傳來敲門聲。

鄭朗道:「給我打。」

「喏。」楊家兄弟與丁宜氣憤的打開門,大棍子舉起來,落了下去。

崔嫻嚇得花容失色……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大中庸(上)

沒往人身上砸,看到幾個女子,全部落向偏處。但大棒子落下去,還是發出嚇人的響聲。

崔嫻不知道,嚇著了,弱弱地問:「請問這裡是新知州的家嗎?」

別人不好說,自家那個小官人知道的,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不會這麼凶,難道隔壁的百姓指錯了地方?

鄭朗已經走出來。

崔嫻氣苦,道:「官人,你就是這樣迎接我的?」

鄭朗呵呵一樂,道:「恕罪則個。」然後看了看她身後,除環兒外,還有五名織女,都是從鄭家莊帶過來的,全認識。另外還有崔家兩個僕人,以及一些行李,還有幾輛紡車。又道:「怎麼你現在就來了?」

要守一年的孝,還早呢。

「進去說。」

已經有百姓圍觀過來,崔嫻依然穿著孝服,但遮不住她的國色天香,有的百姓嘖嘖稱奇:「狀元公的小娘子好漂亮啊。」

「那是,狀元公的小娘子能不漂亮嗎?」

呂三叔也施了一禮,他不是普通僕人,鄭朗也不可能將他當成普通僕人來看,整成了這一行的大管家。因此看得清楚,鄭朗對幾個學生的培養,讓他磨牙齒,不是恨的,而是無語的。教學問,教做事,還教……治國治民,他培養的不是幾位宰相,而是幾位曠世千古的賢相。在給呂夷簡的信中,呂三叔就含蓄地說出這一點。

三郎君這樣培養下去,可了不得,有可能將來會勝過你,與大呂相公(呂蒙正)相提並論了。

這封信會將呂夷簡夫婦樂成什麼樣子,看不到,可呂三叔心中清楚,這一門有可能要出四位以上的宰相,嚴家的小子能有多少出息,要看他以後努力了。

一門四相公,還有可能皆是一代名相,換自家呂相公過來,也得尊重。

行完禮後,瞅了一眼崔嫻,一身孝服,編著三寸高的貝頭髻,也就是少婦髻。可以編,雖洞房之夜出了事,人家完成婚儀的。只是髻頭矮了一些。箇中原因他不知,是鄭朗無意中與她說了一句,不喜歡那些高大貝頭,於是編得矮。

薄薄的嘴唇,一對清秀有神的丹鳳眼,苗條的身材,一個很標準的美人。心裡道,難怪起了那麼多風波,換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也要慎重。

江杏兒與四兒也過來行禮,讓崔嫻扶起來。

相公喜歡她們,讓步了,用溫和的語氣與兩女說話。客套完了,坐下來,崔嫻又問:「為什麼要打妾?」

然後嗔怪的飛眼。

「不是要打你。」鄭朗將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那簡單啊,你接任就是。」

「現在就接任?」

「是啊,雖案子在你沒有接任前發生的,可朝廷制度也不是不允許讓你接手前任案件。為什麼不能接任?」崔嫻道。若論智慧與閱歷,她不如鄭朗,無論再怎麼聰明,歲數才這點大。

論學問也不如,論見識更不如。論看問題的制高點,休說她,整個宋朝也沒有一人有鄭朗的本事。以後成長起來的司馬光、王安石,現在的呂夷簡、龐籍、范仲淹皆不行。

但有一樣,崔嫻勝過了鄭朗。官場!

崔有節嚴格說是宋朝成千上萬打醬油群體中的一員,可能打醬油打到東京城附近州府擔任一名知州,也是有些本事的。

崔嫻耳聞目睹之下,對官場內幕比鄭朗更熟悉。

還有兩個人也可以做到,司馬光與呂公著,可這兩個人小時候是一個乖寶寶,在學問上很用功,雙方家教卻沒有教導什麼官場經驗。本該有的,卻沒有了,智慧是有的。

這幾人組合在一起,真要PK,呂夷簡若不發揮強大的關係網,也未必佔到上風。然而對官場皆不熟悉,恰恰是這一行幾人最大的短處。

崔嫻一來,立即彌補過來,又道:「你一表態,狀告的百姓會更多,那一州那一縣,都有一些不平的事。站在自己角度受了委屈,但站在他人角度,未必是委屈。可你給他們希望,這樣一件件案子上來,各縣縣令必然不處理,那麼會繼續到州衙來狀告。王知州休說數天,數月也休想交接。官人想不想看到這個結果?」

鄭朗肯定不想,他挑張家六虎出來,僅是選出一隻賅猴的雞。沒有張家六虎,也會挑朱家五霸,曹家七豹等等,總要找一個雞出來,張家六虎是悲催鬼,讓鄭朗碰到,那麼就是他們了。

可鄭朗不想事態擴大。

崔嫻又說道:「王知州是一個混資歷的官員,這種心態注定他是一個和事佬,以前做事不會雷厲風行。不像你……」

無限嬌羞又有些欣賞的看鄭朗一眼,丈夫的做法很得她欣賞,平時行事不溫不火,慢條絲理,一旦做起來,卻是雷厲風行,張馳有道,連八大王說陰了就陰了!要不要改天問一問如何陰的,怎麼自己就是沒有想出來呢。

「就算他此事為了完成交接,想快點將事務處理清楚,因為以前他的做法,百姓怠慢,張家那幾隻貓……咯咯……」崔嫻提到了貓,不由地樂了起來,官人這個詞眼用得好,又道:「也未必會服。會拖得久,對官人說,不美。只要你此時快點交接,反而張家那幾隻貓……咯咯……害怕你,會很快招供。威也立了,官人可以樹恩立德啦。」

對崔嫻來說,可不會講什麼儒家的中庸、仁義,只有成與敗。與崔有節不像,崔有節性格溫和,與徐氏不像,徐氏眼光短淺,市儈。崔嫻融合了兩人優良的基因,成了一個真正的功利主義者。

鄭朗啼笑皆非,但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有理。忽然又看了看身邊的人,江杏兒是書癡,四兒是小糊塗,司馬光腹黑,王安石倔強,呂公著溫厚,嚴榮老實,還有崔嫻的功利,幾乎就沒有正常的人類。

又好氣又好笑地笑了一下,問道:「你怎麼來了?」

將鄭朗的手拉住,拉到房間裡。

二人是夫妻,不用再避諱。

來到房間裡,崔嫻說道:「你離開鄭州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不好的事,那幾位世子忽然派人過來對我爹爹說,只要我家願意,會娶我做一個王妃,然後再懇求皇上賜你一個良家子。」

「是誰?」

「未說那一位世子。」

「這可奇怪了……」鄭朗道。非是唐朝,在宋朝駙馬不值錢,比唐朝都更不值錢,甚至有可能好的士子不肯娶,並且朝中士大夫也不讓他們娶,比如某位公主看中鄭朗,趙禎讓鄭朗迎娶,那麼朝堂上會吵翻天的,陛下,你幹嘛啊,想廢去國家一個棟樑之材?娶了公主要避諱,就不能直接參與政治了。於是有的公主僅能嫁給一名商人。

相同,王妃也不值錢,除了一個尊貴的名號外,又能有什麼,圈養成一頭貴豬,一點參與政治的權利都沒有。況且還不是趙禎的親兄弟,看一看八大王趙元儼是什麼局面,就知道了。閉門不出!

一個是前程一片光明的最小三元,一個是有名無實的世子,換丈母娘在世,也知道這個選擇題如何做了。還有呢,二人成過親,沒有特殊情況,誰願毀去這門親事?

這幾個世子提出這個議親,很無理的。

崔嫻道:「父親大人也問過,當時那個管事答曰,是在京城時看到妾身,念念不忘,日思夜想,於是來到蔡州,一直不好開口提出,陛下又派人召他們回去,臨離開時提出來,若同意大家想想辦法,若不同意也就算了。」

「京城?」

「妾也要出去看一看,沒想到……你權當娶了一個紅顏禍水回來。」崔嫻說完了,丹鳳眼又飛動起來,有些小得意。

此時的紅顏禍水是兩詞,一出《漢書·孝許成皇后傳》,一出《趙飛燕傳》,貶義沒有後來的嚴重。

鄭朗又看了看崔嫻,這也有可能,自己妻子相貌是有了,是很好的,若是貪色者,是有可能「日思夜想」。但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為什麼某一位世子看到了崔嫻,又看中了崔嫻。高衙內在中間又扮演了什麼光榮角色?

但有一個原因終於想出來,為什麼趙允讓這三位「清流」世子居然與趙允迪裹在一起,也來到上蔡,大約正是為幫助這個世子達成心願才來的。

這個多情種子是誰啊?

崔嫻又說道:「妾與父親大人害怕多事,於是妾悄悄地收拾行李,離開蔡州,到你家中,帶了一些織機與五名織女過來。給了她們一些錢,讓她們一道到江南來,傳授你州內婦女們的織藝。妾在家聽過,在你家也聽過,江南的生絲多,可技藝不精良,不及山東河北河南遠矣。也是為你謀一項政績。」

「這個主意好。」鄭朗誇道。

「妾也會了許多紡織技巧,手藝還不錯的,若是妾身帶著你州內的婦人們,親自傳授她們本事,她們會不會感謝你?」

鄭朗呵呵一笑,看來聰明人若將聰明用對地方,也是不錯的。

「你感謝不感謝妾?」

「感謝。」

「如何感謝?」

看了看房門口,盯著她誘人的嘴唇,鄭朗走過去,將她強行摟在懷中,來了一個深吻,還用舌頭伸進崔嫻的嘴中。崔嫻是雲英之身,開了男女的情竇,可從來沒有嘗過男女的滋味。

一番深吻,身體已經軟了下去,迷茫地用丁香小舌胡亂的回應著,眼睛閉了上去,嘴中發出一兩聲嬌吟:「嗯……嗯。」

嘴唇鬆開,鄭朗又用手伸進有些汗濕的衣襟裡,一邊撫摸軟軟的麵包,一邊輕輕在那粒小櫻桃上撥弄著,道:「這樣感謝如何?」

「你是輕薄妾。」

「官人輕薄娘子,天經地義,崔家小娘子,此狀本官不受也。」

崔嫻清醒過來,打了他一下手,說:「呆會兒讓妾如何見人,白天裡宣……淫,不好的。」

然而胸口在鄭朗撫摸下,一顆心跳得厲害,身體更軟,全身火燙,更軟綿綿的倚在鄭朗手腕上。

又道:「不行哪,妾身雖避麻煩,提前來了,可生母喪故,一年孝期要守的。一年後,不對,僅十個月後,妾給你。你不要也……不……行。」最後像蚊子聲,越來越輕。

「可是我答應過,今年冬天讓江杏兒與四兒替我暖床了。」

「那不……」突然停下來,不能無理取鬧,官人做得不錯了,到現在那兩個小婢都沒有動,不容易,盯著鄭朗說:「那妾也陪你暖床,幾個人在床上,你能做什麼?」

「幾人人哪?」鄭朗眼前浮現出那一幕,真期待啊。

這樣想著,手就滑了下去。

「嗯嗯……哪裡……嗯嗯……不行……嗯嗯……羞人。」說完了,崔嫻身體就往下墜。

真的不行了,再不放手,什麼事也能發生,鄭朗得意的將她鬆開,扶她坐在椅子上,問:「為什麼這麼快?」

「妾帶著人帶著織機,上了船,從蔡水下汴水,到宋州就上了岸,從陸地到廬州,從廬州重新僱船下淝水、巢湖、濡須水,行程苦了一些,抄了近路,速度卻快了一些。」

「原來如此,我出去安排。」

「嗯。」此時崔嫻身體軟了,衣服也讓鄭朗弄亂了,滿臉紅暈,香汗淋漓,不收拾一下,不好出去,然後又道:「你過來。」

用袖子擦著鄭朗手指,嬌羞的道:「哪裡不能……摸。」

「你不懂,這才是閨房之樂。」鄭朗哈哈一笑,走了出去。

先擠一下,以後定居下來,還要重新安排,不過不用買房子,租幾間房屋,讓幾名織女住下來,現在來的是時候,可以授蠶絲,可以授麻葛,到了秋後,她們就要離開太平州。

忽然想一想,崔嫻也很不錯,自己怎麼沒有想到呢。不是沒有想到,他盯得目標更大,是幾萬畝,幾十萬畝的一個個大圩,是一個大商埠……

鄭朗開始交接,還有幾天時間。

一一查賬,清點公文案件。

消息傳出去,告狀的百姓更多。

能稱為張家六虎,是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家大業大,兩個小圩一千多畝地,侵佔有一千多畝的湖澤,還有一個大生絲作坊。可腳步沒有停下來,家中六兄弟,放在一人身上很滿足的財產,六人一分,一家能剩多少?

因此,繼續吞併,兄弟六人不會武藝,整個南方練武的人皆不多,倒是河北河東陝西一帶,受外敵侵襲,許多人練武習藝。但勝在塊頭大,他們不會武藝,百姓也不會武藝,除兼併外,還有其他不好的事,比如強佔一些小的財產,樹桑、菜地、房基地,或者打一打村民,調戲一下良家婦女,侮罵,不尊重族中的長輩,等等。

有的事不大,但的確觸犯了律法,不過皆不重,並沒有出人命,倒是二十餘戶村民讓他們打傷過。

農村這一現象很嚴重,識字的人不多,打官司麻煩,只好用拳頭解決問題,他們做得稍過份一些,這才惡名遠揚。

可過問可不過問的那一種。

還有更多的是雞毛蒜皮的事,這些案件換誰做縣令,也不會受的。

但百姓知道新知州要拿張家這六頭虎開刀,平時受了欺負,機會難得,一個個前往縣衙告狀,不受,隔壁就是州衙,最後案件一個個堆到王知州手上。

放在個體,這類案件皆不是大案子,然而堆得多,可以看到張家六虎的惡劣斑斑。

沒有訟鬼替他們辨護,張家六虎變成了六隻病貓,鄭朗要接任,恐怕對他們處理更嚴厲,雖然他們弟兄六人,有兩人應了差役,一是衙前,一是當塗縣的小吏,但終是民,與官府相鬥,能有什麼好結果。

補賦稅,交賠償受害人的罰金,兩天下來,家中損失了七八千緡財產,湖澤官府收了,作坊便賣了,僅剩下兩個小圩,其實宣告他們從中上等地主變成了小地主。

沒有了財,還能有勢麼?

鄭朗這才交接。

但果如他與崔嫻所料,看到張家的結果,更多的貧困百姓膽子大起來,紛紛上訴狀告。

這是不行的,正是這苦逼的差役法,若全部開火,不要說以後不便治理,有可能馬上州縣諸吏造反起義。

第一天讓人張貼一張榜文,州縣諸民富豪者勿得仗勢欺凌貧困百姓,貧困百姓者勿得無理誣告富豪者,擾亂州境秩序。

得及時將這股告狀風氣壓下去。

到了次日,已經是七月初,鄭朗到州衙上任。

然而州衙門口前來了許多人。

鄭朗看了看他們衣著打扮,十分不悅地喝道:「你們圍在衙門前,想做什麼?」

還是差役法。

宋朝一改前代弊端,於是將百姓分成五等,貧困百姓承擔稅賦,富戶承擔差役,一為吏,二為衙前,三為耆戶長、弓手、壯丁,四為其他職役。這樣為國家節約大量開支,但更多的弊端產生。

這個鄭朗不想動,很麻煩的。至少眼下不想碰這個燙手的山芋。

可正是這個差役法,讓他同樣不敢動所有富戶,那怕這些富戶全是惡霸劣紳。一是他們在鄉里的影響力,二就是吏、衙前,特別是吏,自都孔目官至糧料押司凡十階,皆由這些富戶擔任,一無薪水,二無官告,可他們是地頭蛇。「官人者,異鄉之人,官人年滿者三考,成資者兩考,吏人則長子孫於期間,官人視事,則左右前後皆吏人也,故官人為吏所欺,為吏所賣,亦其勢然。」「根固窟穴,權勢勳炙,濫恩橫賜,自佔優比。」

地方官赴任後,兩眼漆黑,庸碌無為者完全置於諸吏股掌中,任其擺弄。即便一個精明強幹者,也要受其影響。比如鄭朗,在考慮治如何治理太平州未來時,就分出了一大部分心思,放在這個諸吏身上。

無奈之!

包括殺雞賅猴,也是一種震賅。

就是這樣了,今天在做什麼?難道給自己臉色看?

話音一了,忽然這幾十個衣冠楚楚者全部跪下來,道:「知州,都說你是文奎星下凡的,救救我們吧。」

呂三叔有些暈了,雖有少數貧困百姓開始向其他富戶開火,昨天鄭朗及時下了命令,懸於城門外,不能逼得你們到這種地步吧?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中庸(中)

不是刁難自己就好辦,鄭朗道:「我看過太平州許多地方,雖說江南好,也未必全是富裕人家,有的人家很窮,他們沒有喊,為什麼你們喊?先起來,不要哭,本官上任第一天,都成了什麼?」

幸好不忌諱,否則這樣,很觸霉頭的。

「喏。」

一個個起來,然後哽咽的喊苦,人多,有六七十人,鄭朗無奈道:「你們選三個代表,進州衙說話。」

還有事呢,王知州要送一送,這是官場上的禮儀,太平州一些所謂的「吏」要相識一下。這些天已認識了一些官員,很有實權的二把手通判,錄事、司戶參軍,這是太平州,若是大一點的州,還有司法、司理參軍,作為州各曹的。以及幕職官,節度掌書記、判官,另外還有觀察支使與推官,太平州因為不大,沒有設,一些特殊的州還設有監,負責征酒稅、礦治、造船、倉庫出納賬目,也不常設。這幾名正式官員全部認識了,可下面還有一些小吏,也就是差役法充當的無告無薪輔助性質的非正式官吏。這些人大多數不認識,雖有種種不好的弊端,想治理地方,還離不開他們。

因此相識一下。

至於事務,今天卻不先動,慢慢來。

有什麼事務要處理,在交接過程中,鄭朗心中皆有了底,畢竟是江南,國家的腹心,沒有兵革之災,只要沒有大的災害,其實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即便有一些事務,也不急。

但得與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說一些話。

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底線,像過去王知州那樣敷衍任務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大家努力做事吧。

進了州衙,大大小小不到二十員官吏,陸續行禮,還有所有的衙前,這也要認識的,太平州三縣一州有三百多名衙前,直屬州的有六十多名。以及廂兵,有一百八十餘人,多是水軍,還有一些裡運、貢運、水運、梢工都、造船軍務、步驛、牢城、壯城、下卸錢監、鐵木匠營、酒務營、竹匠營、效勇等等,大多數太平州不設。不過到了江寧府這樣的大府,幾乎都全了。

十幾名廂兵軍頭、十將、承局、押官也要見的。他們不僅負責著太平州小的工程勞作,甚至有時候輔助官府處理緊急事務或者揖賊,比如數次湖上的衝突,王知州都調動了廂兵側應。

因此有不少人,近百人。

王知州替他們一一介紹,介紹完了,諸位官員以及衙前,一起要送他到碼頭上辭別。

這是王知州,若是鄭朗離開,再有一些政績拿得出手,當地的文人還要寫詩作賦唱和一番,才能放鄭朗走。

三個代表就選了出來,走進來。

鄭朗聽他們說話。

其實說的內容早就知道,又是差役。

差役法有四種差,吏差,衙前差,耆戶長弓手差,其他差役,比如承符差、人力差、手力差、散從官差、催子、驅使差,以及各倉的斗子、掏子、秤子、揀子、庫子、倉子,甚至抬轎子的轎番,渡口的渡子等等,皆屬於差役。

做吏差當然是好,把持州縣政事,甚至極少數能爬到正式的官吏。

畢竟是少數,在太平州近八百名差役中,也就那麼幾十個人。但其他的差役,富戶皆不願意承擔,比如管物,必須要管物的衙前用家產做擔保,出了任何差池,立即傾家蕩產。偵案也是如此,出現失誤,長官推卸責任,又要挨笞杖,革職,甚至被判罰。因此本來衙前是很重要的職位,皆由第一等戶擔任的,時久後,漸漸轉移到二三等中小地主身上。

第三類,弓手太平州沒有,這些多在邊境各州縣,但有耆戶長,這稍好一些,可還有壯丁,需要武藝精熟,經常演練,又沒有半點月俸,家中卻少了一個重要的勞力,於是破壞家產。

第四類範圍更廣大,散從、弓手、手力、壯丁甚至接送朝廷貢稅,納物幾千里之遠。

以前大地主往中小地主身上轉移,中小地主又往富裕百姓身體上轉移,富裕百姓又往貧困百姓身上轉移,一層層攤薄,幾挨上了的,全是倒霉鬼。歐陽修後來就說過,第七等戶高榮、家業共直十四貫文省,其人賣松浩為活,第五等戶韓嗣,家業二十七綱文,第八等戶韓秘,家業九貫文,皆中了差役。想一想,韓秘只有九貫錢的家產,按米價作一貫錢四百來塊錢,綜合的作價有可能在六七百,七八百塊錢,包括房產、地產、畜產、家俱、樹木這些子虛烏有的產業在內,總資產僅九貫錢,窮成什麼樣子。將家中一個主要勞力抽去差役,這一家子還有好日子過麼?

可是差役總得要攤派的,只有說誰中槍誰倒霉。

這些年來也就這麼過了。

可是鄭朗到來,突然如此高調,背影又是如此的深厚,再像以前那樣不大可能,那麼差役必然重新回到前三等戶上,一旦集中在前三等戶,除了幾個真正的頂級大戶人家外,誰也受不了。比如跑一趟船,有可能賺上幾百緡錢,然而花好幾個月時間跑一趟差,分文沒有,路上還有風險,難不成自己應付差役,讓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去做生意,這日子怎麼過下去?

說完,三人放聲大哭。

「你們起來。」

三人起來,又是哭。

鄭朗踱了幾步,喃喃道:「差役啊,免役。」

「免役。」一個中年人耳朵尖聽到了,驚喜地道:「免役好啊,我們願意拿錢出來,捐給州里,讓州里僱人,我們家中有事,可州里的文人很多,有一些文人衣食無著落,這是取長補短之道也,鄭大夫,這主意好啊。」

「我說了什麼!」鄭朗氣憤地道。

只要懂一點歷史的,誰不知道王小三的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和農田水利法、保甲法、將兵法、均輸法、市易法、免行法。這個募役法就是免役法,針對差役法種種弊端設立的。

最後結果呢?

「你們先回去,本官以後會替你們想想辦法。還有,本官是人,非是什麼星星,想要美好生活,大家一起努力。」

「鄭知州,你是答應我們了?」

「我只是答應你們想一想方法。」

這算什麼回答啊?

三人不知所措的離開。

送走王知州,又與諸位官吏說了一些話,營養不良的話,主要是認識,自己現在說得再好,也不起作用。

然後回家。

將幾個學生喊出來,就說到這個差役法的事。

主要是講給司馬光與王安石聽的,其實免役法開始,司馬光也贊成過,還是比王安石更早提出來的,「臣愚以為凡農民租稅外,宜無所預,衙前當募人為之,以優重相補,不足則以坊郭二戶為之。」但未實施下去,然後到了宋神宗,看到一份奏章,幾千里外來京師的衙前,押送的物資僅是納金七錢。為七錢金花了幾個衙前往京師趕,這倒無所謂,然而府吏照舊敲詐,不能敲啊,就七錢金,再一敲還有了麼?於是僵持耽擱之下,一年多時間居然在京城沒有入庫。好高昂的七錢金!

宋神宗氣瘋了,不顧爭議,將免役法提上議程。

王安石還是很小心的,說了想做到家至戶到,均平如一,只能緩而圖之,為此從試點到議論到完善再到推廣到全國,一共花了三年時間。

用心是好的,但實施下去,皆偏了方向,王安石於其是變法,不如說是斂財,幫助百姓是次要的,彌補空虛的國庫才是他最主要的目標。在這種心態下,下面官員更亂,新的弊端又起。不僅是這一法,其他各法又引起保守派的大臣反對。

比如司馬光,他家是頂級大戶人家,首先就觸犯了他家的利益,看到王安石變法,專門對著大戶,大地主,大商人來著,司馬光不樂意了,這時候他忘記自己修《資治通鑒》時竭力誇讚劉備的那句以人為本,也許到了他眼中,這個以人為本,不是老百姓,而是士大夫,老百姓不是人了,於是上台後新法全部打倒。老病在江寧的王安石聽說後,歎息一聲,就算其他各法有弊,何至於連募役也廢?

一個斂財躁進,一個腹黑保守,還到死不知悔改,宋朝分裂開始。

「用錢代役好啊。」司馬光道。

「鄭大夫,這是一個好主意,雖然朝廷不許這樣做,大夫可以上奏,用太平州做一個試點,減輕百姓負擔。」呂公著道。

「上奏不必,一旦上奏,朝廷必有爭議,陛下對大夫說,代朕去看一看,可以悄悄做了,看到成效再說,到時候爭議會少些。」王安石道。

至少現在兩人沒有爭議。

鄭朗笑了笑問:「你們只是想到它的好處,可想到它的困難,以錢折役,各州各縣情況不一,收入不一,如何折算?」

「這……」

「我以前就說過,每一法令出來,用意都是好的,但到下面執行就不一樣了。用錢折役,對於富戶來說,負擔不重,比如一個中等富戶,去一趟京師差役一次,來回需數月之久,家中產業全部荒廢,損失能達幾百緡或者上千緡錢,但折役後,僅付出幾十緡錢,就可以從容雇一個貧民代役,幾十緡錢對貧民來說,足夠支付他們報酬了。然而差役法實施本身,就是為了扶貧抑富,實施幾十年後是什麼結果?多少四五等百姓捲入其中。若以後地方官吏將四五等百姓冒充上等百姓應付差役,以充政績,或者斂財,幾十緡錢對於富戶來說不足為奇,但對於貧困百姓來說,足以讓他們傾家蕩產。不要說不可能,百分之百有這可能,那又怎麼辦?」

「誰開這個頭誰最後成為替罪羊?」崔嫻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正是,到時候必然民間騷動,還有呢,若以錢代役,只會是衙前、耆戶長、弓手與雜役這些苦差事,那些吏事大戶人家才不肯放的。」

能放過?吏役好啊,又輕鬆,又有實權,有了實權,利用手中權限,自家經營得當,只會更加膨脹實力。這是不會放手的,史上王安石變法後,也沒有動彈這塊,爭議太大。

又道:「當初實施此政時,以第一等人家為主,多年的轉換,不知不覺,也就受了。以錢代役開始,這個隱患必然有人提出來,二三等人家與富戶必然不服,而且同樣的以錢代役,也顯不公平。或者以資產征錢,第一等大戶人家願不願意?雖有可能對他們來說,不是多少錢,但有幾人嫌錢多了的?何謂第一等大戶,官僚、貴戚、大主戶、大商人、功勳後代,這些都是國家的精英,以呂相公的城府,一旦開罪他們,最後也只有下台的份。更不用說是落實下去。這後果你們有沒有想過?」

「治大國者若烹小鮮,何難如此……」王安石久久歎息。

「聽了你這句話,我很開心。」鄭朗摸了一下他的腦袋瓜子。

崔嫻托著香腮說道:「官人,妾還有一個辦法,官人想做實事,若處處怕爭議,那是做不起來實事的。但可以將矛盾轉換,比如這個差役,既然有人求官人,官人可以用一些策略,使他們越級上書,聯名起奏,直接送到朝廷。以官人的地位,朝廷看到太平州的奏報,必然視之。讓他們自己提出來,委託官人試點,有爭議與官人無關,是地方富戶提出來的,有功績卻是官人的。何樂而不為?」

在她眼中只有成功與成敗的區別。

好處有的,後果也多,於是想方設法將好處留下來,壞處推到別人身上……

的確,這個頭鄭朗不能開,起了爭端,一個個必然會將矛頭指到鄭朗身上。但由諸富戶提出來,難道往諸富戶身上指?

同樣腹黑,而且功利,並且跟在崔有節後面時久,崔有節還有意培養呢,對官場熟悉,因此想出這條主意。

又道:「太平州又不像河北河東諸州,有背景的大戶少,這豈不是官人前來的原因?若朝廷批准,就落實,再將這三條後果說出來,讓朝廷慎重。更堵了言官的諫路。若不批准,富戶們也不能怪官人。」

「小師母,這主意好啊。」王安石與司馬光道。

「讓我再想一想。」鄭朗沒有立即答應,然後看著崔嫻一張好看的薄嘴唇子,心裡想到,有人說薄嘴唇的女子皆有心計,果如此?想到這裡,不由笑了起來。

不過腦海裡很冷靜,這個免役法最好不要捲入,那有崔嫻說得那麼簡單,一旦捲入,以後自己休想平安。

但先寫一份奏折,遞到京城。

說了墾圩與聯圩的作用,重點說了幾條。第一條是為確保百姓安全,小圩必須聯成大圩。

必須要聯,汛期到來,洪水能比圩內高出十幾米,休說小圩,就是幾萬畝的大圩,一旦決堤,兩三個小時,整個圩區會成為一個汪洋,有船的好一些,上船能逃跑,可家肯定會被洪水沖之一空。也不安全,若是夜裡破圩,有船也不行,特別是那些幾百畝幾千畝的小圩,幾分鐘就成小湖泊了,必然會死人的。若沒有船,更悲催了。

聯成大圩後,有更多的人手挑高加固圩堤,汛期到來時,也有更多的人手巡邏查防,隨時警戒,還會破,但比若干幾百幾千個零星小圩要好。

其次湖澤與私人圈圩。湖澤可以給百姓種植,以滋補家用,但不可佔有,侵佔貧民可憐的生路,又用張家六虎的事跡作例,更不可以在圈圩時阻攔。一旦圈圩,湖澤全部收為國有,以便統一規劃。

私人圈圩不規範,不能讓他們圈。奏折中再三說了圈圩勢在必行,圩區產量高,國家人口越來越多,即便朝廷阻止,最終一個個圩區必然出現。

這是大勢所趨,但私人胡亂圈圩,圩小,不規範,有危險。而且不統一安排,胡亂侵戰水道、蓄水湖泊,汛期到來,水路無處可洩,會衝垮許多圩堤,旱期又無水可灌。必須由朝廷統一安排規劃,留出足夠的水道洩洪,足夠的湖泊蓄水。這個朝廷非是京官,京官多有北人,未必懂,也不能是縣官,到了最基層,什麼樣的人都有之。因此每圈一圩,不僅不給私人圈圩,還必須有知州親自視察,反覆考證後才能圈之。否則,所圈之圩國家不予任何承認,出事後果當自己承擔之。

這不是改革,乃是水利,同樣是紙上談兵,但鄭朗討要的是一道詔書,有了詔書,自己有了法令借口,太平州大開發就可以執行啦!

不然不能動。

這份奏折,特別是在聯圩上很有遠見,是一個劃時代的建議。

呂三叔看完後,長歎道:「果然有一顆遠大的心。」

看得多長遠啦!

崔嫻聽呂三叔誇獎,樂得眉開眼笑,用手在桌子下面撓鄭朗的腿。

官人能耐,自己也有臉面啊。

但鄭朗也怕,史上萬春圩是江南東路轉運使張顒,判官謝景溫在沈括與沈披兄弟協助下修建的,功德無量。正因為邊上的小圩百丈圩破掉,朝中有人眼紅,造謠生事,說萬春圩破掉,朝廷將張謝二人撤官。

這才是一個真實的官場。

所以做任何事時,必須將醜話說在前面。

我弄出政績,別咬我,咬我將這些舊奏折翻出來,同樣搞死你。

奏折送走,暫時沒有做任何變革,一些官吏看到鄭朗拿張家六虎開刀,也怕,小心翼翼的,在三縣就將矛盾處理下去,於是也沒有多少的事務。

鄭朗又做了一些安排。

十幾天過後,將州里的主要官吏召集起來,道:「有可能明年我會修《中庸》。」

一干官吏很無語,修中庸啊,還能說什麼呢?

鄭朗又道:「中庸之道,主旨在德。因此本官十分重視德化,今天陪某一行,看一看道德人士。」

霹靂手段只是震懾的,主要還是替境內樹立良好的社會風氣。於是有了這一行。

帶著官員上了船。

船上有一些事物,用綢布蒙著,皆不好問。但看到一個人,崔嫻。知道她是鄭朗的小娘子,然而這不是家宴,而是出去辦事情的,又不是小婢,為何讓他這個美麗動人的小娘子拋頭露面。

很古怪的對望一眼,又不大好問,鄭知州,你這個不符合禮教啊。

自討沒趣啊。

不但有崔嫻,還有幾個學生,以及江杏兒與四兒,呂三叔,鄭朗道:「諸位,這是一趟感人之旅。」

感人之旅?

諸人更加古怪,鄭朗說完沒有多做解釋,對船夫道:「開船。」

第二百三十章 大中庸(下)

坐在艘艙裡,崔嫻低聲說道:「要不要妾以後戴著羃羅出門?」

唐朝早中期有教養的名門望族人家,包括崔有節的清河崔家,鄭朗的滎陽鄭家,他們家女子也要出門的,但與陌生男子見面不大好,於是戴著一個羅簾子。這個面簾也就是羃羅。

唐朝民風開放,面簾子越來越薄,後來索性沒有人戴了。到了唐末,名門全部被催毀,禮教全廢,宋朝後沒有名門望族說法了,有,僅是有錢有勢的人家,與唐朝那個名門望姓已經是兩個性質,更沒有人戴著這個討厭的小簾子。倒是受李煜妃子窅娘影響,稍許有極個別女子為了討丈夫歡心,開始裹起腳來。

兩者皆非鄭朗所喜。

而且崔嫻做得很好了。

除家中幾個人外,幾乎從來不與陌生男子交談,還要怎的?

「不用。」

不過崔嫻還是很注意,緊挨著鄭朗,離其他諸位官吏遠遠的。

船兒在水裡發出輕微的撞擊浪花聲,駛了一會兒,船夫喊道:「鄭知州,到了。」

「麻煩船哥子。」

船夫讓一聲哥子喊得手足無措。

鄭朗命幾個衙役抬了幾樣東西上岸,走了沒有多遠,便是一處村莊,大約五十戶人家,有窮有富,看房屋就知道了,五六戶瓦屋,其他的皆是茅草屋子。

衙役徑直穿過村莊,走向村西口,當塗縣令袁真問道:「鄭大夫,是去謝孝子的家?」

「嗯。」

是感人之旅。此子父親早喪,母親將他拉扯成人,又好不容易讓他娶了一門親事,然娶了一個惡媳婦回來,對其母很不孝順。妻子生了一個兒子後,越發惡劣。此人無法忍受妻子對母親的百般忤逆,將妻子出之。以後養著老母親,又哺養著兒子,有一頓沒一頓的度日,有時寧肯自己吃不飽,也要給母親吃好。

這一養,就是近十年,孝心感動方圓所有的人,連王知州那樣混資歷的官員,也來探望過,給一些資助。

穿過一片翠竹,來到幾間草屋前,門口一棵古槐下,坐著一個老婦人,正搖著繰車在織麻。鄭朗走過去,唱了一個肥喏,問道:「請問大娘娘,這裡是不是謝春謝孝子的家?」

老婦站了起來,狐疑地看著他。

「我是新知州。」

「參見新知州。」老婦要施禮。

鄭朗一擺手,崔嫻已經搶上前去,將老婦扶起來,道:「大娘娘,不用施禮,該施禮的是我們夫婦,來到太平州,妾就聽聞大娘娘的事,家中貧困,尋常人家有壯年男子都難以度日,可大娘娘居然將兒子拉扯長大成人,很不容易。」

老婦讓崔嫻誇得不知說什麼好。

鄭朗問道:「謝春在何處?」

「狀元公,在田里勞動。」

「能否帶我們去看一看?」

「好啊。」老婦還沒有走,崔嫻又搶上一步,說道:「大娘娘,讓妾來扶你。」

「我那敢。」

「大娘娘,當扶的。」說著扶起老婦往前走。

諸位官員面面相覷,這招好啊,若傳出去,明天會震動鄉里啊。難怪狀元要將他妻子帶出來,看到沒有,若是鄭朗來扶,就偽作了,可讓崔嫻來扶,卻沒有任何問題。

主意是好,可誰個知州的妻子能像崔嫻這樣做,不嫌棄的一把將一名老婦人扶住。這也要有心的,儘管她的心很可疑,扶老婦人未必有幾份誠心,但為了鄭朗卻是有十分誠心。

還有這份機靈,隨機應變,與果斷,又非是一般女子所能擁有。

知道這樣夫唱婦和,會贏得一大片民心,可沒幾人學得來。

走了一里多路,來到一片稻田間,一個黑黝黝的中年男子正在勞動,邊上一個十歲的男孩子幫助父親撥著田里的稗子。

看到一大群官吏,還有幾個少年,一個美麗的小娘子扶著老娘走來,男子連忙走到田埂上,手無足措的施禮,一個很老實的人。鄭朗道:「你能不能先回去一下,我帶了一些東西給你。」

「狀元公,小的不敢收,娘娘將我養大成人,孝敬她是應當的,不能收的。」

「誰不知道應當,但有幾人做得到,包括我在內,小時候多次淘氣,讓幾個娘娘擔心,去了京城多次惹禍,謝大郎,你讓我慚愧啊,當受之。」說著拉起他的手,要往回走。

謝春嚇著了,道:「小的手上還有泥巴。」

「泥巴好啊,沒有泥巴,何來萬物生長,這雙沾滿泥巴、辛勤勞動的大手,在我眼裡,才是最美麗的手。」

諸位官員更是汗顏,多感人的一句話啊,看到沒有,周圍幾個圍觀的農民全部滴眼淚了,怎麼以前自己不會說呢?

真煸著了,看著鄭朗拉著謝春的手,崔嫻扶著老婦回去,幾個老百姓酸酸的說不出話,最後道:「好知州啊,走,去看一看。」

丟下手中的事務,用衣角拭著眼眶,跟在後面向謝家走去。

重新到了謝家門口,鄭朗讓衙役們將幾樣事物打開,先是賞賜,很厚的賞賜,一百緡錢,一百匹絹。

還有一樣更重要的事物,一塊碑賦,鄭朗窮極筆墨,寫下一篇感人淚下的《慈母孝子賦》,這也是他的中庸之道,陰陽相對相生,沒有長輩的關愛,正確的教導,又何來下人的孝順。沒有下人的孝順,長輩又怎麼有信心對晚輩慈愛。

這才是正確的人倫觀,上慈下孝,構成儒家孝道的有機整體,如果生活在舜那樣的家庭環境裡,再要求兒子很孝順,實在有些勉為其難。

衙役們在載石碑,鄭朗又說道:「謝大郎,今年春天陛下對我說,讓我代他看看江南好,江南民風淳樸,你才是陛下想要看的淳樸。你坐下吧,讓我替你與大娘娘畫一幅畫,以後送給陛下。」

圍觀的百姓全炸營了。

給皇上看的!然後用艷羨的眼光看著謝家上下三代三口人。

謝春急得要跪下來,讓鄭朗扶住。

這一舉動在鄭朗心中位置很重要,不僅是感動他的孝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德化全州民風!

讓謝春樹立孝道的榜樣。

江杏兒拿出作畫工具,鄭朗執筆,先畫一幅謝家三口的草圖,後面還有謝家貧寒草棚的背景。草圖畫好後,鄭朗沖老婦深施了一禮,一點知州架子都沒有擺,這才率著諸人離開。

重新上了船。

船往前行駛,這一回去的地方是朱家莊。

但拜訪的這戶人家出忽所有官吏意料之外。

看望的是一位很有爭議的女性。朱家莊有一個戶人家養有四個兒子,家中貧寒,養四個兒子多吃力啦,不但將他們拉扯成人,還要供他們成親,因此在大兒子成親後,夫妻雙雙倒下。

大兒子只好接過父母的工作,拉扯三個弟弟,還有自己的一個孩子,累著累著,也倒下了。

臨死前,只是拉著妻子的手,眼睛半天沒有閉上。

妻子似乎明白丈夫的想法,換普通的女子,那時候很年青,還有一些姿色,早改了嫁。然而此女沒有,可是靠她柔弱的肩膀怎麼可能養活這一大家子?

於是到縣城靠賣笑謀得幾個錢,僅中上姿色,賣笑所得的錢少,為多得一些錢,與客人吵架,或者厚著臉皮乞討,當年很有爭議的一個人物。然而就是她這無比酸苦的錢,繼續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機,並且幫助老二風風光光的娶了一門親事。

外面有人說閒話,老三當時也漸漸成人,堵不住人的嘴巴,於是一聽到後,沖人下跪,乞求道:「別說我嫂嫂壞話了,求你們了。」

在這樣嫂嫂的帶領下,二弟與弟媳婦還有什麼好說呢,協助嫂嫂將這個家繼續支撐起來。直到老三成家立業,婦人才結束賣笑生涯。然後到老四又成了親。

四媳婦要著強,老四訓斥,嫂嫂又維護四媳婦,面對這樣的嫂嫂,四弟媳婦最後終於感化悔改,衝她下跪懺悔。

自此以後,這一家子就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吵。

但正是她在縣城這段不好的經歷,謝家免去稅務,朱家卻從來沒有免去稅務,也沒有任何官員前來探望。

鄭朗聽到後,立即重視起來,派衙役打聽一下,然後唏噓不止。

與謝家一樣,賜錢百貫,絹百匹,勒石作賦,不過換成了《義嫂賦》。同樣要畫圖,這些都是平凡的人物,平凡的事跡,卻比英雄事跡更感動人。自己利用了德化全州,圖遞到京城後,就不知道朝中諸大佬會不會利用了。

見到朱家長嫂,才四十幾歲,大約勞累過度,頭上出現斑斑白髮,崔嫻與江杏兒、四兒一起彎下腰深施一禮,道:「見過義嫂。」

當年她賣笑謀生,應有一些姿色的,如今卻是這副樣子。

在這副看似卑賤的身軀下,隱藏多麼高貴的人性光輝!崔嫻一直動著小心思眼,此刻看到朱家長嫂的老態,終於被感動了。

「你們折殺了我……」當年很能吵的一個女人,卻被這派場嚇著,一個狀元的妻子,兩個狀元的小妾,向自己深施大禮,自己敢受麼?

「這是你應當得的,豈說我們是晚輩,過二十年三十年後,我們還要向你行一個大禮,只是對你來說,來得太遲,未免不公正……」鄭朗道。

他話音一了,朱家上下十幾口人哭得像淚人一樣。

從朱家走出來,呂公著輕聲說道:「鄭大夫,我心裡好堵。」

「不是堵,是感動,像這樣高貴而又卑微的小人物太多太多,我僅從中間選了三個,這才是人性的希望。」

不以為只有士大夫才有人格,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人格,人性尊嚴,人性亮點。

豈止是德化,對自己幾個學生來說,也是一場心靈的洗滌。

重新上船,換了一個地方。

剛才看到的是孝,是悌,這一回看到的是仁。

因此這次賦文換成了《善人賦》。

是陸家莊的一個二等富戶陸寧,遭遇也不大公平。

一家人很老實,心善,經常做好事,修路鋪橋,有時候拿錢出來贍養孤兒寡母,家中有兩百多畝的地,租了一些地給佃農,心善的結果,租子經常討要不到。

陸家只是笑笑,很像大娘娘,但比鄭朗大娘做得更徹底,因為老實,讓縣裡面定為二等富戶,怎麼可能是二等呢,三等都勉強了。稅重,心又善,只好自己努力勞動。然而歷任當塗縣的縣令就像沒有看到一樣。

總要徵稅的,又不是日子過不過去,徵得多自己政績才多,越是這樣的老實人家,才越要徵稅。於是逼得夫妻二人帶著兒子不得不下田勞動,還要應付差役。

是聽陸家兒子的一個衙前朋友對鄭朗提及,鄭朗派人問了一下,果然如此,才將這個人發掘出來。

看著碑文,陸寧立即謝絕,道:「鄭知州,小的不敢哪。」

朱謝二家不知道,可陸寧是一個主戶,多少見過一些世面,鄭朗的賦碑一出,有可能以後無數學子過來看,陸續對自己讚揚,甚至有可能留名於史冊。豈止是畫像給皇帝看一看那麼簡單,哪裡敢受之!

「為什麼不敢,是你平時做好事,得到的回報,來,帶我去看看你修的橋。」

陸寧慚愧不安的帶著鄭朗來到一條小河邊,就著河架了一座石拱橋,正是這座石拱橋,河兩邊的各村莊得以順利來往。鄭朗道:「這才是善事。前些天我去了一趟臨江寺,聽聞有人一捐就是幾百畝的地。釋家真義是空是了,臨江寺的香火足以讓僧侶們衣食無憂,為何要得那麼多的良田?每多一份良田,貧困百姓人家就少了一份生機,何來佛家普渡眾生之說。若是業報,這才是真正墜了業障、魔障。」

提及臨江寺,一個個不敢作聲。

鄭朗又道:「只有陸大郎才是真正的做善事,渡來世。不是渡來世業報,今天讓我聽聞你做的好事,就是現世報。」

「小的那敢有這份妄想。」

「你不是刻意去做,才是真心,才有善報到來。」

說著往回走。司馬光忽然道:「鄭大夫,我更清楚鄭大夫所說的中庸之道了,就像我們才來太平州,看到一些事,讓我覺得很迷茫,很灰暗。今天卻看到這麼多亮點。果然是有陰有陽,有善有惡。」

「本來如此。並且我也有其他用意,因為困於外敵,優柔百官,朝廷渴望財富,自上到下,對財富對謀利不排斥。這也無什麼非議,夫子也沒有反對謀財。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然而謀利多會忘義,在這種背景下,更要重視德化,與時俱進也。」

忽然眼睛亮了起來。

他終於想到了中庸核心所在。

很重要的。

魏家那個大波妹說知行合一,是知道了就去做,根本不是王陰陽所說的知行合一,那是一種思想的表現方式,如同鄭朗所說的學而致用。核心思想何在呢?

我知道財富的重要性,去搶銀行,也可以說是知行合一,我知道開鎖的功能,上門撬人家的鎖偷人家的東西,也可以說是學而致用。

能氣死王陽明與孔夫子。

因此王陰陽那種知行合一很複雜,不僅是一種形式與行為,還是一種思想,一種體系,這才構成了王學的儒學系統。

也可以說鄭朗的中庸是包容調濟,可那樣詮注,多空泛哪,甚至比史上司馬光的中庸更玄之又玄。

一直要尋找這個核心,有這個核心才能去詮注。

今天終於給了他靈感。

主要是歲數太小,前世的不能算,今世才真正認真思考,到他老的時候思想完善了,又不會如此吃力。

道:「陸大郎,我到你家中坐一坐,記一些東西。」

「這是小的榮光。」

「別小的,稱我吧。」

等於白說。

鄭朗又對杏兒道:「給我準備筆墨紙硯。」

王安石道:「鄭大夫,要記什麼嗎?」

「要記一下的,是我剛剛想起來的修注中庸核心所在。」

一句話說完後,所有人眼睛亮了起來。

中庸啊,有幾人未聽過這件事?

杏兒磨好了墨,崔嫻眼光亮晶晶的看著丈夫。處得久了,更不想爭,相反,因為她有才氣,懂得多,才知道丈夫學問的浩大,漸漸變得有些膜拜起來。

「司馬三郎,我說你記。呂三郎,王三郎,你們也可以發問。」

「喏。」司馬光高興地答道。

「包容調劑,與時俱進,直而溫之,簡而無傲,乃中庸之理也。」

王安石皺起眉頭,包容調劑知道的,可這個與時俱進是什麼?既然老師讓問,於是直接問了出來。

「與時俱進……」鄭朗沉吟一聲,這個若說好了,可了不得啦。而這四個字恰恰是四句「真言」中的重中之重!道:「首先問你一個問題,一加二是不是等於二加一?」

「是。」王安石道,兩個結果一樣,皆等於三。

「但放在儒學裡面,一加二絕對不會是等於二加一,甚至一加一絕對不會等於一加一。」

語不驚人死不休,僅一句,所有官吏一起聽傻了眼。

第二百三十一章 黃河

「不明白。」王安石很老實的說。

「你能不能清楚的解釋一下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按照數學公式,A+B=B+A,也就是二加一等於一加二。那麼和而不同也等於同而不和,但產生的結果卻是兩樣,一個是小人,一個是君子。

問題就來了。

王安石一時還沒有想到,答道:「不能。」

問通判趙俊,或者太平州其他的官吏,能馬上給出一個答案,但王安石想了一下,再次答道:「不能。」

懂皮毛的,一種答案,再懂一點的,能給出五種答案,再懂一點的,能給出十種答案,甚至二十種答案。試問能不能清楚的解釋?

這不是重點,下面的才是重點。

鄭朗又說道:「故是君子,僅和而不同,故是小人,僅同而不和,僅和而不同者曰君子,僅同而不和者乃小人,如此循環下去,亦乃生生不息。故此句無準確之答案也。與此相彷彿亦有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等等。先前條件不同,答案不同,時間不同,答案也不同,人物不同,答案也不同。我剛才說一加一,現在再說它,時間不同,地點不同,故方才一加一非是現在一加一,因之不會相等,頂多相近,甚至有可能相反。」

有人還沒有明白過來,在繞呢,頭有些暈。

有人稍微明白過來,鄭朗所說的一加一,非是一加一,而是事物,方才同樣的事物,與現在同樣的事物,只要時間地點等條件轉變,也必然轉變,時間誤差一點點,任何事物都會出現差異,或如戰場,機會瞬間即逝,一眨眼的功夫,一個抓住戰機,一個沒有抓住戰機,能導致幾千幾萬人的生死存亡。這是明顯的事例,不明顯的比如現在坐在這裡聊天,但細微差異肯定是有的。

「故易經雖雲六十四卦,三百餘小爻,循環相生,實乃每次大循環,皆有細微差異,其實道家與釋家也有類似的理論。這是客觀事實,誰都無法避免不了。但與道釋的消極相比,儒家更有作為,希望利用不同的情況,將有利的一面留得更長一點。比如復這一卦,是從賁這一卦演變而來,時勢是什麼,僅外面一個陽爻,裡面五爻全陰全柔,最是凶險,所以小人勢長,君子此時應順應時勢,停止行動。可世上沒有絕對的停止,陰陽在不停的轉換當中,因此這一個陽爻漸漸向核心轉移,陰爻雖多,必然被排擠於外。再看一看六爻轉變,第一爻孤陽於外,五陰於內,最是凶險,於是易說,貞凶,如固守正道不知變,凶險。陽爻向內轉移到第二爻,此道陽道依是不足,於是蔑,貞凶。還是要變,否則凶險。到第三爻,陽爻剝於面,侵向內,於是無咎,沒有大的過失。第四爻,侵於內,而內橫二陰,因此剝於床膚,凶。於第五爻,若宮女接近君王受寵,雖無大功,也沒有大過。最後漸剝於裡,向復卦演變(上五陰爻,下一陽爻),正道彰顯,君子可以摘碩大的果實,小人摘之反而剝去房頂。」

「也就是說根據不同的情況,要做出不同的反應變化調整?」

「正是,所以我說與時俱進。」

比如宋朝之初種種法制,當時制訂有積極意義的,迅速由亂入治,否則中原還是一片戰亂,可是幾十年大治下來,當時的制度,形成了嚴重的弊病,必須要根據情況做一些調整。

這是不用說了。

有這一條,就為包容調劑指明了方向,也就是核心所在。

但如何調整呢?

直而溫之,簡而無傲。

直也是公正,恰恰也是中庸的中。

溫是溫和,孔夫子也不反對勇,甚至將騎射當作六藝之兩藝,自己帶著寶劍到處跑,但總體來說,反對激進的做法,比如溫良恭謙讓木訥等等。不到萬不得己時,不能用猛藥,藥性越猛,傷害越大。

但到了逼急的時候,勇可以的,殺身取仁也可以的,可什麼為萬不得己?現在宋朝並沒有到萬不得己的時候。相反諸葛亮治蜀時,國家小,劉備大敗於東吳,那時候情況危急,才真正到了萬不得己之時。

宋徽宗敗家敗到那種樣子,也沒有到萬不得己的時候,只要不來個海上之盟,關健時候對契丹人支持一下,契丹人不會那麼快逃的逃,投降的投降。即便最後滅國,宋朝也會有準備,有準備未必那麼快丟掉大半壁江山。

當真宋軍弱了嗎?

看一看大大小小的戰例,看看接下來對黨項人的表現!

因此以溫和為藥方,陣痛會少,傷害會小,成功的機率更大。

簡,簡練。越簡練越容易執行,越有效率,行政如此,律法如此,雖有多種詮釋的可能,但大方向在。相反,越瑣碎,越容易讓人鑽漏洞,甚至詮釋到最後,自相矛盾,走向岐途。

傲,驕傲,自以為是,皆不能有,要有一顆謙卑的心,如履薄冰,才不會犯錯誤,或者少犯錯誤。

直是標準是法,溫是輕重是分寸,簡是度,不傲是心。

這樣詮注出來的中庸,會成為宋朝最好的良方,甚至對後世起到指導作用。

不僅是治國,可以用在多方面,比如換了不同的上司與下屬,就要有不同的策略,要保持公正之心,看不慣的溫言相勸,再勸不聽的,理智的迴避,與世人眼裡難得糊塗的中庸似乎很相似,但因為有一個直字,性質截然不同,更具有積極向上的意義。

再比如教育孩子,不能自以為是,自己想怎麼樣,就必須讓孩子怎麼樣,懷有謙虛的心,站在孩子的角度想一想,盡量簡單化的勸解,做到簡而不傲。再根據他不同的情況,做出不同的調整,遇到困難時,鼓勵幾句,讓他不能氣妥。成功時戒告幾句,讓他不能驕傲自滿。學習不認真時,不能來一個望子成龍,拳打腳踢,要慢慢的糾正他。又是與時俱進,直而溫之!

這是什麼樣的一個中庸!

修身做人、齊家、處世、治國、平天下,那方面用不到?

至於前面的包容調劑,一路上鄭朗就對四個學生說過,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首,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

等等,這些話都含有濃濃的包容,或者調劑的意味。

《中庸》非是孔夫子所著,乃是後裔子孫所著,秦漢時學者將它整理出來的。

以前一直沒有重視,直到唐宋才漸漸意識到它的價值。

可這本幾千字的小書裡有許多問題,前面說得很好,後面漸漸跑題,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趨向,還有的地方不知所云。

於是前人只好籠統地說所謂中庸就是天人合一,天道與人道合而為一,但什麼又是天道,什麼又是人道,這一扯更容易跑題,不知所云。

最後變成常用,變成了難得糊塗。

越變越小家子氣,甚至很猥瑣來著。

倒是後人所詮注的執兩用中,頗為準確,然也脫不離小家子氣,空泛,未能真正將中庸的博大與實用精神演繹出來。

但有一點,中庸非是孔夫子所言,乃是後裔根據孔夫子的思想演變出來,所著的一本學術性著作。

經鄭朗這一詮注,味道在改變,或者更進一步,已非是孔夫子後人的中庸,但絕對是孔子的中庸。所有論點皆是從孔孟荀三人的著作,或者他們所修的書籍中找出來的。

連這四句真言的思想,也全部是儒家的思想。

足夠了,只要是「孔子的中庸」,儒家就能接受它。

甚至所謂的「與時俱進」也是一種天人合一。

但此中庸與彼中庸相比,有了核心明確的思想,有了天人合一,有了德行合一,有了一個泛泛的準則,更有積極的普世價值!

一開始其他人還是不明白,鄭朗又再次大約做了一個解釋。

四小忽然撲過來,高興的將鄭朗托起來,道:「鄭大夫,這才是儒學!」

豈止是儒學,這是藉著原有中庸的框架,在創造一門新的儒學系統。

趙通判仔細的回味一下,終於明白大部分,喃喃道:「好大的中庸。」

總體來說,現在的宋朝官員心態不是很惡,有嫉妒心理,但很難找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壞人。

造成這種環境,一是劉娥,二是趙禎,皆是比較賢明的統治者。真正的那些「奸臣」不存在市場,換蔡京到趙禎朝,肯定非是蔡京,頂多就是一個呂夷簡罷了。最惡的人,無疑是夏竦,然而夏竦當真是象史書裡書寫的十惡不赦?

所以趙俊對鄭朗不吃味。

歎息一聲,又說道:「鄭知州,你也是現世報。」

別管這對小夫妻是不是在作秀,能做到這種樣子,一般官員肯定是做不來的。於是好報應來了,讓他豁然開朗,終於悟出鄭氏中庸……

……

鄭朗沒有急,想要詮注它,必須有一些幫手,幫手就是三個學生,嚴榮暫時幫不上忙的,三個學生學業還沒有到那地步。自己也是,更欠缺的是閱歷,對社會的認識。

確立了核心標準所在,放在哪兒了。

雖然此事與今天三碑賦迅速傳揚開來,鄭朗也保持著一顆謙卑的心,將視線轉移到政務上來。

他那封奏折就到了京城。

其實呂夷簡已從呂三叔信上得到許多消息。

看到鄭朗的奏折,鄭朗心中打的什麼主意,一看呂夷簡就清楚明瞭。這小子野心很大啊,離得遠,還不知道鄭朗另一件野心很大的事,已經出現黎明的曙光。

反正猜測出鄭朗要有大動作了,可有一些難題,無論圈圩或者連圩,私人佔有的湖澤終是一個難題,有的大戶人家佔著兩千畝的湖澤,反正是廢湖澤,官府無所謂,可圈圩時也要賠償兩千畝良田。那成了什麼?

以及一些人乘機圈圩,以便連圩時討要良田。

這種小伎倆,呂夷簡見得多了。

因此討要這份詔書。

這份詔書對其他地方沒有作用,就是頒發成律法,那些大戶人家該占還是占,不過有了這份詔書,鄭朗有了法據,就可以在圈圩時找出對策。

他沒有表態,將奏折遞給了李迪。

李迪也在苦惱之中,入夏以來,夏雨繁多,汴水多處氾濫成災。雖不嚴重,去年的大災,國庫空蕩蕩的,更加加重了國家負擔。看完奏折,總之李迪還是一個長者,都去了地方,范諷這小子病好了,回來急吼吼的要官失了風評,也讓呂夷簡趁機弄到了地方,還計較什麼?

想了想道:「一定要慎重啊。」

僅說了這句話。

南方圈圩也有危險,北方還不是如此,看看汴水。那麼於其在北方博一畝地兩石三石的產量,不如在南方博一畝地四石五石的產量。

這也是大事情,禁私人圈圩、侵佔湖澤,牽涉到許多人的利益,儘管這份詔書頒發後,有幾人認真執行很讓人疑問。於是兩位宰相聯手進宮面見趙禎,趙禎看了一下,道:「難道不對嗎,一味讓他們侵佔湖澤,圈圩堵水,水道不暢,北方澇災未寧,南方又要興起?」

李迪嚥了一下喉嚨,只好點明道:「鄭郎未必是此事,他音外之音,恐怕想大修圩田,或者將小圩聯在一起,故向陛下討要這份詔書。」

「是嗎?」趙禎興奮起來。

這是他最後快樂的時光了,年青有為,奮發向上,肯努力,勤奮,偶爾又與兩個稱心如意的嬪妃來一個燕爾之樂。甚至前一段時間,小小的報復了一下王蒙正。

起因要追溯到前幾年,他當時看中王蒙正的女兒,可是劉娥嫌其妖媚,將此女嫁給劉從德,讓趙禎娶了郭氏回來。趙禎心中很不樂意,但發作不得,隱忍下來。

正好王家出事,其子王齊雄殺人當坐除名,也就是從上到下一擼到底,將功名官爵一起除去。這件案子是程琳於鄭朗進京拜字時處理的。可到了今年再度復官,新任的樞密使王曙將奉行之。蔡齊喝道:「如此,法撓矣,安可奉行!」拉著王曙不讓他執行。第二天又奏於趙禎。

趙禎正想出氣呢,假惺惺地道:「降一等官,可乎?」

蔡齊說不可,於是從蔡齊言。

這件事讓他小小的快樂一下,你奶奶的,俺是皇帝,你不將女兒嫁給俺,偏偏附炎趨勢,嫁給劉家!現在看誰說的算。

已經讓他很滿足了,並沒有刻意報復王家的人。

李迪答道:「大約是,他臨行前就提過萬春圩。」

「李卿,你意下如何?」

「還是要小心,一旦水堵,後果不堪設想。倒是聯圩之舉,頗有長遠意義。」

「州府圈圩都要小心翼翼,況且私人圈圩?」

李迪語塞,也能這樣說的,州府合眾人之力,從測量到謀劃商議,到具體落實,再到安排、物資,遠遠勝過私人。那是集一州之力,而非一縣之力,能動用多少資源?這樣圈的圩都要小心,更不用說私人的圩田。

「朕准了。」

「喏。」李迪只好答道。

趙禎不想老師太過難堪,又問道:「朕聽說鄭朗才到太平州,就遇到了一件事,丹陽湖上數百名漁民持械相峙,千均一發之計,他駕一葉扁舟孤身進入對峙圈中,遊說不久,兩州百姓把手言和而散?」

臨江寺的事趙禎沒有問,這時代人相信迷信,包括趙禎在內。甚至聽聞後,心中隱隱動心,但想到路途遙遠,自己興師動眾帶著妃子下江南求子,還不知道大臣會進諫成什麼樣子。這才作罷,沒有提出。

幾個月,趙禎再回想起,連撫胸口暗說,幸好幸好!

「是有此事。」李迪老實的答道。

與呂夷簡無關,是李若谷看到事情經過後,大為欣賞,寫了一篇奏折送到京城,將此事經過稟明。

「他很有膽色。」

「昔日丁謂與曹利用皆有膽色。」

趙禎無語,心裡想到,你不是那壺不開提那壺嗎?

但李迪用心與范諷用心是兩樣的,鄭家子是有才華,是有膽色,然而皇帝對他太寵了。比如高衙內與五位世子的事,五位世子讓皇帝喊回京城,狠訓一頓,如何訓的不知,只看到這幾個月來五位世子包括趙允讓,沒有一個人出府溜躂的,可見訓得不會輕。

那個高衙內,皇帝親自批旨,剝去所有官職功名,除籍。用的理由很簡單,結交宗室子弟。直接將鄭家子的麻煩解決。你是皇帝,親自管一個小縣主薄的除名,值得嗎?

趙禎是好心,可做得未必讓鄭朗與崔嫻領情,特別是崔嫻,正眼巴巴的等著這件「玩具」到來。這一除名,會讓她少了一個大大的樂趣。

寵得過份,對鄭家子未必是好事,畢竟還小,才十七歲,未來道路很漫長。

李迪說得無趣,於是三人暫時沉默,看到這個情形,李迪與呂夷簡正準備告退。外面小黃門匆匆忙忙跑進來,道:「陛下,澶州急報,澶州橫隴塌決,黃河之水瀰漫而下,東北至南樂、清平,又從清平再東北至德州,又從南樂進入大名府,至橡濱二州,千里之地,皆成汪洋。」

「什麼啊!」趙禎一下子跳起來。

呂夷簡與李迪臉上同時也變得慘白。

這一帶皆是宋朝人口最密集的地方,這一淹,多少人家無家可歸,多少百姓被洪水淹死!

果如鄭家子所說,大災害再度象惡魔一樣,降低到了宋朝大地上。

趙禎過了好一會兒,顫動著瘦弱的身體,問道:「李卿,呂卿,宋州的糧食有多少?」

幾乎都忘記夏初儲備的糧食,今天才知道它將會有多寶貴,趙禎心中那個恨哪,為什麼當初不多拿出一些錢出來。

李迪嚅嚅道:「宋州那個糧,那個糧……」

「那個糧怎麼了?」

「是備了的,可是汴水氾濫成災,拿出許多賑濟了災民。」

「那怎麼辦?」趙禎無力的問。就是沒有動,也不夠,不過沒有動它,可以用它來救一下急。這時候趙禎忽然後悔起來,不該將鄭朗放到地方上去的,說不定此時他能想出什麼主意。歲數小又怎麼的,有的是奇思妙想。

再奇思妙想也不行哪,難不成憑空想,就能想出幾十萬石几百石的糧食?

第二百三十二章 割(一)

呂夷簡看著趙禎灰白的臉道:「陛下暫且不要擔心,宋州糧倉裡大約還有幾十萬石糧食,聽說鄭家那邊也有十幾萬石糧食,再從京城裡調一調,救急是夠了。臣擔心的是以後……」

心裡很感謝鄭朗。

若不是他提醒,可以想像,一點準備沒有做,現在中書會忙成什麼樣子。

並且糧食,這時只要手中有糧食,那怕是幾萬石几千石糧食也是好的。況且十萬餘石糧食,會救多大的急。

唉,陛下將織女賜得遲了,若是去年春天就賜,豈不會能讓鄭家有錢籌出更多的糧食。

心中略略有些驚疑不定,雖說鄭朗也不敢肯定,可也不容易哪。難道天才,真的能掐會算?那些閒話小說裡的故事是真的?

但呂夷簡頭腦很清醒,就是有一些糧食能拿出來,形式不容樂觀。

此次黃河決堤,一淹可不是小地方,也不是南方破掉的一個圩兩個圩,從澶州開始,一直到大名府、德州,然後擴散成三個水道上到河北北方,下到山東北方到入海口,這個喇叭狀幅射了多大的地方。

未必全部成為一片汪洋,但分出的三個新河道,就有三個新河道周圍廣大面積內的百姓受害。損失沒有統計上來,估計最少幾十萬百姓在此次劫難或死,或者家破。死者已矣,生者卻要救的。

皇帝心軟,最怕聽到的是死人。

然而天氣漸漸會涼下來,有可能十幾萬,有可能二十幾萬的百姓無家可歸,想救濟他們,衣食住行,那一樣不得操辦。這得花多少錢哪!

趙禎道:「閻……」

僅喊了一個字,停下不喊了,準備讓閻文應再從內庫裡撥什麼款子,或者撥一些帛出來救災,可他想到前段時間撥給三司使一百萬緡錢,還是做幾次撥出來的,內庫也空了。

自己就是不吃飯,也擠不出錢帛。

沮喪的對呂夷簡說道:「將鄭卿的奏折頒成詔書吧,李卿,呂卿,你們協助,將救災的事做好。」

又詔戶部副使王沿與供備庫使孫昭親自前往查看災情。

但親政兩年,就有兩年的大災害,對趙禎打擊很大,於是極度自虐又開始。

看到趙禎身體一天天的瘦下去,參知政事宋綬上了一書:馭下之道有三:臨事尚乎守,當機貴乎斷,兆謀先乎密。能守則奸莫由移,能斷則邪莫由惑,能密則事莫由變。斯安危之所繫,願陛下念之。至若朝務清夷,深居閒燕,聲味以調六氣,節宣以順四時,愛養王躬,使不至傷過,乃保和平,無疆之福也。

臨事不能亂,要當機立斷,謀劃要縝密,若朝廷沒有多大的事,應當養王身,順四時,不能太過傷身,乃國家之福。

趙禎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的,導致皇帝日見消瘦,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操勞過度,第二個原因是兩個美妹索取無度。不能對趙禎說,你處理國政處理得太勤快了,皇帝不是這樣當的。清臣還不得將宋綬罵死。

只好從另一方面著手,對女色節制。

但趙禎才二十幾歲,正是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怎能沒有男歡女愛?就是朝堂上一些中青年官員,還養著許多家妓與小妾呢。將人心,比自心,自己年青時還不是有同樣的經歷?

人主總有一兩個寵妃,包括李世民這樣的明君在內,先是長孫皇后,後是韋氏,再後是徐氏,不是怕人君寵后妃,怕的是後宮專政,其一,寵愛後宮,不理政務,其二。皇帝有沒有?沒有。

看到沒有,這大半年來,皇帝下了多少詔書,每天處理了多少奏折。

勤奮度自宋開國以來,無一人能及。

自己能說什麼?

本來是沒有什麼,然而兩者結合,同樣很可怕,看著趙禎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宋綬也急啊。又不知道如何說,於是這封奏折用了白馬似馬的模糊語氣,說勸戒趙禎放鬆一下,這樣太緊了,換健壯的人同樣也吃不消這個工作量,也可以說勸趙禎後宮燕爾之事,少做一點。

這份奏折並沒有什麼,說得也很公正。

但傳了出去,吸引一些人的眼光。至於黃河決堤幾十萬百姓流離失所,見鬼去吧,沒有一個人能看到的。災民不是人!皇帝也不是人,俺們一定要將皇帝的JJ割下來!割皇帝的JJ偉大不偉大?

皇帝才二十幾歲,有也生理需要,那也不管。清名重要啊。

那就割吧!

……

一頂頂竹棚搭了起來。

形式類似茶棚,但力求堅固,並且也比普通的茶棚大。

一共十頂,在城南沿著水陽江一字排開。這是未來傳授織藝的地方。到九月末,從鄭州帶來的幾個織女就要回去。不可能修建房屋,成本太高,時間也來不及。

倒是在蕪湖縣城,鄭朗請工匠修了幾棟房屋,還種了花樹,挖了池子,養著魚與蓮藕,又就著池子修了水榭廊台,以及兩個涼亭,一叢假山,幾片翠竹,翠竹就著原有的兩片竹林圈進去的,一些花樹也是如此,類似一個秀麗的大園子。

這是鄭朗自己掏錢修的,修園子不是不可以,有的官員為了居住舒適,修了一個莊園,讓自己與家眷居住。然而不像鄭朗的為人,再說,太平州的州衙在當塗縣城,又不在蕪湖,跑到蕪湖修什麼園子?

趙通判曾好奇地問過,鄭朗沒有回答。

引起了很多猜疑。

當塗城內還有一個作坊,在仿照崔嫻帶來的織機式樣,製造大量的新織機。這又是鄭朗花自己錢倒貼出來的,給謝家、朱家、陸家的錢,那是獎勵孝行、德悌、仁愛,可以從官府裡支出。

這種織機不行,趙禎剛在五月份下了禁民間織錦繡為服的詔書,自己偏偏傳授精湛的織藝,與此詔書有諱,儘管這些織機僅賜予最貧困的人家,救貧賑困,也會有人做文章。

王安石說道:「好難。」

這樣想問題多累。

「不是難,是必須的,如履薄冰,才不會讓人找到話柄。否則幾年後,會有人盯著雞蛋殼找蛋縫。」

崔嫻銀鈴般的大笑,這個比喻也妙。

王安石很無言,老師說得很有理,萬事才開一個頭呢,老師做得就很好了,賑寡孤,濟貧困,化糾紛,宣德化。不到一月時間,太平州上下百姓對老師交口稱讚。

但最鋒利的兩手還沒有亮出來呢。

這就是政績,普通的政績官員不會眼紅,若是政績突出到一定地步,眼紅的官員必然很多,朝堂裡的官員總體來說不算太壞,可范諷那樣的官員也有不少。

小心是必須的。

搭建起來很快,幾天過去,轉眼間十座涼棚全部搭好。

衙役們將織機抬出來,也是太平州一件盛事,上下官員一起出動,跟在織機後面,出了城外。

很早就有百姓在等待了。

命令前幾天已經下達,張貼於三縣縣城門口,或者縣衙外,無奈啊,蕪湖繁昌二縣連城門都找不到,只好往縣衙門口張貼。

趙通判說道:「鄭知州,此舉會使太平州無數人家生活得以改善。」

現在百姓生活很簡單,一個糧食一個紡織。江南的紡織業遠不如北方,蘇杭的紡織品與北方相比,都次了一籌,更不用說太平州的紡織業。好的青州絹每匹在東京城能賣兩緡錢以上,太平州的生絲每匹不足一緡錢。若在當地收購,好的一匹不足七百文,差的僅在五百文。

若將太平州整體紡織技術拉動上去,不要多,每匹能賣到一緡到一緡半錢,多少人家有了生路!

這是大善政。

然後敬佩的看著鄭朗,有志不在年高,前幾天德化一行,自己還以為這對小夫妻在做偽呢。

就是做偽做成這種地步,也夠了。

「趙通判,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來學的婦女會很多,教的必然會不細,想一下子提高織藝,不大可能。不過明年我還會讓她們過來,連教上兩到三年,到那時候,太平州織藝才能整體上去。」

已經很不錯了,趙通判說道:「鄭知州,你來到太平州,是太平州百姓的造化。」

「不能誇,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什麼時間我離開太平州,什麼時候才能下結論。」

「鄭大夫,我有一不解。」嚴榮說道。

「何不解?」

「江南本來桑麻業產量比北方高,一旦技藝跟上去,北方百姓怎麼辦?」

「咦,你過來。」

小胖子走過來,鄭朗看了看他的頭道:「你不但胖,而且越長越高,以後難道想讓我仰望你?」

「等我長大,比大夫高,見了大夫就低著頭。」

諸人看著這個憨厚的小胖子,一起笑起來。可鄭朗卻是很欣慰,因為小胖子這句話說出來可了不得。甚至放在原來真實的歷史上,就是針對王安石所謂開源來著。

全國經濟比如一塊蛋糕,若干人吃,有的人吃飽了,有的必然餓著。王安石變法,是以傷害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為主,傷害貧困百姓利益為輔,中飽國家的改革,因此必然失敗。

這句話自三個小三子嘴中說出來不以為奇,但從嚴榮嘴中說出來,很是不易。

鄭朗微微一笑道,說蛋糕大家不懂的,但包子饅頭大家全吃過,道:「比如一個饅頭,幾個人吃,這個人吃好了,另一個人必然沒有吃好,你說的對不對?」

小胖子點點頭。

「那麼換一個角度來思考呢,比如這個饅頭本身只有一斤重,如果將它做大,做成兩斤重三斤重的大饅頭,那麼這個人吃好了,另外一個人有沒有的吃?」

「這有的。」

「慢慢來,我們還小。」

一干官吏慚愧無比的低下頭。這個小字,很磣人……

鄭朗眼睛卻有意無意的瞅了瞅東方。

太平州條件很好的,可論前景,仍然不及東方海邊那十幾個州,無論那一個州,若發展起來,也遠勝過太平州十倍二十倍,只是一直沒有人注意。

到了城外,崔嫻已將幾個織女帶出來。

人多,崔嫻為避嫌,用黑紗做了半個面罩,從眼睛下面將臉蒙起來。

鄭朗道:「不用。」

崔嫻不聽。

鄭朗只好由她,人是多了,不是走路,走過去就算了,成天呆在那個竹棚裡面,觀者如山,是有些不大雅觀。然而人美也愛美,僅是一個面罩,崔嫻偏偏在上面繡了幾朵牡丹花,還有一些黑色纏枝紋,讓鄭朗哭笑不得。

看到她繡,江杏兒與四兒學著,也各自繡了一個面罩,戴在臉上。

遠遠的就看到了這三個蒙面女郎顯眼的站在諸女中間,鄭朗又無奈的笑了一下。

另外懸掛著一些布帛,不多,每樣僅幾尺,做標本的。有綾、羅、錦、絹、綿、紗、刻絲、刺繡、絲、絲線,絲與絲線是太平州的特產,但此絲與絲線非是彼絲與絲線,遠比太平州出產的絲做工精良。

這些織女都是出身於皇宮的織作女,從全國選撥而來織工最精良的女工,又是崔嫻挑了一下,挑手藝最好的織女過來的。那一個織女的手藝,也能在太平州成為翹楚。宋代還有其他一些紡織品,已非這幾名織女所拿長,沒有她們的樣品,也沒有陳列出來。

家中幾個箱子裡還有一些樣品,是裙、衣、衫、袍、襦、帕、巾、襪、被、簾、幔以及刻絲畫,也就是成熟作品,暫時沒有拿出來。爬未學好之前,學走沒有用。

這些織品正是出自這些織女之手,甚至崔嫻與江杏兒做的女紅,一一掛著棚邊繩子上,引來一片驚歎聲。舉行了簡單的儀式,對此鄭朗很馬虎,有這個錢,不如多救濟幾個貧困百姓,純粹是浪費。

放了一些鞭炮,織機抬進去,傳授開始。

觀者有男有女,但外面有兩個衙役看守著,只放婦女們進入涼棚,以免傷風化。本來紡織就是女子的活,一個大男人跑進去算什麼?

人多,四兒織藝稍次,自告奮勇站出來維護秩序,笨拙的指揮著進棚學藝的婦人們,站好隊,先觀摩,觀摩後再坐在織機上輪流親手學習,崔嫻與江杏兒不停巡梭指導。

人還是太多,天又熱,於是三女不停的用手帕擦著汗。

這讓觀者很感動。

人群中兩個學子說著話:「僅吏治,做到盡頭了。」

「呂兄台,恐怕難的是下一任知州。」

兩個學子皆竊竊笑了起來。

休說下一任知州,整個宋朝,像小狀元這對夫婦那樣治理管轄境內的也找不出幾個。

就是有這個心,也無這個力啊。

然後二人又艷羨的看著鄭朗身邊的四個學生,呂兄台拉了一下歲數稍小的學子,用一口揚州話說道:「邵兄台,我們還是走吧,說不定鄭狀元這幾個學生,我們下一屆科考就會撞上其中的一到兩位。」

明年是不會省試了,聽說朝廷正在謀劃以後科考改成三年一考,到時候太平州新知州四位學生中,呂公著與司馬光歲數逼近及冠之期,必然參加科考。

兩人都很自負,可以在考場上與他們一決長短。

但是他們疏忽了一件事,科考是其一,吏治與做官之道也是其一,科考是扣開進入官場的大門,後面兩點才是官場高昇的法則。能在科考上戰勝呂公著與司馬光,仕途上能戰勝經鄭朗精心調教過的呂公著與司馬光嗎?

說完後兩人上船,此次前來太平州是聽說了碑賦之事,刻意從揚州與丹陽趕到太平州會合,一道拓鄭朗字的。

觀者太多,兩人一來一去,無人注意。

他們的小船剛離開,另外一艘大船駛到太平州的碼頭。鄭朗看了看,帶著諸位官員回去。這是婦人的活,崔嫻安排足夠了,自己不便插手。

剛到州衙,呂三叔來到公堂,對他稟報:「江寧來人了。」

「好啊。」正等著他們。

來的人很多,讓王益幫忙,從江寧請一個落第的舉子,若不想再參加省試考的,過來幫助自己,但條件有一些高,必須精明強幹,最好是官宦子弟,這樣有一定的官場經驗,或者能對官場有一些認識,歲數不能太大,若成了老者跟在自己後面不大靈活,等培養起來,都走不動路了,那才糟糕透頂。也不能太小,太小就會毛躁。

最好像呂三叔這樣,四十歲左右上下,有一定經驗,子女長大成人,不必有後顧之憂,做事也到了穩重時候。

另外兩個人條件稍低一些,只要人精明忠心,身手好就行了,做護衛的。但考慮到江南水多,附註的條件是必須有一身好水性。

同行的還有六十幾個各行各業的工匠,那不算,一個月後事一了,全部讓他們回江寧。

回到家中,家中沒有其他人了,只有四個學生在讀書,楊九斤在做護衛,他弟弟與丁勝以及幾個小婢趕到竹棚那邊看熱鬧去了,順便隱在暗中做保護。

客廳裡,四個學生正在與一個少女對眼睛。

鄭朗也好奇地看著這個少女,問道:「你怎麼來啦?」

又看了看客人,恍然大悟,道:「原來你跟娘娘來的。」

屋子中間坐著幾位客人,兩個大漢,大約就是王益替他請的護衛,還有一個四十來歲的文士,長得很清瘦,大約就是王益替他請的管事,並且帶了一個長相清秀的婦人。鄭朗也不反對,不像呂三叔,僅是保護呂公著,三兩年呂公著成長起來,他就要帶呂公著回去的。這個文士有可能要陪伴他很長時間的,帶一個家眷過來,合乎情理。是人,總有七情六慾。

但這個婦人與這個少女像極了。

於是有此說。

少女脹紅了臉,婦人臉也一紅,道:「鄭知州,你誤會了,我是大姐,她是我十妹。」

正是在臨江寺碰到的那對魏家姐妹中的大波妹。

「十妹啊。」

「哼,我有七個姐姐,那一天是我五姐。」魏十娘得意的皺著小鼻子。

「七個姐姐啊。」鄭朗臉上冒黑汗,一家姐妹兄弟十個,對他來說好遙遠。然後看著文士,文士道:「在下名叫施從光,字去雲,江寧人氏,大中祥符八年舉子,家父乃蘇州觀察支使,在家排行為三,今年四十有一,乃是王通判邀請我過來的。」

自報門楣,出身、年齡、籍貫、家庭背景、功名,都讓鄭朗很滿意。

「見過施三郎。」

「不敢。」說完後,施從光將王益寫的推薦信從懷中拿出來。

打開後看了看,不但介紹了施從光,還介紹了那兩個護衛,一個叫王直,一個叫王原,身手好,好到什麼地步,對此鄭朗不瞭解,他對武術是一個門外漢,也有一身好水性,能在長江游一個來回。

江寧北邊的長江不算很寬,可比後世要略寬一些,一個來回有可能近兩公里,也許江南有此水性的人大有人在,可也讓鄭朗感謝滿意了。至少四兒再站在船頭上作呆鳥飛翔狀,鄭朗不會害怕她掉下長江無人解救。

至於這個魏十娘,在家寵愛慣了,胡作非為算不上,然而耐不住,聽到大姐夫要來太平州,又好奇地跟了過來。施從光與魏大娘子無可奈何,磨不過她,只好將她帶來。

以後都是一家人,不作偽,略寒暄幾句後,鄭朗說正事,道:「施三郎,你立即帶著王直與楊九斤與工匠去蕪湖。」

「去蕪湖?」

「有可能秋後,我會做一些舉措,在這之前,我必須將太平州一個毒瘤割除。蕪湖你們這一行猶關重要。」

第二百三十三章 割(二)

鄭朗沖呂三叔使了一個眼色,呂三叔會意,從前面書房裡抱來一疊圖紙。

沒有打開它們,鄭郎又說道:「今天說的事情很重要,你們誰認為自己不能將我所說的保密住,請暫且迴避一下,否則壞了我的大事,那麼我會不顧君子作風,以後窮盡我的智慧,對他報復。」

%文%說著,用眼睛盯著大波妹。

%人%別的人不怕,就怕這個大波妹。

%書%「狀元,妾不會說的。」魏十娘挺了挺巨波,讓鄭朗很無言,這麼小的塊頭,幹嘛長著那麼兩坨超大的大「肥肉」。

%屋%沒有再說,自己說得慎重,有她姐姐在場,以後定會約束。

其實也不要緊,只要一個月後,真相揭開,無論是圩的事,或者臨江寺的事,皆沒有問題了。

要保密,也就是這一個月時間。

鄭朗將圖紙打開,指著第一幅草圖說道:「施三郎,你到蕪湖後,與王直、楊九斤也將工匠看好,封鎖死,僅一個月時間,其他的工程不急,但必須將它建造好。」

這些草圖全部用石炭畫的素描,非中國畫。

力求逼真,每幅器物又分成了四幅畫,正面、兩個側面、反面。但是魏十娘叫了起來:「怎麼會?」

「十妹,不得無理。」

「也無妨,打一個比喻你就懂了。」

沒有出發之前,鄭朗也要讓施從光清楚原理,省得造出來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又道:「魏小娘子,你有沒有看過農村裡的小蚱盤。」

「見過。」

是一種很小的漁船,柳葉形,長一米左右,頂多載重三人,有的地方叫它劃盤,有的地方叫它蚱盤,而不稱為船。太小。

優點成本低,幾塊薄木板就可以鑲拼起來,其次很輕,大者二十公斤,小者僅重十幾公斤,力氣大的半大小孩子就將它槓走。並且很靈活,利於在一些狹窄、淤淺、菰葦多的地方行駛,所以到了後世,這種玲瓏船繼續存在著。

也有不好的地方,又小又狹長,很是刁鑽,難以控制,初登者,無論水性再好,一百人最少有九十九個人會船翻人落下水去。

因為它便宜方便,現在江南許多人家都有這種小船。

魏十娘多次見過,可她十分不解,又問道:「它與金輪有何關係?」

「正常讓蚱盤行駛,一是竹篙子撐,反作用力,透過手腕推動船向前行駛。一是用蔑劃子劃,蔑劃子將水往後劃去,水的推力使盆向前推動。對不對?」

魏十娘茫然起來。

關於物理力學的原理,這玩意兒對於宋代人來說,那怕再簡單的力學原理,也是高深莫測。

鄭朗也不想多說,大約說一下,又說道:「我來到江南後,看到有的漁民興起,不用蔑劃子,也不用竹篙,僅靠兩隻腳站在盆前面顛動,盆就疾行如飛。這是為什麼?」

看到過,可說不出來原理,魏十娘搖了搖頭。

「原理也很簡單,前面腳一壓,盆往前沉,後面腳一壓,盆微往後沉,兩者產生空間反差,水必然向邊上分去。人是站在前面顛的,盆前端傾斜,水流於是多擠向後面,也是等於用竹蔑劃子划水駛盆。或者再說清楚一點,用拳頭打牆壁,為什麼拳頭會感到痛疼?給一份力,就會有一份反擊力回來。」

「中庸之道也。」嚴榮道。

鄭朗苦笑了一下,這可不能胡亂用中庸來解釋。

沒有對否,又道:「人在走路時,也用了力,那麼必然產生反作用力,由於大地是整體的,這微薄之力根本動搖不了它。」

「我明白了,怪不得那天轉金輪時,有大和尚在敲啊打的,又念誦佛經。」

「豈止,我自幼為了靜心學習,喜歡盤坐靜思,僅是為了學習,與其他無關,又加上幾位娘娘信佛,於是人們傳言我也信仰佛教。此言錯矣,我信的是孔孟,是儒家,對釋道農醫雜兵陰陽縱橫等諸家諸教,並不排斥,可絕對不信之。所以那天我不跪也。可面對我這個毫無虔誠之心的人,金輪居然轉動起來。它靈在何處?」

魏十娘咯咯地樂起來。

鄭朗轉向了施從光,說給魏十娘聽是假的,家裡面小美妹太多了,僅是自己的,就有四個,不想再惹下不好的事端出來,這是說給施從光聽的,看著施從光問道:「若是將一州之財力集中在一人身上可不可以?」

「不可以。」施從光道,施家家境也可以,跟在鄭朗後面,不僅是身境,前程才是最主要的。無論是呂夷簡或者李迪,或者其他宰相,都詮補過自家重要的門客。有的人做得很過份,有的人做得不過份,區別僅於此。

雖是富戶,也知道不顧百姓死活,將財富斂於一個人或者極少數人身上有多大危害。

對這個,鄭朗略有些排斥,可捫心自問,宋朝做得算是很好了。想平均主義,一萬年也休想實行,再平均的制度,少數特權與平民百姓還是有著巨大的差距。

理想的制度,是通過一些溫和的讓大家容易接受的政策,互相調劑,減輕貧富產生嚴重的分化,緩解社會矛盾。

宋朝也在做,部曲消失,門閥消失,佃農有了一定的人身自由與權利,連科考也刻意給了貧困子弟機會,甚至有意打壓權貴子弟,不讓他們中狀元,連自己這個小地主兒子差一點也被打壓下去。或者鼓勵百姓開墾,開墾後那片地就是你的了,這也是給貧困百姓擁有土地的機會。有時候主動拿出一些錢帛救濟貧寡,甚至鼓勵官員「扶貧」。收流民為廂軍,使他們一家有一條活路,等等。

但無論怎麼做,這是封建年代,兼併阻止不了。

宋朝最主要的危機也不是在於此,糧食緊張,土地少,而人口太多,馬上破億了,糧食的事,自己過幾天就要策劃一下。做成了起的作用也不會大,可會起一點。二是財富,早上與嚴榮說過做蛋糕,宋朝蛋糕做得很美味,但還能像南宋那樣做得更好一點,例如與契丹人的商貿,宋朝有時候有意下詔令不讓老百姓將商品向契丹銷售,海上貿易更是一直禁止著。於是呢,錢反而向契丹那邊流通。對其他諸國也是如此,不是輸出國,反而成了一個輸入國。於是宋朝銅錢成了南洋諸國,穩定國家經濟的鎮國之寶。宋朝自己呢,錢卻一直不夠用。

這結果讓他瞠目結舌。

何苦呢?

實際上做得聰明一點,就是一年給契丹人一百萬緡錢,也能成倍的將這個錢賺回來。大量的金子銀子湧向宋朝,何必金銀越來越貴?又有了流通的貨幣。

不能說宋人笨,古代人有古代人的局限性,並且自古以來,一直輕商抑商,放到這地步,很不容易。

但是不是還能做得更大一些,包括絲絹。

還不是主要的,即便自己有辦法,能一年讓宋朝掙兩億緡錢,三冗不解決,依然會不夠用。若三冗解決了,什麼也不做,眼下宋朝的稅收,就足以讓所有人躺在金山銀山上打滾。

沒有說。不符合他的做人宗旨,眼光可以看遠一點,走起路來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又道:「前些天我說過類似的話。佛家講究的是空,是了,或者行善與普渡眾生。有的佛門是怎麼做的?就說臨江寺,你們來之前,王通判已支援了三四衙役,皆是從江寧請來的,替我秘密調查了一下。除了山澤,寺裡僅有三十幾位和尚,其中有十幾個純做苦力的小沙彌,真正主事的和尚不足二十人,擁有的良田達到近四千畝。一個太平州,包括貧瘠的坡田、山田以及耕地,不足七千頃,拋去三個縣城人口以及一些墟市的非農人口,每戶農民攤有田地勉強三十畝地。」

「是香客自願捐的。」魏十娘道。

「佛家講行善,他們是出家人,要那麼多財富做什麼?穿衣服、養子女、供妻妾、置莊園?為什麼不能緣化給貧困百姓?」

一句話就將魏十娘封死掉了。

做和尚也可以狎妓的,就是少林寺的方丈還不照樣狎妓,但那是真和尚麼?

「況且臨江寺本身的香火就日進斗金,魏小娘子,你五姐宿於求子觀音院內,捐了多少香火?」

「五十兩金錠子,三百匹絹,以及其他雜物。」

「好有錢,本官賞了三個道德人家,也不過三百緡錢,三百匹絹!」鄭朗譏諷道。

魏大娘忽然醒悟過來,拜伏下去,道:「謝過鄭知州搭救。」

「你起來,也勿用謝,事情真相未了之前,什麼結論都會有,我還是說剛才。不知道有沒有佛祖,也許有,也許沒有,若有佛祖,看到他手下這群弟子打著他的旗號,喝國家的血、剝國家的皮、搾百姓的脂、壓百姓的膏,該當如何作想?這就是所謂的普渡眾生?若這樣的行為,佛祖認為都是對的,那麼這個佛祖也是邪佛,魔祖!」

與那些惡霸劣紳有什麼區別呢?

「我明白了,這些傢伙!」魏十娘跳了起來。

「勿動!」鄭朗低喝一句,又道:「未來我有一些安排,需要全州百姓齊心協力做幾樣大事,必須要民心穩定團結。此事若是我猜測那樣,十幾年來宿於那個小院的女子與她們的子女後果皆不堪收拾,甚至會鬧出無數條人命。還有,江寧的幾位差哥子查了查,發現知善大約也怕事洩,於江寧、揚州多處貨櫃存下大量的錢帛,還在河北之地暗中購買了許多田產。若察覺不妙,胡說一番,撥腿就逃,後果更不堪設想。所以連工匠,我都讓王通判幫助,從江寧請過來,而沒有動用太平州一個人。」

「這麼複雜……」

「十妹,少言!太平州有幾人不相信臨江寺,有幾人不對知善膜拜?」魏大娘子斥責道。

讓他們知道事情的重要性,讓呂三叔帶著他們離開。

在碼頭邊上鄭朗租了幾間民居,裡面準備了一些物資。但真相未揭露之前,皆不知道這些物資作用。讓船上的工匠將物資搬上船,隨著就離開當塗縣城,未作任何停留。

他們剛走,四兒與環兒帶著其他的小婢回來了。

要做午飯的,順便燒一些茶水,天太熱。

若是大海還好些,水面更寬闊,但深度夠了,太陽的熱氣透不到海底去,反而能讓海面吸收一部分溫度,或者大山高原,所以這些地方才是避署勝地。最怕的就是現在江南,湖澤多,多數是澤,很淺的一層,太陽一曬熱到了底,於是水汽蒸騰上來,整個大地似是一個大蒸爐。

幾個小婢回到家中,全部汗透了衣服。

鄭朗關切地走到裡面的房間,聽到環兒與四兒正在笑,於是推門進去,得問一下棚子的情況。全是女子,有老娘子,有大娘子,有中娘子,還是小娘子,甚至還有沒成親的小姑娘,四十幾歲五十幾歲,可以作為長輩過去看一看,自己才十七歲,雖是知州,總要避諱的。況且夏衣單薄,走進去,有些不大好。

然後眼睛睜大起來。

環兒與四兒站在屋內,但在換衣服,正好脫下身上所有的濕衣服,看到鄭朗推門進來,一起愣了神,同時尖叫一聲,慌忙地用手捂著胸口。可摀住了胸口,下面怎麼辦呢,又要捂下邊。

鄭朗讓她們叫得有些暈,低聲道:「叫什麼叫,你們不是我的妾?」

奶奶的,我看你們是官看,就是做什麼的都可以。

「大郎。」四兒反應過來,雙手放下來,羞答答地走過來,道:「你要看嗎?」

環兒也傻了,是啊,不就是看一眼嗎,有什麼不對的?不知是捂還是不捂。

鄭朗悲憤地道:「讓你們這一叫,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聽到了,我還看什麼!」

背著手,走回書房,果然看他到來,四個學生一起低頭悶笑。

「不是你們所想的。」

「也可以,但大夫,這是白天,不大好也。」司馬光搖頭晃腦。

「你們不好好讀書,想些什麼!」

四兒與環兒換好衣服走出來,大不好意,臉紅紅的,提著吊桶從水井裡打水,準備燒開水。來的婦女來多,有人在縣城裡有親戚的投奔了親戚,沒親戚但有錢的住進客棧,這類婦人很少,要麼搖著船來,就住在船上。一天三餐多是吃乾糧,人太多了,救濟不過來。還有許多婦人用水不方便,燒茶救她們的急。不僅鄭家在燒,幾位官吏家也在燒,用不了多少錢,當做一件善事。

鄭朗再次走出去,對四兒說道:「一鍋水裡放一把鹽。」

「放鹽?」四兒驚奇的問。

「你身上是不是流了很多汗?」

「是啊。」

「你摸摸你皮膚,看有沒有鹽粒?」

「有……」

「得放鹽的,不然越喝水越壞,鹽也不能放得太多,否則更口渴,聽我的沒錯。」深解釋不起來,沒有人能聽得懂。

「這是中庸之道?」

「……不是,是物格。」

「大郎,剛才奴不好。」

「是不好,看到沒有,全家人都要笑話我們,今年冬天不准你暖床。」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呵呵,害羞可以,叫不可以。」

「是,那今年冬天……」

「讓我考慮考慮。」說完樂著回到書房。其實做一名知州,沒有想像的那麼難,一州事務並不多,只要做好榜樣,用好人,決事公平就行了,因此史上王安石沒有事做,跑到褒禪山,蘇東坡游鍾山,歐陽修游琅琊山。

幾個小婢繼續做飯,四兒與環兒、朱兒、麗兒抬著兩桶水出去。

日頭漸漸偏午。

崔嫻與江杏兒氣喘吁吁地回來,累壞了。

鄭朗看著她們,說道:「要麼下午休息一會兒。」

「嗯,我們是不行的,包括幾名織女,恐怕支持不下來,當地人無事。」崔嫻愁眉苦臉的看著大太陽。

「鄭郎,奴看到許多人在田里割稻,不知如何吃得消?」江杏兒問。

「窮得,適應了這種天氣。」適應這天氣是一部分原因,主要還是窮的,再適應,這種天氣下勞動,是何其的艱苦。

「妾想得有些失誤。」

「你做得很好,為什麼說失誤?」

「當初應多帶一些織女過來,來的人太多,教的效果差了。太平州城附近的還好些,有的婦人自蕪湖來,自繁昌來,吃喝住皆不方便。明年讓家裡面多過來一些織女,分成三處傳授如何?」

「明年也不行,今年冬天張家莊作坊要交還朝廷,鄭家莊的織女並不多,抽不出來多少人手。」說完,鄭朗略失了一下神,此時北方黃河大約到了決堤時間。

不知道淹死多少人。

造成這原因主要是君子黨的醜陋,數次大塊堤,規模皆能擠入黃河決堤史前十位,放在那個朝代都是大得不能再大的災害,然而君子黨們全不顧百姓死活,盯著趙禎那些雞毛蒜皮子的事磨牙齒,甚至這次決堤,也是史上黃河真正的第一次大決堤,生生將黃河拉到了天津南入海,卻看不到所謂君子黨們上一份像樣的書奏。

於是修著史書時,替君子黨遮醜,僅一句話帶過。

真乃天大的笑話。

司馬光修資治通鑒時,往往災害死了幾百人,還要書上幾筆呢。

若不是陸續的留下一些其他文載,都讓後人不知道真相。比如此次決堤,波及到十幾個州府,三十多個縣,並且是宋朝人口最密集的州縣,可想而知,死了多少百姓。

居然一句話。

只是苦逼了趙禎。

崔嫻不知道他的心思,以為鄭朗是考慮朝中言臣,發財的路子很多,發從內宮送出的織女財是不大好,沒有反對,又說道:「你過來。」

將鄭朗帶進房間裡,問:「你剛才看到環兒的身……身體。」

「不對嗎?」鄭朗緊張地問,讓她小心眼弄得有些怕。

「官人,你誤會妾的意思,是環兒對妾說的,她害羞叫了一下,怕官人生氣,讓妾向你求情原諒。」

「原諒了。」

「妾也講道理,不會學房氏。」

「這就對啦,大功告成,親個嘴兒。」若不小心眼,鄭朗對這個小媳婦兒還是很喜歡的,特別這時為了自己有一些政績,累得大汗淋漓,全身象從水裡撈出來一樣,落在鄭朗眼裡,才是最美麗的崔嫻。

「不靈啦,你告成得太多。」

「那也行。」鄭朗眼睛珠子轉了一轉,不是要「第一次」嗎,給人第一次。突然將她的褻衣撩開,含著小櫻桃,說道:「大功告成,親個乳兒。」

崔嫻讓他的突然襲擊,一下子弄得身體軟了下去,倒在床上,任鄭朗將胸衣撩開,一對豐乳雪花花的暴露在空氣中。

看著酥玉一樣的雪乳,因為緊張嬌羞,能清楚看到青色的血筋隨著心臟在跳動,嬌喘聲中散發著一種處子的香靡之氣。美色誘人,鄭朗也不是聖人,不由的心猿意馬,大手一挑,褻褲的綢帶鬆開。

當鄭朗的手往下滑去時,崔嫻用手攔住,道:「不行,官人,妾孝期未滿。」

都這樣子了,還守個什麼孝哉。

第二百三十四章 割(三)

人聰明了,也有缺點的,往往強烈的理性能戰勝感性。鄭朗收手。

崔嫻身體軟綿綿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幽怨地說了一句:「官人,看看,光天化日的,你一次又一次的輕薄妾。」

鄭朗忽然笑起來,道:「要麼晚上當著環兒的面,偷偷的輕薄。」

當著環兒的面,還能偷偷的輕薄?崔嫻跳起來要追打。只追出一步,發覺不對,僅跑了一步,兩個白乳在空氣就跳動起來。紅著臉急忙將衣服穿上,將鄭朗的手抓住,恨恨的咬了一口。然後為難地看著外面的太陽,她不會像杏兒那樣問,這麼熱,呆在家裡面都熱得受不了,況且那些老百姓還要下田勞動。

可真熱啊。

呆在家裡面,還有兩棵老槐與一棵石榴樹,石榴樹有可能因為土壤的問題,結得並不大,然而樹齡都很老,樹冠如傘蓋,三棵樹正好蓬開,像三把巨傘一樣,遮住烈烈炎日,多少還好些。三株樹能遮蔭,也是呂三叔當初看中這院子的原因。

呆在涼棚裡面,有江風吹來,稍稍舒服,如沒有,整象火坑一樣,熱得讓人吃不消。

鄭朗有些憐惜,小妻子因為漂亮聰明,一家人將她當作了寶貝疙瘩,來到江南後,卻吃了很多辛苦,道:「崔嫻,這個時間長,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功,今年,明年還有,不舒服你不要去了。做到這地步,已經是不易。」

「那不行的。」崔嫻依偎在鄭朗懷裡,反正讓他輕薄完了,唯獨差最後一絲底線,將柔軟的雙胸緊緊地貼在鄭朗的胸口上,道:「越是這樣,越不能鬆懈。不過有的婦人們真笨,怎麼教都不會。」

「你以為都像你啊,教導人要有耐心的。」

小倆口說了一會兒話,溫磬之極。

其實崔嫻心裡就像吃了蜜糖,外面的太陽炙得她很苦,可她發現因為自己吃了一些苦,鄭朗對她那份若有若無的感情,漸漸加深,還有什麼比這更開心的?

不顧濕衣服,走出來說道:「今天我做菜。」

立即響起一片歡呼聲,鄭家很多人了,可做菜的廚藝,無一人能及崔嫻。

吃著好吃的菜,鄭朗應當要感謝死去的丈母娘。

……

威也立,恩已樹。

這時老百姓很容易滿足的,覺得新知州太好了。

全沒有想到一份份更大的驚喜在後面,傳授紡織技術是崔嫻想出來的,與鄭朗無關。也許在鄭朗心中,它的位置佔得實在不高。

七月到了下旬,鄭朗將州里的一些事務處理完了,包括一些人胡亂告狀,將他們喊來,宣判的很少,多是調解,耐心的講道理。然後將事務一股惱全部交給趙通判。在交給他之前,將他喊到自己家中。

倆人坐下來,鄭朗說道:「趙通判,有一樣事,我要對你說一聲。」

「請吩咐。」趙通判很客氣地說。

有些時候鄭朗處理事務時略欠老練,比較容易理解,畢竟歲數太小,是人,不是妖怪,也很快達到妖怪級別。缺的僅是一點兒閱歷,思想成熟,深思熟慮,考慮事情的長遠,連自己也不及。

遇到這樣的上司,下級官員很難做人的。

但鄭朗脾氣很好,除了犯原則性錯誤會慍怒外,一般情況皆是和顏細語,讓趙通判等官吏很感動,還有一份敬佩,才十七歲,就如此,況且那個未出世的中庸,學問加上才幹,德操,智慧,陛下的寵愛,前程比這七月的太陽更炙人手熱。

所以趙通判平時對鄭朗很尊重。

這種大環境也是鄭朗所希望的,一味與下面官吏對著幹,那是不智的做法,想做好事,上面有人拉有人罩著,下面有人抬著有人捧著,事情才能做好。不需要刻意放下身架,但營造這種有利的環境,順勢而為,卻是夫子所宣揚的聖智。

不是為了上位,是為了做好實事!

江杏兒沏茶。

趙通判又說道:「江小娘子,你讓我很敬重。」

這麼幾個嬌滴滴的小美女,那真是放下了身體,數日不見,潔白光艷的臉上,略見黝黑了。

雖是小姑娘,可看到她們一日復一日站在棚內指導太平州的民女織藝,風雨無阻,烈日不缺,很讓趙知州肅然起敬。

說著,居然站起身體。

「趙通判,奴當之有愧。」江杏兒笑如嫣花,心裡面喜的,以前過得什麼生活,現在過得什麼生活,如今還讓她覺得是一場夢呢。

「趙通判,你不用客氣了,坐下來我們說說正事。」

「請說。」

「假如未來幾年,太平州出現五千頃或者更多的良田,一個稅收幾萬緡錢甚至十幾萬緡錢的大港口,你動不動心?」

「鄭知州,你說的是圩田?」

官做到這份上,不會笨的,五千頃良田,看一看如今太平州總共有多少田地?也不過六千頃,其中一半還是山地、坡地,只有從圩田著手。趙通判又說道:「圩田好圍,五月難過。」

北方的官員不懂,動輒說秋潦,這是不對的說法,太平州一帶的圩田與太湖一帶的圍田、浙東的湖田都有顯著的差異。例如太湖一帶的圍田,受地勢的影響,一般田高水低,又臨近入海口,洪水宣洩得快,適合因地制宜的做小圩,而浙東的湖田是最糟糕不過的,河流小,山區多,這些湖泊不僅起蓄水作用,還起水庫作用,一旦大量圈湖開田,沒有了水,反而導致總體產量下降,更積累了貧富分化。還有山洪因素,沒有穩定的汛期,一旦湖泊大量被圈,水災危害越烈。

到了太平州、江寧溧水、寧國、宣州、和州、無為軍一帶,外有長江之托,內有數條大河,水力資源豐富,可地形較小,水又不得洩,所以必須要有高大的圩堤。

至於汛期,也各不同,太平州一帶圩田最怕的就是梅雨季節,真過了六月,到了七八九三月,反而很安全。

鄭朗也要上書寫明此事,可現在他沒有「戰績」,說話也無權威,再加上大規模的圈圩、圈圍、圈湖還沒開始,並不急。

趙通判之所以有些說法,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秦家圩,擺在哪裡多久哪,然朝廷久未決之。

鄭朗道:「聽我一言。」

未決,是因為內行的人少,北宋之初,多是北方為官,甚至寇准聽到新進士是北方人,喜道:「又為北方人得一官員也。」若是南方進士,立即拍桌子磕椅子。

還有官員派系的爭執。

含糊地將事情說了一遍,又將自己上奏說了,這中間埋下了一個坎,連呂夷簡都沒有想到。圈圩只准州府來圈,私人不准圈,反之,那麼州府是不是就有了圈圩資格。一旦詔書頒發,鄭朗也就有了圈圩的權利,想怎麼圈就怎麼圈。

又將利害關係說了一遍。

實際他沒有做什麼細緻的考察,這全是後世的經驗之談,從太平州談到太湖,再談到海堤、浙東甚至江南西路湘贛,最後扯到嶺南的西江,也就是珠江,大多數地方趙通判根本就沒有去過。聽到最後,眼神越來越仰慕,一張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子。

最後鄭朗將話題收回來,道:「小圩非是太平州長江南北發展道路,圩越小,管理越不善,五月來臨,許多圩陸續破掉,甚至連百姓不敢居住在裡面。越是這樣,越馬虎了事。可朝廷聽到的消息除了圩破,還是圩破,越不感興趣。所以大圩大堤,勢在必行。圩越大,家小托於全圩,百姓自發出力,人多管理力度加大,防汛人手充足,圩破掉便不容易了,甚至無意外,幾百年才能破一次,得遠大於失。僅是圩,就是一個政績。」

將草圖拿出來,也「不多」,僅萬春、廣濟、行春、陶辛、擾山、永興、以政和為首的十三連圩,十三圩未出現,大約是十三連圩的位置,其實幾圩也不是原來地理位置上的原圩。就有這個能力複製下來,時間不同,地勢不一,效果也未必很佳。

做了很大改動,多比原來的圩擴大,也未必是最後的定圩,究竟是大是小,或者有沒有改動,要實地考察後才能做最後決定。

七個圩,從當塗到蕪湖,再到繁昌,主要是在蕪湖,蕪湖,湖也,現在蕪湖大半在湖澤裡面。可是趙通判一看,說道:「會有多少頃?」

「有可能會有四千多頃,僅是計劃,未必全部執行。」

「四千多頃……」趙通判喃喃道。嚇壞了,以頃計算,成了千為單位,可換作了畝,一頃一百畝地,對於一個很狹小的州來說,陡然出現四十多萬畝的耕地,換誰也會嚇著。

「不但如此,我打算先從政和圩與萬春圩著手,兩圩有可能接近兩千頃地,那麼有了江河之便,有了百姓,有了魚米,再有了桑麻,你再看看蕪湖縣城。」

一個大港口就出現了。

「我歲數還小。」趙通判就怕聽到這句話,一聽就慚愧,鄭朗不顧他感受,又繼續說道:「因此以勘磨為主,會留在太平州好幾年時間,我們目標先訂下來,然後一步步穩妥的來,這項工程做好,陛下會高興,你也是主要官吏……」

懂的。

鄭朗無所謂功勞,才十七歲,難道將他撥成宰相,三十歲也不行哪。就是沒有這個圩,安心的一個一個州府的德化,有了這政績,以及能力,進入東府早晚的事,然而趙通判可有幾回機會?

趙通判身體緊張的顫抖起來,最後道:「我協助知州,不過要穩妥,京城也不能有反對聲音。」

還反對個屁,今天黃河一決堤,朝堂上的大佬們會想糧食想得發瘋,只要有糧食,什麼也不會管。這是最好的機會,今年不會反對,明年不會反對,到了後年,掣肘重新開始,這樣的大圩,還不知道會讓朝堂吵成什麼樣子。

不說四千頃,就算三千頃,三十萬畝地,一百多萬石糧食,外加賦稅桑麻,幾千戶人家,幾萬百姓,一個前景遠大的長江良港。是什麼樣的功績,什麼樣的利益?

「放心吧,朝堂上的事,我來。」

朝堂對趙通判很遙遠,這句話讓他產生誤會了,道:「好,只要京城不反對,我配合知州。」

賭上一把,失敗了徹底回家,成功了作為二把手,同樣能飛黃騰達……

鄭朗大喜,別看他是知州,通判同樣有著很大的權限,若不配合,成心掣肘,會給他帶來難題。伸出手說道:「趙通判,他日你我姓名必然因為此事名載史冊。」

載於史冊啊,誰不喜歡,趙通判終於開心的伸出手,兩隻手在空中握在一起。

但詔書還沒有下來,此事先保著密。

然後交待事務,他要逐一考察,州里的事務只能交給趙通判處理。忽然門房進來稟報:「大郎,外面好多人要求見大郎。」

「看看。」

打開門,看到有幾十名老百姓,衣著打扮來看,有窮有富,問:「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這些人一起跪下去,道:「知州,我們皆是無子人家,知州能不能開恩,將求子觀音放了。」

求子觀音放了?自己有這能耐?不管他們的語誤,鄭朗眉頭皺了一下,這個潑和尚看到自己對付張家六虎,老實了一陣子,又看到自己夫妻善待百姓,膽子再度壯起來,居然鼓動百姓來脅迫自己。

道:「有一些情況你們不知,不過很快了,長則兩三個月,短則一兩個月,本官調停好,自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說得很含糊,是調停,交待好會放開那院。

能放嗎,必毀無疑,又不願撒謊,於是換成這個讓人容易產生誤會的說法。

不算很長的時間,百姓們一個個高興地被忽悠離去。

趙通判也回去。

司馬光道:「這些百姓,居然……」

「司馬三郎,不得亂說,連許多達官貴人都誤入岐途,能指望百姓知道什麼?」頓了頓又道:「正好,也讓這些惡僧麻痺一下。」

第二天,帶著四兒與環兒,還有幾名小吏,幾名衙役,雇了兩艘船,順著水陽江一路南下。

任務有些重。

記錄所有開發起來的湖澤,許多地方種植了菰蓴,甚至下了網,非是為了網箱養魚,多是為了捕魚,這些產業一點不做補償,那是不可能的。

但僅於以前,以後詔書一下,不予承認了。

在這之前,必須有一個大約的瞭解,再通知各耆戶長逐一清查,將以前的各家產業統計上來。可不調查,那麼下面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了。

特別是各個小圩,這是重中之重。

還有一樣事,選種。

正好是秋收之季,稻、菽、粟、豆大多數是成熟季節。

宋代對選種、培育與種子的改良,十分重視,江淮將占城稻引進過來,進行改良,朝廷又將大麥小麥推廣到福建路與嶺南,讓哪裡百姓也能做到一季兩熟、三熟,稻麥套種。

可還是粗獷式的經營。

選種多是一家一戶緩慢的進行著。

各種品種雜種在一起,良莠不齊,又影響種子進化能力。

這一行,鄭朗也將此事放在行程上,將這些種籽選擇出來,比如水稻,務必選稻穗最大最壯的,讓農民協助挑選出來,再用鹽選法進一步挑出不飽滿的種子,選擇一個隔絕的地方進行載培。

一年無功,十年下來,種子能迅速進化。

這些種子的載培由州衙來出錢,然後無償交給百姓。

不可能鄭朗一一上去解釋,也是他帶小吏過來的原因。聽聞此事後,農民自然很高興了,大道理不懂,好種子作用還是知道的。

再說,又不用他們掏腰包。

測量各湖蕩子的深淺。

又是重要的一節,有的湖蕩子不是湖,只是沼澤,汛期水蔓成澤,旱期成為灘涂。這些湖澤起不到多少蓄水的作用,將是圈圩的重點地區。但有的湖蕩子很深,往往深處能達到十幾米,二十幾米,這些湖蕩子寧肯圩堤彎曲一些,也要盡量保留下來。真不行,取小留大。

對各條河流也要測量一下,不僅是水陽江與青弋水,還有其他的一些中小河流,這些河流組織成一道密集的水網,它們是水道暢通的保障,與湖蕩子功能一樣,能保留的保留,保留不了的,取小留大。

還是粗獷式的勘探,三縣三千多平方公里,僅這幾人,不可能一一細查出來的。粗獷式的測量後,詔書一下,才是大規模的勘探開始。圈圩才能正式提上議程。

所以他在奏折裡說,一州資源豐富。

這麼多資源,這麼細緻的工作,圈不好圩了,那些私人之圩可想而知。

這次行程將會有一個月時間,回來後,要割掉臨江寺這塊毒瘤了。兩艘船慢慢地從塗縣開始,漸漸駛向繁昌。

也臨近切割臨江寺的日子。

……

心思集中在地方上,京城的事不願想。

可他想與不想,還是在照舊發生。

趙禎身體素質很差,這麼大的災害,國庫裡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怎麼辦?於是拚命的糟蹋自己。

尚楊二女不知道多少事務,看到趙禎苦得,又相處那麼長時間,怎能沒有感情?她們很心疼,不知道怎麼去做,於是更慇勤的侍候,不知道大道理,認為這樣才能讓趙禎開心一些。

正是因為她們這樣做,悲催的命運向她們身上降臨。

將來的事趙禎不會知道,只想拚命工作,以做楷模。是不是一個好皇帝?仁愛無人能及,以身作則,辛勤工作,廢寢忘食,以至於瘦弱的身體支撐不下去,終於累暈過去。

八月十一日,小皇帝倒了下去。

這一倒,人事不知,昏迷數天。開封城一片雞飛狗跳,諸位大佬也亂套了,請來所有御醫診治,結論是病因不詳,無法下手。大佬們歎了一口氣,昏迷就昏迷吧,皇帝只是一塊招牌,趙禎死了,還有後來人。宗室弟子不要太多,到時候隨便推出來一個做皇帝,國家秩序會重新上軌道。

於是一起觀察,陛下,你到底是死還是活啊,死快點死翹翹,活那就快點醒過來,這成了一個植物人,俺們不大好行動啊。

世態炎涼如此。

關健時候,趙禎的八姑媽,也就是宋真宗的八妹,魏國大長公主出了面,帶一個太醫過來,這次營救趙禎,她是冒著謀殺皇上的罪名進行的,因為這個太醫治療方法太過生猛。

針心下包絡之間,可亟愈!

包絡穴也就是在心臟下方的位置,換到後世,也未必有中醫敢這樣玩。

不但是這位置,還要用針去扎,扎進去!

只能說這個太醫許希診膽子太大,左右大臣皆言不可。這是皇帝,不是你試驗醫學的對象。然而趙禎仁愛很得人心的,特別是宮中的太監,大臣們無所謂,死了再推出一個就是,太監不這樣想,這樣仁愛的皇帝誰願意換啊。於是諸黃門一起跪下來,爭著以自己身體試,仁到一定地步,能感動天感動地,感動陰戾的太監!

然而有一群人,休想感動他們。能感動嗎,因為他們是太陽。

魏國大長公主選了幾個黃門出來,刺之,無害。但大臣們還在吵,魏國大長公主也急了,你們這些大臣們在想、什、麼、啊!

道:「既無害,針之,陛下若死,我來償命。」

然後將大臣們一起攆走,再吵下去自己這個侄子別想救了。大臣一走,立即命令許希言針灸。居然真起到效果,幾扎幾不扎的將趙禎扎醒過來。休養幾天後,趙禎心中同樣慼慼,將這人喊過來問其原因,答道:「扁鵲,臣之師也,治者非臣之功,乃是臣師之賜,敢忘乎。」

很不錯的一個大夫,立下這樣的大功,居然知道推謝。

趙禎很感動,賜其緋衣、銀魚與器幣、翰林醫官之職,這位許醫官也知趣,用這筆賞賜於開封城西建立一座扁鵲廟。廟還沒有建好,湧來了許多慕名而來學醫的學生。於是朝廷湊趣,索性將太醫局也搬到此廟邊上。

可是趙禎很快寧願再次昏倒。

他是生生累昏過去的,這沒有人看到,當真?但正是因為他昏倒過去,一盆盆髒水潑了過來。

割皇帝JJ行動開始,首先從清臣石介開始。

第二百三十五章 割(四)

八月中秋節,鄭朗繼續在水上飄著,此時也到了繁昌,在各個水澤處轉了轉後,一行人來到繁昌縣城。又到處看了看,蕪湖縣都沒有好起來,繁昌更別指望。

可聽到一個好消息,詔書已下達到太平州。

若不是發生太多的事情,朝中一干大佬同樣拭目以待,想看一看鄭朗最後弄出來什麼怪胎。

鄭朗沒有著急,畫完最後一張草圖,全是素描圖,上面有各個數據,小圩與湖澤河流的地形圖,一些湖澤種植地點。一共繪製了七十多張圖紙,非是有著一手好畫技,與變態的大腦,無法辦到。這些圖紙與數據,留作將來的參考依據,也是預防地方官吏與大戶人家聯手做弊。

站在船頭上,命令船夫將船搖到長江江心,不是去看長江第一磯板子磯,而是將船搖到板子磯東邊,在東邊有兩個小江洲,黑沙洲與天然洲,黑沙洲有名字,天然洲還沒有人替它取名。

這段江面不像後來大肚狀,依然很平直。兩個小洲才形成不久,面積也很小,水大時,僅百畝地面積露在外面,水小時,合在一起只有七八百畝地面積。倒是青陽縣東面有一個大江洲,有兩三千畝地大小,可那屬於青陽縣管轄,鄭朗沒有權利干涉。

兩洲同樣也有問題,很難說它們屬於太平洲或者是無為軍管轄範圍。上面陸續的住了四五十戶人家,以打漁為生,他們也將江洲開墾了一些出來,種糧食與瓜果蔬菜,補助家用。同樣是三不管地區,難道為向這幾十戶貧困人家徵稅,刻意派衙役駕駛一艘船去?值得麼?

鄭朗能管不能管,但絕對不能再登上長江對岸。若那樣,就會犯原則性錯誤。

與這些漁民談了談,是準備等水消下去時,撥出一部分百姓,替他們將兩洲圈圩起來,不可能全部籠罩進去,只圈五百來畝的面積,邊緣低窪處不碰它,這樣縱然江水浩大,對江堤壓力也不會很大。

每戶人家每年補貼五十貫錢,再提供一些肥料。職責是專門在兩個洲上種植精挑細選出來的莊稼與豆瓜蔬菜。但有一個條件,他們繼續捕漁不會管,必須將這些莊稼與豆瓜伺候好。

條件很優惠的,兩洲漁民立即答應下來。雙方簽訂了契約,一個小吏嘴嚅動了一下,將鄭朗拉到一邊說道:「鄭知州,要花不少錢。」

「不多,多算一點,一年千緡錢足矣,但能取得近兩千石的好種籽,能惠及幾萬畝。」鄭朗說完,看了一眼這個小吏,見他還不大明白,又解釋道:「也不多,僅一個當塗縣就不止幾萬畝耕地,可從幾萬畝地中選種,夠不夠了?到第二年,兩個小洲與世隔絕,不受其他莊稼花粉影響,進一步選種,種子是不是更優良?再普及到幾萬畝良田里推廣下去。十年過後,會有多少農田受益?豈止是太平州,江寧、和州、池州、宣州、廣德軍、無為軍以及潤州等氣候水土相近的州縣都會受益。一畝地不要多,增加十斤,會增加多少產糧?」

這一算,小吏算糊塗了。

道理不難,宋人也認識到花粉的作用。

「何謂治民,何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點錢多不多?」

「不多。」小吏慚愧地說,然後伏於地說:「知州眼光非我等所及。」

鄭朗這一回不好意思起來,非是他眼光長遠,這種理念在後世不足為奇。

重新登上船,那些漁民繼續將契約當作寶貝似的拿在手中發呆,心中忽上忽下的,省怕好事成為泡影。居然有人不顧鄭朗的名聲,將契約拿到岸上,請了識字的讀,讀後才放心地回去。然後兩個小洲上傳來一片歡呼聲,天上降下來的餡餅!

船順流而下,到了蕪湖。

趙通判帶著他的幾個學生,與十幾名衙役迎了過來。是鄭朗特意讓他們來蕪湖的。

收網的時候到了。

但太平州知道底細的人不多,僅是鄭朗一家上下幾個人,包括趙通判也不知道。

到了讓他知道的時候。

見了面,趙通判說道:「鄭知州,果如你所料,朝廷下了旨。」

鄭朗沒有表態,這件事讓他感到恥辱。一是對河北災民內疚,沒有想出好辦法。二是對趙禎內疚,他性格隨和,可十分孤傲,朋友並不多,家中幾個好哥們,因為學問與地位上的差異,實際在漸漸疏遠。幾個性格高潔的人,又多是方外之人,又比他歲數大。家中還有四個學生,卻無形中將他當成長輩。

真正說得來的,只有小皇帝一個人。很古怪的交情,一是君一是臣,也許趙禎自己也不知,但偶爾的真情流露,讓鄭朗感覺出來除了對自己欣賞外,趙禎何嘗對自己沒有一種友情的成份?可趙禎遭到這場打擊,自己無能為力,讓他更感到羞恥。

但想到這些直臣馬上所做的戾暴之事,心中同樣慼慼,幸好來到江南,否則以自己的性格必然會為趙禎出頭,只要出頭,會被拍得很慘很慘。

凝視了一下北方,心裡想到,小皇帝,俺只能做好份內的事,讓你看到聽到,高興一下吧。這是俺最大的回報。

沒有辦法的,連呂夷簡那樣有地位有手腕的手,都被清臣們咬得血淋淋的,慘不忍睹,自己找死啊!

鄭朗道:「趙通判,帶你去看一個地方,但你必須替我保密四五天,順便配合一下。」

「行。」趙通判好奇地應了一聲,這麼神秘?

帶著環兒與四兒,以及趙通判來到那棟神秘的園子裡。位置在雞毛山西南方向,這裡有一個湖泊,地形的變化,使鄭朗不大確定起來,這個湖是不是鏡湖。

但比鏡湖面積應當大一些。

門口站著楊九斤與王直守衛。

本來鄭朗掏腰包建造它,引起許多人猜測,後面湧來大批工匠,帶來許多材料,又在蕪湖採購了許多材料,更讓人好奇。園子沒有修好,房屋也沒有蓋好,裡面的器械同樣沒有做好,然而自從這批工匠進去後,就封鎖起來。於是有人悄悄趴到牆頭上看,但秘密卻在幾間屋子裡面,在牆頭上怎麼看得到?因此引發一些傳言。

趙通判也聽說了,問:「裡面是什麼?」

「帶你進去看你便知。」

幾個人走進去,施從光夫婦迎上來,雖早看到過圖紙,也解釋了原理,同樣一臉驚奇,喃喃道:「真是太古怪。」

這使鄭朗想到一件事,不說清楚此事,恐怕也會有奇怪的說法到處傳揚,道:「你馬上讓工匠雕刻一尊孔子像,在像基上刻上這一行字。」

說著討來紙筆,寫下《大學》裡那一段話,然後寫了兩個大字:「物格」。

俺這也是儒家的學問,非裝神弄鬼之道。

施從光看到後,肅然道:「正是。」

他也是官宦子弟,能理解鄭朗的苦心。

這才將趙通判帶進去,看了看,趙通判同樣一臉的古怪,就看到一件事物,臉色陡變!驚疑地道:「這是……」

「物格,只是讓一些惡人用來裝神弄鬼了。」

「難怪,難怪……」只要將神通變成了裝神弄鬼,一切就清楚了,趙通判道:「鄭知州,如何處理?如何善後?」

偵破難,善後更難。

「想妥善善後,已是無法,儘管減少此事引起的餘波,不過我已經安排下去,刻意從江寧請來大量人手協助。」

「應是如此。」太平州人手是沒有辦法請的。

「趙通判勿用擔心,大約幾天後就有結果,所以來的時候我讓你保守秘密。既然你來到蕪湖,我們說一說蕪湖吧。你看一看,若是將此處開放,會不會有人前來參觀?」

「會的。」

「如果就著這湖,多載幾排垂柳,修一條石徑路,建一些水榭與涼亭,湖裡再載上蓮藕,在雞毛山修一座晉朝軍營址,將南邊的周瑜墓整葺一下。然後南邊的大圩修建起來,蕪湖會是什麼樣子?」

也就是十三連圩,畫了圖,未取名字,緊連著蕪湖城,周瑜墓也在其裡。

「這辦法好啊。」趙通判還不能全部看出來,但大約的能看到,其他的大圩不談,十三連圩佔地就有近千頃,能容納多少百姓?這是人口基數,沒有當地百姓做底,一個城鎮還是很難發展的。

幾個大圩一修,太平州會成為真正的魚米之鄉,青弋水與長江的威力就能發揮出來。有旅遊的地方,有商業,有農業,有優良的港口,豈不正是一個大港口出現了?

而且上到武昌,下到江寧,這一段長江江面上沒有其他的大港,蕪湖港出現,正好填補了真空。

想了想,又道:「好啊,好。」

但這樣一來,真的玩大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那麼太平州怎麼辦?」

「什麼太平州,難道蕪湖不屬於太平州?有一個比喻,長子很優秀,考中進士,一家人皆愛長子。可突然次子發力,考中了狀元。難道不應當嗎?」

趙通判撓頭大笑起來。

八月涼爽下來,天有雨,雨不大,趙通判被美好的前景勾動了心思,笑聲爽朗的透過了薄薄的雨幕,傳得很遠。

鄭朗又說道:「若是修葺得當,趙通判,你看,假如這裡有亭有榭有廊有藕,再碰到這個綿綿的小雨天氣,湖面煙波渺茫,蓮藕飄香,垂柳輕搖,碧水拍岸,是不是很銷魂?」

「鄭知州,別說了,說得我都等不及啦。」

幾個人一起樂起來。

鄭朗指了指附近道:「此處是一景,沿街我會修幾棟房屋,做一個食館,以館養景,維護此園器械的維修,但來的遊客必然多,趙通判,有沒有興趣在此處蓋幾間房屋?」

這個懂的。

其實勾畫得當,這塊荒地有可能會成為黃金地段,包括州府都可以操作,然而鄭朗沒有提醒,這個例不能開的,一旦有人佼仿,可開了一個惡例。宋朝同樣有很多聰明人,想不到罷了,想到了,以後惡炒地皮,那惡孽豈能了得?

還是讓它笨拙的自由發展,給貧困百姓一線生機。

若發展起來,在城廓稅、商稅、和買,甚至連帶著的茶稅、鹽稅、酒稅上足以賺取回來。

魏大娘子站在一邊聽著聽著,眼睛放起光來。

她家娘家有錢,夫家也有錢。

有可能是真,有可能是假,但聽了鄭朗的話,趙通判有沒有動心思不知,她是動了心思的。與施從光告別,一行人冒著一把小雨,重新上船。

在船上四兒抱怨地說:「大郎,為什麼我家不參與?」

後知後覺,現在才想起來前景,心疼了。

「你啊,錢夠用就行了,我一年不少的俸祿,加上自家的收入,錢不夠多嗎?」

但有誰嫌錢多的?四兒還是不高興。

「我與他們不同,趙通判僅是一個地方的通判,可我呢,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看?事情沒有做,一旦做出,盯著的人會更多。以前僅是進了幾次皇宮,就礙著范諷,況且以後?想找麻煩,是不是很簡單?這個錢還能不能要?」

四兒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錢是好,前來太平州兩個月,用得痛啊,不僅大郎的薪水用完,還從帶來的錢帛裡掏了許多倒貼。然而再想一想,大郎的仕途更重要,不情不願的點了一下頭。

環兒也問:「狀元,為什麼你懂得那麼多?」

「大郎是天上……」看了鄭朗一眼,大郎很不喜歡天上星星說法,四兒改了口道:「礫石,天上掉下來的礫石。」

「……」

「四兒妹妹說得對,狀元要是礫石,那也是天上的礫石。」

「你們別胡說八道。」是誇我哉還是咒我哉,礫石從天上掉下來,經過大氣層燃燒還有命麼?鄭朗又道:「以後不要大郎、狀元,全部喊官人。」

四個妻妾四種稱呼,官人、鄭郎、大郎、狀元或者大夫,到了統一的時候。兩個小婢不敢作聲,但四兒竅喜,緊緊拉著鄭朗的胳膊肘兒,往鄭朗身上靠。

「拿琴來。」

「喏。」

看著煙雨濛濛的大江,鄭朗彈起了一曲《春花江月夜》,可這首幽靜的曲子經他手裡迸發出來,多了一種莫明的感傷。

到了左天門山,三艘船再度停下來。

衙役們留在船上,未下去,僅與趙通判帶著楊八望下船,來到臨江寺。也沒有到裡面,鄭朗站在大雄寶殿對小沙彌說:「讓你們方丈出來。」

這一回小沙彌認出來,連忙小跑著進去稟報知善。

一會兒,知善從裡面走出來,見面唱了一個肥喏,道:「阿彌陀佛,見過鄭施主。」

人家是高僧,所以一直稱呼施主。

鄭朗也不想爭這個,拿出鑰匙道:「求子觀音小院的鑰匙交還給你。以後無論誰家娘子寄宿於內,必須對她們再三警告。若再有人掉下懸崖,落入大江之中,屍骨無存,休怪我不客氣,將你那個小院子徹底封起來。」

聽到他這句話,有的香客說道:「鄭狀元,是他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不能怪大師。」

還有的人說:「鄭狀元早應當將鑰匙交還給大師。」

無子人家不多,可方圓數州,幾十萬戶百姓,無子的人家會有多少?這一封就是近兩個月,許多人前來求子,一起寄宿於山麓下的禪院中,早等得不耐煩。也反觀知善在太平州方圓的影響力。若真相不揭開,鄭朗夫婦為太平州百姓做了那麼多,未必有知善影響力大。

知善合了一什,道:「各位施主,鄭知州也是為百姓,怕引發衝突,造成無辜傷亡,一樣的普渡眾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趙通判心中暗歎一口氣。以前看到這個白白胖胖的大和尚,當真以為他是高僧,誰會想到……這個和尚也很狡猾,居然知道將財產分藏於揚州、蘇州與江寧各個櫃坊中,又在河北置了田產。

然而高家鬧將起來,朝廷又將狀元派來擔任知州,準備好了後路都不跑,貪心不足啊!

鄭朗沒有再說廢話,還了鑰匙就與趙通判離開。

鑰匙來了,提在知善的手上,那些渴望求子求孫的香客眼裡充滿期盼。知善說道:「諸位,你們求子,老衲也不反對,剛才鄭施主說的話,你們可聽到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否則老衲寧肯不開此院,也不想諸位施主出事。」

「大師,你就開吧,我們一定會小心的。」

「罪過罪過。」知善來到釋迦牟尼佛像前,再次誦經唸咒,過了好一會兒道:「諸位務必小心。」

「大師,放心吧。」諸香客更加感動,這才是得道高僧。

然後眼巴巴的看著知善手中的鑰匙,好不容易開了,聽說上次江寧一個香客被太平州新知州居然不知趣的攆走,怕再有意外的事發生,全想第一個入住。

忽然香客裡一個小婢大聲喊道:「我家娘子願捐一百金。」

說著,提出一個小箱子,打開奩箱,裡面露出幾錠金光燦燦的黃金。

大家一起暈了,這是誰啊?一百金,整整一千貫錢,能到京城捉一個進士為女婿了。然後扭過頭看,兩個少婦,打扮很保守,穿著高領長裙,裙也厚,不過天氣漸漸轉涼,正常的裙裝。裙子顏色是紫黑色,鑲著金邊。

兩個少婦長相也很艷麗動人,只是看上去十分不舒服,媚眼直飛。

知善沉吟一下道:「女施主,錢財是身外之物,勿要褻瀆佛祖。」

「是啊,是啊,大師言之有理。」其他人紛紛嚷道,這是誰家的娘子啊,這麼財大氣粗。皆惦量了一下,肯定比不過人家財力的,於是一起附和,然後用充滿敵視的眼光看著這主婢三人。

其中一個少婦沖小婢招了招手,兩人低語一會兒,一道來到知善面前,少婦作風是不大好,幾乎湊到知善身前,小婢站在邊上道:「我家娘子說了,若大師開恩,我還會回江寧去,再取一百金感謝大師。若大師讓我家娘子第一個入住,還會再加一百金。」

眾人一起暈倒。三百金啊!

知善沒有答話,用手拈著佛珠念佛號,少婦又不顧羞恥急切的逼近一步。聞著少婦身上的香味,知善只好扭頭回裡面的禪院。少婦急了,在後面喊道:「大師,若願意,妾再加捐兩百金。」

人舉止風騷,聲音也嗲聲嗲氣的。

但大半香客讓她一句話喊得快趴到地下,小娘子,你家有多少家財哉,居然捐了五百金!

第五百金喊出,全部自覺起來,別爭了。其實臨江寺也不是真正看香火的,以前有的貧困人家沒有錢物,心誠,也讓他們家娘子住進小院,甚至有一些人如願以償,真的求到子女。

不過這是五百金,是和尚也要吃飯的。

結果也沒有出眾人意料。

大家沒有異議,捐的錢太多了,即便是佛祖也要動心的。而且聽到結果後,小婢到後面禪院收拾了一下行李,立即離開臨江寺,大約回江寧取錢去。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所有香客一起在議論,這是江寧那一家的娘子,出手這麼豪闊,果然是建康名府,有錢人就是多啊。

……

船駛過天門山,沒有回當塗縣城,在下游一片柳樹灣裡幾艘船全停泊下來。

鄭朗坐在船艙裡畫著一幅圖畫。

許久沒有真正動畫筆了,畫的草圖不算,那不是嚴格的繪畫。自從接任以來,處理政務,為將來謀劃,教幾個學生,考慮中庸,似乎時間比科考前更緊張。提起畫筆,畫的是一幅板子磯煙波圖。

跟在范寬後面學了一些畫藝。論技巧,范寬也不及他,可論畫技他不及范寬遠矣。悟了好久,終於悟出來,是真。

中國畫也講究逼真,但非是西洋畫的逼真。

西畫的景物與空間是畫家站在地面上一個點,由這個固定的點看景與物,然後用光彩明暗與顏色構成整幅畫作。

中國畫不同,從多個角度觀看,如郭熙的三遠理論,全方位觀察、移步觀察、遠望,對物象瞭然於胸才作畫的。說玄一點,西畫以焦點透視,中國畫是站在宇宙角度觀看。

最著名的例子,郎世寧的《放馬圖》與趙佶的《芙蓉錦雞圖》,前者是西洋人畫的,雖是中國畫,可帶著濃濃的西洋畫色彩,於是更逼真,更有立體感。這是粗看的,再細看卻不是,明明一幅立體逼真的圖畫,與《芙蓉錦雞圖》單薄的場景相比,似乎給人感覺反而它更單薄。

得要擺在一起比,效果才能明顯顯示出來。

這就是一面與多面的區別。

郎世寧這幅圖畫僅是一點一面,而趙佶的這幅畫卻是多個層次,多面,甚至幾十面幾百面集合在一面上,說俗一點,畫境意境更深遠。因此看似單,卻是厚,看似平,卻是立,看似不像,卻是「真像」。

領悟了這一要旨,可到他手中不是那麼一回事,畫了畫,不是很滿意,歎了一口氣,放下畫筆,心裡想到,俗了俗了,什麼時候才能安心的繪畫、寫字,或者彈琴。

天就黑了下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割(五)

兩艘大船像兩條白魚一樣靠過來,一左一右在三艘船邊上泊下。

船頭上各走出來一個中年人,沖鄭朗的船拱了一下手,然後從兩艘船上走下來十幾個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裡。

秋雨繼續在飄著,不大,濛濛的,飄得讓人感到有些銷魂。江面上更騰起了一道道煙浪,風不大浪,浪花聲嗚咽,似是情人的綿唱。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這行人回來了,有一人來到鄭朗船上,對鄭朗說道:「未發生。」

趙通判有些擔心的看著鄭朗。

案子必須要破的,但最難的地方就是不能使用婦人,無論是良家婦人或者是妓子,傳出去,都會帶來怦擊的聲音。也不能守株待兔,不知道則罷,知道了看到那些良家婦人被歹僧糟蹋,事情揭開,還會有人上書彈劾鄭朗,甚至太平州的一干官吏,包括自己。

鄭朗微微皺了下眉頭,踱了踱,最後說道:「你們到前面的墟市上買來幾十匹絹,然後如此如此……」

「喏。」大漢重新帶人下去。

趙通判說道:「這主意好。」

「終失了君子誠實之道。」

「事急從權。」

「也只能這樣說……」

呂公著道:「為什麼他們不動手?」

一出手就是五百金,作風似乎不正派,這樣美味可口的食物送上門,還不吃,難道還真誤會了那個大和尚。

「呂三郎,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笨,我怕他繼續糟蹋別的良家婦女,將院子封起來。雖重新放開,可他會小心翼翼。不然他不會將錢轉移到外州府,又在河北置地準備後路。沒有我所做的事,他也要進一步摸一摸女香客的底細、性格。」

「鄭知州,還有一個方法。」趙通判道。

「什麼方法?」

「這些年有的婦人有了子女……」

「我考慮過,不妥。十幾年來他們造了一些孽,送子的婦人我故意不去打聽,有可能有幾十名,有可能有一百多名。問她們,她們會不會承認。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前來求子,久未同房,心情因素,所以受孕的機會比較高。也未必全是這些歹僧做的孽。為了不使後面影響擴大,也不能查,事關清名,許多人家的幸福,一打聽名單早晚會流傳出去,不論清白是否,以後他們會受到如何的冷眼。不查,也會傳,僅是猜疑,後果會輕一點。」

「那山下的禪院……」

「還是心理問題,現在沒有拷問,可我做了一些猜測,這些歹僧給一些心理暗示,搬了地點不靈驗了等等,再加上他們沒有參與,縱然有婦人會懷孕,也是千不足一。事情也比我們想的更複雜,有可能更輕,有可能更重。懷不懷孕是夫妻雙方的事,男方的問題,操作一下就有了。若是女方的問題,無論這些歹僧法術如何高強,還是懷不上胎兒。」

「心理問題?」

「說簡單一點,有的學子心理素質好,上了考場,反而能超常發揮。有的學子心理素質不好,本來一肚子學問,上考場什麼試卷不會做了。」這更深奧,也更解釋不清楚,可實實在在有之。

甚至有可能一百個送子當中,最少有二十個以上的孩子是這種類型。

如何鑒別?

別說什麼滴血認親,那管用嗎?

反正無論如何隱飾,這件事終會使許多人家遭到池魚之災。

又說道:「他們也要看,看婦人的作風,一是性格溫婉含蓄害羞的類型,這類婦人若受到不好的事,因為要面子,不會張揚。一是作風豪放之人,這些婦人本來作風就大不好,再之寺內幾位歹僧長相皆很清秀,說不定有婦人自己反送上門來。所以第一夜第二夜未必有事,經過兩到三天觀察後,他們才會決定。也是為什麼要婦女一呆就是六七天,七八天時間的原因。也有看錯眼的,比如高家小娘子,便出事了。」

還有一個原因,難以齒口說出,就是中槍,也要好幾次的,這些和尚也不是超級種馬,一槍中的!

但還是推想。

想要得到證據,得讓寺中的和尚們下手,只要一下手,就能對其抓捕。

那麼必然能尋找到突破口。

參與的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有的嘴硬會不說,但有的人嘴會軟,一拷問全部招供出來。一個招供,會讓所有人全部招供。

「大家休息一會兒吧,白天養好精神。」鄭朗道。兩邊船上有一干小吏,還有諸多衙役,他們呆在船上準備隨時調用,可真相卻沒有說。到現在為止,真相僅趙通判一人知道。

天色再次黑下來,大家起來,草草的吃了一些乾糧。

趙通判眼圈有些黑,天正是不冷不熱時候,可他沒有睡好。這是第二天,第一天可能沒有動靜,第二天可能沒動靜,若是第三天第四天沒有動靜,這件事那麼會向相反的方向發展。

太平州動用的人手不多,僅是這一次調了人手過來,然而江寧府那邊動用了多少人?

原來派來暗中密查的衙役,以及還不知道兩艘船上一共多少衙役與廂兵。若此計不成,會成一個大大的笑柄,況且從哪裡拿出五百金出來?

但鄭朗神情很好,吃完盤坐於地,不用說開始靜想學習,幾個學生也就著油蠟在認真讀書。看到他們坦然的樣子,趙通判不由再次嘖嘖驚奇一番。

夜漸漸深了,一個大漢匆匆忙忙地跑回來,來到船上說道:「得手了,一共是四個和尚。」

「四個和尚?」鄭朗腦海裡不由浮想起一些不好的畫面,額頭上滴下幾滴汗。然後道:「辛苦你們了。」

「不敢,這種人神共誅之事,小的能參與其中,是榮幸之事。」

也很不容易了。

知善當初選擇地點時,考慮長遠,選擇在那個平台上,又刻意地削了削山壁,使上面的山體更加陡峭。下面不用說了。正常情況下,除了長翅膀,不然只能乖乖的從撞鐘寺那條山道進去。

可是他日久鬆懈,疏忽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鐵柱子。為應付太平州各個知府的催問,讓工匠用鐵柱與鐵鏈做了簡易的欄杆。其實用得著做嗎?然而工匠不知,害怕出事,打得很深很牢固。知善不好阻攔的,難道對他們說,我是做樣子的,你們糊弄一下可以完工啦。所以那一天鄭朗與丁勝用手推了推鐵柱子,試一試牢固性。

從上面沒有辦法下去的,如果有女眷帶著箱子,箱子裡面不是衣服,而是牢固的繩索,僅二十丈,足以垂下懸崖。秋水漸小,趟著一點水,藉著繩索,只要身手好的,就可以攀援上去,或者滑下來。

也不容易,畢竟二十多丈的高度,還是有一點危險性。

這個致命的弱點,注定知善覆滅的命運,也給了鄭朗破此案的大好良機。

鄭朗又問道:「有那個方丈嗎?」

「沒有,有兩個中年和尚,兩個長得很清秀的小沙彌,我們伏於床底與屋頂上,將人迅速擒住後,也沒有審問,我先滑下山回來稟報。」

「你們做得好。」鄭朗說完,對趙通判說道:「走。」

環兒與四兒留下來,即將揭開的真相會淫穢不堪,她們是少女,不方便過去,但將四小帶了過去。以後皆要做官的,這些事,或者類似的事情,遲早要面對。

一干衙役與小吏跟著下船,那兩邊船上的人也魚貫下來,手中持著武器,可是趙通判瞠目結舌,陸陸續續的,居然下來六十多人,再加上以前動用的衙役,此次江寧出動多少人手?

轉念一想釋然,王通判欠了鄭朗的人情,鄭朗在丹陽湖上的表現,又讓江寧府尹李若谷也欠了一份人情,況且這是彌天大案。

沒有多想。

跑在鄭朗後面,一行人衝入了夜幕,秋雨已停,道路有些泥濘,走了一會兒,臨江寺進入視野。

……

這一段歷史將永遠被宋朝文臣一遍又一遍快樂的記載著。

至於是不是胡說八道,無中生有,他們不會管的。

能對皇帝胡說八道,豈不正是做臣子的最大夢想?但有沒有想過,這種做法與趙高有何區別?

至於河北的受災百姓,那算、什、麼、啊。

南京留守推官石介開始上書,推官,也就是武三郎父親的官職,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職。

一個很有學問的人,與胡瑗、孫復合稱為「宋初三先生」。不過因為其喜歡胡說八道,一直沒有讓趙禎重用。可就是這個人,將會在趙禎朝扮演著一幕又一幕重要的角色,這次是誣蔑趙禎,下次將會徹底將范仲淹與趙禎發起的改革攪黃。

現在還無人知。

官職太小,只好寫給王曾,但不知道他這樣的小官,如何清楚的知道那麼多內情,包括皇帝在皇宮裡做的什麼。

「主上即位十有三年,不好游畋,不近聲色,恭儉之德,聞於天下。乃正月以來,聞既廢郭皇后,寵幸尚美人,宮庭傳言漸有失德。自七、八月來,所聞又甚,倡優婦人,朋淫宮內,飲樂無時,聖體因常有不豫,斯不得不為慮也。今變異屢見,人心憂危,白氣切霄,凶災薦歲,此天地神靈所以示戒警也。相公昔作元台,今冠樞府,社稷安危,皆繫於相公。當此之時,宜即以此為諫;諫止則已,諫不止則相公宜辭樞衡之任,庶幾有以開悟聰聽,感動上心。若執管仲不害霸之言,以嗜欲閒事,不欲極爭,則遂啟成亂階,恐無及矣。」

一開始是好的,不游畋,不近色,恭儉。

接下來不對了,廢郭皇后,寵幸尚美人。

這句話才點出重心,郭氏不當廢的。這麼多天後,舊賬再度翻起。而且過了這麼多天,石介經過嚴密的推理,想到了另一個人。廢郭氏一案中,一是呂夷簡,二是尚氏,正是尚氏還了嘴引起的風暴。甚至有可能在言官進諫時,外有呂夷簡,內有尚楊二美,這才使皇帝迷惑,一錯再錯下去!

郭氏如何的霸道,如何的胡鬧,石介無視之。是皇后就不當廢,那怕無子,那怕她有意或者無意打了皇帝。

宮中漸傳失德,石先生,宮中傳出失德,你在南京府是如何知道的?難道你長了千里眼,生了順風耳不成?

況且真的失德嗎?看一看,當初許希診針扎包絡穴時,是多危險啦,為什麼那麼多黃門伏於地,向魏國大長公主請求,以身試險。失德能失到這種地步?那麼何謂不失德,是不是要讓泥菩薩流眼淚?

繼續,倡優婦人,朋淫宮內,飲樂無時,真如此?為了災年,趙禎忙得差一點連飯都吃不上去。內宮中僅能穿粗麻衣服,內侍熬一碗夜宵也捨不得喝,怕浪費了。這是飲樂無時,朋淫宮內?

人心憂危,白氣切宵,石先生,你是在哪兒看到從大地生起一股白氣將天都割破了?

因此聖體常有不豫,更暈了,也就這一次不豫,難道你還想趙禎再暈上十次八次?

然而這位飽讀聖賢書籍的先生就這麼寫了,就這麼送到新上任的樞密使王曾處。

在這一刻,儒家的禮教、名份、君臣,全部讓太陽熾熱的光芒遮蔽著,看不到了。

王曾讓這封信嚇倒,不敢怠慢,將信遞到趙禎手中。這才是仁宗前朝最正直的宰相之一,然而自石介這封信起,他就很少參與到這群君子黨中。箇中原因,直到范仲淹三出東京城,問了一句,他才緩慢將它揭開。

你們這是君子,是直臣?

才見鬼了。

一群烏煙瘴氣的戾鬼!

趙禎看到後,心中的酸苦、委屈、悲涼可想而知。他勤奮、他儉樸、他仁愛、他優待群臣、他噁心的吞蝗蟲,他將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穿的破衣服都讓普通宮女恥笑,他身為九五之尊,過的生活還不如一個小地主,連帶著宮中的宮娥、太監跟著他受苦受難,圖的是什麼呀!

壓住一口想要噴出的鮮血,將氣憤忍下去。

真的非人能做到的,包括燒他的劍門棧道,讓蜀地別有乾坤都忍受下來。

於是壓奏不報。

可是機會多難、得、呀。

你皇帝不累暈了,咱們不好玩啊,正是你累暈了,俺們才能找到借口,將舊賬翻出來,什麼時候逼得你皇帝象乖孫子,像俺們這些太陽低頭,才能放過你。

於是范仲淹的好友滕宗諒接著上書,陛下日居深宮,流連荒宴,臨朝則羸形倦色,決事如不掛聖懷……

直接送到趙禎面前。

說趙禎上朝時又黃又病,像一個被女人掏干所有元氣的病癆鬼,處理事務時無精打彩,整成了白癡對國家大事一點也不關心。

趙禎看後差一點再次想噴血。

天啊,你們想做什麼?

我這段時間是無精打彩了,可是大病才愈,身體根本沒有康復,休說女色,連說話都沒有力氣,你讓我如何活蹦亂跳。可在昏迷之前,我是如何做的,你在朝中,應當能看到的。是兩回事,你不能曲解啊。

最讓他感到難過的是滕宗諒對他有「恩」,當初也是強烈要求養母還政於他的臣子之一。可朕對你不薄啊,前面一掌政,後面立即將你調回京城擔任殿中丞,又遷為尚書祠部員外郎。

難不成你一切皆要打倒吧。養母即政,要打倒養母,到我即政,你也要打倒朕。

中了一半的,雖略偏離,也偏不了多少,他們就是為了打倒一切而存在的。

再來,到了龐籍。

有人開頭就好辦,他決不是為了郭氏,與他有何干係,可是他開罪了尚美人,機會多難得啊。這時候不將尚美人弄出宮,什麼時候弄?於是再度上書。

一時間天下洶洶,真假難辨。

這才是鄭朗最痛心疾首的地方。

說他們是壞官吧,真的不是。說他們是好官吧,為達到心中的目標,一個個不擇手段。好,就依你的目標來治國,皇帝就做乖孫子,聽你擺佈。然而這天下間不是你一個君子,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目標,一會兒東扯,一會兒西拉,國家會最終帶向什麼地方?

廢郭氏開了一個口子,石介與滕宗諒心中不平,看到趙禎軟弱,認為可欺(是潛意識,他們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是這想法的),再次將事態擴大,不惜無中生有,並且對像還是皇帝。

切割宋朝——開始。

……

這群君子黨們,可怕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們每一個都有一身好學問,平時不貪不墨,在民間有很好的名聲,只要他們一鼓動,許多學子百姓會相信會附和。就像知善一樣,自己做了那麼多,還有百姓堵上門來,含蓄的問,知州大人,你什麼時候將求子觀音的院子放開啊?人家知善是好和尚,你不能那樣對大師。

一個是裝神弄鬼,一個為了目標,不惜胡說八道,腦海裡怎麼樣想的,不顧實際情況,也就怎麼去說。

知善好辦,只要將真相揭開,將他的裝神弄鬼法門公佈天下,也就沒有人維護他了。然而君子黨們怎麼辦?爭道義,爭正氣,爭對錯,一張嘴能爭過去,十張、一百張嘴能不能爭過去?這是一個強大無比的群體!

鄭朗怎麼辦?

帶著近百人,衝進臨江寺。

太平州的衙役與小吏還是不大放心,小吏一會兒留下來配合錄口供,衙役僅是為了配合疏散廟裡的香客。抓捕主要是江寧府的衙役與廂兵。分出一隊十幾人,守衛在大雄寶殿與諸山道的外面,防止寺廟裡的和尚趁著夜色逃跑。

其他人按照圖紙進入各個禪房抓人,並且將香客驅逐出來。

先從邊上廢棄的求子觀音禪院開始抓捕,僅兩個小沙彌,也許有關,也許無關,可不能放過,用繩子捆了起來。

兩個小沙彌嚇得憟憟發抖,哆嗦地問:「知州,我們犯了什麼事?」

「不知道。」鄭朗冷冷道。

正面抓捕開始,幾個廂兵直接用撓鉤拋到牆壁上,藉著撓鉤攀爬進去,連門也不敲了。太平州的衙役們面面相覷,知州怎麼啦?怎麼動了臨江寺?有的事不大好解釋的,但有的事能說了,趙通判說道:「知州已經找到證據,那幾條人命非是無意掉下江中,而是寺廟中和尚謀害的。等會兒聽我的安排。」

有一個衙前道:「高家狀告是真的?」

「是。」

還有些不大相信,可是七八條人命案,太平州乃中原核心所在,雖說時有破圩,或者捕漁船翻被水淹死的百姓,然而人命案幾年也碰不到一次啊。一個個不敢怠慢,嚴陣以待起來。

人已翻進去,從裡面將大雄寶殿的門「吱啞」一聲打開。

「進去。」鄭朗喝道。

幾十個人衝了進去……

第三百三十七章 窟

進去時,鄭朗看了看北方。

對北方發生的事,鄭朗無能為力了,若摻雜進去,這一爭有可能是幾十年,一百多年,直到北宋滅亡為止。他也別想做任何事情,一輩子就陷入其中,也不符合他散淡的性格。

做好眼下的事吧。

正好藉著陳奏此案的機會,將一些造價低廉小物件呈上去,平時不能呈的,會讓言臣彈劾自己蠱惑趙禎玩物喪志。但這時候呈無關緊要,順便讓趙禎樂一樂。

當真他能躲得過去!

衙役們開始如狼似的抓人、攆人。

對香客他們一點好感也沒有,你們送錢送物給的不是高僧,是歹徒,是為虎作猖。

六十幾名寄宿的香客半夜驚魂,全部攆了起來,在衙役的催迫下,攆到大雄寶殿。看到鄭朗驚疑地問:「鄭知州,你要做什麼!」

語氣帶著強烈不滿。

有的後動身,已看到衙役們在捉大和尚。

「勿得囉嗦,本官辦案,若阻攔者,重笞五十。」鄭朗冷聲說道。

一會兒陳氏兄弟走下來。此時,他們換下婦裝,重新做了男子。

鄭朗走過去道:「謝過陳家二郎。」

無奈之下,只好央請王通判幫忙,在江寧縣找兩個美男子過來冒充。這個比較容易找,喉結也好掩護,裙領做高一點就看不到了。主要是鬍鬚,不能弄兩個長著鬍子的美妹,知善也不相信哪。勸說半天,兩個美男忍痛割愛,一根根地將鬍子撥掉,不是刮,是撥。用細脂將胡眼掩飾,塗脂抹粉,再用蒸爐蒸兩個大號的饅頭,用綢布包起來,繫在胸口,外面穿上一條高領花裙子,陳家二兄弟來了一個華麗的大換身。

小婢倒是真正的女子。前幾天就來到此處,為了怕露出破綻,有一個真正女子,更便於遮掩。是從建康城請來的一個妓子。回去倒真回江寧了,但不是取錢,而是領賞錢的。

然而第一天沒有動靜。

今天鄭朗又做了第二個佈置,讓兩個機靈的廂兵買了一些布帛,冒充江寧遠道而來的香客,進入臨江寺,然後到處鼓吹,是替自家姐姐來感恩的。

其他香客便圍過來,感到什麼恩啊?

幾年前姐姐前來求子,真求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不但靈驗,以前十年未生孩子,這一破胎,跟後連續生了三胎,這是第三胎。

這些香客來做什麼的?

一為求子,二為還願,還願也要佛寺靈驗,不靈驗燒的香火有什麼用?於是聽得津津有味。

然後話音一轉,又說聽聞江寧某赫赫有名的大富戶某家兩個小妾也來此求子。這個富戶可了不得啦,家有幾百萬貫的家產,鹽、茶、絲絹這些有利可賺的生意皆做得很大。就是子女少,不知道此次能不能得償心願。

有的香客一回想,可不正是說的那對姐妹花,就問什麼長相。還有什麼對不上號的。

又胡扯起來,五百金算什麼,若要靈驗,五千金人家也捨得出啊。

一干香客聽得又艷羨又是驚奇,難怪出手這麼豪闊,敢情人家窮得只剩下金子。

僅鼓吹了幾下子,消息便進入寺中幾個大和尚耳朵裡面。

懂的。

但中間出現了一些差池。

沒有料到寺中的和尚來得這麼快,下午談了一會兒心,欲迎還羞。畢竟是男人,學著婦人說話多累人哪。幾個大和尚很滿意地離去。至少這種態度很有門兒。

吃過晚飯四個和尚就來了,幾個廂兵正藉著繩子往上面攀爬呢,若看到了,豈不是很麻煩。陳大郎弊著嗓子說了一句:「大師,我姐姐正在洗澡呢,妾也未洗,我們洗好你們進來吧,可好?」

又是洗澡,又是嬌滴滴的聲音,幾個和尚聽得腿都軟了。

將幾個和尚糊弄下去。

十幾人各就各位,有的上了屋頂,有的藏在床底下,兩張床,藏的人不多,只能藏四人。

大和尚進來了,開始說法講經,講到最後漸漸不像話,可還不能動手。陳家兄弟依是欲迎還拒,說不同意吧,兩人媚眼直拋,說同意吧,最後一關始終不答應。

大和尚煩躁起來,開始霸王硬上弓,這能上麼,一扯,兩個大饅頭髮著餿味掉了下來。四人大尚當場就傻了,這是怎麼回事啦?

埋伏的人一下湧出來,當場活捉。

派人回去報信,沒有敢動,還有更多的和尚,也怕傷了無辜的香客。

直到大隊人馬進來,一干人押著四個和尚才走下山來。

看到兩個富家小妾變成男人,一干香客一起愣住。有的略感到有古怪了,並且少數極聰明的隱約地猜出什麼,這前面一放,後面湧進去兩個冒牌女子入住,再來個抓大和尚,能沒有古怪嗎?

還有的香客不敢往下想。

鄭朗這才說道:「諸位,打擾各位了,臨江寺很有可能出現大案子,數條人命,以及其他一些能砍頭的案件,諸位,帶著行李,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將他們驅逐出來,趙通判領著他們上船,一直駛到蕪湖縣,皆不是很遠,一會兒便到了。繼續讓他們下來,吆喝衙役,將他們繼續往前趕。一直趕到那棟物格院。

想知道原因,請到這裡一觀。包括明天依然如此,寺院繼續封鎖,問原因不會回答,想找答案的,或者不滿的,來此一觀。

有的香客聽說了這個院子,很神秘,但與臨江寺有什麼關係?

慢慢走進去。

首先看到一尊石像,才雕出一些輪廓,連石基上的字都沒有雕刻。

繼續往裡面去,幾棟房屋皆沒有蓋好,外面的大約蓋起來,裡面全部沒有來得及粉刷,有的地方只刷了一點兒白石灰,不過有的器械已經制好。

首先是魚洗,製造成本很低,成功率也很低,制了大約一百個,僅成功兩個。

一個大銅盆子,盆內刻有四條魚,摸它們的耳朵,盆內的水會自動噴到空中,恰似魚活了起來,將水花濺得四處奔騰。

牆壁邊上刻有原理圖,盛水多少與表演者技術高低,使水面上出現四到八節波紋,銅質魚洗上刻著四條魚,四條魚嘴與洗四節振動波對應起來,四條魚嘴與魚須對應於四條波腹,魚洗經摩擦後噴水的四道水柱宛如從魚嘴裡噴出一樣。也就是共振原理。

不但製造成功率低,還要表演者摩擦的節奏,其他觀眾上去摸,或者能成功,或者成功不了。工匠引著大家試了試,一個個連叫神奇。

至於原理,沒一個人看懂。

共振是什麼東東?

但這器械也是宋朝發明出來的,要更晚一些。

第二個是走馬燈。

在一個或圓或方的燈籠中,插入一根線絲做主軸,軸上方安裝了一葉輪,軸中央裝二根交叉的鐵絲,每根鐵絲上粘貼人馬或者故事剪紙,當燈籠點燃時,熱氣上升,形成空氣流,推動葉輪旋轉,於是剪紙隨輪軸轉動,它們的影子投射到燈籠紙罩上,從外面看,車馳馬驟,團團不休。

不知道有沒有出現,到南宋時很普及了,姜夔有詩曰,紛紛鐵騎小迴旋,幻出曹公大戰車,若知英雄知底事,不教兒女戲燈前。正是寫走馬燈的。

也畫了原理圖,可看懂的人沒有一個。

只覺得又很神奇。

怎麼自己就轉了?

第三個成本高昂了,凹凸鏡,必須購買從大食進口來的玻璃,還要特厚的那種,後面刷上水銀,再澆上鉛水,細細打磨成各種凹凸面。效果也沒有後來的西洋鏡好,可是能起一些作用。

看了一下,一個個古怪的大笑起來。

到了第四間室,是針孔成像,一個密室裡面,將光源從一小孔裡放射出來,光源另端掛上一幅幅畫,慢慢搖動,就像放小電影一樣,只是畫面是倒立的,影像也不清楚。但在宋代唉。能不讓人驚奇?

所以制做出來後,儘管鄭朗說了原理,可是施從光夫妻還是很驚疑未定,環兒問鄭朗,怎麼你什麼都懂啊?

其實除了魚洗有些複雜難成外,其他的幾物皆容易製造,只要條件允可。

一個個跑到第五室去,然後呆住了,一尊大佛,樣子與臨江寺的差不多。還是有區別的,為節約成本,整尊佛像是木頭做的。除了幾個重要的地方,比如五個摩擦面,佛兩手指尖處,佛後面的凹槽處,凹槽正中的頂點,接觸的地方必須耐磨,還有是銅的,也比木頭光滑,轉動時會很省力。

佛前面一個大香爐,這些香客進去後,先讓他們看,前後看看,看不到裡面有人。開始表演,不要他們燒香拜佛的,金輪自己轉動起來。一會兒停下來。裡面工匠將香爐搬開,香爐很重要的,為了表示裡面沒有人,所以大佛下面是鏤空成蓮花狀。但是側面後面看都沒有關係,正面若彎腰看,是能看到站在佛像裡面金輪上的人。於是放了一個大香爐。試問誰敢將這個香爐挪動?

香爐還有一個作用,鏤空狀的佛底有一扇隱門,做工精密,很難看出來,就在香爐後面。香爐一挪,就可以將門打開了。現在搬開香爐,搬來一個小梯子,將裡面金輪上的人放下來,然後讓香客上去表演,不用其他條件,只要穿著襪子在金輪上跑就行啦。

人在上面跑,反作用力使推動金輪轉動,跑得越快,金輪轉得越快。想要和尚跑得快,香客得拿出誠心,例如捐出良田三百畝,裡面大和尚拚命在跑哪,那個轉得無邊的快。

試了試,一個個下來後兩眼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相互的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

那邊鄭朗開始問案了。

將這些和尚分開,分別刑問。

一會兒就將知善的根底摸了出來。

知善原來是南方的一個混混兒,長得英俊,與當地一個富人的小妾勾搭成奸,被富人發覺,將小妾賣了出去,又派人將知善狠打一頓。知善惡相膽面生,一個雨夜摸到富人家裡,將他一家幾口全部殺死。然後卷帶了他的家產悄悄跑出來。

可各州在畫影追兇,逼得沒有辦法,跑到衢州一座寺廟裡做了和尚,但離他家鄉太近了,於是心中不安,偷偷來到臨江寺。到了這裡,他心中安穩下來。

時間呆得長,他做和尚是假的,春心難耐,想出一個妙招,手中有錢哪,將那個山台開鑿出來。一開始也不知道後來居然紅火起來,只是為了滿足他個人的淫慾。

看到不正經的少婦,上來與她寒暄,全寺起初上下也不知道的。並且那時候臨江寺規模也很小,只有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和尚,香火也不大旺。都沒有注意。

知善那時歲數也不大,惡在心裡面,長得眉清目秀,還真讓他碰到了幾個耐不住的少婦。夜裡悄悄起來去鬼混。

這一混,有的少婦就真有了身孕,為了隱飾,胡亂說了,臨江寺的那個求子觀音顯靈保佑的。

香火好起來後,有的和尚也倒戈了,投向了他。但有的和尚對此有些反感,終於讓原來方丈捉倒。知善再次惡相膽邊生,將原方丈活活掐死,對外稱其圓寂,其他三個不滿意的和尚也陸續莫名其妙死了。

為了控制寺裡的和尚,為所欲為,又鑿了一個山洞,就在禪院後面,很隱蔽,無一人察覺。然後遇到反抗的少婦,並沒有推到大江上,而是將她們幽禁起來。

再逼寺裡的和尚上去施淫。

一個個拖下水去。其實為了貪念,支持知善上位,這些和尚們已經走入岐途了。

也就是說那七八名失蹤的少婦,包括高家的小娘子一個個全部在人世間。只有兩人因為關得久,忍受不了,含辱而死。

不但是這七八個少婦,還有一些外地有姿色的少婦以及與她們的小婢,落了單,無竟中聽說此寺後,孤單的過來,讓寺裡的和尚聽聞後,立即動手,強行捉起來,滿足他們淫慾。有的人與丈夫一道前來,將其丈夫殺死,少婦留下來。原來還挑一起有姿色有財物的少婦動手,後來錢多得放不下去,專挑那些有姿色的少婦下手。

高家女是一個意外,有一個和尚重口味,看到她古銅色的皮膚,大約嬌滴滴的小娘子看得多了,想換一個口味,才出的事。結果沒有想到這一出事,引來大禍臨身。

審了審,一共惹下十四條人命,沒有問被他們施辱的少婦,太多了,有可能他們自己都記不清楚,鄭朗也不想問。但有一條,剛剛離開的王知州那名小妾肯定是和尚的種,是那一個和尚的,沒有辦法弄清楚了。大約與七八名和尚有染,想認爹都認不出來。還有山窟裡關著的十八名婦女。

趙通判剛剛返回來,聽說此事後,嚇得臉色發白。

但不大好辦了,說句心壞了的話,寧肯這些婦女被殺死,也不能讓她們活著。這一活著,更加難以善後。

一路拳打腳踢,讓知善將他們帶到那個山窟前面,掀開一些爬山虎,裡面是一個石門。這個佈置很巧妙的,地又偏,爬山虎垂下來,又正好遮住,有可能走到眼前,都看不到石門存在。

將石門推開,裡面掛著一些壁燈,能看清楚一些景物,鄭朗與趙通判突然一道合起了手,閉上眼睛,念道:「阿彌陀佛。」

第二百三十八章 出手(上)

趙通判也是進士出身,簡單的廉恥之心還是有的,氣得跑出去,對著知善的大肥屁股狠踢,一邊踢一邊罵道:「大娘娘的,你這個畜牲!」

「趙通判,跟這種人計較值得嗎?」鄭朗拉住了他。

案件鬧大了,比他想的還要大,如何善了?現在不能生氣,得想一個辦法。先吩咐衙役從寺院裡找來和尚的僧衣,送進洞窟,立即出來,讓這些赤著身體的婦人們穿好衣服,讓她們遮羞,再將她們放出來。

兩人坐在石板上,秋露已重,石板上沾著細密的露珠,兩人渾然不覺,連石板上傳來的涼意都沒有感覺到,一起在發呆。

「鄭知州,我氣得胸口快要炸裂。」趙通判捂著胸脯說道:「實在想不出來好主意。」

官場上也有齷齪事,但再齷齪,也有一個底線,眼前發生的事,遠遠超出趙通判心理承受範圍。

鄭朗心情也不大好,史書讀得多,別以為這些裝神弄鬼的法門,真管用的,方臘正是靠它起家,作的孽遠比這幾個大和尚深重,人家那才是玩,幾萬十幾萬的婦女扒光衣服往山窟裡塞。

但親眼看到,心中總有些不大好受。

夜風吹來,山濤陣陣,臨近九月,夜晚很涼快了,鄭朗身上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鄭知州,要不要加一件衣服?」趙知州關心地說。

「不用。」然後用手托著腮,怎麼想都沒有好辦法將此事善後。

婦人們帶了出來,重見天星,眼淚往下流,可許多婦人關了很長時間,眼神呆滯,有的婦人都快變得半瘋半傻。鄭朗走過去,安慰了幾句,效果不大,於是藉著火把寫了一封簡單的信給崔嫻,然後讓衙役將這些婦女帶上船,但一路上看好了,別讓她們想不開,跳長江自殺。到了自己家中,讓自己那個聰明的妻子安慰。這時,想一想,自己這個聰明的小妻子,有時候還真能起到作用。

趙通判站在邊上看,道:「鄭知州,還要多謝你啊。」

一旦這些大和尚們準備逃跑,這些婦人必然會被殺人滅口,真正死無葬身之所。若那樣不翻開便罷,一翻開自己同樣會受牽連,又說道:「鄭知州,案子大,要稟報朝廷。」

「嗯。」不說也要稟報朝廷。

但朝廷那些大佬此時還有沒有心思過問這件事?

忽然靈機一動。

自己一直不想爭,還有一件事,馬上拓圩造港,都是有爭議的事,別看好處多多,但到了朝堂不是那麼一回事,怎麼弄的,就會讓你悲催。因此隱忍不發,坐視種種事態發生。

並且還有一個重要掣肘的因素,就像石介,這時候君子黨替他遮掩,可後世真相還會讓人揭穿,你一個小小的南京府推官,如何知道皇宮的內幕?幻想?幻想可以,別大嘴巴子。

說到底,趙禎軟了,對大臣好了,於是這些大臣不知道怎麼揚名,以為污蔑皇帝也是一種榮譽,幻想版在他眼中也是事實版。

大嘴巴石介能做,自己不能做。你在太平州又是怎麼知道的。

但這些大嘴巴必須要整治,根據他的中庸理論,趙禎軟,產物就是大臣膽子大,於是產生許多大太陽。這玩意兒真的不能多,一輪兩輪足夠了。再按照他的中庸理論,與時俱進,調劑的就是這些大嘴巴,不能讓他們胡亂噴下去。

宋朝崛起,有兩個機會,一是趙禎朝,二是趙頊朝,趙頊朝已經積重難返,只有趙禎朝才是最好的時機。一旦糟蹋下去,大羅神仙來,也休想讓宋朝變得好起來。

還有友誼。

正好,挖一個坑讓石介往下跳。

想到這裡,笑了起來。

「鄭知州,想到好主意了?」

趙通判又將他思緒拉回來。鄭朗撓了撓頭髮,是很難辦。本來想法中以為這些女子全部被害死了,那知道這些賊禿驢們這麼膽大,居然挖窟圈養起來,供他們長期淫樂。

若沒有這回事,比較好辦,從鄉里面請十來個穩重,嘴巴牢靠,品德高尚,有威望的鄉紳做證,還要遞到京城的。可真相僅京城的大佬們知道,然後用一些含糊的詞眼,將這些賊禿們處理掉。鄉里有猜測,苦於沒有證據,也不便亂說。

有影響,但影響不會很致命。

情況發生了變化,陡然冒出這麼多婦人,並且還活在人世間,一旦將她們放出去,鄉里面百姓如何作想?

想了想道:「先將真相稟報到京城,到處斬時,只寫他們貪財殺人罪,其他罪狀不公佈於眾。」

趙通判只能點頭。

沒有其他良策,其實這些婦人一釋放,老百姓什麼都知道了。不過不公佈淫聚罪狀,官方不予肯定,影響會稍微輕一些。但避免不了,原來求到子的家庭會發生種種矛盾,甚至家破人亡。

繼續審訊口供。

有的衙役不服氣,找來了長滿棘刺的棘條,將這些和尚們衣服扒光,上對大和尚,下對小和尚,拚命的抽。

宋朝對刑訊管理很嚴,給官員刑訊,但不得嚴刑,種種前代的酷刑逐一消失,不人道的地方就是往臉上刺字。但到了南宋,經趙構與秦檜這兩子之手,許多酷刑再次翻出來。

一般刑訊時,也只是笞刑,用小竹條子抽打。

幾乎從沒有用棘條抽打的。

特別用棘條往小和尚上面一下接著一下抽,誰個受得了,這些大和尚們抽得哇哇地叫。

這個苦會受很長時間。別急著,從京城一個來回,最少一個多月時間,正好到秋後,可以問斬。在這中間,會不斷有人前來問候。

與鄭朗做人宗旨也不相符,然而此次鄭朗居然沒有過問,任衙役們盡情發洩去。

但給了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不僅知善,還有其他的一些和尚也置了田產,在貨櫃裡存了錢。田產除了太平州的外,其他地方陸續的還有好幾千畝。這個全部分配給租戶,將地契交給他們。也是為朝廷謀利,不是寺院的財產,朝廷可以正大光明徵稅。

另一個才是驚喜,清點一下,這些和尚們在各位貨櫃居然存了七萬多緡錢。此次破案要給獎勵的,但一個衙役給一個一百緡五十緡的,就會樂得屁股顛顛的。這剩下的錢,就能派上用場。

兩個大圩修起來,得多少錢糧,有這筆錢不用向朝廷求佛拜神了。就是求,大災害的結果,多半朝廷也撥不下來款子。

鄭朗喊來一名小吏,到州城裡將司戶喊來,讓他帶著衙役將這些款子全部取出來帶回太平州。

淫窩也要拆掉,能拆下大量的磚瓦木料,以及銅與鐵,又是一筆不菲的收入。還是錢哪。天漸漸亮了,還沒有盤問清楚,做下的孽太多。

外面卻發生了一件不好的事。

方圓百姓聞訊趕了過來,以前知善做過一些暗示,新知州不知道什麼原因,看老衲不舒服。不知道究竟情況,於是一起蜂擁而來,衙役們將他們攔住,讓他們到蕪湖縣城看,你們自己看去,只要一看就知道原因。可是這些百姓中了邪,偏不聽。

正在審案子,一夜下來,大家全部萎靡不振。聽到稟報,鄭朗走出大雄寶殿,看著黑壓壓的人群,並沒有急,道:「你們不要吵,聽本官說一句。」

還是有威望的,新狀元,又做了一些實事,只是沒有知善威望大。一是人權,一是神權,暫時神權比人權大。人群安靜下來,鄭朗又說:「你們人多,本官不便說,自己選,選出十個能代表說話的鄉親出來。」

一會兒十個長者選了出來。

鄭朗道:「他們能不能代表你們?」

百姓喊能。

鄭朗又看著這十個長者,道:「這也是民意,本官要聽的。你們進來看,看完了,本官聽你們意見如何?」

一個長者道:「小的不敢,但知州,知善是高僧哪。」

「本官不是說過嗎,讓你們來決定。是高僧本官立即將他們釋放,如何?」

四個學生對視一眼,老師做法很古怪唉。不這樣怎麼辦呢?難不成讓衙役用殺威棍一個個打下去,將百姓打走?那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小的不敢。」

「本官吩咐過了,若不解,到蕪湖縣城去看,你們又不去,堵在這裡鬧事。讓你們裁決,你們又喊不敢,想做什麼?」

十分長者有些猶豫不決,但百姓在後面慫恿,司馬光失望地說:「鄭大夫,這些百姓……」

「什麼叫愛民如子,不僅是痛愛,他們是百姓,很多人未讀過書,也要教化他們,這才是愛民如子。」鄭朗低聲道。後世科學年代,還有那麼多百姓被一些神棍裝神弄鬼騙到了,況且這種時代。

司馬光慚愧地說:「受教。」

鄭朗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一年多年,兩個小三子脾氣沒有改正多少,可一點一滴在進步,至少有些時候考慮問題,會真正替百姓考慮考慮,而不是朝堂上那些冒牌君子黨們。再有幾年悉心指教,一旦成長起來,兩個小三子很可觀的。

十個長者猶豫很久,最後一個長者說道:「好,我們就進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帶到後面禪院,正在審訊,不時傳來這些和尚的慘叫聲。

十個長者更加皺眉。

「關係到一些事,你們必須保密,請簽一下自己名字,不認識字的請畫押。然後我將卷宗拿給你們看,你們看完,認為該放,本官立即將他們釋放。」

十個長者長那麼大,就沒有遇到過這樣古怪的事,知州大老爺審案子,讓自己這些小老百姓做主裁決,對視一眼,猶猶豫豫地簽了自己的名字,或者畫了押,按了手印。

鄭朗將口供搬過來,讓他們觀看,不識字的,派了一個文吏讀給他們聽。

聽完後,十分長老傻眼了。

「你們說怎麼辦?」

「知州,我們錯了。」

「不是錯了,你們沒有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求子的婦人,一大半與這些賊驢無關,禁了一下欲,心情好,有了盼頭,這才有孕在身。」鄭朗道,改了一下口,這種機率不會超過三分之一,但到他嘴中變成一大半。又道:「然而真相傳出去,會讓這些婦人遭到池魚之殃。還有一部分婦人不願意,被淫僧脅迫。真正罪有應得的不足二十分之一。本官不知道會有多少戶人家,有可能是一百戶,有可能是兩百戶,一母一子,一戶就是兩人兩條性命。經案的人除幾名官吏外,是我刻意從江寧請過來的,就怕她們會出事。官吏本官也打過招呼,因此做得很保密。但以後有什麼風語,導致這些人家家破人亡,全由你們負責。」

十個長者一聽全嚇趴下去,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大的事早晚要洩露出去,自己怎麼敢負責?

全部伏下求饒。

鄭朗搖頭,道:「再求也沒有用,我是狀元,代皇帝前來看江南,多次對你們說過。我們夫婦所做的一切,你們也看到了。本官不是自誇,有官員比我們做得更好,可不會很多。這樣的州官辦案,你們都聚眾脅持,況且普通官員。既然脅迫本官,就要為後果負責。所以你們簽了字後,其一,聚眾的百姓要由你們勸走,其二,那些人家的安全你們同樣要負起責任。否則脅迫州官辦案,聚眾鬧事,致人死命,這些罪行到時候本官會向你們十人一一清算。死刑不會,黠面流放三年,本官還是可以判決的。大約就是這樣,去吧。」

不是民意了,變成脅迫。

讓他們出去,對四個學生說道:「你們也跟過去看看熱鬧,有場好戲。」

「喏。」四個少年笑嘻嘻地跑出去。

十個長者走出來,這些百姓一起圍上來,詢問經過。那個敢回答,只是說這些和尚罪該萬死,你們回家吧。老百姓不解,更詢問,問到最後十個長者全部跪下來。

別跪,有話好好說,這究竟是什麼啊。

十個長者被百姓逼得號淘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拍胸,道,知州讓你們到蕪湖縣城去究竟,為什麼不去,為什麼呆在這裡鬧事,你們害苦了我們啊。黠面流放三年,誰想啊,卻忘記他們自己剛才也是鬧事最厲害的人之一。

百姓納悶了,這古怪啊,好,我們去蕪湖縣城看一看,究竟是什麼回事。一個個散去。

四個少年對視一眼,然後道:「這辦法好。」

「但為什麼呢?」呂公著問道。

一起在想,司馬光忽然會意,說道:「我明白了,此案不能張揚,說這些歹僧殺人又不相信。但是話從百姓嘴中說出,反而比官員說話更有權威,更讓百姓自己相信。」

「不錯,正是如此,此計妙。」王安石拍手道。

趙通判很無語,天下間恐怕僅是新知州這樣教學生的,有可能這四個少年以後也是四個怪胎。這一想,更加堅定抱鄭朗大腿的想法。

司戶過來,又帶著存據離去。又讓小吏安排分發田契,還有外地的,不能讓外地的官員分放,弄不好就到了官員口袋裡面,還會讓小吏一個個親自前往,將田契落實到百姓手中。以及寺院的拆除,同樣不急。

先將案卷整理,有八個後來的小沙彌沒有參與進去,鄭朗將他們喊來,狠狠訓斥一頓,年紀輕輕的,什麼不學,學好吃懶做,羞不羞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羞不羞恥!一陣痛罵,讓他們還俗去。不一定全是,但大半做和尚的,說白了,就是好吃懶做的!

先將和尚關在窟裡,現在押回州城可能會有麻煩,其實鄭朗心中憎恨,關大牢算便宜他們了,乾脆一直關這個洞窟。留下來十幾個衙役繼續看押,以及看著寺院。鄭朗又說了一句:「別將他們弄死。」

趙通判與一干小吏,還有幾十個衙役與廂兵一個個捂嘴偷樂。狀元說話就是不一樣,說得有學問啊。

留下來的衙役同樣竊笑,會意的連連點頭,道:「小的們懂的,知道怎麼去做。」

說著,深情的摸著手上的棘條。

鄭朗自己也忍俊不住,上了船,天氣不大好,陰天,天色陰晦,烏雲徘徊。船隻破著江水,發出陣陣的浪花撞擊聲,不一會兒,回到當塗縣城。

縣城裡也轟動起來。

有許多女子是外地的,也有幾個女子就是本地的,甚至高家的早等著消息,看到自己女兒奇跡般地出現,夫家與娘家兩家人哭得像什麼似的。這就不對了,不是這些女子掉下江淹死了,怎麼又回人間?

兩家人將高家小娘子領走,但站在碼頭上等候鄭朗,看到鄭朗走下船,一起跪下,然後感謝地放聲大哭。這一過多少年,失蹤了多少婦女,若沒有狀元公,自己女兒怎麼能救回來。

鄭朗道:「你們先不要哭,我問你們幾個問題,我的俸祿從何而來的?」

兩家人被問得莫名其妙,高家大郎擦著眼睛答道:「是朝廷發給狀元公的。」

「朝廷的錢帛又是從何而來的?」

「這……」兩家人不敢回答。

兩個問題問得很大膽,作為臣子,應當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經鄭朗這一問,變了性質。有可能有後果,可鄭朗沒有考慮,有些大臣背著清名,做得讓他太失望,該到清醒的時候。於是又說道:「那你們說說我破此案,是不是份內的事?不用感謝,你家小娘子吃了很多苦,回家好生安慰,讓她從惡夢裡走出來,過上快樂的生活,這才是我想看到的。」

暖和如此!兩家人感動地說不出話,最後又跪下施了幾個大禮才回去。

其他百姓圍上來詢問,鄭朗也不回答,回到府上。崔嫻與江杏兒像兩只小燕子一樣,撲了過來。

鄭朗道:「有沒有想我?」

江杏兒重重的點頭。

崔嫻暗暗掐他的腰,附在他耳邊說:「官人,四個學生就站在你後面,不當說。」

鄭朗也附在她耳邊道:「要不要大功告成?」

崔嫻小俏臉立即紅起來。

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才問正事:「那些女子現在如何?」

自家是安頓不下來了,只好讓她們與織女們住在一起,接到信後,崔嫻與江杏兒從涼棚裡回來。江杏兒花錢,替這些婦女買一些衣服行李,崔嫻開始勸慰。

都是女人,比較好勸說。鄭朗也在信上寫得很清楚,丈夫被害的婦人,或者已經另娶的,寫信給她們娘家人,丈夫活在人世還沒有另娶的,寫信給娘家與夫家,接人可以,回去後一定要善待。做不到,鄭家強行替她們安排,帶回鄭家莊,塞進作坊裡,以後讓六娘七娘替她們再找一戶好人家。

崔嫻看到信後,感慨萬千,丈夫心多細哪,連退路都替她們找好了。

於是進去勸。

才開始勸效果不大,有的婦女關得時間久,有些神智不清,就是腦袋清楚的,猛然放出來,也只是一個勁的哭。

她們又關進山窟裡,聽不到外面發生的事,夜裡看到鄭朗,自稱本官,莫名其妙。現在又跑出來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自稱知州夫人。這是什麼樣呀,難道朝廷人死光了,怎麼讓一個小孩子做知州?

弄得崔嫻挺鬱悶的,不好說俺官人很了不起,別將他當少年人看待。別說信了,字都可以論個賣錢的。這兩封親筆書信對你們會起多大幫助作用。自己是妻子,不大好誇丈夫,好在織女們回來了,讓織女對她們解釋。然後明天再去勸。

「這樣也好。」鄭朗道。開始準備寫奏折了,其實這件案子放在太平州是大案子,然而放在全國,真的不算什麼,河北不知道有幾萬人家在哭呢。這才是大事情,在山上想了一條主意,一邊坑石介,一邊對朝中大佬提一個醒。現在還要再細想一遍。坐下來想了很久,終於執筆寫奏折。

就如知日所說,趟進這灘子渾水,必然要俗了俗了。

怎麼可能置身事外,即使逃到江南也不行。

鄭朗終於出手!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出手(中)

寫完信,鄭朗覺得心情無比的輕鬆。

就像一個做老大的,看著小弟被人群毆,左邊一拳,右邊一腳,打得慘不忍睹。可是敵人太強大,只好隱忍不發。是明智的做法,但心中的悲憤屈辱可想而知。

最後忍無可忍,奶奶的,做了。一下子衝出去。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心中卻再無負罪感。

事實趙禎正處於一生最迷茫的時候,最黑暗的時間。已發生的,與即將發生的,讓趙禎都感到蒙了,不過經此磨難後,趙禎才漸漸成長起來。

還要寫信的,給家裡報平安,江杏兒的信,四兒的信,崔嫻的信,環兒的信,三個學生的信,以及其他幾個小婢的信。家書值萬金,這時通信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接著寫了一封信囑咐施從光,他來得很及時,馬上要派上大用場。

讓呂三叔代替施從光的工作,施從光進京,又請了一個廂兵,不要求多,僅要求會騎馬。將家中的小青騎出來,坐船還是太慢,騎馬不到兩千里路,將住宿、過渡、巡查與惡劣天氣排除了,一個來回二十天足矣。

搶的是時間,不然自己怎麼知道京城發生的事?

甚至還沒有發生,自己就知道了?

這太、神、奇、啦!

什麼時候未來發生的事,自己看不到了,他才能高興起來。

做了吧,人在江湖飄,那能不挨刀,怕也不行。

將口供整理好,以及信與奏折,一些在蕪湖的器物,器械圖紙,一起呈到京城。兩個衙前,一個廂兵,一個小吏,還有呂三叔一道出發,趕向蕪湖,再由施從光將呂三叔替換下來,取直徑,自濡須水而上,到巢湖、廬州,去宋州,奔汴梁城。

臨走時,鄭朗對四個差前說道:「京城物價昂貴,你們從我家一人拿一百緡錢,做為路費。」

「不好……」幾個差前嘴角嚅動。

「去吧,我雖是知州,可也有人情味。」

幾個差前感動的離開。

鄭朗又歎了一口氣,這種差役法始終不是辦法的,比如這趟,施從光不去考慮,他成了自己門客,應當出力的。其他四個差役,一趟京城跑下來,州府僅給可憐巴巴的路費,有時候都不給,耽擱多少家務事?

有時候不能想,一想頭就大了。

真的沒有去想,主要沒有功績在手中,一件案子算功績麼?要到明年,明年這個時候,兩圩大豐收,自己說什麼更有力一點。或者到後年,更加有力。政績越大,說話份量才會越重。

不動則己,一動速度很快。

靜若處子,動若狡兔。

這是司馬光對老師的評價。

當天晚上吃過晚飯就讓呂三光等人離開。

將趙禎下的詔書頒布到各縣各耆戶長手中,然後命令耆戶長將各管轄範圍內的小圩與開發的湖澤面積,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澤、山陵、平原面積深淺數據測一下,以及特產,一一列單申報。

鄭重其事,全國也只有太平州將趙禎份詔書看得如此之重。

事情真相,鄭朗依然沒有說。很搞笑的一幕出現了,各個主戶一看不對啊,新知州這是要做什麼?難道想對我們徵稅。於是隱瞞面積,鄭朗親自看了一個月,並且在畫圖,不敢說沒有,說得很小,一百畝地大大的小圩,說成十畝地,過意不去了,說成五十畝地。

有的離得近,表格遞上來。

鄭朗對小吏說道:「你對下面再通知一聲,就說我說的,不要隱瞞面積,不然到時候後悔可不能怪本官。」

趙通判大笑。

這事情最後會很搞笑。

過幾天後,又有新的表格上來,看了一下,變動不大,鄭朗又讓小吏通知,真的不能隱瞞,實際多大就寫多大,對他們有好處。別人不相信,但要相信我,我說話從來是言行一致。

但隱瞞田產,已成了一種風氣,你說有好處就有好處哪?報上去後,當真不交田稅?不相信,第三份表格上來,變動還是不大。

趙通判狂笑,鄭朗低聲說:「趙通判,這個小聰明不能耍。」

吃一點小虧可以,吃的虧大了,這些地主到時必然會心中不平,做事也講究一個度的。於是第三份表格又退回去,說不行,不能隱瞞田產,對你們有好處,不然到時候你們會很吃虧。如果你們到時候吃了虧,不怪罪本官,請簽字畫押。

提醒三次,下面的各個富戶,包括耆戶長在內,都是由富戶擔任的,才開始懷疑起來。數月過去,再也沒有人將鄭朗當作一個少年人看待。包括那十幾個營救出來的婦人們。

這件事在鄭朗夫婦的處理下,比較完美。

先是耐心的做十幾名婦人的工作,幾天下來,心情稍微安定一些。江杏兒性格隨和,又偶爾來陪她們說說話,你們不要自暴自棄,我當初也不比你們好,家中窮得差一點揭不開鍋蓋,小時候就被迫賣到青樓。如今還不是一樣苦盡甘來。

幾天呆下來,這些婦人聽說了鄭朗事跡,不是當初,用艷羨的眼神看著她。

漸漸耐心開導,除了一些關得久或者心理素質差的婦人,情況有些惡劣,其他的婦人神志漸漸恢復正常,偶爾也哭,但偶爾也開口說話了。

狀元公的親筆信,家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將這些婦人接了回去。至少交給他們手中,是一個個神志比較健全的人。就是這樣,鄭朗每遇到一戶人家前來迎接,再度勸說她們家人。她們命運太淒慘了,心情不好,接回去要好言安慰,如果用岐視的眼光看她們,會發生不好的事,不如不放人,直接送到鄭州。

呂公著道:「鄭大夫,這是善後?」

「是啊,善後做得不是很好,以後你們也要做官的,不僅處理事件,還要考慮事件引起的後發餘波。」

呂三叔在一邊聽了很是無言,你自己似乎要做聖人了,還要幾個學生也要做聖人。

當然呂三叔很高興。

草木凋凋、水色瀟瀟、秋風始至。

所有受害婦人逐一領走,連織女也離開了太平州。崔嫻閒下來,從碼頭上回來,還有許多婦人一一相送,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下人,在鄭家上下薰陶下,這些個織女脾氣也好,臨到離開時,知道她們明年還會來,許多學手藝的婦人依然不捨。

趙通判的妻子回到家中後,對趙通判說了一句:「織女走了。」

「嗯。」

「好多人相送。」

「嗯。」

「官人,如果知州走了,會有多少人相送?」

「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趙通判放下手中的書,緊張地問。這時鄭朗可不能走,一大盤子的大計劃呢,整個太平州正等著鄭朗讓它產生脫變。

「妾只是打一個比喻。」

「你說清楚好不好?」

「僅一個比喻,你為什麼那麼緊張?」

「以後你就知道了。」不過趙通判略一失神,這件事他一直不想去想,幾年後在鄭朗治理下,一旦他離開,會是什麼樣子?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哪,我才知道什麼謂君子如玉。」

相處了這段時間,那種溫和,那種陽光,連趙通判都被感染了。別人不知,自己到時一定捨不得的。

崔嫻躺在床上,說道:「終於結束。」

這近三個月,累壞了。

「我替你按按摩。」鄭朗道。

「你這麼好心?」

「我好心,整個太平州的百姓都知道。」

「你厚臉皮,整個太平州的百姓也知道。」

說完呵呵的樂,鄭朗確實是在替她按摩,妻子很辛苦,不容易。到明年就好了,後年更好。才來江南,天氣悶熱,不適應,卻始終堅持下來,何其不易。

然而按到最後,手在柔軟滑膩的皮膚捶來捏去,鄭朗心神有些恍惚,手越來越輕,從按變成了摩,變成了摸。

崔嫻跳了起來,彎下腰笑,道:「官人,你這是替妾按摩,還是想輕薄妾?」

又偎在鄭朗懷中道:「妾還穿著孝服呢,很快的,半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到時候官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那冬天怎麼辦,我睡覺可不老實,睡著了手還會動……」

這個問題,有點難解決。

正在卿卿我我之時,環兒進來說:「外面有人求見官人。」

喊官人喊得不大習慣,聲音變得很小。

鄭朗站起來,讓來者進來。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帶著妻子,夫婦二人見了鄭朗,伏在地上說道:「請知州做主。」

「有什麼事到公堂上說。」

「非是公事,不得不上門央請知州。」

「說吧。」

原來他就是捐了四百畝良田給臨江寺的劉姓主戶。當時聽了知善以及其他一些和尚的蠱惑,加上看到法輪的神奇,暈頭轉向的便捐了四百畝良田。事後也後悔起來,但捐也捐了,地契都交給了臨江寺,只好心理安慰。其他百姓也未說他,認為是美談。

若真相不揭開,權當為來世謀福,但真相揭開了,他跌跌撞撞跑到蕪湖縣城。此時物格館已經建好,除物格館外,還有其他的一些店舖子,看的人多,自有聰明人看出商機,在此蓋起來一排排房屋,沒有錢的於是擺一個小攤子吆喝著買賣。

擠了進去,然後一間一間屋子看。

真有很多人,那一樣事物在這時代不讓人感到驚奇?連遠在江寧的百姓,有的也乘船過來觀看,以後會更多。不要多,就憑那幾樣簡易的哈哈鏡也值得跑一趟。

不但有以前幾樣事物,包括明代武當山奇景之一,海馬吐霧,讓鄭朗提前上演。在屋頂上塑一海馬,有三個條件前題,一是必須將它與下面的整間屋子充分的暴曬在太陽下面。二是房間透風性不強。三是海馬中空,與房屋空間緊密相連。

冬天不明顯,沒有武當山那種獨天獨厚的條件,但夏天,包括這時候的天氣,皆可以。每到雷雨來臨前,氣候悶熱,冷暖空氣上下交替劇烈,由於日光暴曬,房間裡濕度大的氣體膨脹,透風性不強,只好自海馬大張的嘴巴裡吐出來,遇到外面雨天來臨時降下的冷空氣,有時候能凝成水霧,甚至因為上下氣流交接,偶爾發出長嘯聲。

自建好起,不是每一次下雨都會嘯的,只嘯過一回。天氣漸漸冷下來,想聽到它的嘯聲,只能到明年。但當時也讓所有遊客嚇呆了。再一看,牆壁上寫著原理圖。

就沒有人能看懂的,可連原理說出來,說明它不是什麼神明顯靈,而是狀元聰明,人做的。豈不是廢話,不是人做的,難道是地上長出來的。但對於現在百姓來說,是人做的還是神顯靈的,很重要。

這些個好玩的東西,能讓遊客不來麼?

劉姓主戶看後茫然失落。

也沒有人說他是善行了,改口說他是傻瓜。

越想越不甘心,找到鄭朗,央請鄭朗將那四百畝地歸還給他。

王安石冷笑道:「你以為鄭大夫是什麼人哪?對你們好,你們要識好。我問你,那些地是不是你的?」

劉姓主戶茫然不能言。地契交給了臨江寺,怎麼說是他的地?

「看看那些歹僧們做了什麼?若是沒有你們一個個捐財納物,他們有這膽量為非作歹麼?」

提起此事,王安石很氣憤,不但變相的助紂為虐,辦案時蜂擁而來進行阻撓,若不是老師處理明智,換普通官員有可能就出事了。

鄭朗將王安石拉住,不讓他說,道:「劉大郎,地我分給了租客,還給你是不可能了。但想要地,過一段時間你還有一次機會。這也是一個教訓,學一學陸家,多做一些善事,非是供養一群又懶又肥的大和尚,這才是佛祖喜歡看到的。」

看著失落的夫婦離開,王安石道:「大夫,他們欺你太軟,所以上門無理取鬧。」

「不是,鄉人們笑話,我們不能再嘲笑,若是他們想不開,也有可能發生不好的事情。」

嚴榮忽然道:「鄭大夫,我想我以後做不來官員。」

「為何?」

「我哪裡有這智慧想得這麼細。」嚴榮苦惱地說。

鄭朗呵呵大笑,道:「只要有心,就是好官。」

……

奏折到了京城。

將案情經過說了一遍,鄭朗又在奏折裡說道:「今天下寺觀遍立,甚者福建僧於民五十分一,地侵六分有一奇,漳州餘地,舉一州之地七分,民戶居其一,僧居近六。以大興祥符記,國有地五百萬餘頃,隱田及新墾者,七百萬亦有之。寺觀佔其五十有偶,民數百有偶。」

全國耕地七億畝,這個數字有的。那麼寺觀占的地會達到五十分之一,還要超過。全國打算實際人口近億,有一百萬人是僧尼道士,或者相關的植戶與僧戶、僮隸服役。

是何其讓人觸目驚心的數字!

「僧徒猥多,寺院填溢,冗濫奸蠹,其勢日甚,寺院帳幄謂之供養,田產謂之常住,不徭不役,坐搾於民,喝血汁於國家,尤不足,臨江寺案非乃個例,全國寺觀多裝神作鬼之狀,愚於百姓,迫其蕩產捐於無妄,或作奸於禪院之中,淫於法事之所;識貴人,撓政違法,奪民園池,縣令莫敢治也;誘其民立賤買約券,乘罅去籍,並已沒田揜而有之;據占水澤山林。種種陋狀,不一而足。國猶不禁者,又有民於浮利,率族歸於浮屠氏。」

就是寺觀的罪狀,人多勢大,沒有徭役,吸百姓與國家的血汁。但還不夠,許多寺觀皆有類似臨江寺的事件,裝神弄鬼,愚弄百姓捐香火,捐得傾家蕩產。或者誘姦女香客於禪院之中,或者直接上門在做法事的場所亂來。還有,因為其勢力大,或者認識一兩貴人,作威作福,強奪百姓的財產,立假契約,誘奪百姓財產。或者佔據山澤。看到寺觀的好處,有的老百姓貪圖小利,甚至舉族投奔寺觀。也就意味著以後這種現象越來越惡劣。

鄭朗說得一點也不誇張,自唐到宋元明清,都有類似的情況發生,連小說中也屢屢記載。

有好的,但總的來說是一群莠遠大於良的惡劣群體。

沒有說怎麼辦。

有兩個辦法,一是直接釜底抽薪,不給老百姓種植寺觀的莊稼。只要老百姓不種,這些大和尚肯下得他們又懶又肥的身體。什麼禁令不用,馬上情況立即好轉。

可是天下釋道徒有多少?

自己一個毛孩子提出來,會遭到多少人反對,有可能幾個娘娘馬上能從鄭州趕過來教訓他。又如何禁止百姓租種寺觀的地?軟綿綿的一道詔書,根本沒有人當作一回事。只有強禁之,用律法制裁,騷動又有多大?後果絕不是現在鄭朗能承擔的起。

還有一個辦法,沒有詔令,不准寺觀再侵佔任何耕地,更不准建造新的寺觀。溫水煮青蛙的辦法,將弊端控制起來。但有用麼?十幾年前,朝廷還不同樣下詔,寺觀不得市田,結果如何?

這種現象很嚴重了,溫藥已經醫治不好,只能用虎狼之藥驅之。

但鄭朗說話,有誰聽。

所以將問題提出來,朝堂上的大佬們,你們看。

還送給你們一個機會,正好臨江寺犯下彌天大案子,看看大和尚們做的什麼好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其他的不想多提,知音少,弦斷誰人聽!包括黨項的事,自己說過多次,誰聽進去?

不要怪趙禎,趙禎是皇帝,可他說話能算數嗎?

想一想,讓人很啼笑皆非。難道民主制提前一千年來到中國啦?

最後才是獻物,怕百姓不理解臣的苦衷,於是根據格物,製造一些器械,與鬼神無關,它們的動轉都有一定的道理,只要有圖紙,工匠手巧,皆能製作出來。那些僧道正是用這些巧物騙人的,順便獻給陛下過目。

後面還可以加上一句,看過後宣告天下,以後不准任何人再用這些法門陷害百姓了。那麼言臣想找麻煩也找不到,但為了埋坑,刻意將這一句略去不提。

不然有的人怎麼會主動跳下來?

但有一樣東西未呈上來,簡易哈哈鏡。有一例可尋,李治治鏡屋,劉仁軌上書說天無二日,你弄這麼多聖上在屋中,如何了得。於是李治毀之。哈哈鏡也是如此,沒有後世效果好,模糊,光亮度不足,體積不大,然而人變了形的。你將皇帝變了形,想做什麼?

別以為做大臣是容易的。弄不好,會自己主動中招。

趙禎看了看走馬燈,又看了看魚洗,這很古怪的,按照鄭朗寫的份量注水,摩擦,試了幾十下後,終於湊巧,噴起水來。看著這奇怪的現象,還是自己親手弄出來的,趙禎哈哈大笑起來。

自黃河決堤後,他還是第一次笑得如此暢快。

笑完後,心中忽然明瞭,不是傻子,除性格軟外,其實他是一個很聰明的皇帝,知道鄭朗借獻此物的機會,變相安慰自己一下。就像他以前一邊彈琴一邊講道理給自己聽,是教導是開解是安慰。歎息一聲,很想將鄭朗詔回來,可想一想,詔回來容易,有可能連鄭朗都陷了進去。還是等他再大一點吧。

這個皇帝做得有多苦逼!

鄭朗也滿足了,其他的事,自己能力有限,只能讓趙禎在這個寒冷無情的下半年,看到一絲溫暖一絲光亮。

但這一天,讓趙禎心情略好一些,將幾位宰相喊到宮中議事,你們看,寺觀危害如此,怎麼解決。又將幾物拿出來,讓大家看一看。好東西,不能自己一個人欣賞,幾位宰相這段時間也累苦了。

同樣很驚奇。

以至回到家中,有幾個宰相還在議論。

非是醜事,想在趙禎身上找真正的醜聞,還真不大容易。

於是說了說。

事情漸漸傳出去。

京城裡還有許多君子黨,多與鄭朗認識,不是很惡,可傳到南京應天府某人耳朵裡面了,幻想版再次開始。

並且鄭朗料定他會幻想!無他,此時楊尚二美妹未出,不能讓他滿意。自己此時獻物,豈不是給他送子彈來了?

第二百四十章 出手(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快樂時光真的很不多,趙禎笑容還沒有收起來時,另一個重磅人物出現,楊太后。

天知道楊太后是怎麼知道此事的,又是誰將消息通知她的,並且還是半真半假的消息。所以鄭朗在江南一直為此事想不清楚,這樣做,與奸臣又有什麼區別?

不但讓人猜不透怎麼將消息送到楊太后耳朵裡面,連史書屢次讓清臣一次次篡改,終成這一句,自郭後廢,尚、楊二美人益有寵,每夕侍寢,體為之敝,或累日不進食,中外憂懼。若不是趴在史書裡一點點的去尋找蛛絲馬跡,都很難看到真相。

當真如此,看一看這大半年來,趙禎下了多少詔書,從內藏庫省出多少錢多少布帛,過的是什麼苦逼日子,說句不好聽的話,連施從光夫婦生活條件也遠遠超過趙禎。再看看以後趙禎又下了多少詔書?

楊太后不知道真假,一聽急了,過來勸。

趙禎苦笑,道:「小娘娘,兒大病初癒,如何吃得多少東西?以前兒是什麼樣子,你沒有看到?」

你是相信我,還是相信那群混賬東西在胡說八道?

一些人翹首以待,婆婆出面,總能將這兩個狐狸精攆出宮吧。可宮中又沒動靜了。

讓一群太陽們開始嚴重抓狂。

正好鄭朗獻器的事傳開。

石介產生嚴重幻想。

學問好的人,想像能力很豐富的。鄭朗的事跡又不像別人事跡,難以打聽。許多事他聽說過,少年老成,天賦過人,性格溫和……嗯,不對,這個性格溫和使他想到許多人,王莽、李林甫等等,這些人皆以性格陰柔見長。

難怪,難怪,難怪范諷死死咬著此子不放。

不要問道理,他敢胡說八道,別人不說不言,那就是不對的。

做人就得像范仲淹一樣,不撞破南山不回頭。

可現在的范仲淹能稱為千古第一士大夫嗎?若沒有王曾後來點化,以現在的范仲淹種種戾氣行為,就是他寫了《岳陽樓記》,鄭朗也未必看得起。然而石介喜歡,就喜歡現在的范仲淹,對了他的味口。

鄭朗與他的性格相反,那就是小人,奸人。

首先給一個定論,然後開始再次幻想。

有這個前提,什麼事好考慮了。為什麼在廢後風波中,諸位參與的直臣一個個或貶或流,而此子安然無事?為什麼呂夷簡讓他兒子拜此子為師?又為什麼「全國上下皆反對皇帝」時,唯獨他進獻奇技淫巧?

此子未來比呂夷簡更可怕,不行,在他未成長起來,得將他扼殺。於是幻想文開始,再次旁徵博引,寫下一篇洋洋灑灑的文章,寄給王曾。李迪是濫好人,不托重任了,呂夷簡是恨不能咬其肉扒其皮,只有王曾一人才能值得他信任。

又到了王曾手中,鄭朗起來時,王曾正好在外面,不是很熟悉,因此對鄭朗印象不深,但也不惡。看到信後,知道大嘴巴石又在夢囈了。可這一回他不是很排斥。鄭朗獻物本心是好的,看一看這些東西神奇不是神奇?但說開了都有可自的原理,是人手巧一點就能造出來,不是什麼祥瑞或者佛神顯靈。給皇上看一看也好,省得誤入宋真宗晚年的道。至於石介說的什麼小人、奸臣、千古之奸臣,他是當作耳邊風。但是趙禎的態度讓王曾擔心,看到這些器物後陛下很開心,萬一陛下迷戀上這些奇技淫巧,如何了得?

坑就出來了,石介一頭跳了進去,並且王曾還主動配合著。

帶著信,又進了宮,陛下,你看一看,石介的信。

趙禎怒氣衝天,讓王曾將他拽坐下來,又道,陛下,也不能說他說得不對,皇宮裡放著這些事物,傳出去會有風議。

苦笑,趙禎苦笑,只能出之。這些東西賜給太學,是物格,你們學著一點,以後遇到此類的事情,替朕將它揭穿。

但惡夢遠沒有結束。

石介攻擊鄭朗,京城裡的一些人沒有攻擊,他們眼睛還繼續盯在後宮兩位美人身上。楊太后打不開缺口,居然找到另外一個人,閻文應,簡直說這一切太神奇啦。

然後做閻文應的工作,準確來說閻文應不是清臣的人,是呂夷簡的人,楊尚二位美人與呂夷簡無仇無恨,但與呂夷簡也沒有關係,只要後宮不是郭氏做主,管什麼張美人,或者王美人,或者其他的什麼美人,與呂夷簡沒有關係。沒有收到老大的指示,閻文應居然讓這些人說服。

他是太監,對人倫的事不是很清楚,反正是看到楊尚二位美人,天天陪寢。為什麼不陪寢,鄭朗還想來一個大被同眠呢!但陪了寢就一定會做什麼事嗎?

若嚴重到了石介等人所說的那種地步,以後楊美人還能再度進宮,再度受寵嗎?天哪,那是什麼朝堂,包拯、成長起來的歐陽修、文彥博、韓琦,每一個人的太陽都能炙遍神州所有大地。

但這不管了,主要是現在太陽們很看不管兩位美妹,一定要出之。

此事不但讓他們成功的將趙禎的JJ割掉,還雞姦了史冊。

並且以後趙禎的表現,會進一步的將他們嘴臉暴露出來。

眼下暫是閻文應讓這些清臣說動或者蠱惑了,熱血沖昏了頭,想做一個千古絕世的好太監,這時趙禎身體沒有全部康復,以養病為主,於是他就來了一個全方位的伺候,早哀求,晚懇求,出美妹吧,出美妹吧……趙禎崩潰了,無意中點了一下頭。就這一下子,閻文應突然消失在他眼前,出現在另一邊。開始指揮人強行將兩位美人攆出宮,兩位美人哭著不願走。閻文應打其臉,道:「小宮婢,還要說什麼!」

啪,將宮門關上去。

這都成了什麼啊。

就算攆,你也得安置一下吧。找一個住所,給一點吃的,難不成讓宮中的兩位美人,皇帝的重要愛妃,躺在大街上過夜,或者跑到青樓裡討生活,或者做人家的小妾。

直到第二天趙禎聞聽此事,才默默下了一道聖旨,尚美人出家做道士,因為楊美人在耳光門事件中很安靜,別宅安置。至於這一夜,兩位美人是睡馬路的,還是有違禮儀睡到大臣家中,睡在親戚家中,睡在客棧裡,有沒有小流氓看到兩位美妹過來調戲,趙禎不想去做。

此時他正躺在宮中床榻上,瘦弱的身體捲縮著,像一隻冬天裡憟憟發抖的寒號鳥。

……

太平州大動作之前,還是象黎明一樣,靜悄悄的。

鄭朗只做了一件讓人矚目的事,送一百廂兵,協助兩洲漁民築堤,但給了廂兵工錢。又送了精挑細選出來的小麥油菜種籽上去,不僅是優良的種籽,還經過層層篩選,包括用鹽選法,將子粒不飽滿的種子淘汰出來。

這才與肥料、耕耘工具一道帶上去。又傳授了移載油菜法,若是先進的經驗,那就是單株移載了。不僅是油菜,只要根系發達的,粟、菽、棉花,都可以用單株移載法。眼下皆沒有出現。這是鄭朗給這個時代帶來的新變法,一個顯著的變化。

以及四頭牛。

花了二十二緡錢買來的四頭牛,兩公兩母,一洲一對。但與以前宋朝政府所做的不同,不是租,是送,直接讓所有漁民簽契約,牛成了兩州公共財產。只有一個條件,不得隨意轉賣出去。

對此王安石不解,鄭朗耐心解釋道:「租也可以,收一些低廉租子,官員有收益,會主動配合朝廷,如子路受牛一樣,此事推廣更快。各州縣確實在組織耕牛出租,然而本來是為了貧困百姓救燃眉之急善舉,但到了地方呢?輕者一年賦租三四斛,貴者一年賦租一匹絹。」

王安石不能言。

朝廷有旨政府租牛,官吏只能收百姓三四碩,負擔不算沉重,一年僅需兩三百文錢,現在一匹牛售價在三千到五千錢,況且還要人飼養呢。然而一旦賦租一匹絹,那就可怕了。就是太平州的一匹生絲,也要近千文錢。王安石本人就聽說過,不是遠在天邊,就在眼前,南邊廣德軍正是這麼玩的。

「還不是可怕的,有的牛死了,一些官吏為斂財,向租客繼續徵收稅務。一旦我們也租牛,在我們手上能做到公平,可下任呢,下下任呢?」

王安石道:「好難。」

「是難,看看用錢替差役法是多有利,可為什麼我一直沒有上書,或者鼓勵差役戶聯名上書?在我手中,能讓它公平進行,但到其他官吏手上,只要出來一條新法,就會成為他們一條謀利工具,荼毒百姓的借口。要麼,我們與整個官場為敵,王三郎,我們幾人有沒有這本領?」

王安石搖了搖頭。

但鄭朗又想到一件事,耕牛一直成為宋朝百姓的大難題。原因有很多,初期是五代十國動亂,耕牛減少,後來國家太平,耕牛增加速度趕不上耕地拓展的速度。後來是牛貴,貧富懸差越來越大,貧者連飯吃不上了,牛一貴,更養不起牛,於是牛也成了一種資源,把持在富戶人家手中。

還有一個原因,因為產量低,只能說比唐朝,比以前歷朝代都好些,一戶人家必須最少有四十畝地才能維持溫飽,耕牛勞作重,往往一頭牛一年必須承擔一百多畝,兩百多畝的耕耘負擔,超負荷勞作,壽命不長。甚至有的耕戶怕耽擱農耕生產,不讓家中母牛配種。

其他地方不管,可自己管轄的境內以後會嚴重少牛,又下了一個命令,鼓勵百姓讓家中母牛配種,凡母牛產下一頭小牛者,到耆戶長哪裡登記,小牛一歲後就可以到各縣縣衙領取一緡錢賞金,至於小牛所有權,依然歸農戶。

江杏兒呵呵樂道:「官人,這才是父母官,又當爹又當娘的。」

「對啊,你以為做官員是怎麼一回事,天天碰到臨江寺的案件?多是處理這些看似很瑣碎的事務,處理好了,全州大治也就有了。」

說道理,多半沒有人聽得進去,但自己做好了,會有一些有良心的官員跟著模仿,那麼一些好的策略,會一點一滴的推廣出去。比如耕牛,不是法令,牛少可以掏錢出來補貼,牛多可以中止。只要這一政策推廣下去,一州一年多出兩千緡錢,全國只要幾十萬緡錢,就可以一年多出十幾萬牛。三五年下來,耕牛數量會劇烈增加。

但只能做,不能說,一說錢未必到了百姓口袋,又成了一些貪吏作弊工具,進他們自己腰包,國家損其利,百姓還沒有得到實惠。可國家一年開支要必須進行的,這些負擔再次攤於百姓身上。

那一樣不難?

廂兵鐵二喜從京城騎了小青回來。

施從光一行速度很快,大案子,不能拖,秋天一過,要拖到明年處決。這些賊禿驢會還想著養他們一年?萬一朝廷來一個赦書,有些人造一點事,難道將他們釋放?

一路風塵樸樸不停息的趕到京城裡,鐵二喜未進京城,按照施從光吩咐,直接去鄭州將書信遞到鄭家莊,然後將小青騎到京城,帶著施從光打聽來的消息,再度趕回來。

幾月未見,小青還認識鄭朗與江杏兒、四兒,用青色大腦袋頂了頂他們,表示親熱,四兒開心的揉著它的鬃毛。

附近也有許多百姓過來看,本來南方馬就很少見,又是皇上賜的御馬,好奇啊。

鄭朗讓四兒去弄一些草料,還有兩個雞子,給小青吃。也沒有人認為不對,皇家的馬,吃兩個雞子,奢侈嗎?鄭朗自己將施從光長信打開看了一下,不用看,他也知道京城會發生什麼齷齪事。

沒有太反對,雖然趙禎讓這些太陽們牛叉的割了JJ,但對未來那個曹皇后不是很惡。當然,她也成了此事的犧牲品,趙禎的悲情注定了她一生寂寞,這種寂寞又造就了宋代一個最經典,最有風儀的皇后、皇太后……

但他可恨的正是這群人,在一點一滴將趙禎那可憐巴巴的雄心壯志磨去,以及在此事上一些卑鄙無恥的手段。

開始寫信,其實能在更早時間寫信。

太怪異了,家中猛人同樣很多,司馬光、王安石、呂公著漸漸成長起來,妻子也是不好惹的主,自己未看到施從光的信,如何得知京城消息,這裡不是鄭州,而是在江南!

不好向他們解釋。

信寫好,遞到鐵二喜手中,道:「麻煩你辛苦一下,趕一趕,再次它送到施三郎手中,到京城後這一回不用急了,可以多玩幾天,慢慢回來。」

只給了鐵二喜吃飯時間,拿出二十幾兩碎銀子,讓他再度上路。

石介還沒有甘休,二美人雖出之,還有一個小奸臣。對付呂夷簡,他思付一下,不大好對付,皇帝好啊,人老實,不扁老實人扁誰?呂夷簡自己是扁不動的,然而鄭朗好扁。若在京城倒難辦,聖恩隆寵,又有一些「無知」的人為他迷惑,互相呼應。可他人在江南,好辦。寫了一封信,找到他的好朋友歐陽修。

自己力量太小,就像出二美人一樣,自己帶一個頭,得要京城一干太陽配合,才能達到目標。此時歐陽修比史上歐陽修更有名氣,拜馮元為師,又從契丹圓滿地出使回來,文聲又好,有一干人附於他左右。

說事情的嚴重性,又說了,永叔,防患未然,在此奸雄未成長之前,早下手除之。

可他有沒有想過,怎麼除?宋朝不殺士大夫,鄭朗去了江南,眼下太平州還是一個小州,一片水澤,已差得不能再差。再除之,難道除到嶺南去,僅憑鄭朗為了不使天下人被裝神弄鬼的騙了,進獻幾件器械進宮提醒陛下?

歐陽修看了信後,苦笑,公操兄台,此事揭過吧。鄭朗我與他打過許多回交道,他是什麼秉性我最清楚不過。你我皆不行,這一回你找錯對象啦。

不能亂來啊,雖然對石介的亂開大炮,歐陽修十分欣賞。這才是直臣。

遭到拒絕,石介又想到一個人,龐籍。龐籍看到他的信後,根本沒有搭理,此時他正準備做另一件大事。因為他聽到范諷臨離開京城時,做了兩件見不得光的事情。第一件事,與他無關,可第二件事,給他看到一個天大的機會。

別以為尚美人做了道士就沒事了,這事兒懸著,楊玉環同樣做過道士,武則天做過尼姑,最後呢。要拍得將這個尚妹妹拍死。於是七彎八扭的又繞到范諷身上。

這事兒最後很大條。

別小視了龐籍,尚楊二位美妹出之,龐籍在此事中功不可沒。論折騰人的功夫,他遠勝過石介數倍,不但宋朝諸官員,後來連西夏人都讓他折騰苦了。

想對付范諷,自己暫時與鄭家子是站在一條戰績上,直接回了一句,別無事生非。

石介看了信後,很不服氣,但找誰呢?如果不是范諷被呂夷簡弄到地方去,一相互應,勢就起來了,這個小奸雄也就除掉了。不用他找,鄭朗找上門了。

鐵二喜馬不停蹄,所以有馬就這門好處,朝廷下詔處決十幾個淫僧的詔書未到太平州,鐵二喜已經重新返回京城,將信遞到施從光手中。

施從光打開信一看,去了呂夷簡府上。

沒有其他辦法,只好請呂夷簡幫這個小忙。

呂夷簡一聽是鄭朗的門客,沒有傲慢,小開中門讓他進來。坐下後寒暄了幾句,問了問兒子的近況。這是禮儀式的交談,其實呂公著在信中早將一切都說了。甚至連鄭朗一些計劃說出來,也不是見不得光的事,同時鄭朗也指望呂夷簡到時候替自己說幾句話。大家政見不同,但有一點相同,皆是做實事的人。

由著現在的范仲淹、石介他們折騰,三年不到,宋朝自己瓦解。

呂夷簡很默契,他不是大嘴巴,不會將此事到處說的,連趙禎都不清楚南方將有一個閃亮的星星即將升起來。

這才進入重心,問:「你來有何事?」

施從光將鄭朗央求說出來,呂夷簡聽後道:「可有什麼安排?」

這很不容易的,不是當面對質,那個石介雖是大嘴巴子,肚子裡可有貨的。僅憑你,不是鄭朗本人來此,根本不是對手。

施從光將信遞到呂夷簡手中。

看了看,同意。

而且呂夷簡心中同樣很惱火,二女出之,與他無關。可這個大嘴巴到處說鄭家子是未來的奸雄,那麼現在的奸雄是誰呢?相信只要讓他成功將鄭家子弄到嶺南,下一個對像準是自己。

來到皇宮,對趙禎說:「陛下,太平州鄭朗派了門客進京。」

「有什麼?」趙禎無精打采的問。

「他也在關心河北水災,所以讓門客寫了一封信,然後讓廂兵騎馬先回去稟報,聽到推官石介的事,便又寫了信,讓他的門客替他向石介詢問幾句話。」

「可以到應天府去問。」

「但有的話可能關係到國事,所以他想破例一回,讓石介進京,在東府問一聲。」

「哦。」趙禎會意了。這是時隔一千多里的時空,進行一場對決。再一想,隱隱猜測出來鄭朗用意。道:「准。」

應天府離京城不是很遠。

石介幾天後被詔到東府,不知道怎麼回事,還以為因為他的耿直,朝廷要升他官職,滿懷壯志的來到京城,帶到東府。

對此人,趙禎深惡痛絕,沒有親自旁聽,僅派了幾名黃門穿著便衣,站在一邊,聽後向他稟報。

但幾位宰相全部坐在這裡。

幾個宰相看著石介,此時石介歲數不是很大,才三十歲。

施從光也帶進來,他可沒有石介的底氣,恭恭敬敬向諸人行禮,然後對石介說道:「石推官,我是鄭朗知州的門客,他讓我問你幾句話。」

石介很是不悅,你雖是三元,俺不是進士哪,不過在這種場合,他不能拒絕的,道:「問。」

「石推官,你屢次上書,是不是為了國家?」

「是。」

「國家是不是由君、臣、民組成的,三者都很重要?」

「是。」

「你在應天府為推官,離決堤的澶州是不是很近?」

「……」

「此次黃河決堤嚴重性是不是乃千古未有之事?」

「……」

「當時無數百姓被洪水淹死,現在依然有幾萬戶,甚至十幾萬人、二十幾萬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冬天馬上就要來臨,可你離災區那麼近,有沒有上過一份奏折?」

「……」

「你關心國事,都關心到了內宮的小道消息上面,可見你多少熱愛這個國家。不惜冒犯聖顏,可見你多麼忠心。為什麼災民就在你眼前,不想一個辦法解決,不上一份書奏提醒?」

「……」

「別的不說,僅你上書彈劾的事,然而我多次進宮,陛下以前是如何勤奮治理國家,你可以當面詢問李相公、呂相公、蔡相公、宋相公,暈倒的真正原因,你同樣可以問一聲。大約此時你就在東府,很好問,問吧。」

幾個宰相忽然掩口失笑起來。

這太搞怪啦。

石介一張臉脹起紫豬肝。

施從光又說道:「我聽聞你也是一個有才學的人,儒者,應當知道君臣、父子、夫妻三綱,做為臣子,理應忠君報國,輔國安良,讓百姓安居樂業。那麼多的百姓就在你眼皮底子受苦受難,甚至有可能乞討到了你府上,為什麼你看不到呢?難道隨意污蔑皇上,或者憑自己在家想的,就去肆無忌憚的侮辱皇上,這種做法當真是對的嗎?千古以來,有幾個真正的賢君,遇到了作為臣子應好好珍惜,主明臣賢,治理一個花團簇簇的國家出來。進諫可以,想揚名也可以,君主確實有了過失,可以強犯龍顏,但不能指鹿為馬,趙高更不是忠臣。你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好好想一想,你這種做法與趙高有什麼區別?前些時間,范仲淹他們說人君是父,皇后是母。難道你在家中就隨意對你父親造謠污蔑嗎?」

是不是,這些大佬都在現場,他們經常與趙禎打交道,就算呂夷簡是小人,李迪不是,蔡齊不是,宋綬也不是,趙禎是不是你說的那樣,可以當場三面對質!

太陽太多了,鄭朗不敢動,可矛頭只對準一輪太陽,踩死你這個大太陽!

第二百四十一章 黎明

「你看看。」趙通判將手中厚厚的一疊文書遞給了鄭朗。

新的數據上來,又漲了一些,稍有進步,可還是離實際的數據差得太遠。讓趙通判哭笑不得,一旦真相揭開後,這些人會如何?

鄭朗也在搖頭。

嚴格說自己開始發佈命令,是第一次,第一次警告是第二次,第二次警告是第三次,這次警告是第四次,但離真實的數據差得很遠。將小吏喊來,給他們一樣東西,那就是各種面積的丈量公式,正方形、長方形、梯形、三角形與圓形、橢圓形。到實際當中,未必是這些形狀,有多邊形、扇形、不規則形,但可以用切割的辦法,進行兩次三次丈量,加起來組合。不規則形,比如鋸齒形,可以取捨折中。

讓他們抄寫,再次頒發下去,說了,我不滿意這次測量結果,與真實的差得太多,人心可以貪,但貪要有一個度,本官警告過多次,到時候不要後悔,如果不會測量,用我授予的方法去重新丈量。

這次只測量田畝與開發的湖澤,其他數據無關,量過幾次,即便有誤差也不大。就是這個也不需要測量,而是讓各個大戶自己多報一些出來。

又說了,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多次的測量,浪費大量的紙張,花了一筆錢外,測量所產生的勞碌也讓各個耆戶長們產生了一些小小怨言。秋水漸平,不能再拖下去。

回到家中,將事情經過與幾個學生說了一下。

「他們不放心。」司馬光道。

其他几子一起點頭。就算你說話有信用,可是你在太平州又能呆幾年,換一個新知州過來,每多報一畝地,以後就要多交納一份稅務。

「為什麼他們不放心?」

這問得很有深意,非是為了稅的問題。

嚴榮想了想,說道:「對官府不信任。」他家就開了一個客棧,往往發生類似的事,今天朝令,明天夕令,讓父親頭痛萬分。

「正是對官府不信任,史上民眾與官府配合好的時代真的很不多,貞觀、開元、文景幾個盛世朝代,民眾對官府的信任度也不會超過七成,況且其他朝代。」這是公正的說法,但問題不在於此,鄭朗又問道:「為什麼對官府不放心?」

「政令改動、壓迫魚肉百姓、貪婪、高傲凌人、無能……」王安石一口氣說了十幾條。

「說得對也不對,歸根到底,是稅務。」鄭朗道。這些隱瞞田產的人家,並不是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貧困百姓,只要不徵稅,一起會老實的將田產面積報出來。

「但那怎麼行?」呂公著道。

「我知道不行,然而為什麼要徵稅?」

「國家需要。」

「為什麼需要國家?」

「鄭大夫,沒有國家不行,外來的侵略,內部也會紛爭,休說沒有國家,就是分裂的中原,如五代十國,都讓百姓民不聊生。」

「是啊,想要國家,就要分工明確,將士保衛家園,陛下統領全國,大臣協助陛下治理,還有下面的各方小吏,這些人都需要百姓養活。反過來正是因這些人的治理,國家才會穩定,大家才能在一個安全的秩序裡幸福生活。但為什麼這些人不滿,正是有一顆貪婪的心。為什麼他們會貪婪,不能用人性善惡來區分,有善有惡,惡的多善的少,是上行下效。上面的官吏拿著有史以來最豐厚的薪酬,繼續貪婪無厭,下面的百姓為什麼不去鑽營?」

這句話讓四子全部沉思起來。

「所以一些直臣渴望有一個清廉的環境,包括石介,他本人作風很清直的,所希望的正是從上到下梳理,讓人性不貪,不被老釋迷惑,想要人性不貪,不能僅靠法律,還要德化。但是我為什麼多次對他們進行怦擊?」

「是他找你的麻煩,以及曲解事實,不擇手段,著了左道……」嚴榮道。

未必,自己不挖坑,石介想跳都沒有機會,不大好說出來,道:「想做事不要怕人家說,只論對錯。他潛意識想到了這種情況,可憑嘴巴講的不行,看我在太平州對百姓說過什麼沒有?要做出來給大家看。可人有善惡,物有好壞,難道將惡人全部殺死,那怕犯一點小過失也不放過,那成了什麼?若那樣處理,我十歲之前就被處決了,何來今天與你們談話?這有一個調節,勸化,控制的過程,況且何謂對錯?有標準嗎?比如王莽,人皆以為國之大賊,但今天看一看他的法令,何嘗某些法令不是對百姓有利的,甚至遠遠比他那個朝代更深遠。因此不能以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別人去想去做。如果范仲淹孔道輔他們堅持己見,還有對錯之分。石介為了達到目標,不惜使用一切手段,戾氣已經遮住了天日,所以我才寫了一封信,讓施三郎問一問他。」

這樣一解釋,四人都明白鄭朗用意了。因此一戒後二戒,二戒後三戒,三戒後,再來一戒,直到秋水下去,圈圩開始,才不給這些大戶人家機會。

但又不能說。

雖有詔書,可最終的數據沒有成冊之前,說出去鄉紳就會大肆圈墾,不能處理一個人兩個人,再處理幾百個人,即便處理,也沒有必要引起這場風波。

四人齊聲說道:「我們明白了。」

司馬光又說道:「鄭大夫,我們有一件事想說,怕你生氣。」

「什麼事啊?」鄭朗看他慎重的樣子,心中開始慼慼起來,別看這几子,一旦闖起禍來,都不會是小禍。

「我們將與你的一些交談記錄下來。」

「什麼交談啊?」鄭朗一下子站起來,這使他想到了一本書,《論語》!

又說道:「不行。」

然而司馬光道:「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我們讓呂三郎派人送到京城刊印去了,大約不久後就會出來。」司馬光嚅嚅道。

幾人用意很簡單,漸漸知道石介的事,鄭朗派施從光問了一問,可鄭朗本人不在京城,經司馬光再三分析,老師也沒有打擊一面,僅是石介一人。可事情沒有想的那麼簡單,這段時間上竄下跳的大臣可有不少,包括龐籍等人,全部在內,多少讓老師這幾問,問了進去。另外也說了對災民要慎重,許多官員不作為。無形中會得罪更多的人。

以前他與王安石到鄭家後,因為記憶力好,將鄭朗與他們交談過一些重要的話,以一些有啟迪的話記錄下來。

當時也沒有其他的想法,後來到了江南,發生一系列的事,再將這些話拿出來對照,發現鄭朗從始至終,皆言行一致的做到,欽佩不止。直到現在,他們隱隱感到將此書放出去,對老師有利。

不然這群清臣攻擊起來,後果也不可小視。

將書放出去,看一看,大家究竟誰才是君子!

鄭朗揉了揉腦袋,說道:「可有底稿在。」

「有。」

「拿過來。」

王安石將它拿過來,一個小冊子,大約有三四萬字,翻了翻,都是以前他對政治、國家、民生,以及學習的看法,有一些還牽涉到儒學上的學問,沒有什麼避諱的東西。

司馬光道:「鄭大夫,放心吧,我們知道什麼該記,什麼不該記,送到京城的那份手稿,又刪了五六千字。」

「這份手稿本身就是問題。」

「是。」幾個人一個不敢抬槓。還有呢,他們沒說,分成問國,問政,問民,問學四卷,是刪了五六千字,這個問題不大,現在不能將他們再當作少年,漸漸長大起來,經過鄭朗這種開髮式教育,成熟得更快,什麼能公佈於眾的,什麼不能公佈於眾的,幾人推敲後,放出去的絕對不會出現差錯。但還有呢,幾小很無聊,將鄭朗做的一些事,當作逸聞雅趣,擇了五十幾段,每段大約五六百言,寫了出來,隨著這些對答,一道塞了進去。

這本書放出去,絕對會大賣的,狀元公的真實八卦,誰不想聽哪,況且有的事,是那麼的有趣。

他們是好心,於是四兒拉鄭朗的衣服,杏兒與崔嫻勸說,環兒站在後面,沖几子點頭。

「小師母們是好人。」有了四個女子的勸說,几子膽子壯起來。

「只許你們一次。」鄭朗無奈道。他需要這個名聲麼?並且有了自辨的嫌疑。但也不是沒有好處,這些人喜歡幻想,也是最可怕的地方,他們在胡說八道,又有名聲相般配,真相知道的人不多,老百姓知道皇宮裡,或者自己身邊真正發生了什麼?最後能想啊想的,想到自己幾個學生身上,一個是大奸臣呂夷簡的兒子,一個是商人的兒子,兩個是尖牙利齒之輩,沒有一個好人。

真能倒髒水的。

這一傳,不但讓老百姓看到自己真實的一面,也能看到四個學生真正的一面,看到他們謙虛,好學,思想遠大。

……

黎明前是最安靜的,在那之後,天就會亮起來。

太平州與以前一樣,鄭朗沒有什麼大動作,包括差役,未給貧民多少照顧,幾乎是在無為而治。頂多處理糾紛時很公平,授人織藝。這已讓百姓很感恩。

要麼就是臨江寺終於拆遷掉,便賣了近兩萬緡錢。

這些錢一起要留下來有大用的,有一個參考,史上修萬春圩,用了以工代賑的辦法,從宣城、寧國、南陵、當塗、蕪湖、繁昌、廣德、建平(今郎溪)八縣,招募民工一萬四千人,發縣官粟三萬斛,錢四萬,五天時間除草,四十天築堤,接著建設圩田又花了幾十天。

錢很少,可用的糧食很多,這也是錢,想做得更圓滿一些,錢糧花得會更多。況且兩圩同時開建。

但收益更是驚人,對商業起的作用不去計算,僅圩內一年收益,二十征三,得糧三萬六千斛,如今一斛為十斗,是容量單位,實重超過了一石。菰桑之利五十餘萬。這僅是朝廷的直接所得。

再說到了明年,還有圩,還有蕪湖城的建設。

手中得有錢啊。

但也奇怪,沒有人上門討要這筆錢,只是加重了稅務,但並不是太平州一州,國家沒有了錢,沒有了糧,河北道災民要救,只好加重其他各州的稅務。

東牆倒了,要拆西牆來修。

又將這些和尚於左天門山麓砍首示眾。

觀者如山,州衙發出的告示僅是說他們謀財害命,沒有說別的,但百姓也不是笨蛋,七猜八猜的,已經猜出七八分真相,有捐了許多香火的百姓,更是恨得咬牙切齒,未到午時三刻,許多人湧過來,開始用石頭砸,衙役們攔都攔不住。

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大事件來臨了。

當時修萬春圩是摸著石頭過河,那是潤物無聲,鄭朗至於麼?

他是鯨吞,若不是考慮勞力,以及沒有那麼多百姓耕種,有可能四圩五圩一起上去。馬上蕪湖就成了魚米之鄉。

最後一份報表上來,估計根本就沒有拿他那個測量公式去重新丈量,看到自己逼得緊了,於是又加了加。

鄭朗啼笑皆非。

不擠了,擠到明年也擠不乾淨,於是讓小吏們整理成冊。

他又去觀察了一下水門,也就是放水閘,這也是一個重要的事物。通過它,可以調節圩內的灌溉用水,水大時關掉水門,水小時將水門拉開,讓河水湧進來,補充圩內的水源。

然後又再次駕舟,前來蕪湖縣城東南方向青弋水兩側,未來萬春圩與十三連圩,恰如兩個侍衛,在青弋水兩側,一左一右,拱衛著蕪湖城。

回來後,小吏將文書一起整理好,應當是太平州有史以來,最為詳細的一份地理勘探資料。

很厚的一份資料,派兩個衙役將資料搬回家中,又下了一份命令,三縣主要官吏,一起來州城會合,大家開一個會。

說完了,回到家中,一份份的資料細看,有的已經看過兩三遍。然後在腦海裡,將所有河流的大小湍急、水流量,湖澤的深淺、面積,丘陵地帶,以及湖底土質的鬆軟淤積,進行重新組合。

這才是他最變態的地方,即便後來沈氏兄弟加在一起,也沒有他這麼變態。

但是最難的地方,正是這一關。

一旦確定後,動工了,速度卻是很快的。

幾個學生鬼鬼祟祟,又帶著滿臉興奮地跑過來,問:「鄭大夫,開始啦?」

鄭朗點了一下頭。

幾個少年一起快活地跳起來。

寫再多的書,也未必管用,老師是官員,非是儒生,做為官員重要的是拿得出手的政績。非是他提醒了有災害,那也可以用蒙的解釋。但馬上做的事,才是真正的政績。

一州三縣所有重要的官吏一起到齊,好在有趙禎的詔書,這一點很重要,可以做為法理依據,否則這麼大的工程,必須報朝廷批准,等到朝廷吵過來爭過去的,還不知拖到猴年馬月。

有了它,自己作為知州,就可以有權利獨立組織這項偉大的工程。

讓幾十個官吏坐下來,拿來一張大地圖掛在牆壁上。

是太平州的地形圖,地圖面積大,山川河流畫得很清楚,幾乎稍大一點的全部標注在上面。可是諸人看著蕪湖的南面與東南兩個方向,皆感到很疑惑,在哪裡畫著兩個大紅圈子,這兩個紅圈子是做什麼的?

關係到自己,除了東邊的紅圈子東端在當塗縣內,其他的皆在自己境內,蕪湖縣令汪古問道:「鄭知州,下官請問,這兩個紅圈子是做什麼的?」

鄭朗提起筆,在上面重重地寫下六個大字:景民圩,祐民圩。

景民圩就是萬春圩,祐民圩就是後來的十三連圩,其實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圩。但鄭朗另有它意,去掉民字,正是景祐二字,是今天趙禎的年號。

小皇帝今年下半年被虐得很慘,自己力量小,無能為力,只好送去三把微弱的火光,給他寒冷的心,稍許一點點溫暖。

不是說皇帝不好嗎,老子偏說皇帝好,好得不得了!不但說,還用他的年號做為兩個大圩的名字,並且有可能這兩個圩是古今以來最大的圩區,將來會被打破記錄,但現在毫無疑問,一個是第一大的,一個是第二大的圩。

不服氣,向我開火。

這份心態也不大好,何苦呢。

但對於諸官吏,什麼名字不要緊,那怕鄭朗高興,取名鄭民圩,朗民圩也不要緊。關健是……汪縣令這一刻神情很癡呆,喃喃道:「圩,圩,圩啊……是圩啊。」

其他的官吏神情同樣不大好。

圩沒有事,太平州有很多圩田,包括萬春圩的雛形,但有這麼大的圩麼?

比如萬春圩,原來也很大的,大約有三四百傾,面積相當驚人了。然而現在的萬春圩,也就是所謂的景民圩,面積有可能一千多頃,另一個圩面積也不低於八九百頃。

汪縣令又結結巴巴的問道:「它有多大?」

「景民圩面積大約在一千一百頃。」鄭朗答道。因為有荊山之托,所以鄭朗將附近的一些小圩全部容納進去,比原來一千頃面積的萬春圩更加龐大,可另一邊的祐民圩要比史上的近一千頃的十三連圩稍小,讓出了一些湖泊與河流,有可能原址也不一樣,又道:「祐民圩大約八百頃。可考慮到諸鄉紳隱瞞了大量的小圩與山陵湖澤,可能實際面積要比我估算的,各大到五十到一百頃,特別是景民圩有荊山之托,便於築圩,小圩多,有可能遠遠超過了一百頃。」

「也就,就是,是約,約兩千頃?」汪古磕磕巴巴的說得不利索,一邊說一邊用手抹著額頭的汗水。兩千頃圩田哪,一個太平州能有多少耕地?小圩、平原,包括山地、坡地這些貧瘠得不能再瘠的耕地,三縣合到一起,也不過六千七頃。

「不會少,但僅是一個開始,明年還有。」鄭朗又讓衙役掛起另一張地圖。上面還有幾個大圩。然後看著這大大小小的紅圈子,所有官吏一起嘴噴白沫。

第二百四十二章 揚帆

「有什麼問題?」鄭朗問道。

「好……多、多、大。」汪縣令嘴唇哆嗦話也說不周全。

其他官吏眼睛同樣發直。

經過數次考察後,鄭朗計劃做了變動。第二張圖紙上一共八個大圩,面積五千多頃。鄭朗計劃安排中,還可以開拓五到七個圩區,整個太平州就可以定型,該圈圩的地方變成圩田,該留下的湖泊以後留作蓄水,整個圩田面積也有可能達到七八千頃。

不算很過份,史上宋朝蕪、湖一縣就開拓出來九個大圩,以及諸多的小圩,實際利用面積也超過鄭朗的計劃安排。那開拓得有些過度。

不但是太平州,長江一帶以後會陸續有無數圩田產生,江東地區官圩達到七千九百頃,是官圩,私圩面積可能是其幾十倍一百倍,僅江、陰芙蓉湖一帶有一萬五千三百頃圩田,也超過鄭朗打算開拓太平州三縣總圩區面積。

後來安、慶到巢、湖沿江地區,不包括宣、州、滁、州等次內陸地區,圩田面積達到七萬多頃,這才造就了蕪、湖成為四大米市之一。

或者一旦宣、州開發出來,圩田也會超過太平州數倍。面積大,優勢總有的。可是宣、州一旦全部開發,必須通過漕運將糧食調運出去,也必須從蕪、湖港口經過。

一個重要的商業城市隨之出現。

這個稅收若經營好,比圩田所得更多。

數量不多,但每一個圩都是巨圩,幾個圈子畫下來,幾乎一半多湖澤圈了進去。

八個大圩都是聯圩並圩,將無數個已築好的小圩圈進去。

這是鄭朗的想法,若再過五十年,這想法不稀奇了,可在現在,幾十名官吏們全部目瞪口呆。

好處還是有的,鄭朗之所以看重它是不是處女地,正是因為比較容易合理的勾畫,再過五十年來,圈得一塌糊塗,難道提前上演一場強拆?

所選的每一圩,也是比較科學的選址。而且圩大防汛抗洪力量集中,出事率少。

但這些官吏們不知道啊。

鄭朗問:「又有什麼問題?」

「不能出事……」汪縣令繼續哆嗦地說。

這些圩區蕪、湖縣佔據著百分之六十的面積,小圩破掉,偶爾淹死幾個老百姓也就算了,若是這樣的大圩破掉,後果自己怎麼能負擔起來?俺們只是同進士出身的,不是你,是狀元公,從哪兒跌倒還能從哪兒爬起來,一旦出事,我一輩子仕途算到頭哪。

「若是堤高一丈二尺,寬六丈呢?或者更高更寬呢?」是史上萬春圩的標準尺寸,一丈不是三米三三,而是三米一六,這個高度與寬度也不標準,高地處有這個高度足夠了,低窪處縱然高一丈五,還會有被洪水淹沒的危險。

寬度也是如此,比如為了遷就湖泊,圩堤挪出來,產生不規則形,正好有一股河流直衝而來,對著尖角處,圩堤容易受壓,必須加寬護堤以及圩堤主堤本身的厚度。

因此鄭朗說了一句更高更寬。

汪縣令不能回答,此時太平州存在著許多小圩,皆是私圩,有一個兩丈寬就不錯啦,好堅固的圩堤!

「諸位若是害怕,這件事,只好由我與趙通判負責。但我要提前說一下,一旦這麼多大圩圈起來,新拓耕地有可能達到四千多頃,五千頃。一年會產米一百多萬石,二十稅三,能得二十萬石糧食,菰蒲桑枲之利也有稅務,幾百萬錢總歸有的。」

又是仿照史上萬春圩收益計算下來的。

但那僅是一圩,喝血的人多,這些人不但隱地漏稅,也隱產,實際萬春圩十萬畝地收谷遠不止二十三萬石,稻麥兩季下來,總產會在四十石上下。那些不談了,全進了私人的腰包。

眼下也有,可在鄭朗控制之下,情況會很輕,並且一旦這麼多圩上去後,喝血的人分攤下來,會很薄。以後不知如何,甚至到南宋時,它能作為秦檜私有財產之一,朝陽什麼收益也得不到。然而眼下一旦成功,無論收益,或者實際產量,會遠遠超過他剛才所說的數字。

又說道:「一百多萬石的糧食,往河北一放,有可能陛下不會急得昏倒過去,況且這樣的大圩,實乃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壯舉,也會為以後其他州縣做了樣板。功績啊……到時候只能是我與趙通判兩人瓜分啦。」

趙通判低下頭輕笑。

開始他也有猶豫不決,直到鄭朗與他商議很久後,才覺得事情可行。

一個產量收益,一個開天闢地與樣板,再來一個功績,使一干官吏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擔心、害怕、興奮、貪婪、躍躍欲試、猶豫不決、深思、驚異,甚至有的人臉上好幾種表情在滾動。

在他們心中,還是有風險。可成功了,又是一個驚人的功績。差役的官吏想不想轉正?主薄想不想做知縣,知縣想不想做通判,通判想不想做知州?成功了,這次就是一個天大的機會。

鄭朗又說道:「你們忘記了一件事,一旦我們成功,其他州縣皆會學習,我家小娘子又將家中的織女聘來授織藝,她們是出自內宮的織女,每一人織藝皆是翹楚。有了糧食,有魚,有精美的絲織,諸位再看一看,從江寧到鄂州這一帶,什麼地方最適合做交易?」

到此時,真相才真正揭開。

大家恍然大悟,怪不得鄭朗將物格院設在蕪湖。

鄭朗又說道:「一旦它成為大港,一年會帶來多少稅收?會不會是幾個大圩的兩倍三倍?」

擔心盡去,全部轉成興奮的神情。

汪縣令又問了一個問題:「人手何來?」

賭了吧!錢是沒有問題了,因為臨江寺的案子,太平州得到一筆橫財,關健是人力,這麼大的兩個圩,得多少人力啊?

「你也不用擔心,本官早想好的。新圩一起,必須交給百姓墾種,本官會以戶數與勞力分田。先將圩田一分三等,圩內少數坡地為三等,以二折一,低窪地與缺水地為二等地,三折二。戶以口計等,五口以下出工者可得三十畝地,十口以下得五十畝地,以此類推。出一個勞力可得十五畝地,兩個勞力者三十畝地,二十歲到四十歲婦女以六分工計算,中途有事離開,缺少的天數除以整工期計工,但每戶要有一個整工才能得田。老男、孤小、篤疾、廢疾、寡妻妾、孝子、仁者、良悌當戶者各給田二十畝。得地者嚴禁買賣租憑,也不准荒置,否則立即罰沒。」

詔書讓鄭朗將程序簡單化,自己可以主持開發。

但最大弊端成了一州的事務,不像史上那次開發,十縣共同出勞力,且是兩圩同圈,勞力負擔很重。必須從太平州強行將勞力擠出來。於是想出這個辦法。

其實圩圈起來還是要交給百姓的,如何交,一個以每戶人口多少計算,一個以勞力多少計算。

工期會有多長時間不知,人越多,工期會越短,有可能一個半月,有可能兩個月以上,但無論怎麼算都是划算的。十五畝地,江南現在地很賤,可是肥沃安全的圩田,一畝地也不會低於兩緡錢。

這是百姓的認識,真正修建好,豈止兩緡錢。

累一累,帶上老婆,五十多畝地就有了。

同樣是交,朝三暮四變成了朝四暮三,性質截然不同。

農村婦女同樣要做活的,包括京城附近的農村婦女,在農忙時也會下地幹活。不這樣擠,勞力不足。有家中弟兄多的,比如張家六虎,放下身體,六兄弟加上六婆娘,等於是十個勞力,雖會給許多田,但一戶就出了十個勞力。築圩勞力就有了。

也很人性化,比如家中是一個老光蛋,再有什麼老娘,半大的孩子,或者殘疾人,另外授田。對道德好的人家也進行獎勵,以示德化。這一招不算新鮮,唐朝之初實施均田制也有過類似的做法。於是人性化有了,彰顯道德也有了。

甚至連地的優劣產生的參差不齊,都想好了,變成三等區分。

最後一條是防止一些人,如在當塗縣城非農戶口,我也去勞動,得了地再將它賣掉,比在城裡面做工收入高,不讓我賣將它荒了或者租給別人種,那麼圩未開始,秩序將會被他們嚴重擾亂。

對於後者產生的勞力,鄭朗寧缺勿濫。

慎密如此,汪縣令想了一下,道:「此法甚妙。」

「以前各戶都沒有實報人口,擇日下令各戶自己到各耆戶長家中,將家裡實際人口稟報上來。不僅是關係到分田,還有溝渠塘泊,無法耕種的陂坡崗山,產生的菱藕蒲菰魚葦竹木之利的分配。在開圩後,將這些溝坡分配到每一村中,所得實利按照戶冊人口均攤,不准任何人用任何手段侵佔,本官將會勒石,將這些條令刻碑放在每一圩堤上。」

這樣做各縣損失會表面減少。其實不然,包括以口計戶分田,都將隱匿的口數公開出來。有了口數,就有了稅務。也不是苛刻於民,對於圩區百姓即將到來的生活,不是沉重的負擔,就算最小的戶數,也有了五十多畝地,放下身體,吃一點苦,算稅二十取四五,一畝地所得四石糧,除去成本,也能節約出來六七十石糧食,至少讓他們得以溫飽。

難的不是現在,是將來,人口進一步繁衍,若再加上兼併,五十年過後,又是一種樣子。但在這幾十年內,百姓會過上幸福的生活。

諸人再次想了一下,終於想到妙處,又連聲稱讚道:「妙。」

「本官會出資購買數百頭牛,放於五等戶無牛客,每牛加五百錢,分五年償還,災年除外。若有小牛者,一年後官府同樣會獎勵一緡錢,還是不得買賣。但願不願從官府貸,任其自便。」

本來以鄭朗的想法,直接將牛送給無牛貧戶,可讓幾個學生,特別是司馬光與王安石否決。

太平州能這樣做,是手中得了一筆意外之財,其他各州府沒有,不能模仿。

雖是好心,起不到推廣作用。

與幾個學生商議,又與趙通判商議,最後改成這道法令。

官府不需要倒貼,一頭好牛市價四千多文錢,劣一點的三千多文錢,五年五百文,利息不是算低了,但對於宋朝百分之六十以上甚至百分之兩百的高利貸,不算什麼。若推廣下去,一年朝廷若貸出十萬頭牛,可得利五千萬文錢,能養活兩到三個宰相。不算小數字。

農民負擔也不重,一年僅需八九百文錢,五年後這頭牛就是自己的。像廣德軍官牛一年租稅就有可能接近這個數字,還有可能是交一輩子,連牛死了也要交上幾年。一戶的,若是兩戶共有,每年僅付四五百文錢,負擔更輕。民負擔不重,對國家也稍稍有利。大肆耕種,國家又得了稅務,增加了隱形收入。

擔心有人將牛轉賣出去,轉手用這錢放高利貸,刻意增加一條,僅第五等戶才有這權利。能放高利貸的人怎麼會是五等戶,五等戶又有何本事去放高利貸?

甚至存在官府剝削的可能,又加了一條任其自便。官府賣得貴,老百姓可以不貸。

短短的一句話,包含了這麼多東西在裡面。

還會有漏洞,主要漏洞堵了上去。

好一會兒,朱縣令、汪縣令、董縣令又轟然全部稱妙。

「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中那幾個小郎君共同想出的辦法。」

只一句話,立即將大家冷場,無語的。

「小圩必須連圩,否則以後陸續有圩破情況,非我所願。為灌溉之便,所有小圩圩堤必須毀去,與大圩連在一起,對圩主補償,還是按照剛才的三等田例,作等數補償。圩堤面積每頃田另補償十畝。已墾發的湖澤,一頃以下者二十補一,一頃以上者三十補一。」

毀去小圩圩堤不僅是灌溉需要,有了它圩主在抗洪防汛時必然抱有一種想法,大圩破掉,俺家小圩依然能保住,一人帶著頭,剩下的人會產生怨恨情緒,攀比之下,怠工現象出現。

補償也很公平,如今小圩十年最少有一年會破圩一次,放在大圩裡五十年也未必會破一次圩。雖築了堤的,但圩堤面積也包納進去進行了補償。湖澤更是公平,那是水上的浮利,所得利很少,三十比一也算高的。

然而鄭朗話剛一說出來,幾名小吏伏了下來,道:「知州,我們錯了。」

是很公正,但有一條,鄭朗追了幾次,也沒有將真實面積追出來,實報田產的百不足一,多是報了田產的六成七成,有僅報了五成,甚至有黑心又死不改悔的,報上一兩成。

在座的幾乎所有小吏都中了刀,但跪下的幾名小吏挨刀最深,他們家隱瞞的實田數量很大,所以跪了下來央請。

還有少數小吏心中不知如何作想,不可能每一個小圩都圈了進去,在地圖上標注出來的八個大圩只佔湖澤一半面積,還有呢。自家沒有圈進去,是好事還是壞事?

「你們讓我怎麼辦?此時事已洩,我若再讓你們重新匯報,事情馬上有可能演變成這樣,本來只有一頃小圩,報上來會成十頃小圩,難道讓整個太平州成了你們幾百家的家產不成?或者對你們幾家網開一面,那樣傳出去,本官如何取信於民?」

幾個小吏皆不能回答。

不可有可能,而是必然,以一變十不大可能,但以一變二變三變五,會多不勝數。

有一個小吏道:「假如有人多冒口數怎麼辦?」

鄭朗搖搖頭,道:「不會了,縱冒也不會多,以五口冒六口之數,多領二十畝而己,若再冒,人少,本官又不讓轉賣租憑,只能廣種薄收的粗獷式耕作,還要交納相應多冒領的田賦、承擔丁役,得不償失。要麼主戶人家有許多佃戶,你們本來的田地本官不大好過問,新墾圩田若多冒不耕作,到時候本官也要收回去,同樣是得不償失。」

道理與他曾假想的寺觀占田一樣,不讓老百姓租種他們耕地,而讓大和尚自己去勞動。隨你佔,只要是你自己親自在耕種,占一百頃都沒有關係,可大和尚能不能將一百頃地耕下來。切斷這個根源,什麼兼併都不會發生,頂多佔幾十畝地,種一種糧食,或者種一些小園子蔬菜瓜果,危害也大不起來。

幾個小吏眼中茫然若失。

鄭朗語氣軟了下來,安慰道:「好好去表現吧,還有一個機會能彌補的。」

眼睛盯著地圖上蕪湖縣城方向看,一干小吏恍然大悟。

趙通判再次低笑。

這與用戶口勞力分田性質一樣,反正圩田終要交給百姓耕耘的,換一種方式,老百姓會主要積極參與。

重新上報田產是不可能了,補償也不大可能,但有新的辦法彌補。鄭朗已經說過利害關係,更大的利益是在蕪、湖縣城,以後這裡必然成為巨埠,現在除物格院以外,多數地方,除了雞毛山下一些人家外,從雞毛山往東南齋山,或者往北方向,皆是真空地帶。眼下地又賤,只要花少許錢,蓋一些房屋,未來就會成為好的店舖,或者昂貴的民居。又何必在意那些耕地的損失?

這麼多人知道,事情還能保密嗎?有損失的主戶也會勇躍參躍,將「損失」從縣城彌補回來,不滿的憤怨之情也會消失。

但換一個角度來考慮,這個城早遲要建的,不可能窮得連飯吃不上的農民跑過來買地蓋房屋、修店舖、做生意,還會落在這些主戶手中。何必不提前做一個人情將它送出去?

依然有一些人不滿,他們隱瞞的田地太狠,可能上報一成到兩成,圩堤一拆,上哪兒打官司去。可這樣的人佔了少數,不多,不多就鬧不起來,憑少數人若要鬧事,工程是沒開的,一旦開了舉國上下皆會側目而視,判他們死刑過了的,但判他們一個黠面流放一點也不過。

揪住其中一兩個處理一下,其餘的敢不敢?

怕的所有主戶鬧事,法不責眾,麻煩才會大。

還有一個方法,像傳說中的包青天那樣做,鐵面無私辨忠奸,我定下的法令,必須執行,觸犯了不問王公貴卿一律處理,道義也有了,說過一次罷,說了幾回,上報五次報表,為什麼還要隱瞞,有一鬧事判一鬧事者,有十判十者,縱然心中不平,也只能乖乖的聽話。

那樣鄭朗不想,強行執法,不滿壓在心中,這些人在地方上又很有勢力,終是一個隱患。

自己幾乎在重造整個太平州,有了這個巨大的隱患,天知道會不會最後集中爆發?

第二幅地圖收了起來,一干官吏心中還在打著小算盤,政績想要,家中的「紅利」也想要,鄭朗不得不咳嗽一聲,將他們思緒拉回來,又說道:「我們先商議這兩圩。」

就是一些細節性的問題,以及最後一次勘探,派出大量人手,查看地形,最終確定圩堤的堤址。

忽然有一個小吏問道:「明年怎麼辦?」

兩個陡然出現的大圩,將吸納幾千戶幾萬名無地、少地與城中無業遊民,通過以戶口與勞力計算分田,刺激百姓的積極性。明年這樣的百姓不會太多了,甚至一些主戶人家的佃農因為百姓大量流失,無人租其田地種植。到明年數個大圩的勞動力會很成問題。

鄭朗道:「只成兩圩成功,我可以向朝廷討要勞力,全國無地百姓與流民會有多少?今年因為北方災害,州庫裡糧食所剩無幾,全部調往北方。可到明年多出了一千多頃良田,會多出幾十萬石糧食,足以養活十幾萬百姓。州里或稅或買,重新貸放給遷移過來的百姓,問題會不會解決?」

不但貸糧,有可能還要貸一些錢,房屋可以就地將就一下,蓋一個泥巴草棚子,多數貧困百姓人家都是這樣的房屋,可一些生活用品,以及蓋房屋所需要簡單木柱、椽子、大梁,是要必備的。

流民哪來的錢帛?

但可以貸,也只能貸,千萬不能給,否則當地百姓心中會感到不平,產生不公的心態,即使做了好事,最終老百姓也不會領情,甚至會與外來戶產生衝突。

想得這麼細緻了,讓這些官吏還能說什麼?

能不想得細緻嗎,不動工便罷,一動工,會有多少雙眼睛盯向太平州!

商議了一會兒,各自懷著五味雜陳的心理走了出去,趙通判與鄭朗對視一眼,說道:「鄭知州,揚帆啦。」

還沒有啟航,可帆正式用繩索緩緩拉了起來!

鄭朗望著外面瓦藍瓦藍的天空,也輕輕的吐了一口氣。

從京城就在謀劃,再到太平州考察,再次謀劃,半年來絞盡腦汁,終於一場華麗的大戲即將拉開帷幕!

第二百四十三章 號角

鄭朗走回家中,不是很遠,就這樣一路走著,街兩邊有桑有槐,綠影婆娑,白牆青簷,百姓熱情的打著招呼,讓他有一種充實感。秋已深,一片黃葉隨風飛落,滿樹沙沙悲啼,綠影不知不覺的染上一片蒼黃之意。

依舊是布履踩在青石板上發出的滄桑聲響。

但今天多了許多詢問的百姓。

消息傳得很快。

一行官吏走了出去,忙著寫佈告,又要派人測量,就像風吹過一般,這個江南秀麗的小城得知了音訊。

鄭朗額首點頭。

到這時,再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回到家中,溫柔的江杏兒替他打來熱水擦臉。

四個少年圍過來,緊張地問:「鄭大夫,如何?」

「你們說呢?」

「耶。」一起高興的跳起來。

中間也有他們的功勞,多次參與其中,與鄭朗一起討論,也提出一些重要的建議,才讓鄭朗將所有細節一步步的完善起來。

這種教育方法很變態的,以至呂三叔在寫給呂夷簡信中,寫了一句,僅教育此子遠勝相公。單論教孩子,你雖是宰相,可不如鄭家子。

甚至幾人想到無數的後果,今天說出來的僅是一部分。還有呢。兩個圩畫出來,大,好大,汪縣令看了後,連話說不清楚了,可沒有想過,這樣分配下去,實際安排不了多少百姓。

補償與原圩外,兩圩農民,這麼大的圩肯定有一個墟市,一些店舖,未來還會出現一些作坊,塞一塞,四五千戶百姓安頓下去。但真正的耕戶只能安排兩千幾百戶。

不知道太平州真正缺地的百姓有多少,鄭朗估計一下,三萬戶有偶,對田地充滿渴望的最少有五千戶,再拋去五千戶非農戶口,五千各個主戶,還有一萬五千戶對田地同樣產生渴望。

有多少百姓會參與其中,鄭朗不知道。

靠兩圩無法將務工百姓安頓下去的,明年不得不以薪支工。一旦以薪支工,太平州財政壓力會很大。可鄭朗沒有說出來,不管怎麼樣,先將兩圩修好,看到成效,上下支持,到明年也就好辦了。至於他說過的明年會請求朝廷安排流民過來,半是搪塞之言。明年不可能,甚至後年也不大可能。會有流民過來,這些百姓一起有地,大主戶怎麼辦,只好廣邀浮客過來。

不但大主戶,比如未來,農村一戶多以六七口為主,一個或者兩個老人,夫妻二人,三兩個孩子。四世同堂的很少,雖然結婚早,人太勞苦了,壽命短。就像牛一樣,養得好一頭牛能有四十年的壽命,而現在的牛能活二十幾年,算是不錯了。分配一下,五十畝地,再加上夫妻二人的勞力能得七十幾畝。宋代除西部與南部地區依是刀耕火種,東部與北方農業開始發達,粗獷式種植漸漸消失,多是精耕細種。

是七十多畝地,一家會累成什麼樣子?桑麻是必須的,有沒有時間將它們變成精美的絲織。那麼自己只要指導一下,大的作坊就有了。一個若大的港口出現,又需要多少各行各業的百姓。需要流民的正是這些作坊與城裡各種各樣的雇工、大主戶家佃戶。真正以耕地換流民過來遷移的有可能會有,幾千頃田地陸續開墾出來,本地百姓到後面會出現飽和,遲早會請求朝廷遷移一批過來。

其他的與自己有何關係。

這些今天都沒有說,但在家中,與幾個學生卻做過深刻的探討。

甚至馬上一個大麻煩就會出現,萬一有七八千戶百姓參加,只能安排兩千來戶,其他的怎麼辦?

史上一個萬春圩不會太轟動,若像他這樣玩,事情會多著。大時代到來了,但一個安排不好,會引起許多事。

鄭朗看著他們只是微笑。

人相處久了,總歸有感情的。

又溫和地說:「回去安心讀書吧,明年還要修書呢。」

今年事務不是很多,唯獨忙碌的就是考察,制訂計劃。到明年才會千頭萬緒,必然有的事務自己也會處理不好。通過做實事來反思,來明確完善心中的思想,中庸理論才會更完善。

接著到三分。想修中庸,離開不三分,甚至仁義、聖智、仁恕,三分是一個重要的主題。

初步將三分修好,司馬光與呂公著到了科考時候。

經過自己悉心打磨幾年後的司馬光與呂公著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很讓他期待。

最猛的一頭虎,還得要多教幾年,歲數又小。但他想到一個問題,再過二十年,三人全部成長起來,會是如何?自己會不會如虎添翼?想到修書,又想到呂公著送回去的那本書。

……

書已刊印,石介氣得噴血。

他要辨,施從光一拱手道:「與我無關,你若辨,我會將話帶給鄭知州。」

俺沒本事與你鬥嘴皮子。

傳開後給石介帶來許多負面影響,人家為避聖寵,主動跑到江南,離京城多遠哪,獻幾器又是為了什麼?稍有學問與遠見的學子更是看到寺觀禍患,本來信徒多多,再用裝神弄鬼的法門欺騙百姓,這也叫釋老啊?

狀元在這件事上做得很對。

你石介純是無理取鬧。

以前你也一直反對釋老的,並且為此著了幾篇文章論證,兩者異曲同工,為什麼要打擊狀元?好霸道的石介!

還有的人抱著兩種想法,例如歐陽修認為石介彈劾鄭朗是無理取鬧,可鄭朗做得也不對,就事論事辨駁可以,但你倒好,皇帝好啊,千古第一帝,好什麼啊,才是一個小青年,你怎麼就知道好哪?

忠心是好的,不能這樣忠法,就是好皇帝也讓你誇到最後誇得飄飄然。石介適當的進諫是對的,非是錯的。你居然用了大帽子壓,是父親,是人君,不能說。沒有直臣進諫,最後皇帝會發展什麼?別人不知,你學問深,應知道張九齡貶出朝廷,李隆基演變成什麼樣子?

這就是兩人想法不同的地方。

鄭朗沒有進諫?

宮中大多數談話閻文應是做了記錄的,可沒有大的缺失,何必拽龍袍、拍桌子、捶宮門進諫,開導戒慰一下即可。更不能無中生有,對皇帝都能無中生有,那麼對政見不同的人呢?

反正歐陽修與其他一些君子們根本就不考慮,認為石介進諫皇帝,肯定是對的,鄭朗反駁錯了的,是皇帝就要不斷戒告,在他耳朵邊唸經。

這個理兒……

不久後這本《三元先生對答》印了出來,沒有字沒有號,只好用了一個三元先生。

賣得幾乎脫手,連趙禎還抽出幾十文錢買了一本回來看。

國庫緊張,讓他想起來抽出幾十文錢出來花一花,很不容易。有一次他到寺廟裡進香,看了看,不錯,朕打賞,大和尚們一聽開心萬分,皇帝打賞會賞多少東西,眼前一捆捆精美的絲帛,一錠錠金銀閃著亮光。結果打賞出來,五文錢,寺中的所有大尚們差一點全部撲倒在地上。

這本書有沒有對其他人的胃口不好說,但對了趙禎的胃口。

道:「好書啊。」

沒有對閻文應說,尚楊二女的事,趙禎對閻文應漸漸產生隔閡。

普通士子與百姓看後同樣很喜歡,百姓看重的是一件件好玩事,原來鄭狀元身上有那麼多有趣的事啊,感到一下子縮短了距離。士子看的是他對政治對學問與學習態度的見解。

有的人不這樣認為,戾氣已生,非是鄭朗能彈壓下去的。國家都快病入膏肓,還能用這種溫和慢條斯理的做法,讓國家返回正常軌道?

但宋朝當真是病入膏肓?

只要有商業這匹馬拉著,宋朝依然還能笨重的向前奔跑。一旦將馬車折散了架,什麼馬來拉,也跑不起來。

這也是一場競賽。

鄭朗只要有很快的政績,產生一批追隨者,只要有完善的書籍理論,產生一批「信徒」,在他的帶領下,宋朝能讓「溫和派」佔據上風,從方方面面,不動聲色的改革完善。

要麼他會被保守黨與激進派輾成碎片。

眼下三派沒有形成明顯的鴻溝,看不出來,也不急。這時京城發生了一件「小事」。

龐籍彈劾兩個人。

先是王懷德以私貨遺尚美人求管軍,於是坐其兄王懷節為左驍衛將軍。處理得不重,主要看他父親王繼忠的面子,王繼忠是宋真宗藩邸時的家僕,後來宋真宗為帝,任其為將,在邊關遇契丹軍隊,被契丹數萬兵圍困,戰數日,左右皆死,於是被俘。看到他很英勇,契丹人善待之。終缺少楊業的氣骨,與李陵一樣,屈服於契丹人。

但與田承嗣他們不同,沒有投降契丹就帶領契丹攻打宋朝,利用自己優勢,在契丹始終勸解契丹貴族與宋朝和平。宋朝去使,也多次對其慰問。於是無形中成了契丹與宋朝和平的一道重要橋樑。

然而這件事宣告著另一件事發生,正是尚美人被攆出宮,有人將此事告發出來。又有人對龐籍告發另一件事,范諷為三司使時,先是用了監管有方為借口,為左藏庫監庫吳守則申請陞官,也是范諷職權範圍內的事。但接下來一件事發生得很奇怪,范諷又拿出了一件精美的銀鞍子賄賂吳守則。

一個是小小的倉庫保管員,一個是國家的計相,差距這麼大,范諷如何做得出的?

有原因的,吳守則本身職位很小,但他女婿正是尚美人的異母弟。!

繞上來了。

龐籍慎重的追查下去,這件銀鞍子花掉范諷很多錢,離開京城時肉痛了,於是他利用職權,將翰林院用金銀做成的各種器皿順手牽羊卷跑了一些,有可能值幾千緡,有可能值幾百兩銀子。做了三司使很長時間,頭腦經濟靈活,從京城帶走的,直到齊州才出手,據說兩地金銀略有差價,能多賺一點差價費用。

龐籍接到消息後,沒有發怒,而是狂笑了大半天。

奶奶的,范諷,你撞豆腐去死吧!

若大的計相,一年薪水加上補貼能達上萬緡錢,賄賂小得不能再小的屬下,還卷跑了翰林院這幾百兩銀子的器皿,居然到齊州賣,再賺幾兩差價費。你怎麼不早點死去死去,整個大宋官員的臉面都讓你丟光了。

開始上書。

幾百兩銀子的貪污案,小得不能再小,可這件事終於演變成一件大事情。

更搞笑的是呂夷簡,先是七傷拳,後是嫁衣神功。

……

鄭朗有時候想想京城發生的種種事務,也是又好氣又好笑。

也沒有時間去想。

先是所有大戶人家一起跑過來,痛哭流涕,俺們錯了。講道理肯定不行的,鄭朗已經警告過多次,從實報,對你們有好處,差一點明說,自己不聽,怎麼怪人家?

損失啊!

平均攤下來,每家最少損成三成五的田產。

又不敢鬧事,另一處還有一個遠大的光景等著他們,鬧黃掉了,那邊又有損失。況且鄭朗背影也非是他們所能惹得起的,下面貧困百姓也不會同意。

只好哀求鄭朗,有的人瞞得多,此時腸子悔得都青了。

鄭朗和顏悅色,別說人貪婪,就沒有一個不貪婪的,石介在貪,貪清名,自己在貪,貪才學。這些人在貪,貪財富。

溫和地說道:「諸位,我家也有田地,也有產業,田地越來越少,可財富越來越多。若沒有家中的財富,有可能在我鋪張浪費下,薪酬早就入不敷出。」

大家不能言,所謂的鋪張浪費,都讓鄭朗無償投入到太平州建設,或者資助百姓身上。

但你是狀元公,君子的代表,馬上還要做聖人,俺們只是普通百姓,不好相比。

鄭朗又說道:「為什麼我家田地越來越少,財富卻越來越多?諸位,眼光長遠一點,不要眼睛盯著芝麻,邊上的大甜瓜看不到。再相信我一次,也是你們最好的一次機會,有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若抓不住,幾年後,你們必將被淘汰出局。」

知道鄭朗指的什麼,可看不到,就像一場賭博,諸人心中皆是忽信忽疑。

「去吧,機會真的只有一次。」說完鄭朗讓人將他們攆出去。

他們看不到,家中有人看到了,嚴榮說道:「鄭大夫,我能不能寫一封信回家……」

「不行!」鄭朗答道。

「讓我伯父與三叔……」

「不行,你不知道有的人有多可怕。你們四人,包括我家在內,都不要捲進去,否則後禍無窮。」特別自己在任上,施家可以投資,趙通判可以投資,趙通判不會有多少注意,施從光僅是一個門客,言論要好些。

這几子最終要進入仕途的,那麼必然會有影響。

嚴家賺這點小錢不值得。

有的大戶在繼續考慮,有的大戶開始動手。

天天有爭吵,汪知縣頭被吵炸了,不得不向鄭朗求援。

只好再去蕪、湖縣城,對他們下了一些命令,不得強買強賣,包括地皮、建築材料,一切要自願。不得胡作非為,不得欺詐他人,不得欺負外來資客,不得欺行霸市,不得聚眾鬧事、打架鬥毆,否則像對張家六虎一樣,最後嚴懲不貸。

但鼓勵各家聘請各地的高明工匠過來,如果創造出來一個有名氣的商品,無論是銅鐵絲麻、陶瓷藥革,只要自己在任上時一律給予稅務優惠,分幾個等級,分別優惠一到三成。

這是鼓勵創造品牌,以及對技術的開發。

十分隱形,幾乎無人重視它的價值,不過也用不了幾年,大家才再次大哭流淚……

又匆匆忙忙返回太平州城下了一條命令,僅納八千戶,若是加上婦女,或者兄弟多,父子皆是壯年,湊一湊,有兩萬勞力,足矣。反正又不是外來客,吃穿離各人家中很近,十分方便。不敢再納得多。參與的百姓太多,讓鄭朗害怕起來。萬一有一兩萬戶百姓參與,自己將整個太平州的湖澤開發出來,也變不出足夠的圩田支付。

限額令一出,更加緊張。

三縣縣衙讓百姓擠破了頭。

十月半,終於開工。

先是除去雜草,這個工程不需要多少勞力,兩圩僅需五千人。

鄭朗率著官吏一起趕到荊山,得做一個樣子,插上一面旗幟,自己帶領一干官吏,砍幾蓬草,用鐵鍬鏟幾塊泥巴,再放幾掛鞭炮,儀式結束,開工了。

十月水平,也將几子與幾個妻妾帶過來。未來她們同樣會起一些作用,授人絲織,可以代表自己與一些婦女交談。

坐在船上,鄭朗看著荊山越來越近,忽然扭頭對崔嫻說道:「崔嫻,我出一聯給你對一對。」

「好啊。」

「秋山有五猴,敬猴王,四猴喜誰猴?」是嘲笑當初在蔡州,崔嫻說他與江杏兒、四兒是三隻大馬猴招搖過市的。原來想說是四猴為誰猴,未免過於輕薄,改成喜誰猴。

崔嫻想了一下,答道:「冬湖留悲雁,離雁群,孤雁哭何雁。」

聽到這一聯,江杏兒低下頭咯咯地樂。

鄭朗無言以對,只好對江杏兒說道:「別笑,天涼下來,回去後,你與四兒替我暖床。至於別人嗎,哼哼,休想。」

於是崔嫻狠掐他的腰,鄭朗也不理睬她。鬧了一會兒,到了荊山腳下,站著許多黑壓壓的百姓,簡單的儀式,省錢啊,一鍬泥扔到水邊。史上第一大圩與第二大圩就在如此簡單的儀式下正式動工了。

趙通判深情的撫摸著身邊泥土,說道:「大船終於下水。」

鄭朗默默無語,看著百姓勞作,驚起一片亂鵲,然後飛向天際的盡頭,天際白雲悠悠,天空蔚藍一片。

第二百四十四章 希望的田野

趙通判又說道:「鄭知州,今天他們不覺,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很想念你。」

「未必,未來幾年,千頭萬緒,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引起禍患,等到事情定落再說。」鄭朗道,然後又說道:「其實很多人忽視了一處地方。」

「哪裡。」

「長江上那兩個沙洲。」

「種子?」

「對。」這才是關健所在。

後人時常不明白,俺家也是種地的,一人只有一畝地,一家就養活了,為什麼宋朝一人幾畝地,甚至十畝地,只能說溫飽,一遇荒年還出現問題呢?正是產量!

黃河沿岸,兩季產量不足三石,放在後世一個高產的田,一季水稻一畝就可以收穫一千多斤,十幾石。因為產量低,需要單株更多,本來一畝地五斤種子,在宋代一畝地可能得要二十斤種子。

農民過得很苦,有的夫妻倆人,加上家中小孩子老人協助一下,居然耕種出近百畝的糧食,這麼多糧食耕耘收割,全部用原始的手工形式,還有的沒有牛,就用踏犁耕耘,放在後世不敢想像。

再交納很重的稅務,縱然是江南圩田產量高,五六口之家想要全部溫飽,最少保持三十畝地。若是有了七八十畝地,漸漸能向初步的小康生活進軍,蓋幾間像樣的瓦房,衣服穿得人模人樣,替兒子討一個好媳婦兒。

所以鄭朗對種子很看重,雜交技術沒有,化肥沒有,只能用原始的方法,一步步培育出更優良的作物種子。好的種子單株產量高,需要種子量少,畝產又能提上去,一畝地看不出來,若是沿江一帶,全部使用這種優良種子,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若有可能,一畝地讓它的稻穀產量達到五百來斤,想起來很可憐,但放在這時代,那就是一場震撼性奇跡,會給宋朝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切正要從那兩個沙洲開始,種子越有意的進化它,就會進化得越快。

只是過程會很慢,有可能十年,有可能二十年,三十年。就是那樣,除了極個別的高產田外,也不可能達到每畝五百多斤,即便最肥沃的圩田,能均產四百斤,那會讓滿朝君臣嘴笑得合不攏。

再加上一季麥,或者兩季稻,均產六石不是夢想,甚至高產八石多,一畝地提高一石產量,會……

淡淡的說了一下,在沙洲上就與小吏說過,這次說得稍詳細一些。有的還不敢說,如果說後來試驗田里會出現單季畝產二十石的水稻,趙通判一定會摸自己腦袋:「鄭知州,你沒有生病吧?為什麼胡說八道?」

已讓趙通判一臉的嚮往。

遠處崔嫻沖鄭朗招了招手,鄭朗坐石塊上站起來,走過去,問:「崔嫻,有什麼事?」

「你的學生不管?」

鄭朗看了看四個學生,出來很高興,中間他們也出過主意,很有成就感,於是往百姓裡面扎,時不時與老百姓談談心,說說話,玩得不亦樂乎。

「不用怕,也是一種多看、多聽、多想,我培養他們是做一個好官,不是讀死書。國家也是如此,寧肯要一個吏才,也不需要書獃子狀元。偶爾放鬆一下,對學習有益無害,我以前學習時,也放鬆,彈琴練字繪畫,甚至雕刻。」說到這裡撓了一下頭,別說雕刻,連彈琴的時間都快沒有了。又說道:「崔嫻,你看一看,朝中的所謂君子,有幾人是真正顧老百姓的?讓他們現在就親民,以後為官時會真正愛民,而不是朝堂上一些君子的愛民。」

崔嫻不以為然,國家這麼大,你一個人能救得完嗎?

可丈夫要親民,要愛民,只好配合了。

江杏兒忽然說道:「這裡會是一片希望之地。」

前幾個月,熱得連話都不願意說,不會講,今天不冷不熱,遠處是清澈的湖蕩,水鳥翔集,藍天高亢,百姓歡天喜地,江杏兒又愛上了這片土地。

鄭朗靈機一動,道:「杏兒,我教你唱一首歌。」

才氣與智慧,江杏兒不及崔嫻,可對音律的熟悉與書法,皆在崔嫻之上。

不過家中四個妻妾,都算是知識分子,四兒認識許多字,偶爾還冒出一兩句讓人啼笑皆非的聖人大義,環兒也認識許多字。

江杏兒道:「官人,什麼歌兒。」

「你聽好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

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一片冬麥……」鄭朗合著拍子,做了一些小小改動,將這首歌唱了出來。

崔嫻道:「好粗鄙,不准唱。」

要唱可以,最少得唱幾首雅詞兒。

「崔嫻,你聽過許多長短句,那都是士大夫與文人雅客寫的,裡面有許多雅約秀麗的小句,很是不錯,但裡面有沒有糟粕?再想一想,有許多大臣為國家盡心盡職,可有沒有大臣名為士大夫,實際做了許多齷齪事?眼前這群衣衫襤褸的百姓,不堪入目,有的百姓是不是很善良質樸,就像這首歌一樣,雖俚俗,卻充滿了樂觀向上的奮發精神?讓他們唱一唱這首充滿樂觀精神的歌,他們心中會不會更快樂?」

「是唉。」江杏兒道。

崔嫻還是不滿意,她是官宦子女,這首俗得不能再「俗」的歌,讓她很不喜歡,可丈夫堅持,只好不說。

江杏兒便將它傳唱出去。

比較好記,朗朗上口,也正符合這些百姓的心情,一會兒唱了起來。

在充滿希望的歌聲中,八天過去,正式圈圩。

但出現許多麻煩,真正無地的百姓僅幾千戶,可人有一個聚群心理,看到有人動手,其他的人紛紛加入。甚至有一等戶二等戶加進去湊熱鬧。這些人家人口多,無恥的將家客也算進去,鄭朗如何受得了。又急下條令,設置上限,力以四男四女為限,口為十五人為限,多了也只這麼多地給你。

不然不夠瓜分。其產十五人與八個勞力,也是考慮到象朱家的這樣悌愛人家,兄弟雖多,但兄弟妯娌友愛不願意分家。不然上限會更小。

又下條令,凡三等戶以上者,勿得加入。

有官員為應付差役強行向五等戶攤派差役,但不敢將五等戶劃成三等戶誤劃的,誤劃的最低也是家境稍可的四等戶。這些人不要湊熱鬧了。

正是這個條令,惹來許多麻煩。

首先就是這些三等戶,以前沒有巨大的好處不作聲,如今感到委屈,來縣衙打官司,俺不是三等戶,打不贏就扯到州衙來。鄭朗不得不處理,派小吏下去清查,不然事情鬧大,若來一個聯名上書,到了京城,有的大佬不知究裡,認為是民怨,下令停,所有計劃泡了湯。

其他人同樣心中不平。

若得到處好,那怕稍許一點好處,心裡面好受一些。

報出口數的人,因為想多佔田,有無恥的,家中十五人報了二十五人,現在田佔不到,戶冊上從原來六七個人變成二十五人,以後要攤丁役的。

聯名來說了一下,鄭朗很好說話的,手一揮,又有一個條令下去,戶冊上人數僅針對新圩區的戶數,其他人家無關。但也徹底斷了他們的妄想。

有人心中更加不服,甚至揚言不讓民夫拆他們的私圩圩堤。未必全部敢做,也未必沒有人不敢做,這是一次次試探鄭朗底線。鄭朗得知後也沒有作聲,再次悄悄請求江、寧知府李若谷,再支援一下吧。

本地衙役不大可靠了,敢說出這句話的人,都是當地有名氣有勢力鄉紳,非是衙役所敢惹的,連小吏與他們見面時也要客客氣氣的打招呼。只有從江、寧請人過來支援。

不打擊全面,盯著一個曹姓人家。圈的私圩很大,居然有五頃地,上報時僅報了一頃。損失大,又因為這件事,鬧得很厲害。

圩開始在圈,派了一些民夫上去拆堤,果然派人阻攔,堤上負責的小吏回州城來稟報,鄭朗將悄悄趕到當、塗的江、寧衙役放出去,將曹家幾個人全部捉來,先拿過詔書,寫得很明確,不給私人圈圩,圈也不會承認,補償是我的妥協,非是國家詔命。但我現在圈圩,事關到一州千年大業,你竟敢阻撓,是觸犯了律法。雖我以和溫為貴,但不得不處罰。

狠杖一百下,關入大牢。新圩未圈之前,鄭朗以身作則,又倡行德化,牢房裡關押的犯人很少了。這才下令將曹傢俬圩堀開,是強堀,別指望任何補償。

派人查曹家以往的舉措,不想針對,想針對,以一州之力對付一個品行不大好的鄉紳太容易了。陸陸續續整理出來一些惡跡,公佈於眾,繼續處罰,連曹家在蕪、湖剛置的一些田產準備蓋房屋,也查沒了。曹家請了兩個訟鬼前來打官司,朝廷容允訟鬼的存在,但鄭朗說了一句:「為虎作猖!」

再杖,一百下杖下去後,想好了再來掙這個黑心錢。

不但杖,其中有一個訟鬼家人也在築圩行列,立即拉出來,取消這個資格。

曹家人不服,揚言上京城去打官司,鄭朗道:「去吧。」

再度宣判,罰金,不給以田產充數,判決曹家的兩年徒刑。蕪、湖縣做吏役的兒子改判成力役。又一個一等戶倒下去,安靜了。

但鄭朗回去後懊惱地說了一句:「太急。」

幾個學生也無語。

整個三縣秩序此時亂成一團糟。

鄭朗又說道:「此時太平州,各大戶背景比較簡單,州面積小,百姓又小,我所作舉措已給予各方各面利益,互惠互利,然如此,若放在一個更大的州府,當如何?若放在一個國家,又當如何?」

「治大國若烹小鮮也!」四個少年齊聲答道。

「正是,幸好幸好。」鄭朗撫胸道。

許多大戶人家在蕪、湖置了產業,有的房屋都快造好了,投了不少錢下去。有的沒有想好,看到別人這樣做,他們也跟著買地做房子。這些人家反而盼望自己成功。

只有成功,才會成為樣板,本地有米有桑麻,周圍各州縣紛紛學習,他們就有了一個光明的前景。若是自己失敗,這些房屋做什麼?況且你爭我搶之下,地皮瘋漲了幾十倍。

他們心中大約也因為自己逼於百姓湧來的太多,禁止了前三等戶的條令,憤憤不平,可上了自己這艘「賊船」,想下也下不來。大多數大戶人家能稍稍配合一下。不然會更亂。

猜得中的!

鄭朗做得很公平,並不是劫富濟貧,只要做得不過份,湖澤補田,小圩聯圩,灌溉方便,又比原來安全,長久下去比他們現在更受益。若是報了八成以上,受益更大。可這塊最大的蛋糕未吃到,心中怎能服氣?

一肚子怨言發作不得,並且一個新的問題到來。地買下來,房屋在蓋,然而準備經營什麼?不可能全部賣米吧。是做客棧,或者食館,或者雜鋪,或者青樓,或者作坊?大多數人根本就沒有考慮,現在一個個看著新房屋發呆。並且人呢?不僅需要夥計與工匠,這一抽,上哪兒找佃農過來租他們的地?

說又不能說,不能連這個也要人家考慮,難道以後媳婦生孩子還要人家過來幫助接生?

因此鄭朗又說道:「這是利與德的分配。」

德就是義,也就是見利忘義,也沒有說它不好,沒有這個利,人就沒有進取心。這才是推動社會發展的源泉,但全部見利忘義,又如何了得,又要德操來約束。

這個分配,同樣會寫在明年的中庸當中。

眼下沒有心思考慮這麼多,每天不得不處理許多婆婆媽媽的事,到天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面對這些大戶的心態,鄭朗想了一個計策,讓魏大娘回江、寧,與江、寧幾個有錢的商人會晤一下,將蕪、湖的前景說了一遍。

讓他們過來出手,形成鯰魚效應。這些人對於太平州的大戶人家來說,每一人都是大鱷。一旦加入,會造就他們緊張感,並且人家是過江龍,還是很猛的那種過江龍,惹都惹不起,於是就會認為很值得。不然怨氣太重,終不是好事。

又撥出一萬緡錢,開始修建一個特大的正規碼頭,安這些大戶人家的心。明處是沒有侵犯他們利益,不過讓他們圩田吃了一些悶虧,自己所作所為也能放上檯面。然而這些大戶聯手反對,縱然是自己,十有八九會敗走麥城。

崔嫻聽著他這些安排,飛了一個媚眼,道:「官人,你那來這麼多古怪的主意?」

司馬光正色道:「師母,若不是鄭大夫這些奇思妙想,有可能會出大麻煩。」

「那你說應不應當做?」

「量力而行。」

「但鄭大夫不將局布好,到下一任上來,有可能前功盡棄。」王安石道。

「司馬三郎說得對,雖如此,做得太急躁。」

鄭朗還有一個心思,大家沒有看出來,可終於被人看出來。

八千戶百姓很快招滿,勞力統計了一下,大約出了一萬四千名男丁,一萬名婦女。有的是父子兵,有的是兄弟兵。人數不少,可質量很成問題,因此會比史上四十天的萬春圩時間更長。

並且開工不久又發生了問題,百姓為貪求更多的地,將家中所有勞力全部擠出來,包括婦人,然而家中怎麼辦?有的冬小麥與小菜要灌溉施肥,或者這樣那樣的事,本來做了佈置,向小吏請假計天,可此時各個小吏忙得焦頭爛額,怎麼有時間顧他們。百姓不便,小吏也不便,向鄭朗說了一下,鄭朗隨即頒發一個條令,每百人為一組,讓他們自己選一個認識字的人每天報到畫正字,以正字計天數。為了防止作弊,當場點名當場劃。

又用「奇思妙想」將這個困難解決。

然而鄭朗想到百姓太苦了,居然這樣來回奔波,並且有的五等戶雖然在挑在築在夯,為節約糧食,一天只吃兩頓。放了一放,每天提供一頓伙食,偶爾提供一些肉食。冬天到來,江南稍好一些,可為了御寒又購買了大量姜,在各個工棚前熬熱薑湯,供民夫喝一喝暖暖身體。

只能做到這個地步,用錢的地方太多。

到了冬月初,鄭朗又來到景民圩,不是事務清閒,自從開圩以來,沒有清閒一天過。但要看一看,自己一切計劃,全部寄托在這兩個大圩上。

天漸漸冷下去,從船上一路看過來,比較滿意,圩田沒有分配,百姓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會在那一個圩內,萬一就在這個圩內怎麼辦?所以修築時十分用心。每一擔土倒下去,用大錘夯實,甚至用石輾滾壓。有人較真的,將取泥處的浮泥掀去,挑下面的板泥為堤土。

圩堤高度也比史上的萬春圩更高更大。

事到臨了,鄭朗還是不大放心,圩堤安全第一,不能做婦人之仁吝嗇民力,而且數圩一起,蓄水能力必然下降,水位抬高。將圖紙再次修改,平均高達近兩丈,寬達近七丈,兩邊都加了厚厚的防護堤。工期會更長,不過一旦修築起來,安全性也更有了保障。

從船上跳下去,百姓正在吃中飯,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一臉的倦色,可是望著圩內肥沃的黑土地,眼睛卻很明亮,充滿了希望。

大家差不多,鄭朗也累壞了。

可用手抓起一把黑泥,同樣很開心。

正在這時,一個百姓走過來怯怯地問:「知州,小的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兩圩圩田夠不夠分?」

鄭朗不由地瞅了瞅他,這也是自己耍的「小聰明」之一。一直不明說,先讓百姓產生積極性,將兩圩築好,到明年看到好處,真相公佈,百姓積極性依然不會消失。否則這項工程失去了積極性,安全會成為隱患,速度也會下降。

冬天雖冷一點,畢竟不是北方,正是水位最低的時候,到明年春天一切來不及了,況且圩內整修,還要一兩個月時間,接著春耕生產連著到來。

百姓一直沒有看出來,好大的圩,兩個圩僅圩堤就長達一百八十多里路,但真實的結果,拋去溝渠塘澤,坡崗阡陌,真正的耕地面積僅能安排兩千多戶。

鄭朗看了看他衣著,問道:「你是哪裡人?」

「小的是繁、昌人。」

「你家是幾等戶?」

「小的家是四等戶。」

「家有多少地?」

「三十五畝地。」

鄭朗點了一下頭,宋朝戶均田地大約就是三十幾畝,只要不兼吞,有這個地能勉強維持一個溫飽,劃為四等不過,又問道:「你家離這裡很遠,本官又不可能讓你們佔地不耕,家中那三十幾畝地怎麼辦?」

「小的將它賣了,遷移過來。」宋朝不禁土地買賣,他正大光明說出來。

「你不怕破圩?」

「知州不知,小的家中多是坡地,僥倖種了一些桑麻,平時勤快一些,得以度日,可兩子已長,漸漸入不敷出。再說圩田也不那麼可怕,收成好,又是這樣的大圩,會有許多渠塘蓄水,汛時人多,可以一邊防汛一邊派出幾百輛水車往水排水,除大災之年,基本旱澇保收,況且圩堤這麼大,不會容易破圩的。小的帶長子與妻子一道過來,苦一苦,能得七八十畝地,以後也有了好日子。」

作為普通百姓能說出這些道理不容易,鄭朗道:「這兩圩是不夠,未來還有六個大圩,足以讓八千戶百姓全部安排下去。看效果,若本官在,可以適當考慮一下蓄水與洩水的情況,還有可能再圈數座中型圩田。今年是第一年,本官會酌情分配。」

第一年全部分配給第五等赤貧百姓,但沒有說,怕影響其他百姓情緒。

「若那樣,未分到的人豈不要多做兩年工?」

「不會,明年本官會以錢糧代工。至於已得到田的,還會動援他們過來支援。不然勞力不足,不但是你們,兩圩築好後,我還會向朝廷請求他縣相助,支援勞力過來。明年有可能是四圩五圩六圩一道齊圈,未分到地的,稍等一年,後年春天就有了。」

中年人擔心盡去,歡天喜地離開。

鄭朗與趙通判對視一眼,兩人額頭都涔出微微的汗水。

幸好這些事在圩圈起來之後才發作,或者漸漸被人「識破」,否則在諸人爭議與質疑聲中,甚至有可能沒有多少百姓前來築堤。

趙通判安慰道:「萬事開頭難,明年就好了。」

明年也未必好,想要六圩齊開,經濟壓力同樣吃不消。

在這片希望的田野上,有人累有人苦有人樂有人憧憬,有人怨有人跳有人怒,有人疲憊不堪,亂成了一團麻。

外州縣的人不是這樣想的。史上萬春圩僅築一圩,就讓朝廷某些人眼紅,造謠生事,況且這是兩三年內八個巨圩同起。得到這個消息,遠在西邊的江州,黃州,蘄州,舒州,附近的無、為軍,廬州,和州,真州,江、寧,廣德軍,宣州、歙州,池、州所有官員百姓全部側目而視。

都有相似的地形,但究竟能不能成功啊?

這些知州心中全沒有底細,於是上書,陛下,放一放禁令,讓臣等到太平州參觀一下,吸取一些經驗。不能派小吏去,萬一看走了眼怎麼辦?太平州諸官員悶聲大發財,反正開始也開始了,何必稟報招惹爭議,做起來就有了功績。其他諸州卻急了,一份份奏折象雪花片一樣,往京城飛。還用的是快報,這個很快的,有的官員腦子好使喚,都計算出來一人擔多少方土,大約五百到六百方土,一方大擔子四十擔要不了,頂多元旦就能完工。不能完工再去看,那能看到什麼?

甚至有的官員性子急,直接頒發州令,統計私圩與湖澤面積,以及每戶真正口數。

州令一下,立即吵翻了天,知州你讓我們上報可以,但你是真準備來一個全州大築圩,還是一個想法?全州大築圩、築大圩我們就上報,否則成了什麼?想找借口斂我們財啊?老百姓也吵了起來,行啊,我們報實際口數,你將圩田給我們。

冬天本來是最平靜的時候,結果讓鄭朗這一鬧,沿江一帶一片雞犬不寧,很快連帶著京城的諸位大佬也不得安寧。

鄭朗修萬春圩在諸位大佬意料之中,可連呂夷簡也沒有想到鄭朗居然出手這麼豪闊。八個大圩五千六頃耕地,外加一個大港,小子,你干可以啊,但得吭一聲吧。

然後兩府官員聚在一起,看著這些奏折,鬱悶的,全是外州的奏折,至於太平州,一封奏折甚至連一個紙片都沒有看到,一個個在擦額頭上的汗。

李迪煩惱地說道:「怎麼辦?」

其他人一起不吭聲。

李迪又說道:「有些不像話了。」

呂夷簡抬了一下眼皮,沒有說話。是有些不像話,八個巨圩,史上第一大圩第二大圩,一個縣城改造成一個良港,為什麼不說一句?

倒是蔡齊迷茫地問了一句:「他有什麼底氣做得到?」

第二百四十五章 眾志成城,成!

現在就問出來,誰個能回答?

一干大佬鬱悶萬分的看著這些奏折,心裡全部想到,幸好這些州府將事情呈報上來,否則太平州換了天地日月,自己幾個宰相居然不知,豈不是嚴重失職?

而且似乎鄭家子就有這個意思!

猜得差不多,既然有趙禎詔書,鄭朗有了權利開圩,何必不悶聲大發財。要稟報,也要到明年秋收快上來,將事情經過稟報一遍,那時木已成舟,有人想掣肘也不可能。

就是現在誰又敢阻攔?

對視一眼,宋綬說道:「去面見陛下。」

如今在兩府看不到趙禎身影了,折騰他銳氣盡失。

龐籍彈劾,言語刻薄之極,趙禎看後略有些不悅,畢竟牽扯到了尚美人。但范諷這事做得確實不怎麼的,若大的計相,貪墨這點銀器做什麼?不是丟你的臉,是丟朕的臉面。緊急將范諷召回對質。

兩人對辨,李迪親判龐籍所奏不實。李迪還不知道事情會有多嚴重,范諷是他多年的老朋友,怎麼不幫一把呢?而且證實此事,范諷那可真是失德,遠比二小二罵范諷凶險十倍。

但他疏忽了一件事,若真不實,龐籍敢如此興師動眾?繼續進行!既然是誣告,於是將龐籍趕出御史台,放為地方官。

李迪再疏忽了一件事,龐籍官職不高,可這個天大的機會,某個人能不抓住嗎?呂夷簡暗中出手了,出得很穩秘,有他暗中支持,龐籍力量復振,再次上書不服,李迪是包庇。

吵得趙禎無可奈何,只好派淮、南轉運使黃總、提點河、北刑獄張嵩去親自複雜。

這幾百兩銀子終於引起一場特大的慘案,甚至使整個國家滑向一個不知名處的深淵。

一切,眼下無人知。

接著另一場好戲再次上演。

壽、州一個陳姓大商人,家財數百萬貫,別人窮得只剩下錢了,他窮得只剩下稀世珍寶,不是錢,不是黃金,早就不入他的法眼。於是捐了一個官,難也不難,易也不易,現在買官現象還不嚴重,可有之,對於這些超級大富豪來說卻不算什麼。

他又做了另一件事,他的女兒長得很漂亮,瞅了瞅,嫁給誰呢?再想一想自己的家財,覺得這天底下沒有再般配女兒的人,要般配只有一個人,皇帝。

開始運作,利用無數金錢組成的一道道關係網,不僅讓女兒突然空降進了皇宮,還讓趙禎親眼看到,十分喜歡。

幾乎是神跡,這個神跡居然真讓他做到,並且差一點讓他成為國丈。

看到陳妹妹,趙禎又是一見鍾情,與他的性格有關,自小被訓練成皇太子,又沒有兄弟,從出生起就失去了親情、疼愛、撒嬌、玩耍等兒童特權。有一些世子與外戚子弟伴讀,可見了他,嚴格保持著楚河漢界的距離。這也是他一看著鄭朗,心中很歡喜的原因。但反過來,也是他喜歡王蒙正女兒、楊美人、尚美人以及現在陳妹妹,後來張妹妹的原因。

趙禎想了想,發生這麼多事,主要是自己未冊皇后所至,於是在宮中翻開《百葉圖》,也就是擇偶時選良辰吉日的參考書。可他還沒有得意多久,宋綬過來,將去年那份很長的《廢皇后詔書》一字不漏的背出來,然後問:「陛下,何謂當求德門,以正內治?」

你曾下過保證,要立後必須從貴族望門中求一女子,怎麼求了一個商人家的女兒!

趙禎有些蒙:「宋卿,這麼長的詔書,你怎麼記得住的?」

宋綬一瞪眼,道:「陛下,那就是臣寫的。」

「……」

宋綬是何意,鄭朗也不確定,可能他是看不起商人的女兒,另一個可能是保護,不能立,縱然立了你也保護不了陳妹妹,指不准那一天又拉上牛車,被拖出宮,惹來許多是非。得找一個強勢家族的女兒,比如曹氏,曹家的女兒,試問那一個大臣與太監動不動將就她拖出皇宮?

確實不能再像這樣玩下去,整個朝堂為了後宮,兩年來就像打了一場場血戰,讓無數大臣頭破血流,慘不忍睹。

宋綬發言,其他大臣一起湊和。

趙禎吵得腦袋昏昏欲裂,無奈之下,撥腿就跑,奶奶的,俺怕了你們行不行,跑到內宮,將房門一關,自愉自樂,翻開《百葉圖》,有一個例子可以供他參考,養母!

你們不同意,俺就在深宮中偷偷地將這件事辦掉,你們又能拿朕怎麼的?再壞些,陳妹妹還是商人之女,比養母是再嫁之身,一個民間敲鼓賣唱的要強。

能躲得掉麼?

閻文應的乾兒子閻士良走進來,問:「陛下,你閱此做啥?」

「你要說什麼?」

「陛下可知子城使是何職?」

「什麼意思?」

「此職乃大臣看門官……」怎麼成為大臣家的看門官?意思差不多,是衙使侍衛之官,可經閻士良一曲解,味道截然不同,那是大臣家的看門狗、奴才,有了這個論點,閻士良繼續說:「陳氏之父捐的正是此官,陛下若立陳氏為皇后,置公卿大臣於何地,置陛下自己於何地,置列祖列宗於何地?」

只一句話,趙禎身體軟了下去。他的大爺爺可以皇袍加身,他的爺爺可以來一個燭光斧影,那是創天下,這是守天下,必須要重名份!

曹皇后事情就此定落下來。

對此事鄭朗一直沒有吭聲。

宋綬什麼想法,猜測不出來,可作為鄭朗的想法,後宮之中必須有一個背景深厚的皇后,否則以趙禎的性格,為一個後宮,就能讓這群大臣活活玩死。

皇帝屈服,大臣們歡天喜地,從可憐巴巴的國庫裡擠出一些錢,隆重操辦了一場冊立皇后大儀。

趙禎自己呢,如一條躺在案板上奄奄一息等宰的魚兒,連說話都沒有了力氣。這一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給黃、河兩岸久旱的百姓帶來一絲曙光,趙禎為了祈福,登上開寶寺的十三層木塔,看著白茫茫的大地,忽然體會到父親為什麼做出那種種怪狀,忽然想起鄭朗一句話,馬上你就要親政了,但你做好做皇帝的準備嗎?

別以為親政是一件快樂的事,沒有劉娥這幾年保護,你若提前親政,國家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現在終於知道,原來皇帝不是父,不是君,而是兒子,還要做一個乖兒子!

一想之下,趙禎心灰意懶,連上朝視事也了無幾次。但是大臣們高興哪,你是皇帝,是一個象徵,可別當真,政務你最好別插手,還是讓我們來。是不是滿意了?

沒有。

繼續表演。

孫沔先是上書,去秋以聖體愆和,准雙日不坐之請,是則一歲中率無百餘日視事,宰臣上殿奏事,止於數刻,天下萬務,得不曠哉!伏願陛下因歲首正朝之始,霈然下令,誕告多方,每旦恭己,辨色居位,推擇大臣,講求古道,降以溫顏,俾之極論。外則逐刺史、縣令無狀老懦貪殘之輩,內則罷公卿大夫不才諂佞詭誕之士……

趙禎看了差點吐血。

一年上朝視事一百多次,不算懶惰的,晚年李隆基一年可能沒有十次,整個歷史只有一個雍正像鐵人一樣,但一年也不過兩百來次。

並且大半集中在上半年,一個上半年就上朝視事一百來次,僅這個上半年,有幾個皇帝能做到?

後來養病用了兩個月時間,又發生一件件讓他噴血的事,是懶了。

但我上朝視事,你們嫌礙手礙腳,活活累昏過去,居然說我貪戀女色。不視事讓你們處理政務,又說我做得不對。你讓我怎麼辦?

接著又上書,竊見上、封事人同、安、縣尉李安世,輒因狂悖,妄進瞽言,下吏審問。自孔道輔、范仲淹被黜之後,龐籍、范諷置對以來,凡在搢紳,盡思緘默。又慮四方之人不知安世訕上犯顏,將謂安世獻忠獲罪,自遠流傳,為議非美。伏望貸以寬恩,特免投竄,使彼偷安之士,永懷內愧之心。

李安世因為上書胡說八道而被彈劾,但是孫沔感到朝堂氣氛不大對,按照以前,發生了龐籍與范諷對質這樣大事件,朝堂一定會吵得驚天動地,可為什麼沒有幾個大臣爭論呢?朝堂安靜如此,非是國家祥兆,因此讓趙禎不得彈問李安世,以正聖聽。

是什麼道理?非要朝堂上吵得像菜市場,才有正氣?

也是在胡說八道,趙禎看到後,直接將他出為潭、州衡、山知縣。

不過君子黨之所以為君子黨,威力大是他們也有能力,不久因為政績,這位牛人再度被重用。

幾位大佬要求面見,趙禎還是要接見的。

趙禎看到後茫然道:「他可請求過朝廷財力人力支持?」

築圩知道鄭朗必築的,包括太平州的意外之財,也未下詔討要,就是給太平州築圩的資本,可趙禎也未想到鄭朗步子邁得這麼大。

諸位宰相未說趙禎懶散,即便鄭朗請求朝廷財力與人力支持,到了中書,要麼准,要麼不准,不一定需要向趙禎稟報。或者事情滑向不好的方向,爭議,吵鬧起來。

一起搖頭。

休說請求,事前根本沒有得知任何風聲,只有呂夷簡從呂三叔與兒子的信中知道鄭朗冬天會築圩,他想法中,築的僅是萬春圩,萬萬料不到會是八個大圩,外加一個新城市與港口。

趙禎撓起了頭,又問:「太平州有多少戶?」

宋綬道:「大約三萬戶有偶。」

答完宋綬更納悶,太平州非是十幾萬戶的大州,僅三萬戶,以一州之力組織這樣的大工程,就像一個小孩子在挑兩百斤重擔,能挑得起來嗎?不但人力,財力也有問題,但鄭朗呢,那筆浮財知道的,僅於此,連家中那個作坊也交給鄭、州作為織作監。國家窮得,那個作坊一年經營得當能營利三四萬緡錢,不少啦,於是諸位大臣羞羞答答的同意下來。鄭朗手中是有幾萬緡錢,可不是幾萬兩黃金,財力又從哪裡來的?

不解的地方太多了。

趙禎又問道:「兩圩有多大?」

「沒有得到太平州的奏折,我們也不清楚,其他各州府奏折有的說三千多頃,有的說四千多頃,有的說五千多頃,不一而足。」

面積實際只有三千頃略多,但有近千頃不能當作耕田。鄭朗為了使百姓有信心,一直未說,於是各州只知道這兩圩很大,大到什麼地步,也不清楚,全在估猜。

「好大,為什麼他不上書奏?」趙禎說完後樂起來。能上麼,一上扯皮能扯上十年八年都扯不清,不如先做,等消息傳到京、城來,圩堤都圈好了,難不成派人將圩堤重新堀開?就像民間小說裡說的四個字,先斬後奏。

但笑完後接著苦笑,明明是想做好事,為什麼如此艱難?

又說道:「下詔對這些知州們說,不得隨意輕動,等到明年秋後復議,朕再派內侍王昭明過去看一看。」

非是對鄭朗不相信,而是趙禎漸漸邁向成熟的一種表現。

被大臣與親信太監一次次閹割,傷得很痛,也漸漸成長起來。

朝中大臣多是北人,有南人,但這樣的大圩自古以來就沒有出現過。不像以前那些小圩就著高窪地圈一圈,這麼長這麼大,有的圩堤有可能強行從湖泊上生生架起來。

能不能順利築起來,未必知道,築起來明年汛期到來,會不會承受得住,又不知道。最好過一年,看一看,那麼可以就此圩得失,再作討論。

小黃門王昭明下了江、南,到太平州時,鄭朗正在圩堤上,人都住在了圩堤上。

隨著天氣越冷,圩堤漸漸合攏,眼看兩個大圩就出現了,又發生了一件事。

小吏忽然跑進來稟報:「知州,不好,祐民圩堤突然癱塌,兩圩百姓皆議論紛紛,知州,你趕快過去看一看。」

不是小事情,特別是這年代,喜歡往鬼神上想,一旦不及時處理,會引起不好的後果。

駕著舟,來到祐民圩。

癱塌的地點在路西、湖上,有的湖泊留了下來,有的湖泊不得不圈進去,不但景民圩有,祐民圩圈進的湖泊更多,如路西、湖、童家湖等等。

大堤沒有倒下去,水位線到了最低時期,因此只是開了巨大的裂縫,也塌了好幾米。邊上站著無數百姓,遇到這種事,全部沒有心思築圩了,議論紛紛。

下船走了上去,看了看河段,有的湖泊必須要圈的,可不會真從湖心處圈堤,做了細密的測量,繞過湖心,或去或留。這一段圩堤也是湖心邊上,但將湖心圈了進去,以後會作為圩內的大塘泊,供百姓收穫一些漁澤之利。鄭朗不放心,又問了問小吏,小吏回答說,兩邊都是高窪處,也沒有什麼深厚的淤泥層,更沒有鄭朗所說的暗潭。

所以百姓才感到古怪,一個個疑神疑鬼,若不是堤圈了一大半,可能因為這一事件,全部散去。

對鬼神之說,鄭朗不排斥,但人鬼殊途,即便有,也不會來到人間作祟或者顯靈。然而百姓相信嗎?站在堤岸上認真的想了一下,不能往鬼神上想,一想事情沒法解決。癱塌無非還是淤泥與暗潭這兩種原因。地其淤泥厚積,即便提前做了測量,上面地表層是假固層,下面卻是大量的淤泥層。圩堤才圈時,假固層能承受住壓力,平安無事,可越築越高,假固層承受不起壓力,於是塌癱。

可能性極小,其實已經多次遇到這種情況,上面堤岸在壓,下面在下沉,可是你沉我加,總有一個底限,頂多浪費一些人力。

要麼是暗潭或是地下水,這一帶地形經過億萬年演變,有的葦叢長得很茂盛,慢慢將泥巴淤積下來,甚至將原來的河道掩蓋上,下面卻有暗流湧動。固層略厚,又很隱秘,以現在的工具測量不出來,圩堤一壓,下陷開始,面積大的會造成突然癱塌。

讓小吏率著百姓分作兩批,一批觀察圩內的水面變化,散得很遠,一批馭船使用工具,將外面的水攪渾掉。到冬月末,有的水邊結上一層融冰,湖水卻是最清澈的時候,散得同樣很遠。

攪了一會兒,終於在圩內一處水面看到有濁水出來,越湧越多。但離圩堤有些遠。看到濁水冒出來,百姓才恍然大悟。

趙通判佩服地說道:「神了。」

出了問題得解決,外面潭口是沒有辦法尋找得到。只好讓,將圩堤往裡面縮。但給鄭朗一個提醒,萬一其他地方也有這種隱蔽的暗潭怎麼辦?

未必會出現問題,圩堤一壓,遲早會壓平,萬一沒有壓平之前,汛期到來,也會出現嚴重後果的。又用此方法,在兩圩所有圩堤上測試。陸續找出來三個隱患,立即處理。

鄭朗考慮到還會有這樣那樣的情況發生,直接讓人蓋了幾間草棚子,連帶著妻妾與學生,一起住在圩堤上處理公務。

有,范仲淹等人都做過類似的舉動,終是很少很少。

父母官竟然如此,百姓還能說什麼呢?

每天看到鄭朗在頂著寒風,處理奏折,或者偶爾聽到知州美妙的琴音,或者看到他燈燭的光芒亮到兩更多後才熄滅,圩堤塌陷的陰影很快消失,不知不覺中,幾乎所有百姓感到一種幸福,就像和暖的春風在輕輕拍打著他們家的簾籠。

王昭明來到了太平州。

找到鄭朗,看到鄭朗被寒風吹得黝黑的臉,王昭明驚訝地說:「鄭知州,何苦如此?」

未必苦,除稍冷一點,住得寒酸外,每天吃的是從河裡捉上來絕對無任何污染的鮮魚,百姓也愛戴,對鄭朗來說很滿足了。唯一遺憾的不能像在家中,來一個大床同眠,那份底線沒有做,可時不時揩一個油,使這個冬天過得香艷無比。

又談到各州想築圩的事,鄭朗慎重地將所發生的經過說了一遍,道:「築圩前必須調解好州縣各等百姓的矛盾,分配好利益。很難……」

自己劃了那麼一塊大蛋糕出去,還有許多人對自己不大滿意。況且其他各州縣。

呂公著曾吶吶的做了一個評價:「綁架。」

鄭朗用功績綁架了官吏,用商業的利潤綁架了富戶,用耕地綁架了貧民。因此,才以一個小州之力,將這個龐大的工程拖了起來。

鄭朗大笑,道:「這個詞用得好,但記好了,綁架可以,必須綁架所有人,只要所有人被綁架起來,就有重重的困難,也會眾志成城。」

不怕綁架,就怕綁架了一個,漏掉大多數,不但做不好事,騷動也會發生。

鄭朗又說道:「必須經過細緻測量,還有遠大的眼光,不能貪圖眼前小利,要保留足夠蓄洪灌溉的湖泊與洩洪通航的河道。一旦大修圩田開始,還要各州縣配合,不然鄰州將河道堵塞,洪水必然洩往他州。想要大興,要有一個懷著公平之心,對水利又精通的重臣來調節,朝堂上唯有一人可以勝任,范仲淹。」

身兼公正之心,又對水利內行的重臣,只有范仲淹一個人,在興、化做得很好,今年在蘇、州同樣做得很好。但自己說了,未必有人真的會聽。又說道:「不過王內侍既然前來,不如稍等幾日,圩堤完工,替臣報一個喜訊給陛下,此外臣將一切經過,會寫一份詳細的奏表,遞給陛下。」

「好。」

王昭明也住在草棚裡。

與鄭朗無關,趙禎儉樸,住上幾天,回去後好向趙禎誇耀,臣也肯吃苦的。

工程量比原來史上的圩工程量更大,人力也差了一些。可是百姓的圩,鄭朗又帶了一個好頭,因此速度很快,到了臘月二十一,先是景民圩經過六十多天艱苦奮鬥,提前竣工。

遠處大鍋裡豬肉飄香,為了這一天,提前準備好的,買來大量豬肉與蔬菜,還有許多酒水,等竣工後,犒勞百姓。其他地方全部築好,只剩下青弋水邊中間一段,所有百姓湧過來,黑壓壓擠滿了長達數里的河堤。

幾百個百姓在繼續挑泥,日已上中午時分,泥巴挑好。還沒有結束,幾十個百姓要用大錘夯實。看著幾十個大錘在夯,許多百姓已經按捺不住,不時地傳出歡呼聲。

漸漸夯實起來,鄭朗道:「再錘一百下。」

「喏。」這幾十個大漢答道,繼續錘,並且一下一下的數。

已經有衙役等不及了,將買來的兩擔鞭炮一字排開,準備燃放。

到最後三十下時,所有人開始數起來,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五、四、三、二、一。

最後一聲數完,鞭炮沒有來得及放,歡聲雷動,許多百姓在跳躍,在大笑,在流淚,在擁抱。這是他們的勞動成果,他們的圩,他們的家……

看著所有百姓瘋狂的樣子,王昭明也拭著眼淚,道:「鄭知州,太感人了,某都想哭。」

第二百四十六章 嫁衣神功

美酒飄香,連婦人都抱著酒罈子,喝了幾大口。

四兒說道:「官人,為什麼奴看到他們高興的樣子,還是想哭呢?」

「喜極而泣。」司馬光道。因為高興,他也與百姓搶了兩口酒喝,一張小臉兒變得紅樸樸的。

王昭明重重的點頭。

「所以說樂極生悲,再過半個月,有的百姓就不會這樣想。」鄭朗道。還有事呢,乘著大家未知道真相前,在興頭上一鼓作氣,修一條十字大道,將整個大圩劃為四區,每一區裡再修一個井字道路,變成六十四區,每兩十來頃地就有一個便利的方格道路相互交通。

這樣的大圩也要重視交通。

道旁種植桑柳,遇到溝渠架起石橋。再挖起一條條排灌溝渠,保持各個村落間可以行舟。工程要求難度不高,圩內所行的舟船不過兩三噸,不是象外面的河流,要保持幾米深的水位,有一米深足夠了。不僅是行舟,也是灌溉。若真遇到百年罕見的汛期,圩堤保不住,有了舟船,至少能讓百姓搶一些財產以及保障生命安全。

剩下的交給田主做主,每一個方格裡還要劃分一個井字,變成十六個小格,每一格一頃多地,取上名字,便於管理。官吏再將這些地測量分配下去,包括溝渠,以一區為一個村落,否則胡亂來,百姓耕地時會走得很遠,得不償失,以一格為一村,農民最遠的地不會超過兩里路。同時也將圩內的塘泊溝渠劃分出來,以每一小區的阡陌為準,交給村民,避免各村落以後產生不必要的糾紛。

規劃得如此細緻,讓一干小吏心悅誠服。

再讓村民用田埂劃出小田,各以優良,細緻的將所有田地分配下去,圩堤與坡崗種上桑麻,水中種上菱藕菰蒲。還要蓋一些居住的草棚子。反正這個春天他們是不要想休息。

但這是快樂的勞碌。

關健是沒有得田的百姓會有怨言。

王昭明說道:「可是你為了他們好。」

「沒有利益糾紛,就是好,有了利益糾紛,有輕有重,儘管讓他們得利,也未必是好。我對司馬三郎王三郎他們說過一句話,這世間一切事物皆是相對的。」

「何解。」

「比如學問,也是相對的。」

「某還是不明白。」

「時勢不同,對學問認識也不同,每一人經歷不同,所受教育不同,對學問認識也不同。因此學問僅是一個相對性的學問。權利也是如此,若是產生絕對的權利,這個國家會產生許多不好的事。」

「還是不明白。」

「作為官員,不能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要學會各種牽就,各種忍讓,在各種利益間小心的維持著平衡,讓大家都受益。休說官員,就是做父母的,也要適當聽一聽孩子的意見。」

「某明白了,難怪皇上如此。」

「所以我說他是好皇上,讓大家珍惜。」

「鄭知州意思是說暫時有人會不滿,最終會讓大家感到滿意。」

「那敢用都,能用一個大多數,就很好啦。」

第三天美酒香味再次飄起。

兩個大圩像兩個巨無霸一道,聳立在千湖萬泊之上。

對於現在的百姓來說,這也是一場神跡,無數百姓湧過來觀看。連外地的客商來到太平洲,也搖著小船,站在圩堤上,看著一眼望不到邊的圩堤,再看著圩內揮汗如雨的百姓,嘖嘖稱奇。

王昭明帶著震撼激動的心情走了,還有鄭朗一封寫得很詳細的奏折。兩個圩僅適用於江東地區,太湖地區與浙東地區是另外一種開圩方法,嶺南與湘贛又是不同,汛期也不同,各州各大河流湖泊的保留,朝廷也要給一份詳細的詔書。不然江寧將河流堵塞,將水流全部逼到宣州與太平州境內,這也不可行。並且利益的調節。

別看太平州眼熱,若是違背各地大戶利益,將圩田強行攤於貧困百姓手中,對國家有利,對百姓有利,但準會失敗。首先各州縣差吏就是各個大戶人家的子弟,沒有他們配合,那一個官員能將這件大事做好。若讓各個大戶人家得利,國家利益受損,百姓不高興,也別想百姓拿出修景民圩的幹勁出來,甚至因為沒有前景,對圩堤質量消積怠工,貽害無窮。

自己來太平州後如何做的,如何處理利益的分配,如何用了一些用心良苦的小手段,等等。全部羅列出來。例如曹家的,不補償,五頃圩田只報了一頃,一旦補償,他能報三十頃。修再大的圩也沒有用,就像景民圩,夠大的,若全部三十頃三十頃的補償,能補償四十家,或者五十家?那是不是成了用朝廷的錢,來造福這些大戶?

又說到小圩,一旦數圩一開,太平州是下游,對上游或者他州影響不大,但對這些小圩會產生一些影響,必須要聯圩,或者直接廢棄。

特別是私圩,危害尤甚。自己大圩一開,前思後想,但私人有一些大豪大貴大富,他們同樣有財力開大圩,可不會去想,去思,必然佔去水道,蓄洪與洩洪,他們根本不會顧。由著他們開圩,一旦大汛發生,江南會有千萬家哭,萬家悲,流離失所的百姓都能超過黃河此次決堤數量。

想到史上的萬春圩,鄭朗也害怕,醜話說在前面,以後境內若有小圩出事,別拿小圩來說事,不是不可能,而是很有可能,甚至言者自己還認為自己是堅持真理了。

繼續留在圩堤上。

醜媳婦要見公婆的,丈量出來,兩圩計達兩千兩百十三頃耕地。僅是耕地,還有塘泊溝渠不計,坡崗除了一些低平能做旱地外,也沒有計。趙通判與一干小吏眼睛閃動著興奮的神情。

兩千多頃地就這麼變出來了。

整個太平州有多少地啊。

別急,還有拿出三百頃做補償,一分配下去,僅能納三千戶左右。應當是比較好的,比原來想像的兩千多戶要多。

但是第五等戶,若帶上人口更多的第四等戶,雖多出近兩百頃地,也只能容納兩千幾百戶。

趙通判歎息一聲,道:「鄭知州,太奢侈了。」

是說給的地太多。

「不奢侈,就不會有這麼多百姓前來參加。」鄭朗道。是沒有辦法,僅是一州之力,只好用厚利打動百姓。

將百姓集中起來,進行分配。

大約的計劃安排,到這時候才說出來。圩雖大,可不夠分配,剩下的百姓只能等到秋手其他大圩開工,再進行分配。眼下以五等戶為主,做一個樣板,諸位沒有分到地的,也可以看一看,學習。

失望之情還是有的,不過沒有騷動,讓鄭朗很奇怪,問一個衣著打扮比較好一點的百姓:「你家是幾等戶?」

「小的家中是四等。」

「為什麼不反對?」

「小的家中還有一些地,能度日。再說只等一年,知州為了我們,中秋在觀察,元旦節與元宵節就住在圩堤上,我們還能奢求什麼?」

鄭朗不能作聲。

老百姓居然是這種心態,讓他很有感觸。

陸續的安排三千零四十幾戶,沒有讓他們在圩堤上建村,不但圩堤上不准建村,連菜園子也不讓種,對水土會造成很大的破壞。但巨大的圩堤也會產生經濟價值。

從圩堤上方開始,到護堤的平坡陡坡,一百里的圩堤,僅裡面就能產生八百畝桑園,外面還可以種上楊柳與水柳、蘆葦茭白。但想桑苗完全成材,要到後年了。

還有事呢。

全是第五等戶,那個窮得四兒都看不下去。

除極個別的人家外,都是無牛戶,只好讓他們兩戶或者三戶一併,官府貸牛給他們,本來預計貸幾百頭牛,結果貸出一千兩百頭牛。還沒有完,有的人家窮得農具買不起,又每戶貸了兩緡錢讓他們買農具,秋後加一分利償還官府。但不是青苗法,償還不起,到秋後以工還貸。還有少數人家連吃飯也成問題,再次拿出兩緡錢放貸,給他們買糧食。

呂公著看著這些百姓高興的領貸回去,說道:「再過兩年他們生活就會好起來。」

一個圩一個圩的出現,家家戶戶有了地,還不是少地,幾年情況就變好了。

鄭朗搖頭,道:「難。有地的百姓會變好,但全國有多少難民?國家不禁止人口流動,以後會有許多外地流民與浮客前來謀生,他們或是租地,或是做工,生活依然不好。到時候新的貧民會再度產生。」

「其他州也像這樣呢?」司馬光問。

「江南有獨天獨厚的地理環境,能變的是江南,其他各州,像河北諸州開發得差不多,有的都是過度開發。要麼還有一處,嶺南,然而有幾個百姓願意前往?」

江南也許有流民過來,可有幾人願意前往嶺南?太遙遠太熱。司馬光不能回答。

「就算嶺南也開發好,百姓看到衣食無憂,又多生子女,人口膨脹,國家就這麼大,又能養活多少人?」

「是無解……」

「不是無解,也不是有解,去做,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去做,情況會變得好一點,矛盾也會減輕。若不做,情況會越來越糟糕。」

「做了就會有好有壞,若言臣盯著弊端,所有官員皆力求無過,對國家會沒有利……」是王安石說的。

「同樣不是絕對,若沒有言臣監督,官員會欲所欲為,所以我說,彈劾可以,眼睛要放遠一點,看好想好,若是每一項措施有益的遠遠大於有害的,還要盯著稍許弊端大做文章,那不是監督,而是一種巨大的危害。可以說,使每一項善政更加盡善盡美,但不能大做文章。」

「中庸之道。」

「也能說是中庸之道。」

「什麼時間修書。」

「回州府吧。」

但這一呆,一直呆到二月初,千頭萬緒的事情太多,連牛到二月初還沒有買齊呢。還要幫百姓籌買桑苗,農具,種子。直到離開時,兩個圩內還是一片混亂。

還有事,圩內多是五等戶,可需要耆戶長協助官府維持秩序,只好從家中子女多的人家產生。這終不是辦法,幾年過後,陸續的會有人家好起來,劃成四等戶或者三等戶。又要攤派差役,這麼多耕地種植已經吃不消,再次家中的壯力抽出去應差,一家人如何了得?

一東一西兩個小港,以及墟市將會建立,又會產生一些事務。

而這一切,恰是自己自找的。

抱著走一路算一步的心態,坐船回到當、塗城,又讓所有一等戶二等戶聚集,對他們說一些事。

看到兩個大圩立起來,這些人家都鬆了一口氣。而且這段時間鄭朗就住在圩堤上,幾乎跑遍兩個圩的每一個角落。官做到這種地步,還能說什麼呢?一個長者迎上來說道:「知州,滄海變成了桑田。」

「是湖澤,非是滄海,本官沒那本事。」再說正事:「兩圩已立,其他數圩未來兩年會陸續再立,蕪、湖有江水之便,成為米市是必然。其他數州太守先後上書,要求學習,早遲會也會大修圩田,只要十幾年,一個龐大的米市就會必然出現。」

轟。

全部炸了營。

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省怕自己圩田受了損失,在城中買了那些地,蓋了那些房子又受損失,那麼就悲催了。

鄭朗這一說,所有人一顆懸著的心全部落到實地,一起興奮的議論紛紛。

他們如何做,或者做什麼生意,鄭朗不管,又說道:「兩個新圩內都是小戶人家,可每一戶擁有耕地多達六十多畝,除了耕地外,還有許多桑麻,陸續從圩堤到圩內高地、旱地種植了大約有一百多頃桑苗,若是八圩齊開,會有四五百頃甚至更多的桑田。但每一戶人家都有那麼多耕地,他們會不會來得及紡織?」

鄭朗居然看到有幾百戶人家在種雙季稻,讓鄭朗很汗顏,一家就那麼兩三個勞力,能忙得過來嗎?

下面沒有說,可大家明白的。

又是一條大大的利好消息。

鄭朗又說道:「你們付出的只是等待,但本官問你們,你們以前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一起搖頭。

「那為什麼還不知足?」

全部羞愧地低下頭去。

「散吧。」

回到家中,幾個少年興奮的迎上來,鄭朗說:「讓我休息幾天。」

得喘一口氣,自從圈圩開始,自己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在動轉,累壞了。

吃了晚飯,也沒有看書,就進了房中。

四個少女正在說著悄悄話,馬上她們也有事,織女會再次從北方回來。鄭朗笑呵呵的看著她們,道:「暖床。」

「不行,天氣暖和了,不能暖床。」崔嫻臉紅紅的說。

然後四女全部竊笑。

可鄭朗沒有調笑力氣了,倒在床上,一會兒就睡著。

崔嫻憐惜的替他將薄被蓋好,對江杏兒說:「官人也大了,要麼你陪他……」

……

朝廷終於對太平州表示了極大的關注。

疑議暫時沒有。

太平州百姓看到那兩條象巨龍一樣的長堤,覺得心中很塌實,包括那些大戶人家在內。別以為與他們無關,圩成功了他們也成功了,圩成失敗了他們也失敗了。

他們更希望有一個牢固的圩堤出現。結果比他們想像的修得還要更高更大,看後很滿意。

然而京城官員不知,看到圩堤大半都是從湖澤裡強行拉出來的,有些不放心。其實這是廢話,不然何來圈圩之說,難道要圈山?主要不懂,好與壞,得經過汛期考驗,才能下定論。

今年抗過去,不會說話,明年抗過去也不會說話,什麼時候抗不過去,什麼時候再來一個一蜂而上。

不然怎麼辦?圩堤已經修好,甚至詔書再回傳下去,有可能耕地差不多都耕耘出來,讓老百姓再回原處,將圩堤掘開?

但有的大臣心中不大滿意。

你這成了什麼?

做這麼大的事,居然不向朝廷稟報一下,就做了!

不作聲,不代表著不關注,以後會緊盯著哪裡。

其他的事繼續。

先是歐陽修跳出來,有人提議石介為御史台主薄,但無論是趙禎或者一干大佬,對這個大嘴巴子都沒有好感。退了貨。

歐陽修不服,大嘴巴子如何?言臣就要大嘴巴子,宵小才不敢動彈。這一點讓鄭朗很失望的,沒有想到馮元的寬宏之氣,對歐陽修沒有產生任何影響。於是寫了一封讓御史台長官杜衍十分頭痛的信。這封信繞來繞去,讓杜衍看後頭暈了大半天。主要證明石介不但不當退貨,反而要升,升為御史台的正式員工,而不是主薄這樣的編外成員。

你杜衍在這件事上表現不好。

第二尊大炮開始華麗的響起。

不能亂說話,歐陽大先生,其他官員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杜衍不是好官?兩袖清風,不置私產,第室卑陋,葛帷布衾,甚至在他死後,也沒有什麼陪葬,沒有大墳。這是作風,還有才能,什麼都懂,任何官員休想在他面前耍花樣子,公認外號是官吏剋星。

就是這樣的官員,歐陽修狠狠地將他教訓一頓,御史不是你那樣做的!

怎麼去做,得按照歐陽修心中的標準去做。

杜衍暈了大半天,得,咱不跟你一個小毛孩子計較。隨你怎麼說,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咱不理你。這一招很管用,特別是對付歐陽修,就得這麼幹。官吏剋星的名號不是白來的,歐陽修一拳打到棉花上,無力使了,囉嗦的說了幾句不平話,安靜下來。

到了李迪。

查的結果上來,龐籍所說的事,全部是真的,只有一點沒有說對,因為在齊州出手銀器的,賺取差價不止幾兩銀子,幾兩銀子還是不值得范諷出手的,聽說賺了幾十兩銀子。

趙禎在皇宮看後,氣得再次要噴血。好大的幾十兩銀子,三司使哪!

李迪還在辨呢,趙禎一怒之下,將所有大臣一起召入皇宮,只留下李迪一個人,你要辨慢慢辨去,自己說自己聽。又下放了。

呂夷簡如願以償,第二天押班時站到首位啦,好不容易,別忙高興,呂夷簡突然回過頭,看著王曾說道:「王相公,你是西府的人,站錯位置了。」

王曾笑咪咪地道:「陛下剛將我調過來,說我還是呆在東府的好。」

呂夷簡瞬間暈倒。

王曾是三元及第,不談了,在天聖時擔任七年宰相,一直是呂夷簡的老領導,老上司,並且清名遠揚。遠比李迪更可怕,這樣的人到了中書,還有他呂夷簡的份麼?

第二百四十七章 春雨

一覺睡得很沉。

當真住在草棚裡有家裡面舒服?

第二天日上三竿鄭朗才醒過來,聽到外面四兒驚奇地喊道:「你們快看,桃花都開了。」

鄭朗爬起來,看到四兒正手拿著一枝奼紫嫣紅的桃花顯擺。

春天正式到來了。

但鄭朗又出發了,去了蕪、湖縣城。

將一干大戶召集過來,說了幾句話,不僅給他們勾劃一塊更大的餅子,還有一個用意,商稅與城郭賦。

田宅等不動產與農畜等大宗商品交易必須立契約,官府從中征百分之四的稅率,又叫田契錢或印契錢。城廓稅分屋稅與地稅,屋稅分十個等級按間交納稅務,地稅是指屋舍地基與空閒地段或者菜園子,稅率不是很高,勝在量大,也是朝廷重要的稅務之一。

還有各種形式的商稅,包括鄭朗讓百姓買的農具,也要交稅,以及匠役、和買、科配,一些勞役,特殊的城市會交榷場稅與舶稅、礦業稅,以及朝廷專營。

拋去專營所得,商稅也在朝廷錢稅裡佔著很大的份額,低時六分之一,高時二分之一還強(宋朝錢不足,有用錢納稅,還有用絹、糧、草或者其他雜物納稅,錢稅大約佔到三成多、四成多)。所以只要有商業存在,宋朝這匹馬車就能慢慢地跑,別急於求成,將馬車弄壞掉了,什麼都跑不起來。

田契錢讓太平州得到了兩萬多緡錢,不少啦,馬上秋後一開工,以錢糧換工,那個錢用得會比流水還要快。還會有,以後隨著各個大圩修好,糧米絲麻出來,會陸續的有人買地做商舖與作坊,一部分百姓象去年那個四等戶所說的,家中只有三四十畝地,不能兩處經營,租兩邊管理又不值得,不是主戶,家中沒有那麼多人手去收租子,於是賣掉,又可以得一部分錢。

城廓稅與商品交易稅,後者在開始徵收,前者沒有動。也要動彈的,可只看到投資,沒看到回報,大家心中不會很服,若去征,又會有反對聲音。

提前給他們一個餅,讓他們減少一部分怨言。

也要到秋後,兩圩糧食上來,使他們看到美好的前景後再去征。

先過來看一看,僅是地契錢得了兩萬多緡錢,存在多少交易?

下了船,登上雞毛山鳥瞰,想看得遠,要上赭山,雞毛山與赤鑄山這些丘崗太矮。不過重心不是在赭山地區,還是以雞毛山為主,或者向南延伸,或者向北延伸。

乍一看是不錯的,參差十萬人家沒有,參差七八千戶人家是有了,也不像才來時,一眼望去,儘是小茅草棚子,許多人家蓋了漂亮青磚褐瓦房,留出漂亮的大街。

不留不行,雖然經濟意識趕不上後人,簡單的經濟意識總歸有的,鋪面會比住房更值錢,更昂貴,想要鋪面就得存在街道,全是自發組織的,一條條街道很是整齊。

最後是那條街道成為繁華的街道,天知道?

不但建房,也有少許人在炒地,好地段漲到每畝地六十緡,平均地價也從原來三五緡錢漲到三十多緡。越漲越買,一些三等四等戶也將腰帶勒了勒,購了一些地產。鄭朗沒有管,兩世為人,一平方米按實物計算僅二十幾塊錢……還算錢嗎?

自己若傳授一些「發家致富」的經驗,有可能讓一些聰明人生生炒到一畝一百二百緡錢,地價總體來說,還有些虛低的。但各大戶人家害怕起來,這個房屋蓋在這裡,會不會有用哪,幾十緡錢好買十幾畝的耕地。慢慢風氣才消停下來。

但現在哪來這麼多商業交易?

除了原縣城與新碼頭,以及以物格院一帶,形成三個商業點,其他地方只看到房屋,要麼在繼續修建,要麼建好了鐵將軍把門,門庭羅雀。倒是大量建築材料湧來,讓州府又得了一萬多緡錢的商稅。大戶人家沒有發財,先是州府發了一筆小財。

汪縣令帶了幾個小吏迎過來。

鄭朗道:「汪縣令,辛苦了。」

「不敢,不敢,再苦也沒知州苦。」汪縣令搓著手道。他心中忽信忽疑,兩個大圩修建起來,看到那個圩堤,放鬆下來。這樣的大堤破掉,整個太平州所有小圩也別想保得住。

可是另一件事讓他心中忽上忽下的,狐疑地問道:「鄭知州,縣城人是不是太少了?」

不大好說明說,這麼一圈,所有大戶人家都來買地蓋了房屋,萬一發展不起來,同樣很悲催。

「不會少,再過兩年你就能看到,以後還會繼續要蓋房屋,否則不夠住。」但到那時候,自己必然已經離任。

王安石道:「鄭大夫,我有一個主意,由州府組織一監,成立一個織作,如何?」

「那是與民爭利。」

可鄭朗說完,一起笑起來。與民爭利,那是猴年馬月的說法!到了宋朝,不但與民爭利,甚至許多行業霸道的設了專營。只要能賺到錢,不管是黑錢還是白錢,都是好的。

但幾個學生會意,老師的說法不是與民爭利,是考慮到各個大戶的心態,本來只是投錢下去,看不到錢,官府再來搶他們未來的利潤,必然更多不快產生。

王安石琢磨了一下,道:「鄭大夫,這也是中庸之道,若將國家分為三個群體,一為朝廷,二為各個富戶,三為貧困百姓。最窮的是國家與貧困百姓,同樣是調濟之道。」

似乎很有道理,有錢的是富戶,那麼必須將他們的錢擠出來,分給國家與百姓。他在史上就這麼做過,劫富也劫貧,濟國……於是鄭朗說道:「不但如此,國家有許多大宗買賣,比如糧食、絲帛、瓷器、藥材等,都是由商人經營,往往江南一件物品僅值十文錢,到京城能值三十文錢。若遇到災害,五十文錢一斗收來的米,能賣到一百多文。」

「是,奸商可恨。」

「可不可以全部讓朝廷出資,統一經營,既不會賺取貧民的昧心錢,朝廷也會營巨利?」

「這法子好……」

「似乎是好,可你想想以朝廷呆板僵硬的體制,下面存在腐敗的官吏,能不能經營得好?」

汪縣令奇怪地問:「為什麼商人能做得好?」

「人心,一個為了自己,自然盡心盡力,為了國家,性質截然不同。商稅是何等的重要,一旦全部交給國家經營,不提糾紛,要不了十幾年,商業全部萎縮,失去商稅,難道想學唐朝?」

幾人哆嗦了一下。

朝廷近億緡錢的年收入,仍入不敷出,像唐朝那樣一年只有兩千緡錢不足的稅務,會成什麼樣子?

「有能力將商業做大的,還是大戶人家,他們是害,也是利,只能調濟,不能一概論之。」鄭朗道,說得多少有些昧心,宋朝貧富分化很重了,但如何節制?再說宋朝非是窮,是錢全部用在不當之處。

「比如這次新圩的安置……」呂公著小心地說。

「算是。」

「為什麼是?」汪縣令聽著這五個師徒的對話,覺得聞所未聞,幾乎是他以前根本沒聽到的理論,這句話更是沒聽懂。

「鄭大夫做法是仰制大戶,反對聲音很大,後果也多,於是不抑制他們,但通過圈圩製造更多的富裕人家,比如安置八千戶,只要他們不好吃懶做,又得到這麼多良田,三五年後,會全部變成三等戶四等戶,也是一種調濟。」

「原來如此……」汪縣令喃喃道,然後與身後的兩個小吏狠抹了一把汗。心想,果然有非人的師父,就有非人的學生,這幾個少年歲數不大,可不能將他們真當少年人看待。

嚴榮說道:「但是我認為王三郎主意好。」

「說說原因。」

「鄭大夫,比如京城一個有名氣的食鋪,四周會有許多小食鋪沾到這個食鋪的利……」

「倒是一個說法。」鄭朗不由沉思了一下,自己與別人不同,可以從張家莊將那些織女調過來,反正是官府的作坊,所得也是朝廷所得,在她們帶領下,會出現一幅幅精美的絲織作品。現在就可以成立,為了加速度,鄭朗勸導兩圩百姓買半大的桑苗過來,不要買小桑苗,成長快,收益更快。馬上成活下去,就可以採摘一些桑葉,量雖不大,可圩內有一些百姓已經養殖春蠶。其他地方同樣有大量的桑麻,生絲在江南也遠比京城一帶便宜。若是安排好,數月後就可以盈利。

人手也有,不得不佩服這些大戶人家的神通廣大,自己安排了三千戶人家,居然又不知從何處弄來兩千五百戶人家,還沒有中止。不過他們到來,不是為了作坊,是為了租地,做佃農的。

這個不能指望,可原來縣城裡還有一些人家,他們家中多有婦女,自己就是利用流水線式生產,也不可能弄出一個千人大作坊,頂多兩三百人,以後桑麻正式發展起來,發展成五六百人的大作坊,就是不錯了。人手能夠完全解決。

神情還有些猶豫不決。

司馬光道:「有一策安撫,比如放他們參觀,正好知州在太平州,傳授技術,樹立一個良性發展的模式供他們學習。那麼無人可怨,相反會對知州拍手歡迎。」

「不錯,你們再說一說。」

「知州在,還有一個好處,可以善待雇工,也是一個樣板。」呂公著道。

「人少了,商品少了,以官府這個作坊帶領,可以提前將各地商人引來,漸漸城市繁榮。」

鄭朗呵呵樂了起來,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漸漸可能了,又說:「依你們之見,我們再想一想細節……」

師徒五人在汪縣令目瞪口呆中,開始商議這個作坊的每一個細節。

……

說做就做,在城南購買十九畝地,都換了地主,四戶人家,當初買來時有十幾緡錢,還有一戶人家只花了三緡錢,但如今不同,鄭朗說不准強買強賣,官府也要做到言行一致,與四周價格比了一下,一畝地三十二緡購回來的。

鄭朗歎了一口氣道:「早知道官府也出資多買一些地。」

司馬光四人高興地笑起來。

無比精明的老師也有失算時候。

但不知道鄭朗早就想到,可不會去做。

好在未來各個倉庫的地皮早就準備好,留了下來,在更南邊的青弋水邊上。

撥出一批錢帛,將十九畝一切為三,前面留兩門,分別用院牆隔開,中間拱門相通,西邊是倉庫,東邊是作坊,長約達百米,寬達近十米,中間只有少許牆壁與頂柱支撐,成為一個整體,保留巨大的空間。院子裡種上一些花樹,還挖了一個池子,裡面載了蓮藕。一旦成長起來,會是一個很雅約的小院子,所以鄭朗寫了三個字:錦銹苑。後面則是幾排房屋。這不是傳授技藝,而是常住。夫妻二人過來,女子在作坊裡做工,男子可以教他們識一些字,一些算術,甚至教他們算盤珠算,以後也會有就業機會。規劃好了後,寫兩份奏折。

張家作坊交給了朝廷,討人要經過朝廷同意。

用錢的地方很多,我不向朝廷要錢,朝廷暫時也不能向我要錢要糧。要納稅,再過兩年,到時候我會將所有賬冊交給朝廷,所得多少,所用多少,一一讓朝廷清查。

再讓差役騎著小青到京城將這兩份奏折遞上去。

有一匹馬,也有很大的好處,會提高速度與辦事效率。

這才回太平州。

司馬光站在船頭上問:「什麼時間修中庸?」

問了好幾次。

不完全是貪圖功勞,在他心中認為這本態度溫和的書,會對朝廷有幫助,早出來早好。

也不對,這本書一旦成功,所傳達的意義還是變革派,但不是那種激進派,可這種溫和一旦顛覆起來,對現在宋朝腐朽的系統催毀力更巨大。

「暫時不能修。」

「為什麼?」

「看一看錦銹苑。」

「錦銹苑?」

「我自己思想沒有成熟,如何修書,如何將思想準確的通過文字傳達出去。」

司馬光有些暈,等思想成熟要等到那一年?

「是想修的,可這幾天我也想過,一旦秋收上來,兩圩水稻成熟,百姓們會有什麼想法?其他百姓會有什麼反應?這不是我們想就能想得到的,比如上個月,我以為沒分到田的百姓會鬧會反對,最後是什麼結果?」

「那是知州帶的好頭。」

「這也是道德的力量,說明百姓心中有道德存在,否則我再帶頭,百姓為了早得利,還會爭吵。」

「是……」司馬光眼中終於出現一絲迷茫。

「不急,你與呂三郎過幾年就要參加科闈,以學業為主。即便以後修書,也不能為它分了太多心思。不過也快,到秋後吧,我們住在工棚裡,一邊處理政務,一邊與你們修書,如何?」

處理的事務越多,鄭朗反而產生一個個迷惑。想到這裡,對著浩瀚的江面發出幾聲長嘯,嘯聲遠遠傳揚出去,驚起數只江鳥飛向了天空,迅速消失在蒼茫的江面上。

……

「怎麼又去了幾天?」崔嫻嗔怪道。

鄭朗又說了錦銹苑的事。

「主意好。」崔嫻道。

老百姓如何如何的,丈夫喜歡,可在崔嫻心中,更看重的是政績。眼下需要錢,不急,過上兩三年太平州各種收入呈上去,一看一萬緡錢,或者三萬錢,或者更多。外加大量的糧食與絲帛,就有了巨大的政績。

夜色來臨,鄭朗又笑嘻嘻地看著幾女。

幾天恢復,精神氣要好一些。崔嫻使了一個眼色,環兒與四兒走到裡面房,只剩下江杏兒。

「你們又想了什麼主意?」

「是崔娘子要奴陪你。」江杏兒說著,羞澀地寬衣解帶。

「是不是早了一點?」鄭朗有些遲疑。

「不早了,你答應去年冬天的……」江杏兒說著,將光滑的柔軀投入鄭朗懷中。

酥玉一樣的胸膛怦怦跳個不停。

一轉眼,五六年時間過去,豈不正等著這一時刻到來?

鄭朗沒有再說話,今年江杏兒二十一歲,對於現代,已經是一個可怕的年齡。

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秀髮,任江杏兒緩緩解開自己衣服……

外面起了風,一會兒下起一場密密的春雨,疏疏的打在瓦楞上,發出溫柔的聲響。

江杏兒卷宿在鄭朗懷中,嬌聲說道:「奴好快樂。」

「哪裡快樂,這裡嗎……這裡嗎?」

「官人,不要開玩笑了,是奴的心,這裡。」說著將鄭朗的手牽到她的胸脯上。

這一夜,四個學生不知道。

但第二天司馬光敏銳地感覺有些不對,狐疑地問:「小師母,為什麼你們今天神色不對?」

「哪裡不對?」鄭朗做賊心虛的喝道。

可也想到了一個問題,幾個學生當中,司馬光與呂公著漸漸長大起來,再過一兩年,要不要替他們再買一棟房屋,隔成幾個小院子?

自己在想什麼!教他們「學壞」!

幾天後,又去了一趟兩圩。

有許多百姓過來看,遊客來看稀奇,大戶來看莊稼長勢,還沒有分到地的百姓更是關心,三兩天就過來看一次。

景色很喜人的,這些淤泥都是經過幾千萬年的沉澱,積累了無數植物腐爛的營養成份,去年冬天圈了起來,經過數月暴曬,土壤是何等的肥沃?其實不急,如果將它翻耕出來,再經過一冬暴曬,效果更好。

就是這樣,足矣,所有莊稼都在瘋狂的生長。

看著田里的秧苗,有的百姓在發愁,這樣長下去,移載時必須要扣秧苗的,但要扣多少?

看著所有人眼都熱了起來。

某一處,同樣一個奇跡在悄然發生,沒有人知。可終於有人知道,某一天,一個漁民登上了黑沙州,向裡面看去,一張嘴巴張了起來,一直沒有合攏。

這又是一個奇跡……

第二百四十八章 劉郎

對於這些作物,鄭朗不會要求高產,而是要求單株健壯,但不能兩洲上幾百畝地只種上幾十株。

於是折一下中,稍扣一部分數量,又運去大量肥料,綠肥、餅肥、糞肥,都是經過漚爛發酵後才送到兩個沙洲上。想要莊稼好,僅一種肥料遠遠不夠,現代人已經認識,但認識得不多,各種肥料陸續出現,但只知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

接著又派兩個有經驗的老農上去指導。

這些漁民本身也有一些務農的經驗,老農再一說,三十幾戶人家耕作近五百畝地,全部是精耕細作了。

也沒有想到其他,貪圖的還是州府的補貼,一頭免費的耕牛。

若抽出空再捕一捕魚,一家人很快過上幸福的生活。不過產量也是他們收入之一,臨到頭來,暗中又悄悄的放了一些種子。放得不重,總數量有限,想放得多也放不了。

鄭朗一扣,漁民一放,使種子密度向一種合理的方向發展。

密度分配合適,可是需要肥料支撐。肥料也有了。

於是一個奇跡展現。

冬天還不覺,總體與其他耕地相比,植被稀疏。

到春天來臨,家家戶戶開始忙碌,沒有人再上兩個沙洲。這時候小麥漸漸抽苔,油菜漸漸開花,小麥只是讓人覺得健壯,看得不明顯,可是油菜蓬了起來,就像一個個小巨漢立在田里。

漁民站在江堤上看,他家中也種了地的,這一看,覺得驚奇無比,油菜怎能長成這種樣子?

小心地走下去,不能看表象,有的作物瘋長也很不利的,只長桿兒,不長穗兒。來到油菜田邊,細細地看著油菜,在一些早熟的花莢下面,看到一些長長的籽莢,又到另一處麥田看,看看有些稚嫩的青色麥蕙,哪裡是在瘋長!

此時江南對冬季作物不是很重視。小麥取麥難,想取出細面成本高,要麼就是粗面,裡面還有許多麥麩,所以麥價一直很賤。油菜也沒有出現甘藍型的油菜,全是白菜型油菜,又是點種,與小麥一樣,打一個宕,撒上幾粒菜籽,蓋上草木灰,產量更低。

可長成這樣子,產量必然很高,只要產量跟上去,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於是討教經驗。

問了出來,又將消息帶回去。

原來是狀元公指導的,並且這些種籽將會無償的給某一圩百姓,讓他們逐漸推廣大。

更多的人跑了過來。

一看嘖嘖驚奇。

年代不同,這時代有的事物有理也講不清楚,比如正月發生一件事,國家錢不夠用,民間私化銅錢,南海諸國、倭國與高麗、契丹又多得宋朝的銅錢為幣,為鎮國之寶,商業流通發達,錢越鑄越少,朝中官員為些商議。

許申不知從哪一個江湖術士弄來的法門,用藥化鐵雜鑄,銅居三分,鐵居六分,恰恰相反將原來的銅錢成份顛倒過來,原來是銅居六分,鉛錫居三分,所以宋錢精美。

還有一個主意,任布請鑄大錢以一當十。朝廷下令其議於三司合議,程琳考慮一下,說布用大錢,是誘民盜鑄而陷之罪,唐第五琦嘗用此法,訖不可行。申欲以銅鐵雜鑄,理恐難成,姑試試。

這個進諫很合理。

宋錢鑄就精美,造價超過它的實值價格,所以民間不會有私錢。然而一旦以一當十,錢比價貴上幾倍,民間必然謀之。不要說用法律,如果法律能公平執行,鄭朗築圩時都不會拐那麼多彎子,朝廷詔書不准築私圩的,誰敢築,一律毀去,不給任何賠償。那行麼?

只是許申這個方法若成,還能管一點用。並且以鐵居多,錢流通到民間,也沒有人會私下融化為器。但程琳也不相信,用了姑試之三個字。

何必姑試之!

不用銅,還是銅錢嗎?孫祖德氣憤地說,偽銅,法所禁,而官自為之,是教民欺也,固爭,出知兗、州,正是好范諷出知的地方,有沒有其他的預示?

這麼荒誕無稽的提議,朝廷居然真的試驗了,未成,未成就有了過錯,於是許申自請為江東轉運使,再到江洲鑄百萬緡,中外知其非成,可是趙禎一意為之,於是不作聲。最後不成功。

說到底,是一個認識的問題。

事情傳開,引起轟動。

連鄭朗去了府衙當值,也有小吏問。

鄭朗不置與否,傳得有些邪,不全部是壞事,全州百姓一起被自己綁上了戰車,但大多數人還沒有看到自己的獲利,卻付出了勞力,或者財力,此事瘋傳,讓他們對自己抱有一些信心是好事。

壞事是會引起一些後果,期望過高,會使種籽流失。只好下了兩條命令,一旦這些種子收上來後,全部推廣到祐民圩,景民圩十幾萬畝地,滿足不了。

用圩堤再次構成一個小封閉圈,並且這些百姓都是第五等戶,眼下他們是窮得發瘋,只要有機會,都不要命了,能保證精耕細作。產量跟上來,也能稍做進一步的進化。

從祐民圩的糧食中,提取更優良的種籽,推廣到全州。再從全州向其他鄰近各州推廣。

又派兩名小吏在江洲夏糧快成熟的時候,常駐哪裡,不准任何人將夏糧高價售出他處,否則強行從江洲上出之,攆到其他江洲上繼續過以前那種捕漁生活。

想要大多數人獲利,還是很遙遠。

但一件又一件的事發生,讓許多百姓看到希望,看到了遠大的前景。

春天到了深處,桃花水來了,河水漲了漲,但對於兩個兩圩來說,連護堤都沒有蔓上去,何來危險之說?

各州官員聽了心動。

誰不想要政績?

有許多官員與崔有節一樣,純是打醬油的,眼前就是一個功勞,能不能陞遷就看自己是否抓得住,先抓住的才有政績,人家全部推廣出來了,自己再抓,有何政績。

又要求參觀。

有的官員精明,隱隱看到皇帝似乎是一個好說話的主,只要上書次數多,必然會同意。抱定這想法,一份不夠,兩份,兩份不夠三份。

甚至有人要求分一些種籽過來,大家都是宋朝官員,為了朝廷,不能抱有一州一地的觀點,你不能下那條禁令,好處要大家得……

……

到了朝堂。

此時朝堂卻是最有作為的時候。

呂夷簡有王曾這個二把手,很是悲催。

機會難得,呂夷簡就範諷的事,將范諷一幹好友,包括最能搞怪的石延年一起黜削。李迪不服氣,又將另外一件事翻出來。說呂夷簡私交趙元儼,以門客僧惠清為守闕鑒義。呂夷簡不服,趙禎讓胥偃與張傳問訊,一查,當時鑒書時呂夷簡以齋祠不預,只有李迪在中書裡。兩罪並一,故李迪貶。過了好久李迪才想起來,主意是呂夷簡的主意,李迪沒有反對,行了文書。

宗室與大臣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井水多少會給河水的面子,河水也會給井水的面子,比如允迪求高衙內為一小小的主薄,諸位大臣能不准?趙元儼說惠清當小小的守闕,能不准?

也是潛規則,不能揭,李迪揭開官場上的遊戲規則,是屈了理。並且他很懷疑呂夷簡是刻意這麼做的,挖了一個坑等自己跳下去,只好悲愴地說,吾自以為宋璟,而以夷簡為姚崇,不知其待我乃如是也!

哪裡的話!

宋姚當年也不和睦,兩黨同樣有爭執,只是兩人雖爭,沒有耽擱政事,這才史稱為名相。

宋姚能共存於朝麼?

不過這件事翻將出來,趙禎心中起了忌憚。

八皇叔啊!

萬一這群無法無天的大臣起了歹念怎麼辦?

呂夷簡轉眼間想到這個過節,冷汗涔涔,又不好辨,陛下,相信臣吧,臣對你的八王叔沒好感,又不能上門尋趙元儼鬧事,悲憤之下,只好做事,拚命的做事情。

但他做得越多,有一個人越恨。

看到鄭朗的奏折,呂夷簡批了,雖每年國家會少得幾萬緡錢的錢物稅收,可是幾千頃的大圩出現,以後會成倍幾十倍的將損失補償上來。

織女本來就是鄭家子廢物利用,當時放又不大好放,給了鄭家,讓鄭家去妥善安置。

鄭朗不將張家莊大作坊還給朝廷,朝廷也許有言臣哼哼兩聲,又怎的?到江南也是為朝廷謀利,呂夷簡更沒有意見。但若出了問題,這些事,會一一抖出來,鄭家子有的受。

但他最大的危機也到來。

趙禎說范仲淹治蘇州水有功,召回京城。

早不召晚不召,這時將呂夷簡最大的一個敵人召回京城做什麼?

大約是顧慮到呂夷簡的想法,趙禎只讓范仲淹為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

但詔書下達後,別人不會這樣想。

天章閣原來是宋真宗拜大神時蓋的,後來用於存放一些私人物件,直到宋真宗死後,才有了一絲神聖的味道。於是官職由它來命名,但權限與職務很小,小得沒法看,天章閣待制說白了,就是皇帝侍從,跟班的。

范仲淹下放前就是右司諫,又有治水大功,官職不升反降,只成了一個小小的待制。該死的,我不盯你,你也要盯我。不過也好,做人就要這樣,恩怨需要痛快一些。

帶著這樣的心理,范仲淹一路風塵樸樸的從蘇州往京城趕。

就是一個小小的范仲淹,讓呂夷簡忙得一片雞飛狗跳,吸取上次范仲淹大鬧午門的經驗,呂夷簡先將台臣官員換了一批,其中還塞有自己的親信進去。

又提撥自己一批親信進入各個部門。

說他做得對,也不對,做宰相就要有一顆公平的心,只要你品行端正,何必怕人說閒話?但真是如此?鄭朗品行不端正?為何一次又一次,有人說他是未來的奸雄?

因此說他不對,也對,想做事,沒有一批親信在下面支持,根本做不成功,光是掣肘,就能將一件件實事耽擱了。況且王曾,況且范仲淹。

想要這些人跟自己轉,要不要給他們陞官。為什麼太平州官吏跟著鄭朗轉,正是因為政績!性質差不多。

可他越提撥親信,范仲淹越恨。

范仲淹越恨,呂夷簡為自保,為順利辦事,越提撥親信,形成一個惡性循環,使這件事向著一個無法預測的方向發展。

兩派在鬥著心思,倒也快活了兩個人。趙禎看透了,為求平安,下詔修樂修書,士大夫們一起舉手贊成。這才是朝廷應當做的,文人們的天堂到了,被趙禎指揮著團團轉,不累不苦,不怨不叫,皇帝在做正事。

至於趙禎不再每天視朝,不關心救災,不關心難民,不去整治軍隊與土地,根本沒有大臣去管去問。

那是百姓是民,俺們是人是士大夫,民應當由人來統領來支配,不能與人平起平坐。在這種消積的態度下,國家實際耕地面積達到近七億畝,真宗時統計上來的數字是五億多畝,只是幾年,到了戶部耕地面積只有兩億來畝,三分之二被隱匿了。

但大臣們高興,趙禎換來了短暫的平安。

鄭朗也快活,因為朝堂之爭,朝堂修書,他在太平州折騰,不會有多少人盯著他。一旦被這些人盯上,很可怕的。

呂夷簡收到這些知州的奏報,什麼亂七八糟的說法都有,有人說百姓傳言是神跡。呂夷簡很無語,什麼神跡,鄭家子除了孔孟,什麼神也不信,但太平州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朝廷派王昭明過去,寫了一份奏折,這份奏折寫得很「老實」,連東西兩府的幾位相公皆認為有理,至少在江東圩事上,它有著很高的參考價值。不過沒有經過實踐的檢驗,得到汛期看圩堤安全如何,到了秋收上來看收成如何,才能擇其圩區經驗向各州推廣。

缺錢用了,上書請求一下子。

至於其他的,或者以後做什麼,太平州官員全部在悶聲大發財,比如此次那兩個小洲麥菜會大豐收,根本就沒有看到太平州有奏報過來。

萬一有大事發生,難道你想讓我後知後覺?

那要宰相是做什麼的?

寫了一份命令,頒發諸州官吏,現在看有什麼用?秋後秋收上來,又要築圩,你們一道觀看。又看到收成,又看到如何將一個圩從無到有變出來的。

都成了什麼?是想要政績,還是呆在自己管轄區內呆厭煩了,想到他州透一個氣兒?

又寫了一份命令給鄭朗,你不能這樣下去,我們幾位宰相成了什麼?有什麼事,得寫一個奏折呈上來,不對,最少得一月一個奏折,將你的安排與結果一一稟明。

還寫了一封信給呂三叔,你多聽聽,沒有事多寫幾封家信給家中報一個平安。

懂的,報什麼平安?多聽聽才是關健。

又讓趙禎下詔,著王昭明,或者其他的小黃門,與中書某一個小吏一道前往太平州,做細緻的觀察,包括汛期如何,收成如何。不大相信鄭朗了,倆人同樣不是一路子人,即便讓他寫奏折回來,寫一句丟一句,自己怎麼辦?難道說他撒謊,未撒謊,是丟漏了!

至於兒子,那是為了他前程著想,經過鄭家子幾年培養,恐怕與自己也不是一路子的人!

唉,小子,老子為了你折節如此,希望你能明白為父的苦心,以後萬一人出息了,別在朝堂上來一個父子對薄,讓人家笑掉大牙……

然後呂夷簡打起了精神。

一個小人物,也是一個大人物,要進京了。

看著東京城高大的城門,范仲淹顯得很高興,侍從就侍從,能經常見到皇帝,能時常與皇聊一個天,都不要寫奏章的,可以隨時發表意見,多開心哪。

城門漸近,范仲淹心裡默默說了一聲,俺劉郎又回來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母訓

鄭朗先給他的半個上司許申寫了一封信:「君用鐵取銅,此錢曰銅錢乎,曰鐵錢乎。以銅取鐵,自古未有之,君欲點石成金?」

許申在京城試驗失敗不甘心,跑到江洲又試驗,欲鑄錢百萬緡,會糟蹋多少銅鐵?縱然成功,老百姓會認為它是銅錢,還是鐵鐵?什麼為錢,國家承認百姓承認,它才是錢,那怕是一張白紙,也可以當錢來使用。不承認,是黃金也不行。

從化學原理角度解釋也不行。

宋錢不是真正的銅錢,也是一種原始合金,裡面銅畢竟佔有七成,讓鐵佔七成,化學反應成功了,新的合金出來,可佔七成的鐵合金,還會是銅錢麼?

自己建議范仲淹來擔任這個江東轉運使,怎麼朝廷讓這位許大先生來胡鬧?

歸根到底,是自己人小官微,說的話無人聽。

他還是忍不住,又寫了一封信給呂夷簡:「太平州乃一州事務,諸事未定,敗而不傷,成亦不喜,予而治之而思之,一州之政及於一州,數州之政奏表朝廷也。相公乃國家首相,而不顧宮商(五音中宮商乃君臣),不忘一中小州務,予以為視小失大也。予聞呂聖功不聞侮吏名,蘭相如避之廉頗,乃宰相懷也。子張問仁於夫子,夫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而褻於人必褻於己,而防於人必害於己;寬則得眾,隘於偏狹,偏狹生怨,怨生恨,恨生仇眥。信則人任焉,不予誠於人者,何求人誠於己?惠則足以使人,欲使人者,持公平之心也。」

沒有提勤敏。

作為治事,前期只有呂夷簡吏治才能最佳,無論被他妙手弄下去的李迪,或者後面才能雙全的王曾與杜衍,皆不及之。

可其他四行,呂夷簡都欠缺了。

恭敬,沒有,在下位時想弄掉上司上位,在上位時下弄掉反對的下屬,何來恭?

寬厚更不提,權操之術趙禎朝無一人能及,包括後來的龐籍、夏竦、韓琦。正是他缺少寬厚之心,才產生呂范之爭。范仲淹負四成五的責任,他要付五成五的責任。

信沒有,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施展權謀陰謀的重臣,何談信字?惠只是惠及對自己支持的親信。所以你離你那個伯父呂蒙正差得太遠。

最後進一言。

范仲淹此時只是一個熱血小中年,比你大兒子大不了多少,不值得計較。曹氏已立,郭氏更不足以為害,沒有必要非將她弄死。那麼就沒有幾個月後黨爭出現。

呂夷簡看了後,沒有當一回事,懂的,你說我權謀陰譎,可你在太平州所用的那些計策,同樣不是如此?只是你披著聖人的大義,拋去這層外衣,有何區別?

反正是為了做實事。

不過對鄭朗呂夷簡有些欣賞,不像石介他們,皆是迂闊窮盡揚名之輩,知道做比說更有實在意義。

可真是如此,鄭朗無論做任何事,束以道德,以德化品行為法,變化為度,這與呂夷簡為做事不擇手段有很大區別的。

鄭朗也沒有將他當作一回事,你是宰相,我也是一個知州,不是你奴才,要早匯報,晚匯報。只說了產量的事,小麥收上來,畝產不足三石。這是特例,種子精挑細選過的,之所以稱為黑沙洲,是江心肥沃以致沙泥發黑才得名,適合作物生長,無限的提供肥料,一戶人家只伺候十來畝地,精心耕作沒有可比擬性。

這是選種,不能當作正常的產量。

若那樣的話不得了。整個河南河北兩季產量勉強才三石,甚至三石不足,僅一季產量三石,宋朝的糧食多得會吃不完。

就是這產量也不能讓鄭朗滿意,彭大將軍歎息只九百斤,俺不求九百斤,來一個四百斤也好!

倒是油菜產量很喜人,達到一石兩斗,大約一百四十斤。

真的不錯了。

以前宋代畝產也不過七八十斤,所以很長時間以豆油、麻油、豬油等代替食用油。

鄭朗也寫了單株移載,包括南方的棉花、北方的高梁大根系農作物,都可以使此法提高產量,但植株更大,需要的肥料也更多。

至於其他的,鄭朗沒有多寫。

有事稟報,沒有事我也不會稟報,繼續悶聲大發財。

也知道自己寫信給呂夷簡會當作放屁,於是對朝堂中發生的事,鄭朗漸漸不想過問。空勞神傷!

……

外面下著連綿的細雨。

梅雨到了,天快亮了,可是天色很昏暗。

雨季一來,汛期也到來。

一切以防汛為主,城外面棚子也不授織藝,讓婦人們回家去。

崔嫻伏在鄭朗懷中,道:「官人,又要出去?」

「不看看不放心。」翻過身來,揩了一下油,又道:「要麼我回來你做一個補償,再來一個大被同眠。」

「休想!」

「去年不是沒有過。」

「那只是睡覺。」

「有什麼區別?」

「如今行房事!」崔嫻說完,恨恨的咬了他一下耳朵。嬉鬧一會兒,鄭朗爬起來,帶著四兒出發。

還是要看一看,才能放心。

趙禎選派的人選到了太平州。

太監還是王昭明,還有一個官員,但不是呂夷簡指派的中書官吏,是趙禎親自選定的,都官員外郎曹修睦。

曹修古之弟,因上書劉娥還權,曹修古降職知興、化軍,後來趙禎親政赦復,未及回京城,病於興、化。其人潔身自好,以致貧不能葬,同事與興、化鄉人捐錢五十萬助之,被其女而拒。趙禎念其為官忠直,贈授右諫議大夫,贈錢二十於家屬。

用其弟,也是對曹修古的一種補償。

曹修睦又是福建人,南方人,對水利會懂一些。還是不懂,福建與太平州地形有什麼相似之處,同是南方,差別很大的。

也是一種權術表現,漸漸成長起來,什麼呂夷簡,什麼王曾,什麼范仲淹,朕只相信自己。因此用王曾進入東府,調范仲淹回來,對呂夷簡進行掣肘,但又不能不用,呂夷簡如何做實事的,趙禎知道。

趙禎開始面對現實,不會理想化了,知道權術。這樣用人也是不錯,可關健你能不能將這兩個大神穩住?

到了太平州,正好鄭朗到了兩圩。

近兩百里的圩堤,要逐一里外察看。

順帶著看一看圩內的情況。

兩圩成敗,關健他整個計劃的成敗。一點馬虎也不敢有。

在小吏的帶領下到處找了一找,可景民圩發生了衝突,鄭朗前去調解。只好向圩內出發。

畫在圖圖上,很不錯的,百里長堤,桑柳青青,藕葉飄香,漁舟穿梭,燕兒低舞。不是那回事,比如路,是大路,可這麼多天雨下的,什麼路也下酥了,穿鞋不方便。

小吏脫靴子,王昭明與曹修睦兩人對視一眼,只好脫,光著大腳向圩內一高一低地走去,濺了一身污泥。

見到鄭朗,行過禮後,鄭朗大笑,看著他們一身狼狽的樣子問:「你們何故如此?」

兩個人也很委屈的看著他,鄭朗身上也被斜風急雨打濕,但是很清爽,一身白衣,黃色草鞋子,只有鞋子上沾了一些泥巴,這怎麼可能的?難道你是從天上飛過來的?

曹修睦納悶地問:「為什麼你身上濺泥濘?」

「為什麼要有泥濘?」鄭朗道。扭頭看了看,明白了,又說:「我是坐船來的。」

親民不一定非要狼狽如此,能冒著一把雨站在這裡處理事務,百姓很感動了。形式重要嗎?重要的是將實事做出來。

「原來是坐船……」兩人對視一眼,王昭明心想你可是南人哪,曹修睦心想你可是親自來過一趟啊,最後看著小吏,小吏心想我哪裡知道,只琢磨帶你們找到人。

反正這樣子了,聽鄭朗處理事務。

聽起來很棘手。圩堤很安全,諸圩未起,鄭朗刻意比史上的圩堤加寬近丈,加高半丈,洪水僅蔓過了護堤,對圩堤根本沒有什麼危脅。看的也不是圩堤高大厚度,質量是百姓為他們自己築的,也能放心,不過怕什麼未檢查到的潛潭,還有蟻穴等其他意外因素。

圩上也派了百姓輪流巡堤。

甚至給圩吏配上了號角,萬一有警,吹響號角,緊急搶救。

外部暫時看起來很安全,內部出了一些問題,低窪處讓綿綿的梅雨淹沒。

天還沒出伏,只好派水車向外抽水,堤高大,在護堤上掘一道小溝,兩個長節水車將水遞更著強行向外撥去。

排水速度會有多慢?並且鄭朗看了一下,也不大安全,一年沒有事,長久下去,排水小溝往下不斷的涔水,對圩堤也有傷害。正在想辦法,圩內吵了起來。

劃成了一個個陌,這讓曹修睦看到後很感歎的。好主意,這樣百姓務農,最遠不過兩里來路,近的就在自家門前,不像北方切成碟大碗大,有時候農民耕一塊地能跑到七八里路之外。本來很苦,一天來回跑上十幾里路更苦。

就是這一個個井坊陌形成了問題。

圩內地形也有高有低,高處百姓家中的農田沒有受到傷害,不大願意參加抽水,低處百姓不樂意了,這是大家共同職責,當初說好的,於是吵將起來。

許多村民在吵,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曹修睦聽得頭痛,用眼睛看著鄭朗。

鄭朗也頭痛,大半年來,自從開圩起,一直在處理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不勝其煩。擺了一下手道:「你們派兩個人出來說話。」

雙方各有十幾戶村莊百姓,選了選,兩個耆戶長走出來,是家中人多才選為耆戶長的,本身也是窮困人家,笨拙地站到鄭朗面前,鄭朗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馬三瓜子。」

「小的朱大船。」

別笑,現代農村百姓名字多是這樣。

「馬三瓜,本官問你,為什麼不願意出勞力?說真正原因。」

「鄭知州,真累壞了,有的人家種著雙季稻,又要派人手巡圩,家中養著一些夏蠶,每天日未出而作,月半空才回……」

「別說,本官知道,既知如此,為什麼多報口數,原來一戶不足兩人,現在一戶六口半人,三分之二人家正好是六口之數,能不累嗎?」

馬三瓜子不能作聲,三分之二的人家多報了一口之數,特別是五口人家,都改成六口,有的四口之家,也改成六口。九口之家,則改成十一口,包括自家也是。

貪田貪得多,能不累嗎?

可能不貪嗎,一生有可能就這一次機會。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總之,知州這句話讓他明白了,累了活該,沒有資格道出來。

也沒有打算欺騙這個史上最小的三元,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鄭朗又道:「本官看過,你們用水車抽,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人太少,水車排水量太小,還能損害圩堤。但凡事有得必有失,圩田一畝產量是多少,坡地一畝產量是多少?得的是高產,是不缺水,肥沃的土地壤,失的是澇災。」

說得有理,曹修睦不由點頭。世上那有十美十全的事?

繼續說道:「圩田也有高低之分,高處不愁內澇,少了灌水之利,至少灌水沒有低處方便。低窪處本官做了補償,以三作二分於諸位手中,有澇災,可不缺少水,低窪處水澤也多,又有水澤之利。同樣不能十全十美。那個抽水不能再抽了。到冬天,由圩吏帶領諸位,繼續興修一下圩內的建設,將所有溝渠塘泊挖深挖寬,能夠多蓄水,又有淤泥將低田改為高田,高處也因為溝渠深,會有灌溉水源,至於遇到百年罕見澇災,連圩都危險了,何必斤斤計較一塊兩塊田的得失?到秋後等你們大豐收,本官還有一些驚喜給你們。」

幾天來就在想著內澇的事,沒有辦法解決,只好使用笨方法疏導,可是冬天不能指望他們出任何勞力了。這才是鄭朗最頭痛的地方。

百姓聽後,一個個散去。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今年雨水並不是最大的一次,若是遇到大的雨季,高處都會有農田淹沒的危險,當真靠這些小水車子抽?

上了船,鄭朗問:「二位,何故來到太平州?」

曹修睦將來意說了一遍。

鄭朗抱怨道:「是一州州務,失敗我也想到失敗的挽救辦法,百姓刻意選第五等以下戶,正是他們一無所有,損失不會大。成功我也不會向朝廷隱瞞,何必計較一州州務?河北還有那麼多流民沒有安置呢,難道沒有朝廷修的那些樂書重要?」

兩人不敢回答。

「你們剛才也看到了,從去年未來之前,我就在想,來了以後,考察數月之久,還是出現這樣那樣意想不到的事,諸事未定,讓我如何向朝廷一一稟報?能說的,去年王內侍已經將奏折帶了回京,未定的也不能說。」

曹修睦道:「為什麼去年秋前不開工?」

時間太倉促,秋後開工,年底圍好,接著又要修阡陌,浚溝渠,石橋,分田,造冊,農民自己要買桑買農具,除草,特別是除草,新圩剛起,田里皆生著許多雜草,不除去莊稼沒有辦法生長。一路來的時候還看到許多婦女帶著孩子在田間耨草。

事務想不多都不行。

「我也知道秋前開工好,可秋前莊稼未收割起來,那來的勞力?秋水不平,工程量有多大,灘涂未露出來,不能取泥如何修圩?圩修好後,都是沃土,分到戶這些赤困的百姓會不會願意等上一年半年,慢慢修葺?」

兩人再次不能言。

「不過大約沒有事了。」鄭朗看著遠處的大堤說道。

兩條大堤上桑樹半大,也迸發出蓊蔥的綠色,使得兩個長堤從烏龍變成了綠龍,水澤處荷葉鋪天蓋地,溝渠兩邊稻穀飄香。雖未收穫,已是一片喜人景象。

又說道:「兩位要寫奏折回京,替我向陛下討要四個字。搶在大豐收到來時,勒石為碑。」

說完上了堤岸,又將他們帶到其他處。

讓大圩與小圩做比較。

雨季以來,兩個小圩破掉了,一個叫十柳圩,一個叫兩里圩,面積皆不大,一個兩百來畝,一個三百來畝。還有一些小圩也危在旦夕。

船先搖到十柳圩,圩主姓古,正愁眉苦臉的帶著一群佃農搶高處稻穀,半穗,人不能吃了,做豬飼料的,或餵牛。

船直接從決堤處搖進去,看到鄭朗過來,古家的上來施禮,又問:「鄭知州,這個圩什麼時候圈啊。」

不破不痛,一破心痛了,還是大圩好,雖然少了幾十畝地,至少每一年不用擔心害怕。鄭朗不確定地說:「我也不知道,看到時候能請來多少勞力。勞力越多,下余六個大圩圈得越多,若沒有勞力,本官也沒有能力將圩堤變出來。」

又帶著曹王二人上了圩堤,指著單薄的圩堤說:「兩位,看到沒有,這就是小圩不便之處,若象景民圩那樣高大,得不償失,不高大,以後數圩一起,圈去水澤越多,圩越容易破掉。若遇到大汛,人手又不足,無法巡堤與防汛,若是出現缺口,更沒有充足勞力去搶救。所以臣一再上書,要求聯圩。」

讓他們親眼看,可以直接將事情向趙禎反應,省得以後有大臣能將十柳圩說成景民圩胡亂的誣陷。

能對皇帝指鹿為馬,還被稱為忠臣,況且對自己?

接著又搖到兩里圩,圩主見了面,痛哭起來,古家的還有一個指望,他家的小圩劃了進去,兩里圩卻沒有劃進去。

鄭朗又勸了一勸,盡量吧。

若財力有,人力有,自己還在太平州陸續的修一些中等圩田,剩下的小圩不便圈大,只好自求多福了,不少有十幾座受地形拘束,無法圈大,即便擴大,也擴不了幾十畝,不值。

還有五六個圩直接對著河道去的,自己十澇九破不算,還阻礙河道的洩洪,這些小圩要強行拆除的。

又搖到蕪、湖城,勉強用城來形容,沒有城牆,沒有城門,但有了許多人家。

帶他們看錦銹苑,不到兩百名織女,一開始不急的,僅調過二十戶織女,其他人從本地雇來的,手藝要慢慢學。然後派人收來蠶絲,或直接收蠶蛹抽絲,再將蠶絲編成各種絲織品。

成品出來後,沒有讓官府銷售,自己在沒有事,自己不在,不知道售來售去,最後能售到什麼人的腰包裡,交給了城中各個店舖。還真引來一些商人,皇家織女的名義多好使喚?幾乎往鋪子裡一放,就被搶之一空。

規模不是很大,可作坊裡有許多婦人,都是有臉面的各家戶派來的婦女,學習手藝。就著錦銹苑,陸續地改造出一排作坊,錦銹苑怎麼做的,他們怎麼做,只是規模稍小,也處於停業狀態。不過到明年有可能會全部陸續開工。

鄭朗又說道:「一旦時機成熟,官員不貪不墨,僅這個絲作監一年可以為朝廷帶來四五萬緡錢以上的收入。還有其他作坊的稅收,各個商行的交易,碼頭,十幾萬緡錢大約會有。」

也是美好前景,既然朝廷派人來看,讓他們看到,看到後自己才好請求勞力支持。後方數座大圩才是根本所在,沒有那個本,就沒有這個城。

接著回到太平州,帶他們看了種籽,最好的留在兩個沙洲上,以單株選種的,剩下來的經太陽暴曬,揚篩漂,將所有不飽滿的未成熟的一起去除,儲藏起來。

甚至僱傭短工上江洲,寧肯晚一點搶收,也要小麥與油菜長老一些收割,讓種子更成熟。

鄭朗再次抱怨:「為了這一點兒種子,每年要花費一千多緡錢。並且隔江圈種、隔圩圈種,他們眼紅,能不能做到像我這樣?即便分給他們,這些種子會到什麼人的手上?」

懂的,全部到了大戶手中。

再帶他們看賬冊,朝廷稅務暫時不收,為太平州財政減輕了壓力,錢糧帛草一起也有好幾萬緡錢稅,這些錢秋後就會派上用場。但一起放在倉庫裡,沒有動,支出多少,收入多少,每一筆賬皆記得清清楚楚。

並且用了後世財務報表方法記在紙上,列了橫線豎線,一張張表格放在哪裡,一目瞭然。

想找俺的麻煩,俺也不會授你把柄!

看後帶他們休息,大約就是這樣,可以上奏了。

省得朝中的大佬們什麼事不做,盯了樂書不夠,還要盯著自己這攤子事。不能盯,盯得我會毛骨悚然的。

汛期安全度過。

稻穀正式發出金黃色的光澤。

鄭朗很想低調,但怎麼可能會低調?

兩千多頃的優良圩田,產量幾乎達到以前太平州產量的四分之三。

有的官員直接上書,你們幾個大佬再不放我們去看,我們自己看去。

呂夷簡無奈,他最不想多事的,放官員離開駐地去外鄉是怎麼回事?與王曾商議,又與趙禎商議,最後決定,看就看去。再不看,這些知州知府們估計都沒有心思處理境內政務了。

就在這時候,鄭朗幾個娘娘從鄭州趕過來。

春天準備來的,鄭朗去了信,不能來,事太多。

夏天熱得要命,更不能來,別將你們幾位老人家身體熱壞了。

秋天鄭朗還是半推半就的,事還是多。

可幾個娘娘想兒子,勸也不行,趁船來到太平州,還有一件事呢。

鄭朗只好從圩上回來,接幾個媽媽。剛進了屋,大娘喝道:「跪下。」

一聲喝讓鄭朗一頭霧水。

司馬光與王安石對視一眼,大戲要來了,難道鄭母也要來一個鞭打兒子?好戲好戲,難得一見,得看好了。

第二百五十章 謝

結果讓他們很失望。

若大娘話管用,以前的鄭朗也不會變成那種紈褲德性。

鄭朗一頭霧水時,二娘頭伸過去,低聲說道:「大姐,不好,朗兒如今成家立業,又是一方父母官,還有四個學生……」

能跪也不能跪,是夫,是官,是師。

大娘一想是啊,換了口氣,問道:「朗兒,為什麼要滅佛?」

王安石與司馬光對視一眼,搖頭,萬分失望,在鄭家莊住了好長時間,知道大娘這一問,什麼好戲也看不成了。

鄭朗還是莫名其妙,狠瞪了兩個「用心不良」小三子一眼,問:「大娘娘,兒什麼時候滅佛?」

自己就是對釋老反感到極點,也不能隨便說出這句話,還了得,全國多少佛教徒?

「我在鄭、州聽到你寫了一封信給皇帝,說要滅佛。」

誰在嚼舌頭?鄭朗道:「大娘娘,孩兒有幾個朋友,你是知道的,京城也不過是知日大師與衛中正道長數人,一個是釋家,一個是道家,若孩兒喊滅佛,為何與他們亦徒亦友?」

有些偷梁換柱,與他們成為好友,是他們品性高潔,與鄭朗脾味相投。事實鄭朗對佛釋兩教並不排斥,是人總要有一個信仰的,儒家又缺乏系統的理論,儒生自己都沒有弄清楚,更不要說讓百姓弄清楚。

佛釋於是填補了這個真空。

它雖有許多弊端,可總的是教導百姓向善,也能給貧困百姓一些精神上的寄托。反感的是一些假和尚們,掛著和尚招牌,兼併田地,放高利貸,甚至做出知善那種事。

上書反對也正是這類和尚,並不是整個佛教。

大娘娘迷惑起來。鄭朗又說道:「嫻兒,你陪幾位娘娘進屋說一說。」

向崔嫻使一個眼色,崔嫻會意,將幾個娘娘拉到房中。崔嫻將臨江寺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幾個娘娘一起念阿彌陀佛。

崔嫻又說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官人很好的,不會滅佛。」

這事兒傳揚得不是很快,主要真相讓相關各方有意半遮半掩起來,許多百姓能大約知道臨江寺做了很大惡事,考慮到受害者的家屬,甚至裡面還有些官宦人家,連京城幾個大佬也未多言,同樣抓住謀財害命之事做文章。

幾個娘娘聽到的就是這個,根本沒有想到真相如此。

但發生了這件事,也不能阻撓幾個娘娘對釋迦牟尼的崇拜之心,又說鄭朗,若不是我們燒香拜佛,你如何改邪歸正,又如何有天賦的,又如何得中解元、省元、會元,又如何下江南做了一些好事?不是佛祖保佑,為什麼你坐著想想不出來,站著想也想不出來,偏偏一打禪坐就想出來學問?不是我們從鄭州燒香,一直燒到嵩山少林寺,你又怎麼到江南想出這些好方法?

司馬光與王安石見怪不怪,呂公著與嚴榮、施從光還有呂三叔,聽得瞠目結舌,原來不是你兒子肯用功用心思,全部佛祖賜予的!

是什麼理?

鄭朗捏著鼻子不能作聲。

大娘又說道:「明天陪我去燒香,等燒完了,我們還要去九華山燒香。」

反正兒子上書反對佛祖,讓幾個娘娘很生氣。

「大娘,我真有事,也是在行善,不如這樣,我明天陪你去廣濟寺看一看,再去看看兩個大圩如何?」

「也好。」來的時候在路上打聽過,有這麼一個寺,說是什麼小九華。那兩個大圩也讓幾個娘娘好奇。說起了兩個大圩,漸漸話題岔開,又看著幾個少女的肚子。大娘又皺了皺眉頭,鄭朗不由再次捏了鼻子。

第二天來到赭山,是蕪、湖縣城邊上最高的山峰,還是兩個小山丘,大的山峰也沒有多高,比雞毛山稍高一些罷了。

進了廣濟寺,這是一個比較正規的寺廟,靠的是香火吃飯,並沒有置什麼田地產,也沒有放什麼高利貸。對此寺鄭朗沒有多大惡感,幾個娘娘要拜廟,只好帶過來。

轉了轉,幾個娘娘拿出上百緡錢的絲帛,獻給主持。讓廣濟寺一干大和尚喜出望外,今天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但小知州第一次拜佛,還帶了幾個母親過來,捐了這麼多香火。

鄭朗看著幾個大和尚笑咪咪的神情,很是無語,心想船上還多著呢,大約帶了一千多緡錢精美的絲帛,準備捐給各部的菩薩,可鄭朗怎麼辦呢?自己又不在身邊,幾個娘娘得有一個精神寄托。

在縣城客棧裡住了一夜,再次上船,不遠,就到了祐民圩,停著兩艘官船。

岸上幾個官吏站在圩堤上指指點點,鄭朗狐疑地看去。

幾個娘娘不覺,只是看到一望無際的青色堤柳,讚道:「朗兒,這樣好,很好看。」

「大娘,二娘,四娘,不是為了好看,是為了保護堤防。」崔嫻解釋道。

不大懂,幾個娘娘不敢插言。

鄭朗上了岸,是兩處知州率先過來考察,一處是和州知州,一處是無為軍知軍,大家平起平坐,寒暄幾句,和州馬知州說道:「我們來參觀,打擾鄭知州則個。」

「不敢,不敢。」鄭朗道,可是愁上心頭。

參觀可以,但不是一個兩個知州,有可能附近十幾個知州以及更多的縣令,一起來參觀,這招待費是誰的?該怎麼算?

朝廷不是規矩森嚴嗎?為什麼讓各個知州能過界?這一過界最後還好收拾麼?誰不想出去溜躂溜躂?

偏偏不能得罪,為種子的事得罪過一回,再得罪,馬上秋後勞力就沒有了,朝廷下詔書也不行,偏不執行,我們這裡抽不出勞力,怎麼辦?

鄭朗鬱悶萬分,差一點手伸出來道:「你們來參觀我歡迎,可得給我錢。」

一個知州外加幾個縣令花上三四百緡錢不算多的,來兩趟花六七百緡錢也不算多,若十幾個州外加縣令過來參觀,如何了得?

不行,得向朝廷要錢。

太平州就這點收入,別將我的財政弄空了,下余的事不大好辦。

肚子裡打著各種念頭,嘴上繼續回答著兩個知州提問。又說道:「說難也不難,說易也不易,想要做好它,兼顧各方利益,水道對鄰州的影響,對己州小圩的影響,九等戶的分配。開出來國家就會有利,可分配不好,朝廷收益不大。」

就是給大戶兼併了,糧食是出來的,變出來糧食,無論賣也好,上交也好,產量卻是實在的增加。但讓大戶兼併,除了糧食增加產量外,並沒有給國家帶來什麼直接收入,國窮貧民窮,最富的一群人還是繼續富裕。

又說道:「想要處理好,或者記好兩個字,就能處理公正。」

黃知軍問道:「那兩個字?」

「人民,不要以為百姓是民,士大夫是人,儒家愛人愛的是士大夫,非是百姓。民與人一樣尊貴,所以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許多話鄭朗知道自己說出來與放屁差不多,有時候還忍不住要說一說。

朝堂變得怪異如此,也是這麼一回事。

一起認為自己是士大夫了,於是呢,要保住士大夫的優勢,對自己沒有影響,對後代卻有影響。

是一種潛意識行為。

所以趙禎不管百姓,沒有人反對,修書好啊,這只有士大夫才有本事做到,士大夫的學問與優勢也昭顯出來。這種心態不但在許多官宦子弟身上有,包括一些剛剛脫貧的專業戶,例如歐陽修,後來的大小蘇,都有這種卑劣的心態,非是像他們所寫的文章那樣雅致。

有了這種心態,王安石的改革能改好麼?

他改革謀利的還是國家,若是殺富濟貧,恐怕在世時就讓士大夫活活撕吃。

真正愛民的恐怕只有一個人能做到,熱血中年男范大夫。

其他人,全是一群掛羊頭賣狗肉之輩。

黃知軍與馬知州不能作聲。

沒深說,帶著幾個娘娘與兩位知州下了圩堤,半年時間的生長,本來它生長速度很快,堤岸又全是淤泥,肥力充足,已經變得很可觀,隱隱成了半林。

崔嫻說道:「明年可以大規模養蠶。」

「不知圩內百姓怎麼忙得過來?」鄭朗說完苦笑了一下。

在大道邊,搭了一個涼棚,官府已經派人在收稅,有的早稻早就收割上來,條件好的百姓自發前來交稅。

百姓雖然有時為了多謀利會爭一爭,可心地大多數還是純樸的。

因此鄭朗說秋後修書,他也是看,看人心。不僅看得到實利百姓的作為,還看外州縣過來百姓的作為,有一個對比,才能瞭解更多的人心,還是一葉知秋,可這個葉子能看得更大一些。

不知人心,如何修中庸?

幾乎所有百姓都認識鄭朗,兩個圩差不多所有村莊讓他跑遍了,聽到是鄭朗幾個母親來了,忽然一起跪下來,說道:「謝過知州,謝過幾位大娘娘」

好日子馬上到來,一個個若夢似幻,眼淚汪汪。

鄭朗將他們扶起來,又讓身邊衙役通知各個耆戶長以及圩長,能做主的長者過來。

正好藉著黃知軍與馬知州在此,順便將一些事辦了,讓他們看一看,是如何做官的。

然後與兩位知州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四兒從漁船上買了幾條鮮活的魚,就著船上廚具做了幾個菜,端上堤岸,天不冷不熱,河風颯爽,鄭朗不擺架子,兩個知州也不敢擺架子,盤坐於地,吃了一頓便飯。

但看著圩內金黃的稻穗,鄭朗心中還是湧起一種成就感,於是搬來琴,席坐於地,彈了一曲。

知州又在彈琴了,一群老百姓歪著腦袋聽,好聽,真好聽假好聽,十有八九未聽出來,可覺得知州十分雅趣,從內心深處產生一種喜歡與崇拜。

圩很大,一兜,大半天過去,各個耆戶長才全部到齊。

鄭朗說道:「你們都報了實際口數,甚至多報了一兩口。」

四村設一耆戶長,包括圩內、一些長者在內,百餘人一起臉紅起來。

知州以誠待己,可自己這群百姓做得不是很好。

鄭朗不計較這個,又說道:「以後必然增加丁役,所以本官說過,圩內漁澤坡崗之利全部讓出來,不會徵稅,但以後本官會逐一傳授一些學問,讓你們如何在這些溝塘坡崗生出利益,有的會變成專人經營。遇到這種情況,可以競價,價高者得之,全村百姓監督競價,競價前為防止惡劣報價,須交一定的擔護金,任何人不得以武力與權勢脅迫,若有請上訴之。競價所得,除朝廷征百分之四的契稅外,全部歸村民所有,若是兩村以上者,依是如此分配,以戶冊口數分配下去。這個我也會勒石為碑,載於河堤之上。」

圈的地方大,圩內有一些大湖,有的廣達數百畝地,一個小阡陌占不下去,劃歸兩村三村共同經營。

勒石為碑,是百姓不知道法令,有條令也是自己制訂出來的,載在河堤上,以後成為一個標準,不能讓後面的官吏糊弄老百姓,將自己一番心血全部浪費。

至少要讓它保持幾十年,若沒有意外,自己還可以活上幾十年的,在這幾十年之內,這些石碑就是圩內百姓的最大保障。

「知州……」一大群人再次眼淚汪汪的。

「不用感謝我,我才來太平州就說過,作為一方地方官吏,是父母官,做各位的父母,沒有資格,可盡力去做一個有良心的官吏,公平的官吏,給你們更好的生活。別哭,再聽我說一件事。半年前我就想說,考慮到你們生活當時很苦,沒有說出來,馬上秋收到來,也到了說的時候,除了糧食外,你們可以多養一些豬,雞鴨鵝,不但增加你們收入,也增加肥料來源,現在地力足,可早晚有撥空的時候,為長久計,地力用之也要養之。本官派了小吏聯繫一些好的品種回來,賬目你們可以查看,若不放心,也可以自己去購買。若放心本官的,各耆戶長將村民統計一下,將數量交給本官。」

也許不會便宜,但品種會比村民瞎買來的要好些。

對此宋人同樣很講究,甚至將北方的羊買到南方,在太湖流域培育新品種的太湖羊,使羊這個北方牲畜生生挪到南方。

又說道:「到明年諸事一定,我還會給大家另外的驚喜。」

「什麼驚喜?」

「本官正在安排,有一樣事物可以告訴大家,甘蔗,只是你們地太多,怕你們忙不過來。」鄭朗又再次搖頭。

特別是那個雙季稻,活活將幾個婦女累得中暑,若不是自己早有防備,派了幾個大夫駐在圩內,可能會出人命。學堂的事根本不敢提,只要是八九歲的孩子,全讓家長拖到地裡幹活。學習,時間在哪裡?

「知州,我們能忙得過來……」一位老者說道。

鄭朗苦笑,馬上再給他們一百畝地,也能說忙得過來,且不管,反正也是要推廣的。站起來,要讓他們散去,幾個耆老對視一眼,一個老者小心地說道:「知州,小的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一下。」

「說。」

「那個差役……」老者不大好意,剛才說能忙過來,現在又說差役。

然而他們很擔心,狀元知州在沒有事,一旦換了知州,又過了三四年,自己這些人家十之九五會成為四等戶,十之有一會成為三等戶,會有二成以上的人家中箭,自家的地都忙不過來,累得筋疲力盡,況且差役。

耆戶長好些,就在圩內,一年也不會打擾十幾次,即便打擾,不是很遠,雖耽擱了事,不會耽擱太多,若是差放到外地,一家人怎麼辦?

鄭朗皺眉頭,不但去年有許多人下跪央請,今年又陸續有人央請。可他搖了搖頭道:「我盡量想辦法,事關重大,乃朝廷制度,我也不敢做你們的主。」

依然沒有給答覆,讓眾人散去。

回到船上,兩位知州的船也跟他一道到了太平州,難得的公款出來旅遊,不會馬上回去。

坐在船上崔嫻說道:「官人,是民心所向……」

大娘迷惑地問:「老百姓說的什麼?」

差役就差役,鄭、州也有,為什麼求自己兒子?

「大娘,有的人想用錢替代差役,朝廷再用錢雇專人付差,兩不耽擱。」

「這似乎好。」

「是很好,執行下去就會不好。嫻兒,此事我們也不要去商議,兩圩一出,許多人側目而視,先將政績穩住,眼下在我太平州能應付過來,再過一年或者兩年後議此事。算有人摘桃子,攤子鋪得太大,也沒有人敢過來,此時會燙手的。」

「官人,你越來越粗……」幾個婆婆在,崔嫻一個鄙字沒好說出來,飛了一下媚眼。

回到太平州,剛將兩位知州安排好,朝廷詔書再次下達。

有了小青,速度快,於是王昭德與曹修睦便利用它傳遞奏折。

鄭朗對衙役說:「讓小青慢些跑。」

這是老太太賜給我的馬,非是朝廷的馬,你們別當真。

再慢些跑,此時小青長成成年馬,一天兩百來里地還是能跑出的。

但這一次卻是鄭朗的奏折。秋收要上來了,秋後怎麼辦?我不向朝廷討要糧食錢帛,最少支持一下我的人力。

呂夷簡與王曾看後,大半天未說話,真未支持財力,太平州幾年的稅一去,多少錢帛哪?向朝廷討要時,寫奏折了,不討要時,什麼奏折看不到。鬱悶萬分,但不得不議,沒有在中書議,直接上了朝堂商議。

不僅他們二人略有不滿,其他大臣,包括杜衍在內也有些不滿。

鄭朗用心是好的,不能放在朝堂上扯皮,有可能扯到鄭朗離任後,事情都辦不好。

然而鄭朗卻壞了規矩,這麼大的事情你說做就做了,做得好是政績,做得不好,太平州三萬戶百姓怎麼辦?算你有才能有把握這麼做,若其他各州知州學習你,又沒有才能,會形成什麼後果?

杜衍等人從制度考慮的,有的人用意不是很純正,如今的鄭朗,已經到了讓他們吃味的時候!

才這點大,做出了這個政績,再過幾年……不敢想像。

但是鄭朗滴水不漏的做法,讓他們一時半會又挑不出漏洞,只好隱忍不發。

在諸人各懷心思之下,有了這道詔書。

先是讓鄭朗將兩圩秋收糧食全部統計上來,總產量與稅務。對此鄭朗沒有異議,其他各州知州也等著這份數據,下面的官吏要政績,上面的大佬們要參考。

第二份命令是發周邊包括真州在內七州十五縣兩萬百姓,兩萬勞力協助太平州治理諸圩,錢糧與太平州本地百姓律齊。未問給多少,給太平州百姓多少給他們多少。但不用想也不會薄,去年是幾十畝良田,今年能薄嗎?也未提那一州出,更懂的。都眼紅了,我出人力支持你,還要我掏腰包替你付賬。

鄭朗也沒有異議,早就準備好了。

奇怪的是第三道命令,翰林學士知制誥宋庠、崇政殿說書賈昌朝、知諫院蔡襄三人發河北流民六千戶於太平州安置。

黃河決堤,分成三道入海,影響很大,那麼寬的河面,幾乎不到一米一畝地就成了河澤,幾條河流,淹了多少耕地?從去年就在安頓,一直到今年都沒有安頓好,還有近萬戶百姓或做短工,或靠朝廷救濟度日。不是太平州缺少勞力嗎?索性交六千戶給你解決,況且多出那麼多圩田,安置六千戶又成什麼問題?

所以根本沒有尊重鄭朗意見,朝廷先斬後奏,三人以及地方官吏的配合,到處鼓說,江南好,富得流油,又是鄭狀元在哪裡,馬上興修許多大圩,一家一戶能分到幾十畝良地,一年能收幾百石稻米。一鼓吹,並且百姓也聽說了此事。於是蜂擁而來,本來是六千戶,一滾滾成了近七千戶,有幾百戶還不是流民,僅是日子過不下去的,也魚目混珠冒充流民捲了進來。

三人一看不好,向朝廷稟報,幾個大佬商議了一下,多幾百戶問題不要緊,一起帶上吧。於是發了許多船舶,浩浩蕩蕩地向太平州出發。國庫還是空,幾乎只給了路上的糧食,就讓百姓上路。

還算不錯,提前對鄭朗打了一聲招呼,好做一個準備。

鄭朗一看詔書,跳了起來。

首先人就不對。

朝廷是好心,大宋是一個老實人,又是才子,賈昌朝也是一個才子,經學造詣很深,並且寫了一手好書法,蔡襄更不用說,別看鄭朗此時書法風聞天下,真與蔡襄相比,不會高,頂多相仿。至於最後誰高誰低,還要看各自以後的努力,鄭朗鬆一鬆,未必會有蔡襄成就高。

三個大才子對你一個小才子,是不是很滿意?六千多戶百姓事關重大,不值得出動宰相,官員級別也不能小,出了三個中層官員負責,符合制度。

就是這個才子,才會出問題。大宋老實人,鄭朗喜歡,作為不作為無所謂,不會來拽自己後腿,蔡襄偶爾發作一下,也是一個忠厚人,過來不會有事。中間的卻會出毛病,大大的毛病。石介他們是太陽,熱得讓人害怕,賈昌朝這些人則是寒冰,陰柔得同樣也可怕。

方式也不對,不能鼓吹得這麼好,自己有什麼條件能讓他們馬上進入小康生活?

可三個大才子不得己而為之,不這樣,誰願意背井離鄉,去那麼遠的地方?

最後近七戶人家,多少人啊,鄭朗跳過了,悲嚎一聲,道:「立即讓所有官吏一起前來議事!」

奶奶的,不就是我沾了朝廷幾年稅務的光?不帶這麼玩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鬥法(一)

鄭朗又說道:「去將曹修睦與王昭明喊來。」

不知為什麼朝廷會下這樣荒誕不經的詔書,但中間此二人功不可沒。氣憤之下,下了這個評價。多少有些冤枉,朝廷怎能不關注,讓他們前來看,看完了寫,讓朝廷得到最真實的消息。於是寫了,此份詔書他們寫的奏折是依據之一,然而他們本心不會有什麼惡念。

諸人到齊,鄭朗將他們坐下來,將詔書一一傳看下去,氣得不想說話。王昭明小心翼翼地說道:「詔書有什麼不對嗎?」

「哪裡對了?」

曹修睦也小心地問:「鄭知州,你是說七千戶百姓嗎?」

在太平州呆了有一段時間,其他地方不會讓狀元為難,要麼只有這七千戶流民。

「你說呢?」

「新圩一成要安排五千戶百姓遷移,還有一些作坊以後陸續的收工匠,其他地方也需要勞力……」

「曹員外,我問你,你一頓能吃幾碗飯?」

「一碗半。」曹修睦老實地答道。

「為什麼一頓不吃上一百碗,那麼幾十天好不用吃飯了。」

一干官吏不知一會兒要有大事發生,全部低頭笑起來。

「能吃下去也要用方法,州內缺少勞力,我一直無為而治,讓各個大戶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們怎麼解決,與我無關,與太平州諸官吏也無關,只要不虐待佃農,不殘害他們,不限制他們的自由,朝中言臣也不會多事。可這些災民由朝廷調過來,我能不能讓他們做佃農?況且他們可能全部是第八等第九等流民。」

基本分百姓分成五個等份,一等戶最少有良田四五百畝以上,外加豪宅,皆是一方有名的主戶與商人。二等份三等份分別是中型大戶與小型富戶,四等份百姓是中農,家裡面有三十畝到五十畝的地,一些房屋,甚至是瓦房,還有耕牛,或在城中有一個過得去的生意。五等戶就是貧民,還往下分了一分,分成五到九等。

一般官吏不會細說六等七等。

中間區別不大,例如錦銹苑招了一名織女,每天給五十文錢薪水,一家溫飽能得以過,原來是八等戶,馬上一躍成為六等戶。

區別還是有的,真正的五等戶半耕半租,自己有幾畝或者十幾畝地,不足以溫飽,又向人家租了地。依次類推,去年景民兩圩安置的也有少量五等戶,還有六等七等八等戶,真正的九等戶一個也沒有。

這就是基礎。

到九等戶等於除一個人什麼也沒有,真正的赤條條而來,赤條條而去。災民恰恰多是此等百姓。

不是後人所說的那樣,派一個清官放糧,災民歡呼,好官來了,真如此,何必到今年江淮與山東前年受災的百姓,為什麼還有少量人未安置下去?

給他們吃,那是第一步,才是邁出一小步。

真的能吃上多少糧食?

一百萬災民,吃上一年,四百萬石糧食足矣!

真正頭痛的事是後面,穿的怎麼辦?用的器具怎麼辦?住的怎麼辦?不能養他們一輩子,他們出路又怎麼辦?

若是放糧那麼簡單,朝中所有大臣會一起與包青天搶著去陳州放糧!誰不想名垂千古?

或象曹修睦所說的,塞給各個地主做佃農,誰敢去塞!這些是百姓,不是部曲,讓你去救災民,不是讓你前去將他們往火坑裡推的!若真做了,會讓言臣的口水將你淹死,再做人工呼吸,救回來再淹,不死上十回八回,言臣也不會甘休。

所以看到災民,朝堂上大臣不作為,大多數正常的做法,供你們吃的,不夠再設粥棚,吃完了自生自滅去,而不會主動插手。趙禎也不行,你是皇帝說得輕快,但做事是我們,你知道我們多麼不容易嗎?

趙禎不問了,大臣們很開心,是體量我們做臣子的難處,包括許多大佬,太陽……們,石介……歐陽修……

太平州收入有限,夏稅未交,秋稅也不會交,可它是中下小州,非是杭、州那樣大州,一年僅錢稅就能得到近四十萬緡錢,還有絹稅、糧稅,這些大的州府才是宋朝主要收入來源,像太平州,各種稅務加在一起,正常年份也不會超過十萬緡錢。

做了三回抄家專業戶,從臨江寺到張家再到曹家,除去打賞外,所剩下也不過六萬緡錢。春天地契錢、商稅錢,有可能秋後還會陸續有一批,再加上錦銹苑開始盈利,陸續的接近十萬緡錢,外加兩圩拓展的稅務,不會超過八九萬斛糧食,真的不少了。若是往年,得了這麼大一筆收入,有可能諸位官吏趴在錢糧上大笑翻滾。

沒有這次意外事件,也夠了,能調動四萬勞力,需要九十天才能完成圈圩工程,是雇工,必須要提供糧食,來做工的百姓很苦,平時油葷很少,一旦放開來吃,又是重力活,每人兩石糧食未必會夠,八九萬石糧食去掉。

這麼長時間,最少得付六緡錢的工薪,二十多萬緡錢去掉。

材料費以及想不起來的支出,最少得準備兩萬緡錢財帛,官員的薪水以及一些打賞,又要近三萬緡錢,其他的開支還要三萬緡錢。

肯定不夠,可是明年春天商稅,夏初夏稅很快能上來,官員薪水可以暫停,或者少發,到明年一道支付。經過挑選,剩下的百姓不像今年遷居的百姓,都是赤民,不需要官府救濟與財政支援,甚至許多人家本身就有耕牛。省一省,維持六圩動工的資本也就能湊齊。

雖然緊一點,可到明年秋後,會變得很美好,順利的話後年就能向朝廷貢稅。

沒有想到多出七千流民。

不用想也知道全部是真正赤民,一無所有,不然誰願意離開家鄉去幾千里之外的地方?

最少得提供半年,甚至大半年吃的,冬天來臨要有穿的住的,生活用具,務農的還要有農具,耕牛,每一人包裝一下,最少得花費十幾緡錢。七千戶,不知道每戶多少人,戶部上統計的數量很奇怪,某一地區不征丁役,一戶能有五六口,六七口人,一征丁役,一戶只有一個半人。彷彿兩圩的貧困人家,實際人口會有五口半,若再加上遭受洪水淹沒,家人不幸,有可能僅五口。也不少了,最少得三五萬千人。

四十多萬緡錢,將鄭朗與太平州一干官吏殺掉,也搾不出這麼多錢。

就是搾出來,事情有沒有結束?

這麼多百姓得要安置,給他們一個出路,比如務農,太平州每戶六十多畝地,接下來分配加上四等戶會更多,近七十畝,這些人家最少要給五十畝。否則言臣又要囉嗦,說他有意「排外」,以後將會產生爭岐。

一戶五十畝,三十五萬畝地,讓鄭朗怎麼變出來?

將利害關係說了一下,道:「王內侍,曹員外,這回應知道為什麼朝廷現在居然沒有安排好流民原因嗎?」

王曹二人不能言。

「我們是一州,還是一個中小州,想讓我們安排一個國家的災民,笑話!」

鄭朗譏諷道。

說得有些偏,非是一國災民,這兩年一旱一澇,許多百姓慘了,受災的百姓多達幾十萬戶,讓朝廷逐一安排下去。但也要看輕重,有的像這群即將來到的災民,是赤貧困,這是最頭痛的,有的家中還有一些積蓄,稍給賑濟,會很快恢復過來。真正屬於這類赤貧的人家,不會超過十萬戶,但他們也正是讓朝廷感到最難辦的災民。

一個中小州都能安排七千戶,朝廷也不會頭痛了,五六個州府塞了下去,少了這幾萬戶赤貧戶,下余災民,朝廷還會頭痛麼?不談錢,談不起來,這兩年朝廷撥出多少錢去救災?八百萬緡,或者一千萬緡?僅是皇帝自己掏腰包,就掏出幾百萬緡錢或者帛出來,況且朝廷。

無論鄭朗怎麼偏,以一個中小州,還是到處缺錢用的中小州,安頓七千戶災民,確實太過其難。

鄭朗又說道:「因為有了政績,無數雙眼睛盯著太平州,只要安排得不好,我們一州三縣的官吏等著諸多大臣上書彈劾!」

「他們……」趙通判經鄭朗一分析,也傻了眼。

「政績太大,我們一州三縣官員吃獨食了,必然有人不快!」

鄭朗不高興,說得很偏激。

有陰謀成份在裡面,微乎其微。

眼紅的人有,索性給太平州出一道難題。你不是派門客責備石介,說我們不管災民生死,讓你來管!

但不是所有人,幾個大佬有大佬想法,鄭朗是在做好事,為了國家,為了百姓做得很不錯,可壞了規矩。反過來說,壞了規矩,用心是好的。有褒的一面有貶的一面。

太平州奇跡般幾千頃幾千頃肥沃的圩田不斷出現,本身也缺少百姓。三萬戶,至少還有三四千戶非農人口,兩三千專門以捕漁為生的漁民,能種植過來?新城又要百姓,人口缺口很大,塞七千戶過來不算多。既然能創造出這個奇跡,安排幾千戶百姓應當不難。

六七千戶到處遊蕩的百姓安排下去,還有一些流民也不多了,朝廷擠一擠,兩年的災民今年冬天會全部安頓下去,真不行,還剩少量流民,一起編入廂軍中。

太平無事,開始繼續修書!

鄭朗能處理好,勞力有了,人口有了。國家又少了一個難題,處理不好,再去想辦法。

但不知道鄭朗會有什麼想法,不上書,弄不懂,甚至連鄭朗所做的事都看得不大懂,直到做出來後,才知道原來如此,比如去年,一起在懷疑,從哪裡弄來的勞力圈下大圩,書奏一上,是這樣的!

再根據鄭朗反應做適當的調節。

「如今怎麼辦?」趙通判皺眉道。

「不接受,非我們能力所能承受,為什麼要接受,若是朝廷不同意,那怕我們不要他州人力支援,自己一州慢慢來,若是朝廷有人嫉妒,還是不放,或者繼續將災民往太平州放,我會立即辭官,不做了。」

說著,拿起筆寫書奏。

前因後果寫出來,別當我是一個傻子,設一個坑我會自己跳下去。若是不服氣,眼紅的什麼,我辭官回家,做不了這個官。明明為國家做事,以一州之力,拓數千頃之圩,建一個新城新港,數年一過,僅此州就能為國家一年多增加十萬緡以上的收益,增產一百多萬斛的糧食,使上萬戶人家脫離貧困。居然層層掣肘。

這個掣肘不是來自地方,而是來自朝廷本身。合朝廷之力算計一個小小的知州,誰能做好事務?

俺回家種地去吧。

要麼讓災民從哪裡還,還送回到哪裡去,要麼我辭職回家,諸位大佬,兩道選擇題,要麼選A,要麼選B。寫完讓楊九斤騎小青送向京城。

曹修睦與王昭明坐在哪裡呆若木雞,半天才說道:「不妥啊,鄭知州。」

災民已上船向太平州發出,送回去不可能的。

但讓鄭朗辭職回家更糟糕。

朝廷不差官員,許多官員坐在家裡正等著蔭補實職。可是如今的太平州,誰敢來負起職責?不要說負責,理都理不清楚。一個不好,才會真正出大事情。

「為什麼不妥?有許多人巴不得我這樣去做。」鄭朗說道。

說完後回家去。

一干官吏大眼瞪小眼,問趙通判,趙通判無奈,只好追到鄭家,敲了敲門,坐下來道:「鄭知州,不能逞一時之氣,你辭職回家,太平州幾萬戶百姓怎麼辦?」

「辭什麼職?」江杏兒不解問道。鄭家上下還不知道州衙裡發生的事。

「趙通判,不是我要辭職,是中書敢不敢讓我辭職?」

「是,鄭知州……」

「趙通判,我們合一州之力,不要說修數座大圩,一座景民圩都能讓我們記於史冊。」

「是啊。」趙通判擔心的臉上稍稍出現一縷興奮。這樣的大圩,怎能不名揚千古?

「一座景民圩如此,況且數座大圩,外加一個良港米市,況且你也知道,明年我還有一些舉措,一旦這些舉措成功,會是什麼樣的功績?但不動無過,一動就有過。我做得很小心了,可真想挑刺是不是很容易,挑不出來刺能不能製造危機?七千戶流民過來可以收留,也不是無故收留,安頓得好,幾年後他們創造財富,國家會不會得到稅收?可這樣送幾萬一無所有的百姓過來,算什麼?」

「我還是不大懂。」

「也是做生意,朝廷開了一個天價,我們也要還價,漫天開價,我們只好坐地還錢。」

趙通判不由大笑起來,隱隱會意過來了。

「這幾天事務暫時交給你,別鬆懈。我先休息幾天,真的累壞我了。」

趙通判同樣也累壞了,不過沒有鄭朗嚴重。

不僅如此,因為財政緊張,有許多官吏,包括鄭朗、三個知縣中兩個家庭情況稍好一些縣令,趙通判,以及其他一些官吏,好幾個月沒有發薪酬。朝廷出了一個難題,全部感到很委屈。

連趙通判在內,這一年來幾乎都不要命似的,從來沒有如此認真的做一個好官。不圖嘉獎,至少不要刁難我們。

「不要對任何人說出真相,杏兒你也不要說。」

「喏。」江杏兒應道,還是不知道怎麼回事。

不能說,害怕呂三叔。

馬上就要扯皮,何謂朝廷,不是趙禎的朝廷,而是這些士大夫的朝廷,一扯皮,呂夷簡首當其衝。怕幾個娘娘擔心,讓崔嫻環兒陪著她們去了九華山。

幾個娘娘不知道究裡,眉開眼笑,大娘娘道:「我很早就想去九華山。」

「大娘,今年去九華山,下次若有機會,孩兒讓嫻兒陪你去普陀山。」

「那就好,那就好。」幾個娘娘笑咪咪地離開。

剛走沒有多久,事情傳開,全州百姓驚然。

不能怪知州,在太平州是首號長官,但對於朝堂來說,什麼也不是。

可這算怎麼一回事,知州做得對啊,百姓日子馬上全部變好起來,還有呢,幾個大圩一開,國家也可以得到許多稅務。若是八圩齊開,僅是一年兩稅,有可能得到二十萬斛糧食,為什麼要害知州。

這一群體很巨大的,包括了太平州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百姓,官吏指望政績,大戶指望政策延續,新城才能起來,才能有收益,並且兩圩大豐收,讓他們看到更清楚的徵兆,貧困百姓更不用說。全州從上到下鬧了起來,每天有幾千名百姓前往府衙詢問究竟。

曹修睦和王昭明一看不妙,連忙寫了一封信,不管用什麼方法,得用最快速度傳給皇帝,俺不是呂夷簡的人,也不是所謂倒呂一派的大臣,只是忠於皇帝的臣子與太監。不能讓朝堂上這群大臣胡鬧下去,得讓皇帝知道此事。

精彩的大戲上演。

第二百五十二章 鬥法(二)

鄭宅比以前更大,不是因為母親,家中人口越多,原來宅子住得太擠,於是又將邊上的民宅買下來,花了一百緡錢,兩宅打通,中間隔了一個拱門,又得了十間房,才勉強住下。

書房還在前面,難得的清閒時光,鄭朗與四個學生一起坐下來讀書。

司馬光忽然說道:「鄭大夫,還是不妥。」

「什麼不妥?」

「災民不可能送回去的,朝廷補救之策無非是給錢帛,一旦給了錢帛,關注的人更多,這麼多災民,不可能全部能順利安排下去……」

一出問題,那麼老賬新賬一下清算,什麼功績都抹平了。

「竭力吧。」鄭朗淡淡道。

他心中也沒有想出什麼好主意,也是他將事情鬧大的原因。不鬧,一干人會以為自己逆來順受,那麼事情走向真會如司馬光所料。又說道:「這也是我朝弊端之一,我見過幾個知州,座師劉知州、高知州以及泰山崔知州,前知州王知州,等等,皆似碌碌無為之輩,但真是碌碌無為?正是如此,才不敢有大作為,一有必然產生紛爭,非有功,而成有過之舉。我假如只興修兩圩,是政績。修八圩,拓港口,未必是政績。」

不是功高震主,是功高震臣。

氣得不行,說話還是很偏激。嫉妒功績的大臣會有,可到了王曾與呂夷簡、宋綬、杜衍與蔡齊這等地位,值得他們嫉妒嗎?功績的神馬,在他們眼中早成為一朵浮雲。除非鄭朗真的將幽雲十六州與靈夏收回來,那麼諸位大佬才一起會震驚。

兩封信幾乎不約而同地到了京城。

鄭朗的小心眼,根本瞞不了呂夷簡,一看信就知道鄭朗想要東西了,錢或者帛或者糧。笑了一笑,原來如此,差一點讓我也以為你真是什麼天上的星星下凡的。

與幾位相公商議,宋綬有些失望,道:「他也沒有辦法……」

這個話很不對的,鄭朗有能力將手中所有資源最大限度擠出來,並且更好的發揮,不僅是學問,也有後世的經驗,但絕對不會點石成金。

王曾想一下,問:「如今之計怎麼辦?此事不能拖下去,馬上災民到了太平州。」

王隨問道:「他準備要多少錢帛?」

呂夷簡道:「不急,災民到了,我們不提出來,他也要提出來。」

王曾沒有作聲,可幾個大佬皆會意,現在提出來,鄭家子會大張口的,不能按照鄭朗那種算法,那要多少錢帛?五十萬緡錢是基數,一百萬也不是不可能。

有一百萬緡錢,朝廷自己早就解決了,何必等你來處理?

但真有了一百萬緡錢,放在朝廷只能說勉強解決。放在太平州,不用一些手段,將一百萬緡錢效果放大,會給鄭朗帶來更大的風波。呆板的用錢,一百萬緡錢在太平州還是不夠!

暫時壓了下去。

王昭明的奏折卻直接遞到宮中,趙禎看後,莫名其妙,這都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滿朝大臣合計著算計朕,算計著太平州,大怒,將幾個宰相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臣召進宮內。

開始詢問。

呂夷簡說了四個字:「祖宗法制。」

四個字就讓趙禎不能說話。

但是幾萬災民眼看就要到了太平州,耽擱不得,於是動用快馬,非是小青,寫了一份旨書,給鄭朗,非是你所想的那樣,祖宗法制。

趙匡胤兄弟留下一些規矩,不殺柴家後人,言者無罪,不殺士大夫,這是最主要的祖宗詔命,還有其他的一些,比如對權利進行層掣肘,不僅是軍權,還有相權、臣權,包括太宗的權利,甚至皇帝的權利。

皇權也要進行著約束,若是一封詔書,從知制誥到中書,有一環不通過,這份詔書也通過不了。但也要看,若是皇帝胡作非為,你不同意,朕就換人,一個不同意,就換掉一個,一百個不同意就換掉一百個,那麼這種約束力也就失去了效果。可換成趙禎這樣的明君,反而苦逼了。

簡單的民主有了,利弊卻無法分清。

下面知州同樣有通判進行監督制約,除了縣,縣太小,再制約沒有多大意思。

旨書很快到了鄭朗手中,趙禎讓呂夷簡四個字嚇蒙了頭,想又沒有想明白,所以用最快速度給鄭朗提一個醒。

鄭朗看後,很長時間不語。

若是這樣上大帽子,麻煩會很大的,幾個學生同樣也無言,王安石道:「怎麼牽扯出來祖宗法制?」

會牽扯的,若自己不作為,坐觀事態繼續發生下去,十幾年以後這四個字會天天講,時時講,甚至不久後就要大講特講。

說道:「真套可以套用,我開了先例,以後其他各州漠視朝廷,各州未立如立,其一。」

「不會如此……」

「不會如此,為什麼災民前來拒不受。」

「是不能受。」

「都不能受,以後詔書如何執行?」

「鄭大夫,你講的不是道理,是歪理。」

「可許多人會抱有這樣想法……不僅如此,未來我開一例,下面各州為了事急從權,全部漠視朝堂命令,又怎麼辦?」

「不漠視,圩怎麼圈得起來?鄭大夫,我明白了,這也是中庸。」

「不是中庸,而是遠比中庸更麻煩的東西。」

「是什麼?」

「內耗。」

說完鄭朗寫信,既然要講道理,大家一起講道理。

「景民原圩不足四百頃,議決五十載不決,奏折盈積如山,尺犢卷鋪延千里余,而臣擴之三倍有偶,八相佛余圩陸續拓於湖澤之中,何日決之,百年千年?」

不要說什麼祖宗法制,一個原來的萬春圩,面積還沒有我現在的景民圩三分之一大,就讓你們這群大佬一吵吵了大半個世紀過去,寫的奏折鋪開能鋪成一千里路那麼長,有沒有商議出來一個準確的答案?

「幽雲十餘州乃我朝大恨,靈原然黃河沃野之所,諸位相公,托於汝之一人,半載復之,成否?力有大小之分,財有貧富之分,奈何以一州之地納數萬九等百姓也?」

力氣有大小,州的力量也有大小,一個小州居然能納幾萬貧困災民,誰能做到,或者讓你們中間一個人領兵半年替朝廷收下幽雲十六州與靈州如何?只有幽雲十六州收回來,以宋朝的財力將故長城修一修,何必受制於契丹人?將靈州收回來,將李元昊壓縮到夏銀與南河套的沙漠戈壁灘上,他能唱什麼戲出來?

能不能做到?

「太平州三萬偶戶,砌八方大圩,上下離心,奈何成之?數圩乃成,諸事安定,而與朝廷離心也,諸相當警覺也。圩方興起,猶草木萌芽之季,何用大言謀也?」

別要說什麼祖宗法制,這僅是太平州,一個三萬多一點戶數的小州,就想做什麼獨立的事都做不出來。祖宗法制是好意,也要就事論事,別給太平州這樣的小州戴上高帽子。要戴也要等事情結束後戴。否則這樣的小州,做這些大事情,上下離心,能不能做好?

「兩圩收成未計,畝出四斛有奇,新拓耕地一千九百餘頃,每年增糧七十萬斛有偶,而八圩並起,成何數也?且有港口稅益,此乃一中下小州為朝廷所得也,奈何事才起,諸公扼殺也?」

兩圩一年最少增加七十萬斛糧食,若是八個圩一起起來,會增加多少糧食?還有一個港口一年增加的商稅稅收呢。這僅是一個中小州完成的奇跡,可為什麼事情才開始,諸位大佬,你們就想將它扼殺了?

是什麼意思!

「自去年兩圩建者,州內官吏日以日之,夜也日之,萬事紛至沓來,而六圩齊開,諸事倍於去年者四五,朝廷有意掣約,上下離心,諸事休矣,彼時忽上下之季,蟻穴之差,湯池皆潰,予又喏以州民,力不逮也,朝廷數之掣約而來,改敗乎,之於彼弗如此,允臣辭官返鄉,望開兩圩寸功,一年廢寢忘食之苦,不至於臣身敗名裂也。」

已經很吃力了,諸位大佬你們再像一個玩具一樣玩,用什麼祖宗法制這樣的大帽子,壓我迫我,非得出大事情不可,不如讓我早點辭職罷官,不罷我的官不行啊,我答應那麼多條件,全部沒有實現呢,讓我有一個體面的結果吧。

既然要講道理,大家一起講道理。

鄭朗終於看清楚了,什麼祖宗法制,別當真。

那是呂夷簡敷衍之詞。

有可能一干大佬對自己不大滿意,事情做得大,可沒有與他們商議,認為剝奪了他們手中的權利。但還不是主要原因,歸根結底,是不想給多少錢帛,今年災害不多,然而元氣大傷,國庫還是很緊張,所以呂夷簡想用最少的錢,辦最多的實事。

至少呂夷簡有可能是這麼想,可自己收了災民後,會發生什麼,管呂夷簡何事?

於是有了這份辨奏。

改了,沒有條件可談,我要辭職。

倒不相信,朝中那些清臣,王曾、宋綬、蔡齊等等,外加一個趙禎,當真全是糊塗蟲。

並且災民就要到來,看誰沉住氣。

敢情他與呂夷簡都將災民當作底牌在打。

可鄭朗才是迫不得己。

書奏寫好,送向京城。

鄭朗自己卻出關了,真辭了職,也要等京城的官員來完成交接,他才能事了。

趙通判這些天苦得,見了面,很想放聲大哭,道:「知州,你終於出來了?」

「秋收正式開始,不能不管。」

「京城那邊怎麼說?」

「祖宗法制。」

「祖宗法制?」趙通判聽了這四個字後,差一點嚇得坐在地上。全州官吏上下一心在做好事,為了百姓,也為了國家,管祖宗法制什麼事?

「我們做得大,為不讓朝廷干涉,沒有向朝廷逐一稟報,有人不服。還有一些人不想掏多少錢帛支援,祖宗法制僅是一個借口。」值得麼?自己改的僅是一州,又沒有打算將它推向全國,在全國頒發什麼改革,改變什麼制度,甚至連自己修的中庸到現在都沒有動手,連太平州的大戶人家利益,自己也考慮好了。

即便呂夷簡是保守派,也不會向自己下黑手。

「難道他們不給?」

「給要給的,要我說,要我求,還想給得少。」

「原來是這樣……」這徹底顛覆了趙通判對中書諸相神聖的認識。

「若不是這樣,就做不好宰相。」

「……」

鄭朗說完又去了兩圩,它成了重心,也成了自己向諸位大佬叫板的本錢。

許多人圍了上來,一路走一路有人詢問,真相鄭朗沒有說,也不能說,只是含糊地說道:「朝廷安頓災民,本來是好心,可是我州力不足,不能支持。所以與諸位相公產生一些爭執,你們不要想得太多。」

又像以前那樣,繼續恢復處理州務。

秋糧陸續的收穫上來,一共六十萬餘斛,實際數字有可能略高,多年下來,百姓已經養成許多不好的習慣,隱匿人口,隱匿田地,也隱匿產量。但隱匿產量不會很多,實際的頂多六十五斛。

雖是秋收,也是主要收穫季節,夏收產量不高。一年下來,兩圩產量不會超過九十萬斛,實際不會超過一百萬斛。

但這個收成僅指新開拓出來的耕地,原來補償各個圩戶的耕地沒有計算。

結果也在鄭朗預料之中,在百姓精耕細作之下,兩季或者三季總產畝產接近五石,但不足五石。秋收三石多一點。不算特別好,也不算特別差。

貢稅六萬斛,包括夏稅能達到近九萬斛。

將這些數據一一記錄下來,交給朝廷。

已經很了不得,圩內百姓喜氣洋洋,將春天州府發放的牛貸與糧貸陸續償還清,只有十來戶因為家中發生一些特殊情況,沒有還清州貸。

又花了錢,買了十萬斛稻穀,與災民無關,這批買來的糧食以及稅糧,僅能提供築圩勞力的口糧。

派官吏組織起來,從外地買來種豬,一共八千頭豬崽子,五萬隻雞鴨鵝,士大夫以豬肉為鄙,可就是四等戶人家,也不能奢侈地每天都有豬肉吃。改善百姓的伙食,提高一下業餘的收入,還能有一個肥料來源。

很正常的安排,一個月前鄭朗就對百姓說過此事。

除這些,沒有看到鄭朗對災民提供過什麼,或謀劃過什麼。曹修睦詢問,鄭朗也不答。

鄭朗寫的奏折到了中書,呂夷簡一看惱火了,派便人問鄭朗,小子你倒底想要什麼?

鄭朗答道,我什麼都不想要,要麼你們安排災民,讓我辭職。要麼讓我繼續,將災民送回去。

雙方在拉鋸,弄得太平州百姓看到兩圩大豐收,卻半點開心不起來。

連江、寧百姓也聽聞了此事。

魏五娘帶著魏十娘來到太平州。見了面,魏五娘躬身施禮道:「上次多謝了鄭知州。」

「是本官的職責,五娘勿要謝。」

「那些壞和尚!」魏十娘恨恨的踢著石榴樹。

魏五娘臉上微微一紅,事發後她一直想過來說幾句感謝話,可是丈夫聽聞後,無端地產生懷疑,夫妻倆人生起一些齷齪,過了一年時間,才和好如初。

但想想也好後怕,這些和尚們膽好大,居然敢殺人,敢將婦女囚到山窟裡。

坐了下來,又問:「妾聽聞鄭知州與朝廷起了爭執?」

「雙方產生一些誤會,解釋了也就清楚了。」鄭朗淡淡說道。然後看著魏十娘,皺了皺眉。

大波妹經過一年時間,比去年更加波濤洶湧,但未免跑得太勤快。然後又看著施從光,那一天得提醒一下。以魏家的地位,不可能讓她嫁給自己做小妾的,小妾也不稱為嫁,納。難道看中了自己兩個學生,王安石與嚴榮小,呂公著與司馬光勉強可以談婚論嫁,可他們兩家地位高貴,反過來也未必能看重魏家這個土財主。

這個神情一閃而逝,幾人沒有注意。

魏五娘說道:「我家也有船,前幾天在揚州看到災民船,此時大約快到了長江。」

這是她親自過來的用意,表示一下感謝,再報一個信。

司馬光與王安石同時看了呂公著一眼。

不是別人,你父親為了自己權位,敢將皇后拉下馬來,為什麼不能變通?

「謝過五娘。」鄭朗表情很輕淡,轉過頭對四個學生說道:「此時來的三個朝廷命官,都有一身好學問,你們不懂之處,可以向他們請教,會對你們有所裨益。」

魏五娘看不透鄭朗想法,怎麼就是這句話。

但災民很快就到來了。

不是少人,一路所來,各州府都派人提供了護送,省怕出任何閃失。

過了江寧府,就是太平州江面。

一干官員站在船頭上,沖宋庠三人拱了一下手,率船回去。

蔡襄看著前面的江面,說道:「沒有想到這麼麻煩。」

賈昌朝與宋庠皆是不語。兩人腦海裡轉過一些念頭,難道朝廷某一個大佬想有意整鄭家子?

可轉念一想,又不大可能。

然後一百多艘船上的災民一起湧上船甲板上,興奮地指著江面說道:「太平州到啦。」

這一路行來,每艘船擠了近三百人,吃喝住都不方便,吃了很多苦,終於到了美好的所在。一路上賈昌朝等官員已經聽到事情的經過,可災民不知道,一個個地在甲板上跳了起來。

更讓三人蹙眉頭。

不知道太平州鄭朗有何安排,可船舶逆流而上近半個時辰,未看到太平州派出一艘船舶前來迎接,已經露出不善的徵兆。

但醜媳婦要見公婆的,隱隱的前方看到長江南岸出現了太平州城,水陽江口到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鬥法(三)

船隻逆著江水而上,發出一陣陣水花聲,百姓歡呼聲更大起來。

有的百姓還刻意在江、寧下船問過,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景民圩?又不是很遠,況且鬧哄到這地步,回答聽說了。圩內生活如何,又帶著艷羨的語氣說,眼下全是五等戶,但要不了幾年會全成三等戶。

不容易,除了賣蠶繭交商稅外,其他的漁澤桑麻稅務全部免去,但加了丁稅,實際納稅接近十分之二。

是鄭朗在此,換作其他官員,圩內百姓如此富裕,會攤派其他的雜稅上去,必然會超過二成。家中吃的喝的,還有災年,大汛期不會破圩,可內澇必然有的。

能餘下三成就不錯了。

現在計的是稻穀,非是米,也就是一年平均下來可供支配也不過四十緡錢。剩下要看各人的神通廣大,有人會藉機一躍而成三等戶,但大多數人還是四等戶,一輩子都是四等戶,甚至有可能發生一些不好的事,依然還是五等戶。

但是災民不知,消息很快在船上傳開,一個個恨不能馬上飛到太平州,得了地,開始耕耘,明年有收穫。然後一家人過上快樂生活了。不是他們想得天真,是原來各個官吏就這麼蠱惑他們的。

宋庠擔心地說:「子明賢弟,一旦真相傳出,我擔心有民變發生。」

賈昌朝同樣很擔心,太平州與朝廷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扯皮,可自己這一行人不能扯皮。

回頭看了一下衣衫襤褸的百姓,道:「聽說鄭知州心腸慈善,希望他看到這些災民可憐的樣子,能發發善心。」

蔡襄搖頭,只要朝廷不給支援,鄭家子不可能發善心的,是三萬多張嘴吃飯,不是三百幾十張嘴,一天吃掉多少糧食。他現在心思很單純,豈止是吃飯這麼簡單,安排得不好,鄭朗的事情就來了。

不但要供他們吃飯,還要吃得好,住得好,睡得好,否則會有許多人找他的麻煩。

船隻進了港,蔡襄眼尖,看著岸邊說道:「有官員出來迎接。」

宋庠與賈昌朝走出來,看著岸上,相視搖了一下頭,苦笑。是有官員迎接,只看到兩三名官員帶著三四名衙役,無精打采地看著這邊,一看這架勢,賈昌朝隨著對士兵下了命令,讓災民不能下船,聽候安排。

陸續地將船隻泊好,一百多艘的船一字拉開,浩浩蕩蕩,引來無數百姓觀看。可是蔡襄在這些百姓眼中看到了怒意,絕非歡迎的態度。

硬著頭皮下船,趙通判帶著幾名官吏迎上來,相互行禮,宋庠問:「鄭知州呢?」

「他去察看六圩去了。」

「六圩?」

「就是冬天即將修建的六圩,不得不察啊……」趙通判又說了去年祐民圩暗潭的事,又道:「還要留下水道洩洪,湖泊蓄水,每一尺圩堤都猶關百年大計,不得不慎重。」

說了大半天,宋庠聽得頭痛,直接問:「鄭知州如何處理災民?」

別跟我講圩,我來不是為了圩,而是為了將災民安排下去,其他的與我無關。

「宋制誥,請跟我來。」趙通判對宋庠不敢怠慢的,宋庠非是外制(他官加知制誥者亦起草詔令,稱為外制),而是以翰林學士帶知制誥,一個很有實權的官職。

對其他兩位,也不敢怠慢,賈昌朝是崇政殿說書,就是給皇帝做老師的,蔡襄為知諫院,可他才二十三歲,前程會有多遠大。

將他們引到府衙,相互坐下,趙通判讓人衙役抱來一大疊卷宗,打開總本,遞到三人手中說道:「你們看一看,太平州財政有多緊張?我與鄭知州以及許多官吏的薪酬,一直拖了好幾月未敢發,一點一滴的節約用度,以便冬天築圩。就是這樣,有可能還差三四萬緡錢的缺口。」

這份卷宗做成表格,看得很清楚,三人都是有才學的人,看後不能語。

蔡襄猶豫一下說道:「你們太平州還是要需要勞力,六圩一旦開起來,能安排無數人家耕種。」

「蔡知諫,哪裡有無數人家,六圩規模除兩圩略大外,其他四圩規模皆不及去年兩圩,然而鄭知州答應了百姓,還有近五千戶百姓耕地沒有安置。等到他們安置下來,所剩也無幾。休說七千戶災民,七百戶災民也安排不了。」

去年用耕地換取百姓的積極性,已經公開,蔡襄沒有質問,一轉話題,問道:「這幾千戶百姓遷移過去所留下的余田也能安排一些。」

無奈,只好一點點的擠,不然幾萬災民呆在船上像什麼?看樣子,有可能太平州不會提供糧食。難道讓他們活活餓死?

「蔡知諫,你是台臣,應當清楚,民有財不一,若是均分財富,矛盾自然減少,可行不行?誰敢去做?同樣的付出勞力,分得同樣的田地,能不能將他們原有田產收繳?這麼大的變動,幾乎讓整個太平州換了天地,所有人的矛盾需要,都要逐一考慮,僥倖前一段時間做得很好。雖緊一緊,冬天六圩一出,太平州所有百姓好日子就有了。」

「六圩一出,百姓遷居,原有田地怎麼處理?」

「讓他們自行安排,或租或賣。」

「勞力何出?」

「也讓他們自行安排,從外地請來浮客做佃戶,州衙與各縣不問。但是蔡知諫,你們想讓這些災民做佃戶,倒是解決辦法之一,大約能安排五六千戶人家,剩下的我們州里再想一想辦法,災民就處理下去。可此事也是開了先河,我們州里不會參與。」

敢不敢?

只要蔡襄你做了,雖你是台臣,可台臣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你。

「鄭知州是何意?」

「沒有其他選擇,一是將災民送回去,他繼續治理太平州。一是將災民留下,他辭職罷官,不但鄭知州,我們也要辭職回家,強行塞幾萬災民進來,非得出大事,於其出事,不如在出事之前,得一個好名聲致仕。」

三人沉默不語。

趙通判又說道:「三位遠道而來,鄭知州為三位安排好住所,就住在他的府上。」

宋庠剛想拒絕,事態惡劣如此,住什麼住啊?賈昌朝突然向他擠了一下眼睛。

於是說:「恭敬不如從命。」

趙通判將三人帶到鄭府,不是很遠,一會兒就到了,門房將門打開,裡面走出來一些人,好奇地看著他們,包括鄭朗的四個學生,六個小婢,施從光夫婦與他的兩個大小姨子,大戲啊,留下來看熱鬧了。鄭狀元單挑數百京中大佬,誰勝誰負?能不好奇?還有呂三叔子,做保衛的王家兄弟。

賈昌朝奇怪地問道:「某不是聽說鄭知州幾個娘娘也來到太平州了嗎?」

你看圩可以,不可能將你幾個娘娘帶著跑。

宋庠與蔡襄才恍然大悟,原來賈昌朝打的是這個主意。聽說這幾個娘娘心特好,只要帶她們看一看災民,以鄭朗的孝敬,為母親一逼,只能低頭,大家好坐下來商議。

呂三叔在邊上搖頭道:「幾個娘娘早讓崔小娘子帶到九華山拜佛去了。」

蔡襄差一點昏倒。

鄭朗,你太損了吧,一點後手也不留。

宋庠氣憤地說:「趙通判,你立即派人將鄭知州請回來。」

「宋制誥,恐怕難,三縣水澤湖泊有一萬餘頃,茫茫水波浩蕩無際,如何去尋找一個人?」

「找不到也得找,不然幾萬災民出了任何差池,我們有責任,你們太平州也脫不了干係。」

站在邊上看熱鬧的王安石忽然說道:「宋學士,錯也錯也,太平州未接受這群難民,有何干係?就是有干係,無非就是罷官,鄭大夫早對我們說過,這樣做官不如不做。可歎這句話居然出自宋學士之嘴。臨離開時,鄭大夫屢次對我們吩咐,三位當中,宋學士是一位忠厚長者,三元及第,當之無愧。才華德操,當為我們之師也。賈說書乃皇帝說書也,經學、音律與書道,皆為人中之雄。蔡知諫少成穩重,國家未來重器。三位若住下來,還讓我們向三位多多請教。可是宋學士一言,讓我很失望。」

司馬光道:「王三郎勿得多言,但是宋學士,朝廷這樣做,讓人齒寒,你們看到的聽到的,只是一角,未來鄭大夫還有許多龐大的計劃安排,遠遠不是八圩。一旦成功,成為一個試點,可為我朝一項無可比擬的內政。然……現在隱隱毀於一旦。」

「什麼計劃?」

「甘蔗、草棉子。」

「這有什麼?」

王安石與司馬光大笑,呂公著搖頭。

蔡襄看著呂公著問:「呂三郎,有什麼不同?」

無論是王安石,或者司馬光,三個大臣都有些畏懼,這兩個小傢伙太饒舌頭了。還是呂夷簡這個兒子好,於是蔡襄詢問呂公著。

「我聽得不大清楚,只知道鄭大夫說過一句話,若此事成,可能為國家一年帶來幾百萬緡甚至一千萬緡錢的稅務所得,其他的不知。」

「是錢,還是緡哪?」

「是緡。」

三人一起茫然,扭頭問趙通判:「趙通判,你可知?」

「我也知道,不但是這兩樣,還有其他一些計劃,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鄭知州自己也沒有考慮好細節,但與我說過,說一旦成,也能為太平州一年增加幾萬緡的稅收。」

賈昌朝問:「怎麼你們說法不一樣?」

司馬光鄭重道:「何謂試點,一州能得多少收益?所以鄭大夫屢次說試點,一旦試點成功,諸州推廣,才會有顯著收益。以前鄭大夫對陛下說過,開源與節流,此乃才是真正的開源。太平州所做的事,僅是鄭大夫未來所有計劃中的一角,還有其他更大的安排,皆沒有想好。但只出了這一點功績,朝廷居然貪其功。又因為君子不黨,鄭知州在朝中無人聲援,恐怕未來更難。宋學士,你是忠厚長者,為國家請進一言。」

宋庠不能作聲,就算我進言,你們有什麼計劃,有什麼安排,說甘蔗,草棉子,都是什麼啊。

再說你們連開八圩,一座新城生生變了出來,什麼這點功績?難不成你想讓整個宋朝來個翻天覆地的大改造?

也沒有心思想這些雜七雜八的事,與賈昌朝對視一眼。

賈昌朝眼睛盯著呂三叔,三人會意,先讓人將行李搬進來,再次吩咐船上的士兵安撫好災民,開始發呆了,感覺坐在鄭家子發明的那種新式火藥大包上,提心吊膽的,不知什麼時候會出事。賈昌朝將呂三叔悄悄拉到一邊,問:「呂三郎,你在鄭家這麼長時間,可知道鄭知州心中究竟是什麼想法?」

呂三叔搖了下頭說:「自從事發後,鄭知州對我略有提防,連我家三郎君對我都有些不滿,我知道的不多。但朝廷這一安排,是打亂了鄭知州的許多計劃。他所作之事看似大,然而謹小慎微,凡舉事之前,必做精密的安排佈置,例如圈了兩圩,在京城就開始打算,到了太平州後,數月無人知道,一切佈置好後,才將真相揭開。並且朝廷也估高他的能力。」

比如做生意,想變出一萬兩銀子,最少得有一定的本錢,能力小的要幾萬兩銀子本錢,能力大的有五千兩足矣。但不可能能用一兩銀子博到一萬兩銀子。

不過呂三叔對鄭朗做法也不贊成,反應激烈了,木秀於林,風必催之,既然打算做出這些大功績的事,想別人不眼紅不可能。

「沒有挽回餘地?」

「有,朝廷資助一些錢帛,只要滿足鄭知州需求,大約災民就能安排下去,已是一個奇跡。」呂三叔將奇跡重重地咬了一下。

三萬多百姓,想每戶人家擁人良田五十畝,是不可能的,不能讓他們做佃農,還讓他們有一個比較美滿的生活,而不讓朝中言臣說話,換自家相公前來,也未必圓滿做到。

「大約需要多少錢帛?」

呂三叔搖了搖頭。

三個人對視一眼,想鄭朗出現,不大可能,甚至他看都不會看災民一眼,只好寫奏折到京城,諸位大佬們,發發善心吧,熬一熬,哪裡都用去大量的錢帛,抽一些出來,大家皆大歡喜,不然準得出大事情。

寫好奏折,用最快速度發向京城,還要找趙通判,得給一些糧食,不能真讓這些災民在船上活活餓死。

三個大才子一邊走一邊跺腳,這趟差事太苦逼。

第二百五十四章 鬥法(四)

三人進了州衙,卻看到一件事。

真州的知州前來觀看,鄭朗對此不是很排斥,若不是經濟緊張,會讓他們看得更細一點。圈圩不是往地圖上一畫,就能圈好的,考慮的細節會有很多。

發生這樣的事,太平州的官吏轉變態度,趙通判說道:「諸位,你們要看可以看,自己隨便走動,別來打擾我們,馬上災民鬧得可能我們會全部辭官,也沒有心思管你們。」

看可以,再想以前那樣公款報銷不可能。

至於勞力的事,你們配合更好,不配合拉倒,態度就像一堆豬大腸子,能拎我們就將它拎起來,拎不起來,往下一放就是一大攤子。

賈昌朝又是皺眉頭。

但不管太平州有多少難處,災民吃的喝的要管好。於是坐下來說,要給吃的,要給住的。

趙通判一聽吃住二詞,一反剛才的柔順,道:「賈說書,吃的我們提供,可提供不了多久,災民暫時歸朝廷管理,周邊各州負責他們生活,可不能讓我們一州攤派,也攤不起,頂多提供二十天的伙食,過二十天後,有江對面的和州,隔壁的江寧府,斜對面的真州。至於住的,與我們無關,你們將人往岸上隨便放,行,失蹤或者發生其他事,與我們太平州一率無關。」

三個才子差一點昏倒,氣瘋了,回去後對各船士兵再下命令,不能讓災民往岸上放。前來之時,每一戶多少百姓,全部登記造冊,為了怕路上有閃失,每船派了四個禁兵,四個廂兵,兩個差役押送,十人什麼要求都沒有,但無一不是精通水性的好水鬼。風大不開船,霧大不開船,寧肯耽擱行程。並且在京城時,全部徵選最好最大的河船一百二十艘,以六十甲子分乾坤排成序號,另外還有十二艘巡邏船護衛,才好不容易來到太平州。路上沒有一艘船舶沉沒,只死了十幾個老人,容易嗎?

敢不敢將人往岸上放,到時候全跑了,太平州接受災民,哇,少了一萬人,我們不能接受,怎麼辦?

在這時,連心性單純的蔡襄都對鄭朗充滿了怨念,更對呂夷簡充滿恨意。

一件很簡單的事,不就是錢嗎?

人家錢帛是緊張,你呂大相公給人家錢就是,多與少大家坐下來洽商解決,況且你家三兒子還勞煩人家傳授知識!為什麼要這麼做?

鄭朗也不是好人。

事情比所有人想像的要重,更向不好的方向發展。

其實還有兩個因素,鬧到最後,連王曾頭痛了,如同蔡襄所說,不就是錢嗎,給他錢。做不好以後新賬老賬一下算。呂夷簡還沒有退讓,這是他心靈深處的東西,害怕因為鄭朗的事,導致失控,一個小知州敢與他作對,更不要說朝中這群虎視眈眈的猛人。

鄭朗不得不鬧大,他心中也有一個隱形的因素,往後發展,宋朝會有一個很奇怪的產物,越有才能越是實幹的大臣越會得到不重用,想重用就得會誇誇其談。越有軍功的將領越會遭到排擠,甚至能冠上奸臣的名號。越打勝仗,賠給對方的錢就會越多。

鬧大一點對自己有好處。

直覺告訴他這麼做的。

賈昌朝又補了一封奏折,兩道奏折一道送往京城。

所有船舶用纜繩繫在一起,形勢很像是曹操當年下江南時中了龐統的連環計,船舶鎖在一起,加強船舶的穩定性。

又讓士兵繼續警衛,大家忍一下,再等幾天閤家可以團圓。

不這樣不行,不是鄭朗下江南,雇一艘船,只有十幾個人,有好幾個船艘,大家可以男女分隔,避諱就有了。這麼多災民,雖船大,畢竟是河船,非是海船,一船載了近三百人,必須擠在一起。

一家子一家子呆在一起,成何體統,於是將男女分開,前面是乾字號船,後面的船就是坤字號,是他們的家眷。到港口進行供給時,一家人可以隔著船舷說說話,但不能上船,否則非得亂。這也是一項偉大的發明,居然過了這麼多天,平安無事,也算是一個奇跡。

到了地頭,還繼續保持著這個規矩。

但有災民詢問,什麼時候太平州收人。

可以不讓他們下船,但不能阻止他們詢問。問了一問,大家心情迅速低落下來。

賈昌朝答道:「大家不要擔心,是因為錢糧,有了錢糧,太平州會立即收人,我寫了奏折回京稟報此事,不久後朝廷就會有答覆,即便大家現在下船,也無地可耕,無工可做,還是要等。」

讓士兵將話帶下來,繼續安撫。

賈昌朝說道:「還是回鄭家。」

「鄭朗不在。」

「不在也沒有關係,他還有四個學生。」

「別碰他們……」大宋一想到鄭朗幾個學生,臉上神情變得很難堪。

「三個三郎不要碰,那個嚴家的小子很老實。」

「這主意好。」蔡襄附和。僵持下去,不管出現什麼後果,自己三人必然首當其衝,他是台臣,同樣害怕。一方面向朝廷求援,另一方面也要鄭朗出來,相互配合。

三人又下了船,往鄭家走。

越走越覺得委屈,這趟差事成了什麼?一路上哄著災民,騙著災民,到太平州來,卻形成這種局面。

天色已暮,群鳥歸巢,古老的州城在暮色裡發出柔和的光澤。

鄭家的門已經關上,敲了敲門,老門房將門打開,賈昌朝問道:「鄭知州幾個學生在何處?」

老門房不敢怠慢,他不是鄭朗,也不是司馬光與王安石,將三人帶到書房去。

書房裡點燃大油蠟,對此鄭朗從來不痛惜,不但是學生,自己視力也要保護好。可是四個少年正在爭論,爭得面紅耳赤。三個才子面面相覷,怎麼窩裡鬥了?

開始聽。

一會兒汗就滴下來。

在爭辨新中庸,王安石看到朝廷如此,讓他很失望,因此他想法是雖以直而溫之處事,可適當的輔以一些霹靂手段,也是調劑主旨。比如朝堂這一次的舉動,整個宋朝不會僅老師一個人才,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才,可害怕被言臣彈劾,或者一些小人中傷,最後不敢作為。包括有些大臣年輕人皆會衝動,奮發向上,但屢次撞牆之後,漸漸變得前思後慮,還歸平庸,甚至有人脫節,變成另一種走向,例如范諷。

不僅大臣,看看皇帝,讓群臣們折磨成什麼樣子?

去年皇帝雄姿英發,日理萬機,現在呢,閉門思過,像一個書獃子,修樂書,修經書。與一個傀儡有何區別?

真敢說。

直接說趙禎成了書獃子,傀儡。

三個才子抹汗,特別是賈昌朝,修樂書,李昭、燕肅、馮元是主要負責人,可是賈昌朝也參與其中,並且小宋獻了《大樂圖義》二卷。

但是王安石的想法,卻讓司馬光不贊成。他也用鄭朗的話反駁王安石,老師說的,直而溫之,必須要有溫,要有簡,以及無傲,還有公直之心。老師的做法,逼於無奈,但看似激烈,內含溫和。最終還是以溫和收場。

賈昌朝與大宋對視一眼,好消息。

雙方開始大辨論。

圍繞著該不該偶爾加上威猛之藥,展開爭論。

呂公著托著腮想了一會兒道:「按照老師的中庸之法,加上威厲手段,還是對的,只是以溫為主,威以輔。有溫必有威,也是中庸之道。」

三人對視一眼,兩眼茫茫。

中庸,大學,禮記中最重要的兩篇文章,三人那個沒有學過,甚至能倒背如流,可什麼時候聽過這樣的中庸?

「不錯,我也認為老師是這個意思,此次用了一些過激的手段,若朝廷不放過,老師甚至還會用更激烈的手段。大陰一面,必須輔以大陽,溫柔一面,也必須輔之剛猛。恩威並用,乃夫子本義也。」嚴榮道。

嚴榮一句話又讓三人擔心起來,何謂更激勵的手段?

「如果那樣,誰能做到?」王安石蹙起眉頭問。

「故夫子重聖智,聖人備道全美者也,是懸天下之權稱也。所謂權稱也是老師的中庸。」呂公著道。

「未必,孟荀僅發於夫子一枝,夫子說人本性無善惡,故曰天人合一也,孟發自善,荀發其惡,非乃聖人言。故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從,保如,可謂仁乎?夫子曰,堯舜其猶病諸。僅博愛於民濟眾,遠不能及權稱也,堯舜實之已難,他們不是聖人也。他們都做不到,誰能做到。這才是夫子本義。」王安石說。

「王三郎,錯矣,夫子說堯舜做起來很難,但沒有否定他們是聖人。故夫子曰,舜其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做比不做好,所以老師說知行合一,完善這個知行合一。故夫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護陷阱之中,而莫之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此正是中庸之道也,也是老師的本義。知,乃儒家最高之道也,由知,乃有中庸、有仁義、有孝悌、有聖智、有禮樂、有三分、有忠恕。知,非智也。」

「知便是智也,聖智是聖智,聖是最高境界,知或者智是一個認識過程,向聖進發的重要因素。怎麼凌駕於中庸之上,它們都是一體,相互存在的整體。」王安石反駁道。

只繞了一會兒,三個人站在門口冷汗淋漓,頭暈腦脹。

朱兒弱弱地問一句:「四位郎君,你們要不要喝口茶?」

一起停下來,然後看到門口三個人,很恭敬的施了一禮。

站在老師的立場,要維護老師的利益。可三個人的才華,讓四個少年不得不尊重,唱了幾個肥喏,請他們坐下來。

呂公著性格溫和,用恭敬的語氣說道:「鄭大夫臨走時,再三囑咐我們,若在經學上不懂的,可以向三位請教,補長避短,以後還要麻煩三位。」

蔡襄心裡想到,我可不敢教你們學問,省得自找麻煩。

朱兒忽然盯著他問:「你就是蔡知諫?」

「是。」

「鄭大夫說過,未來我朝書法上造詣以君為第一,蘇子美為第二。」

未來書壇,不是歐陽修,也不是杜衍、賈昌朝、范仲淹等人,僅談書法,蘇舜欽卻在他們之上,只是因為政治上作為小了,而被後人忽視。但蘇米黃未出來之前,當數蔡襄第一。

然而蔡襄此時才二十三歲,書法沒有大成,哪裡敢當,搖頭道:「不敢。」

鄭朗,你是想笑話我?

「你來看一幅字。」朱兒從書格裡拿出一份書法作品。

「好像。」大宋與賈昌朝圍過來,嘖嘖驚奇,與蔡襄書法很像,也略有不同,蔡襄現在的字還沒有完全從王羲之、柳公權、顏真卿等晉唐大家中將書法真味吸取出來。字寫得很不錯了,可離他後來淳厚端莊,淡約婉美的蔡體,還有一段距離。能看到他日後那種妍麗溫雅氣息,並且已得到趙禎誇獎,與鄭朗的字也可以說不相上下。但未進入大成,這幅作品卻是鄭朗仿照他後來大成時寫下的。

依是形似,可因為境界不同,就是形似,也有六分形似。

蔡襄連叫了兩聲:「咦,咦。」

如獲至寶,僅是這幾個字,讓他隱隱看到自己以後書法的道路。

別咦了,賈昌朝問道:「我們站在門口聽了許久,你們爭論很精彩,讓某慚愧萬分。可你們說鄭大夫直而溫之,三萬之災民到此,忽然聞聽太平州不收,心中悲苦茫然,何來直?若有難處,可以向朝廷提出,為什麼用這麼激烈的手段對抗,何來溫?」

用你們老師說的話,對你們老師所做的,看你們如何回答?

讓他很失望,四個少年聽他提及這個,全部閉口不答。不爭也不辨。

……

先是朝中宮宴時,近臣獻詩百篇,以期圖龍圖閣直學士,趙禎說了一句話:「是詩雖多,不如孔道輔一言。」

耳朵軟了,歐陽修等人吵來吵去,趙禎風聞一些。想想也是,朝堂未免太過安靜。並且呂夷簡拚命的做事,做得越多,趙禎也擔心,會不會產生權臣哪?

於是說了一句,又以右諫議大夫、知兗州孔道輔為龍圖閣直學士。

就是這句話,讓一些人感到出現新的問希望。

不對,皇帝也知道進直言是好的,以前驅逐諸位台臣言官,非乃皇帝本義,是呂夷簡這個奸臣做的。

趙禎自己找罪受了。

范仲淹與趙禎相處時久,感到皇帝是好皇帝,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好皇帝不聽言臣勸說,強行廢去皇后,乃呂夷簡也!弄掉李迪,乃呂夷簡也!在中書大事包攬,圖謀不詭也!

可想找機會也不大好找的,呂夷簡在做事,似乎也做得很好,於是旁敲側擊,隱晦地揭露呂夷簡的真面目。

休想瞞住呂夷簡,范仲淹左一說右一說,呂夷簡心情十分緊張,托人暗中帶一句話給范仲淹,侍制乃是侍從,非口舌之利。你只是皇帝的跟班,不是過去的言臣,不要再像以前那樣說三道四。

做下這個舉動,他想到鄭朗寫給他的那封信,我是長輩,是宰相,這樣做可以了吧?不當面批評范仲淹,也不打壓你,僅是背地裡給你提一個醒。

范仲淹回話很快,道,論思政侍臣職,余不敢勉。給皇帝進言,討論政治,正是侍臣做的活,我不敢偷懶。

首相大人的好意一下子浪費。

呂夷簡十分鬱悶,你進言可以,討論政治我也沒有堵你嘴巴,為什麼天天說我是奸臣!老子那一點奸啦!每天工作量是你的十倍!

但對范仲淹,呂夷簡無計可施,不愛美食、不穿美衣、不泡美妹,要本事還有本事,要才學還有才學,這樣的人能拿他有什麼辦法?難道派一個刺客將他殺死?敢不敢,如果敢,趙元儼早將鄭家子弄死十次八次。

這個人好像天生生下來就是對付自己的。

呂夷簡智商高達一百八的大腦每天都在為范仲淹絞盡腦汁,可一個主意都沒有想出來。

然而范仲淹機會來了。

鄭朗消失,呂夷簡很淡然,想玩是吧?此時他也沒有辦法了,只能進不能退,一旦退下來,會有更多的人咬上來。於是批了一奏,不會傻呼呼地將鄭朗辭職。

那樣玩,太平州出了任何事,自己也會惹下天大的麻煩。辭職不准,災民也要留。太平州提供二十天糧食,以後和州、江寧與真州,各自提供二十天糧食,有的吃,讓災民熬著。

拖到新圩開工之時,看誰熬得住。

只要你開口就好辦,我就能讓你低頭。

方法很好很強大。

也是必須的,包括王曾在內,也贊成呂夷簡這樣做,不能讓朝廷向一個地方官低頭。

什麼三元的,不要拿出來顯擺,俺也是三元乃第。

可雙方僵持不下,讓另一個人很擔心。

趙禎。他讓諸位臣子逼得無奈,是他的性格,不是他的智商低。鄭朗屢次維護他的名聲,包括現在朝堂上諸臣肯承認一個事實,他的昏闕不僅是迷戀女色,還是累昏的。

多麼不容易啊。

終於還朕一半清白。

只是歲數太小,不敢大用。

可這樣的小臣,要保護的。自己不出面,他怎麼能對抗住幾位大佬,那可是連自己頭痛的人物。

沒有問呂夷簡,問了范仲淹。

有一例,當年海堤氾濫成災,是范仲淹提議在通州、泰、州、楚州與海州沿海(此時長江口闊,海水能蔓到泰、州一帶)重修一道海堤。

同樣是冬天,技術原因,只有冬天水小,才便於施工。工程不久便遇到暴風雪,又遇到大海潮,潮水吞噬了一百多民工。許多官員認為是天意,紛紛反對,但范仲淹堅持下來。最後海堰成功,安排無數流民。

趙禎聽聞讓太平州安排七千戶災民,他也沒有反對,范仲淹便是前例,可沒有想到居然如此麻煩。

范仲淹想了一下道:「此事鄭朗有一小半責任,朝廷有一大半責任。」

「何解?」

「一開始就錯了,朝廷以前不拖那麼久,鄭朗在太平州不會自行做主,而交於朝廷考慮。朝廷考慮就可以發數州百姓修圩,也不用重田激勵太平州的民心,與擠壓可憐的人力。」

趙禎點頭。

若說水利,朝中再沒有一個人有范仲淹有說話的權威。

「臣看過工程量,兩圩圩堤,包括圩內的溝渠建設,加起來不亞於當年海堤工程,縱少也少不了多少。當年是朝廷恩准,張綸漕運使支持,發四州百姓共同修建的。鄭朗僅想發一州百姓,太平州人口不及四州任何一州,無奈用此法,於是禍患乃起。」

這才是最公平的說法。

論人口,此時太平州諸圩未起,通泰楚海四州,那一州百姓都超過了太平州,楚州更是太平州的兩倍。人力資源,有可能是太平州的六倍七倍,況且朝廷支援了大量物資。

鄭朗只好用地換取百姓的積極性,甚至連婦女都參加了。

「今年繼續修圩,鄭朗不可再用田地換取勞力,分配也不公平,工程量更大。只是錢出得多……」對此范仲淹不大好說,一個勞力每月管吃的之餘,還要給兩緡工錢,他也不贊成。給是給的,可給的太重,非是不吝嗇百姓,而是此例一開,以後國家用度會更大。又說道:「朝廷議安置災民一事,多以臣之例,然此錯也。」

「何解?」

「我是納了許多流民,也有數千戶,可全部是原來諸州的流民,受海潮之侵,流於外地。海堤築後,重新返回家園,沒有田地之爭。雖新圩也是從湖澤上興起,不是原太平州耕地,也不是流民耕地。鄭朗分配給了當地百姓,所剩大約也會無幾。故兩例不能類比。」

「也是一說。」趙禎沉思。

「鄭朗錯也錯在給錢太重,其他的做對了。」

「又何解?」

「朝中諸位重臣說忽視祖宗法制,何謂祖宗法制,祖宗法制最重民生,才是真正的祖宗法制!」

化學大師趙匡義都無比重視內治,連宋真宗拜大神的同時也沒有忘記民生。這才是趙匡胤兄弟真正的意圖。

一句話將趙禎點醒。

范仲淹繼續說道:「考慮到祖宗法制,太平州諸事一了,將鄭朗調任他州,或者調回京城,又有什麼可擔心的?所謂的祖宗法制非祖宗的法制,乃是一些宵小的法制。換作臣去,臣也不會對朝廷上奏。陛下看到沒有?陛下,這樣的工程可謂是日理萬機,諸事紊亂,朝廷不但不給予支持,反而用災民掣肘,若上奏朝廷,會不會同意?宵小啊,只會誤國,只會考慮他們的權利,他們的尊嚴,何來國家與百姓之說?」

趙禎知道他所說的宵小是誰,默不作聲。

可是神情有些恍惚。

過好一會兒喃喃道:「他家的三郎君……」

「那又如何?此一時彼一時也,若是鄭家子成功,乃大功一件,朝堂上以後必然多一直臣,非是他所利也。」

不會如此嚴重?趙禎臉上狐疑,可有些心動。

消息再次傳到呂夷簡耳朵裡,氣壞了。再次托人問范仲淹,地方凌駕於朝堂,對否?

范仲淹毫不客氣地答道:「此朝堂乃陛下朝堂也,非乃爾之朝堂!」

呂夷簡氣得吐血。

災星啊,老子的這個災星!這一刻呂夷簡很想將范仲淹生吞活嚥了。

但還沒有完呢,搗蛋的人來了,賈昌朝將船一字排開,不是作戰打仗,又有何關係。但似乎與赤壁的曹軍很相似呢。然後……

第二百五十五章 鬥法(五)

賈昌朝與大宋、蔡襄三人套嚴榮的話,可什麼話也沒有套出來。

小胖子又怎麼的?

他也不是笨蛋,跟著幾個師兄後面學了這麼久,當真是白學的?

精明過人,或者鄭朗所說寒氣逼人的賈昌朝,都拿四少沒有半點辦法。

還好,四少聽了鄭朗再三囑咐,對他們也表示了尊重。

自己觀點比較「超前」,到考場上主考官未必能接受這些新穎的儒學觀點。為了舉例,鄭朗將自己幾份試卷全部默誦出來,寫給他們看。而這三人正好是現在最正宗的儒家代表。

論大儒,不談人品,賈昌朝就是一個大儒。

虛心請教,連賈昌朝見到幾少的天賦,也知無不言。

這些天,對四個少年很有幫助的,至少未來上考場會有很大幫助。

但對鄭朗,幾人同樣好奇,賈昌朝問道:「你們修的什麼中庸?」

呂公著將四句真言說了出來。

「這也是……中庸啊。」賈昌至不知怎麼說。

「這才是真正的中庸。」

你們說是真正中庸就是真正中庸,犯不著與幾個十幾歲的孩子抬槓抬得面紅脖子粗,有可能還抬不贏。於是又問道:「那麼何謂道?」

「你指什麼道?」

「鄭知州的道。」

「此道乃大,縱然是鄭大夫也一時悟不出,不過已有了一些雛形。」

「何?」

「學而致用,知行合一。要知,知道了要去做。」

「知道什麼?」賈昌朝敏銳的問道。

「中庸就是一部分,後面有三分、仁義、禮樂、孝悌、忠恕、聖智。」

賈昌朝不作聲了,所謂的知,就是對整個儒學一個大篡改。

但這個不管,只要將災民安排下去,那怕你說老子、釋迦牟尼才是儒家代表,我也不反對。幾個小婢端上晚飯,可三人難以下嚥,船上的災民一天比一天騷動嚴重,形勢到了千鈞一髮之際。

一點不誇張的,就是一根頭毛在吊著一千斤重的東西,隨時會出大事情。

大宋找到呂公著,勸說道:「呂三郎君,你父親乃是國家首相,你也要為你父親著想,不一定要鄭知州承諾什麼,只要出面解釋一下,再看朝廷如何處理,做決定,怎麼樣?」

「我真的不知道,父親他做得有些錯了。」呂公著說道。

大宋無言以對。

草草的吃了一頓飯,三個人又來到城外。

一百多艘的船陸續停在河口之處,遠處都有一小半船隻灣到長江上。

但是所有船隻用繩索連在一起,儘管西北風吹得烈,船隻很平穩。

走在江堤上,蔡襄不解地問:「何至於鬧到這地步?」

趙通判說了一些原因,四個少年也說了一些原因,皆不是根本所在。就連呂夷簡的做法也讓他們不大明白,原來附的人多,事情鬧大,有許多大臣也不敢多說話。

人家做法很簡單,說我做得不好,來吧,罷我的官職。都罷了官,還求什麼?

僅剩下中書幾位大佬做阻,這幾位大佬貪鄭家子的功勞麼?

又說道:「此時鄭家子大約在某處竊笑我們。」

「未必,他此時也不好受,僵持下去,對我們沒有利,對他也沒有利。看到他的工棚沒有?」大宋道。

「什麼工棚?」

「傳授絲織技術的棚子,一直沒有停下來,說明他還想留下。」

「宋學士,不大好說,傳授的僅是技藝,逼得急,他何嘗不能罷官回去。只能賭他的性子多淡,真淡到一定地步,此事凶多吉少和,若想有作為,還能有挽回餘地。」賈昌朝道。

三人猜測一會兒,也沒有猜測出來。

大約覺得很窩心,大宋坐在枯黃起來的草地上,道:「天一天比一天冷了。」

大多數災民連一個像樣過冬的衣服也沒有,江南同樣也會冷的,再過一段時間災民怎麼辦?

然後看著江面發呆。

夜裡,能看到白帆點點,或上或下駛過。

只是江對面已經看不清楚,隱隱的成為天際間一道黑線。

就在這時候,江南上兩道火光亮了起來,藉著亮光,能看到是兩艘船著了火。還在奇怪呢,兩艘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失去控制,又張了帆的,順著西北風迅速地飄過來。

幾乎同時,三人身上汗毛全部立起來了。

大宋哆嗦著說不出話,他是一個老實人,想到後果,人整個呆住。

蔡襄與賈昌朝頭腦很冷靜,幾步衝到江邊,對船上大喊起來。

也不用他們喊,船上的士兵早就驚動了。

蔡襄大聲喝道:「看準備船的來向,所有百姓往兩邊撤離,不能亂,不能讓百姓掉到江中。」

船泊過來了,也就在江邊,為節約空間,丁字排開,再大的河船也不可能吃水五六米,從船頭跳下去,深處不過及頸深的江水。關健是這些災民十有八九是旱鴨子,一碰到水準得亂,一亂不分方向,到了反方向,準得淹死。

賈昌朝也醒悟過來,大聲喊:「不能讓百姓往水中跳。」

說著已經有幾個百姓慌亂之下,跳了下去。

船上也亂成一團。

不過此次準備得好,不能說嚴密苛刻的監督言官制度不好,害怕出事,一路前來,每艘船上都配著十名水性好的禁兵、廂兵與差役。一個個維持著秩序。

與曹操那次不同,那是三十多萬人一起漂在長江中,而且為訓練,船不在岸邊,所以損失慘重。就在岸邊,這些水鬼不害怕。加上宋庠也醒悟過來,過來一道指揮,不停的下著命令,並且看著了火船到來,對著那個方向喊。一個個心情比較安定,對著火船來路,將百姓喊起來,指揮他們從船上往兩邊分,兩邊的上岸。

人命管天,也不管上岸後太平州什麼想法。

賈昌朝還是警覺的下令,派了五十名禁兵,將災民往一處高崗上引,先分散開來。另外控制他們不能到處亂跑。

可水中局面很糟糕,船上有清醒的百姓跟著禁兵指揮向兩邊疏散,還有一些百姓害怕了,特別在水上,他們心中沒有底,下雨一樣往水中跳。

完了,完了。

三人面如死灰。

三人感到天塌下來的時候,一批一批百姓湧過來,有的是漁民,有的是不遠處碼頭商船上的船夫,走過來也不言語,一個個跳下水去,將那些百姓撈了上來。甚至有的游到船肚子下面救人。

賈昌朝說道:「謝過謝過。」

「不用謝,是為了我們知州,與你們無關。」一個老者答道。說完後,看著兩艘火船,眼中噴出火來。

事情真相也漸漸得知,這是知州要與朝廷談判。

可出了這事,朝廷真有可能將知州調走了。

是怎麼一回事!

先是中間的船百姓一個個撤離走,有幾個婦人嚇得走不動路,也讓差役不顧男女之嫌,強行扶起來,拖向兩邊船隻上。

一個漁民道:「砍繩子啊。」

「對,砍繩子。」一下子提醒了蔡襄,蔡襄喊道,咱這不是曹軍,所有船舶用鐵鏈子外面浮板連成整體,只是用繩子栓在一起,用斧子砍一砍就能讓開了,又說道:「砍完繩子,船上百姓不要動,船夫將船划離開。」

到處是喊聲,是哭聲,還有水中的救命聲,蔡襄不得不扯開喉嚨大聲喊。

轟!

火船撞了上來,火借風勢,立即蔓延開來,看到形勢不妙,士兵掃視一眼,左右船上沒有人了,於是放了三十多艘船隻不要,直接將繩子砍斷,亂七八糟的搖櫓,有的往河道上面,有的往長江中間跑,三十艘船燒了起來。

火光沖天,驚動了太平州城內的百姓。

一會兒,司馬光等四人,以及趙通判他們一起趕來。

趙通判問清事情經過,司馬光盯著燃燒的幾十艘船隻道:「好狠的毒計。」

不知道損失多少,大約經過這些搶救,遇難百姓不會很多。可今天十分萬幸,若是火船有五六艘,扇形散開,一下子衝過來,事情會更嚴重,或者蔡宋賈三人不在此處,無人指揮,群龍無首,事情同樣很嚴重,沒有附近的漁民感恩,前來搭救落水的百姓,事情也非同小可,若此時,百姓還在水中掙扎,能救上來麼?

趙通判呆住,這絕對不是知州戲本來的。

司馬光走過去,說道:「趙通判,立即搭民棚。」

事情鬧大了,已經顧不了這麼多,再不安置百姓,後果不堪設想。

「搭民棚。」趙通判喝了一句,可轉眼反應過來,自己說給誰聽哪,怎麼搭啊,跑到一邊安排去了。

大宋看著亂蓬蓬的場面,指揮道:「將百姓聚集。」

現在亂成一團,岸上黑壓壓的百姓,還有河裡的,江裡船隻上的百姓。得召集到一起,不然還會出事。

找了一塊坡上,坡上種著小麥,此時也不顧,趙通判就著這塊坡地開始安排人手搭民棚,宋庠也陸續的將災民在此聚集。

這一回終於可以閤家團聚,但沒有想到這種形式。

第二天一大早,鄭朗就回來了。

讓江杏兒與四兒回家,出了這事,看到自己左擁右抱,會引起災民更大的憤怒。

過來先與宋庠等三人寒暄,宋庠嚴格說是他的小半個座師,省試考的考官之一。蔡襄是未來君子黨當中,僅有幾個讓他看重的人物。賈昌朝沒有必要招惹他。

很客氣地打過招呼,然後詢問損失。

蔡襄沒好氣地答道:「失蹤三人,一為老者,一為中年婦人,一為一個少年。」

還有一些走散了的,今天早是陸續返了回來。

這三個人,大約掉進長江活活淹死。

人不多,但已經死了人,出了人命。

鄭朗有些自責,可這件事自己負有一部分責任,呂夷簡更要負責任,保守,留戀權勢,不然不會做出如些舉動。

但還有一些事要問,道:「蔡知諫,你當時看到船著火時,火花立即騰了起來?」

「是。」

「聞到什麼味道?」

蔡襄恍然大悟,不管自己對鄭朗抱有什麼樣態度,得將此事查清楚。想了一會兒答道:「似乎聞到硫磺味。」

這就是線索,好查也未必好查,宋朝對硫磺做了粗獷的管制,可各地鞭炮作坊全能進到貨。而且船從長江來,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硫磺。派人手下去查,不但太平州,附近所有州縣官府都要做出協助,已經不是小案子。

還有幾個線索,船是在長江中間燒起來的,離岸邊好幾百米遠,燒完後跳入江水游上岸,這個是在夜晚,很難發現,可這幾個人水性不會差。

船舶不大,每一艘僅一個船夫可以駕馭,縱火的人會有兩個到四個。

縱火時間在戌時末,大約不到晚上九點鐘,僅是兩艘,一是財力不足,經驗不足。二種可能不想惹起更大的禍事。

前一種可能不計一切,後一種可能同樣來意很惡,若不是蔡襄三人晃悠出來,若不是太平州百姓奮力搶救,昨天晚上一死有可能會是幾百人,甚至幾千人。

分析一下情況,在災民仇視的眼神中,討來一塊石炭,人是找不到了,先將船舶的樣子畫出來。

一步步地推畫,一會兒兩艘船大約樣子畫出來,標準的長江後帆小船,小小的船帆在後面,臨近尾櫓地方,這種小船載貨量不大,可便於操作,成本也低,通常一人可以將船划起來,甚至在搖櫓中操作風帆轉向。

皺了下眉頭,這份線索沒有多大價值。

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硫磺的來源上,將事情大約推理一遍,開始寫一份上書。

事情真變向了不好的方向。

范仲淹沒有火拚呂夷簡,自己先火拚吧。

寫了一份《大人論》,這個大人是大官,此時大人依然保留著唐朝的傳統,多指父母親,讓鄭朗用上了後來大人的意思。充滿譏諷的意味。

……公位居首輔,腹當挾山河社稷,胸應懷錦銹文章,而公之行,令天下人恥望也。參與何有宿怨,參為宰相,乃繼何就,私怨之小,國家乃大……夫子曰,三人同行,必有我師。國家困弊時久,余至太平,偶有令舉,敗罰臣於天下戒者,成推於天下,改我朝疽瘤之腫。奈何以宰相之威,壓於一州,數萬災民,為君掌上玩偶?公居於下位,構間誣盤,凌於上首,居於上位,盛氣攔天,烏雲蔽日,稍不如者,必以權操去之。乃至首相,公欲何為!

呂夷簡,忍無可忍,我們一道死吧。

寫完一道將隨案情經過送到京城。忽然他想到了以後的王曾。

……

但鄭朗注定會失望。

他的奏折未到京城,呂夷簡已經收到一份快報,看後臉色變了。

發生這樣的事,鄭家子得不到好處,自己也惹了一身騷氣。大腦緊急轉動,得搶出時間,派人給賈昌朝下了一份命令,災民不能拖,與鄭朗談,五十萬緡錢內,他要多少答應多少。

搶在鄭朗邸報到達京城將命令下達,自己責任會減少。

王曾不知道發生的事,搖了搖頭,雖知道早遲得解決,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事情已經發生,總要解決。默視了呂夷簡這份命令。

兩天後鄭朗的書奏與《大人論》送到京城,這篇論直接讓呂夷簡壓了下去,我與你火拚,值嗎?

但將鄭朗稟報事情的奏折呈上去。

死的人不多,僅三人,看有些人怎麼鬧了。

不出他所料,范仲淹聽到這個消息,終於上書,國家前年旱蝗,黃河去年決堤,乃是奸雄出也。

呆在趙禎身邊,看得多,不是他所想的那樣,皇帝是好皇帝,可老天為什麼降下這麼多災難,不是因為皇帝,乃是國家要出一個王莽曹操類的大奸臣,老天降下災難警告的。

趙禎也很慍怒,三條人命,就讓你們扯皮扯了,將呂夷簡喊進來,問是什麼情況?

呂夷簡從容答道:「此乃幸事,社稷之福也。」

范仲淹說是天警,他說是社稷之福。

趙禎問:「何解?」

「當夜宋庠與賈昌朝、蔡襄正在江邊散步,若是未去江邊,呆在鄭家,後果不堪設想。朝廷組織嚴密,每船派了十名禁兵差役,營救得當,不然後果又不堪設想。」

至於當地百姓自發營救,讓他自動略過。組織禁兵是他的主意,宋庠三人前去,也是他選定的人選。

懂的,不但呂夷簡沒有過失,反有了功勞。

趙禎愕然不能言。

「三條災民的性命,朝廷可以賑其家屬。不過此賊子膽也大,居然敢做下這等逆事,朝廷當務之急,應嚴查兇手,還三個百姓公道。」別天災人禍了,出了大案,查案吧。

趙禎聽後,覺得很有道理。

於是下旨,呂夷簡答應給錢緡,災民的事不用扯皮,可宋庠,你們暫時不要回來,與鄭朗一道查案。呂夷簡沒有處罰,鄭朗卻處罰了,多少失了過錯,將他的散官閣官一抹到底,職官捋成從六品的成安大夫。

不過又在旨意中說,好好將太平州做好,替朕看看江南。話外之音別叫屈,暫時處罰你一次,以後立下大功,朕再對你進行封賞。

這樣的處罰,讓官員怎麼害怕,換其他的皇帝,無論是呂夷簡或者鄭朗,這次都會壯烈「犧牲」。然而呂夷簡沒有事,鄭朗也只小降降,後面還留了一個尾巴,別擔心,朕不久等風聲一過,還會升你的官……

鄭朗接旨後哭笑不得。

這讓他意識到,真鬥起來,自己眼下絕不是呂夷簡的對手。

可呂夷簡也不想的,終讓他人生中又多一個污點,一個君子黨們攻擊的理由,危機暫時度過,可在家中氣得直哼哼。

鬥法的結果,兩敗俱傷!

鄭朗又與賈昌朝談判。

賈昌朝親眼目睹,也看到太平州的賬冊,並沒有刁難,也沒有為呂夷簡省錢,直接問:「鄭知州,不能再拖,需要多少錢帛,直接說,將事情解決了吧。」

鄭朗苦笑一下,若不發生這件事,自己打算開口討要四十萬緡錢,否則會很緊張。但發生這件事,自己反而開不了口,道:「最少二十五萬緡錢,否則我無法安置災民。不僅要救,是安置,還不能讓他們受到多少委屈,你們呆了這麼久,也知道很難。」

三人聽完後,半天不說話。

鄭朗道:「不能少,若少就是發生這件大案子,我也不能接受。」

「鄭知州,呂相公知道你需要多少錢帛嗎?」蔡襄問。

「應當知道,此次朝廷沒有因為此案興師動眾,大約呂相公提前得到消息,我的奏折未到京城,就安排好了。」說到這裡狐疑地看著賈昌朝一眼,但沒有證據,也不好說什麼,又道:「既然呂相公讓賈說書與我談,讓我猜一猜呂相公給的底限。」

「多少?」蔡襄問。

「五十萬,對否?」

賈昌朝不得不點頭。

「這是最高限度,以呂相公的權操之術,大約也料想我所要的錢帛在二三十萬,三四十萬之間。不會超過五十萬。」

蔡襄與宋庠差一點氣暈過去,雖多,為了安排幾萬最赤貧的百姓,也不算多,就為了這幾十萬緡錢,幾位相公,一個知州,不顧幾萬民災民,扯皮扯了兩個多月?

鄭朗沒有多說話,事情那有他們想的那麼簡單,豈止是呂夷簡,還有朝中其他的人。但觸犯了呂夷簡的權威,卻是自己沒有想到的。

賈昌朝不解地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多要一點?」

「我只是猜測,呂相公的城府容易猜麼?就是猜中,現在這時,我又敢多要麼?」

三人琢磨了一下,皆無言。

鄭朗又說道:「此案麻煩就交給你們三位了,我還去有事。」

「你要到哪裡。」

「我受傷了,養傷去。」

「受傷?」

「蔡知諫,你說我有沒有受傷?」

「你不能去,案子未破。」

「死者已逝,他們的家人還在人間,我以後會照顧。但這麼多生者怎麼辦?你以為二十萬緡錢能做什麼?想要平安地將這些災民安排下去,又不讓大臣找到話柄,不想方法,兩百五十萬緡錢也不夠!」

「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一戶五十畝良田,圩田價每畝接近了三緡錢,僅地一戶就要花一百五十緡錢。並且這種安全的大圩田,就是花錢也未必買得到。多少戶?吃的喝的用的,一直到明年秋後,得花多少錢?」

「……」

「但我們沒有破過案。」

「你們難道一輩子呆在京城?以後主持地方事務,要不要破案斷案!」說完,鄭朗狠狠一瞪眼睛,離開,養傷去!兩敗俱傷,可自己傷口更深,慢慢地舔自己傷口。

第二百五十六章 呂夷簡

二十五萬緡錢,遠不是二十五萬緡錢那麼簡單。

鄭朗說足矣,那就二十五萬緡錢,賈昌朝寫好書奏,送回京城。

然而過大半天後,蔡襄狐疑地問:「是不是太少?」

這等大事,王昭明與曹修睦也過來旁聽,要向趙禎稟報的。

王昭明問:「為什麼少了?」

「災民不是去年移居的百姓,他們是真正九等戶,過冬的衣服、被子、生活用具以及農具,你們算一算。」

去年五等戶至少有幾床破麻被,幾件破衣服遮一遮寒,家中簡單生活用品還是有的,不然以前怎麼度日?即便差了農具,也不會全部差,所以官府稍稍貸一些款子,秋後基本還上。

這些赤貧戶幾乎一樣沒有,連幾件單薄的衣服,那天晚上慌亂之下,四分之一的百姓因為船燒掉,一無所有。這得花多少錢?還要讓朝中大臣說不出話,有可能二十萬緡錢就沒有了。剩下五萬緡錢做什麼,三萬七千六百餘人!

賈昌朝不解道:「他說呂相公也知道。」

「不管。」宋庠懶得煩惱,這幾人沒有事為二十五萬緡錢,能將幾萬災民一拖幾個月,能的,咱一個惹不起,做實事吧。災民要逐一向太平州移交,還有查案子。

天啊,讓我寫寫奏折,可以寫得天花亂墜,但什麼時候查過案子!

大宋鬱悶,京城一干大佬更鬱悶。

看到賈昌朝的奏折,幾位大佬臉上黑雲飄飄,哪裡是二十五萬緡錢,這是隔著一千多里的時空,伸來如來巨掌,左一個右一個在扇他們大耳瓜子。呂夷簡一臉白臉活活氣青,咬牙切齒地說:「批!」

一百萬緡錢,五十萬緡錢,還能找一個理由,說國庫緊張,二十五萬緡能不批麼?

開始等著某些人囉嗦!

果然看到這二十五萬,范仲淹發出憤怒的吼叫。

當年修海堤他不知,財政不是他經手的,可發四州百姓,淹死百姓的善後,接著開耕與免稅,豈止二十五萬緡錢?就是在蘇州開挖了幾條新河疏水,錢與糧也花掉十幾萬緡錢。

鄭朗是良臣。

財政這麼緊,只向國家討要二十五萬緡錢,不是良臣是什麼臣?

鄭朗是良臣,另外一個人更是小人,居然為二十五萬緡錢,僅是鄭朗貢獻出來兩個絲織作監三四年的收入,就將幾萬災民一拖幾個月,好一個東府,好一個中書,好一個宰相!

立即彈劾呂夷簡。

趙禎隱約感到此事不是范仲淹說的那樣,可另一邊接到王昭明的疏奏,鄭朗也說過,估計呂夷簡會猜到他最多討要五十萬緡錢,最少會討要二十幾萬緡錢,事實呂夷簡給賈昌朝的命令最大限度正是五十萬緡錢。

此事就不對了,這個錢如果中書為難,朕省一省,也能省出來。

將呂夷簡、王曾、宋綬、王隨一干東府重要官員喊來,不僅是呂夷簡一個人的錯誤,整個東府這次都有了錯。

聽到趙禎的責問,呂夷簡鐵青著臉說:「臣原以為他興師動眾,會向朝廷討要一百萬緡錢,不然不會如此。但也沒有想到……」

開不了口。

「為何你說五十萬緡?」

「擠一擠,五十萬緡他應當夠的,不是別人,他是一位能吏。」憋悶之下,沒有辦法回答,只好承認鄭朗是能吏。

「為什麼只討要二十五萬緡?」

「不夠。」此事與范仲淹無關,所以一個勁的大叫直臣良臣,東府的人全是壞蛋。可是王曾與呂夷簡經手的,知道這些災民底細,王曾又道:「聽臣算一算。」

將太平州的收入、支出,以及災民的開支,一一算給趙禎聽。

要麼節約六圩,僅開兩圩三圩,將成本省下來,那樣災民更不好安排。要麼加開圩,支出卻會更大。怎麼算怎麼不合理。這也變相地在替東府解釋,不是我們有意要這樣,當時也擔心鄭朗借此大開口,勒索朝廷。

趙禎聽著王曾一筆筆算賬,最後也糊塗了,讓東府幾個官員退下去,不大放心,派人詢問鄭朗,鄭朗答道,足矣。少了不行,多了不要。

趙禎更糊塗,於是問范仲淹,用意不是讓他攻擊呂夷簡的,一年多來冷眼旁觀,反而他看得很清楚,某些時候呂夷簡確實在做實事。是因為范仲淹經過兩次水利,知道具體的開支。

沒有想到范仲淹聽後道:「鄭朗說呂夷簡知道,呂夷簡肯定知道。」

「范卿,何來此言?」

「鄭朗教育幾個學生與眾不同,他是有意替朝廷培養幾個良臣。」

趙禎額首,不是隱秘事,幾個學生差一點使他教成了幾個小怪物。

「平時他多與學生商議國家大事,培養他們未來,還有一個管事的在身邊。」

明白了,鄭朗有什麼計劃,肯定與呂夷簡的三公子說的,就算他是鄭朗學生,兩不相幫,還有一個管事的,能不向呂夷簡會報。王曾不知道,呂夷簡必然知道。所以鄭朗說了一句,以呂相公的權操之術,會算到我的需要。

趙禎對呂夷簡終於有些不快起來。

很快呂夷簡得知。

在家中差一點氣背過氣,坐下來想了一想。這兩人,那一個都不好對付。

那個鄭家子,通過三叔子的信,知道他的稟性,軟硬不吃,並且容易滿足,功、名、利、祿,要求不高,赴任後甚至從家裡面掏錢出來墊給州府,為圈圩能吃苦的住在圩堤上。直臣還貪圖一個清名,但是他寧肯讓人恥笑了幾年敗家子,居然不辨一聲。貪的僅是才學,又是自己不能給的。

除非自己利用手段將他家那個作坊關上,成麼?就是關上,以此子智慧,還能使出另外正大光明的手段,使他合法的斂財。

不好對付!

鄭家子好一點,自己這次吃了一個悶心的虧,幾乎是自找的。只要不為難他,似乎此子也不想為難自己。然而另一個人,自己就是不為難他,他也要為難自己。

苦思冥想,鄭家子放在一邊,先想范仲淹。

這個災星天天在皇帝耳邊吹風,吹到最後自己會倒大霉。

讓他想了好幾個時辰,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第二天上朝後,他提了一議,讓范仲淹擔任開封府尹。聽到他這個提議,王曾與其他諸臣驚得差一點雷倒。

呂夷簡有苦難言,奶奶的,范大先生,我惹不起你,巴結你,成麼?讓你從小小的待制一下子跳到開封府尹,你這一回能放過我了嗎?

……

外人看很是不錯,鄭朗以一己之力單挑中書大佬,雖然小虧,用了一個二十五萬緡錢,在呂夷簡小傷口上狠撒了一把鹽,大家應是扯平。

比如龐籍,力挑李迪,背後有呂夷簡暗中支持,同樣不是流貶出去?

想與大佬們力敵,一點虧不吃,怎麼可能呢?

可是鄭朗很鬱悶,回到家中,坐在床上,禪定入坐,一坐三天,這才將心頭一口郁氣散去。

走出來時,外面急得跳腳,趙通判看到他出來,連忙迎過來道:「鄭知州,錢不夠啊。」

「什麼錢不夠?」

「災民的錢。」

撥起來很快的,呂夷簡直接從江寧府直接調來秋稅,很快就可以支付。命令還未下來,然而趙通判也在家裡左算右算,感到差得太多,找上門來。

「趙通判,夠了。」

「真不夠。」

「真夠了,不能指望朝廷,若是指望朝廷,給五十萬緡錢,還是不夠。」

「那……」趙通判也納悶起來。

「但必須先有朝廷二十五萬緡錢,不然錢就來不了。」

趙通判眼睛茫然,難道朝廷的錢過來後,能生兒子生孫子,變出一大堆錢出來?或者鄭朗自己經商,更不可能。

「放心吧,我要出去,州務你替我繼續看好,災民更不能疏忽大意。」

「好。」趙通判五味雜陳地看著鄭朗帶著兩個小妾又離開州城,然後問幾個學生:「你們可否知道鄭知州錢從何來?」

幾個學生皆搖頭,同樣眼中一副茫然。

坐在船上,江杏兒也好奇地問:「官人,是怎麼回事?」

「暫時我不想說。」鄭朗怏怏不樂地說道。

不管怎麼說,二十五萬緡錢是少了,讓他手中很緊張。

鄭朗去看了看新圩選址,但傳來的消息更讓趙通判心驚肉跳,鄭朗不僅是看那個六圩,還看了其他湖澤之地,也就是他有可有無的未來幾個中型圩田。這也是一個解決辦法,不然三萬多百姓往哪裡安置呢?

可是趙通判更不解,錢本來就不夠,再開新圩,錢怎麼辦?

災民挨戶過續完畢,鄭朗再次回來,趙通判道:「鄭知州,你看了新圩。」

「嗯。」

「我是指除了那六圩之外的圩。」

「嗯。」

「鄭知州,你有何打算?」

「我仔細的計算了一下勞力,若來得及,還能開三個中型圩,大約能拓地一千餘頃。」

「錢啊。」

「嗯。」

「鄭知州,勞力是夠了,可錢不夠,並且就是一千餘頃,也安排不了七千戶百姓。」

「嗯。」

趙通判被華麗麗的打敗,道:「鄭知州,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詳細的計劃安排?」

「不能說,時機未到,不過你來了正好,我們一道辦一件事。」將趙通判帶到災棚前。都是簡易的災棚,僅能遮一下寒風苦雨,一切為了節約成本,畢竟不是正式居住之所。

鄭朗看著災民,讓衙役在裡面挑了一些代表過來,對他們說道:「本官收了朝廷二十五萬緡錢,也答應過朝廷給你們一個好日子。」

這些災民不吭聲。

鄭朗說道:「一個好日子,包括你們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還有未來的一條生活道路。各位自己算一下,得花多少錢。」

至少得讓災民領情。

一把火燒得,讓災民對自己十分冷漠,繼續保持這種態度,下面的工作不大好安排。

兩百多個災民算了一下,臉色變得慎重。

鄭朗又繼續道:「本官只能指一條道路給你們,能不能幸福,還要你們雙手創造。過後,我會分批讓你們去景民兩圩自己看一看,問一問哪裡百姓是如何創造幸福的。」

不能聽朝廷,甚至大宋他們鼓吹,你們一來,良田有了,衣服有了,住的有了,吃的有了,好像這裡到處是金山銀山。

繼續說:「你們在戶冊上全部登記,自今天起,就正式是太平州百姓。有兩條道路可供選擇,一條是你們自願去做工,或者做佃農,那與本官無關,若不想就配合我。你們回去說一說,願意出去做工或者做佃農的,請走出來,不願意的,從今天起,必須聽我的安排。」

讓他們回去,一一傳達下去。

過半天又走出來十幾個人,問道:「請問鄭知州,未來如何安排我們?」

又有人問道:「我們能不能分到圩田?」

「無從奉告,你們離開還來得及,若一個時辰後再不離開,本官就當你們默認。以後不聽安排,這裡有朝廷翰林學士兼給陛下寫詔書的知制誥,有給陛下說書講經義的崇文殿說書,還有台臣知諫,宮中的內侍,本官只能放任你們自生自滅。」

「知州是說聽你的話,就有好日子?」

「我只給你們指一條路,好日子是你們雙手創造出來的,難道我剛才說得不清楚?」

蔡襄低聲說道:「鄭知州,會嚇著他們。」

鄭朗皺皺眉,不悅道:「你們能看到什麼?在太平州我會下一步好棋,就因為你們,好棋變成了壞棋。」

不想辨,讓十幾人再次回去,將趙通判喊來,說道:「有些四等戶與少量五等戶的地要售,拿五萬緡錢,將他們的地全部收下來。」

大局乃定,太平州百姓歡聲一片,不管怎麼說,知州還是那個知州,發展還是那個發展,六圩開始測量,於是陸續的有人出售自己田地。也就是那五千戶百姓,一些四等戶,還有一些五等戶,手中田地多者接五十畝,少者僅幾畝地。這些地租不易管理,帶又不像房屋,拆一拆,用船一裝,裝進新圩重新蓋一間房屋,也不像桑樹,春天到來遷移一下,也可以成活。於是大肆賣地。

他們賣可以,得有人要。

這麼多地出售,地價一下子壓下來。有的良田一畝不足兩緡錢,坡地僅值幾百文。

喊低可以,你們不賣,明年就是荒廢了,還得交地稅。

有的出手,有的在繼續僵持。

這時買真的很便宜,但官府去買……蔡襄狐疑地問:「鄭知州,為什麼要買。」

「不買他們怎麼辦?」鄭朗手一指災民。

行啊,可你到哪裡弄出這麼多錢。趙通判嚅嚅道:「不好吧。」

「聽我的沒錯。」

趙通判只好吩咐下去。

過了一個時辰後,有的災民走出來,看看人少,又走回去。鄭朗對大宋與賈昌朝說道:「我已經說過多次,以後他們不聽調動,自生自滅,與我也沒有關係。」

說完帶了幾名衙役與小吏重新上船,再次離開。

鄭朗的種種,讓宋庠與賈昌朝、蔡襄、曹修睦、王昭明全部是一頭霧水,沒有一個人能看得懂。

接下來趙通判陸續地帶著災民到兩圩看了一看,讓他們自己打聽詢問。

再用船接回來。

秋水漸漸平下去。

江寧送來二十五萬緡錢,有的是錢,有的是帛,折合在一起算的。

可是太平州第一筆巨款也飛了出去,重新變成土地回到官府。趙通判這才接到鄭朗從遠處下來的一份命令,讓他將這些土地通過交換,集中在幾個片,然後翻耕,留作冬天凍酥。

接到命令後,趙通判眼睛亮了一亮,可再想,還是有許多地方想不明白。

秋天到了最深處,樹葉開始凋零。

忽然太平州碼頭上來了一艘艘船隻,船隻泊好,船上的人將一件件箱子搬上了岸,箱子裡面是秋冬衣服。搬完象小山一樣的箱子後,走出來一個領首模樣的中年人,對維護秩序的衙差說道:「麻煩差哥子通知一下你們的趙通判。」

趙通判不知究裡,走過來問:「你找某有何事?」

來者不答,拿出一份清單遞到趙通判手中,清單寫了衣服的件數,一個災民三套換洗衣服,包括冬衣、裡衣、秋衣,以及採購地點,與總計六萬一千多緡的花費。然後說道:「趙通判,請清點一下數量。」

「你們是……」

「不管我們是什麼人,你派人核對一下數量,我們還要回去。」

趙通判派人數了一下數量,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又問:「你們是什麼人,為何送這些衣服過來?」

來人還是笑笑不答,上船離去。

宋庠正在四處查案子,更苦逼,所有衙役與官吏全在忙碌,他都找不到什麼人手協助,聞聽此事趕來,問:「怎麼回事?」

趙通判看著歡呼的災民,苦笑一下道:「我也不知。」

話音未了,又是幾艘船隻過來,停下來,又往岸上搬東西,這一回換了花樣,是各種冬葛被與冬麻被,一人一條,搬好再次遞上一份清單,上面註明採購地點以及價錢,五萬兩千多緡錢。

不是很貴,每一條被子質量雖不能比綢緞絨被與毛氈相比,可質量也不差,並且很厚實,三萬多條,一條才一緡來錢,很公道的價格。可是趙通判將來人攔住,懷疑地問:「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送東西的人。」又笑了笑,帶著夥計上船離開。

聽著災民更大的歡呼聲,蔡襄與賈昌朝也走過來,問原因,然而趙通判與宋庠幾乎有些抓狂。

這些船離開不久,又有一批船駛過來,再次搬東西,鍋碗瓢盆,榻椅帳台,十分標準的一家生活用品,幾乎全部備齊。當然清單更嚇人,九萬六千緡。

「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送東西的人。」

「你不說本官不讓你們離開。」

「我們是好心送東西的人,趙通判,聽說你也是一個好官,不會不講道理。」

一個好官擊中趙通判柔弱的內心,差一點淚流滿面,當了二十多年的官,終於有人肯承認他是好官了。既然是好官,不能做出無禮的舉動,只好放他上船。

船離開港口,漸行漸遠。

衙役在分配物品,逐一發放到災民手中,災民歡喜的一個個狂呼。

可是幾個官員大眼瞪著小眼,送東西過來,可以解釋,有可能是鄭朗的安排,關健州庫裡的錢帛一文沒有動,不可能鄭朗嘴皮子動一動,就會有許多大戶人家賒二十萬緡錢的東西給太平州。

換呂夷簡前來,也不可能做得到!就是有人肯賒,以後要還的。少鄭朗敢賒,這麼多鄭朗敢賒麼?

幾個官吏站在港口處,看著那一點點白帆越行越遠,相視一眼,不知說什麼好。長那麼大,聽過或者看過許多古怪的事,但從來沒有今天這麼古怪。

第二百五十七章 菜刀

蔡襄看著高興的災民說:「有救了。」

整個看不懂,看不懂為什麼為了二十五萬緡錢,一個前途無量的知州與幾個宰相廝殺得這麼慘烈。看不懂為什麼有了二十五萬緡錢,就能將三萬多赤貧的災民安排下去。看不懂這些人將貨物卸下後,僅交一份清單,一個個笑咪咪的離開。

於是不想。

災民終於有了生機。前一段時間天氣轉涼,還是以前的衣服,蔡襄與大宋三人茫無頭緒的破案子,也多次看到這情況,派人催促鄭朗,鄭朗只回答,馬上安排。

一安排過了好些天,一到晚上,災民們凍得憟憟發抖,十分可憐。

終於今天將這個問題解決。

這時蔡襄也犯了清臣的毛病,穿的用的是解決了,幾乎是按照下等四戶標準發放物資的,連景民圩內的百姓十戶還沒有一戶達到這樣的標準。得花多少錢?

誰不想做好人,讓天下百姓衣食無憂,住高樓大廈,穿絲綢錦袍,騎高頭大馬,然而錢從何處來?這是生產力依然很落後的宋代!

趙通判歎氣道:「蔡知諫,衣用解決,經濟仍然不足。」

不要安頓災民的將來,興修九圩資金也遠遠不足。

越是小圩成本越高,通過鄭朗發放的計算公式,可以算出來,沒有山陵寄托,純粹用堤岸築圩,周長一百里的正方形堤岸能圈二千三百頃地,現實當中不可能是正方形,各種扁形、不規則形以及彎子,堤岸、山陵、澤渠、村莊、道路又要佔去一半面積,耕地面積不會超過一半。但一個周長八十里的正方形堤岸僅能圈一千五百頃實地,堤岸減少五分之一,面積會減少三分之一多。若是一百來畝的小圩,需堤岸三里路,一里路所得僅三十畝地,而景民圩一里堤岸會得到一千多畝,相差四十倍!

今年圈九圩,所得耕地面積可能不足去年的兩倍半,堤岸長度卻可能是去年的三倍半,成本更高昂!

錢從何處來?

用地懸賞勞動力?

看著這幾萬名災民,誰敢?

將難度淡淡說出來,別高興,你們可知道太平州承受了多少壓力。

然而三個官員沒有一個當作一回事。

包括大宋都因為災民的事,對鄭朗或多或少排斥起來。

你們太平州怎麼度過難關,與我們無關,我們管的只是破案子,破掉案子,可能早就回到京城。

趙通判碰了一個沒趣,忽然遠處又有五艘船駛過來,中間一艘大船,四周船上站著一些謙客,手中拿著刀,或者持著弓箭。

幾人再次好奇地看去。

五艘船一一泊下,四艘護衛小船左右警戒,大船上走下來一個老者,看了看,幾個官員身穿官服,很好認的,問道:「誰是趙通判?」

「我是……」趙通判狐疑地看著他,難道又是送東西來的?

不像,送什麼東西,要如此森嚴的拱衛?

「麻煩你派衙役與廂兵警戒,老朽即將交付太平州價為五十萬緡錢的金、銀與銅錢。」

「五十萬緡?」

「正是。」

「你們是誰?」是賈昌朝問的。

老者不答,手一揮,大船上的人抬箱子,全是金屬,或錢或錠,十分沉重,竹槓壓得彎彎的,兩人抬著一個箱子,還要喊著號子。

不能這樣!趙通判吼道。

這是金子,是銀子,是銅錢,一亮相,整整五十萬,不遠處就是三萬多災民,非得出事情不可能,連忙喊城中所有衙役與廂兵過來。又讓人從城中找來幾桿標準的磅秤。這才問:「你們究竟是誰?」

老者象沒有聽到,繼續指揮著下人將各個箱子放好,銅錢歸銅錢放,金歸金放,銀歸銀放。

一會兒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員走出來,包括一百多名衙役與廂兵,老者才說:「過目吧。」

銅錢串成串,比較好數,關健是金與銀子,或鑄成條,或鑄成錠,逐一稱完。金銀不能當作貨幣的,但可以兌算,按京城的金銀價,只有四十八萬多緡,在江南金銀價略貴,大約五十萬緡,多不會多多少,少也不會少多少。

錢上略吃一些虧,可剛才的衣服被子與生活用具,價格卻是很公道,這些若放在京城,有可能貴上五萬緡。因此,是比較公道的一次交付。過磅結束,老者再次遞過來一張清單,笑咪咪的上船離開。

太神奇啦!

大宋看著船隻再次離開,目瞪口呆。

也猜不出來這些人來自何處,好像有幾處地方的口音。看清單上的採購地點,有蘇州、江寧、杭州、楚州、和州、湖州等各地的商行,都是在產地採購的,不然不可能這麼便宜。

並且為了表達善意,連運費全部忽略不計。

「趙通判,錢有了。」賈昌朝說道。臉上也是不可思議的樣子,現在對他說,明天太平州地裡開始長金子,他都可能會相信。

如此數量之巨的錢與物,來得這麼神秘,太平州城內傳翻了天,有的人想不明白,便說是東海龍王發善心送來的。

就在此時,崔嫻與環兒陪著幾個娘娘將九華山大小寺廟遊遍,船上帶的彩帛也花完了,從九華山坐船回來。

大宋嘴中發苦,你們回來得真早。

並且大娘娘說了一句讓他臉黑的話,看著災民,大娘不解,對崔嫻問道:「嫻兒,為什麼我看這些災民,穿是比鄭家莊的百姓還要好。」

穿成這樣子,是災民麼?

大宋怎麼回答,東海龍王送來的衣服?

崔嫻將幾個娘娘帶回家,問了問,沒有想到她離開後發生這麼多事,留下幾個娘娘,與環兒坐船找鄭朗去。

十月初,萬頃湖蕩荻花飄白,葦葉金黃,景色很好。

不遠處就是一排船。

除了鄭朗的船,還有差役的船,以及其他十幾州官吏的官船。

跟在鄭朗後面看,確實不是很懂,有許多官員還是北方人,對圩田水利更不懂,看了幾次,都學了許多東西。鄭朗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鄭朗沒有排斥,知無不言。

不但講圩,還講如何調解各等級百姓的矛盾,甚至對一些州府提了一些建議。

反對他們馬上像自己這樣做,逼得沒有辦法的。不是災民,今年六圩都不一定上,風險性太大,況且其他三圩。

各州官吏聽後微微一笑。

這事皆知道,仔細回味一下,鄭朗在中間很苦逼的,不僅是鄭朗,攤到誰身上也不好受。

所以鄭朗建議他們先測量好全州境內的湖澤與河道,洩洪與蓄水安排好,然後看自己州內力量大小,先立一圩或者兩圩讓百姓看到信心,以後慢慢再建。

以及其他的一些合理經驗。

但大興圩田,因為自己出現,十年內必將風靡整個江東。

看到崔嫻,欣喜地迎過來,問:「幾個娘娘可好?」

「好。」崔嫻答道。

拜了成千上萬個佛祖,捐了一千多緡錢的絲帛,還能讓幾個娘娘感到有什麼不好的?

崔嫻說完大笑。

鄭朗也笑。

崔嫻又問:「為什麼你態度一反常態,變得如此強硬?」

這次與中書對抗,非是丈夫一慣性格。

「我原以為是言臣所為,後來才知道中書竟然也支持,只好強硬到底。」

真正原因,他不想說。

「那個錢與物是怎麼回事?」一路上崔嫻就在想,想不明白。

數量太大,不是沒有,宋朝有一些巨賈大戶資產也超過百萬緡,可那是田產與作坊,或者其他產業,直接拿出七十多萬緡錢的鳳毛麟角。但還有一條道路,十幾家大戶合在一起,不會吃力了。可憑什麼讓人家替你墊付這麼多錢?有這個錢為什麼不放高利貸或者做生意?或者丈夫用了「陰謀詭計」說動人家,無償借給你,但終要還的。

太平州無論怎麼發展,還是一個中小州,不是蘇杭那樣的大州府,還到那一年?朝廷也不容許下面大臣為了政績這麼做。

豈止她想不明白,消息傳到京城後,無論是趙禎,或者中書幾位大佬,同樣想不明白。

天天在枕頭邊問,鄭朗已經告訴了江杏兒,於是附耳告訴崔嫻。

「原來是這樣……」崔嫻無語。

真相很簡單,可再想一想也不會簡單,若沒有鄭朗以前的種種神奇,也就不會有這一次神奇。

但鄭朗沒有再說。

崔嫻仔細的又想了一會兒,終於想通,佩服的看著鄭朗,然後來到船艙,看了看,忽然臉色一變,問:「官人,你們怎麼睡的?」

「當然三人擠一起。」

崔嫻走過來走過去。

鄭朗又說道:「要麼五人擠一起?」

「想得美。」在江杏兒呵呵笑聲中,崔嫻走過來,掐鄭朗的胳膊肘兒。

笑鬧了一會,鄭朗又說道:「不過我也要回去了。」

諸事俱定,到太平州將一些尾巴割掉,當祭旗。

回到太平州後,無論趙通判急得抓耳撓腮,鄭朗也不答,並且神情很不悅。

將幾個學生帶到災民棚前,這裡將會看到人性的重要一面。

再次讓其中選出一百多名代表,出來說話。

要安排災民,宋庠、賈昌朝與蔡襄一起跟過來。

鄭朗話很簡單,從今天起,僅提供兩天口糧。大家開始自食其力,一參加新圩除草築堤,以及圈好圩後圩內道路疏通溝渠等事務,大約會有四個月勞動時間。

一百戶一組,到時候太平州會安排人來指揮。工地上提供口糧,壯年男丁每一天算一個工,婦女與十五歲以上少年者算六分工,老年人看管孩子且負責燒飯,建工棚等輕鬆活動,算四分工。整工每月兩緡錢工薪。

絕對不算低工薪,雖累一點,還提供了伙食,所以連范仲淹都說錢多了。

蔡襄三人無話可說。

也聽明白一些,這是以工代賑,累一累,一戶人家抽一抽,四個月苦下來,多者能掙到兩十多緡錢,少者也能掙到十五緡錢薪酬。圩也圈好,勞力也出來,災民也賑濟了。

有了這個錢,若是明年有出路,官府稍作賑濟,活路就有了。

好主意。

這是第一個方案,也是最主要的方案。

第二個將會抽調三千戶,分成三十個組,挑河泥,州衙裡花了五萬緡錢,先後購買近四萬畝地,先後換了一換,擠成十五片,讓這些災民挑河泥覆蓋田地,再經過冬天酥凍,明年地會變得稍微肥沃一些。鄭朗對此刻骨銘心,會肥沃,可不會有想像的那麼好。不是圩田,從千古以來,一直沒有耕耘,覆一層泥,起的作用不會很大。也是無奈之舉。到明年還會陸續的用其他方法,增加地力。

一樣的工薪,但一旦諸圩雜草一除,這些百姓將全部再次分配到諸圩上。圩才是重點。

不但這次以工代賑,到明年諸圩事務一了,也沒有了賑濟。不過會為他們安排一些出路。什麼出路,鄭朗又不說。

說完,讓這一百多名代表下去。

大多數災民沒有意見。

吃的喝的拿的用的,全是人家無償給的。也到了幹活的時候。

但是人太多了,什麼樣的人皆有之。

有的人很聰明,看到現在,聽到現在,一路上所有官員對他們小心翼翼,似乎連皇帝與朝堂上的宰相,關心著他們的下落。因此聽到要幹活,不滿意了。

朝廷給了二十五萬緡錢,還沒有花完呢。

這是嘴上的說法,心裡面想的是那五十萬緡金子銀子。

越是這些人,越是活躍分子。

不但朝廷給了二十五萬緡錢,來的時候還向我們承諾過,只要來,就有的吃,有的喝,有的住,有的穿,有良田等著我們耕耘,現在呢,我們住在災棚裡面,一無所有,耕地不知道會不會分,馬上還讓我們幹活,沒有門。

宋庠多老實的一個人,也聽不下去。暴喝道:「就是馬上給你們地,你們也要做事,不做事,糧食從天下掉下來!」

不管鄭朗如何在變戲法,僅是幾天前那麼多衣服被子與生活用品,以及眼下的安排,讓人皆無話可說。

明年會怎麼安排,七十多萬緡錢變了出來,明年不能再來個戲法?

鄭朗拉住大宋的衣服,道:「宋學士,讓他們鬧。」

然後一努嘴,邊上衙役會意,眼著人群,看那些人鬧得最凶。

不阻止,這些人鬧得更暢快,況且人性也是貪婪的,誰不想不做活就能白白得到大量的好處?

馬上冬天來臨,在水裡做活,挑泥除草,多累人哪。

一些人開始猶豫不決。

鬧得差不多,又讓他們派代表出來說話。

不是讓他們說話,而是鄭朗說話,道:「上個月我說過什麼,不聽安排,自生自滅,是麼?」

冷然一句,一百多人面面相覷,在鄭朗逼視下,緩緩點了一下頭。

鄭朗手一揮,衙役帶著武器,如狼似虎撲進去。

奶奶的,簡直不知好歹,為了你們幸福,我們這一年多來,幾乎沒有了白天與黑夜,現在你們穿的比我們好,蓋的比我們好,算那一門子。三十幾個人揪出來。

鄭朗冷冷盯著他們道:「朝廷是給了我二十五萬緡錢安頓你們,可是前幾天你們穿的用的,以及吃到現在,所剩無幾。這裡有一本賬冊,識字的過來看一看。」

從袖裡扔出一本賬冊,又道:「僅剩下五千來緡錢沒有動,也就是你們每一戶還剩下七百五十文錢。既然你們說了,我每戶人家給你們七百五十緡錢,帶上分配給你們的東西,離開太平州。太平州每一個角落都不會歡迎你們。」

說完衙役們再次撲進去。

三十幾個人,二十幾戶人家,一百多人,被衙役一一揪出來,連同行李,一起押上船,送過了江,送到和州。

和州官吏一聽也不樂意啊,這群全部是刁民,誰敢接愛,又往真州趕。真州又往北方趕,為了打發這群瘟神,還特地抽出來一些糧食衣服,俺沒有虧待你們,但你們不得在我們這裡停留,立即走。

穿過十幾個州府,這一行越加引人注目。

趙禎最後失望的下了一份詔書,讓他們全部戍邊去。

還語重心長的對近臣說了一句:「是人,要知好的,不知好,不但會連累自己,也連累了家人。」

看著二十戶人家哭著喊著,被拖上了船,大宋有些於心不忍,道:「君子以直報怨。」

按照你的理論,以直報怨非是以德報怨,可也要給他們一個改正的機會。

「宋學士,太平州有四萬戶人家,還在增漲中,成敗就在今年一舉。若給了他們善,誰給四萬戶人家以惡?全部想不勞而獲,新圩不開,後果誰來負責?」

宋庠不敢回答。

賈昌朝忽然說道:「鄭知州,上次縱火案,你也是負責官員,不能不管。」

查了這麼多天,一點頭緒也沒有,既然你能神奇的變出這麼多錢物,大約這件案子不會難倒你,要出一份力,不然拖到那一年?俺是崇政殿說書,非是破案子的官員。呆在太平州兩個月,算什麼呀?

「賈說書,我問你,若是有人用菜刀行兇,制菜刀者有沒有罪?」

「沒有。」

「若是制菜刀認出是他的菜刀,協助官員破了案,官府應不應當獎勵?」

「應……我明白了。」

「範圍更廣一些,包括京城。」

「是……為什麼你不早點說。」

「不難啊,為什麼我不說,你們想不起來呢?」

「……」

第二百五十八章 問鬼(上)

看到剛才一幕,災民迅速地將自己組織好,每一百戶分成一組,蔡襄忽然會意,道:「這是仁政。」

馬上要分派下去,無論是在工地,或以後分配到各圩,不可能三萬多人聚集在一起。畢竟他們是外地人,來自十幾個州幾十個縣。到了江南,成了獨在異鄉為孤客。

讓他們自己組織,就近的,關係好的,組成一百戶,或上工,或以後打散分配,會在一起,有熟人在身側,離開家鄉的心情就不會孤單。

然這一細節經常讓官員疏忽。

不過也從來沒有那一州分攤過這麼多赤貧災民。

鄭朗淡淡說道:「蔡知諫,我問你,我朝一戶百姓能擁有多少耕地?」

不大好回答,蔡襄支吾一下道:「大約三十幾畝吧。」

「我為什麼給百姓那麼多圩田?」

「是激勵。」

「不僅是激勵,去年這時候,我鼓吹了一下,可誰敢保障絕對會成功?」

蔡襄默默的點了一下頭。

「沒有重地就不會激發百姓參與,可他們也不知道前途,自帶工具,自備乾糧,甚至荒廢自家的冬小麥,有的貧困百姓沒有糧食吃,一天只吃兩頓,空著肚子做活,最後我看不下去,才提供了一頓晚餐。這也是一場空前賭博,勝負只有我一人清楚,他們贏了會有一個未來的生活,輸了因為冬天前來做工,第二年嚴重的都會有人家活不下去。你說他們當不當多得二十幾畝地?」

道理很簡單,就沒有人想過。

蔡襄不知如何回答。

「這是他們應得的回報,後來看到大圩好處,繼續再一戶人家五十多畝地,六十多畝地,或者七十多畝地?將全國所有湖泊填成平川,也不能讓每家每戶分到這麼多的田地。況且大戶佔著更多的田產。其實我也在賑災。」

「何?」

「去年起,各個大戶人家陸續招來幾千散戶與浮客,我刻意問了一下,他們多是江淮災民,若沒有朝廷這批災民,我今年築圩不會多,容納去年承諾的百姓足矣。明年還會築,可分配下去,不可能再每一戶人家六十畝七十畝,五口之家以下者四十畝,以上者五十畝,足以讓他們過上溫飽生活。這句話我也與其他知州提過,他們以後要學我,不能再讓每一戶分六七十畝地了。這是作為開頭者的特殊獎勵。現在怎麼辦?我若給他們四十畝,不服,朝廷會有人彈劾。若給他們六十畝,七十畝,從哪裡變出這麼多耕地出來。又做了更壞的榜樣,其他各州怎麼辦?同樣是災民,為什麼江淮的災民過來僅是做佃農,這些人吃得要好,穿得要暖,住的要舒暢,田地還要多,未來還要有光明的前景,甚至不用做活,朝廷一年必須付他們幾十緡錢?請問公平在哪裡?」

蔡襄與宋庠又不能回答。

「我有一系列的安排,是表示當地原住民對我支持,造福他們的。然而災民湧了過來,並且是七千戶,原來太平州多少百姓?才三萬戶。為了讓他們過得更好,只能陸續的安排在災民身上。請問,原住民會不會感到公平?」

又是一個不能讓他們回答的問題。

「百姓還沒想到,但早遲會醒悟,一旦醒悟過來,這些災民又認為理所當然,不抱著一顆感恩的心,其他佃農與原住民會不會產生仇視。在我任上沒有事,可下任呢,下下任呢?災民是你們帶過來的,看到他們好了,那怕將太平州所有百姓的收入納入他們身上,你們高興了,可想過以後?你們三人才學淵博,以後可能會進入兩府,眼光不可以這麼淺……」

「那敢進入兩府,但我有不解之處,能否問一聲?」蔡襄道。

「問。」

「為什麼你抵抗朝廷命令?」

「不是抵抗,朝廷想迫我先開口,因為事情越做越大,東府可能會參與,只要我開口相求,以後會陸續插手,請問,如今的太平州,誰能插手!誰有這個本事插手!」

不僅是這個原因,但也能說。

傲氣無比。

但三人不能辨,誰能?呂夷簡?王曾?或者范仲淹?修水利可以,好像范仲淹也不能突然變出七十多萬緡錢物。

「看問題要看得遠大,江東十幾個州府,如果我做了一個成功的示範,其他各州府倣傚,不要多,一年一州增產一百萬斛,十幾州就能增產一千萬斛,能養活三四百萬人。如果一州能增加五萬緡稅務,就能為國家帶來一百萬緡錢的稅務,十年一千萬,百年一萬萬。為什麼不支持,而刻意掣肘?」還有一條沒有說,本來想明年藉著大豐收到來,在太平州做免役法的試驗,因為災民的事,大約也不行。

那個七十多萬緡錢物,拿得同樣不甘心。

說完回去。

蔡襄低頭想了一下,低聲說道:「我們錯了……遠大的心……」

今天鄭朗的話,讓蔡襄產生了一個脫變。

看著鄭朗誦遠去一身普通的青色長袍,再看看自己身上這身官服,忽然蔡襄覺得官服十分刺眼。

賈昌朝沒有想那麼多,是我的差事,完成了事。

立即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各州鞭炮作坊裡能提供不明收購硫磺者,不問其罪,因此查出河口縱火案真兇者,獎勵一千緡錢,其他人等若能提供線索破案者同樣獎勵一千緡錢。

不厚賞,沒有人會告發。那怕為了這一千緡錢,有可能太平州與朝廷又要扯皮,自己墊上去。

抽了幾個衙役,將這道命令送向其他各州。船從江上來的,未必是從太平州出的硫磺。

然後坐等。

趙通判也帶著衙役在調動災民,一個個用船運向遠方。

……

暫時沒有人來舉報,可是太平州卻發生一起謀殺案。

也未必是,蕪、湖縣丁家莊有一個叫丁老三的半佃農,家有六七畝地,也租了人家的二十來畝地,因為丁家莊臨近湖邊,能打漁補貼一些家用,於是一家人這些年不好不壞的就過來了。

可是前一段時間,丁老三不知從哪裡得來了一筆小財,用度開始奢侈起來。

三兩天的買一斤肉,燒一點小菜,喝幾壺老酒。

對於普通的宋代農民來說,這種生活已經是十分奢侈。若按照正常軌跡發展,他也是今年安排的四千九百戶百姓行列,再得幾十畝圩田,生活只會越來越好。

可就在昨天,他捕漁時,不知怎麼的,掉進水中淹死。

其妻子不服,跑到蕪、湖縣告狀,我丈夫水性好,怎麼掉到水裡淹死?是被別人謀殺的。

汪縣令奇怪,善泳者溺,水性好就不能淹死?況且你丈夫又喜歡喝酒,或者酒喝醉了,或者腿抽筋了,都能淹死。

其妻又不服,說前一段時間他得了一些錢財,大約有十幾緡錢,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前天回來後又說,我馬上還能得一些財路。說完後第二天就出事了。

所以這一定是謀害的。

汪縣令只好帶著衙役與忤作去驗屍,屍體很正常,肚子裡灌滿了水,全身腫脹,全是溺水的徵兆。

再驗,全身沒有一處傷勢,也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

汪縣令就說了:「你說人謀害,可傷勢呢?」

婦人不服,又來到太平州城,繼續上訴。

鄭朗帶著衙役下去。

先讓忤作驗屍,結果與汪縣令判斷的結果一樣。

繼續派人四下裡仔細詢問,丁家莊前面是湖澤,左邊不遠處正是鄭朗所圈的三個中圩之一,大約有四百頃,耕地有可能不足三百頃。也不小了,不過遠沒有景民圩龐大。

丁老三出事地點在湖中心,何處出事的不知,後來丁家人找船,船漂到一處蘆葦叢中。屍體正好隨著西風,吹到新圩圩堤處,圩堤未築,可已經派了災民過來除草。

除了災民,還有太平州本州百姓五千人,是帶動災民積極性的。後面還有,有可能陸續增加一萬當地百姓進去。

這一帶也駐紮了數百人,便有一人看到丁老三的屍體。

也有幾戶漁民看到丁老三在捕漁,相互打過招呼,似乎喝了酒,但沒有喝多,說話很清醒。所以丁妻喊冤枉。

鄭朗又問:「黎氏,你說你夫死得宛屈,是人謀害的,那麼本官問你,是何人授你夫財?」

「我也不知。」

這案子怎麼查?連是真讓人謀害的,還是掉下水溺死的,都沒有辦法辨認,況且當時鄭朗也沒有下載《洗冤錄》過來,對這個也不懂。

與汪縣令對視一眼。

不告最好,那一個人不忙得不可開交?連吃飯都沒有時間。不是不負責任,關健得真是人謀殺的,僅憑一個懷疑,一拖,一州一縣兩地那麼多官員呆在這裡,算什麼?

但告了不能不問。

於是派人到處尋找線索,看其他在湖上打漁的百姓,有沒有看到異常的事情發生。

最後線索集中在一個叫黃柴蕩的地方。

還有人中午看到丁老三坐在船頭喝酒,喝完後開始撒網,並且說了一句:「明年就不用捕漁了。」

讓別人聽得很艷羨。

只安排下去八千戶,不是所有四等戶與五等戶人家全部安排下去的。還有,並且不少。就是五等戶最少有用四千多戶因為猶豫不決,沒有報名,後來報名時又中止,沒有安排。

因此鄭朗說了一句話,對本地居民不公平。

若沒有這些災民,以後陸續的幾個中等圩開墾出來,最少五等戶是能安排下去。

這則消息再次證實丁老三酒沒有喝多,可根據漁民的說法,也不大好說,當天風很大,風大浪高,人站在船頭不容易站穩,若掉進水中,或者被什麼水草絆著,或者抽了筋,都能出人命。遇到這事兒,什麼水性也不管用。

下午時分,又有漁民看到,可那時候船已經停在黃柴蕩的邊上,皆以為丁老三在睡覺,沒有問,沒有想到眨眼人已淹死。

鄭朗讓汪縣令回去。

天也黑了下來,坐在船頭吃了一會兒飯,再次來到丁家莊,丁妻帶著兩個十幾歲的少年,還有丁母在哭鬧。鄭朗安慰一下,對忤作說:「你再開棺,驗細一點。」

「喏。」

不過這一驗細,要撬開牙齒的什麼,怕死者家屬看得傷心,鄭朗讓他們迴避,派兩個衙役替下看守靈棚的親屬。他自己又與其他村民說話,仔細詢問,有沒有聽丁老三說他那十幾緡錢從何而來的?

一個個搖頭。

又讓他們細想。

若真是謀殺,這將是一條重要的線索,可沒有人一個知道。

不由地蹙起眉頭。

案件真相不像是謀殺案,反而確實像是溺水案。

這幾年,除臨江寺一案外,幾乎整個太平州沒有一條人命案,至少他上任以來,一條人命案沒有受理。

倒是已經有三個漁民落水而死。

而且因為自己帶動,即便沒有分到田,新圩的百姓也需要短工,比如今年兩圩百姓多數人家請了短工,城內建設與搬運,也能提供一些機會,讓他們賺一些家用費。

日子似乎變得更美好,是誰犯得著要殺人?

心中犯著疑惑,扭頭看了一下遠處槐樹下的靈棚,不管是溺水而死,或者是被人謀害的,都不是正常死亡。這時人們比較迷信,所以靈棚設的位置離村口有些遠,在一個幾米高的土坡上,土坡上長著幾棵雜亂的古槐。

初冬已至,夜風猛烈,吹是槐樹與遠處一道溝渠的蘆葦沙沙作響,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彷彿增加這種陰森的氣氛,一隻夜鴉慘叫一聲,漆黑的翅膀張開,飛向遠方。

司馬光不由地哆嗦一下,道:「這是什麼鬼地方?」

「叫你們不來,一起要來,是不是謀殺案還未必知道……」

沒有說完,丁妻黎氏又哭喊起來,道:「鄭知州,人說你是天上的神仙,不能說這話,俺家那位是人害的,冤枉啊。」

「你先起來……」老子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直接升級了,成了神仙!

只好等驗屍結果。

一會兒懺作走出來,搖了搖頭。

「不是啊,他是人害的。」丁妻還在哭鬧。

連村民也看不下去,道:「是不是鄭知州一定會給你公道的,也不能胡鬧,鄭知州一天多忙哪。」

這才像句話,不過鄭朗還是不敢大意,說道:「本官留下來,就宿在村邊那兩艘船上,明天再查一查,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快三更時分了,丁妻也不好再留。

大家一起散去,留下四個親戚在靈棚外面守夜。

幾個人拿來幾罈酒,還有一些糟蝦,油炸醃魚,等小菜,將小菜攤在地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環境不大好,死因不大好,呆在這裡守靈,犯誰心裡面都有些發毛。特別又臨近子夜時分,夜風吹個不停,樹葉便響個不停。四人頭皮上都麻麻的,只好借喝酒壯膽。

就在這時候,丁老三的大舅哥謝魚兒忽然道:「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丁老三的四表哥道:「魚舅哥,不要嚇我們。」

「真的有聲音。」

「是風聲……」四表哥剛說完,臉上笑容滯住了,丁老三的其他兩個表哥,同樣臉上也停下來笑容。真聽到了聲音,不是很大,似是劃牆壁發出的那種難聽聲音,而且聲音來源也不對,正好來自他們背後,背後就是靈棚。

但很快就沒有了。

二表哥說道:「我們聽錯了吧,喝酒。」

「喝酒,喝酒。」四人舉起舉起酒蠱開始喝酒。

但這杯酒剛喝完,四人臉上再次失色,又有響聲傳來,剛才很細碎,似真似幻似的,這一回聽得很清楚,敲了一下棺材發出的沉悶聲響。全部扭頭看棺材,又沒有聲音。

四人伏下去祈禱,但額頭上全部涔出汗珠。

二表哥低聲說道:「要麼進村多請一些人過來。」

四表哥點頭。

話音剛了,棺材裡發出幾聲清晰的刮木頭聲,很刺耳的磨牙聲。

別守靈啦。

四人撥腿就逃。

回到村中,大聲喊:「鬧鬼啦。」

一喊,幾十戶的丁家莊一起讓他們喊驚動了。村中的耆戶長奇怪的問:「幾位表哥,鬧什麼鬼。」

四人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全村上下百姓臉上都有些驚疑,害怕的。

耆戶長道:「不急,鄭知州的船停的地方不遠,我將鄭知州喊來,你們派一些膽大的過去看一看。」

選了十幾個膽大的走了過去。

一切很正常,因為要驗屍,沒有打上棺材釘,並無其他的變化。

其中一個膽大的說道:「幾位表哥,你們聽錯了吧。」

「冤……」接著他的話,但不是從棺材裡發出的,也不是平地上發出的,彷彿從靈棚上空發出來的聲音,幽幽的,隨著靈棚飄了一圈,散去。十幾人走出來,看了看外面,除了幾棵老槐樹外,月明星稀,別無一物,更不要說人了。

終於有一個膽大的慫了,大聲一聲:「鬼啊。」

喊完,立即慌忙地向村子跑去。他這一跑,其他十幾個小青年一起不要命的跑了起來。

真鬧鬼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問鬼(下)

鄭朗正在睡覺,被耆戶長帶著幾個村民喊起來。

揉著眼睛,任誰在這時被喊醒,也不會很愉快,青著臉,問:「什麼事?」

耆戶長歉意地說:「鄭知州,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不過我們村中在鬧鬼。」

「鬧鬼?」鄭朗馬上清醒過來,幾個學生也睜大眼睛,一臉古怪。跟在老師後面,學的是儒家學問,非是釋老,聽聞這一說,很是驚奇。

不說相信,不說不相信,鄭朗道:「我去看一看。」

又回到村中,丁妻迎面就跪下來,說道:「知州,要為我家官人做主啊,他在喊冤。」

冤你個頭啊!

能喊冤就證明活過來,還有何冤?道:「別急,慢慢來,將事情經過說一遍。」

村民將經過說了一遍。

鄭朗不大相信,撓著頭問:「你們有沒有聽錯?」

「不會。」

一人聽錯,還能那麼多人聽錯?

鄭朗睜著眼睛,心裡想到,這就古怪了。又說道:「跟我過去瞧一瞧。」

知州在前面帶頭,村民壯著膽子跟過去。

靈棚擺的位置是不大好,正好在槐樹下面,格外讓人產生一種陰漆漆的感覺。兩個喪燈籠在夜風吹拂下,不停的拍打著草棚子。場景是有些可怖,若是一人守在這裡,害怕終歸有的。

又問道:「你們有沒有聽錯?」

現在鬧鬼的事特多,有種種原因,人還是少了一些,不像後來,到處都是人,即便宋朝人口很密集,也遠遠沒達到後來的人口密度。所以夜晚行走時,容易產生一些孤單感覺。

認識也有問題,什麼事喜歡往鬼神上扯。來到太平州就聽到一則笑話,一個木匠做工回去晚了,在路上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不聲不響攔在前面,嚇得一身冷汗,大喝道:「誰?」

黑影不作聲,兩隻大袖子卻在不停的飄動,隱隱向他逼近。木匠在褲襠裡尿了起來,然後扭頭狂跑。結果第二天白天才回去,經過哪裡一看,原來是一個特大的稻草人。

這是知道的,還有一些動物出沒,或者其他因素不知道原因,鬼就鬧了起來。

一些特殊環境下,比如這裡,容易產生幻覺,也會鬧鬼。

可大家一起搖頭。

難道是假死。

又是有的,醫學欠發達,有人是休克,可大夫診斷後是死亡,放在棺材裡面,結果人醒來了,在棺材裡拍打,發出聲響。遇到這種情況很慘的,多半讓他人活埋,或者燒死。基本沒有一個能打開棺蓋,將人重新救出來。

問忤作道:「人有沒有死透?」

「死透?」忤作奇怪的問。

說不清楚,鄭朗直接道:「將棺蓋打開。」

「知州,明天打吧。」忤作變了臉色。雖是忤作,也會害怕。

鄭朗沒有辦法,忤作不敢打,自己打開吧。伸手用力推開棺蓋,哪裡是假死,屍體整個浮腫起來,都隱隱發出一些臭味。捂著鼻子,將棺蓋合上。道:「你們說鬧鬼,為什麼本官打開棺材,一切正常?」

忤作道:「過了子時。」

這也有講究?鄭朗無奈道:「好,明天晚上子時本官親自前來。」

別鬧鬼了,俺要睡覺。

不過出了這事,村民人心惶惶,那一個人敢守靈?只好吩咐衙役輪流當值,又對忤作說道:「明天再驗。」

忤作臉色蒼白地說道:「知州,讓小的驗可以,能不能配一個和尚,或者道長前來作場法事。」

不但在鬧鬼,還要做場法事?迫於無奈,大環境如此,鄭朗只好答應。

第二天上午再次來到村中,鬧鬼了,與他平時的思想觀念不相符合,沒有睡好,鄭朗神情有些疲憊。村中百姓也沒有睡好,如是土匪強盜,大家未必害怕,那是人,多了就逃,少了共同對付,鬼是無形的事物,怎麼防?

有的婦女們跪在村口燒香,嘴中喃喃有詞。還有的人家請來大神,在村口跳。

這個不管,鄭朗繼續盤問線索。

然而與昨天一樣,什麼線索也沒有找到。

這案子怎麼查?

就是被人活活推進水裡溺死,也要打鬥一番,會多少留下屍痕,可一點也找不到。或者有其他的頭緒,也沒有。只好再棺驗屍,等到下午,從太平州城請來白雲觀的青虛道長做了一場法事,忤作又喃喃祈禱,這才重新開棺驗屍。

天氣漸漸冷下來,可過了一天,臭味加重一天。

鄭朗怕忤作大意,捂著鼻子也跟過來,忍著噁心,看忤作翻看大半天,連壽衣都解開一一細看。還是什麼也沒有看出來。汪縣令聞訊也趕了過來,狐疑地問:「鄭知州,下官聽聞昨天丁家莊鬧鬼?」

「我也不知道,村民都這麼說,說棺材裡有聲音,在靈棚上空,有鬼魂飄在天空中喊冤。聽聞後,我就過來了,親自打開棺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大家說過了子時。只好今天晚上再來看一看。」

「知州,要小心。」汪縣令說道。

他是儒生,對鬼神之事不迷信,但也不排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沾上這東西,什麼說不清楚。

「無妨,夫子曰,不亂力怪神,若丁三郎是被人謀害的,冤鬼不服,本官正好問一問他,是誰謀害他的,為了什麼謀害他,又是怎麼謀害他。」

向鬼問案子?

汪縣令抹一下額頭的汗水。

然而為此案,查了好幾天都沒有頭緒,鄭朗只好這樣了。

忤作驗屍依然沒有結果,鄭朗與汪縣令吃了一個早晚飯,進入船艘睡覺,好子夜去「問鬼」。

天很快黑下來。

接近子夜時分,鄭朗讓王安石喊醒,對此事,四個少年或信未信,又怕又奇。鄭朗說道:「若你們害怕,留在船上。」

「我們不怕。」

「好,你們離得稍稍遠一些。」鄭朗慎重的吩咐道。

來到村口,家家沒有睡,全部點著油燈,至少看到亮光,讓他們安心一些。

見到鄭朗帶著衙役到來,許多百姓走出來。雖怕,好奇心人人都有的。

衙役打著兩盞燈籠,帶著諸人,七高八低到了西村口處那片土坡前。

兩個衙役在守值,他們也害怕,離靈棚足足有五十米,兩人站在村口小道不遠處,有什麼情況,可以立即逃到村子裡。鄭朗對四個少年吩咐一聲,讓他們與村民呆在一起,帶著衙役,還有耆戶長,以及青虛道長與他的徒弟,一起來到靈棚前。

這事情有些邪乎。

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聽到異常聲音,是十幾人,於是鄭朗恭恭敬敬的上了三柱香,青虛道長手提著桃木劍,另一手拿著一張符菉,有可能怕不管用,又讓他的徒弟手中拿著一大把符菉隨時準備急用,然後站在鄭朗身後。此時有青虛道長站在鄭朗身後,有可能比十幾個衙役還要管用。

耆戶長昨天晚上鬧鬼時,他不在現場,後來親眼看到鄭朗將棺蓋打開,雖有些怕,不像昨天晚上那十幾個青年人,也主動跟在鄭朗身後。再到汪知縣,一干衙役,丁勝以及楊家兄弟。鄭朗表情很平靜,汪知縣臉上還帶著一些畏懼。畢竟這時候就是文人本身,還在努力反對蠱術、咒術與黑巫術。倒是丁勝緊緊上前,護著鄭朗。不是對鄭朗關心,是對呂夷簡忠心。

政治上可以有不同的政見,可若是鄭朗讓什麼厲鬼害著,會讓人笑掉大牙,那麼三郎君拜於鄭朗門下,更讓人笑掉大牙,笑話呂夷簡去了!

身後各人的想法,鄭朗沒有管,祭完三柱香後,鄭朗衝著棺材說道:「丁三郎,我是太平知州,若是你有冤請對本官訴說,若是無冤,勿得騷擾鄉鄰與你的親戚,他們全是你的至親或者朋友。」

雖然打著官腔,說得有理。

耆戶長點了一下頭。

也進入子夜時分。

然而說完後,很平靜,什麼沒有,要麼緊起來的北風吹得樹葉嘩嘩作響,兩盞喪門燈籠在風中搖曳不定,雖增加了一份陰森,但是風吹的,與鬼魂無關。

等了好一會兒,依然沒有動靜,走回來,問昨天晚上撞鬼的十幾個青年:「你們有沒有聽錯?」

這還能聽錯?全部搖頭。

耆戶長遲疑地說道:「要麼是鄭知州在此?」

「是啊,鄭知州是文奎星下凡來的,丁老三怎麼敢出來呢?」

「各位,不能亂說,我不是什麼文奎星,只是從小苦讀,多讀了幾本書,一個普通人。」鄭朗道,心裡想到,文奎星倒不是,只是一個前世宅男,多了一些這時代沒有的知識與經驗。

若是鬼魂,憑借一個宅男是壓不住的。

倒是青虛道長說了一句話似乎有理:「鄭知州,依貧道之見,是不是人太多,陽氣旺了,所以壓住鬼魂。」

「好,人少一點。」鄭朗道,再次過去,只帶了汪知縣、丁勝與耆戶長,還有青虛道長與他的徒弟。青虛道長為配合,將桃木劍收起來,諸符菉也裝進衣袋,只在手中拿著一張,以備不測的。

還是沒有動靜,鄭朗讓汪知縣與耆戶長還有丁勝往後撤了二十步,僅是與青虛站在棺材前,再次拱了三次手請「鬼魂」。

忽然間,人群一陣騷動。

兩盞喪門燈籠劇烈搖晃起來。

真邪門了,不過有了鬼魂,鄭朗便又說道:「丁三郎,若你受了冤屈,請向本官訴說。」

「冤……」幽幽的一聲,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耆戶長雖不在棺材前面,也隱隱聽到,嚇得兩腿打著顫兒,差一點來了一個怒髮衝冠,所有頭髮嚇得豎立。

可是鄭朗膽子變得大起來。

你喊冤就好辦,想要伸冤,只有我才能替你辦到,於是大走一步,離棺材更近,再次拱手,說道:「丁三郎,本官乃是太平州知州,如你有冤枉儘管對本官說出來,是何人害死你的,是為何害死你的,又是如何害死你的?」

棺材裡陸續發出一些幽幽的聲音,彷彿不是從棺材裡發出,而是從黃泉裡發出來似的,時斷時續,只能站在棺材前面的鄭朗聽到一點,連十幾步外的耆戶長聽不清楚一字。

鄭朗同樣聽不清楚,又問:「什麼水,什麼火,什麼濕?」

大約聽不清楚,於是將頭趴下去,用耳朵伏在棺木上聽。

這個舉動讓青虛很是緊張,大步跨一步,手中符菉高舉,萬一有什麼不對,比如棺蓋突然暴開,比如一隻手從棺木裡伸出來,或者其他的情況,用符蓋上去,將知州救回來。

但是鄭朗聽了一會兒,卻失望了,道:「丁三郎,你說話,為什麼不說了?」

叫了兩遍,什麼動靜反而沒有。

鄭朗只好站起來,對青虛說道:「道長,你不能舉符,會嚇著亡魂。」

「鄭知州,非貧道舉符,此符不貼,不會靈驗。大約子時已過,亡魂離開,所以你聽不到他的聲音。」

鄭朗只好向外面問:「子時有沒有過?」

誰能知道,只能憑借夜空中的月亮毛估一下,耆戶長抬頭看了看彎月,上半弦的彎月,已經半圓起來,可滑落到西邊的天際,答道:「鄭知州,大約過了。」

鄭朗只好回去,又吩咐那兩個衙役:「你們守好靈棚,明天晚上本官還要問。」

兩個衙役立刻跪下,道:「知州,求求你,俺也怕。」

俺不是你啊,而且一會兒諸人一走,萬一丁老三的鬼魂又回來怎麼辦?本來或信或疑的,但方纔卻是親眼看到一連串怪異的事,怎能不怕?

「不會,過了子夜,不會再來,這樣,貧道給你們兩張保身符,拿在手上可保你們一夜平安無事。」青虛說道,又從他徒弟一大堆符菉裡選出兩張符,遞到他們手中。

兩個衙役還是不答應。

丁老三太邪了,這麼多人,雖然不在棺材前,可在不遠處看著,就這麼將喪燈籠搖得直晃悠,還在棺材裡說話,一會兒只剩下俺們兩人,會不會有更邪門的事發生。

鄭朗無輒,不能將床搬來睡吧。只好再留下四名衙役,一共六人,每人賜了一張青虛道長的符菉,又許喏回去後重賞,這才勉強答應下來。可是他們前面一離開,丁家莊家家戶戶將門緊閉,沒有一個人敢出門的。

既便想上廁所,也強行憋著。

六個衙役一看這陣勢,一下子全部跑到村口,倚著村邊上一戶人家的牆角,相視一眼,略鬆了一口氣。

估計此時有人將棺材拉走,他們都看不到。

但誰又有這個膽子,此時去動丁老三的棺材。

不知不覺,天再度亮起來。此事迅速轟動了鄉里,傳得比長翅膀還要快。不信,啥?那可是當著一百多個人的面,喪門燈籠拚命的無風搖晃,棺材裡有鬼魂說話,還與鄭知州在對話,說什麼了冤、誰、伙、詩。

傳到最後,變成殺丁老三的殺手叫水和詩。

沒有往某一方面想,主要丁老三平時也很老實,不過嗜幾口酒,常年在水上混生活的,反而十有八九喜歡喝酒,一是為了御寒去濕,二是為了卸負孤獨。他還是既得利益者,不可能與那一方面有關連。

但就在第二天,又發生一件靈異事件,伍忤作正吃著早飯,忽然嘴吐白沫,往後面仰去,跌入河中。此時人很多,跳下許多人,將他救上來,人喝了幾口湖水,人事不知,可是眼睛可怖的睜大著,沒有合上,似乎看到一件很震賅的東西。

撞了邪氣!

鄭朗聽到大家說出這四個字,不服氣地道:「為什麼本官沒有事?」

一個衙役大著膽子道:「知州,你是三元及第,不能當作旁人看待。」

說法得到大家認同,衙忤作是什麼人,一個普通的小忤作,這幾天數次翻動丁老三的屍骨,能不撞邪嗎?可你是什麼人,是天上的文奎星,有幾個鬼能傷害到你?

不管什麼說法,只好再次將青虛道長請來,青虛道長燒了一道符水,強行將伍忤作的嘴巴撬開,餵了下去,道:「馬上會好一點,不過想要徹底好清,需備一隻黑狗,將其宰割,取一碗血,潑於死者面部,冤靈自去,伍忤作就會平安無事。」

十分靈驗,青虛道長話剛說完,忤作眼睛閉上,雖然人在昏迷不醒,不像剛才可怖了。鄭朗猶豫一下問:「道長,如果下半夜潑,忤作會不會有事?」

案子未問清楚,現在一潑,將丁老三的冤魂潑走,問誰去?

「沒有事,只要適當的灌一些米湯,隔三四天伍忤作也會平安。」但說完了後,青虛不大放心,又燒了一道符,再取一道符,用桃木劍揮舞一番後,塞入伍忤作胸口之處,這才讓人將忤作抬進船艘,然後讓人找了一條黑狗宰殺,取幾碗黑狗血,以作備用。

看著幾個衙役在捉狗殺狗,諸人一陣歎息,鬼終是鬼,這樣的冤鬼也不一定是好鬼,不問忤作是不是過來替他還清白的,也要將他傷害。

臨近中午,過來許多人,一個個往那個靈棚看去,但只可遠觀,不可近玩也,全部站在遠處,那怕是大白天,沒有一個人敢靠近哪裡。換班的四個衙役同樣如此,這玩意兒太邪了,特別是忤作的突然中招,讓他們心中全有些慼慼,就是白天,他們離靈棚最少保持著六十步,以免萬一。

傍晚來臨,連蔡襄、大宋與賈昌朝都坐著船來到丁家莊,聽說了,可三人眼中很茫然,是怎麼一回事?真鬧鬼?於是坐船過來問一個究竟,鄭朗將事情大約經過說了一遍。

蔡襄張開嘴,驚疑地道:「真有鬼啊?」

「怎麼沒有鬼?不然夫子為什麼那麼重視祭祀?」賈昌朝道。

三人在爭論,鄭朗坐在船艘裡不作聲,這件事對他的思想觀念是一個顛覆,雖問了鬼,可心中一時接受不了。草草地吃過晚飯,天又黑了下來。

一行人帶著青虛師徒,來到丁家莊。家家戶戶如臨大敵,直到鄭朗到來後,才將門打開,向青虛討要符水,青虛也如他們心願,將一道道靈符燒成灰,落在清水裡,一人一碗喝下去。村民們膽子才壯起來,跟著鄭朗走到西村口,看著四個衙役,鄭朗很不滿的對他們說道:「本官讓你們守靈棚,你們離那麼遠,在守什麼靈棚?」

「知、州。」四個衙役嘴角動了動,又不敢說,知州親自問鬼,自己膽子卻這麼小,是有些說不過去,稍稍近了一些,然保持著三十幾步的距離。

耆戶長走過來,將幾人接到家中喫茶,子時未到,不是問的時候,此一行不但有鄭知州,還有宋學士,賈說書與蔡知諫。若不發生了丁老三的事件,五人當中兩個人是三元公,一個人是皇帝的老師,一人是台臣,一人是縣裡的父母官,僅此一行,就讓丁家莊榮光無比。

五人坐下來有一句無一句閒聊著,忽然遠處傳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第二百六十章 天網

又是一聲慘叫傳出,鄭朗飛快地跑出去。

這麼邪?

一聲聲慘叫弄得四人頭皮麻麻,兩腿發軟,還是官職最小的汪縣令看著耆戶長動身,先站起來,走了出去。

陸續的有村民出來,走到西村口,非是好奇,而是害怕。感覺即便在家中點著燈,人太少了,也不安全,還是在村口好,人多力量大。然後就看到無比詭奇的一幕。

慘叫聲停下來。兩個衙役押來了一個長相兇惡的中年男。

有的人能認識這個中年男,但沒有人去管,一起看著近百步外的靈棚,鄭朗走進去,彎下腰在棺材邊撿起一袋東西,還是沒有人注意,看的是棺材是燈籠。

有夜風,不是很大,從湖面上吹來一團團稀薄的霧氣,可是兩盞燈籠劇烈的跳動,不但燈籠在動,棺蓋也在動,一頂一頂的,似是裡面有人在往外推。人肯定是一個沒有,有的只是一具開始腐爛的屍體。

看的人很多,可看著這一幕,幾乎所有人因為害怕,身體哆嗦著,牙齒磕碰,抖如篩糠。

青虛道長大喝一聲,提起桃木劍向棺蓋上一戳,又拿起一張符貼於棺蓋。鄭朗也拱手說道:「丁老三,如果受冤,請對本官訴說,勿得作祟。」

棺蓋再度平靜,可是燈籠還在劇烈的跳動著。

忽然從夜空中傳來一聲:「死——!」

不是丁老三說的,而是一個婦人說的,說完後又有男人,又有少年人,又有老年人的哭聲,也不是在地面上發出的,而是在靈棚上方空中盤旋著,幽幽的,或有或無的繞了一圈,才停下。

「好邪。」司馬光道。

說完,身體同樣哆嗦了一下。

沒有人覺得好笑,全部一樣,但為何又有那麼多鬼魂在作祟,不是丁老三,還有男鬼、女鬼、老鬼、小鬼。隨著一聲死字一了,幾個火把從夜色裡閃出,不知從哪裡閃出來的衙役從兩邊走過來,至於靈棚那邊的道路,全部主動讓過去,寧肯繞一點道,也不會從它旁邊經過,但又押來兩個中年人。

隨著這兩個中年人到來,燈籠跳得更厲害,棺蓋再次動彈,從棺材裡傳出一聲:「冤——悔——」

青虛道長與鄭朗對視一眼,面面相覷,青虛道長大跳幾步,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在盒子裡沾了一些東西描在鄭朗與他自己眼瞼上。前面描過後,後面鄭朗看著靈棚上方,臉色大賅,問:「你們是什麼鬼,為什麼在此作祟?」

不知道是不是青虛替他開了天眼的啥,但大家沒有一個人看到,可更讓諸人感到可怕。鄭朗忽然想起來,道:「你們都是受害的冤鬼?」

又有數聲哭泣從天空上隱隱傳來。

「是看到了兇手?」

「死!」

「別吵,有冤者可以對本官投訴,今天晚上我一一替你們主持公道。」鄭朗話說完,他的長袍子忽然無風自動,下擺處劇烈搖動起來。

青虛道長大喝一聲:「勿得對知州無禮。」

從懷中掏出四五張符菉貼過去,鄭朗長袍下面不動彈了,可是更詭異的一幕出現,四五張符似乎沾貼在鬼魂身上,鬼魂諸人看不到,然而符隨著鬼魂裊裊升了起來,一直飄向空中,漸漸消失在夜霧中不見。

連賈昌朝以為鄭朗可能在裝神弄鬼,現在也不敢懷疑。

一幕幕的事太過詭異,再有本事裝神弄鬼,也不可能弄到這地步。

棺材裡又出幾聲憤怒的呢喃。

鄭朗說道:「丁老三,你將事情經過對本官說出來,不然本官不能為你做主。」

不過聲音很低,鄭朗不得不再次走近,說了什麼,都站在遠處聽不到,可是鄭朗聽了一盞茶的功夫,卻點頭道:「好,事情經過本官已經得知,一定為你們昭冤伸雪。」

說著走出靈棚,對衙役說道:「將何家三條狗推過來。」

衙役們硬著頭皮將剛才抓獲的三個中年男推了過來。

鄭朗盯著東邊的中年人問:「他就是何大狗?」

就是這句話,三個中年人全部尿了褲子。

何家三狗,惡名遠揚,可是外人很難分清他們誰大誰小,主要是老大與老二難以區分,老大主持圩田與其他的耕田,老二與老三捕漁,因此老二看上去比老大歲數更大。

這個新知州,絕對一次也沒有與他們見過面,現在不但一口準確的認出來誰是何家大狗,還有問話方式也不對,看著何家大狗身後問的。

身後有什麼?一個人也沒有。

忽然一陣北風吹來,彷彿有鬼魂在後脖子吹著冷氣,膽子稍次一些的何家二狗白眼睛珠子一翻,直接嚇昏倒過去,其他兩條惡狗也不大好受,伏在地上身體不停的哆嗦著。

鄭朗又說道:「將他們捆於這幾株槐樹下,過了子時再過來提審。」

何二兒剛剛被衙役掐了下人中醒來,一聽這句話眼睛珠子一翻,再次暈過去。

子時未到,就這麼邪了,一旦子時一來,諸人一走,這些被自己兄弟三害死的鬼,如何報復自己?

其他兩條狗全部伏於地上,牙齒磕碰著說:「知州,小的全招,小的全招。」

「我全部得知案情經過,何必再乎你們的口供……」想了一下,不大妥,還是需要口供,鬼魂說的話,不能作數的,道:「將他們拖過來,再準備筆墨紙硯,本官斷案。」

說著走回村口。

大宋蒼白著臉問:「鄭知州,這是怎麼回事?」

「一會兒你便知,還有縱火案,也是這三條狗做的。」

大宋很無語,心裡想,難怪有那麼多鬼魂作祟,不但是丁老三案,還有縱火案,可是好幾條人命了。但與賈昌朝對視一眼,臉上表情有些開心,雖此時此地讓他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可是縱火案終於有了進展。

三條狗帶過來。

鄭朗坐在臨時百姓搬來的椅子上,說道:「何家三狗,從實招來,從十幾年前招。」

不要問他是如何知道的,就在不遠處,恐怕還有十幾年前的冤魂未散,正等著要找何家三狗算賬。

想了想,又說道:「何家二狗,你做的孽最多,還是你來說。」

都知道他作的孽最多,還有什麼可隱瞞的?何家二狗臉色灰白地說道:「是十三年前,小的兄弟三人家中很窮,有一次在長江上捕漁,於蕪、湖縣城看到一個年青商賈,出手很豪闊,只帶了一個下人與一個船夫,並且走得很急,傍晚時分就離開青弋水,往江、寧方向駛去,我們兄弟三人駕著兩艘船拚命搖櫓跟了上去,是我與三弟倆人最先追上,藉著出售鮮魚的借口,登上他的船,用短刃將三人殺死。那一次得到五百緡錢……」

「你們得到這筆錢一直沒有敢拿出來,可案發後一年居然沒有官員刑訊此案,於是你們就用這錢買了三十多畝桑地,還圈了一個圩,可是圩又沒有圈好,正對著青弋水拐彎處,十年五破,你們又做下一件孽事。」

「是,我們看到別的大戶圈圩後所得十分好,用了一筆錢買一些桑田,又僱人圈了一個三頃大小的土圩,可圩口不好,經常破圩,又不像別的大戶,官府催迫得緊,田畝半分沒有隱去,稅務重,收成更差,似乎家產大了,生活依然沒有改善多少。在七年前,又有一對夫婦財露出了白,讓我們看到,用十三年前的老方法,上了他們的船,將他們一家四口全部殺死,得了四百緡錢,置辦兩艘像樣的漁船,生活才稍稍好一些。然後到兩月前,有一個中年人找到我與三弟,說只要我們做好一件事,會給我們五百金。」

「讓你們縱火燒災民?」蔡襄氣憤道。

「是,小的當時鬼迷心竅,而且當場這個中年人就拿出兩百金,小的就答應下來。他還替我們做了一些策劃,帶我們去了江、寧,買了與我們家兩艘相似的漁船,上面備了一些易燃物,又讓我們駕馭它,觀察好了後,於上半夜點燃它,然後潛入水中,重新上岸,到江、寧將原來的兩艘船馭回來。」

「為什麼如此複雜?」宋庠問。

「小的也是這樣問的。他答道,我們在江中捕漁多年,認識許多漁民,不但認我們的人,也認識我們的船,可是想燒災民,必須等到西北風烈起之時,要燒起來,還不能燒死幾千幾萬人,又必須在上半夜,不能立即得手,要在江中轉上好幾天,猛然換了船,別人會不會懷疑?必須多此手續。」

「為什麼你要害死丁老三?」宋庠又問道。

鄭朗問過鬼魂,大約很瞭解案情,可宋庠不知。

「也是迫不得己,我們上了岸,心中同樣很後怕,直到聽說只死了三個人,才鬆一口氣,藉著夜色,順著江堤去江、寧,將我們原來的船隻取回來,可惜那個中年人說我們沒有得手,三百金未付,他帶著三個僕役,我們犯了事,不敢聲張,忍氣吞聲馭船回來。」

「不僅沒有得手,其他的約定他也沒有實現……」鄭朗說道。

「是,小的鬼迷心竅,是他又說了一個條件,小的混蛋。」何家二狗一邊說一邊抽自己耳光,道:「本來我們地位賤,沒有隱田,而景民圩圈起來後,官府不但補償十成的大圩田,還有三十畝堤田。」

鄭朗也苦笑一下,大多數能圈私圩的都是大戶人家,要麼就是這種潑賴戶。可這種潑賴戶除了月黑風高之時敢殺人越貨外,光天化日之下,卻不敢與官府對抗,幾個實打實報出田地畝數,正是幾個這樣的潑賴戶。

很有譏諷意味。

何家二狗又說道:「中年人又說道,我們雖得了大圩田,後面卻得不到好處,無論知州後面圈幾個圩,不會再對我們有任何補償,又沒有在城中買地置產。只要災民燒死幾百個,知州與幾位相公,押送災民的官員,都會失職,甚至一起被罷官,繼續圈圩的事也就不了了之。既然他的主子敢下此手,背景一定很深厚,到時候稍稍幫助一下,能讓我們多得幾倍的大圩田,這才讓我們動了心。」

這一句說完後,不但遠處靈棚前冤鬼想要他們的命,連村民也想要他們的命。

你們是想斷掉整個太平州百姓的生路。

不但有五千多戶等著分大圩田或者補償大圩田,還有更多的百姓指望著全州一起拉動起來,有更多的生機。

若是讓你得手,還不得過以前的苦逼生活!

耆戶長氣憤地道:「你們該死!」

「是,我們該死。」

「繼續說。」宋庠喝道。不管以前犯了什麼案子,首先得將縱火案與丁老三案了結。

「僅死了三個災民,那個中年人不滿,不過得了兩百金,他沒辦法再討回的,我們三人回來後也比較滿意。可沒有想到我們上岸時,無意中讓丁老三看到,後來他找到我們,詐了幾次我們沒有承認,為了怕他胡說,給他二十幾緡錢。」

鄭朗與汪縣令對視一眼,丁老三那些錢的來歷也出來了。

「然而幾天前幾位官公們下命令,說誰能提供線索者賞一千緡錢,丁老三又向我們討要一千緡錢。我們拿得出,可拿得出後他還會報官再討要另外一千緡賞金。大哥說先將他穩住,答應他,拖上幾天。然後又對他說,錢準備好了,為防止別人看到,我們在黃柴蕩交給他。丁老三以為是在白天,他自己水性好,力氣大,沒有注意,將船搖到黃柴蕩,吃過午飯後,我們馭船過來。看到四下裡沒有其他漁船,喊他過來,潛入水中撈起提前沉下去的錢袋。又稱錢重,喊他下水幫忙。丁老三又沒有想到,下了水,我與三弟一起將錢袋放手,一下子將他拖入水底,我與三弟按住他的頭,將他按在錢袋上,活活將他溺死。將錢袋撈了起來,迅速馭船回去。」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們做夢也沒想到丁老三鬼魂找到了鄭知州。」蔡襄感慨道。

「是。」何家二狗臉色一片灰白,繼續說道:「開始聽到丁老三鬧鬼,我們有些不大相信,今天上午來到丁家莊,問了幾個人,才確認下來,接著又聽到衙哥子中邪一事,心裡就想,既然潑黑狗血能污之,我們也能潑黑狗血,將丁老三的亡魂壓住,知州就問不出真相了。我們又觀察了一下,看到幾位差哥子即使在白天,也因為害怕離靈棚遠遠的,於是我們三人悄悄宰殺了一隻黑狗,帶著黑狗血過來,我與大哥伏在遠處蘆葦蕩裡,三弟搶在子夜前過來,揭開棺蓋將黑狗血潑於丁老三的臉上。沒有想到丁老三潛入靈棚後,發出幾聲慘叫狂奔起來,幾位差哥子在後面追捕。我與大哥只好也從蘆葦蕩邊起身,準備逃走,回家收拾行李,避開這場禍事。剛動身,四周湧出十幾個衙哥子,將我與大哥捉住。」

賈昌朝好奇地看著年齡最小的何家三狗,問:「你進靈棚為什麼慘叫?」

叫得那個慘,自己幾個人坐在耆戶長家中,都聽得很清楚,看到了什麼,或者聽到了什麼?

何家三狗驚魂未定,嚅嚅道:「小的剛進靈棚,就聽到棺材裡有人磨牙,我告戒自己子時未到,正準備揭開棺蓋潑狗血,忽然棺蓋自己動起來,還說,拿命來,將小的嚇著,丟下黑狗血,跑了起來,身後還有什麼東西跟著,發出腳步聲,我嚇得一邊跑一邊叫。」

青虛道長歎息道:「你們是真兇,還管什麼子時辰時,光天化日之下,你們進了靈棚,丁老三的冤魂也會找你們報仇雪恨。」

但案情未了。鄭朗又問道:「那個中年人長得是什麼樣子,說話是什麼地方的口音?」

「似乎是北方口音,哪裡的口音,小的聽不出來,但與知州口音差不多,人很清瘦,四十幾歲……」

鄭朗努了一下嘴,丁勝回船上討來一截石炭,與幾張白紙。

這是最好的辦法,根據犯人招供的進行素描,或增或減,能將其他犯人相貌畫出來。

一會兒,不但將這個中年人的相貌畫了出來,連帶著將中年人帶過來的幾個僕役相貌也畫了出來。

這個要到京城追捕了。

幾位官員當中,賈昌朝是河北真定人,宋庠是湖北安州人,蔡襄是福建仙遊人,與鄭朗口音相近,無疑是來自京城的某一家門客或者豪奴。

也符合案件動機。

這個人敢掀起這樣的大案子,背景非同小可,要麼就是宋蔡賈三人的仇人,要麼就是鄭朗與呂夷簡的仇人,災民若是燒死了幾百個,無疑只有這五人最悲催。

前者的可能性不大,倒是後者很有可能,鄭朗得罪了趙元儼,未必是趙元儼,呂夷簡得罪的人更多,也未必是直臣。

可有這個人的畫像,就比較好查了,京城豪戶諸多,但一一排除,懷疑的對象也不過那麼幾十戶,再有畫像,就是宋庠做開封府尹,也會將這個中年人揪出來,一揪出來,幕後的兇手原形畢露。

汪知縣做的記錄,又讀了一遍,讓何家三兄弟簽字畫押。

事情還沒有結束,青虛帶著徒弟在做著法事,各位冤屈已伸,請各歸各位吧。

然後猛灑道符與黑狗血。

棺材漸漸不動彈,燈籠也不搖晃了。

黎氏伏在道邊低聲哭泣,一邊哭一邊抱怨:「官人,你真傻,官府的賞金你不要,怎麼要這幾個歹人的錢。」

有村民心中想,不是要何家三狗的錢,何家三狗說得很有理的,可能丁老三起了貪念,先詐何家三狗錢後再去報官,得雙份錢,想一下子發家致富。

忽然又想到被鄭朗逐走的二十幾戶難民,同樣也是貪心不足。

不過看了看遠處兇惡的靈棚,沒有一個村民敢說出口。

鄭朗帶著人犯,與諸位衙役回去。

村民們也一起回家,將門關得緊緊的,青虛道長說沒事了,可子時未過呢,誰敢保證沒有事。但為了安村民的心,青虛道長留在村中。

事情發生得很是不可思議,心情激盪之下幾人坐在船裡不說話,到了太平州,回到鄭府。

門房將門打開,崔嫻與幾個妾婢全部迎了出來。

鄭朗詫異地問:「你們為什麼不睡?」

江杏兒道:「奴好怕。」

不是她害怕厲鬼,是鄭朗要問鬼,讓幾個妻妾擔心不止。

「泡一壺茶來。」鄭朗道,經過這一晚的折磨,鄭朗此時睡意全無。

四兒問:「是怎麼回事?」

朱兒幾個小婢同樣很好奇。

司馬光與王安石神奇地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四兒又說:「官人,鬼魂是什麼樣子?」

「好恐怖的。」

幾個娘娘也醒了,大娘說道:「你還不信!」

「我不是不信,是不信知善那種裝神弄鬼。」

「為什麼你不怕?」六娘七娘好奇地問。

「我是官,為他們伸張冤屈的,為什麼要怕他們?」

環兒道:「官人是天上的砂石,不用怕。」

宋庠與賈昌朝啼笑皆非,什麼天上的砂石,但笑完後,又發起了愁。案件基本真相揭開一大半,還有案中案,幾年前與十幾年前兩件大案子,估計苦主家中以為落水而亡,沒有追究,甚至都不知道苦主名字,不過鄭朗既然與他們「談過心」,問題不大要緊,一定知道的。還有何家三狗要押回京城繼續刑訊,他家的不義之財如何處理,也是鄭朗的事。可自己怎麼向皇帝稟報,難不成對皇帝說,何家莊鬧鬼,鄭朗膽大包天地與鬼談了一會兒心,好了,案情一個時辰不到,真相大白。

想到這裡,三人對視一眼,全部擰起眉頭。

第二百六十一章 慶金枝

「鄭知州,我們就要走了。」賈昌朝說道。

「慢走。」鄭朗淡淡地說,也不送,但相處這麼久,三個官員知道他性格子看似暴烈,實際還是淡。

像自己三人為災民的事,埋怨了他好久,也不解釋,最後問,才將真相說出來,才明白他想的多深遠。除非妨礙他辦一些有很大意義的事,不然無論怎麼看他,或者怎麼說他,無所謂。

比他高的官員,也別指望他會巴結,但也不會以下犯上地凌慢。比他低的官吏,也別指望他放下身架去拉攏,但也不會擺著上司的身份慢怠。

更不指望他會深情款款地相送自己三人。

「可……」蔡襄為難地說。

三個人犯帶了回去,而且鄭朗處理很快的,迅速將何家三兄弟分到景民圩內所有田地查沒,給了那三戶災民補償,也從中分出五十畝地給了丁家。僅是五十畝,丁老三死得雖冤,一半原因是咎由自取。

又從中割出一百畝地,給了三兄弟的家屬。很少的地,一家只有三十幾畝。防止衝突,與祐民圩的百姓進行了調換。其餘家產全部充公。可是太平州沒有一個百姓說處理不公的。

有大半人認為處理得太輕。

剩下的事,是宋庠三人的事情。

然而三個大才子商議大半天,就是不知道回去後如何稟報。

「可是什麼?」

「我們不能這樣回去稟報。」

「那你認為該如何稟報?」

「……」蔡襄不能回答,難不成回去要撒謊,也不能謊報的,人犯還要進京再次審問。

鄭朗又說道:「若是皇帝問,你們可以代我回答一句,臣還有另一種答案。」

「什麼答案?」

「不能說,但皇帝是仁君,這個仁不僅是對士大夫,要對所有百姓都要仁愛,不能將士大夫視為寶貝,卻將百姓當作了芻狗。呂相公,我多次稱讚他做實事,王相公、宋相公、蔡相公等幾位相公皆以清名於世,杜御史更是全能全德大臣,范府尹鐵面無私,此案已不難破,只要將真正兇手執法,臣會向幾位相公賠禮道歉,說出另外的答案,還有一個更大的驚喜,給陛下,給諸位相公。」

要求是不是很難?

不難!

兇手這是想做什麼?

想燒死幾百幾千人,若是得逞,會是什麼樣的人命大案。就是趙元儼做下的,也要做一些處罰。況且朝廷並不是黑暗的朝廷,鬧了一下,可是鄭朗不得不承認朝堂權利分配很合理,呂夷簡是做實事的,王曾、蔡齊、宋綬清名遠揚,杜衍做為御史中丞,不但耿直,考慮事情也長遠,主管開封府的是范仲淹,皇帝更是仁君。會不會放過兇手?

可為什麼鄭朗要說出來?

三人眼中閃過一絲狐疑。

鄭朗又說道:「替我再帶一樣禮物給陛下。」

說著拍了拍手。

范仲淹帶了顆草給趙禎當禮物,也別指望鄭朗會弄什麼真正的寶貝「賄賂」趙禎,兩人性格截然不同,某些方面卻有很多相同的特徵,比如骨氣。

但不是草。

十幾捆甘蔗。

鄭朗說道:「這是去年冬天時我暗中授人種植的,正好到了收穫季節。」

甘蔗在宋代種植很廣泛了,僅品種就有多種分法,如粗細分類能分成崑崙、夾笛、青灰、桄榔,前三種皆可煉糖,桄榔蔗卻是次品,吃吃可以,不能煉糖。或者又分為杜、西、竻、紅四種,紅蔗只能生吃,竻蔗可作砂糖,西蔗可以做糖霜,但不佳,色淺,士人不喜,做糖霜最好的是杜蔗。或者按照地域來分,有江、浙、閩、廣、蜀川、荊湖南路,其中福建福唐,浙東四、明,廣東番、禺與蜀川廣、漢,遂、寧最為有名。也不能弄錯了,不是嶺南的最好,嶺南只有番、禺最佳,其他地方品種皆有這樣那樣的缺點。

鄭朗引進的正是四、明杜蔗。

種植方法也與後世不同,記得後世是春天才從地窖裡將蔗種取出來,小田育缽,春末大田移載,甚至可以兩季套種。

現在不是,先擇其短者,節短者密,芽多,這一點與後世一樣。不過鄭朗是為了試驗,無所謂。然後掘坑兩尺深,坑闊窄也很有講究,斷去蔗尾,倒立坑中,以土蓋之。

不同了,首先坑深。

時季也不同,冬月就要下坑種植。

後面又差不多,深耙摟土,令土質疏鬆,再經冬天寒冰凍酥,第二年甘蔗更容易成長。

又因其最耗地力,一旦種植,不能雜種任何莊稼,第二年必須休地,甚至要休上兩年,換作其他莊稼耕種,過一兩年後才能重新種植。可種蔗之利又大於種莊稼之利,有的地方官府寧肯不要這個利,也嚴禁種植甘蔗。但是百姓特別是地狹的福建路百姓為了生存,冒禁種之。

也要注意的,鄭朗種它,最大底氣是開了許多大圩,別彈劾我,正是有了我,才多產了許多糧食,種一些甘蔗合乎情理。如今湧來那麼多災民,想要他們過得好一點,更合理。

一直到第二年的十月才能砍伐,過早或者過遲皆會影響其含糖量。

所以這批甘蔗是剛剛才砍伐下來的。

大方向不敢動,有一個植物進化問題,在宋代是冬月種植,那就得冬月種植。

小的方面做一些改動,打了營養缽,不但是單株移載,刻意用營養缽育苗,先於小田將苗育好,到了春天才下大田。

還有一些變化,加了餅肥,想要它甜,有化肥也不管用,有糞肥同樣也不大管用,那只是長高長壯的,只有餅肥特別是菜籽餅肥才能催甜。

但不好說,一千年前的甘蔗與一千年後的甘蔗完全是兩樣了,直到夏天來臨,看到那幾畝地甘蔗長勢,才確認小田營養缽育苗沒有耽擱它的成長,反而使它長勢更好,漸漸透露一些風聲,實際這時鄭朗才真正將它放在心上。

還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準確計劃。

不能說。

我先做,像大圩一樣,做出來,你們不能讓我將圩堤毀去。只能乖乖地看我做出的後果。

讓楊家兄弟削掉皮,咬了一口道:「好甜,你們吃幾截再走吧。」

我們還有心情吃甘蔗?

已削好了,吃就吃吧,吃了一口,果然好甜。

然後將十幾捆甘蔗帶了上路。

冬月一行人回到京城。

兇手抓來了,刑部官員過來詢問,你們得將供狀與案情經過寫給我們哪,不然我們怎麼查京城的幕後兇手?不然怎麼決定將它交給大理寺或者是開封府?

可三人中至少兩人是大腕,大宋與賈昌朝地位十分顯赫,至少不比刑部過來的官員差多少。刑部的官員只好親自過來客氣的問原因。

三個人愁眉苦臉地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刑部的官員也苦逼了,這怎麼做檔?難不成在文檔上寫上鄭朗與十幾隻鬼們,談了一會兒心,案情真相就出來了。

還有一個官員不大相信,提問了何家三狗,三狗到了京城,心情要好一些,低頭一刀,抬頭一刀,活不成了,但這些厲鬼們想來沒有本事來到京城找自己麻煩。

大大方方的將真相說了一遍。

一行官員瞠目結舌,再次對東府幾個大佬將經過一說,咱不好弄,你們看怎麼辦?

幾個大佬又對趙禎說了。

趙禎同樣瞠目結舌,將三人喊來,還有那十幾捆甘蔗,不算什麼好東西,留下一捆留在中書,其餘的讓人帶到皇宮。讓小吏削了皮,一行人吃著甘蔗,不錯,種得好,很甜。

吃完了甘蔗,再談正事。

將經過又說一遍,然後賈昌朝說道:「陛下,前面的我們未去,後面聽到什麼水、火、濕,臣隱隱感到不僅是丁老三之死,於是我們一道去了丁家莊。」

這是胡扯,去看是因為鬧鬼,好奇的。當時就根本沒有想到。

能想到的,只有何家三兄弟。

但這樣說一說,證明自己不是吃乾飯的,也有智慧,事後諸葛亮,不做白不做。

趙禎點頭。

賈昌朝又說道:「聽到慘叫聲後,臣等也出來,一幕幕親眼所見。棺材蓋搖動與喪燈籠晃動,可能是鄭知州使用某些手段。十幾年前的案子翻將出來,一眼認出何家三兄弟,可能是鄭知州的智慧。可臣想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聲音,哭聲,喊聲,在夜空上飄蕩?當時雖略有些霧氣,可有月色,天上除了星月以及一些雲彩什麼也沒有,連一隻出沒的夜鳥也沒有。並且那些符是如何升到天空的,升得很高,最後肉眼看不到。」

「真是鬧鬼?」趙禎不確信的看著幾個宰相。

然後看呂夷簡與宋綬。

先修了樂書,後面宋綬又率領一大群文人編撰一共是厚厚四百十九冊的《中書總例》,然後呂夷簡天天讀,日日講,逢人就講,只要看了這本書,那怕一個庸夫,也可以做宰相。

太神奇了。

史上司馬光還修過《資治通鑒》,輪到他自己做首相時,與霸道女高滔滔比賽著,誰更糊塗。

呂夷簡之所以將它看得如此之重,鄭朗猜測一下,有多種原因,原書鄭朗還沒有看到,大約修得不錯,自從趙元儼小婢一把火燒掉藏庫後,許多珍貴的書籍被燒掉了,這本書的出現,有獨特的價值。

另外呂夷簡想與宋綬拉好關係。

不能天怒人怨,一起反對他,也沒有辦法做事情。道理與如同捧范仲淹為開、封府尹一樣。

可是宋綬與呂夷簡都相對無言。

將整套《中書總例》翻遍,也看不到相同的事例。

說鄭朗在裝神弄鬼可以,就像鄭朗揭穿知善的把戲,設了法,去破掉法。

用什麼手段,能讓人在天上說話、哭喊,還讓大家看不到,又用什麼手段,讓符長翅膀往天上飛?

趙禎又問道:「真鬧鬼?朕能不能將青虛道長召到京城?」

得問一問,難得的清靜,諸相公不同意,自己下詔,有可能言官又來噴口水。

宋庠搖頭,道:「陛下不可,鄭知州自己說,還有另外一種答案,大約是使用了一些手段,可未說。」

不能鬧烏龍,真是用了手段,將青虛當作神仙召到京城,整個京城官員的臉面也丟盡了。

「為什麼不說?」

宋庠將鄭朗原話複述一遍。

呂夷簡低聲道:「陛下,還是讓大理寺密查一下。」

不能交給范仲淹,自他擔任府尹後,鐵面無私,不是前任府尹盛度,京城一群王孫貴候們只要一犯事,立即抓捕起來處理,不到半月時間,京城肅然。這件案子交給范仲淹去辦,就是查到趙元儼頭上,他真能帶著人直闖八大王府,將八大王揪出來,到皇宮裡討一個說法。別人會考慮,可這個猛人絕對絕對不會給半份情面。

趙禎思考一下,終於會意。

別聽鄭朗忽悠,還是做內部調查,若是能處理就處理,不能處理,內部警告,怎麼辦呢?難不成將八王叔繩之以法?雖他做的可能性不大,真相未出來之前,一切不好說的。

蔡襄與大宋看了一眼,無話可說。敢情讓鄭朗全部猜中!

趙禎轉移了話題,又問:「朕在京城聽聞有人自己送物送錢到了太平州?」

「是,臣等也在場,問其來歷,皆不答。」

「為何要這麼多錢?」

「臣等不知,只聽了他學生說甘蔗、草棉子。」

「甘蔗、草棉子?」大家一起不解。甘蔗利高,可就算製造糖霜,收效時間太慢,成本很高,不是見一日功,是靠幾年才能看到成效,鄭朗與數萬災民根本等不及,也等不起。草棉子更讓大家感到不解,這東西只有嶺南才有,與江東有什麼關係?

拿著手中的甘蔗,覺得大有深意,可想不出來。

趙禎看了一眼南方,忽然笑起來。

雖然神出鬼沒的,這也是要有本事。

諸人散去,趙禎心情難得好起來,到御花園轉了轉,這一轉出事了,正好讓趙禎看到郭氏昔日坐的轎子,別的皇帝看到倒也罷了,偏偏趙禎是一個心很軟心很軟的絕世好男人。

沒有流淚到天亮,但這一刻懷起舊來,想到一首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似乎看到郭氏就坐在轎子裡衝他笑,可北風一吹,空空如也,人去轎空。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夫妻,趙禎覺得很淒涼感傷,於是做了一首《慶金枝》,送到長寧宮。

郭妹妹看到這首小詞,難過得大哭起來。

又後悔又傷心。

宋朝皇宮當中,霸道的不是她一個,後來的高滔滔比她更厲害,然而人家有一個姑母曹太后罩著,又有兒子,成了資本,因此讓宋英宗自始至終很悲催,只能擁有她一個女人,不但宋英宗,趙禎、神宗與哲宗,四個皇帝全讓高滔滔弄得很慘。甚至將哲宗逼得默認了林希的貶制,老奸擅國,罵他親奶奶是老奸!

這時她的霸道沒有發作,為趙禎小詞感動,郭氏也做了一首小詞回答趙禎。這首詞做得很成功,可因為後來的事,消失人間。總之,趙禎看到這首詞後,難過得不行,派人將她召回皇宮。

但郭氏沒有答應。

此時她愚蠢再次發作,對使者說,若再見召者,須百官立班受冊方可。

必須要文武百官重新受冊她為皇后,她才肯回宮。

你要想一想,現在誰是首相?

趙禎聽到答案後,選擇了沉默。

對郭氏趙禎還有些好感,畢竟生活了這麼多年,可對曹妹妹,趙禎眼下什麼好感也沒有。換誰也不會產生好感,我是皇帝啊,怎麼讓大臣塞了一個皇后給我,算怎麼一回事。這是他沒有一口拒絕的原因。

重新立郭氏為後,又成了什麼?休說是一國之君,夫妻也不帶這樣玩,會玩死人的。而且想廢曹氏的後,難度比廢郭氏的後會高上十倍。因此也沒有答應。

兩個當事者的心理活動,外人無法弄清楚。

郭氏不會那麼蠢吧?難道也是一種漫天開價的表現方式?

趙禎也不用猶豫,想都不用想,不可能重新立後的。

就是這個沉默,讓某些人擔心了。萬一呢?此時趙禎嘴上的毛還沒有全部長齊,辦事不牢,萬一來一個心血來潮,這個女人返回皇宮做了皇后怎麼辦!事情還沒有發生,京城也太平無事,許多人再次將視線轉到了南方。

然後在家中,想想就是笑,絕對笑的人遠比哭的人多,更不懂,是真問了鬼,還是使用了一些手段?但這也像一個棋局,我擺出來,是一個局,肯定不是死局,然後等你們破局。

破不出來,別想問我。

連歐陽修也找到他的好友蔡襄詢問事情經過,蔡襄鬱悶道:「別問我,若是佈置,那他成功了,休要說老百姓,當時我身上的汗毛都讓怪異的場景嚇得立起來。若不是臨離開時,鄭知州丟失了一個話尾巴,我定下來是認為他是問了鬼的。」

歐陽修不相信,又問:「你是聽到有人在天空中喊叫,哭泣?」

「有,不多,但有好幾個,老人、婦人,少年郎,真的在天空中發出來的聲音。這個我還能分辨出來的。」

歐陽修也納悶了,裝神弄鬼,得要人去裝神弄鬼,可怎麼將人放在天上,算有本事讓人長了翅膀出來,飛上去,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看到?就是鄭朗弄出來熱氣球,滑翔機,都沒有辦法解釋,那麼大的一個事物,在夜空裡飄著,或者滑過,諸人看不見?

京城無數大佬、才子們抓破了頭皮,也想不明白。

第二百六十二章 琥珀

太平州正事開始。

陸續兩萬他州的勞力趕赴過來,管飯吃飽,還有錢可拿,來的勞力情緒比較高昂,不排斥。

從災民中抽了抽,幾個所有成年人,以及十五歲以上的少年全部參加。

三萬七千多人,共有三萬一千人擠了進去。

但真正勞力不多,許多老年人包攬了雜事,一些婦人與少年人勞動力很讓人懷疑。宋人能吃苦,非是鄭朗所能想像,一擔泥一百多斤,正常的勞力就像挑得玩一樣,有的力氣大,說能挑起六石東西。不過婦人與少年人顯然不行。

本地原住民,鄭朗只安排了一萬五千人,勞力足矣,可是百姓熱情空前高漲,最歡喜的是那些大戶,圩挑起來好啊,桑麻有了,糧食有了,城中的房價也就有了。

前面一開工,地價最高的漲到一百畝近百緡錢。

真的有許多大戶發了財。

還有的是冬閒,貪圖工錢,結果擠了一下,比去年的勞力還要多,最高時達到兩萬五千人,低時也有兩萬人。

人多進展速度快,可弊端也多。

每一天消耗的糧食就達到一千石,不能只吃飯,還有一些下飯的菜,鹹菜、蔬菜,少量的魚肉,柴油鹽醋,御寒的熱薑湯,藥材,工棚,錢用得彷彿流水一般。

管理有些混亂,幸好去年積累一些經驗,一些人去年管理過,磨練了一下,可以再度抽出來,讓他們代為管理。

還是時有混亂發生,鄭朗不得不再次駐紮在圩堤上,也是做樣子的,給百姓一點信心,起帶頭作用,不是去年了,今年九圩遍佈全州三縣各處,呆在哪裡都一樣。

可是發生最不好的事。

外地過來的民工因為不熟悉,又不便管理,鄭朗做法很簡單,分了一分,按照工作量分配下去,多少工程,多少個工。讓他們自己協調。

也是一種開放式的管理方法。

在這上面,做得比較成功。

你們不勤快,十五天的事做了二十天,我也不急,反正人手比想像的多,那麼只能拿十五天的工薪,十天做完,五天休息,同樣發十五天的工薪。並且鄭朗信用好,分配公平,還有……問鬼!

鬼魂都相信他,何況是人!

但內部的勞力出現問題,還是災民。

心情低落,勞力良莠不齊,不能按照工作量分配,那樣對災民不是很公平,一方面以工代賑,一方面給他們一個適應的環境。

可這種做法錯了。

大多數人很勤奮的,但裡面有少數人仍然很不好。

流民多是確實無著落,也有少數人是拈輕怕重,近一年內多次遇到機會,或做佃農,或做雇工,嫌活重了,嫌待遇輕了,不願意做,一直流浪著。

到了太平州,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可是鄭朗的做法,讓他們看到漏洞,有人一天挑兩百擔土,自己挑一百擔土,卻是一樣的工。漸漸改挑五十擔,四十擔。

開始人不多,但就像傳染病一樣,越發作越厲害,連帶著原住民有一些人偷起懶。

鄭朗也做了一些措施,比如拖一拖,不僅對抗,也是讓災民認清事實,北方的官吏為了打發這群流民,胡說八道,但不是如此。再比如有意默視其中幾十個不安份的鬧事,做狠厲處理。再比如讓那五千戶百姓夾於其間,他們是既得利益者,十分關心,起一個帶頭作用。但是他們沒有監督權,一兩人也就算了,都是四五等戶,說不起別人的。漸漸多起來,再也忍受不住,稟報了鄭朗。

問題很嚴重,於是鄭朗再次以工程量計工,劃成一個一個片,讓他們自己推選領頭人,督工記工。表現好的婦人,可以記八分工,大老爺們表現不好,也可以記六分工,三分工,一分工。若是原住民,特差的那種,驅逐出去,省得浪費糧食。災民隨他,但有言在前,明年官府會只進行少量資助,他們維持到秋後的口糧、農具、日用物資,甚至耕牛,全在這份做工的薪酬上。

允許你整天不做活,睡到明年開春,有的吃有的喝,但過了這之後,那怕用手耙泥巴,無人過問。不服氣,可人是你們自己推選出來的,別人全服,為什麼你不服?

王安石道:「此法十分妙。」

「不是妙,此法著了法家末道,長久還要以儒術治理。何謂儒術?內聖外王,以仁為本,以義為節。」但說完了,鄭朗表情不是很好,儒家是這麼說的,而且儒家也為中國的國教,事實變成什麼情況?內王外聖!以義為本,以仁為節!仁的愛人,聖的安民,成了少數人蒙騙愚昧老百姓的有力武器、虛假的口號。何必要在制度上考?只要真正做到內聖外王,以仁為本,以義為切,愛人愛百姓,安人安百姓,國祚一千年太遠,可來一個五百年六百年的,不會不可能!

老百姓,永遠是芻狗。

拋開這想法,又說道:「故中庸通篇多是在說德,可是中庸以三分為體,中和為發,夫子後裔看到夫子多次提及中庸,於是撰寫《中庸》,僅說了德就無法解釋清楚,因此《中庸》往後寫得很單薄,往往讓人不知所云。德是本,利乃節,有德有利才是完美的中庸一個分支體系。」

不僅是德利之中和調濟,還有其他的種種方面。

「但也好,這讓我們能更加瞭解人的人心,人性。無論國家、吏治、建設、戰爭、犯罪、學說、工商、農業,都是以人為主體的。想知道人,就得知道人心與人性,不知道人心與人性,就無法修中庸。」

「喏。」四個少年狠狠點了一下頭。

人性在儒學中佔著重要的地位,天人合一說得含糊,孟子直接說人性善,荀子說人性惡,甚至釋家也來湊熱鬧,說人性是白紙,後天沾上各種色彩,鄭朗的人性觀點不同,他認為人一生下就帶著複雜的人性遺傳,有為了個體生存強烈慾望觀,以及為了整體生存的道德約束觀。像天地由陰陽組成一樣,是互對互生的,起跑線與智慧,從出生起就各有不同,但後天影響更加主要,兩者結合,才是一個人善壞真正原因。

這種人性觀,才更加接近真實與完美。

自從來到太平州,一眨眼近一年半過去,發生許多事情,有好的一面,有不好的一面,讓他們深受啟發,更能理解鄭朗所說的人性觀。

雖說還小,若是現在,將司馬光與呂公著直接外放,很有可能勉強做一個合格的縣令了。

也是呂夷簡最想看到的,可政見不同,思想不同,三兒子越來越有出息,但也滑向他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這個喏字說完,中庸開始正式修撰。

沒有馬上為它寫文章,先將所有前代各個儒學大師寫的相關章句整理出來,這會當作依據與論證,同時在整理過程中,吸納前人的思想學說,進一步對自己思想進行反思。

……

問鬼最大的好處不是問出案件的真相,丁老三之死,是插曲,鄭朗提前也不知,不然不可能坐視丁老三被害的。最大好處,就是一種折服,對圈圩產生莫大的幫助。

不然這麼多人,手中的官吏又少,會出現許多麻煩。

至少鬼都相信了,有一些比較難纏的不敢惹事生非。

一座座長堤漸漸從平澤而起,冬天也到了深處,落了一場小雪,與江南的那些小橋人家一樣,落得很銷魂,落地即融,只有在一些旮旯裡才見看到一絲倩影,十分害羞地捲縮著美麗身姿。

一艘小船找到鄭朗,施從光夫婦與魏十娘從船上跳下來。

魏十娘說道:「鄭知州,要不要感謝我家?」

魏大娘急得要捂她的嘴巴,事情沒有做出來之前,不准說的。

鄭朗微微笑道:「不會,相反,明年到時你家應當感謝我,我是一個不喜歡沾人便宜的人。」

「明年啊。」魏十娘不解地眨著大眼睛。想不通,想不通的原因就在她中的一個小包裡,遞了過來,說道:「這是我家替你搜羅來的。」

鄭朗打開一看,有一些事物,也就是各地產的糖霜。

糖霜不是白砂糖,而是冰糖,但不是後來的冰糖,現在的砂糖更不是後來的砂糖。先削去皮,用碾舂出糖汁,用甑蒸透,取盡糖水,再投入釜煎,仍上蒸。這就是砂糖大約製作過程。糖水搾盡後另加生水重搾,可作酸醋,是制砂糖的副產品。

蒸出的糖水放入甕中,使其自然陰乾其餘的水分,產生結晶,這才是糖霜,一甕中品色各有不同,堆疊假山者為上,團枝次之,連綴生小顆塊者次之,沙腳為下。或者以紫為上,深琥珀次之,淺黃者又次之,淺白為下。大小不等,有幾兩的,大者還有近三十斤一塊的。

不過時間很長,從耕者到成品出來,最早要一年半時間,遲則近兩年。

還需要人工操作,大甕盛放,就是產糖霜的地區,大戶人家也不過擁有幾十甕而己,小戶僅一二甕,沒有地方盛放這麼多甕。雖利厚,成本也高。要麼製作砂糖,但價賤,想養活三四萬人,不大可能。

所以聽到甘蔗二字,包括趙禎在內,不知道鄭朗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你養的不是一百人兩百人,是幾萬人。這兩年內還必須讓他們有的住,穿暖了,吃飽了。

想不明白,只好問。包括問鬼。

但人還沒有來。

拿起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糖霜,在陽光下,琥珀色糖霜閃著柔和的光澤,就像一個個紫水晶。

放在嘴中嘗了一下,製作成本很高,週期長,然而味道絲毫不亞於後來的那種白色冰糖。

魏十娘又說道:「好貴的。」

利雖大,可官府要徵稅,還要進貢,因此製作者不多,全國不超過五千戶。有的地方被進貢與稅務所逼,最後只好開糖坊賣糖,不是糖果,而是糖漿,白色的糖漿是未蒸過的,甜味稍淡,稱為生糖,淺紅是蒸過一次,深紅是蒸過兩次的糖漿,稱為熟糖,越深價越貴,也越甜。這個很普遍,太平州不是主要甘蔗產地,州城裡還有一家糖坊。

因此糖霜價很貴,即便鄭家,幾個娘娘也不敢將糖霜當零食吃。

鄭朗沒有說什麼,看著施從光道:「運來了沒有?」

「全部到齊。」

「好,我們過去看一看。」

坐上了船,看著一條條長堤,鄭朗也有成就感的,忽然想到了一事,對四個少年說道:「你們說一說,土出於水上,是什麼?」

「師!」王安石道。

「能以眾正,可以王矣,剛中而應,行險而順,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吉又何咎也。像不像?」

能率眾人伸張正義,可以做君王(也可以指成大事),九二陽爻居中間,上下有六五陰爻相應,出義兵而順民心(也可以指做大事),雖然對天下有危害,而民眾願意追隨,吉祥,哪裡有災禍。

這是師卦總解。

確實很像鄭朗圈圩之舉。

「才來是初六,師出以律,否臧否(出征要嚴明軍紀,否則打不好仗),是不是很像?」

「像。」四個少年全部興奮地圍過來道。

鄭朗圍圩之前,先處理張家六虎,臨江寺,又拉攏人心,恩威並用,也是一種嚴明軍紀。

接著又往下議論,第二爻是帥軍執法公正,吉祥無患,故君王多次嘉獎。也像今年春天,朝廷許多人誇耀。到第三爻,領兵要出師了,有成功的可能,可也有車載屍大敗而回的可能,凶險。災民到來,情況又很類似。第四爻是偏師駐紮在左側,無禍。災民來了,只好出奇招,以奇輔正。有沒有禍,還沒有得到靈驗。

「鄭大夫,那麼這一卦揭過後,是不是到了比卦?」嚴榮問道。

「是,經過這樣的大開發,太平州的潛力幾乎全部被挖了出來,稅務會逐年增加,百姓繁衍起來,人均收入又在下降。於是又成了外有隱伏、盜,內有為眾、為吝嗇之勢(師上坤下坎,比上坎下坤,坤為地、母、布、釜、吝嗇、均、子母牛、大輿、文、眾、柄,坎為水、溝瀆、隱伏、矯揉、弓輪、憂、心病、通、月、盜、下首等),必須齊心協力,不然太平州百姓反而有了災難。但必須我們在太平州將師這一卦翻將成功,否則換一個知州過來,出台一個新的州策,這一卦就徹底消失了,也沒有下面的比卦。」

「是很有理唉。」嚴榮驚喜地叫道,又說:「那麼能不能用易解釋所有問題?」

「易只有六十四卦,雖然很實用,但還不能完全解釋所有的問題。但大多數問題,若有足夠的智慧,就可以用易來解釋了,例如我朝,你們再想一想是什麼?」

「晉。」王安石又道。

宋朝對內實施文治,恰似為母,為文,外面遭受契丹欺侮,為戈兵,所以為離,上離下坤,正好是晉卦。

「你認為我朝有晉這樣平安的卦象?」

「那是……」

「國與國之間只是利用的關係,時友時敵,別當真,當真了,那是對不起咱們的祖宗智慧。不僅沒有永久的朋友,兵戈之事也時常發生,若準備以和為貴,學墨家,甚至自己國家老百姓沒有吃好,去養白眼狼,孟子那句話是怎麼說的?」

「什麼叫白眼狼?」

「忘恩負義之輩。」

「那叫無父,禽獸也。」四個少年答完,全部嘻嘻笑了。

「恐怕連禽獸都不如。」這個話題鄭朗不想再談下去,對內為王,對外為聖,從宋朝就漸漸開始,很沉痛的一個話題。又問道:「你們再想一想?」

「是比。」

「正是,內裡文治,外面卻有一群凶狠的強盜,也是我朝的心病,還是下首的野蠻人凌居其上,正是比卦。所以同心齊力,危機不大,一旦內部分裂,國家就凶險了。」

這樣說,易經太神奇了。

沒有那麼神奇,但易經的樸素唯物論觀,有很多地方極有參考價值,至於當作卜卦算命的來用,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比如火藥成了鞭炮,指南針成了測量風水寶地的羅盤,同樣是讓人感到沉重的話題。

到了蕪、湖縣城,鄭朗進了一個作坊,很大的一個作坊,又是讓鄭朗哭笑不得的事,原來想將它挪到城外,節約成本,可考慮到城的將來,還是將它紮在城中,倉庫,作坊,一共圈了一百多畝地,全是花了三十多緡錢一畝買下來的。現在沒有派上用場,可一個角落裡戒備森嚴。

絲織技術放開,這項技術鄭朗不打算放。

災民要安置,只好用巧法,偏師,但師卦第四爻又說,偏師按照兵法出之,無咎,自己所做的一切,並沒有按照兵法出之,那麼有沒有咎呢?

別人那麼多的錢,也要看到回報。

也要很厚的回報給予朝廷,多少堵住一些大臣的嘴巴。

所以必須封鎖。

也是被逼無奈,本來不需要這麼做的,包括這個大作坊,也不想設,因為災民,不得不設,設定嚴密的計劃,全部推倒了重來,是什麼樣的滋味?

這才來到碼頭上。

運來大量四、明良蔗,氣候相近,因此選這個品種移載。

很多的,一船又一船。

抬到大作坊裡。

隨後幾天,又僱人挖了深坑,將甘蔗放在坑中育苗。一共是四千畝苗地,將當地人嚇壞了。

苗地四千畝,到了大田會有多少?

而且新的問題上來,制糖霜,別看州庫裡有錢,但那點錢不夠周轉,制砂糖利薄,一下子這麼多,必然影響價格,利更薄,不大值,或者賣糖漿,那更不可能。

看不懂,不過由於鄭朗表現的神奇太多了,想不通,也沒有人質疑。

……

圩漸漸快要圈好。

王昭明又來到太平州,找到鄭朗,抱怨道:「早知道如此,某不當回京。」

其實是喜的,這樣跑叫宣旨,差旨,是恩寵。若留在太平州不讓他回去,那叫外放,外貶,性質截然不同。

鄭朗呆在圈堤上,條件很簡陋,可茶具還是有的,讓江杏兒沏上茶,道:「王內侍,這一趟前來何事?」

「恭喜鄭知州,陛下有旨,讓你官奉原職,並且遷你為龍圖閣直學士。」

江杏兒大喜,那可是直學士!整個宋朝類似或超過這個館閣職務的官員不會有幾十人。

可鄭朗忽然色變,道:「你請轉告陛下,臣不會受之!」

「為何?」

「陛下漠視人命,其錯一也。為平衡,賄賂臣子,其錯二也。我與陛下多次交談,陛下應知臣不是這樣的人,卻用官職賄賂臣,其錯三也。難道陛下嫌這段時間太過清靜,想讓臣也學學一些言臣,來一份份上奏批評陛下嗎?」

趙禎,不要弄錯了,你若做得太過火,石介等人能抽你,俺也能抽你!

第二百六十三章 悲絲(上)

王昭明驚詫地說:「那是龍圖閣的直學士。」

「有功乃賞,有過乃罰,前段時間因為政見不同,我與中書僵持不下,導致縱火案發生,朝廷剝奪我許多官職,處罰不為過。可這一次重新升職,功在何處?」

「破案子。」

「案子破在何處?抓了幾個傀儡?」

不過鄭朗沒有堅持,官職的啥,他不想再受,特別是為了平衡而賜的官職。真兇不除,死者沒有真正昭冤得雪,受之有愧。但究竟是那一個幕後者,也不想過問,有兩個人,一個是呂夷簡,一個是賈昌朝,一個是猛虎,一個是毒性很大的軟皮蛇,趙元儼不會做出來,可不管是那一個宗室子弟,或者外戚做下,以後休想有好日子過。

「王內侍,喝茶,官職我不受,陛下的心情臣理解了,不談。」

「那問鬼……」

「你問了,正好我順便將案情再從頭分析一下。」

「好。」

「那天晚上,有種種巧合,一是宋學士他們正好在談心,及時指揮,二是許多百姓湧來搶救,所以死的人不多,但兇手也不想死更多的人,刻意選在上半夜,即便如此,膽子有多大?看看何家三兄弟,雖為重金放了火,上來後聽說只失蹤了三人,心中還是長鬆了一口。他們已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凶人。況且太平州的百姓。所以我判斷幕後兇手不是太平州的百姓,沒那個膽子。」

「是。」

「當時災民沒有交接,還有許多巡邏的船隻,雖然夜風急,還有一個水流問題,等會兒我再說它,如果火不很快燃起熊熊大火,能讓巡邏的船將這兩艘起火的船拖走,不會得逞。我過來後問了宋學士,宋學士也回答火光迅速燃燒起來,因此我估猜了有硫磺等物。但這條線索不大好查,有可能從京城帶過來的,分作了幾十批會合,又遠,每一批量很小,如此這條線索並沒有多大的價值,但它可以利用起來。」

「是。」

「然後是水流,宋學士他們才來太平州,對水流知道得不清楚,可是我來到太平州一年多,又為了興修圩田,刻意察看各條河道水流,包括長江地形。」

「是。」王昭明道。不僅圈湖澤,有的地方還要築起高大江堤。長江也要看的。

「想要縱火,又不讓人知道,必須做到兩條,一是船能自己迅速飄到災民船上,二是縱火的人能安全逃出來。最難的正是這兩條,常人心態太平口的江水主要是分為兩條,一是東去的江水,二是西北風吹動的江水。東去的江水向東流淌,這是一個整體,從上到下皆是如此的水流。風吹動的江水,僅是上面江水的水流,但影響到那兩艘船足矣。」

「是。」

「不是,還有一道水流,那就是太平口的河水而來,一直衝到對岸,這股水流影響長江水流向東,使江水折向東北方向,有一個例證,每當船到了這個水流圈中,船雖向東行駛,其實船會自己向北漂移。正是河水沖動造成的。然而到了對岸,遇到江堤困阻,水流再次折回來,也就是河水沖成的扇形圈子外圍,水流又是向南折返。江流、風勢與河流,三道水流,使得這一帶水流十分複雜。既然過來主持此事,智慧總歸會有的,要看一看,從何處看,會從長江上看,會刻意關心船燒起來後會不會飄向災民船,必然對水流十分關注。準備時間有了,從我上書拒絕起,一直到正式接受,經過很長時間。可他們對這裡的水流能不能做到熟悉起來?真能拖到半年後我才能接受災民?他們能不能等得起?那麼會怎麼做?」

「從當地僱人。」

「正是。為了驗證,我刻意用兩艘船做了三次試驗,船不去控制它,再跳幾個人下去,一個向南遊,一個向北遊。可只成功了一次,一次船飄的位置不對,一次人游得太慢,游得慢就會有被發現的危險。你說他們不雇當地熟悉水形的人,行不行?」

「不錯啊。」

「但會雇什麼人?」

「不知道。」

「這也好查,我一直在查,可隱在暗處,讓宋學士他們在明處吸引對方的注意力。但不可能查全部太平州的百姓。因此做了分析,宋學士他們查了曹張他們,何必要查,一旦出事,他們兩家必定會成為重要目標,換作我,會不會邀請他們?再說其他的大戶,有的瞞田太多,可是縣城裡蓋了房屋,買了地。他們才不會希望我出事,導致圈圩失敗。這一排除,還剩下幾戶了?有,還有兩戶,也是宋學士他們關注的重點對象。瞞的地多,城中投下的本錢又少。他們都是有身家的人,也許會對我怨恨,但會不會做出這種事,查出來他們怎麼辦?所以不會選。也就是一二等戶全部排除在外。」

「是。」

「剩下是三四五等以下的百姓,這群人數量更多。可也好排除,無論怎麼做,必須有兩艘船,還有必須進行幾天觀察,所以這兩艘船必須是自己的。不然萬一風不來,或者其他條件不能滿足,如何載著這些裝滿燃燒物的船回去?這一呆必須要有幾天時間,還不讓人懷疑,只能證明他們確實有船。雖船不大,終是長江的船,不是內河的小舴盆,能擁有的不是三等戶也會是四等戶。五等以下的戶數全部排除。然而還是多。」

「是。」

「我先從得利者著手,隨之否決,雖是三四等戶,能擁有多少地呢?一百畝,兩百畝,三百畝,它們會不會值五百金?就算大圩田地再貴,這是江南,非是河北,一畝地五緡錢足矣。有五百金,會讓所有三四五等戶動心。不過案子大,必須保證自己一下子看好了人,不能讓人舉報,或者提前要殺人滅口。所以必須手中有船,還是貪婪與殘暴的百姓。符合這條件的能有多少戶?」

「原來如此。」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非是案子不能偵破,而是破案者有沒有用到心,否則再難的案子,只要做下,必然會被偵破。但我還是沒有動,無他,真正主持者也會觀察。當時災民,來往的商戶,查看的各州官吏,太平州到處是湖澤草蕩,來了幾個外來者,很難尋找得到。況且還有一個前提,想讓人不懷疑,縱火者必然會經常出現在長江上捕漁,若在長江上殺人滅口,是不是很容易?就算我將他們抓起來,僅是懷疑,又是十幾戶人家,最後只好釋放,一釋放,被他們滅口,此案會終成懸案。於是一直沒有動,直到過去很久。」

「萬一他們還要滅口……」

「不會,他們所挑選的對象,會讓我不會注意,比如何家三兄弟,他們在景民圩中有幾百畝的良田,如果我陷入誤區,永遠也不會懷疑他們。其次殺人也是不易,不到萬不得己之時他們不會出此下策。最後是宋學士他們對我產生一些誤會,不是很和睦,破案又陷入誤區。我沒有關係,那麼多事情在等著我處理,破不了案,與我關係不大。況且時間過去很久,一些蹤跡被他們一一抹去,不用擔心了。」

「是,這是人心。」

「算人心吧。」鄭朗笑了一笑,又說道:「因此我沒有打草驚蛇,直到過去很久,這個人必須要回京城,宋學士問我,我說了菜刀……」

王昭明呵呵一樂,這個比喻他聽說過。

「於是宋學士他們拿出一千緡錢做為獎勵,這應當歸我所得的,算啦,本來他們三人對我就很不滿,我不向他們討要了。」

王昭明再次一樂。

「主使者心中清楚,給一萬緡錢也不會得到線索,然而行兇者未必清楚,也不會說,多好啊,就像這一次,捉住兇手,陛下有意替主使者遮一遮,我就無法知道誰是幕後者了。」

王昭明這一回不敢笑了。

「機會也就有了,行兇者不會知道主使者身份,我再從他處請幾個機靈的陌生臉孔,用一些似是似非的話語試探,讓他們逃啊,給他們錢啊,或者再讓他們做下其他事,等等。不是兇手,會莫名其妙,是兇手,一定會在為這個一千緡擔心,再聽到這樣的話,會產生反應。詐一詐,兇手就會出來了。可沒有想到事情走了樣,中間又發生故事。何家兄弟從長江上游到岸邊,恰巧被丁老三看到。何家兄弟雖凶狠,丁老三身體強壯,也不懼多少,於是試探。也不能證明什麼,我們兄弟三人在長江裡游一回泳,是興趣,與縱火案有什麼關係?況且我們還要感謝鄭知州,補償了那麼多田地。不過也怕他到處講,用了二十幾緡錢塞住他的嘴巴。本來可以做一條線索的,正好出來一千緡錢,他再次上門勒索,引來何氏兄弟的殺機。汪縣令接受報案後,不清楚,丁老三強壯,又通水性,誰能在水上悄無聲息地將丁老三殺死,並且身上也沒有什麼痕跡。丁妻不服,又來到州衙來報案,我立即想到何家兄弟,不是很遠。並且暗中調查過,他們有兩次財產來路不明,這也是我為什麼一眼就認出他們,說他們以前也有冤案的來歷。」

「原來如此。」

「是啊,你真相信鬼神?」

「那問鬼……」

「問鬼是我臨時想出來的,去反覆的驗屍,再盤問,實際上是為鬧鬼贏得準備時間。再請青虛道長協助,不然這三人自知罪孽深重,拒不招供,難道用嚴刑逼供?我準備在案破之後,就將真相揭開的,可看到宋學士、賈說書與蔡知諫都以為真的是我在問鬼。於是轉了念頭,不說。」

「為何?」

「你想一想,他們三人那一個不是飽讀詩書的才子,三元,陛下的說書,書法儒學精通的青年才俊,居然看了一些假像,就認為有鬼,況且他人。若有人本領比我更大,使用一些法門,對陛下進行誘惑,就是陛下不受誘惹,以後呢?看一看鬼神方士,讓秦始皇、唐明皇、漢武大帝等人君變成什麼樣子?我不說,會有很多的傳言。爭議更大,也是一次反思。但這是我的法,我的裝神弄鬼法門,陛下要平衡,在塞臣的嘴,何必要平衡,我是陛下的臣子,替陛下做事是臣的本職,忠心陛下,更是臣的責任。」

「鄭知州果然是良臣。」

「我不是良臣,只是想做一個不惡劣的大臣,不過陛下若覺得有愧疚,能否傳一道私命,看誰能有本事,讓臣這些個小法門揭破,給一些重賞,也當是為後人做一個很好的警告。」

不是挑戰天下人,是挑戰天下那些裝神弄鬼的神們!

第二百六十四章 悲絲(下)

「你是說一切都是假的?」

「全是我有意安排的。」鄭朗淡淡道,棺材有人說話,燈籠搖動,他長袍下擺無風自擺,使人看上去似是幾個小鬼在揪住他的長袍喊冤,還有符自動升上高空,都好安排。

只有天空中別無一物,卻讓許多聲音在天空上傳出,難度有些大,但說開也沒有什麼。

真沒什麼……

「能不能先說一下……」

「不能!」鄭朗想都沒有想,答道。

不能揭,至少現在,工程比他想像的複雜,人雖多,最高峰時達到七萬五千勞力,可江堤啊,還有一些河灣深湖啊,使得圩堤比起去年難度更高。本來以為這麼多人是浪費勞力,事實就是這麼多人,竣工的天數卻會比去年更晚。

太平州僅是一個小州,能有多少官吏指揮?

沒有足夠威信,一旦發生更多的混亂,結果更糟糕。

問鬼對於現在百姓來說,有些神奇,有些害怕,可起了一些威壓作用。

但一件事可以無限將它放大,比如壞處,某些瑕疵之處,或者好處,某些良處,又說道:「你對陛下說,夫子曰,鬼神敬而遠之,是敬,必須保持距離。千萬不能褻而近之,人鬼殊同,以凡人之軀強求它,褻瀆它,與它走近。這不是鬼神,是神棍,那些裝神弄鬼蠱惑君王的更不是什麼高僧神道,乃是妖孽,國將亡,妖孽必出。這些妖孽不僅是奸臣,也有這些大神們。」

後面幾個皇帝沒有事,只有宋徽宗,讓蔡京與這群神仙們,將宋徽宗變成了什麼?居然讓他聽信神仙的話,金人入侵沒關係,只要神仙們站在城頭上作一下法術,撒豆成兵的什麼,金人就滅了。

古今往來多少事例,一次次發生,就沒有人吸收教訓。

又說道:「先帝兢兢業業,十分愛民,但因祥瑞之事,必將為史書恥之。」

王昭明又不敢言。

做宋朝文人還是不錯的,可以暢所欲言,可以殺皇后……

「明年這時吧,到時臣還會給陛下帶來一份更大的驚喜。」

「什麼驚喜……」王昭明很幽怨,問到現在,幾乎在打啞謎,至少你透一點風聲出來,也能讓我好回去交一個差。

「明年這時太平州有可能正式向朝廷貢稅了。」

「怎麼可能?你還籌了那麼多錢呢。」

什麼東海龍王送的,錢一定是鄭朗用了某些手段籌來的,如何償還,朝中無一人想明白。

「這麼多錢帛物資,太平州用什麼來償還?」

「那……」

「明年真相會揭開!」提到這件事,鄭朗萬分不悅,若沒有災民,何必出此下策。趙禎親自來,也不會說。甘蔗啊,想一想,幾千畝蔗種地,大田會是多少?往糧食上牽引,會牽出多少事?好在明年會發生一系列大事,自己能得到一些喘息,並且問鬼謎底,會多少吸引一部分注意力,囉嗦的人不會很多。若加上這筆錢,必然有很多大臣彈劾自己。

等吧。

真相出來,看到好處,彈劾的人也就沒有了。

又說道:「我們在修中庸。」

「開始修了?」

「還沒有,整理準備了一個多月,明年春天正式動筆。中間提到過一件事,說我宋形勢很像比卦……」淡淡複述一遍,又道:「契丹雖沒有我朝富裕,也沒有我朝人口多,面積比我朝大很多,軍隊力量更強,實際國力更高。」

王昭明無言。

這是每一個宋人心中最深的傷痛。

太監也不例外,宋朝太監不是很多,眼下為止,最多時才一百餘人,最少時才六七十人,說其中有多少壞太監,真的很少,包括童貫,那可是將黨項人殺慘的主。有的太監在戰場上,有的太監在後宮,皆有建樹。

至少與唐朝相比,宋朝太監要好上十倍。

「我朝必須團結。無論任何人,君子黨好,或是實權黨也好,都不准結黨,誰結黨就必須將誰貶出朝堂,嚴懲不貸。」鄭朗斬釘截鐵地說,范仲淹不行,呂夷簡不行,後來的司馬光與王安石也不行。

不知道歐陽修會不會寫《朋黨論》,若敢寫,自己就敢拍,什麼時候將歐陽修拍死什麼時候為止。

結成朋黨,掀起黨爭,還有理!

「為什麼說到結黨?」王昭明覺得不可思議,唐朝牛李之黨為害多大啦?什麼人還敢結黨?

「王內侍,去吧,回去後有可能你就會看到聽到。」

王昭明納悶地告別。

走下圩堤,船夫恭敬地沖堤上敬了一個大禮。

「船家,你敬誰的禮?」王昭明不解問,難道你也看到堤上有一個鬼?

「是知州。」

「他也看不到。」

「噓,小公郎,不要讓他看到,你看,原來這裡全是一片惡澤,才過去多長時間,湖澤一起變成了桑田,又不加百姓的稅賦,狀元公就像一尊活著的神靈,要敬之。」

王昭明不能回答。

雖然爭執很多,前一段時間用災民硬扛中書,也讓朝中一些大臣不悅,但不得不承認,從吏治角度來看,鄭朗吏治與奇思妙想,無幾個地方官吏及之。

不知道明年秋後陛下會不會讓自己再來太平州,那時候,十一個大圩稻穀飄香,該是什麼樣子。

忽然岸上傳來一陣慷慨悲愴的琴聲。

王昭明問身邊一個精懂琴曲的侍衛:「什麼曲子?」

侍衛想了一下答道:「不是很熟悉,不過我去過衛中正道長哪裡聽過幾曲,似乎聽過這首曲子,叫《墨子悲絲》。」

「墨子悲絲?」

「據傳墨子看到白色生絲被染成各種顏色,悲歎清白的人生活在世間,很難保持高潔的品性,最後大多數人只好隨波逐流。於是鄭狀元取此來歷,作此琴曲。」

「悲絲啊……」王昭明又看了看堤岸上鄭朗所居住的幾間茅草棚子,船兒在向前行駛,草棚子在眼前越來越小,漸漸融入天地,融入烏龍一樣的長堤中,喃喃地說了一聲。

……

就在太平州一座座大圩合堤之時,京城大事再度發生。

長寧宮郭氏生病,生了病派御醫去看,閻文應帶著御藥院的醫官去看病,幾天後郭氏暴斃。這裡還有一個人物,御藥院的頭領正是閻文應乾兒子閻士良,也就是將陳氏趕出皇宮的人。趙禎正好在南郊舉行效祭大典,回宮後聽到郭氏死亡,十分痛心,追認前妻為皇后。

檯面上的說法。

可換誰,只要稍清楚一下內幕,都會產生懷疑。

郭氏是閻文應害死的!不能回宮,一回來閻文應將會吃不了兜著走,況且他兒子還是御醫院的統領。他本人也在現場。甚至有人懷疑郭氏生病都是閻文應做的手腳。否則趙禎馬上要召回她,心情大好之下,怎麼會生病呢?

但這案子如何查?

或者對郭氏來一個屍體解剖?

這時想到一個人,鄭朗,可他自己也承認問鬼是做的手腳,否則能問鬼多好啊,將他召回京城,問一問郭氏的魂魄,是誰害死你的,閻文應,你跑不掉啦。

然而這可是皇后,別忘記了,天下幾千萬上億的宋朝子民都是皇后的「兒子」,「媽媽」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弄死,服不服?台臣讓呂夷簡變動一下,多是呂夷簡的親信。

那也不行,這樣的事都沉默不言,那麼天下是姓呂還是姓趙的?

諫官姚仲孫與高若訥彈劾道:「命宿齋太廟,而文應叱醫官,聲聞行在;郭後暴薨,中外莫不疑文應置毒者;請並士良出之。」

太惡搞了。

難道閻文應在行宮裡用一百二十分貝的巨大噪聲對著御醫狂吼:「你們必須將這個毒藥餵給郭氏吃,否則老子要你們的命?」

不達到這種分貝,如何聲聞行在?還讓你們兩位言臣聽到?

趙禎看到後苦笑搖頭,朕承認你們是忠臣,是太陽,但別侮辱朕的智商,這不能當作證據,不但不是證據,純粹在惡搞,就像石介中傷自己一樣。

於是閻文應安然無事。

這一下子所有君子黨們一起抓狂。

帶頭大哥出面。

想要證據沒有,但有的事何須證據!

范仲淹將長子范純祐喊來,呂夷簡四個兒子不錯,范仲淹四個兒子也不錯,這讓鄭朗有時候想到了啼笑皆非。然後對長子說:「吾不勝,必死之。」

家中一切交給你,一旦我死了,你替我將這個家看好。

然後開始拒食。

咱也不爭,也不吵,沒有用,用這最強悍的一招。皇帝,你看著辦吧,不是閻文應死,就是臣死,讓你選擇。

趙禎有些暈,問侍衛,是真絕食,還是假絕食?那還能有假麼?

一絕就是兩三天,趙禎無輒,將閻文應流放嶺南,可也奇怪,剛離開京城沒有多久,閻文應暴斃身亡。對此事鄭朗也產生懷疑,閻文應脫不了干係,呂夷簡也參加了,然而趙禎先前默視也有些不大對,畢竟是他自己老婆!

不但反常,閻文應前面剛一死,後面封呂夷簡為申國公,王曾為沂國公。

但趙禎這道詔書徹底將范仲淹激怒。

閻文應是什麼,只是一個小小的爪牙,比如縱火案中何家三兄弟!

真正幕後兇手乃是呂夷簡。

然後在工作之餘,利用開、封府尹職務的便利,開始整理了一幅《百官圖》,其中指出呂夷簡當政後文武百官的升降遷謫列表,那些官員陞遷是正常的,那些官員是非正常的,那些官員是呂夷簡一手遮天,明升暗降。

對不對?

很正確。呂夷簡看到王曾調入東府,又將范仲淹調回京城,意識到麻煩來監,確實提撥了許多親信進入各個部門,包括台閣,不然沒有辦法做事。

這麼多官員將他們層層關係抽絲剝屑理出來,只有范仲淹有這能力,其他官員休想,遞上後又會得罪多少人,只有范仲淹有這膽量!

圖上,換來的只是呂夷簡八個字批閱:仲淹迂闊,務名無實。

評價過了些,可這時范仲淹確也只配得上迂闊二字評價。

看到這八個字後,范仲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憤怒,最後只有一個可能,世界太黑暗,呂夷簡手段太厚黑,趙禎小青年不知事務,讓呂夷簡蒙騙,老婆被弄死了,還不知道清醒!

我花幾個月時間整理的百官圖居然得到這八字評價,不服,於是再進四論以獻,:一曰《帝王好尚》,二曰《選賢任能》,三曰《近名》,四曰《推委》,大抵譏指時政。又言:「漢成帝信張禹,不疑舅家,故有王莽之亂。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張禹壞陛下家法,不可不早辨也。」

王莽在崛起的幾十年間,正是大臣張禹力保王家無事,最後王家五候坐大,沒有辦法控制。呂夷簡現在胡亂任命,不講原則,說不定那一天藏著王莽,血洗趙氏,毀掉宋朝。

這可是要命的一擊,呂夷簡大怒,老子待你不薄啊,從你回京城起一直在搞我,我私下對你打招呼,不聽,又力推你為京城府尹,依然對我不依不饒。既然你不放過我,我也不放過你吧。

對趙禎說范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

你現在是京城府尹,不是言臣,有些話不當你說的。

范仲淹也不服,我不是言臣,也是大宋的臣子!這時,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京城裡還有一個群體,李絨、王質、余靖、尹洙、歐陽修等等,他們都是閒職在身,可有一個共同特點,學問好,才學高,有志氣,風華正茂,意氣風發。

他們帶頭大哥在與強大的惡勢力戰鬥,他們怎麼坐看大哥受苦受難呢?

紛紛進言。

雖然他們官職小,可在民間影響巨大,並且每一個人所寫的文章光彩奪目,詩文一出,天下傳唱。

呂夷簡當場就讓他們嚇著。

得殺著這股歪風,說范仲淹朋黨。

真朋黨到來時,又沒有人注意。朋黨才開始,一個個很緊張,縱然是范仲淹,趙禎也不想看到朋黨二字。偏偏歐陽修他們又不知,朋黨就朋黨,做范仲淹的朋,做君子的黨,榮幸!王質甚至公開說:「希文賢者,得為朋黨,幸矣。」

繼續幫助范仲淹爭吵。

當真群體力量是強大的?看看鄭朗一個人在戰鬥,結果也沒有輸多少。無他,不結朋,不成黨,為事而爭,合乎祖宗法制。雖然趙氏說言者無罪,但更有異論相攪!

真要朝堂上大半人支持范仲淹,又形成勢力,這種小團體威力沒有威力,卻有不好的兆頭,是最糟糕不過的。特別是王質那句話,你不是在幫助范仲淹,而是在害范仲淹,更坐實了范仲淹結朋成黨!

最後趙禎處罰下來,奪范仲淹所有京官,貶到饒州做知州。

這一刻范仲淹覺得天塌了,不對啊,我與皇帝打過很長時間交道,不是石介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好皇帝。可為什麼聽不進我這良言?反而將我貶到饒州!

貶到饒州我也不怕。

這一點比鄭朗坐得更乾淨,鄭朗只是沒有受趙禎的官,可為了做實事,某些時間也在牽就。

范仲淹苦悶到了極點,想到一個人,這個人無論是聲望、威信、名位與資歷,或者在皇帝眼中的份量,都在呂夷簡之上。為什麼他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

助紂為虐不對,默視坐視,看著罪惡發生擴大,同樣也不對。

況且這個人還有這個力量對抗呂夷簡這股邪惡的勢力。

於是他登上了門,偉大的脫變開始了。正是這次脫變,使他與岳飛、文天祥成為宋朝最有名的三個大臣。

同時這次脫變,也使他將歐陽修、韓琦、文彥博這些君子們遠遠的甩在了後面。

來到王曾府上,范仲淹問道:「王相公,你身為宰相,應當弘揚士大夫正氣,這是宰相的職責,可你袖手旁觀,獨善其身,讓你的盛德產生了缺陷!」

你不是別人,自天聖起,與丁謂鬥智鬥法,與劉太后不依不饒,你曾任七年首相,天下望德,不能這樣做啊。

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你從始至終一聲不吭?

王曾靜靜地看著他,然後輕輕地說了一句:「夫執政者,恩欲歸己,怨使誰歸?」

又是十二個字,但象十二個炸雷在范仲淹耳朵邊炸響!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星

如是笨蛋,這句話很莫名其妙,我問你是為什麼不作聲,你是怎麼回答的?手握權柄的人,恩惠歸自己,怨恨歸誰?

答非所問。

但范仲淹不是笨蛋,也尊重王曾,聽出它深層含義,手握權柄的人,都想別人說他的好,不讓大家說它的壞,可能嗎?或者說好事自己來做,做惡人的事誰來做?

除非打醬油,不作為。

作為就會有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會使一部分人受益,一部分人受到傷害。況且自己所做的一定是對的嗎?在地方上自己治水救災,讓人立生祠,到了京城,立即投入破壞當中。打倒了呂夷簡,又打倒誰呢?

王曾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兩相一旦開戰,非是你們小鬥鬥,國家近億的百姓怎麼辦?事實後來王呂鬥,產生嚴重後果,讓一群老妖怪將國家鬧得烏煙瘴氣。

鄭朗產生懷疑,王曾為什麼不產生懷疑?

趙禎在這件事上很曖昧。

為什麼郭氏突然提出要做皇后?娘家郭家在中間扮演了什麼角色,她在皇宮多年,也有一些親信,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呂夷簡與閻文應肯定賴不掉。然而曹家呢?

可能是懷疑過度,萬一是真的,事情揭開,會產生什麼後果?

國家不要治國了,專門盯著趙禎那個後宮吧!

後宮乃是世間最藏污納垢的地方,全部不做事,盯著它值得麼?

十二個字足矣,但此時王曾又補充一句:「繞幾百里道,去太平州看一看。」

對鄭朗王獸仍不悅,不過宋庠回來後,將鄭朗說的原因也帶回來,稍能理解。他不快樂的地方,是不管什麼理由,地方不能與朝廷對抗,也是一種嚴重危險的訊號。

可鄭朗在太平州的兼顧,讓他十分欣賞。這才是宰相之才,沒有這個兼顧之心,大戶是好的,政策對著大戶,其他群體怎麼辦?貧困百姓是好的,對著貧民,其他群體怎麼辦?

郭氏是好的,曹皇后怎麼辦?當真是好的?前有耳光門,後有皇后門,至今還要文武百官受冊,這個女人真的無可救藥。

早死早好,省得像一個火藥桶,時不時讓平靜的朝廷爆炸一回。

至於君子小人,見鬼去吧,誰對國家有利誰就是君子,趙匡胤不知不覺讓士兵強行披了皇袍,相信嗎?皇帝做得很開心。趙匡義謀害了兄長,皇帝做得同樣開心。這時,君子在何處,小人在何處?

范仲淹茫然若失地離開王家。

他似乎看到前面還有一條更廣闊的大道,可又不知道怎麼走,離開京城了,王質等人前來送行,道:「范君此行,尤為光耀。」

極為、愈為、尤為,三光!

范仲淹這次沒有覺得光耀,心中想著可能是自己哪裡出了嚴重問題,所以沒有慷慨陳辭,心情恍惚地說:「下次再送我,請準備一隻羊,就當是我的祭品。」

說完,帶著家人上路。

雖然他說話有些意志消沉,可在那一夜,空中一顆大星冉冉升起,光亮照人!

范仲淹在反思,其他人還是執迷不悟,或者最後走向一條相反的道路。

畏於呂夷簡的威勢,多數諫官御史不敢言,還是有人敢言,余靖說道:「仲淹前所言事在陛下母子、夫婦之間,猶以其合典禮故加優獎;今坐刺譏大臣,重加譴責。儻其言未協聖慮,在陛下聽與不聽耳,安可以為罪乎?汲黯在廷,以平津為多詐,張昭論將,以魯肅為粗疏,漢皇、吳主,兩用無猜。陛下自親政以來,三逐言事者,恐非太平之政也。請速改前命。」

似乎很有理,范仲淹對你很忠心的,他說歸說,陛下你聽歸聽,三逐言者,不是太平事,趕緊將范仲淹召回來吧。逐到筠州。

尹洙很實在,上言道:「臣嘗以范仲淹直諒不回,義兼師友。自其被罪,朝中多雲臣亦被其薦論,仲淹既以朋黨得罪,臣固當從坐,乞從降黜,以明典憲。」

范仲淹是好人,朝中也有很多人說我是他推薦上來的,既然范仲淹以朋黨得罪,何必留臣在京城,請逐我吧。

呂夷簡大怒,又逐之。

再到歐陽修,但他沒有上書,而是高若訥上奏的,很委屈,他剛剛帶頭進奏,打倒了閻文應,才過去三個月,自己是多勇敢哪,多忠直哪。然而歐陽修卻寫了一封私信給他,說他現在坐的位子正是范仲淹以前的位子,眼睜睜看著呂夷簡在朝中橫行霸道,你還是讀書人嗎?每天出入朝堂,與士大夫為伍,你還要不要臉,知不知道羞恥二字是怎麼寫的?

高若訥被罵暈了,言道:「范仲淹貶職之後,遵奉敕榜,不敢妄有營救。今歐陽修移書抵臣,言仲淹平生剛正,通古今,班行中無與比者。責臣不能辨仲淹非辜,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及謂臣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仍言今日天子與宰臣以迕意逐賢人,責臣不敢言。臣謂賢人者,國家恃以為治也,若陛下以迕意逐之,臣合諫;宰臣以迕意逐之,臣合爭。范仲淹頃以論事切直,亟加進用;今茲狂言,自取譴辱,豈得謂之非辜?恐中外聞之,謂天子以迕意逐賢人,所損不細。請令有司召修戒諭,免惑眾聽。」

然後將歐陽修寫的信遞給趙禎,差一點哭了起來。

這封信罵得太惡毒。

再貶歐陽修。

其實處執范仲淹還有對錯可言,可後面來一個殺一個,呂夷簡的做法漸漸讓王曾沉不住氣。

王曾暫時還沒有發作。

但是蔡襄看不下去,寫了一首很長的詩,叫四賢一不肖詩。《右余安道》:南方之強君子居,卓然安首襟韻孤。詞科判等屢得雋,呀然鼓焰天地罏。

……高冠長佩叢闕下,千百其群訶爾愚。吾知萬世更萬世,凜凜英風激懦夫。

《右范希文》:中朝鶯鶴何儀儀,慷慨大體能者誰。之人起家用儒業,馳聘古今無所遺……廷臣諫列復鉗口,安得長喙號丹墀。晝歌夕寢心如疚,咄哉汝憂非汝為。

《右歐陽永叔》:先民至論推天常,補袞扶世為儒方。圜冠博帶不知本,樗櫟安可施青黃……皇家太平幾百載,正當鑒古修紀綱。賢才進用忠言錄,祖述聖德垂無疆。

《右尹師魯》:君子道合久以成,小人利合久以傾。世道下衰交以利,遂使周雅稱嚶鳴……希文果若事奸險,何此吉士同其聲。高譚本欲悟人主,豈獨區區交友情。

《右高若訥》:人稟天地中和生,氣之正者為誠明……人謂高君如撻市,出見縉紳無面皮。高君攜書奏天子,游言容色仍怡怡。反謂範文謀疏闊,投彼南方誠為宜……四公稱賢爾不肖,讒言易入天難欺。朝家若有觀風使,此語請與風人詩。

他與歐陽修關係最好,所以寫歐陽修的詩最長,最毒辣的是寫高若訥,字都免了,直接稱呼名字。

這首詩一出,洛陽紙貴,所有士子爭相傳閱。

連同契丹使者來到京城,一看真熱鬧,還是漢朝文化昌隆啊,連罵人都可以用詩寫出來,似乎寫蠻不錯的,好玩,花錢讓人謄抄一份下來,放在幽州宋朝使館外面,供幽州所有胡漢百姓觀看宋朝文人文化的博大精深。

……

范仲淹到了太平州。

朝中為皇帝的後宮吵得差一點動刀子的時候,太平州又發生一次神跡。

王曾怨恨,可不知道七千戶給鄭朗帶來多大的負擔。

九圩圈好,近乎神跡。

可不是去年的大圩,若那樣能擠出九千頃耕地,什麼災民也安排下去。能圈出來,可鄭朗不敢,那幾乎會將所有湖澤全部圈進去,沒有洩洪的河道,沒有蓄水的湖泊,會變成什麼結果?

其實圈得夠狠的,原來湖澤的五成五全部變成大圩。

但是除兩圩與去年的祐民圩相彷彿外,其餘幾圩只是中大型圩田,有兩個圩只有兩百幾十頃,僅是景民圩的八分之一大小。

因此總耕地面積只有五千兩百頃,看得周圍許多官吏眼睛全紅起來,可太平州最大危機到來。

得的地不少,要拿出三千四百餘頃給百姓,是前年冬天的承諾,各大戶要補償近六百頃小圩的田地,只剩下不到一千兩百頃。外加州府掏錢買來肥瘦不等的四百頃地,也只是一千六百頃,卻要安頓七千戶災民,一戶只有二十三畝地。

要麼讓他們等,但結果也不容樂觀。

今年還能重開五六個圩,可一個比一個小,有的可能只有一百來頃。總耕地面積也不會超過一千兩三百頃。

到了極限,不能再開。這些有做補償,還有幾個小圩必須強行拆掉,也要補償,所以拿出的比例更多,供分配的不足八百頃。剩下的水面,讓鄭朗圈,都不會圈了。

仍然不夠。

事情真相沒有傳出,否則災民會「起義」。

魔術開始。

過了元宵節,十幾個衣著華貴的商人來到蕪、湖城。鄭朗也將太平州所有的大戶,二戶與三戶一起召集到蕪、湖,帶著他們來到那個神秘的作坊中。

佔了一百多畝地面積,但現在除了少量建築物,到處是空蕩蕩的,對此太平州許多百姓議論紛紛。

進去後,「光當」大門關起來。

一日三餐,除了衙役送飯菜進去外,看不到一個人出來,過了三天後,所有人出來了。

一個個臉上表現很古怪,大多數帶著笑容,只是鄭朗看著大家說道:「你們都是老匹夫!」

全部得意地大笑,有的樂得捻鬍鬚,有的樂得笑彎了腰。

鄭朗無奈搖頭。

這讓他人很好奇,你們究竟說了什麼,讓鄭知州氣成這種樣子?

也沒有一個人回答。

隨後很古怪,這些人家開始向官府交地契,達到近一千一百頃。不過有兩百多頃是各個小圩的,包括那幾個準備強行拆掉的小圩,還有三百頃是貧瘠的坡地,也有三百頃是大圩圩田,本來鄭朗還想多爭一點的,爭了一天未爭動,正是為這事罵這些人是老匹夫的。還有近兩百頃也能取到水源,不算是貧地。

那近三百頃地不用考慮,等不起。

但官府又變出兩百頃地。

這麼多圩同時並起,必然產生一些變化,比如房屋,需要磚頭、瓦塊與木料,木材生意好起來,還有一些小型窯場,許多人家看到數圩起來,大批大批的桑苗運來,又要準備作坊,去年錦銹苑怎麼做的,他們就準備怎麼做。今年不會出現那麼多勞力修大圩,糧食必然會外銷,米店也要準備了。於是城裡吃的喝的樂的玩的也興了起來。

甚至還有鐵器、藥材,人多了,一萬緡錢修的港口十分奢侈,停船方便,吸引一些外來的客商將貨物運過來,藉著青弋水之利,向宣州等內河轉運。

新城漸漸有了生機。

但需要人。

每一圩起,就會少一批佃農,也要人,去年江淮豐收,從外地蠱惑百姓過來難度增加,於是蠱惑州內的百姓,主要是五等戶,進城幫忙吧。這批地又讓官府拿出三萬多緡錢吃進一批。

和州的馬知州對此十分不解,鄭朗說道:「是拿了錢,可造就的是一批四等戶,也是朝廷主要徵稅對象。一畝地僅花費一緡多錢,交於四等戶五等戶手中,要征去三成收成,五年就將成本收回來。緩解貧富分化,朝廷又多得了稅收。只是要略略長遠一些,有何不可?」

賬不是這樣算的,富戶也會征一些,比如鄭朗未考中功名之前,家中一年也要承擔許多稅務,但大戶終是大戶,想他們實打實交,是不可能的,不然不可能最後全國只剩下兩億來畝地,那四億來畝到了何處?朝廷若有充足的閒錢,這樣投資,五年收不回來,七八年,頂多十年足矣,用稅務的方式收回來。也能減少貧富分化。

這是今年,到明年手中若有錢,還能收回更多的田地。

實際隨著佃農難請,用人缺口增大,以及……有的大戶也對田地失去興趣。也是鄭朗從他們手中要到一千一百頃地的原因之一,是等不及,等得及,還可以多討要一點。

很神奇,一千六百頃的支配田地,陡然間變成兩千六百頃。並且鄭朗還似不滿意,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還是不夠,按照以前的分配,最少得三千八百頃,才能讓災民滿意。

於是有了這條命令,大圩每戶五口下者三十畝,上者三十五畝,非大圩者五口下者,三十五畝,五口上者四十畝。為了允許他們增加收入,每戶讓他們載十畝地甘蔗,非災民者,為了滿足糧食產量,僅能載一畝,多者官府罰沒。又標注了收購價格,為使百姓放心,官府與每戶人家簽訂協約,十月蔗民出蔗,官府給錢帛,絕不拖欠。

為公平起見,對非大圩者,因為調換,成片,組織人手,興修水利,使灌溉變得更加方便,坡田與良田嚴格搭配地分下去。坡地種桑植麻,良地種糧載蔗。

收入也夠了,原來一家六十多畝地,聽起來可怕,產量低,稅務重,農具、耕農、肥料以及種子,請短工,災害年的損失等去掉後,所得不過兩三成,三四百文錢收入,一年一戶不過兩十緡錢。如果找一些副業,有可能會更高一點。但遇到一個貪官,或者差役攤派下去,災難還會再度來臨。

按照鄭朗制訂的價格,一畝甘蔗能收入四緡錢,近收益會達到三緡。十畝地是三十緡,加上其他田地的收益,養活一家人足矣。

可是命令發佈下去,全部產生懷疑。一個簡單的道理,你收可以,但賣給誰?不是一畝兩畝,而是幾萬畝,甚至十幾萬畝。又有措施出台,蔗種育好了,今年免費提供,還從四明高價聘請十幾個有經驗的蔗農過來指導,同時簽訂合約,只要種,一畝地先給三緡錢,到十月以蔗價償還。不管我如何賣掉它,先給你們三十緡錢。

還用懷疑什麼!

蔗種一搶而空,連帶著大圩內的百姓也要了一些,不過他們經濟漸漸緩過來,沒有任何補貼。

崔嫻在家裡笑鄭朗小奸巨滑,不然僅去年以工代賑,賺取的近二十緡錢遠遠不夠的,赤貧人家,不是給一些衣服被子用具就能解決,還有耕牛、農具與房屋,今年熬到秋後收成到來之前的糧食來源,肥料,種子等等。

有了五十緡錢,才基本上度日。

一個先給,一個後給,性質不同,老百姓熬過最難的一道難關,甘蔗也推廣下去。

不過知道此事爭議會很多,崔嫻也沒有多說。

具體情況寫了一道奏折遞到京城,我無奈了,只好用此安頓災民,否則擠不出地來。

當時朝堂上正吵得不可開交,也沒有人有心思管他。看似很有爭議的事,居然奇跡般地通過。然後又勸災民,你們手中有了錢,是不是要買一些豬崽,小雞小鴨的養一養,改善伙食,又能增加收入,還有肥料來源,特別是甘蔗,更需要肥料。

這個災民深有體會的,去年到兩圩參觀過。

副業有了。

夏收來臨,看到油菜移載的好處,不但太平州在載油菜,其他各州也在載油菜,將餅肥派小吏從各個油坊裡收回,有官府的,有私人的,又讓十幾個蔗農宣揚需要餅肥。

像這樣大規模載甘蔗,在太平州幾乎是破天荒第一回,不僅說要餅肥,說是上面要撒麥麩百姓也相信哪。甘蔗長勢不但有了,甜度也有了。但成果要到秋收,要到明年開春才能完全揭開。

范仲淹來的時候,能看到一部分。

沒有去太平州城,先來到蕪、湖縣城。某些時候也將鄭朗當作了一個小兄弟,看一看,饒州有大湖有大河,說不定學習一些經驗,給地方百姓造福。這時的蕪、湖縣城已很有看頭,出現了許多絲織作坊。去年就在育桑苗,量太大,必須本地所出。正好兩圩桑樹漸大,要剪去上面的桑枝,使桑樹橫向生長,桑樹也沒有真正長起來,就著下面稀疏的地面,截枝育苗。

正好春天一道移載到各圩各坡。

范仲淹到的時間是六月,這些小桑樹也未長大,可產出來的桑蠶十分可觀,到明年會更可觀,後來才會到了大成,現在作坊盈利不多,主要為了手藝熟練。

是最先起來的支柱產業。

也有其他的店舖,陸續住進來許多百姓,不像去年鄭朗來的時候,到處是空屋子。

還有,就是在拚命蓋房屋。

范仲淹請了一個當地的百姓,說道:「來我到老縣城看一看。」

當地老百姓也不認識他,將他帶到老縣城,比較了一下後,范仲淹久久不語。有些聳人聽聞,短短兩年間,一座縣城規模幾乎擴大了五六倍,還有房屋在向遠處延伸。

站在哪裡久久的不說話,王曾十二字真言給他啟迪很大的,最大的思想轉變,就是做實事。爭來爭去有什麼用?到頭來兩敗俱傷,還誤了國家。因此開始沉思起來,有的能想明白,有的想不明白,有的認為自己還能讓它更加完善。

又到物格院看了看那十幾樣稀奇古怪的東西,觀者如山,幾乎所有到蕪、湖城遊客第一首選,現在景致變得很漂亮,南邊湖邊修起幾個涼亭,還有幾道水榭,一彎石子路,兩排半大的垂柳,湖中青色的藕葉連天接葉,朵朵紅花灼若朝霞。邊上有一排長廊,供遊客寫詩留戀的,若做得好,縣衙派人刻石勒碑於湖邊。

此舉大得士子欣賞,范仲淹一行也看到一群年青士子坐在涼亭中,正在吟哦,不知能不能作出美妙的詩篇。

一路上范仲淹多次聽到奇跡與神跡二字,此時也不得不承認,僅這個城來說,是有某種奇跡在發生。甚至讓他看到十分愕然的一幕,一群本地人偶爾聽到有人說鄭朗不好,憤然將此人胖揍一頓,直到衙役過來將才他們勸散。

他的長子,十三歲的范純祐與九歲的次子范純仁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一切,自己父親在蘇州做得很好了,似乎也沒有贏得過這樣的民心。

這是城裡的變化,又坐船來到景民圩,整個宋朝眼下最大的圩田,桑柳已經正式成蔭,圩內阡陌交錯,稻穀沉甸,十分壯觀。也有讓他皺眉頭的一幕,甘蔗。

宋朝糧食一直很緊張,種甘蔗可以,這種得未免數量太多。

總體來說,花三天時間到處走了一走,對他產生很大的幫助。

這是一個極聰明的人,一旦變通起來,會非常之快。

一邊看一邊想,來到太平州城,鄭朗不在,巡圩去了,汛期未過,各個大圩起來後,果然產生影響,水位線升高了足有半米,這也是一個數據,看一看,我這裡臨近長江了,留下的河道也足夠多,然水位還是比往年同期雨量漲了近兩尺高。你們諸州若是在上游,水路不得暢,保留水道不多,蓄水湖泊不多,會有何影響。

結果就是更多的小圩破掉。

但小圩所剩也不多,損失不重。

看的是大圩,各個大圩還是很安全。但水土的流失,圩基的下沉,以及上游圈圩會抬高水位,幾年後必須要加高加固。

又發現了一件不好的現象,經過一年半生長,景民與祐民兩圩河柳漸漸長大,有村民將它們砍伐下來,做豬棚子或者牛棚子。鄭朗立即下令,凡私伐一株河柳者,罰金一緡。

不是開玩笑的,這是護堤之神。

十年後擇其粗壯者砍伐,由官府擇吏執行,數量也不能超過十之一,伐後必須將根挖掘出來,重新載上小苗。活著的柳樹是鎮堤之神,死了的樹根卻是害堤之魔。

樹碑於河堤上。

范仲淹重新在衙役帶領下,找到鄭朗。

鄭朗道:「回去說。」

然後好奇地看著范仲淹一家子,他考中功名晚,家又貧,成親很晚,不過娶的李氏是一個真正的賢妻良母。這些年一直站在范仲淹背後默默無聞的支持著范仲淹。

可惜到饒州後,不久病死。這個鄭朗沒有辦法了。但到了饒州後,范仲淹又娶了一個名妓甄金蓮為妻,雖是妓,同樣賢惠,以後為范促淹生下第四個兒子范純粹。

除了李夫人外,還有三個兒子,一個老僕,一家人穿著很儉樸。

面對這樣的道德君子,鄭朗還有什麼話說?除了敬重,還是敬重。沒有想到司馬光發難了,坐在船艙裡,對范仲淹說道:「范天章,你的德操讓晚生十分敬佩,然在京城你做錯了。」

范仲淹也不氣,微笑道:「說說看。」

「你們想為皇后伸張正義,可是郭皇后之死,正是你們害的。」

范純祐聽到司馬光這樣評價他父親,氣得想揍司馬光,沒有揍,怒道:「胡說八道!」

第二百六十六章 淨

范仲淹繼續微笑,道:「說一說原因。」

某些人是能感動人的,就是這個樸素的中年男,司馬光居然吃吃地說不出話。鄭朗道:「司馬三郎,你說。」

鼓勵他說。

是面對面的交流機會,面對昇華起來的范仲淹,也能更好地培養幾個少年的德操。

「范天章,郭皇后之死正是她提起百官受冊,為什麼敢提,有幕後的故事,但諸位的竭盡全力支持,也有關係,這是她的仗持之一。假如她不提出百官受冊,不垂涎皇后之位,會不會遭遇不幸?」

又是一說。

范仲淹道:「司馬三郎,我們不是為了干涉陛下的後宮,是禮法。」

郭氏不重要,重要的是封建禮教,而這是維護封建國家存在的重要依據。

司馬光想了一下,竟然不能回答。王安石道:「可是范天章,是禮法重要,還是國家的冗兵冗吏冗政重要?或者讓諸位如願以償,讓郭皇后重新為後,對國家弊端又有什麼改變?」

「王三郎,你說的過於功利。國家財政重要,禮教道德同樣重要。齊桓公用管子治齊,齊國大富,百姓安足,軍力昌盛,然管子一死,易牙、豎刁等人禍亂,齊桓公居然被活活餓死。正是疏忽了對禮教的重視。不但齊,晚唐亦是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宦官作亂,藩鎮割據,才有五代禍。」

「受教,難怪鄭大夫多次說到德,說德與仁與聖乃是儒家的根本,利與義與王乃是儒家的節發。」王安石拱手道。

「但我也錯了。」

「請教。」王安石與司馬光好奇地問。

呂公著一直慚愧不能言,這件事不管范仲淹做的對錯,自己父親肯定做錯了,如老師假想,還有內幕,但自己父親必定參加了謀害郭皇后的事。那是皇后,不管現在是不是皇后,也是曾經的皇后,父親為了維護自己地位,說做掉就做掉了。

怎麼這樣呢?

難道權利是五石散,食之上癮,父親已經離不開它?

中的!

「陛下何如劉太后?」

「差不多。」兩個少年齊聲答道。

按照老師分析,至少現在陛下僅能與劉娥差不多,甚至對大臣掌控能力還嫌不足。

范仲淹啞然,得,不爭論這些,又說道:「呂相公何如丁謂?」

「不如。」對此兩少與此時的范仲淹想法差不多,晚年的丁謂為所欲為,寇准、王欽若、李迪等名相,倒之如草履,呂夷簡還遠沒有達到這種地步。

「故我做得略過偏激。」

「受教。」兩少再次拱手。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看了看范仲淹,又看了看鄭朗,在他們身上能找到許多共同點,比如乾淨,比如對地位名利的淡泊,比如對國家的關心,再比如知錯能改。

僅憑德操,勝過呂夷簡何止十倍,百倍也有之。

鄭朗歎息一聲,他看到范仲淹在脫變,這一次心靈之旅,將會使他從一個人向一個聖轉變,只有不好的,丟了一堆爛攤子,正是他與呂夷簡的爭執,導致朝堂自此以後,出現一道深深的鴻溝。不知道其中得失孰輕孰重,道:「范天章,讓我為你彈奏一曲吧。」

「好。」

依然還是一曲《白雪》。

能聽此曲者,世間唯有此人。

「技藝已長進,鄭知州。」

「哪里長得起來,時間太緊迫,若朝廷沒有其他的變動,也許到明年秋後,能抽出一些時間,做我喜歡的事。」

范仲淹大笑,他知道鄭朗喜歡的是什麼。

櫓聲欸乃,船又回到太平州。

崔嫻親自給范仲淹沏上了茶,某些人,崔嫻也不敢拿架子的。

范仲淹道:「我過來,想學一學你的長處。」

「不敢,敬請問之。」

幾天來範仲淹就在看就在聽,比如儒家的智,一開始就是聽,然後是知,接著演變成智。一一將心中的疑惑道出來,包括甘蔗。

「甘蔗是無奈之舉,我拿出一些東西,用這個東西,與秋後的收成,以及其他一些便利,做了一下價,設立了一個作坊,估價兩百萬緡錢,朝廷佔有四成,其他六成拿給一些大戶。大約就是這樣。」

「兩百萬緡,是何事物?」范仲淹驚奇地說。終於明白那些錢物如何來的,為什麼那些大戶人家主動將地捐出來。

「我也不想說。」提到這件事,鄭朗還是不高興,對「合資」他不反感,朝廷的比例是為朝廷謀利,私人的比例是為增加活力。若全部交給私人經營,朝廷不得利,全部交給朝廷,會很呆板。這是一種新的嘗試。

但無論如何,真相傳出去,會有一些人能做借口,畢竟它會影響到糧食的產量。

不想說,於是道:「我與司馬三郎他們合手寫了一本書,正好你來了,請你欣賞一下。」

范仲淹不僅是德操,還有才學,他是史上宋朝新儒學的發起人之一。正好與他交流。說著拿出一些小冊子,正是他的新儒學。

中庸上中下三篇,是總領大綱。講易兩篇,不是講易,是講易經裡的中庸之道。謀政三篇,有的是說歷史,比如漢立三法得關中,諸葛亮反其道立猛法而國大治,有的直指宋代的弊端,不過為了爭議少一些,說到宋朝的部分,詞語有些含糊。謀人三篇,講如何做人的。謀事三篇,說如何做事的。德利兩篇,修德與謀利的調節。太平州三篇,主要是四位學生撰寫的,以鄭朗在太平州事例為主,講鄭朗如何調節各等百姓矛盾,鄭朗又做了一些修改。太平州對答三篇,是師徒五人對話。

一共二十二篇文章,系統地講述了鄭朗的中庸。

但還沒有結束,後面還有幾篇論述儒家三分的文章,對中庸進一步做出補遺,這二十二篇文章也要修正。

范仲淹看著這長達八九萬字的手稿,久久的沉思,使他想到王曾的那句話,過了半天說道:「好書。」

「書未必好,我只是透過竹管看天空。」

「什麼竹管看天空?」范純祐問。

「只看到一小片天空,那敢說我寫的就是真理呢?」

又擊中范仲淹的內心深處,誰敢說自己想的做的,一定就是對的?

范純祐又問道:「那麼丁家莊如何鬧鬼?」

本來鄭朗也不想回答,可看到邊上的李氏嘴角笑盈盈地,於心不忍,便說道:「我可以說,但你不要對外人說。」

「喏。」

鄭朗呵呵一樂,心中又狐疑不解,李氏歲數也不大,看樣子才三十歲略過一點,為什麼到饒州後就生病死了?不說天氣,范仲淹一會兒在興化,一會兒在蘇州,也是南方,天氣不比饒州好多久。

弄不懂,更無能為力,說道:「其實很簡單,那一天我接到丁妻報案,讓忤作再次細驗屍體,汪縣令驗屍時由於天氣冷,屍體未怎麼腐敗,看不到什麼。到我驗的時候,屍體已出現了屍斑,從屍斑裡看到丁老三在水中被壓於銅錢上的痕跡。不過為了下面的佈置,我讓忤作不說。然後在船上做了一些小佈置,晚上又去看,通過談話,將村民一起吸引過來。」

范純祐點頭。這比較容易理解,在太平州鄭朗很有威望,難得到他們村中來,百姓都會好奇,況且靈棚就在背後不遠,未必非要時刻派人在棚前守靈。

「但我這樣做,卻是有用意。所有村民在聽我問案,另一邊派了人潛入靈棚。白天驗屍,棺材釘撥去,揭開棺蓋,將屍體馱走,又從裡側鑽了一個洞眼透氣,一個活人鑽進去。然後我回去,到了子夜時分,活人在裡面弄出一些可怖的響聲,比如用指甲撓棺壁,或者用手扣棺材板。將守靈的四人嚇跑。這個比較容易安排,接下來的有些難,也就是喊聲。」

「正是。」

「夫子說的儒家,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格物致知,內聖外王。凡事要知道,只有知才能知道如何去做,想知必須學會格物。」鄭朗道。咱講的不是科學,而是儒學,夫子教我的。

范仲淹與李氏相視一笑,這使他們想到了物格館內那些古怪的事物。

「當時是春秋,為什麼春秋霧氣重?」

「不知。」

「道理也很簡單,春秋時白天熱,夜晚冷,溫度反差大,河流湖泊水氣白天容易被蒸發上來,到了夜晚凝結,便成了霧氣。」

范純祐似懂非懂。

沒有管,繼續往下說:「丁家莊南邊當時未圈圩,就是一個大湖,湖面霧氣更重。而且四周是高地與一些坡陵,形成一個低矮的盆形。這一點以後你可以驗證,例如巴蜀霧夜格外的多。饒州也有一些類似的河流山谷地形,越是那樣的地形,夜霧越烈。這種地形,這種時令,給了我機會。我讓人做了一個類似喇叭的擴音工具,帶著它爬到靈棚北面的大槐樹頂上,用嘴對著喇叭底部,保持音流全部注入喇叭內,喇叭對著空中,然後模擬一些聲音。聲音衝到南邊的湖霧上,形成一個音障,有的陸續反彈回來。這樣,就好像空中無一物,卻有許多慘厲的聲音在流動。那是第一天,是我手下一個衙役做的,還有些倉促。」

「原來是這樣啊。」

「揭開了都不難,比如物格院,哪裡面有一些器物比這原理更複雜。隨後我去村中看,將活人換回來,洞眼用軟塞塞上,重新塗上墨漆,細微差異,百姓又害怕,無人會注意,再換上丁老三的屍體。第二天晚上,從江寧來請來一個口技很好的藝人,上了樹。何家兄弟窮凶極惡,怕他們還不肯招供,又做了一些佈置。比如我站在靈棚前,場面詭異,沒有人敢過去,這給了我與青虛更多的機會。實際我的長袍裡有一個鐵絲做的機括,我對著棺材,背對著眾人,用手悄悄操作機括,於是長袍無風自動。至於那兩盞燈籠,太容易了。它們後面有一根線拉上了樹,人在樹上繁茂的葉間拽線,燈籠就會拚命的搖曳。人群離開後,解開線,別人也察覺不出來。接下來的也是很難,就是那些上天的符。頭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些試驗。第二天才讓青虛放出去。」

「為何它能升上天。」

「冷熱關係,它是白天製造的,將魚鰾去得很薄,用極細的竹條支撐起一個小方框,遠看是一個小符,近看實際是一個盒子,又放在懷中捂熱。裡面的空氣會比外面空氣輕,但還不足以托起它,正好又有了一些微風,風一吹,重量本來就輕,一個個就旋上了高空,而且升得很高,最後消失在大家視線裡面。」

「原來如此?」

「你以為是什麼?無論是釋道兩教的神術,或者藝人的幻術,有的是熟能生巧,練出來的技巧,比如上刀山下火海,不但是學問,也有熟練,否則就是知道原理,攤到自己去表演,必然會受傷。還有的純粹是學問。學問本無錯,錯的是裝神弄鬼。再比如南方的蠱術,世人傳得很邪,說什麼放蟲子咬人的什麼。那太過了的。可是有些養蠱者,會利用各種毒藥配製毒藥,又很會下毒,用粉站在上風中揚於風中,吸者中毒。悄悄放於汗巾衣服上,附者中毒。下乘者直接放入水源或者食物中,食者中毒。於是越傳越神秘。類似的還有巫術。有的巫術害人時是毒藥,救人是良藥,於是又有種種奇怪的傳言。」鄭朗道。

但這些人最好不要沾惹,有的下毒手法很高明,實在讓人防不勝防。

又說:「說開了,還是夫子的格物致知。」

心裡面哀歎一聲,夫子,雖我在修你的書,可我對你也不錯的,馬上就要將你捧成神靈了。

李氏忽然說道:「鄭知州,妾有一事相求。」

「李娘子,不敢。」

「我想將長子與次子托於你。」李氏期盼地說。她對丈夫很支持的,可丈夫這個性格,容易得罪人,東奔西走免不了,幾個孩子跟著也受罪。剛才看到王安石與司馬光與丈夫問答,問得很大,答得很有深意,心中有些艷羨了。雖不捨,為了兒子順利成長,看看鄭家子對丈夫十分欽佩的份上,求一求看。若留下來,絕對比在自己這個大公無私的癡丈夫身邊要好。

范仲淹默不作聲。

例如長子,他自己忙於政務,沒有時間教,在蘇州支持胡瑗辦州學,於是將長子托於胡瑗手下讀書。胡瑗學問有的,可不會像鄭朗這樣教學問,教吏治,教做人。並且長子次子皆很聰明,呂夷簡為他三小子驕傲,幾個兒子也讓他感到驕傲。論資質,自己兩個兒子不會比呂夷簡的三子差多少。

「這個……」鄭朗看了看范大,范二,吞吞吐吐的。

俺這裡不是托兒所。

崔嫻拽了他一下。

鄭朗看著崔嫻,崔嫻狠狠點頭。同意吧官人,你收呂夷簡的兒子為學生,有人已說你與呂夷簡是一條道上的,司馬光與王安石不能證明什麼。收下范仲淹兩個兒子為學生,清臣不好再怦擊你。

鄭朗還是很遲疑。

范仲淹道:「未來宋朝會指望……若不嫌,兩個兒子托於你。」

面子上是這樣說的,但實際不是,這一次鬥爭,也讓他意識一個問題,真需要力量,可這個力量不是歐陽修他們,而要一大批能做得出大事的人。現在不能指望鄭朗做什麼,在地方上小打小敲吧。可二十年後呢?

「好。」鄭朗答道。

答完後心中慼慼,這幾個少年成長後,都是宋朝未來的重要人才,自己成了什麼?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難道以後鄭氏一門六宰相?

范仲淹又呆了兩天,詳談。準備帶一些好經驗去饒州,這才離開太平州,鄭朗一直送,將他送到黑沙洲,帶范仲淹上去看一看種子,范仲淹也當值得他送這麼遠。

至於其他的人,什麼呂夷簡,什麼歐陽修,那是浮雲,說權謀術,說學問,佩服,可俺看的是如何做人。

上了沙洲,稻子長勢很好,歐陽修說道:「它們才是好莊稼。」

鄭朗搖頭:「不行,它長得好,是肥料充足,本身土壤也好,往大田里移載,馬上不是那麼回事。不過有一個進化過程,這是第二年,比去年的略好一些。一代不行兩代,兩代不行三代。有一個十年下來,種子會非常可觀。」

有一個比喻,趙匡胤兄弟長得實在不怎麼的,大扁臉,黑乎乎的,宋真宗也是如此,但到趙禎身上,變得很可觀了,一個文文靜靜的美男子。

男的長得醜,女人美麗,一代洗不爭,二代行麼,二代洗不淨,三代成麼?

又說道:「夫子曰欲速則不達,比如今年的太平州,看似無事,一旦事情真相揭開,又不知道朝堂上大臣如何想。本不需要這樣的,做得太快了。心中想到,時常怏怏。三年的事居然讓我兩年做了。其實就是三年的事,可能是其他人三十年所做的事。」

說罷不住的搖頭。

還好還好,後人提供無數經驗,不然這樣強上,非得出大事。

又說了一會兒話,范仲淹夫婦對兒子叮囑了兩句,上了船。

船越行越遠,消失在天際,天上白雲輕盈,藍天蔚藍似寶石,好乾淨。

……

諸位太陽們一一攆出朝堂,安靜了。

趙禎心中也怏怏,不知自己做對做錯,鄭朗修的中庸沒有傳出,否則能給他一個指導,因為上面就寫了遇到這種情況如何做。必須要有直臣,直臣彈劾是好事。不能否認的,有他們監督,官員更加自律。

但如余靖所言,聽歸聽,兼聽側明,偏信則暗,不能讓朝堂成為范堂,也不能讓朝堂成為呂堂。何必坐視呂夷簡將所有太陽們全部驅逐出去,那還不出事嗎?

是你趙禎,有一顆令類的仁愛之心,換其他的人君,馬上就要出事啦!

就是這樣,看到如此,呂夷簡漸漸滑向不好的地方。

直到王曾出手!

有一個中和調節的過程,讓朝堂上保持不同的聲音,互相監督,人君自己選擇。讓言臣監督,事臣做事,各就各位,朝堂就會合理化。很簡單的做法,還有更複雜更高明的馭人之法,那不是趙禎現在能掌控的。倒是劉娥做得很好,但做得最好的非是劉娥,而是李世民這些英傑。

書還沒有出,即便出來,以現在鄭朗的地位,未必會有多少人尊重。

可是趙禎忽然一天看到鄭朗寫的法度二字,想到江南就快到了秋收,要不要過去看一看?

想了想,都說高若訥不好,於是讓高若訥與王昭明一起到江南宣慰。然後再問王昭明,看鄭朗對高若訥有什麼態度。

秋天便來了,江南會不會給朕一個欣喜?

敢情鄭朗讓他養成一個不好的依賴,心情不好時,尋鄭朗,調劑一下心情……

第二百六十七章 草棉子

「官人,明天又要出去?」崔嫻躺在鄭朗懷中說道。

「嗯。」

「還早。」

「再忙碌一年吧。」鄭朗道。

還是圩堤,有的是他不想圈的圩。幾個中型圩索性將它圈起來,乘朝廷沒有討要稅務,州里財政不會有壓力。

代價有些高,面積僅比景民圩面積稍大一點,圩堤卻是景民堤長度的兩倍。

還不是頭痛的地方。

大約還圈那幾個圩,各個大戶人家也猜了出來。自己用股份做交易,逼迫他們讓出耕地,減少他們擁有耕地的數量,逼了一逼,有些圩主很聰明,猜測出來自己會放棄那一個圩,數圩一起,若是上游的太平軍與宣州大肆圈圩,水位更高。

自己不要的小圩,基本喪失了價值。還有一些圩對著河流口的,更不要指望。

全部主動讓出來。

自己說過話的,不能不算話,有的小圩索性丟棄。有的小圩想留下來,必須拓展,最少保留在三十頃以上。達到不兩十頃,就算一戶分三十畝,就算替朝廷做一個長遠投資,只有幾十戶人家,也做不好護堤防堤的任務。

會取十幾個小圩,其他的直接廢棄。還可以在某些地段再圈一圈,圈出十幾個五六十頃的小型圩田。不需要了,得不償失。

這些小圩代價最大,有可能三四十頃的小圩,拋去丘陵崗坡長度外,還有十幾里長的圩堤,堤田比不足景民圩十分之一。

也使圩堤總長度會接近三百里,不及去年工程,可比第一年工程大。

只有一個好處,原住務農的百姓五等戶將會全部消失。是指原住民,還有新的五等戶產生,自己做出退讓,可是前三等戶手中還有三千多頃耕地在手中,不知道他們從什麼地方又弄來了四千多戶佃農。以及城中還有一些無產者。

不過經過變革後,大戶人家占的耕地僅是五分之一,其餘的全部落到百姓手中,至少十分之九的田產能為朝廷及時提供稅務。若是豐收之年,僅是糧稅有可能就征到六十萬斛以上。

其他的稅務與兩監收入,有可能會以一州之力,滿足向契丹提供的歲貢,還帶了一個好頭。

又說道:「到明年就好了。」

難的正是今年,不但有這些零碎的小圩,還有甘蔗。

崔嫻翻了一個身,將柔軟的胸脯貼在他胸膛上,說道:「明年會好些,可妾就怕摘桃子的人來啦。」

「不會那麼快。」

「不好說。不過你幾個學生收得好……」呂范都有孩子在鄭朗身邊學習,即便彈劾,會或多或少顧忌他們的面子。甚至崔嫻懷疑,范仲淹默認妻子的行為,也是有意想照顧一下自己丈夫。

「嗯。」

「你說現在孩子都那麼聰明?」

「你我不比他們大多少。」

「我是師母,他們誰敢不承認。」

「唉。」鄭朗有些失神,幾個學生好是好,也讓他頭痛,教得好,對自己對國家都有好處,教得不好,看看這幾人在史上做出的事,有打醬油和稀泥的,有獨來獨往的,有忠厚老實的,有怮倔強硬的,有老謀深算的。

「官人,你為什麼不想要孩子?」

「沒有啊。」

「你當妾不知?」

「知道什麼?」

「你有意選擇房事時間。」

「不是……」

「不准撒謊,不是你的做風。」

「我不回答行麼?」

「必須要回答,不然妾對幾個娘娘告狀。」

「你敢威脅我。」往雪白粉嫩的小屁屁上抽了幾巴掌,抽得崔嫻媚眼如絲。

崔嫻一直在懷疑,圓房一年多,為什麼一個人沒有動靜,難道鄭家當真是代代單傳的命運?與幾個娘娘交談一會兒,幾個娘娘也不大懂,藉著傳授織藝時,與幾個婦人低聲問了問,終於問出事情真相。

於是縱容鄭朗胡鬧,昏天黑地了幾個晚上,藉機用了一些小手段,然後似乎有了,有時候想嘔吐,但還早,大夫也不敢確認。

原因得問清楚,拚命地往鄭朗懷中鑽,撒著驕,問:「為什麼?」

「我還沒有及冠,想拖上一兩年,那樣有孩子,也能有一個做父親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崔嫻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又說道:「萬一不准怎麼辦?」

「萬一不准就留下來。」鄭朗淡淡道,難不成還刻意做人工流產?

崔嫻放下心,又說道:「不知道我們的孩子會不會有你學生聰明?」

「難。」鄭朗老實答道。自己不是聰明,是有作弊系統,有後世的知識,從遺傳基因考慮,未必很好。自己這幾個學生,除了嚴榮是正常人外,就沒有一個正常人類的。

范純仁以後不用說了。范純祐也不簡單,在京城富弼家出喪,富家很有錢,十分奢侈地舉辦喪禮,有人議論那些葬器是真銀子的還是假銀子的。范純祐說是假銀子,讓富弼很奇怪,問他原因。他只問了一句話:「你想人有盜你家的墓嗎?」

富弼久久不語。

十歲能文能詩,若沒有那個料,李氏也不會將兒子托負給鄭朗。

唯獨不好的是范家家風。

這種儉樸的家風與鄭家格格不入,鄭朗很小資的,吃喝穿雖不奢侈,但很講究。

然而范家生活一直很儉樸,自己為兩個少年配了兩個小婢不要,平時看到自家每餐魚肉,只是歎息,在中間撿蔬菜與豆腐吃。崔嫻奇怪地詢問,范純祐答道:「我若放開自己食慾,每天食肉,一年後必然吃不下蔬菜,若是父親看到,必然責罵我們。」

王安石無所謂,給他魚吃吃魚,給他肉吃吃肉,給他蔬菜吃吃蔬菜,只要吃飽了就好。其他三子,呂公著、司馬光與嚴榮,家境都很好,聞之愕然。

但鄭朗相信。

史上記載一件事,范純仁在朝廷為官時,留秘書監晁端吃飯,吃過後晁端對他人說,范丞相家風要敗壞了,問原因,答曰,平時他們家吃飯只是鹹菜豆腐,此次留我吃飯,居然在鹹菜豆腐上放了兩小簇肉,豈不是家風要出現敗壞嗎?

范仲淹一生做過最奢侈的事,就是在饒州納了才藝雙絕的如夫人甄金蓮。

失了一會兒神,說道:「要麼明天隨我一道去蕪湖。」

「好啊。」

進入夢鄉,第二天夫妻二人來到蕪湖城,來到州倉。但這個州倉不是用來放糧食的,一開始沒有人注意,後來東西出來,才知道它的用意。

堆放了一些草棉子,也就是棉花。

從嶺南引進過來的。

承諾一些條件,讓百姓自己種植了兩百多畝,但方法絕對是後世最先進的種植方法,單株移載,剪去公枝,疏密相間,灌溉得法,施肥得當。能做到只能是這些。

秋天到來,開始收穫,鄭朗從生長時就時常過去,只有他一人重視,其他人都沒有在意。

情況不是很理想,其實有兩途,一是從西域往關中引進,氣候上比較接近,二是從嶺南往福建湘贛引進,氣候懸殊不大,要麼就是土壤不同,但配合適當的種植方法,還會有一個好收成。

但再壞,也比嶺南現在這種落後的種植方法產量會高些。

品種不好,沒有適應,雖種植方法先進,也比嶺南的產量高,可讓鄭朗很不滿意。不過他性格溫吞,準備用十年二十年培育優良的稻麥種子,況且棉花。

陸續的收穫上來,可官吏們一個個很傻眼,知道它也能紡布,蕪湖城也出現一些棉織品,可是第一次看到過,首先這些棉籽怎麼辦?一個個用手剝?

然後是棉纖維,不像麻葛與蠶絲,很長,這種短纖維如何讓它變成布匹?

不懂。

鄭朗請來工匠,從北方刻意用高價請來的,最好的織機工匠不在南方,也在河北山東一帶。

工匠到來後,鄭朗畫了一些圖紙。先是軋棉機,按照黃道婆那種軋棉機思路繪畫的,稍稍不同,有可能會更先進一些,反正是落後的手工機械,縱先進也先進不了多少,只能說比用手剝好。

再就是彈棉花的弓,中原與江南都沒有,嶺南大約有了,多半是短弓,索性改成長弓。

最難的是多錠紡機,也是三錠腳紡車,用腳力氣更大,還可以省出手握棉抽紗,節約勞力。

基本都是黃道婆發明的工藝,不過黃道婆之所以成功,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從宋代開始,陸續出現腳踏紡車,繅車,織機又有素機與花機,花機還有多綜多躡(踏板)和束綜(經線個別牽吊),多錠式也有,不是很成熟,大多數以單錠為主,少數還出現水轉大紡車,能抽幾十錠。

正是前人的基礎,黃道婆又吸納海南人一些先進經驗,才發明了更先進的工藝。

鄭朗所做的事差不多。

畫了幾張圖,往哪裡一扔,你們改進吧。

不是有圖就能製出好機械的,只是一個圖紙,想復原出原物很難。

進去看了一看,軋棉機好製造,一個鐵軸,一個木軸,利用咬合力不同,將棉籽自己從兩軸上面擠壓出去,皮棉從兩軸捲向下方。

紡機與織機還在試驗之中。

吩咐人將棉籽保管好,這些棉籽在太平州呆過一年的,只要呆上幾年,就適應了。

然後看棉花,知道不大好,沒有適應,又是最差的亞洲粗絨棉,可結果讓他十分失望,一畝地僅收一百幾十斤籽棉,棉籽占的比例還十分大。

想到這裡,不由扭頭看了一下東方。東方幾萬里之外有一些好東西的,比如細絨棉,比如紅薯、玉米。

沒有看到棉花,就不會明白為什麼嶺南人要與其他纖維織品混紡,纖維太短了,不混紡,很難紡出精美的織品。

但也沒有關係,江南還缺少絲綢嗎?

讓衙役喊來幾個織女,又喊來一名工匠,讓織女做了一個絹布口罩,選了七八斤棉花,讓工匠戴上口罩,用弓錘將棉花彈實,織女鋪上絲線,縫上綢緞,一床暖和的棉被就有了。

又讓織女做了一件棉襖,也有的,用木棉塞進棉襖裡,因為木棉取棉更難,多是做貴重的枕頭,做棉襖的有,不多。

「好暖和。」四兒摸著棉被快樂地說道。

鄭朗沉思一下,對衙役說道:「提上它,跟我來。」

來到坊市,到了下午時分,人不是很多,可有一些,喊了一個老太太過來,說道:「大娘,你穿上它試一試。」

老太太將棉襖穿上。

鄭朗問道:「暖不暖和?」

「好暖和。」老太太高興地說道,不停地走來走去,捨不得脫下來。

鄭朗看了看大太陽,抹了一把汗,道:「大娘,才九月初,天還熱,你脫下來吧,這件襖子送給你,冬天慢慢穿。」

別暖和了,再穿即便是九月,你也能中暑。

老太太才千恩萬謝地將襖子脫下來,拿在手中不放。

鄭朗又將棉被拿出來,讓大家用手摸,提起來試,再次送給了老太太。

做活廣告的。

準備明年再做推廣,產量跟不上去,收成不會很高,但怎麼會比種麻種葛要強。

今天這一試,自己不說,可百姓會議論。

明年推廣時,難度會下降,省得像甘蔗一樣,又要磨嘴皮子,況且明年財政要交還給朝廷。

又回頭吩咐小吏,將庫藏的棉花拿出來做棉襖棉被,正好幾個娘娘要回去,一人送一件。但這是小數量,還有諸多官吏衙役,這兩年很是辛苦,當發獎金的。以及州境內一些孤寡老人,一個孝悌人家,與一些仁戶,分放一些,以示德化。

大約會擠出來七八千斤皮棉,留下幾百斤留作試驗的,其餘全部安排下去。

趙通判終於看出來,僅憑這個襖被,種植草棉子也值了,道:「是好東西。」

「豈止好,一旦成功,它所獲之利會超過甘蔗。」對此鄭朗不擔心,反正要種麻葛桑的,老百姓以衣食為天,言臣不敢找話柄。倒是甘蔗讓他頭痛,馬上就到了收割時候,朝廷會有什麼動態?

正擔心時,王昭明與高若訥來了。

「高若諷啊。」鄭朗喃喃道。

這個人會很頭痛的,非是歐陽修與蔡襄所說,是一個奸臣,一不肖,更不是呂夷簡的人。若是呂夷簡的人,他會帶頭斬去呂夷簡一條最重的手臂?彈劾閻文應,王蒙正,後來又彈劾賈昌朝與吳育,在平王則時又獻了忠言。

不算是「一不肖」,也不算是好人,他看不過眼的就要說,但也別惹他,比如今年,本來他與范仲淹是同一戰壕的人,歐陽修胡亂咬他,將他咬急了,立即翻臉不認人,反過來咬歐陽修,再說范仲淹迂闊。

但鄭朗最怕的就是這種胡亂咬的人。

若他來到太平州,看到那麼多甘蔗,會怎麼樣想?

第二百六十八章 戲法

剛轉了幾天,傳來消息,說朝廷又來了人。

還是高若訥前來,鄭朗只好將事情交給趙通判,也沒有吩咐。這是最後最關健的一年,說什麼大圩有多少好處,一起拿來重新投放下去,朝廷沒有看到任何好處,不能說政績。

年底忙碌下來,到明年所有收成上來,稅務上來,這麼多啊,陞官發財機會就來了。

因此,在這時沒有一個人敢馬虎,包括小吏,也想轉正的。

能不能轉正,就在明年一年。

回到太平州,與王昭明打過好幾次交道,淡淡點了一下頭,然後與高若訥寒暄。

崔嫻親自沏上茶,三人坐下來說話。

也不是鄭朗所想像的,高若訥心中同樣憋悶,皇帝莫名其妙下了這道詔書,是什麼意思?

若是象大宋那樣,率領災民過來,情有可願。可讓自己與宮中一個小太監下來只是為了看一看,難道是想將自己外放?

外放有什麼不好?身為一方父母官,行動自由,若是外放一個知州,那就是天大地大,皇帝第一大我第二大了,上面還有什麼轉運使之類,可干涉的權利很小。

這時官員卻想不開,那怕在京城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宮官、觀官,也不願意到地方上來。

王昭明說話有些吞吞吐吐,更讓他擔心。

一路心懷鬼胎地來到太平州,不僅是蕪湖,太平州城同樣是一片喜氣洋洋的忙碌。看上去很美,這是城市的樣子,碼頭上各種貨物也是堆積如山。至於圩內百姓還沒有看到。

先向鄭朗問一下,貢稅多少,總產多少。

鄭朗一聽這個問題,立即產生反感。不僅八萬多畝甘蔗,影響總產,而且也不能說,自己實報下去,上面一聽,原來這麼好啊,加稅加稅,朝廷那麼苦了,為什麼太平州百姓非要比別的州百姓過得更好。

稅務可以說的,與總產與甘蔗無關,論地論口納稅,要麼交商易稅,其他的稅務鄭朗一率省去,有的是朝廷可有可無的稅種,有的則是各州巧令名目,變著法子斂稅生出來的新稅種,有的將廢棄舊稅拿出來徵收。

鄭朗不屑為之。

道:「高司諫,稅務我做了表,你有空可以去看一看,大約糧稅一年能比原有的增加三十萬斛。」

「三十萬斛?」高若訥喃喃一句。

很了不起,一個中小州增加三十多萬斛,全國都像這樣增加,能達到一億多斛,朝廷還用為糧食發愁嗎?

「大約會有,至於錢稅與絹稅,絹稅我徵得很少,要麼是用絹替錢,有的事方興未艾,我也不能做出判斷。」

「那麼總產糧食會增加多少?」

「夏收未上來,我也不知,太平州人手也不夠……」鄭朗再次不悅道,朝廷各州連真實耕地與真實口數都沒有統計清楚,為什麼要關注一個小州真實的總產量?

高若訥還不知道,疑惑地問:「人手不夠?」

「高司諫,今年是最後一年圈圩,圩都不大,全部在邊角處,依山陵丘崗而據,大者僅兩百來頃,小者只有三十幾頃。但圩卻很多,多達十幾個,圩小圩堤會更長。下面州縣官吏一起要測量,才能決定圩址。」

「是啊,這幾年太平州諸位官員辛苦了。」

「辛苦是應當的,不過遠不止這些事,還有勞力。前年以地換工,百姓積極性高,去年朝廷從他州調來兩萬伕役,七千多戶災民,所以工程量大,勉強為之。仍然出現了許多事,不似前年齊心協力,工程進度也比前年緩慢了十幾天。再看今年,諸圩起來,無地戶很少了,有的到兩個城中做工謀生,不需要田地度日。要麼諸圩內的百姓,本官強行讓他們出工他們會聽命,但行不行?圩內窪地要整,溝渠要深挖,能抽出幾個勞力。」

「是啊。」高若訥再次點頭。

太平州最大作用是一個示範。

連皇帝都知道是怎麼築圩的,秋天湖澤水平時起築,不是這時,就無法取泥,水深也不便築堤。這樣搶一搶,元旦前後築完,正月春耕未來之時,搶著劃分阡陌,便於分配,也便於對坡塘歸屬劃分到實處,免得以後產生糾紛,修道路,造石橋,使圩內交通方便,還有挖溝渠,不僅是灌溉,也便於萬一有險時,百姓好利用船隻帶著貴重物品安全撤離。

接下來到了春耕生產,汛期防汛護堤,第一年冬天還有事情要做,進一步抬高窪地,減少內澇危害,挖深溝渠,增加灌溉功能與蓄水量。所以鄭朗說沒有勞力。

鄭朗又說道:「要麼再請求朝廷命令他州前來協助,可今年不可以了,據我聽聞,江東數州官員都有意築兩到三個大圩做為示範,他們也需要勞力。然而我這數圩必須今年完成,至少需要三萬勞力,又從何而來?」

高若訥不能言。

但有一條鄭朗沒有說。

原住民還有一些五等戶,有的進城務工,有的靠打短工與租地度日,自己變一些手段,可以安排四千戶下去,那樣不但所有五等戶安排下去,情況稍差的四等戶也安排下去,剩下的,不好意思,與大戶搶佃戶。

這些佃戶不是災民,自己只要給他們一些稍好的待遇,一個個會開心萬分。大戶頭痛,管不了啦,有那個甘蔗,他們誰都不敢有怨言。這才是利益的捆綁。

之所以成功,也是利益捆綁得成功。

否則三四年內將這些事情做完,整個太平州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

想得地,出勞力來。

也不是原來的太平州,七千戶災民,四千多戶從他州湧過來的佃戶,城中還有三千多外來戶務工的,增加了接近一萬五千戶。擠一擠,三萬勞力也就有了。

但高若訥不懂,認為很難。

鄭朗又說道:「高司諫,你看一看,下面的官吏會忙碌成什麼樣子?」

還有事呢,鄭朗沒有說。

「為什麼不增加差役?」高若訥忽然道。

崔嫻用腿在桌子下面碰鄭朗,鄭朗懂的,自己不便提出來,可以就著高若訥這句話下一份命令,非是我要增加差役,而是朝廷官員說的,那麼免役法之舉說不定可以辦倒了,自己還不會做惡人。

但是鄭朗默默的搖了搖頭。

最關健的幾個月,不想出差錯,高若訥又不是真正的「一不肖」,更沒有得罪自己,何必讓他上火坑?

但說了一些:「不便,差役有多苦,你是言臣,應當聽說一些,有的家中勞力不足,偏偏攤上一個外差,幾個月下來,差事辦好,家也破了。我來到太平州後,除家中情況良好者,或者兄弟多者,一般情況多是給差役一些錢,這才盡職盡責。不但差役,連廂兵也是有名無實,今年一過全部會分到地,明年裁剪。」

沒廂兵了,又將差役法種種弊端說出來。

高若訥,你不是膽很大嗎?看有沒有膽量進諫。

高若訥不傻,他才不想開這個大炮第一炮,又是默默無言。

但很快又找不到鄭朗,忙的。

唯獨是鄭朗德化做得不錯,百姓又懷著感恩的心,於是爭氣,一年比一年糾紛少,才使諸官吏能抽出更多的時間做實事,否則會更忙碌。

高若訥對王昭明說道:「王內侍,我們走。」

不能這樣回去,說太平州官吏忙得不可開交,一個個累壞了,再上奏彈劾差役法不對。

得到下面看一看。

先到景民圩,如今最大的圩,不過很快記錄將會被打破,聽說舒州有一個圩比景民圩還要大,無為軍與和州、宣州也有幾個圩與景民圩相彷彿。但它是最早的大圩,也是田地分配最合理,後善工作做得最好的大圩,其他諸州會出現大圩,未必能有鄭朗做得好。因此過來看圩,景民圩還是首選。

此時看景民圩,頗為壯觀了,一百多里的長堤綠意昂然,垂柳柔媚,未上堤,一種美麗與清新撲面而來。

高若訥道:「好美麗。」

王昭明說道:「一年比一年美麗。」

去年來的時候樹沒有長大,雖然美麗,然不及今年。到了小碼頭處停下來船,登上堤岸,上面就是一個墟市,有各個商人的倉庫,收蠶繭與糧食的,大大小小的三十多個,還有官府的倉庫,最大,要徵糧,錦銹苑同樣也要蠶繭與生絲。

還有十幾家雜貨鋪子,幾家食鋪與兩家早點鋪子,以及一個菜市場,兩家茶館,兩百多戶人家。已經是一個很像樣的墟市,其實其他各圩除了今年的一些小圩外,都有類似的墟市,景民圩最大。

下面是一條大溝,通向圩內所有村落,老百姓多搖著兩噸重的小木船過來交糧稅,或者賣糧食。後者官府不參與的,而這正好造就了蕪湖的繁榮,本地的,以及往上宣州一帶的,會湧來兩百多萬石大米,再通過各家糧鋪,裝上大船,從長江運向全國各地。幾乎每一個碾坊此時日夜都在舂碾谷米,場面更加壯觀。

僅憑這項交易,足以讓所有大戶緊抱鄭朗大腿。

再看著圩內,許多人家先行富裕起來,買來磚塊與青瓦,也不容易的,修造一棟馬馬虎虎的磚瓦房,要三十四緡錢,但這些白石灰牆與褐色小瓦片,掩映在一排排碧樹下面,看上去充滿了詩情畫意。

王昭明興奮地拉著高若訥的手說道:「高司諫,跟我來。」

他數次來太平州,景民圩來的次數最多,竟然有老百姓認識他,客氣地打著招呼。

很高興,也與他們寒暄:「王四,怎麼今天買這麼多豬肉。」

「孩子嘴饞,多買一些,小的家中還養著三頭豬呢,但到冬天宰。」

「好日子啊。」

「是好日子,小的做夢都在笑。」

「你忙。」

「黃門公,你也忙,你是好黃門,會陞官的。」

說得王昭明有些慚愧,拉著高若訥的手來到附近一個村莊,正有兩家在蓋新房子,有幾戶人家蓋好了,還有幾戶人家是草棚子,不過運來一些磚瓦,看樣子明年會動手蓋新屋。

王昭明興奮地說:「去年我初來時,這裡還是一片荒涼之地,許多百姓連吃的,也是官府貸的糧食,還有牛也是貸的,今年就變得如此。」

然後坐地一塊草地上與百姓聊著天。

最後才依依不捨的離開,臨走時還說道:「高司諫,這比狀元公考三元還是一個更大的奇跡。」

感覺很光榮,自己跑來跑去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高若訥無言,雖誇了一些,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是一個奇跡,要知道這裡本來還是一片湖澤之所。

再次上船,看了看災民。

那還能不滿意嗎?

無論是以工代賑,或者是提前支取發放,前後每一戶人家投了九十緡錢下去,再加這一季收成,那一戶人家不進入溫飽?還沒有景民圩的百姓生活好,也只是一年的時間,到明年就能追趕上來。

就在這時,高若訥終於發現了甘蔗,太多了。

回到太平州後,好不容易找到忙碌的鄭朗,說起此事。

鄭朗道:「高司諫,國家缺的什麼?」

「什麼?」

「一是糧,二是錢。糧食增產了多大,未核算,但大約多少,你也看了幾天,心中有一個數。對否。」

「嗯。」

「剩下的就是錢,這是為國家謀利,其一。當時七千戶災民,若按照以前的分田法,可不可能?」

「不可能。」

「因此選擇了這種方法,彌補他們損失,安撫他們情緒。至於會有什麼作用,過一個月後你就能看到,陛下讓你下來,不是讓你下來看一看,那樣讓王內侍一人下來足矣。四周州縣諸圩興起,可諸州太守才能有高有低,未必所有人會順利進行,必然產生紛爭。我同樣也是如此,境內產生過許多不必要的紛爭,若不是有蕪湖這個好港口,化解了危機,矛盾會很多。因此陛下讓你下來看一看,看我所做的利與弊,那麼諸州產生紛爭,中書處理時,你的奏折就是一個參考。你認為我說得對不對?」

「對啊……」高若訥「恍然大悟」,我還說呢,讓我一個言臣下來看什麼?還以為要對我外放。原來如此,拱手道:「鄭知州言之有理,謝過鄭知州提醒。」

王昭明愕然,皇帝那有這麼長遠的打算,大約只是高興了,想讓他們下來看一看,匯報一下,得了多少地,百姓生活變成什麼樣子,又多得了多少糧食,然後樂一樂。

不過鄭朗說皇帝好話呢,敢說他說得不對麼?

高若訥呆了下來。

鄭朗與崔嫻對視一眼,崔嫻暗暗的撫摸了一下誘人的胸脯,長鬆一口氣。不怕一個多月後,那時候得了利,朝廷會顧慮,現在沒有得利,一聽鄭朗將八萬多畝良田改成蔗田,會讓一些憂國憂民的大臣擔心成什麼樣子?

一個扭曲,下詔停止,讓鄭朗上哪裡償還一百多萬緡各個商人大戶募來的款子或者價值相當的田地?

會死人的。

繼續測量,還要興修倉庫,準備一些器械,還有買地,手中有錢,繼續將田地往五等四等戶上攤派。要麼就是遷向圩田的百姓,很多人,先報先到,除一些佃農外,原住民手中都或多或少有些地,按市價買下來。有的人家有十幾畝的,不但能得到三十畝良田,還能得到二十幾緡錢,笑得合不攏嘴。

這一併,再得到四多萬畝耕田。

這些地會再次分配下去。

大戶們一個個叫苦連天,此次席捲,也捲進去近千戶的佃農,我們誘拐這些佃農過來,多麼不容易啊。

鄭朗淡淡地說了一句:「甘蔗啊,人心要知足的。」

一個個捏著鼻子走了。

這樣一來,官吏會有多忙?

看著走路像風,吃飯似虎,搶時間搶瘋了的諸多官吏,高若訥忽然搖頭道:「都這樣了,太平州好不起來,沒天理了。」

十月到來,最關健的時間到了。

諸圩開工,居然在重工重酬之下,再次募到三萬三千名勞力。

好日子是苦出來的,近三年時間,太平州自下到下所有人幾乎像擰緊發條的機器,運轉個不停,幾乎沒有得到過很好的休息。

所有人視線一起集中在這些圩上。

真正的大事卻在悄無聲息地發生。

魏五娘帶著四姐與四姐夫陸家二郎來到太平州,隨行還有許多商人,有的與作坊有關,有的是外地客商,包括蘇杭揚三州大商家。這也是鄭朗的用意之一。

說開了很簡單。

鄭朗對他們說,我有一種糖,比糖霜價值更高,並且不需要時間,前面砂糖製出來,後面稍花一些手續,這種高級的糖也就出來。這是十分誘惑人的,若制糖霜,花很長時間等它結晶不說,還需要數量龐大的大甕與龐大的場地,成本高,所以規模一直沒有大起來。可利是多少,大家都知道的。

又說道,國家對茶鹽酒礬進行專賣,迫不得己,可因為糖數量少,朝廷沒有管制。一旦新糖出來,不及不鹽酒,但不會比茶遜色多少。正好藉著安排災民之便,合營投資。有一部分是朝廷的,還有一部分是你們的。你們得到大義,朝廷也得到其利,不會害你們之利又進行專營。那麼你們會如同投資了數個景民圩,幾年之後,盈利會是你們今天投下去本錢十倍幾十倍。

一是他的信譽,種種神奇的事陸續發生,二是魏家的關係,魏家在江寧勢力很大,他家還有八個女兒,除了十娘外,其他的或嫁給了商人,或者嫁給官宦子弟,這又是一種勢力,通過他家的關係,與一些關係良好的大戶人家搭成協議,這些大戶有江寧的,有蘇揚的,共同出資八十萬緡。

因為會誤糧食,鄭朗一直讓他們秘密進行,沒有對外公佈。所以去年時讓人感到很神秘。物資送來,笑一笑不作解釋就離開了。錢送來了,笑一笑也就走了。

一直到今年春天,鄭朗再次將他們召集過來,還有太平州一些大戶,這些人財力小,可是地頭蛇,也要分一些給他們,才能支持。但怎麼分,我不要錢了,以地價作股加入進來。地也就有了。

帶領他們參觀一下,經去年數月研究,工藝終於成熟,具體的工藝保密,但時間與大約流程帶他們看一下,這樣能讓他們知道成本與時間,然後坐下來商議。

一個個眼睛都綠了。

但土地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命根子,磨了一天的牙齒,才擠出來一千來頃地,讓鄭朗氣得牙直咬,然後痛罵他們是老匹夫。很理虧的,一個個又是慚愧又是竅笑。

也是今年太平州空前團結的原因之一。

說開了,一點都不神奇。

但不揭開真相,覺得不可思議,連呂夷簡也在納悶,怎麼讓這些土財主們自己將田地掏出來?如果都是這樣,那麼多美好啊,稅務不用愁了,貧困百姓也不怨言了,國家馬上就迎來了堯舜盛世!

或者這些土財主們一起得了失心瘋?

弄不懂。

不但如此,外在的大戶們作了八十萬緡錢,有些沒有交齊,有的人還是很猶豫不決,本地的以地納股,同樣不足四十萬緡錢,參觀後陸續的交出來。大多數還沒有用完,這成了原始的本金。

要的東西很多,蔗鐮蔗民自己配,然而其他的工具,蔗削、蔗凳、蔗碾、搾斗、素杵、搾盤、搾床、漆甕、大缸、瓦溜,這些工具全部要官府自己掏錢出來買。

甘蔗要現錢墊付。

建造數座倉庫與作坊棚,又要花費許多錢。

要等到明年春天時分,甘蔗進倉後,用稻草封死,不能讓它凍壞,可要凍一凍,讓糖漿凍出來,效果才更好。十月是試一試,讓大家再看一眼,順便帶一些效果差的樣品回去。

包括一些來客,正是通過他們的手,推向全國,甚至通過海運「出口世界」。

陸二郎過來,是鄭朗聘他主管以後這個蔗監的。

陸家是蘇州望戶人家,但陸二郎是庶出子弟,因為有經商天賦在家中地位才高起來。

然而這時代是士農工商,士為第一等,作為蔗監有可能轉正,機率很大,一旦一年為朝廷帶來幾十萬緡錢收益,非得轉正不可。聽到鄭朗邀請後立即心動。

他的特殊關係,正好起到商與官的橋樑溝通作用。

不過鄭朗又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他看到四娘身後站著的十娘,你這個小蘿莉時常往太平州跑,倒底想做什麼?

又不好問,派人將高若訥與王昭明喊來,說道:「太平州第三個戲法開始。」

第一個戲法是圈圩,第二個戲法是港口,居然將它與這兩年事相提並論。高若訥不明所以,但其他的商人一聽精神為之一振,地位如此,成效可想而知。

不但他們,還有太平州其他大戶。一時間一百多艘船齊發,浩浩蕩蕩地向蕪湖城駛去。

除了這個戲法,後面還有一個戲法,就不知道鄭朗能不能等到,看著飄緲無際的江水,趙通判心中想到。

第二百六十九章 特區·奇跡之城(上)

一百多艘船到了蕪湖。

船上幾乎集中江東與浙東十分之一的頂尖商人與大戶。

幾百戶家主,還有奴僕小婢,以及本地的所有大戶人家,星光璀璨。

是錢多的亮起來,與地位關係不大。

一個揚州商人站在船頭拚命的揉眼睛,問:「這是蕪湖?」

似乎很有地位,許多人問他:「張大郎,怎麼啦?」

「是蕪湖?」

「是啊。」

「怎麼可能,我大前年來過一次。」趙通判等太平州官吏一起大笑,這是一場奇跡,主要是知州一手創造出來的,但他們也參與其中,並且出了重要的力量。

不過聞聽張大郎的疑問,諸人還是有些感慨,前年這裡不堪入目的,冬天時開始興修,去年有了許多房屋,可幾乎是一座死城,只是眨眼間,恍若春風吹來一般,活力就來了,看看如今的青弋水,船來船往,不停的有流民過來找活路,可還到處在喊缺人手。

一切是那麼緊張,那麼地繁忙,又充滿了希望。

鄭朗只是一笑。

甘蔗是技術問題,一旦技術流傳開來,蕪湖不佔有優勢,甚至種植技術跟上,四川遂寧也不佔據優勢,會漸漸向浙東向嶺南轉移,這是大勢所趨,自己提前讓它出現,會使蕪湖出現虛假的繁榮,終不是長久之計。

棉花史上是松江為天下富甲,種植與織機傳出,許多地區都會受益,最受益的還是沿海與沿運河一帶,若是海運發達,早遲也向秀州與蘇州轉移。

兩樣事物只是蕪湖發展的催化劑,不是它的,早遲還不是它的,但它在沒有受損之前,蕪湖已經發展起來,才是自己最需要的。所以倉庫僅佔了一百多畝,否則會需要更多的面積。

紡織最好的是在蘇州,蕪湖也會有一點,這個無關緊要,早遲也必須向蘇州推移,還是催化劑。

圩田與良港,米市,沒有自己,它也會在宋朝出現。

當然,經過自己一顛倒,性質也會不同。

帶著這支龐大的隊伍來到作坊。

這是嚴格意義上的白糖。後世工業取糖更先進,搾汁沉澱除去固定雜質,加少量石灰水中和其中的酸,同時清除雜質。通以二氧化碳除去石灰,再到真空蒸餾器中蒸發,濃縮後有紅棕色結晶析出,這就是紅糖。用活性炭吸附脫色,再蒸發,就成了白糖。冰糖則是蒸發濃縮的糖液緩慢形成的大結晶體,是最純的蔗糖。

這種方法在宋代是不可能實現。

於是用了明時有黃泥水脫色法,試驗多次,不成功。最後也加入少量石灰水,才得以成功的。不去除糖份中的酸,無法脫色,是《天工開物》沒有記的地方。

對泥也挑剔,有可能來自當塗的泥含有大量鐵質,這個鄭朗不想動的,儘管知道一旦在當塗找鐵礦,會帶來更大的經濟飛躍,不值!不能這樣做!

因此脫色效果不佳,最後選擇了繁昌的黃泥,似乎效果最好。不信邪也不行,每一份泥質裡含的化學成份不同,效果必然也不同。

其他的程序與《天工開物》裡記載得差不多。

又大約推算了一下產量。甘蔗品種質量還是很差,再加上產生的大量浪費,出糖量僅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六左右。但其他的雜質還能製作一些副產品,並不是完全浪費。

到一畝地的產量,已經在收割,取中一下,僅在四千斤左右。遠不是後世的萬斤田。

也就是一畝地能產優質白糖兩百來斤。與後世的懸殊了八倍。

接下來就要看商人如何操作,若賣成了原來那種黑砂糖價,慘了。與種稻子收成差不多。若賣成糖霜的價格,那麼會是種稻子的收成五百倍到一千倍。

兩者都是不可能的。

走了進去,先前工藝都是一樣的,軋成糖汁,用火熬成黑黃色的糖漿,凝結成黑砂糖。這種糖也不能用黑砂糖來形容,應是黑糊糖,天一濕悶會凝成一起。

但沒有出現更好的糖製品之前,它還是好的。

糖霜雖好,貴得讓人吃不消。

在他們來之前,為了節約時間,早就開始,凝成一大堆黑砂糖,唯一區別就是加入極少量的石灰水。魔術自此開始,讓大家依次看了一下,再讓諸人走出去,技術要保密的。

也保密不了多久,但做了一些手腳,比如運來的黃泥,必須經水稀融,沉下所有雜質,再次泥水曬乾,取這些細融泥制黃泥水,否則有可能會讓糖磣牙齒。

還有石灰水。可以先取一些黃泥稍做一些小手腳,再混在一起稀融,看的工匠會以為是什麼藥材,這道手續一直保持在每一任知州手中,不需要多費事,但多了這一層玄乎,技術就不會流失。

其他的很簡單,在大缸上安一個瓦質溜鬥,也叫瓦溜,用稻草堵塞漏口,將黑砂糖倒在瓦溜上。此時黑砂糖還是熱的,糊糖迅速結定。這才除去稻草,用黃泥水淋瓦溜裡的黑砂糖。

這種脫色法與活性炭脫色原理是差不多,而且這一淋,也將石灰水與糖酸產生反應的雜質與黑渣一起淋下,流入下面的缸中。漏斗中留下一層白霜,愈上顏色越白,也越甜,而且真正結成了晶狀的顆料。中層是黃砂糖,下層是褐砂糖,也是最次的糖,無論甜份或者顏色美觀度只能與原來的黑砂糖差不多。

但褐砂糖也可以當作糖來銷售,價不高罷了。

大缸裡的東西也不會浪費,沉澱後,上層的黑色殘渣可以用來釀酒,與六成的米酒兌勾後,是很好的糖蜜酒。

下面的東西有些亂了,有泥水,有石灰與糖酸中和的產物,還有些重糖晶,但它卻是最好的肥料。搾出的蔗渣同樣可以做堆肥。

站在外面,鄭朗讓衙役一人發了一包東西,就是黑砂糖,道:「未經過酥冬,糖份未凝結,不甜,大家可以嘗一嘗,馬上再與另一種糖做一些比較。」

大家嘗著糖。

陸二郎道:「還是春天的糖甜,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鄭朗微微一笑道:「那時季,甘蔗經過酥凍過,糖份凝結,馬上新糖製出來,也沒有那時甜,所以我說最早要到年底動工,最佳時季卻在正月。過了二月天氣回暖,甘蔗不易保存,又不佳了。」

吃著糖,大家一起在議論,剛才那個揚州的張大郎急切地問:「還要等多久?」

是他朋友邀請來的,說再不來,發財機會錯過,莫要怪他。

「很快。」鄭朗說著,走進去看了一會兒道:「你們可以進來了。」

一起再度走進去,結晶體已經產生,還在斗內,鄭朗從斗上取出最上層的白砂糖,用荷葉托著,拿了出來,放在陽光下讓諸人看。

不用吃,僅憑顏色已讓諸人看得入迷,一顆顆小粒,像白雪,又比白雪多了一份晶瑩,像鹽,又比鹽多了一份純淨,像白玉,比白玉又多了一份瑣碎。

「各位,再嘗一嘗。」

大家小心的撮了一簇放入嘴中,一個個道:「好甜,真甜!」

「再過兩個月後,甘蔗凍漿,更甜。」

「好東西啊。」一個個全部盯著它看,眼中閃著貪婪的神情,都失態了。糖霜是好東西,可見效太慢。那有這般速度!速度就是效率,有了效率就可以大幅度提高產量,那也意味著滾滾銅錢源源而來。

一個個怦往呼吸,一動不動,腦海裡卻在閃動著許多心思。

皆想到兩個字:配給!

這是宋朝古怪專營體製造成的思想觀念。

比如茶,先是國家專賣,分了荊南府、漢陽軍、無為軍、蘄口、真州、海州六榷貨務專售,給園戶本錢,成熟時售給朝廷,再從六榷貨務售向全國。杭州的散茶,朝廷每斤平均給十三文,售價卻是三十文,福建建州茶在宋朝是謂翹楚,也貴,頭金一百三十五文,售價卻是五百文。中間還有一些運費與損耗,可差價也是驚人的。

但什麼事到官府手中不正常了,下面官吏為了政績,拚命逼園戶採茶,連秋老黃葉也採了過來。賣不掉,於是強搭,塞給商戶。這些商戶能得罪麼?不僅是商戶,有少數就是各大豪門為商為賈。如能得罪,史上王安石的市易法都不會引發爭議。一逼,不得不改。輸錢給京城,京師給券,以券到茶園裡自己買茶去。後來用兵西北,轉粟米不便,於是讓商人自己運粟米過去,西北計粟米給交引。

方法似乎很好,可時間一久,又變了味,西北軍方也要貪也要墨,防務虛抬,本來需一石米的,虛抬成十石,交引與茶量大相逕庭。再改,林特等人改成交引法七條,越改越繁瑣,只要一繁瑣總沒有好事發生。因此鄭朗說簡而無傲。

但當時得到好處,未改前收益七十三萬貫錢,改後是七百萬貫。根據油鍋理論,菜油下鍋後受熱損耗一部分,鍋碗碟盆上又損耗一部分,甚至抹布也要沾一部分的油腥氣,吃剩下的菜浪費一部分,真正的菜油進入人們胃中只有一半。朝廷收益也是如此,能得七百萬貫,下面層層貪墨,實得最少在一千萬貫以上。奇跡啊!

這種交引法不但沒有控制交引的氾濫,卻使它變得更多,謀利越來越少,最後只有二十三萬貫,茶卻越貴。利呢?利潤卻漸漸為少數幾個大茶商掌控,比如陳氏的父親,陳茶商。

不符合國家的利益,再改,天聖元年,換成通商法六條,主題思想就是朝廷不給園戶本金,允許商人與園戶自己交易,朝廷專收商稅。可新法一出,朝野上下全部反對,原因這樣一來,所有商人都有平等機會經營茶葉生意,以前豪強的壟斷地位蕩然無存。特別是趙禎的老師孫奭帶頭反對。

天聖三年在孫奭帶領下,實行三說法,結果所有弊端一一重現,僅景祐二年前五年,河北十六州軍虛費就達到五百六十八萬貫。趙禎於今年只好再次讓李咨用貼射法代替三說法,然而李咨在天聖初年吃夠了苦頭,未改之前上書道,恐豪商不便,依托權貴,以動朝廷,陛下須下詔戒敕。

你讓我變可以,但醜話講在前面,有什麼不好的後果,陛下,你得替我擔待著。這一改堅持了幾年,最後在豪強磨牙中,又恢復三說法。

不但茶,鹽、酒、礬、香等專營買賣中,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弊端。

鄭朗曾經刻意拿出來舉例,與幾個學生做過分析。而且也要考慮了,他很想去杭州的,一旦去了,茶有之,鹽有之,酒有之,礬有之,香有之!

看著碧綠荷葉上的雪白糖粒,一個個眼中閃著貪婪的神色,腦海裡想著主意。

說它是朝廷專營的,可有六成是私人股份。這已經不再是秘密。

說它是私人的,可背後還有四成是朝廷的股份。

首先這種體制就不對,算什麼啊。

利用朝廷勢力壓迫私人,恐怕不易,畢竟朝廷還有四成收益,並且鄭朗連朝廷中幾位宰相都敢對抗的。或者賄賂,又有私人的股份,事關己利,誰會默認一些小小的賄賂,將自己利益放出去受損?

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看到錢途,而錢途有多少,就看得到多少配給。

正想著心思,忽然衙役端來幾大籮雞子,將雞子敲一個小洞,使蛋清注入盆內。

「這又是做什麼的?」張大郎問。

「另一種更貴的糖,要等明天諸位才能看到。」

能不貴麼,這時候雞子本來就貴,只取其清,連黃都不要,想也不用想,它有多貴了。

衙役們將蛋清取出來,端了進去,蛋黃帶走,正好慰勞民工。

到了明年不需要民工,可以賤價售出。

鄭朗拍了拍手,衙役們又端來長凳子,招呼大家坐下來,衙役再次端來茶水,來的人多,在茶館裡無法安置,只好坐在作坊空地上繼續會談。

但是大家眼睛還盯著裡面。

此時關心到利益,讓他們坐地下也行啊。

鄭朗無奈與一個小吏說了幾句,小吏稱了一聲喏,到隔壁庫房裡取出兩樣錦盒,打開錦盒,第一個盒子還是白糖,但除了白糖外,還有黃糖、褐糖,分三層隔著。

鄭朗道:「這是今年正月制的,大家再嘗一嘗。」

未嘗之前,諸人已經嘖嘖驚奇,這都過了十個多月,依然如此。換作以前的黑砂糖,早沾在一起。

嘗了一口,果然經過冬天的酥凍,比剛才制的白糖更甜。

再次打開另一個盒子,一個個擠過來,往裡面看,看完後,滋滋的響著冷氣,一個個不說話。一塊塊淺綠色的糖條靜悄悄躺在錦盒裡,外面還有一層雪白的糖絲,就像一根根玉柱一樣,晶瑩剔透,無比的可愛。

糖霜也可愛,可那是一種琥珀色,與宋代人審美觀點不合。

魏十娘小聲地問:「這是用來吃的?」

「它就是明天製出來的糖,當然用來吃的。」

「我能看一看嗎?」

「行啊。」

魏十娘拿起一塊,放在陽光下看,美人酥指如雪,冰糖晶瑩似玉,相得益彰,更顯得這塊糖美麗誘人。魏十娘手指動一下,幾百雙眼睛就跟著動一下。

依依不捨地放下去,道:「好漂亮哦,真捨不得吃。」

高若訥也拿起一塊來看,然而看著他那雙大黑手,再看看這塊冰糖,許多人暗皺眉頭。

鄭朗道:「當時留下一些,少,大家用刀分一分,嘗一嘗。」

一人放了一小塊,在嘴中慢慢品嚐,裡面有一種蛋清的融融味道,與剛才蔗糖的甜味相比,別有一種清新的感覺。

吃完後又看了看西首的一百多人,這些人皆是糖作坊的股東。心中更是艷羨,這東西天下間恐怕就此獨一份了,休說拿田拿錢,拿什麼也划算啊。僅一千一百頃不值錢的耕地,就換去四成股份,還有天理麼!

其實不止的,可誰去想。

然後用幽怨的眼神看著施從光,正是他與五妹夫合夥發起此事,拉來第一批股東,也就是那批送錢送物的商賈。心裡又想到,俺們與你家也相識,為什麼不喊上我?鬧得如今還要為配給頭痛!

鄭朗這才說第一件事,對諸位股東說的:「技術一直在官府手中保存,將會成為太平州的一個規矩。我會立州法,刻碑勒石放於作坊外面。但如何經營,需大家群策群力。契股有多份,以十股計,你們佔了六股,以一股選推一個代表,這個代表是為了維護你們這一股所有人利益說話的。但決策時,以八股說話,官府雖佔四股份,可作監只能算作兩股。」

江寧的一個商賈不相信地問:「鄭知州意思是若決策有疑時,三人不說話,三人反對作監,會以三人之議為準?」

「正是,是為了朝廷謀利,也為了你們謀利,官府是四股,可僅一人,一人的智慧,頂多當作你們兩人。所以我想出這條提議。」

並不是如此,這是怕朝廷以後作監胡作非為的,想要擴大它的盈利,還是交給商人經營為妙。可又怕商人從中漁奪朝廷利益,因此保留兩股決策權,再加上朝廷影響力,至少相當於四人說話權利。可以相互制約。

但沾到了錢,亂的事情就會多。無論什麼樣的制度,都有漏洞可鑽。比如茶法,或者他這個合資法。

只能盡量讓它變得更民主一些。

又說道:「你們自己商議一下,選出六個代表。」

說著,沖高若訥與王昭明使了一個眼色,走出來,說道:「高知諫,你說甘蔗誤糧,但也要聽我說一件事。這個作坊作價兩百萬緡,各商賈大戶用地或者用錢、用物出了一百四十萬緡,你是知道的。但讓我用了一用,地與物也分配給了百姓與災民。那也無妨,幾年稅務下來,朝廷會逐一收回,並且提供了一萬多戶貧困百姓的生計。現在手中,包括提前貸放出去的,僅剩下的不足七十萬緡錢。至於其他的,今年春天我與他們商議過,也算作本金不予收回了。」

「嗯。」看到這兩物,高若訥也有些震盪。

「你明白我意思嗎?也就是一個朝廷的名義,以及我的一項技術,價值一百三十多萬緡錢。雖少種了幾百頃糧食,又有何妨?」

「這……」高若訥無語,要是賬這樣算,休說幾百頃,就是將景民圩與祐民圩兩個大圩種上甘蔗也無妨。

「也許說它只是一個空賬,但只要我將技術放出去,相不相信手中的四成契股會以更高價賣出?」

「……」

鄭朗再三的混淆,高若訥迷糊了。

其實後來他回到京城,所有大佬一起迷惑了,而且也差錢用,就是不迷惑,面對這種盈利,也沒有人去進諫。腦子進水不成!

「為什麼不送給陛下?」王昭明幽怨地問。

「這是奢侈物,若是甘蔗,糧食與布匹,我送一送,此物送給陛下,我也擔心言臣哪。」

言臣就在旁邊,高若訥又是無語。

「但是你若強迫我,庫房裡倒有一批。」

「我強……迫……你。」王昭明嚅嚅道,怎麼說得那麼彆扭。

「好,你強迫我了,呆會兒自己去拿去,別忘記給一些大臣們分一些,否則他們會彈劾你的。」

這也算強迫?高若訥絕倒,王昭明絕倒。

但怎麼辦?

以蔡襄與歐陽修的關係,看看蔡襄在《四賢一不肖》詩中將歐陽修誇成什麼樣子,後來不過進了幾餅小龍團茶,於是被歐陽修罵道: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說蔡襄與丁謂是一樣的人物。

幾張小茶餅,至於麼?

就至於了。

這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充滿了許多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

包括鄭朗這次「強迫」。

對此高若訥不關心,問道:「它會為朝廷盈利多少?」

「多少馬上便知,我們進去。」

重新進去。

六個代表推選好了,外地的四人,本地的兩人,一名作監,共七位代表,但其他六位代表也不是家主過來,而是選派一名管事過來監督,若是主持不公道,下次第一股戶再次推選,保持一種偽民主機制。

鄭朗再次說道:「下面再說兩件事,一是配給,一是價格。」

只一句,所有人全部打起精神。他們最關心的兩件事!

第二百七十章 特區·奇跡之城(中)

所有人鴉雀無聲,高若訥也怦住呼吸,聽鄭朗的安排。

為這個配給,無論茶酒鹽礬,生起多少風波。安排不當,也會出事情的。

然而對鄭朗來說很簡單,說道:「諸位也看到,倉庫裡開始儲放甘蔗,但僅是一州之產,又不敢耽擱糧食生產,量很少,只有幾百頃,遠遠不夠各位配給。」

肯定不夠,一旦量產化,它的銷量會超過茶葉銷量,只有八百來頃蔗田,一頃兩百石,十六萬石,不要出國,宋朝內部只能勉強十人攤一斤。除非將它賣成天價,只要幾十文一斤,恐怕連太平州的百姓,一百戶最少有八十戶日子好轉起來的人家嘗一個鮮。

諸人額首。

鄭朗又說道:「還需各位相幫,本地的產蔗待會處理,至於各位配給以各位供蔗量計算,每千石為一束,所提供甘蔗產多少糖,就供給多少糖,兩種糖任君選擇。不論本地或者外地,有沒有契股的,皆以此法作準。制糖時你們也可以派專人監督。但各位也要記好,選蔗時務必選良蔗,因為所配給之糖皆是諸君所選之蔗產的新蔗糖。」

是不是很簡單?

想要一萬斤糖,運二十萬斤甘蔗過來,甘蔗不好,只能八千斤,好蔗可以一萬兩千斤。甜不甜也是你所選甘蔗決定下來的。

什麼大戶豪強,什麼地方惡霸,看不見!

給蔗就有糖,不給蔗,呂夷簡家來人也不管用。

「這法子好……」高若訥喃喃道。

鄭朗微微一笑道:「本地所產之蔗,也有配給方案。不知道會有多少蔗過來,但本地各戶在城中多有房產,有的人家還建有倉儲,今年春天我就為此事做過商議。諸位來蔗,存於他們家中,記好份量,做好標記,制糖時運到作坊中,製出糖立即裝船離開。為做補償,本地所產蔗糖,計諸戶儲蔗數量計算分配。」

諸人再次愕然。

這樣一來,蔗糖作坊豈不連修建倉儲的本錢也省下一大筆?本地各戶還不好有怨言,不但得到配給,他們本身就有契股在裡面。

連甘蔗的本錢也省下來,外地之蔗皆是各戶運來的,不制糖便罷,一制糖馬上付錢,作坊什麼也沒有出,糖制好了,坐等著收錢。

王昭明默想此節,啞然失笑。

諸人也沒有辦法,誰叫人家做獨門生意呢?可仔細想了一下,確實很公平。

以蔗配糖,就不存在任何欺壓的行為,要麼會在另一頭,產好蔗的地方無非就那麼幾處,不可能到巴蜀,也不可能到嶺南,也就是江浙一帶,看看能不能從福建擠出一部分,那邊必然會存在一些不公正。然與這邊無關。

連本地的配給,也是人家做出付出,才得到的。

沒有說本地倉耗,這個有,可是蔗皮厚肉粗,時間又短,千分之一損耗就不正常了,能建倉庫的人家也是一個有臉面的人,犯得著為一石甘蔗做下不好的事?是一百文,還是一百五十文?不值。

一個瘦瘦的中年人問道:「那麼蔗做幾何?」

剛才鄭朗說過,會商議糖價,但不可能甘蔗送來,白給自己加工,肯定會計蔗價,那麼新的問題來臨,若自己花一緡錢買來十石,到蕪湖卻變成了一百文錢,豈不是虧大了?

鄭朗說道:「製作成本你們也看到,除正常的黑砂糖製作外,還使用了一些配料,否則缸裡不會有那麼多糖渣。但成本與人工基本是固定的,蔗價卻會浮動,多者價跌,少者價揚。蔗價根據你們蔗價的成本,作坊裡再賺取一些損耗而定。你們給的蔗價越高,出的糖價越高。反之,給的價越低,出的價也越低。作為本人,還是希望價格稍低一些,價越低越好銷售。正好,你們都在,有的所在地區正是產蔗地區,也知道蔗的價格。你們商議一下蔗價,以你們所計為標準,作坊再出糖價。這個舉動也做後例,每年大家協商一下,共同議價。」

讓他們自己作主蔗價?

高若訥不由狐疑起來,不怕他們說一石一緡錢?

忽然醒悟,高,實在是高!

其實什麼蔗價都無所謂,十文錢一石,製出五斤糖,一斤糖收十文錢成本,往上一加,變成十二文。一百文一石,往上一回,每斤一百一十文。

區別還是有的,若是蔗差,製出糖量低,作坊賺的就會少。可敢不敢那樣做,撈取了作坊一些小便宜,可配給的糖,恰是你運來甘蔗製出的糖,差蔗糖少糖份也會低,蔗糖不甜賣給誰?所以明知道越是良蔗,作坊賺的越多還偏要選良蔗。

是無解之題!

諸位商人也意會過來,那個瘦中年人喃喃道:「果然是狀元之才。」

不是做生意,是在謀官,否則還有我們混的?早晚一統江湖,稱霸商林!

是大家的心理作祟,只知道怎樣為自己撈取好處,鑽空子,卻忽視了一件事,議策的簡單易行!

開始商議蔗價。

有人所在的地區本身就產蔗,但蔗也有好壞,來之前有人刻意調查過,差蔗一緡錢能買到十五石以上,這個不予考慮的,好蔗價都在十一二石,四明蔗只有十石,還有運費,路上的損耗,以及江湖的風險,眾人競相購買必須使價格進一步上抬,等等,最後將價格定下來,八石蔗一緡錢。

好蔗肯定還是要虧一點的,但在大家哄抬之下,差蔗不敢用,必然會用次一點的蔗代替,更不可能全是四明蔗,也沒有那麼多產量。這也是一個比較公平的蔗價。

鄭朗笑了笑,才將所有契股戶帶進作坊,有蔗價就要議售價。

好一會兒鄭朗出來,道:「我們商議了一下,蔗糖可以分為雪糖、晶白、白、淺黃、中黃、深黃、淺褐、深褐八種,但考慮到細分,必然會產生糾紛,所以售價只分為三種,白、黃、褐,至於比例,雖然太平州不是產蔗良地,然而從種植時,就使用了大量餅肥,蔗種也是從四明運過來的,它的產量、甜度、出糖量比四明蔗不亞多少。」

說著一拍手,衙役又拿出來一根根甘蔗,讓諸人看了看它的長度與粗度,用蔗刀削去表皮,遞到大家手中,讓大家嘗。

這樣做,會讓諸人更能明白。

繼續說道:「大約的出糖比不足百分之五點五,考慮到各位所提供的蔗種會有良莠不齊情況發生,本官將它定為百分之五計算。雪糖與晶白糖大約佔去三成五,蔗好比重會更大,蔗差比例會更小。」

比較透明化,但利潤最大的正是這兩種蔗糖。

「白糖會佔到兩成半,黃糖大約佔到兩成半,褐糖一成左右。按各位提供蔗源供糖,制好後會按八個等份逐一交付,但計價時只計三個等分價格,白糖每斤四十五文,黃糖三十文,褐糖十五文。」

在裡面經過反覆計算,不能按照當地的甘蔗計算,標準要求過高,稍降一些檔次,蔗源一緡錢八石,原始的糖價每斤在二十文,還有上層糖渣將會釀酒,這個與諸商戶無關,以每石兩百文交給朝廷,下層糖渣再搭配免費的蔗渣以每石二十文錢售給農民做肥料,基本能保住稅務,勞力以及其他成本大約還需要三文錢。每斤蔗糖出來,大約有十二文利潤。

已經很可觀,僅當地就能帶來二十多萬緡錢收益,況且還有各地湧來的甘蔗,湧來的越多,成本越低,利潤越高。

也可以加高價格,畢竟獨此一家。

但讓鄭朗否決,出價低,售價就會低,銷量才會可觀,就是這樣,一等的雪白糖最少能讓商人售出一百文,在太平州能買下兩斗米,兩斤杭州茶,十斤豬肉,或者六七十個實惠無比的大包子,兩人在小酒館裡大吃一頓,一件像樣的新衣服,還是絲綢的衣料。

利潤真相也會早晚傳出,其他商人不服。這不是朝廷,就是朝廷專營,也不敢將純利潤加到百分之百以上。

至少現在諸位商人比較折服,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短時間黑砂糖就產生了變化,一定用了一些配料,在他們心中作坊的利潤還下降了一些,大約每斤在七八文左右。

肯定要賺的,這種利潤已經很低。就是再加十文錢,他們敢說不字?

又有一個中年人說道:「後一種糖價呢?」

也是他們關心的,不知會有多少價,有了它,可以對糖霜直接產生衝擊。

糖霜多重哪,好的糖霜每斤以緡計算。

鄭朗再次一笑,道:「那種糖我叫它冰糖。」

諸人想一想它的樣子,琢磨一下,紛紛道:「好名字。」

「它會讓諸人有些捨不得,想要製作它,必須用雪糖與晶白糖製作,還要經過再次過濾,混入蛋清,也就是剛才你們看到的,速度慢,效率低,只是不需要多長時間,僅是天冷之夜一夜之功。但考慮到雪糖的成本,雞子的成本也不計較了。」

大家一起笑起來。

雞子貴,又只摘取其中的蛋清,更貴。但這種糖接近每斤百文,雞子實在不算什麼。

「每斤冰糖要四到五兩雞子,諸位,太平州沒有這麼多雞子,想製作,也要諸位從各地帶來,但經過揮發後僅會存有半兩左右的比例,它的售價每斤九十文。或者換另外一種方法,以自己所產蔗糖取前兩等白糖製作,一斤三兩的上等雪糖與半斤雞子,與十文錢的成本稅務,換一斤冰糖。」因為速度慢,無論那一種換法,每斤都有二十多文的利潤。

但相比糖霜可怕的價格,這種冰糖的價格與利潤可以忽略不計。

對遂寧等地糖戶衝擊也是必然的,先進的生產力早遲要代替落後的生產力。

但技術傳出,遂寧因為蔗好,也會後來居上,超超蕪湖,成為新的蔗糖基地。

大家轟然叫好。

無論那一種糖的價格,都讓他們太滿意了。

鄭朗又說道:「天色不早,大家先休息一夜,明天冰糖會做好一部分,雖不及兩月後的甜,但諸位可以帶一些慰勞家人。」

「喏。」其實都很急,想回去收購甘蔗,但也不在乎這一夜。

繼續說道:「明天本官還帶諸位看一樣好東西。」

「什麼東西?」

「明天便知。」說著站起來要動身。

有一個商人大著膽子說道:「知州,能帶我們去看一看物格院嗎?」

自己也能看,可那些東西畢竟是這位狀元知州發明的,由他帶著性質不同。

「好,諸位跟我來。」

帶到物格院,魏十娘看了好幾遍,百看不厭,眨著大眼睛問:「鄭知州,那個糖也是物格學?」

「是啊,格物致知。」

「夫子太神奇了,不過我也看過書,夫子僅說格物致知,沒有說其他。」

「他說了,是讓我們想的,人生如夢,眨眼即逝,夫子那有時間想那麼仔細的學問。他是指出道路,讓我們後人去走。」

高若訥不以為然,心裡想到,你這富國之道是管子的學問,與夫子有何關係?他喜歡管申,但這條道路與管仲也沒有什麼關係。

這些人也是蕪湖的投資者,鄭朗耐心講解了原理,可就是他做了講解,也沒有人聽明白。轉了轉,龐大的一行人滿臉驚奇,心滿意足,逐一散去。

當時在狂圈地,猛蓋房屋,不知道做什麼,直到秋天來臨,繁榮景象出現,一些人家才漸漸有了主意,有的從鄭朗帶織女過來學習到經驗,從外地請來工匠,制鐵製藥製革,有的專營糧絹,有的做客棧,有的做食鋪,還有妓院。甚至有人從外地挖來一些俏麗的行首支撐門面。

夜晚來臨,華燈皆放,許多店舖掛著大紅燈籠招攬著生意。

有幾人以前也來過蕪湖的,看到後更覺得很神奇。

高若訥與王昭明、陸二郎、施從光還有汪縣令坐在一家酒樓裡,臨著窗子,眺望著外面,王昭明道:「變化真大。」

「明年會更熱鬧。」汪知縣自豪的說道。

高若訥則在關心另一件事,問道:「鄭知州,那個糖作坊能盈多少利?」

鄭朗將賬淡淡算了一下,道:「本地甘蔗會帶來二十幾萬緡利益,剩下的就看這些商人運來多少甘蔗。」

「若是五倍,豈不會有一百多萬緡?」

「不會,好的蔗田早就一些契戶圈去,並且我此舉出忽意料,各地未必有這麼多甘蔗。大約會是三到四倍。若多了,那會是次蔗,縱然有利,出糖量低,白糖比例小,利也很薄,最次蔗都能虧損。」

「為什麼不統一起來出售?」

「不行,我僅分成三等,是為了避免糾紛,但糖出來好次,一是蔗,是為商賈責任,還有熬與淋兩道手續,這兩道手續好壞也決定蔗糖的成色。若是以總糖量計算,作監與工匠會沒有責任感,最終會影響蔗糖的質量。有了風險,就會盡職盡責。」與去年冬天築圩是一個性質,為什麼事情到了朝廷手中反而很糟糕,大鍋飯前世可怕,這一世同樣可怕。可是鄭朗沒有深說。

「朝廷比額太少。」

「不少了,看一看茶、鹽、酒、礬等專營,朝廷得到多少實利?多是進入大戶豪賈腰包裡。這樣與商人共生共存,朝廷只負責監督,經營全部由商人,也是最內行的人負責,干收其利,甚至創之初,不但沒有本錢,還得了大量的本錢做實事,何樂而不為?是人要知足的。就當我不將這項技術交出,由自家謀利。」

施從光與陸二郎一起低下頭竊笑。

鄭朗完全可以這樣做。

就是朝廷中的大佬眼紅得要殺人,都無輒。

「災民的事讓我很麻煩,不拋出這個措施,我沒有辦法安排下去。若要怪,怪當初是那些提議的人,與我無關。連這個計劃我都不想實施,而是順其自然,稍加點撥,言臣找不到麻煩,我也循序漸進,不擔任何風險。太平州舉動,我步子跨得太快。」說到這裡,鄭朗一臉怏怏不樂。

這一切,正是七千戶災民導致。

高若訥無語。

鄭朗又說道:「到明年會好一些。」

汪知縣等人又是竊笑。暴利之下,這些商人大賈必然蠱惑百姓種植甘蔗,那麼江浙等州官員都會頭痛。但那個與太平州沒有關係。

這個高若訥也不管,朝廷需要錢哪。問:「以後發展起來,能不能有十倍幾十倍的盈利?」

「不會,量多利少,到時候商戶必然會壓價。還有,也不會長久。」

「為什麼?」

「會不會有商人從番禺與遂寧將甘蔗運過來?」

「不會,路太遠,不值。」

「那麼我能不能與天下人為敵?」

「這有何關係……」

「我在蕪湖,也許沒有人敢碰它。技術是我想出來的,又是為了安頓災民的權宜之計,並且又為國家創造財富,而且想壓迫我低頭。哼哼,除了陛下外,這天下間恐怕沒有幾人。」

高若訥與王昭明苦澀的一笑。

鄭朗又說道:「但還有一個度,他們不會也不敢自找沒趣壓迫我。然而我能不能在太平州呆上一輩子?」

「我明白了。」

「很醜陋是不是?」

高若訥雖喊明白了,但不敢回答。

「但我離開了太平州,若再強行出面,那就成了與天下人為敵。不是天下人,可他們就是天下人。」

魏十娘有些糊塗,問:「你們說什麼呀?」

第二百七十一章 特區·奇跡之城(下)

「魏十娘,這可不是你所關心的。」鄭朗道,也沒有再說此事。對於豪強,不能一味否定,趙匡胤的意思,釋去兵權,你們享福去吧。官方允許他們這樣做的。於是國家由亂入治,這一點很重要,雖然外交軟弱,可國內太平富足,卻是其他封建朝代無可比擬。他們手中聚斂起來的大量財富,以及國家三費之冗,逼迫國家要到處尋找良性的經濟之路,才有如今這發達的商業。

否則像唐朝,大臣不但不可以言商,還不得與商人交往,何來如今宋朝的經濟。

或用十二真言,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想富就要有工業與商業,那怕最原始的工商業。

這是好的地方,但弊端是兼併,也不要指望那一個皇帝想改正,頂多做一個微調。比如趙構,國家生死存亡之即,還使用了這種政策,讓張浚發財,斂得幾百萬貫家產,但不要再插手兵權就行。

若不瞭解這條底線,強行改革,張居楊炎等人一起過來協助王安石,王安石還會必敗!

魏十娘吐了吐舌頭。

但鄭朗心中更狐疑,這個大波妹經常往太平州跑做什麼?

難道真看中了司馬光或者呂公著,正好藉著姐夫在此,來一個近水樓台先得月?

那一天得與施從光談一談。

自己能授的是他們學業,包括教導他們如何做人,可終不是他們的父母親,親事自己不能做主的,若發生了不好的事,到時候會很尷尬。

陸二郎卻聽明白了,擔心地問:「那麼作坊以後怎麼辦?」

「你不用擔心,無論朝廷怎麼樣做,技術是我提供出來的,非是工匠。他們也要考慮我的感想,以及我對諸位商賈的承諾,會因為一些人逼迫放開,但會過上幾年時間。」

有了幾年時間,成本早收了回來,開始賺錢了。

「那往後……」

「往後也不要緊,例如蔗源從當地收購,省去運費,一緡錢可以購買十五石以上,種蔗依然是種稻穀收益的三到五倍。那麼成本會下降到一斤十三緡錢。利潤下降一部分,商人利潤再下降一部分,一斤均價只有三十文錢,與鹽價相差無幾,試問能食用的百姓會有多少,況且這股甜水也會外流……」

施從光豁然開朗。

「蕪湖作坊利潤會下降,但繼續有之,一百年兩百年,兩百年後的事,你我還能考慮嗎?我最怕的是朝廷強行干預。比如茶法,本來是好心,茶農生存困難,於是給其本金。再利用全國的力量,國家機器,銷往全國各地,無論多麼偏遠的山區,茶葉也得出,所以建州茶漸漸露出崢嶸。可到最後成了什麼?」

「茶法李相公新議……」高若訥道。

「這個新法漏洞百出,況且他們得罪了天下人,能長久實施嗎?」

高若訥苦笑,非是天下人,是一小撮管理天下與操控國家經濟命脈的人。

「我到太平州,有幾個用意,一是著中庸,中庸不僅是德操,還是儒家用來治國安民做人的標準。不但在寫書,也嘗試著用中庸之道調和境內各等戶矛盾。儒家還有另外的宗旨,格物致知,由知入智,則智入聖。因此用學問使境內各等戶受益,包括蔗糖。作坊之舉,卻是在嘗試著中庸之道。」

「何解?」

「僅為國受益,不使『天下人』受益,策會不會長久?」

都不敢回答。

「朝廷專營已經是不可能,再看看茶法,林特改茶法,首年為朝廷謀利七百萬貫,僅是朝廷所得,實際何止,如今呢,僅是二十九萬貫,最少近兩千萬貫的收益,為什麼朝廷僅得其中百分之一。且法時在變,茶商不便,茶民貧苦,上怨下恨。何苦來哉?」

又不能回答。

「事不關己,高高掛己,即便有人想為朝廷出力,又因為才能不足,越出力越亂。下面官吏貪墨,官商勾結。於是無論任何良策,到下面反成了弊政,越改民越怨。但能不能全部交給商賈?」

「不能。」王昭明急切地說。

朝廷正需要錢呢,這不是幾千幾萬緡錢,若做得好,全國各地設有幾個大作坊,朝廷也得有許多利潤。

「四成足矣,有了四成收入,茶會謀多少利?」

又不能回答,七百萬貫多了,但兩三百萬貫會有的。而不是現在的二十九萬貫。

「商賈得了六成契股,這樣還不能讓天下人滿足,他們想要做什麼!」

還是不能回答。蕪湖這一次進入不了,但其他的新作坊必然強行進入,這是六成,如果再不滿足,那不是國家優待,是想要整個國家完蛋,來供養他們這不到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大家族!

「他們本身是商賈,不會像不懂的官吏那樣,以秋老黃葉充良茶,使茶商怨氣沖天,就會保持一種良性的經營模式,然而自下到下,會有大大小小上百個契股,參與的人多,不易保密,敢不敢官商勾結?這本身又是一種監督體制。所以朝廷只能得四股,再多,最後連一成都得不到。」

繞了大半天,終於將他的思路說出來。

繼續說道:「臨來之前,我與幾個學生說過,我來會創造一個特區。」

「特區?」

「是一個經濟特區,用中庸處理州政,用格物產生的知識創造財富,使它成為一個樣板,一個榜樣,供其他官吏參考。高司諫,王內侍,你們回去後,也要將我這個意思帶到朝廷,勿得干預,已經快成功了,只要成功,它有可能是宋朝州治的最好參考模式。不僅是圈圩,而是一種思路。那怕就是巴蜀,也有各州的特長。例如范知州去了饒州,與我說過,饒州有彭蠡湖、昌江、余干水、鄱江水,不僅有圩田之利,還有山澤湖泊之利,彭蠡湖又可以造船,景德鎮有瓷器,這是饒州地形的特長,抓住了,有數年之治,饒州也必將大富。」

高若訥知道鄭朗所說特區含義了,更明白鄭朗不喜中書干預的原因。

實際他呆了這麼多天,不是去年,去年大宋他們初來之時,只看到圩田的好處,數圩未起,一些作坊未成立,看到了好處,看到的不多,所以不大慎重。

但到了今年秋後,數圩豐收,蔗糖凶狠而又誘人的露出面紗,高若訥能不慎重,況且他本身就喜歡管申之道。

鄭朗未喝多少酒,汪知縣卻喝了不少。

聽到鄭朗的話,讓他感慨萬千,大有啟發,還有……興奮。自己這些人的努力,將會成為所有宋朝官員學習的目標,能不感到榮幸?

……

第二天諸位商賈再次會聚,鄭朗問道:「諸位昨天住得可好。」

「不錯,不錯。」一起答道。

昨天那個張大郎道:「變化真不小,才三四年時間,沒有想到蕪湖能有這辰光。」

不但是客棧服務水平提高,還有許多豐富的夜生活,讓他們十分滿意,遠不是前幾年來蕪湖城寒酸的樣子。

另一個賈人說道:「百姓說這是奇跡之城,昨天晚上轉了轉,我相信了。」

「現在一切草創,稱它為奇跡之城,過矣。不過你們有沒有感覺到?城中僅幾千戶,像蘇揚杭鄂那樣參差十萬人家做不到,可蕪湖城是不是人口太少了一點?」

「是啊……我明白了。」張大郎眼中出現驚喜。

一切不用再說。

想要好,靠本地人不行的,還要外地湧來更多的大戶,大家相互競爭,這池水才活起來。

又帶到作坊裡面,製冰糖法相對要簡單一些,將最上等的白糖重新剪熔,放入蛋清除去雜質,關健就是火候的掌控,火候差不多時,將新青竹斬成一寸長短的篾片,投入熔化的白糖,所以昨天諸人才吃到一絲融融的蛋清味,同時也感到一種清新味,那就是微量的竹片氣息。

經過一夜凝結,就凝成了冰糖,之所以這麼快,是蛋清的功勞,不僅起酥融味覺,還加快了凝固速度。

奧秘暫時不想解開。

將冰糖拿出來,青白色的冰糖條更像是玉,晶瑩可愛。

張大郎看了看道:「為什麼沒有那些白糖末?」

「那才是真正的糖霜,此時新出,沒有凝結,耽一段時間,糖份綻出來,會形成一小層淡淡的糖末、糖絲,或者稱它為糖霜。」總之它不是蒸餾的產物,純度不夠,才是白糖霜產生的原因。

一人分了一點。

是讓他們帶回去,提前打廣告去的。

鄭朗又將他們帶到另一個去處。

還是棉花製品。

有人已經認識,「江南多有之,以春二三月之晦下子種之……至秋末黃花結實,及熟時,其皮四裂,其中綻出如綿(木綿樹綻出的棉),土人以鐵鋌碾去其核,取如棉者,以竹為小弓,長尺四五寸,牽弦以彈棉,令其勻細,卷為小筒,就車紡之,自然抽緒,如繅絲狀,不勞紉緝,織以為布」。

江南主要是指嶺南,福建與江西南方也有少量人種植之。

花多為黃白,正是品種最次的亞洲粗絨棉花的顏色。

下子種之,也就是散種,像種小麥一樣,在地裡打一個個窪宕,往裡面撒上四五粒種子,上面蓋上草木灰與豬糞,任其生長,移載,那是不可能有的,要到九百五十年後才正式出現。

小鐵鋌子,也就是一個小鐵棍子往棉花上敲打,將棉籽打擠出來,不然當真用手一粒粒去剝,死累死人的。黃道婆改革工藝之前,也用了這種方法脫籽。

黃道婆累壞了,這個充滿靈氣智慧的婦人,才想起發明脫籽機械。

竹弓也是小弓,一尺來長的小弓彈棉花效果同樣很差。

可古人也有古人的智慧,棉纖維很短,於是混紡了一些桑麻進去,漸漸棉布流行起來。但它終不是主流,宋朝所有名牌紡織品,沒有一樣有「吉貝布」與「棉布」。

不過自今天起,將會成為歷史。

走到倉庫裡,先是打開一床床棉被與棉襖,讓諸人看。

江南也不可能一年溫暖似春,到冬天也會冷的,也會結一層融冰,大寒之年,沿江一帶同樣能冰凍三尺。

許多人聽說過,還是第一次看到。

保暖的被子有,絨被、毛氈,普通百姓只好委屈一些,麻被與葛被。

木棉樹也產棉,可誰捨得用木棉塞被子?

一個胖子問道:「一畝地可產多少床被子?」

是商人,問的問題很內行。看到它的好處,可產量跟不上去,價必高,價一高,必然妨礙它的普及與商業價值。

「本官去年派人悄悄到五嶺尋了一些種子回來試種,種植方法與嶺南不同,產量比他們哪裡也高。不過因為種子不適應,產量終不讓我喜。像這種棉被,一畝地可制八床左右。但移載幾年後,增加到十二三床大給會有可能。」

現在一畝地皮棉產量只有五十斤,種子漸漸改良,七八十斤皮棉大約會有,高產的會有上百斤皮棉。

成本還是高,但就是有五十斤皮棉,也有普及的價值。

逐一用手撫摸著棉被,很有些深情,畢竟這是新事物,又有實用價值,在他們手中同樣會產生巨大的利潤。

「不用看了,要到明年,今年沒有普及,產量不是很高,有一些成品,我打算獎勵給州內各個官吏,這幾年來,大家很是辛苦。還有一些孤寡貧寒,孝悌慈善人家。」

說著,又將他們往裡面帶去。

裡面就是棉布製品,整套工藝全部展現,就這麼簡單,一簡單成本就會低,一低就有商業價值。

而且這是全國手藝最高超的織女,說儒學,她們都不懂,但讓她們如何將一個個紗棉變成精美的紡織品,全天下能超過她們的人,也不會有多少。甚至江南工藝落後的情況下,找不出來幾百人與她們相提並論。

依然是混紡,可是工藝精美度,遠非從嶺南來的吉貝布相比。

手感也好,絲與棉有機地組織成一起,又柔軟,又不失其光滑。

諸人眼睛漸漸亮起來。

衣食住行,老百姓的四樣大事情,是這方面的,每一樣都有巨大的銷量。

並且又是獨此一家。

只要是獨此一家的,生意更好做。

王昭明忽然道:「鄭知州,不可忘記陛下。」

「這也是奢侈品。」

王昭明眼睛睜大起來,僅是穿的與蓋的,算什麼奢侈品?

「但是你若……」

「我強迫你了。」說完後,與高若訥同時又要暈倒。

「既然你強迫我,不能不答應,待會兒你自己挑一百床被子,一百件襖子,還有一些衣料,帶回京城。」

王昭明無語。

鄭朗又說道:「但下面一樣東西,你就是強迫我,也帶不回去了。」

說著將諸人帶出作坊。

來到青弋水邊,是兩層大約十米高的塔台,外面罩著紗布,隨著諸人的到來,汪縣令帶來一群衙役,燃放了鞭炮,然後將紗布揭開。

這邊在揭紗布,那邊已經湧來許多百姓。

幾年來,陸續出現許多新事物,未成之前,皆很神秘,百姓養成了習慣,但這座塔台就在江邊上,能看到,都想睹一個先。

就是一個鐘樓,沒有鄭朗,幾十年後蘇頌也製造出一座鐘樓,更複雜,下層是鐘樓,中層是渾象,上層是檯面,設置渾儀。中上兩層鄭朗全部捨去,只取了一個鐘。

利用青弋水的一處湍急處,做為水力動力,再請幾個高明的工匠前來,製造了一些齒輪,與彈簧,工藝的落後,使它變得十分笨拙。但更有直觀性,將一天分為十二個時辰,僅一個時針,不停的順著十二個時間轉動。想兩個時針,工藝跟不上去了。

校正了一個月,估計還是有誤差,主要是青弋水水流量不一,彈簧機械不標準,又不知道蘇頌是如何成功的。但在工匠不斷調試下,誤會不大,大者一天誤差十幾分鐘,小者一天誤差幾分鐘,某些時候還不及沙漏標準。

因此,每隔一天,必須派人調正。

可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紗布揭開,校正好時針的位置,裝好原始的發條,時針在緩慢地移動,每轉一下,還會發出一次清脆的嘀塔響聲。正好轉到巳時,下面的鐘擺自動發出六聲悠揚的響聲。

有老百姓膜拜的伏下去,喃喃祈禱。

諸位商人同樣面面相覷。

鄭朗說道:「這是給百姓報時用的。」

不是報時,還有一個旅遊價值,與開闊思路的價值,但不說,省得有些人又要說自己發明奢侈事物,誤國殃民。

確實它也花費良多,整整用了四千多緡錢。

但對於這些商人,那又算什麼?

凝視著鄭朗,眼光中有驚奇,有佩服,有仰慕,有敬重。

有人心中說道,何用三四年,現在蕪湖已經是一座真正的奇跡之城。

鄭朗無所謂,淡淡對諸人說道:「各位,請慢慢欣賞,我還要回去有事。」

將汪知縣喊回去。

蔗價定得有些偏高,他們給的是一貫錢八石,鄭朗在太平州收購的卻是一貫錢十石,劣蔗十五石。也到了甘蔗成熟季節,幾乎全部收購上來。

價格相差得大,需做一些補償,劣蔗不提,僅以優蔗計算,一畝地再補償五百文。但補償的只是額定數量,百姓悄悄多種了的,不作任何補償。

已讓汪縣令瞪掉眼睛,問:「自古未有此事。」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治國之道,上能安邦,下能治民。你我皆是地方官吏,安邦不能,但要替陛下守好這一方百姓,價格懸殊,百姓心中就不公平,那何謂治民愛民?」

說完,又返回太平州。

將幾個學生帶到圩堤上。

主要還是築圩,是掃尾工程,鄭朗不敢馬虎。

明年就好了,不用再築任何圩,也做碑勒令以後不准再修任何圩田,否則必然佔去水道,那不是築圩,是在害圩。比如行春圩,在史上有萬畝藕田,並不是藕田,而是多圈了許多湖泊進去,導致無法形成耕地所至。

然後說三分。

著中庸隨著說三分,也到了最關健時候。

坐在船艙上,鄭朗說道:「道家嚮往的是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出自莊子。

道家主觀是虛,天地之初本是虛的,形成之初產生一點,這就是一,後來分為陰陽,萬物生。可最終要回到原點,化萬物為一,為虛,為無。

很符合宇宙形成科學觀與滅亡觀。

所以這個一,在道家中地位很崇高。

到了法家,強調的是「知臣主之異利者王,對為同者劫,與共事者殺」。確保這不兩立的對立,所以重賞罰,強調的是二。

對此鄭朗不欣賞的。

因為自幼讀儒家書籍,很有可能他也被孔夫子同化,原來還想著披儒家的外衣,做一些實事,可後來感到儒家是不錯,思想比任何一家都好。這個情形就像道家一樣,許多皇帝用道家來愚民化民的,但弄到最好,反被道家某些不好的神棍蠱惑,或者吃小丸子中鉛汞毒而死,或者大興道觀貽害國家。

所以鄭朗有時候在不自覺的維護著儒家尊嚴與正統地位。

按照他的思想觀念,法家不可取,一個人的好壞難以區分,賞罰分明是應當的,可不能以一件事判斷一個人的一生對錯。

自己在犯錯,范仲淹也在犯錯,有的存好心,卻在辦壞事。

雖賞罰分明必須保留,但不能用單純的二極觀看待事物。

道家似乎更超前,然而對於宇宙來說,是幾百億年,甚至更長時間的誕生滅亡過程,人類至於要以一個宇宙時間來要求自己麼?

只有儒家更符合人類法則,是一個個點面的截取。

這個點面僅是幾千年,幾百年,甚至幾年的辰光,但更有實用意義。

因此儒家重視的是三。

強調對立與統一,這也是符合唯物主義的辨論觀。

但在論證陰陽、仁義、忠恕、禮樂、聖智等時,還重視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調和之道。這就是三。

這個三更加不可琢磨,「是非疑,則度之以遠事,驗之以近物,參之以平心。」

參就是三。

平心非是平靜心靈,而是指遠事近物乃至一切客觀存在的對立,應當持平,應當保持一種公平的精神狀態,並非與遠事近物鼎立,是對立統一的共存共處過程中所需要的第三者。

夫子也說過,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質樸勝於文飾就會粗野,文飾勝過質樸就會浮華,比例洽當,才是君子。這個彬彬就是三。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得不到中行的人與之同行,必然取狂狷,狂者激進,狷者滯於不為,兩者皆不可取。這個中行就是三,也更接近中庸。

說到這裡,大有深意的看了司馬光與王安石一眼,在史上他們一個正是狂,一個正是狷。

或曰,以德報怨如何?

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急,以德報德。

以道德報仇怨如何?夫子說,用什麼來報德,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這裡刻意用直與德區分。用俗語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是以德報德。

但如何報怨?以德報怨,腦子是不是秀逗了?

對李元昊說,別鬧事,俺對你好一點,行麼?

禽獸之言也!非是鄭朗所言,乃是孟夫子所言。

但也不是讓人去以牙還牙,看情況的,若是自己做錯了,不能怪人家。但是人家做錯了,欺負得自己忍無可忍,那麼以怨報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吧。所以用了一個直字。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也是一個三。

《中庸》裡有一句話讓鄭朗十分欣賞,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矣,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前面一個知是知道,後面一個知是聰明過頭的人,非是智。

本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讓這些知者越說越複雜,例如古今往來的各個大儒。還有一個賢字,比如范仲淹,他的品性比天山上的白雪還要高潔,但有沒有弄錯,三百年來你第一,論品性宋朝三百年只出了你一個士大夫,讓旁人如何能做到?所以說賢者過之,正是范仲淹這樣的人。至於歐陽修、石介,他們別當真,看他們文章去,寫得花團簇簇的,但做事,最好不要學習,在胡搞。

可是愚者與不肖者,又不能學習。

如何做,中庸調和。

說到此處,幾個學生除了很小的范純仁聽得吃力外,其餘全明白過來。

所謂的三,正是中庸。

有了這個三分做補充,中庸理論也就變得更加完善起來。

其實有了這個中庸,鄭朗已經漸漸走入儒學大家行列。

呆了幾天後不得不回去。

幾個娘娘與織女一道返回鄭州了,織女明年也不會再來。經過了兩年多時間教導,最少使太平州多了五百名織藝超群的織女,一千多名能說得過去的婦人。

這些織女多被大戶人家聘請過去。

還有一個錦銹苑呢,對此鄭朗放開他們參觀,但要安靜,不能打擾裡面織女正常工作。

如今蕪湖城,以錦銹苑為龍頭,一匹絹出來後,每匹兩緡錢,還供不應求,以及其他的一些作坊,價格自兩緡錢到一緡錢不等,但不再是過去的幾百文錢的生絲。

僅這個附加值,就產生大量的利潤。

已經不需要織女來回奔波,看著幾位妻妾勞碌,鄭朗也有些心不忍。

聞聽知州的幾位娘娘,還有陪伴兩年多的織女回去,前來送行的百姓擠滿了碼頭,有的婦人灑淚告別。

船帆揚起,忽然間岸上所有行人全部不作聲。

因為他們看著幾個娘娘離開,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

王昭明與高若訥也回到京城。

趙禎興高采烈的聽王昭明將發生的事說完,包括問鬼一案的真正原因,很是神奇與不可思議。

但他立即將東西兩府以及台閣三司使的重臣召到宮殿來。

不但有一些可供借鑒的經驗,還有下面也發生了一些事,特別是圈圩。

各州都在圈圩,可做法不一,產生的後果也不一。比如馬知州與黃知軍,離得近,許多百姓攜帶家小往太平州跑,攔都攔不住,這很丟面子的,也失了政績。

又經常到太平州看,受了鄭朗一些薰陶,於是發下狠心,殺富劫貧,是在開新圩,可不顧什麼大戶二戶,以前的財產不動你,私圩就是不對的,一律作廢。不要怪俺,朝廷下了詔書的。

私圩強行圈進大圩,然後分配於五等戶人家,甚至四等戶人家。

這一舉動歡聲雷動。

勞力有了,全部瘋狂的挑圩堤。

可他們的舉措卻是得罪了「天下人」,境內所有大戶一律反對,連一些小吏都陽奉陰違刻意搗亂,怨聲也鬧到了京城,然而維護了多數人的利益,老百姓快樂了,於是上萬民書力保兩位知州。

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

或者舒州在興修最大的圩田,比景民圩還大了三百頃,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知州為了換取富戶的支持,分配不公平,若沒有太平州的動作,百姓也就受之了。有了,可以做榜樣的,於是不同意。法不責眾,一個人鬧事好抓捕,幾千成萬的百姓鬧事,誰個也不敢動。大圩計劃有了,可放在哪裡一塊泥土也沒有動。

一起鬧到中書。

幾個宰相也不知如何處理。幾個大佬看著這些奏折,傷透了腦筋。稟報趙禎,趙禎怎麼知道處理?

正好將諸位大佬帶來,讓王昭明與高若訥說,看能不能給這些大佬一些借鑒。

聽著二人將經過說了一遍,王曾默然問道:「他的中庸有沒有寫成?」

說完直皺眉頭。

說得再清楚不過,以中庸調和境內各等戶百姓,以中庸行事,以格物致知產生的學問替百姓創造財富。有了這兩條,不僅是太平州,就是到了巴蜀也能打造一個良州出來。

但這個中庸肯定不是王曾學習過的中庸。

後面的格物致知,更讓他茫然,他也是三元及第,對夫子的學問十分精通,可曾學到過如何將黑砂糖變成那種雪糖的學問?真學到……才怪!

先問中庸吧。

「我來的時候鄭知州正在與他幾個學生合寫三分。」

「三分?」王曾又茫然了。

三分在儒學中地位十分重要,可作為一個學說體系,一直到很久以後,才有人提出來。現在沒有這個說法,包括中庸,也是自唐朝後才漸漸重視的。

但到鄭朗手中,更將中庸撥到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度,它不是一門學問,還是儒家中的「三」。

看過一些,高若訥又做了一些解釋,然後道:「還沒有寫好,我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他的學生也參與了?」宋綬問。

呂夷簡給他面子,他也要給呂夷簡面子,鄭朗幾個學生就有呂夷簡一個兒子在裡面。

「嗯,有許多文章全部是他學生代筆書寫的,多半是無奈之舉,鄭知州在太平州很忙碌,不僅是鄭知州,全州從官吏到百姓,幾乎沒有一天休息時間,這種勤奮也是太平州產生變化的原因之一。」高若訥老實答道。

蔡齊卻問了一個問題:「范仲淹二子有沒有參與?」

「長子似乎也參與了,次子年幼,現在僅是學知識。」

宋蔡二人這兩個問題問得很微妙,若細心可以看到朝堂更大的裂痕在產生,然無一人注意。

不過王曾倒是說了一句公正的話:「此子做得也不錯,稱為特區不過之也。」

難得的說了一句好話。

趙禎高興地對太監低語了幾句,太監離開,一會兒與宮人拿來許多東西,有糖,有被襖,所有大臣分下去不夠的,幾個大佬一人一床還是能滿足的。

看著這些襖被與糖,二十幾個大佬又是無言。

趙禎又向高若訥問:「高卿,你多次說奇跡之城,未來它能不能達到蘇杭二州規模?」

「不能,蘇杭二州人口眾多,地域肥沃,歷史悠久,每年拋去朝廷的各項專營所得外,其他的錢帛糧貢稅就有一百多萬緡錢,無論糖作坊規模多大,收入也不會超過這一數字,況且棉糖只是開始,時間一長普及下去,優勢也不明顯,倒是諸圩一起,有魚米之利。」

「但也是奇跡。」

「正是,故臣也認為它確如百姓所言,是奇跡之城,幾乎是從無到有變出來的。」

王昭明忽然伏下說道:「臣還有一件事要稟報。」

「何事。」

「這些糖棉,是臣逼迫鄭知州進貢的。」

「為什麼逼迫?」

王昭明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幾個宰相臉上全部起黑汗,這也算逼迫?但其中還是充滿譏諷含味的。

不過這一次變化,終於使朝中所有大臣終於重視起來,一本很實用的中庸,一個奇跡之城,誰敢不重視!諸位大佬心神激盪的離開,趙禎卻坐在宮中想著心思。

這是在一州推廣,若是一國能不能推廣呢?

然後歎息一聲:「太小啊太小。」

不小了,可這個年齡擔任宰相卻是不可能的。不擔任宰相召回京城會起多大作用?想到這裡,趙禎又是幸福又是苦澀……

第二百七十二章 衝動

趙禎前思後想,調回京城不成,況且太平州那一攤子,眼下也沒有其他大臣能挑得起。

想到這裡,得意地笑起來。

兩人友情是有的,但鄭朗不會說出這種友情,你與皇帝交什麼朋友?趙禎不會這樣想,只認為鄭朗對自己很忠心,是自己心腹臣子。

不是范仲淹,人雖不錯,但太倔強,喜歡胡來,都開始結黨。呂夷簡也似乎有些不大放心。

唯獨鄭朗年齡小,讓他感到很遺憾。

不能詔回京城加官,只好再次官復原職,將一百二十幾頃的景春圩授給鄭朗做封田。

後來的數圩,還是用景祐年號做圩名,然後到了景泰圩,景和圩,景安圩,景仁圩,景正圩,景春圩,景豐圩,景陽圩,景佳圩,景忠圩,景純圩……

與之相對的是一堆祐。

大臣不能作聲,難道不准鄭朗用年號起名字?沒這個理。

景春圩正是今年新圈的一個小圩,但在小圩當中算是規模比較大的。

多少耕地不知,勘探的結果出來,奏折上寫著大約一百二十頃左右。

經鄭朗一變,付出僅是兩年的稅務,那個二十五萬緡錢物不算,沒有太平州,安頓這些流民也不止二十五萬緡錢物,就是養腫瘤養到廂兵中,在編於廂兵之前,最少也得花費這麼多錢物。

生生變出一個若大的城市,七千多頃肥沃的圩田,僅賞賜一百二十頃,真的不算過份。

詔書下達後,但招來鄭朗一頓狠抽。

不但不受,反而寫了一份奏折遞上京城,責問趙禎。

抗拒中書令書,是我自有苦衷,如今真相大白,陛下與諸相公應當明白。這是我還厚著臉皮繼續留在太平州擔任太守的原因。可是作為屬下,與中書諸相對抗,本來就是犯下嚴重錯誤的。陛下貶臣官職不算為過。臣做了這些,雖略有小功,只能說是將功折罪。何敢再受陛下恩惠?往事才去不遠,陛下兩次欲復臣官職,置中書諸相何地?

也非臣一人功勞,上有諸位官吏同心協力,日夜操勞,下有百姓不分四季,辛勤勞動,才換來如今一點成果。陛下僅授臣一人之恩,臣有何臉面當之?陛下又欲臣於何地?

臣為陛下臣子,自當安邦治民,是臣的本職。而今略有功,動輒封賞一萬多畝良田,那麼陛下以後打算封臣良田五十萬畝乎?試問朝廷有多少耕地像這樣封賞下去?

開圩之初,我說過此乃私田,非乃官田,幾百畝的田地都有定數,怎麼能以私田授予官戶?

後面一條,有些複雜,除私田外,還有營田、官莊、屯田、學田、弓箭手田、馬監牧地,後來還有蔡京等人主辦的西城所,這些田有的完全屬於朝廷土地,有的屬於半朝廷土地,交給農民耕種,正常交納稅務,但朝廷可以隨時收回來。它們主要來源是開國之初的無主之地,有的是戶絕田,沒有繼承人的田,拋荒田,因災害逃亡的無主之地,塗田,包括江洲海塗等地,國家籍沒的田地,邊軍開耕出來的田地,蠻荒之地開發出來的新田。

還有一種是專門授於官員的職封田,河北路最多,一共三十多萬畝,利州路與嶺南兩廣路、夔州路、梓州路、福建路等偏遠地區很少,四萬多畝,或者五萬多畝,全國有兩百三十多萬畝。但官員仍然不滿足,相互爭吵。有的直接在外面兼併,北宋前期幾位皇帝不算太昏庸,做得不過份。到宋徽宗宋高宗時,有的貪官污吏往往一占就是幾個縣甚至幾個州的耕地。

這也導致一個惡劣的後果,明朝朱元璋上台後,只殺,不存在高薪養廉,宋朝那樣都沒有養好官,況且明朝脆弱的經濟,於是幾千幾萬的貪官殺。只要金錢好,還有後來人,殺了王貪貪,還有李貪貪,殺了李貪貪,還有張貪貪。也沒有殺好。

無解!

宋代大規模開圩史要遲好幾十年才發動,多是官私齊開,官家開圩占三分之一,大戶人家占三分之二。官圩又分為兩種,一種象鄭朗這樣全部交給百姓耕種的,一種還是交給百姓耕種收取稅賦,但是以官圩名義存在的,也就是老百姓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鄭朗可以將圩以官圩名義存在,也可以將於交於百姓手中,畢竟取之於民,還之於民早幾百年前李世民就提了出來,他還是作為人君的身份提的。交到百姓手中,國家得到了賦稅,性質一樣。

還是有區別存在的,官圩百姓畢竟沒有所有權,說收回就能收回,那麼朝廷就能動輒封賞功臣哪,貴戚哪,幾分幾不分,沒有了。

於是一旦圩成,鄭朗立即給田契,授之於民。

但趙禎這道詔書下得也沒有疑議,圩未成,未付之於民之手,可以授之。

幾位大佬們看著這份奏折,氣得哭笑不得,你這是在謙讓呢,還是存心再次噁心我們幾個人?

呂夷簡想了想,得,咱不招你惹你,這是你與皇帝之間的拉鋸戰,與我們沒有關係。將奏折遞到趙禎手中。

元旦將要到來。

嚴掌櫃收到孫子一份禮物,無非就是糖,還有一床棉被,這玩意兒也傳得邪,沒有看到,只說它非常非常的暖和,比絨被還要暖和十倍。但究竟是什麼樣子,無一人說出所以然來。

鄭朗刻意拿來一些,給了學生,新年要到了,寫一封家書回去,送一些禮物,向長輩問一聲好。連孝道都做不到,何談什麼儒家?

是這種情況寄回來的。不但嚴掌櫃家有,范呂司馬王家都有,范家是雙份,其他幾個少年沒有異議,范家有那個大范,一家人生活過得很苦逼。

真說起來,它也不會值多少錢,幾百文足矣,可是禮輕情義重。

宋朝有一半狀元最後因為這名頭,成為鳳毛麟角那一個小群體中的一份子,還有一半人進入仕途後也就消失了。鄭朗不但沒有消失,主動到南方,然而在南方風頭還強勁無比,似乎比當初連中三元風頭還要勁。

所以嚴掌櫃更加感謝。

又不知道如何感謝,還禮,還什麼?錢人家是有的,地位自己送不了,字畫是求不來。嚴掌櫃的妻子說道:「還佛吧,他幾個娘娘信佛。」

「他信的佛不是你信的佛。」嚴掌櫃一本正經說道。於是拿出五千緡錢買了八頃地,送給貧困百姓,正是狀元公在江南做的事。但京城地太貴,只能買這麼多。又提了一份厚禮,贈予知日。那算狀元公的小半個師父。

算是義舉。

逼得呂夷簡無奈,出了一千畝私田,授予貧困無依的百姓,又對趙禎說劉處可以調回京城了,然後送厚禮於知日。

趙禎看到鄭朗信後,哭笑不得。

自己加官封賞,居然這麼難送出去。

抓耳撓腮,也想出一個辦法,讓劉處回京擔任禮部侍郎,這個職說重要也清閒,說清閒也重要。僅是一個回報,劉處進了京城,必然成為打醬油的。

又贈送了一份厚禮送於知日。

知日鬱悶得不行,俺不想沾這個光,太俗了,將它們折賣出去,也購了一份地,當作善地給予貧困百姓。

成了一件雅聞。

但更多的人在關注著那本《新中庸》。從傳出鄭家子準備書寫時起,過去了三年,至今未出世,這倒也罷了,但鄭家子創造出那麼大的奇跡,所倚仗的只有兩點,一是「夫子的格物學」,二是新中庸。

政績推動著百姓對這本書的期待,這本書又推動著政績的神奇與正義,俺不是用其他旁門左道治理州境的,而是用正宗儒家學問來治理的,別來煩我。

主要還是小,否則人們會對鄭朗要求進一步撥高。

……

就在大家過著喜氣洋洋的節日時,鄭朗才帶著幾個學生從圩堤上返回來。

最關健的一年,最關健的一兩個月。

圩堤需要人手,蔗糖又帶來更大的困擾。利是有了,勞力卻嚴重的缺少。要搬運進倉,要削皮,要壓搾,要蒸,要淋,要分等級出來,特別是冰糖,這個製作時間快,可是效率低,一個個青竹削成段,然後一段段上淋濃糖液,不但占場地,製作速度又慢。沒有辦法,只好發動全州百姓,家家戶戶出勞力出來,婦人做輕活,男子做重活,給超高的薪酬。

最苦的還是小吏與衙前,一個個累得快趴下。

撥了一筆款子,每人發放一百緡錢補貼。

累到如此地步,一百緡錢不算厚賞。

鄭朗更要自己帶頭。

從圩堤上回來,累得往床上一倒,沒有力氣說話。

崔嫻腆著小肚子走進來,幽怨道:「你這個官做得未免太辛苦。」

「還有兩個月就好了,以後不會再有這麼忙。」鄭朗有氣無力地說,主要是圈圩堤與蔗作坊事務絞在一起,勞力不足造成的影響。

到明年不用再圈圩,勞力不會這麼緊張,一切會進入正常軌道發展。

但有一件事,也要提上議程,那就是衙前,按照以前衙前數量,不絞在一起,官吏繼續這樣奔波,換誰長年累月下去,十有八九吃不消。

可一想起此事,鄭朗隱隱地頭就痛。

然後又盯著崔嫻的肚子。

崔嫻嬌羞萬分地說:「妾有了。」

「什麼時候?」

「大約四個月。」

「那天你古古怪怪地與我談孩子,還有以前那幾個晚上……」

「那幾個晚上是你不成體統的,與妾無關。」

「你又在耍聰明。」

「不是的,你們家世代單傳,上一代就你父親一個人,上上一代只有你祖父,還有一個姑姥姥,妾有了,也是你們家的高興事。」

別當真。

鄭朗道:「那也好,為了孩子,從今天起,你不能與我同眠,直到生下他。」

「那不行的,他會抗議。」崔嫻拍了拍肚子。這就是我的資本。

鄭朗想說,但看著她清瘦的臉孔,終忍下來。兩年多來,幾個妻妾跟著自己也吃了很多辛苦,特別是崔嫻。

有苦勞也有功勞,太平州政通人和,一是經濟好轉,百姓漸漸過上好日子,二是自己重視德化,包括將一些人家的事情當作雷鋒在傳頌。誇張了一些,神話了一些,但又有何妨,百姓不僅需要神靈來庇護心靈,也需要活著的人物做自己榜樣。有沒有這事不重要,學習目標才是最重要的。三是妻子,因為連她也在為百姓奔波,是人或多或少有一顆良心的,百姓自己漸漸地自覺起來。

今年事務格外的多,若是百姓再像第一年那樣,將所有官吏累死,事務都處理不了。

忽然前面傳來鼓掌聲。

然後傳來範純祐的喝聲:「二弟,你在做什麼!」

鄭朗走出去,來到書房裡,看到范純仁嘴裡噙著一塊冰糖,害怕的看著大哥,大哥范純祐一臉怒色,其他幾個少年一起尷尬的站著,問:「發生了什麼事?」

事情是司馬光挑起來的,他家庭富足,衣食無憂,其他三人當中王安石稍差一些,可他根本不在意,也就過來了。范氏兄弟到來後,讓司馬光十分尷尬,不能說范氏兄弟不對,人家是德操,這種儉樸的生活同樣是德操的一種。

就連吃葷菜,也只節日吃上一點兒。

弄得司馬光很無言。

家裡面還放著一些冰糖,對生活鄭朗不會奢侈,也不會刻意儉樸,很散淡的一種。

妻妾喜歡,幾個少年人歲數不大,還有幾個小婢也喜歡,於是年底糖作坊出糖後,買了一些回來。

剛才范純祐出去,司馬光與嚴榮怎麼哄著,范純仁以後很了不起,可這時候才幾歲大,懂的不是很多,總有一些嘴饞的,幾下子一哄,嘗了一塊。終於開胡了。司馬光與嚴榮喜的,開心的拍巴掌。

正好范純祐回來,不好說司馬光,只好斥責二弟。

鄭朗氣樂了起來。

就像一個比喻,一個縣全是貪官污吏,有一個官員想做好官,結果呢,要麼想辦法拖你下水,要麼找你的把柄,將你徹底打壓下去。

但有了司馬光參與,讓鄭朗很警惕,道:「司馬三郎,嚴小郎,我修中庸時,說過一句什麼話,不准排除異己,要包容,要允許不同的聲音與政見,你們忘記了嗎?」

「喏,鄭大夫,我們錯了。」

「不是錯了,一旦你們抱有眼下的想法,很可怕的,我再三說的戾氣,將會在你們身上出現,而且你們有才華,危害性更大。」

「喏。」

「這是范家的家風,你我皆不做不到,可不能反對別人去做。正是這種德操,才能純淨人們的心靈。」

「喏。」

「不過范大郎君,你也別斥責二郎君,他還小,能做到這地步很不錯。」

「勿以惡小而為之,勿經善小而不為。」

「是,可只要在自己份類的享受,不算過份。」鄭朗撓了撓頭,無論怎麼樣說,自己理由好像都不充足,又說道:「德操重要,胸懷一顆遠大忠國愛民的心重要,有治理國政的手段更重要。你父親既然將你們托負給我,教導你們德操,我恐怕不能跟你父親相比。」

說到這裡,不由地抹了一把汗,真的不敢相比,差距幾乎是天壤之別。

「想學德操,還是跟你父親後面為好,我能教你們的也不是這個心胸。論心胸遠大,我也不及你父親遠矣。」再抹冷汗,三百年來你第一,我用什麼與你比,繼續說:「我能教導你們的是學問,以及這種手段。今天的事就此揭過,都不要提,你們在一起學習,若是為此事生起齷齪,非我所想。」

「喏。」

和稀泥和了下去。

崔嫻也走進來說道:「范諷為了幾百兩銀子,讓天下人笑話,你們同門,能為一塊冰糖,馬上讓天下人笑話,值不值?」

「喏。」

但夫妻二人走出去,都相對搖頭,倆人能吃苦,又有才華,德操自認為不錯的,可與人家相比,差得太遠。

崔嫻歎息一聲道:「妾終於明白你為什麼為范仲淹兩奏《白雪》,那麼多人願意做他的朋黨。」

準備過年了。

最快活的一年,只要不是懶人,這是一個充滿收穫的好年光。

但這時蕪湖來人稟報說是汪縣令活活累倒昏過去。

圩主要是在蕪湖,糖作坊也在蕪湖,後來又將錦銹苑改來錦銹監,棉花製品與絲織品一起交給錦銹監管理經營,不然到時候會相互扯皮,這樣就能各自清楚各自的任務,賬務也能明確。

汪縣令也感到榮幸,再過一年下來,試問一下,整個宋朝能有幾個縣與自己這個縣相提並論的,有了信念,更加努力。累得人整個快要變形,鄭朗想勸,又無從勸起。

然而身體出現了嚴重負荷,在公堂上處理公務時,忽然昏倒下來。

沒有趙禎那麼危險,後面大夫就搶救過來,可再三囑咐,不能再勞累了,不休養短壽是必然,很有可能再次昏闕,生命危險都有的。

鄭朗無奈,只好來到蕪湖。

新年別想在太平州城過了,就在糖作坊租了一棟房屋,將家小帶了過來,不但接手州務,還將縣務接手。那怎麼可以?幾小學生協助處理,也跟不上去。

汪縣令著急地爬起來,要幫助。

讓鄭朗制止,看著汪知縣瘦削的身體,憐惜地說道:「你先休養,我正好藉著這機會,辦一件事。」

然後頒發命令,不是過去的太平州,諸位官吏累成什麼樣子,你們也看到了。從今天起,再擴差役,協助官府處理政務。這是必須的,但接下來不對,別的地方將五等六等戶全部拖進差役裡。連河南是國家的政治中心,有的農民不敢蓋房屋,不敢養耕牛,為什麼,這些都要計算財產的,於是將錢埋於地下。俺一無所有,非是四等,五等也不是,六等也算不上,總不能讓我應差役吧。

有的邊遠地方,七八十歲的老人,還梳著童子髻,俺是少年人,是幾歲大的小孩子,別問為長得為什麼這麼老,俺過得苦,未老先衰,別征我為差役。

惡劣如此。

但我從四等戶開始征,何謂四等戶,也就是全家全部實現自耕,不用租人家的田地度日。一般有三十幾畝耕地,就可以稱為四等戶。但也要看,若是生活在貧瘠的山區,有時候五六十畝地都不能自保。

不過太平州是特例,那怕就是災民,有了甘蔗,馬上又有了棉花,還有溝渠坡崗之利全部騰讓出來,稅徵得又低,官府鼓勵飼養耕牛,城中的百姓圈圈地,錢就來了。四等戶以上的比例特多,還是那種無可爭議的四等戶。

從年底湧來一批百姓,四萬七千餘戶,兩萬六千戶四等民,絕對的四等民!到明年年底,很有可能還會增加七八千戶。

這些四等戶全部應徵差役。

幾個縣令哭笑不得,俺們太平州現在是不錯,可至於需要兩萬六千多民差役嗎?

所有老百姓一起傻眼,這無疑是一個驚天霹靂。

中了差役,那等於中了愛滋,絕世蠱毒,完了完了。

一道州令下去,一起忘記過新年的喜悅,全部如喪考妣。於是聯合起來,一起過來詢問,知州,你是好官,不能這樣玩哪,俺家六十多畝地,平時都累得半死,你征一個差役過去,俺家只能等著敗家滅家。

鄭朗反問一句:「不征差役,這樣下去,那一個官吏能吃得消?」

「用錢代役吧,這麼多一二三四等戶,征一征,會有足夠的經濟僱傭差役……」又將這個話題翻了出來。

「不行,朝廷沒有這項制度。」鄭朗一口回絕。

另一邊汪知縣卻在放口風,你們聯名上書,將困難向陛下稟明,陛下是仁君,一定會通融的。只要陛下首肯,鄭知州一定會想出公平的辦法。

諸人一想也是,看一看,為了災民太守與朝廷鬧成什麼樣子?

一起聯合起來簽名,不會簽的按手印。

這份上書很長的,內容不多,為此事商議了很久,按照一二三四等戶徵納免役錢,然後由州府雇閒人擔任衙前,這樣有力的出力,也能得到一些回報養家餬口,有錢的出錢,不誤家中的事務。

但不像王安石那次變法,只說了等戶,而王安石那次變法,卻是講究絕對的公平,一百緡錢人家一年交納一緡錢免役錢,那麼一千萬緡錢人家必須交納十萬免役錢。

大戶人家逼急了。

事實也要這麼做,可這個世道,誰敢講絕對的公平?這些大戶是餵不飽的餓狼,讓他們撥幾根汗毛是可能的,想讓他們撥掉餓牙,能不拚命嗎?王安石無知者無畏,鄭朗敢不敢?那不但不會成功,會被咬得很慘很慘的。

蓋手印簽字名字的百姓幾乎達到四萬戶,這也代表著民意所向,然後長長的聯名書遞向京城。

新年過得也不平靜,繼續忙碌。

但也沒有過新年的氣氛,鄭朗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這份萬手印書到朝廷後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他還想辦另一件事,錦銹監為了管理方便,將絲織與棉花紡織業一起集中起來,這也是一個托馬斯。沒有什麼不對的,宋代稱作坊,後世稱為工廠,越大超好。並且自己使用流水線式的生產,工匠不覺,只覺得速度快,很流暢,但效率無形中在提高。

某種意義,有了一些後世工廠的雛形。

但什麼交給了朝廷管理,鄭朗就是不放心,有貪官墨吏,還有追求政績者,什麼事都能發生,甚至壓搾百姓。這非他本義。

正在思考這件事時,黃知軍與馬知州一道前來。

逼得走投無路才過來的。

受了鄭朗的「蠱惑」,認為將圩田交給貧困百姓是對的,並且交給貧困百姓,也能用耕地換勞力。不然怎麼辦?他們可沒有法子變出一座新城市出來,贏取大戶人家支持。

於是用強硬的手段圈圩,才圈不多,私圩各自十幾個,但這是一個開始,最後早晚波及到自己。兩州自上到下,只要有私圩的人家全部反對。

鬧到京城,王曾與呂夷簡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好高若訥與王昭明將鄭朗一些話與那個中庸帶過來,成了參考。

兩知州做得不對,做得太野蠻。

那怕少賠償一點還能說得過去,這一苛沒,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先是私圩,後是大田,那家那戶沒有,王家有,呂家有,會不會同樣來一個苛沒?

但又說不出口,這是為了朝廷稅務,為了朝廷減少貧困百姓。

因此默視,你們在下面鬧,我們就當沒有看到。

兩個知州也無奈,開出的弓,沒有回頭的箭,況且不再舉動,百姓全部流動到了太平州。看看廣德軍,開始上書朝廷要與太平州打官司,人口流失得太多。

但人家多是山區,自己與太平州地形相彷彿,怎麼說出口?

只好強行率領百姓繼續圈圩。並且勞力不足,八月末就開始圈,從高處圈,冬天時圈低處,田地也沒有太平州的多,五口以下者三十畝地,以上者四十畝地,要麼勞力出得多的再加五畝。

也是不錯的,現在的太平州同樣只有三十畝地,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五十畝六十畝七十畝。

眾志成城,終於將圩圈好。

但新的問題來臨,去年就發現了,沒有耕牛,沒有農具,甚至沒有度日的餘糧,向朝廷請求支援。中書答覆很簡單,支援可以,今年免稅,但你們要保證象太平州那樣,以後數倍的將免稅帶給朝廷的損失補還回來。

這怎麼可能?

兩個知州還不解呢,咱們拼了命,也赤膊上陣,親自在圩堤上坐鎮,為什麼中書不支持,還暗暗流露出反對的意思?

新年到來,兩人做法差不多,也保持著書信來往,商議一下,再度來到太平州。但來得及時,沒有多久,朝廷新的詔書下達,不讓各知州知縣相互「流竄」。

將難處說出來,然後道:「中書有奸臣呂夷簡坐鎮,禍國殃民,大約不會支持我們了。只好央請鄭知州幫助。」

對中書不服,但罵王曾又不敢,王曾都是奸臣了,誰是忠臣,只好罵呂夷簡。

但他們也沒有想過,為什麼中書隱隱的反對。非是忠臣與奸臣,孫奭是不是忠臣,是不是忠厚長者,是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為什麼反對李咨變茶法?

鄭朗一攤手說道:「叫我怎麼幫助你們?」

「第一央請你給我們一些蔗種與棉種,再派人傳授一些技術。」

「蔗種可以,傳授技術也可以。」鄭朗毫不猶豫答道,但另一條否決了,道:「棉種我今年用度都不夠,如何給你們?」

「我們對這不懂,若是鄭知州派人騎馬到福建路,迅速購買回來,東南風起,雇一艘船很快能到太平州的,正好能搶到二月半耕種時季到來。」

敢情這兩人在路上早做過周密分析。

鄭朗無語,問:「那麼第二條是什麼?」

「能不能借我們十萬緡錢,秋後讓農民償還你們。」說著兩人一臉的沮喪,若是手中有足夠錢帛,還是很不錯的,不但做了人情,秋後還能有一些賺頭。

然而鄭朗跳起來,道:「你們想害我不成?」

在太平州折騰,那是自己弄出成績,否則都不可以這樣隨便地花錢。若是再借錢給外州,那無疑是叫樹恩。這也是宋代的忌諱。前例可以仿照安祿山!

只要自己敢借,馬上等著倒霉吧,有可能漸漸向完美士大夫進化的范仲淹也會上書彈劾。

「我們也知道很難。可鄭知州天賦過人,一定會想出變通的方法,看在我們是真心為老百姓的份上,幫我們這一把吧。」

老子還成了神!

鄭朗一口怒氣差點噴出,但看到兩人臉上一臉惶恐不安,終於有些不忍。

他們用心還是不錯的,可是方法不對,才有今天的下場。王曾與呂夷簡很有可能是有意將他們往火坑裡推,來變相的懲罰他們膽大妄為。不但是他們,在史上與西夏人作戰過程中,有的將領為刺激將士作戰,拿出錢來獎勵將士,先後悲催,嚴重的有功也被砍掉腦袋。道理差不多,不能讓他們樹私恩,或者得罪大戶,或者違抗中書求和的心願。

語氣軟下來,道:「你們先坐下來,讓我想一想。」

正好陸二郎進來稟報:「鄭知州,商戶都在要冰糖,但冰糖製作緩慢,又極占場地,怎麼辦?」

作坊將冰糖價格放得很低,考慮到了利潤。

然而多年宋人養成的習慣,砂糖遠比糖霜賤。所以諸商人將冰糖賣成天價,據聞有的地方能賣到三四百文成一斤,有的乾脆論條賣,更貴。但是百姓呢,寧肯買貴得離譜的冰糖,也不願買雪白的砂糖。

這種利潤幾乎是四倍五倍六倍,殺人的利潤都有了。

若不是人手不足,有的商人能要求作坊將普白糖與黃糖也製作冰糖出售。有的雞子帶的不足,便在太平州四處高價收雞子,甚至跑到周邊各州收購,導致雞子價格翻了三四倍。但經過這場風波後,估計今年家家戶戶會多養幾十隻雞,專產雞子。整個市場走向,連鄭朗也無法把握。

亂成了一團。

鄭朗皺了一下眉頭,說道:「對他們說,最大限度完成他們要求,但完成不了,也不能強求。別要忘記,現在我們是缺的一方,是他們求我們,不是我們求他們。」

「喏。」陸二郎應聲下去。

其實人手不少,只是一個個不熟練,自己讓他們進行分工生產,可速度還是跟不上去。至於場地都好解決,在各個大家人家擠一擠,場地也就有了。

忽然他眼睛一亮,想到一條主意。

但隨即搖頭,自言自語:「不能衝動,不能衝動。」

衝動也是一個魔鬼,這件事太大,比免役法更大,自己以前想都沒有想過,雖立即會替黃知軍與馬知州解決了困難,後果非是自己所能承擔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進攻

這一刻鄭朗臉上表情很古怪,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擔心,一會兒恐懼,一會兒憧憬,不停的扭曲。

黃知軍與馬知州來了太平州好幾次,也見到好幾次鄭朗,看到過鄭朗各種表情,總體而言,用四個字就可以形容,風輕雲淡。

看著鄭朗表情,馬知州有些害怕地問:「鄭知州,什麼衝動?」

鄭朗沒有回答。

他在想青苗法,王安石用意是好的,能為國家利謀,所放利息也不高,百分之二十左右,但用國家的國庫去放,那怕收回來百分之十,利潤也是可觀,至少會超過蔗糖所帶來的「開源」財富,也減輕百姓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二百的高利息負擔。沒有這個高利貸,許多百姓就不會破產,不會破產,國家就可以徵稅,形成一系列的良性循環。

但什麼事經過官府,並且全部由官府出面主持,事情會變了味道。

是青苗法失敗原因之一。

奪大戶之利,收為國有,豪強反對,是失敗原因之二。

王安石急需向世人證明,斂財斂得快,又是以國家為主,百姓為輔,百姓擺到很次的位置。是失敗第三個原因。

但馬知州與黃知軍的求助,給他一個機會。

那就是銀行!

不要救國又救民了,只要國家有錢,百姓稅賦壓力也會松下。

不是根本所在,三冗不解決,法怎麼變也會失敗。但會一步步緩解國家壓力,或者說從急性自殺變成慢性自殺。

也不必經過官府折騰,比如來一個五五分賬,官府給大戶一個正大光明放利息的機會,經營由大戶人家來經營,官府派人監督。中庸之道就有了,其實下調了利息,已給了百姓活路。如今存錢,運錢,皆需要手續費,保管費,放利息更要收錢,只要存錢稍給一些利息,放貸的資本會變得充足。

這是百分之二十的利。

一旦滾雪球滾了起來,會產生什麼樣的利潤。並且各大豪強會參與進去,真不行,可以來一次變相的「資產重組」,皆得到利,就會維護這個利。

將一切擺到檯面上。

再從利益角度分析,國家得利無疑,豪強得利無疑,百姓得利也是無疑,只是得到的比較隱晦。

即便有一些黑心的,專靠放高利貸起家的大戶人家,面對這龐大的利益集團,也不敢做任何抗拒。

但當真如此?

人心,沒有知足的時候。

也沒有十全十美的制度,自己想的是這麼一回事,像王安石變法一樣,每一項法令出來,全是用心良苦,可實施下去,早晚會讓人找到漏洞。

想到這裡,終於搖頭。

暫時不是俺玩的。

還是乖乖地做一個小知州吧。

臉色迅速平靜下來,然後盯著兩個太守。

周邊有數州在興圩,有的做得很好,利益兼顧,有矛盾衝突,但不大,在靜悄悄的執行。也有一半沒有做好,將自己的做法偏向兩端,舒州太守是其一,過於考慮各大戶利益。

若沒有自己舉動,也許會成功。但有了自己舉動,百姓服不服?聽說他為讓大戶不作聲,竟然默認各大戶人家甩幾鍬泥巴,往湖澤中一扔,俺圈了圩的。號稱宋朝新的第一大圩,佔地三千頃,實際耕地面積有可能一千五百頃以上,居然未圈之前,一千一百多頃圩田成了有主之地。

黃知軍與馬知州更好玩,差一點要來一個均貧富。

兩者都不可取,但後者比前者情況要好一點。

於是說道:「我說一件事給你們聽,太祖說過一句話,軍國所資,鹹出於租調。於是建立我朝以後,不斷的派出官吏檢田,館陶令程迪因括田不均,杖流海島,商河令李瑤被杖死,袁鳳自右補闕降為受曲阜令,太宗與先帝也多次下過詔書,均分田產。」

「是啊。」兩人點頭。

這一句話很重要,宋朝文人動輒喜講祖宗法制,不是我說的,是趙匡胤兄弟到宋真宗都說過做過,這就是祖宗法制,它比夫子的話還要管用。

「淳化四年太宗說過,兩稅蠲減,朕無所惜,若實惠及貧民,雖每年放卻亦不恨也,今州縣城郭之內,則兼併之家侵削貧民,田畝之間則豪猾之吏隱漏租賦,虛上逃賬,此甚弊事。」

「原來太宗也說過。」馬知州愕然道。

鄭朗苦笑,當真上面不知道下面貧民之苦,豪強的惡劣,小吏的為虎作猖?繼續道:「太宗在至道二年與寇准對答時又說,自秦變阡陌,井田之制不復,故豪猾兼併,租稅減耗,遂致棄本逐末……俟三五年,歲時豐稔,民庶康樂,必擇強有執守之人,先自兩京立法,止取土地頃畝,不以見墾及荒田,繁重者減省,僥倖者增益之,嚴其法制,務在必行,庶使百姓皆足,訟端永息矣。太宗不可不謂明君,寇準不可不謂強有執守之人。為何議者止?」

「為何?」

鄭朗不答,繼續說:「先帝時,監察御史張廓上言,天下曠土甚多,望子成龍依唐宇文融條約,差官檢估。先帝說,此事未可遽行,然人言天下稅賦不增色,豪強形勢者田多而稅少,貧弱地薄而稅重,由是富者益富,貧者益貧。王旦曰,田賦不均,誠如進旨,但須漸謀改定。這一漸,連議謀也未看到,先帝也是愛民之君,王相公更是賢相,為何又未實施?」

不能說這幾人都不好,寇準是國家扭轉乾坤的重要功臣,王旦位居中書,是宋真宗晚年最重要的倚杖。兩個太守都不知如何回答。

不是不改,寇准與王旦很聰明。明知道一改麻煩事很多,不如提前做退縮。後來郭諮在蔡州僅檢一個縣,即得田26930頃,鄭朗在太平州辛辛苦苦,僅弄出七千幾百頃,而一個縣逃匿的畝數卻接近兩萬七千頃,幾乎是其四倍!然後「重勞人」,停下了。隨後多次清查,皆不告而終,包拯任三司使時,也不服,帶著五六官員下去查,查了數州後,很自覺,上書說其於天下不能盡行,俺沒法子查下去。逃回京城。

不查還好一些,做一頭紙老虎,一查更壞,朝廷原來如此,於是「自皇祐以來十幾年墾田四十七萬頃,然田籍少田八十六萬頃」。

兩人還沒有弄明白,又問了一句:「為何?」

是真的不好查。

比如現在,趙禎不會包庇曹家,但救了他一命的魏國大長公主出來央請,怎麼辦?

清流的大臣查到王家蔡家怎麼辦?「小人」們查到呂家又怎麼辦?

但鄭朗不會去回答。繼續說:「不要問為何,你們想成功,卻有一個辦法。」

「是何方法?」

「今年你們的圩田大約分配下去,沒有分配下去,也沒有多少多餘的圩田出來。」

「是。」馬知州答道,讓他很有成就感,幾千戶赤貧的百姓,從此有了著落。

「你們只要對那些圩主們說一句,你們會做一些退讓,下半年圈圩時,會補償他們一半圩田。他們是小圩,十年兩三破,這是大圩,性質截然不同。那麼你們就可以成功了。」

「是讓我們向他們做出讓步?」

「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們心是好的,可像這樣下去,很快就要貶官,還談什麼圩。

說著走了出去。

一會兒兩個中年人走進來。

馬知州與黃知軍也不在意,太平州的事務繁多,他們坐在這一會兒,看到鄭朗處理了好幾件事。

可兩個中年人徑直向他們走來,其中一個瘦高個問道:「你們是馬知州與黃知軍?」

「是,你們是……」

「我們是作糖監管事,我姓宋,他姓唐。」

「原來是宋管事與唐管事,你們找我們……」馬知州狐疑地問。

糖坊有六個管事,負責商人集團與作糖監的作監共同管理糖坊,這件事早就傳揚開來。但兩人似乎是有意找自己的,馬知州與黃知軍有些不解。

「是這樣的,我們偶爾聽到兩位太守需要用錢,我們可以借給你。」

「你們?」

「不是我倆人,是以糖坊的名義借給你。」

馬知州與黃知軍相視一眼,眼中有些茫然。

「想要請跟我們來,若是我們聽錯了,那就不打擾兩位。」

為什麼不想要?不過提到商人,他們都想到黑心的高利貸,黃知軍問了一句:「年息幾何?」

「年息一成半分,若今年還不起,明年償還三分。」

「怎麼可能?」兩位太守有些糊塗了,整個宋朝也沒有這麼低的利息,這比前年鄭朗對百姓發放的糧貸與牛貸還要低上五分。

「請相信,這是一個奇跡之城。」

稀里糊塗的被帶到作坊,兩人將其他幾個管事,以及作監陸二郎召集在一起,說了放利息給馬知州與黃知軍的事。

說的道理很簡單,一條長江之隔,往北去的更遠,有可能因為氣候差異,蔗已經不甜,但可以在江邊一些地方種植大量甘蔗。

馬黃二人點頭。自己不像鄭朗初期,田地分得多,僅靠糧食是不夠的,況且都是赤貧之家,沒有額外的副業,秋後到來,稅務一加,若家中發生了什麼事,一成半分的利息,也未必償還得起。

自己向鄭朗討要蔗種與棉種,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兩個管事繼續說道:「想要作坊有前景,周邊地區必須有大量蔗源,這次資助,不但是幫助無為軍與和州圩民,也是等於幫助糖作坊自己。說不定宣州與廣德軍也可以學習甘蔗載種,以後不用從遙遠的江浙,就可以調運大批蔗源提供作坊生產。再說,兩個太守也是美意,又有一些年息,各貸民們手中又有地契,以地契作擔保,為什麼不能放貸?」

馬黃二人再次點頭。

這就是商人與朝廷的區別,商人無時無刻地不在想將利潤如何擴大化,朝廷專營,那麼官吏除了搜刮出政績外,要麼就是貪墨。

陸二郎卻站起來反對:「不行,二月一過,蔗糖停下生產,所得盈利必須上繳朝廷,我不同意此舉。」

爭論很久,宋唐兩個管事說道:「那就投票決定。」

六個人六股,陸二郎兩股,以股份多少決定爭議結果。

但是馬黃對視一眼,心裡皆想到,還真來啊。

真的投票了,以舉手形式投票的,四人讚成宋唐管事的提議,都是外地那些大戶人家,他們整好佔據四成,背後的主子又有錢,不在乎馬上就有收成。

太平州自己的兩位管事選擇了棄權。

讓馬黃覺得很驚奇。

不過是有條件的,貸的利息低,每戶不能超過二十緡錢,多了必然償還不起,那怕是百分之十五的年息,而且以兩緡錢一畝地的價格以地契作保。償還年限最多為四年。貸的時候必須要帶戶冊,證明是圩民,與戶等。種植的甘蔗必須歸糖坊所有。

諸如類似的一些瑣碎條件,但不算過份。

最後大家談好條件,馬知州與黃知州走出來,面面相覷。

這些於其說是條件,不如說是優惠,不要多,只要種上十畝地的甘蔗,有可能糖份不及長江以南地區的糖份,但僅隔了一條江,相差不大的,種得好,可能一年就償還了這筆欠債。

這不用考慮的。

讓他們驚奇地朝廷的作監意志,居然真的讓作坊其他的管事聯手抹殺。

又找到鄭朗磨了一會兒牙,鄭朗磨得吃不消,只好答應,派人到福建路購買棉花種籽。兩人高興地回去。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崔嫻搖頭:「他們心是好的,可才能很差,居然沒有醒悟。」

「不會差到如此地步,一時心急,考慮不到。」鄭朗道。

崔嫻咯咯笑了起來,鄭朗這種做法還等於是掩耳盜鈴,不過換了一換,想來朝廷中那些大佬們也會啼笑皆非。

不在於此,只要這兩位太守將大戶穩住,畢竟原來什麼得不到,現在還得到了一半圩田,會喜出望外,不會支持,可為了這一半圩田,也不敢鬧事。只要他們不鬧事,黃知軍與馬知州能堅持到秋後。秋後產量一出來,這才是最實際的,至少比舒州那個姜太守好。那麼這兩人位子也就保住了。

但是鄭朗心情有些恍惚。

對借錢給和州與無為軍,鄭朗不在意,那個地契都是一個幌子,與我無關,是糖坊管事的主意,他們是商人,自然想著如何將利益最大化。但真還不起,鄭朗會讓他們將老百姓家中的地奪下來?

太平州的百姓是宋朝的子民,無為軍與和州的百姓不是宋朝的子民?

堵言臣的嘴巴才是真的。

他是在想銀行。

想一想,真的很不錯。

宋朝的高利貸太驚人了,僅一條高利貸就讓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一旦有了這個銀行,什麼六七八等戶無法享受,但至少四五等戶若有急事,不必背上高利貸的負擔。一些中小商戶手中有了商機,也可以用相對比較低的利息借貸發家,進一步抵消一些豪強的衝擊。

但不是他說上就上的。

條件成熟了,以他現在的身份,也絕不能夠做出這件大事。

他想的是以後,能做不能做,也不是他說的算,要看趙禎什麼心理。想到這裡,他開始寫一份奏折,是以錦銹監為代價,向朝廷發動的一起小小進攻,也是一次試探。

王安石正好進來,看著他寫這份奏折,不解地問道:「鄭大夫,不用寫,以太平州現在的條件也可以去做,寫了朝廷未必同意。」

鄭朗微微一笑,道:「我是想釣另外一條更大的魚,錦銹監是魚餌。」

有可能會釣到,那麼連魚餌也收回來,有可能釣不到,那麼魚餌也就犧牲了。

說完,將這篇奏折裝起來,立即送到京城。然而啞然失笑,自己想方設法減少紛爭,可忍不住給自己找了許多麻煩。

第二百七十四章 老貪

兩份書奏迅速傳到呂夷簡手中,先是那幅萬人簽名書。

非是小事,當真呂夷簡不知道差役法的弊端。但他同樣經過了許多事,比如茶法,正是在他主持下,李咨拉開茶法改革的序幕,可沒有多久,就被大儒孫奭率領守舊大臣弄得灰頭灰臉。

一顆心還沒有死。

再到趙禎親政,他手疏八事,正朝綱,塞邪徑,禁賄賂,辨佞壬,絕女謁,疏近習,罷力役,節冗費。

若是讓他成功,宋朝還有沒有弊端?

正朝綱,驅逐後黨,維護皇帝地位,穩定帝權。

塞邪徑,斷絕不好的行為,比如說祥瑞,諂媚。

禁賄賂,杜絕貪污受賄。

辨佞壬,辨認忠臣與小人,這個小人非是君子黨說的那種小人。君子黨當真是君子,除了破壞就是破壞,除了打倒就是打倒,這就是君子?好像與黃巢他們所做的差不多,只是黃巢他們不是用嘴巴子,不是用筆桿子,用的是武器。或者論吵架,東京城還有幾百個特會吵架的婦人,難道她們也是君子?

他也不會做這樣的君子,忠臣是指忠於皇帝的人,為了皇帝,為了宋朝,什麼事都願意去做,兢兢業業,那怕污了自己的清名。

事實他一生名聲不大好,但也是這麼去做的。

正因為有了這個忠,使他與丁謂等人有了本質性的區別。鄭朗一直不怎麼惡,儘管有很多事也讓鄭朗反感。不是一個忠臣,是一個忠於國家的白臉老臣。

絕女謁,後宮中的女人們,你們安心替皇帝養兒子,政事不得囉嗦。

疏近習,近習出自《禮記·月令》:「﹝仲冬之月﹞省婦事,毋得淫,雖有貴戚近習,毋有不禁。」李治次子李賢注近習之義為諸佞幸親近小人也。也就是遠離小人。

罷力役,許多道宮寺廟不要再修,養一養民生。

節冗費,那一晚與皇帝說得不多,但說了一些。畢竟事情猶關很大,冗兵冗政冗吏,動那一樣都會引起無窮的爭議。

什麼叫改革,這也是一種改革。

比如姚元之上疏十事,李隆基受之,改了,革了,改革得很好。不一定非得像王莽與楊炎那樣,讓天下沸沸揚揚的,才算改革。

是不是很高明,輕重得當,若是趙禎受之,就可以再進一步著手細節。

但第二天詔書就下來了,自己外放!

這就是自己雄心勃勃的後果?

再到後來,自己卻成了奸臣,成了小人。

於是什麼改革也不談了,只做進一步的微調。敢動?動一動,馬上會讓言臣噴死。

鄭朗打的什麼小心眼,他看不出來?

還來一個四萬人簽名按手印上書?

直接批了五個字,汝意欲何為?忽然想到了舒州與廣德軍,和州與無為軍兩個太守在胡幹,讓他不喜,但比廣德軍與舒州好。廣德軍本來就是在太平州的南邊,兩州相鄰,你要學習人家的經驗,而不是看守百姓。這是宋朝,非是唐朝,不讓百姓流動。舒州太守在做什麼?苛沒大家的財產不對,也不能讓國家的財產給大家做人情。

中庸之道啊!

這樣想一想,鄭朗還是不錯的,雖然與他政見不合。

又寫了一句:諸吏事跡呈於中書。

然後用快報送回太平州。

你想幹什麼,直接說,不要拿四萬戶百姓來嚇我,我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直接說,說得有理就通過,沒有理俺就不准。有膽量就你敢鼓動四萬戶百姓鬧事,看你要不要腦袋!

很簡單的就將事情處理。

但剛將這十幾個字的批注送走,第二份書奏又到了京城。

第一份書奏四萬人簽名按手印沒有嚇著呂夷簡,第二份書奏卻將呂夷簡難住。

糖作坊可以解釋,僅是一例,當時迫於安置災民,事急從權。但是錦銹苑從一開始成立,它的性質就是全官方的。也能說它是「特區」,太平州在朝廷未接受之前,怎麼安排都可以,反正是當作示範。

並且朝廷中的大臣已經默許。

比如圈圩,讓朝廷吸納了一些經驗。留下足夠的河流與深的湖泊,前者為了洩洪,為不妨礙他州航道與洩洪河道,後者是為了蓄水,所圈區域水淺,也容易立即改造成圩田,不然一個深達幾十尺的湖泊圈了進去,還是湖,不得耕。圩要大,有人手護防,也容易集中管理,也值得大圩大堤。以田換力役,國家省開圩經費,民得其田,兩相方便。中庸分田,想到這個中庸,呂夷簡很是彆扭,但不得不承認它的好處,通過它來調節大戶與貧民的關係,矛盾不會激化,也符合他的思想觀念。

這都是好的,逐一在推廣。

還有一些默認了,但有待考察,比如甘蔗與糖作坊。

然而在太平州可以做,不能遞到中書,遞到中書就等於讓中書承認這一條例。

不是你這一監,全國有多少監?

中書一旦公開批准,他監全部模仿,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為什麼要遞到中書?難道是這小子來意不善?

一時沒有想明白,遞給趙禎,陛下,你看著辦吧。

趙禎打開一看,鄭朗先說原因,還是說茶法,茶法最高得利七百萬貫,如今只有二十九萬貫,太平州沒有茶葉,然後宣州歙州都有,鄭朗聽聞了一些,民受其苦,中小茶商承其弊,多有不服之心,臣恐再有王小波李順的事發生。

這個過了的,王小波李順起義有多個原因,一是宋朝平蜀時殺人過多,行為殘暴,蜀人一直不服,二是當時略有災害,聚集了許多流民,三就是改革茶法,王小波非是貧民,但是小商茶,利益受損,於是鼓動流民起義。起義的性質與方臘起義是兩樣的,方臘起義才是百姓過不下去,非是流民,雖然方臘本人是神棍外加地主。但兩人做法又不同,方臘起義純是胡作非為,不亞於黃巢的吃人肉,王小波卻喊出了均貧富的口號。造成的結果也不同,方臘雖然殘暴,卻沉重打擊了宋徽宗的腐朽政權。王小波不管是不是好心,卻造就了李繼遷的壯大。正是他的起義,給趙匡義的朝廷帶來沉重的負擔,沒有再圍剿李繼遷,留下黨項這個禍根。

但改革茶法用心是好的,為什麼到了下面卻讓農民謀反?

也是發人深思。

又往下說,錦銹監本來就是為了朝廷謀利的,是替朝廷賺錢的,明著說,朝廷費用匱乏如此,不用不好意思啦。我在可以清明的主持,但我不可能永遠呆在太平州,也沒有這個規矩,都快三年了,還能留下幾年?若有不會經營的官吏插足,不但不會替朝廷謀利,甚至貪墨,苛於民,苛於小商,什麼事都能發生。我的種種良苦用心,以後不僅不會成為朝廷的賺錢機器,反而成了魚肉百姓的機器,一如茶法。

不但如此,還要派官吏經營,又增冗吏。總之,像鄭朗所說,下面的官吏爛到家,爛得不能再爛了。沒有那麼嚴重,但若有一個不好的知州過來,的確什麼事情都能發生。

稍做改革,將它也像糖作坊一樣,四五分托於朝廷,五六分契股托於商賈,朝廷只要派一會算賬的小吏過來看管它,其餘的全部由商賈來經營。不但不苛於民,還會由最內行的人去經營,朝廷又得其利。只要馬上便賣其契股,又可以籌得十幾萬緡錢。反正是一無所有變出來的,有了這十幾萬貫也值得了。

趙禎看著眼中很茫然,便問:「呂卿,你是何意思?」

肯定不是這樣,但呂夷簡一時半會也沒有猜測出來鄭朗用意,老實答道:「臣以為不可。非是從無到有而來。」

「說說。」

「對於太平州種種,臣也做過思考,錦銹監初名為錦銹苑,用意也是鄭知州用來改善江南的絲織技術,同時做一個榜樣。於是設了此監。從始至終,規模不是很大,技術也沒有保密,公開讓境內諸商派人觀摩學習。後來因為草棉,可能草棉規模很大,再次將它並到了錦銹監,此監才大起來。」

「嗯,再說。」

「但草棉子紡織很麻煩,脫籽同樣麻煩,鄭朗又發明了幾種機械,還從河北花重金請了十幾個高明的工匠進行革新,這才出現棉被,還有棉布。僅有革新與機械遠遠不夠,正好陛下放出大量織女。這些織女技藝精湛,於是從監內流傳出來的棉布製作精美,雖未謀多少利,到秋後會變得很可觀。這也是一種有。」

呂夷簡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很勉強。

當時這些織女放出宮來,是陛下儉樸,節約內宮支出,才放出來的。朝廷還在發愁如何安頓,不是寶,而是燙手的芋頭。結果鄭朗全部接手,如今全成了寶貝。

沒有這些織女,也就沒有以前的錦銹苑,如今的錦銹監。其實等於是變廢為寶。

趙禎在低頭沉思。

賣出十幾萬貫錢,在太平州是好的,可放在朝廷不算什麼。想了一想,問道:「下面官吏當真敗壞如此?」

「陛下,未必,自古使然,有良有莠,但論經商之道,吏確不如商。」

「那此法可行?」

「陛下,不可,衣食住行,非是蔗糖,有錢食之,無錢不食。此監乃是衣用之監,一旦朝廷公開允許,他監必然競相模仿。即便謀利,交給商人托管,價會更高,且看那種冰糖,太平州出價每斤僅是九十文,如今京城每斤六百文。陛下請三思。」

這個想法卻是錯了的。

暫時而己,一旦量多,數坊一開,以後除品牌外,像太平州因為不產良蔗,每斤能賣到一百文錢就不錯了。

但也非呂夷簡不聰明,有時代的局限性,比如海運,朝廷居然不讓宋朝商人與契丹人交易,賺他們的錢錯了嗎?就是錯了,契丹人越想得到宋朝的貨物,就越不賣給他們。

為什麼?

在宋代就成為了公認的道理。

還是海運,對宋人出海管理很嚴,一直到南宋迫於無奈,才漸漸放鬆。因此宋朝如今不是出口國,而是進口國。為什麼?同樣一邊喊著錢不夠用,另一邊人為造成銅錢大量外流,也成了道理。

「那就暫時不准,且觀後效。」

「喏。」

得到趙禎批示,呂夷簡這才做了回答,非是我說的,你莫要與我鬧,是陛下說的,不准,且觀之。

但鄭朗也無所謂,這是一次小小的進攻,也是一次試探。

看到回批後,鄭朗不作聲了。還是步子邁得小一點,省得麻煩。可另一件事老實不客氣地回奏。不是我要做什麼,是老百姓想的什麼。我剛到太平州,就有差役攤於之人家向我跪伏求情,其後求告有十幾次之多。

可以做一次小小的嘗試。

比如分幾等征免役錢,四等戶者不在朝廷差役之內,可朝廷征之已成定例。這又是呂夷簡不敢否認的,若連四等戶不征,朝廷沒有辦法湊齊那麼多差役。

上面在冗吏,下面也在冗差。

因此從四等戶開始,每戶一年征一緡錢,但有一個先提條件,四等戶也就是完全自耕農,又分成好幾等的,有的人僅能維持溫飽,再征一緡錢,有可能因為這一征,馬上境況日下。在征之前,必須派人查訪一下,每年除去稅賦、請的短工、農具耕牛損耗外,能毛得二十緡錢以上戶者,才可徵得。也就是四等戶中的中上戶才可以征這一緡錢,而且是二十取一,負擔不重。

再到三等戶,他們是朝廷必征之戶,境差者,每年需付五緡錢,境好者,需付十緡錢。一役與數緡錢相比,已經很輕。就是十緡錢,對於三等戶也不是一個負擔。其實最苦的就是三四五等戶,本來情況不好,不上不下,卻又成差役的主要力量,所以最苦逼。

二等戶者,二十緡與四十緡。一等戶者,八十緡到一百六十緡。

沒有象王安石那樣做,若是年收入十萬緡錢,二十取一,豈不要五千緡錢?大戶人家能不反對?

這不算撥狼牙,而是撥狼毛,就是這樣,若在全國普及,還會有一片反對聲。能交一百六十緡錢的,都是最尖級的大戶,整個太平州不會超過十戶人家。也許他們在京城豪華酒店裡吃一頓,能花上幾百兩銀子,但若讓他們交一百六十貫給朝廷,馬上能叫苦連天。

可是能喊一些冤,但大約能在他們忍受範圍之內。

然後又說道,這是便民,不是斂財。一旦變成朝廷斂財工具,後果不堪設想。

各州收入情況又不一樣,標準也會不一樣。各州所需差役不一樣,比如邊境各州還有大量的弓箭手,收入困窘,若是強行實施免役法,會產生很大的騷擾。

各州大戶情況不一樣,比如太平州大戶人家背景簡單,不是其他一些州府,容易實施。所以無論太平州做得如何,朝廷不能做為榜樣普及,就是普及,也要三思而後行。

實施過免役者,一定嚴格執行免役。勿要像有些州府,國家改革新法新稅,舊法舊稅去除,然到了地方,新稅乃征,舊稅復收,民更不堪其苦。

錢收上來,標準也不一。比如差役,一曰吏,這些吏終日公幹於官衙,但有實權在身,最是大戶人家所喜。就是廢除差役,大戶然喜之,不會放手。輕者會怨,重者不當,可以給其次等補貼,如太平州會給其每人每年五十貫錢。二是衙前,這些人最苦也,服務於官吏,周旋於鄉里,特別是保管倉庫者,失其追究,一提管物,聞之色變,畏之如虎。或者遞公幹於千里之外,來回需數月之久。給錢也需最重。每人從五十貫到八十貫者不等,管物者再補於二十貫,外出公幹者給予津貼。三曰耆戶長、弓手與壯丁。耆戶長職最輕,又是最多者,每年協助官府,只需一月奇偶,只需給錢二十貫足矣。弓手太平州乃是內陸之地,不需。但有壯丁,往往押送貨物遠途,不過不是終年服務於鄉里,一年四十貫足矣。四曰散職役,如顧符、散從官、人力、掏子、秤子、渡子。有的節便於民,廢之,比如渡子,於村口處投擺渡,民過渡付其一二文,官府不設。有的必須要的,比如顧符,官吏必須通過他們催促官稅,下達命令,比如秤子,需用他們秤稱徵糧。這又要分常設與不常設。顧符必須常設,有事立傳立到。秤子只有夏秋稅時才用之。因此用錢不等。

但是數量仍然驚人,太平州到少需用七百多名差役,兩百名臨時差,需錢近四萬貫。

能征多少錢,沒有提。

不過呂夷簡粗算了一下,若是像這樣發展下去,僅是太平州就可以征七萬貫以上的免役錢稅。

這一點也明白鄭朗的用意,是特例,他州不可模仿。

僅是一個五萬戶不到的州府,馬上出現三萬多四等以上的戶數,這個比例就是蘇杭二州也不能與之相比。

想徵稅,最少得百姓有錢有收入,才能征,才能征而不怨。

還是很小心的,說了許多難處,也說了他州想要模仿必須三思而後行。這種態度讓呂夷簡哭笑不得,新玩意兒全是從你手中出來的,為什麼做事這麼小心謹慎?

最後才說了一件事,廂兵,今年太平州不設了,可以置一些專門的衙役,這些衙役不但給他們錢,還派人教他們識一些字,讓他們熟記朝廷重要的法令。也能說他們是執法者,執法者不知法不懂法,那成了什麼?不但教他們識字知法,還要教他們弓馬技藝,應付突發事情。以前衙役必然不願,說不定手中做著事,心中想著家裡面一畝三分地,如今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也能養家餬口,可以讓他們安心做事練武學習。

有了這條,便有了下一條,廂兵全廢。朝廷可以於江東專設幾處禁兵,並且已經設了,有事發生時,立即阻止,或者延緩其蔓延速度,等候朝廷援兵前來。

其實除了邊軍,那怕是鄉兵外,這些禁兵根本不能指望。養了也等於是白養,廂兵更不用說。但沒說。

多小心哪,而且考慮多周全。

但又譏諷了一句,朝廷坐養一百多萬軍隊,近五十萬差役,外加兩萬多的官吏,幾乎以八九戶人家供養一人,試問前朝可否有過?

呂夷簡苦笑,將鄭朗這份奏折先於中書商討。

不是一個兩個作坊,而是制度,雖然鄭朗再三說僅是太平州的州務,非乃全國性的普及,可一旦中書允可,那麼必然會有其他州效仿,會產生一系列的後果。

但中書官員也不能決。

事情太過重大,又將它再次交於趙禎手中。

趙禎不得己,將東西兩府,六部與三司使官員齊聚於皇宮之中,共同商議。

先是問了一句:「差役敗壞如此?」

不敗壞如此,怎麼可能四萬來戶,居然有四萬戶百姓聯名上書?

諸位官員不能言。

趙禎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這兩份奏折讓他很是失望,一說吏治腐敗,一說差役敗壞。然而坐下來想了一想,沒有差役是不可能的,就是鄭朗小算盤打得如此精明,還需近千名的差役。況且他州。

道:「諸卿,以錢免役,行不行?」

呂夷簡立即說道:「不妥,陛下你看一看,太平州有多少四等戶,等到秋後收成上來,占的比例會達到七成,他州不可比擬,所以用錢代役,誠為可能。若是他州模仿,後果不堪設想。此奏中,鄭朗也多次提及。」

「為什麼他州不行?」

呂夷簡不能言,不是每一個官吏都能有才幹的,換自己下去,認真的呆上三四年,也會打造一個太平的州府。可試問,又有多少人能達到這樣的水平?

若那樣,宋朝盛世也早就到來。

忽然又想到一個人,另外一個人吏治之才也有的,為什麼到了朝廷後專門與自己作對?

「讓他試一試,不行即撤。」

「喏。」這也符合呂夷簡的想法,拒其一,再拒其一,也怕鄭朗在下面變成自己的反對派。聽說他那本《中庸》快要完稿了,一旦完稿,同樣會有影響力。他與自己作對,再有一個范仲淹,自己頭會很大的。

然後時時遙想,此子確有才能,未來前程似乎比自己還要光明。

這一點很看好的,一是小心,二是兼顧,三是才能,四是學問,有了這四條,前程遠比范仲淹更遠大,當然,若成長得快,也遠比范仲淹帶給自己的危脅更大。

搖頭,這個上升的高度太快了。

此議議完,還有一議。

那就是人選。

廣德軍的知軍將境內治理得一塌糊塗,人口流失不反思,還在不停的抱怨,要換人了。此次太平州不僅鄭朗一人功勞,其他官吏也有功勞。居然都累暈了,僅憑這份職操,不重用重用何人?

以趙通判替換廣德知軍,舒州的知州也不行,他想到了一個人,劉沆,此人是天聖八年的榜眼,曾通判過舒州,有大獄歷歲不決,沆數日決之。章獻太后獻太后建資聖浮圖,內侍張懷信挾詔命,督役嚴峻,州將至移疾不敢出,沆強奏罷張懷信。於是遷太常丞,出知衡州。到衡州後又有政績。

他對舒州瞭解,正好調回來,出知舒州。可怕他對圈圩不瞭解,那個蕪湖汪縣令不錯的,又是主要的圈圩縣,操守又好,按功可以陞遷,通判舒州。一是能臣,一是干臣,不然舒州這樣僵持下去,真的會有民變發生。

那是下面的事,可到君子嘴中,卻會成宰相過失。

不但如此,各州因為圈圩,皆發生這樣那樣的小事件。這個圩質量他也不大放心,一旦大圩破掉,會有成百上千家受損失,甚至出人命。從鄭朗遞上來的各吏名單中選出三十人,塞於江東各州擔任官吏。

他也相信鄭朗眼光,並且以身作則,與這些官吏奮戰在第一線,對這些官吏會瞭解。而且有功必賞,到了賞的時候。

至於這一抽,太平州會成什麼樣子,呂夷簡不管,權當你再替國家培養一批能吏。但還是很慎重的,派了探花楊察前往太平州擔任通判,李中師擔任判官,蔡挺擔任縣令,仲訥與石洵直擔任參軍事。

這些人都是與鄭朗同屆的進士,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用意不僅於此,鄭朗早遲要調走,可是太平州那一攤子的事,恐他人不大好接手。所以調去五名新進士中的佼佼者,是為以後接班人做培養的。

呂夷簡用意很簡單。

諸位大佬一看他的名單就知道了,也沒有人反對。

不但呂夷簡,王曾看到江東在大肆圈圩,同樣提心吊膽,省怕出事。

有了這些內行的官吏散於各州,也能起一個幫助作用。畢竟已經圈了三年的圩,大大小小的圩達到了近三十個,有大圩有小圩,富有經驗。

鄭朗的任期也快接近三年,不可能呆在太平州一呆就是六七年,也不符合朝廷規矩。

不過這道命令下達後,很快換來回報,但這個回報又讓呂夷簡哭笑不得。

正月過了,太平州的一干官吏累得都快趴下,也等來了好消息,一下子陞遷了三十多人。有十幾人本來只是役差,也因為功勞,變成了職差。當然一個個很高興。還有許多官吏,不過還早著呢,後面還有功績,也能繼續升。

事務終於輕鬆下來。

二月中旬,蔗糖作坊停止。有蔗也不搾了,春天來臨,蔗開始腐敗,即便搾糖味也會產生怪味。圩也圈好。忙碌還是有的,但不是甘蔗,不准載甘蔗,耽擱糧食生產,讓他們種棉花補償。織女的工藝,新事物,提高了附加值,也提高了收購價。但也不會長遠,一旦種植的人多,價必然下跌,不過那時候棉花適應當地的氣候,產量也漸漸跟上去。與後世的畝產幾乎相差了五六倍,相齊不可能了,看看能不能提高兩倍。一旦提高兩倍,即便價格下跌,收益同樣可觀。

第一個好消息送到京城。

糖坊利潤達到六十三萬貫,還產生了三萬多貫的稅務,稅務到夏收到來,一道派差役押送到京城。但先將作坊的收益送來。

這是好事。

可後面又說了一條,因為作坊諸契股作主,借了十二萬緡錢給了無為軍與和州。要扣除這十二萬緡錢,並且將過程大約說了一遍。與我無關,是諸代表自己投票議決的。

也不錯了,扣去這一筆錢,還有二十萬四千緡。同時還有謄抄的賬冊。

賬冊上列了表的,很清楚,一目瞭然。

可是諸代表居然抹殺朝廷意志借錢給兩州?

當真我們這些人是笨蛋白癡?

又將這份奏折遞給趙禎,做得對與不對,我不評價,陛下,你看著辦。

趙禎也是啼笑皆非,但他心中反而比呂夷簡更贊成,大戶是大戶的利益,他是皇帝,四海皆是他的家,貧民是他的民,大戶是他的民,大戶少了這些田日子能過下去,貧民少了這些田日子過不下去。若不是考慮到後果,他也想劫富濟貧。因此,對馬知州與黃知軍很欣賞,就這麼幹,可不敢說朕支持你。

有了這筆錢,兩州就能度過今年的難關。

他也意識到不大好,說道:「替朕下一道旨,此事已經發生,就此作休,以後不准再發生類似的事。畢竟創於朝廷,諸商戶雖有經營權宜,可不得隨便挪用此款項。」

「喏。」呂夷簡道。就是不滿,又怎麼辦呢?這份奏折呈上來,錢早發放到貧困戶手中,難道朝廷派人討要回來?

一切都是這個該死的「合資」制度,新出來的,制度不全,讓鄭家子鑽了漏洞。

但這時王曾發難了。

忍無可忍。

讓范仲淹一次又一次攻擊,呂夷簡安然無事。膽子也越來越大,以手中的權利樹市恩,也就是私恩,於諸臣子,結黨專權。

朝堂中有許多大臣看不下去,可彈刻一個就會貶放一個,沒有辦法,包括杜衍這樣的直臣都央請王曾,你是國家棟樑,要說一說,呂夷簡不能像這樣發展下去。

王曾私下做了一些暗示,但不是他初任亞相時,那時候呂夷簡會畏懼,此時呂夷簡不將他放在眼中,言語中多有慢怠。王曾氣得不行,為了國家,兩相不好爭吵開一個壞的先例,只好求去。看到他求去,呂夷簡也求罷。

王曾又想到了呂夷簡的其他事,當時呂夷簡也是推讓給孫士遜為首相的,張士遜能做好首相麼?接著又推讓自己為首相,他首相做得好好的,皇帝又怎麼讓他下位?這時又故意求罷。

這些手段無恥不無恥?

真正的人不要臉,樹不要皮,無奈了,對於這個殺不死的螳螂精,其他人是沒有辦法對付,咱們同歸於盡吧。

兩人一個要外放,一個要求罷,趙禎懷疑了,將王曾喊來,問是什麼原因,難道是你不滿足做亞相?

王曾說:「呂夷簡招權樹市恩結黨,又納秦州知州王繼明賄賂,臣無法忍之,故求外放。」

趙禎一聽來火。

他忽然想到了鄭朗給自己的進言,托王昭明帶回來的,只要是結黨,就該撲滅。無論什麼直臣能臣,去年還以為他說的是范仲淹等人。然而似乎又不是,不然不可能收范仲淹兩子為學生。

雖在皇宮,也聽說過一些事情,有的大臣看得眼熱,托人帶信給鄭朗,我家有兒子,拜其門下。不會這樣說,很含蓄的說了,可全部讓鄭朗拒絕。但一收就是兩子,破例送了那麼遠,到了黑沙洲,差一點出太平州州界,才返回,怎能說他對范仲淹惡?

原來在此節!

至於賄賂,那是小意思,默認了。

於是問呂夷簡。

當時呂夷簡蒙住了。

不爭辨就是默認,一默認那就是罷官。爭辨就會吵起來,一吵,並且是與亞相吵的,也會罷官。

急中生智,俺也不辨不爭,只問一句話:「王相公,你說我結黨賄賂,請問證據何在?」

王曾懶得回答,咱學的就是你,想害人何用證據!下去吧你。

他不說話不代表著其他人不說話,蔡齊藉機將呂夷簡一些「不法」事情一一說出來。

宋綬不服氣,不能這樣說,呂夷簡很不錯的,這幾年來日夜操勞,國家才迅速從災害中走出來,做了許多實事,不能冤枉。特別是賄賂,呂夷簡至於要收下屬的一些小錢嗎?

吵得唾沫亂飛,趙禎看不下去,只好四人全罷。

這一罷大事情才發生。

其實事情發展到今天,一是廢後之事導致君子黨對呂夷簡不滿,二是龐籍因為尚美人對范諷發難。結果劉娥朝最有能力的六個大臣,王曙已死,李迪下放,如今呂王宋蔡也全部下放……

趙禎很爽,可很快發現自己沒有人可用了,得有人幹活。想來想去,選了一批人,這批人不能年輕,年輕就容易衝動,中年人都不行。越老越好,這才能沉穩善良。

選了一批善良的老人擔任諸相,六十五歲的王隨與七十五歲的陳堯佐為平章事,六十六歲的韓億與六十六歲的石中立、五十歲的程琳為參知政事,七十歲的盛度知樞密院事,六十多歲的王鬷同知樞密院事。

再看看這些人的人品,王隨借給周懷政五十兩銀子也坦白從寬。有可能僅是他的一天工資!

這個人當宰相,會不會吵架,會不會教訓皇帝?

陳堯佐是資深,一門三進士,兩狀元,早王曾六榜,李迪七榜,這樣的老人會不會穩重?

范仲淹上《百官圖》時將呂系的大臣一一揪出來,同時推薦韓億升職,理由是不附奸黨,然而韓億卻不領情,說我不是呂黨,也不是范黨,俺就是俺,是陛下的臣子。這樣的大臣貼不貼心?

但聞聽這個任命時,鄭朗忽然用呂夷簡與范仲淹用人作對比,然後黯然,胸襟抱負呂夷簡不及范仲淹,德操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可用人上范仲淹卻遠遠不及呂夷簡,兩者的差距正如他們在德操上的差距。不但看錯了韓億,看錯的人很多很多……

程琳不好作評價,算是一個正常人類。

再到石中立,這個人父親是大名鼎鼎的石熙載,但一生很蒼白,要麼他十分滑稽,一次到南御園(皇家動物園)看獅子,園僕說每天要吃掉五斤肉,一小吏嘀咕道,我們這些人反不如獅子了?石中立道,我們是園外狼(員外郎),怎麼能園中獅相比,眾人一起絕倒。當宰相後,依然沒正形,有人勸他,他表情很無辜,將趙禎的詔書拿出來,說敕命可本官參知政事,余如故,如故,這是皇帝讓我繼續這麼做的。又絕倒。有一天盛度拿一份奏折要遞交,他搶了過來,問是誰寫的,盛度無意答道,度撰,猜的,大家又絕倒。

至於王鬷,曹瑋對他說,一定要注意李德明元昊,未以為然,元昊反,趙禎數問邊事,不能對。整一個糊塗蟲。但打醬油打出了水平,居然混成了宰相。

盛度也是一個非人類,石中立笑他,也不氣。因為長得太胖了,一日從殿前出,宰相位後,這是不對的,初不知,突然看到,只好急行百步隱於一捨,走得急,又胖,氣喘吁吁,石中立又來了,問,相公問否,盛答道,不問,忽然想起來,罵道,你是刻意看到我在喘氣罵我為牛來著。也不氣。肚子大,拜不能盡折,又有人詬罵他故意為之,還是不氣。果然大肚也。

這一群老人該讓趙禎省心了吧?

看到首亞相之爭,趙禎又玩了一個小心眼,王隨與陳堯佐不提誰是首相,誰是亞相,都是平章事,是不是可以打造一個和諧朝堂。

然而很快趙禎苦難的日子到來,他這一生中最黑暗的朝堂即將出現。

應當卻讀一讀孔夫子寫的話,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很快這群安祥的老人讓趙禎知道什麼叫貪得無厭。

先是首相之爭,趙禎不想立首相,就是怕吵的,可吵得更厲害。看年齡,看資深,俺陳堯佐總比你王隨強吧。至於能力,不談,兩人差不多,大約此時鄭朗就進入東府,可能十有八九比他們做得更好。

老王不服氣,有詔書為證,俺在前面,俺就是首相。

於是兩人見面就掐,掐完了就生氣,生氣就生病,生病了就請假。沒有辦法,人生七十古來稀,兩高齡老者,在這時代,能活到這份上多不容易啦。趙禎只好允許他們請假,特詔王隨五天一假,七天上一次班,陳堯佐更不用說了,俺不是奔七,而是奔八。中書成了養老院。

還沒有完,咱老了,也要為後代著想,家中子女多啊,難得的成了宰相,機會錯過就不會再來,於是升啊升,兒子有了官,孫子有了官,但還是不行,太單薄了,於是親戚有了官,朋友有了官,門客有了官。

咱老了,還想多活幾年,這個不是自己來決定的,要天上的神仙給陽壽,王隨帶頭,延納道僧,信奉巫祝,外面有什麼議論,俺活到這歲數上了,什麼也看開了,你們說你們的,俺做俺的,貽誚中外,怡然自得。

陳堯佐要稍好一些,不過讓兒子從監門左藏庫使一下子升了六七級,變成三門發運使。

韓億更絕,我是參知政事了,可以蔭補自己兒子。不算過份,趙禎就問,你蔭補那一個兒子,沒法子,他兒子特別多。不能全蔭補吧。韓億說了,咱想蔭補咱兒子韓綜為群牧判官。要求不過份,趙禎準可。詔書發下,可沒有過兩天,韓億又來央請,咱後悔了。

你後悔什麼?

臣後悔不應當讓我兒子韓綜擔任三門發運使,這個職位是最適合我另外一個兒子韓綱。

趙禎頭暈,不由自主的問了一句,可你兒子韓綜任職詔書已經下達。

那沒有事,可以讓他改知太平州知州。

太……平……州……知……州,你……確……定?

第二百七十五章 留

趙禎彷彿聽到鄭朗問鬼。

因為韓億幾乎講的是鬼話!

但老韓今天說出這句話,還是有心理準備的,徐徐道:「陛下,可知黃霸否?」

「知道。」怎麼扯到黃霸身上。

「他是漢宣時地方第一能吏,臣又想到張士遜張相公,為什麼在地方頗有作為,到廟堂上卻泯然眾人矣?」

算一說,問:「為什麼?」

「因為少了勘磨。」

趙禎頭更暈,反問:「如今他在太平州不是勘磨?」

「非也,那是在地方勘磨,在廟堂上卻沒有勘磨,除非陛下不想重用鄭知州。」說話多溫和哪,這樣的重臣,稱呼鄭朗不稱名字,而稱知州。

趙禎真有些動心了,隨即醒悟過來,道:「朕不能答應。」

就是將鄭朗調回京城,朕也不會讓你兒子去折騰。這時他想起呂夷簡了,雖然結黨的事讓他很苦惱,但不得不承認呂夷簡有很多好處,比如安排,太平州許多事是特例,先讓楊察過去擔任通判,學習觀摩。不但調去楊察,又調去進士李中師、蔡挺、仲訥與石洵直,這些都是與鄭朗同屆的進士,不會存在輩份問題,又是上一屆進士中的佼佼者,培養一段時間,可以完全將太平州的事務勝任。

為什麼結黨?

揉了揉腦袋,盯著韓億,又道:「韓卿,你看這個字。」

指了指後面法度二字。

如今他執政好幾年,越看這兩字越覺得含義深刻,呂夷簡失了度,范仲淹失了度,王曾失了度,此時韓億更失了度!

「度啊,那好,那臣就替子綱求太平知州通判一職。」

「……韓卿,通判已有人選。」

「非也,楊察身為三甲之列,又勘磨了好幾年,怎麼還擔任一個通判,太平州又非緊州望州,不若讓楊察擔任知州……」

看,多好啊,鄭朗就能調回京城,陛下,你很看重他的,難道不培養嗎?通判職位又空缺出來。

趙禎擺手,道:「你倒底是替你子韓綜求職,還是替子韓綱求職?」

頭更暈,朕想一個兒子想不到,這個傢伙八個兒子,幾十個孫子。得問清楚一點,省得暈頭轉向。

「陛下詔書已下,臣還是替長子韓綱求職。」

要求似乎不算過份,趙禎沉吟,道:「太平州非你所想的那樣,乃是一個中上小州,有可能今年下來,一個大州稅務也不及太平州一州之得。我派人問一問。」

「謝過陛下。」韓億高興的退下來,然後寫了一封信給鄭朗,信上說你在太平州呆了好幾年,風頭正盛,也到讓出來的時候,回京城來吧。俺會照顧你的。當然不會明寫,話音就那個意思。

多好的長輩啊,諄諄勸戒,做人要知道進退之道……

鄭朗知道這幾個老而不死的傢伙很貪,但暫時不知道居然有一個老傢伙盯到太平州。

開始送人,先送走的是范家兄弟。

母親死了,派人過來報信。可是李氏望子成龍,丈夫一輩子飄泊不定,她是默默支持著,但不希望兒子這樣。丈夫為什麼要這樣做,意志太堅定,聽到鄭朗一些事跡,那個中庸之道,婦道人家,不懂得什麼大道理,也知道與中和有關係,至少此子比丈夫多了一些溫潤之氣。有這個,就不會吃太大苦頭。

希望兒子多學著一點,臨死前的遺言是讓二子休得回去,否則做鬼都不會放過他們。說得很果決。

范家老大老二哭得像什麼,又不知如何是好。

鄭朗說了一句話:「你們回去守孝,乃人倫之道,你母親說歸說,真回去守孝,難道她真不放過你們?」

兩兄弟一聽眼睛一亮,哇哇地要回去,替母親扶喪回老家,再不回去,扶不起來喪了。鄭朗又說了一句:「見到你父親,替我問一句,范二郎君吃那塊冰糖對不對?」

都是什麼啊?

鄭朗很正色地說:「我不是拿你們打趣,你們有此不幸事故,更不會打趣。是我真的不明白。」

當時是支吾過去的,可不算答案。

若與他淡儒學,這幾年累得要死,可為了修中庸,儒學並沒有丟下,即便賈昌朝這樣的儒學大家,也未必談得過他。但這個看似很簡單的問題,鄭朗就沒有想通。

不久後范仲淹親自寫了一封信給他,說了答案,和靖孤隱於杭州,王隨、薛映均與我都與他有唱和,這數人性格不一,也未見他勸說,他隱他的,我們做我們的官吏。

多少也是他心悟了一些所說出的話。

我家就這傳統,吃冰糖是不對的,你吃冰糖也是對的。答案如此。

但是半年後呂公著回去,也向父親呂夷簡好奇地問了這個問題,呂夷簡稍稍有些失神,也給了一個答案,盧懷慎以煮豆待客,德操好不好,要知道他的出身遠比一般人高貴,甚至比李氏皇族還要高貴,來自范陽盧家,在唐朝范陽盧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有一個伴食宰相名號?

別與我談德操,身為國家的大臣,首先要有辦事能力。要德操,將知日師兄弟喊來做大臣,豈不比范仲淹更好?

看到兒子教得不錯,親自寫了一封信給鄭朗,我感謝你,也看好你,是你辦事能力,一些小聰明的手腕,非乃你的德操。

對這個白臉老奸臣的話,鄭朗全當了耳邊風。

送走范氏兄弟,接下來送走的人很多。

朝廷答應得爽快,有些出忽鄭朗的預料之外,他認為還會要扯皮扯上一段時間。但是諸位官吏很高興,一下子許多官吏得到陞遷。對此鄭朗很懷疑,多數不是科班出身,難道做一輩子各縣的小主薄?

為一個小主薄,離開家鄉值不值?

然而誰去想那麼長遠?

抽調三十多人,幾乎將太平州一半重要力量抽調走,鄭朗暫時沒有放他們走,進行一次重組,招收了大批差役,增加的只是吏役,如今太平州諸吏嚴重缺乏,不增加不行了。

衙前也增加一些,某些時候要代替廂兵。

但減去了一些差役,比如渡夫,還有大量的耆戶長。要付薪酬的,多一個就是二十緡錢,多一百個,就是兩千緡錢。因此耆戶長縮成兩百來戶設一耆戶長。相當於後來的大隊幹部。

然後就圩長,小圩設一圩長,大圩設一圩吏,一圩長。這時就能看到小圩作大的好處,不能一百來畝地的小圩也設一圩長,最小的小圩有三十幾頃,一百多戶人家,可以獨設一耆戶長與圩長,不過為了省便,兩者合一。

圩長責職又比耆戶長重,耆戶長僅是配合一下州縣公幹,一年不需要抽出一月時間,而圩長則要時刻注意大堤安全,還有防汛,放水排旱,監護堤林,所以薪酬更重。

為力求樣板,鄭朗對每一個細節苛刻到讓人發指的地步。

因為有薪酬,還是不算低的薪酬,比較好招人的。吏役依然讓各大戶佔據,這是他們的榮光,對此鄭朗也不反對。富有富的好處,窮有窮的好處,富者不易貪,窮者能攤薄社會貧富不均的矛盾。

將人招來,讓這些小吏帶上一帶,等楊察他們到來,這才放人。

但趙通判與汪縣令聯手找上門來,央求道:「鄭知州,教教我們吧。」

以前夢寐以求的就是想陞官,真陞官了,卻是兩眼茫茫。一個變成一州一把手,一個變成了二把手,可細細琢磨一下,想從鄭朗這幾年學到什麼,再想,卻什麼也沒有學到,鄭朗那種做法,根本是自己學不來的。非是有港口,就是有港口,自己也不可能將它變成現在的蕪湖。

解鈴還需繫鈴人,別人不知,自己可知道,鄭知州有多神奇,知道得越多,才越覺得神奇。於是不約而同前來求救。

鄭朗先看著汪縣令,說道:「舒州新知州是劉沆,此乃幹才,要你多想何為?他不問你不用管,他問你有什麼想法就回答,讓他做參考。」

劉沆文學上成就不高,可是很有真材實料,正以長於吏治而著稱,也是未來能臣之一,一個有作為的宰相。一個舒州豈能治理不好。況且他今年正好四十左右,正是心智最成熟的時候。

要你出什麼風頭?

若不是一些小學問,與後世的知識,僅憑吏治,俺到他面前也自愧不如。

汪縣令傻傻的問:「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在此人手下擔任通判,可能遠比在我手下擔任知縣更輕鬆。」

汪縣令很狐疑地離開。

但幾個月後,用尊敬的語氣寫一封信給鄭朗,君識人之能天下無雙。俺過得很適意。也要看的,如果他作風不正,想在劉沆手下過得舒適,那是休想。

趙通判的事有些複雜。

當天沒有說,第二天將趙通判喊到府衙說的,順便說給楊察聽,讓他們多思多想,很有可能以後就是楊察代替自己。

徐徐道:「分為兩條,第一條是現在。廣德軍多有人口流失,朝廷才讓你替代。」

「正是。」趙通判犯愁呢,兩州情況相差太大,自己去也不行啊。以後人一起跑到太平州來,境內無民,自己同樣也會悲催。

「但不得萬一,有誰肯離開家園?廣德軍多山陵,地形複雜,又受茶務所苛,以前甚至還有牛租之苛,故民多逃。先解決第一條,堵不如疏,對不對?」

「對啊,如何去疏?」

「以前廣德軍做法正是堵,朝廷不禁止百姓流動,離得又如此近,能堵得住嗎?不過太平州人口漸漸飽和,後來者無地可耕,無工可做,情況會漸漸緩和。但還需要工的,多是短工,例如夏收到來,有的百姓家中地多,這兩年情況好轉,又很是辛苦,多願意僱請短工。為什麼不組織他們過來?秋後棉花成熟,又有秋收,到了冬天今年甘蔗量更大,需要的短工更多。工期雖短,但是薪酬高。兩州合一,互補長短,又避免了許多紛爭。你州內百姓得到收入,還因為官府組織,少了許多意外事件發生,比如被人欺侮,會不會感謝你?只要生活變好,他們會不會逃離家園?」

「不錯,好主意。」

「要麼再長遠的,各地有各地的長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們州境內有多條大河,通太湖通長江,能圈圩,即便是山陵,可以多種甘蔗,棉花,或者桔。」

「桔?」

「如太湖洞庭山之桔,雖位於湖島之上,可多種於湖山之間,為了取水,鑿井於樹邊,遇到大旱之年,僱人擔水。然收成頗豐,一籠僅百斤,上桔可售一千五百文,下桔可售六七百文。大者僅數畝田便以富足,中等僅幾株可以度日。為何不能派人取其種,學習其技術?」

「是啊,為什麼以前沒有人想起來?」趙通判拍頭道。這個不難,富者取其技術大約不肯,可中者家庭情況一般,給其高薪,都可以親自將人請來指導。鄭朗也這麼做的,請工匠過來改進織機,不願意,用錢砸死你,一百緡來不來,不來,兩百緡來不來,不來,三百緡來不來?來了。

「啊哈,民啊,心中有了百姓就會想到……」鄭朗很心虛地說道,理由不充分,關健宋朝的商品經濟意識還不大成熟導致,但他說不出口。

「還有,例如象竹子,可以在竹蓆上繪上一些花卉,做一些竹屏風,用綠竹葉做圖案,會不會很雅氣,提高它的價值。等等,這都是山之利。何必一定效仿太平州,太平州開的思路,不是讓你完全模仿,而是讓你將當地的優勢發揮出來,造福於民,造福於國家。」

「我明白了。」趙通判茅塞頓開,千恩萬謝的離開。

鄭朗也滿意地一笑,未必做得很好,趙通判才能還是差了一點,但有這個大方向,也不會做得很差。

送走諸位官吏,意外的是太平州百姓也捧場,以前種種不提,這幾[文]年這些官[人]吏既然是[書]鄭朗刻意點[屋]名讚揚的,表現都不錯。有了今天,百姓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前來送行,有的百姓為他們祈福,場面十分感人。

趙通判揮淚而別,但在心中說道,不僅自己,大約狀元知州也留不了多久啦。

鄭朗又帶著新官吏繼續熟悉公務。

不知不覺的,夏收結束。

一共貢稅十八萬斛麥子,三萬匹絲絹,錢五萬一千緡。在宋朝不算最好的,可考慮到太平州以前的情況,僅一個夏收,就遠遠超過以前一州一年半的稅務。

成績引人奪目。

這時鄭朗的中庸寫完了,除了三分,又加了天下兩篇,天下上講各代興亡,是對謀篇歷史篇進行補充,專門講述各朝各代的興亡原因。有的觀點很新穎,比如講藩鎮割據,這是五代十國之亂的罪魁禍首,但不僅講武將專權。

從唐朝開始講,開始唐朝也重武功,但沒有出現什麼武將專權。為什麼會出現,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府兵制的敗壞,募兵制又沒有這個財力,於是讓各節度使手中有權調動邊軍,還有民政財政大權,慢慢比中央坐大。其次是李林甫忌憚節度使回來擔任宰相,任用胡人為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果王忠嗣不死,在河北為節度使會不會有安史之亂發生?其三是李隆基晚年昏庸,多次有人提醒他安祿山會亂,提前扼殺他會不會容易。沒有安史之亂,會不會有藩鎮割據局面出現?

只寫此,不往下寫了,若說宋太祖與宋太宗、宋真宗還用了一些武將,到趙禎手中,武將那絕對成了狗屎。寧肯文臣胡亂率兵,寧肯太監帶兵,也不讓武將統領軍隊主持戰役。好的還好,壞的,多少將士枉死?

下篇卻一轉,說何謂天下,天下是君、臣與民組成的。

是三位一體代表著這個天下,還是僅士大夫代表著這個天下?是河北河東代表著天下,還是天下人代表著這個天下?

問得很幼稚是麼?

但這卻成了一個真正的問題,其實北宋幾個皇帝多過得很苦逼的生活,宋真宗玩了幾次祥瑞,上綱上線。宋徽宗不算。老百姓過得同樣苦逼,最快樂的是士大夫與豪強。

還有一個地域,最強的地域就是黃河以北,後來簡化成朔黨,不但打擊南方代表的新黨,還打擊河南代表的洛黨與四川的蜀黨。無他,這一帶出的人才最多,把持的資源也最多。新黨的殺富濟國,受損害最大的正是他們這一群體。

抱著這個地域觀念存在,同樣很可怕的。

就這兩個問題展開論述。

將這兩篇與三篇三分合在一起,與前面二十二篇裝訂起來,計達二十七篇,修改後達到了十五萬言,這本書到此結束。

但沒有將它面世。

呂公著好奇地詢問原因,至少在參與修這本書時,對幾個學生幫助很大,他認為這本書面世,會給許多人,特別是官員帶來幫助。

不明白鄭朗將書藏起來的是什麼用意。

鄭朗答道:「我有兩點沒有想清楚,不喜歡成群結黨。」

呂公著認真的點頭,孤傲清高,同樣是一種德操。

「但想要做事,一人卻難以做成大事,所以范仲淹與你父親鬥得越厲害,他們手中的黨羽就越多。即便他們不想,也有大臣附從。這就是群體的力量。」

評價很公正,這件事上,呂夷簡有錯,范仲淹有錯。

呂公著沉默不言。

「也許你父親貶放,范仲淹稍做醒悟,可二人黨眾已成,自此以後,已經不死不休。黨爭之勢,從你父親與范仲淹這一次惡鬥後,已經成形,再無去勢,戾氣更是深厚。我這時候說溫和,用溫和的手段處事救國,能不能成功?這兩條我沒有想清楚,豈敢將它面世?不過我會在南方等你們好消息的,若明年你們科舉高中,我一定會將它面世。」

「喏。」

然後鄭朗巡圩,但讓司馬光與呂公著一起呆在家裡閉門苦讀。鄭朗也主動抽出時間,教導他們學業。有的話他不會說的,比如明年主考官會是丁度,胥偃,李仲容,王堯臣與鄭戩,以丁度為首,此人留心軍事,又是一個文字訓古學家,按派系來劃分,屬於相對保守一個派系。

出的題目他不知道,但是人都有私心,有意地教導這方面的內容。

時間也不多,到了六月他們就要離開太平州,回去參加解試考。

鄭朗還想他們早點回去,司馬池本身就是大儒,論學問不亞於任何人,唯獨不像自己,教他們治國做人處事,改變他們一些性格。

呂家的力量更不用說。

不過二人要等崔嫻生產,看一看小寶寶。

只好由他們。

寶寶沒有出來,先來了韓億的私信。

鄭朗一看氣昏了,讓我做人要知道進退之道,笑話,真乃天大的笑話,對於這幾個老貪,鄭朗幾乎無語。

淡淡道:「你回去對你家相公說,我知道了。」

將韓億的家人打發回去,前面一離開,後面將這封私信丟到拉圾裡面。然後看,看趙禎做什麼反應。

趙禎再次派王昭明前來,並沒有下聖旨,只是詢問。朕想讓韓億的兒子來太平州擔任通判,讓楊察擔任知州,將你調回京城,做翰林學士知制誥。也就是大宋前來太平州的官職,不高,可很有實權。特別以鄭朗與趙禎的關係,能說得來,更有權利。

但鄭朗迷惹不解,不對啊,戲本不是這樣唱的,按照原來說好的,我先在太平州呆上幾年,做出成績,再出知蘇州或者杭州,並且我也在做準備。為什麼將我突然調回京城。

翰林學士知制誥雖然好,絕不是自己現在拿的,會很燙手!

而且此時到朝堂做什麼?看著那幾個老貪,與他們嘔氣?弄不好,陳堯佐來一個瞪眼,你翁翁在世,還沒有我歲數大呢!

反抽,是自己不尊重前輩,不抽能活活被氣死。

但是不能說不答應。

雖是詢問意思,如果自己一口回絕,傳出去,又會讓人做文章。

想了想問:「王內侍,為何陛下想起來將我詔回去?」

王昭明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

鄭朗心中有數了,道:「你回去對韓相公說,想讓他兒子來太平州,不管那一個兒子來都可以,只要他的那一個兒子能回答我五個問題,我不但同意他做通判,還推舉他做太平州的知州。」

有意噁心韓億。

拿來一張地圖,道:「這是景民圩的地圖,請他兒子們用最快的方法將它的面積計算出來,比例是一比一萬,只要將這地圖上面積算出來,乘一萬,就是景民圩實際面積。不過我先說醜話,有誤差,與我上報的實際面積大約有五十分之一的誤差。請他算準一點。並且再用類似的方法,繪出一張祐民圩的地圖出來。」

算大約還是能算出來的,他的面積計算公式,已經在逐漸流傳。難的是後面,如何將實際地形做一個縮小的地圖。

司馬光不行,王安石也不行,這是他變態大腦的功能,還有繪畫的本領。

王昭明哭笑不得。

「再問他一句,夫子說少年戒色,中年戒鬥,老年戒得是什麼意思。」

「是。」

「再問他一句,為什麼單株移載棉花與甘蔗產量會高,同樣的單株移載,為什麼油菜不用營養缽。」

「是。」

「再問他一句,我用中庸治州,這個中庸是什麼中庸?」

「是。」

「再問他,同樣有大河之利,為什麼我將新城新港選在蕪湖,而不是太平州城?」

「鄭知州,這太難……」雖知道鄭朗在說氣話,王昭明忍不住說了一句。

「難嗎?幾個學生編了一本小冊子在流傳,他又是宰相,能看到許多奏章,能找到更多蛛絲馬跡,理解我的中庸有何難?不相信,問一問呂夷簡,看看他知道不知道!新港在我未來之前,京城就選定好的,又有何難?民以食為天,一個宰相居然不知道簡單的莊稼耕作,何以治國治民?」

純粹是無理取鬧。

但是很生氣,韓億有幾個兒子還是不錯的,只能說不錯,沒有一人達到劉沆的高度,可新來的幾個新進士也許在同年當中是佼佼者,也沒有達到劉沆那樣高度。這無關緊要,韓億的老不要臉氣著了鄭朗,並且韓億几子當中此子最為暴虐。一旦他來到太平州,自己打下的基業,有可能毀之一旦。

王昭明帶不帶話,不管,繼續說道:「你再對陛下說,臣不敢受,此時受翰林學士知制誥,非是勘磨臣,而是害臣。」

此時趙禎已經略略會一些權謀之術,點開就會理解。

「臣更不是黃霸,請他勿要擔心。不過臣在太平州任職很長時間,按照制度要左遷,如果陛下調臣的職務,請將臣調於明州、秀州,或者密州。」不知道什麼原因,趙禎也許將當初的約定忘記了。於是鄭朗退而求其次。

杭州最好了。

但想要航海,還有其他地方。

南廣州、泉州,還有杭州,杭州這一處更動最多,先是杭州,更改於明州,又置於杭州,鹹平時二州皆設,北宋末年又於秀州華亭縣設舶務,南宋時華亭舶務移於青龍鎮,又於溫州置司,聚集在一起了,略蠹,後來僅留明州一處。另外就是密州,於哲宗年間所設,規模很快後來居上,超過其他數舶,直到北宋亡。

但舶務發展很是畸形,有空間給自己利用,而且此時市舶使是由知州兼任的,更加給了自己操作空間。這幾個州眼下沒有升府,但都是人口接近十萬戶的真正上州或者望州。

有了太平州的履歷,鄭朗前去出任,也沒有任何問題。

這個王昭明不敢插言的,嚅嚅道:「我一定替你將原話帶給陛下。」

鄭朗又道:「再替臣向陛下問一個問題,請問他是用人的才能治國,還是用人的年齡來治國?若是用人的年齡來治國,不用勘磨,只要將戶部的冊子拿出來看一看,按年齡高壽者往下排位即可。科舉亦是如此,若是以年高者錄取,也擇高壽者往下排位,不用科考,省得浪費國家大筆財政。」

說完,也沒有留王昭明,讓他回去覆命。

可是此事迅速傳開。

太平州百姓最擔心的是什麼?

不是趙通判他們走,他們走只會惋惜,主心骨還在。

可是連鄭朗也要走了,全部失了魂。一個個來問鄭朗,鄭朗如何回答,只好說道:「朝廷制度,地方官員不可在某地久留,我已經任期三年,也到了離開時候。若是詔書下達,如何敢抗命?」

不說宋朝,那一朝也不可能讓一個太守永遠留在某一州一輩子的。其實去年在送鄭朗母親回去時,人群忽然寂靜無聲,那時候人們就知道早遲有這一天到來。

但這一天到來,全州百姓如喪考妣。

司馬光與呂公著讀書讀得累,上街轉了一下,看到老百姓掉了魂的樣子,對鄭朗歎息一聲:「若是我們以後做到鄭大夫如此地步,死而無憾了。」

「會做到的,老百姓很容易滿足,只要真心替他們辦一些實事,讓他們勉強有一口飯吃,有衣穿,他們就會感恩戴。可就是這樣,官員也很難辦得到。」鄭朗道。

不過事情起了變化。

有人想到一個辦法,強留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多留一兩年。朝廷同樣也會講道理,就像以錢代役,正是因為上了萬印書,才得以通過。此言一說,無數人附和。

開始簽名按手印留人。

這一次遠比春天的轟動,幾乎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一起上。有的人還按了好幾次,太平州幾個鄉紳一看,道:「這樣不行。」

太亂了。

重新組織起來,派人買來筆墨紙硯,又請會寫字的人會來寫字,寫上那一戶那一個人的名字,再讓百姓按手印。有據可依,不是胡按的,不相信用這個做憑證,一家一戶的查。

百姓關心,他們更關心,蔗坊的本錢還沒有收回來呢。一朝君王一朝臣,一個知州也是一個州的君王,新知州上來,換了政策怎麼辦?

不但組織起來,還要快,一旦正式詔書提前下達,什麼簽名也沒有用。

分頭到各縣各村組織人手。

這些都是地方上最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旦他們組織起來,速度有多快?

鄭朗聽聞後,沒有作聲,不反對也不支持。

他本心還是想多留一兩年的,鞏固一下,糖坊,錦銹監,事情都沒有完全定落,此時一走,楊察未必很熟悉。不是才幹不夠,年輕了,對這些新事物不能掌握,就是不年輕,沒有足夠的智慧,沒有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未必能吃準。

坐視百姓去做。

成功就多留一兩年,不成功也要回去。這是無奈的事,可以拒旨,看什麼情況拒,越是這種情況越不能拒旨,那叫挾恩滯留。

場面很感動人,鄭家上下也在議論。

梅子紅了,閃著紫亮的顏色,崔嫻嘴中腆著拚命的吃著酸梅子,酸得江杏兒在邊上看著磣牙,然後說:「官人,你真沉著氣。」

「不是我沉著氣,是我說的不算。」

「不過官人,你好了不起。」四兒崇拜地說道。

江杏兒不吭聲,只是拉著鄭朗的手不放,一臉的幸福。

環兒說:「官人,我不能出去買菜,一買菜那些百姓不要錢,給錢就下跪,還是讓鄰居帶買的。」

四兒道:「我也捨不得離開,看著蕪湖城變得一天天美麗起來,好想呆在這裡不走。」

「你不是說這是什麼鬼地方?」鄭朗打趣道。

「那是官人的本事。」

「錯,那是蕪湖獨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我只是起一個推動作用。如司馬三郎他們,我教導得很少,主要是靠他們自學,苦學,以及天賦。」

「先生,別誇,我們很慚愧。」司馬光與呂公著正色道。

沒有想到,臨回去之前,能看到這壯觀的一幕,很震撼人心的。

無論鄭朗怎麼勸,也改口稱先生。

對先生二字不喜,可這次對他們心靈的衝擊,鄭朗很喜歡。一個國家,就像一個人的身體,朝廷是大腦,有皇帝與京官組成,地方官吏與百姓是四肢,是軀幹。

不能只想著大腦,若是沒有四肢會很可怕,除非做霍金,那也要有一顆智慧發達的大腦才行。宋朝如此,能稱為智慧發達的大腦?趙禎是好皇帝,甚至最怕聽到的就是死人,不管是官員或者是將士,或者是百姓。可很多方面也沒有做好,抹殺了他在歷史上的地位。特別是貧富差距的拉大。無論是王安石還是司馬光,在後面也沒有做好,王安石還稍顧顧,司馬光顧都沒有顧,躲在洛陽小棚裡寫書。至於嗎?

同樣的富弼蓋了洛陽第一園,同樣的王拱辰一棟宅子蓋了四十八年未蓋好,僅是一個中堂高到雲彩裡。

那不是住小棚子,是噁心人的。

所以最大的歡喜,是看到司馬光思想的轉變。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的思想也跟著成長環境改變而改變。未必現在的思想就是司馬光將來的思想,但在他思想成形之前,打下了濃濃一筆基石。

崔嫻瞇縫著秀眼,也笑,笑得有些驕傲,什麼是政績,這才是政績,這才是她辛苦了幾年最希望看到的。

速度真的快,幾天功夫,簽名書收集好了。不知道有多厚,用幾輛騾車拉到京城的,沒有敢用驢車,怕速度慢。

將中書嚇了一大跳,這是幹嘛呢。

幾個老傢伙又貪又怕死,不敢收。正好蔡挺看到這情況,有感而發,也寫了一封書奏,遞到京城。一看,原來如此。

對視一眼,王隨與陳堯佐冷哼一聲,相互別過頭去。

程琳拚命的撓頭,這都叫什麼事兒,一起不管,還是俺來管吧。

老程這幾個月最苦逼,幾個老傢伙動不動就生病,其餘人一起不管事,可中書事務不能不處理,誰讓他最小。一想起這個,氣得要罵娘。可罵誰?那一個都比他大了十幾歲,有的二十多歲,古怪來哉,老子五十歲了,居然成中書的小伙子!吃了種種的苦楚,還沒有人領情。

這一次又是如此。

兩個老傢伙又在對眼睛,得,咱不敢參與,還是做正事吧,你們慢慢對去。

接過蔡挺的奏折,看了一眼,兩眼茫然,兩個老傢伙動輒生病,可我一直在中書,從未聽說過要調鄭家子進京啊。

走了出來,幾個鄉紳伏在地上泣不成聲,程宰相,我們知道留不住鄭知州,可朝廷能不能開一個恩,讓鄭狀元多在太平州呆上幾年,我們給你回去上香。

「別。」程琳鬱悶得要死,南人果然古古怪怪,我還沒有死,你們上什麼香。看著騾車問:「你們怎麼拉這麼多奏折?」

「這是鄉親們的請願手印,請人寫的字,按了手印來的。」

程琳撓頭,問:「怎麼可能這麼多?」

閉嘴不說話了,因為蔡挺在書奏上已經寫到此事,但還沒有當面看的震撼。難怪幾個老傢伙不敢收下。想了想,沒有這個風,就不會有這個雨,大約是皇帝安排,詔書未下,但意旨已下。於是來到皇宮。

王昭明回來後,將鄭朗的話帶回,趙禎此時也後悔,幾個老臣的確「越老越得」。不過才遷為宰相不久,立即將他們罷免,不是他們丟臉,是自己丟臉,再看看。

讓程琳進來,問:「程卿,有何事?」

兩府中唯一正常的宰相。

「是太平州來了幾個鄉紳,帶了三十萬百姓的請願書,意欲挽留鄭朗在太平州多留一年。」

「三十萬……怎麼三十萬?」趙禎反應過來,人口增加了不少,夏稅呈上來時鄭朗主動提過,如今太平州戶數達到四萬九千戶。有可能還會增加一千戶,但到了五萬戶,人口會暫時飽和。即便增漲,也會很緩慢。就算五萬戶,也不可能有三十萬百姓。

「是這樣,聞聽鄭知州要離任,許多外州縣打短工的,還有一些商人,怕朝廷換來的新知州德操差,不但影響太平州,還會波及受益的鄰近州縣,也加入挽留行列。還有一些戶將剛出生的嬰兒抱出來,按了手印。陛下,你看。」程琳也覺得此事不可思議。人心居然向到這種地步,什麼叫祥瑞,不是前些天殿柱上生的那顆靈芝,這才是祥瑞,國家之福。

感情不一樣,換韓億在此,恐怕會加一些惡語。但對鄭朗,程琳也不惡,在京城時,兩人嚴格來說,還有一些情份。

趙禎打開一看,蔡挺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

不過自己這一行人來到太平州,知道朝廷是為鄭朗離開做好後路。

於是寫道……乃聞此訊,百姓面若蒿灰,全城啞然寂靜,笑聲頓失,了無生機……望陛下恩准民意,允鄭朗於太平州復任一年,以揚聖懷。

聽到這件事,老百姓臉上都像死人一樣,包括過往的客商,逗留的外地短工,聽不到任何笑聲,整個城彷彿一下子沒有了生機。說的有些誇張,但大半卻是事實,包括此次多出的幾萬手印來歷。全部太平州的百姓除鄭朗一家外,幾乎沒有一家沒有按手印,或者簽名挽留的,包括蔡挺自己。還有蕪湖城大牢裡關著幾個打架鬥毆的,聞聽此事後,以頭撞牆,痛哭失聲。

「怎麼會如此……」趙禎喃喃道。

程琳苦笑,說:「陛下,剛才臣在琢磨,一是改善了百姓的生活,恐是太平州有史以來最好的一次大治,二是德化,鄭朗在太平州很重視德化。三是鄭朗帶頭吃了很多苦,包括他的幾個妻妾。所以老百姓才不捨。」

無論怎麼解釋,也是史治史上的一件大事。

趙禎說道:「騾車在何處?」

「就在中書門外。」

「帶朕看一看。」

第二百七十六章 請

出了宮。

遠遠就看到許多百姓圍著幾輛騾車。

這事兒很古怪。

有的,例如寇准、司馬池、張士遜與范仲淹在地方吏治上皆留下清名,他們離任時,百姓強請,強留,哭於道送之,發生過很多感人的事跡。但畢竟是少數。

於是圍過來詢問。

幾個鄉紳那有心思回答他們的問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然後焦急萬分的看著皇宮,都沒有心情看皇城的壯麗。

禁兵過來,分開人群,趙禎很親民的,但也不能不注意保護與安全。

皇上出來了?

幾個鄉紳一起跪於地上,抬頭看,誰是皇上啊?

一個穿著粗麻長袍的小青年走過來,問道:「你們是來自太平州的百姓?」

「是,請問你是誰啊?」一個鄉紳問,得弄清楚,不能一個老百姓也讓俺跪下。

「大膽!」禁兵喝道。

趙禎笑了笑,擺手制止,然後道:「朕就是皇帝。」

「民見過陛,陛下。」一起哆嗦起來,然後又偷偷打量趙禎,眼中一起充滿疑問。

趙禎又問道:「難道有什麼不對?」

「衣服……」一個鄉紳嚅嚅道,不敢近前看,大約遠沒有自己身上這件袍子布料好。

「朕富有四海,何必在乎錦衣玉食。」

「是。」

「你們起來吧。」趙禎說完,來到騾車前,打開那些小冊子,也沒有裝訂,不過在諸位鄉紳組織下,井井有條,那一縣那一村的百姓標注得很清楚,還有外來的百姓也寫出來,多是請人寫的,寫完名字,再讓百姓在上面按手印。趙禎很有些感慨,問道:「你們的知州可長大了?」

長……大?

忽然醒悟過來,一個鄉紳大著膽子說道:「身體長大了。」

「何來此言?」

「他在我們心中一直是大人,小的對不起陛下,對不起知州。」趙禎這話突然勾起幾個鄉紳冰封已久的回憶,又伏於地上,以頭撞地。

「你們起來。」

「喏。」

「為何有些說。」趙禎看著幾個鄉紳頭上都撞紅了,可見這幾個人是真撞,難怪蔡挺說囚犯地大牢裡以頭撞牆。但有些不明白。

「陛下三年多前讓知州去我們哪裡,是好心的,我們也以為知州小,前一兩年只知道吵,只知道要,還有爭,我們對不起皇上,對不對知州啊。」一個鄉紳說到動情處,哇哇大哭起來,不停地用手捶著胸口。

程琳心中想到,這才是民心。

趙禎歎了一口氣,說道:「朕答應你們,讓鄭知州留任一年。」

其實沒有韓億之事,趙禎也打算將鄭朗調回,或者安排到他州,畢竟太平州太小,若不是因為鄭朗,它在江東一帶,與和州還有真州、廣德軍是最小的幾個州,也是人口最少的幾個州。當初放任時,是以勘磨為主,或者想到圈圩,有一個景民圩足矣,根本沒有想到後面一連串神奇的事跡發生。

有了這功績,是到陞遷的時候。

「那太好了。」幾個鄉紳忽然緊緊抱了起來,高興地蹦跳,又伏下說:「謝過陛下,謝過陛下。」

然後失態的商議,讓誰回去報喜訊去。

回到皇宮,趙禎對小黃門史志聰說:「前幾年,有人說過那樣的話,夏天太戾,冬天太寒,春天太媚,只有秋天才是最妙,可朕忽然感到了春風拂面。」

四季論出自誰的口,史志聰也聽說過,但不敢言。

趙禎又說道:「朕也有些想念了。」

史志聰道:「陛下若想念,可以下旨詔他回來。」

趙禎遲疑一下,道:「明年再說吧。」

這件事在京城引起轟動。

全城百姓都在談論此事,連帶著蔗糖猛烈暢銷,但也不叫蔗糖。砂糖叫三元糖,褐糖稱為解元糖,黃糖稱為省元糖,白糖稱為狀元糖,大伯,來三等的狀元糖一斤。夥計知道了,來一斤普白糖。

冰糖也不叫冰糖,而叫君子糖。特別過了好幾個月,蛋清的成份與糖的成份結晶出來,外面上沾著一層雪花霜,裡面裹著青白色的糖塊,更像一片潔雪包裹著一塊美玉。

不用吃了,許多人家買回去是觀看的。

至於朝中君子小人之爭,老百姓才不管呢,你有本事,讓老百姓日子過得更好,像小三元在太平州那樣,小人也是君子,做得不好,君子也是小人。

但價更貴,一斤居然漲到近兩緡錢,還有價無貨。

王昭明出去替宮中購物,因為曹皇后也愛,買了一點回來,咂舌說道:「皇后,好貴。」

奶奶的,太坑人了。一斤在太平州出來只有九十文錢,現在買到兩緡錢,賺的錢太黑心。但不服,你不要,有人要。

曹皇后很無語,咱不吃了,行吧。

……

太就熱了起來。

人也如同棉花,如同占城稻,呆得時間長,也就適應了這裡的天氣。朝廷發過來五個新進士,楊察是廬州人氏,氣候相差不大,石洵直是眉山人,四川盆地同樣氣候濕悶。

可是李中師、蔡挺與仲訥都是北方人,夏天來臨,都熱得吃不消。

鄭朗笑了一笑,還好啦,現在的太平州七分是圩,是丘陵平原,三四分是水,比才來時七分是水,三分是田要好得多。那時到了夏天,太平一蒸發,不但熱,而且濕悶。

忽然想到了嶺南。

此時的嶺南更恐怖,正是沒有開發的緣故。

帶著幾個官員來到祐民圩,為了種子的事。第一年沒有多少人注意,雖然種子改良,放到大田里不明顯,到第二年效果就出來了。這是眼下最先進的擇種方法,曬的很科學,不能曬得太老,減少種子的生命力,也不能曬得太嫩,水分多不易保藏,產生腐爛。拋揚也很科學,絕對的擇取上風種籽。再經風車吹,鹽水漂,才交到農民手中。

另一個條件也跟上來,肥料。

鄭朗鼓勵百姓養豬,養雞鴨鵝,是副業,改善生活,還有一個就是肥料。沒有化肥,只好用草木灰、畜肥、綠肥,以及豆類輪耕補充地力。其中的畜肥佔據著主要作用。

經過三年風吹日曬,翻耘出來的耕地也到了最好時光,不是新圩地力最足,有一個日頭粉化的過程,地力最足的是三年後到十幾年的時間,再長,過度耕種,肥力漸漸撥盡,又不及以前。

從去年冬小麥油菜起,就開始長瘋了。但冬季作物,在這時不佔主要地位,價賤,產量又低。主要還是夏季作物。水稻漸漸長起來,開始瘋長,長勢之旺,讓其他諸圩眼紅。

有的百姓就說了,知州,你不能偏心哪,交種子只交給祐民圩一個圩百姓。但知道鄭朗要離開,一個個捨不得,說得很含蓄。

因此鄭朗帶著幾個官吏過來親自看一看。

下了船,來過多次,嚴榮高興地在圩埂上打了一個滾兒。不但是千里碧堤楊柳,還有草,不讓百姓放牧,不管草長成什麼樣子,不要打它的主意,這是害你們自己。但長得很長時,可以用刀割回家做青飼料,只要根部不得破壞。

都是勒碑於圩堤上的州令。

正是如此,很好的保護了圩堤綠化,如今景民與祐民兩圩上全部長滿了綠色的青草,與高大的碧樹遙相呼應,成為圩區最亮麗的風景線。

楊察踩了一下鬆軟的青草,感慨道:「鄭知州,每當我踏上了圩堤,就想到《與陳伯之書》中一句話,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鄭朗沒有說話。

風景不是很看重,若有更好,是保護圩堤。還有更長遠的,水土流失。忽然又抬頭看了看南方,趙通判臨行前,有一樣東西鄭朗沒有說,就是油煙墨。

此時徽墨未起,墨主要產地還是在北方,並且是松煙墨。相對於北方脆弱的環境,南方變成產墨地,受影響會小一點。

最後卻沒有說。

有些私心的,對圩同樣十分害怕,破圩會早遲發生,一旦遇到特大汛期,圈了這麼多的圩,水位從上流開始就一直被抬高,必然會破圩。而且各州不可能做得像自己這麼細緻。即便破,在得到足夠的收益之後破掉幾圩,自己不會被言臣找到把柄。不但要保留足夠的河道與湖泊,對環境保護也要重視。

是他心中的秘密,不會說出來。

走上堤岸,制止都沒有用,許多人家還是種了雙季稻。這個稻種鄭朗一直沒有培育,百姓太苦,太耗地力。包括多種套種,他也不教。不值得,在沒有足夠肥料養地之前,必須讓地力休生養息。連蔗地也是,一旦種過蔗地後,鄭朗下達州令,冬天翻耕酥凍,再種豆子,種完一季豆子之後,再種紫雲英,然後種莊稼,再換回來載甘蔗。

種種措施可以使如今的太平州,作為整個江東地區農業耕種的樣板,甚至作坊業同樣可以做為樣板。

看了一會兒稻穀,自己給的只是單季秈稻,從占城稻產生的變種中稻,還有小半原住民,單季粳稻。前者叫寒占城,後者叫黃粒稻,相傳後者是地藏王從新羅帶種到九華山普及的,其味香軟,是江東的品牌水稻。

兩樣都是舶來品。

還有本地的一些品種,宣州早,山鄉地寒處皆能種植的冰水烏,只能在肥田種植的大粒稻肥田跂,味覺最好的十里香、師姑粳,本地早熟品種帶著譏諷名字的瞞官白,晚熟品種八月白、九里香。

但自從占城稻引進後,因為不挑地,迅速推廣開來,漸漸演化成各種品種,多是在占城稻上演變的新品種水稻。包括鄭朗所選擇的黃粒稻,也沾有一些占城稻的特性。

一路走來,順便給這幾個官員解講,各個水稻有什麼特性,如數家珍,包括它的來歷,比如占城稻,不一定是從占城引進過來的,有的還從真臘等南方國家引進過來。從一開始引進,就有多個品種。可在當地不是很好,全是粗放式的種植,連一個灌溉系統也沒有,靠天收,最初是二十幾年前宋真宗從占城引進的一個優良品種推於兩淮與長江一帶,因為容易種植,迅速流行起來,短短的不到三十年辰光,各地培育上千個品種。

也要做瞭解的。

一番介紹,不僅是介紹,要讓他們明白種子的進化,以及進化後對種子的再培育重要性。還有菉豆,就是綠豆,也是從天竺引進過來的,中國有,沒有天竺的品種優良,子大粒多,自宋朝引進後,也迅速在全國普及。一些蔗地輪換時種了綠豆,多是這種天竺綠豆。

這才看他精心在黑沙洲培育了幾年的水稻。

圩內只要是種中稻者,都是種植這兩種水稻,長勢確實比其他水稻壯實一些。

如今才吐穗,能不能長好,要等兩個多月後才能決定,但已經看到一些喜人的兆頭,也是引起其他諸圩紛爭的原因。想了一會兒,對楊察說道:「楊通判,我回去後會下一道州令,明年繼續讓祐民圩種植,這是做為變更當初命令的補償。但後年諸圩輪流耕種新種。」

說完後皺了一下眉頭。

這個處理法不是很滿意,頗有些吃大鍋飯,搞平均主義的味道。當初自己執行時,一年肯定產生不了基因突變,有可能兩年,有可能三年。最好的種籽還是在黑沙洲,不但採用最科學的選種法,還是用單株選種,每一粒種子都是最強壯植株上的最強壯種籽。這是根本,然後到大圩。比如今年祐民圩產量高,將糧食收購上來,再經過反覆的選種,將人力與工本計算上去,略加一些價格,發還到州內各農民手中。賬目也是公開的,州衙不能從中謀任何利益。

一旦作為謀利手段,什麼後果也有了。

全州農民最後會全慢慢地用上優良稻種、麥種、油菜種,以及少量的豆瓜種籽,最後幅射到江東各州。過程會非常慢,以十年為單位計算,但收效會顯著。

可嚴格說,州衙做的一些補貼,是來自全州百姓,僅讓祐民圩一圩先得利,會顯得不公平。但公正了,不斷的輪換,又會產生種種意想不到的事。改了州令,心中不喜。

立即回去,崔嫻到了生產的時候,司馬光與呂公著也要回去,臨行前還要教一教他們的學業,使他們科舉時更有把握。

重新回到圩堤上,圩堤上桑樹已長了三年,三年成桑,都有一人多高,一尺多粗,綠意翳然。這是未來太平州紡織業興起的希望,能看到一些婦人在林間採桑,一個個恭敬的向鄭朗施禮。

「不用客氣,你們忙。」鄭朗平和地答道,然後上船。

未到太平州,聽到太平州城中傳來許多鞭炮聲,很是疑惑,不是節日,何來這麼多的鞭炮聲?

上岸一問人,才知道去京城的幾個鄉紳提前將好消息帶回來,趙禎允許他在太平州還呆一年時間。鄭朗長鬆了一口氣,太平州剛剛起步,問題多多,現在自己走,不是很好。

留一年就有一年時間充足的安排。

楊察也鬆了一口氣。

來太平州,說句不好聽的,純是前來摘桃子的。

自己被呂夷簡挑中,與摘桃子無關,是運氣。呆了那麼多天,也看到許多情況,比如桑麻,兩年後所有桑樹才正式成林,並且周邊會有許多人種棉花,僅一個錦銹監前途就不可限量。

還有蔗糖,賣到天價了,今年蔗糖產量會更高,稅有了,利也有了。

並且有這個糧種,今年糧種就能看出差距,過幾年後差距更大,增產是必然。大圩一開,四周會有更多的稻米,從江北到江南,運到蕪湖城出售。糧食、衣服、經濟,甚至城中的各個作坊,連下水道都安排好了。

只要不胡作非為,就等著政績到手。

這不是摘桃子,是摘一個天大的金桃子。

可也看出還有許多問題存在,沒有解決好,對這些新事物,自己又不大懂。馬上將鄭朗調回去,自己接手,可能會做好,但若是做不好,那不是摘桃子,與鄭朗一對比,會成為自己一生吏治的污點。

留一年最好,不是一個偽作之人,沖鄭朗拱手道:「鄭知州,太好了,我也在擔心,這下子懸著的心落了地。」

……

好消息接著而來,到了六月,崔嫻生產。

太平州城中的百姓自發地選出最好的三個接生婆過來服侍,待遇完全是公主式。

鄭朗也緊張。

醫學落後,嬰兒與母親最危險的時候,就是在生產的時候。

忽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一會兒接生婆出來,報道:「恭賀知州,是一個漂亮的小娘子。」

怎麼辦呢,這時候很重男輕女,但生了女兒不能變成兒子。只好說很漂亮了,其實才出生不久,臉上還有褶皺,再漂亮也看不出漂亮。但母親長相如此,大約不會差的。千萬不要象知州。

這話不好說出口,鄭朗會傷心,難道我就這麼醜?

鄭朗又問道:「我妻子如何?」

「母女平安。」

「那就好。」鄭朗要給賞錢,三個接生婆不要,其中一個歲數大的伏下說道:「知州,我們家中很苦,直到知州來,一家人才溫飽,謝都來不及,還敢討要什麼賞?而且是知州在我們太平州生下的孩子,這是我們全州百姓的榮幸。要麼取一個名字,叫太平。」

太平?

可不敢取這個名字,往那方面想都不好。

鄭朗道:「太不敢用,取蘋吧。」

那也好,平嘛,太平的平,整意會錯了。不過就是取了鄭平中性化的名字,也比高滔滔好,怎麼叫滔滔呢?

拋開這無聊的心思,走進房中,看到崔嫻一臉無奈。

鄭朗問道:「幹嘛不高興?」

「妾不好……」

「傻不成,是男是女,都是你身上的肉。」高興地抱著女兒,親了一口。長得漂亮不漂亮看不出來,但大約臉型卻很像崔嫻,長瓜子臉,不像自己一張團臉蛋。

然而崔嫻不喜,最想要的是男孩子,丈夫家單薄,多生幾個兒子,也就不單薄,生女兒有什麼用。

「別在我家弄寐生。」鄭朗喝道。

「喏。」崔嫻這才笑起來,指鄭莊公母親的事,生鄭莊公難產,大約當時很痛,於是不喜鄭莊公,取名寐生,才有了兄弟閭牆之亂。

「來,吃魚湯。」鄭朗一邊抱著女兒,一邊拿著黑魚喂崔嫻。

飲食上一家人很有意思,崔嫻她們喜歡吃蠶蛹,這個吃法從遠古就流傳下來。蠶繭抽去絲後,蠶蛹留下來做美味佳餚。但終是昆蟲類,鄭朗不敢吃。

鄭朗敢吃的,比如魚蝦,這個一家人能接受。但還有鱉黿,□魚,河鰻,螃蟹。特別是黿,大者一百多斤,後世鄭朗根本就沒有看到過,肉更多,肉質比鱉肉更鮮美。對螃蟹一家人不大反對,對鱉黿勉強接受,可對□鰻,卻之不恭。

但對黑魚不排斥,據人說的吃了對產婦好,有沒有科學根據,鄭朗也不知。但既然好,多吃吃,沒有好處,吃了也不壞。

「妾自己來。」

「好。」鄭朗抱著女兒走出來。

幾個學生好奇地看著。

鄭朗說道:「你們要回去了。」

兩人父親在外地任職,呂夷簡在許州,司馬池在河中府。要過去看一看,按理不能在各自管轄區域內解試的,若那樣,在太平州也可以。還要回各自的原籍處解試。因此要兜一個小圈子。

再不走,就來不及。

司馬光與呂公著眼神有些黯然,相處這麼長時間,一起討探學問,一起分析事務,若師若友若兄,捨不得離開。

「你們答應我一個條件,你們殿試通過,我會向陛下請救,將你們調到我身邊任職。」

「是真是假?」

「我幾回打過誑語?」

兩少高興地跳起來,這是可行的,鄭朗繼續要求外放,這一回外放,不管那一個州都會比太平州更大。州內也會有更多的縣,更多的職位,求兩個不是很難。

別的大臣說閒語,然而不在一起,他們不是師生關係嗎?

杜衍對范仲淹如親子,范仲淹對杜衍也有若長輩,誰又敢質疑這一對品行高潔的大臣?

看著他們的笑容,鄭朗同樣開心地笑起。

呂公著不用擔心,擔心的正是司馬光,成長道路還很長,未來十幾年間仕途也會對他內心產生巨大的影響。

比如蔡京蔡卞兄弟,未來的蔡卞因為得到王安石的賞識,收為女婿,品行十分端正,蔡京沒有得到這個機緣,於是機格越來越陰柔。若是提前對他教導,會不會是以後的蔡京。沒有他的蠱惑,宋徽宗會不會走到一條昏君的道路?

不知道,但前半生的影響很深遠。

所以還想將司馬光栓在身邊栓上幾年。

這個想法不會說,也要他們接受,不排斥,自己才好開口央請。

但不僅是他們,回到家中,還有他們的父母親,又說了一句:「未來陛下若召我進京,我會拒之。」

這個懂。

鄭朗淡淡說過,司馬光還補充過意見,到朝堂上做什麼?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在下面有了政績,又算什麼,一是年齡的制約,這個年齡擔任知州問題不大,可到朝堂上能升成什麼官職?二是資歷又淺,說話未必有人聽得進去。鄭朗多次說過黨項人的事,然有沒有人聽,去年趙元昊出兵蘭州,未做得過份,可凶相更顯,朝中依然沒人察覺。

鄭朗用了什麼詞,狼子野心!並且將他改趙為李,根本不承認他是宋朝的家臣!有什麼用?

朝堂上是折磨,一事無成,不如乘著年輕,在地方上多做一點實事,積攢一些政績,也算是為朝廷出了力。

讓鄭朗很無語,不過腹黑也是一種本事,腹黑本身沒有錯,看用在什麼地方。自己有時也腹黑過,如對付趙元儼那次。

繼續說道:「我只會請求三州,秀州、明州與密州,在哪裡我會做一票大的。」

崔嫻在房中正在喝湯,聽到這句話,差一點將湯碗摔了。

你準備帶著幾個學生做強盜或者做土匪?

可是司馬光與呂公著眼睛放起光,這個大的,他們明白。可惜不是杭州與蘇州,否則這一票會更大。

鄭朗又囑咐道:「李斯寫了諫逐客書,說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於是驅秦吞六國,並八荒,一統天下。然而他與韓非子知道說難卻死於說難一樣,既得六國,既出此語,更知道包容。可得到六國,卻視六國百姓如芻狗,何來包容?又失其正道,默視趙高篡改詔書,讓胡亥登位。以至自己身遭慘死,秦國瞬間湮滅。」

「是,這也是中庸之道。」

「不僅是中庸之道,也是治國之道,若我朝還像過去那樣分為南人北人,那麼南北不親,大臣不合,這比冗兵冗吏冗政更危險。」

「是。」司馬光與呂公著答道,只聽懂鄭朗話中一半意思,人分南北由來已久,連趙匡胤自己也說,南人刁猾,多用北人為臣。而寇準則更過份,每看到北方中一新進士,動輒曰,又為朝廷得一北人矣。

這樣說對南方不公平,如今財稅遠離不開東南(非是指太平州,乃揚州江寧往東南一帶,也多是大州,許多州十幾萬戶,有的二十幾萬戶,是北宋人口財富最集中的地區)。

「我對你們的要求就是時刻記住這個包容調濟之道。」

「喏,先生,你放心吧。」

一夜無話,第二天兩人離開。同行的還有四個小婢,呂三叔與丁勝。

自發湧來許多百姓送行,看到船隻離開,百姓再次無語,雖將知州留下來,但只有一年時間……

忽然一個個傷感起來。

不但沉默不言,州內連吵架也消失了,一條最流傳的語錄就是知州只呆一年,別給知州惹麻煩,這幾年苦了知州,讓他享一年清福。

以至吏部評議各州縣官員政績時,毫不猶豫將鄭朗排在第一。

想作祟都不敢。

但此時趙禎心中的想法,不是杭州與蘇州,也不是鄭朗重新提出的秀州、明州與密州,經韓億一提醒,趙禎份外想將鄭朗調回來。

他此時內心是最迷茫的時刻。

呂夷簡很會做事,他是知道的,因此這幾年一直在重用,可是這樣的重臣居然也在結黨,這讓他很失望。於是用了幾個長者,可這幾個長者的所作所為,更讓他失望。

詢問又不好詢問,若問尚書左丞宋綬、韓瀆等人,一定說只要將呂夷簡召回,什麼問題都沒有了。若問杜衍與韓琦等人,一定會說將范仲淹召回來,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因此這時候他最渴望一個有能力,還會識人,又沒有私心,又不會結黨,對他還十分忠心的大臣在身邊。

不是韓瀆,他除支持呂夷簡外什麼也不會,不是韓琦,他們都是「君子」。

至於到一州的州政,就算你將太平州變成天下第一富州,一年稅賦達到一百萬緡錢,神得不能再神,牛得不能再牛,但對於朝廷這一百萬緡錢算什麼?

一個小小的決策,幾百萬緡就沒有了。

前思後想之下,認為鄭朗回京好。

而且離開這麼久,十分想念。當初在君子對自己惡言相向時,只有他一個人不顧這些君子會不會罵他是小人,說出自己暈倒的真相。

但就在他打定主意時,杭州來了人。

是因為錢塘江。

這一帶沿海地區變化很大,從海州(連雲港)起,一直到秀州(松江嘉興),許多地方此時還在大海裡。但在外沿伸。

錢塘江卻是一個特例,因為它入海向著東北方向,許多地方在海潮沖刷下,漸漸北移,但在南邊卻有許多泥沙沉澱。沒有形成喇叭口,而是一個三十度角的三角形。

所以這時受海潮危脅的不僅是秀州海寧與鹽官地區,還有杭州。

在歷史上,以前杭州地理位置也不是很重要,而是以會稽,也就是宋朝的越州(紹興)為中心,直到京杭大運河開通後,杭州才漸漸取代越州成為東南要地。

可杭州一直受二害困擾,一是西湖之害,二是錢塘江之害。李泌在西湖置水閘洩水,無功,白居易於是強行築堤,可湖水不得洩久塞,吳越時只好再引湖水為湧金池,以濟運河,活其湖水,但危害一直沒有斷過。

這個錢塘江,唐朝沒有想到破解的辦法,也是吳越,吳越王錢鏐見其石不能投,一投就被潮水沖走,反而堵塞了航道,苦思良久,發明一種方法,命民夫修造一個個竹籠,用木樁下住竹籠,再往竹籠裡投石。有竹籠之困,潮水不得沖,於是堤成。到宋朝因為年久失修,再成潮害,杭州知州戚綸與轉運使陳堯佐畫策,用梢楗防沖,用樹枝柴草捆成卷排,放於堤岸易受水潮衝擊地段抵擋潮水侵襲。不得功,發運使李溥、內供奉官盧守懃又用錢氏舊法,逾年乃成。

然而如同鄭朗所說,南北待遇不一樣,杭州僅成了北宋的斂財重地,非乃中心。修好,又忘記了,這時的江堤十分危險,有石頭,有木柴,有泥土,還有巨木,整一個大雜燴。

到了今年六月,杭州刮起一場罕見的颱風。

風害不提,那一年都有,記都不用記載的,可這場颱風刮得錢塘江起了六尺高的巨浪。脆弱的江堤經這個浪頭一催,嘩啦啦的,崩掉千餘丈。一丈怎麼來著也有三米一,三千多米的決口出現,海水流得那個歡暢。

無數人家被海水沖之一盡。

東南人口密集,秀州十幾萬戶,杭州十幾萬戶,越州二十幾萬戶。越密集受害人口越多。

朝廷反應很快,趙禎一聽很緊張,立派工部侍郎張夏為兩浙轉運使前往杭州治堤。

這個大臣治水能力不亞於范仲淹,在泗州任知州時就有治水之功。其父張亮又是吳越國的刑部尚書,對錢塘江也很瞭解。

本來很正常的。

但出了事,不但老百姓,最苦逼的一群人,還有各個商賈大戶人家,損失也不計其數。前思後想,不怪朝廷疏忽,也沒有這麼長的眼光想到南北問題。

只是想本來的官員不作為,不但坐視江堤久而不修,即便修也是糊差事,為了推御卸責任,分段守護,中間的不好賴,但邊上這一段你說是他的,他說是你的,正是這樣的江段出的事故。

因此恨上了杭州知州鄭回。

其實朝廷真正派了一個治水能吏過來,但也沒有百姓相信。

只好想,想到了范仲淹,不是鄭朗,那麼長的海堤正是出自范仲淹之手。

原來差一點就來到杭州,讓蘇州百姓留下了。

可范仲淹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這時就聽到鄭朗還有一年任期的事。

杭州百姓一聽也不錯,雖未治過海堤,可那麼多的湖澤,生生讓他變成了圩田,也是水利之能。

人是對的,鄭朗還記得一個比竹籠法更高明的治錢塘江堤法。

但這樣想是不對的,圈圩與築錢塘江堤是兩回事。圈圩只要測量好湖澤深淺,防止暗潭,留下蓄水的湖面與洩洪的河道,就是普通的官員記住做好這三點,都會圈。

這個錢塘江堤才是一個真正的技術活。

可平常的老百姓哪裡知道這個區別。

不但是江堤,還有吏政。想一想鄭朗在太平州做的種種事情,不但老百姓渴望,大戶人家,商人同樣渴望。想一想那些新事物,許多商人流下口水了。

感情也有,吳越王朝對百姓還可以的,至今許多百姓留戀不忘,錢惟演遭到范諷一次次誣陷,只有鄭朗師徒說了公正話。對此,許多懷舊的百姓也抱以感謝。為蔗糖,少數商人去了太平州,還刻意提到此事,不過鄭朗沒有表態。

這一想,幾乎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人表示贊成。至於鄭回,同樣一個鄭,見鬼去吧。

一年,一年也沒有問題,咱們先預訂著。

於是一干商人與一些大戶人家,來到京城,也上書央請趙禎,陛下,咱們求你一件事,太平知州卸任後,讓他到杭州來吧。

趙禎很無語,這個豈是你們說來就來的。能吏不多,若全是像你們這樣,想要那一個知州就得到那一個知州,整個宋朝就那麼幾個能吏,還不得分了吃。

對太監吩咐道:「傳朕的口旨,明年再說,這不是他們說的算,也不是朕說的算,是吏部與中書的安排。」

用官腔將這十幾人打發走。

可這十幾人不這樣想,不對,為什麼太平州兩次上書全部成功。是了,那是人多,幾萬人懇請,咱就十幾個人懇請,朝廷不當一回事。於是立即回去,得發動群眾。諸位父老鄉親,你們想不想過一個好日子?

當然想了。

想不想滄海變成桑田?

想了。

還好,沒有胡說,不然差一點能說出來想不想換一個日月天地,然後十幾萬戶人家說想了,那麼鄭朗麻煩就來了。

想那就好,咱們也按手印,再怎麼的,比太平州的手印會多。

第二百七十七章 無敵(上)

但參加的百姓並不多,秋收到來,沒有受災害的百姓在忙著秋收,張夏又徵集民夫築堤。

太平州百姓在忙碌,杭州百姓同樣在忙碌。

鼓動的商人與幾個大戶看到這情形心中很焦急。

時間說不多也多,要到明年太平州那個三元才能決定去向,說多也不多,大半年時間眨眼就過去。現在百姓是一頭熱,熱度過去,再冷了場,朝廷如何放人?

又想到一個方法。

派一些人看,從老百姓中選,年齡地位身份無關,但要去過太平州的。

從杭州到太平州近,也不遠,從湖州到太湖,到陽羨水、溧水到固城湖,就到了太平州,或者從陸路,翻過天目山,到安吉、廣德,也就到了太平州。不是所有人到過,但有。有的人年青時去過太平州,有的因為差役去過太平州,或者其他種種原因。

召集一百多個老者,上了船,從水路出發,你們以前也看過太平州,有的就在四五年前去過。再看看如今的太平州是什麼變化。

幾天後到了太平州,先從圩田看,正是收穫時季,然後再到蕪湖城。

這些老者看到後十分震撼。

幾名商人同樣震撼,才半年未來,又產生變化,圩內蓋了許多新房子,蕪湖城多增加了居住人口,多了許多店舖,以及一個更大的新碼頭。這是商人的看法,鄭朗很無所謂。

城內居民也不過九千幾百戶,一萬戶不到,其他人多是暫時以務短工為主,九千幾百戶是大城市麼?還不及後來大一點的鄉鎮。

碼頭也是必須的,才開始建造的碼頭是資金緊張,先湊和著用,新碼頭才是真正的碼頭,不但深,泊船量更大,放在長江邊上,無論河船或者江船都可以直接停靠,甚至在枯水時季,也能停靠一千多噸的海船。這是最大的硬件,砸下去兩萬多緡錢,是前一個碼頭的兩倍半。

有了這兩個碼頭遙相呼應,蕪湖才真正成為一個良港,政策不放,若放,海船都可以直接從長江而來,於此靠泊。至於江船,再大的江船,也能靠過來,除非不顧木質結構,來個四千噸的船隻。那是不可能的。

他們來看的時候,碼頭才修好。

但正是收糧時季,很多平時難得一見的大江船蜂擁而來,碼頭上一片忙碌。然後許多商人又開始抱怨,請不到短工。

這幾個商人對視一眼,相顧一笑,今年春天他們也抱怨著這樣的話。

唉,為什麼放在太平州,放在杭州多好。

看一看杭州的人口,僅杭州本地就有十六七萬戶人口,越州二十多萬戶,秀州十萬來戶,湖州十幾萬戶,宣州十幾萬戶,婺州十來萬戶,僅是睦州人口少一些,也比如今太平州,近八萬戶。

不管做什麼,得要人啊,太平州人口少,周邊的除江寧與宣州外,其他各州人口比賽著一個比一個少。怎麼做出大事。

想法不對的,事情略有些出忽鄭朗意料,其他各州在開圩,制約了人口流動,可各個大戶看到後心中也在發急,廣招流民,只是招流民速度跟不上擴張速度,來的短工雖多,勞力依然很緊張。只要再過兩年,湧來四到五千戶勞力長期住下,就不會出現眼下這種狼狽。

必須要這麼做,不能主動以州衙的名義招流民,只要一招,速度會很快,然而盯的眼睛也就多起來。流民餓死沒有人管,你征了,就得將他們當作祖宗供著,否則上綱上線。

因此,鄭朗對所謂的君子流不感冒。

不是君子,能稱為君子僅是范仲淹一人,其他的自己怎麼做無所謂,但對別人要求會提高十倍,真正嚴於律人,寬於利己的「好君子」。

在中庸裡說過,與學生做過探討。

顛倒了對象,他們是文章高手,非乃君子,這個君子乃是厚著臉皮,給自己臉上貼金的。

但這些商人哪裡想到這些,只是看著可惜。

怎麼一年喊缺人,兩年喊缺人?

帶著老者上了岸。

也沒有人看他們,那有時間看,況且每一天湧來那麼多的外地人。

到處走了一走,還看了物格院,以及鏡湖。

一行人皆是驚歎莫明,當初來看,只有兩千戶人家,一個正宗的破縣城,如今九千多戶人家,大大小小的作坊、店舖不計其數,幾乎就是一個縮小的杭州城。

可生機更盛,城的兩端建築物還在繼續瘋狂的蔓延,街上人來人往,一片繁榮景象。

這還是蕪湖麼?

一個姓錢的商人說道:「一切變化,僅是三年三個月時間。」

說完帶他們回去。

我們說的不算,讓你們自己看。

風景優美,百姓富足,不對,看到大家在忙,但一路幾乎沒有聽到一人在爭吵。不但富,民風還淳樸如此。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的世外桃園哪。

一行人就回去了。

亂說起來,至少物格院那幾樣事物是親眼所見的,也一路聽到許多傳說。

錢塘江堤算什麼,翻江倒海也能做到。只要將人請來,咱們杭州百姓那就有福了,以這個三元的能力,還不知會將杭州變成什麼。又將太平州誇得天上無二,地上無雙。

這麼多人在鼓動,百姓終於動心。

其實張夏治水開始見到成效,可百姓哪裡去管,有沒有成效,要靠時間檢驗的,一年沒有事,十年沒有事,也不代表著有功,只要幾十年再來一次大決堤,都是失敗的水利工程。

九縣百姓開始發動,到處簽名按手印,將鄭回活活氣死。

也不能說他有多壞,與崔有節一樣,是一個打醬油的官員,按資歷混到這個職位。

可是出了這樁子事,知道自己要悲催,卻沒有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悲催,被整州百姓丟棄。

先發制人,寫了一份書奏,上書朝廷,俺對不起陛下,貶俺的職務吧。

書奏到了中書,這時候中書能做什麼事?別煩我,也不是你的錯,治堤都開始了,這時候換人?壓住不報。

百姓按手印的很多,張夏哭笑不得,你們按可以,必須派人出力共築江堤,別耽擱事務。這件事上悲催的不是他,雖然百姓不信任讓他略有不滿。於是默不作聲,甚至主動示好,別排擠我,咱也是吳越兒女,父親還做過吳越的刑部尚書。

怎麼辦呢?

與鄭朗一樣要小心的,鄭朗是擔心有人吃味,他是後台背景太淺,都會引來麻煩。只好哄著老百姓。

又暗示,決堤的事與我無關,看到沒有,在我率領下,秀杭越明四州聯手修堤,再沒有以前劃段分區推卸責任的情況。

這時百姓很單純,張夏態度這麼低調,漸漸百姓歡迎起來,可按手印繼續。無他,不僅是江堤,更想有一個好日子過,老百姓想的是溫飽,有一個新房屋,大戶人家指望著錢更多。於是籌了十一萬戶百姓手印,用船載著順大運河,迅速駛往京城。

到京城時,王隨與陳堯佐再次告病假。

這是東府,西府更亂,趙禎不得不以章得像為同知樞密院事,扶助西府。

東府還有三人,韓億、石中立、程琳。

韓億一肚子不高興,奶奶的,管我什麼事,一扭頭不作聲。

石中立發揮他一慣應有的滑稽,說道:「這樣好啊,明天將外放的知州,全部張榜,讓百姓自己選去,若吏治好,皆大歡喜,吏治不好,百姓也抱怨不得。」

省了多少事!

程琳氣憤地瞪了他一眼,這是十一萬戶百姓的請求,一個處理不好,將會被史官釘在恥辱的鐵柱上不得翻身!

但石中立這句滑稽話卻是正中了核心所在。

當真混到副相的位置,是一個打醬油的?看一看他的園中獅,再想一想有沒有話外之音,這是園中獅,可是皇家的獅子,豈是園外狼所以比擬?再恥笑盛度,無意中走在宰相前面,停下來道一個歉即可,何必跑得氣喘如牛?

可是他這種遊戲人間的滑稽性格,在朝堂上可以,但進入東府,確實過了。

程琳也沒有多想,來到外面,看了看,頭很痛,進了皇宮對趙禎說,陛下,你看怎麼辦?

以前可從來沒有這種事情發生,還能提前預訂知州或知府的。成了什麼啊?

趙禎也不喜。

前兩次答應太平州請求,自有原因,非是百姓請求。

第一次是呂夷簡進諫同意的。

差役法是有弊端,但不能普及,鄭朗說得很是中肯,可以試一試。

是試一試,其他州不能學習,一沒有太平州如今的財富,像一些窮困的山區小州,一年也許還沒有四萬多緡錢的稅務,如何實施以錢代役?

太平州差役不重,比較容易實施,一些邊區州府不但有差役,還有弓箭手等役,太平州是五十擇一,這些州府是十擇一,甚至五擇一。怎麼用錢代替?

鄭朗給了百姓巨大好處,有了威望,所以執行務例時,百姓支持。但像這樣的知州知府是鳳毛麟角,沒有威望,納錢時恨不能以一當十,征役時恨不能以十當一。如何實施?

鄭朗在修中庸,書沒有看過,但聽到兒子一些書信提過,主要講包容調劑,公平之心。所以行事很公平,比如將役分為幾等。有的加錢,有的錢少,像耆戶長不但大肆削減,錢也少,僅二十緡錢。

做事細心,新差過來,教他們律法,教他們識字,讓他們習武。這是一個國家未來最重要的棟樑之材,讓別人如何做到?

少了這五條,能不能實施?

僅一個貪墨與討要政績,就會生起無窮的風波。

對免役法呂夷簡不瞭解,可他嘗試過變法,還為此吃了很多苦頭。

鄭朗在信中又說得很清楚,一下子聯想到這些。

總之,在趙禎一朝,論吏治之能,唯有呂夷簡為第一,其他人只能爭第二,第一想都不能想。比如黃河決堤,這麼大的事,還是在三路大旱大蝗之後發生的,讓他彌化於無形之中,這就是能耐。與之相比,可以看到十幾年後黃河第二次大決堤時百官的情形。無他,才幹不足也。

但可以讓鄭朗嘗試,在鄭朗手中不會出差錯,再過上一段時間看,十年八年,換了好幾任知州,再看看幾任知州過後,是什麼情形,才能吸收經驗與教訓,慢慢地在全國逐步推廣。

原因還是不知道,後果也不知道,只知道會很麻煩。

所以用了逐步二字,也就是過了十年後,才能一步一個腳印,零碎的在一些州府推廣,不是全國。

從呂夷簡私心角度,正好鄭朗提出兩個要求,若一個不答應,也怕鄭朗對他進行怦擊,讓范仲淹咬得怕了,最少要答應一個。

這才是趙禎最後默許的真正原因。與民意無關。

鄭朗留任,是趙禎還沒有考慮好,百姓央請,又是德政的體現,他答應了一年,僅一年時間。

偶爾一兩次可以,但多了,不會是好事。可以想一想,是鄭朗,趙禎絕對放心,又不是邊關重鎮,若是邊關重鎮,手中經濟軍隊大權,用了什麼蠱惑人心,百姓上書央請朝廷,朝廷同意之,會不會還有安祿山的事發生?

這也是權利的內核。

是趙禎不同意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趙禎渴望鄭朗回到朝堂。秋稅已上,但太平州沒有交足。

本地以及鄰近州縣今年種植大量棉花與甘蔗,商人運來的甘蔗那是為了配給,農民的甘蔗卻不能拖欠,打白條。

棉花不是錦銹監一處在收,太平州出現大量私人作坊,對此鄭朗沒有隱瞞,讓他們學習,不是最好的技藝,可能混一口飯吃。手藝是越來越精的,幾年後就會出現群體效應。今年還是錦銹監為大頭,最少要佔去三分之一的比例。

同樣不能拖欠。

留下一筆資金,去年就一直保留著一部分資金,是所有契股的資本,一直沒有動,今年復又追加了一些,但重點還是在錦銹監。

所以錢稅沒有交納,只納了三十八萬斛稻米,七萬匹絹。

但呈上賬薄,共留下糧十萬斛,絹十九萬匹,錢包括借貸給和州與無為軍的,以及資本,一共是近三十二萬緡。

這個賬趙禎算不出來,部分有去年賣契股強行斂出來的,有一部分是產生的利潤,讓官員估了一下,大約今年太平州糧絹錢幾樣加在一起,有六十多萬緡稅務。

但到下半年,糖坊與銹坊規模更大,到明年各種稅務與監收入有可能會有近百萬緡錢。還不算最多的,蘇杭等州府,稅務與各種收入依然比太平州高。

可莫要忘記原來太平州是一個什麼所在。

而且這一切是在輕徭薄稅的情況下產生的。

宋朝稅務是以十征一,也就是一畝地僅征三斗,加上丁役,最標準的是二十征三。不過讓鄭朗擠了一擠,將真實人口,甚至沒有的人口都增加出來,稅務比有可能接近十比二,不到,但不止二十征三。

是很重嗎?那就錯了。在各州變相的徵稅下,十征二就算知州清明得像包青天。十征三老百姓也不會有怨言,最怕的就是十征四征五,甚至征未來七年八年十年的稅。

除朝廷免稅的地區外,太平州如今的徵稅,在全國三百多個州府軍監當中,可以排在最低的前十位行列。

要麼就是嶺南等三不管地帶。

這些數據就是政績。對所謂的君子與小人,趙禎也不大相信了,咱看的是本事,有本事治理好國家治理好百姓,就是好官,反之,就是夫子復生,朕也用不起。

有了政績,可以順理成章地將鄭朗調回來,給自己做一個小參謀。

因此,聽程琳說完,立即說:「對他們說,朕答應過太平州百姓,到明年夏天才對鄭朗調任,現在說太早,讓他們回去協助張轉運使修好江堤,建設家園,這才是他們職責所在。」

又是一個官腔。

但杭州過來的幾十個人不服,不這樣想,一琢磨,不對啊,這都是十一萬戶百姓請命,最後猜測之下,認為不是請命不對,是人數不對,是十一萬戶,可杭州還有近六萬戶人家沒有參與,因此陛下沒有同意。於是又再次回去動援。

但杭州的來人勾起趙禎的心思,派人將呂公著喊來,剛剛通過解試考,在京城家中溫習功課。

進了皇宮,參拜禮後,趙禎說道:「你坐。」

「臣不敢。」

「你父親是朝中重臣,你先……生性格坦然,不必拘禮。」

「謝過陛下。」

「說一說太平州的事。」

「太平州的事?」

「朕聽了一些,不是很瞭解,你天天在鄭朗身邊,應當知道更清楚一些,說給朕聽一聽,不然朕很多地方沒有弄明白,讓朕吸收一些經驗,也能有所啟迪。」

不是作偽,他內心正是這樣想的。

「喏。」呂公著老老實實地將他所看到聽到的揀重點說出來。

趙禎想了一會兒,還有許多地方很茫然,只是聽了出來,鄭朗做事想法很長遠,可做事很實在,也很細心,不過真做起時,也發生許多意外,包括災民那一次確實帶來很大的麻煩。

這個麻煩恰恰是朝廷陋政之一。

還有一些意外是出忽鄭朗預料的,能理解,不可能神奇到這地步,學問方面只能啞然失笑,夫子當真教了那些格物知識?別當真,反正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不但儒學,還有雜學。

定性十分清楚,別惡搞孔夫子,你那不是格物學,不過用心是好的,趙禎也不怪。

幸好及時做了補救,才一直沒有出大漏子。

有的地方茫然不明白,有的地方看出來是急智,大約換作其他官吏非得出事不可。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成了,就是能吏。

然後問:「鄭朗想去杭州?」

呂公著還不知道杭州百姓第二次來京城的事,猶豫一下答道:「原來是打算去蘇杭二州的。」

「為什麼?」

呂公著不好說,這本來是你說的,現在不算話了,俺家先生只好求其次,答非所問道:「無論蘇杭,或者秀明密三州,皆有一樣是先……生最想得到的。」

「什麼?」

「舶務處。」

「舶務處?」

「喏。」

「為何?」

「它是財富所在,也可以為國家得到大筆的錢,非是財政的錢,而是鑄幣用的銅,代替貨幣的金銀。」

「何來此言?」趙禎很迷茫。

「這幾處皆有一個特點,有優良的港海,可以停泊龐大的海船。」呂公著側身坐在椅子角上,看著趙禎眼裡有些迷茫,於是又說道:「陛下,太平州臣來的時候,僅一萬四千頃耕地,近五萬戶百姓,若是人均攤地,算多不多?」

太平州還是太小了,不計人口總數,單計密度,幾乎與蘇杭相媲美。

「它變得很富裕,不僅是耕地,還有紡織,蔗糖,以及其他各個作坊,今年可能州里面還拿出一筆款子購地,真正的農民一戶會擁有四十多畝耕地,其他的全進了城做工。真正的財富也是這些作坊,與作坊所產生的商稅,它不斷地產東西賣東西,將其他地方的財富向太平州吸納。這才是太平州富裕,百姓安定的來源。」

「再說。」趙禎漸漸有些抓住,但不是很清楚。

「小者為家,中者為一州,大者為一國。州如此,國也如此。國家年鑄銅幣達到二百萬緡錢,幾乎是唐朝幾十倍,為何一直不夠?」

別要說問得傻,的確是一個問題,一年二百萬,一百年就是兩億貫,並且指數一直在增加,漸漸漲到一年鑄幣三四百萬緡錢,向五百萬緡錢大關進軍。

還有金銀做為輔幣,可是銅始終不夠,不得不繼續以絹代替,不但絹,還用鐵幣,與紙幣代替。甚至唐朝的銅幣繼續在流通,全國以為唐朝開元通寶幣最好,得者立藏之不出。又有民間的私鑄小錢流通。雜七雜八的,市面上積累下來,最少有十億貫以前的貨幣在流動,還不包括絹。為什麼錢一直喊不夠用呢?

所以有了呂公著下面一段話:「陛下,一是缺銅地區私自化朝廷銅錢謀利,二是大富之家將錢藏於地窖之中,若有意外發生,錢終世不得出,三是流向海外諸國。我國海貿購買大量的外番貨物,對本國百姓行商者,所出商物者,盤苛甚嚴,多購外番之物,本國之物不得出,金銀銅幣齊流於外。不但海外諸番,連契丹也是如此,朝廷對榷場下令頗為嚴格,諸物不得出,而北方皮裘等物源源不斷流向中原,於是銅錢散於契丹不得回。海上更是杜絕了交易。何必如此,只要放鬆商物,嚴令的軍械等物資外,一律准許外銷,可以為國家收回大量的金銀銅鐵,沒有者,也可以用物易物替之。畢竟我朝才是產貨物大國,非是產金銀銅大國。再如契丹,一旦放鬆,我朝文明遠遠勝過對方,即便有歲貢之弊,也會數倍十倍用交易賺取回來。而且大量絲綢、茶葉、瓷器銷往契丹,給契丹帶去更多的奢華,與文治一樣,我朝文明已久,奢華文治不足惜也,反而會有大治之功。可契丹人一旦文治與奢華,有何懼哉?」

問題又回到起點,原來鄭朗就說過此事,向契丹出口浮華!

這次不但是出口浮華,還要將流失的銅錢賺回來。

對這個趙禎一點也不懂,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出海會有風險。」

「是有風險,但陛下,前幾年的大災難不算,每一年國家因貧困餓死或者病死多少百姓?這是大小之爭。國庫空虛如此,冗費嚴重,以後國庫更加緊張。多得一筆財富,會少苛於民一份。也是大小之得。」

是呂公著的想法,鄭朗不這樣認為,三冗還是國家根本,有了這三冗存在,無論怎麼樣開源,除非如來佛降臨,使宋朝一年收入達到三億貫,否則錢還是不夠用,賺得越多,用度越多,三冗越嚴重。

可開源是必須的,節流,現在與鄭朗無關,資歷不夠,節那樣?節那樣都會引起無窮的風波。

趙禎又說道:「若是出事,他們家人怎麼辦?」

「我與先……生討論過,似乎有策安排,但未到,也未說。」

是說的很少,還有呢,大量的出口,會帶來作坊生意興隆,最少雇工會多起來,那麼會給更多貧困百姓生路。航海業發達,造船業會發達,船隻變得大,運輸成本會下降。

嶺南的糧食就可以運進來。

這才是一個處女地。

作坊興盛,可以為國家謀得大量稅務,一系列的良性循環便產生了。

對此,呂公著是一知半解,趙禎更是不懂。他很擔心,不但人命,還有大量百姓蜂擁到大海上,糧食怎麼辦,畢竟民以食為天,這還是一個嚴重缺糧缺衣的國度。

不知道,於是避了過去,問道:「鄭朗那本中庸有沒有寫好?」

「四月份就寫好了。」

「咦,朕為何未見?」

「有兩個原因,一直沒有面世。」

「什麼原因?」

「先……生他性格孤傲,不喜歡結交,然朝中兩黨已生,孤傲雖是德操,最終會辦不成事情。不知道如何化解,是其一。新中庸以溫和為主,四句宗旨,包容調濟,與時俱進,直而溫之,簡而無傲。公正溫和,是行事的手段。朝中成黨,能不能用溫和的手段做成事?沒有想明白,於是書成後收藏起來。」

「黨已成……?」

「已成,分為做實事務實派的小人黨,只會誇誇其談的偽清高的君子黨。」

趙禎聽到最後一句話有些苦笑,道:「那鄭朗贊成小人黨了?」

「也不贊成,雖然務實,也要注意德操,否則此風一開,天下百姓必為功名利祿熙熙攘攘,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故先……生一去太平州,十分注意德化。」呂公著艱難地說著,所謂的小人黨就是他父親為首領的,做實事,務實是好的一面,可隨便著打擊對手,甚至將皇后弄死,都是不對的做法。

他是兒子,怎麼好說?

「那為什麼說偽清高?」

「君子如玉,溫潤有加,不可能是這群君子性格。可以進諫,國家需要監督,有了監督,帝王才不會昏庸,大臣才會兢兢業業。但就事論事,不能因為帝王做錯了一件事,就將帝王換掉。」

「嗯。」趙禎大笑,此一說很有理。

「大臣也是如此,對了表揚,錯了處罰,本需如此。人人都犯過錯誤,不能因為一件錯誤,將其一生貶低,更不能因為政見不合,就將其視為終生對手。即便如此,進諫時也應想一想,想遠一點,不能只看表面,看看這一諫會對國家對百姓產生什麼影響。不能為了清名,對別人隨意污蔑。恰恰這些錯誤,都是君子黨們犯下的。更有人自己享受榮華富貴,卻看不慣別人穿一件綾衣,養一個小妾,修一棟稍華麗的房屋。自己做不到,有什麼資格讓別人做到?」

「再說。」趙禎更高興,又說到他心裡去,這恐怕是鄭朗對范仲淹敬重的原因,也只有范仲淹一個人言行一致,其他的君子嘛,別當一回事。

「再者就是爭論,爭論也是好事,多聽聽別人的意見,先生與我們也爭論過,雖然聰明過人,可往往還聽進我們意見。」

「哦。」

「慚愧,這情況極少,大多數先生的眼光長遠到了極致,讓我們好生嚮往。」

「你也不錯。」趙禎誇道,說到現在,此子言語溫和,某些方面與當年的鄭朗像極了,而這種溫和是他最喜歡的。受朝堂種種戾氣的薰陶,趙禎被折磨得仙仙欲死,好不容易選幾個溫和的長者為相,誰知道全是一群貪得無厭之輩……

心中有些遺憾,同樣此子歲數太小,想大用等不及。

「陛下,臣不敢當。」

「你再說說爭論。」

「喏。爭論本無事,還是好事。人多力量大,自己一個人所看到的,與諸人所看到的會截然不同。通過對方的爭論,尋找自己的不足。但不可固執己見,認為自己一定就是對的。那不是爭論,互補長短,而是叫戾氣。」

「正是戾氣!」趙禎慨然道。

呂公著不敢言。

「你繼續說。」

「喏,就是夫子,有時還向別人學習請教,況且其他人,雖說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但那一個人能夠做到讓自己的道理最大?那種爭論不是叫爭論討論,叫強詞奪理,天大地大,我最大,我的朋友第二大,夫子第三大,陛下第四大第五大……」呂公著聲音越說越小,這是鄭朗原話,不知道皇上聽了會不會生氣。

第二百七十八章 無敵(下)

趙禎如果生氣,那也不叫仁宗了。聽到這裡,居然呵呵樂了起來,然後歎口氣道:「怎麼辦呢?偏聽則暗,一旦偏聽十主九昏,一旦不聽,十主九暴。有時候朕也知道他們為了清名,強自賣直,可不得不受著。能強行賣直,比進媚言蠱朕要好啊。」

這才是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並且他一生都做到了。

「陛下,臣不及遠矣。」

「朕有時候也很生氣,算了,不說這些,今天耽擱你這麼多時間,回去吧,安心讀書,省試殿試考好。」已經不用多問,為什麼鄭朗稱他們為誇誇其談,為什麼鄭朗不願意回京。

來京城做什麼,一不想結黨,二兩者都是鄭朗不喜,歲數小,資歷淺,不如呆在地方做點實事。

說完了,歎息一聲。

但有一點他還沒有意識到。

他這種肚量是好的,胸襟更是好的,鄭朗也不及之。可失了掌控之道,恩有了,威不足,所以無論那一黨都會肆無忌憚。

黨爭沒有後來激烈,但已經成形。

這才是糟糕之極。

「喏。」呂公著站了起來,告退。

與呂公著一番交談,沒有影響趙禎心情,折磨的,任誰做皇帝,被大臣折磨成他這樣子,什麼脾氣也折磨完了,不過任誰做皇帝,也不會讓大臣放肆如此。

想了想對身邊小黃門說道:「你去喊王昭明過來。」

「喏。」

小黃門將王昭明喊來。

趙禎說道:「你去太平州,將鄭朗那本中庸取來。」

先給朕看一看,嘗一個鮮兒。

「喏。」王昭明下去,十分高興,好啊,多跑跑有感情,別人不敢說,未來鄭朗恐怕才是朝廷真正的重臣,現在自己是奉旨拉關係。

……

趙禎對幾個老人漸漸不滿。

但更多的人對幾個老貪不滿。

先是解試考。

這一屆參加解試考的生員更多。上一次鄭朗與張方平努力一下,削去了許多恩科生員。

還是錄取了幾百人。這讓許多生員看到希望,只要拚命的考,就有機會錄中,即便省試不中,也有恩科。但有一個首要的條件,必須得考中解試。這一道關不難過。

不但京城,各州都是如此。

看著雪花片一樣的奏折,趙禎下了狠手,讓各州嚴格地限量名額。

不但京城,還有各州縣,一旦考中解試,國家就要承擔所有費用,無論經濟,或者省試考的壓力,非是國家所能承受得起。

就是如此,宰相陳堯佐之子陳博古考中解元,副相韓億四子全部高中,名次還是十分地高。

也在京城參加解試考的呂公著只落到十一名,他沒有引起爭議,自鄭朗收為學生,天下開始矚目。十一名對呂公著來說,不算高名次。但其他幾人不服氣了。

本來諸多生員興沖沖而來,沒有想到名額一緊,全部落第,失望之極,再看看這榜單,一個個嘩然。

不要小看京城這群學子,有許多學子大有來頭的,因此聽到許多小道消息,如中書的一些事,或者其他大佬的一些事跡,於是罵人,還罵到王博文與王宗道,這兩人純是遭到池魚之殃。

天章故國三千里,學士深宮二十年,殿院一聲河滿子,龍圖雙淚落君前。

故事發生在范仲淹去年找呂夷簡麻煩的時候,兩個老王來到趙禎面前,王宗道是宮中侍制,也就是文學侍從,年紀大了,因為沒有功績,二十年沒有陞遷,不對啊,俺沒有功績,可有資歷,二十年哪,陛下,你講不講理,怎麼也輪到跳俺幾級吧。

王博文此時忘記在牢中他怎麼聽鄭朗說道的,情況更慘,當場就哭了,臣老且死,我快要死了,不復得兩府之門矣。真正奇怪來哉,這可是兩府宰相,一朝一代能有多少人進入,憑什麼你快要死了,就得進入兩府?

但人家就是這個理,而且十分委屈,當場號淘大哭。

多可憐哪,哭得趙禎都心酸了。

然他這時是什麼官職,三司使!只比宰相矮半級。

趙禎讓兩個老臣煩得沒有辦法,只好說道,你們一個升龍圖閣,一個升同知樞密副使。

但考生們更難受了,俺們十年寒窗苦讀,特別許多戶籍落在京城,可隨父親在千里的外地,也不得不返回京城省試,結果是來落第的,而人家哭了哭,馬上就高昇。

這是那一朝那一代的規矩!

京城鬧得一塌糊塗。

章得像搖頭,然後又想到一個人,進言道:「開封府的進士章仲昌,是臣的鄉里遠親,實無學業,近聞解試不公,請牒回家。」

章仲昌不是這一屆學子,這一屆學子進士名額還沒有出來,要到明年。可章得像預感到事情會鬧大,提前坦白從寬,將過去這一段故事交待出來。

朝廷沒有承認,說是殿中侍御史蕭定謨與直集賢院韓琦、吳育、王拱辰主試,非有私也。

但真實情況是趙禎被幾個老傢伙弄煩了,密詔陳博古以及韓億四子,還有兩家門生范稹試卷勿考,內定了。你們交白卷吧,一個是第一名,一個是第二名,一個是第五名,一個是第七名,這樣瓜分了六個名額。

學子一聽,是啊,韓琦是君子,吳育是君子,王拱辰是君子,斷然做不出舞弊的事。

難道真是一個巧合?

漸漸議論聲消停下來。

還是有人不服氣,蘇舜欽找到韓琦,不客氣地問道:「韓司諫,你是君子,也是諫臣,為什麼做出這等事情?」

「你說什麼?」

「君空付天下盛名!」蘇舜欽看到韓琦裝聾作啞,十分失望的離開。

韓琦妻子崔氏從屋中走了出來,問道:「這人說的什麼?」

一樣的姓崔,與崔嫻家還有一些淵源,皆是來自河北清河崔家,不過在宋朝不興這個。一樣的才女,此女寫得一手好書法,略在崔嫻之上,並且肚量寬廣,也有孝心。

是一個典型的仕女。

父親是殿中丞,韓琦高中時,榜下捉婿捉去的。

「他說了一些異想天開的話!」韓琦冷笑道。

舞弊肯定了,但與他無關,他只是負責閱卷,最終定名次的是蕭定謨,朝廷用他的清名搪塞諸位學子。

自己怎麼好說?

就是彈劾這幾個老傢伙也不是時機,得等到皇帝真正到了不耐煩的時候,一擊必中!

時機再次到來。

年底災難再次到來,忻代並三州地震,僅忻州一州死了一萬九千多人,傷五千多人,北方有牧,牲畜多,又死了五萬多頭牲畜。然而地震連年不止,第二年繼續地裂泉湧,或噴火如黑沙狀,一日四五震,民皆宿於露天,不敢待在家中。

也就是地震外加火山爆發。

趙禎在宮中都不想往下想了。

老天爺,你別折磨人,朕這幾年也算是兢兢業業,可才主政幾年哪,就發生三次特大災害。派人賑災,祈求上蒼。

韓琦出手,但不是針對幾個老傢伙的,皇帝也沒有心思想幾個老傢伙,先是上疏道:鄉者興國寺雙閣災,延及開先祖殿,不逾數刻,但有遺燼。復聞仰觀垂象,或失經行。今北道數郡,繼以地震。此女謁用事,臣下專政之應也。又震在北,或者上天孜孜遣告,俾思邊塞之為患乎?望自今嚴飭守臣,密修兵備,審擇才謀之帥,悉去懦弱之士,明軍法以整驕怠之卒,豐廩實以增儲偫之具。

為什麼地震,臣在家中觀看了天象,邪不邪?於是看到了什麼,此女謁用事,是臣下專政之至。才是韓琦的用意,這幾年趙禎整個在放鴨子,隨大臣折騰,不好了,貶放,再換一批大臣折騰,成何體統。可趙禎願意這樣?

算說得很勉強,可下面一點說得很有針對性,還有邊患,以備萬一。但對黨項人的動態,韓琦把握不透,說得十分模糊。

又過了十天,再次上疏:近聞大慶殿及諸處各建道場,及分遣中使遍詣名山福地,以致請禱,是未達寅畏之深旨也。臣竊以為祈禱之法,必徹樂減膳,修德理刑,下詔以求讜言,側身而避正殿,是以天意悅穆,轉為福應。願陛下法而行之。且大慶殿者,國之路寢,朝之法宮,陛下非行大禮、被法服,則未嘗臨御,臣下非大朝會,則不能一至於庭,豈容僧道繼日累月喧雜於上,非所以正法度而尊威神也!望今後凡有道場設醮之類,並於別所安置。

祈禱可以,不是你那樣祈禱的,國家正等著用錢呢,以心敬上帝,非是大興宮殿去敬上帝。

但京城的餘震波漸漸擴散到了京城。

葉清臣再次上書,頃仲淹、余靖等以言事被黜,天下齰舌不敢議朝政,行將二年。願陛下深自咎責,詳延忠直敢言之士,庶幾明威降鑒,善應來集。

葉清臣的一生遭遇,正是鄭朗擔心的。

很清的一個臣,新黨變法時,說不能這樣玩,玩過了頭,不聽,苦逼,舊黨一概廢之,葉清臣說不能全廢,有些法還是好的,不聽,苦逼。很有才能的一個人,正因為沒有結黨,下場一直很慘。

就事論事嘛,懲罰也足夠了,不用安置那麼遠。於是遷范仲淹知潤州,監筠州稅余靖監泰州稅,夷、陵縣令歐陽修為光化軍乾、德縣令。但讓一些人很害怕,進諫誣蔑范仲淹。其他人無事,這個人不能進京,一進京大家沒有好日子過。程琳再三擔保,勸解趙禎,乃意解。實際程琳是投機,趙禎本來就不想過重處罰,可最少得給他一個下台機會,否則又與大臣對陣起來。並且一對陣,十有八九輸掉的是趙禎。

蘇舜欽求韓琦無門後,十分失望,指匭通上疏道:臣聞河東地大震,歷旬不止;孟春之初,雷電暴作。臣以為國家闕失,眾臣莫敢為陛下言者,唯天丁寧以告陛下。

為什麼有大災,是國家犯了大錯,可大臣不敢言,如何讓天下太平,讓我來告訴你們。

進諫就進諫,不能擺著一副老子最大的感覺,就要聽我的,其他人都是錯誤的,大嘴巴亂吼,也不想想後果。這正是鄭朗最反感的地方。

然後說了一通,書歸正傳,范仲淹以剛直忤奸臣,言不用而身謫,所以老天爺降下災難示警的。

難道范仲淹是玉皇大帝的老爸?

僅貶了一下,就要死幾萬人來陪一個過錯?

胡說八道一番,又說道,想要好,記住二條。曰正心。心正則神明集而萬條理。今民間傳陛下比年稍邇俳優,燕樂逾節。繼續將石介的語錄拾起,還在說趙禎吃喝玩樂。等等。

又,府庫匱竭,民鮮蓋藏,誅斂科率,殆無虛日。三司計度經費,二十倍於祖宗時,此用度不足也。

是二十倍於祖宗,可怎麼裁?先從你開始吧,你是大理評事,月薪五百貫,馬上裁,裁成一百貫,願不願意?

為什麼韓琦看到蘇舜欽上門找他,打了一個哈哈,就是進諫,我也不會與你一道同行。

早晚會被你拖下水的,也因此,韓琦一生成功了,范仲淹卻失敗了。包括他的那個變法。

這才是天下無敵。

二曰擇賢。夫明主勞於求賢而逸於任使,然盈庭之士,不須盡擇,在擇一二輔臣及御史諫官而已。昨王隨自吏部侍郎、平章事超越十資,復為上相。此乃非常之恩,必待非常之才,而隨虛庸邪謅,非輔相器,降麻之後,物論沸騰,故疾纏其身,災仍於國。又,石中立頃在朝行,以詼諧自任,今處之近輔,物望甚輕,人情所忽,蓋近臣多非才者。陛下左右尚如此,天下官吏可知也。且張觀為御史中丞,高若訥為司諫,二人者皆登高第,頗以文詞進,而溫和柔懦,無剛直敢言之氣。斯皆執政引置,欲其緘默,不敢舉其私,時有所言,則必暗相關說。故御史、諫官之任,臣欲陛下親擇之,不令出執政門下。台諫官既得其人,則近臣不敢為過,乃馭下之策也。

直指王隨與石中立。

這幾個宰相都不是東西。

不但宰相不是東西,張觀、高若訥等言臣也不是東西,御史與諫官全用得不好,沒有指名道姓,也包括韓琦在內。

不胡說八道,這篇進諫還是有意義的,但說得太過份,看到後趙禎就將它扔掉。

但這篇進諫終於拉開一個序幕,蘇紳與葉清臣等直臣先後進言,不是象蘇舜欽那樣玩的。說得很含蓄,也不說科舉之事,在那事上趙禎也犯了錯誤。只說天象,隱約的說宰相用得不當。

可兩人說得太含蓄,又缺少威力。

倒是張方平指出問題重點,進七事,一曰密機事,二曰用威斷,三曰廣言路,四曰重圖任,五曰正有司,六曰信命令,七曰示戒懼。此時他是一個小官,圖任校書郎,不好談論宰相過失,可問題重點是趙禎太軟。

不能哭一哭就陞官,這成什麼?

俺不說天象,不談某人,但皇帝你得拿出一些威風出來。

張觀又上書,承平日久,政寬法慢,用度漸侈,風俗漸薄,以致災異。一曰知人,二曰嚴禁:三曰尚質,四曰節用。

他是人云亦云,與天像有何關係?

兩人矛頭所指之處,還是兩府幾個老傢伙。

韓琦還是沒有出手,他只是一個司諫,動搖兩府,是什麼樣的概念?

二月初,趙禎下詔,今日御前殿視事,也是蘇舜欽進諫中的事,但只用了這條。迫於無奈,幾個老傢伙弄得天怒人怨。

這是一份時機,可滿朝大臣都沒有看到中間細微的差距,然而韓琦出手,上書道:宰臣王隨,登庸以來,眾望不協,差除任性,褊躁傷體。廟堂之上,不聞長材遠略,仰益盛化,徒有延納僧道,信奉巫祝之癖,貽誚中外……次則陳堯佐男述古,監左藏庫,官不成資,未經三司保奏,而引界滿酬獎之條,擢任三門白波發運使,參知政事韓億,初乞男綜不以資敘回授兄綱,將朝廷要職從便退換,如己家之物,紊亂綱紀,舉朝非笑。此二事,陛下若忽而小人,因循不問,彼必愈任威福,公行不善,更無畏矣。又,石中立本以藝文進,不能少有建明,但滑稽談笑之譽,為人所稱;處翰墨之司,固當其職,若參決大政,誠非所長。……伏望出臣此疏,明示中書,委御史台於朝堂集百官會議,正其是非,以塞群議。

說得對不對,將臣這封奏折拿到中書,當面對質。

趙禎看到後傻了眼,韓琦在做什麼?

這是彈劾四個宰相,然後回想,有沒有言臣做過類似的壯舉?

當場略有些呆癡,不由自主喊道:「讓韓琦進宮。」

小黃門將韓琦喊進宮來,趙禎還在繼續石化中,問了一句:「既如此,如何?」

「全罷之!」韓琦輕描淡寫的說。

邊上的小黃門哆嗦了一下,他們上四個宰相,說罷就罷的!

趙禎不確定地問:「全罷之?」

「陛下,以祖宗八十年來基業,坐於庸臣,隨他們崩壞乎?」

「那你說換誰?」

小黃門更暈了,這是任免整個中書,管一個司諫什麼事?難道皇帝是有意噁心韓琦。

然而韓琦堅定的揚起了頭,他知道,從這一天起,他的飛黃騰達到來,宋朝官場上第一壯舉也讓他完成了,呂夷簡,讓你看一看,想做權臣不是你那樣做的,不但可以做權臣,同樣可以保全清名!俺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既得了裡子,又得了面子!毫不客氣地答道:「陛下擔心沒有人輔助你?太多了,想要正臣,杜衍、宋道輔、胥偃、宋郊、范仲淹等都可以擢用。想實幹之才,王曾、呂夷簡、蔡齊、宋綬又是諸人所望,都比現在的中書強!」

問我人,我就答,我就有,而且是絕對的人選。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天下

趙禎讓他噎得無語。

說錯了嗎?

換誰聽到這幾個名字,都不會認為他說錯了。

無力地說:「你且退吧。」

「喏。」

看著韓琦站起來,兩個小黃門居然主動讓出一條道路,這主太牛,不得不讓。

但趙禎沒有認為韓琦有多牛,只是苦笑一下,老子人才是太多,不知道怎麼用了。還有一個更牛的,從抽裡拿出一本書。很長的一本書,在這時代而言。

這不是網絡小說,每一字每一句都經過仔細的推敲,十五萬字,是很長的著作了。

真正牛的是這本書。

趙禎不知道翻了多少遍。

但越翻越迷茫。

講的是儒學,更講的是天下,是國事,是治人,是立人,是樹德。

「學以致用啊。」趙禎又翻開了書,歎口氣說道。這才是學以致用的極致。

這本書的確很有實用性,可很多地方趙禎不是很解,書中也因為略有忌諱,沒有說得清楚。比如冗兵,直指冗兵之患。

冗兵之患,當真趙禎不知道?

知道,但他不敢動。

受黨項與契丹之逼,不得不在邊境上駐紮大量的禁兵、廂兵與鄉兵,還有少量蕃兵,邊境駐紮的軍隊越多,與之對應的京城禁兵就要更多。這樣才能形成平衡之道,否則對邊境上那麼多兵力,趙禎心中同樣很害怕。

論兵革之道,自己懂什麼?

鄭朗也說過,除自己那個大伯祖外,祖父用兵已稍遜一籌,父親更不行,澶州之圍正是父親胡亂插手導致的。趙禎也不氣,是直臣之言。若失這份剛直之氣,只對自己拚命維護,說自己多好多好,趙禎反而瞧不起。

父親不懂軍事,自己更不懂。

邊境之兵削不得的,若削,只能削京城的駐兵,敢不敢削?

這個憂慮困擾著他一生,事實後面龐籍著手削冗兵,可削著削著,溺於黨爭之中,悲催了。雖是小呂夷簡,最終缺少呂夷簡的厚臉皮,然後下台。但中間趙禎作用不可忽視。

雖然他在眾裡尋度,最終找到這個真正能吏,也沒有用好。

至於韓琦,只是無敵,別當真。只要將韓琦當真的人,最後都不會有好下場。

或者按心理學分析,他對軍旅不懂,內心產生害怕與不確定性,故主動維護著這個冗兵系統。

是不是對的?顯然錯了,宋朝最強大的軍隊是西軍,與黨項人長期作戰培養出來的戰鬥力,而不是禁兵。當真強敵到來,幾十萬禁兵會起作用?或者出一個安祿山,率領十萬西兵起亂,京城的禁兵能抵抗得了?

不起作用,養它做什麼?

不如少養一些軍隊,讓他們上戰場打一打,再調回來,少就能給以厚待,少就能挑選精兵,少就能有效的管理。想一想,八十萬禁兵,壓縮成四十萬,是不是精英,八十萬禁兵的供養,拿掉二十萬人下來,朝廷會少多大的壓力?將另外的二十萬人供養放於其他四十萬人身上,會起什麼樣的作用。四十緡錢一家人不死不活,六十緡錢一家人就能小康。沒有後顧之憂,士兵作戰時會不會更加不要命?

但不是鄭朗現在說的,他只說中庸。因此趙禎不解。

再到冗吏。

又是一個頭痛的問題,宋朝開國之初,只有三千幾百名官吏,現在膨脹到兩萬多名。

各州配置太守、通判、長史、判官、推官、各曹參軍事,縣有縣令、縣丞、縣尉,似乎兩萬多名不多。但不是每一州每一縣都是如此,比如太平州,中上州,縣也是一個上縣,兩中縣,配置只有一半。還有一些下州下縣,配置更少。能裁去一半人。

宋朝為了養兩萬多名官吏,一年花去兩千多萬緡錢,一個官吏平均是一千一百緡。僅是明處的,還有職田,還有暗處的,利用手中權利兼併田地作坊等等。

省下一半官吏,將會成什麼?明處一年就少了一千多萬緡的支出,呂夷簡治黃河,也沒有花掉一千萬緡!

還有職田與隱形的支出。

但趙禎不這樣想,這是宋朝的體制,架疊再架疊,包括冗政,制約著權臣出現。也起到作用,比如黨爭,趙禎並沒有害怕,只是不喜,無論黨爭,或者丁謂,不會危害到國家的統治,但黨爭出現肯定不喜的,一旦開了這個例,會影響國家正常的發展。

這時趙禎也忘記鄭朗所說的那個詞,法度。

架疊,鄭朗也不反感。

本來相互制約未必是壞事,權利過於集中,是腐敗的最大溫床,可有個度,這種重複的架疊已經超過了這個度。

但討論是中庸,只是就事論事,本身架疊是對的,像陰陽太極流動一樣,架疊原先是魚點,現在變成了魚中,漸漸向魚頭發展,陰已盛,陽漸衰,必須及時效正。

資歷的不足,使鄭朗敘述時再次含蓄略過。

又在天下裡說到論武。

窮兵黜武是儒家歷來反對的,可不修武備武,只好做人家的兒皇帝,處處挨打,因此李世民極重文治,以文皇帝自稱,可不忘武備。這個武不是讓文人率兵,讓太監率兵,而要讓專門的武將領兵。

才論述唐朝藩鎮割據的起因。

趙禎依然不贊成,自己的大伯祖同樣不是節度使,也沒有掌握地方軍政大權,只是軍功,只是得到諸將士喜歡,所以被黃袍加身。

他再次犯了意識錯誤,是當真如此?趙匡胤得到皇位一是當時情況五代十國更遞不休,禮法已經崩壞,放在現在試試看?二是趙匡胤本身的軍事才能,人格魅力,以及趙普。

趙普為謀士,軍事才能是趙匡胤率五千破南唐名將皇甫暉的十萬軍隊,不但大敗南唐十萬軍隊,還奇跡般地的奪下滁州城。前面還有五千破兩萬,後面還有兩千破南唐最強的兩萬軍隊。

誰能做到?

宋朝一個將領也做不到,只能往歷史上翻找,或者往後一百多的翻。

人格魅力更是讓他在攻城時,士卒奪著當他的肉盾。還有運氣,正好柴榮死,主幼母弱,才讓他有了機會。

缺一不可。

誰又能做到?

看他本人吧,他本人只是架空了功勳老臣,但沒有反對使用武將,潘美、曹彬等人都是在他手上得到重用的。只是到趙匡義手中,讓大哥莫名其妙死了,侄子莫名其妙自殺,害怕大哥在軍中的威信,於是進一步對武將制約。時已過,現在何須如此?

適當的做一些制約,到領兵作戰時,還要武將率軍,這才是正確的道路。

然而趙禎同樣產生了狐疑。

不能怪他,每一個人都有歷史的局限性。站在局中,很難看到真理的。包括范仲淹,跌跌撞撞的,始至今天,還沒有真正看到真理所在。

還有人性的論述。

嚴格說,鄭朗的人性觀是偏向善的一面,所以用人性與制度對立,說了泰否二卦。重要的兩卦。乾坤構成八卦由來,泰否二卦與八卦構成了六十四卦的基礎。

人生下來不是無善惡之分,當他第一眼看到父母親時,就打下深深的印記。有善的道德一面,有惡的貪慾一面。在前面鄭朗也論證了德與利的相對相生性。

除少數人生下來就因為父母的遺傳有大善大惡外,大多數有善有惡,善為先,惡為輔,所以說兒童最為可愛。天真無邪也。

這是陽於裡,陰主外的大泰之卦,但是隨著成長,要麼外陰侵於內,要麼強行以陽交惡於陰侵於外,而生戾氣,使陰於內滋,於是城復於隍,勿用師,自邑告命,貞吝。

制度是從外部對人性的制約,讓各階層百姓安然有序,用強制性的手段,或法或德,進行處罰與德化,這是外部大陽,內部大陰,因為曰否。用意是好的,可分了尊卑名份,必然會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情發生。

因此否卦曰撥茅貞潔,必須從內部進行守正。儒家又說內聖外王,以仁為本,以義為節,以禮為本,以儀為節,以寬為本,以恕為節,從內到處進行中庸調節。

這才是根本所在。

例如漢朝,說什麼宦官外戚之爭,說什麼窮兵黜武,那只是假像。

儒家之道本來就是強調內聖外王,先齊家,可將家齊好了,整體很難流動的,必然會傷害其他家庭利益。再治國,國家強大了,必然危脅他國。所以天下沒有辦法用仁去主持,故曰平字。

只能齊家愛國,千萬不要愛天下,那完蛋了,整一個傻冒!

似乎這種傻冒還不少,越往後越多,越傻越整你,方方面面都會越欺侮你。而且因為傻,懦弱,所以找不到真正的朋友!誰願意生存在一個懦夫的羽翼下?

這才是真正的齊家愛國平天下。

也不能說君子獨善其身,有一個包容調節的過程。若發展到獨善其身,那又是過了,很片面的。

漢武帝用兵是過了,也要看到他的積極意義,沒有了外患,對河北河東的百姓產生什麼影響?並且喊出了一句,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有沒有加強民族與國家的凝聚力。

漢朝外王政策是好的,可忽視內部的內聖,這才是真正基礎。愛民是愛所有的民,以人為本,以民為本,是為內聖。正是忽視這一基礎,默視權貴無窮的擴大自己視力與財富,苛剝於百姓,力量集中,於是才有諸王、外戚與宦官之亂,並且使民無法承受重壓,一個張角,讓漢朝徹底湮滅在歷史長河裡。

真相就是一個內聖。

只要內聖做好,輔以適度的外王,國家千年何妨?

制度是假的,得圍繞著內聖外王轉,這就是鄭朗想表達的意思。如果成了外聖內王,什麼制度,最後必然崩潰。乃是天下的定理,一千年如此,一萬年還是如此。

看到這樣的書,趙禎會不會很傷神?

雖然後面的仁義、聖智、禮儀、忠恕、孝悌等等,還沒有詳解,管中窺豹,略見一斑。沒有後面的詳說,這個中庸已經無窮大。

也提及用人,什麼樣的才能配用什麼樣的人。

自己沒有能力掌控他,最好不要用。

比如劉邦,人都說他是無賴之徒,當真如此,為什麼他為帝時,蕭何這樣的能臣要自污?張良要吃石頭?僅憑他將蕭河、張良、韓信與陳平、曹參這些人用好了,作為一代開國帝王足矣。但是人才,要看人君有沒有能力用,故魏征在李承乾手下沒有用好,到李世民手中成為千古名臣,故裴矩在楊廣手下是媚臣,到李世民手中卻成了直臣。

然後隱隱的說了朝局。

范呂!

陛下,你看著辦吧,能掌控好,讓他們拋開紛岐,一個德操進諫,一個有實力辦事,花花簇簇的大宋就會到來。但掌控不了,最好一個不要用,否則都會引來天大的麻煩。

什麼樣的烈馬配什麼樣的主人。

這個道理好像鄭朗拒絕趙禎的好意,不想回京一樣。

進京城做什麼?

治一州功績,算什麼,年齡不足,資歷不足,人脈關係不足,無法掌控,無法掌控就什麼事也做不了。

書中沒有說,但性質差不多。

趙禎苦笑,道:「好大的中庸。」

其實合上書之後,趙禎心中有了主意,韓琦這幾人都不錯,可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索性一個不用。人才多也不怕,於是下詔,王隨罷為彰信節度使、同平章事,陳堯佐罷為淮康節度使、同平章事、判鄭州,韓億罷為戶部侍郎,石中立罷為戶部侍郎、資政殿學士。

彰信節度使非乃實官,同平章事也是如此,在家中帶薪養老吧。老陳得了實職,是知鄭州,考慮他歲數大了,不能外放多遠,於是耽在鄭州。韓億與石中立還了本職。

判河南府張士遜為門下侍郎兼兵部尚書、平章事,戶部侍郎、同知樞密院事章得像以本官平章事,同知樞密院事王鬷、權知開封府李若谷並參知政事,權三司使王博文、知永興軍陳執中並同知樞密院事。

幾人當中王鬷是打醬油的,張士遜雖是打醬油,稍稍能做一些事,李若谷最幸運,剛從江寧調回來,連爬幾級,迅速做到副相,王博文雖是哭出來的宰相,也能湊和,章得像與陳執中卻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

這就是仁宗盛世。

人才太多了,除這幾個老貪外,隨便著揀一揀,一套班子就湊合出來。

但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是韓琦推薦的。

可也不得了,正是他的彈劾,導致四相全罷。

一時間韓琦清名雀起,上朝時所有官員向他側目而視。哥,你太牛了,這樣的壯舉,也只有你一個人才能做到。

多麼不容易啊。

看一看,范仲淹、孔道輔他們為了對付呂夷簡,傷亡纍纍,頭破血流,呂夷簡安然無事,最後是兩相火拚,才將呂夷簡弄下去。

為了此,孔道輔拍宮門,范仲淹在家中準備與妻子決別。

然而哥子你很好,不露山不露水,家人也沒有擔驚受怕,四個宰相就讓你拉下馬。

司馬光與呂公著卻在客棧裡說道:「時機。」

司馬光又說:「若是你父親在相位時,韓司諫絕對不敢這麼做。」

是四個老傢伙,無才能,又貪婪,想掰倒他們很容易的。也要掌握時機,去年不行,去年進諫,惡行不顯,又是皇帝親自任命,那是自找沒趣。可今年春天反對的聲音大起來,趙禎本身也不滿意,因此韓琦輕輕一推,四個老宰相全部下去。

「沒有你說得那麼黑……」

「先生數人,最看重的人是誰?」

「龐籍。」

「可提及過韓琦?」

「似沒有。」但呂公著心裡想到,怎麼能以先生看人來判斷問題,況且先生也沒有與韓琦打過交道,如何點評天下人?或是漏點了的。

問題不要緊,無論韓琦是私心還是公心,皆不是他們現在能參與,包括鄭朗在內。

打開了鄭朗寄過來的書信,還有禮物。

先是賀禮。

司馬光與呂公著參加解試,解元不是,可想通過解試考太容易了,名次皆比較的高。

因此兩家替他們訂了親事。

皆是官宦世家,司馬家不想自家兒子被人榜下捉婿,呂家更不想有什麼意外發生。須知兩個兒子跟隨鄭朗一行,天下矚目而視,別以為是呂家,就是呂家,只要未訂親,都會有人心動,若是遇到王德用那樣的老匹夫怎麼辦?呂夷簡殺回來與人家拚命。

全部提前訂親,司馬光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姓張。

品德很不錯,聶氏反覆查問過對方的品行,最後才做的決定。

一個很聰明的女性,不看對方門第,也不需要看,鄭家子前程不可限量,這幾年皇帝派了多少欽差親自前往,是鄭家子不受官職,否則不知道升成什麼。

所以看重人家的品行。

家有賢妻頂半邊天。

不過攤到呂家想不看都不行,畢竟呂家更輝煌。

也選了一個張氏。是待制官張待制的妹妹,張待制無所謂,是他的妻子,他妻子是魯宗道的女兒,這樣一環套著一環,門楣倒也相配。而且聽說了這個張氏很聰明。

聶氏看重了人家的品行,呂家看重了人家的聰明。

呂夫人的主意,看看崔家女,在太平州做得多好,正是聰明能幹,帶頭協助丈夫,太平州不僅有政績,還有德化之功,讓言臣啞口無言,崔氏功不可沒。

未成親,不過殿試結束後,會雙雙成親。

兩人與鄭朗還有著書信來往,這是一份感情。

休說他們,就是蔡京,遇到鄭朗做老師,這樣的悉心培養,也會產生感情。

鄭朗得知此事,他沒有出面,崔嫻出的面,從太平州錦銹監裡挑出最好的布匹,送了幾端,還有太平州自己出產的一些工藝品,比如少量的刻絲織品,送給兩家。

然沒有送到兩家,是直接送到兩子手中。

與你們家沒有關係,送的僅是師徒關係,現在鄭朗根本沒有考慮結黨,就沒有必要與兩家走得更深。

還有鄭朗一封長信。

信上先說恭賀,以及考場要注意的事項,還有其他。

一個是任職。

有可能皇帝會問他們,問就果斷說出來。

在這之前發生一件事,杭州一干人回去後,再次進行商議。

張夏說了一句公道話,朝中局勢張夏也不知道,比鄭朗更悲催,背景太單薄了。但大約的還能知道,對他們說,別要胡思亂想,人家這麼好的吏治之才,不可能呆在地方上的,皇上大約會調回京城去。如答應早就答應下來,大家安心治堤吧,才是你們的當務之急。

如同澆了三九里一盆冷水,時光也冷了下來。先考慮一下蔗糖吧,賺錢的事也不能丟下來。今年去太平州取蔗糖的商人更多。

許多商人再次來到太平州。

太平州此時也在忙碌,最後一年,溝塘渠泊要進一步挖深,不要怕累著,挖深了才能有更好的蓄水功能,並且嚴令任何百姓不得侵佔水面,將挖起來的泥巴堆放窪地。

不得己的土辦法,若是外面河水低,內河水高,倒有千種辦法,利用壓力關係將水排出去。但是不可能的,一旦內澇,外面河水更高。只好從內部想辦法。

減少低窪的地方,增加蓄水功能。

至少小的澇災危害不大,碰到大的汛期,沒有辦法了。

還有繼續挑圩埂,防患未然,數年必須挑一次,可方量不大,這是增加厚度與高度,厚度是水土的部分流失,高度是圩基的下壓。

但任務不是那麼緊張。

然而幾個商人聽到一件事,太平州大戶人家出八百頃田,售給州衙,讓他們均分給百姓與佃戶。

有些不明白。

不是當初,當初是為換蔗糖坊的契股。現在諸事已定,為何要這樣做。

回答很簡單,感謝知州,知州想減少境內貧困百姓比例,我們協助他。

還有其他的原因,諸多人家設有作坊,勞力緊張,勞工高貴,地所得的利很薄了,售地後能有一筆資金,換取更大的本錢周轉。視野與鄭郎家一樣,主要利潤不在田地上。

想一想,五百畝的地,算是大地主,一畝地租一石半,不算低的,七百五十石糧食,不是京城的大米,是江南的稻穀,只有兩百幾十緡錢。不如換一些錢做本錢,但卻是有一份感謝之心。索性讓知州功績更大一點,境內幾乎沒有貧民。雖不可能,此時佃農比下降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各戶還是保留了二千多頃的良田未售。這是內因與外因產物的結合。

可這批商人不知。

拜見鄭朗,鄭朗回答很乾脆,聽從朝廷安排。

但鄭朗對杭州同樣很心動。

宋朝現在的與未來的幾個良港,廣州在唐朝就出現了,在許多大食商人,這是歷史基礎。泉州因為地窄,百姓被迫經商,許多百姓私自出海,這是群眾基礎。溫州不及泉州群眾基礎明顯,但形式差不多。蘇州設港不能設在長江邊上,此時長江也有一個大大的喇叭口,一直到泰州都是海水,而不是江水,江堤不稱為江堤,而是海堤。不過內河河運發達,很久以後才出現海港,不是現在,不是明朝,但也有一些基礎。

密州離河北與京城近,有地域基礎。剩下的就是明秀杭三州,明州可以長久,但沒有大運河之便,秀州不但不能長久,還沒有大運河之便,除了他真有翻江倒海本事,將整個上海與黃埔江提前五百年變出來。相對來說,杭州倒是好一些,以後作為海港也不便,早遲會成為喇叭尖子,但這時是一個三角形,海船能直接到達杭州城邊上。還有大運河長江,上能溝通河北京城,下通溝通巴蜀。

而他的任期有限,蘇密溫三州皆不大適合,若求不成,有比無好。泉廣二州太遠。秀明二州條件不是很有利,首選還是杭州。

可不是他說的算。

因此說了,前景很好,遠比太平州前景好上十倍幾十倍,但非是我所能決定。朝廷也沒有那規矩,我想到哪裡就到哪裡。

幾個商人迷茫地離開。

沒有聽到口風,只聽到會好上十倍幾十倍。

更動心也更迷茫。

回去後一說,更多人動心更多人迷茫。

想通過其他途徑,然而錢家漸漸走向沒落,雖出了一些進士,不在朝中擔任宰輔,拼爹拼不贏。正規的途徑,大約是皇帝捨不得。怎麼辦?

聽到鄭朗的十倍幾十倍,心中又十分嚮往。

太平州已經成為人間的樂園,若是幾十倍會成為什麼,是不是人間的天堂?

於是商議一下,繼續徵集百姓,這是民意,得要杭州九縣所有百姓首肯,其次各大戶齊聚在一起,湊集一下,兼併東南兼併很嚴重的,遠勝過太平州,十有八九戶皆是佃農,大約是鄭朗不喜,也是朝廷不喜的地方。

大家七湊八湊的拿出兩千五百頃地,多是不好的山地坡地,但也算一份心願,而且是無償交給朝廷,至於朝廷是當作官田,或者學田或者分給貧困百姓不管了。

可有一個條件,必須鄭朗前來杭州。

當時朝廷人事沒有變動,陳堯佐納悶地問了一句,你們不怕朝廷將鄭朗調去一個月後又調走了?

同樣有可能。

就不是一個月,像范仲淹那樣僅一年半時間,又能給地方上帶來什麼政績,至少不是鄭朗那種政績。

這些商人拍胸道,既然能來,我們就能留。

真不行,我們派人將鄭朗強行看著,用民意逼迫朝廷默視事實,怎麼也要留下一個三四年時間。

這事情又稀奇,又古怪。

趙禎沒有作聲。

幾個商人帶著夥計就在京城留了下來,朝廷什麼時候給我們答覆,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正是因為此事,鄭朗寫信提了起來。

趙禎問,就答,不問就不答。

但不管怎麼說,不回京城。

另外一件事,還有中庸。經過改寫後的中庸,交給兩子手中,讓他們刻版發行。

司馬光與呂公著談了一會兒,前面幾條或謝或同意,但後面一條沒有同意。

因此這本書還沒有面世。

殿試考就到了。

但殿試考完後,兩人還沒有將這本書拿出來,安心等著放榜。

這一屆錄取的人比上一屆進士名額少,只有二百人及第,一百十人同出身,特奏名一百六十五人同諸科出身,為諸州長史。但隨後又發生變化,賜諸科四百十人及第並出身,又恩賜特奏名四百一十六人。

張方平啞然。

為了省冗吏,當初自己在京城做了何等的努力。

實際很好了,史上這一屆恩賜特奏名者達到九百一十四人。

但是這一屆發生了一個小事件,省元范鎮被唱到了七十九名,按例在奏官歐陽修與吳育唱名過三人時,省元未現,可以抗聲自辨。

范鎮卻沒有,一直到七十九名才出現他的名字。群臣嘩然,然後看著趙禎。

趙禎也無奈,諸學子為舞弊的事鬧得不可開交,只好平衡一下,將范鎮名字往後壓一壓。

因此狀元落到揚州呂溱身上。

邊上還有一個舉子,輕聲道:「呂兄台,當日之言,果然中的。」

「邵學弟,不然,學的學問不一樣。」呂溱道。

正是前往當塗摹字的兩人。

當時兩人看到司馬光等人的風範,很是艷羨,卻沒有想到如今與鄭朗兩個學生同列榜上,邵必名次稍稍落後一些,呂溱卻成了狀元。

還有邛州李絢中了榜眼,等等。

反正這一屆出的人才不及前幾屆,可比上一屆壓力要好,而且名額也很少,所中的進士也有許多星星,比如悲催了的范鎮、狀元呂溱、孫抗、吳幾復,還有司馬光等人,星光成色比上屆也高。

賜宴,前三名賜酒食五盞,還要各進謝恩詩。與司馬光與呂公著無關,一個是第九名,一個是第三十二名。乖乖的吃著普通泡飯,忽然司馬光微微一笑。

呂公著看著泡飯也笑起來。

趙禎好奇,雖然今天榮譽是屬於呂溱的,可對鄭朗這兩個學生很關注,便問了一句:「呂卿、司馬卿,你們為何發笑?」

朕打壓的是范鎮,與你們無關。但也理解,鄭朗帶著兩個學生,學的雜七雜八知識,不僅是學問,還有如何做人的,如何做官的,這是提前培養吏治之才,學問上稍挪了一些,不足為奇。不能以名次,就對這兩子疏忽不重視。

但今天的場合,兩人都不適宜露面,史上司馬光倒是小露了一面,沒有佩花,這一回佩了花的,跟鄭朗學了很多坦然淡定,無所謂了。司馬光簡潔明瞭的說道:「陛下,是臣與呂三郎想起學弟范家大郎與二郎,不食冰糖,卻讓先生為難。」

「為何為難?」趙禎不解地問。

「不知當不當禁食之。」

「當不當禁食之?」趙禎想了一下,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不簡單,問:「當不當之?」

「先生一時沒有想起來,事後范仲淹信中說,如林和靖之例也,避世可,不避世也無不當,食之可,不食也無不當。但是先生現在大約也明白了。」

「何?」

「食之可,有度,不食之亦無不對。本是德操之舉也,不食之難以為之,過於厲,食之過度為奢,失之德操也。因此先生再修中庸,面目已非也。」

司馬光說完想坐下來,心裡想到,別問了陛下,要問改天問,今天俺不想出風頭。

「重修中庸?」趙禎可不顧他的心情,對這個中庸,趙禎很關注的,若不是有些地方讓他不大同意,都可以將它當作制訂國策的標準。

「是,先生前一段時間寄來了中庸,已非去年中庸,做了大修。」

「在何處?」

「就在客棧裡,但是陛下,今天是騎馬誇花時刻。」司馬光坦然道。

你不要考慮什麼中庸,明天後天有的是時間,今天是狀元時刻,輕重得分清楚。

隱隱有進諫的含味。

而且風儀也好,在殿上他根本沒有半點緊張,頗像極了當年的鄭朗。

歐陽修與吳育不由多看了幾眼,忽然想到他們以前教訓范諷就像教訓小孩子一樣,隨即釋然,不是怪胎,怎麼能進一家門呢?

趙禎只好道:「司馬卿,你坐。」

「喏。」

但經這一折騰,有許多大臣不由地將視線集中在他與呂公著身上。

第二天趙禎就將二人召到皇宮,並且讓他們將那本新中庸帶上。

翻了翻,不由地「咦」了一聲,再次細翻起來,將以前那本中庸拿出來對照,趙禎奇怪地問道:「為何做這麼多修改?」

這本新中庸言語更加溫和,特別是那兩篇天下,改得面目皆非,對兼併怦擊得更含蓄,唐朝藩鎮割據的原因所在也徹底消失。

司馬光答道:「妥讓耳。」

道理說開了很簡單,現在宋朝是文人主持天下,包括政務,包括聲音。鄭朗在書中強調武將的作用,文人集團如何作想?還有兼併,兼併主要是士大夫集團與權貴集團,肯定是不對的,可言語過激,必將使這兩個集團不快。得罪了文人集團、士大夫集團與權貴集團。什麼改也不改了,回家養老做騷客吧。

因此這個天下非是百姓的天下,只要做得不要過份,百姓永遠是被精英奴役的。這是讓鄭朗思考到最後,十分灰心的認識。

想要改革,必須爭取精英的同意與默可,讓他們意識到這種改革是維護他們子孫萬代的利益,否則百姓被壓迫到一定地步,揭竿而起,改朝換代不提,他們大部分將會葬送在這個改朝換代過程裡,包括唐朝的七姓十家。

如今他們在何處?

這個改革非是改革,而是一種改良。不是鄭朗心中庸所在,是一個妥協的新中庸。

將利益讓出來一部分,安撫底下的百姓,稍做一些遷就,這個社會就會穩定,一旦穩定,士大夫集團與權貴集團才會常久,而不是均貧富,共田地。

這成了新中庸天下篇的主題。

但是趙禎如獲至寶,說道:「這本書好,可以刊印天下。」

呂公著與司馬光對視一眼,大約先生心中想的還是前一本書中的中庸之道,那才能徹底革去宋朝的所有弊端。然而他們想法與趙禎一樣,雖好,沒有可行性,這本書才有可行性。宋朝制度已定,如同先生當初畫花,梅花可以改成桃花,但絕對不能改成荷花,性質一樣。

司馬光又說道:「陛下,臣有一請求。」

「說。」

「請允許鄭大夫去杭州,也是為了天下。」

趙禎正在看天下篇呢,改得好啊,聽了此言,奇怪地問:「為何?」

僅一個杭州怎麼能代表天下呢?

第二百八十章 依(上)

趙禎一問為什麼,正中司馬光的下懷。宋朝論嘴巴功夫,最好的不是韓琦,也不是歐陽修,而是王安石與司馬光,偏偏兩人全部讓鄭朗攏在一起,天天在討論,也是一種爭,功夫更加了得。

想對付此時的司馬光,只有一個辦法,學杜衍,什麼不理,什麼不睬,畢竟才是一個新進士,司馬光就無輒了。

陛下問了為什麼,要回答的。從容答道:「陛下,還有數月時間,臣能不能問一聲,陛下如何安置我先生?」

能問的。

做為大臣,趙禎時的大臣最快樂,可以隨心所欲的談話,而且只要不過份,趙禎從來不會生氣。

趙禎也老實的答道:「朕打算讓他回京。」

「陛下是好心,可回京後,就要爭,就要鬥,以如今先生的資歷,年齡,背景,出身如何去爭,去鬥?」

「為什麼要爭要鬥?」

「先生常說世間唯一的君子非乃是君子黨也,非是先生自己,乃是陛下,為何不敢承認廟堂上的事實?」

你是君子,不當撒謊。

趙禎也沒打算撒謊,他又想了一下,苦笑起來。但這不是重點,又問道:「為何與天下有關?」

「陛下,今年災害不重矣。」

趙禎不大好回答,死了好幾萬人,怎能說不重。但正是不重,人一死萬事皆了,就怕人活著,要救要賑災,要安排糧食民舍等等。範圍也僅是在三州,所以前兩次災害讓他焦頭爛額,這次僅派人稍微賑濟一下,難關就度過去。

這話不能說出口的。

「可萬一有個大災害,朝廷國庫可積余乎?」

趙禎還是不能答。

稍稍太平兩年,國庫好轉了。但再有象前幾年那樣的大災害,國庫依然不足。若連續的來上幾年,慘了,又要繫腰帶。

「萬一黨項人謀亂如何?」

「不會,前一段時間趙元昊請人供佛於五台山……」

「怎麼會?」

「司馬卿,呂卿,你們怎麼啦?」

「先生說過。」

「他什麼時候說過?」時間不對,這是今年二月份發生的事,才過去半個月,就算鄭朗聽到,信也不可能到京城來。

「是前年說的,他說若我是李元昊,在謀反之前必然會派人托一個借口,比如供佛於五台山。朝中的大臣醉生夢死,必然不知,不但答應,還會派使臣做導護,沿途介紹山川地形,險要所在,這樣一來北方一帶所有地形必為黨項人掌握。怎會如此?」

趙禎臉色一下子灰黑起來。

事實正如此,不但准許,給了館券,還命令使臣做引護。以至他疏忽了另一件事,鄭朗說這句話時是在前年!

「先生還說了,一旦元昊謀反,但我朝在黨項人中很有威信,有的人必然不服,率族眾來投。只要我朝納之,必然會有更多黨項人不願意與我朝開戰,率族眾來投。黨項人內部會混亂,不會四分五裂,可是失去了凝聚力。李元昊原先只在夏州一帶活動,後來吞併靈州、河西走廊,以及青海北部地區。部族繁多,人種不一。然而我朝未必會有人重視,為安撫李元昊,必然拒之。一拒李元昊會殺之立威,百姓無去路可投,只好隨李元昊向我朝發難。陛下,你如何去做?」

「他不會……」趙禎軟弱地說:「前兩年的宗哥河之戰……」

「陛下,吐蕃王城今在何處?」

兩人說的是前幾年吐蕃與黨項人的一系列戰爭,吐蕃另一個權臣溫逋奇突然發動政變,將唃廝囉突然關了起來。機會難得,李元昊派大將蘇奴兒率領兩萬五千人出擊貓牛城。結果全軍覆沒。李元昊怒不可遏,派人打聽,唃廝囉是被關起來,可他在民間影響力太大,一個護衛連夜將他放出來,然後他站在老百姓面前,只是說了幾句,老百姓立即萬眾響應,溫逋奇垮台。

李元昊不管,親征貓牛城,打了一個多月沒有攻城下,然後對城中百姓說,我們和平吧,不打了。城中百姓也相信了,城外已經葬送了三萬五千黨項人,李元昊除了求和還能做什麼?打開城門,抬來美酒,以及等待宰殺的耗牛,準備向天盟誓,結果李元昊帶兵衝進城中,一個不留,全部屠。再下宗哥城,攻向青唐城。

唃廝囉卻不主動迎敵,將兵力集中在鄯州。李元昊率大軍趟過宗哥河,又在淺水處留下標記,這是防止萬一的,能迅速退回宗哥河。來到鄯州城下,開始攻打,誰知道鄯州城卻成了加強版的貓牛城,鏖戰了兩百多天,李元昊只好撤兵。

就在渡宗哥河時,不知道從哪裡殺出來十幾萬的吐蕃軍隊。兩百多天的鏖戰,士氣衰落到什麼地步?李元昊只好先撤,撤到宗哥河對岸再說。然而該死的吐蕃人居然察覺到他的標記,還將標記挪到深水區域。這可是湟水,就是一千多年後還能淹死人的!

一個個下去,一個個上來。下去的是活人,上來的是死人。李元昊慘敗而歸。

然吐蕃人的老毛病又發作,唃廝囉家庭分裂,連帶著產生一系列的分裂。唃廝囉後娶一妻喬氏,生子曰董氈,他本人喜歡喬氏與董氈。前妻李立遵之女李氏帶著兩個兒子瞎氈與磨氈角逃向青唐城,在高原擁兵自重。為了自保,向仇敵李元昊示好。次子的首席幕僚甚至將女兒嫁給李元昊的兒子為妻,結成血肉至親。唃廝囉無可奈何,只好將都城從青唐城撤向西北的歷精城。

有的細節宋人不知道,但主要經過,宋朝君臣大多數很清楚。

「朕知道了。」趙禎說道。

他還不是想多惹事。

誰叫宋朝的命苦,攤上這兩個惡鄰居。就像村中的無賴漢,又窮又是光棍,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來,能偷能搶能騙能拐,能不要臉,能軟能硬,只好花錢買一份安。大不了太平州一年新增加的稅務,足以將這兩個窮鄰居打發。

知道鄭朗心是好的,可趙禎不想開這個戰例。

並且一旦開戰,契丹人會不會乘機發難?

誰也說不清楚。

對此司馬光也不確定,說:「萬一開戰如何?如果國家能有充足的糧草,錢帛,心裡面是不是更有底氣?」

「朕還是不明白。」

「先生在地方上所做所為,不僅是兩個州的變化,而是一種思路,比如太平州,大肆開圩,江東其他諸州府紛紛佼仿,一州不知,十幾個州府一年會增加多少糧食,多少稅務?這是江東。到了杭州是兩浙,都是天下最富的所在。這兩個地區一旦思路開闊,產生良性變革,會給國家帶來什麼影響?豈不是天下?」

原來是這個天下。

趙禎沉吟一下,道:「讓朕想一想,可你們以後要進朝為官,不可再稱呼先生。」

善意勸了一下。

不算結黨,可公開場合稱呼先生,不是很好。況且朝廷殿試之舉,本來就是針對師生的,沒有師生了,皆是天子門生。

雖杜絕不了,在公開場合稱呼,也不大好的。

「喏。」兩人退下。

但趙禎讓司馬光與呂公著將這本新中庸留下來。

這本溫和的改良版中庸,讓趙禎頗為欣賞。並且各州因為開圩出現了許多事。一是分配不均產生的,包括宣州池州,原先說好的,可分配時又產生分岐,即便一圩之內,有良田有次田,有影響的大戶人家手一指,這塊地是俺家的。東指一塊,西指一塊,進行切割。百姓再次不服。

僅是一方面,還有各州各縣缺錢少糧,去年是王隨他們,於是手寬了寬,各州放糧貸與錢貸。不是我們要這樣做的,太平州有這個先例。但放下去,有需急救得不到,有的不需要,可強行攤牌下去,放也要看人頭,窮得像鬼一樣,憑什麼放給你?很類似後來王安石搞青苗法時出現的種種丑狀。有的秋後歸還,今年繼續放,不要也得收利息。

還有的直接將地契拿著投奔大戶,給俺幾個錢,俺帶地做你的佃戶。不然怎麼辦,沒牛沒糧沒農具,這個地我沒辦法耕。

更有者藉著高利貸,秋後還了一還,老本歸老本,不想要這個地。

相反,鄭朗所說的那兩個才能低下的黃知軍與馬知州,態度一直強硬,所圈五圩分配最為合理。

可也不服,下面告黑狀的人不計其數。

希望這本書能給他們一些啟迪。

裡面就有三篇太平州,專講鄭朗在太平州如何做的,包括未去太平州就在謀劃,然後如何調解,如何安排等等。

不過整個本也做一些變動,大綱後面就是三分,再到講易,謀政,謀人,謀事,德利,太平州,師徒對答,天下。

……

坐在船上,崔嫻疑惑地問道:「官人,能不能去杭州?」

本來是想去蘇杭,趙禎堅持讓鄭朗回京,使鄭朗不得不放棄這一想法,改成秀明密,三州當中最想去的秀州,雖沒有黃埔江,也有密集的內河網絡。明州過於疏遠,密州雖好,到了北方,那一州都有得罪不起的大戶,頭痛萬分的大戶。

不作為,無為而治,無所謂,一作為必有利益的糾紛,因此是最末一位。

杭州也頭痛,宋朝各種專營杭州都有,還有大戶,畢竟這是南方重要的都市。

然而其他條件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杭州百姓自己在請官人前去杭州,聽說幾乎所有杭州百姓都在請願書上簽了名字,或者按了手印。這會減少官人的壓力。

但是鄭朗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是杭州百姓想請就請的。

沒那麼回事。

上次來太平州,是自己歲數小,又堅持到地方,朝中的大臣也擔心。自己在京城,與趙禎經常交談,最後如願來到江南,來到太平州。

但趙禎如真下詔書,讓自己回京,或者到襄州其他地方擔任太守,自己豈敢不從?

主要是司馬光歲數也小了,說話不管用。

船隻停在黑沙洲。

另一艘也停過來,兩艘船上的官員一起走下來,江水已起,淺淺一層江水拍打著堤岸。不過提前築了江堤導致江沙進一步淤積,江堤外圍的淤泥抬高了許多。

順著土階登上堤,向裡面看去。

小麥與菜籽全部黃了,低下沉甸甸的穗莢。

嚴格說這是第四代種籽。

楊察說道:「長得好。」

他就是廬州人,離這裡不是很遠,看過莊稼。

鄭朗沒有作聲,也許在宋人眼中很好,在他眼中就沒有一個莊稼讓他認為好的。

油菜畝產四石是不敢想,但兩石總可以吧。然而這樣的精耕細作,種子進化,也不過一百幾十斤,產油大約能達到七八十斤,大圩裡只能產油六十幾斤。百姓開心萬分。

小麥六七石也不敢想,四石總可以吧。也不過三石略多一點,大田里兩石到兩石半。百姓也開心。

但與原來相比,肯定是高產田,高產得不能再高產。

鄭朗道:「還遠,最少十年進化,有可能要二十年時間進化,那時候產量才會驚人。這是做一個試點,若是好了,可以在全國推廣。一旦全國用都用上優良的種籽,糧食危機會化解許多。」

只能說化解許多,糧食越多,百姓數量越多,沒法治!

又說道:「當初我在設想時,就想到我要離任,萬一有官員不好怎麼辦?投的錢不多,畢竟也是錢。所以寧肯補貼百姓,不用高價收購種子,與糧價相齊收購,就是不讓利存在。否則百姓自己會以次充好,混淆種籽的質量。然後又以平價給百姓,道理一樣,也是不讓中間產生利益。否則官吏會強攤於百姓。」

楊察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比如開圩,本來用意是好的,可四周的百姓哄成一團。

皆是因為官吏執行時發生偏差導致。

心悅誠服地說道:「鄭知道,下一任官吏蕭規曹隨就行了。」

「不是,我有一些事也留給了下任知州,一是城牆。沒有城牆,這麼大的城市終沒有一個保障。」

休說是太平年代,天知道以後會不會有方臘呢,太平州變成這種光景,為什麼要攻打杭州去,不如攻打太平州,有城牆多少可以擋一擋。咱不信史書,什麼叫好,什麼叫壞?

甚至還有人為儂智高與李元昊喝彩。

不管喝得對與不對,俺現在是宋人,就得替宋人著想。

「喏。」

「還有學堂,今年太平州省試居然全軍皆墨,這是我這幾年來疏忽文治的結果。但當時迫於無奈,全州建設,百姓忙碌,以後事情逐步定落下來,可以鼓勵一下州學,甚至私學。」

「喏。」

「還有外來人口。蕪湖城中多是大戶人家圈走地皮,蓋了許多房屋,為留住勞力,免費給他們居住。但這些房屋終不是這些勞力自己的,有一些百姓想自己蓋房子,卻沒有地。眼前危機不大,長久下去,這個問題若不解決,也會麻煩。中間需要大家坐下來協商解決,不能用強制手段,也不能太過軟弱。這些勞動百姓,才是未來城市的主流。」

「喏。」

「就這三條,但城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多,以後必然會有新的問題。」其實在交待後面的事務,但朝廷詔書未下,鄭朗去向未定,同樣也未必是楊察接任。

所以兩人說得很含糊。

人口確實在膨脹之中,四周新的糾紛,導致一些人口繼續向太平州流動,不像以前那樣猛烈,但在三月底戶數增加到了五萬一千戶,繼續在增漲。若像這樣發展,楊察接手三年,六萬戶不是一個夢想。

這是鄭朗有意留下的一個缺。

有外部原因,也有內部原因。

有的是因為勞力問題,勞力這幾年太緊張了。但有的是刻意留下來,給新知州討一個好。否則他做得太滿,新知州未必是來摘桃子的,摘得不好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到處轉了轉,再次上船,返回蕪湖城。

就著蔗糖作坊,將各個大戶聚在一起開了一個小會。

大家陸續坐下。

等坐好後,鄭朗說道:「這幾年辰光終於變好起來。」

諸人感謝地一笑。

「很多人奇怪我是怎麼做到的,我說過很簡單,中庸理事,學問創財。何為中庸,我寫了一本書,那個似乎有些難懂。」

諸人再次一笑,估計是有學問人看的,與自己肯定無關。

「但說一個簡單的比喻,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有六七個兒子,大兒子最好,二兒子其次,三兒子日子也能過,四兒子只是溫飽,五兒子六兒子飯都吃不上。做父母的怎麼辦?只好將大兒子二兒子多挖一點,分給五兒子六兒子七兒子,可挖不能用強迫手段去挖。畢竟也是大兒子二兒子辛苦所得,智慧所得。」

一起拍掌喝彩。這個比喻比得妙。

「因此要勸,還要用一些手段,比如我圈圩之前不明說,只對你們說老實交待哪,多少地多少勞力。結果你們肯定不願意說出來的。這個地也就挖走了。我再用勞力分地,諸君有錢,卻沒有足夠的勞力,又挖走了一部分。」

諸人先是面面相覷,然後大笑。

「我在中庸那本書中也說過,大家都是大宋子民,是兄弟姐妹。老百姓要求不高,有一口飯吃,不會凍死,有一個能遮風蔽雨的家,家不要大,可是他們自己的,不會莫名其妙被強拆走,一無所有,就心滿意足了。連這個要求都實現不了,一個沒有事,兩個三個幾千個幾萬幾百萬個,最後會成什麼。結果老大老二皆會在這場暴風雨下一無所有。自己過得好起來,可以做一些善事,比如敬菩薩去,其實也是在敬菩薩。但怕你們不理解,畢竟當初分家時,大家都是差不多。後來因為勤勞,因為節約,因為智慧,慢慢使自己日子過得好起來。」

「是啊,是啊。」說到這些大戶人的心中。

「我也在兼顧你們的心理感受,盡量給你們補償。這叫兩頭兼顧,所以剝削你們一部分財富,你們不會生氣。甚至會通過其他手段將這個財富彌補回來。這就是學問,何謂學問,實用的就是技術。為什麼江南的絲絹不值錢,正是工藝落後。這一點你們深有體會。不但絲絹,鐵銅藥革玉瓷茶等等,都是如此。但我是父母官,不是商人,只能帶你們一個頭,做一個示範。於是鼓勵你們自己請高明的工匠回來。」

大家恍然大悟,這使他們想起一件事。

「四年快要過去,應當水落石出。今天說的事,是第一次說也是最後一次說。為什麼我讓你們請高明的工匠,有了高明工匠,你們作坊裡所制的器物就會精美,賣得貴還能賣得多。你們賣得越多,太平州就越會繁榮。對你們有好處,對官府也有好處。」不說大道理,這些人論儒學也許沒有幾人精通,可一個個很精明,說實情。

鄭朗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道理雖然簡單,可你們以前沒有想過,於是我用一些激勵的政策激烈,有的人做得很好,有的人做得普通,有的人只是看到別人去做自己才想起來去做。做得好的,看到收益,不但自己有了收益,也為太平州帶來了收益。今天到了獎勵的時刻。」

這是他做的承諾,今天到了兌現的時候。

但只是這一次。

無他,公平耳。在他手中能做到很公平的獎勵,但在其他官吏手中未必能做到,不一定所有官吏都是壞的,事實在言官的監督下,許多官員寧肯不作為,都不敢做得太過份。

這也是鄭朗對君子黨唯一不排斥的地方,那就是監督的力量,包括江東諸州,事情越鬧越烈,將會有大批官員因此下台。

但未必對這方面懂。

至少不是他們所學的學問,他們學的孔孟之道也不會說這些。

此次獎勵是一個開始,也是一個最終。

於是宣讀名單,最多的就是紡織作坊,有些人眼睛光長遠,從一開始就派人學習,作坊中有一些織女工藝相當高明,在錦銹苑之外,他們也打出了品牌,還有兩個鐵作坊,一個剪刀作坊,一個琉璃作坊,以及其他五六個作坊,先後闖出一些名氣,在周邊頗有一些聲望。

但不是他們自己研究出的工藝,都是從外地請來的高明工匠,帶著一群工匠,打出的名聲。這些作坊符合當初鄭朗制訂的標準,先後減去一成到兩成的稅務。

鄭朗說完後,許多人捶胸頓足。

知道請高明工匠的好處,然而宋朝高明工匠薪水太高了,一個個捨不得。

然而這一項政策,足以保障工匠的薪酬,還提高了作坊製器的競爭力。

現在後悔已晚。

鄭朗揮了一下手,讓諸人安靜下來,繼續道:「亡羊補牢,未失之晚。納稅只是商稅,諸君又能交幾何,即便減去一兩份,也未必在諸君心頭之上。我只是通過這個來告訴大家,學問與技術的重要,一個蔗糖作坊產生何等的利潤,這就是格物致知的好處。」

格物致知說得空洞,但宋朝因為外在因素與內在因素的結果,對雜學不是很排斥,包括商業,有許多弊端,正是普及科學的好機會。

鄭朗說完離開。

這一次聚會,基本是他最後一次聚會,也為他在太平州劃上了一個句號。

該做的也做了,不該做的留給了下一任。

夏收到來。

連同稅務呈了上去。

這是十分驚人的稅務,糧食少了一些,僅二十萬斛麥子,油類三萬石,但後面的數字很驚人,二十二萬匹精美的絹布,僅這項就值價近四十萬貫。沒有辦法,錢不足,只好用絹來代替,還有二十四萬多緡錢。還有十萬緡錢與十萬匹絹繼續作兩監的資本。

這些稅務與收入兩稅占的比例很少,蔗糖作坊盈利九十多萬緡錢。朝廷分了三十多萬緡錢,錦銹監盈利達到了二十多萬緡錢,商稅接近八萬緡錢。其他的才是兩稅。

結果呈上去,也將幾位新宰相嚇了一跳。

太不可思議了。

王昭明再次來到太平州。

鄭朗客氣地將他迎進家中,心中忐忑不安,知道這次王昭明前來,不是為了太平州的事,而是為了他的安排。

崔嫻也緊張的包著女兒看著王昭明。一開始環兒還想回京城的,京城大,熱鬧,氣候也適宜,不像南方到了夏天有那麼熱。但經過鄭朗分析,才知道回京城不是好事,除了爭吵,將會一事無成。相反呆在地方,多磨練幾年,有了政績,將來仕途才有根本。

但也未必,若能像韓琦那樣,陞遷起來也快的。可那樣,鄭朗不喜。

一起很緊張的看著王昭明。

來了幾次,與鄭朗一家很熟悉了,王昭明喝了一口茶,低聲說道:「恭喜鄭大夫。」

第二百八十一章 依(下)

王昭明沒有說話,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正是鄭朗寫修的新中庸。

不但內容,還有字,寫這本書時鄭朗雖然做了修改,多少有些顧盼自得之情,至少開了一宗,因此字寫得洋洋灑灑。趙禎看書的內容喜歡,看字也喜歡。

雕版時請了九百多工匠,採用拓印雕版,一人刻一頁,沒有辦法,印刷的落後,一頁只有一百來字,十五萬字的小書居然刻了近千頁,分成了十卷。

先摹拓,後雕版,內容是鄭朗書寫的內容,字是鄭朗的字。

兩個大字中庸就格外引人注意,雖不像米芾《珊瑚帖》那麼誇張,也充滿了活潑情趣。一個中活脫脫地像一個金鼎大鐘,一個庸用了漲墨法書寫,似乎有許多大人小人在活動,可仔細看去,只是一個漲墨法的技巧所在,一筆呵成,根本沒有去繪畫一個個小人。趙禎對書法很精通的,僅這兩個字,就他看觀摩了好些天,然後嗟歎。

摹拓後失了三分神韻,可同樣觀者如山。

書一出便被搶之一空。

非是盈利性質,只是官方印刷了一些,大多數分給諸州官員,供他們揣摩這個中庸,學著一點吧,不要吵不要鬧,朕很想安靜……

因此流傳出來的少,於是百般的央請,求一本回來摹拓。

洛陽紙貴不至於,可在京城傳瘋了。僅一個書法就引起轟動。

但造成轟動的還是內容。

嚴格來說,從鄭朗十二歲「悟道」開始,一直到今年,過了九年多時間,直接醞釀中庸也是十六歲就開始的,也過了五年多時間,所有的精華便在這十五萬字上。

先是吸納了諸家思想,遠的有明清時大儒陳獻章、王陽明、羅欽順、王廷相、吳廷翰、劉宗周,明末清初的黃宗羲、顧炎武、顏習齋、李二曲,大大儒王船山。南宋元朝的胡宏、朱熹、張栻、呂祖謙、陸九淵、魏了翁、許衡、劉因,還有北宋的,因為有宋元學案,吸納最多的是宋元時各儒家的思想。

大約是沒有人能翻開歷史的真相。否則能看到很多,比如蘇東坡在《易傳》裡第一乾卦中所說的話,君子日修其善,以消其不善,不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小人日修其不善,以消其善,善者日消,亦有不可得而消者焉。

不能上下句聯在一起讀,那麼意思會相左,僅摘出這句,很有積極意義的,是人有善的一面,有不善的一面,君子消其不善,小人修其不善。

但蘇東坡又說道,中庸曰,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中節謂之和……善中者佛性之異名,而和者六度萬行之總目也。致中極和而天地萬物生於其間,此非佛法,何以當全?

蘇東坡學問天人,大家一起在創新,於是他也創新,喜歡老釋,匯通老釋之說,以佛解老又通於儒,統合三家。

旁徵博引也無可是非,博采眾家之長更是學術進步之道,然而蘇東坡這樣做,未免太過兒戲,以才氣凌駕於莊嚴的學說之上,玩股於他的三百年第一才學之胸間,因此雜而舛,借鑒還是有的,但因此為後人齒,故《宋元學案》排名時第一是胡瑗與范純祐、其次是孫復與石介、第三是戚同文與范仲淹等等。但倒數第三是王安石的新學,倒數第二便是蘇家的蜀學。

鄭朗不會去做。未發之前的準備是中,結果是和,過程就是中庸。與老釋根本無關!

老釋法名雜陰陽縱橫等諸家門派,也吸納了一點,主要的中心思想全是孔孟荀,並且以孔子本人的思想,以及思想延伸展開論述。所引用的論據全部來到孔夫子的書籍或者他修的諸書籍,夫子學習的周書。少量雜以孟荀,其他各家各派各教,一句也沒有。有,但誰人知?

是不是真正的儒學書籍。

可是各個儒者看後全部瞠目結舌。

比如內聖外王,最早提出來的是莊子,可最適應於儒家。比如夫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這是內聖的表現,也就是修己。敬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這是治人,也就是外王。內聖是基礎,外王是目的。只有基礎才能實現目的,只有實現目標才能完善基礎。相對相生的一對關係。

這是夫子的矛盾之處。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自己做不到如何要求別人做到呢?

但治人是終點,治人也就是治世,不可能說一說仁,天下太平。

考慮當時的環境,沒有契丹,更不會有英吉利,法蘭西,因此夫子想再次出現幾百年前天下攘周,秩序井然的大同環境。不過他心中還是隱隱感到不用武力不行的,比如六藝中的御射,他本人也是一個劍術高手,比如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平。

讓鄭朗一一摘出來,這個內聖外王變成恩威並用,自己人以恩為主,外人以威為主。但即便是伐,也是伐無道,不是窮兵黜武的那一種討伐。這才構成內聖外王的真正有機整體,與時俱進!雜以恩威相調。

仁者無敵,去對黨項人對契丹說去,咱仁了,你也仁吧。行不行?這有王,有義,有直,有度。

更不用說新穎的三分。

大家翻開這本書,很是茫然。

可以說它是將夫子話外之音延伸出來,也可以說它對夫子零碎散亂的學術思想進行一次總結。

但也能說是鄭朗披著夫子的皮,裡面血肉卻是鄭朗自己的想法。

它倒底是夫子的儒學,還是鄭子的儒學?

面對這爭議,鄭朗早就料到,寫了一封信給司馬光,信上說:吾十二歲悟道,始至今日已十歲矣,道終未悟,乃著書,何如?吾周遊之地,鄭汴太平三州者也,所觀乎乃天下一隅之地,然著天下書者,何如?吾與汝輩黑髮黃孺,天下豪傑,不計其數哉,吾等立學作書,俎於螳螂擋臂於泰山崩也,何如?非佼夜郎者,吾見自廟堂至江湖嶺外,士大夫與儒生忽生睚眥於莫明之間,曰保守激進,曰君子小人,曰清談作為,所謂清者言語犀利勝村婦潑語也,所謂小人手段若趙高者也,兩相不休,越爭越烈,君不見八王亂者使胡羌鮮卑亂我華夏,朋黨宦官藩鎮黃巢至五代更替不止乎哉?中國地大物博者,內不亂,外虜何敢欺也?旦夕廟堂鴻溝乃成,內崩而外有強虜虎視,國家必亡哉。故將此書托於汝等,刊印天下,以陋磚拋而美玉來也。

我知道種種原因,這本書有缺陷,可朝堂局勢很危急,不得不將這本書刊印出來,提一個醒,總比讓朝堂分裂的好。

這是他美好的想法。

有可能會想作用,有可能不起作用,有可能只起一點點作用。但交待了刊印的原因。

想怦擊可以,我就是一塊陋磚,不是美玉。

總不能說它連陋磚也不如吧。

就是二程張載到了大成的境界,也不敢說這本書是一塊陋磚。

人家自己說它是陋磚,還能說什麼?只好看,但再看,有的人就看出一些門道。

當真是陋磚,那本激進版的中庸都讓趙禎翻了最少有二十遍,況且這本溫和版。整本書沒有談多少政治,即便說史也是用史論述中庸,強調他的中庸思想,包容調濟,與時俱進,直而溫之,簡而無傲。

還有一個思想,學而致用,知行合一,但這裡的學而致用與知行合一不是一種單獨的思想,同樣是一個三,知是這一端,行是另一端,從知到行中間的過程是三,是知行合一,也是中庸的一種。

那麼這個中庸如何落到實處,太平州與師徒對話那六篇就詳細地闡述了如何將它落到實處。

嚴謹的一本學術書籍。

可是不是如此,再看,就看到它所說的每一個思想,都似乎直指時弊,並且教導如何去解決時弊。沒有說清楚,可只要不笨的人,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的含義。

每一篇文章證據有力,氣勢磅礡,不但是學術,也是一篇篇優秀的古散文。

這樣對儒學的進行一次大總結,也是宋朝開國史上破天荒的一件大事,書一出,便引起轟動。

消息不通,太平州還不知道。

不過一州要送一本,王昭明過來宣旨,也帶了一本刊印好的中庸,遞給鄭朗。

鄭朗翻了翻,奇怪地問:「王內侍,怎麼是秘書監刊刻?」

有區別的,宋代印刷分為官刻與私刻兩種,官刻有地方各司與州縣官府,京城有秘書監、崇文院與國子監三處,私刻是私家書鋪刊刻,但不論是私刻為了宣傳,官刻為了負責,最後一頁都留有書鋪名字,比如岳珂的《棠湖詩稿》最後一頁留有臨安府棚北大街陳宅書鋪印,有地址,有書鋪名字,甚至還有刻工姓名與字數,雕板數,合用紙墨成本與書價。

王昭明簡單的將過程說了一遍。

鄭朗苦笑一下:「這兩小子。」

自己是好心,搶在殿試榜發出之前,讓他們刊印這本書,是為給他們加分的。今年錄取的進士遠遠少於上一屆,鄭朗教他們學問,教他們做人做官,但害怕影響科考,不一定是前十,但不要掉到同進士裡面,對以後仕途必然產生影響。

比如賈昌朝,因為不是正宗進士出身,後來反覆讓君子黨拿出來做文章。但那又有何妨?論在儒學上的造詣,許多君子也未必能趕上賈昌朝。當真學歷如此重要?問一問愛迪生去。

事實它就是很重要,沒有辦法。

提前將這本書搶出來,真落到那田地,看能不能照顧一下。

然而兩人不領這好意,偏壓到揭榜後才準備公佈於眾。

不問他們做得對不對,但這份操守是對的,略過,又問:「王內侍,何來恭喜之言?」

「陛下問你,聽杭州去京城的人,說你能使杭州變得好十倍幾十倍?」

「我是說過類似的話。」

「這怎麼可能?」王昭明撓頭。

「為什麼不可能?」

「杭州一年各項收入達到一百多萬緡……」下面不好再說。杭州的收益很多,舶務處的收入,地方上的收入,有錢糧帛以及其他形式,還有專營的收益。很難計算,有的屬於杭州地方財政,有的屬於朝廷的財政。但總計是一百多萬緡錢,還遠遠超過。

在北宋的地位,它漸漸超過江寧、揚州、鄂州與成都府。蘇州都黯然其後。

不要說幾十倍,十倍也不可能。

也是趙禎最後改變主意的原因之一,杭州的幾十倍收入,那會是多少?

還有一個原因,朝中諸相勉強為之,不會出大的差錯,當然李元昊不謀反,不會有問題……

也沒有大臣爭吵,讓趙禎覺得這段時間很適意。

但鄭朗拍起了腦袋,道:「王內侍,杭州的幾十倍收入,要麼讓我以杭州一地之功,謀天下稅務所得好不好?」

杭州一年所得乘七八十,豈不是正好宋朝一年的稅務所得?

王昭明也覺得那一點理解錯了,呵呵一樂。

鄭朗又說道:「我說過類似的話,不僅是收入,還有德化,比如境內的矛盾,百姓的幸福感,美好的前景,以及對朝廷的忠心。前幾年,我用景祐年號取圩名,有一些人暗暗說我媚,可為什麼我能有今天,是朝廷的制度,陛下對臣的支持,百姓的勤勞,我才能略施推手,使太平州產生這樣的變化。我不歸功於朝廷,不歸功於陛下,難道歸功於自己,成了什麼?」

「原來……」

「他們說我媚,我不在乎,只要別招我惹我,妨礙我做事,任他們說去。」鄭朗淡淡道,懶得吵。但藉著寫給司馬光與呂公著的信,還做一淡淡的譏諷,一個吵鬧如村婦,一個一手遮天如趙高,都走了歪道。

「是。」王昭明道。去年鄭朗及冠,給自己取了一個字,正是散之。此次宣旨,還有一旨與他的字有關。

「但只要陛下能給我足夠的支持,三年時間,十倍收入太過勉強,五倍六倍也不是不可能。」鄭朗又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

「五倍六倍啊?」

「嗯,但想五倍六倍,要大費周折。」

「那也行啊。」王昭明腦海在盤算,杭州多少收入哉,說不清楚,比如茶利,歸泰州榷貨務結算,鹽又歸都鹽院結算,酒又歸都酒務結算,還有礬、香等,少量礦山,似乎杭州都沾有一點,特別是酒,杭州還是全國重點的產酒地區,但這個收入究竟多少?

不過乘五六會是很驚人的數字。

真的使杭州變得乘五六,只要不謀反,鄭朗將杭州鬧得天翻地覆,也未必會有人過問。

雖不是乘十,那太玄幻了,杭州的總收入乘十,那還了得,可乘五六,也是很玄幻,王昭明道:「真能乘五六?」

「大約行吧,不過會很麻煩,並且有些需要陛下支持,甚至對一些法令進行更改。」

這個無所謂,不是憲法,也未必有多少人將法令當作一回事,所謂的法令只是攻擊對手的工具罷了。

王昭明又問了一句:「陛下問你,是真想去杭州?」

「是啊,最好是杭州,若不行,秀明密也可以,但陛下若不准,任陛下安排。陛下是君,我是臣,君臣大義必須理清。」

「還是鄭知州懂禮份。」王昭明歎息一聲道。朝中一些大臣不像話了,簡直不將皇帝當作一回事。可他還是不懂,當真杭州那麼好?果然異人異行,別的官員頭擠破了想進京城,鄭朗不同,不但不想進京城,越放越遠,居然到了東南的杭州。

想不明白也不想,問也問了,於是說道:「恭賀鄭知州,陛下說若鄭知州真想去杭州,他也恩准。」

「謝過陛下。」

這是意旨,不是正式的詔書,通知一聲的。也是恩寵的一種表現。王昭明這才正式宣旨,第一是賜字,別散之了,你做一個臥龍崗散淡的人,朕怎麼辦?改字,改成行知。知行合一,行而知之。一邊知道一邊做,一邊做一邊知道,咱就逮住了你這個好員工,不想放手了。

改一個字,鄭朗也默然受之。

接下一道聖旨是加官進爵,這麼大的功勞能陞官了,升成中散大夫天章閣侍制,鄭朗再次擔然受之。那個龍圖閣直學士別當真,學士與直學士都非是自己所能受的。受這個職,也是為便於管轄杭州,否則職太低,有人會刁難。這不是差,那怕差宰相也可以,但那是差官。

知杭州的調令未下,還是知太平州。但天章閣待制在地方是館官,到京城又變成了實官,還有平章事,以平章事判知州,是使相,職官無權,到京城後不可能以平章事差平章事,又以他職差平章事。

後人有時候看著看著,會犯糊塗,然而這麼複雜的官職設置,宋朝官員就沒有一個會糊塗的!

到第三道聖旨,是改縣,蕪湖變成了望縣,繁昌改成了上縣。這關係到官吏以後的福利與收入。

招待了王昭明,吃完飯後王昭明站起來,動身去蕪湖看一看。這是他最後看一眼了,以後他人為知州,自己不會再來。轉一轉,頗有一番留戀的感覺。

而且這幾年來,他也一直在看,看它的變化。

可有一件事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鄭朗說能使杭州收入增加五六倍。

多麼神奇啊。

帶著這樣的心思離開。

王安石同樣不解地問:「先生,為什麼要說出來?」

這不符合鄭朗一慣做法,即便用這個承諾,換取朝廷為以後鄭朗種種改革的默認與支持,這是必然的,五到六倍的杭州稅務,休說五六倍,就是三四倍,朝廷三司使的官員也會一個個眼紅。

憑空增加五六百緡錢收入,能不動心?

估計消息放出後,中書的人動杭州,三司使的官員也會主動與中書大佬們拚命。

但是未來之事,誰又能說得準?所以鄭朗到了太平州以後一直在說,我以後每年能讓太平州增加十幾萬緡的稅務。結果呢,是增加了八十萬緡。可事情沒有做出來,鄭朗一直不說。到今年蔗糖與錦銹監利潤未出來之前,還是不說。誰提與誰急,得到手才算數。

為什麼如此高調?

鄭朗沒有回答,他看著西北方向,心中在想著一首詞: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對軍事他幫助不大,或者說李元昊要攻打延州,金明寨要注意,誰會相信?

即便說了,加強警戒,李元昊不能換一個方向?

唯一能做到的,只能說是戰爭機器開動起來,會讓朝廷財政充足一些。

因此,他會冒很大的風險……

……

王昭明將鄭朗的話帶給趙禎,趙禎用手撫了一下胸口,這才像話嘛,十倍杭州的收入怎麼可能?忽然反應過來,張大嘴巴道:「什麼,五六倍,他親口說的?」

「說陛下與朝廷支持,三年後會有五六倍……」事情挺離譜的,王昭明吞吞吐吐地說。

「怎麼支持?」

「未說。」

趙禎狐疑地說道:「你下去休息吧。」

然後將章得像喊來,問:「章卿,需要什麼支持,才能使杭州收入在三年後增加五到六倍?」

章得像這一刻很呆癡,大半天才說道:「陛下,你沒有事吧?」

「朕能有什麼事?」

但你沒有事,怎麼問這句很癡呆的問題。經過不知,他正色說道:「陛下,此乃杭州,天下一等一的大州府,非是太平州,雖然收入逼近百萬,朝廷也有二十多個州府累積超過百萬緡收益的。幾個效益好的大作坊就拉動起來。然而杭州五到六倍是何數字?期望不能太高,若如此,將鄭家子置於朝堂上,一年收入提高五到六倍,我等會甘願以他為首相。」

只要能做到,我不管他多年輕,竭力輔助他為首相。

趙禎不由笑起來,是啊,能將太平州的歲收入翻了幾番,那是小,收入低,翻了起來。可杭州多大哪,杭州能變出來,朝廷同樣能變出來,若是朝廷……也別五六倍,來吧,兩倍就好了,朕不嫌錢多,壓死朕吧,兩億緡的歲收,朕晚晚喝羊肉湯。

「陛下,若讓鄭家子去杭州試一試,臣也不反對,可別逼他……」章得像老實地說道。

趙禎很鬱悶,不是朕逼他,是他親口說的。

這個問題讓他感到很好奇。

但也讓他失去最後一份堅持,下了詔書,讓鄭朗知杭州。

還是讓王昭明去下詔的,其實不用如此,只要從中書發一道詔書遞到太平州,鄭朗就可以前去杭州赴任。

然而讓王昭明下去要問一問,你讓朕支持你,是如何的支持法,或者需從國庫裡撥出錢帛出來,或者需要什麼人才,或者需要其他什麼。

至於斂刮百姓錢財,趙禎都不會相信。

王昭明沒有想到居然又能跑一次,將趙禎原話帶到。

鄭朗道:「其他條件不需要,我會在杭州做一些改革,包括市舶司的法令,這個必須要變動的。讓我變動,收入就能增漲起來。」

「市舶司?」王昭明好奇地問。

呂公著與趙禎也提及過此事。事後趙禎也派人問了一下,事實市舶司遠不像呂公著所說的那麼樂觀,朝廷從市舶司獲利主要三個來源,一個榷賣,將一些珍稀的東西購買下來,進行專賣,二是抽解,唐朝是十抽三,宋朝是十抽二,後來看到商人遠途而來十分不易,海上風險多,於是下降成十抽一,最後是和買,將一些優良的器物買下來,再由官方出售。實際幾個市舶司盈利只有五十幾萬緡錢,包括杭州的市舶司。但中間還有一個因素,官吏多貪污,實際收入有可能會放大一倍半,不到兩倍。

但鄭朗沒有再說了。

將王安石與嚴榮喊來,如今也長成半大的小伙子,囑咐了他們幾句,讓王家兄弟帶著他們離開。做什麼去的,鄭朗也沒有說。

然後又將糖坊的契股召集在一起,不是那六名代表,是各家家主。

在糖坊裡開了一個會。

也是鄭朗在太平州最後一次與大家協商事務。

傍晚時分,糖坊的大門打開,鄭朗與諸人走了出來。

忽然當地的幾名大戶一下子伏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起來。人都會有良心的,這些年他們不但賺了很多錢,還有一個光明的將來,境內又是如此的祥和,一切全是知州帶給他們的變化。

但終於要離開太平州了。

幾聲大哭,像幾聲響亮的號角,一下子城裡的所有老百姓一起湧過來,幾乎一轉眼間,萬人空巷,密密麻麻地擠在河堤上,看著鄭朗。

鄭朗哭笑不得,本來打算悄悄離開,沒有想到讓幾個商人的大哭將百姓驚動。

拱手道:「諸位鄉親,天氣熱,請回吧。本官走也不需要留戀,這幾年讓你們春無春休,夏無夏夏,秋無秋息,冬無冬養,累壞你們了。本官要走,你們應當開心才是。」

打趣的。

可是看著他一身白衣勝雪,終於無數老百姓哀號起來。

沒有辦法,鄭朗只好再次拱手,緩緩上了江船。

站在船頭上,崔嫻也低聲說道:「官人,妾也捨不得走。」

但是不可能的。

與楊察進行了政務交接,早就交接好了,立即搬東西上船,連宅子都沒有處理,像逃離一樣,雇了船離開。還是沒有瞞過太平州的百姓,從搬東西起,百姓源源不斷地湧來,有的站在河堤上,有的站在木船上,悲哀的看著鄭家走上船。

鄭朗只能拱手道:「以後本官若路過太平州,一定還會過來看一看各位父老鄉親。」

說著對船夫道:「開船。」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說的話越多越難過,不如早點走。

在無數百姓的哭泣聲中,船隻越行越遠,最後成了天地間的一點。可是老百姓還繼續站著,期盼著什麼奇跡出現。太陽漸漸下山,知道奇跡出現不了,突然間所有哭聲大了起來,一片哀嚎聲都能隔著長江,傳到江對面的和州方向……

第六卷 弄潮兒

第二百八十二章 魚鱗塘

有人哭,就有人笑。

張夏這幾天讓鞭炮聲炸得心煩意亂,治理錢塘江工程浩大,一南一北兩邊江堤長達兩百多里路。從南邊的鳴鶴鹽場開始,到暴風鎮到蕭山、杭州,這都是次要的,南邊一直以來受的災害不大,關健是北邊,從青暾鹽場就要治(在南匯西南,但南匯與川沙此時全在大海裡),一直到金山、寧海(浦東機場南幾十里處,海鹽南十幾里處,後來全部變成錢塘江灣)、巖門山、赭山(後來在南岸蕭山,但此時在北岸鹽官)。

牽連四州,直接的縣達到近十個,朝廷給的錢又不多,張夏迫於無奈,知道錢氏籠石法很好,但不敢採納全線的石塘法,繼續混合使用柴塘、草塘與土塘。

這樣做風險很大的,必須每一寸堤岸經過細細考察,什麼地方當用石塘,什麼地方可以節約成本,使用草塘與土塘,都要經過反覆的考察推敲。

唯一朝廷給他的便利條件就是一個軍隊,北宋在軍隊中設置了一支兩千人的部隊,叫捍江兵,專門用來治理錢塘江海塘。

軍隊有兩個好處,一是專業部隊,技術水平高,可以做到一當五,二是朝廷出費用,不向百姓征多少稅,也僅向百姓征少量的力役,百姓無橫賦之壓。

但有許多地方還是讓他擔心,比如杭州城方向。

杭州城就在錢塘江不遠的地方。一旦這裡的江堤被衝垮,他可不相信什麼天象,若遇到天氣惡劣之時,就是修了石塘,也未必管用,照樣垮,一旦垮掉,自己後果不堪設想。

自己死了,子孫都會悲催。誰叫自己沒有後台。

偏偏這時候舉州在準備歡迎那個新知州。

這是修堤,非是築圩。

只要有足夠的力量,都能將太湖圈起來。可海潮有多危險。

張夏的想法很偏激,真將太湖圈起來,少了這個大蓄水池,非得出大事。

但是張夏暗中在替鄭朗捏著一把汗。

太平州是一場奇跡,不得不承認事實。

但太平州是江南一個小州,僅三縣人口,若不是圈圩只有三萬戶多一點兒,不足三萬一千戶,有背景的人家不多,當初鄭朗前去,百姓除了好奇,也沒有抱多少希望。這是杭州!一切恰好顛倒過來。

對此張夏很是熟悉,因為他本來就是蕭山人氏。

也沒有看衰,畢竟鄭朗在太平州所做的事情已經能稱為奇跡。

這一行以他的本事,不會太難,也不會太易。並且民意如此,作為一個大臣,最理智的做法是要主動迴避,一是為了避諱,你不是做知州知府,以後還要做宰相。聲望太高了也不好的。民心所盼如此之濃厚,更要迴避。夫妻之間還會吵一個嘴,囉嗦幾句,況且是官員與百姓之間。就像你去太平州一樣,為什麼會處罰幾戶立威?不明智的選擇,天下那麼多的州府,為什麼非要來杭州?蘇州可以去,秀州、明州、越州、揚州、湖州、江寧,這些州府都很不錯的。杭州是繁華,但它已經達到了極致。比如商稅,杭州一年在十二萬貫錢,江寧是五萬七貫錢,越州是兩萬七千緡錢,像偏遠的封州不到兩千緡錢。

鄭朗說的處女地他沒有聽說過,可知道越是真空地帶,庸吏會發愁,但能吏越會起政績。

杭州都到了如此的極致,再比如酒稅,四京只有一百萬貫,京東西四路各五十萬左右,河北兩路八十幾萬貫,利州與梓州只有幾萬貫,夔州則無,然而兩浙路達到了一百九十萬貫,百分之四十集中在杭州。

鹽兩浙路一百多萬石,杭州也要分去十分之一強。以及市舶司的收入,兩稅的收入,兩稅收入針對的是農民,杭州很少的,遠達不上越州,甚至不如湖州,可還有一個稅種又是雄冠東南之首,城廓稅。以及各監收入與礦藏收入,構成了杭州收入主體。但這些收入多是杭州本州不好動的。

這種情況來做什麼?

有本事點綴出幾朵花,放在這個百花齊放的杭州,也展現不出來風采。

想不明白,翻看著手中的圖紙。

錢塘江最怕的就是六到九月,風暴多,潮水大,最容易出事的季節,然而工程一直未修好,只好馬不停蹄,將一些關健的地方先搶修起來,以準備應付將要到來的汛期。

忽然門房走進來,稟報道:「阿郎,門外有兩少年求見,說他們是即將赴任新知州鄭郎的學生。」

說著遞上來兩份拜帖。

張夏有些不解,據他所知,鄭朗沒有動身,為什麼讓兩個學生先來?

看著拜帖上兩行秀麗的小字,苦笑一下道:「讓他們進來。」

不但這兩個學生張夏不得不看重,隨後來的一系列官員,他都不敢小視。杭州城以後有的熱鬧。

一會兒王安石與嚴榮被帶了進來。

對這兩子張夏很慎重。

鄭朗所寫的那本書,幾個學生先後參與,也能看到輕重,發言最多的似乎就是這個王安石,其次是司馬光,兩子揚名已久,不知道性格有沒有變得沉穩起來,但在鄭朗六個學生當中,唯有這兩子出息最大。

嚴榮也不是打醬油,從京城得到的消息,說是副相陳執中有一幼女,不知道怎麼的,在京城裡就與嚴家訂了親事。

這讓張夏很汗顏。

女婿以後越來越難捉了。還沒有科考,就要去捉……

但內情比他想的還要複雜,陳執中此女是乃是小妾所生,地位要低些。不過陳執中升為副相後,水漲船高,就是小妾之女,也是宰相家的小娘子。放榜後,考慮了一下。

一些看得上的少年,未必能看上他這個庶出之女兒,能看上他女兒的,他未必又能看得上。看到新中庸後,將眼光盯在鄭朗幾個學生身上,范仲淹那兩個兒子,不敢想,二子又小更不能考慮。王安石家人在南方。於是盯著嚴家,派人委婉地與嚴家說了一聲。嚴家有什麼本事說不同意?

最慘的是嚴榮多了一個小媳婦,他自己還不知。正好鄭朗將他與王安石放出去後,嚴家才送來信。

兩人走進來,恭敬地行了一禮,唱一個肥喏:「見過張轉運使。」

以後這人就是鄭朗的半個上司,他的治衙同樣也在杭州城內。

中間輕重得要知道。

「你們坐,來人,給兩郎君沏茶。」

下人端上來兩杯茶。

張夏問道:「你們前來有何事務?」

「張轉運使,我們前來是奉鄭大夫之命,到處看一看。」

讓張夏聽得很鬱悶。

但英雄不在年高,人家雖小,可確實有看的資格,比如鄭朗外放太平州才多大一點?

「那為何來我家?」

「這是鄭大夫給你的一封信。」王安石說道。

「哦,拿來。」張夏道。

王安石從懷中遞出一封信。

就是鄭朗更科學的治塘堤方法,魚鱗塘。

錢氏竹籠法是比較先進,但也有不好的地方。現在沒有鐵絲,捆紮竹籠時,只能用麻繩甚至草繩捆紮。然後將石頭放於其中,打下木排進一步防固。

可是海潮每時每刻都在衝擊江堤,拋去風暴不提,每到月圓之時,錢塘江立即換成一個狼人,又凶又狠的一次又一次襲擊壩堤。

如若久不治,或者治理鬆懈,石頭縫隙裡填塞的泥灰與泥土被搖動沖走,石頭也接著晃動,造成捆紮竹籠的繩子鬆弛腐爛,甚至被石頭移動磨斷。竹籠崩潰,江堤崩塌,決堤開始。

有鐵絲也不行,還有一個腐敗銹化的過程。

後來又出現木板法,但費用昂貴又不合理,於是出現一種更科學的塘堤方法,魚鱗塘。

這個妙想是從棧道而來的。

古代一代山區通向外界道路不便,一個人空身可以翻山越嶺,但帶著輜重與車輛,如何翻過那一座座大山?便想出一個方法,從山崖打上一個個洞眼,將木頭塞於洞眼中,上面鋪上木板,特別是四川通向陝北的棧道,多是這種形式。還有一些險惡的河道,不好拉縴,同樣使用此法,鋪上棧道,並且在棧道上面再打眼,裡面繫上石環,供縴夫抓撓時借力。比如三門峽,時過境往,三門漕運在宋朝遠不如唐朝,還是有百姓在使用唐朝的棧道拉縴,將船隻拉過三門,通達關中。馬上西北戰役一打響,這一道漕運還會更重要。

後人將竹籠法與棧道兩法結合,不用竹籠了,直接在潮平時下石,但外圍的石頭都設有石環,用繩索將石環相接起來。因為不是竹籠,石環全在堤外,便於更換繩索。但這樣一來,外圍的石牆成了一個整體。甚至裡面的石頭也可以用這個方法串連起來,使整座大堤形成一個整體。再填上泥灰,打下木排。

遠遠看去,江堤像一片片魚鱗一樣,所以又叫魚鱗塘。

成本略高,但比竹籠法並不高多少。

可是效果呢?

放在張夏這樣的大家眼中,立即感到不對。他驚奇地問了一聲:「為什麼不早點通知某?」

王安石奇怪地反問道:「這也要慢慢想的。鄭大夫說水利之能,你能排進我朝前三位,你都沒有想到,鄭大夫怎麼可能會一下子想到?」

事實不是這樣。

其實這一次張夏治堤效果顯著,沒有這個魚鱗塘,錢塘江隨後幾十年內也太平無事。若提前給了此法,等於是從張夏手裡搶功勞。於是修到差不多時才給。

不是給,也是一種能力的展現。

不然張夏若看自己不順眼,同在一個城市裡,後繼的事很難做的。並且他所做的事,有可能是國人自古以來從沒有做過的事。

內中真正情況王安石也不知道,所以立即駁斥。

張夏無語。

是啊,就是一個錢氏竹籠法築堤,看似很簡單,可為什麼以前沒有人想到呢?

這個方法也很簡單,就像築圩一樣,都是簡單的方法,然而幾千年都過來了,又有誰想起來?

王安石又說道:「鄭大夫還有一個顧慮。」

「什麼顧慮?」

「最好的方法在這裡。」說著又拿出一封信,其實就是一份圖紙,以及一些說明。最好的魚鱗塘是讓條石縱橫交錯,條石間鑿出槽榫,這與用繩子串石原理差不多,可後面產生變化。不是用繩子,而是用鑄鐵強行嵌合,合縫處用油灰與糯米漿澆灌。接下來又是一樣的築堤,用一根根的梅花樁與馬牙樁釘死在石塘下面。

僅中間產生一個新變化。

但這才是真正的魚鱗塘,不過成本嘛,也是真正的成本。

所以讓它與長城、大運河並列為中國三大土木工程。

關健是成本的考慮,還有現在的錢塘江,不是後來的喇叭口,那種喇叭口危害才最大的。鹽官與海鹽百姓被這種喇叭口折騰了好幾百年。

現在是三角形,沒有什麼阻礙,潮水一字形來了,嘩一下子到了杭州。

但到了杭州,潮流威力漸漸下降。杭州最悲催,其次才是鹽官與海鹽。有危害,然遠不及後世的危害。值不值得用這種最昂貴的魚鱗塘法。鄭朗做了一些改良,用繩索代替鑄鐵之法。

張夏拿著兩份圖紙在手中有些發愁,有的話不用說,都到了這層次上。看到鄭家子也贊成前一種方法,畢竟經費是嚴重的掣肘。

可想一勞永逸,還是後一種辦法最妙。

「我們打擾了張轉運使。」王安石與嚴榮略一欠身,告辭。

如何選擇,是張夏的事,鄭朗絕對不會插手,兩少更不好插言。

兩人走了出來。

杭州百姓認識他們的沒有幾個,還有三人趕到太平州參加了鄭朗那個會議。

帶著王家兄弟,在杭州城轉了轉。

一座很大的城市,多少人口不是他們所能過問,可從坊間聽到一些消息,僅仰糴而食,也就是自己不產糧,靠買糧食謀生的百姓達到十六七萬人,南北二廂商業區還不算,柳三變說參差十萬人家那是過了,可參差八萬人家差也差不離。

加上大量的過往客商,每天要購買八九千石糧食才能維持百姓用糧,所以杭州運河米對杭州格外重要,被杭州人稱為北門米。

城市的東面就是錢塘江,西邊是西湖,一江一湖將整個城市擠成狹長形,還有一點,水多橋多。

一路走過去,這才是真正的江南水鄉城市,小橋流水,亭台樓閣,褐瓦走簷,百姓富足。一路走一路看,一直到北門大運河畔,是看看新來的官員。

朝廷不但讓鄭朗來到杭州,還有一系列的官員先後到達杭州。

葉清臣也是君子黨行列,放到兩浙擔任轉運副使,與他同時放到杭州來的有富弼,以及上書的蘇舜欽。呂夷簡不在京城,可京城裡還有一群「小人」。

讓你們到杭州,看看人家是怎麼做君子的。

還有幾個人,比如范仲淹的連襟鄭戩,同娶李昌齡的女兒,李氏雖死,兩家關係依在。還有大宋,因為其忠厚,也被無辜的劃在君子黨行列,李淑害之,進言曰,宋,受命之合也,郊,交也,合姓名不詳。

不要說李淑無恥,他本來就是一個無恥之輩。

夏竦能說果斷的反擊,拋開君子們記載的史書,恩怨其實是一筆超糊塗的糊塗賬。他是無人招他,也會咬人的那一種。

趙禎不以為意,為了保護,這才將大宋正式改名為宋庠。都是「小人」憎恨的對象,另外一個人有些不敢動他,韓琦!

竄奪下,葉清臣放到兩浙。

看一看鄭朗能不能感化。

休說京城裡的一群「小人」,呂夷簡在京城為首相時也讓他們吵得怕。

還有一批人,韓億還在京城,又來央請,俺不是宰相,也要照顧俺兒子一下,官不要求太大,只求一個小小的參軍事。有沒有搞錯,如今杭州非是太平州,無論是參軍事,判官推官,都是很重要的官職,順便混一個政績。

居然還真讓他求著,讓韓絳來到杭州。對韓絳,鄭朗不排斥,聽到後沒有作聲。

湊熱鬧的人不止他一個,呂夷簡看到新中庸出來,自己三兒子就像冉冉升起的新星,十分欣慰。這個起點終不一樣,自己兒子就怕沒有才能沒有政績,有升起來會遠遠超過那個王安石與什麼司馬光。

不用他出面,有人說話,呂公弼來了。鄭朗兩個學生來了。新進士薛利和、崔黃臣,因為吳育在臨安縣做縣令頗有政績,讓他弟弟吳充也來了,范鎮判為七十幾名,天下不服,也調到杭州。

數名宰相之子,還有有實無名的新狀元,船未來,觀者如山。

王安石與嚴榮隱在百姓身後,苦笑道:「這一下先生有的受。」

受趙禎忠告,几子當面都喊先生,可在背後繼續稱呼鄭朗為先生。

嚴榮因為長得胖,走了那麼遠,天又熱,坐在一塊青石上,不由地用手擦著汗水。

然後撓頭。

他的心思很單純,可在其他几子薰陶下,簡單的一些權謀官場之術還是知道的。

想了一下,也覺得老師會很麻煩。

這一行他們先過來,就是察看的,替老師先看,看杭州的真相。雖繁華,可很多地方存在著問題。遠不是此時繁華的杭州城所展現的假象。比如鹽,鹽場之苛,讓他們看得慘不忍睹。老師不來便罷,一來以他的脾氣,非得插手。難道直接與朝廷的鹽法直接PK?

還有茶、酒,以及一些湖田、寺田,遠不是當初的太平州。

這一行人前來更是麻煩。

葉清臣、富弼、蘇舜欽是君子,葉清臣馬上還是半個上司,老師要將杭州收入變出來五六倍,動作非同小可,可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活動」,這些君子連皇帝都想拉一馬,況且老師。特別是那個蘇舜欽,讓他們感到很危險。

這人以前在老師學字時,有過一段時間交情,那是私交。放在公務上,此人又是一個類似石介性質的激進危險人物。

以及呂公著,韓絳。對此老師理論很簡單,為己及人。何為為己及人?鄭朗做了一個簡單的比喻,十幾個孩子掉進河中,其中有一個是自己兒子,先救自己兒子是對的,但救上來後,要立即救別人的孩子,那怕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才是德操。如果將別人的孩子一個個救上來,坐看自己兒子在眼前溺死。那不叫愛,叫戾氣。連自己兒子都不愛,有什麼資格談愛別人的兒子?

放在公務上,自己兒子犯了錯誤,那麼應當處罰,這是公平,要麼不讓他做官。這也是大家與小家的兼顧。可反之,若自己兒子有本事,要勇敢地將他推薦出來,而不是自污。所以說舉親不避仇,這才是上古士大夫的風範。

因此有了這個基礎,若是好,老師會重用,不好,老師必然不會重用,甚至彈劾朝廷。但這兩人後面的父親……

以及新進士,這些人新中進士,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前來杭州做什麼?拋開他們進士光彩的外衣,不如從太平州召一些有經驗的老吏過來。

但朝廷這一換,會換掉一半官員。又是不大好,還不如當初去太平州,趙通判帶著一干官吏繼續維護著太平州的事務,老師不作聲不作氣將太平州細細察看後,這才改天換地。中間很長一段時間,正是有趙通判坐鎮,才得以平穩過渡。

「是啊,王三郎,朝廷這樣做不大好。」嚴榮又擦了一把汗水說道。

「豈止不好。先生是中庸之道,可終是年齡少壯,恐怕來的諸位新進士也多比先生歲數大。又有這麼多麻煩,還有幾位來歷很大。會超過老師的中庸能力範圍。」

嚴榮低頭不語。

老師的中庸之道不是平衡之道,是調濟之道,但這個調濟之道,也要調濟的人有能力有資歷,就是知道這個道,能將呂夷簡與范仲淹兩黨調濟得好麼?

然後抬起頭,看了看遠處,遠處就是西湖,萬里的荷花遮天蔽日,無數妖嬈的紅蓮在碧葉間綻放,山色空濛,嚴榮道:「五六倍啊。」

老師才能是相信的,可這個五六倍讓嚴榮也不解。

其實在遠處京城皇宮裡,趙禎聽到王昭明稟報後,同樣也不解,在他想來,所謂的支持,需要國家大量錢帛、人手,可僅是法令,而且僅是市舶司的法令。

只要將杭州收入增加五六倍,朕將幾個市舶司全部交給你,讓你折騰行麼?

然後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還有什麼能阻擋著宋朝向更繁榮昌盛進步?連年的災害都不行,只是稍稍恢復一下,宋朝又比以前更加安定,因此舉國上下在準備一場千古未有的大祭祀,文武百官群策群力,以宋綬為首,重新繪製《鹵薄圖記》,共十卷長文,說明郊祀大典所需的玉輅大仗與諸班法器,散扇、御馬等等。僅動用的人手整兩萬零六十一人。

趙禎看著兩萬多人的排練,臉上難得的露出笑容。

可這是一個悲催鬼,你千萬不要高興,一高興,宋朝的問題就會全來了,越高興,宋朝的麻煩就會越大……

第二百八十三章 宋詩

三艘船在縱橫交錯的塘浦中行駛。

一輪明月升了起來,昏黃月光給這些河道帶了一種瑰麗的韻味。

河浦兩邊是望不到邊際的青色蘆葦,茭,葑,藕,還有岸邊的青茅與青蒿,像一道道青色的紗帳一路挽到天際。到了這裡,才是真正的江南水鄉。崔嫻與四兒、江杏兒坐在船頭,看著兩邊美麗的景色,說了一句:「官人,做一首詩吧。」

「做詩啊,好,我來一句,下面你對。」鄭朗看著月亮,以及向後移動的柳樹說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這不對景,人在船上,如何約於黃昏?」崔嫻說完,用丹鳳眼狐疑地看著鄭朗。

知的。

可鄭朗偏不解釋,從她懷中將鄭蘋抱了過來。

「要不改成月上柳梢頭,船行黃昏後。」

「行啊,下句到你。」

但一改還有那個韻味?崔嫻仔細地琢磨一下,很覺得不妥,不服氣地問:「你也沒有約過人。」

「約過的,我約過杏兒。」鄭朗看著吃吃笑的杏兒說道。

「官人,不要打趣,正經的作一首詩。」

鄭朗磨不過,看著這美好的夜景隨口吟道:「水中紗黃,浦邊紗綠,船行紗縵不破。月移華影露水濃,閬中飛彩映雲路。河下月走,天上月故,風動柳絲萬縷。手掣玉盤做酒盅,蓬圓丹朱懸江樹。」

「不好,沒你在花會上寫得好。」崔嫻抗議道。

一分鐘詞作,怎能會好?

鄭朗笑笑不作聲,想寫那幾首詞,讓蘇大才子過來,也不行,後人說蘇東坡的詞為北宋翹首,可在宋朝人眼裡,有幾人的詞能及上周邦彥詞作?

船兒到了長安鎮,從這裡,進入杭州境內。

這一行鄭朗速度很慢,沒有立即來到杭州,一路走一路停,看了江寧,從潤州進入大運河,看常州、蘇州,再從吳興入太湖,看了洞庭山、宜興、湖州,再從湖州吳興塘插到大運河上,看了看秀州。

又是許多官吏疏忽的地方。

一個地區的發展,周邊環境也很重要。

如在太平州設港,必須挪到蕪湖,沒有後來地形的變化也要挪,當塗離江寧太近,必然會有很大的影響。

先看了周邊地區的商品,是在他計劃之類的事務。

北宋之初有九福,京城錢福、眼福、病福、屏帷福,吳越口福、洛陽花福、蜀川藥福、秦隴鞍馬福、燕趙衣裳福,有的福微不足道,比如什麼病福,指大夫多,有的福正是指當地名產,燕趙的紡織,四川的藥材等等。後來有人又提出監書、內酒、端硯、洛陽花、建州茶、蜀錦、定磁、浙漆、吳紙、晉銅、西馬、東絹、契丹鞍、夏國劍、高麗秘色、興化軍孑魚、福州荔眼、溫州掛、臨江黃雀、江陰縣河豚、金山鹹豉、簡寂觀苦筍、東華門把鮓、京兵、福建出秀才、大江以南士大夫、江西湖外長老、京師婦人為天下第一。

說法是不對的,許多未必是天下第一,例如京兵。

但這些第一中的商品都是宋朝最傑出的名牌產品,其中東南佔了很重要的比例。

除了榜上的,東南還有一些產品也在全國享有良好的口碑,看一看它們究竟好在哪裡,以及當地的市價。

後者同樣重要。無他,一個商稅!

宋朝幾個皇帝是很愛民的,無用置疑,趙匡義雖是化學大師,對老百姓同樣很愛護。因此制訂的制度與法令比較公平,不僅是科舉,還有經商之道。商稅有行往時的過稅,交百分之二,交易時產生的住稅,百分之三。不算重。不但如此,原先不讓官員行商,但貴戚仍鬻販謀利。直到駙馬柴宗慶央請妻子魯國長公主,也就是將宋仁宗救醒的大公主,求宋真宗將華州市木免除商稅以圖謀利,宋真宗下旨恩准,又說自今不得如此,這是特例,可此例一開,官員武將更加追逐商利賺取錢帛。以後又制訂了各項制度,名義上還是不允許官員經商,但經商者最少按例交納商稅,一視同仁。

但到下面不同,有的人根本不可能一視同仁認真交納商稅,官吏為了政績與貪墨,只好加壓於中小商人之手,長途販運後往往交納商稅百分之三十以上,而不是百分之五。

似乎不重要,可自己一旦著手後,會非常重要。

今天的盤問,以及以後官吏的記錄,會作為重要的證據。

後面似乎很重要,但其實不重要。水利!

江東百姓在與江湖高山爭田,而東南的百姓不但與江湖高山爭田,還與大海爭田。

最著名的就是蘇州。

錢氏以東南小國立於諸國之間,不僅重視武備,也重視民生與水利,對太湖地區進行成熟的治理。也是錢惟演為感謝鄭朗,讓他來東南的原因,不一定非是杭州,只要是兩浙,錢氏全部有影響。

到了宋朝,將東南當成斂財地點,對水利卻荒廢了,等同錢塘江堤。

喬維岳甚至為便利漕動,還破壞了錢氏所留下的排潦工程。直到范仲淹與他的老上級張綸看到連年大水,才開始重視起來。鄭朗到太平州時,范仲淹到了蘇州,開茜涇、下張、七了、白茆、許浦五河,疏瀹積潦,又用錢氏潦淺軍之法,設開江營,卒千人,兩指揮,一在常熟,一在昆山。

往後可能要到這個葉清臣,又有一系列的動作,再到後面,郟亶上書說天下水利,莫大於水田,水田之美,莫過於蘇州,當以五七里而為一縱浦,又七里或十里而為一橫塘,使塘浦深闊而堤岸高,江水不至於倒灌於民田。高崗阜設堰瀦水,以灌溉之,浚其經界溝洫,使水周流,以侵潤之。可他到實地後,忽視了長遠與目前利益調節,也就是鄭朗所說的中庸,水利沒有在當年受益,飽受非難,民多愁怨,停了下來。到單諤,他總結郟亶的教訓,提出一要蓄水,才能方便灌溉,不是為防洪的,蘇州就在海邊江邊,防洪對蓄水要求不高,二是洩洪,必須鑿開一些豪民鄉胥隔阻之田。但觸動了豪強的利益,束之高閣。又到了趙霖,採用妥協的方法,豪強的田俺不動你,只排積澇,開一江一港四浦五十八瀆。但這種妥協的辦法,反而見其功。

妥協聽起來很不好,但也是鄭朗所贊成的,不妥協怎麼辦?與天下豪強對抗,能不能做好實事?

這是封建社會!

福建是八山一水一分田,為了生存,只好與山爭田,用龍骨車汲谷水以灌溉,或者導泉接續,自上而下,灌溉耕墾,雖不得雨,歲亦倍收。得雨在山上也積不起來。濱海平原地帶,一瀦二防。瀦就是將溪水瀦存起來,防就是築海堤防潮。或在海上淺的地方強行設堤,讓大海變成陂塘,變成耕地。後來還有一個女子,因為宋朝對技術的保密,傳於後人,一水官將水利技術傳於其女錢四娘,讓官員邀請治陂,陂剛築好溪流壞堤,錢四娘憤而投水自殺。因此木蘭陂聞名於後世。

再到杭州,鄭朗還沒有看,但它幾乎集中江東、太湖與福建所有的地形於一體,有山田,有湖田,有圩田,有海田。

看的情況不理想,並且金壇一帶的豪強尤為惡劣,併吞最為嚴重。

但百姓這種頑強的精神,還是讓他很感動。

不像前代,是一點一面,或者數點數面,在宋代幾乎是全國各地,四面開花,在大修水利,一半以上的水利都能使後人在怦擊宋朝軟弱時,卻在享受宋人留下的榮光,包括圩,圍,江河湖泊。如黃知軍在無為馬上以蓼花洲為基礎,在那片沼澤地帶圈一個五十里長几萬畝的楊柳圩,很有可能一直沿用到後世,濡須河一變再變,楊柳圩卻屹立不動。

未來的不僅楊柳圩,還有他在太平州修建的數圩。

這些圩會是後人的基石。

想到這裡,鄭朗寫了一篇奏折。

這是第二次進諫讓范仲淹做江東轉運使。

皇帝你心軟,愛民,可這個民不僅是豪強,還有貧困百姓,他們才更需要你去愛護。心軟了,豪強更欺,於是在你手中兼吞現象更重。然而江東諸圩大興,反而是一個機會。

我在太平州做了一個樣板,中庸調和,但偏向於貧困百姓,用他們之力換取耕地,節約國家圈圩成本,但圩圈好後,這些貧困百姓卻不會隱瞞田地,逃避兩稅,也沒有那膽量。既救最需救助的一群人,又給國家帶來稅務。

但各州出現了一些問題。我一走,等於是大旗倒下,漸漸鬆懈,即便圈圩,也會成了官吏豪強勾結的產物。這個說得很不客氣,也不需要客氣,他所做的功績實打實立在哪裡,任何人不能迴避抹黑。

所以這時需要一個心存公平,對水利精通,有吏治之才的大臣主持江東,唯有范仲淹最合適。有范仲淹主持,幾年過後,江東大局一定,即便再次出現兼併,危害也不會大。

寫好了,上了岸,這是他第一次踏上杭州的地界。

長安鎮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衝,又是傳遞公文的必經之地,加上漕運往來,四方客商雲集,唐朝時就形成了墟市,到宋朝改成了鎮。已經是二更時分,鎮上大多數店舖關上了門,只有幾家酒肆還在挑著燈籠營業。

鎮的面積也不小,大約有六七百戶人家。

走過長街,就是稻田,一望無際的稻田稻花飄香,流水潺潺,蛙聲咯咯,景色迷人。

崔嫻抱著鄭蘋說道:「官人,認真寫一首詩或者一首長短句吧。」

鄭朗那有心思琢磨長短句與詩,聽著蛙聲,吟道:「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

與他那首《鵲橋仙》一樣寫喜悅的心情,可這首詞意境截然不同。

未吟完范純祐已喝彩道:「好。」

鄭朗很是慚愧,看來自己是不是要放下手中的政務,以及其他的一些雜好,研究一下詩詞歌賦?

走了一下回來,三艘船上的船夫正在與隔避船上的船夫搭話。

談的正是自己。

不過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來的時候在潤州停了一下,將范仲淹兩個兒子帶走。這是范仲淹寫信來的,他這些年東跑西竄的,有時候感到也苦逼,甚至一年就要挪一個地方。不像鄭朗,呆在哪裡一呆就是三四年,此次到杭州,大約時間不會短,否則難以有政績。

不是這樣做是對的,范仲淹也認為此時鄭朗歲數太小,到廟堂做什麼?再過十年,到廟堂上還是小青年。

以鄭朗的睿智,不會察覺不到。

可兒子正是學習的時候,要麼繼續放在蘇州胡瑗哪裡,要麼聽從前妻的勸告,繼續留在鄭朗身邊,權衡一下,還是放在鄭朗身邊為妙。

反正從潤州經過,於是停下,還看到范仲淹那個如夫人,十分年青,二十略出頭,長得不但漂亮,而且知書達禮。范仲淹這個老少配不管了,自己一妻三妾同樣說不得別人。

范純仁對這個如夫人不是很反感,畢竟還小了一些,范純祐略略有些不感冒。其實是人家的家務事,管你鄭朗屁事,這是鄭朗在學趙禎,胸中升起了八卦之火,才多注意了幾眼。

接著就換船,自己那艘大船太招人眼。一路察看,身份暴露也不大好。

傳言中鄭朗帶著兩個學生,可兩個學生歲數與范氏兄弟不符,范氏兄弟守喪剛到潤州,又不認識,所以船夫也不知。

幾個船夫正談得起勁。說的話讓鄭朗一家聽起來很吃力,宋朝官話放在後世,還帶著濃濃的南方口音,中間經過數次變遷,最終普通話取代「宋話」「唐話」。此時千萬不能一口京片子,否則準得讓人將你當作奸細抓起來。

然而宋朝官話與東南地區的蘇杭口音還有著顯著的差距,不細聽,根本聽不明白。

鄭朗聽了幾句,回去睡覺。

第二天沒有直接去杭州,將船分了分,讓施從光夫婦先去杭州,購買一棟房屋,這是安家之地。

鄭朗自己卻去了鹽官。

王安石最擔心的是鄭朗插手鹽務,鄭朗卻最關注鹽務。

不是曬鹽,錢塘江不適合曬鹽法,多雨,真正赤熱的天氣又少,江海混合水鹽份含量低,都不適合做曬鹽場。

倒是宋朝興起的煮鹽最佳,先是犁土,多年的沉澱,灘涂上會積出一層潔白的鹽土,用人牛牽挾刺刀取土,到後來越來越少時,只好用小刀子刮,不是犁土取鹽泥,而是刮土取鹽泥。

將鹽土集中起來,鋪草於地,復牽爬車於土上刺土成草溜,大者高二尺,方一丈,用鍬挖鹵井於溜側。後來取鹽量少了,只好改木桶取代鹽井。暴曬一天後使鹽份充分結晶,婦女小孩手執蘆箕欿水灌澆,鹵流於井。用蓮子試鹵,擇蓮子重者用之,鹵三蓮四蓮味重,五蓮尤重,全浮者全鹽,半浮者半鹽,十蓮者,官鹽,五蓮者,私鹽。或者用桃仁雞子代替。若鹵輕再復刺溜,以濃鹵沖之。什麼時候合格什麼時候為止。

若用到曬鹽,此時可以代替,宋人是煮鹽法,用鐵盤煮鹵,鐵盤就是一個廣達數丈的平底鐵鍋,既成,人穿水鞋及時收鹽,道理與曬鹽一樣,鹽一旦曬老,容易產生一些化學反應,出現氯化鎂與硫酸鎂的化合物,不適宜人食之。按照宋人的說法,味不美也。

曬鹽省了柴禾錢,但更複雜,要根據天氣情況,增減滷水,中午為防止表層出鹽後太陽曬不下去,用木釘耙子打鹽花。所以又稱板鹽。因此流傳一句話,天熱朝外跑,雨天往外衝,下雨天也躲不了,要將側板翻轉,不讓雨水淋著,沖淡滷水濃度。

這個也無關,宋代鹽很貴的,一斤鹽從二十幾文到四十幾文上下浮動,有的偏遠地區能賣到一百多文。一百文放在太平州可以買到上等的大米兩斗!能夠一年精壯勞力吃上近半月時間。

可這些實利到了何處?

不是在鹽戶身上,鹽戶過得很苦。

更不是產量問題,宋朝出鹽一年升達三百多萬石,近四百萬石,後來漲到近六百萬石。這才是大大的問題,自己不改變便罷,一改變,有可能曬鹽的鹽戶都不願意曬鹽,而選擇其他事務。到時候如何向朝廷交待?

不但有鹽,還有礦、茶、酒、礬,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問題還十分嚴重。

只有香那是例外,是市舶司的香,與本地居民無關。

看了看鹽戶的生活後,鄭朗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改革鹽、茶、酒與礬法,給他十個膽量,也不敢動手的。至少現在絕對絕對不是他所能插手的,一插手天大的麻煩就會到來。

細節決定勝敗,別看幾千鹽戶,可能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困難。

擰緊眉頭想了一會兒,也沒有想出好辦法。

休說這一道江水注定曬鹽法不會簡易,有以後南北各大鹽場曬鹽的便利條件,鹽法不變,麻煩依然存在。

幾個刺溜的鹽戶正在說話,有的說到他,有的說到張夏。

日久見人心,張夏為了治堤,日夜奔波,終於贏得老百姓的尊敬。漸漸有人意識到張夏的好處,許多人也在用尊敬的語氣談論著張夏。鄭朗不清不楚地聽到張夏與葉清臣來到赭山,這裡以後從江北生生移動江南,可見它也是重災區之一。

一是杭州城的浙江口,二就是在這裡,是張夏重點治理的地方。

鄭朗站了好久,也沒有想出好辦法,於是來到赭山,先看一看江堤。

遠遠就看到一群人,其中一個老者正在指點諸人。

走過去,葉清臣已經認出了他,奇怪地問:「鄭府尹,如何到了這裡?」

怎麼事前一點風聲也沒有聽說?

對葉清臣鄭朗不排斥,不像王安石所想的那麼可怖,這僅是一個老好人,而且是一個很有眼光的人。王安石變法時他說了,不能這樣玩,玩大了。不聽,悲催。但熙寧變法還有一些成效的,司馬光全部推翻,葉清臣又來了,說不能全盤推翻,好的一面得保留下來,不聽,悲催。

當時是一個苦命鬼,可站在後人的角度,縱觀仁英神三朝,有幾個人能有他這樣的長遠眼光?

就怕不留下來,一留下來,不僅是一個老實人,還有吏治之才,鄭朗會舉手歡迎。倒是他幾個新下屬讓他頭痛萬分。

施了一禮,說道:「見過葉副使,我來看看鹽場。」

「鹽場?」葉清臣奇怪地問,這與杭州職責不大,屬都鹽院統管,三司使是頂頭上司。

不過老者已意味深長地問道:「鄭府尹,看過後如何?」

「見過張轉運使。」鄭朗再次施一禮,對這樣做實事的大臣,鄭朗十分尊敬,又答道:「十分棘手。」

張夏也沒有再說話,再次笑笑。杭州棘手的事還多著呢,除非守成不變,一變,各種麻煩事會接踵而至。看著錢塘江,正是潮水平下去的時候,渾濁的江水帶著滾滾濁浪,一路東流。

鄭朗又看了看新築的石堤,用了他那種簡易的魚鱗塘法。但一些平坦之處,繼續用以前的土堤、柴堤、草堤,只是加高加厚。

張夏問道:「如何?」

「張轉運使治堤,下官如何敢提意見?」

「說說也無妨,況且此石塘法還是出自你手。」張夏說道。別謙虛,如果謙虛,你都不會寫中庸,將前代各個儒家大儒統統打倒在地。

「若讓我說,江堤無他,兩法,石塘代替柴塘草塘泥塘是必然,只要用石塘全部代替他塘,再派人嚴加看護維修,用籠石法,或者這種魚鱗塘法,都不會出大的故障。其次是還陂退海。」

「還陂退海?」葉清臣奇怪的問,這個從大海裡搶出來的陂田多珍貴啦,怎麼退還給大海。

「葉副使,你看,錢塘江是一個三角形,水向東北流,潮水被迫從東南來,明州尖角處,還有北江岸都是受災重點。南江岸在沉澱,北江岸會逐漸北移。但這時間會很慢,若是大幅度的圈陂為田,江面會越來越窄,陂堤更加快泥沙沉澱的速度,然後再圈新陂,江面會越來越窄。可潮水自海口處來,不會減退,前浪未消,後浪疊起,江面越窄,危害越大。所以想長遠而治,必須退陂還海。」

僅是說一說,張夏就是認為這個說法是對的,也不好去動,讓誰還海啊!

會吵翻了天的。

還有石塘,張夏不知道好,可錢帛與人力呢?這麼長的江堤若全部用石塘,全花費多少錢帛?若是用鄭朗那種嚴密的鑄鐵魚鱗法,更會是一個天價。朝廷會批准這批款子出來?

鄭朗也知道是空談,話音一轉,繼續說道:「兩浙其他水利亦是如此,上者為洩,次者為蓄,下者為圈。」

「為何?」葉清臣又不解地問道。

「我一路而來,經過數州,看到一些情況,杭州我還沒有細看,可一路上看到許多豪強寺廟強佔耕地湖田、圍田與堰田,越州大水便是此故。非是蔣堂為官無能,恰恰相反,蔣知州很有吏治之能,然侵佔水道嚴重,洪水一來,水道不暢,於是氾濫成災。只要疏導一下,使水得迅速出,這一帶離江離海很近,何來澇災之害。因此治水之功,洩為浙東之首。蓄是退田還湖,正是豪強多佔,湖泊變成耕地,水不得洩,旱時又無水可灌。不但貧困人家旱澇破產,大戶人家自己也受到牽連。最後才能圍,湖蘇常杭越等地,可以做少量的圍田。然僅是少量,非是太平州,這裡開發已經成熟,所剩餘地並不多。比如秀州澱山湖、越州鑒湖、明州廣德湖,多有侵佔,這些侵佔的私田全要退耕還湖,以及西湖,不過那不用麻煩葉副使了。」

讓我說,就說了,而且朝廷也有詔書,嚴禁私人圈田,就看你葉清臣有何手段阻止。

葉清臣就當他沒有說。

讓我做到將所有豪強退耕還河還湖?你做到沒有?好像你也是通過妥讓,才得能通過,當真將那些大戶人家的私圩全部強行拆除了?

沒當真。

鄭朗又看著張夏,吸取經驗,他有的是知識,缺的是實踐,看張夏如何指揮的。

天色漸晚,將行李搬上來,坐上江船一道去杭州。

聽到鄭朗的身份,兩艘船上的船夫張大嘴巴。

笑了笑,給了薪酬,上了江船,其實已經是海船了。所到的地方是浙江口,市舶司也在此地,一河一江構成杭州兩個商業區,鳳凰山南邊是南廂,也就是浙江商業區,以市舶司為龍頭帶起的商業繁榮,一是北廂,以大運河為龍頭帶起的商業。

但有好事者早將消息稟報,岸上湧來無數的百姓前來夾道歡迎。

有的人還不解,新知府怎麼從錢塘江而來?

站在船頭上,看著一干官員,大多數不認識,包括韓絳在內。

韓絳與呂公弼動態不明,一個是蔭補出身,一個是賜進士出身,但兩人最終一個做到東府副相,一個做到西府首相,憑借這一點,就不能小視。

富弼好一點,這個人與蔡襄、葉清臣等人都屬於溫和派的大臣,不過眼下還有一些戾氣,會小小的頭痛。

幾個新進士多不認識,但他們的名字全部聽過。吳充眼下是新進士,可以後卻是一個重要的黨魁,薛利和硬是扛贏了王安石,崔黃臣略差一些,可與他的父親弟弟一門三進士,而且與蘇舜欽十分交好,憑借這一點就會讓人頭痛。范鎮更不用說了,誰敢小視范鎮哪,那是讓司馬光都折腰的保守黨。

這一群新進士中除他兩個學生,恐怕也只有呂公著讓他最滿意外,沒有一個讓他滿意的。

但還沒有一個人讓他感到頭痛。

詩人,濕人,好濕。

不能想,一想兩眼淚汪汪,朝廷怎麼將這個活寶派來了。

蘇舜欽。

字子美,杜甫也字子美。

詩的成就此子美不及彼子美,但字的成就彼子美不及此子美。

也不妨礙他在詩上的成就,他與梅堯臣、蘇東坡等少數幾人,是北宋最偉大的詩人。

看看他的詩,曙光東向欲朧明,漁艇縱橫映遠汀。濤面白煙昏落月,嶺頭殘燒混疏星。鳴根莫觸蛟龍睡,舉網時聞魚鱉腥。我實宦游無況者,擬來隨爾帶笭箵。特別前四句的意象之美,北宋有幾人能及?

再看這一首: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是何等的清幽。

再如這一首:別院深深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蔭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是何等的別緻。

然而莫要急,再看這一首:我今饑伶俜,憫此復自思:自濟既不暇,將復奈爾為?愁憤徒滿胸,嶸嶸不能齊。只要讓我當權,就能拯救老百姓。無奈命運不好,自顧不暇,奈爾為呢?

固然有詩人的酸氣,不酸不濕怎麼寫出好詩呢?但作為一個官員,可曾看到他反思過?

這種自以為是,會讓他成為好濕人,但會讓自己兩眼濕濕的。

下了船,先與鄭回說話:「見過鄭府尹,此次決堤君乃是無辜受害也。」

很客觀地說了一句。

鄭回是打醬油的官,也不算太惡,宋朝官場上像他這樣的官員不要太多。但正好碰到了決堤,朝廷這才改換人選,並且鄭回很可憐,貶放到一個更遠的地方降為知州。

鄭回搖頭。

不爭了,看看這個年青的府尹在杭州以後會玩出什麼花樣出來。

但接下來他會很呆癡。

諸位官吏一起過來,除了朝廷派來的官員外,還有一些原來杭州的官吏,畢竟一府九縣,遠不是當初的太平州。

蘇舜欽衝他一笑。兩人還有些交情的,然而鄭朗頗感惡寒,不僅他,還有吳充,范鎮。但他們多是各縣知縣,要到各自任上赴任去,於是鄭朗索性將話挑明,說道:「諸君,你們有的是原來杭州官吏,有的是朝廷剛剛調來的官員。我不管你們有什麼想法,與朝堂上有何瓜葛,但不要帶到杭州來。因為我對陛下說過,會在三年內努力使杭州為朝廷帶來五到六倍的收入,必然做一些法令與制度上的變更,看不慣者立即寫奏折到朝廷稟明。否則不要怪我到時候不憐惜下屬。」

醜話先說在前面。

一句話說完,四下裡很安靜,然後石化,有的人吐白沫。

鄭朗也沒有辦法,這一群君子,黨魁,濕人,會讓他很難受。也不怨,隨著自己地位提升,這樣的人會遇到更多。趙禎朝名人太多了,若在京城隨便打一棍子,都有可能打到歷史上一個鼎鼎大名的大人物。

但逼得鄭朗不得不高調。

第二百八十四章 東風

震撼顯著。

周圍的官吏聽後,就像聽到鄭朗說我明天去將幽雲十六州不費一兵一卒收下來。

張夏回想起一路上鄭朗與自己交談,還是很謙虛的,果然真謙虛!

鄭朗鄭重其事,再次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你們也不用擔心,雖是我對陛下的一個承諾,但不會將這些稅賦強加在你們身上,或者諸位客商身上。那不是我的做人宗旨,即便是朝廷徵稅,也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不過也很難,還需各位多多協助。」

沒有人將他這句話當作一回事,你將所有客商的皮扒下來,所有百姓的血脂喝乾,也斂不出五六倍的收入。

鄭朗說完,在人群看瞅了瞅,看到施從光,走過去,道:「可安頓好了。」

「鄭府尹,我在鳳凰山下買了一棟院子,就是錢有些多,花了一千五百多緡。」施從光慚愧地答道。

「不貴,這裡可是杭州。」鄭朗呵呵說道,又衝諸位官吏拱手道:「天色已晚,我們要回去,有事明天說。」

自動有衙役分開人群,讓他回去。

這也是一種對奇跡的尊重。

若不是有在太平州的奇跡,今天鄭朗冒然說出這一句話,肯定被所有人當作神經病。

而且太平州隱隱成了傳說之地。甚至有的衙役也像太平州那樣,實行免役法,有錢人家不想付這個衙前,無錢人家還指望著一些補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其實利用好,也可以辦成許多事。

還有許多百姓,大多數也相信,他們可沒有能力想得那麼遠。既然能在太平州變出一場奇跡,杭州比太平州好了幾十倍,為什麼變不出來。十分興奮的離開。

但諸位官員繼續石化。

雖然施從光花了一些錢,但所買的宅子位置極佳,西北方向便是武林門,緊鄰著鳳凰山麓,三進三出的跨院,還有一個花園,花園裡堆放著一些太湖石,載著各種樹木花卉,幾株高大的桂花幾與二樓的欄杆相齊。花還未開,在繁茂葉間迸出一粒粒金色的小米粒。

又有兩口古井,石苔叢生,古意昂然。

邊上就是鳳凰山,抬頭看,從山上蓊蔥的綠樹間能依稀看到山上一些樓台亭寺,一片片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綻放著金色光芒。

又有一道小山溪從山上而來,清澈的水花迸落在宅子外面,於是讓原來的主人引了一引,引了一部分進入宅子,就著溪水開了一個小池子,裡面養著一些金色鯉魚,載著幾叢稀疏的荷花。

踱了幾步,前後看了看,鄭朗說道:「真的很不貴。」

王安石拽了拽鄭朗的衣服。

鄭朗會意,與王安石、嚴榮走進屋中。

四兒、環兒、朱兒她們正在收拾屋子,看到鄭朗進來,連忙將桌椅拭乾淨。

三人坐下,王安石將這一行的經過說了一遍。

杭州很好,甚至沿大運河過來一路都很好,從地理位置來看,杭州有大運河,還有到越州與明州的吳越運河之便,外面又有錢塘江海運,裡面還有龐大的浙江與到湖州的宦塘河之利。加上地勢平坦,所以迅速取代越州成為東南中心。

但僅是杭州,平坦的也僅是杭州附近仁和、錢塘與鹽官三縣。從餘杭富陽往西,臨安、新城、於潛、昌化,多是山區地形,如同福建一樣,是八山一水一分田。

「繼續說。」鄭朗點了一下頭,其實整個兩浙也是七山一水兩分田,所謂的富在東南,不是指浙西浙南,這與後世不同的,沿海的地方優勢並沒有發揮出來。東南富是從江寧開始,一直到太湖流域,錢塘江兩岸。往裡去情況就惡劣了。

因此與福建一樣,存在著耕地難,取水難的問題。

但老百姓充分發揮南人的智慧,或者四兒所說的刁滑,私人與官府多興陂塘郾斗壩庫,用來灌溉,人口多,耕地少,於是精耕細作,產量之高與精耕細作程度冠於全國之首。

是迫於無奈的。

也有更多不好的一面,特別是豪強的侵佔,比如圍田瀦水,將有水源的地方侵佔,或者將湖泊圈圍變田,這個開發時間很早,只是面積小,不像景民圩那麼引人注意。

結果六月到來,貧困百姓望著大太陽,望洋興歎,無水可灌。但又不像太平州,那是茅山與黃山水系,水流下來,十分平穩,只有黃梅天才是汛期。而浙東不同,這裡是天目山、仙霞嶺水系,離海近,汛期短,可水流量大水系發達,一到秋天,暴雨天多,山洪下來,而豪強多阻河道湖泊,水不得洩,千家萬戶耕地結果被淹於一旦之間。也就是宋朝官員所說的秋潦。

也有官員阻止,強行拆圍,可遭到大戶人家的反抗,甚至有的大戶人家撥刀相向。

與造反沒有關係,這是太祖、太宗與真宗的詔書,讓我們開荒的,開荒田歸開荒者所得。

趙禎詔書下後,能做為一條證據,可又說了,是太祖、太宗與真宗大,還是當今皇帝大,當然是前三者大,那為什麼還拿皇帝詔書來威脅我們!

鄭朗苦笑,宋朝這種親民的政策不能說不好,但對百姓的威脅力太弱,特別是豪強。而且政令朝秦暮楚,也降低了它的威信,越往後詔令改得越頻繁,威信越弱。

這是西邊六縣的情況。

東邊三縣也未必很好,有錢塘江與浙江之害,時常氾濫成災,不僅是澇災,還有潮災,杭州城附近還有西湖之害。鹽官……鹽還有鹽害。

「說,我就是從鹽場過來的。」

「喏。」王安石擔心地應道。

與茶場一樣,朝廷是好心,先借給亭戶,給鹽戶牛犁以及煮鹽工具,只有一個條件,這些工具與牛不是讓你耕種的,專門給朝廷犁鹽泥。但亭戶們自己卻不自覺,時常偷偷私耕。

對此朝廷表現了人性化的一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且劃給你一塊鹽地,讓你專門煮鹽。

這是朝廷付出的,那麼必然有回報,一是鹽稅,亭戶一般每年交三十石到三十五石正鹽,平鹽一石是五十斤,正鹽是一百五十斤。剩下的必須全部賣給國家,甚至為了民生,還制訂了任務,完成任務後,多煮出來的鹽為浮鹽,又叫平鹽,收購價又更高。

更人性化了。

可事實呢,不是!首先收購價太低,官府給正鹽價每石只有五百省錢(因為錢不足,一緡錢不足一千文,多是七八百文實錢,這叫省錢),一斤鹽才二點五文。到天聖後加了一下,加成六百文,也不過三文錢。

但也不錯了,比後來用小刀子刮好,這時是用犁來犁的,鹽地厚度高,產鹽量大。

可不急,還有,兩稅,兩稅以鹽代替,兩稅來了,雜稅也來了,什麼亂七八糟的雜稅全部得徵收。接著牛犁又要收錢,並且物價上漲,柴草價居高不下,越來越貴,而鹽價不動。以及亭戶對亭戶自己人的剝削,有的大亭戶鹽場未煮,居近場監,貸錢射利,隱寄田產(隱他們自己所佔的鹽田畝數),害及編氓(編入戶冊的平民)。誰家沒有事,一有事借貸,賴上。

還不止這些,宋代對各方面的百姓陸續放鬆,比如給予百姓自由流動的權利,甚至將流民編入廂軍給他們活路。但因為鹽利之暴,對鹽民看管很嚴,一不准亭戶投軍,投充者押歸本業,杖八十,二禁亭戶逃離本場,移至他場那怕煮鹽也要押回來,繼續杖八十,三禁亭戶改業,只准煮鹽謀生。說到底就是農奴!比唐朝的閉戶政策更加倒退。

所以王安石很擔心。

老師很平民化的,對平民格外關注,一旦看到這種情況,會有什麼舉動?

但造成另一個問題,就是走私,僅在杭州,從鹽戶頭上收購一斤鹽是三文,在本州出售價就有二十六文!連路費都省了,轉一個手,九成的利潤到手。有的走私者連官府巡查的衙役都敢捕殺,是故販鹽之人,千百為群,州縣之力,無能禁止。

還有許多古古怪怪的地方,比如虔州(贛州)離廣南近,偏按舊制,運銷淮鹽。想一想從兩准路到虔州有多遠吧。於是成為宋朝私鹽現象最嚴重的地區。

不但鹽,還有酒,酒情況稍好一點,也有許多不好的地方,許多豪強強行私自釀酒,包括一些朝廷有後台的官員,多在湖秀杭越數州開設私人酒坊。

至於茶礬之利,依王安石之意,不如索性全部商業化,要它們做什麼?茶農礬農被逼得十分苦逼,朝廷也沒有得到什麼好處,比如前幾年的二十幾萬緡錢與十幾萬緡錢。朝廷當真再乎這四十幾萬緡錢!

商業化後,損失是大戶人家利益,那於朝廷有何關係?中小商人與老百姓日子好過了,並且一旦商業化,朝廷僅靠商稅,就不會比原來所得少。

這是指眼下形成的積弊,一開始包括鹽,朝廷立意都是好的,實行茶專營後,許多新茶種開發出來,這就是國家機器的力量,或者礬,亦是如此。可跟後沒有及時應變,朝廷未得其利,反而成了權貴們魚肉百姓的工具。

但問題不僅於此,還有其他的,比如寺廟。

沒有福建嚴重,也十分嚴重。不但阻其水利,連西湖都進行了侵佔。有的寺觀還有著深厚背景,比如杭州洞霄宮,宋真宗親賜良田十五頃,李太后出生於杭州,趙禎又賜靈隱寺莊產十五頃祈福。那一個敢動這一寺一觀?

至於侵田河湖、奪民其田、放高利貸、隱其民戶等等情況比比皆是。

一口氣說完後,王安石道:「鄭大夫,難啊,除非鄭大夫真有翻江倒海之能,將富陽等縣所有大山搬走。」

鄭朗一口茶水噴出來,道:「我還搬大山呢,說一個小山,底百丈,高不足三十丈,大不大?」

也就是山麓周長三百來米,高九十米,這樣的山峰,算很小的山峰了。王安石道:「不大。」

「可你知道它會有多少石方?近百萬石方,用載重量一萬多石最大的江船裝載需要三千多船,你說我有什麼本事搬山倒海?」

說孫悟空的金箍棒,就這麼一座小山峰,有可能會是五萬個金箍棒重。

王安石也樂起來。

鄭朗又說道:「你不用擔心,對此,我做了心理準備,大多數是微調,重點也不是在它上面。有的也比較容易治理,難的是我離任之後,能不能保持,難的是一州問題不大,全國三百多個州府軍監,如何解決?」

提及此事,王安石抱怨道:「鄭大夫,那個不能說啊。」

「什麼不能說。」

「就是五六倍。」

「說也是五六倍,不說我對陛下也做了承諾,還是五六倍,有何區別?眼下沒有他人知道,大約是陛下替我保了密,減輕我壓力。這是陛下的好意,可不能慢怠陛下,更不能與陛下打誑語。我主動將真相揭出來,會對自己一些舉措進行很好的保護。」

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僅憑這個五六倍,誰敢阻止自己做一些變革之舉?

「不妥,不妥。」話聲從外面傳出來的。

剛了,司馬光與呂公著帶著兩個漂亮的小媳婦走進來。

兩個小媳婦也甜甜地唱了一個肥喏:「見過鄭大夫。」

「坐。」鄭朗道。

四人落座,鄭朗問:「司馬三郎,有何不妥?」

幾位新進士多分配為各縣知縣。但通過分配就可以看到權貴的力量,司馬光名次靠前,卻被分到於潛,呂公著分到餘杭,呂公弼與韓絳因為有一段時間履歷,一在錢塘,一在仁和,如同兩鬼拍門一樣,扼守著杭州。范鎮到了臨安,蘇舜欽到了新城,崔黃和到了昌化,薛利和到了鹽官,只有一個富陽知縣還是原來的劉縣令。

這也是鄭朗頭痛的地方。

幾乎全部換掉,不管他們以後,眼下全部經驗不足,就算智慧彌補過來,有幾位來頭很大,未必聽他的管從,知縣也有一些自主權利的。

不知道朝廷為什麼這樣安排,這樣的安排無疑是亂上添亂。

但無論是呂公著或者司馬光,雖在自己境內,以後見面也不易。

見面容易的是韓絳與呂公弼,見他們做什麼?除了公事,還想與他們拉什麼交情?

司馬光道:「我不知道鄭大夫是如何做到使杭州收入增加五六倍的,若做不到是一個天大的笑柄,若做到了,不是叫奇跡,而是叫神跡。對鄭大夫以後也不會有利。」

即便吏治之功,也要適而可止的,功勞太大,不僅是武將,文臣別人也會看得眼紅。隨便做一些小文章,再往上陞遷會變得很難。史書也能看到,往往先拍死的就是你這樣有大功的大臣,除非晉朝南下,靠王謝兩家扶持。

然而無論王導或者謝安,那樣的背景,那樣的功勞與地位,還有許多人在暗中抵毀。

鄭朗用什麼與人家王導謝安相比。

鄭朗歎了一口氣道:「司馬三郎,你是好意,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何必太在乎自己的地位?況且我性子本來就淡,若不是陛下器重,恨不能帶薪閒賦在家,養養花,品品茶,彈彈琴,練練字,那才是我最想過的生活。」

說完了茫然若失。

這些年做了什麼?先是拚命的讀書考取功名,然後任上忙來忙去,連帶著家人也不得安息。當真自己能憑借一己之力,將宋代扭轉?

司馬光不知道他的內心想法,急切道:「鄭大夫不可啊,國家與社稷還等著你,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國家。」

老師必須要上位,只有老師有這個學問,與調和之道,以及雅量,將這個國家治理好,其他人不行。現在老師是小了,但十幾年後,老師足以有資歷擔任宰相。不但要擔任宰相,還要象呂夷簡與王曾,王旦,呂蒙正那樣一擔任就是十幾年,才能帶給國家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無所謂了,不上不下的,東邊搗一下,治理好了,一州一府,西邊一下,還是如此。但對國家幫助作用很小,甚至遇到一個不好的官吏,花幾年辛苦治理出來的政通人和,在這個官吏手中一兩年功夫就讓你毀於一旦。

想要國家大治,必須從上面疏理,那才是源頭所在。

「你不懂的。」鄭朗說道。此次杭州一行,或者秀州、明州與密州,性質都一樣,但沒有杭州效果好。又道:「我在太平州治理不僅是一種思路,還是一個樣板,各州各縣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優勢,這些優勢很難看到的,要看有沒有能吏將它發掘出來。只要發掘出來,調節好境內各戶等的矛盾,大治便有了。這是內部之力,不需要外因。畢竟不是昏君當道,陛下仁愛,朝堂雖爭吵,可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小人。」

「喏。」呂公著大聲答道。

鄭朗知道他心思,笑了一下又說:「那是太平州,這是杭州,以我之能,有可能經過三年治理,使它收入增加一倍以上。」

几子全部點頭。

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杭州收入翻一翻,那將是多少?

「然想五六倍,似乎是癡人說夢。其實也不是,你們以前看到的是我挖掘內部潛力,並沒有借助外部力量。」

「不是啊,鄭大夫,你也用過……」

「那也不是,我是從江寧那邊引來一些錢帛,還是內部,內部的蔗糖。這一次是真正從外部借助力量。因為前一種治理方法是從內部尋找潛力,只要有能力的官吏,都可以學習,並且當作樣板。可我來杭州,許多是不能學習的,只能學習一種思路,其他的很難摹仿。」不是驕傲,此次來杭州,鄭朗走得很遙遠,遠得超過了幾百代人。

「那是什麼方法?」呂公著好奇地問。

「是什麼方法,有的細節我還沒有考慮好,想好了,我會藉著召集各縣知縣名義,將你們喊來,一道商議。相信一個知縣,不會將你們為難住吧。」

司馬光與呂公著得意地大笑,這幾年跟著老師後面,可是學了一些好東西,正準備拿出來用呢。

「所以司馬三郎,你雖孝順,我還是讓你來南方,這幾年學一學,對你以後會有莫大的幫助。」鄭朗是指另一件事,司馬池在河中府,司馬光心中有些猶豫不決,想留下孝順父親,畢竟司馬池也老了,因此司馬光一度想就近尋找一個官職就任。

兩難之下,問了聶氏,讓聶氏大罵了一頓,呂夷簡將兒子往杭州送,范仲淹將兒子往杭州送,韓億將兒子往杭州送,若不是陛下阻止,恐怕其他幾位相公同樣要送兒子過來。為了什麼,政績。

傻啊,你留下來才是真正的不孝。

從另一方面也看到京城以及北方諸官吏對鄭朗的看法。五味俱全,然而不得不承認至少在太平州鄭朗創造了一場宋朝罕見的奇跡般地的政績。

來到杭州後,司馬光主動對王安石說了此事,王安石剛才也對鄭朗談了起來,對孝順鄭朗很贊成的。

但對司馬光的思想鄭朗還是很擔心,從骨子裡,司馬光依然有些保守,不能怪他,他的出身注定了他的思想。王安石還是很激進。幾年教導下來,稍稍好一些,司馬光考慮問題時,能真正的考慮一下平民,以及貧富不均所帶來的禍患。王安石考慮問題時不但考慮平民,還考慮到了大戶的兼顧,不服不行,你不管我們,保準你什麼事都做不好,並且對官府力量的信任在下降。這是好事,無窮的相信官府的力量,才是王安石強行變法的信心來源,也是變法極度被扭曲的原因。

變法可以,但得考慮好了,你手中的法到下面會讓下面的官吏變成什麼。

鄭朗還是不大放心,所以將司馬光繼續守在身邊,守上兩三年,那時候思想穩定下來,再各奔東西,問題也不大。

又說道:「我們在一起恐怕也只能在杭州這幾年時光。」

「為什麼?」

「你想,再過幾年,王三郎與范大郎也會參加科舉,以他們之能,不會落第的。若再加上嚴小郎與范二郎,我口口聲聲反對結黨,可我們七人似乎也成了一個小黨。」

幾人哈哈樂了起來。

司馬光與王安石還有些期待,結什麼黨,不用結黨,大家心中清楚就知道了,一旦七人全部有了政績,互相扶持之下,就能為國家做出一番大業。

那有那麼簡單。

鄭朗也沒打消他們的熱情,道:「正好,留下吃個晚飯。」

「喏。」

呂公著又問:「鄭大夫,我們應當做什麼?」

他們還記得趙通判離開太平州時,鄭朗曾經做過指導。

「記住一句話,欲速則不達。我在太平州時,因為災民所逼,迫不得己,所跨的步伐很大,現在時常想起來頗為後悔。非是自己所能掌控的,做下去會很危險。」

「喏。」

其實就是一句話,循序漸進,謀定而後動。

鄭朗下面一句話又讓他們喜笑顏開,鄭朗道:「但無論那一縣,背倚著這個大港大都市,不要說山有山利,水有水福,就是沙漠戈壁灘,也會讓它長著一朵花來。交接後我會到處轉一轉,會對你們說。」

說話間,崔嫻抱著鄭蘋走了進來。

飯菜已做好,是崔嫻下的廚,几子笑嘻嘻地說:「有口福了。」

不過因為忌諱,那聲小師母終說不出口。

呂公著從崔嫻手中接過鄭蘋說道:「喊哥哥。」

鄭蘋也不怕,用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大哥哥」。但鄭朗額頭上起了一絲黑線,這個輩份,怎麼敘起來的?非是范仲淹,他是所有君子黨的帶頭大哥,呂夷簡今年多大歲數了。

但諸人再次聚集在一起,各自心中湧起無窮的歡喜。

正在此時,又來了一個客人。

富弼。

他做了好幾個州的通判,再次擔任通判,也算是熟門熟路。

然而此時他很擔心。

非是幾位新進士,他們僅是諸縣知縣,他是通判,負責監察與協助整個杭州事務。但鄭朗忽然冒出這個很荒謬的一個承諾,如何做得到。越想越心裡不安,也打聽到鄭家,到了鄭家拜訪。

富弼在詩社上見過一次鄭朗,鄭朗與富弼卻很少有交接。

但鄭朗對他很不惡,若說君子,此人才能勉強算一個君子,至於其他人嘛,從來不會當真。你們是君子,俺還是聖人呢。

微微一笑問道:「富兄這麼晚前來有何貴幹?」

「你那個……」

「富兄,勿用擔心,這件事,恐怕非你暫時所能插手的。」鄭朗忽然遲疑了一下,問道:「富兄,我打一個比喻,若是我用兩百士兵的代價戰勝了一萬契丹人,犧牲了兩百士兵的生命值與不值?」

「何來此言?這時不能……」

「我知道暫時與契丹人開戰是不明智的行為,僅是比喻。或者明說,若是我以後做一件事,會使朝廷一年增加六七百萬,甚至七八百萬緡錢的收入,使幾萬家百姓不會因為貧窮妻離子散,不會因為貧窮而親手將自己剛生下來的孩子扼死,所付出的代價,有可能會是一年幾十名,幾百名的百姓死亡,你說值與不值?」

「你說是開海……」富弼遲疑道。

這是太平盛世,想杭州一年會死幾百百姓,只有出海。

又搖頭道:「不妥。」

非是不妥,是根本變不出這個利潤。

王安石也道:「正好,我有一件事要稟報大夫。」

「說。」

「我做過一些調查,非是它故,是無錢而。」

這件事困惑了鄭朗許久,按照某些學者的言論,是經濟水平現象,也就是經濟必定會從富有的國家向貧窮的國家流動,就像水一樣,必然從高處流向低處。

未必!

全球化都做不到這一點。還有一個例證,清朝,洋人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來做生意,做的結果發現越做貿易逆差越大,用了鴉片都沒將這個逆差彌補過來。於是最後撕開了真面目,直接要求清朝賠錢割地。

況且宋朝。

這件事提及多次,王嚴二子來到杭州來,問了幾次,有海外番子,數量少,不及廣州與泉州二港,倒是倭人與高麗有一些。但不管那一個國家的人,道理都是一樣的。調查的結果讓二子大感意料之外,這些海外小國缺少金銀銅,有一些,可早幾百年前大食人就開始重視商貿,歷年的擄獲,所剩餘的金銀也不多,更不用說是銅。即便有銅,也不會鑄造。

不管宋朝的貨物多精美,沒有錢,怎麼買?

而且看到宋錢精美,許多國家當成了國寶,穩定經濟的利器,鼓勵宋人帶銅錢過來,有銅錢,可以以一當十從當地購買貨物。於是宋朝屢禁不鮮,有的商人利用小船將銅錢裝上,駛到大海裡停泊的大船上,下南海交易。

契丹也是,後人所想,一開榷場,以宋朝的器物精美,僅是貿易,就能隨便地將歲貢賺了回來。可錢呢,沒有錢,怎麼賺,契丹修大佛像還缺銅呢,何來用銅交易。最慘的是史上王安石變法,為了賺取交易產生的商稅,放開交易,結果銅錢就像去年錢塘江潰堤,江水滾滾一樣滾向契丹。

這才是問事的關健所在。

「我早知道了。」鄭朗淡淡地說道,然後露了一個哭不得笑不得的表情,答案如此簡單,自己想了很久,還抱怨朝廷不與契丹交易,很有可能後人也會產生數不勝數的誤會曲解,認為一開海就發財了,但錢呢。又道:「這才是我這次最難的地方,也能解決。富兄,你可願助我?」

富弼不敢回答。心中卻想到,休說沒錢,就有錢,你也沒出本事一年賺回那麼多,是替朝廷增加的稅務,那麼實利還要增加十倍以上,那一個國家有這麼多財富讓你賺?其實還是不懂的,問題是缺錢,否則大肆交易所產生的連鎖反應,豈止是海上交易產生的賦稅,帶動的賦稅不要太多。

只要辦到了,死幾十個百姓算什麼?

但他心地不惡,這句話怎麼說得出?

鄭朗繼續沉思,忽然道:「有些不好。」

好與不好,都不知道他怎麼變出這個很大的魔術出來,富弼還是不由自主問道:「什麼不好?」

「缺少一個主事的人。」

「主事的人?」富弼一頭霧水,什麼都缺,人才還會缺嗎?

「這人要有才能,要會變通,要對陛下與國家忠心,要不怕死,要手段狠辣,要有一定的閱歷與應酬能力,要會哄人騙人詐人,要能軟能硬,要能無恥不要臉,眼下地位還不能過高,要能吃苦……」

上哪裡去找?

夏竦也不行哪,他對國家忠心度不夠,也怕死。

富弼更茫然了,喃喃道:「果然是人才……」

荒誕不稽的五六倍,獨一無二的人才。

鄭朗卻焦急起來,不管多難找,必須找到這個人,才能總領全綱,這是最關健的東風!

以前一直沒注意此事,只想著過程,卻疏忽了這個關健因素,如今想一想,趙禎朝什麼樣的人才都有,可這個人才就沒有一個符合的,甚至連湊和的人都想不起來一個,開金手指也不行!

第二百八十五章 白蛇傳(上)

富弼也在懷疑,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嗎?

鄭朗卻在認真的想。論到選人,鄭朗未必做到百分之百的選好人才,雖史書有記載,可人才有一個成長的經歷,比如司馬光與王安石,再教兩三年,還會是歷史上的司馬光與王安石嗎?

至少他們漸漸在學會變通。

史書記載也有誤差,宋史是最不可相信的歷史,只能一邊看史書一邊去想,才能看出一些勉強的真相。篡改得太多了,還美其名曰,為君子諱。

借鑒作用還是有的,至少眼前幾個人,沒有一人「識人」之能超出他的。

想了很久,卻是茫然。

富弼狐疑地問:「有這樣的人嗎?」

「有。」鄭朗答道。

往後有童貫,非是蔡京,史書將童貫列入北宋末六賊過了。童貫實際沒有作多少惡,與契丹人那一戰失敗多種原因,所用西軍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戰役打得頻繁,像宋太宗率兵拿下後漢後又攻打幽州一樣,是宋朝最強的軍隊,可是一支疲軍。藐視了契丹人。契丹那邊是遼國末最強的大將耶律大石,軍隊是哀軍。又憎恨宋朝短視與乘火打劫,於是集所有力量於一戰之中。

打過了投降的投降契丹,逃跑的逃到西域。宋朝悲催了。

其實童貫在這之前還是可圈可點的,敗吐蕃與黨項,雖敗,也為宋朝培養了許多將領,包括韓世忠等絕世名將都是從他的西軍中走出來的。

此人最是適不過。

還有一個人,非是張元吳昊,他們是極度的個人主義,能哄人騙人詐人,能無恥不要臉,有才能,會變通,可對宋朝不會忠心。這是重要的前提。還能吃苦,也不合適。然而另一個人卻很合適,李元昊,若他不是黨項人,而是宋人,又是一個極度的民族主義者,此一行,會成為最佳的人選。

這是一個假設。

想了半天,只好歎了一口氣:「只好再次牽就。」

將就一下了,就是將就,也非他所願。

「吃飯吧。」鄭朗招呼道。

古人吃飯時食不語。

鄭家也未必做到,有時候也說話,但有外客在的時候,絕對的食不語。

富弼前來詢問,結果什麼也沒有問著,反而在心中產生更大的謎團,鬱悶萬分地回去。

第二天交接。

一般交接都很順利,這是官場的遊戲規則,你對別人挑剔,早晚別人也對你挑剔。除非你陞遷,前途無量,後面交接的官員為了巴結,才不敢作聲。但交接心情各自不一,就怕接任的是糊塗官,那會留下來一筆爛攤子。

最高興的是接任鄭朗這樣能吏留下的攤子,基本為你擺平,上任後蕭規曹隨即可。可也有一些官中傻不嘰嘰的,想掃除百姓對前任的印記,於是想著法子標新立異,反給地方上帶來許多弊端。

總體情況還好,這是一個非常重視內政的國度,有許多官吏不好,可敢逼得百姓天怒人怨的並不多。比如鹽戶,雖然過得很苦,還有一條活路,能勉強維持著溫飽,才是鹽戶一直沒有出大事的原因。

鄭朗看了看,不算好的,也不算差。

一個打醬油的官員,指望他會留下多好的攤子給你,是不可能的。也不算太惡劣,若不是錢塘江崩堤一事,鄭回有可能會在官場上走得更遠,而不像現在默默無聞。看一看杭州曾經的知府或者將來的知府,出過多少鼎鼎大名的官吏?

看了看賬冊,與實物,也沒有刁難,就是不對,鄭朗也不會刁難,順利交接,還親自將他送到大運河邊。又寫了一份奏折,用加急送向京城,不僅向趙禎求要這個真小人,還有另外的一批人,這些人得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杭州。順便還有推薦范仲淹的那份奏折。

然後對富弼說道:「富兄,杭州的事務暫時交給你了,我下去轉一轉。」

「你要轉多久?」

「一個來月吧。」

富弼有些暈,是你是知府,還是我是知府。

鄭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富兄,別人不敢說,以君之能,即便接任杭州知府,才能也綽綽有餘。本來不想勞煩富兄,可我答應過陛下,不下去轉轉不行哪。」

說著留下很無語的富弼,離開杭州城。

如果不擔心富弼的「君子氣」發作,其實朝廷讓富弼前來,鄭朗很歡迎的,這些年富弼擔任過知縣,數州官吏,並且做過絳州與鄆州通判,有了一定的實踐經驗。至於官員的才幹與德操,連富弼不相信,那麼滿朝官員能讓鄭朗相信的官員不會超過十個。

不想大動作,僅憑富弼就可以將杭州治理得井井有條。

不放心是的幾個新進士。

但現在好壞看不出來,先下去做一個大約的瞭解。速度快,用走馬觀花式地進行考察。

王安石與嚴榮看到一些弊端,但鄭朗不僅看弊端,更要看各縣的長處。

首先是山多,不是大山,多是丘陵,從杭州城開始,在杭州周圍就存在著許多低矮的丘陵地帶。但因為水力資源發達,每一個山上皆長滿了樹木竹果。

先從錢塘到富陽。

山更多起來,不過山清水秀,作為風景還是不錯的,另外還看了赤亭山的紙坊。

宋朝重文,印刷業日漸發達,書本價格降了下來,可對紙張需求最大。於是百姓以麻、竹、桑皮、籐、苔、麥莖、稻稈與楮皮為材料製作紙張。宋朝官場公文多是用麻紙,不過其他材料也出名紙,如歙州以楮皮為材料制做的龍鬚紙,還有兩浙以籐制做的籐紙。其中剡溪籐紙最佳,杭州也有名籐紙,餘杭由拳村產的由拳紙便是用古籐製作的。富陽的赤亭山與小井等地,也產籐紙。

此時不是造紙的最佳時季,因為紙張除原材料外,還有一個關健因素,水。水越清越好,甚至為了取清水,於冬季敲冰取水造紙。此時水乃最清澈之時,又稱為敲冰紙。

鄭朗到作坊時,正好看到幾名工匠用手抄起紙漿,抹於牆壁上,用木模抹平,藉著七月的大太陽,一會兒就能晾乾,一張幾丈長的長幅白紙就出現了。

沒有想到知府會親自前來,坊主不知所措地迎出來。

「你們忙,本官只是看一看。」鄭朗態度溫和地說。

「喏。」這個坊主大約很老實,作坊規模也不大,收益不算高,所以穿著很普通,一張臉上起滿了皺紋。

又去指揮。

坊裡只有六七人,甚至還有兩名婦女,大約是作坊主的家人。再聘請幾個短工,一個小作坊出來了。

主手的還是這個作坊主。

看了看,作坊主可能覺得這樣不大好,又跑回來道:「鄭知府,小的倒一杯茶給你喝。」

鄭朗很滿意,不是以前到太平州,歲數小,長得又嫩,讓自己有時很無語。如今年齡跟上來,不會像以前那樣到哪兒都會引發一片大驚小怪。

溫和地說道:「有勞大郎。」

「那敢,那敢。」作坊主高興地回到後面準備茶葉,又細心的燒水。

這不是麻煩,是榮幸。

鄭朗坐在短凳上與他搭著話,問:「一年此坊收益幾何?」

「不多,赤亭山紙沒有由拳紙有名,商人壓得緊,還要賦稅,但也勉強一年能得七八十貫。」

「那也不錯。」

「但是鄭知府,很苦啊,你看小的這手,客人們都喜歡敲冰紙,於是一年作坊收益全部冰封之時。為滿足客人的需要,全部在冰凍時鑿冰取水。」說著張開一雙長滿老蠶的大手,手上開了許多皴口。這是天冷時,為了搗碎古籐,雙手浸在冷水裡留下的證據。說完了,又歎了一口氣,看著滿山的樹竹籐草,道:「可山多地少,不靠它謀生,又能如何?」

鄭朗也眺望著遠處的莽蒼的山林,久久不語,然後對劉知縣問道:「杭州可有人製作竹紙?」

劉知縣茫然地搖了搖頭。

富陽造紙的人家很多,可全部在造籐紙,用竹子造紙的有,那是其他地方,比如福建,然而富陽一家也沒有。

鄭朗又低頭想了一下,心中道,那史書記載就是對的了,天下竹氏最有名的是四川夾江竹紙與富陽竹紙,一是竹料優,二是水質好。但富陽竹紙出現的時間還有些晚,要在南宋。

現在的竹紙工藝也很落後,不能密寫,好像越州已經有人在用竹子造紙,與兩浙的稻草紙一樣,因為質粗,附加價值不高。

但好的竹紙是怎麼做的?

在腦海裡仔細地回想。

不能憑借史書裡記載,那只是大略的記載,到實際當中,卻有許多更複雜的程序,才能製造出讓世界歎服的富陽竹紙。這是他想的,能使竹紙工藝達到明清時的工藝,已經很了不得。

茶已煮好,作坊主小心地說道:「是粗茶。」

「無妨,是茶就好。」

又溫和的攀談幾句,方才離開。

接著又到新城,山區地形更多,雖有杭州大都市之利,老百姓生活都不大好。這是無奈,山區百姓生活永遠趕不上平原地帶。與蘇舜欽交談幾句,說了一會兒詩,又寫了幾行字,是交流的。

鄭朗道:「蘇兄,比詩我不及你。」

「不敢,鄭知府謙遜了。」蘇舜欽道,這是發自內心的,從鄭朗進京時,蘇舜欽對鄭朗就一直抱有好感。

「是不及你,我分心太多,連琴漸漸放了下來,如何有長進。」

「我倒想分這個心……」

「眼下就是一個機會,君不是龐統,腳踏實地將新城治理好,至少有我在,不會抹殺你的政績。」

「但是這山……」

「有山有林有河,還有湖泊,就是寶貝,看你如何利用。並且它不是夔州那些大山,這裡離杭州近,一個獨天獨厚的條件都利用不好,何談遠大?」

一個小小的新城都治不好,你還想談什麼抱負?

除非你真有龐統那樣的大才,那可能嗎?

總的來說,鄭朗對他說話很客氣,一是有過一段時間的交情,二是鄭朗也害怕,如果他堅守自己什麼理念不放,鄭朗真拿他沒有辦法。他敢對皇上胡說八道,說滿朝大臣是小人當道,自己算什麼?在自己境內說自己這做得不對,那做得不好,自己奈何?又緩緩說道:「還有字,如果我不得空閒,繼續忙碌下去,以後字也未必及得上你。」

蘇舜欽不知怎麼回答。

鄭朗語氣一轉,道:「可在吏治之才上,君未必及我。」

蘇舜欽苦笑,再有抱負,也不敢與鄭朗比吏治之才。

「我問蘇兄一件事,宰相與知縣能不能擁有一樣的薪酬?」

「不能,為何有些一問?」

鄭朗不答又問道:「若是宰相月薪十萬貫,你的薪酬只有十貫,那行不行?」

「這不可能。」

「正是啊,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也沒有絕對的標準,更不可能讓每一個人的想法都一樣的,所以我說要調和。」不知道自己寫的中庸他有沒有看過,做了一個淺顯易懂的比喻後,再次離開,折向於潛。

九縣中唯有於潛出現「小治」。

想治理一個地區,說難也不難,說易也不易。但只要略有才幹,保持著一顆公正的心去處理事務與案件,明政愛民,小治便有了。

幾條司馬光都有,而且有兩個先提的條件,一是他替錢惟演責罵范諷,隨著鄭朗到來也在於潛傳開,又是鄭朗之學生,百姓擁護。來到於潛後,政務之餘,又學著鄭朗,看望一些仁慈孝悌人家,賑濟寡孤貧弱之戶,於是更得百姓愛戴。

但司馬光卻同樣在發愁,這一眼看不到邊際的大山,讓他兩眼茫茫,整與太平州是兩種情況,要麼產茶,可茶葉是他動彈得了的?

熱情的將鄭朗迎到縣衙,又一次問鄭朗。

鄭朗道:「這一行,與我那個舉措並沒有多大的關係,那是外因。但內治同樣很重要。所以我到處看一看,看看各縣的潛力何在,主要是那個外因,有了那個外因,拉動的不僅是杭州一州,還有附近許多州府……」

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自己是好心,可這些知州知府們到時候不知會有什麼想法。

說不定眼紅起來,進行一些暗暗的掣肘。

又道:「對杭州各縣幫助會更大,有什麼安排,一個月後,我會再次將大家聚集在一起,進行商議。你眼下做得很不錯,我以你為驕傲。」

司馬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撓頭道:「可我自己沒有想出來,終是不美,不能一輩子指望鄭大夫。」

「山上長著什麼?還有天目溪與紫溪……」

司馬光眼睛亮了起來。

「先將這個做好吧,以後還有機會。」鄭朗知道他已經想通了,微笑離去。

再到昌化,崔黃和很悲催,這裡多是天目山大山,地不廣,人更稀,所以杭州九縣多是望縣、緊縣與上縣,只有昌化是中縣。

人稀山多,難以管理。加上他才進入仕途,非是有心就能辦好事的,無為更不行,難道真彈彈琴品品茶,就將地方治理好。看一看葉清臣與張夏二人,一個在錢塘江跑,一個在兩浙各地跑,很少呆在杭州城中,這才是能吏。

懷著一顆雄心而來,可因為經驗不足,反而鬧出許多糾紛。

鄭朗不得己,讓他坐在邊上看著,花了兩天時間,將他鬧出的糾紛,以及前任留下的一些事務處理清楚。

崔黃和心悅誠服,道:「鄭知府,果然是難得的良吏。」

「我不用你誇,你是朝廷官員,是替朝廷辦事的,不是以前科舉學習,這也是一種學習,是學習如何處理政務。我以後不可能每年抽上一段時間,來替你將積壓的政務掃清。也不用急,以後會慢慢熟悉,那時你就能處理好政務了。」

說著離開縣衙,繼續四處查看。可心中很擔心,是崔黃和,不知道其他幾位新進士如何。

又看了一下水銀礦,工匠生活很苦。

只能看,不可能全部立即糾正。昌化還有一樣好東西,沒有發掘出來,對此鄭朗有些拿不定主意。這可是國寶,開採出來一件就少了一件。再折到臨安,范鎮在這裡表現出他未來的才華,治理還可以的,但也有許多暇疵。不但范鎮,新城那邊也有幾個百姓不服蘇舜欽的處理,鬧到杭州城去。

再折到餘杭,在這裡呂公著表現也可,不及司馬光,可沒有出現大的差錯。

但杭州城那邊轟動起來。

鄭朗在四處跑,對此百姓很感謝的。

不是在做樣子,這一個月來,鄭朗從山上跑到河裡,從河裡跑到平原谷地,再到縣城,從農民看到作坊,看到茶園。那不是做樣子就能做出來的。

但一項政令沒有發出。

對此百姓也不急,鄭朗在太平州的故事可依,先是看,看的時間更長,除妻子從鄭州帶來了一些織女,好幾個月都沒有任何舉措,最後才逐步出現大動作。

並且富弼處理政務也可,讓百姓很滿意。

只是有人到鄭家拜訪,都是當地的一些富豪的妻子。

婦人半邊天,也有她們的小圈子,並且在這個圈子中崔嫻表現很卓越,正是她在太平州的活躍,為鄭朗之初贏得了許多「半邊天」的支持。

崔嫻很客氣地接待,然後利用她的才華,風儀,一一讓杭州這些豪紳的妻子折服。

對此鄭朗沒有反對過。休要小看半邊天,她們回家後在丈夫耳朵邊吹風,也很重要。

有的婦人羞羞答答地提出來,要人,能否像在太平州那樣,將那些個皇家織女帶到杭州授她們技藝。

太平州織藝基礎差,杭州稍好一些,可此時的蘇杭仍趕不上北方。「婺州紅邊貢羅、東陽花羅,皆不減東北,但絲縷中鈿,不可與無極、臨棣相比也」。論產量湖越婺蘇杭冠於全國之首,但質量錦為四川第一,絹還是在北方。一直到宋朝南渡後,經過這次變革,南方絲繡技藝才漸漸後來居上,最終超過河北山東之地。

所以求人的。

她們未必學習,但會派人前來學習。

崔嫻沒有考慮就答應下來。

杭州的桑麻業比太平州更發達,提高技藝,更能拉動杭州的發展,對丈夫政績有利,何用考慮?

然後又求種籽,是棉花的種籽。

對此崔嫻遲疑一下,因為聽鄭朗說過,棉花適宜沙土,越往北方去越容易生長,特別是華北與西域。作為整個國家來說,如果南方產糧,北方產棉,更符合國家的長遠發展。

畢竟北方糧食產量太低。

但杭州恰恰多是壤土。

還有甘蔗,鄭朗也提過,甘蔗必然會向南方發展,天氣熱,日照充足,所以糖份會更多。

只是有一個作物進化的過程,時間會很慢。

不完全是這樣,鄭朗說得不清楚,因此崔嫻不好回答,猶豫了一會兒,未置與否。

又有婦人求蔗糖,試探性地說一說。比起太平州,杭州以及南方數州有更多的良蔗,條件資源更豐厚。崔嫻直接回絕。

早遲會四面開花,但不是現在。

然後又說道:「你們莫要想得多,官人來杭州,不是蔗糖,也不是棉花,帶來的利不是很高。」

幾十個婦人無語了,這個利不高,難道去搶劫?

崔嫻繼續說:「是另外一件事,有可能幾十天後你們就知道了,但現在不是揭開的時候,不然何來讓杭州提高五六倍收益的說法。」

還有的婦人要送禮,也讓崔嫻拒絕,我們從來不收別人的饋禮,若送,多捐一些錢帛與田地,賑濟窮困,那就是對我家官人送的最大禮物。

夫妻倆一唱一和,別人都猜不透。

可到了八月後,許多商人湧到杭州來。

有的人認識,這些商人多是蔗糖作坊的契股,讓本地的大戶心中狠狠艷羨了一下,那個作坊兩年收益並沒有達到兩百萬貫,但都清楚,這是作坊的收益,每人得到大量配給,額外的收益,早讓他們將本錢收了上來。不是本錢,以後每一年都能給他們帶來豐厚的報酬。

但十分不解,八月來臨,馬上到甘蔗成熟的時季,你們不去爭蔗源,跑到杭州來做什麼?特別是那些太平州的大戶人家,不要弄錯了,鄭朗不再是你們太平州的知州,而是我們杭州的知府。

問原因,一個個支支吾吾地不回答。

倒是本地有三戶契股人家,熱情的款待了這些異鄉賓客。復問,終於問出一點,說爭什麼新的契股,大約會放到一成五的契股出來,給他們與杭州本地豪賈大紳。

這一下更古怪了,連富弼也驚動起來。

一成五的契股,會讓這麼多人過來,還有本地的大戶,這將是幾百個大戶,甚至上千,幾千戶大戶人家,他們手中全聚集多少資本?幾千萬緡也會聚斂出來。

僅是一成五的契股,那是多大的買賣?難不成鄭朗帶著他們去搶某一個國家?還要是大國家,小一點的國家,也斂不出這麼多財富。

然後看著西方,西方無數山,不知鄭朗在那一座山中轉悠。

富弼心中很茫然,這件事越發展越覺得很詭異。

鄭朗,你倒底想做什麼?

第二百八十六章 白蛇傳(下)

鄭朗轉了一圈後,又來到西湖西側獅峰山腳下的壽聖寺。

寺中方丈熱情的迎出來。

鄭朗合了一什,道:「大師,嘮憂則個。」

「不敢,鄭施主,請進。」

進了寺中,鄭朗道:「我刻意是想討貴寺的茶水一杯。」

「鄭施主果然是一個雅人。」大和尚懂的,笑咪咪道。

此時沒有龍井茶這一名詞,杭州茶葉很賤,普通的茶市價一斤只有三十文錢,建州則有五六百文錢,是它的二十倍。但有一些名種,比如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上天竺白雲峰的白雲茶與葛嶺寶雲山的寶雲茶,皆列為貢品。

但它們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獅峰側面懸崖上幾十株老茶樹,屬於壽聖寺的私產,除一些貴客與寺裡的大和尚外,其他人根本就喝不到。

大和尚取來一個小茶團,開始沏茶,動作很優雅,一邊問道:「鄭施主,從何聞知?」

「有便會早遲有人聞,無早遲人不聞。」鄭朗打了一個禪語。

「也是。」大和尚見他不答,也不追問,繼續笑笑煮茶。

其實不但壽聖寺的茶,其他幾處名茶,鄭朗也都知道,原因簡單,龍井茶也。後世鼎鼎大名的大龍井茶,非是在龍井邊上的茶樹,最好的是在獅峰,也就是懸崖上那十幾株老茶樹,什麼味道,非是他前世一個小宅敢夢想喝到。

其次是龍井邊一些茶樹,產量也很可憐。這是龍井的一獅二龍,再次雲棲,四虎的虎跑,五梅的梅家塢。雖產自五地,總產量也不大,其他地方生產的龍井茶是不是還能稱為龍井,很讓人可疑了,可大多數人所買的龍井恰恰是這一獅二龍三雲四虎五梅之外的龍井。雖喝著,不要當真,那不叫龍井茶,而叫杭州茶,甚至連杭州茶都不是。

一會兒香氣溢出來。

也有區別,宋茶分為兩種,一是挑選好茶葉的蒸後壓成團與片,二是散茶,散茶有經過簡單加工過的,比如略略發酵,或者曬乾,還有炒青。

並且炒青技術漸漸成熟,可對此宋人不喜歡。

不是會了炒茶,到宋朝會賺大錢,根本不可能。

宋人對炒青那種濃香不大喜歡,而茶餅加工過程中所產生的一些細微發酵,使茶味更濃郁馥內斂,這種味道才是宋人所愛。包括鄭朗也漸漸淡忘後世炒青的清香,愛上這種茶餅的味道。

茶水煮好,大和尚給鄭朗與他四個學生,還有兩個隨從斟了一杯,很小的杯子,可大和尚動作非常小心,省怕溢出來。來之太不易了,僅是於懸壁上摘這數斤茶葉,就擔負著很大的危險。

「謝過大師。」鄭朗又合一什,呷了一小口,然後細細的品味。

一股淡香甘甜慢慢地從喉嚨間湧出,像小股甘泉在輕輕的滋潤。歎息道:「好茶。」

又呷了一口道:「我都不敢喝了。」

「為何?」

「我是怕喝了此茶後,以後對他茶味同嚼蠟……是人,果然不能太放縱自己……」然後遙想,後來蔡襄去福建後,獻了小龍茶餅給宋仁宗,每斤制十餅,一斤市價兩兩黃金。休說貴,有這個錢,無這個市。即便放在皇宮之中,宮內太監也飾以金絲綴於其上。僅是大郊祭之時,賜少量於東西兩府,四人分其一餅。

喜歡濃茶的,一斤的四十分之一,一杯茶就煮完了。

也不是喝的,這幾個大佬得後,放於家中,貴客到來,將其拿出來,供貴客賞看。它不是茶,是絕世工藝品美術品!

後來還有更好的密雲龍與翔雲龍,不知價幾何。

但不知道那種小龍團與這種獅茶,拋去壓團的工藝不談,那種味道更好一點。

三口喝完,合什離開,絕不拖泥帶水。

小沙彌看著他們的背影,對方丈說道:「這個新知州好無禮。」

方丈微笑,道:「你不懂,他來喝茶,是為茶也。」

「為茶?」

「不是為此茶,乃是為彼茶。」大和尚也聽聞一些鄭朗的事跡,知道他轉了一大圈子,馬上要回去,可去城中的時候,特地繞過來,當真貪戀寺中這一杯好茶水?

可茶乃國家專營,他如何插手?

想了一下,又是微笑道:「收拾茶具吧。」

與我沒有關係,大約這個新知州只想見識杭州最好的茶葉,然後給它定位……

在路上王安石也開始問:「鄭大夫,難道你想對茶法插手?」

「不知道,只是看一看。」鄭朗道,又說:「大和尚很熱情,我都不好意思將那本白蛇拿出來。」

但王安石沒有當真。

鄭朗一本中庸之道,已經說明很多問題。比如貧富不均,嚴重分化時必須做一些調節,阻止貧富分化的惡劣,若是太均,會阻止一些精英人士的創造力,又要默視一些人先行富裕,但後面往往是不可能的。就像人的五指一樣,大拇指很粗,這是應得的,可比小指粗上十倍怎麼辦?比如中指很長,比大拇指長上十倍,又成了什麼?

再比如釋老,它們對百姓的感化很重要,也會給百姓帶來信念,但如果發展到唐朝中葉以後,或者宋朝這種情況怎麼辦?人人出家,寺觀占田放貸。這失去它的本義。

因此要將它撥回去。

所以說與時俱進。

在這種大背景下,給一百斤獅茶,老師也不會放棄一些糾正的宣傳。

上了船。

天氣不大好,飄著細雨,這種天氣在杭州的八月,還是很少見。大多數是暴風雨,一月以來,經過數次暴雨。

然而西湖景色很好,水色清墨,能看到水底的水草,以及魚兒的游動。

西邊是連綿的群山,東邊是鱗次櫛比的房屋,時不時有船兒經過,掠起數只沙鷗飛起,湖邊又長滿了大片片的茭白與葑草。湖上還有一些蓮藕與菱角。水色清澈,葑菰青青,徐風吹來,讓人心曠神怡。

但這一切,皆是一個假像。

鄭朗從船夫手中討來了一根竹篙,測了測湖水的深度,大多數地方僅七尺深。

有的地方因為葑草淤積,連他們所乘座的這船小船也不得不繞道而行,防止擱淺。

倒是大片大片的葑草根部絞纏在一起,讓百姓得以利用,開出許多葑田,可能水份充足的關係,長勢比圩田里的水稻似乎還要旺盛。

但西湖不難。

難的是未來自己的安排,以及鹽、茶、酒……

暫時沒有想,從行李裡面拿出瑤琴,吟了一句:「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

一曲《廣陵散》激烈悲壯的迸出。

范純祐忽然低聲對王安石說道:「王三郎,我從鄭大夫身上看到父親的影子。」

都是以身作則,都是一個人在戰鬥,在悲壯的舞蹈,是一個人在釣秋天。只是父親手段更激勵,鄭朗手段更溫和。

恐怕這是鄭朗所說的家世,父親出身貧苦,所以手段直接。而鄭朗出身富貴,所以手段更委婉,更雅趣。但途殊道同,最終目標都是一樣。

王安石不作聲。

能不能成功,就看這一次老師能不能將這個史無前例的大幻術變出來。

不變出來,會成為一個天大的笑話。即便變出來,後面也未必全是好的。但政績會促使更多人重視老師的思想,可王安石心中疑問也沒消失,當真用溫和的舉措,能解決宋朝的時弊?

下船回到家中。

富弼聽到後,立即趕來。

杭州城快吵翻了天。不知道鄭朗是什麼大買賣,集那麼多大戶人家的財富,僅是一成半的契股,問,這些人沒有一個回答的。不能告訴你,一告訴你,馬上我的資格就沒有了。

富弼卻十分擔心。

太平州是奇跡,可那是人力能實現的,如今越玩越大,已經超過他能理解的範圍之外。除非用鬼神來解釋,那可能嗎?

假如出了什麼事,自己可是通判,脫不了的干係。

「坐。」鄭朗道。

江杏兒給富弼沏茶。

但非是獅峰茶,乃是建州茶餅,非是那種頂尖的,也值幾千文錢一斤。

喝了一口茶,富弼說:「鄭知府,你說吧,究竟有何安排?」

「還有十天,十天後,我會將謎度揭開。不用想得那麼神奇,比如我問鬼,比如我在太平州讓人送錢送物過來,揭開後便是如此。不過這一回,是很麻煩。我正要考慮一些細節。」

「十天?」

「我要等兩批人過來,算算行程大約還要十天時間。」

富弼無可奈何,只好再等。又說道:「正好呂知縣與韓知縣遞了一份案子過來,給你看一看。」

韓絳為錢塘知縣,這個縣設立時間很早,秦已置,原為錢唐,唐改為塘,縣於州城南,管理著杭州城的南廂以及南面一些少量的農村地區。呂公弼為仁和知縣,錢越割置,治所於武林門內,宋改治所於城北,管理著杭州的北廂。形式如同唐朝長安的萬年、長安二縣。

諸位新進士為知縣,陸續地出現一些問題。

做得比較好的是呂公著,一切稟程著無為而治,在等待鄭朗的變革。

司馬光做得最好,想立即發展起來那是不可能的,發揮地緣優勢,在鼓勵百姓種桔、板粟、核桃,這是當地的特產。特別是板粟,在牙刷未出來之前,百姓用板粟香嘴。用牙刷的人多了,可對板粟的愛好不減。

有的在大山之中,比如光州一帶,運出來成本很高。於潛也有山,但藉著河流之便,很容易地將它運到杭州城。

並且不像另一特產枇杷,不易貯藏,這些都是乾貨,易貯藏易運輸,損耗也小。

然後發動工匠互動,相互交流竹蔑技藝。

其他的沒有動,但就是這項若做好了,幾年後百姓收成會增加。

韓絳與呂公弼沒有那麼多優勢,他們主要職責還是維護杭州城的治安。

兩人立功心切,上任後不約而同地將矛頭對準了一件事,私鹽。

宋朝對鹽的管理,一是國家經營,二是買撲制,允許一小批商人用向北方支付糧草形式,換取鹽的配給經營。

除這兩種形式外,皆是私鹽,法制也很酷嚴,宋太祖下詔曰,私煉三斤者死,擅貨官鹽入禁法地分者十斤死,以蠶鹽貿易及入城市者二十斤以上杖脊二十,配役一年。

到宋太宗時稍寬一些,法制然很嚴,自煎鹽一斤兩即決杖十五,二十斤者配役一年至一年半,一百斤者刺面押赴闕。

可是法不能決,因為利潤太高,轉一下手,就能賺取八九倍的盈利,於是全國各地皆有私鹽者,往往因為法重,多勾結成群,以武力變相反抗官府機構。

杭州也有。

不一定是杭州本戶的百姓,有許多是內陸地區,或者他州,本州也有一些商戶參與,特別是那些大亭戶們。

而杭州一帶的鹽場,除了昌化紫溪鹽場是內陸礦鹽外,多是錢塘江的煮鹽。

想要將鹽走私出去,一是從海上,繞道長江,從海船翻運於江船之上。這一條走私商道最安全,對海上官府盤查無能為力。不但是私鹽,還有一些番貨也是這麼做的,海船來到杭州後,將大部分的番貨在海外卸到小船上,僅留一小部分供宋朝的市舶司抽解。

可是海上風波無常,走私私鹽的船隻又小,常有船隻被突然到來的颶風沉沒。

於是改從另一條道,大運河,或者浙江。走浙江的道很少,幅射的範圍不大。多是走大運河,將船通過大運河與長江運往各地謀利。

先是呂公弼查的。

還不是有意查的,想要打通這一條線,必須與官吏勾結。因為分贓不均,一個衙差舉報了這個團伙。鹽多從越明二州來,然後運到杭州,經過一些漂白,改成買撲鹽,正大光明的從杭州裝上江船,運向各地。

牽連有些廣,不得不與韓絳聯手。

鹽販子勢力不可小視,但這兩人豈是幾個小鹽販子能嚇倒的。秘密盤查十幾天,一下子抓捕了四十多人。有私鹽販子,還有與之勾結的大大小小的亭戶,本地的一些小吏。

案子有些大,牽連的範圍很廣,不得不將案卷交到富弼手中。

富弼看到案子經過後,有些頭痛,不僅是杭州本地,若是如此,依法判決就是。抓不到你發財,抓到了你倒霉,就這麼簡單。然而這些鹽販子來自各州,包括勾連的大大小小亭戶也有明州與越州兩處。

正好鄭朗回來,一道交給鄭朗處理。

鄭朗看了看,也是頭痛。

案件很簡單,想擴大化,繼續深查下去,還有許多人參與私鹽,以這些人為突破口,會找到更多的人犯出來。若想事件變小,就此斷案,附近各州的讓他們過來提人犯,本州的依法處執,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笞杖的笞杖。

可是發生在這當口上,全不是鄭朗所想。

是暴利,國家機器根本沒有辦法杜絕。不用多大的本錢,一船五六十噸重的小船,幾個不要命的人,至於鹽的成本,不需要考慮,一斤鹽才幾文錢那是成本嗎?一艘船能為他們帶來近百貫的利潤,而這僅需要一夜功夫。

一年四十船,包括成本打點費用,除去二十船所得,還有四千貫巨利。富陽那個作坊主一年才盈利七八十貫。這是何等的暴利?

並且又牽連到海上番貨的走私。

不審則己,一審牽連會很廣。

就此斷案,都會給許多人造成岐義。

這當口上,鄭朗更不想。

若說走私,那麼配給就正確嗎,這些大商人入邊以後,操縱物價,使一斗米價達四百多文到七百多文,是太平州的十倍以上,京城米價七倍有餘,然谷多秕惡,濕腐不可食。

所以對鹽,鄭朗根本不想碰它。

只要不明目張膽進行販運,由你去。

韓絳與呂公弼卻將這個潘多那魔盒打開了。

將卷宗看完,鄭朗道:「富兄,不用去審,先將他們關上五六個月,等我另一件事完成,再審問此案。」

「……」

「將欲取之,必欲予之。私鹽由來已久,已是積弊,你也來到杭州很久,看到聽到一些情況。我先予之,再警告之,若還不悔改,到明年可以動一動。」

反正今年動它不適宜。

不要談律法,這時候律法還算法嗎?

即便動,也是對那些中小鹽戶進行一些幫助,這才是國家最不公平的一個群體。

「不過你來了,也正好,四天後,我會邀請諸位官僚與各個大戶,於西湖賞月。」

「賞月?」

「跑了一月有餘,累了,想放鬆一下,富兄難道反對否?」

「當真是賞月?」

「你猜?」

富弼搖了搖頭離開。

又將九縣縣令重新召集在一起。

廣邀了諸大商戶,有的人在太平州已聽到鄭朗說過一些計劃,有些期盼,還有些擔心,神情複雜,更多人是一頭霧水。

帶著大家來到西湖東北白堤,各艘船舫陸續地在斷橋將船隻泊好。

鄭朗帶頭,將桌子酒水瓜果,搬到堤岸上。如今只有北邊的一道白堤聯於孤山與堤岸之間,至於蘇堤與楊堤、趙堤一個沒有出來,整個西湖除了漫天的蓮花外,空蕩蕩的一片。

但接近月圓之時,清風吹來,水波不興,別有一番美麗的韻味。

鄭朗說道:「諸位,我來到杭州,有可能要做出一件大事,諸人這些天,在心中多有疑問,不過事情沒有證實之前,恕我保密則個。在這之前,我藉著今天晚上的明媚月色,說一個故事給大家聽。」

鄭朗要講故事,全部來了興趣。

鄭朗又說道:「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潤州有一湖,湖中有一條小白蛇,有一天雨天到來,空中濕悶,白蛇冒出水面上來透氣。正好天空中一隻老鷹經過,將它抓了起來。在湖邊有一村莊,叫許家溝,許家溝裡住著一個許姓人家,他出來打獵,看到這條小白蛇可憐,於是彎弓搭箭,嚇跑老鷹,將小白蛇救了下來。八百年後,就在這裡,斷橋……」

白蛇傳說已經出現,但故事發生在河南境內,還有一本傳奇小說,卻讓鄭朗搬到了杭州。但它以後遲早還要來杭州。

這一說大家更來了精神。

就在這裡啊。

於是從斷橋相會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祭塔結束。

感人的故事,這時同樣能打動人心,這個蕩氣迴腸的傳說說完後,江杏兒與四兒哭得泣不成聲。

可大家一起沉默不語。

然後看著南邊,湖南邊便是南屏山,臨湖前有峰,名雷峰,上面的塔便叫雷峰塔。

崔嫻還不知道,恨恨道:「這個法海真可恨。」

富弼苦笑,若是真的,這個大和尚是太可恨了,但它只是一個故事。

鄭朗道:「杏兒,我明天組織一些行首與妓子,你教她們唱這個。」

說著,遞過來一個小冊子,正是宋話版的《白蛇傳》,能不能唱原來的越劇效果就不知道了,鄭朗也在小冊子裡用繩楷小字寫了一些袖法與步伐的表演。曲詞盡量雅化,一些俚語與一些過份的男歡女愛詞語一略節去不用,在這基礎上填詞或者寫曲子。

基礎還是原來的越劇《白蛇傳》。

這是這一個月來,藉著空餘時間,晚上鄭朗寫出來的。

但這一天晚上鄭朗將大家興師動眾的召集過來,除講了這個故事外,其他的話什麼也沒有說。

與諸人敬了幾杯酒,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後,各自散去。

這讓富弼更加一頭霧水。

倒是有人在離開時,忍不住看了一下斷橋,非是斷開的橋,橋是好好的圓拱橋,讓百姓取的名字。有人忍不住想,當年許仙與白娘子在此相會時,是何等的風情萬種。

江杏兒不由看著垂柳輕擺,不由癡了。

鄭朗道:「回去吧。」

「好可憐,那個許仙好懦弱。」江杏兒還沉浸在憂傷的故事情節中,這時才反應過來,不僅是法海的可恨,還有許仙的怯弱,才讓法海有機可趁。

「不能怪他,人妖不同,得知真相,害怕終歸有的。」說完,望著東邊,東邊是千家萬戶,再過去便是錢塘江,似乎隱隱聽到江潮聲。月漸圓,潮水始大。

許仙不能忍受妻子是蛇精,宋人能不能忍受自己驚世賅俗的舉動?

不知道,先等東風來吧。

東風便來了。

還是王昭明。

是鄭朗無奈之下的人選,對趙禎忠心,王昭明有了,無恥,手段狠毒,這是太監無師自通的本能。不要多,只要將他日後對付歐陽修的手段拿出來,足以應付。

最擔心的就是他怕死。

王昭明還不知道,笑嘻嘻地問:「鄭府尹,你有什麼安排,必須要我去辦?」

感覺很光榮。

「陛下有沒有對你說,這一行會有一些危險。」

「說過了,但能為朝廷辦事,雖死猶榮。」還在笑,這在杭州,能有什麼危險啊?那可是主持鄭家子變出杭州五六倍收入大舉措,若成功,自己豈不可以加官進爵?

「既如此,我就將這副重擔托負於你。」

「請。」

鄭朗對衙役說道:「去將富通判喊來。」

富弼進來,鄭朗讓衙役下去,屋內只留下王昭明與富弼,道:「事情未功之前,還望二位不要張揚。」

兩人點頭。

「這一次計劃能不能成功,主要是王內侍,做得不好,我會被人恥為笑柄,五六倍收益也永遠成了泡影。但做得好,不但是五六倍的收益,它的意義……五六十倍收益也換不回來。王內侍,可能你會永遠留青名於中國史冊。」

只一句,王昭明笑容收斂,狐疑地問道:「鄭府尹,你讓我做何事?」

第二百八十七章 潮

說了大半天,才讓二人明白,主要是王昭明明白,至於富弼,專門與他講解好處。他明白有多少好處就行了,其他的明不明白無所謂……

事實富弼也啞然。雖然知道真相,還是不可思議,但好處確實像鄭朗所說……好多。

可是富弼越聽思維越混亂,許多地方聽不懂。儘管鄭朗努力用最淺顯易懂的詞語向他解釋,甚至他自己的新中庸再次冒出來。

王昭明也在退縮。

好處多,但這算啥?

心中很想說一句,為什麼你不去啊,問不出來,恐怕以鄭朗怒斥八大王,隻身入丹陽湖化解漁民的糾紛,也是一個不知死字如何寫的人,說不起。他也不能去,是朝廷的制度。

「來。」鄭朗說道。從房後拿出一個皮圈子,不知道什麼用場,將王昭明與富弼帶到西湖邊上,叫來一艘小船,讓船夫將小船蕩到湖中間,對王昭明說道:「你用手碰碰這水涼不涼?」

八月中旬,湖水有些涼了,但還好,稍稍有些餘溫,王昭明手伸進清澈的湖水裡試了試,接著搖頭。

「這個水,敢不敢下去游泳?」

「鄭府尹,我不識水性,如何游啊?」

鄭朗將這個小圈子繫在他腰間,要感謝從唐朝以來發展的擊鞠,一些皮革技藝提高,包括密封性。

雖然不太好,能將就用一下。忽然一腳將王昭明踹進西湖裡面。

王昭明惶恐不安的大喊救命,富弼急切地說道:「鄭知府,你要做什麼……」

沒有說出來,看到王昭明喊了幾聲救命後,呆在圈子上神奇地看著湖水,也兀自奇怪,自己怎麼不沉下去。鄭朗將他撈了起來,道:「如何?」

「古怪……」

鄭朗又說了一些浮力原理,能不能聽懂不管,只要讓他們明白不是在變幻術,是「格物」的學問,又道:「你再試試。」

王昭明猶豫不決,畢竟是新奇事物,也有些躍躍欲試。

「我還能害你,若是你出事,我如何向陛下交待?」

王昭明小心翼翼地下船,這一回有心理準備,在水中試了試,高興地喊了幾聲。

鄭朗又說道:「海水比湖水更重,浮力也會更大。」

是忽悠的。

論河船中國工藝水平一直領先於世界,但對大海一直很陌生,直到唐朝大食人到了廣州後,才知道海上還有一條商道,但唐朝禁止百姓出國,包括經商。可不妨礙百姓吸收大食船舶的技藝,融合自己的工藝,原先大食船最佳,師子船其次,南海船再次,中國海船最差,但到唐朝中葉後,中國海船很快後來居上,躍於冠首。

到了宋朝,中國船舶工藝水平,更遙遙領先於其他國家,南海諸國所行駛的船舶多是中國造。

只要一出事,皆是十分惡劣無比的天氣與其他一些偶然的原因,比如超強颱風引起的颶浪,或者風山暴發引起的海嘯,或者磁場紊亂引起指南針失了方向導致在大洋上迷航。

一旦遇到這種情況,有了這個救生圈也沒有多大作用。

但有總比沒有好。

對這個王昭明哪裡知道,心中想到不沉,那就沒有事。心情終於轉好起來,只要不死就好辦,功績有了。

富弼也驚奇地說道:「有這個事物好。」

「貴啊。」鄭朗道。全用湖羊皮做的,湖羊生長在太湖流域,杭州也有少數人家養著這些湖羊,畢竟少,又在南方,皮革價更貴。所以史上王安石也想放開與契丹人的交易,他想法是以貨易貨。然而人家只要銅,給你貨,你給我錢,俺不要你的絲綢,於是偏差了方向。

這也是一個新課題。

就不知道自己這一次變革會帶來什麼變化。

又將王昭明拉上來,王昭明還拿著這個小圈子戀戀不捨,可是保命的本錢。

鄭朗吩咐船夫將船搖上岸,替他換了衣服,將他喊到府上居住,有的事當著富弼面不好說,怕富弼反對,這要背下裡偷偷地說……

王昭明心情轉好,才想起來問:「那個借種……」

「是真的,但不用管他們,不僅倭人,秦川回鶻熟種也多有此事。」

「鄭府尹,你知道得真多。」

「不是多,是必須要知道得多,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往往細節利用好,比什麼都管用。」

將王昭明引入自家府上。

家中正在排練白蛇傳。

也有很強的用意,非是娛樂百姓生活。但是現在除了王安石几個學生外,沒有人能夠知道。

從各個青樓裡請來十幾名行首,全是美妓扮演各個角色,不能男女同台,雖這時代比較開放,也會匪夷所思。

鄭朗聽到歌唱聲,走進內院,看了看她們的排練。

站在鄭朗的角度,怎麼看怎麼不滿意,根本看不到半點後來越劇優美的身影,那個水袖更是舞得慘不忍睹,是宋舞,還是在「揮袖子」,走步,唱腔全部不對。

王昭明卻看得津津有味,畢竟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齣戲劇,不像京城的那些雜劇,有著完整的故事情節,曲詞優美,幅度又很長,就是聽得不大明白。但人美,這些妓子每一個都是來自各個青樓裡有名的行首。

這就是做府尹的好處,一聲令下,那個青樓敢不配合?

王昭明是太監,不妨礙他欣賞這些行首的美麗。

鄭朗看了一會兒,搖搖頭,估計讓江杏兒教一年也教不出一個越劇的雛形。

其實江杏兒也不懂,與十幾名行首一邊看鄭朗寫的劇本,一邊相互琢磨推敲,才弄出現在四不像的越劇。

只能湊合,崔嫻忽然走過來,將他喊到門外,悄聲說:「你看那個白娘子。」

「我看到了。」鄭朗不解地說。如今杭州城中最紅的名妓秦鳳兒,其他的鄭朗就不知道了。

「你看她的胸……」

「我看她的胸……?」

「再看她的臀部……」

「我幹嘛要看她這個部位?」鄭朗不解地問,兩者是女子最羞人的地方,即便是妓子,看也不禮貌。

「我們幾人太瘦,不適合生養……」

鄭朗終於明白她意思,自己幾個妻妾身段苗條,皆有些偏瘦,但這個秦鳳兒長得豐乳肥臀,像一個容易生養人的樣子。但是鄭朗好奇地看著崔嫻,納悶地說:「你什麼時候看得開?」

「妾也是急……」

「你一天到晚在想什麼,比我想的還要多。我今年才多大,有了你們,還養不出來更多子女,那麼合該我鄭家就這獨苗的命。不用胡思亂想。少一個我不樂意,多一個我也不想要。你別要瞎摻亂,今年冬天將是我最關健的半年,不想出現任何事情分我的心。」

很快就讓他分心了,中午天好好的,下午一場大風到來,風催雨勢,大雨傾盆而至,下得彷彿連天都掉下來。

西湖的事便來了。

平時裡看西湖很美麗,但現在的西湖不是如此。

從唐朝時水一大,西湖就經常氾濫成災。李泌治了一下,白居易治了一下,並且引運河入漕,直接使漕運通達杭州城邊。然而時間一長,湖葑蔓合,湖漸堙塞。到吳越又精心治理,宋朝還增置了斗門,以防潰溢。不過由於北宋對南方的疏忽,並且王欽若又於天禧中奏以西湖為放生池,亂上添亂,湖葑再生,還有少數的侵佔,或為良田,或為市宅,西湖情況漸漸比原先更惡劣。

不但越來越淺,湖水面積也越來越少。所以鄭朗用竹篙測量了湖水的深度。

城中李泌引的六井也漸漸乾涸。

這個問題同樣嚴重,因此史上杭州百姓很感謝蘇東坡,正是因為蘇東坡到了杭州後,將這些問題大多一一解決。

六井是指西井、金牛井、西井、方井、白龜井、小方井,相國井。不是真正的井,而是六個貯水池,用瓦筒與竹筒分別從錢塘門與湧金門引來的西湖湖水。

迫於無奈之舉,杭州除了數座山峰外,多是淤積之地,在唐朝時地下水還是鹹水,不能食用。在北宋還是半鹹之水,家有井,多是洗衣滌用的,同樣不能食用。

後來西湖淤積減少了水量,六井供水困難,於是白居易修了白堤,不僅是用來治理西湖,也是抬高湖面,有了六井,有了錢塘江與大運河,杭州迅速發展起來。

多年後弊端再一次顯現出來。如今西湖再度向淤塞方向進軍,澇時因湖面萎縮,湖水又淺,不能蓄水,四處氾濫,不僅淹沒莊稼,連住在低窪處的百姓人家也讓洪水淹沒。到了枯水時季,莊稼無水可灌,六井取水又十分困難。西湖不治理不行了,不能等到蘇東坡,天知道因為自己出現,蘇東坡還會不會來到杭州?

若不來怎麼辦?

但不是在這時候。

鄭朗只好中斷與王昭明的談話,扔了一個小冊子給他,也是怕他記不住的,刻意將相關事項記下來。給王昭明自己看,自己也未必將所有細節都能寫出來,以後還會有陸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可一旦開始,通訊會始終保持,朝廷會更注意。可以不停地指導。

帶著一群衙役走出去,協助百姓撤離到安全地帶。

但幾十年來百姓一直這麼過來,有了經驗,受災的人家不多,僅二十幾戶,只是樣子有些慘,大風吹,大雨淋,大水淹,不過實際損失也不大。

可鄭朗站在風雨中,心裡想到,必須加快步伐。

想要整理西湖,必須在冬天,與圈圩一樣,水位淺,用工省。

然而不是他所想的,最好等到明年,自己做任何事都會有說服力,包括白蛇傳。

到了下半夜,鄭朗才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

崔嫻憐惜地說道:「這樣做官太辛苦。」

「是偶然的天氣,西湖又沒有治理,是特例。」

「等你將一切治理好,又有人會過來。」

「那也不是好差事,有能力的人會高興接手。沒有能力,我樹立的榜樣則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接手的不是政績,是棘刺。」

說完了倒頭便睡。

八月十七到來。

與後世一樣,錢塘江的潮水乃是八月十八前後三天最大,不是天體與洋流的準時,只是說中國農曆的精確。

現在觀潮的人也很多。

但有一些不同之處,非是在鹽城鹽官等地,而是在杭州,潮水嘩嘩而來,是三角形,沒有後來扭曲的喇叭形阻擋,一下子衝到杭州浙江口。於浙江受阻,潮水才疊高起來。因此在杭州的鳳凰山與江干一帶觀潮,才是最佳地點。

今年有些不同。

鄭朗於鳳凰山腳下一塊平坦之所搭了一個高台。

然後讓這些美妓們在上面唱白蛇傳。

從上午起唱,這是新鮮事,觀者如山,擠來了不知有幾萬百姓。鄭朗與富弼不得不安排衙役維護秩序,實際後面的百姓根本聽不到高台上唱的什麼,有可能連人都看不清楚。

反正是觀潮,有的百姓從四面八方趕來,正在等下午的潮水,索性擠來擠去,湊一個熱鬧,這是國人的最喜。

開始開唱。

古怪的越劇,但是十幾個美妓長相明艷動人,又不收什麼門票,僅這個就值得看一看。

而且所選美妓皆是歌舞俱佳的各青樓行首,雖然唱得讓鄭朗慘不忍睹,甚至他寫的台詞都讓這些美妓們唱錯掉了,可各自唱舞本領也是有的。

至於水袖,沒有當真,那不叫水袖,叫宋舞。

看著台上的「法海」用曼妙的水蓮舞蠱惑許仙,鄭朗差一點絕倒。

這個法海讓人愛都來不及了,何來恨?

不行,得換人手,換一個打雜的老妓過來扮演這個重要的角色,否則自己一番心血會白費。

唱到求草這一段結束。

許多百姓看得張口結舌,一是這出神話的瑰麗,二是這樣長的戲劇乃前古未有,富弼來到杭州有一段時間,勉強能聽懂唱些什麼,同樣聽得如醉如癡,目不暇接。

倒是一些老鴇們看出商機,好啊,只要以後在坊內將這個本子傳唱,何愁不招來生意?

然後宣佈結束,先是喝彩聲,後來是抗議聲,要繼續唱下去,不能吊我們胃口。

直到一個小吏過來說明天還有,人群這才散去。

富弼看著鄭朗問道:「這是德化?」

經過鄭朗進一步的雕琢,去掉一些過份纏綿悱惻的詞語,俚語,以及其他方面的內容,所做的詞或者曲,或者對白比較雅約,富弼看到現在,也不排斥。

「不是德化。」鄭朗搖了搖頭。

娛樂一下百姓的精神生活,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意義。現在派不上用場,過幾個月後便知。若沒有反應,自己可以做出進一步的攻擊。

下午潮水湧來。

遠遠傳來巨大的雷鳴聲,然後一道白線鋪天蓋地而來,聲勢賅人。

一會兒便湧到杭州的浙江口。在這裡受到浙江口阻撓,潮水疊加起來,越疊越高,張夏、葉清臣擔心的看著這潮水。

雖然這一帶是杭州歷年最重視的堤防,兩邊多是山坡,危害不大,可這潮水聲勢太大,讓兩個轉運使有些害怕。然後就看到張夏修的那道新堤岸,在潮水沖擊下,幾下子就衝垮下去。

但還好,後面就是吳山,也沒有什麼百姓居住,捲走幾株樹木,潮水漸漸平息下去。

張夏歎了一口氣,道:「一千貫又沒有了。」

但是看到的,沒有看到的,以及以前發生的數字更巨大。

鄭朗默然道:「張轉運使,你是良吏,陛下讓你前來治錢塘江,無疑是最佳人選。」

「不要誇我,錢帛不足。」張夏又歎了一口氣,否則他能做得更好。

「你能等一等,三個月後,我會支持你一批錢帛。」

「三月後……」張夏狐疑地問。說了富弼有許多也沒有想明白,不說張夏更想不明白,只知道來的商人很多,還有那個契股,知道鄭朗又在變戲法,可他想不明白。

戲法變出來要時間的,例如蔗糖,從謀劃到準備、研發,到成功花了一年多時間。

僅是幾十萬緡錢的收益,不是杭州的五六倍,朝廷只得到其中四成,更不足杭州收入的五分之一。什麼樣的收益才能達到杭州收益的五六倍,他想到了兩條,一是鹽,二是酒,但也不可能,那是全國性的在經營,才有可觀的收入。放在杭州一城,能有什麼?

也不想過問,過問了作為轉運使必然插手,未必是好事。更不想搶這份功勞。

但三月後,這個時間還是出忽他預料。

「大約三月後。」

第二天鄭朗又被家中幾個妻妾喊過來,對台上的表演,鄭朗看得無語,可崔嫻她們看得入神。到了下午,則是鄭朗必須要看的。

今天是八月十八,潮水的最高峰,但有一場精彩的表演。

弄潮!

一些自付水性好,不怕死的吳兒,手掣著紅旗,站在錢塘江邊,等著潮水到來,破浪踩水。

此時還少,也不是真不怕死,沒有迎著潮頭的正中方向,而是立於潮頭的側面,潮水會矮一些。

看上去還是讓人感到驚心動魄。

太陽斜掛,天沒有完全冷下來,潮水再次到來。

錢塘江與浙江交會口處,兩邊走出十幾個小青年,每人手拿著一面錦旗,鄭朗認真的看了一下,也未必全是紅旗,各種各樣的旗旛,多以紅色為主,銹著一些圖案,還有其他的一些道具,離得遠看不清楚。年齡也不大,多是二十幾歲,少數幾個才十幾歲。

看到這些個弄潮兒到來,人群自動分開。

富弼皺眉道:「潮兒矜誇不好,一旦有垂危之險,永淪於潮下,妻兒哭泣於水濱之邊,非乃國家幸事。」

鄭朗最怕的就是這個。

他很想說一句,雖有危險,可這個民族要有一種不怕死強悍的精神,再讓你們薰一薰,漢唐的風采不但消失在上層,連下層也徹底消失了。一個懦弱的民族,還能剩下什麼?

沒有辨,也不會主動阻止。

潮水再度來臨,白色的浪頭如同雪崩一樣,滾滾而來,似要吞天,似要滅日。鄭朗離得遠,可潮頭碰撞堤岸濺起的巨大浪花,還是帶著了串患水珠打在他的衣服上。

忽然鼓聲響起。

這是民間自發在為弄潮兒壯行。

富弼又皺了一下眉頭。

鄭朗就當沒有看見。徐徐吟道:「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濤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蘇東坡也愛這首詞,還寫在屏風上,石曼卿因為此詞還請人畫了一幅《潘閬詠潮圖》。

聽到他吟這首詞,富弼略有些不悅地說:「難怪鄭知府說那樣的仁義。」

絕對的貶義。

「富兄,你不懂的,也許兩年後你便知。若是百姓沒有了血性,會多可怕。仁是儒家根本,但要的是大仁,愛民也,何謂愛民,國家昌盛強大,百姓富裕安定,內部沒有欺壓,外面沒有強敵侮辱,才是愛民之道。非乃是施捨一碗粥,贈一匹衣。」可鄭朗忍住話題,不想爭辨。

這段時間,他連那樁私鹽案不想審問,連西湖都暫時不想碰,況且爭論。

潮水到來,潮兒下水,一個個解開上衣,披頭散髮,踏入水中。

雖站在側面,浪頭也捲起四五尺高,可這些個潮兒用腳踩著水,隨著浪頭忽上忽下,居然旗旛不濕。這個人這個旗,在這種巨大的天地壯觀前,顯得無比的緲小,但正因為潮兒不伏,旗幟不倒,卻讓人感到一種另類的雄壯。

忽然又是一變,兩邊十幾個潮兒打開手中的紅綠清涼傘,藉著涼傘之力,浮於潮面,騰身百變。有的潮兒藉著潮力,手腳並用,在陣陣滔天的巨浪中,做著種種驚險萬分的動作。

還有兩個潮兒踏著混木,在潮頭上表演著水百戲。

鄭朗同樣看得瞠目結舌。後世空手踏板的現代衝浪已經是不易,這種弄潮難度比空手衝浪何止高上百倍。用手鼓了幾下掌,低聲問王家兄弟:「你們能不能做到?」

王家兄弟面有愧色的搖了搖頭。

潮頭再次下去,潮兒拿著旗子以及道具走上來,兩邊百姓紛紛過來,替他們披紅掛綵。鄭朗想賞一些物事過去,可看了看富弼,忍了下來。

第三天,還是讓家中幾個妻妾拉過來,看白蛇,今天是最後一天。

崔嫻又說道:「官人,這十幾個妓子皆不錯……」

北宋時的妓女地位不算太低。

對貞操的態度也不像明清,一些大都市,許多人家因為貧困所迫,妻子出去賣笑謀生,左鄰右壁並不以為恥。

最尊貴的是為皇宮表演的女童,但準確來說,她們是伎,非是妓,只賣藝不賣身,也別當真,在宋朝妓與伎是同一詞,也不會真有不賣身的伎。

但很受百姓追捧,許多青年才俊為表達愛慕之心,搶著向這些女童獻寶具,獻果酒,頗似後世的追星族。有一位貴族子弟仰慕女伎王金榜,說她:「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神仙,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鵲飛頂上,猶如仙子下瑤池;兔走身邊,不若姮娥離月殿。」於是要拋家別業,與王金榜一塊去「沖州撞府,求衣覓食」。

這是伎,還有妓,要看,姿色好,還要有才藝,才會受人追捧。杭州名妓周韻要求官員替她脫去妓女戶籍,此官員提出要她作一絕句,周韻不加思索,吟出: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

然後好姐妹前來送行,胡楚寫了一首詩,淡妝輕素鶴翎紅,移入朱欄便不同。應笑西園桃與李,強勻顏色待秋風。

龍靚寫的是:桃花流水本無塵,一落人間幾度春。解佩暫酬交甫意,濯纓還作武陵人。

妓子能達到這樣的水平,怎能不讓士大夫喜愛?所以范仲淹的如夫人,韓世忠的梁紅玉,張浚的張穠都是以妓子身份,榮升為貴夫人,有的還留名於青史之中。

被挑選出來的十幾個妓子皆是杭州城中數一數二的名妓。

若論生小孩子相,魏家那個十娘讓崔嫻最滿意,可她也知道不可能,以魏家的才勢,怎麼可能讓最痛愛的小女兒做丈夫小妾?

然而自己與江杏兒幾人沒有一個人有動靜,讓崔嫻擔心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並且鄭家一直很單薄,丈夫無子,做妻子的也有過錯。看到這十幾個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崔嫻動了心思。

但這次鄭朗注定讓所有人失望,他以風流著稱,無論在太平州或者杭州,他硬是沒有發生一件風流事。

崔嫻又說道:「要麼你看那個安八娘。」

「安八娘是誰?」

「那個坐在側面彈琵琶的小娘子。」

鄭朗看了看,長得很俏麗的一個小姑娘。不過也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豐乳肥臀,容易「生孩子」。

「要麼那邊的宜娘。」

「是誰?」

「那個演許仙的,文學精通,能背整本《莊子》,還會作詩。」

「家中已有了你這個詩,還有杏兒的字。」

「那不同的,而且這個宜兒身世很可憐,在坊中作風也好。」

鄭朗額頭起了黑汗,低聲道:「別添亂。」

忽然楊九斤走過來,低聲說道:「登萊二州來人。」

「好,潮已至!」

楊九斤很不解,潮水漸漸退下,為什麼自家主人說潮已至。

真正的大潮來啦!

這一波潮水若興起來,會催毀許多物事……

第二百八十八章 狐威(上)

雖是觀潮的最後一天,岸上還有許多百姓,以及一些攤販。

分開百姓,沒有回去,而是到了南廂艮山門外,吳山腳下候潮門內側的瓶揚河畔,就是杭州的市舶司所在,南邊的海船碼頭也在此。

不在潮頭衝擊波上,但船主們一個個仔細地檢查著纜繩,大潮一來,這裡也多少受到潮水的衝擊,甚至能使水面陡漲起兩三尺高。

要出發的船隻也早就離開,要進港的船隻也早進了港。

不得不跟潮水走,月頭與月中是大潮,船離港要在潮水平靜之時就要離港,一旦下潮下到潮底時,潮水很急,船出江口速度雖快,可不易控制。進港也是如此,快要平潮之時進港。中潮時在潮中走,小潮時在潮頭進港,潮尾離港。不但杭州港,附近的數州,包括秀越明皆是如此。

宋朝海上貿易這時還不是最發達的時候,港口有船,但不是萬船並立,只有幾十艘。

有的裝滿了貨物,沒有卸下來,或者沒有離開。

有的是空船,像一個個龐然大物屹立在江面上。

富弼也跟了過來。

鄭朗先站在江邊看著這些船隻。

多是五百噸上下的船舶,這是正常的大船,在大運河裡運糧的糧船也漸漸向五百噸靠攏,也就是所謂的萬石大船。但還有更大的,長江裡有少數船舶達到上千噸,海上也有。

宋史記載中最大的船舶是宋徽宗出使高麗的客船,長約四十丈,深九丈,闊七丈五。浮於波上,巍如山嶽。鄭朗懷疑史書記載有誤,按照這個尺寸,排水量會達到四萬噸,載重量會達到兩萬多噸。

鄭和寶船最大的船更大,長四十四丈,闊十八丈。於是有人根據這一尺寸,將深度一扣再扣,也成了小型的航空母艦。

但是木質船結構最大承受能力是在排水三千幾百噸,載重兩千幾百噸。

不知道古人,或者他的後人如何突破這個難題的。

沒看到,不置與否。

但上千噸的船,他陸續見過不少,並且船越大,出事率越低,所以它的生命終點不在江河湖海底下,而是在船塢因老化被拆卸。因此後人很難從沉船大小看到大型船隻的規模,比如打撈的南海一號,船長30.4米,寬9.8米,船身(不算桅桿)高約4米,載重可達六百噸,排水量可達八百噸。但在他眼下所看到海船當中只能算是中大型船隻。

後面的工匠有沒有技術造出那種巨無霸,並且能使它超越木海船的極限,擋住海浪的顛簸,鄭朗不是很懷疑,記載的數據會誇大,但後世有人發掘出來長達十一米多的舵桿,兩米多的絞關木,足以證明實船的龐大,萬噸大約不可能,五千噸卻不用質疑。

不用那麼大的船,他關注的只是千噸船,只要千噸船的質量過關,下面他的一系列安排就能得以實現。

並且是最好的年代。

商業氣氛發達,前代不可能,後代也不可以。

造船技術發達,往前去幾十年,沒有那麼發達,往後去幾十年,自己不管做什麼,都會陷於黨爭之中,自己站在保守黨一方,新黨會將自己一切推翻,那怕自己能為國家一年盈利一千萬貫。照樣推!若站在新黨一方,同理。

相對而言,朝堂比較清明,趙禎也不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換成朱元璋會想了,這個人怎麼本事比我大,一想自己性命難保。

還有對方的環境……

不數,一數能數出十幾條好處。

終是匪夷所思,只要讓大家看到好處,馬上李元昊要來惡搞了,一惡搞國家更需要錢,只要需要錢,反對的人不多。所以現在不能說,讓一切成功了再稟明。

站在外面看了看,上了一艘船,也是港口裡最大的船。目測了一下,長約近十三丈,寬近四丈,深多少看不出來,還有一半的貨未卸下來。

但通過船帆,就可以證明西方人推測的木船極限很有可能不對。

西方先用單帆船,後用兩帆船,也就是加勒比海盜裡的船隻,最後才是三帆船。

可此時宋朝的船三帆船成為主流,甚至少數船還有四帆五帆。主帆會高達十丈,不僅有這麼高,還有轉軸讓它自由起倒,可以保持正風用帆,偏風起篷,逆風時可以從兩舷和艉部放下長櫓搖擺前進。僅一項轉軸技術,足以領先了西方人八百年。

船主是一個倭人,但對倭國鄭朗也談不上什麼仇恨,他是宋人,只站在宋朝角度考慮問題,北方的鄰居們是幾百年後的大害,東邊與南邊的鄰居同樣也不是一個好鄰居。

通過通譯的翻譯,才知道這個倭人是倭國的一個貴族子弟,前後出海宋朝共達五次。

但說到這裡時,言語有些閃爍不定,倭國也需要宋朝的銅錢,可宋朝市舶司查得緊,於是泊於明州不遠的海面上,自有豪強駕小船出海,帶錢購其貨,往往得錢者,以一當十售之。然後空船進明州港或者杭州港購貨回去,錢回國後更貴,謀利也更重。

對此鄭朗並不追究。

與私鹽一樣,他們沒有錢,強行阻止,是堵水之法,堵不了的。

先是跟宋人的船隻來宋朝做生意,出海三次後,這個倭人才在泉州定制了這艘船。

提起泉州船,倭豎起了大拇指。

宋朝造船的地方很多,北方的鳳翔、密州,南方的溫、治、明、婺、蘇、潤、洪、吉、虔、撫、潭、鼎等州皆有官塢與私塢,但製造航海船隻,還是雷州、泉州與福州最好。

泉州為翹楚,這是從唐朝積累下來的技術。而且官吏不認真,私人卻要講究信譽,私塢所制之船質量遠勝過官塢船舶。

又看了看船的內部。

船殼板很厚,用桐油與鐵釘鑲死。這是泉州船,雷州船空板穿籐約束,於籐縫中塞海上所生干茜草,遇水則漲,舟為之不漏,不使用任何鐵釘與桐油,同樣能遠涉重洋,也就是阿拉伯造船法。

有十三個隔水艘,一個漏水,甚至數艘漏水,船舶依不沉。

底也是尖底,這種尖底最不懼風濤,巨浪到來,搖櫓掌舵,在數丈高的大浪裡行駛若平地。

倭人又豎起大拇指。

是他對自己這艘泉州船的信任,若倒了霉,遇到一些罕見的大颱風,什麼船照樣將它打沉。還有一個缺陷,容易擱淺,船底尖,船緣部分上了灘,船主依然不知,繼續馭帆前進,風浪湧促,等到發現時,整個船已上淺灘了。而且帆一時半會放不下來,風浪繼續在催打,只要一發現,船隻十有八九會全部擱於灘礁之上。灘還要好一點,扔貨物吧,這個大海之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好扔貨物,再用大篙子緩緩挪移。最怕的是擱礁,就那麼一點礁石,將船隻托了起來,浪還在打,一打一搖,搖得不好,船隻立即掀翻過來,船沉人亡。

世上沒有兩難的事,相比於擱灘的危險,風浪的危險更大,這才是尖船底的由來。

但鄭朗從他嘴裡面還聽到一個知識。

重船好過,空船難行。船載了重後,抗浪性抗風性更強。倭人對大海也會產生畏懼的,船舷兩邊加橫木,一防側面的碰撞,二是安全水位線,過這個線後,再多的利潤,他們也不會強行裝載貨物超載。但空船一起,僅靠船尾部的壓石平穩船隻,船體多在水上面,產生阻風,船不重又更容易讓浪頭拋起來,反而越加出事。

最後就是指南針。

這艘船上則沒有,無他,出了海不遠,就有一系列的島嶼可供指明方向,大約指南針才應用沒有多久,宋船上裝配了,他國船隻還多未裝配。

鄭朗看了看船上的貨物,多是日本刀,這是倭國出口的奢侈品,還有螺鈿器物,日本紙扇,鹿茸,茯苓,香茹,杉板,羅板,少量金子,沙金與珍珠,但與宋朝一樣,船上的貨物不是一人的,他佔了主體,還有幾個倭人合夥一道前來。一為人多保障安全,二是節約船上的空間。

又談了一下此時倭國的情況。

提前鄭朗派人搜集了倭國的情報,加上他的記憶,此時詢問,只是印證。可此時倭國很亂,正是平安時代的末期,中央控制能力下降,各地武士集團把持著所有的資源,包括經濟與軍事。很像唐朝後來的藩鎮割居時的局面,即便這個倭人,同樣也說不清楚。

問了大半天,鄭朗在腦海裡還有一張地圖對照,富弼則聽得雲裡霧裡,根本沒有聽清楚什麼。

鄭朗談了一個時辰,直到吃中飯時才離開。

上了岸後,富弼搖頭:「夷人真乃醜陋。」

「為何?」

「居然喜歡兄弟姐妹結為夫妻……」將富弼氣壞了,包括那個船主的妻子也是他的妹妹,一會兒妹妹一會兒妻子,讓富弼聽得有好幾次差點跳起來。這是一個正統的士大夫,如何受得這種陋習。

鄭朗捏了一下鼻子,對此他不好表態,人家就這個人種,怎麼的?

不但民間喜歡兄妹婚,皇室也喜歡兄妹婚姻,甚至還有母子婚,父女婚,奇怪的是禁止表兄妹通婚。但他們怎麼結婚,那是人家的自由,鄭朗關心的是倭國的政治。

接著鄭朗下令,州內所有三等以上的人家,全部來到杭州城中開會。

只有他們才有資本,也有這個力量,是褒義的說法,矛盾轉移的也是他們,杭州境內出現許多弊端,有一半是他們造成的,得將他們視野轉移出去。

命令一下,這些人家迅速向城內會合。

從鄭朗來到杭州來,發生許多古怪的事,包括那個一成半的契股。

鄭朗沒有說清,不是一成半,是萬分之一千五,細分成一萬份的。

問又問不出答案,心中知道大約因為此事,在太平州鄭朗也做過類似的舉動,於是有了蔗糖作坊,有了各紡織作坊,還有了其他的作坊,不但太平州變得富裕起來,那些大戶人家也得到實利。

不是在內陸,此地乃杭州,更重視商業的價值。

一起來到杭州城,近萬戶人家,這也說明杭州的富裕程度。

在北門外校軍場開的會,其他地方容納不了,整整開了一天,外面讓士兵密閉起來。

到了晚上,全部散去,一臉的茫然。

有許多百姓詢問,還是如以前一樣,沒有一個人敢回答。

第二天繼續開,連續開了三天。

然後迅速散去。究竟發生了什麼,百姓皆不知道。

隨後一系列動作開始,並不大,從明州調來六艘大船,這是官船,為朝廷從硫球進貢硫磺用的,鄭朗提前派人查了一查,選了其中質量最好的六艘過來,噸位都在五六百噸上下,還有一艘接千噸。

駛到港口來,從杭州又調過三百士兵,鄭朗除了一些館職與職官、差官外,來到杭州後還有一些兼官,寧海軍節度,這是隨杭州知府一道來的。

但杭州的軍隊很少,只有兩指揮禁軍,一曰宣毅,一曰威果,一指揮三百五十人。直到幾年後發生的那件好笑事後,江南兩浙才漸漸增加了禁軍數量。除了禁軍外,還有廂軍。

因為對江南兩浙的不重視,雖設了寧海軍節度,但沒有正規的水軍。

沒有作用,非是長江,要維持國家穩定,陸續的設了一些水軍,這些水軍組成有禁軍,也有廂軍,包括太平州也有幾十廂兵組成的小水軍。但讓鄭朗給解散了。

出了杭州就是錢塘江,然後就是大海,對大海朝廷無能為力。之所以設寧海軍節度,只是對市舶司的進一步重疊,便於杭州管理海市,不但管理市舶司,也是管理海上走私的。反正兼官也不用付薪酬,鄭朗身上就有好幾個兼職,包括市舶司的市舶使。

這三百士兵,多是禁兵,也有少量廂兵,是精心選撥出來的。

此行會有危險,因此給了賞賜,非是薪酬,薪酬國家對禁兵不薄,可因為低層將領的貪墨,實到禁兵手中並不多。鄭朗還是不想動它,不但薪酬,還有這種貪墨。

攜帶的武器再次經過層層挑選,很長時間不打仗了,士兵忘記戰爭,武器也成了問題。賈昌朝說,今之兵器,類多詭狀,造之不精,且不適用,虛費民力。歐陽修說,鐵刃不剛,筋膠不固,長短大小,多不中度,造作之所但務充數而速了,不計所用之不堪,經歷官司又無檢責,此有器械之虛名,而無器械之實用也。

李覯直接說,或取非其時,或產非其地,備數而止,行濫固多,暴之日則焦,濡之雨則朽,以之應敵,不知其何。矧新甲之制,出於一切,次紙為札,索麻為縷,費則省矣,久將奪何?

兵器放在太陽下曬一曬,就酥脆了。這絕不是脆餅,越脆越美味,缺少韌性的兵器,到了戰場會發生什麼?放在雨中淋一淋,就朽腐了。用紙為盔札,非是後來的大白紙,這時有的紙用桑皮或者楮皮製作,十分堅韌,可以當衣服,可以作蚊帳,但保暖也許有了,做盔甲肯定有問題的。為什麼要這樣做,一上湊數字,二是省錢。

包括杭州各個禁兵與廂兵手中,手中的兵器,以及庫房裡的兵器,都有一些問題。經過精挑細選以後,質量稍稍能保障,可數量又不夠。

只能說暫時能應付此行。

但不是此行最多的一群人,除他們外,還有一百五十名大戶人家的代表,以及他們自己挑選過來的四五百壯士。也帶著兵器,質量絕對能保障,可全部是民間的武器,甚至有的人將珍藏的倭國刀拿出來。

然後是王昭明,以及市舶司與杭州府挑出來的八名小吏,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應差役進入各部擔任吏職的。可此行他們代表的將是朝廷。以後還要做變更,暫先是應付調到船上。

船是朝廷出的,主要戰鬥力是朝廷出的,那麼貨物則是商人與大戶所出,這也經過了調查,非是象鄭朗在太平州所想的那樣,茶葉、瓷器,與絲綢、紙張。

紙張倭國從唐朝人手中得到了技術,雖次,可考慮到海上的風險,需求量不大。茶葉用的人並不多,但喜歡瓷器,以及高檔的綾羅綢緞,要高檔,低檔的人家同樣愛理不理,還有宋朝轉運過來的麝香、丁香等香料,白壇、紫壇等建材;蘇芳、丹等染料;虎、豹皮、犀牛角、瑪瑙等奢侈品。

為使這一行成功,除了這些商品與十幾個通譯,去過倭國的海客,又從一些商舖裡調來十幾石蔗糖。

甚至給了王昭明一本孫子兵法。

也只有鄭朗,不是鄭朗,整個宋朝沒有一個人有這能力,在開始之初將這一切籌備好。幾年後會有很多事,但那時草創完成,朝廷決定的僅是勝任的人選,以及相關的支持。

將王昭明送到碼頭邊,前來送行的人很多。

不知道情況,老百姓一個個莫名其妙,僅是出海六艘船,以前不是沒有過,為何如此興師動眾。

王昭明手中拿著一個最大的圈子,估計這一路上就是吃飯,他也不會放下來。然而在上船之前,對鄭朗說道:「鄭府尹,我的家人,托負給你了。」

鄭朗一笑,道:「沒有那麼危險,都是大船,又是熟悉的航道,所以我初選便是這兩地。王內侍,幾年後你歸來,朝廷會舉行盛大的儀式歡迎你,那時估計我也回京城了,到時候與你把酒言歡。」

「要陪我喝十盞。」

這是擺明了要欺負人,十盞酒下肚,鄭朗准醉得爬不起來。

可是鄭朗笑了一笑,道:「王君此行成功,十盞又何妨。」

用了一個君字的尊稱,王昭明還能說什麼。他不是傻子,是有危險,但鄭朗與他說了那麼久,知道此行對宋朝的意義。

鄭朗將王昭明送到船上。

然後看著這六艘跟著退潮水離開港口。

其實鄭朗還有些擔心,雖不是入侵,也沒有那個力量入侵誰,自保吧,但後面元蒙兩次出擊無功,在鄭朗心中還是留下一些陰影。

這是最安全的一條航道,可是大海之上,誰又能說得準?

崔嫻托了托鄭朗的手臂說道:「回去吧。」

「嗯。」

剛回到城中,幾個衙役匆匆忙忙地跑過來,說道:「不好哪,小娘子被人搶跑了。」

「誰個小娘子。」

「府尹,你的小娘子。」

不是指鄭朗幾個妻妾,而是指鄭朗的女兒鄭蘋。

鄭朗爭切地跑回家中,家中正有幾個差役在問案,還捉住一個藝人。鄭朗上去問了事情經過。

今天送王昭明一行離開,不但他在送,幾乎所有大戶人家的家主都來到碼頭邊,但因為鄭朗的條約,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包括他們的家人妻妾。至於船上的貨物,都是次要的。總共才不到三萬貫,不是一家,是近萬戶人家籌集齊攤的,包括支付所請勇壯青年的費用,一戶人家也不足五貫錢。

鄭朗一家也出去送行。

只有四兒與環兒在家中銹花,還有一個奶娘在看護鄭蘋。

奶娘也是從杭州請來的,一個老實可靠人家的中年婦人。

她坐在家中,給鄭蘋餵了奶水後,聽到外面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可家中的人少,便將鄭蘋又抱了起來,出去看熱鬧。

不遠處就是大街,大街邊上有一個耍蛇的藝人,幾條蛇讓他馴得很聽話。

真正雜技、魔術與蟲蟻的表演,還在東京城。鄭朗陪幾個娘娘看燈會時,看到一出「魚龜頂傀儡面兒舞賣糖」的表演。賣糖的人守在貯滿水的大木桶旁,有節奏的敲鑼,什麼節奏就出來什麼魚鱉鮚鯽,待它們浮上水面,賣糖人便擲以小面具,這些魚鱉鮚鯽用嘴頂著小面具,就像戴上面具似的,在水面上舞「齋郎」、「耍和尚」等節目。小動物力量小,一曲舞罷,讓它們下去,再用鑼喚另一種魚鱉上來繼續表演。

鄭朗看後很無語,知道這是用食物或者其他的一些手段,使這些低等魚類產生的條件反射,可能將魚鱉馴練到這地步,能用出神入化來形容了。

尋常人家也有,養蟲、鬥雞、溜狗、馴鷹,也屬於馴獸蟲一類。

要麼就是關撲。

各地都有關撲表演,有男有女,一些女子長得粗大,僅穿一條短褲,繫著一個胸圍子,與對手進行摔交,有時候胸圍子被對方扯掉,圍者便哄然大笑。

趙禎也喜歡看這種關撲,他自己也撲,與宮中的太監比試,贏者得幾百錢,因為他的仁與軟,太監不怕,十之八九是趙禎輸掉比賽,於是趙禎耍賴皮,要重來。太監不依,趙禎只好無奈之。

這也是趙禎可憐巴巴的一項比較奢侈的娛樂活動之一。

奶娘見識終歸是少,與周圍百姓看得目瞪口呆,就在這時候,忽然一個大漢從她懷中將鄭蘋搶了過去。奶娘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大漢上了驢車,瘋狂地駕著驢車而去。因為大漢與駕車的人戴著很低的斗笠,沒有一個人看到他們的面容。

衙役接到報案後,很快將這個耍蛇的抓起來。有可能是巧合,有可能是故意的安排。但鄭朗認為巧合的可能性很大,對方不可能知道自己會出現多長時間回來,也不會知道自家會出去多少人,更不知道奶娘會不會被吸引出去,也無從知道奶娘會不會抱自己女兒出去,況且家中還有四兒與環兒。

幾個妻妾急得六神無主,雖是女兒,也是鄭家的根,同房三年了,僅這一個寶貝女兒,讓歹人抱走,天知道能不能找回來。

四兒與環兒又是在家中的,急得一個勁的哭。

鄭朗道:「你們不要哭,讓我想一想。」

很沒有道理的。

拐賣嬰兒的事,在宋朝很多,但對像全部是男嬰,女嬰的幾乎很少。

要麼綁架勒索,但誰有這個膽量敢勒索到一個知府頭上?當真朝廷軟弱到這地步?

或者自己得罪了人。

這也不大可能的,首先是貧困的百姓,誰都知道自己心實際是向著貧困百姓的,只是手段不像黃知軍那樣粗暴。

再說大戶人家,更不可能。

自己要做的事也說了,太平州過來的一些大戶那是無條件相信,在他們心中幾乎將自己當成了半神,蔗糖作坊的大戶也相信一大半。本地的大戶人家相信,僅是一半。

可也不能說不相信,要等結果出來。這要等上三兩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一旦自己說對了,他們將會獲得幾十倍幾百倍的利潤。獲利以後,因為出的錢多與少,會產生許多矛盾,但眼下卻是典型的同患難,與自己一樣,在等待著消息。

這種情況與太平州一樣,將所有人綁架起來。

誰會在這時候讓自己分心?

再說吏治,自己這近兩個月來,幾乎是無為而治,不求有功,只力求境內不要有什麼矛盾衝突。

或者說新任官吏能力有高有低,可這一行新官員們背景雄厚無法想像,呂夷簡的兒子,韓億的兒子,晏殊的女婿,陳堯佐的門生。就是自己門中,還君子黨帶頭大哥范仲淹的兩個兒子,陳執中的未來女婿。搬那一個出來,都將杭州城這些大戶砸死了。

誰會在這時候動自己的女兒?

忽然想到一處,對幾個衙役說道:「走。」

鄭朗想到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鹽販子。

除了這個,沒有任何理由。

來到公堂,將這些犯人一一提審。

成份有些複雜,讓韓絳與呂公弼聯手抓捕的主要鹽販子來自各州,販鹽的人,都是敢將腦袋提在褲腰帶上的人物,以前全是當地的地痞流氓。這樣的人,哪裡都有。

可敢大規模販鹽的人畢竟是少數,國家律法很嚴的,動輒砍頭。

一一審問,鹽販子也老實,將以前所做的事全部一一招供,包括他們的家產。

錄了口供,與以前審問的口供差不多,於是再提,提亭戶,幾個大亭戶,還有幾個小亭戶,小亭戶沒有這個能耐的,可逼於無奈,或者附炎趨勢,被大亭戶利用當了走狗。

這些亭戶卻不是杭州本地的,多來自明鹽二州,一直沒有結案,一結案還要重新發還原州判決。

複審,依然與原來的口供差不多。

接下來審問參與的官吏,非是正規的官員,乃是差役應徵的小吏,也來自各個大戶人家,有的在杭州一府二縣謀吏事,有的在鹽監擔任吏職,鹽監名義上還是杭州官府統管,但鹽茶酒礬征榷權卻是楊州榷貨務行在總領。

正是這些小吏,讓鄭朗感到頭痛。

在大會之時,就有許多人詢問,並求過情。鄭朗反問了一句,事情捅破,自己將這些小吏放過去,行不行?

求情的人啞口無言。

鄭朗又說了一句,不會從輕判決,也不會刻意從重判決,更不會牽連。人進來了,別撈了,撈也沒有用,我就是將他們放出來,備了案底,言臣一彈劾,還會重判,我的烏紗帽也別想保了。

這是國家的經濟命脈,一個鹽一個酒,一年為朝廷帶帶多少收益?是有,但一揭開不可能不處理的。除非你是皇親國戚差不多。

但說了一句不牽連,自己回味去。俺就查到這兒,不會再往下細察。

實際鄭朗很想說一句,計往不究,以前我不追問你們,可以後再走私鹽或者海上走私,私自釀酒,契股罰沒。但不是說的時候,現在不是錢與地還沒有掏出來嗎。頂多讓他們保一個密。

牽連的一些人家也無奈。

事實鄭朗一直沒有審,所有卷宗皆是自韓絳與呂公弼問出來的。

復問,也沒有問出什麼。

看似也沒有問題,從亭戶到鹽販子,再到包庇的小吏,已經構成一道完整的販鹽程序。可這是不對的,此次數量有些大,僅是鹽船就有三艘,普通鹽販子沒有這麼大膽量。上面還有人。

並且不可能獨立存在,販鹽的事虔汀一帶很嚴重,兩浙同樣好不了,而且大運河查得緊,可以從海上走私,一旦從海路走,根本就沒有辦法查。這些鹽販子大多相識,不問,若有意問會問出許多同夥。

但為什麼什麼也沒有問出來?

鄭朗只好動刑,動刑也沒有用,他終究是讀儒家書籍的,不喜酷刑,想了想,對衙役說道:「將這些人隔開,關上一夜再說。」

一個個隔開,不讓他們串口供,明天連嚇帶哄,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富弼聞訊走過來,這時候他也不想出事情。一切在等,等幾個月後的消息,若是如鄭朗所說,不是杭州一年的收益,關係到整個國家經濟運轉,甚至有可能會真的千家萬戶不再貧困飢餓。敢情在想說種種好處。

問道:「鄭知府,可問出什麼?」

鄭朗為幾個月後的消息,幾乎不作為,就是有作為,也是在做善政,除了這件案子,別無他因。鄭朗能想到,富弼也能想到。

鄭朗搖了搖頭。

「這群奸人,膽真大。」

「怕不是膽大,是事情大。」

接著提問那個藝人,也沒有問出什麼。但鄭朗為了防止萬一,繼續將他關在牢房裡。然後回到家中,崔嫻在哭,是她自己親生的血肉,怎能不擔心。

奶娘跪在門口,鄭朗將她扶起來,說道:「你起來吧,與你沒有多大關係。」

四兒弱弱地說:「奴錯了。」

「錯什麼,出了問題想辦法,不是追究誰對誰錯,像那一年的災民,那是大事,大者為國,這是家事,小者為家。」坐下來看著牆壁上的杭州地圖沉思。

忽然將王原喊了進來,對他低聲吩咐了幾句。王原出去。

崔嫻在邊上聽著聽著,眼睛亮起來。

但是鄭朗在沉思,這倒底是誰呢?若是真正的大戶,可以通過種種手段進行撲買,這是正大光明的搶錢,不需要擔著砍頭的風險。而且綁架了自己女兒,事情不大也大了。

是開了一個惡例,試問那一個官員沒有妻兒老小,就是在餘杭盛度的盛家,也未必有這膽量。

也犯不著。

一夜一家人沒有睡好,天剛一亮時,呂公弼派衙役送來一封信,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啟稟杭州府尹、錢塘知縣,鄭小娘子扣於草民之手也,草民斗膽用之換八人耳,午時會於昌國粟港,逾期不至,汝等當悔之莫及。然後是八人名單,無一亭戶,有兩人是杭州的私鹽販子,其餘六人全是各個小吏。

但關健是時間。

昌國便是後來的舟山,粟港是昌國群島西邊較大的金塘島上發展起來的一個小鎮。

現在是月尾時分,錢塘江開始下潮了,若想在午時趕到粟港,必須現在就將人帶上船,跟著潮水東向,不然來不及。

不一定這八個人全部知道消息,可自己想提審,也沒有時間。除非拼著女兒不要了。

地點也好,錢塘江變化很大,舟山群島變化則不大,這一帶在明朝時,曾一度成為倭寇的大本營。只要將人換回後,能很快得以逃脫。

這人是本地人,潮水必然熟悉,地形也會熟悉,否則怎麼能走私私鹽?

「走。」鄭朗看到信後,說道。

來到錢塘縣衙,詢問地看了呂公弼一眼,呂公弼點了一下頭。鄭朗心中略定,然後問道:「這封信從何而來的?」

「是今天早上衙役發現的。」呂公弼答道,他同樣很惱火,這群奸人,還真無法無天了。

鄭朗也沒有多說,不往縣衙裡塞,難道往自家門裡塞,不出這事能塞起來,出了這事,家中怎麼可能不會戒備。吩咐衙役將名單上的八人提來,押上了船。

正好是下潮之時,鄭朗帶著衙役押著犯人上了船,吩咐開船。

來到杭州這麼長時間,還是第一次在錢塘江裡乘船,越向東去,錢塘江口越大,兩岸漸漸成了隱隱的直線,水色空濛,鄭朗也沒有看的心思,坐在船上想著這件案子的後續影響。

無論怎麼想,心中很慍怒,甚至他隱隱感到主謀者也參加了其大會,自己都說了不會刻意牽連,為何非要將事情鬧大?

漸漸地船飛快地到達海口。

能看到蔚藍色的大海,來到宋朝時,還是第一次看大海。可船上的衙役一個個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到了這裡,真正的三不管了。雖然朝廷在島上設縣,還設了一個鹽監,管轄能力很有限的。

鄭朗道:「諸位,勿要擔心,此人就是我們州府的人,害怕我得到口供,所以恐嚇本官將人犯交給他們。即便有人手,也不會多。」

除非他想謀反差不多。

能用的無非就是一些親信,還有一些不要命的鹽販子,鹽販子也要親信,不然事情會遲早洩露出去,想多都多不起來。鄭朗將原因說了出來,諸人一顆心乃定。

午時時分,準時來到粟港,但鄭朗沒有將船停到邊上。他是杭州知府,這裡是明州地界,不靠岸就不算越界,大海上說不清楚。也是掩耳盜鈴的做法,但能堵一堵言官的嘴巴。為了讓對方確認,鄭朗又掏出昨天夜裡江杏兒與四兒連夜搶繡出的一面旗幟,上面兩個大字,一個杭,一個鄭字。讓衙役將它升到桅桿上,然後下錨,等候對方出現。

鄭朗又向岸上看去,岸邊也停著一些船隻,大多數是漁船,還有少數是商船,有的漁民好奇地看著他們。接著就是島岸,這一段的島嶼正好形成了一個小內弧形,又有一個明顯的陡坡,於是讓百姓改成了小港口。上面有兩百來戶人家,大約就是粟港鎮。

臨近港口的地方有一座茶棚,還有一個小酒肆,裡面坐著一些食客與茶客,但人數不多。再遠處便是大片的青山,上面長滿了樹木。

楊九斤擔心地問:「大郎,他們會不會來?」

「一定會來的,看到沒有,為了使他們放心,我挑來的船隻速度並不快。」

過了一會兒楊九斤又擔心地問:「將人放了……朝廷會不會追究?」

作為鄭家的謙客,這是很正常的心態,擔心自家小小娘子出事,又擔心自家主人的前程。

「他們都有戶籍,有家人在杭州,擔心什麼?」鄭朗淡淡地說道。說完,吩咐衙役們吃午飯,就著乾糧與鹹菜,草草地吃了。忽然遠處駛來一艘小船,船上的漁夫將船搖了過來,問道:「諸位可是杭州的官員?」

「某正是。」

「有人托小的帶一封信給諸位,讓諸位到青魚礁。」

「帶信的人在何處?」

「在海上。」

「多大歲數?」

「是兩人,四十來歲。」漁民小心地答道,自己帶這封信得了幾兩銀子,可看這架勢,未必是好事。

然而鄭朗放過了他,說了聲:「多謝則個。」

問清青魚礁的方向,將船駛了過去,又往南去了一里多路。越往南去,島嶼會越多,地形也會更複雜。並且航道也漸漸窄了起來,除了各個大的島嶼外,還有一些石礁,有的猙獰浮於水面,有的潛伏於水底。後者最可怕的,一旦碰上去後,船隻十有八九會擱淺。所以宋代近海的船隻多是小方頭的釣漕船,但也根據船主的需要,型號不一,有的速度快,有的速度慢。

青魚礁便到了,一個魚狀小石礁,似一條青魚浮於海面,面積並不大,不到半頃地,邊上是光禿禿的石頭,唯有中央部分長著一些稀疏的樹木。但還有一些船隻存在,多是為了生計,出海打漁的漁民。

不知道對方在何處,鄭朗站在船頭看,忽然又有兩個大漢馭著一艘小船駛來,對著他們大喊了一聲:「鄭知府可在?」

「我在這裡。」

「請跟我來。」兩個大漢說著,馭船繼續駛向南邊。

女兒在對方手中,鄭朗只好指揮著船跟在這艘小船後面兜來兜去。

天漸漸暗了,兜了好幾個小時,若不是帶了一個熟悉這塊地域的衙役過來,鄭朗都不知道讓他們帶著轉到何處。但對方的用意很簡單,派了兩個陌生人,這個不難,從明州或者越州,甚至從對岸秀州找兩個人過來,人海茫茫,自己如何去查?

轉了這麼久,一看自己有沒有帶其他的船過來,二也是等天稍黑,便於逃離。

心思還是很慎密的。

終於到了地頭。

這艘小船終於在一艘尖長形的釣漕船前停下,船隻也不大,但這種瘦長形的船型,以及兩桅精巧的主副帆,足以讓它在速度上勝過鄭朗船隻的兩倍。可是船上的人很古怪,人數不多,只有十幾人,全部戴著羃羅,是好聽的說法,也就是羅簾子,唐朝或者唐朝以前大家閨秀出門時戴的面紗,有厚有薄讓這十幾個人改了一改,就像一個蒙面。

鄭朗也不急,看著兩人馭著小船來到船邊與其中一個蒙面人低聲說了幾句,兩人復又過來,對鄭朗說道:「鄭知府,我們要的人呢?」

「我的女兒呢?」

鄭朗的聲音大,對面那艘釣漕船上的人也聽到了,其中一人對身邊的人低語了幾聲,兩人下去,一會兒將鄭蘋抱了出來,小孩子小,才兩周多一點,看到鄭朗哇哇地哭,大聲喊道:「爹爹。」

在鄭家中,鄭朗對女兒最看重,甚至都超過了崔嫻,看到女兒在那名大漢懷中掙扎,心中刀絞。但越在這時候,他越沉住了氣,平靜地對衙役吩咐了一聲:「將人犯拖上來。」

犯人帶到甲板上。

鄭朗又問道:「我們如何換人?」

兩名大漢其中一名打了一個手勢,那艘船上又放下一艘小木筏子,道:「小的這艘船帶人回去,你派人過來馭小筏子帶人過來,中間換人。」

「依你。」

兩名大漢分了分,一名馭小船,一名將木筏子拖了過來。

天漸漸更暗了,海上也起了風,浪頭很大,看著這個小木筏子顛來覆去,鄭朗皺了皺眉頭。不過沒有辦法,派了王直與另一名水性與船性都好的衙役下去駕駛小筏子,將這個小筏子拖到船邊,將幾個人犯放了下去,這時候就能看到誰是對方的同夥了。三個小吏,兩個鹽販子臉上全部浮現出笑容。鄭朗很不悅地說道:「別要忘記了你們還有家人。」

其中一個小吏道:「鄭知府是好官,不會因此為難我們的家人。」

鄭朗無言以對,看著王直與張衙役小心的控制著小木筏子,向兩船中間駛去。對方看到鄭朗很「遵守承諾」,也將鄭蘋放了下來,遞到其中一名大漢手中。

兩艘小艘在中間會合在一起,也大大方方的將鄭蘋交到王直手中。此時王直武藝再好也沒有用,這艘小筏子操作已是不易,隨時都會有翻艘的可能,若有變故,肯定會連累鄭蘋。

對方船上的人才大聲喊道:「鄭知府,我們也迫於無奈,得罪則個。以後只要鄭知府在杭州一天,我們就不會再賣私鹽了。」

鄭朗關切地看著海面之上,對方說什麼,他沒有在意。

是做一個表態,民不與官鬥,就是此人有些背景,也不願意公然與朝廷為敵。但事情鬧到這地步,你們再改邪歸正,也來不及了。

王直接著鄭蘋,猶豫了一下,但看了看洶湧澎湃的波濤,又搖了搖頭。

他這個舉動,也讓對方看出來,道:「此處無風也有浪,是我們刻意選的地點,既然換人,還望差哥守諾則個。」

那就帶人回來吧,看著最後一個人犯被拉上了小艘,王直只好與衙役抱著鄭蘋,小心翼翼地將木筏駛回來,攀上了船。對方也回到了大船邊上,但巨變陡起,船上的兩個陌生人先爬上了大船,後面幾個犯人繩索未解開,還在大聲喊,讓他們解繩子。

鄭朗說道:「不好,衝過去。」

可是對面船上十幾人同時拿出十幾把弓,搭起了箭矢,向小船上射去。正中的大漢說道:「鄭知府,還望原諒。我們換了人,可你不好向朝廷交待,我們替你解決。」

不是換人,而是殺人滅口。

說完了,這艘船迅速向東駛去,哪一帶地形更複雜,鄭朗捂著鄭蘋的眼睛道:「將屍體抬上來吧。」

兇手不人道,他不能不人道,儘管他們也是死刑犯,但未必處死之前,終是幾條鮮活的人命。

又歎了一口氣,道:「更多的人家破人亡……」

這一鬧,案子更不能小。

卷的人越多,處決的人會越多,每一個人被處死,或者被殺害,意味著一戶人家的破裂。而原因恰是因為自己一個無心之舉……

他喜歡的僅是調濟,給更多貧困百姓生路,若這種調濟以一條條鮮活的人命為代價,他終是不喜,儘管對方是私鹽販子。

其他人不知道他的心理,錢塘查主薄擔心地問道:「現在怎麼辦?」

不能真向朝廷謊報事實。

鄭朗遲疑了好一會兒,又歎息了一聲,道:「將旗子放下來吧。」

「喏。」兩個衙役將那面杭鄭大旗了下來,還是沒有想到其他,人都換回來了,還掛著旗子有何用。

鄭朗又說道:「繼續追下去。」

說著,抱著鄭蘋進了艘中,哄著鄭蘋樂,這兩天將鄭蘋嚇壞了,但她終是小,不知事,看到熟悉的父親,又哄了一哄,一會傳出銀鈴船的笑聲。

查主薄不解地跟了進來,道:「我們追不上……」

不能再追,是徒勞無功,而且天馬上變要黑下來,在這複雜的海面上追來追去,更容易出事。

鄭朗說道:「無妨,我還安排了船……」

「什麼時候?」查主薄驚奇地從船門口看著海面,海面上還有船,只是幾艘小漁船,並沒有其他動靜。

「不用看,馬上就會過來。」鄭朗話音剛落,四艘漁船從遠處撲了上來,船是漁船,可上面站著許多士兵,並且船臨時做了改修,在船舷上多設了好幾個櫓耳,此時所有櫓耳上皆架著長櫓,又有禁兵拚命地在搖櫓,使得四艘船象離弦的箭,飛一樣的向剛才那艘船上追過去。

見到查主薄不解,鄭朗淡淡地說道:「昨天我得知女兒被架走後,很惱火。但在審案時,慢慢清醒。韓知縣與呂知縣抓人時很突然,可是屢次審問皆是無果,其中也用了嚴刑,可在招供中為什麼沒有提到一些關健的人?」

不出這趟子事,這個案子看似也能了結,有鹽的出處,販鹽的人,庇護的官吏,可是出現這事,證明還有幕後的人。這個不招供略有些古怪了。

有好幾人,不是每一個人都是不怕死的,看到剛才最後的樣子沒有,幾人見到自己有救,居然不顧自家的家人,臉上全部露出開心的笑意。說明他們也怕死,也留戀生命。

但鄭朗昨天也說過同樣的話,若舉報出來,可保你不死。活罪難免的,然而鄭朗的話是何等的信用?

查主薄已經明白鄭朗的意思,道:「鄭知府,你是說有牢房的差衙送了口信進去。」

「是啊,只要說幾句,你們家人我替你照顧了,若是招,官府也未必抓住我,或者敢不敢抓我,那時候你的家人包括你在內,一個也不想好死,甚至對他們說,我會想辦法營救你們出來。」說到這裡臉上譏諷地一笑。

此時的杭州,恐怕就是曹皇后的家人過來,若是胡作非為,也會弄得灰頭灰臉。這幾名小官吏與鹽販子卻不知道,不管對方是什麼人,還是有些本事的,繼續說道:「因此他們不招供,我們都是不酷吏,不會用酷刑。其實何苦,本來這件案子我就想從輕處理的,拖一拖,讓兩位知縣興趣減弱下去。大案化小,小案化無,盡量少死幾個人,少有幾家家破人亡……」

歎息一聲:「就連私鹽,對以前的私鹽,我也不想過問……可沒有想到事情變成這個結果……但是已經出來了,我只好繼續想下去。這等於是同官府公然對抗,有幾人有這膽量?」

查主薄默然,以前也有豪強與官府對抗,但大家心中有數的,適可而止,不可能去綁架官員的家人。看一看范仲淹得罪了多少人,有沒有人敢動范仲淹的家人。這一例,遠比私鹽更嚴重。私鹽鬧到京城,若有人保護,向皇帝求求情,還能饒過一命,可犯了此事,誰敢求?

後果他不知道,繼續聽鄭朗說下去:「他不想我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想我女兒會有什麼不測,這幾年雖不才,我還略有些名聲,若有了不測,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撫摸著鄭蘋的秀髮,又說道:「因此,他必須換人。但那個藝人是不是他們的同黨,我也不好說,有可能是,有可能是他派了人注意,正好是一個巧合,於是從奶娘手中搶走了我女兒。可在什麼地方換?在岸上,無論哪裡,他都不敢保證十分安全。在錢塘江,同樣不能保證安全。」

毫無疑問,只有舟山群島。並且就是知道,在這一千多個島嶼裡尋找十幾個人,上哪裡找去?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些安排,讓呂知縣調了四艘船,一百名禁兵,上船後一邊馭船,一邊對船舶進行一些改動,加了櫓耳,不過櫓耳外面又加了弧木,對櫓耳進行掩飾。然後來到海口處,士兵伏於艘裡,外面的士兵裝扮成漁民。今天我的船來了,掛了旗,那就是讓他們辨認的。並且我刻意選了一艘速度不快的船,不是讓對方放心,而是有充分的時間,讓我們四艘船,偽做成漁船跟上。」

「又不能跟得太近,不然對方會發現,但又不能跟丟下來,必須時刻脫離我們視線,這時候我們船上的旗子就是一個辨認標誌?但在杭州城又不好掛,主事的人會看到,他的心思更縝密,到了大海不同,多是手下或者替死鬼,這才到了粟港才掛。」查主薄恍然大悟,問道。

「正是,不然這半天轉下來,即便做了偽裝,我們的船也讓他們發現了。」鄭朗話音剛了,四艘船已經在王原的率領下,衝了過去,緊緊的將那艘船圍了起來。

夜色來臨,浪花更大,鄭朗覺得自己這艘近百噸的船舶像一片柳葉,在浪山中忽上忽下的也吊了上去。

查主薄站在船頭上,盯著前方,心中也在歎息,是為隱在後面的那個人歎息,為什麼這樣的知府來到杭州,還要像以前那樣胡作非為呢?

夜風更大,碰在兩邊的礁石上,捲起了千堆雪,萬堆雪。

第二百八十九章 狐威(下)

宋朝妓女種類繁多,但最好的有兩種,她們都在大都市內,因為色藝俱佳,為了以示不同,另開別院,多是寬靜獨宇,三四廳堂,有廳有房有院有園,院有花卉山石,房設帷幕茵塌,還有侍女,曰左經右史,這些女經女史,同樣能文詞,能談吐,妙應酬,評論人物詩詞,答對有序。

也很貴,但無論多貴,求見的大人物與進士們絡繹不絕,門前經常僕馬眾多,屋內奢侈宴席不斷。

不是江杏兒,鄭州小了些,沒有足夠的排場。

就是大,以江杏兒單純的性格,癡迷於書法,卻拙於應酬,還是不行。

這是最高明的美妓。

還有一類妓女,出自散雜劇之家,各自善長絲竹管弦,艷歌妙舞,以技炫人耳目,動其心神,以色技經常出入於豪強朝貴府邸宴聚,然後誘惑膏梁子弟,追其求歡,再欲迎還拒,提高身價。

後者也是宋代的主流,因此士大夫有什麼活動,廣邀名妓加入。例如蘇東坡來到杭州後,讓每位客人乘一艘船,再各領幾名妓女,選出一名隊長,到各處名勝歡鬧,夜市未散之時方才引燭火回城,千妓回歸,華服縱馬,踩著月光,異香撲面,光彩奪人,恍如諸仙子下界,成為當時杭州的一大勝景。

不是蘇東坡做法是不好的,當時士大夫多如此。

或者杭州一年一度的開煮新酒,都要占呈,酒庫雇來許多有名的行首,執花斗鼓,或捧琴瑟,衣著映照,樂器並掣,妓子娉婷嫵媚,相得益彰,再有官員子弟托著諸色果子蜜餞,親自頻頻勸酒,前有宅院諸司的虞候押番為之開路,後又有手掣羅扇衣笈的浮浪閒客護衛,這支用官妓組成的美酒宣傳隊伍,往往引來幾萬市民觀看。

史上王安石變法,為了斂財,讓官妓坐肆作樂,誘民前來飲酒,以取酒錢……

崔嫻所說的宜兒,正是這兩類最高明的美妓之一。

但是前者……

獨於一院,院於西湖邊側。

有蘭桂數株,院外西湖有蓮藕,此時半花半蓬,不是春天,卻勝過春天。

不用脂粉,香味已四散的飄在清光裡。

屋內有人,可人皆愁眉苦臉。

半晌,一個臉色黝黑的中年大漢說道:「國舅爺,你何苦與一個小女子計較?」

「張大善人,你何苦偏與我計較。」被稱為國舅爺的漢子四十多歲,但此時同樣有些不高興。

「我雖沒有收宜兒為義女,可當年宜兒稱呼我為義父,也將我視為父親……」

「笑話,她是一個妓子,如為我的小妾,也是她的榮幸,你是她的義父,為何要阻攔?難不成你要學那些倭人,來一個父女配?」「國舅爺」說完後,他身後幾個隨從大笑起來。

「當年……」張大善人欲言欲止。

當年的事不能全怪這位國舅爺,所謂的國舅爺乃是杭州的一個大戶李用德,並不是李用和來到杭州,若是李用和,給張大善人十個膽子,也不敢阻止的。他是李用和的宗室兄弟,李宸妃身世被趙元儼揭露之後,李用德來到京城,看望李用和。並且用宗室的名義,送去大量禮物。

是宗室之情,誰敢不認?連范仲淹後來還省吃儉用,省出一筆錢,買了許多地獻給宗族作為義田。

李用和將李用德請到府邸後敘了一敘,十分感觸地將他送離京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確也是國舅爺。

另一個人來頭也很大,是杭州城的海客張大亮,自青年時就時常出海倭國。

在倭國宋商表現了優異的國人智慧。

北宋的航海,對宋朝實際意義不大,相反大量銅錢流失,只是可憐這些商人為了生計,不惜冒生死之危,奔波於茫茫大海之上。因此國家是一種施捨態度,往往有海客遇難漂於臨海地區,不問國籍,多伸出援助之手助之,甚至蕃客死後,尋其家人,托使者帶信讓家人將財富領回去。這是一種大國的心態。

但倭國同樣不勝其煩。

他們制度來自唐朝,成例也是唐朝的成例,宋貨安置於鴻臚館,供給衣糧。除了征少量的稅務,還供其衣服糧量。估計這些商人多冒用朝廷名義去的。

可來者太多,費用浩繁,也是肯定的,宋朝人自己能出海了,雖朝廷還有許多制度在限製出海的海客數量,但肯定比唐朝多。不管呢,是對中原大國的不尊重,管了又招架不住,於是限定年歲,給以定期來日之護照。

同樣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反而像明朝一樣,由於納貢的人多,成了朝廷的冗費之一。況且這是控制能力很弱的平安時代。

做法更是錯誤,誰需要你管?索性象宋朝一樣,讓宋人,或者倭國自己的海客自由經商,那麼不但不會成為負擔,反而是一項重要的創收。

也是一種時代的局限性。

無論倭國怎麼做,出海的宋商越來越多,也不是宋朝朝廷所統計的數字,一大半人是私自出海。

有的在倭國呆的時間長,為了滿足自己的性福,娶了二奶三奶,另成一家,養兒育女。

有的還鼓動半割據的莊園大貴族主,與倭國朝廷對抗,將海貨從官方轉向私營,長袖善舞,甚至影響著倭國的格局。

當然,還有殺人。

這樣的政局,還有海上的那些事,殺人縱貨,是避免不了的。

張大亮年青時出過多次的海,杭州多做高麗倭國生意,泉州與廣州做南海大食生意多,因此多是去的倭國。也殺過人……

並且他頭腦很智慧,在海上生死相博,無法無天,一艘船力量很小的,於是團結了一批宋人,成群結隊出海,成了杭州海客的帶頭大哥,十分有威信。

十幾年後,已不用他親自出海,僅是他的一個號令,足以調動一大批海客。一個杭州很有頭臉的人物,在開會時,鄭朗都對他表達了三分尊重。

可停下來後,張大亮也經常反思,感到這十幾年來,殺的人太多,手中又多有財產,於是廣施博捨,多做善事,或者捐於老釋,或者賑濟寡孤,或者興辦鄉學,資助學子。時間一長,人們於是忘記其名,稱呼其張大善人。

張大亮是老派的豪強,李用德是新派的豪強。有了這個國舅爺的身份,發達起來速度同樣很快,這幾年迅速斂得大筆的財富。但眼下的衝突,是兩人都不想的。

衝突的中心便是宜兒。

宜兒的父親是一個窮秀才,其母長相艷麗,被李用德雇到家中為役,然而時間一久,兩人有了一些不好的事發生。是誰勾引了誰,沒有人說得清楚。

宜兒的父親上門討個說法,被李用德派人狠揍了一頓,然而宜兒父親是一個脾氣不好的人,一怒之下,摸了一把刀子,上門將妻子刺死,李用德刺傷,自己自殺身亡。

一家人家破了。

但這件事李用德不能付主要責任,官府斷案時僅判他給了宜兒姐弟一些錢帛,將案子了結。

為了活命,宜兒落入娼門。

因此崔嫻說宜兒的命很苦。

她出生於書香門第,姿色不弱,又經過老鴇的精心調理,在杭州名氣越來越大。

上演了白蛇傳後,名氣更大。

但以前發生了一段故事,李用德無意中看到宜兒,不知是看中了其姿色,或者想到了她的母親,於是求歡。這是仇人,宜兒不答應。可她的力量太小,正好張大亮前來坊中,宜兒很機靈的拜伏於地,認其為義父,泣不成聲。

張大亮隱約知道一些她的事,沒有立即答應。

民不與官鬥,李用德這份國舅爺的成色很輕,可畢竟是李用和的本家,他多少也有些畏懼,不過心中慈悲,暗中替她遮擋了幾回。

但隨著鄭朗的到來,許多事改變了。

若沒有鄭朗到來,不會有呂公弼韓絳等人到來,不會有人會不顧後果,對私鹽隨便下手,就不會因為害怕鄭朗的智慧,而殺人滅口。

改變的還有宜兒的命運。

李用德等得不耐煩,一個好官到來,又不好像以前那樣胡作非為,況且還有那個前景……

於是出五千緡錢,向老鴇提出要贖宜兒出去。

如鄭朗幾個好哥們所說,只要有錢,再好的行首,那怕是一頭豬前來贖人,老鴇也動鬆口。老鴇意動,宜兒焦急之下,派了女史,也就是一個與她交好的婢女跑到張家求張大亮前來相救。

李用德冷笑一聲:「當年與我有什麼關係?張君莫要偽作,你還不是三妻四妾,聽說在倭國還有兩個小娘子。」

「但我沒有壞人家的良家婦人。」

「君沒有壞人家的良家婦人是不假,只是殺人家。」

張大亮無言以對,歎口氣道:「若如此,我只好出六千貫贖人。」

到了這地步,張大亮騎虎難下,非是爭強好狠,他早過了這辰光,即便做善事,一出手便是幾千貫,也貴了的。

李用德再次冷笑:「張大善人當真要來個父女配。」

「他沒有認我為義女。」宜兒道。

「他沒有將你當作義女,這麼長時間,為什麼袒護你,難道張大善人有些古怪的嗜好?」李用德繼續咄咄逼人。

宜兒也不能回答。

不能說張大亮垂涎她的美色,根本沒有碰過自己,這是在可憐她。

張大亮低聲說道:「國舅爺,不管你怎麼說了,老朽只求問心無愧,老鴇,某給你六千貫錢,贖人吧。」

「七千貫。」李用德逼迫道。

張大亮神情有些恍惚,若不顧忌對方的身份,他很有可能再度回到十幾年前,揮拳相向。咬了咬牙道:「八千貫。」

「張大善人,我想不明白,就算我今天退讓一步,你將她贖回去,打算如何供養她。她除了色藝,與陪寢外,還會什麼?」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將她贖出來,給她籍書,讓她自謀一條生路。」

「讓她自謀生路,恐怕她連自己都養不活吧,還有一個弟弟要讀書,我好怕啊,說不定她弟弟就能高中了的。」李用德嘴上說怕,臉上都是笑嘻嘻的。

高中,那有那麼容易的。只要自己在杭州一天,她這個弟弟永遠只會低中。

「奴可以做針錢。」

但這話說出來,連張大亮也沒有當作一回事。

一入此門,又是名妓,雖然陪著笑臉相迎客人,可生活卻是很奢侈的,由簡入繁易,由繁入簡難,有幾個妓女甘心再度回去過貧寒的生活。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固然傲氣可嘉,但為什麼幾乎所有美妓寧肯做士大夫家沒有名氣的家妓,也不願意做貧寒人家的妻子?

什麼針錢能供得起她,那怕她眼下一小半的生活水平?

或者她手中積攢了一些私房錢,那又能做什麼?開店,除了賣笑外,她會開什麼店?

張大亮臉上陰晴不定,李用德再次說道:「我給九千貫,張君若再度出價,我始終加一千貫,隨你了,你加吧,老鴇,聽好了,讓他加,他說兩萬貫,我給兩萬一千貫。」

然後大笑,雖錢花得多了,也有些肉痛,可今天能徹底將張大亮打倒在地。

這也是一種威信。

不過他心中同樣不想,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己身份比他好,但還是有些畏懼感。

老鴇戰戰兢兢,似乎兩虎相爭,對她是好事,可這兩虎都不是好惹的,惹了張大亮問題不要緊,關健是李用德,這是一個很徹底的小人,真加到兩萬貫,自己敢不敢收下?

李用德看到張大亮始終在退,又逼迫道:「張大善人,做善事是好事,可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請認命吧。」

忽然門口響起一句:「但我的時代有沒有過去?」

話音剛了,鄭朗抱著鄭蘋走進來,身後是一大群衙役,以及呂公弼。

「見過鄭府尹。」幾乎所有人站了起來,一一施禮。

鄭朗對身後的衙役吩咐道:「你立即到我府上,對我的幾位娘子報一聲平安,再將奶娘喊來。」

女兒餓壞了,不停的抓他手指頭往嘴裡吮。

「喏。」

鄭朗坐了下來,對宜兒說道:「前些天某還要感謝宜兒小娘子為我表演的那出節目。」

「奴婢不敢。」宜兒眼裡閃出興奮的光亮。

鄭朗來了,她有救了。

李用德皺起眉頭,對鄭朗他很忌憚,自己這個國舅爺,在杭州還管用,可放在人家眼裡……清楚。

鄭朗道:「前些天聽到你清唱,雖用在表演那出節目上不大好兒,但歌喉倒也動聽,能否為某唱一曲。」

「那是奴的榮幸。」宜兒眼睛越來越亮,對女史說道:「請將我那個松尾箏取來。」

女史取來一把古箏,宜兒彈起古箏,然後唱道:「冬衣初染遠山青……不辭多少程。」

正是當年鄭朗抄襲的《醉桃源》。

「宜娘子用錯了情,某不是你的郎,你也不是某的娘,某有妻妾四名,已經心滿意足,汝作美玉也好,做附蠅也好,與某無關。不過我府上倒需要幾個做針錢活的。」這話倒也不假,明年再度請織女過來授藝,可不能讓家中的幾個妻子再度拋頭露面,那樣子未免太辛苦。做做樣子倒可以的。不過諸人沒有聽明白,還真以為他需要一個做針錢活的婢女,或者小妾。

張大亮已伏下,道:「多謝鄭知府了。」

「張大亮,你請起。」鄭朗將他扶了起來,又說道:「張大亮,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請問。」

「為什麼你向善?」

「心安。」

「心安了,是不是很快樂?」

張大亮回想了一下,忽然舞蹈起來,道:「鄭知府此句正說中了小的心裡之處。每當小的幫助一人,看到他們感謝的樣子,小的心中很高興,可一直沒有細想。」

「那就是快樂,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是一種快樂,可為什麼老百姓看完白蛇傳後,也快樂,不是吃,不是穿,不是住,更不是狎妓,觀者不知幾萬,能狎得起台上十幾妓者不足百分之一。為什麼他們全部喜歡。」

「那是娛耳目……」呂公弼道。

「是啊,這是娛耳目,做善事卻是娛心靈,心都不快樂了,何談嘴舌肌膚耳目……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有人說我多好,錯也,我沒有那麼好,只是盡自己之能,濟之天下,自保為先,濟之為後。所以我時常想起范仲淹,別人做到窮獨善其身,富則濟天下,已是不錯,可范大夫卻是窮也濟之天下,何其不易……」說到這裡歎息一聲,但是范仲淹此時的事比自己還要多,是不是自己害了他的……又說道:「故我每到一處,為了減少麻煩,對以往之事多計往不究。一究,富者十之有三有不法之事,富者爭議會多。窮者多受其屈,一一受之,難以斷清。想清靜,只好拋開過去不提,然後給諸君利益,以利益與德操之化,勸諸君多做善事,就像張大亮一樣。」

「小的那敢當。」張大亮又伏下說道。

「敢當的,比如私鹽的事,雖是違反國家法令,但我終不是法家,是儒家,重德化,是仁是義,用仁德化,用義節之。義不是法令,以仁為本,處罰為輔。故不喜多事也。感化諸位,再給利益,使諸君不再違法犯紀。但已揭開,礙於制度,不能將數人釋放。因之而不問,拖於利益讓諸君看到,再作速判,那麼諸君會心服口服。非是為我謀利也,乃是為諸君,包括諸君所出……」鄭朗搖頭:「太少,我也不怪,是草創,大家看不到。這中間我不會拿一文錢,或者為了政績。笑話,若是為了政績,不若應陛下之意,返回京城,以我之能,豈不更加有作為?」

說到這裡,一臉沉痛,這件事越鬧越大,已經偏了他的方向,更脫離出他的掌控,很不喜。

今天索性再次話挑明一點,又道:「大家喜歡不喜歡我講故事。」

一起點頭,可覺得不妥,狀元知府說的白蛇傳大家喜歡聽,許多青樓在傳唱,可他是知府,不是講故事的人。

鄭朗無所謂,道:「老虎捉來了一隻狐狸,狐狸對老虎說,你不能吃我,上天派我來做群獸的領袖,如果你吃掉我,就違反了上天命令,你若不相信,我走在前面,你在後面,看看群獸看到我,有那一個不逃跑的。老虎信以為真,與狐狸同行,群獸看到他們,紛紛逃跑,老虎不知道群獸是看到自己才逃跑,還以為看到狐狸逃跑,對狐狸表示了尊重。有了老虎的支持,狐狸很快在這片森林裡作威作福,群獸敢怒不敢言。過了一年後,幾隻野狼被獵人所逼,逃到這片森林裡避難。狐狸不知,斥責這幾隻野狼,這幾隻野狼被獵人追了好些天,正餓著了,看到狐狸,以為它是瘋了的,正好是送上口的食物。撲了過去,眨眼之間就將它咬死吃進肚子裡。」

狐假虎威出自戰國策,可鄭朗在後面加上一段。

又道:「狐狸終是狐狸,它不是一隻老虎,如果繼續保持其狡猾的本能,還能有一份生機,但將自己真當作老虎,迎接它的只有一條死路。」

很淺顯的道理,鄭朗一說完,幾乎所有人一起望著李用德。

鄭朗將手指從鄭蘋嘴裡抽出來,也看著李用德道:「李用德,你就是那只變笨了的狐狸!」

李用德臉色灰白。

「我也暗示過,也許李國舅……」雖說國舅,可鄭朗臉上一臉的譏諷,鄭蘋在哭鬧,鄭朗無可奈何,只好又將手指頭塞到她嘴中,看到他這個動作,大家哭笑不得,可鄭朗臉上很不悅,繼續道:「不知道我將此事寫信給陛下,陛下會不會為你這個多冒出來的國舅而開心?我不是狼,也想做好人,可不戒意在忍無可忍之時,偶爾做一兩回鍾馗!」

第二百九十章 十面埋伏之列營

「鄭府尹,小的不懂。」李用德問。

「你會懂的。」鄭朗道,然後對宜兒說:「宜小娘子,可否借箏一用。」

「奴不敢當。」宜兒彎腰欠禮,臉上光彩更甚,一雙美麗的眼睛裡能滴出水來,又有一層霧意。

鄭朗來到古箏前,家中有,鄭朗摸得很少。箏與琴之間也有顯著的區別,琴有弦七,箏有弦十三,但古琴更難彈,因為十三徽,彈奏時有許多泛音與按音,音色含蓄而深沉,古樸而典雅,就像中國的寫意畫。有的技藝高明者,七弦不用,僅用一弦就可以將任何一首古琴的曲子彈奏出來。

但古箏每弦僅一到兩音,音域寬廣,與古琴那種士大夫的高貴、隱士的冷潔相比,古箏更悠揚悅耳優美,多了一份平民之氣。所以在古代,彈古琴的多是男子,或者有身份的人,或者有學問的人,或者雅潔人士。古箏卻多成為婦女的所愛,包括各個青樓裡的美妓,多彈奏古箏,而非古琴。

鄭朗撫上箏弦,又回想昨夜的經過。

他的計劃很完美的,實施過程中,還是有疏忽之處。

換人的地點他算出來了,加櫓耳與大櫓更出忽對方的意料之外。潮水也讓他算了進去,會在海上兜圈子,設了一面旗幟更是神來之筆。

中間卻出了兩個意外。

一是滅口,他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殘暴。這是在宋代,說句不好聽的,只要不出大案,僅是走私私鹽,有本事象魯智深或者知善那樣,投於寺廟之中,再等到朝廷大赦,可以出來了。

當然,出了命案,並且是數條命案,那就無法善了。

所以認為對方不會殺人,頂多用一條快船接走,利用海上的掩護,將人送到福建或者更南方的嶺南地區,過上幾年,國家大赦,平安回歸故里。

後來發生的事,更讓他感到震驚。

幾艘船眼看要圍上去,鄭朗怕出意外,又讓禁兵大喊,投降寬恕家人。

禁兵也是到了海上後,才知道他們的來意。鄭朗做得同樣很細心的,不要問犯人在牢中為什麼嘴硬,呂公弼與韓絳整兩個小青年,根本不理解地方真正的情形。

案子到他手上時,什麼口信都早帶了進去。

包括禁兵,不到海上後,若在岸上通知,估計船還沒有離港,消息就傳了出去。

可再次出現意外,船上的人開始火拚起來,有的人要投降,有的人要焚船自殺。四艘船的禁兵還沒有追上之時,船上的人開始自相殘殺。有的人跳下船去,但這裡地形複雜,兩邊聳立了許多狼牙般的險礁,潮水湧急,再好的水性下去,也沒有生路。船終於燒了起來,藉著夜風之勢,整船火成了一個大火球。

這又是一個意外。

可還是讓他得到一條重要的口供,一人前胸插了一把刀子,用手捂著胸口,跳下了船,在跳下時大喊了一句:「害我們者乃國舅也。」

不會是李用和。

李用和不是這種人,若他想要錢與富貴,何必要私鹽!

非是人家不想要,趙禎不給,而是人家不要,趙禎給了也散於諸人,品德都讓鄭朗誇之。

那麼還有那一個人在兩浙被稱為國舅的?

彈奏起來。

音樂聲很散很慢,忽然漸漸快了起來,然後突然中止,鄭朗向宜兒問道:「可曾聽過?」

「未聽過。」宜兒小心地答道。

「大約你是沒有聽過,這一曲叫《十面埋伏》,共有十段,前六段用古箏能勉強為之,後四段大約不大好彈的。」

後世有十大古曲,高山流水,廣陵散,平沙落雁,梅花三弄,十面埋伏,夕陽簫鼓,漁樵問答,胡笳十八拍,漢宮秋月,陽春白雪。但這十首曲子,有幾首不能用古琴彈奏的。比如漢宮秋月,那種滑膩幽怨、小女子的悲憤情思,若用高潔的古琴彈奏,無論出自那一大家之手,都彈不好,即便打曲子打了出來,也多是很怪異。

再比如漁樵問答,必須用蕭聲附和,才會讓人產生一問一答場面的聯想,否則會很單調,聽不出曲子所表達的意思。

還有十面埋伏,用古琴彈奏,很難彈出曲子中許多急促的曲音,古箏稍好一些,因為弦多,所以弦近,弦近手指舒展的距離就會短,特別是後世改成二十一弦,甚至二十四弦、二十六弦,距離更近,更近更能容易將這首曲子彈奏出來。

若用七弦古琴彈奏,勉強能彈出連綿不斷單音組合的《普庵咒》,但彈奏《十面埋伏》,更不知將曲意彈成何種樣子。

「為何不談?」宜兒問道,能彈出六節,這才第一節呢。

「夠了,先列一個陣吧。」鄭朗站了起來。

兩個衙役撲了過來,將李用德按了下去,開始抓捕。

「府尹,小的有何罪?」

「何罪啊……」鄭朗想了一下,可以說,可以不說,但最終將經過說了。

「那是誣蔑。」

「是不是誣蔑,本官都能抓你。」鄭朗淡淡道。二十幾條人命,僅憑兇犯臨死前那聲大喊,足以當作證據之一,不能判罰,可能實施抓捕刑訊。至於證據,雖是兇犯全部死了,那又有何妨。只要抓捕,以李用德的種種做為,能讓他死上十次八次。

鄭蘋又哭了,不過鄭家上下十幾口全部來到,奶娘將功折罪,不顧嫌棄,將衣服解開,當著眾人的面在餵奶,鄭蘋才安靜了。鄭朗又對宜兒說道:「此案牽連甚廣,宜小娘子,剛才我說贖你回去做小婢,是慢怠之語,但可否請宜小娘子光臨寒舍,先避上一段時間,以後再回?」

今天在玩二虎爭美,後面的餘黨還有很多,律法是起警戒作用的,一旦殺戒一開,以私鹽之利,什麼殺以後都能發生,這個小美妓會首當其衝。

宜兒想了一會,欠身說道:「謝過鄭知府。」

她僅是一個小妓,又能去何處呢?

至於納妾,那是一個笑話,若鄭朗願意,這個杭州城中所有美妓恐怕都巴不得鄭朗會有這個想法。

這才是真正的鳳凰尾巴。

走出來,鄭朗對呂公弼說道:「來我家喝一口茶吧。」

「喏,下官聽命。」呂公弼道。

鄭朗笑了一笑,這兩小子搞出的事讓他很惱火,可心眼還是有的,不然未來不可能走得那麼遠,即便有家世。

一行人回到鄭家。

坐下來後,鄭朗對呂公弼說道:「呂知縣,人犯還是交給你審問,這些年李家做了許多不法的事,既然是疑犯,你也能好好的審一審。但是審而不判,還像以前我那樣,拖一拖。」

「為何?」

「為何,你打開了一個盒子。」

「什麼盒子。」

「這個盒子裡面裝滿了魔鬼。」

「下官聽得還不明白。」

「我先說鹽,鹽以我朝之前,有官鹽,也讓私人制鹽,朝廷所得主要是利稅,人口也不及我朝,湖田、澤鹽與井鹽充足,煮海鹽有之,可因為鹽賤,再加上運輸成本,煮鹽規模一直不大。故在唐朝時,最賤之時每斗鹽僅十文。若按照此價,不夠我朝煮鹽成本,百姓也不以鹽苦,天下間更沒有人為鹽而謀利鑽營。從劉晏第五琦起始變鹽法,鹽價越抬越高,每斗始至兩百餘錢,最高時達到三百七十錢。雖百姓苦之,貧困百姓為鹽貴而不食,然為晚唐換來了一份生機。可是亭戶犯法,私鬻不絕,巡捕之卒,遍於州縣。我朝雖懲唐朝鹽政之患,又不捨其利。畢竟以晚唐之規模,還增加了五六百萬緡錢實利,最高達到六百多萬緡。於是給亭戶工具耕牛,直接從源頭杜絕。但利就是利,是八倍利,九倍利,十倍利。殺人也足矣!」

呂公弼皺眉。

「兩倍之利,也足讓人甘冒殺頭危險經營,況且是這個利。終是殺頭罪,我朝對士大夫又十分優容,若是官員年薪稍降一降……」鄭朗搖了搖頭。宋朝私鹽很嚴重,還沒有後來的嚴重,無他,真正的頂級權貴插手不多,不然更亂,喝了一口茶說道:「士大夫又佔百姓幾何?私鹽又不可能是一方經營,有許多關卡,從亭戶開始,到江河湖海的販運,再到各個管理的小吏衙前,到下家的各大店舖。我朝已經立國數七十餘載,這個龐大的集團暗中成形時久……」

「那不管了嗎?」

「管,我會管的,但不在這時候,要讓他們看到一些好處,我給了他們更多的好處,遠比私鹽多上兩倍三倍的好處,還是國家律法鼓勵允許的,再經營私鹽,那就是他們的不對,又有契股制約……然而他們還沒有看到好處,心中隱形的認為這就是他們的產業,這時管,不合適。」

「那我們……」

「你們也沒有錯,是懷著赤誠之心。」鄭朗又搖了搖頭,這不是他們的問題,是呂夷簡與韓億的問題,難道他們在兒子來杭州時,這個招呼也不關照?其實以前官吏們也管的,審了審,將一些直接經手的人斬殺,結案,了事。不是不查,沒有辦法查下去,一查會捅馬蜂窩的。又道:「並且這件事,開了許多不好的惡頭……」

殺了許多人,儘管這些人一落網必死無疑,綁架官員家屬脅迫官員,最後一層網沒有敢撕破外,其他的什麼都犯下了。

又道:「這夥人也未必是李用德派來的。」

「為什麼?」

「想一想吧。」鄭朗說完,送客。得讓呂公弼明白,不能再折騰了,點到為止,若折騰,等到明年,你想怎麼折騰都可以,但今年做事得有一個度。

鄭蘋躺在崔嫻懷中睡著了。

崔嫻失而復得,緊緊地將鄭蘋抱著,捨不得將女兒放在搖藍裡,又說道:「官人,再請幾個謙客。」

「好……」鄭朗猶豫了一會兒答道。

正常情況,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但私鹽的事越撕越大,不但私鹽,酒、茶與礬真徹底的撕下去,都會捅出大麻煩。

朝廷也在做一些牽就,除了優容士大夫,放出一部分鹽茶酒礬之利,實行買撲制,估計也是一種變相的對各個豪強的牽就。不然,這種巨大的利潤反差,會使走私之風越演越烈。

王安石問道:「鄭大夫,為什麼不一定是李用德。」

「不好說啊,一個活著的證人都沒有得到,僅憑一句喊話,不能證明什麼。」

鄭朗真的不管了,繼續看西湖,西湖不得不治,再一次到各縣視察。

這有一個倚仗,是富弼。

有了富弼在後方的鼎力支持,自己即便插手,作用不是很大,倒是各縣出現了一些麻煩,下去一邊看,一邊協助他們糾正。

關健他在等。

這一轉,到了十月中旬才回來。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能者多勞,通過這一轉,不但得到更多杭州的情況,也將一些知縣不好的政令,少數不公的案件,一一改正過來。「大治」沒有到來,小治先有了。

回到家中,宜兒施了一禮,說道:「府尹,奴想回去。」

這一個多月來,案件先是呂公弼在審問的,後來不得轉給富弼。牽連太大了,僅是李家一家的家產,就多達幾十萬貫,有五傢俬酒作坊,杭州兩家,另外在秀越湖還有三家。

國舅爺的名號還是很管用的。

不過若沒有這樁大案,鄭朗同樣不會管,能管得過來嗎?

也不符合他的中庸之道,非是法家的道,訂了一個規矩,你就得遵守,否則依法辦理。

以法治人固然公平,但那個敢說做到真正以法治人,雖美好公平,終是一個醒不過來的烏托邦般美夢。

最後鄭朗索性連法家也不相信了。

在他心中,凡事都有兩面性,再不好的事通過調節,也能它好的一面展現出來,不好的一面隱去。

包括這些上層人士所擁有的資源。

只要調節得當,反過來也給了貧困百姓更大的生機。

有的知府知道這個道理,很有可能包括范仲淹在內,都知道他這一傢俬酒作坊存在,但全部沒有管,正是此理。

犯了事就要查沒,呂公弼沒有這個權利,更不用說跨州去查。

再就是一些絲織作坊,其他的一些作坊店舖,兩千多畝田地,家中的房屋,以及私鹽。

查出來的私鹽規模不是很大,李家參與了買撲,因此私鹽占的比例不重,但有,買撲利高,一個是麻煩,二個成本也遠比走私高。

並且牢中提出來的數人當中,有五人與他家有來往,也找到了證據。

李用德始終沒有承認,我走私了私鹽,可沒有綁架知府的女兒,也沒有派人射殺那數人。

這沒有關係了,憑借這些證據,以及海上那一聲大喊,已經可以讓他定罪。

然後又有十幾人牽連進去,包括亭戶,一些商人。

這也是呂公弼退縮的另一個原因,牽連越來越廣,反正不要找到突破口,找到一個,就能牽出無數個。若是仔細查下去,順著這十幾人,有可能又盤出幾十人。

於是案件到了富弼這邊。

富弼很老道,立即將案件定格,只查這些已定罪的案犯,只要牽連的不予任何追問。

所以宜兒說要回去。

鄭朗想了一想,道:「好,不過你還是要注意。」

「府尹,奴知道,府尹能包庇奴一時,不能包庇奴一輩子。」

鄭朗沒有回答。

目送她離去,崔嫻歎了一口氣,問:「官人,為什麼不留她下來?」

「讓她做小妾?」

「能將她送到鄭州,找一個好人家。」

「杭州就找不到好人家?送回鄭州又能做什麼,她是名妓,籍雖低賤,可生活很奢侈,包括穿衣做飯,都有婢女侍候。放在作坊未必會適應,找人家,低了她必然不願意,高了的又看不上她。」

「杏兒……」

「杏兒不同,座師劉知州也說過,當時鄭州五行首,個個皆是翹楚,唯有杏兒心性最乾淨,若是其他行首,他會不喜,但杏兒伺服我左右,他卻很高興。贖她不難,然將她帶回家中,想要安份……」鄭朗搖頭。

貞操他同樣不在意。

對這些妓女他也不反感,有人出賣的是才學,有人出賣的是智慧,有人出賣的是力氣,有人出賣的是青春,是長相,不偷不搶,為什麼要反對?是朱熹的話……當真?

但娶妻生子,千萬不要找這些女子,衣服脫得多了,貞節觀念必然淡了,即便為妻,以後也比良家子衣服更好脫。陪笑逢場作戲慣了,感情也就淡了,真正感情來到,未必很珍惜。

看到杜十娘的慘死,可看到有更多的士子、百姓看到這些女子的美艷嫵媚,娶了回去因為她們不安份被她們所害?

又與富弼談了一下案情,鄭朗不想抄家,可不得不抄家,牽連進去多達三十多戶,還不包括越州與明州,他們家中財產多是來歷不明,這些財產必須抄沒。

特別是李家,這一次查案,讓杭州得到了五十多萬貫,僅是錢、帛,還有地產與作坊、房屋、店舖。

鄭朗說道:「留一些給他們的家人,只要不捲到案件裡面,將他們釋放了吧。我朝不喜株連,盡量不株連。」

株連是必然,這是警戒,往往三族,或者九族株,以震恐百姓。但宋朝稍好一些,株連還是有的,像這種案件,一般判罰,是抄沒所有家產,連同家人也要充軍,或者充妓。

但鄭朗不喜。

又說道:「不牽連,但暫時不判,秋後已過,要斬殺也要到明年秋後,先將他們關起來,也不要再審下去了,否則牽連更大,也不用定案。」

「不用定案?」

「嗯,上次是因為不定案,才出來的事。但事已出,索性不定案了。」

「鄭知府,你是說……」

「我也不知道,修西湖吧。」

「是。」富弼慎重答道。抄家滅門富弼同樣不喜,治理西湖,才是杭州的正事。

可鄭朗又說了一句:「從這些錢帛抽出二十萬貫,帶到泉州。」

「要不要再等一些時間?」

鄭朗低頭想了一下,江海雖有巨利,風險很大,不但在大海上,長江有時候也會巨浪滔天,雖然朝廷多設港口,其中一些港口交易量不大,正是為了船隻避過風浪所設,可每一年都有許多船隻出事。

他數次在長江上,沒有遇到這種大風浪,在岸上看到過,但這種浪頭之險,只有站在船隻上,感覺船隻隨著風浪拋起跌落,才能察覺到它的威力。直到前段時間去舟山,那一夜風不是很大的,但那種浪頭之威,還讓他為之失色。

出事早晚而己,他說過一年之中會死幾十人,幾百人,其中之一正是指海上的風險。

但不希望這一次出事。

就是出事,也不能全部出事,可誰好說呢?

想了想道:「還是去吧,時間等不及了。」

「太急。」

「相信我。」有的話鄭朗不大好說的,再過一兩個月,李元昊的反書就到了朝廷,從這一刻起,進入大戰的倒計時。聽著外面呼嘯的西北風,鄭朗喃喃道:「富兄,你不懂的,冬天來到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吹打

一串連綿的長音響過,箏音漸漸停下來。

鄭朗與富弼鼓起了掌,皆道:「好曲子。」

宜兒問道:「鄭知府頗懂音律,可聽出奴這首是什麼曲子?」

「某未聽過,但某從音律中聽到洪大與陽春。」

「鄭知府果然是懂的,奴這首是新曲子,是奴譜寫的,稱它為有腳陽春。」

「好個有腳陽春。」富弼與鄭朗相視一笑。言外有意啊,有腳陽春是誇獎唐朝名相宋璟的,稱他所過之地,像兩隻腳帶著春天到來。這是預示鄭朗以後也會是一個名相。

「春天未必,但我所過之處,能帶來一些財富,金子銀子銅子。和春……」鄭朗搖了搖頭,自己到一處,便有一處會有殺戳,不是在大海上的風險,是真正的殺戳,從臨江寺到私鹽,每一案將會有許多人頭落地,那敢稱為春天,徐徐道:「明年會有更多的財富,但會有更多的人死!」

「奴好怕,為什麼?」

「你義父沒有對你說過?」鄭朗問道。實際不是指海外的死亡,是本杭州內將會發生許多事,但鄭朗有意岔開話題。

宜兒茫然地搖頭。

「沒有說,你就不用問。」說著鄭朗盯著湖中勞動的百姓。

有時候鄭朗很懶的,比如這堤。

治理西湖的工程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就是今年,又分成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斗門,重新大修景德年間太守王濟的斗門,分為船閘與水閘兩個斗門。水大時水閘拉開洩洪,水小時水閘關閉,抬高水位。

會有一個隱形作用,只要湖水深,淡水能滋養杭州的地下水,天長日久,杭州城內的地下水鹽鹼化減輕,最終會成淡水,那麼不用像現在這樣,僅靠六井供應城中用水。

很久後才能看到效果,眼下能將湖內的淡水蓄起來,在冬天六井也可以將淡水源源不斷地運到城內,供應城中居民用水。

船閘作用是放船進來,對此鄭朗不是很贊成,杭州本來有南北廂兩個大碼頭,一是運河碼頭,一是錢塘江碼頭,足以維持城內的供給與商業交易,商船行入城市邊上,作用不是很大。可船隻到來,會帶來許多生活拉圾,污染湖水品質。

第二是掘深湖澤,用船隻與相關的工具,將湖中的淤泥撈起來,裝上船,但這些淤泥不好安放的,於是幾乎原封不動抄襲蘇東坡的創意,從南屏山麓開始用淤泥修堤,一直修到棲霞嶺下,全長五里路。

鄭朗手筆要更大,正好手中一筆贓款子,蘇東坡治理杭州時是哭窮,俺這裡受了許多災,不能征俺的稅,朝中各位爺爺奶奶們,求個情兒吧。於是免稅,省下來的錢,用這個錢做了許多實事。

鄭朗沒有求情,手中有錢,但現在是白條子,正好出了這件大案,案子未結,贓款於是也沒有上繳,讓他挪用了。不算違法,是用在實政上的,他職責之內的權利。

從中抽出十五萬貫。

聽到他撥出這筆款子的數量,富弼倒抽一口冷氣,僅十里長堤,十五萬貫錢,幾乎用銀子在往上堆。

可與修圩堤不同,修圩堤直接取泥,這個堤是一耙子一耙子從湖中撈起來的,原始的工具,原始的技術,成本遠比修圩堤花費更高。還有這筆錢也有其他的用場。

因此湖水遠比史上更深,堤均寬達到五十米,而不是三十六米。又沿堤準備在明年春天種上垂柳、碧桃,以及海棠、木芙蓉、玉蘭、芍葯、月季等高大的花卉,花卉下又載長草固定堤岸泥土。

除了正中留下三十米寬的人行道,兩邊各自用磚石灰泥修一個近尺高的土墩子,禁止百姓踐踏裡面的花樹。但為了便於牲畜飲水,天熱時百姓擦汗,每隔半里路,又騰出來一些空間,築石階延伸到湖裡。

然後是橋亭,堤上修六橋,六橋名字鄭朗也懶得浪費腦細胞了,估計再浪費,恐怕也達不到蘇大才子的水平,直接引用過來,取了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六名,不同的又有七亭。

每兩橋之間,用泥巴加寬堤岸,使其寬達八十多米,修一個特大的涼亭,涼亭正中還是大道,供旅人往來,甚至車馬行駛,兩邊則是石台、石桌石椅,便於旅人休息,雨天蔽雨。

現在到處是一片忙碌,基本開始成形了。

為刺激百姓的積極性,鄭朗畫了一幅草圖,未來這座蘇堤,或者鄭堤的春天假想圖,將它放在長堤的東邊。一時間觀者如潮,然後拜伏。這不僅是治水,還是一處最優美的景觀。

百姓又想到鄭朗種種傳說,新知府是一個雅人,因此治圩時,幾十圩不僅是耕地,近千多里的圩堤也成了江南最優美的景觀之一。

看著這幅美麗的圖畫,開始嗟歎。

接著又納悶了,為什麼這樣的一個雅人兒,不到勾欄青樓?這才是真正風雅。

鄭朗聽到此言後,十分無語。

今年是初步的工程,明年還有,治水無他,一洩二蓄,想洩時水能排泄出去,想蓄水時水就能積蓄下來。

僅靠加深遠遠不夠的,今年只能就著原有的湖面,將所有葑菰挖掉,原有湖面挖深,讓深度保持在一丈左右。即便一丈不足,也最少讓它達到六尺以上,而不是現在的三尺有餘。

明年可以通過兌換的方式,或者直接從百姓手中購買,將湖邊侵佔的田地購回來,以及運河兩邊所侵佔的地皮,多是耕地房屋,全部退還為湖為運河,拓寬西湖面積與西湖外面大運河的寬度。再築長堤,植綠化。那麼西湖治理的工程才能真正結束。

這是一步到位的治理,以後只要有清廉的官員到來,時不時修理一下,最少能保持五百年西湖不會像以前那樣危害百姓。

今年還有另外一項工程,鼎湖。

有一個傳說,天下亡時鼎湖塞,天下興時鼎湖開。不大可信的,面積也不大,西湖周長三十幾里,鼎湖周長十幾里,長度長三倍,面積則大了近九倍。就是西湖,也遠遠沒有太湖、鑒湖等湖泊面積大,但它危害深,是因為有杭州城。鼎湖同理,它在杭州城東北處,漢末湖壅塞,惡咸寧二年復開,孫皓以為己瑞,既而吳滅。晉元興二年湖水赤,桓玄以為己瑞,俄而玄敗。陳楨明初,湖又開,陳叔寶惡之,明年陳亦滅。此湖常開常塞,因此造就一個傳說,湖則天下平,湖塞天下亂。

傳說也不重要,到了唐宋時,此湖直至臨平山下,正好在大運河漕運上,中有白龍潭,風波最惡。時有船隻出事,故興起許多妖言,船主到此地後,也常燒香膜拜。

鄭朗於是到實地做了一些考察。

為什麼一個內陸湖,又不大,風波會惡?

無關鬼神,得尋找真正的原因。看了整整一天後,才將原因找到,不是很難。他與富弼也說過,先不能急著往鬼神上想,一想就想不好了。原來錢塘江與鼎湖是相連的,後來錢塘江因為淤塞,漸漸東去,僅留下一些暗潭與河道通向鼎湖。久沒有人治理,湖草將湖面堵塞,這是湖閉的原因。然而遇到特大的潮訊時,潮水通過狹窄的河道或者暗潭而來,會將所有湖草沖走,於是湖開。

唐宋時錢塘江更加東去,河道消失了,可暗潭還在,潮大時這些地下河將潮水湧來,直達白龍潭,才是白龍潭風波最惡的原因。

真相揭開,眾人莫明。

但這個暗潭更加不好找。

也不用去找,直接從源頭上治理,於湖外不遠的錢塘江邊上修長達近十里長的魚鱗塘堤,不管有什麼暗潭地下河,直接將它從源頭上封閉起來。沒有了地下河,大潮時不會有暗流衝來,那麼白龍潭的白龍也不能作怪了。

一半錢就用在這十里長的魚鱗塘上,並且是真正的魚鱗塘,從大局說,張夏治理錢塘江也算不錯的,但最好所有工程也要換成魚鱗塘,錢塘江才能真正高枕無憂。

張夏做得不錯,可想平安無事,以後還需要經常治理,不然還會出事情。

看著美麗的宜兒坐在修好的第一座長亭裡彈箏,杏兒抱琴而立,勞動的百姓會心一笑。這才是像我們的雅知府。

不同的時代,想法也不同。

宜兒又說道:「鄭知府,能否將那一天的十面埋伏彈出來?」

「這是一首新曲子,我還沒有想好,對琵琶我也不太內行,古箏只能說勉強為之,但宜小娘子若想聽,我可以彈出第二段,吹打。」

「謝。」

第一段列營音樂由散漸快,到最後各種音節不停的交替轉換,手法倉急,最末一段音節彷彿一艘船隻在大海風暴裡掙扎,搖搖欲墜。但到第二段,卻是一連串的長音,音律十分高昂。

僅兩段,很快再次結束。

「太短了。」

「不短,只到彈奏吹打的時候。」鄭朗道,很有深意的,但未繼續說下去,道:「富兄,小娘子,今天我正好有雅興,替你們彈奏一曲新曲。」

努了一下嘴,杏兒會意,將古琴抱過來。

手搭在琴弦上,鄭朗才覺得心靈安靜。古箏略會彈一點,可始終沒有底氣。

古琴響起,潺音串串,彷彿點點婀娜高潔的梅花,在琴弦裡不斷地開放。優雅從容的樂音,使諸人陷入一片如夢如幻的境界裡。

十分鐘的琴聲結束,諸人繼續久久不語。

鄭朗歎了一口氣道:「我想到梅塢去看一看梅花。」

「能否將奴帶上?」

鄭朗看著宜兒,沉吟一下道:「未必能去,我還有一些事要處理,不能將所有事務丟給富兄一人,那對富兄未免太過不公平。」

富弼歎息道:「倒沒有事兒,只是年關快要到了。」

說到這裡,他看著東方。

懂的,但鄭朗未吭聲。

沉默一會,鄭朗道:「不如這樣,今天難得的冬日和煦,又無半絲寒風侵襲,湖水清澈,我們對著這座美麗的湖泊,將公務挪於此,就在此處理公務如何?」

「這裡……」

「就在這裡,政務透明,百姓才會相信,我在修圩時,也在圩堤上處理政務,有時候圍了許多百姓旁聽,讓他們聽聽我的難處,我的想法,一樣的做事,可百姓卻為之心折。」

「好。」富弼欣然道。

鄭朗詭異的一笑,大富同志終於漸漸有被他拖下水的跡象,好啊好,大富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就怕他頑固不化,拿著君子黨的那一套,自己以後頭就痛了。

兩人開始坐在涼亭上處理政務。

一會兒便有一些遊人站在邊上旁聽。

對如何處理政務,普通百姓很好奇的,鄭朗這種做法,多是第一次見到。

好是好了,可自己能拿得出來,才敢這樣做,若是齷齪事很多,敢這樣公開處理政務?

大家聽了一會,又是嗟歎良久。

忽然遠處三匹馬疾馳而來,直衝過來,來到湖邊,三人將馬匹繫在岸邊的一棵柳樹上,走了過來。

正在岸邊吃草的大青走過去,在三匹馬身上嗅了嗅,忽然高興的嘶鳴,然後……江杏兒正要過去斥責,立即將眼睛捂上。

鄭朗低頭悶笑,小青也成了大青,可杭州幾乎沒有馬,人需要,馬也需要。

三個欽差也扭頭回去看,一個個捂嘴偷笑,來到鄭朗面前,道:「鄭知府,陛下有口旨。」

「臣接旨。」

「不用下伏,陛下只是有事相詢……」然後看了看左右。

鄭朗對圍觀的百姓說道:「諸位退暫時離開吧。」

剛才是州務,可以透明化,皇帝問的是國事,不可能也來個透明化的。大家笑了笑,離去。宜兒施了一禮,也告辭,今天是她主動前來,她所在的館閣離這不遠,聞聽鄭朗看湖,過來主動為鄭朗鼓箏。

不但如此,從鄭家回去後,開始不留客人過夜,頂多為客人彈一個曲兒,陪著喝幾杯水酒。老鴇與客人也不知道她與鄭朗是什麼關係,皆不敢強勸。這就是權利的力量。

實際什麼也沒有,鄭朗也聽說了,可一直沒有表態。

只留下富弼與江杏兒,小黃門帶來的兩個禁兵手持橫刀,站在亭外。

小黃門道:「見過鄭知府。」

絕對的不敢傲慢,雖鄭朗未回京,可他也知道鄭朗在趙禎心中的地位,並且這件事……

「不敢,內侍貴姓?」

「我姓孫。」

「見過孫內侍。」

孫內侍看了看湖面,好奇地問道:「這是……?」

「治湖。」鄭朗簡明扼要的將原因說了一遍。

「那麼為什麼……」孫內侍指了指涼亭。

「若是一塊美玉,用一塊髒抹布包著,放在地攤上出售,與用一塊上等絲帕包著,放在店舖裡出售,價會差幾何?杭州是一個好地方,反正泥無處可放,於是用泥築堤,再少花一些錢,種一些茶樹,涼亭,不僅是水利,以後也是一道明艷的風景。不是刻意為風景花錢,錢不多,以後湖美,城更美,何樂而不為?」鄭朗只能這樣回答了,但不是重點,又問道:「陛下問臣何事?」

「陛下有數事相詢。」

「臣不敢當,請垂問。」

「你派的那些人回來沒有?」對此無論任何人,只要知道內情的,都十分關注。鄭朗對趙禎說了一些,可未說出全部。

對倭國宋人有了一定的認識,知道東奧島產黃金,西別島出白銀,還知道畿內有山城、大和等五州,五十三郡,另東海道十四州一百一十六郡,東山道八州一百二十二郡,北陸道七州三十郡,山陰道八州五十二郡,小陽道有八州六十九郡,南海道有六州四十八郡,西海道有九州九十三郡,還有壹伎、對馬三島,各統二郡,所謂五畿七道三島,三千七百七十二郡,四百一十四驛,八十八三千三百二十九課丁。

記載對了一部分,大多數是錯誤的。

因為平安時代倭國勢弱,沒有派出使臣前來,於是宋太宗召見了一個倭國商人,商人恥於史冊,不記,只記了一句話,召見大然,存撫之甚厚,賜紫衣,館於太平興國寺。上聞其國王一姓傳繼,臣下皆世官,因歎息謂宰相曰:「此島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繼襲不絕,此蓋古之道也。中國自唐季之亂,宇縣分裂,梁、週五代享歷尤促,大臣世胄,鮮能嗣續。朕雖德慚往聖,常夙夜寅畏,講求治本,不敢暇逸。建無窮之業,垂可久之范,亦以為子孫之計,使大臣之後世襲祿位,此朕之心焉。」

看看人家倭國多好啊,一姓相傳,傳了那麼長時間,可中國呢,平均幾十年就換了一代江山。

不知道究裡,知道了,趙匡義不會說出這句話的。

又於硫球取硫磺,對東海那些事兒,宋朝人不陌生。

也是鄭朗所說的話讓趙禎相信的原因。

到達倭國時間也很快,前世鄭朗讀過一段史書,倭國與高麗若是順風順水,四五天船隻便可漂泊而來,鄭朗有些不相信。

但是的確如此。到倭國航線也是唐朝的航線,從明州出發,橫渡東海,到倭國值嘉島轉航到博多港,全程順水順風僅七天。唯有到高麗航線做了變動,從山東登州也改成明州,全程十五天。

宋朝與倭國使節交往不多,但與高麗使節交往頻繁,為戰略需要才相互來往的,舉宋一國,雙方來往共達近九十次。

這個航行時間是指順水順風,逆水逆風不好說了。

因為近,沿途多有供給,逆水逆風也可以行駛。然而到大食東非等國,路途遠,不得不隨季風而行而息,最遠的到東非,來回需要一年半時間。不是航行時間,一半時間耽擱在各個碼頭港口。

王昭明離開杭州快三個月,所以問了一下。

鄭朗道:「臣不知道,這一行不是為了行駛,也不是為了交往,我朝雖比唐朝弱,可在倭人心中,依然是泱泱大國,連商人前去,都十分尊重,供其衣食,初行不會難,難的是以後。時間是浪費在尋找與談判上。」

談判可以往後挪,尋找要花時間的。

給了一張地圖,能證明什麼?

比如給了一張宿務島的地圖,這種地形應當比較好找的,就那麼一個草履蟲形,十分獨特,但在陌生的呂宋群島找到它,島嶼又那麼多,言語不通,沒有幾個月時間休想找到。

是技術落後造成的局限性。不是在飛機裡鳥瞰,站在船甲板上看,石頭樹木,差不多一樣,要在再腦海裡形成一個直觀印象,匯成地圖,何其不易。除了擁有自己這種BUG。

倭國要好一些,來往密切,地形也比較熟悉。

鄭朗想了一想又說道:「但不會等很久,相信沒有多久,會有信傳來。孫內侍若不嫌棄,留在杭州,大約相候一到兩月時間就能得到音訊。」

「好。」孫內侍說道,杭州好啊,富裕美麗,難得出遣,又是這樣的好地方。

不過想勒索不可能了。

鄭朗與王安石說過一句話,自己是將中庸寫了出來,執行很難。

自己遇到了很多事,但比起其他諸知州,還算少的。

到太平州,當時自己是狀元,又得到趙禎器重,連任職都是朱批(吏部銓選是普通的選官,到中書諸相親點,是謂東府親點,比吏部銓落的官職某種意義貴了一份,再到皇帝親點的官職,這是最貴的選官,是謂朱批官)。牛鬼蛇神主動避之三捨,自己授之其利,計往不究,大治便來了。但僅是太平州,若當時來到杭州,會有很多麻煩的。後來太平州的政績,無形中增加自己的聲威,若不是呂公弼與韓絳將馬蜂窩捅開,又會像太平州。

大背景又很好,趙禎是仁君,朝中大佬們政見不同,十惡不赦的大臣卻很少,包括夏竦。上司又不錯,張夏與葉清臣也是能臣。

這是自己主動迴避,用利籠絡,若沒有巨利,僅靠那個中庸之道,想要徹底調節,並且大治,依然不可能。

也是鄭朗迷茫的地方。

但在孫內侍眼中,杭州然是一個好地方。

鄭朗又問道:「為什麼陛下如此著急?」

「唉,西北很有可能要出事了。」

「西北本來就要出事,臣早就說過,陛下不聽,何須歎氣。」鄭朗沒好氣地說。

「鄭知府,這幾年有事……」

「就算有事,有了一些災害,我也出了一策,斷其商道,從吐蕃經過,那時候唃廝囉父子未曾反目成仇,若聽臣策,說不定因為得到厚利,前兩年也不會反目成仇,吐蕃團結一心,僅憑吐蕃掣肘,李元昊分身無法,何敢反我朝?聽臣之策,朝廷又能花費多少?不授朋友之利,反養仇人惡狼的實力,臣不知道陛下在想什麼。」

「陛下也後悔了。」

「那麼臣斗膽再問一句,山遇來降,朝廷如何待之?」

今年九月發生的事,李元昊盟會諸豪,刺臂血和酒置於骷髏杯中,共飲之。這是黨項人最重要的血誓,一飲此酒,不得背叛誓盟,否則會有不好的下場。

要麼你不喝,喝了必須遵守盟誓,不然上天不一定懲罰,但黨項人將會與你終身為敵。

盟誓的內容就是與諸豪先攻鄜延路,自靖德、塞門、赤城路三道並攻。

但李元昊在說假話,他要臣下諸族遵守血誓,自己卻將血誓作為一項利用的手段與工具,進攻宋朝是假的,是試探諸豪強的心。

他不將血誓當作一回事,群豪卻因為有血誓,不能說假話,有許多酋豪當場反對進諫,輒殺之。李元昊的叔父也數次勸李元昊,依不聽,畏誅,與延州太守郭相約,帶妻子來降。

郭勸是直臣,為官也清廉,但正是鄭朗不喜歡的官員類型。沒有多少才能,僅因為有少許德操,指手劃腳,真做實事時,卻什麼也做不好。這種觀點有些偏頗。但在這件事上,郭勸的確做錯了。

換鄭朗,會親自率兵迎到邊境,然後將山遇厚待禮遇,然而郭勸很好,他親自命韓周山執山遇一家,送還李元昊,被李元昊射殺在邊境上立威。

孫內侍不能言。

鄭朗譏諷道:「孫內侍,你可知道山遇在黨項是什麼地位?他是元昊的親叔叔,最頂級的幾名大臣之一,黨項的所有山川地形,糧食兵馬,人員能力,瞭如指掌。縱然派出十萬斥候,也得不到山遇帶回來的消息。並且朝廷若隆重禮遇山遇,黨項內部多有對元昊不服的部族,諸多部族前來投奔,沒有了百姓,就沒有了財富,沒有了戰士,元昊力弱,何敢謀反?一收一送之間,當抵十萬雄師,一億貫錢。」

「何來如此?」

「看吧,我說當抵十萬雄師,一億貫錢還是少的,有可能以後動用一百萬雄師,十億貫錢,都未必能讓黨項人徹底臣服。呂公著在與陛下交談時,曾經將我說過的話對陛下提過,萬一黨項人有來投,千萬要收留之,況且是山遇。這件事上,一旦元昊起兵之時,郭勸與鈐轄河陽李渭兩個無能的呱噪之臣當殺之,陛下也當下罪己詔!」

「殺之?」

「用十萬雄師的生命,與幾億貫錢的戰鬥費用,還不能讓郭勸與李渭陪葬!狗屁的文臣,怕死怕到這地步,何必到邊關!」

富弼抹汗,鄭朗,你也是一個雅人,怎能用狗屁二字。

他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罵狗屁都是輕的,鄭朗看到邸報後,都想跳腳罵娘希匹。

看到宋朝軟弱如此,李元昊終於放開膽子,僭號大夏始文英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改大慶二年為天授禮法延祚元年。追諡其祖繼遷曰神武皇帝,廟號太祖;父德明曰光聖皇帝,廟號太宗。遣使奉表以僭號來告。使者還沒有到京城。

不過鄭朗在學唐僧,左一次念叼,右一次念叼,起一些作用,宋朝重視了黨項人的情報,傳回一些消息,說元昊稱帝,不真不實的,朝堂為此事吵得不可開交,所以趙禎派使者過來詢問。

孫內侍無言以對。

鄭朗又說道:「你對陛下說,邊事與臣無關,臣要說的早說了,最後說一句,若派臣去西北駐守,必須對軍旅要略知一二,也要下嚴令,失職當重罰,雖祖宗制不殺士大夫,但可依楊繼業故例處罰。」

潘楊之爭,已成為歷史悲劇,甚至導致後人互毆,相互不准通姻,但事實潘美乃是宋朝開國第一勇將,並不是演義中的奸臣。楊業之死有兩種說法,一是潘美為王侁所逼,不得己撤兵。二是潘美是軍事名家,知道輕重,只是平漢時,楊業與潘美已經結怨,後來楊繼業戰績赫赫,故潘美默視王侁撤兵令,導致楊業身亡。

潘楊恩怨不提,可當時朝廷處罰同樣很嚴厲,監軍王侁是趙匡義的親信,比閻文應在趙禎心中地位更高,殺之。潘美是開國最重要的功臣,連貶三級。比起這二人,朝中這些士大夫們什麼都不是。

若仿照此例,一旦元昊謀反,郭勸與李渭雖不殺,至少也一抹到底,流放嶺南,不算過了的。

繼續道:「陛下太軟了,臣寫的書,陛下應當看過。所謂的帝王之道,也不過是平衡之術,是中庸的一種。仁不能行婦人之仁,以仁為本,以義為節,仁義有序,才是真正的大仁。或者換一句話來說,有恩可賜,有威可立,適當的以威挾制,才能真正廣行恩澤。若陛下做不到,不如與李元昊商議一下,賜其豐厚的歲幣,只要讓他答應稱臣,那怕給其與契丹人同樣的待遇,還省得戰爭,省得百姓死亡,省……錢。」

一場大型的戰役打下來,會花費幾千萬貫計。所以說省錢。

繼續說道:「若打就要有決心打,立賞罰,至於錢帛,臣在杭州做一做,可以多少替朝廷解決一些錢制之困。若不立賞罰,相信不久後李元昊會上書侮罵朝廷。」

「為何?」

「我朝乃是他們的宗主國,自李德明起,我朝政策一直以優容為主,他部下多族對我朝不惡。並且以他的能力,只是傷害邊境與西北,不能動搖我朝根本。所以侮罵,讓我朝主動攻打過去〔WWW。WrsHU。COM〕。就讓他得到借口,團結諸族。但陛下若做不到剛才臣所說的,最好讓他侮罵,反正朝中多是求和派,李元昊傷害的是邊境幾十個州府幾百萬百姓,不傷害他們的家人。陛下又要仁愛,就讓他罵吧,就讓他傷害邊境幾百萬百姓吧,最好讓李元昊做宗主,讓陛下向他稱臣。」

第二百九十二章 點將(上)

富弼愕然,鄭朗言語同樣激烈如此。

他想法是錯的,鄭朗不是不進直言,與某些君子相比,區別是就事論事,從來不胡說八道,強邀直名。

以前他與趙禎在一起時,也說過一些激烈的話,是講道理,趙禎才重視之。若全部是好話,媚言,以趙禎的賢明,還能看重鄭朗?

再者與其他直臣不同,這些話全是背下說的,反正是直言進諫,何必非要扯開喉嚨向天下人說,我是一個直臣,看,我居然說了這麼大膽的話。那成了什麼,戾氣!進諫是說給皇帝聽的,不是說給天下人聽的。

趙禎也給鄭朗面子,將他的話記錄下來,為鄭朗辨解。

很搞笑的一件事,一個臣子的清明,反而需要皇帝為他留下證據,向臣子辨解。

但並不搞笑,正是君臣相宜的一種表現。如同鄭朗花錢買地,是國家的地,居然從百姓手中出重金購買之,在封建年代何其不易,可正是愛民的一種表現。

富弼不知道內幕,在他心中認為鄭朗是溫和派,那就是錯了,不是不激烈,未到激烈時……

孫內侍在宮中卻聽說很多,不以為奇,尷尬地說:「鄭知府……」

「我說重了嗎?陛下愛民愛臣,臣身為陛下的臣子,是一種幸福,可一旦小仁小愛,後果就是邊境數十州千家哭,萬家悲,以後財政會陸續吃緊。並且臣索性再向陛下說一件事,元昊非是昔日李德明,兼併吐蕃一些部族,河西走廊,回鶻,幾十萬遺留在沙州的唐朝漢民,眼下能抽出五十萬以上的軍隊與我朝作戰。當時李繼遷僅有十幾萬戰士,我朝吃力,不但血戰,還輔以禁榷場,斷貿易,導致李繼遷諸部不合,再搭上靈州、鹽州等地,才換來的短暫和平。不知道此時元昊擁有五十萬甲賁,我朝又要割上多少州,或者整個關中。讓元昊消化下去,然後再搭上多少州,或者整個准北,南下江南,來做一個李後主與陳後主?」

「五十萬?」

「我是說少了的。對軍事,臣不大懂,你對陛下轉告,以後不要再問臣,該說的臣早說了,以後要麼準備開戰,即便陛下忘記他是中國之主,是宗主,不惜中國之威嚴,苟且偷安,也要打了再說,否則都和不起來。狼是很難餵飽的,求了和,是讓他休息一會,元氣恢復過來,再打我們宋朝,西北好不起來了。要麼施一些威吧,否則戰敗無罪,會死很多人,會戰一次敗一次。」鄭朗靠在石欄杆上,閉上眼睛,不想說了。

讓他開金手指,西北人選只有數人,最好的是王德用。

又與朝廷制度不合,一旦武將打出功績,立即回朝養老,到真正老的時候,才能進入西府,那到頂了,但只要進入西府,休想再率領大軍作戰。

還是好的,往後武將想指揮軍隊都不可能了,只能是文臣,太監。

瞎指揮的。

自己推薦王德用,是自找沒趣。

要麼是范仲淹與韓琦,西北表現好的兩個文臣,但眼下他們未必能清楚認識西北的危害。況且二人也未必能真正建功,范仲淹只知道修堡砦,沒有實戰大勝證明,韓琦真說起來,指揮失誤,也是吃了敗仗。

將范雍換下來,自己沒有證據,即便換下范雍,換其他文臣上去,是一樣的。

這種束手無策的感覺,讓他感到很糟糕透頂。

努力賺錢吧,多賺一些錢,國家有了經濟,就能提供更充足的後勤供給,作戰時效果會好些。

孫內侍不敢作聲,來的時候趙禎關照過,一定要說清楚,要問清楚。

「還有其他策略?」

「元昊必反,殺郭勸!追封嵬名山遇!為開戰做準備!」

「郭知州是士大夫。」

「士大夫也要殺,孫子怎麼說的,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事關到國家存亡之道,郭勸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還不殺,殺什麼人?要麼對陛下說一聲,臣將杭州關押的數名死犯全部釋放吧。比起郭勸的罪孽,他們簡直不算罪了。或者臣用錢買郭勸的人頭,明年若臣策成功,以後每年可以為國家帶上幾百萬貫,甚至上千萬貫的收入,用這些錢換郭勸一個人頭,不然邊事,臣永遠不會過問,也不會發一言。說到此了,我不想再說。」

富弼拽了鄭朗的衣袖。

鄭朗不客氣地說道:「富兄,我知道你與郭勸是朋友,我與郭勸也認識。但私情不能帶到國事上,若有一天,我犯下這樣的重大錯誤,也主動尋死,以謝天下。漢朝時李廣僅誤軍期,以軍法殺之。郭勸有什麼功勞?難道誇誇其談也算功勞嗎?若不是富兄戾氣不重,還知道以國事為重,吏治有為,作為你們那群君子黨們,我也會看不起,甚至會想方設法將富兄排擠出杭州,以免耽擱我的大事。」

富弼啞然,何來如此大的怨氣?

孫內侍道:「二位不用爭,我來還有另外兩件事。」

這件事他知道的,包括皇上在內,都有些理虧,而且皇上此時在宮中十分後悔。更明白此時鄭朗的心情,說了那麼多,國家一點反應也沒有,事情發生了,惱怒不用說了。

「說。」

「范仲淹在江東的事,你聽說沒有?」

范仲淹到了江東,這個圩朝堂也在吵,各有爭執,鄭朗樹了一例,關健沒有能吏,雖是樣板,但許多方面其他的大臣或是德操不夠,或是才能不夠,除極個別的知州做得稍好一些外,大多數州府為了圩在爭吵不休,有的吵得厲害,迫使知州將修的圩停了工。

於是范仲淹苦思冥想之下,想了一策。

不是大戶們要爭地嗎?

也不劃地了,別說什麼祖宗法制,祖宗僅是指荒地,不是指圩地。那時候大興修圩還沒有出現呢。因此所興修的圩田全部劃為官圩,除了太平州與少數平安分配下去圩田除外。

不是大戶的,也不是貧困百姓的。想要地可以,給你,但必須按照實地交納稅務。

一一公平分配不可能了,但丈量實質地畝還是比較容易的。這是新圩,官員為了政績,惟恐報的田數少了,想隱占都不可能。以前修的私圩,也不當數,有詔書,任何人等不得私修私圩。

不服,難道你種了國家的地,不管是官地,或者你私人的地,就不交納稅務了嗎?

不納兩稅的很多,劉娥執政與趙禎執政最大缺陷,皆有些心軟,但正是心軟,讓豪強大著膽子兼併,以前也有,可大規模兼併正是從他們手中開始的。一兼併與瞞田,等於是不納稅。可正規的法令,豪強也要交兩稅的,不但要交兩稅,為了平衡貧富差距,豪強還要納差役。

誰敢回答俺就不納稅?

然後再下令,因為是官圩,所有任何大戶人家只能收佃農每畝地一斗租子。凡多收者,任佃農告發,所得圩地全部罰沒,連耕都不讓你耕種。憑什麼種了官家的地,高價剝削佃農?

若有陷害阻攔佃農者,輕者笞杖,重者刺字流放,並且罰其金給予佃農補償。

還會有利,可利很輕,無恥的討要到一千畝地,能收租子一百斛,再扣去管理的人手,以及其他費用,僅能得五十斛。但又能有多少人要到一千畝。若是一百畝兩百畝,利更薄。況且原來手中就有一部分私圩的耕地。

三條命令一發,分岐全部解決,可各大戶人家與豪強吵翻了天。

辨不得,只好用太平州的故事來彈劾范仲淹。

范仲淹一聽說,行啊,若論分配公平,我斗膽說一句,連鄭家子也不及我。

你們那一個想從官田變成私田,全圩百姓商議好了,我前去處理。

說到做到,沒有做不好的,主要有沒有公平之心,能不能放下身體。有的人不服氣,聚集起來,喊范仲淹分配,貧困百姓的地好分配,鄭朗做的一些事也有著借鑒作用。

將地劃了一劃,劃成三等分,按田畝分地。鼓勵百姓訴冤,地分得少的,一告狀什麼都知道了。最難的正是大戶豪強,但有心了,取證不難,原圩是多少,從哪兒到哪兒,大戶瞎說,可有百姓眼睛盯著。一一十成十的補償。比鄭朗做得公平,在鄭朗手中過了一趟,最少剝去了四分的地,後來又利用了一些手段,如今太平州大戶實得的地,最少縮水了六成。

一個圩一個圩的來。

豪強遇到這個癡人,一個個傻眼。

於是紛紛告黑狀,怨氣沖天。

為這件事,鄭朗還上書替范仲淹做了辨解。做得好,天下間只有范仲淹一人才能做好,我都不行。

不過隨著老范累得半死不活,告黑狀的人更多,趙禎在皇宮裡看不到的,而且范仲淹觸犯了更多大戶豪強的利益,連京城都有許多官員附和,趙禎有些搖動。

為此事又刻意問了一下。

鄭朗說道:「我在太平州做的事,是一個樣板,力求盡善盡美。不過太平州有了蕪湖港之利,他州卻沒有,因此可以仿校,不能全部照搬。范仲淹已經做得快接近這個完美,雖有弊端。」

「弊端?」

「任何事只能理論的接近完美,包括我在太平州,同樣有弊端。范仲淹這樣的分配,必然產生大量官圩,皇帝心軟,很有可能看到是官圩,於是賞賜給大臣,害了百姓,誤了國家,所以臣當初在太平州時,努力地將所有圩田分給私人,讓它成為私圩,正是杜絕這種濫賞。」

孫內侍苦笑,不但是杜絕,連鄭朗自己帶頭謝絕了陛下的美意,絕賞圩不受。

「其二成了官圩,雖是一策,那是圩已經量出來,可以後會有更多新圩,那麼會謊報耕地面積,以惠大戶。范仲淹在,情況會好一點,然而他一去,官圩必然會成為官員與大戶勾結的最醜陋場所。因此,以臣之見,國家還要制訂條例,隱瞞圩田者,當以重罪處罰。至於京城諸多告黑狀的事,你對陛下轉告,陛下若連這些黑狀都相信,不殺郭勸,臣以後不會在邊事發一言。圩是臣所開,若圩田未為國家得利,百姓受益,臣將杭州這件事辦好,以後立即退隱回鄉,終生不在為官。」

富弼再次苦笑,剛才將君子黨們貶得一無是處,可現在又用一生的仕途力保范仲淹。

為何?

但很快鄭朗又說道君子黨的事,道:「上月初,陛下戒群臣勿得朋黨,此舉非有錯也。又,李相公進言,近歲風俗惡薄,專以朋黨污善良。蓋君子小人各有類,今一以朋黨目之,恐正臣無以自立。更是嘉言。朝廷可以擁有不同的政見,還可以爭論,這是一種良性爭議。比如我們站在這裡看西湖,是一景,站在對面棲霞嶺上看西湖,又是一景。每一人的思想不同,認識不同,想問題也不同。故我多向他人請教,包括妻子,學生,官吏,工匠,農民村夫,各行各業,聽他們的意見聲音,再想再思,然後再舉政,即便這樣,還不斷地出現錯誤,不斷地糾正。這種爭論的過程,也是一種良性競爭的過程,一種完善的過程。夫子說三人為師,況且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一旦結黨,事情會很嚴重。不管是什麼黨,它都是黨,排除己見的利器。君子黨以范仲淹為首,還不是大惡,一旦奉李林甫那樣的人為首,會成什麼?國家立即顛覆。然而識人之難,誰個不知?次之,說易行難,一行便有非議,富兄你也來到杭州多時,能不能做每件事,都讓每一個滿意?一旦朝堂上只有一個聲音,就像天地只有太陽白晝,沒有了星星夜晚一樣可懼。而且君子黨們好,或者呂黨好,越來越專橫,只要不同意者,便是小人,便是敵人。我做事已經很周全很小心了,同時也很努力,卻也成了某些人的小人行列,一次次的攻擊。我雖不是君子,但成了小人?奇怪來哉。」

孫內侍同樣搖頭。

富弼無言。

是石介幹的好事,什麼人能攻擊,可不能攻擊鄭朗啊。

「你對陛下說一句,只要敢結黨,敢提黨,提一次貶放一次,無論任何人,包括時局艱難,若呂夷簡繼續向以前那樣勾結大臣,成了暗黨,同樣不得重用。朝廷如今什麼都缺,唯獨人才不缺。就連內侍之中,也有張惟吉、藍元震、孫全彬這些能宦。」

孫內侍突然臉紅起來,嚅嚅道:「鄭知府,孫全彬正是在下。」

「是你啊……」鄭朗咳嗽了好幾聲,這真鬧了一個烏龍。

富弼也看了孫全彬一眼,此人為趙禎使南海時,一路察所過州縣吏治民俗,回對以公,得到君臣一直好評。陝右群盜殺鳳州巡檢,又派出此人前去立即將群盜剿滅,當值鄭朗誇獎。

但此人大放光彩的是在以後,無論在西北,或者嶺南平叛儂智高之亂中,表現皆很突出。

鄭朗自潮地說道:「所以我說國家不缺人才,連陛下垂詢臣,也遇到一個能宦,看看杭州,聚集了多少精英。」

不但朝堂大臣,在西北一旦戰役打響,又出了多少武將?

有的將領英勇智慧,絲豪不亞於任何朝代的名將,不過在宋朝悲催的制度下,於是一起悲催。

繼續說道:「我不但指呂夷簡,包括范仲淹,繼續同意一些君子結黨,圍繞在他身邊,那麼繼續放在外任,比如眼下的江東轉運使,或者他職,不得進京。」

至於那個慶歷新政,不要當真,一場鬧劇罷了。倒是王安石發動的熙寧變法,真要做得小心一點,倒頗有積極意義。

富弼又拽了鄭朗的衣袖。

鄭朗道:「富兄,為什麼我這樣說,二十年後你便知。」

眼下富弼肯定不知道的,他不反對君子,但反對現在君子黨所謂的君子,更反對這個黨。

「兩位,我只帶個話,你們別爭。」孫全彬立即阻止,在君子黨當中,富弼同樣是一個骨幹分子,所以朝廷一些人有意將他放到杭州,就想鄭朗薰陶的。可不能因為自己,導致兩人反目成仇,那麼影響了另一件大事,未免不美了,接著說道:「陛下,還問李用德的案情。」

這件大案也傳到京城。

與李用和無關,兩人除了同宗外,幾乎是八代也找不到關係,但畢竟是同宗,這時代宗族也是一種認可的關係,出了這檔子事,李用和在京城也感到尷尬。鄭朗遲遲不判,越拖李用和越是尷尬。

「你對陛下說,案子未決,是臣沒有查出來真正的兇手。」

「不是李用德?」

「可能會是,可能會不是,但李用德必死無疑,他作下的罪孽太多了。不過陛下問了,正好有些事,臣也要向陛下說一聲。第一,這個案件,是怎麼查?」

「怎麼查?」

「是深查還是淺查?」

「有何區別?」

「淺查臣僅查真正的殺人兇手,深查,那麼將相關的私鹽販子,以及亭戶與勾結的官吏一起查出來。」

「鄭知府,當然深查,鹽乃朝廷最重要的收入。」

「孫內侍,你恐怕還不知道,若深查下去,從亭戶,到私鹽販子,到船夫,到官吏,有可能會牽連到一百多個州府,幾百個縣的官吏,無數商人,不要在全國,僅臣在杭州取證,足以讓明年幾千個人頭落地。」

「怎麼會?」

「為什麼不會,朝廷都鹽院統計一年產鹽是四百萬石,但臣斗膽說一句,實際的產鹽最少是六百萬石。」

「兩百萬石?」孫全彬嚇了一跳。除去運費、管理費用、官吏支出、損耗,一斤鹽為朝廷謀利十文,一石鹽最少兩千多文錢沒有了,兩百萬石,這是多少錢?實際不能像他這麼算,朝廷不可能得到所有鹽利,比如在趙禎朝,解鹽所獲利是兩百八十幾萬貫,加上淮浙鹽,總收入也不過八百來萬貫。大多數錢不知道哪裡去了,宋徽宗時蔡京斂財,鹽利忽然漲到四千萬貫。來得古怪,消失的得古怪,這灘子水渾得不能再渾。

「是啊,臣說的是最少的數字。比如在杭州,不用船裝運,力氣大的,用一根扁擔挑一挑,兩百斤鹽挑出來,走一個十里八里地,就是好幾貫錢。朝廷就是用滅三族的法令鎮壓,能不能彈壓起來?但臣刻意看過鹽場,卻有很多問題。比如亭戶,全國七千來戶,計一萬丁,卻擔負著幾百萬石鹽的生產,國家近千萬緡錢的收益。然而你看過亭戶生活沒有?」

「沒有。」

「問題啊,大大的問題,朝廷僅付亭戶每斤鹽三文錢,試問你有沒有食用過三文錢一斤的食鹽?這且不算,國家還要征兩稅,與雜稅,甚至官吏貪墨,亭戶限制了人身自由,雜稅比普通百姓還要更重。甚至祖宗法制,賜其牛與鹽具,也要征錢,牛死了繼續征牛錢,具用壞了,能征幾十年,亭戶自己買新具,也要征錢,說是國家所出。以前我經常說陛下仁愛,可不能到鹽場看啊,一看,我以為來到秦朝。」

「這麼嚴重?」

「你不相信,改天我讓家中謙客事你去鹽場問一問,鹽場隨你指定,那一個鹽場都是如此。一個亭戶每年為國家創造幾千緡錢的收益,可他們自己卻欠了朝廷幾十貫,甚至幾百貫的債務。我不懂了,知道國家財政緊張,可為什麼連鹽戶也要斂?幾千戶啊,一年能斂出多少,是三萬貫,還是五萬貫?陛下在京城要進行大郊祭吧,不知道會花幾百萬貫。郊祭還沒有開始,元昊要謀反了。陛下想的是什麼?」

「……」

「亭戶是什麼人,他們不是人,是國家的牛,豬,狗,奴才,就是陛下養一條狗,還要賜一兩肉食,為什麼要這麼斂?你對陛下說吧,放吧,一年只是幾萬貫的收益,哪裡省一省也就出來了。從現在起,不得對亭戶征任何稅務。只要他們日子過得下去,有殺頭危險,許多亭戶就不會鋌而走險,以身試法。這是從源頭杜絕。」

「能杜絕嗎?」

「不能,利太厚,但比現在好一些。只有好一些,國家得的益,遠比斂出的一些小錢多。還有大亭戶,這是最卑鄙的一個群體。他們侵佔隱瞞鹽田,放高利貸,與官吏勾結,大規模私鹽正是他們發動的,不但他們出的鹽多,能隱匿的產鹽多,也是因為他們的組織,小亭戶的鹽才能聚集起來。派人查吧,核實實際鹽田畝數,鼓勵小亭戶告發,讓真正的鹽田攤薄攤均,沒有大亭戶,就失去了組織的首惡,縱然還有私鹽,量也不會大。到時候會給陛下一個天大的驚喜。哦,對了,讓石介來吧,他是君子,他是太陽,能讓陛下曬得汗流夾背,為了國家忠心如此,那麼能不能將這些作惡多端的大亭戶曬得汗流夾背?」

富弼又想說話,終沒有說出來。

這可不是一件討好的差事,有可能會得罪無數豪強。但怎麼說得出來,既然都敢無中生有的彈劾陛下,為什麼不敢為國家鎮壓這些大亭戶。

鄭朗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對杏兒說道:「替我磨墨。」

不讓你帶這個口信了,俺寫。

如封不動的寫了出來,對亭邊的侍衛說道:「你立即騎馬,將這封信帶給陛下,是密信,不需要經過中書。」

是呂夷簡弄出的玩意,言臣與地方官員不准寫密信,更不准私自遞到宮內,甚至不能讓其他官員在第一時間得知他們寫了什麼。

這是屁的規矩,鄭朗激怒之下,也不管了。

「喏。」這個侍衛剛才在亭外也聽到他們的談話,雖然鄭朗是憋著氣的,包括所謂的不言邊事,實際說了許多邊事,還有江東圩的事,也給了定論,事關重大,沒有停息,立即騎上馬,返回京城。

鄭朗又說道:「難怪以前知日大師說,我早遲會俗了俗了,別的不說,看到許多事,聽到許多事,我的好脾氣,漸漸也不好了。」

孫全彬不敢作聲。

「回吧,回吧。」不處理公務了,回家。

大約是趙禎感到理虧,不會真將郭勸殺掉的,如何處理郭勸,正在考慮,但下了一道詔書,赦免所有亭戶的稅務。並且也與大臣商議清查大亭戶隱匿鹽田的事。

這不是普通的耕地,每一畝鹽田所得利潤太高。

可他這不殺,終於迎來一個更大的羞侮。

郭勸自己作的大孽,還不知自己死活,繼續隱瞞,李元昊派了一個官員抵達延州,請求進京上奏,這篇奏書簡直是宋朝的奇恥大辱,可是郭勸李渭為了自己押嵬名山遇回去作辨解,上奏說,元昊雖僭中國名號,然閱其表函尚稱臣,可漸以禮屈,願與大臣熟議。

我們看到表奏了,元昊雖僭越中國名號,可尚能稱臣,只要用不好的禮儀招待就可以了,願陛下與大臣商議一下。

趙禎看到後還是很高興的,能稱臣就好辦,讓他們到京城吧。

到了京城,表奏呈上,道:臣祖宗本後魏帝赫連之舊國,拓跋之遺業也。遠祖思恭,當唐季率兵拯難,受封賜姓名。祖繼遷,大舉義旗,悉降諸部,收臨河五鎮,下沿境七州。父德明,嗣奉世基,勉從朝命。而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漢衣冠,革樂之五音為一音,裁禮之九拜為三拜。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禮樂既張,器用既備,吐蕃、達靼、張掖、交河、莫不從服,軍民屢請願建邦家,是以受冊即皇帝位。伏望陛下許以西郊之地,冊為南面之君,敢竭庸愚,常敦歡好。

滿朝文武一看暈了,臣祖宗是魏帝后代,搞什麼呀,你也是皇室血統?

不要緊,再往下看,製衣冠文字,這個探知了,忍一忍吧。再看,吐蕃等從服,那多麼種族都臣服他了,這些本是宋朝的藩臣,怎麼變成你李元昊的?

還要我讓你為南面之君,搞什麼呀,我們剛剛舉行了一個前古未有的大郊祭禮,你要舉行登基大禮,還要我默認,難道真讓朕向你稱臣?

吵了大半天,並且九成以上的大臣抱著幻想繼續媾和,而正是因為他們的媾和,導致鄭朗所獻的數條方略一條沒有落實下去,可在一剎那間,全部破滅。

第二百九十三章 點將(中)

鄭朗又下去一趟,好幾天後才回來。

不得己。九個知縣當中,司馬光與呂公著因為鄭朗教導,政績最為突出,呂公弼、韓絳雖時有差錯,總體做得不錯。其他數人當中,劉知縣任了好幾年知縣,也可,范鎮、薛利和漸漸適應,也湊和了。連吳充在判官的職位上,漸漸有一些出色的表現。但是崔黃臣與蘇舜欽主持兩縣大小事務,依然很吃力。

鄭朗不得不再次過去替他們收拾爛攤子。

也有一個好處,看到自己短處,蘇舜欽慚愧之下,始終很安靜,這是鄭朗最需要的,那怕一年過去替他收拾四五次爛攤子也沒有關係,只要不像他在京城那樣,自以為是,胡說八道。

鄭朗對蘇舜欽還是很客氣的,不搗亂,就是好同志。與他談談詩,談談字,交流一下心得,也是鄭朗所喜。

敢情他將蘇舜欽比作李太白,將自己比作正有作為時的李隆基,那時李隆基沒有昏到無藥可救的地步,一眼看穿李白,你還是替朕寫詩吧,至於翰林學士的啥,別胡思亂想,這不是作詩,酒興大發詩興也大發,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胡亂的批奏,不知道會出多大的紕漏。

回到州衙,富弼說道:「朝廷邸報來了,徙環慶路副部署劉平為鄜延路副都部署,三司使夏辣為奉寧節度使、知永興軍,知河南府范雍為振武節度使、知延州。」

「果然是范雍啊。」鄭朗歎了一口氣,接著搖頭。

「為什麼?」

「術有專攻,知道這四字是什麼意思,富兄,讓你做一件玉器活,你會不會?」

「有諸葛亮、裴行儉……」

「別說,為什麼我不是宰相?」

「你擔任宰相……?」富弼忽然大笑起來,然後又看著鄭朗,轉來轉去,道:「鄭知府,你鬍子有沒有長齊啊。」

「甘羅十二歲為相,我為何不能做相公?」

「那是特殊……」

「你也知道特殊,古今往來,有多少名將,又有多少儒將。書生打仗,莫名其妙。」

「此乃祖宗法制。」

「祖宗法制,太祖征江南兩廣四川用的是什麼人?太宗征幽州因為急於求成,將士疲憊不堪,統籌不當而失敗,可用的又是什麼人?」

不但趙匡義,到宋真宗手中大型戰役,依然用的是武將。

「文人啊,早遲不知天高地厚,淪落到九丐十儒的地步。」

「鄭知府……」

「我在少年時,寫了兩個字給陛下,法度,法不是律法,乃是一個標準,一條底限,一個遵守的法則,度,則是在法的基礎上做一些變通,也如同我在中庸裡寫的調節。但這個度必須在法的基礎上做變通。月圓則虧,水滿則盈,道理一樣,什麼事物發展到巔峰,必須下落。文人在陛下這一朝,到了巔峰的巔峰。不知道下一朝代替更,會不會因為痛恨文人誤國,再來一個焚書坑儒。」

「鄭知府……」

「我算是危言聳聽嗎?不算,看看如今士大夫所做的事,我上書說過,災民哪災民,可幾人過問災民?為什麼我對你們那個所謂的君子黨沒有好感。看一看你們那一個黨所做的事,先是廢後之事,大鬧朝堂。也算有理吧。接著呢,又因為陛累得昏闕過去,說陛下愛戀女色,富兄,你也偶爾去一些青樓尋一個樂兒,陛下是青年,是人,寵愛一兩嬪妃是不是人之常情,有沒有真耽擱了國政?你自己摸摸良心說,之所以有這個說法,是不是因為尚楊二妃正是廢後起因,所以你們無中生有,胡說八道的?范仲淹到了京城後,再立百官圖,大斗呂夷簡。嗯,好像你們君子黨們幹的只是這三件大事。我不談對錯,除了陛下那個可憐巴巴的小後宮,真的很可憐,陛下夜裡連一碗湯都捨不得喝,走得渴了,連連回頭,還是皇后詢問才知,是陛下渴了,但不敢說出來,怕責怪下屬服侍不周,穿的是破麻衣服,富兄,要不要那一天我們正好在京城,我帶你們去參觀一下陛下的寢室。但你們君子黨們正是揪著這個小後宮不放手,國家的冗官冗兵冗政呢!國家的大肆兼併隱地呢!百姓的疾苦呢!西北的邊事呢!你們那一個人認真的想過?富兄,這才是真正的國家前途,百姓大事。這都不顧,你們有什麼資格談國家的棟樑,談君子?慚不慚愧?」

富弼真的茫然起來。

「不是不考慮啊,你們那個所謂的黨們,不是君子的黨,是權貴的黨,士大夫的黨,考慮的是清名,是你們士大夫的利益,是士林的利益,但國家利益是一碗水,你們多喝了,別人就會少喝,於是明為國家,甚至打著非我同類必是小人的旗號,暗中期壓魚肉百姓,還不夠,繼續從皇帝手中奪權,將皇帝打壓成一個傀儡,皇帝,你說得不對,必須聽我們的。」

「不能這樣說啊。」

「我說錯了嗎,你再想想。」

「過了。」

「就算過了,有沒有這種跡象?」

「鄭知府……」

「不用喊我,為什麼會讓文人到邊關率軍,夏竦略好一些,這個人也許是一個小人,腦袋並不笨,可范雍懂什麼?一個迂闊的書獃子,到了西北,準備拿多少將士生命為他陪葬。哦,錯了的,死的是將士,他怎麼會冒險呢。」

「你說范雍……」

「不是范雍,換你是一樣,自己琢磨一下,李元昊征吐蕃,滅回鶻,久經沙場,手下有四五十萬大軍,你前去西北指揮,有幾成把握會勝利?」

「我,我,我……」

「富兄,為什麼,這是文人集團聯手,從武將手中奪權,奪取武將最後一絲權利,奪取國家最後一絲權利,然後讓國家與他們一道陪葬。」

鄭朗說得很偏激,但西北戰事開始前後,有幾人是應當死上千次萬次,首先就是郭勸,然後就是范雍。可他明知道後果,卻無力改變,這種無力感,讓他感到十分沮喪。

「不說了,只怪我遲生了十年……」早十年,他今年三十一歲,再做一些大的政績出來,不是首相,能做一個亞相,說起話來就有了權威,而不是像現在。

但這種情況在逐漸好轉,比如災害,別人不知道他的底細,鄭朗說有大災,連年的大災,雖後來地震未猜準,那也是不易了。說元昊謀反,元昊果然謀反。這時候,有一些人又回想起鄭朗進獻的一些方略,心中頗為後悔的,包括趙禎在內。否則都不會派孫全彬前來杭州咨詢。

以及他在太平州表現的神奇。

杭州還有一個更大的奇跡,若要成為現實,種種的奇跡,會使他的聲音最終高吭起來。

不好的一面也會有,一旦他到了那種地步,各個大佬再也不會將他當成沒有危害的後起之秀,而當成了平起平坐的對手,事情會很多。功勞越大,紅眼的人越多,鄭朗會越不利。

包括富弼,也因為鄭朗的種種神奇,以及博學,不會像在蔡水河畔時看鄭朗,一個很不錯的少年郎,鄭朗喊他為兄,他也將鄭朗當成了弟,是平級的,不是前後輩的關係。

可對鄭朗不惡,雖然鄭朗屢次說要殺郭勸,但他聽出那種心痛,那天鄭朗的直言,也讓富弼重新對鄭朗進行審視。

在他心中,隱隱看到鄭朗是君子的另一個方向,不是范仲淹那種的君子,而是另一種君子,少言,即便有言,也不會大肆宣揚,這是儒家的木、訥,當然著書立說除外。

多做事,有多勤奮,他也是看到的,這是敏於行。

脾氣好,是溫。

虛心請教,所到之處,多做詢問,也是親眼所見,這是謙,對百姓的愛護,那是真正的發自內心深處,這是仁,家裡收入每年近萬貫,還有五六千貫的年薪,生活也不是很奢侈,這是儉。

愛字愛畫愛琴愛學問,是雅。孝順母親,愛護家人,是孝悌。對別人,無論尊卑,十分有禮貌,是恭。對皇帝對國家的忠心,是謂忠。連私鹽販子,都不願處死,是謂恕……

在他身上,幾乎能找到夫子所說的君子所有美德。

難怪那兩個桀驁不馴的學生,見到鄭朗就像兩隻溫順的小貓。

或者打一個比喻,范仲淹是冬天的潔雪,鄭朗卻是和煦的春風……

歎了一口氣說道:「休說十年,就是十五年,也未必……」

是資歷問題,再有本事,如今你這個歲數做到杭州知府,已經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任命,沒資歷,誰將你的話當作一回事?過十年,三十一歲,資歷依然不足。

看到了,智慧過人,算到了,你也沒有多少影響力。

「不談,不談,談好消息吧。」

「什麼好消息?」

「回來時,我在市舶司看到一艘從倭奴國回來的船隻,他們碰巧遇到王昭明他們一行人,帶了一個口信回來,一切順利,大約過幾天就能回來了。」

「那個找到沒有?」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得,鄭知府,你別將出家人弄完,就不錯了,別拿出家人開玩笑。」但是富弼臉上飛起一朵朵笑容。

這是最關健的一步。

宋朝航海技術的飛躍,使鄭朗所的這件大事成為了可能。

無他,金子,銀子,銅錢!

想要銅,還要到呂宋群島,地形複雜,宋人對哪裡地形又不大熟悉,包括航道在內,要慢慢找,時間漫長,出事率也高。因此鄭朗先擱了下來。想到了金子與銀。

這兩樣東西在倭國。

首先是銀。

倭國因為火山多的原因,金銀很多,但因為面積小,總儲藏量不是世界第一,按儲藏量排名是秘魯、墨西哥、中國、澳大利亞、智利、加拿大、波蘭和美國,八大產銀國在後來產銀量占世界百分之八十。

其中中國佔在第三位,遠遠超過倭國。開採的時間還很早,自春秋時就陸續的開採,但銀礦分散,加上技術因素,在古代產銀量一直不高。包括宋代,金礦在內也是如此。如今全國共有銀礦八十四處,真宗時采銀達到八十八萬兩,現在因為枯竭,只有二十幾萬兩。金礦十幾處,采金只有一萬幾百兩。

還有兩百多萬斤銅的補充,當作貨幣足夠。

可是北宋一朝,貨幣是外流的,不但銅錢,這是流失最多的貨幣,准貨幣金銀同樣在外流。因此銅錢一直不足,金銀也越來越貴。

相比而言,倭國的金銀儲藏量不及中國,可有幾大優勢,一是集中,二是礦藏淺,利於現在的原始技術開發。於是成了古代傳說中的黃金國度,不是中國,是倭國,它才是真正的黃金國度。

金銀倭國已經在開採,它的冶煉技術先進,可開採技術很落後,又沒有人給他們金手指。因此,有兩個超級大礦一直沒有動。

第一是銀礦,石見銀礦。

正式開採此礦要過一百七十年,如今這裡是原始地區。究竟多少含量,鄭朗也不知道,只知道它真正大規模開採是從1562年開始,到了1600年漸漸枯竭。

就是這四十年時間,卻成就一個傳奇。倭國在明朝時,貢獻世界三分之一的銀產量,而此礦則貢獻了倭國一半銀礦。正是這些銀子,使西方誤認為中國是黃金國度,而明朝將倭國稱為銀群島。

還不能證明它的儲藏量,但可以計算出來。明朝總流動銀量分為幾個部分,第一大約是唐宋元留下來的銀子,大約三億七千多萬兩,二是明代自己的產銀,大約是八千三百萬兩,第三是倭國流入的銀子,大約是七億兩,第四美洲流入的銀子,大約是十九億兩。

還有一個保守的說法,明代實際開採總量是兩千六百萬兩,西班牙是八千萬兩,倭國是兩億兩。

前者的說法過於誇張,後者說法也必定保守。

實際有明一代,倭國產銀量肯定不止兩億兩,有可能三億兩,有可能四億兩。

那麼石見銀礦的藏銀量,最少在兩億兩以上。

這個說法比較可信的,後來世界最大的銀礦山澳大利亞坎寧頓鉛鋅銀礦探明的藏銀量達到了兩萬三千噸,一兩隻有三十幾克,僅這一礦產銀就有七億多兩,年采銀一千一百多噸,是近四千萬兩銀子。

不大好比較的,有的銀礦深,或者其他原因,在宋代根本沒有技術開採。即便有,鄭朗也不想動。

而石見銀礦僅四十年就將它採得枯竭,又證明了它銀礦石淺,便於開採。正符合了鄭朗的要求。

因此鄭朗說了一句話,銀藏量大約在兩億兩,便於開採,若是順利,僅四五十年時間,就會採出一大半。一億多兩銀子,也就是兩億多貫!宋朝總年收入的近三倍!

然而還不夠,還有一個菱刈金礦,這是近代開採的,藏金量達到三百多噸,一千萬兩黃金。並且它又是一個比較淺的金礦,而且是富金礦,別的礦石每噸能開採兩克黃金,此處能開採四十克黃金,是其他的金礦二十倍。

不過鄭朗也知道技術落後,會使成色下降,因此說能採出三分之一的金子。但也足夠了,這是三百多萬兩黃金,是整個宋代年產量的三百倍!

倭國除了這兩座大礦外,還有黑川金山,中山金山,島金山,伊豆金山,鶴子銀山等大型礦藏。有的已經開採,有的不便開採,畢竟是從虎口裡撥牙,鄭朗主動放棄。

但還有,從呂宋島到大洋洲,一路不知道分佈著多少原始的資源。

這個先放在後面,主要集中在倭國。

不但品質高,這些金銀礦皆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淺,易開採。

至於價值,更是無法估算,倭國這兩座礦有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佔不到,所以鄭朗賣契股時,是以一萬分來計算的,這麼多大戶人家與商人,僅給了百分之十五的契股。

籌得的款子加上地產,總計也不過七百來萬貫,還要等到有了準確的音訊後,才能交給官府。太賤了,不過考慮到此時人們的見識,也不算少。

然而無論是賤,還是貴,必須要有消息傳回來。

一旦得到這筆礦藏,不僅是財富,鄭朗與富弼、王昭明也說過這個道理。有兩個辦法,教倭人開礦技術,與他們交換物資,將這個金銀換回來。應當比較上算的,例如金,此時僅相當於一萬文錢,購買力相當於五六千,六七千人民幣,怎麼都值了三十多克的黃金價值。

但鄭朗不喜。

於是走了一條險境,買地,礦藏分佈的也就那麼幾十個山頭,都在靠海的地區,給一個幾十萬貫的貨物,從上到下全部打發。可一旦開採,必然會產生一些麻煩,除了武力拱衛外,還利用現在倭國割據的局面,進行一些操作,繼續提供一些貨物。

這是廉價的代價,五十年時間足夠,給予五百萬貫的貨物,也同樣足夠。

回報率更高。

畢竟要給予貨物的,船,人工,貨物提供工匠的生存機會,帶來的商稅,又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宋代真的缺錢,財富總量有了,可嚴重的缺少貨幣。

有了貨幣,財富流通更快,那不但是杭州,對國家都會產生積極的作用。

甚至有了錢,可以大肆向契丹人,吐蕃人購買馬匹。

一系列良性循環接連而來。

有的富弼也聽不懂,但大多數還是聽明白了,總之,好處多多。

好處是有了,可有沒有?這是在遠方,幾千里的海外,鄭朗怎麼知道的?問,鄭朗不回答(沒有想好理由)。對此事,富弼心中一直七上八下。

富弼走了幾步,又說道:「一切順利啊。」

四個字意思是懂的。

鄭朗淡淡的道:「只要平安抵達,一切就會順利。」

「走,你今天請客。」

「為什麼我請客?」

「你為朝廷又建一功,我嫉妒了,你不請客誰請客。」

是玩笑,鄭朗道:「那好吧,帶著你的娘子一道過來,今天晚上我宴請你們夫婦。」

「這就走。」富弼放下手中的公文道,回到家中將他的妻子,也就是晏殊的那個美麗女兒喊了出來,這個女子嬌氣很重,遠不能與司馬光那個溫順妻子,或者呂公著那個調皮幽默的小娘子相比。

但對鄭朗很客氣,晏氏恭敬的施了一禮。

帶著他們夫婦,回到府上。

可來到家中,鄭朗愣了一下,來了一個客人,正是那個宜兒,鄭朗有些鬱悶,當初是她主動要回去的,可如今找自己找了好幾次,是什麼意思?狐疑地看著崔嫻。

富弼不知其中過節,低聲道:「鄭知府,難道你又要想納一妾?」

第二百九十四章 點將(下)

「富兄,說什麼呀?」鄭朗道,再次狐疑地看了崔嫻一眼。

宜兒主動解釋原因,欠了一下身體,道:「鄭知府,奴前來是想到你那段曲子,聽太守說用琵琶彈奏最好,僥倖還記得一些,嘗試著用琵琶彈奏了一下,不知道對不對,聽說太守回來,特地登門拜訪賜教。」

你不要誤會哪,我只是來請教曲子的。

「坐,你彈彈看。」

「奴遵命。」又欠了身體,很溫婉,很會察顏觀色,長相又俏麗,富弼再次掐了鄭朗一下,那意思是不錯的,收下吧。宜兒不會不同意,以鄭朗在杭州的威望,無論那一個花魁,一努嘴,就進了他的府邸。

鄭朗搖頭。

宜兒彈奏起來,僅兩段,很快彈奏完畢,落在富弼耳朵裡,已經聽出區別:「宜小娘子好記性,果然用琵琶的好。」

聽出用琵琶的好,可宜兒對音律不懂,記不起來,無法從箏曲變成琵琶曲,刻意誇獎一句。

「既然你能記得,某再給你第三段,點將。」

琵琶鄭朗不會彈的,還是用古箏,這一段是一輪接著一輪的長劃,在琵琶上是用長輪指,不急促,無論是扣還是彈,以抹為主,用手指長抹下去。古箏上也是一樣,手指一輪一輪地抹著數弦,表現將士的威武雄壯。

至於長短,沒有嚴格的限制,可以抹上一分鐘,可以抹上兩分鐘。但不能抹上五六分鐘。

抹完了,道:「第三段。」

宜兒問道:「那麼第四段呢?」

「第四段未到時候。」

宜兒用不解的眼神看著鄭朗。

「不用看我,今天是我聽到一個好消息,我派出的船,不日將要回來,所以想出第三段。」不是,與這個船根本沒有關係,可真實的用意,鄭朗一直沒有說。

「那個船……?」

「對你幫助不大,對你義父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謝過知府。」

「勿用,不但是為了你義父,更主要是為了朝廷。」

宜兒不敢問,又不敢留下吃飯,起身告辭。

富弼說道:「這個小行首,真的不錯,聰明懂事。」

「懂事的女孩子多,但與我無關,難道天下好女子,我要一個個納入府中?」

富弼大笑。

吃了一頓飯,富弼夫婦告辭。

鄭朗將楊九斤與王直喊過來,問道:「我給你們那幾本書看得如何?」

這是重要的一個安排。

想要平安的將這些金銀開採出來,很不容易。不要試圖攻打倭國,宋朝根本沒有這個實力與勇氣,跨海作戰更增加了難度。必須另想他法。

首先是保密,能讓他們知道產金銀,但不能讓他們知道產多少金銀。

也要從源頭上斷,鄭朗想出一個辦法,倭人喜歡來宋朝借種,有女子懷了宋人的孩子,在家族中不以為恥,反而以為榮,往往能冊立成家主,於是有的婦人漂洋過海過來,到宋朝借種。

鄭朗的方法,是讓王昭明他們暗示一下,帶一批倭人過來借好種,管她們借了什麼種,然後用這個理由,發出詔書,對倭人船隻進行嚴查,對他們上岸逗留進行防範。理由與中原禮教不合。

否則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對倭商戒嚴。

再主動與倭人進行一些商議,說朝廷不喜,以廉價向他們提供一些貨物,你們別冒險出海了,我送便宜貨給你們,在家門口就能賺到大錢。

然後是買地,反正是瞎說吧,有什麼木頭,就說宋朝缺這種木料,並且發現一些金礦銀礦,早遲要知道的,挑明了說。但不能說出真實的儲藏量,若沒有錯,這兩個礦是倭國最大的金礦與銀礦。

倭國此時有金銀礦,可開採技術落後,開採量也很小,隨便說一說,一年能采一兩千兩銀子,算是很高的產量,倭人也相信。再給大量的貨物,別一次付清,分幾十年付,一年一付,一次性付清,以這個猥瑣強橫的民族,什麼事都能發生,付的價值也超過這一千兩銀子的價值,倭人不會輕易反悔。

從國內帶去最好的技工,宋朝是中國古代科技發展最快的時代,此時開礦技術已經很發達了,比如銀礦開始出現灰吹法。再支援火藥,別藏著掖著,是從別人手中搶東西,快點搶回來吧。但火藥必須從火藥作製作,再運到倭國,用火藥開採,提高開採速度。

這兩個礦容易開採,並且是私人佔了一定比例。

一旦加入私人,就會有動力,朝廷不急,私人也會著急,在人家的國家內搶財富,有幾人不擔心的。那麼有可能會複製歷史,四五十年就能將大半金銀採出來。剩下的那些尾巴,可要可不要。

還會有意外發生,必須派一個機靈的人,利用倭國此時的政局,進行一些挑唆,使他們不齊心,不齊心力量就不會很強,甚至利用軍隊與財物,讓他們相互之間發動戰爭,加深仇恨。

因此鄭朗要的人選才有了那些古怪的條件,王昭明只能湊和,嚴格來說,還是達不到鄭朗的要求。

這是外部的手段。

內部自己得有一支強大的軍隊。

朝廷會派出一部分軍隊,畢竟是龐大的財富,大臣們不會反對。主要戰鬥力恐怕是私人的武裝力量,由朝廷提供管制武器,武裝私人的力量。這是在海外,朝廷忌諱不會太多,而私人的武裝,是關係到自己的財富,一旦有事,作戰起來會更加勇敢。並且山上有樹,一開始開採,不會有人注意,能用廢棄的礦石與樹木可以修一座長長的城防堡壘,進行拱衛。

然而還是不夠。

是地形造成的。唐朝不行,雖然唐朝武力更強大,可自從被劉仁軌擊敗後,倭人在國內挖了三條長長的壕溝,有一道正好從島根縣經過。唐朝武力強大,倭人防範心又重,也不會答應賣地。宋朝武力弱,反而降低倭人的防範心,又是割據的政局,減輕了難度。

但有一條最不利的因素,倭國奈良時代王都在平京,也就是奈良,平安時代卻將京都搬到平安京,在京都,離石見銀礦僅五百里路。太近了。石見銀礦本地的割據勢力出雲國又是倭國皇族平氏的知行國,原住民是從東北遷移過去的肅慎人,精通採礦采金技術,對冶金技術也善長,出雲倭國刀是倭國的名牌產品。

雖然周圍有許多割據勢力,可以利用,難度還是很大,就怕這些勢力會全部聯手,又是皇族出兵,那麼孤懸於海外,會十分危險。

自身力量越雄厚,才會越有說話的本錢。

鄭朗又想到了一個地方。

女真。

非是契丹遼陽的熟女真,而是居住在混同江下游的東海女真、五國女真,與完顏部無關,完顏已經深入內地,不便聯繫。

這些女真此時不相統一,經常自相殘殺,契丹對生女真管制也很鬆,太遠了,太窮了,無法仔細管制,只要完成稅賦,你們殺不殺與我們無關。

如今沒有一個人將這些女真當作一回事,可鄭朗知道這些女真人的戰鬥力。

後來金國與南宋交手,屢屢吃虧,非是女真不行,當時女真人太少,軍隊多是契丹人與漢人,戰鬥力下降,加上本來宋兵戰鬥力一直被低估,非是宋兵弱,讓一群文官與太監生生糟蹋了他們戰鬥力,作為女真,進入中原開始墮落,也是一部分原因。然而原始的女真人,無疑是這時代最強悍的兵種。

這一帶又十分落後,有可能用兩個破碗,一個鐵鍋換回一個戰敗部族的俘虜做奴隸。

若是換回來兩三千名女真奴隸,組成一支軍隊,銀礦可以說是高枕無憂。並且這支強悍的軍隊,能激活其他軍隊的戰鬥力,使整個駐軍實力大增。

語言不通問題好解決,高麗人與女真多有來往,請幾個通譯,語言問題可以解決。可前去主事的人必須有膽略,不能害怕。要有智慧,能隨機應變。要有一定的軍事水平,完顏阿骨打率領的一群女真人天下無敵,范雍率領的一群女真人有可能連末落的吐蕃也打不贏。

於是這幾年鄭朗一直在培養王氏兄弟、楊氏兄弟。

教他們識一些字,讓他們讀左傳,與縱橫家、兵家的書籍,又讓他們到杭州禁兵駐軍裡觀摩。

朝廷派出的軍隊,有各自的指揮將領。

但鄭朗會向朝廷提出請求,設兩支蕃兵駐軍,用買回來的奴隸,佈置兩支軍隊,這兩支軍隊交給楊九斤與王直率領。

想出這個計劃後,鄭朗隱隱感到女真的作用不僅於此,比如提前讓朝廷認識到女真人的戰鬥力,避免以後海上同盟的事發生,或者其他。

還早著呢,沒有多想。

菱刈金礦則很好辦,在鹿兒島,倭國的最南端,平安時代倭國幾乎管不到這個地方,當地有一些勢力,也不大,只要派出一支軍隊過去,不用什麼安排,都可以高枕無憂。

龐大精美的貨物與強悍的軍隊,不但能保障兩礦安危,甚至可以用戰爭,或者貨物,得到大量廉價的勞力。此時倭國諸多勢力割據,又沒有國家的觀念,戰俘更多,都是勞力的重要來源。

談判容易,難的是找礦,自己畫的地圖很詳細,誤差幾乎不會超過三十里路。但就是三十里路,有多少山,有多少嶺?因此,對這個時間,鄭朗也掌握不了。

直到今天得到消息,他同樣鬆了一口氣。

這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銅。

僅北宋就鑄銅錢達到五千多萬貫,鐵錢一千多萬貫,如果加上私人鑄的私錢,以前留下來的銅錢,僅銅鐵錢一項接近一億貫。還有大量的金銀當成了准貨幣在流通。遠不止,還有紙幣,自己不將這些金屬變出來,馬上就要開始了,先是一年發行幾百萬貫,然後是幾千萬貫,宋理宗時最高一年發行六億五千萬貫。

紙幣濫了的,最低時楮幣與銅錢比是二十比一,但流通的貨幣實值也有好幾億貫。並且有絲絹糧食等代替貨幣交易。

若金屬貨幣充足,全部滿足宋朝龐大的經濟總量,以及周邊國家的用錢,最少得二十億貫以上,甚至會達到三十億。這僅是錢,還有器皿、首飾、佛像,並且王安石變法失敗,若是王安石變法考慮更周全,又不遇上天災,讓他改革成功,經濟進入良性循環,貨幣量還會提高十億貫。加上其他的用度,金銀銅的用量還要增加三倍,才能滿足需要。

所以鄭朗不會發愁開採的金屬多,會導致貨幣氾濫成災,不是多,是沒有能力供應得上。

但不急,一步步來,先將這最關健的第一步邁好。

楊九斤與王直很老實地答道:「鄭大夫,我們好多地方沒有弄懂。」

「好,從今天起,若有沒弄懂的地方,用筆畫上線,做上記號,我會抽空指導你們。」

「謝過鄭大夫。」

「不用謝,雖然我給了你們一條陞遷的道路,但有許多危險。」

「富貴險中求。」楊九斤昂首挺胸答道。

「嗯,若真求來這個富貴,那我寫給你父親四個字,就成了靈驗。」鄭朗笑了笑說,然後讓他們下去。

崔嫻抱著鄭蘋走了過來,問道:「官人,有件事妾不解。」

「還有你不解的事?」

「別拿妾開玩笑,妾是認真的。」

「問吧。」

「當時宜兒走的時候,妾留過,但沒有留住,可離開後,她又找了你好幾次,她在想什麼?」什麼請教音律啊,崔嫻可不相信,即便愛樂如命,這首十面埋伏鄭朗沒有譜完,就那麼急著要?

鄭朗呵呵一笑:「嫻兒,當時不是你說要收下她。」

「妾是說過,可她心思妾猜不透。」

「我也不打算納妾,何必要猜?心不動,任它幡動風動?」

「妾不是吃醋。」

「你不要管,聽我的,也沒有心思管她。」

「是。」崔嫻知趣地說,馬上王昭明一行回國,一系列大事就要發生。

……

消息很快傳開,許多人前來詢問,鄭朗沒有回答。臨近年關時,杭州忽然下了一場小雪。

四兒雀躍地跳起來,道:「官人,為什麼杭州也會下雪?」

「誰說杭州不下雪的,只是下水雪。」鄭朗道。忽然他想到一件事,眼下是暖冬,但沒有多少年,宋朝將會迎來一個悲催的時光,小冰河,這個小冰河沒有明末惡劣,也很嚴重,持繼了一百多年。

它造成許多惡劣的影響,最惡劣是王安石變法時期。

寒冬了,河北莊稼只能年收一季,產量銳減,但危害不止於此,小冰河多帶來一些反常的天氣,比如大旱,或者大澇。王安石正好遇到一場幾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旱,這場天災,成了保守黨反擊變法的最佳借口。

歷史走向,會慢慢改變。

可這個小冰河,會對自己以後的人生產生什麼影響?

遙想了一會兒,對四兒與崔嫻諸女說道:「我們去看一下西湖吧。」

「好啊。」四兒高興地跳起來。

但她犯愁的時候很多,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一直沒有得逞心願。最著急的是杏兒,她比鄭朗大了三歲,放在鄭朗眼裡,二十四歲如同花兒才開,可這時代二十四歲是可怕的年齡。

鄭朗也無可奈何,一個人都沒有動靜,讓他怎麼辦?

來到西湖邊,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酥雪,遠處青山默立,湖水澄明,新修的長堤如同烏龍一樣,橫於西湖之上。想要美麗,要過上兩年,明年種上樹,載上花與草,後年成長,才能看到妖嬈的景象。

但此時磚墩子修好,石階也修好,涼亭拱橋一一齊備,雖少了花樹,也能看到一種粗獷的美麗。

杏兒凝神盯著這道長堤,又扭過頭,癡癡的說道:「官人,你好有本事,別人只是修水利,只有官人不但修水利,還將水利治成風景。」

也有沒本事的地方,比如喝酒不行,生孩子的本領也差了……

轉了轉,正準備回去,兩個衙役跑了過來,大聲喊道:「船回來啦。」

「哦,過去看看,不對,我去迎接。」鄭朗說著,抱起鄭蘋就往碼頭上跑,反正他不喜穿官服,都知道的,現在穿著便服,也無人會責怪。

來到碼頭,已圍了許多人,大多數是聞訊趕來的商戶。

不過鄭朗額頭起了黑線。

他是吩咐過的,帶一些倭國女子回來,好尋一個借口,然而到王昭明手中,變了味道。反正此次不是為了交易,空船返航,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幾艘船上最少帶了上千個倭國女人,有的站在碼頭上,有的站在船隻上,有的還躺在水手或者士兵懷中,遠遠看去,花紅柳綠,香艷無比。鄭朗一把將王昭明拽到一邊,責備道:「王內侍,你帶這麼多女子回來,豈不是讓本官送話柄給言臣?」

「鄭知府,我也知道,可沒有辦法,中間還有一個倭奴國郡主。」

「郡主?」

「你看哪,正中那個穿紅黃裙子的女子便是倭奴國皇室女子。」

「她也來借種?」

「這個我不知,不過倭國是很亂,聽說上一任皇帝立其姨母為東宮妃,然後又立堂妹為妃,嘖嘖,簡直不知人倫醜陋。」王昭明直搖頭,又說道:「這個女子叫什麼延子郡主,聽到她要來我朝,許多貴族婦女全部跟了過來,有的貴族女子正船上就借了種。你看那邊一個婦人,就是那個穿著我朝蜀錦裙子的,是籐原家的女子,在船上借了最少十七八個種。」

「停,停,不要提。」鄭朗又抹汗。

「我不提了。」

「堅決不能提。」鄭朗又抹汗,一個女子借了十七八個種,船上會亂成什麼樣子?

「好,不提,不提,不過我帶回一個好消息。倭奴國比你說的還要嚴重,倭國天皇象傀儡一樣,大權主要掌握在籐原家人手中,要麼與平氏、源氏、橘氏輪掌關白攝政,就是宰相。」

「我知道,你簡明扼要地說。」

「還有更多的權力掌握在幕府將軍手裡,各地武士勢力又隱隱脫於朝廷之外。因為上下不一心,各個貴族,以及一些大武士集團充滿了權力衝突與矛盾,多是訴諸於武力解決。不用我使計,他們國內已經很亂。」

「倒是一條好消息,可你要切記,繼續分化,想辦法使他們各自勢力越分越小,最好挑起一些矛盾,讓諸人對這個平氏家族不滿,如能達到這個目標,多花一些錢帛也無所謂。不然那座銀礦始終不會安份。」

「是,我會記住的。」

「再往下說。」

「鄭知府,你可真神了,富礦啊,你不知道,我們從登萊二州帶來找礦的工匠找到礦後,幾乎趴在山上不想起來了。」

鄭朗微微一笑,心裡說到,若不是富礦,不容易開採,何必虎口裡搶這個食,雖說倭國此時政局很有利,但平氏家族卻是不好惹的。道:「這個我早就知道,不提,說談判的事。」

「是,我們確認了兩個礦後,我帶著禮物,獻給倭奴國皇帝,他十分高興,談判也比較順利。當時他提出兩種辦法,第一種方法是讓我朝出兵,協助他扶持倭國皇室尊嚴。」

「不能答應。」

「那是。」王昭明那敢答應,出兵西北,陛下猶豫不決,況且是海外,代價也太大了。

「第二個條件要我朝給他二十萬匹上等錦綾,香料、藥材、瓷器、書籍、文具若干,二十萬貫銅錢,分五十年付清,但必須在第一年付清五分之一。清單在船上,我大約算了一下,大約花費在一百萬貫。另外還提出需要一些弓箭,我也答應了,不過數量沒敢答應多,只答應提供三千把普通弓箭。」

「不錯,弓箭數量還是多了,不能讓對方強大,你明白嗎?錢給少了,此次你回返,將他所需要的五分之一給他,這是額外贈送的,下余的分五十年付清。」

「為什麼?」

「昔日澶淵之盟時,寇准曾說三十萬緡雖多也值,利不厚,契丹不動心,和約就會成為一紙空文。道理是一樣的,要讓他們動心,只有動心以後事情才會少,這才是根本所在。」

「但還有啊,地方上一些勢力,特別那個銀礦,地方上的武士要物資,平家也討要物資,我陸續又答應了他們價值八十多萬貫的物資。」

「也不多,這一次回去,同樣贈送他們二十萬貫物資,不要小視此兩礦,我說的能開採出一億兩銀子,三百萬兩黃金,不是虛言,縱差也不會差多少。價值兩億多貫,僅用兩百來萬貫買一個太平,何樂而不為。就怕買不到太平,否則再加上一倍數量,也在所不惜。」

「有鄭知府這句話,我心中更有把握了。而且我與倭奴國皇帝立下盟誓,伐樹木立了界碑,又勒石用漢字與倭國假字刻在石碑上。這是地圖。」王昭明從懷中掏出一張地圖。

鄭朗看了大喜。

不僅是兩礦,臨行前鄭朗做過吩咐,地需要稍多一點,好迷惑對方,不然王昭明一返回,倭人派工匠去查一查,能立即撕毀條約,那個盟誓,當真?以後能種莊稼、蔬菜,養一些牲畜家禽,會有很多人的,士兵、工匠,開採的奴隸與工人,各商戶的代表,一些官員。可以從倭國購買,萬一反目成仇了呢?自己有糧不愁。冶銀冶金時,又需要樹木鍛燒。

也說了的,一是礦,二是樹木,樹木是幌子,但在與對方談判時卻將它當作主要目的。必須做一個樣子,砍一些樹,捆成木排,順風用船拖回國內。拖多少無所謂,但要讓倭人看,我們確實需要樹木。

所以對談判人選有很高的要求,鄭朗卻低估了王昭明。辦這些黑暗無恥,有些不要臉的事,還得太監,王昭明圓滿完成,兩處共得六千多頃的地,四百多平方公里。

「好啊,好。」鄭朗很高興,又說道:「不行,回去後外圍一起用石牆壘起來,再多樹幾塊石碑。」

開採完了也要將這兩塊地方佔著,非讓這群小倭奴噁心千代萬代!

但聽著嘰嘰哇啦的女人聲,鄭朗又對身邊衙役吩咐道:「你替我下一道命令,凡誰將我上次在北門會商的任何事情洩露出去,我當重罰之。」

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得將這群女人打發走,呆在杭州早遲會惹麻煩,必須讓王昭明快點動身,於是找了附近的一家店舖,借來紙筆,立即書寫。

先是法令,比如出海要簽證,這個不要錢的,不像後世,成為政府斂財的重要措施。也是必須的,鄭朗沒有反對,可接下來種種法令,不改不行了。首先不准海客去新羅高麗界,改成酌情相商。不讓船靠高麗,如何請熟悉生女真的人做嚮導與通譯?

帶的貨物要經官司投狀,登記後才能上船,海客本人要三名居民結罪保,也必須保留的,不然會亂。違禁物品及軍器物色不得上船,這一條又要改,違禁物品放寬,軍械之物登記審議後允帶。不帶武器,在海上,到了對岸後如何自保?

出海日期又有嚴格的限制,如廣州到杭州六個月,這六月時間包括來回返航,出貨進貨,同樣日期也要限制,但時間必須放寬,朝廷訂的時間太緊。

宋朝海船都是大船,大者上有數百人,小者還有近百人,以巨商為綱首,副綱首,雜事,市舶司給朱記。這顯然不可能的,此次不是以前,市舶司哪裡有這麼多朱記?船上的人員設保甲,遇到船上有人死者,籍其財。這一條最苦,天知道會不會死人?病死,水土不服,掉水溺死,遇海盜殺害致死,海上意外的事太多了。動輒籍其財,誰敢到市舶司登記?

以及其他的規訂,多做了修改,這就是當時鄭朗提出的條件。不改沒有辦法大規模航海。

再進諫設一監,暫由杭州管理,實際上是由他自己管理,其他人不懂!進入正軌之後,歸朝廷掌管,也是必然,靠杭州管理這樣重要的大監,權低責重,不大合適。

又寫了讓私人入股的原因,必須要寫的,不然又有官員胡亂來。

是從別的國家嘴中搶食,有的地方是一些小國,或者部落,不用懼,但象倭國的礦,動作越快越好,全部是朝廷,責任心不重,快不起來。往往貪其小利失其大益。

此次才是之始,以後會有更多有契股加入,有可能多達幾萬戶,這麼多戶在內,雖會有矛盾,但不可能一條心,會起監督作用,官吏不敢貪墨。還會貪的,可縱貪不敢貪多,天知道這麼多張嘴巴,會不會有人捅出去。全部是官府所為,必然貪墨,比如茶政,近千萬的收益,朝廷最後居然僅得二十幾萬貫。放其大戶大戶越富,為害益多,放其官府,貪墨虧空朝廷未得一成,出此下策,不得己耳。

非是一礦,三年內將會推出十礦余,每礦都需要大量人手,朝廷獨負吃力也。

十餘礦若沒有意外,將會有十億多貫的收益,損其半,數量也是巨大之極,將會有無數大戶陸續進入,每戶有可能所得一萬兩萬貫,這筆收入誰家都不可小視之。再制訂一些規矩,那麼這幾萬大戶會部捆綁於朝廷,有的礦藏可能會開採數百年之久,開採多少年,這些精英就會對朝廷忠心多久。並且因為這個契股,不敢為非作歹。

西北之戰將不久矣,契股所得,一為地,給予貧困百姓,分解朝廷危機,一為錢,一旦戰事起,需要大量錢帛支持。比如杭州這次所得,近五百萬貫錢帛,一萬餘頃良田。

列了數條好處之後,開始討要軍隊,這是必須的,還有火藥,想要開礦快,必須要火藥。又說到設蕃兵的事,沒有多說,只淡淡提起,讓朝廷以後看,看這支女真軍隊有多勇猛。

最後說了一件事。

待到此次諸事已定之時,會再派人查看另一座礦藏。

是宿務島的托來多銅礦。不過有些難度,宋朝也與呂宋有一些商貿來往,可從呂宋往裡去,很落後,越往裡深入百姓越不開化,失去了交易價值。因此不是宋朝海上絲綢之路的主線。向南的多是順著西沙南沙進入馬六甲海峽,到天竺、大食、東非。

可能連一個通譯都找不到。

天氣炎熱,有人會發生嚴重水土不服的症狀,這倒好辦,多吃些蘋果,或者在船上置一磨,做一些豆腐,能緩解水土不服。但另一個問題很頭痛,瘧疾。最好的是金雞納霜,曾治好康熙的「聖藥」,葉子與皮煎湯喝也可以,但這種樹現在整個亞洲都沒有。

只能用生石膏,知母,玄參,麥冬,柴胡,常山,隨症加減,致少比宋代治瘧疾的藥方管用一點。

又在呂宋群島裡面,航道不熟悉,儘管那個草履蟲形很好認,但並不容易找到這個島嶼。

唯獨的好處,周邊沒有龐大的勢力,頂上島上有一些原住民,力量單薄,不足以為大害。沒有好處,不會有人上去冒險,但有了好處,上面那一點原住民也不算什麼。

佈置這一切正是為了銅。

這個銅礦曾是東南亞最大的銅礦,銅礦石儲藏量接十七億噸,精銅含量為萬分之四十一。但以現在的技術,頂多得到四分之一與五分之一,也很可觀的,就算再糟蹋,能得到十萬噸精銅。

但開採的時間會很長,有可能需要兩三百年,甚至更久。

也不錯了,一貫銅錢需料不足五斤,用銅僅三斤多,拋去運輸鑄造等各項成本,得其一半,也會有近兩億貫的收益。

而且它還是一個巨大的伴生礦,每噸礦石含金0.23克。但也別當真,取其百分之一,算是幸運的,那也能獲得好幾萬兩黃金。在此礦附近,還有一些小礦,含金量每噸達到九克多,並且還有一些鐵礦。總之,開採出來,多少年不能確認,可所得實利會遠遠超出兩億貫。

將這些情況一一寫了出來。

結尾說了一句,我做這件事,多少對社稷有所幫助,功臣不受之,但懇求陛下一件事,殺郭勸李渭!

在他記憶中,朝廷對郭勸與李渭的處罰是知齊州與知汝州,這算啥?也叫處罰?

殺!

俺等於是用五億六億七億貫錢買兩人的項上人頭!

第二百九十五章 排陣

富弼也趕過來。

這是一件大事,超級大事,鄭朗不會說朝廷會得到多少,五億六億七億,那是金屬所得。

不僅如此,富弼與鄭朗交談過,有的談得很細,是富弼的大腦,試問天下間有多少人勝過這個大腦袋?

富弼明白它的意義,貨物進出帶來的稅務,再者一旦錢足夠用,銅錢放寬,海禁放寬,反正這些金銀銅來自外番,大不了再吐一點回去,海上貿易會更加發達。

幾年積累,這些契股會積累更多的財富,鄭朗又做了許多限制,往哪裡投?放高利貸還要防止人家破產的。這種良性的交易,有諸多會謀財的商人謀劃,而朝廷會得一半利潤。

又是多少錢?

至於一年會死多少人,富弼主動選擇性失憶。咱記不起來,想不起來。

正好看到鄭朗寫信,大驚失色。

不是開玩笑的,這種巨大的收益,朝堂裡「小人」佔了絕對的上風,郭勸凶多吉少,顫著聲音說道:「鄭知府,祖宗法制,不殺士大夫。」

「哦,那我加上這一段。」說著,在信尾寫到:太宗容楊繼業報效北疆,垂於千古,曹孟德迎許攸,勝戰官渡,項羽坑秦降卒,而失關中,裴炎殺伏念,武周受辱,己授首於天津橋上。一殺一收之間,事關國家生死存亡大事也,陛下不可不察。祖宗有制不殺士大夫,而事有輕重之分,法有度之約制,郭李二人此乃不殺,臣恐日後士大夫若有陰謀,覬覦天下,亦不死也,陛下請三思。

「鄭大夫……」

「富兄,你也是心懷天下的清亮大臣,所以你雖黨,我一直將你與范仲淹看得很重,這是國家頭等的大事,一旦開戰,會有幾十萬將士身亡於西北。一念之間,可以活人十萬有餘。十萬條性命啊,若願意,我都願意拿我這條生命去換。」

富弼不好再勸了,比起郭勸的生命,鄭朗這條命顯然寶貴得多,若算一算錢,至少價值十億到二十億貫錢。

鄭朗也向他解釋郭勸失誤,所帶來的弊端。

不是郭勸以和為貴,是害怕擔當責任,苟且偷安,總之,此次郭勸做得大錯特錯。

無奈,只好待會兒回去也寫信到京城,求章得像與大宋在皇帝面前保一保,保住性命,想要善了,大約不成。

寫好信,鄭朗將王昭明喊過來,說道:「西北反像已明,一旦開戰,國家急需大量錢帛,我也不招呼你了,正好宮中內侍孫全彬在等你的消息,你馬上將這封信帶回京城。再說這裡也不能耽擱……」

沖外面那些花枝招展的倭女努了一下嘴。

站在宋朝的角度,鄭朗不能帶後世的感情色彩,需要時是朋友,不需要時是敵人。但後世也能借鑒,倭人也是李元昊,好不起來的。不過剛才看了一眼,除了略略矮小,這些女子長相不弱,有的嬌小玲瓏,看上去很可愛,相貌與中原人也差不多,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王昭明懂的,重重點頭,實際鄭朗不催他,他也想早點回去,先請一功。要走,又突然回頭問:「鄭知府,你是怎麼知道的?」

奶奶的,這太神奇了。

鄭朗沒有辦法,不僅王昭明問,恐怕京城中許多大佬為此事想破了腦袋,擺手示意他先坐下,說道:「我少年時,與陛下說過,國家財政困難,有二途可以解決。一是節流,冗兵、冗官與冗政,只要削去三分之一,國家一年最少能節約兩千多萬貫的開支。國庫會不會緊張?縱然西北有戰事,國庫都不會吃緊。這是主流,是重心。二是從外部解決,開源,不動朝廷的錢,不動國家的錢,想出新辦法,尋找財源。因此在太平州,開出圩田,種植草棉子,制蔗糖,都是在開源,錢是變出來的,非是從任何人手中奪來。終是少,又想到其他的學問。夫子說格物致知,記好了,這也是儒家的核心思想。所以一些古代大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比起他們,我差得太遠,天文幾乎一竅不通,地理學了學,稍懂一些。」

鄭朗也怕,傳得邪,終是不美,所以死活說它是學問,普通的學問,沒有什麼了不起。

富弼精得很,搖頭苦笑。

但心裡不得不服,若論學問,鄭家子學問當為舉朝第一。不僅是儒學,你儒學好,會不會問鬼,你會問鬼,會不會制蔗糖,你會制蔗糖,會不會知道海外的礦藏。

所以說他當為第一。

正是這個聰明的大腦,故少年時就成了書法大家,獨創無數種可觀的字體,繪畫技巧,新琴曲。

忽然又想到劉娥,老太太臨死前居然將少年鄭朗喊進宮中,隱然有托孤大臣味道,當時自己認為是過了,如今看來,老太太眼光長遠哪。

王昭明也苦笑,鄭大先生,你別謙虛了,再謙虛,別的學子連站都沒有資格。

鄭朗繼續說道:「我鑽研一下,比如地質結構,唉,時間緊哪,仁義還沒有寫,否則那一天,我將這些地學、格物學,以及算數一起寫出來。以後吧。」

「寫仁義?」富弼道。

「是啊,不是我在京城講的仁義,那只講述了仁義相對相生,但何為真正的仁,仁,愛人也。什麼叫愛人,不是溺愛,如同自己教育子女,做錯了,罰一罰,也是一種愛。寬嚴得當,才是真正的愛護,它本身就包含著對立面義之罰。可義雖為仁之節,為什麼到百姓嘴中成了道義,因為是以仁為本,是正義之罰,即便是罰也是對的,包含了仁。這又是一種相對相生的生動表現。所以我寫一寫,什麼叫真正的仁,真正的義。是大仁,非乃婦人之仁。是大義,非是法家之義。」

富弼不能作聲。

「扯遠了,還說這個礦的事,生起這個念頭之後,鑽研了地理之學,又悄悄打聽一下。其實不難,什麼樣的地形,就會儲藏著什麼樣的礦藏,真正論金銀銅,我朝比倭國多。」反正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對這方面學問懂的,瞎扯沒有關係。並且鄭朗也不喜,開源只是輔政,重心還是節流。不做一些改革,自己使出十般武藝,國家的財政都好不起來。

「那為何……」

「聽我說,我朝雖多,可礦多不富,提煉困難,又有許多礦深,開採困難。不但我朝,吐蕃與契丹也有大量金銀銅鐵。要不要我告訴他們?」

「不可。」富弼急切地說。

不是倭國,從契丹人嘴中,什麼也搶不回來。一旦他們得到大量的金銀銅鐵,國家變得富裕,再加上強大的軍隊,宋朝大麻煩就來了。

「玩笑,玩笑。而且技術也落後,比如我下面找的那個銅礦,若技術跟上來,會得幾百萬兩,甚至上千萬兩的黃金,可現在呢,能得到幾萬兩伴生礦金就很不錯啦。開採是一種浪費,又不像莊稼桑麻,種了又種,開採出來就沒有了。留給後人吧。因此我在海外認真的選擇幾處地點,其實有很多,以我之能,只要得到它的詳細資料,能猜準十分之一礦藏所在,不過考慮到種種困難,選擇的皆是大礦藏。記好了,金銀銅鐵除了製作器皿首飾外,它不能吃不能穿,足夠國家流通就行,不能多,多就會氾濫成災。為什麼一定要在本國?」

「會有多少金銀銅鐵?」

「很多,這個大地下面,藏著無數珍寶。不用管它,記住,知足二字。過猶不及。」

「是。」

「也是我當初懇請陛下賜一有海港州府讓我上任的原因,杭州最佳,其他數州也可,但必須有海港,沒有海港,計劃就無法實施。」

「原來如此。」

「正是如此,不難,陛下想要這個地學的學問,對他轉告,這個學問不能與一些上古大賢相比,但十分複雜,許多處我沒有想好,可以後會交給朝廷。快去吧。」

「喏。」

看著王昭明離去的背影,富弼欲言欲止。

「富兄,勿要多言。」鄭朗道。就是自己說了,趙禎也不會殺郭勸,這是宋朝的制度,只要是稍重量級的文臣,永遠不會判決死刑,除了真正謀反外。所以蘇東坡關了關,史書一個勁的叫冤。還有出兵,他心中很不滿,但能理解趙禎的苦衷,自從趙匡胤的大斧子一揮,宋朝注定成了一個重內治不重邊功的國度。

不是其他的要求,若是其他的要求,比如來一個小型的改革,或者自己替什麼人求一個不痛不庠的官職,趙禎會毫不猶豫答應下來,甚至在不動所謂的祖宗制度下,在杭州就可以干涉一些朝政,例如對范仲淹在江東舉措的支持。

因此,自己數次要求防範,與佈置一些措施預防李元昊,朝廷卻在遲疑不決。正是觸犯這種底線的緣故,又與一群文臣求和心理發生衝突。

歎了一口氣道:「打吧。」

「打什麼?」

「打仗,幾十萬人的大會戰,一戰是幾十年幾百年。」說著,鄭朗一揮衣袖,走了出去。

還要安排,從萊登二州調來的工匠,讓他們喘一口氣,送他們回家,過一個新年,再將他們調回來。

以及這些倭女……

又搖頭。

諸位鄉紳迎了過來。

他們派出不少人,不會傻呼呼地向倭人通風報信,可自家主人要悄悄說一聲的,全部得到了真相。然後用一種仰視的眼神看著鄭朗。

無論鄭朗怎麼將自己所作所為貶低,種種神奇的表現,也使他身上披著一層神秘的色彩。

「鄭知州。」一起彎下腰施禮。

這就好辦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從現在起,自己可以辦一些實事。

「不用客氣。」鄭朗抬了抬手,來到船邊。

神馬的郡主在兩個侍女扶持下走下船,來到鄭朗面前,雙手交叉,彎腰施禮,不是倭人的禮,是唐朝的萬福禮演變的,倭國留下太多的唐朝印記,插花、倭刀、茶藝、榻榻米、禮儀、稱喟、假字,包括語言都有許多唐朝官話的音節,宋朝的商品,如今還稱呼為唐貨,不是宋貨。

然後說了一些什麼,鄭朗是聽不懂的。

通譯翻譯道:「延子郡主說她在她們國家,早就聽說鄭知府大名,今天一見,三生有幸。」

「不敢當,你對她說,若不嫌棄,我想請她到茶館一敘。」

通譯又翻譯回去,然後又說道:「郡主說她欣然從命。」

將這個小郡主帶到一座雅致的茶樓,得商議,不然這近千名倭女到處借種,一女要借十七八個,不但船上會亂了,整個杭州也會亂了。想像一下,一千名女子散開,會幅射多大範圍,然後揪著來往俊俏的後生,說話又不懂,於是牽手解衣,甚至就在路邊……

朝堂上的言臣會將自己生吞活咽!

吩咐「大伯」端上來香茶,鄭朗問道:「請問延子郡主為什麼想起來到我們中國?」

這個小郡主忽然伏下去,流淚嘰裡哇啦地說了幾句,翻譯再次翻譯:「小女子的叔父在我們國家聽到君的大名,以及君的智慧,對鄭君敬仰十分,故派小女子來到貴國,與君一見,請求君相助,小女子將會以身相許,如君不滿意,叔父還會從我們國家挑選幾名最美麗的處女服侍鄭君。」

「你起來說,你叔父是什麼人,還有,若有請求說出來,你我兩國自唐以來,一直交好,如果能幫助,我必然會幫助貴國。但幫助不了,我也不會答應。至於那個以身相許的什麼,千萬不要說。我有妻有妾,一家人很幸福。妻子無過不能出之,你是郡主,又不能做我的小妾。」

「只要鄭君相助,小女子願意做君的小妾。」

這都是什麼呀,鄭朗道:「郡主,你不懂我朝規矩,小妾也是側妻,可沒有地位,生的子女是庶出,丈夫可以任意將小妾轉讓給別人,陪別人侍寢,甚至將她賣掉。這就是小妾,你願不願意?」

延子犯難地看著通譯,通譯點頭。

她不敢作聲了。

實際鄭朗不會將小妾當成小妾的,在他眼裡,杏兒四兒她們一樣重要。不過就是這個小郡主願意,他也不會收留。與歷史無關,指不准以後為了礦藏的事,與倭國皇室會翻目成仇,何必要夾雜一個郡主在裡面。

道:「坐下說,為友情我也會相助的。沒有友情,就是你做了我女人,我也是虛情假義,反而害苦了你。說吧。」

「小女子的叔父是天皇陛下,可是我們天皇陛下……」又抽泣起來。

鄭朗揮了一下手道:「別說了,王內侍剛才已經將你們國家一些情況對我說了,你聽我說。」

「敬聽。」

「我朝政策是以和為貴,比如我朝南方的大理,是蛋丸之地,可我朝一直不收復它。這個政策與唐朝不同的。包括你們國家的國政,就算我不顧後果,向我們陛下進諫,陛下也不會聽。陛下聽,大臣也不同意。」

「你們陛下……」

「我們陛下是陛下,與你叔父性質不同,那是集思廣益,對大臣的尊重,不得多想。聽我說,但這件事也有辦法解決。先從你們內部開始。」

說著跑出去,找了幾十塊石子過來,放在桌子繼續道:「你們國家是島國,要麼向高麗擴張,高麗有契丹人護罩,若動高麗,你們國家又會像唐朝那樣,大敗而回,那麼你叔父地位更危險了。只能從國內著手,國內是那幾個島,是那麼多百姓,這是一杯水,盛滿了還是一杯水。要麼你多喝一口,要麼他多喝一口。可你們國內是什麼動態呢?你們國內的武士集團……」

放下幾十塊小石頭,道:「他們勢力很弱,可一旦集合起來,卻比任何勢力更強,是不是。」

這個小郡主點了一下頭。

「還有四大家族,籐原,平氏,源氏,橘氏。」鄭朗看著手中的石頭,最大的一塊擺成了籐原,其次的兩塊擺成了平氏與源氏,剩下兩塊小一點的,擇了一塊擺成了橘氏,問:「是不是?」

「是。」

「然後是你們皇族。」最後一塊石頭擺上,很可憐,居然沒有籐原家三分之一大。

但這個小郡主還是點頭。

「你們國家一杯水,喝的人正是這些人。若沒有意外,武士集團會繼續茁壯成長,四大家族擁有更多的資源,也會緩慢成長,他們要喝更多的水,那麼你們皇族會成了什麼。」一挪石頭,將最小的一塊石子取代了現在皇族的位置。

「故小女子央求鄭君相助。」

四大家族中源氏與橘氏、平氏也是來自皇族後裔,但分開了就不能算作真正的皇族嫡系,真正的皇族被倭人認為是至高無上的,所以沒有姓氏。因此源氏、平氏與橘氏同樣也讓皇族成員感到不舒服。

「你不急,我不是在幫助你嗎?你們皇族想強大,就必須從他們手中搶水喝。怎麼搶水,讓他們勢力削弱,可以授意讓四大家族與武士集團開戰,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兩方力量削弱,你們皇族君權才能收回。還有,讓我看一看,要麼我用保護財產的借口,派一支軍隊過去,伺機相助。」

「謝過鄭君。」

「不用謝,即便派軍隊,也不會多,一兩千而己,多了大臣又會反對。」鄭朗搖頭,心中暗笑,真要派出幾萬大軍過去,恐怕這個天皇又要胡思亂想。但這個小姑娘卻不懂的。

「一兩千人哪。」果然,這個郡主萬分失望。

「沒有辦法。不過我還送給你叔父一份厚禮,本來我朝缺少木材,你也進了城,看到杭州有多大,但僅是杭州,京城是杭州的數倍規模,需要大量木材,因此我授意下,派了使節到貴國看一看,買一些山地,自己伐木。可是貴國招待很隆重,讓我慚愧萬分。你父皇提出需要五分之一的禮單,無妨,禮單歸禮單,這五分之一的財物,另外籌備,當作第二份送給貴國的禮物。」

「謝過鄭君。」這個郡主再次伏下,二十萬貫的貨物,是以宋朝物價計算的,運到倭國,價值會漲兩三倍,這次出手,十分大方。但從感情上來說,此時的倭國對中國十分眷戀,不但王昭明以使節身份前去,普通的海商過去,倭人同樣抱以熱烈歡迎。

至於鄭朗的想法,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延子又說道:「小女子臨行前,叔父也給了小女子禮物,帶給貴國陛下,以及鄭君。」

說著對通譯吩咐一聲。

通譯離開,延子又盯著鄭朗看,從長相上看,一開始也未必很滿意,但坐下來細看,忽然臉紅起來。

有人身上的魅力,同樣讓人感到心動。

論氣度,天下間有幾人及鄭朗?

一會兒通譯帶著兩名侍女過來,手中拿著幾個盒子,延子將盒子打開,是海珠,給趙禎的是一對一大一小玫瑰色海珠,大者近一斤重,小者也有近半斤重。

但不算最大的,市舶司曾遇到一隻奶白色海珠,重約五斤,價值可謂連城。不過這對珍珠色澤明亮,顏色光潔,又這麼大,算是很珍貴的禮物。

還有一對約三四兩重的大寶藍色海珠,送給鄭朗的。

鄭朗想了想,笑納了。不是納,自己不會留下,會貽人口實,但會有用場。

道:「謝過貴國天皇陛下,此外我還有一件事與郡主知會則個。與你同行的有近千女子,我朝禮教嚴謹,我又是讀儒家書籍的儒生,作風更嚴謹。因此請郡主代為管教一下,以免傷了風化。我再派人安排客棧,賜諸位小娘子用度飲食,可否?」

延子的臉一紅,輕聲道:「就依鄭君。」

也不是王昭明所想的那麼不堪,人家亂倫是天性,羞恥心多少還是有一些。

送走這個郡主,鄭朗與富弼相視一笑,這簡直是想睡覺,便有人送來枕頭。

兩人擊了一下掌,東風已到,諸事俱備,大治杭州開始。

……

趙禎看到信後,大喜,立即將重臣召進皇宮。

將兩封信傳遞下去。

章得像很迷茫,問:「陛下,這是幾千里,一萬里的海外,他如何知道的?」

若是災害,還能連蒙帶猜,若說元昊必反,可以從種種跡象作為判斷,但礦藏的事太過神奇了。

趙禎呵呵一樂,道:「王昭明,你說。」

「遵旨。」王昭明將鄭朗那個地學解釋轉達。

「地學?」

「是啊,儒家格物致知,鄭知府想到了地學。」

章得像很蒙,夫子的學問與地學有什麼聯繫?看大宋,看李若谷,全部茫然。

王昭明又道:「難怪范蠡在吳身為名臣,在齊卻成了陶朱公,原來這是學問啊。」

章得像無言。

看了一圈,信又轉到趙禎手中,趙禎盯著上面的銅礦,問道:「王內侍,他可說銅礦在何處?」

「回陛下,臣也不知,好像在南海一個小島上。但鄭知府又說,我朝也有許多金銀銅。」王昭明再次複述了鄭朗的話。

「知足,朕的大臣很知足,可這個趙元昊知足嗎?」

諸位大臣又不敢插言。

趙禎繼續盯著信道:「設一監吧,名曰平安監。」

「為何……」王昭明不解地問,平安二字與海貿無半點關係。

「海上風波凶險,又在異國他鄉,朕希望他們人人平安無事,那怕朝廷得的錢少一些。」

章得像與諸臣伏下說道:「陛下聖明。」

「那敢稱聖明,若是聖明,就不需要百姓冒這個風險。」趙禎搖頭。這是思想觀念落後造成的,他仁愛之心有了,可不知道儘管有許多風險,卻暗藏著更多的生機,這一舉,會死一些人,但會生十倍幾十倍的百姓。

又說道:「著鄭朗兼平安監使,王昭明,你勾任平安監的判官吧。」

「謝過陛下。」

「還有,此次你也冒著風險,勇氣可嘉,可判副都知,以後做得好,朕還會給你封賞。」

「謝過陛下。」王昭明大喜過望,他冒這個危險,不正是為了富貴?自己不是鄭家子,是俗人,是閹人,清高不起來。還是來實際的。

「宋卿。」

「臣在。」宋庠走了出來,答道。

「替朕草詔,著鄭朗為平安監使,有權徵召天下所有船隻,朕再撥給他五千人馬,任他調動,勿必速速替朕找到更多的礦藏。」

章得像搖頭苦頭。

但趙禎迫不得己,元昊反意已明,不開戰則己,一開戰錢會用得像流水一般,一萬年太久,朕只爭一朝一夕,那怕一年之內變出十億貫錢,朕也不嫌多。

「再賜鄭卿開國候。」

王昭明道:「陛下,恐怕不好。」

「什麼不好?」

「他不會受……」王昭明嚅嚅道,不但不受,有可能又要數落陛下。

趙禎也撓耳朵一笑,道:「那麼授他龍圖閣直學士,詔不得拒旨。」

不受也得受。

憑借坐在家裡就知道天下礦藏所在的學問,擔任直學士也足矣。

「關於海外事務,著他便宜行事,一切是草創,朕也看不清,等到一切安定下來,再制為詔令,成為制度。」趙禎說完,看了看詔書,其實這些年鄭朗提過許多建議,可自己沒有聽進去,這時候想一想,很是後悔,有的還是不能作主,有的也到給予信任的時候,又說道:「再頒發另外一道詔書,說范仲淹在江東做得很好,其他人等勿得進言反對,以免壞了江東幾萬頃圩田大業。再給朕草擬第三道詔書,著石介為御史監察,替朕巡察處執兩浙江准鹽務,糾察大亭戶的隱田,以及高利貸,官民勾結的不法行徑。」

這一條實施下去,有很多好處,可過程會讓人很頭痛。

然而鄭朗提了出來,是給予鄭朗信任,給予回報。

不然一次次碰壁,任何臣子也會心冷,所以在第一封信中鄭朗說有可能以後不再過問邊事,甚至退出官場,別人做不到,但趙禎知道以鄭朗心性絕對能做到的。

「章得像,張士遜,王鬷,張觀,陳執中,李若谷,程琳,你們東西兩府聚集商議一下,兵器與火藥,只要不過份逾越制度,盡量滿足杭州那邊的要求。」

很含蓄的一句話。

什麼叫不過份,再讓鄭朗便宜行事,有權調動天下所有船舶,幾乎是無條件向鄭朗提供幫助。

但諸臣沒有一個敢反對,換自己同樣也會無條件的支持。

鄭家子是為朝廷謀利,為什麼不支持?

趙禎眼睛又看到信的結尾處,喃喃道:「這個郭勸,你們看朕當如何處執?」

放下手中的孫子兵法,鄭朗看了看外面。

杭州地處南方,天氣暖和,春天便來得早,才過元宵節,寒峭的風便輕柔起來。悠悠東風從海上吹來,像是少女的身體,溫軟而又滑膩,帶著清新醉人的氣息。但鄭朗眼中有些憂色。

崔嫻關切地問:「官人,在想什麼?」

「我在想啊,若是讓我領兵作戰,會如何?」

「你領兵作戰?」崔嫻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忽然笑起來。

「笑什麼?」

「你會領兵作戰?」崔嫻又笑,差一點笑彎了腰。

「為什麼發笑?」

「你學問是好,可行軍打仗,你懂麼?」

「我不是在看孫子兵法?」

「難道你想學趙括?官人,你還是做好官吧,不要胡想。」

「不是我會胡想,是朝廷以後必然會派我去西北。」

「何來此言?」崔嫻不笑了,緊張地問。

「西北會打很久,但朝廷會指派文臣為邊境各州各官首官,調動指揮軍隊,你說我能不能逃得過?」也未必,但十有八九會去之。

「你從來沒有打過仗……朝廷為什麼不派武將?」

「朝廷沒有武將了,以後文臣就是武將。」鄭朗譏諷道,不是沒有武將,很多,可武將最後一絲權利也讓文臣奪走了。

「文臣們會打什麼仗?」

「文臣們不會打仗,會奪權,會鞏固士大夫的地位。」

「但你不能去。」丈夫寫寫書,治理一方百姓可以,上戰場是怎麼回事?崔嫻擔心了,若真如丈夫所說,朝廷必然早遲調丈夫去前線。

「所以我在看孫子兵法。」

「官人,不是那麼回事,看也不起作用,韓信、霍去病他們從來不看兵法,卻是絕世名將。趙括、馬謖看了也是害國家。」

「你倒懂得多,但不看豈不更壞,因此我給楊家、王家兄弟看兵書戰策。」

「那不同的,他們只是拱衛一下礦藏,不是真的對付整個國家。」

「我不去行不行?別的地方,可以拒旨不聽,西北能不能拒旨,會有人說我怕死的。」鄭朗歎息道。不是不能看,真看看,會起幫助作用的,比如孫子兵法不但用在軍事,實際生活中也有借鑒作用。但到了戰場,是統帥能力,練兵能力,對機會的把握能力,對戰場的判斷能力。不是畫地圖,地圖上兩支軍隊在一起,其實可能會隔著一座山一條河,那怕只隔著一座矮山一條小河,都能決定幾萬幾十萬軍隊生死存亡。吏治時錯誤了可以作修正,戰場上錯了,必然會慘敗。自己有本事將死人吹口氣吹活嗎?

就是韓琦那一戰的結果,鄭朗也無法接受。多少名將,多少英勇的將士,又花了多少錢帛,結果如此,自己能不能安心?

「官人,術有專攻,要麼真去了西北,讓一武將做你的幕僚。」

「不行,站的角度不同,考慮的問題就不同。」

江杏兒道:「官人上書吧。」

「上書?為起警戒作用,我提議誅殺郭勸,不知道已經得罪多少士大夫,難道我想與所有士大夫為敵?」

正說著話,門房稟報道:「鄭知府,朝廷欽差來了。」

鄭朗迎出,還是孫全彬給他下旨的,王昭明已經在路上,但趙禎先派孫全彬前來將旨意下達,讓鄭朗做好準備。

孫全彬將聖旨宣讀。

鄭朗聽完後,忽然說道:「你對陛下說,這道聖旨臣不受。」

「為何?」

「先說直學士,臣就不能受之。」

「聖旨上說不准拒絕。」

「聖旨是說過,但麻煩孫內侍再回去轉告,臣不能受,原因有二,此乃海外之事,十分遙遠,雖然礦工勘探有礦藏存在,究竟有多少未必可知。萬一只是表面一層,怎麼辦?這是臣,臣心中清楚,陛下卻不清楚,是在聽臣說,若有他人也用海外的事做文章,弄虛作假,朝廷不好查證,難道不怕我宋朝也發生徐福的事?」

「但是真的。」

「是真的也不能開此例,再者,館閣之職,乃是國家載培重臣之所,以前三位先帝選擇館閣之臣,還要進行複試。縱然是狀元,也未必能入館閣,故一經此職,遂為名流。可從陛下起始鬆懈也,如臣,陛下雖授館閣為兼職,非是實職,但有沒有進行一次考試?臣已經開了一個惡例,萬萬不可再開。一旦開之,大臣們往往為樹私恩而濫事推薦,會使館閣之中,半是膏梁弟子,最終吏干之才,羞與之比肩,得之非以為榮,而為恥者。陛下若受臣館閣之職,等臣將杭州事了,先行考試,然後等候礦藏消息,非有幾千萬貫收益,萬萬不能受。以免後人僥倖。」

不是問題重點,實際鄭朗想避恩寵,這件事不用幾年,幾個月後就有好消息了。大量的礦工,工具,火藥,以及拱衛的軍隊一旦到達倭國,要不了多久就會動工。

算朝廷不急,那些大戶人家也會睡不好覺的。這就是摻雜了私人契股的作用。

幾個月後,就會有大批金銀送回國內。

可這份功績太大,自己歲數小,資歷淺,眼紅,別以為直學士是榮光,得之別人會更加不舒服。這是趙禎朝,換其他朝代,這群猛人們,早就將自己撕了吃。

不能受啊。

王昭明這小子立了功,進了一諫,否則再授一個開國候,後果更不堪設想。

但真正權利的真諦是什麼?許多人不懂,加官進爵,錯!一要有拿得出手的政績,這是資本,二要有一群人認為你不錯,這條道路鄭朗不想走,可政績到了一定地步,別人會駕著自己受之,自己不受,他們受之難受不難受?三要皇帝相信你,相信你對他忠心,是一個有本事的人,最後一條最為重要。

知道,偏偏鄭朗眼下不是很在意,讓我做,我就有能力去做做,不讓我做,那怕罷官回家,在家中也快樂,彈彈琴,寫寫字,喝喝茶,逍遙自在。為什麼非要與別人整天勾心鬥角?

回家過幾天舒服時光,大約很難辦到,可這個直學士,堅決不能受之,越是有功勞,越不能受。

至於聖旨上說不能拒絕,不是其他的旨意,我不受官職,拒絕一千次一萬次,滿朝文武都沒有辦法,反而嘉之。

孫全彬哭笑不得,果然加鄭朗的官,很難啊。

「便宜行事,有權任意調動天下船舶,更不能受。何謂便宜行事?安祿山便宜行事,曹操便宜行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也,所以要制度,明知有時候制度成了嚴重的制約,也不能壞了制度,正是因為一個約束。臣需要修動的法令已經上書,朝廷恩准即可,萬萬不能用便宜行事四字為旨。這又是一個惡例。天下船舶是國家之船與私人之船,私人之船怎能任意調動,開了此例,以後會有更多官吏當成借口,魚肉百姓。至於其他的船隻,只能下詔讓各州配合,也不能隨便調動,除非此監成為朝廷直屬監司,眼下在杭州,就不能有這個權利,萬望陛下要分清輕重。」鄭朗一口氣道,趙禎你有勇氣給我這個權利,動一動三冗哉。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好句啊好句,憑這八個字,我一定要將這些話原封不動的帶給陛下。」孫全彬歎息道。常聽陛下歎息鄭家子是能臣是良臣,今天才知道陛下歎息的原因,大宋也到了中興的時刻!

「孫內侍,時間不等人,勞煩你立即騎馬回京稟報,詔令清楚,我才能處理下面的事務。」

「喏。」

「不急,喝一口茶吧。」鄭朗看著孫全彬額頭上流著汗水,說道。

杏兒在沏茶。

孫全彬又說道:「陛下還讓我帶一道口旨給鄭知府。」

「臣謹聽聖旨。」

「鄭知府,你委屈了,但諸臣反對,朕也是無奈也。且祖宗法制,不殺士大夫,善待士大夫為國盡忠職守,朕更不忍誅殺士大夫,壞了祖宗法制。故貶放郭勸知汀州、李渭知涪州。朕也有錯誤,一旦元昊反相畢露,朕會下罪己詔自責朕疏忽之失。」

孫全彬宣完聖旨後,低聲對鄭朗說:「這兩個州一在福建路,一在夔州路,都是下州。陛下只能這麼做了,朝中諸位大臣,章得像、宋庠等人皆為郭勸求情,鄭知府,到此為止吧。」

「誅殺郭勸,是臣的進諫,怎麼處理,還要陛下拿主意,臣怎麼敢逼迫陛下?那不是臣子之道。」鄭朗歎了一口氣。

雖然處罰比史上好些,然而威懾力不夠,不能讓那位范老夫子害怕。可自己怎麼辦呢,趙禎都向自己認錯了,難道逼趙禎向自己跪頭?

算啦,準備好開戰吧。

想一想也好笑,趙禎這個皇帝當的……後宮讓大臣弄得亂七八糟,如今兩下為難,於是另一邊牽就大臣,這邊用認錯安撫自己。果然仁啊。

又道:「再對陛下說一聲,雖多多益善,可南海諸島地形惡劣,這些島上多長有雨林,遮天蔽日,航道不熟,語言不通,又多有毒蛇蚊蟲,氣候炎熱難當。急不得,必須先派人試探一二,適應當地的氣候,航道漸漸熟悉,習慣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與當地的土著人打交道,再大肆尋礦,不到明年不行啊。有的事,臣更急,可急不得。」

「好,再說一件,韓琦上書,彈劾你挾功要脅陛下。你要小心,正是他的進諫,倒了數位宰相。」

「是韓琦?」

「正是他。」

「好機會。」鄭朗道。

郭勸也是君子黨,還有許多好友,例如孔道輔、蔣堂、楊偕,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韓琦明為彈劾,實際是在收攏君子黨大臣的人心。而且自己無言以辨,事實自己有了挾功要脅的嫌棄。

但韓琦與自己過節不大,他抬頭看了一下西北方向,心裡默想到,范仲淹,你這個帶頭大哥地位不保哪。

范仲淹志向操守天下無雙,可論對時機的把握能力,一百個范仲淹也不及韓琦一個。

「什麼好機會?」

「你不要多問,否則得罪了韓琦,你也不好過。」

孫全彬默然。

太猛了這個人。

「再對陛下說一聲,韓琦彈劾得對,臣多少是著了痕跡,可讓韓琦草擬一個章程,讓他看如何對我處罰,不過市舶司、平安監與杭州我全部要帶知,這三年內放不得,非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國家。」

「這……」

「去吧。」

送走孫全彬,江杏兒不解地問:「官人,你說什麼呀?為什麼讓韓琦草擬處罰你?」

鄭朗看著崔嫻。

崔嫻撲入他懷中,說道:「官人,這一招妙。」

「不妙,我也不想與韓琦為敵。」鄭朗搖頭。這個人不是君子黨,是小呂夷簡。

「官人,你讓陛下交朋友,你也交朋友吧。」崔嫻道。

「不用,其實天下最厲害的人不是呂夷簡,也不是韓琦,你猜是誰?」

「是誰?」

鄭朗將鄭蘋抱了起來,親了口,說道:「乖女兒,天下最厲害的人正是你爹爹。」

「官人,他們的手段。」江杏兒狐疑地道。

「他們有什麼手段?無論是誰,都有放不下的物事,可我無慾無求,無慾則剛,金錢、美女、地位、名望,我都不動心,然而偏偏又有一些小本事,自保的小智慧,似乎對朝廷有了那麼點幫助,你說,我厲不厲害。」

「爹爹最厲害啦。」鄭蘋說著,在鄭朗臉上親了一口。

「這算什麼本事……」杏兒還在琢磨。

「大本事,再想一想。」

……

然後開會。

問了許多次,鄭朗沒有答覆,那道詔書讓他駁回,但駁回的僅是其中兩條,其他的等於經過聖旨准許。時間不等人,鄭朗將所有契股召集在一起。

有了礦,你們將錢拿來吧,地交出來吧。

但頒發了一些條令,不准私鹽、私酒、私茶,從今天起,凡有者,罰沒所有契股。

這一條令有意混淆,對以前所犯下的事,沒有說處理,也沒有說不處理。但無關處不處理,不會動契股,除非犯下重罪。

有的人臉上露出一些猶豫,不過利足夠重,權衡之下,全部通過。

以前吞併的田地不計,從今天起嚴禁任何人繼續吞併田地。海上貿易之路一旦打開,如同一個盆寶盆,會將大量財富源源不斷送來。人是要知足的,再壓搾國內的貧困百姓,是謂不仁不義,監內不想收這個不仁不義之徒。若吞併者,罰沒契股。

這才是鄭朗看重的積極意義,給國內更多貧困百姓生機。

不然開礦藏,興海運,有可能會加倍提高兼併的速度,因為越往後錢越多,錢多兼併速度就會更快。不得不用條令禁止。

又猶豫不決好一會兒,鄭朗十分不悅地說:「無妨,可以退出,你們的錢與地在你們手中,某沒有動彈,只要退出,兼併某不干涉。」

還是捆綁之術,說是不干涉,實際比在太平州作為更強硬。

得到准信,誰會退出?

況且尋找銅礦的人手已經在開始準備,這都是大筆的金錢,又再度同意。

到海外不能自相殘殺,更不准勾結外番謀害本國利益,違者依然罰沒契股。這個國度不缺乏英雄好漢,可也不缺乏漢奸,尤喜內鬥,不作條令,以後為利益爭執起來,什麼事都能發生,特別是在倭國的那個銀礦。

比起前兩條,這一條通過十分順利,眼下沒有人想到那麼多。

不准貪墨,中飽私囊,互相勾結,朝廷有官吏者請舉報之,知情不報,罰沒。

起監督作用的。

貪污之弊已經深入到骨子裡,那一個朝代都沒有治好。

以契股為股份計準,以後設五千契股股東,眼下是一千五百人,不過有的人在牢裡,只有一千四百八十幾份,但有人契股不足一份,往後會更多,自己聯合推選一個代表,再由這些代表推選五百個代表,與官府的監使、判官等官吏共同協商管理決策監內事務。

這是一種偽民主的管理方法。

當作條例,但沒有獎罰。

接下來又有一條條例,取消朝廷死人罰沒財產的條令,可死人活人也要有一個說法。戰死,遇難而死,病死,後面到南方會有,天氣太熱了,又容易生瘧疾等疾病,每死一人,從監內拿一千貫作補償。

又是一片議論聲,多是說太厚。萬一一年死上幾百人,幾十萬貫沒有了。不是不可能,是很有可能,戰一戰,就能死上一些士兵,遇到特大暴風,船隻會有沉沒,又會死許多人。

鄭朗道:「大富大貴之家,不會到海外冒險,去的人都是謙客,或者你們雇來的人手,撫恤不厚,你們必然不會愛護,若苛剝太重,會發生許多意想不到的事,甚至整個礦會發生暴亂,孤懸於海外,難道到時候讓朝廷派兵鎮壓?算一年幾十萬貫,又算什麼,金銀銅量多起來,海上貿易繁榮,一年會有多少財富湧來,幾百萬貫,或者是幾千萬貫?」

「幾千萬貫?」張大亮驚奇地問。

「張大善人,一旦所有礦藏開採,又放鬆海運,一千萬貫只是底數,你說說看,能不能吝嗇這幾萬貫,幾十萬貫錢?」

「不能,不能,應當的,賞不厚,屬下怎麼願意賣命?」

「不是賣命,賞不厚,就不會忠心。還有……」鄭朗說完了死人,又說活人,工匠是主要骨幹,普通的工匠一年給其兩百貫,高明的五百貫,頂級的給一千貫。無論是禁兵,或者派出的私人護衛,工人,以及海上的船夫,其他成員,年薪一百貫,兩百貫,主要成員四百貫,五百貫。是薪酬,吃喝用度不能計較,以免從他處苛剝。

又是一片議論聲,喊太貴。

「我知道太貴,可當地都有百姓,都有土著人,為什麼不利用?」就算文明氣息最高的倭國,也不可能有什麼以人為本的想法,誰會在乎啊。只要不一年折磨死掉了一萬幾萬百姓,縱然是天皇絕對也不會過問此事。

會在國家動用許多人手,比如此次就會動用三四千人,但主要採礦的人,還要來自當地。至於死活,鄭朗與富弼一樣,選擇性失憶。

懂的,眼睛全部亮起來。

鄭朗搖頭,又說了下一條條令,既入監內,一切以監內事務為主,國內如何不會去管,但海上採購的貨物,礦藏,必須在監內進行,任何人不准私自單獨進行,否則罰沒。

杜絕小金庫。不然會開假公濟私的先河。

最後說到分紅利,半年一結,七月與正月結算,就在杭州算賬分紅。若有投資與支出,先分後納。必須先分到手中,然後再繳納,省得混淆賬目。

這一條讓諸人哄然叫好。

還會發生問題,只能說是理論上接近了公平。

大家散去,但沒有結束,第二天還有,讓他們自己組織契股,契股的契書到了各戶手中,自己湊一股,十股。

還要商議人手,物資的分配。

但有人問了一句,那十幾個契股如何處理?

「罰沒了,以後重新分配,你們想什麼?」

幾人訕訕離開,敢情在想好事呢,將這些契股重新分配下去。

鄭朗回家,半路上一個三十幾歲文士打扮的人從後面追趕上來,道:「見過鄭知府。」

「你是?」鄭朗在會場上見到此人,叫什麼名字,記不起來了,人太多,縱然有變態的大腦,也不可能將所有人都記住的。

「我叫仝明。」

「仝明,你找某有何事?」

「我在宜兒哪裡聽到你彈奏的那支新曲,十面埋伏。」

「嗯。」

「那首曲子為什麼不全?」

「一共十段,我只想到了第三段。」

「第四段叫什麼名字?」

「排陣。」

「鄭知府這個陣大約已經排好了吧。」

「你說什麼?」鄭朗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

第二百九十六章 韓信

「鄭知府,不可小視天下人。」仝明坦然說道。

「我從來沒有小視天下人,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仝明笑笑,對鄭朗的話不以為然,這位知府是有本事,但傲氣也有的,沒有爭辨,說:「你以君子自稱。」

「我不是君子。」

「但使君以信而著稱。」

鄭朗默不能言。人無信而不立,為什麼他說一句話,就有許多人相信,因為從他來到宋代後,幾乎從來沒有失過言。看似不重要,其實很重要,比如他真到西北,對將士說一句,給我殺,你們的家人我會善待。別人說這句話,將士會不會相信,你是誰啊,是皇上啊。但鄭朗的話,將士就會相信。或者頒發什麼法令,百姓同樣會相信。

國亦如此,詔令不能朝秦暮楚,改得越多,它就失去威力。

你守信,不得撒謊。鄭朗也岔開話題,說道:「你叫仝明,仝這個姓很少啊。」

「是很少,非要趙錢孫李,才是人傑嗎?」

「無妨,僅是一個代號。」

「我也是認為如此,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未取名之前,我就是我,取名後,我還是我,名字僅是我的代號。」

「不錯,你有何來意,請說吧。」

「鄭知府無非想借宜兒艷名,打打草,驚一些小蛇。我認為不妥啊不妥,君來到杭州雖有半年之久,可對杭州,恕我斗膽說一句,君還沒有瞭解到它的根底,不但杭州,明越秀蘇,情況比君想像的皆要複雜。你是過江龍,人家是地頭虎,真鬥起來,君是劉邦,人家卻是項羽。」

「項羽敗了。」

「項羽不是敗給劉邦,是敗給韓信。然而韓信如今卻在人家手中。」

「韓信是誰?」

「君這段時間為某些女子頭痛萬分,劉邦也頭痛啊,可他用好了人,君卻沒有用好。」

如同在打啞謎,可鄭朗能聽懂。所謂的女子是倭女,那個延子的到來,帶來許多倭女。於是杭州變得像唱戲一樣,多數女子是過來看一下熱鬧,這些女子皆是有身份的婦人。

以前不是不想來,唐朝時海上船隻出事率高,只有使節來往,不會來這麼多人。宋朝國家外戰衰退,周邊都管不了許多,倭國在海外,揚什麼威,倭國皇族末落,雙方便斷絕了官方往來。

這次王昭明打著使節的旗號,亦商亦貿亦交,又送去大量禮物,至於那些山,還有那個礦,沒有人當真,可大量的昂貴宋貨卻是真格的。延子到來負著特殊使命,貴族婦女不知,一起過來看熱鬧。

也有不少婦女是來借種的。

這種心理很古怪,西北熟羌也有,如成親時不與丈夫同眠,而選一個漢家小青年同居,懷了孕,夫家以為貴。倭國也是如此,有的婦人為借這個種,不惜冒險,獨自乘小船隨風漂流到宋朝,借完種再隨季風回去。

風險很大,有的葬身於海上,有的便在宋朝安家立戶,能帶著種回去的不足十分之一。可倭女前仆後繼,每年都有啼笑皆非的事發生,官府對此事也不大管,也沒有這樣的法令去管。

這類婦人不用說,就連那些貴婦們,看到俊俏的漢家男兒,也要借一個十幾回的種。

本來僅是有傷風化,可出了一些意外,比如一些青樓老鴇,一看這麼多倭女,有的長相還不錯,讓俊俏郎勾引過來,誘到樓館。有的拐賣了這些婦人,將她們賣給光棍人家。

發生的太多,鄭朗不得不管。對倭國,整個大宋也沒有什麼人比他更憎恨,但兩礦就在人家地頭上,一下子少了一半的婦人,中間還有許多是貴族女子,終是不美。於是責令樓坊將這些女子必須交出來,還有人販子不能販賣。又與延子進行交涉,你得將自己的人管一管。

因此鄭朗說道:「我顧了大體。」

「錯,君沒有用好。那邊還成了君對手的韓信。」

「到我家說。」鄭朗沉聲說道。

話說到如此地步,幾乎完全挑明。

帶著仝明回到家中,富弼在等他,帶來一份邸報,這是宋朝的小報,將國家大事刊印成冊,不定期地送到各地官員手中,是一種民主的做法。

宋代弊端很多,可比民主任何一個朝代也不及。

正是一些內治的手段,使宋朝建立了發達的商業,學術、科技、文化也是封建時代進步最快的時間段。

邸報分為兩件事,第一件事說的就是李元昊。

貶李郭二人,坐不察敵情罪也。

接到國書後,群臣憤然,元昊給自己國號定為大夏,到他們嘴中變成西夏,汝等只配在西邊那片苦窮之地,做一個西人!

朝常不泛「冷靜」之輩,憤怒過後,有人發現在李元昊的國書中雖大逆不道,妄稱皇帝,可繼續在向宋朝稱臣,夷狄不知禮,需要教育的,於是商議對李元昊的懲罰,又按照以前的慣例,給西夏使者送去大量禮物。

鄭朗看到這一段時大笑。

富弼問:「鄭知府,你笑什麼?」

「富兄,我想牢裡關著的那些私鹽販子好釋放出去了。」

「不可。」

「元昊做皇帝了,僅是繼續稱臣就無罪,那些私鹽販子也認了錯,照例豈不可以完全釋放?」

說完繼續往下看,然而羞侮繼續到來,禮物送過去,誰知道這個使臣很傲氣,將這些禮物一起搬到驛站外面晾起來,咱們不稀罕你們宋人的東西。

冷靜之輩也無法冷靜下去,不但如此,西夏使者驕氣越盛。能不驕嗎?羞侮宋朝如此,宋朝還送我們禮物,換誰也不會將宋人放在眼中,這不是宋朝,是一群懦夫!

議使者入驛站時,將其牆壁拽倒,令壓其死。

鄭朗再次大笑,「這個主意很高明,很高明哪。」

富弼也皺眉頭,什麼餿主意!

但很正常,自宋代起,除朱棣大帝外少數時間,大多數時間歷朝歷代內戰內行,外戰外行,至於外交,那更別當真,有時候笨得像一群豬在當外交官。

繼續看下去,朝廷還有一群真正清醒的人,程琳就說道,始不誅,以罪有在也,今既驕,可暴其罪而誅之,以明國法,又何患邪!

王德用與陳執中附議斬之。

要殺就殺,堂堂的泱泱大國,留傳千古的華夏,何必用這等不入流的手段。

「王德用,好,陳執中,好,程琳,好,不枉與我有一些瓜葛!」鄭朗道。王德用搶了他的小舅子,一直讓鄭朗耿耿於懷,但算有一些親戚關係,程琳,在東京與鄭朗交往很深,陳執中是嚴榮的岳父。

敢說出殺使者,讓鄭朗大慰。

可到了這地步,盛度與張觀繼續反對。

有他們反對,事於是不得行。

議,再議。

王德用說,陛下,請給臣一支人馬,讓臣為陛下報這個奇恥大辱。

趙禎猶豫不決,真打啊。

陛下,還想妥協嗎?

趙禎想了很久,道,再議。

明智的做法,即便打也不是好打的,若是前幾年李元昊與吐蕃激戰時,宋朝插手,兩相夾擊,李元昊悲催了,如今吐蕃對李元昊形成不了威脅,山遇一死,宋朝自己將西夏各族逼得抱成了團,即便開戰,也要仔細琢磨。

關健趙禎不是這個想法,他還在猶豫觀望,多少年未開戰,一戰會有什麼後果,他判斷不清,朝堂更多的求和聲音,也阻撓了他的判斷。

又再議。

議的結果便是將李元昊進獻的禮物,派人追到離開京城的使者,一直追到境上,將禮物退還。

鄭朗又歎息道:「不是退還禮物,是小孩子撒氣,上國的風度哪裡去了?」

富弼還是皺眉,旁觀者清,朝廷這樣做,是不大好,眼下不是賭氣的時候,跟鄭朗時久,富弼學到一個道理,面子不值錢,比如鄭朗不受直學士,難道妨礙他辦實事嗎?受了,嫉妒的人多,反而不易辦實事。

現在要想出一個辦法對付西夏,賭氣沒有用。

鄭朗又歎息道:「命苦啊。」

「何來此言。」

鄭朗不作聲,作為一個大國,一個擁有悠久歷史,擁有這世界上最勤勞的百姓,一直活得窩窩囊囊……

又說道:「拿筆來。」

杏兒拿來紙筆,替鄭朗磨好墨,鄭朗在紙上開始寫道:生中國人恥辱論。

作為一個中國人是恥辱的,不是光榮的。

為什麼這樣說,擁有的疆域大,就是宋朝疆域很小了,不及契丹,可宋朝擁有的是膏梁之地,人口是契丹的十倍,財富是幾十倍。然而如今看一看呢?

什麼蛋大的國家都能在頭上摸一把。

國家的佃農動了主客家幾片樹葉,能將他處死,販鹽幾十斤,價值不過兩貫錢,不能在樊樓上喝一杯茶,也要處死。但看一看作為一個外國人呢,那怕是西夏,一個不及宋朝一路之地的蛋丸之地,不但可以肆意羞侮朝廷,到了京城,還公然羞侮你,從皇帝到大臣,到百萬禁兵,動都不敢動一下。契丹人來使京城,在鬧市裡揚馬狂奔,任意撞踏,無人敢諫。

咱不是中國,是夜郎,是交趾,連夜郎國也不如,偶爾他們還敢大那麼一回兩回。

這麼大的國家,懦弱如此,怎麼不讓百姓感到羞恥。

難怪幽州幾百萬漢民,沙州與靈州也有幾十萬的漢人,皆不願回歸宋朝,為什麼要回到宋朝,一個如此操蛋軟貨國家,回來做什麼?

是什麼原因造就的?人口不足,試問這世上有那一個國家有宋朝人口多。錢不足,又有那一個國家有宋朝富裕。百姓不勇敢,試問這個民族熱血人士少不少?無他,是軟貨同樣多,而且軟貨容易上位,所以在上位的也多是軟貨,或者其他原因,導致這個國家也變成了軟蛋國度。

三四百字的時論寫完,又抄了一篇,道:「王原,這一篇等會兒連同邸報貼到州衙門口,另一篇上奏朝廷。」

富弼道:「鄭知府,不可。」

你動動筆桿子沒有事,可罵的人太多了,上到皇帝諸相,下到各個大臣,一文出,天下會騷動。

「有什麼不可,我不知道什麼君子,小人,只知道國家到了生死存亡時刻。一旦西北戰事興起,契丹人乘虛而入,我朝腹背受敵,滅亡指在旦夕。」

歷史上不會,契丹沒落,然而自己到來,歷史走向漸漸改變,也許會好,也許會壞,什麼都能發生。契丹人改變主意,宋朝怎麼辦?也要給他們清醒清醒,不要再抱著以和為貴這個夢想了,那是對牛彈琴,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不想想下去,繼續看邸報。

邸報上第二件事,正是說鄭朗。

將鄭朗執意要殺郭勸的理由寫出來,這是一種保護,趙禎這幾年成長起來,懂得多了,許多事情心中同樣明亮,鄭朗要殺郭勸,不是為了對付君子黨,不是對付士大夫,貽害了國家,即便殺之也有理由。

又說了韓琦彈劾鄭朗的理由,挾功要脅趙禎誅殺國家大臣。什麼功勞也沒有說,但此事要不了多久,會天下皆知。

但不是為鄭朗討還公道,另有用意。

鄭朗回言說,是有了嫌棄,是錯的,要求韓琦斟酌如何對他處罰,知職與兼職不能動,非為自己,乃是為了國家。

知兼職不能動,但鄭朗還有其他的職位,準確來說,鄭朗現在的官職很長,中散大夫、宣正大夫、天章閣侍制、知杭州府、充市舶使、寧海軍節度、平安監使、開國男、賜銀魚袋。作為一個能吏,不算最長的,有的人能背負十幾個官職。

想要不會妨礙鄭朗在杭州辦事,知職與充職不能動,能動的就是前面階官、職官、閣官與後面爵官,衣袋官。

韓琦也不敢動鄭朗的差兼官,戰事十有八九會打響,朝廷缺錢用,這時候動鄭朗的差兼官,那是自找沒趣,不是韓琦所為。

其實也不當問韓琦,他此時是言臣,又非是宰相,有彈劾的權利,何來官員處罰權。但趙禎就問了,一開始趙禎也不知道,鄭朗施了一手,趙禎醒悟過來,韓琦似乎不是直言進諫,是玩了一個小心眼。

這是鄭朗反擊的一招,但問了韓琦,韓琦也就回答,當處罰也。

鄭家子自己承認有嫌棄,為什麼不處罰?

怎麼處罰,可依幾年前鄭朗在太平州故事,除差兼官外,其餘的一抹到底,什麼階官、閣官、爵官,衣袋官全部給拿掉,職官降,正五品的宣正大夫降為正六品的拱衛大夫,以示罰戒。

趙禎反問一句:「那麼可不可以作為妄言者的故例。」

鄭朗進諫,是為國家,讓官員們不要欺上瞞下,置國家安危不顧,有情可願,至於石介、孔道輔等君子黨胡說八道,動不動殺小人,貶小人,又算怎麼一回事?

韓琦不答,反而說道:「陛下,請允許臣前去西北。」

其他人不管,俺不怕死。

趙禎只好讓他下去。

然後將此事寫在邸報上,不是問如何處理鄭朗,若是如此,便不會將鄭朗那些殺的理由寫上去,這是有意給大臣們警戒,不能學郭勸。

至於罰,賞都賞不下去,為什麼要罰?當真朕是非不清?

鄭朗笑了一下,放下邸報,以後韓琦有的忙,要從范仲淹手中搶帶頭大哥,又有可能將自己當作敵人。

兩條都難,無論他再搶,范仲淹清名深入人心,頂多搶走一半,至於自己嘛,若是呂夷簡對付自己,自己會吃緊,韓琦,也就那麼一回事,大家資歷差不多,想掰倒自己,那就試試看。

放下邸報,對仝明說道:「仝大郎,你說一說韓信的事吧。」

「喏,在說韓信之前,能不能讓我問兩個問題。」

「可以。」

「石延年鄭知府可聽說過?」

「聽說。」鄭朗答道。此人屢舉不中,宋真宗選三舉不中進士,乃授三班奉職,恥不就任。明道元年張知白勸他就職,以大理評事召試,授館閣校勘。是運氣,也說明了自劉娥起館閣始松,放在以前,石延年三舉不中,不可能進入館閣的,一中此職,陞遷會很快,一年不到的工夫,升為大理寺丞,請還政天子,改通判海州。趙禎主政後,官至太子中允。

對西夏人,不僅是鄭朗一人提議,石延年也曾上書,建言二邊之備,也沒有被朝廷接受。為官不算太惡,略有些遠見,尚可。

仝明又問道:「可知道他飲酒乎?」

提及此事,鄭朗與富弼全部微笑,此君飲酒太有名氣了,寇准喝酒燃數百巨燭,呂蒙正喝酒是獨飲,只吃雞舌頭,小宋喝酒將布幔包起來,知道裡面很多美妹佳釀,外人卻看不到。

然而此君喝酒人類史上也罕見。

披頭散髮,赤腳裸著上身,戴著枷鎖喝,是謂囚飲。

爬到大樹的樹椏上喝,是謂巢飲。

脫光衣服,用稻麥桿裹住身體,伸出頭與人飲一罈,將頭縮回去,再伸再飲,是謂鱉飲。

夜晚不點燈,與客人摸黑而飲,是謂鬼飲。

身體靈活,在巢飲的基礎上又發明一種飲法,從這樹上跳到另外的樹上,一會又跳到地上,再爬樹,說是鶴飲。

多少天不洗澡,躺在官署後面的廟庵裡,一邊捉著虱子一邊飲酒,叫捫虱飲。

有一次與他義士劉潛在新開業的王氏酒樓喝酒,舉杯就干,從早上喝到晚上,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到了天黑,兩人面不改色作揖而別。京城的人聞聽此事,傳說兩個酒仙來到王氏酒樓喝酒。

在宋朝也是雅事之一,說他有魏晉風采,所以鄭朗不去青樓,杭州百姓看不懂,鄭大知府,你是雅人,為什麼不去青樓呢?

不管是不是雅事,富弼與鄭朗不會反對的,只要不誤公事,管他怎麼飲。但對他的種種飲法,卻之不恭。

仝明又說道:「鄭知府可聽說過他所遇到的李郎君?」

「知道。」鄭朗答道,臉色已經慎重。

這事才發生沒有多久,但十分轟動,已傳到杭州。

石延年居住在蔡河下面,鄰有一豪家,每天聽到裡面有歌鍾之聲,石延年很好奇,可只看到有數十家僮出入,未見主人,一天壯著膽子問,你家主人是誰?

對曰,姓李氏,主人方二十歲,並無昆弟,家中還有妾婢曳綺紈者數十人。石延年想求見,其僮又說,郎君素未接待過士大夫,然喜飲酒,聞學士能飲,意欲相見,試探之。

過了幾天,果使人請石延年,入其府,坐於堂上,久之方出,主人僅著頭巾,系勒帛,不具衣冠,也不作拱揖之禮,引石延年入一別館。館內精美的錦帳帷幕重重疊疊,陳設珠光寶氣,極盡奢侈之事,坐了一會兒,有兩婢各執一小盤前,盤內有紅牙牌十餘,讓石延年取其五。兩婢退下,有絕色美妓十餘人執果酒餚於前,以牌對婢點酒,對一酒美妓倚懷執酒餚喂之,謂軟盤酒。酒五遍,主人翩然而逝,也不知送客。石延年回去後思之慕然,自己想出種種飲法,那是牛飲,根本上不了檯面,人家喝酒才叫雅趣。終於明白了,自己喝酒不是雅,是在胡鬧。

親寫拜貼,渴求再度登門造訪,要知道石延年不僅是官員,詩字也很有名氣的,曾經有京師豪士請他賜詩字,好酒好菜招待,兩度賜其數十金。但拜貼遞,此家主人閉門不納。

石延年很受傷,派人打聽一下,才知道人家是商人,只知道此,再問,沒有一個人知道此家主人底細。

大商人牛到這種地步。

仝明說道:「此人就在杭州,可能他也是項羽。」

「他是杭州人?」

「不是,是明州人,但正在杭州,只是此人極為低調。鄭知府今天種種法令,無外乎是將所有大戶一起捆綁,借海外之財,造福於社稷,貧困百姓,也有大戶自己。可有的人未必在意,當時又有疑慮,所得契股不重,更不會動心。捆綁了大半的人,然而那些項羽們,多未必會在意。君不用韓信,別人就會用了,有可能連那兩礦也不保。」

「那我如何用韓信?」

「好用啊,那個郡主就是韓信。」

第二百九十七章 走隊

「仝明,你為什麼要告訴本官,莫要說什麼德化,本官來杭州半年,幾乎沒有任何動靜,更無從談什麼德化。」

「有所求,人無利豈會往?」

「那你貪的什麼利?」

「鄭知府寫的那本中庸,在下看過,很精闢啊。」

「直接說出你的來意。」

「你的中庸之道是調和陰陽之道,鄭知府身邊不乏能人異士,包括幾個學生,天資都很高。鄭知府本人更是天資過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我沒那本事,你直接說。」鄭朗皺眉道,他最怕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才高也會招人忌。

其他朝代,才越高忌諱越多。換作疑心的君主,自己十有八九得到不好的下場。就是趙禎朝,自己也要防止三人成虎。

「請鄭知府耐心的聽我說。」仝明不以為意,又徐徐說道:「論國家大事,論才學,琴棋書畫,詩歌賦文,我不及鄭知府遠矣,然而鄭知府行事光明磊落,包括府上的學生,陽重,陰卻少了。陰陽不調和,何來中庸?」

老子的中庸竟然讓你這樣曲解,鄭朗啼笑皆非,道:「你意思是你給我帶來一份陰氣?」

「也不是陰氣,是一些小手段,但絕不是雞鳴狗盜,能拿得出,就像鄭知府給有本領的工匠年薪一千貫,在下的旁門左道不亞於這些工匠,所以在下毛遂自薦,期求投入鄭知府門下做一門客。」

「做我的門客不難,我也缺少門客。」什麼陰啊陽的,鄭朗沒有當真,可家中門客僅施從光一人,要麼鄭州的作坊管事柴克明,隨著自己這攤子事越來越大,人手已經不足。

司馬光離開後,王安石一個人也變得安靜下來,嚴榮有什麼資格與他爭,范氏兄弟更不想爭,於是無聊之時,跑到於潛與司馬光吵,司馬光高興的不亦樂乎,先敬若上賓,然後再吵。這件事也成為杭州的雅談。但兩年後王安石也要去科舉,家中更缺少商議的智囊。

鄭朗從沒有小視別人智慧,自己高明的地方,是後世的知識,終需要人補漏拾遺,因此早晚要增加門客。

繼續說:「但我也有底線,你說的韓信,我懂,是有作用,是陰著……可你觸犯了我的底線,小者為家,大者為國,同是宋朝子民,無論他們犯下什麼錯誤,都是同國的人,同家的人。有本事懲戒就懲,沒有本事懲戒就不懲,不得借用任何他國力量進行處罰,除非他已經逃離我朝。至於國與國之間,可以縱橫捭闔,但是外交,卻不等同用外國的力量對付本國人。這個韓信之策,我不接受。想做我的門客不難,只要你想出他策,我會讓你投於我的門下。」

仝明愕然,這是什麼古怪的底線,嚅嚅道:「它是最好的辦法。」

「我知道,想辦法與那個郡主聯姻,船上還有許多倭奴國的貴族女子,她們仰慕我們中國文明,只要擇一些家世好,又與此案沒有牽扯的人家,那麼不但倭奴國的皇族,有可能一些貴族,會競相與我國交好。不但可保兩礦太平無事,也可指使他們協助我們進行抓捕。也就是君所說的韓信。」

「是啊,不用付出多少,何樂而不為?」

富弼琢磨一下,道:「這個辦法好。」

「好什麼啊?太宗攻打幽州,沒有攻克,你知道堅守幽州城與我朝血戰的是什麼人嗎?九成是我們漢人!一個最看重根的民族,一旦到海外,立即不認祖宗,古怪來哉,為什麼,是因為我們國家沒有善待,不給怎求?只有給了,幫助了,他們才會想家。還有,一直沒有培養國家觀念。」

大家盡忠的不是國家,而是皇帝。

一個是國家,一個是皇帝,兩者會造成什麼反差?

鄭朗說完揉腦袋,也不能怪仝明,家國觀念並沒有深入人心,也確實是好主意,可沒有人明白他的內心。其實私鹽他根本不想動,頂多改善一下亭戶,稍稍打擊大亭戶,不難做到,兩浙江淮七千亭戶,免一免稅,也不過三萬貫收入,朝廷損失不重。真正可惡的大亭戶也不過一兩百戶,能動得起。

但私鹽動不了。

這玩意兒幾乎是十倍的利潤,比後世販毒利潤還要大,又好脫手,誰個有本事阻止?

韓絳與呂公弼已經將紕漏捅開,又出了人命。若是李用德殺的人,謝天謝地,案子了結吧。俺不想再過問。但人不是他派人殺的,查不查?或者自己也學其他的官員載贓,將命案載到李用德頭上?

不得不查下去,可對方的勢力讓他忌憚,看樣子,自己還低估了些,那麼此案辦的難度更大。

放下手指頭,又問道:「仝明,本官問你,你是哪裡人氏?」

「在下是仁和北關人氏。」

「聽你的話,你也是一個有本事的人,為什麼屈於我門下,想做我的門客?」

「算是有本事吧,可非是正途,青年時幾度科舉,連一個舉子都考不中,做學問不成,可學問放在其他方面,卻屢屢建樹。比如經商,在下幾個不小心,家產便有幾萬貫。」

聽他說幾個不小心,崔嫻在邊上笑了,道:「仝郎君,喝茶,喝口茶再說。」

「謝過崔娘子。」

等他喝過茶後,鄭朗又問道:「你如何知道本官的安排?」

「與他們,我也有些來往,雖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做什麼,大約的我能猜測出來。本與我無關,這段時間見他們有些惶恐不安,心下狐疑,正好今天聽鄭知府說起契股的事,又想到鄭知府那首曲子,忽然恍然大悟。」

「於是你脅迫本官,收你做門客?」

「我不是鄭知府。」仝明看了一眼邸報,微笑地說:「機會到來,若不知道把握,那就是我的過錯。科考也許終生無望,但投入鄭知府的門下,也是一條進入仕途的辦法。」

俺投入你門下,正是為了做官的。

富弼無言,果然是一個陰人。

「行,說吧,除這個韓信之策,還有他策?」

「若不用此策,那就麻煩了,讓在下想一想,鄭知府不喜歡用外人的力量,但邀請倭國派出使者來我朝謹拜,算不算借用了外人的力量?」

「不算,那是朝拜。」

「鄭知府可以托王內侍邀請倭奴國派使過來,我朝雖是為礦藏之事,但派了使節過去倒是真的,他們不派使節回訪,也是對我大宋的藐視。」

「還有什麼好藐視的?」鄭朗譏諷道,可明白仝明的用意,又道:「這是一策,可起的作用不大。」

「先聽我將話說完,還有一策,鄭知府打了草,也驚了蛇,如今之計,收一收,馬上宣判李用德等人的處決,他們會心安。再者聽鄭知府說礦有數十處之多,能否多放出數礦,讓他們為之心動。一安一拉之間,暫時不會危害到倭奴國礦藏的安危。在下認為,這才是頭等大事。」

「嗯,你說的有理,富兄,等下回去後,你將這幾十人依律判決吧,秋後問斬。」

「鄭知府,明日錢地可以全部付到州衙,大約春天鄭知州就要大治杭州,然而大戶們能解決,法海們卻無法解決。他們不解決,連西湖後面治理都無法進行。所以鄭知府讓人唱白蛇傳……」

富弼咦了一聲,這個陰人果然有些本事的,居然看出鄭朗放出白蛇傳唱本用意,這個用意自己還是過了好久,鄭朗做出一些提醒,才領悟過來的。

不簡單啊,這個陰人。

「讓我想一想,真不行秋後吧。」

「屬下也認為到秋後為妙。」

「不得以屬下自稱,我還沒有收你為門客呢,你這幾條辦法,都不能解決問題。」

仝明愁眉苦臉地想了一會兒道:「真沒有他法,他們的根一半紮在倭奴國,那邊不動,僅在杭州動,不行啊。要麼,我與他們多多親近,看能不能打聽到更多的消息。」

「也罷,但你要小心。」

既然要做內探,不能再逗留,說完仝明立即離去。

富弼看著他的背影說道:「這個人倒有幾分本事。」

地位不一樣,看待問題眼光也不一樣,若是仝明擠到朝堂裡擔任重職,以他這種不計手段做法,富弼會很反對的,不過做為門客,確實是一個幫手。鄭朗道:「不能小視天下人,有本事的人很多,不一定非得中進士,比如張元吳昊。」

提及這兩人,富弼不能言,不服氣不行啊。

商議一會,富弼也離開。

鄭朗對王原說道:「你去將那個郡主喊來。」

「喏。」

「官人是……」

「嫻兒,你又在亂想。」

「妾沒有啊,只是不解剛才你說的不用那個韓信之策,又要喊她。真若是官人將她納入門下,也不是不能,她是郡主,雖是一個島國的郡主,地位也十分尊貴,納入鄭家是鄭家的光榮。」

「你知道就行,她是郡主,再怎麼說也是郡主,怎麼可能會做我的小妾,不要胡思亂想,對這個國家我沒有多大好感。」光榮啥啊,這些倭人,倒貼他一千萬貫,也不會納之。

崔嫻只是笑,眼睛笑瞇成一條縫。

「開心是吧,不再擔心我像別的士大夫,家中養有幾十個家妓。」

「你真喜歡,養就養,但不能養幾十個。」崔嫻心虛的說。

「去,別與我玩心眼兒,杏兒,四兒,環兒。」

「官人在。」

「從今天起,到你們陪宿,每人一月一旬。」

「那不對。」環兒說。

「哪裡不對?」

「一人一旬,一月只有三十天。」

「某一個人不用管她啦。」

「爹爹,什麼叫陪宿?」

崔嫻翻了一個白眼,道:「女兒不小哪,你說話也不注意。」

鄭朗也翻白眼,還沒有三周,有什麼好注意的。

俺是穿過來的,女兒不是穿過來的。

笑鬧一下,延子與通譯被帶了進來。

「見過鄭知府。」

「坐。」

「不知鄭知府找我有何事務?」

說話十分不方便,什麼都要通譯來翻譯,鄭朗道:「找你有兩件事。」

「請明示。」

「自唐朝後,你們國家發生了許多事,我們中國也發生了許多事,除民間商貿交往外,兩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互派使節。我想提議,邀請你們天皇派出使者,來我們京城,參加我們陛下。」

「這個好啊。」延子眼睛放起光,與中國打交道划算,回贈厚,還指導技術,來杭州時久,看到許多好東西,看能不能央請宋朝皇帝將這些技術也傳授給自己國家。

不是她想得美,是中國喜歡做這個冤大頭。

「另外一件事,感謝你們天皇對我們使者的招待,因此,我特地送一幅字畫給他。」

「謝過。」此事延子也聽說過,為得到他的字畫,北邊那個皇帝契丹特地派人偷竊,只是此人不喜贈送人字或者畫,聽到他的字漂亮,可沒有幾個人得到過。

今天給自己叔父送字,也是一份厚厚的情義。

鄭朗也不想送,沒有辦法,牽連太廣,自己只好這樣做。拿出一張籐紙,在上面寫了白居易的《長恨歌》,不要給高深的詩歌,倭人與高麗人看不懂,只有白居易的詩歌淺顯易懂,因此在這兩個國家內,白詩流傳甚廣,杜詩與李詩,他們反而很陌生。又畫了一幅仙子圖,楊貴妃成了仙子,成了真人。

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畫好寫好,交到延子手中。

延子千恩萬謝的離開。

鄭朗又對王直吩咐道:「你悄悄去來記客棧,對劉大海他們吩咐,讓他們先回去,不要再查了,以免驚動。回太平州等我音訊。」

「喏。」

范純祐歎息一聲:「何故如此?還有王法嗎?」

鄭朗一笑,說道:「為什麼如此,你父親就在江東,為什麼不寫信去問一問?」

休說自己,換范仲淹過來,也頭痛,恐怕大半不願意碰這個霉頭。

奶奶的,韓絳與呂公弼這兩小子是不是在意在坑自己?

第二天繼續開會。

獻給倭奴國各方勢力近四十萬貫的物資,要分攤的,朝廷拿出二十萬貫,其餘的私人分攤。但朝廷不僅是這二十萬貫物資,去年冬天又訂購了二十萬貫的船舶,前後達到四十萬貫。

一時半會不能交付,有的船塢速度慢,製造一艘大船要兩年時間,快也要大半年。並且每艘船造價十分昂貴,虔州上浮船塢最高峰時一年造船三百艘,費用四十萬貫,這是官塢,不能作準,貪墨太厲害了,但海船要求更高,私塢造一艘面闊三米八,身長十五點五米,可容五十人,排水量僅四五十噸的標準釣槽船,需花費四百貫。

一艘排水量達到五六百噸的船舶,造價達到五千貫,大型上千噸排水量的船舶,造價超過一萬貫。鄭朗花了四十萬貫,也不過訂製了六十五艘。但不怕貴,一定要好。

如今杭州官場的清廉,更保證了船隻的質量,至少不會吃回扣,宋朝也有回扣的。

這些用最新技術,最好木料裝備的船隻,更能保障以後海上航行的安全性。是根本所在,因此新船下水後,會將眼下的船隻全部替換。

還有火藥、武器,不能按照五五開攤派,眼下朝廷佔了五十份,其他各戶只佔十五份,用費也必須按照這個比例攤派下去,保證絕對性的公平。

以及人手,先前朝廷會派駐兩千五百士兵,銀礦那邊是一千五百人,金礦那邊是一千人,還有一千五百名私人武裝,半兵半工。不算虐待,畢竟付了高薪的。若做得好,一年付兩百貫,就是在京城,也能過上舒服的生活。

主要還是從當地獲取勞力。

因此另外準備了近十萬貫貨物,包括供給。

接著又宣佈另一件事,再派人查詢五處銅礦,不僅是宿務島,有的更遠,比如棉蘭老島Tampakan銅礦,藏精銅有一千多萬噸,還有幾百噸黃金。是理論上的儲藏量,以現在的本事,能開採出來十分之一就很不錯了。還不是最遠,比如格拉斯貝格銅礦,同樣是特大型銅礦,但在伊裡安島。

肯定有,但找多少天才能找到,沒有人能知道,越往深處去,人煙稀少,雨林密集,氣候惡劣。這些地方又有大量的土著人,還有食人族,糾紛戰鬥是難免的。

而且鄭朗有一個最大的遺憾,這幾座大銅礦皆是含銅量很低的斑岩礦,最高不足百分之一,低的只有百分之零點四五,以現在提煉技術,會糟蹋更多。

最好的,還要往裡面去,估計眼下不成,太遠,別將幾十艘船繞來繞去,繞得連家都回不來。

就是有了指南針,有了他這張詳細的海圖,鄭朗對遠處伊裡安島依然很擔心。太遠了。弄不好自己都無從解釋,地學,學什屁,這些地方聽都沒有聽說過,自己怎麼就知道的?

呂宋島上沒有動,上面住的原住民太多,雖有數礦,也知道具體位置,但不易動,且多分散,動之不劃來。用一些物資,與他們交換,當作未來的供給點。

不要問多少,只要能找到,隨便糟蹋,三四百萬噸銅是能得到的,有可能還外得幾十萬兩黃金。

提前拋出來,不是因為仝明所說,是趙禎逼的。

鄭朗也急啊,馬上就要開戰了,國庫裡有多少錢,他很清楚。這一急,會多死多少找礦的人,不管了。

他不管,其他人更不管。

這一消息立即炸了營。

能算出來的,按鑄錢算,三四百萬噸銅也能鑄十億貫錢,但要扣去大量成本的,可這個數字也讓所有人眼睛綠了起來。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開始登記註冊,那些代表要註冊的,以後不可能動輒將所有人聚集起來商議,有事找代表。

散會。

富弼撫胸道:「這一下朝廷危機化解。」

「錯也,遠水解不了近渴,這些銅礦品質也不高,想要開採提煉出來,有的最少得花三百年,甚至五百年。」慢慢采吧。走了幾步,又說道:「仝明說我到排陣的時候,索性走隊也開始吧。」

「何謂走隊?」

「撥一些款子,用最快速度修三十艘海船,不用大,兩千料即可,這些船也不是用來裝載貨物的,也不載客,專門裝載士兵,用於海戰。」

「海戰?」

「有近憂,也有遠憂,不但近憂有可能在海上作戰,後面也有可能在海上發生一些糾紛,夷人不懂孔孟之道,對他們更要恩威並用,以威為主,以恩為輔。像倭奴國,正是唐朝將他們打怕了,才對我們中國必恭必敬。走隊吧。」

走隊就走隊吧,反正這支海上的水軍遲早要建立的,不然海上的運輸無法保障,以前是私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將來一半財富是朝廷的,不能不管。

鄭朗又說道:「也不是一無是處,我們是官府,代表著朝廷,對方難纏,終是見不得光的。他們是被動應付,我們卻可以從容地將這曲十面埋伏彈完。」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失信

四月底,鄭朗才從鄉下轉了出來。

要感謝富弼,有他在坐鎮,替鄭朗處理無數事務,鄭朗才能安心轉了數月,不會分心。

「這份功勞,也有你一半。」鄭朗老實地說道。

「如何感謝我?」富弼看了看鄭朗,鄭朗做的事不是輕鬆活,不像在太平州,到處有河有湖,坐坐小船,就可以察看,在杭州多處是山,想優雅也不可能。不但如此,連他的幾個小妾,與學生也沒有帶上。

於是鄭朗身上衣服沾滿泥巴,腳上的一雙大草鞋沾滿了黃泥,就像一個農民從山裡跑出來的。

難得啊,得好好看一看。

鄭朗道:「錯,你知道良吏是如何煉成的嗎?」

「如何煉成?」

「要有天賦,沒有天賦,勤也可以補拙,畢竟會吃力。」

富弼點頭。

「要讀聖人書,學聖人書,先讀做人之道,這是前提,人做不好,更不要談做事。」

富弼還是點頭,正心修身嘛,只有正心修身,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

「聖人書還要我們格物致知,學問越多,越有作用。這叫求學。然後再科舉,前幾年科舉時,我一直很後悔,快了。若晚上四年科舉,更有把握,不必需要種種機緣才能連中三元。最後進入官場,這時還不能稱為良吏,要懂得如何理事,很多事不是說公平就會是一個清官。公平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對大戶公平了,下戶不會公平。對士林公平了,將士農民商人不會公平。因此,要學會如何取捨牽讓。」

富弼還是點頭,說鄭氏中庸有些深奧,這也是中庸,比較好理解的一種中庸之道。

「我們不是聖人,不可能未學未行未歷,就全部知道,得有一個勘磨的過程。我現在將一半事務分給你,也是一種磨練,你說是你感謝我,還是我感謝你?」

別誰感謝誰。

都是為國家效力,杭州正是在他們治理下,漸漸政通人和。

但鄭朗雖開玩笑,內心多少有些感謝富弼,有的時候也聽從富弼的建議,比如張貼他那篇論子,富弼反對,用了倭人還在杭州的借口。實際富弼不想添更大的亂子,鄭朗聽從了。

然後將王昭明送出了海,四千名武裝人員,將會半工半兵,駐紮在兩礦上。楊九斤和王直又帶了一百幾十人與貨物,去了高麗。這一行的作用還沒有人重視。

接著又有數艘船載著武器貨物藥物,往南駛去。

到呂宋群島的航道比較陌生,但有之,多是泉州港的福建海商去之,因此先到泉州港,聘請人手,再徐徐南下。這一行人手也很多,一千多士兵,以及一百多個礦工。

還有一千餘人,留在杭州駐紮下來,進行一些訓練。士兵多從北方來,水性與船性皆不是很好,練的正是這兩點。

讓人將下余的四百萬貫錢絹,送到京城。是杭州,讓鄭朗斂出這筆財富,十分不易,然而放在整個國家來說,又不算什麼。一旦開戰,更不算什麼。有比沒有好,不過所有人眼睛都雪亮的。

這是第一筆財富,若會有大量金銀銅調回國內,僅那剩下的契股,又能為國家湊出大筆經費,還有監上的收入。五六倍肯定有了,具體多少,無人敢斷言。

好處也有,包括鄭朗上了數篇言語激烈的書奏,幾乎所有大臣捏著鼻子不敢吭聲。罵吧,讓你罵幾句,誰讓你快變成宋朝的小財神。

一系列事務安排下去,鄭朗拿著地契下鄉。

太平州他是在圈田,這一行是退田。

浙東地區開發得早,首先是湖,它起著最重要的蓄水作用,可豪強們借用湖邊的菱淤塞造田,或者直接圍湖造田。比如越州的鑒湖,在蔣堂的治理下,還湖為田,但鄭朗知道,早晚還保不住,幾十年後八千家再度盜湖為田,使一個可以與石臼湖媲美的鑒湖幾乎成為歷史遺跡,兩百平方公里的鑒湖僅剩下三十平公里。

有的湖泊直接消失。

僅是兩浙一帶,稍大一點的湖泊都遭到傷害,閬州南池、會稽夏蓋湖、蕭山落星湖、余姚汝仇湖,杭州也有之。不一定所有的湖泊侵田全部退還湖澤,要一一丈量,通過換地的形式,將這些田變成公田,再雇勞力,再度掘深,掘開圍陂之堤,將湖水放進來。恢復它的蓄水機制。

這個湖便包括西湖。

它是治理兩浙水利最重要的措施,多是山區地形為主,蓄水機制猶為重要,因為這些圍田存在,六七月天熱,下游之家望水興歎,秋潦一到,沒有湖泊蓄水,下游之家千家萬戶漂盡一空。

掘了湖,實際耕地面積減少,產量卻會增加。

更不會有越州大水事件發生,蔣堂也是因為這次大水,咬著牙齒退鑒湖圍田的。

不但湖,還有溝渠池塘,上游的小河,全數被豪強侵佔,這些地一一要退還。

整個春天鄭朗主要就是在忙著此事。

有的容易執行下去,有的要等到秋後。

還有一件事,漚春天的嫩竹子,請了一些造紙的名匠,甚至從越州請來一些造竹紙的名匠,用天工開物裡面的方法製作新竹紙。但不是記住裡面方法,就能造出新式竹紙,裡面記載太簡單了,中間還有許多更複雜的詳細過程沒有記載下來。所以請了許多工匠,嘗試不同的方法研究新竹紙,有些早,僅竹子便要漚上一百天。

但有一樣東西,鄭朗看了看,默立半天,沒有動。

秋後還要修路。

航海是外治,這些措施是內治。

鄭朗又問道:「可有動靜?」

「什麼?」

「法海啊。」

富弼苦笑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了。」鄭朗也默然,他一直沒有動,看看這些大和尚們是不是真的慈悲為懷。

將宋朝兼併的田地劃分為十成,大戶豪強富商佔到其中的七成,那麼剩下的三成,到了寺觀成主角。

「要不派人與他們溝通一下,兌換吧。」富弼道。

「好,試一試,先將這些地分下去。」鄭朗一揮手,身後的一名小吏拿出來一疊賬冊,還有地契,遞到富弼手中。依然要等秋後,但先行分配交接,將它們分給貧困的佃農。

「朝廷還有一些邸報。」

「拿過來給我看一看。」

富弼拿出一些邸報,有的消息沒有作用,不過鄭朗看到一份邸報上寫著柔遠寨蕃巡檢珪威,招誘白豹寨都指揮使裴永昌以族內附,詔補永昌三班借職,本族巡檢,忽然笑起來:「大魚放過,以蜉蝣惜之,朝廷英明。」

「亡羊補牢,未失之晚。」

「遲了,如今李元昊已經讓西夏上下一心,使這些小手段,只會讓人笑話。朝廷越無能,李元昊膽會越大。」

往下翻去,鄭朗那封論書因為富弼阻撓,沒有洩露出去,可是到了朝廷。

趙禎也無言。

為了黨項,鄭朗獻計有五策,不是群臣反對,包括自己在內,都猶豫不決,僅給了折家提供一些武器,與物資支持,其他的幾乎什麼也沒有做。鄭朗心中憤懣,也是必然。

他是為國家憤懣,非是為了他自己,這個國家是自己的國家,還能說什麼呢?

羞愧的將大臣召集進皇宮,將這份論書拿出來。

看後一大半人欲言欲止,不高興會有的,這一罵,幾乎上到皇帝,下到他們這些大佬全部罵了進去。可能說什麼呢?盛度與張觀只有啞然。

他們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既然打,那就打吧。

不但默許邊境招降,又賜鄜延、環慶、涇原、秦鳳、麟府路緣邊軍士緡錢,以優待邊境將士。

信心還是有的,小小蛋丸之地,不及宋朝一路面積,小丑可即誅滅。

偏偏一人不知趣,吳育上書道,元昊雖名籓臣,尺賦斗租不入縣官,宜度外置之,示以不足責。且彼已僭輿服,誇示奠豪,勢必不能自削。宜授國初江南故事,稍易其名,可以順撫。

又言,聖人統御之策,夷夏不同,雖有遠方君長,向化實服,終待以外臣之禮,羈縻勿絕而已。或一有背叛,亦來則備御,去則勿追。蓋異俗殊方,聲教迥隔,不足責也。今元昊若止是鈔掠邊非典,當置之不問,若已見叛狀,必須先行文告,以詰其由,不可同中國叛臣,即加攻討。大凡兵家之勢,征討者貴在神速,守禦者利在持重。況羌戎之性,惟是剽急,歷而偽遁,多誤王師。武夫氣銳,輕進貪功,或陷誘詐之機。今明烽候,堅壁清野,以銼剽急之鋒,而徐觀其勢,此廟堂之遠算也。

簡單的解釋,元昊雖是宋朝的臣子,別信以為真,生氣動怒他做了皇帝還是皇帝。不如讓他做,以江南李煜故事相待。至於他過來打,我們堅壁清野,然後守城。他走了我們也不追,早晚還會投降我們。

也不是多高明的策略,十分消積,但也是清醒的策略。

宋朝有士,無將。

士很勇敢,馬上就可以看到是多勇敢,以這樣的士,就是女真戰士也不過如此。但少了將,也不是少將,將不能作主,是傀儡,失去作用。縱然是楊業,在范雍手上用,也會用成馬謖。

在這種大背景下,只能使用這種消積的辦法應付。

鄭朗也不贊成,同樣是慢性自殺,可不改變這種文人統帥的大環境,鄭朗將上下五千年的歷史翻出來,也翻不出來一個好辦法。

就是這種稍稍理智的進諫,被張士遜當成了失心風。

不知道他哪來的膽量,如果西夏那麼好對付,原先為什麼那麼害怕?

又往下翻看,其他的不看,專看邊境上的情報,到三月末,趙元昊為書乃錦袍,銀帶,投於鄜延境上,以遺李士彬,用約以叛,斥候得之,諸將皆疑李士彬,副都部署夏元亨獨曰,此行間而,李士彬與羌世仇,若有私約,通贈遺,豈會使眾知邪。召李士彬興飲,厚撫之,李士彬感泣,不數日,擊賊取首級羊馬自效。

鄭朗歎了一口氣,說道:「還是寫一封信吧。」

拿出一張紙寫道,吳育未失心風,乃張士遜失之也。前賊未大,畏之如虎,賊始已大,畏之如鼠,臣不知何由。元昊居西北之隅,地雖狹,民亦稀,而賊閒民戰士,自東至西,元昊可於兩三旬聚集甲賁五十萬之數,輕敵者必敗,且賊亦不能輕乎也。

而朝廷送嵬名於邊境,由賊矢集族屍,諸族之心失之彼者不復,亡羊亦遲。李士彬忠於朝廷勿疑,而屬下十萬族丁,人心未必一也。吾作元昊,詐以偽附,遣諸族民間候散放於金明寨也,策反數日,士彬丁必殺士彬擁元昊反也。金明歸於元昊之手,復增甲賁數萬。朝廷不可不防也。元昊若舉,附降之民,遣於內地,邊境之所,國家咽喉,切莫掉以輕心!

鄭朗罵張士遜是失心瘋,富弼沒有當作一回事,他自己罵皇帝都像罵一個小孩子似的,不就是一個宰相嗎。

不能說身在宋朝沒有好處,有,最大的好處便是言者無罪。

若是身在趙禎,這一好處更多,不胡說八道,越進諫,趙禎反而越會重用你。

鄭朗入下了筆,遙望北方,離開京城時間很長了,快有五年時光,友誼漸漸變得有些淡,可有時候回想一下,還能想到宮中那一抹文弱的身影。

其實這段時間他說話有些激烈,是痛恨,不一定是痛恨趙禎,而是宋朝這種體制。

即便說得激烈,但對這個瘦弱的皇帝,鄭朗沒有辦法痛恨起來。

富弼沒有將他痛罵張士遜放在心上,更不知道鄭朗這種感情,這封信的價值,打趣道:「鄭知府,不是不過問邊事嗎?」

「為了國家,失一回信吧。」鄭朗歎了一口氣道。

接著又往下看,以保順軍節度使、邈川大首領唃廝囉前妻李氏為尼,賜紫衣,妻太原郡君喬氏為永嘉郡夫人,子瞎氈為團練使,磨氈角為順州團練使,賜紫衣金帶器幣及茶,給月絹。以求調和他們的父子關係,用吐蕃做朝廷的側應。

鄭朗放下邸報。

能不能成功,消息沒有傳回來,但他知道此行必敗。不是當初,當初若有人聽自己的話,什麼都來得及。如今調和,做什麼措施也來不及了。吐蕃已經失去朋友的價值。

富弼又說道:「朝廷又有一道聖旨,調張夏與葉清臣回去。」

「嗯。」鄭朗淡淡道。

自己給了幾十萬貫錢支援,張夏修堤速度很快的,三月底全部竣工,事實沒有他那個魚鱗塘,張夏也竣了工。

葉清臣也多有政績,特別是太湖豪強據上游,水不得洩,民又不敢訴,於是強行疏盤龍匯、滬瀆港入於海,民賴其利。正好張夏累倒下去,生了病,朝廷得到消息,讓兩人一道回京。

應當來說,去年一年是兩浙路最好的辰光,多名大吏皆樹有政績。

這一疏一拆,甚至為兩浙路許多地方打下幾十年的水利底子。

兩個轉運使走了,朝廷又派了兩個新的轉運使,江鈞與張從革。看到這兩個名字,鄭朗忽然大笑起來,道:「富兄,我們要替司馬池背黑鍋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琴瑟

「背什麼黑鍋?」富弼茫然地答道。如今司馬池在河中府,與杭州有什麼關係?

真實原因,鄭朗不會說出來的。他還有一份成就感,怕的是自己能猜測出來歷史走向,只要自己猜不出來,才能證明自己翅膀扇得才夠大。

自己不是一個壞人,歷史在改變,改得自己猜測不出來,說明宋朝會變得更良性。

但鄭朗不急,自己才二十二歲,即便到了朝堂,也沒有資歷。

慢慢來吧。

至於這兩人,如果也像歷史上那樣,在杭州會很悲催,那麼多虎狼在此,群小要速避啊。

正要離開,富弼又說道:「還有一個人也來到杭州。」

「誰?」

「石介。」

「石介就石介,難道我會刻意為難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鄭知府,能不能幫他一下。」

「你意欲我何為,我只是一個儒生,非是聖人,當初之事,僅是就事論事,此次推薦他也不是對他報復,是他這種性格,擔任此職最為合適,還是就事論事。若讓我逾越制度,跨權去幫他,成了什麼?」

「鄭知府……」

「你與他們走得近,不是好事,石守道操守是有,但他生活在夢想中,一個生活在夢想中的君子……」鄭朗搖頭。

「他也是想國家好。」

「想國家好啊……」

「鄭知府,不能否認。」

「他在江淮做得如何?」

「難,很難。」

「就不知道他這時有沒有清醒。」

富弼不能回答。

「富兄相求,我再助他一臂之力,做事也如軍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放在明處,僅是幾百個大亭戶,真正要處置的不會超過三百亭戶,他們又不在一處,力量更弱。」

「不錯。」

「為什麼他在江淮很難?」

「不僅是大亭戶。」

「這就是做實事的困難,如大亭戶,表面看是大亭戶,豈止是大亭戶,在他們後面,有相關包庇的官員,他們瞞了鹽地,多餘的鹽又銷往何處,私鹽!有私鹽就會牽連更多的官吏、大戶與船夫,巨大的利益將會絞成一張密集的蛛網。江准鹽場僅是全國鹽場一部分,還有登密二州的京東鹽、濱滄二州的河北鹽、長清場的建鹽、廣南鹽、川峽的井鹽、河東的解鹽,浙鹽與淮鹽僅是其中的一部分。石介卻做的不好。」

重點是私鹽,兩浙最嚴重的地區乃是溫州。

溫州有永嘉、天富與雙穗等特大鹽場,產鹽量很高,但因為臨近海邊,朝廷管制不力,私鹽現象更重,幾乎所有官鹽都賣不出去,非是收不到,收亭戶也將鹽交給官府,可賣不動。

當地幾乎都在用私鹽,從鹽場上轉一轉十文錢的成本也不足,可到了市場上即便銷上十五文錢也有近半的利潤。為什麼老百姓要買朝廷二十幾文錢一斤的官鹽。

這是兩浙,虔州的私鹽更嚴重,就差學方臘公開造反起義,到了虔州的官吏僅能唯唯諾諾,以免在自己任上不出事。若沒私鹽,就沒有這張網,石介此次也不會如此艱難。

「故難。」

「錯也,也不難,其一,看一看全國兼併的地區,夔州等不必說。」

富弼點頭,夔州等地區是宋朝最落後的地區,如今還是農奴制,朝廷也無能為力,甚至夔州西南有許多地區是宋朝的國中之國,它位於宋朝國內,可宋朝無法管轄,不能向哪裡派出一兵一卒,對此朝廷採用了妥協的辦法,任這些山區百姓自生自滅。否則一管,要派兵派將派官吏,也甭想指望這些落後貧困的山區給朝廷帶來任何收益,還有鎮壓,打仗會花很多錢的,這些地區比李繼遷當時在南河套的地形更複雜,打敗他們容易,徹底擊敗難,朝廷大隊人馬來了,進入山區,大隊人馬走了,武裝力量又出來了。可想他們自生自滅也不行,經常侵擾附近州縣百姓。

鄭朗沒有過問,有人會去管,並且管得很成功。繼續說道:「同樣是山區,看一看王小波、李順謀反的地區,如今兼併現象如何?因為豪強都讓他們殺光了。」

富弼倒吸了一口冷氣。

「富兄,你不要害怕,我不是王小波,僅是舉一個例子。天下非是豪強的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所有百姓的天下,豪強僅是其中的一部分。雖然平民力量最弱,但他們人數最多,不是弱,是沒有凝聚,一旦凝聚,力量不可想像。比如亭戶,主要還是中小亭戶。石介在江淮做了什麼?將查沒的鹽田交給朝廷。我很不懂,為什麼交給朝廷?難道它荒廢了嗎?為什麼不交給中小亭戶?」

「是啊,這是一個好辦法。」富弼道。

想讓大亭戶妥協,那是不可能的。就是他們妥協,後面的人也不會讓他們妥協。換誰,都不能深查下去,會亂的。石介也沒有這個本事深查下去,查到最後,有可能連命都送掉了。但可以從內部瓦解。

「朝廷的收益,一是兩稅,二是商稅,三是酒,四是鹽。其他的稅務還有,但占的比例很少,一畝鹽地收益與一畝耕地收益相比,是耕地的多少倍?這等於是國家的根本所在,雖然牽連很廣,但陛下會很重視,士大夫同樣重視,只要石介掌控好這個度,朝廷會是他最大的支持。還有什麼力量比朝廷力量更強大的?有,是天下所有的百姓,他們才是最貴的群體,是載朝廷這艘舟的水,但絕不是這幾百家大亭戶。」

說了這些,鄭朗沒有再說。

即便石介是一個只知道說呆話,夢話的書獃子,富弼不是。

可給了富弼的面子,道:「至於兩浙的大亭戶如何,過幾天我給他一份名單,是蘇、秀、杭、越、明五州的,至於台、溫二州恕我無能為力。」

說著起身告辭。

回到家中換好衣服,又去看望了張夏,老張還是不錯的,一個做實事的人。

張夏與葉清臣正在府上交談,看到鄭朗到來,讓他坐下。吩咐下人沏茶,張夏遺憾地說道:「鄭知府,你來得晚,若早一年,錢塘江堤會修得更好。」

鄭朗搖了搖頭,道:「不用,張轉運使修的堤足矣。」

「終是不美。」張夏道。他精通水利,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許多江堤是湊合修成的,可因為經費,只能如此。

「張轉運使,我說的有原因,雖然我獻了魚鱗塘,它不是為現在,是為了後來。」鄭朗將錢塘江地形變遷說出:「以後錢塘江會更惡劣,眼下有張轉使這道堤足矣,我也不敢將所有錢帛一起納到錢塘江堤上,西北有事啊。」

但說出這句後,鄭朗想到了一件事,臉色變得很難看。

他看到的聽到的,有許多不好的地方。

然而始終沒有義憤填膺,因為這世界就沒有絕對公平的存在,相比於其他朝代,特別是在這個落後生產力的古代,宋朝做得最好了。

不是多災多難,像北宋繼續發展下去,有可能提前數百年時間迎接資本主義的到來。

就是這個最重內治的國度,多災多難。有契丹、黨項與女真之逼,外部因素不去管它,西漢有匈奴,東漢有羌人,唐朝有突厥、吐蕃、契丹,富啊,不咬你咬誰?國家越富,政府越軟弱,就會越危險。僅說內部,最好的時機,還是王安石熙寧變法之時。

王安石變法錯誤百出,可確實改了宋朝許多弊端,卻因為小冰河到來,數場大旱,成了熙寧變法的催命符,直接導致黨爭。南宋不提了,自從趙構將岳飛從河南強行召回,這個朝代也就成了史上最恥辱的朝代。

還有明朝,崇禎並沒有史書上記載的那麼差,袁崇煥更沒有那麼偉大,崇禎應當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可是陝西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的大旱,成就了清朝。

有人說是天命。

會不會有?

想到天命,又想到元蒙兩次伐倭,漢人工匠不真心造船是一方面,可是遇到什麼樣的大風,才使得全軍覆沒?這是不是天命所在?

並且有更多的例子,比如元昊,這人其實真沒有什麼本事,就是運氣好,遇到幾十年沒有打過仗的宋朝,還是文人勢力強大的時候,遇到唃廝囉父子翻目成仇,遇到一場怪風,不然早讓宋朝,或者吐蕃、契丹殺死十次八次。

會不會真有這個天命?

他不由抬起頭看了看外面的天空。

外面的天很藍,飄浮著幾朵白雲,有風吹動,吹來了陣陣熱浪,到四月末,天已經開始熱起來。但除了這股熱風,老天是不會回答他的。

張夏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歎息一聲道:「若是元昊不反,該多好啊。」

「是啊。」鄭朗也歎息一聲。李元昊不反,宋朝弊端很多,然而主賢臣明,至少理論上接近這個詞語,這群文臣領兵作戰沒有能力,外交更是窩囊廢,治理國家還是可以的,貪污現象也能說是史上最少的朝代,那麼趙禎朝幾十年的休生養息,會給後人留下一個什麼樣的底子?

元昊一反,什麼成為空談了,就是不打仗,僅在西北的駐軍,一年會浪費國家多少開支?

一年一千五百萬緡是少的,三十年下來,是多少錢帛?

因此問了一句:「如何將元昊殲滅?」

「這個,還是問你自己。」

「對軍事我也不懂,難不成讓我與元昊談中庸之道?」

葉清臣與張夏苦笑。

……

富弼與石介如何溝通,鄭朗沒有過問。反正因為自己的進諫,石介認為自己在公報私仇,更認為自己是一個小人。兩人沒有任何共同的話題。

但富弼另一件事沒有辦好。

派人與這些寺院進行兌換,天下間寺觀侵田之害,福建最重,次之兩浙,然後江西,兩浙排在第二位。

統治者已經意識到嚴重性,自宋真宗起,一直在打壓,然而效果不顯著。導致了富弼此行兌換很失望,不是要寺觀的地,是兌換,像鄭朗那樣,良地換良地,劣地換劣地,真不行,通過補差,用數倍劣地換良地。

但寺觀很麻煩。

不像大戶人家,利用礦藏進行了捆綁,他們是出家人,不能出海的。還有一個群體也不在其列,大亭戶,縱然鄭朗想妥協,朝廷制度不准,後面的尾巴太多,也不讓他們妥協。

只好直接換地。

劣地不可能的,換的都是侵佔水澤的地,這些地一一丈量出來,退耕還河,還溪,還湖。否則不要整個杭州,連西湖都無法清治。但這些地正是膏腴之地,灌溉便利,產量頗豐。

富弼也用了良田與交換,不是有意苛剝,有的寺觀背景雄厚,有的寺觀擁有無數信徒。其中有的信徒,像鄭朗的幾位娘娘,既有背景,又是忠實的佛教徒,更不好動。

強行為之,是向整個神權挑戰。

結果富弼氣倒了,找到鄭朗說:「鄭知府,我明白你為什麼讓人唱白蛇傳了。」

「富兄,發生了什麼事?」鄭朗裝腔作勢問。

「這群刁和尚。」

鄭朗只是笑,他對佛道兩教不排斥,可佛教某些人的做為,卻使他很失望。比如一個高僧,龍山少林寺大德如寶覺圓遲大師。寺中香火旺盛,多有餘錢,於是放高利貸。

這個時代放高利貸懂的,那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年息六分是少的,是起步價,有的高達百分之三百,就是六分利,借一塊錢,一年要償還一塊六毛錢,還有利滾利,下一年從一塊六毛錢起算,不是償還兩塊兩毛錢,而是兩塊五毛六分,到第三年是四塊多錢。過份的以季滾息,有月滾息,只要一年滾下來,六分利也能滾成兩倍,三倍利能滾成八倍利。只要沾上這個物事,注定是家破人亡。就是有些豪強,都不好意思公開說俺是放高利貸的。

但聽聽這個高僧是怎麼解釋的。

有人問圓遲大師,別人能放,你是大德如寶覺僧,是舉世聞名的高僧,精通佛法,慈悲為懷,為什麼也做出這等罪孽深重的事?

圓遲大師從容答道,老衲用這個錢修葺寺院,普渡眾生。

放了高利貸,還有臉面說普渡眾生。

普他一個頭生!

高僧如此,富弼悲催可以想像。

他去換地,換可以啊,我這裡乃是一等一的地,一年收成能有七石,拋去成本,能得六石,你那些地收成三石,還旱澇不保,所以以一當五,當十。

富弼氣得要罵娘。

「富兄,不必生氣,他們之所以猖獗,是百姓的信仰,剝奪了百姓的信仰,他們等於什麼也沒有了。我再出幾招吧,若不知道悔改,九月重陽,我會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

「什麼驚喜。」

「就是它們。」鄭朗指了指書架,書架上放著許多佛經。

沒有辦法,想要駁倒他們,只能用彼之矛對彼之盾,鄭朗不得不苦讀經書,利用自己變態的記憶力,將這些佛經記下來,再做一個安排。什麼安排,鄭朗又不說了。

「出招吧。」富弼氣憤地說。

豪強們還能說得過去,人家是俗人,要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因此兼併嚴重,但你們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如此黑心又為了什麼?

幾天下來,富弼氣得快昏倒過去,失態的捋起袖子做揍人狀,說:「難怪石守道痛恨老釋。」

意識到兼併與畸形佛教危害的不是石介一人,余靖、小宋、張方平,包括夏竦都提出了佛教的危害。

但作為統治者,要靠宗教化民,老釋正是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並且統治者也信鬼神,因此即便打擊了,一直無法根治。

這中間有意識的錯誤,這些佛教子弟,並不是真正的佛教子弟,更沒有四大皆空,不將兩者區分開來,就無法有效的打擊。鄭朗重陽節做的事,正是這件事。

出招便出招,讓人將秦鳳娘、安八娘與宜娘等美妓喊來。

這些美妓是上次唱白蛇傳的原班人馬。

一會兒人帶了進來。

鄭朗讓她們坐下,這群妹妹們不管出身,長相很養眼的,掃視了一下,然後眼睛盯著一個年芳二八的少女身上,問道:「你叫寶華?」

少女脆聲答道:「奴婢是。」

鄭朗刻意問,富弼注視了一眼,這個寶華生著鵝蛋臉,施著薄粉,淡脂,臉孔比花兒還嬌媚,但到她們這地步,想看到濃妝艷抹那種粗俗打扮,已經不可能。但此女不但臉蛋生得好,身體也好,盈盈一握的小蠻腰,一條花綢裙子,軟軟的貼在嬌軀上,更使曲線婀娜多姿。即便在這十幾個行首當中,長相也是一等一的。

鄭朗不解風情,繼續用平淡的口吻問道:「某聽說你與石御史有來往?」

「是。」

富弼拽了鄭朗一下,鄭朗低聲對富弼說:「富兄,我不是找石介麻煩,各人有各人的愛好,有的人喜歡詩賦文章,有的喜歡琴棋書畫,有的人喜花草怪石,有的人喜歡走獸蟻蟲,喜歡狎妓的不是石介一個士大夫。這種癡好,你也有,我也有,正是有了癡好,我們才更像人。但不能因為癡好,而耽擱正事。那怕象李後主那樣,喜詩餘字畫這樣的雅好。包括石介的進諫,你想一想,陛下正是青年時期,能沒有男女歡好之樂,若是真因為男女歡悅,迷戀於後宮,像李隆基那樣,做為臣子可以進諫,乃至死諫。沒有,就不能將陛下這種權利剝奪。況且陛下至今無子,難不成讓陛下也做一個黃門不成?」

讓皇帝做太監,誰敢啊?但君子們某些行為有何區別,富弼辨不好辨,只能說:「防患未然。」

「即便防患為然,也要寫清楚了。」

這件事使鄭朗與石介發生了很大衝突,富弼不想夾在當中,兩邊都是他敬重的對象,因此不言。

「與此事無關,你放心吧,他不講道理,我不能不講道理。」說完後,抬起頭,又看著這個青春靚麗的少女,說道:「寶華,石御史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德操也好,但我希望他從杭州一過後,還會留下好德操。」

「是。」但寶華答這句時,神情有些不自然。

富弼反應過來,緊張地低聲問:「鄭知府……」

「我看著呢,你放心吧。」鄭朗說。別的不說,就沖宋元學案將孫復與石介排在第二位,也不能讓石介在杭州濕了腳。

提一個醒,沒有再說,看著這些女子道:「某喊你們來,是準備端午節西湖賽龍舟時,於湖畔再唱兩本戲。但某的妻妾正在協助織女授人織藝,只能讓你們自己琢磨了。」

「奴等遵命。」這些美妓們開心萬分地道。

一出白蛇傳,讓她們身價更高。不敢拒絕,更不能拒絕。

扔給她們兩個本子,一本是臨江寺,就著臨江寺的命案,鄭朗自己寫的本子,一本是老子化胡,兩浙寺觀不多,也不可能老釋全部打壓,拉一手,打壓一手。

這是第二擊。

若不醒悟,繼續來幾個本子,直到整個杭州百姓對佛教產生質疑,再施出最後一招終極殺著,然後強行拆田!

不然這時候,自己給百姓再多的好處,寺院鬧將起來,百姓也能起哄的,臨江寺百姓阻攔讓鄭朗至今記憶猶新。

宜娘忽然抬起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說:「上一次聽到太守彈奏那首梅花三弄,奴僥倖記下來。」

「你有這等好記性?」鄭朗好奇地問。

「奴對樂律稍有精通,記性談不上。」

「你來彈奏一下。」

「奴斗膽邀請與太守合奏一曲。」

「你能記得,某就答應你。」鄭朗說著,對四兒吩咐道:「四兒,你將我那把琴拿來。」

四兒將琴拿來。

宜娘附在琴前,彈奏起來,雖記得,還是有差錯的,但已是不易。

彈完後看著鄭朗,鄭朗道:「不錯,你再聽一遍。」

重新將那首曲子彈完,問道:「可記得否?」

「謝過知府。」

「你準備用什麼與某合奏?」

外行人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內行人卻是懂的。不同的曲子,必須採用不同的樂器,比如漢宮秋月,用二胡最佳,古箏也行,但不能用古琴。十面埋伏連用古箏都十分吃力。陽春白雪與春江花月夜可古琴可琵琶,然而廣陵散等曲子必須只能用古琴,漁樵問答,又要用簫附和,才有問答那種韻味。梅花三弄可以用古箏,還能箏簫合奏,也能用琵琶,但曲調在不同的微位上重複三次泛音,卻是簫、箏與琵琶不好演繹的。若不信邪,也能用其他樂器強行打譜,效果就不要當真,鄭朗前世聽過一首古琴版的漢宮秋月,聽得差一點嘔吐。

「奴只想與太守附和一曲,所以奴想用瑟。」

「瑟啊。」鄭朗道。

上有所喜,下有所愛,自己喜歡音樂,崔嫻與江杏兒也偶爾學之,家中先後置辦了一些樂器,除自己古琴外,還有箏、琵琶、塤、馨、簫,崔嫻看到自己喜愛,又置辦了不常見的一絃琴、三絃琴、五絃琴、玖絃琴各一把。

能聽出好壞,可多是自己不會彈或者不會吹的。

也有一把瑟,古瑟五十弦,所以李商隱那首詩中,有一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到了唐宋,沒有五十弦,變成二十三弦與二十五弦。它的彈奏手法與古箏很相似,但瑟體比古箏大,雖都是單弦發音,音色各不相同,瑟的低音區空泛,高音區單薄,沒有古箏那種纏綿不絕的音色。但正是它的音調,與古琴合奏,反而相得益彰,故後人有成語琴瑟和鳴,琴瑟之好。

心中默想一下,但能聽不能彈,不會彈就不能打譜,默想亦是茫然,道:「試一試吧。」

又讓四兒拿出瑟,置於桌子上。

其他美妓眼中皆流露出艷羨的神情,以鄭朗如今的名聲,那一個行首不想與鄭朗走得近一點,並且鄭朗不留戀勾欄,越顯得珍貴。

富弼眼中也流露出一絲讚許,這個女子,鄭朗雖相助過她一回,但對音律的精通,常人難以相及,不但記性好,僅自己看到的,瑤琴、箏、琵琶無一不精,眼下又到了瑟。

起首便是勾弦泛音,從第一弦開始勾,到第二弦,第三弦,三次不同泛音結束,再反挑第三弦,瑟聲響了起來。(注)

這次連鄭朗眼中也閃過欣賞,對瑟不太懂,可這一和,十分巧妙,若從起首泛音開始附和,這一曲可能就會亂了。

美妙的曲子,從二人手中的樂器像水銀一般流淌出來,可鄭朗眼中憐惜的意味變得更加濃厚。

註:蕉庵譜,許健琴簫版僅勾三弦泛一次音,直接挑四弦,勾三弦,挑七弦,兩者高下,我不作評價。家中有事,昨天與前天也失信了,努力更吧,沒有家務事纏身,以後會很快的,碼出來,就會上傳。

第三百章 打雞

一曲了,大家繼續沉浸於美妙的樂曲聲中。

宜娘忽然問:「僅用瑟奏這首曲子,能不能奏好它?」

「會有難度,但技藝高超,也能彈好。」

「可如瑤琴?」

「不如,為什麼非得用琴來比,如儒學,你無論怎麼學,不會及我,但於音律上鑽研,我又可能不及你。」

「奴那敢當?」

鄭朗看了看宜娘,論長相,此女極是艷麗,肌膚賽似酥雪,眼眸明亮動人,身段兒也好,除了一對小蠻腰外,也是豐乳肥臀,否則崔嫻也不會瞧上她。

一身潔白的夏裙,更顯得風姿綽約。鄭朗眼睛一掃而過,淡淡說:「我分心的事務太多,不能專心,一旦不能專心,技藝必定會落下,若是精通者鑽研,琴棋書畫字詩賦,必然會有許多人超過我。」

有些惆悵,昔日為字而癡,也是字長進最快的時刻,那時嫌字長進不快,畫長進不快,琴長進不快。後來才知道那段時光的可貴,如今字畫琴沒有多少長進,連硬雕技藝反落下來。除非抄襲!以新意勝人。

繼續說:「三百六十行,只要不偷不搶,行行皆出狀元,樂器也是一理,為什麼最適合瑤琴彈奏的曲子非要用瑟來演奏?如那曲十面埋伏,用琵琶最好,用箏也可以,千萬不能用琴,儘管我拿長的樂器僅是瑤琴。琴聲回轉,瑟曲悠揚,各有各的美妙,只要有心,都能彈出乾淨的樂章,何苦鑽牛角尖?」

梅花三弄還有古箏版,似乎聽起來也不錯,具體的鄭朗已記不起來樂譜。他也懷疑,不說別的,古琴版梅花三弄,一開始三個重重的泛音彈出來後,立即讓人感到明月東昇,迅速升到山溪上空的韻味,即便是琴簫版省略了三次泛音,也用一次泛音起頭,劈開月出之景。

這個頭很重要,可以不想像成山溪,換成梅花一弄戲風高,薄襖輕羅自在飄。半點含羞遮綠葉,三分暗喜映紅袍。何謂弄戲,正是這個泛音起了重要作用。古箏版會有這種效果?

兩人對話就在於此,或者不在於此。

王安石看著迷糊的富弼,心裡想到,富通判,老師深長啊,你可聽明白了?

其實王安石曾對鄭朗的中庸產生疑問,道理剖解開來,似乎不是很難,至少那本有些深奧的中庸,王安石能明白。也是廢話,他是重要的參與者,再不明白,鄭朗的中庸豈不成了天書?

但有一個不解之處,誰能做到?

說易行難,對此鄭朗的回答是多大本事就調節多大的中庸,比如他自己,現在到了中書,不要說調節,說話未必有人聽,資歷淺而!皇帝連帝王所謂的平衡之道只能說勉強為之,也不能用調節這一詞語。

帝王心術嚴格也是他的中庸一種。

但再過十年,他的威望與資歷足夠,再來擔任杭州知府,不用眼下種種手段,也能調節得當。

可不僅是資歷,也有學問。

當官的必須資歷與吏治之才,這個吏治之才就是學問。

後世對趙禎的評價是什麼都不會,只會做皇帝。其實從去年任用章得像起,趙禎的平衡之道日漸完美,正是他有顆仁愛之心,以及平衡之道,才創造了北宋難得的太平時光。

放大一點,商人也要中庸之道,利的厚薄,無利不生財,利厚必不長遠,這是一個調節。商人想要生財,必須逐利而行,可信用同樣重要,又要調節。等等。

這中間,資歷、智慧、學問、人脈關係、背景、自己所長,皆是決定了所能調節的中庸大小重要因素。

或者換一個淺顯的比喻,多大力氣挑多少擔子。

自己所著中庸,是教導人們調濟之道,增加了力氣,但不代表著看了後人人都能出將入相。

作用也不僅在於調節,儒學更不僅於調節。

這個富弼的能力能調節多少?

王安石正想著心思時,門房進來稟報道:「仁和主薄求見。」

「讓他進來。」

將仁和的曹主薄帶進來,他看了一眼屋內的眾多女子,鄭朗會意,走出來,問:「有什麼事?」

「有事……」

「何事?」

「香儂坊今天來了一個小郎君,說要見秦鳳娘。」

「他是什麼人?」

「他自稱是即將新上任轉運使江鈞家的小郎君,偏巧鄭知府你將秦鳳娘子喊進了府,老鴇們只好讓他等候。」

「做得好。」鄭朗道。

諸多女子當中,未必是秦鳳娘最漂亮,反正在鄭朗眼中,這群行首們皆是千嬌百媚,相差不大,個個姿色皆能與江杏兒,甚至與妻子崔嫻相彷彿,不但長相,若不談品德,全部有才有藝,如宜娘,長得好看,有一些學問,莊子倒背如流,憑借這一點不簡單了,更不要說她在樂律上的天份。

然而因為種種機緣,名氣有大有小,當初排演白蛇傳時,沒有按長相排,若是按長相排,演白蛇的須更柔弱的蘇玉最合適。按什麼排呢,是按名氣。名氣最大的演主角,最小的跑龍套。

所以秦鳳娘演了白蛇,這一演名氣更大。

許多人未來杭州之前,就會聽到秦鳳娘的名頭。

但她終是妓子,不是電影明星,以一個若大的轉運使家的衙內,求見不會是難事。就是電影明星,這個份量也夠了。

鄭朗又問:「那麼出了什麼事?」

「他等了一會兒,老鴇小心侍候,可他邪火上來,不耐煩,用滾茶水倒在侍候的小婢臉上,將小婢的臉燙起了泡,老鴇心中不服,到縣衙報案,被韓縣令派人抓起來,正在杖責。」

「打了多少杖。」

「杖八十。」

「為何要找我?」

「那個,那個……」

鄭朗不言,走進去,看著這十幾位俏女子,說道:「諸位小娘子,本官來到杭州快一年了。可本官聽到一種奇怪的說法,說本官從來不到青樓逗留,僅有的一次也是為抓捕李用德,去了宜娘處。」

「是啊。」這些俏妓一起幽怨地看著鄭朗。

她們也愛俏,鄭朗不俏,可是年青,有才學,一方大員,試問天下間有幾人像他這個歲數就做到一個大府的知府?而且前程似錦,光亮照人。這樣的郎君不愛,愛誰去?

未來之前,說他風流倜儻,於是一起翹首以待。但來後,卻讓她們萬分的失望,即便在他府上排練,也未看到他與自己這些人說過幾句話。

「看來本官也是犯了眾怒,今天本官難得有空,擁你們出行,租一艘畫舫排練那兩本戲如何?」

「好啊。」再次齊聲嬌滴滴地說道。

崔嫻撓了撓香鬢,狐疑不解地看著丈夫。

鄭朗沒有管她,不是要自己收秦鳳娘與安八娘為小妾嗎,於是擁著兩位美妓,大笑出去。

富弼愣愣地站在後面,鄭朗扭頭對他說道:「富兄,難道你害怕家中娘子?」

「鄭知府……」

「來吧,不然杭州百姓都談論咱們二人不解風情。」

富弼無奈追上去,低聲問:「鄭知府,何故如此?」

「你不是要看戲嗎,等會兒會有場好戲。」

「什麼戲?」

「來了便知。」

曹主薄跟在後面,又問:「那邊……?」

「那邊啊,你聽一聽這個江衙內怎麼說,再到西湖邊找我稟報。」

「喏。」

富弼道:「什麼事啊?」

鄭朗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富弼苦笑,這個江衙內看來是一個二世祖,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

轉運使是州府的上司,負責計度本路財賦、漕運錢谷,按察州縣,薦賢舉能,點檢獄訟,疏理系囚,養兵捕盜,維持治安,救災賑恤,考試舉人,幾乎包軍民財刑各個方面職權。但記好了,他是輔助權,比如財賦錢谷,是計度,不是直接的調度,獄訟是點檢,不是直接審查。

朝廷真正的一級地方單位是州府,直接處理一州一府的軍政,作為轉運使僅持有監督權。

並且如今的杭州,有許多官員背景雄厚,轉運使,能管什麼?管鄭朗,恐怕連韓絳也未必能管得到!

大約是好戲,於是一道來到西湖邊,老百姓看到知府居然挾著那麼多美妓出行,一個個感到很驚奇,這一行吸引了許多百姓圍觀。

鄭朗問富弼:「富兄,難道這樣才算是正常人?」

富弼捏著鼻子不能說話。

但鄭朗自己感覺也不錯的,兩個妹妹讓崔嫻賞識,就是胸大臀大,軟香在懷,兩個柔軟的豐乳隔著單薄夏衣,在兩肋廝磨,鄭朗不由地搖頭:「色授魂與啊。」

秦鳳娘與安八娘撇了撇嘴,心中想到,既知色授魂與,為什麼從來不與我們親近?

原因她們一輩子也不會想明白,想明白了,就會擁有江杏兒那種乾淨,也不用去想了。

租了一艘畫舫,鄭朗又說道:「剛才本官匆忙,沒有細想,一旦讓你們散開,各自樓坊散於城內各角,聚集起來不方便,你們就在這畫舫上排練吧,看一看西湖美景,排練起來也會有心情。」

然後盯著不遠處那道長堤。

植上很多花樹,雖葉子少,但長出了一些樹葉,還有一些花正在盛開,給長堤帶來一份生機。

坐下,鄭朗又說道:「秦鳳娘,你們是排練,還是想坐於本官懷中?」

如何選擇?

捉挾的一句,也證明他的頭腦很清醒,但下面一句話讓富弼再次啼笑皆非,道:「這樣吧,你們誰個沒有戲本,就環坐於本官兩側,讓本官一個個接近芳顏。」

沒有當真,曹主薄又跑來了。

鄭朗道:「不用急。」

曹主薄那能不急,這個轉運使在他眼中就是天大的官員了,還沒有到任,兒子就在自己境內被頂頭上司狠打一頓,韓絳未必會有事,可自己這些人怎麼辦?

氣喘吁吁地說:「江衙內不服,又罵了幾句,讓韓知縣又打了二十杖。」

「嗯,讓他將人押到我這裡。」

「喏。」曹主薄慌裡慌張的下去。

繼續在畫舫上排練。

一會兒一位青年人被扶了進來,鄭朗沒有理他,沖秦鳳娘招了招手,秦鳳娘走過去,鄭朗很自然的將秦鳳娘摟住,大手搭在秦鳳娘的胸脯上,這才向這個青年問道:「你是江衙內?」

「我正是!」江衙內氣急敗壞地說。

「你父親是江鈞?」

「正是,主管兩浙的轉運使。」

「好大的官,但他有沒有交接?」

「三四天就來了。」

「本官問你有沒有交接!」鄭朗突然暴喝道。

「你……」

「你什麼你?即便交接了,你就能胡作非為?」

「我……」

「告訴你,杭州我是知府,在我管轄的境內,你給我老實一點。你不是要找秦鳳娘嗎?就是她。」鄭朗沒有用手指,而是用手按,秦鳳娘嬌羞地鑽進他懷中。

「你也是胡作非為。」江衙內眼中噴出火,氣憤地說。

富弼搖頭,這個二世祖,無藥可醫了,此時的鄭朗只是歲數小了些,其他的,那樣差了?休說這個新來的江鈞,張夏有了治水的功績,也不得不給鄭朗五分面子。

「本官是不是胡作非為,幾個月後便知分曉。」但鄭朗再次暴喝起來:「你當真本官是你這個沒有家教的東西,會胡作非為,你父親是官員,可你是布衣之身,卻在本官面前咆哮,該當何罪,來人,將他拖出去,杖責一百。」

看來仁和、縣的衙役打得輕了,於是又喝道:「給我重重打。」

朝廷這次派來的兩個轉運使,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但是眼下的杭州事務繁多,那個十面埋伏,白蛇傳,都到了關健的時候,十面埋伏就等船隊從倭奴國回航收官了,在這時候鄭朗就怕兩個轉運使攪和。即使調和,也不會有時間讓他去慢慢調和了。

索性先下手為強!

正好發生了這件事,先殺雞,再殺猴!

富弼不知道他想什麼,皺了皺眉頭,可相處時久,也知道鄭朗做事很冷靜的,不是胡鬧的人,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因此沒有阻攔。

兩個衙役如狼似虎撲上來,找來一根竹子,將江衙內按在地上狠抽起來。

外面江衙內抽得狼嚎,鄭朗卻坐在畫舫裡對諸位女子說道:「本官唱一首曲子給你們聽。」

場景很古怪,諸位美妓不知如何作答。

鄭朗沒有撫琴,用手指拍著桌面唱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迴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甚麼心情花兒、厴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著被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的睡;從今後衫兒、袖兒,都搵做重重疊疊的淚。兀的不悶殺人也麼哥!兀的不悶殺人也麼哥!久已後書兒、信兒,索與我淒淒惶惶的寄。」

正是出自《西廂記》,元劇四大喜劇,四大悲劇,各有各的藝術成就,但僅在文字造詣上,無一本能及西廂記,比如這一段中的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句。

只唱了這三段,還是有忌諱的,畢竟他是大臣,有的段子不能出自他的口。

「這說的是什麼?」秦鳳娘在他懷中問道。

「說的什麼呀?兩人別離,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可想更多的人長久,有時候僅靠懷柔是不行的。」鄭朗歎了一口氣。不久,又要殺人了,會殺很多的人……

一百杖,是竹子杖,但抽下去,江衙內也被抽得奄奄一息。

可這一次鄭朗始終一反常態,抽完後,還嫌他躺在這裡礙著排練,讓衙役將他拖得遠遠的。

鄭朗這才施施然地回去。

這件事沒有放在鄭朗的心上,卻仔細的看著崔嫻的臉色。

「你看我做什麼?」

「是啊,不能看,要聞的。」

「妾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然不會勸你納妾。」可下一句又露出她的小心態,鄭朗沒有聞,她卻聞了聞,道:「好俗的脂粉,換了衣服。」

江杏兒與環兒皆捂嘴偷樂。

……

來便來。

第三天江鈞與張從革聯手到來。

但在杭州他們遭到了冷遇,沒有一個人前去迎接。

江鈞忍下這口怒氣,不是要交接嗎?與張夏迅速交接,直接帶著隨從來到杭州公堂。但沒有進門口,直接讓隨從稟報。

我是轉運使,到了你公堂門口,看你出來不出來迎接。

聽到隨從的責問,鄭朗放下手中的公文,淡淡道:「轉運使啊,你們讓他進來吧。」

第三百零一章 拼爹

江鈞聽到隨從的稟報,差一點吐血。

但宋朝的制度如此,政權重重疊疊,如鹽場與鹽倉,杭州能管到一部分,不能全管。如轉運使,能插手一路諸州府事務,可不能全管。鄭朗無奈,他們同樣無奈。

站了一會,四月末的夏風徐徐吹來,吹來一片槐雪,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也落在他們身上,江鈞再仔細一想,心就像掉進冰窟裡。一陣夏風將他們吹清醒了,杭州的水混,沒有那麼好趟的。

不要說數位大佬家的兒子、女婿與門生,就是鄭朗,與皇帝的交情,也是世人皆知。

氣憤地一揮袖,回去了。

想到了利害關係,可他們還不知悔改,畢竟鄭朗只有二十二歲,放在戰場上正是當年,但在官場上,只能算一個小屁孩子。又是他們下屬,遭此侮辱,依然不甘心。

州衙裡富弼不知道他們二人心中的想法,有些於心不忍,對鄭朗說道:「鄭知府,我們這樣做是不是過了?」

「我不想這樣做。」鄭朗搖了搖頭道:「但不得不這樣做。」

冗政的結果,能讓他與江鈞對抗,也讓他做許多事一愁莫展,否則鹽酒茶礬香種種弊端,至少杭州府內能讓他解決一大半。為什麼要這麼做,還不是鹽政引起的麻煩!

江鈞不是沒有對策,晚上找到富弼,不平地說:「富通判,你也在朝堂為官,犬子做錯了,打也打了,至今睡在床上也不能起床,還想如何?」

關健富弼也不知道鄭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能苦笑。

張從革也不服氣地說:「富通判,到底為了什麼?一個小婢,還是妓院的小婢,大家同朝為官,何苦如此?」

「張副使,我也不知道鄭知府是什麼想法。但你這麼說就錯了,小婢也是人。」富弼說此話時,神情有些不自然。小婢是人,可這時代說小婢是「人」,多少有些新鮮。

宋朝稍稍好一些,若在唐朝,打小婢是官打,誰也沒有辦法過問。她們地位比宋朝的各部官員權利更難說清楚,只要不出人命,也不太好判決。

「算她是『人』,江衙內也打了,為什麼凌侮我與江轉運使?」

「兩位轉運使,此事依我看,大家各自退讓一步就算了,像江轉運使所說,大家同朝為官,何必鬧到這種地步。再說,要不了多久,從海外會有大量金銀運回國內,西北不斷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國事危難,大家齊心協力,給陛下解憂吧。」

可以直接聽,也可以這樣聽,不要爭了,再爭也沒有用,朝廷此時需要鄭朗,你縱然是轉運使,有彈劾監督權,也弄不走鄭朗。兩虎相爭起來,你兼職稍大一些,可實職你們差不多,政績不如,終是你們落了下風。

富弼是好心,但這個結果顯然不是江鈞所要的。

雙方僵持中,端午節到來。

老百姓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矛盾,節日到來,一個個歡天喜地來到西湖邊。

也有一些人家到寺廟燒香,多是有親人出海的人家。明文規訂了薪酬,薪酬也很高,但大海上的事,凶險良多。親人不回來,一個個不放心。因此全部燒香祈禱,燒完香才來到西湖邊。

幾乎全城皆空,不但有賽龍舟,還有兩場新戲。

作為娛樂活動,宋朝要比唐朝要豐富多彩,雜劇小說外,已經出現長篇話本,三國誌評話,薛仁貴征東事略,五代史平話,以及講唐三藏西天取經的系列神話故事。可作為戲劇,像這樣的長本子,還是破開荒的第一次。

鄭朗略有些不滿,動作不標準,演唱得不倫不類,連角色的扮演也沒有分清楚,憑名氣排座位。可百姓歡喜,首先它很長,長故事內容就會多,人物就能豐滿,其次這些行首難得一見,如今免費為他們表演,還能求什麼?

一邊觀龍舟,一邊看戲,幾乎整個城市的老百姓,都湧了過來。

江鈞與張從革也過來觀看。

讓他們看到一場熱鬧,鄭朗真實意義,他們還沒有想到,卻看到事物的另一端,傷風化。看到沒有,臨江寺那幾場,裡面隱晦的說了淫僧的種種行為,這些內容大庭廣眾之下傳唱,成何體統。

鄭朗為大和尚們貪得無厭,頭痛萬分,他們想的卻是這個。

然後寫書奏上書朝廷。

此事鄭朗暫時不知,知道了也不奇怪,史書對司馬池如何讓他們二人坑的記載得不清楚。但對司馬池的事跡,鄭朗瞭解一些,與司馬光無關,這是一個守舊老成的官員,杭州經濟發達,也許不適應。可與鄭回相比,司馬池能力應當高了許多,為何不適應?司馬光是君子,不喜曝人惡,不過鄭朗能估猜出來,杭州有很多物事,鹽茶商海,讓司馬池不習慣,還有江張二人的做為,更讓他不喜,最後讓這兩人彈劾離開杭州的。

司馬光這種性格,讓他們弄走了,況且自己。

江鈞與張從革也不指望一封奏折起來效果,可呆在杭州了,總會找到鄭朗更多的把柄。

但是兩人想錯了。

一般情況下,鄭朗喜歡人畜無害,但反擊起來,同樣很果斷。

他此時幾個學生還在身邊,有一個厲害的妻子出謀劃策。在鄭朗決定以攻為守時,這幾人會將這個攻擊變得更犀利。

江鈞與張從革的彈劾書遞向朝廷,鄭朗也離開杭州。竹子漚得差不多,他要下去看一看。

雙方的僵持,下面普通老百姓看不到的,但上面的官吏,以及大戶人家,皆暗暗知道此事。於是派人遞了拜貼,邀請他們去西湖不敘,但邀請江鈞與張從革的不是當地大戶,而是杭州鹽倉官。鹽在鹽場製成後,運至全國各地官府販賣,運到之鹽儲存於各地的都監倉中,由鹽倉官負責發賣之事。

兩人欣然前往。

來到西湖邊,湖邊停著一個畫舫,幾個官員迎出來。鄭朗不在了,才敢與江鈞、張從革見面的。

將二人接到船上,讓下人將畫舫搖到湖中間,但不遠處還有一座畫舫,一開始二人沒有在意,坐下來後,幾個官吏吩咐舫上的妓子端來酒菜,然後大倒苦水。

自從鄭朗一來,他們日子就沒有安生過。

先是韓絳與呂公弼掀開私鹽,追究下來,從各鹽場的監官,再到鹽倉官,監鹽酒稅官都脫不了干係。

隨後又發生綁架案,人命案,更讓他們提心吊膽。

有的例子不能開的,比如綁架官員的家謄,一旦讓朝廷動怒,舉國之力,兩浙相關官員與鹽販子,會十分悲催。後來鄭朗僅抓住了李用德,沒有再追究,一顆心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沒有結束,又傳出李用德非是命案真兇。不但如此,石介又來兩浙巡察大亭戶。同樣不能動,一動大亭戶,非得動他們。僅是石介他們也不怕,甚至大著膽子就將私鹽放在鹽倉裡,你有本事查,這麼多鹽堆在哪裡,它們自己會說話,俺是官鹽,他是私鹽?

還有本事讓它們說話的,但這個書獃子不會有這本事。

偏偏後面還有一個鄭朗若有若無的,不知道是什麼態度。

石介在查隱田,又有了成效,大亭戶催得急迫,這些官員如同在燒烤架上做燒烤,感覺生不如死。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兩個轉運使與鄭朗發生衝突,感到時機到來。

不僅是他們,這一行他們代表了許多人。

但不是這樣直接說,幾人說得很委婉,什麼不識大體,不知道禮儀雲去。何謂大體?難道坐看他們貪墨,才算大體?其實鄭朗已經準備坐看他們貪墨,可他們不是一條心,出了人命案,鄭朗無法善了。

不識禮儀,似乎有些,有的人也是這麼認為的。朝廷沒有制度規訂上司前來,做下屬的一定要迎接,可表面規矩還是有的,上司上任或者離開,都要接送一下。但是不接送,也沒有違背朝廷制度。

大倒一番苦水,江鈞一攤手道:「你們說的有理,可讓某怎麼辦?」

幾個官吏對視一眼,沒有答話。

然後喝酒。

這時隔壁畫舫上傳來美妙的歌喉,離得不太遠,只隔了幾米,一個鹽倉官吏一拍手,將畫舫裡的妓子喊了出來,也唱,但與隔壁畫舫上的歌喉相比,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江鈞與張從革不滿的皺了一下眉頭。

一個官吏又說道:「兩位轉運使,不瞞你說,隔壁船上所有一切都是替你們準備的。」

說著又一拍手,兩船靠在一起,他又說道:「請兩位轉運使過去一坐。」

兩人對視一眼,從木板上走到另一艘船上,船上十二名美妓,四名美妓彈奏絲竹,八名美妓輕歌曼舞,其中兩名歌妓邊舞邊歌,皆是二八年少之時,長相更是國色天香。

除了這十二名美妓就是兩個船夫,再無他人。要麼船艘中間擺著一些果酒。

「這是何意?」張從革狐疑地問。

「她們是我們替兩位轉運使準備的婢女,讓她們侍候,過了今天晚上,屬下們會派人將她們接到蘇州去,屬下在蘇州準備兩處宅邸,這是屋契。」說著交上來一個錦盒,遞到江鈞與張從革手中,知趣的離開。

若在杭州,江鈞與江從革萬萬不能收的,但在蘇州,蘇州的尹知府,不會像鄭朗這麼不識相。也可以不收,但隨著諸鹽倉官退下,畫舫已經搖走,不如先樂一樂。

一會兒亂成一團。

這時一艘漁船搖過來,從漁船上跳下四個少年,兩個壯漢。

船夫警覺地說道:「你們是什麼人?」

沒有理他們,六人直接闖進艙內,江鈞與張從革差點氣昏過去,咱好歹是也是一個轉運使,不是小貓小狗,什麼人都敢開罪我們了。急忙地穿好衣服,喝道:「你們是誰?」

「我們是鄭知府的四個學生。」

又是鄭朗,江鈞再次喝道:「你們好大膽!」

「為國為民,為何不敢大膽?」王安石從容答道,眼睛往艙裡掃。

江鈞準備再喝,忽然想到他們的背景,一下慫了。

後世拼爹,這時候也拼爹,范家兄弟的爹職與他們平起平坐,然是君子黨的帶頭大哥,遠比他們有聲望,另兩個學生雖稍差一些,也不差,少年時的王安石訓斥范諷就像訓小孩子似的,那是三司使,自己僅是轉運使,算什麼。另一個人的爹不是李剛,可他的岳父卻是陳執中。

想到這裡,江鈞氣得捂著胸口說道:「你們太不像話了。」

他說這話根本不起作用。

此次鄭朗就未打算按理出牌。

王安石掃視一下,終於看到那個錦盒,走過去將它打開,說道:「江轉運使,張轉運使,這是什麼?」

江鈞與張從革一看汗就滴了下來。

裡面是屋契,但不止屋契,還有兩張存據,蘇州一個錢櫃的兩萬貫錢的收條。

貪墨在宋朝官場也有,連趙禎幾年皇帝做下來,幾乎也默認此事,沒有辦法根治,只要不做得過份,幾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看如何操作,若是借事鬧將起來,當初的王欽若,前幾年的范諷下場人人皆知。兩萬貫數目也比他們二人犯事的數量大了幾十倍。

張從革說道:「我們也不知道,是鹽倉官吏送的,送了他們就離開,我們還沒有打開看。」

「你們還想推卸責任?」

「隨你們怎麼說。」

「那麼這個錦盒可不可以讓我們帶回去?」

「你們沒有這個權利。」

「我們是沒有,可鄭知府有。」說著,將鄭朗手令拿出來。

鄭朗也不知道鹽倉官員會送妹妹、房屋與錢,但知道自己一走,肯定會有一些人沉不住氣,做出一些舉動。於是給了一張手令,著王安石他們見機行事,事急時可以從權處執。

「你們越權!」

「是越權,但是別忘記了,杭州還離不開鄭知府,至少這兩三年內,你們不要想什麼。事情張揚開來,你們不管怎麼解釋,也會被貶職罷官。這段時間,你們安份一點吧,鄭知府囑咐我們帶一句話給你,此事到此為止,好好為官,報答陛下對你們的器重,以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然,這兩張存據與屋契,就是你們仕途的休命符。」王安石說著,下了小漁船,離去。

富弼聞訊後愕然。

這次收穫也遠出忽鄭朗意料。

史書對這二人記載很少,僅是因為與司馬池的過節,稍稍記載。

到杭州任轉運使的時間也是這時候,接替了張夏和葉清臣的職位。

接著司馬池赴任,讓這二人用十餘條罪過,將司馬池彈劾成晉江知府。

這時一個官吏偷盜官府銀器被捉住,審訊時犯人供認自己是替江鈞掌管私人錢櫃的,所盜的銀器被他賣出了一大半。後來又有人發現越州有人私物偷稅,私何物不知,這人與張從革有姻親關係,曾私下請人托請過張從革。

這兩案應當皆不小,否則不會張揚出去。

但這時兩人時為兩浙正副轉運使,位高權重,無人彈劾,於是有人勸司馬池,你去彈劾江張二人報仇吧。司馬池不從,被人稱為長者。

是包庇還是長者,不去考究。

但說明了這兩人品行不端,也未必與歷史相彷彿,可是鄭朗還是很擔心的,自己那批犯人沒有處斬,石介一逼,不少人蠢蠢欲動。這兩人來的正是時候。

還是不一定,可是江鈞沒有上任,他兒子就來到杭州胡作非為,一葉知秋,逼得鄭朗索性先發作,讓這個膿包先長大,挑開擠出膿汁。

富弼盯著兩張收條,喃喃道:「好大的手筆。」

王安石道:「不多,這次我們不前去,以後還會有。」

「現在怎麼辦?」富弼遲疑地問。有兩策,依此為把柄,讓兩個轉運使乖巧一點,此時不叫包庇,是叫寬容。

還有一個辦法,繼續兩敗俱傷下去。

鄭朗有權查處杭州境內案件,但沒有權利查處兩位轉運使,江張二人一口咬定我不知道盒子裡裝的是什麼,也不大好辦。不就是喝一個花酒,又不是他們兩個人喝花酒,喝花酒的官員不要太多。縱然處罰下來,也僅是貶職。

那麼鄭朗也會貶職,有可能也連累了他四個學生。

作為富弼,希望是前者,不是不能得罪這些人,他自己本身就是君子黨,敢於進諫。但大事要緊,有這個把柄,兩人老實了,沒有必要火拚。原先鄭朗在家中商議時,也希望是前者,所以王安石臨走時說了一句,井水不犯河水。

這時嚴榮說:「要麼,問一問鄭大夫。」

是商議了,但沒有想到會捉到兩萬貫的錢櫃收條,事情有了新變化,還是通報老師一聲吧。鄭朗離杭州城不遠,人就在富陽。既然嚴榮這麼說了,幾人同意,立即派人將信送到鄭朗手中。

鄭朗也愕然,然後尋思,大約這二人也不知道盒子裡裝的兩萬貫收條,否則不會大咧咧繼續放在錦盒裡。至於兩敗俱傷,他就沒有想過。只要金子銀子與銅塊一起運回來,自己派人將兩人的家抄了,朝廷也會裝聾作啞。除非大局已定,那麼會有人翻出老賬,可那時翻出來還有什麼威力?

他也不想火拚,可難得的兩萬貫收條,不利用可惜了,想了一想,既然江大少一來杭州,就要拼爹,那麼就拼爹吧。

這些送禮的官吏有鹽倉官,還有鹽場監官,牽連到鹽官、仁和、錢塘三縣,復交給韓絳、呂公弼與薛利和、石介主審。

看看誰的爹是李剛!

對三位知縣下了一條命令,兩位轉運使才來沒幾天,這些官吏們居然用房屋、美女與巨款賄賂他們,膽大包天,給我嚴查。

第三百零二章 殺雞(上)

但不久後鄭朗回到杭州。

拼爹也拼不長的,一旦呂夷簡與韓億得到兩個兒子的動靜,必定會寫信反對。

例如韓億,宋朝發展到今天,兼併很嚴重了,僅鄭朗知道的如他本家比部員外郎鄭平,占真定良田七百頃,也就是七萬畝地。一個比部員外郎,況且更大的權貴。

丁謂當政時,打算占購故相向敏中在長安華嚴川的田,派韓億前去喻意,而韓億對向敏中的兒子說,土地,衣食之根本,千萬不能出賣。是不畏權貴,或者是守舊?

這樣的人,萬萬不會讓坐看兒子在杭州「胡作非為」。

倒是呂夷簡更為老辣,他讓兒子來杭州是為了混政績的,也許會觀望一陣子再做決定。

所以這件事速度必須要快,帶了一些竹紙,匆匆忙忙趕回杭州。

見了富弼,富弼道:「鄭知府,為什麼我感到心中有些不安?」

「那是,如今連轉運使我們都敢動,你想一想,從兩浙到江淮,一個鹽字牽連到多少官員?」

在鄭朗記憶當中,北宋一朝,因為私鹽一事,造成數次起義,也不能算是起義,與王小波方臘一樣,屬於不得志的私鹽販子,私茶販子,才對朝廷心懷不滿的。他們並不是那種過不下去的佃農,也是小康家庭的小商人與小地主,但人心不能滿足,想要更多。可總體來說,是制度造成的結果。但沒有因為私鹽,揭開什麼大案,這是北宋官場的潛規則。倒是後來,特別是清朝,查出數起特大鹽案,處死無數官員。

富弼有些色變。

「富兄,你連陛下都敢罵,難道還怕這些官吏?」

「不是……」富弼說得很勉強。

「難道富兄也像一些人那樣,以為陛下仁愛,罵一罵沒有事,於是便罵,博一博清名。」

「鄭知府,你怎麼說出此語!」

「放心吧,這件事輕重我會掌控。」

「既知輕重,為什麼你偏偏……」富弼準備說一句,為什麼你將事情越鬧越大,想到博一博清名,不由的語塞。

「我寫的中庸,你也看過,直而溫之,以剛直公平溫和態度決事,但前面有與時俱進,也有一個直字。到病入膏荒的時候,也不得不用重藥、虎狼之藥診之。有的事,我不得不對你說了。」鄭朗將他的十面埋伏說出來。

「原來,原來……」

「這一回富兄明白我的苦心了,不但人命案,我不好交差,長久下去,連兩礦都不保,你說一說,一個轉運使算什麼?」

「你怎麼知道兩位轉運使會受賄?」

「我也不知道啊。」鄭朗打了一個哈哈,很快想到一條理由:「江衙內行為不端,不能證明什麼,但我擔心,若是兩位轉運使德操好,我們處罰也得當,不過挨一些小竹杖,養養傷,當作一個教訓,雖不快,江轉運使不會做出什麼不好的舉動。若德操不好,他們能很快勾結到一起,提前將他們弄出兩浙,不然後果你也知道了。」

富弼無言以對,難怪鄭朗一直在訓練那一千幾百士兵。大半天後,長吐一口氣,埋怨道:「你瞞得我好苦。」

「事關重大,恕罪則個。」

「鄭知府,他們必然不服。」

「不但不服,你想一想,江東讓范仲淹折騰得天翻地覆,兩浙又受到我的影響,有的官員過得苦啊。」

富弼哭笑不得。

「他們有一些人際關係,蠱惑起來,上書彈劾的人會很多。」

富弼還是有一些小手段的,後來硬是扛過呂夷簡給他出的難題,但手段始終有限,因此在韓琦數次折辱之下,無還手之力。靜下心沉思一會,問道:「後面怎麼辦?」

「不知道,但得快點結束。並且我還帶來一樣東西。」鄭朗說著,將那幾張竹紙拿出來。

竹紙從唐朝就開始出現了,造價很便宜,但工藝落後,不但粗糙,又黃又硬又脆,實用價值不高。到明朝後才漸漸改良了工藝,遍及開來。天工開物記載了簡單的方法,與宋代工藝區別就是選材、漚材與石灰。選材必須選春天清明前後時的嫩竹子,早纖維嫩了,遲纖維老且粗,也是眼下竹紙發脆發硬的主要原因。二是漚竹子,必須要漚滿三個月到一百天,不同地區的竹子,略有差別。那怕是一天功夫,也會形成區別。三是加上石灰,是起漂白作用。

這是簡單的區別,中間還有更複雜的工藝,夾江竹紙從漚到蒸搗操四個階段,一共是七十二道工藝,富春竹紙還有人尿發酵法的制漿技藝與蕩簾打浪法的抄制技藝。

許多工藝鄭朗不知道,但記得一部分,於是廣邀工匠,不但杭州本身有許多造紙的作坊,越州更是自唐朝時造紙聖地之一。這兩處有許多造紙名家,用官府的名義將他們召集過來,當然,研發成功了,他們自己也有許多好處。竹紙的廉價,眾所皆知,一旦工藝改進,只要略略有一些實用性,也會產生巨大的經濟價值。

鄭朗如何知道這些工藝的,他們不清楚,也許是格物的本領,既然能變出蔗糖,大約會成功,將信將疑地被徵召來,坐在一起商議。結果兩百多名工匠與作坊主,想出了最少有八百種方法。

鄭朗看了看,否決一半,還有一半,他也不能做出判斷,只好讓大家一一研試。今年是不行了,但得到準確方法後,明年兩州就會產生巨大的效益,受益最多是杭州西邊數縣,竹子多,連司馬光也興致勃勃的參與進來。

什麼是政績,百姓過上好日子,政通人和,又能為朝廷創造財富,那就是最大的政績。

許多種方法失敗了。

但已經成功研製出來五六種,有工藝簡單的,僅十幾道,有工藝複雜的,有三十多道,不過製出來的竹紙都能實用了,其中有一種竹紙工藝簡單,成本低廉,質量也可觀。還有一種竹紙從韌性到光滑度,不亞於一些籐紙,並且白潔喜人,書寫流利,唯獨不美的,造價偏高一些。但也無妨,再怎麼比,它也比籐紙造價低,而且選材廣泛。從唐朝至今,許多地方因為大量製造籐紙,已讓古籐幾乎到了枯竭的地步,憑借這一點,也比籐紙更有意義。

從兜裡將竹紙拿出來,說道:「富兄,用竹寫一寫,看看如何?」

不能看光鮮,要看下不下墨,更不能涔墨,否則依然不美。

富弼用筆隨意寫了幾行字,問:「造價幾何?」

鄭朗說了造價。

富弼驚喜地說:「它來得太及時了。」

竹紙作用不僅是給杭州帶來的經濟價值,使杭州無數人家過上好日子。一旦紙價便宜下來,會使更多的人用得起紙,連書本也會便宜,那麼會有更多的人讀得起書,後面的價值更大。

又道:「遞到朝廷吧。」

遠方的金子銀子未到,有了這個竹紙,也是一個大大的政績。正好衝上一衝,抵消某些人的彈劾。

「還用你說嗎?」

……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先是王曾卒,後是蔡齊卒。但另一個名臣韓琦漸漸脫穎而出,上書曰,祖宗以來,躬決萬條,凡於賞罰任使,必與兩制大臣外朝公議,或有內中批旨,皆出宸衷。自太后垂簾之日,始有假托皇親,因緣女謁,或於內中下表,或但口為奏求,是致僥倖日滋,賞罰倒置。唐之斜封,今之內降,蠹壞綱紀,為害至深。乞特降詔諭,今後除諸宮宅皇族有己分事方許內中奏陳,自餘戚里家及文武臣僚或有奏請事,並令進狀,更不許內中奏陳,犯者重貶,則聖政無私,朝規有敘矣。

於是趙禎下詔禁皇族以及諸命婦、女冠、尼等非時入宮內。

有積極意義的,不過消極意義就是政權進一步向士大夫轉移。

接下來一件事就能看出來。

有時鄭朗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商議好了的,開封府推官蘇紳疏言,王德用宅枕乾岡,貌類藝祖。王德用狀貌雄奇,黑臉,像趙匡胤,懂的。

鄭朗看到這份邸報後,哭笑不得,王德用是少年英雄,不否認,就憑借他搶親這一舉動,哪裡像趙匡胤?連趙匡胤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可這人是一個地道的武將,盤居東府,文臣難受不難受?

接著孔道輔又說,德用得士心,不宜久典機密。於是王德用罷為武寧節度使。

皇族命婦不能進宮,武將最後一個大佬也倒下來,文臣終於一統江湖。

接著詔李若谷、任中師、韓琦與三司詳定減省浮費。

這是好事,節流終是主流,是家為國一個樣,大手大腳的,賺再多的錢也不夠花。但是怎麼節的,能看到韓琦的聰明之處,進言道,今欲減省浮費,莫如自宮掖始。請令三司取入內內侍省並御藥院、內東門司先朝及今來賜予支費之目,比附酌中,皆從減省,無名者一切罷之。

從宮中節吧,本來皇宮開支不大,還要節之。

再次詔從之。

韓琦不但進了這兩諫,幾乎每月要上疏一封,以至這兩年中相關的宋朝史書中,有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記錄他的進諫奏文。可與范仲淹不同,他每份進諫進得恰當好處,十有八九被恩准執行。

這一節,一片雞犬不寧。

就在此時,江鈞第一份彈劾書奏獻到朝廷。

中書幾個大佬面面相覷,什麼白蛇,什麼臨江寺,老子化胡,他們沒有看到過本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傷風化,將奏折交給了趙禎。

趙禎也不好判斷,隨著邸報,做了一個批注,讓鄭朗將那三個戲本子呈上來。

這是開始。

接下來,諸多彈劾書奏象雪花一樣飄到京城。

多是兩浙官員,也有江淮官員,彈劾鄭朗無事生非,讓石介查大亭戶,查大亭戶也可以,但石介是什麼人?一介癡書生,在下面查得烏煙瘴氣,民聲鼎沸,怨氣沖天。差一點寫再查下去,下面的百姓會造反起義。不行,即便要查,得換一個人。

很明智,掰不倒鄭朗,先將石介弄走。不然鹽政合一,事情會很麻煩。

接著是江鈞的上書,不能撒謊,但能換一種說法。兒子來到杭州,脾氣不好,用茶水潑了小婢,不算很過份,讓韓絳揪住打了幾十杖,作為懲罰,足夠了。鄭朗再次將我兒子拖到畫舫前,挾著妓子一邊尋歡作樂,一邊讓人毒打自己兒子以作助興。

趙禎有些迷糊,鄭朗會是這種人?

繼續往下看,奏折上又寫道,鄭朗不僅如此,明知道杭州吏治腐敗,不作阻止,自己與張從革不知,讓幾名小吏請到船上宴會,他卻派著幾名學生暗中監視,並且知道這幾名小吏懷揣錢櫃的存據也不提醒。席間幾名小吏將他們請到另一艘船上,丟下一個錦盒離開。接著鄭朗幾個學生衝上船來,強行搜索,打開錦盒,對我們載贓。臣指天盟誓,以臣的列祖列宗盟誓,臣從沒有打開那個錦盒。

趙禎不由地揉腦袋,派人將葉清臣喊來。

將這些奏折遞到葉清臣手中。

葉清臣看了看,道:「江衙內的事,臣還在杭州城中,江衙內行為固然惡劣,鄭知府做得略重了一些。」

很公道的評價。

「江鈞所奏是真?」

「怕不是,唱的戲本子,我也看過,風化說過了,鄭知府也與臣提及他的用意。」

「什麼用意?」

「寺院侵田。」

「寺院侵田與戲本有何聯繫?」

「寺院也在侵田,對此鄭知府不想過問,但許多寺院侵佔了湖澤溪河,妨礙水利,不但杭州,明州、湖州與蘇州皆有,包括澱山湖等湖澤。富弼用地換地。」

「那不就解決了嗎?」

「有部分寺院做出退讓,但有的寺院刻意挾制,要求過份,居然要以一換五換十。大約鄭知府來杭州時就考慮到這一點,編了幾出本子,譏諷佛教,打壓他們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然後再想辦法。」

「原來如此。」趙禎點了一下頭,這一來有傷風化的罪名洗脫了。

葉清臣繼續說道:「至於石介,臣也聽聞了一些,他在江淮處沒有什麼作為,但到了杭州,恐怕鄭知府相助了,有些人害怕,然而陛下此案不可深揭,否則,否則……」

「否則什麼?」

「否則會牽連到無數亭戶、船夫、走卒、衙前、官吏,會達數千人之巨。」

只要沾上,若是沒有旨書特敕,這些人必死無疑。

此時趙禎也不是昔日吳下陳蒙,葉清臣這一說,趙禎心中明白了,中間對錯,兩位轉運使過失多些,具體的葉清臣也離開杭州不知道了,可鄭朗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將事態擴大化。

於是寫了一封詔書,讓鄭朗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上奏朝廷。不好說,寫秘奏,朕為你開特例。在詔書中又說了另一件事,不管什麼原因,他讓幾個學生帶人搜查兩位轉運使,是越權行為,若是真事,必須懲處,讓鄭朗也解釋一遍。

怎麼懲處沒有說,大約拿掉一兩個職位,可那個鄭朗在乎嗎?

但朝廷中還有一些大臣有異議的。

有的直接進諫,將石介召回,別折騰了,西北隨時有可能會發起戰爭,後方要安穩。

正好鄭朗的奏折也到了京城。

也沒有說其他,獻了竹紙,又說了鹽的事,一切麻煩是私鹽造成的,所以從江淮到兩浙有許多官員上書彈劾,是因為這一舉,妨礙他們收取私鹽帶來的好處。

朝廷若默視私鹽,臣也同意石介回京,並且立即寫州令,鼓勵百姓全部走私私鹽,以便讓更多的人得到好處,對朝廷感恩戴德。

書奏是先到中書,幾個宰相看了後臉上神情全部豐富多彩,什麼樣的表情也有。

再者,不縱容私鹽,但為了大局,盡量將事態縮小,那麼請下詔准許我與石介共同議大亭戶的事宜,僅是大亭戶,無他。

不要再搞了,針對的僅是大亭戶。

趙禎看了奏折後,很不悅地對群臣說道:「為什麼幾百個為非作歹的大亭戶,居然不能動!朕想不明白。」

這一句說出來,幾乎下了一個定論,那一個大臣敢作聲?

但是江鈞的加急奏折也到了京城,兩浙罷鹽!

第三百零三章 殺雞(中)

雨下得密集,白茫茫的從天而降,無休無止,黑夜轉眼間怪異地被雨水淋淡墨汁,變得明亮。

兩人打著油布雨傘,來到吳山下的吳宅,扣著鐵門。光光的響聲,在夜雨聲中有些淒厲,吳家的門房將門打開,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憂煩你對你們家大郎通稟一聲,梁都監有請他抵府一敘。」

「雨下得大……」

「休得囉嗦。」

「是。」門房走進去稟報。

吳畦南在客廳與他的家人說話,他是鹽倉的主薄,又不是堅定的倒鄭石派,事情鬧得大,這幾天神情一直很恍惚。聽到門房的稟報,看了看門外,大雨傾盆,打在瓦愣上,發出辟里啪啦的響聲,宛若玉盆兒一件件碎了,又宛若千軍萬馬裹著鐵蹄而來。

吳畦南喃喃道:「這麼晚了,雨下得大,喊我有什麼事?」

「小的也不知。」門房道。

「你當然不知……」吳畦南站了起來,穿起官服,又看了看嬌妻,兩個幼小的兒子,與長女,最後對長女說道:「杭州一觸即發,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有好下場,你在家中最大,又明曉事理,兩個弟弟你要照顧好……」

「爹爹。」

「就這樣吧。」吳畦南搖了搖腦袋,歎息一聲,幽幽的歎息聲彷彿從黃泉地獄傳來,然後披起蓑笠,冒著一把大雨衝出去。

到了門口,兩人說道:「有請。」

「請。」

雨更密,連成了一道道無休無止的珠簾,三人行過,靴子踩在地面上,地面的積水不時濺起一些碎浪,水墨色的浪花又迅即倒覆下去,跟隨著雨水流向遠方。

前面就是一個岔路口,一條是鬧市,一條從吳山上的石徑直插而過,後者更近,其中一人道:「請吳主薄從這裡走。」

「雨天路滑。」

四字說出,兩人同時停下,看了看四周,四周除了一片黑漆漆的樹木,茫茫的雨聲外,再無一人,剛剛說話的人突然問道:「梁都監明天要罷市,問吳主薄怎麼想?」

「罷市啊?」吳畦南再次喃喃道。

「是,罷市!」

「過了!」吳畦南道。

罷鹽,已經是宋朝立國以來從未有過之事,時季又不同。

如今海鹽是煮鹽,煮鹽一要濃度高的鹽泥,二要枯萎的草木,所以出鹽季節乃是冬天,也是私鹽最猖獗的時季。五月份草木葳蕤,黃梅天雨天又多,乃是出鹽最淡的季節,朝廷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罷鹽乃是各鹽場鹽監的職責,一旦罷市,自杭州起,數個鹽倉發動,吳畦南也相信他們有這個能力,但老百姓買不到食用鹽,會掀起多大的風波?

「吳主薄,你不同意?」

「恕難從命。」吳畦南說完,看了看西方,西方住著千家萬戶,雖是一片茫茫的大雨,有許多人家點亮了油燈,點點亮光生生的破開雨幕,像星星在閃爍,哪裡有一點星光,就是他的家,慘然一笑,道:「你們想要動手,就在這裡動手吧,我不會喊叫,但請梁都監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請善待我的家人。」

「我們一定會轉告。」一人沉聲道,說著,將傘柄一抽,傘柄居然變成一把犀利的細劍,在一片雨幕中,細劍閃著妖異的光芒。

「好精巧的設制。」吳畦南失神的盯著它看。

「好大的膽量。」

「膽不大,我也不想死,但這幾天盤算著,你們必定會殺我,雖留戀世間,不能兩全,只好死,請動手吧。」吳畦南閉上了眼睛。

「對不住了!」說著,細劍刺向吳畦南的胸口。

忽然兩聲弦響,兩支冷箭迅速射來。

……

燃的是巨燭。

鄭朗不會吝嗇地用油燈,在此他態度與岳父一樣,奢侈的事不會去做,但也不會刻意做偽。

家中的收入加上薪酬,一年有一萬五六千貫,為什麼過著窮酸的生活?

燭光跳躍一下,鄭朗落下一子。

富弼道:「為什麼要在這裡落子?」

「無子可落,走一著閒棋。」

「我有子可落。」富弼笑道。兩人棋力相彷彿,皆是半斤八兩,對了兩局,各勝一盤。但富弼勝的一盤是贏了八子,鄭朗勝的一盤贏了兩子。不是比彈琴,儒學,書畫,富弼信心爆滿。

隨著兩子落下,雙方各走了十幾著,技藝差,想長考大約不能,所以子落得快,吃過晚飯起,居然只用了一個半時辰,下到第三盤。

門房走進來,道:「門外有一女子扮作男裝,說要求見鄭知府。」

「讓她進來。」

一個二七少女帶了進來,十四五歲,長段兒還沒有長好,可是國色天香,雖穿了一身儒衫,也遮掩不住她的清秀姿色。

拿著一枚黑子,看著她,鄭朗問:「你是什麼人?這麼晚見本官有何事?」

「小女子乃是鹽倉主薄的長女。」

「你就是吳畦南那個漂亮的女兒。」

「是,不敢說漂亮。」

「不用作謙,我聽說過,當初為了娶你,馮家花了三千匹絹,以及其他的,計達萬貫的聘禮。」

「鄭知府,不提馮家,請鄭知府救我爹爹。」

「今天難得我與富通判下幾盤棋,說這些,俗了俗了,嫻兒,你帶她下去休息。」鄭朗又落下一子。

「鄭知府,請你答應小女子吧,小女子願意作牛作馬侍候鄭知府。」

「吳小娘子,這話不妥啊,你雖未婚嫁,但訂了親,怎麼侍候我?」

「馮家,他,他……」

「看來你受了刺激,言語不清,真不行,你坐在這裡息一會兒,等想好了再說。」

「我……」

「不用我了,你聽一聽,後院那些唱戲的是什麼人,她們一個個姿色也很好,也想侍候我,但這個艷福本官卻不解風情,更不要說你訂了親,爭議良多。」

吳小娘子氣苦,雖訂了親,但吳家所做所為,你既然對峙,不會不知道。怎麼著我還是一個良家子,怎好與那些妓子相比。但看著站在邊上侍候的江杏兒,這句話生生嚥了下去。

繼續落子。

吳家小娘子再次跪了下去:「鄭知府,時間緊迫,再不救,我爹爹就有凶險了,請你答應吧。」

「唉,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進來。你能不能等我將這盤棋下完了再說?」

「不能等。」

「我與富通判是臭棋,下棋很快的,請稍等片刻。」

「真的不能等。」

「大俗,大俗,如此良辰美景,後院時有美妙歌喉若天際傳來,又有天簌般的雨聲,若是金戈鐵馬的琵琶曲聲,卻被你擾了。請坐,再不坐下,本官就派人將你趕出去。」

「你就是這樣的好官嗎!」吳家小娘子氣憤的說。

後院那聲歌喉,她知道,自從這個知府將案件交給三位知縣審理後,事情就鬧大了。

對於鹽場與鹽倉官員,三個知縣只有監督權,不大好查,但那一夜他們帶了一些隨從,隨從卻好查好刑訊的,讓三個知縣抓了,迅速取得口供。將案件轉到杭州府。

杭州府也不好審查此案,必須要與轉運使合作。但眼下有一個最大的機會,石介清查亭戶,有權酌情處理鹽監事務,於是這個知府與石介合作,將權利合二為一,將幾名官吏全部抓了起來。

然後兩個轉運使強行插手。

杭州府不放人,他們強行來監督問案。在這種情況下,幾名官吏一概不承認。然而這個知府說了一句話:「朝廷不殺士大夫,是文官,但可以流放到嶺南,到了嶺南生不如死。不殺文官,但可以殺吏。按照宋律,牽案的人概無生機,但是牽連的人太多,縱然是朝廷,也不會全部殺,殺不起,大部分罪行輕的人會一率釋放。釋放了大部分的罪犯,剩下的罪犯朝廷會嚴懲以待,以便警告後來人。不但你們會死的死,活得艱難,連你們的家人也會流放,或者做為官妓,任人凌侮。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們保全了性命,也保全了你們的家人。進一步,你,你們全家全落入懸崖,永無翻身之日。」

決口從這句話說出後,全部打開。

但另一邊也沒有等死,上書朝廷,還有其他的,包括贖出秦鳳娘等行首。都知道他們用意,贖出來做為家妓婢女,為了報復,她們會馬上生不如死。讓這個知府用感化百姓排練戲曲的名義,將這些女子扣在家中不放,拒絕不放人。

連十幾名妓女也要救,為什麼不救我爹爹?

「你知道什麼是好官?」富弼說,但衝她擠了兩下眼睛。

「富通判……」

「鄭知府讓你坐,你就坐,為什麼不坐!」

「是。」吳家小娘子應了一聲,焦急地坐下。

又落了几子,富弼說道:「哈哈,我又要贏了。」

吳家小娘子瞅了瞅,富弼白棋在左上角眼看要形成一條大龍,十幾個黑子在中間苦苦掙扎,卻毫無生機。一旦讓白子將這十幾粒黑子吃下去,這盤棋白子就要大勝了。但是她眼睛往下瞅去,說道:「下面那粒黑子。」

「萬金娘子,俗啊俗,豈不知觀棋不語!」

媖枱富弼還在棋盤上找那枚黑子,鄭朗落下一子,剛才那著閒棋與左上角棋子立即呼應起來。若強行將這十幾粒黑子吃下,有可能反被外圍的黑子包圍,將上角這好大片的白子反吞下去。

也不算高明的下法,鄭朗能想起來提起布這枚黑子,再誘白棋一步步跳入這個陷阱,屬於他的超常發揮。

富弼伏在桌子上沉思,過了好一會才沉重的落了一子,鄭朗立即跟了一子。

富弼又沉思,艱難的落了一子,鄭朗又跟進一子。

雙方各落五子後,富弼當斷不斷,左上角的大片白棋全部被隔絕,大輸是眨眼之間。富弼不服氣地說:「鄭知府,你是故意如此?」

「你喜歡吃子啊,我索性讓你吃個夠。」

富弼也不氣,本來他棋下得不好,輸便輸了,一推棋子說道:「看來人不能太貪婪啊。」

「自是,知足常樂,不知足就會一錯成千古恨。」鄭朗說著,看了看坐立不安的吳家小娘子,又道:「有這個俗人在此,不下了。」

將棋子往壇裡裝。

富弼又衝吳家小娘子擠了擠眼色,那意思別往心裡去。

吳小娘子哪裡忍得住,又跪下說:「鄭知府,你的棋下完了。」

富弼歎息一聲道:「你救父心切,孝心可嘉,但像這樣沉不住氣,不要侍候,這個家你恐怕連門檻也沒資格邁進來。」

非是他想做媒人,是妾,沒有保媒的說法,士大夫養幾個小妾頗為正常,富弼自己也有好幾個小妾家妓,鄭朗除一妻三妾外,什麼都沒有,富弼冒出這想法,十分正常不過。

「胡說八道。」鄭朗道。

富弼微微一笑,這個小女子居然看到那個棋子的妙用,再加上長相,雖是小官宦的女兒。這場劫難過後,吳畦南必然被罷官,做鄭朗小妾倒也可以。於是道:「要解風情的。」

「嫻兒,杏兒,以後富兄過來,只給他水喝,茶不用給了。」

「喏,官人。」兩女不約而同齊聲答道。

「好酸,好酸。」富弼用手扇著空氣。

「好俗好俗。」鄭朗也扇著空氣,但手的方向是衝著吳小娘子與富弼扇的,彷彿嫌不夠,又道:「四兒,拿琴來。」

四兒拿出琴,鄭朗撫弦彈奏,曲子很古怪,彈了一會鄭朗道:「我倒底沒有本事用瑤琴將十面埋伏彈好,不知道越州法華山那個大和尚能不能彈好?」

「那個大和尚?」

「知日的師弟義海,聽說他還收了一個弟子叫則全,又是一個琴家高手。」

「他若聽到你的那幾出戲本,生氣都來不及,你還指望能請他到杭州?」

「錯也錯也,不知道罷了,若明白我的用意,他來得會更快。」

「為什麼啊?」四兒不解地問。

「我這是淨化佛教,他們是真正的避世高僧,會不會看到佛門變成眼下這辰光?」

富弼細想了一下,義海沒有聽說過,但知日的事跡則聽說過一些,似乎確實是這種人。再細想,這對師兄弟的秉性不由讓他悠然嚮往。

「四兒,你來學琴吧。」

「我?」四兒指著自己鼻子說。

「就是你,你心性簡單,簡單就容易乾淨,我心中藏了太多的事,想要琴聲出神入化,大約不成了。」鄭朗歎息道。

「官人,奴很笨的。」

「不笨,不笨,比起那些貪貨,你聰明了十倍。」

鄭朗扯東拉西,吳家小娘子卻是如坐針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就在這時,門房又進來稟報:「韓知縣與呂知縣押了幾個人,要求謁見。」

「讓他們進來吧。」

人被帶進來,除了韓絳與呂公著和十幾名衙役外,還有六人,四個大漢吳家小娘子不認識,但有兩人她認識,一個也是鹽倉的一名小吏,非官,乃是吏,差前應徵到鹽倉管事的,還有一個人,吳家小娘子已經撲過去,大聲喊道:「爹爹。」

「呂知縣,韓知縣,讓你的人替他們鬆綁。」

衙役將四個大漢的繩索解開,鄭朗說道:「你們坐。」

讓他們坐下來,又對韓絳與呂公弼說道:「你們也坐。」

幾人落坐,鄭朗說道:「韓知縣,呂知縣,你們有沒有收到家信?」

「收到了。」兩人同時答道。

「你們的父親大人有沒有說過什麼?」

韓呂二人臉色都有些不自然。

「很正常,當初他們安排你們過來,是為了政績,以為我會像在太平州那樣兼顧各方,你們能力也有之,那麼政績也會有之。本來我是打算像在太平州那樣做,至於私鹽,我知道得比你們清楚,但沒打算過問。原因相信呂相公與韓相公也對你們說了。雖然我來杭州之前,看了鹽官的鹽場,僅是看一看亭戶的生活。有可能會進諫改善一些小亭戶悲慘的境地,其他想法沒有,太深,不便插手。不是妥協,鹽茶酒礬香,朝廷專營,利潤太厚,動心的人太多,無奈之。但也不是不做,一旦海外的事成功,會用契股做一些約束。在這之前,我不會動。我出去巡查,你們查了,我沒有辦法干涉。我聽到你們前來,有兩個擔心,怕你們做不好,怕你們看不慣我的種種做法,沒有想到這方面。」鄭朗歎息道。

宋朝制度如此,層層重疊,下面的官員要查私鹽,他能奈何,就像兩個轉運使又怎麼阻擋自己?

又道:「我也錯了,當時應當快刀斬亂麻的,不能拖。多起命案發生,案子結不下去,一直將人犯拖在監獄裡,我也說出我的心意,但不敢公開說我不查,有違朝廷律法,因此狐疑的人還會有之。正巧兩位品性不好的轉運使赴任,其實說人不好,我也不好,以前讀春秋,譏鄭莊公養共叔段,不想有一天我居然使出這一策……」

韓絳道:「鄭知府,你說是罷鹽之事……」

「我說了什麼?此次我養了好幾個共叔段,你知道我說的那個共叔段?」

韓絳不能作聲,即便罷鹽是鄭朗有意為之,鄭朗也不會承認的。

鄭朗轉過頭來看著四個大漢,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劉三奇。」

「小的叫何四八。」

「小的叫戚家正。」

「小的鄒清。」

「劉三奇,何四八,戚家正,鄒清,你們可知你們犯下什麼律條?」

四個面如土色的伏下,說道:「鄭知府,饒命。」

「我也不要你們招供,你們供詞對本官意義不大。」

「是,是。」幾人哆嗦地說道。自己人這邊動手殺人,人還沒有殺呢,人家埋伏的人就殺出來,說明早有了準備。鄭莊公養共叔段他們不懂,但大約意思知道,敢情人家早就知道了,挖了坑讓上面那些大人物們往下跳的。

「是死罪,但能活命,你們想不想活。」

「我們想活。」

「那好,你們回去對你們梁都監說,吳畦南與解方嚴不答應共事,讓你們殺了。當然,你們也可以將實情通知他們,本官不擔心,大不了以後多割幾個人頭。」

「是。」

「去吧,動作快點,否則他們起疑,本官給你們生路,但他們會殺你們滅口。」

「是,是。」四人撥腿就跑。

鄭朗這才看著吳畦南,道:「鹽倉裡的鹽有多少,別人不清楚,你清楚。大約今天前面發生的事,你也能猜測出來,這幾天過得不大安心吧。」

吳畦南不答。

鄭朗玩味地撫著古琴的岳山,又道:「雖然你受賄,但不會死,此次牽連的人太多,若你有功,朝廷必然赦之。」

然後又看著吳小娘子,萬貫女子啊,僅是訂一個親就出手一萬貫聘禮,成親會值幾何?雖姿色不錯,不亞於後院那些行首,然而當真僅是聘禮,就值這麼多?

吳畦南還是不答。

「剛才與閻羅王會了一面,他還沒有點醒你?我明白了,本官早遲會調任,可杭州無論怎麼查,一些人還存在,你呆在杭州危險,不僅你危險,你家人也危險。不說朝廷頂多讓你流放,家人卻能保平安。錯也,你是本官鹽倉的賬冊,他們不放過你,本官也不會放過你。本官救你性命,是本官職責所在,也不要你感謝。但你繼續執迷不悟,拒不交待,案件輕重是在本官一念一筆之間,到時候你的家人還想呆在杭州?你的兩個兒子將會到嶺南,你的妻子與你的女兒,將會到青樓。吳小娘子,到時候你不是侍候我……」

「侍候你……」吳畦南啞著嗓子問。

外面的夜雨更大了。

第三百零四章 殺雞(下)

「不是我說的,是你女兒說的。但你放心,本官不是那種人。」鄭朗道。

「我,我……」

「你好好想一想,本官不逼你。」

吳家小娘子伏下,道:「小女子剛才冤枉了鄭知府。」

「沒有事,我不怕別人冤枉我。」

吳家小娘子俏臉一紅,伏在地上說道:「小女子說的話算數。」

「休得胡說,你難道沒有聽到富通判剛才那句,我家門檻雖破,可它很高。」鄭朗扭頭對衙役說道:「你們將石介喊來。」

兩個衙役冒著一把大雨衝出去。

韓絳問:「鄭知府,我有一不解之處,你給了他們海外礦藏的契股,還有竹紙,以及其他的,收入頗豐,為什麼不知足?」

「韓知縣,全國有多少百姓?戶部在冊的就有一千多萬戶,還有匿戶,許多蠻人夷人不在戶冊當中,實際人口已隱隱超過唐天寶年間。都鹽院說年產鹽四百萬石,正鹽平鹽平均一下一石只有兩百來斤,以這個鹽量只夠醃鹹菜的,但我們醃鹹菜有了鹽,炒菜也有了鹽,它是從什麼地方變出來的?」

富弼啞然失笑,這個比喻妙。

「私鹽情況遠比你我想像的更嚴重。杭州過路的私鹽不問,本地所出私鹽一年最少會有三十萬石,僅此一項,一年能流失一百多萬貫。顧忌到朝廷律法,不是所有大戶官吏參與進去,能參與的僅是鹽監各個官吏、相關商賈、有背景的大戶、大亭戶、一些不要命的船夫力夫,財富更集中。我是給了利,但對這一群體而言,我給的利還是少了啊,你說如何杜絕?」

「人心太貪婪了。」

「不對,是人就會貪,有人貪財富,有人貪美色,貪才學,貪名位,你與呂知縣貪的是政績。與貪婪無關,即便貪也是朝廷在貪,若朝廷不專營,像唐初,會不會有私鹽現象存在?我在太平州實施鹽水選種,是官府選的種,沒有向民間推廣,為何?鹽太貴,選一選種最少要二十斤的鹽,才能使鹽水濃度達到選種的目標,可太平州最次的一種粗鹽一斤也要三十文錢,有幾個百姓捨得?不但鹽,茶、酒、礬與香,都有走私現象。利太厚了,伸手的人必然多。算少一點,一年六百萬石,拋去給亭戶的錢,運輸成本,官吏薪酬,一斤食鹽也能為朝廷帶來二十文的收入,那麼僅鹽一項,就為朝廷帶來三千多萬貫,但朝廷得到幾何?」

韓絳不能回答。

「故我進諫讓石介過來,只查大亭戶,沒有大亭戶,會少一道重要的橋樑,但只會減少私鹽數量,不會杜絕,殺十萬人也杜絕不了。想要杜絕,除非朝廷取消專營,你認為可不可能?」

韓絳又不能回答。

「豈止杭州,還有兩浙,這個利織成了一道巨大的網絡,我們只有數位官員,以及石介。但他們呢?兩浙的轉運使,是我們的上司。鹽監的官吏,我們轄管力度不足。下面更多的大戶、大亭戶、私鹽販子,沆瀣一氣的官吏,船夫力夫,江湖走卒。所以他們罷鹽,也好罷。鹽場諸多官吏絕對不想我們查下去,大亭戶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況且上面還有轉運使撐腰。即便有小亭戶不願意參與,在這個大背景下,他們敢不敢開鹽?鬧大起來,說我與石介滋事生非,官逼民憤,聽說還有人組織了亭戶簽名上書抗議,雖鬧得大,然法不責眾。我是不會調走的,石介能調走,石介調走了,我怎麼辦?但他們也想錯了,我還有一個力量。」

「朝廷?」

「朝廷?除了陛下……」鄭朗不想回答了,其實查不查私鹽,與老百姓沒有多大關係,鄭朗關心的是小亭戶生活,對私鹽興趣一直也不大。不是鬧將起來,也不會走到這一步。至於朝廷,更不能指望了,若不是有幾位厲害的爹與岳父,甚至朝廷早下詔書召石介回去。說:「不是朝廷。這支力量也在杭州,朝廷給我們的支持僅是律法與制度。對方力量強大,受私鹽之利的人很多,但有更多的人沒有受私鹽之益,偏偏我又掀了海外礦藏,就是我不召回京城,處處受兩位轉運使掣肘,他們又貪,那些契股如何作想?他們的地讓我還成湖溪,分給了貧困百姓,他們的錢讓我送到朝廷。他們又如何去做?」

不可能向朝廷將這些地與錢要回來的,只有幫助鄭朗渡過這次危機。

韓絳眼睛亮起來。

但只是一方面,豈止。

從去年起,鄭朗就在佈局,那支力量才是他真正的倚靠,但不能說出來。

鄭朗對四兒說:「到後面將張大亮與宜兒喊出來。」

「張大善人?」吳畦南狐疑問了一句。

「嗯。」

張大亮早年航海,積攢了大量金錢,但與私鹽無關。這次契股時,他拿出近十萬貫的財產,也屬於鄭朗所說的力量之一。不止張大亮一個人,還有其他人陸續相助,只是做得隱秘,沒有幾人知道。今天晚上是過來看著宜娘的,不管怎麼說,是他的「義女」,剛才要辦事,索性讓張大亮留在後院看十幾個行首排戲。

兩人帶出,鄭朗對他們說道:「坐。」

兩人坐下,鄭朗又說:「楊八望,你帶幾個人,將街西那兩個老鼠抓來吧。」

不是真老鼠,但今天晚上的安排對鄭朗來說,同樣很重要。有的必須到了斷的時候,比如斜對面那兩個新來的租客,至少不能讓他們將吳畦南活著的消息帶回去。

楊八望領命出去。

鄭朗看著宜娘,說:「本官彈一首曲子,你聽一聽,看能不能聽出它是什麼曲子。」

「奴不敢。」

「無妨,今天我處理一大堆不想做的事務,遇到了一群俗人,一個俗女子,一個不開竅的主簿,只想彈琴,談談琴,靜一靜心靈。」說著開始撫弦。

不是剛才亂蓬蓬的一團,隨著雙手在弦上舞動,一組美妙的串音迸出,但再一聽,卻是很醇厚古雅。真是這樣想,鄭朗會氣瘋的,此曲彈得好,是在平淡中求跌宕,簡樸中求醇厚雄奇,不是在跌宕中求平淡。

造成這結果是曲子表達了多個場景,第一二段天在釀雪,冬日昏晦,然而很寧靜,所以樂符是慢輕,但在慢輕中要彈出那種澀重的韻味。第三段是大雪紛飛,於是有諸多切音與浮點,以及快速泛音。第四五段雪過天晴,節奏又是一變。

聽到這裡,宜娘正襟危坐。

下面到了第六段,凌厲的北風吹過瓊林,使掛滿了厚厚冰凌積雪的枯枝也吹得亂舞,不時有雪花落了下來。因此有許多雙綽、雙撞彈法,有時加大高音,連用五六次猱手法表達北風的凌厲。指法難度與煩瑣在所有古琴曲中,也是難得一見的。

一曲終了,宜娘撫起手掌道:「妙哉,吹風,妙哉,落雪。」

精萃所在,也就在第六段。

鄭朗略略有些得色,問:「你也妙,能彈否?」

「中間那段奴彈不好。」

鄭朗笑了笑,閉上眼睛。

富弼低聲問宜娘:「什麼曲子?」

「《長清》。」

一聽名字富弼就知道了。這首曲子很有名氣,與它與短清、長側、短側合稱為嵇康四弄,還有一個蔡邕的蔡氏五弄,游春,淥水,幽居,坐愁,秋思,曾經作為隋煬帝擇士時考六藝中的樂的條件,必須會彈九弄,才會錄用你。宋朝不考六藝了,於是九弄漸漸為人們淡忘。

會彈會聽是雅,不會彈也不礙事。

並且與《白雪》不同,它描述的不是白雪的高潔,僅是一場冬天雪景,有不同的時間,有古雅之意,但不是高潔。因為第六段,它也是最難彈的古琴曲之一。

或者好彈,第六段矇混過關,換其他的樂符代替……

鄭朗閉上眼睛,手搭在古琴的岳山上,不停的撫摸著。

屋內諸人全部安靜下來,各自想著心思,從這一夜起,決戰開始了。

雨漸漸小了,楊八望帶著幾個手下,將兩個穿著錦袍的人揪進府中,道:「鄭知府,人抓住了。」

全部看著這兩人,錦袍華美,但在外面淋了雨,濕漉漉的貼在身上,臉上皮扶白淨,顯然平時沒有做過多少粗活,鄭朗道:「將他們押下去,刑訊。」

不是審問,是刑訊。

又揪到裡屋去,一會兒傳出鬼哭狼嚎的喊叫。

鄭朗皺了皺眉頭,對環兒說道:「你進去,對楊八望說,用布將他們嘴塞上。」

又扭過頭,看著吳畦南,喝道:「吳主薄,你還執迷不悟到什麼時候!」

……

罷市開始。

不是工人的罷市,來個遊行示威,要求公正的啥。

也不是真正的罷市。

膽子再大,也沒有人敢做到那種地步。然而操作起來,十分方便,鹽提前調運,運到他州,即便在杭州,也不在鹽倉裡,經過幾天的罷鹽,然後鹽倉官吏喊鹽倉裡沒有鹽了。

於是杭州市面上也沒有鹽出售。

有鹽,但成了天價,僅過了三天,一斤鹽就炒成了三百多文錢。

第四天,江鈞與張從革來到州衙。

來得正巧,幾乎所有杭州的重要官員與石介全部坐在公堂。江鈞喝道:「鄭朗,石介,你們打算胡鬧到什麼時候?」

「江轉運使,我哪裡胡鬧了。」

「你們滋事生非!」

「沒有啊,難道你指審問賄賂案?范諷受賄幾百兩銀子,朝廷還派出欽差刻意審問,這是幾萬貫錢,我做錯了嗎?」鄭朗一臉茫然地問。

「那就走著瞧!」

「張轉運使,不急,既然來了,正好看一齣好戲。」

「你想做什麼?」

「不是我想做什麼?難道你坐看象罷鹽一樣,自杭州開始,一直到兩浙全部罷市?」

「哼!」江鈞冷哼一聲,坐下。

做樣子的,兩人皆是心知肚明。

鄭朗下令讓韓絳與呂公弼審問賄賂案,江張二人知道無法善了。罷鹽與罷市的手段使出,鄭朗也沒有辦法與他們二人善了。要麼是他們二人走,要麼是石介走,還要看,六月帶回的金銀數量不足,連鄭朗也要走。

一會兒帶上幾十個人。

都是將校,從禁軍中收押上來的,他們全部有受賄的行為,包括兩個禁兵的指揮。

有人證與物證,但這些將校不承認。

因為重視內治,宋朝可以說是中國封建朝代中法制最完善的朝代。立法完善,並且不時校正調整,「與時俱進」。制度齊全,從縣到州到大理寺、刑部,都有一套齊全的審問機構。允許百姓上訴,甚至允許百姓攔御駕告御狀,京師設聞登鼓,防止地方官吏沆瀣一氣,造成冤假錯案。還有複審與奏讞。疑案必須上報朝廷判決,判決下去,判決的官員必須為自己的判決擔當。

就是這樣,唯恐出現地方官員判案不公,又設有一套監察機構,比如州府的通判,一路的轉運使,朝堂的御史台。最終定奪疑案不是在大理寺,而是在御史台。

審案時先由幕職官寫出擬判,再由各位官員參加集體審判,簽署畫押,呈送長官正式宣判。僅在本級官僚系統內部,就形成了三次審核。還不能定判,必須問犯人是否服判,若不服可以上訴。若服罪無異,整個案子才能「結絕」。審訊過程中,可以使用一些刑具,但用刑必須長官同意,刑具、用刑部位、等級都有嚴格規定,不能隨便施行。

不能當真,真若按照這些規定去做,宋朝的律法可以說領先了中國一千年。

但表面的樣子要必須做一做的。

比如這些將校不承認罪狀,現在有了人證物證,但不是很齊全,必須要一一再審。然而鄭朗懶得審了,直接將他們押了起來,連同這些罪狀一道帶到京城。

京城若處理,他不問,不處理,他也不問,但不能在杭州繼續搞事。

是第一批。

接著押進來的人更多,江鈞與張從革卻氣憤的站起來,喝道:「鄭朗,你想做什麼?」

因為押進來的人有大小亭戶,各個鹽場鹽倉官吏,一些大戶豪強商賈,船夫走卒,幾乎達到二百餘人。

「難道兩位轉運使連本官審案也不讓我審?」

一切按照制度說話,轉運使有監督權,有疑案權,甚至推翻州府已經宣判的案子,但不能阻止州府審案。就是這樣,已經讓鄭朗很難受了。

「好,某看你如何審!」江鈞冷哼一聲。

禁兵推搡著,將這些犯人推倒在地上,迅速離開公堂,到外面戒備去。

鄭朗將厚厚的卷宗拿出,幾乎是隨機式的,從裡面抽出二十份卷宗,一一問案。

有了兩個轉運使坐鎮於此,被問到的二十人沒有一個回答。

鄭朗忽然厲聲道:「來人哪,將這些人推出去棄市問斬!」

「你敢!」張從革與江鈞同時站起來喝道。

張從革又補了一句:「鄭朗,你無法無天,難道想謀反不成!」

又是制度。

宋朝對死刑案更加重視,不但要有嚴格的審問過程,並且一定要得到犯人自己的招供書,執行時也要有齊全的措施。行刑必須公開,一般有絞斬兩種,另外少數用了族刑、杖殺與棄市,族刑是謀反謀大逆之罪用的,夷一族,只有震懾,幾乎未用過。杖殺是亂棍子打死。棄市是帶到公共場所處死,多是用在貪官身上,也很少用。

行刑時,允許家屬前來訣別,犯人在行刑時喊冤必須緩刑重審,也別當真,若那樣岳飛不會喊冤?但兩位轉運使坐在此地,又是敵對一方,就必須按照這些程序執行。

還有時間,必須在每天的未申二時,行刑季節一般在秋後,也就是秋後問斬,但遇到特例,也可以在冬季執行,春夏二季絕對不能執行死刑,重大節日也不能執行死刑。時正好磨蹭一會,到了未時,但季不行。況且手續也不對。

「不是我想謀反,是這群人想謀反。今天罷鹽,又接著罷市,明天要不要罷政,罷軍,罷國,罷帝?暴亂謀反之即,正是使用重典之時,來人,拖到衙門外,砍首示眾,以便制止謀反暴亂擴大!」

「你好大的膽子?」

「難道不是如此,都罷了市,下面還想做什麼?我及時用重典阻止局勢糜爛,你們二位為什麼再三阻攔,難道你們是他們的首領?拉下去,問斬!」

外面的禁兵闖進來,將這二十人拖了出去。

喊冤也不行,劊子手拿著鬼頭刀走出去,一聲聲慘厲的喊叫聲傳出,一會劊子手將二十個人頭捧了上來,說道:「鄭知府,人犯全部處死。」

看著血淋的人頭,公堂上忽然傳出一陣臊臭味,有的犯人嚇得尿褲子了。

鄭朗拍了拍手,從堂後走出一人,正是吳畦南。

人犯中有人發出一聲「咦。」

鄭朗道:「諸位,沒有想到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居然敢暴亂謀反,你以為你們不交待就能躲過去嗎?」

江鈞與張從革也驚訝萬分的看著吳畦南,再細細默想一遍,忽然驚出一身冷汗。

鄭朗繼續抽卷宗,又抽出了二十份,點出名字,卷宗都懶得念了,道:「不但你們會死,還有你們家人。不如老實交待,看本官能不能從輕發落。還有,是誰給了你們膽量,讓你們這麼做的?」

第三百零五章 疑問品

罷鹽的事讓朝廷小小震憾,但不會真將它當成暴動與謀反。它是第一次出現,可類似的事情發生許多,比如水利,阻撓拆田還湖,修堰築壩,嚴重的導致江湖氾濫。更有甚者,僱人掘開河堤,以取菱藕之利。

但對杭州發生這樣的事,並且波及到兩浙其他地區,朝廷十分不滿。

然而上書的只有江鈞,沒有看到鄭朗的書奏,朝廷一直在觀注,沒有給出結論。

直到罷市……

罷市對國家影響也不會很惡劣,可繼續波及到兩浙,再拖上一兩個月不解決,後果誰都不能預測了。

朝廷終於開始協商。

雙方對錯,朝廷許多大臣心知肚明,不是罷鹽與罷市,是雙方不和角力的產物。兩個轉運使肯定犯了錯誤,鄭朗也不好,咄咄逼人,以下犯上是跑不了的。小事化大。一查私鹽,必然會有許多事發生,也懂,但你想查,石介也是你推薦的巡鹽使,必須將度控制好,否則也有責任。

不管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作為宋朝正統的士大夫,許多人已意識到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含義,後來王安石變法反對者眾多,固然是變法激烈,導致許多弊端出現,還有王安石變法性質成取民財斂之於國,不少大臣也反對這做法。鹽專營形成於唐朝後期,宋朝更加過份,弊病多多,因此許多大臣隱然將它視為與民爭利的一種畸形國政。只是國家用度太多,沒有大臣敢說中止。鄭朗大肆查私鹽,也不符合這部分大臣的看法。況且當初是杭州全州百姓簽名請鄭朗赴任的,包括鄭朗打壓的一部分人在內,鄭朗這種做法,也不大好。

趙禎自己都不贊成為朝廷斂財,極度騷亂地方,那怕官員沒有從中貪污半文錢。

更多的人不懂為什麼鄭朗刻意招惹江鈞。

沒有這個必要,韓絳將江衙內打了一頓足矣,為什麼還要打?

然而不能說。

鄭朗那本中庸很理智的,有許多大臣認真看了幾遍,不少大臣還將它搬到自己執政政策當中。不可能像自己這樣想的去做,於是坐等鄭朗的書奏。

這導致朝廷協商沒有結果。

趙禎十分鬱悶,下詔書讓鄭朗寫密奏呈上,有什麼安排不好說,但可以對朕說,難道朕還會出賣你?為什麼沒有奏報抵京。

正等待時,江鈞的書奏一封接著一封呈上。

所謂惡人先告狀,正好用來形容他。

連同各個亭戶聯名上訴書也呈到朝廷,對鄭朗來說無疑是一種譏諷的事。但還沒有罷市來得惡劣,更沒有處斬犯人來得惡劣。

江鈞書奏一到京城,引起一片喧嘩。

宋朝對刑獄的態度是慎刑,秦檜那哥子不算,包括南宋大多數時間,整個北宋,那怕在宋徽宗時代,對刑獄態度都是抱以縝密,就是為了防止冤假錯案發生的。正是這種態度,整個北宋,沒有大型的酷案發生,這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現象。

為達到這一點,設置了種種制度,完善度遠遠超過後來的明清,有的方面比近代史上許多國家還要完善。特別是死刑。

鄭朗開的這個先河很是不好,大大的不好。

書奏一到京城,立即引來許多彈劾奏折。

這時候,鄭朗的奏折才姍姍來遲。

奏折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密奏,寫給趙禎的。

趙禎不提,鄭朗也要寫,是為了國家,為了國家也等於是為了趙禎,但必須讓趙禎過目一下,就不算胡作非為了。一部分是公開的奏折,遞到中書。

這份奏折寫得同樣很詳細,包括事情的起因,我是殺了人。不僅是這二十人,還有,第二批二十人提出來,嚇壞了,大多數人招供,還有六人猶豫不決,畢竟他們老大正坐在邊上。又讓鄭朗命人拖出去砍頭。

這一招很好使喚,二十六個人頭血淋淋的放在邊上,幾乎有問必答,那怕問他養了幾個小妾,一月做了多少房事,都會回答。江鈞與張從革反對,可是有人招供為什麼敢這麼做,是鹽監與鹽倉的官員說他們二人會庇護。讓鄭朗將他們轟出去。

你們是轉運使,但涉及到你們二人,必須迴避。

也是宋朝法制進步的地方,一是鞫讞分司,獄司推鞫,法司檢斷,各有司存,所以防奸。還不夠,又將鞫分成審訊與錄問兩部分,讞分成檢法議刑與判決兩部分,本朝比之前世,刑獄號稱平者……有此具也。其實後世也沒有宋朝之平,不說岳飛,那僅是少數的事例,比起任何朝代,大型冤案算是宋朝最「平」。

二是翻異別推,錄問口供時人犯翻供,須移司別推,別推不服臨刑喊冤,則須差官別勘。別推官員不干礙官,原審官員必須一律迴避。若別推後原審是錯誤的,原推官員須責罰,若連復推官員也是錯誤的,一道受罰。還嫌不夠,判決之前,上級司法有權駁正,例如江鈞可以駁正鄭朗的宣判。

三是法官迴避,法官與犯人之間有親屬、仇嫌、業師、同事、同年(同榜進士)、上下級關係的,包括承辦案件的推勘官、錄問官、檢法官、移推別推官一律迴避。

制度很不錯,執行卻是不力。

這三條一度讓鄭朗很苦惱,現在卻用在江鈞與張從革身上,既然犯人說與他們有牽連,縱然是轉運使,也沒有明顯證據,兩人也不可能留下證據主動參與這些人協商,但同樣要迴避。

當天發生的事是如此,可在奏折裡鄭朗寫了實情,不是「隨機」抽出來的,那是為了嚇唬犯人,以便用最快速度將這次風波打壓下去。其實所選的四十人,不僅是此次罷鹽罷市中的罪盔禍首,平時也有許多惡劣的行徑,沒有這次風波,也可以按律當殺。抽的時候看似隨意,實際是做了記號。

定的罪是暴動謀反。

可有可無,說暴動能勉強之,謀反過了。然而不用雷霆手段,繼續擴大,後果很嚴重。

又在奏折裡書寫道,西北今年年底,要麼明年必定會起兵革,不敢說得肯定,自己多次上書,天知道元昊有沒有得到情報,改不改變即將發起的軍事行動?

一旦用兵,朝廷會急需大量的錢帛物資,杭州這兩年十分重要,一場戰役下來花費幾千萬貫,杭州解決不了的,但能解決幾百萬貫,關健時幾百萬貫也是好的。

歷史上趙禎一度因為西北軍費緊張,又不想過份苛刻百姓,於是向大戶借錢,京師附近一個李姓大戶讓他借了二十多萬貫錢,沒有還,這個狗皮債扯了好久,趙禎為了搪塞,硬塞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官職給李姓大戶。況且一年幾百萬貫的收益。

還有一個原因沒有說,在密奏裡寫了,有這三個原因,就算它不是暴動,也必須用雷霆手腕將此事迅速消解。

再請罪,將他所帶的一些官職全部罷免,必須要罷,不罷不合國家制度。

為殺這二十六個小雞,麻煩如此。

好處卻有很多。

二十六個小雞宰了,所有口供也招認了,開始抓捕。

一邊審問一邊抓捕相關的人犯。

牽連很廣,連續審問六天,抓捕了八百多人,包括牽案的平民百姓。

但在第二天石介「請求」下,分了一指揮禁兵,沿著錢塘江,向越州、明州與秀州抓捕大亭戶與相關鹽場鹽監官吏。有的大亭戶消息靈通逃跑了,大多數大亭戶用暴亂謀反罪名抓捕起來。押到船上,讓他們看著二十六個人頭,繼續審問,再牽連下去,再得到無數供狀,牽連的官吏、大戶不知凡幾,這才一一交回各州看押。

口狀各備一份,各位知州知府們,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大亭戶抓光了,鹽田就能分下去,資料鄭朗也早準備好,按照鄭朗提供的資料,一一將這些隱瞞的鹽田分給了各個中小亭戶。沒有官吏與大亭戶威逼,又得到許多鹽田,甚至連高利貸也沒有了,中小亭戶積極性也隨之起來,前面分下去,後面鹽場重新開鹽。

杭州城中,有吳畦南這本活賬簿,從各個商賈家中將鹽搜刮出來,罷市立即結束。

一舉多得。

但中書幾位大佬看後哭笑不得。

有的大佬已經猜出鄭朗是在學鄭莊公養共叔段之策,想破這個局,必須立威,關在牢房裡不夠的,殺人時季又不對。只好坐視事態擴大,直到罷市,才能戴上大高帽子殺人立威。

可是這麼多犯人如何處理?有一個時間差,那邊一邊在抓人一邊在審問,審問結束後繼續抓人,前前後後一千多人進入監獄,難不成將一千多人犯全部處斬?

不僅如此,又有一個新問題來臨,從這些犯人口供中,岸上的私鹽幾乎全部催毀了,但海上還有一條私鹽道路,領首的叫富阿郎,沒有多少人見過,消息靈通,幾乎與他相關的亭戶,少數小吏全部提前逃走。這條路線走私的私鹽量不及運河數量大,然而也不是小數量,已經審到這個地步,也要結案。可全無線索,鄭朗也無能為力,問朝廷怎麼辦?

對海上,朝廷同樣鞭長莫及,不知如何是好。

案子還在擴大,馬上要波及到江東與淮東,有可能繼續查下去,兩浙路、江南東路與淮南東路整個官場要倒下三分之一的官員,反正鹽監的官吏大半落水了。又如何處理?

……

中書幾位大佬傻了眼,韓絳與呂公弼也傻了眼。

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案件一變,變得如此複雜。別的不提,逐一查下去,所有牢房人滿為患,關都關不下去了。不得不聯手找鄭朗,衙役說鄭朗與富弼全部在鄭府,又來到鄭家。

鄭府上的門客將他們請了進去,他們看到鄭朗與富弼在下棋。

呂公弼剛要開口,鄭朗說道:「觀棋不語,不准說話,下完棋再說。」

不知道他們那來的閒情逸致,呂公弼與韓絳只好坐下不說話。看了看,呂公弼忽然吃笑起來。

「為什麼發笑?」鄭朗問。

是看他們兩個臭棋簍子笑的,不好說,呂公弼支支吾吾。富弼道:「要麼你替我下吧。」

「恭敬不如從命。」呂公弼接過棋局,也不給鄭朗面子,三下五除二,立即將鄭朗下敗。

鄭朗茫然的看著棋盤,門房又進來稟報:「上次那個吳小娘子要求見鄭知府。」

「讓她進來。」

吳家小娘子帶了進來,又伏下去。

鄭朗說道:「你起來,什麼事也不說,待我與呂知縣殺完兩盤後,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小姑娘噘起嘴巴,但想到上次經歷,沒敢作聲,乖巧的坐在椅子看他們重新佈局。走了三十幾著,看得焦急,小姑娘道:「鄭知府,這一著應這樣下。」

鄭朗提起棋子,看了看,沉思良久後,布在吳小娘子手指的地方。

呂公弼也不氣,吳家的事他也聽說了,知道小姑娘是巴結鄭朗,他自己也想聽聽鄭朗如何處理吳家。

又走了幾步,小姑娘又說道:「左上九四。」

鄭朗小考一會,又聽話地將棋子落在左上九四位置。

富弼道:「觀棋不語。」

「富兄,觀棋不語真君子,吳小娘子只是一個女子,不是君子。」

富弼愕然,然後失笑,道:「鄭知府,你也有無恥的時候。」

「我也不是『君子』,無不無恥無所謂。」

「……」

吳小娘子一肚子心思,但看到鄭朗另一面,失聲笑了起來。

人不要臉則無敵,鄭朗不以吳家小娘子在邊上幫助為恥,富弼也休想看到鄭朗被呂公弼殺得落花流水。

鄭朗不是真的無恥,不願意被呂公弼虐殺,也想看一看這個小姑娘的棋藝。但他本人對圍棋不是很嗜好,所以棋藝一直不精,對輸贏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剛才有的事在公堂不大好商議,與富弼聯手回到家中,商議完了後富弼提議才下的棋。又落了三十幾著,吳家小娘子在邊上指教了六子,鄭朗這才抬起頭,問了一句:「吳小娘子,你棋藝看來不錯,是跟何人學的?」

「家父嗜好,時常與人對奕,妾在邊上觀看……」

「原來如此。」

吳家小娘子又要下跪,鄭朗臉一沉,說道:「剛才本官說過什麼?」

「是。」又乖乖站起來。

富弼又不由地搖頭,太不解風情了,這樣一個小姑娘,出身良好,又有棋藝,長相又漂亮,居然一點不憐惜。鄭朗就當沒有看見,一邊下棋,一邊問呂公弼:「你們二人來有何事?」

呂公弼嚅嚅道:「鄭知府,人犯太多……」

「挪地方,有的首惡之徒,將家產罰沒吧,用他們的府邸改造,當作臨時的監獄關押犯人。」

「但是……」

「但是什麼?」

「要不要再抓捕下去?」

「抓,有多少抓多少。」

「人太多。」

「這不是你們想要的嗎?」

「下官當時冒昧。」

「也不能怪你們,事情絞在一起了,我也沒有處理好,走到這地步,只能繼續走下去。」

「但是……人犯太多……」

富弼在邊上插言道:「就聽鄭知府的吧,是為了救人。」

「救人?」

「是啊,抓的越多,越容易救人。」

呂公弼與韓絳先是不解,隨即眼睛亮起來。

富弼又說道:「還有為了催毀,是學……」

沒敢說,鄭朗也在學張順和李小波,私鹽之利,想要用溫和的手段調和,是無法解決了。於是來一個謀反式的催毀,從上到下將所有涉案的人抓起來,正好又有一個不知輕重的石介,才能將所有大亭戶連根撥除。

過不了多少年,又會重新恢復,但這幾年內私鹽現象會減輕,即便恢復,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嚴重。也為另一個案子打下基礎。剛才商議的正是這件事。

提醒了,就不難理解,呂公弼與韓絳心中落下一塊石頭。不能真的讓兩浙掉下幾百個幾千個腦袋,回家後父親能打斷自己腿的。

門房又進來稟報:「壽聖寺智覺方丈求見。」

「怎麼這個大和尚也來了,讓他進來吧。」

大和尚被帶進來。

鄭朗道:「本官只喝了你一壺茶,難道你想討要什麼?」

大和尚歎了一口氣道:「是啊,貧僧也俗了,家中僅有一個侄子,在監場裡做了差前,貪納一百貫錢,關進大牢,上門求一個情,鄭施主想喝茶,貧僧隨時逢迎。」

說完合什。很是不好意思。

鄭朗呵呵一笑,這樣的大和尚他反倒喜歡,不作偽,直接說出來,誰家沒有親人,出家人講空講了,有幾個出家人能空能了?笑完後道:「法不責眾,人太多,你侄子若僅是受賄一百貫錢不會很嚴重,拭目以待吧。」

「那麼貧僧感謝鄭知府。」

「不用感謝,你轉告你侄子,雖是小吏,手也莫長,不伸手無事,伸手早遲必捉。杏兒,給大和尚備茶。」

「謝過鄭知府。」

「不用客氣,一客氣過俗,本官倒不喜。」

大和尚倒真不是很俗,大方的坐下,又說道:「貧僧聽到一些謠傳,說鄭施主想要滅佛?」

都唱了好幾本大戲,鄭朗有的用意不難猜測,可多猜錯了方向,搖頭,說:「我不想滅佛,相反,是尊佛,但尊重的是真正的佛,不是邪佛。大師,你是那一宗的?」

唐朝有八宗,到了宋代,以禪宗為主,其他諸宗中除天台宗從海外重新帶回大量佛教文獻,有些活躍外,有的宗派沒落,還有的宗派不得不與時俱進,比如淨土宗的教義變得更簡單,華嚴宗、唯識宗與律宗教義也在改進。禪宗又分成幾個流派,溈仰宗、法眼宗、雲門宗、曹洞宗、臨濟宗,臨濟宗中後來又分出楊岐、黃龍兩派,稱為五家七宗。

禪宗也在改變,因為士大夫不滿佛教種種做為,許多士大夫排佛,范仲淹、韓琦等重量級的士大夫對佛教皆是很反感,因此有的禪宗弟子刻意吸納儒教思想,蘇東坡以釋釋儒,他們是以儒釋釋。最有代表性的是契嵩,現在名還不顯。因此鄭朗有此一問。

大和尚老實地回答道:「貧僧受業師乃是臨濟宗弟子。」

「單提直指?」

「是。」

「什麼單提直指?」杏兒好奇地問,她也信佛,知道一些,四個字有可能代表很多含義。

「單刀直入、棒喝交馳、龍驟龍奔、星馳電掣、卷舒縱擒、殺活自在、剿絕情識,聽明白沒有?」

「奴沒聽明白。」

「沒聽明白,以後就不要學佛了。」鄭朗不顧大和尚翻白眼說道,其實這些詞眼是指這一宗派機識峻烈,或者說只汝自心,更無別佛,出自壇經,但有上下文的,偏偏這一宗揀出這八字當作立宗真言,說俗白一點,只修自己的心,什麼佛祖菩薩,滾一邊去。剛霸如此。

又轉向大和尚道:「韋公曰:『和尚所說,可不是達摩大師宗旨乎?』師曰:『是。』公曰:『弟子聞達摩初化梁武帝,帝問云:『朕一生造寺度僧,佈施設齋,有何功德?』達摩言:『實無功德。』弟子未達此理,願和尚為說。』師曰:『實無功德,勿疑先聖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佈施設齋,名為求福,不可將福便為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大和尚可曾記得?」

出自壇經疑問品第三。

這是一本很特殊的佛典,佛教傳統,只有佛祖言教的著作才能稱為經,弟子與佛教徒的言論只能稱為論,但這本佛典卻是慧能的言論,可見禪宗的壯大。

它也是中國唯一佛教弟子的「經」。

意思是說韋刺史問慧能,梁武帝一生造寺無數,達摩卻說無功德,韋刺史不解,慧能說功德不在求福修福,而是修身中,梁武帝造寺,甚至用出家強迫大臣佈施的行為是邪。

這一言論很得鄭朗讚賞的,儘管壇經第一品說禪宗北宗為了一件衣服,種種追殺慧能的行為未免過於氣量狹小,甚至鄭朗有些不相信。

不要問我為什麼排佛,首先將這個問題回答出來。

大和尚合什。

主要是一些寺廟大和尚本身就做錯了,讓智覺如何回答?

「大和尚,你茶也喝了,心事也了,不該有的心事也早了為好。若不了,帶一句話給諸寺的其他大和尚,重九之即,本官與他們在靈隱寺前辨一辨佛法。記好,本官看佛經只是從今年開始的,本身也不信佛,僅是不反對佛教而己。」

「辨佛?」

「對他們說一定要辨贏我,否則結果會很慘。」

第三百零六章 保護

大和尚走了,一屋子人全部石化。

鄭朗拈起棋子落下,道:「呂知縣,繼續。」

呂公弼還有什麼心思下棋,揉著眼睛,又揉著耳朵,道:「鄭知府,你要與杭州整個高僧辨佛?」

「是啊。」

「鄭知府,你知道整個杭州有多少寺院,多少高僧嗎?」

「知道。」

「知道,你……」

鄭朗微笑道:「你以為我辨什麼?像玄奘那樣挑戰天竺諸多高僧?」

豈不是找抽?

「不明白。」

「我只辨侵佔貧困百姓的地不放,放高利貸,這些不好的行為,不是整個佛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原來……也很難……」

「是難,可不管是佛、道、儒,宗旨都是治世濟民之術,只要治世濟民,就得講一個理。只是各個創始人經歷不同,導致方法不同。比如儒家,夫子是魯國大臣,所以是入世,定尊卑名份禮儀。再如道教,儒道創自春秋混亂之時,道教發起壯大卻是從東漢末開始,直到三國十六國南北朝,但核心思想還是老子的道家思想。老子出函谷關,大約去了漢中隱居,因此道教多喜清靜無為。」

「老子不是去天竺化為佛祖了嗎?」吳家小娘子問。

「什麼去天竺,當時漢中與巴蜀都沒有完全開化,怎麼到天竺去傳教。」

「你為什麼說老子化胡?」

鄭朗與富弼全部笑了,沒有理她,繼續道:「佛教創始人是釋迦牟尼,當時天竺也有諸多小國,與中國(中國出自詩經,指中原地區,後來延伸為華夏正統王朝,古代歷朝多用,南北朝為此還發生了爭議,用中國稱宋朝與華夏勿疑)一樣,戰亂不休,釋迦牟尼為解決百姓的疾苦,盤坐於菩提樹下思悟,最後創立了佛教。他是王子,衣食無憂,又不會做事。因此佛教要施捨度日,想過得好一點,又有了寺廟,不僅有傳教,還有香火改善生活。」

幾人全部低下頭吃笑。

等於在罵佛教是寄生蟲,但鄭朗卻不是這個意思,真能教導百姓向善,他們自己也真正在做佛祖的弟子,即便收百姓的香火,也不算過。

各行各業,都有各行各業的作用,不一定非得農民才能吃上飯。

「再說西方的宗教,伊斯蘭教的創始人是穆罕默德,這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主君,他一生積極擴張,注定了教義激進。還有更西方的基督教,創始人是耶穌,他是一個平民,甚至被當成異教徒釘在十字架上,所以教義平民化,另外注定了排他性。」

「什麼排他性?」環兒道。

「就是以後這門宗教興盛,會加倍用酷刑處執異教徒。」

「真野蠻。」

「休要看它野蠻,所有宗教當中,它的前景最好。」

「為什麼?」

「儒家的學問不容得馬虎,想要知道一些皮毛,最少得看一看五經,孟荀的著作。」

環兒重重點頭。

「有幾個老百姓能看懂五經?它是大臣看的,士子看的,皇帝看的,想要光大何其艱難。況且學了儒家,也不能成神仙,有幾個平民百姓會對它產生興趣。再說道教,道教要肉身成神,直接飛上天去,有誰能做到?」難道悟了道,穿過大氣層,月亮,太陽系,銀河系,肉身以每秒幾光年的速度,到達宇宙某一個天堂之所?不能說出口,又道:「佛教呢,人死了,靈魂也可以到天堂。我說死了,大和尚們說上了天堂,誰來證明?讓你選,你會選那一門宗教?」

大家哭笑不得。

「還沒有基督教來得方便,佛教有諸多戒律,基督教卻沒有,可以喝酒,可以吃肉,可以結婚生子,只要平時偶爾祈禱一下,死後就可以上天堂。火拚起來,教徒們會信那一種宗教?」

不是不能變,而是從釋迦牟尼創教之時,佛教已經注定這種性質。

想不痛苦,無法解決,他力量太小,不能結束人類的戰亂,貧富不均,於是想出一種辦法,讓百姓空,了,斷,只追求心靈的昇華。

然而不好斷的,比如色,是男人的都想美妹,那怕滄海橫流僅取一瓢足矣,一夫一妻制,誰不希望自己妻子貌美如花,溫柔賢慧,但跟隨的女性越優秀,自身條件跟不上去,反而成了惹禍根苗,輕則紅杏出牆,重則丟夫棄子,或者在外面養小白臉。對於女子性質一樣,灰姑娘也能嫁給士大夫,但嫁了後,就要做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空守閨房的準備。

這就是煩惱的根源。

一時能了不能一世了,於是讓教徒出家為僧尼,剃髮,等等,強行戒之。

再如美食,想美食也要財富,又是煩惱根源所在。於是說眾生平等,不能吃葷腥,等等。

有了這些,佛教的主旨出來了,再用什麼言語打動百姓信仰,再想,落英繽紛之時,踏花站起,一門宗教便有了。

只要把握了這個主題,自己再利用變態的大腦多讀一些佛經,就可以辨一辨。

委婉的將意思說出,杏兒在後面拚命的掐他後背。

鄭朗道:「別掐,我不說行了吧。」

富弼與呂公弼對視一眼,會意的,這個癡妓兒最有福氣,好大的造化,居然因為學字,最後成了鄭朗的小妾。是鄭朗的小妾,也等於是半個正式妻子。

他們想法有些失誤,非是有福氣,正是杏兒癡,才有的福氣,若是真求妾婢,未必如意。

韓絳問:「依鄭知府說法,這世上沒有鬼神了?」

「不知道,可能會有,即便有,也不是我們凡人所能理想的,更不是我們凡人想像編造出來的諸位神靈。聽夫子的話,不問鬼神問蒼生,敬而遠之吧。」

「盤古、女禍、釋迦牟尼……」

「不說,不能說,宗教有宗教的作用,揚善去惡,故太祖登基後,崇信老釋,還有舍利子,說出來,未免不好。」

懂的,沒有再問。

吳小娘子忽然喊了起來:「糟了。」

聽得入神,但鄭朗一邊說話,一邊繼續在下棋,落了十几子,棋面明顯的落到下風,不好再矯正。

「不要緊,輸便輸,我是人,不會萬能,什麼都優秀。」鄭朗淡淡一笑,又落了一子,又道:「到你哪。」

「是讓我下?」

「不是讓你下棋,是讓你說話,來找我有什麼事?」

「鄭知府,為什麼將我父親也抓進大牢?」

「為什麼不抓?」

「他立了功。」

「可他很不老實,本官威逼了很久,才交待真相。」

「你那天晚上說過的。」

「我說過什麼?」

「你說……」

王安石站在邊上說道:「小娘子,若為此事,請回去吧,那不是抓,是保護。案子太大,杭州不便處執,必須等朝廷消息。鄭大夫已經將事情經過,包括你父親的功勞過錯認真記下,朝廷聖旨一到,無論怎麼處執,你們全家不會留在杭州,那時候走,你父親會安全。」

「原來……難怪我弟弟被人打。」

「明白就好,你回去吧。」鄭朗再落一子道。

「為什麼查抄我們的家產?」

「那是你們的家產?」鄭朗譏諷道。

「那……」吳家小娘子忽然又伏下去,道:「妾是知府的妾婢。」

「你什麼時候是本官的妾婢?回去吧,幸好不是妾婢,否則為了正法紀,我就要拿你父親開刀示問。」

「妾……」

「小娘子,知府是好心,杭州提前做了查處,等於是處罰過,有很多涉案的官吏,你父親有檢舉之功,家產又查抄,朝廷即便處罰,也會變得很輕。看你棋藝精妙,怎麼想不明白?」富弼說。

「這樣吧,本官跟你一道去看一看。」是聽說她弟弟被別人欺負才去的,看一看,也等於是一種保護。

……

杭州終於結束抓捕,卷宗一一整理,上交朝廷。但另一件事瘋傳開,知府要與杭州所有高僧於重陽節辨論佛法。

百姓愕然,驚奇。

大和尚們卻是很擔心。

原來無所謂,之所以有種種貪心不足的表現,也是認為鄭朗溫和,老實人終是好欺負的,縱然是出家人也想欺負一下。但六月初的雷霆行動,讓大和尚們看到鄭朗另一面。

還是想錯了,鄭朗對此一直猶豫不決,主意也不是鄭朗主意,是仝明的餿主意,見效快,可後面會有許多弊端。以後無論鄭朗到那一州擔任知州或知府,大戶人家心中難免會產生一些不妙的想法。

這時代,大戶豪強士大夫,終歸是國家主流,沒有他們支持,什麼事都有可能辦不好。

內幕不知,但知道鄭朗也不是好惹的。

辨佛法更讓這些大和尚們一愁莫展,輸了,只要輸得不太丟臉,對鄭朗來說不會在意,他學的是儒家,又是一人,自己才是真正的佛門弟子高徒,又是很多人。準備也準備不足,不像自己這些「高僧」們,終生在學習佛法。即便有本事讓鄭朗輸得落荒而逃,但他是父母官,敢不敢這樣去做?

贏了呢?不說什麼嚴重的後果,自己這些人以後還會有什麼威信?恐怕連香火也會減少一大半。

大和尚想法鄭朗沒有空關心,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到來,那有精力過問。可在家中,卻問了四個學生:「你們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時就放出風聲?」

嚴榮答道:「減少麻煩。」

「是啊,減少麻煩,不然這些大和尚們繼續貪心不足,一個寺院兩個寺院能強行處執,諸多寺院齊心合力,想強行,就會惹來天大的麻煩。」鄭朗搖頭。

不明白,不管是否真出家,兩浙百姓信仰佛教,香火一直很旺盛的,自己也用地換地,居然敢變項勒索官府,貪到這種地步。說明他還是有些偏見的,不但宋朝,唐朝更嚴重,逼得朝廷一度強行滅佛。又問:「還有呢?」

王安石道:「安一些人的心。」

「中的,正是安他們的心,不然往倭國跑不妙。」說著歎息一聲,又說道:「王三郎,此次杭州的行動,你要銘記於心,想要做事,主要還是用溫和的措施,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最會使國家受益。古今談變法,要麼談春秋諸國變法,例如商鞅變法,或者王莽變法,或者唐朝兩稅法,其實不然,開國不算,那是制訂製度。中興最有名的事例是開元盛世,姚元崇進的那數諫,也是變法,因為沒有紛爭,幾乎讓所有人忽視。可只要變,多少會產生紛爭,姚元崇雖是春風化雨,唐朝重要的弊端,逃戶、均田制與府兵制的破壞、兼併都沒解決。他沒有動,一動紛爭會很多,假若動彈,溫和手段為主,必要時必須輔以霹靂的法門。因此儒家也說寬猛相濟,張弛有道。」

「大夫指教的是。」現在王安石不知道鄭朗說的苦心。史上王安石變法手段十分激進,實施過程中卻十分墨跡。居然讓司馬光率領著一大群大佬跑到洛陽修史書,積攢更大的力量名氣隨時伺機反擊新法。

正好顛倒過來,同樣是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

但未來的事,鄭朗也不好說。王安石所做的事,鄭朗許多時候已經著手在做。甚至準備以後舉辦類似銀行的措施,只要辦下去,就不必王安石所謂的青苗法。

門房又進來稟報:「張大亮求見。」

師徒五人對視一眼,鄭朗道:「讓他進來。」

人帶進來,伏下施禮,讓鄭朗挽起,問:「張大亮,你找本官有何事?」

張大亮說:「聽說有一個富阿郎,至今沒有抓獲。」

「是有這個人,但只是聽說,這個人長得什麼樣子,做什麼行業,本官一點消息也沒有得到,可惜啊,連案子也不大好結。」

「要不要小的派人問一問?」

「你聽到什麼線索?」

「小的也沒聽到什麼,但他是從海上私鹽的,對海上航道小的很熟悉,若不是鄭知府有條令,到今天小的還有兩艘船繼續在跑倭奴國,因此小的與海上漁民,其他的一些人,略略有些交情,或許能問出什麼線索。」

「本官不知如何感謝你。」

「這是小的榮幸。」

「坐下來說吧。」

張大亮欠著身體坐下,又說道:「另外小的還有一件事斗膽想請求鄭知府。」

「但說無妨。」

「小的義女宜娘子欽佩知府,只想入府做一名家妓或者小婢,不知能不能成……」

鄭朗放聲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個本官就不能答應了,家中妻妾四人,本官很是滿足,不想再納妾。至於家妓,本官向來不喜。做小婢,以宜娘子的色藝,太過委屈。天涯何處無芳草,宜娘子的國色天香,不要說小妾,就是做正妻,也能找到一個好郎君。」

張大亮擰起眉毛。

鄭朗又說:「本官略有些虛名,又是父母官,父母官善待管轄內百姓是職責所在,百姓卻會產生一些想法,認為本官了不起,或者感恩,或者其他原因,如果是好女子,一一納入門內,本官最後成了什麼?難道開百芳園?」

張大亮不由也笑了起來。

江杏兒過來給他沏茶,張大亮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施禮,鄭朗道:「不用,當成自家,不必拘於俗禮,那樣本官反而不喜。但你好心一片,替本官查線索,可要切記,千萬保密,這些人當中有不少亡命之徒,上次在東海上,本官如今想到,心中還慼慼啊。」

「小的切記。」

說了一會兒話,一個衙役進來,遞了一份信給鄭朗:「秀州衛知州給知府的信。」

「衛知州的信?」鄭朗奇怪的自言自語,上次這個衛知州還寫過奏折送到京城彈劾過自己,為什麼又給自己寫信?難道是石介引起什麼事,將信打開,迅速看完,臉色一變,問:「送信的人呢?」

「正在府衙。」

「立即將他帶來。」

王安石奇怪地問:「大夫,發生了什麼事?」

「衛知州說江務准持我的親筆書信到了秀州,請求衛知州放兩個人犯。」

「江務准?」

「就是鄭州江二郎。」

「你的朋友?」

「是啊。」

「這不可能的。」

「又有誰能仿冒我的字跡?」鄭朗反問,他的字體有流傳,但流傳不是很廣,即便仿冒,以衛知州的眼力不會看不出來。

「是難仿冒大夫的字,但大夫根本不會寫這種信。」王安石皺眉不解道,不能說不可能,江家也有江家的生意,萬一碰巧秀州有江家的產業,牽連到案子當中,江二郎來到秀州不知輕重,讓衛知州利用,那很不妙的。

第三百零七章 鄭體

鄭朗轉過頭,對張大亮道:「本官略有些事……」

是聰明人,張大亮起身告辭。

秀州的人也帶進來,鄭朗將信攤在桌面上,問:「衛知州寫信給本官,但信中沒有說清楚,你說一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來者小心答道:「來的人二十幾歲,北方口音。」

鄭朗蹙眉,若是江二郎,肯定是北方口音,但內心深處鄭朗不希望是真正的江二郎到了秀州。

「他持信請求衛知州釋放兩個人犯,衛知州不同意,又改了要求,要求去看一看,衛知州便將他帶到牢房裡。」

「兩個人犯叫什麼名字?」

「一叫鍾全,一叫何秀。」

「他們是什麼身份?」

「鍾全是一個商戶,何秀是一個閒人,牽連到大亭戶暴亂案,關進了大牢裡面。」

「江務准現在何處?」

「聽衛知州說他是你的朋友,衛知州沒有放人,讓他回去了。結果他又拿著鄭知州的親筆書信找到石御史,石御史給了命令將人犯帶走。衛知州查了一下,他沒有將人犯帶給石御史,三人全部消失不見。雖說涉案人員很廣,未必會一一處死,朝廷也會寬釋,但案子沒有了結,鄭知州徇情枉法,終是不好。所以衛知州寫了一封信給鄭知府,希望鄭知府將兩個人犯交出來,讓屬下帶回秀州。」

嚴榮氣憤地說道:「鄭大夫根本不會寫這樣的信。」

「衛知州仔細看過信,信上的字跡確實是鄭體。」

「鄭體?」

「就是鄭知府的書體。」

「我確實沒有寫,你稍等一會。」鄭朗站起來,找來一塊石炭,用刀削尖,在白紙上畫了一張素描,幾位好兄弟有六年沒有見面了,但這幾年一直保持書信來往。

這幾家都有一些產業,或者是大主戶,其實不一定非要做官,做官的念頭是中國古怪的官本位思想作怪,士農工商,士為最貴。但實際收入,官員不貪不墨,遠遠不如那些大戶的收入。

只要他們不像少年時無知,正經做人,憑借他們的家產,好好經營,能有一個富裕美滿的生活。他們家長不希望他們到這種地步,可是鄭朗心中,卻替他們暗暗高興。做官,自己這幾個好哥們什麼能力他清楚的,根本不是做官的料。

至於他們家有什麼產業,鄭朗沒有過問。事發突然,即便江二郎來到秀州,也有可能鄭朗不知道。但不一定是,所以畫這張素描,最後一次見面時,江二郎已經十八歲,縱然面貌會變,變化不會很大。

迅速畫完,遞給這名衙差,問:「是不是他?」

衙差盯了好一會兒道:「很像。」

「很像?」

「是很像。」

「你回去對你們知州稟報,本官根本沒有寫過什麼信,不知道為什麼出現這個『鄭體』。」鄭朗不解,衛知州與他沒有打過什麼交道,但石介與他這段時間多次接觸,兩人公事為主,不得不配合,相互之間並不感冒,可因為公事,多有信件來往,石介應當認識自己的字跡,石介也是一個書法大家,內行人,不知道是什麼人能寫出讓石介都難分真假的鄭體,又道:「讓他立即畫影圖形,捉拿這三個人。還有,這是本府的衙印,問一問那封信上沒有蓋。」

從抽裡拿出府印,蓋在這張素描上,讓這個衙差帶回去。

衛知州對自己一些做法十分排斥,一定用這件事做文章的,但鄭朗也不在乎。其實讓這些人找一些小的把柄,未必是壞事,什麼事都做得十全十美,就像一個真的聖人降臨,不是好事情。

主動往自己身上潑污鄭朗不屑,別人潑之鄭朗也會不快,可潑了,也就潑了。但潑也不容易的,沒有官印,人不是他命令釋放的,也沒有吩咐手下不准放人,衛知州也犯有錯誤。

衙差離開。

鄭朗又派人詢問石介,讓石介將那封信拿來。

他倒要看一看,什麼鄭體。

又暗中派人查一查那兩人的根底,寫了一封信給江家,讓江家找到江二郎,讓他速來杭州。迅速將事情安排妥當,嚴榮問道:「大夫,會真的是江二郎?」

「不知道。」鄭朗搖頭。昔日幾個好友性格他知道,也有可能不知輕重。若不是,又成了案中案,但不是他的責任了,那是衛知州的事。

門房又進來稟報,說吳畦南的妻子帶著女兒求見。

王安石一笑,老師這幾年桃花運不斷,先是魏十娘,後是宜娘,又到了這個吳大娘子。

鄭朗瞪了一下眼,對門房說道:「讓她們進來吧。」

人帶進來,吳氏伏下道:「鄭知州一片好心,妾身不知,女兒不知好歹,居然找到鄭知府,妾身有罪。」

「你起來。」

吳氏不起來,流涕道:「請鄭知府收留妾身的女兒吧。」

鄭朗不悅,說:「你還讓本官怎麼說?你丈夫有罪也有功,如今牽連這麼廣,朝廷也不便全部重判,我已查沒了吳主薄的贓款,即便處置,不會重,說不定還會讓他擔任官員,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你女兒也會繼續是官宦之女,到我府中做什麼?」

「妾身還有兒子……請收留她吧。」

「有兒子?」

「是啊,還有兒子。」

「我已經到你家中看過了,不會有人找你們麻煩。」

「妾身好怕。」

「有人對你說過什麼?」

「是啊,三天前,你派人抄我的家,前面抄過,後面妾身上街買菜,兩個大漢攔住了妾身,對妾身說,要我全家小心,妾身好怕。」

「竟然有這等事?」

「是,妾一直不敢對他們說。」說著看著惶恐不安的女兒,慚愧的低下頭。

「本官會派人查一查。」

「妾身,妾身……」吳氏號淘大哭起來。

站在邊上的江杏兒心軟,拉著鄭朗的手道:「官人,不如讓她家人暫時住在我家裡。」

鄭朗苦笑,不是他心腸硬,不可能為保護每一個人,都將他們收留在家中,最後成了什麼,但看在江杏兒央求的份上,鄭朗說道:「你們起來,你女兒是好女子,本官不敢做任何非份之想,不過你們可以暫時住在我家中,不會等多久,大約沒有多少天,朝廷會有旨意或者有欽差到杭州來。」

看她們離開,江杏兒道:「這些惡人。」

「你懂什麼?」鄭朗略有些不滿的摸了摸她的腦袋。

……

很快朝廷聖旨下來,派了三名大臣親自來兩浙主審,人犯太多,不可能將他們押到京城去斷案。

第一個大臣是楊安國。

與其父兩人皆博於經學,中進士後任枝江縣尉,遷大理寺丞,入國子監直講,景祐初,置崇政殿說書,進天章閣侍講、直龍圖閣,遂為天章閣待制、龍圖閣直學士,皆兼侍講,判尚書刑部,糾察在京刑獄。經學造詣深,懂刑獄,也能說是趙禎的心腹大臣。但是為人淳厚,用法持平,朝廷派出這個人選,也說明朝廷對此案的態度。

第二個是監察判官王拱辰,他曾經擔任過鹽鐵判官,對鹽務比較熟悉。

第三個是言官韓琦。

同時任命了兩位新的轉運使,嵇穎,曾因好學為王曾、張知白賞識,因為王曾的推薦,遷太子中允,為集賢校理,歷開封府推官、三司度支判官,同修起居住。

他為轉運使,正是擔任過三司度支判官這一個履歷,不僅鹽務,還有一個平安監,作為轉運使,也要做一些小小的監督,這要內行人。

副轉運使度支判官馬仲甫,曾經知過台州,而且他父親很有名氣,太子太保馬亮,其家為合肥第一家族,多有子弟為官,因為馬亮的慧眼識人,與宰相辛仲甫、呂蒙正、呂夷簡、王珪等都有姻親。

至於江鈞與張從革如何處理,他們與案多有牽連,聖旨裡沒有說。

但全部明白,基本兩人垮台了。

……

天正是熱的時候,鄭朗批著公文,雖有四兒與環兒在後面用團扇扇著風,汗水還是濕透了衣服。

鄭朗索性將衣襟敞開,捋起袖子,這樣涼快一些。

崔嫻說道:「官人這樣才好,有魏晉風範。」

「什麼魏晉風範,若全部那些清淡雅士那樣,國家就完了。」

崔嫻只是笑。

鄭朗丟下手中筆,說:「你們全部在此,難道晚上又要……」

「官人不是喜歡?」

「偶爾為之,那是喜歡,縱然山珍海味,天天吃,你會不會喜歡?」

「哪裡有蔬菜……」崔嫻指了指院牆另一邊,另一邊正住著吳家四口人。

江杏兒用團扇捂嘴偷樂。

「真要那樣,你這裡又不愉快了。」鄭朗用手在她胸口上抹了一下,再度驚奇道:「你沒有系胸圍?」

「蘋兒要吃奶。」

「大了,要斷奶。」

「妾還有奶水,讓她吃吧,不然讓某一人偷吃?」

杏兒與四兒、環兒再次偷樂。

「若這樣,我家更難有子。」

「為何?」崔嫻最緊張的便是這一句,所以讓鄭朗納妾,甚至大床同眠,正是想要孩子。無後為大,鄭家無子,她是正妻,也有罪孽。

「一斤蔗糖化水,是化十杯水甜還是化一杯水甜。」鄭朗道,但天天與幾個如花似玉的妻妾呆在一起,想努力控欲,根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多次出巡,也等於是控欲,回來後同房依然無子,也少了說服力。不知道是哪裡出了毛病,難道鄭家的遺傳基因,就是天生少子的?

崔嫻眼睛轉動,鄭朗搖頭:「你啊,不要多想,能得到是緣份,不能得到也是緣份,有蘋兒也是一樣。」

但提起這件事,崔嫻看得更重,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問:「朝廷欽差什麼時候到?」

「快了。」

「我擔心那個韓琦。」崔嫻有些慼慼的說,這個韓琦鼎鼎大名,連幾個宰相都讓他掰倒下去,丈夫是為了國家,但這一次做了許多逾制的事,害怕韓琦揪丈夫的小辮子。

「王拱辰你不擔心?」

「這人頗有謙讓之風,為什麼要擔心?」

是指誠信狀元。

王拱辰中了狀元,三甲上殿謝恩,其他兩甲先後伏下,王拱辰不伏,說考題正好是不久前我做過的,選上狀元是僥倖,如果默不作聲當上狀元,我就成了一個不誠實的人,從小到大我沒有說過謊話,不能因為狀元失去節操,請陛下將狀元判給他人。當然不可能判給他人的,反而更得趙禎賞識。

鄭朗啞然失笑,點頭,道:「好一個誠信狀元。」

「難道不是?」

「是不是,以後你便知道了。」鄭朗道,到王拱辰發力的時候,自己大約也返回京城。但又說道:「不過這一次朝廷所選的幾個人選倒很合適。」

「韓……」

「不要擔心韓琦,也不要被他一道道進諫迷惹了眼睛。他與范仲淹不是一路人,真要是范仲淹來了,我反而擔心。」

「也是。」

「為什麼啊?」四兒不解,丈夫很敬重范仲淹的。

「剛易折,范仲淹太剛,這件事牽扯太多,又揭開了真相,范仲淹來了後,事情會越鬧越大。但也不能是夏竦,他為了人緣,能過於委屈求全。韓琦不同,他掌控時機能力,天下無幾人能及之。王拱辰心眼多,楊安國用法寬平。就連兩個轉運使也遠比江張二人稱職,馬家家族龐大,也能起到彈壓作用。」

「奴明白了,他們到來,能將事態控制。」環兒道。

「是啊。」

「朝廷早該這麼做了,葉清臣與張夏在兩浙時多好哪。」江杏兒道。

「但是張夏生病,無奈之。況且一個人好壞,又豈能從外表看得出的?就是能看得出,人也在不斷改變中,有的人擔任官吏,會犯一些錯誤,可能漸漸改正,從一個不好的官僚變成一個好官,但有的官員一開始素有清名,後來卻變差了。」

「范諷。」

「中的,杏兒,正好,給你看一看。」鄭朗從一疊公文中抽出一封信,是那個鄭體字寫給石介的,信上用鄭朗語氣請求石介提釋二人到杭州問案。

「咦,字不是官人寫的嗎?」

「再看一看。」

江杏兒盯了好久,喃喃道:「又不像。」

「哪裡不像?」

「澀。」

「是澀,它能算我的字,但不是我寫的,這是坊間流傳出去的臨摹本,用臨摹本再一個字一個字的重新臨摹,所以枯澀,可是乍一看還像是我書寫的。臨摹的人又是方家,平時字寫得好,這才臨摹得唯妙唯肖。」

「是象,但再看還有區別。」

「除了澀之外,還有什麼區別?」

「嫵媚。」

「又中的,今天晚上我只與你一人休息。」崔嫻翻了一個俏媚的白眼,沒有當真,鄭朗繼續說道:「所以我斷定這個人平時多學二王體,雖是用臨摹本臨摹了我的字,因為自己寫字頗多,仔細看還能看到二王的嫵媚之意,但是你對字頗有研究,又經常看我書寫,能看出來,換他人,縱是石介,也不易看到破綻。」

已經足夠,本來信就不是寫給鄭朗與杏兒看的,只要石介看不到破綻,足矣。

「是不是江二郎請人寫的?」四兒擔心地問,她在鄭家時間最長,知道鄭朗與七個好哥們的感情。

鄭朗搖頭:「肯定不是了,江家有這個力量,但時間匆忙,即便江二郎來到秀州,江家的力量是在鄭州,不是在秀州,冒充我語氣寫信是犯法,江家就是在秀州有產業,親信中怕沒有人有這種筆力,外人敢不敢書寫?再說江二郎至今未來杭州,他與我交往感情很深,不會因為慚愧不來杭州的,至少來告一個罪。別的不說,我為官不邪,他應當心中清楚。」

「那是什麼人?」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與太平州幕後兇手一樣,鄭朗還是想和稀泥。往下牽會牽出鯨魚鯊魚,不是他現在力量能撼動的。突然眼睛愣住,盯著杏兒胸前隱約的腥紅兩點。

「天熱,我是學嫻娘子。」江杏兒羞羞答答地說。

「睡覺。」鄭朗看著幾個嬌艷似的妻子,索性放下手中的公文道。

幾個女子又是捂嘴偷樂。

正準備洗澡休息,外面響起急促的拍門聲,幾個妻妾慌忙的穿衣服,鄭朗打開門,見到門房,奇怪地問:「這麼晚,又有什麼人找我?」

「船,船回來了。」

「倭奴國的船,不,是朝廷到倭奴國的船回來了。」

「走。」鄭朗大喜過望,為船隊回歸他一直很擔心,因為航道熟悉,到高麗倭國的船隻四季都有,但船隻以風帆為主,多是就風而行。向南去的船去以十一二月,就北風,來以五六月,就南風,通向高麗與倭國的船恰恰相反。

然而一年一次時間太長,因此鄭朗訂成半年一次,臘月回正月走,避開冷熱交加的二月天氣多變時季,六月回七月走,避開八九月颱風多發時季。可是六月還有颱風,每當刮颱風時,鄭朗都會心驚肉跳。

不要說在海上,長江與大湖之中,就連大運河裡,每年也有許多船被風浪打沉。

六月每過一天,他就擔心一天。

聽到船回來,他一顆心才定了下來。

急忙穿戴整齊,向碼頭衝去。

第三百零八章 雞鳴山

「官人,等一等。」崔嫻在後面喊。船回來,崔嫻也高興,一回來會帶來好消息,那麼韓琦趕到杭州後,丈夫有了功績,就不好挑剔,雖然丈夫不在意。

鄭朗不是不在意,相反對韓琦很忌憚。

韓琦與王拱辰不是小人,他們做事有著一些底線,不像夏竦,為達到目標不擇手段。但兩人也不是真正的所謂君子,有心機,有手段,特別是韓琦,對時機掌控能力無幾人能敵,要麼前面有呂夷簡,後面有司馬光與王安石,兩者中間的間隔只有一個龐籍才能與之媲敵。

自己越有政績,不會成為呂夷簡仕途的障礙,但會成為韓琦仕途上的重要障礙。不要說他與韓琦沒有過節,范仲淹提轄韓琦,韓琦的報答便是在關健時候抽梯子。只能說他們到來,是主審此案的好人選,於公有利,於私對自己未必有利。若不猜錯的話,韓琦在杭州這段時間,會給自己出一些難題的。但怕妻子擔心,鄭朗沒有說出來。

等了一會,帶著幾個妻妾,抱著女兒來到碼頭。

已有一些消息靈通人士來到碼頭圍觀,看鄭朗到來,平安監專庫馬隨走下船。

見過禮後,鄭朗問道:「那邊可好。」

「比較順利。」

「那就好,礦藏如何?」

「屬下正要稟報此事,我們二月中旬抵達倭奴國的,六月上旬離開,真正採礦時間是一百零九天,這是賬冊。」從懷中掏出一本賬薄。

鄭朗打開,上面清楚的記著每一天的賬目,到離開時共計采銀五十六萬四千多兩,得金一萬三千兩百多兩,相比於這兩個易采的大富礦,又帶去大量火藥幫助,所得不是很厚。但一開始,一切草創,從賬面上也能看出來,越往後得金銀數額越多。因為盯的眼睛多,賬面記得同樣十分乾淨清晰。

已經很不錯了,發展到趙禎時,整個宋朝一年金課也只有一萬五千兩,銀課二十二萬兩。實際數量比這數量大,但不會超過兩倍。造成這原因,許多礦藏找到,但因為深,以現在技術無法開採,火藥沒有正式應用,一些礦是藏量少的淺礦,一些是貧礦,等等。

除金銀外,還帶回來許多伴生的銅鐵,那個不佔重要地位,鄭朗掃了一眼,合上賬本,道:「你們做得不錯。」

「沒有達到知府的要求。」

「慢慢來,明年就好了。」鄭朗道。若保持這個採礦速度發展下去,一年采三百萬兩銀子,五六萬兩黃金,不是難事。僅這兩礦就能帶來六百多萬貫毛收入,四百萬以上的淨收入。況且還有南方的銅礦在尋找中。利潤是其一,國家有了充足的金屬做貨幣,受益更大。

「王內侍在那邊還擔心知府不滿呢。」

「不會,但要謙虛謹慎,畢竟暫時這中間一大半是朝廷的。回去時對他說,辛苦了。」

「是。」馬隨眼中有些興奮,還有些敬佩,道:「鄭知府的格物學果然博大精深,在幾千里之外,居然就知道哪裡有礦。」

「……不用誇,再問你一件事,那……辦得如何?」

「我們離開時,王內侍已安排人將他們往礦上送,但王內侍發現杭州依然有船私自到倭奴國,不敢將人送回來。也擔心,紙包不住火啊,早晚這件事會讓倭奴國的人得知。就算杭州的事務解決,還有他港的國內船隻。鄭知府,索性藉著此次機會,再放一放吧。」

「放終歸要放的,至少沿海各港的海客讓他們加入,但我也在等,等南方的消息,這樣放得才有價值。」

「要不要遲一些時間發動?」

「不能遲,這案子拖了很久,朝廷也派了三名欽差,不日即將來到杭州。你們離開時,兩浙還發生了一件大事,更拖延不得。」

「所以,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馬隨撓頭,用眼睛瞅著崔嫻。

「你只管說。」

「所以王內侍贊成你與倭國聯親,那個天皇聽了你許多事跡,又看到你寫的字,作的畫,十分高興,重選了一個皇族的女子,比上次那個更漂亮,又讓她學習我宋朝語言文字,並且從國內精挑細選,挑了四個漂亮的少女作為婢女,一道隨著使節來了。」

鄭朗有些暈,摸著鼻子說道:「難道他不懂妾的身份?」

「他說可仿照部分海客的事例,崔小娘子是國內的正妻,郡主是國內的正妻。」

「什麼呀。」鄭朗揉腦袋,但能理解,這時倭奴國對中國極度崇拜,恐怕王昭明又再三吹捧了自己前程,想要獲得宋朝的友誼,未必與皇室聯親有效果的,若是與重要的大臣成親,不但有地位,說話更有權威性。

若是倭國技術發達,國家富裕,國內也會有許多女子乖乖的去倭國做人家受氣媳婦兒,比這些倭女更沒有骨氣。

說著看了崔嫻一眼,崔嫻眼睛一瞟,瞟向船上。

鄭朗笑了一笑,道:「這件事再議,他們人在何處?」

刻意將再議咬得很重,實際無論怎麼議,鄭朗也不會同意。

「就在那艘船上。」馬隨一指,鄭朗已經看到了,正中最大的一艘船上站著一些衣著華麗的倭人,不過沒有看到那個郡主與四個婢女。這些倭人大約就是前來的使節。是正宗的使節,因此沒有下船。

其他船上也站著許多人,是護送的禁兵與船上的水手,沒有得到命令,也不敢下船。

幾艘大船吃水很深,不是裝金子銀子的,是用兩作單位,用噸作單位才十幾噸,不論那艘船,也不知塞到那個旮旯裡。其他的多裝載著板材,一部分是謀利,一部分是做樣子的。

不能讓使節久等,又問道:「那個借種的事怎麼說?」

崔嫻飛了白眼,可是嘴角卻露出笑容。

「各方答覆說會管一管,但屬下認為他們不會真去管,畢竟他們國內有許多女子以獲得我朝種子為榮,上次回去後有數百名女子受孕,屬下好奇的打聽了幾戶,幾乎每一戶人家都將這些孕婦視為珍寶,恐怕管也管不了。」

崔嫻終於笑了起來,嗔怪道:「別說這些有失斯文的東西。」

「是。」馬隨道。

「必須說,盡量讓他們控制。」鄭朗又揉腦袋,不關種子,是此事早遲會議論紛紛,這些孕婦久在中國借種,能得到消息,也會帶回去,得知真相,兩礦會成為眾矢之的,於是又想問士兵的武裝、構築的寨柵,還有楊九斤兩人的下落,以及自己制訂的拉攏分化策略實施得如何。不過不能讓人家的使節久等。

心中不樂意,表面的樣子還須做一做。

說道:「要麼明天再議吧。」

說著登上船,一道來了一百多名使節,實際不止,還有一些地方勢力也派了代表前來杭州,不是來杭州,他們將會從杭州出發,趕向開封去。相互寒暄,又對富弼說道:「你派人將他們安頓下來。」

說完又暗中擠了一個眼色,不僅要安頓,還要派禁兵以拱衛安全的名義將他們隔離,如今杭州還有些亂象,許多抓捕的人家心中不滿,擔心會告發,特別是那二十六個被自己砍頭的人家。

富弼點頭。

接著拜見那個慶子郡主,看了看,比上次那個延子郡主果然漂亮多了,邊上還有四個絕色少女,也就是精挑細選過來做婢女的女子,鄭朗眼睛從她們身上掃過,又不由自主回過頭看了一眼崔嫻與杏兒。

崔嫻掐了一下,再度嗔怪道:「不准比較。」

鄭朗呵呵一樂,替她們做了介紹,又說道:「慶子郡主,時間不早,你們也要休息,我與富通判馬上派人安排你們,有事明天再說,可否?」

「客隨主便,就依知府。」慶子紅著臉,用不太流利的漢語答道。

富弼在外面已經佈置妥當,一百名禁兵護送著這群人離開。

鄭朗也下了船,過來幾個當地的大戶,緊張的問:「鄭知府,有沒有採到礦?」

「情況良好,明天說。」

幾人歡呼起來。

鄭朗這才對富弼、韓絳、呂公著說道:「到我家中有事商議。」

在路上韓絳與呂公弼不停好奇詢問,找到金銀還不算的,必須能開採出大量金銀,那才不虛朝廷興師動眾的安排。

到了家中,江杏兒沏茶,鄭朗道:「今天不談礦的事。」

韓絳與呂公弼不解,今天不談礦的事,談什麼?

鄭朗對楊八望道:「你到牢中將吳畦南用有人想要加害他的名義提出來,帶到我家。」

「提吳畦南?」這一回連富弼也不解了。

「嗯,今天晚上談的話題有些沉重,杏兒,你去將吳氏母女喊出來,說我請她們。」

「官人……」

「去吧。」

吳氏母女帶了出來,鄭朗讓她們坐下。看了一下諸人,道:「還是從去年的案子說起,我率人救自己的女兒,做了些佈置,可是發生意外,船上的人相互火拚,還將船燒了,沒有抓到一個活著的人證。」

「李用德。」呂公弼道。

「有可能是李用德,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李用德,所以有人不想死,胸口挨了一刀,氣憤之下喊了一句,害我們者乃國舅也。可憑這一句,當成證據略顯不足。正好船上起火,有了火光,我記住幾個人的相貌。只要讓我記住相貌,就能將他長相逼真的畫出來。將李用德抓捕後,我認真的查了查從我內心處,也希望是李用德做的,一便於結案,二事態不會擴大。」

換在一年前,鄭朗這樣說,韓絳與呂公弼有可能不會明白,如今全部點頭贊成。

「不能憑我想法就去定案,查的結果也讓我失望,李用德雖然為非作歹,可與海上牽連不大,甚至到抓捕時,也沒有一艘像樣出海遠航的船隻。這是其一。那一晚死了不少人,又有我的畫像,比較好查的,明州不久便傳來消息,我畫像上的幾人多是島上的船民,家中境況差,這樣的人萬萬不會成為某些人心腹,連船也查出來,是僱傭來的。韓知縣,呂知縣,你們聽明白我的話嗎?」

「是嫁禍。」

「對,那就是第二種可能,是嫁禍,這人心思很縝密,我抓捕的人當中可能有一人知道他一些事,不得不殺人滅口,綁架我女兒,不是救人,是殺人。但為了防止萬一,他也做了安排,就是我沒有佈置暗船,也會殺人滅口。只有放箭的那些人才是他的死士。這人勢力龐大,特別是在海上有著強大的力量。本來我可以正大光明去查,可那時準備去倭奴國採礦,怕將他逼急,逃到倭奴國去,於是模稜兩可,將李用德關起來,一直沒有真正結案。」

「查出來沒有?」

「過了這麼久,當然查出來了,不過很麻煩,他的手下很多,不但在海上,還有私鹽,最主要他十分小心,不是心腹,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那個富郎君?」呂分弼終於明白。

「正是,但不姓富,否則就是富通判了。」鄭朗道,是說笑的,又道:「所以稱富郎君,是自誇能給大家帶來財富,一是到倭奴國的貿易,二是同倭奴國商人海上私商,三是私鹽。」

「他是誰?」

「這個要等吳畦南過來,給我們答案。」

吳氏跪下道:「我家官人不知道啊。」

「你起來,有終是有,沒有本官不會載贓嫁禍。」

正說著,楊八望將吳畦南帶來。

鄭朗道:「楊八望,你表演一下中刀跳海。」

「喏。」楊八望找來一團衣服塞到懷中,再用刀刺進去,非是真刺,所以手捂著胸口,不是捂胸口痛疼,而是挾著刀子不讓它鬆開,然後說:「害我們者乃國舅也。」

復做了一個跳海動作。

「做得好,你且退下,吳主薄,那天晚上你沒有將事情交待清楚啊。」

「屬下不知。」

「我還是那句話,交不交待由你,但我要對你說另一件真相。東海案發,我表面將李用德定為真兇,可沒有當真,雖李用德是死罪,但不會因此做成錯案。不過為了大局,沒有打草驚蛇,也做了一些安排,從太平州,還有一些背影乾淨的蔗糖作坊契股人家裡找了一些人手,全是精明強幹之輩,一共是三十五人,悄悄盤查此案。包括訓練禁兵,整頓禁兵中一些將領貪墨,都是為了將這些人一網打盡的。至於證據,我手中證據足矣。如果你不交待,僥倖因為本官強迫,你所立的一些功勞,到時候一乾二淨。」

江杏兒嘴張得大大的,呂公弼與韓絳同樣如此,但還沒有下面一句話讓幾人感到震撼,鄭朗又說道:「宜娘想做我的小妾,吳小娘子想做我的小妾,我那來那麼好的艷遇?」

「吳小娘子是為了救父親。」江杏兒辨解道,相處很久,對吳家小娘子江杏兒多少有些感情。

「那天晚上是為了救父親,以後不是了。」

「為什麼那些人要殺吳主薄?」

「兩路人根本不是一夥的,也不知道還有另一層關係,為什麼不殺?」

「不對,為什麼吳小娘子不找他們相助?」

「找有什麼用?他們終是見不得光的,不然不會將我女兒交到我手中後再殺人滅口。」

「為什麼是吳主薄?」

「海上風險多,想私鹽還得從運河走,吳主薄是鹽倉主薄,多少鹽,無論力役怎麼運,也不清楚,甚至他們在搬運中還將手中的私鹽當成了官鹽,然而只有一個人最清楚,鹽倉的主薄!所以前一段時間我派人查抄吳主薄家的財產,主要是核對,看看有沒有受其他的不明財產。因此吳主薄明知自己必死,但對家人很放心,因為會有人照料。」

「吳主薄為什麼那天晚上寧死也不同意?」

「他兩邊受賄,捲得深,事態在擴大,害怕了,唯求一死,心安理得。自己都死了,朝廷還會怪罪他的家人?」

「吳主簿,當真如此?」

吳畦南痛苦的閉上眼睛不答。

站在邊上的嚴榮同樣驚訝萬分,道:「為什麼非要做大夫的小妾。」

「我們這樣查,他們也害怕,想套本官的話,有什麼從枕頭邊更容易的?況且本官愛護家人,又不是難以得知。」

「那麼宜娘?」

「嚴榮,你真相信世界上義父與義女關係純潔無暇的事?」

第三百零九章 雞鳴山(下)

「他是張大亮?」呂公弼驚訝地說。

鄭朗的話說得有些片面,偶爾特殊情況下,也有良家子認義父,關係十分純潔,但少,民間有子認義父,拉攏兩家關係,若是兩家好,是女孩子,訂娃娃親,但很少有人讓女兒找一個義父,況且在青樓那種環境下相認的。

「是。」

「怎麼會是他?」呂公弼兀自不相信,張大亮是他管轄下的大戶人家,是張大善人,治下的頭號良民。

「我再解釋一回,你就能明白。還是去年說起,為什麼他要僱船,比較容易理解,船不是小事物,那艘船雖不大,也值好幾百貫,除了真正大戶人家,放在那一家也會極度重視。查一艘船比查一個人更容易。當時綁架了我女兒後,事情緊急,他怕暴露,自己有船,但不敢動,於是僱船。能理解,可只要派出一個生面孔僱船,對我們沒有價值。」

幾人點頭。

太平州災民一案中,因為那個船,對鄭朗破案幫助很大,又不是隱秘的事,杭州早已傳聞。相對而言,僱船最安全,反正東海諸島上有許多船隻,一些船設計刻意追求速度,十分快,最適合他們。

「船上為什麼出現當地的船夫,也容易理解,是僱船,船主不放心。他也怕我們暗中佈置了快船追趕,準備逃離,那一帶島嶼有數千之眾,暗礁更是不計其數,想逃離不但要船快,還要熟悉當地的航道峽流。那一批箭雨射後,船夫縱然害怕,也逼上絕路,只好幫助他們逃跑。能理解,更沒有幫助價值。」

幾人又點頭。

「關健是第三條,我們追趕時,看到逃不掉了,船上的人自相殘殺,放火燒船,毀屍滅跡。自相殘殺是有人不想死,才出現的。可本官問過一些有經驗的校尉,他們是真的自相殘殺,不是在做樣子。」

自相殘殺肯定是真的,有什麼不對?諸人一頭霧水。

鄭朗隨著替他們解開謎團:「既然細心如此,安排的是死士,恐怕也早佈置好的。船上的人分成兩撥,一撥是不知根底誤上船的船夫水手,一撥是死士。誤上船的人雖久在海上捕漁運貨,性格剽悍,但他們根本想不到,連一件武器也沒有,想要殺他們,以這些死士之能,是不是很快?何必鬧到放火燒船時還在自相殘殺?說明有的死士臨到死時,也後悔了,才出現激烈的自相殘殺。但反過來證明還有許多死士臨死時也抱定死心。千古艱難唯一死耳,是什麼樣的人能讓這麼多人甘心為他送死?」

大家已經會意鄭朗要說的是什麼,能養這麼多死士,肯定有勢力,又要在海上馭船放箭,說明一件事,是鄭朗剛才所說,在海上有著強大的勢力。

四兒問:「喊話跳海的人有沒有死?」

「不知道,那時船在兩個礁島之中,水流湍急,就是作偽,水性好,跳下海同樣凶多吉少。但幫助斷案僅是提供了一條線索,兇手有勢力,特別在海上,其他的線索只能慢慢尋找。隨後我抓捕李用德,遇到了宜娘,此人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做事力求完美,可力求完美的人就像我一樣,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多疑。」

「你多疑?」韓絳再次驚訝地說。

「是,多疑,包括對王三郎司馬三郎,我一直擔心他們性格激烈,有才學有悟性,可這種激烈的個性會使他們走向極端,因此與他們探討學業時,說了不知道多少遍,溫潤謙恭。還有富通判,我將事務交給他,是相信他處理事務的能力,然而他才來時,我對他性格一直不放心,省怕富通判拖我的後腿。」

富弼啼笑皆非。

也能看到鄭朗說自己弱點時,卻在展現自己優點,坦蕩,有自知之明。

「我查過張大亮的底細,他幼年家貧,先是在船上務工,最後積攢了一些錢,捎一些貨物出海,其人聰明,又十分凶悍,很快攢成一片家業,但在大海上,不像在陸地,無法無天,為了財物什麼事都能發生,因為他的智慧與凶悍,很快成為杭州海客的首領之一。可是海上除了人之外,還有天氣,這非是人力所能抗衡的。這時,有了聲望與人脈,張大亮看到另外一條生財道路,私鹽。走私私鹽僅在近海活動,有風險,卻沒有遠海風險大,甚至不用他本人出面,於是沒有再出海,呆在杭州,遙控指揮。可他很聰明,私鹽終是要掉腦袋的事,又做了一些善事,替自己做掩護,還讓親信指揮,自己化名為富郎君,卻不直接拋頭露面。但我朝用法寬平,私鹽製法雖苛,盤查卻很鬆,從海上走有風險,還兜了一個大圈子,他又想到了運河。當然,他這種方式雖看似安全,是他在主持事務,一旦他死了,這個王朝也就瓦解了。然而這個王朝讓我很擔心,一是死了那麼多人,我要結案,二是他膽大妄為,自以為是,野心會膨脹,會不會想利用他在倭奴國的關係,吃掉那兩個礦?」

「怎會如此?」呂公弼喃喃道。

「怎能不會如此,連陛下的皇后莫名其妙死了,兩位寵妃說拉就拉出後宮,僅是海外的兩個礦,有什麼不敢做的?」

富弼與呂公弼同時低下頭去。前面與呂夷簡有關,後面與君子黨有關,都是不光彩的事。

「這是我的擔心之處,再說案子。因為他力求完美,所以事必躬親,這樣的人若是大臣,必然會是諸葛武候,若是人君,又會成為隋文帝,自己會活活累死,在世時會有龐大的功業,死後貽害無窮。」

「官人。」杏兒搖著鄭朗胳膊肘兒。

「我也是,所以每到一州,務必下去再三查看,不看看心中始終不放心。」

眾人又是哭笑不得。

「看來我也要學著嘗試放手,這是一州,若到了朝堂上,國家那麼大,我怎麼可能看得完?放手啊,怎麼去放?」鄭朗歎息道,就算他有歷史知識,有金手指,但這是他的短板所在,一直成了他困惑之處。

大家一起沒有說話。

王安石眼中卻放起光亮,老師做得很好了,產生這樣的反省,卻是在向一個更高的高度進軍,就像寫字一樣,突破過去,老師會更加接近他心中的那個完美。

「事必躬親會有許多短處,一是死後無人好去接手,二是抹殺屬下的創造力,三是對自己很自戀。杏兒不要掐我,我也自戀。比如兩位知縣將人犯送到州衙,我應當立即將他們判處死刑,結案了事。因為這個自戀,產生了一個判斷,不想動私鹽,以免對平安監產生危害,因此拖了下去,引起了這麼多的事情出來。」

韓絳與呂公弼全部低下頭,羞慚萬分。

「多疑,自戀,事必躬親,於是出現了宜娘。多疑導致張大亮不放心,畢竟我在民間有許多過份的傳言。到張大亮的高度,雖識字不多,也知道這些傳言多半是假的,可終會有些不安的想法。我女兒綁架後,宜娘放出了話,就是陪一條狗一頭豬過夜,她也不會陪李用德過夜。」

「為什麼要說這話?」杏兒不解地問。

「宜娘你也與她相處很久,長相漂亮,知書識字,對樂律又十分精通,她對士大夫有吸引力,但對於李用德與張大亮這些粗人更有致命的吸引力。以他們財富,狎的全是行首,宜娘處不可能不來,李用德看到宜娘,張大亮看到宜娘。然而李用德與宜娘是仇家,宜娘放不下心中的包袱,陪侍,於是屢次拒絕了李用德。但李用德是『國舅』,長久下去,對宜娘很不利。正好張大亮出現,張大亮外表低調,其實是一個殺人越貨之輩,會不會真將這個冒牌的國舅放在心中?見李用德逼迫,暗中相助了幾回,獲得宜娘的芳心。」

「為什麼他不納宜娘為妾?」

「得到她的身體,她的心,為什麼還要納之?你真以為張大亮會對一個行首產生長久的感情?如果不是本官到來,張大亮甚至最後會放手,讓宜娘給李用德羞侮。不過出現了這件事,宜娘地位讓他重視起來。因為唱白蛇,我與她相識。她讀書頗多,又懂音律,似乎合了我的胃口。」鄭朗說著看四兒與環兒,幾個妻妾都懂的,鄭朗重視的是感情,非是才學,對四兒與環兒也一視同仁,不過外人難以猜測出來,繼續說:「放出這句話,李用德會做出一些反擊的事。張大亮再刻意與他發生衝突,讓宜娘告狀,然後來個哀求的什麼,與我關係走得就會近。」

「宜娘是他的人?」

「以前不是,直到事情出來後,張大亮才透露一些口風,比如說我也走私了一些私鹽,或者我兒子、侄子參與,你接近鄭知府,看能不能打聽出一些消息。不會說很多,包括吳主薄,也不可能知道張大亮所有故事,這是多疑的必然產物。卻沒有想到本官直接率手下進坊抓人,其實當時我已產生了懷疑,說海上的力量,張大亮同樣也有。於是彈奏了一首曲子,十面埋伏,只奏了第一段。其後我將宜娘安排在我府上,宜娘那時對張大亮還是傾心一片,張大亮又沒有交待清楚,因此與本官走得不是很近。張大亮想說,但人在我家中,又不大好勸解。直到我將宜娘放回去,他才說了更多的事,宜娘逐步對我委屈求全。」

「他有什麼能與官人相比?」

「不能這麼說,人也有感情的,本官地位才華比張大亮高,但宜娘對張大亮產生了感情,不會因為本官才華與地位,移情別戀,只能說發展到後面,對本官產生更多的好感罷了。但是張大亮這步棋卻成了畫蛇添足之舉。我不相信所謂的義父義女純潔關係,張大亮聰明,宜娘卻年輕,節度沒有控制好,感情轉變突然讓我更懷疑,挑釁李用德時間太過巧合。這讓我更斷定了幕後的人便是張大亮,刻意將十面埋伏一段段的放出來,打草驚蛇,讓他露出一些馬腳。」

「為什麼?」

「杏兒,你心無雜念,不會想其他。但心中有鬼,就會想許多事,特別是這個力求完美的人,我以前寫了許多曲譜,就像青菜蘿蔔一樣,送給知日大師,為什麼一首曲子,我想了那麼久?當真是因為古箏不是我善長所在?這就是自戀疑心的結果,不過後來我也怕將他逼急,沒有再用這首曲子挑釁他。」

「為什麼吳家小娘子……」

「吳家小娘子啊,具體的要問吳主簿,吳主薄是不是?不過我也能代他說一些。張大亮與他們不是一夥人,也不會知道我有什麼計劃。之前我僅是懷疑吳主簿與張大亮之間關係,不敢確認。後來全城抓捕,吳畦南為我所逼,到了公堂做證,張大亮必然知道。雖我做了一些舉動,以安他的心,比如公開與杭州各寺高僧們辨佛,但有人供出海上有一個富郎君,原先我也做過試探。張大亮始終不放心,也像我一樣逼迫吳畦南,但是吳畦南沒有答應。那時我也不能確定,為了對吳主簿保護,核實贓款,派人查抄他的貪納財產,又將他關進牢房。於是張大亮又派人找到他的妻子,所以那一天她說有人恐嚇,私鹽只要牽連進去,就是死罪,我都抓了那麼多人,誰敢在這時候恐嚇?非乃為吳主薄供出那些人恐嚇,無論朝廷最後怎麼處執,這些人也倒下去了,乃是張大亮也。因此,先讓她女兒來我府央請,後又帶著女兒來到我家中,做不成我的妾,但進入我家,就可以從我家人嘴中聽到什麼。吳夫人,我說得對否?何苦,何苦,你們自己也罷了,又要害自己女兒。」

吳畦南臉色灰白,沙啞著嗓子問:「為什麼到現在才問?」

「原來我沒有確定,如何詢問?況且那時候我也不想驚動張大亮。春天張夏在的時候,我們能相互配合,但我沒有搜集到足夠的證據,更不知道張大亮詳細的底細,抓了張大亮沒有用的,他手下還有許多親信,逃到倭國,你知道會產生多少負面影響,那兩礦對朝廷又有多重要。非是所獲之利,乃貨幣也,南海諸島有銅,因為路途險惡,又遙遠,每到一處必須派士兵與官吏,十分煩瑣,僅能維持朝廷貨幣需要而己,但全部找出來開採,也不會欠缺。但你想過金銀的作用沒有?不僅是首飾器皿,一兩銀子縱然氾濫,也會值五百文,它的重量只是六文銅錢的重量,攜帶方便,更不用說金。所以朝廷需要那兩礦。隨後我手中證據漸漸充足,又碰到眼下的兩位轉運使,同樣不能動彈。僥倖這一次朝廷派出的三位審案欽差,兩位新轉運使都是能吏,有他們的配合,也到了結案的時候。不然這些人牽連到兩浙各州府,讓我怎麼辦?我與石介權利累加起來,都不便抓捕。所以這時候才問你。」一口氣說完道:「杭州百姓簽名讓我來赴任,卻讓他們亂了很久,擔心很久,也到了大治回報的時候。」

一切要結束了。

要麼還有一個重陽辨佛會。

又道:「說吧,吳主簿,如你知道得多,還是一個機會。朝廷派楊安國作為主審官員,已存了寬平處決此案的念頭,機會來了,不為你自己,為你的子女,也要把握吧。」

……

第二天先是接見倭國使節,心裡面不舒坦,嘴上說得客氣:「我們兩國一衣帶水,自古以來就是友好邦國,此次你們來訪,某心中十分高興。」

通譯翻譯後,這些使節歡天喜地。

鄭朗說得很虛偽,但這群人若是到了開封,會受到熱烈歡迎的。特別是宋朝在軍事上的軟弱,對唐朝的開疆拓土,萬國來朝更是充滿了渴望。

又帶著他們到杭州城中到處轉了轉,做了賓主之誼。

繼續將他們帶到西湖,北邊的白堤,中間更長的新堤,像兩條綠龍一樣,攔在翠綠色的湖面上,唯獨不美的因為掘深,挖出了許多蓮藕,今年蓮葉少了許多。不過清除了大量蓮藕與雜草,水面變得更清澈,幾乎能看到湖底的魚兒在游動。

鄭朗這才與那個郡主說話。

長相十分漂亮,不美處是稍微矮了一點。

與四個婢女坐在一起,像五朵鮮花在競相爭艷。

鄭朗卻沒有多大興趣,神情未流露出來,用十分溫和的語氣對這個郡主說道:「你知不知道儒家?」

「知道。」

「我是儒家弟子,讀的是儒家書籍,也用儒家准家做為言行的準則,而我的身份只是一名大臣,按照儒家的禮儀,只能擁有一個正妻,與你國風俗大約有不同之處。再說聯親,唐朝與你國沒有聯親,關係一直很好,唐朝與吐蕃數次聯親,嫁的是最尊貴的至親公主,可是伴隨著唐朝一世,始終是刀光劍影。因此我朝立國以後,從來不與外國和親。儒家禮儀,不能讓我擁有兩位正妻,國家制度,不會因為友好而與外國聯親。你說讓我怎麼辦?」

「我,我……」

「不急,你們先到京城看一看,京城比杭州繁華十倍。看完了,你們還要從杭州出海返回你們祖國。這段時間你可以慢慢想,甚至派人打聽,也可以與我們陛下交談。」

說著鄭朗站起來告辭。

鄭朗終於明白什麼郡主,並不像中國的郡主那樣寶貴,就是皇族的女子,有的女子地位也很低的。比喻一下,像唐朝的文成公主一樣,不是真公主,是李道宗的女兒,宗室女子,後來金城公主才是真公主。有可能還沒有文成公主身份尊貴,這個郡主不當真。但鄭朗不想納妾,對倭國也有情感的因素,讓他拒絕納之。

說漂亮,宋朝沒有漂亮的女子?

到了晚上,讓富弼作陪倭國人,鄭朗將契股的代表聚集,要分賬了。其實這次收益不多,包括板材以及其他貨物在內,也沒有兩百萬貫的收益,分給契股的是六十五之十五,不足四十萬貫。相比於前期巨大的投資,與龐大的人力,收益太薄。

不過各契股選出的代表,對賬目都很精通的,將賬冊翻看一張張的查看,越看臉上神情越是興奮。收益雖薄,但每一個月都在以數倍的速度增漲,能看到可觀的前景。

鄭朗咳嗽一聲道:「倭奴國的兩礦,在未來不佔重要比例,有可能佔的比例不會超過五成一,六成一,七成一,我看中是的金銀。」

這個比較容易懂,宋朝缺銅,更缺金銀,所以金銀越來越貴。

「還有貿易,真正可觀,後年才是開始,十年後,才能看到真正的收益有多少。沒有疑議,開始分賬吧。」

大餐來臨之前,先上一道開胃小吃。

將賬款分下去,其餘的,將隨後天護送倭國的船隻,一道押到京城,也讓趙禎樂一樂。天黑後才回到家中,草草吃了晚飯,又將馬隨喊來,詢問那邊具體情況。

情況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壞。

拉攏了一些武士組織,但因為言語不是很精通,還有能力問題,異國他鄉,等諸多因素,若是現在發生異變,王昭明在那邊不能控制局面。除非再支持一批准財物,用厚禮繼續拉攏。

鄭朗沉聲說道:「你回去後對他轉告,僅用財物是不行的,還要手段,人心難有足意,倭人更是如此。」

「喏。王內侍還讓屬下稟報另一條喜訊,楊九斤他們兩人帶回一批女真人。」

「戰鬥力如何?」鄭朗驚喜道,也好奇,史書說這些生女真俗勇悍,喜戰鬥,耐飢渴苦辛,騎馬上下崖壁如飛,濟江河不用舟楫,浮馬而渡,敢情不是人類,是披著人皮的怪獸。記載過於誇張,可後來阿骨打只憑借手中一萬人,其中還有大半是俘獲過來的俘虜,大敗最精銳的二十七萬契丹軍隊。

因此,對生女真的戰鬥力,鄭朗心中始終是一團謎。不能用岳飛打敗的金國士兵相比,那不是生女真的軍隊,十分之七是漢人,十分之二成五是契丹人與其他各族士兵,半成不到是真正的女真人,就是這半成,大半還是熟女真。

問完後,期待的看著馬隨。

第三百一十章 九里山大戰

馬隨想了想,答道:「鄭知府,至今沒有發生過戰事,戰鬥力不好比較,不過這群人顱後蓄髮,穿皮毛衣,言語不通,生性野蠻,不好惑。」

將具體情況說了一遍。

楊九斤二人沒有隨隊到倭奴國,直接到了高麗,言語不通,只有找到高麗人,才能做翻譯,兜了一兜,繞到北方,找到了女真人,稱喟也多,宋朝人稱喟生女真,高麗人稱喟東海女直,哪裡有一個最大的部族叫剖阿里。

鄭朗開始用筆在紙上畫地圖,還是生女真,叫東海女直也不錯。剖阿里是五國部最東邊的一個大部族,在混同江的下游,臨近海濱。楊九斤二人不知道這段歷史,也沒有到達剖阿里部,就在海邊。鄭朗估計了一下,兩人所到的地方是在烏蘇里江東側,興凱湖東北的沿海地區。這一帶眼下人煙稀少,但有一些零星的部族,部族稍大一點能有兩三百戰士,小一點彷彿宋朝的一個村莊,只有幾十名壯力。

這時完顏部沒來得及將生女真組成聯盟,相互之間很鬆散,因為野蠻與惡劣的環境,各部不斷仇殺。楊九斤二人所找的部族叫什麼鐵、同,名字很古怪,馬隨記不起來了。

鄭朗一笑,起初生女真部族取的名字是很古怪,例如耶懶部、奧裡米部、越裡篤部,也不像馬隨所帶回來的情報那樣,大者只有幾百丁,要往裡去,大的部族有好幾千丁,一千丁只能算是小部族。楊九斤所去的地區僅是生女真的外圍,非是生女真的核心地區。

現在生女真正從原始氏族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臣服於契丹,然而他們更窮更野蠻,即便勒索也勒不出來所以然,因此契丹對這裡不大重視,只讓他們交納一些貢品,有時生女真人用馬匹皮毛與契丹人交換物品,臨行前鄭朗也交待過。但有一點鄭朗沒有料到,各部為了生存經常仇殺,可奴隸社會現象不嚴重,對待俘獲回來的俘虜,往往也當成部族的成員,壯大部族。

於是楊九斤這一行碰了一些小釘子,也得到一些奴隸,但花了不少物資,唯獨一門好處,這些生女真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沒有什麼忠貞的觀念,並且生性野蠻也讓楊九斤有些擔心。因此先只帶了一百幾十名奴隸回來,放在礦上,先學會如何同他們打交道,再相互熟悉,以後帶人過來,這些人可以做為橋樑。

人帶來了,兩人又離開。

這點人手少了,兩人想嘗試著往深處出發。

究竟戰鬥力如何,才帶回來不久,馬隨不好下結論,不過偶爾發生一些爭執,單從武力角度來說,肯定不是鄭朗想的怪獸,不比中原士兵強悍多少,然而野性發作,不要命,搶過兵器就會拚命,幾次爭執下來,礦上的禁兵對這些女真人皆有些忌憚。

聽完了,鄭朗心中有些擔心。

馬隨帶回來的消息是比較可靠的,真像史書記載那樣,生女真個個成超人了。他們強大正是這種凶悍不要命的精神。鄭朗花心血也是看中了他們這種凶悍,甚至能為朝廷提一個醒,契丹只是一隻狼,女真人才是真正猛虎。

鄭朗提前做了安排,對楊九斤二人再三提醒,恩威並用,以恩為主,以威為輔,還對王昭明囑咐過,一旦組隊成功,讓楊九斤挑選精壯士兵作為副指揮使、都頭、副都頭、十將、將虞候、承局、押官,協助王楊二人統領這支異族軍隊。他還是沒有多少底氣,這支純粹的生女真軍隊,用得好是一把利劍,用不好不要說在異國他鄉,在宋朝中原地區也會成為禍害。

正想著心思,崔嫻匆匆忙忙地走進來,衝他使了一個眼色。

跟著崔嫻走出客廳,鄭朗問:「嫻兒,何事?」

「吳家小娘子懸樑自殺。」

「自殺?」

「被她母親發現,救了下來。」

「去看看。」

來到別院,一天未見,吳家小娘子憔悴許多,正伏在床上抽泣。

鄭朗道:「吳小娘子,你先不要哭,我問你幾句。」

如今一家人生死,全部在鄭朗一筆之間,吳小娘子不敢再哭了,鄭朗才說道:「那天晚上,你為救父親,冒雨來到我府上求情,我沒有怎麼說,但心中對你這種孝道很欣賞的。」

但是鄭朗話鋒一轉,問道:「萬一我真的收留你為小妾,你會怎麼做?」

吳家小娘子不能回答。

「不救你父親是謂不孝,救你父親背叛了我是謂不守婦道。你家也是書香門第,看你的棋藝,也不是笨女子,夫子多次說過,父母有過,做子女的應當勸說,但不能主動助父母之惡。你這樣做,是真的在守孝道?」

吳家小娘子又不能回答。

「想自殺,等此案結束再去自殺,不要在我府上自殺,眼下我還給了父親兩次機會,否則以你父親的罪孽,你全家族誅都不過份。」說完鄭朗立即離開。

杏兒嗔怪道:「官人,你說得好過份。」

「我過份了嗎?你想一想,他主動交待的就貪污了四萬多貫,還不包括送禮,那個萬金聘禮。事情洩露,我將他逼到絕路,問一次擠一次,一點一點滴的擠出來。如果我將這些情況從實寫到卷宗上,縱然他有舉報之功,也難逃重責。即便朝廷打算輕處此案,我也用文字將事情遮掩過去,貪污的數量巨大,過手的私鹽太多,吳家中落,必成定局。以前她家過著錦衣玉食般的生活,以後多災多難,這點委屈都想自殺,還怎麼能過得下去?還有你們,也戒告家人,想要什麼明說,不要打著我的旗號,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他們。」

江杏兒不敢吭聲了。

崔嫻道:「杏兒,你不要心軟,官人是好心,當頭棒喝。」

……

前面送走倭國的使節,後面三位欽差與兩位轉運使就到了。

鄭朗沒有托大,親自迎到碼頭。

楊安國宣讀聖旨,與原來的詔書差不多,接管案子,換掉轉運使。不過這份聖旨中又加了一句,說鄭朗雖犯了一些錯誤,但為朝廷立下不少大功,將功折罪,望以後不要再犯。

鄭朗說暴動謀反,又在六月殺了犯人,不管對錯,不處理了。鄭朗嘴張了張,終於沒有作聲。

韓琦說道:「鄭知府,我們去府衙說話。」

「好。」將他們帶到府衙。

韓琦又說道:「麻煩鄭知府將案件存檔拿來,讓我們看一看。」

鄭朗讓人拿來卷宗,五人一邊喝茶,一邊翻看卷宗。

韓琦又說道:「還有另一案。」

富弼狐疑地在五人臉上掃視一眼,心裡想到倒底誰是主審官?

鄭朗只是微笑,這才是強勢的韓琦,又讓人將另一案的所有卷宗拿出來,楊安國翻開,不解地問:「這個張大亮豈不就是那個張大善人?」

「楊學士也聽說過此人?」

「此案在京城也引起轟動,因此我留心了一些杭州的消息。他不是在幫助過你嗎?」

「是幫助過我,兩邊的人不是一夥的,本來杭州自從私鹽案翻開後,他在海上會受益。不過我在練兵,五月從泉州訂的快船又交赴過來,於是我在錢塘江出海處一些島嶼設了五個軍營。至於用途,在這裡已經寫了,我也向陛下稟明過。」說著從卷宗裡抽出一份檔案,這是計劃書。之所以訓練這支水軍,眼下是為了對付張大亮的手下。還有長遠的打算,在海外,發生的事誰也猜測不出來。不但倭國,南海諸國也有一些力量,最要命的這些部族又沒有什麼史書記載,即使有也只是浮光掠影。

因此鄭朗提供的只是大礦,還是那種特大礦藏,專於一地經營,不能遍地開花,非乃唐朝,有強大的實力,還有開疆拓土的雄心,宋朝已經變成一個內斂的國度。

會不會有殖民地,鄭朗沒有去想,但考慮到實際情況,只想將這十幾個選定的礦藏經營好,其他想法一律沒有。就是這樣,每一礦必須準備一些快速船隻,能相互就近增援,或者在事發突然時緊急撤退,保障工匠士兵的安全,甚至需要時,用這些船進行征殺。

今年是第一批,到年底有更多收益後,各種船隻還要訂購一批。不僅是運輸貨物,以後也要進行一些交易,增加平安坊的收入。

等楊安國翻看過後,鄭朗又說道:「張大亮也希望我將這些人抓獲,那麼大運河成了真空地帶。案子一了,利太厚,必然會產生新的私鹽,我也不大想管了,只要做得不過份,以後大約不會過問,他又派了宜娘在我家呆過一段時間,打聽到我這個想法。我不想管,又是真空,他就能夠用自己力量填上。況且這個人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主動立功,想讓我不對他產生懷疑。案子牽連多,朝廷必然會寬平處理,包括東海命案,也會催我早些胡亂的結案。他就平安無事了。」

韓琦忽然道:「那好,這兩件案子全部交給我們吧。」

「行,韓知諫也不能疏忽,杭州乃是南方最繁華的場所,我雖抓了許多人,然而沒有動他們的財產,他們家人還在,有的人使出手段會讓人防不勝防,包括石介來到杭州後,幾位美麗的歌舞妓向其示好,有一美妓便是刻意接近石介的,讓我提醒後,石介才遠離了她們。」

富弼低頭失笑,若論風流,韓琦與小宋乃是朝堂上有名的風流才子,不說外面,在家中就養了無數美艷過人的家妓。

鄭朗向富弼等人擠了一個眼色,全部離開。

一名小吏說道:「鄭知府,這個韓琦還真霸道啊。」

說著不服氣地撇了撇嘴巴。雖是欽差,韓琦官職並不比鄭朗高,才學也是如此,皇帝的寵愛可能還不及,看到沒有,功過相抵,這是皇帝在包庇鄭朗,有什麼了不起的。

富弼不以為然,道:「韓知諫的性格我卻很喜歡,當如此,鄭知府有些……」

沒有往下說,意思鄭朗做事有些墨跡,不及韓琦的果斷。

鄭朗想說一句,那你就看錯人啦,終是不好的話,沒有說。

在韓琦的帶動下,雷厲風行,第二天立即開始斷案,首先釋放了一百多人,只要罪行輕的,僅是稍微牽連的案犯一律釋放。以寬人心,不然這一次來應鄭朗要求,又帶來兩千禁兵,許多人家人心惶恐不安。下午又將兩千禁兵派了出去,抓捕張大亮的手下,但用的是看管案犯名義派向各州府。隨行還有一份份命令,陸續再次釋放各州府的案犯,連一些大亭戶也放了出來。還好,查沒的鹽田以及高利貸沒有歸還,不然鄭朗與石介這段時間的努力,可能前功盡棄。

第三天各個禁兵到達各地,韓琦率領鄭朗練好的禁兵上船,開赴半山島與大閣島。兩島皆在後來的嵊泗群島上,兩個小島,張大亮經營私鹽後,窩藏了一些逃犯,閒人,還有匿戶,將他們安置在這兩島上,平時偽裝成打漁的漁民,暗中走私私鹽,或者走私商貨。到了這裡,遠離海岸,朝廷鞭長莫及,名義是昌國縣管理,可連昌國縣的知縣對這些島嶼也無法知道根底。後來大肆抓捕大亭戶,有部分大亭戶與張大亮有瓜葛,但在鄭朗有意放水下,讓張大亮及時也將他們轉移到此處。

轉移過去的還有一個人,仝明。

將他們送到碼頭,鄭朗嘴角動了一下,想勸一句,不用那麼著急,謀劃好了再清剿。

但是看著韓琦意氣風發的樣子,又沒有說出來。

只有少數人知道內幕,送行的人大多以為韓琦是到越州與秀州的。看著船隊遠去,一個個回去。王安石低聲說了一句:「真魯莽啊。」

富弼奇怪地問:「王三郎,那一個魯莽?」

對鄭朗這個學生,富弼也不敢輕視,來到杭州日久,兩家互有來訪,他的妻子晏氏與崔有嫻平時十分親近,因此富弼與王安石做過一些交談,無論學問,或者才氣,以吏治的認識,皆讓富弼刮目相看。

「若不是大夫還留了一手,憑借韓知諫這樣魯莽的抓人,非得有許多人逃走不成。」王安石不屑地說道。

「休得胡說。」鄭朗喝阻道。

「什麼後手?」

「王三郎,你回家去,富兄,我們一道去看看宜娘。」

「看宜娘?」

「是啊,那曲十面埋伏還沒有彈完呢。」

富弼一頭霧水地跟著鄭朗來到宜娘處,宜娘不知道發生的一切,穿戴齊整親自迎了出來。富弼眼睛盯了一眼,淡掃了一層粉黛,娥眉似畫,眼淨似水,又裹著蘋果綠黃碎花夏裙,當真人比花兒還媚,富弼不由歎息一聲。

「富通判,有什麼心事嗎?」

「他的心事啊,宜娘子,我唱一首長短名,你便知道了。」

「那是奴的榮幸。」說完高興的拿出瑤琴。

鄭朗撫琴唱道:「仙人掌上芙蓉,涓涓猶滴金盤露。輕裝照水,纖裳玉立,飄飄似舞。幾度銷凝,滿湖煙月,一汀鷗鷺。記小舟夜悄,波明香遠,渾不見、花開處。應是浣紗人妒。褪紅衣、被誰輕誤?閒情淡雅,冶姿清潤,憑嬌待語。隔浦相逢,偶然傾蓋,似傳心素。怕湘皋佩解,綠雲十里,卷西風去。」

這是張炎的名作水龍吟·白蓮。

唱完後道:「他是擔心兩個女神,被西風捲了去。」

出自湘皋佩解的典故,鄭交甫在漢皋遇到兩個美麗的女子,身上佩著玉珮,上前求她們相贈,也就是示情問好,不能說我愛你,我喜歡你,古代人也談戀愛也尋歡,但多說得很委婉,兩個女子也將玉珮送給他,走了十幾步,手中玉珮忽然消失,連同兩個女子也不見。鄭交甫才知道兩名美妹是女神。放在詞中不是寫美人的,是寫蓮如美人,怕這樣高貴美麗的白蓮與綠葉被西風吹去。

「什麼女神。」富弼哭笑不得的說。

「原來你對宜娘子與吳娘子沒有好感?那為什麼一心要勸說我納她們為妾,難道你想害我不成?」

「這個,這個。」

宜娘聽完這句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鄭朗瞟了一眼問:「難道宜娘子不樂意?」

「奴那敢?」

「說笑的,本官一不解風情,二經常知足,家中有妻妾四人足矣,不想納妾,三更不會奪人之所愛。」

「奴,奴……」

「你也不要不安了,一道坐下吧。」

等宜娘坐下,鄭朗又說道:「本官前來,是有些事情要詢問,你先讓她們退下。」

「喏。」宜娘讓婢女退下,怯怯地問:「鄭知府,有什麼事要問奴婢?」

「先不急,前面我那首曲子還沒有彈完呢,你這裡有沒有古箏?」

「有的。」宜娘將古箏抱來。

鄭朗彈了起來,彈完了第八段停下,說道:「能不能用琵琶演奏出來?」

第七段是雞公山小戰,第八段是九里山大戰,也是這首曲子的高潮部分,在琵琶上,用劃排彈排急促交錯進行,甚至為了表示激戰的場面,用雙弦與推拉技法,放在古箏上有的手法不好表達出來。鄭朗雖用古箏在彈奏,終是感到不美,又不能像女孩子一樣學彈琵琶。只能看宜娘的悟性。

宜娘蹙眉思索一會道:「鄭知府,能否重彈一遍?」

「行。」鄭朗又彈了一遍。

宜娘怯怯地問:「這是在交戰?」

富弼眼中憐惜的神情更濃,這個女子對音律越精通,越讓富弼感到可惜。

鄭朗不解花語,平淡地說:「中的,後面兩段曲子正是雞公山小戰與九里山大戰,再往後,就到了項羽敗陣,烏江自刎一段落。」

「為什麼鄭知府不將它彈出來?」

「這兩段還沒有到彈的時候,今天韓知諫率兵出海,九里山之戰才剛剛開始,因此暫時不彈。」

「光啷」一聲清脆的聲響,宜娘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雪白的瓷片就像一朵白蓮花在綻放,迅即猱碎。

第三百一十一章 色賴有一

「宜娘子,心要靜啊,不靜這盆花又如何插好?」鄭朗走到屋角放花具的矮立櫃前說道,在矮立櫃上用白定瓷方口花瓶插著十幾株花。正中一株大紅蓮花,濯濯嬈嬈,下面有十幾朵白色的杜英與金黃色的石蒜花如同諸星拱衛。杜英花很香,時時將陣陣幽香傳來,使室內增加了一份若有若無的曖昧氣息。

「鄭知府,為什麼說插花?」富弼道。心裡卻在說,老弟,你有話直接說,不要打啞謎了。

「我說過各教教義與創始人的關係,什麼樣的環境造就什麼樣的宗教,插花也是如此。西方也有花道,僅得花道一角,亂蓬蓬將許多花堆砌起來,湊一份熱鬧,不值一提。」

當然,富弼沒有看過。

後世因為文明落後,西方的文明是在向東方灌輸,連插花也是如此,其實不然,科技後世西方先進,但許多藝術,西方因為審美觀點與歷史的緣故,卻是很單薄,也包括插花,在插花藝術上,西方的插花不要說不如中國插花工藝,連倭國的插花藝術也不及之。

繼續說道:「只有中國,講究詩意畫意,又經過數次民族大融合,歷史悠遠,所以藝人將這種包容與詩、畫賦於插花藝術上,插出來的花是詩,是畫,是歷史,是一種博大包容的精神。倭國也有,隋朝時小野妹子來訪,回國後帶去許多中國的字畫、雕塑、文學與園藝,以及供佛的瓶花。後來小野妹子出家,住在京都六角堂小池塘邊的頂法寺,在此插出了倭花第一盆插花,因此倭國又叫插花學校為池坊。但是倭國環境四面臨海,許多地方土地貧瘠,於是戰亂不休,渴望向大陸擴張。這種生存環境導致插花的花道寧靜而簡潔,雖是靜心,可充滿了一種肅殺之意。」

富弼對插花不太懂,還沒有聽明白鄭朗要說什麼。

鄭朗繼續說:「宜娘子,你的花道是跟誰學的?」

宜娘不答。

「難道你是花重金請倭商傳授的?不過他技也不精啊,你為了讓張大亮高興,學插倭國的花藝,未達倭國插花的精髓所在,這盆花更沒有插好。」鄭朗說著動起手來,將大紅蓮花撥得最高,下麵團撫著數朵爪□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com□傘形的石蒜花,再下面是一長排數朵杜英,收拾完了後道:「想插花倭國的花藝,這盆花中杜英不能擺出層次感,必須要整齊,才有倭國花藝那種寧靜肅殺之美。」

聽到此,富弼才完全會意。

原來也來過宜娘這裡,每來一次,便看到這盆插花,不一定是今天這盆,不同時季開不同的花,一盆插花也不能保存多少天。但他一直沒有注意,這也是細微處見知著。

張大亮久在倭國,在倭國還有妻兒,宜娘若不是喜歡張大亮,何必學插倭國的花藝?

「捨本求末,何苦來哉?」說著鄭朗只留下兩簇杜英,其他的丟到外面,又從外面折了一片竹葉,走了進來,重新插花,將大紅蓮花降低,兩簇杜英花放於邊側,其餘的石蒜花放於荷花之下,但與荷花中間相齊,邊緣處兩朵石蒜花依次降低高度,斜斜的將竹葉插在石蒜花邊上。

隨著這片竹葉插上,這盆插花立即充滿了無限生機。明明用的花數量少,甚至還扣下一朵石蒜花,但比剛才那盆更有層次感,立體分明,也少了那份肅殺,多了一份柔和雍容華貴。富弼不由的擊了一下掌,以示喝彩。

宜娘還是不語。

富弼有些急了,鄭朗有話外之音的,是沖宜娘招手,不是插中原的花藝,是讓宜娘立即回頭是岸。勸道:「宜娘子,不要執迷不悟了,張大亮是在利用你。他真的喜歡你,以他的家產,你們相處也有兩年之久,為什麼不將你贖回府上做為愛妾?」

宜娘垂下頭,繼續不說話。

富弼更急,道:「小娘子,你將人家當成了項羽,可人家沒有將你當成虞姬,醒醒吧。」

鄭朗呵呵一笑,說君子唯范仲淹耳,自己不是,富弼也不是,但富弼相比於其他人,要稍好一點,這份同情憐惜心情也是有的。但富弼也在執迷不悟,道:「富兄,白蓮花眼看就要被西風捲去,你痛惜了?」

「我是哀其不爭!」

「著相,著相,佛言愛慾莫甚於色,色之為欲,其大無外,賴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無能為道者矣,宜娘子若沒有姿色與才藝,富兄還會有沒有同情心?」

前面一段話出自四十二章經第二十四章,色慾障道。

四十二章經是十三經之一,十三經也有多個版本,金剛經、維摩潔經、法華經、楞伽經、楞嚴經是必選經義,其次是心經、勝鬘經、觀經、無量壽經、圓覺經、金光明經、梵網經、壇經,再次者是四十二章經、佛遺教經、解深密經、八大人覺經、大乘密經、地藏菩薩本願經、菩薩十住行道品經、在毗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

是那十三經,要看在各人心中的地位。可這二十一本佛經,鄭朗全部在閱讀。

很了不起了,佛經千萬,不可能所有高僧都一一閱讀過,只要讀了這二十一本者並且理解者,已經能夠稱為佛法精通者,加上老百姓不識字的人多,往往會上兩三本佛經,就可以招搖撞騙。

甚至有的神棍不知道佛經的來歷,自創佛經。有那麼好創的?中國幾千年以來,屬於自己的佛經,只有一本壇經。但老百姓不知道啊,於是有了王則的五龍經、滴淚經。

四十二章經有多個版本,通俗的版本並不長,每一章長者才幾百字,短者有的只有十幾字,總共才幾千字,所以韋小寶懷裡能揣著好幾本四十二章經。屬於小乘經書,不是中國流行的大乘佛教經義。

這一段話意思是愛慾中沒有什麼比色慾更厲害的,也有柏拉圖式的愛情,但很少,一般人還是要「靈慾合一」,不能人事,有幾人能做到擁有愛情,十分中的。故色慾危害最大,幸好只有這樣一個色慾,如果擁有同樣厲害的兩個,普天之下就沒有人能夠行道。

四十二章經不知富弼有沒有讀過,但這段話意思比較好理想,富弼苦笑,無言以對。

「宜娘子,佛又言,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適度即可,更要愛得有理智,所以富通判再三勸你。」是第二十五章,慾火燒身,縱慾貪愛,就像手執著火炬,逆風而行,會有燒壞自己手的隱患。

富弼啞然失笑起來,道:「鄭知府,你也著相了。」

「她畢竟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又能用琵琶將我的十面埋伏彈奏出來,上哪裡找這個妙人,宜娘子,你說是不是?」

「鄭知府,富通判,你們不要說了,能不能聽奴婢說一句?」

「行,說吧。」鄭朗道。終於開了金口,何其不易。

「張大亮雖犯國法,但他是一個好人,鄭知府你也是一個好人,為什麼不能寬恕他?」

富弼愕然,沒有想到勸了大半天,居然等的是這句,歎息道:「難怪天神魔王波旬獻美妙的玉女給佛陀,想使佛陀生起色慾,破壞佛陀的修道。波旬沒有送玉女給你,卻送了一個海客給你。」

「富兄,你也看過四十二章經?」鄭朗奇怪地問。

「你要辨佛,我怎能不看一看?宜娘子,張大亮有什麼好的?僅是一個海商,手中有一些錢,沒有學問,沒有地位,又比你大了近三十歲,為什麼要貪戀?」

「富兄,錯也,歲數大好啊,宜娘子家門慘遭不幸,缺少安全感。張大亮歲數越大,越能給宜娘子安全感,他又多次出生入死,你我可有這種瑰麗的人生旅歷?為人聰明能幹,孔武有力,有錢有勢,對宜娘子來說,這樣的人更有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嘛,你我皆不行。」

富弼翻了一下眼睛,不想繼續與鄭朗說玩笑話,對宜娘說道:「宜娘子,張大亮暗中幫助過你,但他貪圖是你的美色,非是真心相助。你說他是好人,為什麼東海上殺死了那麼多人?」

正是這個命案,導致鄭朗無法結案,為了結案,只好苦心經營,是張大亮將鄭朗逼到這一步的。

「奴知道,他殺的多是死刑犯,鄭知府派人苦苦追趕,最後不得己才這樣做。」

「……他殺的人是死刑犯,那麼張大亮豈不是要死上幾百次,才能伸張國法?」

「奴,奴……你們不要相逼,鄭知府不放過小女子,請將小女子抓進大牢吧。」宜娘說完痛哭起來。

富弼無輒了,站起來說:「鄭知府,我們走吧。」

話說到這份上,這個小女子依然執迷不悟,已經無藥可醫。

鄭朗也搖頭,道:「宜娘子,你知道這是什麼花?」

說著將那朵剩下的石蒜花拿起來。

宜娘邊抽泣邊答道:「是龍爪花。」

「是龍爪花,它還有其他的名字,石蒜花,曼珠沙華花,蒜頭草,蟑螂花,另外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因為它多開在秋分前後,正是古代的秋之彼岸日,所以又叫彼岸花。你一生淒苦,所遇又非人,已岸是苦海,去彼岸吧。而且這朵黃色的花兒,又使我想起了一個名字,黃色的石蒜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忽地笑,說它像一個回眸抿笑的少女。你在我府上多日,生性也恬淡,若不是張大亮所逼,你懷著一些心思,也是一個才藝雙色,安靜賢良的小娘子。拋去一些不好的心思,你也是一朵忽地笑。去彼岸吧。彼岸是彼如來國,多諸寶樹,純金樹、白銀樹、琉璃樹、水晶樹、琥珀樹、美玉樹、瑪瑙樹,最妙寶樹乃黃金為樹,白銀為身,琉璃為枝,水晶化梢、琥珀為葉,美玉為華,瑪瑙為果,榮色光曜,不可勝視,清風時發,出五音聲,微妙宮商,自然相和。又有菩提樹,高四百萬里,其本周圍五千由旬,枝葉四布二十萬里,一切眾寶,自然合成,華果敷榮,光輝遍照,復有紅綠青白,諸摩尼寶,眾寶之王,以為瓔珞,雲聚寶鎖,飾裝寶柱,金珠鈴鐸,周匝條間,珍妙寶網,羅覆其上,百千萬色,互相映飾,無量光炎,照耀無極。」

是無量壽經中描寫的彼岸國部分場景。

但無論富弼或者宜娘已聽出他話中的意思,宜娘所犯的過錯並不大,雖做了張大亮的幫兇,卻被鄭朗反過來利用了,沒有多大的過錯,再供出張大亮部分消息,將功折罪,仇家早遲被重處,以後可以過上快活的生活。

不是彼岸國,而是一種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快樂生活。

因此鄭朗剛才插花時,刻意留下這株石蒜花不插,是早料到宜娘會執迷不悟,最後用這株花再次來個當頭棒喝。

做到這種地步,鄭朗可謂是仁至義盡。

宜娘還是哭。

富弼更失望,直接拉起鄭朗的手,拖他出去。

「富兄不急,我還有一句,如果宜娘子留戀這片苦海,那麼只有這個去處,這個方帕是你唯一的存身之處。」從懷中掏出一個手帕,交到宜娘手中,這才離開。

富弼走到坊門口不解地問:「那個方帕有什麼妙用?」

一個素色方帕,上面什麼圖案也沒有,怎麼成了存身之所。富弼沒有想明白。

「回去後對你說。」

將富弼帶到自己家中,鄭朗說道:「富兄,對私鹽我一直不是很關心,關心的僅是大亭戶,取締了大亭戶,會減少許多麻煩。」

還是關心私鹽,這也是去除私鹽的一條重要弊端。

繼續說道:「除了這條措施外,等到辨佛會過後,到年底得到更多的收益,有錢帛可供支配,也有一些政績可供你我揮霍,我還會對茶與鹽動一動。」

「茶與鹽?」

「茶法榷商,他州府的我不敢動,一動風波會很大,然而杭州因為海外需要,可以請求朝廷放寬法令,配給變成榷商。」

「這法子行。」富弼思量後答道。全國動麻煩多了,會牽涉到許多大戶豪強的利益,僅是杭州一府問題不大,況且海上貿興盛後,也確實需要茶葉外運,不可能從杭州將茶葉運到海州後,再從海州運回來:「鹽法呢?」

「鹽法也簡便,大亭戶抓了一批後,亭戶變得簡單,那麼下一法也容易執行了,先付亭戶本金,像福建的荔枝一樣,煎煮成鹽後繳鹽之時,付清全部鹽款,可以進一步杜絕私鹽,還能提高產量。」

因為保鮮技術與運輸業發達,荔枝不再像唐朝需要快馬加鞭送到長安,除水浮陸轉以入京師外,北則運至契丹,東南舟行新羅、倭國、流求、大食,是宋朝的名牌貨。商人為了謀利,初著花時,計林斷之,立券,若後豐盛,商人知之,不計美惡,悉為紅鹽者(用鹽梅佛桑花製成紅漿,投荔枝漬之,曝干,色紅而甘酸,三四年不蟲,稱紅鹽花)。這便是一種先進的包買關係,當地人雖然產荔枝卻因為包買關係吃不到荔枝,但是極大的推動了荔枝種植,一歲之出,不知幾千萬億,好幾億貫。荔枝譜記載誇張了,可是一年荔枝所帶來的實利會達到幾百萬貫之巨。

鄭朗所用的鹽法性質差不多,但不是鄭朗的創意。

宋朝的專營鹽產生諸多弊端,私鹽嚴重,像張大亮好處罰,若是餘杭盛度的家人私鹽怎麼辦?或者李用和兄弟多,有人在杭州又怎麼辦?於是實行買撲制,以撫大戶豪強,將這一群最有力量的群體安撫住,剩下的次大戶豪強,依法處理。

執行時並不理想,特別是汀、虔、漳、潮、循、梅、惠、廣八州,執法鬆弛,私鹽氾濫,稍稍一控,劫人谷帛、掠人婦女,與巡捕吏卒格鬥,至殺吏卒,則起為盜。鄭朗若在這幾個州內象杭州這麼做,連官員包括鄭朗本人都敢將你殺死。

其次是兩浙江淮,這一帶百姓富裕,性格也純善一些,可因為私鹽之利巨,衣冠人士也多販鹽為事,就像鄭朗盤查的結果,無數大戶人家,有的還是書香門第,也陸續牽連進去。

後來範祥實施鹽鈔法八條,進行改革,但這次改革比較激進,侵犯了大戶豪強的利益,被弄下台,得包拯保舉,再次復官,又進行了第二次改革,這次改革態度變得溫和了,是六條,兼顧了這些大戶豪強的利益。也許想一想會屈悶,但這是事實,不兼顧,除非將宋朝推翻,不然什麼法都不會成功。這次溫和的改革是比較成功的,還有飛語流長,為他們所逼,薛向進行了第二次調整,對商人再次做一些讓步,可因為西北大用兵,熙寧後此法再度不適用。沈括與皮公弼於是實行第三次改革,控制鹽鈔的發行,擴大通商法,也沒有獲得成功。

就如鄭朗所說,只要朝廷要謀利,並且巨大的差價存在,任何改革也不會成功,這才是根本所在。

對兩浙也有官員進行了改革,熙寧時盧秉提點兩浙刑獄,主管鹽事,用了兩法,也就是鄭朗的兩法,一是改良亭戶的生活,都餓得吃不下飯,什麼掉腦袋的事也能做得出來,因為大亭戶沒有動,小亭戶貧困化繼續存在,做得不成功。另外一條,就是包買制,雖然沒有改善私鹽現象,卻增加了產量。盧秉還有其他的一些措施,自三灶到十灶為一甲,以相譏察,互相監督。再用嚴法打擊私煎與私鹽,罪不至配者,雖杖罪,皆同妻子遷五百里。不過他不敢動大戶,雖用了酷法,同樣沒有做好。

富弼想了想道:「此法也可。」

主要沒有什麼利益的牽扯,是官府拿的錢,也不是拿,是先墊付。雖買斷了,還會有私鹽流出來,但會好一點。至於根治,富弼這一年多的經歷,也看穿了,無法根治。

「富兄,僅是改良,對私鹽我沒有抱什麼妄想,若不是事情鬧出來,更不想掀起這麼大的風波。然而張大亮那一邊不同,事關到兩礦,那是從外國人口袋裡將財富往我朝掏,性質截然不同。馬隨帶了消息回來,那邊也沒有做好準備,最少還需要一年時間,韓稚圭做得太急,必然會有一些人逃出法網,一旦讓他們逃到倭國會產生嚴重的後果,所以我去了宜娘處。」

「為何?」

「讓她通風報信。」

「我不大明白。」

「為了此事,我暗中佈置人手,查了許久,可有的人我手下並沒有查出來,韓琦立功心切,立即著手清剿兩島,只好先放過這個項羽,讓他逃竄。」

「原來你還是在利用……」

「也不是純粹利用,你我苦口婆心規勸,是給了她第一次機會。以她的性格,必然不聽,也必然向張大亮通風報信,至於她如何在我派人監視的情況下通風報信,我也期待著。就是這樣,我還給了她第二次生機。」

「作何解?」

「韓琦一來杭州,立即釋放人犯,做得豈不是太急?」

「是安心……」

「安什麼心?昨天放人,明後又要捉人,用得著安心嗎?這是在替朝廷向百姓示好,我抓了這麼多人犯,他是朝廷欽差,一來就釋放犯人,朝廷多麼寬大啊。」

「你不能與朝廷爭功,更不能與陛下爭功。」

「是,做臣子的,應當歸功於朝廷,歸功於陛下,否則做為重臣,收買民心想做什麼?可他在替朝廷未好過程中,是不是也替自己在向百姓示好?是不是在抹黑我?」

「不能這樣想。」富弼差一點說出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不懂的,是不是這樣,以後你會拭目以待,宜娘與我走得近,不管什麼樣的關係,對她你我皆有一份憐惜之情,她參與幫兇,又通風報信,不論有沒有被我利用,韓琦必定會將她處死。所以我送了一份手帕,給她最後一次生機。」

「手帕上說了什麼?」

「手帕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手帕是越羅寺綾做的,她若聰明,應當知道怎麼做,若不聰明,又做了這麼多不好的事,那麼不值得我去救她了。」

「越羅寺綾有什麼生路……」富弼忽然悟了出來,道:「是啊,好生路,好生路。」

第三百一十二章 逃

天色臨近黃昏,夕陽給大海染上一片金色,海鷗歸巢,鳴聲陣陣。

韓琦雖在泉州出生,是第一次在海船上出海,在船上很不適應,讓浪頭顛得七葷八素,只是為了儀態,忍住沒有吐,艱難地問身邊的指揮使祖仲孺:「到了沒有?」

「快到了,韓知諫,這一帶潮流湍急,我還是扶你進船艙休息吧。」

「不用。」韓琦扶著船舷筆直的站著。

越往裡去,水流越急,兩邊不時有獠牙一般的礁石,似是擦著船身一閃而過,船破開波浪,時不時有浪花高高的飛濺,狠狠地撲上了甲板,連韓琦身上都濺上幾片浪花,濕粘粘的貼在身上,在傍晚餘熱下,讓韓琦感到十分難受。

清剿的船分成了兩隊。

一隊去往大閣島,名字中有一個大字,面積沒有半山島大,它四周是平礁,中間象饅頭一樣凸起,但不呈圓形,而像一個方盒子,或者一間大房屋屹立在礁石上。島上的樹木稀疏,此島又孤懸於海外,到了這裡,島嶼也變得很少。所以這個大盒子看上去十分引人注意,這才是它名字的來歷。

但它有一個灣口,吃水深,兩邊又石礁拱衛,形成一個天然的良港,再好的良港,放在這裡沒有作用,然而對張大亮卻有作用,他在此駐紮了一些船隻,偽作漁船,以便調動。不過因為地形的緣故,這裡人不多,韓琦分去幾艘船與一指揮軍隊,緝拿人犯。實際這邊捉拿的過程中很輕鬆,幾艘船圍了過去後,島上連一個藏身的地方也找不到,很快三十幾人就投降了。

另一邊是主攻方向。

半山島地勢險惡,四周亂流湍急,島上西邊地形平坦,東邊卻有四座大山,正中的山峰高達三百餘尺,十分險峻。不但如此,整座島上長滿了密集的樹木,僅有東北角處水流平緩一點,勉強停泊船隻。島上還有十幾戶漁民,也讓張大亮收買下來,一邊捕漁一邊協助他走私私鹽,或者走私商品。此次逃跑,除了一些大亭戶外,還有一些走座力夫漁民,幾名官吏,十幾名牽連進去的大戶,一起躲藏在這個島上。

也是韓琦抓捕的重點對象,因此他自己親自過來指揮。

韓琦強勢的將案件接手過去,不然鄭朗也想過來看一看。

看的不是抓捕過程,而是宋朝軍隊的戰鬥力。這支偽海軍練軍練了很長時間,武器在鄭朗的苛求下,裝備精良。這次任務結束後,會給予士兵豐厚的薪酬,讓他們輪流出海。藉著貪污,讓鄭朗換了一批將校,這些新的指揮使、都頭全是鄭朗觀注很久的,有的是直接從士兵提撥上來,比如站在韓琦身邊的新指揮使祖仲孺,兩次科考不中,身體素質好,進入軍中後又讀了一些兵書,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原來擔任十將,治軍有方,讓鄭朗越級提撥成指揮使。這些將領的提撥,給軍隊帶來朝氣,又讓下面的士兵看到希望,刺激了士兵的積極性。

也就是說該有的全部有了。

但放在實戰中會有什麼表現,鄭朗無法預料。後人多笑話宋朝士兵軟弱,但仔細看史書的記載,非是如此,最強悍的是西軍,可西軍大半也是禁兵組成。

想看一看,然而想了一想韓琦的為人,鄭朗沒有吭聲了。

太陽在西邊的天際時浮時沉,眼看要到太陽下山之時,祖仲孺道:「韓知諫,到了。」

韓琦抬頭看去,在一片礁石叢中,一個大島現出身來,西邊是金黃色的沙灘,後面便是茂盛的樹木,此時也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再後面便是那四座山,像四個高矮不一的牙齒,詭奇的聳立在綠島上。東北角處停了幾艘小漁船,祖仲孺道:「那些是漁戶的船,有時張大亮用它們來裝鹽,這段時間我們查得緊,私鹽出得少,這些漁戶便重操舊業,用它們來打漁,但這時所有船都歸了航。」

「駛過去!」

「喏。」

幾艘快船成扇形衝過去。

船是快船,又隨著潮流,數帆全部張起,就像幾道利箭一樣,很快撲到眼前。站在船頭,韓琦能看到沙灘後面一個簡陋的村莊裡人影竄動,有的情急之下,想往船上逃,有的向後面樹林中逃竄。

船到了近前,士兵們紛紛從船舷上跳下來,動作迅速而又整齊,是訓練很久的成果,可惜韓琦沒有看出來。鄭朗也同樣不內行,這就是文臣與武將的區別。

開始沒有意外,順利地將人犯一個個抓住。天漸漸黑暗下去,還有許多犯人動作快,有的本身就隱藏在樹林間,一起逃到正中的大山上。看了看崔嵬的大山,祖仲孺說道:「韓知諫,我們突然到來,他們沒有準備,逃到山上,沒有食物,沒有水源,不如我們將這座山圍起來,明天再抓捕如何?不然晚上會有傷亡……」

「抓,立即抓。」韓琦不屑地說。

這群僅是私鹽販子,不是謀反的暴徒,人又少,也沒有武器,為什麼害怕?

並且自己是突然襲擊,敵人沒有準備。雖說有仝明做了內應,因為地形的緣故,傳出去的消息不多。山上沒有水與食物,明天喊一喊話,圍一圍,也許這些人就投降了。可萬一山上準備了水與食物,給他們一夜時間,能做充分的準備,明天攻打難度更高。不能帶著這麼多人,為幾十個人犯在此拖上十天半個月。

不能說他想法是錯的,換鄭朗在此,也不大好做判斷。

這是韓琦的考慮,也換不著要對祖仲孺說出來,一聲令下,兩個指揮使只好帶著士兵往山上攻去。

於是終於出現犧牲。

韓琦想法也有些道理,可疏忽了重要一點,這些人有許多是亭戶大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足惜也。但還有一些漁民與一些逃亡的逃犯,久在海上奔波討生活,只要是出海,幾乎就在與閻羅王手下搶食吃。他們逼到絕路上了,戰鬥力不如這些士兵,可是地形熟悉,有的人手快還提上弓箭與武器逃上山去的。這些人負隅頑抗,也能殺死士兵的。

攻了幾個時辰後,人犯一一捉住,或者被擊斃。但士兵犧牲了十七人,傷二十五人。

這麼多傷亡使韓琦很惱火,氣沖沖的押著犯人回到杭州,然而杭州發生一件讓他更惱火的事。他在抓捕人犯,兩浙諸州府也在抓捕人犯,讓老百姓莫名其妙,前天剛剛在釋放犯人,為什麼又要重新抓人?僥倖這次抓的人不多,不過一個最重要的人卻逃走了。

早在韓琦離開時,就派人盯梢了張家的人,今天他準備返航時,楊安國在杭州城內著手抓捕,但是張大亮一家全部消失。衙役在他府上翻了大半天,從書房裡找到一條地道,通向隔街的一個絲綢鋪上。人便是從這裡逃走的,不但張大亮一家全部逃走,連家中所有貴重金銀首飾全部帶走,只剩下一些笨重的家俱。

韓琦帶著人進了張家,到處看了看,立即說道:「他提前得到消息。」

房屋中幾乎看不到半點貴重的金銀細軟,不是提前得到消息,走得沒有如此從容。

這條線也比較好查,昨天晚上張大亮到宜娘處聽了一會兒歌,與諸位好友在酒樓宴聚,然後才回去的。接著又聽到鄭朗與富弼昨天也去過宜娘處。

韓琦立即吩咐道:「將那個妓子帶來審問。」

他看出鄭朗有另外的安排,但鄭朗沒有對他說,終是心中不快,於是不問鄭朗,而是審問宜娘。

……

鄭府,祖仲孺也在訴冤。

他認為沒有必要犧牲那麼多士兵,當晚圍一圍,第二天早上喊一聲話,什麼都解決了。況且是抓人不是殺人,想殺人,兩浙各州的牢房裡有的是犯人,多是死罪,想要怎麼殺就怎麼殺。

鄭朗想了想,道:「已經犧牲,不要再說,這件事早點結束為妙。」

說罷站起來,天漸黑,秋蟲已經開始提前鳴叫,七月就要到來,時光過得很快的,秋天到來,冬天不遠,西北戰事就要拉開帷幕。這才是大局所在。

「喏。」

鄭朗又瞟了一眼,道:「放心,我會讓朝廷善待他們的家人。」

祖仲孺沒有再吭聲,心中還是很不服氣。

鄭朗也不能評議誰對誰錯,韓琦有韓琦的想法,祖仲孺有祖仲孺的想法。但是祖仲孺能折倒韓琦,讓韓琦聽他的話麼?那也不叫韓琦了。又看著仝明,道:「仝明,你暫且將家產處理,處理好後,去鄭州。」

「鄭知府,讓我留在你身邊吧。」

「朝廷會寬大處理此案,許多人以為你背叛了他們,留在我身邊,也不會有危險,終會產生一些不好的影響。你到鄭州,再向我幾個娘娘將事情說清楚,她們想來普陀山進香,我阻止了數次,還是不甘心。這種形勢,你也明白的,怎麼能來杭州?」

仝明一笑,不但私鹽產生了糾紛,馬上鄭朗要辨佛了,他那幾個娘娘若是聞聽此事,還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說道:「那好吧,給我一個月時間處理。」

「不過你來了,正好有一事問一聲。」鄭朗隨手拿起一張圖紙,遞給了他,道:「你看一看。」

「是海圖?」

「是海圖,是我根據各種記載畫下來的,可能會出現誤差。」鄭朗道。非是誤差,一是地形的影響,二是所畫的地方廣闊,從東海群島到南洋群島,再到大洋洲,全是以眼下宋朝船只能夠航行到的地方。但多處以前從沒有到達過,現在鄭朗一起畫了出來。

有此圖,對航海會有參考價值,但僅夠參考,不能因為此圖,就可以順利航行了。圖是圖,放在實處,上面一個巴掌大的小島,會有幾萬幾十萬平方公里,沒有辦法辨認。

幾乎複製下來,誤差不大,但實用價值鄭朗一直很懷疑,又說道:「倭奴國的兩礦,我看重的是金銀貴重,便於攜帶,航道熟悉,地形不惡劣,供給方便,語言能夠交流。但倭奴國是一個正式的國家,成了最大的困難所在。」

仝明點頭。

早晚倭奴國的人會知道真相的,一旦知道,連仝明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鄭朗又說道:「其實南方更好,雖然缺點多,多是野蠻人,言語不通,文明落後,航道陌生,天氣炎熱,又多蚊蟲毒物,有的地方熱帶雨林生長十分茂盛,遮天蔽日。但面積更大,礦藏也更多。又沒有強大的國家,要麼是稍大一點的部落。只要適應了當地天氣,前景更美好。不過還有許多困難,比如這些部族,有的部族也十分強大,多達幾萬人,十幾萬人,他們比我們更熟悉當地地形氣候,雖文明落後、武器落後,想要一一征服是不可能的。此地島嶼成千上萬,不可勝數,海濱處各部不熟悉,不能起嚮導作用。一旦開發,若遇到什麼風暴,僥倖躲過去,也會被風暴吹迷失了航道。我想選擇一些原住少,地勢平坦,有淡水水源的地方,做為供給點,讓人上去種植莊稼蔬菜,再修建一個燈塔,指明航道。這樣的供給點只要建造二十幾個,我們的船就可以平安航行到更深處。」

就算迷失方向,有二十幾個燈塔,轉來轉去,總會找到其中一個燈塔,迷失航道,也會重新找到航道。不然風一吹,還不知道吹到什麼地方。在這一萬多個島嶼中轉來轉去,很危險的。

並且供給點本身也有存在的意義,有了供給點,不需要在船上挪出大量空間,存放糧食菜蔬,甚至鄭朗隱隱感到它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意義。在宋朝內斂的政策下,沒有多想。繼續說道:「可我擔心百姓不願意前往,又不可能每個百姓一年都會給幾百貫薪酬,那樣的話,成本太高,朝廷有可能得利少,各個大戶也同樣因為利薄,不會踴躍參與。你替我想想,有什麼方法。」

這次仝明表現很奪目,鄭朗想不出他策,於是對仝明說了,看仝明能不能想出什麼歪主意。

「南方有消息了?」

「那有那麼快,我在杭州只有兩年時間,必須將所有事務安排,或者未雨綢繆,不安排也要做好準備。」

「不給薪酬,怕會很難。」

「所以我才問你,不過不急,你先回家休息,此案你為我立了大功。」

「鄭知府,你答應我了?」

「不答應你怎麼讓你去鄭州,但你那個暗、陰我不喜,除非對付元昊與契丹。」

仝明正準備離開,富弼急匆匆地闖了進來,說道:「鄭知府,韓琦提審宜娘。」

對此富弼略有些不滿,宜娘的才藝讓富弼憐惜,而且此事傳揚出去,終是不美,連續地利用了兩個女子破案,中間還牽連到感情因素,不是君子所為。鄭朗名聲受損,他做過幫手,名譽也會受損。

「我們過去看一看。」鄭朗說完,立即動身。

半路上富弼說道:「為什麼她沒有想明白?」

鄭朗皺了皺眉頭。

「難道韓稚圭回來太快?」

鄭朗還是沒有回答。

兩人來到公堂,韓琦心情不高興,審問宜娘,宜娘不回答,也用了刑,雖是竹條子,夏天衣服單薄,細皮嫩肉抽下去,被竹條子抽出一道道血痕。

「韓知諫,停下。」

韓琦吩咐人停下行刑,問:「鄭知府,富通判,怎麼你們趕來?」

鄭朗沒有回答,盯著宜娘喝道:「本官給你的那塊方帕呢?」

「在坊中。」

「為什麼不去找存身之處?」

「奴婢辜負了知府的好意,奴婢……你們將奴婢殺了吧。」

方帕是普通的越州綾帕,但鄭朗前面又說了許多佛法,再與這個越州寺綾聯繫在一起,意思是讓宜娘通風報信後,趕快做尼姑去。做了尼姑,成了出家人,又不是她一個人犯,韓琦不好再審問,宜娘也就躲過這一劫。否則她做為張大亮最親近的人之一,又替張大亮做了一些事,關健的通風報信,韓琦必然會審問。這兩件案子最後會從寬判決,但無論怎麼判,也會殺死一批重大人犯,作為重要的幫兇,韓琦將宜娘判決死刑,也不過之。這就看韓琦對鄭朗會抱有什麼樣態度。對鄭朗有好看法,會審問宜娘,可不會著重審問。對鄭朗有什麼其他的想法,必然不放過宜娘,以便讓鄭朗難堪。

富弼始終不是很相信的,然而鄭朗對韓琦為人太清楚了,鄭朗也無所謂,韓琦想做文章讓他做去,至於什麼君子的更不在乎。可那樣的話,宜娘必死無疑,於是鄭朗在離開時,給她指了一條退路。這個行首心靜下來,做尼姑也能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心靜不下來,此案一過,可以再度還俗,依然是以前的名妓。

聽了她的話,富弼與鄭朗同時蹙眉頭,富弼歎息道:「你是何苦來哉,張大亮逃走時,有沒有帶著你一道逃跑?雖心癡,也要看癡得值不值?」

鄭朗苦笑,看著韓琦說道:「張大亮的事,我會給你一個交待,她只是一個被張大亮利用的苦命女子,又犯了癡心瘋,不要為難她了。至於此案,我沒有全部對你說,也是害怕眼線眾多,洩露出去。再說,朝廷讓你們來查私鹽案,但東海命案我還沒有了呢。」

不知道韓琦有什麼樣的想法,鄭朗這句話也很強硬,不要以來你們來了,要我交出案卷,我就交了,要接手案子,我就讓你們接手。可我若是咬定東海命案,張大亮一案,你們有權利過問,我也有權利過問,那麼我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走著瞧,更不指望我會配合你。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刎

韓琦打了一個哈哈,道:「行知,彥國,你們有了安排,為何不對我說,難道我還會洩密。你們將這個女子扶起來吧。」

後面是對衙役說的。

嫌不夠,走下公堂,來到宜娘身前,看了看,又說:「果然是天香國色,昔日漢武以衛青替郭解求情而言,得衛大將軍求之,非是豪強也是豪強。你只是一個妓子,今天得行知與彥國兩人替你求情,自此,你可以名揚天下。」

聽不出來他說的是真話或是反話。

又搖頭道:「可惜,彥國乃是天下聞名的君子,行知乃是天下聞名的才子,兩位如此待你,你卻執迷不悟,行知說你得了癡心瘋,果是不錯也。」

還是聽不出來他話音中有沒有貶義。

說完走回來,問鄭朗道:「既然行知早有安排,我就不問張大亮下落,此案大部人犯已經抓獲,一等朝廷旨意,二也要宣判一部分,行知,你看以是以宋世軌捨從案斷之,還是以桑懌京師案斷之?」

宋朝有成熟的律法,但這是一個人治大於法治的年代,也不要指望用法治取代人治,那樣的話,可以在宋朝實行民主制了。想要從寬判決此案,必須要趙禎下詔書敕免。

也是宋朝制度的一個特色,分為全國性的大敕、一路一州的曲敕、事牽數路但不是全國性的德音、皇帝親自過問的錄囚,兩浙此案就是曲敕。這種敕制度有積極意義的,諸葛亮不敕,那是漢法鬆弛,不敕矯之,以法正國。時過境遷,宋朝制度穩定,判法時往往豪強優之,貧困百姓苦之,時常的敕之能減少囚犯,加快審判速度,維護社會的穩定。

但敕是最後一道程序,有一個時間因素。在這之前,必須做一個宣判,再用敕來寬平,這件案子就迅速斷了下去。否則坐等朝廷敕書下來,案子沒有宣判,如何敕?

如何宣判不但要按照律法,還有一個前例。

韓琦所問的正是兩種大型案件的法例。

北齊洛州百姓聚結欲謀劫河橋,被洛陽官吏得知,全部捕拿歸案,連諸黨一千七百人,崔暹為廷尉時,以之謀反,但牽案的人太多,無法了斷,數年判決不斷。及宋世軌為廷尉卿時,判其事為劫,只殺其魁首,余皆從坐悉捨,放回家進行管制。

還有一案,前幾年明道時,天下旱蝗,桑懌奉旨捕拿,此人素有威名,勇猛過人,曾得歐陽修再三誇獎,說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懌,可謂義勇之士。其學問不深而能者,蓋天性也。余固喜傳人事,尤愛司馬遷善傳,而其所書皆偉烈奇節士,喜讀書,欲學其作,而怪今人如遷所書者何少也!乃疑遷特雄文善壯其說,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懌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遷書不巫也,如今人固但不盡知也。」

人未至,盜拒之不出。於是懌閉柵示弱,軍卒不知所為,他本人自己帶著數卒穿著強盜的衣服,暗中查訪,得知一老媼為之提供飲食,懌作盜狀赴之宴聚,老媼以為真盜,便說此二十三盜知懌來,全散,後見其閉柵不出,以為弱之,再次回來,某在何,某在何處。桑懌回去後準備重金,三日復來,對老媼說了實話,我乃桑殿直也,贈其重金,請老媼配合,三日後老媼盡得盜址,告之,桑懌盡捕,全部斬首示眾。韓琦來杭州前,也想到此人,不過他與任福等諸武將,一起到了西北,沒有帶過來。

是兩種不同的斷案方式,一以寬平,一以剛猛。先以寬平,再以赦書,此案會斷得更寬,失去警示作用。先以剛猛,再以赦書,雖是寬猛相濟,但會牽連許多人。輕重要拿捏得當,甚至此案有可能也會當作以後大型案件判決的法例。韓琦這次相詢,是發自內心,如何判,他在心中躊躇了許久。

「朝廷既然派楊學士、王判官、韓知諫前來杭州主審鹽案,由三位作主,我不敢插言。」鄭朗道。作為配合,我做得很好,幾乎將所有證據、人犯都交到你手上,連捉盜的軍隊訓練了很長時間,供你使用,你們坐等判案,還要我協助什麼?居然沒有提供任何建議。

韓琦又笑了笑,問:「這個妓子……」

「韓知諫以剛直聞名廟堂,是直烈君子,君子要有懷舊之心,憐惜之心,她僅是一個弱女子,只是得了癡心瘋,沒有親自做出什麼惡事。既然韓知諫說起桑殿直斷京師盜案,我請問那個老媼如今在何處?」

事連的群盜一起被處決,那個幫兇老太婆得了桑懌一筆錢,因為有協助之功,不但沒有判刑,那筆賞錢朝廷也沒有收回去。

兩者還是有區別的,桑懌案中的老媼可以用作吳畦南法例判決,不能用作宜娘判決,因為她執迷不悟也。鄭朗所以此言,只是說宜娘不是直接的兇手,又被鄭朗所利用,不能免去處罰,能從寬判處。

韓琦一笑道:「依行知言。來人,將她釋放回去,嚴密監視。」

不是放回家平安無事,暫時不刑訊逼供。

宜娘也不說謝,用眼睛看著鄭朗,鄭朗又皺眉頭,問:「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鄭知府,你那首曲子能不能彈完?」

「能,肯定能。」

宜娘臉上一片灰白,沉默半天說道:「那能不能讓奴婢聽一聽。」

鄭朗左右環顧,指著兩個衙役,說道:「你們將她扶回去。」

「稚圭、君貺、彥國,能否與我一道前往。」

「好。」四人一道來到宜娘處,宜娘軟軟的坐在椅子上,讓韓琦打狠了,半個屁股上全部血痕,坐不直,讓婢女拿來古箏,鄭朗將這首十面埋伏彈完,道:「你可不可用琵琶將它演奏出來。」

「奴婢試一試。」宜娘懷抱著琵琶,彈奏了三次,到第三次時,已經十分唯妙唯肖。

富弼低聲說:「韓知諫,你也是一個憐花惜玉的人,這樣的女子,何苦為難?」

此時富弼還沒有死心,以為韓琦是一個謙謙君子,但鄭朗沒有作聲。

宜娘放下琵琶,忽然伏下說:「以前張大亮做過許多善事,請鄭知府寬待他的家人。」

「你起來,剛才你也聽過,此次朝廷本來就打算從寬處理此案,他的家人,你不用擔心,還是擔心你自己。」

「奴婢明白。」宜娘說完,拿來剪刀,將自己秀髮剪去,慘然一笑,對韓琦說:「欽差,奴婢要出家,你不會阻攔小女子吧?」

韓琦愕然,富弼臉上卻露出欣慰的神情。

即便出家,也是不容易,這個女子看似柔弱,實際又癡又呆又倔又強,不然何必有今天的事發生?

鄭朗也鬆了一口氣,從內心處,他不想與韓琦發生正面衝突,雖不是夏竦,但這個人同樣很讓人麻煩。韓琦三人繼續審問案子,不是上次的私鹽案,這次審的是海上私鹽案。

然而鄭朗冷眼旁觀,發現只要案情往上面捲了卷,韓琦立即中止盤問。非是怕事,鄭朗也同意他這種做法,不然案件越查越深,當真讓兩浙、江淮一半官員倒下去?

韓琦也沒有追問張大亮在何處,鄭朗說了,他也隱約猜出鄭朗的安排。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不會問愚蠢的問題。

幾天後鄭朗給了韓琦一個交待。

真相揭開後,韓琦也感到很驚訝。

鄭朗與張大亮在玩一出貓捉老鼠的遊戲,玩了很長時間。

兩者中間張大亮是弱者地位,但是鄭朗偏偏將自己放在弱者位置,一直示弱,這個示弱的時間比桑懌更長,張大亮先用宜娘接近鄭朗,想套鄭朗口風,再用吳小娘子。

可沒想到自己後院同樣會失火。

他有兩個小妾,崔嫻帶著織女在傳授織藝,與杭州一些大戶女子走得近,包括張大亮的妻妾。張大亮最小的小妾是出身於一個讀書人的家庭,父親做過一名小官,但死得早,家道中落,被張大亮看中其姿色與良家出身,納了回去。不過父親士子身份已成了過往雲煙,進張家後,張大亮看中,可是其妻不大服氣,經常欺負這個小妾。

後來連這個小妾生下一個兒子,也讓其妻抱養過去,收為己子。也是很正常的,上有劉娥,下有鄭朗的大娘娘,只是鄭朗的大娘心腸軟,一家人團結,才沒有發生什麼矛盾。可是小妾有過一段良好的出身,在父親沒有死之前,一家人很受人尊敬,張大亮的正妻雖陪張大亮出生入死過,但是一個粗人,小妾心中便產生了不服心態。

與崔嫻交談了幾句後,崔嫻多聰明哪,淡淡蠱惑了幾句,使這個小妾做了眼線,為了使她死心塌地,崔嫻代鄭朗給了一個承諾,讓這個小妾多置辦一些金銀首飾與貴重物品,張大亮案未發,家境十分富弼,想從張大亮手中討要也比較容易。這些財產崔嫻主動替她保管,還答應以後不會處判她的兒子。

張大亮出逃時,小妾也跟著逃走。但一路悄悄做了一些小手腳,讓鄭朗佈置的人手秘密尾隨,也就是說,張大亮始終沒有消失在鄭朗眼線之中。鄭朗這麼做也是迫於無奈,張大亮是一個很小心很多疑的人,有許多親信只有張大亮一人清楚,雖派許多人手查訪了很長時間,沒有全部查出來。所以有意讓張大亮出逃,將這些人手聚集。

還是沒有抓捕,一直到張大亮乘船出海時,在海上對他們圍捕。

也不得不這麼做,這些人當中,有許多人在倭國置辦了產業,有的逗留時間長,在京都娶妻生子,因為數量多,後來倭國史書也多記載這件事。但與唐朝一樣,唐朝開放的是廣州港,讓大食商人在廣州活動,倭國開放的是京都。在倭國皇族控制範圍之內,所以在王昭明請求之下,倭國將這些家眷送到礦上。

他們在倭國還有其他的產業,以及一些人脈關係,恰恰是鄭朗最擔心的地方。於是讓張大亮出逃,再秘密召集手下,直到出逃後,這些人才能真正聚齊。然後在東海出海口埋伏下伏,直到此時,才能勉強說真正一網打盡。

但在抓捕過程中出了一個小意外,張大亮大約對鄭朗十面埋伏念念不忘,看到數艘船隻從四面圍了下來,學習項羽,撥刀自刎。

案件到此基本結束了,兩次抓捕中,祖仲孺表現皆是很突出。鄭朗將他接到家中,請了數個名妓伴歌伴舞,請他喝酒。然後看著他,富弼也在觀察。私鹽案交給楊安國三位欽差主審,不關鄭朗與富弼的事。但杭州的事,兩人要繼續主持,包括平安監。

向倭國派了大量的軍隊,不但有朝廷的軍隊,還有私人武裝力量,甚至將來還有一兩千,兩三千生女真人軍隊。十分可觀,但是戰為輔,伐交伐謀為主,就是這個力量,如果在倭奴國天怒人怨,遠遠不夠的,兩礦必然丟失。若是伐交伐謀用得好,沒有生女真的軍隊,也能維持下去。還是有區別的,礦上力量越強大,倭奴國動心思的人會越少。

倭奴國基本也定落下來,不可能派駐一萬兩萬軍隊上去,或者協助皇族壯大皇族的實力,那是腦袋秀逗了才會去做。

然而南方需要人主持礦務,軍務。

並且這些礦不在一個地點,若是再加上幾十處供給點,更加分散,好在自宿務島開始,一直到南方,是一個三角形,將中心定要棉蘭島上,最遠的不過兩千里海路。

為了聯繫,一是快船,二是著手準備請大食人幫助訓練一些信鴿,信鴿的作用不能將它無限放大,也會迷路也會被敵人射落,因此在古代戰場上多不用之。但放在民用上,特別是南海有著巨大的價值,大食人在指南針沒有出現之前,正是用信鴿指明方向,傳遞海路。

礦務需要一個能吏指揮。

南海不像倭奴國,沒有強大的國家,再主動與一些當地強大的部落避開,減少衝突,危脅不大。連南洋這些人都要害怕,這個國家也無藥可救了。

還有很多困難,當地土著人不強壯,比較容易征服,不過他們熟悉地形,特別是一些茂盛的森林裡,這些原住民未必很強壯,攀爬卻十分伶俐,武器落後,也有竹弓竹箭,甚至會使用一些毒藥。無論怎麼避免,衝突必然會發生。因此需要一個有能力的武將統領指揮,不需要傳到朝廷再做決定,太遠。就在當地必須將問題解決,這不是去談判的,而是用武力征服的。

與富弼商議一下。

宋朝自澶淵之盟後,很長時間沒有打過仗,富弼也不知道那些人會有用,就是知道,不是在陸地上,要適應南方炎熱的天氣,適應海船上的顛簸。於是全部看中了祖仲孺。

然而他資歷太淺,富弼有些不放心,藉著這次慶功設宴款待,與鄭朗進行觀察,再聯名保舉。

祖仲孺不知道,美人在懷,但是他杯到酒干,很有些膽色。

鄭朗與富弼相視一笑,問道:「祖仲孺,韓知諫圍剿半山島,雖犧牲了一些士兵,數量不多,為什麼你不平?」

「鄭知府,你也這樣認為?難道這些人不是人嗎?」

鄭朗與富弼又相互看了一眼,全部微笑,然後道:「是人,不過切記,你是一個武將,莫要與韓知諫發生任何衝突。」

不要說你,狄青也讓韓琦壓得不敢動彈,又對楊八望吩咐道:「你去將三位欽差,兩位轉運使,還有仝明請來。」

兩個欽差無所謂,楊安國都無所謂,但是韓琦與王拱辰,鄭朗不想讓他們產生不好的想法。自己在杭州,京城鞭長莫及,這次回去後,趙禎必然要詢問三個欽差一些情況。

不推舉人選則罷,一推舉,韓琦與王拱辰意見也很重要。

重新換宴席,一會兒六人到來。

相互施禮後重新落坐,看了看仝明與祖仲孺,韓琦蹙了一下眉頭,心裡面略有點不舒服。鄭朗看在眼中,沒有表示,將那張地圖拿出來,將自己想法說了說。

然後問仝明:「我讓你想辦法,有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

仝明苦笑,道:「本來船上就有危險,又是南方,氣候炎熱,地形惡劣,想沒有補助,將百姓遷移過去,恐怕不行。」

「不是不補助,在選供給點時,我只要兩點,一有避風的港口,二要地勢平坦,有充足的淡水水源。事關以後的安全,縱然此地草木茂密,也可以組織人手,將它開墾出來,再做交付。只要符合這兩個要求,不必非要與強大的部族做鄰居,主動避開危脅。當地優勢就能發揮出來,天氣雖熱,可熱有熱的好處,無論種植果蔬水稻,產量豐厚,並且是無主之地,想要開墾多少就有多少,是對平安監提供幫助,朝廷也不會徵稅。船舶到此,可以用高價交易的方法,補貼各戶,這種產值本身就是一種補助。說遷移,也不是強行讓他們遷移,種植幾年,收成好,默許他們返回故里,重新安排他人進行重新種植。」

雖然這樣說,想要百姓自己願意過去,又不發補貼,估計還沒有人願意。不但海外,有海上的風險,就像嶺南,無主之地不要太多,多少還能有些言語溝通,又屬於宋朝管制,可有幾個百姓願意遷移過去?

於是使嶺南至今多是刀耕火種的種植方式,是因為沒有多少漢人緣故也。

仝明搖頭,道:「辦法只有一個,正好三位欽差在此,此案牽連的人犯很多,縱然朝廷會寬大處理,許多人犯及同家屬刺黠流放。不如擇其出身寒賤的百姓,流放到上面,本來是死刑的,如今能活過來,連同家中女子也不需充入官妓供人狎玩,所得又歸自己,除了此策,我別無他法。」

果然是陰的,鄭朗搖頭,道:「不行,你低估了我所需要百姓數量,無論怎麼選擇,每一供給點處,還是有一些當地原住民存在,至少要保持三四百戶,大者保持五六百戶百姓,才能形成一些初步的自保。僅是犯人家屬,數量不夠。這些人又是罪犯,我始終不放心。不要最後與當地的原住民勾連起來,獨立為王,那麼會出大事情。」

鄭朗所說的很有可能,老百姓眼中家國觀念是先家後國,甚至沒有幾個老百姓有國有民族的觀念,所以幽州漢民才不願意向宋朝臣服。這些犯人多是膽大包天的人,上了島後,帶著怨氣,又是遠離宋朝,有的當地島嶼面積大,難免有人不會佔山為王。

仝明不能言。

幾人全部皺眉思索,供給點設立,好處會很多,然而不解決百姓的問題,只能是紙上談兵,沒有實際作用。

韓琦忽然笑了起來。

「韓知諫,為何發笑?」

「鄭行知,為什麼你要修中庸?」

富弼在桌子底下用腳踢了鄭朗一下,臉上露出笑容。鄭朗也微微一笑,問:「韓知諫所言,我很是不解,與修中庸有什麼關係?」

問完後鄭朗瞅了一眼仝明,略有些失望。

第三百一十三章 瘦身

看了一眼仝明,眼光收回來,平視著韓琦,說:「請稚圭兄指教。」

為這件事,鄭朗煩惱了很久,所以親切的用了韓琦的字,又加上一個兄,場合也不對,雖是家宴,有幾位官員,還有歌舞妓在此,特別是歌舞妓,她們能赴此宴,也是一種榮譽,回去後會將席間所發生的種種,各人的談話當作資本說出。韓琦今天若想出辦法,證明他比鄭朗智高一籌,傳出去,韓琦也很有臉面。

鄭朗越對他尊敬,韓琦越有臉面。已經感到臉面,韓琦一張長臉綻出笑容,說道:「想知道關係,請鄭行知授我寬嚴之法。」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大家相互請教,沒有彼高此低。

富弼又鬆了一口氣。

鄭朗從富弼臉上掃過,說執著,富弼內心執著比自己比韓琦皆厚了幾份,所以在出使契丹時有了驚艷的表現,也因為這份執著,才有後來的種種,不但富弼,范仲淹執著更厚。然而不是每一個人都是他們……

丟下這個想法,徐徐說道:「稚圭兄,唐朝鹽價最低時一斗才十文二十文錢,酒之利要麼缺少糧食不准釀酒,要麼聽任天下人釀酒。但如今呢?私鹽幾十斤,私曲者五十到一百斤者一律處死,這是太平盛世的律法嗎?」

王拱辰道:「鄭知府,我朝鹽酒之政,都是在唐朝基礎上改良過來的。」

「也,但是君貺兄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鹽酒之政是我朝從唐法上進行改良過來的,然而唐朝什麼時候出現了在鹽酒上謀利,用之於國的?晚唐時期!唐朝開始走向末落,不得不從百姓身上進行漁利。老百姓開門數件事,柴米油鹽,還有酒茶礬,朝廷從這幾件事上進行苛剝,是不是在向百姓進行苛政?是不是變相的加稅?」

「非也,內治之功,我朝當數第一。」

「這話我也說過,比起其他朝代,我朝勝也就勝在內治上,外交昏暗,軍事軟弱,若沒有這個內治遮一下羞,我都不好意思說我是宋朝人了。也因為這個內治,雖苛剝於民,民怨之心不重。沒有內治,被契丹人欺侮,馬上黨項人又要欺侮了。你還以為這個國家會堅持多久?」

「行知,不用多說,我已經明白,但我怕失去警戒作用。」

「無妨,此案中除鹽案外,還有多起命案,鹽,是國家從百姓身上謀利所造成的弊端,但命案不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不關律法,也要進行處執。這是我的看法,何去何從,還由三位欽差作主。」

沒有那麼簡單,這一案牽動天下人的矚目,無論怎麼判,以後必然會被各地官員當作法例依準,輕判有輕判的後遺症,重判有重判的後遺症。鄭朗提供的僅是一個諫議。必須要輕判,要錯最大錯誤是朝廷,這是民生,卻讓朝廷當成了斂財工具,但也怕造成不好的後果,有些人牽扯到命案,必須重判,用他們以示警戒的。

具體怎麼做,是功是過,鄭朗不想參與,更不想與韓琦與爭這個處執權。又道:「請稚圭兄教我,為什麼中庸與遷民有什麼關係?」

「你著中庸,寫的是調濟之道,其中包括天下,故有天下篇。雖你是杭州知府,也要胸懷天下,平安監暫時由杭州兼管,可它終於朝廷的監,陛下的監。」

「是。」鄭朗正襟危坐。

仝明卻喝了一杯悶酒,鄭朗服氣,他不大服氣,這一切全是鄭朗帶來的。說句不好聽的話,是鄭朗胸懷天下,讓利於朝廷,否則蔗糖作坊,與海外的礦藏,私心重一重,不交給朝廷經營,自己經營,朝廷也無可奈何。

想法有些偏佐,不交給朝廷經營也行,麻煩多,見效慢,特別是海外的礦藏,任何一家一戶,都沒有辦法將一處礦藏經營好,能找出來,但未必能守得住。能守得住,利太厚,朝廷會有人眼紅,最終也保不住。

富可敵國是美詞,換那一個國家,如果國內有一個人財富比國家財富還多,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宋代也不行,會坐視你擁有幾百萬貫財產,但能坐視你擁有幾千萬、上億的財產麼?

再說,擁有這麼多財富做什麼?

總之,鄭朗的態度暫時讓韓琦很滿意,包括在公堂上引起的不快,韓琦暫時忘卻了,說道:「杭州沒有人力,然而此監乃是國家之監,事關國家的大量財富,不一定從杭州撥出人力。全國各地,有許多禁兵、廂兵還有浮戶。」

「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呢,最好是禁兵,朝廷數冗當中,以冗兵危害最大,其實移一移,有了收入,又適應了當地天氣,等於是在替朝廷解決一部分冗兵,而且禁兵好啊,他們本身就有一定的戰鬥力,對國家忠心耿耿,到了海外,若有原住民來犯,可以隨時拿起武器進行反抗,拱衛供給點安全。稚圭兄,回到京城,一定替我多多美言。」

「為了國家,是當然耳,但是行知,南方必須有准信,我才能在陛下面前替你進諫,否則也不能輕易興師動眾。」

「放心吧,不久後自會有消息傳來。」鄭朗說道。

元蒙兩次遠征倭國,讓鄭朗心中留下一層厚厚的陰影,到了杭州後,仔細地盤問,有海只沉沒的事件發生。畢竟這是在宋代,但也不是他想的那麼嚴重。如果隔三岔五就會有船沉沒,怎能有人出海?不要說宋代船舶技術發達,就是在唐朝時,大食那種船也沒有發生過多少起沉船事件。後世打撈沉船,那是多少年,甚至一千多年積攢下來的。就是這樣,也沒有發掘多少宋朝大型船隻,無他,不是沉沒壽終正寢,而是到了報廢的年齡拆卸壽終正寢的,所以後人很少發現大型宋朝沉船。

去南洋走得急,即便訂購了船,也來不及造,但提前購買了數艘大型新船,以供調用。不但要防浪載人,也要裝載大量供給,包括藥物武器,隨行的除了眾多的士兵外,還有大量國內各礦最頂尖的礦工,一直沒有回來,是在找礦,不可能全部出事的。

說完拍了拍掌,讓歌妓唱歌,舞妓跳舞。

盡興而散,仝明留了下來,慚愧地說:「鄭知府,我不及韓知諫遠矣。」

鄭朗搖頭笑了一笑。

不要說你,我帶著無數金手指,許多地方也遠遠不及韓琦。但仝明今天的表現讓鄭朗略有些失望。

今天鄭朗謙讓,是鄭朗龐大計劃中的第一步,有的對富弼說了,還聽了富弼的建議,有的沒有說。這個計劃就是瘦身計劃。

為遷民的事,鄭朗困惑了好長時間,韓琦所說,鄭朗很早之前就想過了,但不是韓琦所講的那麼簡單。國家三冗不是鄭朗先提出來的,很早之前陸續就有先見的大臣提了出來,包括范仲淹在內。

冗官之弊,沒有人敢動彈,這牽扯到官員本身的利益,包括冗政在內。唯一敢動的是冗兵,他們疏忽了重要的一點,皇帝的意願。北宋自宋真宗以後,皇帝漸漸變得弱勢,將權利一一放給了大臣。

不談好壞,有益有弊,但越是這樣,幾任皇帝會在心中產生不安全感。因此,始終不願意裁兵,這才是本質。鄭朗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參悟此節。這才是最困難的地方。

再談趙禎的心路,一開始主政時,像一個莽撞的小青年,橫衝直撞,這肯定不行的,要麼成為嘉靖皇帝借助手腕與朝堂大臣爭鬥一生,要麼成為隆慶皇帝,將軍國大權交給權臣,做一外名副其實的傀儡皇帝。但趙禎兩者都不是,無論是那一者,都不會成為歷史上有名的仁宗。

他也在成長之中,成長速度很快,先是心灰意冷,差一點象隆慶皇帝進軍了,可「君子」「小人」們的爭鬥,給了趙禎一次楔機,重新把握了朝政。

然而這時候趙禎還是不成熟的,為了怕麻煩,又選了幾個長者為宰相,後果讓趙禎十分失望,但沒有重新啟用呂夷簡與范仲淹。不過章得像等人使朝堂太安靜了,讓趙禎有些不放心。

站在局內,很難看出一個人好與壞,就是鄭朗帶著史書,又能看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於是趙禎對韓琦的進諫言聽計從,因為趙禎直覺到也需要一個敢說話的人站在朝堂上,吏治才能清明。不是鄭朗寫的那本中庸,而是趙禎已經成長到這境界。到了范仲淹等人主持軍國大事發動慶歷新政時,趙禎已經完全成熟了。所以這時韓琦說話比較管用。

鄭朗計劃正是直指這個冗兵。

為什麼出現廂兵,是為了收養流民的,將流民與浮客供養起來,不會有大批無家可歸的百姓,而這些流民則是每一次起義的主力軍隊,包括黃巢與張順王小波,全部以流民為主力軍隊。

再者就是禁兵,宋代懲唐朝之弊,將大批禁兵駐紮在京畿要地,干強枝弱,不會有軍閥藩鎮割據,然而北有契丹,西有黨項,不得不駐紮大量軍隊。邊軍越多,京城的軍隊也隨之更多。土地兼併嚴重,又造成大量流民產生,廂兵也隨之越多。也就是冗兵越往後越多,已經失去軍隊的本來作用。

鄭朗看到韓琦,便想出一個辦法,看能不能借用韓琦的力量與自己聯手說服趙禎,向海外派駐廂兵或者禁兵,做為供給點的開拓者,再加上原來的派駐軍隊,這等於是替國家的冗兵進行小小的瘦身計劃。

若成功了,以後帶回大量金屬,海外礦藏在君臣眼中地位更高,還能找其他的理由,這裡可以種植果蔬,水稻,還有一些珍貴的木材,香料,西夏戰役打響,國家經濟會越來越緊張,那麼斂財手段更多。為了斂財,會進一步派出更多的士兵前去開墾,不是為了殖民地,而是開墾斂財。人多了後,可以就地調動,相互聯手拱衛安全。

若鋪得好,一路鋪到大洋洲,能得到大量空曠的大草原放牧,帶回優良的戰馬與牛羊,到時候朝廷想放都捨不得放手了,這些人手,就會漸漸將冗兵減去。

主要還是趙禎的想法。

自己呆在杭州,不是六年前,兩人可以隨便談談心,進行一些說服。只能靠韓琦了。

因此示弱,韓琦很好臉面的,自己不如他,會調動韓琦的積極性。

然而仝明表現略讓鄭朗感到失望。

主持軍務的人,他想推選祖仲孺,另外主持政務的人,在朝堂上選臣子不約不能了,嶺南都不願意去,誰會願意去海外。或者再喊一名太監?他想推選仝明去,對海外的土著人不能學習朝中的那些大臣,仁義禮信,應當要「陰」一點。不過仝明出的主意太糟糕了,擔任此職還沒有那個資格。

看來只好交給朝廷,自己不插手這件事務了,儘管眼下這是他份內的事。

但沒有多少天,南方的船隻就回來了。

必然沒有那麼順利,在地圖上畫一畫,多方便哪,但是到了實際當中,是多廣大的地域,找了很久,只找到三處礦藏。可這個結果讓鄭朗十分滿意,人手多,又知道了準確的地點,不然盲目地去找,十年也找不出這三個銅礦。另外還有銅礦還在繼續尋找之中,藉著南方的信風,先派人回來稟報,這三礦可以開採。

不但找到三座銅礦,還找到鐵礦,周圍雨林諸多,無論火法治銅或者水法治銅,都創造了條件。所謂火法治銅就是以木炭作為燃料與還原劑,也是中國古老的治銅方法。水法治銅要晚一些,取膽水,即硫酸銅溶液,放於石槽,將碎鐵片或者廢鐵條放於石槽裡,經過化學反應,鐵取代了銅,銅從溶液裡游離出來,稍經冶煉,就得到純銅了。這一法以前一直在民間流傳,還是幾年前東頭供奉官錢遜將這技術上報朝廷的。朝廷已驗證,沒有正式推廣,然信州得此技術,一年可冶銅三十八萬斤。這種方法冶銅成本最低,後世都在延用。但水有窮,土無窮,膽水畢竟是少的,多是固體礦石,於是以火法冶銅與水法冶銅的基礎上,民間又發明了膽土淋銅的技術。

朝廷沒有推廣,但在鄭朗的要求下,像這些擁有先進找礦冶金技術的工匠,先後被帶了出來。

因此,想要冶銅,必須附近要有鐵礦,不可能從國內帶廢鐵條過去,雖然廢鐵條不值錢,但越了海,黃土也變成了黃金。要有樹木。技術的落後,必須要有更多的勞力。

三者全部具備,不過也有不好的地方。附近是有原住民,以後可以強行擄來做礦工,是勞力資源,不過言語不通,風俗不同,一路過去,已經發生了五次大小不一的小型戰役。

有銅,比想像的要好,甚至有的銅礦找到大量的膽水,也比較容易開採出來。但當地的原住民諸多,想要平安開採,也必須要進駐大量軍隊進行拱衛。而且銅礦雖大,乃是最貧的斑岩礦,僥倖面積大,可以多處同時進行開採,彌補礦藏的貧瘠。所以想要產量高,必須要進駐更多的勞力。

鄭朗哭笑不得。

貧?

除非將整個現成的銅山堆放在哪裡,不然就像永興場、岑水場一樣,有礦了,轟,湧過去幾千幾萬百姓,要不了多少年,就采「完」了,其實沒採完,是將膽水利用完了,剩下的固質礦石,淋銅法成本高,百姓不樂願繼續開採下去,於是礦山報廢。

反正最後這幾個大型銅礦會讓各礦工糟蹋成什麼樣子,鄭朗不敢想像。好在幾礦很大,雖是所謂的貧礦,那一礦也是信州銅礦的幾百倍儲藏量,即便讓他們糟,也能糟上好些年。真不行,往裡面去,大洋洲礦藏分佈更豐富。

—文.—喊來三個欽差與兩個轉運使,將情況說了一遍。

—人.—韓琦瞪著兩隻眼睛,問:「真有礦?」

—書.—鄭朗不由地翻眼睛。

—屋.—「行知,你誤會我意思,對國家是好事啊,你馬上寫奏折稟報陛下。」

「好。」在沒有利益衝突下,韓琦對國家這片忠心也不用懷疑。

也不用這麼急,一旦正式派人過去開礦,去的人多,帶的輜重供給也會很多,這不像去倭國,當年可以從倭國交易來獲得大量的糧食物資。有一個準備時間,各契股也要安排。還要等朝廷的旨意,要朝廷提供士兵與武器、火藥。也要等,七八九月颱風多,航行不是很安全,又多是南風,船速慢,不是載貨船,有的船裝著許多人,更要注意安全,迅速到達目的地最佳,所以要等到九月末。

然而是一個好消息,終於給陰霾的杭州帶來一份喜氣。

因此主要是送行,不能等倭奴國的使者回來了,馬隨先帶著各種物資向倭奴國航行。

再隨著赦書下達,一個個人犯被先後從輕處理,杭州漸漸恢復平靜。就在這時候,又出了事情。於潛城北有一山寺,名曰燕尾寺,其寺立於燕尾嶺故名也。

這個寺香火很盛,是杭州城治內一個大寺廟之一,寺下多有田產。有一處田產侵佔了天目溪河道,不但佔了河道,又就著溪邊一個小湖治圈圍起來,成為良田的。

鄭朗沒有指望這些大和尚們有這個自覺,會主動配合官府,還田於湖於河,以暢水道。富弼與其他的一些官員做了嘗試,有的成功,有的沒有成功。鄭朗沒有過問,只是畫了一幅圖,標明那些田產是非法的,但沒有做什麼行動,強行拆除。

直到辨論佛法的事傳開後,有的大和尚們開始鬆動。因為鄭朗做得不過份,是用田換田,不是真正去強行拆田。但鄭朗還是一直沒有表態。實際上經過去年與今年春天的治理,許多地方大戶侵佔的良田逐一退還於湖於河或者於民,水道比去年暢通的情況好得多了。包括今年梅雨時季,西湖一直平安無事,都是水利之功。

可這些侵佔的田地,依然形成局部的威脅,燕尾寺這塊田產就造成了危害。

七月開始,一場颱風到來,帶來了傾盆大雨,因為這個圍田,天目溪上游水不得洩,從旁邊氾濫起來,淹沒了兩千多畝良田,包括三個百姓讓洪水淹死。

颱風過去,山洪停了,左側卻是一片狼籍,換以前,自認倒霉,老百姓哭一哭,遇到好心腸的官員免去稅務,就算不錯了。不過有的人看到鄭朗意欲對這些寺院侵田動手,於是蠱惑了一下,三個訟鬼找到這些苦主,包括三個被洪水淹死的家屬,替他們打官司告狀,狀成給他們錢,不成不收費用。

一百來戶苦主聽信了三個訟鬼的話,來到於潛縣打官司告狀。司馬光接案後,做出判決,判燕尾寺立即將那塊圍田拆除,同時賠償受害家屬一千貫錢,以補償與撫恤。

判決下,雙方皆不服,苦主認為所賠少,燕尾寺根本就不想賠償,更不要提無償拆田。

於是又鬧到杭州府。

鄭朗接案後,再次做了判決,立即拆除,不是判,而是立即強拆,不顧裡面有沒有即將成熟的莊稼,讓州里官吏帶著一群衙役將這個圍田掘開。不但如此,又重判讓燕尾寺賠償百姓損失三千貫。

這一來,苦主願意了,燕尾寺的大和尚們不樂意了。正好三個欽差還在逐一判決人犯,沒有離開,幾個和尚在主持的帶領下,將楊安國攔住,強行告狀。

楊安國將鄭朗喊來,不知如何說,過了大半天,才說道:「即便拆,也要等他們將莊稼收割,你這一來,不但害了這些僧侶,也害了種植的僧戶。」「楊學士,此案一了,我就要清理這些寺院的侵田。九月中旬,我想杭州真正恢復平靜。」鄭朗答道。

楊安國不能作聲,他總算聽出來,不是判決此案,是鄭朗又吹響另一件大事的號角。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一荷渡湖

「四兒,將智覺和尚帶來的茶餅取出一張,煮與楊學士吃。」鄭朗道。壽聖寺智覺大和尚帶了三十張茶餅,讓鄭朗視為珍寶。不是白收的,讓杏兒以到壽聖寺進香的名義,捐五十匹生絹。以免杜人口舌。小心了一些,確實有諸多好處,朝堂裡有人對他的一些作為反對,但沒有人對他的德操提出異議。

楊安國既然前來說了寺院的事,鄭朗索性將心中的一些話道出。這也是一個忠厚長者,非是韓琦與王拱辰,於是拿出其中一張茶餅,放在茶壺裡煮。

四兒搖頭小扇子,一會兒茶香撲鼻,楊安國說道:「好茶。」

「吃了更好,還說佛門的事,我對佛門不惡,一些高僧的德操讓我感到很親切,老釋兩家的宗旨更讓我不惡,他們宗旨是揚善去惡,老釋教化,儒家治國,法家懲惡,乃是國家立國治民的重要四家。為什麼要反對呢?」

「那麼鄭知府……」

「你也看到了,不僅是燕尾寺,有諸多寺院的種種作為,比一些劣豪霸紳更過份。寺觀一年用去多少錢,需要多少百姓供養,又為國家減少多少稅務。不要求他們替國家教化百姓,連揚善去惡都做不到,這個老釋要之何益?」

越是對儒學經義精通的經者,鄭朗這番話越容易說服。

楊安國是,若沒有意外,今年年底小宋為國家財政所逼,上書言三冗三費,但不是鄭朗所說的三冗,有定員,無限員,一冗也,也就是冗官,廂軍不任戰而耗衣食,二冗也。這兩冗說得很片面,冗官遠不止無限員,薪酬太厚,最高年薪的官員,鄭朗將雜七雜八加在一起算了一下,工資折成後世的購買力相當於近三千人民幣。瘋掉了,就是後世,也沒有那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有這麼高的年薪。小宋也是這種高薪制度的既得利益,自然不會說,也不敢說。

冗兵不僅是廂軍,還有禁軍,京城養的禁軍最少去掉一半才合適。廂兵肯定要裁減的,有養幾十萬廂兵的巨大的冗費,什麼樣的工程也修起來。可廂兵還能做一些事,替地方修修補補,押運糧草等等,京城的禁兵就是養著了,幾乎什麼事也不做,這個冗費更大。

僧道日益多而不定數,三冗也,將僧道之冗與冗兵冗吏相提並論。還有節三費,最後一節是使相、節度不隸籓要,取公用以濟私家;請自今地非邊要,州無師屯者,不得建節度,已帶節度不得留近籓及京師,其實是節冗官的,這是趙匡胤留下的後遺症,多設使相與節度使,州無師屯者,取締節度編製,有節度使不能逗留在京城。這一諫有積極意義的,宋朝多設節度使,而且薪酬頗厚,當時趙匡胤是為了杯酒釋兵權,才厚撫各假名節度,如今不需要了,也到了取消之時。第二節是京師寺觀或多設徒卒,或增置官司,衣糧所給,三倍它處,帳幄謂之供養,田產謂之常住,不徭不役,生蠹齊民;請一切罷之,則二費節矣,直指寺觀。第一節還是寺觀,僧道日益多而不定數,三冗也。道場齋醮,無日不有,皆以祝帝壽、祈民福為名;宜取其一二不可罷者,使略依本教以奉薰修,則一費節矣。

小宋的三冗三費中,六處有三處講的是寺觀之弊。

除小宋,還有許多人認識到寺觀的弊端,但做得不夠徹底,這是神權,頗難處理,統治者也需要他們,鄭朗嘗試著做一做,起一個帶頭作用。

不但寺觀,還做了一些事,私鹽一直怏怏外,其他的鄭朗都是有意安排的,種了許多種子,撒了一些火,能不能燎原,就看有沒有人支持。不但做,還著書立說。

楊安國很安靜的一個人,但與小宋一樣,也是一個經義大家,不是文彥博,文彥博在儒者當中,是個例,不是普遍性的存在。

因此,聽了後楊安國點頭道:「是也,但鄭知府,你對釋家不感興趣,如何辨?」

豈止是富弼,楊安國同樣擔心,佛教那麼多書籍,經律論,有些大和尚也不好惑,能說會道,還有很好的文學天賦,能寫詩作賦繪畫彈琴,幾乎無所不能。

鄭朗以前沒有學過,如今抱著佛腳,前去辨論,做得不理智。

「喝茶。」茶已煮好,四兒刮去茶沫燙杯後,鄭朗接過茶壺,倒了兩杯茶水,道:「這是我從虎跑泉接來的泉水,吃吃此茶如何?」

陸羽茶經將山水列為上,水谷中水列為次,瀑布之水不可用,又將泉水列為上,江水與井水列為不理想的水源,不知道有沒有科學的道理,但某些地方的泉水與山水甘甜可口,遠非普通水源可以相比。杭州城內水質很差,非是人力所能改變,但杭州城外有諸多名泉存在,例如虎跑泉、玉泉與龍井,此時沒有遭受污染,乃是天下聞名的水質之一。

近水樓台先得月,鄭朗時常引一些泉水回來,用作煮茶吃。

呷了一口茶水,楊安國道:「好茶,好水。」

「來杭州之前,我心中亦喜亦憂,喜的是杭州大,人口眾多,地方富裕,憂的是大州府問題也多,例如鹽茶礬香酒監,還有寺觀。鹽我擔心的是小亭戶生活貧困,我又不喜用苛法治民,於心不安,倒沒有想到後來發生的事。既然揭開,索性將它做一次性的清理。張大亮無意中牽連進去,已經無法善了,這才是案件越裹越大的由來。但不在我安排當中,倒是寺觀在我的計劃當中。真相也揭開,所謂的杭州會有五六倍收益,也就是平安監的收入,這是外部的收益。可不能全部用武力征服,海外有大海之隔,我朝本身就不以武力著稱,武力征服是輔助之道,還要用物資進行拉攏,後者才是主要的。只是比所得,所出很少,但就是這個很少的所出,從杭州港出發,會給杭州帶來大量稅務,增加了出口也增加許多作坊與產業,百姓收入也會增加。這是內治的其一。以及其他的一些想法,揚我所長,避我所短,我那本中庸裡也寫了,杭州所短就是山多,耕地少,不像太平州,一旦圈圩,立即會成為糧食大州。但它的長處更多,有浙江之便,上達數州縣,有大運河之便,通達的範圍更廣,還有吳越運河之便,聯繫越明二州,是我朝最重要的水路交通樞紐之一。因此商業很繁榮。揚的長正是這個商業。山也有山的好處,竹子多,我想出製造竹紙,果樹多,提倡種植果樹,桑麻業發達,提高紡織工藝,我帶了織女過來,又逐步改進紡織機械,提高效率。但無論是桑麻、果林、竹紙與海上貿易,受益的皆是三等以上的人家,貧困百姓很難受益。於是我用契股的方式,得田退還於貧困百姓於河湖,使貧困百姓受益,水利受益,不受秋潦之害。大戶好辦,寺院我用什麼拉攏?對於眼前所發生的事,早在我預料當中,故我編排了白蛇,提一個醒,讓他們不要做破壞人家家庭的法海。可有幾個真和尚呢?」

一股腦將他的想法全部道出來。

韓琦與王拱辰在此,鄭朗不會說的,這兩人心思很重,有可能做一些杜撰,即便帶到京城,自己說的話也讓他們二人改得面目皆非。但能對楊安國說一說,回到京城,趙禎肯定問,你們在杭州看到什麼,聽到什麼?

不但趙禎問,其他的一些大臣也會詢問,楊安國將自己這一番傳出去,原來如此,是這個安排,就不會發生誤會。不發生誤會,再加上帶給國家的收益,獲得的支持就會更多。

「五月時,賈昌朝說,今西夏僭狂,出師命將,以遺朝廷之憂,臣竊謂此固不足慮,而國家用度素廣,儲蓄不厚,民力頗困,是則可憂,自天聖以來,屢詔有司節省用度,以至於今,未聞有所施行。我與幾個學生言此諫,范二郎君言,陛下節省乃自古未有也。非也,陛下節省乃陛下與皇宮用度,本來我朝皇宮用度很少,縱然讓陛下不吃不喝,也節省不了多少用度。故有賈昌朝之言。賈昌朝又言,天下諸道,若京之東西,財可自足,陝右河朔,歲須供余,所仰者淮南江東數十郡耳,還是江南啊,杭州是重中之重,雖然很麻煩,但我怎能鬆懈?」

「好言,我彷彿聽到了出師表言。」

「非敢,看看我如今,穿的是錦繡長衫,喝的好茶,用的好水,住著好宅,太后與陛下對臣一直寵愛有加,怎麼不為陛下做一點實事?」

楊安國無言。

喝了茶,很感觸的返回去,好推辭,我們雖是欽差,前來兩浙主審鹽案,其他案與我們無關,若不服,按照制度,請到京城上訴。與我們無關。

楊安國用言語推辭了,鄭朗已經開始佈置重陽之會。

將施從光喊來,問道:「明天搭西山的竹舍吧。」

「明天就搭?」

「再不搭,就誤了菊花花期。」

「喏。」施從光退了下去。

第二天鄭朗於西湖上雇了一個花舫,邀請三位欽差前來赴宴,朝廷下了聖旨與敕書,但牽連諸多,一邊要問案,一邊要斷案,這段時間三位欽差十分忙碌。

然而鄭朗也不是一個喜歡巴結客套的人,他喊三人過來赴宴,還有其他的用意。

飲了一些酒後,鄭朗看到一個捕漁的小舴艋船,手招了招,將漁民招了過來,道:「借你的船用一用。」

漁民膽戰心驚地說:「不可啊,知府,會翻船的。」

「讓我試一試。」鄭朗強行登了上去,小船晃了晃,鄭朗居然站穩,船沒有翻,鄭朗興趣來了,用腳顛了顛,這才重新登上畫舫。漁民百思不得其解道:「知府,你太神奇了,這種船也能操控得好。」

富弼只是笑,不是鄭朗太神,為了準備重陽之會,鄭朗首先學的便是操縱此舟,為此不知喝了多少口西湖水,富弼也沒有反對,站在邊上看,一邊看一邊幸災樂禍。

然後鄭朗上來,與他打鬧。

也不能說富弼是多好,不能將史書記載的完全當真,但他是一個比較溫和的君子,與鄭朗脾氣有些那麼相近,不但富弼,還有蔡襄這些溫和君子,都是鄭朗不怎麼排斥的。因為鄭州詩社,鄭朗也在富弼心中留下一個好映像,加上這段時間的合作,兩人關係走得很近。

這將是一個奇跡,富弼也期待著見證。

但為了不讓百姓知道,都選擇在夜晚人跡稀少處學習的。

上了畫舫,鄭朗道:「帶你們去看一個地方。」

將船航搖到西湖西側的西山邊上,施從光正在搭一個竹舍,東邊是湖畔,湖畔處有大片蓮藕,荷葉茂盛滴翠,西側是西山,山上的樹木蓊蔥茂密,竹舍還沒有搭好,才開始搭,但門口處掛著一個匾額,上面是鄭朗親自書寫的兩個大字,問禪。

在竹舍的邊上,又有許多人在移載大片的菊花。

王拱辰不解,問:「這個何故?」

「我要辨佛,可佛經諸多,我學習的時間不長,怕說不好,因此打算在八月弄潮結束後,在此花上十幾天靜心學習佛經,故取了一個名字,叫問禪。你們看,此處環境是否幽靜?」

王拱辰捏了捏鼻子,不能作聲,還真辨佛啊。

鄭朗又摘下一片大荷葉,道:「當年達摩以一片葦葉渡過長江,西湖邊蘆葦不多,可是長著許多荷花。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所以最淨,佛家也用蓮花當佛座。我重陽之舉,是矯正佛家一些誤入岐途的不好子弟,不知佛祖能不能保佑我,以一片荷葉渡過西湖,以舉我行。」

「什麼,以荷葉渡西湖?」韓琦與王拱辰齊聲驚道。

「我很想試一試,若成,我就來此靜心學習一段時間佛經,重陽辨佛,若不成,此竹舍就不來了。」

「這個荷葉……」三個欽差瞠目結舌,一個個傻了眼。

「怎麼辦,一葦渡湖,我怕沒有達摩師祖的本領,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荷葉代之。」

但三個欽差一言不發,用荷葉與用一葦有什麼區別?

鄭朗心中也在哀歎,沒有辦法,為了求先聲奪人,自己還要得喝上幾百口西湖的冷水。

重新上了畫舫,幾個美妓好奇地看著鄭朗,其中最漂亮的妓子蘇玉兒問道:「鄭知府,會是格物學?」

這也是杭州名妓之一,看過許多詩書,當然,沒有幾個名妓不看詩書的,否則僅是相貌,也成不了名妓。但她的問題,也是三位欽差心中的想法,一問完,三個欽差一起看著鄭朗。

「是不是格物學,你們自己用一片荷葉試一試看,不就知道了?」鄭朗不答,反問了一句。

等於沒說。

這事兒傳得快,竟然奇跡般地的不用半個月時間,不知從那個渠道傳到京城。

京城正在發生一件事。

國家需用武將之即,孔道輔惡整王德用,說王德用類似趙匡胤,文人什麼本事沒有的,筆桿子本領天下無雙,後來整狄青時也是如此。罷了王德用東府官職,但嫌不夠,河東都轉運使王沿又告發王德用命令府州折繼宣市馬,王德用市於商人。

這件事也無可是非,朝廷豢養了大量戰馬,是準備一支騎兵的,但中原不適合養馬,整個宋朝也難得有什麼強大的騎兵,直到後來佔領了河湟地區,才漸漸在西軍中出現少量騎兵。

那麼賣給商人是做什麼呢,耕地用的。

目標是好的,但違反了制度,與鄭朗夏天殺人一樣,可王德用是武將,有理也說不清,也不能當真,若當真的,宋朝十有九成官員都要受處罰,不過王沿附孔道輔,言語說得惡毒,京城傳言會再罷王德用。

似乎牆倒眾人再推,王家皆惶恐不安,唯王德用舉止言色如平時,只是不接客而已。

王德用資歷深,一時半會掰不倒,於是開始掰折繼宣。

正在搜集折繼宣的罪狀。

這是可悲的一段歷史,雖影響不大,但反映了一些文人的心態,大敵當前,需要王德用這樣有經驗的武將坐鎮,就是不上前線,在朝堂中也能提出一些適當的建議,更需要西北折家配合。

然而孔道輔之流呢?

喝了幾口西湖水,鄭朗從荷葉上濕漉漉的走下來,對富弼說道:「富兄,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君子黨。武則天殺程務挺,突厥人賀之。她殺程務挺還有殺的理由,為什麼馬上開戰,先折自己一臂,再抹黑折家?」

最可悲的馬上文人寫史書,還會再次抹黑這件事。

如果不是王德用在孔道輔死後說了一句話,孔中丞不是害我,他忠心侍奉國君就該這樣,可惜了,他一死朝堂沒有一個忠臣。讓文臣弄得灰心喪氣如此,君子都能在史書中將王德用生平抹黑。

富弼不想回答。

鄭朗道:「杭州事了,我很想回鄭州。」

「回鄭州?」

「養老,不想與這些君子們共事。」

王安石站在邊上竊笑,這是老師在發撓騷,到了老師這地步,他想「養老」,皇帝也不會讓他養老。

說完後,看到仝明說道:「你也要去鄭州了。」

狀告燕尾寺也是仝明出的主意,但這些主意鄭朗頗不喜,怕與他處長了,自己會更加腹黑。不是自己讓仝明朱,而是仝明會在自己面對許多事束手無策時,能讓自己墨。

不但要送走仝明,還要送走范純祐,年已長,跟自己無非學習一些與他父親不同的處人做事風格,學問也長,若不錯的話,范仲淹在江東也呆不了多長時間,今年秋後讓范純祐到范仲淹身邊,給范仲淹一些小小的幫助。

秋蟲聲更密集,八月來臨。

宋朝大戰在即,災害偏偏又起,西川自夏至秋不雨,民大饑,朝廷命韓琦為益利路體量安撫使,西染院副使王從益副之;蔣堂為梓夔路體量安撫使,左藏庫副使夏元正副之,處理西川災害。

說明韓琦在趙禎心中地位益重。

但韓琦三人沒有離開杭州,本來案子也基本斷完,不過他們同樣好奇,於是留了一些尾巴拖著,一直拖到八月弄潮期到來。

今年觀潮的人更多,不但觀潮,還有鄭朗主持的數場大戲,其實數本大戲唱過後,佛家在杭州地位隱隱下降了不少。另外,各州府的老百姓還想看一看鄭朗如何用荷葉渡西湖的。

沒讓他們等多久,八月十九月圓之夜,天氣好,平風靜氣,西湖就像一盤銀輪一樣,風平浪靜。

鄭朗決定用荷葉渡西湖,突然命令的,但這件事很讓人矚目,聞聽後諸多百姓蜂擁而來,卻讓士兵把守了各個道口,連湖上都進行了宵禁,沒有達摩的本領,長江上船隻行駛,達摩照樣渡江。鄭朗只能封鎖西湖,不讓船隻與百姓打擾他。

三個欽差,兩個轉運使也來了,杭州各個官吏也來了,來到西湖邊,鄭朗在此渡湖,四周封鎖起來,老百姓離得遠,但不禁止這些人過來。站在湖邊,鄭朗對楊安國等人說道:「三位,我就要過去,你們馬上離開杭州,恕我不送。」

楊安國道:「沒關係,你渡湖吧。」

送不送是一個禮儀,這不要緊,最要緊讓我們在臨離開時看一眼。

鄭朗上了一艘小船,蕩了蕩,在荷葉叢中摘了一株最大的荷葉,但韓琦三人依然搖頭,大荷葉還是荷葉,有什麼區別。繼續看下去,鄭朗將荷葉放在湖中,拿起一個小槳,緩緩地站了上去。雖封鎖了道路,月色正明,老百姓離得不是很遠,看到這個場景,驚呼聲此起彼伏。

鄭朗身體搖晃了幾下,終於站直,看了看天際,回頭對岸上富弼說道:「富兄,杭州的事務暫時交給你了。」

說著,蕩起小槳,居然駕著這片荷葉,緩緩向湖中間劃去。人不但沒有沉到湖下,連荷葉也似沒有承受任何重量,在水面如同才摘下來一樣,四角揚起。

明月東昇,光線更加明亮,驚叫聲全部停息下來,所有人神跡一般看著這怪異的場景,月光昏黃,隱隱的讓湖中一人一葉籠上了一種神秘的暈黃的光暈。

韓琦百思不得其解,急得抓耳撓腮,但鄭朗駕著荷葉,已經離岸越來越遠。

第三百一十五章 宣戰

這次渡湖不及達摩那一次。

風浪不能算,論寬度西湖的寬度比達摩渡江的江面更寬,若起風之時,長江風大浪急,西湖浪也不小,傳說中達摩一葦渡江也沒有提及風急浪高。若不起風,西湖風平浪靜,長江同樣風平浪靜。

但達摩所用的僅是一葦,而不是面積更大的荷葉,似乎傳說中達摩更沒有用槳划。

可真有區別嗎?

用一葦站在水面上與一個荷葉站在水面上有什麼區別?有沒有拿槳又有何區別?況且達摩一葦渡江只是一個傳說,又有多少人見證?

秋天已至,湖面有霧,月色朦朧,霧氣瀰漫,一道濃霧漸漸的罩在離岸已有七八十步遠鄭朗身上,似乎鄭朗是一個神仙屹立在水面。有迷信糊塗的人,已經跪下去。

韓琦與王拱辰快要急瘋了,調過頭看崔嫻與江杏兒,還有鄭朗的幾個學生,一個個笑嘻嘻的,不但現在幾個學生,連呂公著與司馬光也特地趕來,顯然他們全部知道內幕,韓琦沖范純仁手招了招,范純仁走過來恭敬地問:「韓知諫,有何吩咐?」

韓琦低聲問道:「你老師是怎麼做到的?」

范純仁歲數最小,應當比較好問。但范純仁拚命的搖頭,韓琦又低聲說:「我與你父親關係一直很良好,是你的長輩。」

富弼忍不住道:「韓知諫,人家只是一個小孩子,他不知道也無法告訴你,知道了也無法告訴你。」

知道也不能說。

之所以如此,是為了對付佛教一些不好的行為,其實也等於是在出法,讓佛教子弟破法,不破此法,無形中未辨之始,便輸了一籌。也許會說,但內情只能有幾個人知道,不會有很多人。

與太平州那次問鬼不同,案件揭開,就不需要了,佛家佔地侵地危害很大,又不能來硬的,這場鬥爭很漫長,不分出勝負,真相永遠不能讓所有人得知。

你韓琦也不行。

但這是怎麼一回事?韓琦不由又要抓耳撓腮。

忽然南屏山上傳出三聲鐘響。

許多杭州本地人立即聽出這是雷峰塔後淨慈寺的鐘聲。

淨慈寺的大和尚無奈,剛剛才來的一群衙役,不管三七二十一,拚命的敲門,敲開門後,直闖鍾閣,將鍾閣霸佔,這時寺裡的大和尚也聽到鄭朗要渡湖的消息,心中皆不是滋味。

雖是神奇,但人家矛頭直指杭州所有佛寺。

衙役撞了三聲鍾後,離開了,寺裡的大和尚一起也驚起來,來到湖邊觀看。

鄭朗忽然在湖中定住,一群大和尚隱約看到後,差一點暈死,這個知府越會裝神弄鬼,越對他們沒利,可這是怎麼一回事?都在想原因,也不會真的認為佛法普照,畢竟鄭朗在太平州有過一回問鬼的事跡。但更知道許多百姓未必這樣認為,這才是最糟糕的事。

造成這樣的轟動,鄭朗不會不利用,簡單渡過去,豈不太可惜,為了這一次成功,自己差不多喝了一千口的西湖水,因此停下來,朗聲道:「善知識,我念往昔。普光如來出現於世。我為比丘。常於一切要路津口。田地險隘。有不如法。妨損車馬。我皆平填。或作橋樑。或負沙土。如是勤苦。經無量佛出現於世。或有眾生於闤闠處。要人擎物。我先為擎。至其所詣。放物即行。不取其直。毗捨浮佛現在世時。世多饑荒。我為負人。無問遠近。唯取一錢。或有車牛被於。泥溺。我有神力。為其推輪。拔其苦惱。時國大王延佛設齋。我於爾時平地待佛。毗捨如來。摩頂謂我。當平心地。則世界地一切皆平……我以諦觀身界二塵。等無差別。本如來藏。虛妄發塵。塵銷智圓。成無上道。斯為第一。」

這一段話來自《愣嚴經》第五卷,如來在一次大法會上問各位大菩薩與阿羅漢,你們在佛法中證得無學果位,但你們最初發心修行,從那一個法門圓通,那一個法門入手的。

持地菩薩站起來說了這一段話,普光如來出現在世間,我還是一個比丘,在一些險惡的地方,鋪設道路,架設橋樑,從不厭煩辛苦。無量佛在世間時,我在眾生經過險峻的地方,主動替他們背東西,不要別的報酬。毗捨浮佛於世間時,那時饑饉遍地,就去做搬運的事,無論多遠,我只取一錢。國家設宴請佛說法,我就平整道路接待佛的光臨。然後成就阿羅漢果,這堪稱最上法門。

這段話比較容易理解,鄭朗不會做解釋,也不需要做解釋,即便百姓當中有人聽不懂,在今晚怪異場景下,也會詢問別人,從別人嘴中得到答案。

不說普渡眾生嗎,看一看大菩薩是怎麼做的,是在幫助別人,不求回報,即便求,也只求微薄的回報。

這才是真正的大和尚,比丘,佛家。

又往下誦讀:「爾時觀世音菩薩,即從座起……而為說法。令其成就。是名妙淨三十二應。入國土身。皆以三昧聞熏聞修無作妙力。自在成就……世尊彼佛如來。歎我善得圓通法門。於大會中。授記我為觀世音號。由我觀聽十方圓明。故觀音名遍十方界。」

這一段話很長,但中國老百姓有誰對觀音菩薩不熟悉?講的是觀音菩薩如何得證正果。我經歷不可勝數劫時,遇到一個觀世音的佛,他教導我如何正定正持,得到兩種無上妙用,向上應合十方世界眾佛門具有的根本覺悟心與佛慈力,向下應合十方世界身處六道輪迴中眾生向佛的悲仰之心。但還不能得到正果,因為供養觀音佛與如來佛,獲得金剛三昧與佛一般的慈力,擁有三十二種應現身份(比孫悟空少了整一半),於是用這能力去做事。

禪定中的菩薩進入悟解圓通境地時,我現出佛的身體為他們講法,使他們解脫。沒有獲得菩薩果位的修道者,進入寂靜妙明境地正出現妙明圓通時,我在他們面前現出獨覺者身份,使他們解脫。未獲得菩薩果位,斷脫十二因緣束縛了斷塵緣,悟了自己本性的修道者,我在他們面前露出緣覺的身份為其解脫。等等。如果眾生想要修持心明而不雜塵世間各種慾望,我現出梵王的身份。如果眾生想成為天上的主子,統領眾天神,我顯現出帝釋身份,使他們有所成就。等等。如果有男人願意出家修行,我就現出比丘身份。等等。如果有眾生願意過著普通人的生活,我在他們面前現出人身,為其說法。雖然比孫悟空少了一半變化,但這三十六種變化遠勝過孫悟空的七十二種變化。

其實在這之前,已有須菩提、彌勒菩薩、月光童子、普賢菩薩等諸菩薩、羅漢發了言,觀世音菩薩是最後一個發言的,也是發言最長的菩薩,因此排到了楞嚴經第六卷。

總之,觀音菩薩在無償的幫助了各種各樣的眾生,所以那些如來佛,歡喜我圓滿地得到圓通法門,在大法會中給我授記觀世音的名號。由於我觀聽著十方圓明,觀音的名號,遍傳於十方世界。

這一段也是大乘與小乘的重要區別,大乘的菩薩思想,就是立下弘大的誓願,救渡一切眾生脫離苦海,是無償的,甚至不擇手段的,那怕象鄭朗這種做法,也可以稱為大乘,因此在家也可以修行,不一定非得像小乘教徒必須出家修行自我。

恰恰中國盛行的也正是這種大乘佛教。

什麼叫觀世音菩薩,普渡眾生!

怎麼去普渡,幫助眾生脫離苦海,感化眾生明悟佛法。而不是剝削眾生,使眾生苦上加苦。

所以在中國觀音菩薩在百姓中的信仰僅次於如來佛祖。

這一段雖長,大義也很好理解,聽著鄭朗在誦讀,大半百姓跪下,不是朝鄭朗下跪,是向冥冥中的觀音菩薩下跪。

佛教中有幾本最重的經義,一是金剛經,講空,還有一本心經也講空的,但金剛經乃是萬經之首。維摩詰經,講心淨,入世即出世,出世即入世,這種思想對中國佛教影響最大,禪宗的說禪理論幾乎就是在維摩詰經的理論上發展起來。楞枷經融匯了空有,從二無我講空,從八識、三自性講有,不但成了法相宗的依據,也在禪宗形成有影響的楞枷禪。另外是楞嚴經,雖然該經一直有真偽之爭,但內容宏大豐富,思想嚴密,幾乎將所有的大乘理論都囊括在其中,只要是中國的佛教子弟,任何人不得不看這本經書,某種意義上,它在中國佛經地位中僅次於金剛經。

而且真偽之爭,也是後來的事,在宋朝佛門子弟無疑一個個將它當成真寶。

還有一個原因,也許它很長,比金剛經還長了一半,因此背誦起來很不易。

長長一段背完,鄭朗又朗聲說道:「善知識,佛門慈悲為懷,普渡眾生,於是百姓渴望,自己衣寒食饑,燃香供佛,以求佛祖菩薩超度,然吾所至之處,所見佛門子弟殺人,放高利貸,攀附權貴、作惡鄉里,偽造債券、侵佔民田,霸佔湖溪、至秋潦氾濫成災、民田淹沒、百姓溺死,勒索百姓乃至官府,無法無天、殺人謀財、淫亂良家婦女,不提苦修、幫助百姓、普渡眾生,衣不織食不耕,苛剝百姓,愚騙貧困百姓財政,隱占或強買良田山林湖澤,奪民之生路,兼併廣田,使國無田可布,民無田可耕,這些非乃是佛祖子弟,乃妖魔也。」

又用更大的聲音說道:「諸位百姓聽好,我今天在此發下弘誓,重陽辨別真正佛門子弟,剷除妖邪,自今天起,凡是杭州境內百姓,欠任何寺院高利貸者,我宣佈無償作廢。有欠條在寺院者,到州府上訴,我會率人前去將欠條追回。對佛門弟子用任何手段騙財、騙色、騙地、騙屋舍山林者,前來州衙,本官一律替你們討回,替佛祖正名。佛祖若同意,今天用蓮葉做舟,讓本官渡過此湖,以彰觀世音度世之功,讓芸芸眾生聽到佛祖菩薩真正的聲音。」

話音一落,聽到鄭朗說話的一些和尚們一起皺眉頭。

這太噁心了。

明明是你在裝神弄鬼,都站在荷葉上喊了這麼久,怎能不會渡過西湖?

但讓他們更噁心的事在下面。

鄭朗又開始划槳了,一邊劃一邊還在繼續朗聲說話:「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觀世音菩薩以慈悲救眾生為本願,聞眾生悲苦之音立即進行予樂撥苦,眾菩薩當中,觀世音菩薩與眾生最是有緣,隨類現身,尋聲救人,乃菩薩歷劫度生的悲願。故觀世音聖號格外普遍,乃是菩薩悲心救苦、深入人心。以菩薩有大智故,一切事理通達無礙,所以又號觀自在。有大悲苦,能夠隨類現身,尋聲救眾生,所以又稱觀世音。般若為智慧,波羅蜜為彼岸。觀世音度一切苦惱災厄。」

這是心經的第一句,大義是觀音菩薩修習深妙般若,功行到了很深的時候,觀照徹見五蘊都是因緣和合,沒有自性,當體即空,除去受苦的根源無有煩惱,因而得以度脫一切煩惱生死之苦厄。

鄭朗解釋了其中一些字句的意思,也對,但解釋了一小半,丟下一大半,整個意思變得截然不同。成了觀音菩薩之所以有大智慧,是救苦度人。

然而佛經中心經最短,也最為精悍,許多百姓聽過心經,聽過大和尚的吟唱,可沒有多少人明白它的意思。

偏偏鄭朗渡湖所選擇的位置十分巧妙,離新堤僅一百步,有許多百姓聽到觀音菩薩這個名號,於是站起來,順著長堤跟著鄭朗這個荷舟走,一邊走一邊聽。

觀音菩薩好啊,不錯不錯。

這一撇,將佛教與這些佛門子弟一起撇開。

繼續往下曲解。

聽著老師將一本好好的心經曲解成這種樣子,范純祐終於忍不住伏在王安石的後背,想笑,又不敢笑出聲。富弼同樣忍無可忍,不停的用袖子捂嘴。

人群中一個大和尚聽著聽著,最後怒不可遏,大喊道:「鄭知府,你在胡說八道。」

他想撲下去,揪鄭朗的衣服,但能撲麼?

一下子落進湖中,又不會游泳,在湖中喊救我,救我。鄭朗不得不中止曲解,道:「將他救上來。」

幾個會游泳的下去救人,但將鄭朗嚇了一大跳,這個荷葉舟不容易乘的,剛才大和尚落下水帶起的波浪差一點就將他弄翻了。一旦舟翻,原形畢露,今天晚上這幕大戲會起相反作用。情不自禁的用小槳划了劃,離長堤稍稍遠了一些。

又說道:「大和尚,你不是真正佛門子弟,只是貪吃懶做,落入佛門,不織不耕,靠愚昧百姓香火佈施白吃白吃白住的懶漢,這湖湖水不會度你!」

這個大和尚聽後,一口水還沒有吐完,差一點氣昏過去。

鄭朗沒有停下,說道:「各位鄉親,你們以後還會供養這群偽劣的佛門弟子嗎?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們每一粒糧食是來自你們的血汗,你們每一文錢是來自你們的辛苦,卻用來供養這群敗壞佛門的懶漢,不知道佛祖是氣恨你們助紂為虐,在你們死後將你們打入地獄,永不超生,還是讓你們超度?」

辨佛會沒有開始,宣戰已經開始!

大和尚終於緩過氣,人群中已有人認出他來,驚叫道:「法緣大師。」

鄭朗腦海裡就得知了這個大和尚的來歷,是寶石山昭慶寺北面霍山壽寧寺的住持,因為挨著錢氏羅城,雖不及昭慶寺有名,但香火頗旺,當然也占田,不然不會這麼猴急,不但占田,連西湖邊也讓此寺圈了好大一片水面為圍田。

既然被人認出,法緣不服氣地吼道:「法華經第十二品文殊菩薩說龍女八歲有慧根,智積菩薩認為女子有五漏之身,不相信。文殊菩薩喊來龍女,見多寶如來、釋加牟尼佛,龍女獻出了她的命根子龍珠,供養這兩位佛,釋加牟尼立即收下,龍女也於八歲成佛。」

這段故事出自法華經提婆達多品,但法緣沒有鄭朗變態的記憶能力,所以不能釋講原文,只將大約故事說了出來。龍女八歲成佛的故事在華嚴經中也講過,有可能法緣記不得了,因此只提了法華經。

連生命都可以供養佛祖,況且一點小小的財物。

鄭朗在荷葉上大笑,「你知道什麼叫佈施?龍女非是佈施供養,她已經悟解圓通,這是捨、了、斷、空。一捨後立成佛。試問有幾個百姓到了這境界?」

主動維護佛教,其實這才是一些佛教弟子的本質,供養我吧,你們不吃不喝,那麼餓死了凍死了,也要供養我們,死後就成佛了。天知道!

但這樣辨下去,課題就會大,會成了推翻整個佛教,鄭朗摸摸自己大腿,是沒有那麼粗的,因此主動迴避,又說道:「你說故事,我也說故事,釋迦牟尼坐化後,弟弟阿難尊者還活著,佛不要求女性出家,但阿難為大姨母故,硬要求下來,佛就罵他,你弄的好事,我的佛教會早滅五百年。為什麼,男性女性一起出家,人類很快就絕了種,又有誰去供養佛祖?」

「鄭行知,你又在胡說八道。」大和尚快要氣瘋了,說道:「天竺教義認為女人穢污,佛姨母年老出家,又屬貴族,許多比丘尼多是青年,恐其對比丘傲慢。許多比丘年少證道卻比佛姨母高深,須規定恭敬的禮儀。故佛說,我正法要減五百年。後佛正果已成後,餘波一直未了,佛的大弟子迦葉尊者以十事責阿難,第一事就是責備阿難不應再三要求佛准許女人出家。故此,女子出家要求更嚴格。」

「法緣,你這個懶漢,難道女人是穢污的嗎,那你母親也是穢污的嗎,難道這些善女子也是穢污的嗎?」

法緣再次身體搖晃,差一點倒下去。

鄭朗又說道:「我若是你母親,聞聽你說這句話,能將你立即扔到西湖,將你淹死!不但懶,而且還忤逆不孝,養你這個兒子做什麼!」

第三百一十六章 佈施

剛才鄭朗設了一個坑,刻意讓法緣跳下去。

人有陰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就是窮凶極惡之輩,從心底尋找,也會找到他光亮的所在。如鄭朗即將寫的仁義,仁中有義,義中有仁,仁中義有仁,仁中義中仁有義,這才構成真正的仁義。

不過仁義現在肯定沒有時間寫了。

杭州有私鹽,人無利而不往,私鹽販子也不個個是窮凶極惡之輩。若大的杭州,孝子賢孫會有多少?鄭朗一蠱惑,人群有許多人立即義憤填膺,一個大漢闖了過來,一拳將法緣打得滿臉開花。

鄭朗大聲問道:「你是誰?」

「回知州,小的叫劉大憨。」

「為什麼要打他?」

「小的自幼喪父,靠慈母將小的養大成人,聞此不孝之言,小的忍不住,老娘娘還到他寺裡上過香。」說完號淘大哭。

「你孝順,佛祖會保佑你母子的,馬上就有現世報了,富通判,記下他的名字,明天送兩百貫錢,兩百匹絹到他家中。」

什麼現世報,叫打得好!

後面有幾個大和尚準備辨論,結果一個不敢吭聲。

富弼放聲大笑,憋得太幸苦了,連一本正經的王安石都開始悶笑。但富弼終於鬆了一口氣,剛才一番辨論,涉及到數本經義,佛教各個詞語的來歷,有可能牽扯更廣,多達幾十本。

果然是變態的三元,只準備很短的時間,居然對佛經瞭解如此。

也不是這樣,主要鄭朗抓得好,俺只說寺院的占田、放高利貸、附炎趨勢等等不好的行為,佛祖在此也不能強詞奪理。難道佛祖與菩薩鼓勵弟子做這些事的。

若不是抓住這些不好的地方,縱然鄭朗記憶再好,能找到因為佛經諸多產生了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遇到唐三藏這樣的高僧,用不了半個時辰,也會被辨得落荒而逃。無他,鑽研的時間不長也。

看了看岸邊,不遠了,鄭朗又說道:「各位父老鄉親,你們佈施香火,是為了供養佛祖,但知道佛祖是需要什麼樣的佈施,以及不需要什麼樣的佈施嗎?」

「知府請講。」有的人答道。

鄭朗因為私鹽案,眼下在杭州形象不完美,儘管他多次說輕判,有一些人還是略恨鄭朗的。不過大多數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知府很有本事,很聰明,智慧幾乎天下間無幾人及之,否則怎麼能知道海外幾千里的島上就有礦呢?也做了許多好事,真心為民,不辭辛苦,雖不完美,但比較正面。眼下更是充滿神奇,是在使用手段,還真是佛祖在顯靈保佑?

鄭朗又問道:「有人讀過毗耶娑問經?」

這本經書很冷門,甚至不如毗奈耶經有名。

但人多啊,依然有幾個人喊道:「我讀過。」

「這本經書記載了佛祖與毗耶娑對話中關於佈施的問答。佛祖列舉了三十三種不清淨、不純淨的佈施。一者有人邪心倒見。無淨信心而捨財物。如是施者非淨佈施。帶著邪心歪解,沒有純淨之心,是謂不潔佈施。

二者有人。為報恩故而捨財物。則非佈施。求回報的佈施,我幫助某個人,我有困難了,某個人也要幫助我,這是人情的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不算佈施。

三者有人。無悲愍心而捨財物。亦非佈施。施捨財物,不是出自真正的慈悲憐憫同情心,只是為耍闊氣,不算佈施。

四者有人。因欲心故而捨財物。亦非佈施。因為自己有所求,比如想求前程求好姻緣去貢獻香火,不算佈施。

五者有人。捨物與火亦非佈施。六者有人。捨物與水亦非佈施。將財物丟在火中與水裡,比如我們佈施寺院,給佛祖修修像,修一個能遮風蔽雨的場所,讓和尚能吃飽穿暖,這是正常的佈施,但寺院修得像龍宮,和尚們不做事,吃得好穿得華麗,那不叫佈施,這是佈施到水或火裡,不但沒有幫助,會有很大危害,有什麼危害,稍會我再說……」

後面還有,害怕壞人害你,花錢消災,送人家有害的東西,武器,送肉,收養孤兒為了他們以後養你,為出名而施捨,為歌戲妓子故,為破產轉移財產故,為有麻煩的房舍故,拿著人家的財物做人情,穀麥在田地倉庫裡被鼠鳥所食,並非有意送與它吃,不算佈施。若將壞了的食物物品贈送他人,不但不算佈施做好事,而是在造惡業。請人做工付財物,是別人應得。自己有病多送財物給大夫,以為大夫會盡心盡責。打罵人家後,自己覺得難為情,給財物補償,佈施之後疑心別人騙他或想以後回報,施捨後越想越後悔,送了財物給別人以為別人一定為己所用,施者對自己佈施念念不忘,人到衰老沒有將財產留給子女佈施出去(因為財產已經把握不住),為了名譽捨物,出於攀比嫉妒心送財物,為貪女色擺闊,為求子,為求福德,要周濟窮苦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僅送人無用的花果(非指花果,而是指無用之物,餓者要送食物,寒者要送衣服),全部不算佈施。

「各位,現在知道那些不能佈施嗎?一要心淨,二要周濟貧困,所以我每到一處,皆拜訪當地慈善人家。比如剛才的壯士劉大憨,他是至誠的孝順之心,沒有求回報,於是得了現世報。」

除了法緣外,還有大和尚呢,一個個氣歪了鼻子。

真要將這三十三條不淨佈施捨去,寺院還能得到什麼香火!!!

但這才是釋迦牟尼的本義,他是創造一門使百姓忘卻煩惱苦痛、揚善去惡的宗教,而不是讓世界各地百姓養著幾千萬白白胖胖的大和尚。只要抓住這個論點,以現在鄭朗之能,唐三藏來了,辨不了半個時辰,但可以與唐三藏辨上半個小時。

「佛說,而捨財物彼施報者。如以種子種之鹹地爛壞不成。大仙當知。如是之人非不佈施不得果報。復次大仙。譬如有人隨何所取得種子已種之荒田。彼種子界地界相依。須得天雨種子變壞。雖有牙生不得花果。此佈施分不得花果亦復如是。若此佈施,永遠不會得成證果,頂多是大仙界。最糟糕的不僅於此,布了不淨施,如六祖慧能言,實無功德,勿疑先聖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武帝者,蕭衍也。早年他不信佛得成南梁開國皇帝,一代人君,信了佛布了惡施,活活餓死在台臣。他布了什麼施?大通三年出家,讓群臣捐錢一億贖回,大同十二年第三出家,讓群臣用兩億錢贖回,太清元年四次出家,讓朝廷出資一億錢贖回。縱觀他一生,吃素納諫儉省愛民,也無大惡,為何如此?這樣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場,各位父親鄉親,你們用什麼與他相比?胡亂的佈施,會讓你們最終有什麼下場,即便這一世僥倖逃過去,下一世會成為什麼!」

下一世會成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但楊安國知道一旦今天晚上鄭朗所說的話以及這三十三不淨佈施傳出後,會對寺院的香火產生什麼影響。

至少韓琦眼睛已經亮起來。

他讀的儒家書籍不比鄭朗少,但佛家書籍沒有碰過幾本,這本毗耶娑問經更是聽都沒有聽過。明天得將這本經書弄到手,好好翻一翻。

鄭朗到了岸邊,對手中的荷葉十分珍惜,用手再三的撫摸,才登上湖岸,藉著明亮的月光,能看到他的鞋履居然沒有沾一點湖水。然後隱入菊花叢中不見。

忽視噗通幾聲,幾個人跳下湖中,離得有些遠,但也不算遠,一百來步,那片荷葉鄭朗渡完湖,也不要了,可有的人認為它珍貴,於是跳下湖,去爭搶那片荷葉。

韓琦大聲喊道:「不要將它弄壞。」

雖用了更多的心思在想這個三十三不淨施,但荷葉如何當舟渡人韓琦一直在好奇。

欽差有命,幾人不敢不聽,圍著這片荷葉將它捧上堤岸。搶了搶,有一道裂痕,問題不大,韓琦將荷葉翻過來覆過去的察看,也沒有看出什麼異樣,要說有什麼不同,頂多這片荷葉很大,比正常的荷葉大了兩部有餘,但像這樣的荷葉,在西湖裡不要太多。即便大,能當舟麼?再大上兩倍也不行,不要說人,一個小貓在上面也會落入湖水中。

韓琦智商肯定是高達一百五的,然而看著看著,心中鬱悶了。就是這片荷葉,讓鄭朗渡完近六里寬的西湖,中間還說了許多佛經,與那個悲催鬼法緣辨了許多佛法。

韓琦不解,用疑問的眼神看王拱辰,王拱辰同樣在搖頭。

鄭蘋在崔嫻懷中奶聲奶氣地喊道:「娘娘,我也要那荷葉,我要在湖上玩。」

讓崔嫻在她頭上敲了一下。

即便鄭朗將法門揭開,在場的也不會有一個人能立即玩起來,為了這場精彩的表演,丈夫可是喝了無數口的湖水,不過天氣熱,也無所謂。

一個百姓顫著聲音說道:「欽差,能不能將它賞給小的。」

韓琦知道鄭朗是在裝神弄鬼,噁心某些貪婪的偽和尚,它的價值還不如鄭朗一個字。於是將它遞給這個百姓。

他是這個想法,老百姓不是這麼想。開始有一些百姓認為鄭朗使用了什麼方法,但聽了這麼多佛經,又見到鄭朗將法緣辨得啞口無言,想法也產生改變。畢竟這時百姓沒有幾個讀過書的,比較迷信。這人接過來後,將它舉在頭頂,趴在地上喃喃祈禱。他一跪,許多百姓立刻跪下。

富弼掃視了崔嫻等人一眼,若不是為了避嫌,能拉起崔嫻的手落荒而逃。

弟媳婦,趕快走吧,受用不起。

懂的,崔嫻拉著江杏兒的手,帶著四兒、環兒以及幾個學生撥腿就走。

楊安國與韓琦幾人也跟著離開,老百姓在下跪,他們不能下跪,但在路上韓琦將富弼抓住,一個勁的追問:「彥國,你一定知道,對麼?」

富弼知道,能不能說?

他能告訴韓琦,韓琦同樣能告訴他人,一傳十,十傳百,事情真相很快也就揭露,那麼鄭朗的苦心經營不起作用,反而起了反作用。無論韓琦再怎麼追問,富弼就是不說。

韓琦又聽到前面江杏兒在問崔嫻:「嫻兒,幾個娘娘的佈施也是這三十三種不淨不潔佈施,官人為什麼不反對?」

韓琦豎起耳朵聆聽,鄭朗這幾個妻妾同樣知道真相,說不定從她們談話中能聽到什麼蛛絲馬跡。又聽到崔嫻答道:「杏兒,官人知道不好,但官人孝順,幾個娘娘沒有其他的用度,只是信仰佛教,這是盡孝,所以官人一直不阻攔。」

「不對啊,官人對吳家小娘子說過,父母做得不對,應當勸解,不能助討為虐。」

「兩者不同的,吳家小娘子是包庇壞人。幾個娘娘僅是佈施,沒有害人。」

「官人說胡亂佈施,會有不好的後果,梁武帝都那樣了……」

「梁武帝用的是群臣錢帛,用的是百姓錢帛,雖台臣之劫有候景因素,更多的是他沉迷於佛法,耽擱國政所至。所以觀世音菩薩面對各色人等,現不同的身,是讓各行各業各安本位。比如眾生想統管世界,保護生靈同,她便現出四天王的法身。如樂意在人間為王,便現出人王的法身。想治理國家,便現出宰臣的法身。做皇帝的,就要勤政治國愛民,但梁武帝自學佛法後,疏理國政,用出家勒索朝廷從百姓身上苛剝獻於佛祖,布的是惡施。幾個娘娘是普通人,所佈之錢帛是鄭家正當所得。雖沒有布淨施,也不會有劫難。大不了得不到證果,難道幾個娘娘還要做菩薩?得不得到證果有什麼關係?」

楞嚴經韓琦沒有看過。

但鄭朗剛才將其中一段讀了出來,比起一些上古的儒家典籍,也不是很難理解。觀世音說的這一段長篇大論,無非是救苦眾生,點化各色人等。崔嫻說是各安本位,略有些牽強,也能說得過去。就像鄭朗咬定梁武帝布惡施才得的惡果,誰又能說他全錯了?

而且再一想,鄭朗這次時機也掌握很巧妙。

佛教在中國的興起,有三個因素,一個權貴相信,所以有權貴主動倡導包庇,二個是統治者需要,三個是來自百姓的力量。

可如今情況對佛教總體而言不太有利。

信仰佛教的權貴人數不在少數,畢竟道教與佛教PK起來,各個方面皆落在下風,即使朝廷鼓勵也不行。可因為一些佛教子弟的做法,使為數不少的士大夫精英很不感冒。

佛教的教化作用,為統治者需要,可對佛教帶給唐朝的禍害,宋朝各代皇帝還是記憶猶新,趙匡胤游相國寺,贊寧法師說現在佛不拜過去佛,趙匡胤龍顏大悅,這才倡導佛教的。有外部基因,當時北宋在擴張中,想要征服各個割據力量,需要多方面的支持,包括佛教,但還是將佛教列為道教之下。正是唐朝佛教之害故也。

教化作用依然存在,可是宋朝此時環境不同,對教化沒有趙匡胤時那麼看重,關健是需要錢。澶淵之盟前數場戰役打下來,宋朝花了七千萬貫錢,與西夏人作戰還沒有開始,但僅是將糧食物資運到西北,在路上的運費與損耗會有多少?還不知得花多少錢。不但自己,包括賈昌朝等許多大臣在內都在喊節省費用。戰爭還沒有正式爆發,不能剝削百姓,只好從各方面著手,裁剪費用,使國庫稍稍充裕。然而寺觀的侵戰田地,一年讓朝廷減少多少稅務?不打仗,好了傷疤又會讓人忘記痛疼,急迫感不強,可眼下皇上因為財政不足,同樣對佛教產生不好的應像。

百姓的支持,鄭朗這樣一鬧,百姓還會有多少人支持?即便支持,也多是持懷疑態度,俺信的是佛祖,不是你們這些大和尚。

想到這裡,韓琦不由莞爾一笑。

還是沒有聽出荷葉的秘密,只是聽了崔嫻的一些話,韓琦對崔嫻產生一些瞭解,與鄭朗十分相配。大約對佛教不是很反感,也不大相信,敬而遠之的態度。

倒是那個小行首與兩個小婢十分相信佛教。可這個與荷葉渡湖沒有半點關係。

前面拐了一個彎,不好再跟下去。韓琦與楊安國回到邸所。其實案件是在拖著的,看到了,案子也要結束,還要返回京城,趕到利州進行救災,於是三人迅速將案子結束。

離開杭州時,已經看出這件事所帶來的影響,先是那片荷葉,讓那個百姓帶回去,於他家不遠處的吳山腳下設一觀音菩薩像,將荷葉供於香龕前,燒香供放。這一放,引來了無數香客。也是必然,王則搞秘密活動似的,遠沒有鄭朗名氣大,還發展了十幾萬香客,況且鄭朗這一夜的神奇。

一時間此處香煙瀰漫,遮天蔽日。

此處香火旺了,別的地方悲催,壽寧寺兩天下來幾乎看不到任何的香客。其他諸寺中,香火也不及以前旺盛。

並且有許多百姓在打聽何謂三十三不淨佈施,鄭朗不但講了毗耶娑問經中的三十三不淨佈施,還做了詳細的解說,可有幾個百姓記得?但沒有關係,雖然此經頗為冷門,杭州城中還是有的,有好事者將此經書翻開,找到這段話,再次做了闡述。還有好事者學著鄭朗,摘了一片最大的荷葉,於中午時分,來到西湖邊踩上去。這能踩麼?輕者濕腳,重者落下湖去,反正中午時湖水不算太冷,觀者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鄭朗所在的竹舍菊花也很古怪,在鄭朗來到竹舍前,種了許多菊花,這無所謂,就是和尚們很反感他,也不得不承認鄭朗一個雅人,花長勢很好。花長得好不要緊,偏偏鄭朗搬進來後,花一天比一天長勢旺盛。才移載沒有多久,不但根紮下去,生機勃勃,開的花又大又艷。不能往邪處想,往邪處想,也有不對的地方,菊花潑辣,易於載培,但這一移載,多少會受一些影響。如今看到這萬花爭艷,百姓傳言更多。

杭州各寺的和尚們看著這些花兒,一愁莫展,難不成派人夜裡將這些花連根撥去不成?

一時間杭州城中沸沸揚揚,楊安國三人在這種情況下啼笑皆非的離開。

臨上船前,韓琦向西山遙看了一眼。

也能過去,鄭朗那棟竹舍非是孤懸於海外絕壁,不過鄭朗為了讀佛經,閉捨不出,只帶著幾個學生在身邊。韓琦知道沒那麼神聖,可冒昧過去打擾,終是不雅,帶著一肚子不解,登上了船。

但這件事的後繼影響到在繼續。

不僅杭州的寺院,兩浙的許多寺院都先後受到波及。

有的和尚也不服氣。

一部分和尚只是守著一座小孤寺,這些和尚那有什麼田產,又能有什麼財產去放高利貸,餬口罷了。遭到牽連,香火也減少了,更難度日。還有的寺院規模大,可是守著戒條清規,手中即便有田,也是寺院歷年積攢下來的,或者施主佈施來的,要麼有爭議的地方經營了一些長生鋪(當鋪)、店舖、碾磑、旅舍,收入十分可觀,但能算是正當所得。此次鄭朗換田,雖偶生了一些貪念,做得不過份。這些寺院和尚們也多有不服。並且他們也遭到嚴重的牽連。

放高利貸的和尚有之,有的人還不起高利貸了,正好藉著這次機會,開始上訴,鄭朗不在州衙,但是富弼一一將訴狀接了過來,放心,重陽之會辨後,無論結果,一定替你們將欠條討還。

看到這結果,於是有百姓要田,同樣接手,沒有判決,但派了衙役下去調查。最後居然有百姓連正當出賣的田地,長生鋪裡贖不回去的物品,也要往回討要。更不要說香火。

……

吃了家中婢女送來的午飯,范純仁好奇地問:「大夫,他們會怎麼做?」

「那個他們?」

「那些寺院。」

「他們啊,他們怎麼做不重要,杭州是一場戲,功夫卻在戲外。」

「大夫,我不明白。」

「杭州我要的還是水利,至於打壓寺院,非我之能,不過我下了這麼多功夫,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誰?」

「韓琦。」

「韓琦?」

「正是他。」鄭朗說完了,看著外面,外面的菊花金黃一片,當然,這大片大片的菊花開得好,非是百姓所傳言的那樣,提前鄭朗在這裡做了一些佈置,也不能說。百姓傳言,正是他需要的。

又喃喃道:「還有幾天,重陽就到了,重陽一過,看看能不能將這幾個重要的矛盾衝突給化解。」

剛說完,外面傳來一陣美妙的琴聲,就像一陣輕風,緩緩地從東海吹來,慢捲著天上的白雲,又像一泓碧水,從山上叮咚而下,又彷彿一隻鵝毛輕輕在心田攪動。

琴聲優美到了極點。

王安石也在聆耳側聽,道:「好。」

鄭朗卻大笑,走出去,朗聲說道:「你這個大和尚,我本來想請你過來一敘,然塵事繁忙,諸事並多,一直不敢請你。沒有想你比我還俗。」

第三百一十七章 祗園精舍

鄭朗迎了出來,菊花叢外站著十幾個大小和尚。

其中有一個大和尚盤坐於地,將古琴放於膝間正在彈奏,縱然如此,琴音美妙之極乃鄭朗聞所未聞。他身邊還站著一個青年和尚,正在聆耳傾聽。除這兩個和尚外,還有其他的幾個和尚,但用恭敬的態度圍著正中的一個老和尚加上兩個青年和尚。

後者鄭朗不知道他們身份,但彈琴的與傾聽的,已經猜出,正是越州法華山的高僧義海,有可能也是眼下宋朝第一古琴高手。他在京城與知日隨老師夷中學完後,回到老家繼續苦練,於法華山積十年不曾下山,晝夜手不釋弦,遂窮其妙。因為他的琴技高妙,天下從海學琴者輻輳,但無人臻其奧。後來他在諸多學琴者中仔細挑選,終於選了一個得意弟子,叫則全。

義海這一脈在中國古琴史上佔著極其重要的地位,赫赫有名的浙譜正是從義海這一脈發揚光大起來。

笑咪咪地來到義海面前,說道:「大和尚,不好啊,很不好啊,難道你想學習天神送玉女於佛?」

出自四十二章經二十六章天魔嬈佛,波旬送美妙的玉女給佛祖,佛祖說皮囊裡盛著污穢的物事,送來何用,去,我不會用的。

這就是小乘教法,只度自己,論境界比大乘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維摩詰經裡記載波旬冒充帝釋天王送一萬二千名玉女給持世菩薩,持世菩薩不敢收。這時維摩居士對波旬說道,這些女子全部送給我吧。波旬聽了十分惶恐不安,以為維摩有意與他作對,想要隱身逃跑,但他使盡神力也不能離去,此時空中傳來維摩居士的聲音,波旬,將玉女留給居士,你才能離開。波旬只好留下玉女,讓維摩一一感化。

一個是度己,一個是普世度人。

但鄭朗不是說的這個。

想要辨證佛經,必須對佛經熟悉,有多少佛經?就是愛因斯坦的大腦前來學習,一生一世也學不完。鄭朗純是臨時抱佛腳,時間更緊張,所以選擇在這裡搭一竹舍,臨時搶學佛教經義。就是這樣,還分了心思,偶爾教導一下學生,關注一下杭州的吏治。

然而鄭朗愛琴,此時義海前來,不勸說鄭朗,用琴蠱惑鄭朗,也會讓鄭朗嚴重的分心。

「琴是我彈的,耳朵是你聽的,施主連這個都不悟得,還辨什麼佛法?」

鄭朗哈哈大笑,也不怒,指了指這些和尚:「你們既然前來,又有什麼資格辨論佛法,彼此彼此,大家都不是悟道的人,看誰悟得深一點。」

這兩句卻是極深的禪機。

但不是鄭朗現在賣弄的時刻,道:「大和尚,你我算起來還是一家人,佛家也講因果,你得了我的琴譜,卻在關健的時候騷擾我,不知種的什麼果?」

「善哉,善哉,一切諸法性皆如是,唯是自心分別境界,凡夫迷惑不能解了,無有能見,亦無所見,無有能說亦無所說。見佛聞法皆是分別,如向所見不能見佛,不起分別是則能見。管它種的什麼果!」

前面一段出自楞枷經,講佛在龍宮說法,從海中出來看到摩羅耶山頂的楞枷城,說過去諸佛都在此地演說自己以正智證涅槃,我現在也為羅婆那王開示此法,於是帶著諸多的大比丘、大菩薩、梵天、帝釋、大護法天龍演示神通,證法講經,證法後皆於空中隱而不見。於是羅婆王開悟,剛才講法的是誰?聽法的人又是誰……世上一切諸法大約就是這樣,本來實無其物,都是自心虛妄的結果。凡夫不明白這個道理,實際世上無有能見,也無所見,無有能說,也無所說,見佛聽法都是虛妄分別,如剛才所看到的,不能說是見了佛,不起分別才見到佛。

說直白一點,不能著相,一著相就落了下乘,重者墜入魔道。只要不著相,才能真見佛,不會種惡果。

「大和尚,老鼠咬琴弦啊,不過我喜歡。」

又是一個佛家典故,兩個小鬼去捉拿一個法師,法師對兩個小鬼說,我出家一輩子,只做功德,未做修持,你們給我七天時間,七天修行成了,我先度你們兩個,再度你們的老闆閻王。小鬼被他說動,給了七天期限。法師自知將死,放下一切念頭,無我相,無人相,七天後小鬼來了,看到一片光明,但看不到人,沒有辦法捉。兩個小鬼欲哭無淚,上當了,怎麼辦,觀看了半天,看到一片光明裡還有一絲黑影。原來這個法師功德大,國君封他為國師,賞了一件紫金缽盂與一件金縷袈裟,法師什麼都放下了,只有這個缽盂放不下。兩個小鬼看出來,變成兩隻老鼠去咬這個缽盂。法師念動了,一念動光也沒有了,讓小鬼銬上鐐銬,法師還以為自己沒有悟道,小鬼將經過說出,法師聽完後將缽盂往地上一扔,好,我跟你們見閻王去。什麼閻王什麼缽盂,無所謂。於是立即證道,帶著兩個小鬼也隨著悟道。

師叔,別與我講什麼禪機,先將手中這把上等的古琴砸了吧,砸完後再說禪機。

義海終於站了起來,敲了敲鄭朗的腦袋道:「師兄來信說得對,你果然是一個憊懶之徒。」

鄭朗只是笑嘻嘻的,道:「請進吧。」

義海指了指身後正中那個大和尚道:「鄭施主,這位是重顯禪師與他的徒弟天衣、義懷。」

「既來此,何來禪師?」鄭朗冷冷地道。

這個態度太過傲慢,讓一群大和尚們十分不滿。

別的和尚不提,重顯名聲很大的,乃是雲門宗首屈一指的高僧,住持明州雪竇山資聖寺,時人稱之為雪竇重顯,或者雲門重顯,曾寫過《頌古百則》與《拈古百則》而聞名於世,兩個弟子對佛法也頗為精通,乃是僧侶裡有名的後起之秀。

若論此時高僧的排行,重顯能絕對排在前五之內。

如果不是因為鄭朗引起爭戰,重顯前去皇宮,趙禎對這個高僧也會禮遇。

鄭朗對這些大和尚們的態度輕描淡寫,淡淡道:「不過你們也能勉強算是佛門弟子,也可以進來吧,至於其他人等,這裡是淨地,我不歡迎之,以免污了我的菊花。」

前面就走,但眼角略略瞟了重顯一眼,重顯雖跟了過來,臉上秋水無波,十分平靜。

高僧總歸與眾不同的,大約自己這個師叔前來,也是重顯所托,無奈,重顯在佛教界名氣太大了,不但在此時,縱觀雲門宗一世,能超過他的也沒有幾個和尚。要麼還有一個和尚契嵩,眼下沒有來杭州,在瑞州人洞山曉聰門下學佛。直到幾年後來到錢塘,著了幾十卷佛教經義,又重修了壇經,才超越重顯。後世所看到的壇經,多是這個契嵩版。但眼下契嵩還沒有多大的名氣。

接到竹舍,鄭朗說道:「各位,且等我將這幾個字寫完再敘。」

說著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大字傅奕十一條,善哉善哉。

五個和尚臉上全部色變。

傅奕於唐高祖武德四年上表斥佛,陳列佛教流弊十一條,剝削民財,割截國貯,軍民逃役,剃髮隱中,不事二關,專行十惡,等等。佛教高僧法琳作破邪論作答,痛罵傅奕,俺是高僧,脫離世俗,罵你太史令豈不是小菜一碟。高祖擱置爭議未發。三年後,傅奕又再次上表,佛在西域,言妖路遠,漢譯胡書,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役,演其邪法,述其邪法,偽啟三塗,謬張六道,恐嚇愚夫,詐欺庸品。

這個很厲害的,不但直指佛教不事耕織的弊病,還指出了另一弊病,不忠不孝,出家不認家,何來父母至親,更況且國家。

因此鄭朗在西湖荷葉上痛罵法緣,有許多老百姓要揍法緣,正是此故。道士李仲卿與劉進喜也作辨文,托傅奕奏上疏朝廷。法琳再作辨正論駁之。但是很理虛,不過太子李建成尋找佛教支持,又是不果。

直到貞觀六年,傅奕三次上疏排佛,第二年太子中捨辛諝也開始詰難佛教。慧淨作析疑論,法琳作析疑作答,但漸漸落入下風,於是李世民下明詔說殊俗之典,郁為眾妙之先,諸夏之教,翻居一乘之後,也就是奶奶的,俺們中國道教的什麼成了下人,胡人的一乘之論居然成了人上人,朕不能容忍,令道士女冠居於僧尼前。法琳不服氣,說李氏並非老子後裔,也不是隴西李家,而是鮮卑拓跋達闍,勸李世民認祖歸宗,你是陰山鮮卑李家,不要攀漢人李家吧。李世民大怒,看到法琳在辨正論信毀交報篇中有念觀音者刀不能傷句,命法琳七日念觀音,到期用刀試頸,看看觀音是否靈驗。

這個能靈驗麼?

法琳嚇壞了,在獄中稱我七日裡只念陛下,未念觀音,陛下功莫大矣,陛下即是觀音,極盡阿諛奉迎,奴顏卑膝之勢,李世民才放過他,將他流於益州。佛教慘敗。直到武則天為了樹立正統,尋找宗教支持,佛教才漸漸興盛。

總之,傅奕十一條在中國歷史上不是大事件,但是佛教界心中一個慘痛。

重顯怔忡的看著鄭朗,不知道鄭朗突然寫出這九個大字是什麼意思?難道朝廷對佛教不能容忍,又要象唐朝一段時間那樣,打壓排擠佛教?

鄭朗丟下了毛筆,說道:「義海,則全,坐。對了,重顯,天衣、義懷,不是本官怠慢,你們既然來了,也不是所謂的禪師,恕我不能對你們尊重。除非你們也有一手能讓本官佩服萬分的琴技、書法、畫技。」

雖讓你們進來,你們乖乖站著吧。

重顯卻坦然坐下,說道:「來了,已經著相,再不坐下,更是著相。坐,坐,為何不坐?」

「你也是一個憊懶的大和尚。」

重顯微微一笑。

不管怎麼說,高僧就是高,僅憑這一坐,鄭朗無從的增加了一份好感。不過這樣的大和尚太少了。

鄭朗沏茶,義海開門見道:「鄭施主,你說三十三不淨佈施,可前面還有一段話,汝聽施報。復有施分。何義佈施。既佈施已自食自淨。施已報轉故名佈施。以何義故名為施主。如是問者。大仙當聽。若人有物彼信心生。信心生已以財付人遣向他國。彼人將物向他國施。彼人佈施財主得福非施者福。彼所遣者雖持物施而非捨主。若人自物自手施者。則是捨主亦是施主。為何不解?那個心經……」

「喝茶,喝茶,涉及到佛法,雖然你們不是杭州僧侶,本官也允許你們前去辨佛。到重陽節那天晚上,我與你們辨一辨。今天不談。」

但這怎麼行?

之所以今天來訪,就是想今天將事情解決,真到重陽辨佛大法開始,會成為魚死網破之勢。

不要以為佛教徒多,鄭朗代表的是朝廷,特別是剛才九個字更給了幾個和尚沉重的壓力,最好不要辨,今天解決所有的事。於是義海又說道:「鄭施主,不能顛倒黑白,還有祗園精舍。」

祗園精舍是佛教更有名的一段典故。

尼泊爾有一個捨衛國,捨衛城中有一個叫須多達的長者,希望佛在捨衛國說法,因而想找一地作為釋迦牟尼說法的場所,於是看中了太子花園,遭到太子刁難,提出條件,以黃金鋪滿花園才肯出售。須多達於是用金鋪地,太子為其誠心感動,遂將園中所有林木捐給佛陀,做為精舍。這段典故稱為祗園精舍,或者叫給孤獨園,或者叫祗樹給孤獨園。

鄭朗道:「義海,難道你不看金剛經?」

這是佛教的一個大秘密!!!

在許多佛經中,佈施經常看到的,還有各種寶石、香味、美樂。但在金剛經裡清楚的寫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既然是邪道,為什麼佛經裡有那麼多寶石,香味,美樂,精舍?或者說供養。

其實很簡單,想要佛教發揚光大,僅靠象乞丐一樣乞討,能不能發揚光大,所以要建華麗的佛寺,燒香,香氣氤氳瀰漫,不要寶石,但要金光燦燦,再加上莊重的梵唱,寺鐘的悠揚,宗教的莊重神聖的氣氛便有了。這樣佛教才能發揚光大。

這就是供養中的一種。

還有佈施,釋迦牟尼是王子,所跟隨的一群人也是貴族,比如他的堂弟阿難,這些人不會耕不會種,又要脫離塵俗,不能餓死吧。因此要百姓佈施,但不說乞討,那樣的話會讓人看不起的。所以佛教又有數說,叫乞土,上乞佛法於佛,下乞食於眾生,乞這個不生不滅的食糧。還有一個,佛觀一碗水,八萬四千蟲。

因此做了許多規訂,弟子喝水時必須用一塊布濾後才能喝。弟子更不能做飯,種地也是犯戒的。一碗水裡都有八萬四千蟲,那麼一鍬下來,會有多少生命?要愛惜生命,所以不能種地。夏天蟲蟻多,必須要結夏,不然出去化緣時會踩死許多生靈。只能呆在室內修行,秋後出去化緣(其實天竺夏天天熱,出外化緣多苦啊,不當真)。

但有沒有考慮,因為佈施他們吃飯,農夫又造成多少生靈消失?彼不殺他殺,性質有何區別?或者象歐陽修所說君子朋黨是好的,朋黨就是朋黨,難道因為他們,月亮就會變成太陽?

然而看怎麼去辨,歐陽修辨成功了一半,後來並沒有多少人批評他。佛祖辨成功了百分之九十,有誰敢說和尚化緣是要飯的?

捨衛國太子與須多達將精舍修好,釋迦牟尼進駐,在此說法二十五年,比在任何一個地方說法的時間都長,但在金剛經裡僅提了一句,一時,佛在捨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並沒有提及太子與須多達供養這件大功德。

對金剛經鄭朗還是很贊成的,首先不像其他佛經有那麼濃厚的神話玄幻色彩,很實際,即便是佛祖象百姓一樣也要吃飯,於是乞食。天熱了,也光著膀子。第二個是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說古今往來一切聖賢,一切有宗教成就的教主,都是得道成道的,只因個人深淺程度,時地不同,所傳化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己。有一定的辨證觀與包容觀。

漏洞很少,比如裡面大段的佈施。不像壇經,說什麼空,什麼了,但花了很長篇幅說六世祖慧能為達摩那件袈裟被北派禪宗追殺。不就是一件衣服嗎?要,我給你。得道者擁有的是證道之法,而不是衣服,那樣不但著相,是著魔。

鄭朗不信佛,然而每每看看壇經第一品時,都不由皺眉頭。

但正是這個金剛經,才說了真正的佈施之道。

很大的佛教秘密!!!

鄭朗每每看到金剛經時,都會莞爾一笑,然後歎道,殊途同歸,萬法歸一,果不欺我也。

而這個秘密,將是鄭朗在辨佛會上投放最重量的炸彈!

立即將話題隱過,又說道:「義海,還是彈琴吧。楞嚴經中各個菩薩有各個菩薩入道的法門,每一個菩薩的法門皆完全不同。昔日我不研佛法,認為知日禪師是迷戀於琴道,今天看了這麼多佛經後,才知道琴也有琴道。」

說著指了指後面厚厚的佛家經義。

「何解?」義海不由問道。

「你學的是禪宗,有頓悟與漸悟,頓悟艱難,漸悟也未嘗不可。所以說看山似山,看山不似山,看山還是山。天下萬法,琴也是一法。先用心奏琴,心琴合一,心即是琴,琴即是心,剛才我聞聽你彈琴,似已進入這一境界。再丟心丟琴,無心無琴,無物無我,那麼就可以悟道了。」

說完了想樂。

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師叔,別被自己這句話忽悠得走火入魔,悟個頭的道!彈好琴吧。

已經忽悠了,義海蹙眉沉思。

義海忽然睜開眼睛,道:「鄭施主,我前來是受眾寺長老所托,央請你一件事,杭州諸田聽你調換,重陽之會取消則個。」

「大和尚,是我要稱你法師,還是師叔,還是其他,說一段故事給你聽,有人問藥山禪師(唐朝名僧),怎樣才能不被外境迷惑,藥山說道,任由外境來去,有什麼關係?回道,不會。藥山就反問,那有什麼外境能使你迷惑呢?於是又引出一段故事,許多少年擁簇一位長者飲酒,同時還有諸多歌伎作陪。因為只有自己年齡最高,長者閉眉閉眼,規規矩矩的正襟危坐,不理會四周的嬉鬧。酒會散後,歌伎向他索取酬賞,長者拂衣而起,生氣地說,我根本連正眼都沒有看你。歌伎一聽,用手抓著他說,眼睛看的算什麼,閉著眼睛想的才厲害。」

王安石等人全部笑了出來,連三個更年青的和尚則全他們也憋著嘴角,想笑卻不敢笑出。

鄭朗又說道:「水澆鴨背風過樹,佛子宜作如是觀。何妨對境心數起,閉目不窺一公案。各位心境比我還俗,再說茶已涼,請離開吧。義海,若有緣,過了重陽,你我再次相會,只彈琴,不談佛。」

第三百一十八章 最神奇(上)

但鄭朗的話沒有作用。

你讓我站我就站,你讓我走就走啊,說好聽的我這叫不著相,不好聽的叫你調不動我。義海準備起身離開,重顯依然坐著不動,說道:「鄭施主,我在明州動身之時,找到你撰寫的那本中庸,特地看了一遍。」

「那是儒家的書。」

「你現在不同樣在看佛家的經義律論?」

「不得己看之。」

「貧僧也是不得己看之。」

鄭朗不由笑了起來,道:「好,我聽你說一說。」

居然給了他一次機會。

「我在你書中看到了八個字,事可適止,矯枉過正。」

說得不大對,鄭朗中庸主要寫的是根據不同情況變化與時俱進的進行調節,但重顯這樣說也無不可。這個八字換成一個,叫變。無論做任何事,都有一個度,比如宋朝對武將的控制,叫失了度,畢竟是冷兵器時代,將他們權利剝削得一乾二淨,武將如何發揮作用?這就注定了軍事的軟弱。

鄭朗道:「大和尚,你也算說得有理,如果我不知道度,那麼這紙上寫的不是傅奕十一條,而是聯道會昌滅佛!!」

六字吐出,幾個和尚臉上再次變色。

這更是佛教史上的巨痛。

武則天將佛教抬起來,不是佛教給了武則天兵將錢帛支持,而是輿論的支持,替武則天鼓吹她為帝的合法性。然後佛教一法不可收拾,危害嚴重。實際宋朝佛教危害也嚴重,出家的僧尼、侵佔的田地、逃匿的戶數、減免的稅賦,比唐朝佛教鼎盛之時不少半分,不過宋朝龐大的經濟與人口總量,使宋朝的佛教危害變得看似的不那麼嚴重。

再者,宋朝更嚴重的是冗兵冗官冗政,這三者之危害那一樣都比僧尼帶來的危害大上幾十倍,所以在研究宋史中,許多歷史專家忽略了這個重要的問題。

這個大爛瘡放在宋朝身上不算什麼,但放在唐朝可憐巴巴的經濟上,危害立現。因此李嶠、狄仁傑、辛替否、姚崇、李叔明、韓愈都曾上書反佛。一直未果,直到唐武宗,為佛教所侵,不得不下詔說,洎於九州山原,兩京城闕,僧徒日廣,佛寺日崇,勞人力於出木之功,奪人利於金寶之飾,遺君親於師資之際,違配偶於戒律之間,壞法害人,無逾於此,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女不蠶,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紀極,皆雲構藻飾,僭擬官舍,晉宋梁齊,物力凋瘵,風俗澆詐,莫不由是致也。

一詔下完後,開始滅佛。

實際這段歷史不是詔書所寫的那麼光明正大,主要是唐武帝李炎偏愛道教,趙歸真薦引道士鄧元起、劉玄靖等,共同在唐武帝面前攻擊佛教,才引起這起滅佛事件。

但不能說這道詔書沒有作用。

不一定象詔書裡所寫的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女不蠶,有受其寒者,社會需要各種各樣的人,士農工商,宗教的良性作用便是感化百姓,揚善去惡。可也有一個度,若是四十萬人五十萬人為僧為尼,以唐朝後期可憐的經濟能力,如何承受?即便是感化,也不需要這麼多人,在落後的生產力下,必然產生許多深遠的影響,減少糧食生產、稅務、勞力等等。

發起滅佛事件是因為崇道引起的,可這次滅佛卻是良性的,會昌二年,唐武宗令僧尼中犯罪者與違戒者還俗,罰沒財產,充入兩稅。四年,敕令毀拆凡天下房屋不滿兩百間,沒有敕額的一切寺院、蘭若、佛堂,其僧尼全部還俗,也就是拆毀所有中小型寺院,以及一些讓朝廷不滿的寺院。五年四月,敕祠部檢括天下佛寺僧尼。七月下敕兩都兩街各留寺二所,每寺僅給僧三十人,上都長安左街留慈恩寺、薦福寺,右街留西明寺、莊嚴寺,其節度與觀察使以及同華商汝等各州,各留寺二所,分三等,上留二十僧,中十人,下五人,其餘僧尼一律還俗。所有非保留寺院,全部拆毀,銅像鐘磬銷毀鑄幣,鐵像交給本州鑄做農器,金銀寶石銷付度支。八月,宣告天下,拆寺四千六百所,還俗僧尼兩十六萬餘人,收充兩稅戶,招提、蘭若拆四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

這還是在唐王朝力衰、藩鎮割據下取得的戰果。不然此次佛教將會遭遇滅頂之災。就是這樣,一直到宋真宗後期,佛教才漸漸恢復到天寶鼎盛的局面。

重顯艱難的說道:「鄭施主,佛教如那樣,道教必然也會產生新的弊端。」

說得很含糊不清,這就像大戶人家一樣,一朝滅亡了,許多士族大戶消失,新王朝進行田產分配,可新王朝確立後,必然又有許多權貴。因此民間多有夫妻二人吵架時,女子抱怨婆家沒有好公公,是窮家,正是這種原因。父親是李剛,自己上位會更容易,比如韓億的八個兒子,呂夷簡的四個兒子。不管什麼教,百姓需要宗教信仰,朝廷也需要宗教對政權進行輿論的輔助,不扶立佛教,就要扶立道教。寺院侵田,道觀不侵田?

「是有,如果那樣,再滅道教,扶持其他的宗教,反正佛教是外來宗教,為什麼不能扶持白帽回回(伊斯蘭教)、藍帽回回(猶太教)、祆教?就是你們佛教當中還有諸宗,區別開來,將數宗定為邪宗,打壓大部,扶立小部,也能達到武昌滅佛的結果。」

「施主,此言過矣,當今天子仁愛,萬萬不會坐視讓你……行此……」

皇上好啊,不會讓你胡作非為的。

「是啊,人好了就會受人欺負,就是天子,同樣會有人欺負,打他的主意。國家仁愛了,外國就會來侵略。官員仁愛了,下面的人就會慾壑難填,和尚也是人哪,所以本官換地,勒索到本官身上。但不知道天子被你們屢次欺負後,還有沒有了這個好脾氣?」

重顯再次色變。

其實正是這個好皇帝,壓控了佛教的發展,有多種原因,佛教膨脹,侵犯到士大夫貴族集團的利益,受劉娥影響,趙禎對父親晚年的拜大神十分反感,佛教已經成為國家的腫瘤。於是後來做了一些控制手段,不過因為趙禎的性格,雖一定程度得到控制,做得不夠堅決,佛教依然還成為宋朝幾個大腫瘤之一。

不但是宋朝,對契丹與西夏也產生了消極的影響。阿骨打僅幾千士兵謀反,迅速將契丹消滅,佛教之功功不可沒。

按照重顯的理論,總歸要有宗教危害的,甚至國家總歸要滅亡的,但做比不做好。不管什麼辦法,只要是良性的,包括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帶來的危害,不過確立了宋朝三百年基業,而不是象五代十國,戰亂不休,百姓也得到一段寶貴的養生休息時光。

合者必分,分者必合,是大勢所趨,但做比不做肯定要好,這就是鄭朗的看法,也是儒家的看法。

鄭朗又說道:「不過你也說得對,事可適止,不能矯枉過正,我心中有一個度,但想僅同意我的換田之法,是不可能了,我豈不是讓人笑話?其實從去年我讓妓子唱白蛇時,你們心中就應當有數,何必要等到今天。但他們將你居然都從明州請來,難道想將天下高僧全部請來,我不怕,儘管來吧。來得越多,我這個度就會越松。」

說著又撫摸著厚厚的佛經書籍說道:「我別無所長,唯獨記憶力好。雖時短,也能記得許多佛經,並且佛教本義是揚善去惡,大乘本義是普世度人,所以佛的神力是大慈悲力。我以正辨邪,縱然天下高僧齊聚,我未嘗不能辨上一辨。重顯禪師,勿要多言,重陽再會吧。來人,替某送客。」

不走,喊外面的護衛將你們強行請走。

留不下來了,重顯鬱悶的走出竹舍。

外面的和尚紛紛過來詢問,重顯搖頭說道:「老衲讓你們失望。」

他不是前來挑戰鄭朗,而是進行化解的。

重陽辨佛會,他也不可能去的,又搖頭說道:「你們想同意換田,恐怕無法善了。」

鄭朗意思他總算聽出來,還是有度,不是真正到了魚死網破的時候,但這個度隨著時光的消失,也在放鬆。想要他終止下來,必須做出更多的讓步。

一個和尚說道:「辨就辨,他又不能代表朝廷,怕則個!」

義海搖頭,道:「不然,你們未必能辨贏。別的不說,我一生撫琴,琴技不敢說天下無雙,能勝我者僅廖廖數人也。但我一生當中,又作過幾首新曲?這僅是這個知府的一處,不僅琴曲,還有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道德文章,那個格物之學。如果在重陽之會上,他使出種種用荷渡湖的手段,不用辨,你們就會輸掉了。」

你們不要小看了是他一人,他一人背後還代表著朝廷,他本身也是一個變態。

聽到一荷渡湖,幾個和尚全部黯然失色。

雖知道鄭朗在裝神弄鬼,但證據何在?設法破法,破開秘密,才能說人家是裝神弄鬼,否則就是人家有大神通。佛教中也做過類似的事,到了他們這地步,全部心知肚明。

「還是讓吧,他說有度,就依他這個度,彼岸是海,回頭也是岸。」義海又說道。

「義海禪師,那麼我們怎麼讓他才能滿意,況且那麼多寺院……」一個和尚欲言欲止。沒有鄭朗的舉動,有的佛教高僧也反對佛教中一些和尚慾壑難填的作為。但佛教門派諸多,沒有一個統一管理組織,你不聽我張大,我不聽你王二,不要說全國,杭州各個佛寺之間也無法管理指揮。就算讓,我將田不換,交出去行不行,我不要高利貸了,權當做了好事行不行,可我做到了,別的寺院不做,難道帶著一群武僧上門毆打,才讓他們聽話?

重顯搖頭:「所以老衲也不知怎麼辦?剛才我們談話不多,但老衲聽了聽,他對佛經的精通程度,已經不亞於你我中的任何一個,我又仔細回想,他辨的是佛門中不肖子弟的作為,縱然想辨,面對他,也難將黑辨成白。更難!不但如此,我怕朝廷……」

武宗滅佛,那是不可能的,但這件事若是驚動朝廷,數旨一下,佛門地位必然會嚴重下降。歎了一口氣道:「老衲也著相了,各位,好自為之。」

辨佛不怕,但要佔著一個理兒才能辨,鄭朗沒有明說,可智慧如重顯,怎能不知道鄭朗的心態,人家辨的是佛門不肖子弟的種種惡跡,如何辨得贏,難不成如來佛祖同意佛門子弟侵田,放高利貸,甚至像極少數劣跡弟子,與良家婦人通姦,強佔百姓財產?

說完離開。回明州去了,杭州這灘子水太渾,他明智得很,趟不得。

義海也要走,讓幾個大和尚拽了下來。

鄭朗既然敢裝神弄鬼,褻瀆佛祖,請高僧是鎮不住場子,但義海與鄭朗有些關係,真說起來義海是鄭朗的長輩,他是儒家弟子,尊師重道,尊敬長輩,卻是儒家弟子必備的因素,留下來或許有用。

義海道:「我無能為力,否則也不會讓他將我趕出來。」

「這干係到佛門千秋大計,你不能坐視不管。」

幾個和尚拚命的勸。

鄭朗在竹舍裡聽取護衛的稟報,苦笑。但這才是真正的人情世務,什麼空什麼了,不能當真。

重陽節漸漸到了,杭州也熱鬧起來。

不但佛門的人,還是道教的人,更多的是四周州府的士子,十分好奇,不但有一荷渡湖的事跡,還是儒家弟子用佛經辨佛門弟子的壯舉。這件事有可能要銘載史冊的,所以也過來看一看。

重陽還沒有到,但從杭州城四面八方趕來的人群,已經讓人感受到即將到來的緊張氣氛……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最神奇(下)

時光到了八月底,即便是杭州,也能感到秋天到來時帶來的那種寒肅之氣。

樹葉不再綠得發碧,一層層將翠色脫去,風一吹,依然在婆娑起舞,依然蓊蔥,但多了一份滄桑之色。

鄭家,崔嫻正在剝餛飩(湖菱的一種,嫩者為沙角,老者為餛飩,還有一種水煮包子也叫餛飩,與後世餛飩皆有所不同)給女兒吃。忽然門房進來稟報:「那個吳家小娘子來了,要見幾位娘子。」

崔嫻秀美的臉上出現不悅之色,遲疑了很久,才說道:「讓她進來。」

對這個少女,崔嫻很是不滿,因為鄭家久沒有得後,作為主婦,崔嫻同樣很著急。聰明的人也多了一份疑心,害怕別人說她專寵。不能對外人說,我沒有霸佔丈夫,可外人會有什麼看法呢?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是自己的錯也是自己的錯。於是想替丈夫再挑選一兩個賢惠有才幹的女子,看中了四人,秦鳳娘、安八娘,還有那個宜娘以及這個吳小娘。

秦鳳娘因為牽扯到江鈞之子,不可能了。可這個宜娘與吳小娘,全部讓她看走了眼。倒是丈夫眼睛雪亮,才避免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吳小娘走進來,伏地跪下。

「你起來。」崔嫻淡淡說道。不悅放在心中,臉上表情無喜無憂,說話的聲音也很平靜。

吳小娘怯怯的站起來。

但是女人,總會有小心性,崔嫻只是在替女兒剝菱角米餵著她吃,就當吳小娘是一個空氣,也說明了她心中的怨憤之氣。

吳小娘怯怯的不敢說話。

杏兒與環兒從外面走進來,看了客廳中怪異的場景,問:「吳小娘子,你怎麼來了?」

「我,我……」

「你想說就說!」環兒直接了當地說。

「環兒,不要嚇著她。」江杏兒心軟,倒不是很恨吳小娘,相反,認為吳小娘很可憐。然後悄聲對崔嫻說了一句。

崔嫻驚喜地問:「是真的,是假的?」

江杏兒重重點頭。

「為什麼不早說?」

「我也怕錯了。」江杏兒嚅嚅地說。前段時間江杏兒身體略有不適,崔嫻懷過一胎,什麼身體反應杏兒也看到過,但疑心自己猜錯了,現在全家上下為鄭家的後代在犯愁,除丈夫沒心沒肺,那一個不在擔心?於是偷偷帶著環兒出去看了一下大夫,這才確定有喜。

「這太好了。」崔嫻高興地說,不一定是男孩子,也不一定能平安生出來,可有總比沒有的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崔嫻說話語氣也柔和許多,問:「吳小娘子,你來有何事?」

「我,我,是母親讓我來的,說我向知府發過誓言,服侍知府,就要留下來侍候知府。」

「你就來了?」

「我不敢有這想法。」吳小娘急切的辨解,鄭家這個門坎不大好進的,自己也沒有臉再呆在鄭家。

「對你母親說,她的心意我們領了,安心地去嶺南,雖然嶺南天氣酷熱,也不是人間地獄,當年寇准與丁謂二人老年之時全部流放到嶺南,在嶺南活得好好的,也沒有被嶺南的環境打倒。官人還說過,嶺南有江有河,天氣熱,適宜種植,但一直沒有得很好的開發,否則又是一個江浙。你們全家去,如果你父親這一次安下心,做出一些政績,朝廷也能看到,那時就會被重新召回。」

「喏。不過我發下的誓言永遠遵守承諾。」吳小娘說道,美麗的一對大眼睛中閃過一絲堅定。

「沒有人怪你,更沒有人要求你遵守諾言,你青春年少,美麗動人,不要耽擱了大好年華,以你的相貌與才藝,能找一個好夫君。況且朝廷處罰也僅是貶,沒有其他,你還是官宦子女。」崔嫻聽到好消息,心情好,也不怪不氣,平和地說。

沒有當真,將吳小娘打發走。

吳小娘僅是在平靜的湖泊裡投下的一塊石子,自從她帶著不純淨的心情進入鄭家,無論崔嫻怎麼賞識她的相貌資質,也只能成為過往雲煙,況且丈夫也不想再納妾。

杏兒的有喜,卻讓鄭家上下充滿了喜氣。

特別是在這時候。

鄭朗對付佛教中一些不好的弟子,別人不會這樣想,佛教又講因果報應,鄭家久久無子,也會讓人用來做文章。偏偏這時,鄭家傳來喜訊,會狠狠的抽一些人的大耳光子。

這些,鄭朗在竹舍,崔嫻吩咐人嚴格的隱瞞著。

到了最關健的時候,不但做了一些佈置,那是為了得勝加分的,最終還要丈夫對佛經瞭解。

這件事很艱難,佛經上說看了傳了,會有什麼什麼好功德,好功德不知道,但崔嫻也因為丈夫看了一下各種佛經。結果頭暈腦脹。

慢慢看還好些,可想短時間將這大量枯澀的佛經看下去,並且記住,還要融會貫通,換誰來都吃不消。丈夫讀書雖博,終是儒家子弟。甚至這比科考還難。

在這當口,崔嫻不想鄭朗為任何事分心,特別是這種大喜或大悲的事。

杏兒懷孕,對鄭家而言是一件大事,也是好消息。

接下來的一件事,讓崔嫻無從判斷。

兩天後鄭家又來了一個客人,江二郎。

崔嫻與環兒對江二郎不熟悉,但江杏兒與四兒對江二郎很熟悉,聽到門房稟報,四兒忐忑不安地說:「大娘子,官人對他們好。」

在家中杏兒最大,不過崔嫻是正妻,因此大娘子是崔嫻。

「傻丫頭,你不要小心眼,我知道了。」崔嫻淡淡地說。對丈夫這幾個好兄弟,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如雷貫耳,父親反對,她同樣不是很喜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為什麼要與這幾個無賴之徒交往。後來幾人品性稍稍改正,加上沒有直接的交往,崔嫻也就忽視此事,沒有去思考。但丈夫偶爾也在與他們保持通信,書信上語氣很溫和,能看出丈夫的感情。這份所謂的友情丈夫沒有放下的,崔嫻還是不喜,但嫁雞隨雞,無奈罷了。

讓江二郎進來。

崔嫻問道:「為什麼你現在才來?秀州那兩封信是不是你托人仿寫的?」

「大娘子。」

「二哥子,官人視你們為好友,稱喟弟媳即可。」

「大……弟媳。」江二郎有些侷促不安,昔日兄弟八人是好友,不是親兄弟,也勝似親兄弟。可物是人非,如今地位懸殊天壤之別,自己七人已經高攀不上。

崔嫻看出他的心情,平和的說:「你們與官人是好友,應知道官人的脾氣,不要說你們之間的友情,沒有這份友情,他也不會向任何人擺知府的架子。坐吧。」

「是。」江二朗還是小心答道。不但是知府,這是二十來歲的知府,未來鄭朗底限在哪裡,誰也無法預料。

杏兒噗哧樂了,說道:「江二郎,讓你坐,你就坐吧。」

「喏,見過江娘子,幾年不見,你如今更漂亮。」忽然抽了自己一個大耳光子,道:「該死。」

是鄭朗的妾,漂亮不漂亮,不能說,不然輕佻。

「又生份了,官人只是在南方為官,離鄭州得遠,否則你們也能經常見面,坐吧。環兒,給江二郎沏茶。」崔嫻說道。

喝了一口茶,江二郎這才將正事說出來。

這件事如鄭朗所料,不是江二郎做的。但江二朗是確實到過秀州,他年齡漸長,家中有些產業,不但在鄭州,在其他地方也有一些產業。這個,少年時懵懂無知,他沒有對鄭朗說,也不知道家中的情況,鄭朗更不會去問。以後鄭朗下了江南,信中也沒有提。

江父為了磨礪他,讓他來到揚州,非是秀州,在此江家有一個店舖。江二郎來到揚州後,說店舖不僅是店舖,店舖後還有一個作坊,事務繁忙,於是沒有來杭州看望鄭朗。他內心處還有一個原因,讓他遲疑未來,兩者的距離讓他感到有些怯懦。畢竟已經長大成人,不像少年無知時。然而因為一樁業務,幾月前去了秀州。

在秀州時,他才想到要到杭州來。不過揚州店裡出了一樁事,江二郎又回去了。後來接連不斷的事情出來,查鹽罷鹽,然後海捕文書就下到揚州。至於什麼原因,江二郎也不知道,還是揚州一位世交長輩提交通知了他,於是躲了起來,沒有被抓住。直到後來,接到家中轉給他的鄭朗書信,江二郎這才悄悄來到杭州。

但這一耽擱,路途遙遠,已經過去兩個多月。

「你不能騙我。」

「大娘子,騙你不得好死。」

崔嫻沉思了一下,怕鄭朗分心,還是沒有對鄭朗說,不過派人通知了富弼。

富弼盡了一份朋友之力,與江二郎交談一番,是不是江二郎指使人做的,一是對方的人證,二是己方的人證。對方人證在秀州,難以說清楚。況且即便有人想陷害江二郎,都能仿鄭朗筆跡仿得唯妙唯肖,江二郎還在秀州出現,許多人也知道這件事,那麼找的人大約很相像。人是早遲要交到秀州的,但現在交到秀州定案對江二郎不是很有利。

詢問了江二郎那段時間與什麼人相處,這個容易找,什麼時候回揚州,又與誰在一起,這是揚州,離秀州還有很遠呢,不可能人今天在揚州,明天就在秀州,後來又去了揚州,即便騎馬也沒有那麼快。這樣就能撇清嫌疑。

至於衛知州能不能結案,與富弼無關。

交談後,便派人前去揚州將相關的證人帶來。

到這時候江二郎才明白事情經過,也長鬆一口氣,這段時間風聲緊,不但在到處抓他,連揚州那間店舖也暫時查封了。到了鄭朗的地頭,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就問崔嫻,來到杭州,總要看一看鄭朗的。

崔嫻沒有讓他去。

江二郎在杭州閒得無聊,到處閒逛,但僅過兩天,衛知州派了衙役過來抓人,不知道他從那個渠道這麼快得到消息的。富弼雖很是不悅,至少按照規矩,你到杭州來抓人,要通知杭州府一聲,可因為江二郎與鄭朗的關係,不大好說,眼睜睜地看著江二郎被衙役帶來。

對佛經,富弼也說不清楚,要不要通知鄭朗出面,會不會分鄭朗的心,富弼也說不清楚,只能派人通知崔嫻。

崔嫻對丈夫這個好兄弟更加反感。

畢竟還在抓捕中,為什麼到處溜躂?自討的苦吃。好好的呆在鄭家,就是衛知州派人抓江二郎,還有一個緩衝時間,甚至未必敢進自家來強行抓人。但這是丈夫的好兄弟,不顧嫌疑,來到富家,問富弼怎麼辦?

富弼道:「不要緊,我已經派人帶人證過來,沒有充足的證據,事牽大案,衛知州也不敢嚴刑逼供。我剛剛也找到嵇轉運使與馬轉運使,讓他們對此案關注一下。要不要通知鄭知府?」

「不用通知,這時候他來抓人,是有意想分官人的心。」崔嫻道。

富弼想了想,默然。

就是江二郎做下的案子,也不能將鄭朗怎麼樣。除非那兩張便條真是鄭朗寫的。但會噁心到鄭朗。對鄭朗的七個好兄弟,富弼與崔嫻看法一樣,少碰為妙。不過他也聽到鄭朗與這七人的感情,然後又想了一下,說道:「江二郎大約是無心牽連進去。那兩個放跑的犯人才是關健所在,因為突然被抓了起來,有的人苦於無奈救之,又聽到江二郎來到秀州的事,讓人找到鄭行知的字跡拓本,臨摹了兩封信。衛知州沒有放人,石守道粗心大意……」

歎了一口氣,這個案子衛知州有結案之職,但失職是石介,憑此點,他好不容易此次兩浙積攢的一些功績也成了東去流水。

至於是什麼人,衛知州沒有這個能力,有這個能力也不好查,比如張大亮為什麼要殺人滅口,隨著他自殺,也不知道所殺的人犯當中,那一個人才是張大亮滅口的人。

那兩個人犯鍾全與何秀,大約此時也被殺人滅口。

但富弼也不想繼續查下去,牽連的人多,到了結的時候。

頓了頓說道:「崔娘子,你放心吧,要不了多久,我提的人證過來,讓他們到秀州做證,江二郎就能釋放。」

崔嫻回去,可這件事是偶然發生的,還是一個陷阱,崔嫻不知道,也容不得她考慮,重陽眼看就要到來。

……

施從光說道:「那邊都準備好了。」

說完後眼睛有些驚奇。

「勿要保守這個秘密。」鄭朗說道。

「我已經吩咐過。」

「外面現在有什麼動態?」鄭朗為了讀佛經,幾乎處於苦修狀態。也不一定非要在竹舍讀佛經,在自家府上同樣可以讀。可效果不同,不管怎麼說,要先聲奪人,佛教有許多戒律,不用大聲喊沐浴戒齋,最少得做一個樣子。所以這段時間閉門竹舍,連家中的幾個女人都不讓她們過來。對外面的事,鄭朗也沒有多過問,如崔嫻所想,會分心的。但崔嫻想得嚴重了。

施從光支吾了一下,最終沒敢說。

這次辨佛會轟動一時,連太平州那麼遠的地方,都有士子趕過來。幸好鄭朗說的有些晚,不然來的人更多。鄭朗將杭州諸寺和尚逼上了架子,自己同樣也被逼上了架子,誰輸了誰就會被火烤。施從光遲疑一下道:「也沒有其他的事,要麼有幾個件小事,朝廷下旨,調富弼回京,但新通判下來,最少還有一個月時光,不會影響此次辨佛。」

「讓富弼回去?」

「是。」

鄭朗沒有象崔嫻那樣胡思亂想,正常的人事調動,宋朝的制度也使官場上人事任命象走馬燈一樣。壞處就是不能貫徹一個很好的執政政策。然而益處也有之,即便有不好的官員危害不會大,頻繁的人事調動也讓官員不能專權。

但是富弼離開,將會使自己少了一個重要的幫手。於是問:「新通判叫什麼名字?」

「叫李顏。」

鄭朗茫然,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官員名字。

「原來是三司使一名官吏。」

鄭朗額首,還是為了平安監才來的。要打仗了,朝廷許多人也意識到財政成了國家頭等的大事。

又問:「還有呢?」

「也就是一些禪師找到富通判,還有兩位轉運使,想通過他們向你說情,辨佛會不舉行了,他們會協助知府你挪出寺田,還有一些寺院甚至默許杭州府將他們圈墾的田收回。」

「有那麼容易嗎?」

鄭朗的話可能會有兩層意思,第一個鄭朗不甘心,為這次辨佛會,鄭朗吃了許多苦頭,寺院騎虎難下,鄭朗也騎虎難下。只有在重陽一辨勝負。另外即便有許多寺院配合,還有不知死活的寺院不肯讓步。時間也來不及觀察,給他們勸說。只有鄭朗一讓,以後也就讓了下去。

但施從光還不知道鄭朗真正的想法,鄭朗這次辨佛會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杭州事小,全國事大,大規模的改良不可能了,可以進行一些小規模的調整,使國家變得更健康。那麼與西夏人交戰,就有了更多的底氣。

後來趙禎與西夏的議和,有趙禎的想法,在短短幾十年內,似乎趙禎還是做很漂亮。不過長遠來說,西夏人對宋朝危害很大,與契丹形成雙面掣肘。不要說收復幽雲十六州,西夏不滅,宋朝就沒有一天安穩的日子。這一點他與韓琦想法一樣,是堅定的主戰派。

自己贏了,別人不說,以韓琦把握時機的能力,從利州回京後,一定會與一些士大夫們聯手,對寺院重新制定一些政策。

施從光不知道鄭朗的想法,因此不敢回答。

鄭朗又說道:「你替我準備一艘船,還有那個也要準備了。」

「喏。」

施從光離開,王安石也有些興奮,問:「大夫,那個真的成功了?」

「好好讀書,記住,這終是歪門邪道,不能學的。」

「大夫,也不能這麼說,兵法雲奇正相輔,正過於呆板,奇過於危險,正中有奇,奇中有正,才是兵者之道。雖然兵家不是主流,然而諸子百家也有許多共通之處。這是以奇輔正之術。」

「算你說得有理,可正才是王道,奇只能輔之,而不是正輔之奇。」

「是。」

「讀書吧,也許明後年朝廷又要科舉,你不能分心。」

「是。」

九月初七,武林山通向靈隱道的山道前的一片空地上來了一群衙役。

他們手中各自拿著工具,有的在挖泥巴建一個半人高的圓台,還有兩個人在樹牌子,上面寫道,重陽之秋,月上飛來峰頂,於此辨佛三日。

就選擇在這裡作為辨佛場所。

一會兒這個幾丈方圓的圓台建好,衙役開始在上面鋪石頭。並沒有其他的佈置,僅是地形略有些險惡,位於空地的盡頭,兩邊都有高大的山峰,山峰上長滿了樹木,雖是在白天,這裡還是陰翳一片。

高台建好了,衙役們離開。

但這所高台引來無數遊人觀看。

實際上隨著這座高台建起,也意味著辨佛法再無人可擋。

可這個夜晚,鄭朗閉關了許多天後,從竹舍裡悄悄出來,來到浙江江邊,悄無聲息上了一艘船,不過此事並沒有他人知道。

……

重陽是登高之時,熱鬧在白天,可這次杭州的重陽熱鬧卻在晚上。

天未黑,就來了許多百姓,富弼不得不派了士兵維護著秩序。然後前去竹舍。

但在這之前,崔嫻與杏兒她們早就過去。

鄭朗笑瞇瞇地迎出來,夫妻之間要說一些悄悄話的,其他人自動退後。鄭朗在幾個妻妾身上瞅了瞅,崔嫻穿著一身朱紅裙子,又嬌媚又貴氣。出身好,有才氣,跟在鄭朗後面渲染,但論氣質,沒有幾個女子可及。

江杏兒一身鵝黃的裙子,又美麗又乖巧。四兒也穿著湖綠長裙,在憨態中顯得七分可愛,環兒穿著短馬甲,小巧玲瓏。四個女子看著鄭朗似笑非笑,眼中卻是充滿了思念。

鄭朗走過去,用愛戀的眼光看著她們,問:「有沒有想我?」

崔嫻扭頭說:「才不想呢。」

「是真不想,還是假不想。」鄭朗捉住了崔嫻的手荑,用指尖在她手掌中輕輕的劃著。

「想,你這個冤家,滿意了嗎?」崔嫻說完,抿起嘴樂了起來,然後嗔怪道:「還有人……」

不能在這裡親熱。

「還有三天,我就回去,這件事一結束,我能好好陪伴你們了。」

「你啊,不可能有安份的辰光。」崔嫻用手指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

鄭朗又來到江杏兒面前問:「杏兒,你有沒有想我?」

「官人,好想。」幾乎同時杏兒與四兒答道。

「我的杏兒與四兒最乖了。」

崔嫻又在翻媚眼。但江杏兒附在他耳邊說:「官人,你回去後奴會給你一個好消息。」

「現在不能說?」

「現在不能說,不能讓你分心,官人,一定要贏哦。」

如果不知道鄭朗的佈置,一家人還是很擔心的,鄭朗不是真正的佛門弟子,當然那樣的話,幾個女子苦逼了。杭州寺院多,高僧多,精通佛經的高僧更是數不勝數,無疑增加了此次辨佛會的難度。

「我一定會贏的,杏兒,你身上好香。」

「官人,你在齋戒,不能,不能親熱。」杏兒臉上飛起一朵紅雲。

但只有她與四兒將鄭朗這個齋戒當真。

鄭朗笑笑不語,又說道:「出發吧。」

走了沒有多遠,看到富弼帶著大小官員迎來,上前又問道:「富兄,要離開杭州了?」

「快了。」

「可惜早了些。」

「無妨。」富弼道,但心中還有些遺憾的,雖然平安監與自己關係不大,可正是自己替鄭朗分擔了許多州務,鄭朗才專心做了許多事。若是到年底倭奴國兩礦帶來更大的收入,那時回京城,自己會有更大的政績。不過很快恢復過來,問:「行知,那邊有沒有準備好?」

「好了,前天晚上我親自看過。」

「那就好。」富弼握了握拳頭,幾個月前被一些和尚們「敲詐勒索」,讓他至今耿耿於懷。

一會兒,武林山就到了。

到處都是人群,不過能擠到那塊場地上的百姓很少,看到鄭朗來到,一個個停止議論,然後盯著鄭朗。今天鄭朗並沒有做什麼刻意的打扮,還是像以前那樣穿著白色長袍,一張圓臉上神態安祥從容,也能說明鄭朗那種穩操勝券的心態。

勝不勝,三天後才能知道。

但一段山道走完,那個空地出現在鄭朗面前時,戰已始!

人群鴉雀無聲,忽然全部驚呼起來。

今天晚上的天公作美,微微的西北風吹來,月亮半圓,月色朦朧美麗。就在這時候,西邊的峰頂上出現一個巨大的事物。

是一塊布,巨大無比的布,徐徐的從峰頂升了起來。然後自動的向高空蔓延。就在百姓驚奇萬分的時候,從這個布幔落下無數金色的東西,落在那個高台上。

此時空地上擠滿了許多百姓,但那塊空地鄭朗刻意讓施從光建造,就是留給他自己盤坐辨佛的。因此派了一些衙役看守,沒有讓百姓靠近。這些金色的物事落下來,衙役們不知道什麼東西,自動的向後退。

金色的物事繼續落下,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高台上。落在地上也就算了,但落在高台上這些金色物事全部自己在自動移動,最後靠擾在一起,一會兒一個巨大閃著金色光亮的佛字便出現在高台上。

「哦!」

「呀!」

一片驚歎聲響了起來。

這太神奇了,比一荷渡湖還要神奇。

義海站在一群大和尚中間不由苦笑,擔心什麼就來了什麼!

但還沒有接下來的一幕讓人感到神奇,布幔繼續在升起,不知道有多高,反正在峰下看著都十分巨大,終於也停下來,彷彿天空中有一個無形的繩子將布幔拉直,然後一道光從布幔上亮了起來!

第三百二十章 最牛的居士

「這是怎麼一回事?」嵇穎與馬仲甫張大嘴巴看了看高台上的那個佛字,又看著空中那塊巨幔萬分不解地問。

連韓琦都沒有向他透露真相,何況兩個轉運使。富弼吃吃一笑道:「嵇轉運使,馬轉運使,你們就當佛祖在保佑鄭行知。」

但富弼知道真相的,當初設計時鄭朗是設計了一朵荷花,這個大金佛字是預備方案,最後在屢次試驗下,荷花被推翻,因為想要荷花必須層層重疊起來,沒有做到,最後才選定了這個金佛字。至於其他的沒有改動。

不過荷花可以展現在巨幔上,巨幔已經繃直,能看到它的全部面貌,上層部分是金色,但在金色部位隱約的能見到四個金剛在閃動。月色朦朧宜人,其實在這種月色下,近處也許看得更清楚一點,但看遠處卻恍若霧裡看花,水中望月,又有時不時的氤氳水霧環繞,雖然就在山峰的上方,反而看得不大真切。

然而離得近,還是能看到四大金剛的閃動,不過這樣更增加了一份神秘感。

下面是白幔,白幔上先是一點光,光亮漸漸大了起來,然後一朵蓮花座便出現了。畫面的效果質量很差,不過對於這時代,已經足夠。

看到那朵模糊的蓮花在布幔上緩緩移動綻放,許多忠實的佛教徒熱淚盈旺,一起拜伏於地。

馬仲甫抓住鄭朗的手道:「鄭知府,請告訴我!」

「要有光,便有了光。」

「能否說清楚一點。」馬仲甫又說道。他雖是儒生,也信佛,如果不是知道鄭朗的一些底細,剛才也差一點與百姓一樣拜伏於地。

鄭朗附在馬仲甫的耳朵道:「無他,爭的是信仰之戰。」

還不是答案,馬仲甫依然不放手。

「你家家族人脈廣泛,這件事雖然我不會向百姓說出,但會給陛下與幾位宰相一個交待,你可以問他們。」

雖然弄一個教主似乎也有可能,也似很好玩。

可別當真,真做了教主與聖人,趙禎會十分尷尬的,士大夫們同樣很難受。這也是統治者大封死人,不封活人的由來。關羽可以在宋朝將他捧成神靈,武神,卻不能容受狄青做東府的首相,那怕宋朝的制度決定宰相做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再次調動。因此不要以為趙禎好說話,自己是正統的文人,這個分寸輕重必須要把握。不然真想做教主,就是好脾氣趙禎,也會對自己扼殺。

會說的,正好富弼回去,將前後經過,以及這幾次神奇的原理,一一寫在奏折上,讓富弼帶回去。估計那時候重陽辨佛會早就傳到京城,一些士大夫們也會忍耐不住,上書進諫。對幾位宰相說,對趙禎說,他們會不會將真相公佈於眾,讓他們做決定。

反正奏折一上,就會將一些人疑慮徹底打消。

這個要注意的。

其實已經開始有人進諫了。

重陽節乃是秋天宋代第一大節日,中秋節開始有了,但還是不隆重,隆重的是重陽,除了有登高、插茱萸、賞菊花、吃重陽糕的習慣外,偶爾九月初八宮中點燈,初日又訂為小重陽,實際上重陽節從一天變成三天。

趙禎在宮中設了一場菊酒宴。

平時宋人也為了重陽準備茱萸酒與菊花酒,茱萸為避邪翁,菊花為長壽客,假此兩物服之,以消陽九之災厄,因此在菊花盛開、茱萸繁茂之時摘采莖葉,雜麥米釀酒,密封置於室內,來年重陽方熟,不但有避邪長壽的寓意,還能預防各種疾病,比如菊酒治頭風。

本來是一次正常的宴席。趙禎優待士大夫,不但重陽,平時也常常在宮中宴請大臣赴宴。開始也沒有人想到,宴到半途,趙禎忽然問了一句:「諸位愛卿,你們對佛教以及寺院各僧有什麼看法?」

僅一句,下面的人鴉雀無聲。

但在趙禎提問之前,早有一個人進諫。

三個欽差用很快的速度返回京城,王拱辰好一點,韓琦耽擱了很長時間,還要趕到利州振災,所以必須得快。到了京城,趙禎接見三個人,主要詢問案件經過。

問完了後韓琦便說了幾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南海路途遙遠,已經查到幾個很大的銅礦,不能不管,可想要經營,必須設立供給點。不是為海外領土提出來的,對擴張領土,君臣都有一些想法,不過「祖宗的制度」注定了宋朝內斂。這與擴張領土無關,而是為了經營幾個礦藏。

大戰來臨,宋朝什麼都缺。缺少精兵,缺少強將,缺少錢帛,缺少武器,更缺少金銀銅鐵,特別是銅。如果有了足夠的銅,不僅本身是財富,可以用來鑄錢,有了足夠的銅錢,就是石介也知道有何意義。

韓琦將事情經過說出來,也說了鄭朗一愁莫展,自己提議讓朝廷調出禁軍的事。雖然西北大戰打響,可京城的禁軍戰鬥力都知道的,放在西北是弱兵弱將,但放在南海島嶼上對付那些落後的原住民,卻是一頭頭猛虎。這是韓琦的看法,也直接說了。

趙禎沉吟,暫時沒有表態。

這件事還早,現在探明,必須到明年帶回來大量的銅,才能做最後決定。

然後韓琦說了另一件事。

這件事先是趙禎提出來的,詢問一荷渡湖的原因,韓琦很鬱悶。最後說道,臣也不知,但富弼知道。這才是富弼被調回京城的真正原因,連鄭朗也沒想到。

接著韓琦又說了一些所見所聞佛教不肖弟子的惡劣事跡。進了一諫,控制各州府僧尼數量,寺院數量,田地數量,禁止僧尼發放高利貸,兼併田地,結交權貴,僧尼不征丁稅但必須征田稅,禁止僧侶出入婦人室闈,特別是這一點,他視自己為最正統的士大夫,更不能容忍。然後又說了其他的一些進諫。一共是十二條。

比鄭朗做得好。

鄭朗「沒有想到」用國家的力量經營供給點,鄭朗壓佛只是一州一府,也「沒有想到」全國。

趙禎又默然。

韓琦又說了一句:「陛下,寺院一年侵佔的田地減少國家多少稅務?寺院一年的香火施捨,增加多少百姓的負擔?」

這兩個問題讓趙禎臉色陰沉。

這時候國家最需要的就是錢,不是兵,有錢可賞,以宋朝的人口基數想要多少士兵就有多少士兵。一提到錢,數量少罷了,只要數量多,無論那一個大臣,稍有一些良知,眼睛都綠了。並且對百姓,趙禎有可能是滿朝君臣中最關心的那個人,不亞於在江東的范仲淹。韓琦不及之,包拯不及之,歐陽修、蘇東坡等人更不及之。

然而趙禎還是不作聲。

要感謝諸位大臣,趙禎主政之初諸位大臣將趙禎銳氣一起磨平了,好處是趙禎不喜歡折騰,因此不是西夏之逼,有可能趙禎朝是宋朝最好的辰光。但壞處便是他做事缺少銳氣,怕麻煩。以至於後來宋神宗看到他這位伯爺的生平,果敢的大刀闊斧。按照鄭朗的中庸學,全部做得不完美。這種不完美恰恰是他們生平帶來的心靈變化。

這是這段時間韓琦上書很少沒有得到趙禎批准的,但韓琦沒有氣妥,比起以前的上書,兩諫顯然事情重大的多,又落實到具體的實處,性質截然不同。慢慢來吧,立即離開京城,去了利州。

韓琦的進諫還是有一些影響。趙禎這些天也在宮中反覆思考,今天宮宴,趙禎又忽然想到遠在杭州的鄭朗。

離得遠,趙禎也漸漸成熟,情誼如鄭朗所料,變淡了一些,可這份情誼還是有的,特別是諸多君子怦擊自己的時候,鄭朗冒天下之大不韙,派人到京城專門斥責石介等君子的做法,讓趙禎很感動。

遙望著南方,他文不及南唐後主、宋徽宗,武不及隋煬帝、唐太宗,但不是一個沒有智慧的皇帝,知道鄭朗以一個儒生身份與群僧辨解佛法會有多大的困難。心中隱隱有些擔心,因此問了一問。

這一問,有的人已經看到趙禎的鬆動。不過問得突然,還是沒有人發言。就是想發言,也要等待杭州辨佛的結果。

辨佛開始!

一朵大蓮花開了,鄭朗從人群中也走出來。

許多百姓用敬畏的眼神看著鄭朗。

江杏兒在人群小聲地問崔嫻:「嫻兒,官人會不會褻瀆佛祖?」

她信佛,也知道鄭朗這些安排,心中總有些怕怕的。

「不是褻瀆佛祖,佛祖應當要感謝官人。」崔嫻低聲答道。她比江杏兒聰明,想得也遠,丈夫這次安排不是針對佛祖的,而是針對各個佛教不肖弟子。即便有佛祖,也不會怪罪。

不過那些佛經,崔嫻一想就頭痛。

這些裝神弄鬼的手段是輔助手段,能不能辨贏,還要看丈夫這段時間能讀懂多少佛經。不是記住,是要弄懂它。

鄭朗已經走到這個小高台前,坦然的坐在那個大佛字上。

一個和尚怒不可遏,衝上來喊道:「你有什麼資格坐之?」

「為什麼我沒有資格?」

「你不是和尚!」

大多數和尚很贊成這句話的,但一些對佛經精通的高僧聽到後,眉頭直皺。果然,鄭朗說道:「請問和尚,一個孩子進入寺院,尿急,正準備在佛像下撒尿,有一高僧看到後大聲說,你不要在有佛的地方撒尿。小孩子便反問一句,請問大師,哪裡沒有佛,我到沒有佛的地方撒尿。現在我問你,哪裡沒有佛,讓我坐在哪裡。」

「善哉,善哉。」鄭朗僅一句,就讓許多高僧已經放下準備辨佛的念頭,合什宣善。

和尚啞然。

鄭朗又說道:「須菩提,若菩提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所以者何?須菩提,實無有法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

說著站起來,來到昭慶寺住持雲若面前,在老和尚頭上摸了摸,說道:「人人都說你是高僧,可你真以為你是高僧,那你就不是高僧。」

這是一個禪機。

上面一句是來自金剛經,說如果菩薩執著我相他相眾生相長壽相,就不是真正的菩薩。為什麼呢?須菩提,實際上沒有一種名為發心求無上正等正覺者。

一般人難以明白,通俗一句,因為菩薩與佛祖一樣是空靈的,廣大的,一切都不著的,一切都不住的,所以真正的菩薩是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這是佛教的基本教義,如果還貪戀一個高僧的名號,何來高僧而言?

雲若老和尚光腦門子被鄭朗摸了幾十下,還摸得不能吭聲。

並且他心中最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在這句上面還有一句,我應滅度一切眾生,滅度一切眾生已,而無有一眾生滅度者。這才有了下面這一句。這是很矛盾的一句,我應當滅度一切眾生,但真將一切眾生滅度,那麼將沒有一個眾生被真正滅度。但這一句話若真正被剖解開來,對這三天的辨佛會將產生巨大的影響。

鄭朗摸著老和尚的腦袋,很光滑,手感很好,旁邊的人看了卻是瞠目結舌。鄭朗又低聲說道:「老和尚,不錯不錯,我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摸大和尚,還是高僧的腦袋瓜子。」

「你!」

再次低聲說道:「老和尚,我也不是真正滅佛,只是還佛教的原來面貌,你跑來趟這個混水做什麼?憑空中這個布幔,你們能辨贏麼?佛教再這樣下去,還能不能弘揚真正的佛法。」

提前鄭朗派人做了暗中調查,這個老和尚還是不錯的,平時粗衣布麻,深居淺出,若說真正的高僧,能上鄭朗眼的沒有幾個,這個雲若就是其中一個。杏兒與四兒還到昭慶寺燒過香,見過這個老和尚,對他十分敬仰。所以鄭朗做了點化。

「你不是真要滅佛?」

「滅什麼佛?」鄭朗忽然大聲說道:「佛說人人皆有佛性,一切皆是佛。為什麼?佛便是宇宙,佛便是宇宙運行的至理。石頭是佛,高台上的佛字是佛,你是佛,我是佛,祆教是佛,儒教是佛,因此金剛經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如果我以儒學悟通了天地間的至理,那麼我也成了真佛。當然,很難。我在著相,你也在著相。但我不刻意求成真佛,意境上已經高了你一籌。去吧,你今天來此,最少耽擱失誤了你數年的修行。再執迷下去,你馬上不是高僧,會漸漸盤入魔道。」

雲若臉上陰晴不定,忽然捨什道:「善哉,善哉。」

念完後一言不發離開。

許多人愕然,雲若名氣不及重顯名氣大,但也是杭州有名的高僧,居然因為鄭朗幾句話,或者讓鄭朗摸了摸腦袋瓜子,就這樣離開了。

富弼歎了一口氣,看著不遠處鄭朗正重新返回高台,搖了搖頭道:「鄭行知,你點化的是魔道還是佛道?」

杏兒卻睜大眼睛,驚奇地道:「嫻兒,是不是雲若禪師讓官人點化?」

「差不多吧。」崔嫻抿著小紅唇偷樂,丈夫開了一個好頭。

鄭朗重新盤坐於高台上,大聲說道:「佛祖說人人是佛,只是有沒有堪悟的區別。我能坐此,你,他,皆能坐於佛字上。各位高僧們,不要有異議了,如果有異議,我再問一個問題,我不是高僧,也沒有出家,但什麼為居士?」

有的和尚臉色再次一變,因為他們想到了一個經義。

鄭朗也沒有指望他們回答,道:「按照儒家理論,居士是指有德才而隱居不仕或未仕的人,不過今天來此,我不談儒家,如果按照這個說法,我做不成居士哪。但來此我說的是佛法,所以談佛家的居士,佛教中的居士是指在家修佛者。那麼這個居士能做什麼呢?我念一段佛義。爾時,毗耶離大城中有長者,名維摩詰。已曾供養無量諸佛,深殖善本;得無生忍,辯才無礙;遊戲神通,逮諸總持;獲無所畏,降魔勞怨;入深法門,善於智度……如是,長者維摩詰,為諸問病者如應說法,令無數千人,皆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

是維摩詰經裡第二品。

維摩詰經對國家佛教影響深遠,僅次於金剛經。

第一個是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淨土淨。想要淨化社會,必須淨化人的心靈,只有人心靈變美好了,那麼社會也就美好了,至少扶一下摔倒的老太太不用擔心,這比當初佛祖提出來的空斷更高明,更加積極。

第二個強烈斥責了小乘有慈悲心而不能普的思想,強調慈悲普度、利生濟世、關懷人間。

但這本佛義很長,一共十四品,若全部背誦出來,會花很長時間,因此鄭朗僅背了第二品方便品。方便波羅蜜是十波羅蜜中第七波羅蜜。不是讓路的方便,是修菩薩道的一個法門。第一品是釋迦牟尼佛演出,自第二出此經主角登場。佛是教主,必須現出家身,在家也可以以居士之身修行成佛,這就是佛法的方便法門,所以又叫方便品。

第二品就講維魔居士如何方便的,也經商所以富有財產,但用這個財產周濟窮人,不是用來供佛的,讀到這一句時,鄭朗刻意咬重了去背。還不夠,聽到鄭朗在讀此經,富弼一努嘴,衙役開始發放此經譯注。

譯注工作交給了司馬光,因為要給老百姓看,鄭朗要求司馬光譯成口語化,越淺白越好。譯好後,鄭朗親自再次重新修改。不但有維摩詰經,還有金剛經等書,每本經書刊印了兩千本,無償發放給百姓。總之,為了此次辨佛會,鄭朗前前後後花費了幾千貫。

居士也有妻小,但常修行清淨,有六親,但不為世事牽制,穿著華貴,更以莊嚴著稱,也吃好的喝好的,但以禪悅為食,也涉及外道與世典書籍,但以佛法為正宗,也出入青樓,是為了警示世人淫慾之過,也喝酒,也串門子,上到皇宮貴族下到武士百姓,但是為了什麼什麼。

鄭朗在背誦,讓一群有錢有勢的大佬聽得悠然嚮往,這樣的居士修佛還是不錯的,能喝酒,能結交權貴,能狎妓,只要心中有佛,以後就能成佛。好,好好,大好,太好!

這才是維摩詰經的高明之處,第一便於入世,第二世俗化,持著佛教無數條戒律出家太辛苦了,一般人不容易做到,影響佛教的普及。於是出現這個維摩居士。

忽然百姓又傳來驚奇之聲。

然後百姓一起抬頭看著天空中的巨幔,此時巨幔隨著鄭朗開始講經,畫面再次改變,出現了無數佛祖菩薩大羅漢盤坐於蓮花座上的場景。又從巨幔上飄下來朵朵花瓣,向高台落去。

看到如此神奇的場面,一大半百姓伏了下去。

富弼哭笑不得。

鄭朗身上也披上了朵朵花瓣,不過鄭朗「寶相莊嚴」,繼續在背誦,但下面這一段沒有背經,而是講經。其時,維摩居士示病在身,心中思付,慈悲心切的世尊難道不會派人探視我嗎?

這一段為了下面的內容過渡,但不大好。同樣是著相,存了念頭!也是此經最大的破綻。鄭朗不是為了徹底打倒佛教,因此揭過沒有提。居士剛一存這個念頭,佛祖便知道了,於是派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前去探病,舍利弗說了一大通話,總之,他境界離維摩居士相差太遠,沒有資格探病(又是著相)。又派十大弟子中以苦行著稱的大迦葉探病,也自愧不如,不敢去。接著到了十大弟子中解空第一的須菩提,長於義理的弟子富樓那彌多羅尼子,議論第一的十大弟子摩訶迦旃延,天眼第一的十大弟子阿那律,持律第一的優波離,密行第一的羅□羅,佛陀堂弟多聞第一的阿難。一個個都喊不行。佛祖無奈,只好請菩薩,彌勒菩薩、光嚴童子、持世菩薩、子善德,皆喊德行不夠,不能勝任。最後請了文殊菩薩,文殊菩薩說,與居士答對不容易,不過佛祖請求,我只能勉為其難。於是前往。在座的眾菩薩、大弟子、帝釋、大梵天、四天王等一聽,這下好哪,這兩位高人在一起,必定會有精彩的對論,於是八千菩薩、五百羅漢以及眾多天人隨文賢菩薩前往。然後問答,構成了這本佛經的來歷。

還是著相,金剛經中提到一句,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真正的佛不會認為自己是佛,真正的聖人不會認為自己是聖人,所以真正的佛法即非佛法。如果有一個佛法的觀念存在,那已經是著相了。

因此清朝大儒顧亭林說過一句,一般人不要看佛經,這東西就是一桶水,一個是滿的,一個是空的,一下子倒過來,一下子倒過去,用看山似山來比喻,看山似山,看山不似山,看山還似山,然後再看又不似山,看似山,就這樣N遍循環下去,才是所謂的佛經。看得越多,越是迷惑(至少一個叫午後方晴的悲催了)。

維摩詰經比金剛經更進了一步,但相比佛教的所謂境界,維摩詰經落了下乘。

鄭朗之所以說這一段,不是講這個最牛的居士故事,而是為了揭示一個道理,只要象維摩居士那樣做,什麼菩薩、弟子、羅漢,都不如他。為什麼要出家做和尚呢,要供養寺院呢?諸位,利化濟世吧!只要存了這個心,連彌勒菩薩也不及你!

這種思想對於寺院來說,要不要命?

一個大和尚等鄭朗講完了這段後,急切地問道:「鄭施主,請問你在心中有沒有佛祖?」

就算你在家修行,但你心中沒有佛,不能算居士,就沒有權利說出這種話。

也能說有理。

可眾人突然再次喧嘩,隨著這個大和尚問完,巨幔上圖案再次一變,變成了一個地獄,一個巨大的魔鬼猙獰的站在地獄中狂笑,巨掌上還握著幾個可憐的普通百姓,這些百姓衣著簡陋,臉上略有菜色,一個個在魔掌裡掙扎,在哀求……

這更要命了。

只要鄭朗在說話,天空中的巨幔出現佛祖的場景,甚至還有花瓣撒下來,但到和尚辨問時,馬上花瓣消失,巨幔上也換成了地獄魔鬼。

許多和尚想要吐血。

第三百二十一章 金剛經的秘密(上)

「你。」大和尚忍住怒氣,又問了一句:「鄭施主,你向來不打誑語,請問你心中有沒有佛?」

居士這一詞鄭朗草草詮釋,其實它指的意思更廣泛,一些道教人士也稱居士,還有一些文人雅士也能稱為居士,比如李白的青蓮居士,歐陽修的六一居士,用在佛教裡意思同樣也很多,梵文中意為家長,或有財產,居家之士,或者天竺第三等毗捨族中的富翁與德高望重的有道之士。更嚴格一點稱呼在家的佛教徒,受過三歸五戒。但到了中國後意思多次改變。

可是最起碼的一點得信仰佛教,否則鄭朗這個居士就不能稱為佛教的居士。

推翻這一點,鄭朗剛才所做的一切將會是無用之功。

鄭朗可以打誑語,只有出家人不打誑語,鄭朗向來言出必行,比某些出家人說的話更讓人相信。所以這個大和尚敏銳的抓住這點進行追問。

忽然天空中傳來一聲金鐘般的聲音,大聲喊道:「爾等大膽,居然偷窺吾等法身,去!」

就在布幔上傳來的。

大多數百姓跪下,但有少數人不相信。

造成這原因主要還是鄭朗自己,他在太平州問過一回鬼。為了避嫌,自己主動將真相揭開。民間還有許多古怪的傳說,不過也有一部分人得知真相,知道這是更古怪的鄭氏格物學。

特別是一些百姓還去過太平州,看過那個物格院裡種種奇跡,上面畫了原理的草圖,講解了原理。還有一個小孔成像的密室。原理雖然寫了,可沒有幾個人能看懂的,那個小孔成像與這布幔上成像也不同,難度更高。不過有一些人想到大約是鄭朗做了一些手腳,於是不相信,悄悄從人群中擠啊擠的,來到後山。

更多的人在關注辨佛。不過有的就在高台附近,將地上的金片子撿了起來觀看,包括不知真相的嵇穎與馬仲甫。藉著月光反覆看了看,其實就是普通的鐵皮子,上面鍍了銅。花瓣也是普通的花瓣。若是有人站在那個巨幔頂上,藉著悠悠的西北風往下撒落,大多數會落在高台附近。

很是普通。

關健是怎麼站在這塊巨幔頂上,休說人,巨幔如何繃直的,也讓人想不明白。

潛入後山的人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思,也不是全部是懷有惡意,主要是好奇。

這座山峰有一些人十分熟悉,說高峰是指武林山而言,其實也不高,但三面環懸,只有西南方向人才能攀登上去。於是繞道西南方向,似乎是看到從地面打上一柱光射到巨幔之上。但接下來的一幕,讓這些人一個個嚇得不敢作聲。

正面巨幔金色上方是四個金剛的影子在動,到了後面看得更清楚,不是影子,是四個巨大的金剛立在天空中提著巨幔。不要問為什麼金剛能立在空中,這點本領四大金剛肯定有的。

看著這幾個高達數丈的金剛,好不容易繞到峰的西南方向,一個個一起拜伏於地,嚇得屁滾尿流,連走路都走不起來了,況且登山。

鄭朗只好站起來,帶著衙役與士兵,走出人群。

看到一部分的百姓被金剛這一喝,嚇得跑回來,立即吩咐祖仲孺率領士兵將後山包圍,將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群驅散。四金剛不是佛祖,也是得道的神仙,按照佛家的說法,他們沒有本身,但有法身,還是萬千的法身,可不是尋常的人凡夫俗子所見。如今法身不喜凡夫俗子見到他們,鄭朗也是在依命行事。

但究竟什麼原因,天知道了。

鄭朗沒有回來,人群中卻響起更大的喧嘩,一個個迅速將這個消息傳遞下去,然後敬畏地看著那塊巨幔,許多百姓重新伏了下去,喃喃祈禱。

馬仲甫拚命撓頭,又問了富弼:「那四個金剛是怎麼回事?」

弄得他腿軟軟的,都想跪下去。

富弼不回答。

馬仲甫用力的抓住富弼的手,富弼無奈,只好低聲在他耳邊說:「是格物學。我只能說這麼多了,其他的看你有沒有本事過段時間從幾位相公哪裡得知。」

「這算什麼答案。」

富弼看著場中驚恐不安的各個和尚們,他嘻嘻一樂,很解氣。

鄭朗這才走回場中,繼續坐於高台,看著這個和尚,答道:「我信。」

「不可能!」

「我問你,何為佛?」

「佛陀也。」

「何為佛陀?」

「釋迦牟尼,也可以指大徹大司,覺行窮滿的人。」

「那我為什麼不相信呢?釋迦牟尼放棄了王位,出家修道。當時天竺有各種各樣的修行方式,可釋迦牟尼認為那皆不是道,又跑到雪山苦修了六年,每天只吃一個乾果,餓得不成人形。但過了六年還沒有找出真理,於是認為這樣苦修也不是辦法,下山來到恆河邊,牧羊女供養了他很好的乳酪。釋迦牟尼接受了營養,恢復體能。然後在菩薩樹下禪定六天。」

這就是釋迦牟尼成佛的故事,鄭朗說得很簡潔,但引來一片大和尚善哉善哉聲。

「我再問你,釋迦牟尼在菩薩樹下證的是什麼道?」

佛教萬千經律論,還有無數戒律,僅六天,釋迦牟尼不可能想這麼多的,如果大和尚敢說,鄭朗會用嘴巴子讓他落荒而逃。佛教的理論是一步步完善起來,不但釋迦牟尼本人,還有後來者的努力。當時釋迦牟尼悟的也只是佛教大綱。

大和尚答道:「緣起性空。」

「不對,不僅是緣起性空,還有性空緣起。」鄭朗怕老百姓聽不明白,折過頭朗聲說道:「緣起就是世間沒有獨存性物事,沒有常住不變物事,一切皆緣合所起。」

是不是很熟悉,其他道儒裡也有類似的道理,就像地球,宇宙裡有多少行星,可產生高級智慧生命的巧合能有多少?不要說高級智慧生命,就是類似地球的環境重力空氣,機率都低得不能再低。有這個環境,造就人類的機率同樣低得不能再低。說不定那一天人類自己折騰,就將自己折騰完了,宇宙裡這個高級智慧生物成了絕種。

這就是緣合。

水無常開,兵無常勢,這是兵家的言論,其實就是不住性。宋朝的環境與唐朝樣不樣?一些官員喜歡將過去的東西當作法例來搬來用,這就是不對的。

往大裡說,過去的佛教也未必適用於現在,過去的儒教也未必適用宋代,元代明代。這就是鄭朗在中庸書中說的與時俱進的道理。

繼續說:「因為過去的種種,才造就今天我們的果。也許我在這裡一辨,已經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前面的因在改變後面的果,想要擁有後面的果,我們今天的果又成了後面的因,想有便要放下,口袋空了才能裝東西,空的越多裝的東西才越多。相反越滿裝的越少,所以說自性不空就不能有。通俗一點,握緊拳頭為緣起,放下拳頭為性空,道家也說過類似的言論。因此不僅是緣起性空,還有性空緣起,兩句要聯在一起,這才是釋迦牟尼所悟的大道。大和尚,你僅說了四個字,還要修行啊。所以釋迦牟尼在證道之初又說過一句話,人人皆有佛性,眾生皆有佛性,不但人人可以成佛,連狗也可以成為周利盤陀伽。諸位知道不知道這個周利盤陀伽的事?」

大多數搖頭。

鄭朗說:「此人出家時,阿難不准,於是在山門外吵,佛在裡面打坐聽到後出來問為什麼不收留他,阿難等人答曰五百年裡此人與佛無緣。佛曰,你們只能看到五百年以內,卻看不到以後,五百年前他是什麼嗎?是一條狗,在高山的吊足樓(天竺山的廁所)下吃大便,正好有人如廁,掉到它尾巴上,嚇得落荒而逃,逃到一個羅漢墓前,尾巴一甩,將這個大便甩到羅漢墓前。這個羅漢墓正是我前世的墓,它用這個大便供養了我,所以與我有緣。因為是狗轉世的,笨得無比,不但不會唸經,佛讓他念掃帚,他念了掃就忘了帚。但他擁有很大的神通,一次魔王將佛壓在山下,他在後面一指,便將山推開了。連一條狗都可以成佛,況且是人。為什麼如此呢?因為人人都有佛性,眾生都有佛性,只因煩惱無明覆蓋,因此不能證得。斷除無明,拂塵去垢,你我他,皆可以成佛。這樣的佛,你說我相不相信?」

大和尚氣苦,這樣的佛不是佛陀,而是眾生,人人,鄭朗怎能不相信?

但百姓對鄭朗所謂的相信不相信沒有在意,相反,一起在詢問周利盤陀伽的事跡。還有許多人感到愕然,用大便也能供養啊?

「去,連佛都沒有弄明白,與我辨什麼佛!」鄭朗叱吒道。

空地的邊角處一個妙齡女郎幽幽地問:「高郎,那個布幔後面是真有四金剛嗎?」

「你也相信,這是那個小子裝神弄怪的把戲!」青年人不屑地說。

「為什麼它們能立在空中?」女郎問道。兩人擠在東北角,離高台近,沒有辦法擠到西側山峰下,只聽到一些回來的百姓在紛紛傳言,說四個金剛高達十丈,莊嚴無比的立在空中。但正面被金色布幔遮住,是看不到的。十丈誇張了,可從那晃動的影子能看出來,最少高達數丈,一塊布無根無攀的也無法立在空中,況且四座高達數丈的金剛塑像。

「你還在想他。」

「高郎,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如今……」女郎看了看高台上的鄭朗,又看了看人群中的一臉幸福狀的江杏兒,這句話終沒有說出來。我那有資格想人家,怕傷夫君的自尊心。

但心中怎能不後悔?

若當時,當時……當時她不可能想到的,就是想到,鄭朗也未必能附身於彼鄭朗身上。

不過兩個人來到杭州,又做了一些事,卻是鄭朗沒有想到。

青年人繼續說道:「也不得不承認,他有些旁門邪道的本領,這是現在,他歲數還小,資歷不足,不能擠身於兩府。再過幾年,他一旦擠身於兩府,以他的小心眼與種種手段,我們還能不能在宋朝呆下去。」

女郎很黯然。

「西夏沒有傳言中那麼苦,張元吳昊是一個落第的士子,我還是一個舉人呢,為什麼不能有所作為?」

如果鄭朗有神通,聽到這句話能活活將他掐死,不管怎麼說,能逃到外國避難,但不能像張元吳昊那樣傷害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不過你有這個本事麼?

女郎沒有答話,嫁雞隨雞,可離開繁華的宋朝,投奔西夏,她心中難以丟捨。

兩人聲音小,沒有他人聽到,還以為是小兩口在說悄悄話,更不會在意。倒是那一邊鄭朗幾個妻妾有許多人關注。

江杏兒也在問:「嫻兒,那個周利盤陀伽真是狗轉世的嗎?」

「周利盤陀伽的事我聽到過一些。」

「大娘子,說來聽聽。」正好那個大和尚被鄭朗說得啞口無言,面紅耳赤退下之時,於是四兒與環兒好奇地問。

「我聽到的故事與官人略有些不同,說這個大師天生很笨,他哥哥卻很博學聰明,正好釋迦牟尼來到捨衛國講佛,哥哥就出家為比丘,盤陀伽被認為太笨,只好住在附近。他哥哥勸他去求阿難,阿難沒有同意,全知的佛陀洞悉盤陀伽謙卑純淨的心,就在給孤獨園要阿難替盤陀伽出家。阿難看他笨,教了他一個簡單的偈頌,諸惡莫做,使自己免予邪惡的思想,眾善奉行,莫執自我,正念、正知、正命,則能免於傷害、煩惱,這就是諸佛教示。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偈頌他也記不住。盤陀伽很傷心,將疑難告訴了佛陀,佛陀對他說,因為你上一世是一個過度驕傲的婆羅門學者,無情的抵毀其他學者教義,所以這一世要受缺乏智慧的痛苦。盤陀伽就問佛祖,我怎麼才能擺脫這個痛苦。佛陀說,寧為智者所輕,也不受幼童之贊,自知己為幼童者,寧為智者;自誇聰明者,實是幼稚笨者。說完後讓盤陀伽勤快的打掃寺院,幫其他比丘擦拭鞋子來清除業障,一邊做事一邊記住兩句話,拂塵,掃垢。一開始就是這四個字盤陀伽也記不住,後來記久了,終於能熟讀這兩個偈子,一邊掃地一邊能思考。過了很久,他沉思到一個問題,佛陀說的塵垢是指外在的塵垢還是指內在的塵垢,什麼是外在的塵垢,什麼是內在的塵垢,我的業障在哪裡?以這種方法,這位最愚笨的掃廟僧在不知不覺中一邊做雜務一邊進行禪修。忽然有一天他想到了佛陀的一個偈子,塵是執著,而非泥塵,智者棄之;垢是嗔恨,而非泥垢,智者棄之;塵垢是無明,此外無他;智者清除此污垢與障礙,即得解脫。實際上佛陀什麼時候說的,他根本不知道,甚至根本記不得,但這個偈子就在他心頭亮起。這瞬間的頓悟,使盤陀伽領悟到執著、嗔與癡這三毒是輪迴的根本,也打破了自我幻象與一切迷惑的根本。於是在場的人們看到愚笨的盤陀伽放聲歡呼,我看見了,我清楚的看見了。這使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後來他成為佛陀最有名的十六大羅漢之一,一次盤陀伽教十二比丘與出家人,使一萬兩千人同時證得不同層次的開悟。」

「我好感動哦。」四兒激動地說。

崔嫻笑了笑,這個問題與丈夫也做過交流,是傳說,不能當真,真笨到這個地步,連自己的小女兒智慧也不及,如何開悟?

開悟的故事不當真,佛教需要這個故事,教導信徒心靈要純淨,要知道不能執著,不能嗔,不能癡,時時清掃心中的雜念塵念,更不能作惡。

「但官人不是說他是狗轉世的嗎?」

「這個我倒沒有聽官人說起,大約天竺有這個說法,否則場中這麼多高僧不會讓官人侮蔑一個得道的大羅漢。」

崔嫻說完,又抿起好看的小嘴唇偷樂。

這也是一種本領,除了官人這種變態的記憶力外,想找第二人前來,恐怕萬萬不能。

又有一個和尚走出來,剛才鄭朗與那個和尚辨論時,巨幔上畫面換了換,重新換成了蓮花。讓有的大和尚稍鬆了一口氣,不然輪到自己說話時就是地獄,輪到鄭朗說話時就是佛祖,這沒有辦法辨下去了。

鄭朗倒是很想,時間差跟不上來,無法做到。

大和尚合什道:「鄭施主,盤陀伽羅漢是無心供養,無相供養,所以即便是一陀不好的物事,也與佛陀結了佛緣。是人不能做到無心無相,如果那樣,都成了佛。」

這又是一個禪機,鄭朗點頭。

不反對,按照佛教的教義,大和尚說得很有理。

「故阿彌陀佛棄國捐王供養自在王如來,成菩薩成佛。」

是狗能用大便供養佛祖,但是人就不能這樣做。這又是一辨。也不得不辨,不會有人真用那種東西供養佈施寺院,不過讓百姓深入人心後,以後全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供養寺院,那就糟糕了。

鄭朗也沒有低估此次辨佛的難度,不過在佈施與供養上轉,鄭朗很歡喜的,問:「你修的是淨土宗?」

這段來歷出自無量壽經,淨土宗將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陀彌陀經定為淨土三經,無量壽經為淨土首經,這世修福吧,就能到光明的彼岸,也就是淨土樂園。所以又叫淨土宗。因此這本經書從第十一品到第三十二品幾乎用了一半多內容描寫阿彌陀佛極樂世界的美麗莊嚴,寶樹,寶石,光彩,美樂,淨泉,香氣,花果,音聲,花雨等等。

鄭朗對宜娘說的一段,正是出自其中。

「貧僧不是,鄭施主能以儒生的身份辨佛,我是佛門子弟,為什麼不能看無量壽經?」大和尚從容地反駁道。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金剛經的秘密(下)

鄭朗沒有感到為難,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盯著大和尚道:「大師法號。」

「曉山。」大和尚繼續合了一什。

「龍山寺的曉山禪師。」

「是。」

「臨濟宗弟子?」

「無門無寺。」大和尚聰明地回答一句。

鄭朗又笑了一笑,曉山在佛教史上名氣不是很大,但他有一個很大名氣的師父,方會禪師。方會二十歲方會因為差役提為錢糧小吏,經營錢糧時出了問題,這是很要命的,輕者自己賠償,重者會判以刑罰。害怕之下,逃到筠州石霜楚圓門下出家,最後得道,遷於袁州楊岐山開堂說法。所以這一支佛門成為史上有名的楊岐派,後來出過無數高僧,最有名的是活佛濟公,被稱為整個禪宗五十祖。

但那還是一百多年後的事。

和尚沒有承認,無量壽經講的是西方佛祖阿彌陀佛故事,因為它講的是行善積德,因果報應,做了好事能入西方佛祖的淨土佛國,所以為歷代統治者喜歡,在中國百姓心目中地位也很大。

不過它的宗旨與禪派有出入,有太多的寶石香氣妙音,這為禪宗最不能容忍的。因此曉山說無門無寺。

禪機說得有理,又能避過此節。

鄭朗又說道:「佛告阿難,過去無量不可思議,無央數劫,有佛出世,名世間自在王如來、應供、等正覺、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士、調御丈夫、天人師、佛世尊,在世教授四十二劫,時為諸天及世人民說經講道,有大國主名世饒王,聞佛說法,歡喜開解,尋發無上真正有道意,棄國捐王,行作沙門,號曰法藏,修菩薩道。這就是你說的彌勒菩薩棄國捐王來歷?」

出自無量壽經第四品,也進入了正文。

阿彌陀佛出家前是國主,聽到世間自在王如來說法,不做國主,丟下王位出家為沙門,然後向自在王如來發下宏願,我要做什麼什麼。自在王如來就說了,你自己細想修行那一法門才能成就你所願實現的莊嚴佛土,要如何建立你所願的清淨佛土。說完為他宣說二百十億個佛國淨土的妙相。法藏比丘對二百十個億淨土通達明瞭,他所修行攝取的佛國淨土遠遠超過了那二百十個億的淨土。然後許下願望,我成了佛,佛國淨土裡沒有地獄、餓鬼、禽獸與爬蟲。只要往生到我的佛國,全部能證無上正覺,不再墮入惡道之中,不再有苦海輪迴(國無惡道,不墮惡趣),一共是四十八大願。於是精修佛法,成就菩薩,成就了佛祖。這個淨土又叫西方極樂世界。

曉山沒有作聲。

鄭朗繼續逼問:「你確定這裡所說的棄國捐王是供養?」

「是供養。」

鄭朗再次一笑:「也能算是供養與佈施,佛學說佈施,又名曰三體輪空佈施,第一種財施外物,像佈施金錢財物,又叫外佈施。第二種如知識傳遞、智慧啟發等,又叫內佈施。第三種叫無畏佈施,如救苦救難,普渡世人。阿彌陀佛丟下國王的位子出家為比丘,也能算是一種供養與佈施。但他只是丟棄了國王的王位,並不是將整個國家的財富捐給自在王如來,是不是?」

「釋迦牟尼佛講說阿彌陀佛從菩薩因地,成就所發的成佛誓願時,阿闍王子與五百長者各執一把金華蓋奉獻給佛陀。佛陀說,王子五百人等,以後都能成佛,他們在前世修行菩薩道,歷無量無盡劫,供養過四百億佛,廣積功德,在迦葉佛時他們曾是我的弟子,今天又來供養我,這是一個殊勝因緣。」

「為什麼丟下中間一句,心中願言,令我等作佛時,皆如阿彌陀佛。佛即告之?難道你也想要金子?」

前者好像是釋迦牟尼看到他們獻了五百把金華蓋,佛祖喜歡才說的這句話。

後者卻是他們發下宏願,讓佛祖得知他們的心聲,才說的這句話。這一丟,兩者意思截然不同。

總的來說,在各部佛經中多有暗示與很模糊的言語提及要求百姓供養與佈施,所以吳承恩在寫西遊記時最後拿佛祖與眾弟子開涮,硬是敲詐了唐僧的紫金缽盂。這一段往往讓許多人忽視,但正是嘲笑佛教這種本質。

「說到無量壽經,我忽然想起後面的話,佛祖戒告百姓不要不順法度,奢淫驕縱……不豫修善,臨時乃悔,悔之於後,將何及乎?」

是無量壽經濁世惡苦第三十五品中一段話,從第二段開始說的,身居上位的官吏不能居上不明,在位不正,陷人冤枉,損害忠良,心口各異,機偽多端。願望是好的,如果真做到,也別想上位了。不能做不良的人,身心不正,常懷邪惡,常念淫姪,煩滿胸中,邪態外逸,費損家財,事為非法。所當求者,而不肯為,又或交結聚會,興兵相戈,攻劫殺戳,強奪迫脅。歸給妻子,極身作樂。也不能憎嫉善人,敗壞賢明,不孝父母,不敬師長,朋友無信,難得誠實,尊貴自大,謂己有道,橫行威勢,侵易於人,欲人畏敬,不自慚懼,難可降化,常懷驕慢,等等。

不但要出世,比維摩詰經更進了一步,要出世,要著相,要忠孝,要和平,要做好事。

已經遠離了佛教本義,但統治者肯定喜歡,百姓也喜歡,對佛教發揚光大起了很多好處。唯獨的壞處,若是辨論,會對佛教很不利。

鄭朗不想推翻佛教,也沒有抓住這個巨大的漏洞繼續發揮,又問道:「佛祖所說的種種惡行,不知道杭州的僧尼們犯下多少條?」

「鄭施主,不是所有寺廟的僧尼皆是如此。他們不修佛法,貪嗔享福,自墜地獄道受輪迴之苦,善哉善哉。」

曉山這句話兩個意思,有好和尚,有壞和尚,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

寺院乃法外之人,即便要處理,也是佛祖去處理,輪不到鄭朗來做。

「善哉善哉,鄭施主,莫要以邪魔外道化作佛道,以惑百姓,放下屠刀,一念成仁,一念成佛。」曉山後面一個和尚念道,其他和尚一起跟著稱頌。

「那依你們意思,我是邪魔?」

富弼與崔嫻等人一起吃笑起來。

鄭朗有的做法頗有爭議,包括今天晚上的裝神弄鬼,但絕對不是邪魔。比起這些和尚們的貪心不足,鄭朗不知好了幾百倍。

「我是儒生,但今天晚上與你們所爭,我皆用佛法。天下寺院的僧尼做了多少惡事,我到太平州,臨江寺發生那麼醜陋的大案。到了杭州,為使百姓不受秋潦之苦,與富通判以田換田,居然對朝廷也要敲詐勒索。富通判。」

富弼會意,向後面擊了一下掌。

衙役帶來幾個百姓,來到高台前,沖這些和尚大喊道:「你們賠我家人的性命!」

正是燕尾寺的侵田圈田受秋潦之害,淹死的三名百姓家人。

不揭開罷,揭開了這件事燕尾寺做得很不好。

曉山歎了一口氣說道:「杭州府已經判決,賠償了你們錢財。」

「曉山禪師,按你這麼說,人命用那區區幾百貫錢就能買下來嗎?那麼好,我花幾千貫錢,買你們十幾個大和尚的性命,可以不可以?」

這些和尚們不能回答。

鄭朗從高台上走下,安慰幾句,讓衙役將苦主帶下,說道:「諸位鄉親,何謂佈施,且聽金剛經言。」

無論是維摩詰經,還是藥師經,或者無量壽經,嚴格來說,都不是最重要的佛經,許多經書皆是釋迦牟尼的後世僧徒冒佛祖言撰寫。往前地位高是經,再後來就是律、論。

但金剛經卻是萬經之王。其地位相當於儒家的論語,直接記錄了釋迦牟尼的言論。無論那一宗那一派都離不開這本經書。

「曉山禪師,我問你,復次,須菩提,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佈施,所謂不住色佈施,不住聲香味觸法佈施。須菩提,菩薩應如是佈施,不住於相,何以故?若菩薩不住相佈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是何意思?」

「菩薩對萬法應無所執著,以不執著的心態佈施,即不應著於形色佈施,亦不應執著於聲香、香氣、味道、觸覺、意識而行佈施。菩薩應當這樣去佈施,因為菩薩不能做到不執著於諸相而去佈施,就不能獲得不可思議的福德與不可估量。」

「寺院為什麼有那麼多聲音、梵唱、諸香與寺鍾、法器以及塑像?」

鄭朗不是第一個提出這個問題,有的禪宗大禪師已經多次提出,甚至將佛像砍來當作柴燒,正是為了這個不著相。但在這個辨佛會上曉山不能回答,於是說道:「此佈施非彼佈施。」

鄭朗曲解了一部分,曉山也曲解了一部分。但理在鄭朗這邊,鄭朗也沒有追逼下去,繼續道:「須菩提,於意雲何?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佈施,是人所得福德寧為多不?當作何解?」

「若有人將充滿三千大千世界的所有七種珍寶(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真珠玫瑰、金銀琉璃玻璃水晶硨磲赤珠瑪瑙、金銀琉璃水晶硨磲赤珠瑪瑙四種說法)全部拿來佈施,獲得的福德多不多。」曉山是硬著頭皮回答的。

「須菩提是怎麼回答的?」

「多,很多。」

「佛祖又是怎麼說的?」

「如有一人能夠虔誠信受此部經,即便奉持其中四名偈,又能夠為他人解脫,那麼此人所獲得的福德將會比佈施充滿三千大世界的所有七種珍寶之人福德更多。」

這裡有一個前提,必須為他人解脫,所以元曲裡有一齣戲本叫《月明和尚度柳翠》,柳翠,出家吧,我救的這月裡桫欏永長壽,我著你訪靈山會首,也不索別章台的這故友,我則怕你又折入情郎畫眉手。

叫度化,也叫度人解脫,正是釋迦牟尼所說的大功德。

但曉山擔心的是下面,鄭朗已經在問:「無為分第十一又說到此事,佛祖是怎麼說的?」

「若善男子、善女子,於此經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而此福德勝前福德(用充滿恆河沙數的三千大世界珍寶佈施的功德)。」

少了一個解脫。

自己沒有解脫,怎能幫別人解脫,先從基礎做起吧。不過曉山又說道:「鄭施主,佛陀說的意思是多做善事即多增福德,少做善事即少增福德,這是有相佈施,法佈施是度盡無量無數無邊眾生,使眾生皆見性成佛,故其福德勝於佈施無量七寶之福。」

後者是好的,可前者向寺院佈施,或者香火也是有功德的事。兩者並不違背。

鄭朗一笑,繼續說:「第十九分佛陀又說到此事,然後道若福德有實,如來不說福德多,以福德無故,如來說得福德多,是謂何意?」

「福德是真實存在的體性,如來不會說得到的福德多,正因為沒有真實存在的福德,故如來說得到的福德多。」

「這樣解釋,百姓能不能聽懂?能否讓我換種解釋,假如執著心為因,即便用滿大千世界的珍寶為緣,佈施於人,可認為福德有實在自性,佛也不會說他得福很多。如能破此執見,佈施者與般若相應,不取相施而佈施,即便佈施了一粒稻米,也能取得更多的福德?」

「是。」曉山冷汗涔涔,這樣一解釋,對以後諸寺香火佈施很不利的,可他終是一個禪宗弟子,不敢說鄭朗說得不對。

「金剛經總共只有五千來字,但裡面說了多少類似的文字?」

不是鄭朗所說的三處,三十二分中出現了七八處。

「各有各的妙用,總之教導眾生受持此經,堪破有相執著,證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

「為什麼又說我應滅度一切眾生,滅度一切眾生已,而無有一眾生滅度者?」正是開頭與雲若禪師對話的上面部分。

「我應度化一切眾生,如此滅度一切眾生,而實際上沒有一個眾生為我度脫。」

「大和尚,這樣說百姓又聽不懂了,能不能這樣解釋,何為滅度,使他離苦得樂,進入涅槃,這正是佛陀的心願所在。佛陀這句話意是度了便度了,心裡頭不能說我度了多少人,那怕救了世上一切眾生,心中一概不留,這就是菩薩道。大和尚,我解釋得對不對?」

「對。」曉山身體搖晃。

因為下面新的問題來臨。

鄭朗不可能放過的,繼續道:「佛陀度一切眾生,心中都不敢留痕跡,你們做的好事遠遠沒有做的壞事多,為什麼要蠱惑百姓的財產,讓他們燒香還願。要知道這中間有的百姓窮得連飯都吃不飽,衣服都穿不暖,這是佛的本心?!」

「他們供養的是佛陀,今生雖苦,來生會有好報應。」

「富通判。」

富弼走了過來。

「你替我下一道命令,凡有侵田、放高利貸、出入良家婦人宅第、霸佔山林、蠱惑人心、經營商舖者,所有寺院僧尼一律流入到南海諸礦上採礦。」

「鄭施主,不可。」

「有何不可,你剛才不是說,今生雖苦,來生會有好報應。」

「兩者不同,那是他們發自本心佈施。」

「大和尚,那你說他們這種做法是對的?」

「……」

「善惡都不能分,還是什麼禪師高僧,去!」

曉山羞愧萬分的退下。

鄭朗看著諸位百姓,又說道:「為什麼金剛經裡出現多處類似的話,原因有兩條,一是佛祖苦悟多年,證得佛法。讓世人忘卻煩惱,濟世度人,可佛祖創立佛法時佛法聞知的人不多,或者說不知道何謂真正的佛法,於是鼓勵百姓宣揚金剛經。他要的是度世人,不是財富,所以多次說持經宣佛遠比三千大世界的七寶佈施功德還要大。」

下面還有許多和尚躍躍欲試,但不知道怎麼說。

到現在,鄭朗並沒有打倒佛教,相反,替釋迦牟尼說了許多好話,但他打倒的是現在諸寺僧尼。因此,讓他們不知道怎麼說是好。

鄭朗繼續說下去:「還有一種重要原因,佛陀著金剛經時是在捨衛國祗園精舍,須多達長者用金葉鋪園,其心可嘉。作為佛教本身,一要弘揚真正的佛法,不僅是佛法本身,也要有寺院、招提、蘭若,還要有佛像、梵唱、法器、寺鐘,有了這些輔助的物事,佛教才能更快的推廣。所以佛祖並沒有排斥。然而民力終是有限的,僧尼不耕不織,要靠百姓佈施才能得活,再用七寶建寺,建精舍,修得越多,對國家對百姓壓力越大。特別住在祗園精舍裡面,釋迦牟尼感受頗多,故多次說用三千世界七寶佈施不及受此部曲,甚至不及受此經四偈福德多。而且金剛經劈開第一篇就寫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捨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即便是佛祖本身,也要乞食而活,不能享受百姓信徒的佈施得活。為什麼?不勞民力,不傷國財,不為祗園精舍奢華迷惑。這才是佛的本義。諸位父老鄉親,試問,今天有多少和尚是靠化緣謀生的?」

這一問,所有百姓大聲喧嘩。

佛祖都要親自化緣乞食,況且這些和尚們。

這就是金剛經中的秘密,可惜對佛教不產生興趣的人不注意,產生興趣的人又不揭破,甚至曲解,一直沒有被世人知。

有一個和尚氣憤的站起來說道:「你以為佛祖的佛法是你寫的中庸?」

富弼聞聽後,忽然笑了。

這豈不正是中庸的一種?

「大和尚,為什麼金剛經是萬經之首,一是因為它樸實無華,更接近佛陀的本心,二是它說了一句,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何謂佛法,天地萬物運轉的至理便是佛法,一切是佛法,儒家是佛法,道家是佛法。反之,佛法是儒家,道家是儒家。都在描述天地萬物運轉的道理,只是因為個人程度深淺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遭遇不同,而產生的感受不同,所以表達的方式不同。這才是無上大道!我說我中庸,為何不能稱我的中庸是佛法?連這個都悟不得,有什麼資格到我近前與我論佛。去!」

說著努了一下嘴,富弼會意,又派人分發金剛經的譯注。

忽然空中又傳出一個聲音:「善哉善哉。」

說得好啊,所以金剛誇獎了。

富弼知道內情,又再次哭笑不得。

不過鄭朗在正式辨佛中,沒有用圖像為難這些和尚,也沒有那個本事。誇了一句後,巨幔徐徐落了下來。

東方的天際也出現了一絲曙光,露珠象珍珠一樣在樹葉間閃著晶瑩剔透的光澤。鄭朗伸了一個懶腰,說道:「諸位高僧們,佛祖大約你們早忘記了,不過這黑的怎麼辨成白的,還有兩天時間,你們想想好。」

但一個和尚伸手攔住鄭朗的去路,說道:「鄭施主,金剛經講空。」

有些急了,這樣將鄭朗放走,馬上天一亮,杭州還不知傳成什麼樣子。再加上那個巨幔收下,讓這些和尚們心中也鬆了一口氣,試圖繼續辨論下去。

鄭朗沉聲說道:「不錯,金剛經與心經皆是講空。但不僅是講空,還講了許多思想,大乘小乘各門各宗,幾乎都是在金剛經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比如淨土國的極樂世界、因果報應,禪宗的禪,因此這門經書字數雖不多,但真正源自釋迦牟尼的言論,所以博大精深,包羅萬象。僅是其中一鱗半爪,就可以發展為一宗一派。為什麼在短短的數千字裡,出現這麼多次。還有一個原因,我本不想說的,既然諸位逼我,我索性說出來。當年釋迦牟尼率諸比丘傳道時,天竺乃是諸多小國組成,這些國家大者如我朝一州府,小者不及一縣,具體情況,你們可以看一看玄奘撰寫的大唐西域記,裡面有諸多記載。捨衛國乃是尼婆羅的一個小國,尼婆羅有多大,想來你們都知道的。這些國家皆不大,一千多比丘不耕不織,再加上佛教還沒盛行,對任何國家來說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所以釋迦牟尼足跡不得不遍跡恆河流域。祗園精舍估計是一個傳說,一個小國家,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黃金來輔園子?但修築得一定很精美,因此釋迦牟尼才長住下來,在此傳道,這一住便是二十五年。然而他心中也在隱隱擔心,恐弟子以後不肖,沒有學他弘揚普度世人的精神,反而學了佛法後蠱惑人心,以滿足自己的貪婪與懶惰。故在金剛經這樣的重要大經裡,講一遍,兩遍,三遍,四遍,五遍……不能為外相的財寶所迷惑。講空,可以用許多方法去講空,為什麼一再的提及這個佈施?」

「你是褻瀆佛陀!」

「我褻瀆佛陀,且聽,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佛祖在世間時,並不能騰雲駕霧,所以光著腳化緣後,腳踩在泥巴上,要洗腳,這才是真正的佛祖。」

一句說完後,人群中立即響起一片嗡嗡聲。

為什麼相信佛教,正是因為佛祖神通廣大。鄭朗兩段話卻毫不客氣地將佛祖拉下了凡塵。與平常百姓一樣的本領,誰相信。哲學家,中國還少嗎?諸子百家,隨手翻一翻,就能翻出一個偉人出來,為什麼要信胡人的宗教?

「你,你。」這個和尚差點氣得吐血。

「不用你我,本來釋迦牟尼是好意,揚善去惡,普度眾生,心懷慈悲。可經你們這些又懶又貪的和尚們再三演變,將佛教變成了什麼?」鄭朗又收了收,沒有將佛教一下子拍死,那樣的話,辨上一年也辨不完,不過語氣沒有鬆懈,反而更凌厲:「佛教未來之前,華夏有三皇五帝,有五百年的商,八百年的周,西漢有文景漢宣這樣的盛世。但自東漢時佛教東來,看到華夏變成什麼,自佛教東來之時,華夏就開始民不聊生。東晉南朝信仰佛教,國家贏弱,最後稟程華夏正統,卻被北方吞併。魏太武帝滅佛,北魏橫極一時。文成帝信佛後,北魏每況愈下。北齊信佛,周武帝滅佛,於是被北周吞併。隋煬帝信佛,民不聊生。武則天信佛,唐朝國力一年不如一年,邊患四起。可惜唐武帝只繼位幾年,唐朝亡相已顯。五代十國之時,南唐信佛,周世宗滅佛,於是南唐乃滅。不但華夏,天竺也是如此,連一個文明統一的國度都沒有。這就是佛教,就是你們這些和尚帶給國家帶給百姓的好處。」

不能這麼說的,這些朝代的興亡有很多原因,佛教在裡面起的作用很小。但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每一代國家興盛之時,皆有一代或者幾代英明神武的人君,這些人君絕對不會坐視佛教氾濫成災,才有諸多滅佛事件。

幾乎所有和尚臉色全部變了。

鄭朗說也就說了,關健他這段話傳到東京城,皇帝與諸位宰相聽後,會作如何感想!

第三百二十三章 返京

年關將近。

冬天未過去,杭州灣已經吹來一陣潮濕的氣流,天氣一天天地在回暖。

鄭家上下正在準備收拾行李。

朝廷下了聖旨讓鄭朗赴京敘職。有這個制度,唐朝用得多,宋朝用得少。主要是一來一去官員旅途顛簸,還浪費大量的財力,但有急事時還會使用的。或者不好的事,比如范諷那次,硬是召回京城詢問貪墨原委。

崔嫻興奮地問:「官人,朝廷這一回召你回去有什麼差事?」

「你說呢?」

「陛下一定是親自勸你返回京城任職。」

說到這裡崔嫻一陣小激動,在地方任職是一份旅歷,做得好更是一筆功績與好的履歷,但不能一輩子在地方漂,那就成了她父親。還是在京城供職升得快,例如老實巴交的大宋,冬月裡就擔任了參知政事,成了副相。自己丈夫雖沒有大宋歲數大,可是才華功績,遠遠勝過大宋。

「你啊。」鄭朗無奈的在她白潔的腦門上敲了一下。又說道:「看一看孔道輔的下場,京城那個官不好當的。」

孔道輔回京第一大事,便將懂軍事的王德用弄下台,未必是有心的。從這時起,文臣無法無天的時代開始到來,孔道輔僅是其中一個。最大好處便是朝廷少了一個得力的武將可以隨時咨詢。

鄭朗也從未將所謂君子黨當真,甚至從未看不起所謂的小人。比如夏竦,六月進諫,說太平興國中,竭內帑之財,罄關中之力,不能撲滅。真宗即位,惟戒疆吏謹烽堠,嚴卒乘,此實真宗之遠圖也。然自靈武陷沒,銀、綏割棄以來,假朝廷威靈,聚中原祿賜,略有河外,服屬小蕃。德明、元昊,久相繼襲,拓地千餘里,積貨數十年,較之繼遷,勢已相萬。

宋太宗時黨項人僅擁有南河套巴掌大的地方,都未征服過,況且現在靈武陷沒,銀綏割棄,又有河外嶺外,諸小蕃投降。不好打。

可以說是整個宋朝官員對西夏人最清醒的認識。

自己不算,那是穿越者的舞弊,沒有這個利器,自己也未必有這個清醒的認識。

再看看朝堂上的人,要麼打,要麼撫。全部是屁話連篇。

因此夏竦獻了十策,一,教習強弩以為奇兵;二,羈縻屬羌以為籓籬;三,詔嘉勒斯賚父子併力破賊;四,度地形險易遠近,寨柵多少,軍士勇怯,而增減屯兵;五,詔諸路互相應援;六,募土人為兵,號神虎、保捷,州各一二千人,以代東兵;七,增置弓手、壯丁、獵戶以備城守;八,並邊小寨,毋積芻糧,賊攻急則棄小寨入保大寨,以全兵力;九,關中民坐罪若過誤者,許入粟贖罪,銅一斤為粟五斗,以贍邊計;十,損並邊冗兵、冗官及減騎軍以紓饋運。

第一策使用強駑,宋朝的弩之利,幾乎是舉世無敵。第二是拉攏諸羌,也是一個很好的辦法。第三個是聯吐蕃,現在說遲了,但比不拉攏的好。依鄭朗之意,不但要拉攏,還要使用一些手段。其他幾策,大多數比較好的辦法。

夏竦再次上書,要求增兵,大戰在即,西北兵力缺少,戰必不利。然而河中知府楊偕上書勞民傷財,東兵(河東河北之兵)猶不可代。於是朝廷下詔夏竦議。

夏竦再次上書,陝西防秋之弊,無甚東兵,一則不慣登陟,二則不耐寒暑,三則飲食難充,驕丑相習,四則廩給至厚,倍費錢帛。今募土兵,一則勁悍便習,各護鄉土,人自為戰。二則識山川道路,堪耐饑寒。三則代東兵衛京師。四則歲省芻糧巨萬。五則今歲霜早,收聚小民,免至春饑,起而為盜。六則增數十指揮精兵,襲伏賊氣,乃國家萬世之利。臣當奏雲,慮有不忠小人,以謀非己出,或為人所使,曲要破壞,果有楊偕上書,惑亂聖聽。且偕雲,以寡擊眾,以一當百。以臣所見,此乃虛言,古者名將王剪,南取荊楚,須六十萬人。韓信北舉燕趙,亦請兵三萬。惟光武昆戰之戰,乘累捷之後。

這是很有遠見的一份進諫。

大戰在即,不可能從京城或者河東河北調十萬二十萬軍隊過去,僅供給國家就吃不消。但西北兵力太少了,只能從訓練當地鄉兵著手。事實後來西北正是採取這一政策,延緩了西北危機。

楊偕說勞民傷財,情有可願。說東兵猶不可代,那在瞎說。宋朝最強的兵種不是東兵,而是陝西的西兵!不是東兵猶不可代,而是西兵猶不可代,正好顛倒過來。

最胡說的是以一當百,還要對最頑強的西夏兵以一當百!

試問宋朝有這樣的名將存在麼?曹瑋不行,潘美不行,恐怕能免強做到的只有後來一個人,還是秦檜殺了。

但楊偕就這麼說了,俺不是小人,夏辣憑什麼說俺是小人,竦引王剪事,今元昊一小賊爾,豈與本朝為敵國哉?自古名將深入虜廷,未有用六十萬者。霍去病勇騎八百,斬捕首虜過萬。後又將萬騎殺折蘭王,廬候王,執昆邪王子,收休屠金人。趙允國亦以萬騎破先零,李靖以三千破突闕。

鄭朗看到邸報後,差一點就像被他氣倒的諸多大和尚一樣,氣得要噴血。

楊君子,試問朝廷有那一個將領能達到李靖霍去病的高度,又有那一支軍隊能達到霍去病與李靖手中的悍卒能力?

你睜著眼睛,不能說瞎話!

但人家是君子,所以夏竦再辨也不起作用。於是悲劇發生。最可悲的是史書居然一再謳歌楊偕的為人(不相信搜一下百度百科,不知道是那個王XX編寫的)

這是自郭勸後第二個君子醜陋的嘴臉,讓夏竦在西北很悲催。但記好了,夏竦同樣是不好惑的。

然而君子黨的另一個大哥大被一個「老好人」坑了。

張士遜看上去是朝堂中最人畜無害的,不然也不會得到和鼓的名號。但別當真。因為孔道輔不附己,張士遜痛恨之。正好開封府小吏馮士元貪污受賄,知開封府鄭戩,也就是范仲淹的聯親窮治之。

一根蘿蔔撥出來,一連就像鄭朗在杭州查私鹽一案一樣,不能深查,一深查問題終歸很大。查啊查的,查到了盛度、程琳以及龐籍身上。張士遜有意對孔道輔說:「皇上對程公甚厚,今天為小人所誣,應當面見皇上為之辨個清白。」

孔道輔也就相信。

張士遜做得很醜,可是孔道輔用心也不純。

人老了,銳氣消失,也就變得貪心了。所以鄭朗一直說范仲淹是宋朝唯一的士大夫,不是鄭朗自己,也不是富弼包拯,更不是韓琦孔道輔。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政見對錯那是個人能力問題,可人家的德操從始至終,都乾淨得像白雪一樣,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才是真正的君子,要麼再往下排去,也不是富弼包拯,而是一個最讓人想不到的人,趙禎!

范仲淹勝在乾淨凜冽,趙禎勝在溫和仁厚。其他的,都是操蛋的,或者扯蛋的。

當然,老孔也不是一個壞人。但老先生,你都想一想,人家也是君子,你們一夥的,還是范仲淹的聯親。查的是貪污犯,難道做錯了嗎?

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向趙禎示好,向程琳示好,於是準備將鄭戩出賣。老孔入宮面聖,言琳罪薄,不足深治。趙禎大怒,以道輔朋附大臣,故特貶罷。又下詔將盛度程琳龐籍等人一起罷免。

這次張士遜拿涅得很巧妙,一是趙禎對朋黨一直很忌憚。事實他這個遠見勝過了宋神宗,若宋神宗有趙禎這種智慧,宋朝就不會有黨爭出現了。二是大戰在即,財政困難,沾到錢,趙禎眼睛都綠了。

他自己也在做榜樣,不說以前,今年冬月,又出內庫珍珠三十萬賜三司,謂輔臣曰,此無用之物,既不欲捐育,不若散之民間,收其直,助糴邊儲,也能減少對百姓的一點稅斂。

可你們這些人自稱為君子,又是朝廷最頂級的大佬,一年拿著無數年薪,居然還要貪污,怎麼可能忍受!

其實這些君子黨真不是君子,若朝堂中有三兩人能達到房杜的高度,有這樣的皇帝在世,宋朝雖然困難重重,同樣盛世也會到來。

但一下子處理了這麼多大佬,趙禎心中有些擔心,問輔臣:「所決馮士元獄,外面有何議論?」

張士遜說道:「台獄斷阿徇案,不徹底清查不能肅清朋邪。」

皇上,你不能反悔,將孔道輔召回。

張士遜一推,趙禎於是沒有再吭聲了。

老孔剛到鄆州,得知此事,始知為張士遜所賣,一氣之下,生病死了。不過天下的嘴舌掌握在君子手中,於是以其直憾之。

鄭朗所說的就是這件事。一個「老好人」都有這樣的權謀之術,況且他人。到了京城,不要說做事,僅是陰謀陽謀,就有的受!

「孔道輔死得是有些冤枉。」

「冤枉什麼?自找的,但進京未必是美差,一旦進京,附小人,天下嘴舌皆在君子掌控之中,我也會被他們罵,附君子,朝堂政權卻在小人之手。若讓我選擇,一輩子在地方謀官,最是舒心不過。」

「一輩子在地方謀職?」

「在地方上謀職,不礙君子與小人的眼,頂多做一些讓他們不快的事,但我手中有了政績,難道無大過將我流放到嶺南?」

「嶺南好啊,還有一個吳小俏娘子等著你。」崔嫻又在飛白眼。

「又來了,你別開玩笑哦,吳小娘子不會,但杭州有一些漂亮的俏妓,我養三兩個不算過份。」鄭朗笑嘻嘻地說。

「你心裡就想。」但崔嫻不敢再開玩笑,有些怕。

然而崔嫻對吳小娘有些念念不忘。雖然杏兒懷了孕,可不知道生下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子,家中一直人丁不旺。吳家小娘子也是良家子,上次主動前來要求留下,崔嫻沒有答應,可心中有些小小意動。

當然,如果此時鄭家有三兩個男孩子,崔嫻不會產生這想法的。

鄭朗不以為然,在自家這個小姑娘要上吊,臨離開時又要求留下侍候,大約與遵守承諾無關,只想借助自己這層關係不想讓她一家人流貶到嶺南。也許自己猜錯了,雖在地方上,涉及到許多黑暗面,自己同司馬光一樣,變得越來越腹黑。

「為什麼皇帝召你回京敘職?」崔嫻問。

鄭朗沒有立即回答,眼睛卻看向西方。

西北戰事已經在打響。

冬月元昊入侵保安軍,保安軍在延州境內。

當地地形有兩大南北走向水系,西方的洛水,東方的延水,種師衡以敏稅的戰略眼光,在延水的東側修了一個青澗城,這個城修建很有戰略意義的,幾乎杜絕了李元昊從延水東側向延州發起進攻。

在延水與洛水中間的大片區域,有金明寨與保安軍,在它們下方,是延川、宜川與經川三條河流的交會處,又叫三川口。保安軍與金明寨上方便是白於山與土門,以及一邊串的羌寨。再上方便是長達兩千多里的橫山山脈,本來是屬於宋朝的,可因為這裡多是羌人,宋朝原先沒有重視,西夏崛起後迅速將這一要地佔領,修建三百多個砦堡。於是導致西夏人進可攻,退可守。

宋朝也不是一無是處,想要攻打延州,只有三條路線,東側進攻青澗城,這顯然不是英明之舉,不但有青澗城,還有側面的折家軍。要麼拿下土門、金明寨。要麼從側面進攻保安軍。

西夏人的軍隊數量因為事發突然,不能知道,但知道先頭部隊是五頭頂四十溜人馬,五頭項也就是被元昊招降的五個大部族,每隊有八溜人馬,等於是變形的撞令郎,先鋒炮灰。等他們與宋軍消耗完了,西夏主力軍隊才發起突然襲擊。

但當天的戰鬥是西夏人的惡夢。

都以為宋朝軍隊是一群怕死的懦夫,可是這支部隊來到保安軍城下,忽然城門大開,領頭的人解開了自己的長髮,在寒凜北風的吹拂下,露出一張青銅鬼臉。

他如同天神一般,帶著這群宋軍猛然殺入西夏軍隊中,沒有任何一慣的宋軍作戰方式,只知道不停的沖,兇猛的殺,五頭項四十溜人馬很快被殺得丟盔卸甲。這支敗軍迅速捲回西夏中軍,帶著大軍一路狂奔,好不容易逃出保安軍的防區,然後望著保安軍的方向,一個個不停的發抖,相互詢問,剛才那個人還是人麼?

一代名將狄青第一次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不過又托君子黨之福,居然將此次戰功記載在一個懦夫,鄜州鈐轄盧守勤身上。

這很打擊士氣的,怎麼著,這次李元昊也帶出幾萬人馬,居然讓幾千懦弱的宋兵殺成這種德性。於是又率領三萬餘騎,進攻承平砦。

承平寨也不小,但它終是寨,不是城,防衛的工事僅是柵欄,以三萬多騎兵攻打這樣的一個小寨,按照常理,幾乎是手到擒來。但再次出現意外。本來是好攻打,但巧與不巧,儀州刺史、鄜延路兵馬鈐轄許懷德巡邏到了這裡。看到西夏軍隊衝過來,宋軍再次衝了出去,又是一頓砍殺,再次將西夏人殺得落荒而逃。

這是冬月,正是一年中西北最冷的時候,到處是白茫茫的積雪,李元昊站在雪地裡很是茫然。

怎麼一轉眼間,宋軍從一隻小丑鴨變成了一隻天鵝?不對,是一隻隻凶狠的老鷹。

然後再派人查看,結果發現寨內只有一千幾百宋軍。

李元昊也氣瘋了,將軍隊調過頭再次攻向承平寨。然而宋軍又迎了出來,李元昊有些傻眼,站在中軍慢慢數,不錯,只有一千幾百人,可更暈,奶奶的,你只有一千幾百步軍,有什麼勇氣與底氣與我們廝殺的。

就是一千幾百人,將李元昊震住,於是派人謾罵,罵是假的,這是進一步的試探。宋軍也不作聲,一片沉默,但正是這種沉默,更讓人覺得可怕。不過許懷德也讓這個人罵得有些惱火,張弓搭箭,一箭將罵者射落馬下。

李元昊一琢磨,得,咱還是讓你吧。

於是撤兵,不得不撤,他攻打宋朝,宋軍也沒有放過他,環慶路鈐轄高繼隆、知慶州張崇俊、柔遠寨主候武英聯合出軍攻入西夏境內,撥下後橋寨,從守軍到物資被宋軍洗掠一空。並且連破吳家、外藏圖克、金舍利、遇家等投降西夏的羌族族寨。

離楊偕的八百破數萬要求差得很遠,但此次西夏人出動四萬多大軍,宋朝數路動用的軍隊也不過一萬餘人,從攻到防全部獲得大勝。

所以延、環慶副都部署劉平上言:「元昊侵逆,恣行殺害,眾叛親離,復與嘉勒斯賚相持已久,結隙方深,此乃天亡之時。臣聞寇不可玩,敵不可縱。若以鄜延、環慶、涇原、秦隴四路軍馬分為兩道,益以蕃漢弓箭手、步騎,得精兵二十萬,比元昊之眾三倍居多,乘人心離散,嘉勒斯賚(唃廝囉)立敵之時,緣邊州軍轉徙糧草二百餘里,不出一月,可坐致山界洪、宥等州;招集土豪,授以職名,給衣祿金帛,自防禦使以下刺史以上,第封之,以土人補將校,勇者貪於祿,富者安於家,不期月而人自定。或授嘉勒斯賚以靈武軍節度使、西平王,使逼元昊河外族帳,復出鄜、延、石州蕃漢步騎收河西部族,以厚賞招其酋帥,其眾離貳,則以大軍進討,以所得城邑封之,元昊不過竄身河外窮寇耳。或朝廷貸元昊之罪,更示含容,宿兵轉多,經費尤甚,恐契丹謂朝廷養兵百萬,不能制一小戎,有輕中國之心,然亦須議守禦之長計。或元昊潛與契丹結為聲援,以張其勢,則安能減西兵以應河北!譬如一身二疾,不可並治,必輕者為先,重者為後也。請召夏竦、范雍與兩府大臣議定攻守之策,令邊臣遵守。」

說得似乎有理。

別收復幽雲十六州了,能不納歲貢,那就謝天謝地。但契丹與西夏表裡呼應,這個牽制作用會讓宋朝頭痛的。即便能防住,但兩邊的駐軍,一年的消耗也讓宋朝爬不起來。

所以想要宋朝安穩,必須先幹掉李元昊。

道理是這樣的,可你都想清楚一點,西北的鄉兵、禁兵、廂軍與蕃兵集合起來,是有二十萬人,但能不能全部集合?

而且李元昊早將西夏整頓好了,何來人心離散之說,若是前三四年鄭朗進諫時,用這個說法還差不多。晚了!再說,當真李元昊只有六七萬人馬,看一看對小小的保安軍與承平寨發動的進攻,他動用了多少軍隊!

劉平很勇敢,但他這種輕敵,又再次造成後面的慘烈結局。

鄭朗想了半晌,說道:「要去,索性早點去。」

「為何?」

「皇上召我回去,不為其他,是為了西北。正好,我要參倒第二個人。」

「誰。」

「渾蛋楊偕!」

第三百二十四章 小魔女(上)

「官人,雖然夏竦曾施手幫助過你,楊偕與你也有一面之緣。」崔嫻勸道。

鄭朗關進大牢時,夏竦出過力。但范仲淹第一次貶職時,鄭朗在長亭鼓琴相送,與楊偕認識,楊偕還誇獎過鄭朗。

「夏竦也不是好人。」鄭朗說道。楊偕是一個充滿戾氣的君子,夏竦同樣也不是君子。但上哪兒找謙謙君子,連和鼓都會來一招陰手,況且他人。朝爭朝爭,進入朝堂必然有爭鬥。當年自己歲數小,人人提攜,自己長大了,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可不能為了爭,不顧國家。那不是爭,是渾蛋。

雖與楊偕相識,此次楊偕的做法很躁蛋!

既然丈夫下定主意,要鬥一鬥,崔嫻也沒有再阻攔。

反正閒著也無聊,找一點事做做。還沒有進入朝堂,權當做一次演習。

再者,丈夫也能算是君子,「內部半爭」,君子黨們不會聯合起來反對的。

「官人,我也要去。」江杏兒忽然羞羞答答地說。

「不行。」崔嫻立即喝道。

鄭朗也很反對,說:「天冷。」

總體而言,十一世紀前葉要比後世溫度要高,經常出現暖冬。這是導致前幾年北方蝗災的主要原因。但去年今年天氣卻是很冷,連續兩年的寒冬都記載於史冊。好處是西川雖旱,未出現蝗災。可不利於出行,並且杏兒又有了身孕。

杏兒可憐巴巴地望著鄭朗,輕聲說:「官人,元旦就來了。」

雖然天冷,馬上就到了年關,天氣會變暖和起來。

然後搖著鄭朗的胳膊肘兒,鄭朗掃了一眼她的肚子,還是不同意。

「官人……」

最後鄭朗被她哀怨的眼神打敗,說:「去就去吧。」

崔嫻搖頭。對這個癡杏子,丈夫實際很寵愛,難不成自己要吃一個癡女子的醋?

就是走,也沒有那麼快離開的。

首先是金銀。

正好從倭奴國開採出來的金銀運回來。礦淺容易開採,又是富礦,因此下半年產量就跟了上來。這次帶回來一百二十多萬兩銀子,兩萬九千多兩黃金,還有一些銅鐵。產量還在增漲,不過到後面產量增漲得很慢。這也是一個功績。

朝廷現在最缺少什麼,錢!

金銀不是錢,但它是准貨幣,而且金銀缺口大,兩者一直在緩慢升值中。就算有倭奴國的金銀礦,十幾年內金銀價格也跌不下來。這幾乎是兩百八十萬緡錢的收入,換成朝廷的准貫數,一貫錢只有七百五十文,那麼會有三百多萬貫的收入。雖然拋去成本支出以及契股的分紅,朝廷只能得到一半,也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還不止,又從倭奴國帶回來大量木材,順著季風,分作兩批用船拖回來。這批木材以及其他的貨物,又能有好幾十萬貫的收益。不過還沒有到,但前者可以分配下去,將這些金銀帶回朝廷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年末政績最亮眼的不是鄭朗,不是在江東有作為的范仲淹,是韓琦,到了利州後,先奏以以益、梓、利、夔路饑,罷皇子降生進奉。趙禎的兒子生下來沒幾天就死了,可這個進奉還存在。

其實是為了斂財。

趙禎肯定不想的,但大戰開始,一打仗就要錢,趙禎不得不為之。

因為韓琦的進奏,朝廷免去這部分的斂財。然後輕減蠲除各種賦役,收市上供物不以其直,逐貪吏,罷冗役,又糶原來的簡州納粟,出錢六十餘萬,盡給四等以下戶。

大刀闊斧,比鄭朗在杭州做得乾脆。

他這種做法也代表著許多士大夫的心態,涉及到自己利益放不下,也知道減少貧富分化對國家有益,特別是改善四等以下戶的困窘。韓琦肯定沒有那麼善良,但種種做法絕對比史上的司馬光與蘇東坡好。

因為他種種舉措,活饑民一百九十餘萬。不知道這個數字是怎麼統計出來的,可朝廷邸報上就這麼說了。兩者沒有可比性,鄭朗是細水長流,以後每年都有收益,而且隨著其他幾礦開採,收益會越來越大。

西川災害,形勢危急,雖不是亂世,但也可以用重典,這點杭州不能擬比。

可至少今年冬天韓琦星光最為璀璨。

鄭朗也無心爭這個功,功高震主在趙祉朝不會出現的,宋英宗稍差一點,同樣不會出現,宋神宗就不用說了,不怕你有本事,就怕你沒有本事。這是文官最好的時代。但功高了,皇帝不懼,其他的大臣卻會不舒服。鄭朗本身也不在乎,因此鄭朗不想爭功。

但錢一定要帶回去。

這又要耽擱兩天。

還有杭州一些事務,現在是杭州最好的時光,因為辨佛會大勝,鄭朗不會真的將這些和尚一起流放到海外開礦去。但他辨贏了,又用了一些手段,推翻了大部分百姓對寺院的信仰,不是對佛教的信仰,所以鄭朗大步跨了跨,先是強行開田。

是強行開田,不是換田。

影響水利的田全部強行拆除,沒有用任何田地做補償。接著又免去所有寺院的高利貸。你們是出家人,放什麼高利貸。數量還不小,達到三十多萬貫。又將一些用不法手段獲得的田地全部歸還百姓,數量同樣巨大,清查出來四百頃耕地,以及一些山林湖澤。還有其他的一些案件,足足讓鄭朗處理了一個月。

但對於寺院合法的耕地沒有動,產業作坊商舖也沒有動。幾年官員做下來,鄭朗對火候拿捏十分得當。雖然有許多和尚心中不滿,見到鄭朗見好就收,也沒有作聲。

不過事情沒有結束。

隨著辨佛會結束,從韓琦開始,小宋、回京的富弼、范仲淹、歐陽修、張方平等人陸續上書,反對現在寺觀的現狀,不僅是反對寺院,連一些道觀也在這些士大夫的反對之中。

韓琦一共提出十二條,趙禎沒有全部接受,可接受了其中數條,限定各個寺觀僧道數量,出家人接受香火施捨可以,但不能做地主,做了地主得交給朝廷租子,於是徵收地賦,控制度牒,出家人不得與權貴隨意結交,不得出入豆蔻至不惑婦闈(十二歲到四十歲),不得侵佔耕地山澤,不得為非作歹招搖撞騙。

準確來說,不是排佛與滅佛,是一次理智的控佛。

缺錢啊!

而且趙禎受劉娥的影響,對父親請大神很反感,與鄭朗心態差不多,對鬼神不反感,但反感活人借鬼神的名義斂財騙錢。

做得看似不徹底,可鄭朗喜歡,這就是度。總之,百姓還是需要一些信仰的,也需要宗教存在。但這個宗教要控制在一個合理的範圍,措施雖不嚴厲,會減少紛爭。

就是這樣,對佛教多少有些打擊。

首當其衝的反而是鄭朗。幾個娘娘寫了好幾封信,斥責兒子的行為。鄭朗唯唯諾諾,反正處理也處理下去了,幾個母親大人又能怎麼辦呢?

寺院的事解決掉了,私鹽得到控制,冬天產量提高了二成,但這份收入不屬於杭州府的。各個大戶看到金子銀子,也默契的配合。而且這些人眼睛很明亮,國家要錢啊,蔗糖作坊大約也到了開的時候,全國產甘蔗的地方不在太平州,而在金華、景德鎮以南一線,要麼益州,往北的地區主要集中在蘇州與杭州地區。一旦開放蔗糖作坊,蘇州有太平州之限,不會開放了,但杭州不會拘束,必然開放。又是讓各個大戶留口水的收入。還有茶、紙之利。這個關頭上,就沒有什麼大戶不配合的。

官場因為私鹽整合一次,現在杭州的官場總體比較清明。還有幾個父親是李剛的衙內,在拚命想混政績,混政績就得拿出本領,鄭朗又不像別的知府,不但從旁指導,甚至做得不好,前來補漏拾遺,因此幾任縣令在任上敢做敢為。最出色的就是司馬光,像一顆明星一個漸漸綻放出光芒。

但司馬光越出色,鄭朗卻是喜憂交加,心中還是很擔心,於是想出一個笨辦法,讓王安石經常去司馬光哪裡,協助司馬光。這是假的,讓兩人交流感情,省得像歷史那樣,成了一個死對頭。

水利也落實下去。

海外不僅是開礦之利,大量的貨物出口,是太平監收購的,可也拉動了杭州,以及附近各州的收入。

實際從冬天開始,杭州大治已經到來。

稍差一些,就是通判李顏的能力。

一個很平庸的官員,能力還不及趙通判。非是不及,在地方上經驗很少。唯獨一門好處就是人老實,鄭朗不離開,這樣的通判他不反感,大不了自己能者多勞。

但一離開,必須得交待清楚。

因此想了一想,先寫了一封奏折。元昊要侵犯宋朝了,環慶鄜延四處,環慶有夏竦,軍事能力有限,也不要指望文臣能有什麼軍事天賦,後來範仲淹與韓琦做得好一點,也不能稱為出色,不過冬天的侵犯讓元昊意識到宋軍不是那麼好惹的。夏竦進了數諫,也不是小事情,元昊也能得知,相比於夏竦略有遠見,范雍在延鄜什麼也不是。注定元昊還會從這一路攻打宋朝。

鄭朗同樣對軍事不善長,但將後面發生的事聯繫在一起,能得出這個分析。有了這個分析才能往下說去,不然太詭異。

想攻打延州,三路,一路是保安軍,一路是土門金明寨,一路是青澗城。東路有府州折家軍,還有青澗城的阻礙,攻之不易。保安軍是宋軍,力拼元昊也不敢了。那麼只有土門金明寨。

這一路是黨項勇將李士彬與幾十萬黨項族人,不能因為黨項人就懷疑他的忠誠,楊家將在漢化,但楊繼業父子絕對是黨項人,折家將是黨項人。李繼周李士彬父子對宋朝忠誠也無可懷疑。

關健是他手下的人對宋朝忠不忠誠,還有一個糊塗的范雍。

若自己是元昊,強攻不下後,必然會詐和,再將大量奸間以投降叛逃的名義安插在李士彬的地盤上,進行反間。如此,可以讓黨項人詐和,前來投降,不接收不好的,但不能安插在前線,往後安插,那怕安插在京兆府也沒有關係。放在前線太危險。

能說的只有這麼多。再說,自己則成了妖人。

就是這樣,鄭朗已經盡心盡責,不然朝廷打紅了眼,讓自己前去西北,試問,自己對軍事懂麼?歷史知識,知道也沒有用,自己一去,元昊還會向歷史上那樣發動進攻?歷史一篡改,自己在西北還是茫然一片。

呆在杭州,替國家賺錢吧。

寫好這份奏折,鄭朗猶豫了半天,這才用快馬送向京城。

然後召開契股大會,要分紅。真正分到契股手中的仍然不多,但去上半年翻了一番還超過,並且到明年還有五個銅礦,也就是到明年收入還會翻上好幾倍。

分好後,一個個興高采烈的離開。

接著又對李顏做了再三的交待,這才登上船,一路向北,向京城趕去。

……

雖到了正月,但過了淮河向北,兩岸還能看到一些積雪,河面上也有一些薄薄的融冰。船隻駛過,時不時能聽到船舷碰到碎冰上的清響。

崔嫻忽然嚶嚀呻吟了一聲,隨著用被子將嘴咬住。

鄭朗在她的柔軟酥胸上狠抓了一把,說道:「很舒服嗎?」

崔嫻臉臊得痛紅,沒有回答。

船上還有其他的人,除了鄭朗一家子,還有施從光夫婦,以及嚴榮。范純仁讓他回家團圓,范仲淹也看到兩個兒子的長進,十分感謝。最有意思的是范仲淹那位如夫人,想要將范家老三范純禮也塞給鄭朗。

鄭朗沒有同意,俺這裡不是托兒所。當初答應范仲淹,是知道他那位賢惠的李夫人不久離開人間,心中可惜,才連收他兩個兒子。

然後又與范純祐交談了幾句。幾月相處下來,范大郎對這個比自己只大三四歲的後母漸漸不排斥了。舉止禮儀這位妓子出身的如夫人不及范仲淹的前妻,但性格溫順善良。

這也是鄭朗早料到的,若沒有這性格,史上也不會出現范門四郎高尚的德操,其中最小的兒子就是如夫人抱在懷中餵奶的范純粹,是如夫人生下來的。

不過看到這對老少配,鄭朗心中也有些好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個古今往來第一士大夫同樣不排除在外。范仲淹比他這個如夫人大了二十多歲,也算享福吧。

接著又將王安石送到江寧。

王益也老了,但這時歷史出現變動,本來王益於去年二月病逝,也許看到王安石跟在鄭朗後面有了出息,要等兒子科舉成績。居然挺了過來。然而身體一直不好,這讓鄭朗很擔心的。

一旦病逝,王安最少要守一年的孝,明年秋闈就趕不上。

放在心中不好說出來,但讓王安石先回家,一家人團聚。在心裡鄭朗卻在想,看看吧,看一年少一年。因此只剩下嚴榮,索性帶回京城,讓他與父母團聚。

另外還有一些士兵,押了許多金銀回京,水泊梁山的好漢還沒有出來,可這筆錢同樣招人眼。幾艘船隻拱衛,鄭朗船上也有。

剛才崔嫻舒服了,叫了一聲,比較大,前後的士兵沒有聽到,大約施從光夫婦與嚴榮聽到。嚴榮也許不知曉,施從光夫婦一定知閣下這對夫妻大清早的在做什麼事。

鄭朗再次吃笑,拿來毛巾,讓她擦身體,低聲說:「這是人倫之樂,怕什麼?」

「都怪你。」崔嫻用手指在鄭朗兄弟上彈了一下,然後「粗暴」地用毛巾擦它,一邊嗔怪道。

然後趕緊起來,大聲說:「官人,我扭了腳。」

遮掩的。

鄭朗又是呵呵一樂,配合道:「怎麼不小心呢。」

這個妻子其他方面都很好,聰明能幹,是自己一個得力的幫手,美麗有禮儀,幾乎成了杭州城中婦人的領袖,就是略有一些小心眼,看到杏兒懷孕,又開始「勒索無度」。

隨著穿起衣服,起來洗梳,然後站在船頭,不遠處就能看到東京城高大的城牆身影。

隔了好幾年,鄭朗又再次回到京城。

第三百二十五章 小魔女(下)

船停了下來,不能立即上岸,要等三使司的官員過來清點金銀入庫。

但岸上圍來許多百姓。

去年一年最紅的人不是范仲淹,在江東做得不錯,可以說除范仲淹外,沒有第二個人做得更好,有這個勇氣公平之心,沒有這個吏治之能,有這個吏治之能沒有這個資歷,有這個資歷沒有范仲淹對水利精通。

三者皆備,張夏不行,鄭朗也不行。

然而畢竟不是范仲淹開的頭壺,當然范仲淹心胸寬廣,也不會計較。

也不是韓琦,去年一年韓琦進了十幾道關健的奏折,先後被趙禎採納詔書天下,又處理了杭州大案,到利州後更是贏得四川災民交口稱讚。

但還是不及鄭朗。

與功績無關,鄭朗在杭州所作所為太神奇了,中庸替他打了一個好底子,這才是真正的儒學大家。僅是中庸不夠的,宋朝還有一些有學問的儒者。海外的礦藏證明了鄭朗的格物學,還不夠神奇。

最神奇的是重陽辨佛大會,有好事者做了統計,三天內鄭朗與八十七名和尚做了辨論,全部辨贏,還用佛經辨的。其實真正參加的除了杭州外,沒有多少高僧與會。不然鄭朗不會那麼輕鬆。這也是不易了。

但沒有一荷渡湖與重陽頭一天晚上種種事跡來得神奇。

有人也知道是格物學,可人怎麼能站在荷葉上不沉到水中的?四個金剛是那怕是木頭做的,又怎麼升到天空,拽著一塊巨幔,向地面撒下鍍銅的鐵皮子與花瓣,似乎空中還有人說話。

怎麼辦到的?想不懂,只有說人家學問好,史上最小的大三元果然不是凡人。

聞聽鄭朗赴京,一起趕來看熱鬧。

一會兒晏殊一路小跑的過來。

缺錢啊。

於是他從去年擔任三司使後,請罷內臣監兵,不以陣圖授諸將,及募弓箭手教之,以備戰鬥。不以陣圖授諸將,是懲澶淵之過。不要擺陣了,等陣擺好,穆桂英早繞過天門陣,攻破幽州。那是演義,契丹人不可能那麼笨的。宋真宗那個陣擺得確實很傻逼。這是軍事方面的。又請出宮中長物助邊費,凡它司之領財利者,殊奏悉罷還度支,這就是為了斂財。

大戰來臨,晏殊接手三使司,苦逼得不能再苦逼。

聽到鄭朗押著金子銀子到了,立即小跑過來親自迎接。

「見過晏相公。」鄭朗施了一禮。

「不用客氣,開始吧。」

「好。」

官吏在士兵看護下,打開一箱箱金銀,晏殊臉上樂開了花。不是少錢,一百多萬緡金銀,能解燃眉之急了。然後低聲問:「今年秋後那幾個銅礦如何?」

「這次我赴京除了敘職外,還有幾件事,要請示陛下批准,一是放一放蔗糖作坊。」

「好啊,該放該放。」晏殊不顧他的風儀,朗聲笑道。

一放好賣契股,一賣契股朝廷又能斂得一批錢帛。

鄭朗繼續說道:「二者我聽說有人請示平安監契股再放,這個暫時不能放,最好等銅運回來,那時候放一放最好……」

朝廷想錢想瘋了,打主意打到那個三十六成平安監契股上。但這時候賣,賣的價格不高,杭州那部分契股賣得低,至今讓鄭朗感到有些心痛。不如將它留下來。朝廷控的契股多,每一年也能多得一些收益。總之,平安監的契股放開之時,必須等到秋後。

提前對晏殊知會一聲。

晏殊如今不是宰相,但他的人脈關係還在,在朝堂上說話比較算話,而且國家的財庫就歸三使司管。因此需要晏殊支持。晏殊沉默不語,鄭朗又說道:「晏相公,與西夏人的戰爭,不是一年兩年能夠結束。」

眼光還要長遠啊。

「好,我回去後與諸位相公再商議一下,給你一個答覆。」

「還有一件事,是茶葉。」

「茶葉?」

「杭州海貿增加,本地產的茶葉大多調到海外,按照正常程序必須運到海州後再返回市舶司。雖然我在杭州做了一些變通,將這道程序節省下來,但那是變通之法。我遲早要離開杭州,一旦新任知府不知變通,或者不持公平之心斂財,就會成為弊政。我這次借來京敘職之機,想請三司使允許在杭州破例進行通商法。」

這個要求不難。

宋朝之所以富,是斂財之功。有的官員十分精明,也知道變通,例如鹽,各地的鹽法不同,河北有契丹鹽,所以實施通商法,控制契丹鹽對河北鹽產生衝擊。難的是利益分配。

「我一人作不了主,回去後要與諸位相公商議。」富弼話音一轉,問:「那幾個銅礦會有多少產量?」

「我不能回答,但不會低吧。」鄭朗道。前面三個銅礦找出來,到冬月又傳回喜訊,另外兩個銅礦也找了出來。不好的消息不是來自海上,而是與當地的原居民發生多次戰鬥,犧牲了兩百多名士兵。甚至發現了食人族。

陸續將士兵礦工派了過去。

這些銅礦都是巨型銅礦,但都是含銅量很低的斑岩銅礦,想要開採,必須大量人手。這些人手主要來源只有從當地獲得了,鄭朗囑咐過相關的官員,以及朝廷新任命的南海鈐轄祖仲孺,不必拘於沉泥。話外之音懂的。

但第一年恐怕產量也未必理想,於是又說:「晏相公,想要好,有可能要到後年,大後年。不過今年秋後,我會再派一些人,尋找另外一些礦藏,這些礦藏儲礦量不亞於前面幾礦。但想緩解金銀銅鐵的缺口,最少得十年時間。這個急不得。」

鄭朗不急,晏殊急啊。十年後他早不在三使司任上了,眼下他在任上,卻是嚴重的缺錢。但也是無奈,只能歎息道:「為什麼不早說?」

早說有用麼?難不成讓我十二歲就做杭州知府?有人能信服麼?不能說出,道:「那時候我歲數小,沒有這個學問。」

「這門學問好,你要將它寫出來。」

「一定,只要有空,我會抽時間將它寫出。」鄭朗毫不猶豫答應,能準確找到並計算出礦藏的學問他真不會,可能借此機會將一些基礎的理科知識傳授下去,因為礦的事,會有人重視,會有人學習,這個推動不亞於西北戰役大捷,又道:「晏相公,財富是指國家創造的財產,不是指金銀銅鐵,金屬產量超過財富,市值也會下跌。夠了就好。」

這玩意兒鄭朗也很難說清楚,畢竟他前世不是經濟學家,只能說對資本的認識超過宋代人罷了。

官吏已經清點好數量,富弼說道:「抽空到我府上一敘。」

這時的鄭朗某種意義上,也能與富弼這些大佬平起平座,功績不差,學問不差,差的僅是資歷。鄭朗道:「一定。」

富弼不邀請,也要去,誰叫人家現在是三司使。

看著他們離開,鄭朗一家再次來到嚴記客棧,這次敘職,有可能要呆上好長時間,但來得及時,正巧趕上元宵節。到了嚴記客棧,包了兩個跨院,崔嫻四個妻妾要回一趟娘家,鄭朗卻不能回鄭州的,得將幾個母親接過來敘一敘親情。

嚴掌櫃千恩萬謝的跟在後面,親自替鄭朗打點。

然後又看著孫子,說道:「榮兒,你要拜訪陳相公。」

是人之常情。

但嚴掌櫃忽然歎了一口氣。

「嚴掌櫃,為什麼歎氣?」江杏兒好奇地問道。

嚴掌櫃家雖有錢,不是運氣好,讓孫子跟著丈夫後面學習,再也不可能攀到陳執中這一親家。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榮兒長得太胖了。」嚴掌櫃擔心地說。兩家訂了親,孫子沒有科舉,未高中榜上,陳家不會讓女兒過嚴家的門。這門親事還有些不大好說。今天是孫子第一次到嚴府拜訪,如果陳執中的女兒看不上自己的孫子,親事同樣有變。

崔嫻在邊上笑了:「嚴掌櫃,放心吧,嚴榮這麼乖,他家的女兒長得不好,品德不好,嚴榮還未必能看中他家的女兒。相公又如何,還不是人做的官!」

嚴掌櫃沒有作聲,心裡想到,對你家官人來說,做宰相是遲早的事,可對別人來說,有幾個人敢說自己一定做宰相。

但鄭朗也說道:「放心吧。」

嚴榮長得是有些胖,可跟在自己身後,這幾年不但學問長進,也見過許多大風大浪,氣度不是別的兒郎能趕上的。以陳執中的眼光,保準一眼就會看中。

鄭朗唯獨不放心的是資質相比於司馬光與王安石,嚴榮差了不少。明年就是秋闈,秋闈鄭朗不會擔心,擔心的是後年春闈省試。本來不急,因為訂了這門親,拖不得,不得不讓嚴榮提前數年參加。以嚴榮的學問,能不能順利考中省試與殿試,鄭朗心中也沒有多少把握。

這種想法只能留在心中,不能說出來。

收拾停當,準備到中書省交接。剛準備出發,小黃門找上了門,說趙禎請他去皇宮。

客棧裡的客人全部會意一笑。

鄭朗剛回京,就被請到皇宮,與以前一樣,聖寵還在啊。鄭朗本人也沒有其他想法,到皇宮就到皇宮,輕車熟路了。

在小黃門的帶領下,鄭朗進了皇宮。

正好看到趙禎陪伴著一位麗人,還有宮女抱著兩個小嬰兒。

有可能是苗貴妃,有可能不是,趙禎正坐在正中間,但鄭朗已長大成人,需要迴避,立即退到殿門口,大聲說道:「臣參見陛下。」

趙禎笑了起來,說道:「你都進來了,又何必退出去。」

「喏。」鄭朗心想,你不要我避嫌,我還怕個球。於是大踏步走進去。

趙禎站在鄭朗面前,仔細的打量。

不是象鄭朗所想的那樣,趙禎是一個很念舊的人。而且鄭朗到了地方上做得也很好,怕吵怕鬧不想到京城,卻被趙禎視為淡泊。算沾一點邊吧。怕別人眼紅,屢次授官不答應,讓趙禎視為高潔。也能沾一點邊吧,對富貴鄭朗真的很滿足。這是前世留下的典型宅男心理,小富即安。

所以在趙祉心中,鄭朗地位很高。

看了看,說道:「鄭卿,你又長高了,與朕的個頭相彷彿。」

「陛下,人不能以身高定高矮,陛下的寬厚仁愛,在臣心中的形象永遠高大無比,臣願意做陛下的晏子之御夫。」

「做御夫太委屈你了,朕想你做朕的晏子。」

「晏子最好不做,臣智慧不足,否則願意做陛下的諸葛武候。」

「齊莊公遇害是他的德操不好,不當與棠姜……」苗貴妃坐在這裡,私通二字趙禎沒有說出來,繼續說道:「他遇害與齊景公無關,晏子事齊景公是為國為民,沒有過錯。」

這就是寬厚人的想法。

鄭朗不知如何說好,用眼睛瞟著邊上美麗的少婦,趙禎主動做了介紹,道:「她是朕的苗貴妃。」

鄭朗再次參見。

然後趙禎又說道:「這是朕的長女福康公主,他是朕的皇子鄂王。」

「見過皇太子殿下,見過公主殿下。」鄭朗也無奈啊,兩個小蛋孩子,自己說什麼他們根本不懂,但必須要參見的。

不過鄭朗在這個鄂王身上掃過後,眼中出現一絲憐惜。

趙禎不是不能生育,他的後宮為他生下三個兒子,十三個女兒。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大多數很小的時候便夭折了。與陰謀詭計無關,不僅三個兒子沒有長大成人,他的女兒也是如此,成活率只達到兩三成。

為了求子,趙禎曾在宮供奉赤帝像,日夜祈禱,以求皇嗣,直到景佑四年,後宮俞美人才生了一個兒子,卻沒活下來。去年秋後,苗貴妃又替他生下一個孩子,趙禎樂不可支,親自替這個寶貝兒子取了一個名字叫昕,意思是「太陽將要升起的時候」,又派參知政事王鬷以太牢報祠高禖(郊祀,祭管理婚姻生育之神)。

但鄭朗看了一眼,這個孩子瘦得像一個小竹竿。還沒有死呢,就有了夭折之相。

知道他不久就會離開人世,鄭朗卻無可奈何,肯定與後宮陰謀無關,曹皇后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是營養不良,大約原因是遺傳基因造成的。想要這個孩子活,以現在的醫學手段很困難,除非是後世那種發達的醫療條件。

想到這裡,對趙禎心中更是充滿了同情。

然後眼睛又盯著那位小公主,這是一位小魔女,因為趙禎選婿不當,胡鬧了好長時間,鬧來鬧去,將自己鬧成真正的瘋魔女。

小魔女才一歲半,什麼也不懂,用大眼睛盯著鄭朗,大約以為他是自己的父親,從宮女懷中伸出小手,奶聲奶氣地喊道:「抱。」

鄭朗自己也有一個女兒,而且小魔女受遺傳基因影響,十分美麗可愛,可能抱麼?鄭朗尷尬地站在哪裡。小魔女不服氣,又喊了幾聲:「抱,抱。」

鄭朗只好扭頭看趙禎,趙禎笑容滿面地看著這場景,道:「鄭卿,你不怕麻煩,就替朕抱一抱。」

只好將她抱過來,然而在鄭朗懷中很不安份,不停地瞅鄭朗下巴的鬍子。

青年麗人也不由捂嘴偷樂。

趙祉這才將兒子抱在懷中,一人抱一個,但趙禎抱兒子,典型的重男輕女!說道:「坐吧。」

兩人抱著孩子坐下來,苗貴妃坐在側面。

趙禎說道:「朕很後悔當初不聽你的進諫。」

「當時臣歲數小,也是胡亂猜測,休說陛下,就是呂相公官場多年,也不能相信。」

鄭朗並沒有耿耿於懷,就像一個蛋大的少年人將小布什攔住,對他說布什同志,馬上美國要有次級房貸危機了,小布什能不能相信。道理一樣的,當年自己才十幾歲,在朝堂這些大佬面前,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又是未來的事,又不想打仗,所以自己一再提醒,也沒有人聽進去。但鄭朗時常想來,心中還是有些惋惜。

「鄭卿,西北的事你怎麼看?」

不出鄭朗所料,召回京敘職,正是為了西北的軍務。當年他做出的種種預料,如今一一得到靈驗,因此趙禎對他的意見十分重視,甚至朝中一些大佬也想徵求他的意見。

鄭朗答道:「元昊狼子野心,他說的話千萬不能相信。這件事在貓牛城他已經做過一回,李元昊久攻貓牛城不下,於是詐和,拿下貓牛城。不但李元昊,李繼遷也是如此,雍熙二年在我朝大軍圍剿下,差一點覆滅。於是與自己弟弟向曹光實投降,利用詐降攻佔銀州。接著又向我朝詐降,奪下定州、懷遠、保靜、永州、清遠軍與靈州。不僅使我朝失去西北,還失去了一個最重的牧馬場所。因此,只有一條途徑……」

那一條途徑,鄭朗未說,也不用說,僅一個字,戰!

「怎麼戰?」

「一個字,耗!別聽劉平之言,西夏百姓閒時為民,戰時為士,雖然百姓少,可以從容組織幾十萬軍隊。可他們終是面積狹小,物產貧瘠,只要久戰無功,國內必然會有很多反對聲音,甚至能讓他們從內部瓦解。但不能小視,這是一場久戰,更不能貪功。步步為營,用我朝國力耗死他們。」

「還有契丹。」

「契丹不用怕,他們不是幾十年前契丹。況且當年澶淵之盟時,契丹侵犯我朝,也沒有討得了好。如果不是先帝布下那個大陣,有可能契丹蕭太后與遼聖宗有來無回。給他們一點甜頭就不想打了。」

「聯手唃廝囉如何?」

「已經遲了,他兩個兒子的背叛,唃廝囉失去雄心壯志,如今他當求自保。可惜,背叛的是他兒子,不然……」鄭朗搖了搖頭。雖然瞎氈與磨氈角在高原上擁兵自重,主要還是唃廝囉下不了狠心,否則以唃廝囉在吐蕃的號召力,想要平定這次叛亂,還是比較容易的。現在唃廝囉的心理也是小富即安,將都城後移到歷精城,借助高原的優勢,自保耳!

「沒有他途?」

「沒有,現在戰,只要戰得聰明,還來得及,否則西夏立國越久,越難征服。」鄭朗忽然重重地說了一句:「不能求和,縱然是和,在邊境處也必須派駐無數軍隊。僅這些軍隊的損耗,也足以將我朝拖垮。」

說著喟然長歎:「可惜我朝缺少精兵勇將,否則借這次機會將西夏平滅,沒有了西北之侵犯,又得到大量牧場與戰馬,休生養息一段辰光,收復幽雲十六州也不是一個夢想。」

刻意將精兵勇將咬得極重。

靠一群文臣擔任主帥,那怕就是讓范仲淹與韓琦、龐籍三人擔任主帥,這個夢想也不會實現。

「劉平如何?」

「劉平貌似不錯。」鄭朗說這話有原因的,劉平是文官,得寇准推薦為瀘州刺史,多次剿滅當地的叛亂,因功調回京城任命為監察御史,然因為彈劾丁謂又被調到西北擔任了武將,從此將他從一個文官的身份定性為武將。久在西北,熟悉當地情況,能文能武有膽識,看似是西北領軍的不二人選。但鄭朗話音一轉,說道:「劉平勇敢勿用置疑,但眼光短淺,奏折上居然說元昊不過眼竄為窮寇爾,何所為哉!言雖壯,臣心中卻很擔心。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都不能對元昊做一個清醒的認識,不戰則己,一戰必輸無疑!劉平還好些,臣最擔心的是另外一個人,范相公,他對軍事根本不懂。初至西北,膽戰心驚,說明他很害怕,很怕死,去年冬天才獲得小小的勝利,又開始變得盲目自大。不要說兩個嚴重的缺點,有一個以元昊之能抓住了,也足以讓西北鄜延路的將士致命!」

忽然腿上一熱,低頭看去,看到小魔女兩個小腳蹬在他兩條大腿上,正在撒尿,撒得無比歡快,一邊撒一邊用小手揪他的鬍子,還啞啞的說著他聽不懂的嬰兒語。

第三百二十六章 兼霞

趙禎先是愕然,然後大笑。

鄭朗還是小,也比他小,到地方上勘磨了好幾年,今年也才二十三歲,對於正常人來說,正是青壯年的時候,但對於官員來說,依然還是一個毛頭小子。

又加上一份情誼,趙禎並不認會鄭朗會有多尷尬,當然,換張士遜在此,也不可能將女兒讓張士遜抱。

鄭朗也是笑。

趙禎這個兒子他是沒有本事保住,但為了趙禎,趙禎這個女兒他打算以後替她保一保,是一個小魔女,長得很美麗,平時十分得趙禎喜愛,然而趙禎選婿時選錯了,小魔女又大膽追求自由,卻讓一群士大夫扼殺,包括自己學生司馬光在內。皇后都弄死了,況且一個小公主的婚姻。

趙禎吩咐宮女接過女兒,但是小傢伙不同意,依然頑強的伸出手,奶聲奶氣地沖鄭朗喊抱。趙禎憐愛的摸著她的小腦袋說:「別鬧,讓鄭卿換衣服去。」

讓宮女拿來他的便衣,鄭朗到殿後換上,但這一來,朝服就不能穿了。鄭朗說:「陛下,臣要告辭。」

「不用急,也到了中午時分,坐下來一道吃飯吧。」

鄭朗不能拒絕,只能說道:「謝過陛下。」

小魔女又蹭了過來。

「咦,她與你有緣?」趙禎驚訝地問。

皇上,你不能瞎說,會讓人誤會的,鄭朗立即回答:「大約臣也時常抱女兒,公主殿下感到臣剛才抱著舒服。」

說著將小魔女再次抱過來,反正趙禎的便服全是粗麻布料,也值不了幾個錢,再尿再換。

這是一個小插曲,趙禎很快回到正事上來,問:「你說范雍會在延州誤貽誤國事?」

「必然。」

「你認為何人才能勝任?」

鄭朗心中苦笑一下,真敢問。當初韓琦彈劾幾個大佬時,趙禎問何人為相,自己還以為趙禎抱著其他的念頭,看來自己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猶豫一會說:「臣也不知。」

最適合的武將是那個銅面具狄青,文臣韓琦與范仲淹勉強湊和。此時狄青未成長起來,韓范未意識到西夏人的強大。他們主領西北,未必能勝任。

又連忙說道:「臣也不行,臣是紙上談兵。」

因為趙禎用眼睛盯著他。

但又說:「陛下,此戰不能急於求成,原因簡單,我朝已經二十多年沒動過兵戈,士兵缺少作戰經驗,朝堂又缺少名將。只能步步為營,又能觀察到有那些武將能勝任前線指揮之職。」

說范雍不行,是他做出來了,沒有做出來我不知道。但鄭朗刻意提了兩個字,武將!

武將有什麼威力,看南宋之初就能看到,正是韓世忠、岳飛等武將力挽狂瀾,保住南宋一百多年的基業。岳飛被害,韓世忠等人養老,後來南宋戰鬥力越來越不行。

岳飛是一步步打出來的,韓世忠也是從西夏到平方臘等戰役中成長起來。所以說步步為營,再進行觀察。

接著繼續說:「元昊雖然手下兵多將廣,其人只是一個狼子野心之輩,平定回鶻與沙州漢人,是借曹家內亂,回鶻不和之機取得勝利。折服吐蕃人,是因為唃廝囉父子不和取得。除了奸詐貪婪之外,其人的軍事武略並不足以為懼,不然不可能數次被吐蕃人擊敗。吐蕃戰鬥力能有多強,可比曹瑋將軍。」

只能說這小子運氣好。正面交鋒,他從未證明過自己,後來與宋朝作戰亦是如此。每一次勝利,都是慘勝。相反,宋軍雖敗,敗在幾個糊塗鬼的指揮上。即便如此,雖敗猶榮。與吐蕃人正面作戰,更是一次次被打得丟盔卸甲。

這時候的吐蕃不是唐朝的吐蕃,宋朝打一次虐一次,從過去的曹瑋,到後來的王韶、童貫,虐吐蕃就像虐小孩一樣。雖說此一時彼一時,可能做一個對比。

當然李元昊不可小視,但絕對不是一個名將,甚至遠遠不及曹瑋潘美等人。

趙禎眉頭鬆了鬆。

而且他心中也漸漸被鄭朗說動,這種說法比夏竦更進了一步,也更有說服力,說得很客觀,沒有盲目自大,也沒有垂頭喪氣。思路清晰,十分清醒。但就是鄭朗說了,趙禎也不知道怎麼辦,問道:「為何你說元昊一定要取金明寨?」

朝廷繼續在稱呼趙元昊,可鄭朗每次卻稱呼為李元昊,趙禎無奈,於是索性不稱姓,直接道名字。

「陛下,最強便是最弱,延州到土門因為唐朝的安胡政策,有黨項人、吐蕃人、胡人、羌人,還有羌化漢人(是漢人化成羌人),魚龍混雜,這不像豐州王家、鄜州楊家與府州折家,比較單一,凝聚力強。歷史淵源又不像這三家與元昊一族是世仇。其實不用多,只要元昊使出臣的計策,收買其中一部分的部族,從內部瓦解,金明寨必失矣。」

鄭朗都不想說這件事。

朝廷聽或者能挽回,但就是聽了,以范雍與劉平的盲目自大,還會從別的地方出問題。而且都到了元宵節,要做準備也做了準備,不做準備自己提醒也來不及。估計西北早就開始打了起來,只是路途遠,朝廷暫時還沒有得到消息。

「鄭卿,朕想授你兩個官職,不知你同不同意?」說完,趙禎暫時忘記西北所帶來的煩惱,不由樂了。

授鄭朗的官很難的。

「陛下,什麼官職?」

「兵部郎中太子賓客。」

「不可。」

「且聽朕說,這是兩個兼職,國家承平已久,對戰爭都不熟悉,自從元昊露出反意以來,眾說紛雲,朕也不知道聽那一個意見。此次刻意喊你回來敘職,就是為了商討西北軍務。帶一個兵部郎中的身份,你也能有資格參與。」

「杭州那邊怎麼辦?」

「朕還是讓你回杭州,但先在京城將西北的軍務決定下來,有可能需要一兩個月時間,不知你同不同意?」

也就是暫時留在京城,而且一兩個月時間都不能將西北軍務拍板下來,宋朝官職雍腫,也決定重大的政務效率不高,一有爭議會爭論很長時間。這個鄭朗懂,但他還是說:「陛下,臣不同意。」

「為何?」

「兵部郎中臣可以兼之,太子賓客臣萬萬不從。」

趙禎的授命,讓這兩個官職成為兼職官,但不是鄭朗身上的充市舶使寧海軍節度平安監使,那是兼差官,有權無俸。這兩個官職無權有職有俸。一旦接受,會讓鄭朗一年的年薪加上各種福利達到一萬多緡錢。當然,結的官職也很長,鄭朗的官職會變成中散大夫兵部郎中宣正大夫天章閣待制太子賓客知杭州府充市舶使寧海軍節度平監使開國男賜銀魚袋。很有可能這個官職會讓後人迷惑很久。

實際真正的職務還是杭州知府,其他的不必去考慮。

但終是實職兼,特別是太子賓客,是僅次於東府的太子三公三少的官員,以前都是資歷很深,德高望眾者才能身兼之,例如李迪。若再過上六七年,鄭朗到了三十歲,也可以勉強任之。現在任,會有很多大臣不服與眼紅的。

「鄭卿,朕也想過,正是你資歷淺,否則朕會授你太子太師,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朕的兒子。過幾年他長大後,朕想請天下最好的老師對他教導。」趙禎眼中帶著哀求說道。

苗貴妃也開口道:「鄭知府,你就同意吧。」

鄭朗終於明白為什麼趙禎接見自己,還讓苗貴妃在場的原因。

自己對太子賓客之職會感到燙手,但是對苗貴妃與這個孩子有利,若是這個孩子能順利長大的話。

現在證明趙禎能生育,萬一以後趙祉養出四五個兒子,這個孩子皇太子的身份就會遭到威脅。但自己擔任了太子賓客,等於以後就是這個孩子的人。為什麼李迪對趙禎忠誠,為什麼魏征死後被李世民痛罵,候君集謀反,正是他們都是東府的官員,必然要幫助太子繼位。自己眼下是杭州知府,但孩子長大時,自己也進入了廟堂,很有可能還有相當的發言權,就是這個孩子得力的保障。作為趙禎的角度,自己是天下後起之秀中最有名的儒者,又是一個好老師,既然能教出好幾個優秀的學生,同樣也能教出一個好太子。

但是,但是……這孩子能成大嗎?

鄭朗再次看了一眼趙禎懷中的孩子,很安靜,很瘦。

為什麼趙禎的兒子一個個夭折呢?

他眼睛再次掃向苗貴妃,忽然明白過來。

不是後宮的陰謀,而是另一個大家都想不到的原因。趙禎的身體很弱,不然不可能累倒,不是雍正,雍正活活累死了,那是他上了歲數。還有許多鐵人的,例如朱元璋朱棣父子,楊堅,全是事必躬親的皇帝,也沒有看到他們累死。

後來趙禎也因為這副身體,出了一次次意外。

這副身體小蝌蚪的力量同樣很弱。

但不代表著不能生孩子。

可是另一邊更差。

看看苗貴妃就知道了,才十八歲,也就是懷胎自己懷中這個小魔女時才十五歲,懷胎趙禎懷中孩子才十六歲。這個年齡段少女懷的孩子能有多強的生命力!

兩者結合,結果生下來的孩子身體皆很差。

不但苗貴妃,再想想趙禎以前喜歡的女子,後來喜歡的女子,大多數只有十來歲。

趙禎實際是一個蘿莉控!

雖然宮中有年齡大的后妃,可趙禎不與她們同房了,所以能懷孕的女子大多數只在十幾歲的時候。

悲催啊。

但自己怎好說出口。

苗貴妃還以為他在為太子賓客的事擔心,在旁邊又說道:「陛下為此職與幾位相公也協商過,幾位相公並沒有反對。」

鄭朗猶豫好一會兒,說道:「臣謝過陛下。」

反正這個兼職也擔任不了多長時間,管它呢。但承旨了,要謝禮,站起來,將小魔女再次交給宮女,誰知道小魔呀呀的又抗議起來。

趙禎看得稀奇,再次驚異地說:「這孩子與你似乎真的有緣。」

不能說啊,鄭朗一頭黑汗。但心中也高興,畢竟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誰都會喜歡,於是將腰間的一塊玉珮解下,說道:「這是臣要杭州昌化取的一種奇石雕琢而成,將它送給公主殿下當作一個小禮物吧。」

趙禎接過來觀看,這是一塊田黃凍雞血石雕琢的,下面是一片暈黃,上面是一片紅色,還有鄭朗手刻的四個字,兼霞蒼蒼。似乎是在一片青色天空中亮起了紅色的霞光,下面有滿地金黃的蘆葦在搖曳,配上這四個字,這塊玉珮十分生動,副有詩情畫意。不過趙禎也沒有看到過這樣質地的「寶石」,好奇地問了一句:「是昌化玉?」

「算是玉。」鄭朗含糊答道。嚴格來說昌化雞血石與田黃比普通的玉石可金貴多了,但在宋代,從來沒有人注意。這是鄭朗第一次將它展示在世人眼前。

吃了一頓飯,鄭朗回去。

崔嫻奇怪的問:「官人,怎麼沒穿朝服?」

第三百二十七章 等待

鄭朗將自己在宮中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江杏兒眉開眼笑。

雖是小公主,那是什麼大臣能抱就抱的?

況且後面還有一個太子賓客。

太子賓客唉,那可是堂堂的正三品官職,其實是虛銜,不可能讓鄭朗沒有事整天往東宮跑,況且小皇子才幾個月,東宮未立。但是一種榮譽,僅是這個職位,一年最少為鄭朗增加六七千貫薪水。然後江杏兒歪著腦袋在心算,按照官人數個官職計算下來,一年倒底有多少年薪與津貼。

崔嫻卻敏銳地說:「官人,不當受之。」

功勞有了,學問有了,但一個二十來歲的官員擔任什麼太子賓客,不是找抽嗎?

「不妨。」鄭朗道。他也不想接受這個兼職,為了讓趙禎小小高興一回,這才答應。但這個孩子一死,此職不會招人眼紅了。況且與西夏的戰役會打上好幾年,在這幾年中,國家財政一直很緊張,自己在杭州,兼著平安監,即便眼紅,也不會有人打歪主意。

重新換上衣服,再次前往中書報到。

元宵節乃是宋朝第一大節,主要官員都放了假,但中書還有值班的小吏。

報完到後派人到鄭州請幾個娘娘到京城來,又開始寫信給李顏,此次來京,鄭朗要辦很多事的,即便趙禎不讓他參與議論西北軍務,也要呆很長時間。但要參與西北軍務商議,呆的時間會更長,有可能要停兩三個月才能回去,自己春天還有一些計劃,因此提前寫信通知李顏,讓他代自己在杭州將事務落實下去。

戰是在西北戰,杭州同樣重要。

楚漢之爭,劉邦將首功給了蕭何,許多人不明白。甚至將核下之戰的首功記在韓信身上。這想法是錯誤的,正是劉邦與項羽打了數年之久,給項羽的兵力與經濟帶來嚴重的消耗,核下一役才能湊功。但反觀劉邦,後方有蕭何經營,風調雨順,源源不斷的提供了兵源與物資。一正一反之功,無疑勝過韓信參戰。

鄭朗打算做的就是這件事。

太平州是其一,不但為國家帶來收入,還增加了糧食。

杭州是其二,寺院、私鹽減少貧富分化,也替國家帶來收入。礦藏更是財富,增加了貨幣。

這幾件事做好了,比一場大的戰役勝利更重要,只是鄭朗不表功罷了。大多數人沒有眼光看出來,但有的人會明白。

四兒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區別,更高興,挽著崔嫻的手說:「大娘子,我們一道出去看花燈。」

崔嫻向鄭朗投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走。」鄭朗說。

反正元宵節官員也在放假,什麼事也辦不成,西北的戰役大概已經打響,但與趙禎做了交談,知道自己的進諫已經送向西北,有沒有改變范雍的想法鄭朗不知道,可是朝廷接到奏折,說范雍確實接收了一批投降的黨項人,卻沒有接到他將這批人安排到後方的奏折。

有一個時間差,因此現在只有等待。

……

西北戰事的確開始打響。

元昊選擇在過年前後發動進攻,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他繼位不久,定制度,改衣冠,反宋朝,制文字,許多部族不服,即便郭勸做了一回反間,幫助元昊殺了山遇全家,還有一些部族不服。冬天的出兵不利,威脅了他的統治。所以迫切需要一場勝利,凝聚國內各部族的心。

第二正月初是宋朝假日最多的時候,交年節、除夕,元旦,立春,元宵。這段時間宋軍最為鬆懈。

第三前年去年大寒,雖到了正月,延州一帶正月初依然很寒冷,制約了宋軍的行動。

不過這一回他終於意識到宋軍不是那麼好啃的,於是使用了反間計。

宋軍是獅子,但率領他們的則是一頭頭笨豬,最笨的一頭豬正在指揮著鄜延路所有的宋軍。

於是分成兩步走。第一步計劃是針對李士彬的。李士彬鎮守金明寨,有兵近十萬人,替延州扼守著中路,號稱鐵壁相公。何謂相公,請參考晏殊、呂夷簡等人,只有做過宰相的人才能稱為相公,連鄭朗這麼大的名氣,也不敢接受相公的稱號。

但李士彬有兩個致命的弱點。第一對部下很酷嚴,治軍嚴明本來無可非議,關健李士彬的部下魚龍混雜,有黨項人,有吐蕃人,有胡人,有羌人,就是黨項人還有各部各族,有的人心中不服。再想一想杭州有多少戶,從金明寨到土門一帶又能有多大面積多少戶,況且還是人口稀少的地方。所謂的十萬軍隊,那是幾乎每一戶都抽調了一丁上去,這才湊成了十萬鐵軍。這麼多軍隊抽調,也耽擱了生產,於是各部族心中更加不服。

其次李士彬驕傲自大,因此故意派人攻擊金明寨以及附近的寨砦,西夏人打過來了,李士彬揮刀縱馬迎戰,西夏人立即逃跑。是騎兵速度快,一心想逃跑李士彬無可奈何。但這些人一邊逃跑一邊問,為什麼要逃跑?聞鐵壁相公名,莫不膽墜於地,不逃跑等著送死啊。

李士彬未能追上逃兵,聞聽後也哈哈大笑,十分滿足的率兵回去。

其實元昊已經找到宋軍最致命的地方。

宋軍不是他想的那麼軟弱,相反,戰鬥力比黨項人更強大。但他們缺少戰馬,缺少戰馬就等於缺少騎兵。雖然戰鬥力強悍,武器裝備精良,因為缺少速度的優勢,只能被動的防守,兵力分散。比如李士彬,只要自己想逃跑,李士彬就拿黨項人沒有辦法。

第二步計劃便是詐降。

年末金明寨突然湧來大量黨項百姓聲稱投降,還要住進來。李士彬對此破解方法很簡單,不管你湧來什麼人,安的什麼心,前來投降我歡迎,但別想住進我的家。一起將他們安排到南方,以整化零,遷入內地。那怕這些人全部是奸間,夾在內地龐大的人口基數里,也起不了作用。但他是武將,權限不足。於是稟報范雍,請遷置南方。

誰知道范雍沒有同意,反而派人對他說,就安插在你寨子裡,你的寨子不是號稱三十六寨嗎?一個寨子安插一部分,與安插在後方性質差不多,還省去一部分費用。但這些費用俺也不打算省下來,全部給你,於是多賜李士彬金帛。又說了一句,討而擒之,孰若招而致之?

這是兩個國家層面的戰爭,他輕敵之下,當成了剿匪。

郭勸的失誤,宋朝邊境諸多官員平時也在招降西夏諸族,況且這是自己送上門的。

李士彬居然同意了。

不是他不知道會混入奸細,而是他太過自信。

這是去年年末發生的事,朝廷才剛剛接到鄭朗奏折,還未來得及將它轉達西北。

至此,元昊準備完畢。然後又做了一件事,剛迎來新歲,元昊派衛校賀真來見范雍。此時范雍賞破後橋寨與討吳家等族帳之功,高繼隆、張崇俊、候武英、劉政、郝仁禹、賈慶、王慶等諸將士先後有賞。

聽到賀真前來,做了接待。范雍以戰勝者的姿態做了接見,從容問道:「元昊派你來有何事?」

「稟范相公,我受我家主君之命,前來面見范相公,我家主君說他知錯了,想重新歸順朝廷,托范相公在朝廷替我家主君說說好話。」

范雍大喜。

他畢竟是一個文臣,去年數戰皆勝,但與他並無半點關係,打到現在,他根本不分東南西北,心中一些底氣都沒有。最好不要打。於是厚禮,又將以前戰俘梟首示眾者,全部斂而葬之。正準備派人將賀真送出邊境。這時候朝廷轉達的鄭朗書奏到達。

范雍看後臉色陰沉下來。

鄭朗在他心中還是一個毛頭小子,可是鄭朗是烏鴉嘴好,或者智慧好,所說的如今一一得到靈驗,讓他心中忐忑不安。

但他面臨著一個難題,湧來許多叛逃的黨項人,如今全部安插完畢。如果再次將他們調動,往後方轉移,這些人心中會十分不安,所需的經費更高昂。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夜,第二天將賀真喊來宴聚。

宴會時笙歌燕舞,范雍忽然問了一句:「你家主人這次是真心歸順朝廷?」

賀真用主君,范雍用主人。

但賀真沒有稱呼李元昊為皇帝,范雍也沒有計較。

「范相公,是真心歸順,朝廷大軍威武,不容侵犯,我家主君知錯了。」<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似乎是……

幾萬大軍居然對付不了一千多宋軍,被殺得落荒而逃,這樣的西夏軍隊有何懼哉?范雍仔細地觀察著賀真的臉色,見到他一副誠惶誠恐,不像是在作偽,心中相信了五分。

而且他也想不明白,金明寨到土門一共是三十六大寨,能策反他相信,但策反一寨二寨也不會起作用。除非策反金明寨本身,然而金明寨是李士彬的大本營,這些人難道敢在李士彬眼皮底子對諸將說,投降我家主人元昊吧,李士彬號稱鐵壁相公,難道無能如此?

不過范雍想到這幾年鄭朗所作所為,心中有些不大放心,又試探了一句:「我看你們是假投降吧,故意用奸間安插於金明寨中,對金明寨李士彬手下諸將進行策反,裡應外合,拿下金明寨,再攻我們延州城。你以為某看不穿你們的陰謀詭計!」

第三百二十八章 光榮

正月初九,鄭朗在路上,大運河上風和日麗。東京城卻下了一場小雨,初春寒峭,小雨帶著寒氣,下到後來便有了一些融雪,落地即融。延州卻飄起一層雪花。

雪花從天空降下,又從窗戶飄進來,雖有帳幔包裹,寒氣依然逼人。

賀真身體差一點哆嗦了,心中想到,原來宋朝有能人啊。

他是元昊刻意挑選出來的,也是小能人,看著老眼昏花的范雍,萬萬不相信這個老頭子有這份眼力。也沒有想到是鄭朗,那要何等的智慧。是什麼人看出來的?

心中立即做出一個判斷,有可能是某一個將士心中產生懷疑,可這個將士地位不重要,所以這個老頭子才接見了自己,厚葬被殺死的西夏戰俘。但說了,老頭子多少有些懷疑,於是對自己試探,便故作委屈地說:「范相公,何來此言?」

范雍再次盯著他看。

賀真從席間站起來,來到范雍面前跪下,說道:「范相公,如果你不相信,請將那些投入金明寨的各族百姓讓我帶回去吧。」

范雍悶哼一聲,讓你帶回去好殺啊,山遇一家的遭遇才過多久!

但又消除了范雍一部分疑慮。

依然有懷疑,不過外面正下著雪,等雪融化後,過幾天將李士彬喊來商議一下吧。

這一過幾天就出了大問題。

賀真離開延州後,馬不停蹄趕回橫山,立即向李元昊做了稟報。

大戰前夕,延州到金明寨恰如黎明時分,靜悄悄無事,但李士彬不得不拋棄春節的快樂,四處查看巡邏。這萬萬不是呆在延州城中避寒不出的范雍能想到的。

大量降民到來,產生了許多紛爭,正常程序,李士彬也要巡邏查哨。就在這時,李士彬接到手下斥候的消息,西夏軍隊繞過土門,大軍正向金明寨進軍。

從橫山到金明寨有三百多公里,在前線還有一個土門關。李元昊進攻金明寨,無論怎麼隱瞞,也不可能不讓李士彬得到情報的。但李士彬沒有想到李元昊這次來得有這麼快。

聽到消息,李士彬與手下諸將商議,他的兒子李懷寶最有眼光,提醒道:「敵軍主力深入,我軍應當集合兵力與其對抗,若分兵三十六寨,勢必會被各個擊破。」

李士彬沒有聽,而是執行范雍的命令,三十六寨全保!

范雍不但下了這個糊塗的命令,接著又下了一道更糊塗的命令,命令在延州的石元孫率領延州主力軍隊,前去土門力保土門不失。

元昊的軍隊已經穿過土門,不知道石元孫前去土門做什麼?難道主動分兵讓元昊切割?

這道命令還可以用保衛土門與鄜州解釋,畢竟土門一丟,延州正北一百五十里外的鄜州同樣有危險。但還沒有下面一道命令更讓人不解,他又命劉平率兵從慶州出發,前去土門。慶州離保安軍有二百五十里路,距離延州有四百里路,土門有六百多里路。

並且是一把大雪的天氣,這支軍隊趕到土門,可想而知,黃花菜也涼了。

又糊塗又貪生怕死的范雍,正在一步步將宋軍推向死亡的深淵。

而這一切李士彬不知,不但他不知道,連劉平也不知道,主動配合著范雍自己往懸崖下面跳。

李士彬在黃堆寨調兵遣將,準備迎戰。

寨外面沒有任何動靜,李元昊率兵在安營紮寨,李士彬心中也不懼,在承平寨許懷德率領一千幾百人都能將西夏人打跑,況且黃堆寨中人馬更多,寨子更堅固。自己武力比許懷德武力高強,士兵是最強的蕃兵,有什麼好怕的。

靜靜準備迎戰,但就在黎明時分,傳來人喊馬叫聲,說敵人已經攻入寨子。內應開了寨門!李士彬急呼左右牽馬,左右卻牽來一匹老邁的弩馬,他原來的座騎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跑是跑不動,打是指揮不靈,很快李懷寶戰死,李士彬被生擒活捉。李元昊當場下令讓士兵割去他的雙耳洩憤。但在李士彬戰敗之前,派了他一個心腹手下,趕回金明寨帶著他的母親與妻子逃向延州,一是保護家人,二是向范雍報告軍情。居然奇跡般的平安逃到延州城中。

第二天金明三十六寨大多數被元昊攻破。

很快元昊兵臨城下,看著城下黑壓壓的西夏軍隊,范雍做了一件事,站在城頭上號淘大哭。哭完了,履行職責,讓劉平與石元孫立即再從土門趕回援助延州。

不但劉平,四周能調動的軍隊一起來延州拱衛延州城的安全。

但范雍有沒有想過,石元孫軍隊還好些,劉平的軍隊從慶州花了四天時間趕到土門,這是六百多里的雪路,就是猛虎也成了病虎,再趕回延州,還有什麼戰鬥力?

有人提出質疑,劉平答道:「義士赴人之急尚且視赴湯蹈火如履平地,況且如今是國事。」

義無反顧的率兵再次向南返回延州。

不管劉平這次戰役出現了多少次的失誤,其勇氣還是可嘉的。

天繼續在下著雪。

宋軍趕到延州城外三十里的地方,劉平第二次見到范雍的傳令官,傳令官對他說:「范太尉已在延州東門迎候,為防奸細混入,范太尉命令讓兵馬逐隊點放入城。」

這一點讓鄭朗死活都不明白,劉平怎麼就相信了?至少這樣的軍機大事,火速關頭,必須要有手書,手書上會有范雍的印章,能安插奸細進入金明寨,但這個印章無法偽造的。

劉平與石元孫親自點放人馬,每隊五十人,放行五里後再放,放了五十隊後,劉平一回頭,突然發出傳令官不見。二人大驚失色,派人察看,回報說五十隊人馬已不見蹤影,延州方向一片黑暗,並沒有看到迎接的燈火。二人知道上當,引兵後撤。

黎明時分,奉范雍之命,從周邊各地趕來了黃德和與郭遵軍隊,數路人馬會合。劉平重新將隊伍整頓好,繼續回頭向延州出發,郭遵進諫:「敵軍深淺尚未瞭解,不可貿然出發,否則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范雍害死了李士彬與劉平,劉平害死了這八千多人馬。他大喝一聲:「豎子號稱勇將,今天怎能如此懦弱!」

郭遵讓他一句塞得啞口無言,只好出發。

延川、宜川、經川,原來是三條不知名的小河,兩條源自橫山自北向南、自西向東的小河,一條源自延州南邊勞山的小河,會集於三川口,然後向下游與清水河會合。

就在三川口的五龍川灘頭,兩支大軍撞在一起。

此時元昊不是正月初帶來的七八萬人馬,征服金明寨後,將李士彬手下叛變的軍隊再次整編,軍隊數量達到十幾萬人,沒有全部帶來,一部分留在延州城外,但在此地,最少也有十萬以上的軍隊。而劉平手下僅只有八九千人。雪一直在下,兩支軍隊隔著河僵持著,元昊終於命人發起進攻,但元昊為贏得渡河時間,以及鼓舞士氣,指派手下一名最勇敢的蕃將向宋軍叫陣。郭遵挺身而出,僅一合,手中鐵杵就將蕃將的腦袋敲碎。

宋軍把握了這一戰機,郭遵與手下大將王信率軍向渡河的敵人發起主動進攻。西夏軍隊倚仗人多,結盾穩住陣腳,但宋軍全軍一壓而上,面對十幾倍於己的敵軍,宋軍的勇敢震憾了強敵。激烈的戰鬥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連劉平自己也身負多處重傷。

但西夏的軍隊被迫退回河東岸。

這時候發生了一起致命的事,諸位將士手提著人頭,紛紛向劉平請功。

請功是假的,潛台詞是劉將軍,我們也是人,近十天內幾乎就在跑路,也需要休息,這時候藉著天黑時分,應當撤退,那怕選擇一處安全的地方紮下粗陋的營寨,也可以進攻退守。

劉平急忙喊道:「激戰正酣,你等先各自記住功勞,戰後再賞。」

元昊在河對岸看到這情況,知道一部分宋軍人心已經搖動,下令全軍渡河。宋軍措手不及,被逼退了幾十步,最令人痛恨的事情發生。

後軍黃德和見前軍後退,以為兵敗,率領自己的隊伍逃跑。前軍見此情形不明究竟,也隨著黃德和敗退。陣勢隨即潰散。

劉平急令兒子策馬追上黃德和,將他攔下來,但沒有成功。

元昊立即命令手下軍隊發起進攻,眼看大敗出現,郭遵單槍匹馬向西夏軍隊衝來。鐵杵打彎了,從西夏士兵手中搶來鐵槍,鐵槍斷了,又搶來一把大槊,戰馬所到之處,所向披靡。

幾乎以一人之力,給了宋軍喘息時間。

元昊看到不妙,派手下在郭遵前方扯起絆馬索,又被郭遵撥劍斬斷。元昊又讓士兵放箭,射倒了郭遵的戰馬,郭遵隨馬摔倒在地,就在他立身之時,無數支長槍扎進他的後心與胸膛。

勇將郭遵的犧牲,使劉平與身邊的幾個軍校攏住了一千餘人。就是這一千餘人,再次向西夏軍隊發起進攻,將夏軍又一次逼退到河對岸。接下來更讓元昊感到震撼,劉平率領著這緲小的一千多士兵,與他十幾萬大軍戰鬥了三天三夜。

其實若不是黃德和突然逃跑,或者在三川口能上演一場更大的奇跡。

元昊被打怕了,派人隔著河喊,我們不跟你們這群瘋子玩,攻打延州去。

當然,這時就知道延州有失,劉平也救不起來。夜晚來臨,劉平選擇了一個土山,紮下七座大營。

忽然營外來了一個人,說是延州的使者。

劉平氣樂了,延州城在三川口的東邊,東邊正是元昊的軍隊,一個使者如何穿過十幾萬大軍來到這裡?這一招還想玩上兩次?將來者推出去斬首。

元昊看沒戲,只好再次率領軍隊圍住這座小土山,派人高聲喊道:「宋將何人?」

山上沒有人答應。

又喊道:「幾許殘卒,不降何時?」

劉平說道:「狗賊,你們不降,我為什麼降,明天我大宋援軍到達,就是你的死期。」

天亮了,元昊知道再無僥倖心理,下令軍隊發起了總攻。

……

適應了南方的溫暖氣候,猛然回到北方,總讓人有些不適應。

但正月一天天深了,京城的溫度也在開始回暖。

猛然一回頭間,便覺得雪少了,蔡水邊一行柳樹冒冒團團嫩芽,芽葉未綻放,像一朵朵碎碎的小花,附在褐色的柳枝上,十分可愛喜人。

四娘娘說道:「朗兒,以後不能再做杭州那種事。」

「放心吧,四娘。」鄭朗唯唯諾諾。

杏兒看著他乖巧的樣子,躲在馬車裡偷樂。

不管怎麼怨言,幾個娘娘還是依依不捨,四娘替他扣好衣領,又說道:「我們在家中很好,你在外面做官,要做一個好官,家裡面不用牽掛。」

「是。」

幾個娘娘登上馬車,眼睛裡都有些濕意。

但鄭朗長鬆了一口氣,終於讓幾個娘娘回去,不然這幾天為了杭州辨佛的事,將自己的耳朵念得起了老繭。最後還是借用崔嫻她們要回一趟娘家的名義,將幾個娘娘打發回去的。

馬車越行越遠,消失在天際處。

鄭朗拍了拍手,要辦正事了。

此次來京,有很多事要辦,如今還要參與到西北軍務中來。

呆在嚴記客棧裡好幾天,就在想這個問題。

想來想去,發現了一個秘密。實際西夏想對付它真的不難。以西夏軍隊的戰鬥力,民族的凝聚力,國家的財富,人口的基數,皆遠遠不如宋朝。或者將領,平時看宋朝沒有多少大將,一旦大戰來臨,有許多人懦弱,但也湧出更多的名將,就像春雨的竹筍,不知從哪裡早出來的。

然而再一想,卻是很難。

無他,想要打敗西夏,甚至收復西夏,只要做好了,也不是夢想。但有一個前提,必須打敗宋朝的制度。

只要宋朝制度不變,想戰勝西夏,根本不可能。

看了看瓦藍瓦藍的天空,鄭朗有些苦笑,戰勝宋朝制度?自己能做得到麼?

又回到客棧,可沒有多久,讓小黃門喊到皇宮。

這次皇宮裡沒有苗貴妃與小公主,多了幾個客人,張士遜、章得像、李若谷、張觀、宋庠、王鬷、夏守斌幾位宰相,趙禎坐在正中,鄭朗一一行過禮後,趙禎說:「鄭卿,坐下吧。」

「謝過陛下。」鄭朗坦然坐下。

趙禎又說道:「諸卿,繼續。」

還是在說元昊的事。

有的說打,有的說和,張士遜則是一言不發,鄭朗也一言不發。

趙禎聽得煩躁,扭頭看著鄭朗問道:「鄭卿,你有何意見?」

「延州有沒有消息傳來?」鄭朗反問道。

張士遜搖了搖頭。

對三川口戰役,鄭朗同樣不敢說,看范雍能不能聽進去自己的意見,聽進去了,做了防備,就不會有三川口的悲劇發生。聽不進去,悲劇依然會重新上演。

但這麼久沒有奏折傳上來,大約凶多吉少。

其實罪盔禍首是朝廷的制度,還有一個人,楊偕!

本來沒有這場悲劇的,張平上書說有二十萬軍隊,那是包括有戰鬥力的禁軍、鄉軍與蕃兵,甚至包括李士彬的十萬蕃兵,朝廷真正駐紮在西北的軍隊,此時並不多,又被分攤在多處地方。所以延州被圍,幾路軍隊合力營救,只調動了一萬多點軍力。若再多一點,多那麼一點點,劉平手中有兩萬人馬,會是什麼結果?

或者夏竦的提議若通過,提前半年訓練一些強大的當地鄉兵出來,又會有什麼結果?而朝廷僅僅付出的是一部分錢帛與武器。

想到這裡,鄭朗說道:「臣有一個辦法,能徹底消滅元昊。」

「說來聽聽。」趙禎眼中閃過一線光亮。

「楊偕說霍去病僅率八百士兵,在匈奴縱橫無敵,李靖三千軍隊大敗突劂十幾萬人馬,因為不需要西北訓練土兵,似乎朝廷也同意了楊偕的說法。以陛下的英明,各位相公的遠見,這樣做一定有道理的,不如讓楊偕親率五千人馬,真不行,讓他挑選一萬人馬,這遠比霍去病與李靖動用的兵力多上數倍。讓他率領這些人馬親征元昊,一定會將元昊手到擒來。」

第三百二十九章 陽光普照

旁邊侍候的太監嚇得直哆嗦,誰說鄭行知人畜無害,進起諫來,不亞於韓琦。

大殿裡鴉雀無聲,這一棍子打得狠,趙禎與幾位宰相在內,全部挨批了。

張士遜紫黑著臉說了一句:「前車之鑒,後車之師。」

鄭朗心裡想到,果然如此。

楊偕是君子黨的一員,但不能影響張士遜。之所以如此,關係到一個秘密,就連趙禎這時候都沒有弄明白。

這個秘密往小裡說,是防安史之亂的前車,往大裡說正是宋朝的制度!

安史之亂,藩鎮割據,五代十國,近兩百年內導致中國民不聊生。所以讓宋朝君臣產生杯弓蛇影的感覺。

是不是如此?鄭平朗抬起頭看著書房中那兩個大字說道:「陛下,臣以前在這裡寫下兩個字,承蒙陛下厚愛,一直將它掛在這裡,沒有拿下。安史之亂之在,臣知之。太祖太宗做了一些防範措施,臣更能理解他們的苦衷。可這是度,保家衛國,需要軍隊,這才是法。度上可以做一些變通,法卻不能變。安史之亂,是唐朝在邊境安扎太多的胡人胡兵胡將,各個節度使不但掌握兵權,還有政事之權,財政之權,甚至可以鑄錢。沒有安祿山,這些節度使也成了名義上唐朝的臣子,實際上唐朝境內的獨立王國。又有唐玄宗的晚年昏庸,先是李林甫亂國,後是楊氏兄妹嬌寵。故才有安史之亂,如果唐玄宗稍加防範,能不能有安史之亂的故事?」

「鄭行知,藩鎮割據諸將領多是漢人!」張士遜喝道。

不但割據的諸路軍閥是漢將,一度逼得唐朝引吐蕃、回鶻軍隊入拱,以求平衡。

所以三川之戰前,宋朝不但沒有向西北派駐多少軍隊,連夏竦訓練土兵之議都沒有通過。

本來為了防守西夏,一個小小的陝西設立四個路級建置。自東北往西南依次是鄜延路、環慶路、涇原路和秦鳳路。除秦鳳路以防備西邊的吐蕃部落為主外,其餘三路均面對西夏。這四路建置民政事務仍然是各州軍為主,監察與賦稅轉運歸陝西轉運司,可各路長官皆兼帶安撫經略之職,不但統管一路的軍隊,某種意義也能插手民政財政。再讓他們有訓練組建土兵的權利,某種意義上不亞於唐朝的節度使實權。

這是主要原因,久久沒有派駐大軍,導致元昊來犯延州,劉平幾路軍隊只會合了一萬幾千軍隊,也是宋朝官員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工作,長達一年半時間,直到三川口戰事打響,還在扯皮。

不但在扯皮,沒有三川口戰役,連鄭朗到了京城,也有可能陷入這個坑中不撥。

已經陷了進來,鄭朗沒好氣地說:「唐朝之所以有藩鎮割據,是因為安史之亂。還有門閥,有節度使,中央政府不能集權統治。軍政財權攏於一身,京城兵力不足。試問張相公,我朝改了多少弊端?陛下,臣一路北上,這幾年在陛下統治下,國家雖時有災難,也有許多不好的地方,但總體而言,國泰民安,民也不怨,為什麼陛下不可以做得更好一點?陛下是君,是父,是太陽。為什麼人們敬愛太陽,是太陽均勻的將陽光普照在這片大地。京城的百姓享受到太陽的溫暖,兩浙江東河南河北,嶺南西川,京城的百姓是你的子民,陝西的百姓也是你的子民。就是你不將他們當成子民,西夏起始之初僅有夏州之地,後來擁有靈州,再後來擁有河西走廊,回鶻等蕃地。這種擴張速度繼續下去,再擁人西北,請問陛下,京城還能不能保住?陛下三思。」

張士遜又喝道:「千里長堤,潰於蟻穴。」

鄭朗無奈了,這不是才華的問題,還有一個資歷問題,張士遜一定要咬住這個話題不放,自己拿張士遜有什麼辦法。於是說道:「十天吧。」

……

知日如同以前一樣高潔,臉上端正莊嚴,外面一件月白色僧衣更顯得他脫塵出俗。

但鄭朗到來,知日還是很高興,合什道:「是那陣春風將鄭施主吹來?」

「非春風,是俗風惡風,想到你這裡喝喝茶,散一散俗氣惡氣。」

「難怪我老遠就聞到好大的酸氣,可此時來茶無好茶,水無好水,恐怕讓你失望了。」

「無妨,我帶了茶過來。」鄭朗提了提手中的袋子,又說道:「還有九本琴譜,時間忙,心中有一些曲子,來不及寫了,只寫了九本,本來想交給你師弟的,可他除了那次辨佛會前來勸我收手外,以後再也沒有來過。只好便宜你。」

「師弟來信與我說過,同是佛門弟子,一再央求,他也迫於無奈。」

「此事則罷,除了十惡不赦的僧尼,其他的僧尼我也未抱什麼其他的想法。官員貪官位,大戶貪財產,有的僧尼為過得更好一點,做了一些不好的事,雖然我看不慣,卻能理解。但是佛門弟子沾到宗教與神權,不大好處理。臨江寺出了那麼大案子,我在太平州為百姓做了那麼多的好事,居然有許多百姓對我阻攔。故此我用了一些手段。事情過去,也就算了。」

「那就好,琴譜呢?」

「大和尚,你還貪心,看樣子,你這一輩子休想有好修行哪。」

「非是貪,小乘度己,大乘度世,何嘗沒有執著之念?一切看開,看淡,只要不害人不害己,管他死後能悟得不悟得。」知日淡淡說道。

「恭賀大和尚,幾年過去,大和尚心境比原先高了很多。」鄭朗說道。然後解開小包,將琴譜遞給他,又遞給他一袋茶葉,不是獅峰下的龍井茶,而是正宗龍井邊上產的龍井茶。

然而鄭朗再三品嚐後,除了獅峰龍井外,其他的龍井確實不及建州茶。

思索半晌,才想到真正的原因。

龍井茶香貽甘甜,最適合用來做炒茶,現在宋代茶是蒸後做茶餅,有一個半發酵過程。所以無論是後來鼎鼎大名的龍井,或者碧螺春、六安瓜子片、黃山毛峰,都不及福建武夷山的茶。

氣候地理造成的結果,本來武夷山就是有名的烏龍茶產地。

但也不是俗物。

知日說道:「鄭施主,要不要聽琴?」

「心煩,不想聽,喝茶吧。」鄭朗道。僅看著知日烹茶的動作,心也能靜許多。

「為何煩惱?」

「很多事看到結果,卻無法改變,所以鬱悶。」

知日笑了一笑,雖他喊鄭朗為施主,其實鄭朗算是他半個徒弟,這些年狠狠地做了一些大事。知日也感到光榮。但是鄭朗地位正處在尷尬的時候。鄭朗立下許多功勞,因為歲數年青,朝廷已經授予太子賓客之職,再想陞遷,很困難了。不過這些功跡再加上學問,一本新中庸,造成想貶他也很難。那怕他將朝堂上所有大佬得罪完了,這幾年也不敢貶他。不是為了國家經濟,僅是民間風評就沒有官員敢輕易動鄭朗。

可想做下更大的大事業,這個掛名的太子賓客還遠遠不夠。

知日微微一笑,茶已滾,去沫沏茶,從容說道:「鄭大郎,凡事盡了心,心就會安。如諸葛武候,受先主所托,鞠躬盡瘁,可他有沒有想過,自己一死,後蜀成了什麼樣子?」

「留作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太俗,太俗。」

「好茶,好茶。」

「不是好茶,過了一冬,再好的茶也會有腐味。我又用了雪水,但還是不比活泉水甘甜。茶不好,水不好,怎來好茶?」

「大和尚,要麼隨我去杭州呆上一段時間,有好茶,還有好水,吃上幾個月再回來如何?」

「大和尚也成了老和尚,懶得動彈。已經執迷於琴道不撥,著了下乘,再為吃一口好茶,去那麼遠的地方求,更是執迷不悟,不去不去。」

「隨你,要麼我回去後托人帶幾餅好茶給你,但水帶不來了。」

「隨緣吧。你也要隨緣。」

知日機警的在勸鄭朗,能力有大有小,只要盡了自己的力量,也就盡了自己的職責,一切隨緣,不必自責。

其實鄭朗來找大和尚喝茶,這時代說是靜心,換後來的說法,也是一次心理醫療。

忽然一陣北風吹來,天空中飄下幾朵雪花。

古怪的寒冷天氣,正是大寒的天氣,元昊才放膽發起這場戰爭。可這場雪,又救了延州城,甚至挽救了西北的局勢。望著陰沉的天空,鄭朗說道:「難道這是天意?」

延州在正月又降了一場大雪,但在京城,雪很小,落地即融,嫵媚消魂得若南方的那些山,那些水,那些小橋。

天又晴了,鄭朗呆在客棧裡看書,話不投機半句多,趙禎讓他參與軍機事務,卻屢次被鄭朗回絕,現在不參與,十日之期後參與。

趙禎又讓小黃門找到鄭朗,說讓他進宮商討蔗糖作坊的事。

鄭朗還是不急,來京城要辦很多事,然而頂撞了張士遜,這些大佬心中有些不快,所以挪了下來,只要再過幾天,西北軍報呈奏上來,自己就有說話的權利。

但趙禎喊到了,不好不去。

又進了宮。

這次沒有看到苗貴妃,而是看到另一個青年婦人,相貌中姿,眉毛揚起,略有些英氣。

也是第一次看到,但能看衣冠,鄭朗說道:「見過陛下,見過皇后。」

「坐,你的娘子回娘家去了,不然皇后想邀請她進宮一敘。」趙禎說道。知道鄭朗這幾年進了一些諫,自己沒有落實,如今造成一些嚴重後果,鄭朗心中不平,說了這句話,以示親近安撫。然後趙禎又樂了起來,鄭朗到底歲數小,幾天來居然像孩子似的在賭氣。又說道:「鄭卿,坐。」

鄭朗坐下,看著趙祉與曹皇后。曹氏肯定不是恐龍,但長相絕對是中姿,心中幽歎一聲。大臣選曹氏入宮,鄭朗並不反對,不是曹家的人,不是中姿,又不知道被大臣折騰成什麼樣子。

但這種相貌,趙祉肯定不喜,說實話,還不及枉死的郭氏。

若不是如此,以曹氏的身體素質,以她的年齡,絕對不會生下一個早死的嬰兒。然而趙禎願意同她圓房,還要不斷的「高素質」圓房麼?

趙祉肯定不知道鄭朗腦海裡有這麼多齷齪的念頭,說道:「朕喊你進宮,有數事商議。」

肯定不是僅為了蔗糖作坊,鄭朗苦笑:「請陛下吩咐。」

「為什麼你說十天?」鄭朗說了一個十天後,再不發一言,活活將張士遜氣死。

「陛下,元旦來臨,我朝邊防將士鬆懈,天氣又冷。過了這段時間西北平安無事,那麼我就猜錯了。如果我猜對了,范雍重視我的意見,此時一定會將那些投奔的羌人往後方安置,也會出現混亂,朝廷必有奏折進京。」

趙禎點了一下頭。

有奏折進京,只說了將投奔的羌人安置到金明三十六寨,賀真求和,隨後就沒有消息傳來。這有一個時間差,不是緊急軍務,從西北到京城,也需要數天時間。鄭朗剛進京城的時候,賀真求和的消息才抵達京城。

鄭朗繼續說道:「臣沒有聽說,也沒有聽諸位宰相以及陛下說過,說明臣的奏折范雍並沒有重視。即便重視,若臣猜對的話,元昊也不會坐視安插到金明寨的奸細轉移到後方,那麼必然會發起突然襲擊。范雍沒有重視,馬上天氣回暖,對我朝將士有利,更要發生戰爭。所以臣說十天時間。」

「你說西北開戰了?」

「陛下,是。」

「會有何結果?」

「臣說陛下是太陽,雖然這輪太陽做得還不夠很好,終是仁君,許多百姓對這個國家沒有失望。百姓不失望,將士也不會失望。因此結果臣想會是雖敗猶榮。」

「朕不解。」

「范雍會誤國,延州除了金明寨的將士外,真正將士數量不足,所以必敗,可雖敗,元昊也只能獲得一場慘勝。」

「為何?」

「陛下,再過幾天吧,臣只是猜測,只有過了幾天,有了確鑿的消息後,才能根據具體情況商議。」

趙禎站起來踱來踱去。

鄭朗從容地說道:「也許臣想法是錯誤的,但不管是什麼理由,就是不同意夏竦組建訓練土軍,也不能用霍去病、李靖等名將做為理由。華夏幾千年,像這種名將又出過幾個?況且我朝的士兵戰鬥力可及漢唐最巔峰時間的精兵悍卒?國家這幾年多災多難,又有西北兵患,危機重重。只有上下一心,才能化解這場危機。可是臣看到的是孔道輔等人排擠武將,說王德用象太祖陛下。憑借王德用搶親之舉,他能及太祖陛下?因為孔道輔不附己,張士遜相公用計,使陛下對孔道輔生惡,罷貶孔道輔,將孔道輔活活氣死。這是朝爭,想要在京城站著腳,必然有爭鬥,這成了華夏幾千年文明的傳統。外戰外行,內戰內行。也許臣某一天也要投入這種塵俗中。」

說得很直接,趙禎只好再次苦笑。

鄭朗說得似乎有理,可誰敢用武將?不但是張士遜,自己也不敢用。

之所以罷王德用,還有另一層原因,他呆在西府太久了,所以自己才默認的。

不過沒必要向鄭朗解釋。

鄭朗繼續說:「這是度,避免不了,但法是不能不顧國家,楊偕之進諫,是不顧國家的爭鬥。夏竦的品德不及楊偕等人,然而臣觀去年的邸報,上書的數人當中,唯有夏竦對西北的認識最為清醒。如果不顧國家利益,只要自己反感的就要打倒,非是進諫,而是一種很嚴重的戾氣。這種後果有可能比郭勸之舉更嚴重。」

「朕明白了。」

「陛下,西北的局勢是猜測,再過幾天,等到西北奏折進京,才能做決定。陛下讓臣進宮謹見,除這個問題外,還提了蔗糖的作坊……」

「你說說。」

「如臣猜得不錯,自此以後西北戰火將會不休,國庫這幾年多災多害,很是空虛,想要應付西北的軍事消耗,無非有幾條途徑,節減開支。想要節省開支,節約內宮開支遠遠不夠的,只有改革冗兵與冗官。然而戰爭打響,不是冗兵,反而需要更多的兵員與官員。」

「是啊。」

「那麼只有加稅,只要陛下想加稅,上面加一成稅,攤到百姓頭上最少加了五成稅。」少年時鄭朗反覆也與趙禎說過這件事,但鄭朗離開時間長了,趙禎自己發生的事情也多,大多數淡忘,如今再次提起來,趙禎黯然點頭。

此時的趙禎絕不會憤怒,如鄭朗所說,那一朝那一代都有,宋朝在厚養官員的狀態下,算是比較好的。

更不會指望每一個官員都有鄭朗的能耐,這幾年鄭朗在下面搞出許多事,為什麼沒有大臣敢反對,因為搞出名堂,各種稅務錢糧,恐怕為朝廷帶來一千多萬貫的收益。

錢掙得多,花得也多,朝廷國庫還是很緊張,不會多出一千多萬貫。所以有的大臣也會想到一個問題,沒有鄭朗替朝廷掙來這麼多錢糧,會是什麼樣狀況?

趙禎眼神柔和起來,說道:「這幾年,你也辛苦了。」

「論辛苦,陛下才是最辛苦。」鄭朗歎息道,小魔女在他身上撒了尿,換了趙禎穿的便衣,穿回去崔嫻與杏兒都不相信,一個皇帝怎麼穿這種衣服。又徐徐說道:「陛下,所以最好不要加稅,平安監的契股能為朝廷斂一部分財,但不是時候,可是蔗糖緊俏,臣聽聞契丹人與倭奴國人也產生了興趣,所以臣認為可以放一放。也不能放開太多,否則供大於求,損害契股的利益,也損害朝廷的利益,臣認為在遂寧與杭州再設兩監足矣。以後根據情況再作調控。到秋後再放開一部分平安監的契股,雖不能滿足西北的軍費,但能緩解一部分燃眉之急。」

「朕准奏。」趙禎道。

但是鄭朗很懷疑,如今蔗糖作坊不歸他管理,垂涎的人多,其中有許多權貴必然參與,那麼必然會有很多黑幕。因此鄭朗懷疑能替朝廷斂多少正當的收入。不過戰爭一旦打響,朝廷逼迫之下,雖有黑幕,不會很嚴重。

既然說了這件事,鄭朗索性將這次進京要說的事,全部說出。又說:「臣想請杭州的茶法採用通商法。」

怕趙禎不懂,鄭朗說了茶法的關健。

一開始朝廷實施買撲制,也不能說是錯誤的。鹽酒茶礬香除了香之外,全部是民用物資,家家戶戶離不開的,所以必須精英集團支持,才能實施下去。買撲製作用之一。

西北與北方用兵,不像東京有大運河與汴河之利,運輸困難,運費高昂,若是全部官營,以官府的效率與貪墨,朝廷會產生巨大的虧空。用買撲制交給商人自己解決,朝廷通過交引控制,在開始之初是起良性作用的。

但與鄭朗的那種聯營不同,那是通過市場作調劑,供大於求,出現虧損,求大於供,會出現盈利。這是通過專營與武力律法強行控制的商業,故產生許多弊端。

終端是西北與北方的物資,糧食是陳糧爛娘,這是結果之一。起端是大戶大商人得利,中小戶與中小商人破產。

想解決也不是很難,西北實施王安石的市易法!

爭議太多了,西北也不是他操神的地方。鄭朗未說,只說起端與茶法。實施通商法,朝廷利潤會下降,不能想得那麼樂觀,可會比眼下的茶法為朝廷帶來的實利多。又歸於各州府商稅收入,節約部分官吏。全國性的通商法,鄭朗怕麻煩,還是沒有說。只說杭州。

一旦杭州實施通商法,會給杭州中小商人與茶戶帶來實利,是市場決定價格,而不是朝廷與大商人決定價格,缺價會揚,多價會跌,總之肯定茶戶收入也會提高。損害的是參與的大商人與大戶人家、豪強。

但在杭州不是很困難,大多數會因為蔗糖作坊與平安監,與朝廷捆綁,雖略有不滿,但不會有很大的怨言。又是大勢所趨,畢竟因為市舶司交易量增加,茶葉大量出口,早遲要找出一個解決之道。

鄭朗從頭到尾將利害關係一一做瞭解講。

說了茶法,更多的講了買撲制,以及鹽酒茶礬的種種利害關係。

趙禎的老師很多,包括夏竦、張士遜,但他們不會向趙禎講解這個。

鄭朗的講述,趙禎眉頭跳了跳,幾次出現心領神會的表情。

但不僅是這三件事,還有海外的供給點。

鄭朗拿出一幅地圖,秋後還有數礦,不僅是呂宋群島,還有東南諸島,一直到大洋洲,這是無奈了。往西諸島因為航海發達,文明也提了上來,當地有比較先進的大小國家,倭奴國兩礦讓鄭朗感到頭痛,更不想觸動這些國家。

所以必須要設定供給點,不僅提供供給,還有一個作用,提供大量的避風港口。海上多風暴,大風暴來臨時,離港口近,船隻及時趕入港口,就能增加一份生機。

韓琦回京後也向趙禎說過,但趙禎臉上猶豫不決:「鄭卿,此事再作商議。」

鄭朗說了第五件事,免役法。

繼續在杭州推行免役法。

不像全國推廣,僅是杭州一處。

趙禎終於忍不住說道:「鄭卿,若是全國執行免役法如何?」

看到太平州執行免役法帶來的好處,已經有十幾個知州上書提及此事。

鄭朗搖頭,道:「陛下,此事不能急,國庫緊張,一旦全國推及免役法,必然成為國家斂財工具。各州貧富不均,民俗不一,如陝西各州多弓箭手,一旦用免役法代替,將會給百姓增加多少稅務?想在全國推廣,只有一個辦法,朝廷必須持公平之心,用東邊富裕的州府節約下來的財富補充西邊貧困州府,百姓才不會怨憤,這會很麻煩。而且各州節餘多少,補充多少,又不好估計。陛下,此事非能急也。臣幾年前臨離開京城時,陛下說,代朕看一看江南。所以臣這是特例,看看在數州實施結果如何,再漸漸普及。」

「會有什麼麻煩?」

「麻煩很多。」鄭朗一一將王安石實施免役法產生的糾紛說出來。

說到底,其中一半糾紛,是王安石將免役法定位在替國家斂財上造成的。可眼下要打仗了,一旦全部實施,必然也會成為斂財工具。失去了公正之心,就會給保守與失去利益的大部分士大夫集團與精英攻擊借口。

「好難。」

「陛下,一項國政,甚至陛下的一言一行,都能讓全國震動,怎能不麻煩呢?臣只要一州一府上做了一些實事,還給了他們斂財的機會,卻鬧出這麼多風波。何況是全國。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陛下有心,陽光會真正的普照天下。」鄭朗說完最後一句,離宮告辭。

……

時光過得很快,眨眼到了正月二十八。

中書省院內的柳樹開始綻放出一小點一小點鵝黃的綠葉。

張士遜在喝著茶,看著窗外初春的明媚春光,向身後的宋庠問道:「今天是第十天了吧?」

宋庠點頭。

張士遜眼中閃過一道詭奇的眼神。

鄭朗罵皇帝不要緊,有許多後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罵皇帝以博清名,但居然敢連自己在內東西兩府所有宰相都罵了進去。使張士遜怒火沖天。

這幾年王曾李迪王曙等人先後死去,呂夷簡下放,張士遜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和鼓。他的野心也在膨脹,似乎這一年多來,他在相位上做的事勉強也算合格,所以人格產生分裂,不但打壓了孔道輔,鄭朗說的那番話也讓他大為不滿。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既然鄭朗說十天,那就給他十天時間。

一盞茶喝完,張士遜說道:「伯庠,你起草一道奏折,彈劾鄭朗。」

「彈劾鄭朗?」宋庠狐疑地問。

「說他妖言惑眾,破壞祖宗法制。」張士遜冷冷地說道。

他氣鄭朗的不僅不給他面子,要知道鄭朗能讓趙禎授太子賓客之職,還是自己默認的,否則有這麼年輕的太子賓客麼?既然不識相,那也不用客氣了。

宋庠還在懷疑,對鄭朗他也略有不悅,不過值得東府兩相來彈劾麼?

就算西北沒有鄭朗說的危害大,也要增加軍費,平安監的作用無可替代,兩位宰相彈劾鄭朗,意味著要麼鄭朗換州府,要麼兩位宰相下台。後者可能性很小,可誰去替代鄭朗?

就在這時候,外面的衙役進來稟報:「張相公,宋相公,延州急報。」

一聲脆響。

張士遜手中的建窯黑瓷茶杯丟在地上,濺起一道道烏黑的凶光。

章得像皺眉道:「讓他進來。」

將延州的探子帶進來,是急報,用最快的馬趕來,探子頭上一頭汗水,氣喘吁吁地說道:「元昊入侵延州,劉平、石元孫將軍全軍覆沒。」

第三百三十章 最強的聲音(上)

章得像接過奏折,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士遜一眼。

趙禎朝星光璀璨,章得像並不是其中最亮眼的一顆明星,但品性要勝過張士遜。

自幾個老相公讓韓琦弄下台後,章得像領導東府,後來張士遜上台,無論聲望資歷,漸漸將章得像排擠於外。

章得像品性好,心中始終有些小不快。

剛才張士遜說鄭朗妖言惑眾,破壞祖宗法制,元昊沒有入侵西北,張士遜也就得逞了。

但元昊入侵西北,張士遜就沒有辦法繼續下去。

章得像心中還有一個小小的遺憾,奏折沒有呈報到趙禎手中,否則張士遜這次死定了。妖言惑眾,是何等的大帽子。關健鄭朗所謂的妖言妖行,隨後就將經過寫出來,讓富弼稟報了皇上與諸相,百姓議論,諸位相公心中很清楚過程,何來妖言,難道鄭氏中庸是妖言?

頂多一句危言聳聽,何來妖言惑眾。

從私人感情來說,章得像也偏向鄭朗。宋朝的進士全部是天子門生,然而鄭朗那屆省試主考官是章得像,若是在明朝,鄭朗就是章得像的門生了,在宋朝不是,或多或少有那麼一點關係。

對軍事章得像不大懂,去年的務邊決策也與章得像沒有任何關係,性格上鄭朗不喜結交,章得像也不喜結交,都是那種孤傲的人。所以鄭朗怒斥諸相,章得像心中並無半點反感。

他氣弘雅正,從去年孔道輔被活活氣死時,章得像開始對張士遜產生了嚴重不滿。

張士遜剛剛說出這句話,後面西北告急的奏折到來,無疑是在張士遜一張老臉上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春風吹來,沒有花香,但暖暖柔柔的氣息,似少女的肌膚,清新動人。

章得像將心思平息下去,打開奏折,奏折是范雍寫來的。

運氣使然,讓范雍將延州保住,但對三川口的戰事不是很清楚,只寫了一個大概,金明寨失守,劉平等人全軍覆沒。

這裡,歷史走向發生改變,李士彬在黃堆寨遭遇不測,知道自己不能倖免於難,於是讓心腹赤豆軍主用珠帶做為標識,攜帶母妻出逃延州。母妻接到珠帶後,與赤豆軍主策馬離開金明寨,這次出逃不算奇跡,元昊軍隊正在黃堆寨與李士彬鏖戰,母妻有充足時間逃亡。或者換成演義中的穆桂英,或者楊文廣的妻子穆容氏,或者劉懷忠的妻子黃賞佁在此,能有時間將軍隊整合起來,說不定能建奇功。若換唐朝大將李謹行的妻子在此,說不定能大敗元昊,為夫報仇。

要求太嚴格了,李士彬的妻母只是普通人,來到延州後,說也說不清楚,以致范雍繼續懷疑,第一反應不是禦敵,而是伺敵。結果探子派出去,有去無回。鄜延走馬承受薛文仲要上奏朝廷,也被范雍制止。

原因很簡單,不知虛實的情況下,自己又看到過朝廷轉來的鄭朗奏折,范雍是嚴重失職。

歷史改變,但也沒有使戰事變得更糟糕,即便朝廷得知這個消息,還是詔延州周邊軍隊援助延州,並沒有緩解延州惡化的局面。元昊撤兵,倒是范雍更加為難,以致這份奏折遲了一天到達京城。

章得像迅速看完,將奏報遞到張士遜手中。

張士遜也立即看完,臉色陰沉得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章得像心中想到,廟堂又要洗牌了,不知道那個鄭家子得知這個消息,會做出什麼舉動。

甚至他心中默算一下,鄭朗這次機會利用恰當,能讓東西兩府所有負責西北軍務的大佬們全部下台,轟動效果比韓琦前年的進諫更大。

……

鄭朗在客棧無所事事,要麼監督嚴榮讀書,要麼苦思冥想。

人是不斷成長的,雖然腦海裡有許多後來的知識,但那是知識,是別人的認識,不是鄭朗的感悟,連他自己寫的中庸,此時鄭朗也想將它重新推翻再寫一遍。

所想的仁義又與去年不同。

想寫卻不知道從哪裡著手。從趙禎朝開始,一直到宋神宗朝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最需要的不是科技,而是一種進步的思想。再好的科技,宋朝的保守內治制度,也注定必將會受外侮。沒有黨項人,也有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

推翻宋朝的祖宗法制?

鄭朗一想到這個問題,頭都大了。

還有一點鄭朗也沒能清楚的分析出來。趙禎朝是受了外侮,增加了向契丹的歲貢,又增加向西夏的歲貢,可是國泰民安,舉宋沒有。漢武帝是一個爺們,匈奴幾乎讓他打趴下,但是民不聊生。唯一外張內治皆強極一時,是李世民貞觀的時候。可是兩征高麗,也使國家出現疲憊之象。

這個問題弄不清楚,他的仁義就沒有辦法寫下去。

正在窗下,藉著外面柔軟的東風讀著書,外面傳來清脆的女子聲音。

鄭朗驚喜地迎出來,問:「杏兒,四兒,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娘娘說嫻兒娘家遠,你一個人在京城沒人照應,讓我們先回來。」

「你這個樣子,是你照應我,還是我照應你?」

「官人,有我呢?」四兒說道。

鄭朗呵呵一樂,兩個傻丫頭雖不及崔嫻給自己的幫助,但對自己心思最為單純。然後看著她們,四兒穿著鑲荷紋碎花裘袍,十分乖巧的樣子,杏兒穿著一件皂色長裙,俏麗的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

兩個女子站在哪裡,春風搖曳著裙袂,像兩株可愛的碧柳在擺動,美麗動人。

迎過去,低聲問道:「這幾天有沒有想過我?」

杏兒羞色地說:「有人呢。」

邊上兩個護衛正在替她們卸行李,但沒敢偷聽他們交談。

鄭朗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說道:「很有可能我回杭州時間更晚。」

「那怎麼辦?」杏兒急切地問道。

現在江杏兒懷胎有六個月,還以走動。鄭朗也鼓勵她做小幅度的活動,這時對醫學認識還不足,認為懷孕了不能運動,怕傷了胎氣。這是不對的,越不活動,對胎兒越不利。所以大多數富貴人家婦人生產會出現危險,即便生下來孩子,孩子也容易夭折。故鄭朗在崔嫻與江杏兒懷孕的時候,勸她們做一些小幅度活動,前提是注意不能碰跌。

但時間再拖一拖,懷胎八九個月,鄭朗也不敢讓她們活動了,會出意外的。況且是近兩千里路的跋涉。

「也許不一定,真要那樣,你就回鄭州,等坐完月子,與幾個娘娘一道下江南如何?」

「好……啊。」江杏兒有些不捨,不過為了孩子,不敢反對。

「你們回來了,我也很高興,不如這樣吧,我今天帶你們去樊樓吃飯。」

「好唉。」四兒高興地說。

到樊樓吃一頓飯最少要花費幾百貫錢,一道普通的炒菜上來有可能收費幾十貫,這個消費遠遠超過後世。不過進來吃飯的人也不在意,哥吃的不是飯,是奢侈。

但是樊樓在中國經濟史上有著重要的位置,它幾乎是宋代發達經濟的一個縮影。

它的發達從宋朝專營酒利開始,宋朝對酒進行專營,但為了安撫一些豪強,放出一部分利潤,其一是買撲制,其二是酒戶。酒戶不准私造酒麴,但可以從官府買回酒麴釀酒。官府賺的是酒麴錢,酒戶賺的是酒錢,平分秋色。有時候朝廷還准許這些酒戶用家產抵押貸款購回酒麴,賣酒後償還貸款。東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全部是酒戶。

樊樓經營最為成功,原來的樊樓叫礬樓,經營造紙的必須之物白礬,後來改為酒樓。趙禎苦於朝廷國庫困窘,指定京都三千餘戶腳店在樊樓取酒沽賣。

這就涉及到一個經濟學的問題。嚴格意義朝廷專營酒業,有酒麴之利,有酒之利,比出賣酒麴利潤會更高。實際不然,兩者全部經營,政府的效率會出現嚴重的人事與效率浪費,某些時候反而不及出售酒麴之利。

因為是朝廷欽定售酒所在,不會逃避稅務,也不反出現純粹的私酒,朝廷謀利反而比原先更大。這個問題在茶礬鹽上也能體現,說是朝廷專營,大量的私茶私酒私鹽,以及買撲制損害了朝廷的收益,否則僅茶礬香鹽酒五項,可能為宋朝帶來一億五千萬貫以上的收入。可實際的收入縮水了最少五分之一。

所以樊樓迅速飛黃騰達,朝廷一年分給樊樓五萬斤酒麴,可以釀酒近兩百萬斤。

樊樓在經濟史上進步的意義是分工生產,與宋朝大多數作坊原始的生產不同,樊樓經營有三個部分組成,第一個每層酒樓都有一個高級主管,主持本層業務,樊樓五棟四層,至少三十個以上的高級主管。第二是廚房,一共二十層食客,都要面面俱到,不僅要大廚的手藝,也要高度的分工明確。

實際某種意義樊樓的經營模式,已經接近後世的經營理論。

最後就是高度。

歷史上以前的歷代王朝極重視高度,私宅高度絕對不准許超過皇家建築的高度。

然而樊樓五棟高樓高四層,層層皆有飛橋欄杆,明暗相聯,屋頂高聳入去,其高度超過宋朝宮中舉行大典的天安殿高度。這個意味著北宋王朝的平民化,以及對商業的重視。

始至今日,樊樓的改造才剛剛完成。

當然,樊樓越精緻,消費也越高。

但對於鄭朗來說,不算奢侈的消費,他如今的年薪就十分可怕,不要說家中的產業。以鄭朗的花費,如今鄭朗縱然幾個娘娘一年花兩三千貫用在拜菩薩身上,如果不振濟貧困百姓,也能節餘近兩萬貫錢。

帶著兩個小妾來到大街上,越往樊樓去,越是繁華。

幾年未來京城,能明顯看到京城新增加許多高樓大廈。

不留心京城的日新月異,就很難看出趙禎無為而治的好處,這還是在國家年年多災多難下取得的。

所以鄭朗說趙禎是君子,想他成為太陽,不是虛言,他比趙禎多了一千年的見識,但作為一國領導人,對百姓最重視的當數趙禎。其他的,多是瞎扯,忽悠老百姓的。

這反而讓鄭朗更迷茫。

眼看到了樊樓,忽然聽到一片喝彩聲。

四兒最喜歡看熱鬧,拉著鄭朗的手擠過去。

不過鄭朗緊張的護著杏兒,畢竟懷胎六月,怕傷著杏兒。

幸好崔嫻不在此,否則會罵四兒了。

看到場中兩條長槍在交接,槍舞得快,如同兩團黑色的浪花,不時的綻放,迅速破碎,再次俏麗的開起。

鄭朗臉上出現笑容。

兩個大漢長槍舞完,拿著托盤走到百姓身前討要賞錢。

有的給,有的沒有給。

托盤來到鄭朗面前,鄭朗從懷中掏出一錠碎銀子,兩個大漢詫異的看著鄭朗。

鄭朗說道:「兩位壯士,不記得我了?」

「你是……好面熟。」歲數大的奇怪地說。

「你們救過我。」

歲數小的嘴巴張大,鄭朗拉著他們的手說道:「外面說話。」

鄭朗不是以前的鄭朗,他今天依然穿著便服,但他已經是朝廷的三品官員。

兩個大漢小心翼翼的將物事收拾好,跟著鄭朗走出人群。

「兩位壯士尊姓大名?」

「不敢,小的姓蘇,名克青,他叫劉康,是小的侄子。」

「為什麼你們當年那麼早就退伍?」

稱為退伍,只有禁軍有資格。

但朝廷善待禁軍,特別是京城的禁軍,一個禁兵一年糧餉軍餉,需花費朝廷五十緡錢。不可能真正落實下去,由於士兵地位低下,禁軍軍官懶得自己費勁,大量剋扣軍餉,侵吞士兵財產,乃至強佔士兵妻女,性質惡劣的將士兵妻女姦淫後再賣到自己開設的妓院當官妓。結果引發大量逃兵,最可笑的一幕是在靖康之變時,開封擁有八十萬禁軍,實際能動用的只有三萬,差額達到整整七十七萬。

蛇有蛇路,鱉有鱉路,士兵也有士兵的辦法,為了生活,於是本應金戈鐵馬的禁軍軍營,還有士兵的老婆孩子,有的乾脆在城中或者軍營裡開妓院、茶院與茶肆,最低的便是務農。

這是鄭朗少年時根據歷史知識對宋軍的認識。

來到宋朝時久,才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最苦的是邊軍,這種醜陋現象多發生在邊軍身上。而且此時北宋軍政並沒有敗壞到這種地步。

有,但那個朝代沒有陰暗的一面,自己認識是歷史學家無限的將宋朝醜陋化。

其實禁兵收入相比於其他行業,還是一種高收入,禁兵的給養、被服、武器、軍餉全由國家供給,一個禁軍的月薪相當於壯年農民的兩倍,理論上軍餉是按月發給不能拖延的,每逢年節又有嘉獎,大喜事又有賞賜。一旦出征,還有專門的行裝錢、糧米錢與馬料錢。軍紀又不嚴,所在許多人混入禁軍中,在朝廷沒有嚴格規訂退休年齡的情況下,一直混到六十多歲,白髮蒼蒼了,實在不好意思呆在軍營裡,再混一個安家錢與歸路錢。這兩筆錢很豐厚,足夠年老的安度餘生,年輕的找老婆成家。

這種全面的優厚的經濟待遇,如果嚴格能執行下去,即便在全世界都是空前絕後,甚至超過後來的美國大兵。

因此,在北宋之初,又是和平已久,禁軍往往只進不出。

蘇克青與劉康武藝高強,歲數又不是很大,即便到了今天,蘇克青也不過四十剛出頭的樣子,劉康三十出頭,為什麼退伍?

蘇克青眼中一暗,低聲說道:「小的當年與侄子在西北也立過軍功,當年我還是一個都頭呢,不過與黨項人發生爭執,與指揮使產生矛盾,他排擠我們,一怒之下,我們退了伍。」

鄭朗默想一會兒,十年前西北總體是平靜的,但局部衝突仍然存在,不是指揮使的錯誤,當時朝廷也不想與李德明發生什麼誤會,這兩人大約性格剛強,看不慣黨項人的做法,或者其他,沒有多問,問了另一個問題:「你們那時候在西北何處?」

「先是在慶州,後來在延州,最後調到鄜州。」

「對當地的地形熟悉不熟悉?」

「在慶州與延州時,小的是探子,這兩處地形比較熟悉,到了鄜州後,小的陞遷為都頭,很少外出了。所以……」

「你們願不願意做我的謙客?」

「願意啊。」兩人大喜。

實際鄭朗也不一定要他們做謙客,但難得巧遇,當年對自己有一些恩情,兩人武藝看樣子十分高明,所以收了下來。

看了看高大的樊樓,鄭朗說道:「也許過幾天我就要去西北。」

「官人。」杏兒緊張地拉著鄭朗的手,她聽過鄭朗多次說過西北的事,以後要發生多場戰爭,呆在西北十分危險。

四兒也不解地問:「官人,為什麼要去西北。」

「去看一看。」

「可,可……」江杏兒說了兩個可,不是鄭朗要看就看的,即便看也要趙禎允許,難怪剛才說要過很久才能回杭州,又說:「為什麼去西北。」

「熟悉。」鄭朗說。

自己洩露了更多的「天機」,杭州任後,想不去西北都難。

但去西北,還是為了另一件事,替犧牲的將士討還公道!

第三百三十一章 最強的聲音(下)

「蘇克青,你認為西夏軍隊強不強大?」鄭朗問道。

別人不知道,但鄭朗知道這兩人的武藝,當年趙允迪派來的五個大漢讓他們打得玩一樣,打跑了。若不是顧忌,他們能分分鐘讓五名大漢全部趴下來。又與黨項人交過手,有一個直觀的印象。所以鄭朗問了一問。

蘇克青搖頭。

「為什麼?」

「黨項人最強大的時候是在趙繼遷(李繼遷)時代,上下齊心,所以我朝多次不能力克。如今趙元昊軍隊多,但諸族混亂,又有一些部族不服,軍紀不嚴,雖多,反而不及趙繼遷時強大,若論強大,此時最強大的黨項軍隊乃是府州折家軍隊。」

「咦。」鄭朗驚訝地看著蘇克青。

不能說單靠歷史找能人,有的人因為機遇揚名,有的人有才華,但沒有機遇,於是埋沒。如戰爭成就了狄青,但沒有戰爭,讓楊文廣晚年才成就一些小名氣,埋沒了他的才華。楊文廣還算幸運的,至少楊家此時算得上一個中等家族,在朝堂沒有發言權,但有許多人擔任著一些小官。還有更多的人,徹底的埋沒了才華。

沒有後來的戰爭,僅憑分析,說出這番話不易了。

鄭朗想到這裡,對「大伯」說道:「結賬。」

夥計連忙跑過來,說道:「我家小娘子吩咐過,聞聽鄭狀元前來飲食,免去鄭狀元的費用。」

「你家小娘子?」

「是啊,我家小娘子對狀元十分仰慕。」

江杏兒抿起小嘴樂。

鄭朗白了她一眼,說道:「謝過你家小娘子,不過我沒有這個習慣。」

樊樓原來叫礬樓,但主人確實姓樊,祖上只是一個小腳店主人,因為經營得當,歷代小心翼翼,才積累了今天的名氣。不過好像野史上說因為規模大,創造的財富驚人,樊家無法守住,被迫在後來換了主人。

那是野史,正史沒有記載,不能全部相信。不過想要保住這份產業,雖與權貴多有往來,以樊家的力量恐怕不容易。

可一個樊家的小姐出面,也是古怪來哉。

對樊家的背景鄭朗不感興趣,也不想交際,堅決地看著夥計,說道:「多少錢?」

夥計遲疑一會說:「六百三十二緡錢。」

江杏兒吐了吐舌頭,也是至今鄭朗花費最大的一筆吃飯費用。

鄭朗也咋舌,不是他一人吃飯,每天來樊樓吃飯的不知凡幾,一年能賺多少錢?雖然成本也高,為了奢侈,幾乎所有器皿都是銀子、金子與象牙制做,但收益同樣驚人。況且兩百萬斤酒又能得多少錢?

出了樊樓,鄭朗說道:「去楊家。」

到天波楊府,也不當真,楊家在宋朝地位遠沒有演義中的高,宋朝四大家將當中劉家將是充數的,楊家將同樣就那麼回事,倒是種家與折家才是真正的家將世家。

……

「小娘子,太子賓客硬要付賬。」夥計小心翼翼的看著眼前的小姑娘。

「我早知道他會這樣做。」

小姑娘美麗的臉蛋上浮現出微笑,眼睛裡閃著無數個小星星。

夥計看她陶醉的模樣,無可奈何,心中更有幾份怨言,你早知道了,何必來此著?

「王二。」

「小娘子,在。」

「你說我跟他後面學習計賬之法如何?」

鄭朗十二歲查賬,也當作奇聞在民間流傳。十二歲便將賬面查得一清二楚,況且此時的鄭朗。

不過夥計支吾著不敢答應。

「難道不行嗎?」小姑娘坐在四樓的欄杆上翹著小腿,不服氣地問:「難道我不如那個粉妓?」

夥計更不敢說話,心裡說,人家是修了幾百年積的德福,整個宋朝也不過就一個江杏兒,你雖然是良家子,地位也高,能跟那個妓子相比麼?況且自家主人也不會讓你拜入鄭家做一名小妾。

「你看,他出來了。」少女興奮地看著鄭朗。

如今鄭朗已經娶妻生子,但歲數不大,才華風流,對一些少女依然有著致命的誘惑力。不僅是樊家這個小姑娘,有許多小姑娘對鄭朗仍然犯著花癡。

夥計無奈,喊道:「小娘子,當心啊。」

樊樓第四層離地面已經有四十多米高,一不小心跌下去,小命非得嗚呼哀哉。

小姑娘縮回身體,趴在欄杆上用手托著香腮,看著鄭朗遠行。

得,你慢慢看吧,我還要忙呢,夥計退了出去。

這一幕鄭朗不知道,到了楊府,門前一個小湖,也就是後來的楊家湖,在開封的西北位置。

楊府面積也不大,更不會文官下轎,武官下馬。

佘太君的原型折家的折氏死了近三十年,如今主持家務的是楊繼業大兒子楊六郎的妻子。

這也出忽鄭朗意外,之所以楊延昭稱為楊六郎是因為契丹人讓他殺怕了,根據契丹人對天上的星宿傳說,說北斗七星中第六星專克契丹人,所以稱呼他為六郎。

他妻子更不是柴郡主,否則立下那麼大功勞,只是地方的長官,沒有調回京城,或者擔任一路的防禦使。

一個普通的黨項人,不但楊六朗的妻子是黨項人,他的兒子與侄子也多娶黨項人為妻,包括楊文廣的夫人慕容氏。楊宗保也有,但不是少年英雄,而是楊業的一個孫女,這時候早就嫁人了,成了一個母親。

血統楊家上下多是純淨的黨項血統,久在京師,生活習慣已經完全漢化,沒有人將他們當成黨項人。

楊夫人客氣的讓鄭朗坐下。

面對這個前途無量的青年人,縱然是楊六郎在世,也不敢托大。

吩咐下人呈上最好的茶葉,沏茶。

「楊夫人,我來想見一下令郎。」

「是大郎,還是二郎,三郎?」白髮蒼蒼的楊夫人問道。

看著眼前的楊夫人,鄭朗對比了一下心中的楊家將,未免有些失望。不過楊夫人年近八十,也算是高壽,鄭朗還是很客氣地說:「是三郎。」楊延昭三個兒子,長子叫楊傳永,次子叫楊德征,第三個兒子正是楊文廣,是楊延昭的老來子,全部因父親之功蔭補為低層官員。就是楊文廣此時也有二十八歲了,長子楊傳永都年近花甲。

「他在當值。」

「楊夫人能否在他下值之後,讓他來嚴記客棧見我?」

「鄭知府所托,妾身那敢回絕呢?」鄭朗此次前來,不停的用著敬語,讓楊夫人受寵若驚,客氣地回答道。

鄭朗這才告辭。

走出來,鄭朗搖了搖頭。

知道楊家將的故事除了楊業與楊六郎外,其餘的不能當真,但今天一行,心情多少有些影響的。

「官人,你為什麼找這個楊文廣?」江杏兒不解地問。

楊業有功,可對宋朝有功的人不要太多。但鄭朗今天表情有些不對勁,江杏兒能察覺出來。

「你不懂。」鄭朗說道。

他找楊文廣,不是挽救楊家將,是有其他的原因,楊文廣有軍事才華,雖戰例不多,但那數戰全部大獲全勝,晚年篳篥城一戰更是一個小小的奇跡。楊家是黨項人,在鄜州多有楊家的族人,與折家以及其他黨項部族多有聯親,如果利用好,也是一個天然的優勢。

具體怎麼用,鄭朗不知道,但隱隱覺得用了楊文廣,會在西北產生一些有利的影響。

往回走。

半路上讓兩個小黃門攔住了,滿頭大汗地說:「鄭知府,快進宮吧,皇上與滿朝文武在等著你呢。」

跑得苦啊,先是到嚴家客棧,說鄭朗到樊樓去了,找到樊樓,說鄭朗離開。以為他回家嚴記客棧,回去又沒有找到。好在京城認識鄭朗的人很多,問了人才知道鄭朗到了楊家。

小黃門自然不會將楊家放在心中,但從城南跑到城北,來回跑了四十多里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讓小黃門帶進宮,此次商討軍務不是在御書房,而是在視朝的正殿垂拱殿舉行。

幾乎京城所有的重臣全部到來。

鄭朗施施然的走進大殿,沖趙禎施了君臣禮,看了看,擠在富弼身邊坐下。

富弼推了推鄭朗,低聲說道:「你不能坐在這裡。」

俺只是一個知諫院的言官,你是太子賓客,坐在下首成何體統。

「與你熟,坐著舒服。」鄭朗也低聲說道。

富弼無輒,你愛怎麼坐就怎麼坐吧,反正也不是上早朝,要嚴格站隊。

趙禎咳嗽一聲,說道:「鄭卿,給你兩份奏折看一看。」

太監將兩份奏折拿過來,鄭朗打開一看,第一份奏折是范雍的奏折,元昊大約已經退兵,但范雍躲在延州城中,不敢出來,對外界的消息不清楚,奏折裡除了寫金明寨破,劉平軍覆滅外,在奏折裡再三請求朝廷立即增兵。

第二份奏折便是太監黃德和寫來的,誣陷劉平在三川口投降元昊,他倉仲之下率領部分軍隊撤向甘泉,見事情緊急,又將這支軍隊帶到鄜州拱衛鄜州安全。

范雍的奏折寫得不清不楚,黃德和的奏折是在血口噴人。

看到鄭朗看完奏折,趙禎問道:「鄭朗,你有何言?」

趙禎的聲音不大,但滿朝群臣一起盯著鄭朗。

事情發展到今天,一一如鄭朗所料,甚至有的事早在他少年時就看到了,這份「遠見」讓趙禎對鄭朗充滿了期待,更讓一些正直的大臣敬佩萬分。

鄭朗先施一個推手,說道:「諸位相公有何想法?」

章得像心裡想到,來了。

鄭朗在這裡,並不是頂級官職,但是今天,他會有最強的聲音。

甚至只要抓住失職二字,今天東西兩府許多高級官員,會立即倒下去。

章得像想得有些過了,鄭朗怕麻煩,也不是那樣的人,太平州做了一些事,杭州做了一些事,有的事做得很過激,但是為了做實事,實際時常想起時,鄭朗也暗暗後悔。

包括彈劾郭勸與楊偕,是為了國家,否則他也不會發這個金口。那樣的話,他也是一個充滿戾氣的大臣。

他不進諫,馬上東西兩府同樣會倒下一大批大佬,何苦得罪這麼多人。

趙禎冷哼一聲。

這件事東西兩府做得很醜。

西北奏折到來,無疑打了許多大佬的臉。兩府大臣齊聚商議。但趙禎也得到了消息,他在皇宮裡散步,聽到一個掃地的老兵說道:「可惜了劉太尉。」

趙禎立即警覺的問道:「你在說什麼?!」

「官家,你不知道嗎?劉平太尉與五六員大將與無數將士在西北已經犧牲了。」老兵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封家書,悲傷地說:「臣得信說延州西虎翼營士兵全部覆沒,臣的女婿也陣亡了。」

趙禎臉色慘白。

老兵不由勸了一句:「望官家寬慮。」

趙禎悲憤地說了一句:「事至如此,猶言寬慮,你還是一個人嗎?」

不是張士遜的責任,事發突然,東西兩府也要商議後,才能做決定,再稟報趙禎。趙禎恨的是范雍,家書都到了京城,然而全京城的人卻繼續蒙在鼓裡。

范雍想做什麼!

立即召集群臣商議,此時黃德和的誣奏幾乎同時送到中書。

趙禎大怒,連家書都到了京城,范雍居然說是急報,何急之有。范雍在延州做了許多醜陋的事,但這件事並沒有做錯,元昊退兵,驛道重新暢通,但范雍不能做出判斷,心中又害怕朝廷責罰,所以遲了兩三天才稟報朝廷的。雖遲,確實用的快報。

趙禎不會想到這個過節,一怒之下詔殺劉平一家。

知樞密院事夏守贇辨其冤枉,又用血濺瀛州的康保裔做例,當時康保裔一萬軍隊被無數契丹人重重圍困,血戰兩日,全軍壯烈犧牲。但朝廷不知道音訊,也產生過種種誤會。

趙禎這才改詔,下令圍困劉家,但沒有殺劉平的家人。

不過鄭朗盯著黃德和的奏折,心中產生了狐疑,按理說黃德和的這封誣奏要過幾天才能到京城,為什麼與范雍一道到了京城?

不懂,有可能是自己的出現,改變了部分歷史。

但殺不殺劉平一家人,與大局無關,再問,群臣一起啞口無言。最後還是富弼說的:「問鄭朗吧。」

與鄭朗共事了一年有餘,聽過鄭朗說了一些關於西北的軍務,如今一一靈驗,富弼對鄭朗更信服。況且朝廷此次將鄭朗召到京城敘職,耽擱了這麼久,豈不正是為了西北軍務?

趙禎讓小黃門詔鄭朗進宮,然後一個個坐在這裡,鴉雀無聲。

這反而讓趙禎心中更窩火。

一等,等了很長時間,鄭朗才進宮。

但鄭朗說了,諸位宰相也不能不作聲,宋庠硬著頭皮子說:「陛下,請立即派兵嚴守潼關。」

「准。」

現在不知道西北什麼狀況,一旦西北有失,元昊大軍很快就能攻到京兆,再奪下潼關這一重要屏障,京城就危險了。

富弼氣憤地站起來說:「天子守在四夷,今城潼關,難道陛下想將關西全部丟棄嗎?」

可惜他一個人說話並不響亮,於是拽了拽鄭朗的胳膊肘兒,意思你懂,說說公道話。

「明天在樊樓請我赴宴。」鄭朗低聲道。

「行。」

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但鄭朗此時心情也不大好,跟著站起來說道:「陛下,此舉不妥。」

「說。」趙禎充滿怒火的眼睛稍稍柔和下來。

「潼關雖是天險,但是以我朝一些官員的能力,也未必能守得住。最好的辦法,將皇都遷移到杭州,這才是最佳之策。雖一讓,李元昊會藉機一統中原,成為中原正朔王朝,我朝偏居一隅,但說不定也能苟且偷安一個一兩百年。遷都吧,杭州此時也很繁華。」

滿朝文武一臉的古怪。

宋庠羞愧以差點鑽地洞。

這是一個老好人,可能力差了。西北有失,宋庠作為副相,也有責任。

鄭朗終於從座位中走出,來到趙禎面前,說道:「當年先帝敢親臨澶州,如今西夏兵威遠遠不及當年契丹,又遠在延州,陛下就害怕了嗎?」

趙禎啞然。

他與鄭朗交談的次數,沒有多少大臣及之,也知道鄭朗對他的期望。說期望越大,失望越大過了,但似乎宋庠進奏,自己准奏,隱隱做錯了。

鄭朗繼續說道:「陛下,一旦嚴守潼關,關中百姓怎麼想,失去了這份民心與士氣,會產生什麼後果?」

「那西北……」

「十天前臣說過,我說會因為一些庸臣的指揮出現敗,但敗而榮之,元昊會勝,但是慘勝……」鄭朗本想說一句,如沒有猜錯,此時元昊已經撤兵回去,但黃德和的奏折提前到來,他也不敢根據歷史亂說,頓了頓說道:「不用守潼關,西北將士不會讓陛下失望。陛下,先做第一件事。」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紙條,遞到趙禎手中。

群臣臉上再次出現古怪,有什麼不能說,要遞小紙條的?

趙禎看了看,說道:「朕准之,鄭卿,你替朕寫罪己詔。」

大殿嘩然。

鄭朗回過頭來掃視,看到鄭朗的眼神,大殿裡諸臣又安靜下來。鄭朗這才說道:「不可,這份罪己詔需陛下親自書寫。」

趙禎想了想,默然道:「准。」

張士遜心中納悶,鄭朗在紙條上寫了什麼,居然讓皇上下罪己詔,可此時他也有失職之過,不敢問。

鄭朗又回過頭,在幾個宰相身上掃視。

有些人心虛,不由低下頭。

如果鄭朗今天藉機,很有可能會倒下一大片臣子。

這是鄭朗揚名立腕的最好時機。

然而鄭朗不是韓琦,他也知道這是一份時機,可換了這批大臣,又有誰能稱職?韓琦,范仲淹,呂夷簡……或者是其他人。前三人勉強之而己,其他人無疑是換湯不換藥。

眼光收回來,問道:「陛下,黃德和的奏折是打算如何處理?」

趙禎將剛才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說道:「朕剛剛下旨,讓文彥博前去西北查看究竟。」

「陛下,讓臣隨文御史一道前往吧。」

「不妥,西北形式不明……」趙禎沒有說完,文彥博一張臉變得很難看。西北形式不明,你讓我去,幹嘛不能讓鄭朗去?敢情我沒有鄭朗重要是不是?

鄭朗說道:「陛下,保家衛國,人人有責,關係到國家,何談生死?請陛下准旨。」

語氣很輕,然而殿中所有人全部聳立,鄭朗終於發出最強的聲音,不是踩諸位大佬揚名立腕,而是保家衛國,人人有責!

第三百三十二章 拉手

「杭州怎麼辦?」趙禎問道。

此時消息不明,元昊能在一天之內連破金明三十六寨,劉平全軍覆沒,用最快的急報從延州到京城也需要兩三天時間,天知道這兩三天內會發生什麼事?

鄭朗已經表現出足夠的神奇,是宋朝將來最重要的板圖之一,對自己對國家赤膽忠心,這樣的臣子,趙禎心中還是不捨他冒任何危險。

可是鄭朗去意已決,道:「臣前去延州有兩件事,一是不知道前方的究竟情況,在京城,或者在杭州,僅是空想,我們都沒有太祖的本領,在這裡空想很多時候是紙上談兵。臣要親自去看一看。」

很多大臣低下頭去。

一句中的,恰恰這些大佬們大多數是在空想空談。

鄭朗誇了趙匡胤,很神奇的一個人,他做了皇帝後,不能親自率軍作戰,於是坐在京師指揮,大軍未發,就吩咐了你怎麼怎麼打,幾乎沒有一次出現失誤。

但趙匡胤是天縱奇才,又在行伍多年,有著豐富的作戰經驗。是這些在溫床上長大的大臣們所能相比的?

後來宋太宗學習,宋真宗學習,全部畫虎不成反類犬,最臭的一次就是宋真宗擺的那個大陣。

實際許多道理是相通相連的,比如鄭朗所到一州,未決策之前,要仔細察看,兵法上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趙禎苦笑一下。

他是一個講道理的皇帝,對趙匡胤一脈後人十分優待,宋真宗也是如此,不過趙禎做得更徹底,甚至默許民間有燭光斧影的流言。

他沒有否認宋太祖,鄭朗這句話也不是嘲笑他的父親,真正的意思是外行人不要對前線戰事指手畫腳。

鄭朗繼續說道:「其次臣察看西北戰敗的真正原因。但臣不會呆太久,查完看完後,臣立即回京,雖耽擱一些時日,臣已經寫信給了李顏通判,做了一些安排。從延州返回後,騎馬下杭州,時間來得及。」

趙禎沒有作聲。

一陣風吹來,忽然趙禎眼中有了一層霧氣。

鄭朗去延州查問真相,能力不用懷疑,但有危險,而且又是這麼趕,連張士遜都不能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趙禎說道:「准。」

「陛下,臣還有一諫,如果三川口之戰,劉平不是投降,而是象康保裔那樣,請允許臣代陛下哭祭。」

趙禎扶著龍椅的手猛地顫抖起來,不是鄭朗要求過份,是他想到另一件可怕的事。又是沉默一會,趙禎問:「會有幾分可能?」

「真相未揭曉之前,臣不敢說,但臣相信前方將士對陛下對國家的忠心。」

「宋庠,替朕擬旨,著鄭朗知延鄜路安撫刑獄使(專掌軍務與刑獄,是臨時差職,鄭朗回京後,此職職權自動消除),將此次貽誤國事者押捕京城,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不管春天了,只要反抗的,一律殺!

不是針對范雍來的,而是針對黃德和以及一干勾結的文官武將。因為趙禎想到一個可怕的真相,謊報軍情,還是二十多年來最重大戰役的軍情,如果坐視不問,會產生極其嚴重的後果。

當然,也是趙禎氣憤、激憤情緒狀況下,下的詔書。

宋庠皺眉,可此時他也有失職,不敢作聲,迅速將詔書擬好,交到鄭朗手中。

趙禎又看了一眼下面黑壓壓的臣子,無力的說道:「散吧,散吧。」

語氣中充滿了無力與失望。

此時他還不明白的,他的敵人不是滿朝大臣無能,也不是趙匡胤,而是他的那個化學大師爺爺趙匡義。

……

江杏兒與四兒哭得像淚人一樣。

昨天回來鄭朗安撫了很久,其實他心中也沒有十萬十的把握。

范雍在延州說西夏有多條道路可以攻擊延州,此語卻不為過。西夏佔據著橫山與六盤山,據高臨下,宋軍只能處在守勢。

關卡正在失去作用,除了一些真正有大山大陝的地方外,像潼關,關卡地位依然存在,其他地方的多處關卡漸漸失去作用。這也是鄭朗來到宋朝發現的一個事實。

以前人少,到處是連片的沼澤與莽蒼大林,無法通行,道路少,設一關卡立即無法通行,關卡的地位突出。因此往過去翻看史書,多有這個關戰役,那個關戰役。但發展到宋朝,人口密集,許多地方沼澤與大林開發,大部分關卡正在失去作用。比如吳子胥此時去江東,要不要非得走昭關?繞一繞,和州通,含山通,無為軍也通,條條大路通羅馬。何必急白了頭髮?

所以往宋朝以後,關卡之戰越來越少。

除非像楊六郎那樣,在河北三關強行用密林與棘刺種植出來一道綠色長城。但真正戰爭到來時,這道綠色城牆也好像沒有起多大作用。

因此,金明三十六寨與土門化為灰燼後,整個延州像一個巨大的篩子,元昊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讓劉平殺寒了,元昊要回去恢復一下元氣。可如果他不恢復,繼續發起戰爭呢?

這是鄭朗理智的分析。

但京城中的百姓不是這樣想,因為鄭朗要去西北,一下子引起京城百姓高度重視,西北的戰局迅速傳開。

至少眼下京城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西北的究竟情況,甚至有可能連在前線的范雍都不能清楚。百姓皆認為這時鄭朗去西北,十分危險。

鄭朗安撫很久,兩個女子稍稍放心,可今天早上聽到百姓的議論,又哭了。

「你們不相信我的本事?」

「嗚嗚……」

「我能用荷葉在湖面上走,能讓四大金剛提著巨幔,憑借李元昊又能將我怎麼樣?」

「你那是騙人的。」四兒說道。

「騙人也要本事,看看那麼多大和尚,有沒有將我的戲法揭開。說不定我能在西北變一個戲法,讓這個元昊乖乖投降。不要哭了,杏兒,你還有身孕,可能就會是一個男孩子,鄭家的長子。哭壞身體,也會傷害肚子裡面的孩子。」

江杏兒不敢哭了,但滿臉的憂傷。

「乖乖聽話,我多則一個月,少則二十天,就要回來,杭州那麼多事務,還要等我處理,也不敢耽擱。」

「半個月。」

「半個月那行呢,除非我能長翅膀飛。」

「那你變一個戲法,長翅膀飛回來。」

「我……」

「官人,你一定能變出來。」四兒眼睛亮了起來。

「你們……」

鄭朗讓她們說得語塞。

外面傳來馬蹄聲,楊文廣帶著驍騎軍第八營將士過來了。

驍騎軍共有二十三指揮,也就是民間所說的二十三營,按規訂每營滿員五百人,但戰馬不足,驍騎軍每營平均只有兩百來人。不過驍騎軍與飛猛軍皆是京城馬軍當中最勇猛的軍隊之一,所選騎兵子弟會部材勇過人。第八營共有三百人,也是驍騎軍中戰鬥力最強悍的一營。

這個戰鬥力指平時訓練的成績,上了戰場,很難說了。

但已是京城最優秀的軍隊,說明趙禎對鄭朗的重視。

楊文廣也因為鄭朗的推薦,一躍龍門,從小小的班直升為第八營指揮使。

鄭朗拍了拍兩個女子的手說道:「放心,我每隔三天寫一封信給你們如何?」

「一定的。」江杏兒說道。

不能再纏綿了,鄭朗迎出來,看了看,三百人全部是彪形大漢,騎在戰馬上十分精神,可這些京城子弟……鄭朗還是有些懷疑的。不過領首的青年他不懷疑。

此時楊文廣很年青,又缺少戰鬥經驗,但再不行,比普通的將領會強。

忽然鄭朗盯住一個人,眼神愣住。

楊文廣下了戰馬,怯怯的來到鄭朗面前說道:「那是我妻子,她勇猛過人,不會是累贅。」

宋朝軍紀鬆弛,為了滿足士兵空虛的肉體,軍營公開設軍妓,帶一個家屬不算過的。但鄭朗不同別人,楊文廣依然擔心鄭朗會動怒。楊家將能忽悠到後人,但在這時候,忽悠不了宋人。

看著這個全身盔甲,女扮男裝,英姿颯爽的少婦,鄭朗忽然笑起來。

對這個慕容氏,歷史文獻只記載了一句話,延昭子文廣,娶慕容氏,善戰。

不過鄭朗昨天晚上與楊文廣談話時,通過旁敲側擊,聽到慕容氏的來歷。慕容氏出自黨項大族環州慕家,因為黨項人是鮮卑種,發音與中原人有所不同,容多裹住,故中原人稱為慕家,而不見容字。

這是西北龐大的一個部族,與豐州王家、綏州高家、鄜州楊家、府州折家具有相等的地位。這一族不但與楊家聯親,也與折家聯親,甚至與西夏、宋朝保持著緊密的關係。前面慕家協助宋朝,後來兩邊倒。

另外黨項婦女十分強悍,有的婦女帶著婢女劫鹽,還有的婦女在軍隊裡擔負著重要的作用。

因此鄭朗相信這段記載。

也不是所有慕容家的女子稱為善戰,比如楊家另一個媳婦,楊琪的妻子慕容氏就沒有獲得這一美名。

如何善戰的,楊文廣本人都沒有打過什麼仗,更不要說他這個妻子。

所以沒有重要的事跡記載於史書。

鄭朗心裡想到,會不會讓我指引一下,讓她變成真正的穆桂英。

那是不可能的,穆桂英太牛逼了,遠不是這個慕容氏所能達到的高度。

不過她起的作用,有可能勝過這三百人當中的絕大部分人,否則楊文廣不會說出這句話。於是說道:「就帶上吧。」

「謝過安撫使。」楊文廣樂顛顛的說。

鄭朗看著他的高興樣子,有些慘不忍睹,心中默念,不想,不能想。

「寬夫兄,走吧。」鄭朗說道。

文彥博騎術不精,鄭朗騎術也不精,但能勉強騎馬小跑,這能加快速度。鄭朗要急著回杭州,朝廷也急著等候他們的消息。

想要快,就得騎馬趕路。

正準備離開,忽然遠處又湧來一大群人,是替他們送行的。

鄭朗的骨氣與忠心,讓許多大臣感動。

鄭朗雖然也打倒,但與君子黨們為了打倒而打倒不同,他的打倒只是為了做事,左右平衡,不分黨派,長遠看未必有利,可眼下沒有多少人記恨。

鄭朗多次進諫,沒有人當作一回事,如今一一靈驗,若是換成韓琦,昨天朝堂會發生十級大震了,但鄭朗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說我要去西北。有一些人也感到羞愧,包括忠厚的宋庠。

此次去西北,也牽動許多人的心。特別是幾個相公,還等著鄭朗回來拿主意呢。

所以這次鄭朗離開京城,許多大臣趕來送行,遠比范仲淹三次貶官轟動。

鄭朗與文彥博只好下馬,一一打招呼。

來到富弼面前,富弼說道:「行知,天下十分風流,希文、稚圭與你自今天起,要各佔去三分。」

「富兄,此言錯了,今天的十分風流,陛下佔去五分,沒有陛下的寬厚,我們算什麼?」

富弼無言以對,鄭朗批評過皇上,自己也批評過皇上,說的還似乎很過份,然而皇上怎麼用自己兩人的?

「富兄,還有五分在三川口那片血染的土地上。」

「劉太尉並沒有投降?」

「幾天後你便知道了。」

忽然遠處更多的煙塵揚起,一會兒聽到喊聲:「陛下駕到。」

鄭朗愕然,隨後又釋然,史上文彥博去西北調查,那是消息確實,甚至黃德和都讓范雍劾其罪,鄜州知州張宗誨抓起來,這才去西北的。早十天,晚十天性質截然不同。

但他還是誠惶誠恐,這不是在皇宮,送一送,送到大門口,送行了。嚴記客棧都在外城了,這一送意味著什麼?

聖寵?

或者一個沉重的包袱?

連忙與文彥博迎上前去,趙禎從玉輅裡走出來,看著鄭朗,說道:「鄭卿,此去西北一定要小心,元昊兵未撤退,你就呆在京兆府,或者同州。朕要你活著回來,平安地活著回來。」

「陛下,臣知道分寸。」

「記住,不能意氣用事。」說到這裡,趙禎有些羞愧,有些感動,居然拉住鄭朗的手,狠狠的握了三下。

「陛下如此待臣,是想做吳起啊。」

這一句有些失禮儀,更是莫名其妙,但趙禎懂的,他想到鄭朗昨天小紙條上的話,忽然笑道:「鄭卿,朕不是吳起,只想你活著,更多的百姓平安活著。」

「陛下……」鄭朗動容。

「若是真的……代朕哭祭,向烈士敬禮道歉。」

「臣遵旨。」

「去吧。」

但是兩人的手沒有立即鬆開,相互地凝視著對方,鄭朗眼中有些潮濕,趙禎眼中也有些潮濕。

江杏兒看著他們,都忘記了憂傷,官人能讓皇上如此相待,還能說什麼呢?

「臣走了,陛下,西北的事暫時不用操心,等臣的奏折。」

「嗯。」

鄭朗上了馬,看著西北方向,心中想到,此時延州刮的是西北風呢,還是東南風。

一念想完,喝道:「走。」

眨眼間,三百餘人離開嚴記客棧,消失在遠方。

趙禎默默地站在哪裡,久久的眺望……

第三百三十三章 西風烈(上)

鄭朗此行,還是有些危險的。

元昊讓宋軍英勇的反抗殺寒了心,加上其他原因,沒有攻打延州,也不敢佔領金明寨。

這裡離橫山有六百里路,遠離西夏的大本營,想一想一旦宋朝反應過來,湧來幾萬象三川口那樣的瘋子,自己駐紮十萬軍隊在這裡也不夠消耗的。

此戰勝得很慘,也達到他的戰略目的,在本國樹立了威望,以及其他的收穫。擄掠了大量的物資,是從金明寨取得的,攻城乃是西夏人的短處,沒有攻入城中,縱然擄掠也有限,遠遠架不住戰爭所帶來的損耗。然而有人口。

金明寨三十六寨人口構成複雜,生活習慣也很複雜,有放牧的,有狩獵的,有耕作的,還有兩種或者三種方式混合生存的。地形同樣複雜,有山谷,河畔,平川,山寨,不臣服元昊的部族往山溝溝裡一躲,元昊也沒有辦法。只能將反叛宋朝的部族百姓帶走。

不能簡單粗暴的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解釋。

此時兩國對民族觀皆很朦朧,矛盾衝突是遊牧文明與耕作文明的衝突。

李元昊發起的戰爭,更不是什麼正義的民族獨立戰爭,那是磚家被磚頭拍壞腦袋說的話。沒有黨項的拖累,以北宋的發展,北宋滅亡不會那麼快,那麼北宋會將經濟與文化帶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給漢人也給黨項人都帶來實惠。李元昊立國成功了,也將一個民族拖向滅亡的深淵。

李元昊帶走了許多百姓,對宋朝來說是一次損害。這些百姓不帶走的話,拉攏得當,依然會重新效忠宋朝。沒有投降的元昊的部族,除了元昊的死敵楊家折家外,也未必永遠效忠宋朝,例如環州慕容家。

這些百姓帶走,增加了西夏的人口基數與兵源,無疑也增加了西夏人的實力。

元昊也不知道宋朝此時在延州附近有多少兵源,雖抓捕了石元孫與劉平,但兩人死活不肯開口,所以不敢在金明寨呆得太久,萬一出了意外,不但抵消此次收穫,國內也會動盪不安。

草草的將歸降部族帶回,但總要耽擱幾天,元昊大軍沒有走,范雍嚇破了膽子,他能向朝廷說什麼。

鄭朗來得早了。

如果再來早幾天,甚至會出現嚴重的危機。

范雍艱難的日子終於熬到頭,元昊押著無數百姓物資緩緩退出金明三十六寨,再退向土門。

對於這些羌蕃部族,范雍認識同樣很膚淺,心裡面還巴不得元昊將所有叛亂的百姓一起帶走,省得為以後延州留下禍患。

范雍心稍稍安定,但不能保證元昊不會返回。元昊沒有要金明寨,可此時金明寨要兵沒兵,要將沒將,這個巨大的空間,就像一個黃花大閨女未穿一件衣服,放進一間關了十幾年的男囚牢房一樣,元昊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元昊將百姓與物資押回橫山,軍隊再返回頭怎麼辦?

於是再寫奏折,將情況稟報,催朝廷快點發救兵到延州來。其實朝廷已經下旨,以環州趙振、慶州高繼隆以經略司檄出兵救延州。這封詔書比歷史上遲了好幾天,還沒有到達環州與慶州,更注定兩人帶著數千士兵成了戰鬥英雄跑白路。

這道詔書還能理解,萬一元昊沒有走呢?

趙高二人的到來,就能起到關健作用。

第二道詔書下得更奇怪,詔唃廝囉速領軍馬,乘元昊空國入寇,逕往撥去根本,若成功,當授銀夏節度,起兵之日起密授緣邊經安撫司,別賜襲衣金帶。

敢情以為吐蕃人是府州折家。

府州折家是特例,向北是契丹人,西邊是西夏人,不投奔宋朝,他們如何生存?人口基數也不一樣,府州幾萬人口,青海吐蕃有多少人口?

人家吐蕃人幹嘛舉國投奔宋朝?

以前接受宋朝的官職,那是一種互惠互利的表現。

況且元昊只帶出八萬人馬,什麼舉國空虛?唃廝囉一旦聽宋朝的話,離開青海高原,這次就死定了。別忘了,在高原上還有投靠西夏的兩個兒子在虎視眈眈。唃廝囉捨不得殺他兩個兒子,可兩個兒子不介意藉機奪取青海領地,做一個名副其實的青海王。所以唃廝囉雖被詔,但沒有從行。

范雍剛將奏折送走,就聽到鄭朗到來的消息。

並且鄭朗已經到了鄜州。

延州官員大嘩。

劉平一戰,不是劉平一路人馬,先是劉平與石元孫二部,再就是鄜延都監黃德和屯於保安北邊碎金谷的兩千人,巡檢萬俟政部,郭遵部,合計五路人馬,總計近一萬兩千人。

也不是全軍覆沒。

當天傍晚時分,劉平沒有聽出諸將話音,導致士氣稍稍低落,元昊及時進攻,黃德和與驍騎左軍第一都指揮使郭能逃跑,中軍與後軍全部逃竄。黃德和帶走兩千多將士,還有近兩千將士失散,不在主戰場上,天黑了,像蒼蠅一樣亂竄,有的被西夏人抓住或者擊斃,有的逃到四周各個宋軍營寨。沒有人進入延州,延州城外還有數萬軍隊,想進入都進入不了。

但是元昊撤走,范雍終於能派出一部分人馬。

黃德和逃跑後,劉平如何作戰的,延州諸位官員不能知道,但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若是查黃德和,延州官員不會害怕,可是詔書上分明寫著,鄭朗與文彥博這次前來是查貽誤國事者,那麼自己這些人算不算?李康伯與盧守勤大亂,問范雍:「范相公,怎麼辦?」

范雍道:「朝廷派欽差前來查問,讓他們查好了。」

「可是,可是……」李康伯緊張得都有些磕磕巴巴。

「我們面對十幾萬敵軍,守住了延州是不是?」

延州通判計用章心中冷笑,你那叫守啊。那怕元昊發起一次不像樣的進攻,能勉強算你守住,與十幾萬敵人交戰了,可人家只派了一部分軍隊呆在城下,根本就沒有進攻。

而且城中都有人想要開城門投降。

有個屁功勞。

計用章一言不發。

范雍還是有功勞的,但他心中很緊張。功勞有之,過失更大,特別是鄭朗前來,自己懷中還有鄭朗那份警告的奏折,可自己聽都沒有聽,甚至都未向李士彬說。

朝廷又讓鄭朗兼任安撫使之職,這個職位是自己的職位,等於從自己手中搶走了兵權,說明朝廷對自己十分不滿。

但想到李士彬,他眼睛一亮,反正李士彬父子全沒,將責任往他身上推就是了。

范雍在想李士彬,醜陋的盧守勤在想計用章與李康伯,搶先發了一道詔書,告發通判計用章與都監李康伯在大敵當前時拒絕執行命令,再誣蔑延州城中唯一的亮點計用章在被圍之初曾有棄延州退保鄜州的建議。

一場場醜劇即將上演,鄭朗來了鄜州。

這一行趕得急,趕過潼關,沒有去京兆府,直接渡過渭水,直奔同州。

讓夏竦撲了個空。

舉朝上下,此時對鄭朗最感謝的是夏竦,夏竦讓楊偕氣昏了,看到楊偕的奏折後,兩手直哆嗦。咱好歹也是一個正牌進士出身,還做過皇上的講讀,華夏幾千年的歷史,出過多少李靖霍去病?

可是他人單力薄,上的奏折不起作用。

整個朝中,只有鄭朗替他說了公道話。得知消息後,夏竦懷中抱著幾個小妹妹,高興地說:「行知何回報如此之快也?」

回報什麼?

當年沒有他的提議,鄭朗也不會少半根頭髮,鄭朗僅是就事論事罷了。聞聽鄭朗來到西北,夏竦立即丟下府上的幾十個美妹,騎馬迎向潼關,人還沒有到潼關呢,就聽到鄭朗渡過渭水。

夏竦只好無奈回去。

從鄜州到東京城就算抄了近路,也要一千兩百里路,鄭朗僅用了四天時間,就到達了。

下了戰馬,文彥博直揉屁股,騎馬未騎習慣,屁股都磨破了,兩胯之間起了血痕,不好意思摸,抗議道:「行知,今天要在鄜州休息。」

「寬夫兄,聽你之命。」

鄭朗是來辦事的,給烈士討還一個公道,弘揚正氣。所以很低調,知道趙禎寵愛自己,文彥博心中有些失衡,文彥博的人格他最是清楚不過,能不得罪最好不得罪,於是一路之上,兩人偶爾交流一下書法與學問。

鄭朗給文彥博足夠的尊重,文彥博不好再說什麼。

其實不為國事,鄭朗脾氣很溫潤,不但對文彥博,對所有將士也是平易近人,甚至同吃同住。

在鄭朗凝聚下,三百來人的隊伍很和諧。

鄜州知州張宗誨迎了出來,他是故相張齊賢的第二子,鄭朗與文彥博也沒敢怠慢。

事實這次張宗誨表現突出,當時鄜州兵力空虛,劉平全軍覆沒,人心惶恐不安,張宗誨迅速安定了人心。

元昊沒有進攻鄜州,但鄜州出現亂象,元昊也不介意從三川口直撲鄜州,再創輝煌。

鄭朗問道:「張知州,黃德和呢?」

這小子逃跑後,為了輕裝逃跑,沒有帶任何輜重糧草,逃到甘泉後,為了供給與吃喝,洗掠百姓。但甘泉只是一個縣,害怕之下,再次逃到鄜州。張宗誨說了一句:「軍奪將懼而無所歸,亂也。」

不收留,馬上這支軍隊就成了土匪,元昊軍隊未南下,自己境內就讓這支軍隊弄亂了。

實際上當時鄜州兵力空虛,納了這支部隊,增加了鄜州的實力。這才是張宗誨最看重的。

張宗誨答道:「上午時分,他率領軍隊前去延州。」

黃德和不屬於張宗誨統轄,延州此時兵力又空虛,黃德和要回延州,張宗誨不能挽留。

鄭朗急切地問道:「走了多久?」

「大約有兩個時辰。」

鄭朗合計了路程,從延州到鄜州近三百里路,黃德和所率領的軍隊是馬步軍混合編製,馬軍少,步兵多,走了近四個小時,縱然再快,也不過五六十里路。

扭回頭,對楊文廣說道:「楊指揮使,你拿著我的聖旨,率部下將黃德和與他的部下追回來,讓他們立即返回鄜州。」

小子,你闖下了這場大禍,還想逃!

「喏。」

楊文廣帶著手下離開。

張宗誨尷尬地笑了一笑,鄭朗隱晦地說道:「大敵當前,敵眾我寡,不得不權宜。」

「安撫使,進城吧。」張宗誨感謝地瞟了一眼鄭朗,伸手說道。

一路上張宗海與鄭朗、文彥博做了一些交談,很客氣,張宗誨家世好,文彥博家世也不差,鄭朗家世差,但誰叫人家有本事呢,又得聖上寵愛。張宗誨將自己聽到的一些情況說了出來,然後說道:「劉平不像是投降,多是黃德和在誣蔑劉平。」

沒有用肯定的語氣,否則他也是失職。

然而張宗誨怎麼辦,當時若是處置,這兩千多人必亂,中間的利害關係如果解釋出來,朝堂上那些昏庸的大佬們未必能理解,索性裝糊塗。就是對鄭朗說,也用了一個多。

鄭朗不會怪罪他,聽張宗誨的安排,住了下來。

吃過晚飯,兩人與張宗誨在喝茶聊天。

不是閒聊的,是聊西北的情況,鄭朗做進一步瞭解。張宗誨再次隱晦地說道:「西北兵力太少。」

不能指望人家蕃兵,看一看金明寨吧。

鄭朗點頭。

「還有買撲供應的糧草質量很次,邊軍九生一死,待遇卻遠遠不及京城禁兵。」

鄭朗還是點頭。

張宗誨只說了一部分,問題還多著呢。

正在說話,外面士兵闖了進來稟報:「黃德和被楊指揮使帶回來了。」

鄭朗與文彥博相視一眼,道:「走。」

第三百三十四章 西風烈(下)

走出城,看到十幾個老者正與楊文廣夫婦說話。

實際自楊繼業幫助後漢以後,楊業這一門與鄜州楊族關係漸漸疏遠。

但楊家沒有否認這種關係,否則不會有許多子弟繼續與黨項人聯親。楊家漸漸末落,但也是楊族的驕傲,聞聽楊文廣來到鄜州,一部分楊族的長者趕來看望。

鄭朗沒有打擾他們,走到後面,後面是黃德和以及那兩千幾百名逃兵。

在楊文廣的催促下,幾乎小跑著回來,來回一百多里地,全部氣喘吁吁。

黃德和從馬背下來,來到鄭朗面前,小心地說道:「見過安撫使。」

十分害怕。

他是宮中的太監,不像外面的臣子,知道鄭朗在趙禎心中的地位,只是歲數小,皇上一直沒有調中兩府。但皇上是將這個大三元當成未來的最重要棟樑之材,時時刻刻在關注。

自己算什麼?

再想想鄭朗那些手段,說話的聲音都打著顫兒。

一看他的表情,文彥博也知道他那份奏折有貓膩了,站在邊上冷哼一聲。

鄭朗理都沒有理他,來到軍隊前面,盯著這些將士,問了一句:「你們羞不羞愧?」

有許多人立即低下頭。

不過火把亮著,反正臉也是紅的,看出來他們有沒有臉紅。

鄭朗說道:「我與文寬夫來的時候,有人說危險。不錯,西北形式不明,是有危險,甚至我在這裡,危險隨時能發生,說不定元昊大軍再次南下。比勇力,我與文寬夫不能張弓,不會射箭,不會殺敵,連馬都騎不好。但我們來了,因為我們是男人,是大宋的子民,心裡面還有一分良知,一分保家衛國的想法,一分血性!」

「說得好。」張宗誨擊掌道。

鄭朗也沒有辦法,歷史上黃德和誣蔑劉平,夏守贇與劉平熟悉,大約兩人有那麼一點交情,在大殿上為劉平力保。但不知道元昊會不會繼續攻打延州,全部在想西北的事務。

延州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又怕元昊反過頭來攻打州城,又要想辦替自己揩屁股上那大陀大陀不乾淨的東西,也沒有人過問黃德和有沒有誣告。然後黃德和率軍回到延州,這麼多士兵在他手中,要交還給范雍。范雍通過散落的逃兵聽到一些消息,沒有準確的證據,也沒有想管,於是將軍隊接受,卻拒絕黃德和進城。黃德和才再次來到鄜州。

這時還沒有抓黃德和,直到劉平兩個下屬在金明寨逃回來,將真相揭開,張宗誨這才將黃德和抓起來。然後文彥博在河中府設獄,與龐籍二人清查此案。

牽扯的東西多,比如范雍的錯誤,因此確實黃德和誣蔑後,草草將案件結束,甚至想都沒有想,上報劉平等將領全部戰死。實際劉平、石元孫與李士彬沒有戰死,全部被抓到西夏去。

這一過是多少天了?

鄭朗耽擱不起。

如果沒有人從金明寨逃出來怎麼辦?

所以只能從這兩千多名將士著手。

繼續說道:「臨陣逃跑,按律當斬。但是你們長官逼你們逃跑的,也算無罪了。可是知情不報,或者謊報軍情,按照軍法還是當斬,你們清不清楚?」

黃德和一下子竄出來,說道:「安撫使,不能冤枉好人哪。」

「拉下去!」鄭朗喝道。

兩名士兵過來,將黃德和拖了下去。

鄭朗又看了看諸人,指了一個看起來比較老實,頭低下去的青年士兵說道:「你,過來。」

士兵走出,哆嗦著小腿,說:「參見安撫使。」

「楊指揮使宣讀聖旨時,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

「若反抗本官或者對本官謊報,該當何罪?」

「死……死。」

「那本官聽你說說,你是如何從三川口逃出來的?」

「小的不知道。」

「你想死嗎?」

「我是不知道,看到有人在逃,我也逃。」

「拉下去殺了。」

「不要,我說,前面還在殺敵,可後面的人在逃跑,小的在中軍,只好隨著他們逃跑。後來劉將軍的兒子石宜孫將軍追上來,勸黃將軍不要逃,黃將軍依然率眾逃向甘泉。小的是下屬,無奈。狀元公,小的家中還有父母雙親,妻子兒女,請饒過小的吧。」

「你在胡說什麼?」黃德和氣憤地說。

「將他抓起來,關進大牢。」鄭朗說道。

黃德和在奏折上寫到,劉平三川口執意要降,他苦勸不聽,被逼之下,將一部分不肯投降的軍隊帶出來。

但士兵說前面還在交戰,後面黃德和開始逃跑。憑借這一點,也可以將黃德和抓進大牢。

主謀抓進大牢,缺口打開,這幾年鄭朗審過許多大案子,接下來更容易了。

接著一個個的點出來,慚慚將那天黃昏的真相勾畫出來。

劉平在前方殺敵,自始至終黃德和呆在後方一直沒有參戰,看到前方戰事慘烈,有的將士忍耐不住,主動要求參戰,黃德和一直勒令後軍不動。傍晚時分,元昊大部殺過河來,劉平稍卻,黃德和以為不敵,率領後軍逃跑。

一一將人證口供記錄,到現在為止,還不能知道黃德和逃跑後的戰況,但已斷定黃德和是誣告。

將它們整理好,以及西北的大約情況,一道送到京城。

第二天早上,再將這些逃兵集合,許多人臉上全部慼慼,臨陣脫逃,期騙朝廷,導致三川口大敗,無論按照國家律法,或者軍法,今天絕對人頭滾滾了。

鄭朗並沒有這樣做。

法不責眾,趙禎也沒有這麼狠毒的心腸,一下子殺掉兩千多名將士。

他來西北是將劉平的英雄事跡擴大化,順便討還一個公道,不是來殺人的。

但也沒有放過這些將士,說道:「到三川口。」

從裡逃出來的,再到哪裡去,看看昔日戰友犧牲的地方,讓他們反思。

分成兩部,第一部鄭朗與楊文廣先行,第二部文彥博押著這些將士後行。

向三川口出發。

來到三川口,正好看到范雍派出一部分士兵在埋屍骨。

死了許多人,不但有將士,還有未來得及逃跑被元昊殺死的無辜百姓。

時光到了二月初,即便在延州,積雪也開始融化。

但天氣還是很冷,使屍體腐壞速度減輕。

不時有士兵從山溝角落裡撿出來士兵的屍身。

戰爭是無比殘酷的,不以為死了亡魂就可以得到安息,還有一道重要的程序,打掃戰場,將盔甲從屍體上剝下來,清掃武器與帳蓬等物資。因為西夏窮啊,像樣的衣服都從士兵身上剝下來。

能看到這些戰士身上的傷痕。

一個老兵低聲說道:「安撫使,現在找到的多是逃離主戰場的士兵,我們才來時,那些士兵身上的傷跡,才真正叫慘烈。」

說完了,不住地擦眼淚。

「將他們好好埋葬。」鄭朗沉聲說道。

然後抬頭看了看遠方的青山,雪基本融化,青松再次冒出來,青黃相接,天空蔚藍,像一幅美麗的圖畫。

遠方越是美麗,五龍川灘頭才越是慘然,看不到鮮血,可露出的褐色泥土上還能看到印紅的痕跡,時不時能看到斷裂的長刀,撕裂的戰袍,旗幟,震斷的槍桿長矛。

鄭朗一直站在哪裡一動不動,任憑西北風吹拂。

呂梁山與太行山相隔,京城已經是縷縷東南風飄揚,延州寒氣並未消,反而以西北風為主。

過了很久,鄭朗說道:「紮營吧。」

就在這裡紮下大營。

有一個重要的工作沒有做,現在能將黃德和逃跑前的戰事還原出來,但沒有將黃德和逃跑後的戰事還原。

當時劉平手中只有一千幾百人,但不是全部戰死,大多數戰死,還有少數人在七座大寨破掉之後,被元昊擄獲。這段歷史也記載於史冊,但不是很快讓朝廷知道的,這是歷年後才漸漸將真相還原,包括劉平未死的消息。

因此鄭朗派出許多人出去打探真相。

傍晚時分,兩個斥候帶回來三名百姓。

全是三川口當地百姓,元昊大軍到來後,他們躲在山中,離戰場不遠,看到一部分交戰情形。其實還有更多的百姓在這附近,沒有來得及逃跑,躲藏在山林中,可惜讓元昊抓住殺害了。

但已給了鄭朗幫助,於是寫了第二封奏折,將三川口真相稟報,刻意說了黃德和逃跑所帶來的後果。

不跑肯定還是全軍覆沒,但後果不同,劉平一千幾百人將元昊咬得很傷很痛,如果黃德和不逃,當時劉平手中還有六千多將士,元昊縱然勝利,也會在三川口丟下一條大腿外加一個胳膊肘兒。

僅一千餘人,與十幾萬西夏軍隊激戰三天,知道這個真相後,連楊文廣都久久不語,不知道劉平與他的手下是怎樣完成這一奇跡的。

可鄭朗還沒有結束。

還有兩個小任務,延州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劉平具體消息,戰場上找到郭遵與萬俟政的屍體,但沒有找到劉平與石元孫屍體。這也不能證明他們被俘,有可能讓山中野獸叼走,有可能落入某一條河流當中。

鄭朗心中知道,九成九大約還是被俘獲,不但要找出他們被俘虜的證據,還要找到他們被俘虜後不屈服的證據,才能還劉平與石元孫一個公道。

繼續派出斥候,元昊自三川口戰役結束後,將大軍帶到延州,隨後撤離開金明寨,再撤出土門,看看有沒有百姓看到劉平。但希望很渺茫,十幾萬軍隊,無數百姓,即便有人看到元昊大軍,僥倖生還,又怎能注意到軍中兩個俘虜?

……

范雍聽到斥候稟報,心中奇怪,為什麼鄭朗要到三川口。

他手中寫好了一份奏折,為自己自辨的,反正李士彬生生死不明,將責任推卸到李士彬身上,說自己通知了李士彬,李士彬驕傲自大,這才引起嚴重後果。

然而奏折寫好,卻不敢呈報。

查不出來,自己責任減輕,又有保衛延州之功,朝廷處罰也不會嚴重。但萬一查出來,性質兩樣了。

鄭朗能不能查出來,思前慮後,決定等與鄭朗見面再說。

鄭朗前往三川口,打亂了他的計劃。

范雍為官多年,一度擔任宰相,人脈關係遠非鄭朗所比,有朝廷的邸報,也有在京城一些朋友給了的書信。

所以范雍知道部分京城的消息,包括鄭朗臨離開京城時,趙禎拉了一下鄭朗的手。

普通人拉拉手就拉拉手,可這是皇上的「龍手」,范雍頭痛了半天,只好派人請鄭朗進延州城來。此時呆在三川口那灘平原上很危險,若是西夏人再殺過來,你逃還是不逃?逃你鄭行知一世英名就毀在這裡。不逃,憑借你手下那三百名從京城帶來的新士兵,會死無葬身之地。

鄭朗死了無所謂,但皇上會將所有罪過一起降於自己頭上,即便自己教過皇上經義。但教過皇上學問的大臣有多少?好幾十人,自己又算什麼?

半天後,派出去的人回來,答道:「鄭知府不同意。」

「不同意,他在三川口做什麼?」

「好像在查三川口戰役的經過。」

范雍氣苦,還拿鄭朗沒有辦法,想了想,派人前去保安軍將狄青喊來,讓他率領兩百名士兵,趕到三川口保護鄭朗安全。實在沒有辦法,保安軍將士也很少,抽不出來更多的人手。

實際不是如此,後面還有黃德和兩千多人馬,因為是步行為主,又不知道鄭朗將他們喊到三川口做什麼,文彥博自己騎馬騎得苦逼,於是大家一起速度慢下來。

但鄭朗面對著戰場的慘象,心中悲憤,什麼沒說,讓范雍造成誤會。

……

鄭朗看著眼前的美男子,失神大半天。

這就是狄青,一張秀氣的長臉蛋,雖在西北酷風吹拂下,臉蛋依然比普通的婦人還要粉嫩,雙眼如漆,唇紅齒白,星眉飛揚,發如青絲。

奶奶的,這些形容詞怎麼看都好像用在女人身上。

鄭朗心裡在搞怪,如果狄青是女兒身,會是如何?他善長繪畫,在腦海裡臨摹,結果發現他若是女子,長相不亞於崔嫻。

不由自主摸了一下自己的大團臉,這長相真不能比,一比會氣死人的。但鄭朗不知道,他這張團臉與宋真宗臉很相似,所以讓趙禎倍感親切,有好處的。

狄青卻不高興,說道:「安撫使,人不可貌相。」

如果別人生得他這張俏臉,會高興地跳起來,狄青自己很不高興。當然,到戰場上,他這張俏臉也減少了殺傷力,所以每次出戰時,都戴著一張銅面具。

「是,是。」鄭朗答道。

論勇將,宋朝勇將很多,前有郭遵,馬上又有王珪,還有一個更牛叉的勇將張岊,這些人勇猛皆不亞於狄青,特別是張岊,那幾乎是第二個呂布重生,可智慧雙全者,一個不及狄青。

鄭朗說道:「還要謝過范相公。」

不管范雍是什麼想法,此時狄青是延州最能拿得出手的勇將,讓他來保護自己,是好心。

狄青嘴巴張了張。

「你要說什麼?」

「安撫使,范相公雖然有失誤,但守衛延州城也有苦功。」

鄭朗臉色立即變得冷厲,指著眼前這個灘頭問道:「前些天這裡發生了什麼?」

「血戰。」

「那時黃德和帶兵逃跑,劉平只聚攏了一千來人,與十幾萬敵人激戰數天,你能不能做到?」

「不……能。」

也未必,狄青這個殺神在此,恐怕比劉平做得更好。但最後必然還會是失敗,至少個人的戰鬥力,郭遵不比狄青差。

「范相公先將劉平從慶州趕到土門,又讓他不停息地從土門趕到延州,指揮有沒有失誤?」

「……有。」

「我在延州時間不會太長,為什麼查找真相,還烈士的一個公道,將所(;文;)得的所失的(;人;)找出來,包括(;書;)現在延州的(;屋;)長短,甚至盡量分析西夏的長短利弊,給朝廷做一個參考。這些壯士才不會白白犧牲。范相公對你有恩,我知道,你是一個人才,我還知道當時保安軍退敵時,盧守勤不讓你出去迎戰,是你再三擔保,才立下的功勞。但公是公,私是私,不能以私誤會。范相公功勞我會如實向朝廷稟報,錯誤我也如實向朝廷稟報,你知道嗎?」

「是……」狄青還想說什麼,終於說不下去。

范雍來延州犯下一系列的錯誤,唯一的功勞就是保住狄青,狄青違反軍法,范雍看中狄青的人才,將他力保下來。保安軍之功,被士大夫們刻意忽視,也是范雍力邀,將他升為右班殿直、都巡檢司指使。還是一個小官,主要功勞被盧守勤拿走。

已經算不錯了。

可以參考韓世忠,宋夏戰爭爆發,西夏人躲在城內不出來,他一個人摸上城頭,橫掃無敵,殺一個人將一個人頭扔出來,城外的宋軍傻了眼,直到扔出幾十個人頭,一個個才回了神,一鼓作氣,將此城拿下。再到蒿平嶺之戰,韓世忠面對幾百倍於己的敵人,帶著少數人去解圍,衝入大軍,一刀將西夏駙馬兀移砍死,西夏人軍隊立即崩潰。

戰功上報到童貫哪裡,童貫對武將的心態與愛護,不亞於鄭朗,然而也不相信,太牛了,虛報的吧。只報一次功。像這樣的牛事,韓世忠做了無數次,但十八年僅升為一個小偏將。平方臘時,他一人單槍,沒有馬,摸到方臘藏身的洞穴裡,殺了幾十個人,將方臘活捉出來,可惜戰功被上司辛興宗拿走,說是方臘是他捉的。

攤上了范雍,否則狄青連一個官都沒得升。

所以鄭朗沒有在狄青面前糾纏范雍,又說道:「紮營吧。」

呆在這裡,還有許多事要做,首先得將真相查清楚,然後代替趙禎哭祭敬禮道歉,如果做好了,會極大的鼓舞前方將士士氣。

但面對這個未來的重將,鄭朗也十分喜愛,看他將營寨紮好,走過來說道:「狄將軍。」

狄青哆嗦一下,說道:「安撫使,我那敢擔將軍這一稱呼。」

「你當的,這裡有幾本書,沒有事多看看。」反正范仲淹也沒有將狄青的戰鬥力發揮好,鄭朗無恥的將范仲淹的功勞搶過來。扔給他一本左氏春秋,一本孫子兵法,還有一本論語批注,一本尚書批注,都是鄭朗以前看書所得。

狄青狐疑地看著這四本書。

「你識字否?」

「識得一些字。」

「那就多看看這四本書,不但是講兵法的,還有講儒家的。遇到不認識的字與句,問一問軍中讀過書的幕僚與將士。周處快到中年時才發恨,你今年三十二歲,以你的智慧發恨,為遲不晚,如果可能,抽空去參加科考。」

「科舉。」

「嗯,以後我回到杭州後,還有一些讀書所得,一起派人寄給你。」

「……」狄青一張漂亮的小嘴唇張開。

鄭朗低下頭,不忍看,奶奶的,這張臉蛋太有殺傷力了,特別生在男人身上,更有殺傷力。

「這……」狄青不是別人,雖然沒有意識到一次多大的機會降臨到他身上,但他眼界長遠,也知道一些,不相信的站在哪裡。

「去吧。」

「是。」狄青懵懂的退下。

鄭朗看著他背影,默默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何須如此?」

第三天文彥博到來了,鄭朗也沒有說什麼,只是讓這些將士看,自己看戰場。不然這些士兵基本完了,現在讓他們呆在戰場上,讓他們產生自責,歉疚,會激發他們的血性。

這也是救人,救一人與殺一人之間選擇,鄭朗肯定選擇前者。

劉平的消息沒有得到,相反,查到李士彬的消息,包括李士彬的兒子李懷寶戰死,李士彬被元昊活捉割耳洩憤全部得知,但沒有得知李士彬最後的去向。

宋朝很多人以為李士彬讓李元昊憤怒殺害了,實際沒有,與劉平關在一處。

鄭朗寫了第三封奏折,自作主張寫了結果,大約李士彬被押回西夏,可是自始至終李士彬沒有投降。無論劉平或者李士彬都出現嚴重失誤,但他們在面臨危險時,表現勇敢,鄭朗不會抹殺。

……

范雍聽到文彥博率軍到來,一顆心定下來,思前想後,終於沒有將臭帽子往李士彬身上扣,寫了一封奏折。

今陝西用兵之勢,宜令大臣以重兵守永興軍河中府,涇原環慶有警,則以永興軍援之,鄜延等路則以河中兵援之,今夏辣在永興,則臣當在河中,以張諸路兵勢,其延渭、環慶極邊,並以武將宿將守之,以備戰鬥。而朝廷終不以為然。臣又請選兵官及益河東兵馬二十指揮使至延州,亦不得報。

去年范雍是寫過這樣的奏折,但楊偕說了,霍去病八百戰士縱橫千里無敵,西北那麼多軍隊,對付西夏豈不是小菜一碟。於是朝廷未聽。還有一個原因,增一份人馬,多一份開支,朝廷經濟困難。後來範雍與劉平盲目自大,也導致朝廷沒有增兵。

朝廷有失誤,范雍也在推卸責任。

又寫道:西賊既知本路無銳兵宿將,遂悉舉眾而來,攻圍李士彬父子寨柵,三日之內,逕至州城下。時城中若得河東兵馬,縱未能掩捕,應亦接得劉平入州。平既得軍馬遠來,為賊隔斷,眾寡不敵,遂至陷沒。

不是俺的錯,俺守住延州城很不錯了,是你們朝廷的錯誤。

今金明一路,塞門安遠兩寨,圍閉數月,息耗不通,萬一復來寇城,亦未免為閉門自守之計。欲乞且差趙振等,別濟兵五萬,分守要害,即一路尚可無憂。且天兵有數,而敵眾無限,中國習鬥戰有時,而賊能饑寒,不避暴露,善涉險阻,日以劫掠為事,又沙漠遼遠,赤地千里,糧食不繼,臣未知深入之利也。

終於承認西夏軍隊數量可怕,甚至無限的將西夏戰鬥力誇張,能饑寒,善涉險阻都出來了,再差一點,就變成強大的生女真戰士。然後請求在鄜延路佈兵五萬,還不能攻打,只能防守。嚇破了膽。

又說道:然臣以為朝廷久以恩信接契丹,願試遣一介之使,令其出師助我,復厚以金帛贈唃廝囉父子,亦令舉兵犄角而前,庶此賊可指而滅。如得綏宥夏數州,即每歲更增賜契丹十萬,繼未能必取,亦可以破其借助之謀也。

契丹人,幫我消滅西夏吧,我朝得一州,即增加你們歲幣十萬。得兩州,加二十萬。

腦袋秀逗了,且不說契丹人不會像他那麼笨,就是幫助,若與李元昊做一個配合,讓李元昊挪出五六州,好,我替你們打下五六州了,增加歲幣吧。歲幣一增加,契丹軍隊一撤,元昊再度收回。宋朝那就慘了。

無所謂,主要還是推卸責任。

奏折呈向京城,帶著官員來到三川口。過了這麼多天,大約平安無事。

鄭朗也沒有其他的表情,相互施禮後說道:「范相公,你來得正好,我準備在此樹一碑,以勒犧牲將士壯烈,你看如何?」

「行。」范雍答道,你愛怎麼弄就怎麼弄吧,心中五味雜陳。當初鄭朗少年進京時,他還是朝堂的宰相,如今飛快的茁壯成長起來,真應了那句古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天色漸漸臨近黃昏,鄭朗住在野外,范雍與其他官員也不好回城享福,一道陪著鄭朗,范雍相勸,然而鄭朗沒有給他好臉色,於是默默忍受。第二天,范雍終於忍不住說道:「行知,進城吧,這裡還有危險。」

鄭朗看著遠處,狄青與楊文廣二人正在狠狠的操練那些逃兵,說道:「進城我安全了,城外的百姓怎麼辦?」

「如今兵力太少……」

「李士彬手下有十萬餘眾,兵力少了嗎?」

「那些羌人不可信……」范雍支吾道。

「真是如此?」鄭朗說道。

范雍無言。

鄭朗沒有再理他,看著遠處,遠處是一座矮小的山,那就是劉平紮營的地方,鄭朗親自去看過,時間緊迫,營寨扎得草草,在元昊的瘋狂進攻下,幾乎成了七座廢墟。

鄭朗幽幽地說道:「范相公,你知道為什麼元昊最後沒有進攻延州?」

「不知道。」

「一是那場大雪,二是劉平他們的英勇戰鬥讓元昊寒了心,後者才是最主要的原因,這數千將士的犧牲,才讓延州城未破,才讓你安然的站在我面前。」

說完,呼呼的西北風吹響。

西風更烈,鄭朗在風聲裡彷彿聽到前些天戰場上的將士在廝殺,在呼叫,馬嘶,人喊,眼睛濕潤起來。扭頭說道:「范相公,我從風聲裡聽到了英魂不甘心的聲音。」

范雍身體顫抖了一下。

忽然遠處一騎戰馬飛快地跑過來,喊道:「范相公,安撫使,不好,西夏人再度入侵,直奔此處而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小戰(上)

鄭朗書奏沒有到京城,趙禎已經下令鬆開劉家的包圍。

對軍事不懂,可不能忽視京城這群大臣的智慧。

先是賈昌朝進言,漢殺李陵母妻,陵不得歸,而漢悔之,先帝厚撫王繼忠家,卒得其用,平事未可知,而先收其族,使果存,亦不得還矣。

漢朝殺了李陵,李陵不能回到漢朝,平空折損了一員虎將。宋真宗厚賞王繼忠,王繼忠仍在契丹,但為兩國和平起來重要的橋樑作用。

然後任布等臣子紛紛進言,更莫名其妙的是富弼,想像力豐富,說道,平引兵赴援,行不淹日,以奸臣不救故,竟罵賊不食而死,宜恤其家。

敢情他將楊業的故事搬了過來。

事後鄭朗差點氣瘋了,兩人共事很長時間,鄭朗也沒有客氣,寫了一封信,狠狠地將富弼批評一頓。你是知諫院的言官,進諫可以,但要實事求是,千萬不要憑想像力進諫。

於是趙禎下詔解去劉府的包圍。

前面剛解圍,鄭朗奏到,賜平及元孫家絹五百匹,錢五百貫,布五百端。這時候鄭朗還沒有將劉平血戰真相還原出來,先做小小的賞賜,以作補償。

趙禎已經隱隱知道更多的真相。

這是中國五千年歷史最令類的領導人,不是沒有智慧,只是性格寬厚仁和。

隨即下達罪己詔。

是鄭朗寫的小紙條,上面只有十五個字,吳起吮膿,唐太宗哭祭。陛下,下罪己詔。

說的兩個故事,有士兵腿上長了膿包,吳起親自為士兵吸吮,其母聞聽後卻號淘大哭起來,不是好事啊,吳將軍對我兒如此,一旦開戰,我兒必奮不顧身,也必定會犧牲。

李世民征高麗無果,回來後遇到大寒天氣,凍死數千人,親自為士兵哭祭,而民不怨,士更為李世民所用。

三川口一戰,范雍、劉平、李士彬出現一系列指揮的錯誤,朝堂也出現了錯誤,包括趙禎在內。

因此鄭朗讓趙禎將責任攬下來,不就是罪己詔嗎?說罪己詔,僅是承認一下錯誤,百姓反而更愛戴,大臣也會更慚愧,士兵也會更感動。一道詔書,會產生許多良性作用。

接著鄭朗第二道第三道奏折呈來,速度很快,遠勝於歷史上的速度,也更接近真相。鄭朗的加速,使得一系列事件全部加速,包括王信。

黃德和的逃跑,連帶著裹走許多將士逃跑,連劉平兒子劉宜孫也被黃德和的逃軍挾帶之下,帶出戰場。黃德和逃跑至甘泉大掠百姓,有敗兵到來,黃德和問劉石所在,敗兵說,言戰時相失,不知所在,或者以為失亡多,不敢歸,已降賊。

這是最初給黃德和聯想翩翩的由來,聽罷黃德和大喜,說,劉平降賊已明,我當奏報朝廷,你我皆轉戰有功,我會給你嘉獎。卒喜,出營揚言劉平降賊。

其實這個士兵是隨著黃德和逃跑時,從中軍一道逃出來的,隨後戰場根本一無所知。

劉平寨破,逃出來一個蕃將叫呂密的,附從黃德和,說親眼看到劉平被李元昊捉住,這是他猜測之語,以呂密的武力,能得見劉平被捉住,也在劉平附近,如何能殺出來?但黃德和更喜,厚賞呂密,又作奏折說,賊以生兵衝破大陣,臣與劉平等阻西山為寨,再接戰,而平敗降賊,臣等不受屈,力戰得出。

第二道誣奏與第一道誣奏有衝突,但黃德和也不管,我說了什麼,只說劉平投降,我勸未聽,所以帶兵殺了出來,也沒有說過在西山為寨的事。這時鄭朗已離開開封,並不知道。

如果鄭朗沒來西北,還發生一件事,不但呂密,劉平手下勇將王信也殺了出來。他倒是親眼所見劉平被抓住,但其惡劉平被抓,這是恥辱。所以一直沒有說出真相。

逃到延州後,范雍派他前去鄜州,黃德和與張宗誨問劉平下落,王信惡其被執,於是說李元昊派李金明來約和,劉平讓賬下李康往答,元昊讓劉平親自面談,劉平乘馬入賊營,從者不得入。

他不是惡意,想一想,一個堂堂的鄜延路二號長官戰爭時被抓,朝廷丟了多大的面子。這是孤身一人,無奈被捉。

黃德和便說,我已經說劉平降賊,馬上朝廷要制獄,贈你銀釵,你逃跑吧。

這時候劉平兩名手下已經從金明寨逃出,范雍也沒有反應過來,只知道王信撒了謊,派人拘拿王信。會天寒,王信寫信給劉宜孫說,我從太尉,與賊戰不利,太尉為了將士安全入賊中與賊約和,生死不明。今天有人說太尉降賊,信當以死明之。今衣裝為賊所掠,少有所濟,我當力保太尉一家。

為將士約和被捉情有可願,比在戰場上活捉形象也更正面,不然劉平一家很有可能被朝廷滿門抄斬。

文彥博與龐籍二人說劉平被殺害,朝廷也沒有再過問王信。畢竟那時候王信名氣還不顯,延州要認真追究,麻煩很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信看到朝廷說劉平犧牲,西夏人也沒有宣揚劉平被捉的事,王信於是隱而不說。數年後傳出劉平也陷於賊手,那時候王信已死,也立下了赫赫戰功,朝廷就沒有追問他有沒有撒謊。

倒是王信本人因為此事,耿耿於懷,知恥後更勇,又吸取劉平的教訓,成為宋朝的名將。

鄭朗到來,沒有發生這麼多故事,但王信到了延州,聽到黃德和的事後,立即上書,還是說劉平約和,但證實黃德和是誣奏。

王信的話是真是假不能確認,但黃德和肯定是誣奏了,趙禎氣憤之下,命鄭朗派人立即將黃德和、呂密二人押到京城。

詔書未到三川口。

夏守贇主動請往西北,命宣徽南院使陝西馬步軍都總管兼經略安撫緣邊招討使,其在西北的兒子夏隨為緣邊副招討使。

下明詔讓鄭朗代天子於三川口埋骨處祭拜烈士,撫恤烈士家屬,賜劉平郭遵石元孫等犧牲重將子孫官職。

但沒有想到又一場戰役在三川口發生。

……

盧守勤說道:「撤向延州城吧。」

黃龍川灘頭離延州很近,不到十里路。

鄭朗沒有理他,向探子問道:「敵人有多少,離這裡有多遠?」

「大約有三四千人,離這裡僅三十里路。」

「迎戰。」鄭朗說道。

撤離他不甘心,雖然五龍川離延州城很近,但這近三千人馬多是步兵,倉仲之下,未必能一一進城。

他心中也感到古怪,似乎史上元昊自金明寨離開後,迅速返回國內,準備發動下一次進攻。

范雍害怕他出事,蘇克青也怕他出事,察問劉平真相的同時,蘇克青率幾名精幹的小卒騎馬出了土門,沒有本事深入到橫山打探,但在土門聽到一些消息。

元昊撤出土門後,安頓擄來的百姓,自土門起,漸漸解散軍隊。畢竟這麼多將士在一起,僅消耗一天就要浪費大量糧草,當真像范雍奏折裡所寫的那樣,耐饑寒?

是人總得要吃飯的,是馬總得要吃草的。

何來的這支軍隊?

李康伯說道:「要麼在哪裡迎敵?」

指了指劉平那幾座營寨,破爛不堪,但起一些作用,又有居高臨下之勢。

「休得言!」鄭朗喝道。

看似好處多,有居高臨下之勢,西夏人全部是騎兵,在五龍川這個平原上更是他們所長,但不是如此,新敗之下,士氣沒有恢復上來,一旦撤上了那座矮山上,有可能真的會大敗。

李康伯不敢言了。

鄭朗說道:「將狄青與楊文廣喊來。」

這是他最大的倚仗,兩人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否則鄭朗都想將這前來的三千四敵軍來一個包餃子。

眾人不知道鄭朗的想法,更沒有將狄青與楊文廣高看,看到鄭朗冷靜,心裡面皆想到,好大的膽子。

狄青與楊文廣帶了過來,鄭朗說道:「有一部敵軍大約三四千人,直奔我方而來,現在離這裡僅有二三十里地,你們怎麼看?」

「是否真的只有三四千人?」狄青向探子問道。

「具體人數我沒有數,但不會超過四千人。」

狄青皺眉想了一下說道:「鄭知府,末將以為肯定敵人聽說知府來到五龍川,身邊只有三百人,金明寨已經被鑿穿,所以派了這支人馬,想將鄭知府擄走。」

讓他真猜中了。

元昊是返回去了,消耗不起。

但劉平所部的血戰,讓元昊心中慼慼,怕宋朝大軍到達,對西夏報復,將西夏勇將野利旺榮留在橫山,監視延州動靜。

此時從金明寨到土門就像一個巨大的黑窟窿,蘇克青能出土門打探消息,西夏的探子同樣能到延州附近打探消息。於是聽到鄭朗率領三百軍隊在五龍川查問三川口真相的事。

野利旺榮沒有感興趣,此戰已經達到目標,沒有必要為一個宋朝知府冒險。

但軍中還有一個人,聽說後眼睛光亮起來,鼓吹鄭朗的能力,在宋朝的地位。

野利旺榮再三考慮後,反正延州似乎也沒有多少兵力了,況且中路打通,自己能迅速率兵撲向五龍川,將人抓走後再返回橫山本營。於是親自率領三千五百人馬,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了過來。

真相狄青不是上帝,肯定想不到。

只能就事論事分析,又說道:「蘇都頭(蘇克青重新被授予都頭之職)已經打探到西夏軍隊解散的消息,此時延州附近軍隊僅能自保,元昊不會像上次那次圍點打援,故作迷陣。如末將猜得不錯,有可能是駐紮在橫山一部聽聞鄭知府僅率三百人於此,想偷襲立功所來,人數不會太多。」

鄭朗點頭。

狄青又說道:「派人通知保安軍,緊急關閉城門,做好禦敵工作。」

保安軍大部讓石元孫帶走,狄青本人又帶了兩百人來到三川口,此時保安軍要兵無兵,要將無將,如果敵人不止這一路,而是分成了數路,其中一路撲向保安軍。保安軍一失,連慶州的大門都赤裸裸向西夏敞開,西北有可能立刻糜爛。

「好。」鄭朗馬上吩咐斥候持他的命令前往保安軍。

速度要快,三十里地,如果是走兵要走一個多時辰,縱然小跑也得一個時辰,可是騎兵有可能一個小時要不了就撲過來了。

「再用快馬速召種師衡將軍、郭延珍將軍速分兵延州,邵元吉將軍、高延德將軍速派兵進駐保安城,以防有失。」

本來延州兵少,范雍前來五龍川又帶了幾百人過來,使五龍川兵力增加到幾達三千人,但延州城兵力卻更少了。

五龍川馬上要迎戰,不能分兵,所以必須從他處分出兵力,以防延州與保安軍有失。

種師衡在青澗城,青澗城是迫不得己,離延州城有兩百里路,一時半會軍隊到達不了,預防萬一,若是到關健時候,這支援軍就起到奇兵作用。

另外三部是延州東北西北部未破的重寨。

元昊破陷金明寨,遂攻安遠、塞門與永平寨。

永平寨主郭延珍、監押王繼元想要斂兵藏於深山避賊之勢,指揮使史吉帥所部數百人遮住城門,在馬上說道:「你們要逃,雖能保住軍隊,可城中的百姓與貯糧怎麼辦?異日有司查問彈劾,吉為指揮使,不免於斬。願先斬吉於馬前,不然,我不讓你們此兵從行。」

王繼元王懿慚愧而返。

敵至,圍城,吉率眾拒守,保住永平寨。事後論功行賞時史吉說:「幸不喪城寨,怎麼敢論功?」

後來聽到郭遵的事跡後,敬佩萬分,將女兒嫁給了郭遵弟弟郭逵。

當然,史吉也不知道郭逵有多牛,無心之舉,卻讓女兒成了副相之妻。

另一個人立的功勞更大。

元昊主力軍隊徑向延州來撲來,但攻打安遠永平寨等寨,也分去不少兵力,其中安遠寨最為極邊,元昊分去的兵力也最多。

連破兩門,安遠寨主蔡詠、奉職曹度、借職王懿戰死。攻打第三重門時,都監邵元節派人拒守城門,然後從後面用繩子將士兵放下去,親率將士從背後殺出,將西夏軍隊擊退,奪回失守的兩門,拒守數日。敵人又於北三川口,列十餘寨,分兵出東西城及兩城之間,呼噪,叢射寨城上守軍,城上諸軍發矢石擊賊,死者甚眾,遂不敢攻。

塞門寨主高延德也守住塞門寨不失,不過他面對的敵人規模少,幾乎未怎麼戰鬥。

這是此次元昊入侵中的亮點,讓范雍一一稟報了朝廷,但行賞還沒有下來。

三寨兵力同樣不足,不過相比於三寨,保安軍更重要,延州城又比保安軍重要,但塞門寨(有人將塞門寨當作土門,這是不對的,塞門在敷政北一百來里處,土門更在塞門東北)與安遠寨皆在延州西北,不知道後方有沒有西夏軍隊,想鑿穿中部道路,到達延州會有很大風險,就像將東北的永平寨兵力調到保安軍一樣。至於分兵讓三寨擔當多大的風險,狄青也是無可奈何了,雖然事後證明是虛驚一場。

「好。」鄭朗喝道。

短短一剎那時間,狄青就安排妥當,包括延州城與保安軍的佈防。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楊文廣,說道:「楊指揮使,你有什麼想法?」

「末將也認為能一戰。以前夏賊寇保安軍與承平寨,不克,有諸多原因,我兩軍將士英勇,敵人雖多,諸族夾雜,軍心不齊,又用弱軍做為損耗,折其銳,長途跋涉而來,士兵困憊,所以一擊得功。」

「不錯。」鄭朗額首。

蘇克青也說過類似諸族不齊心的話,但楊文廣分析得更全面,用弱旅做先鋒,固然死掉無所謂,反正是炮灰,不過易折其鋒芒,這種打法不是很高明的。長途跋涉而來,似乎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又道:「你指敵人想要偷襲我軍,為了避開我們的斥候,可能是昨天開跋土門,於夜急行軍而來,所以臨近,我們的斥候才聽到敵軍襲擊消息?」

「安撫使英明,末將說的正是這個意思,所以能戰。不過,不過。」楊文廣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士兵,說道:「就怕他們士氣提不上來。」

真正的勁旅是狄青帶來的兩百士兵,自己帶來的京城士兵雖全是騎兵,沒有上過戰場。大部是劉平的手下,可全部是逃兵,楊文廣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鄭朗說道:「士氣不用擔心,我來,你繼續說。」

「想戰,要先派出探子,看看左右與其後有沒有敵人,以免中了埋伏。」

「好。」鄭朗再次派出斥候。

「要戰,末將有兩種戰法,一是過河,在河東一戰,萬一敵軍有大部過來,能迅速撤向延州城,也能與延州城做側應。但短處,有了退路,士兵不會死戰。要麼就在河西決戰,成背水之戰之勢,若是安撫使能讓士氣提高,此戰必勝。就怕還有敵人過來,一鼓作氣,二鼓竭,三鼓衰,我軍一戰會勝,二戰可能會失敗。」

不像正月,河面上結著厚厚的冰凍,人與馬在上面如覆平地,河水不成為阻隔。此時河面上還有冰凍,但很薄了,不要說馬,人在上面踩都十分危險。這條小河就會成為一道小小的天然天塹。

鄭朗思付一下,說道:「西夏國力貧弱,此戰出動了八九萬大軍,雖擄獲大量物資,然而為了增加國力,帶走許多羌蕃百姓,擄獲的物資最多勉強供應其百姓的供給,不能持久。我猜西夏大部軍隊必然撤回。我軍新遭重創,此戰許勝不許敗,我認為就在此處迎敵如何?」

「好。」

都在猜心思,西夏沒有後軍,在此處迎戰最好不過。

但有了後軍,在此處迎戰,西夏後面軍隊再度殺來,四周想抽出一個援兵也不可能,那麼會出現嚴重的失誤。不但鄭朗,還有延州的幾個重要官員,全部有危險。

想到這裡,鄭朗說道:「范相公,你立即去延州吧。」

「這,這……」

「去!」鄭朗喝道。

范雍被他嚇著了,連忙帶著數位延州官員離開。

鄭朗也沒有指望他們,這些人放在這裡做什麼,反而礙手礙腳。

然後下令全軍集合,敵人很快就要到了,還要鼓勵士氣,鼓勵完了,還要做迎敵準備。

近三千名將士迅速集合,風更厲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小戰(中)

鄭朗轉到隊伍南邊,從士兵手中接過一把長槍,用槍尖在地上劃出一條長長的溝痕。

將長槍交到這個士兵手中,看著左邊的主力部隊,也就是黃德和帶出來的逃兵,說道:「你們所站在的這片土地上,自你們逃跑後劉太尉僅率領一千餘士兵,與十幾萬敵寇血戰數天,多次將敵寇打敗。當時你們不逃跑,劉太尉會不會取得一場大捷?」

戰爭不能像鄭朗這樣算賬的,若比士兵數量,宋朝早就一統天下。

但說得似是而非,也容易忽悠住人。

至少讓這些士兵覺得十幾萬西夏士兵對付一千幾百名士兵都如此困難,再想一想去年冬月的兩場戰爭,會認為西夏士兵戰鬥力也不如此。

這樣,能多少激發士兵的士氣。

鄭朗又說道:「但因為你們的逃跑,全軍覆沒,你們覺不覺得可恥?」

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不言。

「最可恥的是你們沒有膽量殺敵,卻跑到甘泉搶掠自己的同胞,你們是什麼?是英勇不屈的我朝西北將士,還是土匪?」

「那是黃德和讓我們做的。」一個士兵小聲說道。

「你大聲說。」

「是黃德和強迫我們做的。」這個士兵不得不掙扎著吼道。

「你說是你們並不是膿包,孬種,軟貨,只是因為黃德和貪生怕死,才使你們逃跑的?」

「正是。」

「那你們呢?」鄭朗轉過頭,看著其他人問。

「是。」

「好,我今天給你們一次機會,敵寇聽說你們在此,認為你們是一群孬種,所以僅派三千人馬,就想將你們奸滅,你們敢不敢迎戰?敢不敢用血戰來洗脫你們身上的恥辱,敢不敢用你們的勇氣向世人證明你們的清白?」

來了多少人,斥候來不及一個個去數,也不敢靠近去數。但斥候目測是不到四千人,鄭朗再剋扣了一下,說三千人。此時就有近三千宋兵,至少數量不比西夏軍隊數量少。

鄭朗無形中在替他們算賬,一千幾百人就讓西夏十幾萬人難啃如此,現在三千對三千,小孩子都知道賬是怎麼算的。

「敢。」幾乎所有將士答道。

「但你們聲音還不夠大,我依然擔心。」

「敢!」這次聲音更大,有的士兵憋紅著臉吼出來。

士氣就上來了。

鄭朗此時還是無意之舉,其實這次迎敵雖匆匆忙忙,有狄青與楊文廣謀劃,遠勝過那些文臣們胡亂指手劃腳,鄭朗的工作相當於一個教導員,替將士做好了思想工作。

雙方配合十分巧妙。

狄青與楊文廣對視一眼,眼中皆充滿了欣賞。

「文寬夫,劉康,你們率領五十名執法隊,站於此線後面,張弓準備,誰後撤半步,包括我在內,就將誰射殺。」說著,鄭朗站在橫線的北側,緊臨著橫線,也就是說,他小半步都不能退,不然就得射殺。

文彥博嘴張了張,心裡想到,鄭行知,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但鄭朗的做法,更加激起這群士兵的血性。

相比於劉平,鄭朗更高貴,那是史上最小的大三元,似乎是整個宋朝最有學問的人,深得皇上寵愛,前途似錦似霞,如今與他們一道共生死,還能說什麼呢?

狄青眼中都閃出異樣的光彩。

有的人好奇地盯著鄭朗,見到他筆直的站在哪裡,身體穩絲不動,更是敬佩。

但鄭朗心裡安定,有他的原因,有狄青與楊文廣兩員虎將在此,軍隊數量不少多少,以生力軍迎戰憊軍,再怕,以後不要來西北了。

還要安排,敵人知道自己手中有一支騎兵,第一批到達的宋軍就是三百騎兵。但實際不止,狄青帶的也是騎兵,還有逃軍中有數百騎兵,實際這支軍隊中騎兵數量接近一千人。

只留下三百騎兵,其他的讓蘇克青率領,用馬嚼塞住馬嘴,掩於不遠處的山後,聽旗號做為奇兵殺出。

留下的三百騎兵因為狄青驍勇過人,由他指揮,對敵軍進行衝陷,步兵交給楊文廣指揮。剛才一番安排,楊文廣也展示了他的指揮才華,何況他父親楊延昭也是宋朝赫赫有名的勇將。

時間緊張,迅速佈置,剛列好陣,就看到遠處有煙塵揚起。

但也幸好,三千人都是正規的軍隊,平時訓練有素,這幾天來,又讓狄青與楊文廣重新整編操練,不然西夏軍隊到達,都未必能佈置好。

鄭朗默默看著兩位將領佈置,然後看著遠方越來越近的煙塵。

不算大規模的作戰。

元昊雖然有些小聰明,但絕對不是雄才大略的英主,更不是英雄,在他的帶動下,西夏軍隊行軍作戰就像一群小流氓一樣。

在同等兵力情況下,與宋軍作戰,從來沒有討得了好處。

只能利用騎軍的速度,與宋朝文將指揮的愚蠢,不斷地調動宋軍,以多打少,往往是十比一,還啃得牙齒咯崩崩的響,才艱難的取得勝利。

相比於元昊動輒幾萬,十幾萬軍隊的出動,此次西夏人出動三四千人,只能說是一次中小型戰役。

但這一戰對宋軍影響很重要,至少能讓鄜延路將士恢復信心。

煙塵更近。

……

野利旺榮興沖沖的揮軍南下。

一路暢通無阻,與宋軍對峙多年,還沒有這麼舒服過。

眼看三川口到了,忽然前面斥候來報,說是宋軍不止三百人,而是兩三千人。

野利旺榮頓時愣住。

那幾天宋兵的凶悍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自己人多,可懸殊不是很大,有可能就討不了好。

帶著先鋒人馬,先殺到三川口。

站在一處高崗上眺望。

略略估摸了一下騎兵數量,大約只有三四百人,不過增加了許多步兵。

步兵也不能小視,還有這些新增加的士兵從何而來,難道宋朝援軍到達?

他是一員智勇雙全的大將,思付後,下令從四周抓捕百姓。

元昊撤兵許久,沒有歸順西夏的百姓幾乎全部返回家園,此次野利旺榮來得突然,大多數百姓沒有來得及逃離。

斥候迅速抓來幾名百姓。

野利旺榮親自詢問。

黃德和都率軍逃跑了,更不能指望這些百姓為了宋朝,不顧性命保守消息。刀往脖子上一架,一五一十吐露出來。

野利旺榮一會兒就知道了大約情況,原來是三川口那支逃跑的宋軍,讓宋朝那個狀元帶到三川口,依然在查詢三川口戰役的真相。

心裡面想了一下,為什麼將這支逃軍帶過來,大約是這個狀元也害怕,延州與保安軍兵力不足,只好將那支逃軍帶到三川口保護他的安全。

這樣想是錯誤的,鄭朗也沒有料到西夏人居然能殺回馬槍,之所以帶到三川口,是讓這些敗軍自責慚愧,激起他們的血性與士氣。真要是為了安全,何須如此,原來是清一色的騎軍,只要派出一些斥候,野利旺榮殺來,退到延州城就是。

野利旺榮問完消息,下令將這幾名百姓殺死。

與凶殘無關,宋軍以後同樣用這種方式對待西夏人的,甚至比西夏人更凶暴,連戰俘也全部處死。

又再次下令,讓斥候抓回第二批百姓,再次詢問,依然如此。

野利旺榮一顆心定下來。

這是一群貪生怕死的軍隊,有什麼可怕的?

而且宋軍騎兵只有三四百人,其他的全是步兵,即便情況不妙,也能立即撤退。

於是率領軍隊緩緩逼近五龍川灘頭。

鄭朗不知道西夏人的底細,野利旺榮也不知道宋軍的底細。

牌面上雙方都有勝算的把握,宋軍這邊,讓鄭朗激了激,成了一支哀軍,憤軍,除早晨的晨練外,體力沒有透支。

西夏這邊人數佔據優勢,全是騎兵,即便戰不利,也可以迅速撤退。甚至擺在野利旺榮眼前的宋軍更差,近兩千名步兵,也就是逃軍了,外加三百名騎兵,還是從宋朝京城來的新兵蛋子。

但鄭朗也不知道西夏人有沒有後著,野利旺榮同樣不知道鄭朗有沒有其他的安排。

在這種心態下,野利旺榮漸漸逼近五龍川。

他忽然揮手說道:「停。」

作為西夏有名的大將,他不是范雍,一眼就看出不遠處這支宋軍的不同。

說殺氣那誇張了。

但是陣型整齊,三軍緘默。

在這支宋軍身上他又看到前段時間五龍灘前宋軍的身影。

如果繼續像那支宋軍那樣,太可怕了。

休要說自己帶了三千五百名戰士過來,即便帶上一萬名士兵,遠道而來,今天也未必能討得便宜。

楊文廣想到西夏士兵的體力,野利旺榮同樣也想到自己軍隊的體力。自己也算是孤軍深入,不能在這裡紮營休息,那是自找死路。並且連停都不能停很長時間,軍隊連夜兼程,只是過了子夜後,上半弦明月落下去,夜色漆黑一團,才草草休息了不到兩個時辰。停頓時間越長,士兵越容易乏困。

那就進攻?

想了想,對身邊的斥候說道:「再去抓幾個百姓過來。」

這就是元昊帶給西夏軍隊最不好的地方,缺少血性,靈活機動有了,但士兵少了勇氣,拚搏的精神。這樣一支軍隊存在下去,還立國成功,元昊要狠狠地感謝上蒼,遇到最軟弱的契丹,遇到軟弱的宋朝。否則換作漢唐任何時代,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野利旺榮也不以為恥,斥候領命下去,野利旺榮繼續觀察,一隊隊宋兵後面,站著一個身著白衣的青年人,他是宋朝那個狀元?

……

兩軍峙立,旌旗飄蕩。

鄭朗默默地看著敵人,他經歷過血戰,在東海上追捕時,看到交戰的場面,但那不能與戰爭相比。只是為了射殺犯人,殺人滅口,張大亮的屬下根本不想反抗官府。

眼前才是戰爭。

隔了幾百步,鄭朗眼睛瞇起來,能看到前面的敵人額頭上流出一些汗水,畢竟長途跋涉而來,會嚴重消耗體力。

但不能代表著就會獲得勝利。

又看了一眼狄青與楊文廣,自己將指揮權全部交給他們。

於是看他們的表情。

兩人正在竅竅私語,一會兒調轉馬頭,來到鄭朗面前,對視一眼,狄青說道:「鄭知府,你看對面的敵冠,猶豫不決。」

「我看到了。」

「我與楊指使商議,認為敵寇身後有可能沒有大軍,否則他們不會遲疑不前,說明他們心中也沒有底氣。」

「不錯,若有後軍,我們這裡只有兩千餘眾,早就衝過來。」

「楊指使與末將說了一個辦法,一旦開戰,最少需要好幾個時辰才能決出勝負。我們再索性配合一下,時間會拖得更長。然後再派人通知永平寨與延州城、塞門寨與安遠寨的將士,讓他們前往蘆關或者橋子谷夾擊。」

鄭朗腦海裡立即浮現出這兩處所在。

蘆關在北方,離敷政一百七十里地,離延州一百八十里,唐朝在此築關,叫蘆子關,杜甫寫了一首詩,延州秦北戶,關防猶可倚;焉得一萬人,驅疾塞蘆子。就是描寫蘆子關的。

位於土門山,但不是土門,離土門還有一段距離,有兩崖形若葫蘆,故謂之蘆子。後唐長興四年,李彝超以夏州拒命,樂彥稠征討,李彝超派黨項人抄其糧與攻具,樂彥稠退於此關自保。宋太宗至道年間,迫於李繼遷所逼,廢掉此關。

…文,…正月李元昊向延州發起進攻,正是從此地進入金明。

…人,…似乎此次土門沒有動靜,黨項人還是從此處入侵的。

…書,…此地地形險惡,向東南便是金明路,向西南偏二十里地便是塞安寨。

…屋,…但是鄭朗說道:「蘆關太遠,士兵很難趕到哪裡,而且遠,就會有閃失。」

橋子谷位於金明路上,離延州只有幾十里路,如果夾擊,時間還來得及。似乎後來狄青正是看中此處,在此築了招安寨,以斷夏寇出入之路。地勢雖不及蘆關,也十分險惡。

然而鄭朗沒有立即答應。

有兩個原因,一是此時金明寨全部鑿穿,萬一擊敗西夏人,西夏人未必一定非得從橋子谷撤離。

還不是主要的。

本來半棄三寨,是為了力保延州城與保安軍不失,可再次改變計劃,西夏人有後軍,兩支伏兵必然敗亡。那麼從延州到三川口,再到保安軍會全部成為真空,弄不好五龍川大敗,橋子谷大敗,延州與保安軍還會丟失。

但也有好處。

宋軍最大的缺點就是步兵多,沒有足夠的騎兵。

而兩軍交戰時,殺死力不多的,真正的殺傷力是在軍隊敗亡之時,依宋軍速度,如何能抓住這一時機。所以勝不能大勝,敗則會全軍覆沒。

自己手中有九百餘騎兵,如在此處大敗西夏人,一路追擊,西夏人再從橋子谷撤退,有兩支伏兵阻擋,那麼此戰將會無窮的擴大戰果。

如何選擇?

站在此處,他才能理解,作為一個將領的難處。

每一個決定,皆是不易。

他看了看對面的敵軍,問道:「你們看,敵人沒有後軍的機率會有多少?」

狄青說道:「看他們的情形,幾乎是十萬。可是敵寇狡詐,也不能不防。若是去年之時,金明寨還在,佈置即便有錯,也不會有閃失。但現在……」

楊文廣也搖頭。

真相幾乎全部揭開,此戰之敗,主要是范雍與李士彬的愚蠢,怎麼就讓那些奸細隨隨便便混入前線?

最愚蠢的是范雍,鄭朗寫了奏折,奏折也轉到延州,居然當成耳邊風?自己人不相信,難道相信西夏人?

不然何至於如此。

其實不能這樣比喻。若是金明寨未失,也不會有眼前之戰,三千幾百名敵軍就能輕易到這裡?再加一萬人也不行!

皮球又踢回到鄭朗手中。

不是狄青怕擔當責任,武將地位太低,他根本就不敢作決定,出主意是出主意,僅是給鄭朗提供參考的。鄭朗在想另一件事,後來範仲淹來到延州後,似乎做得馬馬虎虎,正是謹記了一條,穩守勿攻,敵人來了,打跑了,那怕敵人大敗,也不做任何進攻。故此,李元昊做了一些疑兵之舉,不得成功。

韓琦更激進,也符合鄭朗的想法,像范仲淹那種做法,還是慢性自殺。

但卻有了任福之死。

如何做決定?並且要命的是,激戰隨時能發生,自己必須立即做出決定,狄青與楊文廣才好做安排。

看著鄭朗的神情,楊文廣說道:「若於橋子谷設伏兵,此戰會取得大捷,立即會扭轉西北低落的士氣。不過會有風險。若僅在此處迎戰,敵人若敗,僅追數里地,風險減少,不會取得的勝果也會減少。」

對面敵人的情形,楊文廣看得很清楚,體力消耗,而且這一猶豫不決,也無形使士氣下降。僅是眼前的戰役,宋軍必勝!

難的是抉擇!

說完,用眼睛看著鄭朗。

鄭朗繼續盯著敵人,心中在盤算。不是盤算敵人沒有後軍的,而是盤算敵人有後軍會發生的種種情況。

若有後軍,後軍出自哪裡?

橫山西夏是不敢抽出太多兵力,一旦戰事糾纏起來,宋朝援軍到達,橫山失守,將是西夏人的惡夢。

也不好說,如果元昊留下來一部分軍隊,那怕只有三萬人,局勢就會糜爛。

忽然想到了一個比喻,賭博。

任何軍事家都不敢說百戰百勝,但著名的軍事家,能及時抓住更大的勝率發起戰爭。

但自己不是軍事家,也不是賭博高手。

算概率?

怎麼算?

狄青急切道:「鄭知府,下命令吧。」

不能拖啊!

第三百三十七章 小戰(下)

是不能再拖了。

鄭朗腦子在飛快的轉動。

敵人僅是這一支想來討便宜的軍隊,這一戰怎麼都勝了。敵人還有三四萬後軍,這一戰怎麼打,都會輸。

狄青與楊文廣是通過情報與對方的反應判斷,對方孤軍可能性極大。自己是憑借歷史知識,判斷對方孤軍可能性大。

想到這裡,鄭朗立刻下令:「傳令塞門寨與安遠寨分出來的步軍進入保安軍,騎兵馳往橋子谷,切記,一路派出斥候,如果看到有大部敵寇,立即退回保安軍,若被敵人切斷退路,退向安遠寨,準備側應保安軍。」

想了想,又說道:「騎兵讓邵元節親自率隊,再傳令保安軍做好防禦準備,開出倉庫,拿出錢帛武器,賜予主動參加防禦的壯年百姓手中,全民武裝,以防不測。」

實際這道命令,已經準備在最壞的時候,將安遠與塞門二寨全部丟棄,拱衛保安軍。

但力量還是不夠的,所以讓百姓參與。

雖然戰鬥力不行,可有了城牆之阻,多一人也多一份安全。

保安軍不失,慶州甘泉就不會出現危機。

無奈之舉。

最危險的不是步軍,敵人即便有後軍,最多也不過三四萬人馬,以西夏軍隊現在的德性,根本不敢分兵兩處,那麼還是在中間這條線。所以最危險的是前去橋子關的騎兵。

鄭朗調出西線最能打的邵元節,還刻意地囑咐要派斥候查看。

不指望環州方向的軍隊,鄭朗沒有權利調動環慶軍隊,有,也來不及。

又說道:「再傳令延州城與永平寨,永平寨的步軍由史吉率領前往延州城,如果大軍來襲,接過延州軍隊防禦的指揮。除非我戰死沙場,否則范相公不得參與任何軍事行動與軍隊調動。由延州城調出劉平副將王信,率領一部分騎兵以及永平寨的騎軍,前往橋子關。再傳令鄜州做好防禦準備,兩城皆開倉放糧放武器,敵人到來之時出錢帛,動援百姓參與御城準備。」

依然還是保衛延州,甚至連甘泉城都主動放棄。

兵力太少,而且騎兵更少,有限的兵力卻因為速度,不能擰聚在一起,戰鬥力更加下降,只好保衛幾個重要的城市。

兩個將領調動,也是鄭朗利用了金手指的能力,講打,王信實際比劉平更能打,史吉善守,不善攻,所以雙方做了一個調換。

手令的事鄭朗更重視,劉平未戰之前,就讓元昊莫名其妙誆走兩千五百名戰士,不但減少自己的士兵數量,也折了士氣。所以鄭朗不但吩咐手令上必須有自己的兵符與印章印記,還有號令。

缺一各城各寨士兵就必須拒絕執行。

雖一來赤裸裸地搶了范雍的軍權,范雍也不會生氣,此時要這麼軍權有什麼用?比剛出爐的山芋還要燙手!

又說道:「狄青,你也做好思想準備,萬一後方有敵寇大部殺來,率領騎兵將這一股敵寇殺退,掩護步卒渡河,再徐徐在後方撤退。」

真三四萬敵人來了,四周想搬一個救兵都搬不來,鄭朗可不會傻傻的在這裡送死,鄭朗不怕死,還有幾千士兵的生命呢。

最後一個命令低聲說出。

不能讓士兵知道,否則士兵不會有那種破釜沉舟的勇氣。

「喏。」狄青大聲應道。

短短之間,鄭朗幾道命令吩咐下來,有主有次,有攻有守,狄青再次敬佩萬分,至少這個主不像其他文臣,屁都不懂。

狄青回頭,對幾名士兵迅速做了吩咐,各自持鄭朗的手令從後方退下去,東西兩路傳令去。

接著楊文廣命令一部分士兵將輜重車推到前面,用繩索聯接起來。

這是做一道小小的佈防。

鄭朗在後面忽然想到劉裕的卻月陣。

以他的博聞,肯定要做比較。

忽然明白卻月陣為什麼在歷史上僅用過一次了。

一劉裕手中有一支強大的斥候,能事先知道魏兵到來的時間,而這個時間能讓他做充分的準備。宋兵很難擁有,即便有斥候,也不及劉裕手下斥候機靈強幹,除非後來的元蒙軍隊。

二後面有河,河上有船,還是己方軍隊全控,不然水陸夾攻,又變得十分危險。

三是才出來,魏兵不知道它的厲害,還想像以前那樣發起進攻。大敗後就不能再用了,看到這個陣,我不理你,難道你在這裡擺上十天十夜?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看到敵人還是沒有動靜,鄭朗臉上終於出現一份喜色。這更證明了敵人沒有後軍,底氣不足,否則就眼前的幾百步,早就勒馬衝過來。

野利旺榮心中也是竅喜,宋軍在防禦,他們底氣也不足。

可這次他手下的斥候回來卻很晚。

才開始擄百姓詢問比較容易,僵持到現在,許多百姓再次逃到深山老林,找了很久,才帶回三個當地的羌人。

野利旺榮不知道,這又給了宋軍更多的時間,但不能再拖下去,問了問,還是一樣的答案,於是發起進攻。

沒有從車陣前進攻,而是率軍繞到西側。

幾千軍隊呈一個三角尖錐撲過來。

十分老竦的安排,此時宋軍外圍是弓箭手,一窩蜂殺上去,會有許多士兵被弓箭射死。

楊文廣一揮令旗,步卒由西夏箭頭指的方向處開始,向兩邊退去,一會兒形成一個巨大的倒V形。

不是鄉兵,鄉兵戰鬥力強悍,可訓練沒有正規宋軍多,若是鄉兵在此,萬萬做不到的。

倒V形漸漸成形,箭頭撲了進來,但不會往空白處紮下去,西夏士兵沒有那麼傻,騎著馬衝向倒V的後方,射敵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指著鄭朗去的。

楊文廣喝道:「放!」

大團大團的箭矢飛了出去,幾十個西夏士兵立時從馬上倒了下去。

但西夏軍隊也撲到弓箭手身前,楊文廣再揮令旗,弓箭手退後,長槍兵上前,持槍向馬肚子上狠扎。

敵人沒有撲向車陣,但車陣起到一部分作用,由於正面被車陣阻擋,野利旺榮只能從側面進攻,側面狹小,不能將騎兵的優勢全部發揮出來。

鄭朗眼睛眨也未眨一下,看著戰場。

兩軍絞戰在一起。

眼看更多的西夏軍隊撲入軍中,狄青喝道:「殺。」

帶著三百餘騎,從後面勇猛的殺出,這三百餘騎不是楊文廣的屬下,其中兩百餘騎全部是狄青從保安軍精挑細選出來的,還有近百騎從逃軍與京城軍中挑選出來的,是近千騎兵中最強的士兵。

狄青帶頭,如狼似虎的衝入敵人軍中,一下將西夏軍隊切斷。狄青在前面,一桿長槍連續的挑翻數名西夏士卒。鄭朗就聽到西夏人在呼喊,來西北時間不長,大多數黨項語聽不懂,但聽懂一句,魔鬼將軍。

保安軍一戰,狄青已經殺出名氣,又看到這個銅面具將軍殺出來,有的西夏士卒已經心寒。

但讓鄭朗詫異的是楊文廣的夫人穆容氏,手上提著一把九環大刀,不是唐朝的陌刀,這玩意兒工藝早就失傳,即便有,多半也沒有幾個宋軍使得動。可這把大刀很大,像一個大板扇門一樣。

似乎有意扭頭看了鄭朗一眼,鄭朗不知道她想法,穆容氏心中是在說,不是說男子漢嗎,今天讓你看看小娘我的厲害。

一刀下去,一名西夏士兵從頸脖處被削斷,一顆人頭飛得遠遠的,戰馬往前衝好幾步,鮮血才從斷脖處噴出。

鄭朗差一點吐了。

身體晃了幾下,強行忍住。

狄青繼續在殺,不知挑落幾個敵人,終於將西夏軍隊鑿穿。

野利旺榮在外面看著戰局,有些急了,又用號角指揮陷入宋朝步軍的騎兵往回殺,兩面夾擊狄青的騎兵軍隊。

狄青看到敵人往回殺,再次扭轉馬頭,又殺了回來,中間一阻,衝入宋軍陣中的騎兵再次陷入宋軍的海洋。楊文廣也下了命令,一部分弓箭手從兩邊放箭側應。

西夏軍隊一切兩斷,他們的本性顯了出來,人心搖動,有的士兵想往後退了。幾乎同時,楊文廣與狄青喝道:「衝!」

卷帶著退出來的西夏軍隊,向西夏主力部隊衝出去。

「撤!」野利旺榮看到不妙,喝道。

狄楊二人僅追了六七百步又回來了,沒追多遠,繼續僵持,時間越長,對宋軍越有利。

一戰下來,雙方各折了幾百名士兵。但最讓野利旺榮鬱悶的是還丟了一百來匹戰馬,宋軍會騎馬的不多,但這是在西北,馬雖不多,也常見,有的士兵平時也借戰友的戰馬來騎,還有一手比較好的騎術,只是苦於缺少戰馬,不得不繼續做步軍。

讓楊文廣挑了挑,選出一百幾十名士兵將戰馬接管過來,這一來不但彌補了騎步剛才一戰的損耗,還略略增加了騎兵的數量。也沒有想到敵人會殺來,武器也嫌不足,西夏人的武器雖大多不及宋軍,然而製作也頗為精良,特別是西夏劍,與倭國刀,向來被宋朝人視為珍寶。將武器卸了下來,甚至好的盔甲都換了過去,某些宋軍很可憐,由於上司的貪墨,身著的是紙甲。

但沒有鬆懈,野利旺榮不甘心就這樣失敗了,還在遠處伺立,開始命令士兵草草的吃午飯。

鄭朗說道:「吃飯。」

生火造飯來不及了,與西夏人一樣,吃的是乾糧。

強行忍住戰場上瀰漫的血腥味,與文彥博來到狄青與楊文廣面前,說道:「狄將軍,楊指使,大約敵寇只有這一部。」

打到現在,敵人的後軍還沒有到來,大約也不會有後軍。況且前面派出了斥候查看,斥候沒有回來,只有兩個可能,有後軍,斥候被敵人殺害,沒有後軍,斥候擴大了偵查範圍。

然而到現在後方也沒有動靜,只會是後者。

文彥博聽後長撫胸口,自己來到西北知道會有危險,沒有想到危險這麼快降臨。還好還好,鄭朗不是范雍,不會胡亂指揮,這兩個小將軍似乎也不錯,功勞不管了,先將這支敵人打跑吧。

鄭朗嚼著乾糧,食之無味,地上有許多死屍,也沒有那個胃口,於是再次盯著敵人,見到正中有一個將領在訓話。他也不知道是野利旺榮本人來了,否則會動心思的。

扭頭對狄青說道:「你在保安軍前與西夏人戰過,比較一下,兩支西夏部隊,那一支強大?」

「這一支。」狄青嚼了一口乾糧又說道:「其實無論那一支,西夏軍隊皆不強大,只是他們馬多。」

鄭朗默然。

狄青還有一句想說的,體力還是蕃子羌子強,如果西夏軍隊訓練有素,會十分可怕的,比如宋軍中的一些蕃兵,戰鬥力勝過宋朝禁兵的數倍。宋軍強就強在邊軍,京城禁軍也就那麼回事。

但他的地位不敢將這句話說出。

雙方吃了午飯,野利旺榮再次發起進攻。

經過大半個時辰鏖戰後,又被打退。

擺在檯面上的牌,宋軍卻越來越少。於是野利旺榮下了一道命令,讓屬下從山上砍來木頭,做了簡易的撞木,攻城牆不行,但撞壞這個小小的車陣還是比較容易的。

只要將車陣撞壞,自己軍隊能從幾處發起進攻。一旦宋軍敗相出現,還會獲得大勝。收穫不是在交戰的時候,而是在勝負出現的時刻。

宋軍戰馬少,沒有速度的優勢,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遠處伐木。

木頭拖來,野利旺榮說道:「一會兒將車陣撞塌,集中力量衝向那個穿白衣服的人,只要將此人拿下,此戰必勝。」

所有西夏戰士一起扭頭看著鄭朗。

鄭朗也在說野利旺榮,不知道野利旺榮的身份,但知道他是首領,說道:「你們看好了,如果將那人抓住,本官賞錢一千貫。」

至於那個撞木,慢慢撞吧,時間拖得越長越好。

一批馬從後方閃出,派出去查探的一名斥候返回,氣喘吁吁地稟報:「稟報安撫使,小的將前方三十里地所有道路查看過了,沒有看到敵人有後軍。」

「知道了。」

不能全部相信,西北山多林多,埋伏得好,派出幾名斥候也不易查出來。但自己手上只有兩三千軍隊,值得這麼細心的埋伏,打一次誘敵深入的埋伏戰?

敵人拖著木頭衝過來。

楊文廣命令弓箭手放箭。

西夏人也放箭,但兩下比較,僅論弓箭,西夏人遠遠不及宋兵,況且宋朝還有一些勁弩,殺傷力更強。

不過雙方皆有盾牌保護,只是陸續地倒下一批人,撞木近前,開始猛撞車陣。

有的西夏戰士膽子大,藉著盾牌保護,衝上前,將繩子砍斷。

楊文廣蹙眉說道:「這群黨項人戰力不可小視。」

鄭朗笑了一笑說:「非也,此次黨項人恐怕出動的是精卒。」

西夏士兵全部有這樣的表現,還能讓劉平在三川口堅持那麼多天?不過西夏人也漸漸在成長,越往後去,表現越是亮眼。所以必須在這幾年內給西夏人製造嚴重危機,不然再過幾十年,無論宋朝怎麼強大,都撲不滅這個野心勃勃的國家。

一個時辰下來,太陽已經偏西,車陣終於撞出十幾個缺口。

此時雙方都出現嚴重的減員。

鄭朗讓士兵將傷兵轉移到後方治療,聽著傷員的嚎叫,鄭朗歎了一口氣,這才是戰爭,血腥而又恐怖。

但必須要戰。

否則對百姓傷害更大。

正在聯想時,野利旺榮吹響進攻的號角。

西夏人從四面八方衝了上來。

楊文廣喝道:「結方陣。」

雖是楊文廣第一戰,但表現十分亮眼的。

最讓人驚訝的是他那個夫人,前後兩次激戰,斬殺了五名西夏戰士。

鄭朗心中YY道,難道穆桂英的傳說就是這樣來的?

繼續激戰,這次激戰更激烈,兩方的軍隊幾乎裹在一起,不時傳來士兵的慘叫,與戰馬的嘶鳴。

各自減員數量也差不多。

這還是西夏軍隊大半夜夜行軍,傷害了體力,否則西夏軍隊有戰馬優勢,宋軍傷亡更大。

但是宋軍用紀律與強大的組織,將馬上馬下的劣勢也挽回不少。

不過漸漸形勢不妙,西夏人一窩蜂的向鄭朗所在位置衝了過去。文彥博過來勸道:「鄭知府,退一退吧。」

他是好心,你站在這裡就是一個活靶子,全部向你這裡沖,似乎成了一個累贅。

誰知道鄭朗沉色說道:「寬夫,休得此言。」

自己往這裡一站,似乎是一個活靶子,但對士氣是何等的激勵。只要自己一退,三軍立時奪氣。這一仗還怎麼打。

文彥博不好再勸,又說道:「讓那支伏兵出來吧。」

「不到時候。」鄭朗盯著戰場說道。

兩軍繼續在血戰。

鄭朗突然大喝一聲道:「你們就是這樣在你們犧牲的戰友面前,洗去你們的恥辱?」

這聲喊得大,許多宋軍聽到了,有的士兵熱血翻滾,嗷嗷叫著,將渾身吃奶的力氣使出來,本來稍稍不利的宋軍,再次與西夏軍隊形成了僵持。

野利旺榮也讓宋軍殺得心寒了,如果不是宋軍越來越少,他都能下令撤退。

太陽漸漸西垂。

鄭朗在心中默算時間,自從自己派出第二批斥候,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個多時辰,就算耽擱,以騎兵的速度,也快到達了橋子谷。

正好士氣旺盛,西夏人膽寒,於是鄭朗一揮中軍大旗,這是下令讓蘇克青將那六百多名騎兵帶出來。

野利旺榮也在觀注著戰場,雖然再次僵持著,形勢對自己還是很有利的。宋軍暫時鼓舞起士氣,必不能持久。這一氣下去,宋軍大敗就會到來。就看到鄭朗在舞旗,心中在想,是什麼意思?

然後看到許多騎兵從側面殺了出來。

野利旺榮叫了一聲不好,立即說道:「撤。」

鄭朗喝道:「沖。」

兵敗如山倒,西夏人看到又有許多宋朝軍隊殺出,還是騎兵,一個個蒙了,撥馬就逃。

這一次沒有那麼好逃的,逃了三四里路,將宋朝步軍丟了下來。但是還有許多宋朝騎軍一步不捨的跟上,在後面砍殺。特別是那個魔鬼銅面具將軍,所向披靡。

其實這時候西夏還有兩千餘騎軍,在數量上佔了優勢。但體力嚴重消耗,本來西夏軍隊戰鬥力不足,又被奪了氣。也不顧後面有多少宋軍,聽著身後不停地傳來戰友的慘叫聲,只顧逃跑了。

楊文廣帶著一千士兵繼續隨後,但不跑了,再跑也跑不過戰馬,這是打掃戰場,抓捕俘虜戰馬。

鄭朗與文彥博全部站住,忽然鄭朗伏在地上,哇哇的大吐。

文彥博緊張地問:「鄭知府,怎麼啦?」

「早就想吐了,我又踩到一具屍體。」鄭朗說著,離開那具西夏士兵的屍體。

有的士兵笑了,原來這個狀元也怕看到這種血腥場面。

但鄭朗轉過頭說道:「我們勝了。」

聽到鄭朗這一句,場中留下的幾百名戰士全部歡呼起來,有的士兵淚如雨下。

第三百三十八章 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一個士兵歡呼完後,又怯怯地問:「安撫使,我們有沒有洗脫自己的清白?」

這兩天呆在五龍川灘頭,不說其他,僅是心理上的負擔會有多沉重!

鄭朗心中失笑,這一戰在計劃之外,本來調他們過來,正是為了讓他們知恥而後勇,即便沒有這一戰,自己也不想責罰他們,說:「勉強算吧,此戰你們也有功,我會向皇上稟報。」

士兵更加歡呼。

鄭朗什麼想法他們不知道,但很擔心三川口留下來的將士全軍覆沒,朝廷會處置他們。既然狀元向朝廷稟報,功不功不提了,一提很慚愧,至少不會對他們處罰。

忽然一個老卒沖五龍川灘頭方向跪下,嚎淘大哭,更多的士兵全部哭泣起來。

「寬夫,這才是我朝真正的士兵。」鄭朗對文彥博說道,此時他眼睛也有些濕潤。

文彥博久久不語。

縱然看不起武將士兵,但此刻士兵的嚎啕,多少讓他有些感動。

等他們將心中的悲憤發洩完了,鄭朗下令打掃戰場,掩埋戰友屍體,準備進入延州城。

再不進延州城,不是勇敢,那是愚蠢了。

又抽出一部分人,讓他們審問抓到的一百來名俘虜,鄭朗氣憤之極,說了一句:「不管你們用什麼手法。」

那怕割小JJ也不責怪,只要能詢問出情報即可。

沒有人割小JJ,但有幾個士兵為了審訊,將一名看起來級別很高的俘虜臉上割得血肉模糊。

一會兒得到了一些情報。

他們是來自留在橫山的駐軍,橫山各寨還駐有許多軍隊,即使野利旺榮此戰失敗,想要搶攻橫山諸寨,也是不易。

這條情報鄭朗自動忽視,延州與保安軍都守不住了,還反攻橫山諸寨,這個功能貪嗎?

倒是聽到野利旺榮這個名字,許多人都愣了一下。不僅鄭朗知道,有一些士兵也知道,此人乃是西夏諸名的勇將。鄭朗有些懊喪,沒有針對此人做一些特殊的準備。

不知道橋子谷伏兵殺出,能不能將此人捉住。

還有一些各寨的地形與士兵數量。士兵數量鄭朗沒有重視,這會不斷調動的,但各寨的地形,用筆細心記了下來。元昊在橫山建設了三百多個寨砦,鄭朗從這些人嘴中僅得到十幾個寨砦的情報。但有比無強。

最大的收穫是從一個西夏將領嘴中得到劉平的消息。

那一天劉平幾座大寨在元昊瘋狂的進攻下,這些草草構建的寨柵迅速被攻陷。劉平與石元孫先後被抓,元昊威脅利誘,先用高官厚祿引誘,後來用酷刑拷問,兩人始終不屈,痛罵元昊,狗賊,你何不殺我。

元昊無奈之下,一路走一路審,最後退出土門也沒有再過問他們了,將他們押回靈州。反正也退出來,從劉平嘴中掏情報失去了意義。

鄭朗冷汗涔涔,幸好兩人英勇,否則一旦招供,後果不堪設想,讓元昊知道延州與保安軍沒有兵力,一定會強行攻打,兩城一失,又讓元昊得到大量後勤供給,整個西北不堪想像。

但三川口一戰,基本還原出來。

只剩下延州城諸位官員的表演,沒有清查。

率領著將士,渡過河,向延州城出發。

可憐范雍此時還繼續站在城頭上眺望,身體不住的哆嗦。

遠遠看到一支軍隊,他老眼昏花,也分不清,還是手下提醒的,說是鄭朗的軍隊。

急忙下城迎接。

「行知,如何?」

「勝了,但戰事沒有結束,橋子谷還有一場惡戰。」

「那就好,那就好。」勝敗無所謂,反正前面一場大敗,再來一場小敗無關痛癢,關健眼前這個青年人不能出意外,否則自己此次死定了。

天也漸漸黑了。

鄭朗下令進城休息。

延州百姓看到又有數百士兵進城,一顆懸著的心才定下來。

第二天黎明時分,城中忽然傳出大聲喧嘩,鄭朗睡眼朦朧的從床上爬起來,來到街上一看,原來是狄青等人返回來,還押著許多戰俘與戰馬。

鄭朗迎了過去。

狄青簡單的將經過說了一遍。

王信與邵元節先後到達橋子谷。但兩部僅能抽出不到五百名騎兵,還是湊出來的,即便是援助兩城的士兵也不足一千人。

留給鄭朗的時間不多,留給王信的時間也不多,聽到斥候稟報後,王信做了一個決定,將軍隊一分為二,邵元節守在橋子谷南,他守在橋子谷北。兩支軍隊分好,埋伏於山林間,野利旺榮逃軍也就到了。

這一路逃得很是辛苦,狄青與蘇克青率領著騎兵一直緊咬不放,逃到橋子谷時,僅剩下一千餘軍隊。

忽然邵元節率領騎兵殺出,無疑更是雪上加霜。

當時野利旺榮的手下全部亂了,有的失去方向,四下胡亂逃跑。

野利旺榮身先士卒,勉強殺出一條血路,逃到谷北。

王信率軍攔住去路。

攔也有攔的學問,從尾部攔,阻力最小,因為前方有生機,所以敵人不是反抗,而會選擇逃跑,兵書中圍三留一也就是這個道理。從中間攔,反抗會增加,但前方敵軍繼續逃跑,後方沒有援助,會投降會反抗。從前方攔,能最大限度殺傷敵人,可是失去了生機,反抗力度也最強。

邵元節正是從中後率領軍隊切進來的。

王信本來是想從中前部切進去,然後看到敵人情形,索性也賭了一把,於正前方將敵軍截住。

一番慘戰後,野利旺榮僅能率領五六百名士兵殺出重圍。

此時官職最大的不是狄青,而是王信,王信接過指揮權,讓邵元節與狄青搜捕四散的逃軍,他與蘇克青率軍繼續追趕。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想給鄭朗屬下更多的立功機會。

一直追殺到蘆關,前面離西夏控制境內不遠,王信才停下腳步。

但野利旺榮身邊只有兩百來人,被殺慘了。其實不止的,有部分逃散的西夏軍隊若能躲過宋軍重重搜捕,依然能逃回去。不過不會多,周圍還有一些村寨百姓,既然留下來,都是不願意投降元昊的羌戶蕃戶,這些蕃子十分凶悍,遇到大軍無可奈何,像這些逃散的零碎士兵,又有家仇血恨,必然協助宋朝進行第二次擊殺。

總之,此次野利旺榮最少會丟失三千人馬,並且前後截獲了近兩千匹戰馬,其中一大半戰馬沒有受到重傷,養一養,依然可以上戰場。

唯獨遺憾的沒有捉住野利旺榮,不然最少能向元昊換回劉平與石元孫。

也算不錯了,此人交給種師衡吧。

鄭朗為他們洗塵,又寫了第四封奏折。

延州官員失職,暫時沒有過問,但三川口經過詳細的進行了描述。

劉平雖被捉,表現也沒有讓人失望,鄭朗刻意將他若投降,會有什麼後果,敘述了一遍,不然朝堂中諸多大佬不懂。

然後寫了一些其他的事。

首先是鄉兵,陛下不要怪我違反制度,鄜延路與西夏邊境長達八九百里,但是總共能調動的兵力只有一萬來人,這次西夏派了三千五百名士兵過來,如果派了三四萬人過來,根本無法守得住。

朝廷援兵久久不到,我只能不顧制度,開倉拿著錢帛武器,在當地武裝一萬名蕃子,做為鄉兵,拱衛鄜延路安全。

奏折很快到了京城,趙禎看到鄭朗描述士兵跪下五龍川灘頭痛哭失聲之時,趙禎在中書省也哭了。

諸位宰相默不作聲,鄭朗雖立了功,但遠不及劉平慘烈,想一想,一千幾百名士兵,是如何抵抗十幾萬敵軍數天攻擊的?

太慘了。

鄭朗奏折送走不久,孫全彬帶著詔書到達,明詔鄭朗代趙禎祭拜犧牲的將士。

再者就是一系列的賞賜,主要是昭獎數寨血戰的勇士與烈士,但另一獎勵讓鄭朗感到古怪,陞遷盧守勤為鄜延鈐轄。

鈐轄一職掌管一州或一路軍旅屯戌、營防、守禦政令,鄭朗問了一句:「盧守勤有什麼功勞擔當此職?」

孫全彬低聲說道:「盧守勤告發延州通判計用章、都監李康伯拒絕執行命令,延州被圍之初計用章不顧國家安危,又勸眾人丟棄延州,退保鄜州,聖上動怒,馬上還會有詔書下來,處罰計用章與李康伯。」

鄭朗冷哼一聲。

延州官員至今沒有盤問,正等的這一時刻。

實際情況不是如此。

延州城被圍繞七日,看似英勇,其實元昊根本就沒有想啃下延州城,原因是西夏人不善長攻城。

之所以圍困,是為了圍點打援。

擊敗劉平部後,元昊也想拿下延州城,那麼此次出征將會更圓滿。於是將三川口的十萬餘軍隊全部率領到延州城下。內侍出身的盧守勤害怕之下,對著范雍嚎淘大哭,然後建議李康伯出城向元昊求和。

說求和是假的,是準備獻城降賊。

李康伯說道:「可以死難,不可以出城見賊。」

開始都監李康伯也犯下一系列錯誤,但這次表現很清醒。

范雍無奈,說明他動了心!

還好,沒有徹底動心,向通判計用章問計,計用章說:「在下早就勸相公修補城牆,做好防備,相公不聽,如今只好以死報國,可惜一城的老幼無辜都要陪我們慘死。相公上對不起天子,下對不起百姓。」

不但延州城沒有修,鄜州城也沒有修。和平承久,兩座重城城牆都有嚴重的問題。

計用章只說了一個方面,延州城牆完好無缺,劉平就不會十分擔心,也不用趕得那麼急,甚至不會發生三川口慘戰。

直到元昊退兵,范雍才開始搶修延州城牆。

能有什麼好辦法,戰吧,準備以死徇國,報效國家與天子。

范雍無奈,只能讓城中的百姓穿上盔甲,握著長槍,與僅有的幾百名士兵站立在城牆上,作為疑兵。又向著延州城外的嘉嶺山磕了幾個響頭,祈求嘉嶺山神保佑這一城百姓。

城外的元昊軍隊正在休息,三川口之戰打得苦逼,要恢復一下體力與士氣,只能準備第二天攻城。

神奇的事發生了。

天空中降下一些東西,先是很小很輕,很快很大很重。

這時都到了正月下旬,天居然降下大雪!

是延州城內發生的情況。

元昊的情況是從俘虜嘴中得知的,西夏軍隊不善長攻城,范雍讓百姓穿上盔甲,讓元昊摸不清城中底細。而且輕裝而來,衣服單薄,供給不足,又擔心宋朝他路援軍到達。

經過三川口血戰,西夏軍隊雖勝,士氣低落,這時若是一支數量龐大的宋軍到達,天寒地凍,自己這支軍隊將會全軍覆滅。

於是左思右慮之下,下令撤軍。

這是范雍在此戰中唯一的亮點,關健時候頂住壓力,沒有降敵,也沒有拋棄延州軍民逃跑,用百姓做了疑兵也起到一些作用。

天亮的時候,深陷於恐懼與悲傷的延州百姓突然發現西夏軍隊已經無影無蹤。一城之內,全城皆是哭聲。

范雍高興之下,甚至向朝廷報告了山神靈驗,不但降下大雪,還使敵人望城上守軍如鬼物,畏懼之下才退的兵。這樣的文臣作為戰區總司令員,害不害死人!趙禎也好玩,降詔封嘉嶺山神為威顯公。

鄭朗又問了一句:「陛下就相信了嗎?」

孫全彬再次小聲地說:「他也是內侍,還有其子在御藥院……」

「知道了。」

鄭朗將延州城中幾個大佬召集,沉聲說道:「我來西北,不是為了主持鄜延路軍務,是為了查三川口戰役的真相,以及諸位官員的失誤,供朝廷參考。時至今天,基本查清楚了。三川口之失,李士彬與劉平作為前線指揮,輕敵,是失誤之一。但劉平血戰三川口,被抓俘後寧死不屈,痛罵狗賊,功已遠大於過。」

「不是啊。」孫全彬奇怪地問:「他與進入敵軍與敵人約和被捉。」

「是誰說的?」

「我說的。」王信道。

「為什麼要這麼說?」

「數千戰士因為他的命令,犧牲於三川口,為什麼不自殺,讓敵人抓捕?」

在座的人幾乎都冒了一些細汗,但沒有這份血性,怎麼能成為勇將?鄭朗徐徐道:「延州與保安軍能保住,是因為劉太尉與諸位將士的拼博,讓元昊心寒,而且被捉後,他與石元孫沒有屈服,痛罵元昊,這也是對朝廷的忠心。休說劉太尉,當年楊業那麼英勇,還讓契丹人捉住了。王將軍,劉太尉是人,不是神。你想一想,若是劉太尉降敵,我方虛實劉太尉全部得知,告訴了元昊,會是什麼後果?」

王信不能言。

鄭朗也不想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繼續說道:「朝廷也有失誤,遲遲不見援軍,造成延州兵力稀少。故此陛下下罪己詔,但過錯最大的是楊偕,正是他的所謂霍去病與李靖,使朝廷產生誤導,連夏竦的募集鄉兵,拱衛西北實力的提議都不得通過。」

皇上也錯了,就是鄭朗這句話的意思。

但朝堂大佬與後方群臣錯誤最大的不是趙禎,而是楊偕,李靖霍去病是假的,是為了對付夏竦,所以胡說八道。

又說道:「最醜陋的失誤最大的是黃德明。但還有一人,失誤也最大,范相公,你承不承認?」

范雍沙啞著喉嚨說道:「是,我有錯誤,不該輕敵。」

「不過范相公你比黃德和表現好,延州所以沒有丟失,一是老天的功勞,一是劉將軍的血戰。但是你在最重要的關頭,沒有聽信盧守勤之言降敵,也算是小小地將功補過。」

「不是。」盧守勤喊道。

「盧守勤,你能誣蔑計通與李都監,但我不懼你,一個內侍,你還想怎麼樣?」

「我,我……」

「范相公,內情我知道一些,請你將那幾天發生的事再複述一遍。」

「唉……」范雍羞慚之下,不知道怎麼說。

鄭朗扭過頭,對孫全彬說道:「你對陛下說,就說臣問他,他想宦官專政嗎,他想不顧祖宗的基業,不顧國家百姓,想包庇內侍嗎?在京城時,我對陛下說,要他做一輪太陽,陽光普照天下蒼生。如果連後宮都照不到,怎麼普照天下?」

孫全彬苦笑,心裡想,我也是內侍哎。

「說吧,有功賞功,有過賞過,必須要給犧牲的將士一個交待。」

范雍被逼得無奈,只好將那幾天發生的事一一說了,鄭朗用筆記下來,迅速寫了第五份奏折。將延州城內經過說了一遍,包括元昊退敵的真正原因。又寫了一個要求,范雍必須貶職,請朝廷派人前來管轄延州,自己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否則杭州會耽擱杭州那邊事務。然後又寫了一封長信,順便用快馬遞到杭州,交待杭州注意事項。

這兩份奏信很長,看著鄭朗在寫字,室內一片安靜。

終於將長信寫完,用火漆密封好,交到孫全彬手中,說道:「順便將另一罪盔禍首盧守勤押到京城。」

「鄭知府,與我無關哪。」

「因為你之言,差一點使城中官軍動搖,獻城降敵,又誣陷同僚,你說你有沒有罪?還有,范相公,你也一道進京吧。」

這是好聽的話,給了范雍面子,否則也要將范雍押上囚車,送到京城。

狄青不忍,說:「鄭知府……」

「我在延州,不是杭州知府,而是鄜延路的安撫使,處理三川口戰役失誤的欽差,狄將軍!」但給了狄青面子,說了一句讓狄青心裡稍稍好過的話:「范相公,你是朝廷重臣,又授過陛下的學業,過失重大,也略略有功,這些我在奏折裡公正的寫下來。即便處罰,不會太重。對軍務你不懂,繼續呆在這裡,是害國殃民。以你的德操,到地方上擔任一州知州,還是一個好官,一個好夫子。」

說完,從范雍手中將官印拿下,又說道:「朝服你自己脫吧。」

是人犯,不是官員,沒資格再穿朝服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放巴士

初春乍寒,二月到來,對於今年的延州來說,才開始是初春。

居然刮起了東南風,然而風聲淒厲,吹在人身上,帶著襲骨的冷氣。

狄青說道:「安撫使,范相公他不會有事吧?」

終於改口,一個鄭知府,一個安撫使,兩個官職有些區別的。

宋朝的官職很讓人無語,如今鄭朗身上結了十三個官職。

鄭朗說道:「我問你,為什麼私鹽一案,我在杭州拚命抓人?」

「不知道。」

「抓的人越多,法不責眾,陛下仁愛,處決就會越輕。所以范相公臨行前,我下了他的朝服,拿下他的官印。一是為了警告其他官員,以後不能瀆職。二也是為了讓朝中大臣悲情范雍。」

前來西北,是為了尋找真相,給一些將士官員清白,順便看看能不能解決一些問題。

非是前來查處官員的。

范雍失職,換其他官員來,沒有三川口之戰的警示,也未必好。

因此,鄭朗只是請求朝廷務必嚴重處理兩個死太監,其他的人沒有牽連。

「原來如此,謝過狀元公。」

「別,什麼公啊,但你這種心態不好,公私要分明。」鄭朗勸道。狄青是好將領,然而氣量狹小,所以與韓琦發生了一系列衝突,後來貶職,與孔道輔一樣,活活氣死。

看看王德用多好啊,貶了職,還感謝孔道輔,在地方上活得要多開心就有多開心。

拍了拍狄青的肩膀說道:「還有重要的事,你要辦好,其他的你不要多想,想也沒有用。」

自己能聽一聽狄青的建議,但除了自己,其他的重要官員,誰能將狄青放在眼中?

「是。」

墓碑樹立起來,上面十幾個大字:保家衛國,三川口陣亡將士英雄永垂不朽。

是鄭朗寫的,刻意在筆意中加重了剛勁之氣。

率領餘下延州官員來到墓碑前,宣讀祭文,然後替天子彎腰敬了三個禮。

不是真正的痛哭著去哭祭,然而看著遠處青山上無數的墳墓,青山無語。又看著眼前的小河,因為數次擊退西夏大軍,人馬嘈雜,有的敵人將冰塊塌碎,僅掉入河中就淹死數百名敵人。

聽著嗚咽的風聲,鄭朗又彷彿聽到亡魂在悲訴,眼睛也漸漸起了濕意。

應當來說,朝廷這次做得很好了,幾乎("文")所有陣亡("人")的將士得("書")到了撫("屋")恤,有功的將士與犧牲的大臣,家人得到賞賜,有許多人子女還授予官職。鄭朗這次隆重的樹碑,代天子祭,更是激勵了士氣。

過了半天,鄭朗才返回延州城,但在心中歎息一聲。

不能完全怪范雍與劉平,久未打仗,即便有才華,也缺少戰爭經驗。

也不能完全怪朝廷,比如這次賞賜,朝廷做得比任何朝代都好。

真正怪,是怪宋朝的制度,或者說,怪趙匡義!

誰敢說呢?

樹完墓碑,鄭朗開始做正事了。

打開倉庫,招募鄉兵。但數字僅控制在一萬人以內,不敢多,否則又會讓李元昊利用。

然後擺巴士。

三川口第二戰,有一些收穫,但相比於損失,還是忽略不計。

可是減少了元昊三川口一戰所帶來的民意。

鄭朗害怕元昊前來報復,此時延州兵力太少。早遲會援兵,想一想朝堂那些大佬扯皮的能力,天知道什麼時候援兵才會到來?

所以重新建寨。

金明寨本身就是縣城,本來城牆比延州還要堅固,但李士彬到了黃堆寨,金明知縣陳說不能服眾,雖力戰而死,金明寨也被元昊攻破。元昊撤退後,將城牆全部拆毀,只留下一些斷垣殘壁。

鄭朗打算將金明寨縮小三分之一,就著這些斷垣殘壁,在要衝上重建一座金明寨。

金明寨之外還有三十六個副寨,像衛星一樣拱衛著金明寨,這也是李士彬鐵壁相公外號的另一個由來。

若沒有內奸,就是李元昊率領八萬人馬,也休想攻克金明寨。

鄭朗沒有李士彬那麼多下屬,將三十六寨全部修起來不可能了,能修起來也守不住。於是自永平寨到橋子谷的交通要道上選擇了五寨,又在橋子保修了一座大寨,從橋子谷到保安軍修建三寨。

若是一萬蕃兵招齊,每寨能保持近千兵力,並且每寨相隔不遠,能做到相互側應。

這是一個笨辦法,就像踢足球一樣,俺們不是你的對手,於是將球員一起變成後衛,堆在球門前當作巴士。

不是踢球,而是在延州城與保安軍前面停放一輛超大的巴士。

再將這輛巴士外圍的百姓遷移到巴士與兩城中間,不但能保衛他們的安全,人口壓縮,也能在緊急情況下,徵調一部分百姓協助御防。

那麼外圍將會形成大片的真空地帶。

這會有用的,朝廷早遲要派出許多軍隊前來延州,依著這道巴士繼續向前構建寨砦。但這些寨砦將全是漢人的將士以及家屬,李元昊想策反,也就沒有可能。

或者李元昊派部族過來,那正好,層層逼近,將這些部族吃下去,遷移到後方。

形成真空,還減少了李元昊軍隊的供給。這個國度很窮的,大多數時候半帶半搶,比如此次入侵延州,大半的後勤供給是來自宋朝,或者金明寨內。

想法很好,可在城外築寨,會十分危險,可以參照鄭朗在三川口例。所以鄭朗將王信與狄青、楊文廣三員大將以及一半兵力,包括全部的騎兵一起放出去,以便側應。

但敵人到來,三人之間配合,與指揮能力很關健。

直到九寨築成,延州城與保安軍才能勉強稱為安全。

兵力少啊,否則鄭朗能一下子將寨砦推到蘆關與土門一線。

三員將領帶領著軍隊與大量物資出去,還有一部分糧食布帛銅錢,是發給百姓的,讓百姓參與,否則缺少勞力。當然,寨砦修好後,這些百姓安全也能得到保障。相輔相承。

然後下令,繼續修延州城與鄜州、保安軍的城牆。

開始大修寨砦,但鄭朗在延州城中每天都是度日如年。

兵力太少,騎兵更少,眼下的延州就像一個沒有穿著衣服的黃花閨女,有著無比的誘惑力,可是自己偏又沒有任何力量防禦。

開始穿衣服了,但在衣服穿上之前,才是最危險的。

還有兩處地方讓鄭朗感到頭痛。安遠寨與塞門寨,隨著這輛巴士擺起,這兩寨實際游離開防守圈之外。從地形上來說,它們又處在西北角處,如果李士彬不死,還有那麼多蕃兵存在,那麼與塞門寨聯成一道整體的防線,可是金明寨已破,大量百姓帶走,安遠寨與塞門寨已經起不到作用。

它們又是一個英雄寨,破了那麼多寨砦,這兩寨保留下來,一旦放棄,不知道引起多大的風波。鄭朗想了好幾天,也沒有想明白,正好王信與狄青一道返回延州城。鄭朗將這個疑惑說了出來。

王信與狄青面面相覷。

果然聰明人就喜歡做變態的事。

狄青在三川口領教過一回,那麼短的時間,有進攻,有佈防,甚至想到了用王信與史吉換防。

如今又在延州前停了一個巴士。

他們不知道巴士,是防線。

這個防線看似不變態,但他們是懂行人,知道有多變態,原來延州北邊有數不清的大小堡寨砦哨所,實際是一個花架子。有的小砦柵欄單薄,裡面僅駐紮害幾十人。又沒有多少戰馬,敵人來了,是送給敵人做早點的。還有許多中型寨砦,是給敵人的午餐晚餐。

但是鄭朗將有限的兵力集中在延州前方不遠一條線,再往東北去便是青澗城與綏德州各寨,因為離延州遠,兵力未受損,往上去便是府州境內,有折家軍。然後從保安軍往下去,是慶陽與慶州,兵力又未受折損。

因此在這個有限的扁平空間,集中九寨,使他們想到了一個物事——盾牌。還是那種超級厚實的盾牌。

兩人沉吟許久,王信說道:「安撫使,依末將看,還是不要丟棄,這兩寨是前方將士辛辛苦苦守下來的,丟棄了,會使將士失去士氣。」

「就依你。」鄭朗歎息一聲。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錯,但為了預防萬一,又讓塞安寨與安遠寨加強城牆,增加防禦能力。

接著又派出兩百名斥候,在前線巡邏,防止萬一。

比起劉平與范雍的輕敵傲慢,鄭朗做得很小心。然後開始向朝廷要錢,陛下,我將保安軍與延州城的錢帛全部用完了,快支援我吧。

戰爭的消耗是極其可怕的,不來前線,就很難明白趙禎為什麼要與西夏人求和,還是西夏與契丹大戰的時候,簽訂的和約。

然後小心翼翼注視著前方。

這時候,延州城來了一個莫名其妙,讓鄭朗啼笑皆非的客人。

……

鄭朗擺巴士擺得度日如年,京城也有人度日如年。

和風吹來,二月深了,天氣終於開始暖和。

崔嫻與環兒也回到嚴記客棧。

但是一愁莫展。

鄭朗隔三岔五的寫信回來,第一封信就是前往三川口時寫的,說一切平安,西夏人退兵了,讓她們不用擔心。

那就不用擔心吧。

結果信剛到手只有兩三天,就傳出五龍川戰事。

幸好這是一場小規模的激戰,一天一夜就結束了,隨後大捷消息傳來。

但讓崔嫻她們嚇了一大跳,對於其他人要功勞,自家丈夫還需要什麼功勞?

功勞足夠了,只要人平安,延州北方金明寨全毀,今天是三千幾百名敵人,明天會不會三四萬敵人?

然後接到鄭朗的第二封信,說事情差不多結束,要回來了。

是指三川口戰役的經過,這個鄭朗從頭到尾全部查清楚,也是鄭朗去延州的主要原因。

然後等,一等又有許多天過去,但朝廷呢,還沒有決定好替換丈夫的人選。

四兒噘著小嘴,氣呼呼地問:「大娘子,杏兒姐姐,官人什麼時候回來啊?」

江杏兒與崔嫻怎麼回答?

鄭朗兩個聰明的學生在此,恐怕也做不出答覆。

四兒說道:「大娘子,你寫信給官人,說官人在騙人。」

崔嫻只好說:「朝廷讓韓琦擔任陝西安撫使,大約官人很快會回來。」

「韓琦有什麼資格擔任陝西安撫使?」四兒不服氣地問。

「如果官人留在西北,很有可能會比這個職位更高,你想不想?」

「還是不要了。」

崔嫻一時沒有作聲,她心裡也知道,丈夫遲早要去西北,可是崔嫻並不想。

說了一會兒話,崔嫻也急切,韓琦擔任安撫使,是在後方,丈夫卻頂在最前線,兩者性質不同。於是將嚴榮喊來,她是一個婦道人家,不大好出面,施從光在京城人際不熟,只好讓嚴榮出面,向他未來的丈人詢問。

嚴榮又來到陳府。

陳執中一聽默然,說道:「你不要問我,你的先生恐怕連皇上都不能作主。」

「為什麼?」

「你跟你先生後面有了好幾年吧?」

「快六年了。」

「那你自己想一想。」

「陳相公,我這段時間閉門讀書,對外界不瞭解。」

「好,我說給你聽。」陳執中很看好這個女婿,資質不及那兩個三郎,但人忠厚老實,不像那兩個三郎,為人刁滑,若那樣的話,陳執中反而不喜。耐心地將時局講了一遍。

朝廷自三川口戰役後,下了許多詔書,先以陝西轉運使明鎬前往鄜州,又於河中府點摹壯士以備邊,出內藏庫錢八十萬緡付陝西糴軍儲,鎧甲弓弩一萬九給陝西諸軍。又下詔陝西州軍,有識西賊情偽與山川要害攻取方略者,悉詣所在自陳,派人送到京城。又選京東西、淮南、兩浙諸州本城兵士分隸禁軍。不是裁軍,而是擴軍,冗兵又冗兵!如不改變,在趙禎朝會使士兵數量達到近一百三十萬,僅是禁軍就接近九十萬。養一個禁軍,一年花費五十貫,還不包括兵器與戰爭的損耗,想一想,單軍費一年會達到多少支出。又下詔京城內外捕元昊刺事人,也就是奸細,獲一名者賞錢三百緡錢。知而不告者,法外重誅,其妻子兒女配廣南編管。

韓琦返回京城,與趙禎語良久,多談西北軍務,趙禎喜,於是讓韓琦為陝西安撫使,明鎬為陝西隨軍轉運使,與夏守贇、王守忠同議邊事,又讓符惟忠為陝西安撫副使,實際上這些安排是準備接替鄭朗與范雍職責的。

但鄭朗讓孫全彬與文彥博將人犯押回京城,又起了新的變化。

黃德和罪孽深重,無可非議,立判腰斬。

但趙禎對盧守勤的判決引起爭議。

接到鄭朗奏報後,趙禎流盧守勤於嶺南。

不但盧守勤,連郭勸也貶到嶺南。三川口失利,有的人再次將郭勸與李渭失職之事翻出來,於是將郭勸貶為惠州刺史,李渭貶為三門白都監。

直到三川口大敗後,滿朝文武群臣才意識到鄭朗去年不是無理取鬧。

但是對盧守勤的判決,讓許多大臣不滿意。

這就是朝堂的格局。

若是將狄青與盧守勤放在一起,大臣們會幫助盧守勤說話。文臣最忌憚的就是武將,宋朝太監也有些權利,比如監管諸監,或者作為監軍,可是數量少,這些年多時只有一百來名太監,少時只有幾十名太監,即便在軍中也多有節制,所以群臣對太監忌憚不大。

但將計用章與盧守勤放在一起,又會替計用章說話,無他,計用章是正牌進士出身,典型的文臣,況且范雍與計用章不能怪罪盧守勤想要開城獻降,盧守勤倒打一耙,也讓大臣們很不滿意。

葉清臣與富弼等人紛紛開火。

不但攻擊趙禎處執不當,還彈劾盧守勤之子盧昭序鼓內侍為盧守勤遊說,動搖後宮與聖心。

葉清臣說擁兵自固,觀望不出,恣縱羌賊,破一縣擒二將,大罪未戳,又自蔽其過,矯誣上奏,此而不按,何罪不容!

富弼說,盧黃皆中官,怙勢誣人……附下罔上,獄不可不竟。

接著多名大臣彈劾趙禎處置不公,最後上升到國家安危的高度。

趙禎只好將盧守勤腰斬。

鄭朗只是查,說必須從重處執,但沒有說怎麼處執,但必須要斬的。都要獻城投降,不殺何人殺?

可是鄭朗不需要說,料到有人會說。

文臣們並沒有甘休,繼續彈劾盧守勤的兒子盧昭序,趙禎被群臣吵得頭痛了,只好將盧昭序貶放江南。

然後就是范雍。

總的來說,此次鄭朗一行,讓一干文臣很喜歡,除了彈劾楊偕讓一些人不喜,其他方面,都讓朝中大臣歡喜。死了那麼多將士,沒有彈劾多少人,包括范雍,壞的說了,也說了功勞。

但是他們不知道鄭朗有一句話沒有說,不論換那一個大臣去,未必會比范雍做得好。

於是降范雍知安州,以象州防禦使環慶副都部署知環州趙振為鄜延副部署知延州,以秦鳳路副部署劉興為洋州觀察使環慶副部署知環州。

趙振是一員武將,平定過南方蠻部叛亂,金湯李欽等三部難制,趙振與三族酋長約見,酒後於百步外植射,欽等百發不中,趙振十箭皆貫,欽等驚,誓不復敢犯。又於涇原平定於羌胡薩逋歌等叛亂,多有功。元昊將反時,以金銀冠佩遺諸羌,趙振潛以金帛誘取,以破其勢,得冠佩銀鞍三千,甲騎數百,告鄰近諸州,也通告了李士彬與范雍,讓他們小心李元昊在延州故伎重演。范雍與李士彬不聽,於是有禍。

按照這份履歷,能勝任的。

但這份詔書一出,立即有人反對,韓琦說道,雍二府舊臣,盡瘁邊事,邊人德之,且降職留雍以安眾心。昔唐玄宗不以薛訥北敗,而以白衣揮青海,知恥而後勇,舉不世之功。趙振粗勇,為部署可矣。如果范雍節制無狀,不能勝任,則召范仲淹委任之。方陛下焦勞之際,臣豈敢避跡不言,若涉及朋比,誤國家事,當族。

范雍還是有好處的,邊人懷念,雖有錯,比薛訥征契丹時犯的錯誤要小,後來薛訥以白衣征吐蕃大捷。所謂知恥而後勇。陛下,降他的實職處罰,繼續讓他知延州吧。

若真認為范老夫子不行,那麼就小范小夫子來。我是為了國家講這個話的,與朋黨沒有關係,如果存了朋黨的念頭,許陛下誅我全族。

聽到這裡,嚴榮說道:「我知道了,韓琦是打壓武將。」

陳執中說到現在,正在呷茶潤嗓子,聽嚴榮這一句,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第三百四十章 難

「相公,難道我說錯了嗎?」嚴榮道。

「沒有,但這話對我說可以,千萬不能對人說。」

「喏。」

「繼續說。」

「這好比先生即將寫的仁義。」

「嗯,怎麼講。」

「當利益與武將衝突時,文臣士大夫會聯手打壓武將。」嚴榮道。對武將的看法司馬光與王安石也有不同的意見,時常爭吵,司馬光重視士大夫治國,王安石認為適當的給武將一些權利,如今朝廷已經矯枉過正,帶來不好的弊端。他嘴拙,沒有兩個小三的辨說能力,沒有參與,但時常思考,某種意義上他還是認為王安石想法是對的。繼續說道:「涉及到士大夫集團時,又因為理論的不同,分成兩個集團。每一個集團裡面也能分成若干小集團。所以士大夫有黨爭,但這個黨爭是針對士大夫集團內部的。」

「你先生說的?」

「不是,是我的想法。」

「說對了一部分,還有一點,許多士大夫想擔任高官……」陳執中輕聲說道。

他也沒認為垂涎祿位是錯誤的,為什麼楊偕阻攔夏竦,這是君子黨與小人黨的鬥爭,也是個人矛盾的鬥爭,楊偕與夏竦有一些恩怨,曾經幾次彈劾過夏竦。若夏竦在陝西招募土兵成功,建功立業,必然會進入東府為相。

大約那個鄭家子也看不慣這個,不能因為私人恩怨,帶入國事,可幾個大臣能做到呢?

這就是利益的爭鬥。

隱晦的解釋一遍,是望婿成龍,刻意教導嚴榮。別看朝堂有許多君子們,這些君子們一個比一個狠,原先也有朝爭,比如寇准與丁謂、王欽若等人的爭鬥,但除了丁謂外,其他的人還嚴守著一些古禮。

然而這些君子們不同,為了打擊對手,胡說八道,或者用他們才華寫文章將對手點點大的小缺點潑成黑墨。別看鄭家子是文人,是才子,有學問,如果君子全部反擊起來,頂多一年,鄭家子就會歸入小人黨。

君子惡搞,對立的大臣也不簡單。

沒有幾把刷子,這些人成長起來,普通人休想在朝堂呆下去。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內鬥如些激烈厲害,一個小小的西夏,卻沒有一個大臣想出對付的辦法?」

陳執中再次噴出茶水。

這個問題問陳執中,超過陳執中的理解能力。

應當問鄭朗。

內鬥向來是國人的強項,一個國家的英雄,正義的代表,唱黑他,頂多只要半年時間。但到了外戰時……

這方土地,善於養育一群最勤勞勇敢的百姓,也善於養育軟蛋的官員,與貪官。除了少數時間,大多數皆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

嚴榮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個丈人也是東府大佬,好像也有失職,改口道:「相公,請繼續往下說。」

韓琦的提議,讓趙禎產生猶豫。

陳執中的理解,估計趙禎是想到延州的重要性。

不但要會打仗,還有民政與財政,這個超過了趙振的能力。

這時韓琦又說了一句話:「雖然劉平英勇不屈,但他的資歷呢?」

趙振履歷不錯的,可還不及劉平,劉平還是寇准看好的官員,進士出身的武將。於是趙禎問了一句:「那麼依你之見,除了范仲淹,誰人最合適。」

「范仲淹最合適,然後到鄭朗,不麼杭州那邊臣不知道怎麼辦。」

說完韓琦不語,將難題交給趙禎。

趙禎又召集宰相商議。

韓琦推薦范仲淹,可是這些大佬卻認為鄭朗好。一沒有黨派,二有了五龍川戰績。

殲滅的敵人不算多,相比於正月幾萬戰士的犧牲,被擄走十幾萬百姓,雖然大多數人認為這些蕃子帶走是好事,但這個戰績不算什麼。去年狄青與許懷德面對幾萬敵軍時,還取得了輝煌的戰果。

但有大佬還是看到區別的,一是時間短,從接到斥候稟報到敵軍撲來,只給鄭朗留下不到一個時辰的準備時間。

二是殲滅,幾乎殲滅抓俘對方近九成將士,自宋朝開國以來,面對契丹人與黨項、吐蕃人,很少取得這樣的殲滅率。

鄭朗是文臣,對國家與陛下忠心,不存在忌憚。

雖然年青,進入兩府歲數小了,可是有太平州與杭州的功績,主持鄜延路資格卻有了。

范仲淹,他打過仗麼……

可是杭州那邊怎麼辦?

戰爭開始,前線用錢就像流水一樣,鄭家子也在延州向朝廷要錢。

是廢話,鄭朗不是神仙,又變不出錢來,再會經營之道,相比於戰爭所帶來的軍費,再加上西北的地形,也彌補不了。

因此杭州那邊地位同樣重要。

諸位大佬都算過賬的,如果今年銅礦成功,僅礦就能為朝廷斂得五百萬貫以上的財富,還有稅務所得,以及那些契股的財富。富弼僅主持了遂寧的契股,賣了一賣,在京城就為朝廷斂得近百萬貫錢。

鄭家子還抱怨賣少了。

有了這筆龐大的財富與沒有,區別會很嚴重。難道讓鄭朗坐在延州主持杭州事務?神啊!

想鄭朗回杭州,就要找人去延州替代鄭朗。想鄭朗留在延州,就要找人前去杭州替代鄭朗的知府之職。

於是張士遜說了一句:「讓富弼前去杭州如何?」

趙禎將富弼喊來。

富弼一聽老實地答道:「臣無能為力。」

鄭朗沒有隱瞞他,許多計劃還與他進行過商議。

首先對海外的事務,他根本不懂。而且還知道年底鄭朗將出售契股,這些契股一部分是用錢,一部分是用地,十分麻煩。並且此次出售契股,是面對全國,替朝廷斂財。

特別是京城與河北,有許多權貴,一些人會倚仗勢力壓人,自己沒有那資格服住眾人。

看似有功績,實際有可能比西北的軍事更燙手。

除非鄭朗將契股售完,數礦經營安排妥當,就像他在太平州那樣,自己前去杭州還差不多。但害怕趙禎強行向他下旨,又說道:「那個礦與海外的事,臣根本不懂。讓臣去杭州可以,太平監與市舶司,臣不能管理。」

那讓富弼去有什麼用!

於是未決。

但西北不能不管,又詔三班使臣有文武器干者,許其自陳,量材施用,諸路轉運使提點刑獄,察訪習知邊事之人。

我能文能武,皇上,用我吧。

好,那你到各州長官面前說說,文在何處,武在何處,確實有本事,馬上就用你。

這是釋放朝廷戰鬥的決心,別當真,能文能武,自古以來有多少人,當諸葛亮與裴行儉等人真是大白菜?

然後處執薛文仲,計用章沒有說逃跑,是薛文仲主張撤向鄜州的。既然盧守勤被斬,薛文仲也要處理,貶為廣南監當。

再詔殿前諸般材勇前往邊境擔任官員與將領,兵部試武舉人,以策論定去留,弓馬定高下,合格者立即授於邊職。

接著又改寶元年號為康定,原來範仲淹貶,不准中外越職言事,富弼論日食,於是許中外臣庶上封議朝政得失,不管是老百姓,或者官員,或者外族人,都可以上書進諫。

詔韓琦量陝西民力罷所科芻糧,調民修築城池,令諸州提點丁壯,協助防護諸臣,除教習外,無得他役。

夏竦不傻,韓琦也不傻,因此韓琦要求增加弓箭手。

很聰明的弓箭手一詞,弓箭手是差役,非是兵。夏竦直接要求建立土兵,而朝廷最怕的是邊疆壯大,戰事到來,西北諸位大佬有職有權,再有當地強大的一支軍隊,萬一成了安祿山怎麼辦?

實際還是兵,但換了一詞,馬上讓朝廷得到通過。

韓琦是進諫後才實施的,鄭朗根本沒有徵得朝廷同意,已經在實施。

也沒有什麼人說話,延州特殊情況,漫長的幾百里邊境,兵力空虛,那是特殊環境,特殊對待。況且鄭朗不是想留在延州,自己要求回杭州,忌諱少。

總之,這些天幾乎每天都要下達幾份詔書,一大半是關係到西北的。

將情況講了一遍,陳執中問道:「嚴榮,你認為你的先生,最後會花落何處?」

嚴榮一聽愣住,傻呼呼地問了一句:「難道朝廷除了鄭大夫外,就沒有人了?」

「有,但沒有得到證明,如果有能力,最好不過。如果沒有能力,又用上了,再犯下范雍的錯誤怎麼辦?」

嚴榮想了半晌,說道:「我也不知道。」

老師得到證明,但不能將老師人一分為二。

「所以你可以回去回復了。這件事不需要問我,而是問你先生。」

「鄭大夫?」

「韓琦提議後,朝廷拖了好幾天,也沒有決定下來,最後必然要向鄭行知詢問,徵求他的意見。還有,你要好好讀書,我今年很有可能不在京城了……」

「怎麼啦?」

「三川口戰役,兩府皆有重大失誤,只是西北沒有安排妥當,兩府諸位相公至今又未能獻出什麼良策,皇上必然罷免一些相公,東府首當其衝……」

陳執中在京城,又有鄭朗這個老師,省試時多少會有人賣幾分面子的,陳執中貶相,鄭朗無論在杭州或者在延州,鞭長莫及,嚴榮省試只能靠自己了,說完道:「去吧。」

嚴榮回到客棧,將情況稟明,江杏兒說道:「那好啊,嫻兒,我們寫信,讓官人回來。」

「不能,雖是家信,輾轉千里,一旦讓人看到,必然彈劾官人怕死畏賊,官人在三川口親自站在戰場上指揮,所樹立的功績會前功盡棄。」

「可是。」

「杏兒,不用怕,官人信中意思還是想回來的,不問官人則罷,一問官人,官人必然要求回杭州。」

果然沒有多久,朝廷派侍御史陳洎與內侍王滋前去陝西催促州軍修築城池。不是在前線修,是整個陝西全境全部修。

還是有作用的,後來元昊差一點入侵到長安城,最後退兵,沒有辦法再向前了,一個城池連著一個城池,西夏人不善長攻城,況且還有潼關天塹,元昊怎麼可能打到洛陽與開封?

一旦城池修起來,即便延州或者保安軍失守,是前線糜爛,但不會影響兩京安危。

然後讓他們順便前去延州下旨,一是給錢帛與物資。

給了十萬緡錢,還有一萬匹布帛,以及一些武器,糧食。武器糧食由於運輸的原因,要過很久才能抵達,先將錢帛送到延州,以解鄭朗燃眉之急。

同時還有一道聖旨與一道詢問的口旨。

……

鄭朗提心吊膽的度過每一天。

西夏人沒有再發起進攻,但時不時傳來斥候交手的消息。

終於金明寨與橋子谷寨先樹立起來,這兩寨最是交通要衝場所,所以先集中將兩寨修好。至少讓宋軍在前方有一個存身的場所。

鄭朗稍稍鬆了一口氣。

兩寨樹立,不像以前那麼不安全。

然後徵兵,先後徵得七千鄉兵,給他們發放武器,整天訓練。

但沒有結束,還要征三千士兵,延州一帶才能勉強有防禦的兵力。

陸續的又將百姓遷向巴士南方,呆在這條防線北方太危險。

幸好鄭朗有了近六年主持一州事務的經驗,否則這麼多事在這麼短時間處理,非得出亂子。

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忽然外面有人稟報:「有一個女子要見安撫使。」

「女子?」鄭朗迷茫地問。

護衛道:「她說是你的故人。」

「讓她進來吧。」

一個漂亮的少婦被士兵帶了進來。

鄭朗看到這個少婦更愣住了,不解地問:「婁煙,你怎麼到了延州,高衙內呢?」

「奴與他,他分開了。」

你與他分開,與我有什麼關係?如果不是婁煙來到延州,鄭朗幾乎將這兩個活寶都給忘記了,又問:「那你為什麼來了延州?」

婁煙看著鄭朗左右,鄭朗讓左右退下,婁煙說:「鄭知府,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

「昔年你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

「那是孩童之事,我年幼無知,不能作數。」鄭朗有些不悅,原來還想報復一下高衙內,可走得越高,眼界越高,鄭朗不想動這個念頭。此時休說高衙內,就是八賢王見到自己,也不能慢怠。因此心態不一樣,你嫁給了高衙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為什麼問這個輕佻的問題?

「奴只是想問少年時,鄭知府有沒有喜歡過奴。」

鄭朗更是不悅,說:「那時候是喜歡過你,可小,不懂事。」

「這麼說,奴是鄭知府喜歡的第一個女人?」

鄭朗沒有回答,他根本沒有喜歡過這個女人,但這具身體的原先主人,第一個喜歡的女人確實是這個粉妓。

婁煙臉上忽然出現一絲淒愴,一絲欣慰,表情十分複雜,低聲道:「能得鄭知府喜歡,以奴的品性與身份,死也無撼。」

「婁娘子,發生了什麼事。」

「沒,只是奴當初看錯了人,奴來延州有兩件事,一是想出家為尼。」

「你想做尼姑?」

「嗯,年青時無知,如今經歷很多,才知道所謂的繁華皆是一場夢,想進入空門……」

鄭朗哭笑不得,同時也啼笑皆非。心中也沒有當真,既然想遁入空門,為什麼臉上還抹著脂粉,身上還灑著香脂,甚至衣服還薰過香。

「為什麼來延州出家。」

「當時奴居然有眼無珠,所以想到延州,用邊境的苦難洗淨奴的塵浮,又有鄭知府在延州,從起點了斷塵願。」

鄭朗沒有作聲。

婁煙又說道:「鄭知府,你是做大事的人,宋朝文臣武將不知凡幾,你在西北有些不值,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何苦將自己置於險境?」

「我來西北只是看一看,主要是查三川口戰役真相,朝廷安排人手後,我還會回杭州。不過將來,我去何處,要聽從皇上安排,有什麼險境可言。食君俸祿,忠君之事。」

「那……」婁煙嘴張了張,施身告辭。

鄭朗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裡好笑。與高衙內鬧翻了,居然找到本官這裡。難道想傍自己這棵「大樹」?

沒有管她,隨後延州城牆臨時修葺好了,是臨時,想要牢固,不但延州城,諸寨砦還要陸續的修葺,到夏天才能結束。這是暫時將防線鋪開。

朝廷的欽差也就到了延州。

王滋下旨,先是授鄭朗太子少師龍圖閣直學士。

太子少師與太子賓客等都是兼職,榮職,下面還有一系列東宮官職,比如富弼的太子中允。但其榮還不及太子太師太尉太保,更不及太師太尉太保。龍圖閣學士上面還有許多更尊貴的學士,更不要說直學士。

鄭朗終於是年輕,他說道:「臣不受。」

李滋說:「陛下早知道你會不受,讓臣帶一句話給你,你有功不受,讓其他有功將士大臣如何作想?子貢拒金與子路受牛,卿當聞之!」

「那臣就受直學士一職,少師之職,臣還是不敢受之。」

李滋不管,他只負責帶聖旨與錢帛過來,十萬貫還是少了,但有比沒有強。

鄭朗謝過趙禎後,李滋說道:「我還帶了口旨過來。」

「臣接旨。」

「陛下說,鄭卿,自澶淵以來,國家承平已久,從未打過大型戰爭。無論朕,或者滿朝大臣,都沒有打過仗,自元昊反相已明,三川口失利,朝堂爭吵不休,連一個有用的良策也沒有人拿出,朕如何辦?」李滋宣完這道口旨後,忽然伏在地上大哭起來:「陛下,陛下。」

天知道他是真哭還是假哭。

但鄭朗眼睛眺望著東方,表面上趙禎這段時間又詔書連連,實際上面對即將到來的大戰,趙禎內心十分害怕惶恐。這才是真實的趙禎。

又浮現出趙禎瘦弱的身影,鄭朗眼中有些潤濕,將李滋扶起來,說道:「你對陛下轉述,這段時間我也在想辦法。不過有三條我一直沒有想好,將從中御!消極防守!議和苟安!這三條沒有解決,即便衛青霍去病與孫子李靖齊聚我朝,西夏之危也無法解決。」

再次盯著東方,鄭朗心中默默想到,趙禎打西夏其實不難,可你準備好了嗎?

就是這三條國策,只要將這三條國策改變,休說西夏,幽雲十六州收回來也不是夢想。

第三百四十一章 新時代

這三個問題,鄭朗本來不想說的。

趙禎現在肯定不清楚,就是說出來,趙禎未必採納,即便採納,大臣未必同意。縱然是皇帝也不行,趙禎仁厚,可與宋神宗相比,缺少了勇氣。自己與後來的熙寧變法相比,也沒有王安石那種地位。

然而趙禎掏了心窩,鄭朗終於忍不住說了。

然後道:「李內侍,這樣吧,我寫一份奏折,將我的看法稟報給陛下。」

首先便是三條。

第一條是將從中御,不是趙匡胤的本義,但與趙匡胤有關。趙匡胤是天才指揮家,命將出師,會在大將出發前,做一些簡要的指示與告誡。

趙匡義自幼學弓馬,與趙匡胤無關,趙家原來就是小武將世家,包括趙匡胤的兒子也上過戰場,屢與賊交鋒,賊應弦而倒者眾。是一名勇士,但為了替自己正名,刻意處處要顯得比哥哥高明,包括科舉、祭祀、制度與軍事,甚至琴也要改成九絃琴。

於是將哥哥的這一行為發揚光大,不但每次大將出征時,作指示與告誡,而且很繁密,甚至授陣圖,讓將士在前方佈陣圖。宋真宗也是如此。

孫子兵法要求為將之道,智信仁勇嚴,宋真宗也親自製度七條,修養自身,有所法則;不得越職,侵擾民政;均撫士卒,無所私黨;訓教士兵,勤習武藝;安撫士卒,甘苦同當;制馭士卒,無使犯禁。

最重要的謀略與勇敢不見了。

將從中御的祖宗法制完全成形!

田錫、王禹偁等重臣,包括後來的岳飛皆表示反對,不得功。

趙禎朝,也有一些大臣,包括鄭朗在內先後提出進諫,特別是鄭朗少年在宮中與趙禎一番談話,說澶州之盟的弊端,給趙禎留下深刻的印象。故趙禎並沒有過多干涉前方將領的指揮,更沒有臨行授什麼錦囊與陣圖。

但將從中御政策依然存在。

這個中不是皇上,而是前線大本營裡指揮的文臣,比如范雍。

坐在安全的州城裡,對將領說你們怎麼怎麼做,韓琦也做過類似的事,導致任福大敗。

然而戰場上變化萬千,往往一陣突然到來的狂風,一場暴雪,一場大雪,戰鬥形勢立即改變。故孫子多將說兵無常形,甚至有的名將根本不去看兵法。因為即便看了,不可能照搬全抄。

本來文臣對軍事就不善長,再用了將從中御的政策,故宋軍將士雖勇敢,很難獲得大勝。有,但這幾場大捷,全是前線指揮獨專大權,包括童貫,連宋徽宗的聖旨也不聽,這才取得的。

為什麼有了這個古怪的國策?

原因很簡單,控制將士有種種奇怪的想法,否則想來想去,會對朝廷不利。

打仗的武將領本來權利很小,再缺少想像力,指揮權上完全是一個傀儡,這個仗還怎麼打?比如狄青崑崙關大捷,若不斬殺楊畋,聽從余靖的安排,還能不能取得崑崙關大捷?

將從中御政策,使武將危害性無窮的減弱,但別指望打勝仗。

消極防禦政策完全是趙匡義造成的,高梁河戰役失敗,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勝敗軍事常事,但趙匡義害怕了,開挖塘泊,種植莊稼樹城,包括楊延朗三關也是這一政策的產物,只是御防,而不是進攻。

這一政策後患無窮,像鄭朗在延州城北擺了一個巴士,城裡城外的兵力最少需要兩萬多人,這僅是一處,從河北到秦鳳路,宋朝邊疆有多長,僅是一道巴士,最少得要兩百萬軍隊!

而且兵力分散,失去速度的優勢,往往讓敵人以多打少,張洎說兵聚則功成,兵分則禍集,勝敗之道,其理昭然。只要實施這一政策,已注定了勝敗。

鄭朗還不算過份的,擺了一個巴士,是無奈之舉,但知道將兵力集中到有限的寨砦裡,保持每一寨砦兵力皆達到一千人以上,有一定的防禦能力,又因為後方不遠處便是延州城與保安軍,又有青澗城、金明寨、橋子谷寨三大據點,能做到相互接應,但再看看原來宋朝的寨砦分佈,已經分兵,再無窮分,有的寨砦裡僅有一兩百駐軍,守是不能守,攻是不能攻,又不能及時調動軍隊,不戰則矣,一戰必敗。

可以布寨砦,佈置也要巧妙,是布一張看似洞眼很大,但絲麻厚實的天網,而不是布一些看似嚴密,連小魚兒也網不住的弱密之網。

另外就是勇氣,前線指揮沒有開疆拓土的動力。不能開,一開意味著馬上被其他人替換,以防功高震主。

當然,比只會搞抗議,哄騙百姓的政府要強,但這種政策,又掣肘著前線勝利的可能性。

議和苟安與趙匡胤依然無關,雖然往大渡河上揮了金斧子,其實有許多原因,往西往南去,多是少數民族,得到好處不大,甚至還需要朝廷不斷的支援,又分去了兵力。

南方有南唐,後方有後漢與契丹,主要敵人是強大的契丹,不能將精力放在偏遠的南方,故揮了這一斧子。

趙匡義高梁河大敗後,倦於兵事,於是說,清靜致治之道,修德以懷遠,四夷當置之度外,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測,惟奸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

無論契丹與吐蕃或者黨項,禍害不過是邊境的百姓,不會滅國。從國內產生動盪,禍害無窮。宋朝重文黜武,偏於內治的政策成形。以致於澶淵城下,楊延郎獻策說借勢取易幽等諸州,不但乘契丹兵力空虛時奪下幽雲十六州,還可以逼迫契丹撤兵,中途伏擊,此乃圍魏救趙之策。宋真宗不聽,一心想要議和,盟約後又裝神弄鬼自解,一國君臣如病狂然。

想打勝仗,趙禎得做好思想準備工作,先打敗他的父親與爺爺。

鄭朗將大部分弊端,與成形的原因,所帶來的消極影響一一寫了出來。最後說了一件事,可以御防安史之亂與藩鎮割據,但不得矯枉過正。

這三條制度鄭朗一時半會,沒有指望趙禎會改革。

又寫了下面的東西。

宋朝對軍法十分看重,無主將命先離隊者斬,賊軍離陣遠弓力不及亂射斬,發箭不盡斬,發箭回顧斬(不讓士兵看後,產生逃意),失旗鼓旌節全隊斬,奸犯婦女女子入營斬,賊軍來降輒殺者斬,憂民者斬,等等。若全部執行,縱然岳家軍的軍紀也不及之。

但說一套做一套,王全斌破蜀後所做所為,也沒有斬,黃德和之死與甘泉大掠無關,至於女子不得入營,早丟到歐洲去了,幾乎宋軍所有的軍隊裡都有軍妓存在。

因此重新制訂軍法,寧簡勿繁,寧易勿難。不能要求太高,軍法太多了,太難了,不能執行。重新修改軍法,但修改後,全軍必須執行這些軍法。

當然,宋軍比西夏軍隊軍紀要好,這也是之所以數次雖敗,不是那種恥辱性大敗的原因,也幾乎是宋軍唯一能抵抗西夏軍隊的地方。但可以做得更好一點。

對貪夫庸將的寬縱,漢時李文誤期處死,宋朝無論怎麼敗,也不見處罰,所以將領不懼失敗,而是想方設法保住自己性命,往往象黃德和那樣未敗之時,率先逃命,造成大敗產生。

私役軍士,將手下當成自己的傭人,修造宅第,伐薪燒炭,種植蔬菜莊稼,織造段子坐褥,做木偶戲人,刺繡奏樂,造成嚴重的財政浪費,損傷了戰鬥力,軍隊更是烏煙瘴氣,軍紀鬆弛。

刻剝軍士錢糧衣服,私放軍債,買工。張宗誨說的武器不良多是這一原因造成的。不但軍中,京城各製作武器作坊,也因為貪墨等現象,或者因為剝削作坊工人,搶工,所制武器不精,甚至延州城中有的箭矢因為用鐵粗濫,大弓不能勁穿一層甲冑。

前三條針對國策,這三條針對軍中時弊。

想打仗,沒有一個主題明確的國策方針,沒有一支強大的軍隊,獻再好的方略也不會產生作用。

這才獻方略。

前段時間包括陳執中等人也上書言奏,內容空泛,不切實際。只有吳育獻了一策,稍稍有用一些,聯吐蕃回鶻,對西夏實施伐交之戰,可是回鶻與吐蕃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可以聯繫,但不能指望他們會產生多大的作用。此時元昊立國已穩,非是前幾年相比,連吐蕃人因為唃廝囉父子的內亂,想打通南絲綢之路不可能了。

增加鄉兵,比韓琦更進了一步。

但又不是夏竦所進方略,夏竦已將鄉兵當成正規軍隊,會產生許多顧忌。

這些鄉兵常設,閒時務農,農閒訓練,戰時出征,免其賦役,給予稍許補貼。

那麼不會讓邊臣專權,敵人不入侵,不能有徵集權利,就不會產生安史之亂,如今鄭朗一提這四個字,都想吐了。安祿山與史思明果然很強大,不分析宋朝,就不知道這兩人對中國產生了什麼影響。

鄉兵久在陝西,熟悉當地環境氣候地形。

當地徵調,士兵不是離鄉背土,故兵卒不會怨。

雖罷其稅賦,稍許補貼,一個鄉兵一年十幾緡錢足矣,養十幾萬鄉兵,也不過一百來萬貫。如果全部用禁兵代替,陝西最少要佈置三十萬軍隊,這個軍隊數量只能應付防守,而不能發動進攻。一個禁兵一年花費五十貫,僅駐守一項,就達到了一千多萬貫開支。

但鄭朗也說了,不能全部用鄉兵,必須鄉兵與禁兵半陳,這才有常駐的軍隊,與機靈的軍隊,也會節約大量支出,減少百姓稅役與力役。

久戰!

此時西夏是丁皆兵,兵力最少在五十萬以上,想立即殲滅,是不可能的。也不要做這種打算。

做好久戰準備,於前線修寨砦,一步步逼近西夏,西夏軍出,守住寨砦,守城也是宋軍的強項,西夏軍隊撤離,可以對西夏人進行反騷擾,就像高繼隆那樣,讓西夏諸族在邊境無法存身。然後再將寨砦往前逼近,一步步蠶食到橫山與六盤山前。

這個辦法很噁心人的。

也就是范仲淹的方策,不過范仲淹也沒有做好。

但不能密佈寨砦,只於交通要塞之處設寨砦,每隔不遠,便有一處大寨做側應。

再於前線堅壁清野。

元昊大軍若攻,讓他攻,只要有諸多大寨守護,給他膽子,也不敢孤軍深入,否則弄不好,後路都給他切斷。

范雍與李士彬之敗,是消息不靈通,要廣佈斥候。選精悍士卒當作游騎,遍佈於前線日夜查看,使敵寇不能奇兵來襲。

長久的中止榷務。

西夏與宋朝真正貿易,西夏很吃虧的,但西夏人沒有錢,宋朝於是成了輸入國。

戰馬無所謂,主要是私鹽。

西夏青鹽在宋朝很有名氣,以前一斤可售六十多文錢,相當於最好的大米一斗,購買力三十多人民幣。交戰以來,漲到一百多文。

這些錢沒有全部進入元昊的口袋,西夏也有私鹽,甚至一些婦人為了財富,披馬上陣,謀取私鹽之利。還有運輸的損耗,宋朝官吏將士的貪苛。但也是西夏重要的財政收入。

不但元昊指望青鹽,西夏各部也指望青鹽向宋朝換來各種物資。

只要連禁二十年,西夏將會不戰自潰。

但如何禁,僅在前線不能杜絕的,必須下詔,任何百姓食西夏青鹽者斬,走私青鹽者法斬,全家充入嶺南。

法雖苛,關係到國家,也必須苛。況且宋朝不是沒有鹽,收入也不需要西夏人來支撐,打貿易戰,對宋朝有百利而無一害。

一年無功,只要堅持十年,會見著效。

戰馬,趙祉前些時間下詔,征各種馬匹。

騎兵少是宋朝的弊端,可是趙禎與諸多大臣忽視一個問題,想馬匹不難的,可以從吐蕃與邊境諸族購買,甚至從女真人手中購買。但有戰馬不行的,於何處飼養?宋朝缺少牧場,即便有,也無法放養大批戰馬。若放在劍南與河南等地,天氣氣候等原因,馬匹久會變異,奔跑力下降。

騎兵數量夠了就行,還得從步兵入手,休想指望立即建立一支強大的騎兵。

頭腦一定要冷靜。

契丹。

想打島國,要考慮另一個國家。這一世想打西夏,要考慮契丹。

歷史驚人的相似。

軟弱的外交政策,內鬥,貧富分化,自欺欺人,甚至富裕度、道德、勇氣與貪污的輕微不及宋朝。

契丹與老美也十分相似,是一個龐然大物,老美怕犧牲,契丹漸漸失去勇氣。但不得不注意的,可以從海上繼續支持女真人一批武器,如果沒有記錯,今年熟女真將會有一次反叛。一旦女真人屢次反叛,會對契丹進行牽制。

但不可讓女真人真正強大,那麼會是猛虎代替一隻飽狼,危害很嚴重。

派斥候潛入契丹揚言契丹新皇帝軟弱,前幾年元昊將契丹皇帝的姐姐興平公主囚禁虐待而死,契丹皇帝屁都不敢吭一聲,用此嘲諷契丹皇帝,激起契丹民憤,減少契丹人與西夏聯手的緊密度。

只要做好這些,西夏不滅,也會衰落。

而且長時間的戰爭,會替國家磨練一批人才,若有可能,幽雲十六州……

沒有說。

但說了,關係到宋朝的千秋萬代,趙禎不能心軟,一旦復和,大勢必去。

後來趙禎的求和,也不能說不對,主要方針政策不對頭,和比戰有利。

但求和,西夏人不是契丹,不講信義,也不能指望真正會和平,本來河北已經駐紮大量士兵,西北再駐紮軍隊,與之側應的是邊軍越強,京城軍隊也越多,宋朝會進入慢性自殺時代,頂多一兩百年,一旦出現一個稍稍不做為的人君,國家必將滅亡。

最後說了火器,為什麼新火藥與相關的武器,沒有出現在西北戰場上?

用來野戰不利,但這些武器利於守城。

想一想,即便是火藥製成火藥包,裡面再放上鐵釘,當作石頭往下扔,威力也十分驚人的。

這個火藥不是唐朝的火藥,不是宋朝的火藥,不是明朝的火藥,威力已經相當於清朝初年了。提前將它釋放出來,會起到什麼樣的效果?

吹乾墨跡,打好火漆,交到李滋手中。

李滋又說道:「陛下讓我問你,你是在延州好,還是在杭州好。」

一個是前方的用人,一個是後方的財政。

鄭朗說道:「陛下看到這份奏折便知。」

奏折上說了很多,但主要的方略便是利用宋朝的強大綜合國力,慢慢將西夏人磨死。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鄭朗在西北力不大,相反,這需要龐大的財政支持這個方略。

李滋又說道:「鄭學士,我臨來前,聽到一則消息,說是樊樓要支持延州二十萬錢帛,正在往西北押運。」

「咦。」鄭朗驚詫一聲。

樊家有這個實力,但不是小數字,為什麼要這樣做?

難道是想買一個官職?或者讓自己以後支持樊家?

胡思亂想一會,沒有想出來。但是好事,自己在延州擺了一個巴士,花了不少錢,二十萬貫錢帛到來,能部分的充實延州州庫。

……

走過渾州川,便是數座山峰相連,前面便是橋子谷。

終於在鄭朗臨離開時,將此處關卡搶修出來。

站在寨牆上,滿川煙綠,即便是延州,春天也到來了。

鄭朗看了一下狄青、王信與楊文廣三人,說道:「自此以後,西北不能再平靜。朝廷缺少武將,五龍川一戰,你們表現突出,我回京後會在皇上面前替你們美言。」

「謝過鄭學士。」三人大喜。

雖然武將地位很可憐,但身為武將三人還是想建功立業的。

有鄭朗的美言,等於憑空增加兩三次奇功,飛黃騰達不敢說,會很快加官進爵。

「但是你們要切記住我下面的幾句話。臨敵之時,要學會臨機應變,交戰之時,要拋棄私心,互相配合。一絲麻一扯便斷,幾百股麻絞在一起,刀斧不能傷。」

「但是……」王信欲言欲止。

「只要能勝利,我會替你們說話。」

「是。」

鄭朗說完再次看著滿川煙綠,久久不言。

自己漸漸發揮了作用,不僅是五龍川勝利,還有此關,這是一處重要的隘道,然而李士彬疏忽不視。

西北戰事開始了,加重宋朝的沒落。但同樣是一次良機,若做得好,不但對宋朝不產生危機,反而是一次興盛的大好時機。

自己能不能開創一個新時代?

第七卷 射天狼

第三百四十二章 相公

一年又過去。

春天時,鄭朗去了各縣巡察。

百姓不知道,但鄭朗心中有數,這是他最後一次以知杭州府的名義,巡查杭州各縣。

才來杭州的一年,發生許多事,一度讓一些百姓十分失望。

到了第三年,種種好處出來,百姓態度才真正全部改觀。

有一些利政沒有完全顯示出來,比如鄭朗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不能種稻穀,然而杭州獨天獨厚的地形,山同樣是寶貝,種植果樹、茶葉、竹子。就是坡地也能移載桑麻。

杭州特許的茶葉通商法,直接用海船出口到外國,使茶葉種植面積迅速擴大。紡織機械的改善,工藝的提高,又使桑麻業日漸發達。但這些事物,有一個成長過程,無論果樹、茶葉或者竹子短短一兩年內不能完全見效。

完全見效至少需要十年以上的時間,才能真正飽和。

但對杭州的改觀,可以用肉眼看到速度的變化。

水利引起許多風波,用契股交換,辨佛,還有一部分人不理解,為什麼不顧糧食與耕地,退耕還湖。直到去年秋後,秋潦之害降低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輕度時,許多百姓才真正會意。

其實從去年冬天再次修了一下水利,只要下任長官能維持目前的狀態,稍做一些調整,今年秋潦之害會更輕,糧食總體產量並沒有減少,實際是在增加。

挪出來的水面,鄭朗也沒有浪費,與太平州地形不同,往西一些山區的湖泊四周是山,就像水庫一樣,可以養魚,可以飼家雞鴨鵝等家禽。鄭朗還鼓勵百姓用三角蚌飼養珍珠。

蔗糖監的開放,使種植甘蔗面積增加。又鼓勵百姓制竹扇,倭奴國的竹紙扇在中國很有名,但真正論工藝,宋朝工藝不比倭奴國差。還是有劣勢的,倭奴國扇子有名氣,主要原因還是它來自外國。於是鄭朗對一些扇子作坊進行指導,比如奢侈的用牙雕做扇緣,或者綴玉鑲金,或者用絲帛代替紙張,用金絲做為繪畫線條,或者薰上香氣。

倭奴國扇子能抓住宋人的獵奇心理,但可以從工藝的高度超過它。

甚至因為鄭朗送了一塊玉珮給小公主,使雞血石聲名遠揚,一些工匠去了昌化,加工雞血石。

與鄭朗無關,沒有鼓勵,也沒有反對。

雖增加了杭州收入,可是雞血石資源太少了。

這是內政。

市舶司與平安監出口攜帶大量貨物,商品與供給,繁榮了杭州各個作坊。

鄭朗又進一步放大貿易額,除了銅錢依然進行了控制,無奈,去年一帶為宋朝帶來大量的銅精,但根本不能滿足宋朝的銅錢需要。想徹底改觀,最少有可能得過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但放寬了以物易物,以貨易貨。

又從倭奴國用木排方式,進口大量松樹,不但用作建材,還用作制墨。

後世的倭國環境保護意識很強的,可這時沒有。

鄭朗也不可能有一衣帶水,友好聯邦的情節,這個國家與民族,最好能從地圖上徹底抹去。

因此動援王昭明想方設法,鼓勵倭國各勢力砍伐松林,用宋朝貨物與他們進行交易。

大量松木到來,又出現墨坊。

僅是內政收入,也比鄭朗來杭州時,翻了一番還不止。此時杭州已經成為宋朝最富裕的州府,京城都有所不及。甚至可以稱為此時這個星球最富裕的地方,而且還像一部強勁的機器,繼續有力的發展。

不斷地均田,貧富分化不能解決,但減少了貧困百姓的比例,減輕內部的矛盾。

太平州是一場奇跡,那麼杭州就是一場夢幻。

京城裡就連最苛刻的君子黨們,也不得不承認鄭朗治理地方吏治的本領。

是地方的吏治,不是能擔任宰相的本領,兩者有區別的,許多官員在地方上表現良好,擔任相位後,卻不能有所作為。

但沒有人牴觸鄭朗。

此時兩國交戰,財富是關健,朝廷迫切需要鄭朗在杭州的斂財能力。

與斂財有何關係?

但有人是這麼認為的,士農工商兵,鄭朗重工商,用工商創造財富,就是斂財。

鄭朗沒有理他們想法。

舉宋一朝,對財富十分看重,即便扣上斂財的大帽子,只要不戴上剝削百姓的名義,也不要緊。

轉了一圈,矯正一些知縣的做法,再度回到杭州。

可沒有多久,就接到消息,王直率領七百餘名蕃兵到了東海群島。

鄭朗高興地說道:「走。」

坐船去了舟山群島。

是去年招呼王直這麼做的。

到去年秋後,王直一共換來近九百多名生女真,主要一開始接觸,大家不瞭解,海邊部族人口稀少,到內陸隔得遠,又不太方便,才開始得到的生女真不多。

這些生女真士兵帶到礦上,然後與宋兵夾雜,利用或者主動挑起倭奴國地方上的矛盾,免費為他們作戰。

不能讓他們閒下來,繼續參戰,保持戰鬥力,女真人又來自各部,通過參戰,能進行實戰整編。生女真戰士的加入,增加戰鬥力,使倭奴國想打兩礦主意時,心中也要惦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這個是威,再贈送大量貨物進行拉攏,軟硬兼逼,保持兩礦安危。

然後鄭朗下了一道命令,讓王直再去東北,換一批生女真戰士過來,將這些整編後的生女真戰士帶回杭州。

馬上就要用上。

用不上,也不能讓他們呆的時間長,三四年換一批,否則一旦生女真軍隊成形,能直接危害到兩礦安全。

大量兌換,也減少生女真的人口基數。

讓鄭朗選擇,寧肯生女真不背叛契丹,使契丹受到牽制,也不想女真人強大起來。

沒有帶到杭州,而是將他們放在舟山群島的一個島嶼上。

陸續進行了一些戰鬥,士兵減員,只剩下不到八百人,讓王直一起帶來了,但倭奴國還有生女真人,是去年冬天冒著嚴寒,從生女真部帶來的四百多名戰俘。

大量用貨交換貨物,也加重生女真各部的仇殺,這是鄭朗所不知道的。

見到王直,鄭朗說道:「這兩年多來,你辛苦了。」

「學士,這是我應當做的。」王直憨厚地說道。

兩年多的經歷,使王直產生一些變化,身體比原來更強壯,眼睛也堅毅有神,充滿自信。

不過王直心中同樣很滿意,因為有功,他已經遷為崇班,成為正八品的武將。

王直說完後,扭頭看著三個女真人,說道:「趙保、趙忠、趙勝,這是我的家主鄭大學士。」

將生女真人帶到倭奴國後,全部改成趙姓。

然後按照宋朝的編制,加夾著宋軍,分成三個指揮,主要將領還是宋將擔任的,但聽從了鄭朗意見,又於女真人當中選出三個彪悍的人擔任首領,協助宋軍管理這些女真人。

朝廷也沒有弄清楚,是名義上的首領,並沒有官職。

三個女真人走過來,嗡聲嗡氣的行禮。

鄭朗注意了一下,雖是三月上旬,但天氣還略略有些寒意的。

可是三人身上只穿了一些麻衣,趙忠與趙勝依然保留著女真人的傳統,光著大膀子。

不但是這三人,其他的女真人同樣如此,遠遠望去,一眼就能看出那種凶悍之氣。也不是如此,換回他們時,王直與楊九斤不會換那些瘦弱的戰俘回來。

女真人生活很苦,到了礦上後,吃得飽,睡得好,身體也變得更強壯。

時不時的戰鬥,又使他們沒有墮落,因此才有眼前的這群凶悍軍隊。

鄭朗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王直又低聲說道:「學士,他們要吃肉啊。」

「吃肉?」

「也吃米面,但主要還是食肉。」

「你意思說供養他們不易?」

「是。」

「無妨,呆得久了,他們生活習慣就會改善,多朝廷供養不起,少對朝廷來說,不算什麼。」鄭朗道。馬上就要將他們帶到西北去,這些人將是敢死隊,休說吃肉,頓頓吃肉也無妨。

又走回來,對三個女真首領說道:「你們帶隊操練一下。」

「喏。」三個女真人下去,命令這些女真戰士站好陣型,開始操練。

鄭朗看著他們,又將他們與西軍比較,論陣型遠不及西軍,但那種悍氣,縱然是西軍也不及之。

當然,一旦他們馴服漢化,失去野性,戰鬥力也就那麼回事了,是人,不是神。如果郭遵還活著,過來單挑,雖是生女真人,以郭遵的能力,照樣能挑上十個八個。

先讓他們以海上巡查軍隊的名義,呆在這個小島上,讓杭州送來供給。

返回杭州,這要向朝廷稟報的。

自己說不能讓軍隊成為私軍,更不能讓這支軍隊成為自己的私軍,要交給朝廷,至少名義上要歸朝廷統管。

剛到杭州,孫全彬帶著聖旨也來到杭州。

一封遷任書,遷鄭朗為樞密副使。也就是包拯做過最高的官職,東府副相。

都是老熟人了,四兒高興地跳起來。

相公唉!

自家官人終於擔任宰相,雖然是東府的副相。

崔嫻臉色卻是一暗,說:「孫內侍,陛下答應官人在杭州為任三年,三年還沒有到……」

丈夫擔任東府副相的政績綽綽有餘,可是年齡太輕,皇上願意,也會在諸位大佬堅持下,推翻這個授命。這時候讓丈夫擔任宰相,定下來沒有好事。

四兒急得要拽崔嫻的衣服。

以前官人拒絕了多次朝廷授命,可這一回是宰相。

「四兒,你懂什麼?官人才多大?副相公是官人所能承受的?」

「無妨,無妨,鄭學士僅去年一年為朝廷增加近兩千萬緡錢的收入,擔任副相足夠了。」孫全彬笑咪咪地說。

他也在見證一場奇跡,二十四歲的東府副相,用前程似錦也不能形容。

但崔嫻還在沖鄭朗使眼色。

是有功勞,孫全彬說增加了兩千萬緡錢收入,也沒有誇張。

主要是兩個蔗糖作坊與平安監二十一分契股賣的收入,以及礦上的金銀銅鐵,從南海帶回來的玉石、珊瑚、玳瑁、香料,甚至今年正月又將觸角伸到大洋州。

增加的稅務,不僅是杭州一處,大造海船給泉州帶來的收益,貨物大肆出口,給各州帶來的收益與稅務。

又分了七萬多頃耕地給了五等以下農民。對於鄭朗執著的均分耕地,許多大臣皆是無語。

今年沒有作坊契股出售,可陸續有十二個大礦在開採,收入也不會少。

這個龐大的財富,增加了朝廷的實力,至少去年一年,雖然西北用兵,朝廷財政沒有匱乏,但短時間內還不能將國力轉換為戰鬥力。

還是要做調整,不然增加的財富,未必滿足增加的禁軍軍費。

就像一個比喻,宋朝會掙脫錢,但更會花錢,賺再多的錢,也能花下去。各種冗費成為一個無底的黑洞,但有肯定比沒有強。

可不能忽視年齡的作用。

鄭朗搖了搖頭,問:「誰來接替杭州事務?」

孫全彬大喜,這等於是接旨了。

鄭朗無奈。

朝廷讓自己擔任樞密副使,是因為好水川大敗。

這件事,鄭朗始終一言不發。

韓琦不是范雍,也不是范仲淹。范仲淹心胸寬大,韓琦器量狹小,狄青出度他的酒會,席間一個叫白牡丹的妓女輕佻的說道:「也敬斑兒一杯。」

臉上有黠字的小孩子,你也過來喝一杯吧。

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狄青在席間無法發作,要給韓琦面子,第二天將白牡丹從妓院裡拖出來,打了一頓板子。誰知道韓琦用了莫須有的罪名將狄青手下大將焦用抓來斬首。

狄青說,焦用有軍功,是好男兒。

韓琦冷笑一聲,說,東華門外狀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兒,你們武將算什麼好男兒。

就在狄青面前,將狄青心腹愛將殺死。

這就是韓琦的大度。

所以鄭朗對韓琦頗為忌憚。

他也想做一些實事,不能學習王安石,四面樹敵,不可以結黨,但沒有必要得罪這些未來的星星們。

如自己說得好,沒有好水川之敗,韓琦會認為自己輕看他,大驚小怪,插手干涉他的事務與權利。

好水川之敗發生,韓琦會認為別人恥笑他不及自己,更加惱羞成怒。

不但自己,范仲淹就是種下了一根禍根,最後兩人分道揚鑣,甚至連范仲淹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鄭朗自己也有顧忌,洩露「天機」太多,一次兩次,別人會認為聰明,次數多不是聰明,是妖怪。若自己是皇上無所謂,是聖人,誰個敢說,但自己畢竟是大臣。

聰明人不可怕,妖怪就會可怕。讓這些人認為自己是妖怪,即便趙禎袒護,也會被大臣們拍死。就像孫悟空一樣,天兵天將,道家佛家的神仙們,一起來對付他,最終壓在五指山下。

所以鄭朗默默地做著準備,包括謀財,包括這次讓王昭明將女真人送到杭州。

時機也不對,一次敗是失誤,二次敗還能勉強打一打,三次失敗趙禎就會與趙匡義一樣,失去信心。那麼宋朝消除積弱的最佳時機也就沒有了。

因此明知道自己這個年齡就接受樞密副使的職位,會招人嫉妒,鄭朗還是接受了。鄭朗也不相信自己會真的去東府做宰相,多半會掛樞密副使的名義,使宰相變成使相,前去西北。不然自己歲數太小,前去西北,有許多將士與大臣不服管制。

孫全彬哪裡知道這中間的彎彎繞繞,鄭朗接受就好辦,說道:「朝廷要派張觀相公前來杭州。」

「不行。」鄭朗立即回絕。

杭州如今的財富地位極其重要,所以朝廷讓堂堂的宰相判杭州府。

然而張觀能力有限,鄭朗不放心,又說道:「真不行,讓陳執中前來杭州。」

兩個宰相皆是去年因為三川口之戰被罷相的,不但他們,張士遜等諸相多被罷免,其中論能力,張觀、王鬷夏守贇皆是比較差的,這一批罷相的數人當中,執政能力只有陳執中最是佼佼者。

杭州發展方興未艾,遠沒有達到巔峰,自己打下一個基石,沒有真正成形,繼任者很關健。若讓張觀前來,前景會很不妙。

「鄭相公。」

「別,我沒有接任,你繼續稱呼我為學士吧。」

「鄭學士,那個……」

「你是說嚴榮。」

「是。」

「公私分明,這也要避嫌,那麼我以後怎麼與呂夷簡、范仲淹共事?」想了想說道:「還是我來寫奏折吧。」

讓孫全彬回去不可能,太遠,一來一去會耽擱很長時間,有可能張觀已經前來杭州,那可糟糕透了。

這份奏折得用快馬送到京城去。

順便說一說這群蕃兵,以及棉衣。

元昊多次在冬天或者春天之初向宋朝發起進攻,正是欺負宋朝人單衣薄,棉花漸漸普及,產量不是很高,種植面積也僅限在江東部分地區,價格更不便宜,但可以採購一批,或者讓棉農以納稅形式,向朝廷交納一批棉花,做一些襖子,能起來御寒作用。

奏折飛快送走,鄭府上下開始放起鞭炮。

東府宰相地位低,僅是樞密副使,職位更低,不過總是宰相,是麼?

第三百四十三章 目標定川砦(上)

崔嫻卻在家中愁腸百結,抱怨地說:「難道國家當真只有你一個人?」

杭州好啊,富裕安定繁榮,真不行,換一個州府也可以,離開杭州,可以去蘇州,去洛陽,去開封,為什麼要去西北,又冷又苦,這不是關健,兵戰凶危,去西北會有嚴重危險的。

「嫻兒,陛下如此對我信任,我怎麼能拒絕?真不行,西北任後,我告假回家休息一段時間,著書立說。」

「陛下准麼?就算你去西北,為什麼要答應做樞密副使?」

鄭朗沒有答話,他腦海裡想著三個字,定川砦。

三川口與好水川雖敗猶榮,然而定川砦才是最傷最痛,之所以如此,正是葛懷敏這個官二代桀驁不馴,王沿材質平庸導致。

自己不帶一個樞密副便的使相之職,未必能管得了葛懷敏這個愣頭青。

正是這慘烈的一戰,將趙祉最後一點信心全部催毀。

後來與西夏人議和,真說起來,也有一些好處,然而趙禎真的很高興這樣?

為什麼他臨崩前,要求儉葬,其他的什麼都不用陪葬,只是帶著一個玉馬進入陵墓,這是何等的讓人慘痛!

所以鄭朗打算去涇原路,而且從去年時,他就在腦海裡反覆推測這段歷史。

不過他一去,歷史就不大好說。

若歷史改變不大,自己代替最弱的王沿,西北四個指揮就會變成龐籍、范仲淹與自己,還有韓琦。

這四人會讓元昊噁心至死。

「官人,你真要去西北,妾也答應你,樞密副使就不要吧。君子無罪,懷璧之罪。」崔嫻又說道,無論崔嫻有多聰明能幹,也不能想到鄭朗的心思,一個二十四歲的東府副宰相,豈不是憑空增加許多對手?

「嫻兒,你不用急,我們將孫全彬喊來,問一問西北發生了什麼事。」

「好。」

詔書只有一道陞遷令,其他的沒有說。

將孫全彬喊來,坐下,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出來,有許多鄭朗從朝廷的邸報上也看到了,有的邸報還沒有到達,有的連孫全彬也不知道內幕,甚至趙禎都不知道真相。

鄭朗記得前世上學時,歷史書記載趙禎朝,與西夏人的戰爭,無非是三川口、好水川與定川砦之戰。那時鄭朗還小,讀了這段歷史後,心中始終想,宋朝真弱啊。

後來才知道這種想法是不對的,除這三戰外,宋朝這幾年與西夏發生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鬥。僅狄青一人,前後大小二十五戰,破金湯城,略宥州,屠歲香、毛羅、尚羅、慶七等族,也付出了極重的代價,中流矢者就達到七次,多次受傷。

狄青是一道縮影,還有更多的戰役,前後陸續發生。

先是西夏人進攻塞安寨與安遠寨。

鄭朗一直想將這兩寨暫時丟棄,王信沒有捨得,鄭朗怕麻煩,最終將兩寨留下。

後來以趙振代鄭朗,最終出了事。

雖然鄭朗加固了兩寨,但三川口大捷,使西夏來犯的敵人更多,五月敵犯,趙振不敢救,塞安寨失守,監押王繼元戰死,高延德被俘。

這是邸報上的話。

但鄭朗知道更多,趙振對錯不大好說,因為延州兵力太少,若分去兵力多,一旦失利,自延州到保安軍以及前面自己建設的九寨,會缺少士兵防守,一旦失敗,九寨與兩城會很危險。

分兵少,不是前去援救,而是給元昊上菜去的。

定川砦一戰就可以看到,元昊多次採用了圍點打援的戰術。

雖塞安寨失守,但延州城保住。

對錯不大好說,趙振倒霉了,龐籍彈其懦弱,先後貶官,王繼元等犧牲將領家屬又上告趙振軟弱,致其家人死,於是一貶再貶。

以范仲淹都轉運使兼知延州,沒有辦法,能者多勞,范仲淹擔任轉運使的同時,還要守好延州。

邊事起,張士遜無任何良策,拜太傅,封鄧國公,讓其致仕。老人家,你退休吧。

再起呂夷簡。

怎麼辦呢?想來想去,只有呂夷簡與王曾才能在這危難之時,擔任重職。

但趙禎想到了另一個大麻煩人,范仲淹,他這幾年當中,幾乎以倒呂夷簡為自己最大的任務,不但他多次與呂夷簡爭鬥,還帶著一大群小弟與呂夷簡鬥。

范仲淹此時在西北,他的小弟韓琦、尹洙等人全部在西北,如果鬥起來……趙禎冷汗涔涔,寫了一封信給范仲淹,信上說此次朕起用你,正是呂夷簡的推薦,他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原來鄭朗也相信,不過現在不大相信,很有可能沒有這件事,趙禎只是為了范仲淹不去找呂夷簡的麻煩,善意的編造了一個謊言。

范仲淹回了一封信,臣向來只論國事,與呂夷簡個人無關。

趙禎很狐疑,范仲淹怎麼了,難道這幾年下放後,暴烈的性格改變,變得陰柔起來,有什麼陰險的後著?

范仲淹不但給趙禎一封信,也給呂夷簡寫了一封信,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無,以前得罪,全為公事,宰相雅量,以國家重獎仲淹,深為感謝,望與宰相內外互助,替國家渡過難關。

趙祉不相信范仲淹的改變,呂夷簡拿到信後,也想了大半天,不大相信。最終呂夷簡終於聽出范仲淹的話外之音,俺們爭歸爭,別拿國家當作報仇工具,前方打仗,後方供給得給我跟上,否則咱們沒完!

呂夷簡也怕,此後數年間,呂夷簡沒有為難范仲淹。

而且這幾年開戰,國用無度,正是呂夷簡的能力,使國家平安渡過。不過戰事結束後,君子黨們又調轉槍頭,精力好啊,不折磨元昊,開始折磨呂夷簡。

這中間的恩怨,誰能說得清楚。

但暫時的,大家將恩怨放在一邊,全心注視西北。

范仲淹去了延州,朝廷的援軍到了,分配了一萬八千名守軍。也比史上好,史上范仲淹到延州後那才是一片荒涼,金明寨破,塞安寨破,延州與保安軍全部被打穿。

但此時兩城前面還放著一輛超級大的巴士。

可只能說兩城沒有危險,形勢還是不大好。兵力也很少,包括鄭朗編收的一萬蕃兵,兵力也不過四萬人。集中起來十分可觀,但分防各處,兵力又顯得嚴重不足。

於是范仲淹定位為守,繼續將巴士向前推移。然後又做了一件事,以前宋軍不問能力大小,只按官職高低,先後順序領兵作戰。而范仲淹則放權給各將領,讓武將自由決策參戰。

鄭朗也說過,將從中御,俺們不從中御,你們看著打,看著經營各寨。好處立即顯了出來,首先是種師衡,放權了,我就撒手干了,經商開荒。先是開荒,先後開了兩千頃荒地,糧食在西北價格驚人,兩千頃荒地,就算一頃一百石的產量,也能有兩十萬石糧食收成,至少能養活四萬戰士!

又開始訓練軍隊,將銀子掛在箭靶上,誰射中就是誰的,先是在軍中推廣,後來在全城男女百姓中推廣,那怕是罪犯,只要箭術好,立即釋放出來。青澗僅數月時間,從士兵到百姓,箭術立上一層樓。但錢從什麼地方來?招募商人,讓商人給他本金,運來京城的奢侈品,與當地的羌族交換土特產,賺取其中的差價。不但如此,為了拉攏羌人各族,連女人也送,看中了我的小妾,好,給你。這是鄭朗不同意的,即便是小妾,也是自己女人,隨便送人算什麼?為了不失信,大雪深及膝蓋,也前去羌族探望。

這些舉措,迅速征服諸羌人的人心。

種師衡其實並沒有打過什麼仗,然而僅開荒與團結諸族兩項,功就不可沒。後來的反間計更是神奇。

幾個月下來,延州本來是最薄弱的環節,變成一塊鐵板。

元昊一看延州不好啃了,於是調轉槍頭。正好延州的鄰居陝西經略安撫副使知涇原路韓琦對范仲淹與種師衡的做法十分不屑,你們在做什麼?苟且偷安,宋朝的臉面全讓你們丟盡了!特別是范仲淹,你這樣做,還是俺一心推薦的范大哥嗎?

其實也不能說范仲淹保守,放權給諸位將士,開荒,經商,幾乎讓延州軍權、民權、財權獨立,真說起來,有那麼一絲藩鎮割據大權獨攬的味道。但范仲淹骨子裡還是一個保守的人。

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增加延州的實力,拱衛延州安全,並沒有認真思考過怎麼對付西夏。

於是與韓琦矛盾激化。

現在無人發覺,韓琦要戰,元昊要戰,戰事從延州轉移到環慶與涇原。

韓琦比范仲淹走得更遠,他不但想要戰鬥,還要將戰鬥蔓延到敵境,到西夏境內決戰。

他在謀劃攻打西夏,西夏卻先向他下手,率先攻打涇原路的三川寨。楊保吉戰死,三川寨失守。但這次宋軍反應很快,第二天涇原路都監劉繼宗、李緯、王秉等人皆率兵前來營救,不過敵眾我寡,皆戰不利。王珪又率三千鐵騎前來營救,自瓦亭寨到師子堡,被西夏人重重圍困,殺到傍晚時分,殺出重圍。

來到鎮戎軍城下,請求鎮戎城增兵,讓我先將這些攔路的殺退,再去營救三川寨,鎮戎軍卻拒絕沒有同意。王珪退求其次,對城上士兵說道:「那麼給我一些吃的吧。」

從早上殺到傍晚,殺了一天還沒有吃飯呢。

吃飽喝足,敵人也追了上來。

王珪請增兵不得,也沒有進城,而是對手下說道:「兵法雲,以寡擊眾,必在日暮,現在天晚了,我們突然殺回去,一定會讓他們措手不及。」

西夏人也沒有慌亂,本來就是前來交戰的,西夏軍中有一將出來喊話,誰敢與我敵。

要單挑。

王珪衝了過去,被敵將長槍刺中右臂,但王珪左手用鐵鞭一鞭打下去,碎其腦顱。又有一將出,王珪用臂膀挾其長槍,再用鐵鞭擊殺之。然後揮軍擊敵,這時就能看到宋軍與西夏軍隊的區別。劉平能用一千來士兵在五龍川與西夏十萬人馬相持三天,但西夏人一敗,立即一敗塗地。宋軍一路追殺下去,黑暗中王珪被射中三箭,戰馬也被射死,只好停下。

一旦停了下來,王珪手中剩下的人馬不多了,力戰一天一夜,無奈留守鎮戎軍,三天後郭志高率軍前來三川寨。但三天時間已經足夠西夏人做很多的事,陷三川寨、師子堡、劉番堡、乾溝寨、乾河寨、趙福寨六堡寨,宋軍戰沒者五千人。郭志高軍至,乃退。

其實這又是一次西夏人圍點打援戰術,圍三川寨,打宋軍的援軍,只是此次宋軍反應迅速,戰鬥勇敢,西夏人之志才沒有得逞,最後無奈擄掠一番,倉促撤回。

還是欺負宋軍的速度。

然而這次西夏遇到一個強戲的對手,韓琦立即予以反擊,白豹城!

白豹城位於慶州東北方二百里之外,是西夏人的軍鎮要地,一直宋朝西北邊疆上的眼中釘肉中刺,也出了韓琦的防區。

但對於強勢的韓琦,只要想打它,管是誰的防區!

白豹城也是宋朝的失誤,向西是黨項人的葉市,向東便是宋軍的金湯城與保安軍。但宋朝不重視,讓西夏人依山建了一座軍事要塞,成了鑲在延鄜路與環慶路之間一個重要鐵釘。

但是白豹城地勢險惡,又有後方西夏人隨時能援助,不易攻打。

九月十八,距離白豹城三十里路的柔遠寨來了一群客人,因為離白豹城太近,任福用了巡邊的名義,於柔遠寨召集各部蕃首。十九晚,各部首領到齊,大開宴席,正吃喝高興時,任福忽然宣佈攻打白豹城。

宋軍與蕃軍聯手順柔遠谷北上,翻過打扮梁,郭克郎,沿白豹川東上,四更時分,攻克後橋寨的武英率先來到白豹城下。此時西夏守軍睡得正香時候,宋軍突然到來,措手不及,僅防禦了兩個時辰,堅固的白豹城被宋軍攻克。

又是後橋寨的翻版,將所有武器物資洗掠一空,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宋軍押著繳獲的輜重返回。

西夏派軍隊追趕,任福於半路設伏兵,再次擊斃近五百名西夏將士,西夏軍隊倉惶敗退。

這是去年發生的重大戰鬥。

但更大的戰役,好水川卻是發生在今年春天。

第三百四十四章 目標定川砦(下)

幾戰下來,包括十月初,環慶鈐轄高繼隆出兵攻克西夏的經納、旺穆等砦,讓韓琦看到一個問題,雖然宋軍久不經戰事,然而戰鬥力似乎比西夏軍隊強大。

這一年發生數次激戰,真算起來,宋軍還是賺了。於是上書要求主動進攻西夏,不然僅靠防守,邊境太長,敵人每次率領十萬人過來,只攻擊其中一點。比如這次三川寨,又過來十萬人,雖然朝廷為鎮戎軍守將杜安懦弱氣憤,斬於鎮戎寨中,可面對幾十倍己的敵軍,可有幾個將領敢鼓起勇氣出城應戰?

不如主動進攻,以優勢兵力,尋找戰機,將西夏人殲滅。

夏竦議兵將尚未習練,當持重自保,有好時機乘便掩殺,不可以用大軍輕易出征。並手劃攻守二策。然而被韓琦吵得無奈,他知道倉促出戰不理智,可是韓琦始終堅持出戰,一次說,兩次說,不能再讓他說下去,否則朝廷會認為自己懦弱。最後說道,這樣吧,你與尹洙二人直接進京城,有話對皇上說。

要打你自己說去,出了問題與我無關。

韓琦到了京城,經過艱苦的口舌之戰,終於說服趙禎兩府宰相,但是五路軍隊讓趙禎嚴重縮水,變成鄜延與涇原兩路。

事情還沒有終止。

聖旨要求韓琦與范仲淹出征,范仲淹上書道,正月起兵,軍馬糧草,動逾萬計,入險阻之地,塞外雨雪大雪,暴露僵仆,使賊乘之,所傷必眾。請等春暖出師,賊馬瘦人饑,其勢易制,又可憂其耕種,縱無大獲,亦不會有它。

正月不能打,要打等三月春荒之時打。

又說可以招降茶山橫山一帶蕃漢人戶,等於是去西賊一臂。廣築城寨,牽制元昊東路軍馬,使不得併力西御環慶涇原之師,亦與俱出三路無異。

不能打,慢慢來。

趙禎於是下詔允鄜延一路試招降蕃戶。

范仲淹堅持不出兵,只剩下涇原一路人馬,怎麼打?韓琦派他的朋友尹洙前去延州,勸說范仲淹。范仲淹堅持己見,尹洙氣憤之下,說了一句:「韓琦說過,且兵須勝負於度外,范公今天區區過慎,看來真不如韓琦。」

范仲淹說道:「大軍一發,萬命皆懸,士卒之命,國運之交,都可以度之於外,我不知道這種說法高在哪裡?」

不歡而散。

尹洙冒著一把風雪,返回涇原。韓琦仰天長歎,最後將眼光放在龐籍身上,他們手中有權,龐籍身為轉運使,手中有軍需與錢糧。請求龐籍全力配合。

龐籍說,錢糧我給你,但西北四路皆要錢糧,我沒有辦法只給你一個人。

韓琦在涇原呆愣了半天,夏竦是小人,可龐籍與范仲淹卻是君子,這都怎麼啦?

並且最讓他失望的是元昊使人於涇原求和,被韓琦拒絕,俺腦子沒有壞,不會再相信你們。又派降將塞門寨降將高延德前去延州與范仲淹盟約。看一看其他的宋將,劉平等人雖俘,寧死不屈。或者力窮戰死,但高延德卻立即投降了。范仲淹也不怪,盛情款待,又作勸降書,勸說元昊重新投降宋朝。

得知這一消息,韓琦大怒,你們全部貪生怕死,俺一個人去打!

夏竦急了,進奏說,韓尹赴闕,與兩府大臣議邊策,由涇原、鄜延兩路進討,降下出師月日。今范仲淹所議未同,臣尋令尹洙往延州與仲淹再議,而固執前奏,未肯出師。近聞賊聚兵一路以敵王師,若兩路協力,分擘要害,尚慮諸將晚進,士卒驕怯,未能大挫其鋒。若止令涇原一路進兵,鄜延卻以牽制為名,盤旋境上,委涇原之師以嘗聚寇,正墮賊計。又,賊遣蕃官骨披等,相約二十八日設誓歸順朝廷。若非懼見進討,即欲暫款漢兵,大為奔突之計。乞早差近上臣僚監督鄜延一路進兵,同入賊界,免致落賊奸便。

韓琦非打不可,范仲淹按兵不動,非得出大事不可。

很難說三人當中誰對誰錯。

有人屢次嘲笑夏竦一件事,他在陝西發佈命令,誰能提元昊頭來,賞錢五百萬貫。元昊聽聞後說,誰能提夏竦人頭,賞錢兩貫,狠狠的嘲諷了夏竦。但這件事也不能說做錯了,元昊沒有衰微,真要是數次大敗,或者契丹人沒有遇到那場風,他失去對西夏的部分控制,這個五百萬貫會起作用。

其他的時候,夏竦做得很冷靜。

但此時的陝西,他能說服誰?韓琦?范仲淹?龐籍?

韓琦也不能說完全做錯了,激進,輕敵,冒進,都有之,可像范仲淹那樣磨,最終的走向,便是宋朝向西夏獻歲幣約和。韓琦不想之,不想,只能開戰。

范仲淹也不能說做錯了,正月打肯定對宋軍沒有利,甚至與元昊約和,就是逼迫韓琦與自己思想一致。但范仲淹低估了韓琦的決心,又過於求穩。

非是求穩,范仲淹的心態,依然還是宋朝的主流心態,消極防禦,議和苟安。

范韓終於分道揚鑣。

眼下繼續沒有人看出韓琦對范仲淹的痛恨。

范仲淹也中了元昊之計,用約和拖住范仲淹,將主力部隊集中在涇原路,否則兩面受敵,元昊心中沒有底。

正在范仲淹信心滿滿的等元昊回話時,元昊集結大軍,親自率兵出天都山,直撲渭州城。韓琦親臨鎮戎軍,這是第一線,元昊想要攻打渭州,必須攻克鎮戎寨。

又召見任福,將鎮戎軍所有精銳士兵交給了他,再招募一萬八千名義勇,恐戰力不足,將涇原路諸勇將王珪、武英、朱觀、善長破案子的桑懌、耿傅一起交給任福。

但不是迎敵,迎敵的任務是韓琦本人,他在鎮戎寨準備與西夏軍隊進行血戰。任福此行的任務去羊牧隆城,一路每隔四十里,都有一個宋朝的寨砦,有據點可倚,立於不敗之地。有供給可給,不愁後勤。到了羊牧隆城中,等到元昊攻城不克,筋疲力盡之時,最後發起一擊,大敗敵寇。

本來計劃看上去很完美的,然而任福到了懷遠寨,卻聽到前方張家堡宋軍常鼎、劉肅與西夏人打上了。任福熱血沸騰,率軍衝了過去。這一衝成為此戰的關健點。

韓琦此行給任福的命令是隱藏,遊走於外線,關健時在敵人背後插上一刀。韓琦的手令也是苟違節度,雖有功,亦斬。那怕有功勞,不聽我的命令,也要按法當斬。

這一群精銳的宋軍衝過去,一頓砍殺,就像砍瓜切菜一般,砍死幾百個敵人,西夏軍隊大敗。任福跟後追趕,三天三夜也沒有顧得上吃東西。也不是任福短視,此行既然四十里路就有一寨提供他們供給,想吃東西還是容易的,之所以不食,是追敵沒有顧得上吃。而且此行追敵的方向正是羊牧隆城,又能追敵,又能按照韓琦的方策進入羊牧隆城,何樂而不為?

追到好川水,此時王珪已經進入牧羊隆城,友軍朱觀與武英駐紮在龍落川,與好水川只隔了一個山頭。斥候回來稟報,說敵人已經跑不動,就在前方休息。任福下令全軍休息,又派人聯絡朱觀明天會合,一起追敵,吃掉這支西夏軍隊,再去牧羊隆城休息。朱觀同意,第二天兩軍同時拔營而起,沿著一條平行線向前追去,而前鋒桑懌已經過了籠竿城,離牧羊隆城僅是五里。

這時宋軍在路上看到一個盒子,好奇的打開,盒子裡突然飛出幾百隻信鴿。隨著十萬西夏軍隊從地平線上湧了過來。又是血戰,任福手下看到戰局不利,對任福說道,你快逃吧,現在還來得及。任福說我為大將,兵敗,以死報國。全軍覆沒。

王珪聞訊前來營救,屬下見敵人勢大,不敢前,王珪殺數人,不能振奮士氣,只能獨自衝入敵軍,手斃數百敵寇,死於亂箭。

朱觀與武英於姚家川同樣被襲,但他們運氣比較好,西夏軍隊正在全力對付任福,正好渭州都監趙秉奉韓琦的急令率領兩千兩百名騎兵從這裡經過,增加了他們實力。但激戰兩個多時辰後,寡不敵眾,宋軍陣地搖搖欲墜,武英勸通判耿傅逃跑,我是武人,兵敗當死,君是文吏,無軍責,為什麼要與英同死。耿傅沒有答話,繼續指揮手下與西夏軍隊繼續擊殺,最後壯烈犧牲。

當天好水川沒有生還者,姚家川卻逃出來一千多士兵,幸運的找到一段當地居民房屋殘牆,倚牆放箭,堅持到宋朝援軍王仲寶到來,才得生還。這一戰任福、王珪、武英、桑懌、趙律、耿傅、李簡、王慶等兩百餘將校無一生還,一萬多名將士壯烈犧牲,比三川口還要慘烈。戰鬥結束,張元在一個寺廟裡留下一首詩,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輦,猶自說兵機。大夏國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張元隨大駕至此題。

戰後,韓琦將責任一起攬在自己身上,但夏竦派人清理戰場上,從任福身上搜到韓琦的手令,又從姚家川生還的士兵嘴中得知戰鬥真相,替韓琦說了公道話,與韓琦無關,是任福擅自行動,導致大敗。

接著孫全彬便來杭州宣旨。

「好慘。」江杏兒說道。

崔嫻卻氣憤的說:「難怪朝廷讓官人為副相,原來是想讓官人頂替韓琦。」

「嫻兒,休得胡說。」鄭朗擺手道。

當年鄭朗說三年的時間,不是考慮好水川,也不是三川口,兩戰雖敗,敗而猶榮。沒有這個失敗,朝中的群臣就無法清醒。

可是接下來一敗不能再發生。

定川砦。

前兩戰雖輸,可圈可點,這一戰敗得太恥辱了。

所以有這三年之約。但戰爭需要錢帛支持的,沒有龐大的財富,朝廷更缺少開戰的勇氣。

他去西北,也未必比韓琦做得更好,但有一些先進的理念,最少將定川砦之敗阻止。

既然朝廷想讓自己去西北,也到了離開杭州的時候。

消息迅速傳了出去。

第二天城中幾十名商戶聯手而來,對鄭朗說道:「府尹七月而來,應七月而離,不當三年之期未滿,便要離開杭州。」

有些人捨不得。

也是關係到他們切身的利益。

杭州眼下一片大好,好到他們無法想像的地步。

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地方官員也是如此,換了一個知府來會帶來什麼變化?他們不相信,會有其他的官員比鄭朗做得更好。

「難道你們還不滿足嗎?」

「我們很滿足,可是捨不得府尹就此離開。」

「當今西北危機重重,皇上召我回京,我怎能不回京呢?杭州事務,我早就佈置好了,朝廷也有意選一名能幹的宰相前來出知杭州,你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鄭朗說了一半,看自己奏折會不會起作用,讓陳執中來杭州,不會出問題。如果讓張觀來杭州,未必能順利將杭州接手好。

幾十個商戶相對無言。

就算學習太平州,發起百姓對鄭朗挽留,一次會起作用,兩次還能起作用麼?

相比於杭州,如今西北對國家更重要。

從私人感情來說,鄭朗此次是樞密副使,不能為了自己這些人,不讓人家做宰相。

但他們不知道這個宰相其實接得有點兒燙手。

消息擴散,許多百姓請求鄭朗留下。不過給他們的時間不多,朝廷的第二道詔書飛快地下到杭州。

先是尹洙聽說任福兵敗,西夏人寇劉璠堡未退,派環慶路都監劉政率幾千勁卒往援,未至,西夏人退去。夏竦彈劾尹洙擅自用兵,降通判濠州。

應當來說,此時夏竦還沒有那麼腹黑。

知情不明,尹洙調兵擅動,弄不好,又讓西夏用圍點打援的辦法吃下去。一敗罷,再罷,夏竦也不好向朝廷交待。

朝廷又詔諸路明示招納,使賊驕怠,暗中佈兵深入討擊。讓范仲淹看士氣是勇是怯,如不畏懦,即可驅策前去,乘西夏主力軍隊在天都山,還沒有返回國內,出兵橫山,乘機立功。

范仲淹說,任福勇於戰鬥,賊退便追,不依韓琦指蹤,因致陷敗。此皆邊上有名之將,尚不能料賊。今之所選,往往不及,更令深入,禍未可量。以臣所見,延州路乞依前奏且修南安等處三兩廢寨,安存熟戶並弓箭手以固籓籬,俯彼巢穴。它日賊大至則守,小至則擊,有間則攻,方可就近以擾之,出奇以討之耳。

似乎也有理,於是兵不復出。

但朝廷為難了,戰不得,和不得,怎麼辦?

鄭朗受職,趙禎大喜,立即讓陳執中代替鄭朗知杭州府,至於用陳執中還是張觀,無所謂了。

然後詔鄭朗率領那幾百個番兵,速來京城赴職,不用等陳執中交接。

四兒這一回終於知道樞密副使不是那麼好當的,抱怨道:「為什麼要這麼快?」

「四兒,官人快點就快點,是陛下下的詔書,做為臣子,要依詔行事。」崔嫻說道。

「大娘子……」

「你難道讓官人離開時,百姓又空城夾道相送?」

「為什麼不能?」

「官人資歷淺,雖有政績聲望,然而聲望與政績越高,又入主東府,忌憚的人越多。何必非得百姓夾道相送?」

「唉,你越來越……」鄭朗看著妻子,很無語。

「官人,我不反對你去西北了,但這次聽我的話,立即帶著那幾百番兵離開杭州,越快越好,不讓百姓聽到風聲。」

「我們怎麼辦?」環兒問。

「官人離開後,我們收拾行李,乘船在後面趕往京城。」崔嫻說道。這幾年她一直想鄭朗回京擔任京官,終於擔任京官,還是樞密副使,可這個京官讓她十分不爽快。

「依你吧。」鄭朗說。

反正要離開杭州,於是下令將那七百幾十個女真人帶到杭州城。又與李顏做了交接,雖詔書裡讓他急速回京,好水川之戰,讓趙禎心寒了,此時是戰是和,朝廷久而不決,所以趙禎很急切的讓回京城去,看自己能不能替他出一個主意。

但交接是一道程序,必須做一個樣子,先與李顏交接,再從李顏手中交接到陳執中手中。

李顏也驚訝地問:「這麼快就走啊。」

「好水川我軍又敗了,死了一萬多名將士。」

「又敗了?」宋朝為了讓官員瞭解吏治,時常將一些大事印成邸報,發往各地官員手中。不過此時好水川之戰的邸報還沒有下來,李顏並不知道。

「又敗了。」

「怎麼總是失敗?」

「也有勝利。」

「勝少敗多。」

「不得亂說,國家承平已久,初戰皆不懂,以後就會變好。杭州就交給你了。」

「放心吧,陳相公不日就來杭州,這段時間我還是能看住杭州的,大不了蕭規曹隨。」

鄭朗心裡想,你可不是什麼曹參,不過杭州經過去年的規劃,大模樣已經有了,只要不是太昏庸,杭州此時也不會出大問題。

交接完,騎上小青,來到城外的軍營。

此時軍營裡好奇的圍著一些百姓,在觀看王直帶領這些蕃兵操練。

鄭朗說道:「王直,走吧。」

王直與這些蕃兵十分熟悉,於是鄭朗讓楊八望去了倭奴國,讓王直跟隨自己去京城。

百姓還不知道,以為鄭朗率領這支軍隊去做什麼呢。

直到鄭朗離開第二天,才聽到鄭朗已經離開杭州的消息。先是莫名,後是追悔莫及。

一路馬不停蹄,到達東京。

前面將這群蕃兵安扎到軍營裡,後面就讓趙禎召到宮中。

還是設了一個小型的餐宴,席間坐著兩個女人,都認識,一個是曹皇后,一個是苗貴妃。

行禮後,趙禎說道:「朕聽說你第二個孩子也是一個女孩?」

「是,陛下節哀順便。」

趙禎的兒子趙昕前些天病死了,兩人有些同病相憐,鄭朗兩個孩子全是女兒,趙禎生孩子的能力超過鄭朗,可不得久活。

鄭朗說完,看了看趙禎又看了看苗貴妃,趙禎面容憔悴,苗貴妃更憔悴,懷著抱著福康公主,眼淚汪汪。

「鄭卿,你相信有天道嗎?」

「陛下,臣不知道。」

「難道朕上世……」

「陛下,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真要有報應之說,陛下上一世也是好人,否則怎麼可能成為九五之尊?」

但兩人沒有在子女事上多說,趙禎轉換話題,說:「好水川又敗了。」

「陛下,雖敗猶榮。」

「就不能勝?」

鄭朗一陣沉默,此一戰,范仲淹有錯,上了元昊的當,好水川之敗後,范仲淹還沒有清醒,繼續與元昊議和。全然不知道自己被元昊耍了。

韓琦也有錯,雖說他的安排看似沒錯,然而驕傲自大,妄圖以一路之力,擊敗西夏。這種自大的心理,對將士也產生了不好的影響。

任福更有錯,雖死得勇敢,然而過錯不僅是不聽韓琦的命令,而是在所有大臣不知道的地方,斥候。好水川不是在西夏境內,而是在宋朝境內,雖是前線,其地依為宋朝控制。

就算自己沒有提到斥候的事,十萬大軍埋伏於好水川左右,居然察覺不出來,想想也不可思議。

這是十萬人,還有十萬匹戰馬,馬占的體積比人占的體積更大。

想一想,十萬人與十萬匹戰馬,就是往山林裡一放,得放滿幾個山林?

居然一無所知。

包括王珪,十萬人馬在牧羊隆城的眼皮下設伏,王珪也沒有察覺。

臣是名臣,將是名將,讓鄭朗都不知道怎麼說。

「朝廷有大臣說要議和……」

「陛下,萬萬不可,與契丹人議和,換來了幾十年太平時光。這是契丹人講一些信用,然而元昊反反覆覆,包括與范仲淹的約和,是故作詐和,拖住范仲淹兵力不得出動,專心攻打涇原。連韓琦也上了當,重兵在鎮戎寨,西夏人不善長攻城,故偽作攻城之舉,調我軍於野外,以多克少。」

「原來……朕去年就不應當讓你回杭州。」

「陛下,臣僅是紙上談兵,事後諸葛亮,若真要臣留在西北,未必能做得更好。而且戰事不休,需要更多的錢帛,所以臣一心想返回杭州,將草創的各個計劃安定。如不安定,即便陛下此次將臣召回京城,臣也不會回京城。」

「那你說會勝……」

這個問題很重要,能勝趙禎會繼續打下去,不能勝,趙禎心靈開始動搖了。

「會勝,不會那麼容易。昔日我朝平定南唐時用了多長時間?況且西北,陛下,這非是一年兩年之功。」

趙禎不能語。

南唐從柴榮手中打,一直到宋太祖,到宋太宗,才平定了南唐,一統中原。

「有何良策?」

「良策,臣去年就寫了。」

趙禎又不能說,特別是裡面的矯正將從中御,消極防守與苟和偷安,趙禎不贊成的。然而將從中御,話外之音讓邊境武將擁有更多的自主權,連趙禎也猶豫起來。

似乎此次任福正是有了自主權,才改變原來韓琦制訂的計劃。

鄭朗看出趙禎想法,說道:「陛下,任福之敗,是粗心大意,是驕傲自滿,但陛下,臣上數策,僅執行一策,依然不得有功。任福追敵對錯,臣不敢說。就算依照韓琦之策,元昊也不會傻子一樣,在鎮戎寨與我軍消耗,耗子成疲軍,讓任福在後面截殺。主要當時任福有沒有派出探子,十萬軍馬,難道會隱身大法?」

「正是啊。」

鄭朗心中暗暗歎息,此時趙禎還有一份勇氣的,定川砦之後,什麼勇氣也沒有了。又抬頭說道:「陛下問臣會不會戰勝西夏,臣想問陛下一句,陛下能容忍我朝犧牲多少將士?」

第三百四十五章 在路上(一)

趙禎被問得莫名其妙,道:「鄭卿,能否說清楚一點?」

「陛下,想要勝利,不能急功近利。」

趙禎額首,剛才說過,打一個軟弱的南唐,宋朝自後周起,用了三代人君,如果包括柴榮的那個小兒子,是四代人君,才將南唐劃為國家版圖,況且黨項。

「其實也不用多,我軍步步為營,前線大建寨砦城堡,時不時主動進行一些出擊,再封鎖敵人的馬鹽,十年時光,西夏國家貧困,必然崩潰。但這中間,會發生多起三川口與好水川這樣慘烈的戰役。並且西夏崩潰後,如何將西夏重新統為國家版圖,又是棘手的問題。若治理不好,隨時會有一個張元昊,王元昊出現。」

趙禎茫然。

這也是他心中擔心的,十年漫長的戰役下來,國家花有多少花費,死多少人。

鄭朗又說道:「或者下策,主動與元昊約和,給其隆厚的錢帛,然而自府州開始到渭州,邊境長達幾千里路,元昊不守誓約,休生養息後,西夏還會繼續與我軍交戰。給其錢帛,給其恢復生機的時間,後患更大。西北想要防守,必須駐達三四十萬的軍隊。再加上河北的軍隊。僅軍費一項,就將我朝拖垮。陛下手中安然無事,可過不了多少年,我朝有可能因此而被北虜徹底消滅。」

「朝中諸卿正是擔心這一點,戰不得,和不得。」

「時至如今,戰和皆難。和是替我朝主動尋找墳墓,戰雖然難在眼前,但能保持以後的和平,得到西北,又得到了許多戰馬,契丹人已經衰落,有充足的戰馬與牧場,幽雲十六州收回來,不會是夢想。陛下,我朝雖重內治,可百姓活著太恥辱了。華夏泱泱大國,坐擁天下最多的百姓,最多的財富,一再的向蕃人低頭……」

「朕知道怎麼做了。」

鄭朗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也許趙禎不會認為自己有消極防禦與苟和議安的想法,但這種想法就像魔鬼一樣,暗暗滋生在趙禎與大臣的心田。

元昊是沒有主動請和,否則滿朝文武君臣會夾道歡迎。

想要宋朝不再軟弱,不但革新軍制,還有政治。

但鄭朗不急,可以慢慢來,他還年青,還有大把的時間揮霍,並且趙禎對他的信任,也是一個機會。

先將定川砦之敗阻止。

然後從懷中掏出了兩個玉鐲子,材料有些特別,是船隊從大洋洲帶回來的,遠,才帶回一些玉銅金銀礦的消息,今年正月才正式派人前去開採。找礦與佔領礦地、供給點,陸續發生了一些交戰,天氣炎熱造成的疾病,以及兩起海上的事故,去年一年犧牲的將士多達近千人。

和平時代,鄭朗有可能無功反有過。不過這時候只要有錢,都不管了。

鄭朗選了兩塊黑歐泊製成了手鐲,透明無主體體色的水歐泊雖有玉滴石美名,變色效果最弱。火歐色調熱烈,變色效果也很差。白歐清新動人,變色效果仍不及黑歐。

當然,是女孩子戴的,鄭朗選擇了一塊綠黑歐,裡面還點綴著幾點紅彩,金黃、紫橙。

鄭朗說道:「陛下,這是臣帶給小公主的。」

「這……」

「是回賜小公主對臣的不反感,與陛下無關。臣願做陛下良臣,不想做諍臣,那不是臣的性格。」

趙禎樸素,後宮的人過得也不是很好,包括幾個妃子與他的孩子。

其實這僅是私人的感情,與獻媚無關。趙禎眼下只有這一個孩子,鄭朗想善待她。

鄭朗又到東府報到。

如今東府的諸位大佬幾乎全部換掉,樞密使是晏殊,他的三使司被葉清臣代替,駙馬都尉王貽永同知樞密院事。宋朝無外姻輔政之人,王貽永是一個另類,他是王溥的孫子,出身名門,而且清靜謙和,德操十分好,所以才破格對他提撥。

刑部侍郎杜衍、右諫議大夫鄭戩並為樞密副使。東府變成了章得像、呂夷簡、宋庠、晁宗愨、李若谷。其中除了晁宗愨名氣稍差外,其餘的人皆是星光璀璨。

看著晏殊,又看了看王貽永與鄭戩、杜衍,鄭朗心中想到,星星真多啊。

這四個宰相也在看鄭朗。

知道他在京城呆的時間不長,然而心中皆感到古怪。

歲數太小了。

不過鄭朗與這幾位大佬都十分熟悉,包括東府的人,章得像、呂夷簡、宋庠、李若谷、晏殊、杜衍,相互之間都打過交道。

鄭朗唱了一個肥諾,說:「諸位相公,我初來乍到,東府事務不熟悉,又年青,如果做得不好,各位包涵則個,權當自家的侄子犯了一個小錯誤。」幾個大佬哭笑不得。

自家的侄子也比你大。

「坐吧。」晏殊說。

「坐就不用了,晏相公,請麻煩讓書吏將這段時間前線的奏陳拿給我。」

晏殊努了一下嘴。

幾名書吏拿來奏陳。

鄭朗一一翻看,史書只記載了重要的事件,有的事件多次篡改後,也不是真相。邸報同樣只傳達大的事件,有的事因為關係到國家秘密,也沒有公開洩露。

鄭朗一一翻看,看得不快,在腦海裡做一些想像。

做為東府的相公,不但要看奏陳,還要批閱這些奏陳。

鄭朗沒有批,專心的看了一天,又跑到三使司,找到葉清臣,說道:「葉亞相,朝廷國庫還有多少積余,能否給我看一看。」

不算越權,他只是看,不是處理,不知道國家財政有多少,怎麼安排軍事?

葉清臣笑了一笑,對鄭朗他很有好感,不結交,不結黨,作風正派,在杭州時,對自己也十分尊重。於是立即派人拿來國庫的賬冊。

鄭朗一邊看一邊用算盤計算,扭頭說道:「葉亞相,我不是前來查你的賬,是心中盤算一下,能抽出多少錢帛支持前方戰事。」

「你算吧。」葉清臣再次笑著說。

一是他心中沒有鬼,二是相信。

算盤漸漸普及,包括鄭朗的算盤口決,甚至編入太學的教材。

但還有一些老吏們不喜,繼續用籌計算賬目。

鄭朗也沒有過問,那怕用手指頭算賬,管他什麼事?先進的早遲會將落後的事物淘汰,這是自然法則,也是人類法則。

「錢用得真快……」鄭朗用了大半天時間看過後,苦笑道。

去年一年風調雨順,自己迫於戰爭之逼,放開二十契股,這些契股不會立即收效,但在未來,最少能為股戶提供兩億緡錢直接收入,間接收入更是無法估計。然而只拍賣了一千幾百萬緡錢,加上幾萬頃的耕地,賣得太便宜。

僅是自己就為朝廷籌得近兩千萬緡錢的財富。可是國庫依然空蕩蕩的,如果沒有額外的巨大財富支持,今年朝廷必須要對百姓加稅,不然財政渡不過今年的難關。

而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就是用在前線增兵、軍械支出以及戰死的烈士撫恤身上。

大約用算盤估計一下,僅西北最少用去近三千萬緡錢的開支。

「鄭相公,你有沒有什麼良策?」葉清臣問。

他也在發愁呢。

「我那有那麼大本事?」

「既然荷葉能渡人,應當有辦法的。」

「那是假的,下面有竹條扎的氣囊,為了防止它浮起來,用繩子捆於舟舷邊上。我踩上去時,刻意摘了一片大荷葉,將葉柄嵌入正中的窪處,士兵在船上解開繩子,所以我人才不會在湖面下沉。為了練習平衡,我不知喝了多少湖水。」

「四個金剛……」

「那是在裡面吹了熱氣,故此它能上浮,浮力又將巨幔扯起,巨幔上的圖案是小孔成像原理。士兵躲在熱氣金剛像的吊藍裡面,往台上撒鍍銅鐵片,台上我刻意找了磁石,用磁石布下一個佛字。鐵片受磁石吸附,才成了一個金佛字。花瓣也是從吊藍裡撒出來的。黎明時分,再將熱氣放掉,巨幔自己落下。利用那座山峰的地形,從西北的峭壁下滑落下去,秘密帶走。這是格物學,不是神力。我沒有本事憑空變出財富。咦,你是有意套我?」

葉清臣呵呵一笑。

壓佛是好事,因為鄭朗開的頭,如今減少了一部分僧尼,也阻止一部分寺院道觀對田地的兼併,而且去年一年,僅對寺院道觀耕地收的地稅,也達到了四十多萬緡錢。

不是小數字,茶稅革新後,一年僅為朝廷謀利四十幾萬貫。還算好的,原來減少到二十幾萬貫。大戰在進行,到處要錢,那怕十萬貫,大臣也想爭一爭。

所以這個秘密知道的人不知,知道了也沒有公開。

葉清臣心中好奇得不得了,故此有意問了一問。

然而鄭朗也是有意洩出,妻子說自己走,都要悄悄走,怕百姓夾道相送,正是怕人眼紅,裝神弄鬼同樣未免失去正道,故此再放一放。鄭朗又故意氣憤地說:「不行,明天你得在樊樓設宴請我。」

「好啊。」

鄭朗與葉清臣開了一個玩笑後,繼續看著這些賬薄沉思。

他在杭州所做的事,正是為了開源。

開源有許多辦法,而開源最快,見效最大的事自己做了。一旦貨幣充足,放開海禁與貿易,又能造成一系列的良性循環,拉動稅務。但只開源不節流,還不是辦法。

只要節住流,將宋朝一年支出控制在七八千萬貫以下,熬過西夏之戰後,鄭朗能保證讓宋朝一年節餘四千萬貫以上的財富。那麼真正的盛世就會到來。

但想到節流,鄭朗不由撓頭,太麻煩了,說道:「不行,我要去皇宮。」

真去了皇宮。

趙禎正抱著女兒在批閱奏折,鄭朗來了,說道:「你替朕抱一抱,朕的胳膊肘兒都抱酸了。」

鄭朗很無語,我替你經營這個國家,還要帶你這個女兒。但這也是一種朋友之間的信任與友愛。

「你是誰啊?」福康公主在他懷中拽著他的鬍子問。

「我是鄭行知。」然後瞅了瞅小公主的大腿,害怕她再次撒尿。

趙禎笑了一笑,問:「鄭卿,前來有何事務?」

「陛下,擴大一部分鄉兵吧。」

這時候裁兵是不可能的,但在陝西此時的禁兵與鄉兵比還是接近三比一,禁兵費用有多高昂?戰鬥力反而不及當地的鄉兵。

全部用鄉兵不可能,也不放心,特別是一些蕃兵,被李士彬部下的反叛,弄得許多大臣都心寒了。

但這是特例,只要前線的官員密切注意,此計不得有功。

再控制蕃兵的比例,也就沒有大危機發生。

延州情況很特殊,當時延州附近,不包括其他地方,從保安軍到延州駐軍只有兩萬來人,不及李士彬手下蕃兵四分之一之數。

況且鄉兵裡面,不僅是蕃兵與羌兵,還有大量的漢族百姓,這些人忠誠度又比蕃兵與羌兵高。

不能因為李士彬的部下,就不敢用邊兵了。就像安史之亂發生,就不用武將了。

這是一個度的控制。

鄭朗說了一遍後,又道:「不然今年朝廷的財政就會出現嚴重危機。」

「你寫好奏折,後天朝會上提出來。」

「喏。臣還有一個請求,讓張方平也去西北。」

從東府翻出兩封奏折,皆是張方平所獻,起初元昊始叛,兵未動,張方平上書道,國家久忘備,將不知兵,士不知戰,民不知勞,近三十年了,若聚用,必有喪師失將之憂。兵連民疲,必有盜賊意外之患。應當忍下這口氣,順適其意,贏得時間,選將士,堅城備器,為必可勝而待。元昊雖叛,兵出無名,難以決勝。小國用兵三年,不見勝負,不折即破,我再以全制其後,必勝之道也。

鄭朗看了這封奏折後,十分驚訝。

自己不算本事的,知道後面的歷史,可以從容推演。張方平知道後面什麼歷史?

去年又獻了平戎十策,說邊城千里,我分而賊專,賊至常以一擊十,必敗之道。既敗圖之,則老師費財,不可為己。宜及民力之完,屯兵河東,示以形勢,賊必寇自延渭,興州巢穴守虛,我師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謂攻共所必救,形格勢禁之道。

西夏人攻打延州渭州,我們從府州攻打他們的後方。西夏人攻打府州,我們從渭州攻打他們的南方。

讓他們疲於奔命,若分兵抗衡,我們見其力小則戰,力大則退回宋境守衛。

不出幾年,就能將他們活活折騰死。

鄭朗十分驚訝,幾年未見,張方平軍事能力居然上升到這樣的高度。這種高度,即便是韓琦與范仲淹也多有所不及。

「准。」

「謝過陛下。」鄭朗這才高興地離開。

怎麼辦呢,一鍬是挖不出來金娃娃的,離開皇宮後,鄭朗又折向中書。

第三百四十六章 在路上(二)

呂夷簡看著鄭朗,說道:「終於在東府看到你。」

在東府多次看到鄭朗,不是指這個,而是指鄭朗以西府宰臣身份來東府公幹。連呂夷簡也沒有想到鄭朗成長有這麼快,但他很欣慰,鄭朗想要成長為真正的宰相,比如樞密使、東府的首相與參知政事,還得幾年時間,那時他早就老得走不動路,對他的威脅還是不大,然而自己的兒子是他的學生,另一個兒子是他的下屬,就是不會相互提攜,這份味道還是存在的。

鄭朗笑了一笑,道:「見過各位相公。」

「來東府有何貴幹?」

「我來看一看奏陳,有些逾制,各位相公,恕罪則個。」

呂夷簡沒有意見,章得像面露難色。

「章相公,雖說西府主管軍務,然而軍務與民務卻是相連一體的,民務同樣與軍務連為一體,所以晏相公說參知政事可以過問西府軍務。我來只是做一下瞭解,不是前來插手東府事務。」

章得像臉上還有猶豫。

呂夷簡說道:「讓他看吧。」

如今西北軍務久而未決,連呂夷簡都不能拿出一個好的方針出來,說不定鄭家子就會想到好辦法。

其實鄭朗早就提出好辦法,去年奏折上什麼都說了,然而說得太多,特別是那三條國政,讓許多大臣不敢發言,鄭朗來看,是對國家做一個總體的瞭解。

粗粗的將這段時間奏陳翻閱一遍,其中關於禮制的立即疏忽過去,民政財政看得最多。

第二天下午又跑到兵器作坊裡查看,在延州時鄭朗看到許多不合格的武器弓箭盔甲,多種原因造成的,一是前方將領貪墨與保管不當,二是後方作坊粗製濫造,原因有貪污,有搶工,有消極怠工等。

再次試了試弓弩兵器,又找到許多不合格的武器。

沒有作聲,又去了火藥作,這才是鄭朗前來的原因,看看有沒有好的火藥武器出現。

看到了炮,不是炮,而是砲。

是鄭朗去年催促,產生的一些武器,主要還是用投石機為拋射工具,或者能用來埋藏的炸藥。

除了這些大同小異的武器外,還有原來的火箭、火球、火蒺藜。

因為笨重,用做守城外,野戰沒有多大的效果,除非在地下埋這種粗笨的地雷,但誰來燃放?敵人會主動進入地雷圈?

實際除了用做守城外,還是守城,並沒有適合野戰的管狀武器。

鄭朗畫了圖形,也就是真正的大炮。

丟給工匠,讓他們慢慢研究,但這個時間很慢長,工藝落後,沒有好鋼,槽線不精確,就是炮彈也不易製成。

眼下用不到,是為了將來。

天色將暮,這才回到客棧。

客棧裡來了兩個客人,宋庠與葉清臣在客棧裡等他回來。

「兩位貴客,大駕光臨,客棧有幸。」

古怪的一句話,讓兩人全部大笑。

葉清臣說道:「欠你一頓酒,今天請你去樊樓。」

將酒字咬得極重。

鄭朗問道:「葉兄,你是三使司,我提一個意見。」

「說。」

「你能不能讓屬下工匠發明一種不醉的酒藥。想一想,如果千杯不醉,酒水必然賣得很好,朝廷酒利增加,三使司也有功績。」

「你來發明吧,反正格物學,無一人及你。」

說笑一番,到了樊樓。

樊樓食費頗高,不過這三人皆是頂級大臣,只要不過份奢侈,用度足夠了。

點了酒菜,鄭朗又說道:「給我一壇糖漿。」

咱喝酒不行,喝蔗糖糖水。

夥計也沒有為難,樊樓裡面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包括新蔗糖,原來的糖漿水。

「這可不行。」葉清臣道。

「葉兄,明天我還要上早朝,這可是我第一次上朝,你難道想我醉得今天爬不起來,明天誤朝會?」

葉清臣與宋庠再次大笑,想欺負鄭朗容易,約他喝酒吧。

「當初你嘲諷伯庠兄,應罰酒三杯。」葉清臣說。

宋庠聽說三川口兵敗後,建議防守潼關,讓富弼與鄭朗狠狠譏諷了一頓。但宋庠是一個忠厚的長者,才能稍欠,可肚量卻十分寬大。這似乎也是他唯一拿得出的真正長處,不會真的生鄭朗的氣。

葉清臣是刻意搬出來,讓鄭朗喝酒的。

鄭朗只好喝了三杯酒,一張臉馬上變得紅樸樸的,葉宋二人看了十分好笑,但沒敢再勸鄭朗的酒。

藉著酒意,鄭朗說道:「我這一次從杭州回京,帶來一樣好東西。」

「是什麼?」

「活字印刷。」

這件事是鄭朗的無意之舉,他巡視杭州時,聽到一件事,一個書鋪裡用了膠泥印刷,沒有成功。鄭朗留心起來,終於找到一個大神,正是畢升,蘄州人,流落到杭州,在一個書鋪裡做了工匠。

為節約印刷成本,畢升先後用了木活字與膠泥活字。

有很多局限性,是第一個發明活字印刷的人,但實用性不大。

鄭朗於是關注,將他喊過來,授他銅活字技術,還讓他研究粘合劑,以及油墨,與竹紙成為活字印刷的四個重要條件。

沒有便宜的紙張,印刷業不會繁榮,沒有粘合劑,排版問題就不能解決,油墨更是關係到印刷的效果。不但是發明銅活字就能讓活字印刷流行的。而活字耐久管用,必須用銅。

又給了畢升大量經費,此時畢升已經年僅七十歲,正是智慧達到巔峰的時候,經過半年研發,鄭朗臨離開時,有了大模樣。

鄭朗沒有帶到京城,而是讓崔嫻將這一套工具與技術,隨船一道帶到京城。

技術也不完善,不過沒有關係,好像畢升還能活十年時間,有十年時間,又有了成效,書鋪支持許多工匠主動配合畢升研發,活字印刷技術遲早會完善。

這個技術成功,將會給文明史帶來一個飛躍性的進步。

但因為眼界的問題,葉宋二人皆疏忽了,葉清臣說道:「好啊。」

朝廷每年也主動印刷一些書籍,還有大量邸報,一旦便宜,會為朝廷一年節約幾萬貫支出。

想的是這個。

鄭朗笑了一笑,不能怪。宋朝還是好的,有的工匠拿的薪水比一個知州還要高,對技術十分重視了,遠比後來的與前面的朝代好。但想將科學凌駕於士農之上,那是不可能實現的。

這有一個思想觀念轉換的過程,不急。

繼續說道:「陛下下詔,允許朝野上下進諫。但怎麼能聽到民間的聲音?」

「民間的聲音?」

「治國治的是什麼?是治理百姓,讓百姓安居樂業,國家才能強大。」

這句話換其他朝代會當耳邊風,但在宋朝,卻是主流聲音,儘管大多時候只是一個口號,但有之,畢竟是一個專注內治的王朝。

葉宋二人點頭。

「可是大多數官員能不能接觸到百姓,能,只是鄰居,偶爾在街上走一走,聽到的一部分聲音。」

二人再次點頭。就是象鄭朗那樣四處察看,看到的僅是一部分百姓,不可能聽到所有百姓需求的。那是在地方,到了京城,鄭朗還有本領在全國察看麼?

「有了活字,就可以辦報紙,讓百姓發表言論,廟堂上的官員也可以看一看,用這些言論做為一個參考。」

「報紙?」大宋眼睛亮了起來,顯然他想到一些好處,雖然是朦朧的。

「像邸報一樣,讓私人籌辦,朝廷不干涉,只要前提不涉及大逆不道的內容,皆可以刊登。又可以刊登一些民間的喜聞樂見,野史趣聞,詩詞歌賦,小說雜劇,吸引百姓購買。私人可以謀利,朝堂可以用來做為輔政的參考。宋兄,你政績不行啊,將這件事辦好,你也有了政績。」

葉清臣無語。

宋庠氣得翻眼睛,那有你這樣說人的,當面說俺政績不行啊。

但是宋庠聽得很心動,問:「那個活字在何處?」

「工具我帶來了,在船上,大約十幾天就會到京城。正好這段時間你謀劃一下。」

這件事意義更非同小可。

報紙的輿論不僅是供朝堂做一個參考,還會讓宋朝制度變得更民主,宋朝的一些士大夫,包括蘇東坡等人,他們是普通百姓出身的,但做了高官後,忘記根本,立即維護士大夫利益,有了報紙,就可以起一個監督作用。

不會將宋朝飛躍成民主時代,但會變得更好。

葉清臣道:「行知,你這些點子是怎麼想出來的?」

「格物學啊,格物致知,格物便是要形而下之器,窮得形而上的道理。致知便推胡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

這兩句話是朱熹說的,這個格物便是明理,察看形而下的事事物物,來認識形而上的天理。從物中見理,由寡至多推展擴充自己的知識,由此達到知無不盡。

朱熹諸多言論中鄭朗最喜歡的就是這句話,它也是宋朝儒學中的一個代表,宋朝的格物致知。

按照朱熹這種格物致知理論,物理化學皆可以包容其中。

葉宋二人不太懂,只好喝悶酒。

忽然夥計帶著一個曼妙的少女走進來。

少女年芳二八,長得極其美麗動人,一身鵝黃的春裙緊緊裹在玲瓏的身體上,更顯得嫵媚可愛,溫婉的躬身施禮,說道:「妾身見過三位相公。」

身後的兩位夥計聽著她溫柔的聲音,心中湧起了一陣陣惡寒。

這還是咱們家那個調皮的小娘子麼?

「你是……」宋庠道。

「我是樊家的小娘子。」

「原來是樊小娘子。」大宋臉上出現種種表情。

樊小娘子來到鄭朗面前,說道:「久聞鄭學士大名,能否賜妾一字。」

原來是自己粉絲,鄭朗也沒有想到其他,討來紙筆,寫下一首詞,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這首漁家傲是范仲淹在延州寫的,已經開始傳唱。

不是鄭朗自己寫的詞,小姑娘眼中略有些失望,但轉眼想到這可是鄭朗親筆寫的字,又高興的道謝,這才離開。一邊走一邊還在觀摩,此時鄭朗書法也漸漸大成,僅論字,在宋朝絕對排進前五位,去年與文彥博去延州在路上時,與文彥博偶然交流書法,連書法大家文彥博也對鄭朗的字稱讚不止,說鄭朗的字是士大夫的字,柔中見剛,散淡清秀,靈動充滿情趣,貴氣雅致。

小姑娘看著看著,眼睛裡冒起無數個小星星,又扭頭看著雅間。

雅間裡大宋與葉清臣正在竊笑。

「你們笑什麼?」

「坊間傳言聽聞你赴京擔任西府副相,這個小娘子說能入你門中,那怕做一個妾婢,也得償心願。於是坊間又傳聞,說樊家用二十萬緡錢買一個小妾身份。」

「胡鬧……」鄭朗差一點噴出一嘴糖漿水。

又說了一番話,三人離開。

第二天一早鄭朗就起床了,得上早朝。

這也是鄭朗做官七八年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參加朝會。

按照官職站立。

不上早朝,就很難明白崔嫻的小心翼翼。

參加朝會有許多大臣,然而鄭朗卻站在班次的最前面,在他前面僅有十幾個人。

而且十幾個人多是老者,唯獨他歲數最小,最顯眼,當然也最刺眼。

鄭朗看著後面無數官員看著他,不由地摸了一下小鬍子,心中想到,別看,俺在朝會上站隊站不了多長時間。

太監宣話:「有事進奏,無事退朝。」

一些大臣開始進奏,有軍事的,有民政的,還有刑獄的。

多是無關痛庠的問題。

但也不能說不重視,除了大事外,國家也有許許多多小事務組成,點點滴滴構成一個國家的基石與治理方針。

大臣說完了,鄭朗手持牙笏走出來,但第一件事不是進奏增加鄉兵,而是兵器。

「漢以蕭何為首功,剿滅敵寇,非乃前線將士,後方吏治民政尤為重要。」

劈開第一句,讓許多文臣聽了都喜歡。

接下來就說兵器,反正國家多處冗費,索性撥出一筆款子,獎勵工匠,改善工匠生活,補助器材的費用。

然後再出現劣制兵器,就可以有理由查問相官貪墨的官吏,怠工的工匠。

這也是儒家的理論,先給後求。

然後說到火藥,研發出一批武器,可沒有大規模將它應用到戰場上,離鄭朗要求甚遠,但這批砲可以先製造一批,運到前線各寨各砦,增加防禦能力。

然後才說鄉兵。

說完後,看著諸位大臣,自己是好心,替國家節約很多的開支,未必這些大佬能理解。

第三百四十七章 在路上(上)

果然章得像站出來,狐疑地說:「鄭朗,蕃兵忠誠不及禁兵,西北民風剽悍,若多舉鄉兵,民有所不便,朝廷亦難節制。」

鄭朗從容答道:「章相公,你說的也有道理。然而國家危難之秋,不能僅看弊端,也要看其長處。賊寇皆是騎兵,數年來,與吐蕃回鶻多次交戰,富有戰鬥經驗。元昊雖不能稱為雄才大略,也是人中之雄。這是將星星光黯淡時代,元昊雖不是名將,但我朝與契丹久不經戰事,更不及元昊。士兵又久未經沙場,主動出戰對我朝不是很有利。但僅是防守,同樣危害很大。」

正是眼下宋朝的難題,戰不得,和不得。

鄭朗給了他們答案:「想要擊敗元昊,只有四字,防守反擊。以防為主,時做反擊,慢慢消耗拖垮西夏賊,他們是一個小國家,沒有雄厚的財力支持,沒有充足的百姓,即便人人為兵,甚至有女子做武官麻魁(準確是指西夏女兵,約占西夏軍力百分之十到十五,主要職責是後勤打掃戰場,必要時也上戰場廝殺,也設麻魁女官),終是諸族混雜,人心不齊。只要僵持數年,我朝將士多熟悉戰事,將領培練成長,西夏內部混亂,就可以打敗西夏了。」

這是給西北軍策的一個定位。

韓琦太躁進,范仲淹太保守,都不是鄭朗所喜歡的。

然後轉到了鄉兵:「至於蕃兵,我說的鄉兵不是蕃兵,蕃兵在裡面占的份額很少,負面作用也很少。再說沒有諸羌諸蕃支持,西北同樣很難立足。至於危害,也可以預防,關健是我朝在西北的官員有沒有做好,看一看種師衡在延州與涇州做了什麼?」

提到種師衡,章得像不能作聲。

「財政也無法支持。」鄭朗歎息一聲。

為了支持西北戰役,趙禎在史上不斷加稅,不想剝削於民,於是加商稅,宋太宗時商稅(指商品過關徵收的稅務,不包括專營與各種作監的收入)只有四百萬貫,宋真宗因為封禪增加到一千兩百萬貫,宋朝與西夏人交戰後,增加到兩千兩百萬貫。直到議和後才漸漸回落。

這種重稅無疑阻礙了宋朝商業的發展。

然而為了支持西北戰事的開支,陸續增加專營的斂財,以及農民的兩稅。

因為自己,去年沒有增稅,但今年必然會增稅。

想要減輕國家負擔,平安監各種收入與相關產生的稅務所得,遠遠支撐不了。

但不是沒有作用,這些收入減輕國家負擔,百姓的壓力,國家負擔不重,朝中大臣與趙禎就會有繼續戰鬥的信念,也就能打一場持久戰。

暫時看不出,實際已經對前線產生點點滴滴的影響,包括撫恤,也比史上優厚,這會刺激士氣。

江東的開發,增加了糧食收成,也使前方戰士有充足的後勤供給。

有的功勞君臣看不出來,但大多數功勞都知道。不然鄭朗也不可能被授予樞密副使的重職。

想一想,范仲淹與韓琦成名時久,有沒有被授予宰相的職務?

繼續說道:「擇重棄輕也。雖然我提議免鄉兵稅務,供其武器與簡易的甲冑,給予一些補貼,無形中增加了朝廷負擔。但是會使鄉兵士氣更高,西北邊境太長,沒有鄉兵,就要幾十萬禁兵佈防,無論怎麼對待鄉兵,五個鄉兵所產生的費用也不及一個禁兵。這就是節流,不然今年朝廷財政會出現嚴重的危機。陛下,臣也去過三使司,看過三司使的賬薄。除非增加百姓稅務,陛下大約也不會默認此舉。而西夏入侵的僅是一點,鄉兵不會時刻交戰,對農事生產耽擱不大。請陛下與諸位大臣們三思。」

還有一條,不時的仇殺,怨恨更深,宋朝境內的蕃羌就無法與西夏人和解,那麼只剩下一條選擇,配合宋朝,就像折家一樣。

但這不是人道的,鄭朗未說。

晏殊說道:「鄭朗,西北已有鄉兵,若再增加,尾大不掉。」

「比西北丟失得好。李繼遷發家之時,僅擁有夏州一地,後來到銀鹽靈等州府,又奪其橫山與六盤山、天都山等要衝,又奪河西走廊數州,沙州回鶻之地,吐蕃邊境之所。下面會不會奪我陝西?」

僅一句,幾乎所有人不敢應答。

繼續像這個速度擴張下去,似乎很有可能的。奪下了陝西,直接威脅河南河北,宋朝滅國已經成為可能。

比這個危害,晏殊的所謂有可能尾大不掉實在不算什麼。

「我朝禁兵雖然威武,可久未經戰事,如同溫室的花朵,諸位,不妨散朝後,我帶諸位看一看雙方的對比。」鄭朗說完退回班列。

趙禎手一揮說道:「散朝。」

先看看對比去。

滿朝大臣與趙禎本人被鄭朗帶到城外的軍營。

鄭朗讓晏殊親點了一千最精銳的京城禁軍,讓王直將那七百幾十名生女真人喊出來,讓他們站隊操練。

至少看上去,京城的禁兵比這群女真人更美。

站隊整齊,訓練有素,動作規劃標準。

鄭朗也暗暗額首,此時宋朝各個方面還沒有完全腐化墜落,包括軍隊,包括京城的士兵。

就是這支軍隊,到了西北,進行幾次實戰,戰鬥力爆發出來,也十分可觀。

然後鄭朗讓他們模擬軍隊進行實戰。

是真正開打,為了減少不必要的犧牲,將槍尖截去,刀也用了木刀,箭截去箭頭。

僅一會兒,這支被晏殊選出來的禁兵被打得落荒而逃。

不能對比的,這群全是生女真人組成的軍隊,野悍度可以稱為這世界的第一位,所謂的西夏軍隊,契丹軍隊與他們相比,也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這支禁軍也不是一無是處,但缺少那種悍氣,個人的武藝跟上來,悍氣度遠遠不及。

幸好做了預防,若是真刀實槍開戰起來,恐怕不用一柱香時間,這支禁兵會被殺得大敗,犧牲慘重。

鄭戩嘴張得老大,低聲說:「鄭行知,你這支軍隊從哪裡帶來的?」

太凶悍了。

「北方,不過你不要擔心,西夏人與契丹人的軍隊,也不及這支女真人。」

「契丹……」趙祉在邊上臉上出現憂色。

「陛下,你也不用擔心,這支女真人不是當初與我朝交好的渤海國人,而是在更北方,人數少,雖屬於契丹臣管,但契丹人管制力度不強,時叛時服,不能為契丹所用。不過他們一旦聯合起來,會十分可怕,所以無論什麼時間,不能坐視這個種族取代契丹,那麼後患無窮。」鄭朗說道。

他的目標也達到了,不僅說服大家增加鄉兵,還對女真人產生慎重。

鄭朗這次直觀的對練,起到一些效果。

其實在這之前,范仲淹、夏竦與韓琦已經在增加弓箭手,趙禎的七國丈知秦州曹琮(曹彬七子,璨、珝、瑋、玹、□、珣、琮,曹皇后乃是曹□之女)也在西北簡鄉弓手數萬人。

本來是水到渠成,但鄭朗的鄉兵與這些將領大臣手中的弓箭手性質不同。

夏竦是想設土兵,正式成為建制,被大臣反對,沒有執行。

楊偕因私誤國一方面,大臣心中忌憚也是一方面。

鄭朗提議不是讓他們成為正規士兵,但也是建制。主動給其武器,免其稅務,少許補貼津助。

這樣一來,凝聚力更強,戰鬥力也更強,能在短短時間內成為一支軍隊。但比力役存在的弓箭手更讓大臣忌憚。

商討數天後,詔前方一些州縣實施,不是整個陝西,而是在前線各州實施一段時間後,觀看成效。

慢慢來,接下來要發生兩件大事了。

韓琦回到渭州城,突然有幾千名百姓攔住他的戰馬,問道,韓公,我兒隨你出師,你回來了,我的兒子在哪裡?

他們是好水川烈士的家屬。

韓琦淚如雨下。

他忽然想到范仲淹那句話,此情此景,再難置勝負於度外。

但是韓琦錯了嗎?是有錯,可是滿朝文武皆思和時,唯有韓琦發出最強的聲音。

好水川一戰,更是打出漢家男兒的尊嚴,要麼不當兵,當兵不為了保家衛國,為了什麼?混飯吃的?

也能說混飯吃的,但世上有的職業,比如軍人、醫生、警察、教師、監獄、政府官吏,關係到一個國家的榮辱興衰,絕對不能當作職業來做,更不能當成一個有錢途,有女人途的職業來做。

宋朝多次戰敗,這種事,在宋史上還是第一次,也是宋史唯獨的一次。

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鄭朗隱隱感到一線陰謀的味道在裡面。難道是夏竦搞的鬼?似乎也不像,或者是范仲淹,更不像。但絕對是非正常發生,甚至帶來嚴重的後果,使前方將領怯戰保全。不過是什麼陰謀,以韓琦現在的心情,也無心去查了,更不想去查。

鄭朗立即在西府與諸位樞密院的大佬進行商議。

因為國庫比史上好,此次雖然多次犧牲,朝廷撫恤很厚,趙禎是真捨得。不但撫恤,授官都捨得,寧肯冗官。

鄭朗將此次後果說出。

晏殊作為保守的大臣,對韓琦沒有多少好感,可一聽也感到事情有些嚴重。是對是錯,秋後好算賬,如果從現在起,前方將士不敢拚命,後果會變得嚴重。

隨後的早朝,晏殊寫了一篇奏折,於早朝上奏。

對韓琦的處罰沒有判決下來,似乎還不大好處罰,說韓琦不行,但他敢打,敢上前線。換作其他官員能成麼?

解決的辦法很簡單,你們怕兒子死,不讓他們當兵。正好國家冗兵。但這時候需要士兵,不能說出這樣的話。於是下了詔書,再次嘉獎這些將士的英勇行為,厚恤家屬。但對家屬這次阻攔,進行委婉的斥責。你不讓你們兒子冒險打,他也不讓他兒子上前線,誰來守護國家的疆土。沒有將士守護疆土,西夏人入侵,會像蝗蟲一樣,將你們擄掠一空,到時候不僅是你們的兒子,還有你們的孫子,妻子母親,都能慘死於敵寇刀下。

鄭朗站在晏殊的下首,看到詔書下,心中很欣慰。

其實許多大臣也在努力,皇帝更在努力,然而很可惜,那個祖宗法制像一個幽靈一樣,始終飄蕩在宋朝的上空,經久不散,一點一滴的侵襲著宋朝的國力。

接下來一件事是范仲淹的。

范仲淹一心想和,鄭朗猜測范仲淹想法,范仲淹肯定不是那種投降派,否則不會在延州做那麼多的佈置。但不是主戰派,他可能認為西夏國家窮困,土地貧瘠,得之無益,不如和之,一年給他們一些錢帛,大家不打了拉倒,對國家有益對百姓有益,也不會因為交戰,許多人家妻離子散。

用心是好的,可是真能求和?而且宋朝長期軟弱下去,怎麼了得?

因此讓屬下韓周隨高延德一道去了西夏,但韓周沒有見到元昊,此時元昊正在好水川養鴿子呢。

好水川之戰打完了,韓周將范仲淹那封聲情並茂,感人肺腑的信交到元昊手中。此時元昊達到戰略目標,還真議和啊?范小夫子,你傻的了,我不傻。

於是韓周帶回來一封長達二十六頁,更聲情並茂的國書,書中竭盡謾罵侮蔑之言。范仲淹一看真的傻眼了,這是國書,想隱瞞都不行,但也不能上交,事情是自己挑起來的,一旦上交,皇上與宰相們會將自己大卸八塊!

頭痛了。

想了很久,然後當著西夏的使者面,將其中內容最不堪入目的二十頁燒掉,對使者說,你回去對元昊說,我朝善意是有底限的,餘下的六頁重新修改,親自潤色。

但無論他的文學底子有多好,這封信怎麼修改,到朝廷後,滿朝君臣皆大怒萬分。

宋庠直接氣憤的說:「陛下,范仲淹誤國侮國,為申國家尊嚴,必須將范仲淹斬殺。」

看看他做的好事,直接卡嚓吧。

杜衍說道:「范仲淹本志是想招納叛羌,用心良苦,不能深罪。」

然後不滿的瞪了宋庠一眼,范仲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況且延鄜路在范仲淹經營下,就像一個鐵桶,僅是一封國書,就卡嚓,那麼誰去西北,換你去啊!

呂夷簡更直接,將韓周召來,問:「你為什麼擅入西界?」

「呂相公,經略專殺生之權,我不敢不從。」

趙禎在龍椅上氣得悶哼一聲,你不敢不從,就敢將這份國書帶回來?立即削奪其官,貶為監道州稅,到南嶺北邊做一個小稅官反思去。

然後問范仲淹如何處執?

呂夷簡助其言,知諫院孫沔又上書為仲淹辨,趙禎又看著鄭朗,鄭朗歎息道:「韓琦當貶,范仲淹也當貶,可是西北還有誰能領起這份擔子?」

不管怎麼說,他們在西北遠比其他人做得更好,或者換范雍,或者換張觀,那更是操蛋。

馬上就要換張觀了。

下詔降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兼知延州、龍圖閣直學士、戶部郎中范仲淹為戶部員外郎,知耀州。

夏守贇懦弱,不能服眾,但陝西總要一個掌握大局。而夏竦和來和去的,也讓朝中諸位大佬很不滿意,於是下詔讓張觀陝西都部署兼經略安撫緣邊招討等使,知永興軍。仍詔夏竦判永興軍如故,徙秦鳳副都部署、知秦州曹琮以副之。

本來是陳執中的,陳執中應鄭朗要求到了杭州。

就是陳執中,在陝西也沒有做好。

鄭朗立即反對,說道:「張觀持廉少欲,言行謹慎,但對軍務不懂,前去西北必害我軍。若讓張觀去,不如讓曹琮領任。」

「不妥,曹琮身為皇家姻親,必須避諱。」章得像立即說道。

曹瑋領軍,那時候曹家還沒女人做皇后呢。

其實這是對武將的排斥。

曹琮軍事能力不及其兄曹瑋,但也可。但因為這個皇家國丈的身份,以及武將,始終在陝西拎著醬油瓶子,在陝西各地到處跑,瓶子裡的醬油跑得光光作響。

「那麼章相公前去陝西吧。」

章得像有些暈,大半天說道:「我對軍務也不懂。」

「正是,張觀對軍務也不懂,否則前幾年西府也不會失職,如何讓他前去陝西?」

趙禎問了一句:「那麼誰對軍務懂呢?」

幾個大佬一起看著鄭朗,隨後搖頭。

第三百四十八章 在路上(四)

鄭朗似乎懂,但是……能成麼?

二十四歲的樞密副使,破天大的例子,這個速度升下去,有可能三十歲就能擔任首相,不能再破例。

鄭朗也不想,擔任陝西的長官,他有這個資歷與能力麼?

也不想當,如今陝西牛人猛人太多,韓琦、龐籍、范仲淹,一個比一個難纏。自己說服誰聽自己的命令?

歎息道:「真說起來,只有曹琮。」

好水川一敗,西夏人擄掠百姓返回天都山,曹琮發騎兵設伏待之,賊於是棄百姓引去。又誘吐蕃為犄角,還使西州商賈聯繫沙州鎮國王子,其派使奉書說,我本唐甥,天子實我舅也,自黨項破甘涼後,於是與漢隔,今願率首領為朝廷擊賊。

有能力,有戰功,有謀略,眼光長遠,居然看到沙州。

雖是武將,可是名將世家,是國丈,能彈伏西群諸臣,最是適合的人選。

然而祖宗的法制,鄭朗雖說了出來,也知道不可能。

趙禎都在龍椅上搖起了頭。

鄭朗自己呵呵樂了起來,說:「別當真,你們繼續說,我年青,不懂事。」

十幾個大佬啼笑皆非。

然考慮到軍務能力,真的沒有什麼好人選。不相信,讓呂夷簡與章得像去,同樣也不合格。

呂夷簡閉目說道:「不如讓宋庠前去陝西。」

陰謀,赤裸裸的陰謀。

鄭朗心中搖頭,其實論吏治之能,至少在相位上所做的貢獻,趙禎朝呂夷簡當屬第一。

然而德操很成問題。

宋庠說應當將范仲淹卡嚓,呂夷簡認為不妥,杜衍與鄭朗也說了公道話,未殺。隨後論處罰范仲淹時,宋庠再次責備范仲淹不當與元昊通書,呂夷簡道,人臣無外交,希文何敢如此。

其他人皆搖頭,呂夷簡,你變化也太大了吧。

不知道呂夷簡確實是為了國家,還是為了昭顯他的肚量寬大。

鄭朗在西府呆了十幾天,越呆越覺得這潭水太深,不過他也自覺,除到萬不得己的時候,他總是不開口,甚至不批閱西府奏折。

又因為其他的事務,宋庠與呂夷簡也發生了一些衝突。可是趙禎看到宋庠忠厚,十分喜歡,呂夷簡多有忌憚。正好借范仲淹事,數次擠兌宋庠。

晏殊老了,有資格說我沒有軍務能力,不去陝西,宋庠不能說,被呂夷簡再次擠得滿臉痛紅。

趙禎替大宋化解了難題,道:「宋庠也不知軍務。」

但鄭朗知道,要不了多久,以呂夷簡的手腕,宋庠還會被呂夷簡排斥於東府相公之外,並用朋黨將宋詳的好友鄭戩擠到杭州。

這個朋黨來得有些冤的,要知道鄭戩可是范仲淹的聯親。

眼下陳執中到了杭州,不知道鄭戩會擠到哪裡,然而鄭朗也不想鄭戩去杭州,此人頗有能力,果敢必行,然憑氣近俠,用刑峻深,士民多怨。去了杭州未必是好事,還不如讓張觀前去杭州。

張觀不行,宋庠不行,晏殊不行,那個行?

御書房裡一陣緘默。

趙禎再次看著鄭朗,鄭朗搖頭。除了曹琮外,其他的人一個也不合適。要麼不懂軍務,要沒麼沒有資歷彈伏群臣。

鄭朗恐怕不久也要去西北,是大佬,但不會是這個首長之官。

此事拖了下來。

鄭朗回到客棧,忽然來了十幾個大漢,這群大漢有些古怪,年齡最大的接近五十歲,年齡小的只有二十幾歲。領首的兩人更是奇怪,其餘的人都是武士打扮,唯有這兩人是文士打扮。

「你們是……?」

「我們是王德用相公派來的。」一個文士說道。

徐徐將來意解釋,他叫劉軒睿,是慶州的儒生,性格激烈,中了舉子,未中進士,自元昊入侵以來,深感到國家的恥辱,決定棄筆從戎。

另一個文士是蜀地人氏常德明,與張方平一樣,喜讀兵書。

兩人在京城遊學,一拍即合。正好劉父昔年時是王德用門下,於是投奔王德用。

王德用很無語,如今文人多尊貴哪,還有棄文從武的人?而且他現在小心翼翼,省怕犯下錯誤,讓文官們揪辮子,又在內陸之地,也沒有他們發揮餘地。

是故屬下的子女,熱情款待,然後唏噓良久。

他是武將,國家有難,卻不能上陣殺敵,怎能不難受?

然而這是宋朝的祖宗法制,武將立了功,也陞官,也厚賞,升到一定地步,就開始養老了,不讓你真正的碰軍權,以防武將專權的事發生。

正好聽聞鄭朗來京城,王德用這點頭腦還是有的,不可能讓鄭朗真的在京城做樞密副使,要去西北。於是讓他們前來,兩人是文士,但又有軍事天賦,正是西北最需要的人才。

然後又派來十幾個謙客。

這些家丁原來都是王德用手下的愛卒,有的人正是本身來自靈州等西夏境內,後來其境沒入西夏後,一直沒有返回。對西夏境內地形人物風俗十分熟悉。

王德用挑了挑,一股腦將他們送到鄭朗手中。

兩家是親戚關係,他子女一個個不成氣,鄭朗立功上位,會照拂崔家,照拂崔家,就能順帶著在自己死後照顧自家。這些老卒跟隨自己多年,若沒有意外,最後會默默無聞的老死。於其老死,不如讓他們到戰場上真正的揚名。

這些老卒再加上王德用在西北的威望與一些人脈關係,對鄭朗也會有極大的幫助。

鄭朗愕然,最後無言地說:「謝過王相公。」

留了下來。

有多大的本事,要到西北後才能看出,才能任用。但這些人無疑是西北的活地圖,好啊,王德用這次是幫了自己。

當然,是鄭朗,其他人王德用可不敢多這事,弄不好會倒霉的。

鄭朗可以將他們留下來,但沒有,直接將他們帶到軍營,與那些女真人呆在一起。

外行人看不懂,包括鄭朗在內,只覺得這些女真人彪悍,放在王德用這些手下眼中,立即看出不同。一個老卒叫王勇的沉聲說道:「好凶野的士兵。」

此人是黨項人,跟了王德用姓氏也姓了王。暗中將黨項人與這群人做了比較,最終得出的結論。

趙保走過來問:「鄭相公,我們以後會不會做宋朝的官?」

宋朝話說得不標準,扭口,但能將意思表達。

鄭朗卻笑了,以前將他們放在倭國不知道天高地厚,放在杭州也是置於孤島之上。來到京城時久,終於知道宋朝的繁華。但這個繁華需要錢帛來享受的。想要錢帛,他們沒有本事經商,只好陞官。

說道:「可以,只要你們立功,不但可以陞官,我還可以派人將你們家人接到我朝來,享受這個富貴。」

「好。」趙保猛揮粗大的胳膊肘兒,將鄭朗的話傳達下去,七百幾十人歡聲雷動。

但鄭朗心中有數,這些人是做強力炮灰存在的,能活下來的僅是少數。一旦到了京城身為武官,只要過幾年辰光,沾染貪圖享樂的風氣,那不是勇猛的女真戰士,甚至連西軍都不如。

等於是一次性的用具,用完了就失去作用。想用得更長久一點,就得不能讓他們沾染貪圖享樂的風氣,保持在北方的野蠻與凶狠。所以來到京城後,鄭朗一直將他們關在軍營操練。也不會讓他們在京城呆很長時間,自己走,他們也要走。

無所謂。

對劉軒睿、常明德與王勇說道:「你們暫時與他們住在一起,經常操練,做一個預熱,然後我帶你們去西北。」

「喏。」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時光過得很快,陝西的首長還沒有決定下來,但鄭朗知道一旦決定,他就是離開京城的時候。於是又上了一奏,關於西邊田地的事。

宋朝的軍田嚴格來分,有好幾種。

屯田,多在河北處,甚至將水稻引到北方種植,收成不高,每畝不足一石,但利在蓄水,限制戎馬,軍事意義大於經濟意義。所以漸漸沒落,隨著契丹敵意不強,這些屯田從國家直接經營方式漸漸轉換為租佃方式耕種。

營田,例如種師衡在青澗城的墾田。將地開墾出來,雇貧困戶耕種,然後交納課租。這種營田一開始有積極意義的,但從開始時就披上謀利的影子。一旦想從它身上賺錢,什麼事都變了性質,漸漸暴斂於耕戶。西北之地靠耕種為生的百姓不多,但也有,成了謀利性質,會有一些武將利用軍隊的威壓,強佔民間耕地。後來範仲淹與韓琦先後上書請罷。不要這些營田所得,以免產生民族不和的矛盾,使邊境情緒緊張,百姓與朝廷產生對立。

還有弓箭手田,弓箭手不給薪水的,可是戰爭時多有危險,有時又為了軍事任務,調離家園,損害其家,於是給其地讓其耕種,補助家用,養家餬口。

又於淮河以北選膏腴之地,設牧馬監地,當作馬場,然而多被豪強侵佔。

鄭朗說的正是營田。

寧肯國家多出一些財帛賞到西北,也不能讓營田苛剝佃戶。

不能讓它成為百姓與朝廷的矛盾根源,只要沒有弊端,好處立即彰顯,糧食出自西北本身,與從江南運來,僅是運費,就會是天價。一斗米運到延州,有可能運費與損耗達到三四百文,是米價本身的七到八倍!

與晏殊說了。

晏殊有些驚訝,以前就沒有想到後果,想了想,說:「行,我立即用西府的名義命令陝西各地營田課租每畝不得超過一鬥,更不得侵佔民田。」

鄭朗眉頭還是緊鎖。

「難道這樣還不行嗎?」

「晏相公,即便命令,未必有人遵從,還是請示陛下,下詔書吧,詔書比西府命令更管用。並且,算了,不說了。」

「什麼?」

鄭朗就是不回答。

他想到的更多,營田只是解決之道的一部分,若是整個陝西羌人與蕃人全部開墾呢?

授他們技術,給他們馬牛,朝廷可以出資從吐蕃等部族購回一批戰馬,將軍中不好的劣制馬匹賜賞給有功的弓箭手與忠於朝廷的蕃戶,但不准他們宰殺,而是用來耕地的,擴大耕種生產。

只要鄉兵補充,朝廷還會派兵,但沒有以前負擔沉重。只要耕地擴大,陝西糧食差距不會太大。減少專營的傷害,也不用吃一些無良商人給的霉米陳谷。

可一旦詔書下達,裡面貓膩會有很多,有的將領膽大包天,會將良馬當作劣馬,售給蕃戶,貽誤戰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詔書下達,但陝西的長官還沒有決定下來。

只要趙禎一提,準得冷場。

鄭朗看著十幾個大佬,不知說什麼好,最後說道:「陛下,臣有一策。」

「你說。」

「不如正式將陝西分成四路,以韓琦管句秦鳳路部署司事兼知秦州,范仲淹管句環慶路部署司事兼知慶州,龐籍管句鄜延路部署司事兼知延州,並兼本路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沿邊招討使。」

「那麼渭州呢?」

「涇原路讓臣去吧,況且臣呆在西府,也有些不自在。」

十幾個大佬莞爾一笑。

一群老頭子,最年青的也有四十多歲,鄭朗放在裡面,是讓人感到太奇怪。

但去渭州不同,雖然這一職是主管一路政軍財,鄭朗有了政績,又是以西府副相之職前去的,不顯得唐突。

實際上早想將鄭朗調到西北,就不知道如何安排,還有首官之職久而不決,也就沒有想到鄭朗的職位。

鄭朗又說道:「將陝西正式劃分四路,是權宜之計,西賊勢大,合兵一處,唯恐不及,分兵四處,更是自尋死路。如今沒有合適的領首之人擔任陝西長官,只能臨時劃分。以後想要真正剿滅西夏時,必須四路合一,統一行動。」

鄭朗提前數月還原歷史,弊端很多,宋神宗時加了臨洮路,變成五路軍隊,各不相統轄,藩鎮割據的危險沒有了,然後大敗也產生了。

但眼下對他有好處,韓琦與龐籍、范仲淹太猛,自己沒有本事說服他們,不如各幹各的。以前陝西四路概念很模糊,雖有四路之議,實際歸陝西總管,然而缺少有能力的長官,這個總管的優勢也沒有發揮出來。

既然不能發揮這個總領的功能,朝廷懸而未決,最後還不知道派了一個什麼人過去,索性將這段歷史提前數月還原。

至於原來的王沿,此時為樞密直學士、右司郎中,繼續做你的郎中吧,西北不是你玩的地方。

諸人沉思,幾個人選沒有問題,韓琦於渭州數千百姓攔馬責問,再去涇原路不合適了,而且激進,放在其他三路也不大放心。范仲淹正好在耀州,換一下任,就能解決問題。龐籍也去了陝西很長時間,不是生馬子。

但是章得像狐疑地問:「范韓二人豈不是有過不罰,反而成了陞遷之舉?」

「章相公,那你就找其他的人選吧。」

找誰?

除了這幾個人外,找誰都不放心!

第三百四十九章 在路上(五)

又要冷場,呂夷簡開口道:「陛下,給范仲淹與韓琦一道詔書,讓他們戴罪立功。」

鄭朗也暈,不是知道歷史,自己會真以為呂夷簡改過自新,變得寬宏大量。

趙禎也同意了。

實際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鄭朗的提議,不僅是掌管一路,是部署一路司事與馬步軍,還有兼帶經略安撫沿邊招討使,某種意義與唐朝的節度使權利相差不大了。

但都是文臣,忌憚要少一點。

也是便於指揮,特殊的情況,特殊的對待。

鄭朗又說道:「陛下,臣還向陛下討要一些人。」

「是誰?」

「那些蕃兵。」

「這……」杜衍欲言欲止。

「杜相公,他們凶悍在不懂,一旦懂了,戰鬥力會立即下降,是一次性的強兵。」

趙禎這段時間心情一直不好,聽了此句,不由逗樂起來。

其他幾個大佬也一起失笑。

趙禎說道:「准。」

「還有臣想讓張方平知涇州。」

這傢伙獻了不少良策,但與自己一樣,多沒有被朝廷採納,是紙上談兵呢,還是真有些真才實習,鄭朗也不知道,是騾子是馬,放在戰場上溜一溜。再壞,比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官員要強。

「准。」

「還有狄青。」

「他就在涇州,擔任都監。」趙禎立刻答道,顯然狄青的英勇,趙禎在宮中也聽聞了。

去涇州是尹洙的推薦,尹洙與范仲淹聽聞五龍川戰役後,召見三將,這一回不是一將,三人都讓他們驚奇。尹洙此時與范韓二人皆交好,延州有了楊王二人,分一個給韓琦吧。將最強的狄青帶到涇州,多立戰功。

後人說韓琦對狄青十分厚隆,其實是錯誤的,此時羞侮狄青的事沒有發生。

那是七八年後在河北定州發生的。

韓琦也沒有將狄青放在心上,甚至包括調動許多將領的好水川之戰,狄青明明在涇州,離鎮戎軍也不遠,但沒有任用。

韓琦身上的優點很多,缺點更不少,包括對武將的岐視。

「臣知道,但臣請求陛下讓他擔任鎮戎知軍,涇原路副總管,經略招討副使。」

章得像瞪起眼睛。

「章相公,是副職,你不會像范諷那樣,認為我是王莽吧。」

趙禎再次笑了起來。

相處得久,至少鄭朗什麼樣的為人,他知道的。

「他是粗俗武將。」

「是副職,此時國家危難關頭,都要祈求上蒼不拘一格降人才了,為什麼有了人才,還不用。況且我也會監督,若不勝任,我絕不會偏袒於他。」

「但撥得太快。」宋庠也忍不住說了一句。

「好水川一戰,名將多戰死,我不得不重用狄青。」

「還有葛懷敏。」

提到這個名字,鄭朗頭就很痛。

他是名將葛霸的兒子,王德用的妹夫。儘管王德用對這個妹夫很不看好,然而朝廷上下皆被他的誇誇其談迷惑。陝西用兵,趙禎曾贈送他曹瑋所用的甲冑,看重到如此地步。

當時朝廷上下皆被葛懷敏迷惑時,連陳執中也認為當今著名將領乃是葛懷敏。只有郭逵說道,葛懷敏易對付,今後他一定會替把朝廷的大事辦砸。

分配到范仲淹的手下,范仲淹與其交談,能瞞過陳執中,但瞞不過三百年第一人,立即看穿葛懷敏猾懦不知兵,將他打發到涇原路兼招討、經略、安撫副使。

這個人鄭朗還想留下的,不知道則罷,知道了,說不定能利用利用。

若是將他排擠出涇原,如今他的真面目無幾人能看清楚,又要禍害他路,這個人禍害起來會十分厲害的。

於是說道:「那麼讓狄青知鎮戎軍吧。」

宋庠不能再說,大家都要相互退讓一步,才是好同志。

鄭朗又說道:「臣再向陛下討要郭遵的弟弟郭逵。」

郭逵因父蒴補北班殿侍,因兄之戰功,錄其為三班奉職,此時正在范仲淹麾下,范仲淹敬重其兄,對他也像對子侄一般。

然而因為年青,范仲淹沒有重用。

放在鄭朗手中也不會重用,畢竟才是十九歲,但資質已經流露出來,包括對葛懷敏的認識。

郭逵的任命是趙禎親自下達的,趙禎還有些印象,說道:「准。」

鄭朗很感慨,趙禎早先時候像今天這樣,一個個准字下來,何必有今天西北的慘烈?

不過鄭朗也疏忽重要的一點,郭逵十九歲,他還要看一看,那時候鄭朗才多點大,就算趙禎相信,讓朝中這些大臣如何相信?

「還有其他人選沒有?」

「沒有了,不過臣若到西北後,看到什麼良策,請陛下恩准。」是市易法,但今天鄭朗不想提出,向范小夫子學習,先做了再說。大不了等定川砦戰役過後,將功折罪,自己正好回鄭州休養一段時間。

也想主動替自己找麻煩,否則慶歷新政開始,自己夾在兩府中,將會裡外不是人。

趙禎準備宣佈大家散去,忽然一個太監跑了進來,在趙禎耳邊低語,一邊說一邊竅笑。趙禎聽完後,也笑了起來。然後笑咪咪地看著鄭朗道:「恭喜,恭喜。」

「何喜?」

「皇后早聽聞你家娘子女紅精湛,正好你的娘子今天到了京城,明天讓你娘子進宮,與皇后一敘,還有,讓你娘子帶著你的新妾一道進宮。」

「新妾?」

「是啊,朕……諸卿,你們去樊樓吧。」趙禎本來想說,朕與諸卿,一道去樊樓,想想不大恰當,於是改了口。

「什麼樊樓?」

「散,散。」

聽著背後趙禎在御書房裡的笑聲,鄭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的走出皇宮,忽然想了起來,飛快地騎上馬,直撲客棧。

客棧門口正在放鞭炮,還有許多人抬著一箱一箱的東西進入客棧。以鄭朗如今的年薪在京城也可以購買一棟像樣的房屋,但考慮不久就要離開,所以一直住在嚴記客棧裡。

嚴掌櫃也歡喜。

鄭朗入住,對他來說,是一件有臉面的事。

看了一眼,鄭朗立即下馬,將馬丟給夥計,撲入客棧。

四個妻妾與兩個女兒一道返回京城。

不過是早晨返回京城的,鄭朗上完早朝,又與諸位宰相被趙禎喊到內宮議事,現在都到了下午時分。

但是如鄭朗所想的那樣,房間裡多了一個少女,看到鄭朗回來,羞羞答答地低下頭。

鄭朗身體都快氣軟了,沖崔嫻招了招手,喊她出來說話。

崔嫻走出來。

鄭朗氣憤地說:「是怎麼回事?」

崔嫻翻了一下秀媚的丹鳳眼,說道:「妾是為了鄭家,不是為了你。」

鄭朗此次進京,樊樓主人曾經對外面人隱晦地說了一句,鄭朗好啊,那怕我家女兒做他的小妾,我也開心。

他僅是一個商人,可因為巨大的財富,也有一些地位,這句話迅速傳開。又有人聯想到去年鄭朗在延州,樊家捐出二十萬緡錢給延州做軍需,便有了樊家用二十萬緡錢買一個小妾的說法。

這是趣聞,不管真假,流傳很快。崔嫻自船上返回京城,半路上居然聽說了。也不知道真假,但空穴來風,總有一個巢穴。

剛到京城,樊家派人過來,又用隱晦的語氣協商這件事。

崔嫻先是愕然,然後氣苦,最後想了大半天,忽然改了主意,說:「你讓你家小娘子過來,讓我看一看。」

樊家真的讓她過來,崔嫻看了看,不太符合她的目標,要生孩子,最好屁股大,胸大,這才是育子之象。家中幾個人,除了自己稍好一些,其他三個小妾身體都是極其苗條。

不過樊家小娘子一慣活潑好動,古怪精靈,調皮搗蛋,身體健康。這點倒頗讓崔嫻滿意,於是答應。

既然答應,樊家動作也很快,不是正妻,只是小妾,可終是自家的女兒,並且鄭朗對小妾的痛愛,也很有名氣,僅是一個名份問題,其他的與妻子並無二樣。

於是吹吹打打,放了無數鞭炮,又抬出許多嫁妝,一路將樊小娘子送到客棧。

很快這個消息,就傳遍整個京城,連皇宮的太監也聽說了。

鄭朗憤怒道:「這都是神馬!」

「官人,你以為我願意啊,還不是為了鄭家。」

成婚多年,鄭家還沒有一個兒子,崔嫻背的包袱重。後來王安石的妻子與司馬光的妻子也這麼做過,看到家中人丁單薄,於是自作主張,替丈夫納妾。

「已經兩個女兒,以後還會有的。我才二十四歲,母親生我時,我父親都快年近四十。」

「可妾心中不放心。」

「趕快讓人家回去,不要耽擱人家的青春。」

「如今事情公開,名節也毀了,如何讓她回去。」

「毀什麼,我才回客棧,能發生什麼事情?不能再耽擱,否則真的會毀了名節。」

「官人,你想一想,妾答應下來,也是替官人著想。樊家是京城裡巨賈。」

「難道我家的產業與我的年薪還不夠用度?」

隨著鄭朗遷為樞密副使,年薪加上各種補貼一年達到兩萬多貫,還有家中產業,一年又能產生一萬多貫的收入。一家人天天在樊樓吃住,費用也足夠。

「不是因為這個,官人,樊家是商賈,納他家的女兒為妾,不會有非議,又是巨賈,在京城與許多官員有一些關係。官人不喜結交,眼下是樞密副使,會去西北。可早晚要回來,三四年後回京,肯定會是兩府宰相。無論立下再多的功勞。年齡還是太小,資歷不足,有樊家也是一個支援。而且官人做的一些事,又要與商賈打交道,自己出面終是不妥,還有呢,平安監那十五分契股也要早晚售出,由樊家在中間轉一個圓場,就會減少正面的衝突。至於樊家呢,樊小娘子喜歡官人,樊家財產巨大,以自己力量不足以拱衛,有官人這座靠山,樊家幾十年內必然無憂。所以順從女兒的意思,讓她進入鄭家做一個小妾。這是互惠互利。」

「這更是婚姻,不是交易!」鄭朗更暈。

與自己妻子解釋不清楚,一提到兒子,這個聰明過人的妻子時常會犯糊塗,連一貫的小心眼吃醋都忘記。說不清,索性不理她,直接進入房間,對樊家小娘子說道:「你好。」

「官人,你好。」

「……」

「妾見過官人。」施了一個大禮。

「你別官人。」

「是大娘子教妾的。」小姑娘一邊回答,一邊低頭,眉開眼笑,似乎歡喜得要命。雖然做著羞答答的模樣,小腳兒直動彈,顯然不是一個安生的主。

鄭朗在屋中走過來走過去,最後說道:「樊小娘子,今天我在內宮與陛下諸相商議國事,馬上我就要去涇原路擔任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沿邊招討使。」

「那是,朝廷官員無能,只有官人才能在西北力挽狂瀾。」

「……」

「官人,妾還會騎馬呢。」

「不行,我去西北,隨時有生命危險,不能耽擱你的青春。」

「夫妻本是同林鳥,要同甘共苦。」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頭各自飛,哎喲,痛啊。你們做什麼?」鄭朗兩隻胳膊肘兒讓崔嫻與杏兒扭得痛疼萬分。

「誰與你各自飛了?」

「大娘子,妾不會與官人飛的。」

這還有理擰不清了。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鄭朗已經聽到許多熟悉的聲音,只好走出來,看到許多官員,如晏殊、呂夷簡、章得像、宋庠、杜衍等諸位宰相,一個不少,全部到來。

還有呢,富弼,葉清臣,歐陽修,張方平,賈昌朝,王舉正,王拱辰,陸續許多大臣先後趕到客棧。

如果說這些人全部是星星,星光璀璨,幾乎都快將嚴家客棧淹沒。

「恭喜恭喜。」一個個說道。

在京城這段時間鄭朗十分本份,不管官職大小,對待他人皆十分客氣。這也是鄭朗的脾氣,本來朝堂裡幾乎所有的官員,比他歲數皆大,除了因為國事外,何必對人藐視?

加上又要辛苦地去西北,大家皆不惡,再加上樊家的名頭,一起趕來恭賀。皇上不是說了,你們去樊樓吧。這是聖旨!

鄭朗看著這嘈雜的場面,臉青一塊紫一塊,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第三百五十章 在路上(六)

鄭朗揮了一下手,又揉了揉腦袋,對這些大大小小的大臣說道:「各位,且等一等。」

然後又衝在不遠處準備宴席的嚴掌櫃說道:「你們也不能準備。」

這事兒不知怎麼的,眼看生米就要做成熟飯。

說完跑進院中,對崔嫻與樊家這個小娘子說道:「我是去西北對麼?」

「是啊。」

「我是去涇原路對麼?」

「是啊。」

「你們知道好水川死了多少將士,我馬上去做他們的父母官,沒有去,先納小妾,讓涇原路百姓聽聞後,他們會做什麼感想?」

「這有什麼關係啊?」樊家小娘子不顧害羞,反問一句。

理由太勉強了。

鄭朗又要撓頭,現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主流,難道向她們宣傳自由戀愛的思想觀,也不可能,自己娶了四個妻妾,有什麼資格說自由戀愛。只好粗暴地說道:「這樣吧,即便納,也等我回京城再納。否則我就不同意。」

「這有什麼區別?」樊家小娘子萬分失望。

「有,你想到鄭家來是不是?」

「是……」蚊子一樣嗯了一聲。

別裝,鄭朗心中十分無語,說:「那你應當知道我的為人,我對百姓如何,你也知道的。」

終是小姑娘,比較容易蒙騙。

「但是……」

「你先回去,我再度回京。必然也會立下一些功勞,再讓你進入鄭家。」

樊家小娘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崔嫻伏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小姑娘說道:「好。」

鄭朗派人將她送回去,然後對群臣說道:「我與樊家說好了,回京城再納,各位不必恭賀。」

可是鄭朗疏忽了今天的場合。這不是官場,要一本正經,他也不是老夫子,歲數大,沒有人敢與他開玩笑。

特別是歐陽修與富弼等一干歲數不大的官員,早將他架了起來,說道:「早納遲納還是不納,吃喜酒,吃喜酒。」

嚴掌櫃也讓眾人竄奪著,再次準備擺起酒宴。

鄭朗無語,我被強女干了!還是被一百多名官員強行女干。

連趙禎沒有放過,他本人沒有來,卻派兩個小黃門,一本正經送來隆厚的賀禮。

崔嫻低聲說道:「官人,我們成親時也沒有這麼熱鬧。」

熱鬧沒有結束。

皇上送來賀禮後,曹皇后又派人送來賀禮,不是代表趙禎,而是代表皇后本人,曹家與鄭朗沒有關係,可是鄭朗力保她的七叔為陝西長官,曹皇后心中還有些感謝。

接著苗貴妃也派人送來賀禮。

鄭朗更暈。

反正大家一起來強女幹他,那麼就來吧。

酒席擺開,被富弼拖到酒席上,一一勸酒,鄭朗借酒澆愁,眾人再勸說,一會兒喝了十幾盞酒下肚。

然後鄭朗看著眾人,越看越多,幾百人變成幾千人,幾萬人,最後模糊成一團,咚地一聲趴到桌子下面。

哈哈哈,大家一起大笑。

難得看到鄭朗失態,終於看到他醉倒的模樣,富弼樂得不行。眼睛瞅了瞅,正好瞅到將仕郎燕文貴,喊道:「燕仕郎,將鄭行知此時的樣子畫下來。」

燕文貴十分為難。

晏殊說道:「讓你畫,你就畫。」

這對翁婿要求,燕文貴怎敢拒絕,只好作畫。

呂夷簡也笑咪咪的看著燕文貴畫鄭朗醉酒圖。

其實是好水川之敗,給京城官員太多的壓力,需要發洩,正好鄭朗此次納樊家女,給了他們一個機會,才鬧哄成這個樣子。

樊家開始看到自家女兒回來,有些不樂意,但怎麼辦?人家是朝廷的棟樑之材,最年青的宰相,自己只是一個富商,算什麼?但不一會兒聽到事情真相,樊家上下全部大喜。

熟飯了,再也變不回成生米!

鄭朗一醉,第二天早上也沒有醒過來,但不用上早朝,於是崔嫻派施從光前往西府請了一個假。

晏殊大手一揮說道:「給假三天。」

到了下午,鄭朗起來,心頭燒得厲害,喝了幾大口涼水,崔嫻抱怨地說:「不能喝,別逞強。」

「這一回你滿意了?」鄭朗忍著頭痛,將昨天發生的事回想一遍,都鬧成這種樣子,將人送不送回去,有什麼區別?

「妾身還不是為了鄭家,為了你,你以為我想啊。」

有理也說不清,鄭朗索性不說,先考慮西北。

葛懷敏誇誇其談,鄭朗自己也是誇誇其談,之所以說出那麼多東西,是歷史的知識。真要將腦海裡領先一千年的見解,與歷史知識拋去,未必做得比韓琦與范仲淹好。

有這個歷史知識還遠遠不行的,要落實到具體的實處。兵戰凶危,不像政務,在杭州與太平州,做錯了,可以及時改正。軍事上一錯,幾千幾萬人會立即傷亡,怎麼去改正?難道人死了,還能將他們吹活過來?

不過僥倖還好,有狄青在涇原軍,並且頂在鎮戎軍,不過也不好說,鎮戎軍幾乎覆蓋了後來固原所有地區,甚至超過。但宋朝控制能力有限,比如好水川已經到了後來的隆德,雖然北方海原地區屬於西夏控制區,也要經過宋朝大片的控制疆域,才到達好水川進行埋伏。

一部分是韓琦與諸將出現失誤,疏於偵查,一部分也是宋朝只能防守,兵力有限,以至控制的前線地區出現大量空擋,才造成的結果。

還有如何利用葛懷敏這個二世祖?

想了想,來到軍營,查看這群蕃兵,也要讓他們準備動身。

聽說要去西北,這些女真人哇哇叫。

應當來說,他們並沒有完全開發心智,甚至整個種族才開始逐步向奴隸社會進軍。正是這種天真與愚昧,也造成了他們野蠻與強悍的戰鬥力。

十分興奮,想要象京城的那些人享受榮華富貴,就得有戰功,想有戰功,就得打仗。

鄭朗將王直喊到一邊,問:「王德用派來的幾個人表現如何?」

知道王德用對他那個妹夫十分感冒,但不代表著王德用會識人。

「學士,這批人可重用。」王直慎重地說,又道:「特別是那兩個文士,似乎很不簡單。」

「哦。」

「你看今天這些蕃子表現如何?」

鄭朗仔細地看了看,說:「比昨天站隊似乎更整齊。」

「是劉軒睿強行我下的命令,操練不齊整者,不聽軍命者,按軍法處斬,斬殺了一名蕃子,這些蕃子怕了,才變得聽話。」

「真殺了?」

「他搬出軍法,又搬出王相公,我不敢不聽。」

有軍法,可幾乎沒有人將軍法當成一回事,鄭朗喃喃道:「還真殺?」

「學士,我想到了孫武。」

不能僅靠歷史來判斷一個人的命運,有的人因為沒有機遇,沒有碰到賞識的人,才埋沒一生。就像狄青沒有碰到范仲淹,也就那麼一回事。但達到孫武的高度,不可能的。然而如此果決,大約是一個人才。

將兩人召了過來,說道:「我馬上就要離開京城,前往涇原路。」

「學士,我們都知道了。」

「那你們有什麼想法?」

「鄭學士,延鄜路在范仲淹經營下,不易攻克。朝廷又讓范仲淹去了環慶路,范仲淹雖不求有功,但那種戰法,卻是最難進攻的。」劉軒睿說道。

「說得有道理,繼續說。」

「秦鳳路在後方,那麼只剩下涇原路與北方的府麟二州。這兩處必將成為未來西夏人攻擊的重災區。」

常明德補充道:「涇原路已經被元昊打爛。但是想立功,還是在涇原路。」

沒有戰爭,怎麼會立下功勞?

似乎真的不錯,難怪會向王德用毛遂自薦。但不像狄青,已經有歷史證明,還要繼續觀察,鄭朗溫和地說道:「很好,與我意同,你們馬上準備準備,不日我就要動身。」

「喏。」

鄭朗不由哭笑不得,兩人更加興奮,像是兩個戰爭狂熱分子。

果然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然後又繼續看著蕃兵操練,到了京城,鳥槍換炮,全部披上宋朝的盔甲。

在隋唐明光鎧成為主流,發展到宋朝,山文鎧取代了明光鎧,工藝也達到了巔峰。

不但工藝精湛,連尺寸都有嚴格的要求,比如造甲之法,步軍欲其長,馬軍則欲其短,弩手欲其寬,槍手欲其窄。又比如步人則直身行立,短則露足,馬軍則曲膝蹲坐,長則綰絆,馬軍甲裝裙所以獨用過膝三寸,步人則甲身腰圍吊腿連成一片,名曰全裝,而易為披帶,馬軍則吊腿拖遴作二段,名曰摘吊。

不但有馬步軍專用的盔甲,還細分弓箭手、弩手與槍兵等兵種適用的盔甲,尺寸護具,都根據各個不同的兵種做了考究。

特別是重步兵的步人甲。

有人說歐洲的古代盔甲最好,這是錯誤的,最好最全面的是步人甲,重達近三十公斤。

加上武器在內,往往士兵會負重四十到五十公斤。

雖有效的保護自己,但犧牲了速度。

其實最強大的軍隊,不是重甲兵,而是靈活機動的輕騎兵,速度戰勝一切,什麼重甲都是浮雲。鄭朗知道,但知道了也沒有用,沒有好的戰馬,什麼速度也是一個夢想。

馬甲要輕一點,也重達近二十公斤。

但對於這些女真人來說,一點也沒有感到負擔。

論武力他們肯定不是宋朝第一,但整體均衡起來,體力絕對勝過宋兵。

無奈,北方人種本來就比南方人種高大,加上吃肉的民族,營養也比吃素的人更強壯。

不過不是每一個宋兵都能穿得起這種盔甲,別人不說,要是讓鄭朗穿上步人甲,別說走路,有可能被活活壓趴下。

所以出現了皮甲與紙甲,紙甲不是後來大白紙,厚達三寸,如遇雨水透淋,統弩難穿。能當盔甲,起到一些防禦能力,而且輕便,還能當作保暖的衣服。

相對而言,即便在前方,紙甲數量也勝過了鐵甲數量。

紙甲多是無奈,許多士兵承負不起步人甲的重量,朝廷也沒有錢帛讓一百多萬士兵全副武裝鐵製盔甲,就是能武裝起,保養費用也是十分驚人。但最怕的是紙甲也粗製濫造。

三寸厚的紙甲能擋一擋弓箭,如果變成一寸厚呢?

這種紙甲還在演變,到明朝後,被棉甲代替。以前朝代也有差的盔甲,比如唐代網兜狀的鎖子甲與皮甲、布甲。

沒有騎兵,這種狀況就無法改變,鄭朗默想片刻,又開始觀看武器,宋兵主要是一弩二弓三槍,少量配製刀、劍、鐵鞭(鐵杵)、短槍。多數配置馬軍一都當中槍手旗頭十三人,其餘人並系弓箭手。步軍一都刀手八人,槍手十六人,其餘七十餘人並系弩手。弓弩手也練習刀槍技擊之術,以防短兵交接,但多不熟練。

這支蕃兵保持著原女真人的傳統,用槍的人沒有一個,全部用刀,配弓。

鄭朗忽然靈機一動。

在延州他一直在想著擺巴士,每天又在處理許多政務,沒有時間想其他,這時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騎兵與步兵交戰,誰勝誰負,幾乎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問題。

但以步兵勝騎兵不是沒有過,劉裕的卻月陣,不算,但還有唐朝的陌刀兵,也不能算,工藝能還原出來,也沒有幾個宋兵能將唐朝的陌刀玩好。還有一例,普通的步兵勝過騎兵,岳家軍!

韓世忠與岳飛軍中還是以鐵甲長槍強弩為主的重步軍,以密集陣容屢屢擊敗金朝騎兵。但因為沉重,往往勝不能全擊敵寇。於是岳飛在郾城之戰中想出一個辦法,裝備特製的大刀、大斧,從兩翼擺開陣勢,咱不砍你人,專砍你馬腿,馬腿砍倒後,敵人從馬背上摔下來,再用大斧大刀往胸口猛砸。端的陰險毒辣。

但這一戰將金人殺慘了,若不是趙構與秦檜這兩個王八蛋,金人都準備收拾行李,打包逃回黃龍府,僅一戰,有可能就將中原收回,連帶著外送幽雲十六州。

結果讓人無語。

想到這裡,立即站起來,奔向西府。

晏殊看到他笑嘻嘻地問:「酒醒啦?」

高興的。

鄭朗翻了一下眼睛,沒有理他,而是拿出紙筆,將岳飛發明的幾種武器畫了出來,帶有長柄的刀斧,岳飛當時佈置十分匆忙,沒有時間特製長柄,於是讓手下砍來木棍子當作長柄,然後用繩子將刀斧綁在長柄上。現在時間有餘,可以慢慢製造出專用的長柄,直接套在長刀或者大斧上。

「這是……」

「砍馬腿。」

「咦。」

「先讓作監做出一批,我帶到西北,試用看一看。」

「好。」

鄭朗接著畫出第三件武器,鉤鐮槍,這種兵器是從古代武器戟演變而來的,成名於呂光,然而西域一戰,在古代多為中原人忽視。宋朝也不知道它的威力。

宋朝與李繼遷交戰時,不能破其連環馬,於是有人想到了戟,仿照戟的形式加了一個橫枝,刺戳之外又多了一個橫拖的作用,起了一些成效,於是宋制九種槍當中雙鉤槍、單鉤槍與環子槍皆帶著這種小鉤子。嚴格來說,還不是鉤鐮槍。岳飛在這種帶橫枝的槍上又加了一個彎鐮,將橫枝改成真正的鉤子。

交戰時先用鉤子將敵人的盔甲勾下來,再用彎鐮割敵人的腦袋。大將楊再興正是用這種鉤鐮槍,一人就殺了幾百個金兵。

武器不是萬能的,但這些武器的出現,無疑擴大的郾城大捷的戰果。放在西北戰場,也增加了一部分的威力。

「這個好啊。」晏殊高興地說。

「好那就開始製造吧。」

「我馬上下令製造一批,讓你帶到西北去。」

鄭朗這才回到客棧,崔嫻委屈的迎出來。鄭朗搖頭,也沒有再生氣,這不是一代人兩代人的差距,而是一千年思想觀念的差距。崔嫻按照這時代的做法,並不為過,相反,這是大婦的大度,是婦德。說道:「嫻兒,我馬上就要走了。」

「嗯。」

「你們回鄭州吧。」

「為什麼?」

「這不是杭州,西北有危險。」

「妾身不會與你各自飛。」

「都是什麼,你們去西北也沒有用。」

「有的,那個你不想了。」

「……」

杏兒四兒她們也不同意,鄭朗只好說道:「你們要去可以,但必須呆在渭州城中,不能出城,只要是城外,那怕是在渭州,都會有危險。」

「好,我們就留在渭州城中,一步不離。」

鄭朗還是像在杭州一樣,說走就走,先帶著這群蕃兵騎馬離開京城,崔嫻她們依然在後面出發。

早到達涇原路,就能好做準備。

春花正是燦爛的時候,鄭朗眼中卻只能看到落英繽紛,與隱隱的那份殺機。

第三百五十一章 在路上(七)

「吁!」鄭朗勒住戰馬。

眼前就是長安城的城門。

不能指望是唐朝的長安城,到處斷垣殘壁,五代時修了一修,宋朝時又修了一修,成了眼前這座中等規模的城池,面積遠比唐朝的長安縮水。不過因為關中的富饒,京兆府的人口與密度,並不比杭州遑讓多少。

城雖不大,天氣晴朗,能看到南方的終南山脈,以及城外大片的耕地。正是春耕生產時季,阡陌上佈滿了辛勤勞動的百姓。

鄭朗下了戰馬,一路迅速西上,到鄭州鄭朗也沒有繞幾十里的道路回家探望幾個娘娘。

怕娘娘囉嗦,與大禹治水過家門不入有區別的。

鄭朗大步向前,來到夏竦面前說道:「見過夏相公。」

君子黨們對夏竦頗為不恥,不是他養家妓,許多人養家妓,韓琦、小宋以及後來的蘇東坡等等,而是痛恨他性格陰柔,為人貪婪,生性奢侈,特別是那輛豪華馬車,招搖過市。

鄭朗卻不以為然。

夏竦公開享受,與小宋將布幔子一圍,無數大臣在幔後挾妓作樂,不知天明天暗,有何區別?

他的為人與韓琦一樣,優點明顯,缺點明顯,有文武才,政事與文學都有建樹,並不是一個沒本事的人,性格貪婪陰險,可後面的陰險卻是逼出來的。

就是現在,夏竦身上的缺點有,貪婪,喜歡享受,怕死,不能指望他像韓琦那樣親自到前線去,也不要指望他出使契丹。但還不能用陰險形容。提撥君子龐籍,替韓琦說公道話。

但逼急了,鄭朗也會咬人的,況且夏竦。

「子喬,子喬。」夏竦呵呵樂道。

十分高興,此子在朝堂上多次對自己的言論支持,讓夏竦很舒服。然後看著鄭朗:「為什麼你也穿盔甲?」

「以身作則吧。」鄭朗含糊地說。

五龍川他也有些後怕,當時自己一身白衣服,黨項人集中兵力攻打自己,幸好有狄青、楊文廣指揮軍隊,敵人數量不多,否則凶多吉少。自己不要命,也不能拖累軍隊。

於是穿了馬甲,一路西來,騎術與施從光皆不精,再加上這身盔甲,鄭朗晚上睡在床上都不想動彈了。

原因沒必要向夏竦說,說了也沒有用,他也不會上前線指揮作戰。

鄭朗也未必上前線,但在適當的時候頂在前面,會起鼓舞士氣作用。

「進城,我設了宴。」

「有勞夏相公。」

「子喬。」

「夏相公,怎麼說我也是晚輩,這個……」

「好,好,那麼就夏相公吧,我也要稱呼你鄭相公了。」

兩人皆大笑。

鄭朗去涇原,要與夏竦打好交道,因為自己,陳執中沒有來京兆府,也不會因為兩人的衝突,陳執中與夏竦先後貶職,有可能夏竦在京兆府呆很長時間,自己在涇原路實施市易法,必須與夏竦搞好關係。

「正好,我要在京兆府盤留兩天,甚至還要逾一些權限,到時候請夏相公恕罪則個。」

「儘管開口。」

「我想抽兩天時間看一看渭水與一些溝渠。」

「行知,不好弄啊,長安八水多已枯萎,韋堅的廣運潭無法重開,就是朝廷有錢帛支持,無水源補充,舟船也不得過。渭水多沙,根本無法治理。」夏竦說道。

有辦法治理,那當然好,漕運順利到達京兆府,再轉小船,沿渭水而上,順涇水直通涇州,甚至從陝西的洛水直到延州。如今也通航,但只是小船,成本十分高昂。

朝廷正是用這些小船,或者車馬,一點一滴地將物資送到西北前線。所以運費與損耗能達到米價本身的六七倍七八倍。

「看一看吧,還有丹水呢。」

「你要看就看。」夏竦苦笑。鄭朗想過了,他也早想過了,並且親自看過。

根本就不可能還原唐朝的水利與運河工程。

往大裡說,是整個西北環境在劇烈惡化。

昔日的隴右在唐朝開化之後,被稱為天下富倉,如今行不行?

青海赤山以東全部膏腴之地,但到宋朝後多呈戈壁沙漠化,以西的大非川等地多沼澤水草,是最佳的牧場,現在不要說水草,連沼澤也看不到,滿眼是處,風沙荒漠。

惡化的還有延州等黃土高原地帶。

對於這個變化夏竦沒有注意,只是做過考證,想要在水利上做手腳,減輕運輸成本,那是不可能的。

一路進城,夏竦不時好奇地瞅著身後的蕃兵,忍不住問:「這就是從極北之地帶回來的蕃子?」

「是契丹的北方,但不算極北之地,北方還有土地,還有百姓,只是天氣寒冷,人煙變得稀少。」

「是契丹人?」

「不能算是契丹人,哪裡人口稀少,百姓野蠻,生活貧困,契丹人控制不力,也沒有興趣管理。」

「就像梅山蠻與南荒蠻?」

南荒蠻說的是大理北面到瀘州以南一帶,雖然有的部族向宋朝臣服,宋朝幾乎從來沒有派過任何官員前去治理。最奇怪的便是前面,梅山蠻,自長沙往西,邵陽的北面,三峽的南面,肯定不是宋朝的核心地區。但可以想像,這裡離雲貴還很遠的,更不是什麼湘西,應當真正屬於宋境。

但就是這片小地區,宋朝以前一直沒有統治,只是將它劃分為一片禁區,禁止周邊漢人與裡面的蠻人來往,儼然成了宋朝的國中之國。也打過,宋軍來了,蠻子進入山林。宋軍走了,蠻子又出來。耗費了許多物資,這片土地依然奇跡般地屹立在哪裡。後來宋朝索性不管。

鄭朗也不管,有人會管,要過幾十年。道:「差不多吧。」

「似乎很凶蠻。」

「是,這個種族一旦出現雄才大略的主,不要多,只要一萬人,足以能掃平契丹,將我宋逼到江南苟且偷生。絕不是契丹與黨項種族所能比擬。」

「不會吧。」

「不相信,夏相公拭目以待。」

「好。」

說話間來到夏府,夏竦與京兆府一干官員依次坐下。

夏竦擊了一下掌,歌舞妓上來,一名歌妓唱道:「霞散綺,月沈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階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

正是夏竦得意之作《喜遷鶯》。

夏竦詞作不多,平時多寫詩,二十年前宋真宗向夏竦索詞,夏竦於是作出這首喜遷鶯。

前面的不能作數,用一些華麗的詞藻拼湊出時間地點環境,主要是最後一句,涼州是涼州詞,水殿是月夜霧氣瀰漫,籠罩著大殿,若用霧殿,又破壞其美感,一個水殿,在這個水殿裡有一個美妙的聲音在唱涼州詞。一下子給環境籠上一層仙氣,也使整首詞得到昇華。

不能以人品詞,這首詞真的不錯。

等到歌妓唱完後,夏竦說道:「行知,能否賞一首長短句乎?」

十幾個美妓眼睛立即放起光亮。

鄭朗心中苦笑,自己那有心思作詞,即便作,也是激烈高昂之作,如今夏竦呆在京兆府,依然還在富貴鄉里,無疑是對夏竦的譏諷。沒有必要為不相干的原因,讓他記恨自己。

看了看外面院圃的春色,雖是暮春時分,綠葉碧意喜人,還有一些花卉在綻放。鄭朗靈機一動,擊著拍子唱道:「普天下錦繡鄉,寰海內風流地。水秀山奇,一到處堪遊戲。這答兒太富貴,滿城中繡幕風簾,一哄地人煙湊集。百十里街衢整齊,萬餘家樓閣參差,並無半答兒閒田地。松軒竹徑,藥圃花蹊,茶園稻陌,竹塢梅溪。一陀兒一句詩題,一步兒一扇屏幃。西鹽場便似一帶瓊瑤,吳山色千疊翡翠。兀良,望錢塘江萬頃玻璃,更有清溪綠水,畫船兒來往閒遊戲。浙江亭緊相對,相對著險嶺高峰長怪石,堪羨堪題。家家掩映渠流水,樓閣崢嶸出翠微,遙望西湖暮山勢。看了這壁,覷了那壁,縱有丹青下不得筆。」

這是關漢卿晚年南下杭州寫的小曲子。

鄭朗在中間漏了一句,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

少了這句,便少了這首小曲子家國易主,杭州依舊繁華的感慨與歎惜。

不過也不妨,這首曲子是關漢卿巔峰年齡時的作品,整首曲子沒有什麼華麗的詞藻,卻將杭州的秀美山華與富麗繁華盡情表達出來。

「好曲子。」夏竦讚道。

民間也有一些曲子,然而多俚俗之曲,要麼輕薄要麼下流。

包括詞牌在內,也有一些下流的詞作,甚至是黃色小調。

但自從鄭朗數首曲子傳揚出去後,有一些文人試作了一些新曲子,宛若清新的春風吹過這灘死水。

一個歌妓已經在嘗試著重唱。

這場宴席盡歡而散。

夏竦替鄭朗安排了下榻的地方。

但到了京兆府,鄭朗開始辦正事了。

先將施從光喊來,說道:「你就要留在長安城。」

「學士,放心。」

市易法,最重要的無非就是商業,首先要模清楚長安城中的物價,包括宋朝中原地區運來的物價,以及羌人與蕃人貨物的物價。

還有那些物產是緊俏的。

最重要的是皮毛。

很多人不理解,說沒有棉衣,冬天宋人怎麼過啊。

富人有辦法的,穿皮裘,窮人只好多穿麻葛衣服,到冬天時塞絲綿作絮。也就是將腳繭與繭殼表面的浮絲與亂絲經過精練,溶去絲膠,扯松,塞進裌衣裡。李白有一句詩,明朝驛使發,一夜絮征袍。

國家要打仗,丈夫被征了兵,妻子於是連夜在家中扯絲絮,塞進裌襖裡給丈夫做冬衣。

不明白這一過程,感覺不到語言的魅力,明白了,就會覺得簡單的一句,是多麼銷魂淚下,離別的感慨,夫妻的珍惜愛情,妻子的愛護,盡在其中!

最好的襖子是木綿裘,然而木棉能有多少?

這種絲綿保暖力有限,因此宋朝後面史上大寒,許多士兵站在京城牆頭上,站著站著就凍死了。

但看是什麼皇帝。

趙禎這次做得很好,寧肯浪費財力,一人發一件皮襖,又聽從鄭朗建議,從江東棉花種植地區,大量徵調採購棉花制襖。

有可能今年大部分士兵能將冬寒解決。

但無論怎麼做,棉花沒有普及,產量沒有跟上來之前,皮毛還是冬天的主流御寒物資。所以皮毛一直短缺。

鄭朗讓施從光主辦的正是這件事,還有一個人,仝明也帶過來。不過他不會騎馬,隨崔嫻她們在後面前往西北。

這件事若辦好了,會引起爭議的。但好在要感謝范仲淹與種師衡,他們在前面做了類似的事。

將王勇與王寧喊了進來。

鄭朗從行李裡拿出一個小包,裡面有六百多兩黃金,但不是成錠也不成塊,而是仿照西夏與吐蕃一些首飾的式樣,打成一個個鐲子、鏈子、釵子。然後看著他們,說:「你們若沒有把握,現在還來得及。」

「學士,你放心吧。」

「可是過了二十多年,你們還是先去鎮戎寨,與狄青會合,與他商議一下,做穩妥的佈置。」

「狄青?」

「嗯,狄將軍,你們到鎮戎軍時,狄將軍大約已接任,不要小看狄青,他比你們歲數小,可是足智多謀,非是普通武將所能及之。」

「喏。」

鄭朗將小包遞給王勇。

王勇打開看了一眼,輕描淡寫的將小包重新繫上。

鄭朗暗暗歎服,果然是王德用門下出來的,換作其他人,看到這麼多金器,早就花了眼。

但這樣好啊,王勇的表現,使他想到陶朱公的故事。

又說道:「你們先用著,不夠,潛回來,我再給你們支持。」

這批黃金是鄭朗自己掏的腰包,但想辦成事,遠遠不夠,這就要從涇源路財政裡支出。

「喏。」

兩人站起來,起馬離開。

人未到,箭已發!

天色漸暮,鄭朗抬頭看著二人出去,更西方是天際,天際有霞,霞光腥紅似血。

鄭朗低聲道:「會流很多血啊。」

忽然鄭朗明白了范仲淹的想法。不打仗則罷,一打仗,會死很多的人,甚至有的人就是自己的親信屬下同僚。

但不打又怎麼辦呢?

不打,只有等死。

天際漸漸暗了下去,西方天空那一片血紅凝成朱紫,彷彿是鮮血乾涸,稠得都化不開。

第三百五十二章 在路上(八)

鄭朗在長安附近轉了三天,也跑到丹水上游看了看。

然而很茫然。

在他想法中,唐朝已經修了一部分水利,將物資運到商州,再從藍田關進入關中,關中唐朝修了一條運河,直接進入長安城。

不是說沒有效果,安史之亂後,河南失守,大部分物資正是從這條途徑,源源不斷地運向關中,支持了唐朝軍隊與叛軍的交戰。

似乎這條水陸齊下的運輸道路,一直在明清也發揮著作用。

歐陽修去年上書也說過這件事,唐朝故渠多廢,渭水堵塞,又有三門之險。因此他想出一個辦法,劉邦入秦,不由關東而道南陽,臣問至南陽,問其遺老,雲自鄧西至永興(長安)六七百里,今小商賈往往行之。劉邦入關中,其兵十萬,夫能容十萬兵之路,宜不甚狹而險也。但自洛陽為都,行者比趨關東,其路久廢。今能按求通之,則武昌、漢陽、郢、襄陽、梁、洋、金、商、均、房、光化沿漢十一二州之物,皆可漕頓之南陽。自南陽為輕車,人輦運之,摹兵十五六鋪,則十餘州之物,日日入關不絕。

胡說八道。

十萬大軍能行得通,非是一起行的,可以分批通入。

這一處多山路,怎麼不狹而險。六七百里山道下來,運費與損耗將會是天價。想要打通這一道,不能從丹水在南陽境內的下游改從旱路運輸,必須開丹水,將航道通達中游,才能從藍田關進入關中,否則運來的物資都不夠損耗的。歐陽修也沒有細研究過歷史,武則天與唐中宗時已經著手打通此路,效果一直不顯著。發揮作用時,是在安史之亂。而且不可能這些州府物資一起從此道運向關中,有的州府在地圖上看似在漢水流域,實際中間隔了幾十重山,根本無法運到漢水。

這一道通,是指漢水一直到長江,延伸到洞庭湖,向南到潭州,能將這些靠近漢水、長江與湘水邊上的物資運送到關中。其他的地方休想。

但看了後,連連搖頭。

關中諸水水源減少,復原不了唐朝水利,想要打通,必須花費巨大的代價。如今雙方在交戰,朝廷根本拿不出這筆錢帛。

而且想了一想潭州,同樣也有許多困難的地方。

潭州便是長沙。

中國對南方的開發,從晉朝開始,東晉南遷,人煙開始增加。為以後江南的繁榮打下底子。一直到唐朝,這段時間開發的主要地區是在太湖流域與杭州,吳越。然後到宋朝,人口多,不得不想方設法,增加耕地面積。然後有了江東圩。

南宋南遷,開發到了潭州,才是一個開始,直到明朝長沙才成為四大米市。

開發長沙與洞庭湖流域,有天然的地理因素,然而此時有梅山蠻之逼,會有若幹不利因素。若洞庭湖流域與長沙不能得到良好的開發,打通丹水流域看似花費十分巨大,已經失去開發的意義。

還得從陝西內部挖出潛力。

從城外回來後,鄭朗喊來夏竦,商議三白渠的事。

三白渠又稱為白渠,漢武趙中大夫白公建議而修的,引涇水首起谷口,尾入櫟陽,注入渭河,又與鄭國渠合稱為鄭白渠,是漢朝關中最重要的水利工程。

唐末受戰火之害,許多水利因為長期失修,以至於逐漸毀壞。於是宋太祖時,節度判官施繼業主持,對三白渠進行漢事,將涇水中的壅水堰,草草用稍鑲笆籬棧築成臨時性建築。雖草,也產生了效果,緣渠之民,頗獲其利。但因其草率,每到大汛期時,便被沖毀,於是每至秋治堰,所用復取於民,民煩數役,不能固。

宋太宗時,應百姓請求,恢復石砌將軍翣,以減輕每年修堰的沉重負擔,於是派監丞周約修理。因為工程浩大,沒有修成。陳堯叟與梁鼎再次上書,鄭白二渠,原灌土地四萬四千五百頃,今所存者不及二千頃,請朝廷修堰。再派皇甫選與何亮實地考察,二人提出四條建議,未能付諸實行。

宋真宗時,又派尚賓對三白渠進行籌劃與組織修治,尚賓大概地修鑿了三白渠的引水渠道工程,恢復一些節水斗門,工既畢水利饒足,民獲數倍。但還沒有恢復所有三白渠的灌溉功能。

這要往後了,王安石時讓周良孺與涇陽知縣候可查看,提出兩點建議,一是自洪口築堰壅涇水,鑿新渠十五,行至臨涇鎮城東入白渠,可灌田二萬餘頃。二是自洪口北開渠直至三限口,再開五十里接耀州雲陽界,可灌田三萬餘頃。第二種方案比第一種方案用工要多,費用也更大,但效益更顯著。於是宋神宗採納了第二種方案,著楊蟠與候可組織施工。

這次工程使三白渠可灌溉農田三萬五千多頃。一頃就是一百畝地,工程若成功的話,從涇原路到環慶路,幾乎都不需要朝廷支援糧食。

鄭朗將夏竦喊來,說的正是這第二種方案。

「前方在打仗。」夏竦遲疑地說。

「如果元昊攻到三白渠,那將會是一場災難。」鄭朗道。

前方打仗,後方建設,有什麼相干的?

「錢帛啊。」

「你先派人查看查看,至於錢帛,再過一年,涇原路費用我會想辦法解決。」

「你會想辦法?」夏竦狐疑地問。雖然對鄭朗印象不錯,可鄭朗還沒有來涇原路,就先支取了三百萬貫錢帛,押向渭州。在夏竦想來,是鄭朗害怕了,怕他也向韓琦那樣,向龐籍討要物資錢帛沒有要到,先將這些錢抓在手中。

「相信我。」

「好,我會安排人過去查看。」

「夏相公,務必要重視。與西夏人作戰,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戰爭不僅比拚將士數量勇敢,還要比拚武器,後勤供給,糧草。一旦將糧食解決,更增加了勝利的機會。」

「行知,我會派人看的,你放心吧,但這件事不是我說了算,還要稟報朝廷,朝廷批准,才能作數。另外也要前線守得住,否則後方開渠,敵寇殺來,將會是一場滅絕性的事件。」

「不會,不求有功,但防守現在四路經略使不會出錯。」包括他自己。頓了頓又說道:「還有,這件事可以寫信給范仲淹,讓他一道參與。」

說著使了一個眼色。

夏竦捏著鼻子,氣苦的悶哼一聲。

僅是夏竦一人提議,有可能朝廷不批准,還會引起一些彈劾,不要問有理沒理,想要說你,胡說八道也可以。

拉范仲淹下水,他是君子黨大哥,再加上鄭朗,反對的人不會多,才能實施下去。而且范仲淹與韓琦不同,范仲淹肚量大,能容事,只要是為了國家,不會有其他不好的想法,一定會鼎力支持。

鄭朗說道:「這才是戰爭。比行軍作戰,我朝也許不及賊寇,但比建設,比治理,比財富,敵寇遠遠不及我朝,用其長拼其短。」

「拼損耗。」

「正是。」

夏竦額首,這個方案頗合他心意,當然,也符合范仲淹的想法。

忽然外面一陣大笑。

一個魁梧的大漢走進來,夏竦替鄭朗介紹道:「這位便是曹將軍。」

「見過曹將軍。」

「見過鄭相公。」

「別稱呼相公,每次聽到,我感到渾身的不舒服,還是稱呼鄭知州。」

曹琮再次大笑。

三人重新坐下來,曹琮說道:「朝廷陸續的派出軍隊發往前方,我給你的軍隊乃是……」

懂的,此次徵調的軍隊,除了一部分來自陝西本土外,還從河中河南與京城發過來大量的禁軍,無論去向那一路,要從京兆府整編徵調。曹琮做一些小小的手腳,不是難事。

「謝過曹將軍。」鄭朗拱手說道。

沒有曹琮暗中相助,此次朝廷對涇原路也十分慎重,好水川一敗,精兵強將全部犧牲,涇原路地勢平坦,不易防守,所以此次朝廷派出的兵力涇原路最多,達到七萬人,還不包括部分當地的弓箭手。

整體數量,軍隊並沒有減少,但因為鄭朗的進諫,增加了有編製的弓箭手。與原先弓箭手不同,這些弓箭手全部有編製,發放一些武器,給予一些津貼。

軍事實力也比史上增加,當然,費用更增加。

對此鄭朗無可奈何。

只能做到不能讓定川砦之戰的慘劇發生,否則對宋朝的打擊,無法想像。

曹琮又問道:「鄭知州,你認為范仲淹與韓琦誰的策略正確?」

鄭朗不讓他稱呼相公,於是改口,畢竟才這點大,稱喟相公,曹琮自己也感到憋口。

他不是問兩人誰高誰低,而是問防守正確,或者進攻正確。

「曹將軍認為誰的策略好?」

「元昊不可小視啊。」曹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了這句話。

「當然不可小視。」鄭朗笑了一笑。

好水川之戰打得多漂亮?范仲淹與韓琦二人被元昊當成兩隻猴在耍。

鄭朗心中隱隱有一個想法,不見後世諸家評論,是他自己的想法。元昊一開始作戰,是為了樹立各族的信心,而且不停的交戰,相互之間產生血海深仇,各族會團結起來,對宋朝產生敵意。

鄭朗用弓箭手做編製,性質差不多,殺吧,死了人,是西夏殺的,以後部族的族民就會恨元昊,不會夾在中間兩面倒。

但元昊發起的進攻未免次數太多了,先是三川口,後是好水川,再者麟府二州,又到了定川砦。

這是有意利用漫長的邊境,不斷地尋找宋軍的弱點,將宋軍一部部地擊潰,使整個西北糜爛。如果是這樣想的,元昊所圖就很大了。

然而元昊也不能稱為絕世天才。

一是沒有練出一支強大的軍隊,西夏騎兵的優勢讓他埋汰。

二是他沒有長遠的眼光,不但使契丹興平公主莫名其妙死了,對契丹人也多不敬重。於是眼光更差的遼興宗得到宋朝好處,率領大軍前來問罪,幸好那一陣風!

雖勝了,畢竟是契丹,若契丹人與宋人兩國聯起來,西夏必定覆滅,正好宋朝求和,於是答應議和。大約契丹人的出征,才使他這個方策改變。隨後西夏元氣慚慚恢復,又因為種師衡的反間計得效,西夏發生許多事,包括元昊本人身死。

也就是元昊有戰役的眼光,但沒有戰略的天賦。

可以看一看唐朝,唐朝受制於突厥,委屈求全,一統天下後,立即反擊突厥。或者學一學春秋時的越國,句踐臥薪嘗膽,一舉成功。若不是與契丹人發生衝突,以元昊這樣游鬥下去,宋軍疲於奔命,西夏將疆域拓到延州與原渭不是不可能。

當然,遼興宗眼光更淺。

其實宋朝與西夏相爭,契丹可以漁翁得利,僅是一年西夏因為宋朝禁止商榷,便宜賣給契丹的馬匹與皮毛,就能產生巨大的收益。甚至打到最後,契丹還能乘宋朝式微的時候,入侵河北。

總之,這是一個星光末落的時代,文人的時代,而不是武將閃爍的時候。

鄭朗自己軍事能力也不行。

但他手中有狄青,還有一個人,種世衡,現在朝廷還沒有多重視,不如將他要過來,定川砦之戰過後,再將他送還環州。讓他安心去使反間計去。

想到這裡,鄭朗不由笑了,這個人好啊,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仝明說有陰有陽,誰能陰過老種先生?

「鄭知州,為何發笑?」

「以曹將軍之意,是范仲淹之策為上,還是韓琦之策為上?」

「范仲淹。」

「為何?」

「我朝軍事天賦無一人能及元昊,不動元昊無奈,一動就會有空隙存在,也能讓元昊找到,那麼又是一場慘敗發生。」曹琮是善意地提醒鄭朗。別看你很聰明,但這是戰爭,不是寫儒學專著,越聰明越容易上元昊的當。

而且鄭朗越笑,曹琮越擔心。

畢竟他推薦自己擔任陝西長官,是不是一個玩笑,也是對自己的認可。

「曹將軍,我知道,也不會不自量力。但一昧防禦,你認為此法妥當否?范仲淹築寨砦拱衛,不是不妥。然而想將所有前線築寨設砦,築成一個鐵桶,使元昊不得入侵。但我不懂的是另一個問題,從府麟二州開始,一直鎮戎軍,這條邊境長達幾千里,得築多少砦寨,得進駐多少士兵,才能將這個鐵壁形成?是五十萬,還是一百萬禁軍?」

這才是一個真正嚴重的問題!

第三百五十三章 從瞎氈開始(一)

「但是很難。」鄭朗又說道。

按照常理,西夏大軍來了,我讓,我守,走了以後,繼續象白豹城那樣,一塊塊的咬,最後將西夏磨死。

南北配合是不行的,也許元昊刻意佯攻南方,主力埋伏在北方,想一想,在自己境內,都察不到敵人的埋伏,況且在敵境,那麼結果會很慘。

但大大小小的砦堡,不是所有寨砦都能守住的,一旦危險,救不救?不救失職,朝廷會立即處罰。救,可能被元昊圍點打援成功,三川口與好水川就是一例。

府麟的戰事又是一例,大軍來了,開戰,元昊還是灰溜溜敗退!

說到底,還是將領能力的問題。

事情返回原點,有誰的指揮能力勝過元昊?

想了想,搖頭,說道:「曹將軍,謝過你好意提醒,我心中有數,不會盲目自大,能戰則戰,不能戰則死守。面子不值錢,此乃國家生死大計,我會權衡慎重。」

曹琮肯定是好心,但終於讓鄭朗也看出來,連曹琮對眼前的時局亦無能為力。

鄭朗來長安目標也達到。

商品交給施從光與後面的仝明,三白渠夏竦也派出人查看,還與夏竦稍稍拉攏了一些關係。

這個很重要,不然以夏竦的腹黑,在後面抽梯子,很噁心人的。

又寫了一封奏折,讓朝廷授命將種師衡調到德順軍擔任知軍。

按照鄭朗想法,最好將種師衡調到原州擔任原州的知州,那麼定川砦之戰,他更有把握戰勝元昊。

不過因為自己請求,張方平調到涇州,朝廷不得不將原涇州知州滕宗諒調到原州。

對於范仲淹這位好朋友,岳陽樓記鼎鼎大名的主角,鄭朗並不感冒。他在西北,真正是來打醬油的。

德順軍也是鄭朗的請求,朝廷剛剛就著趙珣所建設的籠竿城,成立一個新軍,不然原來鎮戎軍所管範圍太廣,地形複雜,山區多,與西夏吐蕃毗連,發生戰事,反應遲鈍。

沒有鄭朗請求,後年於此地也設了一個軍,這是軍事需要。

又應鄭朗請求,將儀州並為渭州。

前方細分,是為了敏捷的防禦敵人。後方擴大,是為了能有力的提供物資與兵力支持。前者對時間要求很嚴格,後者時間要求不嚴,但對面積要求嚴格。

鄭朗還有一個私心,儀州並為渭州後,對他的市易法會有利。

德順軍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好水川便是位於德順軍境內。

呈上奏折,率領人馬再度離開。

時間緊張,不但搶到涇原提前做準備,還有一件事,目標是瞎氈,一旦市易開始,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對他十分重要。

到了涇州,將張方平留下來交接,又馬不停蹄趕到德順軍。

趙珣剛剛將籠竿城建好,聽到鄭朗到來,立即帶著屬下前來參見,然後說道:「鄭相公,你來得正好,屬下有事稟報。」

「說。」

鄭朗站在城頭上觀看著城牆,僅是一道粗粗的城牆,兩丈來高,東西約長四百米,南北長約兩百米,均系黃土夯築。已經基本成形,但因為其地理位置,後來還歷歷數數進行了擴建,使牆基寬達近五十米,最高處高達五丈有餘,還修了一些高大的角樓。

趙珣也修了角樓,然而遠沒有後來發現的遺址壯觀。

但作為防禦工事,綽綽有餘。

這道城以及這一州軍的設立,將有效拱衛鎮戎軍的防禦力量。

趙珣是延州知州,那個悲催的趙振兒子,隨父親久在西邊,根據他的查訪,將陝西五路內外山川邑道利害,畫了《聚米圖經》五卷。韓琦向趙禎推薦,趙禎親自召見,又上五陣圖與兵事十餘篇。趙禎使兵騎依陣佈兵,既成,於是陳執中推薦為沿邊巡檢使,呂夷簡與宋庠又共奏,用兵以來,策士之言以萬數,無如珣者。

又遷為陝西經略安撫招討都監,趙珣以年少新進,未有功,拒受,領一萬兵,居於涇原,兼治籠竿城。這就是後來的隆德縣城最初由來。

因鄭朗建議,陝西邊境數州府一劃為四,包括永興軍,實際上一劃為五,分成了五路。趙珣既然在籠竿城,也歸鄭朗管轄。

鄭朗對此人也十分看重,雖然他才二十幾歲,不到三十。然而論武將之材,不包括自己請過來的狄青與即將到來的種師衡,其他諸將當中,包括已經立下戰功的曹英、李知和、王保、王文等諸將,無一人將才能在趙珣之上。定川砦之戰後,趙珣向葛懷敏提了數道正確的建議,葛懷敏皆不聽,不但導致大敗,也使將才被俘虜。不然,此人成長起來,將會是第二個王信。

但自己來了,就不會讓趙珣會落那樣的悲劇下場。

趙珣也在看鄭朗,本來鄭朗面相生得嫩,這一看歲數更小。

不知說什麼好,其實兩人差不多,都二十幾歲,在一群三十多歲四十多歲的將領中,十分令類。趙珣定住心神,才說道:「知州,瞎氈部下麻氈乘我軍新敗之即,常率眾前來暴掠,請允許末將率軍前去討伐。」

鄭朗火燒火燎地往德順軍趕,正是為了這件事。

唃廝囉的兩個兒子鬧獨立,讓唃廝囉心灰意冷。老二磨氈角去了父親經營多年的尊哥城,成了尊哥吐蕃的首領,因其子薩撒廝丁不能自立,他的出離,使吐蕃衰敗,自己也衰敗。磨氈角一死,這一支脈漸漸消失在歷史的舞台。

瞎氈先去河州,其後又遷於龕谷城(榆中東南),在此構建了自己的力量,制定一套與其父完全不同的制度,不依附於任何人。這是他的想法,其境與宋與西夏毗連,不可能不受其影響。

在這之前,他沒有直接向宋朝發起戰爭,但偏向於西夏的。自前年起,趙珣多次派人招降瞎氈,贈給他許多金銀財寶,瞎氈終於猶豫不決。

藉機到宋境搶掠的與瞎氈無關,而是他的屬部所為。

但趙珣想要出征,必須徵求鄭朗同意。

鄭朗沒有立即回答,他站在城牆上眺望西方,西邊是會州與蘭州地盤,此時大部屬於吐蕃人管轄,一部分屬於宋朝,一部分屬於西夏,這個疆界很不穩定,一會兒是你的,一會兒是他的。

鄭朗的市易法,大半主意就是打的這兩州地區。

想要這兩州讓他獲利,這一占尤關重要,不但要打,還要將瞎氈打服打怕,徹底臣服,市易法執行才能暢通無阻。而且瞎氈此時偏向於西夏,雖然他們叛亂一分,導致吐蕃衰落,可與李元昊真聯起手,涇原路將會腹背受敵,危在旦夕。

「鄭相公,請讓末將前往吧,末將以死擔保,會大獲全勝。」

「我相信你,但要等一個人過來。」說著對身邊的侍衛說道:「你去原州將景泰請來。」

葛懷敏於定川砦敗,將涇原路七萬人馬糟蹋光了,元昊長驅直入,直撲渭州城下,但看到渭州城頭上旌旗招展,城牆高大,他沒有把握攻下,於是折向東南六七百里,差一點來到長安城。西北震恐,唯有此將率五千兵,間道赴往涇原要道,攔阻元昊數萬大軍。元昊設伏,景泰派出斥候,查到伏兵所在,斬首千餘騎。以功遷知鎮戎軍兼兵馬鈐轄。但因為朝中無人提撥,一直沒有重用,然後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未知的不算,已知的拋去狄種之外,論將才此次是僅次於趙珣之外的涇原路能將。

趙珣略有些不悅,說道:「鄭相公,有我足夠。」

不就是打一個小小的吐蕃野部,值得到原州搬將領過來?

但沒有辦法,他僅是一個武將,人家是整個涇原路軍政民總長官,又是西府副相公,說的話不能不聽。

鄭朗沒有擺什麼宰相的架子,笑咪咪地說:「你想要帶多少軍隊過去?」

「一萬足矣。」

「不能義氣用事,太少。」

趙珣心中惦量了一下,是少了一點,雖說吐蕃人鬧分家,一年不如一年,但士兵武力還是很出色的,不要陰溝裡翻了船,於是說道:「兩萬。」

「兩萬也少。」

「兩萬夠了。」

「我不是要你打敗敵人,而是要你取得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捷,不但殲滅麻氈,要讓吐蕃其他諸部一起感到震賅,從此乖乖地臣服於我朝,不至於讓他們在後方添亂子,還要瞎氈感到害怕,向我朝投降。」

「這個有些難辦。」

「籠竿城附近有多少兵力?」

「只有兩萬多人,不過若從鎮戎軍抽一抽,能抽出三萬軍隊。但是鎮戎軍那邊會兵力單薄。」

「無妨,好水川一戰,我宋損失慘重,他們也不好受,要休生養息,暫時不會前來侵犯。我就給你三萬軍隊。」

「但景將軍……」

「景將軍與你沒有多大關係,你放心去打,至於他,我會另有安排。但這是我來涇原路第一戰,你得給我打得漂亮一點。」

「喏。」趙珣高興地答道,然後下去召集人馬。

鄭朗回過頭來,看著常明德,問道:「如果此戰趙將軍大獲全勝,瞎氈會感到惶恐不安,你有沒有能力將他說服,讓他本人親自來渭州向我朝投降?」

第三百五十四章 從瞎氈開始(二)

「學士……」常明德眼睛瞪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呀。

趙珣又跑了回來,問:「鄭相公,末將應當怎麼去打?」

他要一萬兩萬軍隊,鄭朗手一揮,給了他三萬,將他高興壞了,可忘記了一件事,他沒有指揮權,涇原路頭號長官還沒有發話呢。

鄭朗微笑,說:「我才來涇原,什麼都不知道,既然你早就準備打這一戰,心中應當有所安排,自己做決定吧。來的時候宋相公與呂相公皆誇獎過你,不要讓我與京城兩位相公失望。」

「喏。」趙珣更高興了,就怕這些文臣指手劃腳,鄭朗不干涉最好。

鄭朗還是微笑,你不是怕我指手劃腳,我雖也不太懂,但不會胡亂指揮,就怕未來的那個武將對你指手劃腳。

但看著朝氣蓬勃的趙珣,鄭朗心中還有些負擔。

戰死的數名勇將當中,如果將他們前後的方策與舉措,細細評價,王珪與任福勇猛過人,謀略卻是稍稍欠缺,智勇雙全之人,僅是郭遵一人能當得起。

定川砦一戰,趙珣最為可惜,而且他歲數不大,與楊文廣一樣,有無限上升的空間,若培養得當,不白白犧牲,將來宋朝又多了一個名將。宋朝最缺的是什麼,詩人,詞人,文臣,都不是,是名將!

「我很講理的,去吧。」

「謝過鄭相公。」

趙珣再次退下。

鄭朗這才與常明德將他打算說了出來。

之所以看中這一戰,有兩個原因,瞎氈心向西夏,有這個人在身後,始終不大放心,必須打服。而且他屬下麻氈與黨留雖是幾百餘帳的中型部族,可時常乘掠搶境內,如果不滅,境內百姓不得安定,也有可能被元昊利用。這是軍事上的原因。

其次就是市易法。

王安石為了平抑物價調劑供求,限制奸商壟斷居奇,把以前歸於大商人的利得收歸官有,增加財政收入,實施兩法,一是均輸法,一是市易法。

均輸法實施得比較早,規模也不大,只在東南六路實施,僅限於對汴梁城的物資供應,後來薛向調任,均輸法也中止了。當然,規模更大的市易法已經拉開帷幕。

王安石的均輸法與桑弘羊有所不同,桑弘羊均輸法是將各地賦稅貢物全部折為當地最多最便宜的商品,運到高價地區出售,屬於追求貿易利潤的官營商業,核心是賣與利。王安石的均輸法是政府消費性購買活動,保障政府消費需求,節省開支,提高財政效率。

後來多有人批評,這是誤解,其實王安石的均輸法性質十分溫和。

不溫和的是下面。

市易法。

司馬光推翻一切,王安石歎息,為什麼連免役法也推翻了?

免役法有弊端,但良性的遠大於惡性。可是市易法與青苗法,純粹是兩個大馬蜂窩。

簡單一句,政府設置機構,直接收售物資,參與交易,平抑市場物價。

具體做法在京設都市易司,邊境與大城市設二十一個市易務,再設提舉官(政府指派)和監官、勾當公事官(吸收守法的可合作的商人擔任),召募諸行鋪戶和牙人充當市易務的行人和牙人,在官員約束下擔當貨物買賣。外來客商將貨物賣給市易務,行人牙人一道公平議價,暫不需要的也予收蓄轉變,待時出售。允許商賈貸款或賒貨,年利息十分之二。

如果做得好,會限制大商人對市場的控制,有利於穩定物價與商品流通,增加政府的財政收入。

但能做得好麼?

結果市易司官員與豪強相互勾結,大商人沒有控制,相反許多中小商人迅速破產。奸吏挾官府之威,強行的賤買貴賣,農民、手工業者、副業種植者遭到嚴重的打擊,民不聊生。

這是造成的主要後果,還有許多副帶的惡性後果。

所以保守黨們全部反對,確實無論市易法與青苗法,在政府,並且在一個官員貪污現象最重的國家裡實施,又是帶著為國家斂財的目標,無論王安石怎麼想,都給百姓帶來了沉重的負擔。

但任何事物沒有絕對性。如果將市易法放在一個較小的範圍,官員清明,手中有一批會經營,私心不重的能人幫助,與京城的權貴利益衝突不大,也能見到成效。

比如王韶。

市易法打垮新政,卻成就了王韶。

王韶來到西北後,執行了兩個政策,第一個將渭州與秦州之間上萬頃荒田開墾出來,第二個實施市易法。

很熟悉?

不錯,老種在青澗城,後來在環州實施的政策與此很類似。

這要看人的,營田在老種手中實施沒有問題,他一走,問題出現一大堆,以至范仲淹說罷了,不能玩,再玩不要與西夏人作戰,馬上各蕃部自己就會起義。

老種沒有問題,王韶也沒有問題,弄得很好。

老種的做法也很類似市易法,但老種手中沒有多少本錢,借助當地大戶,屬於一種聯營互惠互利的做法。王韶才是真正的市易法,大臣反對,那地方不能做生意,周圍多蕃人,羌人,與西夏人,一個個虎視眈眈,平時沒有錢還去搶一番,現在那麼多銀子在哪裡,更不保險。王安石氣得無語,那有你們講的那麼危險,當地的大戶土地主還知道聚斂財產,不怕搶掠,況且朝廷,難道朝廷不及一個土地主?

開始實施,李師中說這些地不是荒地,而是弓箭手地,也就是朝廷賞給弓箭手的田。

有一部分是的,但大多數確實是荒地,或者是蕃人羌人放馬放牛的地方。

宋神宗派人去查,回來稟報,有地,一頃地,還有幾個地主為這塊地的歸屬在打官司呢。

滿朝文武瞠目結舌,若大的地方,只有一頃地?這些年與吐蕃、西夏打得頭破血流,幾十萬人就在一頃地上廝殺的?這是什麼頃啊?

雖是好玩,但起到效果,王韶熙河大捷,上書道,俺這一回打仗沒有花朝廷一分錢,都是俺開荒經商賺來的。

文彥博不相信,像熙河之戰這樣的大戰役,所需費用最少在五百萬貫以上,多者一千萬兩千萬貫也不過,你開的什麼荒,經的什麼商?於是說,這是工匠在做房子,先說很便宜,蓋到半途,各種需求一起出來了,那時不得不蓋,只有挨宰的份。看來古今往來差不多,宋朝也有這種奸商。現在王韶的勝利,不外乎如此。

宋神宗氣苦,打了勝仗,又沒有掏國家的金庫,居然讓你說得如此不堪,反問一句,請問愛卿,你的房子壞了難道不修嗎?

文彥博無言以對。

當然那時候已經變了性質,國家算個屁,打倒對手才是最主要的,睜眼睛說瞎話,已經成了那時主流。不會說瞎話,等著被淘汰吧。

但說明一件事,王韶用市易法在西北取得了很大成功。

為什麼老種與王韶會成功?

以前鄭朗也不明白,西北多苦哪,能斂出什麼財富。

後來才知道自己想法錯誤了。

比如鄭朗為什麼會想到從海上帶回女真人的馬?真的很便宜,往往幾個鐵鍋,一匹粗糙的絲絹,就能換回一匹良馬。

西北也是如此,多處在一種封閉的環境下,又因為戰爭不休,商人膽小,不敢前來,西北所產的氈、藥材、皮毛、牲畜等,除馬匹外,運不出去,價格十分低賤,而中原出產的絲絹、茶葉、瓷器、漆器,因為運不進來,價格變得十分昂貴,甚至有的山寨裡面終生未見。這種交易,不僅朝廷會賺到錢,當地的部族因為互補需求,經濟意識不強,錢被賺了,反而十分感謝。

並且市場需求很大,比如皮毛,在棉花沒有普及之前,有多少能銷多少。

這就是老種與王韶能成功的秘密所在。

涇原路自己也有出產,比如渭州的蓯蓉,全國所名,還有鎮戎軍的白氈,畢竟地方太小了,只有渭州、涇州、原州與鎮戎軍、德順軍。所以鄭朗將視線放在背後的吐蕃人身上。吐蕃人也有商業,青唐城現在十分繁榮,但終是青唐城附近,許多地區依然很落後。特別是瞎氈控制的地區,與宋朝來往冷漠,與其父又反目成仇。

想到這對哥們,鄭朗想到一句話,可憐天下父母心,實際唃廝囉是默視他們分裂,等於將疆域一分為三,一個兒子一份,否則早就將這兩個兒子滅了。但瞎氈與唃廝囉的屬下不知道,因此瞎氈處於一種隔絕狀態。或者與西夏人做生意,那可能嗎?打到現在,元昊比瞎氈還要更窮!

能不能順利做好這筆生意,就看此次趙珣能不能打出威風,只要打出威風,瞎氈產生害怕,臣服宋朝,那麼生意也就做成了。而且一旦做成生意,互惠互利,暫時性的瞎氈不會胡思亂想,雙方絞在一起,背後也會安全無事。

甚至可能的話,明年與瞎氈聯手,攻克阿干城。

王韶沒有說,阿干城更不能說,只說老種。

「原來……難怪學士未來之前,便向朝廷討要三百萬貫錢帛。」

「只能這樣,若提前說出來,等到朝堂爭議,未必會同意,就是同意,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不如做了說。用民間的話,叫先斬後奏。」

常明德不由一樂。

「無奈啊,為了這一戰,國家有多苦,百姓有多苦……」鄭朗歎息。

為了支持這一戰,只好強行募兵,募到最後成了抓丁。歐陽修去年上書,說京西多有膏腴之地荒蕪,原因人不勤農,這條自動疏忽,沒有特殊原因,那一個農民舍得將自家的地荒了?除了災害,無奈外出逃荒。還有兩原因,役重逃亡,抽兵逃亡,導致田地無人耕種。近一百三十萬禁廂兵,按照戶部在冊的戶數,幾乎十一二戶便抽一丁,抽得太狠。

也開始加稅,軍興而用益廣,前為三司使皆厚賦暴斂,甚者借內藏率富人出錢,下至果菜皆加稅。今關市之征戾於古矣,魯薪蜃蛤,匹夫匹婦之利皆征之。

這是仁宗朝,三司使是清臣葉清臣!

但為了反抗元昊的入侵,不得為之。可恨的後世還有許多漢人子孫拚命謳歌元昊民族獨立精神。獨立吧,最好將子子孫孫殺光搶光,中國瓜分一空,那才叫民族獨立!

鄭朗在太平州與杭州謀劃了很長時間,所做的一切不僅是為了這場戰爭,但一半原因,就是為了讓國家多一些支持戰爭的錢帛與糧食。

但肯定不夠的,就算正常年間,一年給朝廷支持一千萬貫,放在西北那麼角落裡?

所以打算在涇原路實施王韶的政策。

有了錢獎勵,能刺激將士的士氣,也能給國家節度經費,減少後方百姓的壓力。

但只要這一仗打好,大批將士經過血火的鍛煉,國家在二十年內,有將可用,有士可選。

這一切,正是從瞎氈開始。

「學士,趙將軍將麻氈與黨留部擊敗,瞎氈也不敢前來渭州。」

「為什麼?」

「求和可以,雖然學士名聲好,可他是蕃子,未必能相信學士,會害怕來渭州讓學士將他本人扣下。」

「必須讓他本人來,不來他就不會徹底折服。所以我不但讓趙珣率領三萬軍打討滅,另外還讓景泰前來,在後面掩殺。這一戰必須將瞎氈殺得心寒,而且你看。」鄭朗指了一下地圖。

瞎氈控制的區域並不大,後面是他父親,不提了,那不是他的領土,將來也不是,唃廝囉死了,會留下給他同父異母三弟的。東南便是羌人的地盤,東北是宋朝的地盤。

「滅了麻氈黨留等部,離龕谷只是一步之遙。」

「好像還有很遠。」

這是一筆糊塗賬,黨留與麻氈兩部居住在隴山之西,德順州與秦州的交界處,揆吳川一帶。

附近有許多部族,北邊有郭斯敦、黨留陳克節等族(靜寧境內),往南去有大王、鐸那斯、穆寧、蘇嗢、安家等族(莊浪秦安境內)、東南有延蒙八族(華亭境內)。

原來這裡不屬於宋朝,鹹平六年曹瑋奏隴山西首領禿逋等納馬立誓歸順宋朝,到了景德元年,隴山外王家狸家延家三族歸,景德三年,渭州鄂克延家率三千餘賬,一萬七千餘人,獻無數牛馬歸順朝廷。祥符七年,曹瑋誘使郭廝殺唃廝囉舅父賞樣丹,獻南市城,於此築靜邊寨。自此順德軍名義上全部臣服於宋朝。

但實際在中間大部分地區,宋朝控制能力有限,半羈縻狀態。

比如這個麻氈與黨留族雖是在宋朝控制的境內,可是臣服於瞎氈,宋朝一直無法真正對其管理。

越是這樣,鄭朗越是要對這片地區下手。

「你再想一想。」

常明德想了半天,忽然說道:「我明白了,這裡臨近瓦亭川(葫蘆河),水草豐美,人口密集。一旦將這些部族殲滅,等於是破開瞎氈的前線。就像西夏萬一破開我們在涇原路前面的防線一樣,後方立刻變得很危險。瞎氈又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被逼之下,只好向我朝投降。一旦投降,唐朝設的蘭會等州境內就能暢通無阻,也便於行商。」

「不錯,不錯。」鄭朗誇道。

自己推測出來不算本事,歷史上趙珣只率領兩萬人,破掉麻氈與黨留二族後,僅勸了一勸,瞎氈立即臣服。況且此次又增了一萬大軍給他,後面還有一些後手。

所以才分析出原因。

常明德不知道歷史走向,能看出來還是不易的。

又說道:「所以讓你勸他親自來德順軍城來獻降,這幾天你想好了說詞,這是我交給你的任務,也關健到我在涇原的大計。」

「我一定盡力。」

「不是一定,是必須,你再看龕谷西邊。」

「西邊,西邊是西夏控制的區域……」

「上陣打仗,我不及,可說經濟之道,元昊會遠不及我。西邊啊,很重要,若是市易法開始,我會讓元昊頭痛!」

第三百五十五章 從瞎氈開始(三)

這一回常明德真的想不出來了,往西去是什麼地方?

元昊佔領的河西走廊。

似乎問題很多,因為西夏佔領的時間不長,從種族來說,十分混雜,有黨項人,有回鶻人,有羌人,有漢人,有突厥人,有吐蕃人,其實大多數時候與德順軍內的部族一樣,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祖先是來自那一種族。

對西夏歸屬感不強。

難道打的這個主意?似乎不好打。

鄭朗沒有再說,讓趙珣的屬下帶到軍衙。

城不大,幾乎是一個軍營,也有百姓,街道兩邊開著一些小酒店,還有一些妓院,除了這兩樣,再沒有其他的商業活動。

沒有去鎮戎寨,大約與籠竿城差不多。直到兩國議和後,鎮戎寨成為重要的交易場所,才漸漸繁榮起來。

軍衙十分簡陋,但鄭朗不在乎,找了一間房屋,將行李放下來,然後出去。

到了城外,趙珣正在調將點兵,鄭朗看了看,也有部分蕃兵。但鄭朗看了看士兵,皺起眉頭,問:「趙將軍,你怎麼將弓箭手充入軍中,當成正式軍隊?」

這不是他本意了。

弓箭手本是民兵性質,萬不得己時協防軍隊作戰守城,平時偶爾協助官員築城修,鋪路架橋,運輸供給。因此,他們是力役形式存在的,因為西北戰事,朝廷才免去他們稅務,不然原來除了承負力役外,還要交納朝廷的賦稅。也有少數弓箭手位於前線,不斷地參與作戰與守城,朝廷又下了一份詔書,給予這些少數半兵制的弓箭手給予耕地種植,補償家用,這就是弓箭手田的由來。

再到自己,做了第二次調整,還是民兵性質,主動給予武器,一些津貼。但沒有正式的盔甲,也沒有禁兵那樣豐厚的薪水與福利。之所以如此,是主動派人將弓箭手集中訓練,使地方上有一支強大的民間武裝,沒有戰爭,不耽擱農耕生產。雖然薪水不及禁兵,從農耕生產上得到補充。有戰爭來臨,立即充入軍隊,那麼就會有戰功,有封賞。弓箭手戰鬥力提高,國家負責下降,而弓箭手本人不怨。

但沒有戰爭,或者這種小規模的作戰,不能將弓箭手正式編入軍中,否則收入低,弓箭手心中不平衡,真到了戰鬥來臨時,士氣不高,反而減少了他們戰鬥力。

「他們多是蕃兵,戰鬥勇敢,有許多蕃子自己有馬,善長騎術,稍稍組織,便是一支騎兵,邊境各州縣多將這些弓箭手編入軍制。」趙珣答道。

「哦。」鄭朗沉思。

想了一會兒,鄭朗說道:「此戰過後,你整編一下,勇敢的蕃人留下來,其他的解散回去,平時仿照朝廷制度,在農閒時派人訓練。」

將其中利弊關係說了一遍。

看來自己還要上書。

正式留下的,必須將他們當作正規軍隊,給予正規士兵的待遇,否則必須從軍營遣散,不然軍心不穩,又給予邊境百姓帶來沉重的力役。雖然有了新詔書,弓箭手待遇稍稍上升,性質也改變一些,終不是正規軍隊。不能貪圖士兵數量,不顧邊境百姓死活。

別的不說,就看盔甲,他們沒有一件盔甲,站在隊列裡,心中恐怕也不是滋味。

「喏。」

「趙將軍,此戰你打算如何打?」

「雷霆一擊。鄭相公,德順軍百姓成份複雜,中原人占的比例極少,多是各部羌種,其中一半屬於真正臣服於我朝的羌種,還有一部分臣服於吐蕃,鎮戎軍境內甚至還有部族臣服於黨項。」

鄭朗額首。

任福與王珪,包括韓琦出現失誤,西夏十萬人馬潛入好水川居然不知,也有這些部族的配合導致。

「還有一些部族獨行其是,各不臣服。此戰必須快,不能拖泥帶水,越快效果越好。我宋與唃廝囉關係密切,平時無大惡,也不大好征討。此次機會難得,不但要快,還要打好,才能給這些部族震懾。末將想得對不對?」

「很好。」鄭朗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普通將領很難想到這一點。

打狗還要看主人,打這些羌人也要看主人。

沒有過錯去討伐,各族會產生不滿,又是瞎氈的屬部,雖然叛離,終是唃廝囉的兒子。後來西夏人征討瞎氈屬地時,唃廝囉還伸出手援助過。

不考慮這一點,那麼戰役勝利,戰略會失敗。

僅問了一問。

不能只顧打,也要考慮民族政策。

然後帶著手下,巡邏德順軍境內各處。

也是必須的,自己得知道境內的情況,並且因為自己到來,定川砦之戰未必能打響。

可能性不大。

後來有驢友分析為西夏人在定川砦設伏的原因。

主要因為水。

宋朝各寨砦堡城,皆考慮到食用水的問題,不僅有人,還有馬。然而於定川砦建寨疏忽一個重要問題,此寨城南有一條小河,流量尚可,但因為硝含量太重,不能食用。城北也有水,泉水順著山懸流下,發出很響的水聲,所以此溝叫響水溝。水質很好,味道甘甜,可容易被人輕易的截斷。

截斷水源,城中幾萬將士與無數戰馬無水可飲,會有什麼後果,隨便問一個士兵也知道啦。

但也未必。

所以要到處看一看,包括當地的特產,各個部族的生活情況,人情風俗,順便與一些酋長拉攏一下關係。畢竟這裡漢族人很少,多是羌人,需要威壓,也需要恩撫,恩威並用,才是王道。

還要看一看地形,至少商議對策時,自己腦海裡會出現哪裡哪裡的具體位置,以及環境。

不可能全部都懂,但至少要知道。比如種植莊稼,自己看一看,具體的要交給老農,可自己看了後,會聽進去正確的意見。雖然這樣做官很苦,然而失誤卻會很少。

趙珣聽說他出行,很擔心,立即派了熟悉當地環境的幾名小校追上來,說道:「鄭相公,趙將軍說了,有的村寨不能去。」

地圖上是宋朝境內,實際有許多部族未必臣服宋朝,並且有濃厚的敵意。

鄭朗帶著幾十個士兵出行,會有危險。

「趙將軍讓你們帶路的?」

「是。」

「好,你們在前面帶路。」對正確的意見,鄭朗向來從諫如流。

出行數里地,來到一處村寨。

走了進去,宋朝在此統治幾十年,再加上以前唐朝的統治,漢語還是成為主流。

但千萬不要說普通話,眼下絕對是外星語言。

寨子不大,建在山腰上,陸續的有幾十戶人家,或者羌人嘴中的帳,一直散落到大半山腰之間,房屋全部是石頭壘砌而成,上面蓋著茅草。有可能為了防禦,寨外面還用石頭壘起一堵矮牆。

這堵牆也說明此地生存環境的惡劣,沒有三國之爭,平時各族也會仇殺不斷。

此時恰逢五月之初,卻是西北的好時光,夏花燦爛如霞,山坡上許多牛馬羊在安靜的吃草。

一個牧童用羌笛吹著不知名的曲子。

鄭朗走過去,問道:「小郎,你在吹什麼曲子啊?」

少年人緊張的盯著他與身後的士兵,嚇得不敢說說話。

鄭朗從旁邊野竹子上摘下一片竹葉,羌笛他絕對吹不來的,這與中原的長笛、短笛截然不同。但不妨礙他對樂律的精通,拿起這片竹葉,說道:「小郎,我吹一曲給你聽。」

說著,吹了一曲。

少年人在胡亂吹的,放在鄭朗嘴中,馬上顯得不同,一首優美的曲子,居然從鄭朗嘴唇間竹葉上面緩緩流淌出來。

看著這溫馨的一幕,身後幾十名士兵皆相視一眼,心裡面皆想到,果然如外面傳言那樣,新來的涇原路長官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官。

一曲吹完,鄭朗說道:「好不好聽?」

少年歡樂地跳起來,說道:「真好聽。」

如此平易近人的態度,縱然是少年,也不會再害怕了。然後抬起頭,說道:「能不能教我吹?」

鄭朗接過羌笛,試了試音,然後搖頭道:「這個笛子我不會吹,我教你吹竹葉吧。」

「好。」

吹了幾曲,寨子裡面走出來一行人。

一個老首伏了下去,說道:「見過鄭公。」

不能當真,韓琦、范仲淹、龐籍他們都被當地百姓稱為公,實際沒有公爵。包括鄭朗在內,趙禎本想授他一個候爵,被鄭朗拒絕了,只受了一個伯爵。

但只是一個榮職,除在官職上又點綴了一個號頭外,實際沒有多少作用。

之所以西北百姓稱他們為公,是敬重。

連趙禎聽說後也是一笑了之。

「老伯,你起來。」

老者被他扶起來,十分高興地說:「前幾天小的聽說鄭公會來涇原路,沒有想到這麼快就來了。小的雖在西北,不知事理,可是鄭公在江南做的事,小的聽說不少。」

「我前來主要還是主持戰事,恐怕某些方面讓你們會失望。但來了,我也盡力讓你們過得更好。」

「鄭公是天上的文奎星,一定會讓涇原百姓更好的。」

「別捧殺我,能否請我進寨坐一坐。」

「好啊,好啊。」老者高興地說。

外面的宋人幾乎將這個青年高官吹捧得上天,老者自己半信半疑,可剛才看到他與村寨裡的孩子平和的態度,還是讓他有所感觸的。至少這個態度,與以前宋朝官員高高在上的態度有了很大區別。

從寨門走進去,來到一間茅舍裡面,老者拿出一筒茶葉,茶葉的質量也不能當真,真的很難喝,不知道老者放了多少年。

鄭朗忍受著陳年茶餅的霉味,放下茶碗,不敢再喝了,說道:「你們寨子裡面有多少人?」

想瞭解,就得做交談。

談了一會,寨中百姓將鄭朗夾送出村寨。

繼續向西北走。

趙珣派來的將校問道:「去好水川?」

「是。」

好水川戰場離籠竿城不遠,也不過十里地左右。

沿著葫蘆河川而上,前面便是好水與楊河水,在此會入葫蘆河川,沿河兩岸是一灘平原,戰爭過去三個月,草色青青,大地再次恢復了生機,不過因為其慘烈,在這一灘平原上,居然看不到一個牧人前來放牧。

好水川盡頭便是六盤山的主峰西麓山,山色蒼莽,高聳入雲。近處有一山,名叫牛首山。當時任福中伏,讓他兒子帶著軍隊衝到牛首山上,居高臨下,借山防禦,坐待援兵。

然而元昊早就派伏兵駐紮在山上,任福子不但沒有衝上去,反而中箭,墜下山崖。任福只能放棄佔據牛首山峰的想法,左衝右突,元昊本人坐鎮指揮,用紅旗不停調動軍隊,始終以優勢兵力將任福大軍困住,直到全軍覆沒為止。

鄭朗爬到牛首山上,隔壁不遠處便是姚家川,再前方,能看到羊牧隆城高大的身影。

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說道:「回去。」

帶著士兵返回軍營,將趙珣喊來,說道:「趙將軍,敵我雙方交戰,是不是一直用軍旗指揮軍隊調動的?」

「是啊,古今使然。」趙珣奇怪的問道,所以中軍地位才十分重要,要麼用號角做一些配合,吹鋒號的什麼,要麼擊鼓助威。交戰時,軍隊調動還是主要靠中軍的軍旗。

「趙將軍,你是不是覺得有些不便?」

「有什麼不便?」趙珣說愣住了。

「交戰時,除了主要將領,有誰有空回頭觀看旗子?除非在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可你想一想,我朝缺少騎兵,沒有速度優勢,以後主要戰役,還會讓元昊用多打少。一戰必是酣戰,慘戰,那種情況下,軍隊士兵數量少罷了,多,如何指揮調動?」

「這要靠將領的能力。」

「可是我再問你,我朝有多少真正有能力的武將?」

趙珣無語,這位新長官純粹在鑽牛角尖,忽然眼睛亮起來,說道:「鄭相公,你有好辦法?」

「我有一個辦法,但不知道好不好,所以才問你。」

「什麼辦法?」

「用鼓、號與旗。」

「一直在用鼓號旗。」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想將鼓號旗變得更複雜一點。」

「鄭相公,萬萬不妥,越複雜越不利。」

旗有旗語,但為了簡單易行,並不多,與號角做配合,前線將領聽到或者看到後,大聲喊話。

如果弄得複雜,將領未必能記得住,反而會造成指揮錯亂,對作戰不利。

鄭朗說道:「趙將軍,你將鼓號拿來。」

說不清,親自做示範!

第三百五十六章 猙獰

趙珣狐疑地讓士兵拿來鼓與號角。

鄭朗吹了一聲號角,重擊一下鼓,說道:「這是中軍。」

擊了兩聲鼓:「這是右軍。」

擊了三聲鼓:「這是左軍。」

重擊一聲鼓,再輕擊一聲鼓,說道:「這是發起強烈的進攻。」

輕擊兩聲鼓:「這是試探性的進攻。」

沒有這麼簡單,進攻,有佯攻,猛攻,攻而觀之,徐而攻之。退也有多種退法,只是號令一直無法統一,往往不能執行。

軍隊也不能單純地分為左右軍與中軍,有前鋒,有中軍,有後軍,還有左右軍,以及預備隊,細分起來更多。就是僵持階段,也有多種分法。撤退時也有種種撤退的方法。

但如果用鼓號來指揮,鼓用輕重擊法,號用長短吹法,一旦組合起來,僅是五聲之內,便會出現千萬種的變法,足以讓後方從容指揮。

不能無限的誇大它的作用。

可是做好了,將領不用回頭,只要聽清楚鼓號的聲音,就可以帶領屬下作戰,二可以做到比旌旗指揮更細緻。

鄭朗做了五次示範,趙珣說道:「鄭相公,末將明白了。」

「你認為此法如何。」

「妥當,讓末將再研究一下,行不行?」

「可以。」鄭朗負責提議,如何落實到戰場上,還是讓專業人士來執行。

然後又看著軍隊。

然而又皺起眉頭,隱而未說。

天色也黑下來,鄭朗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騎馬趕往鎮戎寨。

狄青親自迎出城。

對狄青,西北所有將領都感到有些眼紅。

先是范雍抬愛,後來是范仲淹、尹洙與鄭朗。范雍無所謂,都老了,能幫助狄青多少年?關健是鄭朗,二十四歲的相公捧抬,前途想不往雲彩裡鑽都不可能啊。

看一看,本來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差一點被砍了頭,才幾年時間,變成一軍知軍。

狄青心中也有數,對鄭朗態度十分尊敬。

現在鄭朗名人看麻木了,整天與那麼多星星打交道,看著這個宋朝的武奎星,也就那麼一回事。

說道:「不用多禮,我來鎮戎軍,是與你商議幾件事。」

兩人進城。

比起新建設起來的籠竿城,鎮戎寨規模要龐大得多,走了好一會兒,才到了軍衙。

坐下來,鄭朗問道:「狄將軍,去年我給你的幾本書,有沒有再看?」

「相公,我在看,范公也給了我一本春秋,讓我仔細閱讀,知書達禮,識習兵法。」

「呵呵,你怎麼說的?」

「屬下沒敢撒謊,說相公也給了我四本書,我一直在看。」

「范仲淹如何說?」

「他問了我是那四本書,我說是春秋三冊(左傳、公羊、谷梁),孫子兵法,還有相公你批注的論語與尚書。范公讓我將這幾本書拿給他看,然後指著相公的兩個批注書冊說道,狄青,你可知道,這兩本批注價值幾何?屬下說不知。范公笑著說,鄭行知的字是論個賣的,況且是他的讀書體得,這兩本冊子就會價值幾千金。」說到這裡,狄青忽然伏在地上,顫著聲音道:「相公,屬下以前魯莽無禮,請相公勿得怪罪。」

鄭朗給他,他也就接了,淡淡說了聲謝。

以前一直在社會的底層掙扎,到了西北,又遊走在生死的邊緣,哪裡想到這麼多?

「你起來,沒有范仲淹說得珍貴,而且你有很好的軍事天賦,有情有義,包括你臉上的刺字,我也聽說,是你看到你哥哥有妻有子,替他頂的罪過。不要說不值千金,就是值,但也沒有送給你更值。」

「鄭相公……」

「不要多說,我將它給你,是想國家多一個人才。」

「鄭相公,我一定報效皇上,忠君愛國。」

「好。來此,我說幾件事。」

「請相公吩咐。」

「不要拘束,我反而不喜。前來,第一是從你手中再調一千精兵。」

元昊退走後,朝廷陸續的將士兵撥過來,主要軍隊幾乎集中在鎮戎軍境內。元昊連破數寨砦,要重將修葺完善。還要增加一些寨砦,需要人力,需要軍隊拱衛修葺過程。而涇原路主要前線所在,正在鎮戎軍,其次是順德軍,再次是原州,涇州與渭州幾乎位於後方。

因此,趙珣增兵,必須從鎮戎軍調撥,鄭朗調動一千軍隊,也要從鎮戎軍調撥。

這一過程直到所有寨砦修建完畢,兵力才分散於各處。

「遵令。」

「還有寨砦的事,你認為要增加多少寨砦,從哪裡著手。」鄭朗說道。

還得交給內行人。

「鄭相公,屬下也想稟報。」

「是什麼?」

「涇原路與延鄜路有所不同,涇原路境內也有山,但從六盤下來後,比較平緩,不像是延州,陝西與賊交界三路,延州地理位置最佳,其次環慶,最末是涇原。百姓又次之。延州與環慶有許多漢人百姓,比較容易管理。雖然延州北邊多羌蕃,但讓元昊帶走大部李士彬的屬下各族,鄰近的黨項諸大族與元昊有世仇,故無二心。然而鎮戎軍與順德軍境內諸族……」

「說得好,至於各族忠心問題,我來解決,你說地形。」鄭朗道。

其實順德軍與鎮戎軍諸羌問題始終沒有真正解決,以至於後來宋朝為了後方安寧,不得不也廣佈兵,設立寨砦看護這些羌人。

「屬下認為多設砦寨是下策,想要寨砦拱衛成鐵壁,縱然朝廷派來許多軍隊,數量仍然不夠,會被元昊逐而破之。但不設寨砦又是不妥,元昊大部前行,兵力最少會達到七八萬以上。沒有寨砦阻擋,會暢通無阻的南下,渭秦立即暴露在敵軍手中。想阻擋,我朝多是步軍,速度不夠,不能及時調出所有兵力,與之對抗。就是能調出,多半也是元昊疑兵之計,放慢速度,故意讓我軍追上,進行設伏殲滅。」

鄭朗眼中閃出一道驚喜。

狄青肯定不會開金手指,可是這一番話正好中的。

「屬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粗選幾處要衝之地,重新修建了幾個寨砦,讓每一寨砦有一定的兵力。」

「做得好,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前來還有一件事,想問你。」

「請問。」

「我在軍中看到許多老兵,有的人居然白髮蒼蒼,你說說看。」鄭朗昨天看到後,心中產生許多想法。

按照常理,軍隊士兵數量越多,心中越是安全。

比如涇原路,七萬兵力都不能保證所有寨砦在元昊大軍到來之時,守衛好寨砦的安全。

所以接到朝廷詔書後,各邊境將領都將弓箭手充入軍隊,保持軍隊數量。

這是不對的。

鄭朗當時想到四個字,精兵簡政。

自己不做改變,葛懷敏將會輸得很慘,他調動了多少軍隊,七萬!

幾乎將涇原路所有軍隊調撥一空。

朝廷在涇原路也只有七萬軍隊,還有,有弓箭手,與當地的蕃兵。大約還有一兩萬人,也是元昊到達渭州後,看到城頭上有許多士兵的兵源。其實各將領將弓箭手正式充入軍中後,再加上朝廷七萬多軍隊到來,有可能現在涇原路能組織出來十萬大軍。

不過定川砦大敗後,拱衛渭州可以,卻沒有攔截的軍隊,於是元昊暢通無阻的南下,直到長安城郊。

為什麼任福與劉平一萬左右軍隊給予元昊重創,葛懷敏七萬軍隊,敗得如此之慘?

鄭朗心中琢磨,是不是因為這些士兵有的是混入軍中,不想退休混飯吃的老卒,還有一些是朝廷強行徵調過來的新兵,導致整體戰鬥力下降。

如果是那樣,寧肯軍隊少一些,也要將這些士兵遣送回去。

這會非常麻煩的,讓這些士兵退伍,要花不少退伍費。正式收納一些勇猛有馬的蕃羌進入軍中,會增加軍隊的實力,騎兵數量,但朝廷中那些大佬未必會放心。

一個安史之亂,讓這些文臣草木皆兵,誰都說服不了。

簡單的將想法說了出來。

狄青沉思,最後說:「屬下認為鄭相公所言為善。但是兵戰凶危,誰願意呆在前線?鄭相公若要大規模遣返,整個軍隊軍心會動搖之。」

和平年代,多數人願意呆在禁軍裡面混日子,一直混到老死。

但是戰爭到來,有生命危險,況且西北不像京城,十分艱苦,那一個願意留在前線?特別是從河南准南各州府調來的士兵,問他們願不願意回家,一百個人至少有九十九個人回答,願意回家。

鄭朗要的是精兵,那來的精兵。

如今西北的軍隊達到幾十萬之眾,真正精兵有可能不足兩三萬人。

想要防守,還得以軍隊數量取勝。

故此狄青有些言。

他將自己當作鄭朗的人,才說的。否則一個武將身份,這樣的事,你有什麼權利發話?

鄭朗一呆,過了大半天才說道:「我來擬一道草令,邊境四路軍隊中年滿四十五歲以上者,一律遣返回家,除四路外內陸年滿四十以上者,也一律遣返回家。」

孔夫子說四十不惑,是指人到了四十歲後,思想成熟,沒有什麼迷惑的了。

這是指思想,但身體從四十歲開始,逐步老化。

老兵不是一無是處,有的老兵富有戰鬥經驗。

關健宋朝和平幾十年,有幾個富有戰鬥經驗的老兵存在?

這些老兵身體僵化,體力下降,就算讓狄青訓練,也練不好。而且這一比例不會多,整個軍隊中不會佔到百分之五。

軍隊數量下降不厲害,安置退伍費也不會花費多少錢帛。

還有一批人,也會影響戰鬥力,比如身體瘦弱者,有的人是營養不養造成,多數人是天生使然,這樣的人再訓練,也練不出強卒。

家中有妻兒老小者,牽掛太多,特別是強行徵募過來的新兵,戰鬥時會想方設法保住自己生命,一個怕死的士兵,能打好仗麼?

兩部分人一旦剔除,會剔除許多,最少會佔到現在的軍隊三成以上。

然而聽了狄青的話後,鄭朗不敢動。

鄭朗又說了第四件事:「來的時候,我帶來兩個門客,一個叫常明德,一個叫劉軒睿。他們說過一段話,說范仲淹善守,在他經營下,延鄜路如今似是一道鐵壁,范仲淹又到了環慶,繼續經營環慶路。如你所言,地形對這兩路又比較有利。那麼接下來他想攻打的對象只有兩處,一是府麟,第二還是涇原路。」

「說得有理。」狄青沒有感到驚訝。

他自己都沒有將自己當作一回事,況且鄭朗的門人還會有差的嗎?

「我心中在有一個打算。三川口與好水川兩戰我軍雖敗,元昊也沒有好受。最少會休養數月,才能發起下一波的進攻。若是進攻涇原路,我們群策群力,替朝廷守好疆域,若是進攻麟府,我們不妨出擊一次,與麟府做一個配合。你有什麼好辦法?」

狄青沉思。

打到現在,他再不會認為元昊只能調動十萬軍隊。

當然,元昊也不可能動用整個國家的力量,十萬軍隊出征所需的花費,也幾乎是元昊財力的極限所在。

即便元昊出征,境內還有許多軍隊可以動用。

不過主力軍隊一定讓元昊帶走。

又是遠上麟府,一個在東北角,一個在南方,鞭長莫及,似乎是一次機會。

但這是真正的進入敵境,雖然涇原增加兵力,僅是一路……想了許久說道:「屬下暫時想不出來好辦法,能不能多給屬下幾天時間?」

「無妨。」

鄭朗第二天帶著從狄青處徵調的一千精兵,再次返回籠竿城。

趙珣已將三萬軍隊調齊,景泰也到了。

但為了迷惑敵人,趙珣是在靜邊寨用修寨砦的名義徵調的軍隊。

這裡離麻氈與黨留的叛部更近。

鄭朗與景泰帶著七百多名蕃兵,以及狄青一千軍隊,趕向靜邊寨。

靜邊寨寨主便是劉滬,以瓦亭寨鈐轄的身份代理靜邊寨主。好水川之敗時,西夏軍隊長驅直入,沿邊城堡皆將城門半閉,使居民多遭擄掠,唯有劉開門招納難民,邊人謂之劉開門。

但他名載於史冊,是另一件事,水洛城,就在即將交戰的木寧川東邊。

趙珣怯怯地問:「鄭相公,還有什麼吩咐?」

鄭朗做了一個甩手掌櫃,趙珣反而心中沒底。

這個新長官肯定不是范雍那樣無能的人,相反,在五龍川那次戰役中,聽說就是他親自指揮的。

此次幾乎沒有插任何手,趙珣雖歡喜,可是心中七上八下。

「去吧,我等候你大捷消費,不過戰事到尾聲時,我會上戰場看一看。」

上戰場會有危險的,但趙珣看了一眼鄭朗身後一千多名士兵,沒有作聲。若這樣還有危險,涇原路局勢會整個糜爛。

鄭朗留在靜邊寨。

趙珣大軍浩浩蕩蕩南下,迅速掠過揆吳川,下面便是此次征剿對像黨留與麻氈所在的木寧川。

鄭朗在靜邊寨接到一封信,是尹洙寫來的。

因為鄭朗請求,涇原路人事做了許多調動。原來滕宗諒是涇州刺史,調到原州去,原州刺史是尹洙,又調到環慶路。

尹洙便寫信問鄭朗,你不厚道啊,俺在原州好好的,你為什麼將俺調到環慶路,還到了後方寧州。俺不同意,俺是來西北打仗的,你得將俺重新弄回去。

鄭朗哭笑不得。

他只要求兩條,一個是張方平,獻了許多方略,看他到底有多大本領,就是這樣,也沒敢將他放到鎮戎軍。

至於另一州原州,是尹洙還是滕宗諒,有什麼區別?

不過這小子估計因為好水川之敗,對范仲淹已經產生不滿,不願意在范仲淹手下任職。想往延鄜,龐籍沒有提供物資給韓琦,尹洙心中也有些不滿,所以想往回跑,繼續到涇原路來。

但不是他說的算,所以找自己,讓自己上書趙禎,重新做一次人事調動。

何必折騰,但眼睛看著北方,心中想到,范仲淹,你的大麻煩來了。

懶得與他們扯皮。

這灘子水,比黃河還要渾,自己千萬別趟。

也不能說,這些君子會義憤填膺,什麼,俺們可都是君子,你居然說俺們比黃河水還要渾濁!

看看時間也差不多,對景泰說道:「景將軍,我們走吧。」

景泰是涇原路被低估的將領,不但他本人,他的兩個兒子在未來表現也不錯,先後犧牲沙場,滿門忠烈。

不但有景泰,還有從延州調來的郭逵。

徐徐南下。

也從揆吳川出發,前往木寧川。

戰事比趙珣想的要複雜,之所以麻氈與黨留敢暴寨砦與百姓,是因為後面有瞎氈。

見到宋軍前來攻打,許多部族主動參與,支持黨留與麻氈。

也許他們個人很勇敢,又看到宋軍好水川之敗,認為宋軍很軟弱。

可是這種鬆散的組織,使戰鬥力嚴重下降。

參加的部族雖多,趙珣領軍一路勢如破竹。殺敵無數,俘獲的百姓士兵多達幾千人,還有許多牛馬羊。

趙珣讓劉滬看押著這些戰利品與俘虜,繼續向前掩殺。

本來這次戰役已經足夠慘烈,又有鄭朗的命令,務必痛擊,所以趙珣比史上更加凶狠。

鄭朗到達時,劉滬正在命令後軍,押著俘虜與牲畜,繼續跟著大軍南移。

看著這些俘虜,鄭朗不由問了一句:「劉將軍,有多少羌人參與了戰鬥?」

情報上說只有數百帳,羌人的一帳便是一戶,不過計算方式不同,羌人一帳以一家主為單位,比宋朝一戶人口會多一點。然而也不過幾百戶之數。當然鄭朗知道不止幾百賬,趙珣也知道肯定不會僅是黨留與麻氈兩部參戰。但是看著這些密密麻麻的戰俘,鄭朗還是吃驚萬分。

劉滬答道:「鄭相公,從揆吳川開始,諸多部族一直對我朝不是很忠誠。此次揆吳川各部見我朝軍隊勢大,主動避開,否則參與反叛的部族會更多。」

鄭朗沉默不語。

他是想到了水洛城。

水洛城離前線很遙遠,但看史書,鄭朗也認為在此建城很是莫名其妙,除非將矛頭直指這些羌人。但大敵當前,對這些羌人必須採取安撫措施,若設此城,不僅分兵,羌人心中也會產生不好的想法。

看來水洛城之建,也不是一無是處。

恩恩怨怨,鄭朗不想去想,騎馬上了高崗,南方便是戰場。

離得有些遠,也沒有交戰,趙珣正帶著軍隊徐徐繼續南向,三萬軍隊就像一條長龍一樣,蜿蜒著,在片片青山綠水中穿行。

鄭朗說道:「跟上吧。」

劉滬帶著後軍押著俘虜,也繼續南向。

鄭朗對常明德說道:「常明德,你有沒有想好說辭?」

此戰過後,就要讓常明德前去龕谷城,遊說瞎氈了。歷史上此次瞎氈誠服,意義非同小可。可惜朝中一干文臣不知道其中的意義,居然連一個嘉獎,都沒有賞賜給趙珣。

但可以做得更好一點。

這一戰打完後,鄭朗會將它的戰果無窮放大。

不但使瞎氈誠服,後方安定,有市易,阿干城,說不定能將唃廝囉拖下水去,還有西邊……

會放大到什麼地步,鄭朗也無法估計,只知道利用得當,會有很多好處。

「屬下盡力。」常明德說道。此戰過後,是敲開瞎氈的大門,動搖了他的根本,但和易,讓他親自前來卻是很難。

「我會再做一些配合。」鄭朗道。

翻過兩座矮崗與一片小河谷,忽然斥候來報:「鄭相公,劉將軍,後方有數千騎掩襲而來。」

「備戰!」鄭朗說道。

早就知道!

此時劉滬後軍兵少,又多是老弱病殘,一旦襲擊成功,數千戰俘再協助反抗,劉滬必然兵敗。甚至俘虜們可以利用宋軍的武器武裝起來,抵抗宋軍的鎮壓。

但沒有他,問題也不要緊。

然而鄭朗前來,不僅是協助趙珣擴大戰果,也是為了練兵,他要親自看一看,從東北帶來的幾百名女真戰士有多勇猛。

史書上生女真戰士成為一個傳說,相處到現在,也知道他們凶悍。但凶悍到什麼地步,鄭朗不清楚。若是真有史書上記載的那麼厲害,那怕花再多代價,也要弄一個三千五千的戰士過來,再從宋軍中挑選一些悍卒,可以組織起一支強大的先鋒軍。西北還有名將的,種世衡,狄青,王信,說不定這支奇兵會起到異想不到的效果。

所以遲了一天多時間出發,這才追上,不讓他們參加趙珣主力軍隊的參戰,正是為這一刻,以少敵多,才能看出他們真正的實力。

劉滬不知道,登上高處,看著大股煙法揚起,密麻麻的敵人到來,擔心地說:「鄭相公,你先帶人南下,到趙將軍主力軍隊中。」

「參軍事耿傅有沒有言退?」

劉滬懦懦道:「但相公地位尊貴,犯險不值。」

「耿參軍事地位不貴,任福犯險輕進,兩軍枉然,只有耿傅一人於襲前之夜手書任福,前日小勝,防止誘敵之計,以防大軍前來,持重戒之。此人有文武材,然不惜犧牲疆場,我身為涇原路經略使,如何言退?」

劉滬撓頭,不是這樣的,你這樣做,動不動以身犯險,非但不是好事,有可能讓其他人一起為你分心。當然,劉滬也承認鄭朗這樣做,對鼓舞士氣會有幫助。

可是他沒有資格命令鄭朗,鄭朗也沒有理他,其實劉滬指揮能力還可以的,然而鄭朗的想法他卻不知道。

鄭朗從士兵手中接著大旗,說道:「自此後,除了戰略性撤退,不得有任何人言退。」

然後站在旗下發佈命令:「王直,郭逵,你們二人帶著女真蕃,衝鋒陷陣。景泰,你率領一千軍隊伺機應戰。劉滬,你率領你的部下看好俘虜,準備側應。」

隨著命令下達,軍隊開始調動。

剛布好陣勢,敵人已經從山梁翻了過來。

「王直,郭逵,去!」

「喏!」二人領著七百多名女真人迎了上去。

鄭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戰場。

來的人其實也不多,大約只有兩三千人,但多是騎著馬來的,所以聲勢看上去很浩大。

兩軍越來越近。

第七百多名女真人忽然齊聲發出怪喊。

連他們的座騎也發出陣陣馬鳴。

馬是女真產的馬,但倭國多山,馬派上的用場並不大。

到杭州後,天氣炎熱,這些馬似乎不適應。包括在京城,一直萎靡不振,故沒有引起許多人重視。直到西北,天氣雖與東北不同,但那種高亢與涼爽的氣候,十分相近。這些馬匹才恢復了活力,變得十分矯健。

他們手中兵器也多是倭國刀,這種刀是從唐朝橫刀基礎上演進出來,但在宋軍中很罕見。這種刀沒有宋朝人想像的那麼好,論鋒利度與硬性宋朝制刀不如倭國刀,這是由鋼的特產導致,倭國是玉鋼。但韌性不及,砍殺多了,容易翻捲。

真正好刀實際是大食刀,因為用得少,宋朝人認為倭國刀快,鋒利,所以說它好。不但宋人,連這些女真人也認為倭國刀好,鄭朗刻意為他們準備了一批宋制花紋鋼打造的彎刀。

更符合力學原理,在步兵手中發揮不出來作用,但放在騎兵身上,威力非同小可,往往借助馬的衝力,不用多大力氣,就能將敵人的腦袋削下來。

但在替換時,這些女真人不願意,連自己的手下都不能理解。倭刀多好哪,居然用宋刀代替倭刀。

好與不好,讓他們試一試。

已經交接在一起,這是生女真有組織有紀律的大部軍隊,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他們的猙獰。

第三百五十七章 撫

第一個便是趙保。

「@#$%^&!」趙保大喝一聲。

鄭朗也不知道他在喊什麼,估計有的女真人都不知道他在喊什麼,畢竟這些女真人也不是來自同一部族,有的來自混同江下游,有的來自混同江中游,還有一部分來自興凱湖。

一聲還沒有喊完,一個人頭飛了起來。

又是一聲大喝,第二個人頭飛起時,更多的女真人已經與敵人交起手。

眨眼之間,在王直與郭逵的帶領下,兩部像兩支鋒銳的箭頭,迅速插向漫山而來的叛族軍隊當中。

不斷的有人頭被挑起來,不斷的有慘聲傳出。

一會兒,就鑲進敵人陣營中間。

第七百多凶悍的蕃兵,就像七百多頭猛虎,叛族軍隊立即懼怕的停下腳步。

景泰勒馬站在鄭朗旁邊說道:「好強大的一支軍隊。」

論武力宋朝將領中有許多武將,例如王珪、郭遵、張岊、狄青,皆有萬夫不擋之勇,但不是代表著宋軍整體實力。

看如今這支蕃兵,幾乎個個都像雄獅一樣,這樣強大的軍隊,縱然景泰在西北數年,也從未見過。

鄭朗也在看。

凶悍肯定有了,騎術也是一方面,僅論騎術,這些羌人不弱多少,可是遠不及這批女真士兵凶悍。大約由於文明落後的原因,這些戰士有一種凶獸般的直覺,幾乎憑藉著本能在作戰,每當有兵器襲來之時,從容的躲避過去。

能躲過敵人的砍殺,性格凶悍,力氣又大,幾乎一刀下去,十有八九,一個敵人被砍下馬去。一個人如此,七百多人皆是如此,看上去才更加震撼。

但是人,不是神,也有死傷。

若組織得當,同樣不是無敵所在。

鄭朗估計一下,其戰鬥力可能接近於唐朝巔峰時士兵的戰鬥力。

但總體來說,他們同樣是倭刀,一旦腐敗墜落,宋軍能勝之,蒙古人更能勝之。

是這樣想的,可想一想,若是幾萬象這樣的騎軍,用什麼樣的軍隊能抵擋住?

不但景泰震撼,鄭朗在五龍川親自指揮,那支宋軍不可謂不強大,雖然面對的是野利旺榮部下精銳西夏軍隊,然而那有這樣強悍,勢如破竹這個詞語都不能形容。

兩相比較,鄭朗也感到震撼。

女真人?鄭朗心中喃喃道,不由折頭看了東北方向一眼,不但有女真人,還有蒙古人,可憐的宋朝!

雖然人少,僅是一個衝鋒,就將敵人的衝勢阻下來。

景泰躍躍欲試。

鄭朗知道到了時候,說道:「景將軍,帶人從兩面包抄。」

「喏。」

景泰將一千餘眾分成兩部,左右包抄上去。

打勝仗,都會打的。一千宋軍嗷嗷直叫,撲了過去。

還沒有到近前,有少數羌人開始撥馬逃跑。

本來俘虜中有部分俘獲蠢蠢欲動,看到這場景,一個個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劉滬不是滋味,說道:「這支騎軍真強大啊。」

「劉將軍,我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強大,但杭州於倭奴國設礦,從我朝帶軍過去拱衛,數量少怕沒有實力保衛兩礦,數量多,朝廷擔負不起。正好聽說生女真人十分強悍,可各部多有不和,存在著許多戰俘。其地又是寒冷又是貧困,於是試探著派人帶著物資前去與他們換回俘虜,在礦上訓練,用他們來增加兩礦安全。後來西北戰事打響,我從延州回去後,又想到這批人,不但他們凶悍,也精通騎術,正好我朝缺少騎軍,派人將他們頗費周折的帶到西北。」

「可惜太少。」

「不少,其地寒冷,人煙稀少,就算不惜物資,也換不回來幾千人馬。而且換得多,雖離契丹遠,契丹人也不重視其地,必然會驚動。若讓契丹人反感,此時入侵,我朝腹背受敵,國難將至!」

「是啊,還有契丹呢。」

「不要緊。」鄭朗說道。

此時契丹非彼時契丹,契丹強大的時候是在蕭太后時代,蕭太后一死,到遼聖宗手中,實際已經開始衰落。

況且契丹本身也存在著許多問題,女真人與阻卜各部,時叛時和,嚴重地拖累契丹擴張的步伐。不到萬不得己之時,契丹人也不敢入侵宋朝。

遼興宗也沒那個長遠眼光。

忽然南方再次有煙塵揚了起來。鄭朗讓斥候前去觀察,但這次來的不是敵人,而是趙珣帶了幾百騎兵趕回來馳援。

他正在行軍,聽到後面有人稟報,說敵人襲擊劉滬的後軍,又有鄭朗在後軍中,急忙帶著幾百騎兵趕回救援。但他帶人回到戰場的時候,羌兵已經開始潰敗。

沒有景泰一千軍隊殺過去,也會潰敗,但會堅持一會兒。

趙珣看了看,沒有直接上戰場,將軍隊率領著,從南邊一處小河谷抄了過去,直插敵人的後方。

本來就已經不敵,後路又讓人抄了,沒來得及逃出包圍圈的羌兵們,全部下馬投降。

但此時女真人殺紅了眼睛,還在舉刀砍殺。王直與郭逵連續喊了好幾聲,才停下來。

趙保趙忠三人提著一大串人頭過來邀功。

好在經過五龍川戰役,不然鄭朗又要嘔吐。強行忍耐著嘔心感,說道:「剛才王指使與郭指使讓你們停下,為什麼還不停下?每人少記一個人頭功勞。」

趙保急得哇哇地叫,又伏在地上認錯。

想陞官發財享福,要將家人接過來享福,就得功勞,功勞就得有人頭,不能少。

鄭朗也不是真扣克他們功勞,畢竟是第一戰,就克了功勞,以後動力會不足,這是給他們一個教訓,作態動怒,發了一會火後說道:「好,給你們一個改過認錯的機會,下次再犯,雙倍剋扣。」

「喏。」趙保激動的捶著胸脯。

俘虜陸續的押過來,此次襲擊的有兩千多人,但剛才一番砍殺,最少讓女真人砍死近千人,可憐景泰帶去的宋軍都沒有撈到多少湯喝,他們就潰敗了。其他的人除少數逃出生天外,還有七八百人被抓獲。此戰還得到許多馬匹。

趙珣也騎馬過來,鄭朗說道:「趙將軍,你繼續剿滅敵寇,這裡交給我。」

趙珣猶豫不決。

「此戰過後,後方縱有叛部,兵力也不會多,去吧,不能耽擱戰機。」

趙珣這才離開,剛才聽聞有敵人從後方發起進攻,他站在山崗上眺望,可是親眼看到這群女真人的戰鬥力。有這支軍隊在軍中,即便還有敵人過來,多半也是前來死的。

劉滬驚訝,他同樣也驚訝。離開時,還扭過頭,用驚疑的眼光看著這群殺神。

大軍繼續南移。

這次變得順利多了,特別是這群女真人的凶悍,在逃兵嘴中變成惡魔。

是一次慘痛的教訓,這些部族再也不敢小視宋軍。大軍到來,或者舉寨逃跑,或者舉寨投降。再也沒有打下去的意義,鄭朗將軍隊駐紮在木寧川的南邊,派出遊騎,對所有參戰部族通知,派出部族的首領前來中軍進行談判,順便領回俘虜,若不聽命,舉族滅之。

第二天各族首領心驚膽戰的來到中軍大營。

鄭朗看著這近百名首領,喝道:「我軍前來只是為了剿滅麻氈與黨留二部,你們為什麼要參戰?」

一個個伏下去,汗流夾背,有的首領連連乞求饒命。

「以後你們還反不反叛了?」

「小的們不敢。」

「你們立下血誓。」

黨項人最毒的誓言就是血誓,這些種族未必是黨項人,也分不清楚他們究竟是那一種族,但對血誓同樣重視。

全部用刀砍破手指頭,放在酒碗裡,發下毒誓,永不反叛宋朝,否則天誅地滅,舉族滅亡,子孫不得好死,然後仰脖喝下血酒。

鄭朗讓士兵鑿來山石,將他們的誓言,以及部族名稱,各首領名字,一個個勒成一塊高大的石碑,立於瓦亭川畔。

開始很嚴格,但發下盟誓後,鄭朗態度變得寬鬆。

無條件讓他們領回戰俘,擄獲牲畜當中最多的是羊,除了留下一批犒勞三軍外,其餘的全部償還,還有少數牛,也全部歸還,戰馬挑了一批,留下兩千匹戰馬,多了也沒有用,除非支援其他各路將士,其他的也歸還給了這些部族。

王直十分不解,問:「人可以放回來,牲畜為什麼還要給他們?」

「他們是我境內部族,不能全部當成敵人,就是敵人,也要以仁為本,以義為節。戰爭是一種手段,是政治的延續,也是一種義,震懾過後,還得治理。貪圖這些牲畜有什麼用?而這些部族失去牲畜,缺衣少食,更加貧困,縱然盟誓,也未必會真心臣服。我要的是臣服,不是殘暴的滅族。」

劉滬道:「鄭相公,此言善矣。」

而且這次殺得夠狠,前後剿殺了幾千羌人,也嚴重的催毀了各個叛部,再殺下去沒有意義,除非真正讓他們滅族,可宋軍這種嚴厲殘暴的政策,到時候不但不起良性作用,甚至讓其他種族產生不好的想法。

鄭朗又說道:「將士兵的功勞記下吧,用布帛代替牲畜獎勵。」

但效果也達到了,大多數首領根本沒有想到,再次伏拜下去,痛哭流涕,表示痛改前非。

會有一些部族仍然死心不改,可已經不多,鄭朗再次安言安撫,讓他們帶著俘虜與牲畜退下。

鄭朗等他們離開後,將常明德喊來,說道:「常郎君,你可以前去龕谷城。」

「喏。」常明德爽快地說道。

這一戰幾乎將順德州、渭州西北角與秦州東北角忠於瞎氈的所有部族皆拔,他前去遊說也增加了好幾份把握。

鄭朗為了配合他的勸降,又繼續將軍隊從木寧川帶出,向會州境內出發。

行動不快,步步為營。

出了順德軍境,陸續有一些村寨進行反抗,每次鄭朗都讓宋軍用弓箭掩護,然後讓郭逵與王直率領女真人做為先鋒,衝陷各個村寨。

這是一群殺神,連續撥去六個反抗的山寨,使得這六個山寨大軍過後就像水洗一樣,其他村寨望風而逃。

會州與蘭州境內吐蕃人大為震恐。

消息甚至傳到歷精城。

唃廝囉立即派使者用快馬抵達鄭朗軍中,很含蓄的替兒子求情。

他不是害怕鄭朗,鄭朗將涇原路軍隊集中起來,唃廝囉也不畏懼。可是擔心宋朝與西夏聯手對付自己,這麼多年下來,他也看得很清楚,這兩戰元昊未討得了好,只要宋朝給一些優惠的條件,元昊也會欣然允可,得到一些緩和的時間。一旦兩國聯手,吐蕃必然會被兩國滅國。

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宋朝與西夏發起戰爭,吐蕃人能得到休生養息的機會。

從他心裡也願意與宋朝走得近,宋朝人富裕,秦州一些羌人仰慕宋朝人的智慧,甚至初婚之夜,將宋朝兒郎擄來,與新娘合房,借來宋朝人的種,以便後代更優秀。

因此,宋人對高寒的吐蕃高原未必產生興趣,倒是西夏人虎視眈眈,如果吐蕃與宋朝交惡,元昊一定會利用這次機會,主動與宋朝議和,全力對付吐蕃,擴大自己的勢力。從種族的淵源來說,黨項人對吐蕃一直很仇視,這種感情是從唐朝就結了下來。

在道義上也占不住理。

以前鎮戎軍與德順軍地盤是吐蕃的,甚至秦州與渭州也是吐蕃的。宋朝強盛後,逐一收回,包括德順軍的地盤,這是雙方默許的疆界。

宋軍在自己地盤上平叛是正義之師,兒子沒有直接參與,但脫不了干係。宋朝軍隊征討得有理,所以委婉的求情。

「你家大王心太軟,這樣的孽子,可憐他什麼?不過看在你家大王對朝廷忠心的面子上,我給瞎氈一次機會。」鄭朗說完下令退軍,又派劉軒睿再次前去勸說。

本來想將你剿滅的,無奈你父親替你求了情,給你機會,立即親自前來渭州求降。否則我將集中更多的軍隊,再度前來征剿,那時候除非你投奔你父親帳下,或者逃亡到西夏去。

這是不可能的。

即便唃廝囉不計前嫌,瞎氈也沒有臉面對他的後母。投奔元昊更不可能,寄人籬下還不如逃回青海,向父親告饒請罪。

但鄭朗撤軍,也給了瞎氈一個面子。

本來想求和的,常明德非要他親自前來渭州投降,又聽到鄭朗大軍前來,瞎氈一怒之下,將常明德關押起來。心中還有一些顧忌,否則能將常明德給斬了。然後組織軍隊準備抵抗。

然而他手中力量單薄,再加上瓦亭川各部迅速被征服,他力量更單,憂心仲仲之下,聽到劉軒睿遊說,終於放下身段,說道:「但我有一個要求,我可以歸順你們宋朝,你們不能將我帶到你們京城。」

劉軒睿冷笑一聲:「連你父親那麼大勢力,都歸順我朝,你算什麼?」

我父親那也叫歸順啊?但放在心中,沒有說,又問道:「不知道你們家鄭公想要我答應什麼條件?」

「你有什麼條件可供答應的?錢物,你帳下有多少錢物?」

瞎氈老臉一紅。

「或者戰士,這倒有一點,但這點戰士我們能看上麼?留著讓你抵擋西夏賊吧。」

「那我怎麼投降?」

進入正題就好辦,劉軒睿問道:「上次我們家學士派來的使者呢?」

「在城中盛情款待。」瞎氈打著哈哈說道,悄悄擠了一個眼色,邊上的人會意,偷偷離開,將常明德從牢房裡放出來,大酒大肉款待。以前是關在牢房裡,現在不是正在熱情款待嗎?

劉軒睿也沒有計較,他朋友沒有被殺就行,繼續說道:「只要你歸順我朝,約束你的部族不得過界騷擾我朝邊界百姓,以前趙珣答應你的條件,如今還繼續作數。」

又經過一番口舌,劉常二人終於將瞎氈帶到渭州。

瞎氈見到鄭朗,立即跪下,害怕鄭朗將他克押。

其實讓鄭朗剋扣鄭朗也不會扣。

後來宋朝征討吐蕃,不知道確實形式所逼,必須征討,或是好大喜功的征討,但現在宋朝與唃廝囉正處在蜜月階段,開罪吐蕃不值。

將他扶起來,讓他坐下,十分客氣。

又當著瞎氈的面,說道:「備上好酒,殺羊招待。」

士兵下去,瞎氈心裡面在琢磨,大約不會扣押我,否則態度不會這麼客氣。心稍稍安了安,說:「鄭相公,我不敢受。」

要感謝唐朝的民族大融合政策,無論吐蕃或者黨項人,有許多人會說漢語,包括瞎氈,交流比較方便。

「你既然前來投誠,就是我朝的臣子,為什麼不敢受。不但我馬上給你大量布帛,也會寫奏折請求朝廷授你官職,以後朝廷還會像對你父王一樣,不斷地給你賞賜。」

瞎氈再次跪下,不是感謝的,說道:「但我求鄭相公一件事。」

「有什麼要求,儘管吩咐。」

「若是西夏人來攻,請貴國派軍支援。」

後來元昊聽說瞎氈降宋,果然大怒,先是派軍隊在蘭州的南邊阿干河上築一城。

瞎氈稟報宋朝,宋朝又派使者任命瞎氈為緣邊巡檢使,命令他進攻阿干城。

其實這是一次機會,若是宋朝與吐蕃聯手,不但能將阿干城拔去,也能將吐蕃再次拖下水,兩國聯手對付元昊。從地理上阿干城離德順軍並不遠,其境內也比宋境各族齊心。

然而宋朝沒有出兵,瞎氈自己不敢單獨行動,讓元昊派出大軍,不但保衛了阿干城,還搗掉了龕谷城。唃廝囉本想救援其子,為時已晚,讓元昊得到蘭州黃河以南大部地區,聲勢大振。

這就是消極防禦,神馬以和為貴思想作怪的結果,步步跟著對手走,一點主動權也沒有掌控,國家雖大,只能窩囊的存活。

鄭朗未必有多少軍事眼光,但知道了,絕不會讓它發生。

於是爽快地答應道:「瞎氈,我的一些事跡你應當聽說了。」

「我聽說了,你是大宋的文奎星。」

「我不是什麼星星,但我說過的話向來皆遵守承諾,要麼不答應。我現在給你的答覆就是,若是西夏沒有大部向涇原路發起進攻,只要你境內受到西夏人的侵略,我一定會率軍對你進行支持。」

「謝過鄭公。」

「你知道我為什麼非要讓你親自前來嗎?」

「是讓我歸順貴國。」

「錯,我也不想扣押你,你既然歸順我朝,人在龕谷城與在渭州有何區別?」

「那為什麼?」瞎氈大喜。

鄭朗明確不扣押他,那就好辦。

這次前來,是強行財上一把的,臨來前都將後事交待好了,包括妻子與幾個兒子,吩咐你們怎麼怎麼做,哭泣大半天,這才動身。

「我來到德順軍好些天,一路也看到許多百姓生活,十分貧困。」

「是啊,百姓太苦,本來此時貧瘠,幾國交戰,戰火不休,商貿不行,百姓生活更苦。」瞎氈說完,用眼睛瞅著鄭朗,百姓生活苦不苦,管他什麼事,但得跟著鄭朗話音走,心裡面又在琢磨,這個小宰相是什麼意思,難道為了拉攏我效忠宋朝,還給我的子民賞賜?

「我想做一些改變。」

「鄭公什麼改變,要不要我為你效勞?」

「不用說效勞,你歸順我朝,你的子民就是宋朝的子民。」

「是,是。」瞎氈點頭哈腰,心中不以為然,什麼是你們宋朝的子民,但漢人自古以來,好大喜功,好一個虛名,他也知道的,不會反駁。

「所以治理百姓,讓百姓生活更好,我有責任,你也有責任。」

「是,是。」

鄭朗將他的計劃說出來,沒有全說,而是說了大部分。

他的市易法。

分成兩部分走,在長安城中設一點,買與賣,買來宋朝的貨物,賣出從涇原路換來的蕃羌部族貨物,包括吐蕃境內的物資。

這一部分是錢帛交易,從中賺取差價。

然後在渭州設一點,還是買與賣,但不是以金錢為交易手段,而是以貨易貨。

用繒、布、羅、綺與絹易駝、馬、羊、氈毯、皮毛,用香藥、瓷器、漆器、姜、桂易甘草、蜜臘、麝臍、毛褐、羚羊角、□砂、柴胡、蓯蓉、紅花、翎毛。

還有其他的商品,但吐蕃與西夏主要出產就是這些,所需要的貨物也主要就是這些。

這中間不存在金錢交易,一是宋朝眼下還是缺少銅錢,控制銅錢對外流通,二是用錢百姓觀念會更加直觀,用貨易貨,容易忽悠。

一旦這兩個交易點形成,又有幾百萬貫現金做周轉,會形成一個龐大的商業隊伍。

僅是涇原路一處,是滿足不了這個需要,交易量也不大。

但帶上瞎氈,甚至瞎氈附近唃廝囉的部族連帶著交易,所產生的利潤會十分可觀。

不僅有吐蕃的部族參與,因為宋朝邊境嚴密封鎖,西夏貨物也滾滾而來。

但西夏有什麼呢?主要就是戰馬,馬匹多多益善,或者青鹽,青鹽能控制,吐蕃人產青鹽麼?也不敢拿出來交易。並且河西走廊的部族嘗到甜頭之後,便留下大量的操作空間。

有的構思鄭朗沒有說。

只是含糊地說道,幅射的主要範圍會在瞎氈部族。

由朝廷軍隊保衛,商品運輸會十分安全。

因為瞎氈部族會佔去極大的比例,所以在瞎毛的龕谷城再設一點。

瞎氈不是蠢人,知道設一點,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好處。

但主要命脈在宋境,瞎氈實際只能喝喝湯,也會得到好處,鄭朗不會很黑心,也許明年就要將瞎氈用這個財力與西夏人對抗。

瞎氈冒著危險而來,沒有想到聽到這個好消息,彷彿被天上一塊金磚砸中,愣坐在哪裡,不說話。

「怎麼,你不願意?」

「我願意,我願意,鄭公仁愛,無人能及,我以小人之心,猜測鄭公,實乃罪當萬死莫及。」瞎氈第三次跪了下來,用手扇著自己的耳光。

鄭朗將他扶起來,說:「我剛才說過,你我皆是宋朝的大臣,子民都是宋朝的子民,不要見外。」

葛懷敏冷哼一聲,說道:「瞎氈,如你以後不識好歹,某定當率軍將你格殺。」

「葛副經略使,莫得胡說。」

「鄭學士,你乃婦人之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鄭朗十分不悅。

從會州率軍回來,鄭朗回到渭州,這個葛懷敏看自己歲數小,說話一直陰陽怪氣的。難怪他敢不聽王沿調遣,善自用兵。要知道王沿雖功績不及自己,但在朝堂裡也算一個有很深資歷的大臣。

若不是自己稍稍有些威望,兩戰親臨戰場,讓將士鼓氣,很有可能在涇原路與王沿一樣,被一個武將架空。

有本事你來架,關健這個人身世有了,本事卻無。這才是最要命的。

作為涇原路二號長官,葛懷敏一句話說出來,十分有份量,瞎氈臉色頓變。

鄭朗敏銳地注意到瞎氈臉色的變化,對趙忠說道:「葛副使剛才吃多了酒,將他架出去,休息片刻。」

「你說什麼!」

「你敢阻撓我處理公務!」鄭朗喝道:「將他架出去。」

幾個女真護衛強行將葛懷敏拖出去。

「瞎氈,你不用理睬這個瘋子,我們來吃酒。」鄭朗拉起瞎氈的手往外走。

然而心中發愁。

葛懷敏他不懼,一是有家世,二是朝中一些大佬被他迷惑,屢次三番誇獎,所以才驕傲自大。

真鬧將起來,鄭朗不相信趙禎會將自己從涇原路調走,讓葛懷敏折騰。

但這個人鄭朗也需要,計劃裡正打算用他做槍頭,將元昊軍隊吸引住。鬧起來不怕,怕的是朝廷將他調走,壞了自己大計。

可是繼續留下來,自己怎麼辦?

瞎氈不知道內部的矛盾,以為這兩人在唱黑白臉。

心裡說道,只要你說話算話,我何苦與你們作對,你們又何須唱黑白臉?

他忘記了,他又有什麼資格與宋朝或者西夏作對,夾在夾縫裡生存,自保吧。

然而此行結果讓他十分滿意,酒菜上來,大吃大喝,最後吃多了酒,於席間歡呼舞蹈,然後高興地帶著護衛回去。

送走瞎氈,鄭朗將葛懷敏喊來,準備交談。

葛懷敏青著臉色說道:「沒有什麼好說的,你是涇原路經略安撫沿邊征討使,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道不同,俺與你不合!

鄭朗心裡面還替武將不平呢,沒有想到遇到這個武將,氣得不能說話。

忽然一名斥候急匆匆地跑進來,遞了一封情報給鄭朗。

鄭朗打開一看,對葛懷敏說道:「我知道你對瞎氈反感,以前他倒向元昊的歷史我也清楚,可是國難當前,一個西夏就讓我朝難以應敵,對吐蕃人屬羌打一打是震懾,還得以拉攏為主,否則腹背受敵,兩面夾攻,涇原路有失,這個責任我擔當不起,你也擔當不起。朝中諸位相公說你有文武才,相信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你會明白。」

說完,說道:「備馬,我去鎮戎軍,再傳令讓種師衡也去鎮戎軍議事。」

至於葛懷敏,你好自呆著吧!

騎上馬,離開渭州城,在馬背上鄭朗還在琢磨,這個庸才,朝中那幾位大佬憑什麼說他有本事的?

難道因為他有一個厲害的老子,若那樣,將潘美、曹彬後代一起找過來,也不用選將了。

很是想不明白。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三個臭皮匠

出了渭州城,鄭朗忽然說道:「去涇州。」

時間充足有餘,自己傳狄青與種師衡商議,他們是整個陝西最強的將領。有時候鄭朗想一想,覺得很幸福。

俗語說三個臭皮匠,賽似諸葛亮,自己三個人可不是三個簡單的臭皮匠,狄青勇猛無敵,種師衡是智將,自己對經濟與民生熟悉無比。至少鄭朗感到自己三人是縮小版的西漢三傑。

狄青會起韓信的作用,種師衡會起張良的作用,自己會起蕭何的作用。

但能不能起來這個作用?

要用以後的戰爭來考證。

然而鄭朗出城後,還是不大放心,自己手下有人才,元昊手下卻有更多的人才。

想到張方平,還有一個人,趙珣,於是傳趙珣前去鎮戎軍議事,再親自到涇州。

這段時間,鄭朗活動範圍主要是在鎮戎軍、德順軍與渭州城,涇原二州一次沒有去過。聽說張方平在涇州做得還可,與羌人打得火熱,許多羌人部族心悅誠服。

總體而言,論民族關係,眼下的涇原路是做得最好,老種與羌人打交道,有一套心得,狄青對羌人也沒有輕視,自己在渭州多次下去探訪,羌人對自己感覺也不惡。要差,原州的滕宗諒稍差一些。滕宗諒也不是一個庸官,否則范仲淹不會這麼看重他。做得也可。

若不是發生戰爭,這幾個文臣武將,將會迅速使涇原路進入大治階段。

那是不可能了。

到了涇州城,張方平不在,與鄭朗一樣,下鄉巡察去。

在衙役帶領下,在一個村寨找到張方平。

看到鄭朗到來,張方平臉上有些喜悅,走過來問道:「行知,難道是前面要開戰嗎?」

鄭朗臉上表現很精彩,道:「安道兄,你真會聯想?」

「不然有我在涇州,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渭州那邊諸事方興未艾,你突然來到涇州,不為備戰之故,何必來也?」

這是一個很機敏的人。

胸有文武才,讀書與鄭朗一樣,過目不忘。

因為孤芳自賞,在趙禎朝諸官員中,一直被低估沒有得到重用。政治理論與後來的王安石不附,也與范仲淹、歐陽修等人不附。他的政治主張也反對古法不可變,指責持盈守成之道,因循舊章,但他的改新,必須要求以民為本,符合中庸之道,不可低估改革的艱巨與困難,必須循序漸進。

是不是很熟悉?

與鄭朗的政治主張,十分相似。

其實這就是溫和派的鼻祖,包括蘇東坡等人在內,皆深受其影響。

所以鄭朗對張方平一直很看重。

不但政治主張,關於用兵方面,他也上書許多有眼光的奏折。

但張方平臨陣用兵,是差了,司馬光因為張方平在秦鳳路的膽小,曾上奏折彈劾張方平。這篇奏折是黨爭的產物,誇大張方平的怯弱,也不是無的放矢。張方平有能力,鄭朗過於高估張方平在軍事上的天賦。當然,治理一方百姓,安撫羌人,卻是張方平的拿長。就是張方平被鄭朗高估,在軍事上的天賦也比尹洙與滕宗諒、王沿與范雍要強。

鄭朗說道:「安道,我帶你去鎮戎軍議事。」

「好。」

將張方平帶到鎮戎軍。

種師衡與趙珣已經到來,相互行禮坐下,鄭朗說道:「諸位,據斥候稟報,西夏人準備派兵前去侵犯麟府二州。」

「消息準不準確?」老種問。

「準確。」狄青沉聲答道。

王勇二人帶來的,他們本來就是西夏境內的百姓,後來跟隨王德用從軍,隨著興靈等州府沒入西夏後,二人與其家眷再也沒有回去。讓他們將西夏境內的山川河道要塞用圖紙畫出來,沒那本領。但對西夏境內民情風俗語言皆比較熟悉。

於是鄭朗制訂一策,讓他們帶著一些金器,潛入西夏。然後化裝成兩個小商人,生意不能做得大,遇到官吏苛剝,故作性格懦弱,讓他們敲詐。能讓他們敲詐,不能主動賄賂。即便主動賄賂,數量也不能大。

是小商人,能敲詐多少。但敲詐了,官吏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西夏人也是人,心是肉長的。漸漸與一些低層官吏將士以及部族熟悉。

但因為是小商人,出手數量小,又不引人注意。

總之,歸於兩個字,低調。

不要求他們能打探到高級機密,可是行商,又與一些低層官吏比較熟悉,能聽到一些風聲。有這個風聲足夠,就能帶回需要的消息。

還是有風險的,宋朝到處捉拿西夏人的密探,西夏也在嚴查宋朝的密探。

因此,聽不到重要情報,也不用他們回來通知。

去了很長時間,只帶回這一份情報。

看上去沒有老種那個大和尚牛氣,但勝在長遠與安全。

老種眼中神情還是很狐疑,相比於西夏人,宋朝在情報上太落後。不要說西夏境內發生的事,連邊境發生的事,消息也很遲鈍。不過這種局面在改變,自從鄭朗來到涇原路後,選了一批精悍的騎兵,當作游騎斥候,遍佈於邊境各處。范仲淹聽到後,也採納了這種辦法。龐籍在延鄜路有沒有採用,離得遠,就不知道了。

是指邊境,但不是指西夏境內。

看著老種懷疑的眼神,鄭朗說:「這是我臨離開京城時就安排的一著棋,狄將軍做了配合。消息來源絕對準確。」

與其他斥候不同,王勇二人家眷全部在京城,不用擔心他們會背叛,而且兩人是分散開來行事的,一人背叛,不會兩人同時被西夏人發現。

確認消息準確,鄭朗這才往下說:「諸位,你們看有何良策?」

張方平問:「行知,你打算怎麼辦?」

此時張方平還不知道戰爭的慘酷,思想比較激進。

「我想做一次反擊。」

「襲擊北方西夏軍寨?」張方平問。

范仲淹做過類似的事,龐籍做過類似的事,一步步地將寨砦前移,西夏不來進攻,時不時做一些反擊,啃下西夏人一些據點,將西夏境內百姓擄回到後方安置。

這個效果不大,甚至不傷及西夏人的汗毛。

鄭朗搖頭,用眼睛盯著老種與狄青,趙珣與張方平前來,鄭朗是讓他們補漏拾遺的,他過高看重張方平的軍事能力,但鄭朗小心翼翼的性格,也害怕文臣紙上談兵,這才是將張方平放在後方涇州的原因。

但不管怎麼說,張方平會比滕宗諒做得更好一點。

老種在沉思,鄭朗又看著狄青。

狄青說道:「鄭相公,關健元昊這次侵犯麟府,帶去多少兵力,他本人有沒有親征,我們皆不知道。不知道就不好安排下一步。」

這是機密情報,非是王勇二人能聽到的。

鄭朗眼中露出一絲讚許,不是保守之言,挾勇輕躁必敗,況且敵人又是如此的強大。

老種說道:「不如先派人通知麟府二州,讓他們做好防禦準備。」

「好。」鄭朗喊來輕騎,讓他帶信前往麟府二州。

老種又說道:「府州折家雖擁兵不足一萬人,然而折家軍十分強大,元昊想要侵犯麟府二人,必然親自率軍,帶的軍隊數量不會少,但率領多少軍隊,我也無法猜測出來。」

鄭朗歎了一口氣,說道:「西夏軍隊越打越強大了。以我朝為例,開國之初,之所以橫掃八方,有太祖的指揮能力,也有將士乃是百戰雄師的原因。西夏頗與我朝開國之初相似,雖與吐蕃交戰失利,然運氣很好,每每度過難關。若不想方設法削弱,那麼只有一個方法才能戰勝,讓他的百戰雄師成為疲軍。就像太宗皇帝苦戰後漢後,又前去征服契丹,將士心力疲憊不堪,士氣不高,於是一戰而敗。但那樣……」

鄭朗搖頭。

這是不可能的。

若那樣,宋朝必須發動持久的進攻,以宋朝將士的能力,得死多少將士,才能實現這一目標。趙禎也不可能批准這種建議。

繼續說道:「所以我想借此機會,發動一場進攻。」

但如何進攻,老種與狄青同時陷入苦思。

想要獲得一場能上檯面的勝利,在邊境小打小敲不行的,必須深入敵境,以宋朝軍隊速度,就算元昊帶走許多主力部隊,西夏境內還留守著大量軍隊,襲擊成功了,怎麼回來?必然被西夏大部堵上。得到一場小勝,大敗又再次發生。

鄭朗又說道:「不久後,朝廷會發來一批新式武器。」

「什麼武器?」狄青問。

鄭朗將那種砍馬刀與砍馬斧以及鉤鐮槍畫出來,說道:「狄將軍,你看一看,我們涇原路自己也可以先製出一批,讓一部分將士做一個訓練。」

幾人圍過來觀看,趙珣還沒看懂,問:「怎麼用的?」

鄭朗稍做解釋。

鉤鐮如何鉤,如何削。刀斧特製一個環,可以套短柄,用來作戰,可以套長柄,用來砍馬。

三種兵器純作兵器,威力不大,一些設置會成為累贅,但對付騎兵,比眼下宋朝各種制式冷兵器會有效果。

幾人議論片刻,鄭朗又說道:「還有一種火藥,不日帶來,你們看如何將它威力發揮到最大地步。」

在鄭朗之前,已經有許多火藥武器,還有專門發射火球與火藥的虎蹲炮,準確是砲,它不是明朝戚家軍那種真正的大炮,而是一種拋石機,也叫虎蹲炮,可拋投火球與火藥,也可以拋投石頭與黑磚頭。

又在原來的投石機上做了改進,炮架可以旋轉,名曰旋風炮。

但操作笨重,戰場上實用性不大。特別是七梢炮,可以將八九十斤的石彈拋投到五十步遠,然而需用兩百人同時操作,委實麻煩。

可是拋投的石彈改進炸藥包,威力強大的炸藥包將會彌補虎蹲炮的笨重。

多是用來守城。

西夏人也有,甚至發明一種小巧的投石機,將投石機放在駱駝背上拋投,也叫旋風炮,還為之刻意建立了一支軍隊,叫潑喜軍。

史書多謳歌其事。

實際西夏投石機技術遠沒有宋軍強大,潑喜軍戰鬥力更不是史書所記載的那樣威力無比。與宋朝軍隊交戰時,潑喜軍發揮的作用一直很有限。有可能這支軍隊勝在活動性,能嚇一嚇西邊的那些回鶻人。

故雙方交戰時,很少考慮到拋石機的威力。

還是有作用的,如果在特殊的情況下,比如宋軍得到西夏人準確的進軍路線,道路上正好有一個峽谷,兩邊多山,從山上用虎蹲炮發射黑磚頭、火藥、火箭與箭弩,會取得一次輝煌的勝果。

僅是一種理論,宋朝在史上也只成功過一次。

首先無法得知西夏人準確的行軍路線,就算斥候得知,西夏多是騎軍,沒有時間佈置。況且上哪裡尋找這種地形,找到了西夏人斥候可不是吃素的,如何設伏?

至於將火藥當作地雷用,更是沒有可能。

且不說笨重的引信技術,就是引信技術發達,不能遙控,派什麼人點燃引信,西夏人也不會讓你從容點燃。讓你從容點燃,必須提前埋放下去,又怎麼知道西夏人一定會經過這裡?

所以即便火藥威力變得很強大,還是只能用在守城上。

商討一會兒武器,又說到如何進攻,幾人一起緘默。老種歎了一口氣,說道:「主要還是騎兵少。」

整個涇原路騎兵只有數千人,難道憑借這數千騎兵深入敵境,取得一場大捷,從容退回來?

張方平說道:「行知,還是莫急,如果元昊大軍到達麟府境內,我們可以出軍,縱掠敵人邊境,雖不傷及根本,多少會分去府麟二州的壓力。時間在我,一旦大量武器到來,行知的市易又能增加涇原路收入,有錢帛可以獎勵,我軍將士作戰積極性會提高。再嚴訓士兵,經過一年整合,我軍訓練有素,戰鬥力也會提高。到時伺機行動,也會增加勝利的可能。除非敵人不顧國內百姓死活,分兵兩處,一處攻打府麟,一處攻打我們涇原。兵力一分,兵力削弱,不但府麟處能獲勝。在我境內,面對少數敵人,也能布策將敵人殲滅,獲得一場大勝。但不大可能,元昊不是傻子。」

說著,長歎一聲。

在後方,自己有許多奇思妙想,然而到了前線,面對著種種實際的困難,什麼也想不出來。

鄭朗略有些失望,張方平這是主流思想,許多宋朝官員也是這樣說的,慢慢拖吧,耗死他們。自己也說耗,可不是拖,是耗,要有所行動,才能起到耗的作用。

發展?

宋朝發展了這麼多年,雖內治做得好,但那麼多積弊,如何發展成文武全盛的強國?

敵人會不會坐視著讓你發展?

多熟悉的詞調啊!

來到宋朝後,隨著自己思想成熟,接觸高層官員多,越來越覺得,宋朝象另一個朝代的翻版。

但老種眼睛亮起來,說道:「你是說將敵人引入我境內?」

「我是說一種假如。」張方平道。

狄青也苦笑:「敵人不是舉國而來,僅三四萬軍隊,深入我境,我也有把握將這支軍隊打敗。但敵人若是進攻府麟,不會分兵到我們涇原。」

在宋境可以用如今涇原路的力量將西夏三四萬人馬擊敗,但深入敵境,狄青琢磨一下,自己同樣沒有任何把握!

老種低頭沉思,說道:「我倒有一策。」

「說。」鄭朗高興地說道。

這正是他向趙禎請求讓老種前來涇原路的原因,上戰場領兵作戰,老種不知道行不行,但這個人一肚子歪才,關健時候能想出許多妙策。只要他能想出,狄青領軍執行,大勝便有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最強折家軍(一)

這次會議並沒有引起人們注意,倒是鄭朗另一件事吸引許多人側目而視。

裁兵開始。

年老者裁去,沒有接到朝廷詔准,就開始裁員,這是戰場,讓一群老頭子作戰,成何體統?

但寫了一份奏折,不但年老者,體弱者與傷殘者非輕傷戰士,一律裁去。嚴禁士兵自殘。

這份奏折很快到達京城,趙禎與群臣看後苦笑。特別是最後一條,鄭朗再三提醒,若是朝廷詔令減裁傷員,不做懲罰,會有許多士兵為逃避兵役,用兵器將自己弄成殘廢,以求朝廷恩准回家。

聽起來很好笑,說明朝廷為了募集兵源,下面官員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包括強行抓丁,已經與所謂的祖宗法度違背。

正在商議時,王堯臣也上奏,這份奏折很長。

第一件事與鄭朗的進奏不謀而合。

說四路緣邊之地,疆界長達二千餘里,屯兵二十餘萬,鄜延路六萬八,環慶路五萬,涇原路七萬,秦鳳路二萬七。看似很強大,但將疲懦殘傷不任戰鬥者一扣,僅能有十萬人勉強與之作戰。

別看增兵,可這個增兵未必起到好作用。

但與鄭朗皆沒有說到百姓負擔。

不說也知道帶給百姓的負擔,也沒鄭朗說的激進,進行裁軍。又說了四路利害,第一便是涇原。

接天都山,離賊穴近,可以出大軍,若勁騎疾馳,旦暮便至。渭州以東,直抵涇邠,沒有阻閡。原州境內明珠、滅藏等族,其跡多向背,朝廷雖招撫,賊至常出人馬為助。此路最急。

說得很有道理。

幾位宰相看到王堯臣奏折後,又再次看鄭朗的奏折。

若按鄭朗與王堯臣的說法,這些兵源在軍中,不但不起作用,反而會產生負面影響。涇原路因為地形因素,必須要派大軍駐守防禦,那麼只能默許鄭朗奏折裡第二個建議。邊軍招納一批蕃兵作為常駐兵力,正式編製,稍弱的弓箭手繼續作為民兵訓練,不測時使用。

後者已經同意,主要是前者。

王堯臣也說了這個問題,涇原路熟戶一萬四千餘帳,曹瑋時威令明著,常用他們平叛西羌。其後備懈,守將惟務姑息,養成驕黠。自元昊反,鎮戎軍及渭州山外,皆被侵憂,近界熟戶,也遭殺虜。蕃人的風俗,最重酬賽,挑起釁激怒之,可以復用。派人募其首領願意效用者,籍姓名及士馬之數。達到一千人,聽自推其有謀勇者一人,授以班行巡檢之名,使其出境,破蕩生戶,所獲財富,官勿檢覆,得首級及傷者,始以物賞,仍依本族職名補及增俸錢。

臣服宋朝的為熟戶,不臣服宋朝的為生戶,用他們來催毀涇原境內不安定因素。

掠擄的物資全部歸這些熟戶所有,不用上交朝廷,不但讓他們得到這些物資與戰利品,擊斃傷敵人者給以賞賜。有功的與大戶熟戶首領給其官,授官,還是職官,給其俸錢。

趙禎看著這兩個狀元的奏折,哭笑不得,怎麼一去西北,兩個狀元全變得如此「殘暴」?

商議大半天,先是同意王堯臣的奏折。

又商議鄭朗奏折,有些大臣不是很同意,王堯臣之議雖殘暴,但不觸及制度,鄭朗若是裁兵,倒是可以酌情用之。然而將蕃戶正式建軍,與王堯臣的奏折有所不同。

王堯臣奏折不過是鄭朗原先在京城改版弓箭手上的再改版,非是國家正式軍隊。鄭朗再改,已經觸及國家的底限。

但也不能怪罪鄭朗,不是鄭朗做的,各路將領皆將弓箭手編入軍中,朝廷不恩准,也等於是正式的軍隊。

幾個大佬啼笑皆非,最後商議,下詔同意鄭朗之策,但裁兵僅限於重傷與老者,弱者與輕傷者不得裁員,否則這道界線很難區分,會造成諸多弊端。允許各路編入蕃戶進入軍中,但限制了數量。涇原額定數量一萬蕃兵,弓箭手兩萬人,各熟戶自己主動協助朝廷制軍勿限。其他三路也做了一些數量限制,涇原路最多,其次延鄜路,再次環慶路,最後是秦鳳路。

但又說了,諸弓箭手與熟戶自己兵力,戰後須聽朝廷安排,逐步減員解散。

已經讓前線四人開心萬分。

有了這道詔書,就可以放開膽子建立蕃軍,這些蕃戶又多有馬匹,一大半人可以用來建設一支騎兵。無疑增加了前方的力量。

可是這道命令,使後方壓力更加增重。

雖裁去部分兵力,僅限於上年齡的老兵,以及重殘者,在軍中占的數量不大,比如涇原路,鄭朗做了一些手腳,將一些殘病不重的人,以及弱兵早充重傷者,逐一裁去,也只裁了七千餘人。軍隊素質提高,數量卻增加了。特別是騎兵的供養,供養一個騎兵費用是步兵的三倍有餘。

又有改版弓箭手的支出,給後方帶來嚴重的財政壓力。

因此接到朝廷的詔書後,鄭朗大刀闊斧的裁軍,一邊又命施從光在長安城採購貨物,運向渭州,與蕃戶進行交易。

有老種先行一步,鄭朗沒有上奏朝廷。

然而有人上書打了小報告,葛懷敏上了一奏,說鄭朗不務正業,前線軍務不管,與蕃人聯手行商斂財,動亂軍心。

沒有他的奏折,朝堂上也吵翻了天。

這麼大規模的交易,貨物剛發向渭州,京城就聽到消息。

但鄭朗招撫瞎氈,沒有人反對,授予瞎氈為澄州團練使。此職出自唐朝,僅次於節度使,掌管一州軍政。在宋朝與節度使全部成為虛職,職位與知州平級。

因為牽扯到瞎氈,事情更複雜,趙禎被大臣們吵得頭痛,有的人認為觀察後再說,鄭朗喜歡折騰,去渭州折騰是必然,看看效果如何,再下判斷。有的人反對,認為葛懷敏是對的。有的人自做聰明,要求改變,默許交易,但要縮小規模,不能官方公開經商。趙禎只好派欽差前去渭州查看究竟。

……

鄭朗正在渭州城接待瞎氈。

朝廷會吵,他早就料到。

但無所謂,見到實利,再有即將到來的一場中型大捷,所有大臣會自動閉上嘴巴。

瞎氈此行帶著幾十個部族首領過來的,見到鄭朗後,一個熊抱,熱情地說道:「見過鄭公。」

這一回不怕了。

也是在諸部族首領面前做一個樣子,看一看,我與宋朝的宰相那麼親熱,臉面便有了。

鄭朗沒有讓他下不台,也親切的回了一個熊抱。

然後熱情地將這些人迎進城中,命令部下殺羊備酒款待。

坐下來,瞎氈說道:「不知道鄭公什麼時候能去龕谷城看一看?到時候我一定備以盛大的禮儀招待鄭公。」

從渭州城剛剛趕來的施從光瞪眼睛。

鄭朗沒有多想,吐蕃人也會使一些小陰謀詭計,但多是蕃人,性格豪爽,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羌人也是如此,像元昊那般狡猾無恥,絕對是羌人中的令類。

說道:「一定去的。」

「謝過鄭公。」瞎氈大喜。

鄭朗話音一轉,道:「莫急,且聽我說,我會去,將一些事情安排下去才能去。還有,我也要有話對你說,你親自前來,是對此次市易的看重,心情我能理解,可你有沒有想過夏賊的感受?」

「黨項人?」瞎氈臉色黯然下去。

涇原路無要險可守,瞎氈境內與西夏人同樣犬牙交錯。

五年前元昊經營河西,取道蘭州,沿阿干河而上,經羊寨、馬坡東行,以馬銜山下瓦川河畔駐紮。因為兵馬眾多,城堡小,難以容納,便在附近新築一城,名曰新營,又叫瓦川會城。後來留兵駐紮,以斷絕吐蕃與山後南邊宋人的通路。兩年後,又派人於阿干河畔修築一城,派兵守護,堵住了通往臨洮的道路。這就是最早的阿干城。

因為瞎氈與元昊關係默切,兩城對瞎氈沒有構成多大的危害。此時兩城駐兵很少,阿干城更是一座小寨子,直到元昊聽到瞎氈投奔宋朝後,才正式擴建阿干城。

這才是要命的。

元昊沒有進攻,試問那怕元昊於兩城難駐紮幾百人,瞎氈敢不敢主動攻打西夏軍隊?

一旦阿干城修成後,離龕谷城只有七十里路。多山路,若是宋軍,要一天多時間才能到達,還能做防禦準備。但元昊手下全是騎兵,縱然山路多,兩三個時辰也到達了。

瞎氈所在的榆中地區,將會徹底全部暴露在元昊大軍的攻擊之下。

鄭朗又說道:「你不能高調啊,最好上書元昊,向他表示自己的為難之處。至少讓他認為你不會真的倒向我朝。」

「那不行,鄭公赤誠之心待我,我怎能兩心待鄭公?」

也不知道他說是真話還是假話,鄭朗笑了笑說:「放心,我相信你,這是暫時的緩兵之計。且聽我言,你一邊上書,一邊用交易得到的財富,擴軍備戰。兩地離得有些遠,元昊發兵攻打涇原,你救援很難來得及。元昊發兵攻打你處,我朝多是兵軍,救援速度更慢。所以你自己手中得有一支武裝力量。」

「鄭公……」瞎氈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你先起來。」鄭朗將他扶起來,說道:「你既是我朝臣子,替你著想,是我的本職,不用感動。唉,可惜了,我來得遲,否則一定會阻止西夏人於阿干河建設阿干寨。如今你打是不能打,守是不能守,這個小寨子將會成為你們龕谷城最大的妨礙。所以先拖著,一邊準備軍隊,同時我會上書朝廷,支持你們一批武器,一邊你也要低調。經常來渭州,元昊聽聞後更加反感。以後你不能再來渭州城,以商人名義,讓你的屬下來渭州交易,安撫元昊的情緒。等到元昊不能對你們構成危脅後,我不但會去你們龕谷城做客,說不定還會上書,讓陛下詔你進京,讓陛下與京城百姓看一看你與你屬下將士的風采。」

話說到這份上,自然盡歡而散。

接著陝西又有一份奏折呈上,夏竦與范仲淹、鄭朗共同上書朝廷,請朝廷批准重修三白渠。

朝廷正規的禁軍在四路就達到二十餘萬,還不包括永興軍。一部分是來自陝西本地,大部分是從河南等地調撥過來。

這時候人們油腥不足,飯量大,特別是士兵,一人一年消耗糧食達到七石。再加馬匹與更大的損耗,僅是糧食的負擔,就給朝廷帶來嚴重的財政壓力。

三白渠若成,會增加三萬頃的耕地。

夏竦派人前來看過,鄭朗與范仲淹先後分別前來親自查看。西北不像江南,一畝地可產四石五石,天氣寒冷,往往多是一季,又多是粗獷式的耕作,好一點的是以後多交給百姓耕種,不像軍隊的屯田,但一畝地產量也不會超過兩石。

然而三萬頃的耕地,一年收成使陝西本土多出近五百萬石糧食。

運向陝西各地還會出現損耗,但比起從江南運來的損耗,將會是天壤之別。拋去損耗之後,糧食依然會出現缺口,可能滿足大半軍糧的需要。雖會花去不少錢帛,一旦糧食收成上來,三年之內,就將修葺水利的經費收回。

無論夏竦或者范仲淹都保持著清醒的頭腦,西北會打持久戰,即便以後議和,除非將西夏滅國,否則還會駐紮大量的軍隊。

奏折呈到京城,趙禎君臣也認可。

然後葉清臣急得要哭了,說道:「陛下,三司使那來這麼多錢帛支持重修三白渠?」

用意雖好,錢從哪裡來?

鄭朗知道此事會拖很久才能議決,也沒有理朝廷的想法,再次動手屯田,王韶做得夠狠,在渭州與秦州的後方屯出近萬頃耕田。之所以如此,百姓多牧獵謀生,存在大量荒地,這裡水系發達,有許多肥沃的河谷與平川。

涇原路也不差,涇州、原州與渭州同樣有大量肥沃的河谷。連德順軍與鎮戎軍內也有一些河流盆地與平川。

鎮戎軍與德順軍鄭朗沒有敢動,弄不好不是屯田,是主動給西夏人送糧食的。

豐收之時,幾萬西夏大軍過來,一邊進攻一邊割著高梁麥子,誰能阻攔?不但讓他們擴大勝利,還外帶著送給他們吃的喝的。包括原州城的東北角與渭州城的北邊,鄭朗全部主動放棄,而是選在涇州與原州東南、渭州南邊。

為了安先境內諸族,留下來一部分平川供他們放牧,弓箭手的田地絕對沒有動,七拼八湊下來,三州屯田面積統計上來,一共達到四千幾百頃地。

這是先統計。

要到秋後用馬牛耕耘出來,經過一冬的酥凍,到明年開春後才能種植。

為了迷惑敵人,鄭朗刻意將這件事弄得聲勢浩大。

朝中一干大臣聽了後,又是皺眉頭。

看起來用心是好的,市易是為了謀財,三白渠與屯田是為了增加糧食收成。兩件事做好了,會減少朝廷財政困難。

&文&可是兩事帶來的後果,沒有人能猜出來。

&人&只能等朝廷派出的欽差李征元帶回來答覆。

&書&但誰都沒有想到,涇原路正在謀劃著一場大的戰役。

&屋&鄭朗與老種、狄青都在等,等府州的消息!

王勇二人又帶回第二份情報,西夏已經出征府麟,徵調了許多軍隊,但究竟多少軍隊,元昊有沒有親自率領軍隊出發,絕非王勇能打聽到的。這兩者對未來的戰鬥計劃會產生嚴重的影響。

甚至元昊如果未親自出兵,雖派出大部,即將發動的計劃也要立即取消。

按照推測,想攻打折家軍,元昊必然親自率軍。

然而僅是猜測是不夠的,只能等候府州與麟州的消息,再做決定與改變。

天氣便一晃,向八月滑去,也漸漸涼了下來。

大燕南去,羌笛聲都變得高亢蒼涼。

第三百六十章 最強折家軍(二)

崔嫻一行到達時,涇原路正在忙碌。

先是練軍。

這個練軍不是宋朝以前的練軍,而是在老種的方法上再次演進。

市易法實施,涇原路手中有了錢,鄭朗開始實施。

讓軍隊以一都為單位,宋軍正式編製也是從一都開始,百人為一都,五都為一營,五營為一軍,十軍為一廂,或隸殿前,或隸兩侍衛司。但編製常不滿。

也要看個人的能力,不管事的,有時候一營只有兩百來人,一百來人,這個空缺有時是明的,有時候是被諸將領吃了空餉。

管事的,就能接近飽和。

鄭朗手中的軍隊同樣不能真正達到這個數字,不過基本沒有將領敢吃空餉。為了這件事,鄭朗連續處理十六個中低層將領,將他們攆出西北,嚴重貪墨者,殺了七人。

又藉著整編老殘裁員之機,再次整合。七萬兩千餘軍隊,嚴格的分成一百五十營,七百五十都,理論上接近了編製的飽和。

其他三路也在做整編。

韓琦、范仲淹與龐籍身上缺點不少,但優點也不少。三人皆是有魄力的人。

正是這幾人,為以後西軍的強大打下了好底子!

然後鄭朗一咬牙,下令三軍平時訓練,十天一比,拿出兩萬貫財物,沒有現錢,但折成相關的布帛、棉花製品,做為獎勵。箭術(弓箭兵在宋軍中占主要地位,宋朝對弓箭尤為重視)、騎術與兵器擊殺術前列者,皆有獎勵,為了鼓勵落後士兵,將每一次小比的排名記錄下來,有進步的前十人又有分別獎賞。

其實是額外的賞賜士兵,刺激士氣。

張亢等人也做過類似的事,出州庫的錢帛賞賜給將士,以刺激將士士氣。

但這樣做,就是天大的麻煩了,戰後不打了,御史們開始找麻煩,宋禧等御史彈劾張亢擅出內庫銀錢,收買軍心。沒有功,有過遭貶!

當然,彈劾鄭朗沒有事。

如崔嫻所說,官人,稍微留一些缺吧,缺是褒義詞,實際就是自污。不然功勞太大,會招人忌憚。鄭朗不會主動潑污,可做了不少違背祖宗法度,朝廷制度的事,這也是在留缺。不在乎這一缺。

與言官彈劾無關,這樣做,主要是能起到很好的訓練效果。

兩萬貫財物下去,一都將近三十貫財物。數量看似不大,但是十天一次,只要肯努力,一年三十六次,能得到三十次獎勵,就會十分可觀。至於軍中有的勇士,甚至可能每次得到兩次獎勵,那麼一年下來將會得到七十次。這不是可觀了,會超過他們軍餉的數倍。

至於有的身體素質不行,又不求上進的士兵,這項訓練制度會很悲催。

但也無妨,鄭朗還準備三次裁軍,每次四到五千人,這些士兵就會是裁軍的主要對象。

甚至為了訓練弓箭手,每月一次小比,兩萬弓箭手於各縣小比,前者同樣有一部分賞賜。連續在各都裡獲得三次第一者,還給一面小紅旗子。

消息傳開,范仲淹、韓琦與龐籍皆艷羨不己,但那來的錢,難道學習鄭朗的市易法?一起猶豫不決,於是觀看朝廷這次如何處理鄭朗的市易,若通過了,也來學習。

其實這是一系列的計劃,知道的人不多。

包括裁軍,三次裁軍後,涇原路的正規軍隊只有六萬人,但會有一萬多名騎兵。朝廷負擔不會比史上七萬軍隊負擔減輕多少,然而軍隊戰鬥力會變得更強。

這是理論上的軍隊數量。

一旦交戰,或者定川砦之戰拉開帷幕,會有大量將士犧牲。

要做調整的。

狄青與老種皆附此議。

作為名將,他們更能知道兵不在多,而在於精的含義。

若是軍隊整體戰鬥力跟上去,縱然少了一萬人,防守力度下降,實際力度卻跟了上來。

而且有一支精兵在手,可攻可守。

然後做了一件有爭議的事,撤退。

這個問題說來很複雜。

首先是靈州,要從更早的時候說起,自東漢起,靈州成為羌胡的地盤,南北朝時,所有北方皆是一片胡音,更不用說。隋朝後,靈州一帶仍然以胡人為主,到唐朝李世民手中,又安置大量的胡人羌人,包括吐谷渾、鐵勒、回鶻、黨項。後來靈州丟失給吐蕃,使得這一地區民族構成更為複雜。

宋朝因為其保守政策,對靈州僅抱以羈縻的心態,李繼遷在契丹人支持下,入侵靈州,宋王朝為此引起一番很大的爭議。得之似乎沒有多大的用途,此地很難管理,每年不僅沒有給朝廷收益,反而帶來嚴重的負擔。

當然,失去靈州,有種種原因,心態僅是一部分。

失去靈州,也很難說是宋朝丟失了靈州,至少當時靈州漢人佔了很小的比例,宋朝僅是羈縻,派了少數軍隊在此管理,實際管理能力很弱。

但正是靈州的丟失,使西夏人終於壯大。

不拋棄開疆拓土的想法,即便丟,那怕扶持兩個政權,與李繼遷相抗衡,對宋王朝也是有利的。

後果沒有人能想到,直到李繼遷進入靈州,佔據銀川平原,攻破會州城,直接威脅到絲綢之路的安全,北宋才不得不對棄而不顧的地區進行重新審視與經營。於是主動將防區推進到清水河的上中游流域,於隴西東麓清水河谷一帶。李繼遷再攻會州熟倉部,熟倉部歸順北宋,會州成為北宋的羈糜州,又於遊牧民族南下的傳統戰略要地蕭關(海原李旺北)部署了兵力,防範李繼遷南下騷憂。

十四年後,至道三年,在清水河上游谷地正式設立鎮戎軍,軍城位於蕭關道的居中位置,也就是現在的鎮戎寨。防區有一個顯著的特點,西倚隴山(六盤山),北屏古長城,可以藉著山勢與古長城進行防禦。另一個作用,是便於向靈州運送軍糧。後來李繼遷上表請臣,宋朝主動將防區退到鎮戎寨東面四十幾里的茹河北岸,創設東山寨,詔棄鎮戎軍不守。

這種消極的方式,眼下依然在繼續,和啊,馬上給酒給肉,打,趕快想辦法,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尋找戰機。事實從北宋開始改變政策以後,打得很屈很鬱悶,但就在這種情況下,西夏一年不如一年。若不是女真人突然崛起,宋徽宗胡搞,北宋甚至可能在幾十年內將西夏人徹底抹去。

當然,上當。

消極的政策終於使靈州失守。

為了保衛河西走廊的安全,鹹平元年,於鎮戎寨東南設開遠堡(固原開城鎮)。鹹平二年,又在開遠堡與瓦亭寨之間設安邊堡,與東山寨、開遠堡,六盤上的傳統要寨堆沙堡遙相呼應。

鹹平六年,又在東山寨東三十里處設彭陽城(彭陽白陽城),天禧元年,築乾興寨(彭陽王窪鎮南)。又於乾興寨轄區置飛井堡。

天聖元年,築天聖寨(固原河川鄉),於茹河上游河谷,以控蘭肅州菜園川賊路。又於西置高平寨。

天聖六年,元昊先後攻取甘州、涼州,雖然二州一直不屬於宋朝管轄,但河西走廊終於落入西夏手中,兩國關係發生戰略性轉變。宋朝不得不進一步加強西北防務。於是八年,於隴山東麓置三川寨。防線也越過古長城。

嚴格說,宋朝西北的羈縻地區縮小,實際控制區域在增加。

又於鎮戎軍西南設獅子堡,三川寨附近設定川堡、干溝堡、干河堡、趙福堡。

去年元昊圍攻三川寨,攻陷的正是三川寨以及附這四個寨堡。

鄭朗與狄青到來,重新將這幾寨堡修葺,又設了高平寨(固原頭營鎮)、定川寨(固原中河鄉),增擴劉璠堡(固原市原州區北清水河畔)。

除這些大寨堡外,還有一些小的寨砦。這就是宋朝與西夏涇原路交界的主要防禦寨砦。

這些寨砦與環州的防區相連後,鎮戎軍防區範圍大至為蕭關以南,開城嶺以北的清水河谷地區,涇河支流茹河、紅河、安家川流域(今海原縣清水河谷地區、原州區大部、涇源東部、彭陽全部、同心東南)。

從地圖上看宋境幾乎伸到天都山下,離銀川平原也不遠。但實際控制能力有限,自乾興堡與天聖寨往北的大片地區,影響力還不及西夏。包括清水河谷有大片的閒田,也多被西夏侵佔。

鄭朗退的正是這片區域。

將這一線以前的所有百姓強行遷移到南方。

為了防止李士彬的慘劇發生,一直遷移到渭州城南一帶。

還有許多部族不願意遷移。

實際這一遷,形勢十分明了,忠於宋朝的部族,元昊屢次南下,也飽受侵略,宋朝主動安置,求之不得。幾乎全部主動離開。有的部族還千恩萬謝,讓西夏人搶怕了。

不願意遷移的,幾乎全部是倒向西夏的部族。

鄭朗沒有動,繼續派小吏感化。

不聽的,依然不會動。

這將是留作將來,給弓箭手與各羌人試兵的好場所。

但現在沒有說出來,一切為了下面的戰役做安排。

以後就不會客氣了,直到將這片區域掃成真空地帶,再徐徐派出軍隊北上,壓縮在南方的部族隨軍前往。這樣一來,所佔領的地區百姓忠誠度能有所保證。

否則現在的北方名義是宋朝的佔領區,實際是元昊的跑馬場。

但他這一舉措,讓范仲淹大驚失色,宋軍一撤,西夏人會填補這一真空地帶,而且鄭朗撤得比較狠,包括蕭關的兵力也陸續撤了回來。留下的百姓也是誠服元昊的百姓,等於是丟疆失土。

正好鄭朗也要準備聯繫他,寫信將原因說了,又提到一件事。

原州區域與環州西南有明珠、滅藏、康奴三支強大的部族,十分強硬,經常暴惡防區百姓。王堯臣為此還刻意向朝廷提起此事。滕宗諒也刻意找到鄭朗,說鄭相公,你要想辦法將這三部剿滅。

這段歷史鄭朗知道的,此三部不是那麼好剿滅,雖然朝廷有詔書准許各部自己武裝力量,前去征討,物資與戰利品歸各征討部,然而誰敢去征討去?

最後是范仲淹解決的。

直到明年十月,范仲淹聞聽朝廷詔書涇原出兵討明珠與滅藏二部,上奏論明珠滅藏不可攻奏,說明珠滅藏二族道險不可攻,前日高繼嵩已嘗喪師。平時猶懷反側,今討之,必與賊相為表裡,南入原州,西攏鎮戎,東侵環州,邊患未艾也。宜因元昊別路大入之際,即並且北取細腰、葫蘆泉為堡障,以斷賊路,則二族自安,而環州鎮戎徑道通徹,可無憂矣。

直到慶歷四年,在范仲淹協調下,先是用計緩其西夏來援,然後讓種世衡與蔣偕築細腰城。三支羌人看到西夏外援被切斷,又因范仲淹好言安撫,三族歸順朝廷,嚴重削弱了西夏人的實力。

而且細腰城離環州定邊寨僅三十七里,西至鎮戎軍干興寨六十里,南至原州柳原鎮七十里,又打通各州的通道,使環慶路與涇原在前線也能相互聯繫,遙相呼應,軍事意義更為突出。

鄭朗無恥的將范仲淹的妙想剽竊。

也沒辦法,等范仲淹想出來時,要到明年,實施時要到大後年,等不及。

對范仲淹,鄭朗也沒有隱瞞,將涇原路的軍事安排說了,現在要看,如果元昊親征府麟,自己會有一場戰役。進一步削弱西夏在南方的力量,乘勢築城。

現在不能築,元昊若在興州城中,定會派兵前來支援,再加上三部配合,裡外夾攻,縱然兩部派出大軍人馬,有可能會落敗。元昊若離開興州城,前去府州,離隴山更遠,僅一個消息傳達,就需數天時間。不但可以從容打一個漂亮的反擊戰,還可以借勢築城。等到元昊軍隊回來,城早就築好。

細腰城與軍事行動很隱秘,知道的人不多。

朝廷也聽聞此事,不過正當大臣議論紛紛時,大捷的消息也傳到京城。

只要勝利,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但明處鄭朗的退縮,也是一種畏懼。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八月到來,陸續的派出士兵開荒,但為了順利開荒,又開始對付一些人,強人!

涇原路緣邊地因為多年未種植,所以地力肥沃,關中百姓稱膏腴之地。有許多弓箭手家人與內地浮浪之人,求見城寨官員,先刺手背,等候有空閒之地摽占,謂之強人。

能種植莊稼是好的,陝西現在缺的是什麼,正是糧草!

有大量的糧草,那怕在百姓手中購買,也比從江南將糧草運過來,節省大批的運費與損耗。

但這些強人與城寨官員勾結,不但不交任何租稅,甚至鼓動城寨官員修建寨砦保護他們,又借官員的勢力,強行奪得蕃部的土地耕種。西夏軍隊一來,立即舉家逃之夭夭,事過之後,又來耕種。

這些強人,成了韓琦攻擊劉滬修水洛城的十三條罪狀之一,說劉滬修水洛城,正是這些強人蠱惑修建的,言外之意,受了這些強人的賄賂。

此言謬矣。

但他們對涇原路不但沒有做出貢獻,相反,確實起了許多反作用。

鄭朗派人清查「強人」的田產,是弓箭手的,按照朝廷給予弓箭手的田地發放。不是弓箭手的,按照朝廷的開荒政策對待,免稅的繼續免稅,超過免稅年限的必須交稅,同時承擔相關徭役。

優惠政府還在,但不得逃之夭夭,更不得強行佔有蕃戶土地,使蕃漢造成矛盾糾紛,更不准與將領相互勾結,向其進行賄賂,否則罰沒耕地,依法嚴懲不怠。

不怕你是強人,再強,也強不過那些私鹽販子!

崔嫻正是在涇原路一片熙熙嚷嚷中到來。

來得有些晚,鄭朗的二娘娘生病了,於是留在鄭州照料了一段時間,這才離開。

但帶來一個人,鄭朗的好兄弟,魏家三郎魏天龍。

看到鄭朗,魏三郎歡喜的奔過來,想要擁抱鄭朗,但胳膊肘兒伸出,又縮回去。

如今兩者地位相差太大,不敢再向以前那樣肆無忌憚。

鄭朗呵呵一樂,主動伸出手,擁抱一下,說道:「魏三哥子,幾年未見了。」

「是啊,好幾年沒有看到鄭相公。」

「別,繼續稱呼我朗哥子吧。」

打死魏三郎,魏三郎也不敢,垂著手不知道怎麼說,用眼睛瞟著江杏兒。

江杏兒走過來,說道:「魏三哥想來西北從軍。」

「從軍?」鄭朗瞅了瞅魏天龍,塊頭有了,平時偶爾也通信,信中魏天龍說他平時也練習騎馬射箭,不過鄭朗擔心地問:「魏三哥子,你父親同意你從軍?」

「同意了。」魏天龍挺著胸脯說道。

是同意了,好說歹說了十幾天,差一點將他老父親活活氣死。

最後還是他母親同意的,怎麼辦呢,喜歡武事,又有鄭朗在西北照拂,雖有危險,說不定運氣好,能博一個一官半職,儘管武將不值錢,比現在布衣身份要強。

「你想好了,如今留在西北軍營做為將士,有很多危險。特別是涇原路,眼下雖然平靜,未來戰事將會持續不斷。」

「鄭相公。」

「朗哥子,算,喊我大郎得了。」

「大……郎,你身為宰相不怕危險,我怕什麼危險?」

「我是留在西北,但不會上戰場作戰,你做士兵必須上戰場作戰,兩者情況不同。」

「怕什麼,那個班什麼來著,還投筆從軍。」

「是班超,投筆從戎。」

「對,班超。」

「你這個不學無術的傢伙,想從軍是吧,我寫一封信問你的家人,你父親確實同意,我會批准你加入軍中。暫且你留在渭州城,隨軍訓練,若吃不了這個苦,也乘早回去。還有,未來有可能有一戰,你隨我觀戰,再做決定。」

「好。」

讓侍衛帶魏天龍下去休息。

這才與妻妾說話,問:「二娘病好了嗎?」

「好了,不過二娘娘身體不及從前。」崔嫻說道。

鄭朗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麼說。

「幾個娘娘很生氣,責問你為什麼去西北,不回家看一看。」

「我去西北,她們能放心嗎?為了耳朵安靜啊。」

江杏兒嘴角露出笑意,還有故事呢,聽說兒子去西北,幾個娘娘又擔心又不滿意,但終是西府副相,又有幾份歡喜,於是準備殺豬宰羊,以示慶賀。甚至與老宋伯準備隆重的祭禮,祭拜鄭家列祖列宗。

但鄭朗居然一刻不停,就離開鄭州,幾個娘娘氣壞了。

也是一種小市民心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其實最後一喜是不對的,應為榮歸鄉里。

不是幾個娘娘榮歸鄉里,是兒子榮歸鄉里,比她們自己榮歸鄉里,更讓她們激動,但鄭朗……

事後鄭朗再三請罪,幾個娘娘還是不樂。

崔嫻說道:「官人,這一次西北事了,你做一個京官吧,不要做宰相,不然歲數年青,功又高,會被諸臣嫉妒,反而做得不長。那怕擔任一個三司使,反而京城會時任更長。離鄭州近,幾個娘娘也能時常看一看,況且家中也不缺錢,不如在京城買一個宅子,接幾個娘娘來住。娘娘老了,我父親也老了,去年向朝廷提出致仕的要求,雖未批,也到了致仕的時候。還有四兒、杏兒、環兒她們的家人,也能時常聚一聚。」

「好,就依你之見。」

說歸說,西北還要呆很長時間,有可能兩年,有可能會是三年。

但京官鄭朗不想當的,最好在附近一個州府擔任知州知府,未來京城會更麻煩,甚至比元昊都麻煩。

未說。

抱過兩個女兒,一邊一個,親了一個嘴兒,鄭航嚇得哇哇地哭,倒是鄭蘋高興地喊道:「爹爹,我想你。」

江杏兒生氣地在鄭航的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杏兒,孩子小,幾月不見,不認識我很正常,不能打。」

但崔嫻不大喜,鄭家兩個女兒,弄得崔嫻呆在鄭家都似乎抬不起做人。

幾個妻妾到來不久,李征元也到了渭州,同時帶來大批武器,包括鄭朗在京城要求訂製的刀、斧與鉤鐮槍,還有一批拋石機,與大量火藥。

拋石機陸續投放到各個寨砦,砍馬刀與砍馬斧涇原路搶在朝廷武器到來時,自己做了一批,交給士兵練習。陸續也投放下去,但火藥沒有發放。這是留作關健時候,當作秘密制勝武器使用的。

對於火藥的使用,朝堂也產生爭執。

用在開礦,無人置疑,提高開礦速度,增加效率。

缺錢用,只要能賺錢,現在爭議皆會少。

但用在軍事上,有些大臣擔心。大城大寨沒有火藥也能守住,小寨小砦,有火藥也守不住,除非守寨將士寧肯不做俘虜活著,將所有火藥點燃,與敵人同歸於盡。

能做到這樣不怕死的將士,終歸很少。

那麼火藥會落入敵寇手中。

在宋軍手中用途不大,敵寇可以分散進攻,減少火藥的殺傷力。但放在敵寇手中,守城牆頭是密集的宋兵,野戰更是以步軍為主,密集行軍,殺傷力很大,敵寇得之如虎添翼。

不要說莫名其妙,在文臣主掌全國軍政,武將地位低下的年代,軍事上什麼妖蛾子都能產生。

火藥事小,重文黜武事小,甚至主動將無數戰士換來的疆土與軍事要寨,無償送還給敵人。

所以陝西四路,只向鄭朗的涇原路發放,也許會發放,但要看鄭朗在涇原路使用的情況,才能做決定。

鄭朗沒有上書反對,正好用來保守秘密。

派人將狄青與種師衡喊來,帶著火藥來到一處小山谷裡,山谷兩邊派士兵全部封鎖,然後讓人試驗它的威力。

還是炸藥包,在裡面應鄭朗請求,又放了一些鐵釘,鐵蒺藜,火藥爆炸時產生的威力是第一次殺傷,飛出的鐵釘與鐵蒺藜是第二次殺傷。

老種與狄青看到試驗後,眉飛色舞。

但與鄭朗一樣,十分發愁,如何才能用上它。不可能交戰時,讓士兵捆綁著火藥包,將它點燃,往敵人軍隊裡沖。也沒有幾個士兵心甘情願做這個人肉炸彈。

更不可能用手拋,每一個包想要威力大,最少得十斤以上,才能構成殺傷力,這麼重,用手拋能拋多遠。用拋石機,兩軍交戰時可不可能從容的用拋石機拋射?

鄭朗說道:「慢慢來,群策群力,最終能想出辦法的。」

只好這樣。

然後鄭朗給趙禎寫奏折。

說了市易的事,不僅給涇原路帶來一批收入,這部分收入用來訓練軍隊了。但還會留下一部分,減少涇原路的軍費,也是等於減少朝廷負擔。

然後寫了市易法的詳細經過,逐一說了它所產生的弊端。

朝廷也有過市易,官府的和買科配不算,那是一種對商人的變相剝削,只「買」不賣。但有災年時,朝廷偶爾出資強行買糧,或者出常平倉糧,平價向百姓出售,抑控糧價,這也是一種市易。

但不常設,用意也是好的,不妨礙商業發展。害少利多。不但糧食,百姓的其他日常生活必需品,若有奸商囤積居奇,朝廷也可以通過類似市易法,抑控一下物價,給百姓更多的生路。

可是一旦全國性的象涇原路現在這種玩法,那麼後患無窮。

之所以在涇原路設市易法,是因為涇原路的特殊情況。

這裡戰火紛飛,百姓剽野,商業流通不發達,現在由朝廷軍隊組織起來,反而繁榮了落後的商業,給各族百姓帶來所需。有弊端,但弊少利多,與中原情況是兩樣的。

並且貨物流通,能起到一些緊密各族的作用,至少瞎氈被徹底栓在宋朝的戰車上。

還有一個用意,往西!

鄭朗未說。

但陝西緣邊四路情況又不一樣,涇原路最好,背後有瞎氈等部族,縱深大。其次是秦鳳路,雖然幅射範圍更廣,然在後方,有一部分商業流通存在,如果經營不當,就會產生爭議紛岐。環慶路與延鄜路與西夏人斷絕往來,紛岐少,這是老種在青澗實施市易成功所在。可是幅射範圍很少,所獲不及涇原路。

這是鄭朗建議,何去何從,讓朝廷決策。

但在涇原路實施市易,請陛下你不用擔心,危害性很小。

有後世的知識,王安石與王韶的成功失敗之例借鑒,鄭朗在奏折中將道理解釋得十分清楚。

又說了第二件事。

屯田。

對屯田鄭朗也不是很贊成,自己在,做了許多良性措施,租子少,每畝地僅租半斗糧食,嚴格的給蕃戶留下足夠放牧場所,弓箭手田也沒有侵佔,同時教導羌人與蕃人耕作。

屯田收益鄭朗看得很輕,相反的,他看重是的糧食。

如果四千多頃耕地全部能收穫,再加上三白渠開耕,至少涇原路糧食能做到自給自足。

雖說用錢購買,但從當地購買,與從江南運輸過來,成本會相差幾何?實際等於在盈利。

但屯田早遲要交給蕃人耕種。

怕朝廷不理解,鄭朗再次說了原因。

除了這些政策外,鄭朗打算在此戰過後,元昊返回之時,坐觀他的動向,若戰備戰,不戰則聘請一些書生,授蕃人知書識字。

這就是文化上的同化。

中國民族融合做得最好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拓跋宏,讓大部分鮮卑人融入漢人裡,減少了衝突。

一個是朱元璋,下詔讓蒙古、色目人,聽與中國人(漢人)為婚姻,不許本類自相嫁娶,違者杖八十,男女入官為奴。除了強制通婚外,禁止用胡服、胡語、胡姓。

後世的磚家們為此哀歎不止,多少異族語言,風俗習慣就此消失,於是許多人怦擊朱元璋的政策愚蠢。

持這種說法的磚家可能佔有八成以上。

但後世漢人佔有百分之九十幾的比例,國家平穩,有誰想過朱元璋這道命令的作用?

或者禁止各族通婚,必須保持本族語言,風俗習慣,還要呆在一起,本來他們以為自己是漢人,也要將歷史根源找出來,說你們是某某族人,擴大種族,與異族族群數量人口,鼓勵他們文化生活習慣產生差異,許多磚家也在為此努力,甚至蠱惑國家機器來配合。

但後果呢?

鄭朗寫到這裡,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宋朝有一些人蠢,是時代的局限性,為什麼後來還有那麼多蠢人?

不懂,已隔了一千年,後面的事不需去想。繼續寫下去。

但文化同化起的效果未必很大,為什麼漢人一直無法與遊牧民族產生交融,正是生活方式的不同,一個是遊牧,一個是耕作。

所以先屯田,或用士兵自己耕作,或者租百姓耕種,也讓蕃人與羌人熟悉耕種,再將屯田交給他們,輕徭薄斂,從生活方式上同化他們。文化與生活方式全部同化,矛盾衝突必然會下降。

否則即便朝廷統治這裡,以後還會有一些部族反叛動盪。只有百姓大部分同化,朝廷才能真正說統治了這片土地。

最後才說到三白渠。

朝廷缺少經費,再讓三使司賣出五分平安監的契股,但要葉清臣務必得到八百萬貫以上的收入,才能將五分契股賣出。

平安監如今在朝廷占的地位十分重要。

六月份除了因颱風刮沉兩艘船外,其他船隻全部返航,收穫巨大。不僅有金銀銅鐵,去南方的船隻還帶來各種美玉、寶石、珊瑚、玳瑁、香料。除去支出外,收入計達六百多萬貫。朝廷只佔據八十五分中的五十分,也分了近四百萬貫。

還有各州府關稅,帶動的產業,給朝廷帶來的商稅,這些皆計入各州府收入裡面,算不出來。

金銀銅的補充,增加了貨幣,逐步推動商業繁榮,減少布帛交易的損耗,更是無法計算。

實際有的官員開始後悔,不能賣那些契股。像這樣發展下去,有可能每年讓朝廷減少一千萬貫收入。

賣契股是眼前錢,再賣頂多替朝廷斂出四千萬貫財富,往後四五年時間的損失,就會超過這一數字。

鄭朗不是這樣想。

如是在朝廷手中經營,僅因為貪墨不作為,不是損失一千萬貫收益,朝廷四分之一五分之一都拿不到手,全部進了官吏口袋。因此一直要求五五開,相互掣肘,早遲也會暴露種種問題,但會延長平安監的壽命。

契股必須賣的,可兩次便賣,收益讓他感到不理想。太少了。

但想讓朝廷不苟安求和,國庫必須得槓住。

有一個三白渠,不能輕少國庫所有壓力,但三白渠修葺成功後,陝西糧食能最大限度做到自給自足,僅是糧食一項,就無形中給朝廷國庫減去許多壓力。

逐一將原因說出來,這才讓侍衛打上火漆,用快馬送到京城。

沒讓李征元離開,讓他再等幾天,看看府麟的消息,有可能要開戰了,讓他監戰,順便將他親眼看到的戰事,向趙禎稟報。

奏折剛送走,派向府州的探子騎著快馬,送消息回來,元昊率領大軍侵犯府州。

第三百六十一章 最強折家軍(三)

宋朝除了陝西四路與西夏長達兩千餘里的疆界線外,還有其他的疆界線,北方。延鄜北端綏德軍上方是晉寧軍,然後銀城,再上便是傳說中穆桂英的娘家神木寨,在屈野川與古長城交界的麟州城,上面是府州,背後是保德軍與楊家將起家的火山軍城,三者常互為倚托,在契丹與黨項的夾逢裡艱難的聯手生存。

東北角便是鄭朗所說孤懸海外的豐州王家,不是唐朝的豐州,但在最西北角,也是最難防守的地方。

陳執中曾議將這片區域百姓全部撤離,因為難以防守,西夏出兵,必然失守。

有道理,但說得不對,難道因為難守,就要丟疆失土?

這塊區域,右上方是契丹的西京道,左下方是西夏的老巢銀州。

但在這個險惡的位置裡,除豐州外,其他州府一直頑強屹立到北宋滅亡為止。

因為有折家軍!

見識了自己手中生女真的強悍,再問鄭朗,什麼軍隊最強大,鄭朗回答還會是折家軍。

手中這批生女真雖強大,但不能持久,一旦在宋朝呆得時間久了,沾染宋軍的富貴氣,戰鬥力很快會消失。

只有折家軍,是北宋最美麗最凶狠的傳奇。

發音為佘,不是折斷的折。

……

即將發生的又是一段新的傳奇,一個被漢人史學家為了刻意醜化漢人自己的國度宋朝,刻意淡化的傳奇。

一個連篇三川口、好水川、定川砦失利,未見教課書,未見宣傳未見分析,委屈無比的傳奇。

……

麟州知州苗繼宣,都監王凱。

豐州知州乃是豐州王家的王餘慶,兵馬監押孫吉。

府州折繼閔。

還有一個名將,小小的指揮使,張岊。

……

元昊出兵西夏,鄭朗憑借的是歷史記憶。

但歷史在逐步改變,首先便是葛懷敏,原來曾取得襲擊西夏鐵礦,曾取得過一次小捷,後在延鄜路卻讓西夏擊敗,幸得王信救回。如今葛懷敏卻提前去了涇原路,敗沒有,卻有一次襲擊鐵礦的小捷,更加助了他驕傲自大的本錢。

因此,鄭朗不敢說元昊一定會入侵府麟,縱然入侵,更不敢說他一定自己帶著西夏主力軍隊去府麟。

常明德與劉軒睿卻是從形勢上分析,元昊會將下一次目標要麼放在府麟,要麼放在涇原。狄青又加上地勢的因素,延鄜在鄭朗與范仲淹兩次經營下,形成一個偽鐵壁。范仲淹去了環慶,又在逐一建堡砦。涇原路也建,但不像其他兩路,沒有險惡的地勢可守。

這是分析,同樣不敢確定。

然而真正原因,鄭朗只想到一半。

之所以攻打府州,是因為李元昊與府州折家有著世仇,不但折家,王家與楊家一直與李元昊的祖輩們做敵。

這是仇恨。

麟府豐三州本身的地理位置。

僅從地形上來說,三州除豐州外,其他二州皆不好攻打。但是三州境內有諸多黃河支流,水草豐美,河谷平川遍佈,宜農宜牧,對宋朝來說,是宋朝重要的產馬地,對西夏人來說,這是一個大糧倉。特別是境內已經大半沙漠化,對這三州豐美之地,更加渴望,垂涎三尺。民族構成也有利,除極少數世仇外,其餘黨項人與李元昊沒有多大的仇恨,皆是同族之人,容易感化治理,收為己用。

府麟直通河東,一旦讓西夏得到,河東整個門戶將會向西夏敞開。如果讓李元昊得到,將會直指嵐州,兵臨太原,那麼離開封城將會有多遠?

這是元昊攻打府麟的必然原因,但這次攻打府麟還有一個偶然因素。

因為史學磚家刻意矮化宋朝,此次輝煌的戰役,沒有幾人認真分析,有人從宋史列傳中偶然翻出來,才被一些人知道真相。

可惜由於忽略,在矮化醜化宋朝的大環境下,鄭朗並不知道。

先是一個蕃部乜羅為殿侍,向昭州刺史徙並代兵馬鈐轄管勾麟府路軍馬事康德輿求錦袍與驛料,康德輿沒有答應。

乜羅心中怨恨。

正好宋朝與西夏從三川口之戰後,正式撕破臉皮,除征戰外,對敵方境內百姓進行拉攏。

西夏貧困,有一些部族渴望進入宋朝。

宋朝部分官員粗暴,許多漢人瞧不起羌人,有一些羌人不滿意漢人的高傲與官員的橫行,也渴望進入西夏。

宋朝有優勢,但沒有做好,因此拉攏政策,雙方也處在一種交織狀態。

因為對康德輿不滿意,乜羅怨恨之下說了一些牢騷話。被人聽到,有人便誣蔑乜羅與西夏人潛通,戰則反射漢人。乜羅無以自明,逼迫之下,正好遇到元昊派人在邊境招降三州族人,真的暗中潛通西夏,對西夏人說如今三州兵力少,力量弱,容易攻打。大軍至,我願意做嚮導。

本來沒有人注意,但讓指揮使張岊聽說了這件事。

相比於康德輿,張岊更有敏銳的軍事觸覺。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召乜羅,與乜羅共飲,酒喝得差不多時候,張岊進行試探。乜羅哭著說:「我怎麼附賊?因為想逃死。」

也沒說他已降賊,也沒說他未降賊。

但張岊聽出話音,對康德輿說:「乜羅果叛,請相信,不可不殺。」

康德輿說:「沒有明顯證據,怎麼隨便殺一個蕃子?」

張岊說道:「乜羅果叛,不是眾人污蔑,如果公開處死怕影響不好,請君召飲,乘其醉,捆起來推下崖谷,聲言墮馬而死,又有誰知道是我們漢將殺死的?」

不是張岊想殺人,沾到這個通敵的大事,只要有一半可能,就必須殺之,否則後患無窮。

康德輿猶豫不決,詢問左右親信,左右惡張岊,短毀之,張岊之計不得行。

必然攻打府麟二州的種種因素,再加上這個偶然的觸發,於是元昊正式決定攻打府麟豐三州。

大戰開始。

……

王原抬頭看了看蔚藍色的天空。

天空有幾片白雲,七月末,稍稍有些炎熱,天空卻高吭起來。

渡過屈野川,便是麟州城。

鄭朗派人通知麟府二州做好準備,但離得太遠,兩千多里地,又多有山地,河川,全部騎馬而來,也用了八九天時間。

但鄭朗此次派的人比較多。

一共十人,包括王原,另兩個從杭州帶過來的侍衛葉余貴、孫小乙,還有涇原路幾個精靈的騎兵,劉真、王瀘,一共十人,十人要求皆比較嚴格,馬騎得好,武藝出眾,人精明強幹,會識一些字。

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鄭朗的侍衛。

看似鄭朗無意中點了十人出來,前來府麟送信,實際每一個人都達到這幾條要求。

臨走時,鄭朗吩咐一句,不但送信,還要留下大部分人,觀看這次戰役,將戰役經過記錄下來。

都不知道鄭朗用意。

原因很簡單,此戰,出現許多英雄與勇將,朝廷待之太薄。

他們作為旁觀者,一一記錄,就是證據。

而且中間一些人的勇猛善戰,朝廷若善待之,也會成為朝廷重要的大將,對拱衛西北有著莫大的好處。

喊來船夫。

船不大,王原解下馬鞍,拍了拍馬背,讓馬下河。

十人將馬送下河中,上了船,老船夫向王原問道:「兵哥子,看樣子你也是老兵。」

「我不是。」

船夫不解地看著正在河中游泳嬉水的馬,問:「兵哥子,為何你馭馬技藝高趣?」

似乎與馭馬沒有關係,但又有些。

馬不但會游泳,還喜歡游泳。但像這樣散發入河,若馬匹不通人性,與主人心靈不合,很有可能順著河水跑走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誇獎話。

王原臉一紅,道:「我是不是老兵,剛入伍才幾個月。」

「兵哥子,你是南方人氏?」

「我是江寧人氏。」

「江寧人也來到西北?」老船夫驚詫地問。

此次朝廷組織兵力,調動許多地方的禁兵,包括兩淮,但江南東路摹的兵源很少。不是不募,南方天氣炎熱潮濕,北方天氣寒冷高亢,從南方征來的士兵不容易適應北方天氣。

王原答道:「翁翁,不是,我隨我家相公前來西北,到西北後,我家相公才讓我進入軍中。」

「你家相公?那個相公?」

朝廷派往西北的范雍、夏竦都能稱為相公。

「鄭相公。」王原說完,沒有再與老者答話。

上了岸,吹了一聲口哨,十匹馬從河中游上來,但馬鬃潮濕,於是十人牽著馬,徐徐向麟州城走去。

老船夫坐在船尾,忽然驚訝的喊道:「鄭相公。」

終於想起來,西北剛去了一個最年青的宰相。

但人已走遠,後悔也來不及了。

來到麟州城下,這座城池倚山而建,城牆高大,王原有些狐疑,他在涇原路看過許多寨砦,包括鎮戎軍這樣的寨砦,元昊都難以攻破,不知道元昊怎麼能攻破麟州城的。

況且聽說府州城幾乎整體建造在山上,形成一個鳥巢,凌駕於平川之上,更難攻打。

但這份堅固裡暗藏著一個巨大的危機。

水!

戰事到來之前,折繼閔太年青了,才二十三歲,沒有想到。至於麟府路二號長官康德輿更別指望。苗繼宣是一個文臣,也疏忽此事。即便想到,也沒有料到元昊會圍城那麼久,老天居然一個多月沒有下雨。

鄭朗知道,但知道最終兩城全部熬過去。

元昊撤得及時,否則會敗得更慘,所以沒有通知。

藏水需要大量容器,若沒有進攻,百姓會有怨言,甚至朝堂會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

想藏水,必須提前大肆運水,對士氣會造成什麼影響?最少苗繼宣那個計策不管用了。

四個因素,使鄭朗不敢將這件事通知。

近水牛羊成群,遠處青山滴翠,一片安祥的氣氛。

十人來到城門口。

守城的士兵看到鄭朗印書後,立即放行,並且派人通知苗繼宣。對於這些邊軍來說,鄭朗是宋朝一個活著的神話。

對苗繼宣來說,鄭朗則是一個傳奇。

聽到守城士兵稟報,苗繼宣親自迎出來。

王原將印書拿出,說道:「苗知州,我家相公派出斥候,打探到元昊有可能準備進犯麟府路。」

「消息可靠嗎?」

「可靠,攻打麟府路的可能性極大,我家相公通知你們提前做好準備。」

「你們立即通知折州事。」

麟府路與涇原路不同,這個路更是鬆散,因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與多羌人,有了這個鬆散的路存在。首號長官是麟府路駐泊兵馬鈐轄知府州軍州事折繼閔,二號長官是康德輿。

西夏入侵,苗繼宣不敢做主。

但折繼閔職權遠遠不及鄭朗范仲淹他們那個職權,之所以如此,是為了契丹與西夏大敵到來之時,能夠調動麟府豐火山保德諸州的兵力,統一行動。

王原看了一眼葉余貴與劉真,說道:「葉余貴、劉真、何儼,你們留下來。」

說著上馬離開麟州,奔向府州。

苗繼宣不解地看著三人,為什麼他們要留下來。

葉余貴說道:「我們奉我家相公之命,通知後繼續留在麟府路,繼續注視西夏動靜。若月餘後,西夏賊不攻打麟府,我們回去。若攻打,我們要觀察敵寇軍隊數量,再回去稟報。還要留下來數人做記錄。」

「記錄?」

「嗯。」

苗繼宣苦笑。

他意會錯了。

鄭朗是好心,這段戰役中出現許多英雄事跡,但莫名其妙被抹殺。

鄭朗心中分析,有可能其他三路戰績太讓人失望,有了府麟路的戰績對比,諸多官員與大佬們無地自容,於是刻意淡化此事。

這批人包括大批的小人黨與君子黨。雙方都有大佬在前方,或者在後方策劃陝西數路戰役。

至於後……

及宋朝嗎?

站在他現在成長的思想高度,將真相一一掰開分析,好醜,好醜!

但是苗繼宣不是這樣想,他聽出兩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是鄭朗有可能會在涇原路做一些策應。這個人大約也是一個激進的好戰分子,到了延州親自站在五龍川指揮,到了涇原路後,又痛擊叛羌,也似乎親自上了戰場。

不是韓琦,韓琦只是站在前線,但沒有去戰場。

有這個膽量。

第二層意思是對府麟路諸將不放心,留下來記錄是假的,監督才是真的。

然而怎麼辦呢?

難道將他們強行攆出去?自己敢麼?也沒有那個必要,除非心中有鬼。

……

於鎮川堡休息一夜,第二天中午時分,王原到達府州城。

孫小乙呆呆地看著雄偉的府州城,問道:「這樣的城池,元昊有能力打下來麼?」

王原道:「未必,昨天我暗下留心,麟州此時兵力不多,似乎府州兵力也不多。元昊若是親自來攻打,最少八九萬人馬,縱然城牆高大,也未必能守住。」

談話間,到了城門。

在守城士兵帶領下,見到折繼閔與康德輿。

聽完王原稟報後,康德輿問道:「鄭相公從何處聽來的消息?」

西夏人十萬人馬摸到好水川都不知道,況且出兵府麟。

實際他產生了逆反心態。

西夏出兵,證明張岊之言是正確的,自己會下不了台階。

王原說道:「我也不知道。」

王勇二人深入敵境,知道的人越少他們越安全,包括王原,鄭朗也沒向他洩露,確實不知。

「你不知道,我們怎麼做安排?」

「我家相公是好心通知你們,做一些提前安排。」王原從容說道。他才不懼這個康德輿呢。連呂夷簡也得給自家主人三分面子,你一個小小的轄管勾麟府路軍馬事算什麼?

「好,我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我們不能走。」王原又說了一遍。

「記錄?鄭相公未免管得太寬了吧?」康德輿氣憤地說。若不是多少畏懼鄭朗,會當場發作,暴跳如雷。

「我們只是觀戰記錄,並沒有參與府麟路的指揮,說什麼管得寬?難道大戰到來時,你看都不敢讓我們看?」

康德輿語塞。

王原又說道:「孫小乙,楊光祖,你持相公的手令,前去豐州記錄。」

「喏。」兩人騎馬走了。

王原說道:「折知州,難道不給我們安排住宿?」

折繼閔派人將他們帶到驛站休息。

但王原心中很奇怪,府州是折家軍的地盤,折繼閔是府麟路的頭號長官,為什麼連發話的權利也沒有?

其實折繼閔心中有著顧忌,他是首號長官,論實力也比康德輿更有實權,首先折家軍不聽折繼閔的,難道還聽康德輿的?不過折家軍想要在這個夾縫裡生存下去,想徹底獨立是不可能的,必須要靠宋朝支持,才能挺過契丹與西夏發起的一波波進攻。

不得不給朝廷官員面子。

他也年青,比鄭朗歲數還小了一歲,沒有說服力。

於是造成一系列的失誤。

與三川口之戰不同,三川口戰前一片光鮮,兩次大捷,李士彬號稱鐵壁相公。但戰後結果,卻是讓人很失望。

府麟路這次傳奇之戰前,一片黯然,特別是康德輿,做了許多醜態百出的舉措。但最後的結果,卻是成就一段傳奇。

醜陋在繼續。

康德輿還在想西夏人是真進攻府麟路,或是假進攻,或者鄭朗消息來源是錯誤的。折繼閔已經派出斥候,放到遠處打探。

西夏軍隊也就到了。

還是時間差的問題,王勇得到消息,元昊正在籌集軍馬,但王勇艱難的將消息送到鎮戎寨,又花了四天時間,再到鄭朗手中,再商議,又耽擱了幾天,再到王原在路上,耽擱了近十天時間。因此王原消息送達沒幾天,西夏軍隊已經撲到府麟路附近。

斥候飛快地將消息送回,折繼閔告訴康德輿,說道:「府州力薄,請君向朝廷發出使者,請求援兵。」

康德輿說了一句很讓人想不明白的話:「君不召之,何以知其來?」

折繼閔氣得差點吐血,就是你們整個宋朝都投降了西夏,俺們折家也不會投降西夏。

年輕也氣盛,一揮袖子離開。

張岊在邊上說道:「查乜羅的下落。」

如乜羅不在府州城中,那麼一定投降賊寇,此次入侵便是真的。

……

張岊,岊,音竭,意思是山的角落。

若論猛將,此人當為蓋世第一猛將,無論郭遵、王珪、狄青全部遠遠不及之。

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府州折家軍,但是漢人。

自幼在府州長大,最初的官職是一個小牙將,路子有點不正,是花了一些小錢,買的官。

有了官職,就有了任務。天聖年間,西夏有一官員阿遇,他的兒子不聽話,跑到宋境內避難。阿遇大怒,帶著軍隊跑到麟州境內擄走大量宋朝百姓。想要人,拿我的兒子來換。

宋朝答應,但他兒子放回去,百姓卻不見回來。安撫使大人十分憤怒,派出使者交涉,這個使者正是張岊。

張岊要人,阿遇不答應。於是張岊就說,你不放人,我也不走了,跟著你老人家。呆在西夏境內,吃飯、睡覺,打獵,一天十二個時辰,最少有六個時辰做阿遇的尾巴。

阿遇憤怒,用刀給他當筷子,照吃不誤。阿遇又張弓搭箭,準備用箭將他射死。他面不改色,繼續照吃不誤。

第二天阿遇打獵,草叢裡鑽出來兩隻兔子,阿遇對張岊說:「我要看看你箭法。」

張岊張弓搭箭,僅兩箭,一箭一個,兩隻兔子當場被射死。無論膽量,或者功夫,都讓阿遇敬佩,最後居然讓他將阿遇搶去的百姓全部帶回,還送了大群牛馬做為謝禮。

立功了,要陞官,官位是來遠砦主。這比較惡搞,當時來遠砦被西夏佔領,張岊僅帶幾個人赴任,怎麼看怎麼都像送死去的。

結果他手殺偽首領,奪其甲馬。

幾個人真的將來遠砦奪回。這年,張岊僅十八歲。

時光過去二十年,張岊的戰績擴大到府州之外。三川口之戰,府州出兵遠程協助延州,折家軍擊破拉旺、阿兒兩族。張岊一人就射殺幾十名敵人,陣斬其軍主將鄂博。

是直接衝入敵人中軍中,殺死幾十名敵人後斬殺的,難度比關羽溫酒斬華雄更高。

但還不是傳奇。

下面才是真正的傳奇,呂布不及,關羽不及。

第三百六十二章 最強折家軍(四)

這場戰役進行了很長時間。

分為兩個部分,從元昊開始進攻,到豐州滄陷,為前半場。再圍麟府二城,為後半場。

大部分神話是在後半場發生的。

前半場傳奇已經開始,但因為一些人,灰暗佔了主調。

先是康德輿。

元昊軍隊入侵,蕃漢欲入城,康德輿閉門不納,城外百姓在西夏軍隊到來時,沒有地方可逃,或者不得不降賊,或者為賊所殺。元昊圍城,折家軍在浴血奮戰,康德輿與馬步軍副總管王元、兵馬鈐轄楊懷忠按兵不動,只是拚命的求河東副轉運使文彥博調動物資來援。

直到元昊攻打豐州時,他做了一個樣子,不救要倒霉的,率軍出府州城僅數里。三天後聽到豐州城破,率軍回來。百姓看到,不知究裡,以為又是西夏軍隊來了,慌忙地丟下家中的物資與牲畜,逃到城中。導致多個百姓踐踏受傷。

最醜陋的一幕。

……

許多人奇怪,朝廷其他地方的軍隊呢?

但也不是朝廷不救。

無奈也。

宋朝在兩淮與江南兵力很少,即便有,也是鞭長莫及。

然後是京城,京城的兵力比較多,趙祉朝時京城及各縣兵力達到六百多營,京東路一百四,京西路一百六。但不能當真,一營根本不滿五百人,能有三百來人就算不錯了。也就是滿打滿,京城到河南山東等州府,三十幾萬禁軍。有,也來不及調動。都是步軍,等他們跋涉千山萬水,到達府州時,黃花菜早就涼了。

陝西三百來個營,但實際不止,吸納了當地蕃兵,實際正規軍隊數量達到二十萬。

河北二路兩百五十四個營,大約十萬禁軍,防止契丹力不從心,更不要說隔著太行山,將兵力調過來。

能調動的只有二路,河東路與延鄜路。

為了防止延鄜路支援,元昊派了數萬軍隊於陷豐州後,再從橫山進入延鄜路。王信迎來一場光輝的戰役,但這一攻,使朝廷不敢將延鄜路的軍隊向府麟投放。

只有河東。

朝廷在府麟也駐紮著禁軍,拱厚府麟實力,府州三營,也就是康德輿的屬下部隊,同時兼管著麟州二營、火山軍一營。剩下的軍隊就是當地人的武裝力量,包括折家軍。

外圍是苛嵐軍、寧化軍、嵐州與石州,前面二州只在五營,還要防止北方的契丹,誰敢調動。嵐州與石州只有十一營,自保都來不及,又怎能調動?

只有往更遠的外線去,代州、忻州、太原、汾州、隰州。代州十營,忻州五營,然而想放棄雁門關不顧,前去解救府麟嗎?只有往南,太原三十六營、汾州二十一營,隰州五營忽略不計。

只能從太原與汾州調兵。

救了,但問題一大堆。

其實只有一個辦法。

陝西三路齊攻西夏,韓琦在後方沒有辦法了。

往小裡說,這就是一場足球賽,眼下大家半斤八兩,宋朝龐大富裕,軍事力量卻是很弱。西夏軍隊稍凶悍,能力也不強。一個象笨重的大象,一個象狡猾、貪婪的瘦小豺狼,大象沒有辦法踩死瘦狼,瘦狼也弄不死大象。

元昊將主力軍隊帶到府麟,那麼自橫山往下,兵力會虛弱。

但不能說國內就沒有軍隊了,有,力量卻在下降。若大意之下,只進攻,不防守,宋朝的下側還會丟球。但只要做得好了,西夏的下側將會被宋軍攻成篩子。

為了增厚下側的力量,元昊只得回軍救援。

歷史上龐籍被元昊幾萬虛虛實實的軍隊拖住,延鄜軍隊不敢調動。還有,范仲淹,他的防禦能力無用置疑,也會在邊境小大打小敲,但指望范仲淹率主力軍隊發西夏境內發起進攻,可能嗎?

那麼只有下方王沿的涇原路。

王沿?

他守都膽戰心驚了,還敢進攻。結果未進攻,七萬人防守,還是在定川砦葬送。

但現在不是王沿。

……

戰爭開始。

內應很重要的,戰爭不是畫地圖,那麼漫長的幾百里邊境,天知道宋朝軍隊主力在哪裡,一旦進攻不利,時間拖延,有了準備,對此次進攻將會產生不利。

況且元昊也不知道宋軍的兵力分佈,更不知道後方太原能抽出多少軍隊過來。

但他有幫助。

乜羅。

在這個叛徒的帶領下,西夏軍隊來到宋軍防守最薄弱的後河川,伐木做了木筏子,渡過屈野河。

這個意義十分重大,直接來到麟州城下,也意味著前方諸砦寨的兵力全部失去作用,而且被西夏大軍一分為二隔離起來,本來兵力薄弱,再將兵力隔開。可以從容收拾。

……

康德輿沒有放百姓進城,苗繼宣放百姓進城。

西夏人在渡河。

沒有辦法阻擋,麟州城王原用肉眼都看出來兵力稀少,守城兵力都不夠,不可能出城迎戰的。那是給敵人上菜。

周圍密麻麻的百姓湧入城中。

苗繼宣大聲吆喝著:「快,快。」

一起堵在城門了,一旦敵人到達,憑借眼前慌亂的局面,麟州城會立即失守。

都押王凱情急之下,喝道:「跟我來。」

帶著一支人馬出城,從城外將百姓攔截下來,強行的讓百姓排成隊伍,然後從城門魚貫而入,進入城中。這一來,進城的速度終於加快,一會兒城外湧向城中避難的百姓越來越少,最後變成零星的幾個。

葉余貴在城頭上與劉真何儼商議:「敵人真的來犯府麟路,要不要通知相公?」

「再等一等吧。」劉真說道。

現在肯定侵犯了,但不知道敵人來了多少,元昊本人有沒有來。

一會兒遠處煙塵揚起,葉余貴道:「來了。」

真正戰爭到來時,他雖勇猛,卻沒有在戰場上親自交戰,反而沒有劉真、何儼淡定。

「來了,也攻不下來麟州城,至少城中還有苗知州與王都押。」劉真說道。

剛才在城門口麟州城兩位大佬表現出色,再加上麟州城的本身堅固,未必能打守。

但西夏軍隊到來後,劉真恨不能將他說的話收回去。

隨著前鋒軍隊到來,後面陸續的有敵人軍隊湧來,像一個個魔鬼,漫延到了天際盡頭。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麟州城立即被圍困。

苗繼宣正好來到他們身邊,看著這三人,搖了搖頭,你們記錄什麼,這下子好了,也陷在這裡。

與王凱開始指揮軍隊,先將城門關上,將武器一一搬上城頭。其實苗繼宣心頭也是一片茫然,他也沒有想到有這麼多敵軍。

將王凱拉到一邊問:「王都押,派人向朝廷請求支援吧。」

王凱說道:「麟州城已經困成這樣子,如何出城送信?苗知州,還是準備作戰吧。」

西夏人開始攻城了。

要感謝鄭朗。

幾年省試前元昊一次試探性的入侵府州,鄭朗建議增強府州實力。後來西夏軍隊撤離,朝廷疏忽,但增援了一批武器過來。兩城中武器要比史上的多。

士兵有限,但武器不用發愁。

西夏缺少攻城器械,也是地理環境造成的,境風少樹木,沒有樹木就不能像宋朝那樣,製造大量的雲梯,撞車。後來西夏也製造了一種攻城戰車,對壘。

在磚家的謳歌下,無限的誇大,說它可以跨越壕溝,所向披靡。其實也就那麼一回事。

宋朝以守為主,主要敵人是西夏與契丹,對攻城器械研究也不發達,甚至因為雲梯等攻城器械笨重,後來進攻西夏時居然不攜帶,導致與西夏軍隊一樣,對堅固的城池束手無策。

但不是不能攻城。

雲梯沒有,能製造一些簡易的梯子,也就是普通百姓修葺房屋的那種梯子,為了搭到城頭上,比百姓所用的梯子要長。

在盾牌的保護下,西夏軍隊下了馬,扛著梯子向城牆靠近。

王凱站在城頭,默默注視,越來越近,王凱說道:「放!」

大旗往下一按,城頭上宋兵開始放箭。

射死了一部分西夏人,但更多的西夏人抬著梯子到了城牆下。

不斷有慘叫聲傳來,終究人太多了,也能壯膽子,一個個梯子搭上去。

王凱只好讓將士自由行動。有的在射箭,有的將梯子往下掀,有的用長槍往梯子上面的敵人刺。

西夏人也沒有坐以待斃。

元昊用旗子在中軍遙控指揮,城頭下面西夏軍隊用盾牌保護著,也用箭向城頭射去,保護戰友登上城頭。

各有傷亡。

宋軍佔著有利的條件,西夏人傷比率更高。

劉真終於忍不住,從背上將弓拿下來,從箭壺裡抽出箭,瞄準敵人,幾乎兩箭就射死一個。箭放得慢,但陸續好幾人敵人被他射斃。

何儼也開始學習他,將身體躲在牆垛裡做掩體,探出頭去,不停的放箭。

葉余貴箭術差了,但有一身武藝,取出長槍,擠到一個梯子前,用槍往敵人身上扎去。

王凱走過來,觀看一會,對周圍人說道:「三位壯士乃是鄭行知鄭相公前來通風報信的,也擊斃多個敵人。他們身份尊貴,前途無量,乃是貴人,我們要學習。」

一喊,周圍士兵一起注意起來。

真的很不錯。

因為要刺殺敵人,必須探出身體,葉余貴肩膀上中了一箭,依然站在城頭上,一槍一槍往下刺。

三人只是侍衛,但作為鄭朗的貼身侍衛,前途可想而知。

也在不要命的殺敵,很能帶動士氣的。

「殺!」葉余貴大喝一聲,一個敵人又被他刺殺於槍下,墜下梯子。

「殺!」王凱也用長槍擊斃一名敵人。

更多的人喝喊起來。

元昊無奈,只好吹響撤退的號角。

先休息一下再說,將麟州城困死,再打造更多的梯子,好加強攻城的力度。

西夏人撤退下去。

王凱派出一部分人守城,大部下去休息。

葉余貴在劉真的幫助下,包紮傷口。

劉真歎了一口氣,說道:「余貴,我應聽你的話,先出城稟報相公。」

如今再想出城也出不了。

「還有王原他們在府州,會通風報信的。」葉余貴安慰道。希望很渺茫,西夏軍隊到達麟州,除非從府州渡過黃河,進入河東,從河東繞道涇原,再去通知鄭朗。那得繞多少路?

或者從西夏境內,強行潛過銀夏二州,進入延鄜路,那個有這個本事?最好是他們三人中的一個,不但知道西夏軍隊的數量,也知道元昊本人確實來到府麟路。

他們在想出城的辦法,苗繼宣也在想出城的辦法。

與王凱皆想不出來,於是出重賞,誰能出城送信,就給誰重賞。

命令出來,全部茫然,包括葉余貴在內,苗大人,你也太能想了,城外多少敵人,七萬、八萬,或者是十萬?根本數不過來。將麟州城圍得裡外不通,如何出去?給十萬兩黃金也不行哪。

但真的有一個小兵站出來,說道:「苗大人,讓我試一試。」

張岊與張亢傳奇還沒有開始,第一個傳奇到來。

小兵傳奇!

王吉!

不是小兵,是一個中年兵,還有一個兒子也在軍中。同樣英勇了得。

後來雙方血戰,戰後王吉發現一起作戰的十八歲兒子王文宣失蹤,有人說可能被西夏人捉住,需要花點錢到敵人哪裡打點,看看能不能搞出來。

王吉說道,我兒子被敵人捉住,還求個啥。

不是捨不得錢,花再多錢也求不出來。除非戰後平息下來,看看能不能想出方法。幾天後王文宣回來了,提著幾個西夏人的腦袋。王吉開心地說,你不愧是我的兒子。

打散了,王文宣離開主力部隊,可是強行穿過敵人封鎖線,殺了回來,還順便割了幾個西夏士兵的人頭回來領賞。

但王文宣猛,還不及他三十幾歲的老子猛。

王吉又說道:「我有一個條件,苗知州,你給我做一件西夏人的軍袍。」

「好。」苗繼宣在城中找出織工,搶制了一件西夏人的戰袍。

天未黑,不能出城。

到了半夜,王吉開始出城,葉余貴三人也從城中軍營出來,要記錄,但記錄是假的,是觀看。

月底,夜色漆黑一團。

有光,是西夏軍營裡的篝火光芒,但城頭上一片黑暗,只有幾百名值巡的戰士警惕的觀注著敵人動靜。

苗繼宣與王凱也親自登上城頭,為王吉送行。

王凱拿出一根繩索子捆在王吉身上,悄悄將王吉放下去。

來到城下,王吉解開繩子,向城頭上做了一個手勢,王凱收回繩子。

然後看到驚奇的一幕,王吉大搖大擺的向西夏軍營走去。

西夏也有巡邏的隊伍,王吉看到了,沒有等他們盤問,主動上前打招呼。離得遠,隱隱聽到是用黨項語說的。說什麼聽不到了,巡邏的頭領斥責一句,王吉嘻嘻哈哈,又大搖大擺地,就像在自家後花園溜躂一樣,正式進入西夏軍營。

一會兒消失不見。

葉余貴看得瞠目結舌,奶奶的,從哪裡冒出來的猛哥子,這膽子比老虎膽子還要大啊。

怪胎不是他一個。

囂張無比的潛出西夏軍營,有沒有害怕,無人知。但根據此人後來的表現,估計汗也不會冒一下。

出了敵營,王吉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匹馬,飛快地趕到太原府。

……

問題就在這裡。

太原有兵,但不敢動。

為什麼?

無他,契丹也。

契丹與西夏什麼關係,誰都知道,當年李繼遷崛起,王小波起義有功勞,契丹更有功勞。本來河東兵力就很單薄,想一想,代州雁門關僅有十營軍隊,可能實際數字只有三千人。一旦契丹入侵,很快就能兵臨太原,從太原到汾州地勢平坦,這才是河東路太原、汾州、潞州、晉州兵力最多的原因。太原三十六營、汾州二十一營、潞州十六營、晉州十五營。

而太行山與呂梁山之間的各州,多者六七營,少者只有兩三營。

這個兵力不能動。

事後證明契丹人沒有配合李元昊這次行動。但一旦動了,河東兵力空虛,契丹西京道將領會不會動心呢?

并州知州是高繼宣。

這將是府麟路作戰中宋軍第二個怪胎,是高瓊的兒子。

接到消息後十分冷靜,太原兵力不能抽,不是怕死,一旦抽了,後果十分嚴重。契丹不入侵,此次危機不大。抽了後,契丹人心動,捲了進來,很有可能變成兩國聯手侵犯宋朝。這些兵不作戰,但會起震懾力量。

無奈之下,派出快馬向京城告急。

才是府麟路第一份真正意義上的求援情報。可恨的是康德輿只是向文彥博要物資糧草。

物資糧食也需要,可這時候最重要的是什麼,援兵!

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但沒有求救援兵。

不錯,折家軍與麟州邊軍很勇敢,然而是人,不是神。

高繼宣對探子說道,你給我騎馬快跑,日夜兼程,那怕馬跑死了,也得將時間搶出來。真的搶出來。消息很快到達京城。京城炸了鍋,然後商議。趙禎看著諸位宰相,說道,諸卿,你們別商議吧。

等到你們商議完了,府麟路也早就失守。於是將京神衛等二十個指揮使派向太原,讓高繼宣率領他們支援府麟路。

也就是二十營,滿員一萬人。

實際沒有,只有五六千人,而且全是步兵。

但此次這二十營步兵表現很勇敢,居然在幾天內趕到太原,一天行程幾乎達到一百五十里路以上,這也是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軍隊到達,高繼宣將事務交給通判,率領這支軍隊趕向府麟路。

趕是趕來了,但也累壞了,然而此時麟州城堅守了十幾天,情況危急,高繼宣也管不了那麼多。

但多災多難,到達天門關時,忽然老天下了大雨,前方黃河河水猛漲。

當天黑夜降臨,宋軍站在河邊全部發抖,沒法划船,沒法游泳。

高繼宣無奈的紮下營地,又在河邊殺豬宰羊,擺好香案,祭拜上蒼,老天在上,河神在下,讓大雨停下吧。

凌晨時分,雨真的停下來。

高繼宣說道:「河神顯靈了,這次一定會旗開得勝。」

但這裡是北方,縱然下雨,雨也不會很長,是不是高繼宣刻意使了一個心理戰術,不得而知。

黎明渡過黃河,傍晚時分,來到麟州郊外。遠遠的還能看到麟州城正在與西夏人交戰。

血戰十幾天,麟州城還在宋軍手中!

天也黑了,此時到了八月中旬,月亮正圓時刻。

盯著敵營,高繼宣也頭痛,這得有多少敵人,十萬也不止啊。

於是說道,我們今夜劫營玩一玩。

明月照千里,西夏大軍苦戰了十幾天,也累壞了,正睡得香。忽然殺聲四起,宋軍從後方殺到身邊。

西夏軍隊一片雞飛狗跳。

但起的作用不大,本來兵力少,而且幾乎在十天內從開封趕到府州。

就是畫地圖也要畫上好長一會兒,甚至騎兵素質不高,也得七八天才能趕來。

宋軍體力也到了極限。

楊文廣說延州兩戰勝,是勝在體力上。現在顛倒過來,正好用在這支宋軍上。雖乘亂擊斃了許多西夏將士,一會兒宋軍被殺散。換作其他將領,早就逃回去了。然而高氏這門很怪,很膽大。

高瓊犯法被斬,正好天降大雨,行刑的劊子手跑去躲雨,高瓊不知道怎麼弄的,將釘子撥去,繩子解開,大搖大擺逃走,投奔王審琦。後來多立下大功,澶淵時,正是他與寇准二人,將宋真宗的小龍椅子推到澶州城。

高繼宣繼承了他老子的血脈。

撓頭苦思,沒有辦法,先撤出來,將附近的邊民招來,條件是廂兵身份,禁軍待遇。不管什麼待遇,西夏人都殺到你們家門口了,你們要不要保家衛國。給了一些好處,又做了一番動援,讓他攏來兩千邊民,一支新的軍隊半天之內誕生,高繼宣替它取了一個名字,清邊軍。

但用這點軍隊與十幾萬西夏主力軍隊作戰,怎麼看還是去送死的。

高繼宣不管,騎馬看了看地形,第二天晚上又來了。

元昊氣得頭腦發昏,還有完沒完?派出幾萬人馬出營追趕,將這支軍隊給我全殲了。追殺到三松嶺,西夏軍隊惡噩到來。

這裡全是山地,西夏的騎軍,包括什麼鐵鷂子重甲騎兵在內,到這裡全部成了廢物。馬想跑都跑不起來,騎兵還有什麼作用?

但還有好幾萬人馬。

高繼宣沒有猶豫,說道:「殺。」

殺了過去。

西夏人還在考慮是不是要下馬作戰呢。可下了戰馬作戰,似乎又不是他們所長,宋軍殺過來了。

特別是這些沒有進城的邊軍,有許多戰士的親人被西夏軍隊殺害,此時眼睛都紅了起來。又看到西夏軍隊失措的樣子,士氣高昂。

只堅持一會兒,西夏軍隊特有的土匪性格發作,一看不利,有的人調頭就跑。然而這裡是山地,邊上就是很深的山谷,後面自己戰以阻擋,還有戰馬要牽拉。結果慌不擇路,推搡之下,有許多人與馬象下雨一樣,往山谷裡掉。結果第二天打掃戰場時,山谷裡一堆一堆的人屍體與馬屍體。

這一戰打得就像寫玄幻小說一樣,魔幻無比。

另一邊沒有玄幻,打得很辛苦。但有一人坐鎮,也給元昊重創。

王凱,來歷同樣顯赫,他老子的老子的老子是鼎鼎大名殺神王全斌。

這邊城沒有攻下來,那邊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一個殺鬼,正在三松嶺耀武揚威,元昊氣昏了。對城上喊話,這一戰我讓你們殺死了三萬多人,蛋給你們擠破了,受傷了,回家養傷去。

但沒有人當真,這個傢伙太狡猾。

果然不出所料,元昊調過頭,撲向府州。

何儼這才將信送向渭州,本來有一次機會的,讓王吉將信帶走。可三個人皆不相信王吉一個人能衝出西夏十萬大軍,向外界通風報信。所以耽擱了十幾天時間。

葉余貴戰死,劉真受傷。

麟州城第一次圍困解除,但更慘烈的戰事在府州那邊再次爆發。

這次將會比高繼宣更魔幻,更傳奇。

第三百六十三章 最強折家軍(五)

這四年間,李元一共發動四次大規模的作戰。

三川之戰動用八萬人馬,後來變成了十幾萬軍隊,是李士彬的叛部。

好水川之戰動用十萬人馬。

府麟路動用的軍人更多,若包括橫山出來側應的軍隊,有可能達到十五萬之眾。兩邊皆損失慘重,以至後來定川砦之戰,在休養生息了很長時間之後,元昊只能發動七萬人馬。

陝西諸臣當中,范仲淹、龐籍與韓琦算是做得比較好的。

此次皆出現失誤。

史上是陳執中與夏竦掌管陝西事宜,二人算是不作為吧。至於已到了涇原路的涇州觀察使王沿更不能指望。

龐籍作為轉運使,沒有吭聲。

韓琦好歹在知秦州,算在後方,但這一戰持續四個多月,後方的情報早象雪花片子在飛,沒有作聲。

范仲淹從知耀州改遷知慶州兼管句環慶路部署司事,雖不及後來那個戶部郎中龍圖閣直學士管句鄜延路部署司事兼知慶州並兼本路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沿邊招討使實權大(暈,狂暈,僅知道的就有這麼長的官職,還有的沒加上去),也掌管著環慶路的軍政財大權,手中握有五萬禁軍,若再加上蕃兵,兵力能達到六七萬,居然沒有乘機向西夏發動一次像樣的進攻。那怕象白豹城那樣的小規模進攻數次,元昊也會狐疑撤兵,緩解府麟路的緊張局勢。

十五萬最強的西夏主力抽走,西夏雖有駐軍,還能剩多少?況且從河西走廊到沙州李元昊還要派出大量軍隊駐守,防守吐蕃人襲擊。

後來編史書時,為了篡改這些帶頭大哥們的行為,將時間壓縮到九月。

實際戰爭持續到臘月初。

最氣人的是另一個君子,楊偕。

前方將士與折家軍正在浴血奮戰,他上書道,豐州寧遠寨已被賊破,惟麟州孤存,距府州一百四十里,遠在絕塞,雖寧遠界二州之間,可以為策應兵馬宿屯之地,然其中無水泉可守。若議修復,徒費國用。今請新麟州於嵐州合河津黃河東岸裴家山,其地四面絕險。有水泉。又說,靈夏二州,皆漢古郡,一旦棄之,麟州復何足惜。

府麟路不要了,將麟州搬到黃河以東。靈州夏州乃是漢朝以來的郡守,都不要了,小小的麟州與府州算什麼。

鄭朗最噁心的正是這個君子。

為什麼他要找楊偕的麻煩,不僅是因為與夏竦作對誤國,也是因為這次的進諫。

噁心的還有後面的事,因為是君子,史書拚命的篡改。

三川口兵力不足戰敗,楊偕怕人追究他麻煩,偽造書信送到延州,朝廷派救兵十萬至矣。

這時候元昊早就撤到金明寨北,與這封信屁的關係也沒有。

然而史書篡改寫成元昊聞朝廷十萬軍至,懼跑。

跑個屁,若是十萬大軍長途跋涉而來,車馬勞累,又正在半途上,正好給元昊當大餐。

高繼宣去麟州救援,楊偕以樞密直學士身份知并州。

趙禎密詔,說你看看能不能從太原調出幾萬軍隊策應麟府二州,楊偕進奏,出師臨陣,無紀律則士不用命。今發農卒赴邊,恐怕在路逃跑和臨陣退縮,不聽號令,請以軍法從事。

趙禎恩准。

只要你解了圍,管你怎麼去做。

於是嚇死一個中官。史書再謳歌之,將一個武將活活嚇死,多牛逼!

然而府麟二州打了數月之久,楊偕的軍隊在哪裡?

不但沒有進軍,相反,還上書讓朝廷丟掉麟府。丟失麟府,想一想與河東的關係吧。只隔著一條黃河,只要一丟,河東甚至太原,以後也會成為了元昊的跑馬場!

幸好趙禎頭腦清醒,對宰相們說,麟州,古郡,鹹平年間契丹人圍更重,但是守住了,非不可守也。今陡然丟失,將退以黃河為界,國家危矣。宜詔偕速修寧遠寨,以援麟州。

詔也沒有用,楊偕正在太原虐武將們虐得不亦樂乎,那有膽量去麟州!

以前有一個也姓楊的屬下,向他獻了神盾與劈陣刀,具體用法便是外環以車,內比以盾。兔毛川王吉用此法,獲得過一回勝利。楊偕無恥的將這功勞吃下。說是他發明的。

可以說他是最不要臉的君子,即便夏竦,也達不到他的級別。

朝廷想馳援府麟路,但在一群君子與小人把持下,府麟路除了最初高繼宣的援兵外,幾乎看不到任何一個援兵。

所以府麟路只好繼續孤軍奮戰。

……

黑白似乎在顛倒。

但府州終於綻放出艷麗的亮色。

元昊放出風聲說我死了三萬多人,實際沒有那麼多。

但王凱與高繼宣確實將他殺慘了,沒有三萬多人,估計也有兩萬人。

用來麻痺宋軍。

然後徐徐撤退,但在八月下旬忽然率軍大軍越過屈野川西山的白草坪,撲向寧遠寨。

何必?

十萬餘軍隊前來,城外的軍隊大部早調到城中,寧遠寨只有幾百人,不用迷惑,也守不住。

就是幾百人依然與元昊主力軍隊進行了鏖戰,宋將王世亶,王顯殉國,全寨將士全部戰死,無一人投降。元昊將寧遠寨付之一炬後,又撲向府州。

府州州城位於府谷,建在大山上,背後便是黃河,前面府谷川有一條小河,往東會入黃河。於是用這條小河當作了護城河。

折家又在府州經營百年,城池修得十分堅固,僅有一條小路通向城中。東南便是水門,崖壁峭絕,下臨黃河。元昊看了看,只好從山崖下的小路向府州城發起攻。

士兵快接近城門,忽然從城頭上放下無數滾木檑石,弓箭如雨一樣下來。突擊隊躲過了箭雨弩雨,卻躲不過滾木檑石,石頭還好一點,那些紮著鋼刺的滾木一碾便是一大片,還碾個不停,一直碾到山下,還要碾十幾米才停下。

突擊隊殺傷殆盡。

其實城中發生了許多醜陋的事。

康德輿不但不放百姓進城,還與幾個主要宋軍將領下領諸禁軍勒兵不動。

出戰的是折家軍。

然而幾十年未打仗了,折家軍規模在縮小,僅有六千餘人。

折繼閔氣得要用刀砍康德輿,還是王原勸道:「折將軍,我會稟報我家相公,還你一個公道。」

折繼閔點點頭。

鄭朗他知道,那年他還小,正是鄭朗進諫,朝廷才撥下來一批武器,如今一一派上用場。忍著怒氣,在守衛府州城。

元昊不知道城中發生的故事,看了看,再攻北城。

折繼閔過來親自主戰。

有人將折家將列了一個表,第一代是折宗本,第二代是折嗣倫,第三代是折從阮,第四代是折德戾、折德源,第五代是折御勳與折御卿包括佘老太君,第六代是折惟正、折惟信、折惟忠、折惟質、折海超,第七代便是折繼閔、折繼祖與折繼世,其中折繼閔是其中的最佼佼者。後面還有更牛的,折克柔、折克行,現在還沒有出來,或者歲數太小。

主將親自作戰,士氣激烈,城牆下屍體越積越高,又死了一千多人,城牆動都不動一下。但李元昊終於看到府州的一個弱點,西南城牆,很矮小,幾乎不用梯子,搭一個人梯,一個站在下面托一托,人就能爬上城牆。

下令加強北城進攻,將城內府州的主要兵力拖住,同時派兵搶戰西南城牆,只要衝上去,府州城就淪陷了。

這次出其不意的進攻,得到成效。

很快西南城牆稀疏的幾個宋兵被擊斃,無數西夏軍隊湧上城頭。城裡城外一起大呼,城破了。城外的是囂張之聲,城內的是驚恐之聲。

就在這危險時刻,張岊率軍趕到,連連下令,讓兩人夾住一個敵兵,在城頭上強行排出一個人肉長城,擋住敵人往上爬,然後擊殺已登上城頭的西夏軍隊。

戰鬥很慘烈,連張岊自己也身負三處刀槍,眼睛下方中了一箭,差一點將他眼睛射瞎。

元昊的進攻被打退,但新的問題來臨。

麟州城缺水,鄭朗沒有囑咐,西夏人進攻時,也儲存了一些食用水。缺水是後來。

府州不缺水,四面多是環水,所以城中也不備水。

要吃水,怎麼辦?

張岊對百姓說道,你們可以出城挑水,保證西夏軍隊傷害不到你們。

說到做到,張岊率軍作戰,將城邊的西夏人趕到河對岸。

這是地形的原因。

護城河中就有水,並且是絕對的活水,而護城河到城牆邊又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西夏軍隊,使西夏軍隊在河東北側不能保持優勢兵力。

放那幾百個士兵,對於猛人張岊來說,是給張岊當早點的,正餐都算不上。

圍困幾天後,元昊終於認清一個無情的事實,攻,是攻不上城去,困,城中有糧有水,不能在這裡乾耗著。於是將軍隊再次拉到豐州碰碰運氣。

給他碰著了。

豐州是黨項藏才族王家的地盤。

有人說折家是黨項人,還有人說折家是鮮卑化匈奴人,但王家卻是真正的黨項人,血脈比李元昊的血脈更尊貴。

但是豐州地形很要命。

其位置於後來府谷古城鎮附近,有河,小河,有山,小山,且不多,且地勢平坦。

而且元昊兩次失利,也被宋軍殺火了,下嚴令不攻下豐州城者死。

本來無險可守,又面對的是一支發怒的軍隊,豐州城堅守數天後,終於失守。

王家家主豐州知州王慶余戰死,兵馬監押孫吉、指使三班借職侯秀、嚴訓,包括王原派去的孫小乙,楊光祖全部戰死。元昊與豐家有世仇,又在惱怒之下,下令屠城。這次屠城很可怕的,直接導致藏才王氏走向覆滅。

有後人活著,但遠不如從前。

還不是要命的,不過這次要命,不知道是要了府麟的命,還是要了他自己的命。

元昊第一次攻陷宋朝的州級城市,信心大增。

還有一點。

從七月下旬打到現在,快五十天了,沒有看到任何宋朝援兵的影子。斥候出去打探,也沒有聽到從東邊或者南邊趕來任何宋朝援兵。後方涇原、環慶與鄜原更是靜悄悄一片。

以前不出征時,宋朝還時不時在邊境發起一些進攻。

可自己出了兵,居然一次像樣的進攻沒有發動,就像主動配合自己殲滅折家軍一樣。

再想一想府州與麟州,似乎也不是銅牆鐵壁,各有各的缺陷。

自己又得到大量物資,他膽子壯起來,準備打一次持久戰,將這三個釘子撥除。

不僅是世仇,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本身適合耕種,可以向西夏提供大量糧食,又能虎視河東,取得一個戰略要地。

於是做了兩步計劃,先是縱兵大掠,將豐州城東邊的永安、來遠、保寧三堡全部撥去。

自豐州城破後,守堡的將士與百姓一起逃亡了,不但豐州,麟府二州有許多百姓渡過黃河,到河東避難。

此時三州之地,僅剩下府州與麟州兩個孤零零的城池頑強存在著。

之所以拆除三堡,是怕宋朝援兵到來,重新將三堡佔去,斷自己後路。沒有城堡存在,即便有援兵,他也不怕。又於自己後方,重修一琉璃堡,不是守,而是存放擄來的物資,用來打持久戰。

又在府麟與河東的要道上修了一個建寧寨,寨子很簡陋,用意很簡單。兩城物資皆不足,阻斷府麟二州聯繫,也隔絕宋朝河東向二州提供物資支援。準備將兩個州城的將士與百姓活活餓死。

然後又下令橫山數萬軍隊入侵延州,做為牽制。

數萬大軍直衝延州。

城中人心搖動,但王信沒有擔心。

不是范雍時的延州城,此時延州附近多設有寨砦,朝廷也派來大批的軍隊。想憑借這幾萬人馬就攻破延州,那是休想。

不過王信也沒有一昧守城。乘著夜色,率領兩千精衛潛出南門,藉著昏朦的月色,襲擊敵營。可開戰後不久,王信的先鋒官被殺,為了穩定軍心,王信暫時按兵不動。天色將曉,將部隊悄悄拉到東山,稍作休息後,天方亮,趁勢從山上向山下發起猛攻。

西夏軍隊再次暴露了他們的戰鬥力,幾萬軍隊被兩千宋軍居然衝垮,迅速潰敗。

但元昊達到戰略目標,因為此次進攻,鄜延路的軍隊被迫拖住。

聽到稟報後,元昊反而安心了,讓他更安心的是因為紮下建寧寨,宋朝河東路運來的物資堵在黃河那一邊,不敢渡河。

這是文彥博準備的物資。

數量豐富,有糧食,有武器,但放在黃河東邊起什麼作用?

斥候將消息稟報給府州城。

府州因為康德輿的無能,沒有放什麼百姓還好一點,麟州那邊卻放了許多百姓進城,匆匆忙忙之下,什麼都沒有帶。這麼多人要吃的喝的,況且打到現在,武器也缺乏。怎麼辦?

這也是一個笑話,西北的戰略要地,居然沒有儲存物資。

但不是朝廷無能,幾乎所有物資都支持陝西四路了。被財政壓力所逼,沒有辦法,只好打到哪兒算哪兒。

怎麼才能將黃河東岸這批物資弄到兩城來?

一個個大眼瞪小眼。

康德輿看了看諸將,折繼閔現在對他很生氣,自己也沒有資格調動他。於是說道:「張岊,我授命你為麟府道路巡檢。」

陞官了。

別急,後面還有。

又說道:「你率五十騎去將麟府道路打通,將朝廷的物資送來。」

王原忍無可忍,怒喝道:「康將軍,你這是公報私仇!」

說五十人突圍送一個消息,還差不多,憑借五十人在十萬敵軍中,將麟府一百四十里的道路打通,還要將物資分別送到兩城,也就是兩百多里的道路,因為有物資,速度還是很緩慢的那種。

休說五十騎,五十騎全部是呂布與薛仁貴這樣的勇將組成,也完成不了這個任務!

康德輿一拍桌子喝道:「王原,休得無禮,你說本官公報私仇,那麼派誰去?難道讓你去嗎!」

他還有理了。

王原差一點氣得吐血,若不是張岊拽住他的胳膊,準備握緊拳頭,不惜冒犯上司被責罰,也要將這個傢伙飽拳一頓。

拽住王原,張岊說道:「我去。」

戰爭打到這裡,前半段結束。從準備到張岊出城送糧持續了近兩月時間。

王原跟著張岊出城,將他送到城門口。

看著單薄薄的五十一個騎,漸漸地消失在地平線上,王原忽然想到一句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返。

大劇即將上演。

……

而且,此次府麟不再孤單。

鄭朗接到何儼的情報,對李征元說:「李內侍,你跟我去鎮戎軍。」

李征元不知道真相,鄭朗讓他去就去,難道在鎮戎寨鄭朗弄出什麼好東西?

鄭朗帶他去,不是讓他出主意,而是讓他親眼看,親耳聽,西夏人並不可怕。這樣他回去後,就能向趙禎稟報,堅定趙禎的心。

將狄青與老種召來。

上次有趙珣與張方平,鄭朗比較一下,趙珣可,但歲數太輕,沒真正成長起來。張方平缺少實戰經驗。兩者都欠缺,所以此次沒有喊他們來。

真正剩下三駕馬車。

來到鎮戎寨,老種也到了,鄭朗說道:「元昊已經親自在攻打麟府路,似乎動用了十萬以上的軍隊。」

元昊也無奈,想啃折家軍,不動用這麼多軍隊,力量不足。

鄭朗又說道:「而且元昊此戰不是很順利,大軍已經陷在麟府路。」

老種與鍬青眼睛都亮了。

元昊離開興州,還帶了十幾萬軍隊走的,意味著什麼!

第三百六十四章 君子,君王是兒子(一)

看著老種與狄青的眼神,鄭朗也知道他們看中這次機會。

狄青低喝一聲:「可以攻,適度的發起一次猛攻。」

「你們在說什麼啊?」李征元迷惑地問。

「進攻西夏,側應府麟。」老種說道。

「進攻西……西夏……」

鄭朗低聲說道:「讓我再想一想。」

是想契丹。

身在局內,不可能不考慮契丹的。

契丹征伐西夏,有許多原因。

得到宋朝的好處後,承諾過替宋朝與西夏做調解。

對於明年增加歲幣鄭朗沒有反對,從戰略考慮,宋朝若是兩面作戰,凶多吉少。

然後調停,誰知道元昊在數次大戰後,國家筋疲力盡之下,真的開始同意與宋朝議和。後來看似議和成功,沒有再侵犯宋朝。但別當真,若不是契丹攻打西夏,讓元昊主意不定,加上他自己被老種反間計弄死,天知道休生養息之後,他會不會再繼續攻打宋朝。

契丹答應調和,那是委託之言,當真想兩國和好?繼續打下去,對契丹有百利無一害。於是派出使者阻止兩國議和,宋朝陽奉陰違,答應了,但繼續在議和。元昊直接拒絕。

契丹感到很沒有面子。

又得到宋朝的好處,索性給宋朝一個交待。

這是出戰的最主要原因。

興平公主的死。

對於姐姐不公正的待遇,遼興宗一直憤憤不平。

這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與趙禎私下關係默切,時常作一些畫帶給趙禎,趙禎也寫幾個字送給他。

所以元昊運氣好,兩個老大哥皆是乖寶寶。

其生母惡毒無比,還是給她一些名份,不像尋常無情皇家,為了權利不顧親人之間的感情,肆意仇殺。為養母感到不公,對弟弟友愛有加。直接導致他死後,他那個好弟弟向他兒子發起叛亂。

雖為國家,隱忍下來,姐姐的慘死,使遼興宗心中始終對李元昊帶著一股惡氣。

鄭朗的建議,派出斥候去契丹境內散發謠傳。

不深入,兩國幾十年交好,對斥候難度不高,河北就有榷場,交易規模很大。

似乎又不花什麼錢,趙祉與幾位大佬同意了,已經有斥候潛入契丹邊境在擴散謠言。

更起了煽風點火的作用。

若沒有意外,因為在府麟路吃了大虧,兵力損耗嚴重,明年元昊請求契丹發兵攻宋,配合他對宋朝的軍事攻擊。契丹兵至幽州,舉步不前,元昊對此極為不滿。(奶奶的,真的很像眼下,大笑)

但元昊還心中存著顧忌。

後年契丹夾山部黨項人呆兒族不堪契丹苛刻剝削,發動起義。李元昊主動配合契丹鎮壓了此次起義。他出的主力軍隊,契丹卻將全部擄獲歸為己有,更激起元昊的怨恨。

於是煽動呆兒族叛遼歸夏,又唆使呆兒族騷擾契丹邊境。

新仇舊恨,遼興宗終於出征西夏。

這一戰對宋朝幫助極大。

契丹人終於意識到他們不再是以前那個百戰百勝的契丹,宋朝與西夏屢次交戰中,越來越佔上風,那麼與自己交戰呢?

直接導致後來宋朝多次征伐西夏,契丹人只顧收宋朝的好處,卻不敢作聲抗議阻攔,更因為與西夏關係產生惡化,沒有出兵援助。

若是自己這一次得功,元昊還敢不敢妄自尊大,收留呆兒族。

其實只收下八百戶呆兒族,人不多,對兩國意義皆不大。李元昊也不是顧慮是黨項人,不然前面不可能出兵替契丹人鎮壓呆兒族起義。

但這八百戶起了一個導火線的作用。

想了好一會兒,鄭朗還是決定要打,狠狠的打。

至於契丹會不會出征西夏,興平公主的死已經埋下了火藥。

宋朝的好處,若沒有意外,明年也會給。

呆兒族的叛亂,可以操作。

但這一戰必須要勝,否則得到宋朝的歲幣,以後又成禍害。

而且可以算一筆賬。

原來宋朝在陝西駐軍僅幾萬人,現在兵力達到二十多萬,巔峰時達到三十多萬。物資從中原運來,比到河東河北更遠,為了防守,要不斷的建砦築堡,僅這一項支出,每年最少需要一千五百萬貫以上,動作稍大一大,兩千萬貫就沒有了。

是不發動戰爭的。

若像現在這樣不停的發動戰爭,費用會接近三千萬貫!

唐朝一年的總收入還不夠宋朝在陝西一路一年的支出。

二十年下來,最少是三億貫。

這些錢節省下來,也不會存入國庫,一是用在其他場所,做一些實事,比如水利,二是浪費冗費,三是還之於民,輕徭薄斂,再以仁宗的忠厚仁愛,百姓會真正迎來太平盛世辰光。

宋英宗有些不是玩意,也不是太差,宋神宗雖比趙禎次點,對百姓還可以。

哲宗有為,可惜短壽。

四代比較英明的人君治理,沒有西北巨大黑洞存在,宋朝會達到什麼高度!

終於說道:「元昊陷入府麟,最少被拖上四個月,我們十月中旬進攻,冬月初結束。」

元昊拖得越久,對西夏國內壓力越大。

鄭朗還有一個私心。

豐州失守他是知道的,但無奈,以豐州的地形,與孤懸於海外之勢,想要守住,包括府麟路許多百姓被殺害,最少得讓朝廷再派出五萬以上的軍隊。

朝廷能抽出這麼多軍隊麼?

而府麟路的戰爭,正是從豐州失守後,發生質的轉變。

元昊不知道讓張亢,張岊,王吉,王凱,折繼閔,高繼宣六大殺神殺死多少將士。

因此將時間往後推一推。

後面的事老種與狄青不知道,但知道拖得越久,西夏負擔越重。

鄭朗又說道:「今年冬天雖不及前幾年冬天暖和,但比去年前年情況要好,到了明年後年,會再次出現大寒。」

這是天機。

但天氣能決定戰爭走向。

當然,也能決定西北馬上的屯田生產。

只要沒有去年冷,十月到冬月中旬,宋兵都可以承受這種寒冷。並且因為棉花種植,有的士兵通過訓練時獎勵,穿上了棉花製成的裌襖,又因為與蕃子產生交易,又扣了一批獸皮下來製成襖子。

有了冬衣,抗寒性在提高。

十月中旬過後,西夏人認為宋兵怕冷,會疏忽大意。

老種與狄青抬頭看了鄭朗一眼,不懷疑,眼中反而出現一些敬佩。

古人不懂,認為有本事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鄭朗既然通過格物學原理,知道在海外的礦藏,知道天氣也不算什麼。

於是點頭道:「好。」

狄青又問:「是在石門峽,還是在沒煙前峽?」

沒煙峽長達幾十里路,西邊幾乎延伸到天都山,東端延伸到後來的黑城鎮,東邊這一段稱沒煙前峽。後來宋朝在此修築了平夏城與靈平寨。向南延伸之處便是石門峽。

這一處名氣更大,唐朝原州七關之一石門關廢墟便在此。還有一個名勝古跡,須彌山石窟。

戰略意義極其重要,隋唐朝突厥人多從此處入侵中原。

哲宗時西夏於石門峽築沒煙峽寨,導致中國探騎莫敢過界。

宋朝於此築平夏城,同樣也直接威脅西夏人的安全,梁太后為了撥去這個釘子,親率三十萬大軍討伐,大敗,帶回去沒十萬人。此城建後,西夏歌謠曰,唱歌作樂地,都被漢家佔有,後何以堪。宋人奪我飯碗。

李元昊一切草創,雖自此處來回出沒,進攻宋軍,還沒有真正意識到此處的重要性。宋朝更是如此。

鄭朗也不揭破。

此處不築城罷,一築城西夏天都山直接暴露在宋軍攻擊之下,元昊會發瘋的。

鄭朗更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但原來商議後,決定從這兩處挑選一處作為伏擊點。

鄭朗反問:「狄將軍,你認為那一處好。」

「我派了刺探過去看,沒煙前峽水草豐美,又位於北邊,更容易吸引敵寇到來。但地勢廣闊平坦,不易設伏。石門峽地勢狹窄,容易設伏,但位於南側,敵寇兵力有恐不足,未必能追進石門峽,且敵人也不會不派人查看,我軍若於石門峽兩邊山陵上設伏,敵人刺探不會放過此處。」

敵人斥候看到,伏兵也不起作用了。

最好直接進入沒煙峽中設伏,然而離西夏人控制境內太近,想設伏更不易。

「石門峽草木如何?」

「石門峽前有一條石門小川,草木茂盛,伏兵於此,易於躲藏,可是卻不容易躲過敵冠的刺探。」

鄭朗笑了一笑,後來的石門峽兩邊幾乎成了數座光山,看來宋朝的環境總體還是比後世好啊。說:「種將軍,你看呢?」

「最好再去看一看,將沒煙峽整段地形得知,才能做決定。」

狄青道:「我親自去吧。」

「狄將軍,不可犯險。」鄭朗說道。

府州那個猛人張岊正是自持勇猛天下無敵,孤身一人,前往敵境查看地形,被羌人發現,無數羌人追擊,雖最終逃回來,但是身負重傷,加上以前的舊傷,前後一起發作,中年早逝。

狄青的指揮能力超過張大神,勇猛度恐怕離張大神很遠。

「鄭相公,我會小心的。」

「小心又小心,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你不是個人的安全,也是宋朝的安全之一。不是為你個人保住生命,而是為了我大宋必須保護自己安全。」

「鄭相公……」

「你去就去吧,多帶一些護衛,另外,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身份,否則敵人會用重兵對你進行圍擊。」

「喏。」

反正將作戰時間推遲到十月中旬,不急,鄭朗又說道:「若敵人中伏,以後我們怎麼安排?」

老種遲疑一下,說道:「西夏河南還有多少兵力?」

不像開始,時至今天,西夏境內一些大的消息,宋朝全部知道。

比如以嵬名守全、張陟、張絳、楊廓、徐敏宗、張文顯輩主謀議,以鐘鼎臣典文書,以成逋、克成賞、都臥、《者多》如定、多多馬竇、惟吉主兵馬,野利仁榮主蕃學。還有張元,吳昊,在西夏地位也很重,但不及前者。

又置十二監軍司,委豪右分統其眾,自河北至午臘蒻山七萬人,以備契丹。河南洪州白豹、安鹽州、羅落、天都、惟精山等五萬人,以備環、慶、鎮戎、原州,左廂宥州路五萬人,以備鄜、延、麟、府;右廂甘州路三萬人,以備西蕃、回紇;賀蘭駐兵五萬、靈州五萬人、興州興慶府七萬人為鎮守,總五十餘萬。

大約的兵力分佈,比如現在與契丹沒有交惡,但因為興平公主的死,元昊做賊心虛,於西夏的河北,也就是陰山南邊的北河套,佈置一些兵力,不足七萬,與契丹交戰後,七萬軍力又不止。

想要擴大戰果,面對第一道防線便是從白豹城開始,到會州的北面,鎮戎軍西北面的惟精山,這五萬人馬。

元昊又抽了一抽,將會被涇原路宋軍打成篩子。

這是一種理論,實際不可能,後面還有呢。賀蘭山與興州十二萬人估計救援不及,但靈州駐紮著五萬人馬。

狄青眼中閃爍著光芒,說道:「要不要向靈州發起一次試探性的進攻?」

不管成不成功,這個意義可大了海去。

老種同樣心動,但一會兒冷靜下來,搖頭道:「不妥,此時靈州不是往日靈州,西夏賊寇加固城牆,高達三丈,易守難攻。又離我境太遙遠,一路軍隊出擊,若是元昊突然殺回,有可能全軍覆沒。」

鄭朗也認為太冒險了,說道:「奪賞移口,根據情況,再出擊韋州或者鳴沙城,不管成與不成,速戰速決,迅速返回。」

「好!」狄青道。

宋朝幾十萬大軍,打到現在,連西夏境內半步都不敢邁進去,卻遭到數次慘敗,打得太窩囊了。

但他地位低,敢怒不敢言。

鄭朗是涇原路頭號長官,又得皇帝寵愛,文臣代表,他既然說打,機會又如此難得,還有什麼好猶豫。

大方向決定下來,開始商議詳細的步驟。

其實這是第三次商議了,第一次是鄭朗與狄青,第二次是鄭朗與狄青、老種、張方平、趙珣五人。

李征元聽著膽戰心驚,問:「鄭相公,要不要向陛下稟報?」

「要,這份奏折你來寫。」

「我不會寫啊。」

「聽到現在,你沒有聽明白?」

「我那能聽明白?」

「你親自坐在這裡聽,都聽不明白,朝中諸臣能不能看一封信,就能做出正確判斷?韓琦還沒有打呢,鬧得熙熙攘攘,天下皆知,結果好水川大敗。此事我會向陛下稟奏,但不是現在。所以我喊你過來旁聽,就是做一個見證。」

李征元不知道怎麼說。

鄭朗心中冷笑,自己雖軍事天賦不及老種,可有後來的知識,與歷史的記憶,再加上老種的謀劃,狄青的指揮能力,三人搭擋,再不行,宋朝恐怕也沒有其他人能行。

指揮朝堂中的人?

除了呂夷簡外,還有誰行?

就是呂夷簡只能說調度有功,幾年戰鬥打下來,幸得呂夷簡在朝堂小心的替國家經營,才將難關渡過。至於軍事,呂夷簡還是一竊不通。

陝西四路,龐籍、韓琦與范仲淹都不指望了,況且朝中的大佬們。

……

商議後,鄭朗再次派出一隊人馬,趕向河東,府麟路如今成為西夏的跑馬場,無法生存下去,只有到河東嵐州,黃河東岸,伺機探聽消息。

這支人馬比較多,有五十人,鄭朗要求他們到達目的地後,盡量潛入府麟打聽消息,最好從空隙裡鑽進去,與府麟取得聯繫。然後每隔三五天,必須送一份關於府麟路戰事的消息回來。

後方才能做進一步的安排。

斥候小隊離開後,鄭朗派人送信給范仲淹,西夏大軍在府麟路作戰,咱們築細腰城吧。

其意義對涇原與環慶二路非同小可,范仲淹欣然同意。

但鄭朗在後方再次進行軍隊編制。

抽了抽,抽出五千人,組成一支新的軍隊,名為細腰軍。

這支軍隊將配合范仲淹築細腰城。

此城若成,環慶與涇原前線能聯繫,又將後方三支叛部隔阻,所以必須高大堅固。否則元昊大軍歸來後,必定對此發起進攻。

想要築一座高大的寨子,最少得數月時間,有的能長達一年多。

以後可以逐步加高加寬加固,但必須在這一兩個月內有一個大模樣,想有一個大模樣,必須人多。

細腰軍便是增加築城人手的,主要人手還是出自環州,其城也在環州境內。

不但范仲淹出主要的築城勞力與財力,包括對三部感化事宜,也交給了范仲淹。本來就是范仲淹的功勞,鄭朗不想分食。

實際鄭朗已經準備在裁軍。

細腰軍五千人皆是練軍過程中表現很不好的士兵。

重賞到這地步,再表現不好,算是無藥可醫。

也不止這五千人,從中再次擇了一擇,大多數家中負擔沉重,比如有妻兒老小,是家中的孤子,家中的主要勞力,還有一些身體瘦弱,體弱多病者,表現又不好。

這些人放在軍中,不但不增加戰鬥力,可能會成為累贅。

築完了細腰城,會將他們全部遣送回家。

以後還要擇,先擇的正是這支細腰軍。

然後進行拉練。

四萬軍隊,一起來到天聖寨與乾寧寨,進行練兵。練兵是假的,拱衛環州建設細腰城。

離細腰城不遠,但在沒煙前峽的東邊,繼續不驚動西夏人。

天都山西夏軍隊很快聽到消息,沒有想到鄭朗會實施一次反擊。

但細腰城一築,滅藏三族完全隔絕,意義也非同小可,可是河南兵力不足,無奈之下,只能向元昊稟報。

元昊很生氣,可同樣沒有辦法,說道,讓他們築。

也好,既然築城,那就築吧。將精力放在築城上,不會對西夏進行反攻,自己好安心慢慢將麟州府州奪下。

但這次他的入侵,終於使趙禎惱火了,下了一道厲旨。

第三百六十五章 君子,君王的兒子(二)

楊文廣兩個妻子,一個是漢人妻子,一個是黨項人妻子。

傳說中有一個姑蘇慕容,是鮮卑人後代,其實鮮卑黨項慕容氏在西北有許多族人,也不會姑蘇家用彼之道,還彼之身的武功。

但涇原路,正在用彼之道,還彼之身。

四萬軍隊拉練到了天聖寨,但縮在東邊,除了許多做為斥候游騎,到處巡邏,軍隊也就龜縮在茹河上游地區那一小塊地方,不再動了。

如果不是元昊的命令,天都山的西夏守軍都想聚集軍隊,來一次突然襲擊,擊潰這支宋軍。

表現太懦弱。

又有一個消息讓他們再次蠢蠢欲動。

……

終於出城了,四兒與環兒高興地跳起來。

崔嫻想訓斥,但想到恐怕丈夫看她們活潑,說不定還以為她們可愛,於是沒有作聲。

美眸盯著鄭朗,果然看到鄭朗一臉的笑意。

丈夫熟讀儒家書籍,但禮教……

然而崔嫻也發覺丈夫這種不拘禮教,讓她自己感到歡喜。

不敢往下想,自己可是出自書香門第,河北名門,官宦子女。

鄭朗與崔有節不同。

崔嫻也不知道她喜歡的是什麼。

自由!

崔嫻不作聲,默契地站在丈夫後面,看著他與老農說話。

秋天到了深處,西北已開始清涼。

近處川水澄清明淨,遠山群山披上蒼黃。

冬天就要來臨。

因此配合范仲淹建城外,鄭朗抓緊時間,開始屯田。

好在三州官員皆有一些能力,渭州是鄭朗自己主管的,問墾田,宋朝官員有幾人能及鄭朗,除非在環州的那位,主管了整個江東圩田,經驗比鄭朗豐富,還有什麼人能及鄭朗?

張方平吏治之材,在現在的宋朝官員當中,也是屈指可數的。

滕宗諒稍差,可能讓范小夫子為他所建的岳陽樓,寫下那篇流傳百芳的大作,還是有些本事。

但是鄭朗下了一條命令,勿得讓成年戰馬耕地。

宋朝缺馬,即便有馬,也是胡亂養的,甚至王安石創造了保馬法。

那個馬當作牛來用,當作騾子來用,真上了戰場,還能跑得起來麼?

可以用馬,老馬,弱馬,殘馬,次馬,也就是除戰馬之外的馬匹,可以用來耕地,拉東西。還有騾子,一些黃牛,僅是涇原路本身牲畜是不夠的,又從吐蕃人哪裡交易來一些牲畜。

務必在深冬來臨,土壤結冰之前,將所有屯田全部開墾。到明年時,留下一部分必用的牲畜,其餘的牲畜運向後方。後方也嚴重缺少牲畜,特別是耕地的牲畜。

可是此次搶耕屯田,卻產生另外一個作用,北方的西夏人更加被他迷惑。

果然是文官。

豈是他們所看到的假象?

大量斥候遊巡北方,名義是防止西夏軍隊前來襲擊,阻止建城,實際在逐一查看北方的地形,連狄青也悄悄親自潛入斥候隊伍中,一度潛伏到天都山下,讓鄭朗喝止。

奶奶的,你不要命的玩,我還指望你是我手中最重要的一張王牌呢。

但鄭朗越對狄青看得,狄青越是想以死相報。

不是後來名震天下的狄青,此時狄青算什麼?立功,西北立功的將士不要太多。

雖立得多,有馬上的張亢與張岊立得多麼?

這理兒沒法說。

不斷的用賞賜激勵將士訓練,也漸漸出了成果。

還有些早,得持續一年以上的時間,再裁去不上進的一萬幾千名士兵,那麼以後涇原路剩下的便是一支強大精軍。最少可以與劉平那一支手下相媲美之。

有這支軍隊,縱然葛懷敏指揮,也不會像史上輸得那樣慘。

也不可能讓他指揮的。

現在裁的不多,訓練時間不算很長,但比原來的戰鬥力會提高。

一部分將士專門在訓練砍馬刀、砍馬斧與鉤鐮槍,不是用來給宋徽宗觀賞的,而是狄青等人親自帶隊在訓練。

原來宋軍中多是弓箭手,以練習弓箭為主,放下弓弩,刺殺之術不高,現在鄭朗卻將刺殺之術排在重要的地位。騎兵騎術、馬上格鬥刺殺之術,弓箭手箭藝、馬步格鬥刺殺之術。

這就是馬上到來一戰的本錢。

又讓一些比較有軍事天賦的將領,比如景泰、趙珣、曹英、劉滬等將放在天聖寨,讓他們率領將士訓練。實際上等於是準備對他們重用,現在與士兵共同訓練,就能與士兵熟悉,做到士卒知將,將知士卒。

還有更多的將領,好水川一役,涇原路大多數將領戰死,朝廷增加許多新將到了涇原路。如王保、李志和、王文等人。因為能力有限,未得到鄭朗重視,多與葛懷敏走得近。

對涇原路產生隱隱的分裂,鄭朗似乎熟視無睹。

狄青與種師衡勸了好幾回,鄭朗也未聽。

有可能會用上,有可能用不上。反正只要這一戰勝利,想踢葛懷敏十分容易。

一路巡查,看了多處屯田開墾的情況後,鄭朗返回渭州城。

接到趙禎頒發的詔書,向天下頒發的正式詔書……元昊背惠以來,屢求歸附;然其欲緩我師,專為譎詐,是以拒而弗受;況河西士民素被王化,朕為之父母,豈不閔傷!自今仰邊臣但謹守封疆,精練軍伍,非因戰鬥,毋得枉殺老幼及薰燒族帳。國朝將帥之臣,素有捍邊勳名者,委中書門下求訪其子孫,特與錄用。自今功臣不限品數,賜私門立戟,文武臣僚許立家廟,已賜門戟者仍給官地修建,令有司檢詳制度以聞。

終於醒悟過來,元昊不會投降,那個投降不叫投降,是詐降,讓宋朝麻痺大意,伺機進攻。於是讓邊關諸臣不准接受元昊的任何降書。

西北死了許多百姓,不管是漢人,或者是蕃人,皆王化了,是朕的子民,朕為之父母,能不傷心嗎?

請相信,他說的是發自內心的。

不但他,後來的宋神宗也不錯,西北軍隊大敗,死了許多將士,宋神宗聞之號淘大哭,雙眼滴血,聲音為之嘶啞。

都是好皇帝,然而讓祖宗法制四個大字套上了枷鎖。

門戟與立家廟,是有大功的大臣才享有的榮譽。現在不管,只要有邊功,不管你是文臣,或者是武將,皆讓你享受這個榮譽。連子孫都將其訪查出來,逐一錄用。

李元昊將趙禎氣著了,否則不會下這份詔書。

鄭朗笑了一笑,不知道范仲淹看到這份詔書怎麼想?也不怪,他只是一個文臣,沒有開金手指,在軍事上犯下一些錯誤,能理解。

鄭朗還是有些防範心理,此次進攻,沒有尋找范仲淹幫助,說都沒有說。怕范仲淹與自己意見不合,對自己勸說,或者阻止。

秋天,涇原路一片詳和,北方,則在繼續血戰。

……

張岊出了府州城,雖然他渾身是膽,此時心情也不大好受。

但軍命不得不聽。

不過他運氣好,雖只有五十人,皆是騎兵,活動範圍大,人數少,又不吸引人注意。居然平安的來到青眉浪,位於麟州與府州城中間,離府州城大約一百里路。

然後碰到王凱的軍隊,他是自麟州出來,也是想將這批物資安全送到麟州城。

但不是康德輿,帶了近九百名士兵出來,對於麟州城可憐巴巴的兵力來說,僅九百人,已經是麟州城能抽出最大的兵力。並且全部是高繼宣組織起來,經過血戰的清邊軍。

兩軍會合,力量增加。可是目標也變大,剛剛出發沒有多久,便遇到近萬名敵人的游騎。

打野戰,西夏最喜歡。

一聽宋軍只有九百人,一個個開心萬分,哇哇叫著,撲過來。

但他們想錯了,這九百名宋軍不是普通的宋軍,那是九百隻猛虎,況且軍中還有一個虎王。

看著黑壓壓的敵人撲來,張岊大喝一聲,不退反進,率先攻上。

只有九百人,在密集的西夏軍中,卻像一朵紅色的花,燦爛的開放,所過之處,捲起一朵朵血蓮。

亂戰中,一箭貫穿張岊的頭顱,連王凱都認為他死定了。但是沒有死,又看到張岊伸手折箭,以臉頰作為折箭的槓點,將箭折斷,用手連拉兩次,兩道血光噴出,然後大吼,衝向敵兵。

原來長箭沒有射中頭顱,卻將他兩腮射穿。

讓他將箭撥出來,且不說箭上有回須,就是沒有,也痛啊。

看到這個凶人,西夏人再次暴露他們本來的面目,嚇得撥馬就跑。

一萬名騎兵,居然被九百人打敗,並且這九百人多半還是步兵,沒有唐朝的陌刀,也沒有岳家軍的砍馬刀、砍馬斧、鉤鐮槍。

王凱很無語,自己也算勇將了,與這個張岊相比,什麼勇也談不上。

這一戰不但將十倍的敵人打敗,還擊斃了幾百名西夏士兵,得到許多戰馬,僅張岊一人就繳獲了十二匹戰馬。

繼續往前。

前面就是押送糧食的宋軍,領軍的是一個小兵,叫王吉。

也陞官了。

率領著五六千從河東各州府抽出來的軍隊,押運物資,前來府麟路。

不是官升得快,是沒有其他宋將願意前來府麟路送死,只好讓這個傳奇小兵率隊。

因為要繞過西夏的建寧寨,王吉這一行,兜了好大的圈子,才來到這裡。

真正的困難也隨之到來。

押糧隊來到麟州城東北角的兔毛川,無邊無際的西夏騎軍從天地盡頭迅速蔓延過來。

為了剿滅這支護糧隊,元昊派出三萬多軍隊。

六千步兵PK三萬多騎兵。

押糧隊監軍太監宋永誠當場嚇哭了,拿著一根絹帶就要自殺。

王吉說道:「仗還沒有打呢,你自殺幹嗎?打輸了再死不遲。」

又命令親兵保護宋永誠,如貴人有失,你們這些人當全部斬首。

王吉與張岊兩人渾身是膽,但這是從皇宮裡外放出來的太監,王吉也有顧忌。

不過還好,宋永誠知道自在份量,沒有象王侁那樣胡亂參與指揮,否則今天王吉與張岊很有可能變成第二個楊繼業。

局勢很是凶險,王凱手下是戰鬥力強悍的清邊軍,王吉所部卻是很少經過戰場的河東軍。

敵人不但有三萬多騎兵,還有西夏最強大的軍隊,大批鐵鷂子。

王吉下令將糧車擋在前面,再用盾牌護住空隙,也就是楊偕原先下屬小吏獻的神盾和劈陣刀與龍虎八陣圖。

龍虎八陣圖那是楊偕往自己臉上抹功,有現成的糧車,三個勇將在此,能不利用麼?神盾十分笨重,但設有機關,開動後,前面圖案會活動,能起恐嚇作用。

真正起作用的是劈陣刀,這是一種近於陌刀的長刀,同樣笨重,但用來與騎兵交戰時,若力氣大,能向上劈死馬背上的敵人,向下劈斷馬腿。

缺點就是太重,普通士兵無法使用。

也要看,比如現在這種情況,三位主將不懼,生死關頭,將士兵的潛能激發,說不定更重的陌刀,都來揮舞起來,劈向敵人。

布好車陣,敵人到來。

萬箭齊發,許多敵人被射落馬下。

然而鐵鷂子沒有事,這是重甲騎兵,從士兵到戰馬,皆裹著厚厚的盔甲。

可是武器並不是無敵的,主要還是將領的指揮與士兵的勇敢,兔毛川便證明鐵鷂子同樣可以打敗。

王吉一看鐵鷂子無論箭再怎麼射,不損傷半根毫毛,僅射出一箭,便從車陣裡躍出來。一邊衝向敵人,一邊卸去自己盔甲。

要跑得快,盔甲太重,礙事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赤著一個大膀子,一頭扎進了敵軍,並且是最強的鐵鷂子軍中。

敵軍用兵器砍他,王吉靈活機動,想砍也砍不到。於是用箭射他,弓還沒有舉起,已經身首異處。眨眼之間,西夏最強大的鐵鷂子被他砍死十幾個人。

也要感謝劈陣刀,沒有這種犀利的長刀,就無法對付鐵鷂子的重甲。

別急,殺神才出來一個,後面還有兩個。

張岊與王凱兩人也率領手下,從車陣殺了出來。

激戰中,王凱臉部也挨了一箭,他沒有張岊那個勇氣,牙一咬,生生將箭折斷,從兩頰撥出。沒有撥,就掛著那只箭,繼續殺敵。

八九百名宋軍再次象八九百隻猛虎一樣,惡狠狠地撲向三萬多西夏軍隊中。

只一會兒,就讓西夏人感到心驚膽寒。

雪上加霜,西夏主將在一片混亂中,不知道被那一個河東宋軍給射死。西夏軍隊立即陣腳大亂,王凱喝道:「全部出來,殺!」

是人總有血性的,況且這些河東軍不是從內陸召集過來,而是周圍各州抽來的軍隊,多是邊民,平時也十分凶悍。看到三位主將與幾百名府州兵如此勇敢,心神搖動,聽到王凱的喝喊後,一起從車陣跳出。

五千多不要命的宋軍加入,西夏大軍立即潰敗。

那一天,兔毛川好多兔子。

三萬多騎兵,還是西夏主力軍隊,居然被六千步兵在後面猛追,不斷地有人慌忙落馬,被宋軍砍殺。

越是慘叫,越是求饒,前面的人跑得越快。

但這是三萬多人,又是騎兵,擠在一起,想調頭逃跑,會產生什麼樣的慌亂?

甚至有許多人被宋軍趕到北邊的山頂上,無處可逃了,於是勒馬往懸崖下面跳。再次下雨。

此戰被宋軍殺死的,與自相踐踏而死的西夏士兵達到幾千人之眾,司馬光筆記裡記載是一萬人。估計不足,畢竟騎兵速度快,只要拉開空間,想逃過宋軍追殺比較容易。

可沒有一萬人,也差不了多少。

當張岊帶著物資與軍隊返回府州城時,府州上下全部傻眼,連折繼閔也站在哪裡,大半天才激動地說:「很好,很好。」

王原悄悄過來說道:「張將軍,此戰我一定替你向我家相公稟報,讓他在皇上面前推薦你。」

張岊呵呵一樂,但又捂起嘴巴,嘴巴上一左一右還有兩個大窟窿呢。

傳奇並沒有結束,繼續。

……

南邊有一個人叫張亢。

文官,正牌進士出身。

原來是一個小官吏,一直默默無聞。

西北戰事打響後,到了鎮戎軍做通判,讓他接觸到軍事,天賦爆發,正好趙禎下詔,廣徵天下豪傑良策,於是張亢奏折象雪花片一樣,不斷地向京城飄。上到戰役大方向,統帥,下到士兵素質,無一不說。

有許多建議還是不錯的,但京城大佬不這樣想,你一個小書生,剛上戰場,憑什麼誇誇其談。

正好他母親去世,朝廷大佬抓住機會,你回去守孝吧,也讓我們安靜安靜。

西北戰事吃緊,朝廷不知道用什麼人了,忽然又想到張亢,不管怎麼說,他敢說敢去前線。你回來吧,朝廷需要你。

不行,俺在守孝呢。

守孝也不行,國家危難,你必須挺身而出,這叫奪情。

將張亢強行從家中拉出來,先是忠州,後是延州。

在延州與大將許懷德產生矛盾,許懷德,也就是延州承平砦立功的那個將軍。而且他是官宦子弟,來西北前擔任過京城禁軍殿前司指揮使左班都虞候,是名副其實的高官,在京城也有很深的人脈關係。

黑狀告到京城,對錯難說,但許懷德告黑狀是不對的。

以至讓趙禎一度產生誤會,說張亢與許懷德不和,怎麼管理邊事?當戒告各司,如果用這個辦法想遷到內地為官,悉奪官,安置極邊之地。

憑借這句話,若沒有意外,張亢的命運已經注定。

張亢還不知道,又上了一書,說賊到一處,諸路援兵各走十程,才能增援。我來敵走,又寇他路,不用打了,累也將我軍累死。更過份的邊境將士有什麼戰役,必須請示朝廷同意,才能執行,一來一去,耽擱許多辰光,如何能打敗敵人?

不報。

八月府麟告急,趙禎讓許懷德率領一萬人馬,前去馳援府麟路。

許懷德心中畏懼,這不是當初在承平砦,前去府州要走很遠的路,容易遭到敵人伏擊,並且只有一萬人,敵人多達十幾萬騎兵。於是在延州磨蹭不前。正好橫山西夏數萬軍隊前來寇延州,於是賴在延州不走。

楊偕在太原要練軍,許懷德在延州要防守橫山敵寇,趙禎在京城苦逼了,難道讓朕率領京城人馬,前去府州御駕親征?

這時府州情報也反饋回來,特別是康德輿的種種行為,讓府麟二州所有將士皆感到不滿,於是下詔讓張亢前去府州替代康德輿。

不知道趙禎有沒有想過,如今府麟路遍佈西夏鐵騎,張亢如何能抵達府州,他不是王吉,不是張岊,只是一個文弱的文臣。也許想過,反正聽信了許懷德的話,對張亢不滿,死馬當活馬醫吧。

還不算過份,因為許懷德搗鬼,延州居然沒有撥出一個隨從,使得張亢只能孤身一人前往府州。

九月下旬,不知道張亢用了什麼方法,居然真的平安來到府州城下,站在城門下叫城:「我乃新軍馬,請開城。」

城頭上一陣嘩笑,有的人說,你是新軍馬,我還是新相公。

那有這樣的新都鈐轄管句麟府軍馬公,不要說這時,就是平時,你最少得帶幾個隨從。

有人喊道,瘋子,你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府州不是你玩的地方。

張亢鬱悶萬分,說道:「我這裡有敕書。」

城上的守城將士聽到敕書,終於正視,用吊藍將敕吊上,看了看,稟報折繼閔,折繼閔連忙說道:「請開城門,迎接新軍馬。」

真是新軍馬?

城中歡呼聲一片。

自七月交戰以來,戰爭持續七十多天,除了王吉帶來的一批護糧隊,以及高繼宣帶來的幾千援兵外,朝廷再無一個援兵到來。雖然朝堂爭議不知,有人已經在猜測,宋朝是不是準備丟棄府州與麟州了。

朝廷派新軍馬過來,說明朝廷沒有將府麟路遺忘。

城門打開。

芝麻芝麻,開門開門,一個巨大的金庫,隨著城門吱啞的響聲傳來,將會華麗的展現在世人眼前。

第三百六十六章 君子,君王的兒子(三)

幾乎舉城軍民湧來,夾道歡迎。

但有人不解地問,新軍馬,你怎麼一個人來到府州。

又有人問,你一個人怎麼從延州來到府州的?

好像麟府路有這樣的勇人,可絕對不是你一個文官。

讓張亢怎麼回答?

說出真相,舉城百姓會絕望的。於是答道,此乃軍機大事。

模稜兩可,老百姓還真相信了。

民心全部安定,張亢接手交接事宜,也沒有什麼賬目可查,將印信交接,康德輿,你該幹嘛就幹嘛去,別在府州礙事就行。

然後詢問這兩個來月的戰況。

心中得有一個瞭解。

其他人不知道,但張亢知道,指望延鄜路發出救兵大約不行了。河東那邊也不知道出現什麼情況,居然一個援兵沒有到達。大約同樣也出現麻煩。

內情他不知。

鄭朗知道,但有一條,發生一件事後,鄭朗才慢慢想出來。

楊偕在太原又是愛民,又是練軍,舉朝大臣真的指望他。沒有這個人攔在太原城,說不定趙禎會下旨,從京城繼續抽出一部分兵力,前往府麟路進行援助。除非趙禎不想要這裡。

非是一天兩天,十幾天高繼宣將京城的步兵帶到麟州城外,戰爭持繼了四個月,為什麼京城沒有再派兵過來?難道趙禎不救?不救又何必讓太原發出幾萬大軍,讓延鄜也抽出一萬軍隊,從河東送糧食物資前往府麟路?

楊偕卡在太原了!

好偉大的君子。

但正是這個君子,造就一個又一個傳奇。

內幕張亢真的不清楚,但心裡面琢磨著,估計朝廷不會再來援兵,一切還得靠自己。

認真的將這兩個多月來所發生的事情聽完,然後看著王原。

康德輿探制著手下,不讓手下參加戰鬥,鄭朗所發過來的十人,全部參加戰鬥。何儼回到涇原,又帶著更多的戰友,返回府麟。但還沒有到。

孫小乙與楊光祖全部在豐州光榮犧牲。

其實城中匆匆忙忙之下,只有一千來軍隊,無法抵擋元昊十萬人的攻城。

可惜二人全部戰死,然後元昊屠城毀城,做的記錄也消失在一把大火之中。真相再無人知道。

麟州還有劉真在做著記錄。

府州城中留下的人最多,包括王原多達五人。

只剩下王原與候保德,王守貴三人,其餘兩名戰友也先後戰死。

死的人太多了,張亢並不在意十人中還活下來多少。但狐疑地問:「你們相公讓你們留下做記錄?」

「是啊,但張軍馬,我們相公對府州沒有惡意,平時也偶爾談起,說折家軍是我們大宋西北角上最牢固的一道鐵門。」王原也不知道鄭朗為什麼非得讓他們留下做記錄。

打到這份上,府麟路除了康德輿這幾個朝廷武官押著京城禁兵不得參戰外,每一個將士表現得皆十分英勇。為什麼要記錄?

折繼閔臉色也不大好。

名義是做記錄,但怎麼都讓人感到像是在監督一樣。要不是這幾人十分勇敢,主動參加守城防禦戰,恐怕此時這三人會成為府州除了康德輿之外,最不受歡迎的人。

張亢眼睛卻亮了,對折繼閔說道:「折將軍,有救。」

「何救?」

「鄭小相公為什麼要記錄?」

「我也不知道。」折繼閔嗡聲嗡氣地說。

「鄭小相公既然推崇你們折家軍,斷斷不會不相信你們,非是記錄,而是料到你們會立功,怕……」指了指天空:「有人會瞞功。」

「原來如此。」

「不是如此啊,你再想一想,既然鄭小相公都準備將你們戰功如實記錄下來。他派來的刺探又返回涇原。此時元昊十幾萬軍隊湧向府麟路,而涇原則在賊寇的西南方向,離這裡有多遠?」

騎馬實際很快的,從銀川平原插過去,晝夜兼程六七天就到了。但這是大軍,武器,糧草,輜重,最少必備一點吧。不是幾千人,隨處能提供一些供給。幾萬人,若沒有充足的供給,這路上吃什麼?就是騎兵,得到消息,最少也得十幾天才能返回到天都山韋州一線。

張亢又說道:「涇原路又有數萬精兵在手……」

折繼閔忽然長吐一口氣,覺得渾身輕鬆多了。

張亢又說道:「別急,不知道鄭小相公怎麼安排的,這件事暫且不能向外面洩露。」

「張軍馬,放心吧。」

王原也想起來,說道:「張軍馬,折將軍,屬下前來時,我們相公召集了種知軍、狄知軍與張知州以及趙將軍,一起進行過商議。」

「那就對了。」張亢興奮地搓著手。

來的時候,也是兩眼茫茫。

西夏十幾萬大軍,前後讓宋朝幾個猛人估計糟蹋了大約三萬人左右。恐怕兵力還接近十萬左右,他也不知道怎麼打。

然後看著張岊,三個猛人,王凱與王吉是麟州的將士,隨物資進了麟州。

也不容易,藉著兔毛川大捷,敵軍害怕,正好麟州城抽出一個空擋,這才進了城。

府州這邊雖遠了二十多里路,情況要好一點,所需物資數量也少了一些,正好藉著大勝之勢,同樣平安進入府州城。若沒有這次免毛川大捷,物資押到城外,連城都進不去。

張亢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情人。

動了情。

換誰大敵當前,除康德輿這樣的貨色,手下有這樣的勇將,也高興啊。

兩頰還有兩個血窟窿,開始結疤,看上去還是有些磣人。誇獎了幾句,張亢坐下來沉思。

很快一個消息,讓他不知是喜還是憂。

何儼到了嵐州,只隔了一條黃河,但西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像另外一個世界一樣。於是親自率領數人,潛過黃河,來到府州。參見折繼閔與張亢,問一下情況,得帶回涇原路去。

何儼也不知道鄭朗有什麼安排。

但張亢能問,問鄭朗在做什麼。築細腰城,練軍,屯田。

放在別人耳朵裡聽起來,似乎鄭朗在準備防禦。細腰城是對付滅藏三羌部族的,屯田是為了來年提供糧食的,練軍是為了防止西夏入侵的。但張亢再問下去,感到不對。本身派了那麼多斥候來府麟路,就是不對。張亢說道:「你回去對你們家相公說,一個半月。」

何儼已經回到渭州,元昊親率十幾萬西夏軍隊前來麟府路的消息也帶回涇原。

若鄭朗想解救麟府路危機,那時候就出手了,用不著再派五十名斥候來府麟再次打聽消息。

更不能裝呆。

派了斥候過來,已經知道消息,裝呆就是失職。

這證明什麼?

鄭朗想利用麟府路將西夏軍隊拖在這裡,用麟府路的人馬消耗西夏軍隊,他在那邊不僅要出兵,恐怕還會有一次規模龐大的行動。

因此說一個半月時間。

你是宰相,用田忌賽馬戰術,我只能苦逼了,配合你,可麟府路太吃緊,頂多堅守一個半月。不管你有什麼行動,這一個半月內必須發動,否則兩城丟守,就是你的職責。

不用一個半月,還有十幾天,鄭朗就要發動。

送走何儼,張亢坐下來沉思。

別以為這一個半月很好守,府州與麟州二人雖然堅固,但背山而建,首先缺的就是水。

其次是糧食,麟州城放進大批避難的百姓,康德輿在府州沒有放百姓進城,雖導致許多百姓被迫投降或被殺,但減輕了一部分府州城的壓力。

可是後來迫於民意,元昊猛攻四天後,前去攻打豐州,又放進來大批的百姓。

元昊進攻時間也很巧妙,正是在秋收之前,大軍進入府麟路,本來朝廷財政壓力重,秋收到來,朝廷更不可能支援物資前來府州。

兩座城中沒得吃,元昊卻在城外的莊稼成熟時,從容收割,存放於琉璃堡。老百姓為了逃命,也不顧家中的財產,一個逃向河東,或者兩個州城,牧養的牛馬羊,又被元昊得到,也放在琉璃堡。

想要堅守一個半月,首先得將吃的喝的解決。

於是帶著一支人馬出去看了看,然後回來下令,放百姓出去,砍柴擔水。

百姓急忙逃難,缺衣少食,冬天就要到了,沒有柴火,不要打,不但百姓,連士兵都能被活活凍死。

然而西夏看到有百姓出來砍柴擔水,又派兵於城外鈔掠。

張亢帶軍出來,大敗之下,西夏人不敢正面迎戰,於是撤離,宋軍進城,再次前來鈔掠。

可是這次西夏人撞到了一塊更大的鐵板。

論勇猛,西邊數將當中,張岊戰鬥力最強,小兵王吉也不錯,犧牲的郭遵等人次之,狄青相當於王吉,比張岊略次。

但換鄭朗來選擇,鄭朗還是選擇狄青,原因很簡單,勇猛狄青雖不及張岊,但張岊與王吉是將才,狄青是帥才。

帥才重要還是將才重要?

張亢也是帥才。

想了想,又想出一個辦法,府州城東焦山有石炭穴,築了一個東勝堡,下城有一個蔬菜園子,築了一個金城堡,城北沙坑有水泉,築了一個安定堡。

不但三堡與府州城相互側應,東勝堡又供應一些炭煤,金城堡供應一些蔬菜,安定堡供應用水。至少水與取暖的問題全部解決。

並且這三堡地勢險惡,易守難攻。

不然張亢也不會於此設三堡,用水豈不是很簡單,城門前就有護城河,可往哪裡築堡防禦?只能在城北沙坑借助地形築堡,敵人無法襲擊,除非破堡。

而且元昊所部多食葷腥,下城菜園子蔬菜居然沒有讓他們糟蹋。幾個月沒人管理,但有的蔬菜能勉強食之。

元昊看到沒有將府州圍死,相反,城外的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進城中,怒火中燒,派容州刺史耶布移守貴領兵來攻,撥去這三堡。

似乎很容易,名為三堡,短短幾天內能修出什麼樣的堡來?

實際上就是從山上砍伐一堆樹木,做了木柵欄,防禦能力有限。

不但這三堡,元昊修的兩堡寨也因為時間關係,十分粗陋。琉璃堡因為存放元昊擄來的物資,這些物資也是支持西夏軍隊打持久戰的倚仗,所以修建得略有規模。至於那個建寧寨,也就是用泥土砌一個半人高的矮牆。防禦力度很差。

不過元昊也沒有想到,宋軍居然在野外能擊敗自己軍隊,並且打一次勝一次,幾次下來,皆是以少勝多。

特別是兔毛川一戰,讓他感到有些慌張。

三松嶺一戰,可以說宋軍借助山地,揚其所長,避其所短,僥倖獲勝。

但兔毛川卻是真正的平原地帶!

耶布移守貴率著軍隊到達三堡,讓戰士下馬進攻。

迎頭就是一陣箭雨,好不容易來到堡柵下,從柵欄的縫隙裡伸出許多長槍,又刺倒下一些戰士。

鏖戰片刻,士氣衰弱,忽然堡中一陣號角聲傳出,堡門大門,宋軍居然主動從裡面殺出。

與以前不同,此時宋軍連番大勝,張亢到來又鼓舞了士氣。在馬上都能勝之,況且西夏人下了戰馬。

只一會兒,殺退下來。

耶布移守貴無奈,紮下大營,以圖久功。

張亢也在城中注意著戰局。

應當此時他比史上心中要安定得多。

在歷史上張亢真正是裡外無援,是憑藉著心中那份勇氣,在指揮著作戰。

但想將西夏軍隊拖下,拖一個半月,就要利用好手中每一分力量。

鏖戰到現在,折家軍損傷慘重,唯一沒有損耗的便是康德輿屬下禁兵。

於是想到一個辦法,將城中百姓組成一支廂兵,對他們說,你們出城吧,城外方圓百里之地,你們都熟悉,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挖陷阱、下套子、砸黑磚頭、放冷箭,我要的只是西夏人腦袋。

結果城外的官私小道,草叢山林,平川河谷,成了耶布移守貴手下的墳場。不能離開軍營,只要一離開軍營,那怕是解一個手,說不定眼前一黑,魂歸故里,腦袋也就沒有了。然後他們的人頭被邊民提著,到張亢哪裡領功請賞。

張亢說到做到,不僅給錢,還將身上唯一的錦袍賞給其中一個最猛的勇士。又縱容邊民用這些錢喝酒賭博。

禁兵眼紅,這些賞賜往日應當是獎給他們的,如今看到被一群土包子拿走享受,還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找張亢,張亢說道:「打到現在,許多人立下赫赫軍功,你們軍功呢?」

「康軍馬不讓我們出戰。」

「哼哼。」張亢一陣冷笑。

還沒到時候,未說。

……

已經讓元昊進退兩難。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在這時,麟州城逃出一個叛卒,稟報一件消息。說麟州城嚴重缺水,只要嚴困三天,城中便會無水可食。

以前元昊也困,但沒有想到今年的天氣。

正常年份,會落一個小雨,事實前一段時間也持續的落了幾場秋雨。

然而進入十月後,再未落雨,或者落雪。

從氣象角度分析,不落雪有兩個原因,第一個便是暖冬,沒有強大的寒冷空氣影響,冬天溫暖,也會未雪或少雪。第二個便是受北方強大而穩定的冷空氣影響,南方暖空氣不得北上,於是天氣干寒,缺雪或少雪。

兩者都是致命的天氣,容易導致來年旱災與蝗災。後者還會使冬季作物出現嚴重減產。

因此一到冬天不下雨,皇帝便帶著大臣祭天,祈雪。

元昊不是穿越者,也不是那種神級的指揮官,因此疏忽了今年北方天氣反常。

雖困二州城,主要還是準備對付糧食的,讓城中百姓活活餓死,或者餓得頭暈眼花,那才是他真正攻城的時候。

否則攻城損失太重。

還要防止宋朝援兵到來,圍點打援是他的最愛。

但自從高繼宣帶了幾千步兵過來,宋朝再無一個援兵到達府麟路。

這種反常的情況,硬是讓元昊沒有想通。

所以這種圍困起初比較疏散。

直到這個叛卒提醒,元昊才正式將麟州城圍得水洩不通。

以前還能偷偷的提一些水進城,或者天下落兩場秋雨。這次被圍後,麟州城再也得不到一兩水。以至後來發展到黃金一兩換水一杯。

圍住麟州城後,元昊看了看南方。

三天是不可能的,這一圍最少得半個月,一個月時間,才能看到效果。

若拿下麟州城,府州東面是黃河,南邊是麟州,北邊是契丹,等於直接切斷了府州所有退路,成為河西一座孤城,必不能持久。那麼年底有可能就會將府麟路整個奪下。

一旦奪下府麟路,以宋朝軍隊的緩慢,從涇原一直到河東,就是契丹不側應,自己也能將宋軍拖死。

然後看了看南方。

陝西三路一直很平靜。

南方的那個小宰相在築城屯田,范仲淹也在築城屯田,龐籍同樣在招募百姓,就地耕種,以供軍糧,又以寨為基地,一步步地將寨砦往前推移。

這個李元昊不懼,想用推移寨砦的辦法,逼脅自己,宋朝得需要多少軍隊,多少財政?

果然是一群文官!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始終感到一絲不安。

搖了搖頭,對耶布移守貴又下了一道命令,你在琉璃堡外設三寨,分兵屯守,府州城能不能攻下來,先不管,先將琉璃堡給我看好。

自己將主力軍隊帶到麟州城下,琉璃堡兵力空虛,但想打持久戰,琉璃堡擄來的物資尤為重要。

……

斥候稟報。

張亢知道時機終於到來。

想要撥除府麟路的威脅,必須撥掉琉璃堡。

正好禁軍又過來鬧,張亢說道:「想打仗嗎,想快活嗎?行,只要跟我除掉琉璃堡。」

禁兵稱喏。

似乎又是一個神話故事。

琉璃堡幾乎集中了元昊的所有物資,雖沒有府州城堅固,也建了一人多高的城牆,裡面又駐紮著重兵。以府州現在的兵力,強行撥去琉璃堡?

張亢似乎沒有考慮過,派出一個斥候,潛到琉璃堡前察看。

這個斥候膽也大,悄無聲息地爬過草叢,居然潛伏到城牆下面,藉著部分柵欄的縫隙,不但能看到裡面情形,還能聽到敵人的交談。

一大堆西夏士兵正圍著篝火在烤火,一個老兵將一塊羊髀骨扔到火裡,讓火焰自然烤裂,再觀察裂紋走向與顏色,與中國古代用龜甲占卜形式差不多。

是否準確也不大好說,但那天晚上真神了,老兵仔細地觀看,說道:「不好,明天早上漢人會前來琉璃堡突然襲擊,我們得躲開。」

一個小兵嘻嘻哈哈地說:「漢人的腦袋都不敢露,還突然襲擊,笑話。」

斥候立即回去稟報。

張亢不但在聽,還在想,想一想,斥候居然潛伏到他們眼皮底子,將他們談話都聽到了,也沒有人察覺,可見琉璃堡防備的鬆懈程度。

那還等什麼?西夏這名老兵說明天早上襲擊,我就明天黎明發起進攻吧。

看了看天色,三更未到,召集軍隊,一路疾行。

趕了幾十里跑,琉璃堡巨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正是黎明時分,也是一天當中天色最黑的時候,北風吹,風聲似狼嚎。

月黑風高夜,正是殺人時。

張亢一揮手,宋軍站住。張亢抬頭看著琉璃堡,藉著風聲,能隱隱地聽到風聲裡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冷風似刀,幾個守值的敵兵圍在篝火前,互相摟抱取暖,腦袋垂了下去,大約也進入夢鄉。張亢低喝一聲:「殺。」

宋軍迅速的向琉璃堡衝去。

新的傳奇再次華麗麗的拉開帷幕。

第三百六十七章 君子,君王是兒子(四)

鄭朗腦海裡還有一些磚家對此戰西夏失利的評論與歎息。大大的民族英雄,打成這樣,怎麼能不讓人傷心!

其實元昊這樣打,是狗糞!

兩千多里的防線,對於宋朝來說是漫長的,但對於西夏來說,同樣是漫長的。

史上范仲淹、張觀與龐籍十月初才兼赴三路,身為各路部署兼本路馬步軍部署經略安撫沿邊招討使。然而府麟路戰役一直持續到臘月才結束,兩個月時間,四路長官皆沒有作為。

若是范仲淹有作為,與龐籍做一個小配合,西夏人的鹽州、洪州、宥州就能被攻陷,若是張觀有作為,整個天都山、韋州城、鳴沙城,甚至靈州都在宋軍攻擊範圍之中。若是龐籍有作為,戰到最後,元昊數次慘敗,再來一支生力軍,元昊能將十幾萬軍隊帶回三分之一,那就謝天謝地。

此時陝西緣邊各路,非是彼時各路,每一人手中皆握有無數大軍。

定川砦之戰,幾人再次犯下錯誤。

這一戰持續時間短,然而斥候消息會有多快?龐籍至少能騰出二十天以上的時間,從容乘元昊將主力軍隊帶向南方時,與府麟路的折家軍聯手,向銀州與石州發起進攻,甚至可以渡過無定河,向夏州發起一次像樣的進攻。

也許說他們是文臣,軍事修養差了,想不到這一戰略來解釋。

但能從他們身上看到中國官員的一些缺點。

多數時候內戰是龍,外戰是蟲,消極防禦,苟安求和。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明哲保身。

一人是龍,三人是蟲,不知道配合,各自為戰。

除張觀外,其餘幾人算是好的,但能找到三個缺點中的一個或者兩個。這才讓元昊這種豬一樣的打法,居然每一次得逞。

可是此次不會,一張巨大的蛛網已經漸漸拉開。

……

鄭朗密切關注著府麟路的戰事。

接到斥候稟報後,一顆心才安定下來。

只要張亢去了府麟路,那麼此次大捷便有了。

在這之前,也發生一些零碎的戰鬥,滅藏三族看到宋軍在築細腰城,感到危機來臨,糾集三族壯丁,反撲細腰城工地,但失去了西夏人支持,他們又算什麼?

連續進攻三次,丟下幾百具屍體,敗了回去。

與鄭朗無關,是在范仲淹境內,由蔣偕指揮的反擊戰。

但沒有想到他讓何儼去嵐州察看府麟路戰事,讓一人產生不快。

在嵐州境內,非是在太原,似乎與楊偕無關。可是楊偕產生聯想。

你在涇原路,也不是在延鄜路與太原,府麟路發生的戰事,關你屁事。

他心中又有鬼,認為鄭朗是刻意派人來嵐州察看情況,想針對自己,於是先發制人。

上了一篇奏折,彈劾鄭朗市易法。

屯田沒有說,范仲淹在做,龐籍也在做,形式不同,但性質差不多。無奈,從江南將糧食調動到陝西,路途太遠,損耗太大,朝廷財政吃不消,最好從當地解決。

不但要吃的,士兵為了御寒,還要喝酒。這個酒不是水釀成的,也要糧食釀造。

有誰敢不讓士兵吃酒,有的大臣本人就有很好的酒量。自己在吃酒,不讓手下吃酒?

專門彈劾市易。

事實若不是因為戰事危急,想找市易法麻煩真的容易。

首先他說了桑弘羊,桑弘羊改革要旨便是鹽鐵、平准、均輸。這次改革,甚至不及王安石,名義是不斂於民,實際是變相的斂賦於民,於商,於大戶權貴。

好處便是漢武帝窮兵黜武,國家空虛,因為桑弘羊的改革,使國家順利渡過危機。

壞處是給各個階層造成沉重的負擔。後來為霍光將全家殺完。

事實漢武帝也看到改革給國家帶來的困擾,僅是國家財政危機時,實施兩次,一旦渡過危機,均輸法立即中止。

這就是最早的均輸法。

不會說好處,只說壞處,鄭朗的市易與桑弘羊有所不同,但是核心思想十分彷彿,甚至於比均輸法更激進。只不過區別鄭朗僅在涇原邊境實施,桑弘羊於全國實施。

正是這個邊境,才使得市易法種種弊端無限的降低。

楊偕自動忽視,不說弊端降低,而說前方作戰,軍機危急,鄭朗沒有得到朝廷允許,挪用朝廷撥下來的軍款經商,使士兵逐利忘義,軍心渙散,危害前線安全。

想戴帽子,十分容易的。

但楊偕也知道,如今國家財政困難,僅憑借這一點是打不倒鄭朗。

於是說了最後一條。

是得到錢,但這個錢不是用來為減少國家財政壓力,而是用來收買將士之心。再看看那個官職,部署兼本路馬步軍部署經略安撫沿邊招討使。馬步軍部署是掌管所有軍隊,經略使是掌管民政財政,安撫招討使是主管軍隊調動。

試問涇原路的民政財政與軍政權利,還有什麼不能管的?

而這個奇怪的職位正是鄭朗首倡提出,又親自去了渭州,統領三軍,如今又不顧國家安危,用經商的錢收買軍心,他要做什麼?

別要問相不相信。

只要往唐朝藩鎮割據上引,連呂夷簡都會惹一身騷。

奏折到了京城。

此時鄭朗奏折同樣也到了京城。

這篇奏折寫得很長,講市易與屯田的利弊,皆是權宜之計,不能在全國推廣,包括屯田,以後除了弓箭手田外,其餘必須交給百姓耕種。國家不能貪這個錢,陝西產了糧食,就等於省下大筆的經費。

又說了三白渠與契股。

朝中雖有人仍提出異議,但大多數人同意,無他,實在缺錢。

造成缺錢主要是西北,西北用錢的地方,一個是兵器盔甲的消耗,士兵的補貼與軍餉,建寨堡的費用,傷亡將士乃家屬的撫恤,另外就是糧食後勤的費用。最後的費用占的比例還不少。

只要陸續出現一些屯田與三白渠,陝西糧食會最大限度做到自給自足,僅此一項,一年就可以省去幾百萬貫。

打到現在,也不會有人認為三兩年內讓西夏亡國,有可能繼續打下去,十年二十年,或者最後和解,和解西北還是要駐紮大量軍隊進行防禦。

就是沒有戰爭,這些耕地出現,對陝西民政也有幫助。

於是開始商議契股出售事宜。

鄭朗做了前例,執行起來不難,一份敕書下達,讓全國的商人參與,寫一個小紙張,我給多少錢,將錢集中起來,按照出錢的比例分配下去,再給契股,收錢。再大的豪強,也不敢與朝廷開玩笑。

錢帛便從豪強大戶手中斂來。

當然,以後也要按契股分攤所得,否則這麼多大戶吵將起來,誰也吃不消。

就接到楊偕奏折。

別說,還是有市場的,沒有人說鄭朗學安祿山,但有人提出質疑。朝廷已經給了那麼多軍費下去,為什麼還要用市易的錢進行獎勵?

小數額罷,十天兩萬貫錢,一年多少萬貫?

有這樣練軍的嗎?

全國都像鄭朗這麼學習,養一百多萬軍隊,得花多少錢?

別的不說,其他三路軍隊將士心中就會失衡。

於是呂夷簡讓小吏謄抄了副本,發向涇原路,責問鄭朗為什麼要這麼做。

呂夷簡不是惡意,責問是假的,而是提醒。

他與富弼、歐陽修、尹洙等人勢不兩立,包括范仲淹在內,雖然為了國家隱忍,但對范仲淹心中也不會很快活。

對鄭朗不惡,察言觀色,以他的聰明過人,或者老奸巨滑,能看出鄭朗雖不是他這一路子的人,但也不會是范仲淹這一路子的人。又因為兒子的關係,暗中相助一把。

奏折副本轉到渭州。

這時鄭朗已經準備開戰,接到這個副本後,勃然大怒。

楊偕的所做所為,他看得很清楚明瞭,但官場就是這個樣子。或者說龐籍與范仲淹、韓琦做得不好,可換誰來,比他們做得更好?

而且府麟路表現十分神奇,不會影響大局,於是沒有說,只記錄各個將士的戰績,以便戰後能替他們討還一個公道。

既然想招惹我,那麼就看一看誰厲害!

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

不管怎麼說,楊偕讓他噁心了。

再次解釋,反正戰役來臨,說了斥候的事。康德輿回去,估計朝堂也聽聞了。

斥候將消息帶回,自己無法判斷其真假,只好派人通知府麟路做安排。但府麟路事關到朝廷西北最重要的一扇大門,怕這些大臣看不懂,更怕趙禎看不懂。

舉了一個例子,唐朝軍隊有多強大,都懂的。為什麼屢次三番讓突厥人入侵太原、嵐州?

我朝軍事弱到這份上,建國以來,有幾次讓羌人,與契丹人兵臨太原城下?

為什麼?因為想從北方與西北入侵太原,一扇門是代州雁門關,一扇門是府麟二州。建國以來,府麟二州發生多次激戰,正是因為此故。一直未失,太原在後方保證了太平,京城同樣也安全了。

這樣解釋,就是苗貴妃大約也能想明白!

所以折家數次要求內遷,朝廷不允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府麟路必須要救,可自己在涇原,鞭長莫及,想救,只能採取圍魏救趙的辦法。

然而朝廷此次雖派來許多士兵,新兵經驗少,有許多老兵弱兵,不是我一個人在裁軍,范仲淹在做,龐籍也提出要求朝廷裁減矮小老弱士兵,增加戰鬥力。

想要實施圍魏救趙之策,必須深入敵境,對敵寇進行一次狠狠的打擊。那麼臣必須手中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不但數量要多,還要精。精在何處?只好及時的訓練。時間太短,練不出,只有出重資進行刺激。

這是暫時的,一旦戰鬥力跟上,隨時會中止,這些財帛依然用在節約朝廷軍費上。

至於這個官職,也是為了各路能迅速因地制宜調動軍隊,以及財政物力支持,抗擊西夏入侵。也是暫時的,不用楊偕說,一旦戰事緩和,我也要主動提出來,取消這一官職。

說我割據,有沒有看地圖,下面有吐蕃,上面有西夏,在這個夾縫裡僅擁有渭原涇與兩個小邊戎軍的地盤,想要割據,存在這個想法的人腦袋瓜子是不是壞掉了?

然後說了軍事計劃。

別問我為什麼練軍,馬上我就要打了,出擊天都山,賞移口,韋州城,鳴沙城,將戰火蔓延到敵人境內,看一看以後元昊還敢不敢隨意舉全國精兵,肆無忌憚的攻擊我一處。

然後說了君子。何謂君子,君子是有才有德的人。何謂有德,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

我達不到這一標準,不是君子。

楊偕以君子自稱,因此我想過,楊偕為什麼自稱為君子,他做了什麼?

與夏竦不和,胡說八道,導致西北兵力單薄。

害怕延州丟失,有人追究他的責任,偽造詔書,其不得有功,事後卻以有功自誇。

府麟路將士包括高繼宣的援兵,甚至將王吉帶的押糧軍算上,也不過兩萬餘人。卻要面對十幾萬敵人鐵騎的進攻。陛下詔楊偕於關健時候,出知太原,正是希望這個君子力挽狂瀾。

但陛下下詔讓他出兵援助,他做了什麼?

讓朝廷不顧幾萬對陛下忠心耿耿,正在浴血奮戰,守衛疆土的將士性命不顧,讓朝廷不顧將來國家安危,讓陛下將這個最重要的西北大門丟失。試問,一旦丟掉府麟路,西夏可以隨時與契丹側應,進攻代州,或者隨時跨過黃河,進攻嵐州,直逼太原,腹背受敵,國家怎麼辦?

又說訓練軍隊,不得擾民。

府麟路到了生死危急關頭,等到他將軍隊練好,是十年還是二十年,難道一個小小的府州與麟州能堅持西夏舉國之力十年二十年時間?

請問陛下,諸位大臣,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為什麼楊偕要這麼做?

原因很簡單,貪生怕死!

但也不用說了。

可是我明白一件事,難怪朝中君子那麼多,其他的君子我不知道,但楊偕的君子,我是知道了,君子,君王是子也。

聯在一起,也就是君王是兒子,君子是君王的老子。

事實他們的目標也正是想讓皇帝做一個傀儡,一個聽話的乖兒子。

宋朝稍稍好一些,特別是明朝。

多數人說皇帝不好不好的啥,但有幾個人反思過文人這種猖獗所帶來的後果?

你不是老子,怎麼敢公開做出這種欺上瞞下的事?貪生怕死,還要戒告教訓趙禎一番,皇上,你要愛民啊。

寫到這裡,鄭朗笑了。是被楊偕活活氣樂的。

然後將劉真等人的關於府麟路戰鬥過程,各個將士的戰功記錄,一道放在奏折裡,打好火漆,送往京城。

但沒有用加急信,而是用了普通的信奏方式,發向京城。

刻意將速度拖慢。

這樣,即便朝廷進行反思,支援府麟路,也到了第二次兔毛川大戰後。否則不知道派出那一個庸將前來,一旦是庸將,會讓元昊打一個漂亮的野外戰,自己這封奏折就產生了失誤。

讓它慢下來,即便是庸將,兔毛川二次大敗後,自己進攻西夏,元昊軍心渙散,元昊也沒有心情圍奸這一支宋軍。甚至若派的人手得當,與張亢能在元昊匆匆忙忙撤退時,做一次漂亮的追擊戰,擴大戰果。

看著手下將奏折送向驛站,鄭朗看了看妻子與兩個女兒,說道:「我要去前方,你們在渭州城中,不得外出,知道嗎?」

「知道,官人,你要保重。」

「嗯。」

「官人,別的長官也沒有上前線,為什麼你要上前線?」四兒不平的說。

「所以別的長官沒有打勝仗。四兒,你想一想,當年為什麼澶州城下能將契丹逼和?正是御駕親征,所帶來的士氣。前線將士越是怕死,越容易戰敗,越會死。我去了前線,僅是一個鼓舞士氣,也會增加勝利的可能。」

但四兒還是不捨。

鄭朗在她小嘴唇上吻了一下,又親了親兩個女兒,然後披甲上馬,離開了渭州。

但對於這場戰役,鄭朗並不擔心。

自己指揮能力也許欠缺,可有人,有老種,有狄青,還擔心什麼?

兵力更是如此。

西夏人是有五十萬軍隊,逐一得到證實。

元昊抽出十五萬人,在河西走廊與沙州又駐紮了數萬軍隊。還有,但在陰山下又留有一些軍隊。賀蘭山下與興州城中的軍隊,多半幫不上忙。實際面對的只有靈州以南,鹽州以西,惟精山以東,這一範圍的兵力。

若是正常情況,這一帶也分佈著十幾萬軍隊。但如今沒有,最少縮水三分之一。

並且他們不在一處,與宋朝軍隊不同,宋軍軍隊就是軍隊,成編製的,西夏因為國家貧困,成正式編製的軍隊很少。大多數平時為牧人,或者為農民,到戰爭時才轉換成士兵。

想將這些人轉換成士兵,再集中起來,得多長時間?

也就是自己面對的只有五六萬分散在各處的敵軍。

等到西夏大軍糾集起來,或者元昊回來,自己早就結束戰鬥。

王勇也帶回第四封情報,同樣證實此點,不敢細細觀察,但各處軍營兵力在嚴重縮水,除一些州城外,各砦各營中士兵很少。

築細腰城也能反應,若是兵力雄厚,難道西夏人眼睜睜地看著細腰城築成功?似乎史上范仲淹築細腰城雖成功,可是西夏軍隊曾發動過不停的騷擾。還是范仲淹使計,將軍隊調走,細腰城才築成的。這也證明了西夏軍隊在南邊的薄弱。

至於最後能取得什麼戰果,只能看府麟路能將元昊拖到什麼地步了。拖得時間越長,這次出擊所取得的戰果會越大。

風蕭蕭兮河水寒。

雖今年氣溫沒有去年寒冷,地處西北,呼嘯的西北風也吹來陣陣涼意。

鄭朗忽然扭頭看了一眼東方。

楊偕這個君子他一直看不慣,上次沒有將他踩死,這次奏折呈上,再有一個大捷,能將個偽君子徹底拍死吧。

喝了聲:「駕!」

小青帶著身後的侍衛,向鎮戎寨方向撒著蹄子小跑。

一行人漸漸消失在渭州城外天際處,天際處滿山枯黃,殺氣凜然。

第三百六十八章 花一樣的開

幾天後,張方平、滕宗諒、葛懷敏、種師衡、狄青與鄭朗在鎮戎寨齊聚。

也就是現在涇原路最主要的幾個大佬。

鄭朗讓他們坐下,搬出來一疊文書,看著袋子上的字,分發給諸人,說道:「大家先看一看。」

是他與老種商議的聯防制,方法是鄭朗想出來的,老種提供了參議。

謀事許久,鄭朗發覺老種真的很好用,有此人在身邊,彷彿三國時劉備遇到諸葛亮,很有那種如魚得水的暢快感覺。

幾人開始看。

這種聯防制其實就是堅壁清野的演化版。

弓箭手在其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具體步驟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一萬名以下敵軍入侵,前線放進來,以各寨砦為中心,弓箭手設頭目,以朝廷軍隊為主,弓箭手為輔,進行層層捕殺。

並且沿邊弓箭手多蕃子,他們自己有戰馬,速度上不會比敵人差。

但不會直接正面參與,而將狩獵的一些佈置拿出來,比如挖陷阱,設套鉤,放冷箭,怎麼陰的,就怎麼玩。

前一段時間,鄭朗刻意為此做了一些針對性的訓練。

這種可能性極小,元昊軍隊實際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強大,他不會僅放一萬人前來入侵,那不叫入侵,是給宋軍送點心來的。

這個方案是預備方案。

第二部分才是正式的方案。

敵人入侵數量達到一萬名以上的軍隊。

鄭朗將涇原路三州兩軍劃成若干個區域,每一個區域以各堡砦為中心,各個堡砦管轄著下屬數個村寨。

第一線自蕭關到沒煙峽中端為線,也是宋朝的轄區,鄭朗如今等於主動放棄了。但這是戰略目標,並沒有真正放棄,不時派出斥候巡邏。第二線從天聖寨開始,往南也是宋朝的真正控制區域。第三線以鎮戎城到東山寨開始。第四線自原州中北部到涇州大部、渭州北端開始,往後便是涇原區屯田區域。一旦敵人將戰火蔓延到第四線,那會非常糟糕了。

所以決戰必須控制在第四線以北的區域。

先是堅壁清野,一旦敵人入侵,第二線離敵人太近,要迅速撤離,由弓箭手帶領,帶著貴重的細軟,以及牛馬羊,這是活動的,只要速度快,容易帶走,笨重的家俱一律丟下不能要。迅速進入各個砦堡。

進入砦堡後,弓箭手立即配合守城的宋軍參與防禦。

這必須有四個條件。

第一個弓箭手的素質,鄭朗以前實際已經佈置下去,包括他們的任務也做了明確指示。

以訓練為主,不像宋朝其他地方的力役,偶爾也參與修砦鋪路、興修水利事宜,但帶有津貼性質,給予少量補貼,不是無償勞動。和平時,弓箭手可以享受宋朝的新政策,免去其家所有稅務,不過對於這些邊境的蕃羌來說,這項條款意義不大,平時朝廷也沒有向他們徵稅。即便征,數量也有限。發放武器,給予一些補助。後者對於蕃子弓箭手來說,才是能讓他們看重的。

享受這些福利的同時,任務便是這兩條。

小股敵人入侵,或者一些投降西夏山寨的叛亂,一些盜賊的騷擾,配合官兵剿滅。大股敵人入侵,率領族人迅速入寨避難,拿起武器,站在城頭上進行反抗。

西夏沒有衰弱,鄭朗清醒的繼續將宋軍定位在防禦上。

以防禦為主,這些弓箭手作用便能發揮。

第二個便是水源。

宋朝各寨砦多是沿河而建,也是為了水,河邊多平川,也適宜建城。

鄭朗來到涇原路後,又做了一項新舉措,多挖護城河,從護城河又引暗渠入城。不會出現後來南京以秦淮河做護城河的規模,但有之,會比沒有強。就算自己今年不發起一次進攻,西夏此次入侵麟府路,也是元氣大傷。最少到明年秋後才能恢復。

這一年多時間,河水對土壤進行滋養,並且又是活水,就會改變地下水的結構。敵人將寨砦圍困,有勞力將護城河水切斷,並且全部用土填上,城中還可以用挖井的方式,取地下水作為飲用水。

很重要的一條。

今年麟州一戰,因為水差點出現大問題。明年定川砦正是因為水,才導致大敗。

但定川砦鄭朗一直沒有動,那是刻意留下的缺。

第三條便是糧食。

一旦居民進入寨砦,會攜帶大量的牲畜。不過用來做糧食太可惜,現在是缺少糧食的,若不缺少,打算一斗小麥售價五十文,一斗粟售價三十文,算是天價。商品真正流通起來,一頭牛到了長安,就可以賣出三緡錢,能換回一百斗粟。但一頭牛能割多少肉?

其實隨著市易法產生,已有大量牲畜,隨著商品交易,源源不斷向中原流通。

所以各寨砦必須預備糧食,今年有些困難,到明年秋後,屯田糧食上來,再加上朝廷的供給,糧食緊張局勢會緩和。那麼各寨砦就會得到充足的糧食預備。

新糧上來,陳糧又可以通過交易,與蕃人換回物品,帶回中原。

現在一切草創,想要實施這個聯防計劃,還有些困難。但能執行了,這是鄭朗怕萬一的,所以事前公佈。天知道元昊回來後,會不會因為自己入侵,而不顧國力發瘋的進攻涇原路。

第四個便是得有一支強大的斥候隊伍,若是象好水川之戰,敵人都摸到好水川埋伏,居然無一人知道,那麼這個計劃再嚴謹,也失去它的意義。

鄭朗來到涇原路,迅速將這個漏洞彌補過來。他對斥候重視程度,幾乎令人髮指。

然後是第三線,這一線時間更長,可以根據情況,適度地用牲畜將糧食也帶回各寨砦。

總之,一切是為了減少元昊的供給來源,特別是食物。

除非元昊一個寨子一個寨子地發起進攻。

但實施聯防後,每一個寨子都會得到大批百姓,不但百姓中有弓箭手,有的百姓組織一下,可以當作臨時民兵使用,實力比以前單純的宋兵防禦會強得多。

那麼元昊每攻破一個寨子,都會讓他出現大量損耗。

同時也延長攻破的時間,其他地方的宋軍不是吃素的,到時候元昊會十分頭痛。

對於當地羌人來說,這也是一種對他們生命安全的保障措施,也會比較受歡迎。

至於第四線,根據情況行動。

一旦戰局蔓延到第四線,情況凶多吉少了。除非元昊不計後果,強行往第四線闖。只要宋朝主力軍隊不敗,元昊闖入第四線後果會十分嚴重的。後路一封,元昊的軍隊會有來無回。

這是今年的計劃。

明年還有計劃,到明年有市易與糧食,涇原路情況會更好一點。

再向朝廷請求大批炸藥,除了必要的道路外,炸山鑿嶺。讓整個涇原路形成一個個很小的封閉空間。

這個靈感從唐朝政策得到的啟發,唐朝為了不讓百姓流動,有的州府刻意將道路毀去,用來阻止百姓出境。這是一種倒退的政策,但邊關與中原不同。邊關主要是防禦,這些封閉的小空間,會讓元昊更加頭痛。

攻,要道上宋朝有寨砦防禦,即便攻破,四周沒有通道,會隨時讓宋朝借助地勢,或做防禦,或做包抄,將他的軍隊陷死在這裡。

一旦計劃執行,涇原路會比環慶路更加難以攻打。

「為什麼今年不執行?」滕宗諒問道。

這個方法好啊。

「沒有財力,到處缺少錢帛,朝廷財政已出現危機了,更不能指望朝廷。再說,僅是一種理論,涇原路總體地形不如鄜延路,更不如環慶路。所以今年主要任務是屯田與練軍。」鄭朗說完,心中歎息一聲。

包括滕宗諒在內,有許多所謂的君子們,還是有些能力的,比如范仲淹,韓琦,富弼、尹洙,他們一旦到了地方,如魚得水,每一個都能做出很好的政績。

但進入朝堂,全部糊塗。

聽到財政壓力,滕宗諒不能作聲。

「麟府路一戰,也許你們也聽說了。此戰元昊損失慘重,為了樹立士氣,明年秋後他們恢復過來,還會向我朝發起進攻。府麟路也許會再次進行一次試探,看府麟路經過他們催殘後,有沒有反抗的力量。若有,他們會及時停止對府麟路的進攻,那麼只剩下三處。環慶地形複雜,又是范仲淹主持。元昊不敢冒這個風險,向環慶路發起進攻。然後是延鄜路,我去年在延州修了數寨,相互形成聯防,范仲淹再次補了數寨。但是一種理論上的聯防,所以今年西夏軍隊依然衝到延州城下。這會刺激龐籍,我已經得到消息,龐籍再次在修寨砦。實際此次西夏進攻,是為了配合元昊的進攻,拖延延鄜路軍隊,不讓他們馳援府麟。兩三萬敵寇就想拿下延州城?當真延州城是豆腐做的?一旦各寨砦陸續修建,再有延州北面的地形,想攻打延州很不容易。那麼只剩下我們涇原路。」

鄭朗說到這裡,將大地圖掛了起來,說道:「諸位,你們看,我們涇原路雖有山,但總體地形平坦,除了古長城外,幾乎無險可守。可這道古長城……」

鄭朗搖頭,別當真。除非進行大修,許多城牆在隴山上穿行,大修不知道得花多少人力財力,不值。

而且修後同樣還是要派兵駐守。

一修,宋朝以後很有可能就以這道長城為界了,這種保守鄭朗更不喜。

除非將幽雲十六州收回來,將那道長城修葺,會起到阻止遊牧民族南下功能。事實清人入關,若沒有吳三桂之助,明朝那有那麼容易亡國的?至於李自成,那人與黃巢、方臘一樣,純粹是王八蛋。

有種別逃,學學人家崇禎,戰敗以死謝罪天下。

又說道:「除非我們從現在起,強行毀去道路,寨砦建設完畢。但財政跟不上,時間來不及,所以必須做預防。這就交給你們了。」

葛懷敏問:「為什麼交給我。」

「麟府路危險,我想率軍對西夏發起一次偷襲,所以渭州城你給我看好了。」鄭朗輕描淡寫地說。

如今他與葛懷敏矛盾激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將軍事計劃全部公佈,萬一葛懷敏公報私仇,向西夏人秘密出賣情報,此一戰,將會凶多吉少。

滕宗諒懵懂不知,葛懷敏一樣,以為鄭朗還是象襲擊白豹城那樣,發動一次小規模的襲擊。

至於用到幾萬軍隊嗎?

葛懷敏嘴角露出一絲譏諷。

一會兒葛懷敏開始發作。鄭朗繼續說道:「為了此次偷襲,我還要從鎮戎寨與德順軍抽調一萬軍隊,必須從後方填補一些軍隊,對鎮戎軍與德順軍進行協防。」

然後開始調動軍隊。

葛懷敏嘲笑道:「鄭知州,僅是一次偷襲,需要五萬大軍嗎?讓我前往吧,五千人足矣。」

讓你去,五十萬人也不足矣!

鄭朗淡淡道:「葛副使,你想與我搶指揮權嗎?」

你比許懷德勢力更大,可俺不是張亢!

老種皺了皺眉頭,鄭朗是文官,又是一把手,皇上的寵臣,葛懷敏來頭雖大,也拿鄭朗沒有辦法。

可是將相不和,終是隱患。

老種勸了鄭朗好幾次,讓鄭朗稟報趙禎,將這個人弄走,鄭朗又不聽,不知道鄭朗打的什麼主意,然而看到這種情況,老種感到有些不安。

鄭朗撕破臉說了這句話,葛懷敏臉漲紅了,不能作聲。

鄭朗也努力的控制著矛盾惡化,語氣軟了下來,說道:「雖是偷襲,我也想將規模弄大一點,不然元昊不會震驚,起不到側應作用。又有許多新兵,沒有上過戰場,權當是練一次兵。為什麼非要將自己弄到險地呢?求一個平穩,求一個太平,豈不是更好嗎?」

似乎有理,但葛懷敏更不屑。

沒有作聲,聽著鄭朗調動物資,心裡面卻在琢磨,如何利用這件事,向京城打打小報告。

鄭朗沒有理他,調動完畢,鄭朗說道:「散吧。」

諸人散去,鄭朗與狄青老種騎馬直奔天聖寨。

剛行不遠,看到一個村寨邊有村民在耕地。

鄭朗勒住馬,看了看,神情有些不悅。

宋朝的農業很奇怪,以兩浙為龍頭,精耕細作程度讓人發指,產量也很高,甚至出現畝產七石的高產田。其次是江南東路,兩淮,河南河北,益州。但峽州與湘江以西、嶺南、利州路、梓州路、夔州路山區,還存在原始的刀耕火種。

造成這情況有多種原因。

地形問題,比如山區、鹽鹼地、旱地,精耕細作不值。

地廣人稀,只能廣種薄收。

少數民族文明不發達,又是以牧獵為主,耕作為輔的生活方式,耕作落後。比如涇渭兩州,本來是中國農業最發達的邊緣地區,因為吐蕃入侵,遊牧民族漸漸代替漢人,也使整個地區農業水平下降。

許多地區水土肥沃,刀耕火種可惜了,然而官員不作為,於是先進的農業生產方式沒有得到推廣。

鄭朗來到涇原路,首先帶來了兩浙大量先進農具,包括鼎鼎大名的曲轅犁。

到了渭州,又讓工匠仿造,在涇原路大力推廣。

屯田後,也打算以後交給當的蕃子,一是便於同化,二是防止侵並。

此時宋朝侵並十分嚴重了,自己努力的從大戶手中將田收回,但是一人力量有限,收回的很少,吞併的更多。有的官員侵佔的田地能達到千頃,幾乎是一個萬春圩的耕地面積。

往後會更嚴重,秦檜蔡京等奸臣,吞併的田地讓人無法計算。包括陸游的兒子陸子遹,僅一次奪人田地,就達到一萬八千畝。究竟他用非法手段巧取豪奪了多少田地,又是讓人無法計算的。另一個有爭議的人物韓侂胄被史彌遠殺死,共收米七十萬觸,錢一千百萬多萬緡,無數田莊產業,若是考慮到清朝銀子購買力下降因素,這份財產已不比嘉慶查沒和坤的財產差多少。

於其以後坐視屯田是朝廷之田,可以輕鬆地為官員侵吞,不如索性還之於民。

江南圩田,他也是這麼做的。

蕃人自己學習耕種,鄭朗更歡迎。

但這裡,屬於第二防區,鄭朗卻不想出現有多少耕田。

來不及轉移,算來得及轉移,耕田多,到秋收來臨之前,元昊南侵,正好用它們來做軍糧。狄青說道:「鄭相公,我會派人阻止。」

鄭朗想了一想,道:「不用,但不要去倡導。」

說完勒馬奔向天聖寨。

……

看著眼前一百餘人,鄭朗徐徐說道:「這一戰,你們的功勞會最重。若是犧牲者,家有親人,我會撥出錢帛,贍養他們。如果有子女者,我會派人將他們送到中原安置,是男兒,我會讓他們娶最漂亮的漢家女,若是女子者,我會讓她們嫁到富足的漢人家中。」

皆是派出的斥候。

不是在宋境內活動,這些人將化作獵戶,散佈於天都山、韋州一直到鳴沙城,甚至到靈州城下。

因此此行十分危險。

在此之前,為了人選挑選很久,前段時間派游騎遍佈天聖寨北方,也是在暗中考察這批人選。

甚至對其家世也做了暗中調查,保證祖宗三代都是絕對的親宋派,家中負擔不沉重,否則又會帶上心理包袱。但所有人都是當地的羌人。西夏境內有漢人,畢竟少,派漢人過去,會十分顯眼,容易暴露。

然後一一拉手,說道:「保重。」

這些人也十分感動,這樣的高官,以士之禮相待,怎能不經死相報呢?

士他們不懂,心中想法差不多吧。

然後鄭朗站在軍營前,默送著他們背弓騎馬,消失在天際處。

隨後宋軍開始行動。

先是狄青與趙珣各帶著一支騎兵,一南一北,順著沒煙峽,徐徐散開,一個向南彎曲,一個向北彎曲。

再次勸留下的百姓離開此境。

離開者,由朝廷撥出一部分佈帛與糧食,讓他們安全渡冬。

還是以規勸為主。

然後分出十幾支軍隊,沿著狄青與趙珣兩軍畫出的弧形內側,再次綻放出來。這次動作就比較粗暴了,恫嚇恐喝,全部出來。

還會有一些部族不願意離開。

少數部族的確是不想遷移,但大多數部族那是真正心向著西夏的。

但在宋軍的恐嚇下,許多部族抱著惹不起躲得起的想法,潛入深山老林裡面。

鄭朗也不想剿滅,兩國歸屬問題十分複雜,另外還準備給他們最後一次機會。這是逼一逼,將他們逼走,不會對西夏人通風報信。

率領中軍緩慢從天聖寨開撥出來,向沒煙峽挺進。

若從天空鳥瞰,此時宋朝軍隊就像一朵劍蘭,在慢慢地綻放著。散出的各個隊伍是花瓣,中軍則是一個巨大的花柱,瑰麗無比的在一百來里方圓緩慢開起。

宋朝真正意義上的反擊戰,隨著這朵花開放出來,終於拉開帷幕。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天都石窟(上)

中軍徐徐來到沒煙前峽,這裡地形十分險惡。

後面是葫蘆川,南邊是鎮戎寨,以及須彌山,在須彌山那一端還有一條更險惡的道路,那是石門峽,也就是百姓嘴中的沒煙南峽,而沒煙前峽,又被稱為北峽。

向北便漸漸深入西夏人境內,向西便是天都山。

以前一直沒有人注意。

鄭朗提出後,老種馬上看出這裡的戰略地位,曾建議於此築城。

鄭朗否決,其他三路不配合,僅自己一個涇原路於此築城,也就要以一路兵力與西夏舉國兵力死磕,只要築城,元昊必須得死磕,會產生什麼樣結果?

老種歎惜一聲。

也無奈,只能同意鄭朗的做法,壓縮空間,最大限度消耗西夏的國力與兵力。

但此刻,陸續有很多百姓從北方而來,在將士帶領下,奔向南方。

這次開了一朵花,宋軍軟硬兼逼,使得天聖寨北面的諸寨,再次大規模向渭州南遷。

但鄭朗並沒有對他們真的動手。

民族政策,還得以安撫為主,比如滅蕃等三個羌族,最後也歸順宋朝。

能拉攏是最好的,一旦開始仇殺,這是真正的邊民,離西夏境內咫尺之遙,會隨時潛入西夏境內。因為仇恨,將會成為西夏人的死忠,成為西夏的折家軍。

使用暴力,只有到萬不得己的時候。

就像元昊屠豐州城,結果是很可怕的,自此以後,府麟路活下來的百姓,他休想再招攬。

想到這裡,低聲對身邊侍衛吩咐一句,侍衛下去傳令各軍,只要這些百姓進入天聖寨後,勿必要對他們善待之。

軍隊再次紮營。

天色將暮,滿川黃草,樑上一片血色。

遠處地平線上出現一批人馬。

到了近前,范純祐翻身下馬。自今年準備來西北,鄭朗將幾個學生全部打發出去,王安石留在江寧,從前年起他父親王益身體就一直不大好,於是讓他留在江寧服侍父親。嚴榮留在京城,范氏兄弟還給了他父親。

反正我也在前線,大家彼此彼此,你們還是回父親身邊,受受他德操的薰陶吧。

事實范純祐去了范仲淹身邊,替范仲淹做了許多事,成了范仲淹重要的幫手。但與歷史吻合,為了替父親分擾解難,留在西北,沒有去參加解試。

但范純祐對鄭朗還是十分敬重的。

這些年不但跟著鄭朗學了許多儒家的學問,還學了做人,做官,躬身說道:「見過鄭大夫。」

「我聽說你也在細腰城?」

「嗯。」

「怎麼……?」

「是聽到鄭大夫親自來到天聖寨,又出大軍於沒煙峽,於是我趕了過來。」

「是你父親對你說的?」

「是。」

鄭朗一樂,自己這麼大動靜,范仲淹多半心中也猜出一些。

還是沒有指望范仲淹,軍事理念不一樣,說了,范仲淹也未必出兵配合。就是配合,也有限,離府麟路更近,元昊一旦回兵,范仲淹的援兵首當其衝,自己還會為其分心。

可是對這個曾經的學生態度很好奇,問:「范大郎,我若出軍主動進攻西夏,你是怎麼看的?」

「鄭大夫,果然想要攻打西夏?」

「難道你不贊成。」

「我也不知……道。」范純祐嚅嚅道,又說:「鄭大夫,務必要小心。」

「我做事一直很小心。」鄭朗道。

趙珣要求他帶隊發起第一戰,鄭朗便給了他一張紙條。第一戰攻擊為輔,吸引敵人前來埋伏圈為主。不但要攻擊敵人,還要擄一批人過來,於是派斥候仔細地察看,各個路段騎馬會需要多長時間,步行會需要多長時間。也就是撤退時,一邊押著擄來的百姓士兵甚至和尚,一邊還要計算撤完每一段需多長時間。不能快,也不能慢。

並且身後很有可能會有幾萬敵軍糾集,隨時能趕上來。

這可是一個高難度。

趙珣看了後,大半天未作聲。

鄭朗才說,還是讓狄青親自率領吧。

但趙珣也有一個重要的任務。

這種打法精密到每一盞茶時間都要計算,謀劃的人必須要有智慧,執行的人必須聰明。

可是認真分析,鄭朗還是那種寧肯多用腦筋,寧肯少取得戰果,也勿必穩妥的打法。比如他還沒有出兵,後方就在佈置聯防,預防敵人不會按照他的步伐走,圍魏救趙,從他路直奔鎮戎軍後方。

這種打法勝率高。但是還有缺點,也不能保證百戰百勝,戰場上未知性因素太多了。對統帥與將領要求更嚴格。雖穩,但步步為營,步步要精確的計算,也就不會出現霍去病那種兵去千里的奇跡。

看似以一路之兵,進攻西夏境內,實際小心得另人發指。

勝的機率高,但不會出現王韶那樣奇跡般地大勝。

這就是他小心注定下來的結果。

甚至老種曾獻了一策,兵出天都山,吸引西夏主力部隊,然後派一支精悍的奇兵,迅速撲向靈州城。對物資觀念,鄭朗老種與張亢一樣,除了少量牲畜外,其他的物資能燒不能帶,否則會拖累軍隊速度。

出其不意拿下靈州,放上一把火,將靈州燒得一乾二淨,西夏人會舉國震恐,直接動搖各部對李元昊的忠誠。當時鄭朗忽然想到諸葛亮與魏延的故事,魏延也曾要求諸葛亮出奇兵出子午谷,直搗關中,被諸葛亮拒絕。

因為有無數未知性,鄭朗依然否決。

功成元昊會十分悲催,功不成,自己軍隊會陷入敵境後方,有可能被全殲,鄭朗不敢賭。

包括眼下開的這朵花。

宋軍猖獗,有的西夏將領心動,想要打。然而派出斥候悄悄看了一下,這些花瓣都是騎兵,在不斷流動,難以伏擊。伏擊得不好,會隨時被其他數支花瓣捲上來包圍。

直接攻打中軍,只要一頭扎進來,宋朝中軍防禦,其他花瓣層層裹近,自己兵力又不足,依然還會失敗。

只能鬱悶地看著這個花柱子徐徐進入沒煙峽,向天都山逼近。

「鄭大夫,朝廷送來一份邸報。」

「什麼邸報?」

「朝廷嘉獎大戶李氏借二十萬貫錢給朝廷,又因國家危急,勒令上等戶交納一定科配之額。」

鄭朗愕然。

這段歷史他是知道的,因為打了三年的戰爭,國庫空虛,趙禎將主意打到大戶人家身上。

平常你們這些有錢,越有錢越不向國家交納稅務,朕只能向中貧戶徵稅。如今國難當頭,也到你們出力的時候。

借李家二十萬貫錢,打了白紙,後來給了幾個空頭小官打發。不但李家,還有許多大戶人家,利用科配的名義,強行斂財,多者達到上萬貫,少者也有幾千貫。

能被朝廷盯上的大戶富戶,讓皇帝抹下臉面,巧取豪奪,朕還要你幾百貫嗎?

這是趙禎執政時最有意思的一幕。

似乎真讓他斂了好幾百萬貫錢。

但鄭朗坐下來細想一會,肯定不是趙禎的主意,多半是章得像想出來的辦法。

宋朝人的確有錢,有許多士大夫讀司馬遷《貨殖列傳》時十分不解,司馬遷說樊嘉有錢五千萬,也就是五萬緡錢,說他是高貲。

這點錢就算高貲?那麼宋朝的高貲不要太多。

似不足道!

中人之家財五萬貫甚多,何足傳之於史。

五萬貫財產只是中人家的財富,太普遍了,為什麼要記載下來,流傳史冊?

那麼多到什麼地步才算富戶?中者儲錢三五萬千錢,上者三十萬千錢。司馬光的高貲在宋朝京城只能算是中戶。家產達到三十萬貫經上,在京城才勉強算得上戶。按照購買力計算,一億多人民幣的家產,再扣除高價房的泡沫經濟計算,那麼有可能三億人民幣家產,才勉強在東京城算一個上戶。

真相揭開,十分變態。

這些人家除了一些高級官員,比如鄭朗家,若沒有大事發生,無論鄭家怎麼花銷,積累下來的財富也會十分驚人。

經商,宋朝商業發達,有許多人抓住機遇,一夜暴露。曾有一個掮客,替幾筆大生意做了一個中介人,僅所得的中介費,使他數月間擁資產十幾萬貫。

海客,也多屬於頂級富人那種。

另外放高利貸,受害人甚至有官員。有的官員才開始上任,是低級官員,收入少,招待安家花費大,又要準備行頭,打點上司,於是也倒在高利貸下。宋真宗一看不行,那麼多高利貸商人追著自己的小吏討錢,成何體統,於是刻意下了一份詔書,新及第授官人無得以富豪權錢,倍出利息,至任所償還,所在察舉之。

你們放高利貸收利息,朕不管,但不要打主意竟敢打到朕的官員身上。

放可以,不得收利息,什麼時候他們赴任拿工資了,什麼時候才能還你們的錢。

但有誰將這道詔書當作一回事?

繼續有人中招。

王旦未發達之前,是一個小吏,高官拿的薪水高,但低層小吏薪水也不高,有的一年不足一千貫錢,京城居貴大不易,被高利貸逼得沒有辦法,於是典當自己的馬償還。

章得像同樣也中了招,母親死了,在辦喪事,加上當時他僅是一個知縣,不貪不污,家中不算好,於是借了八百千錢救急。結果他去京城赴任,高利貸商人追著他討要,不讓他從玉山前去京城。去可以,得先將我的高利貸償還。

不但八百緡錢本金,還有很多利息,章得像丟了大面子,還好玉山的寺院大和尚出面,出資替他償還,高利貸商人才將他放行。

所以鄭朗心裡面立即想到這種殺「殺富救國」的辦法,多半是章得像想出來的。

范純祐說的不是佛仇富殺富,而是都想出這種歪主意斂財,國家財政壓力有多大?出戰一定要慎重。

很可能是受范仲淹影響,才產生的這種想法。

鄭朗不以為然。

雖有些出忽他的意料,但因為自己,比史上要好得多。

因於財政壓力,趙禎為了斂得前方所需的經費,默視下面官員想方設法斂財,甚至將老百姓五年六年八年後的稅賦都提前征了上來。

對於那些貧困百姓,這個七八年後的稅能征麼?

但是舉國之力後是什麼結果?

三川口實際犧牲不足一萬人,好水川一萬多人,定川砦七萬人。一次比一次嚴重,趙禎還有沒有打下去的勇氣?

而且殺富也能小殺殺。

除了李家外,其他人家也不多,幾十萬貫家產,斂你幾千貫算多嗎?

鄭朗不鼓勵仇富,財中集中造就許多大資本家,對商業流通會產生好處。但最少得交一個稅,可是他們越是富裕,越有特權,越不會交納稅務。而且有的商人魚肉鄉里,或者放高利貸。這三條皆是鄭朗最痛恨的。

問道:「范大郎,孫子說兵者,國家大事也,不可不慎。為什麼他前去吳國,與伍子胥多次率領軍隊,攻打楚國?幾乎年年戰事不休。」

「為什麼?」范純祐很茫然。

「楚國國家強大,富裕,兵多將廣,百姓人口數量也是吳國的十幾倍之眾。吳國狹小,僅擁有東南之地,南方還有充滿敵意的越國。只有乘楚國主昏臣佞的時候,發起連續進攻,每次擊敗楚國軍隊,都在消耗楚國的力量,使士氣低落,看到吳兵到來,楚軍就會產生害怕。吳國自己雖有壓力,可以從楚國擄掠部分財富,補充自己的供給,又因為一次次大勝,激勵百姓的民心與凝聚力。數年下來,彼消此漲,一舉進入楚國王都。若不是運氣好,若大的楚國會撤底被吳國從地圖上抹去。你再看一看現在,我軍只有一昧被動的防禦,敵人皆是騎兵,始終以多打少,一敗再敗覆敗,十幾次敗下去。我國再富,也被損耗一空,楚國的以前,就是宋朝的以後。」

范純祐更加茫然。

這種理論顯然與他父親的理論有著天壤之別。

鄭朗又說道:「朝廷裡有許多大臣想議和,包括你父親。雖屈辱之,不用打仗了,國泰民安,也不會出現現在的財政壓力。但元昊是什麼人,一頭餵不飽的野狼。你見過誰能將野狼訓練成看門狗的?想要和,必須給他巨大好處,得到這個好處,再次休生養息,恢復元氣。然後繼續攻打,我朝不得不加籌碼。又為了防禦,在陝西諸路派駐無數軍隊。百年下來,我朝必然滅亡,你我的子孫,會成為亡國之奴。」

范純祐瞠目結舌。

鄭朗拍了拍他肩膀,說道:「既然你來了,隨我一道行軍吧。爭取以後超過你父親。」

總之而言,范家四郎沒有一個差的。

拘於局內,不像自己知道將來的歷史,眼界不同,鄭朗對范仲淹保守的做法,並不嫉恨。

嫉恨的是另一些人,楊偕等人,貪生怕死,又十分虛偽。

莫要小視這些人,府麟路的諸將戰功,正是這些君子們,差一點徹底將他們抹殺。

但心中有些小小的不爽,朝廷邸報不定期的發出,既然發到細腰城范仲淹手中,也發到了渭州,葛懷敏這個老小子,居然不派人送來。

先忍著吧。

第二天中軍再次徐徐出發。

眼看十月中旬過去,但鄭朗不急不躁,徐徐西上。

他慢悠悠的,西夏那邊卻慌作一團,到處在調集軍隊,趕赴天都山,準備防禦。

三軍就要出沒煙峽,到了這裡,已經真正屬於西夏疆界,鄭朗忽然命令三軍後撤。

強行捲走大部分各族百姓,返回去了。

西夏諸將氣得差一點噴血,原來是虛張聲勢啊,實際是為了百姓。

一個個恨得牙直咬。

興沖沖而來,不能全部呆在天都山,只好怒氣沖沖的撤回各部。

回去時鄭朗抄了近路,自石門峽去向好水川。未到好水川,施從光押著一些輜重來到中軍,鄭朗將諸將召來,也包括范純祐,等眾人坐下,鄭朗說道:「我軍去又歸,敵人雖虛驚一場,卻更加小瞧我們,也更加不設備。」

宋軍弱啊。

一進一退之間,反而會讓西夏人產生更多的鬆弛。

這種虛虛實實,多做偽裝欺騙的戰術,正是李元昊最喜歡用的,鄭朗幾乎原封不動的還彼之身。

鄭朗又說道:「因此,我準備了下面的安排,狄青。」

「在?」

「你率領七千騎兵,用最快速度衝上天都山,目標……」鄭朗在地圖上逐一看著,最後說道:「天都石窟。」

「咚!」不但范純祐,許多將領全部昏倒。

天都山在西夏地位十分重要,元昊數年前設十二監軍司,其左廂神勇就是駐紮在天都山。三年前野利遇乞領兵五萬駐守在天都山,號稱天都大王。今年春天,元昊正從天都山聚兵十萬進攻涇原路,兵出沒煙峽,前往好水川設伏,大敗宋軍於好水川。

此時天都山沒有五萬人,再扣除一些無法立即召集的百姓,頂多只能有兩三萬人,又分散在各處。比較容易攻打。

但天都山石窟與其他地方有所不同。

這裡多寺院。

元昊信仰佛教,天都山石窟南接蕭關,也是進攻宋朝的前哨與進入中原門戶。於是元昊每次入侵吐蕃或者宋朝,都要到此處寺廟裡燒香拜佛。

然而按照西夏人的傳統,所居下寢,常留一間,以奉鬼神,不敢居之,謂之神明,主人乃坐其旁。

為了防止士兵紀律不嚴,將佛教勝地作為嬉戲之地,元昊又於天都山石窟寺院邊上修了一座行宮。後來元昊於此遇到一個絕世美人,他的兒媳婦沒移氏,上演一出不愛江山愛美人的鬧劇,導致父子反目成仇,給了趙禎一個天大的好機會。不然元昊繼續活下去,宋朝會迎來什麼命運,誰也不知道。

其行宮地位也沒有那麼重要,頂多元昊天熱的時候,前來避避暑。

但在宋人眼中,性質不同的,怎麼著那也是元昊的行宮,地位不亞於宋朝的西京洛陽。甚至有人直接將這個行宮當成元昊的皇宮。

不在夏天,此處行宮也多居住著西夏的諸多貴人。

鄭朗直接命令狄青率領七千人攻打西夏的皇宮,讓大家如何能立即接受?

第三百七十章 天都天窟(中)

天都山下,行宮。

此時天都山的行宮還沒有後來的壯麗。

若用美人一詞形容,這時代也會出現幾個真正傾城傾國的人,一個已經進入宋朝皇后,姓張。一個還呆在閨閣裡,姓沒移。一個更小,姓蕭,遠在北方的契丹境內。

相對而言,德操來說,姓張的最好,有可能受到趙禎德操影響,沒有明顯的瑕疵。

另外兩人德操都有嚴重的缺陷,讓人可憐又可恨。

因為沒移的出現,元昊在天都山大興土木,那時,此處行宮才能真正稱為皇宮。

還沒有,可是也住著一個貴人。

野利遇乞站在下首,說道:「太子,你還是回去吧。」

「舅父,為什麼要回去?」

「天都山兵力單薄,我怕……」

「那為什麼我們要侵犯宋朝?」

「太子,不能說啊。」野利遇乞緊張地說。

這人便是李元昊的兒子李寧明,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不是長子,李元昊的生母是衛慕氏,受丈夫影響,對宋朝態度很友好,李德明死後,李元昊改變對宋朝的政策,衛慕氏與其哥哥衛慕山喜反對。然後李元昊說他們密謀殺害自己,將衛慕氏全族都綁在石頭上沉入河底。李元昊又親手捧著毒酒,對母親說,國法難容,難盡盡孝,將親生母親毒死。

慕容山喜有沒有想謀害過李元昊,鄭朗很懷疑之。

但李元昊一開始,反對的部族確實很多,讓他們想不通,宋朝要的僅是一個臣服態度,只要臣服,給你錢,糧食,還與之通商,默視李德明走私,名為宋朝屬國,與立國有什麼區別?一旦開戰,南有吐蕃,北有契丹,東有宋朝,西有回鶻。

有許多人認為元昊必將西夏人拖入覆滅。

當時元昊妻子也是衛慕家的女兒,於是責問李元昊。李元昊大怒,下令將衛慕氏幽禁起來。後來衛慕氏生下一子,李元昊妃子野利遇乞的妹妹野利都蘭進讒言,說那孩子長得不像元昊。元昊一怒之下,將衛慕氏母子殺死,扶立野利都蘭的兒子李寧明為太子。

然而這是一個很另類的人,性格仁厚,不喜榮華富貴,喜歡儒學。看到父親的種種暴行,逐漸產生逃避塵世的念頭,篤信道教,一心想修成仙道,遠離塵世。

李元昊氣苦,便問他,什麼是養生之道?

李寧明回答道,不嗜殺人。

李元昊復問,什麼是治國之道。

李寧明答道,莫善於寡慾。

修道之人嘛,清心寡慾是最首要的前提。

李元昊大怒,你這小子說話不倫不類,不是成霸業的人材。

很不喜歡他,下令太子不許朝見。

李寧明也懶得理這個殘暴的父親,於是經常來到天都山的行宮,避離塵世。

李元昊做得肯定不對,雖有了逆天的運氣,卻替西夏種下了孽果。最後黨項人不但被滅國,還被滅族。一個龐大無比的民族,居然徹底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李寧明做得也不好,他這種做法,若是繼承李德明的基業,也許與宋朝會出現一段蜜月期,但繼承了李元昊的基業,即便活著登基,在他這種懦弱政策下,西夏人必將被宋朝滅亡。

李寧明又問道:「舅父,本來兩國互不侵犯,為什麼我留在天都山,也要害怕宋人來侵犯?」

你侵犯人家的國家,傷害人家的百姓,報應來了!

不是李寧明另類,許多西夏貴族心中皆有類似的想法。

歷史上曾出現怪異的一幕,後來每當黨項人主持政權,西夏與宋朝都能出現和平友愛的一段辰光,然而梁氏等漢人主持西夏國務,反咬起宋朝,更厲害。

野利乞遇不能回答。

也不懂,元昊爭來爭去爭的什麼?國王稱號,沒有這個稱號,西夏人也將元昊當作國王。侵犯宋朝,又擄來什麼財富,宋人死了許多人,西夏人同樣死了許多人,民不聊生,何必?

急切地說:「太子,此話不能在大王面前說。」

李寧明不答。

野利乞遇無奈,思考片刻,他從來沒有認為鄭朗是好欺負的。

五龍川一戰,殺得哥哥丟盔卸甲。

來到涇原路後,立即練軍築城,與范仲淹合築了細腰城。

又將天聖寨以北的百姓往渭州後方安置。

為了防止自己派兵阻撓移民,又讓宋軍在前線開了一朵花。

這一招看似軟弱,實際很厲害,以後西夏再入侵涇原路,會失去許多部族對西夏的支持,甚至影響到後勤。

但總的看來,他與范仲淹等官員性質一樣,是一個以防守為主,進攻為輔的文官。

於是在天都山行宮駐紮兩千人馬,離開行宮。

李寧明出現在行宮,鄭朗沒有想到。

不一定是好事,戰爭也會更加撲朔迷離。

……

又一次開花。

鄭朗調動七千騎兵。

此時鄭朗有好幾個秘密底牌。

第一個便是女真兵,演義裡多次說先鋒的作用,事實他的作用不可小視,如王吉王凱兔毛川戰役,正是數百名清邊軍的恐怖戰鬥力,激發了押糧隊,大敗西夏三萬多軍隊。

並且鄭朗寫了一封信,讓楊家兄弟不惜重資,再弄來一些生女真戰士,也沒有指望多,阿骨打發家時才只有三千女真士兵。但能將這支部隊增加到一千五百人以上,用他們衝鋒陷陣,即便在野外,也能與西夏人真正一戰。

第二便是通過交易,得到一些吐蕃良馬。

青海環境遠不如唐朝,還是一個重要的養馬基地,吐蕃馬素質依然勝過西夏的河套馬。

加上當地的馬匹,鄭朗組織了一萬五千名騎兵。

不像西夏全部是騎兵,但再也不是以前幾乎全步兵的那種笨重宋軍。

第三便是一種簡易的盔甲,整個盔甲是蒙古騎兵盔甲與唐朝鎖子甲結合的產物。

裡面著皮或者紙甲,保護能力有限,主要是御寒的。

外面再罩一層鐵布衫,也就是一層鐵絲網,這是起防禦刀劍砍傷與箭弩射擊。

防禦作用有限,但若是箭矢射力不強,絞不碎鐵絲網,僅箭尖一小部分鑽過去,箭簇的外部為鐵網所兜,對士兵造成不了傷害。

但這種防禦力終是有限。

又於肩肘、胸腹與頭頂,設鐵甲。保護士兵要害部位。

保護能力不及宋朝現在的盔甲,勝在成本低廉,鄭朗在渭州城製出一批,許多官員皆以為鄭朗是節約成本,才製造這批「劣質盔甲」。不然組建的騎兵比原來騎兵多,朝廷財政又沒有能力讓他們全副武裝宋朝軍制馬甲,不能讓他們也像西夏人一樣,用獸皮做衣做甲吧。

其實它的另一個功能,都讓人疏忽,那就是速度。

宋朝拚命的加厚加重盔甲,西夏人用有限的資金打造鐵鷂子,皆是考慮防禦能力,沒有一個人重視速度。

第四個便是火藥,如今鄭朗還不知道怎麼才能用好它。但知道發揮好,會建奇效。

宋朝擁有的騎兵出忽野利乞遇的想像,擁有的戰馬數量同樣驚人。而且於戰前,鄭朗又帶來幾百匹馱馬,更增加此戰的速度。

諸將瞠目結舌,鄭朗讓人吩咐傳趙保趙忠趙勝三個女真將領進來。

沉聲說道:「此次你們必須聽從狄將軍命令,讓你們進就進,讓你們退就退。」

「喏。」

「此戰結束後,加上前次功勞,我會二功合一,不僅讓朝廷授予你們官職,還會派人前去東北,將你們家人想辦法接到我朝,再讓陛下撥出款項,於京城修建房屋,讓他們也享受我朝的富裕安定生活。」

「喏。」聲音更大。

讓他們退下。

第二朵花開出來,南邊人少一點,由郭逵與王直率領,北邊是主力部隊,由狄青率領。但這朵花瓣反向而開,自東往西開出。繼續勸脅留下的部族,不過這次態度沒有那麼好了。

再不服從命令,我們家相公就不會將你們當成宋朝子民。

話外之音,以後就將你們當成敵人。

還真管用,一部分猶豫觀望的部族再次帶著財物牲畜,向南遷移。還有少數部族向西夏人求救,讓我們進入貴國境內吧。

野利乞遇沒有答應,但是好言相勸,我會保護你們的。

不能遷,一遷以後出擊宋朝,再也沒有那麼多耳目。

但種種偽裝術,終於使野利乞遇上當受騙。

……

十月底,太陽昏黃,快要落到西山。

也是一年中日光最短的時候。

淒厲的西風吹來,帶著層層寒氣。

狄青與郭逵於沒煙峽北兩軍會合。

狄青看了看郭逵,問:「郭將軍,有沒有準備好?」

兩人同病相憐,狄青上位快,許多人認為他運氣好,沾了鄭朗的光。郭逵似乎上位更快,並且至今沒有任何戰功。別人更認為郭逵沾了鄭朗的光。不過考慮到他哥哥的光榮犧牲,沒有多少人反對。

但兩人皆是心高氣傲之輩,十分渴望證明自己。

「狄將軍,放心。」郭逵提著手中大杵說道。

「順便給你一個喜訊。」狄青揮了揮手,士兵帶出兩個斥候,是鄭朗前些天派出的一百來名斥候之一,為了隱飾,皆學習元昊的制度,髻發,左衽。

光著兩個亮腦門子,站在軍中十分醒眼。

狄青說道:「你們向郭將軍說說天都行宮裡有什麼人。」

「稟郭將軍,小的探聽到天都行宮裡有西夏國的太子,行宮前只有兩千西夏敵寇把守。」

「西夏國的太子?」郭逵幾乎喜暈過去。

狄青大笑。

立功建業的機會到了。

郭逵立即說道:「向手下通報。」

那個不想立功,抓到西夏國的太子,那將是什麼樣的功勞?

在這個功勞的刺激下,所有將士會發瘋的。

狄青說道:「莫急。」

這絕對是一個意外,也會打亂原來鄭朗計劃的佈置。又說:「我倆商議一下。」

前期比較成功的,鄭朗對斥候重視,野利乞遇雖說是西夏人的勇將,別當真,是沒有遇到對手的,也就那麼回事。上位是家族力量大,還有妹妹是皇后的功勞。

但也不是一個庸將。他同樣對宋朝情報重視。

鄭朗為了迷惑,大軍先進後退,退到好水川,派人收集犧牲將士遺骸,建紀念碑,又於好水川練軍。

不能表現太平庸,事情反常必有妖。要做一些舉措,這才符合鄭朗身份。但更要行動,可這些行動,必須讓野利乞遇認為鄭朗與范仲淹一樣,重防守,不會主動進攻到西夏境內。

包括狄青的部隊。

從好水川到沒煙峽,有好幾十里路,再到天都山,野利乞遇會有時間防禦。

所以將好水川到沒煙峽這段時間省去。

於是又開出一朵花,不是行軍作戰,是脅迫百姓遷移。

即便於沒煙峽會合,野利乞遇不會多注意。

但這裡已經位於沒煙峽的西側,離天都山僅百里地。

那麼天黑時分,可以藉著夜色掩護,縱然夜路艱難,但四更前就能到達天都山大營。

天都山大營主動避過,可到達行宮與石窟眾寺所在,除了在行宮前的兩千兵力外,還有一營,大約六七百名戰士。想要敵人不能防備,必須先將這一營將士全部斬殺。

是全部,不能有一人遺漏,杜絕有人通風報信。

天亮時分,兵發行宮,盡量在兩個時辰解決戰鬥,將寺裡的大和尚們與行宮裡的一些貴人抓擄,迅速撤退,然後將發瘋的西夏軍隊引入埋伏圈。

可是出現一個太子,會帶來什麼變動?

兩人商議一會兒,郭逵說道:「做了,越是太子越好,敵人更發瘋。」

但必須通知鄭朗,讓他在後方準備。

斥候向後方稟報去了。

狄青下令全軍草草吃了晚餐後休息。

然後坐在草地上與郭逵聊天,說道:「你哥哥壯烈犧牲,是鄭相公還你哥哥清白,還好水川所有犧牲將士清白。」

「狄將軍,什麼也不用說,我會報答鄭相公的。」

兩人不再說話,躺在草皮上似睡未睡。

天色漸漸進入二更時分,夜風更冷,他們被巡邏的士兵叫醒。

站起來,立即將所有小憩的將士喊醒,狄青說道:「大宋雄威,自今天開始揚起。」

「喏。」

「出發。」

七千騎迅速沒入茫茫黑夜裡。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天都石窟(下)

一百里地,說遠也不遠,說不遠其實很遠。

夜色降臨,正是月底時分,一月當中天色最黑的時候。

出了沒煙峽,越向天都山接近,山路越多。

一路為了掩飾行蹤,又讓所有馬匹塞嚼裹蹄。然而不是一里路兩里路,近百里的道路跑下來,馬蹄上的裹布時有脫落,數量一多,必須停下來,重新替戰馬裹上。

這些因素都耽擱了行軍的速度。

又不敢提前行軍,夜未深,敵人沒有睡著,這麼長的敵占區穿越下來,敵人必須察覺。

但鄭朗佈置起了妙用。

先是進軍,不僅是掃除一些埋伏點的障礙,清除一些充滿敵意的部族,將他們攆走,另外就是心理因素。

雖然府麟路打得熱火朝天,但在西夏人眼中,那是折家軍的功勞。

其實此戰中許多漢兵漢將表現突出,也不僅是折家軍之功。可是陝西眼下諸路宋軍的虛弱,讓他們疏忽。

先是緊張一番,鬆弛下來,防備更鬆懈。

當然,這一戰過後,就不會有這個好事。

三更時分,忽然前面傳來一些歌聲。

這時候行軍接近六十里路,已進入敵人區域深處,但離目標尚遠。

狄青手一揮,軍隊停下來。狄青又看著前方,前面地勢漸漸平坦,有一個小河谷,河谷裡是一個小平川,根據斥候聽來的情報,裡面住著一個小寨子。

往北方去,便是天都山另一個軍營,人數似乎也不多。

但此時若驚動,前景十分不妙。

從這個平川開始往兩邊延伸,便是七高八低的山丘,樹木黑影重重,四下裡除了這陣歌聲外,一片安靜。

歌聲漸漸近了,依稀地傳出說話聲。

人數不多,大約有十幾人。

狄青低聲說道:「郭逵,你率五十人從左路包抄,王直,你率五十人從右路包抄,勿得放過一人。」

「喏。」兩人清點人馬,立即一左一右包抄下去。

狄青自己也清點了一百人馬,看著左右二路形成包抄圈,喝道:「殺。」

兩百騎散成一個彎月亮,向前衝去。

漸漸這個彎月亮圓了起來,唱歌者出現在狄青眼前,大約有十幾人,穿著平民衣服,勒馬好奇地看著狄青一行人。還不知道是宋軍殺過來,以為是自己的軍隊,這麼晚了,在跑什麼?

遲疑間,狄青帶人殺到眼前。

僅是眨眼功夫,十幾個百姓就被全部斬殺,居然沒有一人來得及反抗。

沒有人慈善,對於西夏的平民百姓來說,他們脫下盔甲就是百姓,穿上盔甲就是士兵。鄭朗的宗旨不會刻意象元昊那樣屠殺平民,但也不會做老好人,看到平民不殺。

需要時必殺!

以暴制暴,以殺制殺。

這就是鄭朗在狄青臨行前,鄭朗說的話。

迅速將屍體拖到邊上的野樹林中,將馬匹牽走,又向前出發。

但是狄青這一回更小心了,讓郭逵帶領三百騎輕裝先行,在前面做前哨作用,防止突然有百姓夜裡睡不著,騎馬亂行,發現他們行蹤。

終是意外,接下來沒有出現任何意外。

四更不到,平安來到第一道要破的營寨。

這個軍營正好擋著他們去向天都石窟的道路。

駐紮在一個小山坡上,人數不多,但有石牆,石牆上還砌有柵欄。

以七千人的力量,突然到來,容易攻破。不過沒有時間等他們慢慢攻打。

漸漸此營出現在狄青眼前,再次下令三軍勒馬。

狄青藉著草木的掩護,親自潛伏到軍營前。

看了看,石牆並不高,僅有一人來高,搭個人梯便上去了。可是軍營前還有六名敵人在門口守值,一邊烤著火一邊在聊天。依然沒有入睡。

狄青沒有高看野利遇乞,但僅從此一點就能看到野利遇乞治軍的嚴謹。

此人有勇將之稱,雖虛誇了一些,但絕非庸將。

然後再看,兩面皆有山,山不高,長著一些稀疏的樹木,不過離敵營略略有些距離,不可能借助山勢,居高臨下射箭或者投石。但反過來,正因為兩邊山勢不惡,敵人也沒有派駐軍隊看護。

看了一下,潛回來,吩咐道:「王直,你率領一千人從左側矮山爬過去,留三百人於山上,其餘七百人於敵營後組成方陣,郭逵,你率一千五百人,從右側矮山下爬過去,留五百人,其餘人與王直配合,組成方陣。勿必要全殲敵寇這一部。」

兩人領軍潛伏過去。

看著兩團黑影消失在矮山之上,狄青說道:「剩下的將士一分為二,留一千人騎馬側應,其餘人全部下馬,準備攻寨。」

各將領開始準備。

有的人從馱馬上解下行李,這是一批小型拋石機,但與以前不同,關健部位做了一些設置,能相互折疊。可惜技術太落後,不能製造螺絲,雖能折疊,但不太堅固。

除了這批拋石機外,還有一批能折疊的雲梯,但此次沒有帶出來。

狄青又親自點了二十名士兵,全部是弓箭好手。

一切在敵營前方幾百米處暗中進行,看到準備差不多,狄青說道:「跟我來。」

帶著十名弓箭手先行出發,三軍徐徐跟在後面。

再次潛伏到營寨前,離守值士兵五十步時,狄青一擺手,二十人停下,狄青低聲說道:「一字排開,以各自站位開始,三人瞄準一個敵兵。」

「喏。」

二十一把強弓拉了起來。

有一個敵軍也許是直覺的關係,忽然緊張地看向這邊,就看到二十一支森冷的箭矢向他們飛來。

「啊!」叫了一半,喉嚨處,胸口處,胳膊處,中了三箭,再也叫不出來。

狄青卻十分不滿。

這一叫,恐怕已驚醒部分敵人,於是一揮手說道:「攻。」

幾百名宋軍帶著撓鉤衝上去。

狄青剛剛親自帶著手下爬上了石牆,裡面已經傳出一些喊聲。

「放!」

後面宋軍撿起地上的石頭,放在十幾台小型拋石機上,向寨子裡投去一個個石彈。

炸藥包最好,但鄭朗將它當成秘密武器,一直沒有用。

一些敵人被石彈砸中,發出連聲慘叫。

「下!」狄青又喝道。

帶頭順著石牆滑落下去。

然而有部分敵人已經清醒過來,草草穿好衣服,找到武器,從大營裡鑽出。看到他們順牆滑下,舉槍便刺,狄青用大刀連挑兩把刺來的長槍,平安滑落到地上。但有幾十名宋軍被敵人用槍扎死。

狄青沒有管,剛到地面,大刀連舞,陸續有數名敵人被他砍死,又說道:「隨我來。」

衝向大營門口。

一個敵將想要阻止狄青,兩人交手三個回合,讓狄青將他的長槍劈斷槍桿,再一刀砍去,將此將腦袋劈掉。

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但隨著他腦袋飛出,敵人更是一片慌亂。

狄青繼續衝向寨門,一刀將寨門的門栓劈斷,然後率領手下痛擊湧上來的敵人,兩個士兵在他們掩護下,將寨門打開。

野利遇乞治軍雖嚴謹,但這個大營是在後方,敵人疏忽,所以這才輕鬆拿下的。

寨門一開,趙忠與趙保率領著一千餘騎迅速衝了進來。

隨後數千宋軍組成了箭陣,刀陣,槍陣,向營寨撲來。

這是最精銳的騎兵。

特別是那七百餘名立功心切的女真人,殺瘋了。只恨敵寨中的敵人太少了,不夠他們殺的。

眨眼之間,敵人潰敗,有的攀牆而逃,有的從後門而逃。但逃了出來,又是三面埋伏,再次痛殺。

五更不到,全營敵人全部盡數撥去。

留下曹英與五百名將士,反過來替敵人看守此營,順便打掃戰場,物資不打算帶走的,一把火全部燒掉。現在不燒,不然火光能驚動敵人,狄青再次翻身上馬,向天都山石窟衝去。

天色拂曉時分,東方啟明星開始明亮。

但冬夜漫長,四下裡還是漆黑一團。

宋軍撲到西夏行宮前的大營面前。

這個軍營與行宮緊密聯繫在一起,有高牆,還有一些建築,後面便是連片的行宮。

眼下規模不是很大,雖然宋朝人說它是皇城,但不能當真,它的規模還不及京城頂尖有錢人家的建築華麗。

但因為層層建築物,比剛才那個寨子更難以攻打。

再次遠遠勒住戰馬,狄青潛伏過去,藉著樹木的掩護,向城牆上看去。城牆高度有一丈半高,但還能借助撓鉤登上城牆。關健是城頭上有許多敵人在巡邏。

狄青看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找到破綻,只好回來說道:「準備強攻。」

說著帶著一支箭術高超的宋軍潛伏到城牆前。

黑夜的昏沉,城頭上敵人沒有看到。但接近五十步後,終於一名眼尖地敵兵看著前方說道:「你們看,哪裡有人動。」

狄青知道暴露了,低聲說道:「散射。」

幾百名宋軍一字排開,張弓搭箭,向城頭上用箭散射。

陸續的有敵人被箭射中,從城頭上掉下來。還有一部分敵人躲藏在牆垛後面,大聲尖叫。

「攻!」狄青喝道。

幾千名宋軍在弓箭手弓箭的掩護下,向城牆靠近,有敵人向城頭下放箭,或者投放滾木檑石,但突然襲擊,西夏人沒有防備,此時城牆雖有敵人醒來支援,終是人數少。

一個個撓鉤拋在城牆的邊緣,一些宋兵順著繩子攀援上去。

又有敵人用刀砍斷繩子,不時地有宋軍從繩子上掉下來。不算太高,摔死的沒有一人,但有宋兵摔傷,疼得叫起來。

可終於有宋軍登上城頭,包括郭逵。

郭逵挽了一個槍花,兩名西夏士兵被他挑中,屍體拋落到城牆下面。

但又有數名敵軍撲過來。

城牆上一片慘戰。

狄青看了一眼,吩咐道:「王直,你率領女真部戰士勒馬準備,防止敵人打開城門,主動迎戰,其餘人等,隨我登牆。」

說著,將大刀別在腰部,抓住繩索,幾大步就竄上了城頭上。

主將帶頭,又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勇士,其餘將士紛紛藉著繩子攀援而上。

東方有一些明亮,一道淡淡的慘紅在天際處浮浮沉沉。

行宮裡也慌亂起來。

兩個侍衛直闖進行宮,不顧禮儀,抓起正在沉睡的李寧明說道:「太子殿下,大事不好,宋軍闖了進來。快逃吧。」

「宋軍來了?」李寧明也慌了神,但沒有徹底清醒,糊塗地問道:「舅舅不是派了兩千軍隊守衛在外面?」

「不行啊,宋軍來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我軍守不住了,快逃吧。」

李寧明匆匆忙忙地穿衣服。

這是一個文弱的太子,趙禎也文弱,但他智慧有的,遇事也冷靜,包括歷史上發生一件又一件大事,越是大事,他越是冷靜地處理,於是宋朝多次危機,竟然平安渡過,竟然讓人出現錯覺,說趙禎朝是四十二年不知兵戈的太平時光。

當真如此?

這個太子,乃是一個氣功大師,後來為了辟榖,居然練得走火入魔,氣忤不能進食而死。

危機來臨,亂了,穿衣服的手都哆嗦起來,還是宮婢走過來服侍著,將他衣服穿好。

外面繼續在廝殺。

隨著狄青登上城頭,更多的宋軍陸續爬上城頭,漸漸將城頭拿下。但這支敵軍乃是野利遇乞派來的精銳部隊,依然站在閭牆下面進行著反抗。

狄青大喝幾聲,撥開幾支射來的弓箭,從閭牆大步流星地跑下去,再次帶頭撲入敵人的弓箭手中。

也許他不及張岊勇猛,可也是這時代最勇猛的幾個將領之一,而且一個冰冷猙獰的銅面具,更增加了他的可怖。

大刀揮舞,立即有近十名敵軍被他砍死。

弓箭手陣出現一線混亂,郭逵乘機率人下了閭牆,撲入弓箭手中。

兩百多名弓箭手立即四散而逃。

然而敵人藉著各個房屋,繼續在反抗著。

狄青也沒有管他們,衝到城門下,上面放下吊橋,下面打開城門,一陣吶喊,宋軍衝了進來。

然後狄青說道:「火箭準備。」

火箭出現的歷史比較早,三國後期便出現了,魏國守將用火箭焚燒了蜀軍攻城雲梯,一度在陳倉城下讓諸葛亮吃足苦頭。隨著火藥技術完善,→文□人·$·書·□·屋←火箭技術也漸漸成熟。元昊攻打麟州城時,麟州刺史苗繼宣也使用了這種武器。

但總體而言,這種武器威力不是很大,戰場上使用的次數也不多。

不過眼下很需要。

狄青來的目標是為了破壞,而不是為了佔領。佔領難,破壞容易,於是一支支火箭向各個房屋射去。

行宮各個建築物多是木質建築,夜風又盛,一會兒火海騰了起來。

李寧明還在磨蹭,一個侍衛看到外面火光騰向天空,忍無可忍,不顧他沒有穿好衣服,背起他就跑。沒地方可去了,匆匆忙忙地向天都石窟諸寺院逃去。

火光很快連成一片。

狄青留下一批人馬,以各營為單位,繼續對敵人圍殺,自己帶著主力部隊衝向後面行宮所在。

此時行宮也是一片混亂,不但有太子,還有西夏人的一些貴族,雖是十月底,天氣還沒有完全冷下來,草木蕭蕭,正是狩獵的好時光,一邊前來休假,一邊前來狩獵。

這都是寶貝,不但這些貴族,還有山上的大和尚們,也都是寶貝。

西夏人信仰佛教,隨著元昊多次前來拜祭佛祖成功後,這些大和尚們有的人幾乎等於是西夏國師,地位不亞於任何貴族。

派人一一抓獲。

但有一人是最關健,狄青騎馬到處奔跑,忽然看到幾位宮婢,上去堵住,揮手砍死一名宮婢,然後喝問。

幾個宮婢不停地尖叫,狄青再次砍殺一名宮婢後,所有宮婢閉上嘴巴不敢再喊。有一個宮婢膽小,居然嚇暈過去。

然後再問,終於從一名宮婢嘴中得知李寧明被侍衛背著,向石窟逃去。

扭頭說道:「隨我來。」

帶著宋軍向石窟殺去。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天地間血紅一片,與火光絞在一起,連兩邊的大山都被染成鮮紅色。

上了山,山上有許多寺院,看到宋軍殺來,這些大和尚們早就失去往日高僧的風采,一個個丟下寺院不顧,向山上逃去。

勢如破竹,幾乎沒有一人抵抗,一個個寺院先後被拿下。

狄青一路砍殺詢問,為了得知李令明下落,不顧這些人是不是和尚們,繼續以殺逼問,終於得知侍衛背著李令明往山上逃去。

揚馬疾追。

遠遠地看到一行侍衛背著一個人,後面還有一些少女,都是宮婢的打扮,從一個山頂上向山下奔去。

「追。」

狄青撥馬猛追。

不用他喊,後面的宋軍也發了瘋,那可是西夏國的太子!

因為追得急,有的士兵馬匹被山石所絆,摔倒在地。可是後面的宋軍不顧不管,繼續拚命追趕。

越過兩個山頭,狄青將李令明一行追上。

幾十名侍衛想反抗,李令明揮了揮手,將他們制止,臉色慘白地站在哪裡,說道:「我雖是大夏國太子,然不得我父皇所寵,即便你們得到,也不會起作用。大不了我父皇另一個太子,請殺了我吧。」

狄青大笑:「也許你說得對,你父皇會不會發瘋,我不知道,但你的那個舅父一定會發瘋的。」

「你休想。」一個侍衛大聲怒喝。

剛說完,被趙保一刀砍死。

又有一百多名宋軍追上來,將這幾十人團團圍住。

看到沒有生機,一個侍衛放下手中武器後,其他的侍衛陸續的放下手中武器。有一個忠心的宮婢抱著李令明哭了。

「你休用哭,你家太子是一個大寶貝,我們不會殺害他的。」狄青微微笑道,然後下令說道:「將他們綁上。」

士兵走過來,將這幾十人用繩子捆起來,丟在馬背上。

這一戰目標終於完成,看著這個西夏國的太子,狄青想道。又扭頭看了看天空,太陽冉冉升起,天地間一片光明。

第三百七十二章 太子絞肉機(一)

斥候回來稟報後,幾乎所有人都雷倒。

鄭朗卻相信。

這一戰中兵出天都山,是他首倡謀劃,老種與狄青隨後完善之策。

真實靈感是來自章楶。

史上平夏城西夏大敗後,梁氏還想打一個翻身仗,舉國之兵駐紮在天都山上,準備春天再次發起攻勢,扳回敗局。

於是給了章楶靈感。

天都山居高臨下,一直作為西夏人向宋朝發起進攻的前沿陣地,但它同樣有一個缺點,離宋朝前沿陣地太近。只是宋朝多是防守,很少發起主動進攻,這個缺點一直沒有暴露。

章楶命令折可適率領一萬軍隊分成六路,於冬月下旬,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發起進攻。

這一戰關健因素與鄭朗差不多,兵出不備,快。

突然來到天都山下,宋軍此戰大破數倍於己的西夏軍隊,帶回十幾萬隻牲畜,三千多名戰俘,西夏主將嵬名阿埋、妹勒,無數貴族,外加一名公主。

西夏人舉國震驚,向契丹求和,契丹派了一支人馬過來,送給梁氏一杯毒酒,喝下它吧,西夏不能讓你這個瘋女人拖下水,給弄完了。俺們還要指望西夏替俺分一分宋朝的兵力。毒死梁氏,扶持李乾順上台。

李乾順一邊投靠契丹,一邊與宋軍求和。

西夏人運氣再次逆天,正好宋朝皇宮裡發生巫蠱案,牽連許多大佬落水,只好藉以無錢再戰,同意西夏人的求和。

此戰給了鄭朗啟發,而且有數條優勢。

這時敵人的駐軍遠不像後來那次多,攻打難度小。

做了一些迷惑,從沒煙西峽直接發起長途襲擊,距離只有一百里路,後來那次距離達到兩百多里,潛伏難度下降。

狄青的指揮能力有可能略在折可適之上。

準備更充分,比如馱馬,去的時候馱拋石機部件與武器,回來後馱俘虜回來,提高撤退速度。

對於貴人,鄭朗也做了準備。

西夏人出身於游物民族,後來半耕半牧,但血液裡依然保存著祖先一些習慣。契丹也是,有好好的都城不呆,弄一個四季捺缽,一邊漁獵一邊隨行營處理政務。

西夏人沒有那麼大的活動空間,但一些貴族不喜歡呆在興慶府裡,喜歡出來活動。天都山有行宮,周圍還有很好的狩獵場所,又有天都石窟諸寺院可以燒香拜佛,此地在折可適未破之前,是西夏貴族野外活動的最愛之一。

狄青成功,必然會擄來許多貴族,注定野利遇乞會抓狂,所以伏擊戰才會得逞。

但沒有想到居然有一個太子。

看著目瞪口呆的諸位將領,鄭朗精密的大腦在逐一分析。

不考慮眼下,眼下對宋軍肯定有利。

元昊第三子還沒有出生,但已有了兩個兒子,另一個兒子也是野利皇后所生,就算失去李寧明,還有一個寧令哥,可終是自己的親侄子,野利遇乞會發瘋的。自己會更有機會,擴大勝利果實。

關健是以後,自己將這個太子放在涇原路,會有什麼結果。

若不是狄青可能抓到這個太子,鄭朗幾乎都不注意他。

如果可能,鄭朗甚至願意扶持這個軟弱的太子上位。

但是不可能的,即便他不練氣功,元昊也不會將國家交給這個又軟又弱的兒子手中。

實際意義不大,大的是象徵意義。

會極大的鼓勵國人士氣,但另一邊李元昊同樣也會發瘋。他寧肯兒子自殺,也不願意兒子落入宋人手中遭到羞侮。

那麼會像歷史上那個瘋女人梁太后一樣,不顧國家後果,發動三十萬四十萬大軍攻擊涇原路。

其實也是一次機會,只要舉國對自己進行支持,讓秦鳳路與環慶路軍隊對自己進行支持,再從京城調來十萬到十五萬禁軍,與大量武器物資,那麼就可以在涇原路與元昊一戰決勝負。

關健朝廷會不會支持自己?

即便支持,能不能迅速決定下來,否則即使派出援兵,遲了也來不及。

還有,與西夏打了三年,兩國國力都受到傷害,契丹人要來撿便宜果實了。

他們還是沒有勇氣出軍進攻宋朝,也怕輸,但會派出使者前來敲詐勒索。一旦兩國將所有籌碼押在涇原路之戰上,契丹人會不會乘京城兵力空虛時,向宋朝發起進攻?

鄭朗也不大好說。

若是再過幾年,契丹人得到好處,另一邊李元昊來了一個當頭棒喝,也許情況是兩樣的。

現在的契丹又怕死,又自大,很難保證他們最終不會出兵。

或者將這個實際沒有作用的太子押到京城,那個麻煩更大,好不容易將兵力聚在涇原路,但元昊會舉國之兵,攻打延鄜路與環慶路,反正兒子討不回來,不如拿宋人洩憤。更是兩敗俱傷。

鄭朗精密的大腦反覆地在推算。

算來算去,皆難有很好的結果。激怒元昊,必定是玉石俱焚。

但最先焚的是自己與涇原路百姓。

種種後果推算後,寫了一封奏折給朝廷,有可能會捉住西夏人的太子,要麼依我的主意去做,將他的想法說了一遍。要麼留下太子,但必須將他留在涇原路,朝廷讓秦鳳與環慶兩路出兵對自己進行支持,還要立即從京城發來十萬以上的軍隊,並且元昊從麟府路撤離後,將張亢、張岊、折繼閔、王吉與王凱五人,以及延麟路的王信,環慶路的楊文廣,全部調到涇原路,讓我指揮。

說明鄭朗的穩妥性。

從他的政治思路也能看出這一點。

雖然看似激進,那是後世的知識,讓他比任何人看到宋朝的弊端。

政治理論並不是真正的激進派,王安石的冒險做法他反對,司馬光的保守做法他同樣也反對。

軍事上范仲淹的穩妥做法鄭朗不贊成,韓琦的做法鄭朗認為是躁進。

這次反擊依然與激進無關,只是看到元昊出擊府麟路損兵折將所產生的缺,才鑽這個巨大的空擋,與任何激進並無關係。

大勝之功也許沒有,但首先會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並且宋朝的富裕,人口眾多,為他這種穩妥打法,提供了底子。

明處什麼也沒有說,實際是提朝廷選擇了答案,只是答案鄭朗沒有寫,而是讓趙禎與諸位大佬寫下,省得以後有人拿來找麻煩。

畢竟是一個太子!

寫好後,不顧深夜時分,用八百里加急,送向京城。

又用眼睛掃視了一下諸將,許多將領在瞠目結舌之後,全部歡呼起來。只有老種皺著眉。

鄭朗心定了定,這反應老種的智慧。

確實有這個人在身邊,鄭朗覺得很安心。

不能誇大老種,不一定比李元昊軍事才華高明,但至少比野利遇乞要強。說道:「種將軍,我怕野利會瘋。」

「鄭相公,我也擔心這件事,最好還是派一員猛將前去天都山支援狄青。」

鄭朗看了看諸人,其實能用的將領也不過景泰、趙珣與劉滬數人而己,其他的武將,不用看他們的表現,看看在定川砦的表現,即可知道他們的能力。

有葛懷敏的失誤,也有諸將的無能。

能用的大將只有少數幾人,派出一員大將,接下來的埋伏戰就會少用一員大將。

然而鄭朗咬了咬牙齒,說道:「景泰將軍,你馬上率領四千騎兵,馳援狄青將軍。」

「喏。」景泰領命出去,事關重大,不顧現在是將近三更時分,立即點集人馬,向天都山出發。

得搶時間,從好水川出發,趕上狄青部隊,有可能要到明天中午了。並且一夜的急行軍,人馬也會出現一些困乏,但出現太子的新變化,不得不這樣做。

一切全部亂了套。

鄭朗又用眼睛盯著趙珣,本來是讓景泰率領伏軍進入石門峽,景泰一去,只能交給趙珣率領。老種是智將,但不是衝鋒陷陣的勇將,中軍也要他坐下來側應,配合自己指揮三軍,出謀劃策。

趙珣重重點了一下頭,那意思說,鄭相公,請放心我吧。

鄭朗有些猶豫不決,按照史書記載分析,趙珣的能力在景泰之上,然而平定叛羌一戰,讓鄭朗嗅到一絲危險。

這一戰趙珣是立下大功,但對手只是一群散亂的叛羌,己方無論士兵數量或者戰鬥力,均勝過對方。換劉滬率領這支軍隊,同樣可以做到。結果最後自己增加一萬兵力,劉滬在後方依然遇襲。

說明穩妥上,趙珣還有欠缺之處。

後來喊來他議策,與老種相比,又能看到趙珣的差距。

對手不是叛羌,而是野利遇乞,性質完全不同。

在諸將當中,趙珣已經算是好的,而且勝在年輕,有成長的空間,鄭朗還是有些不放心,於是說道:「趙將軍,景泰那支軍隊便交給你了。另外劉滬將軍也隨行作為副軍,相互側應。」

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繼續用劉滬相互配合,彌補一些趙珣的不足。

「喏。」趙珣挺起胸脯答道。

鄭朗又與老種進行商議。

范純祐說道:「鄭相公,要不要我回去,讓父親派出一支援軍。」

此時在築細腰城,環慶路出的主力軍隊,不但有楊偕,還有也被范仲淹看中所賞識的楊文廣。

不得不承認,范仲淹很有識人之能。

葛懷敏不行就是不行,所推舉的狄青、楊廣文、郭逵等,皆成為名將。

他離開延州,將楊文廣也帶到身邊。

此時就在細腰城,與滅藏三部交戰時,楊文廣又再次立下大功。

但對范仲淹,鄭朗始終有些不信任,猶豫片刻說道:「好,你立即回去,讓你父親最好能派出楊文廣與一萬以上的人馬,對我這邊支援。」

范純祐領命離開。

再次商議,不得不改變計劃。

也是狄青料到的,一旦抓到太子,野利遇乞會拚命的,所有原來制訂的計劃全部要更改。

因此派刺探迅速回來稟報。

粗粗的制訂大方向,下令將後方渭州城的炸藥與拋石機帶來,到了關健時候,不敢再藏拙。還從各州徵集五千名弓箭手,一是增加實力,二是準備築城,與野利遇乞進行一場持久的戰鬥與談判。

是談判,這個太子鄭朗打算釋放!

並且釋放的意義更大。

但要將野利遇乞的大軍拖住,拖在沒煙峽。

那麼從韋州到鳴沙城,宋軍將會縱橫無敵,說不定派一支騎兵,能去靈州城外,嚇一嚇西夏人。

太子交還你們,可想得到太子,那麼就得付出沉重的代價吧。

匆匆忙忙地佈置完畢,大家長鬆了一口氣。

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大好消息。如今就怕朝廷這些大佬又貪心,又不願意舉國出戰,再命令鄭朗將這個太子押到京城出氣,涇原路才真正叫悲催了。

然後大家盯著帳蓬外面,外面的天色也漸漸發亮。

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因為出現一個太子,勝利果實會擴大,但也會產生一個巨大的絞肉機。

鄭朗看著太陽說道:「好紅。」

似乎在天際處汪了大團大團的鮮血。

……

速度很快,第四天傍晚時分,鄭朗的奏折居然到達樞密院。

這時樞密院所有大佬全部下值,當值的小吏看到後,嚇得全身抖如篩糠,想了一想,一個小吏說道:「事關重大,立即遞給皇上。」

即便樞密院幾個大佬在,還會交給皇上。

此時朝堂中的大佬又有了一些細微的調動。宋庠與呂夷簡不和,鄭朗走後沒有多久,與楊戩成功的被呂夷簡弄到地方去。

王舉正任參知政事,任布為樞密副使。西府前幾個大佬晏殊、王貽永、杜衍依然沒有動。

但看看西府這幾個大佬,誰真正懂軍事?

趙禎正在摟著張妹妹,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子。

父親是進士張堯,剛做了一個小官就病死了。母親無奈,帶著女兒投奔張堯的堂兄張堯佐,卻遭到張堯佐的拒絕,理由是俺在四川當官,太遠,不方便。為了謀生,張妹妹的母親只好投入齊國大長公主府上當歌舞伎。

張氏八歲時由大長公主帶入宮中,由宮人賈氏代養。今年趙禎偶然在宮中宴飲時看到張妹妹,視為天人,當場封為才人。

史書記載為巧慧多智數,善承迎,勢動中外,也就是乖巧,聰明,機變,善於察顏觀色。

鄭朗沒有見過她,但根據史書記載,那麼名媛當中,這時代出現三個美人,張氏要算一個。

他也不惡,張氏其人十分善良與溫柔。某些時候成為趙禎的一種精神寄托,可惜命不長壽。

要麼做了一件事,她的伯父張堯佐很無恥,張氏母女中落時不管不問,當她發達後,居然有本事讓張氏失憶,替她洗了腦,於是在趙禎面前再三念叼,要替俺這個伯父陞官發財。

然後引出另一個人,包拯。

似乎包拯所做的事當中,這件看似雞毛蒜皮的事,以及讓趙禎立太子,這兩件事最有名氣。

那個包青天……

其實也不算什麼,鄭朗對這個女子印象不但不惡,相反,十分良好。

做為一個皇帝來說,趙禎是十分苦逼的,難得的一些歡樂,包括這個張氏,還因為短壽,讓趙禎陷入悲痛之中。

眼下趙禎不知,有時候張氏的溫氏,也給了他沉重的包袱上帶來一些亮點。

一邊享受著身邊美人的溫柔,一邊凝著眉頭處理奏折。

好消息不多,西北戰役幾乎沒有任何亮點,而全國各地因為財政壓力,出現許多矛盾,包括對百姓的剝削,都是他所不願意看到的。

「西北啊……」趙禎無奈地看著西方,喃喃道。

西北的奏折便進了宮。

趙禎看後,神情也不大好,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高興的,或者其他情緒,連忙說道:「傳諸位相公進宮。」

「喏。」

「東西兩府諸位相公,全部傳進宮中。」

「喏。」

傳旨太監下去,趙禎又繼續看奏折。

奏折上只說可能會捉住西夏的太子,還沒有捉住。

但多年的經驗,也讓趙禎對鄭朗有所認識。

一般沒有爭議的事,會主動請示朝廷。若有爭議的事,往往先做了再說,讓大家看到好處後,再稟報朝廷。

有時候頗讓他感到啼笑皆非。

但在諸位大臣當中,鄭朗是他最喜愛的臣子。

不但是兩人從少年時代就產生的一種小小的基情,還有,趙禎將鄭朗視為他一手提撥的親信大臣,心腹大臣。

朝堂爭來爭去,其實趙祉最放心的臣子是鄭朗,但為了保護,這種感情沒有流露。

別看楊偕在鬧,也不是他一人在鬧,以前也有一些大臣反對過鄭朗一些舉措,皆讓趙禎擋了下去。鄭朗也沒有讓他失望,雖做了一些有爭議的事,多產生良好的效果,又十分注意一個度。因此,趙禎不會因為變相的庇護鄭朗,導致自己在臣子面前下不了台。

唯獨的缺陷,鄭朗的歲數成了他的制約。

鄭朗說可能,鄭重地分析捉來西夏太子產生的後果,大約八九不離十了。

但……就這樣放走?

最好將他關在囚車裡,從陝西遊行到京城,以洩自己的憤怒!

趙禎真的很生氣。

並沒有張亢想的那麼不堪,比如設置四路什麼經略安撫征討使,加上前面一大堆名號,這個權利已不亞於唐朝的節度使,權利大到什麼地步,若是鄭朗將葛懷敏的明顯罪證抓住,即便將葛懷敏在涇原斬殺,都不算逾制。

當然,這是一種理論,若鄭朗真這樣做了,會有很多麻煩的,但一門心思讓朝廷將葛懷敏調走,難度卻不高。

再比如他前段時間怒憤之下,下的那份詔書,不管什麼人,只要有邊功,那怕是武將,可以門前立戟,自封家廟,也是變相的提高武將權利榮譽。

這都是與祖宗法制相違背的舉措。

後來還讓狄青擔任樞密使,不過因為祖宗法制,已經絞成一張文人的天網,最終連趙禎也敗在這個法制下面。

然後又看。

折繼閔是知道的,王凱也是知道的,為什麼不寫高繼宣。

鄭朗想過,但高繼宣因為歲數高,麟州城外一戰吃了一些苦頭,進入麟州後一直身體不大好,後於府麟路圍解,受命築寧遠砦後,不久病逝。

雖是名將,可是折騰不起。

楊文廣與王信趙禎也知道,王信延州一戰,十分讓人揚眉吐氣。楊文廣雖未立下大功,也屢次立下一些小功勞。

張亢趙禎也是知道的,幾個月前還對此人批評過。也知道他到了府州,但不知道張亢是在一種什麼情況下來到府州的。至於張亢的神奇,如今沒有展現,所以趙禎同樣納悶,這也是一個有本事的將領麼?

還有呢,張岊與王吉是什麼人?

趙禎十分茫然。

漢武帝對衛青說,郭解能出自你嘴中,不是豪強也是豪強。

這是鄭朗的奏折,能出現在鄭朗奏折上,鄭重討要的將領,會是差的嗎?

為什麼自己不知道。

府麟路功績確實被各個士大夫或多或少隱殺。

後來趙禎也知道一些,不過趙禎的考慮鄭朗不知道。

不管怎麼說,府麟路立功的主體是折家軍,是羌人,而正統的大臣在西北相比之下黯然失色。

如果一昧宣傳府麟路的戰功,未必有利於朝堂的安定。

這是君王的平衡之術。

然後這次大捷又經過各方面的瞞殺,差一點被歷史疏忽。有人想翻找出來,只能從繼繼續續的史書慢慢尋找真相。

但現在不知,於是各位宰相進來,趙禎第一句便問:「張岊與王吉是誰?」

晏殊答道:「張岊是府州的一名指揮使,王吉似乎一名小兵,陛下,為什麼要問他們?」

「你們看看。」趙禎將鄭朗奏折遞到諸位宰相手中。

全部差不多,像喝了雞血一樣,在打擺子。

鄭朗前面奏折是用普通奏函向京城遞送的,也就是那個君子,君王是子也還沒有送到京城。

這份奏折沒有到京城,這些人便無法知道鄭朗這一戰的來龍去脈,一個個茫然,怎麼打起來,沒有一人聽到半點風聲?

然後全部苦笑,果然還是原來的鄭行知,先斬後奏!

趙禎問道:「諸卿,你們怎麼看?」

奏折上兩條選擇,要麼依鄭朗之策,最終將這個太子送回去。

不用說,為了得到這個太子,會死很多人。

要麼準備血拼。

這些大佬們也不是傻子,若真的將元昊這個兒子往京城押,為了面子與在國內的威信,元昊不是發瘋,而是狂化。

鄭朗說的契丹,也讓大臣有顧忌。

儘管鄭朗再三說契丹與西夏人不可能同穿一條褲子。然而一旦這兩個國家決定同穿一條褲子,想到這裡,這些文臣們全部打冷起冷顫。

鄭朗已經給了他們選擇,可是誰好意思說出來?

趙禎在諸人臉上巡來巡去,最後章得像硬著頭皮說道:「還是等確切消息傳來吧。」

呂夷簡也默契地說:「臣也同意章相公之言。」

「散吧。」趙禎無奈地說。

但這一夜,知道內情的數位大佬與趙禎幾乎都沒有睡著覺。

第二天正好是早朝,消息沒有來,幾位大佬也不敢商議,可是神情很古怪,不停地瞅著殿外。

還有其他大臣進奏,可是趙禎同樣心不在焉。

下面一群大臣一個個傻眼睛,這在做什麼?

進奏的臣子草草奏完,依照往日,要散朝了,趙禎卻沒有宣佈。

富弼說道:「陛下,請宣佈散朝。」

你有話請說,有屁請放,俺們還有公務在身呢,傻站在這裡做什麼?

章得像歎了一口氣,說道:「再等等吧。」

等西北消息,這麼大事情,幾個宰相不敢做主,弄不好就會背罵名。

趙禎回過魂來,說道:「殿宴吧。」

讓大臣到宮中赴宴,站在朝殿裡不是事,一邊宴席一邊等。

可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歐陽修忍不住問前面的章得像:「章相公,究竟是什麼事?」

怎麼全部象失了魂似的。

「西夏太子。」

「西夏太子怎麼啦?」

「西夏太子在天都山。」

「又怎麼啦?」

章得像被他問得心煩,說道:「鄭朗派人捉西夏太子去啦。」

聲音不大,但立時間桌席上傳出一片片碎響,諸大臣手中的杯盞掉了好幾個。

沒有一個大臣表現正常,甚至有的大臣差一點嘴出白沫。

第三百七十三章 太子絞肉機(二)

宋朝以前的保守,冬夜的漫長,黎明時分的寒冷,成就了這次行動。

但是行宮燒起後再也瞞不住。

眼下西夏天都行宮因為沒有出現沒移妹妹,元昊也沒有大興土木修建無數華麗的宮殿。但作為皇帝的行宮,這一片建築群還是龐大無比的。

濃煙很快升起。

野利遇乞剛剛起床,屬下急匆匆闖進來稟報,說西夏行宮方向升起大片濃煙,似乎被燒著了。

「行宮失火?」

屬下不敢作聲。

一會兒又有人進來稟報,宋軍到了行宮,人數多,地形複雜,不可能再像行宮前的山營,全部截殺。陸續有許多西夏士兵逃出。

逃兵立即將消息稟報給了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一聽差一點昏了,大喝道:「這是不可能的。」

西夏行宮不是真正的城池,也沒有宋朝大城市那麼堅固,但有一道圍牆,自己還派了兩千人留下守護。不僅行宮有兩千人,若是宋軍襲擊行宮,必須襲擊前營。

前營同樣不是很堅固,但是宋朝從未向天都山發起進攻,前營的性質會起一個守護與緩延的作用。

況且離宋朝控制區還有一百來里路。

這一百來里路不是平原地區,有許多山路,即使宋軍出擊,自己在一路上設了一些哨所,還有許多巡邏隊伍。怎麼可能就殺到了行宮,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隱隱他迅速反應過來,猜測到真相。

宋人有軍隊,一南一北兩支騎軍在開花,若是有意配合,會在沒煙峽的西側會合,那麼潛伏區域會縮短。

但還是不相信。

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潛行到行宮,最早也得兩更時分以後,沒有士兵巡邏,沒有百姓出沒,才能做到不被自己察覺。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怎麼能馳援到行宮前,連破前營與行宮?

忽然大叫:「調兵。」

太子啊。

這一刻野利遇乞真的瘋掉了。

……

鄭朗與老種也在看著外面,同時大批斥候已經派了出去。

因為太子,戰術安排全部改變。

本來是捉住一些人後,狄青會根據情況做出速度改變,慢慢將敵軍吸引,然後進入石門峽。從進入石門峽起,自己的中軍迎頭趕上會合。

石門峽的盡頭是一條很小的河流石門川,石門川兩邊是一汪平川,再往兩邊去,是一些小的矮山。

就在此處迎擊敵兵。

考慮到野利遇乞的憤怒,害怕西夏軍隊成為憤軍,也做了許多佈置,最重要的佈置將隨軍輜重車推出來,做成車陣,無論野利遇乞怎麼凶悍,他手中的兵力始終有限。

只要將他的軍隊拖住,鏖戰一會,野利遇乞不得不撤退。

想撤退只有繼續從石門峽返回。

另一支宋軍會藉著這時間從側面繞道石門峽兩邊的山嶺上潛伏下來。

還是打埋伏,但不是提前埋伏,軍隊是在運動之中,即便敵人重視斥候,派人查看,石門峽上依然沒有一個伏兵。但在西夏軍隊撤退後,伏兵便出來了。

伏軍將石上的石頭砸下來,或者站在山頂上放箭射殺,自己主力軍隊在後面追擊。

石門峽這一戰便會有一場暢快淋漓的大捷。

繼續派誘兵出天都山,吸引野利軍隊的主力於天都山側,藉著其他地方西夏兵力虛弱之時,出兵賞移口、攻打韋州、鳴沙城。

因此,這個時間把握最為重要。

只在石門峽這一戰,將敵人主力消耗完後,才能執行後面的計劃。

但出現太子,一切皆無法控制。

甚至會於石門山築臨時簡易軍寨,讓此寨成為一個巨大的絞肉機。

更向著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可是過程誰都無法計算。而且首要前提是狄青能不能將太子帶回。

他也在焦急萬分的等待。

……

狄青開始撤軍。

不知道後方在做什麼,但相信鄭朗與種師衡會做出相應的配合。

有的沒有變,比如將攜帶過來的拋石機也投入火中焚燒。寧肯燒去,也不能讓拋石機成為行軍的累贅。

西夏行宮裡有一些貴重金銀器皿,一些前來遊玩子弟也帶著一些貴重首飾,或者山上的銅像。下令便於攜帶的金銀器皿隨緣,這不會拖累行軍的速度,但銅像的什麼,一律不能打主意。

笨重,也來不及剝取。

至於行宮裡的財富,更是以隨緣為主,找到了就算了,找不到,不准士兵浪費時間再去尋找。

武器盔甲除了西夏人精製武器西夏劍外,其餘的全部投入火中焚燒,不准攜帶。

馬匹留下,其餘的牲畜一律不要,這與原計劃有所改變。原計劃中是將所有牲畜帶上,不一定要帶回,在西夏敵人追趕時一邊跑一邊丟棄。戰後能找到就找到,找不到拉倒。

絕對的不能貪心。

但有了太子,留在此地十分危除,必須出天都山,所以牛羊一律丟下不要。

這一戰擊斃了許多敵人,還有許多敵人逃了出去。除了將士外,還有一些貴族,與服侍他們的下人,婢女,以及僧侶。

後者鄭朗刻意說了他們重要性。

元昊每次出兵吐蕃或者出兵好水川,都前來天都石窟諸寺祈禱。

大和尚們為了貪圖元昊的賞賜,利用宗教,主動替元昊暴行披上一層合法的外衣,宣傳他的勝利與侵略戰爭的合法性。

元昊也開心,利用國家政權抬高天都石窟諸寺院的地位,最終讓天都山這些天窟寺院成了西夏最重要的佛門重地。

如今將這些大師們捉來,那麼很無情的將他們外面光滑神衣剝下,從神權上催毀元昊政權。

在捉和尚的過程中,順便將這些寺院也點起一把火燒掉。

命令下達,再次一把把火騰了起來。

山上不停的傳出各個和尚喊叫與求饒聲。

狄青看著眼前這片情景,忽然笑了,小相公在杭州排佛,來到邊疆催毀天都諸寺,戰爭又選在石門峽,石門峽邊上的須彌山石窟規模更大,也有一些寺廟。

不知道小相公那幾個娘娘知道事情真相後,會不會趕來渭州教訓小相公。

當最後一個寺廟火光騰起,狄青看了看天色,下令吹響撤軍的軍號。

山林裡還有一些敵人的逃軍,以及哭爹喊媽的僧侶,但不能再浪費時間,必須到回去的時候。

士兵陸續歸隊,將這些俘虜捆起來,放在馬背上,會不會因為姿態不舒服,將他們活活顛死,沒有人會過問。只是對李寧明態度好一點,狄青親自將他扶上馬,與自己共乘一騎。

掃了一眼,此戰也犧牲幾百名將士。也是沒法,想不傷亡是不可能的,說道:「撤。」

數千鐵騎向南馳去。

眼看到了前營,狄青聽到一陣喊殺聲從前營傳出。

匆匆忙忙地帶著闖入。

一旦此處丟失,敵人利用營寨的阻擋,將自己這一行拖住,凶多吉少。

闖進大營,曹英正在率領手下與西夏人交戰。

留下的五百人幾乎犧牲了近半人,看到狄青率軍抵達,幾乎所有將士長鬆了一口氣。

狄青命令手下接過防禦,登上高處,向外面看了看。

外面大約有三千左右騎兵,有許多人穿著平民衣服,看來是急急忙忙徵集過來的。

一半人下了戰馬,用弓箭向寨中射擊,還有一些人不要命的用梯子,或者人搭人,向牆頭攀登。

狄青提著盾牌,將李令明推出去,大聲喝道:「你們看好了,這是誰?」

外面敵軍抬頭往上看。

領首的幾個敵將跪拜下去,泣不成聲:「太子殿下。」

一個太子,幾千敵軍全部跪下。

郭逵微蹙眉頭:「狄將軍,有些不好辦啊,這些人是哀兵。」

哀兵必勝,人數不少了,近三千西夏騎兵,激憤會爆發他們所有的戰鬥力,與自己手中兵力有得一拼。即便自己勝也是慘勝,又不知道要交戰多少長時,那時候會有更多的敵軍湧上。

狄青凝眉深思,將曹英喊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曹英狐疑地看了看身後的俘虜,終領命下去。

一會兒寨門打開,曹英率領著一群人將俘虜推出,擋在身前。

這些俘虜有許多和尚,還有幾個貴族,以及一些敵將。

本來西夏人躍躍欲試,準備想發起進攻,一看到這些俘虜全部傻眼。

幾乎同時張起的弓一起松下去。

除非是養由基在世,否則怎麼可能將箭穿過這道人肉盾牌,射到盾牌後面的宋軍身上?或者用箭往這些高僧,這些貴族將軍身上射?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放箭。

陸續有宋軍推出更多俘虜,敵人不敢放箭,宋軍敢。借助俘虜做掩護,在後面向敵人放著冷箭。

敵軍只能退。

一進一退,漸漸形成一個扇形。

李令明憤怒地說:「你們宋人太無恥。」

「再無恥,還你父親背信離義無恥?」狄青冷笑道。

準確來說,這是不是無恥,而是猥瑣,但十分管效,狄青轉過頭來對郭逵說道:「水無常形,兵無常勢,敵人一心想救他們的太子,來的時候是哀兵,所以攻寨時不要命似的。但兵法又說,一鼓作氣,二鼓衰,三鼓竭。我將太子提上城頭,將他們哀氣激到巔峰,然而他們卻不知道怎麼營救。就算攻破此寨,我只要輕輕一揮刀,他們太子就會成為刀下亡魂,哀過後便開始衰。用俘虜做盾牌,他們連箭都不敢射,再摘他們士氣,那便是漸竭。散成扇形,敵人陣營錯亂,面積廣大,陣營變得稀薄……」

「狄將軍,末將知道該怎麼做了。」然後郭逵用佩服的眼神看著狄青。

「郭將軍,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閒下來多看看春秋與孫子兵法,會有所裨益。」狄青微微笑道。

鄭朗給了他四本書,春秋三傳中狄青只喜歡看左氏,特別是那些關於戰鬥場面的記錄,常讓他看得入神。接下來便是孫子兵法。至於那兩個鄭朗手注的尚書與論語,雖感謝鄭朗好心,勉強在讀,終是興趣不大,也看不下去。

曹英將戰俘逐步散開,敵人的陣型變得更大。

不時的有敵人呼喝,守住。

用俘虜脅迫,讓你們脅迫,我們只要看好這條道,不讓你們突破就行啦。至於這些俘虜怎麼辦,還是等野利遇乞趕到再做處理。

忽然郭逵率領著騎兵,從寨門裡殺出來。

敵軍大亂,幾個將領急忙指揮。

然而這支騎兵幾乎是以女真人為主組成的,戰鬥力遠遠在他們之上,士氣又不及開始,陣型變薄,很快被郭逵沖得七零八落。

看到敵人陣型被衝亂,狄青再次揮手下令,此次宋軍主力幾乎全出。

分成四部,就像四支利箭一樣,又穿過了敵軍陣營。

依然有人在鏖戰,可有部分人開始逃跑了。

狄青喝道:「追五里。」

雖敵人大部未敗,但已露出大敗跡象。

不敢多追,但要追一追,進一步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

只是一會兒,隨著更多的人逃跑,敵人終於潰敗開始。狄青沒有看戰場,這支敵軍算是解決了,扭頭看著李令明:「這一戰,我死了一些部下,你們西夏人死得更多。他們有父母,有妻兒,有親人,本來我朝十分善待你家,可是你父親為了滿足自己野心,不惜謀叛,讓這麼多家庭肢離破碎。他做得對不對?」

狄青僅是一句責問,碰巧卻正中李令明的內心處。

李令明咬牙不作聲。

號角吹響,追殺開始。

狄青扭過頭看著戰場,又看了看遠處。遠處暫時沒有敵軍到來,大約是野利遇乞就近調來的一支軍隊,可是千山萬水之後,一定會有許多西夏軍隊正在聚集。

暫時算是平安了。

然後盯著那群女真人,攻城時看得不明顯,放在野外,立即能看到他們的凶悍。

看著這群女真人縱橫無敵,狄青也不由的看了一眼北方。心裡在想,這是幾百人軍隊,若是幾萬人軍隊,會成什麼樣子?

這一戰真正擊斃的敵人不多,包括曹英在內,也不過擊斃了八九百人,但勝在迅速。

五里地,速度很快,一會宋軍陸續返回。忽然一個士兵對狄青說道:「狄知軍,你看。」

狄青看著背後,背後遠處揚起一些塵埃,敵人隔著山,沒有看到,但能猜出是敵人又從後方抽出兵力,前來圍堵。

野利遇乞瘋了,也亂了,從上午接到行宮遇襲的消息後,就在不停地調動兵力。遠處的兵力來不及趕過來,於是將就近的所有兵力一起調動,想將狄青這支宋軍堵在西夏境內,再用重兵圍困。

狄青看了一眼,下令道:「繼續撤離。」

這一路重重圍殺是避免不了的。

徐徐南撤,狄青卻在腦海裡回想著昨天晚上過來時各路的地形。

隨即想到一個辦法,大軍行到三十里地外,狄青說道:「就在那坡後面埋伏。」

前面說坡也能說崗,一座小矮山,地勢相對平坦,中間一條小道通向沒煙峽。狄青又說道:「馬塞嚼,擄來的戰馬沒有馬嚼者,用戰俘衣服先行堵上。」

「喏。」諸將大聲應道。

翻過矮崗,將士開始用刀割俘虜身上的衣服,往馬嘴裡塞,塞完馬,狄青沒有吩咐,將士自動塞住俘虜的嘴巴,包括李令明嘴裡也被塞上一塊袈裟大袖子。

狄青親自站在矮崗的高處,藉著一棵參天老樹掩護,向北面眺望。

來的敵人並不多,只有七八百人,但正好遇到一些潰敗的戰友,再次聚了聚,大約近兩千人,一路追了過來。

狄青的佈置不算巧妙,派一個斥候查看,便能看到他們在矮山那邊。

但此時敵人只顧追趕,又是匆匆忙忙的從各處攏來的軍隊,哪裡想到那麼多?

一股腦衝了過來。

眼看到了山腳下,狄青又看了看,不但人數不多,陣型也十分零亂。狄青也沒有將西夏人放在眼中,除了全部是騎兵,無恥的每次以十打一外,這支西夏軍隊還有什麼?

向身後揮了揮手,說道:「殺,十里。」

帶頭撥馬殺了下去。

此時宋軍士氣正旺,想回去心切,畢竟在敵境,心中沒有底,又居高臨下的往下衝。

這支敵軍再次被擊潰,四散而逃。

追了十里地又返回,還沒有安全。

再次南撤,天色漸漸暗下去。

前方便是沒煙峽,比起沒煙前峽的地勢開闊,沒煙峽西側地勢險惡,兩邊多有一些小型的沙丘,大風一怒,狂沙翻滾,對面都看不到人影。

但是狄青心中還有些猶豫不決。

即便撤到安全區域,敵人主力部隊沒有到達,自己似乎沒有達到戰前的安排目標。

不過自己懷中的是西夏太子,一切都瘋掉了,狄青也不知道怎麼選擇。

夕陽昏昏欲垂,正在狄青思考時,前方斥候過來稟報:「狄將軍,前面又有一支敵軍。」

「多少人?」

「不知道多少人,但用木頭做成柵欄,卡在道路上。」

「殺過去。」

三軍衝了過去,正好位於兩山中間一處隘道上,敵人修了一個簡易的柵欄寨子,寨子不大,人數大約也只有幾百人。但這很討人厭的,不像凌晨兩次進攻,是乘敵人不備,那不作常數。

正常作戰,雖這寨子不大,但想將自己軍隊阻上一兩天,還是能做到的。一兩天過後,會發生什麼,掰著手指頭也能猜到。

仔細看去,看到敵營如臨大敵,許多西夏士兵手中張弓搭箭。

微皺了一下眉頭,說道:「就地休息。」

從昨天二更時分到現在,所有將士幾乎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一個個累壞了。

「狄將軍,這裡危險啊。」王直說。

「別忘記了,我們後方還有軍隊。」狄青淡淡道。

草草地吃過乾糧,準備休息,突然從邊上草地裡鑽出一個人,說道:「小的奉景將軍之命,求見狄將軍。」

帶了過來,斥候稟報事情經過。

景泰帶著四千人馬,本來趕得快,下午時分能與狄青會合的。但到沒煙峽時,遭到當地的羌人伏擊,幸好斥候派得多,沒有讓羌人得逞。為了掃除這一障礙,景泰不得不率兵將這幾部聯合的「民兵」剿滅,耽擱了時間。

又審問了俘虜,才得知這幾個部族對西夏比較忠心。前段時間宋朝軍隊軟硬兼逼,他們皆躲藏在深山裡,又派人聯繫野利遇乞。野利遇乞遲疑著沒有收留。直到今天上午,得到野利遇乞的手令,讓他們狙擊一下宋朝派來的援兵,不管結果如何,天黑時向西夏境內轉移。

審問完了,對這些部族景泰沒有手軟,不過因為時間緊張,放跑了一些族民。然後來到西峽,就看到這個寨子,同樣被這個寨子阻擋住。

狄青聽後深思。

野利遇乞他也沒有低看,這一手安排十分巧妙,一旦自己衝破天都山轄區,只有幾百人,是阻擋不了自己的。不如讓他們用最快速度趕來,修一個小寨阻擋自己。

但野利遇乞得知自己攻陷西夏行宮的消息,也要到上午時分。不然不可能只派來兩處援兵。這支軍隊大約是西邊敵人軍營的軍隊,到了這裡,最早也得中午時分。所以野利遇乞讓一些叛部阻擋宋朝援軍,正是為了贏得修寨的時間。

安排十分高明,但能將這個小寨子草創到這地步,敵人同樣累壞了。

沉聲說道:「你立即從側面繞道回去通知景將軍,二更時分,我做佯攻,吸引敵人注意,景將軍從寨後襲擊。」

「喏。」這名斥候又從草叢蜿蜒爬回去。

狄青又想了想,說道:「分出兩部,一部就地休息,一部守值。」

守值的將士不能睡覺,一旦睡覺,沒有幾個時辰休想起來。即便喊醒,身上也軟綿綿的,提不起精神,更不要說戰鬥。

夜色真正到來。

一半將士在睡覺,聽著鼾聲如雷,守值的將士同樣眼睛發困。

不過還好,只堅持到二更。

狄青讓守值士兵開始發起進攻,雙方陸續出現一些傷亡,宋軍在寨外面,傷亡要更重。而且兩波進攻也沒有攻進寨內。

交戰場面很奇怪,一半人正在遠處睡覺,一半人在血戰。

敵人看著宋軍,也感到奇怪與納悶。

就在這時,敵人的後面傳來一陣嘶喊。

狄青喝道:「攻。」

兩相夾擊,狄青軍隊沒有攻進寨內,景泰已經率軍進入敵人後寨。

幾百敵軍立即潰敗。

但兩邊都被宋軍夾擊起來,幾乎沒有一個敵兵逃出去,全部被擊殺。

狄青叫醒了後面睡覺的宋兵,一起湧進此寨中。寨子很小,也沒有辦法容納這麼多人。

與景泰簡短的交談幾句,又將宋軍一分為二,一部分留在寨內進行防禦,一部分出寨,在寨後就地再次休息。

只將李令明派一隊人馬護送回去,其他的俘虜仍然留下。

這時狄青才長鬆了一口氣,看著景泰問:「鄭相公有什麼安排?」

「我還不知道,聽到狄將軍送來的消息,鄭相公寫了一封奏折,用快馬送到京城,然後便讓我率領四千騎,馳援狄將軍了。」

「來得好。」狄青道。

然而兩人倚在寨柵邊打盹,兩軍都累壞了,兩人同樣也累壞了。

天眨眼到了黎明時分,晨風一吹,景泰驚醒,叫醒了狄青,說道:「狄將軍,換防。」

開始換防,幾個時辰後,休息的宋軍精神再次飽滿,沒有休息的宋兵跑到寨後,倒下便睡著。

但天還沒有亮,晨風又冷又急,兩人站粗糙的寨柵前,狄青說道:「景將軍,你說野利遇乞看到此處寨柵反而為我所用,他會有什麼樣表情?」

景泰大笑。

笑聲剛了,斥候騎馬飛快的從外面闖進入稟報:「狄將軍,景將軍,敵人近萬名騎名殺過來。」

「好!」狄青與景泰不憂反喜,相互擊了一下掌說道。

無數道黑影漸漸從西側夜色裡湧出,越來越大。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太子絞肉機(三)

「章相公,為何不說?難道相公想學李林甫?」歐陽修說道。

他是朝堂上最大的一根攪那個東西的棍子,一般大臣如今看到歐陽修皆有些頭痛。

但歐陽修與包拯二人皆有意思,富弼與鄭朗或者呂夷簡他們,我錯了,貶我官啊,或者朝廷所做所為,讓我不滿,摞蹄子不做官了我。或者教訓皇帝,你做得不好。歐陽修辭官永不抵毀皇帝,包拯抵毀皇帝永不辭官。

章得像主動閉嘴。

俺不理你。

歐陽修又看著其他幾個宰相,面對歐陽修,呂夷簡也感到頭痛,對趙禎說道:「陛下,鄭朗那封奏折可以拿出來讓大家看一看。」

否則會讓歐陽修上綱上線的。

這麼大的事,居然只有你們幾個宰相知道,那麼要其他大臣做什麼,要言官做什麼,聽聽,李林甫都出來了,最後能讓幾個宰相噁心至死。

趙禎派人將奏折拿來,往下傳閱。

全部看呆住。

打到現在,是佛也會惱羞成怒的。

活捉西夏太子,即便最後將他釋放,其意義也非同小可,至少能向天下百姓有個交待。

難怪早朝時幾個大佬全部失態,換自己也會失態啊。

富弼叫了一聲:「拿地圖。」

得看地圖,宋軍離天都山行宮有多遠。

地圖拿過來,大臣們一起擠過來看。這是涇原路的地圖,若按宋朝虛擬的控制區域來看,離西夏天都行宮僅有一百來里地。但再不懂,也沒有大臣將整個沒煙峽地段真當成宋朝的地盤。

那麼從石門峽或者沒煙前峽趕往西夏天都行宮,就會達到兩百里。

西北具體的情況不知道,可也能猜到一路上所遇到的困難。

許多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鄭朗是怎麼做到的。

主要這封奏折的前面還有一封奏折,那份奏折上寫得很詳細,兩份奏折聯在一起讀,來龍去脈便會很清楚,關健那封奏折如今在潼關,還是在洛陽。應當出了陝西境,但沒有到達京城。

因此所有人一頭霧水。

一起熱烈的討論鄭朗會不會得逞。這一回趙禎攆他們走也不走了,一個個耐心地在等候消息。

吃過午飯,消息還沒有來。

於是喝茶聊天。

到了傍晚時分,鄭朗第二份奏折終於抵達。

寫得十分簡單,臣命狄青昨夜潛入敵寇天都境內,四更破寇天都行宮前寨,全殲六百守寨敵寇,拂曉抵達行宮,諸將士浴血奮戰,天明奪城,又斃敵七百餘人,俘虜數百敵寇,天都石窟寺廟歹僧,西夏太子,一干至天都狩獵貴族。復焚行宮乃石窟寺廟。返回與敵寇數次激戰,敗敵三部,奪寇沒煙寨所設之寨,斃敵兩千餘人。於寇寨紮營休息,以圖誘敵至石門峽,擴大戰果。

也就是經過五次血戰,三次奪寨之戰,終於捉住西夏太子。

因為事情匆促,鄭朗也不能知道詳情,寫得很簡單,大約意思寫出來了。

又說道,此戰陛下勿憂,臣之憂元昊寇府麟不果,大軍撤回,必寇涇原洩憤。涇原地勢平坦,少勇將。府麟一戰,星光薈萃,幾集天下風流於此,張亢、折繼閔、高繼宣、苗繼宣、王凱、張岊、王吉皆萬人敵也。臣懇求陛下調張岊王吉前來涇原增援。

鄭朗不是為了替這幾人表功,說的是事實。

涇原路兵力不少,就算按他的心願裁去一兩萬人,只剩六萬餘人,兵力也遠比府麟路雄厚,況且需要時還能調動至少一萬名以上的弓箭手增援。

這些弓箭手多是獵戶出身,又生長在這個邊荒之區,生性剽悍,箭術高明,戰鬥勇敢,練一練,不亞於京城的精銳步兵。而且裁去近兩萬人,老弱病殘,不思進取的士兵逐一裁去,本身剩下的戰士都有一戰之力。

單從士兵上說,足夠了。

可是少將。

趙忠趙保趙勝三人只是勇夫,讓他們帶頭殺人行,指揮能力卻不夠。

曹英等少數將領也有些戰功,比如曹英在破敵人後橋寨時立過一些功勞,可那是什麼戰役?只是殲滅幾百名守塞的敵人,性質與幾萬人大會戰會相等嗎?

他們還算好的,多少能派上一些用場,多數將領連用場都派不上。

趙珣、劉滬等人稍能重用之,還有欠缺的地方。景泰似乎更好一點,鄭朗也有些放心不下。真正拿得出手的,只有老種與狄青,老種是智將,上前線作戰能力欠缺。那麼只有狄青,難道什麼戰役都要狄青完成?

帥才自己與老種、狄青相互搭配,夠了。但缺少將才。

府麟路諸將中,王凱得到一些重用,後來還有一系列戰役,閃了光,放了彩。

折繼閔臨時支援一下可以,但府州離不開他。

高繼宣馬上要病逝,派不上用場。

張亢光彩奪目還沒有全部綻放,沒有說服力。

苗繼宣戰後也消失不見,在麟州做得不錯,但實戰能力,不是他所長。

只剩下張岊與王吉,朝廷似乎也沒有將這兩個萬人敵當作一回事,不如把他們要到涇原路,還能發揮一下作用。

有這兩位大將,再加上狄青、景泰、趙珣諸將補棄,那麼涇原路要帥有帥,要將有將,要兵有兵,即便元昊大軍來犯,自己會有一戰之力,甚至在野外,都可以與他鬥一鬥。

這兩人不要發揮他們在府麟路的全部,那幾乎是玄幻,不可思議,只要發揮出在府麟路一半的勇猛,元昊派十萬大軍前來涇原,也會討不了好處。

大家看著奏折,先是很高興。

然後與趙禎一樣,十分茫然,這個張岊與王吉是誰啊?

全部用懷疑的眼神看著章得像。

鄭朗派人通知府麟路,朝中大臣也知道,這是通知,不是指揮,不算越權。

大約聽到一些消息,這才討要這二位大將。

但能讓鄭朗鄭重討要,對付元昊洩憤式的入侵,肯定不是凡夫俗子,為什麼自己一點風聲沒有聽到呢?西府諸位大佬失職了。

章得像嘴角發苦,不知道怎麼說。

趙禎替他說道:「朕會派人親自前去府麟路查問。」

肯定中間出了一些問題,究竟出在哪兒,趙禎不清楚。又問:「這個太子,你們看如何處理?」

是押回京,或者關在涇原路脅迫元昊,或者依鄭朗的意思進行一番利用釋放回去。

大多數人還是想將李令明押回京城,狠狠折侮一番。

可是事情輕重,他們無法掌握。

一片緘默。

……

朝堂正在考慮太子,涇原路絞肉機已經在血腥的絞了起來。

……

沒煙峽實際並不寬闊,因此梁氏出三十萬大軍,導致西夏軍隊將整個沒煙峽塞滿。

但沒煙峽並不是一條道路,山勢曲折,多有峽谷相間,所以平夏城之戰宋軍在裡面居然走迷了路。而且這些小路多通向天都山。

這就是地形的關健。

因此宋朝永樂城失敗,章楶將平夏城築在沒煙前峽,而不是築在沒煙峽中。張亢毀琉璃堡,另起新寨。

狄青留守這個簡陋無比的小寨子,地形對野利遇乞有利,不利的是他無法在天都山攏到更多軍隊,必須從其他地方繼續將軍隊徵集過來。這中間必須將這支宋軍給拖住。

可是過了一天一夜,宋軍還在這裡嗎?

急匆匆地帶著一萬名士兵衝來,聽到的消息似乎還好,宋軍就在前方寨子裡面。

有一個寨子防禦很討厭,讓野利鬱悶的是這個寨子還是自己派手下前去修建的,沒有想到讓宋人反拿過來使用。

現在沒有多想,下令進攻。

西夏軍隊大體分為五種,第一種便是重甲鐵鷂子,第二種是擒生軍,專門用來掠奪對方的百姓與物資,與契丹打草谷很類似,但西夏更窮,出手也更狠,所過之處,比蝗蟲還要乾淨,因為對人錢物的渴望,這支軍隊居然達到了十幾萬人。

用老種的話來說,這群人簡直是一群該死的雜碎!

第三是衛戎軍,人不多,由貴族子弟擔任,用來守大門的,其實就是人質。

第四種是沷喜軍,就是那種駱駝炮兵。

第五種是撞郎令,只給他們簡陋的武器,讓他們衝在前面消耗敵人,多是漢人與擄來的熟戶組成。如果陣前反水或者用刀劍向自己人相向,立即屠殺後方此人的全家甚至全族,強行脅迫他們做炮灰。

總之,卑鄙無恥不要臉,這一詞在元昊身上,將它無限放大。

野利轄區臨近沙漠,也帶來一支沷喜軍。

攻城不行,但用這個炮兵對付這個小寨子問題不大。

下令讓沷喜軍騎著駱駝上前,準備發射石彈。

狄青不慌不忙地下令,讓士兵就著西夏人昨天砍下來的一些樹樁,打在柵欄前。

然後將這些俘虜押來,摁在樹樁上。

與西夏作戰,他與老種、鄭朗商議軍事佈置時,皆說過類似的話,千萬不要學習君子之戰,像宋襄公那樣,那就死定了。怎麼實用怎麼來。

沷喜軍剛準備將石彈放在機括上向寨內投,野利匆匆忙忙地說道:「停,停。」

天還沒有亮,天知道這些俘虜裡面有沒有太子,就是沒有,那麼多大師,那麼多公子哥與大小姐們,如果讓石彈砸死了,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陰著臉,派人到柵欄前喊話:「前面宋軍聽好,放出你們的俘虜,我讓你們安全回去。」

狄青哈哈大笑,說:「你們西夏人知道不知道什麼叫信用?」

能相信豬講話,不能相信你們西夏人所說的話!

其實狄青心中也暗暗有些可惜,若不是兩部皆很勞累,野利所率的這部軍隊長途跋涉而來,沖一衝,又能大敗之。

但眼下必須要休息,回去的路還有很遠,這段路將會走得很辛苦。

野利遇乞無奈,讓士兵就地休息,準備早餐。

狄青看了看,然後看著北方,估計從天都山敵人調不來軍隊了,即便調來,也不多,不敢堵在前方。用少數伏兵想破一萬多宋朝騎兵,給西夏人虎膽豹膽,他們也不敢。

大約從賞移口方向會有後軍而來,這樣從兩邊將自己這一支軍隊截堵在這裡,因此野利開始讓士兵做飯,而不是進攻。

低聲對身邊侍衛吩咐了一句,讓他再次率領一支游騎,前去監視賞移口方向的動靜。

必須留在這裡,留的時間越長,吸引的敵軍越多,效果越好。但不能真讓敵人包了餃子,那樣得不償失。

東方漸漸微明,忽然一隊騎兵匆匆趕來。

他們是鄭朗派來的,不但送來了新的作戰方案,又將西夏太子李令明送來。

狄青哭笑不得,但心中也有些感動。

留下太子最好,什麼計劃不用做,只要將太子往外一推,野利遇乞明知道會上當,還乖乖的跟著自己屁股後面轉。

然而關係重大,自己還是將李令明送到了中軍大營。

小宰相將太子再度送回,是對自己的信任。

將鄭朗的作戰計劃看完,立即放在篝火燒了,看著李令明說道:「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吃過了。」李令明說。

押到宋軍大寨,鄭朗親自接見,備了豐盛的食物款待,一邊吃一邊與他說了一些儒學見解。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宋朝的頂級大臣,僅是氣度,他認為比父王勝過千倍。

不過因為自己,會讓西夏許多將士犧牲,這讓他心中很難過。

天漸漸亮了,狄青站在柵欄前喊道:「野遇乞在否?」

「我在這裡。」野利遇乞從軍中走出。

狄青將李令明推出來,說道:「你們太子就在這裡,有本事重新將他奪回。」

野利遇乞伏拜,號淘大哭,說道:「殿下,我一定將你救回去的。」

李令明不答。

野利遇乞流著淚退回去。

吃過早餐,他發動了兩次進攻。

軍隊未到寨柵前,萬箭齊發,即便衝到柵欄前,又讓宋軍用長槍融著柵欄的縫隙刺中,或者刺中戰馬,馬匹倒下,停下。也有三兩處柵欄被衝垮,迅速讓宋軍迅速修補起來。

野利遇乞下令停止進攻,等援軍到達。

中午時分,又陸續的趕來四五千人與野利遇乞大部會合。

人數上已經超過宋軍,但狄青將睡醒過來的宋軍集合,召集三千精銳部隊,以女真人為箭頭,反過來打開寨門,向西夏人衝了過去。

激戰片刻,在三千精騎的衝擊下,西夏軍隊防線搖搖欲墜。

騎術也許西夏人更精良,可是士氣不高,在元昊土匪式打法帶領下,作戰也不凶悍。以及體力馬力,休息這麼長時間,宋軍體力沒有完全恢復,但恢復了大半,馬匹也是如此。

狹隘的峽谷,限制大數量軍隊的發揮,只能比拚誰更凶悍,西夏軍隊數量雖多,反而前面交戰的區域落入下風。

狄青讓侍衛吹響號角,所有宋軍從寨子裡一起衝出。

野利部陣角大亂,許多人撥馬向回逃,但又有自己人擋著去路,一時間自相踐踏不計其數,立即敗退下去。

但狄青隨即下令,沒有再追。

這僅是一部分,還有一個大頭在後面,不能因小失大。

徐徐撤回,押著俘虜離開。

在馬背上又冷笑一聲:「野外,野,你們也不行!」

看到宋軍要逃,野利遇乞好不容易將軍隊再次整合,吊在後面猶豫不決。

也不是他的軍隊很差,他與野利旺榮治軍皆十分嚴謹,可元昊遠征府麟路,將所有精銳部隊抽走了,剛才一戰讓他徹底清醒過來,真打,也打不過這支宋軍部隊。

但是宋軍也不急,不緊不慢地在前面走著,沒有將他們丟下。

野利遇乞心中更感到不妙,然而怎麼辦?幸好他已經下令,在四處徵集大軍向這邊支援。

走了二十幾里路,柔狼山與會州方向六千軍隊從後方趕過來。

這是監督吐蕃人的軍隊,裡面有一半是精兵,野利遇乞信心爆增,下令進攻。

狄青扭頭看了看,將這些俘虜推出來,擋在前面,看著敵人到來,利用俘虜做盾牌,在後面放箭。

野利遇乞氣得要吐血,他想了想,說道:「射!」

不管這些大和尚與將士射死後會產生什麼惡果,太子救回來要緊。

大和尚與這些被俘的將士在馬背上喊救命。

可是兩軍在對射,一撥箭雨就是數千支,兩三撥下來,雙方的箭矢真正達到萬支。一會兒全部被射死。

狄青大笑,射就射。

一一將這些俘虜推出,只有那幾個貴族公子小姐們留下來,反正帶回去也是殺,留著還是累贅。只可惜了這些馬,雖說挑了挑,全部是老傷矮小的戰馬,終是馬,帶回去比這些戰俘值錢多了。

不但將這些和尚與將士,以及僕人與婢女,一起推到前面做了盾牌。

一番對射,互有死傷,這些俘虜也幾乎全部被射死。也不是沒有用途,但對野利遇乞士氣會產生嚴重的影響。

最後一個高僧倒下去,狄青說道:「撤!」

終於疾馳起來。

兩軍一撤一追,揚起了無數灰塵。

轉了一個彎,忽然從山下滾下來幾百棵樹木,壓死幾十名敵騎。

還有幾十名敵騎衝過去,狄青扭頭說道:「殺。」

迅速被殺死。山下衝下來兩百多名宋軍,與軍隊會合,再次南下。

可憐西夏人還在後面搬木頭。這些大木頭都有好幾百斤,從山上往下推,不用多大力氣,但將它從平地挪開,要十幾個人才能抬走。等到將木頭搬走,雙方距離又丟下一里多路。

再次拐彎,快到石門峽。

遠處煙塵揚起來,從北方又有近萬名敵軍殺過來。這是從韋州與樂山方面調來的軍隊。

從賞移口殺過來的。

後面還陸續的有一些援兵沒有到達。

野利遇乞真的瘋了,幾乎將會州到韋州這一線所有兵力全部徵調過來,營救他的寶貝侄子。

不救不行哪,太子不救回來,元昊回軍暴怒之下,他自己連命也保不住!

但狄青怕他兵力不夠似的,率軍踏過一條小河,藉著河岸一些坡度,列隊還擊。

這種地形對西夏人不利,但西夏人此時勝在兵力充沛,野利遇乞繼續命令強攻。

一時間小河裡堆滿了許多西夏將士,但被宋軍死死的壓在河中,然而人多,終於有將士衝到河對岸,與宋軍展開廝殺。

狄青下令侍衛吹響號角。

隨著這聲號角聲,從小河上游竄起層層白浪,迅速撲來。眨眼間就到了近前,在河中的三千多名西夏軍隊連喊叫都來不及,被衝向下游。

這也是鄭朗替狄青準備的最後一手。

得給狄青丟下敵人的時機,否則糾纏上來,敵人的數量畢竟多於宋軍,即便不多,強行作戰,獲得一場慘勝,非是鄭朗所願。先是砍木頭堵道路,後是藉著十月底河水淺,在上游築小壩將河水屯集起來。水量有限,未必所有人會淹死,但至少一半人見到龍王爺。

河水嘩啦啦的淌,暫時無法渡河,野利遇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河對岸自己幾百名手下被宋軍圍殺,或者驅逐到河水,被河水沖向下游。

他的一名副將說道:「野利大王,小的擔心有伏啊,前面是石門峽,地勢更為兇惡。」

「水平後派斥候查看。」野利遇乞說道。

有危險也要追。

下完令後,心中苦逼得,早知道這樣,不如強行將侄子押回興慶府。

水勢很快平下來,全軍渡河,向石門峽追去。

這個峽谷更狹小,最窄處僅能通過十餘騎。僥倖宋人沒有於此布下伏兵,很快追出石門峽,來到石門川。

但是野利遇乞呆住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太子絞肉機(四)

迎面無數旌旗迎風飄揚,旌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宋軍。

宋軍主力部隊迎了上來。

野利遇乞勒住戰馬,呆呆地看著對面。

不好救人了,說數量,對面宋軍士兵數量遠在自己之上,只是自己勝在騎兵多,對面宋軍是步卒。

在宋軍後面,又有許多人在挑土夯城,難道宋軍想在這裡又建一個寨?野利遇乞沒有想明白,宋朝寨砦是乾興堡、天聖寨、定川寨、劉璠堡為第一線,後面有懷遠寨、三川寨與東山寨側應。第二線是彭陽城、鎮戎寨、張家堡、羊牧隆城與籠竿城。

有許多寨砦,因為地形的原因,防守依然不嚴密。

但配合得當,也能起到一些相互支援的作用。

然而在此處築寨,將會成為孤寨,孤懸於宋朝防線之外,性質與宋朝的豐州城一樣,不築則已,一築遲早被自己軍隊所破。

正在想問題時,一個文士騎馬從宋軍陣營走出來,來到陣前喊道:「我乃鄭相公謙客常明德,求見野利大王。」

派使者來了,看看他說什麼,野利遇乞從軍中走出,問:「你家相公有何事讓你見我?」

「我家相公說,太子已被他帶入中軍,但給你兩次機會。一次是現在,如你能打敗我軍,貴國太子交還給你們。如果打敗了,依然給你一次機會。我家相公會在此處築上一個臨時的寨子,給你二十天時間,我家相公與貴國太子全部在寨子裡面。若能攻破,不僅能得到你們太子,還能得到我家相公。若攻不破,還會將貴國太子交給你們,但你們必須答應我家相公一個條件。」

野利遇乞再次一呆。

這很沒有道理的。

雖然在築寨,可冬天來臨,泥土酥硬,時間極短,能築成什麼寨子?

呆呆地守在這個寨子裡面,自己可以進攻此寨,也可以乘宋軍將注意集中在此寨上,出擊鎮戎軍、德順軍,甚至渭州城,逼迫此寨宋朝主力軍隊出擊迎救,那時候就可以從容殲滅宋軍諸部。

再說此地孤立無援,守不好守,救不好救,這個小宰相為什麼要這樣做?

一時沒有想明白,問:「什麼條件?」

「野利大王,我也不清楚。」常明德十分客氣地說。

「能否見一見你家相公。」

「這個我不敢做主,這樣吧,我回去稟報。」

等了一會兒,一個青年身著馬甲,從軍營中走到兩軍中間,拱手說道:「在下乃鄭朗,見過野利大王。」

依然很客氣。

野利遇乞盯著這名青年,二十幾歲,圓圓的團臉,與傳說的那位很相似。他心中一動,若是自己策馬而去,能不能將他活捉,用他來換太子?

不過這一念頭很快中止,打到現在,能看到此人十分狡猾,他說他是鄭朗,天知道是不是鄭朗,萬一不是,太子凶多吉少了,噎了一口唾沫,說道:「見過鄭相公。為什麼提出這樣的條件?」

「你家大王率領大軍侵略我府麟路,此時你手中兵力並不多,但能從靈州與興州調撥一批援兵,你我兵力會相當,我只想正大光明的與你戰一戰,讓天下百姓看一看,是你們西夏人勇敢,還是我們宋軍勇敢。」

正大光明?

野利遇乞也不會當真相信鄭朗的話,他在腦海裡轉動,究竟鄭朗想做什麼?難道他也產生自己的想法,乘自己主力部隊吸引到此地,攻打韋州等地。

也不大相信,自己能做到是因為自己手中全部是騎兵,速度快,宋人都是步兵,讓他們奇襲了天都山,自己以後還不會防備?他不做便罷,一做是自尋死路。

忽然眼睛亮了亮:「你是刻意吸引我家陛下軍隊,讓他從府麟路撤軍?」

「你多想了。」

野利遇乞嘿然,十有八九此子正是為了此舉。

前方戰事不是很有利,西夏國內百姓不知,但自己清楚。雖稍稍失利,但破了豐州城,並且麟州城中缺糧少水,破麟州城只是旦夕之間。麟州城一破,更北方的府州城孤立無援,必然被破,以宋朝人的軟弱,府麟路又會像靈州一樣,被西夏所得。到時候連宋朝河東大門也像西夏敞開了。

僅是因為他這個舉動,陛下將會前功盡棄。

主意打得好啊,眼睛珠子轉了轉,說道:「我可以答應你條件,但你勿得在石門峽內設寨砦與關卡。」

想要攻打石門川,還有其他的道路,但從石門峽穿過來最近。然這個要求太過無禮,為什麼宋軍不能在石門峽設寨與關卡,誰知鄭朗微微一笑,說道:「依你。」

「若你不遵守承諾呢?」

「我不是你家大王,至於我會不會違反承諾,你除了答應我,還有什麼好主意?」鄭朗大笑,笑完後又說道:「那麼,是現在就戰,還是明天再戰?」

野利遇乞鬱悶至死,不但提出古怪的利於自己的要求,連決戰也在詢問自己。好像自己不是來戰鬥的,而是來到宋境做客的。

看了看宋軍,自己軍隊趕得辛苦,然而斥候來稟報,昨天宋軍還在好水川,從好水川趕到這裡,至少有七八十里地。這一路宋軍同樣趕得很辛苦。並且一夜過來,宋軍能構建設一個簡易的防禦工事,增加自己的進攻難度。還有,一夜過來,宋朝也能增援更多的軍隊到來。使他想到漢人的一句話,夜長夢短啊。說道:「現在就戰。」

「好,我等你。」鄭朗說完撥馬回去。

野利遇乞心中又有些後悔,應當活捉此人的。

鄭朗回到軍中,老種抱怨道:「鄭相公,你太過冒險了。」

野利兄弟因為野利皇后而上位,但這對兄弟皆有萬夫不擋之勇,鄭朗孤身在兩軍中與他交談,太過危險。

鄭朗笑了笑,然後看著三軍。

冒了一些險,可太子在自己手中,野利遇乞真敢有什麼不好的舉動?

但自己帶動了多少士氣?

說道:「開戰吧。」

這一戰幾乎達到自己戰略目標,並且范仲淹意想不到,居然真的派一萬軍隊前來支援,無疑增加自己的勝利機會。

鄭朗對范仲淹軍事上略有些過激的偏見,認為他太保守了。但范仲淹終是一個真正的士大夫,為國為民之心始終不悔,雖軍事保守,可此時天都山兵力空虛,此戰甚至能決定兩國最終走向,豈會不派出援兵?

鄭朗也沒有貪功,將這支軍隊交給范純祐與楊文廣指揮。

這個學生既然來到西北,大約不會參加明年的省試,後面好幾年內趙禎皆停止了科舉。又發生種種大事,於是又跟隨父親到處漂泊不定,范仲淹上了歲數,孝順,想要服侍,范純祐沒有參加科舉。正好,藉著此次機會,給他增加一筆厚厚的履歷。

但這支軍隊不在此處。

野利遇乞已經命令軍隊撲了過來。

自己的騎兵散於兩翼,步軍居中。野利遇乞派出軍隊直撲中軍,兩邊派出兩支軍隊,遙指兩翼自己的騎軍,但沒有交手。

「打的好主意。」鄭朗冷笑一聲,喝道:「弓箭手準備。」

到了五十步時,宋軍利用號鼓指揮,開始放箭。

千萬支箭羽飛向天空,迅速落在衝來的敵騎身上。

他們不是西夏的精銳,更看不到重甲的鐵鷂子,有人穿著粗陋的盔甲,有人僅穿著皮衣,當成皮甲。箭雨落下,帶起一朵朵血花,陸續有西夏將士從馬上倒下去。

兩撥箭雨過後,前面敵騎接近前軍。

又用號鼓指揮,箭弩手退後十步,身披步人甲的刀斧手向前跨出。

有厚重的步人甲保護,能減少傷亡。職責是砍馬腿,這是宋朝歷史第一次大規模的使用這種戰術。

帶有長柄的厚刀與大斧子向敵人馬匹的蹄子上落去。

一時間傳出無數戰馬的慘叫,許多敵人被掀翻於地。可是因為有沉重厚實的步人甲,敵騎傷害很小,倒是有許多受驚的馬匹衝撞之下,讓許多宋兵意外受傷。

「還是不熟練啊。」老種歎息道。

鄭朗有些茫然,這種戰術算是好的。但想保護,只有身著步人甲,身著步人甲,身體就無法靈活閃讓。矛盾無法調和。

說來說去,還是騎兵。無論步兵怎麼做,總體戰鬥力皆不如騎兵。

可是意外的戰術,給西夏人帶來沉重的傷害。

野利遇乞眼睛都綠了,喝道:「沖。」

又調出大部衝了過來。

鄭朗繼續遙控著戰局,用號鼓著宋軍且戰且退,中軍將輜重車推了出來,退入輜重車後,車道組成了一道臨時的防禦工事。宋軍站在車陣後面不停的放箭。

野利看了看,雖不時的有戰士將車陣衝垮,可衝過去,又遭到那兩種怪異的兵器削馬腿,威力不足,於是下令撤兵。先撤回來,想辦法。

剛剛撤退,鄭朗喝道:「攻。」

藉著他們撤退的時候,發起總攻。

這是他多次與老種、狄青商議後的結果。

只要進攻不利,野利遇乞必然下令撤退。這時候總攻,有可能將前面撤退的敵人逼成潰逃。

以兵人甲馬斧手為先鋒,宋軍向西夏軍隊衝去。狄青與郭逵於左右斜斜的率軍向中間包抄。看到不妙,野利遇乞左右兩部迎上。然而狄青與郭逵僅分出少許兵力抵擋,繼續向撤退的敵軍殺去。

西夏人的戰術,以撞郎令為先鋒,雖是在進攻,但進攻的不是西夏主力軍隊,如今在宋軍的進攻下,這一缺陷被無限放大。撤軍終於變成逃軍,向野利遇乞中軍捲了過去。

隨後宋軍殺到。

西夏陣型在敗兵沖襲之下,已經亂了,雖兩翼還在苦戰,但中軍在宋軍的衝擊下,迅速敗逃。

大敗開始,甚至野利遇乞都不相信就這樣敗了。

太陽漸漸落山,最後連兩翼也加入逃跑的隊伍中。

三道重鼓與三聲長號同時響起,這是總攻,不停進攻的命令。

聽到這個命令,幾萬宋軍一路掩殺下去。

到了石門峽口,野利遇乞軍隊終於遭到大規模的犧牲。

剛才交戰的地域廣闊,但進入石門峽,卻是越來越窄,許多人為搶先進入峽谷,不惜撥起兵器向自己砍去。

只一會兒,幾萬人擠在石門峽口,進入峽谷的西夏人拚命逃命,沒有進去的,不知道是撥兵器反抗宋軍,還是擠進去逃命。甚至因為擁擠,谷口處出現許多自相踐踏的慘景。

李令明痛苦的閉上眼睛說道:「鄭朗,你殺了我吧。」

「殺了你有什麼用?你可知道我陝西有多少百姓遭到你父親殺害?」

李令明眼角滴出一滴淚水。

果然如史書記載,對這個太子鄭朗很無言,心中產生一個怪異的想法,這個太子才是真正的野種。

看一看李元昊一家三代,李繼遷等就不用說了,李德明也不是好貨色,只是他很聰明,與宋朝和解,利用和解與宋朝提供的援助,默默的擴張。僅是所選擇的方式不同罷了。

怎麼有這個怪胎存在?

又拍了拍他肩膀說道:「你不用擔心,我還是會將你釋放回去的,但要你父親答應我一個條件,放一些人回來,兩國和平。還是為了和平。你看一看,打來打去,有什麼好處?」

「換什麼人?」

「以前你父親捉回去的我朝將士,僅是如此。」

「當真?」

「真,但你父親未必答應。就是答應了,你父親說話,也難讓人相信哪。」

李令明羞愧地垂下腦袋。

忽悠一下,鄭朗繼續觀注著戰局。

經過最初慌亂之後,更多的敵軍湧入峽谷。谷口處還有,死死地將谷口堵住,連狄青與郭逵的騎兵都無法闖入。

天越來越暗,可是谷口處堆起無數死屍,紅色的鮮血流滿了這片土地。

李令明伏在地上嘔吐。

鄭朗上過兩次戰場,要好一點,能勉強看下去這樣的慘烈場景。

但峽谷裡也不好受,越往裡面去越是狹窄,嚴重阻礙了行軍的速度。

忽然號角再次吹響,峽谷兩邊山頂上湧出許多宋軍,手拿著弓箭,不停地向下放箭,有的人舉起石頭往下砸。

野利遇乞差一點氣暈了,這支伏兵從哪裡來的?

但身後有宋朝大軍追殺,不敢帶兵爬到山頂上截殺兩邊的宋軍,繼續冒著箭雨與石雨,往前逃跑。

這時他很想放聲大哭。

一邊跑一邊在想,鄭朗前些天所做的安排終於醒悟過來,侄子在行宮,未必知道,吸引自己率軍前來石門峽才是他的目標。但這時候他仍然認為鄭朗是圍魏救趙之計,逼迫元昊從府麟路撤軍。

畢竟任何一個人也沒有料到府麟路居然孤軍堅守下來,並且就是這個孤軍,打敗了元昊十幾萬精銳軍隊。

忽然一陣刺骨的痛疼傳來,他的肩膀上也中了一箭。

咬了咬牙,將箭撥去,繼續一路狂奔。又在想那兩種怪異的兵器如何破解,一旦這兩種兵器在宋軍中流行,會大大減少騎兵的優勢。

他再想,也想不出來。

想要破解不難,只要走出重甲防禦能力的誤區,使用後來的蒙古人戰術,就可以破解。

不走出這個誤區,這種砍馬刀與砍馬斧將會是騎兵的一個惡夢,特別是笨重的鐵鷂子,一砍一個准。

谷口敵人漸漸稀少,野利遇乞大部進入峽谷,有的已經衝出石門峽,向西逃命。

夜色已黑,夜風已冷。

野利遇乞扭頭看了一眼,雖損傷慘重,因為是騎兵,還讓他帶出許多手下逃出生天。

不能說逃出生天,狄青與郭逵依然帶著騎兵在後面追殺。

兵力未必有野利乞遇手下多,可是三軍喪氣,只顧逃命了,野利遇乞明知道人數上自己不佔劣勢,但也只能逃跑。

一路追趕,再次進入沒煙峽。

忽然兩邊山峰上又落下來一片片箭雨,一匹匹戰馬載著宋人從山頂上衝下來。

這一刻野利遇乞感到死神是如此的接近!

野利遇乞都產生這種感覺,更不用說他的手下,有的人都失望了,宋軍沒衝下山,居然翻身下馬,伏在地上準備投降。

野利遇乞大喝一聲:「撤。」

敗可以,但要將主力部隊帶走,否則從會州到天都山、韋州全部兵力空虛。那麼太子不但救不出來,甚至數州皆會被宋軍拿下。

還有呢,他十分擔心吐蕃也會參戰,後果更糟糕。

一萬宋軍,三千騎兵,七千兵軍從兩邊山頂殺下來。

轉眼間野利遇乞的軍隊被切成七八段。

野利遇乞看了看身後,匆匆忙忙地組織一支敢死隊,親自率領著,不斷迂迴側應,將一支支孤軍營救出來。

但不久,狄青帶著一萬餘名騎兵在後面趕上。

「撤!」看著還在繼續掙扎的兩部,野利遇乞痛苦地說。

撤也不行,繼續追趕。

這時候,野利遇乞忽然想到漢人的一個成語,草兵驚兵。

一路狂奔,出了沒煙峽,宋軍還在追趕。

野利遇乞真的要哭了,還有完沒完?

有的西夏人看到不妙,悄悄離開大隊伍,丟下兵器,卸下盔甲,向山林逃去。

俺是平民百姓,與我無關,別抓我。

西夏最大的一次敗役即將產生。

並且絕對性的在野外發生的戰役。

而這僅是絞肉機計劃的第一役,後面還有。只要太子在鄭朗手中,會有更多的人肉吸附在這個絞肉機上。

第三百七十六章 太子絞肉機(五)

天際處微微出現一道紅色,在宋軍追擊下,又看到天要亮了,更多的西夏人害怕驚慌,一個個四散而逃。不能亮,一亮更容易追趕。

直到天都山,一支從會州趕來的西夏軍隊替野利遇乞抵擋一會,才使野利遇乞脫離困境,但這支趕來的兩千生力軍很快被士氣高昂的宋軍殲滅大部。

此戰,野利遇乞包括天都行宮在內的軍隊一共動用三萬八千多人。宋軍包括范仲淹的軍隊以及參戰建寨的弓箭手,一共動用六萬五千人。自兩國交戰,宋朝真正在兵力上勝過了對方近兩倍。

取得的戰績同樣顯赫。

加上狄青所擊斃的敵人,最少擊斃了一萬六千以上的敵軍,生擒六千多名敵軍。有一部分退去盔甲,丟掉武器成為平民,後來再次被宋朝擄俘,還有近千名之眾。

但野利遇乞帶回去的軍隊僅有八千餘人,還有近七千人一個個自己跑散了。有的被宋軍捉住,有的逃回各部,失魂落魄。一部分人再次被野利遇乞徵用,還有一部分人索性逃入山林,躲避兵役。

戰馬此戰一共得到近九千匹,其中完整無缺的戰馬最少有四千匹,還有兩千匹左右只受了一些輕傷,養一養又可以重新走回戰場。

宋朝缺馬,最高峰時是宋太宗時,有馬十七萬匹,銀川平原丟失後,馬匹數量嚴重下降,僅有十萬多一點,宋神宗時用保馬法,恢復到十五萬匹。但這個馬僅是數字,大半根本不能上戰場。

陝西四路真正能上戰場的戰馬不足三萬匹,若加上蕃兵的戰馬數量,也不會超過四萬匹。鄭朗在涇原路得到一萬多匹戰馬,市易換回一批,民族政策做得好,一些蕃兵主動帶馬加入軍中,這才湊齊一萬多匹戰馬。

西夏有多少馬匹,無人能統計出來,雖不及唐朝巔峰七十萬匹戰馬,但多有戰馬出口,每戰幾乎全是騎兵,最少有馬在三十萬匹以上。金國時更厲害,僅是出軍一次性徵用六十萬匹戰馬。是徵用的,後方還有許多戰馬沒有動用。

六千匹能真正上戰場的戰馬,很可能是秦鳳路與環慶路所有官馬的總和。

收穫還不僅於此,此地多羌人,實際也不是,原來有許多羌人與漢人,唐朝的政策導致陸續遷移許多黨項人、突厥人、鐵勒人、回鶻人、吐谷渾人進入。後來唐朝式微,此地沒入吐蕃人手中,又擁來許多吐蕃人。但主體還是羌人,羌人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兩面羌,那一方強大,就會倒向那一方。

真正對西夏忠心的部族並不多,但漢人的傲慢,漢人官員的自大,以及宋朝軍事上的沒落,使許多部族或觀望,或者投靠西夏。

此次大捷,打破了這些部族這幾年的傳統觀念。

鄭朗又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傳統武將,準確說,文官職責才是他最拿長的,包括民族政策。

利用軍隊抓捕逃散的敵人俘虜,再次恫嚇,又有許多部族向宋朝低下腦袋,率族南投。但沒有結束,狄青率軍在天都山大掠四天,不反抗也不殺百姓,但得跟我走,不走也可以,將所有牲畜擄走,寨子一把火燒掉。

陸續的數天之內,一共有近兩萬名族民被逼陸續南遷,但對這些人鄭朗也不放心,於是安屯到涇州與秦州的交界處,位於涇原路的最後方。

這次脅迫,不但使天聖寨以北幾乎成為真正的無人區,連西夏天都山境內許多地區都成了無人區。

在脅迫過程中,又連撥天都四個軍營,讓野利遇乞在四天內寢食不安。

不得己,寫了一封信給元昊。

不說自己大意兵敗,而是說宋朝涇原、環慶與秦鳳三路聯手,一共出動十幾萬軍隊,讓他失敗的。

又說了鄭朗與他的約定,問元昊怎麼辦。

信很快到了元昊手中。

元昊大發雷霆。

跳了好一會兒,怒火才平息下去。如今野利兄弟分掌左右廂,勢力龐大,他頗有忌憚。

自己舉國精兵前來討伐府麟,後方兵力空虛,此戰輸了,也合乎情理。

現在他形勢一片大好,隨著麟州被圍,麟州物資嚴重缺乏,折繼閔不得不冒險率一千幾百名士兵押送冬衣,抵達中堠寨,元昊派一萬幾千名西夏軍隊襲擊。折繼閔此戰沒有發生奇跡,戰敗,冬衣悉數為元昊所得。

其他消息朝廷一無所知,但這一戰傳得很快,迅速傳到京城,趙禎未得鄭朗書信,不明究裡,於是下詔降折繼閔為如京使,刺史仍舊。

如果用腹黑來說,只能說後方的楊偕太腹黑了。

直到十一月底,張亢連戰連捷,麟州圍出現空檔,高繼宣返回河東,朝廷才讓高繼宣替代無能的楊偕,為恩州團練使知并州兼河東路戲略安撫緣邊征討使。

現在高繼宣仍然困在麟州未出。

然而麟州物資困乏,折繼閔又讓府州駐泊都監郝質與麟府軍馬田朏率軍護軍需糧餉赴麟州,道遇數千騎寇掠。郝質先驅力戰,斬首奪馬數百。但到了柏谷時,被西夏以塹道擋阻,不得已只能於後面寒嶺修復寧遠砦扼西夏要衝,實際就是自保。也不能說是寨砦,只能說是柵,就著原來被西夏人毀去的寧遠砦殘壁斷垣插了一些柵欄做為軍營。

這說明麟州如今不但缺水,少糧少衣少軍需。什麼都缺。

在這關健時候,他能率軍回去麼?

於是寫了一封命令給野利遇乞,從興慶府與靈州迅速調撥五萬軍隊趕往天都山,佯攻那個石門峽寨,乘宋軍主力在石門峽,攻打鎮戎寨與籠竿城,圍點打援。至於我那個愚兒子,你不用管他。如果宋朝那個鄭朗將石門峽讓給你,你在哪裡築一寨,守好那個門戶。在我拿下麟州城之前,你必須給我一個交待。

……

清晨,石門川結起一層薄冰。

冰稜閃著鱗光,細細看去,上面有花,有雲,有錦,有動物。

忽然一陣轟鳴傳來,花在顫抖,雲在奔跑,錦在舞動,動物在憟憟。

鐵騎揚起塵埃,狄青率軍回來了。

理論上天都山敵人軍力不多,縱然從後方調動兵力過來,也要數天時間,但鄭朗很小心,只給狄青四天時間大掠。後面還有,楊文廣與郭逵、趙珣率軍前去西夏人控制的會州境內,再擄掠兩天,從會州撤向籠竿城,前來與主力軍隊會合。

三人資質不錯,這是一種載培,讓他們盡快成長。

狄青跳下戰馬,大步跨了過來,說道:「鄭相公,末將服了。」

他與老種補充,主要策略還是鄭朗想出來的。

也不是鄭朗想出來的,只是鄭朗與歷史在對照,找到了元昊漏洞。如果麟州不給元昊隨時拿下的一種假像,或者他這個兒子讓元昊欣賞,那麼元昊會立即率軍返回,有可能得不償失。

「正好,我與種將軍等你回來商議具體的方案。」鄭朗說道。

三人來到一處高坡上,下面便是士兵在施工。

這個寨子不會很長久,絞完後,便全部毀去。但要應付絞肉的過程,最少比普通的營寨要堅固。中間發生一些小問題,葛懷敏在後方做了一些小手腳,進行刁難。

鄭朗派人馳向渭州,直接對他說,若耽擱軍機大事,我會立即將你斬殺。

不然後方的弓箭手都調不齊。

老種再一次勸說鄭朗將葛懷敏弄走,鄭朗依然沒有聽,也沒有解釋。

三人看著忙碌的施工現場,坐在枯黃的草皮上細細商議。

隨後鄭朗來到中軍大帳,先是寫信給韓琦、范仲淹與龐籍。

朝廷在秦鳳路也派駐了兩萬多禁兵。

鄭朗很不懂,派兩萬多禁軍在秦鳳路做什麼?對付唃廝囉?或者瞎氈,瞎氈能跳出什麼天?原來秦鳳路沒有士兵?況且瞎氈也投降了朝廷。

不知道這些大佬是怎麼想的,在西北多供養兩萬多禁兵,會給國家帶來多大的負擔?

但想一想韓琦的小性子,鄭朗沒作聲。也不能直接說,而是說此時我與西夏開戰,一路軍力難支,韓知州,請支援我一萬士兵。

沒有這一萬士兵,涇原路也可以支持過去,當然有了更好。

主要功勞太大,他一個人不能獨吞,大家分一分吧。

又寫信給范仲淹,表示感謝,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問,因為太子在石門峽,會將西夏大部吸引,你有沒有興趣向西夏鹽州出一下兵,不能真的攻打鹽州城,但從樂山東面到鹽州還有西夏人的一些小軍營,另外有百姓,牛馬羊,進一步削弱西夏國力。

不知道范仲淹會不會聽。

若聽,不會在西夏人身上留下一道致命的重傷,但會留下一個很深的傷口。

傷口多了,國力就會衰落下去。

又寫信給龐籍。元昊主力軍隊被府麟路守軍拖住,你對橫山難道真的沒有一點興趣嗎?

大家一起立功吧,省得別人看我眼紅。

若是三路軍隊一起出擊,會產生很好的效果,鄭朗不奢望會讓元昊滅國,可經此役後,西夏會更加困窘。

也就達到他消耗西夏的目標。

最後寫奏折給朝廷,先將這一戰過程詳細的寫出來,再鄭重的寫了一件事。

這才是第一戰,後面還有一場惡戰。所以我沒有等朝廷旨意,先將市易所賺取的錢帛拿出,並且動用一部分州庫,賞賜撫恤了諸將士及其家屬。請陛下原諒。

必須要說清楚,那怕是市易的錢。

否則又有大臣會說,你不經朝廷允許,私自獎勵將士,想做什麼?

王韶就犯了一個嚴重錯誤,看,這些錢都是我賺來的,不動用朝廷一文錢,我有功吧。

結果……

不但說清楚,也說了,等到這一戰真正平息下來,如何獎勵,還等朝廷最終發話。

這僅是臨時的嘉獎,為了下面戰役打基礎的,各位大老爺們,別要給我穿小鞋。

未寫穿小鞋,但寫了一句,兵戰凶危,望諸臣勿言虎之諫,行伯嚭之舉。

魏國大臣龐恭陪太子為質,前往趙國邯鄲,臨行前對魏王說,有人對您說,鬧市上竄來一隻猛虎,大王你相信嗎?魏王說我不信。龐恭又說,如有兩人說呢。魏說我還不信。龐恭接著又問,如有三人說呢?魏王說,大家都這麼說,那我就相信了。龐恭說,鬧市上怎麼可能出現猛虎,因為三人說有虎,似乎真的有了猛虎。我離您遠去,邯鄲離這裡比到街市遠得多,說我壞話的人一定會超過三人,請大王三思。後來魏王果然聽信別人的議論,當龐恭從邯鄲立功回來,反而不再召見。

這還是好的。最慘的是伍子胥。

伍子胥幾乎只手將夫差送進春秋霸主行列,因為伯嚭得到勾踐的好處,在夫差面前拚命的進讒言,竟讓夫差斬殺。不過夫差很快報應到來,被越國直接滅國。

鄭朗也害怕這些人進讒言。

宋朝進讒言很可怕的,還被冠以祖宗大義,君子名號,能蒙騙歷史。

於是直接封他們的嘴巴。

並且鄭朗不僅是振奮士氣,想一想韓琦所遭到的羞侮吧。這一戰自己也死了三千多名將士,往後還有,有可能比好水種戰役犧牲的人多,有可能會少,但少也少不到哪裡去。

如果遇到韓琦那樣的事,渭州幾千父老將自己圍住,責問,鄭公,我的兒子跟你去前線,你將我兒子帶回來沒有?

自己怎麼回答?

於是下令讓張方平與滕宗諒在後方代替自己親自上門撫恤慰問,有許多番兵也犧牲了,不但給予他們豐厚的撫恤,還要做安慰嘉獎,讓民心悅服。

這才是真實的鄭朗。

看似很大膽冒進,其實很小心。

小心使得萬年舵,不是壞事。

接著稟報另一件陳年往事。

山遇一家遇害的真相。

此戰抓獲了許多戰俘,有幾個貴族子女,還有一些敵將,能知道一些當年的真相。原來執掌西夏左右廂的不是野利兄弟,而是元昊的叔叔山遇惟亮、山遇惟永兄弟,另外山遇惟序也在元昊左右做為心腹。

惟亮對元昊想侵犯宋朝不贊成,說中國地大兵多,關中富饒,環慶鄜延據諸邊險要,若此數路城池盡修攻守之備,我弓馬之技無所施,牛羊之貨無所售,一二年間必坐困。不如安守藩臣,歲享賜遺之厚,國之福也。

這就是鄭朗寫此事的主要目標。

不是翻陳年老帳,找郭勸的麻煩,已經弄到嶺南,難道想破宋朝的祖宗法制,殺士大夫?

鄭朗看重的便是這個禁榷。

元昊痛恨惟亮不配合自己,便令惟序誣告惟亮,許諾將惟亮的官爵事成後賜給惟序。惟序不忍惟亮遇害,暗中告訴惟亮。惟亮打算投奔宋朝,惟永勸說道,南朝無人,不知烏珠所為,將不信兄,兄必交困。

寫到這裡,鄭朗再次譏諷一番。

雖不想找郭勸麻煩,但提起此事,鄭朗真的很可惜,不說導致西夏各部因此事擰成一股繩,就說山遇惟亮本人,那是執掌西夏左右廂的頭號軍事長官,又是元昊的叔叔,西夏還有什麼不瞭解的?

果然,舉朝上下皆如惟永所說,不知烏珠所為。

惟亮不聽,派人送數萬珍寶給了李士彬約降,此事被郭勸所知,追問事情緣由,李士彬貪圖財寶,矢口否認。郭勸不服,給李士彬穿了小鞋子,刻意扭曲,讓朝廷誤解,下詔令邊務安靜。此時惟亮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問其母,其母說你自為計,我年八十有餘,不能隨你去,成你累贅,當置我於家中,縱火焚之。惟亮大哭,放火燒宅,帶著妻子野利羅羅,兒子阿遇,也就是賞識張岊那名西夏大將,以及幾十名親屬,帶著無數財寶與名馬投奪郭勸。

郭勸膽小怕事,甚至惟亮告發元昊種種不軌行為後,仍不納惟亮。惟亮不肯回去,郭勸派韓周強行將他押回,一路惟亮號哭呼冤,依然被韓周送到邊境處,全部射殺。

又是韓周!

鄭朗甚至懷疑范仲淹一心想與元昊求和,有沒有受此人蠱惑。

這中間的許多真相,到現在朝廷還不知道,這是鄭朗第一次將經過真正說出來。

趙禎會不會臉紅,朝中大佬會不會羞愧,天知道了。但韓週一定會很悲催。

山遇惟亮淒慘的遭遇發生後,想一想,還有那一個貴族願意再投降宋朝?終於元昊上下齊心,一致決定對宋朝討伐。

僅郭勸一人,就當抵十萬兵。不是宋兵,而是西夏兵。

但將這件事細細翻出,也不是對付郭勸,一是商榷對西夏的重要,二是譏諷朝廷的苟和求安。

接下來是另一件事。

通過審訊,也是宋朝第一次得到這麼多俘虜,從他們嘴中能掏出來許多有用的情報。

為了得到更多消息,鄭朗派了三百個有頭腦的士兵輪流刑訊逼供。

這些消息繼續在逼供整理中,但先稟報一件事。

打了幾年戰爭,西夏經濟正處在崩潰的邊緣,由於徵調許多青壯年勞力,這些勞力不是宋朝的募兵制,而是純粹的兵役,百姓不得耕牧生息,土地荒蕪,禾稼歉收,牲畜死亡,百姓無以為生。甚至國內有百姓唱起十不如歌謠。宋朝不好過,西夏更不好過。

若是麟府路堅持下來,涇原路大捷,西夏會更加困難。

在此,鄭朗順便又說了一些商榷的消息。

西夏主要收入是賣馬賣鹽,以前還有宋朝的歲賜,正常的歲賜加上一些賞賜,也不少,一年好幾萬貫。但商榷有的要徵稅,有的禁止數量,比如鹽。李德明時鼓勵私鹽私商,擴大出口數量,換取財富。也就是竊市與走私,這為西夏人斂得很多財富。與契丹人交易數量不大,兩國產品皆有些重疊。但還有河西走廊的絲綢之路,又為西夏斂得大量財富。

這些財富是用來做什麼的?

它成了元昊最初用來與宋作戰的最大本錢。

但宋朝禁榷後,竊市與走私還存在,規模極度縮小,商榷禁止,部分西域商人改從南絲綢之路從吐蕃境內繞道經過,西夏收入也在嚴重下降。

鄭朗刻意寫了西漢三傑,為什麼蕭何為功第一,正是後勤。沒有蕭何在後方的經營,四年楚漢之爭下來,劉邦百敗百戰,漢國早就崩潰。後勤之戰不亞於前線的軍事戰爭。

打仗你們不如西夏人,但對經濟你們總不能不如西夏人。

可是很難說,經濟戰也是外戰,一遇到外戰,什麼妖蛾子都能發生。

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但逐一寫出,一道遞往京城,並且進一步追問京城對這個太子怎麼做的安排。

你們能拖起,俺等不起。

奏折遞出去第二天,野利遇乞派使者來了。

鄭相公,你說要正大光明的打一場,那麼不得寇掠我境百姓,而且大軍到達,要有物資供給,請允許我自沒煙峽到石門峽築三寨,保障物資能順利通到石門川。

提出築寨的請求,並且不讓宋軍擄掠西夏境內的百姓物資,但沒有說他不擄掠宋境的百姓與物資。換句話說,就是允許州官放火,不允許百姓點燈。

狄青氣得無語,問道:「你們家野遇大王還要不要臉?」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太子絞肉機(六)

帳內諸將一起氣樂了。

野利遇乞也知道會遭到羞侮,怎麼辦呢?元昊雖說我兒子不要了,你也得給我打好這一仗,否則我丟不起這個臉。當真元昊不要兒子?

此戰只能贏不能輸,為了打勝這一戰,那怕扇他幾個大耳光也樂意啊。

鄭朗同樣被逗樂了,說道:「我同意你們築沒煙三寨,未築好前我不會派出軍隊襲擊。築好後我不能保證。至於寇邊,不好意思,是你們西夏人先寇的邊,我有本事繼續寇你們的邊,你們有本事,石門川一戰之餘,也可以寇我們的邊。」

將使者打發走。

雙方皆沒有當真,也沒有將對方當真。

野利遇乞不會認為鄭朗真的在此寨與他一戰,肯定有陰謀詭計。鄭朗同樣知道,他不會放過自己的後方。

至於誰勝誰敗,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但有太子在手中,底牌自己最大。

還有一張更好的底牌,自己沒有打出。

使者剛離開,鄭朗下令讓所有將士前去鎮戎寨搬物資過來。

戰爭消耗十分驚人的。

涇原路市易所得不可謂不高,時季的因素,冬天來臨,所有牲畜經過秋天的牧養,正是肥壯的時候,但到了冬天,進入圈棚,不但瘦肉,也需要大量草料。涇原路商道打開,各族百姓紛紛乘牲畜秋肥時交換中原的物資。

這段時間市易所得最厚。

西夏人的加入,市易進行好幾個月,西夏人控制的會州、蘭州地區、涼州也紛紛暗中加入。不然只能運到北方,與契丹人做交易,本來賣給契丹人價十分賤,再有遙遠的運輸損耗,所得還剩下多少?

起初瞎氈想來個悶聲大發財,沒有吭聲。畢竟要從他們手中轉一道手續,後來量大,不敢不作聲了,派人請示,鄭朗說准。但不准張揚,到中止時也必須聽自己安排。

這也成了一個重要的因素。

真賺了不少錢。

可一場戰役打下來,錢來得快,去得更快。

武器盔甲與大部分物資是朝廷提供的,僅是嘉獎與撫恤、練軍,置辦一些裝備,冬衣等等,市易就入不敷出。

但不能小瞧市易的作用。

若沒有這些錢,只能強行練軍,士氣不高。因為產生許多死傷,民會有所怨。自己沒有錢嘉獎撫恤,朝廷也必須要拿出錢帛,等於無形中減輕朝廷的負擔。

要在石門川開戰,必須準備糧草、武器、各種物資,包括大甕大缸,防止敵人截斷石門川水。

離後方遠,於是停止建設,讓士兵一起去後方將物資搬運過來。

但留下五千精兵。

夜色來臨,鄭朗命令五千人全部起來,開始挖泥巴,不在石門寨裡挖,而是寨的前方開挖,挖得稍有些深,然後放下一些物事,重新將泥土覆上,下令勿得洩露,否則格殺勿論。

佈置完,第二天下午,物資源源不斷運來。

繼續建城,應當還是柵。

城牆最好用打磨平整的青石條砌成,那麼用撞木撞車也無法撞動,只能強攻,堅固有,費用太高昂。次一點用黃土夯成,西北諸寨多是這種類型。對高度與寬度有嚴格的講究,最少高達兩丈,寬達四五丈,沒有這個高度,敵人容易攀爬,沒有這個寬度,人無法在城頭立足守城,更容易被撞木撞垮。最次的便是用木頭打在地下,砌成木柵欄,或者胡亂的用石頭壘一道圍牆。多是臨時軍營所用,防禦力度遠遠不夠。

第一種城是奢望,第二種城同樣是奢望,時間來不及,第三種寨子不能弄,防禦能力太差。

就了就,牆的高度僅有一丈多一點,四米都不到。塊頭大的,搭一個人梯就能爬上。寬度也只有兩丈有餘。還不及西夏行宮的宮牆高度與寬度。

野利遇乞派來的使者,曾用眼睛瞟啊瞟的,賊兮兮的樣子,使鄭朗想到一個歷史小說中的人物,蔣干。

差一點又被他逗樂。

看吧,就這點寬度與高度,有本事就來將它攻破。

隨後有好消息傳來,韓琦又出忽鄭朗意料,接到信後立即答應出一萬精兵前來涇原路支援,范仲淹也表示決戰到來後,會出兵與涇原路相到配合側應。

聽到這個消息,諸人皆是大喜。

涇原路本身除去犧牲的將士,還有六萬多士兵,關健時候最少能抽出一萬弓箭手,范仲淹的一萬人,韓琦的一萬人,總兵力達到九萬多人。不可能全部動用,但最少能動用六萬多將士。

用兵規模是自澶淵之戰後宋朝最大的一次。

想一想府麟路一萬幾千名宋軍在十幾萬西夏大軍中苦苦掙扎的樣子,也覺得幸福。

但敵人兵力也不會少。

鄭朗與老種站在城牆上,看著前川,老種歎息道:「若此戰成功,四路大軍合擊,有可能將西夏人打回原形。」

讓他們再次象李繼遷一樣,到南河套沙漠裡做土匪去!

鄭朗搖頭。

這是一種理論與奢想,不可能在實際中實現。

就像若宋朝幾路合擊,再加上吐蕃人、回鶻人同時進攻,西夏同樣會亡國。

或者西夏與契丹聯手齊心協力向宋朝發起進攻,最少能讓宋朝失去半壁江山。但能做到齊心嗎?

即便是宋朝的四路也不行。

能讓范仲淹與龐籍拋開保守的軍事觀點,做一個小配合,已算是不錯。韓琦很激進,他是堅決主張對西夏動武者,可與龐籍一樣,私心太重。私心一重,就不能配合好。

四路軍隊不動,一動宋神宗五路大軍伐夏的悲劇會提前上演。

剛念叼韓琦,韓琦便到來。

鄭朗聽了有些暈,你這個小祖宗來幹嘛,還得迎接。

迎出大營,說:「稚圭兄,怎麼來到這裡?」

不合朝廷規矩啊,你是秦鳳路的大佬,不得跨界的。

「是行知召喚,我豈敢不來?」韓琦說道。

「我什麼時候……」

「行知,我在秦州為百姓所誤會,是行知在廟堂之上替我說了公道話,所以行知傳令,我親帥大軍來到涇原路。」

鄭朗身體差一點哆嗦起來,韓琦,你太無恥了。

我只是向你借兵,並沒有喊你來,反過來不但成了我的召喚,還還了恩情!

難怪史上富弼擔任韓琦上司時,反過來被韓琦虐得體無完膚,太剽悍了。

韓琦沒有考慮鄭朗想法,直接開始與諸將打招呼。

他原來就是涇原路的大佬,有的將領嚴格來說,也曾做過他的屬下。見到韓琦,一個個必恭必敬的行禮。

鄭朗連忙將他請到帳內,得將這位大神安排好,否則弄不好能來一個喧賓奪主。

來到大帳,韓琦看著狄青,笑咪咪地說:「狄青,我在秦鳳路聽到你的事跡,此戰表現不錯。」

鄭朗心中又暈。

宋人繼續象唐朝那樣稱呼郎與郎君,但在官場上用郎稱呼很少,會讓人彈劾一個媚交的罪名。官場上官員相互的稱呼多稱官職,親熱一點呼字,再親熱一點加一個兄,加一個弟。

也稱呼名字,比如議論公事時,即便是呂夷簡,也可以直接說呂夷簡怎麼怎麼的,奏折上更是直接稱喟名字,而不能稱喟字,否則又有結交之嫌。還有一種情況,兩人懸殊太大,也可以稱呼名字。

如今狄青已是一知軍,馬上的戰役下來,有可能會封爵位,再稱呼名字,那是一種極度的輕蔑。

果然狄青臉上一暗,沒有作聲。

韓琦也無所謂,小小的武將,還能跳出天。

鄭朗更急,心裡面盤算著怎樣將這位大神請出涇原。

於是猜他來意,與西夏人作戰,是韓琦的內心想法,也想報好水川一劍之仇,同時不排除有爭功的嫌疑。

鄭朗想了一遍後,說道:「稚圭兄,既然你來了,我說一說我的作戰計劃。」

「好,洗耳恭聽。」

鄭朗額頭微微涔出汗來,他寧肯與元昊對敵,也不想與此人共事。但不得不往下說去,將原來計劃說了一遍,又說道:「本來我想在前戰過後,出兵天都山,將敵人主力部隊吸引,再襲擊韋州與鳴沙城,以催毀為目標,加重西夏財政壓力,國困民乏,又可以向敵境各族招撫,削弱西夏實力。沒有想到捉來他們太子,於是將此戰先放在我朝境內。」

「應是如此。」說正事,韓琦終於一本正經。

好水川一敗,他成長了許多,在自己境內,怎麼著,地利與人和佔著。

其實他聽到鄭朗種種做法,心中也時常懊喪,早知道廣佈斥候,將前方的各族往後方轉移,沒有這些敵意的部族配合,元昊不可能潛入好水川,自己大軍居然不察。

但不是很服氣,鄭朗似乎做得好,也是吸收了他的教訓。我載了樹,鄭行知乘涼來著!

「最好將敵人主力吸引到此寨前。」

「為什麼?」

「我做了一些安排。」

「難怪那個寨牆又矮又窄,什麼安排?」

「一種新式武器。」

「對了,那種馬斧槍能不能以後借一批給我?」

「稚圭兄,向朝廷要吧,此戰過後,這三種武器朝廷必然會重視之。」還有那個大刀,不過那種大刀普通士兵玩不起,遠不及石門峽之戰所用的砍馬刀斧與鉤鐮槍有效。

鄭朗話音一轉,問:「稚圭兄既然來了,你打算怎麼做?」

「客隨主便。」

別,你不打擾我就不錯了,我那敢指揮你這尊大神。

況且要韓琦做什麼?謀劃軍事?在文臣中算是好的,可真能派上用場?還不如自己利用歷史知識慢慢想去。

領兵作戰?可能麼?

怎麼才能將他打發走?

鄭朗想了好一會,想來想去,居然苦逼的沒有想出任何辦法。最後改了主意,說道:「稚圭兄,敵人此次進攻,無非會從靈州與興慶府抽調兵力,也不會少。進攻有兩條途徑,一個以此寨為主攻方向,有太子在此。不過也難說,這個太子軟弱,元昊不喜,又有可能乘我軍主力在此寨,攻打其他寨砦,逼我分兵援救,像以前那樣,利用騎兵速度,集合優勢兵力,圍點打援。」

韓琦點頭。

這是他最痛恨的。

比如元昊想要進攻涇原路,他攻打定川寨,不救破寨,朝廷會責怪。救,他可以將兵力撤出來,在野外用多打少,宋軍還是失敗。似乎成了無解之題。

西夏人在乎這個太子,還有牌可打,不在乎,依然會像以前那樣,宋軍先勝後輸。

特別是涇原路這個悲催的環境,更容易讓西夏人實行這種戰術。

鄭朗又說道:「因此這一戰之初,我會讓各寨砦加重兵力,野外實行堅壁清野,減少敵寇供給。於此寨示弱,僅留守一萬五千兵力,另外我與西夏太子,會親自留在此城中,吸引敵寇將主力軍隊集中到石門川。不知稚圭兄可願意陪我冒這個危險?」

弄不走他,只好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不然到其他地方,插手指揮,會壞了自己大事,於是鄭朗用了激將法。

「行知既然都留在此寨,我為何不敢?」韓琦想也沒有想,直接答道。

鄭朗不知道怎麼說。

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不怕死的人。

「行知,此寨有什麼佈置?」

鄭朗大約說了說,什麼效果,現在鄭朗也不知道。

韓琦半信半疑,又問道:「那個太子呢?」

「我帶你去。」

帶到一個帳蓬裡面,對李令明,鄭朗沒有慢怠,可惜狄青撤退時,一路上嫌那些婢女礙事,做了擋箭牌全讓野利遇乞命人用箭射死。鄭朗將抓來的兩個貴族小姐喊來,對她們說,你們服侍你們家太子吧。

不但讓她們服侍,晚上也命令她們陪寢,至於這三人同臥一床,有沒有心思發生什麼曖昧的事,鄭朗絕對沒有派人偷窺。

平時鄭朗也偶爾來看一看,與他說一說儒學。

不過李令明心情一直不大好。

鄭朗還發現一個秘密,雖然自己大敗西夏軍隊,李令明並沒有產生多少仇恨,只是糾結與矛盾。

令類啊令類,這個時代全是妖娥子,宋朝皇帝乃是一個真正的君子。

皇帝與君子畫上等號,奇怪不奇怪?

生為遊牧民族的契丹皇帝喜歡中原文化,喜歡佛教,喜歡字畫,喜文,奇怪不奇怪?

元昊身為蛋大國家的國君,居然敢與宋朝為敵,敢痛擊契丹,奇怪不奇?

還有這個太子。

弄得鄭朗有時候想不懂了。

不過也感慨元昊有福氣,遇到這兩個好寶寶,不然那能得逞?

李令明正在手捧著一本書閱讀,元昊在創文字,但西夏人多看的文字還是漢字,包括各種書籍。是一本詩經集注,鄭朗手批的集注,裡面有許多獨特的見解。

李令明喜歡,鄭朗便將它送給李令明。

但鄭朗殺死了許多西夏戰士,李令明也不會喜歡鄭朗,抬起頭,又將頭低下去,繼續看書。兩個大小姐眼睛掃了一眼低下頭,眼中閃過一些仇視。

鄭朗沒理她們,對李令明說道:「太子殿下,我替你做一個介紹,這位是我朝秦鳳路安撫經略使韓琦。」

李令明放下書,淡漠地額了一下首。

韓琦問道:「殿下,在這裡可習慣否?」

李令明沒有答話。

韓琦又問了幾句,依然不理不睬,韓琦碰一個無趣,只能離開。

鄭朗在後面微笑。

對付韓琦得像李令明這樣,韓琦就沒有辦法了。

韓琦突然扭過頭,問:「為什麼你能站在荷葉上?」

這個問題困惑了他很長時間。

但現在也能說一說,鄭朗將原理說了。

「曹沖稱象?」

「性質差不多,都是浮力原理,不難。只是那幾尊佛像做起來不易。」

「你是說它能將人帶到空中?」

「是啊,可惜載重量有限,不能在軍事上發揮作用。」

「上天啊。」韓琦看著高空喃喃道。

但這話聽著很彆扭。

……

第二天,一支西夏軍隊進入石門峽,沒有敢來石門川,鄭朗說給他們建寨,沒有答應在石門川不交戰的。

野利遇乞還是不放心,派出士兵分守石門峽兩邊各座山峰,這才開始發建寨。

一共三個臨時寨子,至少石門峽與沒煙峽這一條交通要道會被野利遇乞緊緊抓住。

鄭朗也沒有鬆弛,同樣派人警戒。

信用二字,對西夏人來說,簡直如同放屁。

若鬆懈,西夏人不會介意派人前來襲營。

雙方在搶建寨砦。

西夏人時間更短,但僅於峽谷建寨,寨子面積小,速度能彌補上去。

當寨子建成,要道搶在手中時,也就是西夏人動手的時候!當然,也是鄭朗動手的時候。

雙方在搶速度,此次西夏人的速度快得讓不覺得不可思議。

僅幾天後三座寨子便修好了。

實際雙方已在動手,宋朝廣佈斥候,野利遇乞也廣佈斥候。不能說宋朝斥候弱,但對方騎兵眾多。

雙方不停地在野外動手,陸續的產生一些傷亡,為敵人數量之逼,鄭朗不得不下令將斥候移到沒煙峽南線,北線挪出。

似乎是西夏人先奪上風。

寨子建好,大約有近三萬人從石門峽魚貫殺出,開始布建大營。

冬天的寒風吹得緊了,真正的決戰也隨著呼嘯的寒風,即將爆發。

第三百七十八章 太子絞肉機(七)

野利遇乞下令三軍立即紮營,上次慘敗,他心頭還在惶惶之中。未勝,先立於不敗之地。

然後登上一處高崗向石門寨鳥瞰。

為了這次勝利,能向國內有一個交待,元昊還派來兩個人,一個好水川之戰的重要謀臣張元,一個是好水川大戰中表現突出的大將成克賞,朱觀等將正是此人帶兵擊殺。

西夏的謀士也不是張元一個,勇將同樣不是只有成克賞,但這二人對宋朝涇原路地形風俗比較熟悉。

張元隨著野利遇乞一道來到石門川,成克賞率著另一部前去鎮戎軍。

野利遇乞朝下望去。

寨牆果如自己派去的使者稟報那樣,並不高大,也不寬厚。這是拘於時間的因素,面積也十分狹小。寨子裡面大約只有一萬幾千名宋軍,馬匹不多,僅有幾百匹戰馬,還有大大小小的帳蓬,另外蓋了一些房屋,房屋裡面有可能是糧草與物資。

即便兵力不多,因為面積,還是嘈雜的擠在一起。並且至今寨牆沒有修砌成功,自己大軍到來,依然有宋軍在修牆垛。不過為了防止牆被自己用撞木撞塌,寨中還準備大量木頭,留作牆坍塌時做柵欄護牆用的。

野利遇乞有些茫然,猜不出鄭朗要做什麼,從崗上走下,又命令大批斥候四處查看。於兩邊山上皆建了一些哨所,又在狹小的石門河上搭建兩座寬大的木橋。

天色將暮,斥候陸續回來,稟報方圓數十里之地內沒有看到一個宋兵,也就是此時宋朝這個粗陋的石門寨是一個真正的孤城。

問張元,張元同樣茫然,說道:「先見一個見太子殿下。」

「不錯。」野利遇乞走出大營,對著寨牆上喊道:「對你們家鄭相公傳話,我要見他與太子。」

一會兒鄭朗拉著李令明走到牆頭上,看著野利遇乞,說道:「野利大王,別來無恙。」

「你不是要在此地與我決一死戰嗎,為什麼不出城應戰?」

鄭朗指了指身後說:「野利大王,你以為你手中兵力比我多,就可以與我一戰了嗎?我雖人少,身後皆是涇原路最強的步兵,此地紮下我一個大寨,加上你一個大營,戰馬跑不起來,騎兵發揮不了優勢,下了馬,你的手下當真是我軍隊的對手?」

「那就戰上一戰,試一試看。」

「別急,你的軍隊長途而來,十分辛苦,我的軍隊修寨修到現在,同樣很辛苦,不如等上幾日,大家皆恢復元氣後再戰如何?」

「你的其他軍隊哪裡去了?」這是野利遇乞最苦逼的地方。

以前宋朝一群文臣主持軍事,皆不懂。

對情報工作更是疏忽,宋朝皇帝剛解雇了一些內侍與宮女,李元昊就派人高薪去聘請他們。有一些人動心的,被元昊秘密派人帶回夏國,就這樣,連趙禎身邊的大小事情,花邊新聞,也被李元昊記錄在小本本上。

好水川一戰,韓琦兵力還沒有調動,已經讓遍佈於宋境的刺探們將消息稟報於李元昊。甚至從天都山到好水川有兩百多里路,能讓十萬人的大兵團在宋朝斥候眼皮底下消失。

還有刺探留在宋境,鄭朗構築的第一防線,第二防線,第三防線,第四防線,第一防線掃蕩成無人區,讓野利遇乞感到十分可惜。第二防線沒有動,這裡便有少數依然忠於元昊的部族,還有一些刺探散落在這些部族裡。

野利遇乞依然能得到一些消息。

但這一戰似乎失了靈。

襲擊天都山行宮與石門川一戰,刺探們絲毫不知。

隨後約戰,野外的所有部族一起被宋人攆到各砦寨內,然後自己眼睛瞎了,耳朵聾了。

若是第一線部族進入各砦堡,是好事,有許多部族忠心於西夏,能在關健時候起內應作用。但到了第二線,真正臣服西夏的部族不多,即便能聯繫上,起不了半點作用。

野利遇乞問得好玩,能問出來更好,問不出來也能看看鄭朗語氣與臉色。

鄭朗在城頭上答道:「我聽說你此次最少準備七萬軍隊南下,你的軍隊哪裡去了?」

「我的軍人南下,準備進攻你們宋朝各砦各寨。」

「那就對了,我的軍隊也分守在各砦各寨,再加上各族弓箭手,此戰,你任何一寨一砦也休想奪下,相反,各砦各寨將會成為你手下的墳場。」

「鄭相公,不要忘記,你這裡只有一座孤城,牆不高,壁不厚,我只要將所有軍隊集中,數日之內便可將你這座小寨破掉。」

「那就來吧,寨內有你們太子殿,還有我,再加上一萬多我朝精兵,你可以向你們家那個不要臉的皇上有一個交待。」

上吧,俺就在這裡呢。

野利遇乞更苦逼,從鄭朗語氣裡他聽到一份自信,可這自信從哪裡來的?

鄭朗說道:「反正今天你我也戰不起來,你大軍長途而來,有的還是從靈州與興慶府趕來,一定勞苦,不如休息一下吧。」

野利遇乞苦笑,多體貼人哪。

「野利大王,感謝你上次送給我的大禮,幾萬族民,數千戰俘,無數匹良馬,我鼓一琴給你聽一聽。」

幾個侍衛要張嘴罵人,野利遇乞使了一個眼色說道:「好,多謝鄭相公替我鼓琴。」

韓琦低聲說道:「不妥。」

只有下國才替上國獻舞鼓樂,那有上國宰相為下國大臣鼓琴的。

「稚圭兄,這是為以後埋下一粒種子。至於面子,學一學元昊吧,這玩意不值錢。」

韓琦不吭聲了。

此戰在那個種師衡的謀劃下,變得詭計百出,陰風陣陣。

偏偏兩人說得振振有詞,你的軍隊在哪兒?我的軍隊南下了。那你的軍隊在哪兒,我的軍隊在南方等著你呢。這就是所謂的正大光明一戰。

鼓了一曲《墨子悲絲》,鼓完後問道:「野利大王,你聽出什麼沒有?」

「我只聽出一陣鴉呱!」

「唉,野利大王,兩國交戰,各顯神通,但不可失去肚量啊。知道我為什麼鼓這一支曲子嗎?我是在替你們感到憐憫,這一戰,你們西夏不知道又有幾萬好兒郎將會身葬在異國他鄉。」

「那就等著瞧。」野利遇乞一笑,又看著李令明說道:「太子殿下,莫要擔心,只要再等幾天我便將你救回。」

「不用你救,我說過,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會將你們太子還給你們。」

野利遇乞當成耳邊風,撥馬離開。

鄭朗故作愕然,對李令明說道:「我條件真的不高,兩國重歸和好,釋放我朝一些戰俘,真不行,將我朝一些戰俘與劉平、石元孫等人釋放回來,我就會將你交還給你們西夏,為什麼你舅舅問都不問一聲?」

李令明想要嘔吐。

鄭朗歎息,是真的,為什麼沒有人相信呢?

韓琦也想吐。

帶著李令明回去,卻與鄭朗鑽入中帳後面一間屋子裡。

從外面看與其他房屋並無二樣,石頭與泥巴壘的牆壁,上面蓋著白茅。但裡面卻很古怪,除了一個石頭檯子,空蕩蕩的別無他物,高台大半人高,一個鐵門。鄭朗用鑰匙打開鐵門,輕輕一推,一些台階露出,順著台階走下去,拐了一個彎,一會兒與韓琦、老種一道走出來,臉上皆十分滿意。

……

野利遇乞與張元也在商議。

野利遇乞對鄭朗說,我主力部隊南下了,鄭朗不會相信,即便南下,不能返回來?也不多遠,再遠不會超過兩百里地,對於騎兵,頂多大半天就殺回來。再加上輜重,趕一趕,一天半時間。

鄭朗對野利遇乞說我主力在南方等著你。野利遇乞也不相信,你主力在南方,我讓開你,難道你真守在這座孤城裡面?六七萬大軍輪番進攻,三天之內必然會攻陷此寨。

關健野利遇乞的部隊比較容易猜,要麼南下,要麼在此。

必須將宋軍的主力部隊找出。

若在南方,可能在南邊設計,吃掉自己在南方的那一路軍隊,再調過頭,吃掉自己這一路軍隊,到時候陛下只能撤軍保護西夏,那麼這一戰就會很慘。

若潛伏在某處,自己主力部隊南下,宋軍繞到後方,從韋州開始,一路催毀,後果也無法預料。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排除。

要麼在某一處,等機伺動。

兩人商議好一會,覺得前一種可能性很大,但野利遇乞遲疑起來,說:「此子有如此虎膽?」

「我們漢家兵法有雲,置之死地而後生。」張元說道。

鄭朗是不在此地,在此處聽到他一個漢家,能活活將他抽死。

元昊一心想侵犯宋朝,一是野利兄弟,一是張元與吳昊這兩個漢奸。沒有他們蠱惑,在山遇等人規勸下,元昊也許會收斂一些。當然,好人好報,壞人壞報,此人軾母殺子殺妻,終死在自己兒子手中。

但說完後,張元同樣不自信。

置之死地而後生,那是迫於無奈,比如項羽,秦國軍隊強大,他軍隊弱小,又不得不戰,於是破釜沉舟,韓信面對幾十倍的敵人,不得不背水一戰。都是逼出來的,此子需要這麼做麼?

於是說道:「讓成克賞派軍試探。」

沒有其辦法,只能如此。

成克賞得到野利遇乞命令後,廣派斥候,潛入宋境查看。

問題出現了。

斥候是派了出去,多不見回來。

騎馬看啊看的,突然樹上一個繩套下來,從馬背上吊起,夥伴還在尋找呢,結果回來看到一個帶血的繩套子,腦袋與軍牌沒有了。再走著走著,戰馬忽然驚跳起來,馬蹄上連著一個獸夾,士兵被痛馬摔下去,連上一根鉤鐮槍伸過來,鉤起腦袋,摸著軍牌,撥腿就逃。

在後面追,追著追著,光,連人帶馬一起掉進陷馬坑。後面的人勒住馬,嗖嗖,幾支冷箭穿過來,還不知道怎麼的,一支斥候小隊就沒有了。

若是人多,拚命往山林裡跑。

大部隊好找,可這些山林躲幾個人,上哪裡找去?

況且是山地,馬的速度跟不上去,追得好還能平安回來,追不好,那怕派了好幾十人過去,皆是有去無回。僅兩天時間,幾百個精壯的斥候腦袋莫明奇妙被人搬了家。

成克賞聽到稟報後,冷汗涔涔。

什麼時間宋人比西夏人變得更猥瑣?

其實說起來不難。

鄭朗的所謂第一區域此次主動讓開,讓敵人揚長而入。到了第二區域不會再讓。

先拿出錢帛,選撥當地的一批老獵手,熟悉當地地形的弓箭手,以及少數蕃兵,組成一支獵殺隊。

一個腦袋加一個敵人軍牌,等於價值五十緡錢的布帛茶葉鐵器瓷器。

這一帶原先也算是關中邊緣地區,但自從吐蕃人佔領後,多是羌胡人居住地,文明落後,兩國交惡,生活更加貧困。說錢,觀念不重,說布匹多少,有人也不清楚,但市易了好幾個月,可以計算,這些布匹能換多少馬,多少牛羊。對於這些苦哈哈的邊民來說,一聽全部瘋了。

總體而言,此地地勢比較平坦,多平闊河谷平原,山地不少,可多是矮小的山丘。但不是真正的平原地帶,總有山,總有陵。斥候察看不能沿著河谷跑,山陵同樣也要察看。就是沿著河谷跑,有的河谷也有起伏連綿的山丘經過。

這些山丘陵崗便成了獵殺的最好場所。

對這一戰成克賞心中充滿悲觀情緒。

好水川一戰,讓他看到宋軍的強大,只是指揮官的無能,才讓西夏人僥倖獲勝的,還是一場慘勝。

這一戰,指揮官的能力,嚴密的防範,兵力相差無幾,又缺少能征善戰的皇帝陛下親自指揮,還能獲勝麼?

聽到斥候的反饋,克制住心中的情緒,不管怎麼說,仗還是要打的,想打,必須找出敵人的主力。

率先撲到西邊的劉璠堡,尹洙正是率兵救此堡被夏竦彈劾貶官。

梁子結下,後來引起許多故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友誼,而是仇恨。

自劉璠堡開始,多堡寨被元昊於春天破掉,鄭朗來到涇原路,陸續修建,幾個月過去,比以前更堅固,還略略擴大了一部分規模。

終是一個小寨子,成克賞將大部伏於後山背後,派了一萬人來到劉璠堡下,開始攻城。

為這次進攻,刻意製造一種梯子,宋朝的雲梯會做,可費用高,西夏境內也缺少木材。這種梯子是簡化版雲梯,梯階下面是擋板,士兵舉著,能避開城頭上的弓箭,來到城牆下一架,擋板落下,成為一個三角形,從上面推也不易掀翻。但攀爬時如何保護自己,無能為力了。

一隊隊人馬架著梯子接近城牆,忽然城頭上號角吹響,無數個大石頭從城頭上落下。有的石頭重達兩三百斤,三四百斤,幾人合夥抬起來的。

什麼擋板也等於零。

西夏人丟下梯子就跑。

弓箭雨出來,城頭上忽然站出一兩千弓箭手,有的持弓,有的張弩,接近城牆的西夏人只恨爹媽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但再跑,也跑不過弓箭的速度,並且其中有一些強弩,射程達到一百步開外。

成克賞看到後,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

不知道此堡會有多少宋軍,但想攻克此堡,不派上四五千人填,恐怕萬萬不能。

下令撤軍,向東出發。

野外空蕩蕩的沒有一處人煙,成克賞刻意去了就近的一個村寨看了看,房子在,但裡面幾乎什麼東西也沒有。不要說糧食,一件衣被也看不見。

真正的堅壁清野,成克賞一怒之下,命人放火將這個寨子燒去。

大軍徐徐東上,撲向東邊的三川寨。

再次強攻,但又再次丟下一百餘屍首,不得不撤出三川寨。

越過古長城,向宋朝內陸地區撲去,但走得很慢,殲敵不是主要的,是找宋軍的主力。

左思右想之後,在古長城邊上紮下大營,派出斥候繼續查看,但這次不是小隊斥候,而是大隊斥候,一隊有三四百人,四五百人組成。

這時他忽然想到一個人,唐朝大將薛仁貴,他在大非川滿地尋找吐蕃的主力,都沒有找到,最後吐蕃主力出現,唐朝軍隊也全軍覆沒了。居然這樣想……

坐在帳中等斥候的消息。

半天後消息傳來,看到宋軍了,但正在歡樂的以多對少,襲殺自己派出的斥候大隊。

一共派出六支隊伍,共有三支被兩路宋朝騎兵圍困,正在廝殺。兩股宋軍皆有一千餘騎,三路斥候隊伍皆不敵,不得不請求其他三路斥候隊伍援助,但恐不敵,又派人回來請求援兵。

成克賞下令分出兩部,各帶五千人前去營救,順便將這兩部宋軍殲滅。

兩部軍隊出去,路上先後遇到潰敗下來的戰友。

六路斥候隊伍會合,但因為先前分開,讓宋軍始終以多打少,壓著打,先後落敗,敗退下來。

兩部軍隊重新整合,追了下去。

宋軍看到他們過來,一個向鎮戎寨逃,一個向懷遠寨逃。

追向鎮戎寨的西夏軍隊看到離鎮戎寨很近,這裡作為宋朝鎮戎軍的州城所在地點,不敢再追。但追向懷遠寨的西夏軍隊沒有放手,繼續追下去。眼看越過一個山溝,兩軍越來越近,山溝兩邊樹林裡射出一支支利箭,許多宋朝步軍手持著那三種古怪的武器出來,或砍馬腿,或鉤腦袋。宋朝騎軍也掉轉馬頭,殺了過來。

激戰一個時辰後,又有一支宋朝軍隊從寨內殺出,西夏軍隊終於崩敗。人是追到了,但又丟了八九百具屍體。如果不是畏懼後方的西夏大軍,有可能這近六千人會有一大半今天死在此地。

什麼消息沒有打探出來,已經死了一千多人。

成克賞坐在大營,欲哭無淚。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太子絞肉機(八)

對這條道路成克賞十分熟悉,春天時他們正是從天都山出發,經三川寨越過古長城,到達懷遠寨,除了沒有繞道劉璠堡之外,與自己現在所走的道路幾乎並無二樣。那時候,那個韓琦就在鎮戎軍,離自己大軍僅只有三十幾里地,居然一點不知。

然後越過張家堡,幾乎與任福是沿著平行線南下,最近的時候只隔了十幾座山峰,然後提前越過隴山設伏。鴿子放飛之時,利用騎兵速度,迅速殺出,將這支宋軍主力堵在好水川上。

選擇好水川是地形平整開闊,比三川口更平坦,利於騎兵衝擊。不但使敵人成為瞎子,連決戰的地點也隨自己選擇。

但現在好像一切顛倒過來。

心裡更悲觀,帶著試一試的心情,又來到懷遠寨。

發起一次試探性的進攻,結果又丟了幾十人於城腳下。

這一回成克賞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命手下建了一個高台,然後登上去居高臨下向城內觀看。

懷遠寨也曾被西夏人催毀。

這個寨子是修建的,比原來大。

裡面湧入兩千多百姓,外加許多牲畜,依然擠得滿滿的。還有許多大倉庫,這是他所看到的,因為收留兩千餘百姓,懷遠寨幾乎亂了套,不過鄭朗早就有了計劃。於是將衣服行李做了記號,統一入倉,不能一家一戶,城中也沒有那麼大地方。糧食等過秤登記後也統一入庫。不需要的牲畜換成布帛等百姓急需的物資,於寨中宰殺,澆水結冰,先入庫再運向關中出售,壓縮空間。

半真半假,權當一次實戰性的演習。

對這些邊民說什麼國家,恐怕效果等於零,他們眼中宋人與西夏人其實沒有多大區別。想他們忠心,必須首先給他們安全感。可惜西夏人的刺探控制起來,成克賞不知道。繼續在看,還有大量戰馬,接近兩千匹,也看錯了,真正戰馬只有一千餘匹,其他的皆是百姓飼養的馬匹。城頭上站著許多士兵,又看錯了,一部分是來自百姓的弓箭手,還有一部分是百姓自發的組織。

獵戶擊殺西夏斥候會有一些風險,獎勵是價值五十緡錢的物資,城中的士兵與百姓若殺死一名西夏人也有獎勵,不管是誰,只要準確殺死一名西夏人,獎勵二十緡錢物資,來自內陸的士兵可以直接獎勵銅錢,提高作戰積極性。若戰死或者重殘者,撫恤更是驚人,多達兩百多緡錢,家中負擔沉重者,還會更多。

用錢更多,但作戰時效果就能顯示出來,有重賞,家中沒有後顧之憂,將士也就敢殺敢拚。所以幾個月下來,涇原路宋軍面貌番然一新。

內幕成克賞不知道,繼續看去,能看到一些婦女也要提弓上城頭作戰,但被裡面的宋將阻攔。然後是城牆角落……忽然汗就流下來。城牆角落還有大量拋石機,未用。石頭,用了。還有一個個檑木,不過這次檑木不同,上面鑲滿了長長的鐵釘子,像一個渾身長滿棘刺的刺蝟。想一想,這長達好幾丈的大檑木從城頭上拋下來,一壓會扎死多少人?

幸好幸好,沒有發動總攻,否則這上千根大檑木,就會讓自己近萬士兵死於非命。還有殺著呢,城裡面有大量的火藥包,每一個寨子都有,防止敵人神經病發作,對某寨發起強攻,因此準備一些拋石機與火藥包,增加防禦能力。但鄭朗同時下令,不到緊急的時候,這個火藥包不得使用,以免驚動敵人。

已經讓成克賞看得直哆嗦。

怎麼辦?

他從高台上下來,不敢再南下,前面便是隴山,地形複雜,失去眼睛與耳朵,一旦中伏,野利遇乞幾萬人被人包了餃子,自己幾萬人同樣也休想有好下場。

在城外紮下一座大營,準備通知野利遇乞。

忽然外面侍衛進來稟報,說是懷遠寨北邊汪克族少族長求見。

汪克族成克賞知道,一個小部族,大約有一百來帳,因為部族小,受人欺負,被西夏刺探收買過去,正愁沒有消息,高興地說道:「讓他進來。」

進來三個獵戶打扮的人,一個青年伏下,說道:「見過成克將軍。」

他認識成克賞,成克賞不認識他,但很客氣的將這個少族長扶起。

開始通報,自從石門川一戰後,宋朝動援百姓入寨,斥候巡邏得急,汪克族長想將消息送到天都山,但出不去。正好宋朝有令,鼓勵獵戶出城利用熟悉地形對西夏斥候進行獵殺,汪克族長讓他兒子報名參加。

但刻意與守城的宋兵做過一些交談,宋朝兵力一共是七萬人,還有一萬名番兵,一萬多名弓箭手,真到作戰時,可以用重金動援百姓參加。可能會動援起十萬多軍隊,與西夏決戰。

也料到西夏人會兵分兩路,一路南攻,一路在石門川,所以石門川宋朝小宰相與太子呆在哪裡,吸引西夏主力部隊,南邊堅壁清野,誘惑西夏部隊一步步南下,設伏圍殺。後方各寨砦皆屯有重兵,西夏人敗退時,各寨砦宋軍蜂擁而出,雖多是步兵,但於後面設伏,進行層層圍剿。不能全殲,卻能讓成克賞這一部會遭到重創。然後從容對付石門川的敵兵。

說完,這個青年急切地說道:「大將軍,不能再往南去,隴山有險哪。」

成克賞正擔心呢,身上直冒冷汗,說道:「謝過汪克少族長。」

說著拿著一些銀錠子,遞到他手中,讓他離去。

然後撤兵,不但撤,一下撤到古長城的北邊,這才紮下營地,派人通知野利遇乞。

他在轉移大軍,汪克少族長三人也進了城。

直接來到中軍,參見趙珣,少族長將成克賞將事情稟報,又將銀子拿出來。

趙珣說道:「他賞給你的,你就收下來。」

「小的,小的……」

「這次你做得很好。」

「那……」

「過去就算了,不但是你們汪克族,我們還要對滅藏等族進行安撫,有過改之,不改只能等於覆滅的下場。只要改,你們還是我們大宋的好子民。明年我們鄭相公還會有一系列舉措,讓你們生活更美好。」

「謝過趙將軍。」

「不急走,西夏人有賞,我也有賞。」朝邊上侍衛說道:「去搬兩匹絹給他。」

「小的不敢受。」

「讓你收下你就收下。」

稟程鄭朗的民族政策,以安撫為主,趙珣雖用此人,開始也不放心,為什麼去三人,其中兩人正是他的部下。去監督的。

不一定是汪克族,其他族也可以,只要是與西夏走得近的部族,脅迫他們選一人將這個消息送出,目標達到。

這個變化豈是成克賞所能料到的?涇原路早不是他春天所看到的涇原路。除非這一戰他們能大勝之,這些羌人徹底對宋朝失去信心,才能重新為他們所用。

……

「稚圭兄,此次成克賞南下路線正是春天時元昊大軍南下的路線。」鄭朗說道。

韓琦好看的秀臉上一紅,咬牙切齒地說:「行知,此次一定要放鴿子。」

受傷了。

鄭朗大樂,安慰道:「我一定放,我一定放,替你報了這個仇。」

「是我失誤,不重視情報。」韓琦歎息道。

鄭朗心裡卻在說,你失誤的地方不要太多,豈止不重視情報,輕視武將,盲目自大,專橫……隨便挑一挑,能挑出十幾條出來。

韓琦又說道:「為什麼東南方向不埋?」

「稚圭兄,不用擔心。敵軍在元昊帶領下,缺少血性,只能以狡猾取勝,以多取勝。上一戰他們輸得有些慘,更不敢小視我軍。既然我軍主力在後方,他想不想殲滅我軍主力?」

「想。」

「想殲滅動用的軍隊少能不能殲滅?」

「不能。」

「正面進攻,能不能殲滅?」

「難。」

「他還是想以前的戰術,圍點打援,將主力調回,使我寨出現緊張局面,迫使我後方主力軍隊前來援助,半路伏擊。若是兩面夾攻,半路伏擊的兵力不足。或者留得少,我有寨牆做阻擋,儘管他們在石門河上修了兩橋,也有一個緩衝的速度,東南方向駐軍有可能被我軍沖潰。留得多,伏擊的兵力不夠。至於我軍呢,只有幾百匹馬,全是步兵,怕不怕我們逃跑?並且到了北面,我軍無法得到弓箭手與百姓支持,還要派一支軍隊留守,又能調動多少人過來援助?」

「我明白了,他會抽調一部分軍隊回來,增強攻勢,但另一部軍隊主力會繼續伏於半路上,伺機打我們的援軍。抽調回來的軍隊仍然會在對面,不但安全,又有充足糧草供應。」

「正是。慢慢耗吧,此戰我們堅壁清野,僅是一個供給,就會加重西夏人的災難。」

「上城頭看一看。」

「好。」鄭朗與韓琦一道上了城頭,朝對方看去。

休息了三四天,無所事事,有的西夏人盤坐於地,正在喝酒吃肉唱歌,不亦樂乎。

但是鄭朗想到他們屁股下面地底下那些東西,額頭上冒冷汗。

……

第二天一部分西夏人率軍返回。三萬軍隊增加兩三千人不容易看出來,但增加一萬人,無論怎麼隱飾,也能看出。除非主帥是范雍或者葛懷敏。

野利遇乞也沒有隱飾,一萬軍隊從南方趕回,直接從木橋上回歸本營,野利遇乞大大方方的來到寨前喊話:「請你家相公與我家太子出來說話。」

鄭朗提著李令明來到城頭,野利遇乞先看著李令明,問他過得好不好。

李令明慚愧地說:「舅父,你不用管我。」

他反對他父親的政策,但不想看到西夏被他拖下水去。

個人的思想與國家相比,最終選擇了國家。

鄭朗撇了撇嘴,心裡想到,倒底是狼,養不飽的。但沒有看重這個軟弱的太子,看重的是此戰中他起的誘餌作用。

李令明越是這樣說,野利遇乞會被他拖得越深。

野利遇乞嚎哭幾聲,最後一抹眼淚說道:「鄭相公,開始打吧,是出來迎戰,還是我來攻城?」

「我有城寨之利,為什麼要出來迎戰?」

「那我就開始攻城了。」

「你攻,我來防。」

韓琦站在邊上啼笑皆非。但始終韓琦沒有說出自己身份,一說出,野利遇乞會算到秦鳳路宋軍也參戰了,甚至會算出環慶路的宋軍。

但是一點也不好笑。

慘烈的攻防戰開始。沒有雲梯,還是成克賞所用的小梯子,一支支西夏軍隊抬著梯子來到城牆上。

石門寨沒有藏拙,成克賞所看到的那種檑木率先使出來,從屋子裡將這種檑木抬到城頭。城牆不高也有好處,物資能很快運到城頭。

十幾個宋軍合力,看到西夏人來到城牆下,抬起這個檑木砸了下去。

這玩意兒厲害,一個檑木砸下去,能讓好幾個人中招,若是擁擠,能讓十幾個人中招。成克賞離得遠,沒有看清楚,不但上面長滿了刺,刺上還有回須。

城牆不高,衝力不足,即便砸中,大多數西夏戰士還能活著。

然後場面十分搞怪。

這一砸,人連在檑木上,有的梯子也連在檑木上,然後站起來,檑木帶著動彈,梯子帶著動彈。這兩樣東西有多重哪?用力撥,這個回須陷得深,稍動一動,便慘叫起來。

城頭上宋軍又在放箭,於是大喊:「大家齊力往回跑。」

拽著長刺,想拖著戰友的死屍與檑木加上梯子逃回去。這能拖動麼?真有一部分準備齊心拖,可僅走一步,幾個人痛得彎腰蹲下來。

然後一支支箭射來。

看到不妙,野利遇乞下令撤退。

這個方法不管用,重新改一個方法,鄭朗破天都行宮給他的靈感,也打造一批撓鉤。反正石門寨也不高,撓鉤能扔上去,攀爬比較容易。

前面的士兵手提著撓鉤與盾牌,繫緊腰帶,後面一排排軍隊一邊用盾牌掩護,一邊張弓搭箭。

漸漸逼近。

馬上就看到兩軍的素質,宋軍沒得到鄭朗命令,動都沒有動,相反西夏人根本沒有到射程之內,就有人開始胡亂放箭。

有侍衛勸道:「鄭相公,你下去吧。」

馬上就進入射程,刀無眼,箭無情,呆在城頭會有危險。

鄭朗穿著厚厚的步人甲,近三十公斤重的步人甲幾乎壓得他氣都喘不過來,艱難地說:「我是三軍指揮,怎能臨陣離開?」

實際也不用他放一箭,動一刀,但僅站在這裡,就無限的鼓舞了士氣。

城頭上諸將將鄭朗這句話傳達下去,三軍振奮,幾乎同時舉起手中兵器,大喝一聲。

鄭朗用手扶著牆垛,不然站不穩了,心中很感欣慰,這樣下去,這支宋軍未必能達到折家軍的高度,但未來必成一支精銳軍旅。

五十步到了,已經有稀疏的西夏箭羽落在城頭上。

鄭朗喝道:「放!」

千萬支箭雨灑了出去。

雙方開始慘烈的對射。西夏人有盾牌掩護,宋軍也有盾牌掩護,還有牆垛,還有步人甲,又居高臨下。

對射很划算的。

不過西夏人付出犧牲是為了奪寨,陸續有許多西夏戰士倒下,但準備攀爬的士兵已經來到城牆下面,甩開撓鉤,人抓住撓鉤往上登。一吃力撓鉤推都推不動。

也沒有推,有的宋軍伸手拿出一個勺子,將下面燒滾的油往攀爬的西夏人臉上澆去。

油的種類很複雜,有菜油,有豆油,還有動物脂肪油,但也要節省,於是一小勺一小勺的澆。這東西澆在身上好受麼,有的人臉上中招,捂著臉滾落下去在嚎叫,有的人眼睛中了招,捂著眼睛在亂跑,有人身上中了招,想解開盔甲。

城頭上宋軍很是輕鬆,繼續對射,借勢將撓鉤沒收。

其實這也暴露西夏人一個要命的弱點,雖攻下豐州城,依然沒有攻城的經驗。

野利遇乞一看這招不管用,又下令撤軍。然後派人喊話,收斂屍體,鄭朗准了。

日慚暮。

吃過晚飯,韓琦將鄭朗喊出來:「敵寇在挖地道。」

鄭朗與老種、韓琦一起登上城頭。

許多西夏人提著鐵鍬在艱難的挖著泥巴。

今天到了冬月十二,天氣很冷,換作去年,寒冷的西北早就滴水成冰。今年氣溫稍稍偏高,但泥土也有些酥凍,一鍬下去就像一個鐵疙瘩一樣。

韓琦擔心地問:「他們會不會在營中挖?」

「不會。」老種說。

「為何?」

「天冷,從營中挖隧道更長,更吃力。我們堅壁清野,不能從我境得到供給,他們不敢打持久戰。上次石門川一戰,他們不想在我們面前玩小聰明,以免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們人多,在野外挖地道,我們無可奈何。他們用兵雖詭詐,但對攻城不善長,其實不拘泥古板,西夏人不難對付。不然延州與渭州早就出現危險。」

下面話不敢說出來,如果真正用兵高超,再善於攻城,三川口與好水川打得不那麼辛苦,甚至延州早就丟失,渭州同樣也丟失,連你韓琦在鎮戎寨都有可能做了俘虜。

鄭朗眼中露出一絲欣賞。

老種的確是一句智將,事實在定川砦大戰後,元昊因為勝得不吃力,開始長驅直入,兵臨長安城下。若不是范仲淹引兵來援助,再加上景泰表現出色,至少涇原路會整個糜爛。

但還是證明元昊不善於攻城,否則當時渭州城至少能讓他拿下去。

韓琦皺了皺眉頭。

鄭朗說道:「你不用擔心,隨我來。」

將韓琦引到城牆下,將地面的泥巴剷去,下面是木板,再將木板揭開,裡面是一條很深的壕溝,壕溝裡全是滿滿的清水。上面結了厚冰,下面還是水,但是死水,沒有流動。

韓琦無語地看著鄭朗與種師衡,羞愧的扭頭就走。

地撥鼠們在繼續努力工作,輪換著,黎明時換了第三批人進去。

野利遇乞與張元從營中走出來,看了看刻線。不能亂挖的,也帶著原始的標尺,使地道成直線,又用繩子做刻線,標出地道的長度。一共挖了六條地道,準備地道打通時,地下地上一起發起進攻。

通過刻線能看到快要接近城牆了,野利遇乞下令三軍起床,準備做早飯再次攻城。

太陽慢慢出來,西夏士兵吃完早餐,拿起武器,盯著地面,就等地道的消息,然後再進攻。

忽然一條地道裡跑出兩個運泥的士兵,身上全部潮濕。早晨依然很冷的,迅速結了冰凍,哆嗦著,用微弱的聲音喊:「救命,救命。」

第三百八十章 太子絞肉機(九)

野利遇乞命人將兩人抬回去,剝去衣服烤火,不知道怎麼回事,於是伸手拽繩子,繩子拽出來,上面一片潮濕。

他站在哪裡發呆,難道有地下水?

地下肯定有水,附近便是石門川,怎能沒有地下水?問題現在石門川水位到了最低的時候,即便有地下水,也涔漏到石門川裡。在挖地道,可地道挖得並不深,那來的水?

張元比他反應更快一點,搶過去,拽了另一根繩子,繩子拽出來,上面也是潮濕一片,裡面顯然也涔了水,可是人沒有來得及逃出來,全部堵在裡面。

再拽,這裡沒有涔水,裡面人正在挖,看到繩子被收走,感到很奇怪,便對同伴說道:「你出去看一看。」

繼續努力往前挖,野利遇乞下的命令,一定要在吃過早餐前挖到敵寨下方,必須要努力。略略感到不對,離得遠縱然有水份也結了冰,與原來泥土一樣十分堅硬,但接近水源,泥土變得鬆軟起來。一時沒想到,鬆軟好啊,能挖得更快,兩鎯頭下去,嘩,水沖了進來,帶著泥土越衝越大,迅速將地道填滿。出來詢問的同伴快到洞口,聽到後面有聲音,在裡面看也看不清,發了一會呆,水迅速蔓了過來,水是知道的,急忙往外逃。逃得很快,還是被水淹濕全身。爬出來,與開始兩人一樣,全身凍得直哆嗦,連喊救命。

野利遇乞也清醒了,拽其他兩個地道的繩子,只有一個地道的人得救,其他兩個地道的士兵全部消失在地道裡,永遠出不來。

張元站在哪裡發呆,一大早起來準備來一個立體進攻,誰知道遇到這種情況,打不打擊士氣?

他茫然的看著石門寨牆。

不高大,不厚實,可是心中隱隱覺得比渭州城牆更堅固。

鄭朗坐在城頭上看著好笑。

這些手段真的很笨拙。

戰到現在,鄭朗看到西夏人的笨拙,心中產生一些莫明的幻想。

西夏出過名將,籍辣思義一度讓成吉思汗束手無策,其他的也就那麼回事,包括遇害的山遇惟亮,眼前與他交手的野利兄弟,李元昊,後來的沒藏訛龐。

他們只能稱為運氣好,離名將之路很遙遠。

所以鄭朗都想這兩戰讓元昊元氣大傷,是否能出兵征討一次靈州,徹底瓦解西夏?

僅是想一想,實際困難很多的,國內的悲催制度,遠方的契丹,都能成為不確定因素。想到這裡,不由地歎了一口氣,過一兩年,該回去與趙禎好好談一談了。

然後說道:「你們知道那個人是什麼人?」

張元不離野利遇乞左右,鄭朗已看到好幾次,心中終於懷疑。

左右搖頭。

李令明能認識,但指望他說出?於是鄭朗說道:「派斥候查一查,此漢人到底是誰?」

也未必是張元吳昊,西夏境內有好幾個漢人高官,但這二人最為可恨。

扭頭再次關注戰局。

野利遇乞改變戰術,推出拋石機,西夏拋石機被無數後人謳歌,美名為旋風炮。

其實宋朝的才是真正的旋風炮,西夏人旋風炮只是宋朝旋風炮的山寨版。即便旋風炮除了能轉向拋石外,威力也不是宋朝拋石機中最大的,最大的還有虎蹲炮。

比拋石機?鄭朗大笑。

開始比試,讓西夏人靠近。

一個將領將旋風炮擺好,正準備上石彈發射,鄭朗喝道:「放。」

都沒有放在城頭上,直接在城牆裡面開始發射,幾百個巨大的石頭砸下,有的石頭大,落在西夏的這種小型拋石機上,直接轟成碎渣。

兩輪過後,西夏的山寨旋風炮全部啞火。

鄭朗看得很仔細,有的拋石機射程還是很遠的,但缺點很嚴重,操作的人多,發射速度慢,準頭嚴重不足,每一石彈發射出去,就像買福利彩票,純靠運氣中獎。

歎了一口氣,不要說石彈,帶著火藥包恐怕威力也是有限。

但兩輪對拼後,野利遇乞不得不下令再次撤退。

實際他對如何攻城,心中沒有底,反正感覺好的,都帶了一批過來,試驗看那一種效果更好。於是又出了一招,士兵們推著車子,車子上捆著撞木,這就是西夏的原始撞車,鄭朗看了目不忍睹。不知道後來西夏人攻城器械發展到什麼地步,現在真的不能看。

在京城他刻意看了一下宋朝的武器,包括一些攻城器械,比如攻城車,木屋形,裝四輪或六輪,外蒙牛皮或羊皮,最外面一個擋板,裡面有環梯,最上一層有木橋,士兵將攻城車推到城牆邊,將木橋放下,直接就可以從木橋走到敵人城頭上。

似乎很有威力,實際不然,最怕火攻,就是推十幾個攻城車接近敵人城牆,也佔領不了城頭。除非幾百個攻城車一起推到敵人城牆邊,一窩蜂從攻城車上走出幾千人同時進入敵人城頭。

那是不可能的,造價太貴,攜帶不便。

還有撞車,與此時的西夏人一樣,有一個巨大的木樁,但樁頭上以鐵葉裹首,使其更鋒利,在上面還有一個屋頂式保護蓋,覆蓋濕潤的獸皮防止火焰燃燒。同時頂上還系有吊環,士兵到了城牆邊利用吊環晃動的巨大擺力,操作鐵尖撞木撞向敵人的城牆。

這才是真正的撞車,還是不能高估它的威力,防衛者可以從上方擲大石,燒滾的油,沒有油可以用水燒開往下淋,或用燃燒的油脂擲到撞車上焚燒,進行破壞。

宋朝有,但不多,是建國之初從唐朝武器演化而來,後來苟且偷安,用這些攻城器械攻誰去?攻幽雲十六州?

別要將呂夷簡嚇死。

再說雲梯,可不是百姓用的梯子,也不是西夏那種梯子,有的重達一千多斤。下面有四輪,大者有六輪,配備有防盾,絞車,抓鉤,還有滑輪,也就是一對轆轤,登城時可以沿著城牆壁面上下滑動,中間還有轉車可以聯接折疊。宋朝除了這種大型雲梯外,還有飛梯、竹飛梯,躡頭梯等。

但用過嗎?

似乎後來五路大軍伐西夏時,往往一個小型的城池都攻不下來,這些威力無比的攻城器械哪裡去了?

不知道。

思緒收回來,看著下面,即便是這種撞車,也不能讓它真撞,自己這個寨子牆壁可不能當真,幾下就能撞塌。

越來越近,眼看只有十幾步,有的西夏士兵不顧城頭上箭雨弩林,開始起勢奔跑,以便撞車發揮更大的力量,撞向寨牆。鄭朗下了命令。

城頭上伸出一些小管子,後面是一個鐵壺,鐵壺上面有一個大軟木塞,先揭開鐵壺,將滾油裝進去,兩人擠壓軟木塞,滾油便從鐵壺口竹管子發射出去。原理類似高壓水槍,沒有高壓水槍威力大,但站在城頭處,能射出四五十米遠。依然屬於一種粗重的器械,是鄭朗發明的。

滾油經過一倒一射,稍有些涼,也有幾百攝氏度的高溫,慘叫聲再次傳出。然而沒有結束,接著城頭上宋軍射出火箭,經過滾油一噴,撞木與小木車子,以及敵人皮袍上皆粘有厚厚的滾油,轟,火焰便騰了起來。

西夏士兵不撞城了,連城頭上射下來的箭羽也不顧,痛得在地上打滾。

還有一個辦法,起土山,石川塞並不高大,起五六座小土山對射,城牆的效果會立即大打折扣。關健現在進入深冬,泥土酥硬,想起五六座壓倒城牆的土山,沒有十幾天休想辦到。野利遇乞能等十幾天麼?

這次進攻未果,打擊了西夏的士氣。

野利遇乞站在三軍陣前,有些發呆,都試過了,梯子,撓鉤,挖地道,拋石機,撞車,除了這幾種攻城方法外,還有什麼方法能攻城的?難不成長翅膀飛進城中?

也可以飛進城中,石川寨另一邊就倚在矮山,若西北風烈時,倒是有一種方法,讓西夏人變出翅膀,可惜野利遇乞不知道。

惱羞成怒,下令發起總攻。

不試探了,能用的全部用上。

數萬人一起出動,密密麻麻的帶著各種器械湧向城牆。

「早該如此。」鄭朗說道。

以西夏人的攻城本領,怎能想以巧取勝呢?

一力降十會,才是真諦。

野利遇乞不知道?知道,但這樣一來,會犧牲多少將士?

血戰開始,從上午到傍晚,雙方各有死傷,西夏人更重,最少丟下一千多具屍體。

也取得一些效果,多處城牆被撞壞,甚至有兩處撞塌,僥倖面積不大,隨著用柵欄堵上。

野利遇乞派人喊話:「咱們收屍吧。」

不但屍體,還有各自的武器,也要撿點。

鄭朗說:「好。」

雙方各自派人在城牆下清理戰友屍體,宋兵少,但有一些宋兵犧牲後掉下城牆。拋開戰場的血腥,傍晚這一幕十分溫馨的。

夜色悄悄降臨,西夏軍營開始休息,宋軍不能休息,得修被毀壞的寨牆。

鄭朗看了看冰冷的月亮,說道:「準備提水。」

士兵拿來各個提桶,從壕溝裡打來水,向城外地面澆去。

野利遇乞一看急了,不能澆啊,又下令士兵輪流起來發起進攻。

進攻就防守,一邊澆水一邊防禦。

一個多時辰後,野利不得不撤軍,沒辦法再進攻。到了冬月中旬,夜晚天氣十分寒冷,澆在地面的水全部開始結冰,自己手下在上面站都站不穩,怎麼攻城。雖然多處結的薄冰被士兵踐踏成爛泥,可是有許多士兵身上也淋了水。凍得直哆嗦,更沒有攻城的勇氣。

韓琦興奮地說道:「這辦法好,能不能澆在城牆上。」

以前有過這樣的戰例,將水往城牆上一澆,第二天成了一堵結實光滑的冰牆,敵人望洋興歎。

鄭朗搖了搖頭說道:「不能。這種戰例有一定的條件,全石牆效果不顯著,水存不住就不會結冰。土牆能存住水,能成冰,但天氣回溫後,牆泥內的水成冰後,擠壓牆泥,城牆更結實,重新融化成水,體積縮小,再揮發出去,城牆便會留下許多空隙,只要敵人再進攻,輕輕撞幾下,城牆便會大面積坍塌。石川寨無所謂,戰後此寨也要毀去,但是今年冬天沒有去年冷,上午成冰,下午融化,只要過兩天,牆體沒有酥化,戰機沒有那麼快到來,石川寨便危險了。」

「原來如此。」

「這是格物學,唉,沒有時間,陛下對我說過,讓我將這個格物學寫一寫,如今連仁義都沒有時間寫,那有空來寫格物學。」說完,鄭朗又下令繼續潑水。

漸漸地面冰層越來越厚,有的水滑向遠方,使城牆西側三十幾步內像一個巨大光滑的鏡子。

野利遇乞看著這個鏡子越來越大,氣得無語。

天亮了,也沒有辦法進攻了。

宋軍一邊從容的修補城牆,一邊吃飯,然後嘻嘻哈哈指著西夏軍隊。

野利遇乞將張元拉出來,說道:「張中書,你博學多才,可有辦法破解?」

什麼博學多才,那是忽悠西夏人的。張元看著也發起難,遲疑地說道:「下午冰會融化,可不會融化乾淨。到了晚上宋人再澆水,日復一日,休想攻破此寨。」

哪裡,只是壕溝裡的水,澆上五六晚,壕溝便乾涸了。可是張元與野利遇乞不知道啊。野利遇乞又問:「難道沒有辦法破解?」

「砍柴烤吧。」

這算什麼辦法?

逼於無奈,野利遇乞只能讓士兵從山上砍來柴禾,扔了過去,一邊烤冰,一邊藉著西北風,讓站在下風的宋軍薰一薰濃煙。

鄭朗見此,又讓士兵拿來毛巾打濕,捂在鼻子上。

讓你們慢慢烤去。

下午再次進攻,又有許多地方被撞塌,但仍然一無所獲。

到了第三天,野利遇乞放慢了節奏,攻寨規模變得很小,石川寨被撞塌多處,證明此處並不是牢不可破的,不過面對詭計多端的敵人,想要最終攻陷此城,會犧牲很多人。因此,他將注意力放在了南方。

……

南方。

成克賞不敢再向南去,斥候都派不出去,怎敢南下?

率領大軍來到定川寨前溜躂了一下,對城頭上的宋軍喊道:「你們躲在這裡做龜孫子吧,我不攻打你們了,咱去攻打石川寨,將你們宋朝那個小宰相活捉。」

耀武揚威一番,率軍沿著葫蘆川一路北上。

半天後來到鄭朗在蔚茹河谷新設的高平寨,這一處是戰略要地,西控石門峽,北控沒煙前峽,東面、東南面與南面,正好與天聖寨、東山寨、鎮戎寨、定川寨聯成一個整體,否則原來數寨頂在前面,形成一個凹地,不利於防守。但還是一種理論,此處大路小路有十幾條,想利用一寨將所有道路封死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鄭朗那個區域戰術實施後,這些寨砦作用會更加發揮出來。

又耀武揚威一番,繼續向西北撤離。

在高平寨與石川寨中間一座丘陵埋伏下來,到了這裡,成克賞終於鬆了一口氣。沒有了獵殺小隊,也沒有了宋朝軍隊,可以從容的佈置斥候。

大批斥候派出去,使這裡幾乎連蒼蠅也飛不進來。但對於其他地方巡邏刻意放鬆。這是野利遇乞與張元商議的辦法,強攻石川寨,逼迫宋軍從南方調來援兵,在野外將援兵吃掉,再回頭兩面夾攻石川寨。

野利乞遇想吃掉兩股宋軍,鄭朗同樣也想吃下他兩部軍隊,大家能動用的兵力差不多,最後誰吃掉誰,幾天後便知。很快決戰時刻到來,過了定川砦,宋朝幾乎不在派出所謂的獵殺小隊,沒有層層寨砦掩護,無論派軍隊或者獵戶,都十分危險。

成克賞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

三股宋軍向北而來,東山寨方向大約有六七千宋軍,鎮戎寨方向大約有八九千宋軍,三川寨方向大約有一萬五千左右宋軍。

成克賞聽後嚇了一跳。

果然宋軍在隴山設了埋伏,否則不會能派出一萬五千援兵到來。這僅是援兵,留守各寨還有兵力呢,可想而知,南方留下多少宋軍,再加上弓箭手,以及汪克族長兒子說的百姓,自己一頭鑽進去,簡直是在送死。

但他也完成野利遇乞的任務,宋朝主力是在南方,隴山最多。可新的問題來臨,似乎來了許多宋軍,三路合一,若高平寨再派出一部分軍隊,可能會達到三萬人出頭,我手中兵力吃不下。

野利遇乞迅速給了他回話,你先埋伏在哪裡不要動,宋朝援軍到達前,你派出刺探隊伍全殲宋朝的斥候,再率軍北撤,讓過宋朝的援軍。隨後我利用速度的優勢,派一部分軍隊留守石門峽寨,大部迎頭攔上,兩種夾擊。若是石門寨宋軍出寨營救,那是最好不過。

成克賞領命而行。

隨後宋軍很小心,一步一趨,向北行軍。

但沒有進入高平寨,西路軍隊不動,中東兩路軍隊合一,一左一右與高平寨平行再次紮下大營。

此次宋朝極重視斥候,可到了這裡,空擋增加,依然讓成克賞斥候探聽到消息,之所以紮營,是在等候後方的供給。大約出軍有些倉促,後供不足,不然也沒有那麼快。對這些供給成克賞同樣眼饞,但為了不能打草驚蛇,只能克制住心中的慾望。

現在耐心地等著宋朝三軍會合,繼續北上。只要北上三十幾里地,便是總決戰來臨之時。

此時石門寨有些慘不忍睹,已是西夏人發起進攻的第七天,無論鄭朗怎麼用冰水,或者用其他策略,寨牆也被攻破多處,不得不到處用柵欄堵上。壕溝也乾涸了,為了迷惑敵人,連飲用水也拿出來澆冰。

可是幾位主將一點擔心也沒有,相反,神情越來越興奮。聽到斥候稟報,韓琦說道:「可以放鴿子。」

「放吧。」鄭朗說道。

於是來到城頭,對城外攻城的西夏士兵喊道:「我要見你們家野利大王。」

野利遇乞聽到後,很配合的下令三軍停止進攻,來到陣前,問:「鄭相公,難道你想投降我朝?只要你投降我朝,我會向我們陛下進言,給你王的封號。」

「你們西夏的那個王我不稀罕,我喊你來,是送你一樣東西。」

「哦,是什麼禮物?」

鄭朗大大方方將寨門打開,讓兩個士兵抬著一個巨大的箱子走出寨門。

似乎是兒戲,但想想內幕,韓琦又想羞愧而走。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兵不厭詐四個字是怎麼寫的。

士兵將箱子放下,轉身離開。

野利遇乞十分好奇,什麼禮物啊,讓士兵打開,忽然從箱子裡飛出無數只鴿子。天空好藍,鴿子好白,一聲聲鴿哨便像一曲嘹亮的樂曲。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太子絞肉機(十)

這是韓琦的請求。

用一句粗俗的比喻,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這廝是恨的。

鄭朗沒有辦法,花錢購買了一批鴿子。還真不容易,現在養鴿子的人很少,作用不是用來通信,同樣是為了滿足人們的饕餮。京城有許多人飼養,還有少數人養鴿子,或者其他的鳥類用作表演。但用來表演最多的是黃鸝,叼雀牌子替老百姓算命卜卦。

僥倖渭州城中有一家,於是將他家養的白鴿子全部買來。也不一定是白鴿子,有其他的鴿子,鄭朗為了好看,只訂購了所有的白鴿。

怎麼辦呢?

好水川一戰讓韓琦怨氣太重,自己不同意,一個勁的念叼,還進行勸說,說能振奮士氣,還犧牲將士一個公道。鄭朗與老種協商一下,也認為反正高平寨將士雖不是倉促而來,同樣需要一天時間休息,這才能連趕幾十里路,進行決戰。在這一天一夜多時間內,無論野利遇乞怎麼查,也查不出一個人來。

因此同意。

可一會兒很搞怪的事發生。這些鴿子與元昊養的那些鴿子有所不同,它們是為了美食而飼養的,一個個又肥又笨,在天空盤旋一會兒,看了看地形,十分陌生,找不到渭州在什麼地方,於是飛了飛,得,咱還是回石川寨吧,雖不是俺的主人,這些天是石川寨這些陌生人餵養的。僅飛了一會,又落了下來。然後不解的用小眼睛打量著外面的軍營。看著它們呆癡的樣子,韓琦啞然。

效果還是有的,野利遇乞已經飛快地跑回軍營佈置。

鄭朗也不怕打草驚蛇。

這時代地圖畫得很不標準,不像後世,若有一個衛星雲圖就能看到,從鎮戎軍、三川寨往南,有大片大片的綠色區域,那就是河谷與平原。往北綠色區域變得十分稀少,但有一條綠線十分亮眼,便是葫蘆川。自鎮戎軍開始,一直到沒煙前峽,很長的一段狹長區域。這種狹是在地圖上,放在實際寬處的區域能寬達十幾里。

到了沒煙前峽變得開闊,往北這個綠色區域又越來越狹小,最狹處便是蕭關,北邊是西夏的軍事重鎮賞移口,再向北又漸漸寬闊,一直到鳴沙城南邊,葫蘆川與黃河會合。

但在沒煙前峽處,雖成一個圓形寬闊區域,可這一帶有些稀疏的山脈與平川相互交融。東邊平川與群山之間,便是天聖寨與乾興寨。西南處有一些零碎的山脈與平原,最尖處便是石門川。

石門川往東去有一些不高大的山脈與矮丘,西夏的另一部軍隊就埋伏在哪裡。雖然另一個主將成克賞小心翼翼,派出許多斥候嚴密封鎖此地。然而若是提前做了安排,派幾個人躲藏在某一個山崖邊的沙坑邊,穿著厚厚的保暖裘衣,上面用枯草與棘刺將身體掩蓋,伏於此一天一夜,居高臨下,還有什麼看不到的?

雖然很難,可能伏擊南來宋軍的地點並不多,就那麼幾處,一處埋伏幾個人,有什麼情報得不到?還是第一手情報!

從沒煙前峽往西,有一條隱隱的細綠色,便是沒煙峽,一直通往天都山。沒煙前峽與石門峽之間便是須彌山,石門峽在衛星雲圖上是看不到綠色通道,無論再放大,因為這本來便是一條從山間穿行的更狹長山道。是山道,不是平原不是河谷,但從此道穿行比從前峽去鎮戎寨近了很多,也有獨特的戰略地位。

所以宋朝後來於石門峽出口處,就著唐朝的舊關,也就是現在的對峙地點修建石門城,又於沒煙前峽修平夏城,平夏城南修靈平寨,靈平寨與高平寨之間修崇寧寨,梁太后急了。

沒有奪下,反而大敗回去,宋軍又在沒煙峽與前峽交界口,野利遇乞修的第二個臨時軍寨處修蕩羌寨,蕩羌寨與蕭關之間兩個通向天都山道修了通遠寨與勝羌寨。正是這幾寨之逼,一度讓西夏人被迫放棄天都山,使天都山成為宋朝的西安州,宋朝疆域最巔峰時甚至一度擴大到了西域。但成也童貫,敗也童貫。那個海上之盟,童貫要負主要責任。

石門川西南又有一個綠色區域,但與石門川、沒煙峽隔著許多山,通向哪裡大軍行走不易。再翻過一段蔓長的山路,又是一片綠色區域,這片綠色區域的西端便是劉璠堡。成克賞分兵南下,便是走的這條道路。因為有重山阻隔,戰略意義不大。當然,如果敵人慢慢在爬山,斥候就像瞎子一樣看不到,還是等於零。

想到這裡,鄭朗再次動心。

讓他舉一路之兵力,與元昊舉國之兵對抗,他沒有這個膽量。

但修一修寨砦,將後來的平夏城、石門城、靈平寨、蕩羌寨、通遠寨、崇寧寨一一拾起來重修,會是如何?

僅想了一想,還覺得不妥,那樣兵力太分散,十分危險,不由歎息一聲,還是繼續壓縮,在涇原路擺巴士吧。

……

一群鴿子很笨,給它們自由,偏不選擇,非要回來成為人們的美餐。但將野利遇乞嚇著,上次大敗,心中慼慼,多少有些草木皆兵,於是大派斥候出去看,不但自己派斥候,還著令成克賞廣派斥候。

甚至斥候都巡察到了天聖寨,可是半天過去,一夜過去,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看到。不要說宋朝的伏兵,連斥候與百姓也沒有看到一個。

野利遇乞覺得自己很苦逼。

以前那用如此麻煩?

只要給一些小錢,自有那些部族給自己通風報信,都用不著斥候,就能知道宋軍一舉一動。現在出了宋朝的防線,依然像瞎子一樣。

然後再想,找不到鄭朗的斥候,他在計算宋朝的兵力。

韓琦的兵力他根本沒有想到,讓鄭朗再一次對韓琦無語的是,這貨聽到鄭朗計劃安排後,心更動了。未戰,至少有九分把握勝利,於是速命秦鳳路再調一萬軍隊過來。

如鄭朗所言,將兩萬多軍隊,外加當地的蕃軍與弓箭手,還有一萬多人,放在秦鳳路做什麼?

鄭朗不知道他是真心出力,或者聽到計劃後派軍隊過來搶功勞。

不過有的來不及,但不是沒有作用,隨著戰役真正打響,涇原路會將大部軍隊向北推移,韓琦的後來軍隊將會逐一接手看護各個寨砦。也要防止西夏突然襲擊。

但有一部分軍隊就在秦州,離涇原路比較近,輕裝前進,居然趕來近五千人,再加上層層北推的軍隊,這就是成克賞看到的三萬多宋軍的由來。可還不止,涇原路除了這一部與鄭朗部外,還能抽出兩萬餘人,外加范仲淹的一萬軍隊,這才是真正的主力軍隊。

他們不會消失的,在一個野利遇乞萬萬沒有想到的地方!

這些野利不知,於是在計算涇原路的軍隊。

秦鳳路軍隊他根本沒有想到,要麼是環慶路的軍隊,那個范仲淹想撿便宜,似乎在環州集結許多宋軍,沿著馬嶺水向白豹城出發,這便是靈武大道,通向靈州,全長近五百里。在宋初還起著重要作用,但兩國交惡後,層層設關,此道許多路段因久無人煙,漸漸湮滅。

但行軍那個速度,讓野利遇乞都看不下去。等你爬到靈州,你兒子也要抱孫子。

這個膽小謹慎的人,已排除在他計劃之外。等到石門川戰役結束,保證范仲淹退得比兔子還快。

因此只計算涇原路的宋軍。

兵力七萬,加上蕃兵一萬,合計八萬。似乎派了幾千人去築細腰城,不知有沒有回來,即便回來,也就是這些軍隊。弓箭手與百姓,只能在家門口發揮作用,像這種長途跋涉調動,無法參與的。上一戰將自己咬痛了,宋朝同樣也有傷亡。那麼多寨砦,當真不留守軍隊?這一除,能調動的軍隊只有四五萬人。與現在的情報相符。

不管什麼陰謀詭計,得要有人執行。

宋軍不能小視,但也絕非遠古時漢唐的軍隊,想霍去病的八百走千里,想李靖三千破十萬,做夢去吧。

韓琦與范仲淹三萬人他不知,這豈不要命?

可為什麼此子要放鴿子?

與張元想了一夜,沒有想出來,第二天野利遇乞做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又來到石門寨前喊話,讓鄭朗出來相見。

彷彿倆人是一對好哥們,幾天不見,怪想念的。

野利遇乞問道:「鄭相公,為什麼昨天放鴿子?」

「野利大王,你手下似乎還有幾萬軍隊哪裡去了?」鄭朗不答反問。

野利遇乞說:「你猜。」

「那你也猜一猜。」

「你是虛張聲勢?」

「隨你怎麼想。」

沒有探出話音,野利遇乞只好再次廣佈斥候察看,這一次查得更細,包括葫蘆川、沒煙前峽與石門川附近幾十里方圓的山區都細細翻了一遍。但結果與昨天一樣,什麼也沒有看到。

倒是成克賞帶來一個消息,已經有大量物資運進宋朝的高平寨內,等候他指示。

野利遇乞與張元商議,似乎是虛驚一場。不看兵力,也能看地形。自己身後便是群山,可整個石門峽在自己掌控之中,包括在須彌山上皆設有哨所,晝夜巡邏,即便有伏兵前來,自己手中有近四萬軍隊,又提前做了防禦,得多少宋軍抵達,才能擊敗自己?

成克賞部伏於無名山內,雖伏於山內,可四周多有平川,利於騎兵衝突奮進,又得多少宋軍才能將成克賞部擊敗?

於是下了一個指示,注意警戒,靜觀其變,一切如原來計劃行事。

決戰終於到來。

但不是野利遇乞所選擇的時間。

因為要保持精力,準備繞過石門河,兩軍夾擊宋朝的援兵,野利遇乞於是下令,索性今天不攻寨。

鄭朗更安心,也讓士兵休息,準備黎明前一戰。

然後將諸將喊來。

其他兩部佈置早就計劃好了,關健是他這一部,是追擊野利部,或者是調頭東向,三面夾擊成克賞部。

鄭朗將地圖掛在牆壁上,鄭氏畫法,比較精確。

成克賞所潛伏的是無名山,因為後世似乎屬於固原三營鎮轄區,鄭朗命名為三營山,山前的平川命名為三營川。

其他人不知道名字的含義,以為鄭朗有可能三軍合擊,用三軍山似乎太土氣,於是改成營字。

老種說道:「分兵多少,要看火藥能有多大殺傷力。」

野利遇乞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他的軍隊正紮營在一個真正將要爆發的火山口上。

火藥運到涇原,看到它的威力,三人皆感到很苦逼,用拋石機拋,殺傷力有限,而且拋石機射程不遠,準頭不足。並且敵人多不攻寨,或者攻一寨,吸引宋軍援救,圍點打援,但天知道他們會攻哪一寨?

朝中大佬雖是杞人憂天,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既然舉國之兵前來攻打一寨,即便有火藥,寨子也不易守住。那麼火藥就會被元昊所得,讓他得到了,那才是如虎添翼。

埋在地上,簡直是在開玩笑,怎麼能瞞過別人,又怎麼知道元昊會在此紮營?換李靖過來,也難對猜測出來。

擄到李令明後,老種與鄭朗皆是眼睛一亮,有這個太子在手,不怕野利遇乞不會派出軍隊。石門川雖大,但出口處不大。只要寨子選擇地點正確,給野利遇乞留下的空間並不多,就能判斷出他紮營的地點。

於是打著籌備糧草的借口,將軍隊調到鎮戎寨,只留下五千人,朝廷分幾批一共運來一千兩百石火藥。零星的分散在各寨各砦,調了九百餘石火藥來到石門寨。

對火藥認識這時候依然有限,民事上用得多,煙花鞭炮,軍事上也用,多用來縱火的,所以叫火藥,而不叫炸藥。

之所以如此,沒有對密封性重視。

火藥爆炸時殺傷力是在於產生的強氣壓,若是九百石火藥,在完全達到條件下,從理論上足以將泰山主峰炸成一片瓦礫。這是一種理論,實際能將它的真正威力發揮千分之一就不錯了。

因此火藥密封性越強越好,越大越好。

藉著野利遇乞等候靈州與興慶府援兵抵達時,鄭朗做了一些佈置,訂製一些鐵皮與大油紙、獸皮。七八十石一個巨包,再往裡面塞上許多鐵釘,鐵蒺藜,用油紙獸皮包好,鐵皮密封,鐵皮接口處打上油蠟。一共埋下十二個包。

引信用竹管引出,也怕野利會挖地道,挖到竹管起疑,於是繞了繞,從北面矮山的腳下穿過,繞到城中。有些遠,所以引信皆十分粗大,又用油紙包好,竹管接口處繼續用油蠟密封。

但敵人會紮營,打下木樁,所以挖得稍稍有些深,又多引竹管,即便一根竹管被木樁擊穿,引信中斷,還有其他的竹管。

引信的終端就在鄭朗中營後面那間空屋的地下室中。

之所以如此,是怕起火的。用高台密封,縱然失火,地下室中的引信也不會突然點燃。

所以那天野利遇乞紮下大營後,鄭朗與韓琦、老種連忙下去察看。

有沒有被木樁扎斷,可以試著輕輕的拽引信,中斷便能拽回。結果讓他們很滿意,沒有一根引信能拽回,有可能木樁壓住竹管,壓死了引信,但證明大部分引信會起作用。

這一招殺著一直沒有使用,不是為了野利遇乞這一部,這一部都將他們當成死人,而是為了三營山那邊的敵寇。

至於破寨,根本就沒有擔心過,至今寨中還有大量火藥包沒有使用呢。至少它爆炸時的威力,會讓野利遇乞狐疑三四天,有三天四時間,什麼事也安排妥當。

老種這個問題有些尖銳,一起看著鄭朗。

鄭朗一攤手說:「我也不知道。」

於是幾人合計著,做了五個安排,根據不同情況,做不同的兵力調動。

鄭朗又問道:「我想救野利遇乞。」

韓琦聽了一機靈,難道這些天你們時常交談,真產生了基情?

鄭朗看他的眼神,氣得翻白眼,說:「稚圭兄,你再想一想。」

韓琦無語,這是西夏最重要的將領,為什麼還要救他一命!

「為什麼我要將西夏太子放回去?」

一旦野利遇乞被炸死,這種可能性為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鄭朗曾目測過,野利遇乞中軍大帳屁股下面正好是一個火藥包。能殺傷多少敵人不知道,但野利遇乞準得飛上高空上十幾米,做一隻快樂的小小鳥。

野利遇乞被殺,野利旺榮怎麼想,野利皇后怎麼想?元昊能不能丟起這個面子?

到時候還是逼得元昊與自己拚命。

用一國力量與自己一個小路的力量拚命……鄭朗想想就惡寒哪。

指望朝廷,看看自己奏折催得有多緊,這都快二十天,朝廷有沒有准旨下來?

況且這個野利遇乞軍事能力也就那麼一回事,肯定不及狄青與老種。後面還有老種與一個美妹呢,早晚不得好死。鄭朗殺機不烈。

再看戰友,范仲淹在磨蹭,不能怪他,大軍深入敵境,對范仲淹來說,是有些艱難,他也在看,若自己在大捷,必然出兵。若自己戰敗,環慶路兵力在他手中,能做策應,能阻止陝西局勢的惡化。為此刻意來信講明。

愛怎麼的就怎麼的吧,反正元昊那邊被府麟路宋軍拖住,暫時不得回來。

但這種保守的戰術,只能逼著鄭朗求穩。

而且野利遇乞一死,連一個談判的人都沒有了。

韓琦先是不解,過了一會兒,歎一口氣道:「行知,你若想留下他就留下他吧,反正此人徒有虛名,也就那麼一回事。」

決定妥當,三軍休息。

到了四更時分,鄭朗命令所有人起床準備,穿好盔甲,拿好武器。然後做了一件事,拆房屋,將房頂上的茅草往城外扔。

經過數天時間澆水,再經過西夏攻城士兵的踐踏,城外幾乎快成泥沼。

野利遇乞也被驚醒,來到城牆下,好奇地問:「鄭相公,你在做什麼?」

「我在鋪路,好出寨向你軍發起進攻。」

「哈哈哈。」野利遇乞大笑。

鄭朗看了看天色,對身後的將士命令道:「全部用布球堵上耳朵,嘴張大。」

估計堵上也不行,嘴巴得張開,以免氣壓對耳膜產生傷害。然後指著張元問:「此人是誰?」

野利遇乞正準備介紹,張元說:「我是野利大王的幕僚。」

這小子有些心虛,沒敢報出自己名姓,以至讓鄭朗很長時間產生後悔。一聽是幕僚,鄭朗沒有在意,罵了一句:「漢賊。」

「竅國者候,竅鉤者誅。」張元淡淡說道。

鄭朗沒有理他,扔了幾個布球給野利遇乞,說道:「野利大王,待會兒看我塞耳朵,你也塞,我不想你變成聾子。」

「鄭行知,你要做什麼?」

「野利大王,咱們就在這裡說說話吧,為什麼你不問我釋放你們太子的條件?」

「你說戰後講。」

「現在就可以講,換回太子不難,將劉平、石元孫與李士彬以及一干三川口戰俘歸還我朝,我便將太子釋放。」

「那你也將我的手下歸還。」

「我已經表達足夠的善意,你認為你們西夏的太子居然不值幾個俘獲的價,就當我這話沒有說。」這事不用急著說,主要拖著野利遇乞,不讓他回去。說著扭頭看了看,看到宋軍全部準備好了,又看了看天色,夜色依然很黑,啟明星卻明亮起來,於是手往下一壓。韓琦離開,本來是老種點的,讓這廝又搶了過去。

無奈啊!

鄭朗繼續說道:「塞耳朵吧,另外站穩了。」

野利遇乞莫名其妙,不知道在鄭朗在搞什麼鬼,居然真的相信,撿起布球往耳朵裡塞去。

韓琦也進了地下室,用火舌引著火把,用鑰匙打開地下室的小鐵門,裡面有許多竹管,竹管外面伸出一百多股引信。韓琦用火把點燃,引信迅速響起一片絲絲聲,一會兒消失,看不到了。

韓琦離開地下室,也來到城頭上,看著敵營。

野利遇乞摘下布球,大聲問:「此人是誰?」

鄭朗也大聲說道:「他是秦鳳路安撫經略使韓琦,塞耳朵吧。」

野利遇乞看到鄭朗說得鄭重,又塞住耳朵,忽然叫起來:「韓琦!」

來不及了,十二聲震天的巨響一個接著一個傳出。

山動地搖,接著野利遇乞驚恐的看到地獄的大門向他敞開。

第三百八十二章 收割

未用火藥開礦前,宋朝最多一年僅從琉求就進口五十萬斤硫磺,還有宋朝本土所產。雖然大部分用來製作鞭炮,也有許多進入火藥作。

但火藥武器製作多少,又有多少用到戰場上,水很深。真正發揮作用,是在後來東京保衛戰中,被逼才拿出來使用的,居然起到一些效果。南宋才漸漸重視。

可是整個北宋呢?

今天,火藥才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十二個火藥巨包,每一個包用石作單位,也就是七八千斤,再加上各種鐵蒺藜鐵楞鐵釘,重達近萬斤。是最標準的火藥配方,為了防止意外,各種鐵製暗器皆放在火藥油紙的外面。密封性無比良好,爆炸起來會產生什麼效果?

每一聲巨響,都拋起數百個士兵,一直拋到高空之上,最高的被拋出二十多米高。接著強大氣壓帶來的氣流,產生一股小型颶風,近處的西夏士兵再次被氣流拋起,遠處士兵也被吹得東倒西歪,所有的帳蓬、柵欄就像鵝毛一樣,隨著氣流皆被連根撥起。

接著地面的砂石與各種鐵製暗器就像一顆顆子彈一樣,射在西夏將士身上。

雖然地面酥凍,但揚起騰天的灰塵,不過藉著火光,能看到每一聲爆炸聲響起後,地面上出現一個巨大無比的泥坑。戰馬與物資在後面,這不用想,在後方是山,是西夏新修的石門峽寨,宋朝是步兵,必須放在後面,但一聲聲爆炸後,有的戰馬居然掙脫韁繩,沒頭沒腦的跑起來。

有的馬匹直接踏入軍營,從震暈的士兵身上踐踏,甚至失去智慧,踏入那個爆炸後產生的深坑裡。

許多戰士僥倖活著,可一個個呆若木雞。

不但西夏軍營象地獄一樣,一段本來被西夏多次進攻後不牢固的石門川寨牆,在氣流吹襲下,搖了幾搖,一下子倒了下去。

鄭朗與韓琦差一點被吹來的氣流拋下城頭。

野利遇乞被氣流吹倒了,牽著馬繩再次站起,看著這情形,也愣住了。

張元喝道:「野利大王,快撤。」

逃吧,是有不少士兵活著,但沒辦法再戰,馬上潰敗就要產生。

鄭朗鬆了一口氣,要的是這效果,雖然火藥放得多,不可能將所有敵人炸死,這是黑火藥,不是黃火藥,也不是原子彈,但已足矣。

敵人士氣全部被催垮。

眼下必須立即出擊,使敵人潰敗,才會取得大捷,否則稍過一會兒,等他們緩過神來,抵擋住自己軍隊的進攻,不但這一部解決不了,還會影響三營山戰役。

寨門一開,野利遇乞站在這裡,捉不捉?

走了就好。

野利遇乞騎上馬,往回跑,還扭頭罵道:「鄭朗,你這個魔鬼。」

是沒有辦法上城頭,否則能咬著鄭朗的脖子,將鄭朗的血喝乾。

鄭朗苦笑一聲,做了一個手勢,寨門打開,宋軍全部從寨內殺出來。

西夏人根本沒有緩過神,有的人雖活下來,但耳朵都快震聾了,有的人受了重傷,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嚎叫,休說四萬人,七八萬人在此,也是一樣的結果。

宋軍在寨內也不大好受,雖用布球塞住耳朵,耳朵還是嗡嗡作響,心中湧起一陣陣噁心。藉著柵欄的縫隙,看著敵人的慘相,那一刻,幾乎所有宋兵也似乎覺得末日來臨。

不過很快清醒,向寨門口衝去。

鄭朗來到涇原路做了許多事,最主要是練軍。

練軍不僅是提高士兵的作戰能力,還藉著不停的拉練,能看到一些好的將領,朝廷撥出大批的將領來到涇原路,但裡面有許多庸才,不能將他們全部調走,可以藉著拉練將他們架空。上次一戰,名正言順的給了一些有能力將士上位。久在一起訓練,或多或少的改變了宋朝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局面。

宋軍比原來更有紀律性。看似理窩蜂的殺出,但很有秩序。

決戰開始。

一場戰役從開始到結束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比如好水川與三川口,謀劃、準備、行軍佈置、運動,到最後的決戰,得好幾個月時,但真正的決戰快則一天,慢則也只有數天時間。這一戰也謀劃了很長時間,但精髓便在今天。

野利遇乞看到宋軍殺出,知道自己部下無法再戰,揮旗指揮全軍撤退。

只能用旗號指揮,估計沒有幾人耳朵是好好的,包括他自己。

上次石門川慘景再次出現。

實際還有許多人活著,但石門峽太窄了,再次一窩蜂地往裡擠,與上次不同,此次幾乎有一大半人連馬也不顧得騎,就往裡面跑。占的空間小了,然而還是擁擠。

甚至有人炸得木瞪口呆,宋軍殺到眼前,還呆呆的站在哪裡。還有許多人直接舉手趴在地上表示投降,有的人看到擠不進去,或往山上跑,或往河裡跑,藉著河冰逃向對面。

大敗開始,擠進了石門峽,因為有哨所,兩邊山上沒有伏兵,但身後卻有一支宋軍在拚命追擊。野利遇乞又再次的拚命逃。

風聲鶴唳,草木驚兵。

追的宋軍不多,僅三千人,但野利不清楚,以為一萬多宋軍追來,以現在自己手下的狀況,是無法再有勇氣回頭再戰的。於是率領著手下拚命逃跑。逃出石門峽,宋軍此次多是步兵,漸漸被丟了下去。

勒住馬,準備回頭看一下自己軍隊的情況,忽然一個青年再次率領三四千宋軍,騎馬迅速殺出。人數雖不多,但一個個奮勇當先,戰了戰,又聽到後面宋軍的追趕聲音,野利再逃。

逃出沒煙峽宋軍還在追趕,直到天都山,才將宋軍甩開,可扭頭看了看,野利遇乞眼淚都急得滴出來。

此戰石門川前帶去了四萬軍馬,但跟自己逃出生天的僅有五千餘人,還會有士兵逃回,有的慌不擇路,逃到山林裡面,過一兩天也會回來歸隊,但絕對比上次更慘。

時光也不同,上次是十月末,夜晚外面雖冷,人可以忍耐,現在是十一月中旬,在野外沒有足夠的保暖衣服,能活活凍死。一旦生火取溫,只要宋朝軍隊派人巡邏,必然被抓獲。

還能有多少人回來?

為什麼成克賞那邊沒有動靜?

……

成克賞那邊也敗了。

宋軍行動是在夜晚,出忽成克賞的意料,也出忽野遇乞的意料。

以前宋軍十分怕冷,所以西夏人多在冬天或者正月二月發起進攻。但有一樣東西可以抵抗寒冷,棉花!

鄭朗練軍時多頒發的是實物,其中絹帛與棉布最多,一個是獎勵,一個是戰功,包括一些棉襖與棉褲,現在棉花總產量還是很少,無論棉襖或棉褲用棉花也很少。但比沒有強,人們耐寒力也比後世提高。

朝廷也發了一匹棉衣與皮襖子,給士兵御寒。有的士兵什麼也沒有,但他們有薪水,別的士兵都有過冬衣服,只好拿薪水相互購買。也不用驚奇,在士兵中經商的人都有。

不然鄭朗在考場也吃不到楊九斤老爹的肉包子。

基本備了一備,還是很冷,夜晚氣溫有可能零下五度,最低時能接近零下十度。可有了這些御寒的衣服,士兵堅持一下,能熬過去。但這種寒冷,卻起到致命的疏忽作用。無論成克賞或是野利遇乞,皆沒有想到宋軍在這麼寒冷的夜晚下來了一個急行軍。

昨天宋軍分兩路強行突進。一路是擺在檯面上的,趙珣與景泰等將領率領,二更時分由高平寨向三營川撲去。

一路則是宋軍的主力部隊,這一路人馬埋伏得很深。

大部人馬放在天聖寨,防止敵人看出來,平時穿著百姓的衣著,甚至為了迷惑敵人斥候,又遷來一些百姓在裡面,給了一些婦女財物,讓她們沒有事就在房外溜躂,裝作這些「百姓」的女眷。另一部有些遠,全部是騎兵,在乾興寨,某種意義,它已經屬於二線防線。因此廣佈斥候,不讓西夏斥候進入。事實因為遠,再加上防守周密,也沒有西夏斥候過來看。

西夏兩路軍馬在石門川與南方活動,鄭朗將主力軍隊卻放在戰場的外圍,天聖乾興二寨,游離於戰場之外,連張元都沒有想到。

昨天東路人馬也趕赴戰場,兩次開撥,乾興寨的宋軍傍晚時分便開始調動,天聖寨士兵日暮調動。兩軍一前一合,近四更時分,在沒煙前峽會合,分出三千士兵由沒煙前峽趕向沒煙峽,其餘的繼續衝向三營川。當然,這一路人馬因為路程遠,也趕得比較辛苦。

黎明時,石門川方向十二聲巨大的爆炸聲傳出,成克賞同樣被驚醒,連忙派斥候前去石門川察看究竟。斥候剛離開,景泰二部就掩殺過來。此時兩軍人馬差不多,相對而言,西夏皆是騎兵,還佔了優勢。開始鏖戰,一會兒狄青率領騎兵殺到,漸漸變成平局。再接著大部步軍殺到,成克賞軍隊漸漸落入下風。

斥候也回來了,將他看到的稟報。

沒敢接近,當他到達石門西南川時,野利遇乞軍隊整個潰敗,到處都是逃跑的西夏人,以及抓捕的宋軍,在外圍揪著一個逃兵問了問,撥馬就逃了回來。

因此說得不清不楚,成克賞不相信。

但僅一會,石門寨方向又分出大部宋軍掩殺過來。不但這支宋軍殺來,也有一些逃跑的西夏戰士捲了過來,聽到石門川野利部大敗,再看到石門川宋軍惡狠狠的撲過來,成克賞部下三軍喪氣。成克賞看到不妙,也下令撤退。

撤退是好聽的說法,意思就是快逃吧。

不敢從石門峽走,也走不通,有宋軍擋在前面,插向西北,從沒煙前峽逃向沒煙峽,狄青率領騎兵繼續追擊,一直逃到沒煙峽裡,老種與楊文廣又調過頭殺過來。堵殺了兩三個時辰,宋朝大部步軍再次趕上,成克賞只好強行殺出重圍,逃向天都山。

兩軍會合,成克賞大營下面沒有火藥,但比野利遇乞好不到哪裡去,也只帶回來六千餘人,其餘的人,天知道此時他們在哪裡?

兩人於天都山,坐在哪裡像呆子一樣。

七萬多軍馬,不但是七萬多人,為了此戰,西夏幾乎搾乾最後一份潛力,這才籌備了大量糧草。取得的是這個結果。可想而知,一旦陛下佔領府麟路,率軍回來會是什麼表情。

還在做夢呢,佔領府麟路。元昊那邊好不到哪裡去!

惡夢還沒有結束,大批的宋軍過來,再次掃蕩百姓,將百姓往宋境轉移。

這就是鄭朗的民族政策。

以前宋朝殺俘,李元昊用漢人做撞令郎,這種政策皆是錯誤的。

西夏人是可恨,但百姓只是百姓,民族政策得當,他們同樣也能忠於宋朝。中原人只要李元昊出得起重金,照樣有張元這些殘渣。這個政策必須恩威得當,該殺時不能手軟,該撫時也要仁愛。

包括上一戰被抓獲的戰俘,不會將他們釋放回去,全部安置在後方,陸續打散,變兵為民,甚至給了他們一些農具,一些牛羊,與過冬的衣服衣被,讓他們來年種植養牧。

又讓他們選出一些代表,潛回西夏境內,對他們家人帶口信,讓他們家人或者族人親戚轉移過來。至少在宋朝生活不會像在西夏那麼苦。

因此有的部族不但不排斥,反而主動配合。

效果以後還會放大,甚至不亞於一場大捷。

反正馬上出來許多屯田,需要百姓耕種。僅是涇原路自己屯田,就有四五千頃,還有三白渠一旦施工,又會多出三萬餘頃耕地。足以安頓五萬戶百姓!無論鄭朗用什麼手段,也擄不來五萬戶百姓。

看著天都山就要真正變成無人區,野利遇乞坐不住,出動軍隊挑戰,可數戰皆不利。

但惡夢遠沒有結束。

……

石川寨留下一兩千宋軍,打掃戰場,抓獲戰俘,還有馬匹。

這是此戰最大的收穫。

第二天押著戰俘,鄭朗來到三營川,到了傍晚,戰事還沒有結束,但主要的戰鬥全部結束。

下面到了全面反攻時刻。

鄭朗先寫了一封奏折給朝廷,報告此戰經過。

前後擊斃兩萬五千餘人,抓獲近一萬八千名戰俘。結果不止這些,還有逃向山林被凍死的,或者陸續抓獲的,會將這一戰績陸續放大。

然後說諸將功勞。

再寫其他人功勞,趙禎有功,沒有偉大皇帝的淳厚仁愛與英明,將士不會如此浴血奮戰,就不會取得這場大捷。陛下,你乃是漢高祖也。

劉邦就是一個小混混,不能文不能武,不懂書不精樂,可是會用人,為人仁愛平和,這才是他取得天下的關健。趙禎除了一手飛白體外,好像也是一無是處,文不成,武不就,那個詩寫得同樣慘不忍睹。但不得不承認他只會一樣東西,做皇帝,皇帝做得好。

雖遭西夏人羞侮,也不能全部怪他,他不是敗給元昊的,而是敗給他的大伯、爺爺與父親,宋朝的祖宗家法!

與劉邦相比,趙禎仁愛多了一份,親情多了一份,溫馨多了一份,可缺少劉邦的那種揮宏。一個好皇帝,不是一個雄主。

然後說呂夷簡、章得像等人的功勞,諸位大佬,你們就是蕭何,沒有你們在後方的籌備,戰了三年,那來這麼多物資。

再誇諸將,老種是張良,沒有老種的謀劃,不會取得這場大捷。狄青是韓信,沒有狄青的謀劃,親自上陣殺敵,也不會取得這場大捷。

還有其他各位大臣的功勞,後方張方平、滕宗諒等人的籌備,韓琦與范仲淹的協助,都有功。至於鄭朗自己,俺們頂多只能算是一個陳平吧。

韓琦看著他寫奏折,看到這裡,滿額頭是黑線。

但鄭朗的做法很英明。

兩戰立的功勞很大,沒有到功高震主地步,但會讓許多人眼紅。馬上富弼出使契丹,立下一些功勞,還有人打小報告,幸好趙禎袒護下來,否則富弼將會很悲催。

趙禎不是那種推磨殺驢的主,自己又是一個文臣,沒有那麼多忌諱,可也沒必要招人眼紅。

花花轎子大家抬,何樂而不為?

自己說自己功勞小,別人會當真?二十四歲的樞密副使,難道想做二十五歲的宰相?做完後又做什麼?趙禎,你屁股下的椅子讓給我吧!

事實說的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功勞,自己僅是誇張了那麼一點點兒。

還有馬。

剿獲的戰馬,以及強行遷來各部族裡的戰馬,這一戰過後,將會使涇原路增加四萬匹以上的戰馬,一大半沒有受傷,可以拉上戰場。涇原路有能力組織這麼多騎兵麼?就是有能力,上哪裡找那麼多牧場飼養。

僅是這一戰的,上一次戰役馬匹就足夠涇原路消化。但其他三路皆缺少戰馬,因此趙禎去年下詔,陝西各地必須將所有馬匹交出來,以備國家需用。不僅耽擱民用,也耽擱了耕地。

於是鄭朗請求,將這些戰馬根據情況調向其他三路。民間的戰馬發回,包括此戰中受傷的馬匹,老弱的馬匹,一些母馬,全部充入內陸,當作耕馬使用。

鄭朗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漢朝時缺少牲畜,唐朝時還是缺少牲畜,到了宋朝更缺少牲畜。從江南到關中,一路走來,依然看到許多人在拉犁,而不是馬與牛拉犁耕地。

最後又說了一件事,雖然後面還有安排,但戰事快結束了,一旦大軍到達韋州與鳴沙城下,元昊必然從府麟路撤軍回來。

太子如何處理,請諸位大佬發發好心,給我一個回話。

鄭朗真的不能急。

非要等元昊徵集西夏國內所有軍隊,像梁氏那樣,瘋狂的討伐宋朝一路,這些大佬才肯給回話!

奏折寫好,用快馬送向京城,鄭朗又調動軍隊,派了一部分人去天都山堵野利遇乞去,大部徐徐向蕭關駛去。這將是宋軍真正意義上出兵西夏境內,狄青上次不算,那就像土匪一樣,悄悄潛入天都山,放了一把火,殺了一些人,再匆匆忙忙跑回來。這次才是正規軍隊。

天真的冷下來,風聲似婦人的號哭,嗚咽淒厲,然而宋軍一路北上,旌旗招展,笑語喧嘩。

這一上,元昊最大的危機也隨之到來,或者鄭朗與涇原路最大的危機到來。

第三百八十三章 帥才

趙禎與群臣等到傍晚,正準備散朝,鄭朗急奏送到京城。

大捷啊,群臣歡喜似狂,這一戰打得有多辛苦,不僅在前線,實際犧牲的將士並不多,劉平不到一萬人,任福一萬幾千人,其他的零碎有一萬幾千人犧牲。

對於一個人口近億,一百多萬軍隊的國度來說,這點犧牲是在可以忍受範圍之內。

苦是的後方,鄭朗說蕭何之功,那是讓功,誇大,但為了籌備西北物資糧餉,幾乎所有大臣絞盡腦汁。

然而沒有一點兒亮色,讓人如何不灰心喪氣?

奏折裡還說了山遇的事,但字裡行間也看出鄭朗用意,前事已往,當為後鑒。鄭朗奏折裡的八個字。前事過去就算啦,但後面要引以為警戒。商榷是利器,也不能再一昧苟且偷安求和。若不是上下都抱著這種心態,郭勸又怎麼做下這種呆得不再呆的操蛋事?

鄭朗還是感到很可惜的,說山遇的冤枉,對我朝赤膽忠心,韓周枷押千里,一路呼號,愁雲慘結,其冤令天地陰晦。

趙禎讀到此,不能言。

鄭朗說得很公平,郭勸李渭是罪盔禍首,自己與諸相心態也不好,否則不會發生這種事。於是下詔追封山遇惟亮為褒國公,宋朝制度封死不封活。死人可以封王,但活人想封卻是很難。

一家都死了,封什麼國公也沒有作用。

不過鄭朗提及此事,使趙禎又想到一個人,韓周。怎麼兩次事件中,皆有這個人物出現?什麼來歷,這小子。不管了,下詔將韓周貶放到瓊州,不但下了嶺南,還下了海南。

鄭朗主要說的是商榷與苟和,這可以慢慢來,打到現在,花了那麼大人力物力,卻被一個小小的西夏玩得滴溜溜的轉,終於聽到大捷的消息,趙禎又下詔:「傳詔天下。」

讓老百姓也聽聽,咱們宋朝打了勝仗。最後問:「諸卿,西夏太子如何安排?」

還是沒有人答話。

趙禎無奈,看著晏殊。你是西府的大佬,西府主管軍務,你得發一下話。

晏殊很苦逼,讓他對著月亮,坐在水榭涼台上,看著小花,喝著小酒,吟幾首悠雅散淡雋永的小令,天下無幾人能及。但軍事方面,晏殊懂什麼?問他,還不如問葛懷敏。正因為不懂,所以一個個以為葛懷敏是宋朝的戰神,第二個曹瑋。

掃了一下諸人,遲疑地說:「要麼等鄭朗這一戰結束,看戰果如何再議?」

趙禎也沒有什麼好主意,於是准議。

只過了兩天,鄭朗第一封奏折終於慢悠悠地來到京城。

這份奏折說了軍事安排,來龍去脈。

原來自從聽到斥候稟報說有可能元昊會侵犯府麟路,涇原路諸臣就開始在商議此戰。

幾位宰相看了奏折的日期很無語,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用慢奏入京?難道是故意的?但鄭朗能用急奏麼,一是會影響府麟路戰役,二讓這些宰相商議,還不知道等到那一天自己才能得到回話,說不定吵吵鬧鬧,自己未等到結果,情報卻送到元昊的案頭。

再說,不是有一個內侍李征元在自己身側。

這是鄭朗主動給自己找擋箭牌。至於太監,現在四路的幾個大佬,無論龐籍,或者是范仲淹、韓琦與鄭朗,誰個將太監放在眼中。就是有王侁那樣的人物來到緣邊四路,也會活活讓這四個人虐死。

但也知道前面奏折上為什麼鄭朗說捉住太子是意外,計劃做了更動由來。

看到這裡,幾位大佬皆是啼笑皆非。

往下看去,臉色都變了。

說了市易的事,不但說市易的種種弊益,還說了桑弘羊的均輸法,不要將它當成老虎,那是漢武帝見到國家財政困乏,暫時使用的救急斂財之法。是救急之策,實際這次改革為什麼史上不說它是變法與革新,正是因為性質是救急之故。與現在宋朝為了支持財政,加重商稅,強征大戶性質一樣,救急的。一旦危機渡過,這些法令將會全部罷廢。何來猛如虎之言?

緣邊的市易一樣,一旦和平,商路重新通達,市易必須廢除。

屯田也是一理,屯田不能抱著斂財思想,它的宗旨應當是為陝西出產糧食,陝西有了足夠的糧食,比斂一些地租還值得。所以屯上幾年,當地蕃戶熟悉耕種後,全部交給蕃戶,再教他們讀漢家的書,寫漢家的字,十幾年下來,會全部同化,成為宋朝的真正子民。此乃一箭雙鵰之策。

寫得很詳細,幾個大佬看後皆無話可說。

這是要辨的,不然在楊偕蠱惑下,朝堂裡一直有人對市易與經費的去向有異議,直到大捷傳來,所有聲音才壓了下去。但不能保證以後不會有人不翻出來秋後算賬。

又是契股與三白渠,契股有人也在動心思,可不知道賣了值不值得。鄭朗在這裡再次清楚寫了必須要賣,對國營的鄭朗很懷疑,也不相信。必須讓私人保持一半契股,平安監才能有活力。要賣,但要賣一個好價錢,不能黃金當作大白菜賣掉。三白渠也必須上,這一戰會持續很長時間,便是和,以後陝西也要留下大量軍隊,糧食問題必須要解決,否則國家財政吃不消。

到這裡很正常,談的是國事,鄭朗也有資格談論這些國家大事。

下面便不對了,對楊偕發起猛烈的進攻。

沒有鄭朗提議,朝堂上也開始有人對楊偕產生懷疑,府麟路打到這份上,為什麼太原一直不發兵。高繼宣回到太原後,朝廷立即用高繼宣替換了楊偕。

第二年高繼宣病死,朝廷無人可用,再次讓楊偕為河東路經略安撫招討使,依然無人識破。楊偕又提出六件事,一、不准中人干預軍事;二、遷麟州;三、以便宜從事;四、精減多餘的軍兵;五、招募武士;六、專捕援。並且說能用臣言則受命,否則就不領命。還要放棄府麟路,朝廷不同意,楊偕不停上書,於是罷知邢州。但他又說當面稟報軍事,用這個借口留在京城。元昊看到西夏國力吃不消,乞和但不願稱臣,楊偕又說朝廷連年征戰,國力日衰,應暫時答應元昊的請求。

西夏可以獨立,元昊可以背叛宋朝自稱陛下。

這次使君子黨們也識破他的真面目,包括王素、歐陽修、蔡襄等人紛紛上書彈劾,楊偕職為從官,不思為國討賊,而助元昊不臣之請,罪當誅,陛下不忍加戳,請將他調出,不宜留在京城。趙禎將他調出,楊偕繼續哼哼唧唧,不願意離開。趙禎無奈,只好將歐陽修等人的奏折拿出來給他看,你自己解釋。

然而趙禎有一種嚴重的自虐心態,大臣越是胡說八道,他認為這人果敢能言,楊偕也屬於這一類型,對楊偕始終不惡。

鄭朗對此不是很排斥,上有所愛,下有所投,這也能證明一個君王的賢明,朝堂上喜歡胡說八道的人絕不是楊偕一個。但不能將整個國家玩弄於股掌之中,奏折上不說國家,而是皇帝。於是有了一句,君子,君王乃子也。不是孔夫子所說的那種君子,而是皇帝的老爸!

後面是一疊劉真記錄的戰況,只到第一次麟州圍解之時,但能看府麟路的危機,元昊親征,十幾萬大萬,能不危險麼?

幾個大佬不敢怠慢,呂夷簡臉上一本正經,實際心中笑開了花。罵得好啊,君子,君王是子也!

將此奏傳到宮中。

趙禎看後,臉色很是不悅。

那句君子語,自動略過,富弼石介等人的上奏遠比鄭朗這一句激烈多了,他也沒有動多少怒氣,該用的還是在用,不該用的還是不用。

生氣的是楊偕欺上瞞下。

鄭朗在京城那段時間,趙禎曾問過鄭朗,呂夷簡如何?

對呂夷簡與范仲淹皆不放心,兩人結黨,那個皇上喜歡,但不得不用之。

范仲淹能力稍小一點,德操卻能讓人放心,危害性不大。呂夷簡能力大,德操不行,貪戀權位,最後一條才讓他擔心。後來剪鬍子是呂夷簡奄奄一息,沒有危害,趙禎才想起呂夷簡的好。因此任用呂夷簡,趙禎心頭有些陰影。

鄭朗說了一句,真小人也。

趙禎又問,何解。

鄭朗說,德操上的小人,國家的良臣。

趙禎懂了,沒有再談呂夷簡。

不管德操如何,呂夷簡是在為國家辦事,想著國家,而不是在玩弄國家。

在皇宮內踱了大半天,趙禎下旨,派人仔細察看府麟路的戰況,與史上不同,史上幾位老大們表現皆不得力,過份渲染府麟路戰功,未必有多大好處,畢竟折家也是半游離於朝廷之外的黨項人。但是涇原路取得大捷,遮了百丑,府麟路大捷也就除去最重要的障礙,有功的也可以獎賞傳揚。這是趙禎式的平衡之術,連鄭朗也沒有想到。

又派人責問楊偕為什麼不出戰。

說練兵可以,但府麟路從七月底開戰,八月楊偕去太原,如今馬上到了冬月中旬,你的援兵在哪裡?

……

這是遲來的公道。

府麟路此時另一個將星冉冉升起。

他不但是將星,還是一個帥星,真正的文武全材,罕見的儒將。被某些人抹殺了,否則此人軍事天賦可能遠在狄青之上。

張亢。

在史上奪琉璃堡之戰前,張亢還發動了陸續的戰鬥,當禁兵士氣激起時,張亢看到西夏軍隊沒有準備,在龍門川屯有一批秋糧,於是派出勇敢的張岊,率領九百人又擊潰西夏人,使西夏掠奪龍門川秋糧計劃失敗。然後與張岊諸將協手反攻被佔領的豐州,一日數戰,西夏軍隊被斬俘近萬人,成功收復豐州。

這個行動有些冒險,可張亢怎麼辦呢,他幾乎是孤軍奮戰,心中苦悶無人知道,不能說,一說府州三軍軍心就散了。若沒有鄭朗,他以後還會更苦悶,他雖有戰功,但不是武官,是正牌進士出身,立下如此奇功,反而貶官,後來最高官職僅是一個眉州防禦使真定府路副都總管,而另一個人楊偕居然做到翰林學士右諫議大夫,若不是年老,說不定能做一個宰相玩一玩。並且毫不羞恥的以兵家自居,著了多本兵書。

楊氏兵書能看麼,會害死人的。

鄭朗的出手,張亢沒有冒險,選擇一種穩妥的打法。自己主要職責是拖,將元昊主力軍隊拖在這裡,給鄭朗時間。

並且心中大定,他不相信鄭朗不會不給他一個公道。

向琉璃堡出手,是元昊擄來的物資全部在這裡,也是振奮士氣。

宋軍衝進琉璃堡,此時西夏人正睡得香,忽然聽到外面的喊殺聲,耶布移守貴匆忙地從床上爬起來,披起衣服,出去觀看,就看到宋軍正在屠殺自己沒有準備的屬下,離他只有幾十步遠。不顧手下,立即騎馬向外逃跑。

張亢乘勢連奪三寨,這一戰使西夏擊斃三百多個士兵,其餘人都逃跑了。但損失的牛馬羊駝上萬,以及無數物資與糧草。張亢沒有辦法搬走,將牲畜趕進府州,糧食與琉璃堡一把火全部燒掉。

接下來於步駝溝築了宣威寨,這就是鄭朗所想的平夏城與永樂城的區別。永樂城前擾銀州大川,傍倚無定河,敵人攻打的道路有無數條,平夏城只有北葫蘆川與沒煙峽兩條道路供西夏軍隊選擇,而宋朝邊上有天聖寨、高平寨等寨砦拱衛,物資運輸比西夏更流通,所以地勢上平夏城能堅守,永樂城不容易守住。

琉琉堡在府州北方,北方是黃河,是西夏人佔領的北河套,所以這一寨不能保留,必須焚燬。宣威寨不同,與府州相連,可以互相策應,又卡住了西夏人行軍的一條重要道路。

這種理論,朝中大佬沒有幾個能懂的。

可是新的危機已經來臨。

正在鄭朗與野利遇乞對峙時,麟州城情況惡劣到了極點,沒有水的城市,沒有雨沒有雪的奇怪天氣,被圍了二十多天,城中乾渴到了黃金一兩只能換水一杯!

苗繼宣派了一名斥候,好不容易從後山懸崖上慢慢吊下去,來到府州將情況稟報,你們府州現在有糧有肉有蔬菜有水,俺們怎麼辦?什麼都沒有,有的百姓快活活渴死了。

張亢聽了後歎氣,然後看著南方,心中有些憤懣,鄭行知,別人不管哪,俺是相信你的,這都過了幾個月,為什麼也不動手,難道真想府麟二州將士全部戰死,以成就你的偉大?

無奈,只好抽調軍隊,一共只有三千餘人,這也是府州能抽出最大的兵力。

而對方雖讓幾位殺神弄死許多人,但兵力還接近十萬。

就這樣,三千餘人帶著物資上路,不但要將這批物資送到麟州,還要打通一條通道,使府州的物資能順利送去好幾批前去麟州,這才能使麟州再熬一段時間。

敵人便像群狼一樣,不停的圍過來。

一路廝殺,一路戰鬥,就像這條道路似乎沒有一個窮頭。

三千餘人滿身血腥的來到柏子砦,一路西夏人不能攔住他們,於是聚集數萬騎兵於柏子砦,以逸待勞,準備以近十倍的力量伏擊。

茫茫無際的西夏騎兵湧上來,張亢在腦海裡迅速做了一個判斷。不能逃,敵人是騎兵是逸兵,自己是步軍是疲軍,一逃跑會死得更快。也不能逃,麟州軍民正等著這批物資救命。

於是對手下說道:「我等已陷死地,前斗則生,不然,為賊所屠,不會有一人生還。」

突然張亢眼睛瞇了起來,此時起一陣北風,他們從府州而來,站在北邊,風吹過,刮起一陣塵沙。絕對沒有沙漠與戈壁灘那麼嚴重,但會造成一些影響,比如張亢看到一些西夏人在揉眼睛,大約眼睛裡進了沙子。

大喝一聲:「殺。」

宋軍沒有想到,反正也是死,不如索性殺上一通,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兔子川奇跡再次上演,一頓砍殺,幾萬西夏騎軍居然被再次殺退,直接讓宋軍殺死的人不多,但許多人自相蹂躪而死,僅戰馬就奪下一千多匹。張亢馬不停蹄,對西夏的建寧寨發起進攻,西夏軍隊披靡而走。

但這一戰過後,張亢不得不停下腳步,在建寧寨休整。

一路打到現在,幾乎沒有休息過,若不是夜晚寒冷,連夜裡都要鏖戰。

幾乎所有士兵體力都耗盡了。

元昊卻看到一片光明,他也接受野利遇乞的戰報,石門川戰役還沒有打響,野利說了一些情況,包括成克賞在三營山的埋伏。

他不在涇原路指揮,僅從戰報裡很難看出什麼。范仲淹的出兵,更使他迷惑,既然從環州出兵,那麼范仲淹也不敢分兵前去涇原路。算算兵力差不多吧,全部是在野外,自己七萬騎兵對付不了四萬幾千宋朝步軍?

其實涇原路戰爭只是一聲血仇之戰,不關他的大局,奪下府麟路才是他的夢寐以求。

寫了一封信,囑咐野利遇乞小心,又將視線轉到眼前戰局上。張亢在建寧寨休整,正符合他的心意。麟州城元昊已經當成囊中之物,但是府州還有一些軍隊,又有許多物資。本身的地勢,攻打極其不易。

不如讓張亢呆在建寧寨,用少量騎兵不停的騷擾,讓建寧砦的宋軍感到威脅與危險,又不趕盡殺絕,利用他們來吸引府州大軍源源不斷的到來援助。

那麼府州的主要兵力將會凝聚在這一個點上。

至於建寧寨,那也叫寨麼?牆也沒有一人高,與野外作戰有什麼區別?只要在這裡將宋軍殲滅,府州城兵力空虛,還用什麼來守?整個麟府路也就被他囊於掌中。

朝廷派來查問府麟路戰況的官吏與太監也在這時趕到府州。

折繼閔大約心中有些激憤,內侍詢問張亢在哪裡,折繼閔便說道:「他在建寧寨。」

內侍也不知道建寧寨在何處,以為是宋軍掌握之中的一個寨砦,說道:「能不能帶某去看一看。」

你自己要去的,不能怪我,折繼閔說道:「好。」

派了一隊人馬將內侍與官吏一起護送到建寧寨。

張亢心中也有怨氣,認為是上了鄭朗的當,沒有多理會他們,看了看大隊人馬休息幾天後,精神氣恢復過來,說道:「我們再往麟州城出發。」

內侍嚇了一跳,問:「去麟州啊?」

「嗯。」

「賊寇還有多少人?」

「不知道,接近十萬人。」

「十萬人哪……我要回去!」內侍猛然看了看三千餘名宋軍,腿一軟大聲喊了起來。

第三百八十四章 魚肉與刀俎

落了一場雪,雪不大,不像江南的雪,帶著鵝黃與晶瑩,似一團團灰塵飄下,落在地上經久不化。

雪不大,但轉眼間河山披上一層白色。

劉軒睿與常明德來到天都寨。

是朝廷逼的。

鄭朗此時痛並快樂著,大捷,十分高興,然而朝廷還沒有答覆,鄭朗真急了。朝廷越是如此,他越是擔心。寫了一份奏折,用快馬遞到京城,直接說諸位大佬別害我,你們不想放西夏太子,請將軍隊立即調撥過來。放也快給我一個回話。如若不然,此戰打完,我立即回家敬奉我幾位母親去,省得被你們害死。

算是威脅。

絕對不是開玩笑,此戰西夏兩邊失敗,再加上太子被擄,元昊為了立威,準得拚命。

另一邊派了劉常二人前去天都寨與野利遇乞談判,不能等,只要韋州城破,元昊準得率大軍從府麟路返回。

同時放慢腳步,寫了一封信給范仲淹,你要出兵,得快點,不然元昊就要回來了。

前面范仲淹出兵不重要,重要的是後面,出了宋境,所謂的靈武大道從西夏境內到靈州城只有三百幾十里。靈州城與興慶府還駐紮著龐大的軍隊。只要范仲淹一出兵,靈州城軍隊害怕范仲淹的軍隊直撲靈州城下,就不敢派軍隊營救韋州,韋州與鳴沙城就容易拿下,否則元昊軍隊回來,韋州也未必拿得下。

放慢腳步還有一個原因,在等糧草。

這一戰,鄭朗動用了幾乎有八萬軍隊,犧牲數千人,天都山那邊派去兩萬宋軍,讓老種與楊文廣指揮,將野利遇乞的軍隊堵在天都山。還有五萬多軍隊,這麼多軍隊要吃要喝。前幾天成克賞說宋朝押來大量物資,這不是假消息,是押來許多物資,但不是為景趙二人軍隊準備的,正是為了此次北伐備用的糧草與物資,順便起一些迷惑作用。

二人很快被西夏士兵推進天都寨,來到野利遇乞面前,士兵要推二人跪下,劉軒睿大喝道:「野利大王,不是我家相公在石門寨與你聊天,你如今何處!」

是鄭朗讓他們有意說出,這會留作後手。

也果如鄭朗所料,野利遇乞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他臉上出現一些驚色,忽然吃吃笑起,問:「為什麼?」

「這一戰,你們西夏死了多少士兵與百姓,我們宋朝死了多少將士與百姓?難道這是野利大王想要看到的結果?」

「你要說什麼,儘管說吧。」野利遇乞沒有被忽悠住,直接說。

「我來是代我家相公與野利大王交換你們西夏太子。」

「我沒有權利作主。」

「但皇后是你的妹妹。我來,還有一些條件,我家相公希望兩國以後不要再打了,以和為貴。還問野利大王,像趙德明時,大家豈不是很好,為什麼要稱帝?」

野利遇乞嘿然不語。

李德明想法與李元昊不同,僅是一個帝號,其他的與國王沒有任何區別,即便想擴張,西有回鶻,南有吐蕃,可以盡情擴張,沒有必要招惹龐大的宋王朝。只要不稱帝,一個名義上的臣子,僅是一年各方面從宋朝得到的好處,就會有近十萬緡錢帛,何樂而不為。

抱有這個想法的有許多貴族,包括山遇兄弟。

李元昊略有那麼一點兒野心,開始也是向吐蕃人與回鶻人動手,對宋朝敵意不濃,但要感謝兩個漢人,張元與吳昊,對元昊進行蠱惑。

也不能說他們笨,稱了帝,也就有了名,有了大義,有了主心骨,省得原來君不君臣不臣,一旦所有人皆臣服於這一事實,上下便能擰成一股繩。用漢人的話來說,這叫名正言順。原來名不正,言就不順。

他們認為宋朝軟弱,即便稱帝,宋朝也滅不了西夏,抱有這想法的也有一些人,包括野利兄弟。

與民族獨立無關,元昊入侵宋朝殺害的多是羌人蕃人百姓,比如延州一帶的百姓,豐州王家,漢人在裡面占的比例不大,倒是黨項人占的比例最重,元昊同樣舉起屠刀。

這是一小撮人為滿足個人野心的舉動,也包括野利遇乞在內。

劉軒睿繼續說道:「我家相公再給你們西夏一次機會,以後若再不悔改,再也不會給你們機會。但知道此次你也為難,只要你將我朝的戰俘交出,我家相公還送你三千戰俘。你可以在你家大王面前說是為了營救太子這才犧牲慘重的,也可以說太子是你救出。戰俘換戰俘,與太子無關。」

不但饒過野利遇乞一命,還送他一個大大的台階下。

野利遇乞十分不解,想了一會兒大笑起來,說道:「你家相公害怕我們陛下報復?」

「報復?你們兩路先後損失慘重,國內百姓民不聊生,若是我朝兵分數路,河東麟府延鄜出擊你們銀夏綏洪宥五州,環慶涇原秦鳳合擊你們鹽靈韋三州,聯合吐蕃,攻擊你們河西走廊,不知道你們西夏用多少將士多少財力來抵抗?」

「哈哈哈……」野利遇乞大笑,笑完後問了一句:「劉使者,請問我家陛下圍攻你們府麟路達數月之久,貴國的援兵在哪裡?」

劉軒睿語塞。

常明德跨上一步說道:「野利大王,今你為魚肉,我為刀俎。」

看出來又怎麼樣?

主動權在我手中,你不同意,此次大敗,你絕對下不了台。

就是元昊回來發瘋,火拚鄭朗與涇原路,拼完了,西夏還有什麼?

說來說去,這一句才說到正點上,前面的全部是扯蛋話,即便宋朝同意,鄭朗敢不敢提出這個建議?六路齊攻,非得出大事不可!

野利遇乞眼中茫然。

這一次出戰,涇原路壓力很大,緩過氣後,再想攻打涇原路不易。但是西夏國內壓力更大,只要按照鄭朗的說法,大家都能體面的有一個台階下,估計陛下不會輕易動兵。

難道就這樣算啦?

沉思一會說:「可以,但你們宋朝必須撤兵。」

「野利大王,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太高了?撤兵可以,你將我們要的人帶過來,大家交換後,我們宋朝立即從你們西夏境內撤兵。」

野利遇乞無奈,放劉軒睿回去覆命,將常明德扣下來做了人質,寫信給野利皇后,讓她將興慶府與靈州的一些宋朝戰俘,包括劉平、石元孫與李士彬派人帶到天都山。

使者剛走,野利遇乞就接到一則消息,又將常明德召來,責問道:「為什麼入侵我們的賞移口?」

「奇怪,你們西夏人能入侵我們府麟路、延州與涇原路,為什麼我們宋朝不能攻打你們賞移口?」

「你們相公不是說想和解嗎?」

「是啊,人換回來,大家和解,但我們要的人呢?」

「你!」野利遇乞差點一怒之下,將常明德當場斬殺。

忍了,如今他是魚肉,宋朝是刀俎,能不割不切嗎?

隨後一條條不好的消息傳來。

鄭朗大軍蜿蜒北上,在等朝廷旨書,但拖不得,接近蕭關時,加快速度,鄭朗一丟蕭關,西夏派人看守此關,鄭朗命令士兵用盾牌掩護,來到關城下,先用箭與城上對射,後面推出一些大型拋石機,各種攻城梯,包括粗笨的雲梯,拋石機與雲梯皆是那種組合折疊式,沒有「原裝」的好。但此行為了避免後來宋軍的一些笑話,提前準備了許多攻城器械。不是宋朝最好的攻城器械,有的多是涇原路自己打造。可是勝在量多,還有火藥。

一些大型拋石機在前面戰士的掩護下,將一個個火藥包點燃,拋向城頭。

殺傷力未必很大,但這玩意兒氣勢足,每一聲爆炸後,皆有幾個士兵拋向天空,一下子被炸蒙了,宋軍借勢登上各種梯子,可不是野利遇乞帶的那種怪梯子,這是十分標準的攻城梯。

看到宋軍源源不斷的爬上來,本來前方大敗,士氣不足,蕭關裡西夏將士一窩蜂丟下蕭關上馬逃跑了。宋軍繼續追趕,此時三路人馬合在一起,僅騎兵一共就有兩萬多人。這個數量還要增加,隨著戰馬數量增多,各路都會陸續的增加一些騎兵。

對騎兵鄭朗很看重,岳家軍大敗金兵,騎兵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馬從哪裡來的,從金人手中奪來,讓士兵訓練騎術,逐漸組成一支強大的騎兵。但時間短,眼下只有一萬多名騎兵,明年數量會更多,有可能會翻一番。

對付蕭關與賞移口的西夏敵人足矣,大部騎兵一路追下去,隨著敗軍越過兜嶺,一路殺向賞移口。賞移口駐軍也不多,很快敗陣,沒有再追,狄青留守賞移口,等候大軍到達。

鄭朗在後面速度也很快,迅速抵達賞移口,又派狄青繼續北上,破割踏寨,景泰東上破折羌會。然後兩路軍隊向韋州進發。

范仲淹那邊也有了動靜,可行動有些出忽鄭朗意料。

鄭朗讓他向鹽州方向出擊,分散敵人兵力,但范仲淹兵出青崗峽,突然回頭殺向西路清遠軍城,再次兵伐萌井。

兩支軍隊漸漸快要合成一路。

無奈之下,鄭朗只好寫了一封信給范仲淹,你將萌井打下來,咱合夥攻打韋州城吧。

估計范仲淹第一次真正出境作戰,有些心虛,兩軍靠在一起他能放心,真要遇到敵人主力軍隊,又可以從小道撤向環州。

信送走,卻讓狄青別去攻打韋州城了,又分出一路兵力,由趙珣帶領,與狄青二軍合一,直接奪向鳴沙城。

理論上這一帶兵力空虛,宋軍兩路人馬合在一起,達到十萬人之眾,可以說指哪兒打哪兒,但必須要快,將這場戰役結束。

……

鄭朗與韓琦進了韋州城。

韋州城不大,西夏真正擁有的州一共十四州,夏銀綏靜宥靈鹽會勝甘涼瓜沙肅。為了誇飾心理,又將一些重要的城鎮升為州,比如洪定韋懷龍等,皆是原來唐宋舊城堡。其中就有韋州城。

但它有著軍事戰略地位。元昊建國之初一共設了銀州左廂、石州祥祐、宥州嘉寧、韋州靜塞、西壽保泰、卓囉和南、右廂朝順、甘州甘肅、瓜州西平、黑水鎮燕、白馬強鎮、黑山威福十二軍司。其中就有韋州靜塞。另外還有天都南院、沙州監軍司、北地與南地。

本來此處駐紮有大量的西夏軍隊,比較難以攻打,但是李元昊調走一批精軍,野利遇乞兩次抽調,裡面兵力所剩無幾。加上本來城池不大,城牆也不像靈州城高大堅固,被宋軍迅速拿下。

至於另一個城鳴沙城池更小。

但是此戰有著濃濃的象徵意義,收穫也不是一無是處。

兩人來到城門口,范仲淹迎了出來。

鄭朗有些無語。

范仲淹興致勃勃,問道:「行知,要不要作一首小令?」

打到西夏境內,范仲淹覺得很新奇。

鄭朗苦笑了一下,說道:「希文兄,我們將戰利品分配吧。」

小令別作了,得快點離開這裡。

戰利品有三個方面,第一面便是擄來的或者繳獲的武器盔甲,糧草別指望了,西夏一窮二白,再讓元昊與野利遇乞折騰數次,城裡城外幾乎空蕩蕩一片。戰馬也不用說,鄭朗主動說出,將繳獲的戰馬分一批給環慶路與秦鳳路,馬匹不愁,愁的是以後上哪裡找牧馬場所。這個比較好分配。

第二個就有些困難。

百姓與牲畜。

沿用鄭朗以前的政策,只要各村寨百姓不反抗絕對不殺害百姓,但有一點,不離開可以,牲畜帶走,房屋燒光,不給元昊留下翻身的本錢。離開的,會逐一安頓,這也要分一分,有一些部族主動投靠,這些部族多是心偏向宋朝的,即便在西夏境內也有不少,甚至在李繼遷時代,有一半以上心中偏向宋朝,但是宋朝民族政策沒有做好,漸漸失去民心。

這些部族雖安頓到後方,但不會打散,至於用強迫手段逼離西夏境內的,到了後方會逐一打散,不然很有可能會在後方鬧事。

因此百姓與牲畜是帶著一道分配的,反正鄭朗沒有動,韓琦與范仲淹如何安排,鄭朗不管,只是提了一個建議,這些小利不用貪。

包括百姓在內,安頓到後方會很麻煩,宋朝不缺乏百姓,這些人安頓下去,或多或少的搶了當地百姓資源。有的部族因為其心難測,都不敢對其徵兵。

百姓與牲畜無關緊要,關健是削弱李元昊的實力。宋朝不缺人口,但西夏缺少人口。他們當中只要是壯丁,便是士兵,甚至有的婦女都是戰士。

第三個是貴族與財富。

宋朝財政很苦逼,但不代表著民間沒有財富,若將所有大戶人家財富集中起來,會以十億貫計算,就是活動的布帛與金銀銅錢,最少也在十億貫開外。

宋朝的民間財富與西夏相比,那是一個綠巨人,但西夏自李德明後,與宋朝交好,商貿發達,民間也積累了一些財富。特別是鹽州與韋州,通過私鹽,一些貴族手中有著可觀的財產。

宋軍到來,有的貴族倉仲帶著財產出逃,有的貴族耍聰明,將財產埋於地下,然後離開韋州城。但讓狄青派人兜了後路,將這些貴族一起截下,韋州城只堅持一天,便被宋軍攻破。

這點未必是好事,為什麼宋軍能迅速攻破城寨,而西夏人做不到?會引起元昊以後反思。

以元昊的一些手腕,鄭朗很擔心,說不定火藥配方元昊都能弄到手。

逐一將這些財富弄出來,主要是金銀細軟,還有宋朝的一些銅錢,來自西域的珠玉、乳香、安息、篤耨、賓鐵刀、烏金,西域的一些布料,布料宋朝不稀罕。以及宋朝自己出產的茶葉、絲羅、瓷器、蔗糖,這都是西夏人的寶貝。

要的便是這個。

將領俘走,這些將領行走在各個軍寨中,是西夏人的活地圖。

貴族全部釋放。

韓琦與范仲淹不解,鄭朗做了解釋。這些人要來做什麼?既然百姓不殺,貴族更不能殺。到了宋朝後,他們不能做工,不能務農,難道讓他們做官?宋朝官員不夠冗嗎?若安置到後方,這些人皆有一些影響力,弄不好號召一下,將各個降部召集起來,來一個起義返鄉,到時候會成天大的笑話。不如留下來,讓他們成為西夏的禍害。

但是速度很快,狄青已經自鳴沙城往回返了,必須立即離開西夏境內。

韓琦略有些不滿,難得打到西夏境內,連破兩城,為什麼弄得像做賊一樣?

鄭朗說了一句粗俗的話,悶聲大發財。

面子要緊,國事要緊?這一戰得的好處難道還不夠多嗎?為什麼非要將自己弄到最後,身臨絕境?

開始分贓。

三人眉開眼笑,包括范仲淹在內,這一刻神情皆有些猥瑣。無奈啊,手底下養活了幾萬大軍,朝廷財政越來越困難,都缺少錢帛。

但只一會兒,三人便吵了起來。

都想要,鄭朗很無辜的看著韓琦,你在秦鳳路,相對而言,也等於是在後方,要這麼多物資做什麼?

可這時范仲淹與韓琦聯手,瞪眼道:「行知,你有市易,是樞密副使,也要兼顧他路。」

三人當中鄭朗官最大,范韓是知州,鄭朗是判州,身帶著使相之職。但這個官大沒有鎮住場子,相反成了兩人的話柄。鄭朗華麗麗的敗走了,說道:「給我留下三分之一,其他的你們分配。」

這應該沒話說了。

然後跑出來翻眼睛,可只一會兒范仲淹也氣呼呼的跑了出來,大約沒有鬥贏韓琦,鄭朗估猜了一下,韓琦一定會說,你是帶頭大哥,要讓著俺做小弟的。

分配完畢,放了幾把火,將鳴沙城與韋州燒得一乾二淨,迅速撤兵。

范仲淹帶著自己的軍隊回去,楊文廣與范純祐在天都山,手中一些人馬,要等交換戰俘事了後才能迴環州。鄭朗心中慼慼,范仲淹同樣心中慼慼,害怕元昊前來報復,得回去安排。

鄭朗與韓琦押著百姓俘虜牲畜,浩浩蕩蕩的折向蕭關。

到了蕭關,朝廷的奏折才下來,採納了鄭朗方案,又著鄭朗將立功名單重新寫一遍。上一份奏折到了京城,大家皆很高興,趙禎就像一個孩子似的跳起來。

可看著他的請功那部分內容,所有人啼笑皆非。

呂夷簡與章得像、晏殊等大佬臉紅耳赤,俺不是蕭何,別折殺俺。

但為太子的事,又扯皮三四天,才決定下來。

鄭朗在心中已經在大喊謝天謝地,還以為拖到大軍到達沒煙前峽,還沒有回話,那時候就糟糕了,雖晚,但時間趕上了。

野利遇乞想死的心思也有了,前面將戰俘帶來,後面立即傳常明德,喊換人,不能再讓宋軍折騰,馬上從青崗峽到柔狼山的所有百姓物資全被宋朝洗掠一空。

但他沒有想過,元昊入侵宋朝後是怎麼做的。

兩國就在天都山前交換,也不怕西夏人耍賴,元昊沒有回來之前,韋州與鳴沙城以南一線,幾乎全被為宋朝控制。

宋朝戰俘包括劉平、石元孫與李士彬,還有其他的一共有兩百多名將士。

其實還有,但無法再查下去,野利遇乞也不想多交。

將他們推出來,老種也將李寧明與三千俘虜推出,外帶著還送了在天都山行宮擄來的幾個小貴族,這是作為零頭外送的。

但野利遇乞看到俘虜,身體搖了搖,差一點氣得一口鮮血噴出。

第三百八十五章 回家

府麟路戰役也到了尾聲。

元昊已得到野利遇乞大敗的消息,氣得罵娘。

可是府麟路戰役到了關健時候,只能寫信斥責野利遇乞,但他沒有想到宋朝三路安撫經略使膽子那麼大,居然主動入侵到西夏境內。

膽子小,只有范仲淹膽子小,韓琦膽子比鄭朗膽子還要大,即便是范仲淹,只是軍事理念不同,又是一個膽小之輩?

接著得到賞移口失守消息,偏偏張亢開始主動率領軍隊從建寧寨走出來。

元昊鬱悶得要死。

現在率軍回去也來不及,韋州城必然失守,於是對鹽州與靈州下令,給我守好,若是宋軍前來,最好將他們拖住,這時他已有了撤軍的打算。不但撤軍,還想將三路人馬在銀川平原吃下。

於是氣撒在張亢身上。

張亢軍隊到了兔毛川,又是兔毛川!

但是府州去向麟州的必經之路。

元昊親自率領數萬軍隊殺了過去,於是羞侮再次開始。

許多後人將元昊誇成一個偉大的軍事家,鄭朗很不同意。

這人不是軍事家,只是一個運氣好,很無恥的土匪。

平回鶻沙州,沙州漢人內亂,回鶻分裂,讓他得逞。兩伐吐蕃,丟了有十萬人馬,輸得差一點連褲子都沒得穿。然後吐蕃內亂又開始,讓他撿了便宜。侵犯宋朝,好水川三川口那麼多優勢兵力,只獲得一個慘勝,府麟路丟臉丟到美洲大陸了。定川砦不算,若宋軍是一隻綿羊帶著一群獅子,定川砦那次是一頭豬帶著一群綿羊。不用李元昊,換韓琦來,也將葛懷敏殺得丟盔卸甲。與契丹人之戰,遼興宗是一個乖寶寶,做強盜來敲詐宋朝,都敲詐得那麼可愛。就是這樣,還靠了一場大風才艱難的獲勝。

宋朝若不是一群文人領導,換成張亢、老種、狄青掌管三路,元昊就會死定了,能讓這三人活活玩死。

他勝的不是宋軍,而是宋朝悲催的祖宗家法。

所以此次丟了這個巨大的漏洞,讓鄭朗利用歷史記憶,放大成一個巨大的黑窟窿。

兩個主帥直接決戰。

這是一場極不對等的戰爭,論名氣,元昊名揚中外,張亢是什麼?一個書生。宋朝軍隊只有三千餘人,還多是步兵。西夏三萬多人,還全部是西夏的主力騎兵。地勢是在平坦的兔毛川,更利於騎兵衝擊。

戰爭開始。

張亢做了一些佈置,先讓張岊率一部分強弩兵埋伏於兔毛川北邊的矮山後面,屬下萬勝軍與虎翼軍交換戰旗。

萬勝軍乃是朝廷禁軍,多是京師招募來的市井無賴,當個城管,砸個小商小販小菜農的還行,但千萬不能讓他們上釣魚島,那準得壞菜。這支禁軍戰鬥力很差,西夏人美其名曰東軍,鄙視宋軍的,意思與東惡病夫差不多。另一支軍隊構成就十分複雜,有邊民,有折家軍子弟,有其他地方百姓,但就是這支構成複雜的虎翼軍,在府麟路戰鬥中一直表現得很強悍。

佈置完後,張亢站在虎翼軍中指揮,元昊到來,看到宋軍站穩陣腳,看了看旗子,想都沒有想,往虎翼軍衝來。

以為攻打的是萬勝軍,比較容易啃,只要擊敗萬勝軍,萬勝軍崩潰,必然連帶著虎翼軍敗退,這一戰就會將宋軍全部殲滅。

數次攻打,但遭到虎翼軍的頑強反擊,啃了幾次沒有啃動,士氣開始低落,張亢一展旌旗,張岊率領伏軍從山後殺出,同時不停的放射弩箭。

西夏人的頑劣再次暴露,張岊攻擊的是西夏側翼,缺少保護,一批批弩箭射來,倒下許多士兵,側翼有一部分將士向中路逃竄,連帶著西夏整個大軍的陣型產生混亂。

戰機僅是眨眼之間,張亢抓住,喝道:「殺。」

數千宋軍勇敢的殺了過去。

西夏軍隊正在混亂之中,再加上張亢兩軍的衝擊,無論元昊怎麼喝阻,許多軍隊開始逃跑。

兔毛川又開始上演了一出離奇的故事。

三萬多西夏的主力騎兵,還是西夏皇帝親自率領的,居然被三千多宋朝步兵追得落荒而逃,不但大敗,又讓宋軍砍死數千人。

元昊被張亢打成一個呆子。

逃了回去,呆若木雞,這還是宋軍嗎?怎麼感覺到比唐朝軍隊還厲害。

張亢穩打穩扎,步步為營,開始修寨砦,清寨、百勝、中堠、建寧、鎮川,一步一個腳印,向麟州城靠近,同時時刻提高警惕,準備再次複製兔毛川戰役。

元昊大軍就在不遠處,可看著他在慢騰騰的築寨,硬是不敢動。情形可以仿照南北朝時的猛人陳慶之,七千漢兵撤退,二十萬胡人在後面不敢上來,西夏沒有二十萬人馬,張亢也僅是陳慶之一半兵力。

西夏人撤軍。

張亢將元昊打傻了,還有其他三個因素。高繼宣終於回到太原,朝廷查了查,詳細情況還沒有查出,已證實一半鄭朗所說的話。於是將楊偕貶到滄州做知州。

楊偕不服氣,像史上一樣,不停的上奏折,向朝廷提建議,說謀略。

幹嘛呢,范仲淹與韓琦、龐籍等人到了陝西,那麼多軍政大事,也沒有寫過幾篇奏折,鄭朗更少,平均一個月都沒有一份奏折,若不是為了太子的事,奏折更少,說不定等打完了,來一個打包,用一篇奏折總結。

用意很簡單,不能讓趙禎將他遺忘,可這一回他能不能達到效果,不大好說。

高繼宣於冬月底到了太原,終於一切上了正軌,開始備軍,不備不行,當真楊偕在太原練軍,練個大頭鬼!

看到高繼宣回到太原,麟府路百姓有了盼頭,逃到河東境內的民吏與僧道們,一個個來到太原,請求高繼宣發兵援助。高繼宣召見,給了承諾,賜茶安慰。朝廷又著李興為麟府路緣邊都巡檢使,此人原來是西夏的一個團練使,也是一員勇將,屬於親宋派,不同意元昊稱帝的做法,於是投奔宋朝。復詔投降西夏的蕃官馬崖、西界首領拉旺、唐龍鎮首領來守順、巡檢乜羅,雖協昊賊過界,但能挺身自歸,授節度、觀察至刺史,仍以錦袍帶賜之。

這份詔書很難說好壞,無形中等於鼓勵以後諸蕃投降西夏,反正只要重新歸順,非但無罪反而有功,但在這時,能起分化作用。

元昊在軍中也聽到這些消息。

致命的還有麟州,苗繼宣與王凱在城中看到西夏人有些不對勁,苗繼宣想了一個辦法。

元昊正坐在帳蓬裡發呆,有時候也看看麟州城,奇怪了,為什麼能堅持那麼多天,這天他走出帳蓬,又在看,只要麟州城拿下,局面馬上就能扭轉過來。

然後看到一件事,宋朝人很忙碌,一大群人正在往城頭上挑東西,修築工事,一邊修一邊將一桶一桶的物事倒在城頭上亂抹。那居然是濕泥!

看到泥漿一滴一滴的往下淋,元昊彷彿是晴天聽到一個霹靂,被雷轟到了。

狠狠雷在哪裡。

將那個叛徒抓來,責問道,你不是說麟州城中沒有水嗎?只要三天,城中會一滴食用水也沒有。但現在呢,堅守一個多月後,城中的人居然用水和稀泥來玩!

下令將這個叛徒砍首示眾,心灰意冷之下,率軍撤退。

與鄭朗多少有些關係,關係不大,元昊已經打算坐視韋州城與鳴沙城失守,甚至刻意拖延,誘使鄭朗率軍深入到靈州。然而鄭朗沒有上當,元昊只好望洋興歎。

龐籍來了精神,只能說一個比一個精。

他更加在坐看,若鄭朗勝了,會出擊,不勝保持軍隊不動,因此將軍隊準備好了,一直沒有發兵。石門川大捷,鄭朗發兵攻克韋州消息傳來,再加上元昊兵退,立即出兵橫山寨,連續掃蕩十幾個小寨子。

但此時心中也有些後悔,自己雖參與了,連個湯也沒有撈到喝,只喝了一個湯渣子。相反,鄭朗那邊立了功,范仲淹參加了,韓琦參加了,府麟路如此堅強,似乎只有自己這一路不光亮!

一怒之下,所破寨子全部屠殺一空。

……

野利遇乞正在吐血,是三千俘虜,全部是老弱病殘,有的人還缺胳膊少腿的。

俺們要這些戰俘幹嘛?

氣得對老種大喝:「你們宋人欺人太甚!」

「你說他們不是你們西夏人?不是你們西夏戰士?他們是為誰受的傷?」老種從容問道。

「你,你……」

常明德在邊上做了一個手勢,一個個台階。

不是還給你俘虜,而是給你與你們西夏人台階下的。

野利遇乞氣得不語。

老種又從容說道:「我朝五萬多主力軍隊從賞移口南下,要不要順道繞到天都山來?」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楊文廣搖頭,做魚肉就得要有做魚肉的自覺,敗到這種地步,為什麼還不清醒?

不用威脅,威脅已經到了,鄭朗估計野利遇乞看到這些戰俘後也會發瘋,於是派了狄青率領七千鐵騎,從漫移口,也就是後來宋朝築的勝羌寨處的小道抄近直奔天都山,以助其威。

元昊頭腦有時候很不清醒,他能存國簡直是一個奇跡,看一看,他力挑回鶻、吐蕃與宋朝,最後連契丹也敢挑。鄭朗真擔心元昊會失去理智,頭腦發瘋。

交換搭成,西夏人有一個台階下,大家暫時相安無事,然後再來。

不火拚,但一步步將元昊磨死。

三千名俘虜給台階是其次,主要是逼出來的。

戰爭很慘酷,傷殘經常發生,西夏人兩次大敗,傷殘跑不動,只能做俘虜,特別是那次火藥大爆炸,讓許多西夏士兵炸成殘廢。

為有充足兵力備戰,野利遇乞第二次徵兵徵得很凶,一些老弱病患也被徵召進來,這些人全無鬥志,也是俘虜主要組成之一。

既然奉行不殺俘的政策,這些老弱病殘更不能殺。然而留在後方做什麼?一年再花許多錢帛來贍養?不殺俘已算不錯,再贍養這些老弱病殘,鄭朗腦袋可沒有壞。

於是一股腦,還是還給西夏。

還有一個作用野利遇乞暫時沒有想到。中間有幾百名戰俘是刻意從後方挑選過來,他們親眼見到涇原路的民族政策,回到西夏境內後,會無心的替宋朝宣傳。

元昊會派兵阻止各部叛逃到宋朝,可強行阻止,西夏境內必然產生惡化。依然是戰爭,但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其效果不亞於兩軍交鋒。

看著七千宋朝騎兵到來,野利遇乞終於沮喪的答應此次交換。

即便沒有來,李寧明他當真不要了?

兩軍於沒煙前寨會合,鄭朗看著這些戰俘,伸出手說道:「歡迎回家。」

劉平、石元孫、李士彬與兩百多名將士同時泣不成聲。

鄭朗心中叫了一聲僥倖。

似乎後來劉平看到回家無望,在西夏取妻生子,這是男人的生理需要,蘇武也娶了一名匈奴牧羊女,但放在宋朝有可能做出許多文章,王信第一個會找到劉平算秋後賬。

而自己曾經力保過劉平,到時同樣會惹上無辜的一身騷。

還好,劉平暫時沒有娶妻,這個麻煩免去。

不認識,詢後才知道誰是劉平,誰是石元孫,誰是李士彬。

上前施了一禮,說道:「見過劉太尉。」

劉平伏在地上,衝著東方號淘大哭:「陛下,臣罪該萬死。」

其他將士跟著也大哭起來。

鄭朗無奈,只好讓他們發洩,特別是李士彬,一個勁的抽自己大耳光子。

開始鄭朗對李士彬不抱有好感的,三川口大敗,金明三十六寨丟失,李士彬的驕傲自大,與范雍的昏庸,是兩個主要責任人。後來又知道他貪墨山遇的財寶,成為山遇惟亮慘殘死的導火索,更不抱有好感。考慮到他在羌人中的聲望與號召力,才點名將他贖回。

此時看到他將自己臉蛋都抽腫了,心中也產生一些憐惜。雖犯了錯誤,但此人對宋朝忠心無用置疑。

哭得差不多,鄭朗說道:「回去吧。」

劉平等人才站起來,向鄭朗施禮。一路上聽狄青說過鄭朗的故事,也知道是鄭朗用西夏太子換他們回來的。

將自己與西夏太子等同,心中很感動。

鄭朗不想解釋,這些人對宋朝很忠心,也很勇敢,但軍事天賦,包括劉平在內,都不怎麼樣。三川口一戰中,軍事天賦好的是兩名副將,犧牲的郭遵與王信。

一路南下。

回來得比較及時,元昊決定撤退,於是兵貴神速,想於半路狙擊一下鄭朗的軍隊。一路趕來,直撲到鎮戎寨前,鄭朗早押著俘虜去了後方。元昊不敢再往裡追了,調過頭,圍攻高平寨,讓寨上一頓亂箭射死了幾十人,灰溜溜返回。

慶歷元年兩國的戰事終於結束,但強盜來了。

……

宋朝與西夏打得熱火朝天,契丹在邊上看得喜不自勝。

已經得到一些好處,西夏人物資短缺,只好便宜的將牛馬羊駝賣給契丹人,契丹人將戰馬留下,牛羊再兜銷給宋人,轉一下手,得了許多財帛,還白白得到許多戰馬。

鄭朗提議,宋朝派了一些探子潛入契丹邊境,散佈興平公主的死因,怎麼死的,鄭朗也不大清楚,有人說興平公主是李元昊不喜,憂慮而死,有人說是興平公主撞見李元昊鳩母,讓李元昊殺死。

鄭朗沒有採用前一種說法,而是採用了後一種說法,說是興平公主看到李元昊在鳩母,大義凜然的上去勸阻,李元昊惱羞成怒,將興平公主殺害。刻意替興平公主塑造了一個偉大的形象,來反襯興平公主的冤死。

說法未必對,但興平公主死得是很不正常。

謠傳很快在契丹境內傳開,遼興宗十分不喜,正好元昊在府麟路,派使者再次過去責問。

元昊一口咬定是病死的,當時他正陷於泥潭裡,又低三下四的陪禮道歉,進獻一批宋朝戰俘與大批牛羊給契丹。勸契丹乘機出兵將關南十縣收回來。元昊的禮物遼興宗沒有看上,太窮了,這群西夏人。

但聽到宋朝討伐元昊屢敗,動了念頭。

什麼討伐屢敗?宋朝根本就不叫討伐,三川口與好水川雖敗也猶榮,府麟路更是大勝,十幾萬西夏軍隊氣勢洶洶而來,包括押糧隊在內,僅只有兩萬幾千宋軍,就是這兩萬幾千宋軍,至少擊斃三萬多西夏戰士。真正慘敗是在後面一戰,定川砦。

但契丹人正在快活,也沒有派斥候細細查問,反正聽到好水川與三川口敗了,豐州淪陷,遼興宗認為機會來了。

所以鄭朗說他是乖寶寶。

宋朝雖然偏軟,也是一個龐然大物,想要出兵,最少得問問清楚。沒有問清楚,便將群臣召集商議。契丹的葛懷敏,南院樞密使蕭惠站出來。宋朝三川砦十分悲催,契丹河曲之戰也十分悲催。

宋朝君臣聽葛懷敏誇誇其談,嗯,這個人不錯,是第二個曹瑋。

蕭惠也有名氣,遼聖宗攻高麗軍,其人治軍嚴謹,隨遼聖宗破高麗軍於奴古達北嶺。但不要弄錯了,那不是蕭惠指揮的戰役,而是遼聖宗親自指揮的戰役,不代表蕭惠能力。後來蕭惠親自指揮過一場戰役,奉命征甘州回鶻,與阻卜軍戰於可敦城,大敗。契丹仍沒有認識到他只是一個花架子,繼續以為他頗有軍事天賦,再加上他出身名門,乃是欽皇后弟阿古只五世孫,有許多人替他鼓吹,這些年官越做越大。

與葛懷敏是何其的相似。

俺是一個有本事的人,怎能害怕宋朝,大聲說道:「宋人西征有數年之久,師老兵疲,陛下若親率六軍討伐,必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也不能說沒有道理,理論上兩國一旦聯手,有九成把握能將宋朝驅逐到長江以南,提前讓宋朝成為南宋。

但僅是理論,實際操作不是那麼一回事,就如當年劉宋聯合柔然與匈奴,三國進攻北魏。若統一行動,北魏必將滅國,但最後呢?反而成就了北魏拓跋燾的豐功偉業。

可以出兵,出兵效果會很好,但人選肯定不能是遼興宗或者蕭惠,若是此二人,後果又不能預測。

與宋朝一樣,和平已久,不想打仗的大臣同樣很多,北院樞密使蕭孝穆便說道:「以前太祖南伐,終以無功,跟著聖皇帝擊唐立晉,石重貴叛,長驅入汴,但因為漢人紛紛反抗,最後不得不撤回,連兵二十餘年,僅得和好。今天國家比昔日富強,可是勳臣宿將,往往物是人非。宋朝又無罪,無故伐之,其曲在我。何況勝敗不可預料,請陛下明察。」

遼興宗不聽,盲目的將諸軍向幽州調動。

乖寶寶撿便宜開始。

第三百八十六章 阿干城(一)

一路上韓琦與鄭朗商議著市易。

自元昊謀反以來,朝廷於陝西佈兵三十幾萬。不是募兵,而是雇兵。就像鄭朗一戰,僅炸藥就用掉十幾萬斤,有的原材料是從琉求運來,再從京城運到陝西,用費會增加到多少?

用度漸漸不足。雖有言官一度彈劾鄭朗的市易,楊偕的鼓動,使參與彈劾的大臣越發增加,實際宋朝為了資助軍費,也頒布一些不好的詔令。比如儲需糧食或它物,榷貨務用池鹽作券當金銀,賜於邊臣,用它向商人換取儲需糧食或者它物。最後發展到羽毛、筋角、膠漆、鐵炭、瓦木之類,一切以鹽易之。

用來救急的。

弊端比市易更重,一些奸詐的商人,與官吏表裡為奸,虛費池鹽,不可勝計。鹽券益賤,販者又不行,除了少數大商人大權貴外,公私皆受損。

不過這是宋朝的祖宗家法。

鄭朗實施的市易是從桑弘羊的均輸演變過來的,「出身」不同,待遇不同。

一場大捷,加上鄭朗詳細的解釋一遍,是臨時之法,區域之法,爭議消失。韓琦眼也紅了,不僅是涇原路缺資少費,其他三路皆一樣,用費嚴重不足。否則韓琦與范仲淹不會為一些財物爭得面紅耳赤。不管韓琦有多少私心,他不會是一個貪官,往自己口袋裡裝,這是為自己管轄一路的財政而爭。

鄭朗做了耐心的講解。

陝西在宋朝變動十分大,先是命名為永興軍路,元昊謀反後為了相互能清楚的劃分責任區域,分成了模糊的五路,長安為中心的永興軍路,再加上秦鳳、涇原、環慶與鄜延路,但還是聽從永興軍路指揮調動。到了今年緣邊四路更加獨立,永興軍路依然有一些指揮權利。救急用的,不能當真。

秦鳳路變化最明顯,這時候秦鳳路是指秦州、鳳翔府、鳳州、成州、階州與岷州。到了熙寧時,擴大成一府十二州三軍,府為鳳翔,州為秦,涇,熙,隴,成,鳳,岷,渭,原,階,河,蘭,軍為鎮戎,德順,通遠。其後又增加增積石、震武、懷德三軍,西寧、樂、廓、西安、洮、會六州。僅從拓邊來說,在青海這一塊比唐朝疆域還要大。

主要商路便是同吐蕃人的交易,以及從南絲綢之路而來的曲折西域商道。

這一條商道絕對不能用市易,否則會引起嚴重的後果。

鳳州到利州之間的商道是國內商道,本來十分成熟,用了市易後果更麻煩。秦州邊緣地區與涇原路市易重疊,實施意義不大,能執行市易的僅是岷州地區,往西是岷山諸羌,交通閉塞,商路從宋朝立國以來,一直不繁榮。可一旦執行後,其他地區官吏會不會效仿?

利害關係說了一遍。

韓琦有多精明,鄭朗比誰都清楚,具體怎麼做,鄭朗沒有再說。

就聽到元昊率四萬騎兵南下。

鄭朗笑了一笑,根本沒有當作一回事,如今的涇原路害怕是元昊發瘋,舉國來犯,四萬人就想在涇原路折騰?也太小瞧自己。

不過這小子明年會被北方的乖寶寶狠擺一刀。

聽到契丹的小舅子出兵宋朝,元昊很高興,在興慶府伸長脖子看啊看,準備看一場大戲,結果契丹沒有派軍隊,而是派了一個使者,怒不可遏。

鄭朗也在等,甚至會推動一下,讓西夏與契丹關係惡劣,只要河曲一戰發生,宋朝機會便會來臨。

契丹與西夏人不打,宋朝不是很好出手的。

沒有當作一回事,在前線留下主力軍隊,其他軍隊陸續的解散,百姓與戰俘繼續向後方轉移。

與韓琦也漸漸到了渭州城。

快到渭州城時,韓琦忽然說道:「你要提防一人。」

「誰?」

韓琦不再說話。

鄭朗嘿然一笑,說道:「嚴格說起來,他與我也沾了一些親戚關係,還是我的長輩。」

韓琦嗤笑。

葛懷敏是你什麼長輩!

但十分看不懂,鄭朗多聰明哪,立下那麼大的功勞,一點也不貪,換其他人能否做到?

可這才是聰明之處。

為什麼要將這個葛懷敏留在涇原路,留下也可以,花花轎子大家抬,這一戰動用無數人力物力,隨便往哪裡塞一塞,也能讓葛懷敏沾一些光。鄭朗沒有,死死的將葛懷敏壓在渭州,不但葛懷敏,包括從京城調來的少數將領。

鄭朗不答。

韓琦問:「為什麼?」

鄭朗想了一想,說道:「我在定川寨留了一個缺。」

「什麼缺?」

「不知道用上用不上,若到用上時,我會向你解釋,到時候還希望你再次支援。」

支援便是大家相互立一些功勞,韓琦會心的沒有再問。

還沒到渭州城,許多百姓出城夾道歡迎。

此戰也犧牲了許多將士,前後計達七千多名,涇原路將士犧牲最多,接近有六千人,七百幾十名女真人凶悍,用得最多,數戰下來,僅剩下四百二十幾人,減員幾乎有一半。也有一部分是當地的蕃戶,但終是勝利。宋軍勝利,後方的百姓才不會受到元昊傷害。

崔嫻與江杏兒、四兒、環兒小跑的迎上來。

鄭朗抱過小女兒,牽著鄭蘋,四個妻妾伏在他身邊泣不成聲。

離開很久了,從九月下旬出發,前去鎮戎寨親自指揮,臘月中旬才率軍返回。

其中兩次激戰鄭朗頂在最前面,第二次更是親自於孤城之中指揮,幾個妻妾在渭州城中度日如年。

鄭朗低聲說道:「我平安回來,你們不能哭,想一想那些犧牲的將士家屬。」

一開戰心軟不行的,慈不掌兵,但想到那些犧牲的將士,鄭朗心中還是有些不好過。也許在這時,他才恢復了一個平凡人的身份。

人群也湧上來,鄭朗意外地看到一人,瞎氈,伏於地上,慇勤的說道:「恭賀鄭相公大勝歸來。」

這一戰宋軍殺得夠狠,將野利遇乞幾乎打得沒有半點脾氣,瞎氈所在的龕谷城離戰場也不算太遠,宋軍一度擄掠,波及到了會州地區,瞎氈對此戰十分關注。

他在平縫裡生存,想要庇護,必須尋找一個強者。

看到兩戰結果後,瞎氈心中慼慼,幸好主動投靠宋朝,否則以宋軍這兩戰發揮的戰鬥力,自己反抗,會遭到滅頂之災。

「謝過。」鄭朗將他扶起來,又說道:「我不是讓你不要來嗎?」

「鄭公大勝,屬下怎敢不來歡迎?」

你有一個強大的老子,非要獨立,獨立後又做小三,鄭朗很無語,道:「既然你來了,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與你商議。」

「請吩咐。」

「一會兒進城說。」

後人不是很清楚,說宋朝如何如何的對不起吐蕃。

同樣是不對的。

吐蕃與宋朝的關係相當於西夏與契丹的關係,不能頂真。

兩國皆與西夏人仇,可是各自為戰。西夏征伐吐蕃時,宋朝袖手旁觀,看好戲。宋朝與西夏作戰時,吐蕃亦是如此,包括這次,吐蕃人皆沒有吭聲。

兩國關係蜜月時光,僅是唃廝囉在位這段時間。後來他的子孫沒有明顯證據與西夏勾結,但不像他們父輩,也開始學起小草,風吹兩面倒。

但是鄭朗必須要出手。

財富人口,是西夏最缺的。

鄭蘋嗲聲嗲氣地問道:「爹爹,你殺死了很多人?」

崔嫻用手將她嘴巴摀住,厲聲說道:「是誰說的。」

要淑女,要從小教育。

「小孩子,不要那麼嚴。」鄭朗道。

「你以為全像你啊。」崔嫻嗔怪道。

進了城,但自始至終未見葛懷敏。

……

元旦節便到來了。

朝廷下了一份聖旨,是獎勵諸位立功將士。

當鄭朗最後一封奏報,包括王原帶來的府麟路記錄,一道呈到京城,趙禎大喜過望。其實一東一西,死的將士遠遠超過了好水川之戰。

可要看結果。

先從百姓對比,元昊在府麟路擄俘殺害了許多百姓,然而不及鄭朗擄的多。鄭朗動手非常狠毒,不顧是招降的,還是強自擄獲的,前後共計達到了一萬五千多戶。雖各戶人口殘破不全,每戶四口人不足,也超過元昊在府麟路擄走的百姓數量。

並且清空三川寨以北的百姓。

好水川一戰失敗後朝廷也在分析原因。

中間倒向西夏的羌人起了關健作用,可是朝中大佬皆是一愁莫展,這些羌人混居在一起,敵我難辨,不好征剿,有的在山區,也不易征剿,征剿也會讓其他羌人心中產生一些不好的情緒。

全部轉移到大後方,等於從元昊手中搶來了大批百姓。

但逼得朝廷要開三白渠,否則以後陸續的安屯,生存空間就會變得擁擠。朝中大臣也認為鄭朗所說的有道理,想要他們為宋朝所用,還得要感化,僅送財物是不行的,要教他們讀書認字,要教他們耕地種田,將他們同化。

傷亡的對比。兩路宋軍包括蕃羌兵在內,犧牲的將士多達兩萬多人,一半是羌人,特別是豐州淪陷,犧牲的多是黨項人。中原漢兵也犧牲了一萬多名將士,還有一部分士兵出現傷殘,不得不退伍離開軍營。

西夏人傷亡更加慘重,府麟路由於野外讓西夏控制起來,擊斃的敵人不便統計,大約的卻能計算,最少擊斃三萬以上的西夏將士。涇原路更狠,擊斃了四萬多西夏將士,外加兩萬五千名俘虜。還了三千俘虜,不過還的這些俘虜,滿朝君臣一想起,腦門上便冒起汗。怎能比元昊還要無恥呢?

也就是使西夏折損了九萬多兵力。

傷亡對比,是四比一!

難道還有人不滿足嗎?太滿足了。

最讓君臣高興的是戰馬,剿獲的,擄來各部族裡的馬匹,計達近四萬匹。

宋朝總共有多少匹戰馬?從嶺南巴蜀西北河東河北到中原,總共才十萬餘匹,真正能上戰場的戰馬不到四分之一。但此戰增加的馬匹至少有兩萬五千匹能當成真正的戰馬。

一戰便使陝西增加無數騎兵。

君臣頭腦還是很清醒的,有馬無牧場,鄭朗奏折也解釋過,於是趙禎下詔,將從百姓手中強行徵集的馬匹重新歸還給百姓,當作民用。一部分傷殘老弱的馬匹調出來,賣給百姓。

被逼的,缺錢用,這些馬沒有好馬值錢,但一匹馬也能賣十貫錢。

這樣的大捷,趙禎手便鬆了,諸立功將士皆先後有賞。

還做了一些人事調動,應范仲淹請求,將種師衡調到環州擔任知州。

鄭朗聽太監在念聖旨,聽到這裡愣了神,自己怎麼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

忽然明白過來,元昊回來,自己手下有兵有將,心中還有些慼慼,怕元昊神經病發作,范仲淹同樣也會擔心。看到老種的智慧,大約自韋州城分別後,寫了奏折請求老種前去環州,替范仲淹分憂解愁。

鄭朗有些不甘心,早遲鄭朗還會讓他去環州的,兩個反間計沒有使呢。但不是現在,明年還有兩場戰役,至少阿干河一戰迫在眉睫。自己也需要老種策劃。

眼睛珠轉了轉,不行,得想辦法讓老種拖一拖,等阿干河打完了,再放老種走。

宣旨內侍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繼續往下宣讀。因為鄭朗再次推薦,朝廷終於對府麟路諸將立功將士慎重,答應了鄭朗請求,將張岊與王吉調到涇原路。並且將張岊提撥為德順軍知軍,頂替老種的空缺。

張岊與王吉的價值有沒有老種高,不好計算的。兩人是衝鋒陷陣的勇將,老種是謀將,大肉有了,魚卻沒有了,鄭朗啼笑皆非。

最後是鄭朗的封賞。

鄭朗這次很會做人,推功推得諸位大佬面紅耳赤,羞愧七分,但也有幾分自得。真的不容易,不談戰爭所損耗的物資,武器,撫恤,就談軍費,鄭朗與張方平皆為此說過一些話。張方平刻意在奏折裡舉了實例,普通的士兵,料錢五百,月糧兩石五斗,春冬衣紬絹六匹,綿一十二兩,隨衣錢三千,如果是馬兵,費用更高。平均計算下來是五十餘貫。

沒有計算從京城將這些物資運到陝西成本會有多少。

因此范仲淹與程琳又出現不一樣的說法,程琳說一騎兵一年歲費一百貫,步兵歲費六十四貫,范仲淹說不下百千錢,也就是一百緡錢。這中間還不包括將校的費用,宋朝武將分為十二等,最低的十將,小班長月俸十二貫,都指使、都虞候這樣的小隊長月俸多達五十貫、一百貫,其他福利照舊。到了鄭朗這一等級,年薪加上各種福利接近三萬貫!如果攤派下來,更是驚人。

陝西正規駐兵,加上享有正規駐兵待遇的蕃兵,計達三十萬人。

憑這個就花了多少錢?

居然周轉過來,是何其的不易!

花花轎子大家一起抬,建議重賞鄭朗,以昭功勳。

官職不好授,就是一個樞密副使,春天在朝堂時已經讓大家感到很怪異,前面一大排老頭子,站著一個小青年,鄭朗自己不舒服,其他人同樣哭笑不得。

於是授爵,封秦國公。

鄭朗立即拒絕。

做了樞密副使,感到不舒服自在,秦國公同樣也不舒服。

爵位在宋朝半點實權也沒有,僅是榮職。職閣也是榮職,但這個榮職是以後進遷的關健所在,不入職閣,就難入兩府。

它沒有任何實際作用,可秦國公已到了爵位的頂端,以後再立功,朝廷授什麼?

自己到了無功可賞的時候,即便是文臣,也要乖乖的學習李靖、曹彬、韓世忠,做一個好孫子。

寫了一封奏折,委婉的說了理由。

如今的趙禎也不是十年前的趙禎,政治手腕十分優秀了,看到這份奏折,能理解其話外之音。

奏折送走,鞭炮聲響起,新的一年到來。(文*冇*人-冇-書-屋-W-R-S-H-U)

……

涇原路一片喜氣洋洋,元昊這個新年不大好過。

終於償到被人侵略的滋味。

元昊對府麟路一直垂涎欲滴,有世仇,有優良的耕地牧場,有戰略地位。

此次入侵,大肆殺戳,攻佔豐州寧遠寨,殺寨主監押與寨內軍民,圍府州又殺府州城外蕃漢居民不可勝計。特別是康德輿這小子不放百姓入城,導致那批被殺害的百姓數量最多。

三州人口銳減,戰後很久,百姓不敢復業,土地荒蕪,朝廷為了守住這一戰略要地,只好從中原大費錢帛買來糧食,又導致河東百姓增加無數勞運之役。

也是元昊刻意為之,想方設法使府麟路成為幾座孤城,那怕攻不下來,最後也能逼得宋朝放棄。

但報應來了,宋朝的反入侵,自青崗峽起,西到鳴沙城,南到天都山,這片大三角區域內,同樣被宋軍擄掠一空。許多逃到北方的百姓也不敢回來重新耕種放牧。

問題是宋朝地大物博,西夏呢?

西夏看似面積也不小,真正有用的地盤並不多,河套地區,銀川平原,與河西走廊。其餘地區全部是沙漠與戈壁灘。用什麼來與宋朝拼?

怒氣之下,又派了斥候悄悄潛伏過來察看,但新年到來,宋朝最隆重的節日,宋軍前線仍然沒有放鬆警戒。

元昊無奈,只能引首長盼,看他的大舅子。

快點出兵吧,咱們兩面夾擊,宋朝也就無法力支。

這時他十分後悔,早知道將那個娘們供著,當作一頭豬養著,只要她活著,自己說話就有了權威性。

俺不但是你的盟友,還是你的姐夫!

這時候後悔沒有用了,人死不能復生,興平公主估計只剩下一堆枯骨,神仙來了也吹不活。只能盼望契丹人有長遠的眼光。聽到一些好消息,契丹開始向幽州移動兵力。

慢慢等吧,這算是他最灰暗時期一點亮光。

可這個亮光很快被撲滅。

遼興宗一心想攻打宋朝,但契丹這時很悲催,與宋朝一樣,失去進取之心。

有一部分大臣喊打,至少要讓宋朝將關南的幽雲十六州部分地盤歸還契丹。但有的人不同意打,陛下,未必能打贏,看一看澶淵之盟後,兩國休好,邊境沒有戰事,國家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況且還享有宋朝的十萬兩銀,二十萬匹絹的歲貢。

當時稱三十萬貫歲貢,陛下現在漲價哪,銀在宋朝一兩當值兩貫錢,絹雖沒有給好絹,也值一貫半,還是滿貫(實貫實緡,一千銅錢,虛貫七百五)。除了歲貢外,還有三個榷場,宋朝君臣認為做生意比俺們契丹人強,實際我們契丹缺銅錢,宋人雖會做生意,咱窮哪,只好倒貼,這得到的好處不亞於歲貢。

打贏了好,打輸了什麼就沒有了。

遼興宗被吵得頭痛,本來想打的,架不住勸和的人多,最後猶豫起來,於是跑到舊相張儉府上,沒有談正事,先在張家吃飯,皇帝在大臣家吃飯不叫佔便宜,是叫垂幸,吃完了飯,開始問南伐之策。

張儉是契丹一個難得的良臣。

他沒有軍事能力,但有很強的吏政之才,學問也好,曾經是契丹的狀元。不僅如此,德操同樣高尚,生活儉樸,遼興宗見他袍子破舊,悄悄命人用火夾子燒了一個洞做記號,始終不見他換下來。遼興宗問原因,答道,臣穿這件衣服三十多年了。沒有其他的衣服,只能穿這件衣服。也不是沒有錢,他的錢全部用來周濟親戚與舊友。遼興宗很感動,命他隨便在內府拿東西,張儉只持詔取走三匹布。一度位居契丹的左宰相,韓王,居然如此,遼興宗一直待之如師。

以張儉在契丹的地位,遼興宗垂問國策,亦無不可。

然而此次問張儉便有些不大對,張儉是幽州的漢人,你向他詢問該不該打宋朝,張儉如何回答?難道天底下的漢人全部是張元與吳昊?

張儉也不大好回答,陛下不能打啊,他是漢人,這樣回答會讓人說閒話的。

於是輕描淡寫的說道:「有何之難,派一個使者問之即可,何必要遠勞車賀?」

「好,不錯。」遼興宗龍顏大悅,然後握住張儉的手說道:「還是張相英明。」

打,後果難測,不打,這個機會放過,又有些可惜,只有張儉這條計策才是真正的一箭雙鵰。

回到宮中,再看看手底下的大臣,越想越覺得老宰相就是好,再次跑到張儉家中,與張儉吃酒談心,賞賜無數,盡興帶醉而返。

然後命南院宣徽使蕭特默、翰林學士劉六符前往宋朝。

元昊還在傻呼呼的等契丹出兵的喜訊……

一邊等一邊將眼睛盯向南方。

瞎氈投降宋朝讓他不滿意,如今讓鄭朗范仲淹韓琦三人折騰一下,人口銳減,瞎氈屬下諸多羌人讓他心動,瞎氈手中有一筆財富,再加上市易所得,這筆財富更讓他心動。

西夏窮啊,什麼都缺,缺少土地,缺少百姓,缺少布匹,缺少財富。羊、馬、氈、毯、青鹽多,用之不盡,以前與宋朝交易,換回西夏必備的物資,可宋朝將榷場關閉,靠走私,宋朝邊境盤查嚴密,甚至抓住後會將商人砍頭,導致走私數量也急劇下降,使西夏變得更貧困。

於是將主意打到了瞎氈身上。

看著地圖,想了良久,即便攻打瞎氈,也要考慮好謀策。最後盯在一個點上,阿干寨!

第三百八十七章 阿干城(二)

契丹使者沒有來,阿干河之戰也沒有打響。范仲淹請樞密院與宣徽院給空名者各百道,緩急書填,以勸賞及招降蕃部。

也就是讓樞密院與宣徽院給環慶路一百道空白授書,范仲淹在環慶路招降蕃部,只要境內這些叛亂不服宋朝的蕃族投降歸順朝廷,用這些空白授書,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予授命,授一些小官。

是宋朝的官員,再叛,就有大義可討。

以前朝廷對這些蕃部也比較善待,授一些小官,逢年過節賞賜一些錢帛,花錢不多,一個小官費用頂多是十個禁兵的費用,往往一個部族就安定下來。

然而時間太慢,往往要數月才能得到音訊,這些人或降或叛的,不乘熱打鐵,幾月過後,又不知道發生什麼情況。比如瞎氈,他是看到市易的好處,否則復叛,朝廷又能如何?

在鄭朗帶動下,無論韓琦或者范仲淹、龐籍,對民族問題更加慎重。邊功不好說,他們是文官,不是軍事家,想打出張亢、高繼宣與張岊那樣漂亮的戰績,太困難,但治理一方百姓,元昊又遠遠不及之。

接著韓琦又上書朝廷,提出請求。

反正花費不多,也不是真正的朝廷官吏,授一人一年要花費良多,就是不授,平時也給予一些賞賜,以撫其心。有的蕃族,比如楊文廣夫人穆容氏的娘家,穆族黨項人,有族民殺人搶掠,朝廷僅節縻妥協處理,不敢入寨抓人。

但穆氏讓朝中君臣無語,此女隨楊文廣到陝西後,手斃十九名敵寇,楊文廣自己僅斃十二名敵寇。於是民間出現許多傳說,京城瓦捨裡更出現一出讓人哭笑不得的雜劇。

受鄭朗的影響,雜劇開始長篇化,一些瓦捨老闆拿出錢,雇窮困的文人編寫長編雜劇,吸引客人到來。藝術成就仍然趕不上元曲,但豐富了宋朝百姓的文化精神生活。

這出雜劇很長,說楊文廣奉母親之命,前往慕容寨前去迎取慕容家的小娘子,楊文廣心高氣傲,慕氏提出要求,比上三合,馬上馬下射箭,誰贏了以後就聽誰的。結果楊文廣三戰皆敗,然後跪搓衣板認錯。

不知怎麼的,傳到環慶,楊文廣協妻子前去慕容族過元旦節,看到這出四不像的雜劇後,悖然大怒,還是其妻好言安慰,楊文廣才平洩心中的怒氣。但因為楊文廣的關係,如今慕容族與宋朝處於一種蜜月關係。

僅是西北錯綜複雜諸事中的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開始。

科舉!

才子翰林學士聶冠卿知貢舉,翰林學士王拱辰、蘇紳,知制誥吳充,天章閣待制高若訥並權同知貢舉。

但最令人矚目的是鄭朗兩個學生。

西北大捷,將鄭朗名氣推到巔峰,鄭朗拒絕秦國公做法十分明智,功勞大,二十幾歲綴秦國公,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眼紅。

於是一起看鄭朗兩個學生表現如何。

對此,鄭朗寫信只說了一句,心靜自然涼。

心態要好,要冷靜,不要想其他的,有的學子本身很有才氣,可一到了考場,卻發揮不出來,富弼便是如此。

王安石不擔心,他有一顆大心臟,擔心的是嚴榮。

不過嚴榮應當比其他學子好,跟著自己見過許多世面,又作為陳執中的女婿,眼界會高於其他學子。

二月到了放榜時間,學子一起來到榜上看榜。

還是從末位向上看,到了第九十八名時,出現嚴榮名字。

王安石不由與嚴榮擊了一下掌,對這個小師弟,王安石心中也有些擔心。十分安靜溫和,可才學並不是那種撥尖的人,老師又去了西北,無法在身邊指導,這一年多時間嚴榮僅能自學。科舉前王安石心中沒有說,但還是有些慼慼。

繼續往下看。

他在看榜,有許多人在看他。

嚴榮很開心,其他學子不以為然,僅是第九十八名,作為鄭朗的學生,不算好的,有什麼可高興的……

但他們不懂,名次不靠前,可這幾年的生涯,一旦擔任官員,有幾個學子能趕上他的吏治之能?

一個漂亮的小婢擠過來,眉飛色舞地說:「恭賀小郎。」

是陳執中女兒的侍婢,陳執中去了杭州,做得不錯,又以資政殿學士知河南府,調了回來。

也是宋朝制度悲催的地方,僅混了幾個月,怎麼看出來做得好與壞的?

正好攤到放榜,陳執中去了洛陽,一家人還留在京城。

一旦嚴榮高中,兩家人便要商議婚事。

小婢說完,興高采烈的擠出人群,向坐在轎中的自家小姐報喜去。

兩個小妹妹坐在轎子裡眉開眼笑,榜繼續往上卷,一直沒有出現王安石。

但嚴榮與王安石很淡定,嚴榮高中九十八名,王安石能不考中嗎?

直到第三名才出現王安石的名字。

可省元出來,又是一片嘩然,廬州楊寘。

嘩然的不是楊寘,是他哥哥楊察,其兄是上一殿探花,其弟又高中省元,難道宋朝又要出一對大小宋?

另外還有一個人,也引人注目,韓絳,高中第六名。沒有人往深裡想,但趙禎將這四人全部召到宮中。先是問韓絳,他是以知縣身份參加貢舉的。趙禎問了一下杭州的事務。

韓絳知無不言。

雖然他老子的貪婪一度讓趙禎無語,但對韓絳對答應體十分滿意。

也要問一問,特別是平安監究竟給地方帶來什麼。

朝廷已經在便賣平安監的五成契股,對它的價值君臣不能算真正瞭解,順便也詢問一番。

轉過頭看著王安石,問道:「你如何看待西北軍務?」

問得有些刁鑽,鄭朗就在涇原路,作為學生,不大好回答。王安石不緊張,慢條絲理答道:「西北雖大捷,必不能持久。」

「為何?」

「陛下,無他故,財政也。」

「鄭卿對你說的?」

「沒有,學士偶爾與臣寫信,多是說學業之事,西北事務學士稍有提及,以學士想法,想要夏寇瓦解,必須久耗,但語氣很悲觀。臣就想到了財政,陛下恭儉,聰明睿智,為政夙興夜寐,無一日之懈,更無聲色犬馬、觀遊玩好之事。仁民愛物,孚於天下,是我朝百姓之福也,但也是陛下的短處。元昊能不顧國內百姓死活,陛下則不能不顧國內百姓。」

誇得趙禎有些臉紅,大多數也能當值得誇之,隨之有些黯然,這一戰打的時間十分持久,為什麼楊偕那份胡說八道的進奏他間接默許,正是考慮財政。

漢唐時出兵征討,數月結束戰鬥。

就算這樣,漢武帝與唐玄宗窮兵黜武,依然給漢唐帶來許多消積的問題。

可放在宋朝呢,雖比漢唐有錢,可漢唐多會像這樣在整個陝西動用三十萬軍隊,一動用便是三年四年五年。

若不是兩次大捷,遮了百丑,連趙禎也慢慢心灰意冷。

不由問道:「財政如何解決?」

「節流開源。」王安石從容答道。

趙禎默然不語,開源鄭朗已做了,做得很不錯,這一點趙禎很感謝的,馬上出售契股,修三白渠的財政便有了。一個平安監,直接的與間接的一年能為朝廷增加近千萬貫收入。

若沒有這一千萬貫,趙禎想一想也會打冷戰。

節流鄭朗沒敢多說,但趙禎也懂,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特別是此時更加需要國內安定,裁官,改革制度,裁兵,那一樣可能?

動那樣都會引起喧然大波。

王安石又說道:「以及人才。」

「人才?」

「陛下,是人才。科舉之前,中國用人,無非兩途,一是舉賢薦良,二是門蔭子弟。到了唐朝後,雖舉賢薦良,已經漸漸忽視,被科舉代替,門蔭與武功依然存在。我朝用人沿用唐例,少了武功,科舉份量在增重。儒家大義,包羅萬象,格物致知,齊家治國。可是漢朝以後,儒家多著重於釋詮字句經義,卻疏忽格物致知之道,即便有治國,流於空淡,即便有致知,僅是做人而己。」

「說得不錯,繼續說。」趙禎點頭。

為什麼同樣看儒學,自己沒有看到什麼,鄭朗卻能看到遙遠的礦藏,火藥,蔗糖,以及種種奇技?

「學士辨佛時,對金剛經很推薦,因為金剛經有言,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這是一種包容吸納的精神。雖罷黜百家,需尊儒術,可是各家各派的長處也可能吸納。比如獄吏,可以從法家吸取義。將領可以從兵家吸取平(平天下的平)之道。諸相公可以從商家吸納一部分經營之術用來齊國(齊家的齊,包括德化與富裕)。主管地方的官吏可以從農家吸納農學,授百姓稼禾之術。主管禮儀可以從陰陽家吸納天文之術,以順應天象,進諫規範。出使敵國的使者可以從縱橫家吸納舌辨之術,以小獲大。再者,國家也用吏,以差役用吏,名不正言不順,縱然裡面有能工巧匠,商賈大戶,能人奇士,終不能盡心於朝廷。可以選其中一批有長處的,對各部補漏拾遺,也是上古舉賢納良之意。」

簡單的說,可以用科舉選士,但不能全部用科舉選士,從民間選出一部分有能力的人進入官場,看他們所長,再任於那一個部門,幫助上官做出最好的決策。

王安石思想漸漸成熟,關於這部分人才的論解,也有了後來他上趙禎萬言書的影子。

還不是很成熟,可比原來那封有名的進奏多了一份實用,這也是鄭朗潛移默化的影響。

想打敗西夏,像漢唐那樣不可能了。

只能採取鄭朗的慢耗之策,活活將西夏人耗死。

但這個耗國家得有充足的財政。

假如一年國家會多餘三千萬貫,那怕與西夏人耗上十年二十年也行,不用二十年,只要耗上十年,西夏多半被活活拖垮。

可宋朝能繼續耗上十年二十年?

怎麼才能使國家有充足的財政,王安石便說開源節流人才。

這是基本。

進一策兩策,弄出一個十萬二十萬貫錢,不夠鄭朗在石門川放一堆火藥的。

趙禎又是久久不語,顯然影響了趙禎的心情,說道:「你們回吧,殿試好好考。」

「謝過陛下。」四人魚貫而出。

於是天章閣侍林瑀講觸了霉頭。

林瑀對易十分精通,趙禎曾下詔讓他編撰《周易天人會元紀》,在裡面寫道,天子即位年月日,當以卜卦推吉凶,又說必直乾卦才能即位。

論出,賈昌朝立即言其所說荒誕不經。

皇上怎麼當上皇上的,都是老皇上死了,或者篡位,或者推翻舊王朝登基。那一樣不是火燒火燎的?就是順利以東宮太子身份繼承皇位,除了趙禎獨寶寶外,太子身邊同樣有許多皇子在虎視眈眈。還能慢慢等年月日,再必須卜到乾卦才能登基,那樣要等上五年或者十年?這一等國家非得出大事不可。

又開始為趙禎卜卦,卜出來,說:「帝即位,其卦象說直需,像曰君子以飲食宴樂。希望陛下頻繁宴游,極盡水陸玩好之美。」

趙禎驚得目瞪口呆。

嚴格來說,他也算是趙禎的老師,老師,你想朕做什麼?做楊廣?就算你學小人勸朕做楊廣,也不能這麼赤裸裸地說出來。

立即將他貶到饒州。

所以王安石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為了科舉,只顧在讀死書,一個個讀成書獃子,這樣的人能當好官員嗎?

隨即將錢調向陝西。

契股所得出來,不要地,只要錢帛,一共所得九百萬貫。

不算低,若按直接收入算,要十五年才能收回來。宋朝政策時常變化,十五年後又會發生什麼?

也不算高,除了直接收入,還有間接收入,海外那些供給點,鄭朗沒有抱什麼希望,其他人更沒有看出來,實際經營得當,這才是真正最前途無量的收益,遠遠超過礦藏。但考慮到宋人的思想傳統,想要全部開發成一個個大的殖民地,十分困難。

但是所運出的貨物,所帶來的貨物,有了契股會照顧自家的作坊商舖,這個間接收益同樣很可觀。

入了契股,與朝廷能拉好關係,鄭朗年青,至少三四十年時間,能照應著平安監,有了這個時間,早就將資本收回,大賺特賺。除了放高利貸,對這個利潤不動心,其他大戶與商人皆有些心動,最少比將錢埋在地下強。

看著這筆款子,各部大佬都在嚥口水,皆缺錢,不僅是前線,後方也缺少經費。

最後壓住心中的渴望,將錢帛送向陝西,一個三白渠下來,縱是九百萬貫,估計也用得差不多。

然後等殿試開始……

二月春天也到了涇原。

河渠裡還有一些殘冰沒有融化,然而柳色帶黃,平川淺碧,能看到一片生機勃勃升起。

鄭朗從高平寨返回。

元昊小攻高平寨,鄭朗沒有擔心,但給他一個警示,自己不可能永遠留在涇原。高平寨、三川寨等寨砦頂在最前線,自己雖擴建修高加固,終是土牆。

開了金手指,讓人找到兩個煤礦,這個鄭朗最不想的,現在開一礦是糟蹋一礦,但是無奈,一旦大量燒磚,必須建數座大窯,不糟蹋礦藏便要糟蹋樹林。

二月過後,開始挖煤建窯,準備燒大量的青磚,在土牆外圍再砌磚牆,不可能所有寨砦皆用磚石做寨牆,費用太高。只取外圍十來個寨砦,增加其防禦力。

於是騎馬又來到高平寨察看一下。

不久聽到王吉與張岊從府州麟州趕來,鄭朗不得不回去。

葫蘆川帶著一層薄冰,亮亮的,十分可愛,空氣卻清新起來,悠悠的東風吹過,似乎讓他又想起老家鄭州。

有點想家了。

來到籠竿城,見到張岊與王吉,兩人皆四十歲不到。

張岊印象與鄭朗想像的差不多,一個綠巨人,長得高大魁梧。王吉有些出忽他意料,在他心中此人是一個閃電俠,但與張岊一樣,長得很魁梧。然而沒張岊那樣看上去兇惡。

本來張岊滿嘴絡腮鬍子,一臉惡相,眉額上方中了一箭,留下一個大黑疤,兩頰被箭穿過,又留下兩個醜陋的疤瘌,看上去就十分磣人。

然而鄭朗卻很歡喜,拉住他們的手,說了好一會話。

又再三叮嚀張岊不能持勇冒進,善騎者墜,善泳者溺,兩軍衝殺,主將必須以身作則,但平時,比如查看地形,不要緊時,沒必要持勇輕進。

這個人死得很可惜,不然以他現在的年齡,最少能活上十五年,對於嚴重缺少將才的宋朝來說,這十五年時間,有此人在西北,只要得到一點兒重用,便如一顆參天大樹屹立在西北邊境。

張岊與王吉很感動。

與張亢一樣,開始有怨言的。

奶奶的,俺們在府麟路被元昊就要隨時弄死了,你鄭朗派人過來記錄,可你的軍隊在哪兒!

真相揭開,才知道錯怪鄭朗。

他們還沒有想到,若沒有鄭朗力保,他們根本無法上位,更不要說擔任知軍。

兩者地位懸殊很大,鄭朗的親熱,讓他們很感動。

地位不及人家,才學不及人家,出身不及人家,即便功勞,也沒有涇原路立的戰功多。

鄭朗不是這樣想的,府麟面對的幾乎是十倍於己的西夏主力軍隊,涇原路軍隊數量比西夏多,多是臨時募擁兵。兩者情況根據不能相比。換鄭朗前去府麟路,縱然有歷史知識,也不知道如何破敵。

說了一會兒話,返回渭州。

四個妻妾翻眼睛,皆是很不滿,好不容易回來,依然一大半時間不在家,先是去看安排的戰俘與部族,然後看屯田播種,又去看高平寨。弄得比在太平州與杭州更辛苦。

很快陣營被瓦解,鄭朗牽著鄭蘋的手說道:「蘋兒,爹爹給你繼續養哈里波特的故事。」

對這個故事鄭朗評價不高,故事性很差,但因為版權保護得好,加上電影,因此紅起來。

但中國後來的玄幻小說多有男女愛情,講給小孩子聽不適合,於是選了這個故事,有時候逗一逗女兒開心,也逗妻子開心。

牽著鄭蘋的手,抱著鄭航,往書房裡走,四兒與環兒忍不住,四兒第一個跟上去。

崔嫻嗔怪道:「官人,你對狄青十分推崇,鎮戎軍有狄青在,你為什麼不放心?以前你不是說過,做為上位者,親策親力是好事,但更要學會用人。」

「看一看,我也安心。」

「家裡面來了一封信,二娘娘正月又患了病,剛剛康復。」

「唉,我上次應當回家看一看。」

「現在知道錯了。」

「再過一段時間,看看明年西北能不能安定下來,若能安定,我就回京城擔任一個京官如何?」

崔嫻沒有回答,她雖智慧,但知道在西北這段時間的履歷,對丈夫很重要,輕重無從抉擇,又說道:「駙馬都尉柴宗慶其孫於四月婚,發貼邀請柴克明赴宴。柴克明問官人,要不要去?」

「給重金賀之,但不能去。」鄭朗道。

柴克慶就是柴家的人,宋王朝對柴家一直很善待,多嫁公主到柴家。在宋朝柴家地位十分尊寵。

前幾年柴克慶擔任鄭州知州,貪污不法,不久被趙禎召回京城。

那時鄭朗已經有了不小的政績,鄭家沒有其他主事的人,於是曾邀柴克明赴宴。不會與柴克明攀附同姓同宗,兩者地位相差太大。這是拉攏鄭朗,讓鄭朗以後進入兩府後,適當的時候向柴家釋放一點善事。僅如此。

此次西北大捷,鄭朗前程更加似錦,柴家雖貴,實權小,正月趙禎詔武城節度使同平章事駙馬都尉赴本鎮任職,御史中丞賈昌朝彈劾柴克慶在鄭州不法,赴本鎮會益加殘害百姓,柴克慶乖乖又留在京師。所以藉故同姓,再次向鄭朗示好。

但鄭朗需要與柴家結好嗎?

沒這個必要,相反會招來言臣狂批。

呆了兩天,鄭朗又在妻子幽怨的眼光下離開渭州城。

朝廷撥下款子,開始修三白渠,三白渠會使涇原路與環慶路部分地區受益,但主要在永興軍的涇陽、三原、高陵與渭南部分地區。

當初此議有范仲淹、夏竦與鄭朗共同提出,也先後察看。

朝廷要修三白渠,兩人還要來一次,提一些建議。而且兩人對水利皆是很精通,是內行人,需要他們的想法做為參考。

涇原環慶皆修建一些屯田,然而不停的招納蕃戶,還是需要三白渠的糧食。

看到鄭朗,范仲淹抱怨道:「種師衡呢?」

鄭朗裝呆,問:「他還沒有去環州赴任?」

范仲淹上了當,不解地問:「沒有,難道種知州出了什麼事?」

鄭朗暗笑,說道:「我派人回去問一問。」

轉了三四天,也不用問了,鄭朗接受瞎氈的急報,匆匆忙忙地對朝廷派來的督促水利官員與范仲淹說道:「元昊兵出瓦川會城,至阿干寨,我擔心他會對龕谷不軌,要回去看一看。」

一干官員茫然,阿干寨在什麼地方?

第三百八十八章 阿干城(三)

鄭朗騎馬往回跑。

騎了很長時間的馬,馬術漸精,不能在馬背上做高難度的動作,但能騎著馬狂跑,不會摔倒。

腦海裡在想原因。

此次入侵行動,元昊晚了一個月,大約有兩個原因,自己兩次石門川前設伏,西夏傷了元氣,也多少有些畏懼自己,害怕自己參與,直到自己將精力放在築城、修渠屯田上,元昊這才發兵阿干城。

瞎氈帶著長子木征在渭州城等候。

去年年底鄭朗對說他過一句話:「元昊兩戰皆敗,國家困窘,百姓不能度日,北面是契丹人,他不敢碰,東面是我朝,碰的結果你也看到了。只能會對你打主意,有百姓,有財富,有土地。若他想攻打你們龕谷,必然會加固阿干寨,防止我朝派軍援求。當阿干寨從寨變成城時,元昊便會利用你歸順我朝為借口,發兵攻打龕谷。你要做好準備。」

僅此一句。

沒有多久,西夏真派兵從瓦川會城出發,抵達到阿干寨,大修土木。

瞎氈毛骨悚然,帶著兒子來到渭州求援。見了面,又伏下說道:「請鄭公求我。」

「不用行如此大禮,你是我朝大臣,子民也是我朝子民,我出手相救是份內的事。這位小郎君是……」鄭朗看著瞎氈身邊的少年,明知故問。

「是我的長子木征,愚昧不堪,我想將他留在渭州城學習觀摩一段時間。」

好聽的說法,實際是將長子當作人質押在渭州,以求大軍支援。

「我以赤誠之心待君,君當以坦蕩之心回報,不用多想。」

瞎氈面紅耳赤。

「說一說詳細情況。」

「十天前伊實濟嚕率一萬騎大修阿干寨……」

「伊實濟嚕是不是你們吐蕃溫逋奇的兒子?」

「正是他。」瞎氈羞愧地低下頭。

唃廝囉生於高昌,被河西大商人何郎業賢帶到河州,他是原吐蕃贊普的後裔,被吐蕃各族擁之,義為佛子,譽為佛的化身。後來被宗哥族李立遵與古邈川部溫逋奇挾至廓州,尊為贊普。溫逋奇與李立遵失和,率眾走邈川,將唃廝囉再次挾持到走邈川。

漸漸唃廝囉越長越大,政治手腕也越來越成熟,隱然有脫離溫逋奇控制的跡象。

溫逋奇產生歹心,但他做得小心翼翼,唃廝囉在吐蕃百姓中威望太高,李立遵都無可奈何,況且是他。於是先從外部著手,唃廝囉親宋,溫逋奇只能找到李元昊。

此時李元昊攻破甘州回鶻,契丹一直將甘州回鶻當作自己的食物,略有些不快,在西夏征僥河西走廊之時,契丹多次暗中牽制。這種環境下,二人一拍即合。

取得西夏支持,溫逋奇膽子壯起來,發動政變,將唃廝囉囚在井中的地牢,繼續捕殺唃廝囉僅有的一點親信。不敢殺唃廝囉,打算先將唃廝囉親信剷除,肅清溫氏反對自己的勢力與忠守贊普神聖的舊傳統長老們,再逼唃廝囉禪讓贊普於溫逋奇。吐蕃贊普一脈便能順利從悉補野一系轉到溫氏。

出了意外,看押唃廝囉的士兵將唃廝囉從地牢裡放出來。此時外面溫逋奇正率人剿殺唃廝囉的部下,亂蓬蓬的一團,唃廝囉沒有逃,一人大大方方的來到大街上,說了一句話:「我是贊普,請為我平亂。」

結果所有將士紛紛倒戈,包括溫逋奇的親戚叔伯兄弟,溫逋奇眨眼進入地獄。

到更早的蘭州,李德明雖與宋朝修好,但沒有忘記河西,河西吐蕃六谷部吐蕃首領潘囉支在李德明繼位時,曾向宋朝請求,兩軍合討夏州李氏。宋朝未聽,但支援一批藥材與兵器。李德明蠱惑六谷部內黨項人叛亂,襲殺了潘囉支。六谷部重立潘囉支弟廝鐸督為新首領。李德明一邊擊伐六谷部,一邊攻打甘州回鶻。回鶻示之以弱,誘西夏大將萬子冒險輕進,萬子中伏大敗,全軍覆沒,由是宋與吐蕃回鶻皆輕視西夏。

其後陸續發起一系列的進攻,皆沒有得逞。偏偏契丹來撿便宜,蕭圖玉破肅州,盡俘其民,契丹這次出手,給回鶻人帶來沉重的打擊。只好派人向宋朝求援。李德明多次劫其使者,吐蕃人出手解救。共同的敵人,使吐蕃與回鶻同樣處於蜜月期。

契丹這次出手有些錯誤,之所以出手,撿便宜第一,高估甘州回鶻的力量,遏制甘州回鶻的膨脹,不能讓他們危害契丹的利益,但他們的存在,對西夏後方形成牽制,對契丹來說利大於弊。

再到唃廝囉,他想娶回鶻夜落紇之女為妻,未能如願,遂相仇視,互不援助。兩次打擊,甘州回鶻裡無無援,終於被西夏消滅。

到了吐蕃自己。

表現足夠強大,差一點就讓元昊死在宗哥河邊。

本來佔著上風的,兒子開始鬧分家了,老子得到宋朝的支持,大兒子二兒子怕老子加害他們,便倒向西夏。甚至坐視溫逋奇的兒子伊實濟嚕率幾萬百姓暗中投奔了元昊。這一鬧,唃廝囉蔫了。

如今六谷部多被西夏人所佔,包括會州一半地區,大半個蘭州地區。

元昊為了招撫更多的羌人與吐蕃人投奔西夏,便將伊實濟嚕安排在蘭州。

「多是吐蕃人?」

「是……」瞎氈羞得差一點想鑽地縫。

西夏破六谷部,百姓紛紛逃到吐蕃境內,沒有逃跑的身在曹營心在漢。

但瞎氈與磨氈角的叛變,使六谷部百姓變得不知去從,唃廝囉有悉補野贊普血統,瞎氈是唃廝囉的兒子,難道就沒有了?再加上伊實濟嚕赤裸裸的投降,所有人意志皆垮掉,許多六谷部的吐蕃從此變成元昊忠實的走狗。

「我也沒有想到……你跟我來。」鄭朗說完,帶著種師衡來到籠竿城,也將狄青召到籠竿城議事。

范仲淹問老種在哪裡,老種完成交接後,一直在渭州城沒有離開。

順便也將趙珣、張岊、王吉喊來,一道商議。

鄭朗說道:「西夏著蘭州大將伊實濟嚕大築阿干寨。」

「不能築,它能直接威脅到德順軍。」張岊說道。

他的想法也代表大多數宋朝大臣的想法。見到西夏人在築阿干城,全部看到它對德順軍的威脅,豈止。鄭朗說道:「張將軍,不僅是威脅,阿干寨離龕龍堡僅有七十幾里路,只要將阿干寨擴大,能容納更多的西夏士兵與物資,那麼可以隨時出擊龕龍堡。奪下龕龍堡,西夏可以獲得許多財富、百姓與土地。黃河以南大片地區會為元昊所得,不僅是威脅,涇原路與吐蕃聯繫會全部被切斷,德順軍的市易之策都無法實施。」

「那麼就戰!」張岊喝道。

「張將軍,不能急,即便打,也要打得理智,去年我朝出軍,瞎氈繼續觀望,正好乘此機會,將他拉下水去。」

即便鄭朗出手,瞎氈為在夾縫裡生存,以後會繼續與元昊藕斷絲連。

六人坐下來商議了半天,於是定下計策。

不是鄭朗軍事天賦有多好,軍事天賦他肯定不及老種與狄青,甚至不及趙珣,但他的戰略眼光老種李元昊皆不及,又是開著金手指,所以李元昊依然很苦逼。

商議完了,阿干城之戰也就沒有再放在心上。

吐蕃人雖凶悍,但失去了鬥志,再也不是宗哥河畔的吐蕃悍軍。

只是一萬人,鄭朗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在意的是怎樣利用這一戰的戰後,擴大勝利果實。

走了出來,呼吸著春天薰人的氣息,望著東方,心裡想到,富弼,這一回主要就是看你了。

能不能順利與契丹談好,重要性不亞於石門川兩戰。

……

契丹國書到了京城,開頭很客氣,弟大契丹皇帝謹至書兄大宋皇帝,粵自世修歡契,時遣使軺。

弟弟給哥哥寫一封信,自兩國交好以來,經常派使者通往。

好事啊,只要真正不打仗了,又能將自家後方看好,不讓女真人為患,恐怕鄭朗都不想冒著風險收復幽雲十六州。

但劈開就接上下一句,切緣瓦橋關南是石晉所割,訖至柴氏,興一旦之狂謀,掠十縣之故壤,人神共怒,廟社不延。至於貴國,肇創基業,尋與敝境,繼為善鄰。暨乎太宗,於有征之地才定並汾,以無名之師直抵燕薊,羽召精銳,御而獲退,遂致彌年有戍境之勞,繼日備渝盟之事,始終反覆,前後諳嘗。竊審專命將臣,往平河右,炎涼屢易,勝負未聞。兼李元昊,於北朝久已稱籓,設罪合加誅,亦宜垂報。邇者郭稹特至。杜妨又回,雖略具音題,而但虞詐諜。已舉殘民之伐,曾無忌器之嫌,營築長堤,填塞隘路,開決塘水,添置邊軍。既潛稔於猜嫌,慮難敦於信睦。倘思久好,共遣疑懷,曷若以晉陽舊附之區,關南元割之縣,俱歸當國,用康黎人!如此,則益深兄弟之懷,長守子孫之計。緬維英悟,深達悃悰。

從五代十國的後晉說起,漢人的皇帝,從柴榮說起,下到趙匡胤、趙匡義、趙恆,他們都做錯了。我們契丹忍無可忍,速將幽雲十六州瓦橋等三關以南十縣歸還給我們契丹,還了俺還是你的好弟弟,不還……你們看著辦!

十縣能還麼?

大義上丟不起這個面子,地形上也還不起。

幽雲十六州大部在契丹人手中,不過易州那邊有些山哪水的,還能擋一擋,到了河北三關,全部是平原,楊六郎多年經營,挖了壕溝,修了綠色長城,也能擋一擋。

一旦將十縣歸還給契丹,那麼將多少平原地帶放開?

駐紮一百萬大軍也堵不住這個漏子。

國書到了京城,趙禎飯都吃不下去飯。好不容易勝了一場,立即來了一個晴天霹靂。

各個大佬同樣心跳加速。

想當年太宗時,都架不住契丹與西夏聯手,默視李繼遷壯大,與契丹苟和。況且黨項人強大到這種地步,一旦兩邊開戰,所有大佬腦門上在大春天的一起冒出冷汗。

呂夷簡忽然叫道:「將存檔取來。」

存檔就是各個大臣奏折存放的擋案,但是那一個人的存檔,什麼時候的存檔?呂夷簡情急之下,沒有說清楚,抹了一把汗,又說道:「鄭朗的存檔,去年石門川大捷,未捉住西夏太子之前那封奏報。」

全部想起來,一會奏折拿來。

上面只說了一句,與夏寇戰三年,兩國力損,契丹乃會異動,無再戰之勇,必行敲詐之舉。我朝舉國之兵,集於涇原,契丹則改詐為攻,我朝禍必臨矣。

河北河東的兵力不能抽空,以防契丹。

當時幾位大佬只想這個,沒有注意到必行敲詐之舉六字。

真來敲詐了。

雖鄭朗說了無再戰之勇,但天知道他們會不會進攻?真將盟約撕毀,大舉進攻,難道派兩個太監去契丹將遼國皇帝捉來問罪不成?

君臣面面相覷,況且鄭朗雖用必行二字,多少也有一些假設味道。

誰敢賭?

不管怎麼說,得見到使者,才能試探出使者的語氣。

誰能勝擔此任,呂夷簡說道:「富弼。」

朝中那一個大臣膽子最大,非是石介,非是韓琦,非是范仲淹、孔道輔,乃是富弼。當年趙禎離婚事件,是富弼罵得最凶罵得最狠。得,你將這份狠勁拿出來對付契丹人去吧。

趙禎宣富弼進殿入對。

將來意一說,富弼說道:「主憂臣辱,臣不敢愛其死。」

趙禎半晌不語,為之動色。

一語中的,恥辱真的來臨。富弼到了雄州,等了近一月,蕭特默與劉六符才姍姍來遲。富弼與中使前去迎接,蕭特默大咧咧的坐著,沒有站起來。富弼沒有什麼,但他身邊站著的這個太監作為中使,代表著可是趙禎。

富弼沒有發怒,只是冷冷地問:「蕭使者,你在做什麼?」

蕭特默不陰不陽地回答:「我腳疼,站不起來。」

富弼繼續平靜地說:「以前我也做過使者去你們契丹,當時生病,可聞命即拜,絕不失禮,現在中使在此,你說有病,就這麼坐著,是什麼禮節?」

難道你們契丹就沒有腳好的,只能派出一個瘸子過來做使者?

後果妙不可言,蕭特默站起,讓兩人下人扶著,給中使磕頭。

所以鄭朗一直認為遼興宗是一個乖寶寶,即便敲詐,也要詐出一個含金量。

反正大軍駐集在幽州城外,到三關不遠,順便來溜一溜,喊一個口號,契丹威武,契丹必勝。然後再派一個精明強幹的使者前來,一路裝逼到底,宋朝那麼多軟弱的大臣,準得嚇尿褲子。

然而呢?

第一回合,便讓富弼探出他們的原形。

富弼心中有了數,但不露聲色,一路南下,繼續交談,用他高超的智慧大腦,漸漸從兩個使者嘴中得到更多的機密。

將使者帶到澶州城中,來的時候,有一條理由,便是宋朝不守規矩,在邊境增兵,修堡,挖溝,增兵未必,修堡挖溝一直在進行,雙方也心知肚明,即便增兵,如今宋朝重心在西北,增的也只是民兵,不構成威脅。

這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但是兩個使者在澶州城中看到到處佈滿了正規禁軍,大街小巷警戒森嚴,這是怎麼回事?

見到王德用,昔日的少年英雄,此時已經滿頭花白,兩個使者還是戴了一頂高帽子,恭敬地說:「王相公大名我們久仰,今年澶州大豐收,都是你治理得好。」

「我們天子聖明,所以才連年豐收。」說了一句營養不良的話,王德用開始替他們引見客廳中的名流,都是一些有名氣的武將,王德用又說道:「在大名府還有前西府宰相程琳,朝廷準備將宰相陳執中調往青州,可惜沒有來,不然我還能帶你們見上一見。對了,朝廷準備將張亢調去三關,他性格有些古怪,我擔心哪,怕他去三關,會與貴國發生什麼誤會。」

「張亢是誰?」劉六符問道。

富弼忽然想到鄭朗奏折那段話,果然是來敲詐勒索的,連張亢也不打聽一下!

氣得無語。

王德用老了,人也漸成妖,沉住氣,平靜地說:「貴使,你連張亢也不知道?」

「不知道,只知道兩位陳相公。」蕭特默,敢情他將程與陳混為一體,說兩位陳相公。

王德用詳細的講了去年西北二戰經過,朝廷是有了這個想法,防止意外,打算將張亢頂到前線,防止契丹人有異動。

這個猛人在前線,後方又有三個宰相,軍事能力不管,但地位尊貴,契丹想要進攻,在前方有猛將攔上一攔,後面三個宰相再頂一頂,想進攻,看看澶州城下,弄不好你們契丹人有來無回。

這樣的談判就像一個孩子在玩家家,不過很正常,對於軍事方面,趙禎與遼興宗只能玩家家。

於是坐在澶州城再次交談。

行,咱不要關南十縣,但你得將你們大宋的公主嫁給我們契丹的梁王殿下耶律洪基,也就是後來的遼道宗。

富弼差一點被兩個契丹使者氣暈過去。

第三百八十九章 阿干城(四)

和親中國歷上有過,漢朝有過幾次和親,幾位真假公主很是給力,無論在匈奴或是在龜茲,為國家和平做了努力。隋朝也有,同樣給力。到了唐朝便氾濫成災。

不但倒貼,公主還讓胡人殺了好些。

但唐朝皇帝一半是胡人血脈,不以為恥。唐朝強大的軍事能力,居高臨下,通婚也沒有恥辱感。

趙匡胤兄弟雖出身平民,重視文化禮教、漢本位思想。鄭朗在緣邊看到一些官吏看不起羌人,也是這種大漢本位思想作怪的因素。

朝中也許有人為了苟和,不會認為恥辱,然而富弼怎能忍受?

劉六符看到富弼眼中的憤怒之色,來的時候與皇帝做過交談,盡量敲詐好處,但以和為主。說明皇帝也不想開戰,怕談崩掉,急忙改口,說,可以,從之。不從,更以一事塞之。王者養生民,舊好不可失也。

不同意就算了,咱們兩國和好,還是繼續談正事。

富弼算看清契丹的嘴臉,真的來敲詐了。什麼和親,趙禎那唯一的女兒長得很漂亮,天哪,她才多大一點,虛四歲!去年在鄭朗身上尿褲子,和個屁親。況且你們那個小皇子歲數也不大,結什麼婚!

契丹提出此條,純粹是噁心宋朝。

殿試放榜,讓契丹人這一鬧,君臣皆沒了心思。

可是榜單一出,有人大嘩。

史上王安石因文章犯顏,被擇掉狀元頭銜。跟了鄭朗很多年,一些激進的想法變得稍稍平和,依然還是狀元!第二名是四川舉子王圭,第三名是韓絳,第四名是楊寘。

但新的問題再次來臨。

王安石是鄭朗學生,鄭朗如今身兼副宰相之職,官職沒達到巔峰,但政績達到巔峰,文武皆立奇功。按照宋朝的祖宗家法,王安石作為鄭朗的學生,也需避嫌。

古怪的事更多,比如韓絳,他在杭州做過鄭朗的下屬,楊寘是楊察的弟弟,楊察也做過鄭朗重要的屬下。外加上一個八十七的學生嚴榮。拋去嚴榮不提,前四名當中,有三人與鄭朗沾有關係。

大臣看著這份榜單,先是失神,然後紛紛進諫,這種情況不能發生。

趙禎也啼笑皆非,非是有意的,這是真才實學得到的名次。然後商議一下,楊寘連中兩元,湊一個吉利,索性點為狀元,成為宋朝又一個大三元。王圭與鄭朗沒關係,從第三撥為第二。然後選擇第三,按照道理來說,王圭、韓絳已有官職,更應避嫌,韓絳老子是韓億,王安石老師是鄭朗,權衡輕重,第三應當賞給王安石。

可是很多大臣紛紛要求探花還韓絳,反正皆是避嫌,那麼拼爹吧。鄭朗前途無量,然而韓家力量更強,韓億人脈更廣,韓絳是韓億的親生兒子,王安石僅是鄭朗的學生。

大家疏忽了一點,拼爹韓絳也未必拼過王安石。

王安石身後站著的只有一個鄭朗,但鄭朗身後還站著一個人,趙禎。

趙禎略有些不悅,說道:「王安石原是狀元,再逐三甲,過了。」

一片安靜。

皇上發了話,再囉嗦,就是有意針對鄭朗來的。

鄭朗人畜無害,也不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老好人,看一看楊偕如今的下場。在滄州上奏,奏子趙禎看都不看,直接歸檔。

榜單發出,許多舉子瞠目結舌。

鄭朗六個學生,四個學生參加科舉,皆是一次性通過。還有兩人,這兩人是范仲淹的兒子,老師是鄭朗,老子是范仲淹,想通過科舉,還能難嗎?這是什麼樣的命中率。

不僅如此,鄭朗教導的不僅是學問,還有做人立事,吏治之能。相同的名次,不進入官場則罷,一進入官場這些吏治之學問,馬上就產生不同的起點。

許多人捶胸頓足,當初鄭朗僅是一個少年,真將兒子強塞給他做學生,他能不收?

想一想,即便韓億八子,資質不凡,也不敢說個個中進士,只好求趙禎開後門,開得天下舉子紛紛抗議。

現在不行了,鄭朗位高權重,又十分忙碌,不敢強求他收學生,也不會收學生,自己學生都沒有空教,豈會收新學生?

對於外界的議論,趙禎竊笑,更加努力造子。能教出優秀的學生,就能教出一個好太子。

好心情沒有了,蕭特默與劉六符到了京城。

兩人一路打聽,詢問西北一戰經過,富弼放任自流,讓他們打聽去。

想好了,開戰咱們宋朝不是沒有人,有帥有才,甚至九百人就能將一萬多西夏騎軍殺得落荒而逃。你們契丹得考慮好了。

問來問去,終於一個人吸引兩個使者注意力,鄭朗。

兩個使者越聽越心驚,乖乖鼕鼕,這個人簡直就是春秋時成就齊國霸業的宰相管仲哪,有學問,有斂財之術,有治國之術,軍事能力同樣很強,文韜武略樣樣精通。不對,這是一個放大版的管仲,而不是管仲的翻版。

富弼也不管,俺們宋朝有能人,你們契丹更不敢攻打我們宋朝,於是讓他們聽,還將鄭朗寫的書拿給他們看。

但進了京城,看到一些大臣軟著臉,兩個使者又恢復自信,無賴再次耍出來,你們宋朝一直在邊境挖那個壕溝有什麼用?我們扔點稻草蘆葦就能跳過去,再不行,十萬騎兵掘開壕溝,一人一包土就將它填平。

說完離開。

君臣在殿中喘著粗氣,趙禎不大明白,問大臣,難道我們宋朝用幾十年時間修的工程真是豆腐渣工程?怎麼扔一點稻草蘆葦就化解了?

作用沒有那麼大,但肯定有一點的。

就像在河北駐軍,雖不起作用,但正是因為有了駐軍,契丹才以和為主,若沒有駐軍,契丹人又會是另一個想法。

宋朝還是有人的。

王拱辰憑借他的記憶力,終於回想起過去的種種事由。契丹人責問的便是宋太宗無故征伐幽州,王拱辰說道:「當年我朝與後漢開戰,契丹人派出使者來到大營送禮物,表示中立,另一邊又派援兵支援後漢,於是發生石嶺關戰役。太宗怒其反覆無常,這才出兵。有錯也是契丹人先有錯,怎麼能說我朝無名出兵攻伐?」

不管這條理由牽不牽強,總是一個理由。趙禎大喜。

但又有大臣議填壕溝,以平契丹憤怒。

王拱辰說道:「此乃劉六符誇言,設險守國,先王不廢,是祖宗以限戎騎的辦法,若如六符所言,寇侵留用,豈不更佳?」

這麼大的漏洞,為什麼要提醒我們?留下來,到真正入侵時利用,豈不是更好?

不用理他們。

又說到和親之事,趙禎忍無可忍,讓賈昌朝問劉六符,遼太弟耶律重元,曾挾母后威勢,與宋朝請求私通書幣,宋朝能不能答應。

劉六符說道:「此於太后則善,對我國不便。」

不便就是不利,委婉的說法。若同意,會鼓勵耶律重元的野心,遼興宗兄弟失和,對契丹必然不利。

賈昌朝便問道:「即如此,你們契丹以梁王求和親,我們陛下會不會安心?」

劉六符不能回答。

這次議和,有三人表現很亮眼,富弼、賈昌朝與王拱辰,這三人將會在下面唱一出大戲。

現在沒有其他,還在兢兢業業為宋朝與契丹兩使鬥智鬥法。

君臣放出話來,割地不可能,和親可以稍做商議,公主太小,趙禎只有這一個孩子,但可以破例,在宗室裡選一名女子和親。

就是這樣,富弼在朝堂也跳了起來,差一點將朝殿頂翻了天。

要麼再退讓一步,可以在三十萬歲幣上再浮動一點,增加一些歲幣。要麼選一名宗室女子,要麼增加一點歲幣,兩者任其選一,其他的不可能答應。

劉六符滿意了,是你們主動要求增加的,至於增加多少,俺們慢慢談,忽然話鋒一轉,說道:「行,你們必須派出鄭朗出使我們契丹。原因有二,對鄭朗的書法我家陛下傾慕已久,鄭朗對我朝十分友好,只有他前去談判,才能代表大宋的誠意。」

滿朝君臣冷汗涔涔。

這招狠哪,鄭朗一去契丹,以鄭朗的才華,還能回來麼?斂財,軍事能力,吏治能力,那一樣也值得契丹再次不要臉一回。

讓趙禎選擇,他寧肯將女兒嫁到契丹,也不會放鄭朗出使契丹,遭遇扣壓!

劉六符再次淡淡說道:「若不同意,只能開戰!」

富弼氣得差一點上去準備掌他的大耳光子。

……

鄭朗商議完畢,將王吉與張岊帶到瞎氈面前,指著張岊說道:「這位是張岊將軍,德順軍新知軍。」

瞎氈說道:「久仰大名。」

實際他根本不瞭解張岊,只是看到他臉上額上的傷疤,感到很兇惡。吐蕃人豈會害怕面相兇惡之輩,他們部族裡惡人不要太多?

鄭朗說道:「張將軍在府麟路與曾與麟州王凱將軍率九百步卒,大敗昊賊一萬騎兵。」

「厲害。」瞎氈半信半疑。

「又與王吉將軍,王凱將軍率五六千押糧士卒,擊潰昊賊三萬騎兵,斃達近萬人。」

瞎氈張大嘴巴。

「復與張亢軍馬率三千餘步卒於兔毛川二戰,再敗昊賊三萬多騎,斃數千人,並且此戰是昊賊親自率軍交戰的。」

連十幾歲的木征也張大嘴巴,不能作聲。

「這位是王吉將軍,麟州被圍,他孤身一人,衝出昊賊十萬大軍陣營,向太原求援,與張將軍王將軍兔毛川大捷時,第一個衝出,大破昊賊鐵鷂子。這便是記載他們戰功的邸報,你看一看。」

瞎氈不相信的接過邸報,看了看彎腰說道:「見過張將軍,見過王將軍,二位將軍乃神人也。」

邸報有可能會誇張,八九不離十,至少有大半是真的。但這個戰績太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你也知道我手中有一支北方蕃部人馬,雖不多,但皆是悍卒。」

「知道。」瞎氈點頭,離得近,這一隊女真軍馬他還是聽說的。

「張知軍與王將軍將率領這支人馬,我再會抽調兩千最強的蕃兵,隨你潛入龕谷,潛伏於龕谷峪中,你要做一件事,不能讓昊賊得知他們進入你境。」

「放心吧。」瞎氈大喜。

這兩個猛人能用五六千押糧軍卒擊潰三萬西夏軍隊,手中有了兩千多最強的悍卒,還有自己軍隊配合,伊實濟嚕一萬軍隊算什麼?

「西夏斥候十分厲害。」鄭朗再次叮囑道。

是對瞎氈不放心,這人是小草,風刮兩邊倒,一旦讓西夏人得知自己這支軍隊去向,元昊施反間計,裡面夾攻,張岊與王吉將會處在險境之中。又說道:「我可能還會調動一萬羌兵蕃兵,隨時對你進行支援。」

「謝過。」瞎氈再次跪下,這一回真的感動了。

「我說過,同是宋朝子民,不用道謝。但你可想過,此戰是我猜測出來,若是沒有猜測出來,你部兵力虛弱,敵人不築寨城,直接率軍攻打到你們龕谷堡,並且你族中會可能有部分人被昊賊收買,你如何應付?」

瞎氈茫然不能回答。

「所以這一次我不會打出涇原路旗號,所有出動的兵力,將會借用你的旗幟。讓昊賊認為你力量強大,下次便不敢再侵犯你部。或者必須出動大軍來犯,一旦大軍來犯,必然被你我斥候發現,可以從容調動兵力,兩相夾擊,擊潰昊賊來軍。」

「鄭公,謝……」

「我不想再聽謝。」

瞎氈感動的差一點要掉眼淚。

鄭朗用意不在此,一旦伊實濟嚕兵敗,元昊必然知道自己出手相助。但必須讓他以為瞎氈出了主力軍隊,那麼這個梁子就結下來。至少五六年內,因為此仇,瞎氈不會再三心二意。

張王二人帶著人馬,悄悄離開。

鄭朗仍然不放心,約定相互用斥候聯繫,以防不測。好在如今涇原路與去年不同,得到大量戰馬,騎兵數量增加,從德順軍到龕谷城也不過三百里路,能進行迅速救援。

時間有些短,一些士兵騎術仍然不精湛,一年後,整個涇原路騎兵數量,再包括蕃兵,會增加到兩萬五千人!

兩萬五千訓練有素,戰鬥力飽滿的騎兵,若指揮得當,在野外最少與能與五萬以上的元昊騎兵相抗衡。這就是涇原路以後最大的本錢。

又召集臨近會州各部族酋長,不管忠於宋朝的,或者忠於瞎氈的,只要不忠於元昊就行。但到了這裡,各部族要麼對宋朝不滿意,要麼心向著瞎氈,真正忠於元昊的部族很少很少。

並且石門川一戰,各蕃兵們也立下許多功勞,其中蘇嗢族、大王族、延族等五個酋長之子因功被朝廷實封為指揮使。

鄭朗說了來意,動援他們出動蕃兵與部族勇士相助。

不是我不用漢家兵,乃是為了瞎氈之故。

原來計劃也沒有打算全部用蕃兵,因為領軍的伊實濟嚕,其兵也多是吐蕃兵,雖說相貌很相近,一旦混入漢兵太多,必然被伊實濟嚕屬下發現。只要知道是自己出的主力部隊,元昊不會對瞎氈產生多少仇恨,梁子也就結不下來。

計劃不得不改變。

然後看著這些部族,怕他們心中不平衡。畢竟自己不是曹瑋,於此經營多年,有很高的威望,驅使這些蕃人如臂使指。

但話音一了,郭斯敦族、陳克節族等部族酋長一起站出來答應。

只有少數酋長猶豫一下,隨聲附和。

各酋長散去,鄭朗與老種皆相視搖頭。自己對這些蕃子可謂不薄,但一聽到瞎氈出事,立即相助,說明他們的內心想法還是偏向於瞎氈的,若不是生存環境所逼,他們絕對不會向宋朝臣服。當然,眼下局面是他們最盼望的,瞎氈與宋朝交好,他們不會夾在中間兩頭為難。

沒有幾天,各族籌集一萬五千多名蕃兵,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鄭朗開始等待。

兩個學生高中他也聽到了,王安石高中鄭朗沒有喜悅,這是應當的,倒是嚴榮中第,讓鄭朗覺得很有成就感。

沒有想到又接到朝廷聖旨。

聽到劉六符的刁難要求,富弼恍然大悟,難怪這兩小子最後索性不問西北戰況,專門問鄭朗事跡,敢情打的這個主意,氣憤地說道:「貴使,你們是契丹的使者,契丹派什麼使者前來是你們契丹皇帝的權利,我們宋朝派什麼使者前去契丹同樣也是我們宋朝的權利。你們契丹想做我們宗主國嗎?」

有沒有弄錯!

劉六符嘿然道:「此乃是我們陛下前來再三吩咐之言,貴國不答應也可以。」

那就準備打吧。

然後賴在京師不走。

宋朝君臣氣得咬牙切齒,許多人也害怕,主動權不在宋朝手中,而在契丹人手中,現在能看出來,契丹攻打宋朝多半是假的,想來敲詐卻是真的。然而拖得久,產生誤會,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契丹時間長改變主意,真的開戰起來,宋朝凶多吉少。

商議半天後,用快馬通知鄭朗,你有沒有好辦法?

鄭朗愕然,你們談你們的,怎麼將我扯了進去?

第三百九十章 阿干城(五)

鄭朗又看著旨書。

旨書文字不算精妙,只講了朝廷難處,但不希望他前去契丹,中間寫了一句,契丹來逼,朕為之旰食,繼日難寐,然朕寧失公主,勿令卿赴北境踏險。

寧肯將自己愛女嫁給契丹人,也不想你去契丹冒一點危險。

鄭朗忽然看著筆跡,怔忡的發呆。

是趙禎的親筆手書。

朝廷給大臣旨意不一定是皇上寫的,有詔書、敕書、制書、聖旨與御批等等。

御批便是地方大臣寫給朝廷的奏折,大事或者遲疑不決的事務,兩府會交給皇上,皇上看後,簡單一點,會寫一個准,或者不准,或者批注一句話,將奏折再發給地方執行。

大多數事務是在兩府抉擇。包括聖旨或者制書等等,多由大臣代筆,其中又多由知制誥起草詔令。真正由皇帝寫詔書的少之又少。

鄭朗歎了一口氣,看著東方,拋去皇帝身份不談,僅趙禎對自己拳拳之心,還能說什麼呢?

想著此次史上的經過。

後人往往恥之,其實三方來說,契丹人佔了最多的便宜,吃的虧最大,契丹真正衰落便從這次敲詐開始。

西夏機關算盡,卻斷了卿卿性命,以後宋朝多次攻伐西夏,契丹沒有過問,便從此次和談開始。

宋朝看似吃虧,卻開始迎來最難得的太平時光!

表現最出彩的便是富弼。

自己有後世的知識,這些知識甚至來自一些出土文物,能看得更清楚一點。身在局中想看透,有多難?

富弼表現很勇敢,也更有氣節。

鄭朗對富弼的好感遠超過韓琦,富弼也喜歡胡說八道,戾氣不輕,然而私心很少,從某種意上說,他與蔡襄等君子的德操已經無限接近了范仲淹。特別是在這次事件中的表現。

但為什麼非得要自己?

以契丹的驕傲自大,有可能幾個月前的戰事都沒有關注,哪裡出了問題?

當然鄭朗也不知道富弼為了嚇唬契丹人,才搞出來的事。

沒有想明白,思考一會,寫了一封奏折,說了幾件事,契丹不用擔心,他們此次派使者來,就是想和的,不想和直接開打就是,何必浪費口舌。希望朝中君臣要穩住。

自己都亂了,怎麼談?

然後說了阿干城的事,一旦西夏出兵龕谷會有多嚴重,有可能會入侵,自己做了一些安排。正好種師衡生病,未去環州赴任,希望自己去京城時,將種師留下來,監督戰局。等自己再回到涇原路時,讓種師衡離開。

有老種在涇原路,比自己還管用。

再調葛懷敏一道去京敘職。此次是境外作戰,有可能會發生,有可能不會發生,自己做了佈置,但未必派上用場,於是沒有對葛懷敏說。怕葛懷敏在渭州聽聞後插手,反而壞了計劃。

這是好聽的說法,鄭朗擔心自己離開渭州,葛懷敏會壞自己大事,甚至李元昊能提前發起進攻。

要回大家一起回去。

鄭朗與葛懷敏略有不和,朝堂上也有所聞,但將帥不和的不是涇原路一處,比如許懷德與張亢的矛盾。鄭朗沒有向朝堂反應,葛懷敏陰著沒有說,所以一直沒有做調動。

鄭朗知道時間也耽擱不得。

雖說一個沒有向上精神的契丹,對宋朝危害構成不大。甚至若沒有西夏之逼,兩國交戰,契丹未必穩佔上風。童貫是輸了,不是契丹與宋朝懸殊很大,長途跋涉而來的西軍,久戰生厭,最強的耶律大石,契丹是哀軍是怒軍。

知道,但契丹還有一些人主戰的,比如蕭惠。

拖得越久,不是很有利。

於是再次用最快的快馬將奏折送向京城。

情況一變再變,又將幾位參與的將領喊過來,張岊與王吉已經暗中率兵潛伏過去,但有老種、狄青、趙珣、景泰等大將坐鎮涇原。若老種不走,鄭朗會感到很幸福。

再次張方平與滕宗諒喊來,重新佈置,最後說了一句:「政事問張方平,軍務交給種知州與狄知軍。」

還做了一個佈置,一旦朝廷旨書發下來,鼓動百姓挽留自己,做樣子的,蠱惑元昊藉機出兵龕谷,進一步讓元昊造成錯覺,以為作戰的是瞎氈主力部隊。

然後寫了一封信給瞎氈,授他一個錦囊妙計。

與戰爭關係不大,是戰後的一個計策。

包括市易,從會州往西去是什麼地方?吐蕃的六谷部與甘州回鶻!他們對宋朝有友好感還是對西夏有友好感?這著棋局布得很深,不到關健時候鄭朗絕對不會拿出來用的。

此次錦囊妙計就與這個很深遠的棋子有著關聯。

詔書再次到達。

僅是五天時間,鄭朗愕然,從渭州到開封一個來回有多遠?二千九百里路,不知道為了快點將詔書送到渭州,跑死幾匹馬。

葛懷敏懵懂無知,不和內幕,回京敘職,十分喜歡,誰願意呆在西北?讓自己與鄭朗一道回京敘職,說明朝廷對他的器重。順便著活動活動,看能不能調到其他路,涇原路他不想再呆了,得意洋洋的準備行李。渭州城外在某些人宣傳下,百姓騷動起來,以為鄭朗此次回京再也不會回到涇原路。

鄭朗嘲諷德順軍各部對瞎氈的盲目忠誠。

其實百姓對他印象也很好。離曹瑋那種如臂使指,稍差一點。但也不錯了。

對漢人,這些羌人最嚮往。宋朝最好玩的事,便是倭奴人與秦州羌人向漢人借種。之所以有很多矛盾,也是宋朝的漢本位思想,造成官人盲目自大引起的。另外便是遊牧與耕種文明的衝突。

後者無法調和,前者鄭朗做得很好,他也有漢本位思想,但看重的是同化,而不是岐視。大勝帶來的安全感。市易給百姓帶來的福利。犧牲戰士給予的重恤。僅差兩點,一個屯田沒有真正見效,二個時間短。否則他的聲望會在曹瑋之上。

已讓當地各蕃各羌十分滿足,害怕再換一個不好的官員。

鄭朗與他們依依惜別,勸說道:「我的妻妾女兒全部在渭州沒有離開,我也不會離開渭州的。這是去京城敘職,各位勿要聽信謠傳。」

又來到崔嫻面前說道:「你們也要保重。」

「嗯,你這次要順便去鄭州看一看幾個娘娘。」

「我知道了。」鄭朗有些皺眉頭,為了打擊西夏,自己可是間接地害死了許多大和尚。並且因為清空沒煙前峽川與石門川,導致須彌山上幾個寺廟門可羅雀。傳到後方,又生起一些謠言,不知道幾個娘娘又要怎麼罵自己。

「各位,回去吧,我去去就回,頂多一月時間!」鄭朗說完,一撥馬,帶著一隊侍衛飛快的向東馳去。

如今騎術高超,京城又不能耽擱,鄭朗幾乎是放馬狂奔東去的,一眨眼間,一行人成了地平線上的一行黑線,黑點,最後不見,只剩下天邊的白雲在輕悠的徘徊。

……

離開不久,阿干城之戰打響。

鄭朗認真的將戰爭過程分成三個部分,一個是戰前的準備,一個是戰時,一個是戰後的善後。三樣那一樣皆重要。元昊入侵龕谷,做得比較隱秘,只是建城,也沒有其他。所以史上宋朝聽聞後,宣瞎氈攻打阿干城,將這根釘子撥去。但瞎氈那有力量撥阿干城?更沒有想到阿干城一完工,西夏人便進攻龕谷。

有了金手指,料敵機先,元昊今年會一再的悲催……

夜晚降臨,中原春漸去,馬銜山下卻是春天最濃的時候。

五彩繽紛的春花開得如火似荼,雖是在夜色裡,也像點點晶瑩剔透的星星,閃著美麗的身影。

薰人的夜風吹來,香氣襲人。

這是一片比較隱蔽的小山谷,側面便是八門寺,周圍除了一條小道外,便是高大蒼茫的馬銜山脈。

張岊將兩千五百名蕃兵召集,盯著諸人說道:「伊實濟嚕僅一萬人,在龕谷堡下與瞎氈鏖戰三天,馬上還有趙珣將軍率一萬餘大軍抄他們的後路,能分到我們手中的功勞並不多。能立多少戰功,就看你們這一晚上的表現。」

做戰前的動援。

張岊數次大捷,不僅是他個人勇猛,臨戰前的動援、戰時的調度與觀察能力也十分強悍,否則不可能一捷再捷。

趙保趙忠趙勝嗷嗷叫起來。

其他的不懂,鄭朗對他們說,已經派人接他們的家人過來,但想在京城享受榮華富貴,必須用戰功來換。前後數戰,這批人皆立下許多功勞,鄭朗也給了許多賞賜,更給了他們積極性。

至於不知不覺的他們只剩下四百來人,有誰去想?也不是來自一個部族,雖是女真人,同樣來自天南海北,不會產生兔死狐悲的念頭。

又有立功機會,再加上張岊一句的激將,全部叫起來,充滿對戰鬥的渴望。

張岊很喜歡,手下士兵越凶越好。

他還有一個用意,自己兩千五百名最強的精軍,對傷亡勞累的一萬敵人,後方還有一萬多宋軍到來,這一戰必勝無疑,無形中給了將士信心。

動援完畢,兩千五百人騎馬衝出。

鄭朗看到手下騎兵數量增加,很有成就感。張岊更喜歡,有騎兵才能追敵,才能擴大戰鬥成果。

還沒有指揮過全騎兵作戰過呢。

兩千多人,信心百倍的向谷外衝去,遠處八門寺迅速消失在身後……

東北方向,這支軍隊有些複雜,有準備衝殺的騎兵,還有一些後勤軍隊,帶著一些簡易的攻城梯子與勁弩,悄無聲息摸到清水河畔。

盯著小河,種師衡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揮手讓軍隊停下來,一起坐在河邊吃了乾糧,休息一會,種師衡這才下令:「渡河。」

這裡是清水河的上游,春天到來,雪水融化,清水河水始漲,但水位不深,一個個趟到河對岸。種師衡再次下令,讓士兵停下來,這次不是為了休息,而是包紮馬蹄,塞上馬嚼。

做完這系列安排後,大隊人馬再次上馬。

時有山路,不是很好走,磕磕碰碰的,像一群幽靈一樣,向龕谷峪的後方摸去……

龕谷堡上的吐蕃人正在守值,瞎氈親自走到城頭上。

鄭朗給他的指示,是想辦法將這支軍隊拖上三天。不是拖,是堅持。他控制的區域實際不大,河州部分地區,其他地區全部是父親的地盤,要麼是清水河龕谷峪一帶。手中擁有的兵力不多,又缺少將領指揮,在伊實濟嚕三天攻打下,龕谷堡已經搖搖欲墜。

倚著一處被西夏人撞斷的斷壁,看著對方大營,對方在休息,營寨裡靜悄悄一片。又看著遠處,遠處便是熙蘭古道,越馬銜山到黃坪,到八門寺、龕谷峪到阿干河,前往蘭州。馬銜山這一條道路最為凶險,但哪裡有一支軍隊。

三更時分,四下裡靜悄悄一片。月亮大半圓,快到了四月中旬,夜風搖動著樹木,發出細微沙沙的響聲。

忽然一陣轟鳴聲傳出。

一支人馬象閃電一樣向西夏營寨襲來。

巡邏營寨的西夏士兵剛剛吹響警訊號角,這支人馬已經衝到營寨前,兩個高大的身影率先來到寨門,手起刀落,幾聲慘叫,營寨簡易大門就被奪下,隨後數千人馬象怪獸一樣,踏入驚慌失措的敵營。

張岊與王吉進入敵營後,將兵馬迅速一分,一南一北像兩群殺神,在敵營中折騰起來。

得到警訊,有部分敵人開始準備起來。

可他們面對的幾乎可能是西北最強悍的軍隊之一。

張岊與王吉是兩個猛虎,身後還有兩千多大大小小的老虎,休說這支沒有多少準備的雜牌軍,就是元昊最強的鐵鷂子在此,也會被衝垮掉。

陸續的有將領頑強的將手下組織起來,但很快又被衝散。

士傷的慘叫,火光的騰起,整個西夏營地變成人間地獄。

瞎氈說道:「準備出擊。」

早就等著這一刻,所有士兵穿戴整齊,騎上馬,打開堡門,殺了出來。實際所謂的穿戴整齊,也不過備上武器,穿上獸皮而己。包括宋軍在內,全部是類似的穿戴。但是足矣。

伊實濟嚕也被驚醒,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看到自己手下開始潰敗。

看了一眼,立即指揮,即便逃跑也要有組織的逃跑,否則一萬人便丟在這裡。

匆匆的組織一下,帶著大部向阿干城逃了過去。

然而瞎氈的軍隊不停地在後面追擊剿殺,將伊實濟嚕殺蒙了頭,特別是襲營的那支軍隊很少,但就像魔鬼一樣,如若無人之敵一般,不斷地將自己後面的士兵格殺於馬下。

繼續狂奔,過了前方一片樹林,便是阿干河畔,伊實濟嚕喘了一口氣,到了阿干城中,有城池可守,就能逃出生天。

念頭剛轉完,樹林裡忽然湧出來更多的軍隊,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邊,散成扇形狠撲過來。

這一刻裡,幾乎所有將士心中皆失望了,就傳來對面的吐蕃語喊話:「投降不殺。」

完了,阿實濟嚕心裡想到。

帶著親衛,衝出一個缺口,繼續向西狂奔。將要趟過阿干河時,扭頭看了一眼,看到自己手下大批大批的在黎明曙光中,下馬舉手投降。心中不解,瞎氈那來的那麼多軍隊?

難道是宋軍。想想又不像,宋朝的那個小宰相去了京城,許多百姓挽留,場面很大。況且這支軍隊中幾乎看不到什麼漢人的面孔。難道是唃廝囉派來的支援軍隊?

也來不及想,瞎氈手下沒有放過他,仍然在後面追擊。一直跑到阿干城,命僅守城將士將城門打開,伊實濟嚕率領殘部倉惶的逃進去,迅速將城門關起。就在他下馬登上城頭時,後面已經趕來許多敵人,甚至連梯子準備好了,弓箭手對射,可是城中士兵數量太少,迅速讓瞎氈軍隊殺到城牆下,搭上梯子,一個個奮不顧身上的衝了上去。

天光始亮,伊實濟嚕看著城頭上瞎氈部越來越多,心中萬分失望的打開北城門,向蘭州逃去。

戰鬥沒有結束,種師衡率軍撲向馬銜山西南的瓦川河,這裡有西夏另一處寨堡,瓦川會城。城堡不大,但背倚著馬銜山,臨著瓦會川,十分險固。兩城互為犄角,死死掐住龕谷峪的命門。既破阿干城,必破瓦川會城。

軍隊迅速來到瓦會川,此堡更要速戰速決,蘭州方向還有西夏一些軍隊,拖下去不符命這一次的戰略。

經過一番血戰,因為瞎氈軟弱,守城西夏將士皆很鬆懈,根本沒有想到瞎氈反敗為勝,兩部聯軍暴起發難,傍晚時分又將瓦川會城奪下。

兩城悉數毀去,瓦會川城沒有辦法佔領,地勢不利。阿干城也是如此,它在阿干河西側,容易遭到西夏人攻擊。將一些建城材料拿下來,搬到阿干河東岸,重新建一座新城。

老種又留下五千名各族的士兵協助防守、築城,其餘人一起回去。

大戲終於上演。有心算無心,多數戰少數,必勝。但下面的才更有意義。

這一戰擊斃三千多名西夏士兵,主要是蘭州境內的羌人與吐蕃人,還有四千多名戰俘,瞎氈將戰俘集合起來,責問道:「昊賊勢大,我被逼與他苟且偷安,保全大家。但我對你們可薄否?宋朝禁榷,我為了你們生活更好一點,冒著風險,偷偷的放你們交易。為什麼攻打我?」

這些戰俘們低下腦袋。

若是進攻宋朝還有道理,進攻瞎氈,他們同樣心虛。戰勝心中稍安一些,關健又戰敗了。

瞎氈來到一個重傷的俘虜面前,放聲大哭,說道:「還有什麼比手足自相殘殺更悲慘的事嗎?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多暖人心的話!

所有俘虜全部哭了。

大家一起在哭,瞎氈本來是按照鄭朗吩咐的錦囊妙計去做的,這樣才能收買更多的人心,開始是假哭,最後哭動了情,泣不成聲。

抱頭相哭大半天,瞎氈吩咐拿來藥材,替傷兵包紮傷口,將他們一一釋放回去,包括馬匹都讓他們牽走,並且囑咐犧牲士兵的家屬前來阿干河東岸認領屍體。

當時種師衡聽到鄭朗這個提議後,折服得五體投地。

這才是真正最完美的一場戰役,會延伸出無數有利的操作空間,整個蘭州六谷殘部,心向著吐蕃的羌人,甚至遠在甘州心向著宋朝的回鶻人,會有許多百姓對元昊產生反叛的心思。再與市易、元昊的橫徵暴斂結合起來,一舉,便將箭頭射到肅州以外的地域!

但這是局部的戰役,更大的一場戰役是在京城。

經過五天狂奔,鄭朗終於抵達京城。還沒來得及下馬安息,便被趙禎派人帶到皇宮。還是在御書房,趙禎與十幾個大佬全部在等他。

行過禮後,趙禎說道:「鄭卿,為何如此之快?」

「陛下,在西北呆了很長時間,經常騎馬,騎術略漲。」

「一路辛苦。」

「是有點苦。」鄭朗揉了揉大腿,實際是屁股磨破了,隱隱作痛,但不能失去禮儀。

忽然外面太監進來稟報道:「苗貴妃求見。」

這些天最擔心的人便是她了,誰肯將親生女兒嫁到遙遠的契丹!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守護

趙禎不悅地說:「將她拖走。」

現在談正事,重臣全部在場,你後宮的妃子跑來做什麼?也失了風化禮教。

鄭朗說道:「陛下,能不能讓臣見公主殿下?」

苗貴妃心情鄭朗懂的,不知道什麼原因,契丹兩個使者僵持這麼久,契丹三個條件,割地,和親,自己出使,實際上是想將自己扣押在契丹,為他們所用。

若是平時,估計真有大臣將自己出賣,關健西北似乎又離不開自己,兩難之下,若讓某些人選,會將趙禎的女兒賣給契丹人。只是不好意思開口,苗貴妃擔心,聽到自己進宮,於是匆匆忙忙求見。

福康公主歲數很小,沒有必須避諱,趙禎說道:「將福康公主帶進來,貴妃拖下去。」

苗貴妃一聽鄭朗要見她女兒,也安靜下來。只見過鄭朗一面,但能感到鄭朗的善意。略有些忐忑不安的退下。

福康公主帶了進來,又長大一點,如今不再要人抱,能站著自己走路,用大眼睛盯著大家看。

鄭朗走過去施了一個大禮,說道:「參見公主殿下。」

福康公主奶聲奶氣地說道:「平身。」

鄭朗笑了笑,說道:「公主殿下,我在西北遇到胡人,說西方有一種職業,叫騎士。做為騎士必須有一種信念,忠誠、信仰、榮耀與勇氣。榮耀即吾命,為了榮譽而戰,不惜犧牲。騎士中還有一種特殊的騎士,叫守護騎士,終其一生的生命去守護某一個人安全、幸福,像保護國家一樣來保護你。這叫守護騎士。公主殿下,能不能允許臣做你的守護騎士?」

說著施一個騎士禮。

君臣全部動容。

若是在平時,鄭朗這麼做,彈劾的奏子能鋪到洛陽去。

但眼下不同,怎麼樣才能打發契丹人,滿京城都在風雨飄搖中,宗室女子都捨得了,逼到最後,說不定就能將福康公主嫁到契丹。

鄭朗這番話不是說給福康公主聽的,福康公主也聽不懂,這是說給諸位大佬聽的。鄭朗用生命守護公主的幸福安全,誰敢再提用公主和親。如今鄭朗在西北數次大捷,讓全國百姓看到光明與希望、信心,而且低調的推卸功勞,拒絕授官授爵,若是盯著某一個人窮追猛打,為了平衡,就是呂夷簡也能被鄭朗鬧得下台。

趙禎感激地說道:「鄭卿,過了。」

「不過。」鄭朗道:「陛下,諸位相公,我朝億兆百姓,自古以來從未有過,我朝稅賦收入也接近億兆緡,自古以來未曾有過。我朝一年給官員發的薪酬,各種福祉,達到兩千多萬貫,超過唐朝一年的總收入,這種福祉自古以來又是從未有過。我朝養甲士一百多萬,更是自古以來未嘗有過。如今國家略略有難,便用宗室女子,甚至用陛下唯一的公主犧牲。我們還是大宋的子民嗎?還能對得起朝廷一年發給我們幾萬貫的薪酬嗎?」

不但公主不能和親,宗室女子都不能動!

論調與富弼是一致的。

又說道:「若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恥辱的活著,臣寧肯去死,也不會答應!」

鄭朗劈開說出這番話,不僅是因為尊嚴。趙禎活著的時候,不是很幸福,他死了妃子與幾個女兒也沒有得到善待,宋英宗將這些人全部攆出皇宮,做法很過份的。特別是這個公主,是趙禎活著的四個女兒中最有靈氣的人,然而趙禎選婿錯誤,造成此女一生比趙禎更悲情。

鄭朗想到時干涉。

與這個喊他平身的小公主無關,是為了趙禎,非是君臣之情,而是友情。

晏殊歎了一口氣說:「鄭朗,你對陛下忠心耿耿,豪情滿懷是不錯,可契丹使者拚命耍賴,終是國家之福。」

王貽永也在歎氣。

晏殊說鄭朗豪情滿懷是褒義的說法,貶義的說法便是義氣用事。

「陛下,臣懇請將富弼召到宮中,詢問事情經過。」鄭朗說道。本來不會發生這件事的,鄭朗也不知道哪裡出錯,富弼一路相伴,應當聽到什麼風聲。

問題不是出在半路上,那麼情況就有些複雜了。不好說的,他此時隱隱想到太平州的命案。

趙禎讓太監傳富弼進宮,又問道:「鄭卿,你先坐下說話。」

鄭朗坐下。

趙禎沖女兒招了招手,福康公主小,不懂事,讓鄭朗一本正經嚇得嘴扁啊扁的,要哭。趙禎將她攬在懷中,問道:「鄭卿,你奏折上說的阿干城是怎麼回事?」

鄭朗詳細的解釋一遍。

呂夷簡眼睛睜開,說道:「你是想……整個河西……」

打仗不懂,但呂夷簡也是一個高智商的人,馬上看出鄭朗許多用意。

「呂相公,也能說是,但現在我不想染指河西,甚至不去碰它。河西諸族構成混亂,難以管理。有一些部族忠於吐蕃,一旦得到,問題多多。戰線拉得越長,需駐紮的將士會越多。河西便是沙漠與戈壁,我朝將士於此難以生存,西夏人卻可以從沙漠與戈壁對河西多處進行攻擊。」

趙禎額首。

因為鄭朗的奏折,君臣也關注了以前西夏與六谷部、甘州回鶻、沙州歸義軍曹家、沙州回鶻的情況,知道西夏一部分出擊甘州回鶻的道路。

「我只是想讓各部對西夏不滿,暗中再做一些煽動,整個河西會發生多起暴動,動搖西夏在河西的根本。比如下棋,著一子,根據情況再去動。現在不問。」

吃下整個河西,鄭朗牙齒可沒有那麼好。想辦法削弱西夏的實力,才是鄭朗期盼的。

「鄭卿,你有文武才也。」趙禎說道。

「陛下,臣不敢受。論才華,西北范仲淹、龐籍、韓琦才華皆在臣之上。韓琦進取,但輕視武將。范龐愛護武將,卻少了銳意進取精神。臣僥倖用平衡之道處之,多聽從一些有軍事天賦將領的建議,如種師衡、狄青、趙珣,後來的張岊、王吉等人建議,或者有什麼想法,說出來,讓他們參考,補漏拾遺,才取得一些軍功。不敢當文武才也。」

趙禎笑了笑,沒有當真,問道:「你看昊賊可破乎?」

「昊賊勢已大,想立即殲滅他不可能了,只能做長遠打算,至少鏖戰十年以上的時間,西夏才能真正瓦解,西北得安矣。」

呂夷簡抬起頭說:「鄭朗,你有沒有想過國家的財政?」

「想過,呂相公,就是與西夏議和,試問一下,財帛不重,元昊會不會同意議和?」

「他已經數戰不利。」

「雖數戰不利,我朝大軍敢不敢揚長而入?在我境交戰已是很吃力,深入敵境,天時地利人和皆利於敵人,能不能獲勝?為什麼我借元昊主力在麟府路而入韋州,隨即撤回?我軍不敢深入,他可以隨時發起進攻。存不存在戰不利逼得他要和解的情況?」

關健問題在於元昊想不想,宋朝不能控制主動權。

呂夷簡無言。

「呂相公,與契丹人議和,贈送歲幣買安,契丹疆域比我朝更廣大,士兵勇敢,買安不丟什麼國恥。西夏人以前是我朝的臣子,疆域僅是我朝一路之面積,也要買安,不知道以後後人與史書怎麼看待陛下,看待我們這些大臣?」

呂夷簡又不能回答。

「呂相公,就算我們不顧泱泱大國的尊嚴,花錢買安,得多少錢帛才能讓元昊滿足?我朝時運不濟,兩個鄰居又窮又狠又無賴。契丹人開國時久,失去進取之心,是一頭懶虎,有的吃就不想動。西夏人卻是一群餵不飽的狼,看看這幾十年他們的擴張。每一次議和,只是為了獲得喘息機會,甚至還會利用我朝給予他們的厚報,更迅速的恢復,壯大自己實力。休息好了,又來侵犯,一點一滴的蠶食。我們花了無數錢帛,能不能保證他們以後不會再侵犯我朝?」

這才是關健!

「算他們滿足,以後不會侵犯我朝,可諸位放不放心?想要西北安全,和平了,也要派駐二十多萬軍隊,緣邊出一半兵力,那麼剩下來一半,就會使中原百姓妻離子散。贍養近三十萬軍隊,加上河北的駐軍,會達到五十多萬。薪餉,遙遠路途物資運送的損耗,兩邊就會支出四五千萬貫的費用。再看國內,兼併嚴重,官員冗雜,國政瑣碎拖沓。我朝沒有大臣有蕭何曹參房杜姚宋的能力,僥倖幾代人君英明,大臣也算是盡心盡職,兢兢業業,勉強渡過。兩邊弊端一生,就是陛下仁愛,各位齊心盡責,也比如用一繩纖細的繩索拖著萬斤車子在崎嶇山路裡穿行。以陛下的英明與各位的賢能,小心翼翼,肯定會安然渡過。但能不能保證每一代人君都能做到陛下這樣?只要有一代人君才幹稍遜一籌,用這根小繩子拖著沉重的馬車魯莽行駛在山路上,能不能拖得,拖得動繩子能不能吃住?一旦國家困窘,百姓怨憤,兩個鄰居一北一西,競相入侵。我朝還能不能保住。諸位,也許我們那時早就離開人世,但我們的子孫們能不能安全。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想一想五胡亂華,還剩下多少漢人子民吧。」

鄭朗說完,垂目不語。

別苟和哪,想一想後果。

說得大家都有些沉重。

章得像小聲地問道:「如今財政,你有沒有好的解決辦法?」

鄭朗想翻眼睛,我已經給你們想出許多辦法,這些年替國家斂了多少錢?但你們生生將國家支出變成若大的黑窟窿,叫我怎麼辦?答道:「不管怎麼說,先打發好契丹人。」

王貽永鬱悶地說:「契丹人同樣不講信用。」

「王相公,唐太宗有沒有向突厥人講過信用?」

與敵人講信用?傻不成!

國家弱小,便來欺負你,這個弱小不是富裕,與富裕沒有關係,是指軍事力量,是指領導人的自信。上面無能,說不定連南方蛋大的小國家也經常打一打臉。

但反過來,國家強大,領導人銳意進取,照樣可以虐別的國家。

富弼到來。

參見諸人後,對鄭朗慚愧地說道:「我想此次契丹人突然改變主意,多與我有關?」

「為何?」

富弼將經過說了一遍,為嚇唬契丹,還請王德用做了一個配合。又誇大西北大捷,與鄭朗的本事,這才導致契丹人改口要鄭朗出使契丹的。

鄭朗搖頭,苦笑道:「錯也,非是我之能。乃是陛下之功,若陛下不英明,不聽臣的建議,對臣子不信任,休要說我,張良蕭何在世,也無能為力。難道契丹還要將陛下也想請到契丹去?」

這個比喻雖過,但諸人皆莞爾一笑。

弄清楚來龍去脈,鄭朗心定了。說道:「無妨,陛下可以宣那兩個使者來見陛下議事。」

諸人忽信忽疑,但總得要談的,於是趙禎傳蕭特默與劉六符進宮。

二使到來,見趙禎也跪下了,但神情十分倨傲。

趙禎苦惱地讓他們坐下,介紹道:「這位便是我朝樞密副使鄭朗。」

劉六符一拱手說道:「見過鄭知州。」

不說相公,此時鄭朗是使相,非是真正的宰相,再說道:「鄭知州,你替宋朝立下這麼大的功勞,為什麼僅是一個小小的知州?」

挑釁,赤裸裸的挑撥離間。

但休要怪他們囂張,每次契丹使者來宋朝時,那怕是在京城的鬧市區,也揚馬奔騰,根本不顧會不會踩到百姓。

鄭朗神情很平淡,問:「你們契丹真做好攻打我們宋朝的準備嗎?」

「談不成便開戰?」

「能戰勝我朝嗎?」

「鄭知州,你說呢?」

「你說澶淵之盟吧,那一次不是我朝先帝憐憫兩國百姓,與你國約和,若聽寇准建議,在澶淵城將你們契丹人拖住,後方我軍包抄,你們契丹太后與聖宗皇帝能不能回去?或者聽楊延昭的建議,出軍攻打幽雲十六州,逼你們軍隊撤退,等你們軍隊長途跋涉之後,半路伏擊,又能有多少將士安全回國?不過這段歷史你們契丹多遺忘了,我在路上將前後整理一遍,給你們看一看。」

扔過一個小冊子。繼續說道:「西北邊事陡起,我朝沒有防備,即便如此,劉平將軍僅一千餘部,卻與元昊十萬大軍鏖戰了數天。好水川一役,僅一萬餘人,與元昊十萬軍隊激戰一天一夜,全軍覆沒,無一人投降。府麟路張岊王凱將軍僅九百人,大敗元昊一萬騎兵。隨後兔毛川與王吉僅五六千押糧軍隊,再破元昊三萬軍隊。接著張亢與張岊將軍建寧寨以三千萬破一萬,再破元昊親率的三萬多鐵騎。高繼宣以數千百姓組成的邊軍,大敗三萬多西夏騎兵。在涇原路,又讓我軍將士擊斃四萬多士兵,俘獲兩萬五千名俘虜。動用的人馬僅是陝西三分之一兵馬。不知道以我朝軍隊這樣的戰鬥力,你們契丹有幾份勝利把握?」

「鄭知州,我朝軍隊非是西夏弱兵。」

鄭朗冷笑:「拭目以待之。我再問你,我朝對李德明父子十分恩寵,每年給其賞賜,以及各種優惠政策,使其獲利近十萬貫財富,都不能讓其誠服。你們契丹僅嫁了一個公主,每年還要試圖從西夏勒索一番。就如你們契丹得償心願,大軍南下,得到關南十縣。我朝困弊,西夏藉機得到陝西許多地區,包括府麟,一旦他們勢大,會不會反咬你們契丹一口呢?二位使者,不要打誑語,我能否聽一聽你們真心的回答?」

「小小的西夏,我們契丹豈會怕他,只要他敢忘恩負義,我朝鐵蹄一定會將他們西夏踩平。」

「真的嗎?那麼我能不能再問你們,昔日你們契丹阻止西夏吞併甘州回鶻,最後結果呢?為什麼他們不聽你們契丹的話?為什麼你們契丹始終沒將甘州回鶻徹底拿下,一攤到西夏,便將它們奪下。這真是弱兵嗎?」

蕭特默臉漲紅了。

也不是西夏人厲害,西夏人運氣好,契丹大破肅州,讓甘州回鶻衰落,於是讓西夏人撿了便宜。這是契丹政策的失誤,蕭特默怎能說出口。

「我再問兩位貴使,興平公主是怎麼死在西夏的?若大的契丹,兵強馬壯,泱泱大國,給李元昊天大面子,將你們尊貴的公主下嫁給了李元昊。居然莫名其妙被李元昊害死,對於你們契丹人不是一件羞侮的事嗎?怎麼不見你們一騎去踩一踩李元昊?」

妙啊。

君臣全部色霽。

這是另開蹊徑的談判方式,不提宋朝與契丹的關係,提也擰不清,俺要麼帶回你們的公主,要麼賠款加上鄭朗,要麼關南十縣,其他的俺不談。怎的!

但鄭朗不提,專門講西夏與契丹的恩怨。

然後一起看著蕭特默與劉六符,看他們是怎麼回答的。

劉六符說道:「興平公主之死,非是你想像,她是病死,我國已經派使者察問過。」

「當真?」

「鄭知州有什麼證據,證明公主殿下是李元昊害死?」

做為使者,劉六符並不是一無是處,反過來將鄭朗一軍。

「公道自在人心,你們契丹若不顧臉面,偏偏替自己改說,就當興平公主是病死的。契丹啊契丹,怎麼墮落到這種地步!」

第三百九十二章 約定

鄭朗僅一句,劉六符無言。

談判桌上不可能說多少真話,但契丹終是周圍地區最強大的國度,甚至是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國度。即便不要臉,也有不要臉的底限,有著大國尊嚴。

興平公主死得不明不白,難道能一口否認麼?

那麼真成了鄭朗嘴中墮落的契丹。

劉六符說道:「鄭知州,此次陛下邀請你去契丹,也是為了兩國友好。貴國皇帝與陛下相互通信來往,陛下多次稱讚貴國皇帝的書法,因此十分喜愛書法。想邀請鄭知州前去,學習觀摩。」

興平公主的事擰不清,趕緊換話題。

鄭朗冷笑:「我朝書法大家很多,范仲淹、文彥博、歐陽修、蔡襄、蘇舜欽,杜衍相公,為何僅選我一人?」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衍心中悲怨,怎麼我躺著也中了槍!

劉六符早有準備,從容答道:「鄭知州,貴國有許多書法大家,但鄭知州開創百家,獨樹字體,更適合交流學習。而且鄭知州在少年時便對我們陛下表示仰慕,鄭知州來我們契丹出談,更能表達兩國的友好。」

仰慕你們契丹那個遼興宗?鄭朗想放聲大笑,休要說遼興宗,遼聖宗他也沒當作一回事,倒是那個蕭太后若是活著,會讓鄭朗忌憚。不能說遼興宗什麼也不是,鄭朗微微一笑,說道:「貴使,為什麼我仰慕你們契丹皇帝?無他故,兩國和好,幾十年兩國一直沒有交戰,千萬百姓得到休生養息,更沒有戰爭導致妻離子散。為什麼我朝這麼富裕,百姓安居樂業,是我朝從不盲目開疆拓土,追求武功也。為什麼幽州出現旱情,我朝先真宗皇帝派出物資糧食支援,兩國是兄弟之邦也。大家拋去成見,兩國百姓生活在和平的環境裡,所以我對我朝先真宗皇帝,陛下,以及貴國先聖宗皇帝與貴國皇帝一直仰慕不已!」

趙禎等人皆是微笑,但沒有當真,剛才鄭朗還大談特談與西夏議和的種種弊端呢。

鄭朗繼續說道:「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谷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兩國人群拋開恩怨,推立於人,推達於人,將心比心,推人及己。於是國家安寧,百姓幸福,我為什麼不仰慕呢?盟約才簽訂才三十幾年,貴國就趁機之危,想要撕毀盟約,你讓我怎麼能對貴國皇帝產生仰慕之情?」

此時契丹、黨項與吐蕃皆有自己的文字。

宋朝還是代表著中國的文化根源,漢文化無論在那一個國家裡都是主流。

比如李元昊登基稱帝時給宋朝的上表:臣祖宗本出帝胄,當東晉之末運,創後魏之初基。遠祖思恭,當唐季率兵拯難,受封賜姓。祖繼遷,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興義旗,悉降諸部。臨河五郡,不旋踵而歸,沿邊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從朝命。真王之號,夙感於頒宣,尺土之封,顯蒙於割裂……

這篇表文說理透徹,用典恰當,文字流暢,堪稱文學佳作。不管宋朝君臣看得會不會吃得吐血,就難得出彩的表文來說,讓大才子蘇東坡來主筆,也未必能寫得這樣出彩的表文。

契丹給宋朝那篇表文,不及元昊這篇,特別是第一句與第二句轉得太守突兀,一副急吼吼要敲詐的嘴臉,遠不及元昊這篇表文來得從容大氣,但也能算是佳作。

這就是漢文化帶給他們的影響。

宋朝與契丹兩國和好,每當宋朝有才子出佳作,大多能流傳到契丹,萬人競相傳頌。

孔子在他們心中也有極高的地位。

是聖人言,又說得極有道理,劉六符再次不知如何回答。

蕭特默說道:「鄭知州,雖如此,當年兩國血戰於澶州城下,我朝承天太后(蕭燕燕)與先聖宗皇帝生憐士兵,草草盟約,多年以來,境內多有不服者,陛下想請鄭知州前去契丹,也是借鄭知州的博學多才,與他們一一將其中曲折辨解清楚,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反正你這個人我們契丹非得要定了!

無中生有,又增加一條理由。

「你們境內有人不服,我不是很明白,以貴國蕭太后與聖宗皇帝的能力,是文武全才之流,放在中原王朝也是英主英後,貴國之中有誰眼光與智慧能及他們二人?」

蕭特默也啞然。

「人無信則不立,國無信更不能立。當年盟和,是兩國君主賢明仁愛,不想兩國再這樣繼續遭受戰火焚催,否則我朝討要幽雲十六州,貴國要關南十縣,爭執到那一年?雙方各退讓一步,由是大安。現在貴國再毀盟約,開此前河。我朝不會一帆風順,略有困難,貴國更來勒索。但貴國呢?比如我朝若離間貴國皇帝與皇太弟的關係,或者貴國出征高麗時我朝在後方用兵,或者暗中支持高麗與你國西北各部,東北女真,不知貴國又會變成何種景象?貴國入侵我朝,我朝城堅牆固,而貴國多不善攻城之術,頂多百姓被你們催殘,但貴國連年戰爭,百姓民不聊生,再由外部推動,貴國會不會瓦解?難道你們盼望的便是這種損人不利己的局面?」

契丹沒有將女真放在眼中,高麗與西北一直讓契丹頭痛。雖多次擊敗高麗,但這群棒子真的很頑強,動不動也能反咬一口,讓契丹很傷很痛,祥符三年,高麗與女真相互聯手,將契丹來伐大軍殺傷殆盡。最後於鴨綠江兩岸築城,契丹人不長守城之道,便用境內漢人守城,長期駐有一支軍隊,以防棒子反襲。

西北烏古、敵烈與韃靼等部更讓契丹頭痛,時叛時降,戰爭幾乎沒有平息過。

而且這幾個對手並不笨,不停的與宋朝眉來眼去,讓契丹人心中很傷感。

想要真正發揮作用,不大可能。但這是談判,恐嚇詐騙,花言巧語,無能不用其極。

「未必。」蕭特默嘿然。

講道理講不贏,索性來了一個未必。

鄭朗用可憐的眼神看著富弼。這是在宋朝皇宮,一旦到了契丹境內,富弼與這群不要臉的談判,會有多大的難度。

僵持不是辦法。真要開戰,未必有那麼悲觀,但肯定一點,宋朝吃虧更多。於是鄭朗再退讓一步,說道:「我可以答應出使你們契丹,但不是現在,西北那邊還有事務。臨來之前,西夏與吐蕃於阿干河正在發生戰役。我暫時離不開。至於何時會去,大約我會在貴國兵敗於西夏後不久,我將會出使貴國。」

「我們兵敗於西夏?」

「不錯,我朝大軍獲勝,是在我境內作戰,包括我率兵前去韋州,也是速戰速決。一旦你們契丹軍隊進入西夏境內作戰,必然大敗。」

蕭特默狂笑,道:「為什麼我們契丹要出兵西夏?」

「貴使,契丹派你們出使我朝,說明你們契丹也不想開戰,我又答應出使貴國,你還有什麼好刁難的。談不下去,是你前來談判的用意?那麼我們兩國就沒有矛盾存在。興平公主之死,當真你們契丹人不追究,我們宋朝也會對你們契丹萬分失望哦。」

鄭朗屢次提起興平公主,讓兩個使者十分苦逼。

「你們契丹不滿,此次又沒有出軍我們宋朝,元昊的陰謀詭計沒有得逞,以元昊的桀驁不馴,心中同樣不滿。以後你們兩國必然產生許多矛盾。試問你們契丹能不能看到元昊藐視你們契丹。必戰!」

「你想得太簡單了。」

「拭目以待。」

「如果我們契丹不與西夏開戰呢?」

「四五年後,我也會出使你們契丹。但有一個前提,我們兩國還是兄弟友好之邦,否則我不會遵守這個承諾。」

「如果你不守信……」

鄭朗打斷他的話,說道:「蕭貴使,什麼時候你們契丹變得如此不自信?難怪興平公主冤死,你們契丹坐視不管不問!既然你一心想要我出使貴國,必然問過我的一些事,我多會沒有遵守諾言?況且這是兩國和好的條件之一,我怎麼會不遵守信諾?」

蕭特默與劉六符對視一眼,慢慢眼中湧出喜色。

鄭朗提醒得對啊,盟約契丹佔著主動權,只要鄭朗到時候不來,又能用反毀條約來勒索宋朝。

至於興平公主,讓他們直咬牙齒,索性當成耳邊風,東邊耳朵進,西邊耳朵出。

其實這次反毀盟約帶來無數的後果。

遼夏反目。

契丹覆滅,若是沒有這次反毀,就沒有後來的海上之盟,契丹不會滅國。宋朝好一點,逃到江南去了。

契丹君臣看不出來這麼長遠,兩人更沒有這長遠的眼光,只看到四五年鄭朗年近三十,正是智慧漸入成熟之時,到時候鄭朗更具有才華。蕭特默欣喜地說道:「大宋皇帝陛下,請陛下派出使者,我們擇日起程。」

扯皮幾個月,終於同意下來。

可趙禎很不喜,兩個使者離開後,對鄭朗說道:「鄭卿……」

「陛下,可知張儀否?」

「我朝非乃秦國也。」趙禎苦瑟地說。

張儀說用地換他回秦,到了秦國後耍賴,那是秦國強大,楚國無輒。只要向契丹承諾,敢不實現?

「陛下,勿用擔心,一旦契丹與西夏開戰,契丹必敗,時與勢不同也,我就有很多方法讓他們不敢挽留。」

「為何開戰?」晏殊不懂啊,聽得稀里糊塗。

「我剛才說過,興平公主與我們兩國重新議和結的惡果,雙方仇怨已生。西夏缺少財富,缺少人口,白達旦部多有黨項部族,屢遭契丹欺壓,稍一挑唆,必將投奔元昊。契丹高興不高興?」鄭朗說道。

將元昊打狠了,未必能按歷史軌道發展。

但元昊暴戾與桀驁不馴是他的本性,能繼續操作。不過想要按歷史軌道發展,宋朝必須主動參與進去,做一些幕後的小推手,這需要府麟路操作,鄭朗沒有權利,必須獲得這些大佬支持。

不為他自己,兩國交戰更惡,對宋朝好處是最多的。大佬們只要聽明白了,必然會同意。

繼續說道:「我們重新議和,會增加歲幣……」

歎了一口氣,增加歲幣在眼下這種情況下是值得的,終是恥辱的事,又說:「得到我朝一些好處,可以向契丹提出請求,調和兩國關係,契丹那怕是做一個樣子,也會答應下來。至少讓元昊停止兩三年不對我朝發起侵略。元昊本來就對契丹不滿,會不會聽?稍一越禮,契丹忍無可忍,必定會派軍隊討伐。」

這個情形很像後世,老美將倭人當作家養的狗,以為很聽話,實際是狼,他們不知。掣肘中國吧,好,有老美支持,膽子壯起來。越鬧越大,老美害怕了,真開戰,自己必會拖下水去,於是一邊調解,一邊恐嚇中國。

這種平衡術玩得不好,就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有兩個前提,宋朝軟弱怕死,西夏人必須聽話。有一個條件達不到,就會出現許多惡劣的後果。

倭國與西夏很相似,一個忘恩負義,貪得無厭,狡詐強橫的國家,都不是聽話的狗。於是契丹悲催。

石門川二戰,西夏也不是史上的西夏,不能被動的等可不可能,主動推動,將一些蟻穴無窮的放大。如興平公主這件事,就可以做許多文章。

晏殊依然懷疑地說:「契丹也未必會敗。」

「是未必,但我可以教元昊。」

「教元昊?」

「張亢張岊建寧寨一戰,正是站在上風,風沙迷西夏士兵的眼睛,由是大勝。契丹一旦攻伐西夏,西夏必不能阻擋,契丹會長驅直入,漸漸深到九曲地區,此處多是沙漠戈壁,契丹人對這種環境不熟,也經常颳風,風沙遠勝於府麟路那場風沙。我只要在接下來與元昊發生一些小戰役,利用這個優勢發起戰爭,讓元昊將它吸收過去,與契丹人交手時元昊利用得當,契丹必敗。」

史上九曲之戰,元昊是無心的,否則不會先期敗得那麼慘,直到一場大風沙讓元昊抓住戰機,大敗契丹軍隊。

至於會不會颳風,可以等。那麼寬廣的九曲地區,怎能很長時間不颳風呢?

但這些大佬沒有上過戰場,那懂?

不懂沒有關係,鄭朗將計劃慢慢說出來,你們執行就是。

迅速寫成敕令,發向府州。

章得像歎了一口氣,說道:「鄭朗,有沒有良策,使國家再開源?」

現在都懂了,什麼是真正的開源。

「章相公,平安監與蔗糖作坊,一年為國家帶來多少收入?一個江東圩又為國家增產多少糧食?若有更好的良策,我早在太平州與杭州試點。何必等到現在說出來?」

章得像無語。

「不僅是開源,想一想我朝收入快接近唐朝巔峰收入的五倍,為什麼錢帛還不夠用?」

「戰爭……」

「豈是戰爭,換漢唐,若是一年有這麼多財政收入,早就錢緡腐爛,倉糧霉糜!可是我朝呢?」

章得像皺眉。

他知道鄭朗指的是什麼,但不能說出。

「議和是暫時之計,終是國恥。幽雲十六州有關河之險,一旦收入,中原門戶立即可以關上,抵禦北方遊牧民族的侵害,難道我朝真放棄幽雲十六州?西北關中是自古以來的糧倉,水土惡化,但稍做治理,若沒有駐軍,也能做到糧食自給自足。往西銀川與河套、河西多有大小河流,可耕可牧。河西走廊乃是通向西域重要的商道。雖說商人逐利而行,但離開商業國家就不能富裕。故夫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顏回貧困,修養好,夫子讚許。端木賜不安命運去經商,家有億萬財產,夫子同樣讚許。他反對的是什麼商人?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漢唐陷入誤區,認為商人是不好的。

孔子在論語先進裡便清楚闡述其中的區別。

用正當手段做生意致富是對的,但象季氏那樣比周公富裕,還要他的家臣替他搜刮百姓,可以大張旗鼓的討伐他。

因此鄭朗一心想修儒學,這才是真正的儒學。

後人曲解成什麼樣子?

繼續說道:「這條商道不僅有稅務收入,西域諸國一直到大食,多有金銀,非是契丹與南洋諸國,缺少金銀銅,貿易非是對我朝有利。一旦打通,會增加我朝多少收入?還有棉花。」

「棉花?」趙禎忽然問道。

鄭朗雖說很久以後才出使契丹,趙禎心中還有一些憂傷與擔心,剛才一度想將自己女兒推出去對契丹兩個使者說,你們將我女兒帶走吧。

「陛下,是棉花。河西多是沙土,氣候寒冷,種桑植麻產量很低,但若是從西域引進草棉種子,產量有可能比江南更高,棉絨質量也勝過江東的棉花。」

「為什麼不引進?」

「陛下,河西多在元昊手中。一旦引進,推廣新技術,我朝受益很小,多是元昊受益。有了棉花,就不會缺少衣被,甚至他們可以同契丹人進行交易,或者賄賂契丹,元昊才真正尾大不掉。陛下,各位相公,這是未來的一個想法,千萬不能洩露出去。再說寒冷,夏州北九曲地帶,賀蘭山到銀川,下面有著許多煤炭,勝過我朝任何地區。只是元昊沒有才華發現。有糧有棉有商有牧有煤,西北是不是寒酸之所?」

但全部沉默不作聲。

就是好地方,如何奪回來?

足夠了,讓諸位大佬反思,已達到效果。

……

回到客棧,嚴家上下全部迎到門口。

嚴榮能考中進士,能取前宰相的女兒,最大的功勞是鄭朗。

鄭朗摸了摸嚴榮的腦袋說道:「你能考中,我很歡喜,以後打算怎麼辦?」

「鄭學士,我打算先外放一段時間,再努力進修,進京參加館閣試。」

宋朝舉子通過殿試後,逐一外放,除非有大政績,才華優秀者,如范仲淹、王安石、鄭朗,想要進一步高昇,還要通過一次考試,叫館閣試,通過後可以在館閣或者秘書省裡擔任一名官吏,再勘磨幾年,那麼會迅速青雲直上。其中優秀的人,外放到地方勘磨一下,有可能就會進入兩府。

有許多舉子飛黃騰達之前,走得的便是這條道路。

因此,即便考中進士,外放為官,也不敢耽擱學業。

學習本來是好事,活到老學到老,可官員是做什麼的?是治理一方百姓,保家衛國,不將精力放在治理百姓身上,繼續苦讀經義,那成了什麼?

然而鄭朗沒有勸說。

恐怕是陳執中的主意,不這樣,以嚴榮的老實與沉默,很難上位。

準備休息,忽然來了一個人,樊家小娘子,走進來,用敬佩的眼神看著鄭朗,說道:「妾恭賀鄭郎大捷。」

大捷,朝廷高興,大肆宣傳,京城瓦捨裡為此不知道編了多少雜劇。

小姑娘越來越佩服自己這個未來老公。

鄭朗無言,想了想說道:「你有沒有哥哥?」

「有兩個哥哥。」

「我想請他們替我做一件事。」

「好啊。」

「讓他們請幾個京城歌喉最好的伎子。」

樊家小娘子眼神馬上變得幽怨起來,為什麼要請伎子,我本人就在這裡,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難道我還反抗不成?

鄭朗知道她意會錯了,說道:「你等一等。」

說著磨墨。

樊家小娘子搶過來說道:「讓我來磨。」

磨好墨,鄭朗開始書寫。

也不咬文嚼字,隨便的寫了一出雜劇,遞到她手中說道:「你將這個本子帶給你哥哥,讓他們再請幾個歌喉好的伎子前去某一瓦捨,必須明天晚上能將這個節目上演。我有急用。」

看了看,小姑娘不知其意,但是鄭朗吩咐,說道:「我馬上回去。」

第二天,京城還在商議,與契丹人重新議和有什麼底線。這一次,鄭朗再也不發言了。

到了傍晚,遞了一張拜貼給蕭特默與劉六符,邀請他們去看雜劇。

兩人已將鄭朗當成契丹未來最重要的大臣,欣然前往。

鄭朗將他們帶到東角樓新門瓦子。東角樓乃是京城瓦子勾欄最聚集的地方,僅大型瓦捨便有十餘座,新門瓦子是其中最大的一座瓦捨。

看到他們到來,其中一個年青人暗中點頭,他便是樊家小娘子的二哥。

一個僕人擠了進去,通知老闆去。

換了節目。

一個長相很乾淨的伎子帶著兩個小婢走出來,腰肢輕擺,水袖揮舞。僅是出場的曼妙動作,便贏得觀眾齊聲喝彩。

蕭特默與劉六符也擊掌稱讚。

伎子便用美妙的聲音唱道:

「撲面紛紛揚揚黃沙蓋頭,

舉目靄靄黑黑烏雲起愁,

焦土無際,灰塵難挼,

響颼颼夜風冷侵骨,

嘛咻咻寒流裂冰河,

三更翻輾,四更寢陬。

夢裡豆蔻,掩花撲蝶,

俺醒的契丹公主(四門子)。」

這個伎子唱做俱佳,唱前面時,用袖子掩面似是遮塵沙,唱中間時身體卷瑟,似是夜冷難寐,直到四更才捲縮在帳蓬角落裡入睡,做夢迴到家鄉,才是豆蔻年華,掩花撲蝶的天真時光。不知道怎麼去了大漠戈壁。蕭特默與劉六符一邊聽一邊為此伎唱做喝彩,忽然來了一個契丹公主,兩人全身直哆嗦。

第三百九十三章 打臉

宋朝文化繁榮發達,詩賦歌舞依然在發展中,詞在宋朝達到巔峰。小說、戲曲出現雛形。

但在前期,詞與雜劇多俚語,有的下流。這是無奈,周邦彥的詞固然雅到極致,有幾人能作出來?又有多少百姓能欣賞到裡面的含義?

直到鄭朗在杭州為了壓佛,拿出幾個戲曲,才替許多人打開一扇明亮的窗戶。原來雜劇是可以這樣玩的,即便是樸實無華的語言,照樣能寫出高雅的韻味。想要吸引人,必須重視故事內容。

於是戲曲迅速發展。還有許多缺陷,但在京城各個瓦捨裡已出現一些可以稱頌的戲曲。

契丹比宋朝更缺少文化娛樂生活,蕭特默兩人來到京城後,經常來瓦捨觀戲。語言不存在妨礙,就像後來一樣,中國人拚命學英語,但英國人美國人未必學漢語。西夏吐蕃與契丹境內許多人皆會漢語,有的地區漢語還是主流語言,聽懂漢語的人不少。但宋朝人聽懂黨項語、吐蕃語與契丹語少之又少。

忽然聽到契丹公主,兩人隱隱覺得今天鄭朗喊他們來觀戲,是一場陰謀。

伎子不顧他們想法,繼續往下唱去:

「溜馬粼粼潢河,飛綿滾滾楊柳,

桃醺醺翠山歌頭。

掩輦內香風陣陣,

卷帳外駿馬羊牛。

一川草碧,野水明月,沙鷗雲遊。(五煞)

青青天裡兀自起的霹靂?

皇弟的牽我衣,拉我手,

西方英雄值我逑。(罵玉郎)

……」

唱到這裡,有聽眾罵起來:「什麼皇弟,什麼英雄,公主,你弟弟要害死你啦!」

「你趕快回吧,不回去連命都沒啦。」

蕭特默與劉六符臉色變得很難堪,鄭朗對侍衛示意,侍衛喝道:「各位勿得吵鬧,有契丹貴使也在聽曲。」

一聽有契丹使者,人群用眼睛側視雅坐,立即安靜下來。

繼續往下唱。

環境不如契丹,但少女心中還帶著一份嚮往,那個少女不懷春,自己嫁的可是一個大英雄。

到了黨項,一個伎子女扮男裝演元昊走出來,吩咐人將興平公主帶到冷宮,平時呼三喝四,興平公主十分淒苦。

過渡一會兒,到了高潮部分。

元昊正在毒殺母親,被興平公主撞見,進行勸說:

「娘親的兀自千萬般不是,

待你十月懷胎含苦,

三月的食住翅嚲,

四月無力,五月頭昏,六月吊膽,七月山厝,

八月的無徒言笑,

九月的寸步難走,

第三百天煎熬臨了鬼門關走一遭,

痛疊疊不知喜滋滋的將哥子摟。

酪子裡搵濕羅,

顫巍巍的生從死來,

哥子,娘親的肉!

莽蒼蒼地有知天有眼,

兀自的無良軾母!(梁州第五)」

「說得好,說得好!」許多人聽到這裡,不顧有沒有契丹使者在場,一個個大聲喝彩。

有的又說:「契丹這個公主真的不錯,好公主。」

但昊不聽,反而大怒,又讓人拿來一杯毒酒,強自塞到興平公主嘴中。興平公主大罵,元昊冷笑斥責,還嘲笑了契丹人。

興平公主終於被毒死。

沒有結束,最後還有一場遊魂,興平公主的魂魄在飄啊飄,不解啊。

咱是契丹公主,最強大的國家,下嫁到一個小小的西夏,怎麼能遭到這樣的待遇。更不懂的是她皇帝弟弟,姐弟情深,明知道自己被害死,也不派人過來責問,聽之任之。這都是什麼世道!

蕭特默與劉六符氣得渾身發抖,這是打臉,赤裸裸的打臉。

蕭特默聽著宋朝百姓的嘲笑聲,責罵聲,臉色陰沉的說:「鄭知州,你立即派人禁止唱這個曲子。」

鄭朗淡淡一笑,道:「蕭貴使,我朝百姓也不知,是從河東邊境傳來的消息,才有一些人知道真相。我宋億萬百姓,休要說我,就是陛下,也不敢禁悠悠百姓之口。事實西夏就那麼一點大,你說你們契丹軍隊強大,西夏屢次侵犯我朝邊緣地區,皆是失利而回,為什麼不敢稍稍替你們公主殿下討一個公道?」

「鄭知州,你這一招不管用,不會因為你這個計策,我國就隨便向西夏出兵。」

「行啊,出不出兵我能替你們契丹做主,你們公主死得公不公道,又管我何事?」

鄭朗不溫不火的回答,兩個使者氣得不行,心情糟糕的回去,心中還有點擔心。

他們作為使者前來宋朝,言行皆要注意,有的還要匯報,平常玩樂可以不問,但今天與鄭朗來觀戲,回去必須要交待。雖喊鄭知州,實際清楚,鄭朗是使相的身份,又是宋朝最紅的大臣之一。一道觀戲敢不說嗎?那麼觀了什麼戲,又得要說。只要一說,會產生什麼效果?

甚至不要他們說,事關到契丹公主死因,這齣戲曲可能迅速流傳到契丹境內。

立即見效,第二天蕭特默與劉六符走在街上,就聽到有宋朝百姓在他們背後議論。

想不明白啊,看來西夏也不是不可戰勝,不然不可能去年兩面皆敗。為什麼契丹公主死了,契丹人不管不問?

只有一個原因,契丹皇室殘毒無情,根本就沒有管這個公主死活。

蕭特默氣得差一點吐血,我們契丹皇室當真無情?

看一看,太后要害皇上,皇太弟馬上通知,皇上也沒有因為太后偏愛皇太弟,對皇太弟不利,相反,對皇太弟友好有加。作為皇家,這份親情,比你們漢人更溫馨。

公主是死得不明不白,但也要考慮到大局。

他們是這樣想的,宋朝老百姓能想到什麼大局,他們契丹的百姓也不會想到那個大局,是神馬東東!

指指點點的,呆不下去,立即起程。

還是富弼。

趙禎為富弼的精神感動,將他從右正言制知誥升為禮部員外郎樞密直學士。

離鄭朗官職僅差那麼一點兒,與范仲淹、韓琦等人官職幾乎平起平坐,一下子成為宋朝官員金字塔最上那麼一撮成員。

富裕答道:「國有急難,臣唯命是從,來往奔波,是臣的職責,為什麼要用官爵來賄賂我?」

趙禎很無語。

朕授你官,是因為你的功勞,獎勵你,怎麼成了賄賂?

確實,宋朝有一些官員為了講究氣節,朝廷往往難授官爵,不僅鄭朗一個,有不少官員都做過類似的事。

這給趙禎留下深刻的印象。

鄭朗親自替富弼送行。

沒有宋朝官員想像的那麼危險,契丹人也是人,不是吃人的老虎。

這次脅迫,看似蠻橫無理,實際又笨拙又可愛。不要說其他,僅是九曲一戰,西夏與契丹死亡十萬大軍,無數百姓遭受荼炭之災。頂多增加二十萬歲幣。但用多少年增加的歲幣才能將這次慘失彌補回來?

低聲說道:「富兄,少絹多銀。」

富弼點頭,隨棉花種植的人多了,絹布價會上漲,但海外會陸續有金銀湧來,價必下跌。

鄭朗默視一行人遠去。

雖無危險,但是這次富弼會很辛苦。

也要回西北,趙禎聽說後讓他進宮。到了御書房,苗貴妃帶著福康公主坐在側面,見過禮後,苗貴妃說道:「謝過鄭相公。」

聽聞真相,苗貴妃十分感動,這是鄭朗寧肯自己冒危險,也不讓女兒出嫁到契丹的。

「主辱臣死,是臣的本職,貴妃勿得言謝。」鄭朗淡淡說道。

趙禎很感觸,說道:「鄭卿,你非是公主的守護騎士,乃是朕的守護騎士,大宋的守護騎士。」

「陛下,臣當不起。」

這件事傳出後,少數人眼紅的說著歪話,說鄭朗悍不畏死,多數人卻是認為鄭朗對宋朝忠心耿耿,無人能及。

鄭朗看傳得凶,迅速離開京城。

還要回去一趟,若幾個娘娘聽到了又不知道會嘮叨成什麼樣子。

騎馬趕到鄭州。

見面大娘娘便責怪道:「朗兒,為什麼要殺和尚?」

「大娘娘,不是孩兒殺的。天都山那些和尚們佛法高深,我派軍隊前往天都山襲擊西夏行宮,狄青將軍信佛,於是將這些和尚帶回,沒有想到半路遭到西夏軍隊狙擊。和尚們騎馬不行,丟在後面,讓西夏人射殺。你們不要聽信外面的謠傳,有人說孩兒出世時,紅霞滿天,孩兒分明是夜晚出世的,那來的紅霞?」

反正讓幾個母親們開開心,於是撒了一個小謊,忽悠一下。不然在家中會讓幾個母親念叼死。

四娘讓他說樂起來,道:「朗兒,狄將軍也是的,既然知道人家佛法高深,為什麼不將他們保護好?」

「是想保護好的,但殺過來的敵人太多了,時在敵境,狄青將軍也不能不管手下將士生命安全。哪裡想到西夏人居然這麼歹毒。」

「你也不能殺死那麼多人。」

「大娘娘,孩兒真的算好了,西夏人入侵我朝,所過之地,寸草不留。我抓住他們的俘虜,不但沒有殺,還將他們安屯下去,給他們牲畜牧養,給他們耕地耕種,甚至動援他們家人投奔我朝,閤家團圓。」鄭朗辨解道。

難不成與西夏人開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可大娘娘能有什麼見識?

只能繼續忽悠。

「也是造殺孽,看一看,你至今無子……」

「四娘娘,元昊造的殺孽比孩兒多,殺母軾子,殘害百姓,為什麼一個兒子接著一個兒子。我們宋朝皇帝十分仁愛,為什麼至今無子,即便有子也多夭折?柴克明,你從家中拿出一萬貫錢,替周圍鄉親們解危救難,蓋一些新房子,鋪路架橋,做做善事。」

「喏。」

「要進香,你二娘身體一直不大好。」

「大娘,孩兒那有時間,涇原路就在李元昊虎口之下,這個吃人的老虎虎視眈眈,隨時能侵犯涇原路,我敢久留鄭州,朝中也會有言臣彈刻孩兒。柴克明,你再抽空去京城相國寺,捐二千緡錢香火,請相國寺的行止大師來鄭州,替二娘祈福。」

「讓他來鄭州?」

「若不來,綁也要將他綁來。」

「朗兒,你有這個心意就行,胡話不能亂說的。」二娘慈祥地說。

終於忽悠過去。

只是怪鄭朗壓佛,還是關心牽掛,再三囑咐鄭朗小心安全。

接著又擺了幾十桌酒,這是榮歸鄉里,宋朝最年青的宰相,四鄉八里的長者,還有鄭州大大小小官員,以及親戚,一起來赴宴。

幾十個舅舅,三百多個表兄表弟,一起來赴宴。

鄭朗表示很暈,我那來的那麼多表兄弟?

倒是應了那句古話,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率先祭祖,幾個娘娘在鄭朗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墳前哭得不行,鄭朗許多文人才子又當場寫詩作賦吟和。這才一一分高下入坐。

一天勞碌下來,鄭朗躺在床上動都不能動。

但是幾個母親高興,第二天鄭朗與幾個母親話別,還有老宋幾個忠實的家人,全部老了,再三叮囑後帶著侍衛上路。

已經得到阿干城戰役打響的消息,不知道元昊會不會發瘋。

鄭朗也小瞧了元昊。

元昊臨陣指揮能力真的不行。

但不是一無是處。雖殘暴,對人才很重視,戰術能力不行,可戰略眼光很長遠,比如重斥候,對時局的掌控能力。鄭朗開著金手指,若不是鄭朗,只論戰略眼光,宋朝與契丹無幾人能及之。

阿干城大敗,元昊氣得吐血。

這僅是一場局部戰爭,死的多是吐蕃人,但另外一場戰爭更讓他吐血。

契丹先是派軍到達幽州,讓他狂喜一下。可很快聽到契丹使者出使宋朝的事。元昊馬上知道契丹人不想開戰,只是藉著他攻打宋朝的時間,向宋朝撈取好處。

元昊怒火沖天,這是俺打下來的結果,已經讓你們契丹人撈取了很多好處,還要撈!不顧大局的撈取,生生將我們出賣。

他不將宋朝放在眼中,也不會將契丹人放在眼中,可也知道不可能與兩國同時開戰,那麼會死無葬身之所。於是隱忍下來。至於阿干城,暫時沒有管,而是將精力放在耕種上。

去年數戰打得很苦,不能不顧耕種,再不顧後方盲目的打下去,國內就會爆發起義。

這筆賬留在秋後再算。

張元前來獻計,說道:「陛下,中國精騎皆在諸邊,關中兵力空虛,若重兵圍脅邊城,使不得出戰,可乘機深入,東阻潼關,隔絕兩川貢稅,長安則在掌握中。」

元昊不悅地責問道:「如何乘機深入?」

關中兵力是空虛,但不能長著翅膀飛過去,環慶路地勢險惡,延鄜路同樣有許多山川隔阻,並且龐范二人構建了無數堡砦,也不可能一層層突破過去,使大軍臨近長安。

石門川一役後,元昊漸漸對張元產生厭惡的情緒。

「涇原。」

「你胡說什麼!」

「陛下,涇原路大道通暢,地勢平坦開闊,利於我軍行進,宋朝鄭朗略有謀略,可不是無懈可擊。他與葛懷敏不和,可以利用。並且陛下,他將我們的士兵與百姓擄到後方安置,這個後方不是在秦州、鳳翔府與長安,也在渭州與涇州境內……」

元昊眼睛終於亮了起來。

「上次鄭朗說想要和平,陛下,可以派使都與他議和,能聽更好,不聽我們也佔住大義,是我們要和平宋朝不准,不是我們想戰,士兵士氣就能激發。若是聽,更好,可以趁機麻痺他們。」

果真是歹計!

第三百九十四章 金箭

鄭蘋坐在鄭朗前面,用小手拍著馬背,喝道:「大青,大青,快點跑。」

小青老了,跑不動,鄭朗快馬回中原,騎的是別的馬。但小青自幼就在鄭家養大,十分通人性,鄭朗捨不得丟棄,於是平時多騎著。慢騰騰地馱著鄭朗與他兩個女兒,在青色的平川上小馳著。

鄭航在鄭朗背後咯咯的樂。

遠處老百姓看著這溫馨的一幕,十分感動。

兜了一圈,鄭朗騎著小青回來,繼續觀看百姓在修水利。

環慶路與涇原路主要是渭水流域,渭水又有秦祁水、鹹水、葫蘆川、涇水、北洛水、灃水等支流,其中以涇水與北洛水流域面積與水流量最大,但泥沙也最多。

涇渭分明便是指這種情況。

渭水是好同志,上游河水清澈,但涇水與北洛水從黃土高原經過,帶來龐大的泥沙,於是水道渾濁不堪。

環慶路與涇原路上游的涇水與涇水支流許多河道依然很清澈,危害並不大。

自中游開始,河水變得惡劣起來。

泥沙將水道堵塞,與兩浙江東胡亂圍湖是一個性質,望水水儲蓄不住。水大時,河道淺,氾濫成災。於是自古以來,關中為了生存與耕種,興修許多水利,包括三白渠。

秦鳳路渭水上游流域稍稍好一點,可環慶路多是涇水流域,涇原路也有一部分涇水河段。不在三白渠範圍之內,范仲淹與鄭朗便做了一些小型的維護整理。

還有屯田。

鄭朗的屯田去年就開始,各種粟米與高梁全部種植下去,同時還種了一些豆類。

五月,已經生機勃勃的長起來。

又沿著各種河段在岸邊種植大量樹木,防護河堤。這項工程不僅在涇原路,在他的提議下,整個涇河岸邊,包括涇原路與永興軍路、環慶路,都在種植樹木。

不難,有許多山區還有許多山林,山林裡面長著許多雜亂的樹木,十分擁擠,將它們挖出來移載便是很好的樹苗。

會改善,但不能徹底解決,因為濫牧濫墾,整個陝西、西北地區水土皆在緩慢的惡化,一旦有雨水來臨,雨沖刷之下,滾滾泥沙隨著雨水一起匯聚到各條河流當中。

涇水還是渾濁的涇水。

但治比不治要好,出人意料是各部蕃人與羌人全部知道植林的好處,以前多次反對漢人大肆砍伐樹木,將長滿青草的平川改造成耕田,還發生多起衝突。

這是一種潛意識的對環境的原始認識。

鄭朗要植林,這些蕃子比漢人更配合,是好情況。

於是鄭朗用市易得來的錢,在整個涇原路後方植樹造林,只要是無法耕種的荒坡,皆陸續的種上樹木。

想取得效果時間會很長,上游地方位於戰事前線,不敢多種植樹木,以利於敵人隱藏行蹤。墾田與放牧,人口增加對環境帶來的消極影響,抵消自己這些佈置,樹木從苗長成木還有好幾年時間,因此到了五月,雨水增多,各河溪都出現一些小問題,影響了屯田。

鄭朗不斷出來巡視察看,做補救措施。

帶著百姓在汭水築了一段河堤後,天色日暮。

忽然天色昏暗起來,一會兒天空中飄著濛濛細雨,鄭朗說道:「各位,回家吧。」

諸人一轟而散。

鄭朗帶著妻子也進了崇信縣城。

天也黑下來,雨稍大,密密的打在官衙外面樹葉上,發出蠶吃桑般的沙沙響聲,居然有了一分江南雨天銷魂的韻味。

一個鐵蹄匆匆忙忙而來。

到了縣衙,士兵翻身下馬,找到鄭朗稟報道:「鄭相公,伊實濟嚕率領一萬五千騎突襲阿干城,瞎氈不敵,阿干城多被毀去,王吉將軍率三千騎前去追趕。」

「走。」鄭朗丟下幾個妻妾,立即上馬就走。

崔嫻眼中有些幽怨,但沒有作聲。

丈夫有的計劃沒有對她說,但在家中一些謀劃,以及地圖上的標識,知道阿干城在丈夫心中的地位。

阿干城掌握在瞎氈手中,也等於掌握在丈夫手中,可以為龕谷提供一個重要的安全保障,進可以直指西夏控制的會州地區,劍指蘭州州城。為了迅速將此城修建起來,丈夫還派駐數千士兵在此協助,沒有想到又出了問題。這是大事情,做妻子的,只能支持。

鄭朗第二天傍晚,來到籠竿城,將諸將召集商議。

人多力量大,鄭朗從來沒有認為自己一人的智慧會凌駕於群體之上,在西北的許多策略皆多傳諸將諸臣進行商議後,才做出決定。

那怕他決定下來的,也要聽聽大家意見,補漏拾遺,使策略變得更加完美。

這是一種可嘉的謙卑心態。

狄青一直沒有發言。

事情沒有表面那麼簡單,鄭朗從京城返回後,元昊一直沒有什麼動靜,即便寇邊也只是小型的寇邊,危害不大。鄭朗在處理水利與屯田事務,元昊也將精力恢復到國內生產上來。

宋朝戰爭需要後勤供給,西夏對後勤供給更重視。

阿干城戰役發生後一個多月,西夏人沒有任何動靜。沒有想到鄭朗剛去渭州後方察看屯田與水利,西夏忽然發動。

似乎很是無理。

瞎氈使用了鄭朗策略後,頗有成效的。

涼州到蘭州自五代後形成以六谷蕃部為中心的聯盟,六谷便是涼州境內古浪河谷,黃羊河谷,雜木河谷,金塔河谷,西營河谷,東大河谷,下面還有宗家,當尊,閻藏,潘毒石雞,覓諾,的流,樣丹,督六等大部族,巔峰時有甲士七八萬人之眾。為西夏所逼,獻馬五千匹求宋朝相互聯手,宋朝消極防禦,在這種惡劣環境下,依然大敗李繼遷的軍隊,李繼遷本人也中流矢而死。

六谷部兵敗,廝鐸督投奔唃廝囉,八十五年的六谷部聯盟正式滅亡。有的部族逃往河湟,有的部族被迫遷往涇原路境內,有的部族留下,臣服於西夏。

總之力量遠不如當初,元昊不出兵支援,鄭朗在瞎氈,或瞎氈在鄭朗幫助下,兩者聯手,可以將河蘭二州隨時能收回來。

但是不可能的。

宋朝國家龐大,可掣肘很多,鄭朗不能指望國內兵力,也不能指望其他數路,僅一路兵力,與元昊對抗,牌面上是佔著絕對的下風。

這種兵力的對比,鄭朗不得不採用保守的政策,誘敵於己境作戰,而不是出兵西夏境內。

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伊實濟嚕自發的報仇行動,阿干城戰役大敗,他威信下降,瞎氈又於阿干河東岸樹立新城,劍指蘭州,釋放戰俘籠絡許多人心,被逼出兵立威。

第二種可能元昊授意,誘宋朝出兵相助,設伏殲滅。不管怎麼說,阿干河對於雙方來說,皆有著重要的戰略地位。

第三種可能元昊用蘭州群胡吸引宋軍注意,導致鎮戎軍兵力空虛,聲東擊西,等宋朝出兵阿干河,出擊鎮戎軍。不要說現在秋糧遠遠沒有上來,越是大意,元昊越容易得逞。

大家七嘴八舌,皆沒有什麼好主意,鄭朗忽然懷念起老種,於是又看著狄青。

狄青說道:「鄭相公,可學范經略使。」

范仲淹在延州時只築城寨,不出擊,西夏時派軍隊騷擾,藉著寨砦將西夏人擊潰,也從來沒有追擊過。

真敗俺不追你,假敗更不追你。比如足球,從守門員到前鋒,皆是二米三的超級大漢,但這些大漢們也不進攻,從開始比賽就手拉著手,從球門一側拉到球門的另一側。看你如何將球踢到我的球門裡。

十分有效果,包括龐籍在內,也是稟程著這種政策,迅速在延鄜路與環慶路構建設了一條堅固結實的防線。但弊端就是這種政策是完全摒棄進攻手段所達到的嚴密防守政策。

只要奉行這種政策,結果只能有一條,議和!所以無論范仲淹,或是龐籍,都是堅定的議和派。

狄青不是這意思,但鄭朗已經會意,說道:「拿一千根箭來。」

張岊讓手下抱來一千根箭矢,鄭朗又說道:「拿來筆墨。」

用筆墨在五百支令箭上寫上一個宋字,在另外五百支箭上又寫了一個副字,然後又吩咐張岊道:「派個打上金漆。」

金箭!

吐蕃以部族群居,各有盔甲,但無魁首統攝,平時散漫山川,一遇到戰鬥,同惡相濟,傳箭所率,其從如流。這個習慣有很早的歷史,比如唐朝西突厥十姓便以令箭傳令,吐蕃人也有這個風俗。宋朝於熙寧開邊成功,王安石作詩曰,羌兵自此無傳箭,漢甲如今不解纍。是詩人意氣風發,這個習俗在吐蕃各部仍然在保留著,金國時吐蕃各部依然有令箭相傳。

又叫傳箭。

但是宋朝邊境地區各蕃人構成十分複雜,明顯的就有吐蕃人、黨項人、各色雜羌、回鶻人、吐谷渾人以及蕃化漢人,論宗述祖,還能找到突厥人、匈奴人與鐵勒人等民族成份。

有歷史所遺傳下來的血仇,有因為爭奪優良河谷牧場產生的新仇,有宗教信仰發生的仇恨戰爭,特別是黨項人與吐蕃人之間衝突最多。傳箭所召集的各族族民發起戰爭,未必能解決所有問題,各部族長們也不會傻呼呼的為了仇恨將自己族內所有壯丁全部血拼而死,於是邀請有權威的蕃官或者漢官作為調解人。

有的主動向中原王朝請求派出漢官前來主持政務,甚至聽到有好的漢官,不惜冒險將官員劫來,強行讓他主持地方政務,比如後晉涇州押衙陳延暉去涼州宣旨安撫,便被六谷部強行劫留下來立為節度使。但未必高興,這個節度使只能起一個調解人作用,若做得不好,照樣將你驅逐出去,後唐的李文謙,後周的申師厚便因為不能撫眾,被涼州諸族驅出。

這個調解過程絕對不能按照宋律,而必須按照各族的意願,派人到雙方垂詢,甲殺了你部一人,給了你十頭羊賠償。乙說不行最少要一百頭羊。能不能少點,你再想一想,說一堆原因。乙經過深思勸解,說道,最少賠三十頭羊。再到甲部,不行哪,乙不滿足十頭羊的賠償,最少要三十頭羊。往往要跑上幾次,雙方才能搭成和平協議。包括宋朝的漢人與蕃人發生矛盾,也用這個辦法解決。

一些官員看到其中的不便,如范雍與范仲淹,在境內立條約,制律令,改革蕃法,一度取得較好的效果,許多蕃人為宋朝所用,這叫和斷。和斷過後便是盟誓。

吐蕃人折箭為誓,小誓殺羊狗彌猴,大誓殺犬馬牛驢,茂州羌置牛羊豬棘耒各一,縛劍於誓場,酋豪聚集,人人從劍下過,刺牛羊豬血,掘地為坎,捆一羌婢於坑中,加耒棘於婢女身上,以石擊之,再將坎用土埋上。人誓很血腥,但也代表著對誓願的重視。一旦立誓,有部族不遵從,諸部皆恥之。

鄭朗來到涇原路,除了使用種種安撫手段,在漸漸將這些習慣淡化。

包括傳箭的風俗,平時有命令,全部用手書代替令箭,再教他們耕種,學習漢字,以求最後的同化。

現在重新使用金箭,是一種民族政策的倒退。

倒退的不僅是這個,還有其他。

不得己而知,與西夏一個國家相比,涇原路兵力其實真的不多。

也做不到自始至終的兼顧瞎氈,兵力會嚴重不足。

與削弱西夏相比,鄭朗寧肯選擇局部的倒退。

所謂的刷上金漆,不是用金子往上澆,而是用銅水鍍上。

鄭朗傳下金箭,讓涇原路各部酋長,以及瞎氈部下所有部族,一起前往龕谷議事盟誓。

幾天後,鄭朗親自來到龕谷。

雖然做了一些讓步,但這次盟誓大會很是成功,幾乎境內所有部族蕃羌皆奉命來到龕谷。

鄭朗用金箭做令,也贏得許多人的好感,這是對他們風俗習慣的尊重。包括邊境女遮谷的龕波二十二族皆派來各族長老與會。會州西夏境內裕勒藏六族、汪家與遇四族吐蕃各部也悄悄派人到了龕谷觀察。

當然,這一切是寄托在一次又一次大勝上。

市易也起了一些效果。

宋朝與吐蕃商業十分發達,但主要是在秦州到青唐線上,因為商業,使秦州與青唐成為西方的兩個大都市。渭州往西去向蘭州的道路,本來是重要的絲綢之路,因為西夏,商業萎縮。市易的執行,也給諸部帶來好處。

瞎氈親自迎出近百里之地,十分感動。

在宋朝的消極防禦政策下,以前宋朝對這些蕃部一直是利用關係,讓你們相互打,我們看那一方忠於我朝,只提供一些武器幫助,罕見出兵。

這條政策做得很不好,實際上宋朝的繁榮富裕,對這些蕃人有著致命的誘惑力,不然也不會發生借種的事。但這個富裕的王朝雖對它有好感,不能為他們提供庇護,於是有的部族在西夏的威逼下,最終倒戈。

鄭朗這次是宋朝真正意義上走出國門,以主動高昂的姿態,對蕃部進行支援。

將瞎氈攙扶起來,鄭朗說道:「瞎氈,我對你說過,我會去龕谷。」

「謝。」瞎氈感謝地說。

以前未去,是考慮到西夏人對自己的反應。這次來,是支持。一去一不去,皆是為自己著想,還能說什麼!

「我們去龕谷吧。」

「鄭相公,我會在盟誓上向朝廷發下忠誠的誓言。」

「我相信。」

徐徐到了龕谷。

等各部各族酋長到齊,鄭朗沒有說軍事策略,而是讓各族酋首們坐下來會談,劃分好每一部的勢力範圍,一部一族的協商調停。

一共進行了五天,十分繁瑣,鄭朗磨破了嘴皮子,終將各自地盤劃分妥當,鄭朗才諸族首召集,說道:「各位,既然各部地域劃分妥當,那麼我說一說正事。這裡是什麼所在,各位心中也清楚,乃是絲綢之路也。但自從昊賊祖孫三代野心勃勃,生生將它變成人間煉獄。原來這裡,有山有水有豐美的牧場,有重要的商道,可牧可耕可商。但現在呢?」

僅一句,讓許多人低下頭去。

若沒有市易,他們幾乎與東北的女真人差不多了。

「你們之間有一些仇恨,不是黨項人與吐蕃人的深仇,在延州,有許多吐蕃人與黨項人,但他們為什麼皆能和平共處?不是宗教的矛盾,你們信仰的諸神是希望你們作為他們的子民,能有一個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像今天這樣互相仇殺,民不聊生。為什麼有那麼多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恨?我朝中原地區信仰佛道、道教還有其他的諸教,也沒有看到百姓因此而仇殺。你們作為蕃人、羌人,性格豪爽奔放,胸襟寬闊,為什麼放不下?」

諸位酋長又低下頭去。

「沒有仇殺,你們子民會不會生活得更好一點?諸位還記得幾十年前六谷部於此是什麼情形?富裕強大。正是因為你們內部發生許多矛盾,李德明利用龍族、迷般囑、日逋羅丹同源於黨項的關係,策反六族,襲殺潘羅支,六谷部自此衰落。看看今天,若不是我朝相助,你們又迎來什麼樣的生活?」

說道理麼,又有幾人能說過鄭朗?

「昔日青海有一支部族叫吐谷渾,阿柴王臨死前拿來十雙筷子,對其十子說,一根筷子能折斷,能不能將十雙筷子折斷?十子團結一心,由是吐谷渾自此強大。你們擁有最美好的土地,最強壯的戰士,為什麼不能團結起,讓賊一一瓦解分化擊破呢?」說到這裡,鄭朗大聲說:「我們最主要的敵人是誰?」

第三百九十五章 提醒

「西夏!」一起呼喝。

鄭朗心中喜憂參半,要的是這個效果,但後面發生什麼,不能預知。等到諸酋長安靜,鄭朗又說道:「各位也知道,我朝幾代主君勤政愛民,由是大治,富裕古今罕有。各位忠服於我朝,以我朝富裕程度,也不會向諸位斂財。似乎諸位也沒有什麼財富值得朝廷派人前來剝削。」

下面傳來一陣嘻笑。

鄭朗說他們窮,是窮啊。

這是宋朝的長處,對開邊不感興趣,對邊境僅求羈縻安撫,不能用納幣手段,太失了身份。用了其他的一些手段,比如高價買馬,平時給予豐厚的賞賜,大家只要忠心宋朝,不但不剝削你們,還給予你們如此的厚待。

不過下面有的官吏做得不好,因為政策很模糊,有的官吏為了自己中飽私囊,或者為政績,變法斂財,也有部分百姓岐視蕃人,一些蕃人自己也不好,是一隻餵不飽的餓狼,邊境地區時常有一些小叛亂發生。然而規模除了儂智高那次,始終不大。

這個長處必須揭示出來,李元昊為了發動戰爭,對各部苛斂很重,鄭朗說出,是讓各族族首心中產生一個對比。繼續說道:「我朝也有錯,以前為李元昊迷惑,想居中調停,讓你們各部受了委屈。」

諸族首一些唏噓。

主動認錯不可恥,夫子也鼓勵知錯能改。起作用的,僅一句,又暖了諸人的心窩。

繼續往下說:「朝廷一直沒有給各位提供很好的庇護。不過自此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又傳來一陣潑天的喝好聲。

鄭朗扭過頭看著瞎氈,問:「瞎氈,你願意拋開自己一族一部的觀念,自此以後,給所有各部各族以公平的觀念,公正的處理手段,帶領他們創造一個繁榮安定富裕的生活嗎?」

「願意。」瞎氈意有所動,激動的說話聲音都打著顫兒。

「你願意永遠忠於我大宋朝廷嗎?」

「願意。」

「請向東方遙拜我朝皇帝陛下。」

瞎氈伏下,恭敬的三拜九叩。

「請向諸位族首施禮。」

瞎氈又向各部族首敬禮,這些族首也一一還禮。

鄭朗又看著諸人,說道:「蘭會二州各位酋首們,瞎氈拋開家族的小觀,願意以公平公正之心,處理諸族事務,你們願意幫助他外抗強敵,內創繁榮嗎?」

有人答應,有人遲疑。

這就是西北的民族矛盾。不但涇原路,環慶路、秦鳳路、延鄜路與府麟都有。涇原路境內許多部族忠於瞎氈,特別是大量逃亡到涇原路的原吐蕃六谷部遺民。但在瞎氈的境內,有許多部族對瞎氈仍然不臣服,不僅是黨項人,連一些吐蕃人也不是很樂意瞎氈統率他們。有各種原因,包括牧場產生的矛盾、私人恩仇,以及黨項所逼。如女遮谷(蘭州夏官營地區)的龕波二十二家,有帳兩千,可抽甲丁多達兩千以上。然而地處瞎氈與西夏控制的會州地區中間,只能風刮兩邊倒,以求和平與生存。

鄭朗又說道:「若是瞎氈處政不公,各位可以前來渭州,再求公平,渭州處理不公平,各位可以上京城上訴朝廷。王原,拿筆與敕書來。」

也就是朝廷頒發給諸路的空白敕書。

范仲淹先要的,韓琦後要的,隨後龐籍與鄭朗也討要一批,一共有一百份空白敕書,才到沒有多久,鄭朗一直沒有填上。

將敕書放在桌案上,鄭朗說道:「這裡一共有一百道敕書,我將替朝廷授命一百名官員,你們各自推選代表,由他們代表你們諸族議事,協助瞎氈處理蘭河州內政務,你們從旁提出自己想法,若覺得瞎氈處理不妥,就可以來渭州以朝廷命官身份上訴。」

推行的是一種偽民主機制。

瞎氈也不排斥,該忠於他的部族因為鄭朗的這道命令,會更加對他忠誠,不忠於他的部族,也因為有鄭朗這道命令,可以羈縻。最少不會發生太多的衝突。一些心中猶豫的部族也因為這道命令,能放下心來。

那些敕書就是官員,等於是無功受宋朝的祿。一個個再次團聚起來商議,一會兒按照人口比例推出一百個首領,鄭朗沒有立即寫敕命,用硯台壓住敕書,又說道:「瞎氈,我會向朝廷提出請求,讓你擔任蘭會路觀察使,處理蘭會二州州務,有權對敵境內各部招降征討,如果夏賊來襲,可以持金箭號令二州各部,敵勢浩大,可以向渭州提出援兵請求。」

說著將那五百根寫著副字的金箭讓人搬出來,說道:「但你必須遵守你剛才發下的誓言。」

「喏。」瞎氈大聲說道。

一時間意氣風發,感謝零涕,這等於是宋朝強行將推上蘭州與會州首領,甚至相當於當初六谷部的首領地位。

按照吐蕃的風俗,立下大誓。

鄭朗這才寫授書。

授書發下去,籠絡了人心,而且聯合抗敵的好處,這些酋首們也知道的。

不但腹部諸族,連龕波二十二家也參與進來。

又讓他們發誓,這才將金箭送到瞎氈手中。

瞎氈感動之下,忽然說道:「將麻濟零捆來。」

他手下沒有動,眼中遲疑。

「去!」

鄭朗不明所以,這個麻濟零是什麼人?

一會兒幾個吐蕃推來一個長相明艷的少婦,鄭朗狐疑地問:「她是……?」

「鄭相公,她是我的愛妾。」

「為什麼捆她?」

「鄭相公,我要用人祭來表達我對朝廷的忠心。」

鄭朗差一點吐血,說道:「快將她鬆綁。瞎氈,為什麼我會向朝廷推薦你為蘭會觀察使,是想你帶著百姓過上一個幸福的生活,這個百姓不但是各族子民,還有你的家人。才是一個開始,你用就人祭,我很不喜。妾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子民,大宋的子民,其他人也是如此。」

心中想到,原來吐蕃人也有人祭這個野蠻的東東。

這個政策有利有弊。

利就是從此西夏沒有佔領的蘭會境內各族會最大限度擰成一股繩,起到防禦李元昊吞併的作用。

弊就是鄭朗也害怕瞎氈以後尾大不掉。

不能分兵兼顧,這才想出這條辦法。

若不反,鄭朗這個辦法很管用。作為個體而言,吐蕃人是一個剽悍善鬥,以戰死為榮的民族。

不能老死,只有死在戰場上才是光榮的。

有這個觀念可怕不可怕?

同樣有這個觀念的還有一部,女真人,特別是生女真,所以戰鬥力才強悍到極點。

吐蕃衰落後,吐蕃各部從河隴散落到陝西,包括最北的府州,這些遺種依然保留崇勇尚武的傳統。所以史書裡記載他們生長邊陲,習山川道路,知西人情偽,材氣勇悍,不懼戰鬥,從來國家賴為藩蔽。而且善射,耐艱苦,上下山如平地,遇有戰鬥,則同惡相濟,傳箭相率,其從如流。范仲淹也上書說,熟戶戀土地,護老弱,牛羊,遇賊力鬥,可以藩蔽漢戶。

范小夫子也有漢本位思想,咱是利用這些蕃子的,為了保護漢人安全。

朝廷真正認識到這些蕃子戰鬥力強大,也是自西北戰役爆發以後。狄青征南時,只用幾百蕃兵,縱橫無敵,崑崙關前大破儂智高三萬大軍。鄭朗石門川兩次大捷,他所帶來的幾百生女真與一些蕃子騎兵,同樣表現出強大的戰鬥力。

今天盟會,可以最大限度利用這些蕃兵將西夏阻擋在清水河、皋蘭山與阿干河以北以西一線。

缺點是這些蕃子之所以沒有成勢,正是因為他們各部分化,不相團結。若沒有伊實濟嚕催毀阿干城一事發生,鄭朗甚至默視著這種分化存在,以便於管轄。

忽然想到當時李世民安頓突厥降戶時的困難。

任何決策當時看不出來,只有到以後,才能認識到種種弊端。

不知道自己這一變,給西北帶來什麼。

載歌載舞,歡慶完畢,鄭朗親自看了阿干城。

建設起來困難,催毀起來容易。

阿干城修了一個多月,眼看完成了大半,如今到處是一片殘壁斷垣。

拿出價值二十萬貫的茶葉布帛,從涇原路抽調兩萬弓箭手過來,協助瞎氈重建阿干城,又沿著女遮谷到龕谷峪修建了東關堡、定遠城、新城,相互拱衛,重新將清水河東北原唐朝的重關會寧關進行修葺,拱衛龕谷與涇原路的商路。

比宋朝原來的消極防禦思想更進了一步,但鄭朗的做法,還是一種消極防禦。只是將蘭會二州沒有被西夏佔領的各部利用朝廷的影響力,凝聚起來,共同防禦,同時提供一批武器,增加他們戰鬥力。

涇原路並沒有主動向這裡設兵增兵駐兵。

兵力不足,而且一增兵,朝廷負擔也會增加,不得不採用這個利弊參半的政策。

但效果馬上顯現出來。

看到清水河畔到處在修關城,西夏時常派出軍隊前來騷擾,多次被各部聯合起來擊敗。

戰爭規模皆不大,反過來證明元昊的想法與動態。秋收未到來之前,他也不敢發動大規模的戰役。

……

鄭朗沒有在龕谷多耽擱,很快回到渭州。

後方在開發,前方在繼續操練。不同去年,今年增加大量的騎兵,狄青時常帶著他們自高平寨出發,沿著葫蘆川北上,前往沒煙前峽拉練。西夏也經常出兵,自沒煙峽開始,一直蕭關活動。

也就是以沒煙前峽為軸心,一個在東南,一個在西北,時間拉練出擊,但雙方都在默契著沒有出兵。

這是表面的平靜,下面波濤洶湧,暗流潛伏,各自在做著安排,誰勝誰負,秋後才能看出分曉。

然而鄭朗在渭州也沒有呆住。

剛回來沒幾天,三白渠又派人喊鄭朗前去。

漢朝治理關中,興修了鄭國渠與三白渠,鄭國渠由於工程出了一些問題,自漢末時陸續湮塞,到唐朝時,除了上游與白渠聯網的渠外,基本消失。於是唐朝將僅存的兩渠合稱為鄭白渠,最北面為太白渠,由太白渠引出南面的一支叫中白渠,再中白渠向南延伸,叫下白渠。所以鄭白渠漸漸被人們稱為三白渠。

唐朝對它十分得視,建成堅固的將軍翣引水壩,長寬各一百步,用塊石砌築,塊石間鑄鐵錠連接,與鄭朗提出的錢塘江魚鱗塘十分相似。但涇水含沙太多,一些權貴在渠上肆意建造水碓、水磨,造成渠水大量流失,雖維修勤快,灌溉面積仍在逐步減小,從一萬頃減少到幾千頃。

宋朝時更差。原來鄭白二渠可灌溉四萬五千頃,僅能灌溉二千頃。宋朝做了一些修理,因為政治中心從關中轉移到河南,皆草草而行,不得多少效果。

特別是因為年代浸遠,地形的變化,造成涇河陡深,水勢漸下,與渠口形成很大的懸差,水位比渠口低,水無法引至。到漲水時,舊渠又多河沙沉澱,氾濫成災。

鄭朗採用後來周良孺與候可的建議,自洪口築堰壅水,也就是從中白渠開始,用堰壩將涇水攔起來,再從洪口開一條新渠直到雲陽,又叫太白渠,因為地勢較高,可以控制很大的面積,雖不及巔峰時四萬五千頃,但能達到三萬五千頃面積。為了防止大水時洪水氾濫,全部用石材構築。又修一些洩洪閘洩水,防止洪水沖入灌區。減少泥水淤塞河渠,設置一個澄池,進一步使泥沙沉澱,再進入新渠。

這些措施皆是宋朝熙寧時治水的良策。

在鄭朗與范仲淹的考察下,比原來史上的水利更完善。

辦法是好,弊端還是有。用錢多,這樣的大規模工程用多少錢帛,無人能估計出來。

即便將契股賣出的九百萬貫錢帛全部撥出來,朝中還有大佬擔心不夠花。

並且是治標之法,修好以後,不維護,因為涇水的泥沙,新渠仍然與以前的舊渠一樣,會漸漸被沉澱的泥沙堵塞。特別是鄭朗心中清楚,陝西的環境越來越惡化。

這麼長的新渠,加上許多斗門、洩洪閘與若大的澄池、引水堰,使三白渠成為一個龐大無比的水利工程。

朝廷先派太常博士周其前來主持水利,能力不足,鄭朗進京提議,將葉清臣從江寧調來。他與宋庠、鄭戩關係好,也被呂夷簡弄下去,出知江寧知府。

鄭朗記得他做了一件事,不僅在兩浙他有水利之功,後來出知永興軍時,浚三白渠有功,使灌溉耕地從兩千頃變成六千頃。這是宋朝首次大規模的興修三白渠,並且用費不多。

人在江寧,剛剛來,看到許多問題,派人再請范仲淹與鄭朗前來商議,群策群力。

鄭朗與范仲淹會不會很辛苦,葉清臣不管了。朝廷四路幾個大佬政治主張不同,軍事理念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在西北很勤快,上山下鄉,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朝中有大臣開玩笑的稱為他們為緣邊四大鐵人。

不是血肉構建的肉體,而是鋼鐵構建的肉體。

鄭朗只好前去。

一旦修好,是三萬多頃耕田。

也許產量還不及一個太平州的總產量,但這是在嚴重缺少糧食的陝西。

只要三白渠成,再加上各路的屯田,糧食基本做到自給自足,會給朝廷省下多少錢帛。其意義遠比太平州開發更重大。

鄭蘋張著小手說道:「爹爹,我也要去。」

「別胡鬧,爹爹是去辦事。」崔嫻喝道。

「不要將孩子嚇著。」鄭朗伸出手將鄭蘋抱在懷中,說道:「爹爹帶你去。」

女兒大了,能走路,能說話,開了一些智慧,帶在身邊不礙多大的事。

「不是這樣教孩子。」

「孩子小,讓她有一個美好的童年。」鄭朗笑了笑,抱著鄭蘋上了小青的背,鄭航在後面哭。小女兒不敢帶的,安慰幾句,不管鄭航聽懂不聽懂,揚馬離開渭州。

……

又下了一場霏霏的夏雨。

雨後的柳色清新動人,三人坐在茶樓裡一邊喝茶,一邊談著正事。

僅從治理水利上來說,三人皆是宋朝最頂尖的水利專家。葉范二人說了許多合理的想法,鄭朗逐一做了補充。細節上差不多,各有秋色,但長遠還是鄭朗想法更長遠一點。

與智慧無關,這是後來的歷史知識。

眼下來說,涇水很難治,涇水一石,其泥數鬥。但這種淤泥可以掘來壓鹼肥田,水土的破壞,導致關中許多耕地出現鹽鹼化。

因此圍繞著三白渠,鄭朗與范仲淹構建一個想法,以新渠為主,與舊渠相構聯,構聯之前,先將渠道關閉,挖出渠道的淤泥,壓鹼肥田,再修斗門與水閘洩出渠水,重新灌溉周邊田地。

積年累月之後,可以通過老渠輪換新渠,將新渠閉塞,重新挖掘,用泥奪田。似乎是一個好辦法,但用費更高昂。

技術方面沒有多大問題,宋朝的斗門水閘技術遠勝過唐朝,至於新渠經過的一些山石之地,也有了火藥提供更便利。只要經費充足,不是難題。

一旦修成以後,可以做一個樣板,整個陝西除也涇水流域外,原來關中水利一直由涇水為水源的引涇渠系,以渭水為水源的引渭渠系,以北洛水為水源的引洛渠系組成。

這是西漢三大渠系。

恢復不了西漢的盛世時光,但可以恢復一部分。

一旦三大渠系形成,陝西用糧再也不愁供給。

但鄭朗心中很疑慮。

根源不在渠繫上,而在水土的破壞,破壞最厲害的便是遊牧,耕種同樣也有破壞。這個惡化不僅是陝西本身,包括青海、甘肅吐蕃境內,西夏境內,全部在水土惡化,反過來影響著陝西,甚至黃河中下游地區。

植樹造林依然是治標,不能治本。

多年以前鄭朗就與趙禎談過這件事,但不知道怎麼解決。

無奈,再次說了植林的重要性。

天色漸晚,大團大團的雨靄騰了起來,遠處的青山籠上一層雲氣,飄飄裊裊的像是仙境一般。

三人將大方向說好,具體的細節,還要明天去實地觀察。

葉清臣態度很認真的。

這也讓鄭朗欣賞。

說完正事,才說他事,范仲淹狐疑地問道:「行知,你還打算裁兵?」

「是啊。」鄭朗答道。石門川兩戰,涇原路犧牲許多將士,然而鄭朗宗旨不變,繼續裁兵。先後調出七千多兵士兵來到三白渠修渠,裁掉的正是這批軍隊。

「涇原路防禦的兵力夠否?」范仲淹很擔心。

兩次裁軍,再加上前一次的裁軍,與犧牲的將士,涇原路將會減員一萬八千餘人。

總體戰鬥力沒有下降,留下皆是能打能殺的精兵,並且有兩萬五千名騎兵加入,戰鬥力未降反升。

但這個戰鬥力是指戰鬥時的戰鬥力,不是指防禦的戰鬥力。那些騎兵用在防禦上,與步兵性質差不多。

「希文兄,你不用擔心。」鄭朗將他的計劃說出來。無論是范仲淹或者是葉清臣,德操不用擔心,不會擔心他們提前洩露。

「區域聯防?」范仲淹呆了一呆。

「是從唐朝閉塞道路防止百姓流動的政策延伸出來的。希文兄,如果我沒有猜錯,元昊還有一戰,在這之前,希文兄於環慶路也不要用此策,以免打草驚蛇。」

「葛懷敏……」

「希文兄,你猜得不錯,他是我刻意留在涇原路一個缺。無奈,我不敢冒然進攻西夏,只能用一些辦法,將西夏軍隊引到涇原路來交戰。」

「又要犧牲許多將士……」范仲淹歎息一聲。

「希文兄,西夏不滅,以後死的將士不僅是眼下,還不知道得死多少將士,多少人家妻離子散。當初我從石門川返回,妻子女兒出城迎接,我心中也在感慨,我活著回來,一家團圓,歡天喜地,那些犧牲將士的家屬呢?雖痛,不得不為之。」

范仲淹勸韓琦,有他的道理,無論元昊有沒有稱帝,也是實際上的獨立,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只要做好防禦手段,阻止他進攻,管他稱不稱帝,那麼減少戰爭,會死許多人。這是消極防禦的代表思想。開邊做什麼?邊境各地區貧困,朝廷得之無益,開的邊越大,支出越多,防禦範圍增加,屯軍也會越多。

但是不是如此?

西夏是沒有消滅,只要消滅了,沒有龐大的勢力,朝廷需要在陝西駐紮那麼多士兵麼?

也許蕃部時有動亂,但僅有壞處?得到西北,有牧場,有牧場便有戰馬,熱兵器時代沒有到來之前,冷兵器時代,騎兵還是最鋒利的軍種。

一部分蕃部會時有叛亂,但大部分蕃部治理得當,會為朝廷所用,就能替朝廷提供更多的兵源。

北宋開國之初一直沒有意識到蕃兵的強大。

只要使用得當,又豈是嶺南昆南關前蕃兵揚了一下威?難道不能用他們對付契丹人?

況且就是如范仲淹所願,西夏真的不會進攻宋朝?環慶路與延鄜路有地勢之便,但是府麟與涇原,甚至蘭會呢?

這些與開邊有什麼關係?

范仲淹歎息道:「只怕不易,當年李繼遷僅是銀夏五州之地,朝廷無能為力,況且昊賊如此。」

「可以慢慢來。」

「朝廷財政呢?」

這是范仲淹試圖辨服鄭朗,讓他放棄「激進」的想法。

果然來了。鄭朗搖頭苦笑,說道:「希文兄,我一步步的說。先談軍事,緣邊四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短。首先說我,我有些不思進取。」

范仲淹與葉清臣愕然。

鄭朗說得倒不假的。

若論眼光深遠,誰能及他,宋朝的所有弊端,後來的得失,歷史的走向,全在他腦海中。

他也在做,做得很小心,明處是用了新中庸之術,不想引起麻煩,一點一滴地去做去推廣,讓大家看到聽到,再去反思,使他們在思想觀念上一一改變。

實際還是怕麻煩怕爭議,做得不果決。

若按照他的做法爭行,就算他當權為首相,有可能一生都不能將宋朝的所有弊端逐一扭轉過來。好處有之,爭議雖有,但終不多。

這也是他骨子裡淡淡的性格造成。

但外人看不出來,看他是做了許多事,其中有的事十分有爭議。

是否如此?與王安石的後來改革,他這算什麼?

鄭朗沒有解釋,繼續說道:「希文兄與稚圭兄、醇之兄也各有所長,各有所長。比如軍事,希文兄與醇之兄重視武將,提撥人才,但思想保守,說句不中聽的,有些不思進取。稚圭兄思想進取,可是過於激進,又輕視一些有才能的武將,使得策略接連出現錯誤。我朝重文黜武,有積極一面,最大限度防止藩鎮割據與五代十國局面出現。但屈於外辱,一旦國家衰落,將會舉國而亡。矯枉過正了。就是希文兄與醇之兄重視武將,僅是愛才而己,有幾回徵求過武將的建議?種師衡於我手中,凡有戰事,必率先詢問,以求良策。希文兄向朝廷請求,調到環州,詢問過幾回?」

范仲淹沒有回答。

鄭朗說得對也不對,問過,也在重用,包括民族安撫,范仲淹多用其人,撫籠諸蕃。

可他軍事理論是防禦,而不是主動發起進攻,或者象鄭朗那樣刻意留缺,誘元昊來犯,以求戰機,需要與老種商議什麼?

鄭朗也知道說服不了范仲淹,又說道:「國家為什麼需要錢帛?」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我看我朝立國以來,雖然財富是前朝的數倍,也沒有看到朝廷執行多少輕徭薄斂的政策。這些錢用在何處?」

「唉。」范仲淹長歎。

鄭朗開始在善意的提醒。

宋朝弊端很多,特別是這次戰爭的激發,將這些弊端一一顯露。於是才有了慶歷新政。

史書無限的誇大,為什麼最後沒有成功?有人說趙禎沒有配合,有人說君子黨戾氣太重,沒有團結,有人說保守黨力量強大,這都不是根源所在。

趙禎已經意識到一些問題。

保守黨雖強大,但呂夷簡病重,慶歷新政時他並沒有起多大作用,一些大臣包括夏竦在內的反擊,也只是黨爭,反制君子們的打壓,矛頭並不是針對新政本身。

其實是因為新政是誇誇其談,了無新意,趙禎失望,導致皇帝不支持。君子黨們戾氣太重,一些大臣聯手反對。最後新政才失敗的。作為改革,或者變革,它只能說是一場鬧劇。

范仲淹雄心勃勃,比如稱喟。

朝堂言國家政事,稱呼姓名,韓琦怎麼的,呂夷簡怎麼的,私下稱呼,多稱字,但長者卻多稱呼官職。范仲淹年齡漸高,仍然讓人稱呼他為希文兄,說明他人老心不老。

君子們戾氣深重,魄力大,如果將這個戾氣用在改革冗官冗兵冗政上會是如何?

龐籍與范仲淹做了,但做得比鄭朗更小心。

然後所謂的慶歷十條……

范仲淹德操舉世無雙,鄭朗也說過,若論私心,天下私心最少的只有范仲淹,有可能趙禎不及之,自己更不及之。可其人也有一個缺點,固執。

鄭朗提醒後沒有多說。

三大弊范仲淹敢不敢碰,就看他的能力。

不敢碰,又惹下一大堆麻煩事,新政還會失敗。

繼續說道:「說祖宗法制,我說太祖,為什麼太祖斂財?不僅是為了輕徭薄斂,他說過一句話,契丹數入寇邊,我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於是在宮內設封椿庫,儲存錢帛。之所以處心積慮積錢,一是用這庫錢去贖回幽雲十六州,免去強行攻打之苦。二是契丹不同意,用這錢招募軍隊,用武力收回。這是祖宗家法。」

不要搞錯了,祖宗的祖宗家法不僅是趙匡義的,也是趙匡胤的,趙匡胤才是宋朝的真正開創人。

夢想沒有實現,莫名其妙死了,趙匡義為帝,一看這些錢笑大哥呆了,這些錢積攢著不花,起什麼作用?花了,也打了,打了也花了,高梁河大敗,回到開封,心中慼慼,從此政策變得更保守內斂。

就是這樣,趙匡義還用兵西北。到了宋真宗,一代不如一代。

反正這種消極防禦的政策,是逐代積累的產物,肯定不是所謂的祖宗家法,而是一群不喜戰爭的文臣弄出來的產物,貽害千年。很久以後,許多統治者還在執行著這種消極被動的策略。

「高梁河後,太祖之策不能了。」葉清臣在邊上說道。

幽雲十六州是契丹重要的產糧基地,又一年得到宋朝幾十萬貫歲幣,馬上有可能還會增加,宋朝得花多少錢帛才能贖出。一億貫,兩億貫?也不能給。即便有也不能給,一旦得到這麼龐大的財富,以契丹的武力,馬上就能翻臉,不僅再次將幽雲十六州收回,甚至會藉著豐厚的財力出兵中原。

「故說財政,不如不說。沒有西北,國家無論有多少財政,也休想指望國庫象西漢那樣緡爛糧腐。想要國家變好,一是如何節餘費用,斂出財政,二是明白錢帛用在何處,備荒年戰事,而不是用在冗官冗兵上面。當真有這麼多災民流民需要廂兵來解決?為什麼災後不能將廂兵與禁兵打散,各歸原籍,重新耕種?」

「說易行難。」

「如果怕,就不要去做,省得引起爭議。」

范仲淹又不作聲。

鄭朗知道自己難以勸說范仲淹,換了一個話題,說道:「眼下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彥國兄契丹一行。」

別人不知道,鄭朗知道富弼契丹這一行,將會遭受著何等的煎熬。

……

富弼出使契丹,京城仍然是草木皆兵。田況與張方平進諫,楊崇勳在鎮定,守贇瀛州,張耆在河陽,軍事能力有限,萬一有變,不能擔當重任,不如詔狄青等名將前去河北,以鞏邊防。於是將王德用從澶州調到真定府為真定府定州路部署。

契丹的參與,使朝中君臣征討西夏的想法漸漸消失,改韓琦、鄭朗、范仲淹與龐籍為各種觀察使,這也是一種信號。又調張亢為高陽關鈐轄。

河北都轉運使李昭述以河決久未塞,以治堤之名,征農兵八萬,逾旬而就。劉六符過澶州,以為真是治堤,還契丹時,見城防全部修葺完備,這麼快的速度,讓劉六符驚愕。

這也增加富弼出使契丹的難度。

再建大名府為北京,范仲淹先是提議修洛陽以備急難。契丹說來伐,又有人將范仲淹的提議翻了出來,呂夷簡說道:「遼人欺軟怕硬,依城洛陽,無以示威,反張其威風,露之己弱。宜建都大名府,示以將親征,以伐其謀。」

范仲淹聞訊後上奏說,此可張虛勢,但不可足持。修洛陽不起作用,可以速修京城,以備萬一。議者多從。

呂夷簡反駁道:「遼人一旦渡過黃河,即便固守京城,天下也危矣。不如從河北就開始佈防。」

在鄭朗看來,兩者都是費話,可相比而言,呂夷簡眼光更長遠一點。但從這裡能看出,范仲淹幾年的西北履歷,聲望已經隱隱的逼近呂夷簡。即便呂夷簡說得有道理,也花費大量口水,才使此議得以通過。

修洛陽做什麼?今天修了洛陽,明天打算修江寧,後天打算修杭州?

不過修城的思想,是范仲淹軍事戰術的最大寫照。

他在慶州於西北修馬鋪寨,位於後橋川口,也就是原來西夏所建後橋寨附近,深在賊腹中。范仲淹度賊必爭,秘密派范純祐與蕃將趙明先據其地,引兵隨後,諸將開始不知所向,到達柔遠,開始發號命令,拿起築城的工具開始修建,十幾天城成,賜名大順城。元昊派三萬鐵騎來戰,故意敗北,范仲淹也不追。西夏誘兵之計不得逞。

又調程琳去大名府,陳執中去青州。

總之,契丹這一逼,讓宋朝亂了套,整個計劃不得不做了改變。

富弼到了契丹,劉六符找到富弼,說道:「貴使,不行哪,我朝皇帝陛下堅決要關南十縣。」

聽到後富弼差一點昏倒,你們契丹人難道是用屁眼說話的?

在京城不是一切都說好了嗎,怎麼又反悔了。

知道自己這一行注定會遭遇到種種羞侮,富弼強壓著心中的怒火,說道:「你們契丹非要假此為名,我們大宋只能橫戈相待。」

「南朝堅持自己想法,和議怎麼能搭成呢?」

「北朝無故求我朝割地,南朝沒有立即發兵,而派使者前來議好,怎麼說南朝堅執?」大約富弼也氣暈了頭,契丹常以北朝自稱,稱宋朝為南朝或者南宋。

不是史上的南宋,而是南方的國家。

古代皇帝或者正席坐位,皆是面南朝北,北方為上為尊。無論南朝或南宋皆是蔑視的詞語。富弼氣暈了頭,也跟著說南朝。

無關大雅,這次是一次試探,看看宋朝底限在哪裡。

劉六符下去,遼興宗出場,富弼先說的話:「兩國和好,近四十年,為什麼突然要求我朝割地?」

遼興宗說道:「是你們南朝選違的約,塞雁門,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有什麼用意?」

劉六符在開封說的老一套,富弼也懶得辨解,不答,換了一個話題,說:「當年澶淵之盟,是兩國先主仁明,若是我朝不顧議和,派兵於後方堵截,會發生什麼?」

然後又搖頭,這個二十六歲的小青年大約爹爹死得早,老媽純是一個暴力分子,大臣們又有私心,沒有對他說起這段歷史,又說道:「當年澶淵經過,我朝鄭朗已經寫了詳細經過,給了你國劉六符與蕭特默二臣,陛下,你可以拿來觀看,參考一下。」

「是你國大臣書寫,朕如何相信?」

富弼更氣昏,小傢伙漢語說得挺流利的,咋聽得就像不是中國人說話似的。

解釋不通,再換一種說法:「一旦開戰,陛下你可知道你與臣子關係如何轉變嗎?」

遼興宗傻眼,問:「有什麼轉變?」

「與宋朝和好,是陛下得利,與宋朝開戰,是臣子得利。」

「為什麼?」

富弼開始講歷史。

大約在這個暴力老媽教育下,這個小皇帝歷史課沒有上好,俺給他上一上。從歷史說起,石敬塘欺天叛君,向你國借兵,十六州是報酬,當時中國狹小,上下離開,所以石重貴叛議,讓貴國兵臨中原。這份和議名不正言不順。就算如此,你們皇帝耶律德光也客死他鄉,變成屍體回到契丹。這是小中國,如今變成我大宋,是大中國,又會成什麼局面?澶淵之盟,貴國真打勝了嗎?

最重要的那次勝利,收穫在哪裡?還有在以前貴國打草谷的收穫在哪裡(打草谷自澶淵之盟後,契丹漸漸中止)。這些搶的擄的,全部進了大臣的口袋,死傷的人馬,軍需,都需要皇帝你來掏腰包。是誰得利?

遼興宗悟,道:「朕不能得利。」

似乎說通了,富弼鬆了一口氣,又道:「塞雁門者,是備元昊,陛下,你現在應當知道,元昊兵已進了府麟二州,不得不修雁門,以防河東有失。塘水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通好前因為地低水聚,不得不增。城隍皆重修舊城隍,民兵亦舊籍,按例增補,非是違反和約。」

這樣能說通了吧。

富弼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小皇帝。

誰知道這個小皇帝想了一想,將剛才富弼說的話全部略去,繞了一圈後,又回到原點,徐徐說道:「卿你說得好,若不是你,朕真不知道這些,但瓦橋關以南十縣,那是祖宗留給我的遺產,我不得不要。」

富弼拳頭攥緊,差一點想撲上去,給這個面目清秀的小皇帝來上幾拳。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戲魚肉熊掌兼得

富弼在心中咬牙切齒,但暗暗戒告自己一定要冷靜。

臨來前,鄭朗與富弼做過一番交談,鄭朗再三分析,不能用後來歷史來分析,沒有說服力,也妖異。通過駐兵與派使分析。契丹與宋朝一樣,有主戰大臣,有主和大使。大軍到了幽州居然派出使者,說明主和派佔了上風。

不過主戰派也不可小視。

於是才出現如今契丹皇帝反反覆覆的情況。

去年兩戰的勝利會起一些作用。

契丹主和派大臣會通過這兩戰,看到宋軍的頑強。打了這麼長時間,雖給百姓帶來壓力,但不像西夏到了極限。打一個比方,西夏百姓壓力達到七分,宋朝才勉強達到兩分,宋朝擠一擠,將百姓的壓力增加到五分,再以宋軍這種頑強精神,契丹即便勝也是慘勝,得不償失。

契丹主戰派也能看出一些東西。自中國大一統以來,秦漢一直到曹魏,五代十國南北朝不能算,然後到隋唐,面對過許多強大的外敵,特別是匈奴與突厥一度強盛不亞於如今的契丹。然後從來沒有屈服過。更不要說他們眼中小小的西夏。忘恩負義不算,一個蛋大的國家多次入侵。宋軍只能被動的在國內應戰,幾乎不敢使大軍踏入西夏境內。變相的證明宋朝軟弱。

有沒有兩者都考慮的,有,少之又少。連宋朝自己罕有人從兩者間同時著手思考,怎麼指望契丹有多少這種眼光周全的人?

主和派更求和平,主戰派更加主戰。

這就是自己前來契丹將要遇到的挑戰。

不能以為主和派佔據上風,硬著脖子說要和便和,咱們拿出誠心,要戰就戰,我們宋朝等著你。那麼必然會談崩,說不定自己沒有回到宋朝,契丹大軍就向三關發起進攻。

鄭朗心中還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未說。

孫權問周瑜,曹軍來了怎麼辦。周瑜說戰,孫權還會不會再去聽張昭嘀咕?

什麼為皇帝,最起碼的有拍板決定權利,沒有拍板的權利,要皇帝有什麼作用?不如實現羅古的共和體制與大食的白衣哈里發體制。

像這樣反反覆覆,宋朝能額外的加一份好處給契丹麼?反而會讓宋朝君臣憤怒與瞧不起。

但作為當事人本身,富弼最苦逼不過。

忍著怒火說道:「晉高祖以盧龍一道賄賂契丹,周世宗復伐取關南,是異代的事。宋興已九十年,若各欲求異代之地,是北朝之利乎?」

你們契丹真想做好用異代的事做文章的打算嗎?那麼在後晉之前,這裡是誰的領土?不但幽雲十六州不是你們的,包括遼東營陽等地都屬於唐朝的領土,你們封地還是唐朝賞賜才能生存下去的。

只能含蓄地說。

直接說出來,弄不好這個小皇帝會當場翻臉。

皮球踢回。

耶律宗真也換了話題,問:「元昊迎娶我國公主,是我們契丹的藩臣,南朝伐之,為什麼不通知我?」

「北朝討伐高麗與黑水,有沒有通知我朝?」富弼反問一句,黑水便是渤海國,渤海國在滅亡之前,向宋朝稱臣以求兩國聯手抗衡契丹,高麗換取宋朝支持,也向宋朝稱臣納貢。當然契丹征討黑水與高麗,不可能通知宋朝。但這樣說下去,會大抹這個小皇帝的面子,富弼也換過這個話題,又道:「天子派臣致意陛下,原來不知元昊與弟通姻,因為其忘恩負義,寇我朝邊境,因此討之,使弟有煩惱。我也有煩惱,擊之會傷兄弟之情,不擊又不忍坐視吏民為其傷害,不知道弟怎麼辦?」

明處是辨解。但不是,還有話外之音,既然你們契丹為了你們的藩臣,你的姐夫伸頭,可為什麼不管一管,大家都不打了,相安無事,你好他好,何必夾在裡面自找沒趣。

當然,這也是宋朝的條件之一。

遼興宗很有意思,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作為一個皇帝來說,他同樣不是那種開創偉業的英主,與趙禎很類似,作為稍稍不及,趙禎雖然外交上軟弱,但開創了宋朝最和平,最富裕的年代,文化經濟科學思想,以致宋詞都是從趙禎手上才真正繁榮起來的。耶律宗真不及之,但做為一個皇帝,也不算是一個昏皇帝。

雖乖了一點,也有自己的智慧,想了一會說道:「是啊,元昊為寇,宋朝怎能不出擊呢?」

西夏人欠揍,你們宋朝有本事去揍好了,俺要俺的關南十縣,不插手你們宋朝與西夏事務如何?

說完,帶著群臣退下。

拋開外表的假象,分析其中的本質,只能暴露出耶律宗真的沒腦袋。

他自己很想有一番作為,向中原王朝耀武揚威,可大臣的進諫,又使他猶豫不決。但富弼身在局中,心情會有多惡劣?

富弼坐在帳蓬裡看著遠處的蓊翠黑山(遼主多不在皇城,而是四時捺缽,夏捺缽避署遊獵,多在吐兒山與黑山),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他在臨行前,鄭朗說了一句話:「富兄此行當壯也。」

事實富弼此行身在局中,雖有一些瑕疵的地方,但瑕不掩瑜,做得很不錯。換其他任何一個人前來,未必有富弼做得更好。

想到契丹人的言而無信,厚黑,貪婪,他心中歎了一口氣,不知道幾年後鄭朗來契丹,怎麼能脫身平安返回宋朝。鄭行知,你大約小瞧了契丹。

愁腸百結之時,劉六符忽然到來,問了一句:「貴使,過去你們太宗既平河東,立即襲擊幽燕,今天雖你們宋朝用兵西夏,平定後會不會想謀伐燕薊?」

這時,富弼覺得太陽很明媚,原來契丹也害怕戰爭!

是害怕,不是主和。

剛才被遼國小皇帝的反覆無常,弄得一顆心七上八下,忽然安定。拚命使精神集中,平靜答道:「太宗時,契丹先派拽剌梅裡來使,但又出兵石嶺以助河東。太宗怒其反覆,才攻找燕薊,是北朝自取之禍。」

也沒有說打與不打。

收回幽雲十六州幾乎是所有北宋有志之士的夢想。

為什麼太宗攻打幽雲十六州,是你們不遵守諾言在先,咎由自取。本來澶淵之盟讓兩國得到和平時光,如今又來了,你們契丹又要撕毀盟約。

劉六符只好轉移一個話題,說:「吾主恥受金帛,一定要想得到十縣,如何?」

富弼很暈,都說了多次,何必發問。還是耐心的解釋,又說:「我朝陛下曾言,朕為人之孫,豈敢妄以祖宗故地與人!過去澶州那麼凶險,不答應將關南與契丹,怎能在我手中割地!北朝想要十縣,不過貪其租賦,我朝用金帛代替,也能供契丹資用,有什麼區別?」

怎能沒有區別?

古代對疆域觀念比較模糊,偏遠的地區要獨立,能征便征,不能征手一揮,讓他去吧。自漢唐以來一直皆是。

但關南十縣豈是十縣那麼簡單?一旦讓契丹人得到關南十縣,就像將二八芳華正貌的少女,送到關了十幾個十年不見葷腥男囚的牢房,有什麼區別?以後整個中原會有可能成為契丹的跑馬場。斷了很少的打草谷也會成為常態。

劉六符也不好點出來。

怎麼說,俺要關南十縣是假的,以後好隨時覬覦你們中原才是我們契丹的想法。

在這裡,富弼又疏忽一個問題,契丹派出的人選。

劉六符是一個地道的漢人。

派他與蕭特默前去宋朝談判,那是必須有一個漢人作伴。現在來到契丹黑山,已經沒有這個必要,說漢語不一定非得契丹漢人,許多契丹人也會漢語。

這同樣是一個態度。

漢奸很多,中國一有事,甚至國家太平,這些人也會像狗一樣跳出,並且有不少人願意做。但更多漢人未必象張元吳昊那樣,包括契丹境內的漢人。一旦宋太宗伐幽州,不準備好了,這些漢人會主動拿起武器與宋軍開戰。但作為漢民族本身,他們盼望的還是兩國和好,最好大家不要打來打去。契丹重臣張儉同樣是這種心態,涇原路一些六谷聯盟遺民部族還是這種心態。這是一種潛意識的民族同根性。

富弼繼續說道:「朕念兩國生民,不想開戰,使之肝腦塗地,所以拿出金帛滿足北朝的慾望。若北朝非要關南十縣,是志在背盟棄好,朕只有一戰。澶淵之盟,天地神祇,實共臨之。今天北朝先發兵端,過不在朕。天地鬼神,其可欺乎!」

媫趙禎肯定不會向他說這麼多話的。

他隱隱看到契丹人的一些想法,膽氣壯起來,才說出如此雄壯之言。

劉六符離開。

就在這時,他接到一封家信。

可能是他家中發生大事,但是富弼將這封信拿在手中,久久未拆,過了一會,將它撕了。

手下驚問,富弼答道:「我身當國任,怎能為家事分心,況且那麼遠,就算知道……也無能為力。」

難道能長翅膀飛回去?

知之無益,反而分了心,對談判不利。

但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鄭朗在石川寨與野利遇乞對峙時,鄭家發生一些事,崔嫻會不會不顧大體,派人送信給鄭朗,官人,你快回來吧,家中有事發生。

為什麼鄭朗一聽阿干城有事,天黑出發離開,幾個妻妾略有些幽怨,可有誰阻攔過?

此時富弼在做什麼?

成功了宋朝少一個強敵威脅,一旦失敗,被契丹與西夏肢解也是有可能。

時時要注意分寸,就是此時契丹將他殺了,宋朝也不敢吭一聲,乖乖的再派一使前來議和。

有什麼樣的事,要送到契丹?況且這封信是怎麼送到契丹的?

富弼暫時拋開心中的不快,準備迎接下一波羞侮到來。

第二天,耶律宗真引富弼狩獵,態度不惡,讓他與自己一道同行。這個場面很壯觀,想一想在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上,契丹無數鐵騎一字排開,山呼吶喊,草原上的所有動物一起被驚嚇出來,然後萬箭齊發,一一斃命。富弼僅是一個文臣,更沒有上過戰場,會不會攝心驚魄?

龐大的場面,使他略略有些失神。

耶律宗真忽然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富弼注意力沒有集中,不由自主說了一句:「我朝只想和好,越久越好。」

失誤了。

一直到現在,富弼幾乎滴水不漏。直到此時,有可能是失神,有可能是那封信的刺激,出現一個重大的失誤。

遼國小皇帝臉上露出微笑,宋朝的漢人終於暴露出他們的真面目,昨天在牙帳裡的誇誇其談,原來是虛有其表。和談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隨後說道:「我朝得關南十縣,兩國則會永久和好。」

富弼隨著醒悟,鏗鏘有力地說道:「我朝皇帝派臣對陛下說,北朝欲得祖宗故地,南朝豈肯失祖宗故地。契丹以得地為榮,我朝必以失地為辱。兄弟之國,豈能使一榮一辱,截然相反?陛下沒有忘記關南十縣,我朝皇帝也沒有忘記燕薊舊封,但仍然派出使者,正是為了相互諭解。」

不管你怎麼說,想要地,一寸地也不可能。

狩獵結束,劉六符又找到富弼說道:「皇帝聽你說的榮辱之言,十分感悟,然而金帛必不可取,惟結婚可議。」

怎麼又提出和親?

富弼被這群契丹人弄得仙仙欲死,腦海裡在急轉彎。

和親的事在開封就說好了,與割地一樣,是不可能的。為什麼契丹要提出來?

以前和親是中原大國籠絡塞外蠻夷的舉措,如今契丹開化,常以中國自居,不需要這個門和親。作為軍事強國,也不可能需要和親來維持兩國和平。相反的,只有宋朝需要賄賂契丹,來謀求和平友好。

忽然意會,說道:「結婚容易生產矛盾,夫妻有幾人不吵架絆嘴的?況且人的壽命各不相同,一旦有了意外就會失去情義,產生誤會,不如增加金帛。」

這句話此時他最有感悟。

劉六符說道:「南朝皇帝有女。」

「是有女,我說過她才四歲,成婚須在十年後,今欲釋目前之疑,能不能等到那時候?」富弼又加重語氣,說道:「南朝嫁公主故事,資送不過十萬緡耳。」

一次性付款,僅是十萬緡錢,上等絹,五萬匹。送過了也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們看著辦。

劉六符馬上離開。

說得有理啊,和親不能玩,還是金帛來得實惠。向耶律宗真以及一干大臣將富弼原話複述一遍。

富弼坐在帳裡想著心事,似乎漸漸看到黎明的曙光,但不敢肯定,又不知道明天契丹人會玩出什麼。

遼興宗將富弼召來,說道:「你回去吧。」

富弼很昏,敢情我是純浪費口舌?折騰這麼多天,富弼也沒有了火氣,平靜地說道:「二議未決,怎麼敢回去,願意留下等議果後再返回。」

耶律宗真說道:「你先回去,那時我才告訴你我的選擇。別忘記了帶兩份誓書過來。」

這算什麼回答!

富弼還無奈,必須得回去。而且這一來一往,幾千里路,沿途有許多關卡,有的道路還不那麼好,得多少天?日久生變,又會發生什麼事?

於是富弼騎馬快跑。

跑吧,越快越好。

……

鄭蘋說了一句:「爹爹,我餓了。」

「我們去吃飯吧。」鄭朗說道。

鄭朗請的客。

三人當中,范仲淹最苦逼,他身負天下盛名,實職官卻是最小,拿的薪酬也少。

這個薪酬也很含糊,有的福利如差旅費,出差公幹費,職田等等,多爭多得,少爭少得,有的不爭甚至不得。以范仲淹的稟性,他也不可能爭的。雖說每年薪酬還是達到幾千貫,但養著四個兒子,還有一個小嬌妻,來回旅費,房屋,交際,只能過著儉樸的生活。

鄭朗薪酬最多,不但掛著使相,結的銜也最多,十幾個官職,有的官職能疊加拿薪俸。沒有爭,一年有兩萬多貫薪酬,若是爭,三萬多貫也能爭來。

生活稟性也不同,鄭朗不奢侈,但與儉樸也無關。

將兩人帶到一個比較豪華的酒樓上,點了一些菜餚,范仲淹有些悶悶不樂,忽然放下筷子問:「行知,以你之意,國家該當如何?」

「下了雨,有些涼。」

「……」

「能加一件單衣。」

「……」

「但不能加一件裘袍。」

范仲淹皺了皺眉。

「希文兄,可以矯正,不可以矯枉過正。我的那本中庸理論不成熟,也沒有談多少關於我朝弊端之事,但說了這個道理。我就說重文輕武,這是我朝祖宗家法,以懲唐朝安史之亂、藩鎮割據之禍,本義不錯。然而今天成了什麼?說它是祖宗家法,太祖太宗是不是宋朝的開國之君,他們平南平西征北用的是什麼人?曹彬、李全郴、潘美、楊繼業、高瓊,那一個不是武將?希文兄,看今天陝西是什麼局面。未戰之始,不知道什麼將領有軍事水平。戰至今天,狄青、楊文廣、種師衡、張岊、折繼閔、王信、王吉、王凱這些人那一個不是能征善戰,智勇兼備的名將?懲唐代之戒,必須管制武將的權利。平時緣邊四路軍政可以由我們處理,為什麼行軍作戰,不能放手托於這些武將,讓他們主動參與出謀劃策行列?希文兄,築城你懂,指揮一場戰役,你有沒有這個能力?我也沒有,是將手下諸將召集,大家一起商議出來的。戰之給軍,歸則卸權,這才是太祖太宗馭將之道。如今變成什麼樣子?」

懓壻范仲淹擰眉思考。

「魚肉我得,熊掌我也得。為什麼不能兼得?不是不得,而是能力不足也。足了兩者同樣得之,不足一樣也得不到。不矯枉過正,以我朝之富裕,士兵忠誠,雖未必去開邊,但重視內治同時,也不需要飽受外侮。不然,內憂沒有,讓外敵滅亡國家,與藩鎮瓦解國家又有何區別?」

范仲淹沉默不言。

說易行難,就是向武將放寬權利,放到什麼地步?

身在局內,誰能看清楚?

「希文兄,彥國與你關係良好,此次他出使回來,可以寫信詢問他心中的感受。泱泱大宋,雖不及唐朝面積,但南至嶺南,北到雁門,西極蘭會,東臨滄海,面積也盛過曹魏,為什麼非得寄人籬下?若不能拋開這種錯誤的觀念,激進者會有稚圭好水川之恥辱,保守者只能像希文兄與醇之一樣,數年下來勞費國家近億財富,僅是修了幾個小破寨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 大戲·和尚的傳奇

范仲淹修的可不是幾個破寨子,如果不想進攻,只是防禦,自延州到環慶路,這些寨子的作用無可替代。

至於近億錢帛,沒有虛言,幾年下來,朝廷向陝西投放了是有近億財帛費用,但不是讓范仲淹一個人用掉的,范仲淹用掉的僅是其中一部分。

范仲淹臉色沉重,也沒有不高興。

他不是韓琦,若是韓琦,鄭朗反而不會說出這句話。

聽出鄭朗話外之意,不是破寨子,但相比於朝廷的投入,陝西諸邊路取得這點成績,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富弼在契丹很苦逼,鄭朗也幾乎在做著一件十分絕望的事,他擁有一千年的歷史知識,看得很清楚,但身在局中,又有幾人能看清楚?包括范仲淹在內,以後的許多人十分聰明能幹,可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固執己見。沒有這份固執,就沒有三百年第一人的高尚道德情操,就不會脫穎而出。

可因這份固執,想要他們放棄心中的想法,會有多難?

鄭朗感到比征服西夏還要難!

他還做著一份努力,希望未來那場鬧劇,多少留下一份光亮的顏色。喝了一小口酒,又說道:「再說兵。國家用廂兵本意是收容難民流民,給他們一條活路,不讓他們被宵小蠱惑,發動暴亂反叛。用意是好的。發展到今天,也不能說一點用處也沒有,可以從中挑選出精銳士卒補充禁軍,提高禁軍戰鬥力。還可以用來替朝廷做一些力役。但至於在養活五十多萬廂軍?況且朝廷還有更龐大的力役,包括弓箭手與壯丁。一年得多少用費?有沒有起作用?戰爭到來,除邊民外,朝廷用上多少弓箭手、壯丁與廂兵?興修三白渠,又有多少廂兵與力役參與?一方面人力極度浪費,一方面多處地區因為逃田或者災害原因,又無人耕種田地。希文兄,你認為是對的嗎?」

說得有些偏頗。

這些人天南海北,不在一處,陝西用兵,不可能全部調到陝西來。三白渠工程浩大,僅是當地一些力役與廂兵無法完成這個任務的,不得不雇擁大量當地百姓,或者採用鄭朗在太平州的做法,以田換力,鄭朗裁來的士兵也參與到這個工程當中。否則就是有了充足經費,想要竣工,也不知道等到那一年。

但廂兵制度肯定出現了錯誤。

「八十多萬禁軍,河北路兩百五十幾營,河東路一百六十幾營,陝西路三百三十營。不包括更多的廂兵、蕃兵與當地的弓箭手,僅是正規禁軍達到七百多營。為什麼需要這麼多禁兵,禦敵也。什麼叫禦敵,難道只能等著敵人出擊後被動的挨打,不能做主動出擊,禦敵於國門之外?譬如大夫醫病,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是不是治病的好法門?漢唐可曾有過這樣的故事?若是策略得當,裁掉一半禁軍,會產生什麼樣的積極意義?為懲枝大於葉,而使地方割裂。邊境駐軍越多,京城禁軍隨之增加。於是京畿各路擁有近七百營禁軍。邊區裁掉一半禁軍,京城也可以裁掉一半禁軍,七百多營,三十多萬軍隊,一年節餘多少費用?一個平安監讓舉國上下歡騰一片,但平安監的收入能養活多少軍隊,四百營,三百營,兩百營?」

「冗兵乃是我朝禍端之一。」范仲淹沉聲說道。

裁兵鄭朗在做,龐籍與范仲淹也在做。但兩者性質截然不同,范仲淹與龐籍渴望的是一種和平環境下,逐一裁軍,減少國家支出。再加上他們軍事思想是消極防禦為主,所以注定他們成了議和派。

鄭朗裁軍目標不僅是減少開支,也是為了保持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逐一將老弱病殘與不思進取的士兵裁去,這支軍隊數量上減少,戰鬥力卻提高了。

長遠想法更不同,鄭朗從骨子裡痛恨宋朝這種不思進取,消極防禦的想法,他所想的裁軍,是將周邊強大的敵人剷除削弱,從根源上逐一裁軍。比如殲滅西夏,沒有西夏這個國家,僅是一些地區性的勢力,西北本地再有一批忠於朝廷的蕃兵,以及一些弓箭手,只要駐紮一百營禁軍,就可以掣肘整個西北。若將幽雲十六州拿下來,將長城修新修葺,河北河東路同樣可以裁去兩百多營。

就算京畿集中兵力遙控四邊,有四百營禁兵足矣。

去掉七百多營的禁軍,會省下來多少錢?

將整個南海與大洋洲開發,也未必能滿足宋朝七百多營禁軍的消耗!

「希文兄,不僅如此,京畿周邊地區近七百營指揮,京城附近禁軍四百七十幾營,按照上報朝廷的,每營有兵四百餘人,但可以將他們召集清點一下數量,看看最後倒底有多少人!」

「禁兵不是一無是處,陝西爆發戰爭以來,也有許多禁兵表現亮眼,但總體而言,有多少禁兵能上戰場廝殺?我朝立國才九十年,若是立國一百九十年,長時間墮落,京城禁軍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希文兄,你也在陝西呆了很長時間,知道戰場上軍隊數量是一部分,但不是一個絕對因素,否則麟府路我軍不可能多次以少擊多,大敗昊寇。將領貪墨情況越來越重,手段越來越多,下層士兵沒有積極性,京城養了這麼多禁軍,萬一有事來臨時,會不會派上用場?」

「八十萬禁軍幾乎全部在北方,大半無所事事,一個禁兵連帶著他們的家人,最少達到五口以上,也就是可能三百萬百姓需要朝廷供養。不說朝廷的支出,北方糧食始終不足,這些供給主要來自東南,為了將供給運向北方與西北,需要擔負多少力役?又造成多少百姓常年妻離子散?」

「……」

僅是一個冗軍,鄭朗就提出最少三十個問題。

越問葉清臣與范仲淹臉色越沉重。

鄭朗忽然一轉,又說道:「太祖杯酒釋兵權,為安撫石守信等有功將臣,給其厚祿與職官。這是我朝職官有薪無權的最初由來,後來官員層層架疊。雖最大限度保證不會有權臣篡國現象出現,但是希文兄,全國有多少實職官有職無權,靠朝廷養活?一方面地方無官員可用,不得不任用鄉紳做為官吏,這些鄉紳多是當地豪強,馭空朝廷官員權利,使上令不得下行,一方面朝廷又養著許多閒官。為何?官員的架疊,厚祿以賜。希文兄薪酬算是正常,但看看我呢?從幾年前就開始結銜,一直結了十幾個官職在身,薪酬達到兩萬多貫。一個貧下州軍,一年收入有多少?冗官不算,還厚養官員。厚養也不是沒有好處,貪墨情況相比於其他朝廷要好一點。然而坐視官員利用手中職權,行商,侵地,霸佔職田,虛報支出,這些隱形的費用又達到多少?」

「官員架疊,權利模糊不清,遇事往往相互推卸責任。」說到這裡,鄭朗忽然想到後來一個下水道井蓋,能有十幾個部門推卸責任,最後還不了了之,所有人追問下來,都不能清楚知道這個小小的井蓋是誰管的。以及外交、軍事等等,是何其的相似,但富裕度不及,宋朝最多時佔到世界百分之八十五的財富,開明度不及,在一些言官彈劾下,都讓各個官吏寧肯不作為了,大臣更可以對皇帝胡說八道。也沒有條件形成獨特的裸官現象。其他的,幾乎是一個模型鑄造出來的。

「國家有事,也相互推諉,造成政事臃腫,甚至貽誤大事。去年,我上奏請朝廷決李寧明,居然以辭官相逼,朝廷才給了答覆。何至如此!唐朝兩稅法經過時間證明,是良策,然推行之初,唐朝爭執不休。一策推出,上面用意雖良,下面卻往往曲解,將它反當成貪墨斂財的良方。精兵簡政哪!看看我朝政治,僅是一個稅賦與力役,有多少種類?越繁到了下面越容易成為低層官吏苛剝百姓的工具。再說鹽茶礬酒香專營,法令繁瑣,往往所有大臣都不能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按產鹽數量,我朝本應能得到四千萬貫收益,朝廷實得僅有八百來萬貫。茶有一千多萬貫,朝廷實得最低時只有二十幾萬貫……」

三冗當中,冗官與冗政關係很密切,但冗官不等於冗政。

冗政是宋朝所有政策都冗雜到了極點,使許多基層官吏能鑽到空洞貪墨,妨礙辦事效率,形成嚴重浪費。

對於這些矛盾,鄭朗提出兩個解決方案,精兵簡政,矯正適度。

但具體的沒有說,說了一大堆問題,只說沒有提出解決方案。

其實鄭朗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每一條問題想要解決,都會牽一髮而動千鈞。

做為皇帝,趙禎不錯,但他膽子很小,性格謹小慎微,造成他的思想始終偏向保守一方。

也不能指望范仲淹想出好辦法,但說了,看能不能引起范仲淹的思考。

很有可能今天晚上鄭朗的談話,是對宋朝所有重大弊端最認真最全面的一次反思。

天色漸黑,雨也漸小,雲陽小城一片安靜,只有幾處燈籠在微風細雨中飄曳不定。

……

慶歷二年秋收到來之前,也發生許多大事。

阿干城之戰意義深遠,但看出來的人不多,參戰的也不是西夏與宋朝主力,嚴格意義上是親宋的蕃人與西夏境內的蕃人之間的戰鬥。以致多人忽視。

最關心的便是契丹出手。

最亮眼的是富弼一行。

實際下面發生無數洶湧澎湃的事件,這些事件無一不關係到三個國家未來的走向。

而這些事件的主角,都是一些小人物,有的是和尚,有的是道士,有的是商人……

先是一個和尚,傳奇的和尚。

發生在更早之前,種世衡在青澗城的時候。

在他的經營下,青澗城成了一隻龐大的刺蝟,還有那麼多羌族好朋友,鐵哥們,看到青澗城如此,幾乎所有西夏將領對這一塊地盤都繞道三百里。咱惹不起你,躲得起你。

老種於是在青澗城感到無聊之極。

這時候來了一個和尚。

在他未被種世衡發現之前,一直遊蕩在宋朝與西夏廣大的西北草原上,沒有寺也沒有廟。但落得逍遙自在,有酒吃酒,有肉吃肉,有妹妹送上門也泡妹妹。

混得沒法子過,騎馬跨刀放冷箭,打家劫舍同樣也去做。遇到大股敵人,刀一放,箭一收,咱是和尚,是出家人。游來游去的,宋朝與西夏的大小城池,各族居住場所,皆是十分熟悉無比。

游到了青澗城,讓老種一下子看中。

這個野和尚不但讓他看中,還讓老種著迷。他將這個和尚召到門下,恣其所欲,供億無算,十萬緡錢之內,任他花。光信很對得起他,吃喝嫖賭,靡所不為。

許多人很氣憤,你奶奶的,還是和尚麼?向老種反映,老種一點不介意,反而待他更好。也有報答,偶爾替老種做做嚮導,教訓幾個不聽話的羌族。

鄭朗進諫,將老種弄到德順軍去。

老種此時是延州判官事,不能對鄭朗說俺還有計劃沒有完成呢,不能去。武將出人頭地多難哪?這麼好機會,換誰也不會放過。於是將光信喊了出來,秘密說了一會兒話。

做得很隱秘,無人知。

說完老種突然暴怒,將光信抓起來,青澗城內百姓皆拍手稱快,老種應民意要求,一頓毒打,打完再打,打了多次後,老種也沒力氣繼續打了。將他攆出青澗城。

隨後整個宋朝西北境內皆沒有再看到這個和尚,他叛逃去了西夏。

過去一年時間,幾乎所有人將這個和尚遺忘,只是青澗城的百姓偶然懷念老種時,才會想起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的野和尚。沒有怪老種,人無完人,這只能算老種用人的一個小小失誤。

夏天一天天地深,元昊開始做準備。

不能像上次那樣再用國家名義派人前往延鄜路,那也太假了。

讓野利旺榮以私人名義派了三個人前去延州,浪埋,賞乞,媚娘,有男有女,都是野利族的權貴,他們代表野利旺榮前來宋朝投降。理由充分,連年打仗,日子沒法過,一匹粗絹在西夏也被賣到兩千五百錢,咱快要餓死了。

想要進攻涇原路,還得將延鄜路的宋軍拖住。

看到沒有,自己出兵麟府,鄭朗在涇原出兵帶來多大的危害?

實際多此一舉,就是沒有這個舉動,軍事思想保守的龐籍也不會主動出兵側應涇原。

龐籍沒有聽,此時他正在觀望中。若是再遲幾個月,野利旺榮不找他,他甚至不顧朝廷有沒有旨意,會主動找西夏主動議和。但富弼談判結果未出來之前,他不敢動彈。

而且野利旺榮前來投降宋朝,是叛逃西夏,也不是龐籍所要的後果。很客氣的招待一番後,將他們送回去。

野利旺榮也達到目標,當真投降?只要龐籍不學習涇原路那個小宰相就行。

初戰告捷一大半,又將視線轉到環慶路上。

石門川兩戰,像狄青、景泰、楊文廣等武將,已被西夏人所知。但知道種世衡底細的人很少,有人還以為他有一個天下第一隱士的叔叔種放,還以為他是一個無用的文人。

撞到槍口上了。

不同的是此次老種很幸運。

可能因為政見不同或者其他原因,龐籍對老種不是很滿意,西夏後來發生一系列大事,都是老種造就的,功勞卻被龐籍抹殺。老種去世後,種家數子不服氣,大兒子上書替父親辨理,直到龐籍被罷相,老種才得到公道。

也不是龐籍很醜陋,歐陽修推薦狄青與種世衡,卻將張亢與葛懷敏列在一起。

只能證明文人集團的狂妄自大,任人唯親,對軍事的無知、武將的輕視。

但范仲淹不會輕視老種,石門川兩戰他派人參加,又親自出軍韋州城,知道老種的底細。不然也不會向朝廷討要老種到環州。老種到了他境內,十分善待,也不可能抹殺老種的功勞。

三人在這種心態下,跑到環州。

這條理由太營養無良,也沒有人相信。但種世衡相信了,授三人為官,還配給他們僕人馬匹,一切向以前他們在野利族的待遇看齊,只高不低。

於是三人在環州城自由進出,作威作福,有人看不下去,問老種。老種也不回答。

然後派人秘密將光信找到,寫了一封信給他。

這個大和尚華麗麗出場了,他以秘使身份來到野利旺榮治所。

很噁心人的,既然是秘使,何必正大光明的進入治所?然後對野利旺榮說道:「我帶來朝廷的回復,非常欣賞你棄暗投明,只要你肯投降,馬上官拜夏州節度使,月薪一萬貫。朝廷官印都給你準備好了,就等著你行動。」

野利旺榮全身直哆嗦。不是高興的,而是嚇的。

這個超亮的光頭進了他的衙門,還有這些頭銜,一萬貫的月薪,馬上李元昊就能得知。自己還有命活麼?

特別是一萬貫。

宋朝也沒有月薪一月貫的官員,可是最頂級官員各項收入雜在一起,有的能高達五六萬貫年收入。

若是考慮到自己叛投宋朝給西夏帶來的震動,一萬貫是可能的,不厚賞自己如何心動?厚賞多太假,厚賞少自己心不動。這個一萬貫月薪火候拿捏得如此唯妙!

野利旺榮緊張地喘著粗氣。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大戲·聯手

野利旺榮盯著信,信上是種世衡寫的字,不算漂亮,但十分工整,說了一些似是似非的話,最後說,朝廷知大王有向漢之心,命為夏州節度使,奉錢月萬,旌節已至。然後在邊上歪歪扭扭的畫了一個棗子與一隻烏龜,棗龜,早歸!

為起迷惑作用,刻意放在蠟丸裡。

野利旺榮忽然狂笑:「王嵩,種使君亦是長者,何作如此兒戲?」

王嵩便是光信,他原來姓王,雖是一個和尚,卻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惡和尚,矯捷過人,勇於戰鬥,所以成了大名鼎鼎的王和尚。被種世衡收留後,也不能說一無是處,做了嚮導,甚至親自上陣與西夏人廝殺,擊斃數名敵人。估計佛祖看到這位弟子,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吃肉喝酒賭錢泡妹妹,還殺人打劫。端的是一個好和尚!

種世衡上奏,朝廷也不可能觀注到一個小人物身上來,不知道光信發生那麼多的故事,於是聽從種世衡之言,以光信為三班借職。但趙禎在宮中覺得很不妥。想一想,一個大和尚出入陣中,一邊殺人一邊念佛,一手提著大刀,大刀上還滴著血,另一手提著幾個人頭,這成了什麼?趙禎越想越覺得惡寒,於是改其名王嵩,讓他還俗。

光信閉目不言。

野利旺榮無奈,只好將他捆上,送給元昊。

元昊看著信,信上實際真的沒有說什麼,但越似是而非,元昊越可疑。

這裡有一個重要的背景,老種臨離開涇原路與鄭朗刻意商議過,那就是元昊的性格,他的經歷。

元昊性格類似曹操,能用人,但性凶悍,多猜疑,疑心病比曹操更勝一籌,也更殘忍。境內時常叛亂,也加重了他的疑心。元昊分境內軍隊為左右廂,野利旺榮統帥左廂,為謨寧令,號野利王。野利遇乞統帥右廂,為寧令,號天都大王。不但西夏人,宋人也稱呼其為大王。鄭朗與野利遇乞多次對話,全部喊野利大王,亦為此故。

二人有勇有謀,是元昊的肱股之臣。不僅如此,還有一個野利皇后,這使元昊心中一直很忌憚。

元昊的經歷。

他弒母,屠殺舅家,對後族十分不信任。若要追究根源,可以上溯到北魏鮮卑時代,鮮卑人防止後宮亂政,一立太子,隨即將其母殺死,杜絕後患。

兒子漸長,又比較文弱,舅家如此龐,元昊對野利家族更加不放心,省怕野利家族會取代自家的地位。

這是內因。

然後盯著光信。

看著看著,心中又產生疑心。

此次反間計,種世衡謀劃良久,當真僅有一封信就會讓李元昊將野利兄弟殺害?李元昊不可能白癡到這種地步。接下來會一環套著一環使出。

之所以毒打光信,是看光信的抗打能力。

在派他去西夏之前,種世衡將他召來問道:「虜寇若得到你,必然拷問毒打,你不勝痛,當以實相告。」

光信說道:「誓死不言。」

若在和平年代,這個傢伙純粹是一個地道的黑社會分子,但按照鄭朗的中庸理論,事情皆有兩面性,有壞的一面就有好的一面,有好的一面就有壞的一面。比如范仲淹堅定不移的德操,固執己見卻是他的毛病所在。再如光信,越是這種人越講義氣。他以前僅是一個惡和尚,什麼時候能得到朝廷一個大官如此看重?於是決定以死相報。

連生命都準備豁出去,況且痛疼。

這才有了一頓毒打。打完老種悄悄問:「痛否?」

絕不是廢話,各人抗痛能力有限,也是關健。光信喊不痛,種世衡再打,加重了,看看光信極限在哪裡。最後才放下心來,替他療傷,灑淚而別。這次又做了一些安排,給他一件新襖子,不是棉襖,而是那種塞了少許木棉的薄襖衣,說道:「雖是初夏,塞外苦寒,依然很冷,我替你親自縫了一件新襖衣,你穿上它吧。」

送信的刺探也證實是老種親自動手縫補的。

光信感謝零涕,一直穿在身上捨不得脫下。襖子新,面料好,元昊看著看著,說道:「將他的襖子扒下來,撕碎查看。」

士兵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新襖子脫下來,用剪刀剪開,又看到一封密信。內雲前承書有歸投之意,尋聞朝廷。又雲,只候信回得報,當如期舉兵入界,惟盡一廂人馬為內應,倘獲元昊,朝廷當以靖難軍節度使西平王奉賞。

直接送到野利旺榮手中,元昊或者不會相信,但放在襖子裡,元昊心中終於產生懷疑。越神秘,元昊疑心越重。忽然沒由來打一個冷顫。

憑借宋軍,想捉他,那是一個笑話。

若是野利兄弟反目,暴起以難……真不堪設想。況且有一個西平王,代自己為西夏之主,也值得野利兄弟出手了。

然後將張元喊來,詢問去年石門川戰況。

去年石門川鄭朗有數次機會擊斃或者活捉野利遇乞,當大爆炸發生之時,若不是鄭朗在城牆上與野利遇乞東拉西扯,野利遇乞多半被活活炸死。後來宋軍多次追擊上來,始終有意無意地對野利遇乞網開一面。

張元當時只想逃命,元昊既然問,他仔細回想,越想越是其中不對勁。想一想擊斃野利遇乞將會有多大功勞,為什麼鄭朗數次放過野利遇乞,連帶著自己也幸運逃出生天。

他懷疑,元昊也懷疑。先將光信押入地牢,但不許野利旺榮回治所。

再派李文貴帶著野利旺榮的復函回報種世衡,對種世衡說,你信中意思我不是很明白,如果想通和,請賜明言。有什麼請說明清楚,不要這麼含含糊糊的。

種世衡大喜,設宴盛情款待。

如今他是環州知州,比原來在青澗城有更大的自主權利,這一頓宴席奢侈到了極點。然後拉著李文貴的手說:「野利大王終於肯來明確歸順朝廷,我心歡喜之極。朝廷聞野利慾歸,陛下也激動萬分,一直靜等大王佳音。」

用了一個欲,更使李文貴相信了。

看來野利兄弟是有了打算反叛陛下的念頭,表面不露聲色,也與種世衡把酒言歡。種世衡又說道:「一旦大王歸,最低是一方節督,我官職小,不敢作主啊。貴使且留幾日,我立即派人稟報范觀察使。」

要命的話!

種世衡都不敢接待了。

一系列複雜的計劃開始。

……

鄭朗對范仲淹說,在京城也說,是讓大家去反思。

個體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大家去思考,再去嘗試,形成一股洪流,然後輕輕地推動一下,就能對宋朝弊端進行改良了。

逆流而上,固然勇敢悲觀,記好了,是悲壯,另一個意思便是失敗。如王安石!

鄭朗不屑為之。

第二天三人來到三白渠,應當是四人,鄭朗將女兒也帶著,從這裡也能看出鄭朗與范仲淹的區別。鄭朗是春風宜人,不急的時候,對任何人態度都平易近人,讓人感到和暖親近,包括子女。雖只是女兒,但也痛愛,沒有溺愛,做錯了,會批評的,委婉的教導哪裡錯了。范仲淹不同,對任何人不假顏色,包括子女,幾個兒子在他帶領下,都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

很難說那一方做得對或是做得錯,是兩種極致的表現。

新渠工程浩大,自雲陽仲山腳下開始,折向涇陽,從縣城北面再折向東北,從三原城南經粟邑鎮,到赤水鎮入渭水。沿途不但匯聚老三渠,還會合了涇水的支流治谷河、清谷水、沮水與漆水等等。覆蓋醴泉、咸陽、雲陽、涇陽、三原、高陵、櫟陽、富平、下邽、渭南、鄭縣等全縣或者大部分或者部分區域。若再論幅射面積,範圍更廣。

論規模與艱巨度比鄭白二渠更大,雖說這一帶多是平原,也是整個陝西最平坦地區,但還是多矮山丘陵,大部分新渠下面有堅固的岩石河岸。史上先是由知縣候可主持,打算利用農閒之時,準備用九年完工。後來遇到大旱,王安石都弄下台了,沒人支持,工程作罷。此時才完成工程量的百分之三十。直到大觀二年,由趙佺主持,兩年內才真正完工。

此次主持的級別遠比史上要高,先是夏竦、鄭朗與范仲淹三人首倡,兩個前宰相,一個君子黨的帶頭大哥,接著前三司使葉清臣前來陝西擔任轉運使親自主持這項工程。級別足夠了。

資金也充足。九百萬貫的資金注入下去,不可能像候可那樣東湊西拼。

勞力也充足,先是軍隊。鄭朗裁去一萬多軍隊,沒有讓他們立即回家,會造成不好的影響。以後會有許多將士為了躲避兵役,刻意偷懶,不去訓練戰鬥,以圖被朝廷遣送回家。誰來邊疆保家衛國?

朝廷若剝得太緊,有的士兵家中負擔是重,但他們不思進取也勿用置疑。

一起發配到三白渠前來開渠,照樣拿著禁兵錢餉與糧餉以及少許衣服,相關的其他待遇便沒有了。大約一個士兵一年會花費三十幾貫,省一省能節餘一些錢帛寄回家。讓他們開一年渠,給予少許補貼,再遣返回鄉。朝廷權當調運民工來的,沒有生命危險,對這些負擔沉重的家庭也十分人道。

范仲淹與龐籍學習著,也裁掉六千多人,一起打發到三白渠。

還有以田換力的當地百姓,一些廂兵與弓箭手的力役,以及募傭的勞力。

每天能保持三萬人在開工,到秋閒時,勞力會更多,可能達到六七萬。

火藥的使用,加快了施工進程。

但到明年春天,估計只能完成一半工程,可以率先使用。有可能到明年秋後,整個工程才能勉強完成。

三人仔細地察看。

時不時傳來火藥爆炸石床的巨響。

遠處一隊人騎馬奔馳過來,是涇原路的將士,前去京城的。

緣邊四路,鄭朗不算,只有范仲淹對將士最好。他在五月上了一份奏折:臣等窮見環慶都押軍陣奉職張信,自殿侍在邊上,累次與西賊鬥戰,前在延州趙瑜等手下作前隊,殺退蕃賊,得趙瑜等銀碗衣服。後來趙瑜等並轉三資,張信即未曾酬獎。其人氣豪膽勇,武力過人,為一時之猛士,在指使中少見其比。欲乞朝廷特與改轉一待禁……臣隨行指使右班直王貴……

奏舉焦遂卿、李顯、張忠、張信等轉官。

朝廷為了撫柔蕃部,又錄延州格登族軍主香瑪、珪年族軍主阿克阿為副都軍主,格登副軍主齊默特,揭家族副軍主李朝政並為軍主,貝家族都虞候崆愛,索斡族都虞候拓德邊,李文信並為副軍主,等等,是龐籍奏其功賞的。

沒有涇原路的蕃子功勞大,趙禎也好奇,於是詔忠州刺史(刺史乃虛職,知州才有實權)向進等一百三十人鎮戎軍勇士親赴京城,趙禎於崇政殿閱試。其中向進子弟向堅等五人表現最為出色,趙禎大悅,對其說道:「朕知道你們為國家悍賊,十分勞苦。」

觀其馬,見其馬良,又說道:「此真戰馬也,勿為權豪所市。」

錄其五人為班直,其餘人皆悉邊補之,又賞向進為石州刺史涇原路緣邊都巡檢使。

剛從京城回來,聽聞鄭朗在此,一個個繞了幾里路過來拜見。

鄭朗扶起向進,和顏悅色問道:「有沒有見過陛下?」

「見過。」向進忽然捶胸頓足,說道:「臣等願意為陛下效死而戰。」

鄭朗在涇原路民族政策做得很好,許多蕃人懷恩。但到了京城,沒有想到大宋的皇帝居然同樣和藹可親。這些蕃子一個個感謝零涕。

「你們起來吧。」鄭朗說道。

不能小看趙禎這個舉動,利用得當,當抵一萬雄兵。

然而上面做得再好,下面執行不力,最終等於零。史上葛懷敏不但戰略失誤,也沒有利用好這些勇猛過人的蕃子。又說道:「各位,你們先回去。」

「喏。」一個個起來,挺直腰桿。

皆做夢沒有想到親自見到宋朝皇帝,也想回去吹噓一番。

看著他們躍躍欲試,鄭朗嘴角露出微笑。

三人再次逐一勘查。

第二天種世衡的信報送到。

對此事鄭朗與范仲淹皆很慎重。

野利兄弟智勇雙全,宋朝與西夏幾次戰爭,兩人全部參與其謀劃指揮。不但老種,宋朝其他邊臣也多次想除去此二人,或者離間他們與元昊的關係。包括龐籍在內。

龐籍兩次命令守將劉拯手書野利兄弟,說令方持靈夏兵,倘內附,當以西平王茅土分冊之。通過黨項族的破丑氏將信轉達給野利旺榮。

若是鄭朗不來涇原路,王沿與葛懷敏也打過野利兄弟主意,派人送信與金銀珠寶給野利遇乞。沒有龐籍做得好,直接讓渭州十將張遂與百姓范仁美親自前去,結果被野利遇乞扣押,發配到攤糧城,契丹征元昊時,又將張遂俘虜到了契丹。

同樣是局中的誤導。

西夏重臣當中,兩個漢奸張元吳昊是堅決的主戰派,西夏本族當中當以野利兄弟同樣是堅定的對宋主戰派,怎麼可能會投降宋朝呢?

只能像老種那樣,利用反間計假元昊之手殺之!

這也是龐籍抹殺老種功勞原因之一,自己沒有做好,卻讓自己一個部下得逞,臉面往哪裡擱。

現在改變之。

為了這個反間計成功,范仲淹、老種與鄭朗三人聯手在操作。

得到書信,范仲淹與鄭朗對視一眼,對葉清臣說道:「我們要回去。」

三白渠他們只能提供參考意見,非是他們正職,兩路的邊事與軍事才是他們真正職責所在。

范仲淹親自來到環州,見到李文貴,同樣握手言歡,說道:「我已經寫了奏折上報朝廷。你回去對你們家大王稟報,我們大宋正等候他的佳音。一旦他與天都大王共攘義旗,剷除昊賊,我將會涇原路鄭行知同時發兵助之為西平王也。一舉平定西北!」

李文貴聽得冷汗嗖嗖,一旦兩個野利同時舉兵謀反,宋朝兩路十幾萬軍隊再做一個配合,西夏馬上就要滅亡啊。

點頭說道:「是,是,我這就回去稟報。」

范仲淹與老種鄭重地將李文貴送到邊境,再三叮囑,依依不捨讓他離開。

看著他走了,兩人相視一笑。

證明老種反間計有了效果。

若不是如此,范仲淹也不會坐視老種胡鬧。

老種打出第二張牌,蘇吃曩。這人與山遇惟亮的孫子十分相似,是西夏人,其父還是西夏的官員,十分得野利遇乞賞識。但蘇吃曩自己卻留戀宋朝,逃到環州投奔老種。

老種將蘇吃曩喊來,賜其官職、錦袍與真金帶,與范仲淹同時擔保若事成,會向京城上奏表其功勞。讓他去做一件事,元昊曾經賞給野利遇乞一把寶刀,野利遇乞對這把寶刀十分喜愛。在石門川前老種與鄭朗還親自看到野利遇乞腰中佩著這把寶刀。

什麼樣子,刀未出鞘,沒有看到,但每次看到他時都佩戴著。打的正是這把刀的主意,讓蘇吃曩返回天都山,利用他父親的關係,將這把寶刀偷過來。

想要李元昊殺死野利兄弟,這還不夠的,需要涇原路鄭朗那邊配合。

鄭朗派人從後方找了幾個戰俘過來。

幾乎所有貴族子弟全部一一釋放,這個政策比較成功的,這些貴族收容不易,除非授官,才能安心。授個鬼官!不如釋放回去,讓他們大肆宣傳。反正投降不殺,以後兩國開戰,必然會有更多的西夏戰士在不利情況下舉手投降,又能向各部族做一個人情,使他們漸漸再次到向宋朝。

現在做,稍稍遲,但亡羊補牢,未失時晚。再過幾十年,西夏立國真正穩定,做就成了無用之功。

還有一些將領需要從他嘴中得到情報,沒有釋放。這些將領呆在後方有許多人不安份,提的戰俘正是幾個將領,並且這幾人對野利不是那麼忠誠,多次在渭州抱怨野利遇乞無能,害苦了他們。

將他們提到渭州,未進來之前,鄭朗與狄青在說話:「雖我多次讓野利遇乞活命,然而此人似降未降,讓人憂心忡忡……」

侍衛這才稟報:「鄭相公,人帶來了。」

很自然的,也正好讓他們聽到這句話,目標達到,鄭朗對這幾個俘虜說道:「我讓你們返回西夏,但帶一些禮物給天都大王。」

也沒有寫信,只是純粹的禮物,有幾匹駿馬,為了擊殺野利兄弟,鄭朗也捨得,是真正的駿馬,有一匹還是唃廝囉派人表示感謝他出手支持瞎氈,送來的青海璁。若干宋朝最上等的茶葉、絹綢與瓷器。看上去不是很多,但價值最少在數千貫!

幾個戰俘一聽要回去,高興萬分,說道:「遵命。」

讓狄青親自將他們帶出鎮戎軍,送到高平寨返回。李元昊正接到李文貴消息狐疑萬分的時候,幾個戰俘將禮物交給野利遇乞,迅速將鄭朗這句話稟報了李元昊。

李元昊坐在哪裡半天沒有作聲。

這時,老種最後一擊使出。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大戲·救世主

這將是一系列的反間計。南方針對野利兄弟,北方還有一個。

老種為首,范仲淹與鄭朗配合,幾乎是天作之合。

但是政治理念不同,注定分岐無處不在。

范仲淹上了一封奏折,專講馬的。自古騎兵未必有利,唐朝陌刀,我朝劈陣刀、削馬刀斧、鉤鐮槍多能破之……沿邊市馬,歲幾百萬緡,罷之則絕戎人,行之則困中國。

這個奏子有許多背景。

西北丟失,宋朝失去重要的牧馬場所,一直缺少戰馬。多從外國購買戰馬,來源很複雜,有吐蕃的,有回鶻的,有契丹的,有西夏的,還有沿邊諸蕃蠻。

承平時久,陸續出現問題。將馬買回來首先得養,於是騰出一些地段做為牧監。牧監佔有大片土地,又需要官兵負責飼養,浪費土地與錢帛。管理腐敗,飼養不當,產生大量馬匹死馬。地點與氣候不對,放在中原牧養幾年後,馬縱然存活,素質下降,也不能當作戰馬。牧監所在地點多水草豐美之所,在中原缺少土地情況下,多被豪強侵佔。宋朝適宜養馬的只有兩處場所,從府麟到石州、嵐州一直到汾河之側,多出善種之地,然後到環慶。

對外國馬的優良也認識不准,認為涼州馬與吐蕃馬高大為最佳,契丹馬骨骼頗劣。契丹馬也就是蒙古馬,當真很差?吐蕃馬高大,爆發力強,勝在高原寒冷地帶作戰。然而蒙古馬吃苦耐勞,又不是吐蕃所能媲美。

買回來多死,為使馬匹數量不能減少,只好再買。其實自澶淵之盟後宋朝很少發生戰事,買馬幾乎成了一件例行公式,僅是安撫諸邊蠻胡。如陝西每年給銀四萬兩,絹七萬五千匹。不僅是陝西一處,還有河東火山軍、黎州、威州、茂州、敘州、南平軍皆設有馬榷場。馬價根據等級分別從十貫到五十貫不等。

有意思的是火山軍良馬只有十貫到三十貫,黎州矮馬最好的能達到五十多貫,安撫的意思更加明朗。

但這些馬買回來後沿途押送,多有死亡,於是又像西北軍糧一樣,打包給了商人,馬匹草料、送馬人食住、馬匹酬價,一匹需五十多貫,因為商人「包干到戶」,比朝廷自己的綱馬死亡率低,路上服侍妥當,運回來的馬質量也勝了一籌。

只能再一次說大鍋飯確實有些害人。

交易又是以物易物方式進行,比如一匹中資黎州馬,需名山茶三百五十斤(每斤折價三十文左右),銀六兩,絹六匹,絮六張(每張約五十文),青布一匹(五百多文),輸送兌馬物資又會形成更多的浪費。

而宋朝為了不使馬匹嚴重減少,一年一萬五六千匹到兩萬匹,所需近百萬貫。范仲淹奏折裡所說的這段話便是這麼由來。

從另一個方面也能看出宋朝馬匹的死亡率。

一匹馬最少能活二十多年,若是好好的,還能繁衍後代,二十幾年下來,以宋朝購買的數量加上繁衍的幼馬,非正常死亡率不高的話,最少能使宋朝戰馬數量接近三十萬。

確實不當的牧馬,也是朝廷一個弊端之一。

這說明范仲淹已經將視線轉移到民生,恢復國內元氣上來。

可是加了一句自古以來騎兵未必有利,頗有些話外之音。

書上,宋祁隨著附和,進諫說道:臣料朝廷與虜相攻,必不能深入窮追,毆而去之,及境而止,然則不待馬,而步可用矣……馬少,又人不習騎,每至賊來作過,則朝廷常以所短敵所長,是以十戰十負,罕有勝理。

說得似乎有道理,宋朝政策就是消積防禦,敵人來了,將他們打跑,追到邊境為止,對速度要求不高。而且馬少,人們很少騎馬,騎術不精,以騎兵對騎兵,是棄己之長用己之短對敵之所長,戰必敗。

這都是文臣對軍事不懂的產物。

書上,引起一番爭議。

此時范仲淹西北一行,多有政績軍功,聲望更上了一層樓,許多文臣附和。

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難道將陝西四路剛剛建立起來的騎兵編製取消?於是朝廷用邸報將這些爭議聲送到西北,讓西北諸將諸臣進行討論。

鄭朗一看急了。

之所以緩一緩,是因為契丹,未來兩年主要就是挑起契丹與西夏人發起戰爭。長久之計,最終必須要將西夏平滅,否則西有西夏,北有契丹,宋朝一萬年也強大不起來。

想平定西夏,沒有騎兵怎麼可能?

立即上書,騎兵不可能做到戰無不勝。以步軍破騎軍的戰例有之,但比例很少。正常情況,騎兵始終佔著優勢,唐朝有陌刀兵,為什麼要擁有那麼龐大的騎兵?平定突厥用的是步兵嗎?

就算朝廷頹廢,不思進取。別要說什麼不開邊,那是遮醜的話。如果有可能,西夏當真不想剿滅,幽雲十六州不想收回?那麼太宗與真宗是腦袋壞掉不成?

就是這種情況,保留騎兵也有作用。好水川一役,離鎮戎寨並不遠,為什麼援軍不能及時到達?速度不及!為什麼石門川兩次大捷,正是因為手中有一支強大的騎兵。殲滅敵人最有效的時候不是在作戰或者火藥爆炸之時,而是在敵人大潰與追擊之時,若沒有騎兵,全部是步兵,騎人可以從容撤退,會不會潰敗。相反,隨即收攏起來又可以伺機再戰。一鼓作氣,二鼓竭,三鼓衰,不是勝利,反而十分有可能先勝後敗。

朝廷不能追虜於敵境,是消極防禦的結果。

一定要消極防禦,國內也必須擁有一支強大的騎兵,以備不測。宋大才子,別忘記了,宋朝不能攻敵於其境,將戰火蔓延到敵人核心地帶,可敵人能將戰火蔓延到宋朝核心之所,澶州一戰才過去三十年時間!難道你不知道此事。

鄭朗還有一句話未說,若不是自己來到渭州,還過幾個月,元昊就要騎馬到長安城下溜一溜。

宋軍騎術不精,可是騎術不能訓練?軍隊戰鬥力不僅是個人武力,還有將領的指揮藝術、士氣,紀律等因素。即便騎術稍遜一籌,也可以用其他方面來彌補。

范仲淹著重民生用意雖佳,但是迂闊之言,數次大戰,范仲淹皆沒有親自指揮,僅知道守道,不知攻道。諸位對軍務不懂,更不能以大言誤國。你們不懂,不要胡說八道,害了國家!

不過鄭朗也承認朝廷馬政有很多錯誤。

朝廷緣邊四路皆能牧馬,可牧馬數量有限,因此對騎軍數量要做一限制,如涇原路地勢平坦,最易受敵攻擊,需留官騎一萬五千人,蕃騎一萬人。環慶路官蕃騎各四千,延鄜路官蕃騎各五千,秦鳳路位於腹地,蕃羌如今對朝廷不惡,蕃官騎各三千足矣。那麼四路有四萬九千騎軍,蕃騎兩萬有二,緣邊不愁牧場,又可以做到相互呼應。平原淺草,可前可卻,騎兵當御步兵之十。山林川澤,出入險阻,步兵當御騎兵之十。步騎雜陳,漢唐之計也,時日之久,可攻可守,存國之必道也。

至於剩下來的老北病殘之馬,留下一批良馬放在牧監飼養外,其餘的該幹什麼去就幹什麼去。最好將它們交給百姓耕種,或者商旅拉貨,這才是它們真正的用途所在。

這便是爭議。民生兩者都關注了,爭議的便是這個消積防禦!

寫好,用快馬送到朝廷。

打了好幾年,國家揭不開鍋蓋,百姓怨氣也重,再加上朝廷之逼,大多數臣子連同趙禎在內,全部有了求和之意。

對錯不問,這兩年內必須挑起契丹與西夏的戰爭。但不能讓這群書生弄哪弄的,將自己好不容易練起來的兩萬五千名騎兵編製給取消了。

這才看著王寧,說道:「繼續稟報。」

是另一邊的反間計。

老實人容易受人欺負,可也受人歡迎。王勇與王寧低調的在西夏境內行走,本來就是西夏境內的人,做得很小心,也沒有人懷疑。

兩人得到消息,又潛伏回來稟報。讓鄭朗禁止,沒有大事不要回來,以免引人懷疑。

今年開始辦一件重要的事。

讓王勇有意無意的勸說西夏境內一些商人,帶他去白達旦部境內行商。

白達旦部又叫汪古部,唐朝會昌時回鶻為黠戛斯所破,一部南走,居於陰山地區。又與李克用率領的沙陀部隔合,後來臣服於契丹。因為容貌與習俗同北方的韃靼人有著明顯差別,遼金稱他們為白達旦,蒙古人等北方韃靼人種為黑韃靼。

其境以白達旦人種為主,還有契丹人、少數漢人,以及部分黨項人與吐谷渾人。吐蕃人在府州能看到,但在白達旦部境內卻是罕見。

西夏去契丹是由興慶府向東,從順化渡過黃河向南,從南河套沙漠戈壁灘地帶,直接到達契丹的東勝州。不是白達旦主體所在。而白達旦部內一些黨項人與吐谷渾生活很苦,有的部族不在商道上,反過來將戰馬賣給西夏,由西夏轉手賣給契丹,甚至將良馬帶回國內。

鄭朗打的正是這個主意。

難度有些高,畢竟接觸契丹境內黨項人,有一些忌諱。可是商人始終是逐利而行的,聽到王勇蠱惑後,一部分商人答應成行。

五月初進入夾山,夾山後來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大青山。正是白達旦範圍之內,離契丹東勝州很遠了,此處散落著許多黨項部族與吐谷渾部族。在王勇有心蠱惑下,一行人見到契丹山西節度使屈烈。這個節度使不能當真,與宋朝安撫蕃邊一樣,是使邊境一些少數民族臣服授的榮職。屈烈是一名地道的黨項人。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屈烈熱情的招待這群人,也搭成了交易。

其他的沒有動,要等另一邊的消息。在另一邊鄭朗委託府州安排一個名叫陸陵的商人,進入契丹。

也是很正常的,宋朝與契丹於雄、霸、安肅軍與廣信軍設了四大榷場,專供兩國商人交易,又於定州軍城寨、飛狐茭牙、火山軍等地設過臨時榷場。但還不能滿足兩國的商業需求,民間非法來往十分頻繁,宋朝下過禁令,契丹也下過禁令,特別是馬,一旦私自賣馬給宋朝,售者斬首,全家配遠,仍然不能禁之。

陸陵便是其中一員,折繼閔刻意將他找來,商議半天後陸陵答應。他這一行隊伍十分龐大,一共十幾人,正大光明進入契丹,甚至主動用重金賄賂契丹西南面招討都監羅漢奴、詳穩斡魯。

王勇返回東勝州,與陸陵悄悄碰面。王寧潛回府州,趕到渭州,將情況稟報鄭朗,等鄭朗下面的安排。

「你馬上回去,與王勇再次進入夾山,在屈烈面前鼓吹元昊的英明神勇,愛惜人才,然後等我下一步的通知。」

「喏。」

這就是鄭朗的反間計劃。

若是秋後一戰,再敗西夏,元昊不會像史上那麼肆無忌憚。所以必須地做一些佈置。

富弼帶回準確消息,讓陸陵看似無心的進入夾山,與黨項人發生衝撞,再去找羅漢奴,求羅漢奴替他討還一個公道。得到羅漢奴大量好處,再加上契丹也沒有將夾山黨項與吐谷渾人當作一回事,會施以重壓。

王勇在夾山那邊就可以趁機進行一些挑唆,讓屈烈哭著喊著求元昊收留。

這一部族在夾山地區地位很低,環境惡劣,時有衝突,所以驍勇悍戰。再加上元昊本身性格桀驁不馴,聞聽契丹與宋朝議和,心中怨懟之下,十有八九還會再次收留屈烈。挑唆呆兒族等黨項餘下部族叛亂,那麼歷史又會重新上演。

沒有一個準確的計劃,只能見機行事,一步步地往下走。有可能那個素未謀面的商人,將會扮演一個重要角色。

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地圖,鄭朗又想到范仲淹的奏折,十分鬱悶。

對范仲淹鄭朗始終生不出來氣來,這是一個絕對沒有任何私心的人,僅是思想與軍事觀點與自己不同。不過舉國上下,又有幾人與自己思想觀念會是一致?

忽然想到孫中山早期對知行合一的認識。

王守仁知行合一有許多缺點,這點鄭朗也清楚的認識到了。當然,孫中山更清楚的認識到王守仁知行合一的不足之處,於是說知而不行,是謂不知。王守仁一個念頭便是行,太過荒謬。又說知難行易,知識那麼廣大,一個人窮其一生,怎麼可能能認識呢。只要認識到了,便會有人能做到。比如輪船,不一定要所有人會製造輪船,但有人會製造,輪船便會出現。

進而推化成分知分行,人分三種,先知先覺者,創造發明,後知後覺,仿造推行,不知不覺,為竭力樂成。這個論點與孔夫子的先驗論十分的相似,由是重視精英,忽略百姓與基礎群眾。雖說了三民主義,那是救民治民,精英則是救世主,而不是讓所有的民主動的參與進來。於是辛亥革命由是失敗,革命果實封建軍閥奪走。

太祖對錯不提,一個成功,一個失敗,可以用他們的想法來對比。但將自己變成救世主,失敗也就開始!

什麼樣的想法,便會產生什麼樣的行動。

范仲淹等君子黨的想法、做法,是何等的相似。

鄭朗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朝中有多少精英以為自己是救世主?」

「官人,你說什麼?」江杏兒不解地問。

夏天到來,衣服單薄,如今的江杏兒為人妻,為人母,少了少年時的書獃子氣,多了一份慵懶與風情。

鄭朗沒有回答,反問道:「杏兒,杭州好還是渭州好?」

「杭州?」

「為什麼?」

「涇原路戰事不斷,每次都會死很多人。官人還喜歡冒險……」

「杏兒,快了,我們很快會離開涇原路。」鄭朗答道。

「哦,什麼時候?」杏兒欣喜地問。

但鄭朗不喜歡,他曾經將趙禎朝的名臣籠統地分為幾種。

打醬油的不去管,第一種是有才幹,但德操皆有欠缺的大臣,首當其衝便是呂夷簡,後面還有夏竦、龐籍與韓琦等。第二種是德操無限接近完美,可過於迂闊,不切實際,代表便是范仲淹,還有富弼、蔡襄等。第三種便是有文學才能,然而德操有欠缺,吏治才幹同樣有欠缺,卻因為文學天賦名揚千古的大臣,代表便是歐陽修,小宋等。第四種便是無大才能,但謹小慎微,也沒有出現大紕漏,德操雖不完美,也能說得過去,代表便是包拯,還有大宋等人。第五種便是德操差到極點,吏才也差到極點的少數大臣,不多,比如楊偕。還有一種人無論德操或者吏才皆接近完美,更少,如王曾。

然而自君子與小人之爭一開先河,最後一種大臣漸漸消失。也許有,要麼被兩類人同化,要麼無法生存!比如張方平,自己過於高看他的軍事才幹,但其人已經無限接近王曾。

兩黨開戰起來,張方平兩邊都看不習慣,兩邊人也不容他,於是只能成為打醬油的。

即將到來的大場面中,自己呆在朝堂,未必好過啊。

正在悠然出神時,忽然外面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鄭朗一下子跳起來。

這是大量火藥爆炸的聲音,辨認了一下方位。渭州城中有許多火藥,是留作守城用的,在渭州城東南角一個無人的旮旯裡,平時看守森嚴,嚴禁任何火種進入。涇原路其他各個重要城池、要寨、重堡都有一批。但最多的是用在開鑿三白渠,不在涇原路。

可這聲音卻是從城西北方向傳來。

也不是爆竹作坊爆炸的聲音,渭州城中沒有爆竹作坊,即便有因為火藥配方不准,爆炸時的響聲是那種悶聲。

為何在西北方出現爆炸聲音?

正準備動身,又是一聲巨響傳出。

第四百章 大戲·成(上)

鄭朗對王原說道:「你持我手令,封鎖城門。」

「喏。」王原匆匆忙忙地奔出去。

火藥爆炸聲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將火藥從火藥庫裡帶出!

鄭朗也走出來,向爆炸聲方向走去。

此時渭州城有些擁擠,這是一座古城,唐朝時失守於吐蕃,唐朝本身走向末落,漸漸失去它的生機。絲綢之路還在,維持著它可憐的生命線。後來成為宋朝的地盤,著重內治的宋朝再度給了它勃勃生機。鄭朗又於涇原路推行市易,使得渭州成為西北重要城市之一。湧來的百姓多,於是就著空隙處蓋了一些房屋,慢慢整個城市空間漸漸被擠滿。

鄭朗才來渭州的時候,有的地方還十分空蕩,如今到處是鱗次櫛比的房屋,以及許多店舖,應當有成就感的。可是鄭朗不顧得看,迅速來到爆炸現場。

還未到,看到濃煙冒了起來,又聽到許多人在喊救火。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大步邁起,軍旅生涯很磨練人的,所以後來富弼等人不是龐籍與韓琦的對手。

在軍中時間呆得長久,性格會變得粗魯,動作幅度會在無意中變大。

走到現場,一棟房屋著了火,幾個衙役正帶著百姓救火。兩個青年男女耷拉著腦袋,臉上身上有許多焦黑色,一些皮膚似乎被火藥炸破了,在涔出一滴滴鮮血,樣子狼狽不堪。

看到鄭朗到來,百姓自動讓出一條道路。

「怎麼回事?」

一個衙役說道:「我們也不知道。」

鄭朗又看著那兩個青年男女,問:「是你們做的嗎?」

「是。」

「將他們帶走。」

帶到州衙,鄭朗問:「你們從哪裡拿來的火藥?」

青年男子答道:「鄭相公,是我自己配製出來的。」

「你自己配製出來的?是怎麼回事?」鄭朗十分驚訝。若不是自己出現,火藥配方完善要到後久以後。

青年男子將前後經過說了出來,他是渭州本地人氏,叫時恆,字有量,道號無末。

「你快點說經過。」鄭朗粗暴地說道。

時恆無奈,只好迅速說經過。婦人是他的妻子,叫岳青橙,兩人皆善於經商,但愛好不同。時恆自幼對道家興味盎然,出了一陣子家,這就是他道號的由來。但又不甘於道家的清靜,再次還俗做了一個居士。

因為在道觀裡煉丹經歷,對雜學產生興趣。天文地理、算學統籌、醫星相卜、土木機關、風水堪輿、格物變化、煉丹製藥、石匠木工、燒磚烤瓷、打鐵煉鋼、認石辨礦等等,均有涉獵。

「你快點說經過。」鄭朗很汗,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呢。

鄭朗有些小瞧了,時恆對雜學是有些天賦的,原來在家中打算復原指南車、木牛流馬、乘黃吉亮、偃師機人等上古奇物,進展一直不大。這時聽到石門川大捷消息,又將興趣轉移到火藥上。

他有煉丹的基礎,製造火藥不難,但製造出來的是宋朝火藥,威力不大。一直沒有弄懂,聽到三白渠在用火藥開鑿石床,於是與妻子一道來到三白渠觀看。

隱隱的覺得配方有問題,又做了一些研究,因為手中缺少材料,又返回渭州城。按照鄭朗那種火藥包,試著配製出十幾種不同配方的火藥。然後放在院中點燃,沒有想到威力驚人,居然將他的煉丹爐子震翻,自己與妻子更是炸得慘不忍睹,多處受傷。煉丹的爐子將邊上的柴禾引燃,又點燃了另一個火藥包。

「將配方說出。」

「鄭相公,小的一共配出十幾種,先從焰硝最高的試燃,焰硝近七成,硫磺與木炭末一成半,少量竹茹。」

鄭朗驚得差一點仆倒。

宋朝火藥配方很先進了,有多種配方,最接近標準配方是焰硝四十兩,硫磺與木炭末各十四兩,外加竹茹、清油、黃蠟、干漆、砒黃、黃丹、澱粉、濃煙。

中國自古以來有一個和字思想,無論哲學或者醫學、政治、夫妻之道,皆講一個陰陽調和。因此導致焰硝比例一直沒有加大。再加上火藥裡其他亂七八糟的成份,以及不注意密封性,使它的威力沒有顯現。

時恆說的配方也不標準,但十分接近黑火藥的標準配方。

「先將他們關進牢房。」鄭朗說道。

「鄭相公,我們夫妻所犯何罪?」岳氏不服氣地問。就算自己小兩口子不好,大不了笞幾下,讓自己賠償街坊鄰居的損失,憑什麼將自己二人關起來?

鄭朗沒有與他們多說廢話,讓人將他們帶下去,又派人查兩人的底細。

不難查,很快衙役將消息帶回來。

時家成員簡單,原來是一個小商人,妻子岳氏還有一個小妹,叫岳青青。藉著市易的東風,妻子很會做生意,立即躍成渭州城中的豪富之一。這也是鄭朗開明政策所造成的。

市易的目標就是為了斂財,但不僅為了斂敗,對私人藉著這股東風參與進去,鄭朗並不反對。長久私有的商業肯定比國有商業有活力。所謂的市易,也只是一個權宜之計,不能當真。不但是時家,有許多人家藉著這股東風,賺了一筆錢。

岳氏在時家十分強勢,但其妹妹精靈古怪,喜歡打獵騎馬,經常與姐姐吵架。情報也只有這麼多,並沒有其他異象。

鄭朗卻頭痛了。

時恆關是不能關,但放也不能放,一放火藥配方有可能就洩露出去。或者強行將他押到京城,進入火藥作,那也不是鄭朗所能做出的事。

而且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也不會僅有時恆一個人。

標準火藥的出現,可能會帶來一個劃時代的意義。然而在中國不適合,長久形成的士農工商觀念,匠人地位低下,雖然宋朝好一點,有的大匠年薪能達到幾千貫,會超過一些實職官不高的知州,但還是沒有多少地位。於是國人不喜鑽研。只要往外流傳,對中國不是很有利,卻能迅速使西方文明提前進入工業時代。

若是這樣,他可謂罪孽深重。

「官人,你在想什麼?」崔嫻問道。

「我在想那個時家的事,擔心火藥配方會洩露。」

「他們沒這膽量……」四兒說。

「四兒,你不能小看元昊,他連官家身邊辭退的宮人都敢收買,若是聽聞,為什麼不能派人收買時家?」

「時家的是宋人。」

「邊陲之地,有多少人有家國觀念?並且我可能在渭州呆的時間不會有多久。」

「官人聽到什麼風聲?」崔嫻又奇怪地問。

西北的戰事還早著呢,包括府麟計若五路,只有府麟路與涇原路戰功最為出色,這時朝廷沒有理由將鄭朗調回去。

「陛下不是李元昊,戰爭進行很久,國家困弊,不但大臣們苟且偷安,陛下也不想再打下去。」

「那也未必將官人調回。」

「嫻兒,我聲名在外,涇原路開了市易,有了錢帛收入,開了屯田,雖不多,僅四五千頃,但也有了一些糧食,這一年來我對將士寬厚禮待,受將士歡迎,又得了軍心。開了特例,掌管涇原路軍政財三權,得到大義。你說,按照祖宗家法,一旦議和,大臣們會不會讓我繼續留在西北。」

「回京城好啊。」杏兒又開心地說。

「我正在為回京城苦惱。范仲淹此次在西北表現也算出色,還有江東圩田之功,聲望無人能及。」

「你說范仲淹?」

「正是他。」

「你不是對范仲淹一直推崇。」

「是啊,我很敬佩范仲淹。」鄭朗說道。政治與軍事理念不同,也是受時代的拘束,不妨礙鄭朗對范仲淹的欣賞與敬佩,即便慶歷新政是一場鬧劇,可又產生什麼後果?若不是開了黨爭,對政務並沒有什麼影響,權當一個更無能的宰相上位執政。但為什麼沒有起到好作用,反而鄭朗認為它是一場災難,不是范仲淹,是其他人,繼續說:「杏兒,范仲淹德操天下無人能及,可是他手下那群小弟呢?」

「官人,那些大臣你怕什麼?」環兒不服氣地說。

不要說范仲淹的那群小弟,就是范仲淹本人,雖成名日久,資歷深,可論政績,丈夫弱了?

「環兒,眾人拾柴火焰高。我與范仲淹也能說是忘年交,有政見衝突,不會向對方發起人身攻擊。但不是所有君子黨都這麼想……」

「官人,你當初不該彈劾楊偕。」

「那不同,他是誤國,不是我,君子黨們也有人批評他的作為。」

「官人,妾懂了。」崔嫻沉思,是有些難了,此次因功召回,必然陞遷,最少會擔任真正的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也不是沒有可能。一旦所謂的君子黨與小人黨開戰,丈夫位居中隅,難道袖手旁觀?

想了大半天,成無解之題,忽然一笑。

「嫻兒,你笑什麼?」

「官人,你也癡了,那也是以後,誰能料到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雖官家對你寵信,但你所做所為,也足以報答官家。官家仁厚,你要學會享受,而不是學習范仲淹……」

鄭朗聽後也大笑。

想了想,又笑,道:「我是癡了。」

這些年來自己做了很多事,有時候明知道它會發生,自己束手無策。漸漸地因為思想負擔,失去自我,向范仲淹所作所為發展,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但什麼時候天下才能稱為樂呢?似乎就沒有過。漢文景依然受制於匈奴,漢武不受制匈奴,百姓負擔沉重。貞觀雖好,時不長久,李世民兩征高麗,又給百姓帶來了負擔。開玄雖好,立即變成天寶昏政。

自己少年時很是散漫的,進入官場後,卻有些糊塗了。心中批評范仲淹想當救世主是不對的,自己卻勉強著自己做救世主。反而將自己弄得與范仲淹一樣,變得很苦逼。

心中豁然開朗,說道:「嫻兒,出一個聯子給我對吧。」

「好。」崔嫻看了看門,門外有一叢山石,還有一撮青竹,於是說道:「節節潔竹向明月,潔有節。」

竹子好啊,一個勁的往上冒,想與明月附和高潔,但能力有限,長到最後,終會停止的。

「嫻兒,什麼節啊?」杏兒讓幾個節字弄得有些頭暈,不由問道。

鄭朗呵呵一樂,看了看門外,靈機一動,對道:「輕輕青柳傍渠水,輕更青。」

「官人,當需如此。」

「那就不去想吧,但眼下這個時家的怎麼辦?」

「官人,真不行,你將他帶到身邊做一個幫手。此人會一些雜學,說不定能繼承官人格物學的法門。」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

可是出忽鄭朗意料,時家夫妻聽到鄭朗親自收留他們,不屑一顧,時恆不屑地說:「我在渭州逍遙自在,為什麼要跟在你後面?」

換別人聽到,準得抽他的耳光。

鄭朗自己無奈,不能對他說你跟著我,會有很多好處的,不但能學到你想要學的雜學,說不定還能出人頭地。

可人各有志,也不能勉強,時恆問他,反將他問呆住,不知怎麼回答。

……

老種發動了。

蘇吃曩氣喘吁吁騎馬秘密從天都山跑回來,水都沒有喝一口,從腰間解下一把刀,對種世衡說道:「種知州,刀得到了,就是它。」

十分高興,若成功,老種與鄭朗、范仲淹三人會在皇帝面前親自力保他陞官。

老種說道:「好。」

帶著這把刀,還有些祭器,銀子,與一篇祭文來到邊境上,親自祭奠。

祭文上說天都大王被白姥進獻讒言害死,老種十分想念天都大王與自己那次見面的歡悅,沒有想到數月不見,居然被一個婦女害死,於是特來拜祭。這個白姥也是一個關健人物,也是蘇吃曩帶回來的消息。她是野利遇乞的乳母,但與野利遇乞十分不和。

野利遇乞巡視邊境,曾經深入宋境。這也是無奈,人家騎兵多,多進入宋境公開巡邏,宋人只能像做賊一樣,派一些斥候秘密潛入西夏境內查探。但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宋境,都是兩國中間有交涉的地域。

一度停留數天,這個白姥趁機在李元昊面前進獻讒言,說野利遇乞想要叛國,此次巡邏是與宋朝大臣秘密會面的。當時元昊也沒有相信,派人安言安慰。

情報有多重要,僅此一件事,就可以略見一斑!

邊境之中卻有多少將臣真正重視情報?鄭朗、種世衡爾。就他兩個人,其他的皆不能算。

單純的是這件事,肯定不夠。可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有誰不產生懷疑!

老種在邊境山溝裡燒祭器,火光驚動西夏斥候,騎馬撲了過來。老種看到西夏斥候小隊過來,連忙逃走。西夏的斥候將地上的銀子、寶刀還有未來得及燒的祭文一起撿到,交給元昊。

元昊一看勃然大怒,說道:「將野利遇乞召來。」

這次,元昊終於動了殺機。

第四百零一章 大戲·成(下)

野利遇乞帶來,元昊問道:「你出兵涇原頻繁,可有收穫?」

「陛下,我是練軍,不是出兵。」野利遇乞惶恐地說。野利旺榮被扣押起來,不得回治所,讓他嗅到一份不安的氣氛。

練兵?李元昊心中憤怒地想到,俺們西夏人那一個不是馬上的好戰士,宋軍騎馬訓練,是騎術不精,我們西夏人練什麼兵。你與宋朝那個屢次放過你的小相公在搞什麼?陰著臉又問:「南方宋人的小宰相送了一些禮物給你?」

「陛下,那是他有意離間。」

「我賜給你的寶刀呢?」

「被人盜走。」

「這是什麼!」李元昊從櫃裡拿出賞賜給野利遇乞的寶刀。

「是陛下……」

「朕偷你的刀?想不想知道朕從何人手中得來?」

「是誰?」

「宋朝種世衡!」

野利遇乞更感到危險到來,說道:「陛下,臣不知,這一定是種世衡的離間計。」

「種世衡真是好本事,居然能將你的貼身寶刀盜走,那麼他豈不可以將朕的項上人頭也盜走?」

「陛下,陛下……」

「來人啦,將他拉下去絞死。」

野利遇乞連喊冤枉,但誰聽,被幾人拖下去絞殺。

看到野利遇乞的屍體,李元昊心中出現一起懷疑。命人將光信帶來。

光信在地牢裡關了很長時間,被帶入官寺,也不知道在哪兒,只看到自己被人帶到一個寬敞的大廳,掛著斑竹簾子,廳中還有幾個穿著綠衣的童子伺立,以為自己被帶到西夏皇宮。

簾後有人問:「王嵩,你來找野利謨寧令究竟何為?」

「我來做什麼,你們西夏人不是知道了嗎?」

元昊反覆盤問,光信就是不說。

於是拷打,還是不說,最後元昊怒極,說道:「將他拖下去斬了。」

光信被拉了下去,放聲大哭,喊道:「種將軍,俺對不起你哪。將軍你派嵩遺旺榮書,再三戒告我不得妄洩,誰知道今天不幸空死,誤了將軍的大事。」

都要死了,還繼續這樣說,不會假的,李元剛剛產生一絲後悔之心又迅速湮滅。讓人再次將光信拖回來,用酷刑拷打。

打得很慘,最後光信「忍受不了」,喊道:「別打了,我招。」

獄吏將光信從刑柱上放下,光信說:「在我裡衣裡還有一封信。」

獄吏將光信剝成光豬,拆他的內衣,果然找到一封信,信上寫得很簡單,約野利兄弟在元昊侵犯宋朝時動手,前面數路宋軍糾集,與西夏軍隊鏖戰,野利兄弟暴起發難,裡外配合,一舉將元昊擊斃。

信到了元昊手中,看著信元昊直打冷戰。

嚇得半死,想一想,若是他親自率軍攻打涇原路,本來那個宋朝小宰相十分難纏,野利兄弟再從背後捅上一刀,不但自己會被宋朝活捉或擊斃,連西夏也會被滅亡。

派人將野利旺榮抓來,將前後兩封信遞到他面前,說道:「你自己看。」

「冤枉啊。」野利旺榮喊道。

「殺。」李元昊低喝一聲。時與勢不同,此時西夏去年兩戰皆敗,又傳來契丹與宋朝議和的事,西夏更處在不利的局面裡,元昊也更相信野利兄弟會謀叛西夏,投降宋朝,以圖當那個西平王!

一系列眼花繚亂的配合之後,居然真的讓李元昊將野利兄弟殺死。

事情遠沒有結束。

還有,野利皇后,與元昊兩個兒子。

元昊一共有六個妻子,第一個便是那個悲催的衛慕氏,元昊的表妹,被野利氏進獻讒言,絞殺母子。

第二個妻子更有意思,索氏。因為得不到元昊寵愛,於是在宮中調琴鼓瑟,唱歌跳舞,自娛自樂打發時光。元昊於犛牛城戰敗,幾乎全軍覆沒,傳到西夏,西夏人皆以為元昊戰死。索氏不但沒有悲傷,反而修飾打扮,在宮中大開party,慶祝魔王被吐蕃人殺死。結果party剛剛結束,元昊氣急敗壞的回到西夏。索氏知道不妙,得,不用你動手,俺自己來,取了一根綢帶,懸樑自殺。

第三妻是羅氏,早卒。

第四妻是咩迷氏,也不受元昊寵愛,生一子叫阿哩,居於夏州王亭鎮。阿哩長大後意圖聚眾為亂,黨羽鄂桑格告發,元昊沉阿哩於河,將咩迷氏賜死。這件事有很多謎團,頗似趙禎小時候與養母的那次對抗,寇准想扶立太子造反嗎?肯定不是的。不過趙禎幸運,而元昊有數子,野利皇后手段多多,於是咩迷氏母子又再次不得好死。

第五便是野利氏,長得很漂亮,身材頎長,貌美而多智,是野利遇乞的親妹妹,元昊對她又寵愛又畏懼。因為野利氏喜戴起雲冠,元昊就下令他人不得得冠。

第六妻便是興平公主,同樣很悲催,連怎麼死的,都沒有人能準確說清楚。

接下來元昊將迎來一個春天……一個美麗似夢的春天,是在夢中……夢醒之後,他冬天便來了。

……

鄭朗將張方平喊來。

忽然感悟,使他心情變得愉快。能成就成,不能成盡了職責,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享受吧。中國上下五千年,有多少這樣難得的仁和時光?

不過還是要做的。

如何做,做了一番思考後,決定先將張方平拉進來。

國家必須要進行變革,但怎麼變?慶歷新政失敗也不是一無是處,它讓許多人產生反思,才有了王安石的變法。

不但新黨,舊黨與溫和派也要求變,以蘇東坡代表的溫和派大臣提出人治,不主張變法,一是選人,不能憑蔭戶用人,有的靠恩蔭得官的儒生貴族,往往連小民也不如,世之賢者,何常之有,或出於賈豎賤人,甚至至於盜賊。翻譯成另一句話,王候將相,寧有種乎?

又說均戶口,將人口擁擠的地區百姓往荊襄唐鄧許汝陳蔡這些空曠地區遷移。通過田契清查隱田與均平賦役。這不是改革?還是改革!

舊黨也不是不變,司馬光說農民租稅之外,宜無有所預,衙前當募人為之,以優重相補,不足則以坊郭二戶為之。這也是一種免役法,比較溫和的免役法。豈不是改革?

然後被王安石變法所激怒,於是打倒又打倒,連自己提出的免役法也重新推翻了。

王安石變法更為深遠。不僅是後人熟識的市易、青苗等,改革範圍很廣泛。

先是開源,第一是均輸,沿伸到後來的市易,也是王安石變法中反對聲音最大的一法。鄭朗也反對,雖為國家斂得財,但嚴重干擾市場經濟,更不切實際。任何時代,都是精英集團把握著國家,老百姓當家作主,相信嗎?相信,就傻了!市易法會使許多精英集團利益受損,要麼與官吏勾結起來,變相謀利,破壞新法,要麼破家敗產。於公不利,於私不利,能執行嗎?

青苗。青苗起初用意是好的,既為國家斂得財,又解救百姓燃眉之急。可一旦想為國家斂財,再加上用人不當,於是產生無數糾紛與弊端。

農田水利,政府用按戶攤派,勸諭富民出資,官府低息貸款等方式籌集,招募饑民貧民,差調民夫,動用軍隊募集勞力,大修農田水利。這條法令不錯的,但還有一點,那就是用人!看似有百利無一害的法令,到了下面後,依然產生許多紛爭。

礦業募役制與二信抽分制。原來宋朝礦業是課額制,新法變成政府得二分,民得八分,礦工有了更多的人身自由與合理報酬。這一條法令影響也頗為深遠,一度使宋朝礦業十分繁榮發達。當然,還是人的問題,依然有紛爭。

免役法,更不用說了。

方田均稅法,好啊,均田產,均稅賦,但想平均主義在這個封建年代實施?可能麼?這一條法令執行下去,會有多少士大夫支持?

實封役名狀與坊場河渡錢。

節流之策,減裁軍隊、裁抑冗官、節裁浮費。

財政管理,倉法,另置財政管理機構。

強兵而變的法,將兵法,專置軍器監改善兵器製作,保甲法,保馬法。

科舉教育法制的改革,科舉改革,學習教育改革,法制變革。

每一條又細分成若干措施,如裁軍,簡汰退軍,諸路監司按察州兵招簡不如法者按之,不任禁軍者降廂軍,不任廂軍者免為民。縮短軍役期,原來兵至六十有一,猶不許退,新法五十以上願為民者聽之。以工貸賑,降民入伍,饑民參加水利工程吧,用役換口糧財帛,廂兵不收留了。省並軍營,整編易制,原來各指揮裡編製皆不滿,逐一裁去,例陝西從三十二七營裁成二百七十營,減產大量將校支出。加速軍隊更替,原來禁軍允許子承父業,五十五歲者可讓其身體符合條件的子弟代替,新法改成四十歲,加快新老強弱更替。妥善安排退伍士兵,修繕房屋,發放遷徙費,避免兵變兵怨。僅裁兵一項,就裁去四十餘萬禁廂軍,一年節約一千多萬貫支出。

這才是王安石變法的真正面目。

看上去很誘人,似乎每一條都針對宋朝的時弊。結果後來人都知道了。

有人說王安石手段還不夠強硬,給了舊黨生存的空間,才導致舊黨有反撲的機會。

鄭朗原來也相信,時至高官擔任很久,知道這種想法有多錯誤。北宋幾個皇帝不是暴君,有時候說話都沒有大臣響亮,但不代表著不掌控最簡單的帝王平衡之術,讓王安石新黨一枝獨大,換那個皇帝會放心?宋朝制度本身注定是一個溫和的制度,對外軟弱,對百姓也比較寬厚。即便是宋高宗,對百姓也不是很惡。用商鞅那種變法方式,血淋淋的強行推廣新法,可不可能?

問題回到原點,還得用溫和的手段,但必須更全面的替各方利益考慮,才能真正的將一些好的法令推廣下去,進行改良或者改革,一步步地將宋朝弊端糾正過來。

著書立說是其一,從輿論上找到支持。

然而還需要人。

不一定要結黨,但需要一些得力的人配合,否則獨木難支,什麼法令也實施不了。

於是找到張方平,他是溫和派臣子之一,蘇東坡正是受張方平影響,才成為溫和派的領袖。

除了張方平,還有富弼與蔡襄等人,私心少,鄭朗才重視。但這兩人現在勸說,估計多半不會聽從,得等到慶歷新政過後,讓他們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再進行勸說。還不能太遲,否則富弼將會變得心灰意冷。至於其他人,鄭朗很懷疑。反正慶歷新政那灘子渾水,鄭朗絕對不想碰的。

王安石有些變法眼光很長遠,其實有的法令,比如輕微的市易,朝廷出資購買糧食,平衡糧食價格,也陸續地做,不是以斂財去做的,而是應備荒年。不去斂財,弊端就不會多,大不了讓一些官吏貪墨一些財錢。

有的法令比較好,若一些節流之策,農田水利,礦業二八分制,僅因為用人不當,造成紛爭,不能抹殺其積極意義。

有的法令莫名所云,比如保馬法,馬分為耕馬與戰馬,戰馬讓老百姓飼養能養得好麼?讓老百姓養的馬是耕馬,卻用來當作祖宗一樣供養,除了增加馬的數量外,有什麼意義?

有的不好下結論,比如保甲法,除了原來組織的一些民間力量外,這個保甲法讓全民皆兵似乎很有好處,可在北宋滅亡時,又沒有看到它產生過什麼作用。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有的良莠不齊,比如優大於劣的免役法,劣大於優的青苗法。

並且衝擊太大,十幾年間這麼多新法一起上去,在一片溫和的氣氛裡,形成什麼樣的衝擊?

因此,鄭朗今天說了兩件事,一便是青苗法,二是免役法。

兩人坐下來,鄭朗說道:「安道兄,你我怕在西北時間呆得都不會長久了。」

「為什麼?」張方平迷茫地問道。

「西北戰役經過數年之久,國家財政不足,又有契丹之逼。如今西夏困窘,雙方一拍即合……」

張方平歎了一口氣,盯著鄭朗。恐怕發展到今天,鄭朗最不高興了。眼看陝西取得成果,卻因為種種因素,不得不對西夏做退讓,換自己也不會甘心。

「安道兄,歸根結底,是國家財政不足引起的。」鄭朗呵呵一樂,這與他的學生王安石想法一樣。王安石替國家斂財,多少懲了這次陝西用兵之戒。如果現在朝廷還有五千萬貫財政積余,契丹又與西夏關係破裂,會不會向西夏重新開戰?逼上七八年,不用戰,西夏自己會解體。

張方平搖頭。

不能說宋朝財政收入不多,那是瞎扯的,關健錢帛攢積不下來。

但怎麼做,張方平也感到茫然,他心中有些想法,是枝是葉,不能根治,不能根治就無法達到這一目標。

「安道兄,我在江東與兩浙有些心得,心中產生一個想法,想再開一監,名曰銀行。」

「銀行?」

鄭朗做了解釋。

民間也有一些類似銀行的商業形式,存錢貸款,兌換金銀,貴重物品與固定資產的抵押借貸,異地取款。只是收費十分心黑,其中又以一部分被宋朝收留的猶太人經營最為出色。

看到他們種種的斂財手段,鄭朗有些汗顏,後人說天下人種,漢人是智商第二高的,第一高便是猶太人,恐怕與愛因斯坦無關係,正是看到他們的經商能力。

也不健全,特別是高利貸,即便得利的士大夫與豪強本身,有的雖經營,多恥之。

別要相信青苗法,既然斂財,下面官吏怎麼可能將貸款發放到那些還不起的百姓手中?

因此銀行主要職責明確為斂財,便民只是輔。

經營方式還是通過出賣契股形式,官府與私人聯手經營。不能官府一手主辦,又不知道變成什麼,一旦全國實施,需要大量的官吏,加重了冗官。也不能讓私人經營,會變得很黑心。

官私合營,依然會有弊端,現在鄭朗沒有看到。

即便看到,做到的僅是矯正,任何事物不可能沒有負面作用,避免不了。

豪強加入,會帶來充足資金,換取一部豪強的支持,沒有這些精英集團的支持,任何變法都會像空中樓閣,海市蜃樓,最終會失敗。甚至在開始之初便為朝廷斂得一些錢帛。

盈利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異地取款,宋朝一些錢坊有了這種經營形式,收費太高。若壓在百取其二三上,會有許多商人因為流動資金的需要,進行兌換。錢帛的押送會產生浪費,但只要賺取其中百分之一的純收入,也會很可觀。關健它給了商人便利。看看古代小說,有多少小說寫了商人帶著財產露白,半路被害的內容。若有了此舉,商人財產便不會露白,安全也有了保障。

二是發放貸款。存款不收費用,也不會給利息。以固定資產,如田契、房產、貴重物品抵押,申請貸款。利息分成三種,救急之需,比如父母重病,需要醫藥費,有功將士與大臣的後裔,等等,年息最輕,為十取一。農民青苗不接時的貸款,農業是國家根本所在,十取一成五。至於無地無宅的百姓,那是無輒了。變相的鼓勵百姓保留田地,不要苟且地將田地帶入大戶人家,逃避國家稅務。再說想救,也救不了。一旦放開貸款,無論怎麼經營,也會產生壞賬呆賬,甚至根本就沒有貸到百姓手中,讓官吏借用名額私吞。第三種便是商業性的融資,年息十取二。

「行知,錢櫃主、當鋪主與高利貸會反對啊。」

「所以官私合營,讓他們加入,救急之需,收取一些利息,即便夫子在世,也會提倡。若是為了斂財,趁機讓百姓蕩家破產,安道兄,你認為做得對嗎?」

「若是這樣說,倒不錯。」

「難啊,高利貸商人讓百姓蕩家破產,士大夫也只是說說閒話,那與朝廷無關,一旦朝廷主動進入。全國那麼大,總會產生一些不必要的糾紛,士大夫認為官府與民爭利,會有什麼影響?」

「不會,官府進入是救民於水火,就是有一些不好的事發生,總比高利貸商人魚肉百姓後果好得多。」

「安道兄,你再想一想……」

不說閒話,不彈劾才怪。為了權利之爭,黑白顛倒,是官場上常有之事!

「它的性質主要是替政府斂財,其次是急人之需,便民,可如安道兄弟所說,雖鼓勵豪強以契股進入,收益也會比他們原先那種斂財方式下降,心中有沒有怨言?」

「最難的還是貨幣。一旦成立,因為其便,其利,其貸利代廉,會有許多人利用此監,或存錢或貸款,或異地取款,需要多少銅幣或相關的金銀?」

缺錢用啊,宋朝只好與唐朝一樣,想方設法將銅幣往京城集中。然而商業是流通的,迅速又湧向全國,甚至契丹、西夏、吐蕃與倭國高麗,南洋各國。

紙幣罷了,大不了象美國那樣,多發行美元,關健是金屬。所以在海外開礦,但在海外,與當地土著人必然有爭鬥,只能選擇一些大型礦藏開發。雖礦藏大,但現在技術的不發達,想要使金銀銅滿足宋朝的貨幣需要,要等多少年?沒有這個充足的貨幣,兌換就會成為一紙空文。因此在太平州鄭朗就想過銀行,可沒有敢說出來。

忽然一名斥候從外面帶進來,低聲說道:「鄭相公,前方刺探,說西夏將野利旺榮與野利遇乞先後斬殺。」

「什麼?」張方平大驚失色。

作為宋朝大臣,那一個不想將這兩人弄死,為什麼元昊自斷手臂?

「是真是假?」張方平又問道。這時,他心情喜悅之下,似乎能感受杜甫寫的那首詩,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第四百零二章 呂夷簡的用意(上)

「是真的嗎?」張方平再次說道。

斥候很無語,說:「只聽到謠傳,是真是假,屬下也未必很清楚。」

「你下去吧。」鄭朗道。

扭過頭對張方平說:「九成是真的。」

「怎麼可能?」

「我將經過說給你聽。」鄭朗將他的反間計一一說出。這些行動越少有人知道越好,不是不相信張方平,萬一失了嘴怎麼辦?

然而鄭朗想通以後,心態放寬,不再瞻前顧後,畏畏縮縮,對政治反而以一種更積極的態度參與。不管成與不成,心力而已!想要做事,一個人能力有限,必須找一些人配合。這些人要有才能,政治思想相近,還要有德操。千萬不要是呂惠卿那樣的人物,此人是很有才華,私心太重,功利心太重,手腕太強,弄得韓琦都沒辦法,對王安石說你來朝堂吧,俺要被呂惠卿玩死了。韓琦是多牛啊,都差點被呂惠卿玩殘廢。這些人絕對不能用,那不是用人,是搬起滾油鍋往自己頭上澆。

但張方平孤立無援,難以出頭,因此將張方平喊來,讓他參與到許多事務中,替他在未來西北一年或者幾個月裡爭取最大的政績。

聽完,張方平愕然。

「兵者,詭道也,不得不為之。」

「好計策啊。」

「不要看重它,若是朝廷不振作,這一番努力將會白白浪費。」鄭朗還是有些高興,比如下棋,鹿死誰手,不到一盤棋下完,未必可知。但想要下贏棋,必須自始至終,每一步棋子都要落好。慶歷初這盤棋,契丹是最大的輸家,西夏與宋朝難說好壞,宋朝稍佔贏面,但不大。想要變得更好一點,必須有一個好的牌面。

野利兄弟之死,不僅是西夏死了兩個重臣,還引發一系列的事件,等於自己手中已經拿到第一張大牌。

「安道兄,不但如此,很有可能李元昊會在秋收之後,再次向涇原路發兵。」

「什麼時間?」

「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民間一些謠傳,說我有意排擠葛懷敏,使他的才華不能得到發揮?」

「西夏人散佈的消息?」

「是西夏人散佈的,葛懷敏又授使一些人煽風點火,將謠傳擴大。肯定不是葛懷敏起的頭,他還沒有這個膽子。」

「唉。」

「才不足,我不用之,安道兄可以寫信詢問范希文,問他對葛懷敏的評價。可他自己不知,每天憤憤不平,驅之廟堂之上會有人說我不容人,不驅留之是隱患。我只好如履薄冰,小心用之。」其實就是留下的一個缺,一個誘餌,鄭朗用的好聽說法解釋。

「張兄,請用茶。」崔嫻替張方平沏了一壺茶。

是上等建州茶餅泡的茶,在生活上鄭朗與范仲淹同樣截然不同,不奢侈,但也著重享受。

也難說好壞,安撫邊民上兩者做得都很好,邊境諸羌稱范仲淹為龍圖老子,鄭朗年齡太小,沒有到老子的時候,但羌人取名為半春相公。等於替涇原路送來半個春天。之所以是半個,是因為戰事不休,死了許多子弟,不然就是「全春相公」。

「好茶。」

「我這裡還有幾張餅,若喜歡,安道兄可帶兩張回去。」

「謝過。」兩人家境差不多,都是大家出身,張方平也不在意,隨口答道。

「現在要等一場東風?」

「東風?」

「是等富弼這場東風吹來,夾山那邊就可以發動了。具體的過幾天,我會召集諸位,仔細協商。現在還來得及,秋收未上來之前,元昊是不敢發動對涇原路的戰役。」

「好。」

「安道兄,我與你再說說免役法的事。」

「請說。」張方平正襟危坐,自鄭朗在太平州與杭州兩州開免役法,有更多的知州知府上書請朝廷也試行之,在朝堂上引起爭議。隨著西北戰役打響,這時候沒有一個人敢再說執行免役法了。雖然有人看到杭州與太平二州實行免役法帶來的便利,只好隱忍不發。

鄭朗又將免役法的種種弊端說出,不以為它就是好的,若執行不當,比銀行帶來的爭議會更多。

「各地情況不一樣,南方人喜吃稻米,北方人喜吃麵食,草原上人多吃肉類,能不能統一執行某一政策?」

「行知說是江東?」

「正是,若將全國分成五等,江東因為開圩成功,漸漸脫穎而出,太湖流域自唐朝以來,就富甲天下,還有揚州、京畿與益州,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裕場所。」鄭朗正要說主題,施從光從外面走進來,說道:「學士,那個時家娘子說了,跟學士可以,但她要學生送給她幾幅大字。」

張方平一哆嗦。

鄭朗如今的字風靡天下,可除了公函外,很少有字外露,公函或奏折要存檔的,不可能拿出來流傳。越少人們越覺得稀罕,劉六符用字來說鄭朗,也是半真半假之言。有契丹喜歡書法的貴族,同樣用重金向宋人索購鄭朗的書法。

要鄭朗的大字,是那家的小娘子?

施從光同樣愁腸百結。

不要說官威,在宋朝初期,幾代人君重視內治,官員不敢作威作福,即便貪污勒索,也是巧立名目,變相的魚肉百姓。像強搶民女,公開強奪民宅民田,惡霸敢做,官員不敢做。有,多被言臣彈劾。森嚴的言臣機制,使得官員也不敢在百姓面前擺什麼架子。

不怕官的百姓有之,自家小主人不擺架子,不怕的百姓更多。

鄭朗也不喜百姓畏懼自己,何必?

但鄭朗是主動收留他們夫妻,還授之格物學,弄不好就能飛黃騰達了。比如自己,與仝明經手市易,已經被朝廷注意,授官成為早遲的事。

這兩口子很好,居然像割肉一樣。果然人各有志,不能強求。

鄭朗也氣得哭笑不得,提起筆寫下四個大字:自知之明。

對施從光說道:「你對他們轉告,別以為他們賺了一些錢,我若政策稍稍變一變,會讓他們轉眼間所有財產化為烏有。還有那個雜學,什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純粹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喏。」施從光帶著字離開。

「是誰啊?」

「兩個渭州商人。」鄭朗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這個商人倒也機靈。」

「機靈不機靈不好說,但火藥配方不能洩露,否則遊牧民族用來對付我們中原,反而更糟糕。」說到這裡鄭朗想到滿朝入關的大炮,明朝大炮沒有炸垮女真與韃靼,反過來女真人一旦得到火炮技術,更是如虎添翼。這成了無解之題,除非能在幾十年內,使宋朝迅速從黑火藥時代邁入黃火藥時代,出現真正連髮式步槍,遊牧民族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這可能麼?以現在落後的悲催技術,休說幾十年,三百年四百年也未必行啊。

又說道:「看,若是機靈,我倒是真心會傳授他們一些格物學理論,而不是他們那樣的胡鬧。看看能不能借他們之手,開花結果,變出更多利國利民的新物事。」

鄭朗懷疑,張方平也懷疑。

「安道兄,我們還是說免役法,若將全國分成五等,這些州府皆是第一等富裕州府。其次是京畿附近,江東與兩浙相次一些的州府。再次之的州府。然後到河北河東陝西邊境地區。最末便是夔州路與嶺南路、利州路的一些山區,至今還是落後的農奴制度,與女真差不多。若是讓這些州府強行實施免役法,非得出亂子不可。讓他們出勞力可以,誰願意再出財帛代替役法,況且執行差役的會是這些大戶與豪酋嗎?河北河東與陝西邊境州府差役繁重,不過僥倖朝廷多輕稅之,減輕百姓壓力。若是執行免役法,等於徹底改變,後果難測。這裡需要的是強壯百姓,不但執行差役,還有弓箭手,替國家進一步拱衛邊境安全。」

「行知,此言頗有道理,這兩者萬萬不可能實施免役法的。」

「再說第三等州府,多是貧困地區,當然,可以用第一等第二等州府所產生的免役錢補貼之。可誰能做到公平補貼?就算朝廷不斂財,分配下去,爭議也會有很多。」

「行知是指一二等州府?」

「我想試一試,正好朝廷因為戰事,差役繁重,許多百姓心生厭倦。況且差役本身弊端多多,祖宗家法是好心,用此平衡貧富分化,可如今呢?一方面不想做差役的三等以上戶在怨氣沖天地做著差役,一方面許多百姓因為無田無業,朝廷不得不用廂軍收編之,給他們活路。若是將免役法所得的財帛用來招募流民饑民代替他們執行差役,會產生什麼樣的積極效果?此時提出一二等州府實施免役,正是最佳時候。我想與你聯手上書進諫此事。」

「好。」張方平十分激動,馬上要提起筆書寫。讓鄭朗攔住,說道:「且慢,也要等,富弼不帶回契丹人的準確消息,朝廷不會安心。你我此時進諫,會適得其反。」

還是富弼。

許多後人不明白,認為富弼此行是喪權辱國,可不知道對於此時的宋朝,有多人在殷切的盼望。

鄭朗還在觀注另一件事,呂夷簡,他會不會再次上演那出醜劇。

……

呂夷簡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先是將宋庠與鄭戩弄到地方下放,今年又找了一個人的麻煩。

任布。

這個人的經歷與性格與包拯很類似。

說有多大才能,似乎也沒有。但勝在清廉耿直。

真宗時京城東南有地泉湧出,就是地下水,很正常的事,京城以為甘泉祥瑞,任布論之,明朝不能用神怪誇耀愚俗。由是忤宰相意,降監鄧州稅。在梓州見其鹽井產鹽低而課在,主者至破產,奏除之。升江淮發運使,有豪強多使山海珍異以賄權要,一切罷去。等等。

真正拿得出手的大政績沒有,都是這些瑣碎的事,為政很乾淨,沒任何污點,漸漸以資歷上位。

平時為人沉默寡言,但不代表他老實可欺,性格比較倔,否則也不可能會是直臣。擔任樞密副使後,任布看不慣呂夷簡大權獨攬的作派,多次與呂夷簡唱對台戲。

可這個人缺點少,幾乎找不到任何把柄,呂夷簡被任布多次頂得氣憤難當,還只有乾瞪眼的份。不過機會很快到來。任布為人沒有大惡,清廉耿直,可有一個狂孽混蛋的兒子任遜。呂夷簡聽到後,就想到辦法。先是陞遷任遜的官,非常顯赫,一直進入知諫院。這個知諫院是台臣,能進去的可是普通人?都是在宋朝能翻雲覆雨的人物,怎麼會輪到任遜進去。

還真進去,也真翻了一片雲,下了一場不光彩的黑雨。

這娃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很有能耐,馬上會做第二個韓琦與富弼了,又讓呂夷簡挑了挑,開始看父親不順眼,你是西府副相,為什麼沉默不作聲,失職!

養了這個混蛋兒子,任布怎麼辦?只好繼續不作聲。

耶!在家裡說你不聽,俺們是言官了,可以彈劾你。

任布氣瘋了,自古以來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子不言父母過,那有兒子沒事拿老子開刷的。於是將些彈奏扣押。任遜不知,怎麼我彈劾後沒有效果。呂夷簡站出來,對他說,是你老子壓下去,在家是父子,在朝堂是天子的大臣,怎麼能壓言臣的彈劾呢?再撥了撥,小子火冒三丈,比老子任布更火大,再次上書。

事情驚動趙禎,任布謝罪:「陛下,臣子少有心疾,腦袋有些不正常,其言悖繆,故不敢宣佈。」

說得有道理啊,宋朝以孝治天下,雖是同朝大臣,但終是兒子,這開了先例,如何宣揚孝道?可不管,有人出來說話,侍御史魚周藉機劾布。任遜做得對不對,你這個老子也有教子無方的責任。

任布只好罷去。

任遜還指望呂夷簡提撥他呢,老子將你老子弄下台了,還留你何用?呂夷簡給任遜扣了一條泯滅人倫的大罪,徹底撲死。

但有人還對呂夷簡抱有幻想,富弼。

呂夷簡弄走宋庠與鄭戩,富弼對這兩人也沒有多大好印象,認為他們才能平庸,是打醬油的,認為是一次正常的人事調動,沒有戒意,相反,更看重呂夷簡對范仲淹的支持。

大約這個奸邪變好了。西夏首領乞砂等人來降,富弼進言道:「二人之降,其家已被元昊族滅,當厚賞以勸來者。」

趙禎將其言送到中書,而東府諸宰相皆不知道此事。

也是冗政的一種表現。

富弼反思,西北正在大戰,這樣不行啊,於是進言道:「邊事關係到國家安危,不當專委樞密使,周宰相魏仁浦兼樞密使,國初,范質、王溥皆以宰相兼知樞密院事,今兵興,宜使宰相兼領。」

事急從權,連陝西四路的那個管句一路部署司事兼知州並兼本路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沿邊招討使的怪胎都弄出來,為什麼兩府不能特事特辦?

趙禎認為有理,於是說道:「軍國之務,當悉歸中書,樞密非古官。」

打算廢掉樞密院,使二府大權歸一。

趙禎熱血衝動,可其他的大臣沒有,聞聽此言,紛紛上書。

其實真要這麼做,也就好了。

什麼叫簡政,宋朝這樣的重重疊疊架空,什麼時候才能精兵簡政?

上游梳理成功,下游梳理起來便快。可惜。

趙禎也「醒悟」過來,沒有廢罷樞密院,但下了一道詔書,命夷簡判院事,而得像兼使,殊加同平章事,使如故。既宣制,天氣出現異象,黃霧四塞,風霾終日,估計也就是夏天暴風雨到來時的景象。

然而這時代……

更多大臣喧嘩,皇帝不能這樣玩啊,參知政事王舉正帶頭進諫,二府體均,判名太重,不可不避。這要弄清楚的,判與知一樣,宰相才可以用判,是差職,但實權便是差職。

呂夷簡也讓這老天弄得怕怕的,他不想謀反啊,只想多抓點實權,難道老天也看不下去?自己避嫌,請求退一步。於是改兼。

富弼這樣做,是於私於公,私是希望你呂夷簡能看到我們君子黨的肚量,公是為了國家。

那麼呂夷簡是怎麼回報的?

富弼風塵樸樸的回來,得快啊。說來奇怪,包括漢族在內,周邊所有國家全算上,那怕西夏那個血誓,以及吐蕃的折箭誓與羌人的活人誓在內,真正論遵守諾誓,還是契丹做得好。只要他們在誓書上簽下大名,最少幾十年內不會反悔。

舉國動援起來,所有大臣參預協商。最後準備兩道國書,三道誓書。想要議婚,什麼都沒有,包括金帛,還有鄭朗的出使。趙禎下了狠話,為什麼朕的女兒犧牲不得。只要契丹人敢答應,朕就敢嫁女,弄得苗貴妃在後宮多天哭泣不止。

鄭朗那個守護騎士都不管用。

臣子要做自己女兒的守護騎士,為什麼朕不能做得力大臣的保護神!

第二是遼人能命令西夏不再入侵宋朝,復納款,歲增金帛二十萬,不能只能給十萬。

富弼進奏,於誓書內增三事,兩國交界之處湖塘不得擴充,兩國均不得無故增加邊境駐兵,不得收留對方的逃亡人員。讓契丹人吵怕了,其實這三條立下來,對宋朝也有好處。你們契丹人不相信,看看,我們宋朝都將它寫在誓書裡面。

沒問題,一切同意,富弼,若你不放心,國書、條款與誓書,都讓你自己草擬。這樣你放心了吧,呂夷簡說的。

富弼放心了,以他的才華寫起來很快的,迅速寫好,交給政事堂。呂夷簡看了看,說道:「富弼,你先走,你的草稿我馬上由專職大臣寫成正式函書,再派快馬追上你,不耽擱時間。」

富弼一想也是,咱是文臣,不是武將,騎馬速度不快,上馬再跑。

若他再堅持一下,不會有事,就在京城裡看著,呂夷簡恐怕也不會動歪主意。他一跑離京城,呂夷簡的劣根性再次發作。

富弼一口氣跑到武強,開封的快馬追上,遞給他一個大包袱,兩份國書,三份誓書,另外還要備副本,十幾份機密文件。富弼接到包袱後,開始動身,行到樂壽,可心中漸漸產生懷疑,他在惦念著一件事,我所增加的三件事,皆是遼人前約,萬一書詞異同,沒有寫到國書裡,對方一定會生疑,那麼此行我必敗矣。

越想越不安,這是對呂夷簡的不放心。讓他猜中了。在樂壽驛站裡,他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悄悄將錄副本火漆封啟開觀看。正本他不敢動,動那會跳起黃河也洗不清。

看了,但他的一顆心墜入冰河之中。宋朝提出的三種選擇方案在,在這上面呂夷簡絕對不敢動手腳,但他所說的三條,一條也沒有寫進去!

第四百零三章 呂夷簡的心思(下)

鄭朗抱著琴邊奏邊唱:「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月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順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是柳永的新詞。

這個悲催的鬼,鄭朗捧了一捧,范仲淹對他的才情也十分欣賞,可死改不了留戀花叢的性子,最後鄭朗敬而遠之,范仲淹敬而遠之。怕了你,成麼?

後人感慨柳三變的命運不好,純是他自找的。這時代只要是人才,就會脫穎而出,若是以柳永的才情,改一改,進不了兩府,也會有許多人提攜。害了妻子,也害了自己。

於是飄啊飄,但卻留下大量的優秀詞作。特別是寫秋天的詞作,出了許多精品。

內陸在傳唱,邊疆也在傳唱。

其實這時代正統士大夫對柳永詞作評價不高,包括雨霖淋,認為過於俗氣,意境低下。鄭朗那幾首曲子也被告文人認為俗氣,可因為意境,無人反對,相反,倒贏來許多喝彩聲。

但其中有幾首詞作,後人不知,在這時代卻為文人認可,包括這首八聲甘洲,蘇東坡都認為其間佳句不減唐人高處。

這讓鄭朗哭笑不得,柳三變讓這時代認可的還有一首雅詞,竹馬子·登孤壘荒涼,可這兩首雅詞對後世影響皆不大。倒是那些俗詞為後人反覆稱頌。

「官人,你也作首長令吧。」江杏兒期盼地說。

怎麼著,都是一屆進士,丈夫還是狀元呢,為什麼那個柳永比丈夫名氣還大。明明在花會上輸了的。

鄭朗直皺眉頭。

詞真的不好作,特別是雅詞。

首先是韻,不是普通話的韻,甚至對漢唐韻,宋人也考研,准不准不知道,但有一本厚厚的《切韻》,全書以韻目為綱,分一百九十三韻。除了這本,還有周研聲韻,韻集,四聲韻林,群玉典韻等書籍。祥符年間,陳彭年與丘雍奉旨在前代韻書上又編修一本《廣韻》,分成二百零六韻,三千八八百多個小韻,二萬六千多個單字。趙禎朝時,小宋與鄭戩多次上書批評宋真宗年間這本廣韻多用舊文,無訓釋,疑混聲,重疊字,舉人誤用。趙禎於寶元二年又讓丁度等人修了一本更龐大的《集韻》,收錄五萬三千多個單字。實際重疊更多,後人整理出來,真正收錄的字只有三萬兩千多個字,其他的全部重疊。

舉子根本記不住,鄭朗同樣也記不住,於是科舉時准許舉子將這本韻書帶入考場翻看。

不要說漢語拼音,現在發音用後世的漢語拼音法根本押不准音節,只能用現在的切字法注音。也不是後世的發音,後世是普通活多半來自北方遊牧民族語言與中原語言結合的產物,發音生硬,只是勝在音節簡單,易於推廣。古代的雅音後世已經消失,只能從客家話與閩南話中能看到一些影子,甚至從棒子與倭國的語言裡也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因此後人所朗誦的詩詞歌賦,也無法讀出那種雅味。

鄭朗對此不感興趣,不感興趣對音韻成就也不會高,這個不高,作詞就會很困難。作駢文與//w/r/s/h/u//詩可以的,作詞不但合乎韻律,還要合乎樂律,意境高雅,想作為好詞,真不是一般人能玩的。

「那有這份精力?」鄭朗搖頭拒絕。

抄襲不想,宋朝也不缺少優秀的詞作,需要他抄來,拉動宋詞的繁榮。他的職責也不是創作優秀詞作,而是吏治,就不是吏治,重新編寫儒家經義,也比琢磨詞作更有積極意義。

抬起頭,看著低眉垂眼的時恆,問道:「你找我有何貴幹?」

「小的想問幾個問題。」

「那只是小孩子讀的學問,你自稱精通天文地理、算學統籌、醫星相卜、土木機關、風水堪輿、格物變化、煉丹製藥、石匠木工、燒磚烤瓷、打鐵煉鋼、認石辨礦,怎麼連這個也看不懂?」鄭朗淡淡說道。

時家夫妻進入鄭家,鄭朗花了好幾個時辰,寫了一些初中的力學物理知識,拋給他閱讀。

是小孩子看的書,但在這時代……

時恆看傻了眼,不懂啊,只好請教。

忽然聽到隔壁爭吵聲,不用分辨,鄭朗也知道是時恆妻子與小姨子在吵,很懷疑時恆與他小姨子有一腿,不悅地說:「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是大豆腐,去管一管。」

「是。」時恆愁眉苦臉離開,這人對雜學是有些領悟能力的,但是一個典型的妻管嚴。

看著他去勸架,杏兒一個勁的樂。

不是勸架去的,而是去跳火坑。

「三個活寶。」鄭朗也是好笑。但他也在觀察,看這個時恆能給他帶來多少驚喜,理論知識固然重要,要將理論知識發揮到實用上來,也要有很強天賦的。這一點自己同樣欠缺,否則帶著自己的物理化學知識,又有今天的地位,想要做什麼事,會有多少財力人力支持啊,那麼會變出許多物事。可自己不長,只能作罷,或者偶爾弄出一兩件簡單的東西。

放下琴,準備出去。

還有許多事要處理,城外那些屯田莊稼眼看就要成熟,要去看一看。

辦了十所學堂,教導當地羌人蕃人與漢人子弟入學,不僅是教育,還關健到同化,同樣重要,也要看一看。

朝廷邸報就到了。

說了富弼的事,與緣邊四路沒有關係,僅是一次例行通報。

當真如此?

鄭朗看了邸報,知道此次議和肯定有了。知道這一結果的還有呂夷簡,所以他才敢那樣做,什麼三條啊,錢帛才是契丹人想要的。有了錢帛,議和就會繼續談下去。

鄭朗將邸報放下,喊來侍衛,寫了一封信,快馬加鞭,將它送給折繼閔,通知陸陵與王勇,開始發動。不是很難,先讓陸陵深入到夾山收貨,遼興宗作為皇帝,還算不錯的,在他死後,給兒子留下大量的財富。但因為遼興宗著重享樂,上行下效,契丹官場漸漸變得黑暗。包括契丹西南這兩個都監。

這是執行這一計劃的前提,然後直接找到屈烈等人,進行交易,刻意言語傲慢,屈烈等部長時間受到契丹與白達旦的欺凌,那是無奈,勢力弱小。但不會受宋朝漢人的侮辱,便會發生衝突,將事態稍稍擴大。

陸陵等人必然會吃虧,再去找羅漢奴投訴,請羅漢奴替他們找公道。羅漢奴不會將宋人放在眼中,但也不會將夾山黨項人放在眼中,可是他已收下陸陵許多禮物。至少表面上會替陸陵說一些公道話,找一個平衡。

下面便是王勇的任務,蠱惑同行的黨項人煽動屈烈。你怎麼的也是契丹人,宋朝人狂妄自大,作為契丹的官員,居然替宋朝人說話。難道你們是契丹的豬囉嗎?屈烈大人,投降我們黨項吧,至少不會遭受這樣人侮辱。

在做這件事時,要王勇盡量煽動其他人蠱惑,自己隱身幕後,畢竟他的身份見不得光。再到陸陵,可以為了表示感謝,送重金於羅漢奴,拉攏感情。一旦兩國重新議和成功,羅漢奴必受無疑。趁機挑唆,最終將屈烈逼得走投無路,只能逃離夾山,率部向元昊歸誠。矛盾便有了。

是第一步的計劃,第二步計劃便是挑動剩下來的黨項部族叛亂。

夾山地域廣大,黨項人與吐谷渾人不是集中在一起,散落成零碎的一個個小塊,如呆兒族與屈烈部就不在一起。得做好,不僅關係到宋朝,還關係到鄭朗本人。

契丹不被西夏打得丟盔卸甲,自己出使契丹,也不要回來了。

……

此時富弼在樂壽怒火沖天。忽然他冷靜下來,無論呂夷簡做了什麼手腳,此時他沒有資格進入京城。於是想到一個人,他的一位好友,蔡挺。

鄭朗下江南時,蔡挺正好在太平州,藉著鄭朗的東風,獲得一些政績,官也比史上的大。因為守孝,返回樂壽。富弼將他找到,是好友出了大事,蔡挺二話沒有說,不顧喪期,直奔京城,面見趙禎。

趙禎對此事不知,茫然的讓蔡挺可破例著衫服對便殿(蔡挺父喪,不能著正式朝服),將富弼奏折看了一遍,下了詔書,著富弼將那三個條約以口授的方式講給契丹人聽。

蔡挺帶著詔書又匆匆返回樂壽,富弼一聽就急了,口授?誰信啊!自己在契丹說皇帝講了什麼什麼的,趙禎沒有說,他也說了。那是為了談判的需要。不立於書面,不要說契丹那個皇帝,恐怕連劉六符也不相信。

不管了,怒髮衝冠,將禮物交給副使張茂實看管,騎馬直奔京城。合門使將他攔住,按照例制,富弼不是宰相,想見皇帝得提前預約,最少得通知皇帝。

通知皇帝?

富弼想到那個口授,心寒,皇帝是好人,但這個好皇帝照樣能讓呂夷簡迷惑。口噴火焰,合門使一會兒被燒得焦頭爛額,乖乖的放行。

見到趙禎,將事情來龍去脈、利害關係一一說出,然後道:「執政想害死臣,臣死沒有關係,但國家大事怎麼辦?」

趙禎將呂夷簡、晏殊等大佬召進皇宮,問呂夷簡是怎麼一回事,呂夷簡從容答道:「此誤爾,當改正。」

這一刻,幾乎顛覆了富弼整個世界觀,這個世界太陌生,這個人能無恥不要臉到這種地步,簡直讓人無法相信。於是火焰再次噴射起來,這幾個月來受的契丹窩囊氣,以及這幾天心中的怒火全部向呂夷簡發洩。

晏殊站出來。

無奈之,任誰在皇帝面前爭吵,皆是失了廷儀,宰相也不行,王曾就是用這招火拚呂夷簡的,咱一道玩蛋吧。這樣吵下去,富弼會被貶官,自己這幾個宰相同樣也會因失廷儀而罷相,說道:「呂夷簡不可能刻意如此,真乃失誤爾。」

矛盾激化。

當初富弼落第,范仲淹賞識,引薦於晏殊,晏殊嫁女給富弼。雙方的差距,必然造成女方強勢。中間夫妻之間發生了多少事,富弼自認為是謙謙君子,不會張揚,外人無法得知。但可以通過他在契丹接到那封家書,便能窺測一斑。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說道:「晏殊是奸邪,與呂夷簡結黨營私,欺騙陛下。」

這裡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議論國事,特別是面君之時,不可以稱字號,但對長輩也要適當的加一個官職,比如晏殊相公,執政等等,況且晏殊是富弼的丈人。

富弼直接呼其名,可見他心中的怒火。

不能說西府不知,因為他的進諫,東西二府大佬權利重合,東府能知道西府的事,西府能知道東府的事,以便從大局著手,處理國政。呂夷簡此時帶著西府的官職,晏殊也帶著東府官職。

作為丈人,有沒有提醒過?

這是出使契丹,萬一惹怒契丹人,將自己卡嚓了,宋朝敢找契丹人的麻煩?

一下子替晏殊扣了一頂大帽子。

晏殊臉氣成豬肝色,還不能發作。結黨營私,誰不怕啊!

趙禎和了稀泥,兩邊都不責罰,而是立傳王拱辰,重新寫了國書與誓書。當夜富弼留宿在學士院,天明便迅速離開京城。

不是趙禎軟弱,此時西北戰事並沒有結束,難道將呂夷簡與晏殊兩相罷去?

知道有錯誤,但不能處理,這就是變通。

或追究富弼從樂壽私自返回京城,於皇宮中大吵大鬧,失去廷儀罪名?此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指望富弼辦事呢。只能不問。

這件事本來就此平息,但隔了幾天,又引發新的爭議。

鄭朗寫了一封信給呂夷簡,是以奏折形式書寫的,直接到了東府。

信上說呂相公,你此舉用意無非以為已立國書誓書,復加契丹歲幣,雖未加富弼三條,契丹會羞惱,但不會翻目。那麼就可以藉機趁富弼在北境沒有進展之時,將富弼調回,重換一臣子議盟,將富弼功績抹殺。

換原來鄭朗也許不會說的,考慮的事情太多。

長時間壓抑,讓他不喜,與妻子交談,終於醒悟。無所謂,想說就說,想做就做,自己努力了,能不能成功,靠老天爺做決定。

之所以將這件事翻出來,是它引起很多後果,不是趙禎想和稀泥就能和得住的。

直接將呂夷簡心思揪出來,繼續說道,呂相公,國家是多事之秋,你身兼兩府重職,應當以身作則,為群臣樹立一個榜樣。可你樹立了什麼榜樣?雖有吏治之功,卻無德化之功。

今朝你身兼兩府,大權獨攬,明朝他人得勢,也像呂相公你學習,難道你又想開景祐黨爭之舉?

並且你如今管理東府,又身兼西府之要職,做為官員,你也到了巔峰,可不顧國家安危,繼續打壓你看不順眼的人,先是宋庠、鄭戩、葉清臣、任布,富弼不顧辛苦危險,深入北境,契丹人貪得無厭,步步驚心,為什麼你做為國家首相,繼續玩弄權術,不顧國家?

是信函,也是奏折。

而且鄭朗地位超然,他從不樹黨,范仲淹做錯了批評,呂夷簡做錯了批評,一個地道的中立派,說話有權威。

德操不及范仲淹,也沒有什麼污點,一心為國家做了許多貢獻,甚至不惜自身危險,深入戰場的第一線,幾年後又要遠赴契丹,他不自稱為君子,可天下有幾人敢說鄭朗不是君子?

最要命的幾年後鄭朗出使契丹,能不能回來?這時候誰願意碰鄭朗啊,那純粹是自找沒趣。

直接將呂夷簡的用心毫不客氣的揭露,說了後果,今天你得勢,玩弄權術,但不要忘記,君子黨已經茁壯成長起來,韓琦與范仲淹成了西北兩顆亮眼的星星。一旦他們回到朝堂,再來弄你與你的小弟,然後你與你的小弟再弄君子黨。這個國家成了什麼?

對呂夷簡的能力與功績,鄭朗從來沒有否認過,做為宰相,吏治之能趙禎朝時,無一人能及之。可這個德操實在成問題。本來還想大宋替他辦報紙的,可沒幾月,大宋沒有將報紙籌備好,就被呂夷簡弄下台去,讓鄭朗很蒙。

信至,朝堂又吵得哇哇一團。

於是鄭朗連續接待兩撥人。第一撥人是趙禎給了旨書,事情已經過去,讓鄭朗不要再提。

揭開又怎麼的?

西北戰事沒有結束,國家揭不開鍋蓋,百姓負擔沉重,這時候離不開呂夷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將眼前難關熬過吧。

第二撥人是呂夷簡派來的謙客。

沒敢用書信方式,直接讓家中的門客來西北,對鄭朗傳話:「鄭行知,王師三年,國家困窘,弊端積病一一暴露,一旦和平,便需大治,廟堂政見不和,能治否?」

問得鄭朗忽信忽疑。

不能不相信呂夷簡的本領,趙禎主政之初,呂夷簡上書八條,正朝綱、塞邪徑、禁貨賄、辨佞壬、絕女謁,疏近習、罷力役、節冗費。可以說慶歷新政,范仲淹的所謂改革正是在呂夷簡這個八條基礎上改進的。

可是沒有多久便被郭氏弄得下放,隨後歷盡千辛萬苦,回到朝堂,想要執政,必須弄倒郭皇后。范仲淹與孔道輔彈劾,大戲一幕幕到來,令呂夷簡目不暇接,無法進行變革。

若不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宋朝與西夏議和後,呂夷簡會做什麼,誰也無法料到。以他的能力,真要將身心投入到變革當中,會比范仲淹做得好。但這是假設。

想要對國家弊端進行整治,朝堂上必須有一個統一的聲音。

富弼雖不錯,但前期與石介一樣,喜歡胡說八道,看看他說了趙禎什麼?連皇帝都敢亂說,況且呂夷簡。事實慶歷新政時,富弼依然沒有醒悟,新政失敗,也拜託他們這些個君子的種種作為。

但真是如此?

第四百零四章 大炮

這一刻鄭朗被迷惑了。

呂夷簡門客繼續說道:「某問你,為何你在涇原不用葛懷敏?」

將自心比人心,你不用葛懷敏,讓我如何用富弼?

某是門客藉著呂夷簡語氣說的。但反過來將鄭朗提醒,鄭朗說道:「我不用葛懷敏是葛懷敏的才力,非是與他有仇有恨。呂相公打壓富弼,難道富弼沒有才情,出使契丹做得不好?再問呂相公,他為了以後治理國政,沒有多少爭執,將富弼弄垮,能不能將范仲淹弄垮,韓琦弄垮。呂相公真打算這麼做,我會立即加入君子黨行列,以黜廢呂相公為己任。」

朝堂上就你一個聲音,看似很美好,可你想做什麼?

這不是唐朝,不是漢朝,是宋朝。連皇帝都不能做到廟堂只有一個聲音,況且一個大臣,那麼呂夷簡真的想圖謀不詭。

隨後又上一書,彈劾趙禎。

呂夷簡與晏殊皆做錯了,獎罰分明,乃是立國之道。雖說國事艱難,需要大家群策群力,暫時不貶呂夷簡,至少也要給呂夷簡一些批評。帝者,為人父母也,大臣便是人君最親近的臣子。父親分罰公平,下面的子女就不會怨恨。若處罰不公,下面子女必然心生怨懟,長久以往,必然各逞其能,以將對方踩於地底為目標。在不斷爭鬥過,大臣捲入的越來越多,沒有黨號,也會成黨勢。陛下,你想要做什麼?

至少口頭上說一下,呂夷簡,你不能這樣做。

其他所謂的君子黨聞聽後心中還好受一些,可是不言不語,讓他們怎麼樣想,陛下,你處執不公,有意袒護呂夷簡。但你不是昏君啊,為什麼會這樣,呂夷簡迷惑了陛下。

產生這樣的想法,好了,爭鬥開始。

不能和稀泥,越和越糟糕。

彈劾趙禎,其實有意再次將矛頭針對呂夷簡與晏殊。

總之,呂夷簡這次做得很醜。

第一炮開過後,又開第二炮。

經過斥候再三證實,野利旺榮與野利遇乞確實被元昊殺死,七月還死了一個野利,叫野利仁榮,是仁榮,不是旺榮。是野利皇后的遠房族人,與野利遇乞關係不大。

此人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西夏建國前後創製的典章制度,多由此人謀劃。包括創立西夏文字,他的進諫,一王之興,必有一代之制……昔商鞅峻法而國霸,趙武胡服而兵強。國家表裡山河,蕃漢雜處,好勇喜獵,日以兵馬為務,非有禮樂詩書之氣也。惟順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嚴其刑賞,則民樂戰征,習尚剛勁,可以制中國,馭戎夷,豈斤斤言禮義可敵哉。成為李元昊立國的基本方略。

他在李元昊身邊的地位相當於劉邦之張良,劉備之諸葛亮。其人死,讓李元昊如喪考妣,三臨其喪,號淘大哭,何奪我股肱之速也。

這人死,比野利兄弟之死,更讓鄭朗看重。

對於劉備來說,是張飛關羽重要,還是諸葛亮重要?

對劉邦來說,是張良蕭何重要,還是韓信重要。韓信打仗是了不起,可無論他多麼能打,也只能讓蕭何與張良玩弄於股掌之上。況且野利兄弟離韓信,也不知差了十萬八千里還是一億八千萬里那麼遠。

野利仁榮之死,將會使元昊出現一系列政策失誤。

可惜宋朝前幾年災害不斷,幾乎是動用一個空蕩蕩的國庫開戰,否則稍有積余,鄭朗絕對不會給任何人退縮的機會。契丹一與西夏交戰,後面宋朝就出兵。

趁你病,要你命。何必要等到以後。

利好啊,可惜自己手中無子可用,鄭朗怎能不仰天長歎?

是報喜奏折,順便給老種請請功,這中間還有一些人,例如蘇吃曩、光信。趙禎接到奏折,想了想,光信是誰啊?最後想到這個和尚,咧著嘴,樂了大半天。

但下面大炮轟起來。

說了反間計的一部分事,北方的那邊不敢稟報,然後說到高衙內。

婁煙找到他,俺要出家,讓鄭朗莫名其妙,並且說了一些讓鄭朗更莫名其妙的話。

世上沒有不露風的牆,斥候終於打聽到高衙內投奔西夏的事。

鄭朗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婁煙說那番話,大約是好心,自己只是一個文臣,若是高衙內拚命蠱惑元昊,將矛頭對準自己,自己將會凶多吉少,所以才勸自己不要來西北。

婁煙也跟他去了西夏,不知為了什麼,翻目成仇,居然讓婁煙逃出西夏,跑到延州做了尼姑。

過程鄭朗不想去思考,婁煙與他真的沒有關係,高衙內也是一個跳樑小丑,鄭朗早就不把他放在心上。想做張元吳昊,那也得有才幹的。憑借高衙內的本領,能跳出什麼?

他藉機說的是另一件事。

朝廷對張元吳昊家屬的安排。看到張元與吳昊被西夏重用,諸臣商議後賜兩人在宋境內家屬大量錢米,授張元弟弟與侄子官職,希望他們家屬能把他們再招回來。後來看到這一招不起作用,反而使朝廷蒙受更大的羞侮,又將他們家屬關了起來。李元昊免除張元與吳昊後顧之憂,派人冒充宋朝官員將其家屬釋放,秘密帶到西夏境內。這才派人敲鑼打鼓,熱情迎接。這時宋朝才反應過來,但為時已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開。

笨拙如此。

鄭朗將此事翻出,再次譏諷朝廷。

善待張元家人,用的是什麼理由?想張元回頭?難道朝廷缺少張元這樣的人才,軍事人才,張亢、張岊、王凱、狄青、王信、折繼閔,邊境良臣,范仲淹與龐籍、韓琦做得差嗎?

不是沒有人才,是體製造成人才無法發揮出才能。

不想改變自己體制上的漏洞,卻想著這種低下的手段。

或者懲漢武帝殺李陵一家的過錯,李陵是怎麼被俘的,面對幾十倍的敵人,轉戰幾千里,力屈這才被執,依然沒有投降匈奴,後來聞聽家人被害,還是終身沒有替匈奴向漢朝用兵。所以才是千古之冤。張元是怎麼到西夏的,又替西夏做了什麼事?

或者學習三國分用諸葛一家,諸葛兄弟,力保三個國家,各為其主。也是量才施用,有功重賞,有過重罰,甚至斬首。請問張元家人又有什麼功勞值得朝廷賞賜。難首振托他家替國家養了一個漢奸?

後來看到沒有作用,立即關押,反覆無常,這是國家,泱泱大國,還要不要臉面?還要不要威嚴與信用?

見到朝廷如此兒戲,又有許多人陸續的心甘情願去做漢奸。再看西夏,山遇一家投奔宋朝,立即射殺,乞砂來降,僅來了一個光人,其家全部被元昊斬殺。由此西夏困窘,但沒有多少人前來投奔朝廷。

各位大佬,看你們爭來斗去,手腕端的厲害,連國書都敢動手腳,為什麼一遇到外國就慫了?

從開始便錯誤了,你家養了一個漢奸,流放嶺南吧,即便仁愛,也要派官府查問一下,警告其他人。對漢奸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矛頭還是直指呂夷簡。

第二波轟擊沒有停下,第三波轟擊又到來。七月,西夏兩萬人入侵青塞堡,代張亢為麟府新軍馬事的王凱出戰鞋邪谷,轉戰四十里,又將西夏軍隊海扁一頓,打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將所抄的馬牛全部得回。

這又是府麟路一場新的大捷。

邸報卻不見其戰況。

於是鄭朗發難,為什麼對府麟路輕視如此,雖說因為特殊需要,府州羈縻而己。但它始終是宋朝的地盤,折家對朝廷忠心耿耿,罕有人能及。這些年守衛宋朝西北最重要的一扇門戶,同契丹人作戰,同西夏人交戰,折家子弟與府州百姓死亡無數,無比慘烈。然而朝廷是怎麼對待府州與折家的?

到這個地步,以為折家想呆在府州,錯也,他們十分渴望象楊家那樣,那怕在宋朝中原地區擔任一個小官,一家人太平無事,何樂而不為?朝廷不同意,非得讓折家守在府州,利用折家軍的勇敢,替宋朝看守大門口。

既然知道府州的重要,折家的重要,為什麼用兩種眼光看人?

況且領軍出戰的是王凱將軍,王全斌的曾孫!

朝廷對折家如此苛削,請問,又如何用其他的蕃人與羌人為朝廷效力。

各位大佬們,你們在想什麼!!!

國家要多少錢帛多少將士的生命,來替你們錯誤的決定買單。

有人說折家盤居於府州,倚仗宋朝力量力保,實際想要逍遙獨立。這是錯誤的說法,那一片地盤孤懸於宋境之外,上有契丹,下有西夏,談何逍遙?比如豐州王家,那麼龐大的黨項部族,毀滅僅要數天時間。所以折家數次要內附,可惜朝廷一直不聽從。於是折家很苦逼。關健名義上半獨立,實際受宋朝官員節制。遇到一個好的官員,比如張亢王凱,還算幸運,如果遇到一個不好的官員,比如康德輿,更加苦逼。

然而怎麼辦呢?

朝廷對折家不算太好,甚至牽連著對駐紮在府麟路的將士,都不怎麼公正。

之所以連轟三炮,確實這幾條朝廷政策出現失誤。還有其他的用意,呂夷簡做法不能與楊偕相比,但打了觸邊球,無論是誰,用國家的命運做賭注,鄭朗都不喜。並且刻意貶低這些大佬的政績,別以為你們做得很好了,實際做錯的地方不要太多。

翻看去年鄭朗石門川大捷時,誇耀兩府政績的那篇奏折,兩相對比,可以看到鄭朗對呂夷簡用國書做文章,陷害富弼的憤怒。

三炮轟去,將呂夷簡轟得頭暈腦脹。

崔嫻也沒有進勸,她能感到丈夫心態的轉變,人比以前更開朗,漸漸像他少年時候,而不是象去年才來涇原路,每天輾轉反側,愁眉不展。重要的是心態,再說丈夫權位太高了,對此崔嫻十分滿足。

怎麼辦呢,年齡拘束,再升怎麼升?做二十五歲的大宋首相?

不切實際的,並且丈夫功績越大,越招人忌妒,不如放上幾炮,一是為了國家,二是使自己變得不那麼太圓滿。一個圓滿的大臣,又握有軍權,才會真正招人眼紅。

三炮轟完,鄭朗將葛懷敏夫婦,還有他的兒子葛宗晟喊來赴宴。

嚴格來說,葛懷敏還是鄭朗的長輩,若從崔家與王德用家的關係來敘,鄭朗還是葛懷敏的孫輩。

繞了幾個大彎子,也沒有人將這層關係當作一回事,可崔嫻不得不施一晚輩禮,將其一家四口迎進府中。

擺上酒菜,鄭朗說道:「葛將軍,涇原路忽然興起一些不好的謠傳。」

「是什麼?」葛懷敏不露聲色地說。

「說我欺上壓下,刻意打壓葛將軍,不顧親戚關係,也不使葛將軍建功立業。」

「是誰說的,一定嚴加處理。」

鄭朗冷笑一聲,謠傳之初多半是西夏人搞的鬼,但後來葛懷敏出力不小。謠傳再厲害也傳不到京城去。呂夷簡用葛懷敏說事,這說明葛懷敏在京城也趁機說了一些不好的話。

不露聲色,忍了很久,就為了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

「葛將軍不用了,不過既然出來謠傳,也不能算是空穴來風,以前我是有些慢怠葛將軍。可中間有一些情況,今天借宴順便解釋,孫子說兵者,軍國大事也。不像是吏治,做錯了可以重新修正。一旦戰敗,將士就會出現嚴重傷亡。傷殘者難有完人,犧牲者再難復活。我不得不慎重考慮。」

「鄭相公做得好。」

「你我皆出自名門。」鄭朗這句話倒不是假指,不要將宋朝的門閥看得太重,宋朝的門閥幾乎全部消失。宋朝的制度也能看出一些,鼓勵貧困百姓上位,第一條便是科舉。范仲淹、歐陽修、蘇東坡等等。無他故,減少基層百姓怨言。不要說國家搞特殊,是你們自己不努力做人上人。大家一起努力讀書吧,或者到邊疆殺敵人吧。那麼你們就會成為金字塔頂層的一員。

但崔鄭兩家還能算是望姓,加上鄭朗父親也是士族,出身不算寒酸。出人頭地了,擺起家譜就算是望門,不出人頭地,什麼也不是。

葛懷敏的老子葛霸乃是宋朝名將,葛家出身也不算低。

王氏微笑。

還有王家呢,但她心中也在狐疑,這個鄭家小子喊自己一家來赴宴,究竟想做什麼?

鄭朗繼續說道:「雖兩家有親戚關係,葛將軍出身不薄。但軍國大事,我不得不慎重。葛將軍罕有軍旅作戰生涯,相對而言,我對狄青他們熟悉,楊文廣更是我一手帶到西北來的。張岊他們在府州浴血奮戰,更是證明自己的價值。種世衡妙計無遺,此次元昊斬殺野利兄弟,正是出自他的反間計策。葛將軍,你說我用誰?你地位尊貴,讓你指揮勝固然皆大歡喜,敗誰來負責?難道只能讓你做一名將領,那也與你地位不附。」

突然將話音一轉,說道:「不過,也算是我疏忽。既然民間有怨言,也說明我以前犯了一些錯誤。現在我給葛將軍一個機會。秋收即將到來,西夏刻意不討好的出兵府麟,是想轉移我們的眼光,其實還是涇原路。我想九月到來,西夏必然會對我們涇原路用兵。如今我給你兩萬五千名將士,讓你親自率領。你認為駐紮在何處,才能側應前線?」

想要立功,想要領軍是吧,你自認為名將,先通過我這次考核才能算數。

第四百零五章 在風中(一)

九月到來,秋風漸緊。

慶歷二年是一個寒冷的季節,才是九月,滿山遍野漸漸蒼黃。

水色清涼,大雁南飛。

站在瀟瀟河邊,崔嫻緊了緊衣領。小巧嬌媚精緻的臉蛋,在傍晚的餘輝下,閃爍著美麗的風情。

當年有些刁蠻,還有些小心眼的少女,正式成長為一個美麗的少婦。隨著鄭朗位高權重,她的智慧也多次派上用場,人便有了一絲氣質氣場神馬東東。在杭州時,富弼來鄭家赴宴,曾說過一句:「弟媳不愧出自名門之後,能看到唐朝崔家名門閨秀的影子。」

指的是河北崔家。

河北崔家在宋朝不算什麼,但在唐朝很了不得,五姓七家,崔家獨佔兩家,清河崔、博陵崔,那是可以鄙視唐朝皇室的大戶人家。甚至唐朝想為太子迎娶崔家的女子為妃,都能遭到崔家拒絕。

富弼說這話自有苦衷,鄭朗沒有揭破。相比於崔嫻,他那個小娘子實在是糟糕。

此時迎著夕陽,崔嫻身著一身黑色絨氅,衣領上還鑲著幾朵金色的牡丹花紋,又秀媚又高貴。

可是她眼神裡有些不捨,看著鄭朗,輕聲說道:「你去了北方,可要小心,多穿一些衣服。」

去年鄭朗從石門川返回,手上長了許多凍瘡,讓一家幾口心痛死了。

鄭朗再去鎮戎軍,崔嫻與杏兒、四兒、環兒一人各織了一副手套,怕他再凍著了手。

鄭朗攏了攏崔嫻的衣領,含笑說道:「嫻兒,我還沒離開呢。即便離開,此戰也不會花很長時間,有可能天未落雪,我便能回來。」

「你還要建寨。」

「那也要回來,天氣一冷,泥土凍結,就是建寨,也要停下。」然後看著遠方,喃喃道:「嫻兒,有可能這是慶歷年間我朝與西夏最後一場戰役了。」

「嗯。」崔嫻嚶嚀一聲,與鄭朗同時看著遠方。

遠方百姓在收割莊稼,多是高梁,也有少量豆子。高梁在內陸不值錢,值錢的是稻米。但不管什麼糧食,運到西北來,運費與損耗都是差不多的,往往一石糧食運到前線,運輸成本數貫,若是再按茶引鹽引計算,更不可估量。鹹平年間梁鼎進奏說,陝西沿邊所折中糧食,率皆高抬價例,倍給公錢,如鎮戎軍一斗計虛實錢七百一十四,而茶一斤止易一斗五升五合五勺,顆鹽十八斤十兩止易一鬥,粟米一斗計虛實錢四百九十七……

是指鹽引換糧的糧價,實際價格偏低一些,但相差不大。

也就是在中原地區,十幾文一斗的高梁到了鎮戎軍成本會達到四百文錢。

自西北用兵以來,駐紮多少將士?除去本地的蕃兵外,還有二十多萬,不僅他們,還有部分隨行的家屬,為之服務的軍妓、商人、販卒、力夫,後者數字無法統計,但不會比前者少,除了吃的,釀酒所需的糧食,戰馬需要的一些雜糧,陝西本地本身就缺少糧食。一個糧食缺口,就給國家帶來多大的支出?

所以鄭朗、范仲淹與夏竦力倡三白渠,朝廷明知道財政吃緊,還將平安監契股售得的款子全部撥了過來。

這些糧食就是錢哪。

鄭朗又看了看北方。

崔嫻知道鄭朗是在想涇原路在收割,那麼西夏也開始秋收了。一旦秋收結束,戰事便會來臨。沒有點破,拉著鄭朗的手說道:「妾記得小時候,當時聽到你許多故事,妾常歎命薄。」

「難道現在後悔了嗎?」

崔嫻翻起美眸,沒有答話,那意思是說,你懂的。又道:「後來聽說你那首詩,特別是後面那一段,一水至此尚艱難,遑論興亡替更事。錦銹光裡亦努力,莫使前事當後師。妾真的很不相信,以為是人代筆所寫。」

那首陽春三疊是合著三疊陽關古琴曲寫的,詩的節奏與樂律十分相符。但靈魂所在卻是這四句,這首長詩才變得有意義,得到當時來鄭州看熱鬧的范仲淹、富弼欣賞。

「也沒有什麼。」鄭朗淡淡道。

馬上會有人喝出另一句,那一句話才真正名垂千古。

「妾還是想你做管仲,非是諸葛。」

管仲好啊,一邊替齊桓公做了霸主,自己呢,也大享榮華富貴,快活一生,還名垂了千古。諸葛亮卻很苦逼,伐魏沒有成功,反而將自己累得活活吐血而死。

「管仲啊,我也喜歡。」鄭朗笑。契丹使者誇他是宋朝的大號管仲,鄭朗汗顏,自己那敢與管仲相比哪,可心中還是有些小得意的。雖說利用歷史知識,時常開著小金手指,也是一份本領是麼。

颯颯秋風拂起,風聲越來越大,先如蠶吃桑葉,沙沙作響,酥酥麻麻,漸漸海濤氾濫,變成狂吼大作。

一陣秋風一陣涼,秋天真正到來了。

「我們回吧。」鄭朗說道,牽著崔嫻的手,來到隔壁小山坡上,侍衛正帶著鄭蘋與鄭航騎馬,杏兒與環兒四兒坐在半黃的草皮上看。

回到渭州城,天色已黑。

剛要回家準備休息,衙役迎來說道:「西夏派出使者,前來渭州求見相公。」

「帶我去。」鄭朗頓了頓道:「還是讓他來州衙見某,另外再傳渭州城中大小官員,來州衙議事。」

轉身來到州衙。

一會兒使者被帶來,名氣很大,叫楊守素,元昊有六大謀臣,不是張元吳昊,這兩小子太過惡劣,真實能力遠沒有後人認為的那麼強大,而是嵬名守全、張陟、張絳、楊廓、徐敏宗、張文顯。同樣還有一個漢人也得到元昊的重用,叫鐘鼎臣,文筆好,寫給宋朝那封文筆大氣的國表便是出自此人之手。

這些人有的是來自西夏本國漢人,但大多數皆是宋朝不得志的文人,像張元一樣,主動前去西夏投奔元昊,嚴格說,都是正宗的漢奸。楊守素便是其中一個。此人十年科舉不中,一怒之下跑到西夏興州,與尚是太子的元昊一番交談之後,頗得元昊賞識,兩人情誼十分深厚。

也說明科舉用人的失誤。

總之,楊守素肯定是一個人才,不但有謀略,還能說會道。僅是因為科舉這道門坎阻擋,使他在宋朝無法發揮才幹。

對楊守素,鄭朗沒有那麼痛恨,此時國家觀念很模糊,忠的不是國家,而是帝君,所以意義無法昇華。張元吳昊不同,他們是進諫元昊反攻宋朝的罪盔禍首。

鄭朗還是忍不住譏諷道:「楊守素,認賊做父滋味如何?」

「行知,朝廷能容王繼忠,為什麼不能容屬下?」

「你能與王繼忠相比?」鄭朗嘴角抽搐。記得前世看金大俠的天龍八部,裡面記載蕭峰時契丹打草谷,真實從澶淵之盟後,邊境雖有爭執,但契丹人早就斷了打草谷這一醜陋現象。其中王繼忠作用無可擬代。每當朝廷使者致,王繼忠痛哭哀嚎,要求宋朝向契丹人求情,將他帶回去。宋真宗考慮到王繼忠在契丹的橋樑作用,下詔不准,這才善待其子。正是類似種種王繼忠的事跡,使北宋前期充滿了濃濃的人情味。

「鄭相公,屬下願意做第二個王繼忠。」

楊守素自稱屬下,似乎……千萬不能當真,當真就傻了。

「你能不能做王繼忠,我會觀之後效。但休想花言巧語打動我,對你們西夏人,我根本不相信。說吧,你前來為何事?」

「屬下是代表西夏前來與鄭相公議和。」

幾乎所有渭州大小官員鼻子抽動,太無恥了,又將對付范仲淹的花招使出來。一次兩次,還有完沒完?

「議和啊……」鄭朗玩味地敲著桌面,不置與否。

「鄭相公去年釋放我國太子,就存了議和之心,為什麼我來議和,鄭相公不信?」

「我說不信了嗎?」

「……」

「楊守素,說一個故事給你聽,有一人得到三百兩銀子,無處可藏,將它埋到地上,但還怕人發現,於是寫了一塊牌子立在地面,上面寫到,此地無銀三百兩。」

渭州一干官吏大笑。

然而鄭朗沒有揭破,沉思一會兒說道:「不是我不信,你們西夏人恐怕是世界上最不講信諾的人,讓我如何相信?不過也難怪,人無信而不立,你們西夏人只是一群不知好歹的餓狼,那有資格稱為人類呢?怎能叫一群餓狼遵守信諾。」

「如果那樣,只好開戰。」

「戰就戰,契丹與我朝重新議和,不知道你們西夏人用什麼來與我朝開戰?用你們的騎兵嗎?還指望著三川口十幾萬軍隊圍攻一千幾百名宋軍,好水川十幾萬軍隊圍攻七千名宋軍的事發生?先是我朝不備,才讓你們西夏人得逞。便宜只能撿一次兩次,還想撿三次四次?」

去年冬天兩戰勝利,宋朝便擁有了談判的資格。

但鄭朗心中苦笑,不是自己開了金手指,甚至數年前開圩開海外之礦,使朝廷錢糧比史上更為充足,又利用歷史知識,兩勝石門川,元昊還真得逞了,便宜撿起來沒完沒了。

「若那樣,玉石俱焚,是鄭相公願意看到的?我不相信,即便朝廷有能力將西夏滅國,大不了國主潛回夏州,捲土重來,貴國恐怕民不聊生。一旦國家衰弱,契丹人看到有機可趁,會不會遵守盟約?」

頗能說的。

鄭朗莞爾一笑,道:「似乎如此,但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你也是讀書人,應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當真你們那個元昊國家滅亡,潛回夏州還能捲土重來?項羽何必自刎於烏江河畔?」

烏江頗是讓鄭朗感到遺憾,雞公山與烏江便是在太平州的江對面,因為朝廷官員不得越界的制度,鄭朗沒有前去瞻仰。

「未必。」

「楊守素,你不相信,我歡迎你們西夏人開戰,來吧,放膽向我涇原路發起進攻。」

楊守素有些焦急,這樣下去,無法進行談判,於是說道:「鄭相公,不瞞你說,我朝野利仁榮新薨,野利旺榮與野利遇乞想要叛反,被國主斬殺。百姓也民不聊生,國主十分後悔,這次和談是真心的。你所著的一些書籍我也看過,鄭相公素有慈悲之心,為什麼不能讓兩國和好如初?」

慢慢的講道理,講完道理,鄭朗還不同意,將消息帶回去,三軍激憤,那麼士氣便有了。和談是假的,爭是的出兵大義。

若鄭朗真相信,更好,一旦相信,必然不設備,涇原路總共才六萬幾千兵馬,西夏舉國來犯,涇原路又不設備,必然大破之。

鄭朗沉思,似乎被說動,緘默良久說道:「你們西夏在我境內密佈刺探,你們會知道我朝皇帝下過詔書,不准任何邊臣私自接見你們的臣子,或者與你們西夏進行議和……」

「凡事可破例之。」楊守素說道,心中冷笑,你們緣邊四個大臣,那一個將朝廷的詔書當作一回事,各玩各的,連你們宋朝的皇帝都快要拿你們四人無輒了。

緣邊四人,一個比一個牛氣,讓楊守素看得也眼紅,這樣的宋朝臣子,誰不想當啊。

「難辦,少年時我說過法度,有法有度,法不可破,度可鬆動。你們西夏人素不講信用,我朝君臣全部萬分失望,陛下的這份詔書也代表著廟堂所有人意願,這是法,我怎麼敢違反呢?」

一路鄭朗早想好對策,可為了達到效果,還要吊吊楊守素的胃口。

不但吊楊守素的胃口,還要吊元昊的胃口。

葛懷敏便是其中一個關健因素。問葛懷敏,元昊有可能會在秋收之後攻打涇原路,我給你兩萬五千兵,讓你側應,你認為將此支軍隊放在哪裡。不是在鎮戎寨,看似鎮戎寨很好,上可以掩護高平寨,東北可以側應天聖寨,東可以與東山寨呼應,西邊拱衛三川寨、定川砦,還可以切斷西夏軍隊後路。可是地形約束。放在城中,是寨,面積小,又要容納一部分百姓,容納不了這麼多軍隊。放在城外,鎮戎寨城外地勢平坦,那是純送元昊點心。

但有一個好地方。

史上定川砦慘敗之前,整個涇原路麻木不仁,還是在環慶路的范仲淹斥候先聽到消息,通知王沿。另外慶州通判尹源,也就是尹洙的哥哥寫了一封急信,送給葛懷敏,上面說道,賊舉國而來,其利不在城堡,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軍畏法,見敵必赴,而不計利害,此其所以數敗也。宜駐兵瓦亭,見利而後動。

畏法是優點,見堡砦失險而不救,往往罷官罷將,重者斬殺,由是宋朝將士不計後果,孤軍奮戰,以至全軍覆沒,無一人而降。劉平回歸,王信不客氣地寫了一封信,三川口數千將士隨太尉死戰,屍骨無存,太尉有何顏面獨活。你怎麼不死呢!劉平在京城接到信後,大哭一場,然後生病,臥床三個多月。

但也如尹源所說,是優點也是缺點,過於死板,不能靈活機動,讓元昊每次仗持宋朝用兵這一特點,往往得逞。

這個瓦亭便是瓦亭寨,前面有瓦亭河水,不愁水源,後面是隴山,可攻可守。若真是用大軍側應,乃是第一要地。葛懷敏不聽,王沿又派人通知葛懷敏,告誡他不可深入,第背城安營紮寨,以伏兵伏擊,可以建功。第背城在瓦亭寨北方,鎮戎寨南方,離前線更近,地形不如瓦亭寨有利,但至少夾在鎮戎寨與籠竿城的中間,可以互相有一個側應,雖是一個保守膽小的策略,但不會像後來那樣,全軍覆沒。

尹源是什麼人,有幾個後人知道。王沿有什麼軍事才幹?

然而這個名將連這兩個對軍事一知半解的文人都不如。鄭朗依然讓他選擇,結果鄭朗氣得差一點吐血,還是定川砦。不錯,那個地方是最前線,容易建功立業,可是想過水源沒有,想過地勢沒有?西夏軍隊當真是豆腐渣?

葛懷敏還說了一大堆理由。

鄭朗沒有聽見,大半天說道:「現在沒有開戰,你先領軍駐紮在第背城。」

放在定川砦,那是找死的,也不能放在瓦亭寨,會失去誘敵作用。

刻意與楊守素瞎扯半天,會讓楊守素產生錯覺,以為自己實際也想和平。想要他產生這個錯覺,必須磨一會兒嘴皮子,否則元昊多疑的心理,反而不相信。

「國主願意與朝廷立下血誓。」

「得,契丹人即便是蓋上一個章印,也能將盟誓遵守幾十年,你們西夏,血誓,什麼誓,我也不會相信。」

「唉鄭相公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只好回去稟報國君。」

升級了,國主變成國君。

想跑,那有那麼容易,我可不是其他不懂軍事的文人,你們西夏人當作猴子耍。鄭朗說道:「且慢。」

「鄭相公,有什麼要說的?」

「元昊想要和平,對兩國皆是有利之舉。但你這次來,你們西夏是真想和,還是假和?」

「指天為誓。」

「記下來。」鄭朗對文案說道。讓他將今天對話全部記錄下來。

文案在記錄,鄭朗讓衙役沏上茶水,說道:「請用茶。」

「謝。」

「楊守素,你是那一年參加科舉試的。」

「鄭相公,說來羞愧,我連考七屆解試,無一次錄中。」

確實,科舉制度比以前魏晉九品中正制度更有進步意義,特別是宋朝的科舉,已經給了更多貧困子弟機會,將李白杜甫放在宋朝,絕對不像他們在唐朝那樣悲催,前三甲未必之,但可以輕鬆的獲得一個進士。還是埋沒了許多人才,鄭朗略略失神,說道:「楊守素,可願意回到宋朝為官,若願意,我會向陛下推薦,至少會是一個上等知州,讓君發揮才幹。李元昊雖待你不薄,終是敵國。而你是宋朝的水,宋朝的土將你養大成人的,若沒有宋朝的制度,沒有宋朝的內治,能不能有你存在?」

「有時候想啊,可是忠於二主,非是人臣之榮也。」

僅一句話,鄭朗心中發冷。

既然你要做漢奸,那也不用客氣了,臉上平靜,溫和地說道:「人各有志,我不會強求。說兩國議和吧,你們西夏有誠意,我也喜歡。不過我不敢私自做主。這樣,你派手下將今天的會談通知元昊,我再派侍衛保護你上京城,讓你與我們陛下進行面談。」

第四百零六章 在風中(二)

楊守素傻眼了,一旦進了京城,上升到國與國的層面,還能不能向宋朝繼續用兵?不同意,那麼證明自己前來議和,純是忽悠宋朝的,反而給了眼前這個青年警戒。

怎麼辦?

他定了定心神,說:「鄭相公,我奉國主命令,來與鄭相公議和,沒有奉國主命令,與宋朝陛下議和。要麼,我派人寫一封信國主,讓他下令,允許我進京一行。」

老小子主意打得蠻好的,在渭州拖一拖,時間爭取了,大義也得到了,說不定還能利用他做文章,說好意來議和,卻被鄭朗扣押,激起士氣。他自己呆在渭州城中卻快活起來,順便看一看,能官方刺探出什麼情報。到開戰前,元昊說不許,將他接回,一箭N個雕。

「元昊是真想議和,還是假想議和?」

「真想。」

「真假何須多此一舉,與我談起什麼作用。楊守素,不用拒絕,去京城吧,兩國億萬百姓就指望著你這一行呢。」

「面見聖上,我還要備國書。」

「勿須,我朝與契丹盟誓,富弼也沒有帶國書去契丹,搭成和議後富弼這才返回京城,帶國書與誓書復去契丹,正式盟約。你去了京城,與陛下面談,大約談好,再帶國書不遲。秋天已到,兩國邊境互相警戒,佈置無數將士,對你國是一個負擔,對我朝也是一個負擔。早日搭成協議,趁寒冬未到之時,競相撤兵,對你我兩國皆是有利。」

楊守素還想說話,鄭朗將他拉起來,說道:「來,來,你遠道而來,我來招待你。」

將他拖到一個酒樓,上酒上菜上歌舞伎,每次楊守素想說正事,立即被鄭朗用話題岔開。

宴請完畢,將他強行送到驛站安置。

回到家中,鄭朗放聲大笑。

崔嫻問他笑什麼,鄭朗將剛剛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怎麼西夏人又來了這一套?」

「有些不一樣,這次他們沒有指望能談成功,談不成功,可以用這個做借口,攻伐涇原路。」

「狼子野心,若是趙德明在世就好了。」江杏兒說。

「杏兒,也未必。趙德明也沒有安什麼好心,他在位時,改革官制,大興宮室,只是在我朝使者至時,才撤宮殿題榜,我朝使者一走,立更赭服,鳴鞭炮,擂鞘鼓,吹打還宮,殊無畏懼。若沒有趙德明影響,元昊不會產生後來的想法。但趙德明比李元昊眼光更長遠,若他繼續在位,不會與我朝開戰,而是會借吐蕃分裂之時,繼續吞併,河湟境內多吐蕃人,兩族有世仇,不易吞併,可是蘭會二州以及河鄯局部地區,會被趙德明藉機吞併。到時候西夏國力會變得更加強大。若是經營恰當,再借用我朝一些文臣的消積防禦,苟且偷安,積累大量錢帛糧食,一旦發難,後果更難以收拾。不要以為西夏士兵沒有戰鬥力,實際很強大的。只是元昊橫徵暴斂,各部戰士心中不服,不肯死戰,才讓去年兩路同時獲勝。若是趙德明,萬萬不會這麼做。所以趙德明後禍更重。」

「當年朝廷應當幫助吐蕃。」

「當年只有張齊賢張相公一人說過,不能讓西夏得到河西走廊,否則未來必成為宋朝禍害。可無人聽。也不能怪朝中大臣沒有眼光,誰都不能預料到今天。但吐蕃如何危害唐朝的,已經載於史冊。於是許多人反而希望他們打得越凶越好,兩虎相爭,一傷一死。其實說到底,還要自己強大。自己不強大,借助別人的力量怎麼可能……」

「有官人在,不怕。」

鄭朗呵呵樂了:「四兒,不能亂說,不要說我,就是陛下,也沒那麼大本領。」

第二天再見楊守素,大約一夜沒有睡好,楊守素眼睛上戴著一個大黑眼圈,鄭朗就當沒有看到,笑咪咪地說:「楊守素,你一心想做王繼忠,此行搭成和議,你就會是第二個王繼忠。」

楊守素差一點撲倒。

我還王繼忠呢,有可能前面到京城,後面兩國重新開戰,宋朝君臣發怒,將我的人頭落地。

但不去不行啊,看這架勢,自己再推三阻四,這個小宰相能派人將自己捆到東京汴梁。

苦逼的上路。

一上馬,就開始狂奔。

鄭朗若有所思,小子還是不安好心,快點去京城,走一下過場,然後從延州返回西夏。若是動作快,元昊未發兵之前,時間上還來得及。

不然不會這樣狂跑。

想到這裡,寫了一封密奏,將楊守素此行的用意說出來。然後說了一句,陛下可觀群臣智愚。

有沒有這個智慧,此次是一次大好的觀察機會。若是有軍事天賦的話,也能看穿楊守素的用意,若是沒有,多半相信楊守素的話。那麼陛下就可以根據這點用人。

有忌諱,未說,僅說了這八字。

又說了務必將此人留下,等戰事打響後進行責問。但又說了不可扣押與斬殺。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宋朝自己不能壞了規矩,若那樣的話,自己出使契丹,有宋朝前例,自己休想返回。

殺不殺問題不大,殺,西夏少了楊守素,也不會滅國。不殺,西夏也不會立即強大。但關健到鄭朗的身家性命。

所以用了密奏。

有意噁心李元昊與楊守素的,但也怕啊,怕朝中有的人趁機做手腳,特別是呂夷簡,那些小手段使出來,在旁邊觀看,也讓人覺得冷汗溲溲。

戰爭的腳步一天天臨近。

與去年不同,去年是撿便宜的,面對的不是西夏主力軍隊,人數也佔據優勢。

今年恰恰相反,面對的將會是西夏主力軍隊,人數佔著劣勢,西夏主將還是李元昊本人。不能將他軍事才華誇大,但也不能過於看低,李元昊自少年時,多次領兵作戰,指揮能力雖不能達到神級水平,也比普通人高明得多。

鄭朗先去張方平哪裡察看。

在哪裡製造了一些東西,其中有的會用在戰場上,會起一些效果,但主要是教導李元昊利用南河套沙漠的風沙,得讓他有意想到這一條,才能擊敗契丹人。不然涇原路一戰後,李元昊六神無主,要麼徹底投降契丹,以求庇護,要麼給契丹滅國。一旦契丹得到銀川與河西走廊,宋朝真的悲催了。

然後是磚塊與車子。

製造了一些車輛,這些車輛不會浪費,平時多有用途。

磚塊是準備修寨砦的,此戰過後,天氣會迅速冷下來,必須提前將建築材料備好,先將各個寨砦大模樣修出來,明天春天來臨之時,進行修補,即便和,宋朝也佔著主動優勢。

「行知,開始了?」

「安道兄,大約開始了。」

「這一戰打得好,會打出一個長久和平。」

「不會,但十幾年要和要戰,主動權將會掌握在我們大宋手中。還是先寫信吧。」

當真以一路之軍對付一國之軍?

傻了不成。

先寫信給韓琦與范仲淹,怕他們走露消息,韓琦激進,范仲淹保守,與鄭朗的理念不同,所以臨到開戰前才開始寫信通知。

與上次一樣。

但現在三人關係也在蜜月階段。

至少在興修水利上,范仲淹與鄭朗是抱著一團心,兩人合作很美滿。石門川兩戰,花花轎子大家抬,不但抬了范仲淹,還抬了范純祐,朝廷已經授范純祐官職了,范仲淹不是忘恩負義之輩,心中有數。這人德操天下無雙,至少不會在背後掣肘。

能出多少兵力那是另外一回事。

韓琦上次合作很高興,不但搶了許多功勞,無恥的搶了戰利品的大頭,他自己與鄭朗一樣呆在石門寨,也替他洗刷了好水川之役的恥辱,甚至鄭朗配合他胡鬧,放了好多白鴿子,飛啊飛,飛得韓琦開心萬分。而且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好戰分子,史上宋朝與西夏開始正式協商議和,他還在繼續嘰嘰歪歪的,弄得趙禎頭痛神傷。

最後才寫信給龐籍,在西北做得也不錯,可他比范仲淹還要保守消積。不但府麟路他沒有發兵相助,鄭朗石門川之戰打響,也沒有出兵趁早勝擴大戰果。直到大局已定,這才派兵撿了幾粒芝麻,縮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後悔得牙酸。

咱還給你一次機會,一直會派斥候保持相互聯絡,你利不利用,與俺無關。

當然,還是假設,也在信中對他們進行提醒,防止李元昊虛虛實實,改打其他二路。

信寫好,送走。

張方平問道:「行知,會不會有攻打其他兩路的可能?」

「也許有,可能性極小。麟府一戰元昊沒有討好,但他能自遮其醜,不說兵敗,而說撤退,況且又奪下豐州城,正好野利遇乞被他絞殺,將撤兵的責任能往野利遇乞身上推。可是涇原路去年一戰,西夏不論怎麼推,是失敗了,連太子還是我們主動釋放回去的。這個恥辱不雪,他的威信就會下降。性格也是必然,他性格桀驁不馴,越敗越戰,與回鶻如此,與吐蕃如此,到了我們宋朝也會是如此。因此必然會是我們涇原路。況且我還給了他那麼多漏洞,他能不鑽嗎?」說完,在張方平耳朵邊低語幾聲。

張方平樂了,笑完後一本正經地說道:「要小心。」

「我知道,也做了安排。」

兩人商議一會兒,鄭朗又返回渭州,派人召瞎氈過來。

去年讓他出兵,瞎氈心中定會不服。經過阿干城一役,此時他的心情與去年截然不同。

此戰會讓瞎氈出三千人馬。

不多,也沒有指望這三千人馬會發揮什麼作用,但意義深遠,會因為出兵,被迫與宋朝捆綁得更緊密。

就在這時,他接到一個好消息。

陸陵那邊反間計先收到一步效果。聽了鄭朗命令,陸陵跑去找屈烈的麻煩,能在夾山生存,那一個部族是好惹的,被海扁一頓,哭爹叫媽的跑回來。找到羅漢奴訴苦。

羅漢奴表示為難,陸陵故作氣極,又給了上等綢絹,幾件貴重的鈞瓷,還有一絲金銀首飾,幾幅宋朝名家的字畫。看到禮物,羅漢奴笑瞇了眼睛,派人上門責問,讓屈烈親自給陸陵謝罪。

屈烈差點氣瘋了。

老子受你們契丹人的氣,受白達旦人的氣,還要受一個宋朝小商人的氣!再加上經王勇蠱惑,一群黨項人挑挑撥撥的,於是決定反叛契丹。用密信遞給元昊。

元昊看到信後,居然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只是讓屈烈遷移時一定要小心,盡量不要讓事態擴大。你悄悄的來就是,弄得轟動我很為難的。

屈烈接信大喜,與所親近五部在密謀叛投黨項。

鄭朗得知消息同樣大喜。

這段歷史記載得不怎麼清楚,有人說先是屈烈率五部叛投元昊,其他黨項部族先後暴亂起義,羅漢奴鎮壓失敗,乞兵李元昊。李元昊反而助其暴亂,於是契丹激怒。

又有人說屈烈叛投西夏,契丹阻攔,屈烈諸部反抗,羅漢奴戰敗,求助於元昊。元昊出兵相助,迅速將叛亂鎮壓,可是分贓不均,產生許多矛盾,元昊一怒之下,收留呆兒族八百戶,羅漢奴索性反誣元昊助賊,導致他在西南戰敗。契丹那個小皇帝不知天高地厚,信以為真,於是出兵西夏。

那一條是真的,鄭朗不知道,但這個歷史記載給了鄭朗靈感,提前將它引發,而且獲得成功。

只要元昊一收留屈烈,已經產生矛盾。

想保密成麼?這全是自己一手策劃的,自己會替元昊保密?

細想一下原因,大約元昊這一回真的生氣了。本來想邀請契丹聯手出兵宋朝,沒有想到契丹半路退縮,自己獨佔了好處,元昊心中不平,再加上他的狂傲性格,不顧後果收留。馬上對涇原路用兵,去年石門川一戰西夏損失慘重。而夾山這幾部在夾縫裡生存,平時多有爭鬥,族人剽悍善戰,也為他垂涎。至少比他的炮灰軍戰鬥力強大。雙方原因結合,提前收留了屈烈。

還有什麼消息比這個更好的。

四兒說道:「官人,你與范學士寫的那字沒有浪費。」

契丹小皇帝喜歡字畫,帶著契丹貴族們也喜歡宋朝的字畫,宋朝有許多大家,繪畫的大家幾乎沒什麼地步,但寫字的大家多是重臣,如范仲淹、歐陽修、杜衍、晏殊、鄭朗、文彥博、蔡襄等,即便是蘇氏兄弟也有一官半職,沒有人指望靠賣字謀生。

所以市面上這些人的字價頗高,卻罕見有售。

特別是鄭朗與范仲淹的字,試問范仲淹會賣字麼?人家是一片雪,塵垢不生,賣字?有沒有搞錯。

鄭朗家境會不會賣字,避嫌都來不及,賣字!

而且鄭朗被一些契丹人視作未來五年後契丹中興大臣,字價在契丹更高。

宋人,你們不要高興太早了,五年後你們這個小宰相便是俺契丹的宰相。市面上還有鄭朗的字,皆是拓印而來的,拓印的效果肯定不及真本。契丹也有,是那次偷的,許多字稿。契丹小皇帝高興之餘,看到那一個大臣得自己喜歡,便送一幅鄭朗的練字書法給他。

鄭朗上哪兒弄那種逼真拓本,親自書寫幾篇書法,又請范仲淹主筆寫了兩幅字,此時鄭朗書法更上一層樓,范仲淹書法也到大成之時。兩幅書法放在一堆字畫裡,十分顯眼。

羅漢奴名字怪怪的,但也頗愛漢家文化,對書法略知一二,看到後大喜,連連說道:「拓募逼真如此,當瑰寶也。」

陸陵怎麼好說,這哪裡是拓募的,本來就是真的,當然逼真。

羅漢奴自己捨不得珍藏的,這要送給更高的貴族,用來上位。

得到這些禮物,才加倍出力羞侮屈烈,也是造成這結果的原因之一。

「你不懂,論字之道,將來蔡襄必在我之上。」鄭朗說道。略有些傲氣,以他今天在書法的成就,除了蔡襄外,其他人,至少能平起平坐。之所以貴,一是他的書法流傳得少,物以稀為貴。二是他地位越來越顯赫,也拉動了價格。

至於五年後契丹的宰相,鄭朗感興趣麼?

南北大王鄭朗也不會去做。

那是將來,現在不去想。又說道:「也了我一樁心事。」

「恭喜官人。」崔嫻笑道。

鄭朗所做的一切,崔嫻一直在觀注,有時候還悄悄替丈夫出一兩個小計策。未來和成必然,但鄭朗需要的是一種勢,即便和,也要將主動權掌控在手中。

北方參與的人不多,陸陵帶著一大群商人經商,真正當作間諜的只有陸陵一個人,其他人都是附從,打醬油的,或者替陸陵遮掩身份的,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然後就是王勇二人。

但成功後,三人功勞不亞於甚至超過光信大和尚。

「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不准,女兒都大啦。」

「女兒大歸大,我們是夫妻,要親嘴。」與幾個妻妾調笑一番,得到這個好消息,鄭朗興致勃勃,居然抱起琴,彈奏數曲。

崔嫻雖是一本正經,可這幾天裡對鄭朗百依百順,又要上戰場了,心中又是擔心又是牽掛。但她終不是富弼家的小娘子,知道大體。這是大事情,不是撒女兒嬌氣的時候。

瞎氈到來。

帶來了幾塊和闐美玉,與三匹青海璁。

玉石許多地方都在產,但中國主流依然認為和闐玉是最好的,在清朝之前,翡翠皆不及之,上等的和闐白玉價格比紅寶石、綠寶石與祖母綠價格更貴。

絲綢之路斷掉以後,和闐玉價格在宋朝變得更高,即便從大洋洲帶回來的歐泊吸引許多人新奇,也不及其五分之一。

不知道瞎氈從哪裡弄來的幾塊美玉,鄭朗掂在手中看了看,是半成品,打磨過,但沒有雕琢,光滑潤澤,沒有半點瑕疵,柔和的白色十分喜人,絕對是最上等的和闐美玉。然後抬眼又看了看三匹馬。

第一流的馬在遙遠的大食與歐洲,宋朝閉斂,不像唐朝,肯定得不到。在宋朝周邊地區最好的馬還是吐蕃馬,吐蕃馬最好的不在蘭州,而是在青海湖周邊地區。

唃廝囉送給瞎氈的,不是送給瞎氈,是給瞎氈轉手送給鄭朗作為禮物。沒有明說,悲催的父親,悲催的唃廝囉。

三匹馬高大健壯,馬毛光亮,似乎是上了一層油。

一個個揚起高傲的腦袋,俯視著鄭朗。

不用騎,單看品相,也知道是一流的駿馬。

「謝過。」

「鄭相公,那敢受謝。」瞎氈謙虛地說。

對鄭朗很感謝,一次誓盟大會,賜了金箭,又讓宋王朝授封他為蘭會防禦使,使他聲名鵲聲。若不是顧忌著西夏,此時他都有信心將整個蘭州與會州諸羌諸蕃收於囊中。

聲望比以前高,力量也比以前強大,還是夾縫裡一隻苦逼的小鳥。

委屈求全的生存,看到鄭朗在燒磚砌高平寨,派人對鄭朗說道:「授我燒磚技術吧。」

燒磚技術要授什麼?這是央請支援財力的。

鄭朗沒有支援財力,開了金手指,給他指出一個小煤礦,自己燒去。於是陸續的燒出許多青磚,繼續對數寨加固。但與楊守素前來請和一樣,別當真。

加固寨牆,不但是防備西夏,同時也防備他父親,還是宋朝。他心中依然打算著兩面倒,那一方強大便投降那一方。

所以鄭朗說得很委婉,先是說道:「瞎氈,請來你談一些事。先談市易,有可能我今年冬天閉掉西夏境內通道,請你配合我。」

這是當初說好的。

瞎氈臉上露出愁容。

這條通道好啊,西夏境內貨物不得出,而所需的貨物又得不到,一匹在宋朝價值只有幾百文錢的粗絹到了西夏能售兩貫錢。自從蘭州通道打開,許多商品滾滾而來,滾滾而去,涇原路得到好處,自己也得到好處。一旦關閉,損失會減少七成以上。

「人要知足。」

「是。」瞎氈悚然一驚。

這就是戰績的好處,石門川兩勝,瞎氈心中同樣慼慼。

「就是關閉,不會長久,得到甜頭,再將商道關閉,賊境內的六谷餘部會怎麼想?甘州回鶻是怎麼想?天下之局,分分合合,戰戰和和,戰爭僅是一種政治手段。最終還是要回到談判桌上來解決。商道早遲還會打開。可是經過一關一放,賊境內百姓怎麼想?無論朝廷與賊搭成什麼協議,即便不相互收留對方百姓,你境內僅是羈縻而己。會不會有許多百姓藉機湧入你管轄區域內?」

懂的,有了百姓就有了戰士,有了強大的武裝力量。

瞎氈臉色驟變,眉開眼笑,說道:「小的該死,居然誤解鄭相公的好心。」

「你不是小的,如今你我職位相差不大,不能再以小的自居。」

「是。」

「順便說一件事,雖然你我做了種種努力,朝廷依然會有大臣疑慮。為了不使他們找借口彈劾,你從你部落裡調三千精騎加入我涇原路秋練,也好讓朝中大臣看到你的丹心,少了借口。」

不是打西夏,瞎氈哪裡會拒絕,立即答應。

「為了減少你的麻煩,還請你將風聲保密。」鄭朗這句話很容易讓人產生誤解,至少瞎氈現在是解讀成為我好,不能讓西夏人知道,找我的借口出兵再度攻打龕谷。

實際是鄭朗不想驚動元昊。

瞎氈再次折服地問:「什麼時間需要?」

「越快越好,天氣就要冷了。」

「好。」瞎氈感動的一吃過飯便騎馬跑回去。

崔嫻捂嘴偷樂,這個蕃子好忽悠。

也不是如此,去年鄭朗就是這樣玩的,替他著想,你兩面倒吧,我不怪你。所以瞎氈才相信。

所發生的一切讓鄭朗比較滿意。

但有人很悲催。

楊守素最苦逼,跑啊跑,跑得屁股都磨了一個個血泡。

但這一次不僅楊守素苦逼,許多大臣,包括趙禎都感到悲催。

一天天秋風緊,楊守素終於跑到開封。趙禎親自接見,然後將諸位大佬喊來,很正規的接待了楊守素。但趙禎呢,桌子下面用手捏著鄭朗的書信,然後用眼睛盯著諸位大臣,看誰能看穿李元昊的用心。

趙禎傷心了。

楊守素硬著頭皮參見趙禎:「見過陛下。」

「你以前是我朝學子?」

「是。」楊守素臉脹得痛紅。他還沒有厚顏無恥到張元那地步,背棄祖國,賣國求榮終是不好的事。

「為什麼兩國約和,找我朝緣邊大臣?」

很沒有道理,兩個國家打了三年,死了多少人,想和平,那一個緣邊大臣能作主?

趙禎不是追究這個,因為得到鄭朗的信,心中有數,知道此次楊守素到涇原路議和,依然與忽悠范仲淹那次一樣,是迷惑邊關將士的。

他刻意地說出來,是順便點醒一下諸位大佬。

朕給了給你們提示,那麼更能看穿楊守素的用意。

但這個問題本身問得也很巧妙。趙禎問完,看楊守素的表情,看諸位大佬的表情。

第四百零七章 在風中(三)

唐朝的長安繁華盛世,大氣開放,又從骨子裡透著傲氣,盛氣凌人,像翩翩貴公子,在尊貴中又不得不讓人仰望。

宋朝的開封也貴,不是尊貴,是富貴,看不到長安城那種傲氣,連皇宮都讓平民房屋包圍起來,不再孤零零的呆在長安城北傲視著全城,或如一個心地善良的土財土,滿身錦袍,春風宜人,雖富,但充滿了平民典範。

包括諸司名字,內諸司算是正常,學士院、皇城司、四方館、客省、東西上濩門、通進司、內弓劍槍甲軍器等庫、翰林司、內侍省等。但到了外諸司便將這種平民氣息暴露無遺,法酒庫、內酒坊、牛羊司、乳酪院、儀鸞司、車略院、供奉庫、雜物庫、雜賣務、東西作坊、上下界綾錦院、文繡院等等。為了鍛煉士兵,諸倉在州南,士兵需將南倉擔入北營,不許僱人搬擔,親自肩來,但納粟稈草到來,生意興隆,牛車塞滿道路,車尾相銜,平時諸營又各有將士做營生。皇宮唱榜的東華門外,更是商業巨市,禁中買賣在此,因此飲食、時新花果、魚是鱉蟹、鶉兔脯臘、金玉珍玩衣著,天下之奇,無一不能在此看到。其物又品分十分,客酒要分一二十味,若是歲時果瓜,蔬茹茄瓠新上市,不以斤取,而是以對值,往往一對可值三五十千,諸豪分爭以貴價得之。

在其他地方也隨處可見,酒樓客棧,隨處看到纓冠紫服與白衫風帽坐在一起,把酒言歡。

以鄭朗最盛,偶爾上朝公幹外,幾乎看不到他著官服,皆是白衫風帽或者尋常的葛巾,平民化到了極點。然士大夫不以為恥之。

這種平民化,也鼓勵著百姓喜歡攀談政治。

目睹楊守素進入宮城,許多百姓開始議論。

十分有意思,有的百姓反對議和,操蛋的西夏人,就應當打,狠狠的打,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持有這種觀點的百姓不在少處。憤青不是後世才有,宋朝窩囊的外政,也產生許多憤青,百姓有之,文人有之,詩詞裡也能看到。

還有少數人想和。

打到現在,宋朝在君臣努力下,影響不大,不可能一點影響也沒有,一部分群體利益開始受到傷害。其中包括部分商人,以及部分百姓。他們不堪重壓,想和平了。

大街上像往日那樣人頭攢動,可許多人的心思飛向皇宮之中,在臆測著皇宮裡談了什麼。

出了御街,便是州橋,又叫天漢橋,橋有些矮,唯西河可以渡平船。沿橋兩岸皆石壁,上面雕刻著海馬水獸飛雲紋狀,立青石為柱,做石樑石筍,又於橋西立淺船二隻,頭置巨干鐵槍數條,岸上牽有鐵索,遇夜絞於水面之上,防遺火舟船。州橋以南,便是京城有名的夜市,當街賣有水飯、爊肉、干脯,王樓前又獾兒、野狐、肉脯、雞,梅家與鹿家小吃鵝鴨雞免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每個十五文。一路鋪到朱雀門,各色小吃,讓人目不暇接。一到入夜之後,京城有許多百姓湧來,從頭吃到尾,謂之雜嚼,一直吃到三更。

白天也有生意,一些酒樓客來客往,自日昇到三更綁子響起,始終不息。臨河邊一個酒樓上,坐著一對青年男女。憑窗看著外面,看外面是看不出來的,東京城依然像往常一樣繁榮。

可這對青年男女知道這種繁榮下掩蓋著疲憊之象。

女子抬起頭,問道:「嚴郎,你說會不會議和成功?」

小胖子放下筷子,說道:「娘子,我也不知道。」

「你的先生沒有寫信給你?」

「寫了,但說我們皆長大了,以後要學會獨立思考。」

「難道他要放棄你們?」

「不能亂說啊。」嚴榮急得不知說什麼好。沒有鄭朗,那有他今天。老師好比是一隻母鷹,將自己這幾隻小鷹帶大,要讓自己獨立飛了。握著筷子沉思,一會又說道:「娘子,我不知道,但人是從先生哪裡帶到京城的,我估計有古怪。」

「你說又是假和?」

「我想會的,若是真和,他們會派出使者直接來京城。」

「還要戰啊?」

「戰不久也。」嚴榮低下頭開始吃東西。

「為什麼戰不久也?」

嚴榮不答,繼續吃東西。

「說話啊。」

「冗。」

陳小娘子有些頭暈,問:「冗什麼?」

「唐朝從江南將一斗物資運到長安,所需也不過三十文左右。如今自三門峽往西,自古以來所開渠道多已壅塞,但費用不過兩倍,再往涇原路,再需兩倍,四倍足矣。仍今運費是唐朝的十倍!六倍到了哪裡?」

「哪裡?」

「太宗用兵西北,時乃國用不足,於是支取鹽酒茶,發引加僕,鼓勵商人將物資運向西北。時乃特例之舉,為什麼後來一直沒有中斷?」

「為何?」

「豪強得利也,不想它中斷之。於是費用之損三四倍足矣,變成十倍。昔日我在太平州曾問過先生,於西北用錢帛購糧,鹽引茶引酒僕歸朝廷所得,不但西北能得到好糧,朝廷用度也會節省。先生說,是如此,一旦執行,豪強受損,天下嘩然,誰敢執行也?西北用兵三年,費用多支出近億貫之數,朝廷不堪重壓,和必然也。」

解決方案是不是很簡單,很多弊端都是如此,皆能用很簡單的方法解決,為什麼不去做。是簡單的背後,藏著很複雜的背景。因此繞來繞去的,只好開田開三白渠,從當地將糧食問題解決。

陳小娘子默然不能語。

然後抬起頭看著北面皇宮方向。

……

楊守素從容答道:「稟陛下,兩國交戰,民不聊生,我主已有悔意,但怕朝廷拒絕,空遭羞侮。想到緣邊四臣,唯有鄭朗功勞最高,又是西府副相,故讓臣來到渭州,試探鄭朗口風,打開缺口,撫平創傷。」

「你是漢家好男兒……為何事賊……」趙禎歎息道。從容化解,應答十分得體,這也是一種本事,趙禎起了愛才之心。

楊守素怎能回答?

趙禎這種溫和,也是一種人格魅力,但開出的弓,沒有回頭的箭!此時,楊守素心中略略有些惆悵。

「元昊是真和或是故伎重演?」呂夷簡問道。

「不真和,我怎敢赴京?」

「若和,請他寫服罪折呈上京城。」章得像說道。

「和乃兩國之民好也,若是服罪,大夏民不服,主會為難矣。」

「元昊要怎麼才能和?」晏殊問道。

「陛下,諸位相公,臣只是奉國主之令,前來渭州與鄭相公面談,也沒有想到鄭相公將臣送到京城,於興州未曾談過具體條款,陛下想要化干戈為玉帛,臣會立即返回興州,對國主通知,讓國主擬定條款,再來京與諸位相公議談。」

咱還是快點跑路吧。

京城是好,但不是俺呆的地方。

「諸卿,你們看如何?」趙禎向諸位宰相問道。

幾個宰相想了一會,晏殊說道:「這樣也好,只要元昊上書認罪,可以議和。」

其他幾位宰相隨之附和。

趙禎看著幾位大佬,左手在桌案下面握著鄭朗的密奏,這時,突然覺得很荒唐。

呆了呆,說道:「楊守素,你遠道而來,車馬勞累,既然來到京城,我與諸卿也要商量一個草呈,讓你帶回興州,朕派人帶你去驛館休息吧。」

想回去,那有那麼簡單。

派人半拉半強的將楊守素送到驛館。

又看著晏殊問道:「晏相公,萬一他是故伎重演,未和,實為誘我緣邊將士疏忽防戰,突然襲擊怎麼辦?」

「陛下,下詔緣邊大臣重視警戒,若戰備戰,若和是夏賊主動派使來我朝議和,談判對我朝有利。」

又得到幾位宰相附和。

這就是宋朝的一貫政策,駝鳥政策。敵人來了,將頭往沙子裡一鑽,打吧,俺不痛,真痛了,伸出嘴巴啄上一口做反擊。敵人不打了,到不遠處休息準備再戰,駝鳥又立起身體,精神煥發,耀武揚威。

好在契丹越來越末落,西夏瘦小無力,宋朝略略有些體重,外交上傷痛纍纍,還不會有生命危險。一旦沒有體重,敵人更凶殘,覆滅也隨之到來。

趙禎沒有想得那麼長遠,只覺得這一幕十分好笑,聽著幾位大佬侃侃而談,一顆心卻飛到案底那篇奏折上,上面有八個字,陛下可觀群臣智愚。心中默念,行知,朕看到愚了,但朕沒有看到智。

無力地揮揮手,說道:「你們也下去吧。」

很是受傷。

……

真正受傷的不是趙禎,而是另外一人。

不過此時他正意氣風發,根本不覺。

富弼與張茂實八月來到契丹清泉澱。此時契丹繼續在夏捺缽,在黑山東北,沒有轉到秋捺缽的伏虎林。離京城路程也比伏虎林遠了近兩百里路。

富弼與張茂實坐下來休息。兩人皆十分苦逼,從黑山到京城好幾千里路,短短三個月時間內,來回跑了一趟半,還不算一大半時間耽擱了。富弼更苦,外加一個樂壽到京城來回。

累得不行,剛準備休息,契丹館伴耶律仁先與劉六符到來,問所以然。

富弼答道:「你們契丹一定非是姻親,可以姻盟,什麼也沒有。或者錢帛盟,能讓西夏附款,歲增二十萬,不行,則增十萬。我帶來了兩份國書,三份誓書。」

這下子該滿意了吧,你們契丹要什麼有什麼。供你們自己選擇。

但要人沒錢,要錢沒人。

氣得不行,豁出去了,根本沒有給兩個館伴使好臉色。在他想法中,和親提都不該提,該死的呂夷簡!

兩個館伴使自知無趣,迅速離開。

第二天遼興宗接待,規格很高,有他的皇太弟耶律重元,未來蕭峰的結拜好兄弟契丹太子梁王耶律洪基,契丹重臣蕭孝思、蕭孝穆、馬保忠等人,分立兩旁。

遼興宗徐徐說道:「姻事或使南朝骨肉分離,說不定公主與梁王未必相悅,怎麼辦呢?」

似乎說得蠻好聽的,當真就這麼容易搭成和議?契丹小皇帝將話音一轉,說道:「不如增加歲幣,可是無故增加歲幣,終是不美,朕需要一個名份,須於誓中增加一個獻字。」

不是我們契丹違反澶淵之盟,這二十萬是你們宋朝獻給我們契丹的。

富弼氣得渾身打著顫兒,壓著心中的怒氣,說道:「獻乃上奉上之辭,不可以施於敵國。況且南朝為兄,豈有兄長獻於弟邪?」

遼國小皇帝說道:「南朝以厚幣遺我,是害怕我們契丹,錢都給了,一個小小的獻字算什麼?」

富弼眼露凶光,憤怒地說:「我朝皇帝重惜生靈,因此至幣帛化干戈,不是害怕北朝,陛下忽發此言,是想棄絕舊好,如果這樣,我朝還會害怕什麼!」

都退讓到這份上,你們還要惡搞,那就開戰吧!

大家一起死!

遼興宗被富弼的大眼睛嚇著,不由退後一步,還真有些害怕,這個漢人不怕死,自己讀過漢書,指不准他學唐雎,來一個匹夫之怒,自己就會成為可笑的秦王。

正是富弼這種精神,反而更加穩固了契丹與宋朝的和盟。

宋朝有貪生怕死的大臣,但同樣有很多大臣不怕死,況且有那麼多的百姓、士兵,以及財富。火拚起來,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遼興宗心中轉了一個念頭,說道:「獻字不可,改納如何?」

「不行!」富弼繼續翻著大眼睛。

呂夷簡心思是用錯了,若是派出他的人過來,此次談判還不知變成什麼樣子。能在契丹的餘威下,將這些談判談好,整個宋朝,也找不出幾個人。

遼興宗無奈,說:「誓書何在?取二十萬來。」

「契丹能讓西夏款附否?」

「小小西夏,指使耳!」俺們契丹可不是你們宋朝,打了三四年,就像吃奶一樣,半天沒有擠出奶水,還將嘴皮子磨破了。讓西夏聽命,頂多派一使者,小小的元昊便會低下腦袋,前來契丹認罪。

居然所著這樣的心思……

富弼拿出國書與誓書。

這時,遼興宗多次表現出可愛的一面,將國書與誓書緊緊抱住,動作十分好笑,目標得到,能增更好,不能增這個國書上的條款也不錯,不能還給宋朝使者。抱緊了,心安,又說:「必與寡人加一納字,卿固執,恐乃敗主事。我若擁兵南下,豈不是南朝之禍乎?」

「陛下能不能保證貴國南下必勝?」

遼興宗再次可愛,誠實的答道:「不能。」

此時富弼讓這個小皇帝的狡猾與老實氣得啼笑皆非,不知是哭還是要笑,說道:「勝未必,又怎知你們不敗?」

「南朝既以厚幣贈我,何必非要計較一個納字,況納字,你們漢人自古有之。」

「自古惟有唐高祖借兵於突厥,以臣事之,當時所稱是納是獻,亦不可知,其後頡利被太宗所擒。這樣的循環報應,就是你們契丹所想要的嗎?」說到這裡,富弼咆哮起來。

遼興宗見富弼詞色俱厲,知道志不可奪,說:「我自派使者與南朝議之。」

你小子不怕死,但你們宋朝有的是怕死的大臣,俺不與你玩,與你們宋朝其他的大臣玩。

「若我朝許陛下,請陛下將今天臣與陛下的交談記錄下來,以便請罪。」

遼興宗一片沉默,過了一會說道:「卿忠孝為國事,豈可罪乎。」

談到這裡,無法再談下去,富弼退出帳外。雖是八月,北國寒早,秋風已起,天上黃雲被風吹得翻滾奔騰,富弼指著遠處連綿的青山大聲說道:「此山可以翻越,但你們所想的獻納二字,就比登天還難,絕無可能。我頭可斷,此事我絕不會答應。」

聲如貫雷,壓住嗚咽的風聲,帳內契丹君臣聽後,一片安靜……

第四百零八章 在風中(四)

陳小娘子對嚴榮說道:「我們一道去相國寺進香,讓佛祖保佑你早日通過館閣試。」

嚴榮近朱者朱,近墨者墨,在鄭朗身邊時久,不大相信佛祖,但妻子喜歡,不得不從。兩人一道來到相國寺。

相國寺還留有鄭朗的書法拓本,但過了好幾年,終不是碑刻,臨摹的人多,漸漸磨平,許多字跡不大清晰。兩人一路上香,忽然傳來一聲:「貴妃前來進香,各位速速迴避。」

苗貴妃帶著女兒來相國寺進香。

富弼還沒有帶回消息,苗貴妃在宮中依然度日如年。

怕啊,害怕契丹人真看重了她的女兒。

百姓匆匆忙忙迴避。

嚴榮與陳家小娘子沒有退出多遠,站在不遠處,看著苗貴妃帶著侍衛與太監走進相國寺。

苗貴妃歲數並不大,才二十剛出頭,長相十分美麗動人。

但宮中又增加一個更美麗的妙人,張氏。

鄭朗私自將這時代名媛排了一個榜單,未來元昊與他兒子的那個,然後契丹小太子的那個,以及宮中的張氏,算是這時代最美麗的三個美人。未必最美麗,但名氣最大。

苗貴妃也不錯,女兒還小,已能看出是一個活脫脫的小美人胎子,跟著母親後面,調皮地不時蹦跳。

看到的百姓有些慚愧,官家為了保護大宋,居然也將唯一的親生女兒當成籌碼與契丹人談判,一想到這裡,就無法對朝廷抱怨。

苗貴妃進完香後,眼睛瞟了瞟,嚴榮胖胖的身體站在人群中十分顯眼,手招了招,嚴榮走過來,苗貴妃問道:「你是鄭行知的學生?」

「參見貴妃,參見公主,臣屬正是。」

「你的先生會保護公主嗎?」

「請貴妃安心……」嚴榮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先生是誰啊?」小公主抑起頭,奶聲奶氣地說。

「就是你那個守護騎士。」苗貴妃強展笑臉,說道。

「什麼叫守護?」

「他會守護你的幸福。」

嚴榮有些汗顏,假如契丹人非要小公主,老師難道與滿朝文武拚命?不敢回答。

苗貴妃看著他的臉色,心中失望之極,匆匆返回宮中。

不久傳到趙禎耳朵裡,趙禎生氣地將苗氏傳進來,責問道:「你去相國寺進香罷了,當著那麼多百姓的面,說什麼守護?」

「官家,還有你這樣做皇帝的?」苗貴妃愁苦地說。

王德用被文臣彈劾,心中害怕,從民間選了兩個美妹送到皇宮。

來自民間,平民化很嚴重的趙禎看到很喜歡。被王旦兒子王素得知後,勸諫趙禎不要親近女色。趙禎知道他想說什麼,便道:「王德用確有美女進獻於我,就在宮中,朕很中意,你就讓我留下吧。」

讓大臣弄怕了,省怕又將他的後宮鬧得雞犬不寧。果然王素不依不饒,說:「臣今天進諫,正恐陛下為女色所惑。」

趙禎露出難色,還是說道:「王德用送來的女子,每人送三百貫錢,讓她們速離宮中。」

一邊說一邊淚水漣漣,心中委實捨不得。

王素受他父親影響,性格溫和,看到趙禎如此,心軟下來,道:「陛下認為臣奏是對的,不必匆忙辦理,女子既然進宮,還是過段時間再打發她們為妥。」

趙禎說:「朕雖為帝王,但與平民一樣,日久生情,恐留得久,因為情深便不忍將她們送走。」

韓琦進諫,減少宮女和侍從,趙禎將奏折帶回寢宮,因為頭庠,沒脫下皇袍便摘下帽冠,喚太監進來替他梳頭,是親信太監,隨口問了一句,陛下收到什麼奏折。趙禎說了。這個太監說,大臣家裡尚有歌伎舞女,一旦陞官,繼續增置,陛下侍從並不多,他們卻建議削減,豈不是很過份。

說得似乎不錯的,韓琦養家妓最多的時候,曾養過近百名家妓。

趙禎便答道,諫官建議,朕當然要採納。

這個太監便說,陛下若採納,請以奴婢為第一人。

不是蠱惑趙禎,確實是在為趙禎打抱不平,你是皇上啊,委屈到熬夜不敢喝湯,平時穿粗麻便袍,這幫大臣還想怎麼樣。然而悲催了,趙禎喚主管太監進來,按名冊檢查,將二十九名宮人與梳頭太監削減出宮。曹皇后問,梳頭太監是陛下多年的親信,不是多餘的人,為何也將他削減。趙禎說道,他勸我拒絕諫官的忠言,我怎能將這種人留在身邊。

正是因為種種這樣的事,苗貴妃為女兒擔憂,卻不敢大吵大鬧。

趙禎摸了摸她的秀髮說道:「苗貴妃,你是朕的妃子,公主是朕的女兒,但朕不僅是女兒的父親,也是大宋天下的父親。你讓朕怎麼做呢?」

命題太大,苗貴妃才二十出頭,懂什麼,不敢辨,只能低聲哭泣。

但趙禎也難過,沒有再責怪苗氏,讓她回去。

……

富弼不應委屈,先是委屈,未來便能看到這個委屈是多麼的值得。

苗貴妃也不應擔心。契丹人對她女兒未必多感興趣,鄭朗之所以說守護騎士,不是純粹反對和親,更是為了福康公主的未來。不是怕群臣反對,他很想做一做這個小魔女的教父。

讓趙禎能得到一份欣慰與快樂……

秋風便緊了。

涇原路接二連三的接到好消息。

先是范仲淹同意,軍事上與鄭朗思想不合,但范仲淹不是投降派,又是在宋境出戰,因此立即同意。但他的兵力暫時沒有動,那是留下來有其他用途的。

韓琦更不用說了。

至於朝廷的規矩,見鬼去吧。

按照鄭朗的吩咐,秘密帶來五千騎兵,提前加入涇渭路軍隊,他手中還有兵力可用,但用在其他用途上。

韓琦本人再次來到渭州。

馬上又要大戰,怎能少了我呢?

鄭朗看到韓琦急匆匆匆到來,嘴角抽搐,道:「稚圭兄,戰後戰利品你盡可多得,眼下計劃安排妥當……」

你要戰功可以,要戰利品我也能讓一讓,但別插手。我怕你。

「說什麼呢,行知,難道我不知輕重。」

「喝茶,喝茶。」鄭朗差一點嗆著。

「什麼時候?」

「斥候來報,說是天都山開始糾集軍隊。」

「以前我輕視了斥候。」

「我為斥候,花費了九萬多貫錢帛,有的錢帛用得不明不白,若不是勝利,言臣必然彈劾,稚圭兄,你當時也有難處啊。」鄭朗說道。

害怕韓琦強行插手,說好話吧。不是你的錯。其實心中無比的鄙視,豈止是輕視斥候,當時狄青就在你帳下,這樣的勇將,你居然不重用,這不是失誤?

不是貶低任福,任福很勇敢,壯烈犧牲,那一句吾為大將,兵敗,以死報國爾!更是激勵了許多將士。可指揮才能與狄青相比,差得太多。若是狄青領兵,會不會中伏?

任福襲擊白豹城得到證明,狄青更得到證明,來西北大小一百餘戰,無一失利。在保安軍那場大捷,也遠勝於白豹城之戰。

韓琦不知道鄭朗在想什麼,覺得鄭朗很給面子,呵呵一樂,問:「戰在何處?」

「定川寨!」

原來是砦,讓鄭朗稍稍擴建,如今成為寨。

「為何?」

「定川寨前河水多硝,不得飲用。後面有水,易堵。但因為地勢原因,必須在此築寨。這成了前線諸寨唯一有漏洞的地方。」

韓琦產生興趣,將地圖拿來翻看,說道:「元昊未必上當。」

「看吧,真不行,再做安排。」鄭朗不能說,我還佈置一子,讓葛懷敏率軍呆在第背城,做誘敵之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韓琦他是知道的,以後用這個做把柄,自己會很悲催。

而且隱隱的感到未來,自己與韓琦、龐籍等人必有交涉。

江杏兒又沏了一杯茶。臉上神情不大好看,這個韓琦又過來搶功勞。

韓琦不自覺,武將都沒有當作一回事,一個小妾豈能放在他眼中,呷了一口茶說道:「杏兒,你沏茶功夫又有了長進。」

杏兒不答。

韓琦沒有在意,問:「什麼時候去定川砦。」

「暫時去鎮戎寨,不過此行需要秘密行事,以便元昊輕敵。」

「我知道,所以我便裝前來。」

至於朝中會不會有人彈劾,韓琦才不管呢。

「我還在等,等瞎氈三千騎兵過來。」

「瞎氈的兵?」

「元昊來犯,必然會糾集十萬左右的軍隊。我們涇原路雖有六萬幾千兵馬,各寨砦與城鎮須派兵駐守,兵力勢必要分去一部分,嚴重不足。故請求稚圭兄與希文兄相助,希文兄兵力又暫不能發出,於是找到瞎氈,不僅拱衛自己實力,此人終是吐蕃人,與元昊還有過一段時間來往。他心中一直猶豫不決,所以我用了一個借口,將他三千士兵調來,讓他聯手與西夏交戰,徹底斷絕他的種種想法。」

「希文兄軍隊為何不能至涇原路?」韓琦不解地問。但提到希文二字,韓琦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瞬間逝去,仍為鄭朗看到。鄭朗歎了一口氣,好水川之敗,韓琦是對范仲淹恨上了。

「你再看地圖。」

韓琦趴在地圖上看。

「稚圭兄,敵人過來,必然是全部騎兵,縱然有步兵,也是輜重之兵,呆在後方,勝可以長驅直入,敗可以從容退走。我們涇原路雖訓練一部分騎兵,以及你的部下,瞎氈的部下,騎兵數量不及對方。除了軍紀嚴明外,騎術與馬上的射術也未必有對方高明。城寨之戰才是我宋之長,不得不防。那麼你再看地圖。」

「我明白了,你這是想將大功給希文哪。」

「給你給我給希文兄皆是一樣,大家都是宋朝臣子,為國家,何須分得那麼清楚。若是你在環慶路,有地利之便,我也會將機會讓給你。」

韓琦站起來走了兩步,很是不服氣。

「喝茶。」

韓琦重新坐下,滋溜一口,將一杯茶一口氣喝完。

鄭朗又好氣又好笑,這個韓琦呆在西北時久,越來越像大兵化,行動十分粗鄙。平和地說道:「稚圭兄,我朝與西夏之爭,才是一個開始。國家因為倉促迎戰,國庫空虛,有可能會和。但以後會平息嗎?機會有很多。」

「為什麼要和,我們休生養息,夏寇同樣也會休生養息。這是陣痛,百姓雖有壓力,熬過去,西夏滅亡,那麼我朝會一勞永逸。」

這又是一種說法。

鄭朗也曾想過。不是現在,得等契丹與西夏交手過後,如果實施得當,會不會有機會就勢將西夏平滅?然而想一想朝中大臣的嘴臉,這個想法立即打消息。

不知道富弼會不會像史上那樣說出一句:「此尚可逾,若欲納獻二字,則如天不可得而升也,使臣頭可斷,此議絕不敢諾。」

看似剛烈,其實內心十分悲涼。因為富弼知道一旦契丹人越過自己,面對的是怎麼樣的一群人。呂夷簡與晏殊會堅持嗎?但這時富弼沒有多深想,不僅是呂夷簡與晏殊,范仲淹會堅持嗎?龐籍會堅持嗎?

這不僅是呂夷簡的錯誤,而是宋朝祖宗家法的錯誤。

看看,一個西北戰役下來,產生了多少仇與恨……全部認為自己是竇娥了。這些仇恨會不會發作起來?

想想就暈。

自己堅決不參與。

那一個做錯了,喊傳說中的包青天,而不是現實版包拯過來斷此案,也斷不清楚青紅皂白。

含糊地說道:「未來之事先不管,將眼下這一戰打好,一步步的來吧。」

倒也是,此次十有八九元昊會親自前來,十萬精兵,遠不是去年兩戰所能相比。

韓琦又冷靜下來,與鄭朗商議。有的鄭朗說了,有的鄭朗沒敢說。

瞎氈不知道自己被鄭朗算計,真的派出三千精兵。無一不是他部族中的勇士,只是疏於紀律,成為美中不足。

鄭朗迅速將他們編製,到了離開之時。斥候也返回渭州稟報,越來越多的西夏軍隊糾集到天都山。崔嫻在家中與鄭朗依依惜別,江杏兒拿著一個平安符說道:「這是妾從崆峒山求來的。」

環兒眨著大眼睛,說:「官人不信佛。」

「環兒,不得亂說,官人信的是真佛,不是假佛。」四兒認真地說。

「你們說什麼呀,這是我從道觀裡求來的平安符。」

崔嫻看著她們爭執,心中好笑,丈夫不但不信佛,也不信道。只是不反對佛道二教,所做所為,也是一些糾正,並不是滅佛或者滅道,於是引起外人種種誤會,皆是錯誤的。沒有想到家人也發生誤會。然而看著鄭朗說道:「官人,你要小心。」

「稚圭與我同行,怕什麼?」

「不同的,他不會像官人那樣對家人……」

「不要讓他聽到。」鄭朗指了指在院外等他出發的韓琦說道。

「妾身知道,他是小心眼……」說完崔嫻捂嘴偷樂。所以丈夫與范仲淹打交道,直來直往,與韓琦打交道,總是彎彎繞繞,小心翼翼。就不知道西北戰事結束後他又要禍害那一個。

禍害誰,范仲淹!

那個能想到?

正準備出發,忽然一騎衝到鄭家,士兵從馬上翻身下來,氣喘吁吁地稟報道:「相公,楊九斤帶八百女真騎趕向西北。」

「在何處?」鄭朗高興地問。

韓琦也來了精神,鄭朗手下這群女真人十分好用,每次都用他們衝鋒陷陣。只可惜去年數戰下來,折損一半人馬。再經過阿干城一役,剩下的不足四百人,發揮不了威力。如今來了八百人,比去年人數更多,將會是一支勁旅。

「來得快,估計還有三四天便能來到渭州。」

「好。」鄭朗索性留在渭州沒有走,等他們前來。他在等,元昊也在等。等夾山五部到來,這五部將會為他提供兩千餘名精兵。

時光過得很快,一眨眼三天過去,楊九斤率八百騎迅速到達。

鄭朗提前將趙保趙忠趙勝他們喊來,生女真有幾十萬眾,但散落在各處,雖得到鄭朗書信,也不好籠絡,並且又接一些生女真家屬,花了許多時間與錢帛。好在王昭明還在倭國,不斷地陞官,於是感謝鄭朗,大力配合。就是如此,也不過籠來了七八百人,與原來的相互調配,擠出八百戰士,以及從北方弄來的家屬,一道乘船返回宋朝,直接在密州登陸的。否則還趕不上這一戰。

這造成一個弊病,因為匆忙,沒有多少時間在一起訓練作戰,缺少配合。鄭朗只能將趙保趙忠這近四百名女真將士重新聚集,再重新打散,進行編製。

掃了一眼,一千餘人興致很高。

一路上聽到許多風聲,還親眼看到宋朝用重金買回來的家屬。原來淪落到奴隸戰俘的身份,會有什麼樣待遇,他們都清楚的。沒有想到迎來這樣的命運,一個個喜出望外。

至於已經犧牲的那些戰士,誰去問?也不是自己的兄弟親戚,管他。

原來的將士聽到自己家人送到京城,並且是宋朝皇帝下令善待,一個個高興的歡呼。

鄭朗笑了笑。是不可能,否則將整個東北生女真人淘空,他也願意啊。那才是宋朝未來的大患。也知道這想法不切實際,沒有女真人,還有蒙古人呢。一個比一個凶悍,宋朝制度不改,早晚會被這群餓狼生吞活咽。

那是未來,不去想,下令整編。

只一千餘人,整編起來很快。但也不能小看了這一千餘人,狄青於崑崙關前只用了五百蕃騎。這些女真人戰鬥力比那五百蕃騎更猛。然後交給郭逵率領。經過數戰,郭逵迅速成長起來。換其他人統領這一部,鄭朗真不大放心。不過整合時間短,甚至有許多女真人不會說簡單的漢語,也讓鄭朗心中略略有些擔心。

站在隊伍面前說道:「你們也知道,想要榮華富貴,必須用戰功來換。所面對的敵人並不強大,不是你們在東北所發生的那些戰事。而且你們手中擁有我大宋最好的武器,最好的盔甲,可以保護你們安全。」

說完了,讓女真自己的十將、都頭翻譯,等他們譯完後再說道:「而且告訴你們一件事,有可能這是未來數年間最後一戰,想要在以後獲取更多的榮華富貴機會,只有這一次。」

趙保急了,問:「鄭相公,為什麼不打?」

「這一戰打完,西夏人會投降,還怎麼打?」鄭朗淡淡說,也不能詳細解釋,向他們解釋不清楚。

嘰嘰嘰喳喳的,一頓亂叫,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知道這一激,這些女真人不管先來的,還是後到的,士氣全部激上來。

不但這句話要對女真人說,也會對所有參戰宋朝將士說,將他們士氣激起,才能有更多的勝利機會。

「稚圭兄,我們走吧。」

鄭朗說完,一撥馬,帶隊向北方衝去。

秋風更緊,將他的髮絲吹得飛揚亂舞,秋天到了更深處,西北滿是肅殺之氣,群山靜寥,黃葉翻飛……

第四百零九章 鍾山風雨起蒼黃

韓琦在路上喋喋不休。就算朝廷想要議和,行知,你也不能說啊,本來那群大臣貪生怕死,你是堅定的主戰派,這一說,更助長了他們的勢焰,還打什麼打,不如早點和平,省得犧牲將士,浪費國家財帛。

鄭朗心裡面嘀咕,我也不想,但國家是你說的算,還是我說的算。趙禎說的都不算!

可對韓琦這一點,鄭朗頗為欣賞,史上西夏進攻鎮戎軍時,韓琦最後得到的消息,王沿沒有派人通知他,主動派大將紀質率數千士兵前來支援。無奈與其他三路相比,秦鳳路兵力太少。紀質率部來到瓦亭塞,聽到葛懷敏戰死,於瓦亭寨紮營迎敵,擊退西夏軍隊。因為兵力少,不得不撤回。韓琦又派總管許懷德率十二營人步軍駐紮在鳳翔為以策應。只是他手中的兵力少,這一戰成為真正打醬油的。

與韓琦相比,范仲淹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人,比涇原路王沿還要早。但反應有些遲鈍,直到定川砦大敗,元昊兵指長安,范仲淹才派李丕諒與張建候往原州策應,自己率六千人馬由邠涇支援。范仲淹不會藏有私心,這是他軍事思想造成他的猶豫不決。隨後龐籍派王信與狄青前來救援,多有斬獲。正是幾路配合,使元昊不敢長驅直入,在陝西內陸轉了幾轉後,返回西夏。

非要問為什麼雨後補渠,在西夏軍隊與涇原路兵馬悍戰之時,這幾路軍馬在幹什麼?那就是鑽牛角尖。

鄭朗看重的是韓琦這種精神。

若全部成為苟且偷安派的大臣,宋朝整個失去進取之心,鄭朗一人怎麼努力?

這種態度還反應到現在,范仲淹雖答應了,觀望氣氛很濃厚。韓琦接到信後,立馬趕來,主動將大部軍隊籌備,積極應戰。雖杏兒說他搶功,這也是一種態度。龐籍至今還沒有回話。估計在打算盤呢。去年失去機會,然而今年不同,又有契丹人之逼,怎麼辦?新的問題又上了心頭,龐太師可能越想越是苦逼。

對龐太師的軍事思想,鄭朗更不會抱有希望。

反正通知了,你樂意撿便宜抓緊撿,不撿也不能怨我未說。

韓琦刮躁得不行,鄭朗問:「高屋建瓴出自何處?」

「史記,高祖本紀,地勢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這怎麼能難倒韓琦呢?但立即說道:「行知,錯也。高屋建瓴固然美妙,也有逆水行舟,通達彼岸。越是逆水行舟,大家越是團結,船夫馭船,縴夫背纖,船隻才能溯流而上。行知都退縮了,難道我朝永遠苟和?先是屈辱於契丹,現在居然屈辱於一個小小的西夏?」

這又是一個觀點。

但也不能說完全正確,西北戰役過後五年,包青天出山,時任陝西轉運使,還曾上書,緣西鄙用事以來,關中生聚凋殘之甚,物貨踴貴。影響那麼長時間。

要感謝鄭朗,因為鄭朗的舉動,無論糧或者錢帛,比史上要好一點。但三年多戰役打下來,國家財政吃緊,百姓負擔沉重,還是改觀不了多少。

這才是決定性的因素。

估計與韓琦說也說不通,鄭朗只好說道:「稚圭兄,也不是我不想打,在北方我做了安排。」

這件事到現在才向韓琦吐露真相。

「契丹會如此鼠目寸光?」韓琦不大相信。

「拭目以待。」

「我還是不相信。」韓琦不信邪地說。派幾個間細就能讓敵國天翻地覆,若如此,要將士浴血奮戰做什麼?

「稚圭兄,我打一個比喻,此戰過後,若是陛下支持主戰,你我皆支持繼續對西夏進行戰爭,將西夏徹底拖垮,會不會成功?」

「陛下同意,必定成功。」

「群臣真的會聽陛下意旨?」

「行知,你這句話真奇怪,作為臣子,不聽聖上之言,聽誰的話?」

「為什麼陛下的後宮妃子都被拖出後宮?」

「是陛下納諫如流。」

這樣下去,鄭朗怎麼能說服韓琦。幸好也不是說服什麼,鄭朗很自覺,這個瀟灑哥大約生自己氣呢,於是拚命的較真。別連我也記恨上,心裡嘀咕一句,急忙轉移話題,說道:「稚圭兄,你就當契丹皇帝昏庸無能,舉國皆是佞臣,容易上當受騙,更全部是鼠目寸光之輩。」

「不是,那個小皇帝的事我也聽聞過一些,為政還可,不然此次時機不會把握得那麼好。」

「……」鄭朗受傷了,索性閉嘴不談。

「那個小曲不美。」他不想說話,韓琦嘴卻閒不住。

「什麼曲子?」

「興平公主的曲子。」

「稚圭兄,我沒有那閒情雅致去做曲。在杭州譜了幾曲,針對佛門一些不肖子弟,時間來得及,所以能精雕細琢。到了京城,匆匆忙忙寫成一曲,讓瓦捨傳唱,故意氣契丹兩個使者。那支曲子有五千多字,我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作完,當然粗俗。」

宋朝的文學成就十分高,特別是在詞的造詣上,許多詞境優美到了極點。不說詞,僅看詞牌的名字,點絳唇、蘇幕遮、雨淋鈴、鶴沖天、玉樓春、滿庭芳、西江月、眼兒媚、黃金縷、念奴嬌、一萼紅等,已是十分養眼。

鄭朗刻意用興平公主譏諷契丹的那支曲子立意雖好,用詞確實粗躁。

又有什麼關係呢?曲子是假的,用反間計才是真的。再說,那些傳唱出去的優秀作品,那一個不是反覆推敲出來的,王安石為一個綠字推敲多久,才成了春風又綠江南岸。兩個時辰內能寫出什麼好曲子,還指望網絡小說會出現紅樓夢?扯麼。

「以行知的才學……」

「稚圭兄,我當時那有時間?」鄭朗說著一拍馬迅馳起來。

馬踏過茫茫黃川,群山蒼黃,草色茫茫,天上黃雲亂竄,也有一些其他的顏色,藍色的天空,綠得發藍的清澈小河。韓琦難受啊,撥馬追上來問:「行知,契丹人會在什麼時候動手?」

「我也不知道,事情得一步步來,先是與他們將盟約談好。朝廷開了三個條件,要公主,其他什麼也沒有,契丹肯定不會同意。要麼增二十萬調解西夏。要麼不調解,加十萬。契丹會做何選擇?一旦調解,元昊更會懷恨在心,中間稍稍再挑唆一下,契丹那個小皇帝必然領兵興師問罪。元昊會不會是低頭認輸的主?」

「不會。」韓琦搖了搖頭,兩征吐蕃,讓他差一點將十萬人頭弄沒了。這還是在舉國不久,時政困難的時候,但他也沒有放棄對吐蕃人的攻伐。想要此人認輸,除非率兵將銀川平原與河套全部拿下,讓他無藏身之所,才不會興兵鬧事。

「稚圭,會不會戰?」

「多久?」

「不知道,大約兩三年,大約一兩年,不戰我怎敢去契丹?難道想在契丹做大臣不成?」

一提及此事,韓琦啞口無言。不管怎麼說,鄭朗這種勇氣讓他感到欽佩。

鄭朗也不想與他繼續鑽牛角尖,轉過頭問楊九斤:「你這幾年過得可好?」

「學士,屬下過得還好,就是飲食不習慣,那邊多食海魚。」

「是我疏忽。」鄭朗道。真的沒有想到,前世吃過倭國料理,看上去花紅柳綠,十分好看,但裡面多是生菜生魚片,差一點吃吐了。從此不碰這種所謂的美食。此時不知道倭國飲食如此,但臨近海濱,就不是料理,也多食海魚,估計那邊食物依然還會是半生半熟,對於一個在開封長大的成年人,這種飲食習慣肯定不會喜歡。

「東北如何?」

「天氣很冷,百姓稀少,生活貧困,習性凶悍。」楊九斤顯然看不出來未來女真人的威脅。又低聲道:「學士,屬下擔心的是礦上。」

「礦上?」

「有倭人漸漸知道真相,不時詢問,他們絕不像中原人所說的善良之輩,實際比西夏人還要貪婪。」

「楊九斤,你這句話深得我心。」鄭朗一笑說道。不過終非長久之計,這兩礦皆是罕見大礦,而且很淺,容易開採,棄之可惜。騎在馬背上,想了想,說道:「待會兒我到第背城,會做一些佈置。」

提到這個礦,韓琦不懂,自覺的閉上嘴巴。

第一站便是第背城。

鄭朗經常巡邏諸境,特別是北方諸寨砦,久不巡,多疑的元昊反而會狐疑。因此這一行會正大光明的從第背城再去籠竿城,到羊牧隆城、三川寨、定川寨,再去鎮戎寨,前往東山寨、彭陽城。一邊巡視一邊配合調動,再裝作慢不經心,做出要返回渭州的樣子,誘元昊上當。

與元昊交手,只能比誰更狡猾。再用宋軍的血性力拼他手下那群散兵游勇。

第背城這支宋軍安排得很合理。

經過鄭朗的減裁,整個涇原路在牌面上的兵力只有六萬兩千人,騎兵數量跟了上來。但正如鄭朗所說,在野外通過騎兵作戰,正常情況,未必會佔據優勢。除了軍紀外,騎術與馬上格鬥之術、馬上箭術,西夏人可能會佔據上風。所以將這兩萬五千士兵散落在前線各個寨砦。一是訓練,一是守城,還有北面廣大區域百姓撤離到南方,剩下大量空曠地帶,可以用來當作牧場,節約馬料支出。

後方必須要派出許多兵力防守,從涇州到渭州還有許多城池、鎮市與寨砦,重要關卡。能抽出來的兵力也只有這兩萬五千名步卒。偏偏這兩萬五千名步卒是鄭朗迫於無奈,交給葛懷敏統領的,就會給人無限想像空間。

誘兵之計,用得好會成功,用得不好,未進入埋伏圈便會讓元昊奸滅,到時候定川砦一戰必敗無疑。這是一把雙刃劍,鄭朗將趙珣與王吉調來,給了他們暗中授令,以備不測。

除了他們二人,軍中還有一些將才,例如曹英、趙正、劉賀,包括得趙禎親自接見的蕃將向進等人,不是那種特別厲害的將才,可也有一戰之力,原先在石門川兩戰過先後立下戰功。

然而到葛懷敏手中,為了樹立威信,刻意將他們冷處理。

鄭朗也知道此事,裝作不知。

葛懷敏將他們接到大帳,用眼睛狐疑地盯著韓琦,低聲問:「難道要開始了?」

韓琦莫名其妙,這麼大的事,作為前線最重要的指揮,葛懷敏怎能不知?

但葛懷敏怎麼可能會重視斥候呢,若重視,都不會讓鄭朗輕視到這地步,用堂堂涇原路二號長官去做一個誘餌。具體情況鄭朗沒有說,只是淡淡說道:「前方斥候來報,說是天都山糾集無數士兵,敵寇聚於天都山,不可能繞道去攻打環慶路,只能會是我們涇原。」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鄭朗十分懷疑。

轉了轉,又與趙珣說了幾句,隨後離開。飛快地查看了其他各個堡砦。防止元昊大軍南下,僅在第背城往西往北這一狹窄區域,宋朝先後就設了張家堡、三川寨、劉璠堡、懷遠寨、定川寨,還有干溝堡、干河堡、趙福堡、養馬城、蓮花堡、定西堡等中型寨砦。凡事有利就有弊,這些堡寨阻擋了元昊進攻步伐,但嚴重分去了兵力。

從張家堡折向籠竿城。

其實看似一路走馬觀花,一道道命令已經下達。

見到張岊,韓琦多看了幾眼。一是戰績顯赫,九百對一萬,六千對三萬,三千對三萬,手下率領的士兵也各自良莠不齊,最差的那次與王吉、王凱率領的押糧隊,幾乎是沒有任何戰鬥力的五千多護糧士兵,然而次次大捷。若換此人指揮,好水川一役會成什麼樣子?

沒有可比性,真陷入那種糟糕的地步,縱然是張岊也衝不開十萬大軍的厚度。但無論是張岊,還是狄青、張亢或者是王信等人指揮,也不會使全軍陷入好水川那種局面之中。除非他們作為副將,不是主帥,不得不聽主將之命。

張岊猙獰的長相,也讓韓琦多看了一眼。

鄭朗對張岊喜愛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甚至專門從京城請來高明的大夫,替張岊診斷身體殘留的積傷。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是陝西有十個張岊存在,元昊會很悲催。甚至不用韓琦勸說,鄭朗也會在契丹與西夏一戰後,鼓動朝廷向西夏人動手。

這是不可能的。

坐下來仔細商議。

第二天正準備離開,從京城趕來一人,說是苗繼宗家中的門客,要求面見鄭朗。

鄭朗微微皺起眉頭。

苗繼宗便是苗貴妃的父親,其妻乃是趙禎的奶媽子,由是苗家開始發跡。不一定是壞事,麟州城那個苗繼宣便是苗繼宗的兄弟(注)。這時派人找自己有什麼事?

猜了出來,但心中不喜。

傳他進來,一個中年壯士,遞了信,居然是苗貴寫來的,與丈夫說不出所以然,動輒天下大義,不敢辨,於是寫了一封信私自求父親轉交給鄭朗。信上字跡秀媚,語氣哀憐。

可鄭朗將信看完,立即用火折子將信燒掉,對來人說道:「你且回,對貴妃轉告,公主勿念,朝廷既增二十萬歲貢,契丹必不會求公主。他們以上國自居之,也有著自己的尊嚴。漢家公主雖好,未必放在他們心上。還有,我是外臣,貴妃是後宮,相互交往,不合制度。」

趙禎的郭皇皇莫名其妙死了,楊尚二美妹拉出去了,陳小美娘子不得拜後,趙禎的後宮也亂了套。最少讓她們明白一個道理,這些大臣是不能招惹的,有的妃子精明,於是相中某一大臣,相互來往,互為鉤連。不是那種關係,就是咱們聯手裡外通氣吧,你替我說好話,我替你說好話。一些大臣真動了心。

但趙禎朝太陽多啊,於是文彥博、龐籍等人想撿便宜,反而中槍。

沒有必要招惹這個騷氣。

來者還在遲疑。

鄭朗重重點頭,說道:「請相信我。貴妃想要在後宮立足,越是此時越不能慌亂。去吧。」

再點醒一句。

已經盡到最大的心意。

來者猶豫一會兒,離開。

鄭朗也離開,折向羊牧隆城,前往鎮戎寨。

到了鎮戎寨,王吉派人送來一封密信,說第背城軍中多有謠傳。有人說葛懷敏是一個濫竽充數的人,有人說葛懷敏利用親戚關係威脅鄭朗,要求給他領兵機會,有人說先前謠傳正是葛懷敏派人放出的。說得有鼻子有眼,葛懷敏大怒,連續處罰數名軍士,然謠傳越來越凶,撲滅不止,軍心動搖。

鄭朗對韓琦說道:「稚圭兄,看到沒有,元昊刺探居然將消息散佈到我們軍中。」

「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不會。」但鄭朗對此事也極為重視,又寫了信帶給趙珣與王吉。

然後前去東山寨,折向彭陽城,就接到消息,元昊兵出天都山。十萬大軍漫出沒煙峽,直撲葫蘆川。戰爭開始。

這將是一場血戰,也是一場智慧之戰。在開戰前,雙方都撒下無數張大網,最後誰是漁夫,誰成了網中的魚,即將揭曉。

PS:對苗繼宣與苗繼宗的關係史書懷疑之,又,神宗時勇將苗授出自山西,而苗繼宣從麟州離開後,一直在山西任職,是不是父子關係?缺少史料考證。書中將會當成史實。

第四百一十章 國書的背後

元昊此次來犯的軍隊不是十萬人,而是十二萬軍隊。迷惑宋軍,打著十萬人的旗號。

但他這一戰最終目標出忽鄭朗意料,他與鄭朗一樣,此戰是為了和平而打的。準備議和了。

宋朝封鎖了三四年,西夏境內十分苦逼。一匹粗絹遠不是楊守素所說的,價近兩千,到了秋後來臨,越來越貴,漲到三千,元昊前面一徵兵,後面象坐火箭一樣上升,眨眼之間便漲到八九千錢。

元昊無論用怎樣的手腕也扼殺不了這股歪風。有許多貴族一起跑到蘭州去,每當宋貨歷盡千辛萬苦從龕谷運至蘭州,競相出價拍購。這肯定是不行的,那條通道先是經過宋境,再經過吐蕃境,兩邊隨便那一方將通道扼殺,整個河西人心將會嚴重動搖。

這時候,元昊已嗅出鄭朗的陰謀味道。

但他怎麼辦?

逼得他要議和。可有一門最大的好處,宋朝有許多文臣不思進取,只要自己真心議和,這些文臣必然歡天喜地。掌握這一情報,元昊可攻可守。先打了再說。

於是大軍發出天都山,先來到高平寨。

高平寨位於鎮戎寨北,寬闊的葫蘆川上。它的地位有些尷尬,說它重要,它卡不死西夏大軍的進攻,形式有些像豐州,孤零零的懸於海外。說它不重要,下溝通鎮戎寨,上通達天聖寨。關健若是後退時,此寨出兵攔阻,到時候會很傷神。

十幾萬軍隊湧來,無邊無際。來到高平寨下,元昊派人向城頭喊話:「投降吧,投降饒爾等一條性命,不投降屠城。」

話音未落,景泰的長子景思忠張弓搭箭,一箭將喊話的西夏小卒射死。

鄭朗派出大將景泰駐紮此城。

先期它的戰略地位不重要,但在戰爭後期,高平寨將會成為一道重要的門栓,關門打狗。

不知道此戰會有什麼結果,若是將元昊擊斃,什麼問題都解決。

那是夢想,元昊很狡猾的,犛牛河敗成那種德性,還讓元昊逃出了生天。

元昊大怒,看了看此寨,有些磣人。

高達兩丈半,本來砌有厚厚的土牆,但在一年後,又讓宋朝人在外面加了一層厚厚的青磚牆。反正那個什麼撞木撞車的,別想了。好在此次元昊準備充足,帶來許多攻城梯子,不及宋朝的各種攻城梯,但比野利遇乞那種簡易攻城梯要好。

開始攻城。

城頭上箭如雨下。

西夏士兵舉起盾牌掩護,陸續有士兵犧牲,但有更多的人到了城牆下面。

有的將士張弓搭箭,與城頭上宋軍對射起來。

忽然一塊塊大石頭從城內飛出,用拋石機拋出來的。

高平寨孤懸於涇原路防禦圈外,僅是加固城牆不管用的,鄭朗陸續在高平寨內增加許多防禦武器,拋石機只是一種。隨著城頭上抬出十幾張床子弩,以及其他一些勁弩。其中床子弩威力最大,要十幾人操作,才能將弩射出去。

但這種弩箭最惡人,光箭身就長達一米多,最大射程在一千五百米,有效射程也在一千米。箭頭也不是平常的箭頭,分成兩種,一種是圓形鐵球,不是貫穿,是硬靠強大的衝力將人活活砸死。還有一種更讓人噁心,成鏟形,斜斜平射出去,就像一把電鋸一樣,有時候碰巧能連鏟兩三顆人頭下來。就是操作太慢,成本高。整個涇原路也就三十張床子弩,一半分配給了高平寨。

那一樣都不是西夏士兵手中盾牌所能抵擋的。

一陣陣慘叫,元昊看不對,下令再次進攻,又調出更多的士兵向城牆下面攻去。

景泰看到敵人密集了,揮手下令,城中將火藥包抬出來。

第一次真正將它當作手榴彈使用。

效果也不一樣,有的在空中就爆炸了,有的落到城牆腳下,有的落在城外,還有的落下沒有爆炸。

也不會是無敵的,但西夏人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還以為大石頭呢,只顧著盯住它躲閃。隨後爆炸聲響,不但衝力,裡面還有許多鐵釘子鐵蒺藜,一起隨著爆炸飛射出去。

未防備之下,西夏人倒下一大群將士,其餘人一看不妙,不顧元昊會不會生氣,向後撥腿就逃。

景泰站在城頭上感到略有些遺憾,敵人太多了,城中只有兩千餘人,否則趁勢追出去,就能獲得一次大捷。

元昊一看傻了眼,這是什麼武器啊。

便想到石門川那一戰,來的時候還刻意從石門川看了一眼。

十二個大坑早佈滿了雨水,每一個坑就像一個巨型小池塘,又用竿子測了測深度,元昊久久不語。

一直認為它是埋在地下的,於是一來高平寨沒有紮營,先在地下到處挖。但沒有想到它從天上也能飛落下來。

兩者不能相比,石門川那是巨型火藥桶,每一個七八千斤,一炸就能掀翻好幾百人。這個火藥包為了能拋投出去,每一個只有十來斤。殺傷力有限。主要是用來震懾的。

元昊又派人過來喊話:「咱不打了,互相收屍。」

有這個規矩,然而景泰沒有聽進去。互相收屍,我們犧牲了幾人,你們犧牲了多少人。規矩,規你個頭。首先你就不講規矩。這一回不用兒子動手,自己張弓搭箭,一箭射去,直貫喊話小卒的胸膛。

元昊氣得跳腳。

最後冷靜下來,得,咱不在這個小寨子爭,直接南下去。

丟下幾百具屍體與大堆攻城梯子不問,大軍南下。然而高平寨的屹立,對元昊來說,有些寢食不安。首先就是供給,前面全是騎兵,但後面有許多民夫押著輜重,必須兼顧。偏偏有這個寨子立在後方,會成為後勤軍隊的惡夢。想要平安,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護送。

但到這時候,元昊還是很樂觀的。

離鎮戎軍越來越近,將吳昊喊來:「你潛入渭州後方。」

「喏。」吳昊萬分不情願地說。

但不得不從,藉著茫茫的暮色,帶著幾個人,做了宋朝人打扮,向南方潛去。

第二天天明,元昊忽然將大軍帶著折向東南,東南便是彭陽城,斥候帶回來的消息,鄭朗正好巡視到彭陽城,城中僅有一千五百名宋軍,要麼鄭朗自己帶了一千名隨從。而且彭陽城修得早,一直沒有修葺,不像高平寨易守難攻。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只要將這個小宰相擒住,涇原路大捷便有了。

但在這時,元昊有沒有想過,真要將鄭朗捉住,契丹人會不會放過他,在契丹人心中早就將鄭朗當作他們未來的棟樑之材,中興希望。只要元昊將鄭朗弄成一個萬一,契丹人非得與他拚命不可。都不用鄭朗使反間計的。

……

戰事終於爆發。

在這之前,有一人悄無聲息調到京城。

包拯。

天聖五年中的進士,與韓琦、王堯臣、吳育、石介他們是同一榜進士,比歐陽修還早了一屆,比鄭朗早兩屆。分配到和州做了一個小稅官,這是勘磨,不能作數。但家中父母病老,惦念不下,雖然和州離廬州很近,仍放心不下,放棄官職,回家侍奉父母親。這一侍奉便是九年時間。

很可怕的九年,從一個青年人生生變成中年人。不過有一門好處,即便他在家侍奉父母,實職官還在,繼續能拿朝廷的薪水。父母去世後,包拯才離開廬州,前往京城等候授職。在京城的一個小客棧裡寫下一首詩: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秀干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鼠雀喜,草盡狐兔愁。史冊有遺訓,無貽來者羞。

我要做一個清官。

事實他也的確是一個清官,無論鄭朗怎麼看,這一點無可否認。

宋朝以孝治天下,可怕的九年時光,連趙禎也驚動起來。不過孝是德,官是才,還得要看,於是調到天長擔任知縣。很難說他在天長做得多出色,就是斷了兩個牛案,略有一些小名氣。天長任滿,升任端州知州。在這裡做了一些政績。先是治理了西江水,造福當地百姓。後是硯。端硯乃是天下最有名的硯,包括鄭朗所用的六方硯台,兩方是端州出產的名硯。在包拯前任知州,於上貢朝廷端硯數目之外,多會另加幾倍,作為賄賂京官的本錢。包拯上任後,一改陋習,絕不會多收一塊。離任後,連他平時公堂上用過的端硯,也造冊上交。返京時,船在肇慶羚羊峽口,突然遇到奇怪的大風雨。他下船艙檢查,發現船艙裡私藏著一塊端硯,這是當地百姓悄悄送給他的。包拯一言不發,將那塊名硯丟入江心,到後世哪裡還有一個硯洲島,就是傳說中包拯丟硯台的地方。

說法有些誇張。

但縱觀包拯一生,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十分讓人感到很溫暖。雖傳說誇大了些,還是一個不錯的官員。

鄭朗略略有些偏見,一是站在趙禎的角度考慮,對包拯找張貴妃的麻煩有些不爽,二是六河塔事件事包拯表現讓鄭朗失望,與民間傳說太不相符。

他在鑽了牛角尖,將傳說的事,當作真事要求一個大臣。

調到京城,因為品性高潔,做了監察御史。

京城言官的最基層官員,沒有人在意。

大事件開始。

這一年中有半年風光是屬於富弼的。

歷盡千辛萬苦,將和議搭成。契丹表示尊重,派了更高級的官員,樞密副使保大節度使耶律仁先代替蕭特默與劉六符一道來到京城。

呈上國書。

重熙十一年,歲欠壬午,八月壬申朔,二十九庚子,遞大契丹皇帝謹致書於兄大宋皇帝闕下,來書去:謹按景德元年十二月七日,章對皇帝與昭聖皇帝誓曰,共遵成約,虔守歡盟,以風土之儀物,供軍旅之費用,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錢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邊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或有盜賊逋逃,彼此勿令停匿。至於隴畝稼穡,南北勿縱騷擾。所有兩朝城池,並各依舊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築城隍,並決河道。誓書之外,一無所求,各務協心,庶同悠久。自此保安黎庶,謹守封疆,質於天地神祇,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人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當共殛之。昭聖皇帝復答云:孤雖不才,敢遵此約,謹當告於天地,誓之子孫,神明具知,嗚呼,此盟可改,後嗣何述!

窮以兩朝修睦,三紀於茲,邊鄙用事,干戈載偃,追懷先約,炳若日星,今綿祀已深,敦好如故,如關南縣邑,本朝傳守,懼難依從,別納金幣之儀,用代賦稅之物,每年增絹一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搬至雄州白溝交割。兩界溏澱,已前開畎者,並依舊例,自今已後,不得添展,其見堤堰水口,逐時決洩壅塞,量差兵夫,取便修疊疏導,非時霖潦,別至大段漲溢,並不在關報之限。南朝河北沿邊州、軍,北朝自古北口以南沿邊軍民,除見管數目,依常教閱,無故不得大段添屯兵馬。如有事故添屯,即令逐州、軍移牒關報,兩界所屬之處,其自來乘例更替,及本路移易,並不在關報之限。兩界逃走作過諸色人,並依先朝誓書外,更不得似目前停留容縱。恭惟二聖威靈在天,顧茲纂承,各當遵奉,共循大體,無介小嫌。且夫守約為信,善鄰為義,二者缺一,罔以守國。皇天厚地,實聞此盟,文藏宗廟,副在有司,余並依景德、統和兩朝誓書。顧惟不德,必敦大信,苟有食言,必如前誓。

當年簽訂的那個盟約對兩國有好處,不過呢,關南十縣俺們契丹人不服氣,想撕毀這個盟約,於是兩國重新簽和,增二十歲化解我們契丹憤怨之氣。

委婉的將增歲幣原因解釋一遍,給雙方一個台階下。

自此以後,關南十縣的事俺們契丹不再提了,大家做好兄弟吧。如果違背誓言,國家滅亡,老天來討伐。

國書沒有抹宋朝的臉面。

其實這份國書的背後揭示許多問題,契丹人議和派比主戰派聲音更大,與宋朝一樣,只想苟且偷安,得到一些好處,見好快點收吧。

好聽的說話,以和為貴。不好聽的說法,不思進取!

宋朝打到現在,國庫空虛,百姓負擔沉重,將士厭戰,兩面夾擊,關南十縣藉機得到手不是不可能。得到關南十縣,有這個跳板存在,二十萬歲幣又算什麼?

有人看出來,但也知道關南十縣對宋朝的戰略地位,怕宋朝人拚命,所以主和派聲音壓過主戰派。

目光短淺,不團結。

既然一心想主和,也得到許多好處,就不要再羞侮宋朝,關上門偷偷樂吧。卻來了一個納幣與獻幣,宋朝也有熱血人士的,怎麼甘心?

到了京城,耶律仁先又搞起花招,說南朝使至北國,位甚高,北國使來南朝,座列頗卑,禮宜均比。契丹使至宋朝京城,奔騰御道,橫衝直撞,如若無人之境,還喊不尊,難道要與趙禎平起平坐?

然從。

種種的做法,使這次新盟蒙上一層陰影。

只要心中有一份志氣的宋人,全部不服。

對契丹來說,短有九曲之喪,長有海上之盟,滅國之禍。

兩國皆沒有那麼長遠眼光的大臣,看到國書,呂夷簡十分開心。僅是二十萬,契丹都沒有討價還價,滿意了。物價漲得快啊,老百姓工資沒漲多少,房屋原來十萬塊錢一套,幾年後一百萬都拿不下來,人民幣嚴重貶值,增二十萬也不算什麼。

然後議這個納。

富弼還想哼哼,說讓呂夷簡與晏殊一撥拉,你小子滾一邊去吧,沒你事了。

富弼很想揍老丈人,氣得,還有妻子讓他更生氣。第一次去契丹寫信說家中女兒死了,第二次去契丹又來信說家中生了兒子。富弼在契丹氣得要發瘋。

忍著怒氣,上奏道,彼來獻納二字,臣既以死拒之,敵氣折矣,可勿復許。

奏上,被晏殊扣押不報。

富弼一怒之下,在京城重新買了幾個宅子,又贖了幾個美妹,放在宅子裡面,成了一個不回家的男人。

晏殊這時候沒有心思與女婿較真,得快點簽好,以免夜長夢多。

雙方會談,耶律仁先繼續要求將原來的貢改成納字。幾個大佬難之,耶律仁先說道:「石晉報德我朝,割地以獻,周人攘而取之,是非利害,灼然可見。」

是我們的地方,讓周朝柴榮強自奪過去的。現在我們不要關南十縣,僅要一個納字,還有什麼不可以的?

很好反駁,就用契丹國書上的內容便能反駁,可幾個大佬沒一個吭聲。

劉六符又說道:「本朝兵強將勇,海內共知,人人都願意想攻打宋朝。若恣其俘獲以飽所欲,與進貢字敦多?況大兵駐燕,萬一南進,何以御之!」

懂的,一看這群大佬們都是慫樣,恐嚇便來了。

如果富弼在此,便會大聲喝道:「那就開戰吧,何說多言。」

馬上劉六符便會慫下去。

然而,呂夷簡慫了,晏殊慫了,杜衍也慫了。

於是同意納字。

消息傳到契丹,契丹舉國狂歡。

僅派幾個使者,不發一兵一卒,就得到這麼多好處,外加一個大號管仲,怎麼不高興,於是刻碑記功。

宋朝君臣也長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兩國夾攻的危脅終於化解。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只有一個人落落寡歡。

富弼氣得不行,自己孤身一人,在那種險惡的環境下,寸步不讓。契丹使者來到宋朝京城,居然一步步退讓。這是為何!

但有一個人站在暗處,隱然觀注著這一切,趙禎以功遷富弼為吏部郎中樞密直學士,富弼懇切地說道:「增歲幣非本臣志,特以方討元昊,未暇與角,故不敢以死爭,其敢受乎!」

不是正在與元昊開戰,宋朝不能兩面應戰,不要說什麼納字,一毛錢也休想從我嘴中得到。

這是醜事,有什麼資格領賞功勞。拒授。

大家還是知道富弼立了大功的,有的人開始眼紅,新任御史中丞王拱辰找到趙禎打小報告,陛下,報告,富弼喪權辱國,不能阻止遼國無理要求,是失職。尤其是陛下只有一個公主,遼國求婚,他居然就答應下來,是大逆不道,應嚴懲。

趙禎盯著他大半天。

富弼官職小,又不像鄭朗那樣得到聖寵,兩人很少單獨面談過。可朕也不是傻子,大半天怒喝一句:「朕為天下生靈,王女非所惜!」

將王拱辰生生罵走。

一幕大戲終於落下,另外一場小戲再次上演。

契丹的問題解決,還有楊守素呢。晏殊進諫,可以談西夏的事。

趙禎冷眼相觀,對此事他接到鄭朗密奏,心中有底細,在看諸位大佬表演,平靜地說道:「准。」

將楊守素召到宮中,幾位大佬再次入座。晏殊說道:「楊守素,契丹已經與我朝重新搭成和盟,你們西夏早點誠服,免得我朝集舉國大軍,攻伐靈興。」

受了契丹一肚子窩囊氣,晏殊將怒火發洩到了西夏人身上。

「晏相公,你的小令寫得很好,軍務大事非你所長。若是宋朝能攻入我西夏,緣邊四臣可謂是宋朝中興四臣,為何無一人攻入我靈州。縱然我國進攻麟府,國內空虛,貴國三路大軍集合,僅是小掠韋州城,立即退縮。是謂何故?那時可有契丹人相逼?」

嚇唬誰呢。

「難道你們西夏不想和?」

「想和,大家必須拿出誠意。」

趙禎想抽他耳光子,本來還有憐才之心,現在看到臨死不改的奴相,趙禎也漸漸產生厭惡。

「那你們西夏需要什麼?」

「商榷重開,准許我朝青鹽湧入貴國,另外需要貴國賜幣,以安我國百姓之心。」沒有用貢幣與納幣,而用了賜幣,反正是歲幣。

「那不可能。」

「不可能只有戰,我國一無所有,頂多退回銀夏五州,可以自保,那樣最少能堅持與貴國戰上十年辰光。」別看俺不是契丹超級帝國,照樣能恐嚇你。

十年打下來,元昊肯定只能返回銀夏五州,不用征伐,國家也因為戰爭自動瓦解。但宋朝同樣很苦逼,說不定造反的,起義的一大籮筐。

晏殊氣得發呆。

「退朝吧。」趙禎揮了揮手說道。

看過表演,心中失望之極,越是這樣,他反而越想求和。大臣無能啊,只能以和為貴。

……

一片黃葉悄無聲息從樹頭落下。

御苑裡到處枯黃,清涼的秋風掠過,莫明的便有了一些惆悵。

趙禎背著手,看著滿樹枯黃發呆。苗氏悄悄走到他身後,躬身說道:「臣妾見過陛下。」

「嗯,這一回你可安心了。」

「也是你的女兒。」

福康公主不知道什麼,撒嬌地跑過來,拽著趙禎的麻袍喊道:「爹爹。」

趙禎將女兒抱起,其實他心中也捨不得,只有這時候他才恢復了做父親的那一份溫情,將女兒緊緊抱在懷中不放,省怕一放女兒便長翅膀飛走。

苗氏輕聲問道:「為什麼不賞富弼?」

「你也知道?」

「臣妾聽內侍說了一些外面的事。」

「朕賞了,他不授。」趙禎嘴角有些發苦,對於有些大臣來說,授官是非常困難的。

「陛下當重用之。」

「內宮之中,不得問外務。」

「是。」

趙禎也不責怪,苗氏過問,是認為富弼談判得當,保護了自己的女兒才說的,不是真正插手政務。又說道:「用人也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富弼雖好,可脾氣直倔,有失溫和之氣。朕用人不能憑意義用事,得考慮長遠。故……」

沒有說。

呂夷簡有呂夷簡的不是,晏殊有晏殊的不是,可到哪裡找那麼十全十美的人?他也不是十年前的他,想當然的做事,結果什麼也沒有做好,反而惹得天下爭議紛紛。

徐徐說道:「再過五年吧。」

「五年?」

「那時候朕還是壯年。」

「為什麼要過五年。」

趙禎沒有回答。後宮的事他不大想管,於是有屁大的事,居然連宮外面街坊裡都能知道。今天談了,說不定明天就會傳到市坊去。

又說道:「還有,鄭朗不得去煩憂他,以免言臣攻擊。」

「是。」苗氏心虛的低下頭,前段時間還派娘家帶了信給鄭朗,那敢說?

正在說著話,一個小黃門跑了過來,說:「陛下,呂相公求見。」

趙禎離開,呂夷簡帶了兩封急奏而來,一份是范仲淹寫來的,一份是鄭朗寫來的,說的是一件事,元昊大舉入寇涇原路。

「朕早就知道。」

呂夷簡莫名其妙,趙禎又說:「將那個楊守素傳來。」

楊守素被帶上來,趙禎將兩份急奏扔到他面前說道:「這就是你們西夏人想要的議和誠意?」

「陛下,臣也不知,恐怕是鄭相公將臣強行帶到京城,引起國主誤會。」楊守素說道。心裡面卻在打著冷顫,想到,這下子要糟糕。

呂夷簡也耷拉著腦袋,雖說也知道多半是元昊迷惑之計,可自己心底多少抱著幻想,在這件事上自己是失職了。

趙禎沒有空管他的心情,沉聲對楊守素說道:「鄭朗在奏折上說漢奸一詞,說這類人是無國無君無父無母之輩,是乃天下十惡之冠首。朕看到了你,忽然就想到了這一詞。」

楊守素終於冷汗涔涔。

「鄭朗又說,朕殺你是污朕之手,要朕詔書天下,說是你來京後通風報信,涇原路才有備,讓朕封你官爵,再將你送回興州,讓你的主子將你殺死,讓天下那些賣主求榮的人看一看做奴才做犬的下場!」

楊守素眼睛發黑,若那樣,元昊會將自己撕吃了。

「但朕是天下君王,天下百姓之父,臣屬可以用詭道用兵,朕卻要以正道治天下。朕讓你回去!來人哪,將他送出京城。」

趙禎的聲音很溫和,但一句以正道治天下,卻沉重地敲打著楊守素的心。被帶出皇宮後,他覺得雙腿格外沉重……

第四百一十一章 銷魂彭陽(上)

元昊率軍撲到彭陽城。這一寨建得比較早,建於鹹平六年,竣工快四十年。東邊二十里處是平安寨,西邊七十里處是東山寨,南邊四十里處是渭州新寨,北邊五十里路是乾興寨。

只有一河茹河經過,形成一個狹長的河谷地帶,論水草豐美,遠不及三川寨,除了這個狹長的河谷外,周圍皆是低矮連綿的群山。但它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鎮戎寨到原州到乾興寨的重要交通樞紐。

所以後來宋朝建設的眾多寨砦逐一湮滅,此寨還留了下來,發展成一個縣城,一直到一千年的後代……

元昊帶著大軍氣勢洶洶的撲到彭陽寨,攻城撥寨非他所長,但此時涇原路北方野外成了他的天下。十幾萬大軍呼嘯而來,誰也不敢與他拚命。張岊也不敢,在府麟路那是被逼的,誰願意經常率三千對三萬?還不是三萬,是十萬,甚至更多。

但眼睛瞇了起來。

這個寨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又建得早,在鎮戎軍諸寨中規模算是很大的,僅有鎮戎寨與東山寨才能比擬。

但還是土牆。

只要是土牆,就有辦法,本來攻城就不善長,對宋朝那些高大的磚石城牆,元昊有一種天然的畏懼感。

可他看到一些細微的變化,在兩丈多高的寨牆中上方開了許多小孔。小孔不大,不知道用來做什麼的。城牆的背後還立有一排柵欄,與城頭並齊。

看到自己軍隊到來,城頭上一個白衣青年一閃而逝。

離得有些遠,看不真切,但能看到是一個圓臉。

側身問身邊一個青年將領:「嵬名雄啡,那人可是宋朝的小宰相?」

「像。」他隨野利遇乞參加過石門川戰役,見過鄭朗,可離得遠,看不清楚,只能這樣回答。

元昊又繼續觀察地形,彭陽城北邊便是茹河,倚河而建,想在水源上打主意是不可能的。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將茹河切斷。就算切斷,因為臨近茹河,地下水資源豐富,可以挖井取水。南邊有稍許的開闊地帶,但不是很大,不利於大軍進攻。

有些皺眉,正在想如何進攻時,忽然彭陽寨城頭上傳出一陣嘈雜聲,有宋軍在吹曲子,舉著嗩吶在胡亂吹。

「這就想亂我心神?」元昊冷哼一聲,帶著侍衛登上南邊一座比較高的山峰向彭陽城鳥瞰。這個寨子面積不算小,城內遍佈著一些建築,還有許多馬匹。

默默估算一下,大約有兩千多匹戰馬。與情報十分相似。除了戰馬,還有兩三千名士兵,以及四方湧進城中避難的百姓,又有四五千人。儘管彭陽城面積不小,此時還有些嘈雜。元昊眼神卻盯住一樣東西。

在原來城牆基礎上宋朝做了一些擴建,有可能因為人力資源問題,沒有建完,只建了一半,在裡面又加了厚實的牆基,大約有一丈高,丈半到兩丈寬。

這意味著想要撞毀寨牆難度更高。但還有一樣事物讓他不解,在後來城基上又立有許多不高的柵欄,有可能起加固城基作用。但除了柵欄外,還有一些木條狀事物,耽在柵欄與老城牆上。離得太遠,縱然他視力算是不錯的,也看不到是何事物。騎著馬回來,得要安營紮寨。

老一套,到處挖。

石門川一戰似乎很難複製,但不是不能複製。再來一下,元昊可不相信宋朝會安好心,將自己喊到城牆前喊話,讓自己避過危險。

賀從勖說道:「陛下,這樣挖不行。」

難不成將彭陽城前所有地面挖一遍?

特別這一帶,雖是河谷,河谷太小,後面多山石地帶,宋朝若埋那種玩意兒,挖一坑一溝就解決問題。可是西夏人自己卻得將整個地面拋開,還不知挖多深才是安全的。這顯然是不行的。

「你說如何?」

賀從勖帶來一個人,若是鄭朗看到一定會大吃一驚。是高衙內。

「高政,你有什麼主意?」

「陛下,其實這種新武器就是鞭炮。」

「胡說八道。」

「是鞭炮,從鞭炮的配方上改進的,配方臣不知道,但知道它必然需要一個引信點燃。如果能隨時點燃,在高平寨都不會用那種小型的包袱,陛下也親眼所見,那些小包用拋石機拋出後,都有象鞭炮的引信在燃燒。」

「石門川在地面下。」

「可以用竹管或者用他物事,再由油紙火漆密封防潮防濕。」

「你要說什麼?」

「挖壕溝。」

「依你。」

即將銷魂的一幕拉開帷幕。

看著西夏人在城外挖壕溝,城上宋軍更是敲鑼打鼓,熱鬧非凡。張方平低聲對王原問道:「可有用乎?」

王原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士兵與百姓,也低聲說道:「心稍安。」

張方平暗暗點了一下頭。

鄭朗這是送功勞的,可是富貴險中求,這一戰後,自己會立下大功,然而看到十幾萬西夏大軍滿山遍野湧來,張方平臉上還有些失色。他臉色巨變,其他士兵與百姓也差不多。只有王原經過府麟路一役後,習以為常,還能從容協助他指揮著將士。

將一場即將到來的慘酷防禦戰先變成一個笑話,將士與百姓的一顆心便會安定。

似乎達到效果。

一條壕溝從茹河向山腳下挖去。不要求有多細,只要求深度達到,就能起到試探作用。壕溝漸漸成形,忽然傳來一陣呼喊聲,有士兵在沿山的地方看到那個傳說中的竹管。

「撤退,撤退。」元昊立即命令道。

立刻人馬翻滾,一片混亂。

城頭上宋朝將士一個個終於放下心中的恐懼,笑得不行。元昊草木驚兵,是他不懂。石門川之戰,是石門川特殊的地形,它第一次面世,沒有人防備,這才取得效果。

不能當作常例,成功還好,失敗了,僅是那些火藥造價就不知幾何。還得將它回到原點,當作一個個笨拙的手榴彈使用。戰爭依然還是冷兵器時代。管狀武器出現都沒有作用,除非整個鋼鐵、火藥以及車床等技術陸續發明出來,但會產生一些效果,比如現在,那幾根竹管僅是鄭朗來彭陽城佈置的閒手,當作惡作劇使用的。

元昊派人慢慢理下去,竹管一會兒便沒有了。虛驚了一場!

越是這樣,元昊越是懷疑,下令挖深,挖了好幾丈,直到地下水湧進來,這才住手。

城頭上宋軍刮躁起來,大聲喊道:「元昊狗賊,你們挖錯了對象,引信是從茹河穿上去的。你們將茹河抽乾吧。」

真要是從茹河穿上岸的,宋軍不會提醒。但是戰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能說清楚,況且上一戰鄭朗表現得十分狡猾,元昊不放心。又下令沿著河岸大挖特挖。

天色漸暮,元昊無奈,只好下令讓士兵先在各個山上紮下大營。再有本事,宋人也不能將火藥放在山石下面。

夜色來臨,看到今天西夏人的狼狽不堪,城中的將士與百姓心稍作安定。

張方平心中默想,一天又過去了。

熬一天便是一天功績,城中兵馬真的不多,只有兩千五百人,面對十萬大軍的重壓,堅持城池不失,熬的天數越多,功勞便會越大。

但還沒有交手呢。

於是找到王直與王原兄弟,王直數次上過戰場拚殺,奇襲天都山他也是一個重要將領,如今因功遷為班直與指使。王原沒有立多少功勞,之前只能算是鄭朗家中的謙客。這是最後一戰,給張方平立功機會,鄭朗也給了王原立功機會。

不算太過份。況且王原在府州還殺了數名西夏人,至今功未頒發。

過程張方平不知,這是鄭朗有意扣押,怕人在背後說閒話,最後一戰,索性一起放出來。這些年,鄭朗一直讓他們多讀兵書,韓信霍去病不讀兵書,那是人家天生異稟,作為普通將領,多看一看兵書還是好的。不管說什麼閒話,是最後一戰了。

兩人正在城頭看向遠處,遠處西夏人正在搭建臨時營帳。十萬人馬,浩浩蕩蕩,幾乎將十幾個山頭全部塞滿。各種大旗在傍晚的餘輝中耀武揚威的飄揚著。

「你們在看什麼?」

「張知州,好大風。」

「有什麼不對嗎?」張方平不解地問。

到了秋末,西北經常刮起劇烈的西北風,很正常的天氣。

「張知州,你再看山林。」

張方平用眼睛盯著山林,山林半黃,山色蒼蒼,還是不明白,問:「王直,你說什麼?」

「陸遜怎麼打敗劉備的?」

這段歷史不要太清楚,張方平想說,忽然眼睛瞪大起來,過了半天呆呆地說:「為什麼行知沒有想到。」

「我家相公也不是神仙。」王原沒好氣地說。

幾根竹管純粹是惡作劇,誰能想到元昊居然將大軍駐紮在山林裡。當然,現在來不及調動其他軍隊過來配合,元昊對斥候十分重視,一來彭陽城,利用兵力優勢,將彭陽城圍得水洩不通,沒有辦法將消息送出去。除非軍中再出現第二個王吉,那可能嗎?

時間也來不及,明天白天一旦壕溝全部挖好,元昊會兵臨彭陽城下,不會傻呼呼的繼續呆在山林上安營紮寨。但還有機會,這裡與三川口不同,山勢連綿不絕,因為平川與河谷少,人煙也稀少,環境破壞得不算惡劣,山林繁茂,有的山上還積有大量枯枝敗葉。一旦著火,火借風勢,會迅速將周圍的山木點燃。

但他用眼睛盯著遠處西夏大營,心中感到惋惜,真的沒人能想到,否則在彭陽城下,一戰便能決出勝負。何須那麼龐大複雜的計劃?

「將士太少。」張方平遲疑地說。

「一擊回城。」

張方平站在城頭,也看著遠方,風聲更緊,帶著鬼哭狼嚎的聲音。城頭上的旌旗也被烈風吹得啪啪作響。陸遜火燒劉備固然神奇,可城中的宋兵太少了。

「只有今夜,過了今夜機會不會再來。我們城中雖只有兩千餘士兵,但全部是騎兵,還能從湧入城中的百姓中用厚物賞賜,鼓勵一批百姓加入。人數並不少。」

張方平就當沒聽到,說道:「以穩妥為主。」

「我們知道。」

張方平同意就好辦,三人走進城中,到寨衙進行商議。

時間緊,立即將全城將士百姓集中在一起,也不怕洩露,張方平直接將計劃說了,分作兩批,一批是兩百人,三更時分用繩索吊下城牆,潛入隴山上風,在樹林密集處開始放火。這部分人需要一半當地的獵戶,也是最危險的任務。因此給予重賞,戰後每人賞賜茶葉五十斤,絹五十匹。剩下來的人集中起來,馬上休息,三更時起床,觀看敵人動向,若火勢兇猛,趁亂出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放火嘛,誰不會做。不僅放火,還將火藥包拆開,裡面火藥不是用來當作爆炸用的,而是當成引燃物使用。每人帶上二十幾斤,迅速從枯林多的地方放火。

許多人踴躍參加,只取了兩百名士兵,集中起來,然後下令全城百姓休息。

元昊也沒有想到宋軍會有這麼大膽的計劃,他正在帳中與群臣商議一個問題,鄭朗倒底在不在彭陽城。在,彭陽城必克,不在,立即將視線轉到第背城。

葛懷敏那兩萬五千名步軍才是元昊最想要得到的。想得到的還有更多,不然他也不會派吳昊潛入南方。

幾個重臣面面相覷。很難說,雖說西夏軍隊來得快,但鄭朗想離開彭陽城,有的是時間。可依這人的性格,不會丟下彭陽城不管。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究竟,元昊略有些生氣地說:「大家休息。」

這一戰,讓他感到十分彆扭。不像以前,自己軍隊還未到,各種情報源源不斷而來,雖進入宋境,卻像是在自己主戰場上一樣。而且城外又多有村寨,可以擄獲百姓,可以擄獲物資補充一部分供給。而這一戰,與好水川一役來了一個徹底的顛覆。

想到這裡,又看著南方。

宋軍在涇原路分界線很明確,第一線第二線第三線。到了涇州與渭州、原州後方的百姓,不會將他們遷入城中。哪一帶百姓密集,也無法在城中安置。

但深入到涇渭後方,他心中同樣拿不定主意。楊守素嘲笑鄭朗只敢將軍隊帶到韋州與鳴沙城,立即收軍返回。然而元昊在沒有殲滅涇原路主力部隊之前,又敢長驅直入?

就看吳昊在那邊如何。

想到這裡,倒了下去休息。

風聲更緊,三更到來,張方平一直沒有睡著。與鄭朗原來的計劃作了變動,他是彭陽城最高官員,一切後果要負責的。甚至這時候他盼望著風聲能平息下來,那麼計劃不得不中止。可是風聲並沒有平息,似乎還大了一些。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王原親自率隊,兩百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壯士背著拆散的火藥,順著繩子滑下城牆,藉著茹河岸邊的沙柳,向西北方向潛去。進入沙柳林,立即消失不見。張方平又抬頭看了看遠處,遠處閃爍著星星點點的亮光。那是西夏大營的篝火。

火光在夜風裡搖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偶爾有蒼涼的歌喉傳來。若不是戰爭,這幕場景很有些夢幻。

張方平與王直筆直的站在城頭,迎著寒冷的西北風一動不動。

王原已經漸漸進入目的地。偶爾有西夏人的斥候巡視經過,一個個立即潛伏下去。天氣冷,西夏斥候警惕心下降,又是步行出城,還有當地蕃子做嚮導,避過三波斥候,來到西夏大營西北方向,佔據上風。看了看下面,王原揮手,兩百人以十人一組,一字排開,逐一散去。

什麼樣的將用什麼樣的兵。換葛懷敏指揮,手下將領萬萬不敢這樣做。

這是一次頗具有想像性的謀策。

陸續學了三聲夜鳥的鳴叫,王原用鳥叫聲指揮,開始放火。

本來收集了許多枯枝亂葉,再加上硫磺與焰硝的作用,火光迅速升騰起來。

二十個小隊離開引火點,撤向後方,借助密雜的山林,悄無聲息的向彭陽城靠近。

火光很快被西夏人發現,有的人驚叫起來。

元昊迷迷糊糊地被驚醒,草草披掛,此時火借風聲,已經蔓延成一片火海,向他的營地捲來。

元昊未必知道陸遜的故事,但知道不妙。多年征戰,還有一些指揮經驗的,迅速地下達一條條命令。先是讓斥候四處打探,看有沒有其他方向的宋軍到來。

火一燒來,一切就亂了,若是幾萬宋軍掩襲而來,大敗必矣。

然後就下令,將所有物資往彭陽城前河谷轉移,包括軍隊,一起列陣撤向河谷。不顧河谷有沒有危險了。命令剛一下達,火勢就衝了過來。驚醒無數只林鳥,發出淒厲的鳴叫,向南方飛去。還有許多動物也在到處奔跑。一隻剛剛進入樹洞冬眠的黑瞎子也被火光薰醒,恐慌中衝入軍營,舉起熊拍死了數名士兵,最後才被擊斃。

元昊是下命令,但整個大軍都亂了。

王直在城頭看得很清楚,喝道:「殺。」

寨門打開,一共三千人馬,包括部分挑選出來的老百姓,騎馬衝了過去。

西夏軍隊正在陸續向河谷轉移,遭到突如其來的廝殺,許多人本性顯露,倉惶逃竄。

王原正在向寨內撤,看到這情景,又在暗處看了看,不遠處有一大堆從山上搬下來的物資。他低聲說道:「咱們衝上去,將那批物資燒掉,再撤向城中。」

敵人在混亂,加上此戰他們立下大功,全部興奮地點頭。

王直正在率軍廝殺,王原突然冒了出來,三千幾百人相比於十萬軍隊,真的不算什麼。但這時候一切都亂了套,大部分西夏士兵連各自的長官都不知道在哪裡。還有一部分來不及撤退的西夏人被困在火海裡,拚命的往外衝。王原趁著亂機,殺開一條血路,來到那批糧草前,正好懷中還有縱火凶器火石,一邊血戰,一邊將糧食點著。一會兒火光又在河谷裡騰起來。王原說道:「撤。」

燒著了,不與你們拚命,往回後撤。

王直也看到他們,率著人馬殺來,替他們掩護。直到王原撤出包圍圈,又將人馬一分,分成兩隊,繼續絞殺。

此時元昊也有些傻眼,山上在燒,山下在燒,這是怎麼啦?

第四百一十二章 銷魂彭陽(下)

兩支宋朝騎兵在西夏密密麻麻的軍隊中如入無人之地。

然而王原不得不下令撤退。

西夏軍隊人數太多,沖不透。若只有兩三萬人馬,這一把火燒過後,再一衝擊,會讓西夏大軍大敗而逃。但十幾萬人,雖是殺了許多人,可人數始終不見少。見到宋軍沒有衝垮自己,有的將領冷靜下來,開始指揮混亂的軍隊重新集合。

這時候繼續廝殺,還能撈一些便宜的。關健不是兌換,換到最後自己手下越來越少,也不能擊敗西夏人,誰來守城?

見好就收,撤了回來。

張方平親自迎到城門口,十分欣慰。

此戰犧牲了兩百多名將士,還有三四百人帶了輕重不等的傷。但相比於敵人的損失,這點傷亡真的不算什麼。不知道殺死了多少西夏人,也不知道多少西夏人因為自相踐踏而死或者被燒死。在這個混亂的夜晚,沒有一萬人,最少也讓三四千西夏士兵斃命。關健是物資。一把火燒了多少物資也不知道,但會使西夏物資損失慘重。

戰後鄭朗還有些心痛的,一把火取得成果,但使五十幾座山成為光山,七十多座山林也受到波及。直到黎明時分,風聲僥倖平靜下來,火勢才漸漸小去。否則燒的山林更多。

元昊惱羞成怒,但這把火也讓他判斷出來,鄭朗不在此城。

若在此城,剛才凶多吉少,還不知道多少宋軍會衝過來,那麼自己會慘敗而回。

但城中有「高人」。

將驚魂未定的軍隊集合,真的很慘,糧草最少被燒去三分之一,還有帳蓬衣服與其他物資,都受了損失。

天色拂曉,火已經燒到下風去,這一回呆在那些山上絕對安全。可是元昊看著屬於丟魂落魄的樣子,氣得全身發抖。憤怒地說道:「攻城。」

攻城器械同樣也被燒去很多。

集合了兩萬人,強行攻打彭陽城,敢想將彭陽城當作豐州來洩憤。

然而鄭朗刻意逗留在彭陽,怎麼會讓彭陽遭到豐州那樣的命運。人是那麼多人,不多,可有其他佈置……

密密麻麻的軍隊咆哮而來,人多,於是張方平在城頭上下令,所有拋石機一起拋出火藥包或者石頭。但這一次西夏人或多或少有了防備,看到天空中有物落來,連忙閃避。

陸續的湧到城下,又迎來城頭上的弓箭與滾木檑石。但勝在人多,當初攻陷豐州城也是如此,雖然豐州防備森嚴,守城的將士太少了,最終讓西夏人攻上城頭,將豐州城拿下。

此次是故伎倆重演。

一把把梯子搭了上去,陸續的被宋軍射死,但更多的梯子搭了起來。

張方平用手扶著鼓,重擊三聲。

元昊看到的那個桿子正式出場。

不是桿子,而是一桿桿特長號長矛。

鄭朗在三川口用了個偽版卻月陣,派上一些用場。後來安排彭陽城時,又想到這個卻月陣。於是利用卻月陣與鐘擺原理做了這個佈置。於城牆上方多打孔,孔內藏有長矛。但因為長,衝刺出來用力不大,往往還能讓敵兵斬斷長矛。因此又想出一個辦法,於原來舊牆裡壁紮下許多柵欄。再砌一丈餘高的土牆,增加城牆厚度。這是作用其一,還有一個作用。

於柵欄上方結橫木,貼著外城牆,元昊在山頂上看不到。橫木上懸繩,繩子套著長矛,使長矛整個懸空,減少衝擊出去的阻力。交戰時不用士兵,只要普通百姓,那怕是婦人也可以。利用外城牆的保護,用鐵錘擊打長矛的裡側一端。長矛便能飛快地射出去。鐘擺原理,即便刺中敵人,除非鉗入盔甲裡,否則能飛快地擺盪回來。一人捉住長矛,使矛尖保護在孔洞中,不讓敵人抓住。再用錘擊打。

在城牆後面看不到外面情形,但孔洞裡能看到一部分,並且還有城頭上的將士在指揮。

也不是沒有破綻,僅適合用於土牆,還有天長日久,對城牆堅固性不利,想在破解,策略依然有很多。但嚴格意義來說,這是史上第一次有人使用這種戰術,也是欺負西夏人不長於攻城之道。換作宋軍前來,最少有五種方法化解。

但對付西夏人足矣。

在城頭上士兵指揮下,一根根鋒利的長矛被鐵錘擊打出。端的厲害,有的人力量大,居然能使長矛貫穿西夏登梯子士兵的身體。後果也不大好,長矛撥不回去了,死者棄之不用,有的西夏人被長矛貫穿,還活著,又痛又怕的貼在城牆上拚命的喊叫。眨眼之間,彭陽城成了一隻長滿棘刺的刺蝟。

僅一波攻擊,西夏就丟下近千具屍體,狼狽地被打退。

肯定能攻破,但像這樣強攻下去,不堆上一萬人,休想將此城拿下來。

手下退回,還有人呢,那些人吊在長矛上,宋軍也不管,任他們喊叫,元昊氣得發抖,又再次準備下令發起進攻。

徐敏宗勸道:「陛下,不可義氣用事。」

不能這樣玩,不用說鄭朗不在此城,涇原路還有數萬大軍,若是耽擱遲了,環慶路與秦鳳路還能最少派出三萬以上的人馬相助。這還不是大事,無論怎麼派,三路人馬能夠利用的也不過八九萬人,其中大部分還是步兵。就算能勉強與自己一戰,西夏還有其他的佈置。

主要是夏州那邊。哪裡是西夏人的老巢所在,龐籍軍事政策保守,可戰的時間越長,保不準他也學習鄭朗,來一個撥夏銀二州,為自己功績上錦上添花,還是添最大的牡丹花。

委婉的進了一諫。

元昊問道:「楊卿,那你說怎麼辦?」

「土城破之,葛懷敏軍隊為主。」

「依你之諫。」

開始重新紮營,這一把火燒得也確認地下面不會有那種可怕的火藥,放心的在彭陽城前紮下大營。人還是太多,有的居然再次被迫紮在後面南山上。

元昊命令士兵開始挑土做山,此時泥土沒有酥凍,人又多,挑土山容易。並且一把火燒過後,元昊發現一個好處,沒有山林掩護,宋朝斥候再也不敢靠近己營。又分出一半軍隊在四處遊蕩。

攻打的是鎮戎寨東面彭陽城,元昊眼睛卻盯著西邊的第背城。

至於彭陽城裡面兩千多宋軍,元昊早將他們當成死人。

彭陽城中也是一愁莫展。

挑土山這個方法很笨拙,但更管用。一步步將土山壓到彭陽城下,與彭陽城連在一起,從土山上直接登上城頭,彭陽城必失無遺。元昊又派人時不時在城外喊話,投降不殺。弄得城中一些老百姓人心惶惶。不要完全相信這些老百姓,本來生活在數國的夾縫裡,生存對他們意義最為重大,至於國家的什麼,未必有幾人關心。

儘管張方平說了元昊犛牛城的故事,但許多百姓或信或疑。

站在張方平的高度,自然不會憤怒這些老百姓的鼠目寸光,他們活著只是為了生存,還能求什麼呢?犛牛城對他們來說,太過遙遠。

沒有辦法,將王直兄弟再次喊來。

三人想辦法化解這座土山,王直問了一聲:「自古以來攻防戰最成功的有那些故事?」

歷史張方平還是懂的,於是說了許多戰例,特別是郭子儀在太原一戰。王原說道:「我們也挖地道。」

「挖地道?」張方平懷疑地問。忽然他眼中也出現光芒。

靈感有了,具體實施三人又商議大半天。

此時彭陽城缺少將士,但不缺少物資,不但糧食充足,武器也充足,包括火藥。悄悄的派人在挖地道,明處於城中起高塔。修建數座高塔,派士兵站在上面居高臨下向土山上放箭。

效果不大,西夏人在土山上用盾牌保護,士兵不斷地將泥土挑來,向山頂上傾倒,並且向北傾倒,土山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接近城牆。三天下來,西夏在宋朝各種武器射擊之下,又犧牲了幾百名士,土山卻開始有彭陽城頭高了。西夏人站在山頂,與宋軍對射。暫時沒有討得什麼好處,卻更加快了土山修建的速度。

彭陽城形勢危急,元昊於是派人到山上喊話,快快投降,不投降者破城之日,便是屠城之時。

城中更為恐慌,張方平說道:「今天晚上讓它結束吧。」

王直有些猶豫不決,想要效果好,最好是再過兩天,土山與彭陽城接連後,西夏人向彭陽城發起總攻,也能多擊斃一些敵人。從整個戰略上,拖的時間越久,對其他地方的安排更會有利。但考慮到城中百姓的士氣,也怕出現意外,點了一下頭。

計策不複雜,只挖一條地道,直通土山下面,工程量並不大,然後在土山下搭建一些木架。挑土方的敵人多,不搭木架,很快會被踩平。然後挖成一個中空,將火藥集中起來,埋放到下面。那麼敵人這條計劃也就宣告失敗。沒有土山之逼,西夏人敢不敢強攻彭陽城?

可以攻下,但代價是元昊能花得起麼?

入夜以後,王原親自帶著三百幾十個人鑽入地道,悄悄的將泥土運出。沒有辦法,西夏人日夜在修建土山,山頂快高過城頭,站在山頂,能看到一部分城內情形。

藉著月末的黑夜,順著牆角將泥巴搬到裡牆之上,純當加高內牆壁的。漸漸地土山下面掏出一個空洞,用木材搭好框架,將火藥包運進來。石門川佈置時,王原親自站在鄭朗身邊觀看著。

沒有那個條件,但從百姓手中將他們獸皮一起購買過來,又準備一些油紙,一層層的密封後,重新用管子引入城中。又將地道塞死,一行人魚貫出來。

最讓元昊感到銷魂的是第二天。

張方平在城中集合城中軍隊,城外有土山之便也能看到,斥候將消息稟報了元昊。元昊第一反應便是突圍,理論是行得通的。城內雖然兵力少,但全部是騎兵。只要衝破重圍,速度不佔劣勢。下余的百姓怎麼辦?連城寨都保不住,況論百姓?

命令做好準備,不讓城內一個士兵突圍出去。隴山的一把火將他燒痛了。

城內張方平正在做動援工作。

他也是涇原路重要的大臣,似乎與鄭朗十分交好,說話有權威性。一番動援後,士氣稍稍振作。剩下的事交給王直兄弟,難道還要俺親自出戰麼?也不可能,他若上馬參戰,會將王直嚇死的。親臨前線,已經起到鼓舞士氣的作用。

不過城中的將士戰鬥力頗為可觀,一大半是蕃兵蕃將組成。

動援完畢,人塞耳塞,馬塞馬塞。

與石門川佈置有區別,密封性不夠,但下面埋了近萬斤火藥,應當有威力的。這又是出忽原先預料之外的佈置。不過這一炸後,城中再沒有半粒火藥可用了。全部拿出來,放在那個土山下面。

但也不是豐州城,府麟路苦戰四五個月時間,居然看不到朝廷派了多少援兵到達。不用堅守那麼多天,這也張方平心安定的地方。

太陽冉冉升起,紅彤彤的太陽給大地鋪上一層暖意。

西夏人不慌不忙地吃過早飯,又開始出來挑土山。離城牆還有一段距離,但按照這個進度,只是兩三天的事。有的士兵耀武揚威的沖城內發出威脅聲。

張方平登上城頭,看了看,下了命令,開始從塔樓上射箭。

塔樓與城頭數千箭矢齊發,隨著土山越來越高,不佔優勢,許多西夏人站在山上也開始反擊。一波波箭雨中,雙方各有傷亡。張方平將手中大旗壓了下去。王原小心地將火藥引信點燃。

張方平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大批火藥集中在一起的威力。耳朵雖塞上布球,也聽過它的一些事,雙手緊緊揪著牆垛,都不顧外面有沒有箭射過來。

巨響傳出。

土山的泥土象就炸了窩的雞窩,雞毛一樣的拋起來。許多站在土山上的士兵被拋到幾米的高空,有的居然落在彭陽寨內。元昊站在後方觀看,讓這一聲霹靂般的響聲震得雙耳隱隱作響,半天聽不清左右的說話聲。

只一聲,土山便消失了,唯在地面上留下一個深坑。最少有兩三百名士兵被活活炸死,沒有炸死的,也趴在地上不敢動。巨響造成連續的惡果,許多戰馬被嚇著,掙脫了疆繩,在營內狂衝直撞。

張方平也沒有落得好,連續兩塊泥巴落下,正好砸中了他的身體,僥倖是濕泥,也不大,沒有受重傷,捂著滿是泥淋的腦袋掙扎著站起身,再次一揮手中的紅旗,寨門隨之打開。王直與王原率軍殺出,到西夏的大營還有好幾百步,但中間區域有許多挑土方的西夏士兵,幾乎手無寸鐵。有的炸蒙了頭,看到宋軍殺出,不知道怎麼辦,還愣愣地站在哪裡。有的機靈,一看不妙,撥腿向後營跑去。

這便是兵書上的掩卷作用。

自己的人敗退下來,衝亂自己的陣營,反而給了敵人衝殺機會。

而且這一聲爆炸,也使許多西夏人驚魂不定,正好給了王直最大的戰機。

騎馬一路追趕下去,直至西夏大營,連番衝擊,幾乎殺到中營,看到後方敵人士兵越來越厚,王原一撥馬說道:「撤。」

從容地撤回,還外帶地解決了幾百個半路甦醒過來,往回逃跑西夏人,這才從容的進城。

元昊失魂了。

十二萬大軍興致勃勃,攻打一個彭陽寨,面對的敵兵只不過兩千餘人,城牆至今紊絲不動,自己犧牲了五六千名將士,還丟了三分之一物資。元昊銷魂淚下,看了看彭陽城,沮喪地說道:「撤。」

這個寨子俺不要了。

不是打怕了,也有一部分因素,但主要是更大的一場戰役即將拉開帷幕,向家峽!咱不與你們玩,成麼?

第四百一十三章 暗戰(上)

西北本來就冷,今年又是大寒之年,秋天一天天地深,於是滿眼是處,儘是蕭條之意。

看著一樹梧桐盡黃,環兒說道:「大娘子,渭州與杭州不同。」

「是不同,與京城也不同。江南是小橋流水,是亭台樓閣,是桃花柳杏,是粉是脂。京畿之地是千年古都,是河北一望無際的大川,是太行巍峨,是牡丹,大氣又富貴。西北是烈風,是冰河雪域,是遊牧羌笛,是滿川野菊,殺氣凜然。」

也不絕對是。

丈夫又去了前線,來到西北,從延州小戰,到渭州,接連著經過數場戰役,崔嫻自然而然產生這樣的想法。

杏兒聽了一呆,問:「那麼巴蜀嶺南呢?」

「我也沒有去過,怎麼知道?」

「巴蜀是好地方,嶺南不行。」四兒確切地說。

「官人未必贊成你的話,他說嶺南也好,只是人們不重視。」

「嶺南有什麼好的?」四兒狐疑地問。自古以來流放之所,怎麼是好地方呢。

「大禹定九州,揚州為最下一州,但如今呢?自古以來,不在地利,而在人治。中國乃耕種之所,耕種必須有水有土,嶺南水系發達,雖天氣炎熱,未必不是好地方。」

崔嫻只說對一半,若是放在沙漠之地,若是有能人,同樣能讓它開花結果,可再能幹,終是沙漠,開出的花只是一朵小花,結出的果也只是一個苦果。不過能說這話,也是受了鄭朗影響,比較超前。

忽然門房進來稟報:「幾位娘子,朝廷下了詔書,換了通判。」

原來的通判叫張濟,能力不算很大,勝在老實,鄭朗容易調動。吏治之材是差了,可鄭朗很喜歡。韓琦接到鄭朗書信後,就想到渭州。不說他多事,他本來就喜歡多事。

認為前方在打仗,後方需要一個能人調度後勤供給。於是想到他的好朋友尹洙,因為得罪夏竦,調到鄆州做了通判。藉機上書將尹洙重新調來。朝廷看了看尹洙的履歷,又看了看張濟的履歷,沒有考慮,就答應下來。

韓琦雖推薦好友,也是正常的人事調動。

能人風塵僕僕地來到渭州,動作十分快,是韓琦給他的信,馬上涇原路就在大戰,你速來渭州,保家衛國。

崔嫻皺眉頭,換別人認為尹洙是能人,又久在西北,熟悉軍旅,可是崔嫻知道,這些都是君子黨的大佬,能力未必有之,但全是老太太老祖宗,涇原路已經有了一個騰宗諒,再來一個尹洙,丈夫以後有的是麻煩。

放下手中茶杯,十分惆悵,良久說道:「隨他來吧,反正官人在涇原路呆的時間也不會很長。」

……

緣邊四路皆不好治理。蕃漢雜居,生活習慣各不相同。其中又以涇原路最難治理。其地位於吐蕃、西夏與宋朝界之處,有的部族倒向宋朝,有的部族倒向吐蕃,還有的部族倒向西夏,有的兩面倒,有的三面倒,還有的自行獨立,什麼也不倒,包括對宋朝都看不順眼。

沒有戰爭,這裡也成為宋朝最難治理之處,僥倖四個緣邊大佬做得都很好。拋開軍事不提,僅是政績,四個大佬在民族問題上處理皆是很出色,沒有一個人是差的。

但這些終是隱患。

特別是鄭朗抓獲來的那批俘虜與強行遷移過來的百姓。

自願而來的百姓問題不大緊,他們雖是西夏人,一直對宋朝很忠心,趙德明在世之時,還與宋朝眉來眼去,加上元昊倒行逆施,能來到宋朝最開心不過。

關健是前者。

鄭朗民族問題處理得很不錯,但這些問題仍然存在。比如各族之間原有的矛盾,無論鄭朗怎麼化解,一直存在。

他們的湧入,牧場平川的侵佔,與本地居民產生新的矛盾。

政治宗教信仰風俗觀點不同產生的糾紛。

等等原因,但世無兩全其美之事。鄭朗對范仲淹說,只要有能力,魚肉與熊掌皆可兼得。說得有理,有人終身泡不到一個妹妹,即便泡到,還要小心杏花開到牆外。有人能泡幾十個幾百個。後者終是少。

有弊端,也有利處。

與李元昊虐待相比,與以前宋朝的殺俘政策相比,鄭朗的政策更柔和。再經過宣傳,西夏境內一部分百姓蠢蠢欲動,只是元昊手段殘酷,邊境看得緊,才沒有大規模向宋朝潛逃。這是武力手段,長期積壓下去,會產生很多矛盾。

善待戰俘,到了關健時候,西夏將士就不會死戰,一旦失利,會舉手投降……

鄭朗能做到,元昊也能想到。

吳昊秘密來到潘原涇水河畔。

鄭朗從西夏擄來一萬五千多戶,兩萬五千多名戰俘,還了三千名老弱病殘的讓元昊傷神,還有兩萬兩千多名戰俘。也不可能將他們安排在一處,那樣非得出亂子不可。

於是自華亭開始,到潘原到涇州,一直往後方安屯。有的安排到關中內陸地區,正好開三白渠,將一半人安排過去,一邊開渠一邊屯田。剩下的也看情況,嚮往宋朝的保留著原來部族沒有打散,強迫來的,逐一打散,編入當地各族或者另行安屯。

不止這批西夏人,還有鎮戎寨北面各部族,也將他們全部驅逐過來。有一部分人忠心於宋朝,但數量很少。可以從西夏十萬大軍潛入好水川宋軍居然不察,也能判斷出來北方諸族有多少對宋朝忠心的。

還是用這個方法安排。

好處立顯,此時元昊入侵,幾乎成了一個瞎子,再不像上次好水川之戰那麼靈光。

同樣存在著巨大的隱患。

更要命的是涇原路防線是自安化到渭州、潘原、原州,向北向西密佈著大量的堡砦,也駐紮著許多軍隊。但向東向南幾乎沒有什麼堡砦存在,駐紮的兵力也很少。

元昊沒有攻打之前,將鄭朗視為平生第一對手。

派斥候進行周密打探。

雖然北境清空,想打聽大的消息也不難。正好涇原路為了錢帛,執行市易,許多商人湧入,魚龍混雜,包括從蘭州境內來的蕃子,要民族融合政策,不能搞岐視,對這些蕃子同樣一視同人。

利處很多,弊端也有,一些斥候便湧過來,將消息逐步帶了回去。於是元昊將視線集中在這一地區。

吳昊找的第一個人便是嵬名偉,是黨項人的牙將。

西夏軍制比較原始。掌握地方藩鎮大權的叫節度使或州刺史,下屬有行軍司馬,牙內都指揮使,蕃部指揮使。後三者統稱為牙將。往下還有都押牙,孔目官。另外就是各族軍事長官,小族仍稱指揮使,大族有軍主,副軍主,指揮使,副指揮使。幾個聯合部族則有都軍主,都指揮使,都知兵馬使,都巡檢使,都校,都監,都判。此外部族還有部長,防禦部落使,部落游奕使。元昊為帝后,進行了軍事改革,一是明號令,以兵法勒諸侯,二是建立正規的王朝統軍,遙控地方,三是仿照宋朝廂軍編制劃左右廂十二監軍司,四是全民皆兵制,五規定西夏常務軍的常備標準。原來存在的各個稱號依然保留。比如牙將,都軍主,指揮使等等。

嵬名一詞是姓。原來李繼遷姓李,偽降宋朝後賜姓為趙,李元昊繼位,將黨項皇室李姓改為黨項姓為嵬名。然後又學習唐宋的賜姓制度,將一些內親與親信先後賜嵬名一姓。

嵬名偉是牙將,又姓嵬名,被捉住後,立即吸引涇原路高度重視。一番毒打後,先後招供,表示誠服。有供詞在手,又考慮到他的影響力,於是涇原路諸位大臣換成優撫手段,將他安頓在潘原城外黨項人戰俘中,還授了一個都校之職。

自從元昊將主意打到這個群體上,派了斥候秘密聯繫,再次將他策反。吳昊潛入涇原路,找的第一個人便是他。

看到吳昊,出忽嵬名偉意料,張大嘴巴。

「你不要驚訝,陛下對你們十分看重,所以才派我來的。」吳昊從容說道。

兩人在一處偏靜的山坡上會面的,秋風一吹,吳昊的臉被吹得鐵青,也看不出他的心情。實際這小子心中十分懊喪,此行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否則讓宋人捉住,會將自己皮剝掉的。

「陛下……」

「你能鼓動多少人?」

「吳尚書,不多……」嵬名偉搖頭,又將情況稟報一遍。

按照鄭朗擄獲與遷移的人數,能鼓動的人會有很多。兩萬多名戰俘,未必個個人願意冒險反叛宋朝,大鬧涇原路後方,但有一部分是西夏的死士,還有大部分他們家人在西夏境內,思念家人,如果鼓動得好,正好元昊大軍就在北方策應,兩萬多將士會有大部分人趁早機揭竿起事。

鄭朗為了表示他的優待,還讓他們保持原來一些生活習慣,比如遊牧狩獵,發放了一些原始的武器,比如民間制的弓箭。也是不得不為之,若不是這樣,這些人沒有自保本錢,會被本地虎視眈眈的原住民生吞活咽。

還有鎮戎寨與西夏境內擄來的百姓,最少有一半人依然思念西夏。那麼可以組織三萬多軍隊。若是依照黨項人的生活習慣,女子同樣可以入軍參戰,人數還會更多。

實際沒有那麼樂觀。

鄭朗的民族政策起了效果,一部分人開始死心塌地計劃在宋朝永久生活。

西夏本身情況很糟糕,又讓許多百姓失望。

最後便是打散,太分散了,有的都在關中內陸,即便他們對西夏忠心耿耿,鞭長莫及,敢從三白渠舉兵起義,不遠數百里,奔到涇原路來嗎?不知道能鼓動多少人,但嵬名偉小心地試探,在他手中僅能鼓動一千餘人。其他的人交談一番,看到他們對西夏沒有什麼想法,怕暴露,嵬名偉主動繞過這個話題不說了。

「一千多人,也不錯了。」吳昊開心地說。

看著遠處的群山丘壑,吳昊心中盤算一下,又說道:「分成兩步計劃,第一步我會南下,聯絡其他人。假如皆像你這裡,我們大夏最少能在涇原路後方鼓動四五千人。此時涇原路後方兵力空虛,有四五千人足矣。舉事之時,你們率部擊殺那些原來的族人,使原住民仇恨你們。如果是宋人,那是最好不過,為你們所逼,會有更多遷移過來的大夏百姓加入。」

「好計策。」

「不算什麼好計策,在中國歷史上類似的謀略很多。但宋朝是中國麼?只有唐朝才是中國。」

這是一個地道的漢奸。

西夏人也說俺認的是唐朝,不是宋朝。是唐朝給俺的恩惠,與宋朝無關。不然怎麼辦?難道讓宋人指著他們鼻樑罵,說他們是忘恩負義之輩?

吳昊出此歹毒之計,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嘴角掛起自信的笑容,又說道:「第二步計劃,利用宋人相信你,用採購討要過冬衣服為名,派幾十人進入渭州城,最好再派一些人潛入渭州城中。然後伺機擊殺渭州大小官員,最好能劫持鄭朗的家眷。某聽說他痛愛他的妻妾與女兒,將她們劫持,此人方寸大亂。此戰我大夏必勝矣。那麼涇原路會一舉為我大夏所得,你到時候也會立下首功,榮歸興慶府。」

「好計策。」嵬名偉聽後眼睛亮了起來。

「至於其他的,以後我再吩咐你,你先將這兩件事,特別是最後一件事辦好。從現在著手吧。」

「喏。」

吳昊臉上終於微笑,自己這一行,是不是兵法中置之於死地而後生呢?有可能真的會讓自己立下奇功,名垂千古。

想到這裡,又說道:「好好去做,我繼續南下。」

一行人藉著暮色,又向南方潛伏而去。

……

元昊大軍來犯,對某些人來說是一個機遇,但對大多數宋朝官員來說,卻不喜歡。

過山車不是人人都想做的。上了巔峰固然歡喜,下了底谷更是擔心。這比坐過山車更危險,丟官事小,弄不好連命都搭上了。

尹洙過來交接,張濟開心不過,迅速交接完畢。

也沒有細看,本來就是通判之職,又在鄭朗手底下為官,尹洙不相信張濟有什麼本事能在鄭朗手下耍出花招。交接完了,張濟,你好上路了,該幹嘛去就幹嘛去。

迅速接手渭州事務。

鄭朗不在,他成了渭州城頭號長官。

先做了防禦工作,然後派出斥候打探前線消息。

此時元昊正在圍困彭陽城。

斥候回來時稟報十萬大軍將彭陽城圍得水洩不通,好像彭陽城中將士放了一把火,使敵人受了嚴重損失。其他的因為現在彭陽城四周全是光山,無法潛伏過去,帶不回來消息。

然後尹洙問鄭朗在何處。

無人知道,連葛懷敏也不知道,只是在西夏大軍到來之前,鄭朗從彭陽城帶來一條命令,下令他在第背城三軍勿動聽候命令。這是鄭朗最後一次下的命令。

在不在彭陽城中,尹洙問許多人,都說不知道。不但不知道鄭朗在什麼地方,連韓琦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再問彭陽周邊諸寨,與葛懷敏一樣,都是下令沒有鄭朗手令,三軍勿動。

這一次葛懷敏似乎很聽話,也不得不聽話,元昊親自率軍前來,他手裡不是七萬人馬,而是兩萬五千人馬,失去底氣。當然,真聽話會更好。第背城面積不大,葛懷敏不得不將大軍駐紮在城外。

構建了工事,但終不是城寨,沒有堅固的城牆可守。這兩萬五千人馬對元昊來說,垂誕欲滴。可是經過多次練軍與精簡之後,戰鬥力十分可觀。背後還有第背城,又夾在鎮戎寨與籠竿城之間,周邊又有張義堡、開遠堡、瓦亭寨拱衛,軍中還有許多勇將。元昊只能集中大部軍隊才能得逞。元昊敢將主力軍隊率領到第背城嗎?

這次戰役可不是好水川戰役,讓西夏軍隊三川寨、懷遠城、張家堡經過,居然沒有宋軍察覺。只要元昊敢將主力軍隊集中到第背城,宋軍就可以輕鬆的關門打狗。

但是不可能。

因為宋朝有宋朝的軍法。

友軍畏敵不救,輕則罷官,重則砍首示眾。

元昊也正是利用這條軍法,多次鑽了空子,圍點打援成功。

葛懷敏自以名將負之,更不敢畏敵不前。元昊也會設計讓他調出兩萬五千名宋軍。因此原先制訂的計劃越來越複雜。

但知道整個計劃的也不過四五人而己,尹洙肯定不知道。

搞不清楚情況,先將渭州可憐的兵力分出一部分,支援新寨與鐵原寨,這是彭陽到渭州的南大門。必須看好它。然後派人繼續打探前線消息,就接到情報,說西夏在彭陽城築土山。

尹洙感到一份緊張,跑到鄭家,不顧避嫌,也要見崔嫻。

崔嫻讓他進來,尹洙客套一番,開門見山問道:「崔娘子,行知在何處?」

「師魯,妾身也不知。」

「他在不在彭陽城?」

「妾身是婦道人家,師魯怎麼能問我呢?」

「如果在,我必須調兵營救。」

崔嫻本來不想說的,聽到他調兵營救,有些急,怕的就是這個。這次會戰,幾個月前丈夫就在逐步商議,直到戰前還做了仔細的變動,原來張濟在渭州城,只顧盡好自己本職,不怕。但尹洙一來,會胡亂插手,也會壞大事。於是說道:「官人不怕,還有韓稚圭在,官人不會讓他冒危險的。師魯,你可以想一下,彭陽城周邊兵力有沒有調動?」

「那麼行知人在何處?」

崔嫻歎了一口氣。此行最危險的便是張方平,丈夫有意正大光明的在彭陽城現身,正是誘元昊前去彭陽。而且元昊多疑,包括他的帶兵之道,因為其人狡猾,手下缺少鐵軍,用兵之道也是如此,破開來說,就是四個字,聲東擊西。我要攻打東邊了,實際多半去攻打西邊。或者進一步做詐降,對范雍說我要投降,實際準備攻打你了。

定川砦是破綻,容易斷去水源,元昊會重視,但不會直接攻打定川砦。即便攻破定川砦,對他意義不大。因此會做一系列的調動,攻打彭陽城會迷惑宋軍,再加上丈夫現身於此,也必是元昊的選擇。至於接下來元昊怎麼安排,無法算出。但第一步是必然。所以之前給了彭陽城大量的防禦物資,兵力不多,可防禦力量雄厚。

只要堅持幾天,四周宋軍不來營救,元昊也會反應過來,鄭朗不在此處,不會在此耽擱時間。而這幾天很關健,在涇原路無論怎麼防範,西夏人也有刺探存在,之前害怕驚動元昊,不能隨意調動兵力的,頂多是幾千人的調動。這個無關痛庠,關健是後面調動的軍隊。這個需要時間。

可是西夏人前來,全軍十萬,彭陽城即便堅守幾天,也會有很大壓力。是功勞,也是煎熬。這是張方平第一個任務,接下來還有一個任務。因此此戰過後,張方平會立下大功勞,是丈夫有意成全他的。

崔嫻也樂意看到,雖說不結黨,最少有幾個知心的朋友,否則進入朝堂,容易孤立。

知道的就是這些,至於鄭朗與韓琦人在何處,崔嫻真不知道。崔嫻說道:「師魯,此戰之前早已計劃妥當,包括稚圭也參與謀劃。當時沒有想到你會來,已經安排好了,你最好不要變動,不然會有不好的後果。」

你沒有將我丈夫放在眼中,但你得將韓琦放在眼中!

尹洙碰了一個小小的釘子,訕訕說道:「崔娘子,我是擔心。」

「沙場九死一生,若是怕死,誰來保衛這個大宋?」

尹洙不好說,只好離去。

然後便是嵬名偉派人求過冬衣服。

來了幾十人,訴說困難。

是很困難,不但全國,關中百姓因為此戰受壓最重。先是朝廷免賦免役,可後來財政跟不上去,也不免了。不但不免,力役反而在增加。三白渠募工,秋收後,為了生活,湧過去近十萬百姓募工,以求得到物資度日糊嘴。這倒是好處,加快了三白渠施工進程。

反過來證明關中百姓的壓力。緣邊四路也不大好過,雖多處地方免去賦稅,但力役繁重,耽擱了生產遊牧。這是無奈的事,比起西夏人,算是在天堂裡,西夏人因為戰爭,挖草根,捉老鼠,甚至挖地蟲蛹吃,以求活命。

這一切就是元昊帶來的後果。

尹洙聽著他們嘮叨,看了看庫房,州庫裡還有許多財帛,沒敢動用,本來想動用的,渭州的司房參軍事給了他警告,這些財帛是用作戰後獎勵,還有建造大批新寨用的,你不能挪用,我也不會讓你動用。

無奈,撥了一些物資給他們,想將他們打發回去。這些人不滿,繼續呆在渭州城嘮叨,尹洙置之不理,你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等鄭朗回來再安排你們。

嵬名偉大喜過望,沒有想到居然輕鬆地將一百多號人送到渭州城。聽說後,親自來到渭州,找尹洙又哼哼一番,沒有成功,但他也沒有放在心上。將手下找來,說道:「我們一道去鄭家看一看。」

溜躂溜躂,溜到鄭郎府邸門口?正好四兒與環兒從街上買東西回來,他的屬下悄聲說道:「這兩個女子就是鄭朗的小妾。」

「她們就是鄭朗小妾,長得不行啊。」嵬名偉不解地問。

四兒與環兒不是絕色少女,長相十分清秀,也不算差的。但在嵬名偉心中,以鄭朗如今的名聲,又是如此愛戀,幾個小妾一定會是國色天香。因此略略有些失望。

不過馬上沒有讓他失望,江杏兒抱著鄭航走出來,站在門口,三個少婦在說著悄悄話。

「這個女子倒不賴。」

「指揮使,她就是鄭朗的另一個小妾江杏兒,寫得一手好字,那個女嬰便是她的女兒。」

「好,你們繼續盯好,將他家地形仔細察看清楚,還有小心一點,不要讓其他人看出破綻,等我吩咐。」

「是。」

嵬名偉又盯著鄭宅觀看,幾個跨院,面積不小,但知道這是鄭朗用很公平的價錢買下來的。院內又有一些樹木,雖然秋深,多數樹葉凋落,可有的樹木就倚在牆邊,可以隱蔽身形。牆也不高,搭個人梯便可攀爬過去。

後面是兩條冷靜的小巷子,行人不多。好消息不止這些,鄭朗去了前線,帶去一部分侍衛,鄭家剩下的侍衛不多,只有八九人而己。更大的好消息是新通判帶來的,他將渭州守軍分出一部分,支援新寨,渭州城中兵力同樣嚴重不足。

看了看,江杏兒與環兒三人進去,嵬名偉也不敢久留,再次低聲吩咐幾聲,迅速離去。

嵬名偉剛返回,吳昊風塵樸樸的重新回到潘原。

此行不太圓滿,也不太失望,聚了一聚,能聚起三四千人。但沒有對嵬名偉說,怕他失望,信心不足,於是信口開河,說道:「我籠到了六千多壯士。」

「六千多人?」嵬名偉當真了,也興奮了,說道:「吳中書,我還得知了一條好消息,渭州此時分兵去了新寨。守軍只有三千餘人。」

將渭州城中的情報說了一下。

吳昊眼睛瞪大起來。

他不是嵬名偉,馬上就看到了更大的機會……

後方吳昊在使著毒辣的陰謀詭計,前方葛懷敏終於按捺不住,率軍行動。

第四百一十四章 暗戰(下)

葛懷敏是計劃中最大的誘餌,但這個餌食十分危險。呆在第背城最好,若出第背城,有可能會使元昊吃不下這個餌食,反而葬送了自己。有可能被元昊吃下這個肥餌,從容逃走。即便勝利,這一戰過後,也不能向朝廷交待。

葛懷敏不知道。

他也沒有這個本事知道。

聽到元昊大軍直撲彭陽城,一愁莫展。他是沒有勇氣率領這兩萬五千人與十萬西夏軍隊硬碰的。而且也有鄭朗的手令,讓他在第背城勒令勿動。

不過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所有將士全部以為鄭朗在彭陽城中,有許多將領吵鬧。是有鄭朗手令,但那時候鄭朗不知道西夏軍隊撲到彭陽城,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涇原路就你手中兵力最多,需要營救。

鄭朗出事你也休想落得好處。

吵得沒有辦法,於是向周邊調兵遣將,我這裡兵力不足,你們必須支持我兵力。用涇原路副總管名義強行徵調的。真讓他擠出來七千多兵馬,全部是騎兵。膽氣略壯,又聽到彭陽城一把火燒得元昊損失慘重,膽氣更壯。

但這時候西夏分兵了。

分出一部軍隊,從東山寨繞了一下,又跑到鎮戎寨,狄青坐鎮鎮戎寨,可兵力不足,只好閉寨不出。再次撲向劉璠堡,全力攻打。劉璠堡兵力更少,派人過來請求援助。就在葛懷敏遲疑的時候,西夏人又分出一支軍隊,向三川寨發起進攻。而劉璠堡那一邊也將軍隊調撥過來。兩軍合一,全力攻打三川寨。

葛懷敏遲疑一會,想了想,決定還是與西夏西面這一支軍隊交戰,僅有三四萬人馬,自己手中兵力不比他們少,以往戰鬥相比,自己勝算很大。而且三川寨原先被西夏人攻破過的,當時鎮戎寨守軍神衛軍主昭州刺史杜安因畏戰不救,而被朝廷於鎮戎寨斬首示眾。

自己不會被斬,如果三川寨破,前面彭陽城有險,自己又沒有營救,罷官會是必然,流放也不是不可能。

率軍開撥,以向進與劉諶為先鋒,趙瑜為援軍,連夜進入安遠寨,再從安遠寨抵達安邊寨,這時候離三川寨很近了,正好處在鎮戎寨與三川寨的南方,離二寨皆不遠,幾乎成一個等邊三角形,走馬承受趙勸說道:「敵近,不可輕進。」

就要交手,最少要派出一些斥候打探一下消息才能打啊。

不然稀里糊塗的,連敵人兵力多少,主力位於何處都不知道,怎麼開戰?難道想再落得好水川戰役的下場?

葛懷敏聽從。

有了趙正的勸告,後面的佈置還是稀里糊塗的。

葛懷敏讓大軍放慢腳步,傍晚時分來到鎮戎寨西南的養馬城。養馬城僅是一個小砦,容納不了這麼多人,於是讓涇原路都押李知和、鎮戎軍都押李岳、西路都巡檢使趙珣駐紮在西北方向,這裡離鎮戎寨僅有六里路。

元昊大軍開撥。

彭陽城成了刺猥,俺不打了,率軍迅速從東山寨下掠過,進入鎮戎寨西北。

其時野外遍佈西夏斥候,各寨在龐大的敵人面前,幾乎完全被孤立起來。

然而最簡單的一點,十幾萬軍聚集,與幾萬人聚集,還是有區別的,葛懷敏仍然不知。只知道元昊有一部分軍隊正在北方,集合諸將進行商議。還有一個人呢,狄青。葛懷敏沒有召見,這時候整個宋軍與鎮戎寨幾乎連成一個整體,想召見很容易的。沒有召,這是私心作祟,甚至葛懷敏認為狄青搶了他所有的功勞。

狄青立的那些戰功全部是他的。若沒有此人,鄭朗只能用自己,那麼自己會立下相等的戰功,甚至比狄青更輝煌。

不但狄青沒有召,鎮戎寨內一個將士也沒有傳過來。

也沒有指望,鎮戎寨此時兵力太少,派不上用場。

然後想了一個主意,敵人輾轉不休,是疲軍之師,我們天亮時襲擊。

趙珣一聽有些失神。按照正常的打法,敵人遠道而來,缺少物資,又不知道張方平在那邊燒了多少敵人糧草,只要借助鎮戎寨,以及手中這些大軍,從養馬城開始結柵扼其路,各寨堅守,縱然破一二寨,敵師已老,幾萬大軍出擊,最少能獲得一場小捷。不然,被敵人逼到定川砦,截去水道,肯定被屠。

沒有說,只能讚賞鄭朗的英明。果然葛懷敏會用類似的手法,將幾萬軍隊當成過家家在玩。

這樣一來,陣痛是有了,也是必須的。

心中也終於明白鄭朗為什麼不重用葛懷敏,這個傢伙純粹一竅不通,不知道京城的那些大佬怎麼一個勁的說他是帥才,連陛下還將曹瑋的戰袍拿來,親自替他披上。

想不明白。

但有的將領也看出來是一個笨辦法,不是很同意。就在此時,斥候又進來稟報,敵人東路的一支軍隊向定川砦出發,原來圍困三川寨的軍隊向東北方向趙福堡(固原西北)進軍。

葛懷敏不顧諸人的爭議,下了命令。兵分四路,劉湛向進出西水口,趙珣出蓮花堡,曹英李知和出劉璠堡,他自己出定西堡。出西水口是營救趙福堡,出定西堡、蓮花堡是營救定川寨,出劉璠堡是劉璠堡還有一支西夏軍隊繼續在攻打劉璠堡。但讓趙珣委實想不通,敵人兵力龐大,為什麼還能分兵?

自己又能有什麼本事分兵四路?

先前葛懷敏畏敵不前,這時候又那來這麼大膽量?

搞不懂,暗中沖王吉使了一個眼色,至今,葛懷敏並沒有使喚王吉,這是鄭朗頭號親信,刻意從府麟路討要過來的,不可相信,我不棄也不用。

王吉暗中點頭。

到了關健時候,只好拿出鄭朗手令,強行將葛懷敏兵權解除。

就是這樣,也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讓這個葛大少玩得王吉心驚肉跳。

劉湛與向進兵進趙福堡,在鎮戎寨的西北處,遇到西夏敵人,他們手下多是蕃兵,可敵人勢大,交手不利,退守向家峽。沒有起到奇襲作用,反而犧牲幾百名將士。

趙珣、曹英、李良臣與孟淵率軍營救定川砦,剛剛動身,就傳來葛懷敏的命令,讓他們改道援救趙福堡。整個亂了套,不知道葛懷敏在搞些什麼。戰後,奏折呈到趙禎面前,趙禎看了大半天,他對軍事不懂,也沒有想出葛懷敏用兵何意。這時候西夏人將定川寨的兵力往東南壓去,趙福堡的兵力壓向西南方向。自向家峽起,生生將宋軍與鎮戎寨切斷,於向家峽對峙。元昊終於達到戰略目標,成功將宋朝孤立於定川砦一帶。

……

吳昊寫了一封信,信上又出了一個計策。西夏兵力佔據絕對的上風,若是派出一部兵力,迅速南下,渭州城中此時兵力空虛,必然能攻克。最好給予他寨一些壓力,使渭州城再分出一部分兵力,那麼更為妥當。

本來想後方發難時,來一個裡應外合,可想到此行只有三四千人附和,估計成不了大事,僅一百幾十人湧入城中,破壞還差不多,他不相信一百幾十個人便將渭州城鬧得天翻地覆,於是作罷。

後方發起暴亂,是破壞鄭朗的招降策略,使降戶與遷戶與當地百姓產生仇恨,另外就是分前方將士的心。此計與關羽失荊州效果差不多,後方出事,前方將士必然心亂。想取得呂蒙的效果恐怕不能。非得大軍前來。並且自己已經佈置下去,也等不及大軍到來。

密信發出。

不會對嵬名偉說的。

然後留在嵬名偉這裡,策反了好幾處,只有嵬名偉這裡參加舉事的人最多,所以吳昊格外看重。也是有一種安全感,人多,放心。越是他這樣的人,越是怕死。

看樣子似乎很成功。

就在這時,張擄張哩兄弟從渭州城返了回來,向嵬名偉報告一則更好的消息。

他們在城中討要物資,無意中認識一個宋軍都頭,也是一個當地的蕃子。此人負責看管東南的軍庫,但有一個缺點,喜歡賭錢。張擄張哩兄弟無惡不作,也善長賭術。三人參加賭博,輸了很多錢給了張氏兄弟。不知道管不管用,但張氏兄弟感覺是一次機會,用了一條理由,返回來稟報。

吳昊狐疑地看著張氏兄弟。

嵬名偉做了介紹。

他們姓張,但是道地的黨項人,也是戰俘之一。

嵬名偉從渭州釋放後,張氏兄弟立即前來投奔,原來還是嵬名偉的屬下,嵬名偉屬下有很多將士,也不認識他們。但那時嵬名偉正是內心倉惶的時候,聽到他們投奔,高興地將他們收下來。

兩兄弟替嵬名偉辦了很多事。

但性格很不好,喜歡打架鬥毆賭博,被衙役抓了過去,準備重罰,還是嵬名偉苦苦求情,才將張氏兄弟釋放回來。

也難說誰對誰有恩,身在「異國他鄉」互相幫助吧。

不過張氏兄弟品性不好,但是很能幹,包括此次動援戰俘,出過很大功勞,是嵬名偉在潘原重要的心腹。而且他們投奔嵬名偉時間很早,去年年底就投奔了嵬名偉,絕對可以放心。

「大事若成,某一定會在陛下面前保舉你們。」吳昊說道。

「謝過吳尚書。」張氏兄弟大喜過望。

宋朝人將張元吳昊恨上一個大疙瘩,其實在西夏樞利中樞中兩人不是頂級大臣,地位還不及被趙禎釋放的楊守素。但也能稱為元昊面前的一個紅人,得他保舉,一旦返回西夏,榮華富貴都有了。

看到兩人一臉的諂媚,張元心中冷笑。他心中有數,這些人全部充當炮灰角色,連他自己在內,若做得不好,都可能讓元昊當作炮灰使喚。拋開這個想法,繼續沉思,又說道:「你們不能總是贏,要輸。不輸這個人沒有動力。」

「為什麼要輸?」

「你們不用擔心錢帛,嵬名指揮使,你從帳內撥出一批錢帛交給他們,讓他們輸。不,他們不能輸,會讓對方懷疑,最好再派一人,讓他們繼續小贏,後者大輸。」

「屬下知道。」

「這是為何?」張氏兄弟沒有反應過來。

「接近軍庫,哪裡有沒有那一種火藥?」

「有吧,好像有些遠。」

「想辦法潛入哪裡,將火藥點燃……」又想了一下,說道:「嵬名偉,你再派出一部分人,潛入城中,在點燃那些火藥前,潛入鄭家,你知道該怎麼做?」

「屬下知道。」

嵬名偉將吳昊安排好,再次進城,咱不是為做奸細的,是來討要物資的。正好換了新通判,不管這個尹洙有多大能力,這段時間他肯定不熟悉渭州城所有事務。

事實尹洙此時也亂了套。

彭陽城終於保住,得到消息,鄭朗與韓琦不在彭陽城。但他們在什麼地方,沒有人知道。

東邊一路西夏人撤軍,道路消息暢通無阻。西邊諸路因為西夏大軍壓境,消息全部隔阻,包括鎮戎寨此時都沒有消息。只是隱隱感到葛懷敏三萬多軍隊進入了一個包圍圈。

又來到鄭家。

對尹洙,崔嫻與鄭朗一樣,不一定會喜歡,只能會頭痛。雖然文章寫得花花簇簇,然而這些人文章寫得越好,越是不能得罪。吩咐江杏兒拿來最好的茶葉,替尹洙沏茶。

徐徐說道:「師魯,此次前來又有何事?」

「我想知道行知與稚圭確切下落。」

「妾身真的不知。」

「崔娘子,我不是敵人,沒有必要隱瞞。如今大軍壓境,兩位防禦使不知在何處,叫我怎能放心?」

「師魯,各伺其職,你的職責是通判,官人不在,你要代替他主持民政,還有市易,保持境內安定,前方軍務妾身不知,但知道你突然來接手渭州城事務,官人也不會知道,也不會有你的計劃。」

你操這個心做什麼?

尹洙有些生氣,說道:「至少我要知道他們確切下落。」

「妾身真的不知道。」崔嫻也讓他說急了。

尹洙不能與一個女人家急,出了鄭家,想了想,又寫信詢問張方平。你是留守彭陽城的,那麼必然知道鄭朗與韓琦的下落。

嵬名偉又來到渭州城向他討要物資。

尹洙十分不耐煩,你們這些西夏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若不是怕亂了鄭朗的民族政策,尹洙都想將他們一起遷往三白渠去參加勞動。都是什麼啊,沒有將你們斬首示眾,反而成了俺的大爺!

沒好氣地將嵬名偉打發出去。

但這些人還逗留在渭州城。

尹洙沒有管,這時候戰事最為重要,後方職責是安撫。處理不當,後方爆發反抗,對前線戰事會產生消積的影響。這一點他比葛懷敏想得要遠,當然,葛懷敏這樣的活寶,整個宋朝也沒有幾個人。

任他們在渭州城逗留,但又派了許多斥候,密切注視著前方戰事。

嵬名偉留在渭州城,喝酒解悶。這都是裝的,他身為西夏的牙將,多少也有些本事。然後在張氏兄弟介紹下,認識了那個都頭,叫秦年,認真敘過一番後,嵬名偉居然發現他祖輩也是一個黨項人。

都是漢姓,但是漢姓,不代表著是漢人,許多羌人與黨項人擁有漢姓,可血緣裡全部流淌著黨項人與羌人的血脈,比如楊家,還有未來的劉家。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未必是老鄉,但大家都是黨項人,就有了共同的語言。

說了說,秦年說道:「嵬名兄,你既然歸了我們宋朝,改個姓吧。」

還姓嵬名的,幹嘛呢。這時候分岐出來,嵬名偉一心還想回到西夏,然而秦年多年呆在宋境,一顆心象楊家一樣,全部向著宋朝。

嵬名偉不敢辨解,說道:「我姓什麼好呢?」

「姓趙最好,這是天家姓,沒有朝廷之命,沒人敢賜姓趙。其次姓鄭,許多部族要求姓鄭,鄭相公又不准。真是好相公啊,朝廷派到涇原路有許多官員,除了曹瑋將軍外,就是鄭相公對俺們羌人最好了。」

嵬名偉還是不敢辨,附和道:「是啊,當初我抵死不降,鄭相公親自勸說,這才歸順宋朝的。」

親自說服個什麼,值得嗎。但鄭朗此時連尹洙都不知道在哪裡,誰人抵破他這個謊言。

「這才要得,大英雄當學龐德,若是三言兩語就投降了,不是英雄好漢。」

「來,來,我敬你一杯水酒。」嵬名偉心中冷哼,俺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一臣不事二主,你們算什麼,作為黨項人,居然心甘情願地做宋人的狗。

敬了一杯水酒,秦年又勸道:「你們還是回去吧,別在渭州鬧事,那個通判是才來的,不知道渭州的情況。等到戰爭結束,鄭相公從前線返回,只要你們要求不過份,一定會滿足你們的要求。」

「我也想啊,可是你知道,我只是名義上的都校,沒有任何實權,然而諸族百姓不知,只向我討要。我哪裡能變出物資……真不行,我就留在渭州城,讓他們找不到我。」

「這也是一個辦法。」秦年讓他說是捧腹大笑,隨後又鄭重地說:「在城中避開也好,但不能再勞煩城中官員。前線開戰,城中大小官員忙得不開可交。這時候打擾他們,鄭相公雖大度,也會產生不好的印象。你我都是黨項人,我也想我們黨項人生活得好一點。」

「多謝秦兄提醒。」嵬名偉故作正襟危坐,鄭重地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張氏兄弟說道:「秦都頭,我們再來把骰子,如何?」

欠了張氏兄弟的錢,秦年理虧,老臉一紅,不過他賭性很重,猶豫一會兒說道:「好。」

幾個人就在小酒館裡玩了起來。

張氏兄弟技術很好,可是嵬名偉投骰子技術卻爛到家,輸得有些慘,只好向張氏兄弟借錢賭。

秦年大喜,這個人是肥羊,什麼都不懂啊。好,這時候他也不顧黨項情份,索性將幾人帶到他軍營附近一個小營房裡,大賭特賭。一夜賭過來,將欠張氏兄弟的賭債全部償還,還倒賺了十幾貫錢。

十幾貫錢對於鄭家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於普通百姓與中低層將領來說,也算是一筆小財。秦年看看太陽出來,揉了揉因為興奮有些發紅的眼睛,說道:「我帶你們吃早點去,俺請客。」

嵬名偉萬分沮喪,無精打采地說:「隨你吧。」

「不用灰心喪氣,晚上再來,說不定你運氣轉好。」

第二天又來,嵬名偉還是輸,但贏家不是秦年,而是張氏兄弟。嵬名偉看得眼熱,又勒索張氏兄弟請他們喝花酒,進行敲詐。這一來秦年更歡喜了。還什麼更鐵的,戰友,賭友,嫖友。

一番昏天黑地之後,繼續賭。這時候嵬名偉臉上越是哀聲歎氣,心中越是明亮,出去小便時,望了望不遠處的火藥庫,臉上出現詭秘的笑容。

第四百一十五章 惡化

這時,葛懷敏反應過來。

定川寨不能去,本來就有兩萬五千名將士,再經過自己徵調,士兵多達三萬多人,還有幾千匹戰馬。寨內執行的是鄭朗聯保之策,定川寨是周圍大寨,不知湧進去多少百姓。這麼多人吃啊喝的,一天得多少物資?

一旦退到定川砦便是等死。

但要打通去鎮戎寨的道路,於是讓劉賀增兵,強行突破向家峽。這個峽不是三峽的江峽河峽,而是兩山間的峽谷通道,就在定川寨與蓮花堡之間,是一條很小的隘道,地形也不及石門峽險惡。

然而就是這一條小的隘道,關健繫著幾萬將士的身家性命。

一共五千名士兵,全部是戰鬥力強悍的蕃兵,再度衝向向家峽,試圖打通去鎮戎寨的道路。

其實這很危險,定川寨之所以七萬人全部覆沒,有種種原因,葛懷敏負主要責任。也有劉賀手下五千蕃兵嘩變的突然事件,導致全軍覆沒。但反過來,若沒有葛懷敏的錯誤決定,將所有將士逼到死亡的懸崖邊緣,五千蕃兵也不會嘩變。

現在大家一起不知道未來會是如何,只覺得這樣下去,會很危險。

作為威望很高的蕃將,向進還做了鼓動,數千蕃兵衝向向家峽。

一開始宋軍作戰十分勇敢,並且聽從鄭朗建議,多配備了彎刀,這種彎刀更適合於騎兵在馬上劈殺。

守在向家峽口的西夏將士被宋軍殺得節節敗退。

但僅是一會兒,峽後旌旗舞動,隨著旗號,越來越多的西夏人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的。

激戰兩個多時辰,劉賀看著屬下士兵越來越少,可半步都殺不進去,黯然說道:「撤。」

心裡面還在琢磨,當初張岊是怎麼率領三千人大敗西夏三萬餘騎的。

沒有想明白,帶著敗軍逃回來。有一門好處,大多數是騎兵,想逃跑,西夏人追趕也不易,雖是敗回,卻帶回三千餘人。其他人一起倒在向家峽口,還損失了一千多匹戰馬。

葛懷敏臉色陰沉著,扭頭看著王吉,這時候他才想到這名勇將,說道:「王吉,你再率五千人過去,將這條通道打通。」

王吉愕然,看了看氣沮的將士,知道士氣很重要的,不能再讓葛懷敏糟蹋下去,於是說道:「葛將軍,退向定川砦吧。」

是好言相勸,若不聽,只好拿出鄭朗手令,強行奪權。不是開玩笑,此時三萬多將士,性命垂於一旦之間,再讓葛懷敏胡鬧下去,有可能三萬多人未到定川砦,便被西夏人弄沒了。那麼整個戰役會滑向危險的邊緣。

葛懷敏默然。

最後無奈下令,四路大軍向定川砦會合。

看到宋朝撤向定川寨,西夏人沒有追趕,而是在後面緩緩相逼。前往趙福堡的西夏軍隊再次滑了一個半圓,從趙福堡折向西側,繞到定川寨的西邊。若是順著行軍路線,可以看到這支部隊滑了兩個不規則魚鉤形圓圈。但正是這兩個不規則的圓圈,使葛懷敏上當受騙,如願以償的進入元昊的包圍圈內。

戰局從向家峽蔓延到定川寨。

定川寨有兩條小河,一條便是硝口河,含硝量大,味鹹,不能飲用。東西向,直到很遠處才折向東北。另一條河流更小,但與硝口河截然不同,它發自上游的山泉,河水很甘甜,順著定川寨的西北方向,會入硝口河,也是定川砦食用水的主要來源。因為它順著山崖而來,發出很響的水聲,所以當地人替它取了一個名字,叫響水溝。

兩條小河如同二龍戲珠一樣將定川寨環抱在裡面,四周有一些低矮起伏的山巒,但這些山皆不高大。往東南去一點點,約兩里來地,是古長城所在。定川寨便是順著響水溝西邊的山勢而建,正常情況,也算是易守難攻的要寨。

然而是看似。

在這種正常的環境下,隱藏著一個天大的漏洞。

葛懷敏是沒有眼力看出來的,他唯一擔心的便是食物,而不是其他。

西夏大軍不緊不慢的尾隨前來,另一支軍隊有些辛苦,又畫了一個圓,從西邊包抄過來。兩軍會合,定川寨被圍得水洩不通。元昊勢在必得,將定川寨通向外界的板橋毀去,斷其歸路。然後又搭建二十四道浮橋。要過,請從浮橋往我懷中來,才能衝破重圍。

但還不是致命的。

元昊不緊不慢的將浮橋搭好後,派人去了響水溝的上游。說它是河也可以,說它是溝也罷。總之,很小是了。像這樣的小溝想要切斷它比較容易的。一下子將它攔斷,也不廢多大的事,至於漫出的河水,這太容易了,難道只有定川寨才是低處嗎?響水溝一路向來,有的是低窪所在。管它漫到什麼地方,只要不漫到定川寨就可以。

有水喝,將硝口河裡的硝用化學反應除去吧,就是那樣,也未必能食用。

這一次葛懷敏真的傻眼,眼睛瞪大起來,忽然說道:「將王吉拖出去斬了。」

王吉莫名其妙,問:「為什麼要斬末將?」

「就是他讓我退向定川寨的。」

趙珣狂暈,以前跟在鄭朗老種狄青身後行軍作戰,感覺就像行動流水一般,有時候趙珣都懷疑自己不用思考,只要執行就可以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主帥?

錯誤一於瓦亭寨不該當斷不斷,猶豫不決乃是兵法最大的忌諱。

錯誤二不當兵分四路。

錯誤三不當使用蕃兵衝擊,整個涇原路蕃兵也不多,最多的還是宋軍,這是留在最後做決定勝負時才使出的。或者絕對勝利,才用蕃兵擊殺。比如鄭朗多次對女真人的使用,最經典的是那次龕谷城之戰,一直讓蘭州蕃子兵磨了三天後,才從南方殺出,一擊定勝負。

錯誤四不當推卸責任,當時四面皆是敵人大軍,劉賀五千蕃兵失敗而歸,士氣低落,退向定川寨還有寨子可守,呆在野外便會全軍覆沒。而且作為部下,只是建議權,聽不聽是主帥的事。難道孫權因為張昭議和,就將張昭斬殺?

錯誤五葛懷敏整個軍事行動莫名其妙,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錯誤六……

趙珣一眨眼間便想到葛懷敏此戰所犯下的十幾條重大錯誤。

看了看王吉,擠了一個眼色,說道:「定川寨主郭綸在寨中要求見葛將軍。」

「讓他出來謹見。」

到時候葛大將軍還沒有忘記擺架子。

趙珣苦笑一下說道:「出來見不妥,因為裡面有一樣事關勝負的物事,葛將軍需要親自去參觀,還有諸位將軍最好也要進寨看一看。」

葛懷敏狐疑地問:「他真這麼說的?」

「是。」

「走。」

「葛將軍,能否將王將軍釋放,等去了定川寨內,回來再做處分不遲。」趙珣又說道。事實他與王吉將手令拿出來,便可以釋放,並且將葛懷敏軍權強搶下來,但沒有那個必要,畢竟傳出去,也是有違體制,那只是到萬不得己時才留的後手。

「將他押入寨中。」

一行人進了寨內。

定川寨今年經過擴建,不但定川寨,其他諸寨也經過擴建,為了收留百姓用的。此時寨中有許多百姓,一個個神情惶恐不安。宋朝是好心,用寨子收容他們。但西夏人來的敵人太多,又親眼看到響水溝漸漸乾涸,失去了飲用水,會有什麼後果?不僅只有葛懷敏才知道的。許多百姓帶著仇視的眼神看著他們,認為正是這一切正是這支宋軍帶來的。

這才是真實西北百姓的寫照。宋朝強大時,倒向宋朝,西夏人強大時倒向西夏,很難說他們有什麼家國觀念。除非幾十年後,鄭朗的漢化成功,所有百姓都將自當成宋人,這種情況才會改觀。消除蕃漢之間的偏見?蕃人倒是想啊,漢人多機靈哪,看看那些強人,不戰時開墾收穫,一戰退回後方,發了財,又沒有生命危險。腦袋瓜子夠用。可是漢人有幾個瞧得起他們的?蕃人渴望漢人的斂財能力,智慧,又鄙視他們的怯弱。漢人認為蕃人粗野無知。再加上生活習慣的不同,怎麼融合成一起。這個工程不亞於實施王安石的青苗法……

葛懷敏也不會考慮他們的感受,看到郭綸,憤怒地問:「有何事見某。」

「是裡面的人要見你。」

「裡面是誰,讓他出來。」

「葛將軍,你沒有這資格。」郭綸說道。這一戰葛懷敏幾乎荒唐的指揮,意味著他也完了,沒有必要再尊重。

「是誰?」

「進去吧。」趙珣與郭綸一左一右架住葛懷敏的胳膊肘兒,強行架了進去。

葛懷敏剛要發火,忽然嘴巴張大起來,驚奇地說:「韓防禦使,鄭相公,你們怎麼也在這裡?」

「不是我們在裡,是行知一年前就準備在這裡等著你到來。」韓琦譏諷地說。原來半信半疑,雖然在定川寨留下一個缺,葛懷敏怎麼就能將軍隊率領到此地,他不大相信。可事實證明,葛懷敏不但一頭鑽了進來,還外帶著多四周寨砦擠出許多將士,一起加入,鑽到這個絕地。

葛懷敏沒有聽懂,不解地問:「什麼一年前?」

鄭朗暗中拽了一下韓琦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說話,能說得清麼?做了一個手勢,讓葛懷敏坐下來。問:「水源已截,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只能衝出去。」

「敵人十幾萬軍隊,我們加上定川寨的兵馬,包括能組織的部分百姓,也不會超過三萬五千人,向家峽新近大敗,士氣低落,如何能衝破敵人重圍?」

「……」

「就算突圍,我問你,向哪裡突圍?」

「鎮戎軍。」

「想要突圍去鎮戎軍,首先要過長城壕溝,本來此處是我軍用來抵抗西夏入侵所設置的。如今反而為西夏人擁有。兵力沒有對方的多,地利又讓對方奪去,士氣不及對方高昂,你如何能突圍成功?再說,元昊能否讓你平安突圍到鎮戎寨。他雖不是名將,但指揮才能不會比你弱,否則你也不會被他逼到此絕地。還不是逼的,是你自己一頭鑽進來的。指揮才能你又不及,如何殺出重圍?」

「是王吉建議。」

「王吉建議?早先為什麼不聽王吉建議?沒有王吉建議,你早就在東邊讓西夏人吃光了,不但你,連你兒子也會喪命於此地。這時候大軍不知生死,居然斬殺三軍勇將,真有本事你啊。」

「……」

「葛將軍,你一直說我沒有給你兵權,對你排擠。現在給了你兵權,並且將主力部隊交給了你。整個涇原路能調動的兵力也不過五萬人,包括瞎氈的蕃兵與韓防禦使的兵力,也不滿六萬。可你部下卻擁有三萬三千多軍隊。但你交出什麼成績?」

「……」

「兵符拿出來吧。」

「你沒有權利。」

「不要逼我,整個涇原路,甚至環慶與秦鳳路十幾萬軍隊,從涇原路到長安城近百萬百姓的生命,有可能因為你的失誤,全部面臨危險之中。這時候我不但可以解去你的兵權,就是將你處斬,陛下也不會責罰我。還是主動交出兵權吧,或者你還能利用京城的人脈關係,保留一官半職。」

鄭朗越說聲音越森冷。

他真動了殺機,這不是手軟的時候。這支部隊因為葛懷敏,還塞了一些親信將領在裡面,不解除葛懷敏的兵權,自己就無法完全接手指揮。若是葛懷敏不服,將他以軍法罪處死,一了百了。

就像崑崙關前狄青斬殺楊文廣的侄子楊畋一樣,不管是不是冤曲,不斬不能立威,就不能從余靖這個小子手中將兵權搶過來,也就不能獲得崑崙關大捷。

劉賀走過來勸道:「鄭相公,葛將軍也是好心前來救數寨之圍。」

「劉將軍,為何於向家峽大敗?來人哪,將劉賀拉下去,重笞五十,兵符摘去。」

兩個侍衛走過來,將劉賀拖下去,重打了五十下。鄭朗聽著外面劉賀鬼哭狼嚎,對葛懷敏說道:「我不想殺人。」

面對鄭朗的威壓,葛懷敏選擇屈服。最要命的還有韓琦站在邊上作為人證,自己就是以後回京城狡辨都無法狡辨。他不知道,若不是鄭朗突然出現在此,不但幾萬宋軍,連他父子二人也要死於此地。鄭朗將葛懷敏關押起來,不僅解去兵權,還問了罪,朝廷會不會處罰不知道,主要不讓他再插手任何軍務,做完這一切,下令三軍全部進寨。

三萬多將士,往寨子裡一擠,即便定川寒經過擴建,也被塞得如同象沙丁魚罐頭。不過城頭上的旗號沒有變,還是掛著一個若大的葛字。

接著又下令,全寨百姓將士勿得洩露鄭朗與韓琦來到此寨的消息。

聽到鄭朗與韓琦在此,所有將士都感到驚訝,百姓同樣感到驚訝,他們有的進入定川寨好幾天了,從來沒有聽到或者看到鄭朗。也不可能讓他們知道的。似乎是一條好消息,但不能解決眼下的問題,水。

……

定川寨發生巨變,李元昊不知。看到宋軍被擠入定川寨,心中大喜。這是鎮戎軍四周城寨最大的一個缺陷。不但水源容易被掐斷,包括土質,因為土質多含鹽鹼,實際就是硝,這時候人們不懂,統統劃入鹽鹼行列,挖出的井水都是苦瑟不能飲用的。為此他實施了周密的計劃。

此時他的胃口還不大,只想將這三萬多兵馬全殲。那麼會獲得一場比好水川與三川口更大的大捷,就有了坐下來與宋人談判的本錢。

大軍徐徐將定川寨圍困。

暫時沒有進攻,也不用他進攻,寨中缺少飲用水,宋軍會自己出來突圍。為此,做了周密的佈置。

就在他調動軍隊之時,吳昊的密信到達。

人算不如天算,這一戰去向何方,遠不是那一個人能掌握的。比如吳昊這個計策。

元昊看了信,將幾個重臣喊來商議。

豐州城雖說是州城,實際與鎮戎寨、籠竿城一樣,是一個寨堡,稍大一點的寨子,攻破並不稀奇,只是作為西夏第一次攻破的宋朝州城,象徵意義很大。

但渭州不同,它是涇渭流域上游地區第二大城池,象徵意義更大,城中又有大量百姓與物資、財富。看著吳昊的信,大家都有些心動。

看著帳外,張元說道:「此戰不能拖得太久,涇原路兵力不足,秦鳳路還有稍許兵力,環慶路兵力不少,上次他們三人就曾聯過手。必須將定川寨宋軍吃下去,那麼涇原路兵力空虛……」

「你是不贊成分兵?」

「陛下,臣不是這個意思,贊成分兵。就是三路軍隊集合,也湊不出十萬人,我們兵力還是佔據了優勢。但臣以為,先壓後打。」

「什麼先壓後打?」

「葛懷敏將四周各寨兵力抽空,各個寨砦現在宋軍皆不足。不如……」

「蓮花堡,養馬城。」

「陛下英明,先下其中一城,打開通往瓦亭寨的道路,大軍壓逼瓦亭寨……」

「朕懂了。」元昊眼中露出欣喜。張元說得半清半楚,可是元昊已經聽明白他的主意。先破兩寨堡中的一個,震恐宋軍。不然到現在一個寨砦還沒有破掉,宋朝人不會害怕。只要破掉了一寨一堡,宋朝人才會擔心。大軍往空虛的瓦亭寨前一壓,渭州必然分兵支援瓦亭寨。主力軍隊困在定川寨,又能分去多少兵力。但去渭州不一定非要從瓦亭寨經過。那個寨子位於瓦亭河畔,河谷寬大,也卡不死道路。從容從邊上繞走,軍隊就可以直奔渭州城下。若來阻攔,正好在野外作戰。若不阻攔,那麼兵臨渭州城下。可以攻城,可以圍點打援。

至於定川寨這幾萬宋軍,元昊早將他們當作死人。

分了一分,分出三萬軍隊帶著一些攻城器械直奔蓮花堡(定川寨與鎮戎寨中間)。

果如張元所料,因為葛懷敏的調動,蓮花堡內僅有五百幾十名宋軍,還有近千百姓。看到西夏人在攻城,城中將百姓武裝起來,開始反抗。終是人少,傍晚時分,蓮花堡被攻破。不到兩百人打開東門,逃到鎮戎寨,三百餘將士全部壯烈犧牲。近千百姓也慘遭屠殺。狄青出兵營救,為時已晚,只有一千餘士兵,一番廝殺後,不得不撤回鎮戎寨。

三萬西夏大軍繼續南下,直奔瓦亭寨。從瓦亭寨到渭州城只有七十幾里路。

消息傳出,整個涇原路感到震動。

尹洙還不知道鄭朗與韓琦的下落,被逼得沒有辦法,再次抽調五百宋軍,直奔瓦亭寨,拱衛渭州的北大門。他才來,不知道這樣分下去,渭州城自身安危怎麼辦?

明裡,暗裡,涇原路局勢全部在劇烈的惡化……

第四百一十六章 授徒弟

鄭朗與韓琦真的被西夏人圍困在孤城裡。

但韓琦很喜歡,好水川之敗,秦州哭喪,始終成為他心中一根撥不掉的刺。不會像趙禎那樣自虐,可是一直想替自己正名。自己身處孤城,不管有什麼安排,也是向世人證明自己的膽量,當然,還有功績……

不過此時寨中百姓與將士都有些混亂。

沒有了水,誰不急,鄭朗與韓琦在這裡也不行啊,必須得喝水。

鄭朗派人將各個百姓的長者,以及諸將領一起集合,帶到定川寨的西北角。此處有一個院落,一直派了士兵嚴加看守。但院子本身很是普通,一人來高的土牆,後面是一排茅草屋。有人曾好奇偷偷附在牆上觀看,什麼也沒有看到,只看到一塊正方形的空地,空地面積不小,長約五丈。宋朝大軍未進入定川寨無所謂,此時進入定川寨,再留著這塊空地,似乎比較奢侈。

不知道它用來做什麼的,許多人私自裡做過猜測。有的人還壯起膽子,看那一排茅草棚,結果同樣什麼也沒有看到,只是幾間空房子。這一來,對這塊佔地有近四百平方米的院落更是充滿了猜疑。

今天鄭朗終於將它的真面目揭開。

諸人進去後,鄭朗努了一下嘴,定川寨主郭綸會意,無論這裡發生什麼,可以在寨內傳揚,但不可以傳到寨子外面。接著又命令士兵站在寨子的城頭上,緊密看守,不僅防守,還監視著寨內的動靜。

看到西邊城頭上的士兵密佈,鄭朗這才將他們領到西邊的屋角,徐徐將覆在上面的泥土揭開,秘密隨之暴露,屋角處有一條暗溝,通到城牆處。上面略略長了一些苔蘚,看上去時間不是很長。只是因為封閉起來,長時間不見陽光,才產生的一些細微的苔蘚。有人的腦袋聰明,已經知道下面是什麼了。

韓琦面露微笑,看著大家。

鄭朗再次將地面泥巴用手扒去,表面上看是地面,實際只有薄薄一層黃土,然後便是木板,將木板揭開,大家一起歡呼起來。下面是一個巨大的儲水池,有三丈多深,幽幽的似乎看不到池底。大片綠水藉著窗戶的陽光,蕩漾著喜人的碧色。

四周又用磚頭與石灰砌成一道厚實的牆壁,不讓水流失到地面下。整個院子是一個假像,真正的是下面這個大蓄水池。足足容納了四千多立方的食用水。

這是提前將響水溝堵截起來,使溝水漫漲,再通過牆角的那個小小暗渠,使水流到這個儲水池裡。等它蓄滿之後,再次響水溝的土堀開,不用多長時間,僅一夜足矣。就是砌這個池子,花了很大的功夫。現在看到,花的功夫雖多,太值了。還是不夠,此時定川寨擠滿了近四萬軍民,還有幾千匹戰馬,這些水再節省,也不過食用十幾天。但十幾天足矣!

鄭朗吩咐道:「下令派人過來擔水,分發軍民,但要控制用量,另外,就是將戰馬外的所有牲畜全部宰殺,戰後給予補償。」

有水,也要節約用水,牲畜用水遠比人類更高。戰馬捨不得殺,可其他的牲畜必須得宰割。

消息傳出去,許多人喜得雀躍起來。諸將帶著士兵不准百姓發出任何歡呼聲。高興可以,偷著樂,不准喧嘩,讓河對岸的敵人聽到。

葛懷敏被關了禁閉,沒有怎麼害怕。知道鄭朗不會將他怎麼樣的,大不了指揮錯誤,按照宋朝制度,貶官就是。其實這時候,他冷靜下來,想了一想,覺得很多事情不可思議,怎麼鄭朗與韓琦就知道自己會中埋伏,最終被困在定川寨?

這未免太過神奇。

不但他在想,有的人聰明,也察覺出來這個問題。

隨著看到許多人在擔水,心中更是迷惑不解,這個水又從哪裡來的?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自己所謂的精通兵書戰策,是多麼的幼稚。

他什麼心情,鄭朗不會去問,只要別給鄭朗帶去麻煩就行。好在還有韓琦,一個人壓制不住,兩人足以將他壓制。對韓琦說道:「稚圭兄,我們上去看一看。」

指上城頭。

「好。」

「別急,穿盔甲吧。」此時滿城頭儘是甲士,兩個便服之人登上城頭,必然引起敵人注意。石門川之戰,兩人多次在牆上晃蕩,有西夏人認識他們。此時還不便暴露身份。只能穿盔甲掩飾,沒敢將步人甲拿來,而是拿來馬甲,往韓琦身上一套,韓琦兩條小腿直哆嗦。

鄭朗大笑。當初自己也是這樣的,真正的宋朝盔甲太重了,就是這個馬甲也有四十多斤。不是宋朝的斤,而是後來的斤。促狹地問:「稚圭兄,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韓琦倔強地說。走了兩步路,說道:「行知,還是你扶一扶吧。」

讓鄭朗扶比讓其他人扶好啊。

兩人登上城頭,眺望遠處。西夏人密密麻麻的將定川寨圍得水洩不通,有許多人在硝口河上繼續架浮橋。就看到西夏人分兵,向東南方向馳去。鄭朗皺了一下眉頭,韓琦說道:「有些不妙啊。」

軍隊沒有形成重圍之前,涇原路的兵力很空虛。秦鳳路還能支援一批兵力,卻是另有用場,這時候不敢將他們使出來。又讓葛懷敏調撥了一批軍隊,自鎮戎寨到籠竿城一線以西,所有寨堡兵力皆是十分空虛。

鄭朗說道:「我擔心渭州城。」

但沒有辦法,此時想將消息送出去,也無能為力。

第二天壞消息傳來,元昊破了蓮花堡,還將許多人頭砍下來,帶到定川寨前面,耀武揚威,要寨中百姓投降。

韓琦說道:「沖一衝吧。」

「北風不烈。」鄭朗氣得牙直咬,依然冷靜地說。

韓琦看著天空,不解地問:「為什麼不起風呢?」

「我那知道。」鄭朗苦笑,俺也不是諸葛亮,能借來東風。然後看著東北方向的群山,這個風的作用在西北戰場上,因為西北多沙塵,十分重要。先是有張亢建寧寨一戰,風起了作用。史上這個葛懷敏更悲催,試圖從東城門突圍出去,兩軍交戰,難得居然刮起東北風。東北風在秋後的西北,有之,但很少。並且這場風很大,將東北那些土山上的塵土全部刮得飛揚,宋軍正好站在下風,於是大敗而歸。這就是史書中的黑風。很自然的天氣情況,但在這時,往往無限的誇大。一場黑風刮過,七萬宋軍士氣全無,最後蕃兵嘩變,七萬軍隊大敗,僅有少數人逃出生天。

不知道是那場黑風,但來到定川寨後,已經刮了好幾場大風,有東北風,有西北風,一旦大風揚起,風沙撲面,居於下風交戰極為不利。不知道罷了,知道了,定川寨有東門,也有南門,還有西門、北門。只要是風,風力夠大,便是一戰之時。

兩人坐在寨中等風。

直到第三天夜晚,鄭朗才被侍衛喊起來,稟報說起風了。

鄭朗急忙穿好衣服,來到院中,另一邊韓琦也被侍衛叫醒,站在院中向天空看。

是有風,但風也不大,四五級,旗幟勉強被飄揚卷直。

「風小啊。」韓琦歎息道。

「小也要執行。」鄭朗說道:「再不執行,元昊會起疑心。」

「好。」

兩人穿戴整齊,開始調集將領,此時寨中兵力多,將領也多,有許多將領能夠使用,包括王吉與趙珣在內,指揮才能皆是傑出之輩。還有一些勇冠三軍的勇將,比如向進等人。

用的也是這三人。

打開寨北的倉庫,抬出一些器具,不僅有武器,還有物資,提前也準備了大量物資,不要多,只要夠十幾天消耗,那時戰事早就結束了。

看著這些器具,王吉狐疑地問:「這是什麼?」

鄭朗說道:「你看。」

從後面麻包裡拿出一把東西,放在某一件器具上,輕輕拉動,王吉正好站在下風,立即將眼睛捂上。鄭朗說道:「這一戰不僅我們要大敗元昊,還要教他這個徒弟,讓他學會有意識地利用風。」無論建寧寨與定川寨或者九曲一戰,風起了主要作用,但是不管那一方,都是無意識地利用。包括元昊在九曲一戰。

這一戰不成功則罷,一成功會將西夏人打得很慘的。要給他們一線生機,才不會向契丹人屈服。

整個是超級高難度任務。

韓琦不聽則罷,一聽也皺眉不止。果然是腦袋好使喚,換其他人,若是這樣去挖空腦袋想心思,準得活活累死。有時候他也在想鄭朗的前後佈置,不想還好,一想頭覺得很大。

是BUG的存在,但也是歷史知識的價值。九曲一戰過後,再想與西夏人交戰,鄭朗恐怕很難找到任何借鑒的歷史知識。但這正是他所期盼的。

此時,就看到王吉的軍事天賦,拚命的揉了一會眼睛後,興奮地撲過來,將鄭朗的手抓住直搖,說道:「鄭相公,我是服了你,以後收我做徒弟吧。」

「去,別胡鬧。」趙珣將他一把推開。

是什麼人都能做鄭朗的學生?特別是此時武將地位低下,狄青都不敢開這個口,你怎麼好意思說的。

但不大好說,鄭朗在渭州收那個時家的,還讓人家小娘子敲詐書法,才肯同意。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鄭朗自己也不戒意,說道:「只是一些格物學的知識,軍事天賦我不在你之上。之所以僥倖到現在沒有出錯,是與你們商議後,群策群力的結果。」

他說的是本心話,自己利用的只是歷史知識,以及提出一些設想,具體執行計劃,皆是與諸位將領細細協商後才拍板決定的,包括老種、狄青、張岊、趙珣、王吉,甚至張方平的建議也聽從一些。

但沒有人這樣想。

認為他是故作謙虛才說的話。

謙虛是美德嘛,也沒有人在意。

幾人就站在倉庫前商議妥當,開始徵兵調將。

不是很遠,西夏人為了監視寨內動靜,還在河對岸搭建了高大的塔樓,日夜觀注。弄得寨子裡面分發物資與食用水,都要在夜晚,借助夜色悄悄進行。

寨內調兵遣將,西夏人早就得知。

元昊與諸臣拍手相擊,宋軍終於忍不住了,要強行突圍。

宋軍在調兵遣將,元昊也在調兵遣將。沒有小視宋軍,在三川口、好水川與府麟路,見識了宋軍的強悍勇敢。也說宋朝運氣真的很好,若不是史上契丹人出兵,自從定川寨一戰後,元昊看輕宋軍,又不知道會發起怎樣的進攻。

北風吹揚,是西北風,也是冬天西北最常見的風向。

宋軍將東南兩寨門打開,幾萬宋軍魚貫出來。

只是後面還有一些古怪的器具,下面是一個風箱,風箱在中國出現得比較早,西夏人也有,鑄鐵提高爐溫時,必須用到它。

主要是在上面。風箱的出口處是一個皮囊,下面是一個四個小滑輪的小車子,風箱便平放在上面,後面是一個很高的木架,皮囊吊在木架上,然後是一個大漏斗狀管子,屹立在木架的頂處。下面還有一個大漏斗。一共推出來近百個這樣古怪的器具。

元昊與宋軍屢次交手,最難纏的便是彭陽城,吃足了苦頭。因此看著他心中很狐疑,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用的。就在他猜想之時,宋軍一步步地逼近浮橋。

元昊不顧它是幹什麼用,說道:「列箭準備。」

就在這時,鄭朗吹響號角。

有的士兵從後方將一個個麻包拖出來,還有的士兵在拚命的拉著風箱,士兵將麻包裡的粉末灌進漏斗,這些細細的粉末讓大風箱鼓出來的風立刻鼓得飛揚到天空中。粉末很細,不但風箱裡鼓出了風,還有西北風在吹刮,迅速向西夏軍營飛去。

偏偏又是月末之夜,許多西夏人不知不覺,還不知道宋軍在幹什麼。直到一百個風箱全部鼓出粉末,天空中瀰漫出一道道煙霧,才隱隱感到不妙。可粉末已經吹了過來。

這些粉末有曬乾的塵土,還有少理芥末、秦椒,沒有辣椒,但此時中國已經出現一些辣味,比如椒、姜、茱萸、扶留籐、桂、胡椒、芥辣,皆可以作為辣椒的替代品,用為調料使用。有的很貴,有的便宜,比如茱萸。事先將它曬乾,然後磨成繼粉末,它的質量比塵土更輕,也飛得更快。

一下子中了招,包括元昊在內,也讓這些塵末飛進了眼睛,不由地捂著眼睛,用手拚命的揉。

鄭朗再次擊鼓。

衝鋒開始。

分成三路,趙珣居中,王吉居左,向進居右。西夏人搭建了十二座浮橋,每天通過浮橋來寨城下耀武揚威,但宋軍只選了其中三座。精挑細選出來的一萬五千軍隊,迅速撲過浮橋,衝入西夏軍中。

眨眼之間,西夏大營混亂一團。

元昊不顧眼睛痛,不停地用旗幟下達命令,讓所有將士穩住。到現在為止,他依然還想將定川寨所有宋軍吃下,不讓他們突圍出去。那怕不攻打,只要再困上幾天,沒有水吃,宋軍也會不戰自亂。

宋軍根本就沒有打算準備突圍。其實這時候想要突圍,卻是一個大好時機,至少有一半宋軍會趁機突破重圍,逃出生天。可宋軍為什麼要逃?王吉與趙珣、向進三人在敵軍中如入無人之境,所向披靡。特別是王吉,殺傷力最強,從他身上能看到一些後來蒙古鐵騎的樣子。戰前拒絕穿笨拙的馬甲,只著輕甲上陣,因此戰馬負擔很輕,衝鋒起來,速度也最快。

韓琦看著他在敵人中凶悍的樣子,說道:「行知,此人果然是一員虎將。」

「那是,兔毛川一戰,正是他奮不顧身,第一個從車陣裡跳出來,大破鐵鷂子的。」

「不知道張岊如何?」

「馬上你就能看到。」鄭朗十分高興,宋朝對武將十分輕視,特別是這位韓大先生。史上張岊與王吉待遇最為不公,若得到這位韓大先生青睞,兩人飛黃騰達之日便到來了。自己一個人說話不管用的,再加上韓琦,朝廷還能再不重用這兩名勇將?

但接下來鄭朗陷入沉思。

「行知,你在想什麼?」

「稚圭兄,我在想建立一支輕騎兵。」

「輕騎兵?」

「也就是用輕甲,或者皮甲代替笨重的馬甲,減輕戰馬的負重,再精選一批戰馬,那麼至少這一支騎兵會保持速度的優勢。」

「那又如何?」

「用途可大了。」鄭朗歎息一聲。這個念頭不是一天才想到的,只是今天晚上看到王吉的樣子,這個慾望才如此的強烈。可再一想,覺得很困難。蒙古鐵蹄縱橫天下,那有他們的天然地理條件,一直生活在無拘無束的大草原上,縱橫馳騁慣了的。西北有草原,不過是一些小的平川,那能與北方那些大草原相比?沒有這個天然的地理條件,就無法訓練出蒙古人那樣的輕騎。

「什麼用途?」

「不說了,觀戰吧。」鄭朗沒有辦法回答。總不能說後世有一支騎兵,能用兩萬人就掃蕩了大半個歐洲。還得慢慢熬吧,熬完了西夏,還有契丹,契丹根本就沒有指望將它消滅,頂多將幽雲十六州收回來,那麼整個宋朝就歡喜到了家。

韓琦盯著戰場,又說道:「這一次元昊一課上得很深刻。」

鄭朗也大笑。

宋軍不揚那種陰險的辣塵,元昊眼睛睜開,開始全神貫注的指揮著軍隊。鄭朗對元昊很鄙視,認為他是一個土匪,低估了元昊。元昊還是有些指揮才能的,若不是用陰謀詭計,或者這些鼓塵機,與火藥,單論指揮藝術,元昊比此時定川寨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強。

在他指揮下,西夏軍隊井井有條運轉起來。

鄭朗說道:「到時候了。」

再次擂鼓,宋軍徐徐撤了回來。

經過一個多時辰交戰,雙方各有損傷,宋軍犧牲一千多名將士,但西夏人更慘,最少三四千人葬送在硝口河對岸。

雖各有傷亡,但對雙方來說,皆沒有傷筋動骨。只要將這支宋軍吃下去,元昊那怕再犧牲一倍將士,也是值得的。宋軍也沒有指望馬上就會大敗西夏人。西夏人雖分了兵,前來大軍數量太多,還有八萬多人留在這裡,張岊與張亢親自前來,也沖不垮這麼多的軍隊。但這一戰,對宋軍有所裨益,本來因為向家峽一戰,下降的士氣因為這一戰,會再度回升。

鄭朗開始論功行賞。

向進大樂,說道:「鄭相公,還是跟鄭相公打仗舒快,那像那個葛……」

沒敢說。

這也道出大多數將士的心裡話。

鄭朗扭頭看了看東北角,東北角有一處房屋,正是關押葛懷敏的地方。說道:「向將軍,不得亂說,準備休息。沒有參戰的將士準備守城,防止敵人惱羞成怒,明晨進攻定川寨。」

然後與韓琦回到院中,韓琦說道:「大約還有幾天?」

「快了。」鄭朗答道。但他還有一絲隱隱的擔憂,擔心的是那支分出去的西夏軍隊……

第四百一十七章 渾沌

鄭朗不是傳說中的諸葛孔明,真實的諸葛亮也沒有那個本事。猜錯了。元昊第二天沒有發起任何進攻,而是就著兩條小河,從附近山上砍伐下來大量的木料,修建一條長長的柵欄。

咱不進攻,也不惱羞成怒,就活活困死你。城中沒有水了,看你們宋軍能堅持多久。

鄭朗想錯了,元昊雖是桀驁不馴,但不會不顧大局。元昊也想錯了,比拚消耗,最終吃虧的還是他。定川砦物資與水源最少能堅持十幾天,元昊自己物資也能堅持十幾天。可他們回去怎麼辦?畢竟這是在宋境裡。

鄭朗與韓琦登上城頭,看著元昊在修柵欄,暫時不進攻,鄭朗很不開心。

韓琦說道:「此人不可小視,昔日曹寶臣(曹瑋)對此人讚不絕口,果是一代梟雄。」

不管元昊用什麼手段,或者他運氣有多好,最少打下眼下的江山,容易麼?西夏有什麼,絕對不到一百萬戶人口,有人暗中枯測,此時包括沙州、河西走廊在內,西夏的人口也不過七十萬戶,因為戰爭破損,每戶人口很少,總人口也不過兩百幾十萬。還有的大臣認為元昊所盜隴右數州,人口僅是原來唐朝隴右的二十分之二,那麼戶數只有十五萬到二十萬。趙師民上奏便持此議,韓琦想抽趙師民的耳光,只有二十萬戶人口,能每次發動十幾萬軍隊入侵?還有的人膽小怕事,認為西夏治軍二丁抽一,平時就有五十萬軍隊,那麼最少有一百萬壯丁,境內會有四百多萬人口。四百多萬人口,往哪擠啊,往賀蘭山西邊大沙漠裡擠去?

因此韓琦贊成中間的說法。

就是這七十萬戶,兩百幾十萬人口,讓龐大的宋王朝苦逼。

至今未征服西夏任何一塊地盤,反過來呢,國家拖累得民不聊生。

梟雄啊,韓琦不得不承認曹瑋當時的看法多麼有遠見。

鄭朗默不作聲,總之,元昊大修柵欄,讓他不喜歡。攻好啊,正好葛懷敏從四周又抽調大量軍隊過來,三萬多軍隊想擊潰眼前的西夏大軍,那是不可能的。但用來守城,元昊將十幾萬軍隊全部駐紮在這裡,以他們不善長攻城的能力,將吃奶的力氣使出來,也休想撼動定川寨一根汗毛。那麼一個攻,一個是守,西夏大軍損失會十分慘重。幾天下來後,士氣沮喪,大捷便有了。

「稚圭兄,我不是擔心柵欄,而是擔心其他。」

鄭朗的擔心很快實現。

西夏國內很貧困,就算是秋收到來,因為苦戰數年,每次都抽調大量壯丁,還死了許多人,國家一年不如一年,為了這一戰,幾乎將西夏境內財富全部擠壓出來。

但於隴山東麓,讓張方平一把火燒狠了,後勤供給嚴重不足。

破了蓮花堡,得到一些物資。不足以支持龐大的軍隊,那些物資僅是供幾千人生存用的,但也是有幫助。將柵欄修好,元昊又抽出一部向養馬城發起進攻。

養馬城在鎮戎寨的西側,瓦亭寨的西北方向。在鎮戎寨附近算是一個規模較小的寨子,本來裡面僅駐紮著七八百宋軍,葛懷敏抽了抽,僅剩下四百來人,正好是一營兵力。

數萬西夏軍隊前來攻打,更加無力支持。

好在此寨規模小,前來投奔的百姓不多,僅有一百來戶。

不到半天,養馬城便會攻破。

消息再次反饋到狄青哪裡,狄青侷促不安。

按照宋朝軍法,有兵不救便是有罪,可是誘敵來犯,在鎮戎寨確實留守的將士不多,沒有辦法與強大的西夏軍隊抗衡。然而鎮戎寨西邊二寨連破,狄青還是感到壓力。

僅逃出一百來人,其他人與百姓再次遭到西夏人的殺害。

狄青抗不住這個壓力,終於出手。

還是向家峽。

悄悄帶著兩千多軍馬,借助向家峽兩邊山林的隱護,潛入向家峽邊緣地帶。

一萬多西夏軍隊押著戰俘以及抓獲的百姓,與清剿過來的輜重,慢騰騰地走過來。

狄青一直按兵不動,直到西夏前鋒軍火隊過去,突然帶著手下殺出。借助狹窄的地形將西夏軍隊一切兩斷,向西夏後軍發起衝鋒。戰了近一個時辰,兩百多名戰俘與百姓一個個釋放出來,有的讓他們就近騎上馬,或逃生或者參加戰鬥。又將西夏人擄獲的輜重一一燒燬,在西夏兩支軍隊沒有形成合圍之前,撤回鎮戎寨。

這次埋伏戰,擊斃近千西夏士兵,可是狄青自己手下也損傷了三四百人。算是一個小捷,但形勢十分惡劣。葛懷敏的調動,鎮戎寨西側幾乎無軍力可動。

張岊在籠竿城有兵,兵力不在籠竿城。狄青有兵,兵力不在鎮戎寨。甚至未來景泰都有一支龐大的軍隊,可軍隊也不在高平寨。

無昊胃口越好,涇原路局勢越惡化。

還不是讓他擔心的,擔心是的南方那一支西夏軍隊。

西夏人逼向瓦亭寨,瓦亭寨兵力空虛,只好四處搬救兵,先是鎮戎寨,後是籠竿城,再後便是渭州。沒辦法,寨中僅有一千來將士,要麼還有湧進來避難的兩三千百姓,面對三萬人,如何守寨?

整個涇原路就像水煮一樣。

尹洙接到救援信後,又派出一千士兵前往瓦亭寨。這是渭州城的北大門,離渭州城只有七十幾里路,要命的是自瓦亭寨到渭州城之間,後方再無一寨砦,七十幾里路,對大部是騎兵的西夏人來說,僅是兩個時辰的路程。

然後與張方平扯皮。

先將涇原路局勢寫了奏折,上書朝廷。接下來幾乎一天一報,一天兩報,最後一天三報。

張方平帶信過來,尹洙要問,也實話實說。這個人是君子,張方平對這些君子比鄭朗更不感冒,可大多數君子品性還是能相信的。直接說了,韓琦與鄭朗去了定川寨,其他的別問我,我不是主帥。

怎麼去了定川寨?

定川寨消息也隨著傳來,葛懷敏庸兵誤國,不知道怎麼繞的,就上了元昊的當,不但將他自己兩萬五千名將士,還將四周數千將士一起帶到這個絕地。稱為絕地原因不是定川寨不夠堅固,而是水。

西夏人切斷了定川寨的水源。

尹洙聽了冷汗直冒。

他對軍事一知半解,後來還嘗試著寫了一些兵書。

這個兵書切莫相信,想看兵書,還是看孫子、孫臏、吳起等人的兵書,那才是心會體得。尹洙懂什麼兵法?

可比葛懷敏大約會強一點。

切斷水源會發生什麼,請看三國街亭一戰,諸葛亮為什麼揮淚斬馬謖的。

此時定川寨人數更多,不僅有三萬多軍隊,因為寨子面積大,還湧入許多百姓。鄭朗宰殺牲畜,關健時候戰馬也可以宰殺。可這麼多人怎麼辦?

尹洙想了半天沒有想出。

又產生新的疑惑,為什麼鄭朗與韓琦出現在定川寨。難道未戰之前,便料到葛懷敏會讓元昊誘入定川寨。這太過神奇。不大相信,於是再次寫信詢問張方平。

張方平也寫了一封信回來,說道,戰爭的事你少煩,與你不相干,你將渭州守好,政務處理妥當,才是你的本職。不能說不知道,未來有數路人馬湧過來,籠竿城是一點,高平寨是一點,瓦亭寨也是一點,他的彭陽城又是一點。

於是繞過問題,直接說他少管閒事。

與崔嫻一個語氣。

尹洙看到書信後氣著,寫了一封奏折上報朝廷,說張方平誤國,如今鄭朗與韓琦身陷險地,居然知情不報。

單看尹洙的奏折,能將朝廷君臣急壞的。

除了他的N條奏折外,還有范仲淹的奏折。

敵人終於誘到定川寨,范仲淹也如鄭朗所約,開始調動軍隊,相對比龐籍,范仲淹保守程度要輕。有利於國家,他同樣敢發動戰爭的,況且是在宋朝境內。

幾乎徵集環慶路大部分軍隊,一共抽出四萬人馬。一下子抽出這麼多兵馬,連鄭朗都沒有想到的。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他親自率領,與韓琦一樣,也要過界了。

這部分人,包括他的長子范純祐,手下愛將楊文廣、張建候、張信、王貴、徐正、郭慶宗、王遇、范全、譚加震、張繼動等人在內,再率兩萬五千人從細腰城,進入天聖寨,但不是從天聖寨進入彭陽城,而是經北葫蘆川,進入高平寨。徹底將西夏軍隊歸路斷死。

另一部分一萬五千兵馬由老種帶領,自慶州進入原州,從原州進入彭陽城,從東面鉗制西夏軍隊,徐徐逼向鎮戎寨,形成對西夏大軍的合圍。餘下的軍隊由蔣偕率領,堅守環慶路邊境之地,以防環慶路兵力空虛的時候,西夏人攻打環慶路。

說的就是這麼多。

但京城的幾位大佬那有本事看出來。

趙禎將他們每天喊到內宮議事,就趴在地圖上看。

看了半天看不出來,說定川寨是川,也就是一個平原,實際是一個小河谷,面積也不大,周圍有許多高低起伏的矮山,知道的便是這些。

不知道鄭朗與韓琦突然出現在定川寨為了什麼。

難道這兩人早有後手打算?

不能埋怨他們不通報,天知道葛懷敏會不會中伏。誤判敵情,會招來言臣彈劾。提起這個葛懷敏,君臣臉色皆有些不大好看。在京城許多人替他吹棒,一個個信以為真,包括鄭朗在涇原路屢次戰役皆不使用葛懷敏,也讓京城許多人產生錯覺,鄭朗想要搞一言堂。

數次大捷面前,沒有大臣敢彈劾鄭朗,為什麼讓緣邊四臣總管緣邊四路所有軍政財大權,正是為了便於調動。

沒有想到,只出來溜躂一回,成了這個樣子。

實際這牽涉到了趙禎朝用人的問題。承平時久,也不知道誰有軍事才華,不能來個朝辨,即便辨,誰來做裁判,都不懂,那有資格做裁判。而趙禎性格雖仁和,因為大臣太過強勢,心中有些不安。於是三衙用人有一個顯著的特點。一是以外戚用人,例如李繼隆之子李昭亮,曹皇后的叔叔曹琮,趙禎的舅舅李用和,還有取太宗之子華王趙元偁女的郭承祐,連趙禎自己都說他是一個庸人,可常時間盤居於管軍之位。

因為政治穩定,沒有太大的動盪,選外戚任三衙管軍,並無政治上多大的必要,有厚外戚之家的私心,也是趙禎心中的一絲不安。但戰爭來臨,這些外戚才能多低下,便不能發揮作用。

還有一個特點,循資格,循次稍進。甚至將文彥博這樣對軍事一無所知的文臣,也提撥為都虞候。葛懷敏便是這樣上位的,家世很好,有人替他拚命的吹棒,於是擔任涇原路二把手。

這時,趙禎還沒有反思。

他內心的不安,也不想去反思。當看到西北的奏報時,只是說了一句:「懷敏誤朕。」

在搞什麼呀,連朕對軍務不懂,都沒有看到你有什麼高明的地方,就像一個傻子一樣,一頭鑽進埋伏圈,讓西夏人從容的切斷水源,將幾萬大軍逼入絕路。

正是不懂,對葛懷敏更加痛恨。葛懷敏也不想鑽啊,但西夏人在哪裡劃著圓圈,一個圈子一畫,葛懷敏的小魂便失去了,然後自己主動往裡面鑽。

沒有西夏人這兩個圓圈畫出,葛懷敏也不會率軍進入定川寨。可幾人明白其中過節。

呂夷簡眼光還略有些長遠,說道:「陛下,若是鄭朗與韓琦真的出現在定川寨,一定會有所備。」

純是猜測的,也不知道猜得對不對。

然後又說道:「不然范仲淹不會舉四萬軍進入涇原,並且大部是前去高平寨切斷敵人退路。」

猜得八九不離十,但局勢之渾沌,任何一人都無法作出判斷。

至於范仲淹與韓琦的過界,誰去管,只要打敗西夏人,保住涇原路不失,那就謝天謝地。

具體的想不明白,趙禎無奈,下了詔書給龐籍,你從延鄜快點抽一些兵力,支持涇原路。不要說破開涇原路,便是兵力空虛、範圍廣大的關中,不要說長安城與潼關,就是三白渠也不得了,哪裡有十幾萬人在施工。西夏騎軍忽然殺來,十幾萬百姓就像待宰的羊羔,想怎麼宰就怎麼宰。國家要出大事啦。

這份詔書讓龐籍再度苦逼。

事前韓琦給范仲淹寫了一封私信,希文,這一戰打過以後,西夏人不和也得求和,朝中大臣也不想再戰,國家負擔沉重,百姓因為連年交戰,生活疾苦。和成為必然大勢所趨,但和也要朝著有利於宋朝的地方發展。這一點與鄭朗想法差不多的。可韓琦大約存在爭功之想法,未對鄭朗說,而是聽了鄭朗計劃後,將這個產生的新想法,單獨寫信給范仲淹。

希望范仲淹與龐籍聯手將橫山拿下。只要這一戰過後,西夏無論勝負,皆會損失慘重。涇原路將寨砦鋪到蕭關與沒煙前峽一帶,那麼整個隴山防線甩在身後。隴山不會成為西夏人的天險,相反,會成為宋朝西方第二道防線所在。

還有天都山,那是西夏的屏障,估計奪下是不可能的。若真的將蕭關以南,石門峽以東一帶全部佔領,已算是不錯。但西夏人還有天險,白於山與橫山。一旦奪下橫山,西夏鹽州與北方銀夏五州,全部暴露在宋軍攻擊範圍之下。並且有居高臨下之勢,西夏人不善長防守,但宋軍善長防守。這道天險奪下,要和要戰,盡在朝廷囊中。

想法很好,龐籍十分動心。與大將王信等人在協商,還派人請折繼閔與王凱到延州商議,進攻龐籍不善長,與他的軍事思想不相符合。可是折繼閔與王凱懂,也等於是做一個小範圍的兩路出擊。一旦奪下橫山,他所立的功將會超過南方三路總和。這時,便接到朝廷的詔書。

救還是不救,龐籍十分為難。救一分兵,不要說橫山,能獲得小小的勝利,已是僥倖。不救,萬一涇原路出事,到時候怎麼辦?自己就是奪下橫山,也有失職之罪。元昊大軍一旦將三路宋軍擊敗,率軍南下,而自己軍隊在進攻橫山,整個關中便成為元昊的囊中之物。

……

鄭朗與韓琦站在城頭上,鄭朗擔心地說:「稚圭兄,我怕渭州有失。」

城中軍馬十分開心,打了一場勝仗,城中又有充足的食物與水,全部安心下來。

但鄭朗心中不這樣想。

計劃略略出現失誤,在他想法中,以前數戰,包括好水川與三川口,西夏人啃得十分吃力,想要擊敗三萬多宋軍,西夏人一定會將主力部隊放在定川寨。雖然後方兵力稍稍空虛,也不以為慮。

沒有想到西夏分出數萬軍隊離開,再也沒有回來。以現在的涇原路兵力,任何地方是沒有本事將這幾萬軍隊吃下的。那麼他們會到什麼地方?

接到城頭士兵稟報,分出的第二撥西夏軍隊回來了。鄭朗心稍稍安定。

又擺了幾百個人頭,包括狄青部下犧牲的將士。

鄭朗壓制住心中的怒火,冷靜的做著思考。戰爭很慘酷的,不知道元昊會糟蹋幾個寨砦軍民,若是真的如自己所願,犧牲一些寨砦也是值得。關健就是先前出去的那幾萬西夏軍隊到哪裡去了?

韓琦說道:「怎麼才能派人將消息送出去?」

鄭朗搖頭,難道還想讓王吉冒險,他心中也捨不得這個大將。

他屈著手指,計算著時間,問道:「紀質軍事才華如何?」

「是一員勇將。」韓琦含糊地答道。

鄭朗又搖頭,這位韓大先生對武將太過看低,很難從他嘴中得知秦鳳路各個將領的能力。原來韓琦還推薦許懷德來著,讓鄭朗做了阻止。兩人爭論很久,鄭朗再三用許懷德在府麟路一戰中表現做說明,韓琦則說他在承平寨的戰績。兩人一個也沒有說服誰。最後還是鄭朗提出讓出戰利品,才使韓琦做了讓步。

別人不知,鄭朗對許懷德很清楚,有戰功便是承平寨一戰,然後便消失了,在史上也多次出現失誤與怯弱的表現。要麼排擠張亢表現出能力,此人絕對不可以相信。

韓琦譏諷道:「紀質不是你推薦的嗎?」

「但他是你的部下。」

「不用擔心,尹師魯來到渭州赴任,他頗有軍事才能。」

「我擔心的就是尹師魯。」鄭朗沒好氣地說。若是原來的張濟,能力肯定不及尹洙,但他知道自己才能低下平庸,會拚命的遵守自己吩咐去做。這樣的人放在後方,反而會放心。尹洙會遵守自己吩咐?想也別想。尹洙是韓琦的好朋友,鄭朗不想再辨,說道:「再過三天吧,三天後,你我現身,與元昊交談。」

過三天,時間差不多了,鄭朗拋開原來的計劃,自動現身,對元昊說:「我就在這裡,向我開火吧。不但有我,還有韓琦,兩位宋朝重臣,你心動不心動?」

現在還不到現身的時候。

狄青回到鎮戎寨,斥候將情報源源不斷帶來。

鄭朗擔心渭州,他也擔心渭州。況且還有那麼一個大窟窿存在。不但渭州有失,無法向朝廷交待,在渭州,涇原路前線幾乎所有重將與大臣家屬全在渭州城中,包括他自己的妻兒老小,與鄭朗的一家人。

不再沉默不語,寫了一封信,急令部下帶給尹洙,對他說,不能分兵,保衛渭州要緊。其他的你不用煩,早就有了安排。至於定川寨內,也早就備足了儲蓄水,包括物資,足夠裡面的軍民用上十幾天。

透了底子給尹洙。

又寫了一封密信,潛入渭州城。秦鳳路的軍隊在哪裡,他不知道,也是必須的,他能知道,西夏人也能知道。可是城中那些釘子,讓他一直放心不下,得提前撥去。

……

嵬名偉與秦年賭得不亦樂乎。

賭完了,去喝酒去狎妓,感情越來越好。

嵬名偉看到交情深,壯著膽子問了一句:「秦都頭,我們族人在潘原備受欺壓,能否私賜一些兵器給我們?」

宋朝禁軍的花頭很多,比如空額,比如虛耗,扣押軍餉,這些都是宋朝將領斂財的手段。趙禎稍稍好一些,涇原路情況更好一些。可有一個人存在,葛懷敏,鄭朗一直將葛懷敏留在涇原路,涇原路將領沒有什麼外戚,但有一些將領沒有才能,論資排輩上來的,先後沒有得到鄭朗重用,於是投靠於葛懷敏門下。

因此鄭朗軍紀雖嚴,還是有一些不好的情況發生。只要做得不過份,鄭朗也一直忍受。包括虛耗,兵器盔甲損壞了,實際沒有壞,上報後分配一批,最後去向哪裡,無人知,有可能都會出現在西夏境內。還有糧草等等,多報損耗。這些財富便斂入將領懷中。

嵬名偉在潘原呆了近一年時間,聽聞一些情況。

這也是一次試探。

秦年聽了一呆,說道:「嵬名兄弟,你將我當成什麼人?」

「沒有就算,我也迫於無奈。」嵬名偉打了一個哈哈。

秦年面露猶豫,沉吟半響說道:「你我皆是黨項人,要團結一致。我想想辦法吧。」

「多謝秦哥子。」嵬名偉大喜,兵器的什麼都不在乎,說明秦年對他不設防。自此以後,倆人關係更鐵,甚至在嵬名偉請求下,秦年帶他進入軍庫參觀。

張擄建議道:「偉指使,我們發動吧。呆在渭州城我心中放心不下,若讓宋人察覺,前功盡棄。」

嵬名偉也感覺到了時間,問道:「我們怎麼脫身?」

「我去問吳尚書。」

「好,他足智多謀,向他詢問計策。」

張擄便潛回潘原。

這才是真正的無間道,從去年張氏兄弟,包括秦年在內,都是鄭朗挑選好的人手!誰會想到自去年時起,便會安排這一步棋,於是連狡猾的吳昊都上了當。

這是一個大窟窿,但到戰爭來臨之時,必須及時補上。

如今西夏人如願以償進入定川寨,又接到狄青的命令,到了補上窟窿的時候。

張擄確實是回到潘原,但沒有對吳昊說真話,而是問了一句:「嵬名指使詢問什麼時候發動?」

「稍等兩天,等我國三萬大軍進入渭州,並相發作,一舉拿下渭州以及涇渭路整個後方。」吳昊沒有懷疑,實話實說。

「兩天?」

「頂多兩天。」

「好,我馬上進城通知嵬名指揮使。」

「小心,不要暴露。」

「是。」張擄迅速離開潘原城,向渭州急速趕去。此時他冷汗涔涔,讓尹洙這一調,渭州城還有多少兵力?況且城外不知道有幾千人會到時候同時動亂,更不知道秦鳳路的軍隊在何處。即便將城中的釘子撥去,到時候幾萬西夏大軍揮兵南下,城外再有多處移民戰俘暴亂,整個涇原路後方會成了什麼。很簡單的道理,不要狄青來想,他自己就能想出來。最要命的便是兩天時間,勉強與籠竿城、鎮戎寨做一個來回聯繫,調動軍隊來,都來不及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鳳凰

張擄一邊騎馬迅速返回渭州,一邊在馬上胡思亂想。

他不知道吳昊所謂的兩天,是指明天或者後天,吳昊未說,他不敢再多問,這個是一個超級聰明的人,問多了,必然有失。又在想去年的事。他不是戰俘,而是邊境處一個小部族的酋長之子,其家從祖父起對宋朝就抱有好感。宋朝大軍越過賞移口,舉族一百來帳全部投奔了宋朝。

隨後不久,便被鄭朗將他與兄弟親自挑中,冒充戰俘進入戰俘的隊伍。當時很不解,現在許多疑惑終於想了出來。敵人要策反,必須選擇一些有地位的人,比如嵬名偉,潘原本身離渭州就很近。自己成了嵬名偉的親信,也就知道敵人的一舉一動。

這個小相公想得如此長遠,讓他很敬佩,然而渭州凶急,讓他隱隱感到……

沒敢往下深想。

更不知道宋朝兵力如何分配的,僅知道前方的後方的許多事絞在一起,十分複雜。他認識的人也不多,幾乎一直與秦年保持單線聯繫。也許狄青以及張岊才能知道宋朝小相公的龐大計劃。但他們的軍隊在哪裡?

越想越擔心,返回渭州城,立即找到秦年。

兩人來到一棟茶樓,其他人有看到他們的,也沒有想到其他。這幾人都屬於黨項人,是賭友,外加嫖友,喝喝茶,也沒什麼。

張擄將情況說了。

秦年知道得更多。

聽了臉上變得紫青,渭州城那有什麼兵力?

西夏人突然帶軍南下到渭州,也是出忽計劃意料。這些移民與戰俘是讓他們有意發起暴亂,隨後從秦州會趕來一支軍隊。面對正規軍隊,他們的暴亂,會很快被撲滅。也就是說,涇原路一些不安定因素,藉機全部撥去,又起了誘敵的作用。

他也不知道鄭朗有沒有佈置。於是對張擄說道:「這樣,馬上將城中的奸細全部剷除,事了後,我去稟報相公家的娘子。」

兩人商議一會兒,張擄找到嵬名偉,對說道:「偉指使,吳尚書讓你馬上回去,大夏軍隊不久將要進入渭州城下,裡面配合,一舉拿下整個涇原路。」

「大夏的軍隊來了?」

「吳尚書說的,具體的我也不清楚。至於城中的事,吳尚書吩咐交給我托管。」

「那事成後你們怎麼辦?」

「大夏軍隊來的時候,我們舉事,讓城中混亂,趁機入城。功名富貴,在此一舉。」

「好,我將他們交給你。」嵬名偉高興地說,什麼功名富貴啊,這兩小子是失了心瘋,憑借這一百來號,在渭州城中能翻起什麼風浪,是自找死路的,咱還是快點離開渭州城。於是將屬下交給張擄兄弟,迅速帶著三名手下出城。

剛出城不久,在一條僻靜的山道上,碰到秦年帶著幾人巡邏。

秦年一把將他攔住,問:「嵬名兄弟,往哪裡去?」

「我回寨子,有些事要安排。」

「不急,不急。」秦年已經走了過來。

四人只好下馬,秦年來到他面前,一把將他抓住。

「秦都頭,幹嘛使那麼大的力氣。」嵬名偉讓秦年抓痛了。

「抓人啊,力氣當然使得大。」秦年笑咪咪地說,幾名手下已經撲過來,將嵬名偉三名屬下按到地上,包括嵬名偉自己在內,全部用繩子捆了起來。暫時沒有押他們進城,秦年將四人交給手下看管,又迅速騎馬進城。

城中也在變動。

張氏兄弟將嵬名偉派入城中的兵力秘密做了召集,對他們說:「馬上我們要做事了,不讓宋軍起疑,我找了一個宅子,你們先進去休息兩天。」

將他們帶進一個宅子。

張擄清點人數之後,秦年也進了城。隨著帶兵將這個宅子圍困,一網打盡。

格鬥聲驚動了衙役,尹洙帶人過來。

秦年出示鄭朗的手信,簡單地將事情講述一遍,然後將人犯交給尹洙,帶著張氏兄弟來到鄭家。

遞了名貼與鄭朗手信,此時天色已暮,崔嫻與江杏兒正在吃飯,看到手信後,崔嫻從未見過秦年,即便見過,也沒有想到,但知道丈夫安排了這幾個人。不僅是秦年與張氏兄弟,還有其他三個人。於是傳喚他們進府。

秦年將事情一說,與尹洙說沒有作用,他是才來的,又將渭州兵力分出許多,萬萬不知道其中的內幕。

崔嫻聽了臉上神情也不大好。

她同樣不知道丈夫所有安排,但知道其中的大部分,知道在渭州城沒有留下兵力,也沒有想到西夏軍隊會不顧前方的宋軍,突然率軍南下。這是丈夫計劃失誤之處,但不能說出。

嚴格說,丈夫做得比較好了,九成的走向,正在按照丈夫所說的去發展,甚至這些佈置,自一年前就秘密實施下去,換作其他人,這種能力想都不用想。

對秦年說道:「你們跟我來。」

不顧避諱,帶著他們再次找到尹洙,又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出。

尹洙這時也接到狄青的信,聽了有些氣沮,說:「崔娘子,為什麼不早點將事情對我說,讓我擔心!」

「這些就不用多說,西夏三萬大軍不日南下,渭州怎麼防守?還有城外的事。」

「秦州的兵力在哪裡?」

「估計在大隴山南麓。」

「那麼遠?」尹洙皺眉,也就是在秦州與華亭交界的地方。離得有些遠,鞭長莫及。

「趁敵人未來之時,立即率人將這些人全部抓起來。」

「他們沒有暴亂之前,怎麼抓?一旦抓捕,即便是暴亂,也會坐西夏人的口實,以後如何向西夏各部招降?於其這樣,不如去年將這些戰俘全部處死,何必浪費物資?」

「崔娘子,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坐等西夏人入侵之後,這些人與他們一道暴動,使涇原路糜爛?」尹洙為緊張的局勢急得有些六神無主。

但這時崔嫻反而冷靜下來。

她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女子,自少女時起便有了這份主見,那次隨三位兄長一道進京,觀看鄭朗,都是有主見的表現。這些年跟在丈夫後面,經過許多大事情,偶爾丈夫還詢問過她的想法。這種主見越發成長,只是被鄭朗的光芒隱蓋,外人不得而知。本身也是婦德的問題,一個女子過份張揚在這時代是不好的。

說道:「尹通判,莫急,其他幾處離渭州城遠,危害不大,只有潘原離渭州城近。一旦暴亂,互相遙應,局勢才會真正糜爛。吳昊就在潘原,也有出兵抓捕的理由。先將潘原這支叛部迅速鎮壓。派人通知秦州的軍隊,讓他們做好準備。再派人通知狄青將軍與張岊將軍、張知州,似乎他們三人知道全盤計劃。妾身知道的其實真不多。」

「渭州怎麼辦?」

「從前線調回兵力不大可能了,能抽的只有潘原還有些兵力。但也不能抽,以防西夏人又去攻打潘原。先將吳昊與潘原的事處理掉,迅速將軍隊帶回來。再派出斥候去前線打探,讓百姓做好撤離準備,以免生靈遭到塗炭。這些百姓有許多是獵戶,一旦湧入城中,只能動援他們,增加城中防禦實力。」

說完,崔嫻回去。

她是一個女流之輩,不能參與太多,有違禮教。

尹洙發了一會兒呆,隨著站起來,讓秦年與張氏兄弟帶著五百人馬,不顧夜晚到來,直奔潘原城,兩地兵力合一,對潘原城外舉事的黨項人實施抓捕。但必須將吳昊抓住,這才能給抓捕得以口實。

秦年出去,尹洙又在發呆。

到現在還雲裡霧裡,沒有想清楚。這中間繞了太多的彎子,有的他現在依然不知道,於是想不明白。

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醒,急忙寫信給狄張二人,又向秦州徵調兵力。然後下令渭州周圍百姓準備向城中撤退。是準備,而不是立即撤退。未得到確實消息之前,尹洙也不敢下這道命令。

牽連的百姓太多了,瓦亭寨以南一帶百姓先後撤向南方,或者逃向南方,但再往南去,以渭州為中心,大部分百姓沒有動彈,又有涇水,沿著涇水多河谷與平川,居住的百姓比較密集。一旦撤退,會引起無窮的騷亂。

一道道命令發出,這一夜尹洙久久未睡。另一邊再次發生激戰。秦年帶著一營軍隊匆匆忙忙向潘原趕,在路上他想不通,聽說西夏那邊一度在收成未上來之前,有百姓餓得人吃人,雖消息誇大,但捉老鼠,挖野菜,吃樹皮的事時常發生,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想返回西夏?鄭相公待他們不薄啊。

這就是一個正朔的問題。

為什麼元昊一心想登基稱帝,扶立國號,正是有了國號,才有了凝聚力,有了正朔所向。否則在大多數銀川各蕃各羌百姓心中,他們還是一個外來者。延州北邊的夏銀綏才是你們的老窩!

若不是鄭朗搶得先機,加上元昊倒行逆施,此時西夏漸漸堅如磐石。

秦年哪裡明白這些,只覺得這些人很傻。

到了潘原城,已經三更時分。

潘原王知縣聽聞此事,嚇得面如土色,在自己管轄範圍內,居然有那麼多人想謀反,自己一點不知,事發後,自己這頂帽子也不要想再戴了。秦年不顧他的感受,緊急做了商議。

吳昊不在潘原城,他也沒那麼大膽子,而是在潘原城西南三十幾里一個山溝處。潘原在涇水的北邊,他在涇水的南邊。嵬名偉被分配到潘原,將他的一些手下,與一些認為可靠的人攏在一起,在那個山溝裡修了一寨,寨子立在半山腰上,地勢略略有些險惡。又先後修了一道簡陋的寨牆。說明他一直不安心,真正宋朝大軍前來,這道寨牆會產生什麼作用?

但此時寨中有一百餘帳,近四百人,有一百多壯丁,沒有制式武器,可有土製弓箭,還有一些石頭。強行攻打,必有傷亡。於是制訂一策。天黎明時,張氏兄弟帶著幾個人來到這個寨子,其他人守寨的人不認識,但認識張氏兄弟,將寨門打開。嘻嘻哈哈一番,又問了張氏兄弟帶來的是什麼人。做了介紹,胡說八道的介紹。

正在打渾逗笑之際,一個人喊道:「是宋軍,宋軍來了。」

都準備謀反了,看到宋軍,一個個做賊心虛,十分害怕。張氏兄弟與帶來的幾個便裝宋軍將士從腰中抽出刀,手起刀落,將寨門口幾人砍死。宋軍湧了進來。

張氏兄弟衝入寨中,直奔中間一棟房舍,裡面住著吳昊,還好,吳昊聽到宋軍前來,匆忙地在穿衣服,準備上馬逃跑。讓張擄一把按住,隨著將他提出來。

有了吳昊,此次搶在他們舉事前剿滅叛亂,便有了大義與證據。

秦年大喜過望。他還不明白捉住吳昊的意義,只知道吳昊是西夏一個大人物,上來一腳,將吳昊踢翻在地,哈哈大樂。一會兒將這個寨子所有反叛的人抓獲或者擊斃。張擄張哩繼續帶著宋軍奔向其他地方,以這個山溝為軸線,許多人答應參加叛亂。一直清剿到傍晚時分,這場戰役才勉強結束。還有漏網的魚,但是人數不多,失去指揮,也翻不出風浪。還有,崇信汭水流域、隴州汧水上游地區、涇水良原一帶,也有陸續的人參加叛亂。人數不多,零碎的只有兩三千人。

不過張氏兄弟不知道,只聽到吳昊說會有七八千人謀亂,那麼這幾處最少還有五六千人會到時作亂。時間來不及去實施抓捕,張氏兄弟也不清楚,除非吳昊招供。但一路打到現在,吳昊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說,就是有時間也無法實施抓捕。好在離渭州比較遠,有緩衝時間。開始押著近千餘人,浩浩蕩蕩向渭州城趕去。

此時渭州已經亂套了。

尹洙派出斥候打探,第一批斥候將消息帶回來,西夏大營還紮在瓦亭寨北邊沒有動。尹洙稍鬆了一口氣。接著潘原方向傳來消息,證實吳昊被抓獲。尹洙猶豫再三,終於下了命令,讓百姓帶著物資進城。

不然時間來不及。

若是西夏人不南下,自己讓百姓匆匆忙忙進城避難,會有過失讓言臣彈劾。但若是西夏人南下,一路掃蕩屠殺,這一帶會有多少百姓?並且還得到消息,自己過失更大。權衡再三,還是先讓百姓進城來躲避兵禍。

西夏人不遠,又得到警報,再得到通知,所有百姓全部感到恐慌。有的不顧家中財產,攜兒帶女向渭州城中趕,或者逃向就近的縣城避難。

這一帶人口密集,再加上遷移過來一批百姓,人口最少達到五萬人,僅是渭州城就湧進三四萬百姓。混亂可想而知,尹洙忙得焦頭爛額。而且既然撤離了,索性要撤離得乾淨,讓百姓將所有物資都帶上,不能丟給西夏人。這一來,更亂。

但是尹洙在州衙裡用手撫胸,還好,將嵬名偉這些人捉住,否則留作明後天晚上發作,敵軍再到來,僅是一個內亂,渭州城就定下來保不住。斥候一批批到來,西夏軍隊還是沒動靜。尹洙不敢掉以輕心,若西夏人打通南下的道路,又是騎兵,兩三個時辰,幾萬大軍就會到達渭州城下。不過接到一條好消息,一百里外的籠竿城分出一千騎兵,於二更時分,先行到達渭州城支援。兵力還是嚴重不足,張岊在籠竿城也苦逼了。他兵力同樣不足,西夏人南下,徹底打亂了原來的佈置。

他手中還有軍隊,可這個軍隊將會從西邊包抄到定川寨,憑借自己的兵力,根本就不能在定川寨西側設圍。因此還要指望秦州的兵力。然而秦州要剿滅暴亂,有可能直接對抗這三萬軍隊。連張岊都無法做出判斷,只好寫信帶給狄青。鄭朗與韓琦圍在定川寨,是沒有辦法將消息傳遞進去了。與狄青相互做一個商議,情況有變,怎麼辦?

這時,狄青的信也到了渭州,讓尹洙穩住。

信上很客氣,狄青與張岊都是武將,雖是知軍,這個知軍在和平年代,連一個知縣都不如,無他,武將也。狄青可不敢象張方平那樣放肆,很客氣的將原因解釋一遍,又說將會從東山寨、彭陽城等寨砦分出三千士兵,對渭州進行支援。但最少要到明天中午才能抵達。一個寨子一個寨子的抽調,再加上必須從鐵原寨繞道南下,會耽擱一些時間。

尹洙心稍稍穩住。

只要三千援兵到達,城中兵力雖不足,可有城牆之險,就能守住了。

就聽到秦年押著人犯返回渭州城。

尹洙氣惱之下,喝道:「除首領提訊外,其餘人全部於城外斬首示眾。」

先禮後兵,宋朝對你們如此仁義,居然還想謀反暴亂,收留你們做什麼,統統殺死。省得往城中擠,本來空間就不多,這麼多人犯,關都沒地方關,不如殺了乾淨。

秦年與張氏兄弟對視一眼。張氏兄弟哪敢說話,他們只是一個用來反間的間諜,除了與鄭朗說過一回話外,再也沒有與宋朝大人物做過交談。沒有表態,秦年無奈,只好殺人。

近千人一起在城外被處死,還有幾十人,都是一些首腦。其他人無所謂,主要是吳昊,將他們押到城中。此時城中還在繼續混亂當中,從更遠的地方繼續有許多百姓湧來,到處一片混亂。秦年小心的閃開人群,將人犯往大牢方向押送,這時尹洙命他將吳昊帶到州衙。

尹洙盯著這個大名赫赫的漢奸。

此時他僅能明白其中一部分價值,卻不知道在史冊上張元與吳昊的名氣比他還要大。

吳昊有些狼狽,秦年為了得到消息,幾乎刑訊一天,頭髮散了,眼角被打腫了,臉上被打青了,鼻血滴在嘴邊,因為手被捆住,也沒擦掉。尹洙盯著他,說道:「吳昊,你可曾想到過你有今天的下場?」

「暫時而己,尹師魯難道忘記郭勸的下場?」

「是什麼意思?」

吳昊拍著胸口,指著它說道:「師魯,君知道這裡藏著多少西夏的機密?」

有一點不同,這裡吳昊將大夏改成西夏。作為西夏人不承認自己是西夏的,而是大夏,西夏僅是宋人的說法。

尹洙聽了一呆,差一點被忽悠住,忽然外面稟報說是崔嫻求見。

尹洙讓崔嫻進來。

崔嫻對這個漢奸也很關注,丈夫一提到張元與吳昊二人,恨得牙直咬,聽說被生擒活捉,特地過來看一看。沒有長著三頭六背,一個普通的文士。但不能小瞧這個文士,元昊稱帝,入侵宋朝,野利兄弟與張元吳昊功不可沒。

譏諷道:「吳昊,你居然還想派人對我不利,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你是崔娘子?」

「是,沒有想到吧。」

「我是不是井底之蛙,你們明天便知。」吳昊囂張地說。與秦年這些臭當兵的講不出理,但見到尹洙與崔嫻,反而好辦了。別高興太早,鄭朗只成功了一小半。

崔嫻精緻的臉上起了一層陰霾,對尹洙說道:「師魯,為什麼對這種人還客氣?」

「崔娘子,他當然要客氣。一是我知道西夏許多機密,二是我既然能讓渭州面臨險境,同樣也能讓靈州、興州面臨險境,這樣的人才,尹師魯敢不慎重?」吳昊大言不慚地說。

崔嫻就當狗叫,繼續看著尹洙,問:「師魯,你真相信?」

「我不相信……」尹洙艱難地說了一句。鄭朗整個計劃,他還是不清楚,但隱隱感到渭州這次劫難,在鄭朗預計之外,而這個劫難正是眼前這個漢奸帶來的。

「官人常說,我朝兵將不是不強,之所以一個小小的西夏,兩百萬百姓,讓我朝如此吃力,有多種原因。實際說到底,大臣缺少自強自尊進取,還有節氣。一個國家丟掉這些根本,無論多富裕,最後必然成為別人眼中的羔羊。師魯,對這個漢奸居然如此,還讓他的大言蒙騙,讓妾萬分失望。」

「崔娘子,我帶他來是打算審問的。」

「那就好,師魯,不要將他當成坐上賓,以至於將整個渭州賣給元昊,你還不知。」崔嫻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轉身離開。

於是吳昊悲催開始,尹洙下令杖罰,強行逼問口供。

吳昊咬著牙不說。

他還抱著一絲希望,西夏三萬大軍馬上就要來渭州,剛才押到大牢,又轉到州衙,用眼睛仔細看了看,渭州城中果然兵力不足。以這樣的兵力,想守住渭州城萬萬不能的。這時候不能招供,否則元昊必不容自己。

將吳昊打得皮開肉綻,一無所獲,尹洙也沒有時間理他,派人將他拖入牢房,嚴加看守,然後坐盼北方援軍到達。這兩天對他來說是一種煎熬,三萬人還好一點,關健在後方不知道有多少西夏軍隊,也不知道鄭朗具體計劃,敵人隨時能分兵過來進行支援。渭州城大,大易守,這個易守也要士兵眾多,否則城牆都站不滿,越大反而越容易失守。從昨天開始,尹洙就沒有合眼,兩眼熬得紅紅的,三更到來,四更……

斥候從城外急匆匆地來報,三千援軍未到,西夏軍隊從六盤山一條岔道上繞過瓦亭寨,向南撲了過來。

西夏人的速度很快,天色剛剛拂曉,幾萬軍隊已經撲到渭州城下,黑壓壓的一團,一眼望不到邊際。戰爭,從意想不到處發生……

第四百一十九章 鳳凰(下)

尹洙立即寫了一份奏折,將渭州城的緊急情況通報朝廷。

趙禎舉行大朝議,在早朝上商議此事。

到了這時,各處遞來多篇奏折,雖在京城,許多大臣知道的並不比尹洙少。

晏殊舉著牙笏說道:「陛下,臣以為太險。鄭朗奏折至今未到京城,但臣縱觀緣邊各州奏折,多是鄭朗做了一些佈置,將西夏主力吸引到涇原路,以求戰機。」

「晏卿,你說險在何處?」

「西夏多騎兵,往往能舉國前來,而臣縱觀涇原、環慶、秦鳳三路調動的兵力不會超過十萬人,又是分散在各處,容易被敵人利用速度優勢,各個擊破。這才有了渭州今天的時局。一旦渭州被破,前方將士士氣沮喪,兵力本又不及對方,隨著大敗便會到來。又因為會戰,秦鳳與環慶路兵力一起集中到涇原路。涇原路大敗,環慶與秦鳳路也沒有兵力可用。西北都能丟失。勝固然喜之,敗後果不堪設想。」

晏殊用委婉的手法說了自己想法。

不當這樣做的,這是拿整個西北,甚至國家的命運做賭博。

就差一點說鄭朗用這些來做賭博,給自己添加功勳。後面的話說不出來,還有幾年鄭朗就會出使契丹,生死未卜,賭什麼?

晏殊這種說法頗得大多數大臣的心,至少渭州如今情況十分危急,不然尹洙不可能一天兩奏,一天三奏。晏殊話音剛落,贏得一片附和聲。

富弼從下首站出來,說道:「臣也有一本要奏。」

「奏來。」

「臣以為陛下切莫相信呂夷簡與晏殊這兩個奸邪的話。」

呂夷簡臉一下子變得鐵青,剛才是晏殊說的,自己並沒有說什麼,為什麼要攻擊自己?

這個梁子是結下了,任誰也化解不了。

趙禎也蹙眉頭,沉聲道:「只說西北。」

不是讓你們吵架的時候。

「陛下,西漢周亞夫用兵,梁王固守於雎陽,多次請求周亞夫發兵相求,為何周亞夫並不出兵?由是七國之亂立滅。敵人遠道而來,寇境又極其貧苦,缺少糧帛,也調動不了多少物資。此乃重創元昊,一求西北和平大好時機。陛下,葛懷敏受元昊欺騙,困於定川寨。但現在定川寨是何人坐鎮。元昊切斷水源,現在定川寨可否缺乏水源?晏殊這個奸邪剛才妖言惑眾,臣不知,難道我朝幾十萬大軍駐紮在西北,一年耗費國家幾千萬緡錢帛,僅是防守,僅是各自為戰嗎?這是有人身居中樞,缺少能力,使國家敗創如此,又看到西北諸臣有膽有識,嫉妒功勞所言。」

他這些話說得似乎也有理。

鄭朗突然出現在定川寨,本來就是一場奇跡。

渭州雖有險,可戰況並沒有出來,怎麼知道鄭朗沒有做佈置?

至於富弼與晏殊這對特殊的翁婿關係,大家就當作不知道。反正也不算違制,宋朝尊師重道,孝愛父母,晏殊也不是富弼的老師,僅是老丈人,更不是父母親,不算不孝。

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雙方開始吵了起來。

趙禎讓他們吵得頭痛,問呂夷簡:「呂卿,你有何意?」

「陛下,臣剛要想奏,延州龐籍送來一份奏折,才到京城。」

「是什麼奏折。」

呂夷簡從懷中掏中一本奏折,奏折上龐籍說得很詳細。先是鄭朗寫信通知他,西夏主力很有可能中計,前來入侵涇原路,那麼西夏東側兵力必然空虛。如何發揮你自己決定。接著便是范仲淹的奏折,他與韓琦商議,提議利用西夏主力軍隊進入涇原,讓龐籍藉機將橫山收回。這是之前事情的經過。龐籍也去做了,將折繼閔與王凱從府州喊到延州商議。這都是不符合宋朝制度的行為,包括鄭朗與韓琦、范仲淹不經朝廷同意,三線聯合作戰,但面對這四個猛人,說一個人可以,誰敢同時彈劾四個?

正準備商議進攻橫山的時候,朝廷詔書到了延州。龐籍與王凱商議半天,也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於是讓王信與折繼閔抽調一萬騎兵迅速南下,由保安軍直奔環州,進入涇原路,進行支援。

至於那個攻佔橫山的計劃不得不放棄。這也是一種典型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理。會派出軍隊攻打橫山寨,但不會全力攻打。

趙禎問了一句:「呂卿,估計會用幾天時間到達。」

「臣也不知,若是一路有後勤供給,輕裝出發,只要三四天時間,便可以進入涇原境內。若是缺少後勤供給,不得不攜帶許多輜重車,以及護糧隊伍,會需七八日才能抵達。」

「朕知道了,諸卿散吧。」趙禎苦惱地說。

煩悶地回到後宮,不僅是為西北戰事煩惱,因為他隱隱看到一些更不好的東西。

張氏乖巧地來到趙禎面前,說道:「恭賀陛下。」

「賀朕什麼?」看到張氏,趙禎才舒展眉頭,露出一絲勉強的笑意。

「臣妾聽到宮外的一些事,剛剛卜了一卦,卜得師卦。貞丈人吉,無咎。」

「張美人,緣邊三臣中范仲淹勉強算是丈人,其他兩者皆不是。鄭行知年紀更青,何來丈人吉?」

「陛下,鄭相公雖不是長者,但是丈人。」

「何解?」

「他是道德君子,自從進入仕途,為國為民,從南到北,無任何怨言。兩次戰役,親臨前線,出生入死。為使陛下的公主不受侮辱,未來出使契丹。這樣的人,豈不算是丈人?」

趙禎被她胡亂地解說師卦弄得笑起來。

張氏又勸道:「陛下,你再想一想,三川口戰役打響後,延州缺兵少將,為什麼西夏人忽然撤退?」

「山神扶佐我大宋。」

「山神是顯靈降下大雪,但也有我朝將士勇敢。敵人弱小,只是一個小國家,不敢深入。渭州有沒有失,臣妾不知道,但知道這一戰打下去,我朝固然受損失,西夏損失更重。又是鄭相公刻意誘他們來犯涇原路的,此戰必勝。所以臣妾恭賀陛下。陛下是皇帝,不僅關心天下黎民百姓的現在,更要關心天下百姓的未來,大宋江山的千秋萬代。」

那有她說得這麼簡單,但讓張氏似是而非的勸說,趙禎一顆心又開懷了一些。

這是一個很乖巧的女孩子,不僅是因為美麗,而且因為乖巧,所以才得到趙禎的寵愛。

趙禎主國時,外敵內患,十分嚴重。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大好,正是因為這個女孩子出現,才給了他難得的溫馨時光。不過好人不長命,張氏身體也不大好。所以趙禎這種溫馨時光並不久……

……

一切要靠戰績說話。若是渭州城不失,又讓西夏人大敗,不僅鄭朗,包括韓琦、范仲淹都有功勞。

若是渭州城失守,幾萬百姓遭到殺害,縱然大勝,也會讓言臣的唾沫水噴死。

如果渭州城失守,後方軍心動搖,隨之大敗,那麼緣邊三臣仕途算是到頭了。

……

崔嫻不知道朝堂上發生的事,帶著江杏兒與四兒環兒一起來到城頭。

看著城外,先來的是西夏前鋒部隊,後面還有押糧的少數步軍,以及護糧隊伍。鄭朗的堅壁清野政策,也使元昊感到苦惱。想像往常一樣,從宋境截取一部分物資供給軍隊,難度很高。大軍所發,不得不自帶大量的物資供給。

實際上問題也就出在這裡……

但主力軍隊已經抵達渭州城下。

鄭朗在涇原路已經發動過大會戰,石門川第二戰,動用了八九萬軍隊。崔嫻卻不在前線,看不到。平時訓練時偶爾看過,可這些軍隊在和平時期已經散落到各處,兵力並不多,最多的地方也不過近萬人,其中還多是步兵。

幾萬騎兵蜂擁而來,不要說普通的老百姓,就是崔嫻看了臉色也有些微妙的變化。

四兒說道:「好多人。」

「我擔心官人,他在定川寨,敵人比這裡還多上數倍,寨子又小。」江杏兒說道。不懂,雖然寨子小,可有寨牆,有河流相護,不缺少物資,兵力又有三萬多人,寨子越小反而越好防禦。

崔嫻沒有說話,繼續盯著城外。城外的西夏人也沒有顧理城中的宋軍,自顧自的在建營寨,又有許多人從附近山上砍來許多樹木,在做柵欄,與攻城的梯子。

看了一會兒,正在城頭上指揮的尹洙走過來,勸道:「崔娘子,趁現在敵寇沒有圍困南門,你帶著家人趁早離開渭州,以保安全。」

尹洙氣惱之下,不停的上書,給朝廷帶來困惑,但他為人心地不算太壞。如今渭州城兵力不足,又不知道前面有何打算,呆在城外十分危險的。因此勸了一勸。

「師魯,讓我逃出渭州,我們是官人的妻妾,率先逃出渭州城,城中的百姓怎麼想?」

「戰爭,與你們婦人無關。」

「雖與我們婦人無關,我都逃了出去,會不會有更多的百姓學習,爭相逃出渭州城?敵人雖沒圍困南門,然而他們是騎兵,只要百姓打開城門,兩翼軍隊出動,會有多少百姓遭到殺害?城中民心,與戰士的士氣又會如何?」

尹洙沒有說贏,心裡想到,你要留下來就留下來吧。反正他與鄭朗也沒有什麼交接。說道:「我只是好心相勸,離不離開隨你。」

說著,繼續帶人向前面奔去。

四兒有些擔心地說:「大娘子,要麼我們將蘋兒與航兒送出去。」

「事到如此,哪兒也不能去。」

一家人憂心仲仲的離開城頭。

狄青派來的援兵到了,但駐紮在潘原,沒敢來渭州。敵人勢大,又重視斥候,軍隊還未到,大量斥候散開。一旦大軍繼續西上,必然會成為西夏人的點心。

率領軍隊的東山寨主張保候只好向狄青請示下一步計劃。

然後又派了一名斥候通知渭州城,我們軍隊到達了,就在潘原城。

尹洙聽了苦笑,你們在潘原城有什麼作用?

這時,他自動將自己的錯誤疏忽過去,若不是他再三的分兵,渭州城中本來還有一些兵力,再加上籠竿城分出的一千士兵,能達到四千多人,不求擊敗西夏入侵大軍,但自保足矣。就是想到,他也會怪鄭朗,為什麼不將計劃通知他?

到了下午,西夏人一座座營寨樹立,後軍也抵達到渭州城下。

尹洙只好派人四處搬救兵,我不管你們有什麼神機妙算,但渭州城乃是涇原路的重心所在,僅城中百姓就多達四萬人,還有大量糧食武器物資,你們一定要派出大軍前來營救。否則城中只有兩千來戰士,我守不下這個龐大的城池。又組織了百姓,動援他們參加防禦。但是很困難,到了這裡,已是涇原路的後方。

鄭朗也不可能讓涇原路整個地區實施他那種聯防政策,這個政策僅是瓦亭寨以北的前沿地區。否則會耽擱生產遊牧。況且這也是用金錢堆出來的政策,即便開了市易,涇原路也沒有這麼充足的經濟。

後方百姓訓練少,因為地處後方,戰事少,百姓不像前線的百姓那麼剽悍,看到西夏大軍前來,一個個嚇得憟憟發抖,有多少人願意主動參戰?

但用了各種手段後,強行徵募一批百姓站在城頭濫竽充數。

乍看可以,旌旗招展,也有些聲勢。

關健這次西夏人入侵不同,吳昊已經將許多具體的情報傳給元昊。而且缺少物資,對渭州城充滿了渴望。三萬軍隊雖多,但不是十萬大軍,想再往南往東入侵,又沒有這個膽量。釘在渭州城好,戰有利奪城,戰不利可以迅速撤回定川寨與元昊主力軍隊會合。又派了許多軍隊出去洗掠,結果讓他們十分失望,從昨天開始撤離,經過一夜時間,大部分村寨空空如也。只有少數偏遠的村寨沒有得到通知,或者沒有來得及轉移,遭到傷害。可終是少,所得不如所出。所以這次對渭州城更是勢在必得。

西夏領軍主帥是嵬名環與臥譽諍。這兩人與野利兄弟一樣,皆是西夏境內有名的將領。

一夜過後,準備完畢,嵬名環親自來到城下觀看。

看也看不出來,城頭上頗有氣勢,不過嵬名環盯得很仔細,看了近一個小時辰,終於看到一絲蛛絲馬跡。城頭上有許多宋兵,但有些宋軍使用武器的動作不熟悉,站隊疏散,明顯是用百姓替代的。

他也知道吳昊出了事,並且其他幾處正在發動暴亂,似乎從秦州方向及時趕來一支宋軍,正在鎮壓暴亂。

裡面有一些戰俘,嵬名環還是很感到可惜的,這些人只要發放武器,馬上就可以成為新的將士。但嵬名環沒敢派兵去救,離得遠,營救來不及。再往前便是宋境深處,對宋軍戰鬥力嵬名環有些忌憚。經過近一年時間安撫,又拿不準那些人繼續忠於西夏,那些人倒向宋朝,若是混入宋朝士兵進入大軍,一旦宋軍大部到來,裡外夾擊,自己必敗無疑。於是讓他們自生自滅,但派了斥候盯著這支宋軍。

然而這讓他感到時間緊迫,城上宋軍看著三萬多西夏人,好多軍隊,終不是十萬人馬,嵬名環有些害怕。於是下令,緊急攻城。

一聲號角吹響,西夏士兵抬起一把把攻城梯子,從三門向渭州發起進攻。

渭州城中有許多武器,尹洙也不管了,不管什麼武器,統統抬了出來,各種滾木檑石像不要錢一樣,往城下砸。又讓宋軍放箭向遠處射擊。還有一些拋石機,將火藥點燃,向城外拋射。

可是渭州城太大了,兩千多宋軍散在三門,十分稀疏。要麼就是百姓,百姓動作生疏,效果不明顯。西夏人也不是不能還擊的,一部分人舉著盾牌掩護,一部分人抬梯子繼續前進,還有大部張弓搭箭,往城頭上放箭。

陸續的犧牲一些將士,西夏人損失更重一點,但他們人數眾多,用將士的基數將這個缺陷彌補。漸漸有許多梯子搭在城牆上,一些西夏將士登上城頭。

這一來,宋軍傷亡更大。

攻打到下午時分,渭州城搖搖欲墜。

施從光冒著危險上城頭看了看,回來對崔嫻說道:「大娘子,有些不妙啊。」

環兒緊張地問:「那怎麼辦?」

崔嫻也不知道怎麼辦,問清楚外面發生的事,看了看家人,對江杏兒說道:「杏兒,我們四個姐妹,你年最長,對官人又最好,並且知書通禮,替我們看好蘋兒與航兒。」

「嫻兒,你要做什麼?」

「我與四兒、環兒出去看一看。」

「外面危險。」

「城破掉才更危險。」

說著,帶著環兒與四兒出了家門。

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皆是六神無主的四鄉百姓,崔嫻拱手說道:「我是鄭行知的娘子。」

老百姓茫然地看著她,若在平時,會有許多人向她問好,但外面西夏人正在攻城,擔心害怕之下,都忘記崔嫻的身份。

崔嫻又說道:「西夏人前來入侵,兵力眾多。但我們有城牆,有武器,還有這麼多人。你們有妻兒老小,我的女兒與姐妹們也在城中,想要他們安全,只有一個辦法,與西夏人奮戰。不想坐以待斃的請跟我上城頭。」

四兒有些傻眼。

但有一部分百姓真的被崔嫻說動,陸續的跟在她身後。

一路走來一路鼓動,居然帶了近千百姓跟在身後。到了城牆下,城牆裡面也不是很安全,依稀的有箭矢飛進城中。崔嫻冒著危險,上了城頭。城頭上的將士被她嚇了一大跳,一個都頭跑過來勸道:「鄭夫人,快點下去,這裡危險。」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何來危險。諸位鄉親們,跟我一道奮戰吧。」崔嫻對站在城牆下面觀望的百姓喊了一句,舉起一塊石頭砸向城外。

終於鼓動了人心。

城破了,西夏人攻打到城中,以西夏人的凶殘,還想活命嗎?小宰相的妻子都開始冒著箭林弩雨,上城頭殺敵,還猶豫什麼?一下子,湧上許多百姓,拿起城頭上的武器,開始組織反擊。

第四百二十章 兩封信

崔嫻所在的位置,正是最危險的北城。

嵬名環就在北城外親自指揮,看到這一幕,他不會認識崔嫻,只是憑借直覺,感到發展下去,對西夏人不利。於是調兵遣將,加強進攻。陸續有更多人殺上城頭。

這時就看到群眾的力量。

崔嫻的帶頭,起了很好的引導作用。

凡人,都是怕死的,說悍不畏死,只是一個怕死程度的輕重區別。百姓更怕死。可是人,也有血性,只是血性高低的區別。相比於內陸的百姓,作為邊民,悍不畏死程度更高些。

特別是女人。

一些羌人女人有很高的話語權,東女羌在唐朝時還是女人為國王,所以後來吳承恩寫了一個女兒國。在西夏軍隊中,有女子做士兵,做武將。石門川大捷,宋軍還抓獲了三百多女兵。這不能仁愛,一起放到涇原路的後方與關中各州縣,她們自願成家好,還是做剩女,鄭朗不管的。這次為了徵集更多兵力前來,西夏軍中有更多的女兵,多是做後勤工作。

在崔嫻刺激下,一些羌女也登上城頭。至少比起嬌滴滴,如花似玉的崔嫻,她們更勇敢。崔嫻都上了城頭,況且她們。

實際崔嫻與環兒四兒只是起一個鼓舞士氣的作用。

看似投下去的石頭有十幾塊,又小又沒有方向,一個人也沒有砸死。四兒似乎有意將石頭遠離西夏士兵,不敢往他們身上砸。可這些羌女不同,那是真砸真殺。

不遠處一個羌女砸了一個大石頭,正好有一個西夏戰士在城頭上廝殺,一把將他抱住。是妹妹在抱,兩個軟軟的胸脯還貼在懷中,西夏戰士稍一愣神,被這個羌女狠狠的一膝頂到小弟上,痛得彎下腰,羌女手中沒有武器,只有一個七八斤的大石頭,拿起這塊石頭就往這個士兵頭上猛砸。一下就將此人砸昏過去,繼續砸,這個士兵腦袋一會兒就成了摔碎的大西瓜。

四兒與環兒正好看到這一幕,喊了一聲:「我的媽啊。」

兩個人猛地往崔嫻懷中鑽。

嚇壞了。

尹洙也看到這邊的變化,驚奇的走過來,張著嘴巴說道:「崔娘子,你怎麼來了?」

「師魯,快點將百姓組織起來。」

湧上來的百姓越來越多,雖增加了防禦力量,然而亂蓬蓬的一團,於其說廢話,不如乘機將百姓編製,讓他們形成更有效的戰鬥力。

尹洙命令將士組織百姓,又勸道:「你們下去吧,這裡太危險。」

「師魯,妾不能下去,我必須要帶動百姓。一下去,百姓不參戰,渭州城必失。」

尹洙無語。

這對夫妻太強悍了,一個比一個猛。

嵬名環增加了攻城兵力,但湧上城頭的百姓越來越多,到了天色漸昏的時候,居然有近兩萬百姓主戰參戰,放到城外,頂多半個時辰,這支烏龍軍隊就會被西夏人衝垮。

但這是在城內,渭州又是涇原路的大本營,有許多武器,昨天一邊組織百姓進城,一邊又從城外山上砍來一些樹木,與石頭,做了滾木檑石。還有大量火藥包,尹洙不懂啊,這時候還需要心痛嗎?大量的武器派發下去,西夏人的一波波進攻被打退。

天色漸暮,犧牲近兩千名將士之後,西夏人停下進攻。

下午的意外情況,使幾名西夏主要將領感到為難。

渭州看來沒有這麼好攻打的。但除了渭州,他們又能攻打什麼地方?向西,哪裡有一個張岊,敢不敢去?向東,從秦州突然冒出一萬多人,正在剿滅叛亂,先是隴州汧水一帶的叛亂,然後進入良原,正徐徐向崇信進軍。

潘原一帶叛亂的百姓鎮壓下去,其他數處叛亂規模不大,最初形成一些小的混亂,隨著這一萬多宋軍到來,像薄雪遇到了炎炎烈日,迅速被平滅。還有一些人逃出生天,可這是在涇原路的大後方,往哪裡逃。除非能逃到渭州來,否則遲早會被宋朝百姓抓擄或者殺死。

往東,有密集的百姓,有糧食,有物資。宋朝兵力似乎不足,可潘原幾千宋軍,再加上這一萬多宋軍,一旦陷在哪裡,自己這三萬人很難返回了。不敢再深入。除非這兩部宋軍不怕死,冒險輕進到渭州城下,那麼會借助自己是騎兵,兵力又多的優勢,將他們擊敗。思付再三,除了攻打渭州,似乎再也沒有好的出路。

要麼退回去,但血戰一天,近兩千將士傷亡,這麼退回去,元昊會不會饒恕自己?

渭州城也是淒慘一片。

百姓突然加入,使渭州城暫時安全。可這些百姓缺少經驗,雖有城牆之險,但傷亡率比城外西夏人傷亡率還要高。死了許多人,城中到處是一片抽泣聲。

……

到了狄青做選擇的時候。

渭州城的情況是一個意外,若不是換來尹洙,以原來那個膽小的通判,就不會分出兵力。不會分出兵力,吳昊就不會出餿主意,西夏人就不會南下。更沒有想到西夏人會派吳昊過來。這兩個漢奸,比元昊更仇視宋朝,自己同胞死得越多,他們會越高興。沒有這個畸形變態來到潘原,也不會有西夏人南下的故事。

但人算不如天算,誰也算不出將來。

也未必沒有好處,相反,利用得當,對宋軍更有利。

本來定川寨西夏將士兵力雄厚,一旦分兵,兵力變薄,更容易發動會戰,勝利的機會更高。

可那是渭州!

只要搶在渭州城丟失之前,將定川寨主力擊潰,三萬西夏人將會成為甕中之鱉。但若是守不住呢?本來紀質一萬五千名軍隊,會分出兩部,一部五千人,以鎮壓叛亂為主。隨後由潘原向鎮戎寨會合,大部向籠竿城進軍。形式所逼,不得不將他們一起調到崇信,協防西夏軍隊。

但這些軍隊不在渭州里。

不要多,只要潘原的三千宋軍進入渭州城,狄青也就不會再擔心。

況且渭州城中還有鄭朗的妻妾女兒,他之所以能上位,多半是鄭朗大力推薦,才有今天的地位。不僅如此,鄭朗也怕會出意外,自己陷入定川寨中,定會被西夏人圍得水洩不通,不能將命令發出。於是從彭陽城潛入定川寨時,將令符印信全部秘密的交給了他,讓他全權負責調動所有軍隊。這種信任更給他壓力。

一旦鄭朗的妻妾出事,自己會被所有宋人千夫所指,萬夫唾罵。

正是這種恩澤與信任,反而影響他的判斷能力。

渭州城突然雄起的消息,是在三更時分送到狄青手中的。

本來是一個好消息,可這時的狄青帶著思想包袱。從床上爬起來,是好消息,可他不敢做主,儘管鄭朗給了他做主的權利。

想了兩條主意。

第一條主意,是等范仲淹兵力到來,迅速分兵南下,只要兩三天時間就可以實現。這兩三天時間渭州城的僵持,也使這三萬西夏軍隊士氣衰落,便可以從容將這三萬西夏人吃掉。再掉頭北上,解決定川寨的西夏軍隊。

第二條主意便是置渭州不管。他沒有看過西漢七王之亂時周亞夫用兵典故,直覺讓他感到這是一次天大的時機。不去管渭州,但要派人送信給渭州,讓尹洙在渭州城大開倉庫,不能吝嗇錢物,賞賜百姓,再將武器發放給百姓,讓他們參戰,先將這三萬西夏人拖住。紀質平定叛亂後,留下三千軍隊於崇信城,與潘原三千宋軍遙相呼應。其餘的軍隊繞道翻過隴山,進入籠竿城。

時間要慢一點,但正好將王信與折繼閔的一萬騎軍等到。並且拖得越久,敵人糧食越少,士氣會低落。三路宋軍於定川寨發起大會戰,一舉先將定川寨這支西夏軍隊擊敗。那麼那三萬人在涇原路腹部,想逃都沒地方可逃。

如何選擇,交給鄭朗。

開始清點兵馬,選了最強的一千士兵,騎著馬,不顧夜色漆黑一團,向定川寨奔去。

好在道路熟悉,雖然西夏人重重封鎖,狄青還是派了斥候,打探到一些情報。

到了九月末,夜色漫長,也給了他時間。

黎明時分,狄青帶著手下來到定川寨。

西夏將士大多數在沉睡中,元昊還是派出許多斥候與巡邏的人手。未撲到敵營,便被巡邏的西夏人發現,吹起警示的號角。

「沖。」狄青將銅面具戴上,說道。

一千騎奮不顧身向西夏大營衝去。

鄭朗與韓琦也在入睡,忽然聽到外面敵營的戰鬥聲。兩人莫名其妙,但先後匆忙從床上爬起來,奔到城頭上觀看。

狄青正在帶著手下從東北方向廝殺,敵人大營太厚實了,眼看就要被敵人團團包圍。

此時天色未亮,但西夏人點燃火把,能看到狄青那顯眼的銅面具。

鄭朗與韓琦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讓狄青如同飛蛾投火一般,衝向敵營。但兩人反應很快,韓琦說道:「行知,派人去營救。」

「是。」不用韓琦說,鄭朗也知道,讓王吉率領五千精騎從東門殺出。

兩員勇將殺傷力很強大,迅速將西夏厚實的大營撕開一道缺口,兩軍會合。狄青認識王吉,從懷中將信掏出來,說道:「王吉將軍,快點回去,將此信帶給鄭相公,我還要回去。」

殺得如此慘烈,就是為了一封信。

王吉沒有忽視,圍困了好幾天,寨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消息,這封信來得正是時候。喊道:「喏。」兩軍再分,一東一西各自殺了回去。太陽像一個大號的蛋黃,從天地交際處升了起來。許多西夏人還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難道宋軍這場突如其來的血戰,僅是來一個會師?

但這一戰就能看到騎兵的好處。

若是步兵,信送到手,也休想逃出來。

並且給了狄青新的靈感。

想要將定川寨圍困,雖然西夏軍隊兵力雄厚,但也被攤薄了。帶著殘餘的六百餘名部下向東撤退,狄青嘴角掛起微笑。離開西夏大營十幾里地,看到宋軍逃得快,後面的西夏人也怕中伏,不再追趕,狄青對一名手下說道:「你潛返回去,聽一聽定川寨我軍大營火藥響幾聲,追上向我會報。」

另一邊韓琦正在得意洋洋地對鄭朗說道:「尹師魯如何?」

兩人一直在為渭州操心。

接到此信後,兩人才放下心。

城中四萬百姓,無論怎麼去做,僅是防禦,不求有功,若將他們組織起來,那怕組織一萬來人,再加上城中有充足的武器物資,西夏人不善長攻城,最少能抵擋十幾天。

還需要十幾天?再有五六天,定川寨的會戰必然打響。到時候渭州城之困也就解開。

斥候不清楚渭州發生巨變的原因,但知道這一變化。鄭朗這幾天交談,隱隱對韓琦的多事,有一些微辭,韓琦以為是尹洙功勞,於是自誇。

尹洙還是有功勞的,首先他想的只是作戰守城,而不會像范老夫子那樣,在延州城嚇得痛哭。

但也不完全是尹洙一個人的功勞。

鄭朗不知道妻子在這場防禦戰中扮演了一個極重要的角色,也不想爭辨,問道:「稚圭兄,你認為如何?」

「捨得,捨得,無捨無得。行知,你認為呢?」

不用再多說了,韓琦是同意第二條。鄭朗也同意第二條,並且龐籍派來一萬大軍,頗出他意料之外。不但有一萬軍隊,還有王信與折繼閔這兩員勇將,更是如虎添翼。

嚴格來說,這一戰宋朝名將如雲,西北幾乎大部分的名將,如狄青、張岊、王吉、老種、王信、折繼閔,這些人可以載於史冊。還有大量戰鬥力強悍的蕃軍,以及一千多名生女真人。若是讓阿骨打來指揮,就是這一千多名生女真人,都可以擊潰三萬強大的契丹軍隊。還有,騎軍,四路集中起來,騎兵的數量達到四萬多人,其中近半幾乎是蕃子。

可以說自西北一戰以來,這一戰幾乎集中了西北四路所有最強大的軍種。

這將是定乾坤的一戰,戰後不僅嚴重削弱西夏人的力量,還有為了沒煙峽與葫蘆川各個寨砦建設鋪平道路。只要將史上沒煙峽與葫蘆川各寨砦修建起來,西夏天都山與韋州、鹽州全部在宋軍的攻擊之下。還有,只要將這些寨砦修建,再從細腰城修建一條寬廣的大道,環慶路與涇原路將會構成一個整體。

那時要和要戰,宋朝將會佔有一大半的主動權。

倒是韓琦心中有些懊惱,延州一萬騎兵前來,增加這一戰勝利的砝碼,但他與范仲淹商議的奪下橫山之策,大約不可能實現了。既然延州派出一萬騎兵,餘下也不過一些兵軍,雖然兵力不少,但攻下橫山是不可能的。因為事前沒有對鄭朗說過,現在也不好說出來。

兩人商議一下,列隊開出定川寨,抬出投石機,投了十個火藥包,又列隊進寨。做一做情急想要突圍的樣子,順便通知狄青,一聲火藥包響聲,是同意前一種方案,讓狄青再選擇一條新的方案是三聲響,介於二間之間是五聲響,同意第二種方案是十聲響。

但還要做佈置。

本來鄭朗與韓琦商議好要現身定川寨,計劃有變,狄青送來信讓他們一顆擔憂的心定了定,於是再做改變,不現身了。為了迷惑元昊,寨中故意為爭奪幾十個水囊,發生大規模口角械鬥,讓寨風西夏人塔樓上的斥候看到這一幕大戲,繼續僵持著。

元昊已經產生懷疑,為什麼寨中還有食用水?

他準備做一次試探性的進攻,看看宋軍的士氣如何,然而黎明時分,宋軍兩股軍隊凶悍的戰鬥力,讓他心中又產生畏懼,寨中有不少宋軍,強攻會犧牲慘重的。

於是派人向寨中喊話,我們馬上就要拿下渭州城,你們快點投降吧。

忽然寨門大開,一隊騎軍殺出,幾個喊話的西夏人還沒跑到河邊,就被亂刃砍死。

連喊話都不讓你喊。

元昊只好下令嵬名環迅速攻下渭州。

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給我將渭州城立即拿下來。隱隱的感覺拖下去,似乎對自己很不利。儘管拖得越久,寨中會越缺少食用水。

狄青通過爆炸聲,知道鄭朗想法,率領著幾百士兵返回鎮戎寨,張方平同樣很擔心,騎馬來到鎮戎寨向狄青咨詢。狄青將情況一說,張方平說道:「讓我寫信給尹師魯。」

尹洙將信寫好,交給狄青,立即返回。

狄青得到鄭朗准信,用鄭朗的印章向紀質下令,平定崇信叛亂,僅留下三千軍隊在崇信城,防止西夏人東下,另外在定川寨會戰結束後,對渭州城外西夏軍隊進行殲滅。其餘的人從隴山繞道,從南邊進入籠竿城。又讓一隊人馬,從潘原繞到隴山,入夜後潛伏於渭州南門,將張方平的信送給尹洙。

第二天渭州城依然在血戰。

得到元昊命令後,嵬名環又加強了進攻力度。

一天下來,雙方損失慘重。

這時,就比拚士氣了。渭州城軍馬死亡慘重,民心與軍隊士氣倒塌,渭州城必失。若能堅持住,那麼渭州必半成為一場曠日持久的鏖戰。

一天激戰下來,雙方損失更慘,西夏又死傷近兩千名將士,宋軍傷亡只有數百人,但城中倒下了兩千多百姓,連崔嫻都被流矢射傷肩膀,嚇得環兒都哭了。但崔嫻仍然帶傷站在城頭上,她沒有再動武器,僅是起一個激勵士氣的作用。

入夜來臨,尹洙還是十分擔心。

西夏人攻得太猛,渭州城中參戰百姓雖多,可就像一張繃緊的弓弦,一直繃著,弓弦最終會被繃斷。這時,接到狄青的信。

張方平用了一個小小的手段,終於將所有計劃告訴了尹洙,但沒有說正式指揮權已經從鄭朗轉移到狄青手中。也不需要說,畢竟狄青是一個武將,雖有戰功,資歷淺,許多人不服,包括張岊都不知道這一情況。但張方平蓋上鄭朗章印,會讓尹洙產生一個錯覺,雖定川寨被困,可是定川寨與外界依然保持著聯繫,鄭朗知道外界所有情況。

產生這個想法,尹洙心情會變得樂觀,就不會緊張。

接下來才是正題,讓尹洙不要吝嗇城中的財富,打開倉庫,當場進行賞賜,刺激百姓的士氣,讓他們更主動的參與防禦戰。看到這裡,尹洙不顧得往下看,立即吩咐人去辦。保管倉庫的將士一直沒有讓尹洙動倉庫,留下財帛準備戰後用的。尹洙無可奈何,這時,有了鄭朗的手令,尹洙終於能放開手腳調動渭州城用市易換來的財帛。

下完命令,尹洙繼續往下看去,張方平不是狄青,熟讀史書,記憶力又好,不過記憶力尹洙也不差。反正趙禎朝這幾十個猛人,就沒有一個記憶力差的,都是那種過目不忘的奇人。

信上吩咐尹洙想辦法調動城中一切資源,財帛武器任你使用,但你給我將渭州城守住。遲不會超過十天,快不過六七天,那麼這一戰你便有了華元、田單、梁王劉武、臧質、韋孝寬的奇功。

這裡所說的幾人,都是中國歷上有名的守城戰主將。

春秋時楚國伐宋,晉國新敗,無力援助,宋國被楚國圍攻九月,城中達到易子而食,用人骨頭做柴燒的地步,但楚國也被消耗得彈盡糧絕。華元潛入楚國大營,找到楚大將子反,約定城下之盟,給了楚國面子,雙方罷和。華元因此奇功垂名於史冊。

田單的反間計使燕國逼走主帥樂毅,又用了火牛計,更不用說了,名聲比華元更高。

北魏大帝拓攏燾南伐,攻打盱眙,此時南宋大敗,但沒有想到在盱眙城下大帝嚴重受辱。在此小城,死傷近萬,死屍堆得與盱眙城一樣高,仍被南宋軍隊擊敗,將拓拔燾逼得燒掉攻具退走。

梁王劉武是漢景帝的兄弟,儘管他們母親瞎眼的竇老太太很長時間堅持立梁王為太子,讓漢景帝頭痛萬分,但在平定七國之亂時,梁王劉武堅守雎陽城,擋住七國主力軍隊劉濞的進攻,才有了周亞夫的大捷。真論其功勞,不在周亞夫之下。

韋孝寬是西魏大將,一代梟雄高歡率領十萬大軍進攻玉璧城,用盡各種方法,苦攻五十多天,戰死病死達七萬多眾,沒有將玉璧城奪下。高歡乃露天大營宴飲,令斛律金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高歡和唱,流淚滿面,敗走。自此後,胡人於軍中再也不唱這首敕勒川歌,因為會有敗軍之象。

還有,例如劉秀與王鳳的昆陽城之戰,但那不僅是一次守城戰,還是一次反擊戰。讓尹洙反擊,勉過其難。最著名的還是張巡許遠雎陽城防禦戰,玉石俱焚,也不能寫進去。

尹洙,只要你守住渭州,便有了他們的功勞。尹洙有什麼資格與這幾人相比?

這是調動尹洙本人的積極性,難度也遠沒有上述幾人高。無論是那一種情況,渭州城也會必失。但難度也不低,這種惡劣的情況,主將必須有積極性。主將都沒了信心,手下的將士與百姓怎能有信心?

尹洙略略有些小激動。

可迅速聽出話外之音,這七到十天內,你在渭州城單打獨鬥吧!

第四百二十一章 定川寨(上)

尹洙知道沒有那麼簡單,但為了大局,只好遵從。幸好張方平蓋了鄭朗的印章,讓尹洙摸不清真相,真以為是鄭朗下的命令,若是知道狄青做的安排,說不定能連夜突圍,去揪狄青的耳朵。你小子膽子大,居然敢讓老子冒險!

渭州城慘烈的攻防戰繼續進行。

這時嵬名環犯下第一個錯誤。

紀質接到狄青命令後,分出一萬兩千軍馬,順著汭水退回華亭,又從華亭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翻過大隴山,再沿瓦亭河奔向靜邊寨,從靜邊寨奔向籠竿城。

生生兜了一個大圈子。

嵬名環是派了斥候監視著這支宋軍的動靜。然而往南去,更進入涇原路的腹部地區。斥候不敢深入,只好回來稟報。這讓嵬名環產生一個錯覺,以為宋軍想借助渭州南方複雜的山區地形,秘密從渭州南門突然進入渭州城,拱衛渭州安全。

於是派了更多斥候,進入渭州城南方打探,又向元昊做了通知。

此時元昊也分出兵力,再下趙福堡。

從這裡有一條小道,可以進入高平寨的南方,西南通達定川寨。元昊攻下趙福堡,不是為了平安從此道撤退,而是為了使物資用更快的速度從國內運到定川寨。

趙福堡已經是西夏攻下的第四個堡砦。第三個被攻破的堡砦便是定西堡。這四個堡砦被攻破,遭成宋軍傷亡多達兩千人,還有一千多避難的百姓遭到殺害。

養馬城、蓮花堡、趙福堡與定西堡接連被攻破,也使定川寨周邊地區真正成了西夏人跑馬之地。西夏人得到的物資很少,但是滿足了西夏的戰略需要。四堡砦被剷除,可以減少宋軍突然秘密到來的可能性。

接到嵬名環的請求後,元昊考慮再三。

而且因為渭州城中百姓的英勇反抗,嵬名環兵力在急劇減少,元昊咬了咬牙,又派一萬大軍南下。

這時,他心中有一個直覺,無論定川寨,或者是渭州城,那一處拿下,這一戰局面都會向著自己扭轉。這一路是圍,是困,是耗,渭州城中物資多,兵力少,才是真正發起進攻的對象。這樣做合乎情理,然而他心中卻有一份不安的感覺。

打到現在,從彭陽城之戰開始,戰爭僵持了十幾天,局面依然渾沌一片,至少看上去,宋軍十分不利,特別是渭州城。

西夏軍隊不停的強攻,給城中百姓帶來嚴重傷亡。

一開始尹洙發下大量賞賜,刺激了軍心與民心,經過三四天交戰,百姓終於有了一些經驗,傷亡逐步減少。但每天傷亡數量減少,總體傷亡數量卻在不停的增加中。

打到最後,渭州城中百姓死亡數字達到八千多人,還有幾千名百姓受了輕重不同的傷,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親人死於這場戰爭之下。守城士兵折損了一大半,鄭朗家中十名侍衛也犧牲六人,餘下四人因為掩護崔嫻,同樣受傷。

關健現在戰役沒有結束,死傷數量巨大,又看到一萬西夏人前來,所有百姓都想到一件事,西夏不僅是這四萬軍隊,在定川寨還有更多的軍隊,不知道他們會派來多少大軍。

儘管尹洙又撥出大量錢帛進行賞賜,崔嫻幾乎就坐在城頭,帶動著百姓作戰,城中的百姓士氣也漸漸下降。這才是最危險的,百姓戰鬥慾望下降,便讓更多西夏戰士登上城頭,反過來又加重百姓的死亡數量。

其實打到最後,看不到任何一個宋朝援兵到達,城中百姓也麻木了,幾乎是被動的迎戰。然後悲觀地等待城破那一天,等待著凶殘西夏人瘋狂的報復。

感到擔心的不僅是渭州城的百姓。

元昊也終於擔心起來。

開始來到定川寨,信心滿滿,準備將這幾萬宋軍逼到絕路吃下,但漸漸懷疑起來。

鄭朗與韓琦為了將這支西夏軍隊拖住,故意讓城中百姓與戰士為水吵架鬥毆,又屢次三番做出想要突圍的樣子。起初是管了一些作用,減少元昊的疑心。

但一次玩相信,兩次玩還是相信,三次四次,誰個相信?

這一困,漸漸快有十天。

就算城中宋軍有高人,這個元昊相信,自從府麟路一戰後,元昊不敢小視宋人,指不准就冒出一個勇將。也算這個高人指揮很出色,居然讓葛懷敏聽他的話。或者算他出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算出自己會切響水溝的水源,提前做了準備,儲備大量食用水。但圍到今天,不僅人要喝水,馬也要喝水。城中僅是宰殺一些沒有作用的牲畜,一匹戰馬都沒有宰割,這是為何?

元昊終於覺得很不安,他隱隱嗅到一份陰謀的味道。

不過還是想不通,就算宋人當中有高人,提前儲水,這可是三萬多將士,外加幾千老百姓,大量戰馬,用什麼來儲水?缸、袋、桶,或者其他。但這要多少水缸與水桶,才能滿足這麼多天來,這麼多人與馬的食用水?

不安終於得到證實。

對西南方向元昊一直沒有怎麼關注。西南宋朝兵力並不多,要麼從瞎氈處調來援軍。然而憑借瞎氈,他有這個膽量敢公開與自己為敵?這只是一隻可憐蟲。

縱然調來軍隊,也正好讓自己打牙祭的。事實西南方向的宋軍並不多,加上秦州兵力,將四周所有寨砦的兵力擠出來,才調來兩萬餘兵馬。鎮戎軍那邊元昊很關注,可因為彭陽未失,大部分寨砦將士還在,沒有足夠兵力支援定川寨,但有足夠的兵力派出大量斥候。元昊派出許多斥候,陸續被宋軍發現殲滅。因此,雖派出許多斥候,一直無法能打聽到真正消息。

這便是堅壁清野政策的好處,並且大量移民,將許多忠於西夏的部族轉移到後方,使元昊失去最得力的眼睛與耳朵。東線不是元昊關注的重點,迫於無奈,只好將斥候散於鎮戎寨、開遠堡與第背城一線。

繼續在猜著謎語。謎面終於漸漸揭開。

第一支宋朝援軍到達,來得有些遠,是從北方而來的,范仲淹突然率領兩萬五千名宋軍,從細腰城殺出,進入天聖寨,再進入沒煙前峽,將一支西夏押糧隊伍擊潰,徐徐進入高平寨中。

但這並不是最致命的軍隊。

致命的軍隊也不在西方,張岊無論怎麼調集,只有兩萬來人,起的是堵截作用,不讓西夏人從西方撤退。儘管這裡道路崎嶇難行,但有一條道路直接抵達沒煙峽,甚至還有一條小道直達天都山。

最要命的軍隊是在東方。

彭陽城中,張方平春風得意。

本身有了防守彭陽城之功,並且面對十幾萬西夏軍隊,主動率領軍隊兩次出戰,皆大獲全勝,殺敵無數,焚燒了敵人大量糧草帳蓬。主意全不是他出的,但他是文官,是彭陽城最高指揮官,無疑會拿下首功。

同樣的道理,將會用在下面一戰上。

下面一戰,通過與狄青的面談,才知道鄭朗將臨時指揮權交給狄青。但擺上不上檯面,明面處他還是最高長官,無他,他是文臣,是東路所有大軍中職位高最的文臣,名義上這支軍隊還是屬於他統領。戰後瓜分戰功,他依然會比狄青佔據更多的功勞。不要說不公,這也是對狄青的保護,用一名武將總指揮這麼龐大的戰役,言臣拿鄭朗沒有辦法,但對狄青能有N種方法進行打壓。

再到將與軍。

鄭朗與他談過將與軍,頗得張方平欣賞。

首先是將。鄭朗說西北有四大名將,狄青、種世衡、張亢與王信。狄青與王信頗有相似之處,但狄青歲數還不高,成長空間遠勝於王信。種世衡長於計謀,類似於西漢時的陳平,張亢則是一個地道的儒將。在文臣中,唯有他的軍事謀略最高。張方平說行知,你也算一個。鄭朗再三否認。西北之戰中鄭朗表現比張亢還要耀眼,但鄭朗心中清楚,頂多自己比普通文臣要好一點,這些戰功不能算的,開的是金手指,真正軍事能力哪裡及得上張亢?

前面是四大頂級名將,其指揮水平絕對不亞於元昊,至少在臨場指揮能力上,隱隱在元昊之上。但鄭朗也不否認元昊的其他能力,比如大局觀,對時機的把握能力,還有狗運氣,等等。綜合起來,這五人相彷彿。

鄭朗說了一句很公正的話,緣邊四臣不應當由文臣來擔任,而是換成這四將,只要這四將擔任緣邊四個觀察使,主持四路軍務,元昊會相當苦逼。假若這四將齊心合力,有可能會能殲滅整個西夏。

是假設,在怪異的宋朝祖宗家法之下,鄭朗有呂夷簡的權威,也不可能讓朝廷同意讓四將擔任四路觀察使,主持四路所有軍政財事務,那會吵翻天的。

其次是一流名將,好水川犧牲的郭遵、張岊、王吉,因年高而死的高繼宣,這些人指揮才能皆不在野利兄弟之下,並且前三者悍勇無敵,乃是一等一的大將之才。

然後是二流將領,這類人也不多,比如趙珣,楊文廣,有可能秦鳳路紀質,景泰,去年在府麟路押糧表現良好的田朏,折繼閔,王凱,還有郭逵。鄭朗說的這幾人,有的人世人還不知道,比如紀質,還有田朏,景泰。連張方平也不理解為什麼將王凱排於王吉之後,這就是一個認知問題。王凱是名將之後,又是三軍指揮,算是不錯了,可想像王吉那樣取得奇跡般地的戰功,王凱還是很難做到的。

對於郭逵,張方平更懷疑,然而鄭朗慎重地說,此人不可小視,現在年齡還小,一旦成長起來,同樣會與狄青一樣,成為絕世名將。鄭朗還有一人未說,才是十幾歲少年的王韶,這人將在十幾年後科舉高中,可制試未中。現在不是關注的時候。

評完這三類將領,鄭朗說了一句話,想要領一方精兵,單獨行動,非此三類將領不可。換其他將領,準得會出現失誤。這才評第四流將領,更多,比如劉平、石元孫與犧牲的任福、王珪。此時軍中的曹英、向進,韓琦手下的許懷德,等等。這類將領有很多人,甚至王直王原兄弟,劉滬等將領都在其中。相對於龐大的宋軍諸將相比,這類將領還是很少的,他們有著各自的缺點,或不長於謀略,或缺少大局觀,或喜挾勇輕進,容易被敵人利用,可以用來做為一方偏將,但不可能交給他們指揮權,特別是大軍的指揮權。

第五類將領便是庸將,這才是宋軍將領的主要構成部分,沒有能力,沒有勇力,缺點更明顯,僅是能遵守上面調令而已。

第六類將領也是鄭朗所痛恨的將領,沒有才能,但因為家世,佔據高位,最容易誤國。首當其衝便是葛懷敏,還有黃德和這樣的宦官監將。

這個評將譜,也就是鄭朗的用人譜。

再說到軍。

不提女真兵,那是特例,用來當炮灰的,一旦國家和平,鄭朗也不想帶這些女真人來境內,不是好事,反而容易生事,並且他們墮落起來同樣很快。一直略過不說。

最強的便是折家軍。

其次不是河北軍,而是經過戰火錘煉的西軍。西軍當中最強的當屬各路蕃軍,可這些蕃兵又有明顯的缺點,缺少對國家的忠誠度,不適宜打持久戰,用他們必須將他們放在刀口上,一次次的衝鋒,或者最後一戰而定乾坤。僵持時最好少用。

再到河北軍,河北軍因為缺少戰爭,戰鬥力在削弱,但勝在河北人多喜歡練武,身體素質強。鄭朗還說了一件事,征伐西北用西軍,但想要收復幽雲十六州,必須先將河北河東軍經過戰火錘煉,用河北與河東軍作為主體,切莫不能以西軍作為主體。在西北,西軍熟悉當地的環境氣候,又是保衛家園之戰,士氣高昂,到了河北,這些長處會立即消失,未必能保持原有的戰鬥力。

張方平就當作沒有聽到,收復幽雲十六州,誰不想啊,可想一想契丹的強大……

夢想!

然後是京城的禁軍,現在京城禁軍還是可以用的,不過他們也在墮落中。

少數張方平不同意,但大多數張方平默認。

鄭朗的所謂四大超將,此時有三人來到彭陽城。

按照鄭朗的說法,每人都可以統領一路幾萬兵馬,況且是三個人。用吧,隨便那一個人皆可以放心任用。每人臨場指揮能力皆在元昊之上,三人組合起來,會發揮什麼威力,頗讓張方平拭目以待。

還有軍,一千多女真人鄭朗全部調給張方平調換,以及瞎氈手下的三千軍隊,還有其他的精軍,延州調來的也是延鄜路最強軍隊。並且這裡面大部分是騎兵。

不僅如此,還有數量。

延州意外一萬軍隊不算,老種時至環州後,對諸羌十分善待,單論撫待諸羌諸蕃能力,緣邊所有重臣中,鄭朗與范仲淹、老種當屬第一,其他無一人敢與這三人相比。

聞聽老種出師,許多羌人踴躍參加,連帶著剛剛臣服的滅蕃三部也派了一些壯士前來。細腰城一築,這三部十分苦逼,又看到西夏人似乎有衰落的樣子,日子過得很貧困,終於在夏天死了心,紛紛向范仲淹獻上忠誠。老種一路過來,又增加七千多各部蕃兵。涇州與原州後方組織動援的一些民兵,再將各寨砦擠一擠,兵力達到五萬四千多人。這是出忽元昊意料之外的,在元昊想法中,無論三路怎麼擠壓,要留守各城寨,頂多能分出八九萬軍隊。實際除了渭州周圍的兵力,此戰宋朝在定川寨附近集中的總軍力達到十三多萬人!

兵力已遠在定川寨西夏兵力之上。

而且宋朝自澶淵之盟後,再也沒有動用過這麼多的軍隊進行過大會戰。

這將是一場史詩般的戰鬥,而自己又是其中主力指揮。

為什麼鄭朗命令庫官將那些財帛捂著,用錢的地方多了海去。因為通訊不便,否則鄭朗還要讓尹洙無論多危險,錢帛也要節省著用。

朝中大臣彈劾鄭朗不向朝廷請示,動用了這麼多軍隊進行大會戰,幾乎將三路老底子都扒了出來,那一個敢請示?韓琦知道,說了沒有。范仲淹也知道,可說了沒有?不敢說!打了再說!

主要將領齊聚一堂。

老種看著王原與王直,呵呵樂了,說:「王直,王原,做得不錯,沒有侮辱鄭相公的威名。」

他是長者,有這個資格評議。

王直與王原只是傻笑,王直又問道:「什麼時候動手?」

大軍終於來了,王家兄弟很高興。可心中又有些焦急,渭州城儘管發動所有百姓,仍然危在旦夕。早日出兵,渭州城的危機才能熬過去。渭州城失不失王直兄弟沒有多想,但是有他們的主母,以及鄭朗的兩個女兒在城中。

種世衡看出倆兄弟的想法,再次呵呵一樂,說道:「你們忠心,快了,我們在此正是商議攻打定川寨的事宜。這麼多軍隊集中在此,消息瞞不了多久,此地也不敢久留。」

諸將分次序坐下來商議。主要還是張方平、王信與狄青、種世衡,其他人不敢插言。

但一起看著狄青,他在鎮戎寨,離定川寨最近,對定川寨的情況也最為瞭解。

無論種世衡,或是王信,都明白知己知彼的重要性。

狄青也不推辭,本來他就被鄭朗授予總掌三軍的實權,掃了一眼諸人,說道:「這是刺探探來的定川寨敵寇兵力分佈圖。」

從懷中掏出一張大地圖鋪在桌子上。

幾十人腦袋立即伸過去觀看。

這將是最有用的第一手消息。

狄青又說道:「本來敵人兵力雄厚,因為分兵前去攻打渭州,三天前再度分兵一萬,前去渭州,又想圍困定川寨,以防我軍突圍,兵力雖厚重,看守定川寨四面八方,平均每處的兵力實際已經攤薄。」

這條信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沒有作用的,然而老種盯著地圖,眼睛卻亮了。

狄青看著種世衡的表情,十分無語。上陣作戰種世衡遠不如他,但坐鎮後方謀劃能力,自己眼下絕對趕不上種世衡。正是因為此人反間計,導致野利兄弟被殺,否則以野利兄弟的能力,親自率軍攻打渭州,那麼渭州城會更加危險。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諸位,敵人最大的短處便是糧草。昊寇也知道他這個短處,所以糧草沒有單獨設營,而是存放於大軍中間。無論是在渭州,或是在定川寨,存放糧草的地方皆是重重設圍,嚴加看守。」

張方平開始意會,說:「狄將軍,你的想法是想先打敵寇的糧草主意。」

「正是,上次渭州被圍,我做了兩個方案,為了徵求鄭相公的確認,曾親率一千將士,親自前往定川寨,僥倖寨中反應快,派出重兵配合,兩軍會合,我將信平安送進寨中,又順利撤出來。那時我就看到敵人的兵力攤薄,包括存放糧草的這座矮丘,雖厚,但只是相對的厚,實際只要兵力充足,它還是很薄。這一戰,第一步就要燒去敵人的糧草!」

「好主意,此乃周亞夫破吳王濞,曹孟德破袁紹之策也。」

「張知州,周亞夫是誰?袁紹是誰?」狄青不解地問。他在看春秋,可春秋上沒有記載。此時更沒有三國演義,三國的歷史對於宋人來說,與南北朝歷史地位相差無幾。兩戰狄青都沒有聽說過。

「……」張方平差一點噎死。

自己飽讀史書,但臨軍作戰,兩眼茫茫,人家只讀過幾本書,可人家偏偏就懂!

第四百二十二章 定川寨(中)

「稚圭兄,祖宗家法能變否?」

「行知,為何出此言?」

「只想問一聲稚圭兄心中的答案。」

「看。」

「好一個看字,能變不能變。」

「何解?」

「法不能變,度能調之。」鄭朗與韓琦在進行對話,過了這麼多天,雖然渭州隱隱讓他擔心,但戰爭走向在向他想的方向發展。時間拖得越久,軍隊就越容易聚集。

西夏又分了兵,不知道外面派來多少人馬,但這一戰自己兵力至少在十萬以上。戰爭,雙方死傷皆會慘重,也是必然,可是這一戰過後,元昊恐怕五年之內也不會對宋朝的領土產生好胃口。

五年,元昊還能活過五年?

所以鄭朗與韓琦說了這些,慶歷新政中,韓琦也是一個重要的人物。

但這樣說,誰能聽懂?

韓琦問:「請詳細說。」

「漢朝之何法?」

「寬鬆。」

「正是寬鬆,漢高祖入咸陽時約法三章,便是漢朝之法。而大分宗室子弟為藩王,拱衛朝廷則是度。因此漢景帝調節了這個度,又立下傳子不傳弟的傳承製度,所以漢朝才有了幾百年的基業。只是後來的人,沒有及時調節豪強、宦官、外戚,於是豪強併吞,民不聊生,外戚宦官掌權,國政混亂。為什麼我一直說章獻太后不會成為呂雉與武則天?」

「為什麼?」韓琦對鄭朗昔日大罵八大王的事同樣好奇,心中卻以為鄭朗是義氣用事,感了劉娥的恩,才罵八大王的。這也是美事,知恩圖報,君子所為也。

「武則天與呂雉大封諸武或者諸呂,拱衛自己,才禍亂天下。試問稚圭兄,章獻太后分封了諸劉嗎?」

就是一個劉美,也不過做了無關痛癢的官職。

劉娥所做的不僅是這些,趙禎如果沒有劉娥的教導,會有歷史上宋仁宗出現嗎?

這個不是鄭朗所說的重點,繼續說道:「我朝祖宗家法是什麼?」

「善待子民,重文黜武。」

「稚圭兄,錯也,我朝祖宗家法只有三條,太祖碑上三條,不得殺害柴氏子孫,不得殺害士大夫,上書言事者無罪,不得加田賦。」

前兩條是做到了,做得不錯,許多大臣因為這一條,喜歡胡說八道,對象是皇帝也不例外,坐在家中閉門造車,憑想像力上書說皇帝老兒的壞話,說完還要寫下來,遞給皇帝看。縱然後來的所謂西方民主制度,也不過如此。在中國五千年歷史中,僅憑言事,唯有宋朝。其他朝代想都不要想。永不加田賦做得不大好,但重視內治做得還可以。

對這個朝代,鄭朗也十分珍惜,真的不錯。不要說弱宋,稍做改良,中國還會有後來的中國?文化、藝術、科技、經濟皆是中國封建王朝的巔峰。特別是經濟,北宋是明朝收入的十倍,直到晚清進入近代,中國人口達到四億人,才漸漸趕上來。拋開軍事不說,宋朝在隱隱創造著一場偉大的奇跡。

鄭朗繼續說道:「其他的都是度。」

韓琦忽然伸出大手,將鄭朗的手抓住:「行知,我們上書吧。」

可不得了!

一旦將這段話定論,改革就會變得輕鬆無比。什麼冗官冗政冗兵,什麼寺觀豪強侵田,都是度,都可以調節,變法便有了正常的理由。這才是有學問人說的話,韓琦激動了。

「別急,且聽我將話說完,自古以來,多有人執行黃老無為而治政策。自漢武後,重儒輕道,依然以道儒結合,法家為輔的政策,為什麼要重視道家?因為道家的愚民政策。是以聖人之治也,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恆使民無知無慾也,使夫如不敢,弗為而已,則無不治矣。」

「絕對棄知,民利百倍。」

「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

「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民之難治也,以其知也。故以知知(治)邦,邦之賊也;以不知知(治)邦,邦之德也。」

「道家有許多言論,我也贊同,可這個愚民政策,我最不喜。他們認為老百姓不開智慧,容易愚昧,遭到統治者的壓迫也就能默默的忍受。此言太過謬矣!人,乃萬物生靈,劉邦乃一市井無賴,卻尊為天下之主。我朝太祖僅是一個小官宦子弟,青少年時乃是一個小卒,與平民百姓無異,卻坐擁天下。試問什麼樣的政策,能使百姓智力退化,若同豬狗一樣任其使逐?愚民,不是愚昧百姓,反而愚弄了自己,欺壓百姓變得肆無忌憚,於是張角陳勝之流輩出不窮。所以我朝以來,重視民生,鼓勵貧困子弟讀書,同樣的科舉應試,優惠貧困家子,由是內治而安遠超於前朝。這就是法,變法也。用太祖的遺言,便是從永不加田賦中延伸出來的政策。可是太祖太宗做得很巧妙,善待貧困百姓同時,也善待著豪強大戶。治大國者,若烹小鮮。稚圭兄,我朝立國,若是由春入夏,天氣轉暖,萬物生長,很快迎來秋收,但冬天就要來了,我們還能穿著立國時的春衫嗎?」

「是啊。」韓琦喜不自勝。

「但一直以來,我朝君臣一昧抓住曲解出來的祖宗家法不放,弊端已多,形成一個無比強大的利益鏈。動之很難,要學太祖太宗,利益兼顧,不可好高騖遠,一條條的落實。不求全面,只求做一條落實一條,碰的利益不會多,漸漸國家便能在無形中走向良性循環。」

綜合起來,便是鄭朗中庸的那四句話,與時俱進,包容調劑,直而溫之,簡而無傲!

眼下的戰爭只是一種手段。

一個國家的制度根本,才是國家的真正將來。

現在鄭朗說起來,更有體得。治國過程也是一個小心調劑的過程,比如後世,黑貓白貓,抓住老鼠便是好貓,一下子打破了大鍋飯的僵化體制。對於當時便是好的,但經濟漸漸上去,必須進行調劑,阻止貧富進一步分化。這個過程得小心,要不露聲色,否則另一端強大的利益鏈很快將你撲死,真有倒下去的人。作為一個有良知的領導人,必須要改,不是愚民那種喊口號,實際自己是利益所得者的改,而是真改,小心去改。那麼國家會越來越好……

宋朝也是一樣的,兩者是如此的相似……

但說易行難,沒有那麼簡單的。

於是鄭朗說道:「喝茶。」

韓琦有些失神,捧著茶沉思不語,也不喝,就在想心思。

鄭朗也在做一件困難的事,他試圖扭轉范大夫與韓大夫已形成的思想觀念,好難,好難!

忽然外面人進來稟報:「敵人有動靜了。」

「行知,我們去看。」韓琦說道。那個改革留作將來,眼下戰事才是主要的。

兩人登上城頭,看到西夏大營湧出許多將士,抬著攻城器械,拿著武器與弓箭,還有一些勁弩,西夏人很重視武器研發,本來是一個落後的國家,漸漸有許多武器脫穎而出。

鄭朗將西夏看得一無是處,不能這樣想的,西夏人立國幾達數百年,也有一些可取的地方。鄭朗之所以痛恨,是它對宋朝的妨礙,若沒有西夏人之逼,宋朝未必有靖康之恥,這個國度再順利發展一百年,會成什麼樣子?只要能順利發展,有可能在宋朝就能迎來真正的資本主義萌芽。正是因為這個西夏,使整個華夏民族漸漸步入黑暗時代……

看著敵人準備攻打定川寨,兩人並沒有擔心。

進攻定川寨好啊,最好像渭州那樣,強攻一個十天十夜,那麼西夏主力軍隊必然會在定川寨下消耗一半有餘。

定川寨可不是渭州,三萬多軍隊,還有幾千百姓,將這支西夏軍隊全部耗死,寨子也未必能攻破。

但場面十分驚人的。

萬箭齊發,天空中到處是飛射的弩箭,就像蝗災時的蝗蟲雨一般,幾乎使太陽失色。

陸續有許多人倒了下去。

王吉說道:「兩位觀察使,請下城頭。」

「諸位將士在浴血奮戰,我與韓觀察使怎能下去避險呢?敵寇入侵,保家衛國,人人有責,自我們開始。」

咱們領頭,站在第一線。

韓琦心中還有些擔心,但鄭朗這麼說了,韓琦也不好下去。

情況很惡劣,敵人軍力是寨中的軍隊的兩倍,從十二道浮橋上密密麻麻的蜂擁而來,觀之都會產生色沮。可是鄭朗一句話卻極大的鼓舞了士氣,許多人喊道:「保家衛國,人人有責。」

鄭朗扭頭說道:「派人將葛懷敏提上來,別忘記了,給他穿一件盔甲。」

「喏。」兩個士兵下去。

西夏人已經抵達寨牆下,城中早準備了大量滾木檑石,以及幾十台拋石機,然而鄭朗一直沒有使用。雙方繼續對射,已經有了一些士兵登上城頭,在城頭上鏖戰起來。

葛懷敏被提上來。

鄭朗說道:「葛將軍,你看我軍士氣如何?」

葛懷敏掃視一眼,說道:「士氣高昂。」

「我不提前在此準備水源,與大量物資,此時寨中缺水少糧,又會如何?」

「你是故意利用老夫做誘餌的?」

「關了這麼多天,你終於想明白了。不錯,我是刻意利用你做誘餌,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一年前,我就能讓你做誘餌。我下過命令,讓你在瓦亭寨三軍勿動。當時敵人強攻彭陽城,外界都以為我與稚圭兄在彭陽城,三軍將士勸你營救,你不去營救。卻偏偏選擇前來定川寨,這又是為何?」

「圍魏救趙之計。」葛懷敏不能說俺怕死,避強就弱。

「那是誰圍了誰?」

「……」

「才能不足,就不要逞英雄,不但害了國家,會害了幾萬將士,還害了你自己。趙括的事跡你沒有讀過?」

「我……」

「葛將軍,自從你來涇原路,一直對我有很大的意見,我與你有仇麼?有恨麼?不是我不用你,是你才能不足耳!今天起,我就將你釋放,你在旁好好觀摩,學些真本事,少些賣弄。」鄭朗說道。

十幾天前不敢釋放葛懷敏,但此時將士全部被鄭朗籠絡,也沒有必要再關押這個葛大將軍,減少言臣的口舌。

激戰在繼續。

湧向城牆下面的西夏士兵也越來越多。

看似定川寨搖搖欲墜,鄭朗依然不動聲色,盯著外面。

他說韓琦經過西北一行,性格變得粗獷,他自己也差不多。久經戰場,膽子也壯了。

西夏的重裝攻城部隊到達。

沒有宋朝撞城車精良,但寨外平川不遠處便是山陵,有許多樹木,砍伐下來,削尖巨木一端,放在車上,向寨牆撞去。鄭朗這才下令,所有守城武器一起施出來。

滾木檑石,還有大量的火藥包,以及滾油,一起沒頭沒腦的發射出去。

經過數次交戰,西夏人對火藥包也有了防禦措施,畢竟是拋石機拋出的,速度慢。看著它運行軌跡,事先前開,舉起盾牌,抵擋彈射出來的鐵蒺藜、鐵釘。

殺傷力還是有的,但進一步在下降。

鄭朗歎惜一聲,他想到管狀武器,不管怎麼說,若是有真正的火炮,威力會是投石機的數倍。一秒幾百米的速度將炮彈射來,有什麼人反應那麼快,會提前做避讓?

但不僅是火藥包,還有其他的武器,無數弓弩,以及滾油,滾木檑石,甚至還有金湯,也就是將寨中的大小便收集,放在桶中,往下澆。這個殺傷力同樣很強,試問,誰不怕這個?真臭啊!況且困了這麼久,寨中堆集多少這樣的寶貝疙瘩。它不會殺死人,但會使敵人分散注意力,僅是此足夠矣。只要分散了注意力,邊上還有弓弩可以殺傷。

一波進攻維持了兩個時辰。

定川寨安然無恙,但西夏將士倒下最少有兩三千名將士,元昊不得不下令將軍隊撤回去。

鄭朗將葛懷敏帶到寨衙,大約的將情況說了一下,問:「葛將軍,為什麼元昊今天會發起進攻?」

「夏賊按捺不住。」

「錯也,是元昊產生懷疑,大約是後方軍隊已經抵達,元昊故發起一次進攻做試探。葛將軍,我不善長軍事謀略,多有種世衡、狄青、張岊等將領出謀劃策,你連我都不如,看來你真的不能再領軍率將。」

韓琦也搖頭。

葛懷敏面如死灰,他是武將,不領兵又能做什麼?

「下去休息吧。」

鄭朗讓他下去休息,繼續與韓琦交談,對於元昊發起的突然進攻,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說道:「稚圭兄,我與安道兄做過商議。」

銀行的事鄭朗沒敢說,但說了免役法的事。

即便在鄭朗所說的一二三等州府實施免役法,還會產生糾紛,可這些州府一旦實施免役法,會使絕大部分既得利益者受益,反對聲音會很小,況且太平州與杭州實施了免役法,民皆稱其便,為推廣免役法打下牢固的基礎。直談不上,溫卻有了。

一次比較溫和的改良,也如剛才鄭朗所說,一條條落實,不圖大,不圖多,但做一條,一條就必須成功,進行一步步的改良。之所以拉上韓琦,眼下威力最大的還是韓琦與龐籍。呂夷簡手段最強,可讓君子黨們拖住後腿,無暇他顧。這個強不僅是智慧,還有一條,不擇手段!

換作典故,是象比幹那樣的死,還是象句踐那樣的活?前者死得壯烈,一事無成。後者活得恥辱,卻最終成為春秋霸主。二者選一,有幾個願成為前者,有幾個願意成為後者。

范仲淹必然會選前者,所以德操天下第一。韓琦必然會選擇後者,德操不及,但比范仲淹更強大。想做事的,還是後者……

因此,鄭朗想拉上韓琦,那怕他帶頭上書,搶去首功。

功勞鄭朗麻木了,他現在缺少的是資歷與年齡,要功勞何用,難道非要到功高震主的地步嗎?主要是落實實事。

韓琦因為好水川之敗,正是貪圖功勞的時候,又不缺少手段……

而且他的黨羽不少,這種變相的免役法也就能落實。

果然韓琦說道:「上書吧。」

「稚圭兄,你年長,你先上書,我與安道隨之上書附和。」

「這怎麼可以,是你首倡。」

「不管是誰首倡,這是為了國家,何必分得那麼清楚。」

「好,我就來寫。」

鄭朗菀爾一笑。

他想到了一句話,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去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卑賤的活著。這句話是出自小說麥田守望者。

趙禎,讓我替你小心的看好這塊麥田吧,望著東方,看著韓琦下筆書寫,鄭朗心中默默想到。

……

這次進攻,宋軍那種從容不迫,高昂的士氣,給了元昊很深的印象。

哪裡像缺水少糧的軍隊?

就在此時,斥候來報,宋朝大將張岊親率兩萬三千人,前往九羊谷。

九羊谷在定川寨的西方。

在唐朝這裡還是一處重要的地點,長安到涼州有數條大道,經過鎮戎軍的大道有四,樹峽關到鎮戎寨再到高平寨,進入鄭朗取名的三營川,接沒煙峽至西夏涼州道。渭州經六盤山到籠竿城,靜邊寨,接靜邊蘭州道。渭州到彈箏峽、瓦亭寨、鎮戎軍到三營川,接西夏涼州道。原州到彭陽到鎮戎寨三營川接西夏涼州道。三營川北上又有三道,沒煙前峽到蕭關道;通峽、莧麻河到鹽池,進入靜邊寨;第三道便是九羊谷到紅羊谷,到鹽池,進入靜邊寨。

很關健的一個位置。東面到石門峽僅有三十餘里,西北方向有數條小道進入沒煙峽,或者天都山,南邊到三川寨僅五十里,定川寨六十里。當然,道路皆不及葫蘆川道,但敗象顯露,可以從九羊谷有數條道路,撤向西夏境內。

還有撤退道路,從定川寨撤向三川寨,翻過六盤山,進入籠竿城,再到靜邊寨,然後進入瞎氈的領地,再撤向西夏佔領的蘭州會州等地。這條道路艱難險阻不提,那得有多遠哪?況且是宋境,多有關砦,層層設阻,從這條道路撤回去,與送死無疑。

也有其他的道路,小道萬千,人多了,活動範圍增加,關卡漸漸在失去作用。可這些小道,怎麼適合幾萬大軍行走?只能適合少量斥候行動的。

這時候元昊仍然不相信宋軍有好胃口將自己軍隊全部吃下去。

然而一北一西兩路五萬大軍的出現,讓他感到一種森然的殺氣逼近。

甚至他都不知道這些軍隊從哪裡冒出來的。范仲淹的軍隊好理解,但張岊手中從哪裡變出這麼多軍隊?

終於元昊毛骨悚然起來,對手下吩咐道:「急令嵬名環,從渭州城撤回。」

渭州暫時不要了,將兵力聚集起來再說。

第四百二十三章 定川寨(下)

匕現。

元昊剛下完命令,斥候離開沒有多久,宋軍主力部隊終於出現。

整個西北四路最精銳的部隊幾乎都集中在東路,氣勢洶洶地從彭陽城出發,撲到東山寨,在東山寨休息一天,養精蓄銳,一邊給張岊將軍隊率領到九羊谷的緩衝時間。

接著從東山寨出發,進入鎮戎寨,這裡離定川寨僅不到四十里。想瞞也不瞞不住,於是宋軍迅速向定川寨撲去。進入向家峽,狄青喝道:「燃放九聲火藥。」

沒有烽火台,也沒有狼煙,便以火藥為信號。

九個特大號火藥包爆炸之後,也遠遠傳出九聲巨響,總攻正式開始。

鄭朗與韓琦在寨中聽到九聲爆炸,立即站起來,鄭朗說道:「換旗。」

葛字旗放倒下去。

其實進入定川寨後,再與葛懷敏沒有任何關係。葛旗倒下,兩面更大的旌旗立了起來,迎著風,兩個斗大的鄭韓二字,格外引人醒目。

突然的換旗,便是為了奪氣,奪西夏人的士氣。

……

定川寨大戰未打響之前又進行了一場戰役。

三萬多雙手沾滿渭州無數軍民鮮血的西夏人想回去,那有那麼容易?

西夏人重視斥候,這次宋朝同樣重視斥候。元昊的快馬剛離開定川寨,消息便到了東山寨。不做攔阻,先讓渭州西夏軍隊撤出來。一道道命令再次發出。最後老種說道:「讓我去吧。」

這一行未必能討得了好。人數少,任務艱巨,在這一戰中又不是最光輝奪目的。大家一起看著他,老種又說道:「我在涇原路呆了很長時間,將士熟悉,地形熟悉。又不像狄青將軍,王將軍能衝鋒陷陣,還是我去最妙。」

無奈,狄青只好同意讓老種去,老種不去,只能讓王信去,其他人不放心。但王信雖然英勇善戰,然而對涇原路不熟悉。

老種帶了五千騎離開東山寨,直接南下,將第背城、開遠堡與瓦亭寨的將士迅速聚集,攏了近三千餘人,再次南下。至於元昊會不會趁著三地兵力空虛時,率軍南下,沒有一個人考慮。只要元昊敢這麼做,深入宋朝腹地,保證他十幾萬大軍不會有一萬將士逃出生天。

沒有去渭州,而是趁西夏軍隊未到達之前,在長達十幾里的彈箏峽選了一處最狹窄的地方,搬來山上的石頭,胡亂的將峽谷塞滿。范仲淹與景泰在高平寨也將做同樣的事,但規模更大。

似乎沒有用,這些石頭只要派人搬開,道路就能迅速通暢,但有沒有用,到臨陣時才能看出來……

彈箏峽。

箏峽唐朝道,蕭關漢代名。連山接玉塞,列戍控金城。

形勝雙流合,乾坤一望平。憑高瞻斗柄,東北是神京。

又名金佛峽,遙控六盤、瓦亭與蕭關,故又稱為三關口。在涇水北岸,離後來的涇源城僅十幾里路,相傳是秦始皇巡隴西,於此建回中宮,出雞頭山,開闢了著名的雞頭古道,打通彈箏峽。這是傳說,真假難辨,但漢光武劉秀確實從此峽出,親自領兵破王孟扼守的雞頭道,收復了北方疆土。但因為戰事一直集中在隴山以北,這個長達近二十里的峽道在宋朝漸漸被人忽視。

戰爭便先從這裡打響。

嵬名環與臥譽諍接到元昊命令後,開始從渭州城撤軍。在這裡,嵬名環又發生第二個錯誤。

第一個錯誤便是紀質的軍隊調動。

他沒有想到紀質居然敢置渭州不顧,分兵前往籠竿城。沒有再派斥候查探,草率地做了判斷,認為這支軍隊會從渭州城南方的山區潛入渭州。這個判斷造成第一個後果,元昊再次分兵南來,削弱定川寨的實力。第二個後果元昊不能清晰地判斷宋軍的用意,耽擱了召回他們的時間。若是再提前兩天,宋軍不能合圍,老種種萬萬不可能派出軍隊前來阻攔的。除非他攻破渭州城,沒有攻破,便是嚴重的失誤。

這裡犯的錯誤便是認為宋軍所有軍隊全部集中在北方,南方沒有多少軍隊,不敢進行阻攔。想得也不錯,關健看誰來執行。軍隊少就不能阻攔?況且從渭州到定川寨有三百里路,就是進行了阻攔,元昊大軍也鞭長莫及,此時宋軍幾路夾擊,元昊敢分兵營救麼?

產生這個想法,也沒有派斥候,大咧咧的強渡涇水,準備往回撤。

這時就聽到七八千宋軍進入渭州城。

嵬名環扭頭看了一眼渭州方向,歎息一聲。

此時渭州城中一片哭聲,東山寨主張保候率軍進入渭州。

尹洙鐵青著臉,說道:「張寨主,來得好早啊。」

張保候哪裡敢回答,單腿跪下,施了一個軍禮,說道:「屬下見過尹通判,這裡有一份相公的命令。」

還是張方平書寫的,尹洙,你做得不錯,替朝廷立下第一等的大功。得給尹洙糖果吃,不然這小子準會跳腳罵娘。然後又說道,種世衡率軍於彈箏峽強行將西夏這一部阻擋,你還不能將百姓放出城去。還有,你要準備見機行事,配合種世衡將這三萬多西夏軍隊殲滅,休想讓他們逃回西夏。

還得打,莫要急。

尹洙氣得悶哼,先安撫百姓吧,打不打沒有表態,先將城中百姓情緒安撫好。死了太多的百姓,渭州城保衛戰打得太慘了。

彈箏峽之戰開始。

老種在堆石頭,看到西夏人居然一個斥候沒有派來,靈機一動,又做了新的佈置,不但於這狹窄處堆了一道簡易的石牆,還繼續在前面放石頭,將山上亂石一起搬來,或抬或仍,一起弄到峽谷裡。

散放了很遠。

然後做了一些吩咐。

嵬名環沮喪地來到彈箏峽,看到地上石頭,才開始不多,小心地撥著馬,緩慢前進。彈箏峽並不長,全長二十里路,實際真正峽谷區域不足一半。石頭終於多了起來,嵬名環心中產生疑惑,下令士兵下馬迅速搬,然後派出斥候到前方查看。忽然兩邊山上放下來無數支亂箭,還有一些險惡的地方,從山頭上砸下來許多大石頭。

西夏士兵大亂,前方宋軍就殺了過來,一下子產生混亂,向敗向東南方向。直到主力軍隊處,才穩了下來。就是這一波進攻,至少讓近千名西夏戰士倒下。

嵬名環聽著手下稟報,做了判斷,宋軍人手不多。於是讓士兵下馬,順著兩邊山陵摸去。派出一部分撞郎令去搬石頭。可他忘記了一件事,一旦下馬,還是宋軍對手麼?況且彈箏峽兩邊的山勢又是那麼的陡峭。

山上遭到宋軍伏擊,派出去的撞郎令又被宋軍殺了回來。

只好派出更多人手,再次被殺回來。

到了第四次,嵬名環派出一半人手,終於將路障掃清,然而宋軍卻從容地在這一道最高大的路障處列好陣營,萬箭齊發,射倒一批夏兵。看看這堆兩人高的石頭堆,其實還是不難的,若是善長馬下作戰的宋軍,藉著盾牌的保護,爬上去作戰就是,亂蓬蓬的堆在一起,也不是砌成石牆,爬不上去。但西夏人下了馬,能做什麼?

看了看天色日暮,嵬名環苦逼了,只好退出彈箏峽安營紮寨,休息一夜再說。

這時候他又疏忽一件事,那些石頭從山上弄下來比較容易,但再往山上搬,卻是很艱難。是掃清了路障,可全部在道路兩邊。他們退,宋軍來,又將這些石頭弄到路中間。

第二天故事繼續上演。兩天下來,彈箏峽沒有過去,反而丟掉三四千士兵的生命。嵬名環有些蒙頭。還有其他的道路回去,退回涇水,自新寨去彭陽城,那是幹嘛去的,兜路不提,簡直是送死去的。要麼從西邊道路,潛向籠竿城,且不說這裡有許多宋朝的堡寨,還有道路。從籠竿城到渭州大道還是彈箏峽去瓦亭寨路。有一條小道,是從大隴山中間穿越的,張岊送來的一千援兵便是從這條道路穿行到了渭州城中。但他手下現在還有近三萬軍隊,包括一部分後勤的輜重車,如何從這條小道越過大隴山?

只好繼續強攻彈箏峽。

紮營紮在兩邊山嶺上,道路中間也派了一部分士兵紮營,不讓宋軍將石頭往道路中間放。

第三天,又準備攻打這堆石頭山,這時宋軍喊話,各位西夏兄弟們,不要做夢想啦,你們回不去了,定川寨你們西夏主力已經被擊敗,快點投降吧,凡擊殺嵬名環或者臥譽諍者賞錢五百萬,封賞團練使。五百萬錢也就是五千緡,不一定動人心,可後者封賞頗讓人心動。瞎氈初降宋朝時,封賞的也不過只是這個官職。

然後扔過來許多西夏戰士的人頭,足足有幾千個。其中有的人這些人還是認識的。

聽到這個消息,一剎那間,幾乎所有西夏將士傻眼了。

不是恐嚇,確實是在定川寨擊敗了西夏人。昨天的事。

……

鄭朗聽到爆炸聲,知道狄青大軍快要到達,與韓琦登上城頭。

忽然一陣狂風大作,風沙撲面,從北方湧起一堆堆黑雲。這就是定川寨特有的小氣候,每當秋後,因為此處特殊的環山地形與水氣,起大風時,能湧起黑雲,伴隨著風沙,彷彿史書所記載的黑風一樣。來到定川寨,鄭朗一共看到過三次這樣特殊的氣候。

但此時對誰有利,就不好說了。

這種特殊的天氣一般也不會持續很久,問過當地的百姓,長者只能維持半天時間,短者只有一個來時辰。鄭朗對韓琦低聲說道:「希望宋軍早點到達。」

相信狄青,鄭朗也說過,在西北交戰,一定要注意風。去了河北不需如此,只有在這個悲催的地方需要特別注意。因為有風必有沙,有沙必然影響視力。站在下風,眼睛都睜不開,如何作戰?

但現在宋軍是靈活機動的,西夏人圍困定川寨,卻是死的。

就看到西夏人開始調動兵力。諸部向東方湧去。

鄭朗瞇縫著眼睛,心中計算著時辰,忽然睜開眼,說道:「王吉、趙珣,你們二人聽命,各率一萬人馬,打開南寨門,藉著風勢,向敵人南寨殺去。謹記,不要急,要穩往,切斷敵人湧向東邊的去路,結好陣型,不讓敵人兩邊夾擊。」

搶先一步,為狄青大軍前來,做好鋪路石。

「喏。」

兩人下去清兵點將。

熬到現在,而且鄭朗神奇般的指揮與預算,也給了宋軍帶來信心。並且鄭朗誇張了一句,四路大軍會聚此地,將有十四萬軍隊參戰,士兵心中也有了底氣。

兩萬人夾在黑風裡殺了出去。

開始略有些困難,雖然元昊修建了十二座浮橋,但每座浮橋橋對面皆有重兵保護。

然而宋朝也有騎兵,並且這一戰騎兵數量還不在少數。兩將先行率領騎兵付出一部分犧牲之後,借助風沙時機,佔住橋頭堡,餘下的宋軍源源不斷的湧過浮橋,向敵營殺去。

西夏南營處一切子被宋軍切斷。元昊利用旗幟指揮,讓西營軍隊從側面強行夾擊宋軍。不過黑風起來,旗幟指揮不大靈光,相反,宋軍利用鄭朗發明的一套號鼓令,卻在順利的進行著指揮調度。

也來不及了,宋朝主力軍隊殺到。

狄青看到黑風,又聽到廝殺聲,知道鄭朗這是在利用難得的天氣機會,提前殺了出來,於是喝道:「快。」

三軍人馬迅速撲到定川寨。

撲的方位不同,一直撲到東北角,佔據上風之便。狄青看著王信,說道:「王將軍,委屈你了。」

他打的是糧草主意,卻不能提前暴露出來,必須有一支凶悍的軍隊強自進行掩護。

但用王信做為先鋒官,確實有些委屈。

王信呵呵一樂,拍了拍狄青肩膀說道:「給我一萬五千騎。」

讓老子做先鋒可以,必須多給我一點人手,讓我好多立一些戰功。

「好。」

王信率領一萬五千騎,直撲過去。從外圍攻打西夏人更容易。元昊密佈柵欄,僅是在裡面,外面卻沒有做多少防禦措施。西夏人也出來迎戰。可是王信從東北往西南殺去,始終抓住上風不放。陸續有一些將士中箭倒下,但更多的宋軍殺進敵營。

兩撥人馬,計達三萬多人,在西夏大營中攪伴起來,一片混亂。

狄青這才看著郭逵說道:「我聽張知州說過一件事,鄭相公曾對他點評緣邊諸將,將你列於第三等,在你之前,不足十人。」

「屬下那敢。」

「知道是那些人排在你前面嗎?」

「屬下不知。」

「某、種知州、王信將軍、張亢、高繼宣、張岊、王吉,還有你犧牲的哥哥郭遵。」

「鄭相公……」郭逵眼睛濕潤起來。他的哥哥是鄭朗第一個給予公道評價的,對自己又有知遇之恩。如今再聽到這麼高的評價,感動得都快要掉淚。

狄青沒有時間與他聊家常,迅速說道:「還有少數人與你並齊,趙珣、楊文廣、紀質、景泰、田朏、折繼閔、王凱,余將皆在你之下,還說你現在年輕,未來成長空間說不定在某等之上。希望這一戰,你要向天下人證明鄭相公所言非虛。」

郭逵更加感動,說道:「屬下一定會證明的。」

「好,某就交給你最強的五千精騎。」

這些騎兵有女真一千多名三營騎兵,餘下皆是強悍的蕃兵騎兵,連王信率先殺入敵營,狄青都沒有捨得給他。

郭逵將五千騎集合,盯著趙忠趙保趙勝,說道:「你們對你們部下說,這將是最後一戰,戰後我宋會進入和平時光,以後能在我朝京城裡過上好日子,就看這一戰你們能立下多大戰功。」

趙忠不服氣地說:「怎麼就不打了?」

「我朝不是你們生女真部,戰亂不休,戰爭時光很少的,大多數是和平時代,所以百姓富足,一旦上了戰場,戰功賞賜才重。年年打,天天打,朝廷那有那麼多錢帛賞賜?」

「是。」

「準備吧。」

「喏。」趙忠三人在做簡短的動援。沒有辦法,到現在,還有許多女真人聽不懂漢語,只能讓他們自己傳達命令。同時郭逵這句話也是說給蕃子聽的。女真人封賞,同樣你們也能封賞。

簡短的動援過後,五千人開撥。

兜了一個小圈子,繞到西夏人的更後方,佔據上風,此時黑雲漸漸消失,風力似乎在變小。

郭逵看了看天色,知道不能再拖,說道:「殺。」

狄青遠遠觀看,為了配合郭逵,又下令一萬軍隊再次殺進西夏大營。

鄭朗的軍隊牽制了西方與南方的西夏兵力,狄青兩路人馬又再次牽制東方的西夏兵力。到處是混亂的廝殺聲。這減輕了元昊的注意力。

郭逵趁機率軍殺進敵營。

趙忠三個小子比他跑得還要快,這也是心理因素,這些女真戰士為自各部,趙忠他們不會太珍惜,立功心切,至於會死多少女真人,他們管什麼,但想立功,必須衝在前面。

西夏人戰鬥力不是史書記載的那麼強悍,說老實話,若是將領指揮才能差不多,外界干憂因素相彷彿,沒有逆天的運氣,西夏軍隊戰鬥力還不及宋軍與吐蕃人,甚至回鶻人。

不是他們個體素質不行,主要是元昊強征各部,忠誠度不高,家庭貧困,士氣不高,元昊土匪式的打法,軍紀不高。所以軍隊戰鬥力相對來說,很是低下,這也是張岊於兔毛川兩次創造神話般的戰役原因所在。

面對這群渴望戰功,凶悍度當排第一的女真人,西夏將士就像一隻隻可憐的小雞崽子,被一隻隻迅速的擊殺。

張方平在後方觀看,不由嘟嚨一句:「好凶悍的軍隊。」

「鄭相公也說過,不能說契丹人不好,他們若是鬼門關的看守,在北方則是一支魔鬼大軍,只是缺少雄才大略的人將他們擰在一起,否則這些北方蕃子聯合起來,天下無人能敵。」狄青淡然地說。

確實太凶悍了。

這是一千餘人,若是十萬人,會將是什麼局面。甚至狄青有把握,只要擁有十萬這樣的軍隊,他能夠平定西夏,收復幽雲十六州。

哪裡需要十萬人,有一個兩三萬人馬,以狄青的指揮水平,那麼恭賀他,足以滿足他的慾望。女真人與蒙古人戰鬥力在他們沒有墮落之前,在冷兵器時代,那是無解之題。

元昊繼續指揮著軍隊。

可是怪異的黑風,打亂了他的陣腳。

不過風力漸小,視野漸漸開闊起來,一顆心終於安定。畢竟此時他還有七萬餘軍馬。並且南方的軍隊有可能馬上就能回來。忽然就看到這支宋軍的去向。此時他全身發冷,連連下令,將軍隊向哪裡調度。

糧草啊。

然而來不及了。

犧牲近兩千人,女真人倒下了幾乎有一半人,郭逵強行殺出重重西夏軍隊的阻隔,來到那座矮山前。

看押糧食的西夏人急了,從山上不停的放箭。

「殺。」

「喏。」趙忠三人大聲答道。也不是真不懂,一旦燒去敵人糧草,此戰他們將會立下最大的戰功。三人率部不要命地冒著箭雨,帶著部下向山上衝去。

箭雨很密集,趙忠連中三箭,倒了下去。趙勝也挨了兩箭,負傷仍然在作戰。

再次犧牲五六百將士,殺上了矮山。

山上還有一些敵人,但被這群如狼似虎的宋軍迅速驅散,就在四處西夏軍隊將要聚攏之時,郭逵已經點燃火把,扔進了簡易的糧倉裡。借助還沒有平息的風力,火光立即蔓延開來。

僅是眨眼功夫,幾十個糧倉成為一片火海。

狄青讓餘下的兩萬多軍隊大聲喊:「西夏人,沒有吃的,你們怎麼辦?」

第四百二十四章 風騷的石頭

兩萬多將士齊聲吶喊,聲音會是多大?

鄭朗與韓琦對視一眼,相互一笑,鄭朗說道:「諸位,你們也喊。」

寨中還有一萬多士兵沒有放出去,也不可能將所有將士一起放出去,這是留作最後一擊。

於是寨中宋軍一起吶喊:「反抗者死,投降不殺。」

這才是元昊最害怕的。

鄭朗善待戰俘已經傳到西夏境內。瞞不住,不說宋朝派了斥候秘密潛入西夏邊境宣傳,市易的進行,一部分西夏商人也進入宋朝交易,親眼所見。誰個想死。

這時元昊立即來了一個壯士斷腕,下令三軍向東北方向撤離。

沒有撤向西方,西方張岊人數少一點,可道路艱難,而且面對張岊這個鬼,元昊在兔毛川就嘗過厲害,當時只有三千餘人呢,現在變成兩萬多人,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宋軍緊咬不放,是選擇范仲淹還是選擇張岊?

其實這次計劃在改變。

原計劃中害怕兵力不足,張岊會直接率軍來定川寨西側,集中兵力交戰。范仲淹的部隊則會駐紮在三營川,如果元昊軍隊從西方撤離,范仲淹的軍隊進入石門峽,抄捷道進入沒煙峽,在前方攔截。如果元昊繼續從東北方向撤離,范仲淹計劃不變,但會在三營川的南方盡頭葫蘆川處進行攔截。

元昊派出數萬大軍進入渭州城下,強行攻打渭州城,王信率領一萬軍隊到達,加上老種號召了數千蕃子進入軍中,沒有這個必要了。於是張岊直接駐軍九羊谷,直接斷掉元昊撤向西方的夢想。范仲淹軍隊挺進到高平寨設伏。

看到元昊準備撤軍,一裡一外,再次放出所有軍隊,殺入西夏軍中。此時風勢漸漸平息,但默契的沒有吩咐諸將截攔,也符合兵法中圍三留一的戰術,防止西夏人拚命。

一旦西夏人勢死反抗,將他們個人的勇力發揮出來,戰鬥力很可觀的。於是給他們有一份逃跑的機會,在逃跑過程中繼續截殺。然後在高平寨進行第二次戰役,石門川或者三營川進行第三次會戰。

元昊指揮藝術還是不錯的,浴血奮戰之後,帶出了五萬五千人馬。至於其他人,要麼倒下,要麼投降,倉惶的向趙福堡方向撤離,再從趙福堡撤向高平寨,沒有糧食,只有用最快時間返回天都山。元昊很心痛,這一斷腕,意味著渭州城外三萬多將士生死未卜。

兩軍會合,定川寨所有軍馬歡呼起來。

狄青匆匆忙忙地將經過說了一遍。

包括渭州城的情況,計劃的變動,老種前去彈箏峽。

鄭朗鬆了一口氣,這些天他最擔心渭州城。他不像范仲淹,大公無私,也有小小的私心,家人全部在渭州城,怎能不擔心?幾天來,每夜經常做到惡夢,夢醒時分,冷汗涔涔。只是害怕影響士氣,不敢表現。

迎著漸漸平息下來,略有些清寒的北風,輕輕的呼了一口氣,將趙珣喊來,對他說道:「趙將軍,勇力不是你所長,但你很有些謀略。」

此時諸將中勇力過人的不在少數,比如狄青,王信,王吉,向進,更猛的張岊,趙珣的武力值真拿不出來。不過此人軍事謀略很有一手。趙珣羞澀地說:「末將不敢當。」

「你還年青,有無限成長空間。我想讓你率領一萬騎兵,前往彈箏峽,配合種知州作戰,再跟他後面學習。」

去彈箏峽未必有前往高平寨光彩。即便取得大捷,世人也認為高平寨才是西夏人的主力,畢竟元昊在親自指揮。實際凶險比接下來的高平寨一戰更為兇惡。人數不及也。高平寨宋軍兵力遠勝於西夏人,又是大捷之下,士氣高昂。老種在彈箏峽只能僵持,若不是老種,派出三千來人馬,說不定已讓嵬名環生吞活咽。

所以鄭朗說了一些解釋的話。

趙珣靦腆地說:「鄭相公,你會寵壞我們這些將士。」

王信眼中閃過一些艷羨,雖然他此時在延州列為高官,終是武將,龐籍對他也重視,可不會像鄭朗這樣發自內心與武將相處。

「你們為國家浴血奮戰,這是你們諸將士應得的尊重。」鄭朗淡然說道。

「末將這就去。」

「別急,多帶一些人頭去。」狄青說道。用這些人頭就能打消嵬名環手下將士的士氣。

「是。」趙珣開心的割著人頭,割完,帶著七千騎撲向彈箏峽。鄭朗又與狄青王信做了簡短的商議,向九羊谷與渭州城下了一道命令。渭州城的命令是用快馬下達的,繞得有些遠,必須從新寨繞道渭州。然後說道:「追。」

留下一部分步兵看押戰俘,打掃戰場,搜捕逃散的西夏將士。剩下的近六萬多名將士跟著西夏人追了下去。這一戰元昊輸得有些慘,可是宋軍損失同樣慘重,僅這一刻功夫,就倒下七八千人。

然而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捷漸漸展現在眾人的眼前。

西夏人多騎兵,逃出來的也是騎兵,即便有押糧的步軍,或者一些女將士,也就是那些麻魁,陸續被擊殺。鄭朗來西北後刻意下了一條命令,那些麻魁沒有束手就擒之前,勿要憐香惜玉,必須殺。黨項女子很凶悍的,有的女子比男子還要厲害。不是楊文廣的妻子「穆桂英」一個人厲害,厲害的黨項女子不要太多。

而且受這種風氣影響,產生一種奇怪的現象,青年男女相愛極深之時,不是舉行婚禮,而是奇怪的跑到山上一起自殺,認為這才是男女之樂,比做那種事還要快樂。鄭朗這種高智商的人物,也沒有想明白快樂在什麼地方?或者只有這種變態的民族,比如倭人以剖腹自殺以榮,才有這種古怪的感情。更奇怪的是家長也不傷心,將他們屍體找到後,用彩綢包好,外面用毛氈包裹,殺牛設祭,立高達數丈的木架,將二人屍體橫陳上面,傳為飛昇上天,男女雙方家長在下面擊鼓飲酒,歡歌載舞,盡日而散。

估計元昊對這種醜陋的風俗最為頭痛,因為死的皆是青年男女,對人口數量很少的西夏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損失。

兩軍繼續糾纏在一起。

不斷地有傷亡發生,元昊倉惶地逃到高平寨,已經是第二天黎明。人馬疲憊不堪,好在西夏人逃跑速度乃是天下第一流,又多是騎兵,居然還讓元昊帶了五萬兩千人逃避高平寨。可驚奇的一幕出現在他眼前。

以高平寨為直線,鋪了許多石頭,不高,最高處不過大半人高,可是很寬,足有近十米寬。不但近十里寬的平川上堆著石頭,葫蘆川河中也猙獰的露出一些石頭,看來宋朝猥瑣的連河中皆鋪滿了石頭。休說是馬,就是大象也越不過去。想過去不難,五萬多人,兩三人抬一塊石頭,只要一次便能迅速清理出一條通道。關健石頭後面還有幾萬宋軍,一個個張弓搭箭,虎視眈眈。

元昊被這風騷的石頭雷倒。

逃到這裡,宋軍已經被甩了下來。

但也不能強行衝鋒,逃了一夜多時間,人困馬乏,元昊趁此機會,下令安營紮寨。沒得吃,殺馬做為食物。強行突破這個石頭陣,必須有將士犧牲,為了保住這五萬多軍隊,沒有必要憐惜戰馬。

宋軍也不攻擊,就在石陣後面對峙。

人多力量大,元昊迅速搭好柵欄,開始殺馬做飯。

另一邊戰役也在繼續打響。

老種扔出了人頭,但沒有亮出趙珣所有軍隊,只是添補了兩千將士進入,兩天攻防戰下來,老種手下也犧牲了許多將士。至於其他人,則放在彈箏峽的後面,不讓他們暴露。他在等,等渭州的軍隊。暫時憑借手中的將士,還沒有這麼大胃口吃掉眼前的西夏軍隊。

看到這些人頭,嵬名環心中冰冷。

眼下宋軍喊話沒有起到作用,沒有人打他們腦袋主意。嵬名環呆立一會兒,不知道怎麼辦?他還不認為元昊軍隊會慘敗,大約在相持階段,是死了許多人,但不會潰敗。這時候更需要自己這支生力軍加入,於是下令強行攻打。

然而峽谷狹窄地形拘束了軍隊數量的優勢,繼續僵持。另一邊尹洙也接到快馬送來的消息。這一回是鄭朗親自下的命令,斥候將定川寨戰役大約情況說了一遍,但沒有說多少宋軍來到彈箏峽,只說了派了大軍南下進行會戰。沒有辦法,想要追擊,不能用步兵,還得用騎兵。騎兵數量少了,是元昊親自指揮,說不定挪下一定距離,能反過來進行一次漂亮的反擊。

而另一端又離得遠,足有兩百里路,只能用騎兵,才能抵達,兵力是足夠用了,可有兵力卻無法用上,只能擠出一萬騎兵。

繼續打了尹洙一個小馬虎眼。

這些天尹洙過得很苦逼,崔嫻受了箭傷,他也讓一支流矢射中,好在沒有性命危險,迫於形勢,只好帶傷作戰。剛剛喘息了兩三天,聽到消息,又要打了,皺著眉頭不語。

斥候繼續說道:「鄭相公命令,若是尹通判不想去,那麼讓張保候率軍前往。」

尹洙生氣地說:「我去就是。」

還是立功心切的,否則他不會因為狄青到來,將他頂到後方與鄭朗用信鬧過一段時間。直到後來又讓夏竦弄到真正的後方,這才安份下來。這也是大多數君黨的通病,好功好名,也難說是好是壞,利用好便是好,利用不當便是弊病。

想了想,集合軍隊,還怕萬一,城中留下近兩千軍隊後,才離開渭州城,徐徐西下。

嵬名環強攻數次沒有攻下來,十分苦惱,忽然聽到後方冒出數千宋軍,他還是有些軍事才華的,心中隱隱感到不妙,命令斥候四下查看,看得遠些。

沒有道理,僅是直覺。

到了下午,尹洙開始帶著軍隊強渡涇水,嵬名環的斥候終於回來稟報,於彈箏峽後方還有無數宋朝騎兵。

剎那間,嵬名環與臥譽諍一顆心降到冰點,彷彿穿著單薄的衣服來到南極洲。

嵬名環這時終於相信宋軍的話,定川寨夏軍敗了,否則不會派出這麼多宋軍南下。

他想了想,做出一個命令,撤,向西撤,東邊不敢去,越去離西夏越遠,那麼真的會全軍完覆沒。說明他膽子還不夠大,若是真撤向東方,此時宋境內兵力十分空虛,說不定讓他來場偉大的奇跡。但誰敢這樣做呢?

而且他又遇到一個極其難纏的對手。休要小視老種,他不僅會用反間計,在青澗城也主持過戰役,勝得極其光彩。只是史上分別調入龐籍范仲淹手下,很少有戰鬥機會,於是在史上只留下那個反間計。

看到敵人舉動,又得到尹洙率軍西下的消息,老種知道這是西夏人想要逃跑。往哪裡逃,只有逃向西方。但此時西方宋朝兵力空虛,雖然道路很難走,若不做及時追擊,說不定就讓這兩小子將這支軍隊帶回西夏。

立刻下令主動搬開石頭,追了下去。

宋朝騎兵不多,僅一萬多一點人。但是後方綴著一支步軍,關健嵬名環撤得十分倉惶,連後方有多少宋軍都不知道。再加上前線失利,只想快點逃,不敢與宋軍游鬥。

這中間會出現一個嚴重的問題,速度。

同樣是騎兵,西夏人必須帶足好幾天的乾糧,宋軍不必。因此一些不懂的史學家記載好水川之戰時說任福盲目自大,居然不帶供給就追趕敵人,這才貪圖西夏人的輜重上了當。這是錯誤的,自大有了,但不是貪圖西夏人的供給,僅當作普通的戰利品,這一路會有多少寨砦,足以維持供給。這支宋軍同樣如此,往西去,有許多寨砦,不是長駐,取上幾頓食物還是有的。

嵬名環明知道這會成為自己劣勢,可怎麼辦?宋朝堅壁清野政策,野外是無法擄掠供給,即便少數偏遠山區有百姓沒有及時撤進諸寨城,也讓這段時間自己的手下殺光了。要麼攻寨堡取得供給,後面宋朝軍隊緊咬不放,那敢攻城?

陸續的逃,陸續的手下慘遭宋軍殺傷。逃到大隴山,要翻山越嶺了,苦逼的才真正開始。道路不大熟悉,又不得不下馬牽著馬走,加上宋軍的游鬥,速度變得很慢,漸漸上尹洙的步軍追了上來。在這裡是步兵的天下,一個大隴山逃出來,幾乎折損一半將士。但還沒有結束,宋軍繼續在後面纏鬥,只好繼續逃。前面道路漫漫,還有漫長的德順軍境內穿越。六神無主的向西逃去,終於擔心的事發生,接到張岊發回來的命令,是張岊,非是鄭朗,德順軍還能動用多少軍隊,鄭朗不清楚,只有張岊才知道。張岊命令德順軍的將士做好準備,未必會向著眼下的局勢發展,但皆是步兵,得提前安排。斥候回來稟報,留守的諸將也貪功啊,機會難得,各寨將所有將士集合起來,於瓦亭川前集合三千多宋軍。攔是攔不住的,但能阻一阻。拖了一個多時辰後,老種與趙珣再次殺過來。

嵬名環付出極大的犧牲之後,殺出生天,繼續逃向西方。

這時候他手中僅剩下八千餘人,其餘的人或死或降。投降的人比戰死的人更多。

甚至還發生過一起暴亂,十名糊塗膽大的士兵,居然真的聽從宋人的喊話,打他們腦袋的主意。

發現及時,被迅速扼殺,這更讓士氣低落。

連串厄運發生,好運氣終於來臨,雖然張岊提前通知瞎氈,讓他配合攔截,然而瞎氈膽子小,做了做樣子,截住幾百名西夏落後的士兵,向宋朝有一個交待,其實等於是放行。

七天後,嵬名環倉惶的逃到西夏境內,此時他帶出來的四萬人,只帶出七千餘人,慘得不能再慘。

另一邊元昊不好到哪裡。

小息一會兒,宋軍追了上來。

六萬餘眾,還有范仲淹的手下,人數佔了極大的優勢。但不是兩倍三倍。關健是士氣,以少勝多的戰例有很多,可不是眼下西夏人能取得的。元昊只好做動援,能殺出便是活,不能殺出便是死。

一番動援很管用的,激起軍隊的士氣。就在宋軍幾乎所有軍隊抵達的時候,元昊對著這個古怪的石頭陣發起強攻。一邊結陣反抗南方宋軍的攻擊,一邊讓將士下馬,用盾牌掩護,強行搬起石頭,打開通道。

這個拉騷的主意正是種世衡想出來的。

與他的反間計一樣,猥瑣到了極點。

一時間箭如雨發,喊殺聲震天。石頭陣前更是屍積如山,付出不知道多少犧牲之後,終於讓元昊得償心願,搬開一條通道。元昊在馬上喝道:「沖。」

通道裡還有他的手下呢,可這時候他不管了,高平寨眼前的形勢,又使他想起以前征討吐蕃犛牛河邊那次大敗。再不沖,南面宋軍殺進來,自己都將命丟在這裡。

自己人踐踏自己人,強行率軍衝了過來,至於還在馬下,或者挪在後面的將士,元昊也不管了,浴血奮戰,強行從范仲淹的軍隊裡殺開一條通道,帶著大部人馬向北逃去,奔向三營川。

僅在高平寨,便導致近兩萬名西夏士兵或死或降。但沒有結束,來到三營川,向石門川進軍,因為從石門峽才是最近的道路。可是前面又出現一支軍隊,軍隊裡一面大旗迎面招展,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張字。

整個西北最猛的將軍,張岊!

從九羊谷到三營川道路雖然崎嶇,但僅三十餘里路。張岊沒有選擇在三營川,地勢太開闊,戰不利。到石門峽也有道路,更加難走,但同樣不遠,只有不到四十里。

也沒有選擇設伏,元昊重視斥候,況且鄭朗已經在石門峽設過一次伏,元昊有備。於其用詭道削弱將士士氣,讓將士帶著僥倖心理,不如正面作戰。於是趕到石門峽後,休息一夜,養精蓄銳之後,天色破曉時分,派出斥候打聽。聽到元昊軍隊敗退,將軍隊率出石門峽,來到石門川,以逸待勞,衝了上去。

看到這個猛人,元昊心中就有些打寒戰兒。

況且身後宋軍又在沒命的追趕,急令三軍調頭,重新逃向三營川,這一來一去,宋軍大部已經圍困上來。元昊在此地,再次折損慘重,好不容易殺出去,逃向葫蘆川,沒敢再從沒煙峽走了,沿著葫蘆川一路向北逃竄。

陸續的追殺,直到蕭關前,西夏國內大臣聽聞戰敗,緊急集合一支軍隊營救,但迅速被挾大勝而來的宋軍擊潰。宋軍中此時猛人太多,狄青、王信、張岊與王吉、楊文廣、紀質、郭逵、景泰、折繼閔,並且鄭朗還給了他們發揮的空間。想一想這些將領軍事天賦,再有發揮空間,與足夠的兵力。可以說是這時代三國最夢幻的軍隊。

再逃。

元昊真的被殺慘了,犛牛河畔還要慘。那個敗了,不會將敗像帶回西夏國內。但現在宋軍一直在追趕,居然追到西夏境內。第二次越過賞移口。西夏人利用關卡的威力阻了一阻,很快賞移口再次被奪下來。元昊的軍隊還沒有喘完一口氣,宋軍又追了上來。繼續逃,逃向鳴沙城。在鳴沙城西夏人又派出一支援軍,然後再次被擊潰。

悲催的元昊只好向靈州城逃亡。

並沒有結束,宋軍一路追趕,一直追到靈州。還是鄭朗在後面急了,不能瞎胡鬧,冒然攻打靈州,還沒有到攻打靈州的時候。派快馬下令讓宋軍停下追趕的腳步。

幾員勇將看著高大的靈州城牆,才歎息一聲,徐徐率軍南撤,順便著肆無忌憚的擄走無數百姓。

其實幾位主將還是很理智的,雖擊潰西夏主力軍隊,到了靈州,進入西夏核心地帶,迅速攻破靈州城還可以,若僵持下去,對自己局面十分不利。然而靈州城牆比渭州城牆還要高大,能奪下賞移口,卻難奪下靈州城。不過也是很振奮人心的消息,這是西夏立國以後,宋軍第一次兵臨靈州城下。

至此,元昊手下僅剩下兩萬一千人。至於其他人,除在西夏境內失散的敗軍外,在滿山遍野的宋軍圍剿下,即便逃散,也很難逃回西夏。

興師動眾的帶出十二萬大軍,其兵力僅次於府麟路戰役所動用的軍隊,但結果兩路人馬,只有兩萬八千餘人逃回去,三萬人不到。還不止,外加搭上兩次援救之兵,近兩萬人也下了海去。

這次,元昊真的傷到骨頭裡面,輸得太慘,幾乎連小JJ都讓鄭朗割了去。

第八卷 龍虎鬥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天人合一

站在靈州城上,看到宋軍押著許多百姓旁若無人一般,徐徐退向南方。元昊不是生氣,而是輕鬆,前所未有的輕鬆。宋軍勢如破竹一般北上,將元昊嚇壞了。他甚至懷疑宋軍有沒有能力又再次將靈州城奪下,然後再追,一直追到興慶府,使西夏真正滅國。

昨夜,他一個人伏在床上偷偷哭了。

被這群恐怖的宋軍嚇得抽泣。

但宋軍沒有多耽擱,俘獲百姓只是順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路掃蕩許多村寨,押了兩萬餘百姓與大量物資,牛馬羊,退出賞移口。一萬宋軍就著擄獲來的物資,在蕭關紮下大營。其他人繼續南下,在沒煙前峽停了下來。

這一天天氣不好,天上堆滿晦澀的陰雲,北風冷肅,曠野蒼黃一片,低空中飛起許多禿鷲,在尋找地上西夏士兵的死屍啄吃。看到大軍到來,再次飛到天空,發出難聽的叫聲。

但是沒煙峽前,一片歡歌笑語。

宋朝幾十年來,很難得的取得過這樣大捷。

府麟路戰役雖英勇,因為兵力不多,沒有取得這樣輝煌的戰果。石門川雖然也不錯,不是西夏正規軍隊,勝之名不正言不順,更難得的追到靈州城下。經此一戰,西夏元氣才真正大傷,沒有幾年時間也恢復不過來。

就著俘虜來的牛羊,鄭朗下令當場宰殺,又從後方運來許多美酒,讓將士盡情狂歡。

大多數牛馬羊,要運到後方,作為補償,賞賜給那些傷亡慘重的百姓。這一戰勝得固然光彩奪目,死傷也很慘重。僅犧牲的將士達到兩萬七餘人,還有部分重殘的,至於輕傷都忽略不計,若計算,至少三分之二宋軍帶著或傷或重的傷跡。

還有老百姓,僅是渭州城中犧牲的百姓就達到八千餘人,連破數個中型寨堡,渭州城外一些沒來得及撤退的百姓陸續遭到殺害,加上隨軍參戰的弓箭手與民兵,以及暴亂所產生的對百姓傷害,這個數字又達到一萬八千多人。

涇原路再次成了重災區,傷亡的百姓全部是涇原路百姓,將士也有一半以上是涇原路的將士。連韓琦都難得的自動遺忘戰前約定,沒有與鄭朗爭物資分配。

在此歡聚,隨後部分軍隊將要撤回去。

范仲淹環慶路兵力太過空虛,必須要撤回一半人手,才能拱衛環慶路安全。

王信的軍隊不會動,要麼王信本人回去,依龐籍的性格,戰爭結束,他的橫山戰役也會隨之結束,以求一個穩字。那麼延鄜路不需要這麼多軍隊。韓琦軍隊也全部留下來,難道吐蕃人與西夏忘記幾百年來的仇恨,互相聯手?要麼就是監督當地一些桀驁不馴的蕃子部族,秦鳳路已留守一部分將士,足以應付。再說,這樣的大捷之下,那一個羌部敢動彈?

這些軍隊留下來,是要做一件大事。

築寨!

蕭關重新築造起來,而且比原來更大,將整個峽谷籠罩起來。於葫蘆川上通入天都山與沒煙峽的漫移口東側設勝羌寨。這些就是以後史上宋朝對西夏人節節勝利後陸續設寨的寨砦,皆是地形險要所在,如今讓鄭朗一一搬來。又在勝羌寨南三十三里處設通遠寨,這裡又有一條道路直通天都山,雖是小道,也是能勉強通過大軍的道路,東又可達龍泉谷。石門川前設石門堡,三營川前設靈平寨,沒煙前峽設平夏城,沒煙後峽設蕩羌寨。

為什麼要留下這麼多大軍?

史上宋朝在沒煙前峽設立一個平夏城,西夏人都像瘋狗一般進行瘋狂圍堵,況且設立了這麼多寨堡?

即便元昊損失慘重,若沒有一支龐大軍隊駐紮此地,元昊也會發瘋的。一旦這麼多寨堡建設完畢,再想入侵涇原路會變得很困難。而且北到韋州,西到天都山,都暴露在宋軍的攻擊下。甚至與環慶路軍隊聯手,能對鹽州發起攻擊,因為將宋境範圍真正延伸到殺牛嶺、兜嶺一線,與環州整個會形成一個整體,只要將道路打通,甚至上可以到達保安軍,威脅橫山西南側的西夏軍隊。

必須要留下一支龐大的軍隊進行震懾,也能充當勞力。這都是大型堡寨,還有,在蕭關東側十五里處設一結溝堡相互側應,在平夏城北設通峽寨,又陸續設古高平堡、惠民堡、東河灣堡、硤口堡,散落在平夏城到蕭關一線,與諸寨相互側應拱衛。這便是葫蘆川與沒煙峽的一城一關五寨六堡。

九羊谷設九羊寨,南邊二十五里處設鎮羌堡,再往南去二十七里設懷遠寨,南與籠竿城,東與鎮戎寨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也將西夏所有攻打涇原路的道路全部封鎖死。再於高平寨到靈平寨中間設立崇寧寨,進一步拱衛實力,相互照應。

為了靈活機會,鄭朗準備向朝廷提議,像史上一樣,除了懷遠寨劃分為德順軍管理外,其餘的再設一軍,懷德軍。一旦這個新軍設立,那麼包括鎮戎軍在內,都成為二線所在,整個渭州與原州、涇州將會成為大後方的大後方。

一共十七個中大型堡寨,工程量同樣巨大。

建築材料鄭朗也奢侈的提前準備了大量青磚,還有石灰,以及熬糯米汁的糯米。這個在後方早準備好了,以及運輸過來的輜重車。但得要人力運輸過來。

只能動用民夫。工程量艱巨,但諸寨堡建好,意義重大,不僅有戰略上的地位,而且節餘兵力。非是增加駐兵,因為防線在壓縮當中,駐軍反而會減少。

此戰涇原中犧牲與重傷的多達一萬四千多人,但鄭朗已經打算就著餘下的四萬八千人重新整編軍隊。不需要朝廷再增加軍隊了。說句難聽的,死了人,朝廷得拿出大量撫恤,可長久下去,卻是節約了兩萬多士兵的開支。未必會節餘多少,騎兵增加,弓箭手進行一些撫恤,可這支軍隊實際戰鬥力不減反增,更靈活機動。

並且涇原路將防線正式拉到蕭關一線,與環慶路能真正形成互相側應,環慶路也可以放心大膽的裁去大量駐軍。僅此,意義就非同重大。

但關健是工程量,馬上冬天就要到了,施工搶不完,這一年冬天會大寒,必須到明年春天再次施工。諸寨堡未完工之前,這些軍隊絕對不能離開,以防有變。

於是鄭朗將主要將領,以及韓琦與范仲淹拉入帳中,向他們提出這個請求。

咱不要你們的軍隊,但這些軍隊必須借給我。

「借都無妨,朝中言臣會彈劾行知越權的。」范仲淹說道。

「希文,何懼,此乃利國利國之大事也,又有此次大捷,難道那些言官們眼睛瞎了。」韓琦說。

范仲淹不能言。

都是不怕事的主,誰怕誰啊,包括張方平在內。

「說就說吧,為了國家,那能拘於這些小節。」鄭朗淡淡地說。心中卻說道,說好啊,就怕不說。功勞越大,越得注意,蕭何為西漢三傑之首,做了什麼事,與民爭利,爭得老百姓不服氣,打官司打到劉邦哪裡去。劉邦明為責備,心中卻很高興。可後來又犯了糊塗,讓劉邦將上林苑的荒地分給百姓耕種。劉邦恨蕭何悅民,於是將蕭何抓了起來,關進大牢。趙禎比劉邦仁愛多了,至少韓信在趙禎手中,絕對不會落得慘死下場。但適當的留一些把柄,對自己是好事,不是壞事。

甚至心中很想對一些言臣大喊,彈劾我吧,我在這裡越權呢,用這個罪名將我的功勞抹殺吧。

不荒謬,這才是真正的明智。

否則功勞到了巔峰,以宋朝的古怪制度,自己未到三十歲,準備養老吧,什麼事都做不了。

韓琦與范仲淹根本就沒有多在乎,既然鄭朗說不拘小節,借就借。韓琦轉了轉眼睛珠子,說:「借兵可以,但行知,你今天必須陪我一醉方休。」

「稚圭兄,你用意不良,分明是想看我笑話。不過今天我就陪你一醉方休。」鄭朗說道。來到西北,他的壓力很大,來的時候便是為了這個定川砦。西北數戰,好水川與三川口兩戰雖敗猶榮,然而定川寨一戰,宋軍輸得太慘了。這一仗打下去,打得趙禎都失去了自信。今天,這顆懸著的心才落到實處。鄭朗心情同樣很愉快。

就是死了許多人,讓他不滿意。但這是無奈的,想取得大捷,又不想付出犧牲,怎麼可能?

外面的歌聲更大起來,不時傳來將士的歡笑聲。

揚眉吐氣的一戰,以前多次失利,不僅緣邊四臣有壓力,將士也有壓力。朝廷花的錢太多,卻屢戰屢敗,他們何嘗感到能抬頭做人?

直到今天,才覺得挺起腰桿。

士兵將燒好的整羊端進大帳,喝了一蠱酒,韓琦說道:「行知,我將上奏再次修改一遍,你看一看如何?」

鄭朗接過他的奏折,看了起來。幾乎將他的話原封不動的記錄下來,但做了潤色,刻意還說了改革的事。春耕夏長秋收冬藏,四季之變也,順應天時,調和革新,所謂天道,天人合一也。

不是改革,這是天道,是天人合一。

比鄭朗講的還要嚴重,是似是而非的祖宗家法重要,還是天道,天人合一重要?

「好,佳。」鄭朗呵呵大樂,誇獎一句。

「行知,稚圭,是什麼?」范仲淹說道。

鄭朗將這份奏折遞給范仲淹,范仲淹看了看,說道:「好。」

此時他的抱負不小,合了他的心意。而且他敏銳的察覺到這個免役法所帶來的好處。非是在全國普遍執行,只是在中等以上收入的州府執行,執行下去,一能斂到一部分財,二是民怨不大,矛盾不多,三是能減少部分廂兵,至少雇擁百姓做力役,能給部分貧困百姓增加一條生路。這一戰過後,在開始休生養息了,這條改良的免役法來得正是時候。

至於是誰進諫與想出主意的,皆不重要,這正是他寬大胸襟的表現。除非得不到他的認同,那麼他倔強的性格,同樣也讓人望而生畏。

張方平用狐疑的眼神看著鄭朗,鄭朗暗中使了一個眼色。

雖是你我先商議的,但是你我力量還小了一點,再說,此戰你也立下足夠多的功勞,有必要需要搶這個功?

未說,但張方平十分機靈,相信他會明白。

不過今天十幾人在此聚會,也能看出一部分,張方平對范仲淹,或者對韓琦,話真的不多。他同樣也看不慣這些君子黨的霸道,但與鄭朗態度不同,鄭朗態度是盡量合作,張方平索性來了一個孤芳自賞。

開懷之下,鄭朗索性放開,喝了好幾大盅酒。

酒意漸漸衝上腦袋,聽到范仲淹忽然歎息一聲,鄭朗問道:「希文,為何歎息。」

「之前稚圭曾寫信給我,說藉機讓龐醇之奪下橫山,再加上這場大捷,國家休養幾年後,拿下整個西夏,不再僅是一種可能。」

+文+「什麼時候?」

+人+韓琦心虛的擠眼,范仲淹沒有注意,答道:「就是你們在定川寨的時候。」

+書+鄭朗氣著了,看著韓琦,說:「稚圭兄,你不厚道啊。」

+屋+剛說完,酒勁發作,一頭歪倒在地上。

至於後來發生什麼,鄭朗不知道了。直到第二天,鄭朗才捂著痛疼的腦袋從床上爬起來,問韓琦是怎麼一回事。

韓琦打馬虎眼,支吾地說:「行知,當時僅是一個假想,所以未與你商議。」

「稚圭兄,我不是生你的氣,只是想瞭解事情經過。」他還有計劃在北方繼續執行呢,害怕韓琦會坑了他的計劃。

韓琦將經過含糊地說了一遍,表情十分尷尬,鄭朗給他立功機會,給他表現機會,甚至主動讓出功勞,袒開心扉對他,自己做得是有些不原道。

「原來如此。」鄭朗長鬆了一口氣。

這件事要怎麼看,若是元昊此次被擊斃,龐籍兵出橫山,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甚至在契丹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西夏殲滅。

但元昊沒有擊斃,情況又是兩樣。

元昊是遭到重創,西北數戰,元昊折損最少二十多萬將士,按照西夏七十萬戶計算,平均三戶人家便死去一丁。沒有十年時間,恢復不了元氣。

若是再奪橫山,會不會將元昊逼得走投無路,放下桀驁不馴的性格,真正投靠契丹?

這才是鄭朗最不願意看到的。西夏元氣大傷,但還有一口氣,至少用強征的手段,能聚集三十萬軍隊。若是投靠契丹,當年李繼遷依靠契丹的支持,宋軍都無可奈何。李繼遷擁有多大點的地盤?況且現在的西夏。

因此,鄭朗更看重西夏與契丹火拚的意義,甚至將它的地位放在此次大會戰之上。元昊雖損失那麼多人,依然還略有些與契丹一戰的本錢。真要逼急了,像平夏城之戰那樣,章楶將梁太后弄沒了近三十萬人,契丹派使者去西夏,對梁太后說,你喝毒酒吧。梁太后不同意,但西夏人逼著她喝下。因為其損失到了西夏不得不放下身架的地步。

這個分寸一定要把握好的,就像宋玉寫的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少了缺少戰略高度,至少不能平安的將諸寨建設起來。多了元昊就沒有信心與契丹人作戰。唯妙啊唯妙,如今剛剛正好,想到這裡,不由自得地說:「好啊好,真好。」

「行知,你不能多想啊。」韓琦以為鄭朗說反話。

「稚圭兄,我的肚量就這點大?是你多想了。我說的好,是此次朝廷聖旨之妙,幸好未佔領橫山。」

韓琦要昏倒。

PS:寫到韓琦,忽然想到宋神宗對他的評價,說他是兩朝忠臣,很有意思的評價,雖韓琦是三朝老臣,因為後來種種事跡,包括宋英宗逐趙禎的後宮妃嬪公主們出宮,韓琦與歐陽修採取默認的態度,來換取宋英宗給他倆的高位,所以宋神宗認為韓琦是忠於他們父子,言外之意卻是對不起宋仁宗。呵呵,但也不能說太壞,與夏竦、呂夷簡、龐籍一樣,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只是絕對不是所謂的君子。忽然又想到小時候對歐陽修的崇拜,那時候好單純啊。

第四百二十六章 讀孟嘗君傳

具體的情況,鄭朗有的說了,有的沒有說。

韓琦的小算盤,鄭朗不得不防啊。

打了一個哈哈,又說:「兵力不足,兵力不足也,若沒有王信將軍率軍前來,未必能得到橫山,相反,此次也不可能獲得這樣的大捷。」

俺沒有什麼長遠計劃,見好就收。

韓琦狐疑地看著鄭朗。

實際他有些心虛,昨天晚上睡在床上,想了許久。不同於其他人,鄭朗夫妻對他十分客氣,這一次西北之戰,更是力捧自己,便是自己要放鴿子,也聽從自己意見。自己動了一些小聰明,感到十分心虛。

為什麼鄭朗要這麼做,也在揣摩鄭朗的心思。

最後終於想明白,鄭朗這是懼功!害怕功勞太大,無論著書立說,或者在西北的軍功,或者在太平州與杭州的吏治之功,已經將他推到巔峰,然而年齡約束,很難再向上爬,那這些功勞相反,會成為鄭朗的累贅。

豁然開朗,但心中總有一些小慚愧。

還是不同的,鄭朗二十五歲,登上了樞密副使的高職,這一戰過後,肯定還會向上爬的,想到這裡,韓琦很蒙,難道宋朝要出現三十歲的首相?自己比鄭朗大了九歲,時光如梭,眨眼就能奔四,再不上位,到什麼時候上?這時,他又將范仲淹給疏忽了。他才三十四歲,還早呢,他感到不能上位,范仲淹怎麼辦?

不想范仲淹,只想鄭朗,於是心中自責漸漸消除。

鄭朗說道:「來,來,我們去大帳。」

要寫奏折,不僅有韓琦的奏折,每人還要寫一本奏折,將此戰經過說一遍,各人站在各個角度將這一戰經過寫出來。此戰總指揮不能說是鄭朗,而是四路軍隊共同作戰,鄭朗沒有指揮范仲淹與韓琦的權利,其他兩人皆然,是一次配合作戰。

寫完交戰經過,記錄戰功以及傷亡,又說了築寨的意義,以及那個免役法。

我已經開始在築了,反對也要築,不反對更要築。

想彈劾我可以,必須讓我將諸寨築完,不然這一戰將會失去所有意義,以後涇原路還會成為元昊的跑馬場。並且附了一張地圖,讓朝廷這些大佬看一看,將防線推到蕭關,涇原路與環慶路、延鄜路挨得有多近,環州、保安軍、以及未來的懷德軍有多近。若是在半後方修一條大道,相互之間的聯繫不超過五百里路,幾乎從保安軍到蕭關,與涇州到蕭關路程彷彿。宋朝四路還會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單打獨鬥?

又寫了一件事。

不能以為西夏就此亡國,以前宋朝多次征伐李繼遷,那種局面,李繼遷還能死灰復燃,兩敗於吐蕃,損失慘重,西夏卻越戰越強,這個國家有著難以想像的韌性。

有的還不能說,後來宋朝甚至金國多次征伐西夏,西夏人戰上風的時候很少,可每次大敗之後,令人難以想像的居然重新恢復過來。然後到元蒙,成吉思汗重傷而死。情況各不相同,但想要徹底剿滅這個國家,朝廷最少得五十萬軍隊,將銀夏綏等五州奪下,這是西夏人的老巢所在,然後是靈州與興慶府、天都山。這幾個地方徹底奪下,並且佔領,西夏才能正式亡國。這個佔領不是我攻克了,就佔有了,是能攻克這個地方,能治理這個地方,有暴亂,但無論什麼暴亂,我能鎮壓下去。這才是真正的佔領。

悲觀精神要不得,盲目樂觀精神同樣要不得。

張方平伸頭在看,微微一笑,中庸精神似乎刻入鄭朗的骨子裡面。

三人將奏折寫好,一道用快馬遞向京城。

鄭朗又說道:「希文兄,稚圭兄,安道兄,我寫一篇文章給你們看。」

「好。」

鄭朗拿起筆,寫了一篇短文: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

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輩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這便是王安石鼎鼎大名的《讀孟嘗君傳》,文章很短小,但十分精悍,大約那時王安石初宋神宗器重,於是文中那種洋洋自得,自負的神情躍然紙表。

「不妥。」范仲淹皺眉說道。

文章是好文章,但是政見不是好政見。

「為何?」

「齊敗於秦,有多種原因,制度不同,孟嘗君只是國相,能為國家做事,但不能養國器。」

就事論事嘛,你一個宰相養著李斯、王翦這些國家文武重臣做什麼,豈不是要謀反作亂?況且兩國情況各不相同,怎能將齊國滅亡的命運怪罪於一個孟嘗君頭上呢?

「行知,我也認為不妥,孟嘗君入秦而困於秦,非用此輩,豈能返回齊國。假若有一天行知出使契丹,只要平安返回宋朝,無論用什麼樣的人,使出什麼樣的手段,我認為都是對的。」

特殊情況下使用的人物,何必戴大帽子,與國家興亡又有什麼關係?文過矣!

鄭朗莞爾一笑,說:「這篇文章,我只是用它來拋磚引玉,說一說用人。」

「用人?」三人奇怪地問。

「是用人。」鄭朗說道。

既然準備為戰後打算,鄭朗要說一些問題。慶歷新政改革便有一條擇官長,任賢能。具體做法便是委中書、樞密院各選轉運使、提點刑獄十人,大藩知州十人,委兩制共舉知州十人,三司副使、判官共舉知州五人,御史台中丞、知雜、三院共舉知州五人,開封知府、推官共舉知州五人,逐路轉運使、提點刑獄各同舉知州五人,知縣縣令十人,逐知州知州通判同舉知縣縣令二人。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你舉薦的人,做得好是你的光彩,做得不好自己也沾了一些不好的腥氣。層層保薦,這樣有用的人才便能迅速上位。而不是像以前那樣不問賢愚、不較能否,累以資考,升為方面。比如鄭朗,無論立下再大的功績,也不能升為首相。便是一個資歷問題!

看似很好,實際不然。

第一個好壞難以判斷,在范仲淹眼裡,呂夷簡絕對是一個奸邪,可站在歷史的高度,呂夷簡是不是那樣不堪呢?范仲淹是不是那樣十全十美呢?好壞都判斷不出來,如何任用賢能,殊惹紛爭?

第二個便是君子黨上位,任用的會是什麼樣的賢能?讓他們保舉,能保舉「小人黨」手下的能人奇士?對方會不會認為君子黨借此擴大自己勢力,使君子黨從上到下,掌控全國?產生這樣的擔心,會不會反撲?不是,看一看歐陽修的朋黨論寫了什麼!

天下人為利所往,熙熙攘攘。這一條看似不錯的建議,實際觸動許多人的利益。

於其這樣,不如做一點有用的實事。

鄭朗繼續說道:「說漢高祖,張良出身正牌貴族,我難以想像象張良這樣的人物能否看得起出身農門小戶,身兼一身土氣與痞氣的劉邦?陳平有盜嫂之嫌,韓信有胯下之辱,還有那麼一點兒野心,樊噲是屠狗出身的。他身邊有多少此篇文中所說的士?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短,用其長,棄其短,所以唐太宗用人之道也。故漢高祖說,夫運籌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正是他用好這些人,所以才取得天下。」

韓琦、范仲淹與張方平皆喘起粗氣。

若是鄭朗這個理論得到天下公認,對士大夫將會產生致命的打擊。

鄭朗不會做這個傻冒的事,接著話鋒一轉,說道:「當然,馬上打開天下,但不能在馬上治天下。想治好國家,還得用士。武將只重軍功,不重名份禮儀尊卑,所以有南北朝、安史之亂與五代十國之禍也。」

「此言確是。」韓琦長鬆了一口氣,說道。

「稚圭兄,可除了士之外,其他人用不用了?」

「行知是說……?」

「稚圭兄,為何有好水川之敗?難道當時涇原路兵力不足?」

韓琦氣得無語,這豈不是那壺不開揭那壺?

「無他,你高估了士的價值。每人精力有限,研其甲長,定會棄其乙長,十全十能的人,你認為有麼?即便夫子能稱上十全十美,但能不能稱上十全十能?」

韓琦被迫搖頭。

「正是如此,故我來西北制訂諸項戰役,勿務請種世衡、狄青、張岊、趙珣、王吉、景泰等諸將前來商議。治理一方百姓,讓百姓忠心國家,安居樂業,他們不及我,這是士的長處,可行軍作戰,我又不及他們,這是軍事事務,武將本職,所以我不得不向他們請教。又防安史之亂禍端,我總攬涇原路大小事務,不至於有武將專權之禍,又用武將做參謀,完善行軍方案,是不是接近完美之道?是不是用人之道?廣而言之,若是三司使,可不可以請一些會經營的商人進來,替士補漏拾遺,工部是不是可以請一些匠人前來提一些建議……這才是廣攬天下賢能,用人之道也,更是夫子之道也。」

「夫子之道?」張方平奇怪地問了一句。

「夫子之道,濟世治民!什麼為世,什麼為民?這不僅是士,是天下,是天下的民!」

第四百二十七章 度

說得很武斷,與韓琦那句我乃天道我乃天人合一一樣。

實際儒家學術,也沒有要求統治者呆板的死守著祖宗家法,顯而易見的便是儒家重經易經。易經通過六十四卦象演變天道,天地的變化,每一卦一爻又在教導人們在什麼樣情況下,該怎麼去做。

這就是鄭朗的與時俱進,包容調劑。

包括鄭朗的用人之道,民族之道。用人不能單純的用士,有的什麼士啊,讀死書的書獃子,會治理什麼國家天下?民族也是如此,已有那麼多民族,不能單純說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必須同化,這個同化便是包容之道,是包納異族,不是排斥異族,容不僅是容留,還是一個融合。再根據時與勢的變化,進行調劑。

按照鄭朗這種用人政策,會使朝廷湧入各方能人奇士,至少給予張元這些歪才一個展現機會。會有爭議之聲,可不會形成黨爭。但范仲淹三人皆沒有作聲,在他們心中士大夫還是高高在上的,其他人皆是那陀不值錢骯髒的玩意。

看著他們表情,鄭朗心裡說道,慢慢變吧。

現在還是北宋最好的時光,只要調節好,國庫有可能一年會省下幾千萬緡錢。將士也能算是勇敢,有錢有將士,處理得當,應當不會那麼弱。至於內治,修修補補即可,論內治,其他朝代無一能及宋朝。

於是自嘲地說:「國家終不是家,之大之廣,一舉一動能關係到億萬蒼生,諸君以後必將是我朝棟樑之材,還需多加努力,像烹小鮮一樣,治理國家,深思熟慮才能制訂方略。我要考慮另一件事了。」

「什麼事?」張方平問道。

「怎樣從契丹回來!」

三人無語。

這個很麻煩的,契丹人能輕易將鄭朗放回來?范仲淹擔心地問:「可有良策?」

「什麼良策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好在此戰一舉奠定西北和平。諸位,你們也要回去了,我這裡不能再久留你們。」

「是要回去。」韓琦拍了拍腦袋。這次他離開時間太久,後方擔心不下。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內治還是主要的。便是我朝現在佔領韋州、靈州,能不能佔領下來?在敵境中,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利於我們。所以薛仁貴有大非川之敗也,唐朝征伐高麗是那麼地困難。百姓不支持啊。但我們將緣邊四路治理得花團簇簇,百姓富裕,安居樂業。與西夏境內的貧困形成對比,會不會有許多敵寇境內百姓嚮往之?不僅要伐,還要敵人的百姓舉手歡迎我軍討伐。那麼攻佔一城,一城必會成為我朝之境。西夏人才能真正滅亡,否則叛叛和和,一萬年也休想有一個結果。」

「此言極是。」范仲淹道。

鄭朗忽然想到河曲之戰,契丹那個小皇帝被元昊打得淒慘模樣,不由失笑。

「行知,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們一道離開吧。」

將六萬軍隊交給狄青,王信要回去,范仲淹要帶一半兵力回去,韓琦也要帶三四千人馬回去,幾乎傾巢而出,全部兵力留在這裡,韓琦也不放心秦鳳路的安全。

張岊還要帶一部分人馬,前去九羊谷築二寨一堡。

戰爭結束,但這次大戰迅速傳到了契丹,於是幾個月後,發生一幕讓宋朝君臣哭笑皆非的好玩事情。

……

天氣越來越冷,天上黃雲翻騰,寒風凜冽,漸漸有了冬天那種萬物蕭瑟的味道。

許多將士在陸續出發,很多人,不僅有將士,還有抓來的戰俘與百姓,要往後方押送,這一回安置得有些遠,主動投奔宋朝的部族除外,其餘的一些安排到三白渠,甚至一部分遷移到兩淮與京西路。不然在後方屯集太多的不穩定分子,長遠來看,未必是好事。只要離西夏遙遠,他們才能真正安份守己。

以及馬。

從敗軍中俘獲的戰馬,進入西夏境內繳來的馬匹,兩萬匹送給范仲淹與韓琦,五千匹送給龐籍,以及其他的一些戰利品也分了一批給三路將士,畢竟這三路將士也有人犧牲。

一萬五千匹給了受害的老百姓,至於將士的賞賜,不是馬,而是牲畜與布帛。其餘的一起運向後方,給百姓耕地或者拉東西用的。這也看到鄭朗的實用精神。

不能像宋朝這樣養馬,浪費錢的,還養不出好馬,能養好馬,只有在邊境一些地方,例如府州,環慶與涇原路,養的馬數量有限,還要擠出耕地種糧食,或者牧養牛羊,緣邊四路以及秦鳳路頂多能養十萬匹戰馬,這就是宋朝養馬的極限。其他地方養出的馬能派上用場麼?正宗來自青海湖畔的青海璁放在河南河北去養,三年下來也跑不動了。

幹嘛去,耕地去!

全國嚴重缺少耕地的牛、馬,還有拉貨的馬、騾子、驢、駱駝。

這條舉措不僅推翻後來王安石的保馬法,也推翻了現在宋朝的養馬政策。

不但馬,還有兵,真正宋朝能有精銳的十萬騎士,數量很可觀的。甚至可以向西夏人一戰,還不能與北方契丹人進行戰爭。想與與契丹人開戰,最少得二十萬以上的騎兵。一想到這裡,鄭朗總是喜歡看著一個地方,河湟!無論河湟,還是西夏,得到那一處,也可以完全滿足宋朝的馬匹需要。

還有許多牲畜,大多數作出撫恤交給百姓,中間有立功或者犧牲的蕃兵,弓箭手,義兵,以及受害的當地百姓家屬。還有內地來的將士,恐怕另外想辦法了。

折繼閔走了過來,翻身下馬,對鄭朗說道:「鄭相公,我代我們折家謝過相公美言。」

府麟路戰役過後,折繼閔才陸續得到外界的消息,知道鄭朗替他們折家說了多少公道話。

鄭朗意味深長地說:「折知州,想要朝廷不將你們折家看成蕃族,你要記住我這句話,你們折家的國是宋朝,你們折家的家不是你們折家,而是宋朝的大家。」

「我們折家對朝廷忠心耿耿。」

「折將軍,再想想我這句話。」鄭朗微微一笑,對折家他很有好感的,所以才提醒一句。折家做得還不錯,可一些細節沒有注意,實際在趙禎心中,只將府麟路看成朝廷一半的地盤。付出這種巨大的犧牲,何苦堅持某些某些不必要的東西……

「也要謝過折將軍這次出手相助。」鄭朗說完,一拍馬,向南馳去。

折繼閔為難了,鄭朗倒底說的是什麼意思啊?愣在哪裡發呆,還是王信催他,才拍馬上路。

到了鎮戎寨,鄭朗讓瞎氈攔住。

向鄭朗解釋的,嵬名環要逃跑,張岊通知瞎氈醒合攔截,可這小子玩了一個小心眼,放跑了嵬名環,導致他的傷亡率還不及元昊的傷亡率,居然帶回去七千多人。張岊大怒,派人狠狠斥責瞎氈。

瞎氈開始還在觀望,接著北方的戰報紛紛抵達,瞎氈嚇壞了,急忙趕來賠罪。又跪下來,用可憐的語氣說:「鄭相公,不是我們不攔阻,敵人逃得太快,我們只攔到他們後面部隊,前面來不及攔。」

「瞎氈,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容易受騙上當的人?」

「鄭相公乃是天上奎星下凡,誰敢欺騙鄭相公。」

「那你為何要騙我。」

「我不敢哪。」

「你起來說話。」

「鄭相公不原諒我,我就不起來。」

「成何體統!」鄭朗忽然怒道。

瞎氈一下子嚇得站起來。

韓琦好笑的看著這個乖寶寶,他也產生了鄭朗想法,何苦呢,本來是唃廝囉的兒子,這個身份不好好地去做,非要做宋朝或者西夏人的哈巴狗。果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鄭朗沒有笑,說道:「那封命令是張將軍下的,我就沒有想過你會派兵配合,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知道。」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對宋朝有多忠心!」

「沒有,臣對宋朝忠心耿耿。」

「不要對我說假話,為什麼要這麼說,我理解你,若是此次元昊出動那麼多軍隊,攻打你們的龕谷,你怎麼防守?你產生這種首鼠兩端的想法,我理解,我也明白。可你想過一件事沒有?投之以桃,才能報之以李。你一直首鼠兩端,直到西夏人出動十幾萬兵力攻打你們之時,我朝會不會樂意犧牲幾萬將士,花費幾千萬錢帛,出兵相救?」

「……」

「我說得並不是假設。元昊數次攻打我朝,先後失利,士氣低下,諸族離心,百姓怨恨。他還需要一場大捷來立威,會不會選擇我們宋朝,會不會選擇契丹。那麼還有誰會是他下手對象,無非一是西方的回鶻人,得之太遠,獲利不大。還有一處,是誰?」

「鄭相公,我錯了。」瞎氈忽然毛骨悚然,又跪倒地上。

「阿干城一戰,張將軍與王將軍親自率軍,浴血奮戰,這還不夠,我又於龕谷舉行誓盟大會,賜你金箭,又讓朝廷賜你觀察使之職,給你總掌蘭會的大義與權利。你報我朝太薄啊。」

「我,我……」

瞎氈之所以畏懼,主要這次大捷。若沒有這次大捷,想籠絡他,反過來要倒貼他許多好處。所以說弱國無外交,適當的時候國家要適度地雄起那麼幾次,那些蕃子夷子蠻子才不敢怠慢你。

這些都不是重點。鄭朗又說道:「既然你來了,我與你說說市易的事。」

「市易,朝廷要關閉市易嗎?」瞎氈茫然若失。

「本人我想關閉的,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不關,繼續,但有些物價會做一次調整,這份清單給你看一看。」鄭朗扔給他一份清單。

「不妥啊。」瞎氈草草將清單看了一眼,急得要哭。

第四百二十八章 替罪羊

這便是宋朝對外貿易的特點。

許多後人認為海運更發達,宋朝占的便宜越大,其實錯矣。若是商貿放得越開,宋朝越吃虧,無他,他國無錢也。但在物資上,宋朝佔著絕對的上風,無論吐蕃,或者西夏,回鶻,宋朝對他們的貨物並不是很渴望。可是他們呢,卻離不開宋朝的貨物,常年葷腥,要不要以茶葉洗涮油膩?桑麻很少,難道終年穿著獸皮,要不要宋朝的布帛?西夏與契丹也有瓷器,瓷器質量很低下,平民百姓罷了,貴族們要不要宋朝精美的瓷器宴客?還有書籍,特別是佛經。

等等,都是西夏與吐蕃的必需品。

然而他們沒有錢,只能以物易物交換。

於是鄭朗做了手腳,將一些西夏與吐蕃的必需品大幅度提價。

原來價格偏高,畢竟市易就是為了謀利的,效果也不錯,一年多下來,為涇原路謀利三百多萬貫,交易的地區不僅覆蓋瞎氈的領地,還有河西走廊,以及西夏國內許多地區,它成了西夏向宋朝交易的唯一渠道。用掉一百餘萬貫,還有兩百餘萬貫全部在渭州城中,讓尹洙花掉多少,鄭朗現在還不能知道。

這小子一直未說,估計用得不少,這才心虛不說的。不僅有這些錢帛,還有朝廷賜下來的一筆軍費,全部在渭州城中,鄭朗正在為此事擔心。

提價的結果,會使涇原路更加謀利。

可是百姓承受的心理有限,這邊在提價,瞎氈那邊只能減少利潤。還不如聽從鄭朗原先的建議,索性將市易中止,讓河西數州民不聊生,反而會有大部分百姓前來投靠自己。

韓琦說話了:「瞎氈,鄭相公這樣待你,已算是很客氣,人要知足,種的是粟,收的不會是麥。種的是黃連,收上來絕對不會是甘蔗。」

為了瞎氈,鄭朗與張方平草草商議一下,韓琦一路南下,就在邊上旁聽。是涇原路的事務,他不便插足,但聽到鄭朗的想法。

瞎氈此舉,在鄭朗預料中,但不在張岊預料中,所以張岊未及時分出部分兵力南撤,不然在瓦亭川就會給這部西夏軍隊更大的創傷。指望瞎氈呢。放回去就放回去了。

可是給了鄭朗一個警示。

瞎氈終不是折家,他歸順朝廷,只是迫於無奈,獨立之心一直存在,若是關閉市易,進行一些操作,那麼瞎氈能將勢力進一步向著蘭州與會州蔓延,德順軍與渭州、秦州境內還有一部分百姓至今忠於瞎氈與吐蕃,瞎氈這種心態,終於讓鄭朗產生擔心,會不會尾大不掉?

雖削弱了元昊勢力,但會不會又產生一頭猛虎?

還有一條,鄭朗沒有說,元昊這次因為分兵南下,損傷比他想的還要重,契丹不久也要想過來撿便宜,再給元昊一個生機,市易變相等於商榷,只要商榷不斷,西夏所需的宋朝物貨,依然能進入西夏。元昊就能緩解一部分壓力。

但不杜絕百姓來投靠。若是百姓來投靠,涇原路繼續招納,這一條無論如何不能禁止,是長久之策,能讓西夏凝聚力漸漸下降。這也是一種對鄭朗所謂的法度,度的掌控。

鄭朗低沉著聲音說道:「瞎氈,去吧,聽其言,觀其行。某還給你一次機會。現在做小小的處罰,權當是我在為戰後善撫在斂財。」

說白了,我現在要錢,這是斂財的,你就不能再想你能得到多少好處了。瞎氈還能說什麼,沮喪的離開。

再次南下。

兩天後,到達渭州城。

一家人迎了出來。

崔嫻的胳膊肘兒還吊著一條繃帶,鄭朗幾大步走過去,說道:「嫻兒,這段時間委屈了你們。」

心中十分心痛,不顧失態,憐惜的用手撫摸著崔嫻精緻的臉蛋。

「官人,這是妾身應當為你做的。」

「唉……」鄭朗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麼說,看了看一些迎出來的百姓與官員,又說道:「你們先回去,我與尹通判還有一些事商議。」

說著走過去。

韓琦正在與尹洙說話,大約意思是誇張他做得很好,讓韓琦十分欣慰。

尹洙做得也不錯,但絕對沒有韓琦所說的那麼好,守住渭州城他有首功,但不能低估崔嫻的作用,若不是崔嫻帶著杏兒環兒走向城頭,絕對沒有那麼多百姓參戰。後果難測了。

鄭朗也不想爭這個功,幹嘛呢,難道西北這場大捷,功勞只是自己夫婦二人的?

低聲問道:「倉庫裡還有多少錢帛?」

「還有許多,我僅用掉一半。」

鄭朗直咧牙,自己積攢的財富,還有朝廷的錢帛,倉庫裡最少有三百五十萬貫錢帛,用掉一半,得多少啊?就算城中有一萬戶百姓,一戶百姓分去多少錢帛?

還有自己戰後陸續進行的一些賞賜。

但不能收回來。

未進城,從信中看到一些城中的情況,幾乎家家戴孝,死傷的百姓數量太多。

可這件事是什麼性質?

元昊入侵,不講保衛祖國,命題太大,這是保衛自己,保衛家人。不反抗,嵬名環一旦入城,損失慘重之下,還要想辦法將物資運回去,那麼這些百姓十有八九會怕成為累贅,而進行再一次的屠城。這是為自己而戰的。

賞賜可以,但不能讓百姓胃口養刁鑽。下次又上哪裡有這麼多錢帛動援民心?

還有呢,用錢的地方太多。

十幾個大寨同時建造,需要多少建設材料,駐紮數萬大軍,一天得要多少消耗?運輸成本會有幾何?犧牲將士要對家人撫恤,立功將士需要賞賜。數萬士兵還要過冬的糧餉、衣服、馬料與軍餉。

這得需要多少錢?

沒有辦法,只好等會兒進城,自己粗略的計算一下,向朝廷討要。

進了城,鄭朗很擔心的,省怕象韓琦那樣,在秦州城外,許多百姓將他攔住,我的孩子跟你出軍作戰,你平安回來,我的孩子哪裡去了?

沒有,但百姓也沒有多高興。

怨恨不至於,鄭朗一直站在第一線,並且打了一個勝仗,渭州保衛戰中,他家那個嬌媚的妻子帶著小妾,也在城頭上親自參戰,刀箭無眼,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戰鬥時戰後,撫恤也厚,責怪不了。

可是家中親人死了,也不會高興的出城夾道歡迎。

鄭朗鬆了一口氣,先進州衙議事。

這要開始下一步計劃。

十七寨堡築起,涇原路防線再次一變。第一線將是羊牧隆城北方的得勝寨開始,到懷遠寨、鎮羌堡、九羊寨、石門堡、蕩羌寨、通遠寨、勝羌寨、蕭關。幾乎在一條直線上,也不可能打通一條直路,沿途多山巒,以現在的條件無法鑿通一條直通,相互聯防。不過防線會壓縮,防務的壓力會嚴重減輕,而且多險惡之地,易於防守。

這便是築起新寨堡的便利之處。以前朝中也有一些有遠見的大臣想過這些,但畏於西夏之壓,還有百姓首鼠兩端,一直無法執行。直到今天,這個想法才成為一個現實。

原來許多第一線的堡寨變成了第二線,羊牧隆城、張義堡、三川寨、定川寨、趙福堡、高平寨、崇寧寨、靈平寨、通峽寨、平夏城。而籠竿城、瓦亭寨、鎮戎寨、東山寨、天聖寨等則被遠遠的甩在第三線。因此涇原路要做出相應的調整。

首先便是聯防計劃。

將一條條小道悉數毀去,一些寬大的地方,若葫蘆川,可以像范仲淹那樣放石頭陣,再用黃泥做粘合劑,砌成一道簡易寬厚的石牆。不求阻撓敵人進行,但求拖延。

容易拆,可橫拆橫拆,最少得花上一天半天時間,還要害怕宋軍從後方再次將這道石牆重新修補,斷去後路。那麼元昊對涇原路只能望洋興歎。想法雖好,又得花許多錢與勞力。

但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一旦成功,涇原路將會成為西北數路防禦能力最強的地區。

為了定川寨一戰,鄭朗一直未實施這項計劃,今天到了實施之時。

因為這兩個新情況,鄭朗又想出下面一條措施,因為防線北上,葫蘆川許多地區,包括沒煙前峽、三營川這些水草豐美之所,全部騰出來,這些地區可耕可牧。擇一些區域種植莊稼,長久之計,西北必須滿足自己糧食供應,否則對國家負擔太重。以後涇原路養近五萬軍隊,軍餉衣料費用不高,三百萬貫足矣,然而糧食不能自給自足,甚至會超出前者。

再往前便是第一線與第二線中間區域,可以用來放牧,並且涇原路如今有不少戰馬,也要一片牧場。這些不能僅靠士兵來解決,還要擇一批百姓前去開耕放牧。

地廣利會厚,再加上那種古怪的聯防,會有一些貧因部族樂意前去遷移的。這就要擇別,不能再選那些對宋朝首鼠兩端的部族,又能被元昊利用了。這兩件事必須從現在處理,鄭朗隱隱預感到,一旦所有寨堡修好,便是他調回京城之時。害怕下任官員不作為,那麼犧牲無數將士的生命,打下來的大好局面會化為一旦。

什麼樣情況都有可能,史上他的學生司馬光都會將宋朝攻佔的城市一一交還給西夏人,目的就是為了全盤否定王安石的作為。像史上司馬光這樣的大臣,在朝廷不在少處。

尹洙聽了不語。

鄭朗問道:「師魯,為何不答?」

「行知,我擔心民心,新近許多百姓喪其家人,痛不欲生,不一定會主動參加勞動,那怕是朝廷給其錢帛。要麼從後方調來民工支援,然那樣的話,費用太過高昂。」

「我今天正是要處理這件事,百姓死了人,對朝廷雖不能說不滿,但難說感謝。我一路進城,也看到百姓的表情。不過我們可以找一隻替罪羊出來。」

「替罪羊?元昊。」

「想捉住元昊,那可能啦,耗牛河畔元昊全軍覆沒,吐蕃人都沒有捉住元昊,況且此役。」

「那是誰?」

「也是昊,吳昊!」

第四百二十九章 召

大捷消息傳到朝堂,但少了最重要的一個人。

西北用兵三年多,特別是宋朝的冗,用兵費用更高昂,朝中諸位大佬確實很苦。中間呂夷簡功不可沒,換別人來,國家非得出亂子不可。所以後來章栥大捷,宋朝沒有乘勝追擊,財政無法維持下去。打不起來了!

這是一個讓鄭朗可憐又可恨的人。

真的很有才幹,僅論才幹,朝廷無一人做他想,鄭朗自己也不行,利用歷史知識可以使一些小聰明,可以提一些良好的建議,但象呂夷簡這樣事無鉅細,一手把持全國大小事務,沒有出大漏子,鄭朗也做不到。看看呂夷簡倒台後,全國的烽火吧,馬上就熱鬧了。

可惜無幾人能看到。

人老了,又是勞累過度,並且還分出精力,使一些權謀之術,身體垮得便快。一天早朝,在想著事情,加上年歲又高,別人三拜,他拜了兩次就站直腰板,沒有動彈。

一下子炸了營。

兩種情況,像八大王可以佩劍入朝,僭名不拜,有職有位但無權。呂夷簡有職位,但無這個位,還是老老實實的三拜九叩。於是許多憤憤不平的君子黨們上書彈劾呂夷簡。

只有進京準備趕考的一個考生張紘說了一句話:「是天將奪其魄,不久將要死了。」

精力熬干了,就像油燈油即將枯竭,燈還能繼續明亮嗎?不然這個權操天下第一的人,怎麼可能會失態。不久後,呂夷簡感到風眩,不能入朝。趙禎親自看望,將自己鬍子剪下來說:「古人說鬍子可以治病,今朕自剪之賜卿,望卿早日康復。」

呂夷簡有多重要,馬上立顯。

無論晏殊,或者章得像,也有一些吏治之能,並不是僅會寫字做詞的,但國家正是多事之秋,四路大會戰,這是何等的大事,而且西北戰役拖得越久,對後方壓力越重,事務便越多。呂夷簡僅倒下幾天時間,政務立即出現積壓。

這一對比,趙禎怎能不看重呂夷簡?

但許多人想不通,認為呂夷簡這傢伙都快要死了,還在繼續迷惑趙禎,於是一波更大的進攻即將發動。這次不是上一次,各個君子們皆立下赫赫戰功,資歷也跟了上去,深得人望……

其實從渭州圍解,朝中已看出來,大捷遲早要到來,但沒想到居然能獲得這樣的大捷,差一點將靈州城都拿下來,一個個喜出望外。還有人略略不滿,王拱辰說道:「為什麼不藉機將靈州奪下,說不定西北之危,畢於一役。」

不是他一個人抱有這個想法,真不懂啊,後來宋朝跑到靈州城下,五軍大軍討伐,居然都不帶什麼像樣的攻城器械,於是面對高大堅固的靈州城,攻啊攻,攻了幾月攻不下來,西夏調兵遣將,設計謀策,迅速潰敗。靈州城當真那麼好攻打的,就是此時能攻下長安,都未必能攻下靈州!

「足矣,足矣。」趙禎眉開眼笑說道。

朕很滿足了。

高興,可惜國庫空虛,不然能下詔,來一個免去陝西賦稅的什麼。

又說道:「該當如何嘉獎?」

王拱辰又說道:「臣以為有功必獎,有過必罰。緣邊四路發動此戰,計動用禁兵、蕃兵、義軍與弓箭手、鄉兵計達接十八萬之眾。如此規模戰役,開國以來,也罕有過。除了龐籍外,其他三位緣邊大臣全部沒有上書稟報朝廷。雖捷,但開了一個惡例。」

說得似乎頗有道理。但裡面暗藏著一個玄機,此戰功勞最大的便是他所說的緣邊三臣,龐籍很悲催,再次成了一個喝湯的。也沒有十八萬人,在王拱辰想來,決戰之時,定川寨有十三萬多人參戰,彈箏峽有近兩萬將士參戰,還有各地的守軍,那麼就是十八萬人。其實各地守軍抽之一空,就算將這些守軍計算在內,也不過十六萬幾千將士。讓他生生變出一萬多人。還好,沒有將參與守城百姓計算在內,否則會變成二十萬人。

十八萬軍隊擊敗元昊十二萬軍隊與十六萬軍隊擊敗元昊十二萬軍人,比較一下,依然有一些差距的。

富弼歎息一聲,說道:「前方戰事混亂,誰能在數月前就料敵機先?不能料敵機先,又如何向朝廷稟報。若按王拱辰之言,前線大捷,將臣無功反有了罪。若是以後國家有事,誰還能替國家浴血奮戰,守衛疆域?」

雙方立即爭吵起來。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可惜無人察覺……

趙禎吵得頭痛,有氣無力地說:「諸卿,莫爭,早在楊守素進京時,鄭朗就上書稟報這場戰役的發生,只是害怕消息洩露,影響戰事,朕一直未說。」

之所以爭執,正是因為這個戰功!

以王拱辰為首的大臣不想鄭朗、范仲淹、韓琦、尹洙與張方平得到這份戰功,而以趙禎富弼為首的君臣,卻肯定了這份戰功。

全沒有說到點子上。

不僅是害怕洩露,還有一條,對將從中御的譏諷,稟報朝廷,朝廷就會商議,同意罷,不同意詔書一下,遵從還是不遵從?不但從廟堂上嘲諷了將從中御,到了涇原路本身,鄭朗在定川寨,還將軍權放給狄青,主動繞過將從中御這一弊症,軍隊變得更機動,行兵布策更靈活,這才取得大捷。

可偏偏就沒有一人去想。

晏殊睜開老眼,說道:「陛下,有功必賞,像三路將臣這樣行事,也需警戒,下不能再為例。若議,以臣看,應議幾位邊臣上書中的免役法,此乃變革之舉,想要實施,利弊必須商議妥當,才能頒發。」

和稀泥啊,兩邊皆不開罪,趁機將話題引開。

提到免役法,所有大臣一起沉默不語。

不是很懂,不敢插言。

韓琦、范仲淹與張方平、鄭朗皆書奏提到免役法。

是王安石免役法的改進版。

原法第一條是衙前重役和承符、散從官、弓典、典吏等役,不再由上四等鄉村戶輪差,改為雇募第三等以上戶充當,隨役之輕重而定祿之多少,應募弓手者須試武藝,典吏者試書計。

這裡王安石試圖撫慰上戶情緒,做得有些拖泥帶水,在他想來,差役做得好也是一個有臉面人做的,所以還是用三等以上戶充當,做得不乾脆。這些差役,是好的,不照顧,各地地方官吏也給了上等戶,不好的,就是照顧,上等戶也不會情願充當。不需要照顧情緒,反而增加成本。請一個三等上戶做衙差,要多少錢才能讓他們滿足,但請一個廂兵與一個五等戶做衙差,又需要多少錢?所以做了簡化,沒有戶等,只有一條,文吏要試一試書計,也就是識一些字,懂一些算術,弓手等需要會一些武藝。是從五等戶選撥,還是從一等戶選撥,直接略過。

增加一條,國家冗兵太重,三等上戶不願意擔任衙差,可一旦實施募役,對於許多貧困戶與廂兵卻是一條出路。特別是廂兵,經過一段時間訓練,有紀律,有一些素質,用他們擔任衙前,正好取長補短,又能減少國家冗兵之弊。

鄭朗與韓琦四人皆上書了冗兵之患,自戰爭起,國家八成收入用在冗兵上。宜大規模的裁兵,必須將國家禁兵控制在六十萬以下,廂兵控制在四十萬以下,淘汰其老弱,戰鬥力提高,國家又減少大量財政支出。

這裡幾人出現一些分岐。

鄭朗與范仲淹是直接裁兵,諸寨砦修好後,鄭朗就著剩下的四萬八千幾百名士兵,不增也不減,實際是裁去大量軍隊。范仲淹則說了很多,暫時不會減裁,最後藉著西夏削弱之時,想辦法奪下橫山,在這之後,藉著橫山之險,涇原路與環慶路、延鄜路形成整體,環慶路保留三萬軍隊足矣。然而韓琦卻在吵鬧,說其他數路兵力充足,秦鳳路兵力卻很少,俺不是在後方,也有用的,涇原路用兵,我可以隨時提供支援。秦鳳路有兵,與吐蕃的結盟才會更有威懾力。真不行,增加鄉兵吧,為了甄別,在他們臉上刺字,防止他們逃避兵役。

裁兵可以,別裁我的兵。

由此可見,各人的心地,韓琦私心重了。

現在未考慮裁兵,而是考慮這條免役法。接下來便是第二條,耆長、戶長等仍由第一二等戶輪差,為期一年,應役期內免納役錢十五貫。壯丁由不納役錢的第四五等戶輪差,為期半年。

鄭朗也做了修改,一二等戶改成一二三等戶,選人更廣,壯丁增加補貼,為五貫錢,不是免費征役,而是有償應役,役重或者特殊情況延期,出外者,分別再給一些錢帛補償。

通過這一條,已經將它定性為一個便民的良策,而不是一個斂財的良策。這麼做是方便百姓的,而不是變著法子替國家謀財的。有這個定性,引起的紛爭必然會減少一半。後面還有類似的條款。

第三條,三等以上戶不再服役,就要依其資產交納免役錢,核心所在。城市坊郭戶分為十等,上五等者戶舊無差役負擔,也要按戶或資產減半出錢,女戶、寺觀戶、單丁戶、未成年戶,自三等以上才徵收助役錢。

依然做了修改。

王安石斂財斂瘋了,導致越是大戶越是悲催,因此怎麼減半有了講究,鄭朗以十開始減,比如一百貫家產開始征免役錢,一戶一百抽二,五貫錢抽十貫。到一萬貫不是抽掉兩百貫,而是一百貫。十萬貫不是抽掉兩千貫,而是五百貫。一百萬貫抽掉的不是兩萬貫,而僅是兩千五百貫。

與後世不同,收入越高徵稅越重,可真正征了多少稅進入國庫?很是疑問。況且這是封建年代,不公平也沒有辦法,必須讓大戶人家配合。他們反對,就等於鄭朗所說的那個天下在反對。

還是有些混亂,比如說一千到兩千貫收入的甚至還不及一千貫收入征的免役錢多,那麼想辦法增加自己財產或者減少自己財產吧。相信下面老百姓自己會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後一條措施是照顧一些人,以鄭朗之意,寺觀戶應不在照顧行列,可已經開了一個頭,很難得。於是將寺觀戶改為第四等起,而不是從三等才徵收,也略過五等戶。

但又增加一條,對於牛馬等耕種牲畜,不得計入財產。

全國性的缺少耕種大牲畜,必須保護。有的百姓為了逃避以牛計算財產,刻意不去養牛。於是全宋朝一直缺少耕牛,使耕種效率下降。

第四條是以一州一縣之力供一州一縣之費,以一路之力供一路之費,諸路各從所便為法,確立役額人數,預算役錢收支數量,除足用的雇值外,為防災荒欠擱,多取二分,稱之為免役寬剩錢。

這一條也做得不好,比如現在的杭州,讓杭州實施這一政策,所有人會笑得合不攏嘴,可那些貧困州縣怎麼辦?因此,將全國州縣細劃,劃為五等,這個五等是指鄭朗嘴中所說的三等。貧困州縣不能實施,也實施不起來,邊境弓箭手負擔沉重者同樣不能實施。餘下的州縣分成五等,一二三四等預留四三二一分,五等僅自保支出,不得額外徵收。

這些多餘的錢,一是為了防止災荒欠擱,二是撥出一部分補貼貧困州縣,但力役負擔沉重者,或者邊境弓手多者州縣財政。

均衡全國貧富差距。

反正朝廷別指望用這筆錢。

其實也是在為朝廷節省,如今朝廷一年為了補貼邊境的弓箭手,花費大量錢帛。不然定川寨一戰,也不可能攏來那麼多軍隊。將他們整個軍隊聚集,外加延州一萬兵力,也不過十六七萬人。

正是大量弓手,成了變相的鄉兵,再加上部分蕃子加入,增加了軍隊數量。

這種免役法,比史上的免役法更溫和,也更有積極意義。

張方平也是王安石變法的反對者,認為過於激進。然而看到鄭朗這些免役法後,半響不語,然後叫好。

面對這種免役法,一些人想反對,都無從反對起。

終是新法,是在變,贊成的大臣一時半會也不敢發言,於是大殿冷場。

趙禎笑了笑,說:「各位回去後,仔細想一想,將它完善,散朝。」

是完善,不是考慮對否,也就意味著趙禎同意了。

回到宮中,對張氏說道:「張美人,托你吉言,前方大捷啊。」

打了三年多,中途又受了契丹人的惡氣,終於讓趙禎揚眉吐氣。

「恭賀陛下。」

趙禎拍了拍她的香肩說:「備駕。」

還得去呂夷簡府上。

呂夷簡讓人扶著跪迎出來,趙禎將他扶起,說道:「呂卿,你好好休養,不要出門迎候。我們進去敘事。」

「喏。」

趙禎讓太監將呂夷簡重新扶回病床上,將今天的事逐一說了一遍。

「恭喜陛下。」

「朕想問一問你的看法。」

「臣以為鄭朗做法很妥當,靈州城一時半會攻不下來,從渭州將物資運到靈州太遙遠,而西夏境內若要聚集,也能聚上二三十萬大軍,遲則生變,反而不妥。一放一收之即,鄭朗拿捏自如,臣也很欣賞。」

趙禎狐疑地看著呂夷簡,承認他有治國之材,可他的小心眼成了他最大的缺點。鄭朗連轟了他好幾炮,為何替鄭朗說話。這就是呂夷簡的精明之處,君子黨是想法設法將他弄下台,鄭朗不同,只是就事論事,加上有可能與富弼關係良好,所以說了幾句牢騷話。可他與君子黨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又是大捷,還有與自己兒子有著藕斷絲連的關係,何必壓制此子?

不產生打壓的想法,評議就十分公道。

又說道:「臣觀此免役法,以為很妥,韓琦說天人合一,乃言大欺主也。但這是微調,不動祖宗祖法,可以做一些改良。臣以為此議必是鄭朗所提,與韓琦商議,而韓琦奪其功,故首倡此言。」

「朕以為也是。」但趙禎嘴角洋溢出笑容,呂夷簡沒有打壓鄭朗,卻在變相的打壓韓琦。

呂夷簡又說道:「陛下,臣還以為臣重病在床,陛下問臣誰可任兩府者,臣當時想到一人,無奈困於西北,如今能將他召回京師。」

「誰?」

「鄭朗。」

「他年齡太小,難堪重任。」

「參知政事可以為之。」

「參知政事啊……」趙禎有些猶豫不決,不是他不想,是怕大臣們反對。不是樞密副使,而且當初的樞密副使只是臨時之職,很快去了陝西,也不負自己期托,報了自己一個大大的紅李子。但東府副相實權遠大於西府副相實權,還是常職,又喃喃道:「呂卿,有些不妥。」

「陛下,臣觀鄭朗用人,頗得民心,士心,又手攏著涇原路所有軍政財大權,與其他數路首臣,以及諸將關係默契,不得不召啊。陛下,可知道周亞夫是怎麼死的?」

「說說看。」趙禎好奇地問。

第四百三十章 吳昊的下場

「周亞夫明為性格激烈,不忍囚辱,絕食而死。實際不然,他自持有曠世奇功,驕傲自滿。一次與時為太子的漢武帝視察細腰軍營,所有將士皆高呼大將軍萬歲,而不呼太子。劉景帝非乃不賢之君,可是他身體不好,垂在旦夕,聞聽此事,又想到以前一事,他廢栗太子時,周亞夫堅決反對,忠於前太子,而非忠於現太子。擔心之下,做了一次試探,宮中設宴款待群臣,刻意給他一塊大肉,又不給筷子,試探周亞夫的反應。周亞夫很不高興,立即讓管酒宴的官員取筷子。景帝譏諷道,難道你不滿意嗎?周亞夫不甘心的謝罪,景帝剛說一個起字,他馬上站起來,不等景帝發話,自己離開皇宮。景帝看著他的背影,說了一句,這種人怎能輔佐少主呢。」

「是啊,有這麼一回事,朕讀史記時,讀到此處,常常不解,為什麼劉景帝不給他筷子呢,原來是此故。」

「史記終是一宦官所寫,雖佳,裡面不免充滿一些愚酸之言,陛下讀之,可以觀,但必須慎思,不能全部聽信司馬遷的評論。」

「是。」趙禎笑了笑,同意呂夷簡的說法。雖然司馬遷不錯,可他的身份,還沒有讓趙禎將司馬遷上升到一個很高的高度。

「劉景帝通過這件事,看出周亞夫的桀驁不馴,他身體不行了,此時兒子才十六七歲,要麼宮中一些太后與皇后,婦孺之輩,自己在位時,周亞夫已經桀驁不馴,況且自己身死。這才動了殺機。正好周亞夫越制用皇家殉葬的鎧甲盾牌,作為將來自己的陪葬品,沒有給搬運民夫錢帛,上書告發其子,於是劉景帝讓廷尉治罪下獄。其實周亞夫在獄中拒食五天才身亡,若是劉景帝下一份詔書寬慰幾句,何必至死。再說,僅是越制,以周亞夫的功績,可究可不究的。無他,為太子鋪路也。否則以此人的桀驁不馴,恐其自己一旦駕崩,兒子難制。這才是周亞夫的真正死因,又豈是司馬遷那個書獃子能看出來的?」

(不准罵我,囧)

「原來如此,與召回鄭朗有何關係?」

「鄭朗久在西北,軍心更收,情形頗似當年周亞夫。又有吏治之才,雖性格溫潤,萬然不會做出周亞夫的事,但功高易遭人嫉妒,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三人言虎,說閒話的人多了,即便是陛下又當如何用之?今國用艱難,契丹人意圖不明,陛下,到了休戰的時候。」

「朕也常想此事,這個元昊賊心不死啊。」

「他縱然猖獗,估計此戰過後,也無心力戰,雙方先休生養息,對我朝更有利。」

「朕擔心還有災年……」

趙禎擰著眉,苦澀地說。奶奶的,自己很努力地在做一個好皇帝,可主政以來,看看發生了什麼,先是連年天災人禍,接著西北邊事又起,就沒有一年安份的時光,連兒子都一個個早早夭折。

難道上輩子在天庭得罪過上帝(中國的上帝,非是西方的上帝,儒教中的最高神,天之最尊者)。

「不會,災害當警示之,但無論那一朝,有之,不會年年皆有。陛下禮遇上蒼,寬待蒼生,災害便會自動消失。」

「說鄭朗吧。」趙禎顯然不想提起這個傷心的話題,他弄了一個特大的大祭,前面還沒有弄完,後面元昊就造反了。

「西北不用兵,將鄭朗放在西北是浪費,其一。在西北軍中時久,易遭人攻擊,其二。國家由亂入治,需要人才治理國家,臣又重病在身,國家缺少得力的人才,其三。有此三條,陛下還不將鄭朗召回京城嗎?」

「免役法如何?」

「陛下處理已妥,此法實際在太平州與杭州實施數年,兩州百姓皆稱其便,其他州府多有上奏,請求實行推廣,此乃民意所在,順應民意,如順水推舟,借風揚帆,貞吉也。」

「朕知道了,呂卿,你好生養息。」

於是趙禎心意已決,頒旨獎勵諸立功將臣,又下旨讓鄭朗回京除授參知政事,這個除不是除去,而是任命。

其實這裡呂夷簡賣了一個大大的心眼,趙禎暫時沒有看出來。

隱隱的感到這番西北大捷後,君子黨勢力復振,對他很不利,這時候鄭朗不能參與其中,向自己再一炮一炮的轟,否則自己仕途前景很不妙,於是給鄭朗一個人情。不僅為自己,還能為自己四個兒子著想。

此子是一個很重人情的人,不僅對妻妾,對朋友也是如此,包括對當年的劉太后,對現在的皇上。在他心中真正能有資格談德操的不是范仲淹,范仲淹太愚腐,而是鄭朗,真正的就事論事,不抱私心待人,又有士大夫那種雍容華貴的氣質,也頗得呂夷簡賞識。

智商一百五以上的人物,想法終是不同於尋常人的,那怕是在病中……

……

鄭朗對衙役說道:「將那個吳昊提上來。」

衙役將吳昊帶上來。

鄭朗盯著他,四十幾歲,長相清秀,這幾天尹洙不知道朝廷如何處置,沒有再毒打他,在獄中似乎過得不錯,精神氣恢復過來,臉上信心滿滿,大約是尹洙的善待,讓他又產生一些幻想,正要開口說話,鄭朗喝道:「閉嘴,此人說一句,打一個耳光。」

「喏。」兩個衙役立即站在吳昊身邊,舉著手準備抽打。

先讓這個傢伙不要賣弄口舌,鄭朗才對尹洙與韓琦說道:「假如一家有十幾個兒子,做父母親的,能不能做到以公正之心對待每一個兒子?」

「不可能。」韓琦若有所思,已經會意,答道。

「偶爾因為偏心,責打不喜歡的兒子,是不是很正常?」

尹洙點頭。

「做兒子的怎麼辦?」

「我朝以孝立國,做兒子只能默默忍受。」

「也不能這麼說,假如遇到那些脾氣暴躁的父母親,不但偏心,而且偏得很厲害,每天暴打其子,甚至用毒藥往其子嘴中塞,那怎麼辦?」

「不會……」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的,師魯兄。」

尹洙呆住,遇到這樣的父母親,做兒子的會悲催了。喃喃地問:「行知,你說怎麼辦?」

「避之,逃吧,離開家鄉,另謀生路。如果這時候還默默忍受,父親將毒藥塞到嘴中,真的吃下去,不是孝,而是害了父母,讓父母戴上不慈的罪名。所以避之為上策也。」

「也是啊……終是少吧。」

「我是做一個比喻,但問師魯兄,若是此子長大後又有了出息,能不能因為其父母親小時候的不喜歡,就對其父母加倍報復,甚至捆吊起來,每天毒打虐待凌侮?」

「那怎麼行呢,再不慈,也不會像衛莊公之母,衛莊公遭遇這樣的不公正遭遇,穎考叔進勸後,於築大遂,母子於大遂中相會,衛莊公說大遂之中,其樂洩洩。於是春秋贊曰,穎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萬一有這樣的不孝兒子,甚至差一點將其父母凌磨至死,該當如何處置?」

「凌遲。」

「可其人略有些才華,說不定能讓其家帶來一些財富與地位,又當如何?」

「也要凌遲。」尹洙說完,忽然住嘴不語。

「小者為家,大者為國。我朝那麼大,有億兆人口,即便皇帝再仁愛,又怎能做到公平的對待每一個子民?或者去契丹,或者去西夏施展抱負,已是不忠,但能不能帶著敵國的軍隊,殘殺宋朝的子民?我朝以忠孝治國,師魯兄,此賊忠在何處?」

這就是鄭朗對漢奸的態度。

前世之時,時常想不清楚,中國乃是最重視根文化,親情與鄉土情結的民族。但與猶太人對比一下,因為種種無奈的原因,或者確實統治者沒有做好,對僑胞沒有及時保護。

然而有些人是怎麼做的,某輝說自己是倭奴,一些港人非要做英奴,要獨立,要叛亂,英已經末沒了,為何如此?一些坡人,要做美奴,中國染指南海了,美乾爹,快派航母來吧。血濃於水,根連著根的血脈傳承到了哪裡去?

正是這一滴一點沒有做好,日積越累,才產生這麼多奸的。

「鄭相公,且聽我說。」

一個大耳光扇了過去。

「我願意將西夏所有情況稟報鄭相公。」

又一個大耳光子扇了過去。

吳昊還在說,不說不行,那怕一嘴牙扇掉也要說,否則性命堪憂。

鄭朗不給他說話機會了,想得到情報,這一戰中抓捕了多少西夏將領,也不差吳昊嘴中掏出來的情報,喝道:「將他拖出去。」

他本人也走出去,來到大街上,對著圍觀的百姓深施了一個大禮,表情真誠地說道:「諸位鄉親,這一戰我沒有做好,讓各位鄉親被迫浴血奮戰,導致諸位鄉親許多親人戰死,我在這裡向諸位謝罪。」

用錢帛安慰不管用,已經給了許多錢帛物資,但僅是這一點不夠的,得找一個替罪羊出來。

又徐徐說道:「此戰我雖判斷失誤,但敵寇分兵南下,頗是無理,之所以如此,正是此人,吳昊蠱惑元昊賊子派兵前來攻打渭州城,包括後方叛亂,也是此人挑起。」

與我沒有關係,要怪就怪吳昊吧。

將責任一推乾淨,這才能將沮喪的民心凝聚起來。又說道:「我將此人帶到北城門口,讓你們決定如何處置他。」

讓吳昊成為替罪羊。

這小子喪心病狂,看到生機全無,居然恫嚇起來,大喝道:「你們敢,我乃我主手下愛臣,你們敢動我,我主還會揮軍南下,這一回我主將會做準備,必然大敗宋軍,到時候你們只能面臨屠城的下場。」

自己找死,氣得許多喪失親人的百姓不顧有沒有到北城門,開始用磚頭石塊往他身上扔。

砸得頭破血流,押到北城門口。

鄭朗離開,然後看到無數百姓擠過去,人壓人,士兵都被百姓擠了出來。裡面不時傳出吳昊一聲聲嘶啞的慘叫聲,叫聲漸漸平息。好一會兒,人群終於有哭有笑的散去,可是嘴上沾滿了血跡,尹洙韓琦好奇地向場中看去……

彎下腰吐了。

還是鄭朗聰明,沒有轉頭,對衙差說道:「將此賊的屍骨丟到城外喂野狗去!」

第四百三十一章 各人心思(上)

尹洙說道:「太過殘忍。」

鄭朗聽了很萌,說:「師魯兄,何來此言?不是殘忍,是民心所向。國君是昏主,朝堂群邪亂舞,做為子民應當怎麼辦?」

「蕩濁水逆流而上,躍霾空而唱清啼。」

「孔孟也贊成師魯兄的說法,這叫殺身成仁,捨身取義。夫子曰,歲數方知松柏後彫也。越是在艱難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本色。但還有一種說法,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如若遭逢無道之世,殺身取仁固然是勇也,終是不美,不起任何作用,反替君主增加一份惡名。故夫子認為無道則隱是一種智的做法。如今君主仁愛有加,國家蒸蒸日上,以張元吳昊之能,不走科舉,也可以用其他方法上位。然而為了榮華富貴,叛逃賊寇,不僅如此,挑唆賊寇入侵我朝,殺害我朝百姓,危及我朝社稷。這不僅是以子軾父,還是借助賊人之手,合力軾父。隱是智,反則是賊是逆,張元吳昊不僅是孽,是賊,是謂不忠,是謂大逆不道。今天這樣的下場,算是幸運了。國家不喜暴法,否則以他的罪名,剮上萬刀也不為過。」

不愛國可不能叛國,就算叛國,也不能勾引敵國入侵自己祖國。這種漢奸還能讓他好死?

這是大義,尹洙不能吭聲。忽然想到一件事,昔日范諷說鄭朗是王莽,未來宋朝的大患,真乃好笑的評語。

三人走進鄭家。

崔嫻對韓琦一直很客氣,讓杏兒上茶,自己親自下廚準備菜餚。

有些人少招惑為妙,崔嫻這種客氣正是這個心態。

韓琦不知道,感覺來鄭朗家很舒服,上下對他全部十分尊重,倍有面子,捧著茶,問道:「行知,我聽你那個聯防之策,十分不錯。不知能否在秦鳳路推廣否?」

「稚圭兄,聯防之策一分為二,前者團結百姓,全民皆兵,作為邊區百姓,這是應當做的事。不一定要作戰,有了準備,敵人就不敢入侵,此乃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策。二是閉塞道路,秦鳳路想推廣,我不贊成。它是從唐朝以丁數徵稅,於是閉關自守的落後政策上發展起來的想法。是一種倒退,你可以用我朝與唐朝的收入對比,看看那一種政策先進。吐蕃僅是防範,眼下幾十年內,不會是我大宋的敵國。秦鳳沒有必要將道路閉塞,使商旅不行,於民不便,減少稅賦收入。」

韓琦一陣沉思。

很多時候,他也佩服鄭朗的一些奇思妙想。

當然,佔了一千年的高度,再轉過頭看待宋朝,至少在這個高度上,無一人能及鄭朗。

忽然門客進來稟報:「葉轉運使求見。」

話音未落,葉清臣已經自顧自的走進來。

氣喘吁吁地問:「行知,為什麼那個價售馬?」

問完了,才與韓琦、尹洙見禮。

尹洙奇怪地問:「什麼價,什麼售馬。」

此戰繳獲大量戰馬,一共分配了四萬匹後,將挑剩下來的戰馬鄭朗一股腦全部推向關中,按照良莠不等,四到八緡錢出售給了老百姓。還沒有出三白渠,便被老百姓哄搶一空。

葉清臣攔都攔不住,聽說鄭朗向渭州返回,急匆匆趕來,詢問究竟。

「道卿兄為此事而來,正好稚圭兄與師魯兄也在此,我們一道說說這個馬。」

「馬?」

「就是它,它在朝廷支出中占的份額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每年國家購買戰馬,最少花費一百萬貫,道卿兄,你也做過一段時間三司使,比我清楚這個賬目支出。」

「就是,所以我才問你原因。」

買來時一匹馬花上二十幾貫,三十幾貫,一路押送,物資損耗,維護看管,運到朝廷指定的地方,一匹馬的價格會漲到五十幾貫,六十幾貫。所以每年國家買一萬幾千匹馬,花費一百萬貫的財帛。但沒有完,鄭朗又說道:「為了養這些馬,侵佔許多良地作為牧監,每年養馬所需的草料,雜糧,馬匹死亡,看管馬匹官吏衙差的費用,一百萬貫夠了沒有?」

才是大頭呢。

「道卿,可朝廷每年花費這麼多錢,戰爭來臨時,又有多少匹戰馬能到戰場使用?兩萬匹,一萬匹,或是五千匹?」

更是諷刺,一年花費兩三百萬貫錢帛,十年下來能花多少錢,承平三十年,國家一共又花了多少錢帛?卻等來這個結果。因此鄭朗繼續往下說去:「不是不好,朝廷也想有一些馬匹,增加軍隊戰鬥力與機動速度。可除了西北一些地方外,其他地區不適合養馬。柑橘過了淮河種植,還能結出甜美的桔子?西北數戰僥倖得到一些馬匹,自府麟路開始,順著沿邊地區,能放牧十萬匹戰馬,與原來我朝擁有的戰馬數量相等,於西北放牧,戰馬速度耐力素質不會下降,何必非要遷移到中原地方種枳子?於西北放牧,能保證時刻訓練出數支強大的騎兵,西北本來就要駐紮軍隊,增加的只是馬料成本,於中原放牧,難道不需要馬料?西北本身就有許多優良的牧場,減少牧監佔地面積,減少國家支出,這也是一項小冗,等於是在為國家每年節約百萬緡以上的開支。馬匹數量不少,卻結結實實地增加了數支強大的騎軍。養馬是用來做什麼的?準備練一支騎軍作戰的,守衛國家,道卿,這是不是國家花大量金錢養馬的最終目標?」

「不僅是如此。」

「我知道,國家花錢買馬,也是安慰蕃子,蠻子,為什麼非要用這種手段?沒馬,一邊購馬一邊用這種手段安撫,也是一種無奈之舉。但有了馬,還繼續為之,本身就是一種好面子,實際內心虛弱的表現。浪費這個金錢,不如直接一年賞賜給他們一些物資,或者派一些專人指導他們耕種,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才更加實用。理解還好,不理解,這些蕃子,蠻子還真以為他們的馬就是值的這個價,朝廷每年浪費大量錢財進行補貼,他們反而不領情,何苦之?」

葉清臣被說得無言以對。

其實宋朝優撫雖好,可是缺少王八之氣,越往後去,這些蠻子十分討厭的。

不能聽磚家的分析,說什麼農民與少數民族起義,以宋朝仁宗到哲宗朝的政治,都要起義推翻這個國家,中國上下五千年所有國家,任何時代都有更加推翻的理由。

正是因為待他們好不識好,屢次叛亂惹事生非,特別是梅山蠻與儂智高。

鄭朗又說道:「對他們必須恩威並用。道卿,你也是良臣,知道這些撫恤是怎麼變出來的?這些蛀蟲養成了吸血的習慣,一點一滴吸著這個王朝的血液營養,不是吸君王的血,而是吸著中原勤勞百姓的鮮血。給他們的錢,不是變出來的,是從中原老百姓身上斂出來的!為什麼如今國家民不聊生,還要繼續讓他們吸血?」

得換角度思考問題。

韓琦眼光亮了,因為他又看到一個新問題。

想有作為,但有眼光,看出真正問題的所在,才能進諫,不能胡說八道。

崔嫻看著韓琦,心中搖頭。

但知道這又是丈夫在耍聰明,拖韓琦下水。一個人提議聲音不亮啊,得好幾個有份量的人同時進諫,意見才能為朝廷採納,特別是這些有爭議的事。

「馬是用來做什麼的?拋開戰爭因素不提,它是用來耕地拉貨物的。馬上陝西三白渠成,再加上數路都在屯田,墾地會增加五萬頃,這些耕地不能再用人拉犁的笨拙方法耕耘。僅這些屯田最少需要五萬匹大牲畜,關中貨運需要的牲畜更多,還有廣大缺少牲畜耕地的地區,僅是陝西一處,最少缺少二十萬匹馬,是民用馬,非乃戰馬。況且還有河南河北河東等北方疆域。全國缺少多少匹民用馬?」

「但馬價被朝廷哄抬起來,居高不下。一戶人家有地五十畝,算是四等戶,畝均產兩石,一半交納稅賦,種子,肥料,餘下一半,僅五十石麥粟,一家人還要吃還要喝還要穿還要住,能積余多少錢帛?馬價又那麼高,誰個百姓捨得用馬?此戰便是一次契機。不僅此戰,還有市易?」

「市易?」

韓琦古怪地笑起來。

這正是鄭朗高明的地方。瞎氈首鼠兩端,鄭朗改變主意,提高貨物價格。一匹絹讓他漲到快到五貫錢。這些粗絹從中原運來運費並不高,道理很簡單,糧食笨重,損耕巨大,一車五石,須耗錢帛兩貫錢,但一車絹能有多少匹?一匹絹損耗頂多損耗一百錢,兩百錢,相對於絹的價格來說,又算什麼?連韓琦看得眼熱,想讓家人做生意,太暴利了。

西夏青鹽,宋境拒之不受,若用一些優惠的手段,逼得西夏人拿著牲畜交換,包括宋朝緊缺的馬、驢、騾、牛、駱駝。原來一匹良馬二十幾貫,如今一縮,變成以貨易貨,僅是四五匹絹的價格,五六貫成本。劣馬有可能只是三四貫成本。交給老百姓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不能賺這黑心錢,那麼馬只能售這個價。

葉清臣不明白,問:「稚圭,你笑什麼?」

韓琦解釋一遍,葉清臣又無語。

還不止韓琦想的這麼多,首先是糧食,人口增加,得想辦法增加糧食產量,必須用牲畜代替人力耕地。

其實往長遠方向想,北方以後多災多難,最終還是要引進一些雜糧為妙,土豆、玉米與紅薯,才能將北方危機真正化解。無奈太遠,太平洋洋流可以利用,以赤道為中心,南北洋流恰恰相反,能使船隻來回航行。但往東去,島嶼又小又少,缺少供給點,只能等海船技術進一步發展後,才能打主意。相信海外諸礦開發,船舶技術發展會很飛躍,在有生之年會等到的。

另一個問題鄭朗遲疑不決,水稻,北方不是不能種植水稻。倭國從中國將水稻引進過去,已經培育出耐寒的水稻品種。遼東水稻品種正是九百年後從倭國重新引進回來,才使北大荒漸漸變成北大倉。

然而如今是契丹人……

環境的問題,北方水土惡化,與過度遊牧是分不開的。不是說耕種就是好的,耕種會使人口增加。對水的破壞未必及遊牧的破壞力,可是人口增加,冬天西北寒冷,百姓熬冬要砍伐木材做木炭,為此還與吐蕃人發生過衝突。這是最主要的環境破壞,可能解決,棉花漸漸普及,比如今年幾乎所有士兵都有了一身棉衣,以後還有棉被,再開發一些煤礦,對木炭的需求量會逐步減少。耕種反而成了對環境的保護,想得有些遠。

眼下還有其他的好處,大量耕種,利於同化蕃羌。

馬匹增加,百姓也要騎著它在農閒時放養,誰來放養,多是孩童,即便這樣,騎術也不可能及自幼在大草原上長大的遊牧少年,可是練一練,就能輕易組織一支強大的騎軍。騎術不及,可以能用武器與紀律彌補。

韓琦說完,鄭朗做了解釋,彼岸大陸的雜糧沒有說,環境也沒有說,但說了前面的與後面的兩條。

尹洙歎息一聲:「依行知之言,益遠大於弊啊。」

「道卿兄,稚圭兄,以為如何?」

「此乃良策。」韓琦說道。葉清臣恍恍惚惚的,沒有回答。

「既是良策,稚圭兄,道卿兄,師魯兄,我們一道呈上書奏如何?」

「此乃行知主意,我,我……」韓琦居然害羞起來,靦腆地支吾著。從鄭朗手中搶功勞搶得太多,韓先生也不好意思再搶下去。

第四百三十二章 各人心思(下)

「你我皆是朝廷大臣,上為國家君王,下為黎民百姓蒼生,良策便要推廣,何必非要分清你我?」

「這……」

「稚圭兄,你想一想這個奏本怎麼寫?」鄭朗就當他同意,直接發問。

「牧監不能全部裁減,畢竟邊疆場所,動亂不休,朝廷要保留一半以上的牧監。於河南河北人口密集,水草豐美,又不適宜養良馬之地的牧監逐一裁減。再說這些牧監本來多為豪強侵佔,有的有名無實,成了國家的累贅,不如早點撤銷,還能節餘國家開支。」

「我也同意。」

「減少大半購馬數額,改為實物賞賜。」

「善!」

「鼓勵百姓飼養馬匹,不得以任何形式對馬匹徵稅,鼓勵百姓培育馬種,繁衍幼馬,改良馬種,增加馬匹數量,特別是沿邊地區。」

「妙。」

「整編騎兵,派出專人監督士兵看管戰馬,對戰馬進行保護,使其不得無故死亡。緣邊各路騰出一些地區,專門供騎軍駐紮,閒時牧馬,訓練騎術,馬上格鬥之術與射箭,不測時隨時備戰。」

「也須如此。那我們便就此各寫一道奏折。」

葉清臣看著韓琦與鄭朗一唱一和,啼笑皆非,此行過來詢問,沒有想到演變成這種結果。

你們折騰吧,俺不管了。

崔嫻進去做菜,兩人伏在書桌上書寫,鄭朗對尹洙說道:「師魯,你也將你想法寫出來。」

尹洙看著葉清臣,韓琦說道:「師魯,就聽行知的吧。」

呂夷簡病重,朝堂必然進行一次新的洗牌,此戰又暴露了國家那麼多弊端,朝廷不但需要人才,還需要有想法的人才,小弟,要照顧的。

將書奏寫好,崔嫻菜也做好菜餚,幾碟清淡的蔬菜,還有一盤烤羊肉,中間夾著一些香料,外面塗了一層芥末,捲著焦黃的油脂,香氣襲人。韓琦說道:「佳餚須得伴美酒。」

鄭朗一樂,吩咐僕人拿來家中珍藏的米酒,這一回韓琦沒有勸鄭朗喝酒,而是與尹洙擠了一個眼色,將矛頭對準葉清臣。葉清臣歲數更長,資歷深,可韓琦哪裡在乎這個。

兩人唇槍舌劍,不會兒將葉清臣灌得踉踉蹌蹌,落荒而逃,跑到客棧裡休息。韓琦這才放下酒杯,問道:「行知,你認為對西夏是以戰為主,還是以和為主?」

「稚圭怎麼想起問這個?」

「行知,人沒有遠慮,必有近憂。我知道此時廟堂上諸臣迫於國家財政壓力,想與西夏人議和。但是真和,還是假和,一定要分清楚,否則西北便無法佈局。」

「我想……還是要戰,不是我朝想不想和的問題,只要西夏人恢復元氣,必然還會繼續入侵我朝。」

「此言頗得我心,希文兄卻不知,只想和啊,惜哉。」

鄭朗索性裝作沒有聽到。

真要問以後對西夏人怎麼辦?必戰無疑。可是韓琦不是說以後,而是在說以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尹洙告辭,韓琦沒有走,繼續與鄭朗海吹,從國家談到學問,又從學問談到軍事,崔嫻與江杏兒看著這個酷酷的韓琦,很是無言。

夫妻分別很久,你最少體量一下別人的心情,反過來你今天卻成了主角。

鄭朗也沒有辦法,酒興上來,韓琦談到最後吟詩作賦,更是沒有離開的打算,看了看天色,鄭朗只好說道:「稚圭兄,天色不早,今天不嫌我宅粗陋,就在我這裡休息如何?」

「好。」又拉著鄭朗的手,談到二更時分,才相互休息。可不能老呆在渭州,他還要率領數千軍隊返回秦州呢,第二天鄭朗將他送出渭州,來到城外,相互停下,鄭朗忽然問道:「我聽說你上書要求朝廷准許秦鳳路增加刺字鄉兵?」

「是啊,秦鳳路兵力太過單薄,又不能增加禁軍,導致國家增加支出,原來弓箭手召集多有不便。所以我上書此議,進一步改編弓箭手,拱衛秦鳳路的實力。」

「稚圭兄,你以為我們在西北還能留多久?」

「行知,聽到什麼風聲?」

「我沒有聽到什麼風聲,但你可以想啊,一旦朝廷與西夏人搭成和議,還能不能讓我們破壞祖宗家法,總管一路數州軍的軍政財大權?不但不久後,我要調回京師,你與希文等人皆會調回京師。」

「還早呢。」

「稚圭兄,我知道你心中的想法,想藉著西夏兵敗的時候,元氣大傷,想辦法將橫山奪下來。但是廟堂之上的諸臣你不是不知道的,他們多是抱有苟且偷安的想法。如今西夏大敗,正好雙方一拍即合。奪下橫山的時機還沒有到來,兩國和議多半早就搭成。況且諸寨一直修到沒煙峽中,修到蕭關,再拿下橫山,元昊會不會拚命?再次大戰,敵寇十有八九會迎來滅亡的命運,可我朝呢。稚圭兄,別忘記,還有呢。」

鄭朗指了指北方,契丹與西夏還沒有交惡,能坐視宋朝將西夏殲滅?

看著北方,韓琦色沮。

「戰不起,秦鳳路何需這麼多兵力?按你所說之法,是省其國費,然這些鄉兵僅拿著少許的薪酬補貼,卻要於臉上刺字,耽擱耕種放牧,士氣會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高昂?西夏人當真騎術差了?箭術差了?武藝差了?身體差了?之所以軍隊不強,正是此故也。若體貼,只能將他們編入正規軍隊,國家之冗,重在冗兵,裁減都來不及,你還要增兵,妥否?」

鄭朗心平氣和地說。

韓琦固然是私心作祟,可也要看,不僅是私心,一部分也想秦鳳路兵重,能有更多的立功機會。說不好的是搶戰功,好聽的便是一種軍事上的進取精神。這種精神在范仲淹身上看不到,〔WWW。WrsHU。COM〕在龐籍、呂夷簡身上同樣也看不到。

以和為貴好啊,關健你想和,人家不想和!

韓琦這種精神,是鄭朗對他最欣賞的地方。

韓琦嘿然不答,未必服,也沒有掃鄭朗面子,騎上馬,說道:「後會有期。」

……

朝廷聖旨下來之前,鄭朗先接到一封信,是王德用寫來的。

讓鄭朗感到很蒙,王德用不是在京城,而在河北,不知道葛懷敏用了什麼手段,居然這麼短的時間將信送到河北,還讓王德用搶在朝廷聖旨下達之前,將他自己寫的信交到自己手中。

實際情況與葛懷敏並無半點關係。定川寨戰役過後,葛懷敏隨軍前行,半是犯人半是學生,消息傳到後方。王氏也是出自名門世家,一聽立即察覺到不妙。

丈夫沒有導致大敗,但失職肯定有了,而且很笨,西夏人調一調軍隊,就自動鑽入包圍圈,另一邊鄭朗與韓琦這兩個壞東西,在戰役還沒有打響之前,早就猜到丈夫肯定會上西夏人的當,於定川寨中做了準備,卻將丈夫當作棋子利用,當作猴耍。砍腦袋不會,仕途堪憂。

她家與崔家有一些親戚關係,但與鄭朗沾不到多少瓜葛。丈夫來到涇原路後,與此子鬥來鬥去,即便自己央請崔嫻,多半沒有用。於是動用了家中謙客,騎快馬到河北,求王德用幫助。

此戰過後,朝廷必然派人查問具體的情況,讓王德用央請鄭朗,少說幾句惡話,放葛懷敏一馬。

中間還發生一些事,鄭朗也不知道的。

當初葛懷敏與鄭朗發生一些隱秘衝突,王德用也寫信過來斥責葛懷敏,不可以托大,自己僅是一個武將,鄭朗有可能是將來宋朝最重要的文臣,你用什麼與人家爭。葛懷敏不聽,依然我行我素。

所以王德用寫了兩封信,一封信寫給葛懷敏的,再次責備葛懷敏,另一封信給鄭朗,委婉地求了一下情。怎麼辦呢,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夫。

鄭朗笑了笑,對王德用家的門人說道:「請你轉告王相公,我與葛將軍無怨無仇,以前是有一些小節,真說起來,不算什麼。我知道怎麼做。」

將王德用門人打發走沒幾天,朝廷聖旨下達。

大封立功將士,鄭朗再次授爵,魏國公。是那一國的國公無所謂,是一個虛號,多用春秋諸國做國公名號。但具體到某一個人,往往考慮他的家鄉、或者他所在那一州做的事跡最大,或者其他一些因素。秦魏不要緊,春秋時秦魏不算,後來還有一些王朝,比如三國時的魏國,北魏、西魏,前秦後秦,秦國。這些王朝都分別擁有過西夏之境。因此前封秦國公,後封魏國公。

鄭朗還是婉拒。

後面的沒有當場拒絕,但讓鄭朗迷惑不解,問下旨的太監:「朝廷何召臣如此之速。」

「是呂相公向陛下進諫的。」

「呂相公?」

「是啊,包括讓陛下除授你參知政事,都是呂相公的提議。」

鄭朗莫名其妙。

沉思一下,說:「我暫時不能回京,這樣吧,我寫一封奏折進京,將情況稟報陛下,待到明年諸寨建好之後,陛下詔我進京,或者詔我去地方供職,臣不敢拒絕。」

不能走,這些事務委託給其他任何一個人,鄭朗都不放心。

北方那一步棋也沒有下完。

要走,最少到明年三月份才能離開西北。

拿起筆,寫了一份奏折,讓太監帶回京城,順便說了葛懷敏的情況,朝廷也在納悶,難道葛懷敏蠢到這種地步?鄭朗沒有說壞話,也沒有說好話,很公正的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肯定葛懷敏沒有怯戰的想法,但也肯定了葛懷敏才能低下,不能領兵作戰,陛下,你還是早一點將曹彬那件盔甲收回去,邊關諸將有資格穿戴它的人很多,狄青、張亢等人都可以,唯獨葛懷敏沒有這資格。

看著欽差離開,四兒高興地跳起來,說道:「官人,你就是參知政事哪。」

「四兒,你高興太早了。」崔嫻在邊上說道。

「大娘子,為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韓琦為何返回秦州時,在我家中留宿?城中有驛站,有客棧,城外有軍營,論關係他與尹洙走得比我家官人更親近。是為何?」

「他看重我家官人。」

「四兒,是啊,他是看中了我家官人。」

兩個看中意思可是不同的,四兒聽得有些糊塗。

「那天晚上他與官人談了很多,多爭的是戰是和。四兒,可記前好水川之敗前發生了什麼事?」

「大娘子,他不會恨范……」四兒害怕的捂起嘴巴。

「官人立的功最大,可歲數小,即便進入朝堂,又能做什麼?早朝之時,有青年官員,可他們全部站在後面的,官人往前面一站,別人不顯眼,自己也會感到扎眼睛。官人年齡不夠,可是韓琦勉強夠了。朝廷不久便會與西夏人議和,諸緣邊大臣會皆數召回,其中功勞最著者,也不過是我家官人,韓琦,范仲淹,龐籍功勞都差了些。但官人年齡太輕,因此辦什麼事,假手於人,藉著諸人的力量,將一件件事務落實……這一回你知道韓琦想法了?」

「他是想官人以後協助他……」

「對,做他的幫手,不然他在君子黨中還是很難爭過范仲淹。所以那天晚上留宿我家,與官人促膝談心,相談甚歡。」

「原來,原來……」

「倒不是害怕他玩心機,但范韓之爭,再有君子黨與小人黨之爭,將來廟堂會鬧成什麼樣子?此時官人進入中樞,擔任真正的國家副相,是好事還是壞事。不僅如此,你可知道李文貴。」

「知道啊,讓龐籍請到延州去,為此范仲淹還寫信給了官人。」

「這一舉更長遠啊,四兒。」崔嫻說完呵呵的樂。開始內鬥了,一個比一個能耐!

第四百三十三章 請使(上)

「長遠?」四兒不明白,龐籍將李文貴弄走,范仲淹十分不高興,論肚量寬容,范仲淹很不錯的,這次居然寫信給鄭朗,說明范仲淹的憤怒。長遠在哪裡?

「議和。」

「嫻兒,雖說將士久戰厭煩,國家困窘,但是元昊無君無父,叛亂患邊,殺我百姓。舉國上下對此人深惡痛絕,這時候誰首倡議和,便會讓舉國上下譏諷,史書恥笑,後人唾棄,我想不明白長在何處。」杏兒說道。

「龐籍的心思,豈是你這個癡杏子能想明白的。」

江杏兒咯咯地樂,抱著女兒,問:「那他是什麼心思?」

「有捨便有得。都因為這個頭難開,並且想議和,就要自緣邊四臣打開缺口,除了龐籍外,指望官人,或者指望韓琦與范仲淹,他們會不會同意?龐籍雖得一些罵名,可給了他們台階下。韓琦爭的是功績,龐籍卻捨去一些名聲,爭來了人心。」

「大娘子,我懂了,但龐籍早年耿直聞名……」

「四兒,人是會變的。」

「這些人的心思這麼深啊。」

「那官人怎麼辦?」環兒緊張地問。

「環兒,不用怕,官人不動如山,徒奈我何?」杏兒說道。

「不是不運如山,一旦這麼做,就像我朝的邊關政策,一昧被動挨打,國家強盛,這些傷痛能迅速恢復過來。國家不強盛,甚至就能滅國。防守與進攻需要進行轉換的,適當的進攻,不求開邊,對國家也有裨益,這便是官人的中庸之道。進入廟堂也是如此,呂夷簡做得太過份了,清臣痛恨,但適當的做一些還擊,也是自保的表現。只是不動如山,官人又立下大功,攻擊的人便會有很多,即便入朝拜相,最終難勉落得灰頭灰臉的下場。」

「那怎麼辦啊?」

「杏兒,你也不用擔心,韓琦這麼做是馭人之道。」

「馭人之道?」

「正是,做大事的人,各有所長,可這個馭人之道是最重要的前提。有的人如李世民能文能武,有的人文不成武不就,比如劉邦,可他會用人,於是得到天下。曹操孫權皆虎狼之物,劉先主正是用好了人才,於三國中強行殺出一席之地。漢景帝困於諸王,周亞夫細腰營受軍令不受王命,讓景帝竊喜,用其統帥三軍。其後子幼,立即將周亞夫下獄。周亞夫還是那個周亞夫,可形與勢不同也,於是周亞夫前重用後辱死。這便是馭人之道。」

「嫻兒,說得好。」鄭朗擊案,崔嫻一番話使他想到王安石。不僅是他變法沒有做好,低估形勢,還有這個馭人之道,同樣沒有做好,最終導致變法失敗,給宋朝帶來一系列惡果。

再看仁宗與神宗,仁宗趙禎看似懦弱無為,但用人用得好,趙禎朝的牛人並不比神宗朝的牛人少,可越往後朝堂越詳和安靜。神宗看似雄才大略,有開創精神,馭人之術沒有做好,於是在他手中形成真正的黨爭。

自己這個美麗,又有些小心眼的妻子,自己同樣低估了。想到這裡,愛惜地撫著她的頭髮。

「我還是沒有聽明白。」

「韓琦想馭官人,只要他有這個本領,官人只能被他駕馭。但是官人若有本領,反過來,韓琦同樣只能被官人駕馭。官人未必能駕馭韓琦,可是韓琦也休想駕馭官人。但此次入朝,會十分的麻煩。」

四個妻妾看著鄭朗。

鄭朗給她們答案很模糊,說:「不用想那麼多,也想不出來,走到那一步算那一步。」

天飛快地冷下去。

越冷,有幾人越是服氣。

看著翻滾的雲彩,老種在環州對他的兒子們說道:「天果然冷下來。」

他有八個兒子,種詁、種診、種諮、種詠、種諤、種所、種記、種誼,其中長子、次子與五子、幼子天賦最好,因此,時常將他們留在身邊,悉心教導。

但他很聰明,在涇原路時,不敢刺激鄭朗,兒子多,然而鄭朗一個兒子也沒有,老種擔心鄭朗會產生什麼想法。故沒有做引見,可在心中很猶豫,特別是第五子種諤天賦頗佳,如果能入鄭朗法眼,以後前途未可限量。

一時不知道怎麼辦。

種診奇怪地問:「爹爹,有何不同。」

「不是不同,在去年時,鄭相公曾說過,去年冬天會暖和,而今年冬天會有大寒。奇人啊,古人常相傳,學問好到一定地步,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某一直不相信,遇到鄭相公,我才知道真有這麼一回事。」

「有這回事?」種記與種誼還年幼,不太懂,其他六子皆張大嘴巴。

「某想今年元旦時,讓詁兒、診兒、諤兒與誼兒代某前去渭州拜訪鄭相公。」種世衡說道。

他很聰明,知道鄭朗在涇原路呆不久了,可是以前鄭朗對自己幾個兒子不瞭解,不可能閉門造車,便知道自己數子頗有才華。去了京城,自己與鄭朗再難有交接的機會,因此改變了主意。

「爹爹是……」種詁遲疑地問。

「記住,僅是拜訪,若是鄭相公問你們,你們持禮作答,他與范公一樣,是真正的正人君子,邪門歪道,他會不喜。」

「喏。」

老種很現實,他可不敢象范仲淹的原來夫人李氏那樣,小鄭,我兩個孩子交給你啦。人家是士大夫,自己是武將,沒有資格攀龍附鳳,不過能讓鄭朗看一看,以他的識人之能,自己死後,種家無憂矣。

這次,老種想錯了,鄭朗那有什麼識人法眼,他這幾個兒子就是不引見,鄭朗以後也要用的。特別是他最喜歡的第五子種諤,鄭朗敢不用嗎?

……

天漸漸地冷。

好玩的事便來了。

朝廷派知制誥梁適出使契丹,通報一下情況,元昊這個小賊先是入侵府麟路,然後動用十幾萬大軍入侵涇原路,僥倖被我朝將士擊敗,十幾萬西夏軍隊幾乎全軍覆沒。

與這個蠻橫的小弟弟不敢耀武揚威的,也要說一說,俺們宋朝也不弱,你們契丹人還老老實實的得我朝財帛,遵守盟約吧。

同時也催一催,我們宋朝增加二十萬歲幣,你們契丹人也答應替兩國調解。我們宋朝並不想消滅西夏,可這一次次的侵犯我朝,算怎麼一回事?你們契丹人的調解哪裡去了?

並且現在和,宋朝君臣也感到有面子,這不是城下之盟,史書羞之。而是宋朝愛惜百姓,這才罷戰退兵。

當然,這次出使沒有什麼危險,遠不及富弼的出使凶險多多,壓力巨大。更沒有幾年後那次出使讓趙禎惦念……

涇原路大捷,也傳到契丹。

戰役規模打得很大,並且契丹人不再袖手旁觀,終於將視線集中在西北,因此契丹君臣很快得到消息。

將他們嚇著。

遼興宗將耶律仁先與劉六符召來,二人出使宋朝有功,耶律仁先加同知南京留守事,劉六符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此時契丹在冬捺缽,地點在潢河與土河匯合處的一片平原區,又名廣平澱,地勢平坦,除了榆柳外,其地多沙,冬月稍暖。其地在契丹上京東南,中京之北,離宋朝稍近。也是契丹貴族主要分佈區域,所以於冬捺缽之時,遼主常駐此與大臣會議國事,或者接見各國使臣,主要便是宋朝使者,順便受北宋及諸國貢禮,暇時則外出校獵習武。

離幽州不算遠,兩臣迅速召回。

對鄭朗又熟悉又陌生,聽過他的名字,還看過他寫的字,但契丹諸臣中,只有耶律仁先與劉六符與鄭朗有過交往。

遼興宗將情況一說。

劉六符說道:「陛下不用擔心,宋軍一直很頑強,否則當年聖皇帝早將宋朝滅敗。此戰之所以勝利,固然是宋軍不可小視,也是西夏國力狹小,還有一人之功。」

「你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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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沒有鄭朗,宋軍休想取得這次大捷。」

劉六符僅說對一半。

宋軍能打敗西夏人,契丹人未必能打敗西夏。不是契丹不如宋朝與西夏,看戰役怎麼打,在何處打,西夏若是入侵契丹,有多少人得死多少人,可一旦進入西夏核心區域,無論宋朝或者契丹,若是不小心翼翼,同樣會敗得很慘。

正是抱著這種輕視的心態,契丹悲催的命運即將開始。

劉六符這種說法也代表著大多數契丹大臣的想法,更代表著九成生活在契丹境內漢人的想法。

趙匡義揮軍北上,認為只要宋軍一到,幽州境內漢人會打開城門,舉手歡迎宋軍進入,想法是錯誤的。契丹人自唐朝時就與漢人有著緊密的聯繫,對漢人不排斥。最著名的事例便是韓德讓,讓鄭朗推崇的蕭燕燕在丈夫死後,與情人韓德讓過著事實的夫妻生活,契丹貴族也不以為韓德讓是漢人,就做出什麼舉動,甚至遼聖宗本人還以父禮待之。

但畢竟是漢人,像張元與吳昊那樣的王八羔子很少的,他們忠於契丹,但也不想與宋朝交戰。只要宋朝不來什麼收復幽雲十六州的啥,這些漢人最想與宋朝和平相處。

得到鄭朗於公是為了契丹,於私也是為了漢人。漢人在契丹境內能人越多,話語權便越大。正是抱著這種心態,才有了劉六符下面一段話:「陛下,一旦宋朝沒有此人,我朝不用懼矣。至於此人,僅是幾年……」

「哈哈哈……」遼興宗大笑,說道:「劉愛卿,你做得好啊,得此人當得十萬精兵。宋朝那些君臣無能,居然也同意了你的說法。這是皇天浩土,當中興我大遼。」

劉六符又說:「陛下,宋朝派出使者,不日將抵達我朝,我朝也要派出使者,以表親近之意,順便向宋朝通知我朝已從幽州撤兵,讓他們將納幣火速送來。」

「這是正事兒。」

「還有,臣有一計……」劉六符小聲地說完。

「不合國禮。」

「陛下,有什麼國禮?不要看那個富弼,這些臣子很少,多數大臣貪生怕死,只要我朝不出兵,他們就開心萬分了,禮儀不必太過拘束。倒是鄭朗此子,對宋朝忠心耿耿,我朝應當表示善意才為妙啊,否則我朝得到此子,就像曹操得到關羽與徐庶,不能被我朝所用,終是不美。」

第四百三十四章 請使(下)

宋朝派梁適去契丹,契丹也派了林牙(林牙,契丹的外交官職)蕭偕前來宋朝。

聽到契丹如約撤兵,宋朝君臣十分開心,大設酒宴,盛情款待蕭偕,宴間蕭偕忽然對晏殊說道:「晏相公,我朝陛下聽聞貴國鄭朗知州於西北大捷,特帶一些禮物,前去賀祝。」

淡淡一句,宴席間的群臣一起冷場。

晏殊硬著頭皮說道:「貴使前去西北,路途遙遠,多有不便,也不符合禮制。」

「我不是去西北,僅是去鄭州,將禮物送給鄭知州的幾位娘娘,立即返京。」

這也不行啊。

並且契丹使者一口一個知州,很噁心人。晏殊頭有些昏,自己與契丹人議和,為此,包括女婿在內,飽受諸多大臣指責。若這樣做,明天又不知道有多少上書彈劾。

支吾道:「如此,我當請示陛下。」

不敢得罪契丹人,又不想得罪一些清臣,將責任往趙禎身上推。趙禎想了想,說道:「准。」

不就是一些禮物嗎,讓他們送。

若是貪圖禮物,以鄭朗的手段,還不知能斂出多少財富,這是一個很淡泊的大臣,契丹人就是帶來金山,也打動不了鄭朗的心。

蕭偕去了鄭州。

不過君臣多少有些不放心,派了許多侍衛,幾個太監,還有幾個官吏,打著保護旗號,一路隨行。浩浩蕩蕩的一百多人來到鄭家莊。幾個娘娘剛從少林寺回來,西北戰役打得很苦,連媳婦都受了傷,好在家人平安,於是到處燒香還願。

聽到契丹使者來看望,幾個娘娘糊塗了,不知道怎麼應對。

趙禎也猜到會發生這個情況,派了內侍,對她們指導了一下,簡單一句,就當你家來了一個尊貴的客人,熱情招待,不失禮儀便可。如果契丹人送什麼禮物,你們儘管收下。這是聖旨。

蕭偕開始拿出禮物,兩匹駿馬,這個宋朝君臣早知道的。兩匹馬不算什麼,關健是下面,五株高麗進貢給契丹皇帝的人參,每顆都有四五兩,這不是後來種植的大蘿蔔,全是正宗的野山參,能長到這份上,還不知長了幾百年,即便在高麗國也是稀罕的物事。五件全白的野狐皮,白狐罕不罕見?以及其他的一些貴重禮物。

幾個黃門與相關陪同的官吏看了只顧冒汗,這些禮物比契丹帶給皇上的禮物還要貴重。

可鄭朗七個娘娘不知道啊,聽了黃門的口旨,只好說謝謝,逐一收下。還不算什麼,最後還有一幅畫,是遼興宗親自畫的,山上一間茅草屋,裡面住著一個書生,書生正在身上捉虱子,一邊捉著虱子一邊顧盼自雄。在山下還有幾個小人,穿著胡服,正在耐心等待。

「是貴國皇帝畫的啊?臣妾代兒子謝過貴國皇帝。」大娘不懂,不就是一幅畫嗎,收下就是。

但幾個官員臉上全部色變。

這個畫有很大的來歷,自古以來喜歡捉虱子的成名書生有幾人,只有一個,王猛。苻堅廣招賢才,網絡豪傑,以圖大舉,尚書呂婆樓力薦王猛。於是苻堅派呂婆樓前去王猛隱居的華山拜見。於是前秦一統北方。

招攬之意,一幅畫足以表達,可還沒有完,蕭偕說道:「大娘,以令郎才華與功績,至今還是一個知州,朝廷待令郎太薄。」

大娘很滿足,說:「貴使,不是,朝廷讓我兒子做了觀察使,主掌一路軍政財大權,比知州權利大得多。」

「一路觀察使算什麼,只要令郎來到我們契丹,我主願意授他南院大王,大丞相,總知南北院樞密使府事。」

蕭偕說完,幾個小黃門與幾名官吏一起渾身直抽搐。雷了!

南院大王起初是爵位,又叫夷離堇,指軍事首領,後來才改為大王,慚慚有了實職權。契丹北面官主掌契丹及諸遊牧部落之政,南面官主掌漢人之政。但南院大王掛著一個南字,不是南面官,北院大王掌管的是契丹最強部族,迭剌五院部,此部也隸屬於北宰相府。南院大王主管著迭剌六院部,此部還屬於北宰相府。史上最有名的南院大王乃是蕭峰,不是金大俠筆下的蕭峰,也沒來過宋朝。此人武藝高強,英勇過人,曾屢破阻卜、敵烈叛亂,耶律重元造反時,也是此人鎮壓下去。現在還小,但他是鄭朗觀注的重要人物,不是現在觀注,而是關注十年後的蕭峰。

後面職位則是韓德讓巔峰時擔任的官職,總掌著契丹所有軍政大權。

幾個娘娘也嚇得直哆嗦,大娘差一點急哭了,說:「我兒哪裡敢授。」

「大娘,此乃吾主在臣臨行前,刻意奉告之語,君無戲言,不是拿鄭知州開玩笑。」蕭偕語氣誠懇地說。

不但遼興宗說過,你要對鄭朗家幾個母親好,要尊重,這是一個很孝順的人。劉六符也說過,他只說了兩件事,宋朝與西夏人作戰,互有傷亡,元昊之敗,主要是在南方,兩次大敗,主帥是誰?僅是去南方做了一個小小太守,六七年時間,為宋朝增加多少財富與糧食。那時候鄭朗才是少年人,心智未健全,再過幾年,心智成熟,又會是如何?

蕭偕十分狐疑的上路,來到宋境,於是問老百姓。包拯能傳成包青天,況且鄭朗,越聽越是心驚。在他心中,鄭朗不是放大版管仲,而是放大版韓德讓。韓德讓雖有文武奇才,可澶淵之役隨軍南下,多吃了敗仗,斂財之能,似乎也不及此子。就是不知道此人願不願意投靠契丹。

沒有久留,臨行前,在宋朝君臣面前耀武揚威的蕭偕對鄭朗幾個娘娘卻恭恭敬敬,行了若大的晚輩禮,這才離開鄭州。

傳到京城,趙禎與諸位大臣一起雷蒙了頭。

遼國這個小皇帝是真授還是假授?

況且契丹史上也沒有過漢人擔任南面大王的事例。

可是很難說,南北大王雖寵,但實權不及南北宰相。只要做一個改制,將南院大王劃為南面官,那麼鄭朗就可以擔當此職。然而宋朝能給鄭朗什麼?一個參知政事還是呂夷簡力薦的,鄭朗暫時未接受,已有言臣上書彈劾,說鄭朗年齡太小,擔任參知政事資淺望輕,不合。就是參知政事,如何與契丹人的南院大王、大丞相與總知南北院樞密使府事相比?

趙禎焦急的將群臣喊來。

大臣們什麼表情都有,富弼站起來說道:「陛下,勿用擔心,鄭朗不會投靠契丹,他對我大宋忠心可表日月。」

此時,他急得差點兒要撞牆,早知如此,悔不當初。

「富卿,朕不是擔心鄭朗叛投契丹,而是擔心契丹對鄭卿勢在必得,幾年後鄭卿契丹一行,契丹人必然不會讓他返回。」

但問題是契丹人敢違背盟約,宋朝敢不敢違背盟約?

也沒有商量出什麼好辦法,趙禎下了一份旨書到渭州,將情況對鄭朗說了,鄭卿,有些不妙,要麼我們從現在想主意,看用其他什麼代價,使你不必去契丹。

此時冬天漸深。

北方諸寨施工進入尾聲。

大多數寨牆砌得有一人來高,想要增加防禦力,牆的高度必須達到兩丈,還早。可先將它砌起來,雖有過冬的棉衣,士兵中蕃兵又佔了很大比例,但總體宋兵耐寒程度不及西夏人。

這些寨堡會成為西夏眼中的大釘子。不怕萬一,就怕一萬。

先搶修出一人多高,便有了防禦力度,西夏人也不會產生什麼不好的想法。

錢用得像潑水一樣,儘管朝廷撥出大筆錢帛做為獎勵,僅靠市易的收入,也遠遠不夠。

鄭朗又準備向朝廷要錢。

就接到趙禎的旨書,鄭朗也雷了。不大相信,南院大王不會當真,關健是後面的官職,韓德讓那是立下多大的功勞,契丹人才授他此職的?況且他是什麼身份,契丹的亞父!

回了一封信,讓趙禎不必操心,沒事,我到時候自有良策脫身回來。還是正事要緊,快點撥一些錢帛給臣吧,臣這邊錢不夠用。又寫了一封信給家中,那些賞賜兒咱們不能收,一起將它們交給皇上,以免招人口舌。

什麼王猛啊,咱不想事胡人為主!

但這事兒讓鄭朗也氣得哭笑不得,於是坐在家中想出一條主意。

不是噁心咱們宋朝軟弱嗎,為了優撫契丹使者,趙禎還下一道詔書,自今契丹使至,不以官高下,並移坐近前,坐在朕身前吧。沒有關係,我也能利用這個使者。

派人通知折繼閔,派出斥候監視北方動靜,若是契丹派出使者前去西夏,立即派人通知他。

不管契丹是不是真心的,至少表面會做一做樣子。這次兩國相互派出使者,「其樂洩洩」,契丹不久便會派出使者前去西夏,調解雙方關係。

鄭朗打的便是這批使者的主意。

又將常明德與劉軒睿喊來,說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任務委託你們去辦。」

「請鄭相公吩咐。」

「有點兒難度,若是我沒有猜錯,不久契丹會派出使者前去興慶府,他們來了,你們代表我前去興慶府將他們請到渭州來敘一敘。」

第四百三十五章 順天西行

契丹的莫名其妙來訪,讓宋朝君臣大眼瞪小眼,但接下來的才是真正啼笑皆非。

還早,要等契丹使者到興慶府後才會發生。

先是龐籍上奏。

他將李文貴弄到延州後軟禁起來,然後上奏,李文貴授西夏國主元昊意,想與我朝議和。

奏上,許多大佬知道中間有花招,即便李元昊想議和,多半也不會在這時候議和,新敗之下,議和對他們西夏會有利嗎?況且也不會派滯留在環州的李文貴,而會另選一個人選。

然而一個個就當不知,默准龐籍與李文貴商議和平之事宜。

龐籍這才讓人將李文貴帶上來,對他說:「你們的先主與當今之主起初奉事本朝,皆不失臣節。你們這些做為臣子的,蠱惑人心,無故妄加不應有的名份,使汝主不能為臣,紛紛至今。你我百姓,戰至三年有餘,肝腦塗地,全部是你們的失誤。」

李文貴一聽,心中樂開了花。

西夏大敗,他在環州心生憂慮,省怕宋朝數路大軍北伐,使西夏滅亡。

龐籍將他弄到延州來,他也不知為了什麼。軟禁數天,一顆心如同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沒有想到聽到這個好消息,強壓著內心的狂喜,恭敬地說:「是,是。」

弱國無外交,西夏是戰敗國,沒有強橫的本錢。

龐籍又說:「你們西夏犯邊之初,我們大宋國家承平已久,民不習戰,故屢為你們獲利。今天邊民益習戰,你們還能不能獲勝?以後每戰,你們西夏只能像定川寨那樣,必敗,自去年麟府一役後,二戰石門川,三戰定川寨,一次比一次敗得慘。我國富有天下,即便有小敗,也不會有大損。汝國一敗,則社稷可憂。若是我朝如今不顧大體,不顧百姓,再次舉軍對你們西夏征討,該是如何?」

「是,是,天子仁愛,天下無人能及。」

「所以我朝天子才是天子也。天之立天子者,將博愛四海之民而安定之,非是必欲殘彼而取快。你回去對汝主說,若是能誠心悔過從善,稱臣歸款,以息彼此之民,朝廷待汝主,必禮過於以前。」

李文貴狂喜,磕頭若搗米,一邊跪頭一邊說:「此乃西人日夜所願,龍圖學士能為之言報朝廷,使彼此休兵,誰敢不受賜?」

龐籍乃厚賜,將其送到西夏邊境上。

李文貴飛快急奔興慶府,元昊此時在興慶府也是呆若木雞,打慘了,一個多月,還沒回過神。戰前他想和,此時更想和,可因為戰敗,想和又抹不下面子。聽說李文貴還,連忙將他召見,聽到龐籍的話後,大喜過望。做了一件事,將王嵩,也就是光信大和尚從地牢裡放出來,同樣厚禮遇,讓他帶著國書與李文貴一道去延州。

國書是嵬名環寫的,和議也交給了嵬名環主持。史上是野利旺榮主持此事,但因為在范仲淹與鄭朗推動下,野利兄弟皆提前數月被殺,於是交給了嵬名環。似乎也不錯,雖敗,可是在幾十萬宋軍圍困中,居然奇跡般地的從渭州大後方帶著一部人馬逃回國內,在國內缺少大將的情況下,李元昊對嵬名環益重。

但這份國書很有問題,上面寫了一句,如日之方中,止可順天西行,安可逆天東下。

太陽是從東面升起來的,你們宋朝也風光一段時間,漸漸走下坡路了,這次要輪到我們西夏人風光,豈有將太陽再推回去,逆天東行的?

李元昊高興歸高興,但很有心機。

龐籍一議和,他立即判斷出來許多事。與戰爭無關,自己日子不大好過,宋朝日子也不好過,別看龐籍說我國富有天下,越這樣說越是證明宋朝財政同樣吃緊。

於是做出這副嘴臉,咱窮咱橫咱不要命,大不了再戰,咱滅亡了,你們宋朝也差不多要結束了。虛張聲勢,好在接下來談判上掌握話語權。

龐籍看了這行文字後,差一點輪起拳頭要往桌子上砸,但他如崔嫻所言,非是幾年前那個熱血好青年,這幾年在官場上浮浮沉沉,城府已經變得很深。沒有顯露於色,也不敢回復。

別的不說,范仲淹有一個前例,自己同樣害怕言臣囉嗦。上書說了此事,西夏人有些麻煩,國書出語不遜,將這一句話寫上去,咱沒有欺騙朝廷。但豈止是這句話,整篇國書多充斥了不遜的話語。

這一招美其名曰,偷梁換柱。

但說了西夏人和是肯定想和的,不然也不會將王嵩放回來。

趙禎下了一旨,讓他主持和議,允其嵬名環為太尉,進行拉攏。又下詔讓王嵩赴京,這個大和尚讓趙禎充滿了好奇。

龐籍惺惺作態,再次上書,太尉,天子上公,非陪臣得稱,使環當之,則元昊不可復臣矣。今其書自寧令謨寧,皆虜官,中國不能知其義,稱之無嫌也。

一個盜賊去偷鈴,害怕鈴聲響,讓人聽到,於是將耳朵捂上。

龐籍的做法便是如此。

也不是龐籍不知道,是害怕言官彈劾,遮一遮,那怕是一縷薄紗,好歹也是穿著衣服的。

龐籍忙得不亦樂乎,鄭朗就當不知道。他也在忙,屯田、閉路、建營與練軍、撫恤家屬,論功行賞。

但接到一條意外的消息。

還是馬引起的。

但先是從鹽開始。

鹽實際成本不高,就是宋朝的煮鹽以及物價昂貴,一斤鹽煮出來的成本也不過兩三文錢。宋朝之所以鹽貴,是專營引起的。也不是宋朝斂財,這是中唐後的舊制。趙匡胤說永不加賦,不太現實,但至少做一個樣子,國家開支又大,只好尋找一些所謂的開源之道。鹽酒茶礬香專營正是這種制度的產物。

西夏與契丹想學也學不來,宋朝專營都出現無數弊端,這兩個國家想學,準得出大事,也明智的沒有學。於是宋朝鹽貴,西夏與契丹的鹽向宋朝倒流。

可是夾山地區不產鹽。而且道路難走,路途遙遠,同樣鹽很貴。

鄭朗在賣馬牛騾子,俺對皮毛興趣不大,只要是這些能耕地的大牲畜,是活的,弄到涇原路,全部給予優惠政策,於是西夏許多牲畜向宋朝倒流。再從渭州流運到關中後方。

價格之便宜,讓朝中君臣咋舌。

這也讓一些大臣反思,實際韓琦說得不過,許多牧監已讓權貴侵佔,名存實亡。但步子邁得很小,取消三分之一牧監,其他破壞力度很小的牧監繼續保留,也準備逐步減少朝廷購馬數量。最終是什麼,要看,看西北的馬匹數量會不會增加,死亡率是多少,長得是否健壯,才能真正考慮韓琦與鄭朗的上奏。

元昊一看有些慌神,下令禁止。

可他新近大敗,也不敢過份得罪權貴,無奈之下,加快了向夾山地區買馬的步伐。

與鹽一樣,單論供肉量,馬與黃牛相差無幾,為什麼馬價比牛價高上近十倍,也是西夏與契丹聯手打壓造成的。不讓宋朝擁有更多的騎兵。想法有些錯誤,即便放開馬的交易,宋朝也無法弄出幾十萬精騎,無他,缺少優良牧場,養不出好馬,頂多像現在這樣,在緣邊四地選一些牧場,再擠,數量也有限,十萬匹是極限所在。但起到一步部分作用,宋朝九成五以上是步軍,於是戰爭來臨,勝不能大勝,敗則會全軍覆沒。

但這時元昊都快要亡國了,誰顧誰,那怕是一杯毒酒也要喝。為了使國內不缺少馬匹,自認為契丹人會容忍自己,大肆向夾山出口積壓的青鹽,帶回戰馬。

可許多戰馬又再次湧向宋朝,遼興宗一聽氣著了,你這小子是暈了頭。親自下詔,不准西夏人前來夾山購馬。

鄭朗聽到這個消息大喜過望,對王勇二人以及陸陵傳了一道命令。

先是讓王勇勾動西夏的商人挑唆呆兒等黨項與吐谷渾部族。馬在我們這裡不值錢,不讓我們賣給宋人,為什麼不讓我們賣給西夏人?

又讓陸陵密告羅漢奴,說呆兒等部族又要準備叛逃西夏。

羅漢奴一聽大驚失色,上次屈烈叛逃一事,還遮著捂著,省怕皇上知道處罰自己,這個元昊膽子這麼大,居然又來勾結呆兒族。相信啊,有過一例,並且元昊重創,損兵折將,更需要人口充實國內。立即派兵前去鎮壓。

再讓王勇挑動西夏憤憤不平的商人,蠱惑呆兒等部族反抗。暴動開始後,王勇二人就要立即回國。剩下來的便交給陸陵了。

就在這時,契丹使者終於奔向西夏,遼興宗派知析津府事耶律敵烈、樞密院都承旨王惟吉諭夏國與宋和。

元昊氣得臉發青。

奶奶的,俺們打得這麼苦,你們契丹人倒好,不顧大局,得了小便宜。如今你們說和便和啊,俺是什麼人,是你家的奴才?但西夏現在日子不大好過,讓鄭朗弄了一著後,在匹粗絹生生從一貫五漲到近十貫錢。人心搖動,更不敢得罪契丹使者。

耶律敵烈與王惟吉哪裡感受元昊的心情,不用鞭子抽你就算不錯,說完後恥高氣昂的訓斥李元昊:「聽說你從夾山購馬,又將這些馬匹售給宋朝,此舉何為!」

「我國從未向宋朝售馬,除非私境而售,我國新敗,軍民沮喪,私售或許有之。就是上國不是同樣也有私馬售往宋朝嗎?」元昊反問了一句。心中說道,我忍,我忍。

耶律敵烈繼續訓斥。

元昊越聽越想扭頭便走,氣得全身就要冒青煙。這時,常明德與劉軒睿從渭州風塵樸樸的趕到興慶府。他們是鄭朗手下的謀士,如今元昊一心想求和,聞聽後不敢不放行,讓他們抵達興慶府。

但二人指名道姓要見契丹使者。

元昊不知道什麼事,心中其實很害怕鄭朗,真的打怕了,能慢怠龐籍,能打范仲淹的馬虎眼,不敢在鄭朗身上打什麼主意。又不知道鄭朗此舉是有什麼用意,要說當面說,省得背下裡使什麼陰謀詭計,直接放進來。

劉常二人見到耶律敵烈與王惟吉,施禮後從容說道:「我家相公聽聞二位使者來到興慶府,特地命我邀請二位使者等出使任務完成後,前往渭州一敘。」

耶律敵烈臉上表情十分精彩,噎了噎口水,說道:「二位,不行啊,於禮制不合。」

自己作為調停人身份出使西夏的,如果去了渭州與鄭朗把酒言歡,偏心氣味很濃,元昊也不會服氣啊。

「是嗎?」常明德打開折扇,輕輕搖動,折扇上什麼也沒有,只有四個大字,耶律虎古!

開始耶律敵烈與王惟吉沒有注意,可是常明德搖啊搖的,扇面子都快搖到他們眼皮底下,怎能看不到?然後二人盯著這四個字,常明德搖一次,二人額頭上汗珠就冒出一份。搖到最後,二人臉上表情恐怖,眼光呆滯,汗如雨下。

第四百三十六章 和

常明德看到火候差不多,將折扇一收,說:「我家相公說過,是等二位貴使將事務辦完之後,讓我們請二位貴使前往渭州做客,不耽擱二位貴使的公務。」

這也是違反禮制的。

但二人很傻眼。

無他,耶律虎古也。

澶淵之盟時,曹利用孤身進入契丹大營,並不懼怕,然而讓一件事弄得瞠目結舌。他看到韓德讓與蕭太后共居於一車帳之中。這種車又叫奚車,張有氈幕,內有簡單的生活設施,安營紮寨時即為寢帳。曹利用一對綠豆眼就翻啊翻,古今往來有不甘寂寞的太后,很多。可皆是偷偷摸摸的,當然武則天除外,但這是什麼地方,大軍之中,十幾萬將士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是契丹的太后,一個是契丹的大臣,要命的是這個大臣還是一個漢人……很是想不明白。

耶律虎古是六院夷離堇(南院大王)覿烈的孫子,正宗的出身名門子弟。出使宋朝還,說宋朝想取河東。韓德讓的父親韓匡嗣說,你怎麼知道的?虎古說,南朝諸僣號之國,宋皆並收,惟河東未下。今宋講武習戰,意必在漢。韓匡嗣不聽,第二年宋朝果然收入河東。遼景帝以為其人能料事,很器重。很正常的一次進諫,宋朝類似的事例每天都在發生。

可是事情過去很久,韓匡嗣沒有記這個仇,韓德讓倒將這個仇恨記住,後來又因為政事不合,略爭了一爭,韓德讓立即抄起身邊護衛所執的戎杖,往耶律虎古腦袋上敲,幾下就將耶律虎古的腦袋敲成一個爛西瓜,當場斃命。

耶律虎古冤死,但契丹無一人為其喊冤,相反,對韓德讓時至今天,還感恩戴德,認為韓德讓給契丹帶來和平富裕安寧的生活。這不像霍光與後來的張居正,前面一死,後面皇帝將其抄家滅族。

本來耶律虎古與韓德讓是契丹國內的事,與鄭朗無半點關係。

但……

劉六符提議的,有一些大臣說不可能,太重。劉六符反而歎息一聲,不重恐怕此子不能動心。未必前面一投契丹,後面立即授予這些官職,可只要鄭朗做到宋朝一半的功績,足以授之。

一干契丹大臣大眼瞪小眼,全部無語。總體而言,契丹窮啊,看到沒有,宋朝加了二十萬歲幣,一個個樂得喜不自禁。鄭朗一年不要多,能使契丹舉國增加一千萬貫的收入,契丹會有多富哪?只要積累十年,國庫裡有數千萬貫,或者上億貫財富,再有強大的精兵,就是消滅宋朝,也是垂手可得的事。但問題關健,是那個青年宰相願不願意為契丹效力。

可以想的,連那個承諾都冒出來,為了拉攏此子,只要此人來到契丹,嘴巴張一張,自己的陛下為了使此子快樂,也能派人將自己二人當場擊殺。

前事不遠,後面又來……

兩人對視,眼中皆露出倉惶之色。

耶律敵烈嘴張了張,又看著王惟吉,王惟吉無奈,只好說:「二位,能否容我們商議一下,晚上給你們答覆?」

兩人全部忽視了元昊的感情。

他們前倨後恭,但對像不同,倨的是自己,一個堂堂一國之主,恭的卻是宋朝一個大臣的家奴!

……

一把大雪翻飛的下。

不是江南那種銷魂的水雪,晶瑩剔透,落地即融,帶著粉帶著濃濃的水氣與羞色,就像一個害羞的仙子落入凡間。

幹幹的寒雪透著無窮寒氣,似是一粒粒細小的冰刀,落在人肌膚上,寒冽無情的在肌膚上切割著。轉眼間,天地白茫茫一片。新雪會入老雪,渭州城便變成一片白色,只是一兩根茅草露在外面,上面也附著冰稜,隨著狂風,沉重敲打著屋櫞。

這一年的冬天真的很冷。

屋裡生著火爐也不行,道道寒氣透過窗戶的縫隙捲襲進來,鄭朗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

這忽然使他想到了很多事。

為什麼史上定川寨之戰後,元昊明明大勝,最終議和,不僅是因為契丹的壓迫,國內的困窘,還有這場寒冷的嚴冬。為什麼呆兒族會叛亂,還是這場嚴冬。

遊牧民族經濟很脆弱的,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寒,就會凍死許多人與牲畜。

中原經濟也未必好,王安石變法失敗,無情的老天也在幫倒忙,明朝滅亡,也是西北連年大旱,老百姓餓得走投無路,這才揭竿而起。天氣因素,在這時代還是致命的。

「北方啊……」雖冷,鄭朗說這句時,臉上卻有了一份喜色,然後說道:「杏兒,替我磨墨。」

「好來。」江杏兒拿起墨在硯台上磨起墨汁。

鄭朗寫了一封信給朝廷,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朝廷忽信忽疑,幾個大佬知道,鄭朗早就在安排,但契丹人真的如此短視,與西夏進行大規模的戰爭?並且還是看似很弱小的西夏獲勝?但是不用多少錢,也不動用多少人,聽其任之。

會不會成功不知道,但兩位契丹使者真的被請到渭州。

元昊氣得差一點罵娘。

最後言語頗是怨怒,耶律敵烈也更沒有好言,小子,你真是失心瘋,居然如此慢怠我們。最後不歡而散。要的便效果。

兩人來到渭州,見了鄭朗十分客氣。

其實鄭朗想想其中的原因,啼笑皆非。

朝廷也在啼笑皆非。

將二人迎到自己府上,盛情款待,吩咐杏兒上茶,然後說道:「二位貴使,你們可熟知史書?」

「讀過一些。」耶律敵烈與王惟吉說道。

「漢人最強大的時候便是漢唐,殲滅許多胡人,可漢人乃是耕種文明,不喜寒冷,雖滅了北方胡人,不得居其地,不得不將其地讓給其他的胡人群種,於是舊的一族消滅,新的一個族群繼續強大。漢朝殲滅匈奴做得最為成功,幾乎使北方再沒有遊牧民族的危害,可是有西羌之亂,最後五胡亂華。唐主本有一半胡人血脈,被群胡奉為天可汗。但是先有東西突厥,後突厥,吐蕃,還有你們契丹,靺鞨,回紇等陸續興起,邊害從來就沒有消停過。」

「鄭學士說得好啊。」

「漢人如此,再看你們北方的胡人,多少胡人被漢人滅族,使種族徹底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即便強大不亞於你們的匈奴、突厥。做得最好的便是北魏,放下身架,重用漢人,穿漢服,學儒學,改漢姓,與漢人通婚,然而不過才主掌中原半壁江山。最後被漢人的朝代隋朝取代。試問,鮮卑人如今何處?是西夏嗎?人口基數太少,月圓便是月缺之時,潮起便是潮落之時,超過你們人口基數的壓力,試圖執掌龐大的疆域,奴役比你們多達幾十倍的漢人,怎能不滅亡呢?」

似是而非的言論,頗能蠱惑人心。兩人沉默不語。

「相對來說,你朝做得很好,蕃人治蕃,漢人治漢,民族交融,大家和睦相處。最偉大的便是兩位先帝,拋開民族成見,於澶州城外議和,大家變成兄弟友好聯邦。才過了幾十年,我朝發展成什麼樣子,你朝又發展成什麼樣子。自古以來北方繁榮莫不及你們契丹,南方繁榮皆不及我朝。這中間的利害關係,又豈是那些鼠目寸光之輩能看出來的。所以我對你們遼國人,一直很尊重,對貴國先帝更是敬重。」

「兩國已經又搭成新的盟約。」

「是啊,強人所難,落井下石,本來是兄弟之邦,相互尊重,如今不但增加歲幣,這無可是否,但為什麼要逼我朝交出公主,一旦交出公主,屈辱便會積壓在我朝軍民心頭。上下軍民心中憤怒,怨恨,這個盟約還會穩定嗎?」

「沒有。」

「是沒有,但本來一個貢字已經隱隱成為下國,今天又變成一個納字,差一點成了獻字,比和親所帶來的恥辱低在哪裡?當年蕭太后、韓相公與貴國先帝是多麼英明,分寸拿的捏是多少得當,天地間無非就是一個平衡之道,帝王心術是平衡之術,我的儒學也講究一個平衡,何苦破壞這個好不容易搭成的平衡。」

似乎又是很有理,二人不敢回答。

「貴主帶了一幅畫給我,今天我寫一幅字給他。」說著站起來寫字,寫了一百個和字,楷隸草行都有,絕對的一百個字體,而且鄭朗寫得很用心,每寫一字便要沉思一下。

這也是一個書法的瑰寶。

「好。」兩人擊掌拍手。

將字軸交給他們,設宴招待,宴間鄭朗又說道:「如今外面大雪封門,天氣酷寒,二使來西北不值啊。」

「為何?」

「也許你們會認為我強人所難,硬將你們逼到渭州,有違禮制。可是元昊本來就是一個桀驁不馴之輩,你們契丹是好心,替二國化解恩怨,只怕此人未必領你的情,反而會在心中恨你們契丹人。」

「他敢!」耶律敵烈說道。一路南下,看到很多,因為天氣冷,西夏境內百姓更加貧窘,沿途看到的情況慘不忍睹。甚至還看到一撥百姓冒著危險想要突破兜嶺,逃向宋朝,被西夏駐軍發現,強行驅逐回去,還殺了一些反抗的人。直到宋朝,過了新寨之後,才看到生機。這樣的西夏有何懼哉?

「你們再想一想,與元昊交談時,他是持什麼態度?」

這一問,二人又不好回答。

「不過你們契丹要慎重啊,西夏打到現在,兵悍將勇,你們契丹若強行用軍隊討伐他們使他們屈服,若是驕傲自滿,多半是會大敗而回,自討屈辱。」

「鄭學士,你這樣說,過於誇大西夏人的實力。」王惟吉說道。不能我們契丹的軍隊還不如你們宋朝!

然而就是!

如今的契丹軍隊未必真的能趕上宋軍。當然,也要看何人領軍。

鄭朗笑笑不答。

留二人在渭州呆了幾天,熱情招待,還送了十幾幅字,給了契丹小皇帝。大家相談甚歡,這才將他們送走。

元旦就快來到了。

看著契丹一行人消失在地平線上,鄭朗喃喃地說:「歷史要翻開新的篇章。」

第四百三十七章 祖宗與兒子

春節到來,但現在不叫春節,而叫元旦節。

去年一戰,涇原路賞賜頗重,西北百姓的豪爽一面便顯露出來,大肆購辦年貨,還有許多人家放著鞭炮。但想一想,揮霍著這些財富的背後是什麼?那就會讓人在這一片喜慶的氣氛中,感到淡淡的,實際卻是滲入骨脾的傷痛。

天氣還有些峭寒。

鄭朗拿出自己的五千貫俸祿,購買許多禮物,冒著酷寒,走出家門,自城中開始,逐一拜訪犧牲的烈士家屬,問寒問暖。雖做了多年的高官,可他骨子裡還是一個前世很宅的小寫手,有著自己的一份同情心。

雖然知道無論自己或者朝廷,待這些家屬不薄,可看到他們的家人,鄭朗心中還有著歉疚,態度便越發謙卑。但這種謙卑正在一點一滴地恢復著百姓的信心。

傷痛總是難免的,怨恨卻在減少。

拜訪城中,又去了城外。去年一戰,渭州城地區乃是受災最重的地區,主要在保衛渭州時多有犧牲。

但漸漸拜訪中止下來。

他拜訪百姓,也有一些人拜訪他,包括瞎氈都派來使者。很苦逼的瞎氈,定川寨一戰中,狄青根據鄭朗授意,將瞎氈的三千軍隊組成一軍,打著若大的大旗,當時元昊沒有心思過問。戰後憤怒的派出使者責問瞎氈,你當真與我們西夏為敵?瞎氈只能唯唯諾諾。繼續兩面倒,不過這一回終於倒向宋朝的更多些。

逐一接待。

與這些酋長話長問短,平易近人的態度,也讓這些酋首心悅誠服,有的人說著說著,忽然號淘大哭,然後捶胸頓足,不想鄭朗今年就離開涇原路。尹洙歎息道:「行知,得民心者當屬你與范希文。」

「師魯,你不能胡說。」鄭朗讓他一句話嚇著。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對自己不是好事。況且得到這個天下又有什麼作用?做好皇帝,只能像趙禎這樣苦逼。做壞皇帝,幾十年江山便沒了。那像現在逍遙自在?

沒想到家中來了幾個意外的客人。

種詁帶著三個弟弟前來拜訪鄭朗,此時種詁十九歲,心智成熟,舉止得體,很恭敬地說:「晚輩見過鄭相公,此次我帶三個弟弟代家父來拜訪鄭相公,家父說過,今天朝廷向家父賜官拜候,還要多謝鄭相公提攜。」

「種詁,你不要以晚輩自稱,不敘輩份。我僅比你大幾歲而己,不過你父親也算有心了,將你們藏到今天,才讓你們出來見我。」鄭朗開了一個玩笑,然後好奇地看著這四兄弟,一個個看。

這四個種,以後都是威震天下的名將。

種詁不知道怎麼回答。

鄭朗說完又笑,老種智慧確實是第一流的,在自己境內,怕人說閒話,於是不做多少私交,以求避嫌。直到自己離開,才將這四個天賦好的兒子拜見自己。不是范仲淹!

整是一個妖孽。

「你們不用拘束,坐下來吃點心。」

「喏。」

鄭朗眼睛又在他們身上掃,論出息,種諤似乎出息最大,但才能未必,其他三人也不差些。不過論智謀,四子雖不差,可趕不上老種的高度。只是老種本身缺少高強的武藝,很少衝鋒陷陣,再加上機遇的問題,才讓史書忽視。想到這裡,鄭朗問道:「我考你們一個問題,核下一戰中,漢高祖大獲全勝,其間,漢高祖與韓信誰立的功勞最大?」

種詁答道:「似乎是韓信,漢高祖原來百戰百敗,只有韓信加入後,方才獲得核下大捷,但似乎又不是。」

「種診,你以為呢?」

「韓信功不可沒,但不可以忽視漢高祖的用人之能。」

「種諤,你呢?」

「不大好說,雖有韓信之功,也有蕭何之功。鴻溝僵持四年,蕭何在後方兢兢業業,但項羽後方卻沒有能臣經營,雙方在消耗之下,已經此消彼漲,再有韓信加入,於是一舉定下乾坤。」

「種誼呢?」

「三個哥哥說得都有理。」種誼還小,十歲出頭,做了一個和事佬,一個哥哥都沒有得罪。

鄭朗呵呵一樂,說道:「你們說得都有理,但都不全面。戰爭想要獲勝,有許多因素,自己國內的情況,比如民心與軍心所向,主君是否賢明,君臣是否一心支持,國家的財政,是否佔據著道義。還有後勤、將士的才幹、軍隊數量、兵種是否克制、武器、地形、當地風俗,甚至天氣因素等等,全部要考慮清楚。若有一處疏漏,恰好對方是雄才大略之主,必敗無疑。你們回去後,代我向你們父親轉告一句,你們幾人資質頗佳,但想要未來有出息,還要你父親抽出一些時間,教導你們兵法戰策。」

「喏。」

又談了一會兒,越談鄭朗越是歡喜。

如今他多次在戰場指揮戰役,對軍事不再像以前那樣,僅是紙上談兵,也許臨場指揮不及狄青與種世衡,但在戰略眼光上,再加上他的歷史知識,已經不遜於這個星光黯淡時代的任何一個名將。

種世衡這幾個兒子眼下世人不知,未來卻是邊關的砥柱中流。鄭朗越談越開心,最後將牆壁上的寶劍拿下來,說道:「這是陛下賞賜給我的寶劍……」

種詁歲數最大,聽到後伏於地上說:「鄭相公,我們不敢受。」

只有一把寶劍,只能給他們四兄弟中的一人,但無論是誰受了這把寶劍,以鄭朗如今的名聲,立即會風聞天下。這份垂青雖好,可太重。

「無妨,我不是為了你們,而是為了國家的將來。」鄭朗踱了幾步,在弟兄四人身上掃來掃去,最後盯著種諤說道:「種諤,你在家中排行第五,平時要聽你大哥的話,可是為了國家,我還是將劍賜予你。」

種諤嚅嚅,也不敢受下。

「不過你們四人資質皆佳,這樣吧,諸蕃酋陸續送了我一些良馬,有的我將它們送給諸將,馬棚裡還剩下九匹,除了章獻太后賜的那匹大青馬外,其他的你們自己選三匹。」鄭朗說道。

這樣做有用意的,不僅是賞識,陸續的給武將一些地位。這個弊端不糾正過來,宋朝積弱以後依然繼續。

四個弟兄全部拒絕。

「是好男兒,當敢做敢為,未來你們報效國家,就不枉我今天送你們的劍與馬。」

不能再說什麼,讓鄭朗帶到馬棚。

挑了挑,種詁挑了一匹白馬斑點馬,種診挑了一匹烏雉馬,種誼歲數小,於是挑了一匹棗紅馬,忽然鄭蘋跑出來,不服氣地說:「不行,這匹赤兔馬是我的。」

「不要胡鬧。」

「爹爹……」鄭蘋撒著驕。

種誼那敢與這個大小姐爭,連忙說道:「鄭相公,我還看中另外一匹。」

換了一匹灰色馬,顏色不大好看,但長得很高大威武。

這些馬除了大青外,實際無一不是良馬,不然人家也不會送給鄭朗。不管那匹馬都無所謂,鄭朗卻開教起女兒:「蘋兒,你看人家只比你大幾歲,多懂事。」

「爹爹……」

崔嫻只是笑,嗔怪道:「現在怨女兒,都是你平時嬌慣的。」

不過她也看著種誼,這孩子真的不錯,才十歲出一點頭,剛才應答卻十分得體,不過是武將……她在胡思亂想呢。

結果晚上睡覺時,讓鄭朗說了一頓,女兒還小,怎麼能考慮親事?但鄭朗沒有爭贏。

種世衡可不敢高攀,鄭朗又送劍又送馬的,已經讓他很開心。

涇原路似乎消聲隱息,但另一邊卻很熱鬧。

去年冬天西夏的國書龐籍不敢上報,朝廷也不大高興,親自派梁適去了延州,對龐籍傳口旨,讓李文貴回去,帶信給元昊,必須言語恭敬,奉表自削僭號,延州才能替你向朝廷通報。

趙禎也有些不大高興,若是打勝了,你們西夏還有驕傲的本錢,如今你們戰敗,怎麼還如此猖獗。

李文貴與賀從勖再帶國書至保安軍,其書自稱男邦尼鼎定國烏珠郎霄上書父大宋皇帝。很無恥,李元昊要做趙禎的兒子。

梁適十分不滿,他不是主使議和的大臣,讓龐籍督促賀從勖,責問西夏這個烏珠。

不是烏珠,而是兀祖。

正是這個,讓宋朝君臣十分不滿意,可以想像一下,以後宋朝下國書,大宋皇帝書至西夏吾祖元昊。敢情不是趙禎的兒子,反過來成了趙禎的祖宗。這筆賬怎麼算怎麼是李元昊划算。

賀從勖答道:「本國自有國號,不像大宋,一直沒有奉表體式,其稱烏珠,僅是相當於古代的單于、可汗之類。若是南朝派使者前來,我國一定讓使者坐於諸蕃宰相之上,烏珠見使者,離雲床問聖躬萬福。」

咱各自退一步,行麼?不再向以前那樣慢怠朝廷使者,皇帝也像古代漢唐羈縻之國的國君那樣,行臣下禮招待宋朝使節。這個祖宗就讓我們保留吧。

龐籍猶豫不決。

僅是一個音同,當真那麼重要嗎?賀從勖又說道:「請讓我謹見天朝皇帝,親自敘說。」

這個祖宗與兒子沒有搞清楚,又有梁適在一邊監督,龐籍不敢答應,說:「天子至尊,荊王乃是天子的八叔父,猶稱臣也。你們西夏如今名體未正,我不敢讓你們進京。」

賀從勖說道:「子事父,猶臣事君也,若使從勖至京天子不許,那麼可以再議。」

你寫一篇奏折,問一問皇上再說吧。

從始至終,龐籍表現得一直很笨拙!甚至連節奏感也讓元昊在興慶府遙控。

龐籍於是上奏,敵自背叛以來,互有勝負,然喪和市之利,民甚愁困,今其言辭稍順,必有誠心改事中國之心。希望朝廷讓從勖詣闕,更選使者前往其國申諭,彼必稱臣。凡名稱禮數求丐之物,當力加裁損,必不得己則稍許之,若所求不違,恐豺狼之心,不易滿足。

直接繞過了梁適。

鄭朗去了前線,天氣漸漸轉暖,冰雪還沒有融化,但要準備再度建寨,與狄青就談到此次議和的事,種家四子是宋朝的未來,狄青才是宋朝的現在。而且種家四子如果老種不細心教導,也達不到老種與狄青的高度。鄭朗問道:「為什麼李元昊兒子都做了,還要保留著這個兀祖?」

第四百三十八章 眼睛

狄青一針見血說道:「反心不改!」

為什麼兒子都做了,還要保留這個祖宗,不是非要這個兀祖,而是要保留一份獨立的心。這是西夏人的國主尊號,一旦改變,西夏便會進一步失去凝聚力。

鄭朗度猜龐籍的心思,有可能龐籍也知道此事,但議和之舉是他首開先河,怕以後會有人用此做文章,所以說了一句,凡名稱禮數求丐之物,當力加裁損,必不得己則稍許之,若所求不違,恐豺狼之心,不易滿足。

為以後開脫責任,埋下線頭。

這也是私心的表現,所以他才被元昊遙控,居然讓西夏掌握了談判的節奏感。如果不是梁適監督,此次龐籍表現會更差。

對此,鄭朗沒有太過關注,他也不想插足,龐籍有可能比韓琦更難纏,隨他去。又問道:「狄將軍,為什麼李元昊這次連兒子也要做了。」

狄青大樂,想了想說道:「恐怕契丹使者去年出使,言語不遜,元昊很擔心契丹,再加上新近慘敗,明知我朝想要議和,也主動做出一些讓步,好緩過氣來,防止契丹。」

「中的,狄將軍,我這裡還對你說一句話,宋朝祖宗家法,是重文黜武,無論武將立再大的功勞,也不予重用,以防五代十國之亂也。若是以後發生什麼,你當學曹彬,放開心懷,低調做人。官職做得高,未必是好事,同樣也是一種責任。」

「屬下當記住相公的話。」狄青答了一句。

「我再問你一句,為什麼我知道西夏困於契丹,一直沒有上書。」

「這個……」狄青這一次真有些茫然了。

「無他,我刻意讓元昊鬆一鬆,好有信心與契丹一戰。有時候捨與得概念很模糊的,往往捨便是得,得便是捨。二者隨時能轉換。所以必須往後想一想。」

「鄭相公才是高瞻遠矚。」

「那敢當啊。」鄭朗看著遠處白雪皚皚的群山說道。也不能全部怪龐籍,這個人軍事觀念保守,但是一個能臣。只能怪宋朝養成的畸形祖宗家法,其實根本不是什麼祖宗家法,而是大多數怯戰文臣編造的產物。大多數人都想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龐籍想上位,只好順應這種潮流。如果君臣不會這麼怯弱,龐籍又會怎麼做?

想到這裡,又說道:「朝廷準備議罷減天下賦役,如何看?」

「不妥。」

「西北戰已三年多時間,天下重賦稅,百姓苦之,有此詔書下達,民心會稍稍鬆懈,天下逐安,為何不妥?」

「雖好,若戰必須準備財帛,此詔一下,雖民心稍安,起的作用不大,但夏賊必知道我朝議和已決,談判時必然強硬,如果提的要求太過無理,反而和不成,戰不能,朝廷會十分尷尬。」

「所以我過來與你商議一件事,如果我們再度兵出賞移口,會不會使元昊倒向契丹?」

「鄭相公,是想佔據賞移口?」

「不是,它在兜嶺北側,不利於我朝防守,奪此關容易守此關難,我只是想震懾一下。」

狄青沉思,過了好一會兒說:「鄭相公,我也難預料,想請教相公,若是我們三度出兵賞移口,朝廷會不會改變議和的主意?」

「不會,這是大勢所趨,即便陛下想要戰,都阻止不了這個大勢。」

「陛下都阻止不了?」

鄭朗呵呵一樂,說:「陛下是君,是父,但也要聽從大臣與子民的聲音,否則怎能做好天子?」

「那麼屬下斗膽說一句,應當出兵,朝中大臣表現太過怯弱,現在將士不知,若是知道真相,同樣會影響士氣。並且做得好,我感到對談判也有幫助。」

「好,我們就出兵賞移口。」

兵貴神速,反正冰雪沒有融化,開工不起來,於是鄭朗與狄青迅速糾集沒煙前峽到蕭關一帶駐紮的兩萬多宋軍,迅速撲到賞移口。兩戰將西夏人打怕了,防止宋朝再度入侵西夏,元昊在賞移口駐紮了三千軍隊。可聽聞宋朝大軍再度前來,還沒到蕭關,三千將士就開始崩潰,紛紛逃向後方。鄭朗與狄青得到一個空關。

沒有北上,但將關牆拆毀,諸房屋一把火燒掉,又擄掠兩千多百姓,返了回去。

元昊此時正在與龐籍遙控著鬥智鬥法,聽到這個消息,嚇得一哆嗦。不敢與鄭朗講道理,這個主不好惑,咱捏軟的吃,派人前去延州,問龐籍,你我兩國議和,為什麼貴國要出軍賞移口?

龐籍聽了很不樂意,你好個鄭行知,想壞我的事兒?一邊安撫西夏使者,一邊派人帶信給鄭朗,信上說,鄭行知,你也是一個識大體的人。西夏貧寒,得之無益,如今兩國正在議和,只要西夏不背叛朝廷,為何不讓我們平安議和?難道你看不到老百姓在幾年戰爭壓迫下,負擔有多重嗎?

鄭朗迅速回了一封信。

以前李元昊一邊與范仲淹議和,一邊發動了好水川戰役,為什麼我們宋朝不能這麼做?難道我們宋朝只能等著挨打的命運?這都是什麼理兒?

醇之看到百姓因為戰爭疾苦,想議和,是發自好心,但即便議和,也要有禮有節,我縱觀你在延州的表現,試問你的節在哪裡?

龐籍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好上奏朝廷,不能讓鄭朗在涇原路蠻幹,否則議和必不成功。

咱不招你,自有朝堂上諸位大佬來壓制你。

他與鄭朗是一個心態,都不想主動招惹對方,但也不會害怕對方。

朝廷很快下敕書,詢問鄭朗原因。鄭朗也毫不客氣地作書回答,朝廷諸舉太過偏軟,好戰戰必會因為窮兵黜武,導致民不聊生。軟弱者同樣因為懦弱,而被別國滅亡。我也不想繼續交戰下去,可朝廷這種做法讓我十分不解,讓將士十分不解,究竟誰是戰勝國?

戰爭戰的便是士氣,朝廷這個態度,讓將士能有什麼士氣。議和可以,請別要當真,西夏人是養不飽的狼,一旦緩過氣來,必然還會入侵我朝。不要多,只要有二三十年時光恢復,西夏養足元氣,定會重新侵犯我朝。那時候我還未老,若沒有此事發生,請將臣的眼睛釘在京城門外。

這裡用了一個典故,伍子胥勸夫差暫時不要攻打齊國,而是先滅去越國,以除心頭之患,夫差不聽,伍子胥知吳必為越國所滅,托子於齊國以避禍,於是被伯嚭誣陷,被逼自殺。在死之前,對鄰人說了一句,我死後,將我的眼睛挖出來懸掛於吳京東門上,以看越國軍隊入城滅吳。死後僅十年,吳被越國消滅。

一份奏折遞到京城後,幾乎所有大臣鴉雀無聲。

讓鄭朗的眼睛嚇著。

但這一次北上,雖沒有多少收穫,卻很振奮士氣的。三入賞移口,這座關卡乃是西夏葫蘆川道兜嶺上的重關,宋軍要破便破,證明形勢已經完全顛倒過來。

宋軍三奪賞移口,如屢平地,消息傳出,西夏境內人心更加搖動。

元昊窮蹙,將親信大臣喊來商議,楊守素說道:「陛下,勿要擔心,此人已經承諾宋朝,一旦涇原路諸寨堡修建完畢,他將回京赴職。雖貴為參知政事,可不是首相,我在宋朝京城滯留過一段時間,宋朝東西兩府主要首相乃是呂夷簡與晏殊,都是貪生怕死懦弱之輩。可這兩人資歷深厚,非是現在此子能掰動的。那麼南方便不會再有警情。」

元昊悶哼一聲,一提起涇原路這些諸寨,同樣像一根根刺紮在他心頭。問了一句:「如何讓他在這幾月時間內不在生事?」

「陛下,要麼再讓臣去一趟渭州進行勸說。」

「此子智謀深遠,恐非你所能勸動的。」元昊不相信地說。這時他讓鄭朗打得沒有脾氣了,否則一定會痛斥,朕不是去年讓你去了渭州嗎,可你換來什麼結果?

「無妨,但陛下准許臣帶一人過去。」

「高政。」

「就是那個自幼與此子結仇的人?」

「就是他。」

「好,就讓你將他帶過去。」元昊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是一個廢物,留之何益。

楊守素將高政押著,前往渭州。一路經過,心中驚戰,特別是那種層層聯防設置,幾乎每一片區域都獨立開來,像這樣,以後再來侵犯涇原路,軍隊也不要攻打渭州,開到沒煙前峽,兵鋒就被困住。忽然想明白了,為什麼去年宋朝不這樣做,正是為了誘使西夏將軍隊帶入涇原,好從容殲滅的。想到這裡,沒由來的打了一個冷戰。心中默念,有此子在宋朝,西夏還有希望嗎?

此時已經二月,冰雪大多融化,地面上出現一層淺綠,十分可愛,楊守素也沒有這個心情觀賞,萬分感慨地來到渭州。忐忑不安地呆在驛站裡,等候鄭朗召見。

鄭朗沒有為難他,聽到稟報後,讓衙役將他帶到州衙,只是見面後譏諷一句:「楊守素,你又來啦。」

楊守素不知道怎麼回答。

「看來你做了羌人的狗,做得蠻舒服的,所以才為昊賊疲於奔命。」鄭朗又譏諷了一句。

楊守素老臉一紅,說道:「鄭學士,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是來談正事的,並且為君帶來一個禮物。」

說著讓護衛將高政推上來。

高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求命。

鄭朗走過去,說道:「少年之事,我只是一個孩子,昔日韓信胯下受辱,後來發達也沒有報復。我不及韓信肚量,但我又為什麼向你報復?值不值得?」

「鄭學士,小的後悔了,請學士放過我。」

「若是以前,我或可放過你,可你投奔西夏,做了漢奸,我最痛恨的便是你這些漢奸,怎能放過你。來人啦,將他推出去斬了。」

「不可,鄭學士,你可知道你在杭州時,是什麼人冒充你筆跡,將一些犯人釋放的嗎?」楊守素勸道。

「過去已經過去,何須過問。將他推出去。」

尹洙在邊上也不解,暗中拉了一下鄭朗的衣袖,低聲說道:「行知,當年公案,至今並未註銷,不如問清楚再斬不遲。」

鄭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師魯兄,有時候難得糊塗便是一種精明。」

不能問,一問會一團糟。因此鄭朗本來是準備將他棒殺的,也就是用杖活活打死,轉念一想,立即推翻,迅速將此人殺了,一了百了。

衙役將高衙內推出去斬首示眾,鄭朗聽著外面喊叫聲停下來,又對楊守素說道:「你奉你主之命,想請我同意兩國議和。不難,我可以同意,但這個高政,在我去太平州時就沒有將他當作一回事。所求甚大,所付甚小,我不會同意。除非你主還交給我一個人,我才會默認你們西夏與我朝議和。」

「誰?」

「張元!」

第四百三十九章 托(上)

尹洙一哆嗦,鄭朗純粹是無理取鬧嘛,送一個高衙內無所謂,元昊怎麼可能將他的得力謀士送給宋朝。

楊守素悖然大怒,說道:「你太過無禮,不怕我朝再集大軍前來涇原路?」

鄭朗大笑,連回答都省了。

「你笑什麼,以我主的才能,你一次能得逞,還能再次得逞!別忘了,如今你們宋朝舉國上下都想議和,你孤掌難鳴,再也不是去年的涇原路。」

「錯也,楊守素,龐籍與你們議和,范仲淹與你們議和了嗎?韓琦與你們議和了嗎?本來去年我就沒有指望過延州軍隊,以你們西夏現在的局面,如果敢再來侵犯,我們三路大軍足矣!若是再敗,你們西夏會成什麼光景?」

「你們不怕朝廷?」

「朝廷同意與你們西夏人議和了嗎?兀祖啊,誰敢與祖宗議和!」鄭朗譏笑道。至於朝廷詔書,當真是管用?自己與韓琦、范仲淹不是武將,乃是一個文臣,若是武將還像小鬼一樣,文臣誰怕誰啊!

楊守素氣得直哼哼。

鄭朗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楊守素,我素聞你博學多才,應當知道晁錯,他是漢景帝的老師,但七王叛亂後,漢景帝將他殺了。為什麼,因為七王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只有將晁錯殺死,才不能給七王借口,才能取得戰爭的大義。漢景帝很心痛,但是為了國家,只好將他老師犧牲。如今你們西夏人不大妙啊,契丹與我朝盟好,不會與你們聯手,一個小國家,如何是我朝對手。其實不用戰爭,我只要率領軍隊,將你們西夏邊關諸關卡一一催毀,使你們西夏不能將百姓困住,那麼至少會有一半百姓逃向我朝。不戰你們西夏就瓦解了。」

「你說得容易。」

鄭朗用手招來一個侍衛,對他說道:「代我向張岊將軍,與狄青將軍下令,讓他們在築寨的同時,看看能不能抽出一些軍隊,陸續催毀西夏的關卡,不求深入,只求將關卡搗毀,一擊即回。」

「你!」

「你回去對你主說一說,讓他好好想一想,當初正是這個張元吳昊提議他入侵我朝,叛亂謀反,才有今天的下場,一個張元,一個兀祖,有這兩條,我是不會同意與你們西夏人議和的。」

將氣急敗壞的楊守素送走。

尹洙懷疑地說:「行知,元昊會答應?」

「不會,一旦他將張元送來,以後誰還敢投靠他。除非此人真的想與我朝議和,從此稱臣,不再犯邊。他有這種可能嗎?張元豈止是一個人才,也是他招攬人才的一面大旗。」

鄭朗回去後,崔嫻卻表示反對,勸說道:「官人,你這樣做不妥,舉國上下都有和議之心,你偏偏從中攔阻,為什麼不學一學龐籍?」

「嫻兒,我知道。但為什麼我對范仲淹一直很敬重,因為他內心始終有著一份堅持,一顆永遠不變的心。也許他有種種時代的局限性,可正是這份堅持,使他成為這時代最美麗的奇葩。」

崔嫻不知道時代的局限性有何含義,但對范仲淹的德操,也不敢反駁。

雖政見上與軍事上與丈夫不大相符,也十分固執,可此人才是真正的道德君子。

「我也不排斥議和,不議和我的那個安排就無法落實。可我反對這樣屈辱的議和。佈局是佈局,堅持是堅持。我現在還年青,現在就學得十分世故,這樣的官人,恐怕連你也看不起。也許到了那一天,我真正能進入朝堂做一番大事時,為了守望,我先入地獄。但現在還不是我守望的時代……」

「官人……」崔嫻撲入鄭朗懷中,緊緊地將他抱住。

鄭朗每走一步皆很有分寸,他認為他現在的年齡,不足以讓他守望宋朝,但有人不這樣想。

呂夷簡大病剛愈,又要處理政務。

但這一病後,他的精力嚴重下降,多次請求致仕,可是趙禎很茫然,除了呂夷簡又用誰來做首相?於是不准。可有人看到機會,先是孫沔發起的進攻,上了一封書奏,說祖宗有天下,垂八十餘載,未嘗以言廢人。景祐以前,綱紀未甚廢,猶有感激進說之士。觀今之政,是可怮哭,無一人為陛下言者,臣誠痛之。

簡直在胡說八道。

這幾年僅是韓琦進諫最少就有一百封,鄭朗也有幾十封。言事的更多。不過胡說八道在趙禎朝是美德,沒關係。繼續往下說,原陛下留聽,夫州郡承風者刺史也,皆猥懦老耄,縣邑稟令牧守也,多昏戇罷軟。制敕之下,人以為不足信,奏請已行,人以為不能久,未幾而果罷。利權反覆,民力殫竭,師老於邊,夷狄爭長。事至危而陛下以為安,人皆憂臣下惟緘口,何也?由宰相多忌而不用正人也。

這中間只說對了一處,朝令夕改。

其他的又是在胡說八道,西夏入侵,豈止是小人黨有誤?郭勸當初不是君子黨?而且為什麼朝令夕改,豈不正是兩派相爭引起的危機!矛頭直指呂夷簡。那麼有那些人是好人呢,往日有王曾、張知白、魯宗道、李迪、蔡齊以正直迭居兩府,曹修古、李紘、劉隨、鞠詠、孔道輔以亮節更任論列,於時斜封僥倖、閽寺威福,雖未悉去,然十餘年間,中外無大故。自呂夷簡當國,黜忠言,廢直道,及以使相出鎮許昌,乃薦王隨、陳堯佐代己,才庸負重,謀議不協,忿爭朝堂,取笑多士,政事寢廢,即歲罷免。又以張士遜冠台席,士孫本乏遠識,至墜國事,戎馬漸起於邊隆,卒伍窮發於輦彀。捨轡徒行,滅燭逃遁,損威失體,殊不愧羞,尚得三師居第。此蓋夷簡不進賢為社稷遠圖,但引不若己者為自固之計,欲使陛下知輔相之位非己不可,冀復思己而召用也。陛下果召夷簡還,自大名入秉朝政,於茲三年,不更一事,以姑息為安,以避謗為知。西州將帥,累以敗聞,北敵無厭,乘此求賂,兵殲貨悖,天下空竭,刺史牧守,十不得一,法令變易,士民怨咨,隆盛之基,忽至於此。今夷簡以病求退,陛下手和御藥,親寫德音,乃謂恨不移卿之疾在於朕躬。四方義士,傳聞詔語,有泣下者。夷簡在中書二十年,三冠輔相,所言無不聽,所請無不行,有宋得君,一人而已,未知何以為陛下報?

全是呂夷簡的錯,其罪過罄竹難書。

今天下皆稱賢而陛下不用者,左右毀之也;皆謂纖邪而陛下不知者,朋黨庇之也。契丹復盟,西賊款塞,公卿忻忻,日望和平。若因此振紀綱,修廢墜,選賢任能,節用養兵,則景德、祥符之風復見於今矣。若恬然不顧,遂以為安,臣恐土崩瓦解,不可復救。而夷簡意謂四方已寧,百度已正,欲因病默默而去,無一言啟沃上心,別白賢不肖,雖盡南山之竹,不足書其罪也。若薦賢材,合公議,雖失之於始而得之於終,猶可寬天下萬世之責。苟遂容身,不救前過,以柔而易制者,升為腹心,以奸而可使者,任為羽翼,以諂佞為君子,以庸懦為長者,使之在廊廟,布台閣,上惑聖明,下害生靈,為宗社計則必危,為子孫計亦未可保終吉。是張禹不獨生於漢,李林甫復見於今也。在陛下察之而己。

呂夷簡就是李林甫。

比起這份彈劾書奏,鄭朗轟的那幾炮簡直小孩子在玩家家。

書上,許多君子心中大慰。

呂夷簡淡淡說了一句:「元規藥石之言,聞此恨遲十年。」

大家愕然,不得不服其肚量。

但實際可是如此?

剛調回太常寺的呂公著不解地說:「父親,為何出那一句言?」

父親德操真的很成問題,也不能像孫沔說得那樣不堪。別人不知,自己可是親眼看到父親每天處理多少政務的。

「著兒,你哪裡懂。不僅你不懂,就是你那個先生如今也才一知半解。我與陛下做過交談,西北一役,暴露國家許多弊端。陛下意氣風發,想做一翻革新。然而朝堂上自宋開國近八十年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分裂。不改則己,一改必會產生動亂。你拭目以待。」

「與父親有何責任?」

「我原來也想等西北戰後,奮發圖強,想要除掉這些弊端,只能上下一心。你先生說我不能容人,有失德操,馬上他就能看到,朝堂會亂成什麼樣子。這些人新近皆有大功,又是名聲在外,陛下必用之。一用,以他們的迂闊,必然產生混亂。治國者,諸事紛雜,那有他們講的那麼容易?」

「父親,你打算退?」

「我身體不行了,最近處理政務,力所不及,不退不行啊。孫沔此奏只是一個開始,以後還有,索性我就說他說得好,讓他們說去。」

呂公著腦海裡產生了混亂,不知道父親說的這些話有幾句是發自內心的,狐疑地問:「那國家怎麼辦?」

「國家有人,老夫還領著首相,陛下暫時離不開我,我會扶此人一把,讓他上位。」

「是誰?」

「你先生。」

「老師?」

「就是他,不過他現在也嫩啊,所以我擔心。」

「孩兒認為不妥。」

「老夫也認為不妥,可這個國家托於誰人?范仲淹?韓琦?或者其他人?」

「但他出使契丹……」

「他既敢答應出使契丹,必有回來的良策。如果答應出使契丹,卻沒有辦法回來,如何擔當老夫的重托?又是一個范仲淹,說大話的人,不回來就不回來吧,省得貽誤國家。」

這都是什麼理兒?

呂公著被父親的話衝擊一愣一愣的。

「而且他眼下就在犯著一個錯誤。」

「什麼錯誤?」

「朝廷上下準備議和,但他用自己的眼睛發下毒誓,自君王到下面大臣,無一人敢說,此事一直僵持下去,對他頗為不利。為什麼不學習龐籍,嫩啊,嫩!你替為父磨墨,我寫一封信給他。」

呂公著更糊塗,不知道父親是真心為國家著想,還是有其他長遠的安排。想了想,又問道:「難道父親想鄭學士回朝堂支持你?」

第四百四十章 托(下)

不但鄭朗,韓琦與范仲淹也上了一書,反對朝廷這種軟弱的苟和。

鄭朗說西夏必反,和只是一種暫時的緩解國內壓力之策,朝廷也當如此,他想和緩和一下壓力,我們也想和,緩和一下國內壓力。可是西夏比我國情況更惡劣,所以朝廷必須有理有節,掌握談判的主動權。

范仲淹與韓琦分析得更細緻。

元昊派使,其來人稱六宅使、伊州刺史,這個命官就是想與朝廷抗禮,成為鼎峙之國,所以稱兀卒,也就是兀祖,宋臣齒稱,所以一會兒稱兀卒,一會兒稱吾珠,一會兒又稱烏珠。因此有三不可許,三大可防。

若和可以賜其金帛,不可以賜其號,這是天下神器,只有石晉想借助契丹援助之功,授之契丹,於是成亡國之恨。又於天都山建都郊祀,彼多得漢,禮樂事勢,規矩已立,陝西戍兵邊人一旦受到委屈必反逃向西夏,長久下去,會與契丹並立,交困中國,怎麼會有太平之望?議者又說元昊蕃人,無居中國之心,拓跋珪、石勒、劉聰、苻堅、赫連勃勃之徒,皆從異域徙居中原。近則李克用父子,沙陀人也,進居太原,後都西洛,皆是漢人進謀誘之。造成這原因主要是漢人不喜歡居於外域,必謀侵據漢地。這就是三不可許。

不准有國號,不准有禮制,不准收容漢人。若做不到,不許與西夏人議和。

元昊言語傲慢,是一個陰謀,使中國解兵,三四年後,將帥氣懈慢,士伍驕惰,邊備不嚴,戎政漸弛,突然暴襲,中國則不能抵擋。李德明雖和,可經謀不息,西擊吐蕃、回鶻,拓疆數千里。到了元昊之手,勢力強盛,立即結連北敵,大為邊患。一家子祖孫三代都不是好人,這一家子怎麼可能守盟信?德明歸附,使蕃漢之人來京師做商人,察看道路,斂聚財富,獲中國之利,充於窟穴,一旦滿足其用,興兵為寇。今為強敵,必窺伺國家及夾帶亡命入蕃,與奸人別有結連,或使刺客竊發,遠勝於昔,遇到這種情況又如何處理?這就是三大防。

說得多數是對的,少數也是片面之辭。

但比朝堂中那些求和者,肯定有遠見得多。

正確的方法怎麼辦?

給他兀卒稱號,按唐單于、可汗故事處理,但不能撤兵,以防不備。我們再用一二年練三四萬精軍,使熟戶蕃兵與正軍參用,則橫山一帶族帳,可以圖之。降我者納質,厚其官賞,各令安居,籍為熟戶。拒我者精兵加之,不從則戳。我軍鼓行山界,元昊聞之,若舉國而來,我則退守邊寨,使其困彼。若派偏師而來,我則據險待之。蕃兵無糧,不能久留。退散之後,我兵復進,使彼復集。每年三五出,元昊諸廂之兵,多在河外,頻來應敵,疲於奔命,山界蕃部,勢窮援弱,只能投降自求內附,選酋豪鎮之,足以斷元昊之手足。

目標直指橫山。

如果不考慮到契丹,鄭朗也想拿下橫山。

一旦得到橫山,西夏境內將會徹底暴露在宋軍攻擊之下。

應當來說,范韓二人想法還是不錯的。

又說議者說兵不可久,久則民困而財匱。不然,爭勝逐利之師,有巧遲拙速的變化,如其外御四夷,則自古未嘗廢兵,以山海之利皆歸邊用。況且邊城壘今春即將修築完畢,兵民力役,自當減罷,每年夏秋之交,軍馬可以抽退數百里就食糧食。又有三白渠之供糧支持,足省入中之費,減少運勞之苦。西事已來,三年塞下,日勞月憂,豈不想和平?但西賊變詐,恐朝廷處置失宜,他時悖亂,為中原大禍,又豈止今天之邊患?

這是范仲淹與韓琦共同起草的奏折,很長。

范仲淹偏和,韓琦偏戰,於是成就這篇十分理智的奏折。

大體意思與鄭朗想法差不多,和可以,但不可不防,也要看怎麼和,切莫草率議和。

但他們對契丹出兵西夏也沒有抱多大希望,否則又要換一種想法與寫法。

余靖隨後進言,最好不如不和。

梁適去契丹,契丹人派使西行,意氣自若,自言指呼之間,使元昊聽命。元昊必不肯稱臣,契丹之威喪氣於西羌。如果我朝私下與西夏結和,契丹怪罪,二鄙受敵,其憂更深。不如不和,契丹不能使西夏屈服,又有什麼理由來責怪?那麼是戰是和,我朝掌握著主動權。否則欲速成和好而屈名份,天下共恥,還會讓契丹生氣,受困於一個小小的弱夏,以後契丹有無理的要求,更難以應付。雖強兵在境,惟血戰而己。

只有繼續戰爭,才是唯一的出路。

田況上書說了另一點,議和可以,西界派使想入闕,可是名份未定,止稱元昊使人,則從勖不從。若以偽官進名,則朝廷開不臣之禮。宜令從勖就呆在驛館裡,兩國商議。

除非像鄭朗那樣,不顧規矩,幾乎將楊守素半押著至京。那是元昊想麻痺鄭朗,如今上升到國與國的高度,將賀從勖腦袋瓜子砍了,他也不會同意的。

鄭朗此時正忙得焦頭爛額。

大規模的築寨,還要移民,重新屯田,將原來的屯田交給當地百姓之手。

不求屯田之利,而求屯田所出產的糧食。一旦求利,將士必不捨,屯田出產不高,又阻滯了屯田面積。實際只要陝西自己出產糧食,滿足供給,已是獲利,但不是將士獲利,而是朝廷獲利。

大規模的讓當地的一些羌人蕃人耕種,也能拉攏一部分蕃子的心,還利於民族交融同化,增加他們對朝廷的忠誠度。

看到效果,范仲淹與韓琦也在做著嘗試。

關健還是三白渠,看到三白渠就要成功,葉清臣再度被調走,換成田況擔任新的陝西轉運使,主持三白渠事務。是誰不要緊,主要還是為了求這個糧食。

一批批百姓向北方遷移。

大戰所帶來的信心,以及道路閉塞,前線諸寨的防守,給了許多蕃子動力。畢竟向北去地廣人稀,可以擁有更多的領地放牧耕種。

漸漸的葫蘆川與沒煙前峽充滿了勃勃生機。

鄭朗就接到呂夷簡的信。信上也將朝廷的種種情況說出來,范韓是邊臣,考慮的是方略,田況是言臣,考慮的是禮制,至於余靖呂夷簡直接略過不說,都是什麼呀,戰,用什麼來戰?有將士,可有財帛支持?

作為一個良臣,必須縱觀全局,著眼未來。

看到這裡,鄭朗笑了。

又說到君不久就要回到廟堂,自當知道國家辛苦。朝中諸臣有的不作為,有的眼光狹隘,有的迂闊,沒有指那些人,這時,你應當更有識大體,這也是章獻太后與陛下對你的期待。

將信交給崔嫻。

崔嫻看了看說道:「呂相公想托……」

「托什麼?這時最好與呂夷簡少些瓜葛,看到沒有,孫沔一封彈劾書奏,他說了什麼話?」

「官人,他去年就力保你為參知政事,恐怕此次沒有玩弄權謀之術。」

「難說,呂夷簡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呢?」

事實呂夷簡是有重托之心,不但在信中含蓄地讓鄭朗顧大局,在趙禎面前也提到數次,國家未來,他人臣不得知,但此子陛下必重用。可他人品太差了,鄭朗對呂夷簡反感遠不及韓琦與范仲淹等人,然而也不相信他的話。

但鄭朗又寫了一份奏折。

很短,西夏之和乃是偽和,以贏得喘息機會。我朝數年戰爭,百姓同樣困窘,可以與之虛與委蛇。和可以,不可以失禮失節。

得將這次和議的性質定奪下來。

接著,他的眼睛又盯向北方。

王勇二人從北方撤了回來,在王勇與陸陵三人的挑唆下,呆兒族終於叛亂。

這個冬天不大好過,這些黨項人與吐谷渾人生活在夾山底層,一個寒冬熬下來,生活更加艱難,再加上羅漢奴的壓迫與岐視,心生不滿,諸西夏商人挑了一挑,爆發大規模的起義。

王勇二人的任務結束了。

接下來到陸陵,這些黨項人十分凶悍,攻城撥寨,羅漢奴發所部軍隊鎮壓,多有不利,招討使蕭普達、四捷軍詳穩張佛奴相繼戰死。陸陵利用賄賂之時進言,讓他上書遼主,就說之所以叛亂,是因為元昊派人挑唆導致的,推卸責任。讓遼主下旨書,強行元昊派軍隊配合夾山契丹軍隊,聯手鎮壓叛亂。

羅漢奴一聽,好主意,立即同意。

這時候幾乎所有契丹還認為西夏是一個軟柿子……

京城裡呂夷簡沒有熬到鄭朗返京的一天。孫沔首開先河,中外洶洶,一起說國家積弱,邊疆有患,朝廷渙散無能,全部是他的錯,是他謀身忘公,但為私計的結果。

這讓他身體越來越差,無論趙禎怎麼挽留,堅決不來上班。趙禎只好罷其相位,為司徒、監修國史,軍國大事時可以與中書樞密院同議。後者是一種信任,但呂夷簡到了這地步,還會去中書與樞密院,與大臣商議國家大事麼?呂夷簡的罷相,接連著朝堂發生一系列的洗牌。

章得像加樞密使,晏殊依前官平章事,兼樞密使,夏竦為戶部尚書兼充樞密使,賈昌朝同知參知政事,富弼因功授樞密副使,加樞密副使王貽永為宣微南院使,樞密副使杜衍為吏部侍郎,參知政事王舉正、樞密副使任中師並為給事中。侍御史周詢為起居舍人,王素為兵部員外郎,歐陽修為太常丞。

升了很多人的官。

但就在這一份份授命中,隱藏著一顆致命的炸彈。

接著又讓張亢前來渭州,接手鄭朗的事務。鄭朗那份點將譜,朝廷也聽說了,趙禎細想一下,似乎很有道理。於是詔張亢前去渭州。元昊聽說鄭朗要回京城,在興慶府十分開心,然而斥候將這個消息帶回來,再次呆坐不語。鄭朗難纏,這個張亢同樣也難纏。終於使元昊對涇原路徹底死了心。

四月來臨,滿川青青。

渭州官員夾道相送,張亢說道:「鄭相公,一路保重。」

「謝過季陽兄。」鄭朗說道,然後衝前來送行的百姓施了一個大禮,說道:「諸位鄉親,我來涇原路將近兩年,中間發生多次血戰,以致使許多鄉親失去親人,在此,向各位謝罪了。」

誠懇的態度,讓許多百姓留下眼淚。

「走吧。」鄭朗對車伕說道。

一行人向東徐駛發,漸漸消失在眾人的眼際。

第四百四十一章 始(上)

來到蔡水邊,蔡河碧綠,兩岸青青,已有夏天那種熾烈的風情。

看了看遠處的涼亭,四兒托著腮說道:「官人,當初花會上你為什麼不幫杏兒姐姐。」

「四兒,我很滿足了。」江杏兒抱著女兒只是笑。

再往前不遠,便是鄭家莊。

鄭朗從馬車裡走出來,看著趙保與趙勝,說道:「你們停下馬。」

「喏。」

「馬上便要到京城了,我有一些話對你們說。」

「請相公吩咐。」

「陛下讓你們回京,是我當初的承諾,也是陛下的恩賜。西北邊陲有許多將士,他們都沒有得到回京的機會。」

「我們一定要謝過皇上。」

「這是當然,你們雖是外族人,也立下許多戰功,可你們在來我朝之前,並不是主動投誠來的,而是朝廷花錢買來的奴隸。陛下沒有嫌棄你們,一直加官拜爵。趙保、趙勝,如今你們都成為國家的六品武將,陛下對你們的恩寵不可謂不厚。」

「喏。」

「而且讓你們破例,更是難得的一份垂青。這自我朝開國以來,罕有過的事。」

「喏。」

「所以我要對你們說上一句,之所以我朝繁榮昌盛,是因為制訂了許多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們在享受的過程中,必須遵守我朝的規矩與律法。」

「喏。」

事實不然,雖然破例讓他們回京,是一份垂青。可這些蕃子犧牲的人太多了,前後兩次帶來一千六百多人,如今只剩下四百餘人。還有部分人出現傷殘。他們本身戰功顯赫,每一次衝鋒陷陣,幾乎所有將領都將他們當成最鋒利的刀尖子使用,僅是確認統計出來的數字,包括鎮戎軍來平定叛羌的戰役,一共擊斃近五千敵人。所以鄭朗提議後,立即准他們回京呆上幾個月,君臣無一人反對。

本來也沒有關係,可他們身上打著鄭朗濃濃的印記,不一定全是壞處,有鄭朗這個金字招牌,他們能有一個公正待遇。也不一定是好處,未來朝堂,任何人都難以說清楚的。

必須約束自身。

但這支軍隊進入京城,還有著其他的用意!

現在鄭朗什麼都沒有說,就當是為了當初的承諾,給他們一個照顧。

鄭家莊變化不大,道路寬闊一些,多了一些外來戶在鄭朗家的作坊中,主要還是照顧本地村戶。宋朝族姓觀念下降,但還是有,這也是無奈之。鄭家還是那些房屋,頂多將當年范寬作畫的那一棟房屋劃為鄭家名下,其他的沒有變。

四兒站在院中,高興地跳起來,說:「還是這裡好,小時候我常站在這裡,看著天空的雲彩,天好藍,雲好白,今天又看到了。」

「你這個孩子。」大娘憐惜地說。

是自家的婢女,是自家的媳婦,大娘很喜歡這個癡丫頭。

可是鄭朗不想走了。

去年的大寒,大娘與二娘從少林寺返回後,二人再度患病。

這是一個危險的預兆,兩人今年六十多歲,在這個時代,到了這個年齡,一旦經常患病,那絕不是一個好兆頭。鄭朗說道:「娘娘,孩兒在京城買一個府邸,將你們接到京城去。」

「朗兒,不必,你如今是國家名副其實的副宰相,每天在忙於公務,才能對得起陛下對你的信任。我們去京城,會成你的累贅。到京城,貴人又多,禮儀也多,我們也不習慣。鄭州離京城不遠,想你的時候,我與二娘她們可以去京城看你。」大娘娘說。

幾個娘娘和睦相處,對崔嫻最有潛移默化的效果。

崔嫻其實還是一個很強勢很有思想的人,否則不會在渭州城做出那樣的壯舉。

大娘娘說完鄭朗,又說崔嫻,問:「嫻兒,聽說你受傷了?」

「大娘娘,沒事,現在好了。」

「你一個女孩子家……」

「我知道,大娘娘。」

四兒說道:「大娘娘,當時城中情況危險,若不是大娘子率先登城應戰,渭州城就保不住。」

大娘娘又看著鄭朗,問:「你指揮涇原路,怎麼就讓敵人跑到渭州城下?」

「孩兒知錯了。」

怎麼辦呢,安慰幾個婦人的心。

但看著幾個娘娘,大娘二娘三娘白髮蒼蒼,就連愛俏的六娘七娘也有了一份老態,鄭朗賴在家中便不想進京。

進京又能幹什麼?

他賴在鄭家莊,養精蓄銳,趙禎在京城卻盼望得十分焦急,過了幾天後,派人下旨來催他。鄭朗只好離開鄭家莊,先去中書報到。東府大佬這次變動很大,章得像、晏殊、賈昌朝、王舉正,外加鄭朗,僅是東府的正副宰相,還有西府,從東西二府便能看到宋朝的冗官有多嚴重。

鄭朗沖章得像與晏殊施了施禮,兩人是長輩,又是長官,不得不敬重。又與賈昌朝、王舉正客套一番。實際從東西二府能看出一些微妙的東西,那便是鄭朗的資歷。

年齡最小,可資歷已經漸漸跟了上來。

趕不上晏殊與章得像,但比賈昌朝等人並不差多少,比富弼還要強。

參知政事現在還沒有分工,幾位副相主要職責是協助宰相處理各方面的政務。有時候也代朝廷對平章事起著監督作用,相互制約,讓朝堂杜絕權臣的產生。

若是讓鄭朗現在就擔任平章事,略有些吃力,可是擔任參知政事足矣。

沒有高調,鄭朗十分低調的接手政務審閱。

只處理了一會政務,小黃門傳來聖旨,讓鄭朗進宮謹見。

被小黃門帶到御書房,趙禎親自迎到殿門口,見過禮,趙禎說道:「鄭卿,這幾年你辛苦了。」

「這是臣的職責。」

「朕心裡面清楚,不是卿去西北,西北局面更加凶險。」

「陛下,臣沒有什麼功勞,是諸位將士浴血奮戰的結果。」

「你不用謙虛,朕不糊塗,進來吧。」挽著鄭朗的手,親熱地將他拉到御書房裡。

御書房裡還有一個人,福康公主,正趴在書案上寫字。

「朕喊你進宮,有公事也有私事。」

「陛下私事便是公事。」

「這一件事倒確實是一件私事,你不能彈劾朕。」

鄭朗被他說樂了,說道:「陛下如此小心,此乃社稷萬民之福。」

「小心一點好啊,朕不再是以前那個懵懂少年,經歷得多,才知道治理這個國家有多難。」

「陛下有什麼私事?」

「福康公主到了識字的時候,她習朕的飛白體,習得不大好,朕想請你指教一二,就是……偶爾進宮指教那麼一兩回。」

「……」鄭朗有些傻眼,不知道怎麼回答。

「朕知道,對你來說很為難,但公主還小,沒有必要避諱。」

鄭朗繼續無語中,你不避諱,可我要避諱啊。

「朕隱隱感到雖為難你,對朕,對朕的子女會有益處,所以明知道為難……」

簡單的一句話,包含著許多意思。

他的兒子皆死,只有女兒,若是真沒有兒子,以後必須從宗族子弟中找一個接班人,那麼他的女兒在他死後,地位會變得低下。

鄭朗也未必能照料得到,但想照料到,趙禎有生之年,必須將鄭朗捧到極高的位置。

也是將鄭朗當作一個親信才說的。

有了今天的故事,君臣二們的地位將會截然不同,鄭朗將會真正成為趙禎最親信的臣子。

「陛下春秋正富,未必……」鄭朗想安慰,最後遲疑地說道:「臣勉為其難。」

讓福康公主寫了幾個字,看了看,想了半天說道:「公主殿下,我教你這種字體。」

將趙家子孫的一種字體,趙孟頫的字體拿出來,教福康公主如何用筆。

趙禎就坐在邊上看,福康公主忽然抬頭問道:「鄭相公,我聽人說你的字當朝第一。」

「僅論字,不是我的字第一,而是蔡君謨。」

「蔡君謨是誰?」

「就是館閣校勘蔡襄。」

這是一種謙虛的說法,蔡襄寫的字長進最快,可眼下還沒有超過鄭朗的字。因為天賦,遲早要超過鄭朗的。但鄭朗此時的字,絕對也能算是一個大家。

「沒聽過。」

「沒聽過沒有事,我朝寫一筆好字的有很多。不過你父皇選臣授你書法一二,倒是選對了人選。論書法也許我不及他,但授人適合字體的大臣,蔡君謨又不及臣。」

一大一小的兩人一邊教字寫字,一邊無聊地說著話,趙禎卻覺得這一幕很溫馨。這些年發生太多太多的事,只有鄭朗站在他眼前,他才感到一份溫暖與安定。授了很久,趙禎說道:「就在這裡用餐吧。」

「謝過陛下。」鄭朗也不客氣。

趙禎讓宮女將紙筆收下去,開始說公事:「朕看過你的奏折,去年你也說過,契丹人會攻打西夏?」

「陛下,十有八九之。遼國皇帝雖然資質不及陛下,也是一個極重親情的人,興平公主之死,他一直念念不忘。臣又於西北布了一個些局,眼下逐步成效。契丹西山官員羅漢奴昏庸無能,契丹國內又缺少得力的良臣,加上他們狂妄自大,好大喜功,西夏又沒有錢帛厚賄,必然會派兵攻打西夏。」

「因此,朕想早點與西夏人議和。」

一般人很不解趙禎的想法,這樣好啊,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等他們打完了再去撿便宜,更不能議和。然而鄭朗先是一呆,然後答道:「陛下英明,非臣之所及。」

第四百四十二章 始(中)

「你真的很好,難怪呂夷簡再三在朕面前推薦你。」趙禎欣慰地說道。

趙禎這種做法,一般人難以弄明白。

其實做得很巧妙,契丹不與西夏開戰,也要議和,一個國家不能只顧著戰爭,也要考慮老百姓的壓力。不得不和了,西北大捷,正好給了趙禎議和的台階。

一旦開戰,西夏人勝利,更要議和,那時候西夏有了大捷的本錢,談判的態度更強硬。元昊本來就是一個不顧老百姓死活的好戰分子,如果大勝助漲他的凶焰,不顧後果,西夏完蛋了,宋朝也會產生嚴重危機。若是契丹人戰勝,即便和,宋朝要遵守這個和約嗎?連國家都滅亡了,和約還會有存在的可能性?

此時趙禎眼界很長遠了,包括對鄭朗的期待。

他閱臣無數,更能感到鄭朗對他那份怪怪的感情,但這些感情比朝堂那些誇誇其談的大臣來得更真實。並且有文武之才,也能符合他重用的條件。這才有了今天看似違制,其實很長遠的面談。

「呂夷簡?」

「正是他,向朕推薦了你三次。」趙禎此時也在苦惱之中,群臣紛紛倒呂,難道只能看到呂夷簡的壞處,看不到他的才能嗎?

鄭朗不置與否,呂夷簡不像王旦與婁師德,是一個謙厚的君子,這個人心思難測,即便真是呂夷簡再三力薦自己,鄭朗對呂夷簡依然抱有懷疑的態度。

「朕一直擔心你會有其他想法……」

「臣沒有,朝廷九條臣並不反對,但這是朝廷的最大承受範圍。」

鄭朗第二份奏折上達後,許多大臣鬆了一口氣。不然那個眼睛在哪裡,誰都不敢作聲。於是賀從勖持國書入闕。但爭議聲一直沒有中斷,鬧得最厲害的便是富弼。說西人所過州郡,加迎候之禮,以及各州通判就驛燕勞,這種接待規格太重。不能說富弼無事生非,確實相比於西北諸將士浴血奮戰,往往全軍覆沒,無一人投降,朝廷與地方的文官們表現太怯懦了。

這種做法也滋長了元昊的氣焰,還能使契丹以後更加尊大,日後交往難以處理。為此,刻意寫了一篇《上仁宗不可待西使太過》書。也能用鄭朗的中庸來解釋,張弛得道,恩威並用,寬鬆有度。大者為國,小者為家為個人,一個人太軟了,未必是好事,不但自己受氣,還連累著家人受氣。當然,太囂張也不行,那怕是武術冠軍照樣被菜刀砍死。(很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持棍子的全國武術冠軍能被一個拿菜刀的普通百姓砍死,難道中國武術是騙人的?)

可是舉國上下都想求和,富弼之言無人聽從。

也不能說求和派不對,自開春以來,全國各地又再次陸續出現旱情,幾年前的大旱,許多人還記憶猶新的,趙禎硬是讓鄭朗一份書奏,強行吃下蝗蟲。

又在重壓之下,民情鼎沸,君臣都害怕。

著眼點不同,做法便不同。

這些大佬們還是很理智,指出這份國書雖修改過,但名體未正,書中名上一字又犯了聖祖諱,又說元昊想做兒子,但這個兒子也是臣,不能不守臣之道。

爭一爭名份,看似很無聊,但在這時代卻是很重要的,只要元昊是臣,以後西夏人叛亂,便是謀反。宋朝攻打西夏,以君伐臣,反而是正義之師。

就在這基礎上提出九條,以後上表稱舊名,趙德明怎麼上表稱喟的,元昊只能學習。冊封元昊為夏國主,同樣是趙德明的封號。賜詔不名,許自置官屬,還是趙德明時的待遇,否則誰去西夏擔任官員?其燕使人,坐朵殿之上,或遣使往彼,一如接見契丹使人禮。如欲差人於界上承領所賜,亦聽之。置榷場於保安軍,具體怎麼商榷,待定。歲賜絹十萬匹,茶三萬斤,歲幣增加,但這個歲幣仍在鄭朗承受範圍之內。不能承受的是後面……許進奉乾元節及賀正。其緣邊寨柵並如舊。

作為戰勝國,這九條十分優惠了,也足以能表達宋朝的和平誠意。

然後讓著作郎保安軍判官邵良佐與王士元與賀從勖一道出使西夏。

趙禎害怕鄭朗不同意,君臣二人開頭便提起和談的重要性。趙禎歎息一聲,說道:「呂夷簡多次與朕談到大局二字,說范仲淹等人雖德操高尚,但為人迂闊難用,只有鄭卿才能做到大局兼顧。」

呂夷簡是一個道德小人,但這個點評……可是鄭朗不敢評價。

「鄭卿,你說西夏會擊敗契丹,為何?」趙禎好奇地問了一句。想不明白,西夏與宋軍作戰,先前宋軍數敗,包括好水川與三川口這樣的大敗,可是宋軍表現很勇敢,西夏是勝,但是慘勝。看樣子西夏人並不是很強大,如何是契丹的敵手,趙禎想了半天,沒有想懂。

「陛下,戰爭之道,變化萬千,史上不乏以弱勝強的戰例。契丹人是強大,可是他們想攻打西夏,必須從南河套經過,南河套多沙,而契丹人想出兵,必須秋高氣爽之時,沿途草長,能維持戰馬的草料,偏偏此時南河套戈壁灘上多風沙,這種天氣對契丹人不適應。如今契丹人短視,國內缺少良臣,又與我國一樣,久未戰爭,雖時有叛亂,戰鬥規模不大。並且深入其境,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契丹這一邊,所以臣說契丹多半會失敗。」

說了趙禎也不懂。

對軍事這一塊,趙禎是一個瞎子。

這也造成趙禎執政時最大的短板,雖然朝中重臣多次說裁兵,然而趙禎一直不敢裁減軍隊。手中有軍隊,他才感到安心。就像看到鄭朗回到京城,他一顆心安定下來一樣,因為他知道鄭朗有才能,不會出大問題,對自己最忠心,有了一個好的幫手替自己參考。而且鄭朗對權利表現很淡泊,無所謂,越無所謂,他才會越放心。

搖了搖頭,趙禎說道:「依你看,那一方戰勝對我朝有利?」

「兩國交戰,必有重傷,只要戰,對我朝皆有利。一戰兩國交惡,對我朝以後更有利。但契丹獲勝,必然慘勝,得到銀川平原與河套,以後對我朝危害比西夏人更大,自此從鎮戎軍到關南十縣,皆與契丹人接鄰,論軍隊力量,我朝現在然沒有契丹強大,那麼即便有盟約,也會生成新的邊患。不過這些羌蕃對契丹人沒有感情,民風剽悍,契丹想統治,多半不易,甚至國力從此受阻於此。元昊若勝,軍心民心會從此恢復,可是外困於契丹與我大宋,只要操作得當,元昊必被我朝殲滅。臣以為,元昊勝對我朝有利。」

與西夏人作戰,心中有些底子,與契丹人作戰,未知數太多!

「讓他們打吧,我朝已經十分困窘,百姓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

鄭朗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說道:「臣有句話不知能不能說?」

「說。」

「論我朝開創之功,是太祖還是太宗?」

「呵呵,鄭卿,為何說話變得這麼小心,誰的功勞,朕清楚,你不用避諱,自是太祖之功。」

「陛下,以史為鑒,人無遠憂,必有近慮。治國之功,武功當學太祖,文治當學太宗,這才是真正的祖宗家法。你看臣帶的一千幾百名生女真戰士如何?」

「很勇敢。」

「北方像這樣勇敢的戰士有很多很多,只是一直沒有開化,沒有一個人傑將他們凝聚起來。天地運轉,變化不息。契丹漸漸沒落了,其貴族多貪婪無厭,一旦變化,北方出現更強大的遊牧政權取代契丹,契丹我朝都難以敵手,到時候我朝用什麼來抵抗?」

「鄭卿是指?」

「必須殲滅西夏,我朝就不用兩面分兵,專抗北方,即便敵人強大,也能僵持下去。否則分兵西夏,又要分兵北方,只要敵人更強大,我朝危矣。因此臣想請陛下學太祖。」

「朕怎麼做?」

「太祖用武將之道便是以史為鑒,從唐初變化而來的,戰時用武將出兵,不戰武將閒置,那怕象李靖這樣的文武全才,也不能讓他們參與過多的朝政,以便節制武將驕橫之心。」

「但西北……」

「西北臣披是的文臣的皮,其間謀策多聽從種世衡、狄青、張岊、景泰等將領的主意,所以兩次大會戰全部取得大捷。甚至臣與韓琦刻意坐鎮於定川寨時,將指揮大權全部交給狄青。但是戰爭結束,臣立即將所有權利收回來,不給武將坐大的機會。這是臣學習太祖用兵之道。」

「你寫一個折子。」

「陛下不可,那樣的話,臣會讓言臣口水淹死,連陛下都躲不過去。」

趙禎樂得彎下腰。

笑完後問:「那你說出來,讓朕怎麼做?」

「潛移默化!四季交替,皆是不知不覺中轉換的,不可能今天冰天雪地,明天萬物復甦,陽春突至。包括國家的種種弊端,需要一點點去調節,欲速則不達,不求快,但必須去做!」

鄭朗不敢多說,但刻意提醒關健的一句。

第四百四十三章 始(下)

「朕聽說李元昊為不讓你阻撓議和,將高政送給你。」

「臣立即將他斬殺。」

「你做得很好……」趙禎臉上顯出歉意,尹洙很不理解,為什麼不將兩浙的一件公案了斷?不能了,一了會牽扯很多,一旦高衙內胡說八道,不管真假,可能牽連到宗室,首先趙元儼的兒子第一個便跑不了。反正宋朝未斷的案子也不是一件兩件,不在乎多這一件,當場斬殺,是最佳手段。但趙禎心中清楚,鄭朗不可能害怕宗室子弟的,這是主動替朝廷與自己減少負擔,同樣也是一種識大體的表現。

「陛下,莫要忘記臣還寫了中庸一書,只可惜沒有時間,不然臣想重新將此書修改。再著一本仁義。」

「仁義?」

「易經之道,陰陽轉換,陰中滋陽,陽中生陰,故說孤陰不長,孤陽不生。仁義也是如此,仁中有義,義中有仁,才能構成一個複雜的整體生存。比如忠孝,忠孝兩全固然美好,可那有那麼容易?臣這一次路過家鄉,看到幾個娘娘年老體衰,很想學一學包拯留下來服侍她們,但朝堂有事,臣不得不做一個不孝之子,忍痛來到京城。」

「不可啊。」趙禎嚇得一哆嗦,你有七個老媽,一個個服侍,最大的大媽六十多歲,最小的小媽才四十幾歲,你要服侍到那一天。

「但必須兼顧,比如臣雖不信老釋二教,幾個娘娘喜歡,只好由她們,盡量做到忠孝兩全。」

「應當如此,應當如此。」趙禎長鬆了一口氣。

「還有一種思想,利他主義者,與利己主義者,這也是一種仁義爭執的表現。」

「利他主義,利己主義?」

「利他主義便是為了幫助別人,不惜付出自己一切。利己主義,便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鄭朗做了簡單的闡述。沒有那麼簡單,西方首倡利他主義者,自康德開始,以後有諸多學者陸續提出與完善這種理論。但最早提出這種理論的卻是來自中國的墨家,儒家中有類似的理論,不多。

趙禎懷疑地問:「有卿所說的利他主義者嗎?」

「有,古代的墨家,朝中也有一人,范仲淹!他已經無限接近這種利他主義者。」

「益否?」

「個體為了生存,必須為了自己,利己主義者是人的本能,是核心所在,個體驅動社會整體的發展。但相比於各種惡劣的環境,敵國的侵佔,又要整體配合,這是利他主義產生的後天環境。兩者走向極端,皆不是很有益。所以孟子痛斥墨子是牲畜之言,夫子贊成子路受牛,正是一種利他與利己的調和。臣以為陛下做得就很好,將二者適度的調和得當,才體現了這個仁字。」

「卿過獎了。」趙禎羞澀地說。

他已經聽明白了這幾種思想理論,已經逐漸在構成鄭朗的仁義核心。可他還沒有弄懂,鄭朗這本未出來的仁義書,將會是對整個西夏是戰是和,以及未來那場龍虎鬥的總結……

「朕還是希望你做一名良臣。」

儒家學說雖好,可多難哪,看一看新了一本中庸,鄭朗花了多長時間,現在又要重修,這個仁義憋了這麼多年,現在才出來一個影子。況且後面還有更龐大的禮樂,以及忠恕、聖智等等。再加上孝順他那麼多的媽媽,也不要做臣子,根本就沒那時間做臣子。

但一份不安的情緒忽然纏繞在他心頭。鄭朗對權利不貪婪,這是趙禎最欣賞的地方,可正是這種不貪,卻讓他隱隱覺得很不安。

太監端上來飯菜,是便宴,除非宮宴,在趙禎的便宴裡很難吃到精美的食物。

幾碟普通的小菜,趙禎沒有喝酒,鄭朗更不善飲酒,君子食不語,二人默默吃飯。福康公主忽然放下筷子問道:「鄭學士,你是我的守護騎士嗎?」

「這個,這個……」鄭朗尷尬的不能回答。越往後越不能回答,以前小,特殊情況,這樣說不要緊,以後這個俏麗的小公主越長越大,一旦直接說俺就是你的守護騎士,會十分曖昧的。

趙禎終於放下筷子,大笑,說道:「他就是。」

「什麼叫守護騎士。」

「他會守護你的幸福。」

「那,那鄭學士,可以經常來宮中教我寫字嗎?」

「這個不行,除非你父皇召見,否則臣不能隨便入宮。」鄭朗毫不猶豫的拒絕道。不像小時候,僅是一舉子,又小,經常進宮沒有忌諱。如今血氣方剛之時,又是當朝宰相,經常進宮,會讓人說閒話的。就是小時候,因為進宮的次數多,還招來了范諷的彈劾。何苦?

「為什麼?」

「再過幾年你便知道了。」

「你是說我長大了就知道了?」

「是啊。」

「我現在也知道啊,你對我父皇最忠心。」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還早呢,是否忠心陛下,直到蓋棺才能下結論。」

「你以後也要忠心。」

「那是,不過現在這個結論不能下。」

「那麼我以後怎麼學習寫字?」

「這樣吧,臣回去後,寫一個貼子讓你臨摹,並且將每一筆劃的寫法也講注出來,臣不進宮,你也可以學習了。」

「我還有你的玉珮。」說著,從腰間掏出那塊歐泊玉珮。

看著這個小姑娘乖巧的樣子,忽然想到她的未來,鄭朗沒由來的一陣心疚,說道:「你將這塊玉珮戴好,這也是臣承諾的一個見證。但你是公主,臣是臣子,小能說說,大了就不能再說,這當作我們心中一個約定如何?」

「好,拉鉤。」

鄭朗與小傢伙的手拉了一下鉤。

趙禎臉上也是充滿了溫情,他缺少弟兄,某些時候,將鄭朗當作一個有出息的小弟弟看的。若不是自己的女兒,鄭朗萬萬不會這樣胡鬧。忽然歎道:「鄭卿,你對朕太放縱了。」

「陛下,十分自律,朝中大臣要求又嚴,寬鬆得度,故臣如此。但事關國家大政,臣絕對不會放縱陛下。」

「應如此。」趙禎又是大笑。

笑得諸多太監面面相覷,心裡面直嘀咕,陛下與諸臣交談甚多,可從來沒有笑過這麼多次,這個鄭行知,千萬莫得罪啊。吃過飯,君臣又談了一會,趙禎才讓鄭朗離開內宮。

鄭朗又去了中書。

在其位就要謀其政,中書總管全國民政事務,許多細節自己不瞭解,這必須要細看,看各地的呈奏,中書保管的文件擋案。做一個全盤瞭解,才能方便處理全國的大小事務。

直到三更,才揉了揉眼睛回家。

新宅子離皇宮不遠,就在東華門外,托嚴掌櫃購買的,一個三進三出的小院子,有一個小巧精緻的小花園,後二進乃是二層小樓,面積不是很大,但位於鬧市區,所以花了七千多貫錢才拿下來。還是原屋主聽說是鄭朗購買,給了優惠價。

唯獨一門好處,上早朝近。

京城物價貴,也要看怎麼花,天天往樊樓跑,再養幾十個美家妓,就是身為東西兩府長官,若沒有其他的經營,也會感到錢財不夠用的。但象鄭朗這樣的用度,即便居於京城,僅是薪酬也足以支付用度。

回到家中,崔嫻四人正在織衣服,鄭朗問道:「怎麼你們還不睡?」

「等官人回來?」

「我看了一下存擋,過幾天便能恢復正常,你們早點休息吧。」

四兒抱怨道:「官人,不能像這樣做官。」

「想做好官,就得辛苦,你想我做好官,還是做壞官?」

「別為難四兒。」崔嫻說,又道:「今天我收到幾份請貼,有兩份你要看一看。」

說著從邊上奩抽裡抽出兩份貼子。

一份是呂夷簡送來的,請他明天晚上去他府上赴宴。還有一份卻是富弼、王拱辰、王素、余靖、歐陽修五人聯手發來的,請他明天去樊樓赴宴。一個是權謀最深,又有推薦之恩的老臣,另一邊則是好友外加台閣主要言臣。崔嫻看到這兩份貼子,都感到頭痛了。

「官人,怎麼辦?」

鄭朗想了想,說道:「明天去樊樓。」

比起呂夷簡,這五個人合力,更不大好惑。畢竟呂夷簡已經是日落西山。但提到了樊樓,又想到了另外一個人,不由眉頭皺了皺。

……

夕陽西下,樊樓歌舞昇平。

但樊樓的主樓做了一些改變,最下面一層騰出來,專門伺候客人喝茶聽說唱的,說唱在唐朝叫俗講,元明叫評話,後世叫說書。說話人叫舌辨,主要分為記敘小說,與講史二類。小說多是短篇小說,靈怪、脂粉、傳奇、公案、撲刀、桿棒、神仙、妖術等,舌辨者講小說,必須有說有唱,繪聲繪色,才能吸引聽眾。講史也不是真正的歷史,多是民間的野史,比如三國誌評話、薛仁貴征東事略、五代史評話等等。藝人多來自不得志的文人組成的書會,這些文人有的負責撰寫小說野史,有的負責說唱,用來謀生,頗類似後世的寫手職業,十分辛苦,而且地位低下。

樊樓以前也有說唱,但像這樣將主樓的底層騰出來做出說唱的地方,還是幾個月前做的改動。

舌辨一拍桌案,說道:「那天天高氣爽,鄭朗於大營中對韓琦語曰,稚圭,想戰須風。韓琦抬頭望天,萬分不解,問何來風?鄭朗道,且看我行法陣,於在大帳前設法燈法器,擺下一座陰陽二儀大陣。鄭朗對韓琦語,君長,請君主陽陣。韓琦曰,不妥,定川寒乃君主地,吾乃客,請行知主陽陣。鄭朗久思,曰也罷。二人進入法陣。各位看官,為何擺陣?」

一拍桌子,馬上就要來一句,若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下面聽眾正聽得津津有味,一起吵鬧起來,有的人從腰間掏出錢來往上面砸,讓舌辨繼續往下講。

歐陽修一口茶水噴了出來,說道:「何來此事。」

「民間之言,何必當真,就當聽著好玩。」余靖樂道。

「這個樊家……」王素也是搖頭。

之所以將樊樓重新改造,正是為了宣傳鄭朗事跡,不但免費給舌辨前來說唱,只要說鄭朗的事,說得越神奇,給的賞錢越多,於是京城幾個書社為爭來樊樓說唱權,爭得頭破血流。

富弼也在笑,笑完說道:「只怕行知不喜啊。」

剛說完,就看到鄭朗從外面走了進來。

「來了。」歐陽修說道。

「且慢,看他聽說唱有何反應。」富弼攔住歐陽修,不讓他呼喚鄭朗。

舌辨又重新開始,繼續往下說道:「各位看官,且莫小視這風,這風大有妙用。且看鄭公與韓公施開二儀陣,妙處便來了。這個二儀陣直達天庭,二人本是天下文奎星與天璇星下凡塵的,太白金星見二位真身直通天庭,急忙來前,詢問二星有何貴幹。鄭公道,我且向天帝借風神一用。太白金星不敢怠慢,立傳風神前來。風神見到二位星君,連忙上前施禮,小神見過二位星君。鄭公道,吾且向汝借一陣風。將風神帶到定川寨,一剎那間飛沙走石,黑風大作,西夏賊營中伸手不見五指。狄青見勢喝道,鄭相公借來大風了,我們殺敵。」

鄭朗直哆嗦。

奶奶的,我還能讓風神聽命?

但老百姓不這樣想啊,有人紛紛說道:「是啊,我聽前線回來的人說,那天定川寨前是起了一道很濃的黑風,我朝大軍正是藉著這股大風殺敵的。看來舌辨說得有理,多半是借來的風。」

「是真是假的?」

「是真起的黑風,騙你不得好死。」

「胡說八道。」鄭朗忍不住說了一句。

「你是誰啊,竟然敢侮辱鄭相公。」一個客人來樊樓天天聽說唱,越發對鄭朗膜拜,不服氣地說。

鄭朗懶得辨,眼睛瞅了瞅,竟直走過來,問:「彥國兄、君貺兄、永叔兄、休業兄、安道兄,怎麼你們也在聽說唱。」

「我們正在聽舌辨講你與稚圭兄如何施展陽陰二儀陣,聽得很有趣,要麼你也坐下來聽一聽。」富弼開玩笑,說道。

「別拿我與稚圭打趣,上樓去。」

幾人走上四樓,點了酒菜,鄭朗問:「彥國兄相約我來此,有何貴幹?」

「不是我相約,而是君貺相邀行知前來樊樓,為一事相商。」

「何事?」

「為朝堂除一奸邪?」

鄭朗心裡面說了一句,來啦!臉上沒有表露,淡淡問:「何人。」

「夏竦!」王拱辰說道。

鄭朗差點跌倒,王拱辰是將來的「小人黨」代表,夏竦同樣如此,呂夷簡倒下,看看這朝堂亂得!

第四百四十四章 良言

但是鄭朗不能說夏竦也有優點之處。事實想一想朝堂上這些名臣,並且有許多人還是他前世少年時讀書的偶像,那一個沒有優點,那一個沒有缺點?夏竦當真那麼十逆不赦?

含糊道:「彥國兄、君貺兄、永叔兄、休業兄、安道兄,我不是言臣。」

「行知,陛下對你信任萬分,又身為東府副相,當進忠言。」歐陽修說道。

鄭朗瞅著歐陽修,感慨萬千,前世讀過他一篇醉翁亭記,特別是最後一段,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讓他悠然嚮往。

但事實呢,這個文壇宗師,將是趙禎朝最大的攪那個棍子之一,朝堂上烏煙瘴氣,他功不可沒。

歐陽修的話不能當真,如果自己真的會那麼做,趙禎還會對自己信任?

昨天一敘,趙禎說了幾次識大體!

什麼為識大體?

就是銳氣進取的宋神宗恐怕也不希望朝堂四分五裂,整天吵吵鬧鬧。況且趙禎。

但不能說,否則這幾位主一定會在此大噴自己口水,更不能替夏竦辨解,也未必能辨贏。富弼與自己關係比較良好,自己還為他說了公道話,大約對自己不會惡。可他兩次契丹之行,受了屈辱,產生極大的刺激,銳意進取,誰能拉住他?王拱辰,此人更不可不防。歐陽修差了嗎?余靖沒有當作一回事,王素受他父親影響,雖是君子黨成員之一,算是溫和分子。可好漢難敵四手,自己一張嘴巴,能說過這五個人。並且這五個人,那一個嘴巴是差的,那一個筆桿是弱的?

但鄭朗自有辦法,說道:「我去渭州時,考慮過糧食問題,刻意在京兆府逗留,與夏竦商議過三白渠,得到他大力鼎助。三白渠即將竣工,能灌溉三萬多頃田地,一旦豐收,西北無憂矣。可是我一回廟堂,馬上彈劾夏竦,天下人怎麼看?就是為了公事,天下人也必說我不能容人。諸位,你們讓我如何選擇?」

「公私分明也。」余靖說道。

「安道兄,是,我也說過這一句,可我的性格溫和,終不忍做出此種事。況且有諸位進言,我又何必錦上添花?」

「行知,夏竦曾經是帝師。」王素說。

「休業兄,陛下是否英明,你是最清楚不過的,況且授陛下書藝的臣子又有多少?」鄭朗徐徐答道。心裡想到,你也知道夏竦是帝師,居然如此打擊皇上的老師!

又說道:「此事我不會參與,也不會阻攔。唉,也許我眼下不適合擔任參知政事,顧念舊情啊,就像彥國兄被呂夷簡所折,我在西北立呈數篇奏折,闡述此事,欲還彥國兄一個公道,舊情太重,會貽誤國事。」

你們不能說我包庇壞人,俺也包庇了富弼。

但在心裡面歎息,夏竦不是自己,不是范仲淹,進退無所謂。他也許確實是一個小人,貪圖享樂名位,不說京城多繁華,特別象夏竦這樣原先擔任過宰相之職,放到地方上已經快十年時間的官員,對來京城任職是多麼的嚮往渴望?

這些人將他的回京道路擋住,能不急嗎?

鄭朗的話說得似乎有些道理,也是他一慣的作風,在杭州鬧出那麼大的事件,最後雷聲大,雨點小,輕描淡寫的處理了,范雍於延州失職,鄭朗也沒有說什麼。只說了兩個人,楊偕與郭勸,這兩人失誤太大。楊偕不要臉,郭勸太軟弱。夏竦與鄭朗略有些交情,多半是不肯出這個臉彈劾夏竦了。歐陽修歎息一聲,說道:「行知,若你如此,擔任國家宰相,會有失職啊。」

「是啊,以後慢慢改正吧。」鄭朗嘴裡這樣說著,心中很無語。

雅間的門打開,兩個大伯抬來一個大瓷盆子,瓷盆上放著一個長達三尺長的冬瓜,刻上假山、龜、鶴、仙女、松、天帝、神仙、雲彩。冬瓜掏空了,裡面又放著腦子花兒、甘草花兒、硃砂圓子、木香丁香、水龍腦、史君子、縮砂花兒、官桂花兒、白朮人參、橄欖花兒十盒香料,然後在上面放著金桔、橙子、木瓜等果子,大團的牡丹花。瓷盆上包著金邊,冬瓜上鑲著金箔,美輪美奐,富貴逼人。

這道菜不能吃的,是看菜,放在桌子上欣賞的,美其名曰,縷金香藥,但又不是真正的縷金香藥,比縷金香藥做工更複雜,參雜著「繡花高飣八果壘」,「樂仙乾果子叉袋兒」兩道大看菜的一些做法。

鄭朗問道:「大伯,你端錯了吧,我們沒有點這道菜。」

他知道宋朝有一些名貴的看菜,不但京城有,杭州也有,可從來沒點過,這得多少錢啊?別看一看,就將自家那個小花園看掉了。

夥計小心地說:「是我家小娘子派我們做的。」

富弼說道:「不錯不錯,對你們家小娘子說,有什麼拿手的菜,多做一些端上來。」

看來今天議事不成,不如索性多敲詐鄭朗一回吧。反正這兩家也沒有什麼區別。

「喏。」

「還有拿來你們樊樓最好的美酒佳釀。」

「喏。」

「還有歌舞伎。」

「喏。」

一會兒各種美味佳釀端了上來,又進來十幾個妙齡二八少女,個個皆是絕色天香,走進來吹拉彈唱,載歌載舞。

欣賞著美妙的歌舞,在富弼帶動下,大快朵頤,正事沒有完成,但這一頓吃得幾人高興而散。鄭朗要付錢,大伯說道:「鄭相公,我們不敢收。」

鄭朗停下,估計自己身邊也不可能帶這麼多錢,問了一句:「這頓晚餐花費多少?」

「鄭相公,不用問了。」

「我只是問一問。」

「用餐費大約近兩千貫,歌舞伎還有一千貫……」大伯支吾道。

鄭朗半天沒作聲,不僅他家的小花園看掉了,估計一棟小樓也僅讓這一頓飯吃掉。半晌才說道:「先記下,以後我派人送來。」

「不用,鄭相公那樣做,是見外。」

「我從不喜白拿人家的東西。」鄭朗一揮袖說道,俺也不是吃軟飯的主,但這一頓花費讓他肉痛的。咬牙切齒來到呂夷簡府上,看一看呂夷簡說什麼。

見到後,呂夷簡說道:「剛才與富弼他們去了樊樓?」

「是啊,還請呂公見諒。」

「我是一輪快要落下去的太陽,行知你這麼做,老夫不怪你。」

「呂公,其他人能說這句話,唯獨你不能說。」別人不知道輕重利害關係,難道你呂夷簡不知道嗎?

「老夫當是認為你在讚揚還是在諷刺?」

「兩者皆有之。」

「這些開誠佈公的話,今天晚上沒有敢對富弼他們說吧?」

「那有什麼,再過幾十年,什麼話都能對他們說。」

「此數子,也未必。有的他過了一百年,都不能對他們直接說。」

鄭朗無言,性格其中以富弼與王素最佳,歐陽修與余靖皆不可信,王拱辰更不用提了。

「老夫請你來是問你幾件事。」

「請呂公賜教。」

「國家應何去何去?」

「弊端已重,必須要改。不過一令出,不知能震動天下多少百姓,改須之,但必須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最好是挾勢而為……」

「所以你看到天下百姓因為徭役困苦,借勢推行免役法?」

「正是。」鄭朗答道。雖然鄭朗也不喜此人,可與他說話省力氣。

「我喊你來是有一言相勸,未來廟堂局勢不明,會產生許多爭執,你雖有才幹,老夫很看好你,可你的年齡太輕,平時又不喜樹立朋黨。」

「朋黨我不喜。」

「你說的法度,不一定非得結黨,但有好朋,獨木難撐大廈,你不結黨我不反對,你不結朋,如何替陛下分擔管理這個國家?」

「……」鄭朗真讓他說住了。

「以後你便知道,現在你也不需要結朋,以免招人口舌。我生病時,一直在想著這個國家的未來,亂啊。富弼他們約你彈劾夏竦吧?」

「是。」

「夏竦是小人否?」

「德操上夏竦確有不及之處。」

「你還沒有看透啊,夏竦優劣不提,你說一說,那個大臣十全十美的,你似乎想向十完十美發展,可是否真正十完十美。」

「不是,撿東丟西,世間有兩全其美之事,但絕對沒有萬全成美之事,即便夫子黃帝也不行。」

「這一句,頗得老夫欣賞。就像朝廷與契丹的議盟,能征伐西夏,但能有力量征伐契丹嗎?所以朝廷不得不苟和。」

鄭朗沒有作聲,這確實是呂夷簡的想法,不過在這件事上,呂夷簡做得太過恥辱,法是對的,度過了。

「夏竦有夏竦的才幹,一些人對他反感,是他奢侈無度,招搖過市,性格陰柔。可是比奢侈,某些人奢侈差了,養了多少家妓?」

鄭朗又沒有吭聲,韓琦、宋祁這些士大夫浪費起來,不亞於夏竦的。不但韓宋,富弼、張方平這些清流大臣出身良好,平時生活同樣十分奢侈。自己算是比較放縱的,用起錢不吝嗇,但與這些人相比,還是毛毛雨。

「不過老夫終被范仲淹磨死了……」呂夷簡搖頭。

能說韓琦,但他不能說范仲淹,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一個毛病,只能用朋黨來打擊。或者說政見迂闊,身在局中,倒底是誰的政見迂闊呢?誰也無法說清楚。

「若是沒有范仲淹抗衡,老夫也許帶著國家走得更遠……」呂夷簡歎息,到了趙禎朝時,他幾個一大半精力放在與君黨爭鬥上。可是他的德操太差,鄭朗就當沒聽見,根本就沒有相信。

「這些不提,老夫已成過去,未來還要靠你……」

「呂公,我恐怕也不能。」

「現在你還不能,不過將來你能,我注意了你那兩個學生,皆是奇葩,還有,老夫四個兒子皆已進入仕途,他們資質不遜於其他朝臣,我的三子還是你的學生之一,你應當知道他的資質。范仲淹那兩子,老夫也留心一下,似乎也不弱。我對四子吩咐過,一旦你到了首相的時候,讓他們竭力支持你。再有范仲淹之子,你將會融合兩方的力量。也許老夫的做法是錯了,看看你這種溫和的手段,有沒有效果。不是用權謀,而是用道德融合雙方……」

鄭朗狐疑地看著呂夷簡。

「人將死,其言也善。不要懷疑我,我也沒有必要對你用什麼心機。」

可是鄭朗還是不大相信,天知道你有沒有用什麼心機。

「接下來,我對你說幾句很重要的話,多做少言,做僅是處理朝政,不能革新,此種局面,一旦革新,只會被人利用,反而招來爭議,不但對國家無益,對你本人也無利。再過幾年吧,等你從契丹回來,朝堂大約已經順利過渡,那時候你也有了資歷、年齡,可以正式做事了。現在與朝廷一樣,是休息養息,不是作為的時刻。彖曰剝,剝也,柔變剛也,不利有攸往,小人長也,順而止之,觀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你修中庸,多寫了易經的事,知道得比老夫多。此時不利於行動,天時轉運,由剝進復,才是大有作為的時刻。天下間真正的君子,只有兩個半人,陛下,你,半個乃是范仲淹。其他人何乃君子而言,你這個君子配合陛下,好好治理這個國家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地獄之門(上)

鄭朗沉默不言。

呂夷簡話說到這份上,他也明白呂夷用許多做法,孫沔彈劾,呂夷簡說我恨不能早十年聽到這番話。不是呂夷簡不想爭,他的身體拖累了他,沒有這份精力爭了,爭到最後,連他的幾個兒子都會被拖上海去。因此果然地退一步海闊天空。

向自己說了這番話,一是為了國家,呂夷簡貪戀權位,但絕不是李林甫那樣的大臣,他一生的確為宋朝做了許多有益的事。二是為了自己的幾個兒子,四個兒子協助自己,那麼自己同樣必須會器重他幾個兒子,只要自己上去,他四個兒子也必然上位,呂家仍可以屹立不倒。

但鑒於呂夷簡一慣品,鄭朗還是不能完全相信。

天知道他有沒有什麼後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越是呂夷簡,越是要防範。

呂夷簡看著他的表情,也沒有什麼不悅,繼續說:「行知,朝廷想將范仲淹與韓琦召回重用,陛下問我,老夫說,可以,二人也是大才也。」

僅是一句,便說明許多東西。

俺確實不想爭了,鄭朗,你不要胡思亂想。

鄭朗有些茫然的從呂府出來,對呂公著說道:「你回去吧,以後我二人皆在朝堂之上,祖宗家法不喜大臣敘述師生情誼,以免結幫成派,架空君王。」

「喏。」

回到家後,崔嫻問道:「富弼幾人喊你過去說了什麼?」

「彈劾夏竦。」

「官人,不可。」杏兒說。

夏竦對鄭朗不惡,昔日鄭朗下獄,夏竦還幫了忙,鄭朗去渭州,或者崔嫻幾人後行去渭州,夏竦也是盛情款待,雖是德操稍稍欠缺,但也是一個能吏。別人能彈劾夏竦,鄭朗卻不行。

「杏兒,你不用擔心,我拒絕了。」

「拒絕也未必好……」崔嫻說。

「因此我這次來廟堂之上,如履薄冰。我持中立的態度,陛下器重信任,雙方會對我拉攏,以圖壯大聲勢。但不為,難免會成第二個和鼓張士遜。一為,對雙方做法進行彈劾,兩者都會對我痛恨。雙方擠壓之下,就是陛下也難以保全我的仕途。」

「這麼難……」杏兒一呆。

「很難,我又去呂家,拜訪了呂夷簡。」鄭朗將事情經過一說。

「呂夷簡才是講道理的人。」

「杏兒,你不懂,所以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就在這裡。小人以利服人,君子以德化人。」

「呂夷簡做錯了?」

「難說對錯,但這二者走向極致,都是一種錯誤。范仲淹還好一點,以德化人,對自己要求更嚴格。可有的君子寬於待己,嚴於律人,誰個誠服。這個先不管,我會採納呂夷簡的大部分建議。嫻兒,你準備三千貫銀子,送到樊樓。」

三千貫錢,足足一千五百兩,近一百斤。這就是這一頓飯的代價。

「怎麼花費這麼多?」

「樊家是好心,我點的菜一律廢去,端來無數山珍海味,還有一個特大號縷金香藥,另外又請來十幾名妙麗的行首歌舞……」鄭朗還有些肉痛,說話時直咧牙。

「樊家確實是好心。」

「可他們好心略有些過頭,再對他們說,以後不要請人在樊樓說唱我的一些故事……」

「又怎麼啦?」

「那些故事太邪,我快成了一個妖怪。」

「也不是樊樓一處在說,也不是僅說你,還說了狄青、范仲淹與韓琦。」

「也不能說,算了,隨他們去……」鄭朗提到這個樊家,很有些頭痛。樊家小娘子雖然可愛,但他真的不想納妾。夫妻之間絮叨一會,崔嫻說道:「官人,休息吧,明天還要上早朝呢。」

大朝會朝路在內城南壁,從宣德樓進去,沿著中央軸線,向北便是大慶門,再到大慶殿,然後折向文德殿,侍從台諫於第一橫門下馬,宰執於第二橫門下馬,然後步行早朝。千萬不能逾界,否則就像王安石那樣,變得很悲催。

天光漸亮,太監傳旨,諸臣從待漏院魚貫而出。(文*冇*人-冇-書-屋-W-R-S-H-U)

要按班次站列的。

東府率領文臣站於東廂,西府率領武臣站於西廂。

大傢伙眼光再次集中到鄭朗身上。在他前面只有章得像、王舉正、賈昌朝,章得像六十五歲,王舉正快六十歲,賈昌朝好一點,四十六歲。往後數,一大排大臣多是一群老者,最年輕的也在四十開化。直到後面,才看到幾個二十來歲的臣子,但都居於末席。西側那邊同樣是如此。經歷了西北一行後,時過兩年,鄭朗站在哪裡還是很刺眼。

但現在沒有人管他,因為一件大事即將發生。

趙禎宣旨,讓韓琦與范仲淹並為樞密副使。

旨書下,群臣議論紛紛,忽然富弼站了出來,說道:「陛下,臣以為不可。」

趙禎很奇怪,你們都是君子黨,為什麼反對,問:「有何不可?」

「臣以為陛下著韓琦、范仲淹並受樞密副使,仰認聖意,只從公論,不聽讒毀,擢用孤遠,天下之人會皆言朝廷進用大臣,常如此日,則太平不難致也。」

僅是一句,趙禎就蹙起眉頭,但他依然繼續聽下去。

「臣認為雖美,可西寇未平,亦需要重臣駐守,先是鄭朗,後是韓范,若二人俱來,臣擔心邊事。臣以為召一人來,使處於內,一名就授樞密副使之命,且令在邊,表裡響應,事無不集。」

「臣以為不妥。」賈昌朝說道。

「賈卿,你說說看為什麼不妥。」

「陛下一朝以樞密副使出任邊關重臣,乃是自鄭朗開始。當日邊關危急,事急從權。可今西夏罷兵休和,繼續以樞密副使帶職外任,是恐日後有變。鄭韓范皆是文臣,然朝廷立國以來,樞密副使不乏武將任之。此例破格開之是謂不妥,再二開之,臣擔心國家有變。」

賈昌朝兩次提到自己,鄭朗老神在在,只是用眼睛瞅了一眼富弼。

富弼是好心,邊境重臣當中,只有自己三人表現出色,龐籍雖不錯,可稍遜之。一起召回朝廷,邊關就無良臣駐守。但富弼並沒有想過,兩人皆是君子黨,又在邊境駐守很長時間,比自己時間還長,深得將士喜歡。一個在朝堂,一個在西北掌控著無數軍隊,遙相呼應……想幹嘛呢?

富弼沒有氣妥,舉著牙笏說道:「賈相公言之似乎有理,然而此乃橫生所見,巧為其說,沮陛下獨斷之明,害天下之至公之論。以韓琦與范仲淹德操,鄭朗又東來京師,西事方急,會堅辭此職,不肯從命而來,然賈相公又不令帶出外任,是欲惑君聽,抑賢才,奸邪用心,一至於此。況且先朝累曾有大臣帶兩府職任,應急出外,事畢還朝,不聞後來有武臣援此為例。臣願陛下無信異說,專采公論,一名召來,使處於內,一名就授樞副之職,且令在邊。或二人一歲一更,均其勞逸,亦甚穩便。內個協助,無善於此。」

賈昌朝氣得想跳腳,老子就事論事,怎麼也成了奸邪?

但他老謀深算,此時不能爭吵,一吵這個富弼無所謂官職,多次拒授朝廷任命,但自己有失朝儀,兩人必然皆罷,富弼下去,自己也下去。忍著怒氣說道:「很早以前就聽到鄭朗說過戾氣,果然戾氣凌人。」

冷笑一聲,退回班列。富弼你小子,想學王曾火拚呂夷簡,同歸於盡,做夢!

趙禎也頭痛,怕的就是這個,坐在龍椅上看了看大家,無奈說道:「此事可於散朝後都堂商議。」

都堂就在中書省邊上,乃是諸相公散朝後議事的所在,地位相當於唐朝的政事堂。民間也有老百姓,甚至大臣依喚之為政事堂。

要吵到哪裡吵去,也不失朝廷禮儀。

富弼沒有吭聲。

趙禎又問道:「諸卿還有何事務?」

有事早奏,無事散朝。

王拱辰走了出來,說道:「臣彈劾夏竦。竦在陝西,畏懦苟且偷安,不肯為朝廷盡力,每論邊事,但列眾之言,直到陛派使臨督,始陣十策。每當巡邊,置侍婢於中軍帳下,荒淫無度,敗壞軍紀。故元昊發榜塞下,得竦首者僅予錢三千,為敵所輕如此。於是復有好水川之敗,今天朝廷用此人為相,則邊將之志怠矣。而且此人挾詐任數,奸邪傾險,連呂夷簡都不能與之協同,不肯引為同列。陛下方孜孜政事,首用懷詐不盡忠之臣,何以求治?」

陛下,你可是一個老好人哪,呂夷簡這個大奸臣都不敢用的奸臣,奸到什麼地步,你怎麼用他?

又出來一個奸邪!

趙禎急迫地說:「王卿,此言過矣。」

你說得太重了。

其實那有王拱辰所說的那麼嚴重,真論起來,比起大多數大臣,夏竦在戰爭之初說了許多有遠見的話。雖然那個買腦袋的事,讓李元昊涮了一把,總有來說,比起其他大臣,夏竦算是不錯了。

其實很少發言,怪誰!

若是沒有楊偕,夏竦會變得小心謹慎。他也想做事啊,可一做事,不論好壞,就立即被扣上一頂頂大帽子,怎麼做?

但不急,又有一人站出來,侍御史沈邈持著牙笏說道:「臣彈劾夏竦內交內侍劉從願。」

這個帽子更重!

王拱辰所說的還能爭議一番,但結交內侍,此乃朝廷的大忌!

鄭朗有些茫然,真交了還是假交了,要知道夏竦可是很多年沒有在京師任職了。不管是真交還是假交,這些人是想今天將夏竦拍死,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第四百四十六章 地獄之門(中)

趙禎很苦逼,但言臣這一機構的設置沒有其他的功能,它專門就是為了彈劾的,上監督君王,下監督諸臣與百姓,順帶著處理一些冤案。趙禎還不能不讓他說。

才開始,沈邈僅是第二個,繼續從容說道:「不但結交內侍,竦內濟險譎,若讓他外專機務,奸黨得計,人主之權去矣。請陛下三思。」

沈邈說完,余靖又站了出來。

這次略有些拖,準備等鄭朗進京一道彈劾,畢竟有了鄭朗加入,成功率更大,結果沒有想到被鄭朗拒絕。而此時夏竦就快到京城了,因此這次早朝一起發難。

「臣聞夏竦累表引疾,及聞召用,即兼驛而馳。」這也是一條罪狀,看看趙禎賞鄭朗的官職多難哪,在宋朝這不叫拒旨,而叫美德,後來授韓范二人樞密副使,二人連拒五次才勝任此職。夏竦太過急吼吼,但這事兒不能認真分析,他不是鄭朗,不是韓范,拒十次也沒關係,朝廷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殷切盼望著他們回來,每拒一次,盼望的人就多了一份。可夏竦敢拒麼?他一拒機會就沒了!

俺去到京城交接完了,將相印拿在手中,才能心安。老夏多精明哪。

可這個余靖不管,繼續說道:「如果不早決,竦必堅求面聖,敘恩感泣,又有左右為之解釋,則聖聽惑矣。」

余靖也很精明,事實結果正是朝著他所說的方向發展。

他滔滔不絕地說道。

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說余靖斬然安道生頭角,氣虹萬丈橫天衢。臣靖胸中有屈語,舉嗌不避蕭斧誅。誇張了,可說明余靖膽子很大,更不害怕胡說八道。而且他天賦也好,歐陽修說他自少博學強記,至於歷代史記,雜家小說,陰陽律歷,外鐕浮屠,老子之書,無所不通。不過趙禎朝牛人太多,若沒有這份過目不忘的天賦,真沒法子呆下去。鄭朗甚至懷疑中國的上帝來到人間,不然怎麼有那麼多人彷彿開了外掛?

這一番奏對,說得趙禎眼冒金星,兩耳嗡嗡作響。這一聊差不多近聊了一個時辰,趙禎暈死。準備退朝,歐陽修又站出來,說道:「陛下,臣也有本奏。」

誰叫歐陽修是言官呢,趙禎只好再次垂耳聆聽。

歐陽修結束,又有御史度平等人,一共進奏了十五道奏折。

鄭朗站得兩腿發軟,一邊聽一邊用手數,一個二個三個四個……十四個,十五個。不對啊,史上好像前後是十一道進奏,怎麼多出四道?難道是受了自己拒絕的刺激?

「朕知道了,散朝。」趙禎無力地說。

別准走!

王拱辰突然幾大步撲了過去,侍衛目瞪口呆,還沒有反應過來,王拱辰已經撲到趙禎龍椅前。在這一刻,王拱辰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幾百年前的魏征附體,幾十年前的寇准復生,偉大的宋朝君子黨們所有暴戾的精神萬歲!宋朝所有文臣的肆無忌憚萬歲!

然後做了一件事,當著黑壓壓幾百名早朝文武官員的面,王拱辰一把將剛準備動身離開的趙禎龍袍拽住,說道:「陛下,你要聽取群臣的意見,進賢去邪!」

趙禎本來身體瘦弱,讓他一拽,差一點拽倒在地。然後用秀氣的大眼睛很冤枉的看著王拱辰。

誰怕誰啊,王拱辰翻起牛眼對視,然後大聲喝道:「請陛下聽宜開張聖聽,以光祖宗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

出自諸葛亮的前出師表,大約也知道宋真宗晚年不好,於是將先帝改成祖宗。

趙禎無輒了,說道:「就依卿之言,朕下詔,讓夏竦返本鎮繼續擔任蔡州知州。」

然後又看著群臣說道:「諸位相公,於都堂議事。」

台諫臣官大喜過望。

大家陸續散朝,幾位宰相來到都堂。東府章得像、王舉正、賈昌朝、鄭朗,西府晏殊、杜衍、王貽永、任中師、富弼。大家分順序坐下,趙禎問:「范韓二人是否能授樞密副使?」

晏殊終於開口,說道:「陛下,可以問鄭朗,他剛從西北來,知道其中的輕重。」

早朝上鄭朗一言不發,此時讓晏殊拖下水,想不吭聲怎麼可能呢?

說就說,鄭朗說道:「授樞密副使出職邊陲,我朝也不是沒有過。這僅是使相,並不是實相之職。若是用實相之職再掌西北軍務,是謂不妥。」

倒不是和稀泥,確實是不大好,一是無法處理西府事務,人不在西府,真正行使著西府副相之職,反而能造成諸多不便。二是代實相權執掌軍政大事,並且西北四路長官,全部執掌著一路軍政財大權,韓琦與范仲淹不會有關係,但換作其他人呢?人主又不是趙禎這樣的賢明君主呢?那麼此例一開,確實是不大好。

趙禎額首。

「授予使相,沒有那麼多爭執。若是召回二人,臣也以為不妥,元昊與我朝議和未定,西北沒有能臣震懾,不利於和談,也可能有變,必須留下一人,甚至二人全部要留下來。如果和議成功,西夏又與契丹交惡,可以將二人召回京師,共同處理軍國大政。所以臣以為富弼說得有理,但過於輕鬆了。出則為使相,入則為實相,也就沒有爭執。」

富弼道:「陛下,臣也從鄭朗之言。」

這時候他頭腦清醒過來,剛才所說的雖對國家有益,可開了一個壞頭。

鄭朗又說道:「這件事不要緊,臣剛才聽到群臣說了很多,有一個詞語讓臣很擔心。」

「什麼詞語?」

「陛下,奸邪一詞。古今奸邪不乏其人,其中最盛者便是李林甫。正是他使盛唐開始走向下坡路。但大家忽視一個問題,所謂的奸邪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所以裴矩於隋煬帝時乃是一名媚臣,但事太宗,卻是敢直能言。那時唐玄宗文治武功達到極致,不思進取,疏於政務,這才給了李林甫的機會。因此封建治國,首先是君道,其次是臣道。臣想起廢後與楊尚二美人一案,當時臣內心之處與群臣持意見多有相違背之處。夫妻之樂也是人倫的基本。故詩經將關雎列為其首。比如臣的一妻三妾,相互尊重,相敬若賓,臣無論多辛苦,一旦回到家中,其樂融融。這便是慰籍。陛下是人君,是天子,但也是人,不是不進人間煙火的神仙。後宮和睦乃是天子之福,天下之福。但為什麼有那麼多大臣反對,因為古今往來,多不乏人君留戀美色,而不顧政務,使國家走向滅亡的法例。因此作為天子,因知道節制之道,輕重之道,可以享受人倫之樂,但不可以疏怠政務。」

「鄭卿此言頗得朕心。」趙禎歎息道。

「不過人人皆有愛美之色,臣下彈劾,也是對人君的時刻提醒,陛下應當鼓勵也。」

「不錯,更有理。」

「其實疏於政務,不僅有美色,還有游畋無度,愛好器物,或者長生之術等等。作為人君,不能留戀美色,還要注意更多的事項,不能重用外戚與宗室。宗室有名份,一旦重用,國家恐多有變,不僅西漢七王之亂,還有宋齊梁陳南四朝,亦為此故多亂。外戚雖少名份,可與內宮能相互勾連,故有楊堅取周,王莽篡漢之舉。還有,內侍原先產生是宮中多事,宮娥柔弱,於是閹割男子進入宮中服侍,但有的內侍陪伴人君長大,甚至還替人君登基出謀劃策,故史上多有太監得勢。可他們終是閹人,心態正常的少,又沒有接受士大夫的正統教育,往往又成為亂政的弊端。人君之弊莫過於疏怠政務,未必人君全部是賢明聖主,但做比不做好,一旦不做,便給李林甫之流最大的機會。臣說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其中人君則為表率,楚王好細腰,天下多餓婦。人君的榜樣不可沒,大臣可以優待,但作為人君,不可流戀享受安樂,古今聖君,莫過於二字,節儉也。人君為作天下之主,總掌國家大權,更需節制,不能好高騖遠,強求天道,遍用方術人士,大肆封禪,拜神祭鬼。此乃先帝執政時最大的污點,否則先帝之德,豈不是聖君乎?才能有高有低,但只要做到這幾條,縱然國內就是有奸邪,也誕生不出奸邪茁壯成長的土壤。」

「鄭朗,此言謬矣。」富弼說道。

「非謬,諸人說呂夷簡是奸邪?是否是奸邪,過幾年富兄可以再想一想。大家要持公正之心,觀一人,要觀其所長,觀其所短,兩相權衡,再去評價。不然,我再舉三人,請富兄評價。姚崇、張說與寇萊公。」

「請鄭相公評價。」

「姚崇好弄權術,為人奸詐,這一點頗似呂夷簡相公,但是為政務實,勤政愛民,不失為一位賢相,正是有了他,為開玄盛世打下厚實的基礎。再看張說,有才智,但脾氣暴躁,又愛賄賂,自傲其大,百官凡奏不合格者,立即叱罵。並且氣量狹小,姚崇生前與張說有仇,害怕子孫被張說報復,設計讓張說替姚崇寫碑文。後來張說反悔,但索回碑文已來不及,氣憤地說,死姚崇猶能算計生張說,輕輕一笑,而將恩怨揭過。可見其人秉性。然而此人文武兼資,明於政體,改革許多不合時宜的政治軍事制,故史家讚他發明典章,開元文物彬彬,說居力多。然後再說寇萊公,為人剛愎自用,喜愛誇功,目中無人,奢侈無度,最讓人失望的是他對南人的厭惡,每朝廷得一北進士,便喜,得一南進士便惡。天下已經大統,北人直爽武勇,可為國家棟樑依背,南人多智勤勞,故南方多富,以為國家經濟。相互生存依靠,這才是立國之道也。何來南北二分之說?若那樣,朝堂上用了多少南人為臣?可是若沒有寇萊公力排眾義,與先帝親臨澶州城下,恐怕如今連臣事宋朝或是契丹都未必可知也。」

這一番話很發人深思的,若說姚崇、張說與寇準不是賢相,這世間恐難再找到所謂的賢相之人。

「每一個人都有優點,都有缺點。若是只看到缺點,不能看到優點,唐朝四賢相,前房杜後姚宋,那麼姚崇都不能擔任宰相,又用何人為相乎?陛下,剛才說夏竦,能否容臣評議夏竦。」

「准。」

「夏竦是前朝賢相李沆推薦的,先帝時林特為媚先帝,提出在上林苑中修建復道,連接玉清昭應宮,李溥提出將海上巨石搬到會靈觀池中建三神山,當時朝中群臣迎合先帝,包括王旦賢相在內無一人敢於進諫,只有夏竦上疏反對。其人禮待屬下,龐籍為他下屬重病,因其貧窮請夏竦替他辦理後事。夏竦安慰道,你不會死,以後還會做窮宰相。龐籍不解,問我做了宰相,還會窮嗎?夏竦說道,在宰相這一級別中,你算是最窮的。」

這才是真實的夏竦,有好有壞,壞的時候讓人咬牙切齒,好的時候同樣很溫暖人心。

繼續說道:「襄州大旱,夏竦打開倉廩放糧,又向全州富人籌糧,生生救濟四十多萬災民。先帝賜諭褒獎,襄州百姓將詔書刻成石碑,至今還在襄州城外屹立。知洪州時,看到巫術害人,加以取締,勒令近兩千巫師改歸務農,或者攻習針灸方脈,陛下還因此下詔,更立重法,於是江浙以南邪巫漸漸禁絕。即便在陝西,也有功有過,任福輕敵兵敗,眾皆恨韓琦,唯獨夏竦替韓琦說了公正的話。陛下,一個人成長道路對他的一生性格會產生必然的影響。比如臣自幼生養在富貴之家,幾個母親對臣十分痛恨,因此臣性格安和。范仲淹最苦,於是性格高潔若雪。夏竦則是一個棄嬰,養父夏承皓無子,撿其為子。後養父與契丹作戰而亡,其家中落,因此其人喜富貴,留戀權位,性格陰柔,這才是剛才諸言臣彈劾的原因所在。至於他會不會成為奸邪,臣不知也。但知認為奸邪二字不可再提。聖人之道,誰都會,誰都能談,若是每一個人都穿著聖人的外衣,攻擊對方為奸邪,陛下,那時候朝堂恐怕不是現在的朝堂!」

第四百四十七章 地獄之門(下)

無論賈昌朝或者是富弼,都不能完全贊成鄭朗的話。但不得不承受鄭朗大部分是對的,並且也符合鄭朗的性格,他性格總體很溫和,說出這番話並不奇怪。

其實鄭朗用意長遠,後來分成新舊黨,你是君子,俺也是君子,那時候的黨爭遠遠超過現在的黨爭。宋朝分裂便開始!

鄭朗又說道:「臣以為彈劾可以,就事論事,動輒用奸邪壓頂,只能加深諸臣間的仇恨,非為國家之妙也。況且國家產生那麼多弊端,西北苦戰數年,民不聊生,這麼多事務要解決,不如多做一點實事,使國家變得富強,是忠是奸,看誰對國家有貢獻便知。陛下,諸位相公,這是臣的愚見。」

說完閉上嘴巴,不再說。

但這句話深得趙禎喜歡,是啊,朝堂上養那麼多大臣,還是真的養,那一個朝代象宋朝這樣厚待大臣?這是用來治理國家,愛撫百姓的。不是養這麼多大臣來吵架的。

這時杜衍說道:「鄭學士所言頗有道理,依臣之見,天子之德,是德被天下,厚待萬民。只要心中愛撫百姓,奸邪自去。」

鄭朗不想說的,再次忍不住開口,說道:「杜相公之言更是有理,心有天下萬民,乃是根本所在,不僅是人君,還是臣子,必須胸裝天下黎民蒼生。可這個民不是士大夫的民,而是真正的天下百姓。士大夫幸福了,外戚宗室貴族幸福了,天下百姓不幸福,揭竿之事,依然會發生。奸邪不必去爭,如何使國家變得更強大,百姓更富足,此乃君主與宰執之首責也。」

趙禎沉吟,最後說:「就依諸卿之言,著范仲淹與韓琦先假使相之職,領手西北事務,等到與西夏和議結束後,召回京師。」

不必再爭了。

起身回宮,派人送信給夏竦,老師,朕很抱歉,你還是到亳州報到去,再做幾年地方官吧,朕也吃不消啊,在早朝上差一點讓王拱辰將朕的龍袍都拽破了。

都堂裡還有爭議,富弼說道:「行知,你不能偏袒夏竦。」

「我沒有偏袒夏竦,否則言臣彈劾時,我就站了出來。而不是在都堂裡說。彥國,你如今也是副相,不在是言臣,做為宰執,首要前提便是包容。我在西北也多用人,而且是武將。狄青器量略小,種世衡用計陰譎,張亢與他很少打交道,只是交接時說了一些話,然而看他在府州,行事直接,不作長遠打算,所以才與許懷德結怨,不遮不掩散發倉廩,圖招言臣彈劾。王信勇猛,可是要求嚴格,連劉平被俘都不能容忍。張岊粗勇,挾勇犯險。王吉也有張岊的毛病。這些人的缺點那麼明顯,可我一一用之,並且仔細地聽取他們的意見。這才有了平羌之捷、石門川之捷、阿干城之捷與定川寨大捷。我也不好,少了進取精神,缺少大氣魄,行事多算計。可因為一個聽與一個容,僥倖卻取得不錯的政績與戰功,彥國兄,你要三思啊。」

是富弼,鄭朗耐心地勸了勸。若是韓琦,他連這個口舌都懶得浪費。

而且所料不錯,馬上就有大事發生。

起義啊!

不然他為什麼將所有女真人帶回京城?

而且他也渴望這次起義,不起義就不能驚醒君臣,才好實施下面的一個變革。

但又不能讓起義糜爛,那麼以趙禎的性格,不是變革,而是增加冗兵。這中間的唯妙,只有自己一個人才能掌控,做不好,國家負擔更重,做得好,一年將會替國家省出近千萬貫的開支。那麼幾年下來,國家財政便會變得良好起來。比起這件事,朝堂上這灘爛口水算什麼?

夏竦接到趙禎的通知後,呆住了。

他前思後想,不對啊,俺們沒有對不起君子黨。

君子黨與呂夷簡鬥來鬥去,俺一直度之事外,與我沒有半點關係。相反,倒是君子黨對不起我。在陝西我說過要增加土兵,不然力量太弱。卻被楊偕等人一再譏笑。這幾年證明誰是對的!是我對的。

再說無論龐籍,或者是韓琦與范仲淹,包括鄭朗,這些君子黨首領,俺都待之不錯啊,甚至待之有恩。為什麼將矛頭一再指向我?包括從陝西貶到蔡州做太守。這次貶得更遠,貶到亳州!

這是為什麼?

想不明白。

而且他五十八歲了,再到亳州呆上幾年,難道老死在地方上?

並且他在創造宋朝一個記錄,最快的貶官記錄,還沒有赴任,便被趕了出去。如鄭朗所說,他是一個棄嬰,身世淒慘,至今連親生爹媽還沒有找到,這注定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受不得半點刺激。

但他很有計謀,對趙禎說,俺老了,趕了這麼遠的道路進京,能否讓我進京休息一會兒。當然這更遭到君子黨的嘲笑,從蔡州到京城能有多遠,你不是扯麼?果然是一個奸邪。

可是他年漸高,人生七十古來稀,近六十歲,在古代也算是年高的人,有許多大臣只活到五十多歲,就被閻羅王請去喝茶。對他的請求,大家不能再說什麼。

在京城他將所有彈劾書奏拿到手,看完後憤怒異常。

沒有找鄭朗,此人十分聰明,知道鄭朗委婉地說了公平話,在這種大環境下,鄭朗已經很不易。自己找鄭朗,只會給鄭朗增加負擔。但連夜寫了一篇奏折,只得到一句答覆,老人家,你少說點廢話,不如多辦一點實事,來洗涮你的罵名。

夏竦氣得跳起來,這是那一門君子?大家同朝為臣,居然如此凶殘暴戾的對待同僚。即便唐朝牛李之爭,也比不上這群君子們的手段。即便是西夏人,他們還想和議,敢情自己才是他們的生死仇敵啊!

但這還不是過份的,另一個大學者突然爆發,這次徹底地將夏竦釘在歷史的恥辱鐵柱上。

石介。

隨著韓琦與范仲淹的任用,看看朝堂上的諸位大佬,王舉正、任中師不能算,他們是打醬油的,王貽永是外戚,一個老實低調的人,連鄭朗當著他的面說外戚不得重用,他都一聲不吭,所以沒有人嫉恨他,也沒有人注意他。但其他人呢,晏殊、章得像、賈昌朝、鄭朗、杜衍、富弼與范韓二人,再加上台閣的言臣,好多好多星星。

石先生激動了,他寫了一篇很長的《慶歷聖德詩》。

大意是皇上忽然做雄起哥了,從內宮那些美妹懷抱中走出來,終於準備振興宋朝,躬攬英才賢才,手鋤奸邪,六合震搖,乾坤動盪,雷霆大發,昆蟲徘徊,奸怪藏滅。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用了許多賢才,章得像與晏殊重慎徽密,賈昌朝是一個大學者,學問刻洽。一略而過,最難得的是范仲淹與富弼,大誇特誇,兩人一夔(夔去草字頭,打不出)一契,不是千古良臣,而是上古良臣。再到杜衍,事二朝,心如一,操守完美。韓琦有奇骨,可以做大事。御史更不錯啦,有蔡襄歐陽修等人,從此君王聽到的全部是直言,不再有人小蠱惑人心。(原詩很長,附於作品相關裡,大家有興趣可以進去看一看)

讚揚就讚揚吧,可他詩風一轉,又來了一句,舉擢俊良,掃除妖魃。眾賢之進,如茅斯撥。大奸之去,如距斯脫。這時候誰除去了,只有夏竦,夏竦不但是大奸,還是妖魃。

此詩一出,贏來的不是喝彩聲,首先與他同樣在儒學上齊名的山東孫復說了一句:「石介,你的噩運便從這首詩開始。」

石介還不明白。

同樣不明白是君子黨們,石介哥,你在搞什麼啊!

一個簡單的道理,即便打壓,也要適可而止,就像鄭朗所說的有法有度,有一個度的。不能玩過火,那有你這樣玩的?

鄭朗也在看這首詩。與原詩不同,詩中也提到他,但因為自己與他有恩有怨,彈劾過他,又提撥過他,石介只是簡單的一帶而過,略做了一些誇獎。

後來蘇東坡對此詩十分著迷,但他不知道這首詩打開了一扇門。

往近裡說,為黨爭增加了一個大大的籌碼,加劇兩派的仇恨,給改革派們增加了無形中的難度與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往遠處說,石介打開了一扇通往地獄之門。

使宋朝滑向地獄的大門,正式從這首詩開始敞開。

而且他想到了一件事,這首詩出現,黨爭必須重新開始,朝堂會產生再度分裂,並且裂口比原來更大。幾年後,他若是真做了首相,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

也不用膜拜。這僅是一首中平的古體詩,談不上文字有多優美,除了它所產的負作用外。

詩中所讚揚的一些大臣們更不值得如此誇獎。

夏竦雖然是小人,但也要怎麼看。他並不是一個只做壞事的小心,自私心重,可也在做利國利民的正事,也提撥賢良,包括龐籍、韓琦,也在替老百姓做事。與李林甫還是有著截然不同的區別。

再看君子們,韓琦、文彥博、龐籍、尹洙、鄭戩、歐陽修、余靖等等,那一個人身上沒有一大堆毛病?真要從德操上挑剔,這些後世聞名的大臣們,每一個人的德操只能算是勉強及格,有的人連及格都達不到!

杜衍說厚愛天下百姓。

也許這些人當中有的人愛天下百姓,但這份愛佔有多少比例,十分讓鄭朗懷疑。

但有一點不用懷疑的,他們愛士大夫,愛文臣,愛自己。

看完了,將這首詩扔到拉圾簍子裡,真正的拉圾!有可能連拉圾還不如。然後苦笑。

他還能笑得出來,夏竦臉都氣青了,他的那個才女妻子氣得怒不可遏,對他說道:「官人,上書朝廷,請陛下評理。」

「何須評理?」夏竦冷笑道。

「難道就這樣算了?」

「算了?誰說的!他們給了我不歸之路,我也要將這些人送上不歸之路。」

他妻子忽信忽疑。

但事實將夏竦逼到絕路,他的反擊遠遠超出范仲淹等人的想像!

君子黨眼下不知,現在到了他們歡呼的時刻,清洗繼續……

第四百四十八章 老人

眾人在狠踩夏竦,鄭朗卻在觀注著一件事。

王堯臣遷為戶部郎中權三司使事,對趙禎說了一句話:「今國與民皆弊矣,請陛下任臣自擇僚屬。」

趙禎准之,王堯臣親自挑選一些可靠的幕僚,開始查賬,查國家財政收入與支出,整個宋朝的賬目收入支出十分龐大,一時半會查不出來,王堯臣僅查了陝西河北河東三路未用兵前與用兵後的出入財用之數。寶元元年,也就是五年前,宋朝未用兵時,陝西出入錢帛糧草一千九百多萬,出一千五百多萬,河北入二千一百多萬,出一千八百多萬,河東入一千三百多萬,出一千三百多萬。河東持平,河北稍有積余,畢竟要外防契丹,是國家重兵把守的地方。陝西則有很大的積余。

這不代表著全國會產生大量的積余,京城用度才是大頭,京官的俸祿,駐紮幾十萬禁兵的薪餉,即便地方有充足積余,整個國家也未必會有盈餘。

但自用兵後,陝西入三千六百多萬,出四千七百多萬,河北入二千七百餘萬,出二千五百多萬,河東入一千一百多萬,出一千三百多萬。不是代表著陝西收入增加,大量駐軍,物資運送產生的虛高,士兵的飲酒與日用品的稅務,還有一點,斂財!除了河東一路外,其他兩路都進行了大幅度的重苛虎斂。

王堯臣又對京畿出入金帛做了粗粗的統計,五年前入一千九百五十萬,出二千一百八十五萬,因為這一年趙禎弄了一個大郊祀,所以出納比往年多。但在慶歷二年,入二千九百多萬,出二千六百多萬。僅京畿就增加稅務三百多萬!一處京畿三百多萬,全國增加了多少稅務?

再從財政支出與收入分析,僅是三路減少了一千多萬。更不用說朝廷整體的支出,將士的撫恤。那麼這一數字會放大三到四倍!

鄭朗看著這份報表,有些發呆。陝西的數字比史上要大,之所以如此,恐怕與自己發動了兩次大規模戰役有關。

不看真實的數據,就不知道戰爭的危害。

實際上說來說去,還是朝廷的制度,以及前幾年的大災大害,不然朝廷有大量積余,那怕就是將自己發起的平安監,與江南開圩帶來的積余全部留下來,也不至於使國家走到今天困窘的地步。

不能提賺錢,賺得越多,花得越多!

鄭朗不由又想到三冗,不解決三冗,無論發起怎麼樣的開源,國庫裡還是休想有多少積余。

可隱隱的知道,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馬上他就醒悟過來,是從呂夷簡身上得到的啟發。

大家以為將夏竦拍死了,於是將眼睛再次盯向呂夷簡。呂夷簡罷相,但是趙禎還給了他一個權利,守司徒,軍國大事與中書、樞密院同議。呂夷簡也沒有議什麼軍國大事,身體都垮掉了,三頭兩頭倒在病床上,議什麼國政?

可是君子黨們不大放心,害怕呂夷簡身體康復,死灰復燃,於是再諫。

彈劾夏竦時歐陽修余靖等人出過大力,於是這次輪到蔡襄。蔡襄上了一奏說,夷簡被病以來,兩府大臣,累至夷簡家咨事,又聞夷簡病時,陛下於禁中為之祈禱,錫與致多,眷注無比。臣窮謂兩府大臣,輔陛下以治天下者,今並笏受事於夷簡之門,里巷之人,指點窮笑。

陛下,這個兩府大臣是輔助你哪,還是輔助呂夷簡哪?

夷簡謀身忘公,養成天下今日之患,陛下即位之初,夷簡即為參知政事,遂至宰相,首尾二十餘年,所言之事,陛下一皆聽信而施行之,固當敦風教、正庶官、鎮敵國、安百姓,而乃功當無聞,但為私計,成奔兌之風,一恩之施,皆須出我門……務施小惠,多與收錄,貪廉混淆,善惡無別。

國家如此,正是呂夷簡弄出來的結果。

事實是若沒有呂夷簡,特別是西北用兵後若沒有呂夷簡,宋朝必然會出大亂子!

自關陝兵興以來,修完城壘,饋運芻粟,科配百端……但務收取人情,用為資歷……

國家都這個樣子,還在賣人情,使吏治變得更加惡劣。但事實反過來是呂夷簡也不想加重科配,可不加重科配,財政從哪裡來,要麼直接重斂於百姓,貧困百姓因為戰爭,已經帶來沉重的負擔,再直接加稅,老百姓還有日子過嗎?加科配影響百姓起居生活,可大頭還是從有錢商人那邊出的,等於變相減輕一部分貧困百姓負擔。這也是不得己辦法的辦法。

怎麼做錯啦?難道西北將士打仗不要錢帛嗎,不要糧食嗎,不要武器嗎,不要撫恤嗎?

夷夷當國之後,山外之敗,任福以下……輒違先帝之盟,妄請關南之地,歲增金帛竟二十萬,而猶勒兵壓境,堅求納字,凌侮中國……夷簡出入中書,且二十年,不為陛下興利除害,苟且姑息,萬事墮壞如此,今以疾歸,尚貪要勢,不能力辭,或聞乞只令政府一兩人致家商議大事,足驗夷簡退而不止之心也。

納字呂夷簡有失誤,表現是軟了,可不用金帛打動契丹,契丹與西夏聯手起來的後果,蔡襄,你可想到了嗎?

朝廷是有時派人前往呂夷簡家詢問國政。

呂夷簡雖有權利過問軍國大事,可他堅決不上朝,有的大政趙禎拿不定主意,要麼就是晏殊與章得像。章得像還可,但做一太平宰相足矣,此時諸事紛呈,已經超出章得像的能力,至於晏殊,還是寫詞去吧!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寫得多好啊。至於國政,老人家,你最好別插手!

就是此時鄭朗對於一些事情,處理起來同樣覺得很吃力。經驗不足也。

因此趙禎還要借助呂夷簡的經驗。

正是這一點,讓君子黨們不能容忍。

呂夷簡聽聞後,主動寫出辭呈,陛下,還是讓我休息,這個什麼守司徒,軍國大事與中書、樞密院同議俺不想擁之,請罷臣預議軍國大事的權利。

趙禎不捨。

這不是為了留戀呂夷簡,是國家的需要。

於是群臣再次進諫,請求趙禎准許呂夷簡的自罷奏。

直到此時,鄭朗才全部明悟,為什麼孫沔一奏出後,呂夷簡立即請求罷相,接著又主動交還各種權利。不交不行,他若不是抱病,還有精力繼續鬥下去。生了病,沒有精力,繼續鬥下去,最後能讓這群即將得勢的君子們啃得連骨頭渣子都沒有了。至少幾個兒子會從此徹底完蛋!於是一步步地退讓,才造成前後巨大的反差。

他不是自己,有著外掛,只是憑借一份直覺得出如此驚人的結論,是何等的智慧。

忽然又想到呂夷簡的一生,與王曾合力埋葬天書,藉著埋葬天書,打壓五鬼,使少年時的趙禎朝不再折騰。大內失火,偏要趙禎舉簾才拜,唯恐拜錯了人,城頭變幻大王旗,小心翼翼如此。讓劉娥厚葬李宸妃,鄭朗一直以為呂夷簡在賣弄人情,直到今天他才想起一個可怕的真象。若是那次劉娥不厚葬李宸妃,趙禎得知真像後會怎麼樣的怒火三丈,又進行怎樣的大清洗,國家又會動盪成什麼樣子?

淺薄啊淺薄,自己是如此的淺薄!

其實呂夷簡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替宋朝將一次次巨大的風險暗中化險為夷。也有大膽的時候,茶政敗壞,從一年能給國家帶來七百多萬貫的收入減低到了幾十萬貫。又以為得罪的不是主流,於是用貼射法取代榷茶法。

僅有的一次大膽行動,最後落得灰頭灰臉,正是如此,趙禎親政,呂夷簡手陳八事,正朝綱,塞邪徑,禁貨賂,辨佞壬(奸邪),絕女謁(杜絕宮中嬖寵干政),疏近習(遠離小人),罷力役,節冗費。將最重要的節冗費放在最後一位。

不是不改,而是茶政風波將他嚇著了,僅是茶法,若是冗兵冗官冗政的改革,又會產生什麼樣的風波?所以改革,但更是那種見於無形的碎步式改革。

可是後來,與君子黨交戰,他更沒有精力,也更沒膽量進大刀闊斧的改革。

不能說呂夷簡小心過了頭,就是自己推出那種改良式的免役法,已經出現一些不好的兆頭,自己正在苦思良策解決。但是朝堂上權利更替之時,還沒有人注意。

這已經是很溫和,考慮很全面的一次小幅度的改革,自己還站在歷史的高度著想的,居然都出現了問題,況且身在局中……

想到這裡,又看著龍椅上的趙禎。

應當來說,能清楚地看透呂夷簡,恐怕趙禎才是第一人。而自己呢,想到這裡,他覺得很羞愧。也是鄭朗第一次對趙禎智慧做了評價。為什麼史書說他什麼都不會做,只會做皇帝。僅是眼界,范仲淹就差了好遠好遠……

幾個言臣在絮叨,鄭朗忍不住站出來說道:「陛下,呂夷簡已經老了,又抱病在身,讓他休息吧。」

富弼與蔡襄等人莫名其妙,似乎鄭朗在替自己說話,可聽起來總那麼不對。

這句話恐怕只有趙禎才能明白含義。

不是替蔡襄幫腔,而是說呂夷簡又老又病,為什麼還不能放過他呢!

就算呂夷簡千般的不對,可沒功勞,也有苦勞吧。一個快進棺材的人,也要如此打壓,君子的雍容大度到什麼地方去了。若是君子都是這個德性,能讓孔夫子活活氣死!

趙禎面無表情地說:「就依諸卿之意,朕准呂卿奏。」

再次大獲全勝,大家散朝,走出來蔡襄說道:「還要謝過行知。」

鄭朗同樣面無表情,冰冷地說道:「所謂的諸君子當中,我敬重三人,范仲淹,原因不用多說,德操天下無雙,彥國兄,私心很少。還有你,因為你性格最為平和雅淡,不像其他的君子戾氣濃厚,並且你的書法也很好。但如果以後你還繼續呈這些完全顛倒黑白,胡說八道的奏折,君謨,不要怪我以後與你絕交。」

第四百四十九章 稻草

蔡襄被說得莫名其妙。

鄭朗肯定不是呂夷簡的人,為什麼要說出這番話?

他猜得不錯,儘管對呂夷簡瞭解更深一份,鄭朗依然不會改變對呂夷簡的感觀。從來沒有太惡過,沒有這份明悟,鄭朗也不會否認呂夷簡的功績,始終將他的政績凌駕於范仲淹之上。也沒有善過,即便有了政績,呂夷簡德操依然很低下,不能容人,打壓對手,不擇手段,依靠高深的權謀譎詐之術,舞私弄權,與范仲淹開了宋朝的黨爭先河。

但作為言臣只能就事論事,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認為趙禎派人時常詢問呂夷簡不好,失了制度,說就是,不用扣上那麼多子虛烏有的大帽子。

什麼都能開,胡說八道真的不能開。

一開,以後黑白顛倒,還了得!

沒有再與蔡襄多言,因為他要到都堂說一件事。

乾旱與糧食。

這一年發生三起起義,最晚最漫長的是桂陽蠻起義,主要原因是此地多有生猺,很難管治,自持自己凶橫,常為非作歹,又大規模參與販私鹽,陳執方赴任後鎮壓了大私鹽販子黃捉鬼,看到這裡難以治理,於是強迫遷移當地生猺,頭領唐和與盤知諒發動起義,持續了長達三年,最後利用分化的政策才將這一地區起義解決。

與宋朝軍事帶給百姓的壓力無關,宋朝軟弱的政策,拉攏都來不及,怎麼會苛剝這些強橫的生猺。中間的過錯也難以說清楚,作為宋朝的官員也是被逼才這樣做的,平時幾乎將這些蠻峒當成了大爺,但不能擾亂其他正常地區的百姓,以及稅務與管理,所以才決定遷移部分生猺。有可能他們不服管制,中間使了一些粗暴的手段。

主要原因還是這些蠻峒的首領,他們與西北方向佔地幾乎有後世浙江省一半面積大的國中國梅山蠻一樣,桀驁不馴,佔山為王。宋朝對此是默認的,可他們在山上呆得發慌,於是又時常跑下山,對熟蠻與漢人燒殺搶掠,或者做其他為非作歹的事。

所以不肯遷移,率領族民反抗。至於那些普通的猺民,在這場戰爭中,只是一個個傀儡,被利用的工具。也就是說這次所謂的起義沒有任何正當理由,也不值得付出任何同情心。不能漢人與熟蠻呆在哪裡,任他們殺,任他們搶,任他們燒,任他們擾動整個國家的體制。

因為發生得有些晚,可以慢慢來,眼下還有重要的事。

另兩件起義,根本原因還是數年西北戰爭帶來的後果。誘發原因,卻是這場乾旱。

他還想到另外一個後果。

於是來到都堂,與幾位宰相坐下,鄭朗說道:「時至五月,然自山東起,直到京師,與陝西皆很少下雨,陸續出現旱情,可是我看了一下相關的奏折,卻發現江淮歲漕供給不上。」

「竟有這事?」晏殊驚訝地問。

「晏相公,我去中書省給你拿一些奏報過來。」

鄭朗離開,一會兒帶著幾名小吏抱著一大堆奏報過來。

來京城沒有多久,鄭朗就在悄悄謀劃此事,派人催促各地官員,加快調運糧食步伐。正好江南夏收也到來了,趁此機會將大批糧食往京師調運。遠處的沒有回信,可是兩淮已經有些官員回報抵達京城,說了種種困難,財力不足,勞力不足,舟船不足。有的奏報不是鄭朗批閱的,看到了也沒有留心,相比於往年,調糧速度略有些下降,但下降得不厲害。就沒有人往深處想。

鄭朗將奏折一一攤開,說道:「一匹駱駝負重渡河,因為負重太多,十分危險。這時減一重,就能平安渡河。增一重,有可能只增加一根稻草,都會讓駱駝淹死。北方旱情嚴重,國家戰爭時久,百姓負擔沉重,若是旱情繼續,糧食不足便有可能會成為這根致命的稻草。諸位相公,未雨綢繆,必須做提前預防。我昨天問了家中的僕人,城中的一斗米已經漲價四文,還沒有開始,一旦開始,像幾年陛下才親政時那樣的旱情出現,又在這危急之時,國家危矣。」

沒有鄭朗說得那麼嚴重,但這次旱情出現一系列後果,總之,雖戰爭停息,卻在進一步使宋朝變得惡化,推遲恢復時間。對於所謂的和平,他與元昊抱著一樣的心思,這是為了下面戰爭做醞釀的。當真和平?傻了不成。

幾位宰相聽他說得嚴重,一份份奏折打開看,章得像說道:「行知,可各地不是不調糧食,卻有很多困難啊。」

所有人全部盯著鄭朗。

不擇出來無人注意,一擇出來,便想到另一個方面。特別是富弼十分緊張,推動免役法不僅是鄭朗,還有范仲淹、韓琦與張方平。在這個當口上,不能給敵人找到打擊韓范的機會。

鄭朗更擔心,說道:「造成這原因,主要還是戰爭。北方本來有一些糧倉,儲蓄了一些糧草。因為想減輕國家的負擔,減少運費與損耗,這些糧倉裡的糧草全部調運到西北,同樣是我所說的稻草。若沒有旱情,北方大豐收,糧倉空虛沒有問題。但北方出現旱情,空虛的糧倉便會導致一系列後果。當然,還有免役法與財政困難造成的原因。」

「力役減少也有弊端哪。」賈昌朝淡淡地說道。

別以為他說得平淡,說不定此人就能用此事做文章。

鄭朗瞅了他一眼,也淡淡地說:「賈相公,大旱是有,可不會年年發生,若那樣,縱然廟堂君臣再如何努力,國家也危矣。再說徭役,國家以前調動糧食一靠商賈,科配繁重,阻滯了商賈的販運。二靠廂軍與差役,實施免役法後,差役並沒有減少,相反,因為用薪酬僱傭貧困百姓運輸,效率卻比以前提高。減少的僅是廂軍,去年全國廂兵、鄉兵、蕃兵多達五十多萬。鄉兵與蕃兵、弓箭手多在邊境地區,與免役法無關。要麼就是廂兵,全國廂兵去年時乃是巔峰,幾近五十萬。實施免役法後,陸續裁減了近八萬廂兵,讓他們變相的成為差役,或者為普通百姓,但這是指全國各路總數。去年時擔負江准漕運的兩浙路、淮南路與江南路廂兵總數近十四萬,因為這一地區最富裕,所以幾乎每一州府都執行了免役法,裁減的比例很大,幾達四萬人。但不是少了四萬力役,朝廷設置廂兵,一是養流民不使為患,二是應付百役。真正用來押運糧食的廂兵只佔其中不足十成一,也就是實際僅減少四千勞力。這四千勞力就是用很高的錢帛來僱傭,對國家影響有多大?」

用事實說話,用真實的數據說話。

這個免役法是一個改良型的變法,還是借助戰爭帶來的創傷實施的,連這個才剛剛執行就夭折了,鄭朗會懷疑自己會不會變得像呂夷簡那樣,做一個保守的碎步型改革家。雖然很好聽,引發的動盪也少,但這種碎步型的改革,不能醫治如今宋朝的。其實趙禎自從慶歷新政失敗後,他也在做調整,恰恰繼承的就是呂夷簡這種碎步型的改革。

暫時贏來宋朝最好的辰光,卻為後人積累了更多的弊端。

賈昌朝嘿然。

眼下還沒有太多的惡意,因為此法改革他也知道是鄭朗提出來的,若真正是范仲淹與韓琦提出,那麼賈昌朝今天可不會是這種態度。

鄭朗有些不大放心,一拱手,說:「賈相公,諸位相公,我從地方上來,這一呆幾達九年時光,又興修了許多工程,對於廂兵我有著深刻的認識。平時薪酬低廉,不足以養家餬口。若用工太苦,他們沒有積極性,甚至有可能引發兵變。不用工,國家負這麼多錢帛出去用來做什麼?於是導致一種局面,平時成了閒養之人,真到大動工時,朝廷不得不另撥財帛僱傭百姓。雖說百工要用到役,一部分流民也要安置,但國家養了多少廂兵?一年需要付出多少薪酬。僅是一個廂兵,放在唐朝初年,就有可能將唐朝一年稅務用完。如今國庫空蕩,此患能在不帶來多少消積影響下進行診治,何樂而不為?」

不要鬥來斗去了,為國家多做點實事吧。

諸人默然。

這不是免役法帶來的負面作用,鄭朗說這些,是怕有人做文章,讓它成為黨爭的犧牲品。真正的負面作用是另外的地方,頗有些麻煩,鄭朗正在為此想辦法。

又說道:「其實國家有許多弊端,比如這個倉,以前吏多不給薪,有的小吏出身良好,還好一點,有的小吏是強行征來的,為了養家餬口,於是貨賂請托公行,以貨之多寡輕重為事之枉直,甚至有的國家正式官員也參與徇私舞弊,倉儲一年,損耗近半。也是此次危機的原因之一,並且西北數年戰事中進一步給朝廷帶來財政危機。後來推行免役法後,舊的傳統留下,依然有類似的情況發生。我看到了,但沒有說,因為一改,必然牽連甚廣。西北一戰若是人生重病,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不能急啊。」

聽到這裡,杜衍終於動容,說道:「你說旱情與糧食吧。」

「糧食調動艱難,與勞力並無多大的關係,這是地方少數官吏推卸責任的借口。科配沉重,商賈不行,是主要原因。北方倉儲空虛,糧食缺口比往年沉重,也是主要原因。國庫空虛,缺少錢帛調動,同樣也是主要原因。僅是調撥京師,問題不大。」鄭朗說道。若沒有錯,馬上范仲淹回到朝堂,推薦國子博士許元操辦,擢其為江淮兩浙荊湖制發運判斷,元說,以六路七十二州粟,不能足京師,我不相信。於是命江洲等縣留三月糧,遠近以次相補,引一千餘舟從漕轉西,未幾,京師足食。但是山東怎麼辦?

災情更嚴重的陝西怎麼辦?

沒有解決。

這已經不是強行征令所能辦到了,鄭朗說道:「西夏戰苦,契丹頗有惡意,無論怎麼談,他們必與我朝議和,沒有戰爭費用,今年可以將部分財政撥出來使用。因此我想先撥出四百萬貫,僱傭部分百姓,大肆將糧食運向山東與京城,還有三門峽。」

「三門峽?」晏殊終於開腔。

「嗯,學唐朝舊制,在三門峽建倉,若是陝西旱苦,朝廷必讓百姓湧入河南就食,可以用糧代工的方法,運向三門峽的上游,再用舟楫運向關中,以解關中旱情。那麼朝廷危機必然渡過。」

「行知,你說的主意是好,可朝廷從哪裡變出四百萬貫錢?」王堯佐急切地問道。如果是四十萬貫與一百萬貫,擠一擠還能湊出來。四百萬貫,就是將三司使的官員們一起賣掉,也湊不出來這麼多的錢。

第四百五十章 我的名

富弼問道:「夏稅已經收上來。」

「夏稅,夏稅能有多少,官員的俸祿,將士的軍餉,國家的支出,那一樣能少得?真有行知所說那麼嚴重,軍餉更不能少。士兵多是北方人,不但他們自己,家屬更需要這筆軍餉度日,我敢不敢減裁?」

王堯臣之言讓富弼不能作聲。

王舉正遲疑地說:「要麼從平安監上扣減。」

「來不及!」鄭朗立刻反駁。平安監會帶來一些收入,但到六月底甚至七月份才能分清賬目,就算提前支取,就地用.uu158.錢帛在江南淮南買糧僱人僱船,也到了七月份,時間根本來不及。

幾人全部用眼睛盯著晏殊,晏殊身兼東西二府首相,也是名副其實的真正首相。晏殊卻老神在在,盯著這些奏折,似乎神遊天外。

章得像無奈,反問鄭朗:「行知,你有何良策?」

「借。」

「不好。」富弼說道,朝廷已經向富人「借」了好多好多的錢。再借一個幾十萬貫還是可以,若借上四五百萬貫,非得出大漏子。

「是借,不是敲詐。」鄭朗莞爾一笑。宋朝雖是封建國家,但一直在努力著與貧富分化作鬥爭,儘管因為制度本身,做得不成功,包括這次向富人豪強「借錢」。

「有何區別?」富弼反問道。

「彥國難道反對?你不覺得富戶與豪強們因我朝立國獲利太多,即便多付出一點,也是應當的嗎?國家有難,人人有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方才能渡過危機。」但鄭朗又笑了起來,說:「可朝廷這樣做,是不大好。晏相公,這些錢都是晏相公與呂相公主持朝政時借的,有沒有打算還啊?」

幾個宰相全部逗樂。

晏殊也樂了,笑完後正色說道:「行知,不能再借,況且數量大,也借不來。」

「必須借,但這一回是真借,不僅有借有還,還必須支付適當的一些利息。今年若旱情加重,國度依然嚴重不足,若不做未雨綢繆的打算,一旦糧荒大面積出現,奸商再囤積居奇,糧價居高不下,百姓生活更加艱難,朝廷也需數倍的費用,才能化解這場危機。前事之師,才過沒有幾年,所以要借。至於還……今年必與西夏搭成和議,再加上契丹之逼,元昊是假和,可在這幾年內西北會贏來短暫的和平時光,明年國家財政便會漸漸健康,也就是明年就可以輕鬆地將這筆債務償還清了。朝廷可以印刷一批國債,標明利息,明年這批國債可以去平安監領取分紅,或者當作稅務抵嘗,歸還於富戶之手。」

「真借?國家會有失顏面……」杜衍擔心地說。

「杜相公,太祖橫掃八荒,威震六合,太宗還有勇氣北伐幽雲十六州,先帝時於城下之盟。到了陛下朝中,增加歲幣,改貢為納,一個小小的西夏浪費近億錢帛居然不能掃平,又打起議和的主意。一代不如一代,滿朝君臣,還有什麼顏面可言?丟死人啦!那怕東晉與劉宋還時不時來一個北伐,振奮一下士氣。那有像我朝這樣軟弱可欺的。杜相公,你不覺得自黃帝創立炎黃華夏以來,漢人的顏面被我朝丟光啦?」

「不能這樣說的,我朝內治堪為第一,富足也自遠古未見。」任中師說道。

「富足自遠古未見,可錢帛呢?」

「藏富於民。」

「真的嗎?為什麼我聽到許多人連孩子都不敢多養,只要養第三胎,便將親生的子女扼殺於襁褓之中。任相公,這個藏富於民,是藏於極少數大戶人家手中,還是真正藏於萬民手上?」

「誰能做到平均財富?我朝已經很努力的在做……」章得像溫和地說道。

「不爭這個,我不喜歡爭吵,有這時間,國家多事之秋,不如多做一點實事,你們同意借不借。不借可以,糧食短缺時,不要攻擊免役法。」

幾個宰相都不敢做主。

借錢的事有過,那不是借,而是鄭朗嘴中所說的敲詐。真正借錢,有借有還,史上有過,但宋朝還沒有出現過類似的事例。

晏殊猶豫一會兒,他也怕,這小子很邪門,去年說西北大寒,果然西北很冷,前幾年說大旱,果然大旱。似乎夫子也沒有說過類似的學問,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難道通過觀察天象得出的結論,可這一條瞞騙老百姓可以,瞞騙自己不行,觀天文是可以得知天氣預報,同樣不是很準確。似乎這小子也未說過,更沒有承認過有類似的學問。

然而不得不防,若是旱情擴散,他說了,自己沒有去做,馬上就這些君子們噁心至死。想到這裡,說道:「要麼稟報陛下決定。」

「行。」

通報了趙禎。

趙禎同樣很慎重,在數天前,趙禎以春夏久不雨,派使祠祈禱岳瀆求雨。但與數年前那場大旱不同,那才是真正的大旱,一滴雨水也沒有,外加著蝗蟲,北方千里焦土,萬里荒蕪。今年雖旱,也有一兩場可憐的小雨,蝗蟲少不了的,未形成災害。不過老天很難說,萬一旱情加重怎麼辦?這時,趙禎覺得嘴解很苦澀。

他不像鄭朗,對鬼神持著懷疑的態度,即便有神仙,也未必能管人間的事。況且那麼多神仙,宋朝的,契丹的,吐蕃的,西夏的,回鶻的,大食的,歐洲的,印第安的,天竺的……

趙禎是相信神仙存在的,可自己倒底哪裡做錯了,為什麼老天這麼回報自己。打了幾年,終於迎來和平的曙光,災害又來了。將鄭朗召進內宮詢問。鄭朗也不大好回答,旱情不及前幾年旱情,但眼下的旱情會加重,可自己用什麼來回答?

鄭朗只能說:「陛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縱然旱情緩解,北方倉儲空虛,也要調動糧食充塞,陝西三白渠快要竣工,秋後耕耘,明春播種,明秋收穫。這一年多時間內,陝西依然缺少糧食。浪費的僅是三門峽建設一些倉儲的錢帛。」

以前關中漕運,最頭痛的便是三門峽。

在這裡黃河中間突然出現神門島與鬼門島,再加上南北兩個半島,黃河水面縮小了大半,水流湍急。因為鬼門半島伸出黃河很遠,若從神門河與鬼門河航行,船夫來不及扳轉船舵,船隻便撞向半島礁石,船翻人亡。能通航的只有人門河,可是正對著人門河下游處一百米,有一個礁石。礁石不大,但讓千百年來君王為之傷神,用盡辦法,也不能將它去除。所以有一個很好聽的成語,叫砥柱中流,可這個石頭絕對不好玩,古今往來因為它翻的船最少有一萬艘以上,死的船夫、遊客、家眷與士兵、民夫不知凡幾。

於是自唐玄宗手中進行大規模治理,先從人門半島上鑿新開河,那麼船隻出來,不會對著砥柱撞上去。可是石頭堅硬,花費了巨大的人力財力,鑿得淺,船隻不得通。然後又於岸上鑿開通道,從下游建倉,通過陸地轉運,到上游重新裝卸到船上。減少了部分船翻人亡的事,可是成本在增加。

宋朝王都在開封,關中地位下降,三門峽只做了小規模的翻修,將拉縴的棧道加固。仍然一年有許多船夫未來得及將舵扳轉過來,一頭撞上砥柱,在這裡水流很急,有許多漩渦,只要船翻,那怕再好的水性,也被吸卷下去而溺死。但因為漕運量不大,危害程度在下降。直到陝西用兵,翻的船太多了,也死了很多的人,這才重新將那條陸地道路修葺出來。

鄭朗指的便是這個。

「朕知道,但向百姓借錢帛終是不妥。」

「陛下,能否容臣進一言。」

「說吧。」

「人無信則不立,國家更要遵守信用,特別是對他的臣民,外敵不要緊,只要本身強大,像秦朝或者契丹那樣,多次違反盟約,也無人責問得起。但對自己臣民一定要遵守承諾,國家法令才有權威性。那怕這個信用是針對一些不好的人。」

指借錢的事。

看似的減輕貧民壓力,向富人強行攤派,效果未必很好。至少信用上國家失去。

「鄭卿,國庫一直空虛。」

「陛下,可以慢慢來,只要大家意識到這些弊端的存在,慢慢調節,國庫遲早會充盈。」

趙禎還有些猶豫不決。

一旦借錢,不但這筆款子要償還,以前的款子也要償還,那不是幾百萬貫,而是一千多萬貫。其實鄭朗也在妥協,趙禎減免全國稅務,這不是指科配與商稅,而是指兩稅,減少了農民的稅務,科配未動。似乎並沒有掀起多少浪花,將這些以前借的錢認了賬,這些大戶與富強會不會領情呢?

忽然太監帶著福康公主進來。

小姑娘抑起頭看著鄭朗,說道:「你寫的那個貼子我一直看不懂。」

「去,朕與鄭卿正在說正事。」

「陛下,無妨,我重新寫給公主殿下看。」鄭朗說道。趙禎看似什麼不會,實際是一個很有主見的皇帝,這事兒得讓他慢慢去想,自己不能逼。拿起筆,重新書寫。

上次臨摹的是趙孟頫《歸去來兮辭》貼。

並且講解了運筆方法,筆鋒轉側的規律。這次當著面鄭朗認真書寫,一邊寫一邊講解。

也沒有指望福康公主會寫好它,偶爾說一說,能起來作用,但起的作用不大。況且心中臆測趙禎之意,也未必想女兒學好這字,言外之音才是趙禎看重的。

「你也寫這種體?」

「殿下,臣不是,臣寫的是另一種體。」

「讓我看一看。」

這是胡鬧,可趙禎沒有杜止,鄭朗不是死板的大臣,但這也是趙禎看重的地方。作為當朝宰輔,最簡單的要學會變通,什麼情況下什麼應變。如果象石介,國家糟糕了。

「殿下,你看一看可以,但不能學。」鄭朗好心勸道。自己的書法準確是米體,只是最後演變之下,稍稍收斂一點。說得簡單,這一收斂許多書法結構都要做調整的,其實它已經不是米體字的範疇。

但那種放達與意趣依然保留著。

這個小公主無論如何是學不來的。

寫了一行字。

福康公主說道:「我來寫。」

「好。」鄭朗將毛筆交給她。

福康公主半跪在椅子上,寫下三個字,趙念奴,說:「這是我的名。」

鄭朗臉色巨變。

第四百五十一章 第一聲

古代女子也有名字的,準確說是有名無字。宋朝女子的名字,取得很親切可愛,例如金賽蘭、范都宜、唐安安、倪都惜、潘稱心、梅丑兒、康三娘、沈三如、賽觀音、孟家蟬、吳憐兒、錢三姐、季惜惜、呂雙雙。也有單字名,少,多是雙字名。不過除了少數人因為各種必要,名字洩露出去,比如上官婉兒,李清照,大多數人不會將名字告訴其他男子。

往往稱喟為娘子,或者大娘二娘等等,後來換成小姐等稱呼。

特別對方是公主郡主,在宋朝或稱公主,或稱帝姬。趙禎一生有四個女兒存活下來,僅有次女商國公主莊宣帝姬趙懿安,與三女魯國公主莊夷帝姬趙幼悟的名字為極少數人得知,至於長女福康公主與幼女寶壽公主究竟什麼名字,後人遍翻史籍也沒有找到。

在後世不就是一個名字嗎。

但在這時代,不得不注意的。

儘管對方是一個小屁孩子,終是異性。

鄭朗為難的看著趙禎,眼裡露出央求,你家這個女兒俺教不了。

趙禎哈哈一樂,說道:「奴兒,你下去。我與鄭卿有要事商議,不能在這裡胡鬧。」

讓太監將女兒帶走,繼續說道:「朕聽你說了倉儲。」

「陛下,臣是說過倉儲的弊端,但國家又豈是倉儲一弊,許多弊端病入膏肓。但想要治理,還得必須循序漸進,不能操之過急。」

「有那些弊端?」

「政務冗雜,官吏冗多,兵將冗員,鹽茶酒礬香專營陋習百出,豪強佔田隱田,還有政令不定,朝令夕改,國家詔書下達後,上到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全部輕之。寺觀規模龐大,百姓徭役賦稅逐年加重,軍隊戰鬥力下降……」

鄭朗一口氣列數了二十多條,偏偏沒有說倉儲,因為那一條都比倉儲嚴重。

趙禎聽了眉頭直皺。

「陛下,不用急,我朝雖然弊端諸多,但也不是沒有優點,政治開明,重視內治,富裕度乃是列朝列代第一,文化、藝術、生產力乃至科技更是巔峰時代。」

「科技?」

「就是對格物學的理解與運用。」

「雜學?」

「不能說雜學,以雜學貶之,未必失之公正,一把江東犁,使國家能耕種多少田地,能養活多少百姓?這乃是真正的格物學,而不是奇技淫巧,因此不能以雜學稱喟之。」

但國家經濟確實出現嚴重的危機。

於是有人想立名目,使國家增加斂財,宮中的大太監入內都知張永和看到趙禎每天為財帛煩惱,對王堯臣說了一個主意,請收民房錢十之三以助軍費。

以前有過類似的稅例,唐朝在錢政困難時收過架屋稅,只要修房屋便為徵稅。放在後世也許認為是對的,土地稅,房屋稅,甚至稅上加稅,但在古代想法不同,老百姓生活,衣食住行,住排在第三位。自己掏錢修房屋,還要交稅,那是不對的,是剝削百姓。況且宋朝已有了城郭稅,分為地稅與宅稅兩種,除官員外城鎮內所有百姓的地產,包括屋舍地基、空閒地段、菜圃園地一律徵稅,宅稅以間為單位計算,並且按照宅屋所處地段衝要、閒慢、征貸時所得房租多少等因素確為等級。徵得很低,不然也不可能有人用地來種菜做苗圃。再加上工商稅,這是封建時代的一個巨大的進步,使統治者將稅務從苦哈哈的農民身上,轉移到更富的城市。

得之就要給之,想徵稅,必須鼓勵工商業的發達,進一步地推動著宋朝經濟的發展。

總之很輕,若是一棟小房子被炒成幾萬貫錢,在趙禎朝能讓言臣活活給掐死。

就是這項稅務,還有士大夫怦擊。況且征民房的十之三以助軍費!那得多少錢?不能征的,完全征上來僅一個開封城的房產總值就會達到一億貫,可征過以後,全國必然爆炸起義。

對於大太監張永和的提議,王堯臣根本就沒有聽。

張永和想立功,想替趙禎排憂解難,壓迫鹽鐵副使林維助言,王堯臣不害怕張永和,但林維很害怕,於是早朝上說道:「國家正是衰世之時,唐德宗所以致朱泚亂者,正是用了此策解決國家財政危機,非是平時可行也。」

權宜之計,度過去以後就不會征,有什麼不對的?

林維看錯了政局。

鄭朗做得這麼小心,還害怕出差錯,你怎麼能出此荒謬的主意?王堯臣一怒之下,當場彈劾林維殘暴,蠱亂主君,迫害百姓,於是罷為滑州知州。趙禎也讓林維嚇了一大跳。

他非是昏君,知道越是這時候越不能亂,害怕下面官吏借邀功斂財,誤會朝廷,魚肉百姓,立下一旨,命御史中丞王拱辰、知制誥田況與三司同議減放州縣科配,諸路配役在疏決之前一併釋之。

越是財政困難,越是寬賦薄徭。

鄭朗站在下首聽著,心中嗟歎,僅此一點,足以讓趙禎身為明君行列。

趙禎仁愛之心無用置疑,可是不增稅,反而減稅,國家財政怎麼辦?於是下旨給三司官吏,經國以財為本,而三司紀綱不振久矣,今邊偶未靖,軍資所急,民力重困,其防協心營職,無或因循以踵舊弊。

大家想想辦法解決吧。

歐陽修建議,天下官吏員數極多,朝廷無由遍知其賢愚善惡,蕃官、三班、吏部等處只是具差除月日,人之能否,都不可知。諸路轉運使等,除有贓吏自敗者臨時舉行外,亦別無按察吏之術。致使年老病患者,或懦弱不才者,或貪殘害物者,此等之人布在州縣……使天下州縣不治者十有八九。今兵戎未息,賦役方煩,百姓嗷嗷,瘡痍滿目……臣今欲乞特立按察之法,於內外朝官中,自三丞以上郎,選強幹廉明者為諸路按察使……使州縣遍見官吏,其公廉勤干,明著實狀,及老病之才,陰有不治之跡,皆以朱書於名之下。其中才之人,別無奇效,亦不致敗者,以墨書之。又有雖是常材,能專長於事,亦以朱書別之。使還具奏,則朝廷可以坐見官吏賢愚善惡,不遺一人。然後別議黜陟之法。如此足以澄清天下,半歲之間,可望致治。只勞朝廷精選二十餘人充使,別無難行之事。

鄭朗聽著不作聲。

歐陽修這篇奏折按文章來說,不算好文章,可它很有名氣,這是吹亮了慶歷新政第一聲響亮的號角。

聽上去也不錯,淘汰部分冗官,國家財政減少,任用賢能,國家吏治清明。所以不用多,半年國家大治便來了。

但可不可能……

賈昌朝以前也說過此議,比較保守,不專派按察使,而是讓各種轉運使責以按察吏能否。於是兩議同參,最後下詔,諸路轉運使副並兼按察使,令將轄下州府軍臨縣鎮官吏姓名置簿,親掌錄其功過,若績效明著用顯有不治者,逐旋以聞外,其稍著廉動及僅免敗闕者,即每年至終,攢寫附遞以聞。並須書公摭實。如能稱職,別加進用,當務因循,亦嚴行黜降。提點刑事雖不帶此使名,並當准此。

歐陽修上書反對,說轉運使按察本部官吏,頗有不便,更不盡善。我當初請差按察使者,是想朝廷精選強明之員到地方盤察,而不是將轉運使權利增加。甚至轉運使裡就有昏老病者,貪贓失職之有,這些人自當被劾,豈可劾人?就是有能臣,但轉運財賦有米監之繁,供軍需又有星火之急,定不能遍走州縣,專心察看,所以此詔不當。

兵興累年,天下困弊,饑荒疲瘵,既無力以振救,調斂科率,又不知從哪裡減省,徒有愛民之意。陛下你是好心的,可你沒有選用良策,這個好心落實不下去。解決方案只能逐去冗官,不令貪暴,選用良吏,各使撫綏。況且近年來多次派出安撫使,怎麼今天就困難了?必須於侍從臣寮,台官館職中選十數人,小路分察兩路,其侍從臣寮,仍各令自辟判官,分行採訪,用臣前面之策施行。

問題又回到原點,派什麼樣的人下去察訪?

這次不像以前的安撫使,而是專門察看下面官吏賢良,好壞全部在他們一句話,甚至有可能決定下面州縣官吏終身的命運。那一個大佬背後不有著牽連,鄭朗背景很簡單,還有幾個學生。

往深裡說,何為賢良,呂夷簡與夏竦都是奸邪,又有多少能吏能堪重用?一為必有爭議,有爭議非忠即奸。不為能博得賢名,但又不能稱為良吏。如何擇之?

書上不報。

鄭朗在邊上冷眼相觀,一直一言不發。可有人找上門來,余靖在下早朝時問道:「行知,你與范公身負天下重望,聽聞你進京為相,天下歡呼,為何一言不發?」

也發了,替夏竦與呂夷簡很含蓄地說了幾句公道話。

這讓許多君子黨十分失望。

但這個黨不能將鄭朗排除在外的,就是歐陽修也不敢說鄭朗不是君子,這讓朝中幾十個君子頭痛萬分。

鄭朗淡淡地說道:「說與做誰重要?」

余靖一愣。

「我所做的,你有沒有看到?」鄭朗又反問一句,加重了語氣:「你有沒有看出來?」

不要說歐陽修這個不成熟的第一槍,就是范仲淹以後的十條改革也是多空淡疏闊之舉。積極意義是有的,消積意義同樣很嚴重。

「君做了什麼?」

「等希文回來後,我再說。」鄭朗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此時他正在為自己的免役法傷神,那有空管這些無意義的空談。

不過范仲淹與韓琦很快就回到京城,五次拒旨,終於朝廷讓鄭戩代替二人主持西北事務後,二人從陝西歸來。鄭朗有時候很想說一句,陛下,你詔一個人回來吧。不能詔兩人同時回來,非得出事。

但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

前世的歷史知識,近十年的官宦生涯,想問題已經不再很單純了。但到現在,慶歷新政有多少積極意義還沒有想清楚!一個免役法,也讓他像呂夷簡那樣,有些怯弱不敢前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負作用

范仲淹與韓琦在萬人矚目中回到京城,范仲淹立薦國子博士許元。

鄭朗也在注意此事。

在他心中去江南籌糧的最佳人選只有這個許元,無他,此人乃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實幹家,十分會變通。

最有名的便是許元稱釘與材料定額。

朝廷在范仲淹推薦下,讓許元出任江浙荊淮制置判官,負責徵收茶鹽專營,向京師運送糧食。此人為吏強敏,尤能商財利,最善治財之術。到任後悉發江洲等縣儲糧,籌一千多艘船將糧食送到京城。實際沒有那麼簡單的,導致北方缺糧,有鄭朗所說的幾條原因,大旱,節省軍費使北方糧倉空虛,人力財力使江准糧運受阻。還有一個原因鄭朗刻意沒有說,由於軍費激增,東南上供糧食多被折成錢銀絹投放到西北,由西北從商人手中購糧,這是一次進步性的舉措。否則還像原來那樣,官商勾結,利用茶鹽引運糧去西北,糧價高昂,糧食質量差。因此此次兩策參半,至少在糧食質量上有所保障。

但制度未確立,有許多弊端,正是因為許元的出任,為發運司擴張職權,確立糴買代發這一進步舉措打下基礎。甚至這種漕糧購買的方法為王安石以後的均輸法提供了依據。

均輸法步子邁得太大,漕糧購買卻是一次有進步意義的政策。

不僅是購糧,北方旱情如火,還有船。漕船多是官辦,也有少數是私辦的,官辦的搶時間,私辦的只顧謀利,因此溯江而上的運糧船有許多船散架沉入江中,造成巨大的損失。

自古以來一樣,沾到官方的,宋朝也不乏豆腐渣工程。

許元懷疑造船工匠與船主勾結,偷工減料,少用了鐵釘,但沒有證據。船坊主則認為木已沉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是許元仗著官府的勢力欺負百姓。面對眾人的指責,許元突然來到船塢,拖出一艘新船,當場放火燒掉,從灰堆裡揀出鐵釘,全部過秤,發現只有用釘量的十分之一。許元大怒,立懲船塢主,殺一儆百。並以真實的用釘量作為今後每艘船的用釘量定額。從此工匠不敢再偷工減料,運糧船源源不斷抵達京城,一路上也很少再發生船舶負重散架沉船的事件。

於是史書將在一定時間裡完成一定的工作量,或製作一定的物品花費一定的材料,稱為勞動定額與材料定額。

這是經濟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不過這也是宋朝,不以商為恥,包括歐陽修等士大夫,對許元極其欣賞,甚至相互和唱詩作,關係良好。不但此人有經濟學的頭腦,變通能力也十分突出,以前擔任丹陽知縣時,正好大旱,按照規定,當地練湖的湖堤不能開決的,以保證運河暢通,因此盜決湖者,罪比殺人。許元為了借湖水溉民田,不待報,決之引水,由是溉民田萬餘頃,歲乃大豐。上面責問,他說了一句話,便民,要怪就怪我一人。

正是此人在江南時任此職十三年,不僅改革了一些漕運制度,也將六路財賦順利地送到北方,使宋朝得到一個最強大的倚靠。在世人心中,皆關注著歐陽修、包拯,但在鄭朗心中,此人對國家的貢獻作用,遠比前者更重要。

沒有范仲淹的推薦,鄭朗也打算向趙禎推薦此人。只是借錢現在變得很困難,宋朝有錢的主很多,京城最少就能籌借一千萬貫財帛,然而誰肯願意再將錢借給朝廷,因此拖了很久,才將五百萬貫錢帛湊齊,趙禎又從內庫撥出一百萬財帛,一共六百萬貫交給許元。

錢多有底氣,可任務比史上重,不僅是京城的糧食,還有山東的糧食,以及陝西的糧食。

許元上路了。

鄭朗卻在想一個問題,識人之能與用人之能。

牛人,眼睛也是牛眼睛,巨眼如燭,范仲淹的識人之能,天下無幾人能及,比如武將中,他說葛懷敏不行,葛懷敏就不行,垂青狄青、楊文廣、郭逵、種世衡,無一不是名將。所看重的韓琦、富弼、許元等,無一不是文臣中的傑出者。

但是沒有用好人,馬上就能看出來。

這一點與呂夷簡頗有些差距,呂夷簡什麼時候用什麼人,包括重用推舉范仲淹去西北,富弼出使契丹,都是用人的最佳範例。然而范仲淹力薦韓琦卻是一個敗舉。

也許從這一點,就能看到德操,就能看到兩者之間治國的真正差距。

宋朝,依然水深火熱。

五月是江南的黃梅時季,北方受其影響少,但五月也是北方多雨的時候,然而老天一直不下雨。趙禎幸相國寺、會臨觀祈雨。然後在都黨對輔臣說道:「自春夏不雨,歲時失望,蓋因朕不德所致,但每天禁中疏食、精祈、引咎而己。」

絕對不是虛言。

士大夫們每天美酒佳餚,或偶爾大泡美妹,趙禎在皇宮中每天三餐卻是不見葷腥。再加上批閱奏折,熬夜不進食物,身體越發的差。

鄭朗低著頭不說話,心中卻在感慨萬千。

章得像說道:「陛下奉天愛民,至誠如此,臣等備位衡弼,不能布宣善政,而過貽陛下之憂。」

如果是君子,章得像倒更像一個君子。

不是陛下的錯,陛下做得很好了,以至今天,是我們做大臣的沒有做好,使陛下擔憂。問題的真正關健就出在這些士大夫的身上。

趙禎說:「朝廷細故,朕與卿等未當不留意,只是民間疾苦,尤須省察,有以利天下者,必行之。卿等必須持公心咨訪,以合天意。」

范仲淹說道:「臣親聞德音,謂屢有災異,當修德以及民,並詔臣等謹省刑法。此聖人憂畏之心,合於天意。臣今天修奏數事,皆陛下增修明德之要。一,齋式發誠,特降詔命,明言災眚屢見,敢不罪己祗畏,以告中外群臣,同心修省。二,遣使四方,疏決刑獄,非害人者悉從減降。三,詔天下州縣長吏,訪聞民間孤獨不能存活者,特行賑恤。四詔逐處籍出陣亡之家,察其寡弱,別如存養。五,邊陲之民被戎馬驅擄者,量支官物贖還本家。六,詔諸處欠負已該赦恩除放者,官司更不得催理,違者,官吏科違制之罪,遇嫠不原,仍差近臣置司與奪。陛下若力行此數事,下悅民心,上合天戒。以前商中宗桑穀共生於朝,懼而修德,撫綏百姓,三年而歸者十六國,號為中興。陛下今日因災修德,則福乃兆人,道光千載,天下幸甚。」

有幾條也是當務之急,可是其他幾位宰相聽後一個個默不作聲。

都想替老百姓做一些善事,關健國庫那來的錢帛?

鄭朗說道:「陛下,災害變多,也是人為所治。唐朝白居易詩說長江之水春來如藍,臣在太平州呆了近四年時間,春天水雖綠,但也沒有綠到如藍的地步,其他時季更是滔滔渾濁,挾雜泥沙。自漢以來,只要是大興王朝,人口皆幾達近億兆,過度開墾,過度放牧,又濫砍濫伐山林,水土流失。於是旱情越來越重,昔日大非川在唐朝時還是天下最好的牧場,但臣與瞎氈交談,今天大非川已經多戈壁灘,早就看不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不但旱情,還有黃河,幾年前黃河決堤,一度幾使天下敗壞,恐怕日後黃河還會有事。」

「行知,不可亂說。」章得像緊張地說。黃河再來一個大決堤,國家不用與西夏人作戰,也要自我瓦解。

「我說的是將來,今年若是黃河能氾濫成災,都不必為旱情發愁。」但鄭朗也沒有想出什麼良策,鼓勵植樹,是官方植還是民姓植,錢從哪裡來?樹未植多少,反而會浪費大量錢財。

或者輪伐,北方樹木生長緩慢,有的樹木最少二十年時間才能勉強成材,有二十年辰光,制墨伐松,取暖要烤火炭,做飯要燒柴,壓縮到另外一半,恐怕早砍成禿山。

或者承包給私人,一旦那樣做,荒山未必承包多少,倒是長滿樹木的良山成為豪強新的謀財工具,老百姓更苦。況且北方兩大河系,海河上游在契丹,黃河上游在西夏與吐蕃,誰聽你的?

鄭朗自嘲地一笑,自己說的話比范仲淹更加營養不良,還是求雨吧。

下值後鄭朗來到范仲淹家中,說免役法的事。

范仲淹很高興地接待,還讓范純仁到街上買了一些滷肉與水酒,他也是一個與趙禎一樣生活極其苦逼的人物,平時三餐很少見葷腥,能在范仲淹家中吃到肉,那是貴客臨門才享有的待遇。

每每看到這種情形,鄭朗都不知道怎麼說。因此呂夷簡更苦逼,任何人能說得起,包括韓琦在內,但他就說不起范仲淹,是一生的最大政敵,可德操太完美了,幾乎無懈可擊。

「行知,你來得正好,我才來京城不久,有許多地方我不明白,今天正好問一問你。」

「我也比你早來一個多月,恐怕許多地方我也不大明白。不過我今天有一件要緊的事,與你相商。」

「什麼事?」

「免役法?」

「就是它。」

「它有什麼問題?」

這個免役法經過鄭朗再三改良,張方平與韓琦、范仲淹又提供了參考意見,從理論上無限的接近完美。並且到最後上奏時,鄭朗還將法度二字融會進去。

王安石免役法是經過多次局部實施考察後才落實下去的,也考慮到地區的差異。但做得不完美,比如緣邊地區與貧困州縣,要麼兵役勞役太重,要麼財政困難,根本就沒有辦法做到以財代役。這是免役法產生紛爭最主要的原因,因此主動將它拋棄出去,割捨不實施。但還存在地區的差異,廣德軍一人一年給二十貫錢,假如一家人口不多,勉強就能溫飽。可是只過幾百里,在杭州城內,這個錢養活一個人還不夠。

於是粗劃為五個等級,但每一個等級設置一個標準,高低有著一些懸殊。再讓每一州府自己斟酌,用差役多了,官府為便,可是納差役稅的富人們不會同意,徵得少了,官府不便。給差役薪水多,差役高興,還能為朝廷增加財政,可納差役稅的富人們又不會開心。給得少,差役不同意,甚至都沒有人同意參加。官員為了政績,要做一個表率給朝廷看,所以會多征衙前,給衙前豐厚的報酬,但作為富人的代表官吏們又不會同意這樣做,而是希望向相反的方向進行。

這會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在每一個州府實行自我調控。外加標準,超過這個標準與低於這個標準,都會出現麻煩,那麼上報時朝廷不同意。並且杭州與太平州實施免役法也有好幾年辰光,替朝廷積累了一些借鑒的經驗。有這個標準控制,就不會出大紕漏。

因此,理論上這是一次比較完美的變法。

朝廷似乎沒有得到多少的利,變法的目標也不是讓朝廷斂財的,而是要便民。但實際上將許多中產階級解放出來,讓他們經商、辦產業或者種植,這才是健康的經濟增漲。也給貧困百姓緩解壓力,朝廷用意是好的,讓三等戶以上來應差,事實到了地方上,官商勾結,都能強行讓六七八等赤貧百姓無薪應差,以至家破人亡。這是隱形的,不容易看出來。

但有一條卻能看到實效。

廂兵。

王安石變法將目標集中在斂財上,鄭朗變法將目標定在便民與節冗上。因此主題思想不同,鄭朗是有意利用此次免役法節流廂兵,使廂兵從兵變民變差。不能說全部罷除廂兵,它還是有積極意義的,大災荒時收留災民為兵,減少流民,會讓農民起義大爆發的機率無限下降,也給災民一條活路。地方上還有一些勞力,有廂兵在可以修修補補。還有緝拿盜賊,真正戰爭來臨,不能指望廂兵,馬上就能看到,但能嚇唬一下。又能從廂兵中挑選一些驍勇者,進入禁軍,增加禁軍的戰鬥力。

可是宋朝廂兵數量太多了,在鄭朗心中廂兵數量最好在二十五萬到三十萬最好。減少了二十萬廂兵,至少一個鹽專營所帶來的財富便省了下來。一有災害爆發,又可以立即吸納幾萬名廂兵,災害過後,重新節流。像去年廂兵最高峰時幾達五十萬,怎麼吸納?

事實也取得一些效果,自去年冬天實施後,前後裁減八萬廂軍,若是國家太平下來,西北勞役減少,還能淘汰三四萬廂兵,沒有達到鄭朗的目標,也算是不錯了。

但就是這個完美的免役法出現一個很大的弊端……

第四百五十三章 悲情的雨

鄭朗想的是好,人心沒有滿足的時候,所以在先實施之前設一個浮動,實施時豪強不滿,爭,吵,沒有關係,可以在這個浮動標準裡退讓一步,就像買東西,開價還價,還了一點價下來,顧客心裡面便有了滿足感。若是一分錢不肯退讓,除非品牌才有這個資格,但相對於這些豪強,朝廷未必是讓他們完全退讓的大品牌。

連心理學都用上。

似乎效果也不錯,陸續的實施,吵了一段時間,並且這幾年差役很辛苦,各州縣漸漸安靜。

幾個提議的大臣心中皆鬆了一口氣,也怕。

但是危機也就在幾個月後產生。

鄭朗仍然疏忽一個問題,王安石實施免役法時也在實施另一條變法,方田均稅法。

真宗時朝廷最高統計上來的耕地面積達到五百多萬頃,趙禎朝時最低萎縮成二百三十萬頃。這三億畝耕地到哪裡去了?不是荒蕪的,相反,最少增加了五千萬頃新的耕地。之所以減少,全部隱占,之所以隱占,是為了逃避稅務。

這個現象很不好,宋朝稅務轉移,最高時稅務達到一億六千萬貫,而兩稅不到五千萬貫,也就是兩稅在稅務比例裡只佔了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左右,而不像其他朝代,幾佔百分之九十。

但也是朝廷稅務的重點所在,這些稅不敢少,只能往不敢瞞田的中小農民身體攤派,所以逼得王安石實施了方田均稅法。現在戶部沒有統計,鄭朗估計了一下,朝廷實田最少有六百多萬頃,報上來的頂多一半。

沒有敢動它。

現在鄭朗歲數太小,兩黨交戰,不是改革的時候。

就是如何改,鄭朗也沒有想出辦法。

可正是因為此點,影響了免役法。

這次改良免役法實質很溫和的,最大限度照顧了豪強的利益,包括稅務按照各個等份逐步減半,而且新法簡便,朝廷只要根據以前的稅賦情況將州府以及等份與標準劃分下來,然後交給州縣去處理,活動空間大,自由度強,令法也變得簡單並且不呆板。又拉攏了韓范二人,這二人是君子黨的首領,連呂夷簡都退避百捨,有他們呼應,在這時候君子黨也是最勢大的時候,支持的人多。

可以說對時機與政局抓得極到好處。

然而依出現麻煩。

麻煩便是在計算財產上,除去耕地的牲畜不計算,房舍、田地、作坊以至船舶、車輛等等,全部要計算的。其中耕地財產在明處,成為是大頭,因此一部分豪強進一步大肆隱田。

雖納的免役錢很少,越有錢納的錢看似多,實際比例很少,到了十萬貫以上的大豪富僅稅統計出來的財產百分之零點二三,差不多僅接近城郭稅。但豪強們依然不滿足,正好隱田,不僅逃避免役稅,還可以逃避兩稅。於是隱田風頭更烈。

可是一州府所征的免役錢總量是不變的,即便浮動也不會很大,於是再次將免役錢攤派到三四等戶上,甚至五等戶也遭到波及。也就是發展下去,免役法與它初的目標相背不提,還影響了國家的兩稅。

「難道他們不能滿足嗎?」范仲淹氣憤地說。

徵稅很重,逃稅還有一個理,其實徵稅很輕的,而且免役法的實行,富戶是最大的受益者。

「希文兄,人心哪。」

「人心?」

「這段時間我才進京不久,要瞭解朝廷情況,抽不出多少空來。準備過段時間我再著仁義,說的便是仁與義,利他與利己,人性的善與惡。揚善去惡,利他者,乃是社會群體的需要,但作為本體,人心多是為己的,沾到自己的利益,很難顧暇其他人的利益,包括國家的利益。所以君才成為珍稀人物,天下君子的楷模。」

范仲淹沒有心思與他開玩笑,這個不好的勢頭若擴大,後果很糟糕,問:「行知,可有良策?」

有啊,方田均稅,清量實際田畝,還有極少數豪強有平安監與蔗糖作坊的契股,可以用來懲罰,然而……然而……

這不是演義,一旦興起,紛爭想以想像。

搖頭道:「我也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好主意,所以今天過來與你協商,看看有何良策?」

辦法范仲淹迅速想到一個,清量田畝,可他不是小青年,也立即想到後果,兩眼茫茫,不知道怎麼辦。

「要麼再與彥國、稚圭他們進行商議?」鄭朗遲疑地說。

免役法只是第一步,馬上接下來他還有一個更大的舉動,呂夷簡好心,勸鄭朗多做一些事,但不要興變革,也不要摻雜到兩黨相爭中,現在他還年輕,要積累一些人氣與經驗,過了幾年,從契丹回來,人到三十,有資歷,有權威,有年齡,再加上皇帝的寵信,做首相不是一個夢想,那時才是做事的時候。

並且呂夷簡也敏銳地察覺到這幾年會亂,政局結果很難說清楚,只有幾年後政局才能明朗化。

但中間有一個時機的問題,因勢利導同樣很重要。

西北戰爭帶來的繁重勞役便是免役法實施的時機,而王倫與張海的起義,便是第二個時機。過了這一村便沒這個店。大家好了傷疤忘記了痛,誰來支持這個變法。況且君子黨主政,他們步子喜歡邁得大,到了「小人黨」執政時,政策會變得很保守。

這便是第二個時機,不容錯過。

在這之前,必須將這個弊端解決。

但君子黨們顯然也沒有想出良策,方法簡單,只要制止隱田現象,什麼麻煩也就沒有了。可只兩稅在收,隱田惹田就無法制止,可是鄭朗卻隱隱感到有一個機會,郭諮,千步方田法!

爭議很多,所以交給了君子黨,他退居幕後引勢利導。

時間還未到。

從范仲淹處回來,卻接到一張意外的請貼。

八賢王趙元儼送來的,史書記載他一件事,西北用兵,給公用錢五十萬以助邊,帝不欲拒之,聽入其半,嘗問翊善(王府官)王渙,元昊平否?對曰,未也。又說道,如此,用宰相何為?聞者畏其言。所以被傳為八賢王,又說他團結了寇准、楊六郎、范仲淹與包拯,簡直胡說八道,寇準是不會將八賢王放在眼中的,楊六郎若有八大王照料,也不至於官不得高遷,范仲淹與呂夷簡鬥了一生,與八大王有何關係,包拯進京是王拱辰推薦的,到八賢王死的時候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御史。

就是這五十萬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真相是元儼領荊揚二鎮,歲給緡錢二萬五千,這僅是現錢,還有帛,糧,炭料,職田封田,以及其他,實際所給最少是三倍以上,甚至有可能接近十萬貫!

西北用兵,諸官祿先後稍減,元儼歲錢當納其半,可是元儼用度無節,甚至還預借數年俸料,翊善王渙勸諫方有邊患,宜助朝廷節用度,元儼說了一個句:「愁殺人。」

我每年錢還不夠用呢,這一減半日子怎麼過。這讓鄭朗很蒙的,少算一點,元儼一年從朝廷身上支取七萬左右的錢帛糧,這七萬不是一枚枚,而是一緡緡,購買力相當於後世的近四千萬人民幣,並且不用買豪宅,朝廷給了其豪華的宅子,是怎麼用下去的!

王渙又諫,元儼無奈聽從,擠出了五十萬,也就五百緡錢,相比於他龐大的支出,簡直算是毛毛雨。不久後,趙禎以元儼是叔父,不欲裁損,又全部給之。估計趙禎也頭痛了,俺擠來擠去,想你做為叔父,帶一個好頭,可你不帶,只擠出五百緡錢,反而讓我擔當一個罵名,不如不要你這五百緡。

這才是八賢王的真相。

但是許多大臣對他十分忌憚,包括章得像、杜衍在內,都是後起之秀,朝中除病退的呂夷簡外,皆沒有那麼深的資歷敢與這位皇上的唯一親叔父抗衡,所以多忌之。

鄭朗帶了一句話過去:「宗室、宰臣乃銀河人間也,兩相隔絕,天道也,相交天道潰壞,國將不國。」

不會去你家。

好心也罷,有其他用心也罷,我清清白白的做我的宰相,你貴好,賤好,與我沒有關係。但遞了一層意思,咱們倆不相關,我不會害怕你來找我麻煩,你也不必擔心老死之後,我找你兒子的麻煩。

但范仲淹與韓琦才來朝堂,諸事沒有弄清楚之前,十分安靜。

這是黎明的前刻,越是安靜,後面越是轟烈……

這時,開封下了一場雨。

五月戊子深夜,人們多已入睡,忽然天上響起幾聲雷聲,趙禎匆匆忙忙從床上爬起來,連衣服都來不及繫上,站在殿外望著天空喃喃祈禱。不一會兒雨落,趙禎衣服全濕,太監拉他進去也沒有拉動,先是舞蹈,然後遙望天空再三拜謝,直到雨稍停,才進了寢殿。

第二天輔臣稱賀,趙禎也喜不自禁,說道:「天久不雨,朕每焚香上禱於天,昨晚寢殿中忽聞微雷,匆匆戴起冠帶,露立殿下,一會雨至,衣皆沾濕,直到雨霽,再拜以謝,方敢升階,自此尚希望槁苗可救也。」

章得像說:「非陛下至誠,怎能天應若此?」

趙禎道:「原來朕想下罪己詔,罷樂減膳,又恐近於崇虛名,不如夙夜精心密禱為佳。」

這句話認真的聽,越發讓人覺得很悲情。

我下罪己詔,將過錯攬於我一人身上,可一封詔書說明什麼呢?是攬還是在推卸責任?謙卑如此!

至少這一刻,鄭朗覺得趙禎十分悲情。若是以後陸續降雨倒也罷了,關健沒有降,不但是今年,幾年還會有,旱澇災害,黃河再三決堤,加上几子先後夭折,困惑著趙禎的一生。以至趙禎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臨終前幾年神經都有些混亂。

他忽然伏下,沖幾位宰相深施一個大禮,說道:「諸位相公,我有一事相求。」

心中一直猶豫不決,麻煩太多,改良免役法都帶來嚴重的消極因素,不由讓鄭朗一直遲疑著,不想變動。直到這時,他才下定決心,至少要做點什麼。

章得像等人立即說道:「行知,你想說什麼請說,不用施此大禮。」

都是宰輔,受不起。

「為了陛下,為了這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心中有一些想法,但落實下去,會有紛爭,請諸位相公助我一臂之力。」

第四百五十四章 機遇

「你說吧。」趙禎說道。他不感到好笑,臉色很沉重,這牽扯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做事的艱難。

「陛下,諸位相公,水土惡化,北方以後會多災多難,稍一缺水便成大旱,水一豐盈,立成河患,災害最關健便是糧食,想解決糧食必須解決兩個問題。」鄭朗徐徐說道。

為什麼趙禎朝遺留了大量問題,不是君臣不努力,即便有黨爭,在趙禎陰柔手段控制下,一直不嚴重。主要原因趙禎碎步式的改革,沒有將種種弊端提到控制,還有便是惡劣的災害。

比如旱災。還有呢,四年後江南陰雨綿綿,從三月下到九月,下得君臣都昏了頭。江南雨水下得不停,北方卻滴雨不見,一方在大澇,一方在大旱,全國糧價瘋漲。米價從四百文一石漲到一千五百文,但成就了一個人。

王安石於鄞縣以每石三千文價收購,一時間寧波境內民怨鼎沸,米商們則歡呼雀躍,大發其財。很知趣,許多人送來金銀,對此王安石來者不拒,一一收下,有的人不送,王安石還派人催討,但沒有進入私人腰包,全部進入庫房。

許多人不懂,可隨後便看到王安石的用意,由於陝西連年大旱,朝廷賑濟多年,雖不戰,國庫也空虛,江南雨災也無力援助,第二年三月米價漲到五千文一石,還有價無市。再看鄞縣,因為有利可圖,商人紛紛將米販到鄞縣,糧食越積越多,供大於求,商人不能再運回去,只好就地降價銷售,米價漸漸降到一千五百文一石。雖然老百姓將多年積蓄消耗殆盡,但儲存了大量糧食,對於無力買糧的人家,王安石便用送來的賄銀救助。第二年春天江南到處是饑民,鄞縣卻成了一個世外桃源。由此王安石聲名大振。

不用記得其他繁雜的史書,只要記住這一史料,便能知道未來天氣的惡劣。

但現有一個有利的因素,因為江東圩的大肆開發,雖然分圩田的事吵了很多年,時至今天,仍然在吵鬧,但實打實的新增加四五十萬頃高產田。也解決不了問題,糧食增加,人口增加,遲早這一優勢必然耗盡,可在這幾年間,依然存在優勢。

有了這個基礎,便是鄭朗下面方略的依據,繼續說道:「大旱常伴隨著蝗災,想要蝗災拒絕,僅靠蝗災時捉殺是不夠的,只有從源頭扼殺,深耕。乾旱氣候、水土破壞導致土壤沙化與鹽鹼化,是蝗蟲生長的溫床。輔助手段是綠化,蘆葦是蝗蟲喜歡吃的食物,但高地大肆種植豆類、苜蓿,低窪處育葦、封育部分草場,使綠化達到七成以上,蝗蟲又將失去產卵之地。」

說這一條,君臣大多數傻眼睛,不懂,只能聽鄭朗忽悠。

「然不大可能,灘涂荒山鹽鹼地百姓不願意去種植無用的蘆葦,更不願意主動保護山林草場,若朝廷動援,所需不菲,非是朝廷財力所能承擔。諸多官吏又會藉機魚肉貪墨,圖惹紛爭。只有一法,深耕,將泥土翻開,經酷冬寒殺蟲卵,減少蝗蟲災害。想深耕便需要大量牲畜。北方實有地臣估計從淮河向北大約在兩百五十萬頃,大牲畜最少需一百五十萬匹。但實際這一數量不足一半,牲畜少,人力拉犁耕得淺,即便有牲畜為了節約牲畜之力,也是淺耕。因此朝廷要下詔書鼓勵百姓飼養繁育耕地的牲畜,比如耕地牲畜不得宰殺,不得徵稅,官府不得借用官馬官牛謀利,育有崽畜獎勵五百文錢。不用多,二十年後,牲畜數量便會激增,五十年後牲畜數量會翻上一番,此不僅是為了蝗蟲,也是為了千秋計。」

真的用費不多,縱然獎勵,一年北方也不會出現十幾萬頭畜崽,所需費用僅幾萬貫,養一個八賢王的錢便夠用了。麻煩的是官牛官馬,但這個收入也不會很高,頂多二三十萬貫。只是因為妨礙一些貪吏的利益,實施後,會出現一些爭議。

但不僅是對付蝗蟲,一旦北方真擁有了一百五十萬頭以上的大牲畜,那麼會增加許多糧食產量,說它是千秋計一點也不為過。

晏殊問了一句:「那麼官馬與官牛怎麼辦?」

「朝廷設官馬官牛本是為了防止佃農為主客剝削,輕稅於民,但現在相反,官府剝削起來比主客更厲害,有的地方官牛死了,還要百姓陸續承擔牛稅。我初至太平州時,廣德軍一年征佃農一貫牛稅,一貫在江南可買兩石多粗糧,能養活一個半人,普通貧困百姓的婚嫁也不過三四貫錢,三四年時間,一個婚嫁的費用便被官府剝削。朝廷要這個錢用來做什麼?這是所謂的愛民?」

鄭朗來到朝堂後,很少發言,只是在與趙禎私下會談時說了一些弊端,但很少提出建議。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進諫,也沒有說什麼大道理,可句句皆透著濃濃的務實作風。

晏殊不能言。

「官牛與官馬也是朝廷的一個弊端,雖危害不大,可朝廷獲利少,頗惹一些民怨。不如將它售之,逐一以公正的價格逐年售出,幾年後除了少數必須所在保留外,耕馬耕牛全部交還給百姓,無論是主客還是佃農,雖多湧向主客,然而主客也要留著佃農耕種,牛價若高,租子又重,佃農不服,必然逃亡。朝廷又不像唐朝那樣,將佃農禁於主客之家,不杜絕佃農流動,那麼讓他們完成自我調控,朝廷又不擔待罵名,何樂而不為?否則官府一直以圖官馬牛謀利,官吏本身便不想鼓勵百姓擁有牲畜,種種條例則會成為空談。」

「准!」趙禎忽然說道。

這僅是朝廷的一個小小麻煩,收入也不高,若不准,也沒有辦法改革下去。

既然趙禎說准,晏殊更不能作聲,章得像問:「第二條呢?」

「倉法。」

「何解?」

「國家雖設了許多倉儲,以備戰爭與荒年,以前管理糧倉的皆是民間之吏,沒有薪酬,為了增加收入,養活家人,往往舞弊貪墨,再加上糧食從南方運來,本來就有損耗,倉儲後又有鼠蟲之患,水份流失之減,於是藉機擴大,多報虧空,一年下來,損之十之五六。遇到災年,倉儲之糧會有救急之需。若是連年豐收,每年儲存大量糧食,則會造成國家巨大的虧空。所以倉儲不興。」

「那麼如何改?」

「之所以虧,還是無薪,今實施免役法後,大部分倉儲所在州府都開始僱傭小吏管理倉儲。可是薪酬很薄,素質低下,又有前制在,貪墨繼續。因此臣想請朝廷對倉吏進行挑選,務必知書識字,家境中資以上,再增加其薪酬,這也不需要多少錢帛,一個大倉能存儲五千石,小倉也有上千石,國家存儲兩千萬石所需也不過數千常平倉。一名小吏最少能管理一倉或者數倉,所需吏者也不過數千人,一人七八十貫錢便能使其養家。」

這筆賬很好算的,五千名小吏所需薪酬也不過三十幾萬貫,況且本身朝廷已經在用薪代役,實際只增加二三十貫薪酬,總量不過十幾萬貫。對於宋朝每年倉儲的變相損耗來說,簡直不算什麼。

「朝廷待其厚,若是再贓墨,必須設嚴法懲戒,為了防止官員進入,包括百司、監司與諸州胥吏,只要敢貪墨倉糧者,一律嚴懲不怠。這便是仁與義、予與取之道。若臣所料不錯,明年朝廷經濟回轉,若是豐收,可以用此策進行囤糧。縱然北方整個大旱,還有沿近河渠附近繼續能得到收穫,再加上部分存糧,像景祐年的大旱差口也不過一千萬人食。半饑半飽,一人一年需一石半糧食,足以維持生機,再加上調動,可以維持兩年特大災害。」

還是用數據說話論證。

宋朝此時北方實際人口包括陝西也不過四千幾百萬人,差口一千萬人食,已是大災害之年。換在別的時代,往往都會出大問題。這是鄭朗做最惡劣的估計。如果三年大型旱災怎麼辦?若是出現差口一千萬以上的三年大旱災,放在那一個朝代,也會昏頭的,這種機率很少,但未來倒是有一次,還很遙遠。畢竟存的糧食越多,損耗越大。這幾十年內,二千石足矣,沒有戰爭,足以應付未來幾年一系列的災害。

鄭朗繼續說道:「豐年低價購糧,荒年平價售糧,差價足以彌補損耗,朝廷經濟允許,也可以全部免錢帛發放給災民。若是連年大豐收,那是最好不過,但也不完全浪費,陳糧可以換出來釀酒,春荒時又可以貸給一些貧民,或種或食。」

「貸?」趙禎驚訝地說。

「是貸,縱然大豐收之年,還有許多貧困人家饑不度日,只能向主客籌借高利貸維持春荒,甚至耽擱了播種。朝廷不能以謀利為目標,二十取一足矣,若是來年償還,十取一也,但借貸與否,全憑百姓自由選擇,任何官吏不得強行百姓借貸,若有,也必須嚴懲不貸。陛下祈禱上蒼,這也是積善行德,暗合天意之舉。」鄭朗很艱難地說,實際成了青苗法,區別便是利息低,王安石是百分之二十,鄭朗變成百分之五,王安石是謀利,下面官員強行攤派,鄭朗是不准官員攤派謀利。這也是為了以後銀行的實施打下一個基礎,可鄭朗想一想青苗法帶來的爭執,心中依然慼慼。

這便是鄭氏的倉法,比王安石的倉法複雜,但實際又包含了青苗法,以及鼓勵百姓大興飼養牲畜的新法,嚴格說起來,實際更簡單。

王安石的倉法引起的弊端比較少,宋神宗曾滿意地說:「倉法行,去年止綱梢二百人,比以前減少五百人,且米不雜,軍人不須行賕,此實良法。」

反對變法者的蘇氏兄弟也說過,今天行重法給重祿,賕賂比舊為少。司馬法為了反對而反對,將倉法廢除後,又歎息道:「昔者州縣並行倉法,而給納之際,十費二三,今既罷倉,不免乞取,則十費五六,必然之勢也。」

在執行倉法時,僅開封府治事視前就減少損失十之四。

可是鄭朗一直怕麻煩,未說,但今天讓趙禎小小感動一下,不但說了倉法,還說了官牛官馬,說了鄭氏青苗法。

想得很完美,到了下面去,又會成什麼妖蛾子?

趙禎很開心,國家艱難,他連范仲淹那些新策都能聽進去,況且這條看似周全完美的政策,說道:「鄭卿,有此良策為何不早說?」

「陛下,對國家弊端臣曾考慮很久,豈止是倉法,還有更多的想法,但臣不敢說出來,是怕執行不力,朝廷每次變革豈不是用心良苦,為了百姓,可每一法令出,到了下面,官吏便會屈解,反成了弊民之政。臣心中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所以不敢說。」然而瞟了一眼范仲淹與富弼,范仲淹與富弼不作聲,嘴角都有些苦笑。

又是一個時機,正好北方乾旱,朝廷擔心糧食,並且這些年災害太多,有了糧食在手也讓大家心裡安定。幾個大臣左右對視,並沒有想出什麼不好的地方,於是就此策進行商議。這是準備之法,要實施也到了來年去。但將一些具體的措施定落,包括在哪裡增設常平倉,需要多少管理的小吏。倉庫集中的地方,小吏便少,比如京師,有許多倉儲,達到幾百座,有一百名小吏管理巡值足矣,可有的地方僅幾座倉庫,小吏也要輪休的,還要管理賬目,清點進出,防潮防火,維修倉廩,甚至包括捉耗子這些瑣碎的事務,那麼需要的小吏比例就會增加。

走出都堂,鄭朗略鬆了一口氣。

這是預防未來,一點一滴的調控。但害怕諸臣心中不和,堅決反對,僥倖通過。

下值後,余靖慚愧地走過來說道:「行知,我誤會你了。」

「無妨。」鄭朗淡淡說道。我的心思你別猜,只要不攻擊我,不管你誤會不誤會。

不過君子黨已經感到鄭朗與他們不是一夥的,歐陽修進言說:「韓琦、范仲淹到闕以來,只是逐日與兩府隨例上殿,呈奏尋常公事,陛下亦未曾特賜召對,從容訪問。今西事未和,邊陲必有警急,乞陛下因無事之時,出御便殿,特召琦等從容訪問,使盡陳西邊事宜合如何處置。至如兩府大臣,每有邊防急事,或令非時召見聚議,或各令自述所見,只召一兩人商量,此乃祖宗之朝並許如此,不必拘守常例也。」

陛下,你做得不好啊,同樣是緣邊功臣,鄭朗回來後,你已經單獨接見了兩三次,然而韓琦與范仲淹卻一次沒有進諫。

事實所謂的邊事,鄭朗早不放在心上。

和必然。

況且西北那麼多猛將在,涇原路還有張亢、張岊、狄青、王吉,環慶路有種世衡、楊文廣,延鄜路有龐籍與王信,府麟路有王凱、折繼閔,將士經過戰火錘煉,防線延伸到蕭關,又增加了許多騎兵,三路可以隨時形成一個整體聯防,元昊縱然胃口再好,啃那一路也啃不下來,相反,會咯掉幾顆大牙。

國家的重心已經向國內轉移。

而鄭朗將會為下面一次改革做準備,這才是真正的改革,讓他一直思考的改革,但要等一次契機。終於契機到來。

山東沂州同樣是今年旱災區,沂州知州又沒有做好,饑民在走投無路下以武力奪取了官府糧倉,然後發展成為農民起義。也不能算是起義,搶過糧食後,心中後怕,糾集在一起,想做一些抵抗。有的人更是抱著法不責眾的想法,聚結起來的。王倫一逃,全部自動解散。

其實官府若派人安撫一下,也就沒有事了。但沂州諸官僚不顧老百姓的死活,巡檢使朱進派出禁軍捉賊虎翼前去鎮壓。士兵多是貧苦農民出身,與這些搶糧的農民多有些淵源,甚至他們家屬便在這支搶糧隊伍裡面。於是不願出征,再加上朱進平時對他們很苛薄,以及種種原因,在朱進壓迫下,共推王倫為首,殺死朱進,又與糾集起來一些膽大包天的少數農民會合。這次才是真正的起義,不但殺死朝廷命官,又想攻打宋朝各個城市,已經成了以謀反為目標的有行動組織。

但在宋朝溫和的內治政策下,雖然旱災困苦,跟隨者不多,不足兩百人。說他們是起義軍,還不如說他們是一群亡命的流匪。可就這兩百人,成了一個小氣候。

先是向北進入青州境內,青州知州是前相陳執中,他雖不懂軍事,但對付這群流匪不在話下的,立刻組織一些人馬,進行還擊,死了一些弟兄,王倫一看不妙,趕緊溜,撥過頭來向南逃去。幸福時光到了,渡過淮河後,經楚州、泗水、高郵軍,所過如入無人之地。唯獨讓王倫感到不滿的是沒有多少人加入,到了高郵軍,只增加了幾十個亡命之徒,起義軍人數僅有兩三百人。

這也是最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只有兩三百人,那怕這兩三百人全部是張岊,又能做什麼?但一路吃香的喝辣的,居然平安來到高郵城下。最搞笑的一幕出現,高郵知軍晁仲約竟然要求當地富戶用金帛牛酒犒勞這群起義軍,以求買安。

是搞笑,恥辱到讓人不得不笑的程度。

後面的起義同樣如此,就是這兩次起義,利用得當,便是一次良機,利用不當,便會使宋朝滑向永遠冗兵的深淵。

第四百五十五章 請行

六月天氣熱了,看著深邃的夜空,杏兒說道:「天街夜色涼如水,天上一定不熱吧。」

鄭朗一陣大笑,說:「若是在夜晚,天下肯定不熱,不但不熱,還很冷。」

「會有多冷?」

鄭朗又笑,在宋朝講這個講不清楚。

京城依然像以前那樣繁華,許多人出來納涼,有的店舖索性一夜開到亮,過了三更後,生意照舊興隆。但此時宋朝正處在巨大的危機當中。

多年的戰役,使全國百姓困苦,再加上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旱,宋朝整個像坐在一座火山口。也平安無事,原因很簡單,君王仁愛賢明,大臣們雖然勾心鬥角,有的人私心很重,還沒有發展到置百姓死活一點不顧的地步。整個龐大臃腫的機制依舊在緩慢運轉。

不過來到中書,鄭朗陸續接到一些邸報,心中也暗叫僥倖,事實比他想的還要嚴重,幸好戰爭中止,否則今年宋朝將會面臨無法想像的危機。

朝堂上還沒有感覺,王倫事件在相關的官員遮掩下,並沒有驚動朝堂,還以為與其他類似的情況一樣,僅是一群流匪。朝中大佬視線繼續盯著邊事上,先是歐陽修上書,朝廷派使與西賊和約,但臣聽到邊臣頻得北界文字,詢問西夏約和之事如何。若真是如此,事深可憂,臣以為天下之患不在西戎,而在於北敵。

一語中半的,西夏是沒有能力催毀宋朝的,能催毀宋朝的是在北方,但歐陽修只說對了一半,不是開始墜落的契丹人,而是更凶悍的女真人與蒙古人。

理由更不對,與契丹和好四十年,朝廷一有事便來敲詐勒索,可見其國之心。這麼好的便宜不撿,傻了不成?當真以和為貴啊,國與國之間可以用這個口號來迷惑對方,可若真心裡面這樣想,這個國家快完蛋了。若是換成鄭朗在契丹,這一次會敲得更多。

因此要防北,可是北邊幾個大臣都是無能之輩,鎮定一路是張存,昔在延州就以不能主邊而罷去,定州王克基平庸輕巧,非將臣之材。要換得力的大將去北邊鎮守,要練兵,要選將,要備邊,不能等契丹人來了,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

防範之心是應當有的,可歐陽修一個勁的唱黑契丹,使得朝堂上草木皆兵,於是發生後來的事。

接著范仲淹與韓琦表現出高度的「默契」,不停的共同上書。先說不能罷同解乾耀一千八百貫公使錢,也就是出差費與招等費。這是禮制,一千八百貫,只能養兵士十八人,再省也不用省這個錢以廢禮。

大旱來臨,物價上漲,養一個士兵費用變成了一百貫,再備兵西夏、契丹,京城的禁軍更不敢裁……

旨准。

接著再次聯手上書,西陲用兵,為數浩繁,可因為受陝西轉運使節制,緣邊四路多有不便,這個鄭朗在涇原路也能感覺到,唯有相互商議。韓琦與范仲淹身在西北,局中,為了避嫌一直不好說,直到來到京城,不用避嫌,才將這個陋習說出來。因此讓四路便宜行事,所有勾當(指謀事人),能大段回易得利息,可以根據制度獎勵,以便助軍費。

這是想辦法開源,不然國家經濟太緊張。於是趙禎再次旨准。

終於韓范二人開始真正進言,竅以天下郡邑,牧宰為重,得其人則致化,失其人則召亂……臣等欲乞聖慈特降詔書,委書、樞密院臣僚,各於朝臣中薦堪充舉主者三人,候奏到姓名,即逐人各賜敕一道,令於通判內舉厲資已上一員充知州,知縣內舉成資已上一員充通判,薄尉中舉有出身三考以上、無出身四考一員充職官知縣,或於職官令錄中舉五考以上之人充京官知縣。仍於敕明言所薦之人若將來顯有善政,其舉主黨議賞,若贓污不理,苛刻害民,關與同罪。

為什麼國家到這地步,正是大臣無能,所以大臣必須要保薦,要連坐,保的人好有功,保的人不好同樣有罪,環環相連,擔當起責任,這樣各個賢能便能從民間撥出。

有了慶歷新政「擇官長」的一些雛形。

但關健這個好壞怎麼判斷?

對於范仲淹與韓琦也是一次時機,國家正醞釀著巨大的危機,趙禎心中焦急萬分,只要有好的策略,一概想試用,於是對輔臣說道:「自用兵以來,策試授官人猥多,而任事頗無善狀,今獻策及僚論薦,宜先委有司詳其可否以聞,其與試人宜加精核。」

這時,范仲淹與韓琦步子邁得還是很小,他們初次進入中樞,有的情況沒有摸清楚,也不敢說。為了減少百姓壓力,趙禎詔議欲鬆弛茶鹽禁,減商稅。范仲淹說道:「茶鹽,商稅之入,國用有餘,當先寬賦役,然後及商賈,弛禁非所當先也。」

國家錢還不夠用,這時候不能鬆動茶鹽與商稅,若有餘錢,最主要的先減去百姓賦役。說得也有理,沒有錢怎麼辦?但這時候范仲淹略過保守,乘此時,若改革,茶鹽之政有許多弊端能夠就此消除。不消除問題也不要緊,最大的危機還是各地的起義。終於王倫的消息傳到京城。

一起感到愕然,從沂州到高郵有多遠哪,沿途又駐紮多少軍隊、廂兵與捕快,怎麼就讓他們逍遙自在了一千多里路?

歐陽修進言道:「近日四方賊盜漸多,皆由國家素無御備,而官吏賞罰不行也。臣謂夷狄者皮膚之患,尚可治。盜賊者腥心之疾,深可憂。朝廷終未當處置……今沂州軍賊王倫,所過楚、泰等州,連騎揚旗,如履無人之境,而巡檢、縣尉反赴賊召,其衣甲、器械皆束手而歸之,假令王倫周遊江海之上,南掠閩廣而斷大嶺,西入巴峽而窺兩蜀,殺官吏,據城邑,誰為悍御者?此可謂心腹之大憂。為今計者,先先峻法令,法令峻則人知所畏,自趨而擊賊。請自今,賊所經州縣奪衣甲,官吏並追官勒停,巡檢、縣尉仍除名,勒從軍自效,俟破賊日則許敘之……」

這封奏折暴露了歐陽修的本質。

不是峻法的問題,關健是王倫為什麼發動起義的?

歐陽修經過多年官宦生涯,真正完成從貧困子弟到士大夫的脫變,可他也忘記根本,主動站在權貴一邊。

不僅是王倫,還有,這才是鄭朗叫僥倖的地方。余靖又進言道:「朝廷所以威制天下者,執賞罰之柄也,今天下至大而官吏弛事,細民聚而為盜賊,不能禁止者,當賞罰不行……南京者,天子之別都也,賊入城斬關而出,解州、池州之賊不過十人,公然入城虜掠人戶,鄧州之賊不滿二十人,而數年不能獲。又清平軍賊入城作變,主者泣告,而軍使反閉門不肯出。所聞如此,而官吏皆未當重有責罰,慾望賊盜衰息,何由而得?今京東賊大者五七十人,小者三二十人,桂陽監賊僅二百人,建昌軍賊四百餘人,處處烽起,而巡檢縣尉未知處以何罪……」

為什麼會這樣?

當真是用酷法就能解決的?

范仲淹又說,陝西禁軍廂軍近二十萬眾,防秋在近,必須養育訓練,以期成功,在乎豐以衣食,使壯其力,積以金帛,示以厚賞,牛酒以悅之,律罰以威之,雖二十萬眾,合為一心,有守必堅,有戰必強……

這個錢從哪裡來,糧納糧草並金銀錢帛,及萬緡與南監交鈔,二萬與上佐官,三萬者京官致仕,如應舉到省,與本科出身,除家便官。

沒有辦法,只好賣官湊錢。

鄭朗聽到賣官之策居然從范仲淹嘴中說出來,不由十分愕然,揉了揉太陽穴,說道:「陛下,臣以為只要主明臣賢,內患不必憂也,憂的還是外敵。雖有的時候年光不好,百姓被逼無奈,淪為盜賊,然我朝乃是最重內治之國,故這些盜賊必不深患。」

與歐陽修正好說反過來。

「西夏國力狹弱,不能顛覆我朝,但野心難改,眼下西夏據於契丹之逼,必與我朝約和,可以贏來短暫的幾年或者十幾年和平時光。約和,我朝必須用錢帛收買其心,再加上他們內部休生養息,十幾後必會又來侵犯我朝。又不知道會進行幾年戰爭,反反覆覆,雖是疥癬之痛,可這個疥癬太大太深了,戰爭持久,民不聊生,若再來一個大型災害,陛下仁愛,民雖苦多不怨,盜賊難以成勢。可陛下能保證後世子孫皆如陛下?內外交困,那時才是最傷最痛之時。至於歐陽修所說契丹之心,不可不防,也不可以誇張,嚴防而己,不必進行大規模的練軍與增兵,一是國家沒有錢帛維持,二是不能讓契丹人認為我朝有敵意。之所以詢問我朝與西夏人議和事宜,一是當初的約定,二是他們也想判斷三國的形勢與走向。契丹已經墮落矣,臣擔心的不是契丹,而是北方更野蠻的韃靼人與女真人,這些民族取代契丹,必將成為我朝最大的敵人。」

頓了頓說道:「桂陽監賊主要是走私私鹽的生猺,官府抓俘不服,發起的暴動。其餘盜賊,有的是軍中之弊引起的,還有的是百姓,四年重壓,加上旱災,生活無法維持下去,才有膽大包天的歹徒為非作歹。可這些人難道不知道謀反必死?為什麼要鋌而走險,官逼民反也,一些官吏沒有做好,加是貧困,於是鋌而走險。許元已去南方籌糧,不日糧食就能抵達京師或者山東,陛下可以下旨,讓各州縣官寮開倉酌情放糧,賑濟百姓。范仲淹與韓琦、歐陽修議派按察使巡視各州縣官員,然臣倒以為暫且莫急,不如派幾良吏按察各州縣,監督官吏放糧,先安民心。民以食為天,不求讓他們吃飽,最少有一個半飽,老百姓就不會鋌而走險,沒有饑民流民的加入,縱然有一些盜賊為患,遲早必被朝廷剿滅。陛下,治國者義為節,仁才為本。老百姓為了支持國家戰爭,苦了近四年,到了朝廷回報他們的時候。」

趙禎動容,說道:「准。」

鄭朗又說道:「數支賊寇,唯有王倫賊最強,讓臣帶一營悍遠軍前去南方,來回不出一月,便可將此盜賊剿滅。」

悍遠軍便是那些生女真騎兵,來到京城後一切為二,分成兩營,每營有兩百餘將校。在未完全被京城生活腐敗墮落之前,他們依然還是宋朝最強大的軍種。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不能答

趙禎沒有同意,說:「盜賊王倫僅數百人,不需卿親自前往。」

王倫雖讓朝廷頭痛,只是一隻雞,用了牛刀未免太過。

鄭朗答道:「陛下,高郵臨近大運河,馬上六月末,江南茶鹽之稅,平安監的金銀銅鐵悉數將從大運河運向京師,一旦攔截,會將如何?況且自高郵往南,皆是國家魚米之倉,供糧大戶,賊已從沂州糜爛到了高郵,往南便是揚州與真州,渡過長江便是江寧、潤州、蘇州、湖州、杭州。」

鄭朗每提一處地點,趙禎的秀氣臉蛋便白了一份。

除了真州略小外,其他幾州那一州也不能糜爛,這幾個州那一州每年稅務不是好幾十萬貫,甚至超過百萬貫。韓琦與范仲淹為了一千八百貫磨嘴皮子,一百萬貫是什麼樣的數字?

「鄭卿,你若去,將悍邊軍全部帶上。」

「陛下,不用,賊寇雖勇,背水一戰,負隅頑抗,但臣帶一營足矣,至於原因,臣回來再說。」鄭朗答道。王倫還好一點,馬上的張海起義才是規模龐大,縱橫陝西、河南與湖北,使京城十幾個州郡徹底潰爛。用兵的地方不要太多。

「人太少了。」

「陛下,兵不在多,而在於精,自沂州到高郵駐紮了多少禁軍、廂兵,再加上周邊地方,禁廂軍與衙前人數能達到一萬多人,為何卻讓兩百多人縱橫無敵。陛下,諸公,請三思。」

趙禎還是希望鄭朗多帶一些人馬。

畢竟從奏折上傳來的消息,敵人太強悍了,宰相出面,萬一有敗,鄭朗有危險,國家也丟不起這個臉。

鄭朗說道:「臣對軍事並不善長,但也不是外行,請容臣議。」

說不善長是謙虛的話,鄭朗對軍事不懂,那麼朝堂上誰對軍事懂?

趙禎只好答應。

從都堂出來,范仲淹依然有些擔心,說:「行知,不可輕敵。王倫謀反,不生便死,逼上絕路,又有許多馬匹,你帶的人是少了一點。」

「希文兄,我沒有輕敵,敵人在絕路上,戰鬥起來一定十分強悍,這個我心中清楚。至於馬,不用擔心,他們沿途從官府手中掠來許多馬,所以越往後戰鬥力越高,速度也越快。但自沂州往南,皆是內陸,馬除了用來通信的外,從未指望這些馬上戰場,又不是養馬之所,劣馬居多,良馬為少。並且他們全部是步兵出身,不善騎術。僅一個來月,能練出什麼精湛騎術?似乎他們只是用來騎,也未聽到他們專門訓練騎術,準備在馬上交戰。地形也不同,往南去,多沼澤低窪之所,練騎術也沒有多大作用。」

「可你帶的多是騎兵。」

「那也沒有關係,此時敵人駐紮在高郵,陳執中派了都巡檢傅永吉一路南下追趕,畏於敵人之強,不敢追上,進行短兵交接。可是敵寇也知道自己人單力薄,不敢正面還擊,一有損傷,四周的郡縣官兵與捕快便會如狼似虎的撲上來,因此不斷地南下退讓。高郵南下只有三條道路,一往泰州,泰州東面便是大海(宋時海岸線沒有今天的遠),官兵逼迫,只能逃向通州,通州南邊還是大海,到時必將自己逼到絕地上。因此不會選擇。第二條道路便是揚州,揚州雖然繁華,但駐有六營軍隊,又有許多廂兵與禁兵,兵力數量是他們的十幾倍,也不敢南侵揚州。因此必往西南,進入真州和州,可以西趨大別山,南渡長江。而這一帶有的州府僅有一營禁兵,有的州府甚至還沒有禁兵駐紮。敵必然選擇這條路線南下。可是希文,你看一看高郵西南是什麼地形?」

高郵西面現在可沒有後來面積很大的高郵湖,有湖,最早是樊良湖,到唐代由於上游來水增加,湖面增加,變成甓社湖與珠湖,宋朝湖面陸續增加,出現許多小湖,上有七十二澗,下有三十六湖,其中大者有甓社湖、珠湖、五湖、平阿湖、新開湖、津湖。直到南宋末年,黃河之水奪淮,形成面積更大的五蕩十二湖,明清又採取了引黃入淮的方略,終於使五蕩十二湖形成一個新的大湖泊,這才是高郵湖。

總之,這一帶地形變化很大,高郵西南有許多湖蕩,但遠不及後世的面積。再往西南去,便接近天長,這裡地勢平坦,是一汪無際的平原,最適合騎兵衝突。

別的大臣也許難知道具體的地形,可范仲淹於江東治水治圩,十分瞭解這一帶的地形,不好再說什麼,但歎息一句:「人數還是嫌少。」

「我也想將兩營悍邊軍一起帶上,國家再缺少財帛,也不會差兩百餘人調動的軍資。但我這樣做,是有用意的,希文兄,等我回來你便知道。」

不僅別有用心,也是為國家節約經費,王倫人雖少,尾大不掉,朝廷無奈,不僅支援傅永吉的追兵,又命發運使徐的督促諸道兵合擊,動用了近萬人,才將王倫逼到和州歷陽縣,將王倫剿滅。王倫被歷陽縣壯丁張矩等人擊斃。連壯丁(差役的一種)都動用了,可見朝廷動用了多少兵馬?僅是兩百餘人,連史官都為之羞恥,不忍書記具體剿匪人數。

一亂一剿,浪費國家多少錢帛?

還有呢,後面消滅張海動用的軍隊更多。

是無法統計的,這次數地起義爆動,最少為國家帶來一千萬金帛的損失!有可能還遠遠不止。

范仲淹見鄭朗拿定主意,不便阻止,說了一句:「南下要保重。」

「謝過希文。」

去了軍營,將悍邊一營調了出來,指揮使是趙勝。來到京城也有兩個來月,生活比較滿意。不過還嫌不足,京城雖好,可得要手中有錢,想手中有錢,必須官職高,想官職高,必須不停的立功。在西北鄭朗說過類似的話,可只有身居京城,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

早遲會墮落的,但沒有那麼快,這支軍隊依然保持著很強的戰鬥力,戰鬥慾望同樣很強烈。集合軍隊,看了看士氣,鄭朗一顆心才定下來。鄭朗回到家中,打一聲招呼。

「怎麼又是官人?」四兒不服氣地說。

鄭朗摸了摸她腦袋,說道:「四兒,這次不能怪朝廷,是我自己要去的。」

「官人,流匪那麼多……」

「其他地方的流匪不用我去剿滅,只針對王倫這一部,也不是為了剿滅他們。這些流匪是疥癬,雖讓朝廷痛一痛,但不會致命。之所以前去,是因勢利導,為了辦另一件大事。」

「官人,要小心。」崔嫻沒有阻攔,關切地說道。

「我知道。」說走就走,速度很快,鄭朗帶著一營悍邊軍匆匆忙忙向東南而去。

但這一去,給朝野上下帶來了很大的震動。

歐陽修上了一篇萬言奏,陛下,為什麼兩百來人的盜匪,居然讓堂堂宰相率兵前去剿滅?這個國家怎麼啦?百姓本來為善,何時四面烽起,處處淪為盜匪?王倫匪起,不僅從沂州南下,有淮陽軍、宿遷、楚州、寶應,四周還有徐、海、宿、泰、揚、泗、鏈水軍等州軍,這些州軍的軍隊哪裡去了?所過之境,經四五個州軍,這些州軍的官員在做什麼?

歐陽修從來不說主君不好,可其他言臣不管,余靖直接進奏說是趙禎用人不當,任人唯親,坐視官員腐敗,以壞祖宗家業。

蔡襄等人也上書,需察吏事,官員不能再像這樣發展下去。

一開始很正常,但反思到後面,越來越不正常。先是小斗蘇紳,此人博學有才,宜州蠻反,朝廷用他的計策,派馮伸己過桂州經制,蠻遂平。又上書八事,重爵賞、慎選擇、明薦舉、異服章、適才宜、擇將帥、辨忠邪、修預備。八條多溫和良言,趙禎嘉之,遷為尚書禮部郎中。

但其意見與王素、歐陽修等人相左,比如慎選擇,蘇紳與鄭朗意見差不多,派人下去按察,派何人,又如何確保按察的評語就是對的?因此不如從長計議,官員不在於無能,這個沒有辦法治,誰能保證每一個官員都像呂夷簡與范仲淹?整個大宋類似的官員也不過十幾人,大多數官員都是無能之輩,但離開他們又不行。這個可以慢慢解決,主要還是節控,逐步淘汰,先將官員的數量一年年的減少,除去冗官這一弊端。

歐陽修等言官舉事趙禎多聽從,他又不贊成,心中逐漸反感,於是藉著求雨的機會,說了一句:「《洪範》五事,言之不從,是謂不乂,厥咎僭,厥罰常暘。」

指洪範裡一段話,建立政事要有法則,掌握長壽、富、康寧、美德、善終的五福,公正的賞賜臣民,臣民就會尊重你的法則。方法是不能有邪黨,百官不要私相比附,只能以君王為榜樣。有計謀有操守的臣子,要想念他們,行為不合法則,但沒有陷入大罪的,成就他們。若是遵從美德,就賜給他們好處。不要不平,不要不正,要遵守王令,不要做私好,要遵守王道,不要作威惡,要遵行正路。不要任偏,不要結黨,不要違反,不要傾側。

嘲笑王素與歐陽修他們結黨行偏,私好傾側。

正好蘇早推薦了馬端,這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在西北先後在范仲淹與龐籍手下擔任官員,多有建功,於是蘇紳推薦為監察御史。他母親犯了法,坐杖脊。這讓馬端怎麼辦呢?可是歐陽修上了一奏,說道:「端性險巧,往年常發其母陰事,母坐杖脊。端為人子,不能以禮防閒,陷其母於過惡,又不能容隱,使其母被刑,理合終身不齒官聯,豈可更為天子法官!蘇紳與小人氣類相合,宜其所舉如此也。」

蘇紳未必是好人,也沒有那麼壞,是一個有本事的官吏。馬端略有文武才,但讓歐陽修戴了一個大帽子後,兩人全部悲催。蘇紳黜,馬端外放。

所以鄭朗說慶歷新政不是龍虎鬥,而是貓蛇鬥,想做大事,必須要團結,上下齊心,才能將一件件實事落實下去。蘇紳說了什麼,一句牢騷話,趙禎也沒有當作一回事。如果此時歐陽修善意的開一個玩笑,更顯得雅量,也不會讓趙禎一步步地產生很大的反感。並且他的學問足以辦到。然而……太戾了。

弄倒蘇紳,君子們又想到另一件事。大哥大地位還是太低,副相可以,然而西府副相能做什麼?於是歐陽修、余靖、蔡襄全部進諫彈劾王舉正懦默不任職,以范仲淹代之。

王舉正是一個老好人,一看這些君子一窩蜂湧下來,嚇得面如土色,對趙禎說,他們說得對,讓臣退吧,以免耽擱國家政事。於是以范仲淹代王舉正為參知政事。

鄭朗到了亳州,夏竦此時也來到亳州。

京城不敢找鄭朗,好心的,怕鄭朗也下了海。但在亳州沒有關係,熱情的迎出城外,他是故相,皇帝的老師之一,可此時鄭朗地位已經真正與他平起平座了。

熱情招待,不僅是鄭朗,還包括他帶來的悍邊軍,反正人不多,只有二百來人,一人花二貫招待費,也不過四百來貫。席間就問了一句:「行知,孫抃如此待我,可謂公否?」

他逗留京城不走,上了萬言書自辨,趙禎詔學士批答,於是有了那句話,你不要哼哼唧唧,多做一些實事來洗脫你的罵名吧。夏竦查來查去,終於查出是誰批的這句話,孫抃!

鄭朗不能回答。

不管怎麼說,君子黨這樣做,對夏竦是有些不公平。

「若是他人罷,孫抃有什麼能力與德操批我?」

鄭朗更不能回答,孫抃不但吏治之能不及夏竦,德操同樣也好不到哪裡去。

「行知,若是有人如此待你,你如何為之?」

若是真有不好的地方,或者認為不稱職,說,鄭朗自己會退,不會生氣,但一團團無中生有的污水潑來,鄭朗豈能不反擊?鄭朗歎了一口氣,又不能回答。

第四百五十七章 天長之戰(上)

鄭朗問了一句:「孫沔可如孫拚?」

吏才與德操,另外一個孫更差。

鄭朗又說道:「夏公,當學呂公。」

「呂公年老病重……」夏竦含蓄地回答一句。

「君臣做宰輔,須有宰輔之量。」

「我不是想做宰輔,陛下讓臣去嶺南,臣都甘死不辭,主要我不想別人往我身上潑污。」

談到這裡,已經談不攏了,鄭朗也不想多說,不要說夏竦,君子黨掛著君子的名義,自己又能勸動那一個人?於是不去管,但在晚上寫了一封長信,寫給司馬光的。

記得後世有一句話,中國知識分子,教授與政治流氓只是一水之隔。雖重,頗有幾份道理,北宋前後有兩大政治流氓,前面是歐陽修,後面是司馬光。兩人在文學上皆有巨大的建樹作用。

有人不明白續資與資治通鑒區別在哪裡。文字功力,通鑒文字流暢。敘述能力,通鑒主次分明。真實度,通鑒忠於史實,敢言,續資治通鑒隨意篡改,比如范仲淹為朝廷形勢所逼,進諫賣官,續為「君子諱」是不會記載進去的,類似的事例有很多。可以說作為史書,資治通鑒的價值還在史記之上。但到司馬光做的時候,連夏竦都比不上。

司馬光才是宋朝最大的政治流氓。

不是蔡京,蔡京一直就是小人,頂多掛一個新黨的皮,從來沒有將君子這一頭號往自己身上加冠。

第二便是歐陽修,他危害不及司馬光,可同樣是文壇宗師,但正因為他的戾氣深重,不識大體,在政壇上胡說八道,上竄下跳,不僅壞了范仲淹的慶歷新政,後面還搞出了許多是非。這個人也是一個文學上的巨人,政治上的小丑。

自己影響不了歐陽修,只能寫信給司馬光,再三說了一些政局的形勢,各人的得失長短,讓司馬光看,去想,以免走向歐陽修的老路子。

這封信很長,幾達萬言,鄭朗花了近三個時辰,寫到半夜,才將它寫完。第二天派人送給司馬光,讓他引以為鑒,然後匆匆離開亳州。時間拖不起,還有一大堆事務,隨後的數起農民起義,以及與西夏人的議和。

向宿州衝去,下令揚州知府率領部分軍隊北上,傅永吉率軍南下,一南一北夾擊,將王倫的起義軍逼向天長。

自己率領騎軍匆匆南下,經宿州到泗州,來到天長將軍隊駐紮。

然後打開各地情報瀏覽。

相比於北方的大旱,過了淮河,旱情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夏收比較順利的收上來,秋收未到,可是糧食長勢很旺盛。天長屬於揚州管轄,此時受許元命令,正在準備籌集大批糧食北上。但因為受到王倫影響,人心惶恐不安,徵糧事宜有些延誤。但已有大批糧食經漕船順著大運河北上,向京師運送。這是一個比較好的消息,這次因為自己,撥出的款子很多,再加上朝廷本來的夏稅,其中包括糧食,最少能調一千多萬石糧食送到北方去。時間有些慢,江南糧食也不是無底洞,就是有錢有人有船,也未必能立即將這麼多糧食湊齊,必須要等到秋後,糧食才能逐一籌集。並且朝廷籌糧,波及到了糧價,部分地區糧價開始小幅度的上揚。

這樣的大災害面前,弊端肯定是有的,不過關健還是糧食。只要能調動一千幾百萬石糧食,整個北方今年將會無憂矣。要麼就是下面的官吏做得不好,那只能危害局部地區,不會妨礙整個國家的運行。

將這些情報放在一邊,又看敵人的動向。

傅永吉帶的兵不多,只有兩營軍隊,且編製不齊,多是部卒,所以一直吊在後面,不敢正面作鋒。王倫也不敢調過頭將這支宋軍吃下,他手中的人更少。

揚州官員接到鄭朗命令後,同樣不敢怠慢,撥出三營指揮,一千餘人,徐徐逼向高郵,可是行軍速度很慢,自保意味很濃厚。也怕王倫從包圍圈中殺出,正好揚州一半兵力調向北方,城中駐守的兵力比較空虛,怕王倫殺進揚州城中。但起到一些作用,在兩軍大張旗鼓下,王倫在高郵坐不住,放棄了大魚大肉,美酒美妓的生活,將軍隊拉出來,向西越過五蕩十二湖,向白馬塘進發。

鄭朗又下了一條命令,讓傅永吉與揚州的官軍繼續尾隨,戰爭爆發後,協助自己對起義軍實施抓捕。

只要打敗了王倫,比較容易辦。

王倫手下多是貧苦百姓,這是值得同情的地方,但還要加冠一詞,多是亡命百姓。起義之初是值得同情的,可是一個月以來,壞的帶累好的,一路燒殺搶掠,使無數百姓慘死於他們兵器之下,也有一些清白的黃花閨女被他們糟蹋。這一點也是後世磚家多不記載的。起義之初頗讓人值得同情,但在這時,他們個個都是該死的人。

雖是亡命之徒,可形同謀反,少數人看到形勢不妙,偷偷溜掉了。於是王倫想出一個主意,在他們臉上刺了「天降聖捷指揮」六個大字。就像後來水滸傳中王倫的主意一樣,想上水泊梁山,先殺一個人,無論這個人是好是壞,先背上人命官司,這樣就不擔心重新投誠官府,用這個投名狀使部眾團結一致。

刺字是一個性質,有了這六個大字,到哪裡都是王倫的義軍,想叛逃都沒辦法逃走。被王倫這一逼,逼上絕路,作戰更勇敢。但只要擊敗他們,抓捕也容易,並且自高郵向西大片區域都是坦蕩的平原,要麼就是一些湖蕩,這一條對鄭朗手下不利,但王倫手下部屬同樣多是北方人,也不利。再說,抓捕不是鄭朗的事務,交給了地方軍隊實執抓捕,這些湖蕩子反過來成了官軍的保護符。

然後等待。

王倫率領兩百餘人一路向西緩進,一路就像蝗蟲一樣,使許多百姓殘遭殺害。

開始鄭朗是同情的,但接到一條條人命慘遭殺害的消息後,終於這份同情被滿腔怒火替代。

然後沒有動,而是坐看著這群人向高郵軍與天長交際的白馬塘進發。

義軍漸漸臨近,鄭朗這才從縣城動身,拉著天長知縣江奎一道騎馬向南出發。江奎騎術不精,但慢行能騎穩馬,比步行快,騎了近百里路,離揚州大儀鎮不遠,這裡便是鄭朗即將選作交戰的主戰場。

鄭朗認真的觀察著地形。

也不算太理想,陸續有一些小河,向東會入大運河,有的小河並且很深。農業灌溉系統比較發達,這導致產生大量灌溉的溝渠塘泊。有的地方地形低窪,儘管馬能在上面跑,也能種莊稼,可低窪處有許多積澱的淤泥,沒過一半馬腿,妨礙了戰馬奔跑的速度。

也有好的地方,總體地形平坦開闊,除了莊稼與村莊樹木外,一望無際。其實地形更好是在淮陽軍與宿遷,水田少,地勢更平坦,要麼就是低矮的桑麻田,更適合騎軍奔馳。但那樣奸滅了這支義軍,後面的舉措卻沒有說服力。於是才選擇到了天長交戰。

另外略有些土坡,土坡處地勢就比較高亢,多是桑麻田與旱地,相對而言,也比向東與向南大量的圩田有利於騎兵的施展。轉了轉,將實地地形對照著天長縣衙內不規則的地圖,比較一番。江知縣說道:「鄭相公,要早日將這些盜賊平定啊。」

天長是江北,沒有南方溫暖,多是種植單季稻,這個影響不大,但也種植了少量雙季稻,聽聞王倫起義軍前來,南方各村莊百姓全部逃亡,也不顧收稻穀了,然而有少數早稻沒有來得及收割,一起倒在田中。不僅如此,不割起來,晚稻也種不下去。

江奎不是一個好官,與鄭朗岳父崔有節一樣,是一個混資歷的宋朝官員,但為官不惡。看到這大片大片的早稻馬上就要爛在田中,心中也是火急火燎。

「江知縣,你不用急,不日盜匪便會抵達天長,便是剿滅的時候。我在拖,也是不得己,往東去,臨近大運河,又有五蕩十二湖,地勢低窪,我手下士兵又少,不利於騎兵作戰,不得不將他們放到天長來決戰。」

江奎氣憤不能言,心中卻在想到,你可是一個堂堂的宰相,就是出行,也不會只帶兩百人。怎麼就帶了兩百來人剿匪?若是帶了一千兩千人,何至於要等待時機,將戰火蔓延到我們天長縣?

敢怒不敢言,兩人級別相差太遠。

兩人回去,可計劃也略略出現一些差池。

王倫本身是一個低級武將,級別不高,若是指使等官職,拿著高薪厚祿,也不會窮極到極點想要謀反。之所以成事,完全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攏的人少,但都是亡命之徒勞,一個個窮凶極惡,不要命,就像水泊梁山那群英雄好漢一樣,一不要命,二個個有一身好武藝,所以兩百來人橫掃無敵。

說軍事指揮能力,王倫更是差勁到極點。往南逃有什麼作用?南方沒有受災害影響,附從者不多,遲早會被滅亡。相反,倒是後來的張海眼光更長遠一點,將郭邈山、黨君子、范三等義軍攏在一起,一度聲勢浩大。若是王倫向西或者向北,借助山東複雜的各個山脈,以及災民,說不定還能多堅持一段時間。一逃向南方,注定是覆滅的命運。

這也是鄭朗沒有高估他的原因。

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否則也不會將軍隊領到這裡,逍遙快活。

聽到鄭朗親自率軍前來,王倫心中很害怕,這個人是讓西夏元昊屢次吃弊的人物,民間裡有各種奇怪的傳聞,他心中很害怕。不過聽聞鄭朗只帶了兩百來人過來,一顆心才稍稍安定下來,人不多,不用怕。可多少有些忌憚,將手下的一群兄弟集中起來商議,說道:「我們不能向和州進發,而是去滁州。」

「為什麼到滁州?」

「滁州多山,宋朝派了小相公前來,率領的是二百餘騎兵,在平原上交戰對我們不利,只有進入山區,我們才可以進退自如。」

對此,大家一起茫然,因為以前沒有與騎兵作戰的經驗,於是同意。

王倫又說道:「但從白馬塘進入滁州山區還有一百多里的道路,我們必須放下輜重,輕裝前進,連夜前進,這樣天明時,我們最少能抵達滁州境內,等消息反饋到那個小相公耳朵裡,即便是騎兵,沿途多溝渠,影響他們追趕速度,那麼我們就可以從容進入山區。」

「那吃的怎麼辦?」

「滁州多有糧田,大戶人家,只要進入滁州地界,還愁什麼供給?」義軍不做了,要去做山大王。

其他人也沒有什麼好主意,商議後,燒掉輜重,但帶了許多錢帛,這個萬萬不能燒的,藉著夜色掩護,一路向西狂奔。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天長之戰(下)

但這次逃亡,起義軍的種種弊端盡顯無疑。

宋朝也發生過起義,不少,只是在宋朝整體重視內治的大環境下,百姓並沒有走到民不聊生的地步,規模皆不是很大,沒有動搖到統治者的根本。最早一次大規模起義是李順王小波,原因不是朝廷的壓迫,而是朝廷實施茶法變革使中小茶商,包括李順本人利益受到衝擊,對政府產生不滿,正好宋朝在四川立足時間不長,百姓怨恨王全彬的慘殺無辜,加上大股流民,這才產生浩大的聲勢。但因為提出均貧富的口號,使這次起義增加了不少分數。

方臘起義有正當的理由,讓宋徽宗的花綱石弄得民不聊生,然而方臘的殘暴導致百姓怨恨,最終失敗。

王倫這次起義與統治者失誤沒有多大關係,儘管沂州官員做得不大好,可整體而言,統治者已經很努力,天災讓人怎麼辦?元昊入侵戰不戰,不能讓元昊侵佔陝西不管不問,最終亡國。

沒有正當的理由,又缺少遠大的雄心,居然一路南下,向宋朝最富裕的地區進軍,流匪性質一露無疑。

流匪帶到這次逃亡中。

什麼叫流匪,也就是土匪,一是錢,二是女人,這二樣都捨不得的。此次王倫軍中也少不了,包括王倫本身,也擄來三四個如花似玉的妹子,供他玩樂。軍中擄來一百匹戰馬,全部載上女人與財富,影響了逃跑速度。

但是王倫沒有注意,鄭朗偽裝得很好,一直將軍隊放在天長縣城內,離他們逃亡路線最近的地方也有四十多里路。這麼遠,給了王倫安全感。

第二王倫出身於沂州宋軍,宋軍以前是什麼樣子,鄭朗很清楚的,最簡單的一點,不太重視斥候工作,會派出斥候,會打聽到自己來到天長,但不是很慎密。

而鄭朗最重視的便是斥候。

並且他對軍事一直很畏懼,儘管經過數次大戰的洗禮,受了種世衡、狄青、張岊、王信等名將的薰陶,軍事謀略大有長進,可心中一直很畏懼。這種畏懼是後世宅男心理對人命天然敬畏產生的。有著自信,讓他帶領這支軍隊鎮壓龐大的方臘軍,沒有這個膽量,或者鎮壓地形複雜的水泊梁山好漢與楊⼳軍,他也沒有這個膽量。但鎮壓王倫一部二百餘人,信心滿滿。

這是信心上的層面,實際中他很是小心的。

包括對地形的選擇,隱忍,還有斥候。

來到天長後,讓江奎選了幾個機靈的衙役,偽作為漁夫,故作捕漁,遙遙監注著王倫這一部軍隊的動靜。

夜色來臨,王倫帶著手下,還有一百多匹馬、驢子、騾子,押著大量擄來的錢帛,以及綁架來的四十幾名妙齡少女,衝向白馬塘,沒有折向西南,而是一路向西向滁州逃跑。

可王倫沒有注意,幾里外湖蕩裡的幾艘船看到他們動靜後,悄悄將小漁船搖向岸邊,沒有備馬,太過顯眼,但備了驢子,一個個陸續從船上下來,騎上毛驢,匆匆向天長縣城奔去。

鄭朗接到消息快接近三更時分,聽到王倫還帶了四十個妹子,他啼笑皆非。

對起義軍他一直持著公平的態度,例如後來的紅軍,是如何對老百姓的。那怕李自成在沒有進入北京之前,他對老百姓依然很善待,王倫這也叫農民起義麼?

沒有急,義軍向西對他很有利,天長地形總體是西高東低,東部到東北一帶地勢低窪,有許多河流溝渠,即便義軍過了白馬塘也不利於自己這一部騎兵的發揮。

但西南地區丘陵起伏,看來這支部隊正想潛入這一帶丘陵地區,一直到滁州,多有群山崇嶺,能潛伏,能出擊。想法很好,可按他們這個速度,不到明天上午時分,是休想抵達丘陵的邊緣。而丘陵邊緣地勢高,又十分平坦,即便有一些起伏的土丘,並不能妨礙騎兵奔馳。

鄭朗還有空暇時間下了一道命令,命令來安、六合、滁州三縣派出衙役,配合其他兩部進行抓捕,以免義軍潰敗時逃跑。這才將趙勝喊出來,上次挨了兩箭,依然在浴血奮戰,進京城,趙禎曾抽空接見了他,賜予十萬錢,還有一些布帛,此人變成趙禎的死忠,甚至比折繼閔還要忠誠。

本來鄭朗想帶趙保出來的,吵得不行,不敢對鄭朗動粗,但差一點與趙保撥劍相向。趙保無奈,大爺,你能,讓你去吧。

正等著這一刻,聽到鄭朗傳命,大喜過望,立即將軍營所有將士集中。

戰鬥力最強,待遇也最厚,因為立功多,最低的一名士兵也升為從九品上的陪戎校尉、仁勇副尉,居然一個從九品下的士兵都沒有。很多人身為士兵,可皆身兼著朝廷八品九品武將之職。

但想要待遇好,還要升。

一個個嗷嗷叫的爬起來,穿盔甲,佩武器,備戰馬。

只有在這時候,一個個凶相俱現,讓江奎與一干衙吏看著冷汗涔涔。

鄭朗也穿盔甲,江奎說道:「鄭相公,你也上陣?」

鄭朗一笑,說道:「我不去,誰來指揮?」

「這有點不好吧。」

「無妨,僅是兩百幾十名流寇,在西北我面對十幾萬西夏敵寇,也沒有害怕,難道能讓兩百來流寇嚇跑?」

江奎不能作聲。

鄭朗又說道:「江知縣,你也要做好準備,一旦交戰,必然有許多莊稼被馬踐踏,要做好善後工作,安撫百姓,另外也要派衙役準備抓捕,特別是西南丘陵地帶,不讓他們逃向哪裡,以免以後繼續傷害百姓。」

「喏。」

「那麼你們也要出發吧。」

「喏。」江奎硬著頭皮應道。鄭朗先行,他也要出發,帶著人準備折捕。

但也佩服鄭朗的膽氣,看著鄭朗與兩百來騎離開,他對縣尉說道:「小相公一身是膽也。」

「他是天上的星星……」一個小吏說道。

不是星星,也做不了,但此時正是滿夜星光璀璨,夜風怡人。

折向西南,有一片廣闊的河灘濕地,其處遍生紅草,到了秋天才紅,此時莖桿從青轉黃,在夜色裡閃爍著高貴迷人的身影。

鄭朗吐了一口氣。

還是不急,要等到黎明時分,有助於視力,並且往西地勢越高,也便於騎軍發揮。還有黎明時分,天光正亮,但天氣不太熱,到了中午,六月下旬,天長天氣濕悶,並不利於自己這支生女真組成的軍隊。

這是真正的騎軍,雖有河渠,可天長開發成熟,一路皆有許多石橋通達,速度很快,來到指定地點。天還沒有亮,五更才剛剛來臨,若是按後世的計時時間,此時大約在四點鐘左右。

鄭朗傳出二十人,組成斥候,去前方打探。

一會兒斥候來報,敵人離此時僅十幾里地。不過王倫也看到斥候,大隊人馬停了下來,一邊在爭執,一邊也派了斥候過來。

鄭朗看了看天色,說道:「繼續打探,並且剿殺敵寇的刺探。」

「喏。」斥候再次下去。

天還沒有亮,但啟明星在東邊的天際格外耀眼奪目,遙遠的天際處略有些紅意,不是很顯眼,若不注意都看不到。未亮,但離天亮不遠了,清涼的晨風吹來,涼爽宜人。

正是決戰的好辰光。

又過了一會兒,斥候再度回來稟報,王倫派出四名斥候全部被擊殺,暫時未驚動王倫的軍隊,但王倫此時很猶豫,似乎有撤回東方的跡象。

不能讓他們向東邊撤離的,鄭朗說道:「鄭肅、鄭黠,你們二人各率三十名士兵順著盜賊的邊緣遊獵射殺,張繡、王索,你們各率十名刺探兩邊繼續巡邏,不讓盜賊散逃。阻止敵人向東方逃竄後,與我軍匯合,聽我號令。」

原來這些女真人姓氏古怪,有的人根本就沒有名字。後來進入宋朝後,各改漢姓,趙保趙勝是皇家姓氏,這是王昭明求趙禎賜的,許多蕃子想改姓鄭,鄭朗不同意。

直到來京城後,鄭肅、鄭黠等五人因功授予從六品振威校尉、班直以及悍邊軍都頭,趙禎下口旨,允許這五人姓鄭。鄭朗還有些不大樂意,姓什麼當真重要?反而有了派系的印象。

五十人魚貫騎馬下去,鄭朗說道:「跟我來。」

徐徐率著主力部隊向東而下。

這裡地勢依然比較高,沼澤與低窪所有之,但不多,還是適合騎兵作戰的地方。

戰鬥已經開始。

鄭朗一直在改造騎軍,對成吉思汗輕騎軍的狼群戰術很是艷羨,因為種種原因,改造得並不成功。但在這支女真人身上打下深深的印記,輕甲,輕弓,佩彎刀,騎最良的戰馬,戰鬥凶悍,特別是速度很快,馬上格鬥之術與馬上箭術同樣很高超,已經有了元蒙那支天下無敵的輕騎軍身影。

鄭肅和鄭黠一南一北呼嘯而來,王倫此時心裡很緊張,但還是下令,讓擄來的女子下馬,準備應戰。人不多,雖緊張,並沒有害怕。可是出忽他意料,兩支騎軍並沒有攻上來,保持七八十步距離,忽然張弓搭箭,一邊射一邊繼續向東方奔馳。

七八十步,是一個比較安全的距離,正好是普通弓箭的射程邊緣,可是性質不同,宋軍是在騎馬奔跑,目標難以瞄準,義軍卻站在馬上,是很好的箭靶子。

僅是兩輪射擊,宋軍已經奔馳到義軍射程之外,呆在東邊兩處阡陌上不動,毫髮不傷,義軍卻倒下了近十名戰士。接著張繡與王索各率十名將士於兩百步外繼續游曳。

天也濛濛亮了,大團大團的晨曦升了上來,十分可愛。

鄭朗的中軍同時抵達。

站在一百來步的坡地上,鄭朗大聲喊道:「我是鄭朗,反抗殺,逃跑者殺,投降者放下武器,原地待命,我饒爾等一命。」

不處執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投降,鄭朗確實可以保全他們一條生命。而且他十分守信用,他說過的話幾乎是一塊金字招牌。剛才一輪射殺,也向義軍展示了這支宋軍的威力。

有些義軍開始人心搖動,手中的武器漸漸在松……

王倫喝了一聲,說道:「怕什麼,他們只有兩百餘人,不比我們人數多。」

這一喊,一些義軍再度振作。

鄭朗揮旗下令,鄭肅與鄭黠再次撥轉馬頭,又是一輪射殺,這次王倫有所準備,他還從宋朝各縣城裡搶來一些武器,包括良弓。組織人還擊,射斃了兩名戰士,但這些宋軍與他以前面對的宋軍截然不同,定川寨戰役死了多少人,都沒有動搖軍心,況且僅犧牲兩人。另外還有三人中箭受傷,就這三人也沒有退向後方療傷,繼續跟在軍隊後面,再次撥轉馬頭,返過頭再次游射。兩撥游射後,陸續的又倒下近三十名義軍。

鄭朗又喊道:「我是鄭朗,反抗者格殺勿論,逃跑者格殺勿論,投降者生。」

「不要聽他胡說,投降我們也是死,衝過去,將這個相公抓住,用女子做盾牌。」王倫說道。

一個個抓住擄來的少女擋在兩邊,做活盾牌,大步衝過來。鄭朗眼中閃出怒火,用旗幟再次指揮,鄭肅鄭黠與張繡王索兩軍匯合,從兩翼殺進去,又對趙勝說道:「殺。」

「喏。」

趙勝帶著主力軍隊殺了過去。

在這個平坦的地方,騎軍是步軍的惡夢,況且義軍對付是最強的騎兵。看到一百五十幾名騎兵如狼似虎的撲來,許多義軍已自動放下武器,趴在地上。還有不少窮凶極惡的,舉起兵器反抗,然而三支宋軍卻像虎狼一樣,在他們中間絞過來殺過去,僅是兩波絞殺,義軍潰不成軍,大約有五十多人四散而逃,還有四十幾人趴在地上喊饒命,另外一百餘人或被殺死,或者在不要命的浴血奮戰,可人太少了,甚至有人不知死活上馬準備馬上交戰,以他們騎術死得更快。比凶悍,這支義軍是很凶悍,仍然比不上悍邊軍凶悍,說武藝,這支義軍中多不乏亡命之徒,是有些武藝,可是悍邊軍體質更好,也許不會什麼武功,但戰鬥本領更強。

無論他們如何負隅頑抗,也一個個先後被擊斃。

太陽徐徐升了起來,王倫凶悍的手斃兩名女真人後,被王索一刀削掉腦袋,還剩下十幾名義軍看到王倫被殺死,再次逃跑。

鄭朗留下一些人,打掃戰場,釋放這些擄來的女子,其餘人繼續追捕下去。

女子要送回原籍的,但沒有想到,居然得到意外的收穫,王倫一路南下,到處洗掠,收穫頗豐,從他們輜重裡得到六千多匹絹,三千兩金子,七千多兩銀,一萬四千多緡銅錢,還有若干珠寶,這些珠寶價值最低不會低於三萬貫。

追捕仍在繼續,不過四面皆布下羅網,再加上鄭朗立即讓騎兵散開追殺,想逃出這片土地,對於這支義軍來說,會比上青天更困難。但戰鬥已經結束,這便是鄭朗所要的效果。

王倫縱橫三州二軍,輾轉近千里,再加上鄰近六七個州府,能調動的軍隊達到一萬多人,可眼睜睜的看著王倫到處為非作歹,不知所為。但鄭朗來僅率兩百餘騎,不到一個時辰便將這支部隊剿滅。那麼朝廷養了這一萬多軍隊是用來做什麼的!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大計劃(一)

押著俘虜進城,江奎大拍馬屁,鄭朗讓他不作聲。勝利是必然,謀略上王倫不及自己,道義上自己也佔據上風,不但江淮民心頗安,自己在太平州與杭州有些政績,民心所向利於自己。自己準備得更充分。本身戰鬥力,悍邊軍遠勝於義軍。從王倫不打算應戰而準備逃跑時,士心已開始下降,再加上自己兩次游射,更使義軍士氣低落。種種原因,導致這次迅速將戰役結束。

開始醫治傷員,部分義軍的頑強反抗,使悍邊軍犧牲了十九名將士,若不是盔甲保護,犧牲的將士更多,三十五人受傷,二十六名傷員受傷度不大外,九名重傷,恐怕從此不得不退伍。

抓獲六十五名戰俘,其中十八名戰俘是反抗後才投降的,當場讓鄭朗擊殺。一點也沒含糊。

起事時是可憐,但起事後他們逐漸變成了一個個魔鬼,包括用良家女子做盾牌。一路殺的百姓不知凡幾。

八十六人逃脫,鄭朗就站在高崗上在幾名護衛保衛下逐一數數的。到了傍晚,在悍邊軍追殺下,再次擊斃五十七人,還有二十九人不知逃到什麼地方。然而往哪裡逃?此時四面八方僅是搜捕捉拿的軍隊就達到近兩千人,還有數不清的衙役捕快壯丁參與其中,連老百姓也十分反感,紛紛協助官府捉拿。想要逃出這張天羅大網是不可能的。

擊斃一百十三名義軍,也就是說這支義軍人數總共是二百六十四人,其中還有十幾人是在高郵吸納的亡命之徒,原來只有兩百四十幾人,居然讓相關的十幾個州府官兵退壁百捨。

鄭朗早知道這一結果,可是看著這份情報,只是不停地搖頭苦笑。

不改不行了,那怕呂夷簡好心的進勸,他也要對軍隊動手。

將良家女子逐一派人送回去,繳獲來的財帛幾達十萬貫,抽出一萬貫獎勵將士,又從中拿出三萬貫撫恤各州受害百姓家屬,相對於許多受害家屬,這個數額很小,也代表著朝廷一點薄薄的心意,其他的,主要是金銀與珠寶,一起輕裝押向京城。

第二天鄭朗便離開天長,向京城急馳,因為西夏使者到了。

來到亳州,夏竦迎出來,拉著鄭朗的手說道:「這麼快?」

「一些亂匪,夏公不必驚詫。」

「行知,我還是驚啊,若是行知帶了數千精兵,我不奇怪,只帶了兩百餘人,這麼快殲滅盜匪,怎能不驚。行知真乃有諸葛武候韋輔國之文武才也。」

「夏公,你不能誇,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哪裡敢與諸葛武候與韋睿相比?」鄭朗樂了。自己若有韋睿的武略,早就將西夏平定,何來拖這個大大的尾巴,還要急行回京處理這個爛攤子。

「當之,當之,行知只要從契丹平安返回,我大宋將會有重生之望也。」夏竦繼續誇獎,發自他的內心。並且鄭朗務實溫和的作風,也讓他十分喜歡。

鄭朗也重感情,看看鄭朗如何公正的評價自己,有功有過,即便說了自己一些不好的地方,夏竦服氣啊,這些地方自己是做得不好,但沒有潑污,功績更沒有隱瞞。反過來看看范仲淹、韓琦與龐籍,這三人都受過自己的恩,為什麼一言不發。甚至他懷疑就是范仲淹指使君子黨發起對自己的攻擊,朝中宰輔就那些位子,不擠下自己,他如何上位?

不要怪他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實他就是一個小人,真小人。不僅他一人這樣想,許多人都這樣想。實際與范仲淹有什麼關係呢,然誰讓范仲淹是君子黨的大哥大,於是范仲淹被貶後很悲催,流浪啊流浪,流浪四方。夏竦這叫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你讓我流浪,我為什麼不讓你流浪?

鄭朗不知道他有這個想法,不然會停下腳步,與夏竦好好交談開解一番。

要急著回京,也知道夏竦示好,但沒有做停留,僅交談幾句,喝了一盞茶,便離開亳州,此時京城正在爭吵。

先是韓琦與范仲淹聯手上書,臣在西北看到用兵之處,若有指揮使得力,訓練齊整,得將士之心肯用命。若指使用人不當,向下兵士,例各驕惰,不受指縱,多致退敗。這是為下一件事鋪做前題的,但先前一奏主要還是講裁軍。邊上諸軍人員,有很多是年老病患不得力之人,要早行選擇。請朝廷於都知、押班以及近上內臣,選擇差諳知邊事者三人,二人前往陝西路,一人前往河東路,勾集管下屯駐、就糧諸軍人員,共同揀選,如有年高、手腳沈重並疾患尪弱不堪披帶,及愚戇全無精神不能部轄者,開坐申奏,發遣還闕,別與安排。再揀選武藝高強得力之人,升一兩資,先行權管,再旨詔依本資敘遷,將校得人,士卒增氣。

范仲淹又單獨上一奏,做了補充。

臣看到朝廷派禁軍屯邊,內有諸處鄉軍以及販賣商人,南方諸處增加的廂兵,各指揮內又有小弱怯懦之輩,道路百姓看到指笑。及到邊上,不堪披帶教閱,虛破禁軍諸般請受支賜,浪費錢糧。今天又撥兵五千人前往秦州添屯,陸續有諸軍於邊上替換。秦州添屯是韓琦弄出來的事,韓琦此時後來悔莫及,但是他說的,於是默不作聲。

范仲淹照顧戰友的臉面,沒有點破,未說對否。繼續說請求朝廷仔細揀選,小弱不堪披帶之人,不能讓他們發邊。所有年老患病之人,與剩員安排。各指揮人員年老疾患不得力者,也要揀下來,別與安排。各指揮十將內,挑選得功並武藝高強者,升一兩資,權管勾當。如本指揮內十將內無可選揀,即於指揮內選揀,權管補填勾當。所定武藝高強,以弓弩、鬥力及射術判別。

這些鄭朗已在涇原路一一做過,但鄭朗只做不說,當時戰爭危急,一干大佬在京城哭笑不得,只有任由鄭朗在西北蠻幹。

但鄭朗不僅是揀選,還有練軍,一邊訓練一邊揀選,於是涇原路軍隊戰鬥力漸漸形成,隱隱成了四路戰鬥力最強的軍隊。可鄭朗的方法范仲淹不能照搬,那是依靠市易帶來的財帛支撐的,全國不可能學習涇原路的做法,沒那個財力。

另外不同的是裁軍擴大到了整個陝西與河東。

這時范仲淹與韓琦不知道鄭朗用意,鄭朗之所以去滅定王倫,也是想使范韓二人之策得到實施,但鄭朗的計劃更龐大,他的目標是整個宋朝軍隊,禁軍、廂軍、鄉軍、蕃兵。

對宋朝所有軍種進行一次大手術!

是一個龐大無比的計劃,一旦成功,最少裁去三四十萬以上的禁廂兵,一年為國家節餘一千多萬以上的軍費,並且使整個宋軍變得更強大。這次,不僅將與反對派與保守派爭鬥,有可能還要竭力說服內心一直缺乏安全感的趙禎!

只要這件事做完了,鄭朗就打算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此時在朝堂上生存太艱難。若是慶歷新政真正發起之時,弄不好自己會成為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

不過歐陽修又扮演了一次不光彩的角色。

對歐陽修的評價,鄭朗不是很惡,他的私心絕對沒有夏竦重,不能說歐陽修大公無私,憑借他永遠不批評皇帝這一條,歐陽修的德操便有了很大的問題。

但沒有夏竦那樣腹黑,相對於司馬光,也要好一些。

可歐陽修最大的毛病便是自以為是,又沒有呂夷簡那樣的眼界,又認為自己是對的,並且一昧堅持要別人聽從他的意見。他學問越大,這種自以為是的戾氣帶來的危害越重,僥倖是趙禎朝,對趙禎鄭朗此時也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不要認為他無為而治,實際有為,只是手段高妙,包括宋朝發生的無數起重大危機,被趙禎於無形中化解,也包括黨爭,黨爭在趙禎朝便很嚴重,卻沒有形成危害,是因為趙禎用一些高超手段無形的化解。所以歐陽修帶來的危害不及王安石與司馬光。

宋神宗是好的,也有開創精神,可他缺少趙禎的手腕,於是讓王安石的橫衝直撞與司馬光的腹黑形成嚴重的黨爭。

但歐陽修卻在時時刻刻起著破壞作用。

本來韓琦與范仲淹上書引起趙禎注意,偏偏歐陽修又上了一奏。說了郭承佑的事。

朝廷以郭承佑為鎮定路部署,但臣以為國家用兵五六年,挫盡朝廷威勢,困卻天下生靈,其失安在?不能說宋朝是戰勝國,儘管鄭朗兩次大捷,將蕭關以南領土全部收復,但在以前這裡便是宋朝的領域,只是沒有真正管轄,不算開疆拓土。幾次戰役嚴格意義是防禦戰,而開戰之初是出征,是剿滅西夏,離這個目標還十分遙遠。

歐陽修說挫盡朝廷威勢也有幾份道理,一個小西夏,僅七十餘萬戶,不及陝西一路一半人口,打得如此艱難,勝也是敗。

為什麼呢,朝廷拘守常例,不肯越次用材,心知小人,付以重任,後雖敗事,亦終不悔。每有除擬,問於大臣,則說,雖知非材,捨此別無人。甚至塞人言,說,那你認為誰可用乎?臣常聞此言,退而歎息,所謂別無人者,豈是天下真無人乎?

說得有理,天下有人,可歐陽修你敢不敢用,比如張元之流,沒有中第,卻有些歪才,還有市井商賈販夫之輩,這些人當中也有一些英雄豪傑,但他們不是科舉出身,真用了,歐陽修以自己為正統的士大夫,會怎麼說?

相比於用人,王安石雖激進,但說法倒更有積極意義。歐陽修只能是空談,一個用外戚寵臣做重臣,一個用科舉文人做重臣,效果是差不多,五十步笑百步而。

又說葛懷敏在西邊,天下皆知其不可,當時議者但說捨懷敏,別未有人,難為換易。誰說的,只是范仲淹說過葛懷敏不可用,鄭朗知道不可用,但未說,何來天下人?繼續說下去,承佑庸碌之材,不及懷敏遠甚,在澶州只知道築城,差一點生起兵變,豈可當真定一路?臣以為朝廷不是不知道承佑非才,議者不過說,例當敘進,別無人。今天契丹生心,禍端已顯,中外之士,見國家輕忽外患,馳武北方,人皆獻言,願早為備。忽見此除改,誰不驚憂?

讓朝廷將郭承佑貶遷他處。

郭承佑是真的很無能,但這篇奏折不能這樣寫,簡單說一句,真定路乃北方要地,需要派一能臣駐守,郭承佑能力不足,換一人吧。相信趙禎也會聽進去。

趙禎也聽進去,改罷郭承佑知相州。但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前面歐陽修說西北是疥癬,起義才是心腹大患,現在又說契丹是心腹大患。但趙禎不是傻瓜,契丹人是有敵意,可沒有西夏敵意深,起義也是多因為旱災加上以前重斂引起的,倒底誰才是國家心腹大患。就這點財帛,往哪裡放?

這樣一想,便能想到很多。

郭承佑雖無能,可這個能與不能趙禎一時半會無從判斷,至少在他做皇太子時,曾補左清道率府率、春坊左謁者。即位後遷西院副使兼閣道退事舍人,再遷西上閣門副使,是趙禎的心腹,這才讓他主管真定路軍隊。

我的心腹,我所用的人皆不是好人,是小人,是奸邪(能不刺眼麼?),只有你們這一派是良臣,是能臣,這是那一門子道理?歐陽修整篇奏折裡又是一頂接著一頂的大帽子往下蓋,蓋得趙禎心神恍惚。他又想到了王舉正、馬端、夏竦、蘇紳、呂夷簡……眼下國家危機重重,趙禎還要依靠范仲淹與韓琦等人,沒有說,並且一直沒有說,可這種疑慮在他心中越來越重……

這也導致對於范仲淹與韓琦兩個建議雖聽,但沒有下詔執行。

或者簡單地用一句話來形容,好心,但辦成壞事情。

其實相比於郭承佑的神馬,范仲淹與韓琦的提議才是真正的大事件,想國家變得更好,應當想辦法配合韓范將這兩條落實下去,而不是搞出雜七雜八的事務,分去趙禎的心思。

但很快所有人注意力轉移,七月,元昊又派呂尼如定聿捨、寮黎罔聿環、張延壽與楊守素,以及宋使邵良佐一道赴宋,繼續談判。宋朝提出九條,很有誠意的九條,然而元昊看到宋朝軟弱,居然獅子大開口,不但稱男不稱臣(也就是做趙禎的兒子,但堅決不做宋朝的臣子,暈,暈,暈),而且大肆勒索,變成可怕的十一條。

居然朝中還有人真的想同意,這個人還是一個超級大大佬,當朝首相——作好詞的首相晏殊!

第四百六十章 大計劃(二)

使者未至,歐陽修再次進言,自從做了言臣後,他很忙,比誰都忙……

臣以為是和是戰,眾口紛紛,一是天下困矣,不和則力不能支,少屈就之,可以減少困難。一說羌人險詐,和而不肯罷兵,則與不和無異,是空包屈就之辱,全無減患之實。

前一種說法是主流,後一種說法是余靖韓琦等少數人的想法,認為必須戰下去。宋朝困難,西夏人更困難。國家困難,大不了緩過這一兩年,以後繼續作戰,將西夏活活耗死。

第三種說法是請和不過想退而休息,訓兵選將,以為後圖。然而以河朔料之,才和之後,因循廢弛,為患轉深。本來說得好好的,又開始狂熱,持這種說法的人有,鄭朗、范仲淹都有過類似的想法。可歐陽修好好地說到北方,為什麼因循廢弛,看到沒有,趙禎又開始用資歷任人為事,讓郭承佑主掌真定路軍隊。

這玩意兒說過一次便行了,趙禎也下旨改郭承佑知相州,只是苦於沒有找到替代的人選,才讓郭承佑繼續留在真定府,再說會讓人很反感的。是趙禎,換作別的皇帝,就是李世民在位,也會將歐陽修拖下去,貶到嶺南閉門思過。

正是趙禎,所以歐陽修才一次次地說,換成宋英宗,他又是另外一種活法,更精彩。

第四種說法是縱使元昊稱臣,西邊減費,猶有大可憂者,北敵必攬通和之事以為己功,過則有邀求,朝廷不答應,又興兵革,是暫息小患於關西,復生大患於河北。

還別說,本來朝廷對契丹不重視,俺們花了錢,就是買安的,但經歐陽修再三鼓吹,後來發生一系列誤會,雖無傷大雅,但至少浪費了一些錢,僅是調動無數宋軍於蓮花堡,就浪費至少一百萬緡錢。

還有,他越鼓吹契丹入侵,宋朝君臣越想與元昊苟和,於是迅速答應元昊種種過份的要求。但顯然不是歐陽修所想的,他的想法是這一句,見國有大事,旁采眾論,雖有異同,然大抵皆為就和則難,不和則易,不敢自專。事實主戰派很少很少,倒是主和遍地皆是。大抵是假的,他的想法是真的。

總之,他這篇帶著濃厚主觀想法的進諫,結果卻更遠離他想要得到的。

然而臣又不知道朝廷是什麼意思,急啊,幾個宰相在秘密商議,但沒人對他說,能不急嗎。(我大笑,將他一篇篇美妙的詩文丟在一邊,認真分析他的種種行為,是讓人感到很搞笑)

朝廷這樣做不對的,漢唐故事,大事必須集議,示廣大,不能自狹,謀臣思公共,不能自專。但自兵興以來,常秘大事,不想人知道,可處置乖違,又怎能掩瞞?臣以為莫若采大眾之議,收眾善之謀,元昊請和一事,使人未至之前,先集百官廷議,必有長策。

趙禎看後摸了大半天腦門子,你直接說是戰是和,請朝廷集百官商議不就得了,何必要繞來繞去,帶著一些刺兒?

歐陽修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余靖接著上書配合,臣見朝廷每遇契丹使到闕,元昊差人來朝,大臣商量,惟欲秘密,兩制兩省御史中丞以下,雖名侍從供奉之官,當時皆不能知,及處置既了,就是不便,也無從論列。這樣不對的,羅列一大堆理由,要求北敵、西戎之事,系國家安危,侍從諫諍等言官,必須要知道。

似乎有理。

但他們忘記了本身職權,各有使差,各伺其職,不在其職,不謀其政。無論國事或者外交,管言臣屁事!兩府有處理軍中大政權利,但無彈劾之權,言臣有彈劾之權,但無處理大政權利,包括外交。

是監督官,專門監督官員的品德,或者政事做得好壞,做完了,有了好壞,這才輪到言臣發話。這才是各伺其職。

這就是爭啊,在言臣替言臣權利爭,在政臣替政臣權利爭,但也不是歐陽修一個人,韓琦在秦鳳路替秦鳳路爭增兵,後來王安石在三使司替三使司爭,差一點使三司使比宰相權利還在大。

對於兩個小弟的胡攪亂纏,范仲淹沒有作聲,他與韓琦在著手另一件事,營田。涇原路營田做得最成功,因為鄭朗不以斂財為目標,而定位在增加糧食收成上,第一批營田耕種一年便交給當地百姓,第二批仍在軍中。可其他三路都在大量營田,陸續產生一些很不好的弊端。因此請罷營田,有人耕種的良田任當地百姓耕種,若是貧瘠的耕地,無人耕種,寧肯任其荒廢,也不能繼續營田,也不能交給軍中經營,以免苛剝於民。若原來確實是租田,與營田無關,令依舊額出課稅,如原來是遠年貧瘠逃田,舊稅額重,無人請佃,即與減定稅額,召人請佃。

確實,營田產生許多不好的糾紛,就是涇原路鄭朗從始至終不以謀財為目標,也產生了少量紛爭。趙禎聽從,罷廢。范仲淹又請辭參知政事,願與韓琦交替行邊,主持西方事務。趙禎嘉之,以任中師為河東宣撫使,范仲淹為陝西宣撫使,先移文兩路,但將二人留於京師,沒有放行。

使者漸至,歐陽修終於進了一封讓鄭朗感到滿意的諫。

元昊來人將要來闕,聽說管勾使臣須索排比,次第甚廣,說俗一點,就是將西夏使當成老太爺供奉來著,臣料朝廷想要使其臣服,方許通和,若是如此,必須先挫之,方能抑其驕慢,才能商議。禮數過厚,則認為我怯,知我可欺,議論之間,何由屈服?若果能得其心,議定之後,稍加禮數,亦未為遲。

楊守素嘲笑晏殊,的確晏殊真的只能作作詞,做副相可以,做首相會貽誤國家大事的。呂夷簡外交上也軟弱,可他顧著大體,晏殊哪裡來的顧大體能力,在他這個軟骨頭的首相帶動下,與西夏談判出現一系列的失誤。甚至後人還將責任往趙禎身上推。

歐陽修接著又上了一篇讓鄭朗欣賞的奏折,聽聞朝廷派殿中丞任顓館招待元昊使一行人。臣認為元昊此事,全無好意,不肯稱臣,索物太多,其志不小。讓他猜中。

但朝廷也不會從,不從,待其來人,凡事不可過分。至於禮數厚薄,賜與多少,雖雲小事,不足較量,然事體之間,所繫者大。兵交之使,來入大國,必窺測將相勇怯,觀念國家強弱。如果看到朝廷威怒未息,事意莫測,必內憂斬戮之懼,次者恐遭拘留,使其偶得生歸,必以為大幸。則我弱形未露,壯論可持。若自損國威,過加厚禮,先為自弱,長彼驕心,使其知我可欺,更難搭成議和。想成就其事,必須以鎮重為先,況其議未成,便自損事體。前次元昊來人至少,朝廷只以一班行持之。今來漸盛,遂差朝士,若其後來更盛,則必須派近侍也。是彼轉自強,我轉自弱。再看看邵良佐到了西夏是什麼待遇?僅免遭屈辱罷了。

兩份奏折說得頗有道理,但朝廷竟然不從。

考慮良多,國家是禁不起折騰,唯恐議和不成,可西夏又能禁得起折騰?

余靖也上奏,朝廷待西夏可謂不厚,可來使口出形同割地之詞,輕侮中國,甚於前時。朝廷待之,當減於從勖,始合事體。若恣意令買過於契丹之使,契丹使復來,不知復以何禮待之?

上奏不報。

不但不報,兩府厭兵,包括章得像與晏殊在內,諸多大佬居然想同意元昊種種貪婪的要求。

韓琦忍無可忍,對質於前,晏殊說道:「眾議已同,只有韓琦一個人不同意。」

趙禎目視韓琦,韓琦多說不便,趙禎說:「更審議之。」

及到中書,韓琦持不可益堅,晏殊很不高興的站起來,頗有些想威脅的味道。

鄭朗急匆匆地往回趕,一路與韓琦保持著聯繫,看到此處,恨不能用板磚將晏殊拍死。

你與韓琦瞪眼算什麼本事,有種與西夏使者瞪眼去。

對晏殊失望之極。

韓琦退,復上書說,西界派人議和,其患有三,朝廷曾達意於契丹,欲令元昊納款,答書雲,梁適口陳夏台之事,已差右金吾衛上將軍耶律敵烈、彰武軍節度使王惟吉,齎詔諭元昊令息兵。況其先臣德昭,北朝曾封夏國主,仍許自置官屬,至元昊亦容襲爵。自來遣人進奉,每辭見燕會,並升坐於矮殿。今兩朝事同一家,若元昊請罪,其封冊禮待,亦宜一如北朝。

臣觀邵良佐於賊中語錄,乃說賊言朝廷議和,必往問契丹。元昊賊先派人至保安軍,言朝廷派梁諫議往契丹令本國議和,北朝亦派使差本國,故派賀從勖持書而盟。但元昊賊與良佐語,反而又不承認,又所求稱號,與契丹書中事體相違。

這是一筆爛賬,原先與契丹並無干連,先是龐籍勾引李文貴,李文貴回去後,元昊兵敗受困,國內形勢緊張,於是一拍即合,雙方才正式議和。因為主掌東府的晏殊一直很軟弱,讓元昊輕視,又產生非份之想,於是憑空增加無數事端。否則這次便能議和早就成功了。

人太軟是不行的,會有很多很多人欺負。

國家太軟更加不行的,會有很多很多國家欺負。

龐籍在這件事上做得也不大光彩。

韓琦繼續說了三患,契丹之意是讓元昊共事二主,若朝廷且務休兵,許其不臣,契丹聞之,必然索名份,最起碼一點,你們宋朝沒本事談好,讓我們替你談。一讓,契丹一怒之下,會因此為名,再毀誓約,此一患也。即便毀了約,都不能怪人家契丹,這是盟約的條件之一。

可是事到如今,若依西夏與契丹的關係,只許冊為國主,略增良佐所許歲遺之數,來人帶詔而回,恐賊未副所望,謂朝廷與之絕,一怒興兵,契丹也誤會我們阻止西夏友好之意,緣此生意,於是再有一患。

若使人帶詔,諭以封冊之禮不可異於北朝,但為使元昊賊滿足,厚增良佐所許之數,賊既從命,則契丹以為他們的功勞,派使來賀,或過自尊大,或頻有要求,久則難從,又會有患。請朝廷令中書與樞密院再三論難,不要匆匆忙忙的決定,使朝廷得大體,契丹無爭端,才能正式議和。

韓琦看得比較清醒,幸好契丹與西夏交戰,契丹又戰敗了,不然這次在晏殊主持下烏七八糟的議和,會產生許多弊端。

蔡襄言,元昊始以兀卒之號為請,及邵良佐還,更號為吾祖,足見羌賊悖慢之意,吾祖猶言我翁也,今縱使元昊稱臣,而上書於朝廷自稱吾祖,朝廷賜之詔書,亦稱吾祖,是何等語?

對這個吾祖鄭朗一直很懷疑,在西夏語中,它的含義是青天子。

為什麼元昊非要選擇這個青天子,而不是紅天子,朱天子,黃天子或者白天子,須知黨項人本身是尚白的。到了這時,元昊正式將兀卒升級為吾祖,鄭朗才終於明白,之所以改名為嵬名吾祖,是純粹噁心宋朝的。

我做了你的兒子,可你做了我的孫子,算來算去,元昊還划算了一個輩份。

朝廷也有人明白過來,余靖上書道,元昊派呂尼如定聿捨等來,已於紫宸殿朝見,竅以為元昊上書有吾祖之稱,臣朝夕思之,此乃西賊侮玩朝廷之舉。古域外稱單于、可汗之類,皆中外共知,元昊無故創此名目,且彼稱陛下為父,卻讓陛下呼為我祖,此非侮玩為何?賊又言九州十三縣是其故土,況且靈鹽綏宥,其實都是國家舊地,若辨封域,請西夏歸還國家。

這個吾祖也讓歐陽修傷心,賊稱吾祖,聞朝廷不許之,可今聽朝議風聞,議卻未定,不知虛實,深切擔憂。夫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謂翁也。匹夫臣庶尚不肯呼人為父,若許此號,今後詔書須呼吾祖,是使朝廷呼蕃賊爺爺,不知何人敢開口?

又說,和若許賊不稱臣,則慮契丹別索中國名分,此誠大患。使賊肯稱臣,則契丹有邀功責報之患,臣與不臣,皆有後害。如不得己,則臣而通好,猶勝不臣。然後患不免也,所以有識之士、憂國之人,不願急和。

在這裡,歐陽修余靖韓琦蔡襄語氣漸漸相同,也說明他們私下通過氣。繼續說,不羞屈志,急欲求和者有五,一不忠於陛下者急和,二無識之人欲急和,三奸邪之人欲急和,四疲兵懦將欲急和,五陝西之民欲急和。自用兵以來,在邊鄙都勞於戎事,廟堂者勞於斡運,想陛下屈節就和,而自己目下安逸,他時後患,任陛下擔當。

矛頭對準了晏殊,可他官位小,沒有敢直說。

韓琦先上七事。清政本,樞密院本兵之地,臣在樞密院所主多苛碎纖末之務,中書公事雖不預聞,恐怕也彷彿,應當讓微瑣悉歸有司,只專論大事,使得從容謀議。念邊,政府循舊例,才午即出,稍留恐疑眾,退朝食罷,匆簽書而支,何來時間議及疆事。都堂應延一時,以專論邊。擢賢才,承平以來,用人以敘遷之法,故遺才甚多,兩府求一武臣代郭承佑,累日不能得。宜仿祖宗舊制,於文武臣中選不能撥之,先試其能,看看能否能擔當重用,用之正式敘遷,不能用者則退。備河北,與北通好三十幾年,武備悉廢,慢書之至,騷然蜞知所為。宜選轉運使二人,密授經略,責以歲月,使營守禦之備,則我能待之有素。固河東,昊賊陷豐州,掠河外屬戶殆盡,麟府孤絕,宜責本道帥度險要,建城堡,省轉餉,為持久之計。

前五條都是不錯的,包括備河北,雖說契丹沒有敵意,但也要防備,有備則無敵意,無備難免會生覬覦之心。但從第六條便出現誤差,收民心,祖宗置內藏庫,乃備水旱兵革之用,非私蓄財充己欲,用兵以來,財用匱竭,宜稍出金帛以佐邊用,民力可寬而眾心安。自此起,韓琦與范仲淹的裂隙已經隱然產生。

國庫空了,雖國庫歸三使司統管,東府也知道一些。他上書時未與范仲淹通氣,所以才有了第六條。那來的財帛大佐邊用?

第七條失誤更大,營洛邑,這是為范仲淹聲張的,帝都無城隍之固以備非常,議舉葺則張皇勞民,不如陰葺洛都為游幸之所,歲運太倉羨餘之傑,以實其廩,則皇居壯矣。萬一開封被攻破了呢?

可開封失守,還指望洛陽能守得住?

奇怪來哉,呂夷簡就早為此事做過辨論,不知道為什麼韓琦又將它翻出來。

接著又陳八事,選將帥,明按察,豐財利,抑僥倖,進能吏,退不才,去冗食,謹官路,又說,然數事之舉,謗必隨之。願委信輔臣,聽其措置,雖有怨謗,斷在不疑。則綱紀漸振而太平可期,二敵豈足為國之患哉!

已經更接近於慶歷新政的種種變法。

有的想法還是不錯的,但不當說類似的則綱紀漸振而太平可期,或者一年不到,國家大治便會來臨。想要一個國家好,那有那麼快?就是貞觀之治,文景之治,也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幾年的時間,開元盛世時間更長,直到天寶初年,唐朝政治武功才達到巔峰。全部信口開河地說一年,馬上,可期,趙禎也就相信了。好,給你們治治看,可是半年過去,一年過去,什麼也沒有動,反而朝野上下吵成一鍋粥,趙禎會不會失望?

但韓琦沒有再說與西夏議和的事,一有歐陽修等小弟在彈劾,二鄭朗也回來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大計劃(三)

鄭朗將悍遠軍帶到軍營,騎馬回到家中。

崔嫻說了一件事:「大娘又生病了。」

天氣又乾又熱,老人家聽到許多百姓因為旱情吃不上飯,跑到京城,看望兩個孫女,又到相國寺進香,回鄭州後人便倒了下去。

鄭朗一呆,不知如何是好。

這兩三個月是最關健的時間,自己計劃是否能落實,全在這兩三個月內。落實了,那怕回家休息,任由兩黨爭執,都無所謂,因為只要將這計劃落實,整個宋朝財政以及軍隊,會向一個健康的彼岸進發。馬上不會起作用,五年十年後,效果就能看出。

喃喃說道:「再過幾個月吧,天冷了,我回鄭州去。」

「去鄭州?」

「為臣之道,要懂得進退之道,不然功勞越大,下場越不好。」鄭朗淡淡說了一句,前去東府交接。剛進中書省,便被小黃門召進內宮。

趙禎欣喜地說:「鄭卿,如何這麼快?」

因為是騎兵,速度是很快,來回僅用了二十一天,還在天長等了幾天,否則更快。鄭朗說道:「陛下,很正常,王倫本來就是一支流寇,之所以一直無法剿滅,是有原因的。」

「是什麼原因?」

「具體的臣現在還是不能說,陛下,能否請三衙與開封府諸臣配合臣調查。」

宋朝兵制,樞密院掌兵籍、虎符,三衙掌諸軍,諸路帥臣主兵柄,生生將軍隊一剝為三,以防武將獨大。宋朝樞密院與秦漢太尉之職相當,但秦漢太尉多用武將,而樞密院幾乎多用文人,宋朝也有尚書省兵部,但兵部不能行用正常權利,也不是兵部,其他各部皆是,行用權利的是差遣官,兵部名存實亡,武官銓選是吏部,發兵之權是樞密院。三衙全名是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本來三衙有很多的軍權,由於扶持趙匡胤登基,三衙立下赫赫功勞,於是宋朝對三衙的權利再三削減,兩司三衙合十二員(真宗時起減至九員),分天下兵領之,但沒有發兵之權。

經過一系列眼花繚亂的改進,再沒有那一個大臣掌握著真正的軍權,使武將篡國的可能性下降到零比例。不過造成一個惡劣的後果,平時無論樞密院,或者三衙、兵部,都不敢真正詢問軍隊,以免遭人彈劾。

軍隊成了三不管地帶,於是腐敗最快的便從軍隊開始。後來東京保衛戰,號稱八十萬禁軍,京城有三十萬禁軍,真正參戰的禁軍只三萬人,其他人根本就沒有,被各個將校吃了空餉。可因為這種分治,居然無人察覺。

簡單一個比喻,某處一個下水道管蓋被小偷偷去,老百姓打電話問各個領導,一個個皆說不是我管的範圍,其實都可以管,也可以不管,於是這個電話打不通。直到出事,或者人掉進去摔傷,不然一直放在哪裡成為黑窟窿。這也是分權與冗政的表現。

原來鄭朗做了一些準備,可想獲得具體的證據,他做為東府宰相,沒有權利直接過問,必須請旨書,讓三衙與開封府配合,這才能真正調查,獲得最直接最有力的證據,來說服趙禎與群臣。

趙禎也沒有急切地問,想了一下,說道:「准旨。」

「謝過陛下。」

「鄭卿,西夏已派使者來到京師,可是群臣有許多意見,不能相合,爭執紛紛……」

「陛下,臣也聽說了,但臣剛回到京城,許多情況不瞭解,能否讓臣詢問一番,明天都堂臣再向陛下提議。」

「准,朕還要謝過鄭卿,不是提前派出六百萬緡籌糧,旱情延續,北方危矣。」趙禎說道。許元第一批糧食已經運到京城,京城糧價聞聲大跌,於是遂安。不僅是京城,還有其他地方,山東與陝西、河南都出現嚴重的旱情,但由於準備六百萬貫,收購了大批糧食,陸續向各地運送,君臣心始安。所以趙禎十分感謝鄭朗。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是臣的本職。陛下,也勿用擔心,今年秋後也許會很艱難,明年情況便會好起來,一旦諸倉成立,旱情緩解,北方多倉,陝西又有三白渠,天下可安也。」

出了皇宮,到了中書。

中書省同樣愕然,速度太快了。

交接完畢,處理公務。直到下值後,才問了一下議和的情況。果然說法很多,但總體分為兩種說法,一種是國家困弊如此,和為上,某些人不識大體,在枝節上一味糾纏,導致和議不成,若是西北再爆發戰爭,國家危矣。這種說法佔了主流。還有一種說法便是冒著風險和可以,但不能這樣和,太屈辱,失了國家顏面。

鄭朗只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其實這時他步子再跨大一點,能攏絡一批官員圍繞在他身邊的,可他不喜結黨,連結朋都不想,所以在朝堂上還是一個另類的存在。

第二天鄭朗來到都堂。

趙禎與諸相陸續到來,趙禎看著鄭朗說道:「鄭卿,西夏來使快十天時間,鄭卿如何看?」

這樣拖著不是辦法。

鄭朗說道:「請陛下先將西夏使者呂尼如定聿捨、寮黎罔聿環、張延壽、楊守素以及我朝派往西夏的使者邵良佐傳來。」

「准,諸卿,去紫宸殿。」

不能在都堂謁見外國使者,因此眾人要挪一個窩兒。這也是禮制,雖繁瑣,可正是這種繁瑣的禮製成為封建統治的一種核心,一種大義。

轉到紫宸殿,諸人再次坐下,一會兒四名西夏使者與邵良佐被帶到紫宸殿。

鄭朗看著楊守素,說道:「楊守素,沒有想到你我又見面了。」

楊守素看到鄭朗,頭很痛,拱手客氣地說:「見過鄭相公。」

「你們代表西夏來和,我不反對,只是有三件事沒有弄清楚,所以代陛下問一下。」

「請問那三件事。」

「在你們西夏謀反之初,稱呼你們國主為兀祖。」發音很相同,鄭朗不得不要來一枝筆一邊說一邊將這幾個詞寫下來,同時說道:「我朝君臣恥之,改成吾珠,吾卒,兀主等等,定川寨你們西夏人大敗而歸,我曾幾乎率兵差點攻破你們靈州城,懼怕我朝再度發兵,你們西夏主動將這個兀祖改成兀卒,然而我們陛下掛念億兆蒼生,不以戰勝者自居,誠心派出使者與你們西夏議和。於是你們西夏認為我主軟弱可欺,改成吾祖。沒有關係,但以後這個國書怎麼寫?難道讓我主寫大宋皇帝至西夏吾祖元昊書?」

韓琦低下頭竊笑。

那成了什麼,元昊是名義上趙禎的兒子,實際成了趙禎的爺爺。

鄭朗又說道:「你是漢人,應當知道漢家制度,君是父,臣民是子,你們元昊成了我主的祖,那麼我們整個大宋億兆子民,包括我與諸位相公在內,豈不是憑空多出一個太祖父?敢情我在西北浴血奮戰,原來是以上犯上,與太祖父打了近兩年時間。」

晏殊說道:「這是音譯,可著元昊改之。」

「晏相公,我也正準備說,琢玉需要玉匠,打制家俱需要木匠,修建牆壁需要泥匠,少年時我曾用竹筒做筆筒,以求雅致可觀,但不敢用玉,因為竹筒價賤,刻壞無妨大雅,若用玉,一壞,損失慘重。一玉如此,況且國家。我雖不才,但敢問晏相公、章相公、賈相公、杜相公、王相公、任相公,行軍作戰,與元昊鬥智鬥勇,諸位相公可及我否?」

鄭朗很想罵一句尸位素餐。

忍住。

想做事便不能吵,吵來吵去圖增煩惱,反而什麼事做不起來。

無人敢答。

「再說經濟,使國家開源節流,諸位相公可及我否?」

又是無人能答。

「國家之所以議和,一是軍事,二是財政,我還沒有問完呢,晏相公就不要阻攔我,行麼?」

你什麼都不懂,請不要插手插腳,好不好?

晏殊剛要說話,趙禎揮手說道:「晏卿,讓鄭卿問完。」

但晏殊的話給了楊守素靈感,機靈地說道:「鄭相公,此乃音譯,稍做修改即可。」

「改成什麼,請你讀。」鄭朗將紙拿起來,說道。無論怎麼讀,還是吾祖。

「我在西北始久,也會一些黨項語。你們對契丹稱國主,老老實實地用上國主這一稱號。但對我大宋不然,吾祖是音譯,但不是黨項語中的國主,而是青天子。你們國主是天子,我朝陛下是天子,何來歸誠一說?再說,你們西夏人崇白,即便稱天子,也是白天子,何來的青天子。崇青是塞北極北少數韃靼人才喜歡的顏色,與你們黨項人有什麼關係?不過僥倖我抓捕了吳昊,從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之所以選擇兀祖這一稱號,一是噁心我們陛下,二是恥笑我朝陛下,以及太宗皇帝、真宗皇帝無能,而要做我朝的太祖皇帝,橫掃八荒,一統六合,稱霸中原。以前為敵,那怕你們元昊想掃滅契丹也沒有關係,但既然議和,為什麼還要保留這一稱號。不但是兀祖、兀卒,還成了吾祖。」

鄭朗難得地胡說八道一回。反正吳昊已死,死無對證。

晏殊老臉終於掛不住,這件事若傳開,可想言臣的彈劾,又問道:「為什麼你沒有寫奏折稟報?」

「稱號是小事,當時戰後一片慘然,不但將士,近兩萬我朝百姓慘遭元昊殺害,你說我是安撫百姓,還是要為這個稱號糾纏?晏相公,民乃國家根本也。」

晏殊很想說一句,既然知道民為本,為什麼要將這件事翻出來,大家裝聾作啞,矇混過去,和議搭成,沒有戰爭危脅,開始內治,不是正事嗎?

但揭開,已經不能矇混過關。

「那是吳昊的誣陷。」楊守素說道。

「就算誣陷,請問吾祖在你們黨項語中是國主的意思,還是青天子的意思?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我僥倖從某些人口中得到一條消息,就在你們出使我朝時,你們國主派使前去契丹,請求契丹出師伐宋。這就是你們西夏人想要的和平?」

「竟然有此事?」趙禎憤怒地從龍椅上站起來。

「有,一會兒臣自將證據呈於陛下過目。」鄭朗說道,又看著幾位使者,但這次轉向邵良佐,問道:「邵良佐,當初賀從勖來使時,曾說西夏一定讓使者坐於諸蕃宰相之上,烏珠見使者,離雲床問聖躬萬福。你與邵良佐、張士元、王正也使西夏,有沒有受此待遇?」

邵良佐慚愧地的垂下腦袋答道:「慚愧,我出使西夏,僅免受屈辱,連在驛站都有悍卒看守,一步不得讓我們外出,哪裡敢坐於西夏諸宰相之上?」

就更不能指望讓元昊起雲床躬問聖安了。

鄭朗這才看著幾位西夏使者,問道:「我問的便是這三件事,請諸君回答。」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計劃(四)

能讓元昊推出來做使者,沒有一個是簡單的,呂尼如定聿捨站起來從容說道:「鄭相公,你說的三件事,兀卒可以重新議定。」

鄭朗啞笑。

這進一步證明了他的判斷,但說噁心是假的,胡鬧時也起一些作用的,若是元昊真做了趙禎的祖宗,那怕他名義上做了趙禎的兒子,士氣與民心也沒有失去,因為算來算去,長了一輩。

於是如定又改成兀卒。

但想西夏人放棄這一稱號,只要朝堂有軟骨頭,估計很難,最多從吾祖再次換成兀卒。

如定繼續說下去:「鄭相公說吳昊的種種,我不認同,多是吳昊誣陷之語,說我主派使出契丹,或許有的,我主經常派使出契丹,但說我主邀請契丹攻打宋朝,我不相信。至於大宋使者的待偶,我主是說過類似的話,和議並沒有搭成,如何讓我主從雲床起而問聖安?契丹是上國,大國,攻不攻打大宋,我們西夏如何作主?況且和議未成,即便西北再生戰事,也合乎情理。若是搭成和議,我們西夏再出兵侵邊,那是我們西夏的不對。」

鄭朗聳了聳肩,說道:「如定,你這番話我是否可以視為你們西夏繼續對我朝宣戰?」

「鄭相公,你若屈解,我無可奈何。」如定淡定地說道。

威脅意味頗濃厚,和不和,不和,不但我們西夏繼續開戰,還會邀請契丹攻打你們宋朝。

「你們西夏要戰,那就戰吧,不過事關重大,你可要想清楚了。」鄭朗反過來威脅道,又對趙禎說道:「陛下,請將他們帶下去。」

要談其他事,不能讓這些人聽到。

將西夏使者帶下去後,鄭朗才徐徐說道:「陛下,諸位相公,臣回到京城後,聽到許多爭議聲。有的爭議聲多空泛而談,臣用事實說話,是戰是和,要說內政與外部壓力。外部壓力必須從契丹與西夏兩個國家說起。」

「說。」趙禎道。他是想和的,但也不想這樣和,可事態發展到這地步,讓他一愁莫展。其實沒有鄭朗,趙禎最後也沒同意元昊這無理的十一條,然而在晏殊主持下,導致種種失措的事發生,為元昊進一步看輕。即便馬上元昊到了山窮水盡之時,還提出許多無理的要求。和對宋朝十分有利,可和的代價太大!太過屈辱!

「先說契丹,新盟誕生,每年給絹三十萬,銀二十萬。絹不是價值兩貫的最上等絹,朝廷也不敢怠慢契丹,給的是中絹,每匹價值一貫半左右,銀每兩價值兩貫。又押送到雄州,加上運費損耗,逼近百萬貫。到了契丹,銀價相彷彿,甚至因為連年進貢,契丹銀子多,部分通過貿易重新向我朝流通回來。但絹價很高,中絹都是在兩貫以上,遠處達到三貫。事實每年契丹因此而收益是一百萬,而非五十萬。」

得講出一個道道,能和,不能和,很武斷的說不行,或者誇誇其談,也沒有說服力。這才是用事實說話。

「契丹不是我朝,這些收益相當於他們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不可不重。故新盟誕生後,契丹舉國歡慶,刻碑勒功。其二我朝開始墮落,許多士大夫與豪強貪生怕死,只求平安,貪圖享受,苛剝百姓,契丹立國時間更長,但墮落比我朝更厲害,故阻卜等部族時叛時復,這些部族有許多勇士,他們遠比我朝南方的一些蠻部更強大,再加上高麗反覆,內部之亂拖住了他們的後腿。其三是兩次南伐的結果,遼太宗耶律德光費了很大力氣才征服了一個小小的後晉,卻將性命丟在中原,最後契丹不得不退出中原。第二次是澶淵之戰,雖逼得我朝於城下之盟,但當時契丹很是凶險,若是我朝軍隊從後方全部包抄上來,遼聖宗與蕭太后很有可能都不能回去。這會讓契丹對南伐產生心理上的畏懼。陛下,為什麼在盟書上契丹皇帝發下毒誓,以子孫以國家為誓?正是他們同樣也害怕,既然他們能撕毀盟約,我們大宋也能撕毀盟約。故此發下這樣惡毒的毒誓。臣以為北方必備,若是鬆懈,兵力軟弱,契丹早晚還會產生覬覦之心。只要嚴加備防,契丹不會入侵,最少在這幾十年內不會入侵。」

「鄭卿,你方才說昊賊派使去契丹……」

「陛下,這也正是臣要說的,元昊所舉,並不是為了聯合契丹入侵,他還是想和,只是看到兩國交戰,契丹不費一兵一卒便得到巨大的好處,他心中不服氣,看看能不能蠱惑契丹出兵,只要契丹一出兵,我朝兩面受壓,必須向西夏苟和,西夏就能從和議中同樣得到巨大的好處。可是契丹雖墮落,但不會笨到能上這個笨劣的當,只要再次出兵逼迫,新盟便成為一張廢紙,又與我朝交惡,反過來西夏變成漁翁,他們會不會答應這個角色的轉換?」

「不會。」

「正是,臣再來說西夏與我朝。先從我朝說起,數年的鏖戰,國家困苦,國庫空虛,就連準備賑災的糧食,還是借錢購買的。逼得范相公不得不提議賣官謀財。又有旱災爆發,於是四處烽起,故有許多大臣想迅速議和成功,以免西北有變,而將注意力集中到國內。臣也以為國內才是根本,不過不同意這種想法。與西夏和議不是與契丹和議。契丹人雖也背盟,可相對而言,還會遵守一些信用。西夏卻不同,他們狼子野心,慾壑難填,給的越多,他們恢復得越快。早晚還會爆發戰爭,現在兩國只是在比拚恢復速度。一旦我朝先恢復過來,再進行一些調節改革,國家財政健康,百姓富裕安足,那麼這個龐大的財政便能迅速轉換為戰鬥力,轉換為武器,是戰是和,將由我朝來決定。但讓西夏先行恢復過來,再度侵邊,我朝雪上加霜,瓦解必矣。」

「鄭朗,你說得太重了。」晏殊十分不悅地說。

鄭朗沒有理睬他,又對趙禎說道:「臣回到京城,接到兩條消息,一是臣主持西北密探送來的一封情報,還有一條消息是臣的娘娘病重。臣此時心情很不好,忠孝難以兩全,不知道怎麼辦,很想辭官返鄉。」

趙禎愕然,怎麼好好地說這個。並且這才是讓他頭痛萬分的事,若有一個母親好辦,偏偏鄭朗有七個母親,一個個將奔向老年,生病或者死亡都很正常,鄭朗是儒生,要盡孝,對權利又不怎麼渴望,到時候怎麼辦?

皺著臉對身邊太監說道:「傳旨,讓御藥選兩個御醫前去鄭州,替鄭朗娘娘醫治。」

「陛下,勿用,陛下,臣不解,若是早朝上發生爭執,破壞朝儀,兩人會全部貶官嗎?」

范仲淹與韓琦二人全部低下頭竊笑。

晏殊一張老臉掛不住,一會青一會白。以鄭朗的地位足以火拚晏殊了。

得讓這個老小子安靜下來。不僅是這次議和,馬上大計劃實施時,有這個人在破壞,後果更嚴重。

這才轉回正題,繼續說道:「四面烽起有許多原因,幾年戰爭使國家困窘,百姓疾苦,旱情雪上加霜,但不至於捉襟見肘到這地步。有其他的原因,少數部族反反覆覆,是為必理,並且梅山蠻形同獨立王國,為非作歹,也對南方諸蠻起了一個帶頭作用。本來百姓困苦不堪,官員的不作為,甚至在這時候還魚肉百姓是其二。軍隊的弊端,這個過幾天臣會就此事逐一細說,才剛剛在調查中。但有一點,君王仁愛,朝堂上也不乏有良知有能力的大臣,這才是國家根本。只要這兩條根本還在,國家定下來平安地渡過這次危機。即便明年有災情,後年還會有嗎?五穀豐登之時,便是我朝恢復過來之日。陛下,不用為內政擔憂,即便有一些流匪,也不會形成氣候。如王倫,臣只率兩百餘人,一個時辰便將他們擊敗。但和平對國家暫時是有利的,必須休生養息。可是和與不和,不是我朝能決定的,而是西夏。除非我朝一年能賜五十萬歲幣給西夏,壯大敵人,苦了老百姓,國家財政更是困難,與待死有何區別?」

「鄭卿,說西夏。」

「西夏眼下必和,幾年苦戰,我朝龐大的財政都出現危機,況且西夏。不要說西夏,就是契丹苦戰數年下來,國家也會危機重重。臣從渭州來的時候,聽斥候說西夏境內到處有百姓吃樹葉,挖草根老鼠,甚至易子而食。若不是元昊派軍隊看守邊境,最少會有一半百姓逃向我朝。西夏境內部族繁多,人種繁多,許多部族心生不服,此時危機比我朝更嚴重。不要說契丹人不出兵,即便出兵,元昊也無力出兵。就是出兵,看看邊境,府州有王凱與折繼閔,兩人都是一流將才。延州有王信,環州有種世衡,涇源路有張亢、狄青、張岊、王吉,他們的軍事能力皆遠在臣上。我朝又在前線遍築寨堡,最前沿的地方鋪到蕭關,三路幾乎聯為一體,互相呼應。元昊在這種情況下出兵,未必能勝利。即便勝利,也不會取得大捷,只能加重國內負擔。若是大敗,西夏會自動瓦解,都不用我朝出兵的。元昊敢不敢此時為寇西北?敢,最少在五年十年,全部恢復生機後,他必然會伺機而動。因此臣以為契丹不必太過擔心,暫時小心地交好他們,嚴防北方足矣。西北諸將也暫時勿用調回,即便調回,也不能全部調回,頂多相互輪換。對於和議,原先九條足以表達誠意,多增一條皆不可。對於使節,我朝待之不失禮制便可,不必過份巴結,以免為西夏人所輕。」

說到這裡,看著邵良佐說道:「陛下,臣派兩個幕僚,在慶州府很是猖狂,大咧咧地將契丹兩位使者接到渭州,元昊無可奈何。再後便是王嵩,元昊將王嵩釋放回來,也是隆重禮遇,為什麼邵良佐帶著很大的誠意前去談判,僅能免遭屈辱而?陛下,太軟弱了,一旦軟弱必然為人所欺。」

韓琦聽了這句話心情激盪,站出來,說道:「陛下,鄭朗之言中的,請陛下三思。」

趙禎額首。

和肯定要和的,但他也感到朝堂上舉措在失誤。

鄭朗又說道:「再請陛下看一封情報。」

是西北帶來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即便知道,過這麼久幾乎也淡忘了,但鄭朗安排的棋子在一點一滴起著作用。

王勇二人撤回來,可是陸陵沒有撤回來,他也沒有辦法撤,一直在西北走私行商。於是將夾山的情報送來。在契丹的逼迫下,元昊只好出兵夾山,契丹在夾山的軍隊少,又墮落了,戰鬥力不強,不能平叛呆兒族的起義,但元昊的軍隊還有著一些戰鬥力,很快協助羅漢奴將夾山反叛平息。平息後還有許多戰利品的,比如牛馬羊,帳蓬大車子以及奴隸等等。

羅漢奴輕視西夏人,一根毫毛都沒有分給元昊。元昊一怒之下,將呆兒族的八百餘帳收留下來,卷帶著回國。說起來也不是多大的事,不過陸陵受到鄭朗指示,在羅漢奴耳邊出了一個主意。

這事情鬧大了,先是屈烈率部叛逃,後來呆兒等族起義,招討使蕭普達、四捷軍詳穩張佛奴相繼戰死,直到元昊出手才將起義剿滅,羅漢奴的臉面往哪裡擱。

陸陵便說了一個計策,讓羅漢奴嫁禍,載贓元昊,說之所以叛亂不休,全是元昊想侵佔西山人口,刻意派人授使,又暗助盔甲武器,以致征剿困難。於是元昊大軍一來,叛匪立滅,不是滅,是卷帶,將叛部藉著剿滅的機會,帶到西夏去。遼興宗接到奏報後大怒,詔征諸道兵欲會西南,以討元昊。

到了六月,阻卜酋長烏八又派其子押著元昊的使者窳邑改,來謹見遼興宗。元昊為什麼派使前去阻卜,陸陵沒有打聽到原因,恐怕元昊沒有安多大好心思,否則烏八不會將使者押送給遼興宗。然後說契丹出兵西夏,阻卜會以兵助戰,遼興宗從之。再派延昌宮使耶律高家奴前來宋朝告之,高家奴已經奔向宋朝邊境,但來使是做什麼的,宋朝現在仍然不知道。

陸陵送了許多錢帛給羅漢奴,兩人現在成了鐵哥們,無話不說,某些時候羅漢奴就差將陸陵當成心腹使喚,所以這些情報源源不斷從羅漢奴嘴中洩露出來。

但元昊仍然一無所知。他派使請求契丹出兵,經過羅漢奴處,說了一些消息。想讓契丹出兵,不能直接說,而是說宋朝盛氣凌人,要土地,又不讓元昊自稱國主,不想議和,請求上國支持,最好出兵相助,壓迫宋朝議和。

陸陵一聽愕然,朝廷軟得他這個小商人都看不下去,還有什麼盛氣凌人而言,於是在羅漢奴面前進言,說,你們契丹不要上這個當。宋朝能力就這麼大,給了東不能給西。一旦契丹出兵,意味著兩國盟約無效。宋朝只能拉攏西夏,將這些厚幣賜給西夏,放開商榷,讓西夏出兵西山,宋朝應付北方。契丹不得其利,反受其害。此人狼子野心,對宋朝不忠,對契丹也不會忠。

羅漢奴知道陸陵這話在替宋朝幫腔,但他與元昊交惡,聽後額首,寫了奏報上奏給遼興宗。陸陵也寫了情報,帶著府州,折繼閔茫然,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將消息達到鄭朗手中。送給朝堂其他人不放心。

「真戰?」趙禎將這封情報放下。

「未必,此時契丹上下猶豫,在他們想法中,最好不出一兵一卒,多半一是嫁禍,一是虛張聲勢,然而只要我朝與西夏人議和成功,元昊桀驁不馴遲早會惹怒契丹,那麼才是真戰的時候,最早也要到明年。」

「還是要和啊。」

「是和,臣並沒有反對和,馬上契丹的用意元昊便能偵知,形式逼得他會比我朝更焦急,主戰權在我。」

「是什麼?」章得像眼巴巴地看著那張紙,不懂君臣二人在說什麼。

鄭朗道:「諸位相公可以看,但誰洩露出去,我將視其終生為敵,不但與之爭鬥,只要我在世時,對其家人子孫都要進行打壓。」

說得惡毒,但真保不準,這幫傢伙,為了爭鬥,什麼事都能做得出。

並且趙禎沒有反對,也等於是默認,以鄭朗的前程,一旦真對某人或者某人家屬御批的打壓,會是很可怕的。

趙禎拍了拍腦袋,苦笑。他是一個聰明人,知道鄭朗為什麼要這樣說,也知道自己放出去的一些宮人為元昊收買。雖苦笑,也默視。將這份情報傳遞下去,字寫得有些醜,但沒有關係,能認出來,又說道:「這個小商賈倒有些膽識。」

走私販子,沒有一個人膽子不是大的。但鄭朗未說,一說會有爭議,是使用人才的爭議。一切為了和諧,為了下一個計劃順利通過。在路上他對晏殊恨得牙直咬,準備大斗晏殊,最後想了一想,換成現在這個樣子,爭了一爭,但沒有鬥。

幾個宰相在看這份情報,面面相覷。

都沒有想到,只有三個密探,居然在北方翻江倒海。

鄭朗又說道:「另外就是派使,朝廷派使很重要,若不是良吏前去西夏,必然為夏賊所輕。」

邵良佐有些不自在。

他還算好的,沒有丟國家多少臉面,後面那個才糟糕。

契丹派使對宋朝告之要對西夏宣戰,宋朝也不傻,也想漁翁得利,又派使著元昊投降,於是派出張子奭與王正倫,元昊想和又想得到宋朝大量好處,形勢又急,於是贈二人金節頭冠、胡蹀躞,兩人為了小利,不顧國家大義,答應西夏增幣、市易、弛禁青鹽。增幣已讓鄭朗忍無可忍,青鹽更糟糕,特別是青鹽,在宋朝售價一斤一百文錢,一石二十多貫。然而鹽出產成本很低,一斤只需兩三文錢。也就是一石鹽拋去運輸成本與開採成本、商販謀利與稅務,最少讓西夏獲利近十貫。這更是鄭朗無法忍受的。

所以這個使者很關健,又說道:「若是下次出使,臣推薦一人。」

「誰?」

這個人選不大好辦,不但要有智慧,要大公無私,還有膽量,就是在延州督促議和的梁適都未必適合。最適合的是富弼,可是富弼身為西府副相,顯然不可能出使西夏。

鄭朗徐徐說道:「監察御史包拯。」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大計劃(五)

這兩個字對於後人會有神奇般的魔力。

但不急,這時情形會讓後人很失望,整個大殿茫然,趙禎也茫然,問:「包拯?」

王拱辰推薦上來的,但王拱辰不在,一個小小的監察御史,沒有一個人在意。

「此人恭良。」鄭朗沒有說天長斷牛的事,這件案子太普通了,而是說包拯在端州的一些事跡。

趙禎說道:「朕也想起來,為此朕還下過詔書,讓端州官吏不得苛剝百姓無辜獻端硯。傳包拯謹見。」

一會包拯被帶了進來。

形象也會讓後人失望,不是包黑子,也沒有月亮印記,一個小白臉,而且是一個小矮子,只有一米六。真正的短小精悍。鄭朗留心過,他心中十分也失望,與後來電視裡包拯形象反差太大了。這使他想到了張飛,一個美男子,世家子弟,但在後人心中,卻是一個大黑個子,殺豬賣狗的武夫。

包拯也茫然,他官職太小,大殿裡坐的是什麼人,皇上,滿朝宰相,召自己來做什麼?

但他很有膽氣的,居然不懼,從容上來說道:「臣拜見陛下。」

「你就是包拯?」

「臣是。」

「朕若讓你出使西夏,你害怕不害怕?」

包拯更是一頭霧水,出使西夏這樣的大事,與自己有什麼關係?不過他還是答道:「臣不怕。」

「所持何為?」

「替主上分憂,替國家爭利,據理力爭。」

「朕聽了你在端州的一些事,做得很好。」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官之道,無非六字,清廉、勤政、愛民。」

「咦。」趙禎訝然,然後用眼睛盯著包拯細看,不錯啊,能說出這六字,何其不易,又說道:「你坐下吧。」

「謝過陛下。」包拯坐在末席,態度一直很從容,這讓趙禎更歡喜。

但鄭朗未必有多高興,這個包黑子,可是一個很認死理的人,千萬以後別盯上自己,那會很頭痛很頭痛的……

趙禎又問道:「鄭卿,你認為夏使怎麼辦?」

「簡單,據禮以待,不必太過恭順,我朝是上國,是戰勝國,不是下國,不是戰敗國,無需害怕,也不必刻意慢怠,將他們送回去,讓元昊反思,想和,讓他拿出誠意,如果再慾壑難填,所造成的後果由他自己負責。臣也料定元昊必和,契丹人一旦大兵壓境,那怕我們不給他原來的九條待遇,他也必和。除非他想做階下囚,做契丹的奴隸,徹底將國家交給契丹,自己做契丹的一個屬臣。我朝對西夏優待如此,他都生反意,怎能甘心做契丹的階下囚。只要西北不出兵相壓,必與我朝議和。主動權在我,形勢我朝雖惡劣,但西夏比我朝更惡劣。請陛下勿用擔心。而且國內有那麼多事務,不能再為西夏這幾個小小使者耽擱。」

「就依鄭卿之意。」趙禎說道。

鄭朗的想法頗與趙禎吻合。事實在史上經過多次談判,儘管晏殊等文臣一力要求迅速和議,給趙禎很大壓力,趙禎最終挺了過來,雖最後的議和離鄭朗預想的要遠,但比元昊提出的十一條要好得多。而且那時宋朝於定川寨戰敗,形式比現在惡劣。史書批評趙禎是不對的,一是戰敗,二是軟弱的文臣佔著主體,三是國家壓力。趙禎不得不屈辱的選擇後來史上和議。

晏殊嘴張了張,鄭朗說道:「晏相公,我知道你也為國家形勢擔憂,無妨,對元昊我很瞭解,請相信我。」

語氣說得很委婉,給晏殊一個台階下。

晏殊不是一無是處,能做到首相,還能差嗎,說道:「行知,事關國家安危,不可莽撞行事啊。」

實際已經屈服,不僅辨不過鄭朗,他也看出趙禎的心意,不想就此苟和,於是借梯而下,省得自找沒趣。

「晏相公,請放心,我雖然才學遠不及晏相公,德操不及范相公,處理吏事之能又不及呂相公,但我做事一向有自知之明,也自知力不足,所以力求謹慎之道,沒有把握的事,我向來不做的。況且在這大殿之上,有陛下有諸位相公見證。」

糾纏了十幾天的西夏使者事件迅速定落。

這件事帶來很大的影響,加速兩黨的分化,還有,鄭朗無形中的影響也在擴大,一些有作為的大臣也在反思,一是鄭朗的務實,二是鄭朗的用事實來說話。

呂夷簡在家中也表示支持,趙禎派人詢問,呂夷簡說了一句:「朝廷已得人,何須問臣。」

趙禎心意已定,婉拒西夏人提出的無理要求,但對西夏使者十分禮遇,送行時,讓夏使坐於樞密院班後,已經是高高在上了。又派大理寺丞張子奭為秘書丞,包拯為禮部員外郎,與右侍禁王正倫出使夏州。

鄭朗不喜,還是這個張子奭,但不好說得過份,現在張子奭沒有劣跡,他還是張齊賢的孫子,出身名門,有一定的影響力。又有包拯在側,不會出大問題,於是隱忍不發。眼下的事又分了他的心,要使自己的改革有說服力,必須找到更多的證據。不但需要三衙支持,還需要開封府支持。開封知府是李淑,也就是李若谷的兒子。

一個很有能力的官員,警慧過人,博習諸書,詳練典故,也是一個神童,十二歲宋真宗命其作詩,奇之,賜童子出身。於開封府時善用吏人,政無淹滯。不過這也是一個十分陰險的小人,比賈昌朝更陰險,鄭朗與他共事,牽連又廣,不得不打起二十分精神,小心翼翼。

況且包黑子同行,想一想包拯三彈張堯佐、強參張方平、怦擊宋祁、嚴懲張可久、力參任弁、七斗王逵,想想就讓人畏懼啊。只要張子奭這小子這次敢收元昊的賄賂,就等著死吧!

但還有人不滿意,也不放心,蔡襄進言道:「已差范仲淹宣撫陝西,近授參知政事,不會巡邊了。但以為西賊派使入朝,其言驕慢,必無可從之理。朝廷既罷送之,其勢必舉兵,緣邊又繼奏點集兵馬,時候漸寒,邊事益起,安危之機,在此一舉。范仲淹久留邊郡,威名在敵。若早令將陛下之威,經制事宜,則關中百姓有休息之期。或者堅守城寨,使賊遠來無所擄掠,也能挫賊之銳氣。邊將雖多,莫如朝派柄臣以親臨。柄臣之中,莫如仲淹自行,望於西使未行之間,早派仲淹巡無,無使後來以失大計。」

其實邊臣當中,鄭朗最盛,韓琦也不弱,但范仲淹是大哥大,於是蔡襄力挺范仲淹。

歐陽修又說道:「聞如定等不久放還,以為此來議和未滿,驕賊猖獗,必然一怒會至邊寇。睹聞朝廷差范仲淹、田況為宣撫使,以鎮河北陝西,今天又風聞韓琦以范仲淹做參政,於是親自請行,不知是否(真急啊,為什麼不通知他呢?大笑)以臣愚見,不如派仲淹速去,琦與仲淹、朗皆是國家委任之臣,材識俱堪信用。然仲淹於陝西軍民恩信,尤為眾所推伏。若仲淹外抗寇兵,琦朗居中應副,必能共濟大事。等邊防稍定,不三兩月,可以還朝,既先消弭外虞,可漸修於闕政。今邊事是目下之急,不可遲緩,以失事機。伏望聖斷,速派仲淹去,以備不測。」

歐陽修這封進諫也是好心,可他又做了壞事,為什麼說韓琦、范仲淹、鄭朗三人中唯有范仲淹最為軍民推伏?鄭朗無所謂,還讓功呢。可是韓琦怎麼想?

現在君子黨沒有真正得勢,一切皆放在韓琦心中……

正好范仲淹猶豫不決,他不認為西北有很大的危機,正謀劃未來的慶歷新政,沒有心思去西北,於是韓琦先是說了一句:「賊請和無他,二人遙領宣撫事可矣。但賊未能達其望,必乘怒盜邊,當速派仲淹去河東,臣正是壯年,可以預備奔走。中師乃宿舊大臣,不用勞往也。」

鄭朗有鄭朗的說法,晏殊有晏殊的說法,君子黨有君子黨的說法,趙禎頭痛萬分,於是著韓琦為陝西宣撫使,並給空名宣頭百道,以備賞功。只要立功,當場拿出這個空名宣頭填寫,不必經過朝廷允許,便可陞官獎賞。

歐陽修又呈一諫,說道:「臣近因軍賊王倫等事,累有奏論,為見天下空虛,全無武備,直指後漢、隋、唐亡國之相,皆兵革未興,而盜賊繼起,不能撲滅,遂至橫流。又見國家綱紀敗壞,政令寬弛,賞罰不立,善惡不分,體弱勢危,可憂可懼。請朝廷講求御盜之術,峻行責下之法。又聞搢紳之內,憂國者多有封章,皆論賊事,臣以為朝廷見形患,聞眾多之言,必動於心,略知恐懼。

及聞樞密院嚴戒進奏官不使外人知事,才知道兩省厭惡獻言之人。鄭朗破王倫之後,更不講求御賊之策。這是上下有偷安之意,卻不知前賊雖滅,後賊更多。建昌一夥四百餘人,桂陽監一夥七百餘人,其餘池州、解州、鄧州、南京等處,各有強賊不少。建旗鳴鼓,白日入城,官吏逢迎,飲食宴樂。之所以如此,是因朝廷無賞罰,都不足畏懼。於是盜賊出沒,不能禁止。臣恐上下因循,日過一日,國家政令轉弱,盜賊威勢轉強,使畏賊者多,忠於國家者少,天下之勢,從此去矣。

臣又聽說京西提點刑獄張師錫,為部內使臣與賊同坐吃酒,及巡檢、縣尉不肯用心,曾有論奏,其言甚切。臣舊識張師錫,其人乃是一個恬靜的長者,遲緩優柔,不肯生事,今天尚有論奏,則天下無論賢愚皆為國家憂之,獨不憂者乃是朝廷爾。古代知士能想到未形之機,今天謀臣卻不識已形之禍,以患為樂,以危為安。見盜賊雖多而時有敗者,遂生撫寇之意。見言事者眾而聽之任之,遂人怠慢之心。臣近曾求對於便殿,看到陛下語及賊事,及退,卻見宰輔閒暇從容,才知道已成難救之患。

今建昌、桂陽賊數不少,危害遠勝王倫,離京城遠更能逍遙法外。自京城發兵,道路不及,外處發兵,則處處無兵。想請求嚴敕大臣,鑒此已成難救之患,速講御盜之法,頒行天下,使四方漸為備御,早早謀劃,撲滅諸處盜賊。自有賊以來,群臣上言者,皆為寬法,所以不肯用心捉賊,請求朝廷乞行峻法。近日看到池州官吏僅各罰銅五斤(價半貫多一點),乃知言者皆不肯聽納。臣前後上賊事文字不少,再請擇其長者,講定法制。今大臣不肯峻法以繩官吏,全由陛下不肯威刑責大臣導致,此乃社謖安危所在。」

歐陽修說的也有些道理。

但想趙禎用苛法,難於登青天。

趙禎的仁愛與軟,縱容了官場風氣變壞,也成就一批敢言的大臣,並且福澤百姓,難說好壞。

盜賊四起,也不僅是官場法紀鬆弛造成的,戰爭與旱情是一個導火索,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總之,歐陽修之策是堵水之策,頗有些法家治國的味道。但想治水,必須洩水。這一點歐陽修沒有說出來。

並且這一奏讓鄭朗很擔心,中間說了一句,外處就撥,則處處無兵,對趙禎影響很大,於是和平之後,趙禎一直不同意裁軍。

不能再拖下去,早朝時,鄭朗舉著牙笏從群臣說站出來說道:「陛下,前日王倫為賊,從沂州輾轉到高郵,周邊相關十幾個州府軍,有駐兵一萬多人,卻不能撲滅。不是賊勢很大,否則臣不會僅率兩百餘人,就將賊鎮壓。請於朝會過後,都堂臣進言之。」

龐大的計劃終於拉開帷幕……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大計劃(六)

歐陽修說道:「陛下,若此,請台閣言官見列,以參闕漏。」

鄭朗這些天一下值便往三衙與開封府跑,每天到天黑才回來,跑了十幾天,恐怕今天事情不會小,怎能沒有他呢?

更急啊。

鄭朗對於這個前世偶像很是無語,越想越是不能急,不過他們參與對自己會有幫助,畢竟這次改革牽連甚廣,依晏殊等人的性格,斷然不會支持,也需要這些君子們呼應。於是上前一步又說道:「這次取證的人很多,牽連甚廣,不僅是兩府相公,還要有三衙官員以及開封府協助,若是台閣言臣參與,補充闕漏,也是美事。」

趙禎有些遲疑。

鄭朗又說道:「為了展示種種弊端,以及諸軍作叛,而叛不能平的真正原因所在,這次臣會強邀陛下恩准許多軍民進入都堂,或恐多有違例之處,有台閣言臣參與得失,也能為將來減少紛爭。」

「准。」趙禎說道。

立散早朝,將兩府以及三衙、與開封知府李淑,台閣言臣盡數召入都堂。

還有許多大臣沒有資格進入都堂的,可是全部側目而視,心中猜測都堂上今天會發生什麼樣的大事。

歐陽修很興奮,進入都堂時對鄭朗悄聲說了一句:「朝廷當需如此。」

鄭朗滿面黑汗,沒有吭聲。

陸續坐下,有的言臣名輕職微,來到都堂又是激動又是緊張,不停的東張西望。鄭朗說話了,說道:「為了解決國家弊端,臣想了一條方略,不過在說出這條方略之前,臣會請一批人陸續進宮,讓陛下看看國家之弊。這些人有的是普通百姓,有的是普通將士,請陛下恩准。」

「准。」國家到了這地步,趙禎也急,但臣子獻的方策,他多不欣賞。不是不執行,是沒有好的謀略。不然他不會坐視范仲淹發起慶歷新政。相比於王安石步步到位的變法,慶歷新政算什麼?一大堆空談!

鄭朗又對台閣言臣說道:「略有違制,也請諸位言官許可,畢竟國家到了今天,弊端很重,雖破例,也是為了改革國家弊端,請各位顧大局,而疏小漏。」

「行知,只要是為了國家,台閣言臣也不是死板之人,定會竭力支持。」歐陽修說道。他成了台閣大佬的大哥大,至於他的聯親王拱辰自動疏忽。

鄭朗又不能語,看著趙禎說道:「而且今天所召見的人也多,時間會很長,請破例延長都堂謀事時間。」

「准。」

鄭朗與三衙十幾位武官使了一個眼色,一個武官出去,過了好一會兒帶來第一批人,一共三百多人,這三百多人自進入皇宮起,就萬眾矚目。全是老者,一個個白髮蒼蒼,老者京城有很多,關健他們身上還披著盔甲,有的年老體弱,抗不住盔甲的重量,不停地喊著邊上的老兵扶自己。誰來扶你啊,無奈之下,一些在宮中守值的侍衛過來幫忙,將他們陸續扶到都堂。

一進都堂,君臣一看這些老兵,全部囧了。

鄭朗來到一個老兵面前,問道:「老翁翁,你這大把年齡,為什麼不退役啊?」

「啥?你說啥?」

鄭朗沒有辦法,走近,附在他耳邊大聲說道:「老翁翁,你高齡多少哪?」

「我啊,我七十六。」

「老翁翁高壽哪,但你這把年齡,為什麼不退役,在家坐養天倫之樂啊。」

「我還能為陛下上陣殺敵。」老兵有意挺真佝僂的腰桿,揮了揮枯萎下去的小胳膊肘兒,大聲喊道。

老人家豪情是好的,可看他的樣子,這一回連歐陽修也是滿臉黑汗,趙禎坐在龍椅上,開始抹額頭。別急,一個老人許久未穿盔甲,沉重的步人甲壓在身上,終於支撐不住,噗通一聲,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傳御醫……」趙禎無力地說著,他自己也差一點要昏了。

鄭朗說道:「各位請回吧,還有,解下盔甲,陛下不會怪罪。」

老兵退下,鄭朗說道:「京城附近各州縣計有禁兵六百多營,臣只與三衙官員調查了京城附近四百餘營,這些老兵全部在七十以上,六十歲以上的老兵更多,將會達到幾千人數。之所以一直不退役,是因為貪圖禁兵的待遇,養家餬口。其實人到五十以後,體漸衰,已不適合參加諸項戰鬥。若是從五十歲開始排除,比例會達到禁兵的百分之十五成,也就是全國八十幾萬禁兵,最少有十幾萬以上者不能參與戰爭,空占國家兵額,消耗國家財政負擔。有可能僅老兵一項,一年國家就虧空五六百萬貫軍費。而有五六百萬軍費節餘下來,那麼可以籌集七百萬石以上的米糧,若加上價賤的麥粟,有可能籌集一千萬石,再加上許元已經籌集到了的糧食,無論陝西山東河南旱情再怎麼惡劣,國家今年也無憂矣。這只是其一。」

說著再次示意,又有武官下去帶人。

這次帶來的是幾十名婦女,有的婦人頗有些姿色,鄭朗說道:「這是從天武三十三步軍營中抽出來的士兵家眷,職業便是軍妓。」

然後走到一名青年婦女面前問:「你家中有什麼人?」

青年婦人倉惶不能答,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能進皇宮,還能看到諸位宰相與皇上,兩個小腿直哆嗦。

「不用怕,但說無妨。」

「妾,妾家中有丈夫,有兩個孩兒,還有一個老母親。」

「也不算多,雖說京城物價昂貴,可是朝廷給禁軍軍俸十分優厚,你丈夫是什麼禁兵?」

「中,中禁兵。」

「中禁兵也不錯,每月給錢七百文。」這要看的,上禁兵一月一貫,中禁兵五百到七百文,下禁兵三百到四百文,不過京城物價貴,基本都享受到最高的待遇,鄭朗又說道:「還有二石五斗月糧(下禁兵是二石月糧,宋代成年人口糧大約是五六斗,一人當兵足以養活四五個成年人,若是拖老帶小,最少能養活六七個人,也就是一人當兵,足以養活一家),新募軍士刺字後,官府又發放衣服鞋物以及優厚的雇金,朝廷每三年一次效祀大禮,一次郊賞,禁軍會得到一十個月的俸錢(也就是中禁兵最少獲得六貫到十二貫額外賞錢),每年寒食、端午與冬至等大節日,官府又會向士兵發放特支錢,臨時調動又有獎勵與臨時性的特支錢,此還有雪寒錢、柴炭錢、歲暮凝寒錢,讓士兵於嚴冬購買薪炭。又有衣服補貼,春冬衣紬、絹六匹,綿一十二兩,隨衣錢三文。又麻鞋錢與銀錢補助,還有購買日常生活用品的薪水錢,轉換番號時又有轉軍錢,出行外地時又口券錢。同時殺敵立功,受傷立功,訓練有素又有數匹絹數匹錢的軍賞。你丈夫是中禁兵,這些加在一起,每年所得薪糧不會低於四十貫,朝廷待爾待不薄,為何做此營生?」

「妾,妾,鄭相公,你說的這些錢糧布,官人他多沒有得到。」

「那你將你丈夫一年的薪水、糧帛加在一起,算一算,他一年得到多少?」然後又看著這些婦人,大聲說道:「你們也算一算,將你們丈夫一年所得,結合京城物價,算一算,一年朝廷實際發放多少下去,告訴陛下,告訴諸位相公。」

這個比較好算,那一個當家的妻子不關心這些收入。一會兒亂七八糟地說了出來,多者有三十餘貫,但不足以養家餬口,少者只有二十貫出頭,也未必,有的確實是夫妻之間好吃懶做,看到京城有的人家靠妻子做妓,一家人生活很好,於是無恥的讓妻子出賣皮肉賺錢。但多是上面長官剋扣了軍餉與糧餉,導致一家人入不敷出,有門路的做些小買賣,沒有門路的不顧同僚恥笑,讓妻子出賣皮肉,養家餬口。

等她們說完,鄭朗讓人將她們帶下去,又說道:「被逼如此,試問做為士兵本人,他們怎會有心思替陛下效命,奮勇殺敵去賊?這還是在陛下朝,政治相對比較清明,若是主君昏庸,會成什麼樣子?」

接著又拍了拍手,這次帶的人更多,沒有讓他們進入都堂,而是站在殿外,鄭朗說道:「這是臣選的拱聖三營馬步,拱聖十六營馬步,龍猛五營馬兵,天武一營、十七營、二十六營步兵,宣武九營、十六營步軍,雄武四營步兵。三衙在冊人數是三百零一人、三百十五人、二百八十六人、四百五十九人、四百二十六人、四百三十八人、四百六十二人、四百三十七人、四百四十五人。現在全部召齊,請陛下派人清點各營人數。」

趙禎臉色已經很沉重,向身邊的太監揮了揮手,一會兒人數清點上來,分別是二百十九人、二百零一人、二百零八人、三百三十九人、三百十八人、三百四十六人、三百六十九人、三百十七人、三百七十二人,最多的一營虧空近一百二十人。

鄭朗又說道:「臣與三衙官員僅抽調了五十營,與軍冊人數相符的僅有七營,其他諸營人數都先後出現不同的虧空,這九營是其中最重的,九營便虧空了八百八十人。相對而言,京城稍微好一點,有的地方虧空更重。就依臣所抽查的五十營,每營平均下來,虧空達到四十人以上。全國有多少指揮使?又虧空了多少兵額?」

然後走出來,在士兵中挑了挑,挑出六百餘人,又說道:「陛下,就是在這兩千六百八十九兵士當中,有這麼多年老者,瘦弱者,身體不全者,讓他們又如何上戰場作戰?」

鄭朗只是展示問題,沒有說如何追究,再次揮手,讓九個嚇得面如土色的指揮使帶著手下退出皇宮。又向李淑示意,李淑出去,讓兩名小吏抱來一疊厚厚的卷宗,鄭朗說道:「臣這次與三衙、開封府普查的軍營頗多,但主要便是五十營,諸營將多有貪夫懦將,有的貪財黠貨,有的大肆兼併土地,有的私役軍士,有的剋扣錢糧,有的私放軍債,有的買工,有的差使營運,有的多報空額,有的毒打軍士,有的強佔軍士的美貌妻子,等等丑狀不一而足,僅是臣與三衙、開封府配合之下,短短數日,便在五十營內查出這麼多問題。」

說著,拍了拍厚厚的卷宗。

大問題了,整個軍隊系統出現了大問題。

鄭朗又說道:「這是在京城,各方督壓,情況要好一點,到地方上更惡劣,試問,在這種情況下,怎能沒有軍士淪落為軍賊,以求活路?這樣的軍隊,又怎能為陛下所用,主動英勇的鎮壓盜匪?」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大計劃(七)

滿殿靜然,連歐陽修都不發一言。

鄭朗揭露出來的問題太沉重,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

趙禎過了半天,才沙啞著聲音問道:「鄭卿,有何良策?」

「良策有之,不是臣想的,而是太祖皇帝教臣的。」

這句來得很突然,趙禎問:「何解?」

「太祖立國之初京城十萬禁軍,諸道十萬餘,使京師之兵足以制諸道,則無外亂,合諸道之兵以當京城,則無內變,內外相制,無偏重之患。而負擔二十餘萬兵士,民負擔亦不苦,國家開支也有節度。直到太祖橫掃八荒,一統宙宇,才陸續增加一些禁兵。混一中國時,太祖手中兵力亦不過三十七萬八千人。太宗想收復幽雲十六州,這才將軍隊增加到了六十六萬六千人,然效果反而下降。王禹偁就曾上書說,乾德、開寶以來,所蓄之兵銳而不眾,所用之將專而不疑,然太宗時兵威不振,國用轉急,其義安在?所在蓄兵冗而不盡銳,所用之將眾而不自專故也。一語中的。兵多,朝廷用度有限,不能盡其力供養,再加上一些將校貪苛,所以才出現兵士讓妻子淪落為軍妓養家餬口,作戰時更不能為朝廷竭力死戰。兵多,就不能擇其悍士,否則數量永遠不能滿足,有諸多老弱病殘充數,兵就無法銳。軍多,擇將廣,但那來那麼多良將,於是用庸將充雜其間,更有將校不法,上下失心,加劇軍隊腐敗。可惜太宗未聽從,然後到先帝真宗,受困於契丹,又用兵於西方,一度使軍隊膨脹到了九十一萬餘人,兵將更加冗雜懦弱。章獻太后後逐步淘汰冗兵,使禁兵計裁減為七十餘萬,國家財政情況也隨之轉好。但自西北用兵以來,朝廷禁軍數量再度膨脹,漸漸接近先帝時之數。先帝時未出現亂子,是先帝前期治政賢明,後期雖差一點,但國家風調雨順,國庫節餘。然自陛下即位以來,多災多難,如何支持這龐大的軍隊?況且幾位先帝,內政各有秋色,皆是賢明帝王,但論武功,無論太宗與先帝皆不及太祖陛下。那麼用兵之道,是學習太宗與先帝,還是學習太祖?」

就像找老師一樣,是找一個有學問的人為老師好呢,還是找一個普通平庸的老師為妙呢?

鄭朗繼續用事實說話,絕不空談,每一件事都用事實來引證。

但是趙禎遲疑地說:「北方駐軍,西方需防,一旦裁減,恐兵力不足也。」

不懂軍事啊,以為打仗拼人數的。

也不能怪趙禎,每一個人都有時代的局限性,趙禎成長的環境注意他人格上很溫和,就是剛即位一些英氣也讓范仲淹、孔道輔等君子黨們弄沒了,所以性格略有些懦弱,缺乏安全感。

為此,鄭朗苦思冥想了很久。

他說道:「去年冬天涇原路一戰,范仲淹出兵四萬,韓琦出兵一萬五,龐籍出兵一萬,臣出兵不足六萬,外加從瞎氈處以訓練為名借來的三千騎兵,總兵力不足十三萬。但於決戰之時,實際兵力達到十六萬多人,這才大獲全勝。這三萬多兵力從何而來,從涇原路調來的弓箭手,以及涇原路與環慶路自發參加戰鬥的各地百姓。不僅決戰之時,渭州保衛戰,又有數萬百姓自發參戰,這才將西夏四萬軍隊拖於渭州城外,減少了元昊於定川寨的兵力,最終讓臣實現以多勝寡。實際參戰百姓與弓箭手,有可能達到七萬之數。」

「朕也知道。」趙禎說道。打到最後,連渭州崆峒山法淳都率著一大群徒弟與前來入侵掃蕩的西夏人浴血奮戰,守衛了御書院,保衛崆峒山附近漢老孳畜數萬計,趙禎特地賜院主慧明、法渙、法深、法汾紫衣,法淳賜號志護大師。

這一戰勝得固然光彩,可也太過慘烈,常令趙禎在宮中嗟歎不止。

然而鄭朗不是說的這個,他說道:「故臣想到一法,保甲法。」

後來全兵皆兵是瑞士,二戰時德國都不敢招惹。但宋朝實施了保甲法,卻沒有看到什麼作用。鄭朗也沒有指望它在戰爭來臨時會有什麼作用,用此來寬慰趙禎的心,因此進一步對原來的保甲法改良。

「保甲法?」

其實募兵法代替徵兵制是歷史的一大進步,但由於宋朝防端防止武人,將軍營變成關押罪犯與武功之人,以及豢養老病的場所,還有退伍時間晚,等弊端,於是國家費之十之七八的龐大財政,最終養的卻是一群不中用的禁兵。

說到底是重文輕武的產物。

王安石沒有看到這一點,認為募兵制是歷史的倒退,想逐步從保甲法做起,恢復古代兵農合一的制度。因此保甲法有著濃烈的籌兵性質。具體有四條做法,相鄰十家為一保,選主戶中有才幹心力的人為保長,十小保為一大保。後來改為五戶為一小保,五小保為一大保,五大保為一都保。

無論主客戶,只要家有二丁,年滿十五歲選一丁為保丁,單丁、老幼、病患、女戶(家無男丁以婦女為主的人家)雖不編排保丁,亦附排在鄰近保內,為了湊集保丁數,一些年富力強單丁者亦編為保丁。除禁用武器外,可以使用其他武器,例如普通的刀槍棍棒弓箭,以便教習武藝。

每夜由每大保派五保丁巡查,遇有盜賊擊鼓報警,同都保人前來救應,鄰保人相互策應,捉到盜賊,按章行賞,以犯事人的家產專為賞錢。

實行連坐法,如保內有罪犯知情不報,則以伍保連坐法科罪,鄰居不知情,也加上科罰。

不能說它一點作用也沒有,因為推行保甲法,盜賊減少,小股的農民起義被迅速扼殺。但它的意義完全是為了服務統治者的,看不到對老百姓有什麼幫助,平時忙都忙不過來,還要免費的練軍,甚至一些地方強行要求百姓掏錢自備武器,又要巡夜,戰戰兢兢的查盜,上番,教閱,嚴重的耽擱了生產,影響日常生活。結果百姓怨聲載道,又因為沒有積極性,導致百姓訓練不力,統治者看到保丁戰鬥力低下,也不敢使用保丁上戰場。

它在王安石諸多法令當中,算是一條比較惡劣的法令。

但也由王安石變法最終目標所決的,利國,而不是利民。其實民就是國,國就是民,只有一個個老百姓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國家,王安石沒有想透這一點,於是一個接著一個有無數弊端,困惑騷擾百姓的法令推出,給了保守黨最大的借口。結果沒有實現他的目標,反而造成黨爭,禍害整個宋朝。

鄭朗進行改良,一字一句的說道:「一選農民,農民淳樸可用,又有冬閒時間,家中必有二丁,單丁、老幼、病患、女戶絕不能收容,務必選擇貧困人家,自願參加,不得任何地方官員強迫百姓入保,年齡在二十到三十歲之間,身體必須強壯有力,沒有任何殘疾。不符合條件者一律不得入保。二一旦入保,全家免其任何稅役徭役,朝廷發放一些禁制外的武器,以便教習。三教習時間選在冬月到臘月個農閒之月,但三個月內准其一半時間有假,以備農耕農活或者其他雜活,若是大教閱,需提前通知,以便保丁能安排家中事務。四冬閒由武藝高強的兵士授其弓馬武藝,十人一小保,一百人為大保,一千人為一都保,除了練習武藝外,也協助地方官府緝拿盜賊,但每次出值之時,按風險給一百文到一貫輕重不等的值錢,時間不得超過十天,以免耽擱生產,超過時間另外給錢補償。若是遇到象王倫這次的悍匪,戰死或戰傷,享受禁兵死傷待遇。若是國家用兵,從中挑選武藝高強者進入軍中,立即與禁兵享有一樣的待遇,但戰事消減後,重新務農為保,除給少量遣散費,除收納禁軍之中外,一律重新按原先待遇。五若有新的職業,使冬閒時不能參加訓練,可以提出來,酌情准許,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不當理由阻攔保丁退保。」

這便是改良型的保丁法,它某種意義也帶著籌兵性質,但與王安石保甲法有很大的不同之處,免去所有稅務與徭役,訓練時間短,有很大的自由度,沒有強制連坐法與巡夜法,明確獎勵與出值補貼,待遇也更厚,與其是湊兵,不如是也是一種變相的照顧。許多貧苦百姓生活艱難,僅是一項免去所有徭賦,就會吸納大批貧困百姓加入。

當然,這需要朝廷撥出一筆財政的。

但所有人眼睛都亮起來。

趙禎眼中閃過興奮的神情。

再怎麼補貼,也比養禁兵強啊。況且吸納的僅是貧困戶,就是沒有保甲法,國家掏出一些財政出來補貼,不是合乎情理嗎?並且百姓不怨,要來就來,要去就去。看似懶散,但本來就是備兵用的,讓他們務農才是本職,懶散一點,自由一點,百姓不會埋怨,國家才會安定。這才是仁政之舉。

況且剛剛看到禁兵的種種,已經爛透了,還存在什麼懶散可言?

韓琦已經激動地站了起來,說道:「陛下,臣認為這是良法,國家僅需付出少量支出,就可以得到幾十萬備兵,也能協助地方官員緝拿盜賊,以保四方太平。」

章得像擔心地說:「恐怕費用不會少,若是吸納幾十萬保丁備軍,國家便會減少幾十萬戶稅務所得。」

趙禎揮手道:「無妨,無妨,鄭卿的保甲法本是在貧困戶中挑選,即便納稅,又能納幾何,縱然一百萬保丁,也不過兩三百萬貫,這些貧困戶少納稅,也是給他們一份生機。」

「萬一有富戶參與怎麼辦?」歐陽修遲疑地說。

「可以發下詔書,保丁只限五等戶以下。」趙禎繼續興奮地說道:「鄭卿,此乃奇思妙想也。」

萬一需要兵源,這些保丁就能派上用場,再差些,也比剛才看到禁軍中的老弱病殘強。

鄭朗心中感到好笑,未必會起多大作用,之所以提出來,正是想讓趙禎心安,沒有這麼多保丁湊人數,想要趙禎裁減軍隊,那怕磨破嘴皮子,也未必會起作用。但真推廣了,對捕拿盜賊,擁重四方安寧會產生一起意義。雖然到了下面,官員胡來,就這麼一點兒獎勵,也會剋扣,可宋朝也沒有這麼多盜賊可剿,總體它的賑濟意義大於弊端。

趙禎又說道:「可於京畿附近推廣,以觀成效。」

「陛下,此言有理,這僅是臣的一個想法,是益是弊,未經檢驗,先行在京畿處推廣,看看實效,再向全國推廣。」鄭朗說道。其實不是在京畿推廣,而是趙禎缺少安全感的一種表現,不管它是保是兵,總有一定戰鬥力,京畿力量增強,才能調動統管四方,干強枝弱,利於國家安全。

晏殊等人在皺眉沉思,這個新法對他們的刺激很大的,終於賈昌朝又說道:「雖益,但國家財政虛弱,立即推行未免不妥。」

不管它是什麼性質,花的錢少,總得要花錢,首先配備弓箭、刀槍棍棒就得一筆財帛,一把弓價七八文錢,一隻箭矢五十文錢,一把提刀二貫多錢,這是簡單的配置。若是軍隊配置費用更高,一副全甲四十多貫錢,一個應鼓五貫多錢,一個行兵帳蓬五十多貫,所以一場戰役打下來,亂箭似雨,殺傷力有了,可不知道多少錢飛了出去。也因此不管敵我那一方,只要控制了戰場,戰後全部派人打掃戰場,那怕是犧牲的戰友,也要將盔甲從死人身上扒下來。這都是錢帛!

不知道最終會得到多少保丁,一百萬那是不可能的,這種自由度很高的保甲法,休想得到一百萬,五十萬就算推廣得當。但就是五十萬,費用不會少,稅務最少減少一百萬貫以上,捉賊戰爭那不能算,調動正規軍隊用費更高。但再給其武器,還有一些虧損也不能指望這些保丁用他們貧寒的收入倒貼,最少又有三貫錢的支出。還有,派出兵士指導訓練,也有一定的出差費用,一大保派出一兵士指導,又需要五千兵士出差費,又不會低於五萬貫。這樣雜七雜八下來,一年需開支近三百萬貫錢。不是小數字。

鄭朗微微一笑,這確實是增加支出,但接下來才是鄭朗真正想要實現的大計劃。

保甲法有沒有效果,無所謂,浪費也不過浪費在貧因百姓身上,權當救濟賑災的,下面才是真正的節流。之所以推出面目皆非的保甲法,正是為下面改革服務的。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大計劃(八)

「陛下,定川寨之戰,我動用的禁兵、廂兵、蕃兵與鄉兵,以及百姓,總兵力比元昊多,可是良莠不齊,來自四路,平時不熟悉,並且有百姓,有蕃子,還有吐蕃的兵士,魚龍混雜,可以說是一支雜牌軍隊。相反,元昊兵力縱少,卻是精挑細選而來,身體素質都是羌人、蕃人組成,又多是騎兵,無論從那一方面比,都比我軍強。儘管佔據人數優勢,這個人數優勢並不多,完全被這些劣勢消抵。」

趙禎額首。

僅論身體素質,蕃子與羌人生長在苦寒之地,又以食葷腥為主,相對而言,要比漢人強。地理因素也是決定因素,越冷身體素質越好,所以北人比南人相對要高大強壯。

「之所以取勝,有幾條原因,我朝是正義之師,敵人是侵略戰爭,不佔道義。將戰爭控制在涇原路,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這邊。元昊雖足智多謀,英勇善戰,論軍事謀略也在臣之上,但臣謙虛謹慎,制訂方略時博采眾長,聽取范仲淹、韓琦、張方平、狄青、種世衡、張岊、王吉、景泰、趙珣等人意見,或提供謀略,或提供補充,於是方略變得比較完備。平時為政小心,善待當地百姓,多少贏得一些民心,讓他們對朝廷感謝。元昊殘暴,不得士心。還有就是精兵練兵。臣來涇原路時便知道涇原路將會再次發生惡戰,無他,涇原路當時未在鎮戎寨以前建立諸寨堡之前,地勢平坦,容易入侵。甚至在準備石門川之戰時,臣還一直在裁減軍隊。」

這便是鄭朗要說的主題,裁軍!

他對王安石的種種變法持中正的想法,總體上王安石變法有著積極意義的,可是弊端很多,王安石實施變法時太急躁,急於求成,用人不當,性質是替國家謀利,沒有真正考慮老百姓的感受,所圖太大,等等,於是產生許多副作用。

甚至一些變法根本莫名其妙,比如保馬法,有的變法有百弊無一利,比如王氏保甲法、市易法。

但有的法令很好,例如倉法,還有這個裁軍法,連當時的保守派大臣司馬光、韓琦、富弼、文彥博等人也基本認同,除了在一些細節上有爭議外,不礙大事。後來司馬光為了推翻而推翻,做了許多醜陋的事,包括倉法重新廢除,前線將領浴血奮戰打下來的城池重新歸還給西夏人。但司馬光沒有因為王安石裁軍而重新增加軍隊數量。

裁軍嚴格意義不是從王安石開始的,而是從宋英宗開始。

這小子已經被曹皇后抱到深宮撫養,鄭朗對他感情很複雜,站在趙禎立場,這小子簡直該殺,但站在國家角度分析,做為皇帝本人,他也不算很惡,某些方面還頗有些作為。

但宋英宗做得還不夠。

於是王安石做了一系列的改革。

簡汰退軍,不任禁軍者降廂軍,不任廂軍者退為民。

縮短軍役期,北宋前期是六十一才許退,後來擴大軍隊數量,兵至六十一始免,猶不即許,這才造成讓鄭朗弄了一大群老頭子兵進宮展現。熙寧四年,規定五十以上願為民者聽之。

以工代賑,限民入伍。這是暗消,正式裁軍為明裁,堵塞兵源為暗消。宋朝政府是好心,流民沒有辦法活下去,讓他們進入廂軍吧,避免大規模農民起義爆發,也是養活了許多因災害無法活下去的貧困百姓。但養來養去,朝廷得多少錢帛來養這麼多流民。最後流民沒有養住,反而使國家拖下了海。但王安石想出一個妙法,遇到災害時問題也不大,強行救濟是不妥的,於是撥出大批錢糧出來,組織饑民與流民參與水利興修、城池興造等工程中,以工代賑。而這些工程平時也要修造,苦於財力與傷民,豐收時興建反而不美,一箭數得,既救濟了饑民,又辦了實事,還堵塞了廂兵的冗陳,災害過後,各回故里,不至於使許多田地失去主人荒廢。馬上這條頗有遠見的政策就能推廣。

省並軍營,整編易制,北宋前期步兵五百人為一營,騎兵四百人為一營,承平已久,營額不滿,廩給如故,又有許多將校吃空餉,以致兵少官多。但這條自趙禎手中就開始實行,直到王安石手中才大規模的推廣,使各指揮員滿,營數下降,減少將校武官。

經過王安石改革之後,減少四十萬禁廂軍,僅軍費一項就減少了一千萬多貫的支出,若包括武器盔甲在內,數字更龐大,兩千萬貫也未必可知。如果再將這四十萬士兵還為民所帶來的賦稅,與他們創造的生產力與財富,數字會進一步的增加。這是王安石所有變法中最有成效,爭議最少的變法。

因此鄭朗再三說來去自如。

是選擇在農閒的冬天,可有的百姓即便在冬天也有財路的,他們在創造著價值,若強行征到保丁裡面,那是一種倒退。

有時候鄭朗還是很感謝他這個學生。

沒有王安石,就不會給他種種靈感。

王安石不知道,即便知道恐怕也無所謂,不管是誰,是他,還是鄭朗,功名不是在首位,國家才是首位。

鄭朗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道:「兩軍交戰,軍隊數量很重要,所以劉平儘管英勇,但於三川口不免慘敗,數量懸殊太大。也不是絕對因素,帥智將勇兵悍,往往能將數量的劣勢彌補過來,因此張岊、張亢、王吉、王凱於府州多次面對十幾倍於己的敵人,但皆以少勝多,以寡勝眾。然臣到涇原路時,看到禁軍中有許多老弱病殘者,也有少數身體強壯有力,因為朝廷強行徵入軍中,士氣不高,還有家中是單丁,或者家中負擔沉重,士氣同樣不高昂,還有的人貪生怕死,懦弱畏戰,這些人縱然有好身體,也沒有戰鬥力。一旦將他們塞入軍中,不但不會起良好的數量作用,相反,會帶壞其他敢於奮戰將士的士氣。於是臣明知道需要大量軍隊,還是逐一將他們淘汰。四路之中涇原路淘汰的兵士最多,就是犧牲慘重,臣也沒有要求朝廷再派援兵。此時涇原路分守諸寨堡,僅存四萬八千餘正規兵士,然他們戰鬥力遠勝於原來的七萬甲兵。因為經過淘汰嚴訓與實戰之後,這四萬多兵士已多成長為真正的悍卒。陛下,臣這段話,可以詢問韓琦與范仲淹,四路當中,現在那一路將士最強?」

范仲淹與韓琦苦笑,不但你打得多,還有,你真敢用錢哪,那不是練軍,是在砸錢,俺也想,可那來的錢帛?

但不得不承受此時涇原路將士最強大,不約而同點頭。

「陛下,剛才我請來九營將士,你也看到,將這些老弱病殘往軍中一放,是何局面。若是將這些老弱病殘一挑,軍隊整體戰鬥力會上升,或者是下降?」

趙禎沒有立即回答。

這也在鄭朗意料當中,所以今天廢了這麼大心血,讓這些人進宮讓趙禎看,再推出保甲法,便是為了說服趙禎的。又說道:「臣也知道,軍隊數量若嚴重下降,陛下會擔心,畢竟西邊與北邊都是強敵環側,可別忘記了還有保丁,他們戰鬥力再差,也比這些老弱病殘強。」

「也是,鄭卿,你繼續說吧。」趙禎想了一會兒鬆口。

「故臣進獻幾條方策,人過四十,氣血漸衰,五十歲過後開始正式走向衰老,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那是廉頗,陛下,難道指望所有兵士都有廉頗的身體與武藝?」

趙禎終於失笑。

「臣以為兵士過了六十歲必須強行其退役,五十歲後已經漸漸戰鬥力下降,可以嘗試勸退,對主動要求退役者,更應當鼓勵。不及五十者,但羸弱,有傷殘,多病,瘦小,精神不正常者一律勒令退役。對於訓練或者戰爭時表現怯弱者,禁兵退廂,廂兵退民。國家冗兵之患將會大幅度下降,節餘大量支出,但軍隊本身不是變得弱小,而是更強大。甚至朝廷財政健康,更能抽出一些錢帛獎勵將士訓練與戰功,十年過後,舉國之兵會成為涇原路那樣的悍卒。何須一百三四十萬龐大的軍隊,只要象涇原路的軍隊,臣保證只要有八十萬,足可以北抗契丹,西滅夏賊。」

「八十萬哪?但退役費用從何而來?」晏殊被八十萬這個數字嚇了一大跳,隨後提出一個嚴峻的問題。

若沒有武將層層剋扣,作為宋朝退伍軍人在理論上是很快樂的。退伍時,朝廷立付大筆的遣返費與安家費、養老費。另外還有剩員。制度規定禁廂兵老弱病殘降充剩員,或者軍士至六十歲,十將、將虞候、承局、押官至六十五歲,皆充為剩員,在軍中從事雜役,可以領一半薪水與福利,五年後正式退役。往往安家費、遣返費與養老費領後,過了五年還在軍中混,繼續領半不退役。

主動歸鄉種田者,不僅費用一樣不少,還給錢給糧給地,永遠免稅,包括一年請給,讓其買牛耕種,免租丁役,使為永業。城中的士兵怎麼辦呢,先為其修建房屋,再給其遷徙費。傷殘軍人不能自存,隨本軍營分措收養,不能讓其失所。

就是晏殊也不反對裁兵。他剛才也親眼目睹,那些老弱病殘,晏殊估計以自己這個身體板也能一個對付兩個,放在軍中做什麼?而且他做為首相,也為捉襟見肘的財政逼得苦逼萬分。如果此時國庫裡有五千萬貫,他也想吼啊,你們君子黨們不要吵了,俺支持你們打。何必讓歐陽修罵,讓女婿罵,讓鄭朗冷言譏諷?

裁出去是好的,關健從哪裡弄來這麼一大筆安屯費用?

「晏相公,安屯有二,農民需田牛,城市士兵需房屋,田荒地良多,至於房屋,如今饑民遍地皆是,可以用工代賑,讓他們替其修建房屋。其他的費用可以逐年分期付款。」

「分期付款?」趙禎讓這個超前的名詞唬得一愣神。

「正是分期付款,先給一年軍薪,讓其與其家人得以度日,來年豐收,可以多付一些,分作三年付清,那麼財政便沒有壓力,權當他們仍在軍中,也要拿出錢糧養活。淘汰就可行也。其實有的士兵不用國家養活,機靈一點,一出軍隊,便能自己找到更好的門路生活。」

道理與鄭朗向民間借錢籌糧性質一樣,這是一個提前支取的法門。

這些先前的理論,讓滿殿君臣瞠目結舌。

范仲淹與韓琦更是淚流滿面,差點淚奔,俺們提出一個裁減淘汰陝西與河北軍隊,還小心翼翼的,這個小子倒好,居然來一個全國性的大裁兵。

可是兩者效果截然不同。

如果沒有那個保甲法讓趙禎望梅止渴,十個范仲淹也休想勸動趙禎大範圍的裁兵。

第四百六十七章 冰山的角

「這也是一個辦法。」趙禎說道。

對裁兵他一直不感冒。也知道軍隊出現一些問題,但不急,不能因為這些問題就焦急萬分,那絕對不是一個高明上位者的表現。在這一點上,趙禎很喜歡鄭朗的。

都想用人才啊,文有張良蕭何房杜魏征,武有韓信衛青李靖,誰不想,關健上哪兒找這些人才去?所以用人之道,還是揚長避短,將就著使用。全國出現一些問題,但重心在調節,而不是鑽牛角尖去尋找人才。軍隊也是如此,有問題,去解決,武斷性的裁兵,他始終不大感興趣。

所以鄭朗的手段使得好,時機把握正確。史上許多大臣喊裁兵,但終其趙禎一世,軍隊始終保持在一百二十多萬人,不能一昧怦擊趙禎守舊制,不思進取。關健還是西北,沒有取得重大勝利,缺少說服力,越失利他越不敢減少軍隊數量。中原官兵對起義者的反應無能,怕邊境失守,怕中原出亂子。還有呢,因為一直無法裁軍,也沒有出現用工代賑的舉措,災害不斷,廂軍飽和,流民增加,流民增加便容易出現亂子,所以在數起起義爆發後,反而增加中原以及江南的禁軍數量。

鄭朗之所以南下,其實王倫為害不嚴重,被官兵逼到和州後,全部消滅。但動用的軍隊不同,前後多達近萬人,因此才南下,二百餘人對付二百餘人,用血淋的事實使趙禎反思。

再大費周折與三衙、開封府普查京城的禁軍,將數千人帶入皇宮,讓趙禎親眼目睹,並且創出保甲法,使趙禎心安。至少會讓趙禎腦海裡產生一個想法,經過這一舉,軍隊不但不會減少,反而在增加。安全感有了,趙禎才會同意。

至於這種低保式的保甲法,會浪費國家錢財,鄭朗一直沒有考慮,浪費得並不會很多,又是免最貧困百姓的徭役賦稅,對於心腸軟的趙禎來說,他一定會認同的。

取得了效果,可沒有結束,鄭朗又說道:「陛下,廂兵少有戰鬥力,主要職責僅是負責一些力役,之所以臃腫,朝廷最初用意便是用來贍養百姓。但陛下,災害越來越多,請問陛下敢不敢再用廂軍收容流民?」

趙禎苦笑,那準得出大亂子,若沒有節制的收容下去,一百萬廂軍也不夠。

「祖宗法度不是擴充廂兵,而是救民,陛下,諸位相公,我說得對否?」

「正是,行知,可有良策?」范仲淹說道。

「有,廂兵已經出現嚴重的問題,收容過多,若用來做力役,待遇不如禁軍,動力不足,大型工程人手又不足,讓他們參與捕盜又缺少士氣與戰鬥力,所以王倫僅兩百餘人,縱橫近千里,幅射十幾個州軍無一人敢與反抗。臣想出一個辦法代替之。」

「是什麼方法?」

「城防、水利與道路。西北用兵之初,城防多損毀,急詔百姓修補,不顧百姓是否在從事農業與生產,影響了百姓生活。還有種種水利,若是平時興修,沒有勞力,沒有財力,不僅是興,還有修,水利修建成功後,要時常維修。以及道路堵塞,也使許多地方封閉落後。然而災害利用得當,便是一次機會,將災民組織起來,用工代賑,興修城防、水利與道路,朝廷付出僅是救濟的糧食衣服,試問,不用工代賑,朝廷難道眼睜睜地看著流民餓死?一是救活了人,二是許多毀壞的城防,一些水利,與道路藉著災年陸續興修起來。不可能年年大災,年光一好,便可以使百姓受益,回報朝廷。兩全而其美,何樂而不為?其實臣在太平州就用過類似的方法,請陛下三思。」

「可以試用之。」

雖是模稜兩可的話,鄭朗已經很高興了,至少在這一年多,君子黨佔據上風,不管以後怎麼樣,一旦軍隊陸續裁減完畢,難道守舊的大臣還會逆流而上,不顧國家財政,再次擴軍?

又說道:「陛下,韓琦與范仲淹上書,從軍中選撥十將等低層將領,實乃軍中諸將領也出現問題,多是無能懦弱之輩。臣在涇原路,一度將這些將領與葛從敏擱之不用,引起一些爭議。實不能用也。陛下,剛才也親眼目睹,為何軍中出現那麼多吃空額、剋扣與作威作福事件,皆是諸級將領懦弱無能貪得無厭導致,養一十將,等同養五個禁兵,養一指揮使,等同養十幾個禁兵。國家之所以高薪,是養廉,是養士,不是養活這群蠹蟲。若陛下認為這群蠹蟲是應當養的,臣就當不說。」

「鄭卿,你說怎麼辦?」

「有方法,國家八十幾萬禁軍,居然有兩千三百多指揮使,臣臆測最少有七八萬人是空額,藉著裁軍的時機,並營。使步兵營員滿五百,馬兵營員滿四百,不用裁軍,也至少並裁四百多指使以下的武將。」

「臣也以為是妥。」杜衍說道。

一營裡,不僅有指揮使,還有指揮副使,之下又有都頭與副都頭,馬軍是軍使與副兵馬使,一百人就是一都,一都往下還有軍頭、十將、將虞候、承局、押官等更多的低層武職,一指使裡僅是這些低層軍官若是滿員的話,最少就有近百號人。他們的軍費與餘下的基層士兵軍費幾乎相當,裁掉一營基層將領,等於裁減一營一半的軍費。

他們是基層將領,動盪不大。真有門路的,想裁也裁不掉。況且武人職位低,引起的爭議也不會多。這是杜衍同意的原因。

「那這些怎麼辦?」趙禎指了指一大疊厚厚的卷宗頭痛地說。這才是五十營,還是匆匆忙忙調查出來的問題,若是擴展到整個宋朝軍隊,軍隊糜爛成什麼樣子?

這算是好的,越往後越壞,北宋末年,近三十萬京城禁兵吃空餉吃得只剩下三萬人,那才是……

對此鄭朗沒有說話,也不用鄭朗說,余靖站了出來說道:「陛下,還能怎麼辦?難道陛下想敗壞祖宗留給你的基業嗎?」

「陛下仁愛為本,用心本是好的,但仁為本,也要義節之。」歐陽修從來不說皇帝壞話的,於是將鄭朗的一段話搬出來,說道:「以義節之,本來就是仁的表現,小義節之,是謂大仁,仁義相輔相承,方才構成完美的仁。陛下切莫以婦人之仁而以為仁。這些問題出來了,朝廷當嚴力查辦,酌情處理。還有,對軍中弊端,如剋扣、貪墨、吃空額、霸佔低層兵士財產妻子、使用兵士做私役等醜陋狀況一律嚴懲不貸。」

趙禎還在猶豫不決,王拱辰大聲喝道:「陛下,難道坐看國家滅亡嗎?」

這一聲如雷貫耳。

他是御史中丞,坐得很前,趙禎被他喝得一哆嗦,咬了咬牙說道:「諸卿,商議一下,對於這些情況立法嚴懲,另外可於陝西先實施裁兵之法,京畿可實施保甲之法,以觀成效。」

「喏。」

韓琦、范仲淹與鄭朗對視一眼,眼中皆有些欣喜。

為什麼韓琦與范仲淹只說河北與陝西,這也是打一個馬虎眼,陝西在永興軍的兵馬不多,主要集中在緣邊四路上,但緣邊四路陸續裁去大量軍隊,其中涇原路裁得最狠,七萬朝廷派駐禁軍,一萬蕃兵,經過裁減以及犧牲之後,僅剩下四萬八千餘人。其他諸路也陸續裁減了許多兵士。關健一點,還有輪換,部分將士已經輪換回來,馬上要進行大規模的輪換。等於一裁就是接近雙倍的兵力。是陝西一路,實際涉及的兵力達到三十多萬,相當於宋朝總兵力的五分二。若是包括河北路,會達到一半超過。

緣邊四人當中,韓琦興趣最少,但他也不喜歡宋朝現在這種情況,即便增兵,也要增加弓箭手與當地的蕃兵,軍中這些老病弱殘的士兵要之何用?幾十個大臣開始商議。

鄭朗說得是大方向,但具體到各個細節,依然爭議不休。

趙禎聽得頭痛,用手招了招,將鄭朗招到他身前,問道:「鄭卿,朕還是有些擔心不下。」

「陛下,請勿擔心,臣在京城,保證西北不會再為寇,即便為寇,規模也不會很大,因為西夏國力更弱,情況更困窘,除非元昊不想立國。事實他想做兀祖,想做青天子,不會置國家不顧的。所裁之將士,皆是老弱病殘無能之人,這些人在軍中不但不能增加戰鬥力,相反,拖累了整個軍隊。陛下,再想一想,為什麼我朝軍隊越來越多,戰鬥力卻越來越弱?正為此故。唐朝疆域幾乎是我朝的三倍有餘,西達蔥嶺,一度到達波斯,南到占城中南部,北達小海,最多駐軍也不過三四十萬。軍隊有之,便是府兵。現在保甲法便是府兵。況且戰事來臨,可於保丁與廂兵中抽調強壯者進入禁軍,這些人年在二十到三十左右,正是壯年,遠非現在禁兵可以相比。我朝軍隊戰力其實不弱,反而增強數倍。再看財政,裁減三四十萬老弱病殘將士,僅薪餉就會減少一千萬以上的開支,若是加上各種福利與兵器以及損耗,就是兩千萬。未必為朝廷所得,財政寬裕,以陛下愛民心態,必然施及於民,減少稅務,那麼百姓壓力會為之鬆解。施及大臣將士,大臣將士必然為之朝廷收心。這才是真正的藏富於民。即便朝廷僅得其中的四成之一,一年五百萬,十年五千萬。國庫有五千萬於手,萬一再有兵事爆發,再加上十年時間寬鬆環境對百姓的休生養息,朝廷還需擔心嗎?為什麼漢武時能擊敗匈奴,正是文景二帝的幾十年休生養息。陛下,西北一戰,暴露出來許多危機,不動危機加深,我朝危矣。就此借上下呼聲很高,民臣振奮之時,以我朝財力進行改良,一年當抵文景數年休生也。進一步是生,退一步是死,請陛下三思。」

其實鄭朗心中的想法更為遠大。

用工代賑,杜絕了冗兵的源頭,只要平安進行十年,宋朝兵力有可能下降到九十幾萬,再加上平安監,一進一出之際,就能接近四千萬貫。四千萬貫,隨便往哪裡用,也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若再進行一些良性的改革,一年節餘一千萬不是夢想。

鄭朗的步伐也沒有停下來,後面還有呢,不過考慮種種,沒有放出來。一旦放出來,每一項出來,或增源,或節流,都是以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計算。

那麼只要再過十五年後,宋朝的財政會變成一個可怕的數字。若是國庫裡有一億貫積余,甚至兩億貫積余,收復西夏還愁缺少軍費嗎?

但不能說出來。

馬上還有一個機會,迫使趙禎認同他這一政策。

晏殊豎起耳朵在聽,別的沒有聽進去,只聽到兩千萬,眼睛亮了,拱手說道:「陛下,鄭朗此言極是。國家養兵是為了備戰,不是養老之所。」

「晏相公說的才是根本所在。陛下若愛民,平時多施仁政,那才是真正的愛民。軍隊是國家暴力機器,對內鎮壓盜賊,對外御防侵略。然北有契丹,西有西夏,朝廷坐養一百多萬軍隊,卻不是外消外侮,內消內患,這個軍隊再像這樣養下去,肯定出現了嚴重問題。」鄭朗說道。心中暗叫僥倖,自己在與西夏議和上沒有過份刁難晏殊。否則此時晏殊不一定會配合。

不要以為他的詞寫得十分風雅,連女婿都敢那樣玩,同樣也不是一個好惹的貨色。

於是順帶著誇了晏殊一句。

王堯臣也說道:「陛下,不能再猶豫不決,鄭朗說生死存亡之秋,臣以為一點不過誇也。」

最苦的不是東府,而是三司使。

而三司使最苦的便是這個錢,所以晏殊做三司使者,問鄭朗謀財之道,王堯臣做三司使時,也在想謀財之道。直到西北大戰發生,國家財政也沒有變好。這頗讓鄭朗哭笑不得的,有了平安監,有了蔗糖作坊的收入,一年一千萬貫還有餘,況且還有江東的糧食與稅務,這些多出來的錢用到哪裡去了?不得不承認宋朝冗費的能力與創造財富的能力,皆是舉世無雙。能掙錢,但花錢速度比掙錢速度更牛逼。

本來看到亮光,但趙禎猶豫不決,也影響大臣的判斷。

「朕沒有說什麼。」趙禎軟弱地說道。

天色漸黑,這是都堂議事從來難有過的事。但范仲淹與韓琦、歐陽修等人心中焦急,怕啊,明天皇上反悔怎麼辦。於是在細節上陸續做了退讓後,終於商議妥當。

最後范仲淹說道:「請陛下下詔書。」

急吼吼的讓趙禎拍板。

詔書下,諸臣退出來。

富弼狐疑地問:「行知,你在江南是不是就想好有這一天?」

其實今天鄭朗所說的,以前鄭朗也在陸續地做,也給了大臣們一些借鑒經驗,所以富弼很懷疑。

鄭朗打了一個哈哈說道:「彥國兄,何來此言,那時候我還小,哪裡想得這麼長遠。那時候在做,僅是直覺,做得也不完美。」

可不是每一個人都同意的,詔書下達,震動朝野,呂夷簡卻將鄭朗再次喊到家中,說道:「行知,你為何不聽老夫之言?」

別看有種種好處,只要一施行,必然同樣也有一些不好的事發生。而且呂夷簡認為鄭朗與君子黨裹在一起,他直覺的判斷出君子黨成不了大氣候。無他,想問題想得太天真,戾氣重,誇誇其談。也許陛下看到國家危急,會重用,但時間不會長。

鄭朗歎了一口氣說道:「呂相公,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我身為參知政事,怎能看到國家時局如此,麻木不仁。其實我做了什麼,馬法與免役法是將范韓二人推到前面的。要麼就是爭議很少的倉法,還有這個與權貴牽涉不大的裁兵法。在我的心中,這幾條才是冰山的一角。」

第四百六十八章 河上浪(上)

「冰山的角?」

「呂相公,正是冰山的角。不說我朝,且說前代,夏周商已遠矣,具體的無法考證。又是諸侯立國,不是封建立國,無從借鑒。但看自秦以後,秦立國才幾十年光景?」鄭朗耐心地說道。

不要小看呂夷簡,就他病怏怏地躺在家中,在朝堂影響力不可小視,所以君子黨再三打壓他,也是有原因的。必須說服呂夷簡,又徐徐說道:「到了漢代,其實一分為二,東漢已不同於西漢,實際一代二朝。每一朝僅是一百餘年光景。然後到三國,十六國與南北朝,一分裂便是接近三百年時光,民不聊生。隋朝大一統,幾十年便瓦解也。再到唐朝,不足三百年,其實自安史之後,朝已不朝,國也不國。房玄齡與魏征在唐太宗面前爭創業守成孰難。房玄齡認為創業難,因為他與唐太宗一道創業,從那麼多梟雄豪傑中殺出來,一統天下,何其不易,所以有此說。魏征沒有參與創業,故認為守成更難。唐太宗認為兩人皆正確,只是站在的角度不同,考慮的問題不同,兩者皆難。但讓我認為,我認為守成更難。孟子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為什麼國家有這麼多困難,大臣也清楚,不進行變革,反而一味的守舊。正是此理也。卻不知更大的禍患,正瀰漫於這份安樂之中,說不定自己,或者子女手中就淪落成亡國大亂中做刀下之鬼。」

呂夷簡直皺眉頭。

「呂相公,你也不用擔心。我有自知之明,滿朝才智之士,個個都不是池中之物,可以做,但勿務以減少糾紛為重。所以心中有萬般想法,不說也不做。」

「有何想法?」

「陛下問我,我也沒有回答,自己沒有想清楚,說出來,圖增困惑。」

呂夷簡被他逗樂了,說:「行知,你還是少做變革為妙,我不僅是為了你,也為了國家。現在你年齡輕,資歷也不夠,不足以挑起國家重任,這時候需要養資培名,國家雖然危機重重,也不是熬不過去。待到幾年後,你從契丹回來,那才是你真正奮發向上,為國效勞之時。此時,容易被人拖下去……」

說得很含蓄,不要被君子黨將你拖下海。

鄭朗啼笑皆非。

這席話那怕出自晏殊嘴中,倒也不奇怪,偏偏出自呂夷簡的嘴。徐徐說道:「就這幾事了,其他的放在這裡慢慢想。」

指了指腦袋。

「應當如此,著兒,上茶。」

呂公著小心地上茶。

呂夷簡指了指呂公著說道:「你要做的是他們,再過幾年,十幾年,他們逐一成長起來,便是你最大的幫手。不要小視了我這三子,老夫對他很期盼。」

「我也看重。」鄭朗呵呵一樂。自己這三個小三子學生,沒有一個差的。

「若是范仲淹肯放心,那麼兩方人就有可能為你團結,那時候你做得好,才是好。現在你參與任何一方,恐非你所願,不參與,孤身一人,能做出什麼事情?唉,你性子散漫,我現在勸說,你未必能聽得進去,以後你便知……」

「呂相公,你錯了,我正在想。性子雖散漫,不過真要到我全身心投入進去時,為了這個國,即便是地獄,我也會進去。」

「好,好,老夫最想聽的便是你這句話,國家大事可托也。」

「呂公,別誇,我沒那本事,凡事竭力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鄭朗說道。事實他也不打算再興什麼改革,做的也不少。免役法做好了,會釋放出來一大批中產人士,這些人創造價值觀,才是社會的真正進步。看不到,可效果不可想像。馬法對財政影響很弱,即便節餘一百來萬貫錢,對於冗得不能再冗的宋朝財政來說,影響可以忽略不計。但養好馬,不能放在中原養,沒有良馬,北宋終世,可曾出過多少精湛的騎兵?沒有過。那怕王韻收復河湟,都是以步兵為主。將馬飼養地轉移到緣邊,就會得到好馬,好騎兵,最終實現宋朝有一支強大的騎軍。意義也非同小可。

倉法力保災害時國家有儲備之糧,裁軍是節餘國家冗兵之費。並且倉法有縮小版的青苗法,可以用一些低貸緩解百姓壓力。與謀財無關,是用來濟民的。裁兵之法一是節餘開支,也是一種強兵。保甲法濟民為主,但對防盜,充實內地防禦能力,或多或少有些幫助。

四法牽涉到了方方面面。

做好了,宋朝這艘漸漸下沉的大船便會一步步減壓,最少停止下沉的趨勢。以後再逐步計劃。呂夷簡碎步式改革太過保守,但鄭朗同樣不喜歡激進,還是以穩重為主。

就想到免役法,說道:「呂公,免役法出現一些問題,我想到一策,還望呂公助我。」

已經有君子黨注意到兼併田地,隱瞞田畝的惡劣趨勢,但除了范仲淹外,還沒有人想到免役法。

「說。」

鄭朗將主意說出來。

呂夷簡沉思,問:「那你說那一州府為佳?」

認同了鄭朗的方案,可是呂夷簡同樣很凝重,不是開玩笑的,一旦興起,會讓許多人疑慮。

「京畿不行,江東太遠,沒有威力,呂公,你看那一州府?」

「讓我再想一想吧。」

「嗯。」

「因此,我讓你現在勿動,看一看,免役法兼顧如此,還有這麼大的漏洞,不知道你的保甲法、倉法與裁兵法實施後,又會產生什麼?」

「慢慢調整吧,不多,這幾法實施後,我會留心的,還望呂公助我。」

「你不怕人說閒話?」

「為國事,何須怕人說閒話,我聲名已滿,污一些無妨。」

「也不用你污,老夫還指望你將宋朝帶向中興的彼岸,又怎能讓你污染聲名?但以後勿要輕舉而動。」

「謝過呂公。」

出了呂夷簡的府邸,鄭朗長鬆一口氣。

想做事,就會學會妥協,橫衝直撞是不行的,不過這也是呂夷簡看重他的地方。

契丹使到,元昊打的好算盤,契丹也不會很傻的,一眼識穿元昊的用意。羅漢奴的奏折也讓遼興宗大為惱怒。奶奶的,你小小的元昊居然一次次來摸老虎的屁股,卷跑了一批人不夠,又來卷人,還煽動夾山黨項人與吐谷渾人叛亂!

氣壞了,打不過宋朝,居然來招惹俺們大遼國。

將元昊的使者扣壓,讓延慶宮使耶律元衡出使宋朝,耶律元衡便是陸陵情報上所說的耶律高家奴,因為翻譯時有時候音譯,有時候意譯,所以有時候契丹人名在宋朝出現兩種稱呼,比如出使西夏的使者耶律敵烈,有的宋人稱呼為耶律祥,或者耶律佯。

他帶來一份國書,上面寫道:元昊有負中國當誅,因此派林牙耶律祥前去西夏問罪,而元昊頑劣不化,桀驁不馴,我想到了與宋朝的盟約,深以為恥,今天我與大臣們商議,將命令大軍前去討伐夏賊,強迫西夏向宋朝稱臣。(接受兮衍大大的建議,以後除了少數重要的文章,一律翻譯成白話文,原文略去)

很聰明的文章,即便打了西夏,也將矛盾嫁禍給宋朝。以後與西夏要和要戰,契丹依然佔據著漁翁之利。

宋朝君臣也不傻,看到國書後,范仲淹說道:「對二虜只求防禦以備,不要求真偽。」

不管他們真打或是假打,皆沒有一個好東西。

而且范仲淹也擔心,以為先大議備邊之策,再派使前去契丹,使契丹知道我們有備,若來伐則無必勝之理,也可以使契丹消除邀功求報之心。雖然防備,與盟約有所衝突,但有備待之,則減少生靈之禍。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與西夏人開戰,契丹戰敗無妨,最好不過,若戰勝,佔據南北河套,宋朝很頭痛的,而且契丹會借此機會邀賞。萬一再翻毀盟約,要求宋朝增加歲幣怎麼辦?整成了無底洞。

還不是頭痛的地方,就怕是契丹萬一不是與西夏人交戰,以開戰為借口,將兵力調向西南方向,然後藉著宋朝麻痺大意的時候,出兵河東,西夏出兵陝西,國家情況危險了。

鄭朗說歸說,預防總是好的。

況且范仲淹深有體會,元昊派人來和,范仲淹相信了,於是西夏大軍兵出好水川,而自己在延州卻無半點防範措施。

范仲淹的進諫讓趙禎十分惶恐不安。

契丹與西夏人真的開戰,也許是好的,但萬一不是呢?派丁度商議契丹答書,又與群臣商議,大多數大臣也以為致書西夏,勸元昊復順契丹,以全三國軍民安定。又致書契丹,重新派使對西夏勸說,當歸順貴國,宋朝也允許西夏向契丹納服款歸。

寧肯不讓契丹與西夏火拚,也不讓契丹於西南方向糾集大軍壓境。看地圖便知道了,契丹出征西夏,必將軍隊集中在雲朔,離河套近還是離河東近。

鄭朗知道他們不會得逞,沒有作聲。

耶律高家奴來到鄭府拜訪。

西夏人沒有讓契丹放在眼中,宋朝同樣也沒有讓契丹人放在眼中。

但鄭朗有可能是契丹未來的韓德讓,不得不尊重。

耶律高家奴抱怨地說:「我主好心一片,替貴國討還公道,為什麼貴國君臣如此軟弱?」

話外之音,這樣的軟弱君臣,你還輔佐他們做什麼?來我們契丹做大事,建立大功業吧。

鄭朗哈哈大笑,說道:「未必,你主也算是一個仁君主,極重手足之情,所以與皇太弟關係默契,楷稱皇家友好典範。」

「是啊,我主對大臣也十分友愛。」

倒也是,遼興宗對大臣確實不錯,因此與趙禎一南一北,成了兩個乖寶寶,不然元昊也不可能壯大。鄭朗沒有否認,說:「雖不錯,可是興平公主之死,貴主能否忍受否?就算為國而忘小家。昔日甘州回鶻本來是屬於貴國勢力範圍,貴國出兵協助西夏鎮壓甘州回鶻,卻不承想被西夏藉機吞併,貴國君臣心中好受否?不但如此,吐蕃六谷部一直很強大,西夏挑起六谷部少數勢力謀反,再次藉機將六谷部吞併。唃廝囉力量強大,西夏顛覆其父子關係,使吐蕃一蹶不振。復到我朝,挑唆我鎮戎寨北各部族族民配合,於好水川大敗我軍。若不是我前去涇原路,強行將這些部族全部遷移到南方,定川寨我軍還會必敗也。再到貴國西山諸部,已經發生兩起叛逃事件。不僅西山,如今西夏國境與阻卜相連,無論西山的韃靼,或者是阻卜,你們契丹人並不多,多是異族,時叛時合,萬一元昊挑唆之計成功,南又與我朝搭成和議,貴國雖然強大,到時候四面烽火蔓延,又怎麼辦?這才是貴國擔心的吧?」

「西夏小敵,豈可懼哉!」

「耶律林牙,回去對你主說,縱然博兔,也要做獅子狀,否則陰溝裡照樣能翻船,這是我好心說的話。」

「那是,那是。」

其實這時候,這句話,已經為以後平安出使契丹埋下契機。

當真傻呼呼的出使契丹,做契丹的韓德讓?

但是耶律高家奴更加小心,眼中充滿欽佩的神情。

鄭朗沒有說出全部,但說了大部分契丹君臣擔心的。為了多得十萬,契丹答應調停,不要小看這十萬,對於契丹的經濟來說,已相當於宋朝一百萬,兩百萬,不是小數字的。

可是西夏不聽話,而是打著小算盤很讓契丹不滿意。

從時局上來說,西夏的擴張也不符合契丹的戰略目標,西夏此時地盤已非是昔日,要麼往南是吐蕃,那是高原地帶,不適合西夏人擴張,往西太遠,不利於統治,要麼是宋朝,要麼是契丹。恰巧與西夏交鄰地方皆是契丹的羈縻地區,契丹也害怕。

在他們心中,西夏僅是掣肘宋朝的一個棋子,並不想西夏壯大到這地步。

然而宋朝君臣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出來的,果然是能臣。

鄭朗揮了揮手,下人們端上來酒菜,鄭朗說道:「我不能陪你飲酒,貴使盡情暢飲。」

「不敢,不敢。」耶律高家奴小心萬分地說。若是歐陽修韓琦在此,能氣得跳腳罵娘,此人在宋朝君臣前耀武揚威,但來到鄭家,卻立即變得低三下四。

鄭朗也沒有擺架子,主動用刀子替他將烤羊肉劃開,說道:「並且我說一句,你說的我主軟弱,非也,這是愛民,不僅愛我國的民,也是愛貴國的民,不想貴國軍民遭受戰火荼毒。你說我主是一個愛民的主好,還是一個窮兵黜武的君主好?」

最簡單的一個比喻,愛民罷,或者軟弱罷,都不想發起戰爭,盟約便能遵守,契丹也能順利每年得到龐大的五十萬歲貢。若是窮兵黜武,學習漢武大帝,以前的歲貢,現在變成歲納,能不能忍受?真打起來,契丹即便勝利,以宋朝現在龐大的軍民人數與財富,契丹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不錯,若是契丹出兵,宋朝也出兵配合,契丹會勝得輕鬆,說不定契丹不但開戰,又能看到兩國相爭,坐受漁翁之利。對契丹有好處,可宋朝激進如此,長久來看,對契丹有什麼幫助?

高家奴一呆,不知如何作答。

第四百六十九章 河上浪(中)

鄭朗又說道:「漢朝與匈奴和親,甚至遠嫁嫡親南宮公主,匈奴仍然不滿足,於是漢武帝發奮圖強,匈奴由是走向沒落。可漢朝因為窮兵黜武,國家出現嚴重危機。突厥不斷地騷擾唐邊,唐玄宗時終於將突厥消滅,但唐朝窮兵黜武,於是導致安史之亂。但貴國與我朝正在創造著一個歷史,兩國成為兄弟之邦,於國有幸,於民有幸。」

這是忽悠耶律高家奴的。

宋遼時皆有一個說法,說是漢景帝將漢武帝的親二姐嫁給了匈奴,《冊府元龜》裡還記載此事。其實不對的,南宮公主先嫁給南宮侯張坐,後嫁給耏申,說明南宮公主一直在國內,何來的出嫁匈奴。

鄭朗也知道,一是戒告契丹不要得寸進尺,二同樣是為以後出使契丹做鋪墊。

最少得讓契丹君臣以為自己很不錯,想兩國和平,是對契丹充滿友情的宋臣。

高家奴起身拜伏,說:「鄭相公眼光深遠也。」

然後舞蹈,盡興而飲,醉醺醺的回到驛館。

第二天鄭朗前往中書省,幾個大佬看他的眼神都有點怪怪的。

倒是趙禎理解,讓人將鄭朗喊進內宮,問道:「鄭卿,可想出來從契丹脫身良策?」

契丹使者為什麼尊重鄭朗,是他們將鄭朗當成未來的韓德讓,若是鄭朗不投靠契丹,不為契丹所用,這些使臣尊重什麼?

「還早,臣在慢慢想,不過臣昨天做了一些鋪墊。」鄭朗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他是臣子,私自與敵國使者見面,也有些不大好,因此要稟報經過,減少忌諱。

「契丹真的不想西夏壯大?」

「陛下,肯定不想的,至少現在他們還不想承認西夏發展到地步。」

「那范仲淹之言……」

「也不能說不對,凡事做兩手打算。」

「不錯。唉,朕更後悔了,當初他們要朕的公主,給他們就是。」

「陛下,萬萬不可,主辱臣死,前代漢唐僅唐朝多嫁嫡親公主,因為他們本來就有一半胡人血脈,漢胡一家,不以為恥。我朝怎麼可以呢?且陛下子女少,遠嫁異國他鄉,讓臣何以情堪?」

趙禎卻踱來踱去,不為這檔子事,鄭朗何來以身犯險。契丹人越如此,趙禎越是擔心。忽然對太監說道:「將福康公主傳來。」

鄭朗有些冒汗。

自從這個小公主將名字告訴他,鄭朗心中就有些害怕,現在小,無所謂,但時間過得很快的,一年年長大,趙禎人軟,宮中有什麼事馬上就傳到市坊之中。若有什麼流言蜚語傳出來,自己跳到黃河裡都洗不清。到時候不要說替這個小公主的親事爭一爭,避嫌都不來及!

小公主帶來,趙禎說道:「向鄭卿行禮。」

趙念奴茫然,問:「父皇,行什麼禮啊?」

自己是公主,對方是大臣,行什麼禮沒有學過。

「行師禮吧。」

「喏,鄭相公,你又要教我寫字嗎(宋朝公主與皇后見臣子多稱吾,為了方便閱讀,改成我。在宋朝已出現我的稱呼,用得少,我也多是吾、予,你是汝、爾)?」

「讓你行禮,勿得囉嗦。」

「陛下,公主尚小,不要嚇壞了她,且臣還是殿下的守護騎士呢。」鄭朗看著嘴要扁起來的趙念奴說道。

「唉,鄭卿,你當受她一拜。」

這就是趙禎的人格魅力,所以在他死後,哭聲瀰漫整個宋朝上空,不但全部宋朝人在哭,連契丹人也在哭。不僅當時在哭,還讓整個宋朝人懷念了幾百年。這種情況,在中國歷史上,也只有趙禎一人做到。

這種情況還影響著後宮,張美妹寵愛集於三千後宮於一身,忽然生了病,對趙禎進言道:「臣妾資薄而寵厚,所以召災生病,願貶為美人,可以避免天譴也。」

於是以修媛為美人。

因此對這個美妹,鄭朗並不反感。

鄭朗勉強地受了福康公主一拜,又說道:「陛下,不日韓琦前去陝西安撫並主持裁兵,臣擔心一事,陝西今年旱情越來越重,又因為臣,從西夏強行遷移來許多百姓,以及大量戰俘,散於關中到涇渭一帶。這些人對我朝一直心懷叵測,又有一些家人還留在西夏,元昊又善長使用反間計,若是藉機鼓動,有可能成為禍亂。」

抓捕百姓過來是對的,西夏人少,全民皆兵,抓兩戶過來,就等於變相的減少西夏一名士兵。鄭朗原來為了誘敵,將他們集中。後來卻陸續地將這些百姓與戰俘打散,安置在各處。就算有旱情,也沒有關係,但關健還有不好的事發生,張海與郭邈山在陝西與京西舉行大規模的起義,就怕這些人趁機作亂。

「這倒是要預防。」

「臣還要奏幾事。」

「說來。」

「梅山蠻一直禍害西南,有他們帶動,南方諸蠻一直難以管制,這僅是其一。北方水土惡化,以後災情會更加頻繁,想要解決糧食危機,還要從南方著手。如今東南開發,從江東到太湖流域,成為舉足輕重的糧倉所在。但人口在不斷增加中,這十幾年二十幾年內,若是風調雨順,國家早有防備,糧食基本能持平。可長久下去,糧食依然會發生新的危機。想要解決,不能從北方入手,北方若是大興水利,有拓展空間,可是拓展得越多,水土破壞越嚴重。」

這個觀念超前近一千年。

但鄭朗反覆貫輸,多少起了一些作用,趙禎遲疑地說:「卿有何良策?」

「還是有辦法的,往南,湘江流域若是開發,會成為我朝另一個新米倉。次之,西江(珠江)若是開發,耕地面積更廣,只可惜離得遠,京畿難以得力。開發湘江必須解決梅山蠻,不一定馬上著手,但朝廷需早做準備,派一些刺探打聽梅山蠻的風俗人情,地形部族分佈,以便日後謀圖。」其實以宋朝現在的航海技術,就是沒有平安監的推動,也足以在海外遍佈殖民地。可有許多難處,對海外君臣不感興趣,百姓也不願意遠離故土。還有一件事,鄭朗一直沒有想通,在後世某坡多是正統的漢人,為什麼比其他國家更惡劣地勾引美爹來南海,掣肘中國發展?這條原因沒有想通,他也對殖民地不太感興趣。

「哪裡不大好解決……」趙禎遲疑地說。

民族獨立主義者一次次為梅山蠻謳歌,這是錯誤的,對梅山蠻宋朝陸續地派人進行安撫,可人家根本不聽,剿又剿不好,山大林茂,宋朝無奈之下,將半個浙江省大的面積劃為禁梅山,就當它根本不存在。看到宋朝如此,梅山蠻膽子壯大,不停地派人下山來搶掠,或者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僅在中書,鄭朗就看到幾十本梅山蠻惡劣事件的奏折。

然後想到後來一些磚家的話,恨不能重新穿回去,用板磚將這些磚家與度娘上撰寫梅山蠻的作者拍死。

「不用急,先派一些刺探,所用錢帛不多,未雨綢繆而己。」鄭朗徐徐說道。梅山蠻東邊緊鄰著潭州,也就是長沙,不解決梅山蠻,休想將長沙發展為四大米市之一。

「准。」趙禎說道。三個刺探在北方翻雲覆雨,使趙禎也意識到斥候的重要性。

「臣再奏一事,陛下可於密州板橋設一小港,派商賈前去倭國與高麗,讓他們砍伐木材,前來與我朝交易,否則我朝一年制墨浩費大量松杉。又有每年興修房屋,以及打造家俱,又需大量木材,加重北方水土破壞。」

密州板橋港便是在後世的膠州灣內,這裡無用置疑是天然的良港。放在濟水與黃河入口處雖有河水之便,但離契丹近,朝中大臣會不放心,又渤海沿海外多淤積的泥沙,船舶容易擱淺,做為港口,深度也不便。密州做港,還是宋哲宗時的事,范鍔上書陳密州港之利,明杭二州僅是兩水浙路,而板橋幅射西北數路,北方有絲棉縑帛等許多名牌產品,比南方更吸引人,板橋離京城近,來去方便,無江淮運河沉溺之虞,所以一旦設港,海外之物積於府庫者必多於明杭二州。

說法誇張,雖離京城近,可沒有很好的河漕,大段距離需要從陸地運輸,相比而言,雖少了長江淮河與大運河的沉船之危,運費還略略偏高。杭州有大運河,幅射地區不僅是兩浙,還有長江沿岸城市,以及大運河一帶,與浙江地區,這全是宋朝經濟最發達的地區。無論怎麼比,密州吞吐量也不會超過杭州。

但它確實是一個良港。

趙禎有些猶豫,說:「離契丹太近。」

「無妨,可仿照河北榷場例,於市舶處設柵欄,派士兵巡邏,區別進出人等。而且全國缺少制墨之松,墨價貴,讀書人用不起墨,同樣是百年大計。」鄭朗徐徐說道。

不是用墨的問題,而是對環境保護的問題。一旦大規模用木易貨,以現在對環境的認識,並且離膠州灣更近,若是順風順洋流,兩三天時間,便將木排放到港口,那麼這兩個猥鎖的國家只要過上兩三百年,海濱地區會成為一片禿嶺。這與鄭朗有何關係?當真要仁愛的神馬,仁到外國去?

「這也是。」趙禎終於同意。在他心中,讀書人用墨才是頭等大事,對環境不懂啊。

「這是幾張地圖,可交給王昭明,倭人多對海外兩礦露出覬覦之心,一旦舉國征伐,兩礦必沒。讓王昭明將這些礦圖逐步散發,以緩倭人貪婪。此外,海外雖厚,但離鄉多年,朝廷也酌情派出軍馬進行輪換。」給了一張金銀礦圖,逐步交給倭國各個豪強,交給誰不去管,但到處有礦,倭人便會在幾十年時間內將視線轉移。有幾十年瘋狂的開採,兩礦縱然還有金銀,也成了廢墟。雖此舉讓倭國得到一些金銀,未必是好事,現在開礦純粹是浪費,特別是伴生的礦,根本就無法提煉出來。即便得到一些金銀,貿易擴大,最終也必然流通到宋朝。

宋朝此時最缺什麼?貨幣。就是有平安監,沒有四五十年時間,貨幣也無法滿足。然而以後想開設銀行,必須要有足夠的貨幣做為基金,否則銀行只是空談。有了銀行,經濟進行良性運轉,再以宋朝發達的商業,商業與經濟將會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時代。

沒有多說,說了趙禎也未必能理解。

看了看地圖,趙禎說道:「鄭卿,你那個格物學可以寫出來。」

這簡直太神奇了。

「臣會寫的,這段時間國家危機重,先將它逐步處理。家中幾個娘娘身體不大好,等熬過這個難關,臣想回鄭州休息一段時間,照顧幾個娘娘,以盡孝道,順便將中庸修改,仁義撰出,再授一些格物學知識,為國家將來儲備人才。」

「不必回鄭州……」趙禎無語,愣了愣說道:「中書省的事可以交給其他人,有范卿,有賈卿,還是章卿……」

「在其位,就要謀其政,臣身為東府副相,不顧東府事務,一心修書,便是開一個很不好的頭。這個不急,還早呢。」

鄭朗所說的這四條,有可能重要,有可能不重要,也無礙大雅,緊接著君臣眼睛繼續盯著契丹。契丹特地通知宋朝而派出使者的,宋朝不能用這個理由專門派出使者去契丹,也嫌得太過軟弱,於是先派起居舍人知制誥孫拚為契丹國母生辰使,洛苑副使馮行己副之。鹽鐵副使張張溫之為契丹生辰使,西頭供奉官丁億副之。御史魚同詢為契丹國母正旦使,合門通事舍人李惟賢副之。工部郎中李鉞為契丹正旦使,東頭供奉官趙牧副之。因為遼景帝耶律賢有一個賢字,將李惟賢改名為李寶臣,以避諱。

後者鄭朗無所謂,關健是前者讓鄭朗搖頭,至於要派出這麼多使節嗎?

歐陽修再次上書說中書無能,鄭朗苦笑,不能罵俺,你要罵,有膽量指名道姓罵晏殊與章得像好了。

也不用罵,大事件又再次發生。

郭邈山在陝西,張海在鄧州先後爆發起義。高郵的醜劇再次上演,張海於鄧州舉事時才幾十人,但地方巡檢縣尉皆不敢向前。還算好的,更醜的在後面。

與王倫不同,這次起義更有組織性,陝西、鄧州、穎州幾處義軍迅速聯合在一起,比起王倫,他們更有明確的目標,義軍所到之處,開倉放糧,於是義軍隊伍迅速壯大。

接到邸報後,因為下面官員的掩瞞,京城的大佬們還不知道張海是原來歐陽修奏折中二十幾鄧州賊的首領,以為是陝西亂民,鄭朗無奈地說道:「非也,張海是鄧州賊首。」

就算剿賊,也要弄清對象吧。

趙禎坐在龍椅上失神地說了一句:「這是怎麼啦?」

第四百七十章 河上浪(下)

趙禎傷透了心,派左班殿直曹元詰、張宏,三班借職黎遂領禁兵捕之。

其實原因鄭朗說了一部分,也不僅是軍隊與災情的問題,還有官員的問題。起初張海起事力量不是很強,鄧州通判請知州柳植發出命令,讓他們前去捉拿,柳植不聽。後來加上軍隊繁多,軍餉迫於財政壓力漸薄,再加上將領剋扣,部分士兵也加入反叛行列,又與郭邈山,以及其他幾處盜賊聯為一體,於是勢漸大,尾大不掉。

有災情原因,有冗兵與將領貪婪原因,還有官員無能的原因。

朝廷也發出詔書,著各州官府酌情開倉放糧,關健有的官府因為貪墨,倉裡有帳卻無糧,有的確實是無糧,上哪裡放出。許元是調運大批糧食過來,但京畿是國家要地,只有先緊京畿,再次陝西與山東。立救沒那麼快,運來的糧食只能看哪裡著急就放在哪裡。有一部分糧食運到三門峽,但還沒有發向陝西去。

鄭朗沒有多言。

曹元詰這一行也未成功。到那時候鄭朗才徹底將原因說清楚,雖是壞事,也是好事,讓趙禎能有一個清醒的認識,而將裁軍從陝西擴大到全國。

回到家中,卻看到樊小娘子坐在客廳,與崔嫻、江杏兒四人閒聊。

看到鄭朗回來,笑盈盈地站起來,施了一個萬福禮,說道:「妾見過相公。」

鄭朗捏了捏鼻子。

家中只有兩個女兒,幾個娘娘一直嘮叨,崔嫻也煩躁,說不生育,也生了兩個女兒,恐怕確實是自己這幾名女子出了毛病。鄭朗勸她,鄭家一直單傳,要出毛病不是她們出毛病,還是自己自身的遺傳毛病。但崔嫻不聽,又勸鄭朗納妾,與樊家也是說好的事,鄭朗卻不想納妾。幹嘛呢,家中一妻三妾足夠了,何苦要做韋小寶?

於是說了一句,國家多事之秋,到處有農民起義,或者軍隊爆動,乾旱燎人,災民四野,這種情況下自己歡天喜地的納妾,成何體統。

認真考究起來,問題也不要緊。

但現在是君子黨主政,歐陽修等言臣都是用顯微鏡看人的,放大鏡放大的倍數都不夠,崔嫻也怕,便將這句話對樊家轉告。樊家也妙,說好,等五穀豐登再說吧。

鄭朗無語了。

其實樊家用意很清楚,這門親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這個人。有了自己,樊家就有了靠山,未必央請自己,但有自己這個擋箭牌在前面,其他人打樊家主意,就會想一想。

納妾的事又拖下來。

崔嫻說道:「樊小娘子來,是央求官人一件事。」

「什麼事?」

「後天她哥哥成親,樊家想請你赴宴,不知官人覺得方便是否?」

「這個……」鄭朗略略遲疑,若真納樊小娘子為妾,那倒是必須去的,關健自己不是很想繼續納妾,一去會將這門關係越推越深。忽然說道:「好吧,我到時候會去的,嫻兒,你替我備一份賀禮。」

突然改變主意是因為一個人,樊家迎娶這個新媳婦是岳州知州楊畋的外侄女。楊畋是楊重勳的曾孫,楊重勳便是楊業的弟弟,也就是楊畋論輩份是楊文廣的侄子。但楊文廣是楊六郎老來得的子,所以楊畋晚了一輩,比楊文廣歲數大。其曾祖也是一員勇將,但輪到楊畋自己卻改武從文,以進士及第謀官。

僅這層關係還不值得鄭朗看重,楊家將那是演義,在實際中,無論楊家或者折家,皆不及自己的聲望。看重的是後來的事。

桂陽蠻。

自衡州到桂陽,再到彬州、連州、賀州與韶州,是南嶺的九嶷山脈及其餘脈,綿連千餘里,裡面住著一些蠻人,又稱為生猺,為惡不及梅山蠻。但朝廷對他們一直也很頭痛,不敢向他們徵收任何賦稅,反而奉年過節送一些腦白金的啥。

本來想安無事,但吉州巫棍黃捉鬼與兄弟數人皆習蠻法,經常往來。朝廷腦白金不稀罕,黃捉鬼兄弟的巫術這些蠻子偏偏相信。然而他們窮啊,黃捉鬼騙不了多少錢財。正好看到官員對這些生蠻的軟弱和牽讓,蠱惑蠻眾數百人,盜販私鹽。讓歸讓,不能坐其干憂鹽政,於是官員府捉拿。黃捉鬼進一步蠱惑生蠻組織更大的力量反抗。所以歐陽修等人先是說桂陽蠻四百人,過兩月後又說七百人,一步步擴大的。

人多了,更加為非作歹,公開殺官軍,大規模官兵前來征剿,往山裡一躲,官兵一撤,再次下山為非作歹。這便是宋朝「鎮壓」「剝削」少數民族的真相。

衡州知州陳執方氣苦,若是熟蠻被逼無奈還好一點,畢竟朝廷一丁要征三斗三升的計口糧,其實這也不重的,這是丁,不是口,一戶一丁或兩丁,三斗三升隨便怎麼裝,也不過後世的四十斤,一百來文錢,也就是一戶多者交一百來塊錢人民幣,少者只交幾十塊錢人民幣的稅務。(寫到這裡,老午也很無語了,難道這些專家全部不是漢人,何必作踐自己)

所以趙匡胤用金斧子往大渡河一揮,過這裡俺不要了,真的很難治理,將他們當祖宗供著,必然剝中原漢人的肉,喝中原漢人的血,若是徵稅,用稅供養官兵,必然不服反叛。就是當祖宗供養也未必起作用。

對這個問題鄭朗也表示頭痛。縱然武力強大,讓他們誠服,也只是暫時的,遲久還會生變。但不要,這一劃,宋朝將會劃出多少地盤出去?

陳執方便面臨著這個問題,想不通,估計他哥哥陳執中過來也未必能想通。怎麼辦,只好捕殺,設計將黃捉鬼等人誘出山外,設兵包圍擊殺。但參與的百姓太多,留之不服,必然生亂,只好強行乘勢將這些山民遷向他處。這一遷一殺,惹出更大的麻煩,以前一個個都是宋朝官員的活祖宗,這次當成階下囚,山民不樂意。陳執方擊殺的只是一部分人,餘下的還繼續在山中,生蠻們在唐和、盤知諒的率領下發起所謂的起義,合五千人殺巡檢李延詐、潭州都押張克明,以及許多官兵,公開謀反。

朝廷大怒,派楊畋前去鎮壓。楊畋表現不可謂不勇敢,然而他缺少楊家將那種軍事天賦,打得勇敢,也奮不顧身,與士卒同甘共苦,但這一戰竟然持續六年多,逼得朝廷最後採取苟和的分化瓦解的方法才鎮壓下去。

楊畋個人命運與他也沒有關係,關健是這六年,國家會浪費多少財帛?

也不能說楊畋不好,再過一段時間便會派楊畋前去了,去樊家冒一個泡,沾一些親戚關係,到時候便有正當的理由出面插足,否則過於妖異。

來到樊家,有錢人倒底不一樣,很大的一片宅子,屋宇交錯,又有三四個美麗雅致的花園,美輪美奐到了極點。

這個鄭朗不稀罕,權當重新逛了一圈子拙政園。

來了許多賓客,但所有人將鄭朗當成上賓。沒辦法,鄭朗是宰相,地位懸差很大,實際上樊家這個親戚也是一個員外郎,不過在鄭朗面前依然抬不起頭。

鄭朗說道:「各位不必拘束,來者皆是客,今天親家最長,各位以資以年齡輩份排尊卑吧。」

與楊畋的姐夫,也就是今天的主客,樊小娘子哥哥的岳父交談了幾句。然後等新人對拜,這時走來一對青年夫婦,男的高大魁梧,女的長相美麗動人。

過來拱手道:「在下鄧州賈民張洋河,見過鄭相公。」

「不必多禮。」

「鄭相公,鄧州盜賊橫行無阻,在下聽聞不久朝廷將會派鄭相公前去鎮壓,可有此事?」

鄭朗摸不著頭腦,說道:「朝廷派了班直曹無詰前去剿滅,與我無關,你聽誰說的?」

「我聽京城裡傳聞是這樣說的。」

「沒有此事。」

「朝廷應當派鄭相公前去啊,王倫賊橫行千里,鄭相公前去僅一個時辰便將其擊敗……」

「那不同的,王倫賊兵行千里,鋒芒已鈍,況且他們前去高郵等富足沿江地區,已失去鬥志,所以我才一舉將其擊敗,但陝西與鄧州賊勢頗大,又到處開倉放糧,收買人心,所圖遠比王倫要大得多。不過你們放心,賊畢竟是賊,當今聖上賢明,民心不會心向賊盜,頂多三兩月時間賊被會被朝廷鎮壓,你們也能正常恢復行商。」

「在下就擔心賊往山裡跑,賊勢所行的地方於陝、鄧、均、房、商等州,多有大山,朝廷派兵鎮壓,便鑽入大山中潛伏,朝廷兵勢一去,又重新出來,起起伏伏,京西到陝西會有十幾州會被賊相繼糜爛。那時,那時……」

「不用擔心,除非朝廷失民心,百姓配合,沒有百姓配合,縱然進入崑崙山,他們也最終會被剿滅。」

「鄭相公,我倒帶來一些關於盜賊的消息,不知鄭相公可否聆聽?」

「說吧。」

「能不能容在下於樊家小郎婚禮後榮請鄭相公於汴河畫舫一敘?」

鄭朗遲疑一下。

青年婦人笑了一笑,說道:「鄭相公,官人意思是說怕被外人得知洩露出去,畢竟我們家小還在鄧州,也怕……」

「好。」鄭朗說道。

「謝過鄭相公。」

酒席散後,鄭朗帶著兩個侍衛與這個張家夫婦來到汴河的一處畫舫上,鄭朗揮手讓歌舞妓退下,說道:「張大郎,有什麼消息,儘管說吧。」

「是這樣的……鄭相公,你認為朝廷有多少把握能將盜賊剿滅?」

「自古以來,盜賊能將國家顛覆者,首當是陳勝吳廣,還有張角等人,秦因盜賊而亡,漢也因盜賊而亡,隋同樣因盜賊而亡,唐亦如此。國家敗壞,君王昏庸,民不聊生,所以盜賊烽煙四起,官兵不能撲滅。但看今天,雖百姓這幾年受到重斂,也是為西北戰役而斂,西北戰敗,國家難保,同樣是為百姓而戰。今年大旱,是上天懲罰,不是主上不作為。皇上愛民如子,儘管國庫空虛,依然從江南等地將糧食源源不斷籌集,運送到災區。軍中有一些弊端,也在逐步改革。你說盜賊會不會得逞?富貴險中求,但這樣求肯定什麼也求不到,只能丟掉自己的性命。國雖有難,就像河面,扔下一塊石頭,是掀起了一片浪花,石頭沉下去,河面還會恢復平靜。」

夫婦二人面面相覷。

鄭朗忽然沉聲說道:「張海,你不要動糊塗心思。」

第四百七十一章 怒

護衛劉全與朱大咨嚇了一大跳,連忙撥出佩劍。張海也在抽劍……

鄭朗揮手說道:「劉全,朱大咨,不用緊張,讓我與他說幾句話。」

但劉全與朱大咨不敢將劍放下,鄭朗卻從容說道:「張海,對於各處盜賊,我看法很公正,有的確實是因為官府做得不大好,或者被餓得無奈之下,或者一些將領殘酷剝削導致。但主上賢明,若有冤屈,可以前來京城申訴。姑念形勢如此,今天本官饒你們夫婦一命,回鄧州後,快快向朝廷投降,我還能保全你。」

「然後將我們流放?」青年婦人說道,是指上次被鄭朗抓獲的王倫部下,全部流放充邊。

「不,只要你們回去後向朝廷投誠,現在作惡不多,不但我不會將你們流放,相反,聽聞你武藝高強,我還會保你做朝廷的武將。有武藝用來殺外敵的,不是自家人,更不是朝廷腐敗,不得不揭竿造反的時代,好自為之,去吧。」

夫妻二人相視一眼,鄭朗兩個護衛未必放在眼中,但鄭朗道出他們姓名,害怕有埋伏,而且這個小相公神出鬼沒,很有名氣的,若是將這個小相公抓獲,自然聲勢大振,萬一呢……對視一眼,青年美貌婦人拉了張海胳膊說道:「走。」

「不急,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回去便投誠,若反抗,下次本官不會網開一面。」

「那就試試看。」青年婦人嬌叱一聲,兩人像兩隻大鳥一樣,從畫舫飛向岸上,鄭朗對武功的神馬不大相信,更不會相信輕功,但看這兩夫婦的動作,身手極其靈活。

兩夫婦怕鄭朗有埋伏,上岸後迅速離開,消失在夜色裡。

夜霧騰起,汴河飄緲,不遠處時不時有隔壁畫舫上的歌妓歌聲傳來,就彷彿剛剛發生的一切如同夢裡。

劉全撫胸,說道:「鄭相公,你怎麼知道的?」

「我也才剛剛猜出來。」鄭朗坐在椅子上,身體也軟了下去,身上冷汗涔涔。這次恐怕是他一生中危機最嚴重的時刻。

出樊家時,鄭朗沒有發現不對勁,但心中略有懷疑,所以才帶了兩名護衛,直到張海夫婦進畫舫神情古怪,他才發覺不對,也才想到一件事,張洋河,洋河不是就大海?

良久,直到幾名妓子進來,鄭朗才從驚魂未定中醒過來,說道:「我們回去吧。」

但這次終於激怒鄭朗。

第二天正好早朝,鄭朗上奏,將此事說了一遍,滿朝文武全部愕然,盜賊居然孤身進入京城,這是鄭朗,敏銳反應過來,若是其他人,昨晚被割去腦袋還不知道怎麼死的。

趙禎暴怒,用拳頭擂著桌面,喝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其他大臣倒也罷,鄭朗那是五年後的房玄齡、杜如晦,振興宋朝的希望所在,契丹將鄭朗當成放大版的管仲,在趙禎心中,鄭朗也不亞於這個地位。甚至成長十年,鄭朗比呂夷簡更能適合撐起宋朝這片天空。若是昨天晚上出了差錯,想到這裡,他沖李淑喝道:「李卿,你怎麼管理京城治安的?」

李淑冤枉沒處喊,京城每天進出多少人哪,這怎麼查?若是張海膽子再大一點,帶一百名手下,也能藉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順利帶入京城。

歐陽修乘機進言:「陛下,李淑奸邪陰險,種種跡象,陛下早知。今外邊大臣都不敢道李淑姓名,實乃穢德丑不可當也。外人如此惡之,為何卻在陛下身前?因為李淑朋附呂夷簡,在三屍五鬼之數,卻被呂夷簡引為肘掖,所以才有今天的地位。」

三屍五鬼說得極其惡毒,道家稱在人體內作祟的神有三,每於庚申日向天帝打小報告說人的過惡,這叫三屍,又叫三屍神。五鬼是指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五鬼,又泛指狼狽為奸的五個人。

李淑氣得差一點冒青煙,但他還不能辨,歐陽修是言臣,可以在朝會上胡說八道,他是開封府尹,一辨有失朝儀,馬上就會被貶官。

歐陽修又繼續說道:「不知朝廷如此清明,更要此人有何用?正是李淑擔任開封府尹,開封府自下而下,全部盡事險邪之術,而不事本職,讓大盜混入京城而不知。若是昨天鄭朗出事,朝廷失一人才,又為天下竊笑,請陛下務必將此人罷出京城,以正聖聽。」

鄭朗打斷他的滔滔不絕,說道:「歐陽修,李淑是對是錯,請於朝會後再議不遲,容我向陛下稟明數件大事。」

別說,這一說下去沒完沒了,反而貽誤鄭朗今天的正事。

還好,歐陽修自覺的閉上嘴巴。大約上次鄭朗的改革讓他很滿意,這才像宰相,身為宰相,不做事怎麼可以呢。還有讓言臣進入都堂更讓他滿意,這幾天對鄭朗態度一直很不錯。

鄭朗說道:「臣議盜賊四起原因,一是民盜。旱情是一部分,但官員苛剝,以及本應有糧的糧倉被官吏貪墨,無糧可放也是一部分因素。二是軍盜,國家軍隊冗大,禁軍廂軍與蕃兵加在一起,達到一百三十幾萬人數,自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太宗時養六十幾萬禁軍,都影響了國家財政運轉,雖那時人口沒有今天多,稅務也沒有今天多。可是多年戰爭,加上連年災害,光景何如太宗治國之時?稅多又有何能?太宗時商稅僅是八百幾十萬貫,到陛下時漸漸逼近兩千萬貫。這也無妨,商業發達,膨脹兩倍有餘合乎情理。但為什麼戰爭後膨脹到近五千萬貫,比兩稅還要多。陛下也意識到稅務太重,於是競相削減支出,包括軍費。然軍隊龐大,軍費一削,將士待遇必然下降,又有各級將領苛剝,士兵不足以養家,於是產生兵變,淪為軍賊。僅是整頓陝西一路軍隊遠遠不夠了。國家危機重重,若是明年再有災害,軍賊會更加多。請陛下下詔,從現在起,全國陸續裁減老弱病殘士兵,並抑軍營,以便用節餘出來的軍費提高將士待遇,否則國將不國。」

別的地方不說,鄧州便有一批「軍賊」。

趙禎蹙眉說道:「朝會後都堂議。」

這種情形終於讓趙禎感到一種緊迫的危機感。

但也是鄭朗所需要的,否則怎能說服趙禎裁軍?

鄭朗又說道:「不但各個地方官員多有殘暴或者貪得無厭之輩,以致官逼民反,還有各州縣官員怯懦,導致盜賊猖獗,所以張海賊才敢潛入京城,一覷國家虛弱動靜,以便伺機而動。例如高郵晁仲約竟約當地富戶犒賞盜賊,張海事起,本來勢不大,僅幾十餘人,州通判請求出兵鎮壓,柳植不同意,這才坐視賊壯大成勢。然數月以來,朝廷對這些官員從來沒有處理過,試問陛下是何用意?難道陛下也想縱容盜賊?」

「鄭卿,你認為如何處置?」趙禎問道。

這次也將他氣壞了,終於在對待官員上產生一份狠心腸。

「流放嶺南,非有大功,否則永不啟用,以示警戒。其實已經優厚處理,否則縱容招待盜賊,也形同配合謀反,法當誅也。」

「陛下,臣也以為這些官員當誅,否則各地官員不足為警。」歐陽修來了精神,重新站出班列說道。

「就依鄭卿與歐陽卿,先懲晁中約,再派人前去查問柳植是否縱容盜賊虛實,若是如此,當從重處理。」趙禎說道。他能明白鄭朗的心情,自進入中書省後,鄭朗還沒有說過要處理那一個大臣。

鄭朗又說道:「盜賊勢已大,臣恐曹元詰、張宏兩位班直剿滅不了,朝廷應做好準備,徵召狄青來京,以防不測,再詔韓琦於陝西調兵遣將,準備配合朝廷剿匪。若是賊勢壯大不滅,臣再懇請陛下,准臣親自前往鎮壓。」

「鄭卿,不用,西京有范雍坐鎮,些許盜賊,若是曹張兩卿無法剿滅,朕讓范雍前去鎮壓,賊必被滅。」

「陛下,范雍頗有吏治之能,也是一位忠厚長者,可對軍事范雍實不懂也,朝廷若派范雍,臣恐誤事。雖賊必被滅,然早滅一月與晚滅一月,會帶來截然不同的影響。一月時間,會讓賊殺多少官兵,禍害多少百姓,浪費多少軍費錢帛?請陛下三思。前些時間,臣對契丹使者說擊兔也要做獅子態,對盜賊亦須如此。盜賊已經勢大,不知有幾千人等,故臣不僅親自前往,還讓陛下將狄青調來京城,與臣做配合,請陛下三思。」

范雍是將賊鎮壓下去,可動用數萬軍隊,弄了近三個月,還是最終用韓琦出面配合,才將盜賊扼殺。這個老夫子是不能帶兵的。

但鄭朗這番話還有另外兩個用意,喊狄青來,不僅是為了鎮壓郭邈山與張海,也為桂陽蠻做準備。桂陽也不能讓楊畋前往,即便讓楊畋前往,也要狄青配合,否則南方糜爛的時間更長。

然最主要目標不是動怒,動怒是一部分,更主要的原因,沒有多久,范仲淹便發動慶歷新政了。自己呆在京城做什麼?

趙禎默然一會兒,說道:「准,李卿,你立即率領衙役,捉拿這兩個盜首。」

「喏。」李淑苦著臉答道。

此時多半這對夫婦也早逃出京城,即便在京城又上哪裡抓去?這個歐陽修,他心中恨得牙直咬。不過始至今天,也是他自找的。大宋本名宋郊,他對趙禎密言道,宋,國姓,而郊者交,非善應(宋朝交給他人了)。趙禎心中明瞭,於是讓大宋改名宋庠,不是交走大宋,而是養護大宋。在歐陽修彈劾五年後,他又沒長記性,弄小宋。趙禎冊封張美妹為貴妃,按例冊妃要發給詔書,妃子自己辭謝,則免去冊封禮儀,也就是妃子不想做妃子了。正常情況先寫制書,交合門宣讀,再由學士院寫冊書,交給中書省,署上三省官銜,官誥院蓋印,最後進獻內廷,這才完成冊妃過程。輪到小宋寫制書,寫好了,對冊妃禮小宋不大懂,於是問李淑,李淑說,快送上去吧,沒有什麼遲疑的。小宋於是真的將制書送到張美妹手中。張美妹怒火可想而知,生氣地將制書扔到地上。小宋悲催。

其實這種不好的性格也造就李淑一生命運坎坷,他有才學,有吏治之能,但因此浮浮沉沉,並且一直沒有改正,多有類似的事例發生。連鄭朗與他查詢禁軍時,都是小心翼翼的,省怕被他坑了。

趙禎說完後,怒氣沖沖地喝道:「散朝。」

這個國家越來越讓他失望……

第四百七十二章 爬山

但對鄭朗來說是一件好事。

正因為將趙禎逼得快要感到刀架在脖子上,才能答應全國性的裁兵。一邊在都堂開小朝會,一邊詔書下個不停。

第一道詔書便是裁兵,不是陝西一路,而是全國性的裁兵,自陝西至河東、河北、京畿數路,到兩准、江浙,一直到利州夔州嶺南。這個急不得的,確實要慢慢來,一路一路的裁,否則一下子裁也會出大漏子。但詔書一下,法理明確,慶歷新政破滅還有大半年時間,足以完成這次裁軍活動。

第二道詔書是嚴懲各地怯懦官員,凡是怯懦者立即貶職,凡是款待盜賊以求屈全者,當從賊罪全部貶放嶺南,終身不得錄用,以作懲處。

第三道詔書接著下達,各州府官員緊急將災民流民聚集,不是讓官員帶著他們造反,而是帶著他們就著各地水利、城防與道路,用工代賑,並且明確規定每一人一天工給米六升,麥一斗二升,粟兩升,或等同價錢的棉衣,薪酬比平時宋朝用工薪酬略低,但保持一家有一個健康的勞力,能勉強保證一家維持一個半飽與半暖。為了防止一些女戶受饑,又規定女戶女子者當抵一個成年男勞力的薪酬。

第四道詔書催迫許元加快從江南調糧速度,正好江南中稻開始收割,以解北方缺糧之急。

第五道詔書催促陝西派災民過來,用工代賑,協助朝廷將糧食運向陝西。

第六道詔書是鄭朗提出來的,下詔讓起義軍中的兵農立即返回家中做良民,以往不究,否則以後必以謀反罪處死。

第七道詔書,著狄青率一千蕃兵從涇原返回京城,以便鎮壓各地起義。

第八道詔書讓韓琦做好準備,在裁兵、備邊、賑災同時,配合陝西鎮壓擴大的起義軍。

第九道詔書頒發各地,捉拿到張海夫婦者賞錢千貫,提供消息者賞錢百貫。

……

一口氣發了十二道詔書。

張海突然進京,使兩府幾個大佬人人自危,空前緊張氣氛中,這次都會速度之快,前所未有,十五份詔書,居然在中午前全部頒發下去。張海捅了大麻煩了,這是宋朝,不是唐朝,刺客橫行,特別是藩鎮割據,中央勢弱之時,宰相照殺不誤。可是兩人居然不知,看到詔書,婦人憤怒地說道:「上了這狗官的當。」

說著要重新回去,被張海一把拽住。

出其不意可以進京打聽一下消息,但此次進京,京城有備,再進去,凶多吉少。

婦人恨恨的跺了跺腳,又說道:「我就說這狗官要帶兵殺我們。」

「娘子,回去後派人查看熊耳山地形,再準備過冬衣服糧草。」

「官人,言之有理。」

夫婦二人騎馬飛快地消失在官道上。

鄭朗下值回家,在路上露出笑意,趙禎真的急了,但任何事物皆有相反性,不能嘲笑中國的哲學,例如利他主義,遠古時墨子思想便是利他主義,唯物主義辨證觀,在儒家與道家裡都能找出大段大段的文字。道家的虛盈轉換,禍福相倚,便是事物的兩面性。危機反過來便是生機。笑的不是這個,而是晏殊等大佬,估計看到歐陽修暴戾如此,也怕啊。

歐陽修不僅攻擊個人缺點,每一次攻擊,都要扣大帽子,讓你身——敗——名——裂!有缺點不怕,一旦身敗名裂,那才是最可怕的,像李淑,讓歐陽修戴上一頂頂大帽子後,即便起用,還有沒有進入兩府的機會?

這更是鄭朗不能急的,歐陽修真的有學問,文章寫得好,善長經義,詩詞歌賦,無所不能,還寫得一手好書法,文壇大宗師,無愧也!但將他在慶歷新政前後所寫的札子拿出來,與他其他文章區別開,單獨看,便會讓人想到兩個人,王洪文,張春橋,或者想到一個詞,歇斯底里!

在這樣的攻擊下,晏殊怎能不害怕。

笑完後又是一聲歎息。

有人說呂夷簡將慶歷新政弄瓦解的,以前也相信,可與呂夷簡做過數次會談,何來此事?以君子黨們亂七八糟的行為,還用得著呂夷簡出面嗎?若是呂夷簡健康平安,以君子黨這種行為,能讓呂夷簡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下一根。

但怎麼辦呢,自己還是熬著。

回到家中,意外地看到樊家老小全部坐在他家客廳,有的沒有椅子便站在哪裡。

看到鄭朗回來,樊老翁站起來說道:「見過鄭相公。」

「翁翁,務須多禮。」鄭朗尷尬地稱呼道,不大好稱謂,嚴格說應稱呼泰山,岳丈。

「鄭相公,我們有錯……」

「咦,你們怎麼得知的?」鄭朗奇怪地問,雖在朝堂上說了事情經過,應沒有這麼快傳到民間,即便有詔書,也只說抓捕張海,並沒有說其他。

「李府尹到樊樓再三盤問,我不知道他們是大盜。」樊老翁面如土色地說。若判上一個通匪罪名,樊家也就完蛋了。

「原來是李淑……翁翁,聽我言,不用擔心,李府尹不會對你們有惡意,別人也不會相信,朝廷需要樊樓。」

其實昨天晚上樊家來了無數賓客,僅是酒,樊家就與多少商人有來往,具體來了多少人,鄭朗沒有數,也沒有問,但估計不會低於兩千人,那怕張海帶著一個小隊過來,衣冠楚楚,舉止談吐得體,也能冒充商人混入婚宴。關健是這一條是最重要的,卻是最不重要的,何謂黑白?顛倒它不行?因此鄭朗說了三條,李淑此時很擔心。對此人鄭朗又恨又憐,論才學吏治,他在宋朝官員中絕對是上乘資質,不是一個吃乾飯的官員,可他的品性確實讓人感到厭惡。此時歐陽修等君子虎視眈眈,在這個刀口上,李淑也要顧慮自己。

樊家與自己還有若有若無的親事存在,有幾個丈人陷害女婿,有,但會不會陷害鄭朗這樣的女婿,情理說不過去,不怕人戴帽子。樊樓一大半利潤歸朝廷所得,也等於半官方性質的商業酒樓,不然也不可能讓樊樓高度超過內宮建築的高度,這時候朝廷最缺的是什麼,錢啊。朝廷也需要樊樓在這段時間平穩過渡。

樊樓主人想了一下,臉上擔憂終於漸漸消失,說道:「謝過鄭相公提醒。」

「不用謝,見外,若是李府尹詢問,你從實稟報。再說,此次張海入京,也是偶然,多半他進京來打探一下消息,正好令郎新婚大喜,賓客滿門,藉著人多,又有一些消息靈通人士入席,混入席內。與我相遇,僅是偶然,否則昨晚我就凶險了。」鄭朗臉上面無表情,心中不由又打了一個寒戰。這兩人對自己可是心懷叵測的,否則不會將自己帶到畫舫上,幸好自己淡定,用空城計嚇跑了他們,不然昨天晚上說不定就讓這兩人割去腦袋。

大意啊大意。

將樊家上下安撫,讓他們回去。

但鄭朗也後怕,於是再雇了幾名護衛,又寫信通知鄭家莊,讓幾個娘娘從村裡雇一些村民巡邏,不怕花錢,就怕萬一。

鄭朗草木皆兵如此,況且京城其他更怕死的大佬,一時間京城雞飛蛋打,亂成一片。

不好的消息便傳來,曹元詰、張宏帶著禁軍去捕盜,匆匆忙忙地前去,連人選都沒有挑,三人缺乏戰鬥經驗,指揮能力也不行,剛去鄧州,被起義軍一頓痛扁,落荒而逃,幸好逃得快,沒有被殺死多少官兵。

起義軍也不是郭邈山與張海二人,還有其他人,黨君子、范三、李宗等,這五人是其中最大的五支義軍,以及其他若干小股義軍,所以數州縣全部糜爛。可怕的是他們漸漸在會合,並且大肆開倉放糧,使得一些流民與飢腸轆轆的百姓受其蠱惑,迅速加入,在以每一天成倍的巨速壯大。而且又熟悉當地地形,曹元詰被那一股義軍扁的,他都沒有弄清楚。

看到義軍勢大,年老昏味的金州知州王茂先主動打開城門,放義軍進城休息,供其吃喝玩樂,這個人六十多歲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走到嶺南?以後再說吧,先保命要緊。順陽縣令李正已更過份,從縣城裡選出一支鼓樂隊,一路敲鑼打鼓,熱烈歡迎義軍進入縣城,是縣城,小,於是將縣衙騰出來,供其夜宿,任其在城中大肆洗掠燒殺。

趙禎看到這些奏折,氣得在皇宮裡直哼哼。

不是別的皇帝,趙禎對官員那是真養,寧肯自己吃得不好,穿得不好,也不能讓官員委屈,怎麼只是一些亂匪,居然出現這麼多醜劇?

在他擔心的時候,狄青帶著一千騎兵風塵樸樸地來到京城。

趙禎對這個將領充滿好奇,特地將他詔入皇宮謹見,語良久,龍顏大悅,賜錢五十萬,絹一百匹。國家窮啊,出手變得很小氣,王直等人才賜二十萬錢,可見對狄青的重視程度。

趙禎又下詔讓韓琦率兵鎮壓陝西亂匪,鄭朗鎮壓京西亂匪。想到這道詔書,趙禎再次失神,國家大臣那麼多,不能什麼事都讓鄭朗來出面,這成了什麼?那不如將這些大臣薪水給鄭朗一個人,省得養這麼多酒囊飯袋。

鄭朗倒沒有其他想法,聽旨接旨,心中反而很喜歡。

正是這種困窘的局面,使得趙禎發了狠心,這才導致慶歷新政的由來。

自己不走,馬上就陷入這趟子混水當中,說范仲淹的十條不好?等著找死吧。說他的好,秋後也會有人算賬的。接旨後立即從京城挑選兵馬,陝西諸部開始輪換,京城也換回來九營軍隊,其中還有四營就是出自涇原路,兩營馬軍,七營兵軍,鄭朗一起帶出來,但九營皆員數不滿,一是裁減後的結果,二是犧牲產生的減員,九營僅兩千六百餘人。於是又從京城擇出十營馬軍,京城還沒有裁軍,鄭朗為了增加戰鬥力,先行裁減,將老弱病殘逐一淘汰出來,又進行了一波對戰訓練,測試了弓馬戰技,進行第二波淘汰,十營編制是兩千九百多人,實際人數只有兩千六百餘人,但淘汰後僅剩下一千八百人。

結果要稟報的,趙禎久久無語,僅是一個淘汰暴露了三個問題,首先有三百人的空額,其次是能勉強用的士兵不到七成,最後是十營編制,得多少基層將領,但按真正能作戰的滿員來算,僅能編製四個半營,五營不足,鄭朗挑選的還是好一點的馬軍,不好的情況會更惡劣。

這是真實的數據,怎能不讓人觸目驚心。

大半天後軟軟地說道:「准。」

鄭朗又將悍邊軍兩營召入,沒有任何大意,更不像前去鎮壓王倫,只率領兩百餘人,此次率領了五千八百名兵士,騎兵達到三千六百人,步兵僅佔兩千兩百人,相比於史上范雍動幾萬大軍鎮壓,人數依是不多,但這五千八百兵士卻可以說是京城最強的軍隊。

出行前趙禎又將鄭朗召入皇宮,說道:「鄭卿,你辛苦了。」

「陛下,臣身為國家宰相,國家有事,宰相也有失職之處,何來辛苦。」

「與你無關,是朕沒有做好啊……朕想……」趙禎遲疑地說。

「無妨,臣回來再向陛下從容稟報。」鄭朗機靈打斷了他的話:「軍事危急,無暇他顧。」

不能讓趙禎說出來。

然後率軍西行,但來崤山時,鄭朗做了一件古怪的事,將軍隊駐紮下來,然後訓練士兵開始爬山。一座座山的爬,還讓將士學會借用撓鉤繩索等攀登懸崖峭壁。

京城諸位大佬聽到後面面相覷,前方戰事危急,不立即前去平叛,怎麼想起來爬山?可他們對軍事皆不懂,於是一個個奇怪的注意著鄭朗行動,乾瞪眼。

京城大佬在注視著鄭朗的行動,鄭朗也分出心關注著京城的時局。

九月始來,天高雲淡,大雁南飛,這本來是一個收穫的時季,但因為乾旱與到處的義軍爆發,北方哀鴻遍野。

最可怕的一個消息傳來,一股義軍居然從陝州渡過黃河,洗掠了護糧隊伍。

糧食沒有損失多少,朝廷才剛剛派人將糧食往關中發送,規模並不大。但象徵意義很濃厚,一旦造成運糧的百姓恐慌,沒有人願意將糧食運向關中,關中災情不得緩解,參加造反的百姓更多。要麼派軍隊護送,那麼得浪費大量的財力。

在這種慘淡的時局逼迫下,京城終於發生大事,慶歷新政緩緩拉開了帷幕……

第四百七十三章 新政

有錯的不僅范仲淹,也有趙禎,逼得太急。

王安石變法借鑒慶歷新政的經驗,醞釀了幾十年,還出現無數重大失誤,而范仲淹才進入中書幾個月,又哪裡想出什麼妙招,讓國家立即轉危為安?鄭朗有宋朝的得失經驗,有明清的經驗可以綜合借鑒,但實施時又是什麼情況?

太急!

奇怪的是受害者范仲淹本人居然不知,認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然後來個看似有,實際無的鯨吞。

……

九月初三,趙禎將兩府大臣與知雜御史等重要大臣一起喊到天章閣。

天章閣始建於真宗晚年,自趙禎以後,此閣一直安奉宋朝歷代皇帝畫像,即位前旌節,以及收藏圖籍、符瑞、寶玩與宗室名籍等物一起珍藏於此。從此在史上聲名赫赫,意義非凡。

鄭朗為國家做了這麼多事,還掛過天章閣侍制的虛銜,但至今沒有進入此閣奏事。

可想而知,幾十個進來的大臣看著幾位先皇帝的畫像,一個個臉色沉重,趙禎的心,他們懂的。

但少了兩人,一個本該出現的韓琦到陝西去了,一個似乎更有資格進來的鄭朗卻在崤山爬山,爬得熱火朝天。

趙禎看了一眼諸人,至少年齡上讓他覺得很理想,有章得像與杜衍兩位六十幾歲的老臣掌舵,又有晏殊與范仲淹、王貽永三個五十出頭的半老臣子協助,其他的人,賈昌朝四十六,王堯臣四十,富弼三十九,歐陽修王素三十六,王拱辰與蔡襄三十一,若加上三十五的韓琦與更年輕的鄭朗,整個朝堂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至於才學,似乎更理想,這些人沒有一個才學是差的,個個都有過目不忘之能,大半是文壇大家。

論政績多數人政績也不弱,有邊功,有吏治之功。

「也許,也許……」趙禎喃喃道。

帶著大臣們觀太祖太宗遺容,然後讓諸臣坐下,吩咐太監拿來紙筆,說了九個字:「振興國家,還盛世太平!」

平時你們不是說朕不作為嗎?今天讓你們寫,當著祖宗的面,將你們心中的想法寫出來,使宋朝振興。只要你們說得有理,朕就實施。

趙禎真的讓時局逼得焦急,不然以他的穩重,萬萬不會做出這個舉動。

其實這是一個火坑,可是范仲淹不知道,看著幾位先帝畫像,又身在這種隆重的場合,與富弼等人心潮澎湃,熱血翻滾,范仲淹說道:「皇上用臣之言即可,然事有先後,且革弊於久安,非朝夕便能解決。」

想法還是很清醒的,事實這次改革,范仲淹也有意的想避開一些麻煩,於是一些條陳寫得含糊不清。但結果是錯上加錯。

趙禎說道:「今天以中外人望,所有大臣皆不及卿等,韓琦暫往陝西,鄭朗在陝州,仲淹與弼宜與宰臣章得像盡心國事,不得有所顧避,其當世急務有可以建明者,為朕陳之。」

今天放開膽子讓你們寫,讓你們說,讓你們陳。

於是范仲淹上書十事。

明黜陟,宋朝以前制度文官三年,武官五年一次,不問賢愚能否,不問勞逸,只要不犯錯誤,就可以將政績交給京城考課院審查,官升一級。但做事就有對有錯,想要不犯錯誤,就不去做事好了。於是好了,宋朝官場多是崔嫻父親崔有節這樣小心翼翼,寧肯不做事也不想犯錯的不作為官員。但官員不去做事,這個國家……

范仲淹所以將它列為第一條弊端,再根據太祖太宗時的保薦制度以及真宗的勘磨製度結合,以較定考績作為官員陞遷標準,須任滿三年期,並由清官五人保任才可磨勘,善政異績者可破格提撥。

似乎應當是這樣的。

一個個皆是無為,這可不是西漢初年的黃老無為,是真正的無為,不作為!國家怎能不敗壞。

關健這個清官是何人,你我相互保薦,雪球便會越滾越大,做為人君會怎麼樣想?

但趙禎居然同意,不久後便開始局部實施,至於效果……往後看。

抑僥倖,放在第二條也是對的,自宋真宗起,南郊大禮或皇帝生日,兩府大臣到各種提點刑獄官以上官員,都可以向朝廷提出申訴,恩蔭子侄門人為國家正式官員。鄭朗也利用過這項制度,提撥一些門人為官僚,唯一不同的是鄭朗讓他們先做事,立下功因功授官。又規定翰林學士以上官員者一年可以恩蔭一人,若是才智聰明者,二十幾歲擔任翰林學士,德操僥倖尚可,擔任四十年朝官,那麼就可以恩蔭四十人進入朝堂擔任國家正式官職!這個……

這個……

不改不行了,所以要改,以後轉運使與邊防文官須任滿兩年後才可以提請恩蔭,兩府及兩制高官,每次大禮只許申請一人恩蔭,必須是親生兒子,侄子門客一律排除在外,閣館要職,也不許高官子弟輕易進入,想要進入不僅要考,還要經過保薦。

至於斷了多少人的門路,范仲淹不問。

也准,第一條不到一個月便開始實施,第二條兩月後同樣實施。

精貢舉,科舉是國家主要擇人來源,但學子除了背誦經義,學習詩詞歌賦外,對抵禦契丹、西夏,對國家如何富裕,對百姓如何安居樂業,根本不懂。要麼說以仁為本,勤政愛民這些空談之言。

國家整個教育出現大問題。

但怎麼做,范仲淹自己也迷糊了,於是說教以經濟之道業,取以經濟之才……先取策論次考詩賦,少一些虛誇詞飾之臣。這個誰能看懂。但有一條說得很清楚,將糊名制廢除,改唐初的實名制,原因看不到考生名字,就失去鄉里薦才的本意,以後還有誰為朝廷薦才?至於作弊,只要細查嚴處,便宜能剎住歪風。

當真如此?囧!

擇長官。

均公田,這個公田便是職田,為使讓官員清廉,考慮到物價上漲等因素,國家撥出一批公田,隨職授官,這個鄭朗也有,認真起來還必須結到官職上,鄭朗封田兩千四百畝,實封一千五百畝,但鄭家上下沒有當作一回事,只讓佃農象徵的交納一點租子。可有的官員卻能從這個田地上獲得一大批財富。不用交國稅,一畝田讓百姓交半石或一石稅務,像鄭家便能獲得八百石到一千五百石租稅。況且還有桑麻以及其他副業,莊子的產業等所得,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而且鄭朗職田面積很小的,以他的地位,有的人職田能達到兩三千,三四千畝,正是這些官員比於舊數,三倍其多,貪吏因循,其害甚大,帶領著全國兼併的風氣。因此明確規訂官員職田從二十頃到二頃等有第參。

然新的問題來臨,田有好有壞,好的給誰?壞的給誰?職田緊鄰著民田,侵佔了一點,也比較正常,若是均分,那會成什麼?官員與官員打官司,百姓與官員打官司。實際劉娥時整頓了一下,最後鬧得不像話,劉娥做法比范仲淹倒果斷一點,索性取消職田。大家別爭,什麼都沒啦!

一分準得出亂子,那為什麼范仲淹還要去做,上面有幾條,只要官場整頓完畢,實名制科舉都不會徇私舞弊,況且分一點小田?

可惜他沒有穿越,否則看到朱元璋如何整頓貪官污吏的,貪污一點兒小錢,便被剝皮做聞登鼓放在縣衙,殺了幾萬名貪官,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有沒有整治好?

厚農桑,興水利,植桑棗棉花,招納逃戶,開墾荒田,增戶口,並以此作為地方官員考課政績。這是老生常談,但正是這條老生常談,也是慶歷變法中最成功的一條。但規模遠不及熙寧變法。

修武備,范仲淹最有發言權,鄭朗在裁軍,但范仲淹認為鄭朗沒有將事情做乾淨,因為兩條弊端沒有解決,一是國家禁軍養在京城,京城也沒有那麼多禁軍,如今宋朝陝西二十多萬,河東河北二十幾萬,京城三十萬左右,其他地方十幾萬,但多數其實還是京城禁軍,邊防是有禁軍,是京城派往前去輪換的。邊疆有事,國家從京城派兵前去邊疆,已失去寶貴的時間。京城養兵派兵,糧食重心在京城,邊疆糧食就一直跟不上來。想要殺敵或禦敵,必須千里運糧,運費會龐大無比。西北數年戰役下來,花了一億多貫錢,其中好幾千萬貫就是這樣浪費的。

那麼怎麼去做?於京城招募五萬軍民,前往邊疆種田,一年三季種田,一季練兵,邊疆糧食就能自給自足,不用朝廷擔負額外開支,唐朝便是用此法於開玄時在青海擊敗吐蕃人的。

不錯,李隆基是這麼做的,可最後玩出來一個什麼產物,安史之亂!

其實鄭朗也在做,包括三白渠與屯田,這個全部交給老百姓了,讓糧食在當地老百姓手中,若是國家需糧,從老百姓手中購買,藏富於民,軍隊沒有掌控糧食,所以君臣無人反對。會用錢,但僅買糧食不貴,貴的是運費。沒有辦法,這時代不可能有火車汽車,運費始終居高不下。

范仲淹卻讓軍隊有兵有財有糧……這個,這個……

減差役,因為更先進的免役法實施,實施的範圍不大,主要是邊區與貧困州縣鄭朗沒敢碰,不能在哪裡執行免役法,一執行準得出大亂子,但問題依然保留在哪裡,於是對這些州縣進行合併,包括耆戶長在內,逐步減少當地的差役,以來減輕百姓應差的負擔。

畢恩信,朝廷三年一次南郊大郝,這是做什麼的,收買民心,不但給士兵賞錢,一逢大郊禮,地方官吏要行寬賦斂、減徭役、存恤孤貧、振舉滯掩之事,造福於民。可是天子有詔,下面的官吏卻不執行,還經常欠老百姓的賬不還,一起償還不可能,天禧以前的天下欠負朝廷全部償還,本朝欠負也予以除放。大郝之時,朝廷恩信地方官吏必須落實於民。

重命令,朝廷朝令夕改,煩而無信,因此制定頒發詔令要慎重,做到有令必行,違者治罪。

這十條除了那個修武備朝廷沒有同意,前後輕重不等執行,科舉趙禎很清醒的沒有同意范仲淹的實名制,但將策論列為詩賦之上。

拋去所用方法對錯不提,大多數確實也是宋朝的弊端。但范仲淹也不知是有意疏忽,還是真正疏忽,一個重大的問題他沒有說……

新政剛出來,歐陽修再一次倒呂,害怕呂夷簡別有用心,得將呂夷簡踩死……

第四百七十四章 父子

若問呂夷簡現在最後悔的是什麼,郭皇后,不是說不廢郭皇后,必須要廢除,但可以做得更謹慎一點,那麼就不會招來那麼多爭議。甚至可以將他的許多國策逐一落實……

對比范仲淹的十條,再對比呂夷簡的八條,正朝綱、塞邪徑、禁貨賄、辨佞壬、絕女謁,疏近習、罷力役、節冗費。

誰更有針對性,誰更容易落實,誰更分清主次輕重?

但做比不做好,鄭朗對慶歷新政不反感,遠達不到范仲淹想要的目標,但它本身不惡,也改良部分宋朝的弊端,又給後人帶來反思……錯的不是變法本身,而是人!

韓琦的不團結,後來人就看到了,想要實現目標,不能像韓范那樣玩,那麼怎麼辦,嚴密的抱成團,形成真正的黨,不管對方是對是錯,一律打壓,更大的黨爭在後面。歐陽修一篇妙文又給黨正名……

遺害的不是趙禎朝,而是趙頊朝。

對比呂夷簡的做法,再看君子黨是怎麼做的?

歐陽修連上三封書奏,呂夷簡為陛下宰相,使四郊多難,百姓內困,賢愚倒置,紀綱大潰,二十幾年,壞亂天下,獨享人臣大富貴,卻給陛下留下天下大憂患。夷簡罪惡滿盈,事跡彰著,一直不敗亡,是因為在位之日,專奪主權,脅制中外,人人害怕,不敢發難。及其疾病,天下臣庶皆喜奸邪為天而廢。

真敢說,鄭朗彈劾郭勸與楊偕都從來沒有用過這樣激烈的語言,人老了,國事又多,身體不行,又累,於是生病,但歐陽修說是上天使呂夷簡生病的。

又說陛下自呂夷簡去後,進用賢才,憂勤政務,沒有發呂夷簡平生罪惡,是陛下保全,免污朝名。陛下不負夷簡,而夷簡上負朝廷。然臣猶恐夷簡不識廉恥,受國家過份恩澤,其子弟,皆因為父親僥倖,恩典已極。可是邊境多事,外面臣僚辛苦,未曾轉官,豈可使奸邪巨蠹之家,貪贓不法子弟不住加恩。其子弟,請不議恩典!

看到沒有!

所以呂夷簡看到身體支持不下去,一讓再讓,這是何等的嗅覺。若不讓,他的幾個兒子能讓君子們撕吃了。實際說來說去,例如呂公著與歐陽修關係還是不錯的,然而他是呂夷簡的兒子,所以歐陽修絕不放過!這便是呂夷簡忽然蔫了的真正原因。

趙禎不報。

不僅他清楚呂夷簡的為人,鄭朗與趙禎也評述過呂夷簡,很公正,德操是小人,但為臣卻是良臣,這些年做宋朝的管家做得真不錯,趙禎也同意。就是現在有大事決策不下來的時候,趙禎還時常派人問一問呂夷簡,這才心安。

況且呂公著便是鄭朗的學生,因為鄭朗,趙禎將王安石從狀元降至探花,心中一直很愧疚,鄭朗幾個學生當中,趙禎也認為王安石與司馬光有才氣,可德操還是最喜呂公著,一個很溫和的青年,為何要處理?

歐陽修再上書,國家有詔令,官吏不能遵行,原因是朝廷自壞法,朝廷不能自信,則誰肯信而行之?去年十月,曾有臣僚言,今後大臣廝撲(門客)不得奏薦班行,敕旨頒下,才三四月,卻用呂夷簡僕人袁宗二人為奉職……

對門客宋朝人稱呼為謙客,更下等的僕役稱為謙人,但歐陽修說廝撲,說僕人,這是很惡毒的罵人話。趙禎讓歐陽修吵得頭痛,貶袁宗二人官職。

歐陽修又進第三篇奏折,聞近日呂夷簡頻有密奏,自御藥院暗入文字,不知可有此事?是有的,趙禎是為了保護呂夷簡,也是怕言臣鬧,若有什麼疑難的國政,於是打著讓御藥院的御醫去呂家替呂夷簡診斷病情的借口,詢問國政。

怎麼辦呢,讓著一點吧。

臣以為呂夷簡身為大臣,久在相位,不能為陛下外消兵革,內安百姓,致使二敵交結,中國憂危,兵民疲勞,上下困乏,賢愚失序,刑賞不中,朝廷紀綱,幾至大壞。筋力已衰,神識昏耗,豈能更與國家事?他身體好的時候都讓國家敗壞如此,況且在病中?夷簡病廢,應當閉門自守,不交人事,若有報國之意,凡事即合公言,令國政之臣,共同商議,豈可暗入文字,惑亂聖聽?他自動遺忘,本來趙禎是有此意的,雖讓呂夷簡罷相,但著呂夷簡參議軍國大政,可被君子黨們一篇篇奏折,將這個權利也拿下。總之,歐陽修比較笨拙,倒是史上的司馬光言不合行,玩得才叫爐火純青,這都是歐陽修帶來的榜樣力量。況且呂夷簡患癱風,手足不能動,有奏疏必難自己書寫,其子弟輩若有不肖之人,可能作偽,或者漏洩,於體不合。臣聞任賢勿貳,去邪勿疑,讓中外群臣各伺其職,不可令無功已退之臣,轉相眩惑。

呂夷簡聽到三封奏折後,將呂公著喊進臥室,說道:「著兒,你昔日說我打壓異已,做得不對,可看到今天的朝堂?」

呂公著遲疑地說:「對事不對人……」

呂夷簡一笑,說道:「真要對事不對人,老夫倒也罷了。不過你先生倒很是想僅對事,而不對人……所以諸人彈劾老夫,老夫心中多有不平,但唯有鄭朗彈劾老夫,老夫雖困窘,但沒有生氣。可是事是人做的,想對事而不對人,是何其的艱難。他雖撰寫中庸,還沒有真正悟出中庸之學的奧義。你將他這本中庸再看看,多想一想。」

「先生沒有寫……」

「他沒有想出來,怎麼能書寫,不過老夫聽他的仁義,說了仁與義,利己與利他,人性善惡,頗為欣賞。正是因為這種中庸,老夫才再三在陛下面前推薦舉此子。若論才華,范仲淹與韓琦那一人沒有才華,然缺少這種中庸之道,所以不能擔當國家大任。可惜老夫看到此書,悟通此書,也為時頗晚,否則能做得更好。」

孔夫子沒有多寫中庸方面的東西,那個中庸是夫子後人所撰。但中庸之道貫徹著夫子精神,這個中庸不是難得糊塗,而是一種調節,從易經到論語,再到禮記,多處能看到這種調節的存在,有人將它列為三分,但三分僅是中庸的一部分,其實分析起來,真的很浩大。宋朝文人隱隱察覺出來,朱熹曾仔細論述,可沒有將它的真實面貌寫出來,過了宋朝,儒學淪為教條的八股文章,就很少有人認真反思了。直到後世,一些人將中庸翻出來,可寫得也不大正確。

真正詳細而合理論述中庸,鄭朗乃是前後世第一人。

年少,還是沒有寫好它,比如就事論事,這是好的,利於公正的評價一件事正確與否,這隱然有上古士大夫的精神,但是人,總有自己的眼光,例如李世民,用人之道有幾人及李世民,魏征在世時,將魏征當作鏡子,及候君集謀反,要挖魏征的墳墓,及高麗讓國家元氣大傷,又後悔自己不聽魏征的話。這便是以人論事。

以人論事,會帶著偏面觀,歐陽修他們更是以人論事,這是倒退。可又有誰能做到真正的以事論事?

就像利他主義者,極端的利他主義者與以事論事,皆會帶來不好的負作用,不過人的內心自私一面始終佔據主流,所以社會需要雷鋒,需要利他主義者,需要以事論事,這是一種調節之道。

再延而伸之,集權主義國家容易產生腐敗,那麼想辦法使政權透明化,讓社會與百姓監督,減輕專權所帶來的腐敗,那麼集權國家的好處便能發揮出來,若有什麼國策,因為少了爭議,更利於執行。

若是所謂的民主國家,兩黨爭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腐敗情況會少一點,可因為爭執,不利於執行國策,那麼想辦法使爭執減輕,轉向互相監督作為,但在議論國事上不能攻擊對手,團結一致,那麼民主制所帶來的相應清廉便能發揮出更大的優勢。

再比如宋朝的冗官與臃腫,雖然預防權臣產生,官場風氣比其他朝代略好一點,但政令不暢,那麼盡量的精兵簡政,使政令暢通無阻。宋朝龐大的監督系統更能發揮良性作用。

這就是中庸之道。

有的鄭朗察覺出來,但還沒有系統的想,有的還沒有想到。

呂夷簡便想到這個以事論事。

「父親大人,你是說雖以人論事,但最好偏向於以事論事?」

「著兒,你終於想明白哪,老父便是這個意思。世上沒有絕對的事物,老夫忽然想到鄭朗所說的法度,法便是框架,是面,度是在面裡的調節,是點,但這個點不是絕對不動的。」

呂公著聽了有些頭暈,呂夷簡又說道:「以事論事與以人論事比法度更複雜,以事論事是好的,可事情是人做出來的,因此以人論事是法,以論事論是度。但歐陽修這些人將它顛倒過來,你說陰陽顛倒是好事還是壞事?就是老夫以前也沒有這麼暴戾啊。著兒,雖中庸你也參與撰寫,可延伸出來的東西,你先生沒有寫出來,你們當時年幼更不會想到。好好想一想,一旦將它真正悟通,那麼就可以做大半個賢相了。」

「是。」

「替我寫一份辭呈吧,說我病老,請陛下放過我,讓我真正致仕,閉門不問政事。寫得委婉一點,要讓陛下知道允我真正致仕,是對我的保護。」

「喏。」呂公著開始書寫辭呈。

呂夷簡無所謂,關健是為了他幾個兒子著想,若不退讓,馬上這些君子們就要狠狠踩自己的四個兒子。四個兒子未成長起來,一旦讓歐陽修等人弄得身敗名裂,以後仕途會徹底結束。

趙禎看到呂夷簡的辭呈,心中五味雜陳,授呂夷簡太尉致仕,朝朔望及大朝會,並綴中書門下班。後面的是肯定,實際呂夷簡最後一點權利全部收了回去。

歐陽修大喜過望,但沒有完,於朝會上又盯著一人,樞密副使任中師。呂夷簡倒任布,於是薦任中師才不在任布下,這才召為樞密副使。歐陽修會不會放過此人。

老任乃是一個老好人,看到歐陽修眼光不善,於是上書道:「臣老矣,家本是曹州人,請求陛下讓臣知曹州,得養晚年。」

歐陽修,你別看我,俺自己退,省得你將我潑了一身髒水後下台。

歐陽修開心了,但他正一步步將新政推向無底的深淵……

第四百七十五章 放(上)

呂夷簡也未必真正理解了中庸,非但呂夷簡,孔夫子同樣對中庸恐怕也是懵懂,隱隱知道它的重要性,但沒有真正想明白。鄭朗亦是如此,他現在也沒有心思去想中庸。

關觀著時局,心中一聲歎息。

本來慶歷新政可以走得更遠,不管怎麼說,它的種種措施在糾正著宋朝一些弊端。而且時機大好,國家困難,趙禎再次奮發向上,甚至配合改革,默許了君子黨對各個大臣的打擊。呂夷簡在家中養病,權利逐一交出,所謂的小人黨倒下一棵最大的樹,沒有帶頭的人,包括晏殊在內,晏殊能是誰的對手?

鄭朗沒有倒晏,否則藉著議和的當口,便可以將晏殊從容的弄下台。

是大好時機,只要大度一點,將諸位大臣團結起來,包括王拱辰、賈昌朝在內,也會附首配合的,夏竦不高興,他一人能跳翻天嗎?但是……

鄭朗沒有勸,誰聽你的?趙禎勸,都未必勸動這十幾個人。況且自己。

逼急了,狗都咬人,況且這些人又有誰是好惹的,能不反撲嗎?

他想度身事外,可他是當朝宰相,怎麼可能?很快也陷入其中,而發生爭執的對象卻是他的好友之一,富弼。

群盜入侵金州,金州知州王茂先貪生怕死,打開城門放盜匪入城,於是義軍洗劫州庫,將錢帛散及其黨與貧民,又將兵器逐一帶走。但王茂先不能這樣說,一說自己準得去嶺南,上奏開始撒謊,說我城中只有二十四兵,防禦不敵,敗走城外,導致群盜入城。俺反抗過,不能怪俺,更不能將俺以通敵罪流放嶺南。

富弼信以為真,上書說,西賊未叛之前,雖有盜,但不敢殺官。現在賊公開入州城打劫,使三四十州遭害。以前也有入城情況,都是夜晚偷偷入城,現在白天公開入城,擅開府庫,其勢日盛。不防備不行,金州只有兵士二十四人,才使群盜生心。請於京城於一要害處增兵,為諸州聲援。

這篇奏折鄭朗不在意,僅是一處駐兵,不會產生多少冗兵。但接下來富弼一份奏折引起鄭朗的強烈反彈(這篇奏折文字相當優美,放在作品相關裡,大家有空去看一看)。

先說西邊用兵,導致騷動天下,物力窮困,人心怨嗟,朝廷缺少財力撫存,於是淪落為盜。這句話頗得鄭朗欣賞的。然後說了盜賊的危害,又說前日曾上劄子,奏請於京西選擇要害數州,屯聚兵馬,以為諸處聲援。這裡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從一處變成數州。又說盜賊勢大的另一個原因,是各地官員不力,請朝廷用人。這個鄭朗不管。又說了盜賊勢大的第三個原因,皇上仁德,但守舊弊法,不進賢才,使陛下仁德不能感化百姓,處置次第,導致賊滿天下。臣每念於此,不寒而戰。

不用說得那麼恐怖,不是讓你們改了吧,放手讓你們改,你們看那一個大臣不順眼,馬上就退罷此人,還要怎麼著?

這個鄭朗還是不管。

所以不能偷安苟且,只求天幸,要改革,要用人,轉運使、知州、知縣皆要用良吏,守護城池,安集百姓,又得要郡所屯之兵,掎角救應。再次說到這個要郡屯兵。

這份奏折給了趙禎很深刻的應像,於是以後不捨裁兵,而且在京西、京東、江淮陸續的增加禁軍。

鄭朗呈上一奏,在奏折裡說道,之所以盜賊多,用兵使財政苦,加上災害接踵而來,這才產生大量盜賊。又有官員怯弱無能,使賊勢猖獗。京西有兵,多集中在洛陽以東,孟州、鄭州、滑州、許州、陳州一帶,一備契丹,二拱衛京城。京西路往西兵力是很少,但不是沒有,襄州二營、鄧州四營、汝州有十營!隨州一營、商州一營,近二十營軍隊,況且還有大量廂軍與衙役,盜賊起事之初規模並不大,多是幾十人,請問這些官兵與衙役在哪裡?

盜賊進入金州,金州兵力是很少,可盜賊數量同樣很少,僅幾百人,金州有城門有城牆,有衙役,還有百姓,大戶人家的僕役,還有守城的武器,王茂先在幹什麼?開門迎賊,過份者,鄧州順陽知縣李正己不但開城門迎賊,還備鼓樂,遠迎數里之外敲鑼打鼓,歡迎盜賊進入順陽城作患。請問他們什麼時候反抗過?或兵少,元昊寇涇原路,四萬大軍兵臨渭州城下,渭州城中僅有兩千餘兵,豈不是兵力更少,西賊豈不是比盜賊更加凶悍,那麼是不是要開城門投降?

增兵能解決問題?增再多的兵也沒有作用!相反,駐兵越多,冗兵越重。冗兵重,導致兵士多,國家就無法善待,冗兵重,無法選良將,軍隊苛剝之事會更加繁多,冗兵重國費增加,百姓負擔更重。前兩者是兵士淪為軍賊重要原因,後者是百姓淪為盜賊原因之一。

國家正在裁軍,行疏導之策,弼為什麼倒行逆施,採用堵塞之法?說不能因循守舊,這是何為?

不是增兵的問題,關健是朝廷怎樣才能培養出來一支堪能使用的軍隊,而不是讓軍隊成為酒袋飯袋之輩。將富弼一頓狠批後,又提出一個請求,允許他出兵陝州。

陝州三門盜匪劫糧,欲斷陝西糧道,用心極惡。只要朝廷糧食不能到達陝西,饑民擴大,義軍才能擴大。但事先詔書說好的,韓琦主管陝西路剿匪,鄭朗主管京西路剿匪。所以鄭朗的軍隊就在澠池的崤山,離陝州並不遠,卻不能越權進入陝州鎮壓。但韓琦事務更多,裁軍、撫軍、防邊、撫民還要準備剿匪,人在長安,鞭長莫及。這才使盜賊膽大包天的劫糧道。

奏折遞到京城,趙禎也沒有說富弼不好,但准了鄭朗與韓琦便宜行事。怎麼剿匪看著辦吧,快給朕將盜匪鎮壓下來,不然國家亂了套。

鄭朗這才停止了爬山活動。

與狄青商議,但在商議前問了一句:「狄將軍,為什麼我讓兵士訓練登山?」

「陝南京西多大山,一旦大軍兵至,盜賊戰不力,會潛入深山。說是大軍,但相公僅率領五千餘人,不足以掃蕩所有山陵。故未戰之前,訓練登山,讓兵士熟悉在山區作戰。」

「說得有理。」鄭朗額首道。

數股義軍主要活動地區多有大山,例如熊耳山,也就是後世的伏牛山脈,還有更雄大的秦嶺,以及其他連綿的群山。但鄭朗又說道:「不僅如此,實際賊勢比較容易撲滅,畢竟朝廷一直很善待百姓,一旦糧食援援不斷到達,甚至會有盜賊主動脫離賊群,重新化為良民。我還有一備,是南方。」

「南方?」

「陳執方撲滅桂陽鹽賊,迫於無奈,將禍害漢人與熟蠻的生蠻遷移於他鄉,以防後患。但朝廷一直很善待這些生蠻,一度委屈求全,這些生蠻定下來不服。一旦重新反叛,哪裡的山更高大,林更深茂,各部生蠻更加凶悍。朝廷若大意,必然成為南方大患。若迅速撲滅,對朝廷影響不大,若戰良久,必會影響朝廷財政。」

這個與狄青說容易懂。

戰爭越快對財政影響不會大,拖得越久影響越大,例如西北,單場戰役下來,包括定川寨的慘戰,所用經費並不多,雖然一波箭雨下來,就是幾千幾萬貫沒有了,戰後撫恤也花費了大筆錢,可這數量不會超過幾千萬。之所以用得多,是拖長了,幾十萬大軍吃喝,武器供養,以及軍餉糧餉,這才是真正的大頭。

楊畋在南方墨唧了六年多時間,得花多少錢?

「一旦賊勢復起,我想推薦你去南方,可是南方多會在山區作戰,這些人今天的訓練,正是為以後你所用。不知你意下願意否?」

「鄭相公,國家有難,我怎敢推辭呢?」

鄭朗點頭。

西北有良將,張亢馬上會陷入苦逼中,王凱與折繼閔離不開府州,王信年老,張岊與王吉雖勇,去南方不太適合,他們持勇犯禁,在南方複雜地形下,十分危險。種世衡也年老了。數來數去,只有狄青最適合,所以鄭朗這次特地從西北將狄青招到京城來。

但對眼下的時局會有作用。

天天在爬山,義軍會怎麼想?直接斷去他們在山區作戰的念頭!

鄭朗也不僅是率兵爬山,提前派人在摸清楚盜匪的底細,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韓琦同樣沒有動彈,但聽聞他將手下愛將紀質與景泰從秦鳳路、涇原路調來。景泰在鄭朗手上重用的,也算是韓琦的老部下。可一直沒有動,恐怕此時同樣在想謀略,打探盜賊的底細。

打探出來,這支劫糧的盜賊並不是郭邈山與張海的嫡系部隊,與張海有著一層關係,首領叫衛二達,宋朝喜歡結社,例如京城雜劇的緋綠社、蹴鞠的齊雲社,唱賺的遏雲社、耍詞的同文社、相撲的角抵社、清樂的清音社、射弩的錦標社、花繡的錦體社、使棒的英略社、小說的雄辨社等等,有文有武,有男有女,除京城外其他地方也有,而且越往北方去,武的意味更濃厚,例如北方許多弓箭社、買馬社與忠義巡社,都是民間自發練武,準備反抗侵略的民間組織。

京畿附近也有一些,不多,朝廷對此持的態度十分曖昧不清,一會兒支持,一會兒又擔心民強於官,於是反對。

張海便是鄧州弓箭社與英略社的一份子。

鄭朗聽到這個消息,沒敢稟報,害怕趙禎又會對保甲法產生不好的想法。其實問題也不是在百姓是否勇敢上面,百姓越勇敢是好事,才能強國強漢。根源還是治理。

謀反的原因也與西北戰役有關,張海是四等戶,屬於宋朝的溫飽半小康家庭,但也是這次戰爭受害最理的階層。這個沒有關係,他的妻子長得很漂亮,鄭朗親眼看到過了。

鄧州一名官吏貪圖張海妻子的美貌,於是刻意加重徵稅,導致張海夫婦於今年春天殺官淪為盜賊,起初只有二十幾人,但柳植在鄧州不作為,由是張海膽子越來越大,手下也越來越多。

後面打聽到的情況,鄭朗如實稟報,也讓君臣們反思一下。為什麼這些人淪為盜賊,確實范仲淹說的十件改革,有六項說到擇人,是有原因的。但找出原因,並沒有真正找出解決方法。鄭朗也沒有找到,但他沒有把握,並不會提議。

張海原來在弓箭社時,身手很好,這個鄭朗也看到過,未動手,但看到他們動作十分敏捷,有一些「英雄豪傑」與他結交,包括陝州這個衛二達。估計是張海派人蠱惑衛二達劫護糧隊,就是陝州本地人,地形熟悉,劫糧時化為匪,離開後化為民,官府難以查詢。

這也是眼界的問題,當真查不出來?

二十幾天下來,不但衛二達,包括衛二達的七十幾名同夥,讓鄭朗派人摸得一清二楚,並且讓人覺得搞笑的是,他們多數都是崤山山民。與鄭朗軍隊訓練的地方,一個在山東面澠池境內,一個在山西邊陝縣境內。

開始與狄青商議。

第二天,派出四營將士,前去捉拿衛二達子一夥,四營將士,皆是重新編營員滿之營,一千八百多精銳兵士,足以與兩三千西夏軍隊交戰了,卻用來對付七十幾名盜匪……鄭朗是用關公的偃月刀在宰雞。

第四百七十六章 放(中)

鄭朗卻是很慎重,這次剿匪,不但要勝,還要勝得光彩。

慶歷新政他不去管,但小心維護著自己的幾個改革,特別是裁軍,慶歷新政失敗,滿朝君臣禿廢守舊,而自己幾個改革就會顯得更重要。一個裁軍,確實會使軍隊戰鬥力增強的,最重要的便是節餘軍費與財政。

讓趙禎著急的原因,外敵內患,外敵重要,內患更重要,財政吃緊,到處都是起義軍,這才是趙禎被逼發起新政的原因。(答一下旅人與看著買卡,慶歷新政原因不僅是西北戰敗,定川寨敗後范韓依然還想奪橫山,停戰原因主要還是財政,發起原因也是國內政治吃緊。主角太小,皇帝都沒有讓大佬放在眼中,二十六歲鄭朗誰聽,因此刻意放在契丹回來之後。再看看這些人的固執程度,馬上就能看到,不過接受意見,做一些變動吧)

改良免役法釋放中產階級創造力,馬法帶來的良馬,倉法以備荒年,都是隱形的,但裁兵會立竿見影,只要過四五年時間,國家一年便會節餘一千多萬貫的開支。

宋朝的弊端很多,冗兵、冗官、冗政,這是大的,每一條都涉及到很多方面,裁兵也未必全部解決冗兵之弊,這個冗不僅是數量。還有諸如其他,鹽茶酒礬專營,兼併土地,過份的重文輕武,黨爭,未來還有宗室子弟膨脹,貧富嚴重不均,女真與蒙古在不知不覺中興起……這僅是大的,都能亡國的弊端,小的更多。官員無能,不是宋朝一代了,那一代都有。

都需要解決的。

在找出解決方法直到開始解決之前,必須讓君臣看到希望,看到亮光。

兩營馬軍,兩營步軍,向西出發,第一天速度很慢,這些天一直在訓練熟悉山區地形,老百姓也沒有奇怪。第二天忽然加快速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陝縣。

沒有一人逃出法網。

除了少數人反抗,有的人根本想都沒想到,官兵就撲到家中,將其拿下。計七十六人,七人因反抗時被擊斃,其餘六十九人全部被活捉。

鄭朗徐徐帶著軍隊,進入陝縣。但又做了一個奇怪的舉動,義軍活動範圍在南方,但鄭朗押著人犯卻一路向北,渡過黃河,直奔三門峽而去。朝廷大佬也一個個莫名其妙,不知道鄭朗做什麼。但這次抓獲很漂亮,只有兩名士兵受傷,無一人犧牲。

到了三門峽,宋朝重新拓展了唐朝故道,就在黃河北邊,但不像唐朝那樣經營,於三門峽兩端草草修建了十幾個倉庫,糧食主要還是從京城來,到了此處,立即發向陝西。臨時而建的,未來也保留一些,預防陝西會再次發生乾旱,但供給不像唐朝那麼重要。

也有一些民農在重新運糧食,明知道有盜匪圖謀糧運,然而怎麼辦呢?陝西許多饑民嗷嗷待哺,於是朝廷又撥出大批軍隊前來護糧,一部分又順著水運向西運送。

但這些編入以工代賑的饑民眼中皆露出擔心的神情。

鄭朗心中清楚,可百姓又能知道什麼?只能聽到各種傳聞,傳得又邪乎,似乎義軍個個全部是殺人魔王。況且前面衛二達就在這裡殺害了二十多名無辜的百姓。

沿著集津倉走了十幾里路,便是一個小平台,三面環山,南面臨水,這也是三門以東第一處勉強可以建倉的地點。原來宋朝也有倉,僅有三座,規模很小,陝西戰役爆發,重新擴建,又興修了五個新倉,今年乾旱聽從鄭朗建議,再次擴建一倉。

也是軍民比較集中的地方。

看到鄭朗率領軍隊,押著人犯到來,所有軍民好奇的停下來。

鄭朗讓兵士將人犯推出來,說道:「各位父老鄉親,這些就是上次劫糧的盜匪。陝西緣邊數年苦戰,許多百姓慘遭夏賊殺害,餘下的百姓承受著沉重的稅賦與力役,今年乾旱,朝廷從江南將糧食調運過來,解救陝西百姓危機,可是這些盜匪居然想破壞糧道,使陝西幾百萬飢餓的百姓不得食,你說他們應如何處理?」

運糧百姓皆是陝西湧到河南就食的百姓,聽到鄭朗這麼一說,一起憤怒地喊道:「殺,殺死他們。」

鄭朗又說道:「他們是該殺,可是陛下仁愛於民,這些盜匪中也不全部是十惡不赦之輩,有的受他人蠱惑,有的因為窮困所至,淪為歹人。他們家中也有父母雙親,妻子兒女。所以陛下特例優待,沒有人命者,非領首者,非大惡者,全部赦免其罪,允其改過自新。」

說著推出其中的三十八人,其實這些人按律也是死罪了,歐陽修也多次說過要用苛法制止。然而鄭朗反其道而行,偏用寬法釋放。沒有立即釋放,說道:「本官受陛下旨意,給你們一次機會,將你們釋放回家,也不追究你們任何懲罰。若家中無糧度日,官府正在組織人手,用工代賑,足以讓你們全家有一個溫飽。但你們以後還會不會再做盜匪?」

本來以為死罪,忽然無罪釋放,誰會反對,一起跪下,磕頭若搗米。

還是沒有釋放,又說道:「在此,我再次傳下命令,從現在起,脫離盜匪者,既往不究。凡是舉報各盜匪藏身之所讓朝廷將其捉獲或剿滅者,最先舉報者賞錢十貫。舉報十名者,賞錢一百貫,一千名者,賞錢一萬貫。官府替舉報者遮掩姓名。」

說到這裡,忽然冷厲地說道:「若是繼續作惡,死不改悔者,他們就是這些人的下場,殺。」

將餘下的三十一名從犯全部在此處斬首。

這才率軍徐徐渡過黃河南下。

消息傳到京城,議論紛紛。

呂夷簡刻意將呂公著喊到床前問道:「著兒,鄭朗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想是分化,歐陽修議從嚴懲罰,是戒畏,固然美矣,但易將盜匪逼入絕境,更加凶悍,可鄭相公這樣做,也容易讓百姓慢怠國法,所以京城裡有一些爭議聲。」

「你認為呢?」

「我認為還是分化為妙,畢竟擇出來的人沒有什麼大惡,朝廷也需要及時將匪患平息,不過會不會縱容以後復生匪患……中間的輕重孩兒實在想不明白。」

「還有呢?」

「要麼就是賞錢一事,盜匪有可能不足一萬人,若真的讓百姓奮勇舉報,將會失去存身之所。剿匪會變得很容易。不然剿匪困難,山區又多,極容易為盜匪藏身,朝廷用度浪費將遠遠超過十萬。並且官府替其遮掩,也省去百姓害怕以後被報復的擔憂,對於這一點,朝野上下倒沒有什麼爭議。」

「還有呢?」

「也有大臣爭論鄭相公冒用皇帝詔書,實際釋放部分盜匪陛下並沒有下過旨意。這會開一些不好的頭,若真想釋放,必須先行向朝廷通知。」

「你還沒有看出來真相。若是向朝廷請示,朝廷必不准,畢竟損害糧道,又出了幾十條人命。這些人手中未染鮮血,卻是幫兇。這是其一。雖是釋放,但將仁德歸於陛下身上,替陛下揚名,這是其二。一個大臣若連主次都分不清,以臣凌主,會有什麼好下場?」

「父親大人,是啊,孩兒真的沒有想到。」

「你沒有想到的事情多著呢,看一看朝中這些臣子,有幾個人將陛下放在眼中?所以我讓他們,不僅是避他們的鋒芒,也是主動避開這趟子混水。不然陛下向我詢問,我說好,陛下以後必會認為是我害了國家。我說不好,傳入他們耳中,只會苦了你們兄弟。閉門啊,這才是上策。」

呂公著驚愕的睜大眼睛。

「昔日我讓你隨鄭朗學習,不僅是學他的學問,也是為了你將來鋪平道路。後來遠超老夫所期,不僅讓你揚名,還能讓你學到一些吏治之才。你的先生在成長中,這一點你也要學習。你跟著那些人交往,我也不反對,但不能學習他們的暴戾之氣。」

「是。」

呂夷簡這些評語倒也中的。

鄭朗不大喜歡朝爭與陰謀詭計,但要在這個朝堂生存,必須保持一些手腕,腹黑罷,權謀罷,不得不適度的使用一些。至於這樣做會產生爭議,鄭朗不管的。

在路上他還對狄青說道:「南方不亂則罷,一亂,你也要記住,恩威並濟,朝廷以前太軟,必須以雷霆擊之,不妨使用一些殺戳手段。可終是要治理的,威是輔,恩是主,殺為輔,撫為主。強行鎮壓為輔,分化為主。」

「屬下謹記。」

「你聰明過人,可惜不喜讀經義。」

「鄭相公,這非我所長,讓鄭相公失望,我也慚愧不安。」

「其實以你的智慧,用心讀書,為時不晚,若能考中進士,有此出身,便能算是半個士大夫,在朝堂會有更好的前途。不過非你所喜,便要記住我的話。我問你,王德用戰功如何?」

「戰功赫赫。」

「不但他本人戰功赫赫,他的父親戰功同樣赫赫,然而孔道輔用一些胡編亂造的話彈劾他,他是怎麼評價孔道輔的?」

「我不知。」

「孔道輔死,有人對他說,害你的人死了,王德用卻說道,他哪裡在害我啊,用心事君,當須如此,可惜朝廷沒有一個忠臣了。對文人謙卑如此,你說士大夫會不會繼續再排斥他?」

狄青低下腦袋不語。

「還有一人,曹彬戰功如何?」

「非是我所望也。」

「那是,他是開國重要功臣,現在是和平年代,無論你再建立多少戰功,除非蕩平西夏,收復幽雲十六州,不然你的戰功永遠也不及曹彬。但征伐幽州失敗後,朝廷派翰林學士賈黃中問罪,曹彬只是唯唯諾諾,全部承認違詔失律之罪。趙昌言上表請將曹彬當行軍法斬首示眾,但後來趙昌言自延安還,被人彈劾,不得入見,還是曹彬在西府為之請於皇上,才許趙昌言朝謁。你說以曹彬的戰功以及他謙卑的姿態,士大夫們會不會對他反感?」

「鄭相公,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要麼你從現在起讀書,準備科舉,要麼你要認清這個大勢。」

「我……」

「未來你便知。」

一路南下,來到鄧州,這裡已正式進入義軍活動範圍。忽然接到韓琦一封信,讓他不忙著行動,等韓琦一道。

第四百七十七章 放(下)

韓琦的原因很簡單,他要等糧食。京畿附近地區糧食危機漸漸隨著大批糧食到來,開始化解。朝廷一個勁的催促許元,不是沒有給你錢,都向百姓借債給你購糧,你快點弄糧食吧。

將許元催得在江南快要上吊。

實際這次許元功沒可沒,一旦各地起義鎮壓後,隨著用工賑災展開,北方能迅速恢復平靜。其中關健的關健還是糧食。

許元應當記首功的。

但真正記首功的是鄭朗,可以說是他自執政以來最大的成功,不是江南平安監,也不是開圩,與石門川、定川寨兩次大捷,而是這次。

藉著這次危機,乘勢落實裁兵改革,延續革新的希望。這個意義遠遠大於定川寨大捷所帶來的意義。用工帶賑更是開拓一個了不起的新思路,不然動輒祖宗法制,收流民為廂軍,收災民為廂軍,這還有了的時候?

京城糧食滿足之後,朝廷迅速將糧食分成兩批,一向山東,一向陝西,兩處都爆發了起義。才開始不久,但有了糧食,能就安撫百姓的心,再鎮壓起義,難度隨之下降。不僅僅是準備謀策,刺探敵情。

所以韓琦寫信給鄭朗,你暫時不要動,要動咱們一道動,自北向南,逐一將盜匪清剿乾淨。省得你在京西路鎮壓,壓到最後一起逼到陝西來了。並且他還不能稟報朝廷,怕大臣說閒話,只能寫私信通知。

鄭朗回信,如你所願。

軍隊又停下來爬山,爬得滿朝君臣直皺眉頭。而且這次爬的山更大,不是崤山,是更加連綿高大的熊耳山。

最後朝廷讓鄭朗爬得忍無可忍,趙禎派大太監藍元震來到熊耳山詢問情況。

此人是大太監安德軍節度使藍繼宗的養子,劉娥朝時皇宮失火,其人擁趙禎登西華門,左右未集,此人獨傳呼宿衛,立下大功,累遷內副都知,忠州防禦使。瞎氈投誠宋朝時,才落得一個防禦使的職位,可見此人在趙禎心中的地位。

趙禎真急了,不但各處義軍如同烽火燎原一般擴散,襄州北面的光化軍又出了大事。光化軍知軍是韓億的長子韓綱,其人治軍治民酷嚴。張海剽掠至境,韓綱率兵守城。老百姓一看不錯,不管這個知軍平時多麼糟糕透頂,但在關健時候能挺得住,於是送來豬羊與酒食,犒勞三軍。如果利用得當,那麼這一次又會像渭州城那樣,創下一個小小的奇跡。

但韓綱沒有,將這些酒食與豬羊一起沒收,然後賣錢,事後辨解說是用這些錢準備製造兵器的,但是不是如此只有天知道了。士兵一個個氣得火冒三丈。

沒有辦法,人家是前相公的兒子,又是自己頂頭上司,只好忍受。

韓綱又讓將校制陣圖,對這個問題鄭朗已經再三說過,還上過奏折,別要再弄陣圖了,什麼八卦陣、天門陣,宋朝就倒在這個陣上。練軍,也要練陣型,但是陣型,不是神馬的陣圖。可能韓綱沒有看到這封奏折,也沒有關係,光化軍有城牆,有城門,加上百姓配合,足以能將光化軍城守下來。但這個將校不知道弄出了什麼高難度的陣圖,估計比演義中的天門陣難度還要高,士兵怎麼排也排不成。韓綱看著看著動怒了,將要斬殺士兵。士兵在這個大人時不時神經病發作下,越發的心驚肉跳。

一天士兵正在吃飯,軍校邵興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呼喝士兵停下吃飯,站起來。韓綱再次暴怒,連續抓捕好幾人,將他們關入大牢。邵興以為韓綱大腦有毛病,發了秋瘋,害怕之下帥手下闖入兵庫劫下武器,準備攻入韓府殺死韓綱。韓綱也妙,聽說後頭腦忽然清醒,帶著妻子用繩子墜下城牆順著漢水逃跑了。邵興於是大掠州城,搶過後,又放了一把火將光化軍城幾乎燒成一片廢墟,接著綁架指揮使周美以及軍士三百餘人逃向四川。半路上周美不堪侮辱,自殺而死。但邵興也沒有落得好下場,那麼多大山不鑽,往四川跑,這一路上得有多少關卡與軍隊,最後被官軍所敗,斬殺,餘黨悉誅。

這些恥辱的消息一一傳來,趙禎在宮中會有什麼心情?

於是讓藍元震親自前來對鄭朗宣口旨,你不要再爬山了,快點替朕將這些盜匪解決吧,不然這樣下去,韓綱腦子有沒有壞不清楚,但朕腦子一定會急壞掉。

但也要看的,正是四年苦戰,以及大旱,將宋朝許多弊端一一暴露出來,否則大家還真以為是太平盛世,宋朝有千年萬年的基業。

鄭朗沒有說出這種想法,而是將藍元震帶外軍營,指了指外面的大山說道:「藍都知,你看這蒼茫大山,不要說盜匪散於各地,就是集中起來,也不足一萬人。一萬人若是潛伏於這樣的大山之中,上哪裡找得到?就算找到,若是盜匪借助一些險惡的山勢築建要塞,又要犧牲多少將士,才能攻下來?」

藍元震不能回答。

「藍都知,你回去後替我向皇上稟報,請陛下放心,頂多一月有餘,京西與陝南盜匪會悉數剿清。但容臣一段時間謀劃準備。」

將藍元震送走,鄭朗還在等韓琦,可終於有了動作,將他在三門峽說過的話寫成檄文,印發許多份,派人於義軍活動的十幾個州軍逐一張貼。效果立即產生,秋風漸寒,軍營來了一個人。

士兵進來稟報:「鄭相公,外面有一個青年婦人,說是你的故人,要求面見相公。」

鄭朗從帳蓬縫隙處向外看去,臉上出現驚訝,是故人,但是他一個意想不到的故人,張海的妻子。

經過這麼多天收集消息,也打聽到這個婦人的一些事,她也是一個四等戶家的女兒,姓劉,自小喜歡舞槍弄棒,與張海倒正好合成一對兒。兩人成親後經常成雙成對練習武藝,這個武藝非是武功的什麼,弓馬刀棒技藝,要麼舉舉石鎖增加氣力。鄭朗親眼所見少林寺武僧也是這麼練習武功的,沒有後世宣傳的那麼邪乎。倒是有坐禪,那是為了靜思佛學,與氣功並無半點關係。但一些身體素質好的人,練一練,確實可以做到以一當十。

長得很漂亮,不然不會因為姿色而使官員貪婪。

鄭朗又看了看,穿著一身黑色緊襖,綽約多姿,身段子很好,生得一張俏臉,眉毛高挑地揚起,在美麗中透著一絲英氣,是一個妙人。可這個妙人……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朝廷並沒有黑暗到無冤可申的地步。只要到京城來告狀,那些虎視眈眈的御史們必然會過問此案。做了賊,可惜了。在狄青耳邊低語幾句,狄青一笑,換了普通侍衛的盔甲,站在鄭朗身邊。鄭朗這才揮手說道:「讓她進來。」

劉氏進來,跪伏於地,說道:「民女參見鄭相公。」

「劉氏,你來見本官有何事?」鄭朗平淡地說。

「民女是代官人向鄭相公投誠,請問鄭相公讓不讓我們投降朝廷?」

「你坐下說。」

「謝過鄭相公。」

「怎麼想起來向朝廷投降?」

「我們被一些壞官所逼,做下一些不好的事,看到鄭相公的文書,我與官人商議,向鄭相公投降,請朝廷恕我們無罪。」

「那你們有沒有罪呢?」

「我們有罪,也是為壞官逼的。如若朝廷不准,我們只能血戰到底。」劉氏一邊說話,一邊用眼睛盯著鄭朗看,忽然又問道:「民女斗膽問鄭相公,那天你是怎麼看出我們的身份?」

「你們上船後神情不對,之前我心中就有些狐疑,於是想到洋河便是海。」

「那天晚上你說的是假話,並沒有做佈置?」

「不錯,本官難得說了一回假話,聽聞過你們一些事跡,知道你們武藝高強,我所帶來的兩名侍衛未必是你們對手。這才用虛言將你們驚走。」

劉氏眼中有些懊惱。

鄭朗又平靜地說道:「你們為什麼想要對本官不利?至少本官算不上壞官。」

「我們,我們也沒有想對鄭相公不利,僅是想綁架鄭相公,與朝廷談判。」

「怎麼談?只要你們真心想向朝廷歸順,不用綁架本官,朝廷也下了明詔,赦你們無罪。不是真心歸順朝廷,即便綁架本官,又能起什麼作用?不錯,是能讓將士們束手束腳,投鼠忌器,可是朝廷需要太平,不要說本官,你們綁架了王爺,為了國家大義,朝廷最終還是要派兵將你們剿滅。」

「我們害怕鄭相公率兵前來……」

「那更錯了,論軍事指揮才能,朝廷有的是人才,狄青、張亢等人皆遠在我之上。」

「民女聽到的不是這種說法。」

「就算民間傳言是真的,又能如何?難道本官會幫助你們出謀劃策?豈不是笑話!或者你們用本官做人質,又能抵擋住多長時間?一萬官兵不行,兩萬官兵,三萬四萬,你們有沒有想過將來?」

「因此民女前來向朝廷投降,這裡是官人手下的名冊。」說著從她胳膊肘兒下的小包袱裡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鄭朗。忽然身體暴起,小冊子掉在地上,露出裡面的匕首。不是刺殺,而是想綁架,一手抄向鄭朗的後腦勺,一手拿著匕首要往鄭朗脖子上架。

肯定沒有輕功,可是動作真的很快,鄭朗眼一花的功夫,鼻子裡就嗅到一陣香風,劉氏地身體已經靠過來,一個豐滿乳房軟軟地貼到鄭朗的左胳膊肘兒上。

略有些香艷,但場面極度凶險。

不過劉氏沒有得逞,因為狄青就站在鄭朗身後。劉氏動作快,狄青動作更快,伸出左手一夾,劉氏的匕首便動彈不得,緊接著右手伸出,一擰,劉氏被擰轉過來,人已經捉住。

鄭朗沒有生氣,呵呵一樂,說:「這就是你的投降?」

劉氏不服氣地在狄青懷中扭來扭去,問:「你這個狗官,怎麼又知道了?」

鄭朗摸了摸鼻子,自己被罵作狗官,還是破天荒的第一遭,還是沒有生氣,說道:「你丈夫這段時間一直活動在均州金州,與郭邈山部隔著秦嶺遙相呼應,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你冒然前來,並且你們夫婦膽子賊大,能對本官有好意嗎?」

不說出來很神奇,一說出來其實很簡單,少婦不服氣地扭來扭去,又向狄青問道:「你又是誰?」

輸得太慘了,連一合之力都沒有,就被這個俊俏得不像男人的侍衛抓住。

「他啊,他便是我所說以狄青狄將軍,劉氏,你能讓狄將軍扮作侍衛親手捉你,也足以讓你名垂史冊了。」

「他是狄青?」

「如假包換。」可是鄭朗接下來又說了一句讓劉氏很不相信的話,繼續說道:「上次放你們回去是假放,但這次本官是真放你,你回去吧。」

「狗官,你又在耍什麼計謀?」

「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你都分不清楚,當我率大軍抵達時,你們用什麼智慧與本官作戰?沒有計謀,放心回去吧。」

「為什麼?」

「因為你是婦人,婦孺老幼,不管怎麼說,都是弱勢群體,人需要有憐憫心的,這個國家更需要憐憫心。去吧。」

這句話聲音不大,帳蓬裡卻是一片安靜,包括聞訊圍過來的將士都默默無言。鄭朗在三門峽放人,可以說是分化策略,也可以說是一種權謀術。但這次因憐憫心放人,遠遠超出權謀術這三個字的含義!

第四百七十八章 降(上)

俏麗的小劉氏這一刻蔫了。

走出大帳,步履蹣跚,彷彿失了魂。然後扭頭看著軍營,也看出一絲不對的地方。

當然肯定不對,這是以西北軍構成的主體,即便有原先京城的京兵,也將所有老弱病殘裁去,遠不是她以前看到的軍隊。

但不同之處,還是統帥。

宋軍一直不弱,包括南宋,有一些戰鬥依然可圈可點,弱的便是一個冗字。不是將所有老弱病殘裁去,減少軍隊數量,冗兵就解決了。這樣說很片面的。這個冗字很複雜,首先是制度,軍隊一分為三,樞密院、三衙與地方,若再加上糧草與後勤,能分成四個部分,兵不識將,將不知兵,主將都不知道手下的校尉有什麼本事,如何指揮安排?大量二世祖因為恩蔭塞入軍營擔任將領,曹瑋與王凱,那是特例,更多的人卻是葛懷敏。這些人又怎麼能領兵作戰?文人為統帥,太監做監軍,鄭朗同樣是特例,像狄青放在韓琦帳下,都不敢吭聲。明明知道統帥策略是錯誤的,但是不敢言,發展到最後,武將自己都懶得動腦子想了。除了少數軍隊,與蕃兵外,軍隊皆是來自京城,哪裡有危險,就往哪裡調,不知當地地形,風俗氣候。優養使將領貪污墮落,甚至導致兵士也漸漸墮落,游手好閒,有的禁兵挑一點東西都挑不動,還要雇民夫來挑……

這些種種,才真正構成一個完整的冗兵弊端。

但也要看,若宋軍放在岳飛手中,性質截然不同。鄭朗肯定趕不上岳飛,不過他放權給狄青操練,對將士又不像其他文臣輕視,十分關愛,將士樂為其用。

呆了一個多月,這支宋軍在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不是劉氏能看得出來的。

只是隱隱的覺得這支宋軍很強大,心中想著無數心思,最後翻身上了一匹不知從那一個州縣搶來的馬,向南方逃去。

鄭朗又開始動了。

時機成熟。

第一個讓他頗有些想不到,棉花。

自他推廣,已經好幾年,自推廣之始,便是超越五百年的歷史時空,有的超過了九百多年的歷史時空,最先進的種植方法,單株營養缽移載,剪去公茬,培壟等等,又有先進的脫籽與紡織機械的出現。

開始推廣速度不快,種籽有一個適應期,本來棉種就不是很好,產量低,雖有經濟效益,但還不能吸引世人的注意力。可因為最先進的種植方法,棉種漸漸產生脫變,直到今年,有的高產田一畝收成能接近三百斤籽棉,平均也達到兩百多斤。比原先幾乎增產了有一百斤,還不及後世產量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但已經很可觀了,棉花種植開始普及整個江東。

鄭朗在朝堂裡再三說起義軍烽火四起的原因,不僅是官員無能,還有軍民之逼,趙禎十分慎重,藉著秋稅上來之時,讓許元抽出四百萬緡稅錢,一百萬錢增購糧食,三百萬購了一批棉襖、棉被。

陸續的調向北方,一部分已經運到京城,向京西路用工代賑方式分發。

有吃的有穿的,誰願意造反?

儘管是半溫半飽,但比造反強。

鄭朗親自鎮壓,給了各州軍官員很大壓力,也許鄭朗不一定會放在晏殊、韓琦眼裡,但他終是當朝宰相,參知政事,若按權利大小排,僅排在晏殊、章得像、賈昌朝之後,還在杜衍與范仲淹之前。

范仲淹的新政又規定以政績作為標準,而不是以前那樣過錯少作為政績標準。雙方的壓力,使京西諸州軍官吏十分害怕。

一些官員的無能也使趙禎怒火中燒,難得這麼從重地處理,包括轉到穎州擔任知州的柳植,在趙禎憤怒下,扒去官帽,流放嶺南。老柳六十多歲了,哭得像淚人一樣,但他若在趙禎面前哭還起作用,老了,放過你吧,回家好休息了。但在穎州哭昏過去,趙禎也看不到,讓衙役強行往嶺南送。韓綱做為韓億的兒子,這次也沒落得好,同樣流放嶺南安置。相關的官員,一共處理了十幾個。這逼得餘下的官員不得不打起精神。

柳植說鄧州沒有官兵,其實真的不對。儘管鄭朗削了一下,現在宋朝還有四十萬廂兵,各種差役五十幾萬,差役又叫役人,不一定是壯丁、弓箭手與衙役,但這三者在役人中佔了最少一半。無論是廂兵或者衙役、壯丁,都有捕盜職責,六十多萬龐大的人數,但宋朝僅有三百幾十個州府,一州攤派下來,不算禁軍,一個州平均也有兩千人,養他們幹嘛?當真只是用來搬東西的?那為什麼還讓老百姓擔負著那麼重的徭役?

還有一個難處,流民。到處是流浪的災民,官員確實難以分清那是盜匪,那是流民。

賑災物資源源不斷的調來,加上種種重壓,官員打起精神,小心翼翼的做事,先是將流民編製起來,沒的吃沒的喝,到處流浪不怪你,現在有的吃有的喝,還流浪了,想做什麼?到於工,到處都有工程,僅是水利一項,宋朝忙十年也忙不完的。不然經過范仲淹的重農桑改革後,王安石還發動了更大的農田水利法。幾乎都不用看,坐在州衙想一想,就有工程冒出來。

流民有了秩序,盜匪便減少了藏身之所。

官員振作,催促手下的衙役與廂兵官員抓捕,還有優厚的告密賞金,朝廷說盜匪、盜賊,其實就是義軍,一夥人最少也得好幾十個。即便山多林茂,但笨拙落後的生產力導致山區存在大量柴戶、炭戶與獵戶,活動範圍並不比後世小,幾十人帶著武器與糧食,甚至還有搶來的財帛,即便是高大的熊耳山,也會有人看到。

而且舉報賞酬很厚,一人十貫,幾十人便是幾百貫,放在任何一個三等戶以下的家庭,都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於是密報的百姓不知凡幾。誰都想發財啊,特別是在宋朝發財的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多方齊下,襄州、鄧州、唐州、汝州、郢州、隨州等地匪患漸漸肅清,只有郭邈山與張海兩支義軍數量太過龐大,官員無可奈何中,依然囂張地活動在商州、均州、金州、光化軍、房州、京兆南邊秦嶺地區。還有三支義軍活動在桐柏山,本來熊耳山也有義軍活動,可是鄭朗率軍前來爬山,才爬兩天,一個個倉皇出逃,逃向南方。

鄭朗率軍直撲桐柏山,桐柏山尾端自唐州開始,橫跨隨州東北部,延伸到信陽軍。

一共有三支義軍逃進桐柏山裡,兩支義軍規模皆不是很大,只有一百餘人,在官兵的圍剿下,像兩條喪家之犬,到處亂竄,對於這兩支義軍鄭朗沒有放在心上,派出兩營騎軍,讓三州軍官員派衙役與當地百姓配合,進行剿滅。

還有一股,計有近三百人,集中在隨州蠻薦山一帶,就著山勢以及以前的楚長城修建了一個堅固的營寨,寨中又儲備大量搶來的武器與糧食,易守難攻。

隨州安知州率領幾百廂軍前來攻打,被打得抱頭鼠竄,落荒而逃,但還是不錯的,安知州不顧危險,親自前來領兵作戰。大敗後派人通知鄭朗,俺們不是不作為,不是貪生怕死,實在盜匪太強大,俺手下不是他們對手,還是請相公過來協助我們吧。

鄭朗率主力部隊進入隨州境內。

安知州率領著諸官僚老遠的迎上來,來到鄭朗身前,安知州說道:「鄭相公,下官無能……」

怎麼辦呢,打了敗仗,只能說自己沒本事。若說義軍強悍,再強悍還能比元昊的主力部隊強悍麼?

然後用綠豆般的小眼睛偷偷瞅著鄭朗,看鄭朗反應。

鄭朗臉色很平靜,說道:「向我稟報一下這支盜匪的情況,還有,調幾名熟悉環境的當地人給我做嚮導。」

「喏。」

徐徐率軍來到蠻薦山,向山上看去,山勢很高大,主峰達到一千多米,自山腰起就生起雄厚的雲霧,似大海壯闊,似萬馬奔騰,山頂淹沒在雲霧上方。

但是一個好消息,各州府一逼,義軍不向以前那樣四面開花,這才是鄭朗最擔心的地方。現在逐步集中在一起,有利於剿滅。

縣裡的一個小吏帶來幾個山民,不是漢人,蠻人打扮,但此地多生活著一些蠻人,與南方的蠻人不同,多已漢化。

鄭朗與狄青騎馬轉了轉,又向這幾個山民詢問地形氣候,問得很仔細。然後對著義軍的山寨,重新紮下大營。這才正式與安知州交談,義軍有兩百多人,接近三百人,具體有多少人,安知州也不大清楚。首領姓候,叫候小六,既是小六,上面還有五個兄弟姐妹,家中窮,力氣大,自小就為非作歹,這次烽火四起,拉著一些貧困的漢蠻人等,謀上作亂。反正不是好人了。

鄭朗也沒有當真,簡單一個道理,作惡鄉里的村霸市霸有的,但謀反是什麼罪名?若不逼到極處,誰想謀反?真實謀反原因肯定不像安知州所說的那樣。

也沒有查究竟,不管什麼原因,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招降或者剿滅。

沒有墨唧的招降,來的時候便寫了一封奏折,將情況向朝廷稟明,下面雖還有盜匪縱橫,但比以前情況要好,先行解決桐柏山幾支盜匪,將餘下的盜匪一起逼向張海與郭邈山部,讓他們集中起來,再與韓琦自秦嶺一南一北夾擊。那一邊韓琦也開始行動了,沒有時間耽擱。

又帶著一隊騎兵順著義軍大營四周察看,與狄青一邊看一邊商議,回來後重新落坐,對安知州說道:「你們先就著營帳休息一下,明天處理這批盜匪。」

「明天?」

「嗯,去吧。」鄭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安知州忽信忽疑地下去,鄭朗開始調兵遣將,先喊來一營將士,不斷地爬山訓練中,比較出色的一營步軍,又從裡面挑出五人,這五人僅論爬山本事,是為軍中冠楚。

鄭朗說爬山,不僅是爬山,熟悉山路,還有攀巖!

一種原始的攀巖,沒有先進的工具可以利用,僅靠機靈的身手,借助一些絕壁上的凸起部分、堅固的古籐與樹木,爬上一些看似很艱難的峭壁。僅是從軍中挑出少數人訓練攀巖。一為眼下,二為將來南方。

逐一吩咐下去,夜色就漸漸黑下來。

第四百七十九章 降(下)

對面山坡上不時的閃過火把,在夜色蒼茫的大山中像一點點星星。

山風嗚咽,雲氣翻騰,星星便被雲氣湧散,化作了一點點碎碎的星光。

景色如夢如幻,可鄭朗失去欣賞的心態,實際有許多美麗的環境,無論熊耳山或者桐柏山,或再往南去的武當山,風景皆是不錯的,然而鄭朗那有心思看?

對狄青說道:「狄將軍,你若去南方,還要記住我下面的一些話。」

不遠了,陳執方剿滅黃捉鬼,強遷生蠻的奏折已經送到京城,有可能自己鎮壓義軍事了之後,南方已經開始糜爛。

「請相公說。」在文官當中,狄青最信任最崇拜的便是鄭朗,對自己重視,放權,信任,無一個文臣能做到,而且學問深,說明年大寒,明年就會大寒,說旱就旱,似乎已經窺測出「天機」。

「以前朝廷也有禁兵更番迭戍邊,最怕的便是去南方,往往一去三年,不服水土,死亡殆半。」鄭朗說這個也是冗兵的一種,但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更戊法,是趙匡胤發明出來的,有兩個原因,第一趙匡胤是在一統天下,全國最強的士兵是在京城的禁兵,因此常常發京城禁軍征伐天下,征完了返回,第二個原因趙匡胤一看這有好處,能讓兵將相互不知,利於王朝統治,當然,他不是穿越者,也想不到那麼深遠,於是出來更戍法。

真要將全國正規的軍隊分起來,八十幾萬禁軍,京城駐守的三十萬左右,其次是陝西、河北與河東,再者其他地方,但實際各地戍邊軍隊一大半依然還是來自京城禁軍輪番戍邊。這一範圍包括北方與江淮荊湖川陝嶺南。最苦的是去了南方,死的死,病的病,好不容易呆上三兩月,稍稍熟悉當地的氣候,又要輪調,往往不惟道路勞苦,妻孥間闊,人情鬱結。僥倖南方兵事少,危害不大。

最有名的便是郭逵率三十萬人征越南,差一點使越南滅國,但因為水土不服,兵士死傷一半,於是隔著一條富良江,准李乾德請降。此時的狄青也不是昔日小兵狄青,聽兵士說過一些。一提到輪蕃更戍南方,一個個全像見到鬼一樣。

鄭朗又說道:「因為平安監,我給了一個草藥方子,雖不能杜止瘧疾,也起到一起效果,還有水土不服,可吃食一些蘋果豆腐。不過大軍一發,兵士多擠在一起,兵士又全是從北方調去,不可能真正杜絕。這是我擔心的地方,所以務必多帶軍醫,以及預防的草藥。」

「喏。」

「當地的山比這裡的山更大,草木更盛,務必多請熟悉地形的嚮導,寧肯紮營謀劃,也不能草率行動。又,一旦南方有變,再傳到京城,軍隊始發,一來一去,最少到明年春天軍隊才能抵達,春天那些大山之中多有瘴氣,不可輕視。」

「喏。」

主要南方人煙少,山多的地方若成一種獨特的山谷地形,動植物死後腐爛產生一些對人體有害的物質,經幾十萬幾百萬年的累積,淤積於山谷中,一旦誤入,輕則昏闕,重則死亡。沒有後世傳奇小說裡那麼誇張,但確實有。

臨陣指揮鄭朗不及狄青,可這些方面的知識,狄青又不及鄭朗。

說一說,讓狄青做一個預防。

並且裁兵法之始,得讓朝中的大臣們看到信心,一旦戰敗,會胡思亂想,又認為是兵力不足導致。裁兵法一旦中止,到時候連鄭朗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安知州走了過來,說道:「鄭相公,你還沒有休息啊?」

「馬上。」

「鄭相公有何良策?」

「明天早上你便知道。」

「是。」安知州遲疑一下,又說道:「盜匪很凶悍,地形又惡……」

「安知州,還用你提醒?凶悍未必,是你的部下懦弱,地形確實有些惡。」鄭朗又看著對面的大山。義軍營寨不在主峰上,太峭,扎不住大營,而是在離主峰不遠的一座山峰上,山峰不高,上面有一個天然的平台。背後便是五六座比較險峻的大山,營寨所在的山峰雖不高,中上部到峰頂有平台,有緩衝生根所在,可自中部以下,卻變得很陡,所以候小六才帶人大此紮營。

「是。」安知州戰戰兢兢地答了一句。

自己率軍剿滅,沒有成功,反而犧牲了三十幾人,不知朝廷會不會處罰自己。

鄭朗沒有表態,說道:「你也下去休息吧,明天早上還有事務。」

……

夜色更深。

在候小六大營後面的山峰,轉出幾百人,靜悄悄的向這座大山爬上去。快接近山頂處,幾百人停了下來。這便是狄青與鄭朗想出來的計劃。以自己的軍隊強攻義軍,是能做到,可會死很多將士。與敵人凶悍沒有關係,地形因素,強攻產生犧牲不值。

但從山後轉過去,有的山峰不相連,甚至中間有寬大的山谷,費這周折與正面進攻無異,又不值。真正相連的只有三座山峰,在嚮導的帶領下,繞到山後,有一山能攀登上去,可是候小六並不傻,在上面設了一個哨所。

事實到夜晚來臨時,候小六還派出人到處巡邏。休說他這點手下,就是張海見到這支宋軍前來,心中也會害怕。

最後鄭朗與狄青看中了東面一座山峰,肯定沒有道路通向峰頂,即便攀爬,到山頂處又出現一個困難。從山峰上面到山頂有十來丈高的絕壁。想上去,很困難。但正是因為這一點,義軍沒有防備。

至於鄭朗在崤山與熊耳山訓練士兵爬山,敵人也許聽到,也許沒有聽到,但在他們想法中,僅是為了熟悉在山區作戰所做的訓練。這時代多會出現過讓士兵訓練攀巖的?

還是有其他方法攻下此寨,不過最終選擇這條方法,是為以後去南方,在更複雜的南嶺作戰做準備的。

也是欺負候小六沒有高超的軍事天賦。

上哪兒去弄大量高超軍事天賦人士?即便張海,鄭朗也未必認為他有多少戰略與戰術眼光。

候小六若有先見之明,早在自己大軍到達之時,一哄而散。憑什麼借助這個小山峰,以及三百名不到的手下,與四五千最精銳的宋軍負隅頑抗?

陳士安脫下盔甲,連同兵器交到士兵手中。他便是鄭朗挑出六人中的一人,想上去,必須輕裝前進。其餘五人也在做準備,備好撓鉤,一些繩子,還有一個特殊打造的抓鉤,四個爪子伸出來,能折疊,每一爪皆很長,這些都是粗笨的借力工具。

陳士安將一捆繩子套在肩膀上,繩子不長,僅十幾米,也是細繩子,將會一段一段的聯接起來,最後用細繩子將粗繩子拽到峰頂。這樣做的用意,還是為了減輕負重。

指揮使馬群看了看天色,悄聲說道:「開始。」

陳士安點了一下頭,帶著其他五人像一條條緩慢的蛇向上游動。難度很高,場面十分驚險,幾乎花了半個時辰,陳士安終於有驚無險第一個登上峰頂。一段段繩索聯接起來,將帶來的粗繩拉到峰頂,繫在一棵大樹上,然後六人將十幾個士兵,以及更多的繩子拉上來。最後繩子越放越多,達到二十根繩子,速度終於快起來。

指揮使馬群登上峰頂,還向下看了看,敵人就在下方巡邏,離得遠,又有些夜霧,看得不是很真切。再次看了看天色,天色還早,四更時分,馬群長鬆了一口氣,時間搶過來,沒有耽擱事。

最後一名士兵被拽上來,重新穿上盔甲,這持續了很長時間,從陳士安登巖起,足足進行了兩個時辰。天色已進入五更,啟明星在東方都開始明亮了。

但還是來得及,揮了揮手,五百甲士繼續向蛇一樣,緩緩的,悄無聲息的向山下游去。

離敵營終於近了,馬群從懷中掏出一個大鞭炮,用火舌點燃,然後喝道:「衝!」

近五百人向敵營衝去。

聽到鞭炮聲,宋軍大營也動了,鄭朗和衣睡在床上,正等著這聲通知,立即起來。狄青動作更快,他已經出了軍營,命令士兵吹響號角。數千宋軍向山上衝去。

此時馬群已經衝入敵營開始廝殺。

不用鄭朗主力軍隊配合,僅憑這五百宋軍,只要殺入敵營,使敵人失去地利之險,也無法抵抗這強悍的五百甲士。天色還沒有亮,漆黑一團,在鄭朗與狄青指揮下,宋軍分成五路,一邊分兩路繞道,截住敵人所有逃跑的路線,主力軍隊向山上殺去。

安知州睡眼惺忪的才爬起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呢,但山上殺聲減弱,倒是到處傳出一片求饒聲,戰鬥已進入尾聲。

這一戰勝得十分漂亮,僅犧牲四名兵士,傷九人,兩百八十六名義軍斃一百十一人,餘下全部活捉。

另外兩處戰鬥也宣告結束,同樣幾乎是全殲。

將這些戰俘一起交給安知州處理,鄭朗率著大軍折向西邊光化軍。

來到馬窟山,天色漸晚,三營紮營。

忽然外面兵士進來稟報:「相公,那個女子又來了。」

「哦,出去看看。」鄭朗與狄青相視一笑,走出營帳。

劉氏就站在軍營外面,兩個兵士用刀指著她,不能小看這個俏麗的小婦人,膽子賊大,居然敢闖入軍中,想要活捉相公,敢情將自己這些人當成吃稀飯長大的。

鄭朗又是一笑,說道:「劉氏,我雖說過我不喜殺婦孺老幼,不過終有底限,你若突破這個底限,縱然你是婦人,本官還會照殺不誤。」

一個兵士說道:「是啊,相公,殺了她吧,她可不是普通的婦人,殺人不眨眼。」

對此狄青也認為該殺,鄭朗在西北做得很好,不管是不是婦人,只要是在元昊軍中的兵士,反抗者統統殺。這個女子,恐怕比那些黨項女子還要凶悍。留之是禍害。

但未說。

少婦伏了下去,說道:「奴這次前來,是代表官人投降朝廷的。」

將士一起發出爆笑,又來了,還有完沒完?看來不僅是元昊會這一招,這些盜匪也會啊。

鄭朗也笑。

劉氏說道:「相公,我們是真的想投降。」

「劉氏,我什麼時候從狗官變成相公?」

狄青微笑搖頭,不管造反是什麼原因,天下有多少官員是狗官,但怎能罵鄭朗是狗官呢?

「那是奴錯了。」劉氏說道。

鄭朗誤會了,她是真來投降的。韓琦在北方開始動手,郭邈山不知天高地厚,妄圖抵抗,但韓琦的軍隊是郭邈山以前碰到的宋兵麼?就說指揮能力,韓琦也在他之前,況且手下還有景泰與紀質兩員勇將。一戰,迅速被宋軍打得潰不成軍。這小子很機靈,見勢不妙,藉著山區地形,與韓琦倉惶的躲貓貓。

在百姓心中,韓琦戰功還遠遠趕不上鄭朗的,而且鄭朗砍柴不費磨刀功,提前訓練了軍隊在山區作戰的適應能力。天長一戰,一個時辰鎮壓了王倫,桐柏山一戰,同樣一個時辰消滅了候小六,張海夫婦有些膽寒了。

朝廷物資到來,一部分災民聽到後心中產生其他的想法,陸續有一些百姓悄悄逃出義軍,即便不逃,士氣低落,與一個多月前的情況相比,江河日下。

還有鄭朗一個憐憫心,讓夫妻二人想法多多。殺了官,做了盜賊也不想啊,後來旱災爆發,官員無能,湧入的隊伍越來越多,夫妻二人膽子越來越大,居然跑到京城打探虛實。但事實正如鄭朗所說的,他們是扔進河中的一塊石頭,暫能濺起一朵小浪花,但面對著滔滔大河,這朵浪花迅速向消失的趨勢發展。

沒有鄭朗的憐憫心,夫妻二人還會繼續負隅頑抗,但因為看到鄭朗有一份同情心,於是前來投降,還能不能有一個比較圓滿的下場。

劉氏又說道:「只要官府不追究我們的責任,我們夫妻二人願意將三千五百幾十名手下全部率領出來,投降相公。」

「你們是真想投降?」鄭朗懷疑地問。

「是的,只要相公一句話,奴馬上回去,讓官人將手下全部率領過來,歸相公整編。」

「你不怕本官詐許你們條件,當你們來的時候本官將你們全部斬殺?」

「相公的信譽,奴還是知道的。」

「我有什麼信譽?」鄭朗被她前倨後恭弄得再次啼笑皆非。

「奴想請相公三思,相公也下了命令,說投降者不追究責任。只要不追究我們責任,官兵不用犧牲,國家迅速太平。不然,我們夫妻二人只能血戰到底,雖然必敗,但相公身邊這些兵哥子也會死很多人的。以相公的同情心,也不想如此吧。」

鄭朗懷疑地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似乎像是真的,連稱呼都改成低下的奴,然後想了想後果,說道:「為什麼你們要投降呢,你們投降本官會很麻煩。」

第四百八十章 站隊(上)

「鄭相公,為什麼會麻煩?」劉氏眨著漂亮的大眼睛問道。

劉氏好奇的樣子,使鄭朗想到江杏兒,一樣的大眼睛,一樣的漂亮容貌,身材都差不多。他沒有掩瞞,說:「劉氏,餘下人等好辦,但你們夫婦二人以及一些首領,作惡多端,殺官殺兵,劫倉掠庫,如果就這樣將你們放了,朝廷會不會同意?」

會同意的,他們再「作惡」也不及宋江。

抗金英雄張叔夜將宋江捉住後,還不是允其投降?但現在朝堂不同,戾氣沖天……這才是麻煩的地方。

也不大好處理,餘部肯定不用擔心,一旦放回去,心中慼慼,多不敢再做亂,關健是張海,他不同於候小六,已經有了一定的威名,若是以後朝廷待之不好,再謀反,會有許多人附從。別的不說,李自成便是如此,打不過投降,緩過氣再反,將明朝元氣弄完了,若是爭氣倒也罷,關健他進入北京城後,比崇禎更惡劣。直接造成一個更封閉更落後的王朝代替漢人王朝,然後……

鄭朗也擔心張海與李自成這個王八羔子差不多,反反覆覆,自己力排眾議,同意朝廷許和,可他再反,那麼自己會十分悲催。

不如戰!

會有犧牲,但不會嚴重,權當實戰練習。

想到這裡,說道:「劉氏,你回去吧,準備開戰。」

咱不許你和,打吧。

「鄭相公,我們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鄭朗又大笑,被她這一句賭氣的話逗樂了,豈要說張海,就是宋江又有何妨。水滸傳將宋江吹得天上罕有,地上絕無,實際不然,張叔夜僅臨時徵召一千人,便將縱橫齊魯的宋江等三十六條好漢悉數盡捉。只是後來山東各地義軍聞訊趕來,這才徵召五千人,盡破各路義軍。不是義軍有本事,而是各地官員太過無能。真正遇到一兩有能力的大臣,什麼英雄好漢,在國家機器面前也會灰飛煙滅。張叔夜手下散卒能及自己這五千多勁旅嗎?況且張海定不及宋江,朝廷也不是宋徽宗時的朝廷。

然後說:「劉氏,你認為你們很勇敢是嗎?問一問我手下的將士,趙保,趙勝,你們殺了多少西夏人?」

趙保與趙勝想了想說道:「相公,也不知道,哪裡數得清,最少有五六十,六七十人吧。」

僅這兩人,便殺死一百多名敵人,這些敵人勇力無一不勝過了張海的部下。

鄭朗又說道:「本官在定川寨一戰,面對十二萬西夏精銳戰士,西夏國主元昊親自率領,也沒有放在本官心中,你們手下那三四千人算什麼?一勺小水,就想淹沒滄海桑田,無知!」

「奴,奴……」

「去吧。」

「奴,奴……」劉氏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不知道她是因為感到前途茫然而哭的,還是被鄭朗嚇哭的,或者感到命運不公平而哭的,但這一招還真管用。鄭朗被她哭得直皺眉頭,說道:「你莫要哭。好,本官給你一次機會。若要和,讓張海親自過來談,他自命英雄豪傑,居然讓一個婦人家出面,算什麼英雄好漢!去!」

張海真有這個膽略,或許給他一次機會。沒有,就等著受死。

軍隊渡過漢水,順著武當山的北麓向金州出發。這時接到韓琦的消息,他數次擊敗郭邈山的義軍,其中重要的首領范三也在一次堵截戰中,被紀質在一個山谷殺死。

郭邈山餘部只剩下不足兩千人,壓縮在商州與長安南方商山到終南山南線一帶,形勢十分窘迫。而隨著鄭朗大軍所過,鄧州、隨州、光化軍匪患全部肅清,張海也被壓縮到了均房二州西側與金州狹小的範圍內活動。

對朝廷來說,匪患已經沒有那麼嚴重。

說倒底還是一個用人的問題,不僅是連續重重處罰幾個要官,使官員振作精神,物資到來,疏散了流民,還有一個人的因素。若是讓范雍主持此次鎮壓,無論其他策略怎麼安排,匪患也沒有那麼快減輕。

韓琦又在信中說,想辦法將張海義軍往北方逼,將兩股義軍合成一股,南北夾擊,一勞永逸。是一個好方法,不知道是韓琦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紀質與景泰的提議。

鄭朗回信說同意,率軍翻越武當山西側餘脈,向竹山出發。

去兜張海軍的後路。

到了竹山縣,軍民夾道歡迎,一是鄭朗在民間聲譽不錯,二是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在此留下很好的政績,司馬光是鄭朗的子弟,一任為官,留芳百世,竹山百姓至今依然在思念司馬池。

其實鄭朗這一行,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隱隱地有了後來岳家軍一些影子,同樣也隱隱地替宋朝軍隊正名。這便是基礎。往大裡說,便是動援群眾的力量,排斥孫中山先生早朝的精英理論,這是辛亥革命失敗與太祖成功給他的啟發,著重發動群眾參與!

沒有進城,就在城外一片荒地上紮營。

張海義軍聽聞鄭朗軍隊漸漸逼近,很是無奈,將軍隊不得不遷向金州西邊的鳳皇山。實際隨著鄭州朗軍隊向西,房均二州政府功能再次全部恢復。不過宋軍到達竹山,離張海部也不遠了。

紮好營地,鄭朗委拒房州與竹山官員的邀請,與往常一樣,就在軍營裡與兵士同吃同住,這讓一干官員羞愧萬分。

天色漸暮,三軍開始休息,明天還要趕路,直撲漢水上游,抄向鳳皇山的南路。張海部逃,南北夾擊,不逃準備負隅頑抗,就在鳳皇山就地剿滅。鄭朗也準備休息,兵士又來稟報:「相公,外面有一人自稱張海,要求見相公。」

鄭朗與狄青對視一眼,皆有些訝然,心裡想到,還真來了?

一道走出來。

營外一個大漢跪在地上,四周幾十名宋軍如臨大敵。實際上也沒有那麼凶悍,不過民間有種種傳聞,讓諸將士心中緊張。鄭朗看了看,認識,差一點將自己活捉,怎能不認識?

「小民參見鄭相公。」

「嗯,你打算真降?」

「小民出於無奈,一些狗官想佔我妻子,刻意苛剝小民,最後走上錯誤的路。如果朝廷處置,請處置我好了,全是小民的錯,與其他人無關。」

「那我問你,你妻子現在何處,聽聞你起事之始,有二十餘盜,他們又在何處?這些人不前來,讓本官如何看到你的誠意?」

「聽娘子說,是鄭相公讓我前來的。」張海硬著頭皮答道。

「錯,遠遠不夠,想要投降朝廷,你們才開始謀反作亂的那幾十人與你家娘子必須一起來。」

「鄭相公,你為何出爾反爾?」

「我是下過命令,只要投降朝廷,既往不究。可是命令下了很多天,你們仍然不向朝廷歸順,繼續反抗。我大軍西行一天,本官看到你們的誠意便少了一天。你還是回去吧。」

鄭朗說話聲音很輕,可話音裡透出無窮的殺機。

內心來說,他不想招安,太麻煩,並且張海雖投降,但留了後手。鄭朗直接點破,說道:「你誠意不足,本官不相信你的歸順。還有,是殺是放,你無從選擇,也沒有與本官談條件的本錢!」

張海沮喪的離開,來到幾里路外一處密林,十幾人迎了上來,問:「張頭領,那個小宰相怎麼答覆的?」

「他不是很想同意我們歸順……語氣十分強硬。」

「我們血戰到底,怕他什麼!」一名大漢說道。

可是其他人眼中皆出現猶豫,傍晚紮營時他們悄悄在遠處偷窺,看到這支軍隊的軍紀,並且就在竹山,鄭朗依然派出一些斥候四處查看,他們這一行人,差一點被斥候看到。這樣的宋軍,讓他們更加心寒。

張海看著他們神情,心中更是沮喪。

第二天軍隊繼續西向,接近女媧山,北方再次傳來一個好消息,景泰在子午谷又大破郭邈山部,擊斃黨君子,擊殺或俘獲義軍四百餘眾。至此郭邈山部所剩不足一千人,甚至派人聯繫張海,要求投靠張海。

張海夫妻倆人看到這封信,傻眼了,馬上我們自身就要難保,你們再一來,韓琦與鄭朗兩部夾擊,我們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終於將他們逼急,夫妻二人率領二十幾人,來到女媧山,不是要首領嗎?首領幾乎全部在這,要殺要剮,隨便。這是在賭博。

鄭朗捏著鼻子,看著這群人,又看著張海,說道:「你真來投降啊?」

這叫什麼話哉?

劉氏說道:「鄭相公,奴素來聽你說話算話的,為什麼說話不算話?」

「我是狗官,說話為什麼算話?」

劉氏語塞。

「其實你們想要投降,最好時機是在本官率領軍隊前往桐柏山的時候,那時本官前去剿滅候小六部,你們投降還有生機。現在韓相公在北方眼看就要將郭邈山全部剿滅,本官大軍西來,你們危在旦夕,這時候才投降,卻讓本官好生為難。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陛下仁愛,本官再三給你們機會,你們屢屢放過,死到臨頭,才與朝廷談判。你們有什麼資格,有什麼本錢與朝廷談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們謀反作亂,個個觸犯天條,居然還要談判?但陛下仁愛,本官還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回去,將所有盜匪率來投降,若有一人漏網,休要怪本官無情。罪行輕者,本官派人押送回家,不追究責任,可是必須在官府裡備上存檔,以觀後效。罪行重者,一律打散編入軍營,同樣以觀後效。這也是你們唯一的生機。」說完了,繼續將這些人轟走。

張海忽然省悟過來,站在遠處喊道:「鄭相公,是將我們編入禁軍中嗎?」

鄭朗呵呵一樂,說道:「不將你們編入禁軍中看押,難道還將你們編入廂軍中逍遙自在?」

「我們願意。」

「願不願意,將你的手下悉數帶來,讓本官看,否則你們等著受死。」

「是,鄭相公,你也不要西上勞苦而行,罪民馬上就回去將部下帶來請罪。」張海喊完,匆匆離開。

鄭朗沒有當真,繼續帶軍渡過吉水,來到漢水邊上,張海帶著部下來了,一共三千四百六十三人,數量減少了幾十人,是在這幾天聞風私自逃走了。

逼到這份上,強硬的受降,鄭朗琢磨一下,也就同意。開始整編,這支義軍有一些江洋大盜,一些朝廷所謂的軍賊,但大部分還是災民與流民。將其中的老弱病殘擇出來,一一遣返回家,這些人放到地方上也不可能形成危害。再次擇出一些無辜的流民,逐一遣返。又派狄青率七營兵馬向北方出發,配合韓琦剿滅郭邈山部。餘下的兵士駐紮在漢水江畔,押著一千三百餘義軍,聽候朝廷通知。

若按朝廷的律法,這些人沒有一個不受死的。

等候也是一種煎熬,鄭朗看了看這些關押起來的義軍,劉氏仰起臉問道:「鄭相公,你說話算話嗎?」

鄭朗答道:「那你就賭運氣,若本官是狗官,你們這次是自討苦吃,若本官不是狗官,或者你們這次賭對了。」

對這個小女子稱呼狗官,鄭朗耿耿於懷,不過他雖在開玩笑,心中卻是很擔心……

這樣的結局比較滿意。

他心中對這些義軍也不是很排斥,少數是極凶極惡之輩外,多數是逼上梁山。可事情遠不是這麼簡單,往前一年,或者往後一年,這樣做都沒有關係,但在這當口上,天知道朝中某些人是怎麼看的。

眼下必須將這些人安撫住,若是這些人在看押過程中再來一個嘩變的神馬,不是沒有可能,可能性極大,到時候事態想收都收不住。語氣緩了一緩說道:「張海,劉氏,還有你們這些人,就是受了一些委屈,也不是朝廷不好。國家那麼大,堯舜在世,也不能保證每一處官吏都是良吏,為什麼不到京城投訴?這幾年百姓是苦,但能不能坐視西夏人入侵?旱災爆發,誰能阻止?朝廷是不是在想辦法賑災?為什麼要謀反?不過你們僥倖及時投降,陛下仁愛,非是你們所能想的。可是我必須等朝廷旨書下達,這是規矩,沒有規矩,能成方圓?都像你們這樣,國家豈不是亂了?這是好事?隋唐更替,三分之二的百姓死亡,或者逃向突厥為奴。那種情況是你們想要的?等吧。」

他也在等,但正是因為這次等待,終於使他內心滑向另一端……

第四百八十一章 站隊(下)

鄭朗對義軍不惡,但為什麼想戰不想和,即便和,卻像上演一場肥皂劇一般,是有原因的。

是朝堂!

也許這些君子們用心是良苦的,是好心,想國家更富更強,可他們手段太戾。蔡襄進諫,執政大臣非假私不得私第接見賓客。比如鄭朗那次會見范仲淹,希文,不妙啊,免役法出現一些問題。這些不能在朝堂說,會讓人擔心,會讓人利用。但這樣一來,像那次見面就不允許了。除非兩人在一個部門同時當值,避開小吏悄悄議論一番。若不在一個部門,再沒有說話的機會。

或者鄭朗查辦京城禁軍弊端,要接見一些賓客,又不便於在中書省接見,只好在家中接見,但這道旨書下達後,也沒有這種權利。

其實宰相有時在私第延見四方賢傑,例是裴度開的,為了元和用兵,延見一些有識之士,咨詢時策,替自己決策時做一個參考,補漏拾遺。效果有益有弊,但總體益遠大於弊。否則宰相只能憑借各地公文,閉門造車,憑空想像處理國家政務,而不能親耳傾聽四方真正的言論。

趙禎猶豫不決。

蔡襄再三上書,趙禎一時半會沒有想到後果,於是准奏下詔。

主要是針對呂夷簡的,怕呂夷簡病退在家,還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干憂新政。後果便是呂夷簡沒有影響到,反而影響了自己,正是這道詔書,使君子黨們私下不得謀面商議,意見不得統一,然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也給鄭朗帶來極大的麻煩,還有田呢,鄭朗勸說呂夷簡配合,呂夷簡也同意下來,可這道詔書下達後,呂夷簡雖退休,但諸臣沒有退休,要麼接見一些無關緊要的大臣,也無從配合。

君子們不管,得給呂夷簡套上一根根枷鎖,將他限制死。

又輪到歐陽修出場,任中師自覺的退出朝堂,呂夷簡權利一步步被盡數剝奪,賈昌朝嚇得不敢作聲,晏殊怎麼的也是富弼的老岳父,杜衍與章得像素來與君子們不惡,鄭朗態度曖昧不清,似乎也不大惡……但他沒有撥劍四顧茫然,太多太多的人要等著他處理。這些年呂夷簡安插了無數大臣進入朝堂,這些人絕對不能放過的,一一要給整個大宋朝來洗一個澡,將宋朝洗白,洗成君子。

一個個的來,先盯著一個人,李淑。

在他的攻擊下,趙禎無奈,讓翰林學生吳育知開封府,李淑為翰林學生,他不處理京畿政務,替朕草擬一些詔書總可以吧。

歐陽修再上奏說,淑朋附夷簡,在三屍五鬼之數,朝廷今天清明,為什麼要用此人。若用文章之士為學士,得一兩人足矣。若全無文士,皇上你親自用大白話寫詔書吧,也能顯示古樸之風美。自古有文無行之人,明主都不用,比如徐鉉與胡旦。淑居開封,僅是一府之在,今在朝廷,是為天下之害。陛下,你想要使正人安心作事,將這個人外貶吧。

趙禎無奈,下詔讓李淑知壽州,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沒有行。

歐陽修又說道,外邊聽說陛下將李淑除壽州,人人鼓舞,皆賀聖德,因為李淑二三十年,出入朝廷,奸險傾邪,害人很多。一旦見人主去於左右,莫不歡舞雷動。可是中書自相顧避,不去施行,讓人失望。臣請兩府奏事時,特出聖旨,直除一外郡,使天下皆知此奸邪穢惡之人,是陛下自除去,以彰顯聖明之德。

不但奸邪,陰險,連穢字都出來了。須知,這個穢字一般士大夫恥於說出口的,不亞於後世口語中帶出了一些生殖器的名稱。

李淑讓歐陽修三炮轟慘了,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出氣。

鄭朗奏折到了京城,歐陽修再次上書,臣自軍賊王倫敗後,屢次上書,害怕盜賊漸多,請朝廷早為防備。不是臣一人獨言,前後言者甚多,可朝廷皆不施行。而大臣又沒有謀劃,果然近日盜賊縱橫。京西張海郭邈山劫掠焚燒未平,桂陽又有蠻賊數人,夔、峽、荊、湖各奏蠻賊皆數百人。解州又春未獲賊十餘伙,滑州又聞強賊三十幾人燒劫沙彌鎮壓,許州又聞賊三四十人劫椹澗鎮。京東今歲自秋不雨,至今麥種不能種植下去,江淮自倫賊之後,繼以饑蝗。陝西災旱,道路流亡,日夜不絕。似是此等,將來盜賊必起,是見在者未滅,續來者更多。今天象又呈天下大兵並起之數,兵端呈於下,天象告於上。朝廷卻當沒這回事一樣。

實際情況僅說對了一半。

隨著各種措施落實下去,還是有義軍或者強盜出沒,畢竟各州縣官吏能力有大有小,有的沒有做好,百姓逼急了,依然在為非作歹。但盜賊出沒情況在下降,京西諸州漸漸平息。至於夔荊等處蠻子謀亂,就是太平之時,他們也會時亂時復,與眼下的時局並沒有多大關係。

但旱情確實很嚴重。

然後又說道,兩漢之法,凡是盜賊並起,人民流亡,天文災異,皆責備三公,或誅戳,或黜放,以謝天下。陛下聖慈,大臣避免重責,但正是不肯威刑大臣,由是官吏怠慢軟弱。若不早圖,恐難後悔。御盜者不過四事,一是州郡置兵為備,二是選捕盜之官。三是明賞罰之法,四是去冗官,用良吏,撫恤疲民,使不想為盜。

至於張海之事,殺官劫倉,謀亂反上,雖已率眾降,但國有大制,首惡者必嚴懲不怠。

其他人放就放,可一些首領不能放,必須殺死。這就是歐陽修的想法。

章得像卻認為不能懲處,畢竟鄭朗承諾的,雖然有一些不好的地方,提前有旨書著鄭朗便宜行事,事後又請示朝廷,也合了規矩在辦事情。況且打下去,若是全部抓獲還好一些,抓獲不了,這三千多人四散而逃,主力部隊即使奸滅,一股股小部還會繼續遺害四方。每打一仗也要花很多的錢,兵器的消耗,死傷士兵的撫恤,立下戰功將士的賞賜。能不打,招撫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趙禎認為有理。

忽然默不吭聲的賈昌朝也開口說話:「陛下,天下以治為本,以仁為本,雖然張海作惡多端,又拘於軍營,鄭朗代天子出征,不但是剿滅盜匪,也是替天子行王化之道,臣以為做得很得當。」

大有用意啊!!!

所以鄭朗擔心,歐陽修這段時間在行法家之術,官吏要懲處,反賊要懲處。僅是他一個人倒也罷了,問題不大。可在這關健時候,什麼事都說不清。

歐陽修又連上二奏,第一奏說今天國家凋殘,公私困急,全部是由官吏冗濫多引起的。朝廷宜選按察使糾舉年老、病患、贓污、不材四色之人,將他們淘汰。一去冗兵,則百姓科率十分減九,臣見兵興以來,公私困弊者,不僅是賦斂繁重,全部由官吏為奸導致,每年科率一物,貪殘之吏先於百姓刻剝,老謬之人恣意為群下誅求。朝廷得一分,奸吏得十倍,民之重困,其害在此。

這一條歐陽修說得不錯的,雖然他說的解決方法是空談,實際這也是一道無解之題,無論宋朝的高薪養廉,或者明朝的酷法懲治,都不能解決。可是提出來,大家想想辦法,會減少它的危害程度。

二不材之人危害深於贓吏,凡是贓吏多是強黠之人,所取於豪富,或者不及貧弱。不材之人不能馭下,雖自己不取,可屬下共行誅剝,更無貧富,皆受其害。

誰說貪官不敲詐貧困百姓的,相反,越是貪官,越會敲詐貧困百姓,無他,貧困百姓是弱體勢力,容易敲。

三內外一體,朝廷雖有善令,但落此四色冗官之手,沒有成朝廷本意,反為民害。

四去冗官,則吏員清簡,差令暢通,今天下官有定員之數,入仕之人並無定數,不行黜陟之法,冒濫多,賢愚同滯,差遣不行。每有一職空出,眾人競得,得到者無廉恥之風,不得者出怨嗟之口。今擇四色冗官去之,則待闕之人無可怨滯。

五去冗官,中材之人可為勸懼。天下官吏,豈必儘是不材?是因朝廷無黜陟,善惡不分,若國家責實求治,人人精別,則中材之人會自勉強,不敢因循,雖有貪殘,亦須斂手。

六去冗官,不過逾月,民就能受其恩賜。臣曾見外州縣,每一謬官去,得一能者代之,不過數日民已歌謠,若盡去冗濫之吏,以能吏代之,不過期月,民必受賜。

這封奏折看似很好,直指時弊。

但正是這封奏折,使鄭朗的天平再次倒坍。

四色官員如何甄別不提,歐陽修想朝廷自上到下用君子黨全部輪換之不提,他犯一個原則性的錯誤。

這封奏折犯的錯誤可不小,對方的一派大臣如何想其一。其二冗官主要弊端不僅是政事不暢,而是產生的冗費,這些冗費浪費國家財政,給百姓帶來沉重壓力,解決的辦法是減少,而不是替代。其三官吏不良,不是冗官產生的,想解決沒有那麼容易,即便如歐陽修所想的去做,也不可能期月就能使全國成效。犯了大言不慚之錯誤。

最主要的原因還不是這三條失誤,而是與范仲淹慶歷新政一樣,敢於說出來,並且著國家變法執行,可沒有膽量說出最終的手段,制裁!

制裁!!!

不良官吏黜陟,如何黜陟,這篇奏折原文很長的,但沒有說。

更沒有用勇氣說要用律法處理,律法要處理的是沒有出身的小吏,老百姓!

或者打一個簡單的比喻,前來剿滅張海,一沒有派斥候打探張海的情況,二沒有率足夠強大的軍隊,僅帶著一千個散兵游勇,稀里糊塗的前來剿匪,會有什麼下場?

不僅歐陽修的,整個慶歷新政都有類似的錯誤,挑起了國家重擔,那怕在上面打一個噴嚏,下面都會對許多人形成驚濤駭浪,但有膽子做這麼大的心臟移植手術,卻不敢將壞死的心臟挖出來,開了胸口,然後站在哪裡看。趙禎問,諸卿,怎麼樣了。馬上就好,陛下。又問,朕的身體都交給你們了,任你們挖,怎麼沒動靜。馬上就好,陛下,再等一分鐘吧。過一會兒趙禎又問,好像幾十分鐘過去了,怎麼還沒動靜。不耐煩地說道,倒底你是大夫,還是俺是大夫,乖乖躺著,聽俺們指揮調動。

但過了幾個小時,還在商議呢。甚至連摘除壞死心臟的話都沒有說出來,趙禎如何作想,朕給你們開一個大窟窿,怕啊,朕不做移植手術了,得,換人吧,將朕胸口重新縫上求一個太平。

第二份奏折便是說鄭朗的,給了一些面子,說道張海顛覆國家,殺官吏,劫倉稟,聚集匪徒生事,不能姑息養奸,否則天下歹徒紛紛佼仿,危害更大。

前面上奏,後面余靖再上,也說類似的話。

賈昌朝辨了辨,歐陽修立即將矛頭指准賈昌朝,寫了一篇彈劾文奏,嚇得賈昌朝不敢作聲。

趙禎無奈,派人詢問鄭朗。

鄭朗歎了一口氣,這在他意料之中,殺掉張海,自己失信於天下,問題也不要緊,官員失信於民也不是他一人。況且國家吏治還沒有腐敗到那地步,即便導致義軍負隅頑抗,早晚也被撲滅。收容張海,會費點周折,只要羈押於禁兵之中,將這些人逐一打散,安排妥當,不會出大漏子。那有歐陽修說得那麼嚴重。

爭執到這地步,無他,一是韓琦,二是黨爭。

自己不站隊,雙方的人都難受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敲打

慶歷新政以來,暫時韓琦與范仲淹還面對著許多外部的敵人,皆是新政支持者,其實范仲淹的慶歷新政,許多地方本就是吸收了呂夷簡的八條,也局部吸收了韓琦的前七條後八條,再加上富弼、歐陽修等人一些想法,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匆匆忙忙提出來的產物。

因此韓琦在陝西也陸續上書,寫了一些奏折表示對新政的支持。

這是韓琦的動態,鄭朗在京西什麼也沒有說。

導致什麼後果,鄭朗也猜測出來,還能指望蘇東坡在司馬光與王安石夾縫裡討到好果子吃麼?

再者,便是兩相對比。

鄭朗率領軍隊爬爬山,幾乎兵不血刃,張海便解決了。不管如何安置,這支龐大的義軍已不再成為宋朝禍害是真的。韓琦雖然多次擊敗郭邈山,可是打得很辛苦,死傷慘重。歐陽修自己本人也不贊成不處罰張海。

還沒有大問題,關健還有賈昌朝。

別看他替自己說了兩次公道話,讓歐陽修揪著鼻子狠罵一頓,跑到一邊裝可憐去,其實用意很高明。

兩府大佬,章得像與杜衍是君子黨的人,晏殊是富弼的岳父,范仲淹是帶頭大哥,韓琦是二哥,富弼是三哥,三司使王堯臣是自己人,御史中丞王拱臣現在君子們還沒有看出來,認為是歐陽修的聯親,同樣是自己人。那麼還剩下誰呢?鄭朗!賈昌朝。鄭朗實際與君子黨許多人關係不惡,包括歐陽修多有往來。

只有賈昌朝最刺人眼。

事實歐陽修也看賈昌朝不順眼,說了好幾次中書需進賢退不肖,中書就這幾個人,晏殊掌握兩省,章得像,范仲淹、鄭朗與賈昌朝。不會前面四人不肖,只有賈昌朝了。甚至還因為李淑一事,他的聯親王拱辰未說話,也含沙射沙,說了幾句。

君子黨現在形勢真的大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趙禎幾乎都沒有說話的權利。皇帝又怎麼著,敢說,用爛布條將你嘴巴塞上。再說,就抽你大耳光子,不是用手,而是用文章抽。

賈昌朝嚇得裝死人。

若不是歐陽修多次撩撥賈昌朝,賈昌朝依然會繼續裝死人,並且真的裝死人,在君子黨這股風潮下,呂夷簡又倒在家中,連宴客的權利也被剝奪,賈昌朝又有何德何能,敢與君子黨對抗?說句不好聽的話,連後來的王安石也沒有現在君子黨的形勢大好。

歐陽修真沒有將賈昌朝放在眼中,因為出身!賈昌朝是同進士出身,不同於晏殊的同進士出身,人家那是神童,賈昌朝是青年後才考中的同進士,這樣的人居然身為東府副相,本身就是朝廷的奇恥大辱。

於是歐陽修將矛頭對準賈昌朝。

賈昌朝沒有辦法,俺都做死人了,你們還不放過俺,俺只好反擊吧!

很陰柔,很小心的謀劃準備著。

張海一案便是一個契機。賈昌朝也知道自己越支持鄭朗,這群君子便越反對鄭朗。

至於歐陽修需不需要拉攏鄭朗,是君子,何須要拉攏,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原先君子黨那麼被動的情況下,也未拉動那一個人,況且是在這種大好的形勢下。

鄭朗於是成了雙方一個角力點。

當然,若是鄭朗站好隊,同意慶歷新政,歐陽修會勢烈歡迎鄭朗歸隊,休說將張海編入禁軍看管,就是升張海的官,也會同意。

鄭朗一看不是辦法。

肯定不是辦法,若是殺,鄭朗不喜,但朝廷一心想殺這些人,鄭朗也不會為張海而去力抗朝廷。大不了你們殺,不指望我殺。那怕殺劉氏,儘管劉氏長得不錯,難道鄭朗還會貪戀劉氏的姿色?

要麼編入禁軍,從現在起鄭朗就要準備著手打散,不可能讓這一千多人在幾個營裡的,也會出亂子,打散到幾百個營中,就是一千多人都像張海這麼膽大,也不起作用。

就怕這樣僵持,看押在這裡,還不能真看押了,一千多名義軍心中如何做想?他們也不安哪,一天天過去,拖到臨界點,準得重新爆炸。

這就是黨爭的偉大力量!

鄭朗只好將狄青調回來,又對韓琦說,狄青帶過去的軍隊交給你指揮了,俺要去一趟京城。

狄青回來,鄭朗將張海夫婦喊進大帳,讓他們坐下來,劉氏心直嘴快:「鄭相公,京城有消息了?」

「就是為此事喊你們夫婦進來商議。現在對你們處置,分成兩派,一派人認為彰顯陛下聖德,聽從我的安排,將你們編入禁軍中。」

「謝過鄭相公。」張海伏於地上說道。

鄭朗才說時候他心中還有些怒火,直到鄭朗將他們轟出大營,張海才省悟過來,自己作的孽,想釋放回家,誰放心哪?但編入禁軍中,用了看押的名義,實際到禁軍裡,何來的看押。怎麼辦呢,好鐵不做釘,好漢不當兵,但比斬首示眾的強。況且以自己的威名,到禁軍裡,那一個人還敢慢怠自己?

這是一個很妙的處理方法,所以大聲喊,鄭相公,你將我們編入禁軍中嗎?然後又大喊我們願意,我們願意。回去一商議,一干首領全部認同,沒有一個反對的。

「你不用先謝,朝廷有能人哪,他們也看出我的用心,因此他們都不同意,認為需要將你們這些首惡之徒全部嚴懲不怠。」鄭朗沒有掩瞞,要不了多少天,真相便會傳入他們的耳朵。

「那怎麼辦?」劉氏緊張地問。

「因此我需要進京一趟,皇帝的意思大約是認可我的做法,有些爭議,我回去勸說一番,就能解決。只要你們聽我的安排,本官保證你們平安的進入禁軍,將這場彌天大罪無形化解。」

「鄭相公,小民願意聽從吩咐。」

「我從這裡到京城在路上必須耽擱幾天時間,加上詔書下達,一來一去,會有近十天時間。我又不在軍營裡,時間拖得又久,恐你手下不服,或者產生擔憂。這段時間你必須配合狄將軍,安撫好你的手下,讓他們不得再惹事生非,如若不然,我無論在京城怎麼勸說,你們也再無生機了。」

「喏……鄭相公,你有幾份把握勸說?」

「我的一些事你也聽過,你聽聞過我做過沒把握的事嗎?」

「沒有。」

「那何需多問?」

說著騎馬迅速向京城奔去。

讓歐陽修弄得很苦逼,也很惱火。

對新政自己沒有表示明確的支持,也沒有反對,甚至明知道其中的不便之處,都沒有發一言。為什麼要找自己的麻煩?

最可笑的是趙禎開始在敲打歐陽修等人這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做法,居然無一人得知。

這件事看似很好笑,因為是從范仲淹內部開始瓦解的。

實際不然,史上不但針對了滕宗諒,還順帶著牽連張亢進去,可這次張亢因為鄭朗力薦,居然處在漩渦之中,雙方的人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先是從鄭戩開始,他接替范仲淹主持陝西事務,又在范仲淹推薦下,滕宗諒擔任慶州知州,實際上領手環慶路,某種意義是升了一個大官。范仲淹與滕宗諒關係很好,也對滕宗諒才華十分相信。這種信任還表達在岳陽樓記裡。那時候范仲淹自顧不暇,聽聞滕宗諒在岳州修建了岳陽樓,嚇了一大跳。若是興修一個水利,或者辦一個學校,花了錢沒有人彈劾,但為了玩玩樂樂,居然浪費大筆財政,修建一個若大的岳陽樓,你小子要做什麼?於是說他政通人和,百事俱興,對他政績肯定讚揚,又堵塞了攻擊者之口。這才是《岳陽樓記》的真相(大笑,難道我這本書要抹黑這時代的所有名人?)。

再看鄭戩,他十分果敢,在開封府時,因為馮士元案,居然將呂夷簡的兒子呂公綽抓進開封府大牢受審。幸好呂公弼讓呂夷簡弄到杭州,否則也逃脫不了牢獄之災。此人在職時,最敢於打壓豪強,比包青天還包青天。

果敢是其長,輕銳易進是其短。

於是有人向鄭戩告發滕宗諒在原州時貪墨。

只揭發了滕宗諒,並沒有揭發張亢,這更證實此次揭發存在著某些陰謀詭計。

鄭戩不知道,上了當,聽說後又隱隱得到一些證據,於是揭發滕宗諒在原州時枉費公錢十二萬緡。

他才去西北,不知道虛實。

但朝中諸位大佬知道,西北拉攏各個蕃族需要錢,想要戰士訓練有素,作戰勇敢,不能僅靠朝廷賞賜,也要額外的嘉賞,特別是鄭朗帶了一個惡頭。還有呢,派斥候潛入敵境,反間,額外的添置一些衣服棉被,等等,都屬於枉費公錢的範疇。

若追究起來,鄭朗才是罪盔禍首,兩年多的市易,再加上大捷時一些所得,最少有六七百萬貫錢讓鄭朗揮霍下去。其他幾個緣邊大臣,包括龐籍在內,也不是很乾淨,德操第一的范仲淹同樣少不了。

各個鄰近邊境的州府,都有類似的情況出現。特別是涇原路,雖未大敗,但主持的戰役大,老種、狄青、張岊、尹洙、張方平,還有張亢,每一個人都用了大筆的錢帛下去,皆屬於枉費範圍。

再說趙禎的為人,他是最善待大臣的皇帝,自己吃青菜蘿蔔乾,穿麻布衣服,就差一點打補丁了,然而卻擔心大臣沒有錢吃牛肉羊肉,喝美酒,沒錢泡最漂亮的妹妹。況且他不是一個笨皇帝,自是知道這些錢用到什麼地方去。西北幾年戰役打下來,一億多貫都用去了,還在乎這十二萬貫。況且滕宗諒雖直接參戰,然而涇原路數次大捷,滕宗諒也有很大一份功勞的。

出忽所有大臣意料,鄭戩不知輕重的揭發,監察御史梁堅居然慎重其事的彈劾,然後呢,趙禎悖然大怒,喝道:「詔太常博士燕度前往邠州鞠查此案?」

范仲淹幾乎昏了,這也要查啊?那麼不是滕宗諒一個人的問題,得倒下多少大臣啦!然後就想到一個可能性,難道是因為以前為郭氏一案滕宗諒罵了趙禎陛下日居深宮,流連荒宴,臨朝多羸形倦色,決事如不掛聖懷(被美妹淘空身體,不顧國家的色鬼),這是皇帝在公報私仇?

第四百八十三章 倒戈

但趙禎在暴怒之下,自己與滕宗諒關係密切,一時不敢進諫。過好幾天後,范仲淹才再三替滕宗諒辨解。

趙禎淡淡說了一句:「等燕卿查完再說。」

范仲淹還是不解。

這是趙禎一個小小的敲打,不是對事,而是對人。

吳育才任開封府尹不久,便查出兩宗大案,先是查出一個奸吏,將其流放嶺外,又查獲一個巨盜,得其積贓一萬九千緡,為了破案,多用刑具,於是眾人疑其是冤案。趙禎聞之,派他吏重新審問,卒伏法。大盜事是假不了,主要這個奸吏確實有一些疑問,是何奸,是因為李淑在開封府與吏人多褻近的緣故。並且因此彈劾李淑。

趙禎沒有辦法,只好讓李淑出知鄭州。

也就是現在趙禎用什麼人,只要君子們看不順眼的,統統一掃乾淨,趙禎漸漸在失去用人權。而君子黨們想要用什麼人,便用什麼人。

這個跡象很不好。

賈昌朝與王拱辰敏銳的察覺出來,然而歐陽修與范仲淹卻沒有看到。

但現在趙禎僅是對用人權不滿,還沒有對新政不滿,在繼續配合著范仲淹將各種新政落實下去。

這才是搞笑的地方,明顯一次敲打,居然無人察覺。甚至後來在趙禎縱容下,讓王拱辰與范仲淹死掐,君子黨們依然還不察覺。

無藥可醫了。

反觀賈昌朝他們,怎麼就將鄭戩挑起來的,鄭朗居然就想不明白,這才可怕。既然站隊,好,先站一站再說!騎在馬背上,鄭朗恨恨的想到。

菩薩還有惱火的時候,況且鄭朗。

這一站,君子黨更糟糕。

風塵樸樸的來到京城,要求謁見趙禎。

合門使不敢怠慢,立即匆匆進去稟報,趙禎召見,太監將鄭朗帶到內宮。趙禎驚訝地問道:「鄭卿,何事要親回京城?讓內侍回來稟報就行了。」

「稟報陛下,張海已經投降,其實無論投降或者抓獲,問題都不要緊,但對張海是殺是充軍,卻會牽連很大,因此臣特地星夜趕回京城。」

「有何牽連?」

「陛下,可召兩府大臣與台閣言臣,一道入宮商議。」

「這……」

「陛下,臣也是無奈,現在不僅是臣說話未必有人聽得進去,就是陛下說話,也未必有多少大臣能聽。不當著他們的面說清楚,恐怕就是陛下詔書,也難以通過。」

歐陽修是沒有聽到,若是聽到,能撲上來用牙齒咬鄭朗。

事實也是這樣,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這段時間只看到君子黨們在上跳下竄,趙禎的身影幾乎全部消失。不但現在,一直到明年上半年,幾乎看不到趙禎的背影。

趙禎歎了一口氣說道:「鄭卿,新政由范仲淹發起,朕既然恩准其中大部,只能做配合。一切皆是為了這個國家。」

想用范仲淹的法,只好用范仲淹的人,這才默許歐陽修等人在替整個大宋洗澡,從中央洗到地方。包括呂夷簡,君子黨們將呂夷簡所有權利剝奪,趙禎當真知道不過份?可君子黨們與呂夷簡是生死大敵,想給呂夷簡一個公道,君子黨們必然不服,那麼無從改革。

忽然醒悟過來,問道:「鄭卿,難道你不同意新政?」

「陛下,容臣一一細說,臣先說釋道儒法四家。雖然後世儒生多對商鞅提出怦擊,但臣認為秦朝之所以強大,軍紀嚴明,國內安靜,正是商鞅變法所制。臣與商鞅一樣,反對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我朝的祖宗家法,臣以為法不可變,度可以調。這與新政思想一樣。再說最強大的中興,便是開元盛世,開元之初恰恰是姚崇提出的各種溫和變法,再加上張說與宋璟等人的不斷調整,於是出現封建王朝,最強大的國度。但後來唐玄宗倦怠政務,因循守舊,留戀美色,這才有李林甫專權、安史之亂之禍。」

「也有理,那鄭卿對法家……」

「陛下,臣反對法家,之所以商鞅用法家,是因為諸侯並起,王權弱化,所以用法家成功。一旦秦大一統後,再用法家治國,就有無數弊端產生。故秦迅速亡國也。到了西漢,西漢懲法家之弊,改用黃老無為。並不是無為而治,而是力求清靜無為,國家減少爭執,讓百姓愚昧。可是人乃是萬物生靈之首,怎麼能讓他們變得愚昧呢?況且有人,就有爭執。於是諸侯反叛,削弱王權,外有匈奴之逼。這才讓漢武看到儒家學問的長處,不愚民,而是用儒家的尊卑名份禮數確立統治,加強王權的權利。對國家治理,對天下平之。但春秋典籍多為秦朝焚燒,又立儒學不久,諸多儒生曲解,儒家大義沒有發揮出來,不得不使用法家佐之。」

「有理,繼續說。」

「由以成為制度,到了唐朝時,看到釋家勢大,用道家沖之,於是立國之道,道儒參半,表以法家,釋家危害不大縱容之使之教化百姓,釋家危害大時又開始滅佛尊儒。有時候做得好,有時候做得不好。我朝立國以來,多以儒家為裡,皇家雖崇尚道家,但不是用來治國,而是與釋家一樣,用來教化百姓了。再輔以法家,這便是我朝立國用百家之道。」

趙禎想了一會兒,說道:「鄭卿,果然乃是經學大家,朕以前真沒有想過,經你一說,茅塞頓開,果然是如此。」

「這個無妨,臣之所以說它,是用來說新政的。百家當中,墨家取之儒之仁,法家取之儒之義。道家與儒家同時並存,各有衝突之處,各有融合之處。不過臣對道家種種十分反感。若真是無為,出世,怎麼可以將這個國家治好?國家是用吏來治國的,不是用隱士來治國的。隱士雖好,只能用來感化百姓減少自私自利之心,推揚德化。陛下,若林和靖在世,你定當會重重獎勵林和靖,但能否讓他為當朝宰相?」

「不能。」

「所以臣不提這個道家,而提法家與墨家,常期以來,因漢以來對義的誤解,將它與仁並列之,缺少了這個義,便無法恩威並用,於是才用法家輔助治國。實際這個義便是法家的法。有仁有義,才構成儒家真正的仁義。何須用法家的法。儒家之道,中庸是本,而不是仁,孤極陰陽能生萬物嗎?那麼夫子何必修易經?這一點與道家觀點十分相同。但道家最終歸還一,於無。儒家卻講三,對立與中和。姚崇等人法變,之所以不被人重視,因為一直用了微調之法,不需要重大的仁義中和,所以多被人忽視。但是新政之法,所舉實乃大,首先范仲淹所說的明黜陟、抑僥倖是重中之重。用心是好的,可是裁撤的是諸路監司州縣官員,失去世襲領地的宦官,因恩蔭陞遷的權貴,磨勘之法又密,一密必難以執行,所圖者又大,大就容易出錯。臣也贊成改革,國家弊端太多。若陛下不振奮精神改革,縱然陛下以仁愛將一次次危機化解,必然留下許多難題給後人。宋朝一旦失國,千百年後,後人會怦擊陛下不作為也。」

「你說這個新政似與儒學……」

「陛下,正是,儒學乃是夫子創立的治國救世的學問。精研,足可以用來治萬世之國。只要千萬不要將它曲解成墨家那種婦人之仁就可以了。」

「有何關係?」

「儒家的對立三分中庸之道,陰的一面重,就往陽的一面調節,文的太重,略略增加武道。兼併田畝嚴重,國家就必須用財力支持貧困百姓有田,不易棄田的政策。范仲淹所圖謀乃大,所觸犯的又是精英權貴集團,可以,臣認為可以,畢竟是弊端。所謂的權貴,他們還是國家的臣與民,國家給他們富貴,他們也必須為國家服務。」

「朕也是這麼想的。」

「但是陛下,他們可是國家的精英,掌控著國家的許多政權,財政,甚至在軍隊都有著影響。新法實施,必然騷動天下,可以騷動天下,權當是商鞅在改革秦朝法制。但沒有輔助的東西,這些新法可不可以實施呢?不可以。」

「用什麼來輔助?」趙禎茫然了,心裡琢磨著,是不是等會兒再將鄭朗寫的中庸重新翻一遍。

「小動小輔,大動大輔。昔日太祖懲武將專政割據之禍,杯酒釋兵權,給了石守信他們無窮無窮的大富大貴,又有王霸之道震懾之,所以國家才迅速從武道轉向文治。大富大貴便是仁之術,王霸之能便是義之術。陛下想要新政成功,首先臣問一聲,許多精英集團利益受損,陛下給了什麼大仁之術,使之感恩配合?」

趙禎更茫然。

鄭朗又說道:「不僅是大仁之術,臣要杭州實施平安監,給諸大戶以大仁,但依然有人逐利而行,貪得無厭,大肆私鹽,最後我怎麼做的,朝廷怎麼做的?懲罰,甚至動用誅殺,這便是義。臣風聞諸多言臣說懲戒吏民,吏還是民,若不是官員無能或者鼓勵,作為小吏能有什麼膽量?雖然祖宗有法,說刑不上士大夫,這個刑是指牢獄之災,是刑具,並不是說對士大夫不能懲罰。罷官,免官,除名,流放,祖宗之法也沒有禁止。范仲淹僅說改革,可曾說過有人阻止或者反對,又如何制裁,什麼樣的行為用什麼手段制裁。沒有大仁籠之,沒有大義震懾,新法所圖又大,特別針對各個豪強,與人事黜陟而去,臣認為,必敗矣。」

用儒家的學問,斷定慶歷新政必然失敗。

而且自新法實施以來,鄭朗可以說是開反對的第一個先河。

趙禎呆了,問:「鄭卿,你認為如何做?」

「陛下,無妨,可以做嘗試,雖是爭議,但新政本義不壞,治國救民,也確實針對種種弊端而去的。即便敗,也可以借鑒。用這次變法,為下次積累經驗。」鄭朗徐徐說道。

其實章得像也暗自裡說過一句話:「我看到小孩子在做蹦跳遊戲,阻是阻止不了,只好由他們去,到他們碰到牆的時候,再舉步欲跳,前面是牆,自然停止。」

這是一種消積的態度。

鄭朗更為積極,當然,也為他自己的法鋪下一個前提。

第四百八十四章 買單者(上)

趙禎目瞪口呆,鄭朗又說道:「陛下,確實要改,等會兒兩省兩制官員到達,臣再說國家的弊端。」

「有何弊端?」

「臣一路馬不停蹄趕到京城,讓臣略喘一會兒氣。」

趙禎只好傻坐在哪裡,坐等兩府與台閣大臣到來。諸臣坐下,趙禎用眼睛看著鄭朗,鄭朗沖諸人拱手作禮,說道:「陛下,諸位相公言臣一起到齊,那麼臣就說國家的弊端。」

那是開著無數金手指說的,許多弊端在後來都沒有解決,讓鄭朗說解決之道,也多說不出來,但知道弊端所在,從所有的三冗,不僅是冗兵冗政冗官,而是這三冗中所有的細節,再到軍事,鹽茶礬酒,財政,並田,少數民族問題,甚至還有宗教。

全部出現大麻煩。

這一說說了足足一個多時辰,不但趙禎聽得冷汗涔涔,所有大臣聽得呆若木雞。

不是要說國家弊端嗎,我來說給你們聽聽,倒底有多少。這也是鄭朗第一次公開說宋朝所有之弊,遠遠超過與范仲淹、葉清臣那次所談的範圍,可以說這是宋朝歷上第一次有人這麼細緻全面的分析宋朝弊端。然後說道:「陛下,肯定要改革。但臣想說一件事,唐朝崩壞自安史之亂時開始,也開了武將專權、藩鎮割據的壞例。但根源不是武將專權,而是其他。」

算是一鳴驚人之語。

趙禎問:「是什麼?」

心中長鬆了一口氣,從來沒有聽過宋朝有這麼多嚴重的弊端,聽到最後他一顆心都冷得快要結冰塊,鄭朗終於說完,換了話題,再說下去,他也快要昏倒了。

「乃是府兵與均田的敗壞。唐玄宗想要一洗武則天、中宗、睿宗兵敗於突厥、契丹、靺鞨與吐蕃的恥辱。於是改革自新,發奮圖強。也讓他實現目標,然想要圖邊,府兵卻在敗壞,為了兵源,不得不放手給節度使軍政財大權,以斂出大批的強軍出來。這才導致安史之亂,甚至後來的藩鎮割據。唐朝國力削弱了。又有均田制的敗壞,豪強大肆並田,國家削弱,大批貧困百姓民不聊生。大旱又起,於是黃巢揭竿而起,國家先是瓦解,後是土崩。這不是臣所要說的,而是說姚崇、宋璟與張說等開元初的名相,以他們之能,看不到這一點?為什麼不動?」

這個論證很有力的。

但這樣論證下去,君子黨們將十分的悲催。

「為何?」趙禎好奇地問。這種新奇的論證他根本就沒有聽說過。

「陛下,無他,這兩樣弊端牽扯面很廣,一動天下紛爭不止,無論姚崇,或者二張,都不敢動,只能微調,一旦大動,他們又沒有想出更好更完美的良策,避免紛爭,那不是對國家有利,而是對國家有害。而後來唐玄宗好大喜功,自驕自滿,又讓李林甫把持朝政,更不要提改革這兩個弊端,連不斷的微調都沒有了。但唐玄宗還陸續在開邊,國家危機到來!如今我朝危機遠甚於唐朝,不改後患也更甚於唐朝,長久下去,或者受制於內患,或者受制於外侮。國家將會一步步削弱。」

這一番話說出後,章得像眼睛露出欣賞,晏殊若有所思,至於他在思風花雪月,還在思亭台樓閣,只有天知道了,賈昌朝面露喜色,范仲淹與富弼卻是神情大變。

鄭朗沒有管他們什麼表情,繼續往下說:「諸位,請問諸位比變通能力,有幾人能及得上姚崇?比剛直,又有幾人及得上宋璟?姚宋不敢動,諸位變革是出自好心,可是想到過失敗的後果?國家危機嚴重,你們在變,我也在變。倉法章程制定,但今年無糧無錢執行。馬法是僥倖從西夏哪裡得到一些戰馬,將牧監騰出一部分讓給百姓,實際是權貴!所以支持多過反對。裁兵之法在動,成效還沒有看出來,我想得十分細緻,也沒有敢動精英人士,也就是權貴豪強太多的利益,然而沒有弊端?還是有!軍中多有一些恩蔭子弟擔任將領,合格者有之,少,不合格者多之。裁必然產生爭執,不裁不能保留更多空缺提撥真正有能力將領上位。有的有門路謀生想退出禁軍,卻不在退役範疇,有的不想退出禁軍,卻馬上被強行裁出。必然還有紛爭。不過牽動豪強的利益少,所以臣估計能勉強執行。陛下,然臣最擔心的便是將領問題,一是裁去那些人,二是提撥那些人。不能說優劣,這個難以分清楚的。例如二人,呂夷簡與夏竦。各位,且聽我說。」

賈昌朝更喜。

范仲淹眼中出現一絲悲觀,若是鄭朗反水,後果十分嚴重的。他不是呂夷簡,德操出現嚴重問題,可以攻擊。若說鄭朗德操有問題,這個廟堂上還有幾人德操沒有問題的。

天下間說君子,一是自己,二是鄭朗。

然後用不悅的神情盯著歐陽修,現在隱隱的覺得一個石介,一個歐陽修,會壞自己的事。

鄭朗替夏呂二人來一個小小的翻案,說道:「他們德操是有問題,不過臣忽然想到唐太宗一句話。堯舜禹湯太過遙遠,事跡真真假假,不能全部當成借鑒可用,我只說封建以來,有幾個帝君能達到唐太宗的高度,文武全功。手下有房杜魏征王珪等文臣,又有尉遲敬德、李靖、秦瓊、李道宗等武將,還有長孫敬德無忌這樣的強勢外戚。文武外戚,都是史上第一流的人傑,非是唐太宗,又有幾人能敢駕馭?不但駕馭之道,用人之道,又有幾人及之?貞觀之初,有上書者請唐太宗去佞,太宗說朕之所任,皆以為賢,卿知佞者是誰?對曰,臣居草澤之中,不知佞者,請陛下故意發怒以試群臣,若能不畏雷霆,直言進諫,則是正人,若是順情阿旨,則是佞人。太宗不取,對封德彝說道,流水是否清濁,是在根源,人如同水,君自為詐試之事,卻想臣下行直,是如源濁而望水清,理不可得。朕以為魏武帝曹操多詭詐,深深鄙視其人。如果朕這樣做,如何教導群臣?於是對上書人說,朕欲使大信於天下,不欲以詐道訓俗。卿言雖善,朕所不取。」

鄙了一眼歐陽修,你小子敢說李世民不是好皇帝嗎?

又說道:「唐太宗又是如何用人,廣開言路,虛懷納諫,用在當朝,可以聽歐陽修之諫,但也可以聽夏竦之諫,互有側補,取長補短,歐陽修不得塞夏竦之諫,夏竦也不得塞歐陽修之言,這才是廣,這才是納!嚴於律己,以德服人,這一點陛下做得很好。但僅是這兩點還是不夠的。最關健一點便是選賢任能,不拘一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還有最核心的一點,量才施用。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無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無棄材,明主無棄士。不以一惡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用其長,而捨其短,才是用人的核心所在。」

「精闢啊,都讓我有醍醐灌頂之感。」章得像說道。

「比如呂夷簡與夏竦,當真沒有才能?西北苦戰四年,從交戰之始,國庫就是空空如也,但一直沒有出大亂子,呂夷簡沒有功勞嗎?呂夷簡去年退出東府,今年旱情嚴重,所費者不過是賑濟而,戰爭卻開始中止。難道賑災的費用能高過戰爭費用?」

晏殊有些掛不住臉面了。

無妨,今天鄭朗索性是準備將所有問題揭開的。

不然長久下去很難受,要麼回家吧。要麼呆在朝堂中,那邊歐陽修等人利用一手好文筆給自己不停地戴大帽子,早晚也被他弄得一身墨黑墨黑的。要麼對付賈昌朝,可是賈昌朝等人那些小手段,讓人想一想也畏葸不前啊。

那一方都不是好惹的,索性抓破臉皮,放在桌面上談。

「交戰之初,夏竦力排眾議,要求朝廷在陝西必須防備,豈不是有先進之明,卻讓楊偕等人恥笑之。不錯,這兩人德操皆有很大的問題,但長於吏治,誰能否認?朝廷連這樣的人都不用,都不敢用,又用何人,難道請夫子來治國嗎?便是夫子復生,也會有做錯的時候。朝廷用其才,言臣監其舉,為什麼不敢用?」

「行知,朝廷如此,皆是呂夷簡把操國政所致,你為什麼顛倒黑白?」歐陽修反駁道。

「是否,未來便知,我不想抬槓,但只想說一點,唐太宗終其一生,不喜用小人與佞臣評價大臣,無他,非是小與佞,而是沒有用對地方。裴矩事隋煬帝乃是有名的佞臣,但事太宗卻是忠。何故?郭勸與楊偕懦弱誤國,我也彈劾過,但終其篇章,可曾見過奸邪穢行之類的詞眼。諸位,你們都是學習夫子書籍成長的,也是通過儒家大義得以科舉的,又是用儒家學問治國的。儒家五常倫理之道乃是仁、義、禮、智、信,五德之道溫、良、恭、儉、讓。昔日我教導王安石與司馬光,多次說過溫良恭儉讓。但自新政以來,我看到的卻是戾氣沖天,打壓異己,動輒奸邪,佞臣,小人,穢臣。我不知道夫子的溫良恭儉讓在什麼地方?范仲淹,歐陽修,富弼,余靖,王素,蔡襄,你們都是天下文壇宗師,經學大家,請告訴我,何謂溫、良、恭、儉、讓。我實在想不明白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買單者(下)

范仲淹一愁莫展。

讓鄭朗這樣說下去,有可能連新政都危險了。歐陽修等人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鄭朗又說道:「何謂君子,一謂正直,各位也想國家變好,修養德操,這本來是好事。但君子之道,還有一點,溫潤,不是溫順軟弱,而是一種溫和與包容。昔日秦逐客卿,李斯上書說,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士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繼盜糧者也。於是秦王始用天下豪傑,氣吞六國,一統華夏。秦始皇與李斯可不能稱為君子。然以他們二人卻知道包容之道,諸位以君子自稱,難道就不能以包容待人?」

一次次犀利的攻擊,讓歐陽修體無完膚。

「人非聖賢,非能無過,有錯便說,若是一昧給任何看不順眼的人戴上奸邪,小人,佞臣,穢人的帽子,戴者有何感受?今若給賈昌朝戴,明給夏竦戴,後給呂夷簡戴,再後若干若干人戴,有可能我也要被戴上這個大帽子。戴者會不會反感?呂夷簡執政時,被稱為奸邪,還用了范仲淹、韓琦為緣邊大吏,並且在陛下面前保舉可以重用為相。然而你們悉數推番。若是以後你們不執政,再到賈昌朝他們將你們悉數推翻。這個國家將會成為什麼?也不要做事了,相互攻擊吧,你推翻我,我推翻你,甚至還抱成團,抱成黨的打壓,後果是什麼?」

趙禎開始蹙眉頭。

「其實誰人不可以用。免役法出現一些弊端,我為了調整,詢問范仲淹良策。然後又與呂夷簡商議,摒棄呂夷簡之德操,用呂夷簡才思,對否?至於新政,我一直還是採取支持的態度,國家弊端重重,危機重重,不改革國家必將坐以待斃。只是各位太過匆匆,沒有想好措施,所以心中有些疑問,沒有表示支持,也沒有表示反對。但若是對的,我還會支持,若是錯的,我還會反對。對事不會對人。然而呢,一個小小的張海,居然因為朝爭,擋在漢水。一千多人,皆是強橫之輩,關是不能關,充軍是不能充軍,難道坐等他們再度出事,各位才心甘?」

「說張海吧。」范仲淹眼裡露出一絲央求。

再這樣弄下去,馬上君子黨們一起被鄭朗抹上黑墨了。

並且蔡襄作繭自縛,因為下了詔書,執政大臣不得私自接見賓客,現在出事,都無法將這群小弟喊到一起來商議。

頭痛了。

但不能否認鄭朗說錯,歐陽修這段時間是做得太過份了一些。

鄭朗心中也不大樂意,其他人不管,你范仲淹可是從戰場上下來的,知道軍事上的東西,雖然張海充入禁軍有一些爭議的地方,但不是沒有益處。俺也不是呂夷簡,多少與你還有一份交情。為什麼歐陽修反對時不勸一勸。若是你作為行家出面,一錘定音,又何來的爭執?

鄭朗說道:「說張海,我還是引用唐太宗的話,從源頭找起,為什麼出現這些盜匪。就是收押於漢水河畔的那一千餘人,真正的悍匪沒有幾人,幾乎全部是從今年淪落為匪的。為什麼淪落為匪,一是軍賊,軍賊之所以為匪,將領苛剝,不能善待,為什麼出現將領苛剝,是陛下與朝中大臣沒有做好。源頭一。最多的是民匪,為什麼是民匪,吃不上飯,不是吃飽,是根本吃不到食物,那怕是半饑。要麼就是官吏魚肉百姓,導致官逼民反。為什麼吃不上飯,四年苦戰,國家空虛,為了支持戰爭,不得不重斂百姓。這是誰的錯,國家支付一億多貫的經費,動員三十幾萬將士,然夏賊不能平,不得不最後議和緩解國家壓力。不是緣邊將士不勇敢,三川口一役,一千幾百將士對抗十幾萬西夏軍隊,苦戰三天不屈。好水川七千將士對抗十萬西夏精兵,悉數戰死,無一人投降。這樣的精兵猛將,又用了這麼多經費,卻不能平賊,錯在范雍、范仲淹、韓琦、龐籍與鄭朗,無能也,源頭二也!」

聽到連他自己也算進去,連趙禎在內,君臣差一點撲倒於地。

「二是糧食與調度,其實自去年冬天起,戰爭幾乎全部停息。到今年乾旱發生,導致盜匪正式烽起,過了多長時間?旱的是北方,不是南方,南方也不是沒有糧食布匹。各地不法官吏又是誰的錯?源頭在哪裡,陛下,京城諸位大臣,緣邊重臣。若按罪處理,請陛下發罪己詔,前去宗廟向列代先帝謝罪,各位也請降官一級,薪水減半。不制裁罪首,何有理由追究小民?」

最大的買單者,不是張海之流,而是皇上,而是諸位大佬!

大家再次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自太祖立國以來,我朝重視內治,由此百姓感謝,自官家稱呼傳出後,百姓也以官家稱呼陛下。非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官長,家長,父親……儒家說以仁為本,陛下,說到底,他們都是你的子民,他們也將我朝皇帝當成萬分信任的家長……」

這就煽情了,趙禎生生讓鄭朗一句煽得眼淚汪汪,抽泣道:「國家始至今天,朕有錯啊,有錯。」

鄭朗索性又煽一下,說道:「張海之所以歸順朝廷,一是我軍裁減之後,軍容整齊,讓他侷促不安,二是發生一件事。其妻以詐降為名,闖入大營,意圖強行將我劫持。我卻將她釋放了。」

「何故?」富弼終於開腔。

今天鄭朗讓他很難受,范仲淹是他的好友,鄭朗也是他的好友,並且為了自己,鄭朗強行炮轟呂夷簡,然而今天的鄭朗,讓他感到兩頭為難。

「她也不懂,問我,我說你是女子,天子仁愛,作為人,是要有憐憫心的,作為國家更要有憐憫心的,婦孺老幼,都是弱勢群體,所以我才放你回去。於是感化,認為我還不算太惡,認為是陛下有仁愛之心,他們主動歸順,是指望陛下還能將他們做為兒子,女兒,對他們寬恕,於是在馬窟山一降,竹山二降,女媧山三降。三降過後,臣相信他們有了從善改過自新之心,這才准降。非是冒然施為也。陛下,你是天下的官家,他們是大宋子民,都是你的子女,難道不能施一下仁愛嗎,不能展現一下憐憫心嗎?」

趙禎淚水還沒有干呢,連連點頭。

歐陽修有些急,說道:「鄭朗,仁愛之心是好,就怕是因小仁而誤大事。」

「何為小仁?這可是一千多條人命。再說百姓,我的薪水加上各種福利,最少需要兩千戶百姓稅務才能養活。還有你歐陽修,可算過賬沒有。正是老百姓一點一滴的辛勤勞動,才讓我們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住最好的。為什麼他們要養活我們?是想我們上助天子,以御外侮,下安黎民百姓,讓他們過上一個安居樂業的生活。但是我朝百姓承擔著歷朝歷代最重的稅務,使國家財政創史上從未有的記錄,可是有沒有替天子御去外侮,有沒有讓百姓過上一個幸福的生活?」

歐陽修皺了皺眉頭。

這才是鄭朗最反感的地方,忘本!

與范仲淹不同,歐陽修家庭貧寒,但身為士大夫之後,幾乎忘記了貧困百姓,每次都站在士大夫的角度考慮問題。

也許在他心中認為貧困百姓就應當這樣的。

沒有揭破,繼續說道:「范相公,為什麼你今天為國家從東到西,奔波操勞,成為天下士子的榜樣?原因很簡單,昔日你家境很貧困,是朝廷開設了雎陽書院,將你收留,這才給你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歐陽修,你同樣如此。這叫反哺。儒家之道,以仁為本,以義為節。義是節制,是輔,仁才是根本。國家不善待百姓,百姓如何忠於國家?怎麼善待?他們不敢求最好的房屋,不敢狎最紅的行首,不敢喝最美的美酒,只求一個溫飽,一個能棲身的地方,一份希望……」

「但是……」

「歐陽修,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擔心什麼。」鄭朗毫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若沒有這個歐陽修,范仲淹不會發生那麼多故事,自己也不會有壓力:「是不錯,陸續又有新的匪患產生,可你有沒有注意到,隨著賑災物資陸續下來,包括京城諸州府,根本不由我出手,匪患在逐步消失。不怕死的悍匪有之,鋌而走險的人也有之,終是少,不到萬不得己的時候,誰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鋌而走險,淪為盜匪,過著擔心受怕的生活。懲罰僅是制裁的手段,賑災才是治本之道,讓官員變得有作為,不再苛刻百姓,讓將領不再魚肉兵士,這才是治本之道。雖然有些破例,朝廷沒有失誤之處?況且不受降,只是強行鎮壓,三千餘人,自崤山開始,各州皆是大山蒼茫,需要多少兵士的生命才能換來匪平?不考慮這些盜匪生命,也要考慮一下諸兵士生命吧?他們有家人,有妻女,他們沒有辜負朝廷。為什麼不屈就一下?天大地大,人命最大。況且這些人當真不能改過自新?且不說周處,就說我,少年時頑劣無比,被人稱為鄭州的惡少,甚至十歲便去狎行首,貽笑天下。若是以我少年時所作所為,我豈不是一個無惡不作的紈褲子弟?但現在,我是不是少年時的我?是不是也能替在陛下盡一些綿薄之力,儘管力量很小,但也盡了,對否?」

敢說鄭朗沒有盡力?

自太平州起,政績不斷,到了西北,數次大捷,親自第一線,還有呢,為了使公主不受辱,國家不受辱,未來還有一個風險很大的契丹之行。

第四百八十六章 從西邊出來的太陽

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歐陽修如何反駁?嚅嚅道:「結盜謀反,是十逆不赦的大罪。」

也是一說,正是鄭朗頭痛的地方。好在宋朝不可能做到以法治國,否則張海等人必死無疑。鄭朗說道:「歐陽修,按制他們是悉數當斬,但為什麼不能給他們一個機會?君以君子自居,難道以仁為本忘記了嗎?請三思。」

還要說,趙打斷他的話,說道:「鄭卿,歐陽卿,你們都不要爭執了,朕意已決,特赦張海等人,允其進入禁軍監治。至於歐陽卿,作為言臣,敢於進言,也是言臣的本職。」

今天鄭朗一番話頗讓歐陽修下不了台,趙禎給歐陽修一個肯定,和了稀泥。實際還是對鄭朗的保護。

鄭朗有備而來,辨贏了歐陽修,若是他日,歐陽修有備,或者諸人皆有備,一起將矛頭對準鄭朗,鄭朗未必有好下場。雙方握握手,將此節揭過算了。

那還爭什麼呢?

鄭朗不語了。

「散吧,鄭卿,長途跋涉而來,也回家休息休息。」

「謝過陛下。」鄭朗心中想到,是要休息了。今天什麼話都掏出來,以後自己也會一言不發,或休息,或埋頭做事,不趟這灘子混水。

走出殿門口,賈昌朝笑咪咪地走過來,親熱地說道:「行知,所謂的君子,只有行知才當之無愧啊。仁澤百姓,義薄雲天,守禮有度,智慧無雙,信滿天下,溫潤有加,良善愛民,恭進有節,儉樸無華,謙讓有德……」

「賈相公,不能誇,我不敢當也。」鄭朗說道。對這個賈昌朝,他同樣頭痛,歐陽修攻擊人厲害,但都是在明處的,然而這個賈昌朝陰謀詭計,全部在暗處。明箭易躲,暗箭難防。他很想問一聲,你們怎麼就使鄭戩揭發滕宗諒的?說起來簡單,像種世衡用計弄死了野利兄弟,可得經過多少複雜的程序啊。

富弼一把搶過來,將鄭朗拉到一邊。不讓鄭朗與賈昌朝說話,以免真的「帶壞」了。

鄭朗苦笑,這成啥哪?這邊賈昌朝在拉攏,那邊富弼生拽,敢情自己在殿內說了那麼多白費了口舌,還是爭啊。

富弼問道:「行知,難道你反對新政?」

「何來此言,我沒有說過反對。」

「那何必……」

「我說了什麼,說永叔兄需要包容一點難道錯了嗎?呂夷簡昔日將你們貶出朝堂,彥國兄心中是做何感想?現在你們不但將不同政見者貶出朝堂,還讓他們遺臭萬年,染黑千古,他們心中又怎麼想?對便支持,錯誤反對,奸邪之類的大帽子亂壓,壓到後來,國家還成了什麼?不是每一個人都像皇上那麼有容人之量的。你昔日將皇上怦擊得體無完膚,皇帝依然破格讓你擔任樞密副使。可其他人呢?一千多名強匪羈縻於漢水河畔,殺便殺,我不反對,充軍便充軍,居然讓他們僵持在漢水河畔,難道不怕出事情?」

「那你提出便是,何必如此……」

「我不是過份,是給你們當頭棒喝,對你們的新政,我真的不反對,僅是認為你們沒有想好改革的措施,會產生後患,我也沒有想出良策,所以一直沒有吭聲。今天說了一說,不是對你們反對,而是為將來的改革保留生機,一線火苗。」鄭朗的意思也就是說,你們這次改革遲早要完蛋!

「你也說了,國家那麼多弊端,不改不行。為了國家需要同舟共濟。」富弼誠懇的說道。

同舟共濟,鄭朗差一點被這四個字逗樂了。說道:「你們真的很同舟共濟……」

不要說歐陽修與石介,還有呢,韓琦、尹洙、包括鄭戩,闖下鼎鼎大名的江東三虎王鼎、楊紘、王綽,蘇舜欽、王益柔,不能細想,越想越覺得老范很可悲。

俺寧肯不渡這條河,也不能上你們這艘破船,以免渡到半江心中船沉淹死。

拍了拍富弼的肩膀,說道:「不要多想,我今天是說了永叔兄一些不好的地方,但也是為了他好。動輒奸邪,奸到最後,他自己也要走火入魔,成了最暴戾的奸邪了。還有,彥國兄,聽我一句勸,你我畢竟是多年的知交,一千萬莫提結黨,結什麼黨也不行。二成功了莫要歡喜,失敗了莫要沮喪。」

第一句富弼明白鄭朗的意思,第二句又讓富弼莫名其妙。

鄭朗沒有多說,得回家休息,還有事務呢。朝廷派人到漢水傳旨,但自己也要寫信給狄青,搶在朝廷旨書到達之前,送到狄青手中,讓狄青對張海夫婦他們傳話。見了欽差,得誇獎朝廷聖明,得感謝皇上仁愛,得再三認錯,態度越誠懇,朝廷對他們處理會越松。

特別是那個俏麗的小劉氏,千萬不能再動不動一手掐人脖子,一手掏小匕首準備往人脖子上架。一架準得壞事。

回到家中,崔嫻幾人歡喜萬分,夫妻之間一分別又是許多天了。江杏兒與四兒替鄭朗捶著背,崔嫻問道:「官人,妾聽說你要釋放那個匪首?」

張海這事傳得滿京城都是風雨,成了如今京城頭號熱門話題,連鄭朗與韓琦的風頭都被張海搶了去。

鄭朗答道:「是啊,本來我也不想受降的,知道一受降,會有許多麻煩,所以刻意做了一些刁難。但他們再三要降,我若是不受降,反而會產生一些不好的影響。只好硬著頭皮投降。剛才為此,在宮中浪費許多口舌,也多使歐陽修與余靖等人不快。」

「妾也知道,兩派相爭,官人兩不相幫,以後在朝堂上會越來越艱難。」

「幫誰?一個陰險狡詐,一個戾氣沖天,我誰也不幫。我不想招惹他們,他們也休想來招惹我。畢竟拼資歷,他們也未必比我好多少。除了資歷年齡外,他們拼我什麼,才學,或者政績?笑話。」

話是這麼說,但身處在這樣的朝堂中,想一點不濕腳,那是不可能的。

崔嫻也無奈,想了想說道:「妾還擔心張海這些人,他們編入禁軍,安份地做一個兵士還好,若不服從管制,到時候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為難官人。」

「我在路上也想過此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京城是不能讓他們再呆了,京西路同樣不行,他們多出自京西路,只有往京東路逐步打散,明天我寫一封奏折,給陛下批准。」

第二天鄭朗正常前往東府辦公。

昨天發生的事就當沒有發生一樣,沒有與范仲淹多言,也沒有與賈昌朝多言。

歐陽修也將此事自動遺忘,沒有諸多好友的支持,力鬥鄭朗估計討不了好,也主動避免發生衝突,而且他十分繁忙,眼睛再次盯著了一個人。李昭亮,是賈昌朝推薦擔任真定路部署的,於是上奏彈劾李昭亮不才,不堪為將帥。

他彈劾郭承佑,沒有冤枉郭承佑,郭承佑才華是很有限,然而李昭亮這個人卻頗有些治國領軍之才,算是上一員良將。這個歐陽修不管的,只要是賈昌朝的人,一概反對之。連賈昌朝替鄭朗說了幾句話都反對鄭朗的受降,況且是薦舉的官職。但說得大氣凜然,方今天下至廣,不可謂之無人,但朝廷無術以得之爾。寧用不材以敗事,不肯勞心而擇材。事至憂危,可為慟哭。

不是你要號淘大哭,而是天下像你這樣折騰下去,整個天下百姓要因你號淘大哭。

又上奏說,自古帝王致治,必須同心協力,仲淹等遇陛下聖明,可謂難逢之會,陛下有仲淹等,可謂難得之臣。陛下傾心待之,仲裁淹亦盡心思報,上下如此,臣謂事無不濟。況且仲淹、弼是陛下特出聖意挑選之人,初用之時,天下已相賀,然擔心陛下既能選之,但不能盡用。近日特開天章閣,從容訪問,親手書寫,中外喧然,既驚且喜,此二盛事也。可是臣擔心,仲淹等所言,必須先絕僥倖、因循、姑息之事,方能救今世之積弊。這此事皆易招小人之怨怒,難免浮議紛雲,而未去之小人,也會時有讒言,陛下若聽之,則事不成矣。這裡本來是而奸邪未去之人,歐陽修想一下,改成了而未去之小人。

剛剛被鄭朗狠狠批一頓,連續幾封奏折上,都沒有看到歐陽修用奸邪二字。不過歐陽修顯然也不大高興,說范仲淹和富弼是難得之臣,鄭朗卻不在其中。還好,歐陽修暫時沒有給鄭朗扣上一頂奸邪的帽子。

對此鄭朗不管,只要不招惹自己,那怕歐陽修將范仲淹吹成孔聖人也沒關係。

其實歐陽修就根本沒有想過一件事,你這是誇獎范仲淹呢,還是在扼殺范仲淹呢。

但又出現新的麻煩。

張海被逐一收編。

一千來人,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往宋朝龐大的八十萬禁軍裡一塞,只能冒一個小泡泡。

可是郭邈山被韓琦殺慘了,本來他的手下比張海多的,四千人還略出點頭,殺得落荒而逃,僅剩下近千人。於是想與張海合夥,壯大一些聲勢,然而傳來消息,張海歸順朝廷。消息傳來,他的手下立即逃跑了一半。逼得悲催,也向張海學習,派人向韓琦投降。

韓琦同樣在犯糊塗,他倒不是怕歐陽修,而是害怕賈昌朝做文章,於是寫奏折向朝廷請示。

趙禎恩准。

這兩波義軍先後投降,對其他地方的義軍震動很大。

陸續的又有兩小撥義軍投降了朝廷,漸漸北方義軍消失,恢復了平靜。

這都不是鄭朗關心的,無論降不降,過了今年,到了明年年光變好,除南方部分的生蠻外,義軍會全部被剿滅。無他,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他關心的一件事終於發生。

宋朝兼併土地現象很嚴重了,不僅兼併土地,還隱田匿田。後者更造成嚴重的後果,隱田匿田,國家兩稅便會徵收困難。若是減少兩稅,隱田匿田皆是大戶人家,豪強富紳,只能將兩稅往貧困百姓身體攤派。本來貧困百姓負擔已經沉重,再攤派更多的兩稅,生活怎麼辦?

鄭朗說宋朝弊端,特地在這上面花費了一番口舌,說了它的嚴重性,並且趙禎朝發展最凶,真宗時五億多畝在戶田畝,到了趙禎朝只有兩億來畝,整減少五分之三,若按照實際田畝數,有可能減少了百分之七十。

現在執行免役法,不但影響到國家正常的兩稅,還影響到國家的免役錢,這些錢難道再向貧困百姓身上強行攤派?那麼良法就變了劣法。於是歐陽修上書,推薦郭諮。以前郭諮做過一件事,楊偕擔任河北轉運使時,擔心洺州肥鄉縣田賦不平,時值大理寺丞郭諮毛遂自薦,與秘書丞孫琳前去洺州,用他創造出來的千步方田法括量田地,減少無地之租四百家,正無租之地者百家,收賦稅八十萬,安復流民。這是一個局部丈測,影響不大。

但郭諮有過成功經驗,於是歐陽修推薦二人,清量天下田地。三司也以為然,特別亳壽汝蔡四州田地尤其不均。請郭諮前去四州測量。若沒有鄭朗插手,前去蔡州很有效果的,僅在上蔡一縣就查出隱田二萬六千九百頃,均其賦於民。可僅就到此結束,得罪的權貴豪強太多,反對的人不計其數,都鬧到後宮的嬪妃哪裡去。於是作罷。

朝會散後,趙禎留諸相下來,於都堂議事。

各個大臣不知道發生什麼,也沒有想到其他,正常的事宜。

幾個大佬逐一坐下來,包括韓琦,也從陝西回到京城。

忽然眼睛一起盯著殿外,殿外出現一個小輪椅子,輪椅上坐著一個人,正是呂夷簡。富弼一下子就跳起來,大聲說道:「陛下,為何又讓呂夷簡進入皇宮?」

呂夷簡微笑地說道:「是老夫再三請求,陛下才恩准的。富弼,你不用驚訝,聽老夫說完,你再說話不遲。我之所以前來,是聽說國家為了兼併與隱匿田畝,準備派郭諮前往蔡亳汝壽四州丈量。這個現象很嚴重了,國家當需著手處理。但陛下,臣還有一議,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為了杜絕這種不好的勢頭蔓延,國家必須下達一些懲戒的詔令。例如當時與朝廷就約定好的平安監、蔗糖監契股,一旦有兼併與匿田現象,一律罰沒契股。既立約,必執行。沒有契股的匿田戶,既匿之,那麼查出來,沒有悉數充分,交與無地戶耕種,一為濟貧困百姓,二為增加國家賦稅。此乃百年大計也,請陛下准臣之奏。」

富弼眼睛瞪得老大,看著呂夷簡,不相信這幾句話居然從呂夷簡嘴中說出來,難道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的?

第四百八十七章 人類慾望史

富弼腦袋也不笨,想了想,轉過頭,看著鄭朗。

鄭朗垂著眼睛,就像沒有看到,神遊天外。

富弼不囉嗦,其他人還說什麼,晏殊幾首小令還沒有作好呢,國家事太多,能者多勞,范仲淹要勞,交給范仲淹勞去。似乎運氣真的很好,前有呂夷夷能者多勞,後有范仲淹與鄭朗,這個宰相做得安逸啊。

章得像看得很清楚,范仲淹這次變法,十分迂闊,不會成功,但他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哲保身,但求無過,讓你們跳去。杜衍一世的英名,可惜因為太信任范仲淹,這次一頭鑽進迷霧中。可他也是一個穩重的人,幹嘛得罪呂夷簡。賈昌朝就差熱淚盈眶,歸來吧,歸來哦,浪跡天涯的遊子,中書才是你的雲,呂夷簡。范仲淹嚴格來說,去西北受了呂夷簡一些小恩惠,也不會作聲。

富弼還能說什麼?

若是歐陽修帶著一群小小弟,這次呂夷簡也休想說話了,能捋起拳頭開戰。

趙禎疑惑地問道:「恐有爭議。」

「陛下,你發起的新政,那一項沒有爭議,此時國家病入膏肓,不用虎狼之劑,如何救治?」

富弼又要撲倒,這是那個保守的呂夷簡麼?

這樣想錯了,包括後世的專家亂彈琴,說呂夷簡是保守派,慶歷新政就是呂夷簡搞壞的,胡說八道。他不保守,但讓茶法嚇壞了,天聖二年,與李諮、劉筠用貼射法,也就是通商法代替舊茶法,應當來說,茶法在國家收入是僅佔一個小頭,動盪不大,結果呢,各個豪強怨謗蜂起,不僅是豪強,包括趙禎的老師孫奭都替這些豪強們出面。甚至為了平息爭執,朝廷不得不將三司一些屬吏流放刺配到涉門島。呂夷簡還是不甘心,在景祐三年再次與李諮恢復貼射法,豪賈們想反對,那時呂夷簡地位已固,於是靈機一動,用四說法代替原先的三說法,向朝廷表示讓步,其實換湯不換藥。結果在他們步步進攻下,茶法宣告第二次失敗。這兩次失敗讓他記憶猶新,自此以後,與張說、姚崇他們一樣,只能進行碎步式的改革,也就是鄭朗嘴中的微調。

直到為了免役法,鄭朗上門與呂夷簡促膝談心,呂夷簡才茅塞頓開。

呂夷簡茶法失敗,以及馬上的慶歷新政失敗,王安石的熙寧變法失敗,說倒底,也就是鄭朗在宮中與趙禎所談的中庸。那樣說,是冠以儒家大義。說白一點,一旦變法,一部分豪強權貴利益會受到傷害,最好不要觸動他們的利益,真避免不了,給他們一些新的利益做補償,安撫他們的情緒,沒辦法,如鄭朗的中庸裡面所寫,所謂的天下便是這些精英的天下,至於老百姓,見鬼去吧,一萬年老百姓也不可能當家作主。

真沒有辦法補償,拉攏一批新的權貴,讓他們受益,有權貴在反對,但有權貴在支持,相互衝解,法便落實下去,只要執行幾年,或十幾年成為習慣,也就不會再吵。

但鄭朗冠以一個好聽的名字,仁。

僅這一點還是不夠的,仁是恩,還需要威,用法令來制裁與震攝。

這兩條慶歷新政什麼地方看到了?

再加上一群亂七八糟,不知深重的小弟上蹦下跳,怎能不失敗?

鄭朗將想法說出來,呂夷簡黯然,然後天天將鄭朗的中庸捧著,當語錄看。又對呂公著說出以事論事與因人論事中間種種區別,這樣高深的哲學話題。

趙禎想了想,說道:「准。」

呂夷簡又說道:「陛下,但到下面,不是整塊田地,大田者十幾畝,小田者僅幾分,各不相連,有的主戶田地分散在幾十處,幾百處,測量不易。故臣以為還要下一份詔書,各地耆戶長丈量管轄內的田畝,立木植樹為界,標洲田主、土色、田畝大小,良瘠,然後交給各縣令備案,以後若因為災害、拓荒、易主、水利、道路等原因變動,必須重新請耆戶長測量,再向各縣衙備案。官員下去測量田畝時,按各縣衙田冊測量,不在田冊範圍內,或者與田冊範圍內田畝不實者,皆悉數充公。耆戶長不執行者,沒耆戶長地以罰之。否則即便有官員下去清量,也是兩眼茫茫。陛下請三思。」

富弼再次瞠目結舌。

但呂夷簡與鄭朗用意並不是在此。

並田與隱田的歷史十分複雜,唐朝先以丁納稅,一丁交多少糧與布,擔負多少力役。於是有的官員不讓百姓流動,堵塞州縣通向外界的道路,甚至將揚州與開封這樣的繁華商業城市商業進行封閉,讓市民返回農村種田。這肯定是不對的,後來有了楊炎的兩稅法。執行得也不大好,引起很大爭議。但使宋朝受益,宋朝人們熟悉,於是繼續使用兩稅法。

百姓用所出產的谷、帛、金鐵與桑麻分夏秋兩季上交,徵稅額是取其民田按上中下三等納稅,若是中田取其一季所產一石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一斗向朝廷納稅。

實際不止,否則鄭朗不會在太平州收其十分之三,百姓還喜笑顏開。因為除了這一稅外,還有支移,從調動費到起綱錢、僱船錢等等,名目繁多,便民反成苛民的折變,加耗,最厲害的官員能讓一斗糧加耗到四斗,觸面,這個從唐朝就開了,官吏往上踢啊,踢下來的便是自己的,最厲害的兩斗半能踢出僅剩下一鬥。

這才是真正的兩稅。

兩稅各種物資折合下來所得,一般在三千幾百萬到四千幾百萬貫,僅兩稅也比唐朝所有稅務高,不過百姓反而沒有唐朝百姓負擔沉重。因為唐朝存在大量免役戶,包括曾經龐大的五姓七家,所征的範圍面很小,雖不及宋朝多,但真正被徵稅戶負擔遠比宋朝繁重。

宋朝除了職田外,只要是民田必須要交兩稅的。

出發點好,可是宋朝的弊端也是一部人類慾望史,貧困老百姓沒有辦法了,大戶與豪強有辦法,與並田關係不大,宋朝從未禁止過並田,那怕你有十萬畝地,只要交稅不管。

怎麼樣才能逃出這個稅務呢,於是匿田,包括逃避口役的匿丁。匿丁多是貧困百姓做的,匿田卻多是豪強做的。

這肯定是一個不好的兆頭。

為了斂財,范仲淹不讓趙禎減少科配,不讓趙禎對茶鹽酒礬放鬆,要賣官謀財,怎能坐視這麼多大戶人家匿田逃避兩稅?

做法與慶歷新政是一個味道,只知道查,查出來必須交稅,查完一縣再查下一縣,查完一州再查下一州,沒有具體的懲罰措施,又想針對全國。結果一個上蔡縣查出兩百多萬畝匿田,觸目驚心啊,可不得不中止。

但造成一個更惡劣的後果,看到鬧一鬧朝廷服軟,於是匿田更嚴重,最後逼得無奈,蔡挺又均聊城、高唐田,看似成功,再次被推翻,再到包拯,不能當真,他很聰明,沒開始查,直接就被嚇跑回來,俺沒法子查了。

一次次推翻,反而造成匿田現象更嚴重,整個宋朝近七億畝的耕地,被匿成兩億兩千萬畝,少了七成!

後世歸於豪強的力量,這是主要原因,但忽視另一個原因,方法不當!

呂夷簡所說的是他與鄭朗協商的結果,脫胎於方田均稅法,但不是,甚至根本就不想去查全國的匿田,僅是為了一個震懾,並且將詔令頒發,為以後進一步革除這一弊端的作為依據,主要目標還是阻滯匿田規模的擴大。

得分清主次,稀里糊塗去丈量全國性的隱田,看看王安石吧,也不過將全國的田畝從二百二十萬頃恢復到二百八十萬頃。這也是中庸裡所說的一條理論,調劑也要力量的,就像揉面,力量大的揉十幾斤面,小的幾斤面,但能不能揉動幾百斤的面,純浪費表情,與君子們現在所做的事差不多。通俗一點,就是量力而行。

這種冷靜、清醒、老成熱血小青年肯定不喜,但作為呂夷簡卻很喜歡。

做大事就得這樣,不是上戰場廝殺,俺拼了吧,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中書一舉一動,甚至隨便寫上一個字,最少就會有幾百家利益受到波及。能像歐陽修那樣玩麼?

為什麼非借呂夷簡的口說出來,因為君子黨變法,得罪許多豪強,全部將呂夷簡當成保守派的代表。但天知道呂夷簡會不會保守?他一出面,會拉動一些反對的大臣表示支持。

雙方都在查這個匿田,遭到的阻力就會小。

而且還不止,呂夷簡又說道:「陛下,臣以為四州當中汝蔡離京城最近,又受兵盜之苦,此時應當安撫,不能騷擾。亳州有大運河,想要解救北方災情,大運河是重心所在,臣也以為不能騷擾。國家戶冊田數從先帝時五百多萬頃下降到三百來萬頃,而各地新開墾田、圩山、山田不知凡幾,老臣有失啊。」

「呂卿,不必自責。」趙禎看著呂夷簡揉眼淚,動感情地說。

果然是老宰相,一下子就將事情輕重說出來。

呂夷簡又徐徐說道:「陛下,可見隱田會有多少,這往哪裡一捅便是一個馬蜂窩。所以今年先下詔令,將法令與標準確立起來,再派使臣下去清量壽州隱田,借鑒成功得失,到明年秋後進行商議,看國家收成如何,財政如何,隱田發展趨勢如何,再做決定。一會更穩妥,二有先例可借,三可以先行震懾,容隱田戶一個改過自新的緩衝時間,減少糾紛,此乃救國之策也。」

說得多好啊,趙禎道:「呂卿,准奏。」

「臣這就向陛下告辭。」不能再呆下去,說不定馬上皇宮外面就能被言臣圍上來堵住,倉惶的讓呂公著推輪椅出去。

趙禎注視著他的背影,對范仲淹說道:「呂卿老矣,諸卿以後就不必追究呂卿。」

但怎麼可能,歐陽修等人聽說後瘋狂了,第二天無數彈劾向宮中發出。

陛下,你這是要做什麼?不是說好讓呂夷簡致仕,從此這個奸邪不再過問政務,怎麼讓他過問測量田畝事宜,還讓他居然進宮了。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得立即打壓下去。

至於呂夷簡此次出手實際是對他們丈量田畝的配合,歐陽修根本就不管。

看著無數言語惡毒的奏折,鄭朗心中慼慼,感到挺對不起呂夷簡的。鄭朗心中想到一句話,想要一個人滅亡,先讓此人瘋狂。歐陽修讓自己說了一通後,剛老實沒幾天,又再次歇斯底里。

於是這個文壇宗師在鄭朗心中地位越來越輕。事實這次呂夷簡與自己的出手,拿捏得頗是得當,特別是選擇壽州這個地方,大有用意!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出來,奇怪來哉。

這點都想不出來,還革個屁!

天平再次傾斜。

第四百八十八章 炮打范歐

但無論歐陽修怎麼鬧,也沒敢否定呂夷簡的提議。

正因為這個提議,才有了測量隱田的法理依據,不然很糊塗的下去查,查出來又怎麼著?以後照隱。

這次倒確確實實的對人不對事,針對呂夷簡進宮這個人,而呂夷簡的事沒有反對。但就沒有想到為什麼選擇在壽州,這有原因的,其他三州離京城近,什麼皇親貴戚啊,什麼權貴宰相哪,有許多田在京城附近,包括亳州地區。不僅這三州隱田多,京城其他數州隱田也不少。

不能查,這三州查那一州都捅了一個超級馬蜂窩。

壽州也隱田,性質不同,它其實就在後來安徽鳳台、淮南、長豐、霍丘、六安與霍山地區,面積不小。也有權貴的田,不多,為什麼隱田多,翻看地圖便知道其中的奧秘,因為此地臨近大別山,山區地形多,有的地方山大林茂,道路不便,百姓凶悍,所以官府懶得管理,導致地方上的豪強多隱匿田地。

不查罷,一查還會麻煩,不過終是地方上的豪強,非是國舅爺,國丈,什麼相公,什麼國公家的田,以中央政府若下來清查,這些地方上的小豪們只是毛毛雨。會有麻煩,也會鬧,但麻煩不會很大。

等於捅了一個小馬蜂窩。

豪強勢力不強,朝廷也敢鎮壓,鄭朗所要的震懾意味便有了。什麼蔡汝兵盜之苦,什麼亳州大運河之要,都是假扯之詞。

無奈啊,比如吃柿子,挑軟的吃,太硬了未但享受到美味,反而澀麻了嘴。

但終是一個苟且偷安的策略,鄭朗也在想如何解決,辦法倒是有,但那一條辦法,都是在捅超級大的馬蜂窩,捅得不好,捅了熊窩。

想不出來,便不動。

並且鄭朗變得更消極。

事實慶歷新政,鄭朗有領先一千年的見識,腦海裡還有一個硬盤的種種資料,能提供一些參考意見的。包括滕宗諒,即將發生的水洛城事件,他都能做到阻止。

然而君子們的種種做法,讓他太失望。並且他的性格注定了這次袖手旁觀,怕麻煩!

鄭朗這個怕麻煩十分了不起。

不是晏殊那種怕麻煩,鄭朗怕得徹底,晏殊那種怕麻煩是小道,早遲麻煩會上門。他這個怕麻煩是大道。

怕得最徹底,便是一個有名的大隱士。

用在學問上,想減少麻煩,必須讓學問有實用價值,得到大家公認,那會有什麼成就,大儒,大學問家!

放在朝堂上,怕麻煩,就會避免減少諸多大臣反對。沒有多少大臣反對,反過來也就意味著有許多人支持,早遲會成為政壇的領袖!

就因為這個怕麻煩,鄭朗會多死N個腦細胞,整天都在運轉那個帶著作弊器的大腦。

然而按照鄭朗即將出來的仁義,任何事都是有陰陽,甚至陽中有陰,陰中有陽,複雜多面組成的。這個陰陽也就是仁義,善惡,利弊,按照這種理論,善惡會變得很模糊不清。這套理論還在醞釀中,沒有仔細地考慮。

也就是說,有利的一面,必然有弊的一面,包括這種真正的怕麻煩。

略偏向保守,消極,還有過於老成,世故,也會自私。

鄭朗也有自知之明,認為自己不及范仲淹遠矣,無他,德操遠遠不及,特別是自私心遠比范仲淹重。

君子黨讓他不喜,又反覆推測,一旦過份進入新政之中,或者介入滕宗諒與水洛城之事,自己弄不好真上了這條破船,遠之,會影響他以後自己的法!

呂夷簡善意,他沒有全部接受,但接受了大部分。自己年齡太小,不行,得過幾年,最少自己擔任首相,才能主持一些變革,一些穩重的,真正有實效而不是空談的革新,一步步地糾正宋朝的弊端。

甚至他冷靜的想到都不可能糾正所有弊端,舊的弊端消除,新的弊端重新上來,然而問題不要緊,關健是怎樣使國家向良性方向發展。慶歷新政純是一場鬧劇,但他也在觀注,雖是鬧劇,借鑒意義非同小可。

范仲淹是不知道,否則會欲哭無淚……

詔令下達,立即引起喧嘩。

這是必然的,也進一步將新政在向死亡的深入淵推。

郭諮與孫琳前往壽州。

又根據范仲淹、歐陽修、富弼的提議,張溫之為天章閣待制河北都轉運按察使,王素為天章閣待制准南都運按察使,沈邈為直史館京東都轉運按察使,施昌言為河東都轉運按察使,杜(木巳)(這是什麼字,汗)為京西轉運按察使兼體量安撫,主要職責便是看下面的地方官吏有沒有政績,合不合格。

用心不可謂不好。

然而……

首先大規模的推翻舊制,許多人心中不服。甚至有的人有本事,迫於舊制,只求無為而治。

許多官吏本身或者出自於名門,以恩蔭得進的,有很強的影響力,還有一些人是外戚,不求做國舅國公宰輔,俺只做一個地方團使練,或者知州的啥,還要怎麼的?他們服不服氣?

王素等官吏品德大多數不錯的,有人還有一身好的吏治之能,但本身這次帶著濃厚的黨爭,排除異己性質十分明顯,倒向新黨的就是好臣子,傾向舊黨的就是奸邪,導致判決不清,失去公心。即便是公心,下面的官吏也認為判決不公。

又讓李迪的侄子李肅之提點夔州路刑獄,這個夔州路相當糟糕透頂。

所謂的夔州路是以三峽為中心,包括後來的湖北湖南中西部地區,重慶,川南,貴北,以及梓州路與利州路以及成都府路極個別山區,多是複雜的山區地形,又不怎麼開化,種植方式是最落後的刀耕火種,在宋朝政府的軟弱縱容下,重新倒退到幾百提前的農奴制。好一點的鞭笞驅使,將莊客奴隸關在自己莊田里,少則幾十戶,多則幾百戶幾千戶,讓他們一年四季如同牛馬勞累,僅供其一點吃穿,勞動果實悉數剝奪。

這已是莊奴的天堂。

糟糕的那真的無比糟糕,婦女也在充其勞役,還有初夜權,初夜權這個都懂的,客戶女子不得自由婚嫁,有時候為瞭解饞,將懷孕的少婦剖開肚子,挖其心肝食之。

原先這裡除了蠻夷外,還生活著大量漢人,這些漢人會耕種,勤奮,也積累一些財富。然而在宋朝的綏靖政策下,因為沒有蠻夷凶悍,被大夷農奴主脅迫,讓漢人成為他們的客戶。不做客戶有可能會死,殺死官府有可能都不敢過問。做客戶,上述種種現象便會發生,而因為勤奮,以及新奇,或者長相正常一點,初夜權,挖心肝食,之類的事情更多,勞役也更重。

這是一首悲觀的史歌。

可是因為難以管理,統治者都自動疏忽這一帶地區發生的種種醜陋事件。越姑息養奸,局面越嚴重。有的農奴主們不滿,於是公開殺官謀反。此次便在夔州發生多起類似的謀反事件。

性質與中原起義肯定是不同的,中原起義都是軍士與百姓過不下去,這才謀反的。但這些人豈能過不下去?其中最大的三姓,田氏、向氏與冉氏,除了這三姓,各地皆有豪強,比如南川扶歡王家、隆化梁家、巴縣李家皆有成千上萬戶農奴。此次最亂的便是田家的田忠霸,田家力量很大,朝廷為了安撫,特地將武陵山以西後來的酉陽、秀山、沿河、德江、印江、松桃、江口、銅仁、岑鞏、三穗廣大地區,交給田氏管轄,名字就叫田氏。

讓你在境內役奴、殺人,挖心肝吃,獲初夜權,這很夠意思吧。但還是不滿足,田忠霸一看宋朝困難,於是興兵寇鄰近州郡。

說來說去,恩威並用沒有做好,有恩無威,有仁無義。其實這些小蠻族並沒有多少戰鬥力,包括所謂凶悍的梅山蠻,朝廷真想動手,照樣灰飛煙滅。而且這一片廣大地區的落後,也滯阻了宋朝的發展。

鄭朗說宋朝弊端,說到民族問題,為此刻意提到好幾條。

現在肯定不是用兵的時候,於是范仲淹派李肅之前去安撫,似乎有了效果。還是沒有做好,最後是彭乘率兵將其鎮壓的。最終還得用武力解決,連同嶺南,以及梅山蠻,夔州蠻,北宋的陸續鎮壓,為南宋鋪平一些道路。

鄭朗知道這一歷史趨勢,但一直沒有說出解決方法。

頗有些麻煩,現在也沒有財力出兵。

直到施昌言進言,鄭朗才說了話。張亢與明鎬曾進諫,於府麟二州建十二寨拓境,施昌言認為麟府在河外,於國家無毫毛入,至今饋守,使國家窮蹙而徒獲虛名,不應當浪費財力。

此人也是范仲淹推薦出來的,鄭朗毫不客氣地斥責。

說施昌言就憑這句話,當貶官。簡直是屁話,比楊偕說的還更屁更臭。

什麼都要收入,索性將全國一百多萬軍隊一起裁掉得了,那省下來的錢豈不是更多。府麟二路是什麼,國家的西北重要大門,有它存在,就保障了河東不受侵害。元昊入侵府麟路,幾乎將麟府豐三州掃蕩一空,但河東其他地方有沒有受到傷害?河東是國家邊境要地,施昌言說這個渾話,還能呆在河東?

范仲淹,你是怎麼推薦人選的?

何謂都轉運按察使,是察看各州縣官員是否稱職,連這一點都分不清,還能察看什麼官員?

范仲淹愕然,鄭朗怎麼炮轟自己?

這也是朝中大佬自慶歷新政後,轟向范仲淹的第一炮。

不但范仲淹,還有富弼等人,一起大驚失色。他們最怕的就是鄭朗倒戈。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而且苦逼到來,因為蔡襄進諫,都不能到鄭朗家中詢問原因。

面對君子黨的種種作為,趙禎還在忍耐,可鄭朗已經忍不下去了。

歐陽修上書辨解,施昌言之所以有此言,是因為國家財政困乏,一旦建寨,元昊有可能產生疑慮,必然破壞和議,況且前去西夏議和使至今未歸,故有此言。又含沙射影說當朝宰執,應當知道事有輕重之分。

鄭朗立即予以還擊,何謂台閣言臣,是彈劾監督之權,你身為知諫院長官更應知道其中的輕重,但你現在過份參與政事之中,是言臣還是權臣,難道想言權合一?

這個帽子可不小。

事實現在歐陽修已經過份越界了。

又說道,元昊入侵府麟路,軍民御守國門,死傷慘重,朝廷不但不給予嘉獎,反而多次說他們是外人,豈不讓人心寒?國家迫於想要議和,或者困於財力,暫時不能建寨,可以明說,怎能說出這種傷人心的話。豈不怕府麟路軍民在失望之下,為元昊拉攏?一旦府麟路倒向西夏,河東怎麼辦?若不是祖宗家法不殺士大夫,僅憑此言,誅殺施昌言足矣!

這種人還能任用嗎?

又說折家,折家非乃是南方的田氏等蠻族,朝廷優待,任其在地方上胡作非為,仍不滿足,時常為寇。然朝廷待其僅是繼續拉攏也。再觀折家,為朝廷御守國門,子弟死傷無數,墳墓綿延數里,皆是為多次反抗契丹與西夏入侵的烈士之墓。這樣的折家多次居然想將他們排除在外,難道朝廷是下賤不成,忠心的當成外人,為寇的優撫!

不放心折家可以啊,折家多次要求內附,讓他們的子弟一至遷入內地,讓你們所謂的一些人去拱衛府麟二州安全吧。作為兩大諫官首長之一,居然是非不分,黑白顛倒,逆我者昌,順我者亡,明知所選之人非是人選,還要強自為其辨解,我不知道這些人作為按察使下去,能辨別什麼官員是良是劣。這樣的知諫院長還能有什麼資格擔任言臣之首?

再轟一炮。

事可大可小,小僅是施昌言一人,大直指新政的核心所在,按察良吏!

關健鄭朗性格總體還是溫和的,否則以他的眼界,看到歐陽修所造的孽,並且以鄭朗的身份,皇帝的信任,足以將歐陽修踩死。

第四百九十章 文臣

鄭朗這次想的很深遠,沒有說,也不能說田氏多麼糟糕,朝廷政策得當,便是好同志,不得當,一次次縱容,就像以前的鄭朗,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壞孩子。

折家也是,將他們寵上了天,也未必是好事。不過不能將他們當成外人,仁義並用,才是真正的王道。不管怎麼優撫,若當成外人,事態發展下去,什麼可能性都會發生。

而且府州與麟州不僅是西北大門,不征滅西夏罷,一征滅西夏,這二州將會是一座重要的橋頭堡。

賈昌朝又上一書,直指范仲淹與歐陽修,說是所謂的新政不是新政,乃是范仲淹與歐陽修樹立黨同,順昌逆亡,所謂的按察政績,與政績無關,乃是同者升,異者黜,且看今天時局。連同鄭朗政績赫赫,同樣被連番打壓,況論他人?

機會難得啊。

歐陽修不拉攏,可賈昌朝能放下身架拉攏,況且拉攏鄭朗也不是醜事。

鄭朗看著這位賈大人,大半天才說道:「賈相公,你說你的,不要拉上我說事。」

咱不是范仲淹歐陽修的人,也不是你的人,別攀我。

三奏一上,范仲淹感到很大的壓力,立即進諫,是臣失誤,請將施昌言召回,貶為洋州知州。

然而君子黨都認為鄭朗想要「反水」,心裡很緊張。富弼幾次想拉住鄭朗,問一問,可鄭朗一看到他,轉身就走,根本不理睬。其實鄭朗僅是對事,也沒有對人。

其他的事可以忍,府麟路太重要了,這才忍不住反擊的。

君子黨的危機不在他身上,而在其他地方,是真正的內部……

天漸冷,鄭朗回到家中。

蔡襄的進諫讓鄭朗很滿意,進諫很糟糕,讓宰執成為瞎子聾子,范仲淹更不能與一群小弟們聚集商議,可減少了鄭朗若干麻煩,否則此時諸位君子們會天天上門來爭執。

同意,下海,不同意,這些戾氣的君子反目成仇。估計歐陽修定下來看自己不順眼了。

但這次回家,讓他大驚失色,家中坐著一個奇怪的客人,那個小劉氏,崔嫻正在與她說話,江杏兒與四兒、環兒好奇地看著這個俏麗的小少婦。

鄭朗驚詫地問:「你怎麼來了?」

「奴是代官人感謝鄭相公的。」劉氏施一個萬福禮,若不知道她的過去,還以為她是一個溫順的好女子呢。

「你們現在軍中,過得還好嗎?」

「還行。」劉氏答道。往軍中打散了編製,特是張海,所有禁軍如臨大敵,將他單獨放在一營裡,沒有一個同伴。這才開始刺字。但他凶名在外,禁軍裡沒有一個人敢欺負他。禁軍的薪酬,加上他還有一些薄產,日子過得倒也舒服。漸漸朝廷為他產生很大爭議的事傳入他耳中,十分內疚,特別是自己,多次想謀害鄭朗,於是讓妻子來京城,感謝並道歉。

「不用,以後好好替國家做事,我就很滿足了,既然你來了,我順便說幾件事。你們是我力保下來的,不能讓我失望。」

「相公,放心。」

鄭朗皺了一下眉頭,不大習慣女子用這個詞稱呼自己,唉,相公最後怎麼演變成丈夫這一名詞呢。又說道:「但你們在軍中,各個指揮使也知道你們經過,應當不會對你們打壓。所以你們不能到處用我的招牌招搖撞騙,我雖然是宰相,也受言臣監督,若出了差錯,不能怪我不會再次力保你們。」

「喏。」

「朝廷有詔書,不得執政大臣接見賓客,這是規矩,以後你也不要來我府上,若有困難,可以書信往來。」

「喏。」

這一條很重要,一次罷了,兩次三次,遲早被歐陽修盯上。對義軍態度歐陽修一直很殘忍的,若沒有鄭朗力排異議,往歷史上發展,歐陽修最終上了一道進諫,說盜賊橫行,是朝廷威令不行,成則獲大利,不成則無大禍。官員也是如此,所以開門納賊。可是議者仍然要行寬貸之法,權要多方營救,不思國體,但植私恩。因此要處執懦弱官吏,像王倫這些人要誅家族。富弼也附議,趙禎居然同意。

誅滅三族或者九族的啥,在唐明很常見,但在宋朝很罕見,多不及家人,就更不要說族人,特別以仁愛著稱的趙禎朝。自己說了一大堆廢話,才使趙禎默認收編。但歐陽修心中肯定不服氣的。

傳到他耳中,定會彈劾自己一個植私恩的罪名。

無所謂,可惹一身騷,不值。

「去吧,謹記我這句話,我身為宰輔,仍然小心翼翼,況論他人。小心使得萬年舵。朝廷多方有事,如果用兵,以你官人的身手武藝,多報效朝廷,那便是正名之時,富貴之日。」

「喏。」小少婦顯然聽得不大明白,用大眼睛盯著鄭朗,過了半天,施了一個大大的萬福離去。

鄭朗盯著崔嫻。

崔嫻撒著嬌,說:「官人,人家只是好奇嘛。」

「好奇心會害死貓的。」

「什麼意思?」

鄭朗大笑,不答。

其實若朝堂不是亂蓬蓬的一團,以他現在,真的很滿足。國家能救便救,不能救拉倒,盡力而己。當然,這話絕對絕對不能說出來的。有嬌妻,有美妾,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痛愛自己的七個媽媽,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是這麼想的,但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腳。況且朝堂這條墨黑黑的大河。

事情還是滕宗諒引起的。

梁堅羅列數條罪名彈劾滕宗諒。

趙禎派燕度作為中使前去查問。燕度便是鄭朗少年學畫時拜訪的著名畫像燕肅之子,做為大臣,也是一個良臣,王安石所行的保伍法,其實在前幾年京城大旱時,燕度便以保伍連坐察盜,多有功。這才給了王安石靈感。往後多有善政。

但他很反對這次所謂的新政,更看不慣歐陽修等人的咄咄逼人,歐陽修再三打壓異己,為了力保,這些人漸漸團結在賈昌朝等人的身邊。最可怕的是他頗有心計。

到了西北後,滕宗諒做得很乾脆,你們不是說我貪污挪用嗎?我就貪污挪用了,於是一把火將賬冊全部燒掉。燕中使,賬薄啊,在這。將一盆灰燼端出來。

對滕宗諒的用意京城頗有猜測,說是滕宗諒恐株連諸多無辜者,於是將宴請、安撫所花的費用賬冊燒掉。

實際不然,這便是文臣的囂張。

包括鄭朗在內,為了便宜行事,往往主動忽視朝廷制度。韓琦有之,范仲淹有之。況且這筆所謂的公用錢,大家心中都有數,沒有辦法,想要撫邊,必須開小金庫。

再說,滕宗諒也有很大功勞的。定川寨與石門川數戰,滕宗諒未參戰,可安撫後方,支援物資,組織防禦,提供兵源,配合指揮。這才讓鄭朗在前線一次又一次的大捷。包括協助范仲淹撫攏滅藏等難纏的蕃族,皆有功勞。

現在不打仗了,開始卸磨殺驢啊?

既然燒掉,燕度你倒是回來交差吧,俺們沒有辦法查賬,讓趙禎去處理。那麼事態不會擴大,偏偏燕度是不安好心前去查賬的。於是在西北將一些官吏抓住,捉拿拷問。你不交待,但這些人清楚你的賬款去向,從他們嘴中掏。

若看燕度生平,是一個好官,愛民,有吏治。然而牽扯到黨爭,醜態百出。說來說去,沒有一個好惹的貨色。

這一搞問題大了,歐陽修再次替滕宗諒辨護:朝廷正是用將之時,卻聽說燕度勘問滕宗諒一案,枝蔓勾連,諸縣枷杻,拷問的多是無罪之人,囚徒滿獄。

那有那麼嚴重,不過確實抓了不少小吏。

附近將吏見大張撻伐,人人嗟怨,狄青、種世衡皆心灰意冷,動搖人心軍心。不早加節制,恐元昊乘虛而入。田況也在慶州說,憂慮陛下只考慮宗諒用錢之過,卻不知邊將騷動。

疏上,不報。

歐陽修又再度上書,又聞燕度擅自問樞密副使韓琦,不知當真是否?他也苦逼了,因不得交往接見,居然不能上門詢問虛實,所以只能用聽聞二字。或者托下人問過,也不敢公開說出來。又說,燕度擅自過問,乃是輕視朝廷。每見險薄小人多為此態,得一辦案差事,即踴躍為奇貨,務求深刻,以邀強幹之名,大為不妙。因此,滕宗諒一案應派他官查問,燕度交有關衙門問罪。

他每上一奏,鄭朗就看輕一分。碰到了小吏,老百姓便要嚴查苛問,甚至誅連全家全族,士大夫就不能問了,一問便是有罪。古怪來哉。

燕度有燕度的說法,而且說得很有理。

俺不是問你安撫蕃子與將士,那是為了作戰,應當的。可是之所以嚴查,是為了一筆不當支付的賬款。之所以滕宗諒焚燬部分賬冊,是因為他用了公錢資助許多飄泊邊地的文人,用公錢收買文人之心,為其謳歌頌德。

真有此事!

並且滕宗諒以後都沒有改正,一個若大的岳陽樓便是因為這個心態建造的。

燕度這一說法十分高明,一下子將鄭朗、張亢、種世衡與狄青全部撇在一邊。

趙禎依然裝聾作啞,沒有作聲。

錢不錢,不是趙禎關心的,滕宗諒這筆錢趙禎很清楚,包括燕度所奏,有之,但不會佔著大頭,也不多,就是款待幾十個文人,又能花多少錢,將他們養活,也不要緊。

歐陽修仍然沒有看透,一看趙禎不表態,急了,上書道,若是說挪用公錢,張亢遠遠超出滕宗諒。且張亢建設琉璃堡時,明鎬多次不准,然張亢視文書不報,雖後屢次大捷,皆便宜之舉,所為者何為也?

再替張亢說好話呢。

事實上歐陽修將張亢推出來,事態便擴大了。

鄭朗在中書裡歎了一口氣,對范仲淹說道:「歐陽永叔想我也下水啊。」

第四百九十一章 慶歷士風

范仲淹也歎氣,說道:「行知,自你歸京後,與我議多不合。即便是論事,公用錢一案,你也清楚原委。若默不作聲,將士不免齒寒。」

你既然以事論事,這件事是對是錯,你應當清楚的,為什麼不說話。

范仲淹揭開,鄭朗索性也揭開,說道:「希文兄,後世若論士風,必然誇獎慶歷士風。」

「何解?」

「因為你的德操,包括歐陽永叔他們,都想強國富民,用心是好的,可你脫變了,他們沒有脫變。」

范仲淹讓他說得一頭霧水。

「自去饒州後,你只論事,而極少論人,更沒有聽到你說什麼奸邪之類的攻擊話語。由是聲名更重,又有許多士大夫以你為榜樣。本來也不錯,修養自身德操,強國富民,上為主君安邦立業,下為百姓安居樂業。可他們只學到你陽剛的一面,沒有學到你陰柔的一面。看看朝中的一些大臣,除了戾氣沖天,用惡毒的言論攻擊別人,還能做什麼?」

「它與滕宗諒一案有什麼關係?」范仲淹皺眉頭,他也頭痛啦,但他與王安石面臨著一樣的問題,新政這麼大攤子,總得用人,不用這些君子用誰去?就像王安石不用呂惠卿又用誰?韓琦等人好用,可他們會為王安石所用嗎?

「你說你在用君子,用良吏,但捫心自問,所用的全是良吏?又有永叔等人的進諫,附從者生,異己者死。連我現在也不敢說話了,怕啊,你的一群好友們若聯合起來,對我攻擊,我多半會灰頭灰臉地離開朝堂。」鄭朗不說了。

還不明白,他要用板磚拍范仲淹的腦袋。

後世誇張慶歷士風,甚至說韓范二人是君子的和而不同。都是在瞎說八道,那來的事。范仲淹倒是沒有什麼私心,似乎他也預料到什麼,於是在定川寨之戰後,戰爭漸漸平息,朝堂呼喚之時,多附從韓琦的意見。

是附從!

包括經營橫山,以及對西夏的態度,這種種比較強硬的說法肯定不是范仲淹本意。但是用對韓琦的支持,換來韓琦對自己支持,兩人默契的將國家治理好。

卻不知韓琦與尹洙很受傷,好水川大敗,秦州百姓痛哭責問,是一世恥辱,豈是他所做部分附從就改變的?韓琦又偽裝得好,范仲淹自己卻不知……

包括歐陽修等人更拙劣的做法,算得上什麼士風?與其要歐陽修這樣的士風,還不如要寇准的花天酒地呢,說不定寇准老酒喝足了,妹妹把足了,還能做許多正經事。

水洛城之爭與君子和而不同,並無半點關係,歐陽修他們全部走錯了方向。真正的慶歷士風,只能說范仲淹一個人。

又說道:「我上奏吧,未必陛下會聽。」

一上奏,就跳進黃河裡。

寫了一奏,說公用錢的事是有之,也確實為了便宜行事,特別是我,挪用得最多,兩年市易,加上戰勝所得的戰利品,近六百萬貫全部挪用下去,若現在來查,有可能最少有五十萬貫以上的數額不知去向,也不可能逐一細記。燕度前去西北查賬,已經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擾,請及時杜止。

沒有辦法,歐陽修拋出張亢,勢必牽連到自己。

因為得罪許懷德,張亢在朝廷貓不痛,狗不愛,本來好好的前去渭州,主管涇原路事務,然而與鄭戩發生多次衝突。正好代州空缺,朝廷議讓康德輿知代州。鄭朗乘機上奏,說康德輿前在府州貽誤大事,怎能又出任代州,呆在封州吧。推薦張亢前往代州,知代州兼河東沿邊安撫事。省得惹得一身騷,現在又渭州不像史上渭州,還有一個市易,會很麻煩的。這也是一種保護。

並且張亢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就會自視其高,多與他人不易合群。放在西北,能讓一群君子們活活揉死。

若自己默視,只要歐陽修牽出張亢,會引來更多的彈劾聲。但自己一出面,必然讓賈昌朝、梁堅恨一個大疙瘩。

寫好奏折,鄭朗說了一句讓范仲淹聽不懂的話:「唉,這就是神馬的慶歷士風啊。」

奏上,繼續不報。

對這結果鄭朗早就預料,這是趙禎敲打,可是('文')范仲淹('人')偏偏力('書')保滕宗諒('屋')無過,所以趙禎沒有讓燕度住手。想要解開這個疙瘩,只要范仲淹說一句話,滕宗諒犯了小過,可有大功。OK!所以矛盾化解。

有了過,便能貶官。

這便是一種態度,不僅君子黨能貶小人黨的官職,小人黨照樣有權利能貶君子黨的官職。

可是范仲淹偏偏強力保住滕宗諒,這個疙瘩化解不了,那麼燕度就能繼續查下去。

鄭朗用意也很清楚,也不指望趙禎會聽從自己,趙禎是皇帝,不是自己的跟班。他也是一種態度,張亢是我推薦的人,你們看著辦。

這些烏七八糟的事……

鄭朗這次上奏,讓很多人不喜歡。正好狄青因功讓趙禎遷為西上閣門副使秦州知州,涇原路副都總管、經略招討副使,又加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惠州團練使。作為一個武將,才三十幾歲,這個官可是很高了。

但終是武將,加上他性子也傲,否則以後都不會揍韓琦把的歌妓。燕度在查來查去,狄青看到諸將士心中疑慮不安,便說了一句公道話,作戰之時,是多有用度,但皆用於撫恤賞賜上,沒有什麼人將這些錢裝進自己的腰包裡。

燕度認為他是武將,心中很輕視,加上鄭朗疏上,一直未報,於是手長了長,開始伸向狄青。

但狄青與張亢不同,罩他的人更多,有范仲淹,有鄭朗,有龐籍,甚至還有尹洙,若是女子算,會不計其數,狄青回京率軍與鄭朗剿匪,聽聞整個大宋第一帥哥狄小二回京,無數仕女湧上街頭,一睹為快,後世的什麼偶像,在狄青面前都是浮雲。有的青樓女子向狄青揮手帕,就差一點想往狄青懷中撲。連他進宮,宮中的一些小妃子們,也悄悄的趴在門後觀看。

不過燕度不是妹妹,也不是同志,狄青長得越帥,有可能心中越不高興,查得有些緊。

尹洙上書說,臣見武臣,多將所賜公使錢與諸雜使用,當成己物,唯有狄青,無毫分私用,等等,請特降朝旨,令其安心,以便專慮邊事。

還是不報。

燕度忽然中止對狄青的清查。

因為更佳的時機到了,水洛城。

修不修水洛城,看從那一方面考慮。若是考慮到與西夏人的作戰,不修好。就是沒有將前線推到蕭關,此地離鎮戎寨也很遠,戰火一旦瀰漫到水洛城,整個鎮戎寨與籠竿城也十分危險了。要麼就是整個前線軍隊大敗,讓元昊肆無忌憚的率軍南下,那麼還不如兵臨渭州城,或者向東進軍關中,所獲更大,更犯不著來犯水洛城。

考慮到當地的情況也能修。這一帶是籠竿城通向秦州的重要道路,紀質繞道與張岊軍會合,便是從這裡走的,又有道路通向龕谷等西邊諸地。屬於宋境,原來有一座小城,城主叫鐸廝那。

周邊各蕃原先多忠於瞎氈,鄭朗進入涇原路後,與趙珣在水洛城西側大敗叛部,然考慮到後方安寧,僅是讓他們表示誠服,然後沒有再經營。加上市易,瞎氈投降,金箭令等因素,這些部族與宋朝聯繫更緊密。

不過他們還多數心向瞎氈,這點鄭朗無法改變,畢竟他在西北兩年時間,多次浴血奮戰,包括當地蕃羌子女多有犧牲,付出的多,給的恩惠還不足。若是修建此城,等於朝廷設了一個有力的點打入此地,利於統治管轄。

兩個角度考慮,便有兩種想法,這就為以後爭執種下矛盾。

鄭朗走了,張亢又走了,接著換上尹洙,朝廷官員換得像走馬燈似的。對當地的蕃子人心也多少產生一些動搖,並且此地各蕃分成二兩條,一部分心向宋朝,並且因為鄭朗出現,心向宋朝的蕃部增加。還有一部分心向著瞎氈。這是人心的所向,還有這裡的地勢重要,又有水輪、銀、銅之利,劉滬在靜邊寨看到西夏估計不打了,於是派人召喚鐸廝那及其附屬獻結公、水洛與羅甘地,做宋朝的熟戶。

這與鄭朗當初在西北不同的,那是生戶,僅是羈縻而己。

鐸斯那同意,劉滬向鄭戩會報此事。鄭戩也向朝廷奏報,說德順軍生戶大王家族元寧(鐸廝那)等以水洛城來獻,其地西占隴坻,通秦州往來道路,隴之二水環城西流,繞帶河渭,田肥沃,廣數百里,雜氐十幾部,沒有歸屬。於是派靜邊寨主劉滬招集酋長,皆願納質子,求補漢官。今若就其地築城,可得蕃三五萬及弓箭手,共抗西賊,實為封疆之利。

這份奏折錯誤百出。

首先此事發起乃是劉滬,根本就不是鄭戩的命令,但劉滬清示了鄭戩。

是一個平原所在,不然最後不可能發展成莊浪縣城,但不能稱為沒有歸屬,名義上他們還都是臣服宋朝的,瞎氈都臣服了,況且他們。要麼說真正的臣服,並不多,鄭朗在的時候,人心都大部分向著瞎氈,為此鄭朗還歎過氣。所以不能用沒有歸屬與皆願二字。

第三個誇大其詞,雖然此處是平川,也就那麼一點大,豈能得蕃兵三五萬人?那還了得,整個涇原路豈不是可以組織三五十萬人,甚至上百萬人的大軍?三五千蕃兵還差不多,即使將鄰近的揆吳川等處一起算上,也不過能勉強攏到兩萬男丁而己。朝廷同意,鄭朗心灰意冷,於是默不吭聲,事態終於擴大。

劉滬率軍進住水洛城,此時還是小城,劉滬下令擴建。

鐸廝那看到宋朝軍隊在築城,再加上一些部族酋長嘀咕幾句,產生害怕,擔心宋朝對他們不利。不要說鄭朗,蕃人有蕃人的智慧,卸磨殺驢的事常有之。於是聚兵數萬合圍,縱火呼嘯。劉滬從容鎮定,身先士卒,坐據胡床指揮進退,大敗蕃兵,乘勝追到石門堡。往哪裡逃,此時在鄭朗經營下,整個涇原路前線就像一張密集的蜘蛛網。一個人也許能逃出去,這麼多人能逃到石門堡也是事發突然,沒有準備讓他得以僥倖,否則在得勝寨便足以將他們攔下來。

鐸廝那看到前有雄關擋路,後有追兵窮追不捨,又想到前些時間宋朝幾場大捷,伏於地上投降了。似乎也不是壞事,自此以後,這些生蕃變成了熟戶。但也不能指望他們就真正成了宋朝子民。若不改變,後來還會反覆,直到整個河湟地區為宋朝所得,沒有吐蕃存在,失去歸屬,這些蕃子才心甘情願聽命。

數萬人多半也是誇張的,是報虛功,那來的數萬人。即便有數萬人,鐸廝那能鼓動其中一半部族就算不錯了。這件事鄭朗未在現場,也沒有派人仔細詢問,但知道得很清楚。

鐸廝那之所以率部縱火呼嘯,只是嚇一嚇劉滬,別呆在俺地盤上,你們回靜邊寨吧。根本就沒有打算反叛,誰知道劉滬突然翻臉不認人,這才悲催了,被劉滬一千宋兵打得潰不成軍。也就是這場勝利根本不存在任何意義。

好事不多,壞處也不多,便是水洛城的真相。

但它出現大麻煩,首先便是韓琦尹洙對范仲淹內心的反感,其次劉滬會報的對象。

鄭戩主管陝西事務,可是劉滬直接上司是尹洙,等於劉滬繞過尹洙,越級向鄭戩會報,而鄭戩恰恰是范仲淹的聯親,怎能不讓心中有疙瘩的尹洙聯想翩翩?

專家所說的慶歷君子士風的和而不同開始……

第四百九十二章 誰聰明

後世對劉滬多有同情之語,包括以前的鄭朗。現在鄭朗不這樣認為了,這小子是自找的。為什麼要越級上報?很簡單,范仲淹雖是參知政事,但主持改革,名是副相,章得像與晏殊的退讓,使范仲淹行的是首相之權,加上無數小弟捧場,聲勢遠遠超過以前的呂夷簡。甚至鄭朗都懷疑之所以有群蕃獻城的事,完全是劉滬將他們喊來強行逼迫,所以宋軍開始擴建水洛城,鐸廝那才率眾示威抗議。

心中猜一猜,不會在這時候傻呼呼的插足,讓趙禎派人下去調查真相。

君子黨們太亂了……

形勢真的大好,後世的王安石也從來沒有這麼好的形勢。

可是……

歎息的事很多呢。

馬上范仲淹做了一件讓鄭朗更歎息的事。

鄭朗示意過。

不是滕宗諒,皇上至於這樣無情嗎?記仇?昏了,趙禎會記仇?

那個說這句胡話,鄭朗能抽他的耳光子。

為錢?趙禎善待士大夫自古未有,若不是鄭朗進諫,連開城門納盜的幾個官員,趙禎都替他們說好話,將他們無罪釋放。況且滕宗諒立下許多功勞,值得為這些錢嚴格處理嗎?再說,這些錢也不是真的裝進滕宗諒的口袋。

可是范仲淹怎麼做的?

他認為滕宗諒沒有做錯,不必要潑上污點,所以絕不低頭,但根源在哪裡?是皇上聽信了小人讒言。

因此做了一件事,他與歐陽修進諫,讓歐陽修同修起居注,自今而後,上殿臣工退,令其少留殿門,讓修與注官出,面錄聖語。趙禎愣了半天,最後說道:「從之。」

這是讓很多人忽視的一條。

但這才是最瘋狂的一條。

說起來很複雜,首先要從國家政務如何處置說起,一般各地奏折皆是由兩府直接處理了,或者特殊的事務,由兩府之外的衙門處執,比如專管財政的三司。疑難問題,於都堂,也就是政事堂解決。再不行,交給趙禎,趙禎批奏。要麼下命令,兩府皆有權下權內的命令,大的事務趙禎下命令,學士與知制誥起草詔書,也可以讓其他人起草,多是前者。

所以不是皇帝處理所有國家大政的,皇帝權利就是最後的拍板權。

皇帝日常事務,宮內批閱奏折,大小朝會聽群臣進諫,主持大祭祀,接見外國使節,但為傾聽更多大臣的想法與意見,有時候還會前去兩省,但去東府為多,或者都堂接見大臣,或者於後宮接見幾個相關的重臣,詢問相關政務,這個後宮內多在御書房,或者其他辦公的場所,不會在寢殿。按照前世法例,皇帝做這些事要記載於史冊,所以朝廷命令赦宥、禮樂法度、損益因革、賞罰勸懲、群臣進對、文武臣除授及祭祀宴享、臨幸引見之事,四時氣候、四方符瑞、戶口增減、州縣廢置,皆書以授著作官。但不可能事後趙禎向著作官一一稟報,因此設立起居舍人與起居郎,侍立於御殿兩側。

大多數時候皇帝接見臣工,都有起居郎與起居舍人站在邊上。

有人擔心他們洩露或者有站隊傾向,有,在宋朝官場上什麼古怪的事都能發生。但嚴格說,一旦出現這種現象,是起居舍人與起居郎失職,要嚴肅處理的。

但私密的接見,或者皇上認為不重要的接見,或者個人召見,一般不必要請起居官前來記錄。包括以前鄭朗多次單獨入對,旁邊都沒有起居官。

職責也僅是記錄,沒有幹事權。一般選用起居官也是選擇沒有立場,有文采的中間派大臣,不能說大臣,起居官職位不算很高。

歐陽修現在是什麼官職,知諫院長,二號言臣,主持起居注可以,那是事後將起居官的資料整理修編,直接擠起居官員的職權,參與記錄……暈!

揭開皇帝職權與起居官性質,奧秘出來。

想一想,以後皇上若召見那一個大臣,歐陽修往邊上一站,那真是百鬼莫侵。估計這小子現在連玉皇大帝在此,恐怕也要退避三舍,怕啊。

或者接見賈昌朝,又不喊歐陽修立於身側,那等著進諫彈劾吧,甚至趙禎再私自接見鄭朗,也必須喊歐陽修立於身旁。趙禎問,鄭朗答,敢不敢說君子黨的壞話,新政的壞話?

並且再一次讓韓琦前去陝西主持事務。

陝西軍政大權全部掌控在君子黨手中,要麼鄭戩,要麼韓琦。范仲淹還遙控著河北的宣撫事務。再加上歐陽修變相的將趙禎看緊……

鄭朗汗了。

大半天後鄭朗誇了一句:「有魄力。」

不知道是誇獎范仲淹,或是誇獎趙禎的。

不去管,這群人多半已經患了失心瘋。

下值,走出宣德門,忽然站住,看到一行人。他的幾個娘娘全部站在宣德門外,因為冷,縮在車中,直到他們出來,幾個娘娘與崔嫻她們才從車中下來。六娘七娘懷中還抱著兩個兩三歲大的孩子,孩子長得不好,一臉菜色。

鄭朗古怪的走過去,喊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你們怎麼來啦?」

章得像、晏殊與范仲淹、賈昌朝以及一干小吏,還有附近的老百姓一起圍過來觀看。

那個人都有好奇心。

大娘從車中捧出一個牌位,鄭朗父親的牌位,喝道:「你跪下。」

鄭朗撓頭,不解,大娘從來沒有這麼待過自己,幹嘛呢,怎麼辦,老人家大約歲數大了,神智不清?跪就跪吧,跪了下來。

老百姓嘖嘖驚奇。

小相公真的不錯,孝順。

大娘將龍頭枴杖抽出來,往鄭朗後背上抽,一邊抽一邊問:「你怎麼做宰相的,居然讓人餓死在我家門前。」

鄭朗莫名其妙,問:「大娘,是怎麼回事?」

又抽了幾下,五娘拉住了大娘的手,說道:「朗兒,看到這對孩子沒有?」

一對男孩,還是雙胞胎。

「看到了。」

「前天她母親帶著他們來到我家門口討飯,三娘給他們拿飯去,婦人問了一句,我家官人有點殘疾,受了災,聽官府說用工謀糧,我有病,官人有殘疾,為什麼官府不收我們?官人餓死了,我聽說是鄭相公主意,來問一問,為什麼?說完,就噎下最後一口氣。你說大娘該不該打你。」

大娘又用枴杖抽,一邊說道:「你只知道殺人,殺昏了頭,從西北殺到京西,不知道救人,作孽哦,作孽!」

范仲淹拉住大娘的手,說:「大娘,我是范仲淹,這是怎麼回事?」

不帶這樣玩的。

應當鄭朗不錯啦,西北殺人是殺的西夏人,這是保家衛國,在京西鄭朗殺的人是盜匪,已經不錯啦,生生收容張海,少死了許多人。至於餓死人,像這樣的大災,那能不餓死人呢。

不但他這樣想,老百姓也不以為然哪,當初鄭朗一回京城,便發起借錢,讓許元帶著大量錢帛下了江南,不然死的人更多。鄭朗已經反應過來,說道:「大娘,是孩兒沒有做好。」

這個源自王安石的以工代賑,是一個很好的良策。

用意不僅是減少廂軍的數量,還有呢,原來朝廷只知道讓百姓向寬鄉逃亡,到處賑濟,設粥棚,亂成一團。收容進入廂軍,國家不是以前,廂軍太多了,承擔不起,不收容,到處流浪。

經過用工代賑後,將這些災民組織起來,做做工,給一些食物與衣被。本州府有衣糧的打開倉庫,就地施工。缺乏衣糧的,有組織的調動,往寬鄉,比如糧儲充足的京城附近調動,不會產生無序容易引起起義的流民,又能集中賑濟,不引發浪費。至於大量水利與道路修好,就更不用說了。

這項政策,隨著大量物資到達,已經起到很好的作用。各地流民一起組織下去,起義的風勢越來越少,除了幾處地方小股義軍害怕,仍然在負隅頑抗,幾乎沒有新的義軍產生。

就連用顯微鏡找別人麻煩的君子黨們,也沒有對這項制度提出批評。

當然,調撥得及時,有充足物資供給,若是沒有充足的物資供給,依然還會亂。不過國家花費了巨大的財帛,兩處賬款便有一千萬,其他的用度不低於六七百萬,有可能最終會花費兩千萬貫以上的財帛。

這也是趙禎朝。

所以鄭朗說張海是河上浪,起不了作用。

還是有問題,無他,執行的官吏,這項制度本身是以賑為主,以工為輔,但下面的官吏卻會顛倒順序,以工為主,以賑為輔。人死在自己老家門口,傳了出去,終是不好,易遭人口舌。大娘今天攔在皇宮外面,將自己一頓狠揍,傳揚開來,什麼人都不會用此用文章了。

這是進退的退之道。

忽然盯著大娘與范仲淹,心裡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這兩人,究竟誰更聰明?

這樣想,很可怕的。

再怎麼的,范仲淹智慧遠遠超過了大娘一個婦道人家。

然而鄭朗產生這個想法,是對整個慶歷君子的質疑,包括他唯一的信心范仲淹。那怕自饒州一行後,范仲淹再也不像歐陽修那樣,亂說什麼奸邪……

第四百九十三章 包拯出場(上)

鄭朗低聲對范仲淹說道:「希文兄,麻煩你回去寫一道命令,著各州縣官吏勿必體現陛下仁愛之心,重視賑之本義,凡是老弱病殘災民,務必照顧。另外,冬已深,許多水利之所潮濕不堪,不能再施工了,著各州縣官吏停止施工,調運茅草,使災棚嚴密能御寒,再備一些柴炭,不能使災民凍死或者餓死。同時從災棚裡選一些精壯勞士值巡,防火備盜。」

「應當如此。」范仲淹說道。

總之,鄭朗置疑的是他處事手段,對他德操不會質疑,說憐愛百姓,自己未必比范仲淹做得更好。

范仲淹重新帶著幾名小吏返回中書省。

鄭朗看著兩個孩子,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孩子小,母親剛死,縮在六娘七娘懷中不敢說話。

鄭朗扭頭看了看四兒與環兒,說道:「他們死了爹娘,你們又沒有孩子,你們一人領養一個。」

周圍老百姓一個個倒吸一口冷氣,若如此,這兩個孩子福份就太大了。又想到那個婦人,唉,真的不能怪小相公啊。不過這個婦人怎麼就想起來去相公老家的。

六娘與七娘有些遲疑,鄭朗撓了撓頭,來到六娘七娘面前說道:「六娘,七娘,蘋兒航兒大了。真不行,讓你們帶,但必須讓四兒環兒領養。」

「那就好,那就好。」六娘七娘高興地說。

人老了,才來鄭家莊時,六娘七娘風華正貌,如今十六年過去,也出現一些老態。自己不在身邊,雖有七姐妹,終是少了什麼。

「大娘,不氣了,我們回家。」將大娘攙扶回去。

來到家裡,大娘換態度了,看著鄭朗與幾位兒媳婦,說道:「朗兒,你如今做了參知政事,可還小啊。」

鄭朗也無奈,這個年齡問題急不來的,想快點長也不可能,想慢點長同樣不可能。

「這麼小的相公,是皇上對你恩寵。」

江杏兒嘴張了張,想說也未必是,還有官人政績呢。不過大娘的話糙理不糙,如果不是皇上罩著,以宋朝官員論資排輩,靠資歷上位的習慣,無論丈夫功勞再大,也不可能那麼快上位。頂多是爵位之賞,而不是實打實的宰相之職。

「大娘,孩兒知道。」

「所以娘擔心,你做事一定要小心,朝中的重要大臣,剛才娘也看了,人家都多大歲數?那個什麼來著,好像六十多歲了吧?」

「章得像。」

「對,章相公,他們都比你大得多,要對人家尊重。」

鄭朗有些傻眼,這個怎麼尊重?若要尊重,自己只能往後排,至少兩府兩制裡就沒有一個正式官員比自己小的,皆是自己老大哥,老大叔,還有老大爺……

難道就任他們擺佈?

大娘也不會是這個意思,包括今天刻意當著眾人的面讓自己跪下,將自己狠揍一頓,無非讓自己低調一點。讓大娘說,她肯定說不出來什麼道道,但直覺讓她這麼做,說:「大娘,孩兒知道。除了看不下去時,我才說,雖在東府,我平時很少做有爭議的事。」

「小心為妙啊,不過娘也認為你福份太高,看看,得到這個,就失去那個。」拉著兩個孫女說的。若不包括這兩個雙胞胎,一家上下,全是女子,只有鄭朗一個男子。

「大娘,不說了,孩兒什麼都清楚。要麼,孩兒替這兩個孩子取一個名字吧。」

「嗯,取名字的事你來。」

鄭朗看著兩個怯怯的孩子說道:「鄭風裡有一首羔裘,讚揚士大夫重節操,正直賢良,你們母親居然拖著病軀,忍著飢餓,找到我家,不是士大夫,也能算是一個賢良的母親,我替你們取名字叫鄭濡,鄭晏吧。」

說完歎息一聲,說父母親多偉大,也未必,有的父母親很自私的。不知道那個婦人是從什麼地方找來的,到自家門口說完一句話說死了,一路受了多少飢餓,可兩個孩子居然沒有關係,這才是偉大的母親。又對門客張稟良說道:「你派人查一查他們的身世。」

「喏。」

四兒問道:「濡和晏是什麼意思?」

「濡,就是光潤,晏是光潔,這裡都是美好的喻指,並且有富貴之氣。」不用再說了,這個名字祝福含義更濃厚。

忽然盯著外面,外面寒風呼嘯,鄭朗又說道:「做宰相,是不容易啊,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豈止烹小鮮。」

做什麼精緻的小菜,也沒有治理國家難啊。看到沒有,僅是沒有明說,於是災民便活活餓死在自家門口。但那一個人能做到面面俱到呢?這是不可能的。

忽然更明白為什麼呂夷簡即政之初,也曾雄心勃勃,提出八條改革,後來卻一點聲息都沒有了。不是那麼一回事,還要兼顧著君子找茬攻擊,什麼革也不敢做了。

又明白了為什麼呂夷簡說你與兩方都有交情,或者能成功吧。樹敵肯行不行的,而是整合。整合這兩黨,讓他們不要吵?

汗,汗,汗!!!

趙禎在宮中也聽到消息,第二天刻意來到中書省,詢問了一些國政,又問鄭朗:「你幾個娘娘來京城哪?」

「陛下,昨天來的。」

「將你打了?」

「陛下,是臣疏忽,打得對。」

趙禎轉來轉去,十分快活,有一點幸災樂禍,同時樣子也讓人覺得很猥瑣……但立即一本正經起來,因為范仲淹來了……說:「鄭卿,既然你娘娘來京城,就要好好孝順。」

「喏。」鄭朗瞅了瞅范仲淹,又瞅了瞅趙禎,有些無語。然而心中又在替范仲淹可惜,非是敬重,而是防範……

這僅是一朵小浪花,因為推行新政,事務繁多,爭議更多,但最大的爭議聲到來。

包拯回來了。

不僅僅是包拯,還有人呢,張子奭、王正倫回到京城。

元昊鬆了鬆口,可以向宋朝稱臣,但必須滿足幾個要求,第一增市易,不僅是保安軍,甚至回易京師,第二增歲幣,十三萬太少了,第三一年向宋朝出售十萬石青鹽。

趙禎問詢晏殊,晏殊想了大半天說:「回易京師不可,歲幣可以略加,青鹽之數從緣邊一二州放行。」

怎麼辦呢,大家再相互退讓一步吧,國家到了今天,確實不能再發起大規模的戰役。

消息傳出,全部大嘩,王拱辰說道:「臣以為不可,一旦放行,博易青鹽,雖自官府向百姓銷售,必開蕃戶私鹽之路。若留官中日用,一年又要花費多少(青鹽很貴的)?臣只請求於保安軍設榷場貿易,再用官府車送到鄜州,任商賈估鹽價清算,於關東地區出賣,準備進入陝西其他地區與河東,一不壞鹽法,二商賈見利,算者必多,商人多,都不需要送到鄜州,直接在保安軍結算,此乃權宜之計。」

給了晏殊面子,老晏讓得太多了,連王拱辰也看不下去。

諫官孫甫又說道,臣見張子奭從夏州回,雖聽聞元昊稱臣,但乞請向我朝賣青鹽十萬石。可前時已經讓他們賣鹽五七萬石當作市易之物,五七萬石,最少就能讓他們賺取十幾萬貫了。況朝廷還準備給其歲物二十萬。再許賣鹽,則與送給北敵物數相當。北敵之勢能與中國抗衡,先帝息民之心,才不惜歲給之厚。元昊是什麼人,一個藩臣,擁區區數州之地,能比北敵?德明累請,先帝以其亂法不允,直到德明派其弟為質,才稍稍鬆之。蓋鹽,又是中國之大利,西戎之鹽,味勝解池所出,其產又無窮,一旦開禁,流於民間,無以提防。又聽張子奭之言,元昊國中窮蹙,那麼朝廷更不用著急和。且朝廷已經在精裁冗兵,罷不材之將,何患賊不平也?

歐陽修又說道,今議賊肯和,不過兩端而已。原來朝廷只許十萬,今天張子奭則許二十萬。這個二十萬不是張子奭私自答應的,他也沒有這個膽量。是趙禎臨行前說的。十萬最好,若是賊不同意,那麼再增加十萬,但不到萬不得己的時候,不要說出來,以免賊子貪得無厭。他指望張子奭是曹利用呢,必為國家分毫必爭。結果……

可是賊還不滿足。先朝與契丹和,只用三十萬,乃六符前來,又添二十萬。今昊賊一口已許二十萬,他日更來,又須加二三十萬,使外域以為中國無勝算,只能用金帛苟和。如何不讓邈川首領(指吐蕃)不動心?一旦興兵,又須二三十萬,生民膏血有盡,彼卻求無厭,何時有極限?臣願陛下向議事大臣問五個問題。一問元昊是否真和?二和之後,能不能減少備邊的軍隊而寬國用?三問北使一來便是二十萬,西使一去又是二十萬,以後再索又要給之,有沒有止盡之策?四問和之後,北敵會不會邀功請賞,敵或一動,能不能使天下無事?五問元昊一議便是二十萬,他日能不能保證他不會更增加?而臣以為不要多,只要三五年,賊恢復元氣之後,又要猖獗,以增加邀請之數。

鄭朗看到這份奏折後,突然靈機一動……

歐陽修整個就是一根特大,超級大的攪那個不好東西的棒子,放在國內,攪得朝堂不得安寧,但若放對了地方呢?

自己也說過的,不是沒有人才,不是忠奸,而是沒有將人才用對地方。歐陽修在朝堂絕對是用錯了人,特別是將他放在台閣,只能烏煙瘴氣,但放在出使西夏上……

元昊會不會被他亂瘋掉?

這次他也知道趙禎不會答應,看戲,大戲才剛剛開始呢。

尹洙、余靖等人又紛紛上書,吵得趙禎沒有辦法,只好將兩府大臣一起召集,詢問良策。

晏殊不敢作聲了。

趙禎看著鄭朗,鄭朗說道:「此行是對是錯,陛下只要將一人喊來即可。」

「誰。」

「包拯。」鄭朗說完,心中大笑。很是得意的,包拯也沒有象後世民間傳說的那麼好,離那個青天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用對地方效果很不錯的。這次,就用對了地方。

第四百九十四章 包拯出場(下)

趙禎遲疑道:「不……必了。」

這中間有很多內幕,面對許多大臣的彈劾,范仲淹想兼顧大局,說,陛下派使出使西夏,滿朝縉紳,無一士請行,朝廷召張子奭為使,王正倫副之,皆敢行不懼……即還,得元昊書奏,頗順於前,願去號稱臣,又能減數節事體,且沙漠窮絕,入不測之地,即能忘生,又不辱命,朝廷擢用兩資,不可待以常調,戎狄素貪,利未厭心,兵擾絕塞,此戎狄常態,非子奭之過。

是范仲淹「顧全大局」,做的一些讓步。

重心是新政,只要國內做好,認為什麼事都能解決。這時候最好不要發動戰爭,否則他的一番心血全部浪費。

因此,他再次退回本色,苟且求和。

此時范仲淹不是首相,實際擔待著首相的職責,不經事不明白,經了事,他或許明白呂夷簡種種苦衷。

這是一種說法,背後的還有許多,張子奭回來在趙禎面前打了包拯的一些小報告。另一邊王拱辰大約也關照過包拯,因此到現在這個「包黑子」還沒有發作。

鄭朗淡淡說道:「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兩國和議,事關國家大體,包拯即為副使,為何不聽聽他的說法?陛下,想做後主?」

他對趙禎可不像歐陽修那樣,從來不批評,對的誇獎,錯的說起來同樣不留情,不過從來不胡說八道罷了。

趙禎無奈,說道:「傳包拯謹見。」

將包拯帶到都堂,待他行過禮後,鄭朗說道:「包拯,之所以我當初推薦你為使,是聽過你一些事情,在你來京城蔭補官職時,便發下誓願,立志做一個清官。並且你在端州做得不錯,所以王大夫才保薦你為監察御史。兩國議和,事關大體。曹利用驕橫失措,可與契丹談判時,依然為國家分毫必爭。但此次你們出使,頗讓我十分失望啊。我先問你,你回答陛下,為什麼你們出使耽擱三個多月時間?」

包拯讓鄭朗說得臉紅,說道:「陛下,諸位相公,此次臣出使是讓陛下失望。之所以耽擱三個多月,是我們去了夏州,讓元昊幾乎軟禁了兩個多月,這才派使對我們通知,元昊國內窮蹙,急於治理百姓,無法分心議和,耽擱我們這麼久。又改變態度,派來大量美妓,送來精美的食物,熱情招待。」

鄭朗打斷他的話,說道:「元昊做得不錯啊,先將你們軟禁,使你們害怕。不然先是熱情招待,你們反而認為他們怕了我朝。這樣先兵後禮,會讓你們喜出望外,便於談判。元昊國家雖小,但策略靈活,相比於我朝,一年在官員上就支付近三千萬貫龐大的薪酬,外交卻笨拙不堪。」

含沙射影說了晏殊。

但沒有直接說,晏殊做了這個首相,確實是最無能的首相,換章得像與杜衍,也要比他做得好。不過章得像也不行,要麼後來成長起來的龐籍稍稍稱職,韓琦一直欠缺了一些。至於范仲淹,除了迂闊以及讓人發畏的德操外,更不行。

做首相不簡單的。和平宰相好做,西夏崛起,國家多災多難,那便要首相有大局觀,不是范仲淹那種自以為是的大局觀,要能權衡輕重,數來數去,只有呂夷簡!

雖然這老白臉奸臣有時候也讓鄭朗反感。

迅速轉過這個話題,又說道:「但也不算什麼高明的計策,做為出使人員,雖說學習蘇武過難一些,至少要學習富弼,富弼出使契丹,契丹氣勢洶洶,然而富弼有理有節。包拯,本來此次出使,正是你們替國爭光,揚名立腕之時,可你們懦弱如此,本官很失望啊。」

包拯一張臉更是脹成紫紅,說道:「陛下,臣有本奏。」

趙禎說道:「不用奏,就西夏和議之事,諸卿商議。」

不能爭了,還是和吧,再爭爭到那一天哪。

鄭朗忽然大聲說道:「陛下,監察御史是何職,乃是言臣。包拯出西夏是使節,回京便是言臣,監督百官錯失,政事疏漏,他說有本奏,為何不聽他奏上?」

然後厲聲說道:「包拯,你就是這樣做清官的嗎?」

我給你膽子!

說包拯不掙扎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才來京城不久,兩眼茫茫,況且朝堂烏七八糟,讓他也糊塗了,甚至許多是是非非,還沒有想清楚呢。

鄭朗這句怒喝,猶如醍醐灌頂,本性發作,大聲說道:「陛下,容臣奏。」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吼得凶。

趙禎無輒了,說道:「你奏。」

「臣彈劾張子奭與王正倫,奏一,西夏乃是蕃邦,屬臣,小國,來使赴我朝,我朝一路善待,要進京謹見,立即讓他們進京謹見。陛下將他們延於樞密使諸臣班下。然臣等出使西夏,卻將臣等拘於夏州,然西夏王都非是昔日西夏,乃興慶府也。臣多次向張子奭提議,張子奭以官職壓臣,嘲笑臣是矮小之輩,村夫,不懂朝廷規矩,於是屈辱受於夏州議和,使敵倍輕我朝。」

趙禎蹙眉。

鄭朗額首,那意說,包拯,你說得好。

矮小之輩,一旦成長起來,看看誰敢說包拯是矮小之輩,找死不成。不過現在包拯還略嫩了一點。

歐陽修在一邊喃喃道:「憑這一點,此二人足以貶官。」

一是失節,二是不當嘲笑,生得矮小那裡錯了?人人都想有狄青的相貌,怎麼可能?

包拯拱手說道:「謝過歐陽知諫。陛下,臣彈劾二,陛下臨前行,說過不到萬不得己之時,不得提增加歲幣之事。可西夏人並沒有迫逼,張子奭自己就開口賣國求榮,將二十萬歲幣之事說出,以至西夏貪得無厭,臣多次拽其衣服,然對臣怒喝連連。於是西夏派禁兵將臣強行拉下去,不准臣參與談判席間。臣是使節,西夏居然屈辱之,可見西夏權不將臣放在心上。可臣代表著是陛下,不將臣放在心上,就是不將大宋放在心上。又為庸人懦夫所誤,這些天來,羞愧欲死,晝夜不安,上對不起陛下、列為相公所托,下對不起天地良心,忠臣大義。」

說到這裡,連連伏下,以頭撞地,頭頂上碰出斑斑血跡。

鄭朗過去將他扶起來,說道:「包拯,你是副使,受張子奭所壓,也是無奈,不過問題出現,你將問題反應出來,讓我們與陛下處理,不必自責。」

「是,陛下,臣彈劾三,元昊又多派美妓賄賂張子奭,臣也進勸,然張子奭不聽,於夏州驛館裡醜態百出,穢揚於國門之外,此乃奇恥之辱啊。」

「可當真?」趙祉終於站了起來。

鄭朗心中悶哼一聲,這就是心理戰術,不能小看元昊,先軟禁兩個多月,讓張子奭擔心害怕,再用美色財錢厚賞,前緊後松,心態陡然轉換,就不易控制自己的慾望。

但不管什麼理由,這次張子奭死定了。

「臣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天誅地滅。還不止,臣又聞西夏又送張子奭、王正倫金節頭冠、胡蹀躞等貴重禮物,所以在夏州一下子將二十萬拋出,回京後又向陛下稟奏,說羌人新附,不敢逆其意,又說止以胡服納保安軍官帑,朝廷亦不需怪罪,盡與所假官。陛下待大臣仁至義盡,二子卻背國家如此,請陛下重罰之,否則以後使者比學習二人,國家利益盡賣矣。」

這個問題就嚴重了。

收禮物問題不大,得像王嵩那樣,送我禮物,我照收,但辦事歸辦事。收下禮物,賣國賣主,事情就是兩樣。

趙禎喃喃自語道:「不會吧,張子奭是張齊賢的孫子,家境不寒……」

鄭朗說道:「陛下,龍生九子,有的人貪心不能滿足的,比如元昊,張子奭也不是沒有可能,包拯所奏同樣是一面之言,是否屬實,著開封府查問便知。若是真的,這次兩使不是丟失國體,如包拯所奏,那是賣國賣主,雖是士大夫,也能誅殺。否則以後會有許多人學習張元與吳昊,背叛我宋,賣國求榮。這些人生在我朝,長在我朝,熟悉我朝長短,地形,紛紛湧向西夏,我朝才真正危矣。」

這種事怎麼可能缺少歐陽修呢,歐陽修兩個大眼睛噴出火花,從邊上走出來,伏於地上說道:「陛下,若是真的,此乃真正是荒誕不經之事。後果豈是鄭朗所言,正是這些奴輩,奸邪,穢臣,使國家顏面皆失,數萬將士鮮血白流,朝廷雖捷,然軟弱失態,為小輩所欺。耽擱猶豫,將士喪氣,一旦邊垂事起,將士必不肯奮力殺敵,大憂必來。越是軟弱,越是求和不得。今天二十萬,明天五十萬,百姓苦壓,群盜烽火必再四起。內患外寇,不久國將亡也。不可不察。」

上升到國家滅亡的層次上。

但鄭朗高興,當如此,要折磨,折磨西夏人去,他徐徐說道:「歐陽修,豈止二十萬。朝廷許絹十三萬匹,銀五萬兩,茶三萬斤,再運到西夏境內,折價近四十萬貫也。還有,又許其市易五七萬石青鹽,孫甫說讓其獲利十幾萬貫,其實不止啊,我朝不缺少鹽,包括臣還有一開鹽妙策,想要千萬石鹽也可以得到。」

「何策?」趙祉問。

「曬鹽。」

「曬鹽?」

「是曬鹽之策,這個方法不難,然而我朝不是少鹽,鹽多價必跌,大量鹽出現,鹽利受損,雖為民謀利,可是國家正值缺少錢帛之秋,輕重臣一直沒有想好,於是未說。鹽不缺,孫甫之說,僅是西夏自鹽池起鹽去除成本,運費,自保安軍售與我朝所得,若是包括商人賈鹽,國家受損更為嚴重。也就是我朝有可能因鹽,再次折損二十多萬貫。再者,西鹽又要求我朝放開鹽榷,售十萬石於商賈,一旦同意,最少讓西夏得利三十萬貫,我朝受損四十萬貫之巨。說是契丹給五十萬,實際有近百萬貫。但是西夏呢,若准,最少受益九十萬貫,我朝受損一百多萬貫,超過了給契丹之數!張子奭居然說羌人不敢逆其意。陛下,臣三月前再三說過,十萬之數足矣,以臣之見,十萬也多。何來二十萬,何來青鹽市易,臣身為參知政事,一點也不知曉,居然如今又冒出十萬石市鹽。賊子還不滿足,要求回易於京師。陛下,你要宰相做什麼?你讓臣工如何為國家出力?」

趙禎訝然,望著鄭朗,心想,你不是不知道原因,可事情辦成這個樣子,你不能怪朕啊。

鄭朗就當不知,看了一眼歐陽修,說道:「歐陽修,你多次說宰執無能,關健這個宰執不知道,讓宰執如何作為?」

小陽陽,交給你了!

折騰吧,儘管折騰。

第四百九十五章 推手(上)

各人有各人的智慧,趙禎同樣有智慧,他額頭出現細密的汗珠,鄭朗分明是不懷好心,煽風點火。

他也有苦難言。不是不說,是因為鄭朗對西夏人一直持著強硬的立場,最簡單的例子,張海都不想殺,但鄭朗殺起西夏人,婦女都殺,自己也要權衡,也要考慮,不可能國家大政所有的都要聽從你的意見。誰想到讓張子奭最後做出這些事呢?

至於歐陽修,原來是讓王洙、余靖、孫甫以及歐陽修同編修《祖宗故實》,但君子黨得寸進尺,自己也想看看新政究竟如何,做的退讓,你是寫中庸的,不是不知道中間的奧秘。

可現在倒好,居然用歐陽修作為棋子,對付自己。

趙禎有些暈。

歐陽修已經大步跨出來,想一想,連鄭朗某些行為,他都看得不順眼,況且張子奭,大聲說道:「陛下,臣以為祖宗之所以不殺士大夫,優待士大夫,使其出力效國,然張子奭為了小利,將國家與人君出賣,回京後又替賊說話,此人自至京起,已非是我朝士大夫也,乃是通敵賣國的張元、吳昊之輩,制之誅之。」

鄭朗也有些汗,殺是不可能殺的,宋朝從來不殺文臣。

但鄭朗很懷疑歐陽修是不是與王安石一樣,外儒內法,外面披著儒家的衣服,裡面卻是法家的思想,否則怎能動輒苛法,殺百姓,殺小吏,現在又殺張子奭。

不過這樣好啊,鄭朗繼續說,是對包拯說的:「包拯,此行出使,你稍有失職,不過你所陳奏若是真的,失職也不大,但回到京城,你可是言臣,難道你沒有什麼好說的?」

不能將包拯當作演義中的包青天使喚,那會失望的,包拯一生不言退官,也會察顏觀色,但總體而言,膽子很大,敢進諫,不然不會在後世留下那麼多傳說。

這句話說得那麼清楚了,就差一點說,俺都這樣做你後盾,你京城等候授官時發下的偉大宏願呢?

范仲淹急得直擰眉頭。

鄭朗打的小算盤,他怎能不清楚。關健他心中想和,鬧下去沒完沒了,不符合他內心的想法。暗拽鄭朗的衣袖,鄭朗沒有理他。在西夏的事上,與范仲淹沒有商議的餘地。他同意戰爭,一是有把握的戰爭,比如石門川戰役,元昊主力折向東北。二是反入侵戰爭,如定川寨戰役。但總體上,他的軍事思想相當保守。

韓琦與范仲淹走向分裂道路,不僅是因為好水川恥辱,也有此次范仲淹近乎顛倒黑白的替張子奭辨解。什麼滿朝縉紳畏懼不行,只有張王二人敢行。現在朝堂上戾氣沖天,不要命的士大夫不要太多,富弼不算,級別太高,歐陽修,蔡襄,尹洙,王素,李肅之,石介,蘇舜欽,馬上的江東三虎,眼睛閉著用手劃,也能劃出一個人選。況且元昊真敢不計後果,斬拘宋朝使者?

韓琦若聽說了,心中怎麼想。

還不算,後來範仲淹為了搭成和議,讓朝廷將豐州主動讓給西夏。

豐州確實難以防守,孤懸在哪裡,四面都是西夏的攻擊點。退一退,將兵力壓縮到府麟二州,似乎防禦能力增強。但能不能這樣想?豐州之失,是元昊率領十幾萬大軍攻下的。若個個學鄭朗,元昊敢不敢再舉全國大軍進攻豐州?若因為難以防禦,朝廷又沒有獲得定川寨大捷,是不是也要將涇原路一起讓給元昊呢?這一讓,豐州城中為了守禦豐州而戰死的數千英魂價值又何在?

韓、范,又是誰對的?

鄭朗想了想,覺得腦袋有些昏。

也不容得他想,包拯伏下來說道:「三位使者當中,臣職位最低,資歷最低,左右皆是張王心腹,若要證驗臣所說非虛,必須派人立即二人家中搜查,否則他們必然將贓物隱匿,臣便揭示真相,也會讓他們將黑白顛倒。請陛下從之。」

「朕知道了。」

「陛下,既知道,請下詔書,為示公正,也請陛下派人搜查臣的家。」包拯上前說道。

「西行辛苦……」

「做出臣子,有何辛苦可言?若嫌辛苦,請勿必進入朝堂為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連將士為了陛下,也能在前線浴血奮戰,不怕犧牲。他們僅是武將,出身低微,有的人還是罪犯。而朝廷優待士大夫如此,前古未有之,士大夫更當報效朝廷。且真相自臣嘴中說出,以後議論紛紛。陛下若不查處,張王二人隱匿贓物,必然反污微臣。到時陛下難分真假,為了平息議論,必然給天下一個說法,是處執臣,還是處執張王二人?臣遷為監察御史,乃是皇恩浩蕩,破格提撥,即便因此而貶之,臣在所不惜,臣擔心的是自此天下黑白顛倒,佞臣多圖僥倖之事,不可不防也。請陛下下旨。」包拯又上前一步,幾乎就湊到趙禎面前。

不是胡來的,說得頗有些道理。

趙禎被這兩人逼得無奈,只好說道:「傳大理寺、開封府,搜查張子奭、王正倫府邸,可有從西夏賊中所得贓物。」

太監下去傳旨。

范仲淹抬起眼睛,說道:「張王二人失職當辦,與西夏和議得要迅速解決,新政伊始,天下爭議本來很多。國庫空虛,北方受災百姓幾達幾百萬之巨,若是賊寇冒死來犯,我朝必將危矣。」

一勸趙禎,二是點醒歐陽修這個小弟,你別鬧了,鬧得不好,新政就能壞在你手中。

鄭朗說道:「希文,非也,與契丹承平已久,一是有一個盟約,兩國修好,天下罷兵,我朝又重賄之。然能不能忽視河北河東二十幾萬大軍?若將這些軍隊全部北撤,縱然給其百萬歲幣,契丹會不會不產生覬覦之心?」

「不能。」

「一農夫在冬天田里看到一條冬眠的蛇,以為它凍僵了,小心地揣在懷中,用身體溫暖它。蛇被驚醒,用尖利的毒牙咬了農夫一口。於是農夫暴斃。是學識不夠,還是仁愛用錯了對象?」

「南方有琴師路過沅水畔一封閉河谷,見一村夫長相奇特,於是為其鼓陽春,又為其鼓白雪,以為會有伯牙子期之美,誰知半天後村夫沒有反應。琴師奇怪地問,難道我彈得不好嗎?村夫卻問道,你這個人腦子是不是有病,為什麼學大鳥(指雙手急速奏琴臂膊動彈的模樣)。為何?」

「我幼年生長在農村,村民說好心對了驢肝肺。自去年年底龐籍首開議和之事以來,已近一年時間。本來你情我願,一拍即合,初始,西夏人提的條件似乎並不高,唯求朝廷破格還其原來的歲賜錢,再放一部分商榷,少許的青鹽,與其李德明時相彷彿即可。爭的僅是名份兀祖。然為什麼我朝增其歲賜,反而遲久未決,西夏成獅子口?」

賈昌朝問道:「為何?」

鄭朗瞟了他一眼,這個老子小看似幫腔,卻沒有安好心,但也回答了:「道理很簡單,一開始我朝未不能像開戰之初那樣,實現剿滅其國的任務,但屢次交鋒,也略有一些大捷。無關大捷,關健數年戰爭下來,西夏國內困窘,遠勝於我朝,我朝爆發了一些亂賊,驚謊失措,要知道西夏此時是什麼情況?各部族人心動搖,許多部族若不是元昊派重兵看守,加上正好陝西乾旱,不然會紛紛逃向我朝,以求避過沉重的稅賦與兵役。比我國更窮,比我國人心更亂。他不想和?為什麼拖到現在不和?原因很簡單,正是我朝表現太軟弱,他反過來想拿捏我朝,想得到更多的好處。仁愛是施之於國內百姓的,而非施於毒蛇。好琴是彈給子期聽的,而非是奏予一閉塞的村夫。我朝想息事寧人,可對方不是我們,他會不會這樣想?於是越拖越久,最後戰不戰,和不和,反而會使西北再次爆發戰役。希文,請三思。」

「依卿之意,該當如何?」

「陛下,臣在渭州時曾遇到一個胡商,他向臣說了一個故事。西方有一國王名叫所羅門,智慧天下無雙,熱心幫助人家解決各種疑難問題。有一富家子叫梅利蘇,廣交鄉鄰,大開門庭,花了不少錢,可從來沒有得到別人的愛戴,不明白,前去請教所羅門國王。在路上又遇到一個叫約瑟夫的青年,約瑟夫家一個悍妻,凶悍潑辣,世間少見,任他怎樣用好話求她哄她,皆不聽,也是前去請救所羅門國王。」

眾人會心一笑,宋朝的悍妻很多。

「所羅門國王回答梅利蘇,僅一個字,愛。輪到約瑟夫,所羅門說道,到鵝橋去。兩人聽不懂,以為國家在嘲弄,只得動身回家。趕了幾天路後,來到一條河邊,河上架著一座美麗的石橋,恰巧有一隊馱著貨物的騾子和馬經過,他們只好站在橋邊,等那隊牲口過去。差不多所有牲口都過完了,只有一匹騾子發起騾性,站在橋邊,怎麼也不肯挪動一步。騾夫只得用鞭子打它幾下,沒有使勁,但它繼續左閃右跳,死也不肯上橋。騾夫火了,舉起鞭子,不管它的頭部、胺部,只是狠狠的抽打。梅利蘇和約瑟夫勸道,你這人太辣手了,幹嘛這樣毒打騾子,為什麼不好好的牽它過去呢?騾夫說,你懂你的馬,我懂我的騾,讓我來對付它。說完繼續打,騾子終於打服,乖乖地過橋。兩人才看到這座橋的名字,叫鵝橋。約瑟夫叫道,所羅門王已經指點我一條好主意了。」

一個侍候的宮女站在邊上,聽得入神,不由失禮地問:「什麼主意?」

問完立即將嘴巴捂上。

但她遇到一個好皇帝,趙禎也沒有怪罪。

「過了幾天,兩人來到約瑟夫老家,約瑟夫請梅利蘇去他家中做客。約瑟夫喊妻子做飯菜招呼客人,誰知他妻子依然很驕橫。約瑟夫抄起一根棍子,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摔倒在腳下,舉起棍子往她身上打。打得他妻子渾身青腫,請他手下留情,以後不敢再驕橫了。約瑟夫還是不住手,繼續打。可憐那個女子疼痛難當,但打怕了,不得不乖乖地準備午餐。梅利蘇在約瑟夫家住了幾天後,回家後將所羅門王說的愛,請教一位有學問的人。那個有學問的人說,你款待別人,幫助別人,並不是愛人,只是為了擺闊,誇耀你的財富。愛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從內心處愛別人,別人才會愛你。」

這個故事出自十日談,鄭朗一口氣將節略版說完,又說道:「作為官員,愛不愛護百姓,不能放在嘴上說,要發自內心,要去做,這才是真正仁愛於民的好官僚。對於一些不聽話的,得用木棍。這才是恩威並用。為什麼陛下如此愛百姓,還要律法,每年都會有死刑犯,流放犯?這就是木棍。可是諸位,你們愛給了不該愛的人,木棒給了不該給木棍的人。趕快住手吧,再像這樣議和下去,以為元昊是自己,後果不堪收拾。」

第四百九十六章 推手(中)

鄭朗沒有結束,他正等著這次時機。

以前看史書時不知道,韓琦「虐待」上司富弼。直到范仲淹上那篇折子後,才勾起他的一些回憶。事情沒那麼簡單,范仲淹想遷就韓琦,共同上書,說了許多慷慨陳辭,手下一群小弟不知道啊,於是紛紛附和。但久和不下,范仲淹擔心有變,再三的遷就西夏,在他的帶領下,歐陽修沒聲音了,富弼態度越來越溫和,只剩下韓琦一個人在鬧。最後范仲淹到處流浪,韓琦心中憋著氣,以參知政事的身份,屢次找富弼的麻煩。

還有其他的原因,但這條原因很主要。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鄭朗心中感到好笑,問題不要緊,他最關心的一些事情,比如裁兵在有條不紊的進行,免稅法產生的弊端,也隨著郭諮下去查地,起到一些殺雞賅猴的阻止作用。

韓范富三人之爭,他不管的,但是要說出來,反正也在等大理寺與開封府的消息,於是對范仲淹又說道:「希文,你素不喜勾心鬥角,我也不大喜,特別是在朝堂上,有這時間不如多為國家思考一番。但元昊素來狡猾,不能將你的心當元昊看,在延州你已吃過他一次虧,應知道他的為人。多喜詐術,喜歡聲東擊西,虛張聲勢。不錯,我朝情況是惡劣,國庫空虛,再加大旱,更是雪上加霜,但眼睛不能僅盯著自己,也要看一看別人。先說西夏出兵,涇原路成了真正的鐵板,環慶路山多路狹,攻打不易,唯獨延鄜路橫山控制在敵寇之手,情況不是很好,要麼便是府麟路,比以前更壞。但我軍主力並沒有撤回來,雖裁減老弱病殘,這不是削弱戰鬥力,而是加強,將士又多經過戰場,不是才交戰之初,久不戰,或多或少有些將士懦弱不能用。其一。我國都凋落成這樣,西夏呢?」

包拯說道:「鄭相公,我前去夏州,來回觀察過,西夏百姓貧苦,彷彿災民,又有許多軍隊駐紮於邊境之上,不斷巡邏。一路所過,許多百姓衣不蔽體,面帶菜色,遠比我國更困窘。」

那是,不是才見鬼呢。鄭朗額首,說道:「必然。我國有壓力,他們更有壓力。況且還有契丹敵意陡增,要麼元昊前去契丹做一個太平走狗,要麼就反抗。只要我境兵力不減,嚴加密防,他怎敢再與我朝為敵?之所以強硬,是看到我朝的軟弱,所以色厲內荏,虛張聲勢。」

不然幾次大捷當真白打了?

從宋朝傷亡損失來看,差不多,雖多次大捷,死了許多將士,若再加上百姓,傷亡率稍低,可低得不多。幾次大規模作戰,用的經費更多,若不是江東開圩,平安監與蔗糖坊,有可能自己數次規模的戰役,更加重宋朝的負擔。算算賬,差不多,持平。

意義是在於對方。

將前線真正伸到蕭關,三路幾乎聯成一個整體,西夏多處地方暴露在宋軍的攻擊下。加重西夏的傷亡率,不僅是士兵,還擄來大量百姓,減少了西夏有生力量。唯獨的好處,人口劇烈減少,也稍稍緩解元昊眼下壓力,少了許多人吃飯。但長遠來看,西夏這次元氣乃是真正大傷。還有士氣,雙方士氣開始顛倒過來。

應當來說,此次西夏比史上的西夏情況更惡劣。

又說道:「陛下,以前臣一直就想說的,但國家承平已久,許多人心中有顧慮,還有一部分的確是貪生怕死,再加上國家困窘,到處有盜匪橫行,臣於是默忍下來,沒有說,怕引起群臣攻擊。然災民逐步安頓下去,不會出大亂子,明年只要西北有備,必不會發生戰事。那麼到明年秋收上來,國家財政會全部緩解。至少不會像今年這樣,危機重重。所以臣今天索性將心中想法說出來。對於議和,臣一直不反對,但看怎麼議和。」

「鄭卿,你說當如何議和?」

「上次我說過,西夏國內情況危險遠勝於我國,主動權在我,急的不是我們,是他們。就算契丹出兵,元昊極重情報,一旦契丹真正出兵,他必然提前得知,會緊急與我們搭成和議,反而更有利於我朝。」這是破開趙禎心病。趙禎想法不錯的,契丹與西夏聯手,必須用議和破壞他們聯手,若是出兵交戰,西夏大敗,還要遵守什麼和約。若勝,會產生許多變數,到時候西夏態度會更強硬,反而不易搭成和盟。

想法不錯,但有的是緩衝時間,不能急,越急越會壞事。又說道:「曹利用三十萬盟約,寇准說足矣,雖厚,不厚契丹盟不會遵守。這兩敵皆窮,三十萬當抵五十萬貫錢,放在契丹內部,可購買十幾萬匹馬,牛羊更是不計其數。但契丹是多大,西夏才多點大。所以臣說十萬足矣。若是許其二十萬,再加上十萬石青鹽,五七萬石市榷鹽,就算沒有回易京師,也能讓西夏直接獲利七八十萬貫之數,放在契丹都算厚矣,況且是西夏。」

鄭朗不像歐陽修與包拯,說大道理沒有作用,得說具體的數據,才顯得有說服力。

「以西夏的貧瘠,七八十萬戶,不對,現在只能剩下六七十萬戶,以征兩百萬貫稅務,算是厚加於民了。但我朝許七八十萬貫,西夏困窘立解,而且數次失敗失去的士氣,也重新振奮,元昊的皇權更得以伸張。只要五到十年,便以我朝之貨,得以休生養息,重新茁壯,到時候必將再次為寇。等於我朝每年從百姓身上剝削大量民脂民膏,反過來養了一個更強大的敵人。陛下,你難道不憂慮嗎?」

「陛下,三思啊。」歐陽修大聲喝道。

杜衍說道:「鄭朗,你說得也是一種說法,但可曾想過,萬一西夏出兵為寇呢?」

「杜相公,且聽我說,聞聽西夏已派使張延壽出使我國,可以將其擱置於洛陽,無他,西夏將我使放於夏州,不讓我使進入興慶府,我朝也可以使其駐於西京,而不准來王都。一不失其禮,二不使其再縱生驕慢之心。再說許其錢幣之數,以臣之見十萬即可。但張子奭誤國,洩露底細,朝廷可以適當增加。十五萬足矣,再許其五七萬石青鹽入境商榷,由保安軍處交易。其他各州府勿得放開青鹽,也可以於鎮戎寨再開一榷場,市其馬匹牛羊,這是我朝最缺少的物資,還有皮毛、毛氈、藥材、香料以及賀蘭石與自西域來的玉石,也是一種厚利,但不會奪我朝鹽利,順便給元昊一個台階下,讓他稍稍給臣民一個交待,元昊必不會寇邊了。只是交待,而不是讓他重新張揚所謂的皇權!」

「但他已稱臣。」晏殊說道。

「晏相公,當真,你是首相,不能自欺欺人。自德明起,就不會真的向我朝稱臣。我朝使者至,脫下皇服,迎接使者。使者一去,立即重新穿上皇服。李德明尚且如此,且論元昊乎?所以臣也以為,不用在西夏偽官上追究,沒有用,追究也是掩耳盜鈴之舉。先和和吧,讓他們慢點恢復,一旦恢復過來,便是他們重新入寇之日。」鄭朗搖了搖頭。

「已許其二十萬。」章得像說。

「准許他們抽我們宋朝耳光,難道不准許我們抽他們耳光?他們能屢次反悔,為什麼我們不能反悔?和約簽訂好了嗎?」

這叫對比法,契丹多少人口?一千多萬人口,西夏才多點人口,頂多三百萬,現在肯定沒有,三十萬寇准說厚,五十萬讓契丹刻碑勒功,十五萬再加上青鹽之數,等於是一年給西夏人二十五萬,是足矣了。

大殿一片沉默。

歐陽修說:「終非長久之計。」

「恢復國力,必須國庫裡最少儲備五千萬貫以上的錢帛,才開始備戰。西夏必平,否則與契丹狼狽為奸,一西一北,我朝兩邊受困。現在主仁臣明,不會出問題。一旦主君稍稍平庸,不等我朝恢復過來,國力受挫,必將被外敵撕滅。比如澶淵之戰,若是那時候西夏成長到今天,與契丹聯手入侵,後果會是如何?」

大家再次沉默。

鄭朗說的不是無的放矢,金人南侵,若不是國家大量兵力駐紮在陝西,也沒有那麼快滅亡。唐朝也是,正是受吐蕃的牽制,精銳軍隊放在青海,結果安祿山大軍浩浩蕩蕩南下,一路無人抵擋。再收拾,來不及了。

最糟糕的便是趙禎開的惡頭,一開始便將基數提高,後面每每將西夏一頓胖揍,隨後再次議和,再次用這麼重的歲幣獻上,雖讓西夏仙仙欲死,但也讓他們迅速恢復過來,下次再征時重新起了困難。

自己帶來大捷,還有後世的眼光,絕不容許讓這樣現象發生的。

外面的消息傳進來,吳育與大理寺的人搜查,比較好搜的,這不像後來,還有一個銀行的啥,全部放在家中,他們又是官員,不會像一些小家戶,將錢與貴重的物口埋藏在地下,一搜便搜了出來。

刑不上士大夫,吳育沒有讓兩人入獄,但將他們隔離起來,盤問下人,又得到一些物品,不僅有金節頭冠,胡蹀躞,還有一些金銀細軟,一些名貴的寶石,全部是二人從西夏帶回來的。

吳育派人將贓物呈進內宮。

鄭朗看了看,金節頭寇也就是一些羌人常戴的冠箍,但元昊給的是用黃金打造的,上面還鑲著一些名貴寶石,價值連城誇獎,但沒有一兩千貫是拿不下來的。

蹀躞發音為得瑟,宋朝的稱呼便是行囊,武俠小說裡的稱呼便是百寶囊,多用獸皮縫製,但元昊送的兩個胡蹀躞與眾不同,上面銹了許多金銀絲,做工十分精美,也綴著一排碎碎的寶石,寶石雖小,色澤晶瑩剔透,也非是凡種,價也不菲。但這些充滿西夏的風格,張王二人無法狡辨。

趙禎大怒道:「混……」

不知道是準備罵混蛋,還是罵混賬東西,他涵養好,未罵出來,但在暴怒之下,用手一下子將這些贓物拂於地上。

第四百九十七章 推手(下)

鄭朗小心的使用推手。

力量還小,得借力打力,順水推舟,順風揚帆,才能辦好事情。但接下來他才看到一幕真正的推手。

原先趙禎還以累使夏州之功,遷張子奭為祠部員外郎,王正倫為左侍禁合門祗候,贓物查出來,下旨將兩人貶到江南西路。一個是知縣,一個是通判。

這一下子言臣跳起腳來,想當年,他們大斗呂夷簡,是正義之師,卻落得貶為知縣的下場,這兩人有什麼資格享受這一待遇?於朝會上先是歐陽修發言。

開始不是說張王二人,而是說御史台。臣見御史台闕官,近制令兩制並中丞輪次舉人,所舉非其才,不能稱職。如蘇紳昨舉馬端,卻須朝廷別有行遣。臣以為今兩制之中,奸邪者未能盡去,若不更近制,則輪次所及,勢須舉人。近聞梁適舉王礪、燕度充台官,其人以適在奸邪之目,各懷愧丑,懼其污染……

又開始樹立強大的敵人,梁適,而且樹立一個更強大的敵人,整個御史台。

你說王礪與燕度品行不適合當言臣不就得了?其實說的什麼?一是二人不合當言臣,二是為了選才,偏偏話一到他嘴中,就變了味,說了一長篇後又說道:「臣近曾言為台官闕人,乞不依資考選舉,仍令添置裡行(擴大台臣班子,增加殿中侍御史與監察御史的裡行數量),所貴得才,可以稱職。聞近詔宋祁舉人,依用舊例,又未有議復裡行。臣歎方今大臣,事無大小,知其弊不肯更改。凡台官舉人,須得三丞以上成資通判,此例蓋自近年……況今四方多事之際,揚威出使,正要得人。臣今欲特降指揮,令舉自京官以上,不問差遣次第,惟材是舉,資淺者為裡行,資深者入三院。臣見前後舉台官者,多徇親舊,舉既非材,人或問之者,則曰,朝廷限以資奢,致別無人可舉。」

其實拋去黨爭,知諫院戾氣十足不提,御史台裡有李京、包拯、王礪,都是敢言能說之輩,頗是稱職。

但他們心向御史台大佬王拱辰,所以歐陽修十分不滿。

用了一個徇親舊,引起下面的話,先從國家大義,等,分析張王二人犯了如何錯誤,又高傲地說他們乃是蔭補之人,非乃是科舉出身,也非是正統士大夫,犯下如何重錯,為何朝廷罰落之輕?

也說得不錯,但話到他嘴中整就變了性質,又說道:「伏見國家近降詔書,條制館閣職事,以為陛下謹於名器,漸振紀綱,然積弊之源,其來已久,僥倖之路,非此一端。今於澄革之初,尚有未盡,其甚者,臣見比年外任發運、轉運使、大藩知州等,多以館閣授之,不擇人材,不由文學,但依例以為恩典。朝廷本意,以其當要居中之任,欲假此清職以為重。」

一棍子打下去,連鄭朗也打了進去。

正宗館閣官得像歐陽修這樣,經過館閣試後,在館閣裡勘磨一段時間後內遷或外放,鄭朗那種因功績帶館閣職的,不算正宗的館閣官。進士出身還不算牛,得像他這樣。

鄭朗聽得十分無語。

「然授者既多,不免早濫,本欲取重,人反輕之。又比來館閣之中,大半膏梁之子,材臣幹吏,羞與比肩,亦有得之以為恥。假之既不足以為重,得者又不足為榮,授受之間,徒成兩失。臣請今後任發運、轉運使、知州等,更不依例帖職。若其果有材能,必欲重其職任,則當升美官,優其秩祿。況設官之法,本貴量材,隨其器能,自可升擢,豈必盡由儒館,方以為榮。」

鄭朗更無語。

歐陽修用心是好的,一開始設館職試,是為了打造精英人士做準備的,畢竟許多進士高中後,歲數還小,到地方任職多有不便,學問不代表著對世務的精通,對吏治的善長。他們身處館閣,經常與皇上碰面會談,許多人一出館閣,因為皇帝的信任與熟悉,陞遷起來很快,館閣始貴,於是又授予一些有大政績的官員,後來發展今天,外放發運轉運使與知州多帶館閣官,那麼在館閣裡勘磨失去意義,也失去獎勵的含義。

這一條那天鄭朗說宋朝時弊時,也提到過。

歐陽修提出來本義不錯,可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自此以後,館閣就是館閣,非館閣人士無論立再大的功勞,那怕是陞官優祿,也不得帶館閣職務。你是從館閣裡出來的,當然不用擔心,可別的官員不會這樣想啊。

要麼說不能冗雜,勿必慎重,還有一說,一棍子打死,會有多少人記恨?這些賬不會算到歐陽修頭上,而會算到整個君子黨頭上!

雜七雜八地說下去:「臣見近年風俗偷薄,士子奔競者,竟有偷竊他人文字,以謁見權貴以求薦舉,如邱良孫者。又有廣費資財,多寫文冊,事業又非己出,而惟求勢門,日夜奔馳,無一處不到,如林概者……」

這一段很正常,用人家的文章冒充自己寫的以求陞官發財,終是不好,又不正常了:「又,臣見近降詔書,不許權貴奏子弟入館閣。此蓋朝廷見近年貴家子弟,濫在館閣者多,如呂公綽、錢延年類,尤為荒濫,所以立此新規,革其甚弊。」

不但呂家悲催,連錢家也悲催了,這兩家那一家沒有很高的聲望?錢家不如昔,但鄭朗在杭州,心中很清楚,依然有著很高的人氣。

「又有張子奭者,其祖張齊賢本不學無術之輩,乃太祖太宗垂幸,於是為相,至於子奭,已成紈褲,朝廷厚其貴家,用其使夏,以至喪權辱國。臣謂今後膏梁子弟,既不臨居清職,則前已在館閣者,雖未能沙汰,尚須裁損……」

鄭朗聽得瞠目結舌。

張齊賢乃是宋朝的一個奇人,餓得沒辦法,攔住趙匡胤,說俺有好計策,手劃十策,趙匡胤認為其中四條是對的,但張齊賢堅持己見,俺十條全是好的。趙匡胤氣得要殺他,被人攔了下來。事後想一想,不管計策是好是壞,但膽量不小,於是向趙匡義說了這件事。後來趙匡義用其人,讓其科舉,考中進士。

這個進士多半是照顧的,所以有歐陽修不學無術之由來。但張齊賢在相位上很能幹,也能稱為北宋前期的一個賢相。就算不學無術,也不是你現在的歐陽修能攻擊的。

張齊賢什麼都不是,更況論其他權貴。

聽到這裡,鄭朗總算聽出來,權貴一無是處,老百姓小吏更是一無是處,進士多半也不值錢,什麼才是好的,只有象范仲淹與歐陽修在館閣裡正式勘磨過一段時間的官員,才是最貴,才是真正的士大夫。

你若是純粹的言臣,胡說八道可以,但還有新政啊……

滔滔不絕,終於進諫完畢,還有呢,蔡襄等人,再次站出來進諫,但他們稍微好一點,只針對張王二人,認為朝廷處理太輕。連續六封彈劾奏折說完,趙禎也無語。

可沒有結束。

包拯站出來,將事情經過再次說了一遍,彈劾張王。但說得中規中矩,畢竟他也在事中。

這也是鄭朗要的效果,只要有包拯,張子奭和王正倫這兩小子就休想得好。

接下來又從御史台站出一人,李京。

包拯彈劾能理解,不僅是彈劾,還是自辨。可李京……此時,因為君子黨的一些作為,御史台與知諫院產生分岐。王拱辰就是一個典型的投機分子,看到范韓鄭三人歸來,君子勢頭大起來,於是與君子共同彈劾夏竦,但看了君子的行為,包括鄭朗袖手旁觀,他心中有底,開始倒戈。加上歐陽修天天找麻煩,王拱辰更加不快活。

此時兩大言臣系統已經在分裂。

剛剛歐陽修還彈劾了御史台,為什麼李京要替知諫院說話,配合知諫院倒張子奭、王正倫?

趙禎也狐疑地看著御史台的一批人。

李京彈劾完畢,又有一個御史站出來,一個接著一個,畢竟御史台規模比知諫院龐大得多。知諫院彈劾奏文包括歐陽修那一長串子,總共六份,然而御史台是十二份!

一共十八道彈劾文書,齊發朝會!

趙禎屈服,朕服了你們行麼?再降旨,將張子奭與王正倫弄到嶺南。

為什麼御史台配合,是將張王二人弄得更臭,為什麼王拱辰轉變心意,讓御史台將矛頭集中起來對付張王二使,真相揭開!

王拱辰站出來,徐徐說道:「張子奭臨去西夏之前,兩府已議,勿令元昊自稱兀祖、稱男不稱臣,又說九條勿得變動,十萬極數。陛下憐其萬民,恐邊境又生戰火,乃密授張子奭,萬一時可增十萬。又慮西夏國窮,特放五七萬石青鹽與我朝市易。不謂不厚矣。然二佞臣一去西夏,便受元昊賄賂,忘主棄國,將陛下密授之言悉數交待,以至賊慾壑難填,復求回易京師,再增十萬石青鹽於縣官易之。時真相未揭曉,然臣僚皆察不妙,紛紛言書。唯有范仲淹丑穢百出,居然說戎狄素貪,非張子奭之過,又雲,陛下派使出西夏,滿朝縉紳,無一士請行語,唯有張王二人敢行。當真如此,陛下若要選使,勿須從三省各寺監中選官,僅從御史台,臣保證人人敢往,不侮陛下使命。范仲淹新政以來,黨同伐異,順昌逆亡,又以用人為名遮人耳目。前有滕宗諒公用錢案,至今為其包庇,又有庸吏施昌言按察河東路,今又有張子奭、王正倫事也,臣不知其所為。」

說完,平靜的站回班列。

安靜,大殿裡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到。

王拱辰這一推手太厲害了!

鄭朗身體搖搖欲墜,僅是彈劾張子奭與王正倫,怎能就連啊連的,連出這麼多事?

第四百九十八章 解圍

一招致命!

歐陽修反應不過來,站在哪裡傻眼睛。

其實鄭朗也沒有怎麼怪范仲淹。沒有強大的金手指,不能撥開歷史的面紗,身在局中,怎可能想得那麼深遠?

所以呂夷簡做宰相時聽聞和議成功,不管是納或是貢,立即同意。怕啊,怕契丹反悔,萬一有變怎麼辦?范仲淹身在局中,也怕,萬一元昊神經病發作,不顧一切打起來怎麼辦?

面對宋朝現在的局面,不論誰主政,換富弼、章得像或者其他人主政,都會想辦法使和議搭成,以求將宋朝眼下難關平安渡過去。只有兩人,一個是歐陽修,什麼事放在他頭上,都不大好說,還有韓琦,他是堅決的主戰派。

因此范仲淹替張子奭說話,確實范仲淹軍事思想也比較保守,就這麼簡單。

然而王拱辰這一槍要命了。

十條新政,有六條直指用人。

用人出現問題,新政麻煩那就大了。

鄭朗腦海裡在做著急轉彎,最後無奈地站出班列,頭痛啊,夾在兩幫人裡。

持著牙笏徐徐說道:「陛下,臣以為范仲淹本意沒有錯。人之優劣,誰能看得出來呢?連唐太宗一度也誤會過魏征,他們相處了多久?況且范仲淹前來京師不久,對人事皆不熟悉。西行若不揭曉真相,以元昊的凶殘,是頗有危險,因此范仲淹才替其褒美之。」

「鄭卿之言中肯也。」趙禎額首道。

他也讓王拱辰嚇著,針對滕宗諒,僅是一次敲打,也是他在悍衛皇權,可國家弊端很多,趙禎也想改革,若讓王拱辰進諫得逞,新政不知去向何處。

鄭朗又說道:「陛下,西夏使者已經東來京師,兩府決議將其安置在西京,也不能過於委屈,應派使接待。臣以為不能太重,太重又復使起驕橫,故兩府宰相不必前往。亦不能太輕,太輕會起怨懟之心。臣在心中,將輕重之道拿捏,認為副使當以包拯,他前去西夏,熟悉一些人事,又不屈不撓,未辱國家使命。然包拯職低,恐西夏使不滿。臣以為當以歐陽修為正使,歐陽修久在館閣,熟悉典章制度,又身為知諫院長,職位不低,不會讓西夏使認為過份慢怠。」

「准!」鄭朗還沒有說完呢,趙祉就大喝一聲。

太好了,怎麼好法,很多,王拱辰攻擊范仲淹,他的小弟們服氣麼?其中以歐陽修最過份。

並且歐陽修精力好,管著祖宗實錄修編,知諫院不說,還天天盯著自己,盯得難受啊。

歐陽修一去,這個圍便解去一大半。歐陽修有些不樂意,鄭朗復又從容說道:「兩國議和接近一年,至今懸而未決,仍是多選失人,不僅是膽略清廉,也未掌控輕重之道。或是有他人擔當重任,但不知是誰。要麼只是富弼,仍富弼身為樞密副使,職太高,接待面談過矣。除富弼外,還有誰比你更適合?」

得將這個小子哄走。

歐陽修一聽果然開心萬分,這時候他聲望哪裡趕得上富弼?居然與富弼相提並論,怎能不高興?於是拱手說道:「陛下,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

趙禎哪裡管他負不負所托,走好吧您老人家。

但鄭朗很期待,包拯在史上出使過契丹,表現很突出。至於歐陽修現在的磨人能力,堪稱天下無雙,這兩人搭配起來,這一回有好戲看了。

可是想到王拱辰這次的推手,心中也是慼慼。

下值回家,將事情經過與崔嫻聊了聊,崔嫻說道:「官人,還是聽呂相公的話,多做少言。」

「嫻兒,我已經幾乎不發言。」

「當初妾就勸你不要貪圖副相,前去三司,以官人之能,反而做得更好,又離開這漩渦。」

「三司使王堯臣做得不賴,我也不能去三司,真拒讓去三司,會讓君子們撕吃了。」

「為何?」

「我在西北功最大,僅是去三司,范仲淹、韓琦與富弼怎麼上位。他們不能上位,會不會最終將責任推到我身上?若產生這個想法,他們會怎麼做?」

崔嫻也哭笑不得,最後說:「還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吧。等幾年後,你再長幾歲,擔任首相,情形就會好些。」

「說老實話,嫻兒,看到這些人的手腕,我對這個首相也不大感興趣。」鄭朗搖頭,幸好自己腦海裡開著作弊器,否則在這群猛人裡,自己估計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趙禎再次出手,下了一份很長的詔書。宰相使相舊蔭子為將作監丞,期親(兄弟舅表兄弟之子)太祝、奉禮郎,自今子期親悉如舊,余親以屬遠近補試銜。也就是兒子與親侄子,舅家侄子能蔭補,其他親戚要看情況了,至於門客狗頭拜。樞密使、參知政事、副使子為太祝等等,直至員外郎,但員外郎止蔭親一人,像高衙內父親是知縣,也狗頭拜了。

但蔭補的是職官,拿著俸初,沒有實權的虛官。想要實差官,必須在二十五歲以上,於尚書省考試,考試通過,京朝官有三人作保,才可補遠地判薄尉,無人保舉只能擔任司士參軍,考試不中與不考試者,不能擔任實差官。

武官內類,但不是考策論歌賦詩文,或考射法,或考算法(軍中要錢糧官),或考六韜孫吳書,後者若試義十而通五,又兼弓弩為優等。或習武藝五事,騎射靈敏,又兼通書算,亦為優等。武藝超群,又能有好謀策,文章寫得好,為異等。

這是繼續執行新政之法,也是變向地替范仲淹解圍。

你們倒騰宗諒朕默認了,不可以將矛頭直指新政。

似乎也不錯,這樣一來,即便是蔭補官,也多是一些有用的人,而不像以前。並且或多或少減少一小部分官員數量。

然而鄭朗根本就不產生興趣。

首先能否保證考試公平否?

將蔭補範圍縮小到子與期親,七姑媽,八姨母家的怎麼辦,心腹門客怎麼辦,還有同族比較親的侄子怎麼辦?這會引起多大的反抗與阻力。然而鄭朗所說的恩威並用在哪裡?

也問過,趙禎詢問,鄭朗不答。俺不知道,沒有想出來。

實際想出來,鄭朗也不會說。

范仲淹的新政主要便是用人,人用好,事也就做好了。是這麼一個理兒。關健是怎麼用好人,這個標準由誰設定?王拱辰攻擊說是黨同伐異,有沒有冤枉?

宋朝的用人之道,已經比唐朝做得更好。一是科舉,儒家書籍與一些史冊裡也說了謀官之道,至於士子吸收多少,又會靈活運用多少,不大好說,但讀了比不讀強。一是蔭補,不能將它一棍子全部打死,蔭補大軍裡多是紈褲子弟,但有一些不是紈褲子弟的,那麼便是出色官員了,他們自小生活在官宦世家,耳聞目睹,實際起點比士子還要高。特別不可忽視的就是門客,有的門客已經替主人在做不少事,一旦上手,他們便是成熟的官僚。一部分來自民間的異士,如張齊賢,畢竟少,這純靠天賦的,即便有,又怎麼去尋找出來?

人才是有的,關健還是制度,用對了地方便是人才,用錯了便是庸才,例如晏殊,擔任翰林學士也知制誥,那是第一流的人才,放在首相之位,便是庸才。

范仲淹的政績按察是一條,可惜帶著濃濃的朋黨政策,作用無限的縮小。

鄭朗說的量才施用,這多重要哪,而且鄭朗提了出來,君子黨們居然沒有一個注意的,認為只要將經義讀好了,天下大可去得。這才要命的。說實話,論官員能力,士子未必會比門客出身的強。

量才施用,除了帶著強大的金手指,則更需要人主的眼力,這個要求難度更高。

人才是很重要,但是調節它,不能對它動大手術,要動還不如動冗官。一動效果很懷疑,而引起的爭議卻是很大,官位在這時代就是最大的利益,能不急嗎?

所以在鄭朗看來,於是大費周章的動人事,不如多做一些實事,將一些弊端慢慢調節,看到效果,趙禎也會產生信心,繼續支持下去。然而……

不會有人聽的。

後世多誇之此次改革,那是這些君子們的鼎鼎大名,而宋朝的各個皇帝的實錄,多是范仲淹歐陽修的徒子徒孫所寫,最後會篡改成什麼樣子?其實鄭朗現在的眼光,再加上腦海裡的一些歷史知識,慶歷新政在他心中已經完全化為一場鬧劇。倒是王安石的變法,不管成敗,確實一次改革,多是對著實事來的。

因此鄭朗就是心中有些想法也不會說,有了好的恩威策略又如何,在黨同伐異的前提下,這個策力能執行好麼?更不要說還有一大群小弟在上竄下跳。

詔書剛下達,又是一道詔書出來,限職田,大藩長吏二十頃,通判八頃,判官五頃,幕職官四頃。節鎮長吏十五頃,通判七頃,判官四頃,幕職官三頃五十畝。防團以下州軍長吏十頃,通判六頃,判官三頃五十畝,等等。

兩份詔書一下,王拱辰很自覺,不提了。

這小子的聰明讓鄭朗很無語,他想到了一句詩,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在范仲淹胸口上狠刺一下,迅即而退,火候拿捏得無比精妙。可是慶歷新政已經讓他在悄無聲息中撕開了一道最大的裂口。

就在京城熱鬧紛呈的時候,張延壽風塵樸樸的從西夏來到宋朝,到了洛陽,接待官說道:「張使,你們就到此為止。」

「我們還沒有到京城。」

歐陽修轉了出來,大咧咧地看著張延壽,問:「你就是西夏使者?」

「正是,你是……」

「我是知諫院歐陽修,也是此次的接待使,你剛才的疑問我聽到了,朝廷聽聞我朝使者僅止步於夏州,大為震怒,讓你們來西京已是破格優待。這就是原因。」

「但在延州不是這樣說的。」

「我使前去你們西夏,你們也不是這樣說的。」歐陽修笑咪咪地說,自我感覺很好,一邊腦海裡在琢磨著怎樣對付這個西夏使者,讓他留下一個永生難忘的記憶。於是張延壽悲催的命運到來……

歐陽修想了想,忽然站起來,猛的一拍桌子,大聲喝道:「你們西夏要怎樣的條件才能議和,要不要我們大宋一年給你們一千萬歲賜!」

一千萬歲賜,張延壽腦子一時沒轉過彎,眼中大喜,可迅速反應過來,這話怎麼聽著不是滋味兒呢。

第四百九十九章 迷信好

「歐陽知諫,我們西夏沒那意思。」張延壽說。

「有,不但要一千萬,還想垂涎我們大宋的關中,河東……就是你們西夏所想要的。你知道何謂臣子嗎?」

「不知道。」

「看來我得給你授一授《禮記》、《禮儀》、《周禮》……」

坐在邊上的包拯也讓歐陽修雷昏了。以歐陽修現在的才學,還有他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能將螞蟻說成大象的能力,張延壽……

傳到京城,趙禎先是愕然,然後大笑,接著擔心。派人將鄭朗喊進內宮,問:「鄭卿,你可聽說歐陽修在洛陽的事?」

「臣也聽說一些。」

「朕擔心哪。」

「陛下,不用擔心,若不是因為祖宗家法重著內治,我朝將士不是像在戰場表現得那麼弱……」鄭朗這話是有原因的,契丹與西夏發生幾次大小不等的戰爭,皆居於下風,但西夏與吐蕃作戰,又居於下風,然而宋朝與吐蕃、西夏之戰,勝得多,贏得少。高俅伐契丹與宋太宗高梁河之戰失敗,那是戰久,將士厭戰導致的。總體而言,若調度得當,宋軍與這幾個國家交戰,一直不是很弱。

迅速略過,一旦說不能重文黜武,引起的爭議會很大,繼續說:「西夏於定川寨大敗後,十分淒慘,他們要恢復元氣,契丹明年不動手,後年一準會動手伐西夏。」

「一定會嗎?」

「一定,陸陵已經帶來一些消息,本來臣以為明年契丹人就會動手,然而契丹已經沒落,想要征伐西夏,必須調動十幾萬軍馬,這需要武器、物資與後勤供給。」

趙禎額首。現在他對戰爭最清楚不過了,也更能明白為什麼劉邦將蕭何定為西漢三傑之首。當然,以宋朝的種種冗,發起戰爭浪費更大,遠遠超過漢唐。

「契丹舉國上下都輕視西夏,然契丹已經沒落,沒落得遠出臣的預料,種種跡象來看,已經推翻臣的計算,有可能時間會推後。」

「你已經不錯啦。」趙禎微笑,那能事事都想得那麼長遠呢,是人,不是神。

「我得到消息,況且元昊。他還有緩衝時間,雖少了青鹽之利,當初臣怕他徹底倒向契丹,刻意沒有關閉渭州市易,於是我朝一些物資繼續發向西夏,給西夏一份微薄的生機。他能堅持下去,可堅持的時間不會很長,頂多是明年,我朝不同意議和,他也會想方設法逼迫我朝議和。」

「你說若契丹與我朝開戰,孰勝孰敗?」

「不好說,要看誰佔據道義,看將帥的指揮能力,國內的情況,還有西夏。西夏終是一個後患,若沒有西夏,此時契丹與我朝作戰,頂多入侵河北,不會帶寸功回去,但我朝若準備得當,休生養息,再有十年和平發展的光景,若選將帥得當,準備充分,收復幽雲十六州也不是一個夢想。」

「幽雲十六州……」

「那又有什麼,漢唐將疆域拓展到小海,我朝僅是收復一個幽雲十六州罷了。這是太宗的恥辱,作為後人,若是不想雪之,就是不肖子孫。」

「是啊。」

這就是鄭朗!

一點一滴地將趙禎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否則他鼓勵發起的慶歷新政失敗,帶頭頹廢,舉國黯淡。雖然碎步式的改革,造就北宋最好的時光,但給後來者留下許多嚴重的弊端。

「具體的臣還沒有想到,也不能宣揚,若讓契丹感到我朝濃濃的敵意,必與西夏聯手。」

「鄭卿此言好啊。」趙禎越看鄭朗越順眼,雖然年青,已經有了呂夷簡那種老成。但這時的趙禎配合著鄭朗,沒有著急將他推向前台,不是不信任,是一種保護。

「臣幾年後出使契丹時,也會留心看一看。」

「朕很擔心。」

「無妨,一是契丹還想貪圖我朝的歲幣,二是契丹想用我這個人,臣不是古板的人,學習蘇武強行頂撞契丹君臣,沒那個必要,只要臣不與他們發生正面衝突,他們就不會殺臣,不會囚臣,人是長著腳的,想離開契丹,還不是很容易?時間還早,有的是時間準備。」

「想要什麼,對朕說。」

「那是,且臣是陛下的臣子,難道陛下不幫助臣嗎?」

趙禎不由笑起來。

「北方開始大規模的落雪,明年旱情必然緩解,又沒有大規模的戰爭,我朝會比西夏更早的恢復。此漲彼消,元昊不是瘋子,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再度發起寇侵。」

這次落雪也好玩,河東地震,震級不大,五六級,六七級樣子,死了幾個百姓,受災百姓不多,然後河北落赤雪。什麼赤雪呢,因為大旱近年,空氣乾燥,空中充滿了大量灰塵,一落雪,雪裡夾雜著一些塵埃,落在地上後,雪過天晴,陽光一照射,看上去雪象赤黃色一樣。

很自然的天象。

到了官員嘴中不同,孫甫上書說道,赤雪,赤眚也,赤眚乃指兵火災象,君主舒緩的兆頭,舒緩是好聽的說法,也就是君王昏庸。所以政事弛,賞罰差,百官廢職,召大亂至。晉太康武帝怠於政事,荒宴後宮,於是招赤眚至,終致晉亂。地震者,陰之盛。忻州地震六七年,每震,有聲如雷,前代地震,未有如此者。惟唐高宗封於晉,即位後晉州經歲地震。下面未說,懂的,有武則天嘛。

見景福內庫,祖宗積經費以備非常之用,近歲諸路物帛,多入內庫,中外皆疑宮中私費。後宮之數臣不知,但聞三司計肉食者千餘人,又上有貴職,下有私身,不少數千人。張修媛寵恣市恩,禍漸已萌。夫後者,正嫡也,你要寵只能寵曹皇后,張美妹不是你碰的,等等。

一錢不能往景福內庫調用,二不得寵愛張美妹,這才是孫甫要說的話。可真相是張修媛一直沒有做出什麼惡劣的事,要麼為她那個伯父囉嗦了幾句。宮中是養著一千多人,然而幾個皇城,怎能不需要人手,這麼大片的地方,僅打掃衛生就得要多少人?休說在這個封建社會,放在後世,服務白宮得多少人手?這是無奈的事。

鄭朗私下壞壞的想,幸好君子黨失敗,不然折騰到最後,十有八九,張美妹也會淪落到楊尚二妃的命運,強行拉出皇宮,去做女道士。

但沒有作聲,更不會解釋原理。

無論怎麼說,此時皇帝還是最大的權利者,趙禎等人君十分自律,萬一有人君不自律怎麼辦?只有一個冥冥蒼天節制。對於人主來說,適當的迷信是好事,絕對不是壞事。

這是法,儘管天象多成北宋大臣攻擊政敵的法寶。

度便是可以敬鬼神,但不可以狎近鬼神,學秦皇漢武,或者後來的宋徽宗,想以肉身得道成仙。

鄭朗看重的是另一件事,因為水氣充足,才降下大雪,旱情在逐步緩解了。至少落幾場雪,減輕蝗災,地表潮濕,來年可以春耕播種。

趙禎說道:「鄭卿,你說朕是否失德?」

「既有災害,陛下應自省,至於是否失德,臣沒有看到,或者臣眼光淺薄。不過既有災,陛下自須倍加努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陛下努力做一個好人君,若再有災情,那是上天無情,不能怪陛下。」

「西夏……」

「陛下,勿用擔心,臣一直在注意。倒是南方陛下要留心。」

「南方?」

「陳執方擊斃邪巫黃捉鬼等,然餘黨未盡滅,桂陽監近日又上報其黨徒唐和與盤知諒聚集九百餘人寇邊。此事正值陳執方遷移不服管教的生蠻之時,以前朝廷對這些生蠻一直很優厚安撫,諸蠻已生驕橫之心。朝廷突然改變法則,必然心中不服,賊勢也會隨之擴大。朝廷派轉運使郭輔之前去剪除。然南方兵更久不戰,懦弱不堪重用。郭輔之又不知軍旅之事,臣認為其前去必敗,反增賊勢。國家正值恢復之時,不能再經任何動盪了。」

「卿言正是啊。」

「且這些生蠻驍悍,善使短矛籐盾,不可輕視。其地險而多毒瘴氣,出征佳季,最好是秋冬之時,瘴氣始輕,不然春夏濕熱,瘴氣成為橫阻。但是時間不待我,不過正好臣之前征剿張海,曾訓練一批禁軍熟悉山路。依臣之見,須得下詔邕宜融三州,選派熟知山川技藝的兵卒,不在多,務必在精,再讓狄青帶領京城這支經臣訓練後的禁兵前往,以雷霆之勢壓之,以免賊勢糜爛,否則西方和平,南方又起賊勢,國家不寧也。」

「狄青……」

「西北無妨,除了狄青,還有他人,張亢可以救急,王信、種世衡皆一時難得豪傑,又有張岊、王吉、景泰、紀質、楊文廣等猛將,將領足夠用了。並且南方生蠻之種種醜陋,陛下不是不知。國家太平安寧,人口暴增,但也是危機,想要化解,只有經營湘江地區,甚至整個落後的夔州路。但不用急,觀形勢做決定,現在只是一種測探準備醞釀,不僅派狄青,還要帶去趙珣、郭逵、景思立等青年將領,為國家後來準備人才。」

「狄青會很辛苦的。」

「陛下,他現在歲數還不大,再過十年,功勳更重,必為文臣諱,陛下想用也不大好用了。」

趙禎默然無語。

鄭朗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說,又說道:「若陛下認為臣是對的,請速下詔書,否則一來一去,時間更晚,一旦到了春天濃烈之時,瘴氣益重,縱然是狄青親自前往剿滅,也徒增許多困難。必須在春瘴大肆到來之前,將反蠻大部剿滅,餘部清剿也就變得容易。同時也是震懾南方,近來自夔州路起往南去,多有蠻夷謀反作亂,即便是不為經營南方考慮,也要派精銳之師,進行一次威壓,讓這些囂張之徒不得輕舉妄動。」

此次剿匪,朝廷先讓郭輔之去的,失敗。再讓楊畋前往,楊畋勝勝敗敗,墨唧六年,一度使叛蠻達到五千人,數州糜爛,六年時間,國家糟蹋多少錢帛?又死了多少將士?又有多少百姓被害?所以鄭朗一直在為此事準備謀劃,進諫朝廷派最強的狄青親自前去鎮壓。趙禎當然不知道內幕,聽鄭朗說得嚴重,想了一會,說:「准。」

接著又擔憂地說:「鄭卿,壽州也讓朕感到為難啊。」

郭諮下去量田出了大麻煩。

第五百章 老大(一)

鄭朗說道:「陛下,長痛不如短痛,牽連不廣,若如此退卻,不僅免役法失敗,兩稅也會瓦解,後果不亞於唐朝均田制與府兵的崩潰。」

是指郭諮與孫琳兩人丈田引起的風波。

會出現很大麻煩,因此鄭朗有意無意的將此事從中書接手,先是請呂夷簡出山,領了呂夷簡好大的人情,不管怎麼說,呂夷簡為了這件事,被君子再次圍攻十幾天。

但呂夷簡出面帶來極大的好處,反對大臣變得很少。在廟堂先將第一步阻力減少。再下詔書,向天下通知,說得很詳細,可沒有勒令所有州縣必須執行。不然又要捅馬蜂窩。這是先打一聲招呼,樹立法令與標準。

再下詔書,讓郭孫二人前去壽州,並從京城帶去大量小吏與士兵,給壽州豪強一個準備時間。

鄭朗再寫信給壽州各個豪強,不是他動手寫的,而是讓家中門客代筆,但蓋了鄭朗的私人印章,將事情輕重說了,特別是契股。賺錢,參與的人便多,前後攏了四萬多契股進去,有頂級大豪,也有家中略有些餘錢,又沒有門路的三四等戶,天南地北,這也是鄭朗希望看到的,參與的人多人廣,就不會擰成一股繩,與官吏合夥貪污,或者欺壓小的契股。壽州略偏,參與的人並不多,但有十幾個契股。除這些人外,還有當地的頂尖大戶,一共有三十多封信。

鄭朗作為宰相,親信勸說,也能算是降尊紆貴。

制裁的法令有了,緩衝的時間有了,面子也給了。郭孫二人這才不急不慢地到達壽州。

一片風聲鶴唳,有許多大戶猜到形勢不妙,紛紛實報隱田。不可能全部,十畝能報上八畝就算不錯。事實在郭孫二人臨行前,鄭朗再三打過招呼,只要隱得不厲害,警告一聲,不必深究。再一次減少糾紛與難度。

現在想查比較容易的,鄭朗的算盤,乘法口決,珠算口決,以及一些幾何公式,自他在太平州後分田推廣後,逐漸在流傳,三司也先後採納,還有郭諮的千步測量法,實地丈量誤差不會超過百分之五。

情況經鄭朗再三修正,變得要好一點,可許多大戶人家不肯低下高傲的腦袋,為什麼要丈量我們壽州,要丈量全國一起丈量,拒不從命。這都是借口,主要還是稅務,原先有兩稅,現在又有免役錢,二稅一加,更不想報實田。但事實除最頂尖的大戶謀得小吏外,免役法的執行,對於許多參與隱田的二三等戶卻是很有利的,徹底地將他們從力役中解決出來。原來不執行免役法,還吵著要執行,但執行了又要隱田,想要逃避免役錢。也算是正常的人性心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沒有嫌手中財富多了的。

接下來手段變得很強硬了,逐一測量,凡是大肆隱匿的田畝全部查沒,然而此次查沒不像史上,還是原來的戶主,但必須交稅,使得那次查田引起爭議,卻沒有多大效果。查沒的田也沒有充作公田,公田氾濫成災,最後也不知賞給那個權貴了,依然如鄭朗以前的政策,交給貧困戶與佃農。不僅交,還備下兩份田契,一份在戶主手中,一份備留縣衙,以後想要買賣田地,不但需要改變戶主地契,還要從縣衙裡改變那份地契的戶主姓名,方可生效。

也起預防作用,郭孫二人離開壽州,這些大戶們即便能使所有貧困百姓與佃農低下腦袋交出分田,但能否迫使知縣低下腦袋將田契逐一修改。這個知縣不想做官不成?

不是無懈可擊,對此鄭朗很理智,比如宋孝宗治理南宋,看到倉法糜爛,但民間一些商人與百姓自髮結成社倉,以備荒年,頗有效果,於是大肆推廣社倉。起初是不錯的,可幾十年後,社倉弊端又起,成為豪強與官吏合夥魚肉百姓的一座新的大山。

這是無解之題,只能像他在中庸裡寫的那樣,與時俱進,不時地根據事物時政的發展,做出修正調整,不然再好的制度經時間演化後,也會產生許多新的弊端。

還是沒有測量,派人到處張貼告示,將詔書以及條令通知,再放鬆十天時間。並且在朝廷懷柔以及武裝鎮壓下,各地義軍逐步消滅,也給了郭孫二人一個和平有威信的外部環境。

十天的先禮,隨後便是兵了。

其實很多膽小怕事的戶主看到風聲不對,或者有一些機靈的戶主也看到不對,先後報出實田,未測量前便讓壽州戶冊上增出五萬頃的耕地。畢竟壽州是一個大州,面積很廣,但還有更多的隱田不報。

逐步測量,先後查出九萬多頃隱田。實際不止,若大的壽州怎麼可能只有九萬來頃隱田呢。但事態開始擴大,當地許多豪強爭鬧,有的不客氣,讓郭諮直接扔進大牢,一頓笞杖後釋放,有幾個惡劣的直接流放。於是又鬧到京城,其他的州府大戶也擔心事情發展下去,對自己不利,一起跟著鬧。鄭朗發下一份命令,讓郭諮大著膽子繼續查,但要記住四個字,先禮後兵,不能給對方把柄。

既然趙禎提到此事,鄭朗說道:「陛下,請再下一份詔書,說明朝廷今年只查壽州一州隱田,以做警告。其他州府的豪強便不會跟著鬧事,將糾紛集中在壽州一州內處理。再說希望各個主客不要讓朝廷為難,繼續隱匿田畝,若是地方官吏行事不公,苛刻於民,可於州府甚至京城來上訴,但不可以再隱匿。事態不擴大,查田一案,自壽州開始,便從壽州結束。若各地主戶繼續大肆隱匿,使戶部戶冊上田地數量減少,那麼明年繼續清查,一州兩州三州,直到將全國所有州府清查完畢。」

趙禎沉思一下,喜道:「妙。」

不僅是分化,以免鬧事的豪強多,而且也與前面所說的警示為主,清查為輔相謀合,更休現了先仁後義,先禮後兵的儒家之道。惆悵道:「鄭卿,朕很希望你參與到新政當中來。」

趙禎隱隱感到有鄭朗參與,成功率會更大。

但鄭朗一直游離在外,還有君子黨們一些做法,趙禎心中狐疑越來越重,並沒有強求。雖希望,但出於保護鄭朗的目標,默視了鄭朗這種游離。鄭朗又說道:「陛下,今年大寒,北方各地多降有大雪,又遭大旱之災,許多百姓困苦,不僅是流民要備御寒物資,京城以及各地百姓,也要大備炭柴,以免百姓凍傷。」

「這也是,朕馬上從內庫撥一百萬,分散各地,著各州府官員多備柴炭,以免我民再次受寒凍之苦。鄭卿,你也是那個約瑟夫,將愛放在內心。」

「陛下,說仁愛,臣愧面對陛下,陛下才是仁愛,但臣是陛下的手臂,將陛下心中仁愛之意,借臣等之手之口釋放出來,造福百姓,以保我大宋社稷。」

趙禎龍顏大悅,說道:「留下來陪朕一道吃飯吧。」

「謝過陛下。」

趙禎很歡喜,偏偏鄭朗又不是媚臣,做錯了,同樣會大膽說,在沒有做錯的前提下,他也不會為了打倒而打倒,說話中聽。像這樣的大臣,不但趙禎會喜歡,就是李世民那樣的英主同樣也會喜歡啊。

歐陽修回來。

張延壽讓他弄得仙仙欲死,但還得要談啊,貴主有什麼想法。歐陽修一聽跳起來,我主讓使臣帶著二十份和平之心前往,可你們那個元昊太不識好歹,居然將我使節關在夏州兩個餘月,現在沒得談。我朝夏秋遭遇大旱,可旱情危機化解過去,要戰便戰,不戰只能依我朝前面說的九條。其他的都不可能,就連五七萬石商榷青鹽也沒有了,更沒有了二十萬。

張延壽大驚失色,說,你們那個使者說的話為什麼不算話。

那兩個使者啊,現在流放到嶺南,要麼我派人將你護送到嶺南,讓你與他們慢慢說去。

這樣雜七雜八的,張延壽怎麼能談好事?

頭腦暈暈的,於是寫一封信回去,然後閉門不出,不想見歐陽修,省得能最後被活活氣死。

趙禎很無語。

鄭朗說道:「歐陽修此次做得很好,強行將起步點扭轉到十萬上。否則我朝起步點則是二十萬,外加五七萬石青鹽,想要搭成和議,必須得再增加。不能增加了,陛下,若真是二十萬,外加五七萬石青鹽,便是五十萬貫數,少征五十萬稅務,會使多少百姓從危機中渡過來,若國庫裡多五十萬貫數,又能使多少災民得以救活?」

趙禎東張西望,鄭朗又說道:「陛下,請放心,要不了多久,元昊接到信後,必會再次派使者前來。現在他們想和,我們也想和。我們退他們就會進。我們進他們就會退。這次元昊前來,十有八九,會將他心中想要的向陛下交待。不然這樣談下去對我朝十分不利,他那邊沒邊沒際,我這邊卻在一步步加價,加到最後,會成什麼樣的數字。最可怕的是我朝有許多大臣會這樣想,今天給了二十萬,再加五萬無妨,那麼二十五萬吧。再不成,便成三十萬。於是最後會成為一個罵名千古的恥辱條約。大臣們無所謂,正如曹操南下,東吳諸多文臣想和,他們投降還是官員,苦的是吳主孫權,成為階下囚。道理相通,此時議和,官員照樣享有富貴,可後人怎麼看,不是認為大臣無能,是認為陛下無能軟弱。」

晏殊老眼睜開,氣得要跳腳。

這個大帽子戴上後,那個大臣還敢參與到議和當中來?

並且鄭朗多少有點在指桑罵槐。

趙禎沒有考慮晏殊的感受,反正只等幾個月,這個議和磨蹭了一年時間,也不在乎這幾個月。想了想同意,但不放心,又發出詔書,讓陝西諸臣做好防禦準備,以防元昊惱羞成怒,再度入侵邊陲。

接著狄青也到了京師,鄭朗怕出意外,不顧避諱將狄青喊到自己家中,與他談了很久。主要還是一個地形與氣候問題,剿滅義軍時談了很多,然而鄭朗這次又講了一個新的問題,便是注意衛生。

兩軍交戰,旌旗招展,萬馬奔騰,氣勢慘烈,看上去很威武,其實作為一個後世人進入軍營,遠非後人所想像的那樣,特別是衛生,將士時刻面臨著死亡的危脅,那有功夫注意衛生,有時候士兵身上都爬滿跳蚤。

這個在北方沒有關係,到了南方,正是生瘧疾與各種疾病的另一大源頭。所以要狄青命令三軍注意衛生,時常用鹽水洗衣澡,而且衣服補子也要用鹽水浸泡後再清洗,進行粗製的消毒,減產疾病可能性。主要就是頭難,呆上幾年後適應當地氣候,便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

這才讓狄青率軍南下。

看著他的背影,鄭朗長鬆一口氣,隨著狄青這一去,宋朝的和平時光便要到來了。

這時,他忽然感到和平的可貴。

新年不知不覺地到來,韓琦從陝西上奏,說國家經濟緊張,水洛城修得沒有意義,請罷水洛城。

對這個水洛城,後來許多人都沒有弄清楚,況且趙禎。韓琦數次參戰,威震西夏,他說修沒有意義,大約是沒有多大意義,於是下詔停止修建。

鄭朗沒有出手,他在心中實際哭笑不得,老大之爭終於開始了。

第五百零一章 老大(二)

千古是非水洛城,但評價有許多錯誤。

首先便是劉滬,有的礙於范韓面子,直接略過不說,膽大的人也不過才說他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激進的人更說他是民族英雄。

實際不對的,此時德順軍已設,劉滬上面有德順軍知軍,史上是誰史書沒有記載,多半是一個打醬油的,但此時是張岊,人家才是鼎鼎大名的英雄豪傑。儘管是武將,別忘記了,劉滬也是武將。再上面還有尹洙,等於繞過兩級,向鄭戩會報。

這讓尹洙會產生什麼樣的想法?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但他沒有鄭戩官職大,於是忍氣吞聲向韓琦會報。

韓琦聽後,想法更多。

以前的恥辱,還有范仲淹替怯弱的張子奭辨解,無非是急於求和,軍事理論的衝突,以及韓琦政績。韓琦平滅郭邈山之亂,不算,在鄭朗多次邀請下,韓琦已經立下許多更大的戰功。主要還是振災,以前他便有過一次振災經驗,朝廷準備大量振災物資,他在陝西有條不紊地將災民東移,又發河中同華等州府諸縣倉,將餘糧搶在朝廷物資到來之前,運向蒲華同三州,至於會不會違規。這是在宋朝,文官的天堂,什麼稱為違規?

不要說有沒有詔命,皇帝在眼前,未必有多少大臣放在眼裡,照吐口水。

正因為韓琦的種種做法,史稱活饑民二百五十四萬人,未必,但說明他的功勞。

不僅是振災,還有呢,范仲淹派出各個按察史,在下面掀風鼓浪,惹下許多是是非非,施昌言還惹來鄭朗的痛擊,然而韓琦呢?他在陝西不知不覺的察官吏能否,或升或降,連一個爭議聲都沒有,便使陝西官場風氣煥然一新。

此時河東河北也開始裁軍,然而有一些爭議,唯獨陝西一路,讓他在四路精裁之後,再次裁減兩萬餘兵士,居然一點爭議都未發生。河東河北兩路只裁,還沒有並營,韓琦卻在陝西將各營減並,連同蕃軍在內,並成二百九十八營,十四萬餘軍馬。節約的錢帛不計其數。又視災情而定,罷各州縣輕重不等的賦役,以養民力。

可謂政績赫赫。

范仲淹也有功勞,蘇州治水,江東興圩,然而江東興圩畢竟是鄭朗開的頭,功勞說不清楚。

無論戰功,或者政績,韓琦隱隱在范仲淹之上。

這讓韓琦產生更多的想法,為什麼范仲淹是老大!!!

接到尹洙稟報後,韓琦不高興了,再怎麼著尹洙是我忠實的小弟,大家皆是君子黨,同舟共濟,為什麼為了一個小小武將貪功,就打壓我的小弟。

鄭戩大約不會刻意打壓尹洙,但他也肯定沒有將尹洙放在心上。這是他的本性,不但尹洙,就是比尹洙更高級別的官員,他也未必放在眼中。況且他是楊億的門生,又是前度樞密副使,資歷聲望並不亞於韓琦。昔日在開封府時就敢抓捕呂夷簡的兒子,尹洙是誰?

還有軍事理論上的衝突。

范仲淹軍事思想保守,修城乃是范仲淹的終極戰術,寧肯將汗水灑在修建寨堡上,也不願將血水流在野外與西夏人打群架上。但韓琦軍事思想激進,修寨堡是不錯,可修一個得守一個。

那來的那麼多兵士防守?要麼分散防守,若分散防守,兵力微薄,那不是守城,是送給西夏人的美食。若集中,就不能防守太多的堡寨。唯一辦法便是戰,禦敵於國外之門,利用宋朝龐大的軍隊與經濟,將西夏人活活磨死。好水川之敗後,韓琦依然沒有放棄這種想法,雖敗,但在任福反擊下,西夏死的人同樣不少。

後來因為范仲淹偉大的人格,多是認同褒揚范仲淹做法,其實不對的,修寨堡十分被動,戰才是主要目標。但韓琦輕視武人,使他在軍事上建樹不多,發言權沒有范仲淹的大。

鄭朗的做法頗讓人費解,是戰,但戰於國外之內,很少出擊,戰後還是以修堡寨為主。但這個堡寨是層層推進式的,比如現在涇原路,兵力集中在一二線,三四線兵力漸少,再雜以大量騎兵,以便使各個堡寨保持充足的兵力防禦。同時又弄出一個古怪的聯防制度,在堡寨防禦下再雜以蠶式防守。

可實際鄭朗做法依然與韓琦很相似,以消滅敵人有生兵源為目標,防禦是第二位,兼攻兼防,攻擺在首位。

這三個人做法,影響了許多人,有人認為以防為主,攻為輔,有人以攻為主,防為輔。附從鄭朗主要是幾個善長謀略的武將,文臣很難看到鄭朗軍事理論的全貌,於是在韓與范之間做選擇。

尹洙偏向於韓琦,鄭戩偏向於范仲淹。因此修水洛城,通達秦渭與秦德大道,震懾吐蕃,是好事,大力支持。尹洙卻認為涇原路其實兵力也不多,本來精兵猛將,再多次輪換後,除當地蕃兵外,實際戰鬥力在削減。對吐蕃與生羌必須以拉攏為主,不能惹起事端,而使大家一致對付西夏人。且修建後必須分兵水洛城,使前線兵力攤薄。

一筆爛賬,鄭朗都算不清楚。

種種想法與誤解結合在一起,韓琦便寫了這份奏折。

趙禎下詔書,著下面停止興修水洛城。

得到詔書,尹洙對劉滬說道:「劉滬,不准再修了。」

劉滬你就別休唄,然而劉滬不甘心,他向鄭戩將事情會報,鄭戩一聽牛勁上來,打狗還得看主人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這是我親自上書主修建的工程,為什麼你韓琦要好好的來插一腳。

先是派佐郎董士廉助役,對劉滬暗示,你儘管修,後面有我罩著,至於詔書,見鬼去吧。看看韓鄭范三人在西北違背了多少詔書,還不照樣做了三副相?兩人主持新政,一人深得皇帝寵信。沒事,儘管修。又對尹洙警告,這個水洛城俺接手了,你小子別要囉嗦。

官大一級壓死人,此時鄭戩在范仲淹的推薦下,為永興軍都部署,兼知永興軍復兼四路都部署,也就是修不修城是他的權利管轄範圍。然後復上書說劉滬已經興役,水洛城快修建完工,這時停工來不及。

如果韓琦是范仲淹,肚量大,也會安然無事,但他怎麼可能擁有范仲淹的肚量,氣得快要發瘋,加上這時候君子黨十分得勢,繼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儘管有滕宗諒之案,但他與范仲淹原先一樣,認為這是皇帝小心眼發作,公報私仇,並沒有引起警覺。輸掉了水洛城,這個老大也別想了。想做老大,必須贏掉這場不見硝煙的戰爭。

苦思冥想之下,想出一個辦法,沒有說其他,而是給趙禎提了一個醒。現在不打仗了,戰時的一些措施還繼續保留嗎?比如永興軍部署兼知永興軍兼知四路都部署,這可是戰爭時都沒有設立的官職。為什麼還要保留?快撤吧,不然整成一個超級大的唐朝節度使。

為什麼范仲淹提出這項職務,包括變法失敗後,他一心想去河北,是有用意的。雖說宋朝軍權無限的分而治之,但因為戰爭,設置了一些都部署兼經略安撫招討使的特例職位,已經使軍政財權利集中。說句不中聽的,實際就等於是唐朝的節度使,只不過統領的是文臣,是漢人,不是胡人,不是武將,弊端在下降,而益處更多。

設立後,顯出許多好處,並且還是鄭朗提出來的,等於一個得力大臣會支持。於是范仲淹想保留這些職位,一是應防萬一,模不准未來會不會發生戰爭,保留這些職位,若是繼續戰爭,能迅速使緣邊地區進入戰爭狀態備戰。二是雖說軍權分治,因為數州府軍政財權合一,誰掌控都是一個實權派,會嚴重影響朝堂。更能使權利集中在改革派,是改革派,革新派,他不會認為是君子黨派,使改革得以順利實施。

韓琦弄了這個小動作,使鄭戩權利削減,等於是削弱君黨的實力。范仲淹被韓琦弄得很苦逼,想管,可是另一件事又讓他分了心。

京城很安寧,在鄭朗悄無聲息組織下,再也不像史上那樣,許多百姓又凍又餓,逼得趙禎下旨讓三司置辦榷場,出售平價米谷與柴炭濟民。這等於是在替范仲淹解壓,使他專心於改革。

然而燕度在陝西揪著滕宗諒不放手,又上書說朝廷派中使前來查貪墨事宜,滕宗諒居然將賬薄焚之一炬,乃是開國以來未有之事。臣又查問諸吏,然滕宗諒又多次派人阻止威脅臣等查問,請朝廷准許我將他押進大牢刑問。

查到現在,許多賬目已經查清楚,僅有數千貫經費來歷不明,大約是招待那些文人墨客了。數千貫,對於宋朝來說,還是貪墨嗎?況且也不是裝進自己口袋,頂多只能說是用的不是地方。於是改口,揪著滕宗諒燒賬冊一事。

鄭戩此事做得不經大腦,居然讓人一挑撥,將滕宗諒揭發。滕宗諒此事也不經大腦,鄭朗與范仲淹、韓琦囂張乃是有囂張的本錢,你滕宗諒是何許人哉?

即便韓范鄭三人,也未必敢當著中使的面,將賬冊焚燒。再囂張,也不能囂張到這地步。

范仲淹一看昏了,不進大牢還好,一進牢獄用刑,是文臣,不是武將,有幾人能忍得了刑訊拷打,當年狄仁傑關進大牢後,迫於刑具,乖乖供認子虛烏有的罪狀,幸得機靈,托其子帶書於武則天,才免遭一劫。而且也有祖宗法,不殺士大夫,刑也不上士大夫,這樣做是不好的。

不管韓琦,先將他放在一邊,將滕宗諒問題了結,再次上書替滕宗諒辨解。言語說得很悲切,趙禎看到火候差不多了,也怕燕度在下面做出過份的事,開一個不好的先例,於是降滕宗諒為祠部員外郎知虢州,余職如故。

這樣的處罰讓許多人心中不滿。

費了多大的周折,居然還是知虢州,虢州不是上州,但在京畿附近,隨時可以陞遷,等於沒有處罰嘛。

御史中丞王拱辰終於再度出手,上書道,賞罰者,所以朝廷號令天下也。此柄一失,善惡不足以懲勸,今滕宗諒在邊,盜用公使錢,不俟具獄,止削一官,皆以為朝廷處罰太輕,未合至公。張亢與狄青等人本列武臣,不知朝廷大意,不能督促太過,臣不復言。

說給鄭朗聽的,俺們搞的是范仲淹,張亢與狄青都是你力保的人,俺們不會搞他,但你也不進來摻合。為了怕鄭朗摻雜,居然顛倒黑白,說張亢是武臣。不要弄錯了,人家同樣也是進士出身,非是賈昌朝,乃是同進士。

無所謂,現在朝堂上發生了太多太多的顛倒黑白。

又說,然宗諒不然,事既發,乃將所支文歷,悉數焚去,原心揣情,慢忽朝廷,非亢青等人之比。臣所以不避而固爭,是擔心來者相效,而陛下之法遂廢矣。臣明天更不敢入朝,請陛下責降臣一個小郡,以戒臣妄言。

這說得噁心人麼?

你是御史中丞,言臣的頭號大佬,不要說滕宗諒是中級官員,就是當朝宰相,你也有權利照常炮轟。僅是一篇委婉得不能再委婉的奏折,便要責降到一個小州當知州。為何?難道范仲淹真是吃人的老虎?

第五百零二章 老大(三)

王拱辰「說話算話」,上完此奏,向御史台告假,真的呆在家中,坐待朝廷發旨貶官。

范仲淹氣得無語,王拱辰,你太無恥了,不能無恥到這地步。但他還不能說,難不成派人強行將王拱辰從家中拖出來,拳打腳踢一頓,強迫他去御史台上班?

老大上書如此悲情,做小弟的不出來麼?

李京接著上奏,滕宗諒在慶州所為不法,而朝廷止降一官,移知虢州,近聞興元府西縣又奏,宗諒差兵百八十七人,以驢車四十兩,載茶百餘籠出引,逐處不得收稅,宗諒職在近侍,而亂法太甚,仍慮昨來推劾狀中,猶未及販茶一事,宜奪天章閣待制,以懲墨之人,等等。

這個問題有些大了,鄭朗刻意說過之類的事,滕宗諒犯下私用軍卒之罪,用軍權與職權經商謀利之罪,也是新政所怦擊的一些不良官吏做法範疇。為什麼到現在才拋出來,恐怕燕度早就查出,但不說,得一步步來,當作底牌,將滕宗諒一步步拍死弄臭。這才是滕宗諒從慶州貶知鳳翔府,再貶知虢州的原因,還要貶……

並且這些人很機靈,滕宗諒從原州後轉到慶州,於是多抓住滕宗諒在慶州的不法事作文章,原州除挪用公用錢外,幾乎不問。不然最後能將鄭朗逼進君子黨的行列,得不償失。

做得很聰明,鄭朗不想招惹人,但招惹了鄭朗,想鄭朗垂手待斃,那也是不可能的。他怕麻煩,於是避免麻煩,減少麻煩,可麻煩臨上門,不會逃避。

不招惹自己,鄭朗繼續看好戲。最可悲的是滕宗諒這個人很傲氣,在涇原路時鄭朗與他不是很感冒,他也沒有多尊重鄭朗,因為鄭朗歲數太小,來往不多。相反,他作為鄭朗下屬,與臨近的范仲淹來往密切,包括招撫滅藏三部,各種配合,除了幾次大規模戰役,那是三路聯手發動的,聽從指揮。平時生生地將原州差一點變成環慶路的管轄範圍。

鄭朗看出來,未說。

范仲淹節氣高潔,根本就沒有注意。

所以燕度等人惡搞滕宗諒,只要不牽扯鄭朗,鄭朗默不吭聲。傻不成?

御史台開始與范仲淹對掐,你是好心,想國家變好,但你終是參知政事,搞得朝堂像你范氏堂一樣。別忘記了,你上面還有皇帝,還有東西兩府首相,還有數位參知政事!

王拱辰在家中休息,養精蓄銳,御史台御史們不是這樣想,認為老大受委屈了,越休息,御史台言臣掐得越狠。趙禎一看火候終於到了。這才是他想要的。

不然下去,朝堂真成為君子們的天下。

後人認為趙禎不好,沒有給范仲淹機會。趙禎是不好,急於求成,然而君子黨們錯誤更多。一開始趙禎是給范仲淹無限支持的,包括權利。現在朝堂上幾個大佬,按資歷,按能力,按年齡,按政績,不論從那一處排,也排不到范仲淹。除了按德操排,那麼如同鄭朗所言,林和靖豈不是最佳首相?讓林和靖當首相?

暈了,在朝堂上養一群白鶴,在中書省種無數梅花,政務太俗,各地奏章燒掉吧,以免污我清白。大宋不要多,五年就會亡國。

然而君子黨的黨同伐己,讓那一個人君不心寒?後來黨爭開始,可帶來什麼後果?趙禎會不會坐視這種事情發生?這也是鄭朗最佩服的地方,在趙禎手中黨爭很危險的,可因為他的種種手腕,悄無聲息控制了它的危害。除執政之初,後來根本就沒有看到朋黨的印記。

特地來到御史台,派人將王拱辰從家中請來,對他說道:「言事官第自振職,不能以朝廷未行為而自己沮喪,動輒請解官去以博取直名,自今天起當言事者,宜力陳無避。」

說得也不錯,言臣論事很正常,但聽不聽在朝廷,在朕,不能不聽動不動就罷官。後面還有一句呢,言事力陳無避。你儘管說,不用怕。讓王拱辰說,能說出什麼來?

王拱辰大喜,伏拜謝恩。

他要的得到了。

趙禎下旨,再貶滕宗諒知岳州,原岳州知州楊畋遷殿中丞提點本路刑獄,配合狄青剿匪。

趙禎在御史台說的話不是隱秘事,傳入范仲淹耳朵裡,范仲淹後悔莫及,對鄭朗悄聲說道:「行知,悔不該不聽你言。」

鄭朗提醒過,不能這樣玩,趙祉之所以打壓滕宗諒,僅是想釋放一個信號,不問何人,皆在陟黜範圍,不僅君子黨的敵人,也包括君子黨的人。順帶著敲打君子黨的肆無忌憚。

可是范仲淹一門心思抱定著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硬是半步不讓,力保好友官位不失,名節不污,反而使滕宗諒下場更慘。

「希文兄,孤陰不長,孤陽不生,陽到了極點便是亢龍有悔。這是夫子編著易經第一卦乾卦重要一句話,希文兄可思否過?再說何謂對錯黑白?當年晁錯力削諸藩,天下洶洶,景帝無奈斬殺,可事後證明削藩對否?希文兄,你再睜眼看看這世界,有赤橙黃綠青藍紫,五顏六色,真正的黑與白少之又少之。況且又何謂黑,何謂白,昔日你家大郎與二郎在我身邊,為了教導他們,我僅用紅綠藍三色就能調成黑色,也能調成白色。世間萬物組成複雜,人間百態更是複雜無比。若連這個都沒有弄清楚,如何使國家走上正確的道路?」

鄭朗說完便不在說,也難以說服范仲淹,說,是浪費口舌。

其實滕宗諒事件帶給君子黨的危機並不大,若不是范仲淹固執,在中書省讓一步,去年事情早就水落石出。之所以越鬧越大,范仲淹功不可沒。但真正的危機到來。先是韓琦,後是歐陽修。

歐陽修不知輕重,看到韓琦奏折後,認為很有道理,唐朝亂為何故,還不是因為開了節度使這個壞例。如今鄭戩不亞於唐朝節度使,甚至掌控的地域財政兵士遠遠超過唐朝大多數節度使,於是上書爭辨。

也可以說,但歐陽修此時戾氣深重,動不動就要給人戴大帽子,戴成了習慣,不分東南西北,什麼人都要戴。這次也給鄭戩戴上。上奏說道,見用兵以來,累次更改,或四路置部署,或分而各領一方,乍合乍離,各有利害,惟有夏竦往年所任,鄭戩今天之權,失策最多。到此為止豈不是好了?沒有,繼續說下去,臣聞古之善用將者,先問能將幾何?今天不問戩能將幾何,直以關中數十州之廣,蕃漢數十萬之兵,沿邊二三千里之事,盡以委之,此其失一也。

亂七八糟,那有統帥領軍,皇帝要問,你能帶多少人馬?此例出自韓信與劉邦的對答,但劉邦也沒有在臨陣前問過那一將能帥多少兵馬的。這是嘲笑鄭戩無能。

拋開這一例證有置疑外,鄭戩確實沒有上過戰場的經驗,戰爭來臨,若讓鄭戩指揮陝西,失肯定大於得。第一個大帽子戴上,第二個大帽子又來,諸路各自有將,大事不讓其專制,必稟朝廷,此朝廷慣例。若邊將有大事,先稟於戩,又稟於朝廷,朝廷議定下戩,戩始下於沿邊。不說鄭戩會不會學安祿山,僅此一舉,浪費多少時間,增加多少手續?

或者不讓大事由戩專,然小事又不必經戩,那麼部署一職,要來何用?或者只過問小事,四路去永興軍數百里,遠者一千多里,使戩一一處分,若來不及,或者耳目不及,為害會不會小?

或大小政務不由戩,那麼使帶其權,數十州之廣,數十萬之兵,二三千里邊事,設一虛名,為無權大將做什麼?假如戩可用,推心用之,若是不可用,豈可由關中之大,專一虛名,不以誠待人?

或者讓其統四路,又准許四路無大小,可不稟而行,則四路自專,聽命各將不聽命其帥,上下皆相倣傚自專,如何了得?

部署是大將,反而不得節制四路,而逐路是都帥偏將,卻專制一方。則委任之意,大小乖張,軍法難行,名體還能不能順。

如果知道鄭戩不能大用,又不敢罷其職,則是大臣顧人情,避己怨,如此作事,何以弭人言?

層層排比,論證有力,好文章!

范仲淹差點氣得吐血。

沒有辦法了,讓歐陽修這一鬧,范仲淹再也不敢力保鄭戩,況且他們還有親戚關係。這時候他最恨的不是歐陽修,而是蔡襄,正是他那個不讓接見賓客,導致大家不能聚在一起商議,統一意見。以至現在各說各的,亂成一團。

兩奏一上,趙禎開心萬分。

君子黨一枝獨大,誰做人君放心?並且君子黨根本就沒有將他這個做皇帝的放在眼中,趙禎能不擔心麼?這可是你們君子黨重要人物的提議,不是朕說的。順水推舟,將鄭戩的四路部署之職收回來。

鄭朗回家後樂得不行。

這事兒……

若是這些人顧全大局,在正兒八經地替國家做事,鄭朗不會抱有這種好笑心態的,關健他們所做的根本不是後來磚家所說的,大多數在惡搞。范仲淹心地最乾淨,可在他眼中要麼就是黑,要麼就是白,抱有這種心態,怎能做好事情?幸好未讓他修易經,否則易經最終讓他會刪成兩卦,乾,白卦,坤,黑卦,其他六十二卦呢?沒有了。

鄭戩權利一收,尹洙機會到來了,鄭戩權利收回,他成了涇原路真正大佬,加上皇帝御筆詔書,再度派人通知劉滬與董士廉,你們給老子將工程停下來。

若是劉滬與董士廉識相一點還好,停下也就沒有事。然而二人心中抱定一個想法,鄭戩出面保的工程,身後有鄭戩罩著,有鄭戩在,范仲淹必然會出面。誰是大佬,范仲淹才是真正的大哥大,依然不聽。

史上尹洙是讓狄青去抓的人,但這次狄青去了南方,尹洙一怒之下,派人對張岊說,你怎麼管你的下屬?張岊無奈,他是武將,地位低下,且又是尹洙的屬下,再看他自己,資歷很淺,若不是鄭朗提攜,根本不可能擔任知軍之職。水洛城是是非非,他也摸不清,但劉滬邀功,張岊看得很清楚的,只是迫於地位,幾個佬在他眼中那是神仙,神仙打架,與他一個凡夫俗子有何關係?雖不悅,一直不吭聲。

聽到尹洙命令後,率領手下前去水洛城將劉滬與董士廉抓捕,送到渭州。尹洙問罪,反正事情發展到這地步,兩人不屈。尹洙更來火,一怒之下,用了違抗聖命,違反軍令之罪名,將二人關中大牢,秋後問斬!

按理這些罪名成立,是武將,可享受不到刑不上士兵的優惠政策,一是軍法罪當斬,二是違反聖旨也當斬。但真是如此……

消息傳到京城,范仲淹瞠目結舌。

事實君子黨這種種做法,已使新政滑向深淵,歐陽修奏後,趙禎御迎陽門,召輔臣觀畫,其畫皆是前代帝王美惡之跡。用以自律,也用以激勵大臣。他有什麼其他的用意,就看各臣心中怎麼想了。但隨後做了一件事,命鄭朗講論語,天章閣侍講曾公亮講毛詩,王洙讀祖宗聖政錄,翰林侍讀學士丁度讀范漢書(後漢書),自元昊反後,國事繁多,罷進講。這是第一次恢復進講。

皇帝要增加學問,所以讓大臣開講……這是君子黨的想法。

其實這才是一個真正隱蔽而又危險的信號,趙禎已經為下一步內閣在暗中挑選人選!重新組織內閣,范仲淹韓琦他們哪裡安放?

第五百零三章 老大(四)

鄭朗看著身邊三人。

真的沒有人注意,但斷了好幾年的進講再次恢復,某種意義上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多重要,不相信問各位妹妹們,在她們心中關於某一方面的記憶,什麼人最重要?情人,丈夫,或者替她們破瓜的人。

若正常發展,丁度很快就進入兩府,隨著便是曾公亮,王洙有些悲催,他犯了一個原則性的錯誤,進奏院賽神會請一些伎子表演,他忽然老樹發春,看中某一妹妹,坐在她身邊與她拉家常,被御史盯上參了一本,後來風頭過去,侄子王堯臣又進入兩府,因為避嫌,於是一生未登相位,可也獲得趙禎的信任。

而且包括自己在內,這幾人皆不算太過保守之人,然都有一個特點,行事比較穩重,性格淳厚,沒有一個躁進的人……

將心中一些胡亂想法拋開,做了謙讓,開講與職位無關,即便自己學問能開講,人家歲數都比自己大了兩倍,得要謙讓。

趙禎瞥了一眼,心中更滿意。

溫潤,識大體,知退讓,便是趙禎此時對鄭朗的評價。

對新政趙禎有趙禎的想法,國家出現許多問題,他心中也懷疑呂夷簡步子邁得小,並不是象君子們所說的認為呂夷簡是奸邪,有功勞的,但沒有做得更好。

治國如同鄭朗昔日對學生教導的一句話,如同走路,鄭州到京城,可以渡黃河從孟州去京城,可以從南邊從蔡州到京城,最好的辦法走直線,可誰能找到這個直線呢?

彎路是避免不了的。他做好走彎路的打算,於是換了一種方式,呂夷簡漫步,范仲淹快跑,咱這次選擇快跑吧。新政遇到很多困難,但這近半年來,自己一直支持,包括默視他們黨同伐異。

可是歐陽修尹洙等人,讓他產生懷疑了。不管走那一條路,或者怎麼樣去走路,得帶著國家前進。這世間最大的寶器是什麼?國家!這又使他想到鄭朗的話,雕琢手藝不精,俺雕竹筒子,雕壞掉不值錢,但敢不敢隨便在美玉上動刀子,美玉如何與國家這個寶器相比?然而這些人呢,將這個寶器當成一團泥巴,你塑程知節,俺不滿意,將它重新揉成爛泥,俺再塑李世民,接著第三個人出場,又塑李靖。戾氣、輕浮、躁進!

趙禎心中產生收手的念頭了。

想到這裡,又看著鄭朗。

新政以來,一直未讓鄭朗出什麼面,這是保護,此時鄭朗出面,政見不合,會被這群人撕了吃。

還有其他兩個原因,連鄭朗也不知道。

一個便是那個中庸調和的難度。有多難,量田就能看出來。做了那麼多準備,讓自己下詔書,自己下了詔書。但沒有停止,接著又讓自己下第三份詔書,幹嘛呢,赦過,給這些大戶一次改過自新機會,原來詔令查沒的田一起交給貧困戶與佃農,現在收回這個命令,重新退還一半耕地給這些豪強。但不是全部退還,一全部退還,失去警告作用。

再讓郭孫二人停下,重新給這些豪強們十天時間,上報實田。這才繼續清查剩下來的隱田。外部孤立起來,內部又重新退還一半耕地,吵鬧聲終於小下來。許多大戶將剩下來的隱田如數上報,這個如數也值得懷疑,比原來肯定好得多。第二次清查,實際也僅查出五千餘頃隱田。效果顯著,壽州乃是淮南路面積最大的州,相當於廬州、濠州、和州與無為軍四州軍面積總和,但在戶部裡僅有三萬幾千頃耕地。這次清查,耕田暴漲到近十五萬頃。

相差這麼大,歐陽修怎能不跳,然而讓鄭朗死死壓住,乘勢下詔用此事做警戒,讓各州府將耕地備冊縣衙,若再次大幅度減少,繼續清查各州縣。今年就算了,畢竟詔書說過,警告為主,懲戒為輔。君無戲言,君王說話要算話的,詔令才有威力,歐陽修無輒了。

中間用多少次仁義、恩威、寬猛、禮兵平衡之道?

效果有的,馬蜂窩捅了,捅者雖被盯了幾個小包,問題卻不嚴重。趙禎也承認鄭朗很有本事,可關健誰能玩得轉這種高深的中庸調節平衡之術?

第二個便是與時俱進,鄭朗在書中便含蓄地說了出來,十年前執行的政策,但十年後國家肯定不是那個樣子,就像水利一樣,修好了開始使用,可中間要時隔幾年維修一次,否則水利便會報廢,不但執行政策時要不斷的調劑,也要對以前的政策進行調劑。

似乎說得很有理,但趙禎敏銳的想到,按照這種理論,是不是也要對祖宗家法進行調整。這讓他或多或少有點擔心。

猜得很準!

但鄭朗不會說出來的。

不過與君子們比較一下,趙禎能看到鄭朗很多長處,對國家的慎重與小心,這才像將國家當作最大寶器的宰執,有智慧,眼光長遠,分寸拿捏天下無雙,當然,不然人家怎麼可能寫那種中庸呢,性格溫和,有容人之量,散淡,權利慾望不強,也就是將國政交與此子之手,不必牽腸掛肚產生王莽之流的篡國權臣,有大局觀。

再過幾年吧,想到這裡,說道:「諸卿進講,曾卿,你也不必謙讓了,就由你來,替朕講毛詩。」

逐一進講。

輪到鄭朗時,趙禎問了一個問題:「鄭卿,你說道家是出世,儒家是入世,然論語為什麼將為政放在第二位,學而放在第一位?」

「陛下,政治乃是國家根本,沒有良久的政治環境,國家敗亂,民不聊生,連學習的環境也沒有了。可想有良好的政治,必須通過不斷的學習才能摸索出來。因此學而位列第一。不僅篇章,裡面許多段落亦是如此。最明顯的例證便是夫子所修的易經,天陽誕生之初是陽是陰,於是乾坤,陽陰交會,於是有屯,萬物醞釀,於是有蒙,生靈開拓,於是有需,靈智未開,開拓便有困惑,於是有訟,疑難想通,再次征伐,於是有師,師之犧牲,於是有小畜,也正如我朝現在,暫且退一退,其義吉也。」

這個理論不謂不新奇,王丁曾三人都聽呆了。

「易經乃是夫子所修,反覆推敲,乃聖人排位也,合乎天理。論語雖是夫子說過的話,多經弟子排列,後來又遭秦朝焚書之亂,位序多亂。不過重要位置不會錯的。如學而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第一便是學而時習之,學習之道需要經常的溫習,推敲反省,才能理解更多的真味。」

「是啊,後面也提到吾曰三省吾身,溫故而知新。」

「這是學習的最重要法門,不是死記硬背,我朝士大夫中過目不忘之人很多很多,可有幾人能稱得上真正的大儒,無它,忽視夫子這一句話的用意,不僅是溫習,而是熟悉理解,不然夫子之言放在哪裡,只能被後人反覆的曲解,甚至能被後人曲解成墨家大義。再到第二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想要自己的理想得以實現,不能做隱士,司馬遷將伯夷放在列傳第一位,他思想乃是黃老思想,真正儒家不屑的,想要為政,便要君子相互和應,使正道得以伸張。但君子有朋無比,有朋無黨,故此接下來便是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知道,不理解,不贊成,也不能生氣,更不能使用武力或者文章,或者輿論強行逼迫他人附同自己,只能用道德讓不同意的人感化。不僅感化別人,同時吸納別人的長處,故夫子說,三人同行,必有我師,不停地學習別人的長處,完善自我,這才是君子之道。所以夫子學生將這一句話放在第一位,以免後人會出現失誤。」

(這樣寫會不會嚇跑更多的讀者,看到唐磚,又想到過去寫才子的時光,俺這是在自討苦吃啊)

這樣分析也能明白為什麼為政第一句是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道德才是治國之本,刑法等僅是拱衛它的碎星星,也如鄭朗所說,夫子不反對使用刑法,但僅是節,仁才是核心,才是根本所在。可反過來又能解釋,除了道德這顆北辰星外,還有其他諸多的星星,不能一慨而論,只能讓夜空留下一顆北辰星,其他星星也有它們存在的意義。北辰星為主,其他諸多星星為輔,既是天下的複雜性,也是天下主次所在。

「好啊。」趙禎喃喃道。

但災難沒有結束,這年春天旱災從北方轉移到江准。

江淮水系發達,特別是新開耕的大量圩田,管你旱不旱,將斗門一拉,河水滾滾而來,糧食照樣種植。不過還是有許多山區與丘陵存在的。鄭朗不能說,說了很怪異,看透天機還了得,趙禎也容不下這樣的妖人。

然而他有辦法。

現在是參知政事,手中有著很大的實權,打著預防災害借口,將正月平安監的幾百萬貫分紅全部截留,各司等著要錢呢,要錢也不行,萬一有災害發生,這個責任你們誰能兜得起?

沒有一人敢吭聲了。

於是就地在江南購買糧食,去年江淮是大豐收,特別是圩區,這些糧食一部分由國家用稅或者用錢帛購買的方式,運向北方。還有大部分進入各個商人家中糧倉裡,收穫時買糧,青黃不接時賣糧,還有酒啊等什麼,正常的謀利手段。

有糧食在,但在這些大商人手中囤積居奇,一旦災害到來,糧價會漲成什麼樣子?於是就會出現歐陽修史上奏折裡所寫的,臣伏見近出內庫金帛,賜陝西以救饑民。風聞江、淮以南,今春大旱,至有井泉枯竭、牛畜瘴死、雞犬不存之處,九農失業,民庶嗷嗷……去年王倫蹂踐之後,人戶不安生業,倫賊才滅,瘡痍未復,而繼以飛蝗,自秋至春,三時亢旱……

江淮這次旱情沒有歐陽修寫的嚴重,但不做預防,會出現許多不好的事。

就著這些錢搶在旱情不嚴重情況下,繼續購買糧食,放在各州縣的糧倉裡,待春水漲發,運向北方。俺不是為了預防江淮的,而是預防北方的,以免讓人產生妖異感。鄭朗甚至害怕糧食不足,下了禁酒令,減少一部分酒監的產酒數量。於是糧價巨漲,酒價也飛快的猛漲,朝廷收入同樣在減少。

鬧了鬧,二月始盡,三月快到來,江淮旱情嚴重,中書省與三司官員商議,就著江淮各州縣倉糧,再次於江准實施以工代賑的方式。雖然一度引起許多爭議,這次旱災危害程度卻無限的下降。

這次微調,使國家得以更健康的發展。

做得隱秘,沒有人注意,鄭朗也怕人注意。朝廷僅派出內侍去江淮祈雨。

國家情況在一步步好轉,某些人精力更旺盛。

一個水洛城,繼續在吵,越吵越凶,君子黨們有的人替韓琦說話,有的人替范仲淹說話,還有的人莫名其妙,比如歐陽修,趙禎只好派鹽鐵副使魚周詢、宮苑使周惟德以及都轉運使程勘前去詢問水利城利害關係。

三個中使來到渭州,此時劉滬與董士廉被關在大牢,魚周詢說:「尹知州,先將他們放出來吧。」

不然怎麼過問呢?

人放了出來,劉滬是武將,尹洙沒有客氣,就這小子生起的事端,戴上四十斤重的大枷鎖,打得差一點連爹媽都認不出來了,整不成人形。董士廉是文臣,要好一點,也挨了刑法,看到欽差,氣得兩眼淚水汪汪,將衣服掀起來,對魚周詢說道:「魚副使,你看,朝廷刑不上士大夫,俺是文臣,但你看我被拷打的傷疤,是誰給尹洙這麼大膽子的?」

魚周詢那敢插手韓范之爭,和稀泥。

和得董士廉不服氣,於是寫了一封奏折,將水洛城經過說了一遍,但不僅說水洛城,還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好水川。好水川失敗後韓琦一直將責任推到任福身上,但陛下你不知道吧,這裡面水很深。實際在開戰之前,韓琦與尹洙就來考察過好水川,這裡是韓琦選定好的主戰場。

任福為國捐軀,慘死沙場,韓琦不痛惜,反而在他身上潑髒水。

這個一旦翻案……

還有第二呢。

第五百零四章 老大(五)

尹洙於敗後做過兩篇文章,一曰《閔忠》一曰《辨誣》,主要講的是什麼,好水川一役中的英雄耿傅作為文官,沒有軍事責任也死在戰場上,他與韓琦相近,思想也相近,認為死得不值,這才寫了這兩篇文章,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思想觀點是否正確不提,兩篇文章寫得還是蠻好的。

董士廉便用這個借口來攻擊尹洙,說閔字只有皇帝才可以寫,你一個小小的尹洙有什麼資格用這個閔字?朝廷也沒有追責好水川之敗,沒有心病,你辨什麼?

起了一些作用,但不大,因為到了趙禎哪裡壓住不報。

看得十分清楚,董士廉這小子大約被打過,心裡面不服氣,於是報復。

韓琦與尹洙巡視好水川豈不是很正常?作為統帥,巡視下轄各地,難道就一定非在這裡做為主戰場?若是作為主戰場,當時涇原路又不是沒有兵力,且任福堅持一天一夜,為何沒有其他軍隊前去支援?

至於文章,更不會當真,文人騷客,發發牢騷更正常,難道因為杜甫寫了一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就要將他抓進大牢?

但也沒有責怪,尹洙做得是過份一點,不但將士大夫關進大牢,還用了刑具,再說劉滬雖是武將,同樣也出身名門,他哥哥劉渙曾冒死上書請求章獻太后還政於自己。趙禎對此事記憶猶新。

於是沉默不言。

他一沉默,下面的人更亂。

不但有老大之爭,還有刑法一案,當年郭氏案,劉渙與是孔道輔與范仲淹手下的得力大將,愛屋及烏,范仲淹對劉滬一直很賞識,再有士大夫入獄受刑一事,終於掀起喧嘩。

范仲淹連上數奏,近聞岊枷禁滬等奏來,以為邊將不和,用兵大患,且張岊劉滬皆是可惜之人,事體須要兩全,利害最難處置,臣聞水洛城自曹瑋以來,心知其利,患於難得,未暇經營……然後密諭滬曰,汝違大將指揮,自合有罪,朝廷以汝於水洛展效,望汝成功,故諭岊赦汝,責汝卒事自贖……如此,則水洛城可成,蕃戶之恩信不失,邊將立事者不懈,大將之威不挫。

水洛城修築是對的,劉滬違命略有小錯,對錯大家各打五十板子,誰讓他是老大呢,並且將尹洙的責任遮隱,推於張岊身上。歷史上更好推,推於狄青,與狄青、張岊有何干係,即便他們說了一些話,作為武將,能有什麼影響?

但他還沒有弄明白這次事件的性質,若是僅針對鄭戩與尹洙的爭執,他與韓琦雙方出面調解,事情也就能平息。

關健誰適合來做君子黨的這個大哥大!

事情越鬧越大,再上一奏,這次言語比上次要激烈一點,劉董二人受四路都部署節制,往修水洛城,非是二人擅自行動,四路罷後,本路部署抽回軍馬,即合罷修,不合堅執拒抗。臣以為非有他意,不忍城寨中途而廢,故以死拒抗,一面興修,意望成功,亦求免罪。況劉滬乃沿邊有名將佐,最有戰功,國家當愛惜,不可輕棄。張岊因怒輒行軍法,則邊上將佐,必皆銜冤,國家負此有勞之臣,人人解體,誰肯竭力任邊事?董士廉是京官,即非將佐,亦將一例枷鎖。乃張岊是粗人,不知朝廷事理,萬一被戳,家中骨肉必訴於闕下。應讓中使乘驛往彼,委魚周詢、周惟德取滬罪聞,送邠州拘管,聽候朝旨,一則惜得二人,不至因公被戳,二則惜得張岊、尹洙,免被二家骨肉喊冤。

依然在替尹洙留下一點面子,已經含蓄的將他名字點出來。

說得很緊急,不能讓劉董呆在渭州,弄不好能讓尹洙給做掉了。

歐陽修反應過來,自己原來那一炮轟錯了對象,急轉彎,上奏道,臣聽說魚周詢近有奏來,水洛蕃族見張岊枷取劉滬,因致驚騷,足驗劉滬能恩信服彼一方。朝廷必知水洛為利不能廢之,更非滬守之不可。可滬與張岊、尹洙已立同異,難使共事。臣以為必不得己,寧移尹洙,不可移滬。利害有三,文武常以類分,武官常疑朝廷偏厚文臣,若二方相爭,那怕是武人理曲,武人亦不肯服。今滬與洙爭,滬實有功其理不曲,若曲罪劉滬,則邊武臣盡皆怨怒(武將天堂來了?)。二害自有西事以來,朝廷擢用邊將極多,能立二功效者絕少,惟范仲淹築大順城,種世衡築青澗城,滬築水洛城。其中滬最為艱辛,是功不在二人之下。(劉滬何德何能,功勞能趕上范仲淹與種世衡)今曲加輕沮,今後武臣不肯為朝廷作事。三害滬若不在水洛城,蕃族築他人不能綏撫,別緻生事,則今後邊防永不能招蕃部。(只要瞎氈不公開反,這些蕃部當真敢跳上天?)

余靖又說雖說必須遵從軍法,但劉滬修城堡自有利害,與臨陣逗留不可同論,朝廷應當切責其罪,再推恩恕之,使其城守,責以後效。也就是批評一頓,城照築,滬照守。

鄭戩不客氣,直接說尹洙,使張岊捉劉滬與董士廉,枷項送獄,稱洙累令停修水洛城,不受節制。這是因為臣昨移永興軍,下令興修,已移文報洙。但洙聞城既已築就,又聞朝廷派中使定奪,更難以利害自陳,便圖陷滬等。一旦用兵,擒脅下獄,必恐漢蕃人民驚潰,互相仇殺,別生邊患,惟深察之。

他這個老二蠻稱職的,一手將責任攔下來。那麼劉滬與董士廉就沒有犯上的罪過,尹洙,小子,咱們來火拚吧。

韓琦又上書,說未能伐元昊,只是因為守禦之計,遇賊清野待之,不戰而自困。當真修城能修到靈州城下?又如所謂的想通秦州,到秦州《廣禾》穰寨一百八十里,沿途皆是生羌戶,若想要真正經營,必須築二十大寨,十小堡才可互援,所費最少以百萬緡計算,又要開伐柵林,以修敵柵、戰樓、廨捨、軍營及防城器用。即便完工,又需正兵三四千人,儲蓄大量糧草,才能屯守,其費如此,只求一日以通秦原之援?兼去儀州黃石路才較近兩驛。且劉滬已降水洛城生戶,李中和又屈伏隴城川蕃部,各補職為屬戶,若進援兵,動不下五六千人,諸小蕃豈敢要阻?原來無水洛之援,官員也可往來,何必枉勞軍民,徒生冤嗟?

鄭戩堅持的便是打通德順軍到秦州的意義,韓琦尖銳就指出來,不用水洛城,原來照通不誤,紀質率軍前去籠竿城,也未見那個生羌阻攔,相反,有許多生羌在西夏侵犯時,還主動出子弟兵英勇作戰。一修,生羌必然產生不安的想法,那麼必得一路修下去,說二大寨,十小堡誇張,但一路生羌不服,最少還得需要四五個寨堡,才能拱衛平安。修這個水洛城還有何意義?

史上狄青被拖下水,這次張岊也捲了進去,人是他抓的,而是作為他的部下,擊殺羌人,修城,根本就沒有通知他,心中有氣,說了幾句氣憤話。於是讓尹洙錄下來,當作張岊的奏折呈上。

尹洙也自辨。

知秦州的文彥博同樣認為水洛城修得沒有意義,這是劉滬好大喜功之為,反而浪費財帛,徒增羌人心中不服,以後有可能未見功,反見其害。

孫甫在京城一看形勢似乎不大妙啊,俺來做個和事佬吧,於是上奏,他說得很委婉,韓琦與鄭戩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這個不管他們。鄭戩既罷四路,岊以韓琦等所奏,便抽還水洛城援兵,滬自以為見功,強行將兵留下來畢其役。若坐以違主帥之令,而滬以一方利害,初違朝廷之命,領千餘兵在數萬生蕃中戰鬥殺獲,使其服屬,其勇可嘉。今以主帥之言而罪之,不求勞臣不嘉功,其招來的蕃部得不驚懼乎?但張岊為統帥,下令下屬不從,朝廷釋之,心中肯定怏怏不樂。況今之將臣,如岊之勇者不可多得。這個不好處理,朝廷還是想一條兩全之策,平息爭議。

關健此時雙方已經殺紅了眼睛,誰聽你的?

韓琦又上書,寫了不能修建水洛城的十二條理由。

王曙的兒子王益柔也上書,認為一旦羌賊也反,水洛一城不足以拒賊,說得有些道理的,史上德順軍許多羌人再叛,水洛城並沒有起多大作用。劉滬僅是一個裨將,居然敢違抗將軍尹洙以天子之命,呼之不至,即便殺死也不為過。

余靖做了一個札子,說古者矯制及違節者,也可以戴其功贖其罪。這就牽涉到一個問題,宋朝的將從中御制從中央轉移到地方。

宋真宗在澶淵之戰時,傻呼呼擺了一個大陣,結果讓契丹人從容攻到澶州城下。到了趙禎手中,甚至到後來,將決策權往地方下放,下放給各路主帥。

這本來是好的,但這些主帥多是文臣,效果還是差不多,未見多少有功。

在這個下放過程中,為了便宜行事,朝廷默認一些將領矯詔行為,包括張亢違命,強行修寨,朝廷亦不過問。也就是出現這種情況,可以追究,也可以這追究。

這次爭執中,范仲淹一直在試圖做著調解。甚至尹洙死後,親自替他寫了墓誌銘。

但下面的人不是他。

劉滬是武將,打了也白打了,但董士廉是文臣,你能搞我,我也能搞你,加上尹洙本人也不省事,事發後,不顧鄭戩的江湖地位,直接呼其戩輩、奸人,又多次違反鄭戩的命令,不與其協調,多方「努力」,再次用公用錢為裂口,對尹洙進行誹謗迫害。

原來尹洙在渭州時就用了許多錢。但現在又多了一個渭州保衛戰,想一想,為了激勵百姓參戰,保衛渭州,動用了多少財帛。並且渭州城中鄭朗為戰後安撫與修城,還準備了足夠多的錢帛,這一查,將大羅神仙調來也查不清楚。

這讓蔡襄看不下去,雙方之爭他一直沒有參與進去,直到尹洙遭到陷害,憂鬱而死,他才上了一奏,為尹洙翻案。那時君子黨早在這次自相殘殺中,兩敗俱傷。

這些奏折僅是一些有江湖地位大佬寫的折子。

下面參與的小魚小蝦更多,不計其數。

趙禎坐在朝殿,他也有些昏頭,每次早朝,就會接到十幾份雙方的奏折,或攻擊,或自辨,或調解,甚至不惜攻擊對方的人格,不顧大家皆是所謂神馬的「君子」,也開始說對方是奸人,是小人。

這都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以為這群人只會折磨自己,折磨呂夷簡,敢情折磨起自己人,也不手軟。

他是沒有穿越,否則此時心中一定會想到一個詞,興奮劑,認為這群君子多是吃興奮劑長大的。

然後用眼睛盯著鄭朗,其實無論是劉滬,或者張岊或者尹洙,都是原來鄭朗在涇原路的屬下,張岊更是鄭朗一手辦保陞遷知軍的,又與瞎氈搭成和議,賜其金箭,多次動援蕃子、羌子參戰,他是最有發言權。

可是自始至終,一句未說。

然後又掃向范仲淹、歐陽修、余靖等人,難道這麼大活人,你們一個也沒有注意嗎?

第五百零五章 大唐國

將奏折放下,趙禎說道:「散朝,諸位相公留下,都堂議事。」

多災多難並沒有結束,南方又有事,這些起事的罪盔禍首類似張元。

一個宜州蠻子,叫歐希范,也有些本事,居然考中進士。進士有多難考,可以看那些多次落榜的學子,這些學子當中不乏多有才華的人。以進士身與叔叔歐正辭效勞於宋朝官軍,從討安化州叛蠻。認為自己很有功勞,然而看到宋朝沒有重用他,心中不服,前去鼓院,擊登聞喜,以求朝廷重用他這個舉世無雙的大才。

登聞鼓主要還是為防止地方上冤案所設的,一些貧困百姓受冤無處伸訴,來到京城試圖天家替其討還公道,但對各個衙門又不熟悉,於是在禁門外設登聞鼓,鼓響諫官出,將案件轉接到檢院與鼓院。兩院還接受文武百官及士民百姓的奏章、表疏,凡是言朝廷得失,公私利害,軍期機密,陳乞恩賞,理雪冤濫及奇異術,皆以通達。

朝廷聽聞,有功勞啊,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再次轉到宜州,讓知州馮伸己處理。馮伸己是馮拯的兒子,也算是一個良吏。接到通知後於是將他喊來詢問,你立下什麼功勞,如實稟來。

區希范開始胡說八道,認為俺是京城派來的,胡說沒有關係。可不要弄錯了,人家老馮出身也是一個豪門,豈是你一個小小蠻子所能欺騙的。聽到一半,馮伸己便知道他多半是妄言,派人下去核查。結果全部在胡說,根本沒有那些功勞。這定下來觸犯律條了,馮伸己將其交給全州,由全州官吏監管其人。主要有功名在身,不大好處理,否則將他殺了也就沒有今年的事。

不久後區希范從全州潛逃回鄉,心中更加不服,又久在軍中,看到宋朝南方軍隊怯弱,與其叔叔蠱惑白崖山酋蒙趕與荔波洞蠻謀亂,組織武裝暴動,計劃奪取廣西一方,建立大唐國。經過籌劃後,設壇築台,殺牛祭天,舉行儀式,建制稱尊,擁戴蒙趕為大唐國皇帝,區正辭為奉天開基建國桂王,區希范為神武定國令公桂州牧,廖陳為游奕將軍,蒙樗為雷行將軍,區世庸為飛天神聖將軍,大小官員一共三十幾人,向北叩拜,以表示受天命討伐宋朝。

起事的地方在貴州,很偏,宋朝官員依然不知道。今年正月中旬,區希范率五百餘將士,打著旗幟,一舉攻破沒有防備的環州城,劫取州印,焚其州庫,在環州城組建武成軍,繼續向西北進發,連破帶溪鎮寧州,普義寨,隊伍迅速壯大一千五百人。

趙禎接到南方消息時,區希范已經攻破宜州城。這讓趙禎感到老天都要塌下來,怎麼麻煩一直不斷?自春天起,水洛城他與鄭朗一個態度,他是皇帝怎麼著,一旦插手進去,弄不好同樣兩面不討好,一身臊,但江淮旱情在加重,狄青去了桂陽還沒有消息傳回來,又傳出宜州出現蠻叛,似乎規模不亞於桂陽蠻。這是怎麼啦?朕捫心自問,這個皇帝做得並不差,於是苦思,不知道他哪裡做錯了。

來到都堂,鄭朗說了一句:「陛下,比如大家族,有很多子弟,不是每一個子弟都聽話的,偶爾出一兩不肖子弟,合乎情理,陛下勿用擔心。之所以南方不斷出事情,朝廷處理手段不好。慣子不肖,肥田出癟稻。南方必須要經營,徹底治理的計劃要逐漸擺上案頭了。不過西北皆有強敵,不能馬上將重心轉移到南方。」

這個頗有些麻煩。

鄭朗想過,首先便是軍隊,南方不是減少軍隊,想要控制,必須增加軍隊,現在南方兩浙路與福建路不算,即便有事,問題也不要緊。荊湖路因為有梅山蠻等所逼,不得不將禁軍增加到六十營左右,而整個嶺南只有九營指揮,西川四路,包括成都府路、梓州路、利州路在內僅有八營指揮。至於夔州路,連知州都做人家酋長的乖孫子,還敢設置軍隊?

這肯定不行的。

想要真正控制起來,最少增加三萬軍隊,分成六處,每處五千人,以便能集中兵力,這是最起碼的,否則根本不可能將這麼廣泛的區域得以真正控制。而且不能讓朝廷派禁兵前來,地形與氣候皆不適應,一來一去太過辛苦,北方人到了這裡,戰鬥力也會嚴重下降。

若從當地徵募強悍的百姓,又會惹下許多爭議。

首先這一點就成了一個無解的難題。

還有開化同化,授其先進的耕作技術,這倒不是很困難,難的僅是下面官吏,他們會不會執行。再想辦法改變他們的生活習慣,與漢人同步,這個不能急,一急準得出亂子。再者必須充塞大量漢人,否則無論怎麼漢化開化,最後還會產生儂智高那樣的梟雄。但象夔州路那些地方,對於漢人來說,是人間的地獄,誰敢去?又不能將這些蠻首殺光,還是難題。

不開發還好,一開發這些困難全部會湧上來。

於是繼續苟且。前世嘲笑宋朝的苟且,這回輪到自己上位主持宋朝國政,也不得不多處採用苟且的辦法,消積處理。

又說道:「陛下可下詔讓杜杞(有的史冊上是杜(木已)前去剿滅,若狄青剿匪結束,可以察其情況,將狄青調越五嶺,與杜杞配合,酌情剿匪安撫。」

杜杞是杜鎬次子,他是一個殺星,痛恨這些生蠻不知好歹,於是誘其酒盟,將蒙汗藥下到酒中,使其昏沉,近千人皆殺之。區希范捉到後,剁成肉醬,將其醬傳到西南諸酋首,讓你們看看,這就是敢謀反的下場,西南迅速平定。這些酋長大老爺們全部嚇壞了。雖殘忍一點,但效果很好。不過蒙汗酒會終是失了信,杜杞也是無奈,他手中沒有多少士兵,南方多是無能官員貶放之地,官場遠比內地腐敗,只能用這個方法平匪。所以鄭朗進諫,讓狄青平定桂陽蠻之後,再翻越南嶺,配合杜杞鎮壓。殺,也要殺得光明磊落。

如換其他官員,再講什麼仁愛,只能越講越糟糕。

趙禎也無奈,說道:「就依鄭卿。」

反正宋朝現在都是大窟窿,只能哪裡破了補哪裡,想換新衣服啊,沒門。

兩府大佬各回各的辦公地點。

在路上范仲淹說道:「行知,你素來與稚圭關係默切,師魯又擔任過你的屬下,你寫信勸一勸吧,這樣鬧下去,未免不好。」

再怎麼著,你也是君子,現在大家都吵翻了天,你居然一言不發。

鄭朗反問一句:「希文兄,稚圭豈不是你的好友,師魯同樣不是你的好友。相反,師魯雖曾擔任過我的屬下,但我與他關係十分平淡,遠不及你。你都勸不好,讓我怎麼勸?」

想勸,簡單,你將帶頭大哥的位置交出來,一了百了。

但這次韓琦沒有爭過來,不是政績的原因,在這些君子心中,所謂道義,遠勝過政績,韓琦德操不及范仲淹,未戰便輸了。可他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道義?

范仲淹還沒有想明白,說:「可我陷了進去,你在局中,更有說服力。」

「希文兄,前日我看到永叔的奏折,說水洛城與青澗城、大順城乃是西北三大最重要的寨砦,我問你,我朝心腹大患是德順軍境內的生蕃,還是元昊與契丹?」

「是後者,這些生羌也要管制,不然在後方糜爛,後果不亞於元昊入侵。」

「希文兄,我知道你想的什麼,曹瑋是沒有經營到水洛城,然那時我朝與吐蕃敵意為重,西夏還沒有像今天危害。但如今,西夏乃是吐蕃與我朝的共同敵人,形勢產生變化,瞎氈與其父分離,也歸順我朝。即便有一些不臣之意,敵意不重。此一時,彼一時,怎能拿來與曹瑋時相比?再說青澗城,范雍在延州時我朝兵力空虛,金明寨失守,青澗城作用很明顯,隨著諸寨堡陸續修建完畢,青澗城重要性是否在下降?倒是你修的大順城位置很重要。可水洛城是什麼地方?說實話,論對涇原路熟悉程度,以對軍事的瞭解,希文,你與稚圭、師魯可及我否?」

范仲淹不能作聲。

「你們說水洛城很重要,我思前想後,就沒有看出它哪裡重要了。修可以,不修也行。若說重要,你的大順城,以及細腰城,還有慶環諸寨,鎮戎寨以北諸寨,那一寨不比水洛城重要?僅是一個小小的水洛城,值得如此興師動眾嗎?怎麼它就變成西北三大重寨,還位於其首?」

「永叔未去西北,不瞭解它的情況。」

「不瞭解情況,就敢下斷言?難道治理國家,不是憑實際調查,而是憑想像去治理?希文兄,這是治國,陛下信任你們,將大權全部放給你們,連呂夷簡在相位時,都不及你們擁有現在的權利。這是何等的信任。但國家,一舉一動,牽連著多少人的幸福。彥國看到你朱批不合格的官員,動輒廢罷,心有不忍,說你這一筆批下去便有一家人為之哭泣,你說一家人哭總比一路人哭好。這是何等的情懷?然治國能當作寫詩,頭髮白了,便說白髮三千長,黃河從遠處而來,便說黃河不是發源青海,而是黃河之水天上來。一戶人家沒有吃飽飯,便說天下不得了,百姓全部貧困無食,馬上要大亂……」

「永叔是言臣,言語誇張一些,問題也不要緊。」

「言臣彈劾也要實事求是,不能憑空捏造,就算能,可是僅僅一個無關緊要的水洛城鬧成這種樣子,那麼更龐大的國家呢?希文兄,相比於國家,一個小小的水洛城算什麼,這些年來四路築了多少寨堡。你不覺得帶著這群人治理國家,改革舊弊,奮發圖強很不現實嗎?再說張岊,你也知道的,作戰很勇敢,但他出身寒微,來自府州的一個普通漢戶,武將地位低下,因為你們爭來爭去,卻成了你們的擋箭牌,替尹洙遮過的工具,豈不是很好笑嗎?」

「雖提到張岊,並沒說他不好……」

「你們是沒有說張岊不好,但他夾在你們中間,推過來,擋過去,心中會怎麼想?從十幾年前,因為郭皇后的事,你們仇恨呂夷簡,一直到去年呂夷簡臥床不起,你們還繼續攻擊。對錯我不想評價,但說到在宰相的作為上,君雖德操天下無雙,卻不及呂夷簡的十分之一。希文兄,你再好好想一想,我說得對否?希文,我再問你一句,一個水洛城你都擺不平,這個國家那麼多弊端,你用什麼手段將它們一一治理?」

第五百零六章 渾沌(上)

「行知,你這種說法很危險,治理國家,道德為本,且看呂夷簡為相以來,邊境受阻,國內弊端橫生……」范仲淹說道。

鄭朗揮了揮手,打斷他的話,反問一句:「夫子之德,是指那幾德?希文兄,連你我都勸說不了,況且這些人比你更倔強,你別為難我。」

說著撥腿就走。

怎麼想起來再三的勸這位小夫子,純自找沒趣。況且自己還有許多事未做呢。

來到中書省辦公。

春天受范仲淹之請求,中書省進行一次粗獷分工,也就是參知政事的分工。正常情況下,參知政事是兩位,有時候也僅一位,有時候還能有三人四人,比如現在就有三人,范仲淹、賈昌朝與鄭朗。

賈昌朝掌管著禮儀教育等方面的工作,鄭朗掌管著經濟民事方面的事,范仲淹掌管著人事調動,以及改革,也是權利最大的副相,實際此時范仲淹的權利隱隱在章得像與晏殊之上。

西府乃是晏殊,不過晏殊身兼兩府,於是樞密院事務多交給了杜衍,但實際說話最響亮的人不是杜衍,而是一會兒在京城,一會兒在陝西的韓琦。

鄭朗與賈昌朝的權位不大好說,看上去賈昌朝實權更高,可都是虛的,鄭朗的權最小,然而處處都能落到實處。

調回京城的張方平遞了一個奏折,隱隱地替鄭朗叫屈。

他可不相信什麼韓琦,什麼范仲淹,倒是鄭朗讓他很信服,新政不是說不准按資排輩嘛,那麼現在朝堂那一個人功勞最大,吏治能力強,學問好,為什麼鄭朗反落在後面。

奏上不報。

趙禎根本就沒有說什麼,他相信鄭朗也不會在意,況且朝堂上風雨交加,站在前面做什麼?

但事實僅論事務,不論革新,鄭朗卻是最多的。

將各地奏報一一打開察看。

這一段時間主管經濟與民事,有些不好當,國家太窮困,就連科配,他一直都沒有提議放開。不能放,一放國家財政馬上就會出現巨大的壓力。

主要還是錢與糧食拖了後腿。

看了一會兒奏折,鄭朗不由凝視著東方。

想要解決糧食問題,一是開地,這個只能往南方開,二是配育優良種子,僅是長江那個小洲是不行的,必須還得尋找更多的地方,慢慢改良種子,無奈,想雜交技術,在這時代多難哪。但現在穩定是第一位,只能將它排在以後的日程。第三會非常非常的重要,玉米、土豆、紅薯,以及另一樣不關糧食的植物,橡膠。現在全部用木材做的車輪子,損壞率太高,增加了運輸成本。若是有橡膠,用它來做車輪子,長途運送成本會下降四分之一。休想小看這四分之一,若大的宋朝,一年往北方運送多少物資?

但不能急,只能慢慢看船舶技術,平安監發展的規模。

派人送了一篇折子,遞到三司,新倉法開始草創,讓王堯臣著手放糧給百姓做種子,救濟的糧食可以收少許利息,但糧食種子絕對不能收任何利息,要保證每一個返回家鄉的流民有糧種種植。

因為職責所在,有時候多與三司重疊,這段時間與王堯臣打的交道很多。

重疊的不是他一處,有許多處,也是避免不了的,管,幾個部門監管,資源更豐富,不管,幾個部門照樣能推卸責任。

其實鄭朗這種務實、低調、溫和的作風,已經在影響著一些人……

處理一會事務,並且用嘲笑的語氣批閱一些從下面遞到京城的奏章,確實,有的官員真的很無能。什麼樣的低級錯誤都能犯,一一指出。這便是前世做宅男的好處,處理事務十分耐心。

然後寫了一封信給張岊,他不是狄青,有不少人拉,能夾在裡面雜七雜八地說,本來西北府州就是一個爹不痛娘不愛的孩子,他又被調到涇原路,此時涇原路成了一個大火爐,在裡面煎烤,張岊心中一定不是滋味。

安慰幾句,忽然想到狄青,不知道狄青在南方如何了。

……

狄青領兵去了南方。

擔心受文臣節制,在鄭朗提議下,給了狄青荊湖南路招討安撫使之職,這樣,狄青的權利便凌駕於楊畋之上,也能調度當地的物資與兵源,以及其他力量,以便雷霆一擊。

狄青去的時候,桂陽局勢正在糜爛。

郭輔之奉詔剿匪,但他懂什麼?看著蒼茫的九嶷山,幾乎傻眼了,帶兵去剿,被打得丟盔棄甲,賊勢益壯,發展到近兩千餘人。郭輔之一愁莫展,並且桂陽之所以稱為監,而不是州與軍,是因為此地有許多銀礦,平安監一年帶回大量金銀,可每年要給契丹二十萬兩銀子,銀子多重要哪。正好狄青與楊畋不約而同的到來,得,將剿匪一事交給你們吧。

狄青還沒有經過水洛城事件,以及韓琦的羞侮,此時對文臣抱有好感,以為全部象鄭朗一樣,看著楊畋、郭輔之與陳執方,說道:「郭提點,楊提點,陳知州,各位有何高見?」

俺是武將,你們是文臣,也要說說你們想法。

楊畋說道:「狄將軍,賊勢並不大,你所率的皆是北方精兵,不如立即討伐,不然春瘴一起,山勢高大蒼茫,又不知拖到何時才能解決。耽擱得越久,將士不是犧牲於剿匪之中,反而因為地氣濕熱犧牲於疫病之下。」

陳執方說道:「樂道,不大好剿啊,山勢太大,過了九嶷山之後,又有桂陽山,每座山脈連綿近千里,幾乎糾結在一起。」

聽了大半天,狄青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想了想,還是自己想辦法。

於是請了當地一些熟蠻過來,從中挑選十幾個精明強幹的青年人,給其厚賞,讓其做斥候入山打探。

幾天後消息帶來,原因很簡單,正是因為遷移導致。

也不是陳執方虐待他們,在山外給他們大片土地安頓,做了細緻的善後工作。可山裡的蠻子沒有開化,講道理講不通,再加上殺死一部分作亂的山民鹽販子,人心不安,這才導致山裡諸多生蠻殺官謀反。

若他們在山裡謀反,逍遙為王,也聽之任之,關健他們時不時出山為寇,或擄掠,或殺人,桂陽監、道州、彬州南部,韶州、連州北部全部糜爛。看到他們勢大,諸多生蠻紛紛加入,不僅有生蠻,還有一些悍勇的熟蠻也進入其中,正好做了他們眼線,官員大部一來,逃進山中,用大山深林做盾牌,擊殺官兵。若不追,又從其他地方出山,避開官軍主力,繼續擄掠。

接到消息,狄青在軍營將手下將領一起召集,沒有指望這些文官了,幾天相處下來,狄青知道他們肚子裡裝了多少水。然後掃視一眼,此次鄭朗讓他帶來景思立、郭逵、趙珣,甚至門客王直王原兄弟一起帶來,意味頗為濃厚,老種很精明,立即將他三個兒子種詁、種診與種諤一起塞入軍中,狄青,你看著辦,那怕讓他們做一名小兵也不要緊。

無他,因為種世衡已經看出來,鄭朗早遲必會經營南方。若經營南方,梅山蠻以及夔州等,必須經過苦戰,才能扭轉眼下的局面。所以才讓狄青帶來大量青年將領,這是為以後著想的。

狄青說道:「賊勢頗大,但人多,又是來自各處,還有部分熟蠻,就不會齊心。」

鄭朗的陰陽理論他不懂,可是有許多道理是相通的,有利的一面便有不利的一面。又說道:「因此我想令其分化,派人進山與他們談判,順便查看具體地形,這需要一到兩位得力的將領入山,以便剿匪時,做我的嚮導。」

郭逵站了起來說道:「狄將軍,讓屬下去吧。」

狄青想了想點頭,說:「就由你去,還有,種詁,你與郭逵一道入山。」

商議已定,立即湊齊一些精美瓷器,金銀,以及幾車上等絲絹,這是一次充滿想像力的軍事計劃。但是郭輔之面露猶豫之色,說道:「狄將軍,若是讓郭將軍前去,會有危險。」

郭逵是此次宋軍的副將,地位十分重要,若讓這些生蠻們殺了,大軍未伐,先折一將,未免不美。

狄青沒有理睬他,但也沒有大意,先派當地的熟蠻入山,通知唐和,你們謀反肯定不是辦法,宋朝有一百多萬軍隊,壓也將你們活活壓死,不要說打了。我派大將郭逵與你們議和,是誠心議和,還帶大量禮物送給你們,你們意下如何?

唐和若是從西北來,必然不會同意,或者將郭逵直接殺死。新近連連大勝,聽宋朝官員送禮物賄賂自己,立即答應。以前宋朝官員多是這樣做的。郭逵這樣入山。

被生蠻們帶到孤漿峒,也就是敵人的老巢之一,地勢險惡,易守難攻。郭逵見到唐和,心平氣和地說:「唐首領,鑒於陳知州帶來的不便,我先說一聲道歉。」

唐和袒著肚子輕蔑的大笑。

郭逵也不氣,繼續說道:「唐首領,朝廷也聽聞了你們的事。於是讓狄將軍前來通知你們,收回陳知州的命令,讓你們繼續留在山裡,但不得謀反作亂,朝廷還會封你們中間一些首領官職,這是朝廷帶給你們的禮物。」

說著讓士兵打開車子。

唐和讓手下將車子推進去,狂笑道:「若我不聽你們狗官命令呢?」

通譯將唐和的話翻譯一遍,郭逵面露為難,帶著畏縮,說道:「那不是我能作主的。」

結果唐和輕視地將他攆出來。

但他已經讓郭逵看到一些重要的地形,並且之所以叛亂,原因就是遷移,現在不遷移了,他的手下心中多少產生一些想法。接下來狄青表現很怯弱,不斷地派人與他們談判,每次談判都送去大量豐厚的禮物。時間悄無聲息臨近三月,也就是宋朝文官嘴中說的瘴氣益重的時季,唐和更加鬆懈不設備……

第五百零七章 渾沌(中)

天越暖,京城外桃花開得如火如荼。

天氣暖和了,早朝也不用這麼辛苦,待漏院早撤出炭火,幾個太監無精打采的拿著拂塵,分站兩側,文武官員先後到來,在悄悄思語,不要以為他們多說政事,照樣議論八卦,並且八卦成份遠遠超過政事的成份。

歐陽修忽然盯著鄭朗,說道:「行知,君負天下大名,萬民期盼,為何來到朝堂,居然一言不發?」

以前蔡襄也問過,被鄭朗一頓訓斥後,不語了。不久鄭朗推出裁兵法、倉法,但之後,除了找自己麻煩外,幾乎又是一聲不吭。歐陽修急啊,君子黨三個領袖,韓琦與范仲淹隱隱在火拚,鄭朗袖手旁觀,這還了得。

「永叔,你問一問希文兄,我多累啊,本職的事都沒有做好,那來的時間,發什麼言?」鄭朗攤手。

范仲淹點點頭。

到了三月,麻煩不斷,江淮旱災,南兵謀亂,但財政在不知不覺的變好,國庫開始有了微薄的積余。如果不做東府宰相,不知道的,做了宰相,才知道何其不易。

若像這樣繼續發展下去,秋後國家財政變能緩過氣來。這中間鄭朗功不可沒。

至於一言不發,他倒是懂的,道不同不相為謀,鄭朗想法與他們不一樣,所以才不吭聲。可范仲淹是道德君子,自然不會將原因說出來,讓歐陽修盯鄭朗。

實際不然,歐陽修也怵鄭朗,一個水洛城弄得兩敗俱傷,忍不住才責問的,希望鄭朗站出來擔當。

早朝有事,與鄭朗無關,要麼新政,要麼水洛城,耳朵都聽腫了。回到中書省,翻閱奏折,忽然看到一條消息,將它拿出來,沖章得像、范仲淹與賈昌朝說道:「章相公,希文兄,子明兄,你們過來看一看。」

賈昌朝讓他一個兄字弄得兩眼汪汪,俺都能做你老爹了,怎麼成了你兄弟,無奈啊,范仲淹比他大六七歲,還做兄,他只能做兄了。三人走過來,不算太大的事。

奏折上的事真的不大。

朝廷聽從鄭朗意見,開始於海外設了一些供給點,發揮了作用,等於在沿途提供二十幾個小港口,三四年過去,最少有二十幾艘船因為這些小港口逃過劫難,總體來說,現在宋朝船舶技術在飛躍發展,但還有許多缺陷,這才是鄭朗用時間換取空間的由來。出海的船多了,技術進步就會很快。現在還不足以讓船平安抵達大洋的彼岸。

而且有了這些小港口,種植蔬菜水果,養雞養豬,提供後勤保障,減少船舶不必要的空間。為了這些供給點的設立,發生多次交戰,死了一些將士。但國家缺錢啊,於是沒有人吭聲。好在現在原地的土著人落後,又不強大,也不需要深入在密林裡,讓他們臣服,所以在付出部分犧牲後,供給點漸漸成立。

成立後,有利有弊,許多人不適應當地的氣候,雖帶了大量藥材,還是有人陸續病死。不過也有益處,這些供給點不需要交納任何賦稅,又是海客必需品,價格賣得高,海客也無可奈何,只好低頭等宰,甚至為此還鬧到京城。一隻雞在京城也不過賣七八十文錢,但在這些地方能賣出三四百文錢。朝廷和了稀泥。

但這些供給點設立之初,皆是精挑細選的,首先它必須位於航道上,有優良的港灣,吃水深,能避風,其次是地形,必須平原地帶,沒有大規模土著人出沒,附近有充足的淡水源。

於是發生眼下的事情。

擺明了,朝廷沒有指望供給點謀利,遠離故土多不容易,況且哪些地方十分炎熱,不但沒有指望它們謀利,相反,包括建造指航燈塔的錢都是朝廷出的,甚至提供農具、生活用品、不遠萬里帶去數頭耕牛,讓他們免去一切後顧之憂。

當然,沒有年薪,謀利靠自己雙手,於是大肆開耕,這些地方肯定比較容易耕種了,天氣熱,特別是糧食,居然做到一年三季,本來是自給自足的,順便養些牲禽,但越擱越多,有的人便讓海客帶來酒麴,釀酒販賣。甚至有的機靈,與當地土著人進行交易,不亦而足。反而只要勤快與聰明的,這三四年下來,都發了一筆不小的財。

但糧食種得多,終是積餘下來。有的海客聽說中原缺糧,糧價上漲,看看自己船空了,討價還價,帶了一批返回杭州。進入杭州灣,便有人指出來,朝廷在密州設了一個新港,北方米價上漲到一斗一百多文錢,你們帶得不少,不如去密州,哪裡離京城近,你們所帶來的海外之物還能賣更高的價。於是揚帆出發,藉著東南風,來到密州。密州官員有些傻眼,密州市舶司剛剛草建,也列了各個貨物的稅務清單。但這個大米怎麼徵稅啊?徵得多,人家獲利輕,會抗議的,徵得少,又不符合規矩。感到為難,於是幾千石大米,居然上報到三司。三司將這份邸報又交給中書省,王堯臣不懂,只好問鄭朗。

三人莫名其妙,幾千石糧食管什麼用,值得你喜歡成這樣?

「國家人口越來越多,缺少糧食啊,你們看。」鄭朗將那幅航海圖拿出來,又說道:「海外有多大地方?若是海外多有耕地,若是遇到災年,又會增加一個糧食來源。」

「僅是順帶,若全部裝糧,多半不值,那些商人也不會答應。」

「主要船小,質量又差,航海的船多了,船舶會越來越大,豐年不值,荒年一斗米一百多文,甚三四百文,那麼就值了。」鄭朗不顧他們有什麼想法,在此奏後親筆批上,攜帶之糧稅務全免,商賈嘉之。

往後還有多次的大災大難,然而想糧食增產,又非是一朝之功,說不定海外也許提供另外一條出路。

下值,家中來了幾個客人,韓琦從陝西回來,朝廷和了稀泥,兩邊都不責怪,將劉滬與董士廉釋放,既然水洛城修得快要竣工,讓劉滬繼續主持修建。

沒有說尹洙,但尹洙與韓琦無疑是輸了一籌,韓琦將陝西的事務辦好,風塵樸樸的回到京城。第一個便找鄭朗,至於那條詔書,讓執政大臣勿得接見賓客,韓琦根本不會放在眼裡。

但帶來幾個人,看到鄭朗收養的兩個孩子,驚喜地撲過去喊道:「大雙,小雙。」

鄭濡鄭晏也撲過去,顯然能認識。

鄭朗狐疑地看著韓琦,韓琦微笑,說:「行知,聽聞你家門客在拿著這兩個孩子的畫像尋人,我關注了一下,最後在蒲城找到他們的舅姑家的親人。」

簡單地說了一遍,孩子的父親不是姓鄭,而是姓蔡,山區的貧困家庭,其父於嚴冬進入深山打獵,摔下山坡跌成殘廢,其家就靠其母操勞,平時裡親戚救濟一點,過著半溫半飽的生活。去年大旱,在韓琦安排下,大批災民編列,有序進入河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糧食運到關中成本太高,相反到河南就食,無論是以工代賑,或救濟,成本會大大的降低。

孩子的一家大約就分在永安做工,離鄭州不遠,不然也不會跑到鄭家。但災民數量巨大,不可能讓所有親人呆在一起的,在安排時,蔡家與其舅姑家等親戚打散,相互找不到了。其舅家與姑家自顧不暇,反正指望朝廷給一條活路,也沒有注意。今年春天,旱災緩解,陸續回家準備春耕生產,結果蔡家四口人沒有回來。正好韓琦也在派人尋找,聽說此事,將畫像拿過來詢問。

一眼就認出來,兩個孩子幾乎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這幾個親戚救濟得最多,那一個不認識。幾個人抱著孩子哭得像什麼,大娘又用拐棍揍了鄭朗幾下。

韓琦說道:「大娘,你別氣,我也有錯,不能怪行知一個人。」

心裡面很無語,容易麼?去年災區百姓好幾百萬人,若不是我,若不是你兒子,還不知得多少百姓餓死凍死。

蔡家的幾個親戚也勸大娘。

但大娘這樣很好的,至少這幾個百姓心中已經感歎,原來宰相家的家教這麼嚴啊。「好嚴」!

大娘又問:「這孩子……」

四兒與環兒緊張地看著這幾個人。

大舅說:「老娘娘,承蒙相公收養,這是蔡家修來的福份,就麻煩鄭相公了。」

雖是村夫,可也不傻,孩子抱回去,誰養啊,自家的孩子都養得半死不活,放在鄭家,會有什麼前程。再下面的話就不大好聽了,大妹子聰明哪,怎麼想起來抱著兩個孩子奔到鄭家的。這一下子小雞變成金鳳凰,這條命丟得值!

四兒環兒與幾個娘娘全部鬆了一口氣,真要,還真的還給人家,都養了好幾個月,有了感情,怎麼捨得。

鄭朗說:「你們坐,請用茶。」

幾個人用小半個屁股坐著,誠惶誠恐,韓琦對老百姓也不講架子,算是平易近人,一路跟韓琦進入京城,受了一些薰陶,才開始見到韓琦,幾個人連話都講不周全。

說了一會兒閒話,大娘請他們用餐,那敢,這個飯吃得會燙嘴的,於是大娘又從家裡拿出一些錢帛,讓他們返回去。算是讓孩子弄清楚身世了,但問題不在這裡,而是為什麼韓琦親自將人帶回來,不是讓鄭朗門客帶回。

蔡家幾個親戚不敢在鄭家吃飯,韓琦無所謂,大咧咧地坐著。

大娘說:「謝過韓相公。」

「大娘,順手之勞,何足掛齒?」然後看著鄭朗,說道:「行知,朝廷為小小的水洛城爭得熙熙攘攘,但行知,你說說看,水洛城有多重要?」

崔嫻瞟了鄭朗一眼,暗下搖頭,果然來了。

第五百零八章 渾沌(下)

水洛城也不是象韓琦與尹洙所說的那樣,一修,天便塌了,修建後,水洛城確實有地利之便,若利用好,可以加強籠竿城的力量,為通達秦州瓦亭川道提供一處重要的供給點,若是經營吐蕃,提供一處戰略要塞。

但作用不大。

該叛的還是要叛,若與西夏人作戰,怎麼也不會戰到水洛城地區。實際西北諸羌蕃叛亂還是與官員有直接關係,若官員有能力,能稱為父母老子,若官員沒有能力,叛亂始終不休。這個能力不是官員作威作福,那必然會叛,有的官員能軟弱,讓羌蕃輕視,產生矛盾,同樣也會叛。好的官員能文能武,能軟能硬,教化羌蕃,發自內心,但羌蕃不聽話,馬上就能摸起傢伙,率領手下鎮壓,殺人如麻,刀子鋒快鋒快的,遇到這樣的主,給蕃子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叛。

水洛城根本起不了作用。

這種中肯的意見,范仲淹聽不進去,韓琦也聽不進去,鄭朗更不會說,答道:「水洛城事件我一直沒有想通,肯定沒有那麼重要,但稚圭兄,僅是一個水洛城,值得你興師動眾嗎?」

皮球踢回給韓琦。

肯定值得的,老大之爭,然而韓琦怎麼能回答出口?

鄭朗裝瘋賣傻,說道:「稚圭兄啊,新政做了那麼多大事,是你與希文兄發起的,你更應當與希文兄協手同心,將新政做好,國家變得更健康,這比一千個一萬個水洛城還重要啊。」

崔嫻心中好笑,丈夫經常嘲笑人家腹黑,結果現在變得越來越腹黑,這種無恥的推卸話居然說得正大光明,絲毫不羞澀。但……喜歡!

不然怎能在官場上立足呢。

忽然想起悲催的父親,兩個在下面做小知縣的兄長,不行啊,他們離丈夫差得太遠,不僅是學問,腹黑也差得太遠。這還是為了爭一個小行首,連小JJ都被差點踩廢掉的荒唐少年麼?這時,崔嫻覺得自己一生真的很幸運,幸好那時候父親堅持己見,沒有退婚,否則上哪裡找這樣的丈夫?想到這裡,緊緊將鄭朗手攥著。

韓琦弄得沒辦法,草草吃了一頓飯,又跑到富弼家中,他是不怕的。

似乎效果不大好,但富弼讓他一折騰,大約以後在樞密院又反覆折騰,不敢公開出面支持范仲淹。可是富弼終於產生一些迷茫,一天早朝過後,對鄭朗說:「行知……」

「彥國兄,要說什麼?」

「我心中有些不安。」

「我理解,大約幾個月後,這樣吧,八月中秋佳節,我約你到去樊樓,還有君謨兄,伯庸兄,樂正兄,我們一道慶祝中秋,那時候我可以向你,以及諸位敞開心扉,說出這段時間來的一切原因。」

「為何要到中秋?」

「你們一個個都是屬驢子的,不撞南山不回頭啊。」

富弼,暈倒。

鄭朗是為以後打算,咱不樹黨,可也要結交朋友,歐陽修以前多有來往,可這小子太躁,韓琦一心想做老大,惹不起,龐籍與王拱辰等人一門心思,小手段太黑,更惹不起。想選人,還得從君子黨中選人,但選擇一些心地光明,性格相對溫和的人,比如富弼,蔡襄,王堯臣,另外還有曾公亮,因為時常給趙祉講學,倆人思想很相近,關係也變得漸漸融洽,再加上張方平,一套班子就搭起來。再過一段時間,幾個學生成長起來,司馬光與王安石多猛啦,兩抵兩百!那麼承前啟後,自己就可以做一些實事了。

不急,年齡的因素,但不能讓這幾人消沉下去。

趙禎要選人,他也要選人。

否則以後就是在朝黨上也玩不轉。

韓琦回來,范仲淹又做了一件事,於待漏院與大家商議,復古勸學,興修學校。

說白了,就是於各州各縣興辦鄉學,那怕是偏遠的州縣也要興辦學校,讓士子到土著蠻夷子弟一起能有一個讀書的條件。打著復古的旗號,這是不對的,春秋時諸子百家大收弟子,畢竟是少數,條件制約。到漢唐後,各大士族敝帚自珍,將經書藏在家中,連皇上都不一定給,這些經書存在,就能教出更多弟子,家族就能出更多人才,能掌控更多資源。所以貧困弟子很難有出人頭地機會。

直到宋朝才放開。

這也是宋朝軟弱可恨一面的反面,平民化,極其可愛的一面。

說重視民生,能找出宋朝一大堆毛病,但這是封建時代,內治做到像宋朝這樣,確實不容易。

或者從更高的角度分析,便是漢唐使用道家的愚民思想,使百姓無為,而便以治理。到了宋朝,才真正放開對百姓的防範,使之教育普及,大批貧寒子弟進入官場,太多太多了,歐陽修、范仲淹、張齊賢、晏殊、夏竦,等等,這些人原來都是一無所有家庭走出來的。

在范仲淹提議之前,各州已有許多州學縣學,還有民間自發辦起的義學,鄭朗與張方平科舉時,還大張旗鼓組織過一些義學。直到現在,鄭家還養著那兩個義學,花費不多,已經產生十幾名舉子。因為久不科舉,沒有進士產生。

這些都是自覺性的組織,威力小,直到范仲淹提議後,州學才大興,陸續出現四大書院。總的來說,這是文化界的盛事。范仲淹說完後,看著韓琦。

我是老大,你是老二,你要發言吧。

韓琦未吭聲。

范仲淹不理解,但鄭朗理解,這是范仲淹提議的,韓琦附和,他又要變成小弟……

那怕是中肯的意見,韓琦也不會答應。

但這時候王拱辰說道:「希文兄,你這條進諫好,我同意。」

他是御史台的大佬,他同意,手下小弟也立即附議,殿中侍御史梅摯,監察御史劉湜隨聲附合。這三人皆以文學見長,在文壇頗有聲名。

歐陽修用古怪的眼神盯著王拱辰,自從率領知諫院與御史台對掐已來,這一對聯親成了宋朝官場上有名的仇敵。民間卻有很多笑話,王拱辰娶了薛奎第三個女兒,後來死了,正好薛奎第五個女兒待字閨中。

原來有些來往,看姐姐,很正常的,但看啊看的,結果看中她這個姐夫,不能姐妹共事一人,可是機會來了,三姐因病去世,王拱辰光棍一人,這可是一個金光棍,此時在官場上十分順利,又是狀元,長相清秀,於是許多人家提親。薛家五小娘子竄奪母親要嫁給王拱辰,這些薛奎已經去世,雖然傳出去不大好聽,然薛夫人被女兒苦苦央請,秘密派人與王拱辰說了一聲。

王拱辰對這個小姨子印象不錯,反正傳出去是薛家不中聽,與自己沒有關係,結果小姨子又成了他的新夫人。另一邊歐陽修娶了薛奎第四個女兒。他官場一直不如意,外面便有言論說,歐陽修娶妻娶不過王拱辰,仕途也不及王拱辰,到了兩制斗也沒有鬥過王拱辰。

不對的,歐陽修也是二婚,原來夫人是胥偃的女兒,也是生病死了,成了光棍,這才娶了薛家四娘子。

歐陽修想不明白,王拱辰自從反水後,一直對新政心懷不鬼,這次怎麼換風頭了。

但這是好事,鄭朗說道:「若如此,我也同意,若是全國興辦州學、縣學,我會抽空將格物與算學寫出來,編兩本書,授予學子,以便國家培養更多實用人才。」

「不妥,行知,你那個格物學不能放,以免為外國刺探而去。」張方平緊張地說。多厲害的格物學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算到外國的礦藏,能推斷出明年的部分天氣,這若讓西夏與契丹人刺探過去,還了得?

「安道兄,不用擔心,這兩門學問博大精深,若寫,要寫很多本書,我現在那來的時間?留作以後,出使契丹,恐怕沒有一年兩年休想平安脫身,在那時候我抽空,寫一些儒學的心得,重修中庸,再寫仁義,順便寫一些更深奧的書,現在頂多寫一些基礎知識,即便外國得知,也不要緊。」

「在契丹更不能寫。」

「如果我讓契丹得到它們,那我還能平安脫身回來麼?放心吧,要得到,我會讓儒學的書給他們得到。他們是遊牧民族,若真放下馬鞭,學習儒家,契丹會沒落更快。這個你不用擔心了,還是說一說希文的復古勸學,興辦學校。」

早朝開始,范仲淹率領宋祁、王洙、歐陽修、孫甫,王拱辰率領劉湜、梅摯,鄭朗率領曾公亮與張方平,一共十一人進諫,教不本於學校,士不察鄉里,則不能核名實,有司束以聲病,學者專於記誦,則不足盡人材。謹參考眾說,擇其便於今者,莫若使士皆土著而教之於學校,然後州縣察其履行,學者自皆修飭矣。故為設立學舍,保明舉送之法。夫上之所好,下之所趨也。今先策論,則文詞者留心於治亂矣;簡程式,則閎博者得以馳騁矣;問大義,則執經者不專於記誦矣。其詩賦之未能自肆者雜用今體,經術之未能亟通者尚如舊科,則中常之人,皆可勉及矣。此所謂盡人之材者也。故為先策論過落,簡詩賦考式,問諸科大義之法,此數者其大要也。其州郡彌封謄錄,進士、諸科貼經之類,皆苛細而無益,一切罷之。法行則申之以賞罰。如此,養士有本,取才不遺,為治之本也。

這個意義後世許多專家疏忽。

不管培養的是什麼人才,但其意義非同小可,直接使統治者愚民政策變成開民智化的先進政策。事實正是這次看似不顯眼的進諫,使宋朝逐漸形成封建時代文化、藝術與科技的巔峰時代。

明代傻了,學八股文,能學成什麼?若是鄭朗將格物與算術編著出來,往裡面一塞,意義更是非同小可。

沒有一個人真正明白它的含義,只是多數人覺得很好,與宋朝政治理論相同,也就是理論上盡可能的實行貧富均等,給貧困百姓更多上進的機會,使貧困百姓減少怨言,爆發大起義的可能性也會隨之降低。

但趙禎也用懷疑的眼神盯著王拱辰。

下面這些大臣的動向他十分清楚,也需要,當真不知道燕度在下面做了什麼,為什麼默視?朝中需要一支力量與君子黨抗衡,不然最後全部推范仲淹做老大,自己這個皇帝往哪裡擱?

趙禎糊塗了,看一看,韓琦作為君子黨的老二,默不作聲,作為反對派的王拱辰,卻率領手下支持范仲淹,這個局勢真渾沌啊。難道經過水洛城事件事,王拱辰想與范仲淹聯手,對付韓琦?

這群大臣心裡面究竟裝的是什麼?

不能想的,一想這個皇帝做得很悲催。

至於鄭朗,他倒沒有擔心,贊成的贊成,反對的反對,對事不對人,沒有派別之爭。沉默半響,說道:「准。」

君子黨與「小人黨」再次聯手,這道詔書沒有任何異議,執行下去,下詔各州縣皆立州學縣學,這是全國性的。本道使者選屬部官為教授,三年而代。若是吏員不足,從鄉里選宿學與有道業者代之,若三年沒有爭議,上訴嘉獎。士子學習一段時間,再根據十一人提議,進行科舉,為朝廷備才。

作為提議者,范仲淹並沒有想到它長遠的意義,僅是為他所提慶歷新政中的精貢舉,做為一個補充條款。這條時間已經落實太多太多的條款法令,於是不露山不露水的推廣下去。

然而鄭朗心中卻十分高興,甚至將這項法令當作慶歷新政最有意義的法令。

跟著一條好消息到來。

狄青在南方磨蹭一個多月,終於動手。

時常派人求和,每次求和都帶著大量禮物,償到甜頭,每次使者來,唐和派人敲鑼打鼓迎接。最後連陳執方、郭輔之與楊畋都看不下去,這也太軟弱了。三人找狄青交流意見,詢問原委,狄青原來還尊重他們,最後相互會談,將他們看透,傲氣發作,問了一句:「諸君懂什麼軍旅之事?」

你們都不懂,別來煩我。

這幾人都是正統的士大夫,哪裡受得下一個小小武將的氣,上疏朝廷。東府上報趙禎,趙禎問鄭朗,鄭朗說道:「狄青之言難道錯了嗎,他們是不懂軍旅之事。此乃誘敵麻痺大意之計,連這個都看不出來,何必干涉,請陛下下詔,讓三人勿必配合狄青,成敗之舉,恐不久矣。」

趙禎也不懂啊,並且對狄青蠻有好感的,長得帥,不僅妹子愛,皇上也愛。於是下詔,讓三人配合狄青行動,勝敗之後,再來進言,現在以敵為重。畢竟唐和、盤知諒以及黃捉鬼的大弟子鄧和尚,大頭項李花腳等賊眾越加膨脹,漸漸逼近三千人數,大者如唐和等人,有眾二千餘人,小者數百人數十人十幾伙,局勢越來越惡劣。

詔書還沒有抵達桂陽,戰事已經拉開。

狄青示弱,一個勁的求和,不但求和,為了表示尊重,還讓手下諸多將領前去親自議和。不但唐和盤知諒一夥,還派將領與鄧和尚、李花腳等頭項聯繫,一次次苦勸。

一部分人起到分化作用,可這些賊首看到朝廷軟弱,越發猖獗,有的人同意求和,但提出種種無理條件,要做知州,要做大將軍,各種異想天開的要求,讓人瞠目結舌。狄青再次苦勸。最後連唐和也參與進來,議和可以,讓俺做桂陽國主。

桃花瘴來了,更加肆無忌憚。

實際這一次次議和過程中,諸將已經將各賊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不但人數,還有各個崎嶇的道路,以及各個山洞的分佈,都掌握在心中,這不是斥候打探出來的,而是郭逵、趙珣這些將領親自察看過的。

並且一部分叛黨認為朝廷有誠意,想一想還是和平求一個安吧,悄悄地與狄青聯繫。要求不過份,狄青也放下姿態,與他們認真談判。這些人是真同意他們投降,分化政策起到作用了。

特別是唐和的部下江大麻子倒戈,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他幫助下,狄青悄無聲息地派出一部分兵士,裝作當地山民,潛入到孤漿峒的後山,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孤漿峒。

唐和據山而守,郭逵突然從後山殺出來,江大麻子率領部下手下反戈,裡應外合,不是,是多方面的合,後山郭逵衝出,前山狄青進攻,裡面內亂,什麼地形,天險也失去作用。

雷霆一擊,除了部分降眾外,其餘反叛生蠻盡殺。

狄青再次將大軍分成五部,撲向大大小小的反叛軍隊,僅在四日間,許多頭項還沒有反應過來,軍隊如排山倒海一般壓來,悉數被平。

這一戰勝得極其光彩。

鄭朗也不感到意外,儂智高多厲害哪,僅是崑崙關一戰,儂智高便失敗了。這些人算什麼?

大勝固然高興,可狄青與陳執方、郭輔之發生一些爭執後,心中不平,又聽到他們居然打小報告,你們能打小報告,俺也能打小報告,於是找了一個麻煩。

第五百零九章 前兆

狄青第一奏彈劾陳執方,陳執方設計捉黃捉鬼,手下將領邵飾初允黃捉鬼等不死,黃捉鬼率眾出山,但陳執方與邵飾將黃捉鬼腳筋挑斷,活活動折磨而死,於是失於恩信,其徒四散驚逃,再行捕殺,為時已晚,其徒鄧和尚,其黨唐和紛紛逃至深山。陳執方又不顧黨羽未平,再次強行遷民,導致生蠻叛亂,以至南方數州糜爛。

再對準陳執方與郭輔之,其一說為群盜故,讓民不得於山二十里耕種,這不是小山,多是連綿的大山,數州只能於各個河谷與盆地裡耕種,一圈二十里,多少百姓不得耕?除極少數富裕大戶還有生機,中等戶下被迫進入城中,些許物資不夠度月餘生活,進城死,出城亦無生計,於是只能降賊。其二又用錢絹購斬蠻賊首級,但官員無能,軍人貪其厚賞,道路逢民便殺,冒充賊眾求賞。百姓不得不頭插標識,以免官軍所害,但頭插標識又為賊人殺之。雖然賊人可恨,看到百姓的房屋便燒,資產錢糧盡搶劫一空,然百姓不得不降賊,這才導致六七州府近十縣全部糜爛。

又說南方官吏多無能之輩,要麼貪墨不法,要麼軟弱無能,上行下效,官軍見賊怯弱不敢戰,但對百姓卻是凶殘萬分,長期下去,臣恐南方全部敗壞,不僅是桂陽,包括荊湖南路、嶺南全部失守。

其實沒有狄青迅速將叛亂剿滅,余靖也會上奏類似的奏折。

但余靖上奏沒有關係,狄青不能上奏。

頭痛的是鄭朗不在西府,而在東府,不然鄭朗壓住不報,再寫一封信通知一聲,也就沒有關係。關健現在西府是韓琦,至於狄青產生什麼影響,他不管的,看到奏折,特別是官軍殺民,引起他的重視,立即上報朝廷。

趙禎大怒,立派剛返回朝廷的王昭明前去南方調查。

鄭朗揉揉腦袋,有些頭痛。

他身處高位,不再是以前瞎寫穿越劇的小寫手,考慮的事情更全面。

南方不好的情況是有,狄青所言一點也不過份,想一想,有能力有操守的大臣,以趙禎的愛才,幾乎全部攏了過來。那怕是富弼、滕宗諒與石介,都曾對他胡說八道過,但皆先後給了機會。

去南方的會剩下什麼貨色?要麼不法的大臣,要麼犯下大錯的大臣,甚至這中間有許多是貪污嚴重的臣子。陳執方在南方算是很好啦。

至於陳執方處置黃捉鬼事件,是有一些失誤。但他不懂軍事,怎麼辦呢?

問題是其二,退地二十里與殺平民事件。一旦揭開,朝廷必定會處理,一處理,狄青無疑是開罪許多士大夫。

想到這裡,舉起牙笏說道:「陛下,還有各位臣工,請聽我說一句,狄青僅是一個武人,說話不知輕重,南方有誤,他說了實話,雖以武人批評士大夫過之,但國家用人之秋,特別是西北二賊始終不安好心,狄青這樣的良將之才國家並無幾個,各位不要團結起來,對他攻擊,以免誤國。」

先將朝堂一些不安的聲音壓住。

但這次狄青會讓許多士大夫懷恨在心了。

這小子,鄭朗越想越頭痛,下值回家後,又寫了一封長信給狄青,直接點明其中輕重關係。要麼你從現在起,苦讀經義,我在朝堂給你開個後門,讓你中一個進士的啥,即便你被冠上武將之職,但有功名在身,多少算是半個士大夫,文人便不會惡之。否則以後你見到士大夫,少惹為妙,有什麼不公平的,寫信給我,我替你作主,你不能出面。

不僅是崑崙關呢,鄭朗對西夏耿耿於懷,還想他多活幾年,以便以後有更大的作用。朝廷不缺少歐陽修,但嚴重缺少狄青。

趙禎悟,說道:「准。」

不但這個悟了,連王拱辰出手相助范仲淹他也慢慢想明白,無他,興辦鄉學沒有多少利益爭執,相反,因為鼓勵士子進學,有許多貧困子弟因此受益,以後他們進入仕林會懷恩的,會懷范仲淹的恩,也會懷王拱辰的恩。

不能想啊,一想到這些,他頭痛萬分。

有時候都想跑到天章閣前大哭一場,駕馭這群大臣容易麼?

鄭朗心意他明白,若不保,狄青很有可能會因為這篇奏折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要保得現在保,不然事情鬧大,文臣一起哄鬧起來,是要所有的文臣,還是要狄青,當年范仲淹與孔道輔大拍宮門事件,至今記憶猶新,況且朝堂上戾氣沖天,已經快無法駕控了。

君臣默契地將這件事壓制下去。

可是水洛城還在繼續演出。趙禎氣得沒有辦法,在邇英閣聽曾公亮、楊安國、王洙與鄭朗開講時出了御書十三軸,一共說了三十五件事,一遵祖訓,二曰奉真考業,三曰祖宗艱難,不敢有墜,四曰真宗愛民,孝思感噎,五曰守信義,六曰不巧詐,七曰好碩學,八曰精六藝,九曰謹言語,十曰待耆老,十一曰進靜退,十二曰求忠正,十三曰懼貴極,十四曰保勇將,十五曰尚儒籍,十六曰議釋老,十七曰重良臣,十八曰廣視聽,十九曰功無跡,二十曰戒喜怒,二十一曰明巧媚,二十二曰分希旨,二十三曰從民欲,二十四曰戒滿盈,二十五曰傷暴露兵,二十六曰哀鰥寡民,二十七曰訪屠釣臣,二十八曰講遠圖術,二十九曰辨朋比,三十曰斥諂佞,三十一曰察小忠,三十二曰監迎合,三十三曰罪己為民,三十四曰損躬撫軍,三十五曰一善可求,小瑕不廢。

丁度與曾公亮、楊安國、王洙等拜賜,請求註釋其義,趙禎許之。

鄭朗卻遲疑了很久。

趙禎也微笑地盯著他,不但不生氣,反而十分高興。

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清楚看到五人能力,自己用心只有鄭朗看出來,微笑道:「鄭卿,你有什麼話要說?」

「不可一慨而論。」

「朕知道,但必須矯正,再過幾個月時間吧。」

「以防矯枉過正。」

「朕也知道,但鄭卿,放在心中。」

「喏。」

趙禎又對丁度等人說道:「你們先退下。」

四人退下,趙禎這才說道:「鄭卿,朕也想國家更強大,但朕看的是國家強大,不是國家混亂。」

「是,陛下。」

「你終是小了。」

「是。」鄭朗不由笑了起來。

趙禎也笑,與鄭朗談話很愉快,又說道:「呂夷簡也對朕說過你,說得很多,還說你現在並沒有成熟,朕常在宮中思考,覺得呂卿之言確實有道理。你雖著中庸,朕也通過清查田畝看到你的中庸之能,但許多地方火候並沒有掌握好。」

「陛下所言確實,有時候臣不能控制情緒,有時候又過於保守,輕重掌握不當。」鄭朗老實地回答。是事實,可是作為臣子也不能完美無缺,人君會猜測的。

「再等幾年吧,朕給范仲淹一次機會,也給你一次機會,若做得不好,朕只能退回原處。到時候你流落地方飄泊,休怪朕之無情。」趙禎開著玩笑說道。

鄭朗心中一稟,趙禎雖是在開玩笑,但已經注定范仲淹的命運。

想一想趙禎做法並不是無情,想要剷除君子朋黨,只能將范仲淹弄到地方,並且越遠越好,君子們才沒有指望。否則范仲淹一回到朝堂,又起勢了。國家終是要用人的,不能將所有支持范仲淹的大臣一起貶出朝堂,那得貶多少人哪?

趙禎又說道:「但朕對你很抱有信心。」

「臣不敢當之,然臣怕麻煩。」

趙禎又笑,可是苦笑,若是幾年前聽到這三個字不會明白,經過這大半年的折騰,他才明白這三個字的含義。笑完後問道:「為什麼?」

「一錯是陛下太急,不然要好一點。二錯是范仲淹進入朝堂核心時間太短,所圖大,所行又急又躁,雖看到國家弊端,想迅速解決。三錯在呂范之爭產生嚴重的朋比。」

「朕是太急了,欲速則不達,常聽你說治大國若烹小鮮,時至今天,朕才知道這幾字份量有多重。」趙禎惆悵地說道,頓了頓又說道:「不過朕還有信心,還有希望,你那幾法讓朕似乎看到另一條出路。今天就到此,你去吧。」

「喏。」鄭朗退了出來,看了看藍藍的天空,心中不知是歡喜,也不知是與趙禎一樣,充滿了惆悵。

曾公亮迎上來,問道:「行知,陛下這幾十條究竟說的什麼?」

聽到趙禎出此三十五事,條條都是善政,心中欣慰,於是稱讚,這才與丁度要求修注,標榜天下,讓天下臣民向皇上學習。

然而鄭朗與趙禎卻在打啞謎,讓曾公亮與丁度疑惑了,肯定不是自己所想的那麼簡單,沒想明白,如何修注?

鄭朗還沉浸於趙禎的成長,以及對自己信任裡,聽到曾公亮的問話,迷茫地答道:「樂正兄,公雅兄,你們怎麼樣想的就怎麼樣修吧。」

第五百一十章 太監的反攻

這算什麼答案,鄭朗又說道:「樂正兄,相信我,別人為了權位,多有用心,但我不會,更不會害你。」

曾公亮相信的,但不是他要的答案。

鄭朗已轉身離開。

心中激盪,感慨萬分,回到家中,將這三十五條寫信給了四個學生,王安石、司馬光與呂公著以及嚴榮,在信中對他們再三說到,不得詢問任何一人,也不得對任何人說起此事,然後再問他們看到這三十五條,反思皇上在發出什麼樣的信號?

還有兩個呢。

一個范純仁,一個范純祐,但沒有寫,寫了,他們必然對范仲淹說,可是趙禎叮囑自己放在心中,若讓他們不通知父親,又是謂不孝。於是鄭朗未說。

他在寫信,崔嫻好奇,問:「皇上在發出什麼信號?」

「遵祖宗訓,遵守祖宗家法。」鄭朗道。

崔嫻僅聽第一句,臉色就微變,新政多改革之舉,有的已經觸犯祖宗家法,這四字意味著什麼?

「奉真考業,是拿出真正的業績,不是嘴上說出來的,不是筆寫出來的。」

「原來,原來……」

「祖宗艱難,不敢有墜,這個天下打出來守出來何其不易,以前五代時幾年一換,現在宋朝卻太平八十多年光景,因此要謹慎,不能讓某些人折騰。

真宗愛民,孝思感噎,然大臣們多說真宗後期朝政敗壞,包括我在內也這麼說的……」

「官人不說,妾以為是皇帝在追念先帝。」

「守信義,不巧詐,說話要算話,不能當面說一套,背後做一套,更不要嘴上說君子,下面卻為了權利,窮盡勾心鬥角之事。

好碩學,精六藝,謹言語,要真正的淵博學問,而不是會一點夫子的皮毛之道,便誇誇其談,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臣子多懦弱不堪,陛下希望臣子們不僅會經義之數,還要學習一些射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有一點毛賊,便嚇得開門獻降。當然,陛下,也是真正在說碩學,六藝與謹言語,可外話之音很濃。

待耆者,進靜退,求忠正,呂夷簡躺在病床卻一直攻擊不休,是不是尊重老人的表現?進靜退,做臣子的,要知道進退之道,不要無法無天,求忠正,要忠於國家,忠於天子,非是忠於范仲淹與韓琦。

懼忠極,得寵要知足,保勇將,不要為了私人的權利,動不動將有功之將關進大牢,或者牽連有功之將,拿他們作猴耍。尚儒籍,議釋老,這倒沒有什麼,重視儒學,議論釋老長短,便於部分採納。重良臣,重視有用的大臣,而不是諍臣,不是戾氣大臣。廣視聽,不能聽取君子黨一面之辭,要聽取天下臣子的意見,百姓的意見。功無跡,不要誇功賣功,戒喜怒,是想用溫和之道。明巧媚,不僅是針對范韓,是君上不希望臣子動輒危言悚聽,或者媚言惑主……一善可求,小瑕不廢,也就是我說過的因材施用,不喜大臣們吹毛求疵攻擊別人。」

特別是中間的辨朋比,說得再清楚不過。

「范仲淹是否能想到?」

「范仲淹走火入魔了,陛下說過還給他幾個月時間,現在繼續支持范仲淹變法,以觀後效。以他固執的性格,再加上皇上在繼續執行新政,絕不會想到。即便想到,也會將陛下的話當成耳邊風。」

「怎麼……」

「道理很簡單,范仲淹認為他是在對國家負責,所以皇帝也要退避三舍。」

「這……」

「嫻兒,不用懷疑,范仲淹不是沒有前例可尋,前面有伊尹,周公,霍光。」

「妾明白了,妾明白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胸懷天下,以天下為己任,又沒有呂夷簡的手腕與吏治之能,雖看到國家種種弊端,急於求成,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卻讓天下騷擾不休。最可怕的是他在試圖掌控天下,封殺皇上,卻絲毫沒有任何自覺,還認為自己是對的。心地雖是一片光明,但現在的局面,換任何人君也不得不產生懷疑。」

「官人,有一句話妾早憋氣在心中,你一直認為他德操天下無雙,可妾自聽說他與孔道輔大鬧皇宮,就認為此人不可成大事。」

「嫻兒,你不懂,那時他是過於躁進,但後來在逐漸脫變。這次之所以做得急,一是進入兩府時間不久,缺少勘磨,二是皇上逼得太緊。若不是兩條,放在兩府呆上幾年時間,也許會做得更好一點。」鄭朗一聲歎息,但做也做了,說什麼也沒有用,最讓他惋惜的是范仲淹道德堅固,然而人也堅固,自己委婉的點醒好幾次,皆不聽。某些時候,他是為了自己那個不知道是對是錯的真理,絲毫沒有將趙禎放在眼中,包括滕宗諒事件,又說道:「嫻兒,這件事不要對他人說。」

「官人,我可是你的賢內助,這個輕重不分?」

鄭朗一笑。眼神又凝重起來,自己的想法如願得到,沒有扼殺趙禎心中的希望。因此趙禎對范仲淹的快跑法失去信心後,依然沒有退回原來的碎步法,而是選擇了自己溫和的大步走法。

這是一種信任,但也是趙禎最後的希望。因此他提前暗示了自己,這是讓自己提前數年就開始做準備,著手謀劃。若自己做得不好,趙禎只能退回原來的樣子,坐看宋朝慢性自殺。

自己是在做準備,可想想朝堂這些人手段,能不能在未來繼續將范仲淹倒下的大旗豎起?喃喃地說了一聲:「君子黨啊……」

事實趙禎忍耐心已經快被君子們逼到極致。

不僅是滕宗諒事件,與水洛城事件,還有江東三虎。范仲淹執政後,擇諸路使臣按舉不法,讓王沿的兒子王鼎提點江東刑獄、另外還有轉運使楊紘、判官王綽。三人做得很不錯,十分清廉,察官員過失,那怕略有小錯也要處執。

按理說,這是三個包青天。

但在處理時出現一些錯誤,他們皆屬於君子黨的行列,沾染君子黨一些不好的惡俗,那就是瞧不起趙禎身邊的人,包括貴戚與宦官。特別是江東,乃是天下最富的地方,有諸多作坊監,監使皆是太監。因此,對這些太監處執重了些,最糟糕的他們是君子的人,對一些君子手又鬆了松。導致江東官吏全部怨恨,視為三虎。

吹毛求疵太過份了,這已讓趙禎不喜歡,又因為對宦官格外嚴格,更讓趙禎不喜。

作為太監,有史以來,宋朝可以說是最好,即便童貫,認真分析起來,也沒有那麼可惡。這個產物雖畸形,可是封建年代又不能缺少他們,不然難道讓正常的男人進入後宮,做一些苦力活,那成了什麼,後宮豈不亂了套?

這些太監在趙禎身邊,受趙禎影響,大多不是很惡,有可能在下面是貪了一點,但不會有大惡。王鼎抓住不放,趙禎會怎麼樣想?現在他不能用人,用下去的人,那怕是太監,君子們也要想辦法拚命打壓,潑污。他不能做事,一做事君子們就來找茬,逼趙禎將事務交給范仲淹與韓琦,他能說話,得小心翼翼的,省得君子們找他麻煩,糾纏不休。

這還是皇上嗎?

趙禎還是很不錯的,雖不悅,後來傅惟幾奉使江東,趙禎只是戒告一句,下去後不要效仿三虎的作為,王鼎也僅貶為深州知州,一個上等州的知州,不算太委屈的處罰。

開始趙禎不知道的,但君子們有老大,太監們有老大,給江東三虎整得沒法子活了。若有錯還好一點,關健拚命的找麻煩,又不是聖人,怎麼可能沒有缺點,這日子還能過下去麼?於是悄悄向他們老大藍元震反應。

藍元震也怕,畢竟君子們風頭太勁,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隱忍沒有作聲。可這時韓琦風塵樸樸的回到京師,他與富弼二人對京邑群司做了種種限制。這讓藍元震感到危機感。

若是君子們將矛頭對準太監,那麼自己必然首當其衝。

很自然的想法,悄悄打了一些小報告,但趙禎還在觀望中,打算給范仲淹幾個月時間,看看新政最後有沒有效果。也沒有表態,藍元震猜測不出趙禎的心意,苦思良久,想出一個辦法,又對趙禎說道:「范仲淹、歐陽修、尹洙、余靖,前日蔡襄謂之四賢。貶斥出朝堂沒有幾年,復還京師。四賢得時,立引蔡襄以為同列。以國家爵祿為私惠,膠固朋黨,以報謝當年蔡襄歌詠揚名之恩德。今一人私黨,就能連及十人。合五六人私黨,門黨就能達到五六十人。使此五六十人遞相提撥,頂多三二年,佈滿要路,則誤朝迷國,有誰敢說話?挾恨報仇,有什麼不敢做的?陛下身在九重皇宮,外面發生的事離九重不知隔幾萬重,陛下如何察知?」

此時范仲淹與韓琦朋黨已明,若是換歐陽修站在他角度,這份小報告會說得更有說服力。藍元震僅是一個太監,沒有將話說到點子上,並且趙禎已在心中下定決心,再給范仲淹一段時間,所以未聽。

然而江東三虎的事,卻讓趙禎引起警覺。就算你打壓朕身邊的宦官,就算你們清廉,但你們不能使整個江東官場感到不安,無論出自什麼用心,這會引發大亂子的。

但到這時,他還在忍耐,於是有了這個三十五條,又是一次敲打!

或者不算警告,這是皇帝提出的三十五條,還是小事情嘛?至少你們這些大臣要上書表示表示一下吧。可是錯了,三十五條出去,幾乎所有大臣就當是沒有看到一樣,或者成了鄭朗所說的河上浪,是一個小石子扔到大河裡,錯,不是石子,石子還濺起一點浪花呢,他這三十五條是一粒小灰塵落在長江裡,微波不興!

趙禎在宮中等啊等,結果什麼也沒有等倒,於是,越等越傻眼。

第五百一十一章 逆天

鄭朗講了一會儒學,趙禎說道:「鄭卿,用茶。」

呂夷簡雖不錯,確實國家產生諸多危機,步子走得小,於是用范仲淹,結果讓他更失望。現在換了口味,鄭朗治國,是用儒學治國,得瞭解鄭朗的所謂儒學是什麼。

鄭朗也不客氣,呷了一口茶,潤潤嗓子。

趙禎說道:「鄭卿,你的儒學很新穎。」

是真的很新穎,幾乎都將賈昌朝、曾公亮與丁度聽傻了眼,不知辨是好還是不辨是好。

「陛下,儒學博大精深,臣很多地方還沒有想明白。」

「你有沒有在寫那兩本格物、算學?」

「我在寫,不過僅寫了一個大綱,交給我家中一個學生做註解,時間緊……」鄭朗也無語,每天做那麼多事,還要抽空來邇英閣替趙禎開講,那有空?

「那個學生資質如何?」

「陛下,他只對格物產生興趣,經義詩書皆不熟悉,也沒有興趣,仕途與他無緣了。」

「若他的格物學得好,朕無妨也會給他一個官職。」

「陛下,雖我對新政略有懷疑,陛下官爵不能再濫賞,不然冗官會越冗越多,這也是我朝最大的時弊。」

「再冗,有用的人還能不用嗎?」趙禎站起來,看著外面,外面的牡丹開得正是鮮艷,嬌媚大氣,像一個個貴婦人,綻放在一片片碧綠的葉尖上。

「鄭卿,陪我到外面賞賞花。」

「喏。」

兩人來到這一叢奼紫嫣紅的牡丹花前,趙禎說道:「鄭卿,你進宮次數多,立的功勞大,為什麼沒有多少大臣與你發生矛盾?」

這是委婉的說法,為什麼你最得我寵信,功勞又大,沒有人想方設法抹黑你呢?

「臣不知,請陛下賜教。」

「你性子淡,對權位不是很在意,你不會為權位去招別人,招你的人也就變少了。」趙禎這是話中有話,又說道:「還有你幾年後又有契丹一行,並且他們忙著呢。」

鄭朗哭笑不得。

「你終是要開的,一旦你像這牡丹花一樣燦爛的綻放,恐怕像現在這樣安靜,絕對不可能。人淡如菊,固然有君子作風,可有時不能淡得太過份,這也是你的中庸之道。」趙禎淡淡地說。

話中很有深意,朝黨這幫人要麼戾氣沖天,要麼賊黑賊黑的,鄭朗多次提出,要回去侍候幾個娘娘,被趙禎拒絕,就怕他弄得煩,一怒之下辭官返鄉,這個問題就有些大了。未來朝堂交給誰,除了鄭朗可信任外,他找啊找的,就沒有找出一個合適的人選。

他也在注意幾位參知政事,奏折不決打到中宮唯有賈昌朝最多,吏治能力與敢做敢為,賈朝朝比這兩人是差了一點。范仲淹打到中宮的幾乎沒有,鄭朗有,很少。兩人都在勤快的做事,可是鄭朗每件事幾乎都落實下去,不露山不露水,以至外面人認為鄭朗沒有作為。范仲淹繼續轟轟烈烈,當然,他所圖太大,才產生種種糾紛。這無妨,安靜的做事固然喜歡,爭吵的做事也可以,關健你得將事情做成。是成,不是做!

當然,他也不可能將未來交給鄭朗一人,還在繼續尋找,繼續觀察,可鄭朗卻是他未來重組朝堂最重要的人選。

「陛下,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一旦真正接過陛下信任的重擔,為了陛下,我不會悲壯的死,而是要卑微的活。但這些牡丹花皆是為陛下所開……」

「朕卿,都是朕的花,難道朕還會吃苑中一株花的味?可朕要的是滿園芬芳,而不是一枝獨秀。」

都說到這份上,鄭朗還能說什麼呢?

事實趙禎繼續給范仲淹時間,但越來越不耐煩。

水洛城繼續在爭吵,到最後累得新政失敗,此事還沒有罷休。

范仲淹隱隱覺得事情很不妙,對趙禎上書,將尹洙召回來京師,進入兩制。主要就是尹洙呆在渭州,尹洙進入京城,在地方上也就沒有人找劉滬麻煩,張岊僅是一個武將,沒有士大夫參與,他還敢反天不成?水洛城之爭便會告一段落。

兩全其美的做法。

趙祉拒絕,尹洙不召亦不遷。

這次警告意味更加濃厚。

幹嘛要召他回來,朕戲還沒有看夠呢。

范仲淹十分失望,要知道新政以來,趙禎那個玉璽幾乎成了范仲淹的印人印章,為什麼趙禎要拒絕?

鄭朗覺得這條主意不錯,想要幫助一下,可發生一件事,鄭朗抽回來。

狄青彈劾陳執方與郭輔之,這兩人皆有些能量的,居然很快得到消息,在南方也用快馬遞了一份奏折來京。反過來說狄青在剿匪時,多殺平民百姓邀功。他們是文臣出身,比狄青的奏折寫得更出色,而且舉了幾十起實例,有人證有物證。

歐陽修看到這份奏折後彈劾狄青乃是武人,雖屢屢立功,不免有矯枉之心,應當讓文臣節制,云云。

鄭朗心中在冷笑,讓文臣節制,怎麼節製法?

一頭關在籠子裡的老虎還是老虎嗎?若是沒有狄青去桂陽,這次叛亂憑借楊畋慢慢磨,磨了六年才用委屈求全的辦法,將匪患化解。

但陳郭二人奏折也有其事。

二月末的剿匪行動迅速,匪徒又多分散在各地,南方蠻人與中原人語言不通,難免會有一些無辜的百姓,或者與匪徒有牽連但不當死的百姓捲入其中。受害者不多,大約就這幾十個人。讓陳執方與郭輔之全部找出來,可別忘記了,此時南方民事的天下乃是這群文人的天下,狄青手中有兵,對地方上的百姓卻不是很清楚。

於是說道:「陛下,南方是是非非不提,願陛下速將狄青召回,以免文武分裂。」

本來想讓狄青配合杜杞迅速將那個什麼大唐國平滅的,現在收回主意。南方官場會更黑暗,天知道這群文人聯合在一起,會做出什麼事?況且這次目標也達到,狄青迅速大捷,許多青年將領得到培養,明白南方戰事會有什麼氣候與環境。

還是讓杜杞墨唧吧。不然事情再鬧下去,自己不免會捲進去,使桂陽成為第二個水洛城。

歐陽修的進奏讓鄭朗有些齒冷。

狄青撤回來,不囉嗦了,水洛城事件卻在越吵越凶。兩位神仙帶著一群厲害的小弟打架,諸散仙統統迴避。倒是李京進了一諫,近聞契丹於西北築二城,南接代郡,西交元昊,廣闊達數百里,盡遷諸緣邊生戶與豐州、麟州被虜人口居之,使絕歸漢之路,違背先朝誓書,為賊聲援,其歹心不淺。況國家前年方修河北緣邊故滿城與陰城,再盟之後,尋刻罷役。請下河東安撫司詰問其原因,或因賀乾節契丹使來,責以信誓,使罷二城,以破未然之患。

鄭朗站出來說道:「陛下,諸位臣工,且聽臣一言。這件事的背景便是西夏十分困苦,民不聊生,他們人口單薄,故多掠人口中,壯大實力,然國家並沒有緩過元氣,這些被擄的我朝百姓生活更苦。故前度所獲豐麟府三州百姓,折道從契丹,試圖逃回故土。」

趙禎額首。

西夏在邊境上設許多關卡,防止百姓逃向宋朝,可在契丹邊境不敢多設關卡,害怕契丹產生誤會。三州百姓想逃回來,只能從契丹境內折向宋境。這樣一講,此事背景就變得簡單。

「契丹所以設城,非是為了對付我朝,若是如此,不如經營河北,與元昊聯手,一東一西,威力豈不是更大?」

「是啊,鄭卿。」

「此舉而是為了對付元昊,有二城存在於西夏邊陲,那麼可以運送糧草物資,以備後勤。畢竟元昊境內苦蹙,靠擄掠是無法支持戰爭來源。李京所言是良言,但不必驚謊,相反,這次契丹立城,對西夏敵意已明,反而利於我朝與西夏的談判。故西夏再派使者,已在來京路上。不過當初盟約已經說過,兩國不能再邊界上築城,更勿得收留對方百姓。應派使者稟明遼主,讓他將築城原委解釋清楚,所納百姓一一歸還我朝。築城問題不要緊,特別是這些百姓,皆是我朝百姓,被元昊擄掠而去,這些年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們不遠數百里,突破重重關卡,逃到契丹境內,何其不易,一定要想方設計使他們回歸故土,重返家園。這樣吧,這封國書讓臣來書寫。他若不答應,臣就可以用這條理由拒赴契丹。」

趙禎啼笑皆非,說道:「准。」

鄭朗出面,一是可憐這些百姓,他們是戰爭的受害者。二也是讓君臣不會產生誤叛,以為契丹要與西夏聯手,那麼談判桌上便會出現失誤。

這是大事情,可在紛紛揚揚的水洛城事件影響下,它變得微不足道。

趙禎忍無可忍,於政事堂對諸位大佬問了一句:「自古以來以小人多為朋黨,難道也有君子黨嗎?」

還不錯,承認范仲淹他們是君子。

鄭朗歎息一聲,默不作聲。賈昌朝眼睛轉了轉,也學習鄭朗,垂下頭,至於他內心什麼活動,臉上沒有顯示。章得像、晏殊與杜衍皆不說話。

范仲淹硬著頭皮答道:「臣在邊時,見好戰者為黨,而怯戰者亦自為黨,其在朝廷,邪正之黨亦然,唯聖心所察,苟之朋黨是為善,還是為害於國家?」

范仲淹逼得無奈,這時候君子是成了黨羽之勢,不承認也不行。

但一句出,幾個宰執一個個臉色沉重,用狐疑的眼神盯著范仲淹看。

宋朝的建立正是建立在五十國基礎上,而五代十國的成立正是因為唐朝瓦解導致。所以宋朝種種防範,全部針對唐朝時敝。藩鎮割據,於是黜武重文,宦官專政,於是削減宦官數量,減裁宦官權利,還有朋黨之爭!

因此昔日只要呂夷簡一提朋黨,范仲淹等人一貶再貶,正是害怕繼續產生朋黨之爭,禍害國家。

現在君子們有了朋黨的嫌疑,但不能公開承認,更不能公開辨解。

老范在這時候有些傻,連朋黨也要皇上忍受,也要皇上默認,那麼還有什麼事,你們這群人做不出來的?

鄭朗心中也在歎息,老范,休要說趙禎做皇上,你這樣玩,就是俺在做皇上,心中也不會不快啊。最苦逼的是你雖說得委婉,事情傳出去,你手下那群戾氣沖天的小弟會怎麼樣想?

若是以前還能做種種辨解,現在公開為朋黨辨護,那真正成了順昌逆亡,不,是真正的逆天而行!

此時,鄭朗心中也多少有些不喜。

他已經準備狠撲歐陽修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朋黨

聽到范仲淹的辨解,趙禎只是微微一笑。

無奈,范仲淹的道德高度,趙禎也不敢否認的。

群臣散後,鄭朗委婉的說道:「希文兄,君新政以來,對錯不提,但用心皆是良苦,可朋黨萬萬不可開。」

知道說服不了,說完便走。

其實范仲淹犯了一個嚴重錯誤,那怕略略否認或者緘默,都沒有太大關係。說到壓力,新政已經越來越遭到強烈的反彈,這是必然的產物。但此時並不是後人為歐陽修范仲淹辨解的那樣,有多少人用朋黨之說對新政進行攻擊。

王拱辰與賈昌朝正在看熱鬧呢,一個水洛城,讓他們笑得合不攏嘴,何必參與進去,讓君子們轉移戰線?夏竦從亳州轉到大名府,沒有回到朝堂,即便在下面哼哼,影響力也不大,呂夷簡閉門不出,要麼就是一個太監藍元震在宮中嘀咕幾句,還沒有能力說出所以然來。

趙禎僅是屢屢失望之下,淡淡說了一句。作為人君,已算是做得很不錯。

然……

范仲淹自取滅亡,公開承認自己結朋黨之事迅速傳揚,當時在場的僅是幾個大佬,鄭朗不會說的,杜衍與韓琦同樣也不會說,特別是韓琦也變相地做了辨護,自古以來,人臣在朝有忠賢,有奸邪,有好公之人,有挾私之人,性不相同,各自相附。

雖類似朋黨,但略有區別。可以說這句話是朋黨,也可以說這句話是君子朋而不黨,那個人沒有幾個性格相投,志同道合的朋友呢?鄭朗也有。

富弼也不說,章得像會繼續緘默,晏殊就拿不準了,賈昌朝自然會大肆宣傳。

歐陽修終於出手。

老大既然公開承認有朋黨,那我們就真正做一個朋黨吧。

其實這篇文章拋去文筆外,寫得什麼都不是。遞了上去,朝堂驚訝莫明,但沒有一個人作聲。都在傳,都在私下裡說,鄭朗看了看,心中歎了一口氣,想到,何來壓力,這是歐陽修自找的。

……

東方未明,鄭朗梳洗,收拾衣冠,準備早朝。

做大臣最辛苦的地方便是早朝。

這時天氣漸長,早上不冷,還要方便一點。若是在冬天,四更時分便要起來,外面又冷又黑。不過宋朝也要好一點,設了一個待漏院,漢唐時更苦,要站在宮外等候太監傳旨放行,才可進宮,有時來得早能在寒風中一等便是半個時辰,那會更辛苦。

江杏兒仔細地替鄭朗梳理著長髮,崔嫻在一邊擔心地問:「官人,你真決定要這麼做了?」

「你不懂,歐陽修這篇奏折會引起什麼惡劣的後果。」

後人因為歐陽修名氣,一再替歐陽修開解,實際後來黨爭,歐陽修要負三分之一以上的責任,正是這篇朋黨論,為黨爭找到法理依據。說雍正打壓朋黨論,可另一位大賢王夫之也說了一段話,朋黨之興,始於君子,而終不勝於小人,害乃及於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有此也,盛於熙豐,交爭於元佑紹聖,而禍烈於徽宗之世,其始則於景祐公開也。

崔嫻雖不大情願丈夫這樣做,但鄭朗一心要做,崔嫻只好說道:「官人,說話要溫和一點,給歐陽修留一些面子。畢竟他們現在是一群人,鬧將起來,不但將你拖下水去,不得安寧,有可能他們用文章大肆對你攻伐,你這一生清名十之八九便會被他們毀了。」

「我知道,現在後悔了,早知如此,不如當初,將他弄出朝堂。」鄭朗拍著自己的腦袋瓜子說。以他的力量,弄不垮所有的君子,但將矛頭對準歐陽修一個人,還是可以做到的。

天光漸漸微亮,鄭朗說道:「嫻兒,我去哪。」

說著向皇宮走去。

待漏院很安靜,其實賈昌朝與王拱臣皆嗅到一個很好的機會,但一直沒有發作。雖安靜,可在待漏院裡能感覺出來,那一份不同尋常的氣氛。

早朝開始,諸臣奏事完畢,正要宣佈散朝,鄭朗站出來,說道:「陛下,臣聞歐陽修遞了一個朋黨論的折子。」

「不錯。」趙禎語氣平淡,看不出他內心什麼想法。

鄭朗忽然話鋒一轉,說道:「臣也算為朝廷立下一些功勞。」

諸臣愕然。

「特別是這些年,章獻太后賜予臣的那匹青馬,自江南就遞送消息,到了西北後,載臣察看地形,前線親臨指揮,請陛下授此馬一官職。」

王拱臣多機靈,立即站出來說道:「陛下,臣彈劾鄭朗不分輕重,居然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有侮朝儀。」

「王拱辰,為什麼不行?」

「它是一頭牲畜。」

「那也是,這是我錯了。它終是一頭牲畜,供人駕馭的,怎麼能封官呢。這就是人與牲畜的區別,無論這匹馬發揮多大作用。但我想不明白了,君子結黨就不是黨了?或者說因為臣那匹馬立下戰功,它就不是馬了?」

歐陽修終於掛不著,站出來說道:「鄭朗,君子朋黨與小人朋黨有何區別,我那篇折子裡說得清楚,你不妨細看。」

「我看過,君說堯時小人共工四人為一朋,君子八元八愷為一朋,上古之事,已經漫遠,也許他們是賢臣,但我不相信他們會成為朋黨。否則夫子輩崇堯舜時代,認為其時天下大治,乃萬世楷模,又說君子群而不黨,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我相信,若是有此大規模的朋黨,夫子定會不喜,要麼指正,要麼反對,若是事實,夫子輩崇堯舜,便會默認朋黨,而不會說君子群而不黨。接著到荀子,說朋黨比周,以環至圖以為私,是篡臣也。君學問雖好,但我不相信你的學問會超過夫子與荀子。」

這便是一個命題,要麼打倒孔子,那麼還是儒家麼?

「周有臣三千,惟一心,原話出自尚書,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三千乃是指多,但是他們一心不是為的結朋,而是團結一致,協助君王治理國家,並不是一心黨同伐異,打壓異己。既然說尚書,那麼我試問你,洪範說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以君的才學難道沒有讀過?至於東治末的黨錮出自何時,請君再翻翻史書。唐朝牛李二黨之害,人人有危,君不見,偏說朱溫白馬禍。但君有沒有想過,朱溫殺的不僅是清流,還有門閥,我也來自滎陽鄭家,正是唐朝門閥。」

趙禎微笑,不僅鄭朗出自滎陽鄭家,妻子還是出自另外一個更強大的門閥,崔家。

「門閥之患,當真沒有之?正是門閥與豪強把握著太多的資源,不知進退,民不聊生,於是黃巢賊揭竿而起,天下蒼生遭到塗炭。為什麼我朝幾位人君多次說照顧孤幼貧困,給貧困百姓一個生機,緩解國家壓力,才不會有大的暴亂。有了廂兵,有了糊名制科舉,有了各地義學。如果這些清流還在,門閥還在,我可以照樣讀書科舉,不知君還有沒有金榜題名,入朝為仕的機會?」

這篇文章有可能歐陽修很激動,各個論據錯誤百出,這才讓鄭朗抓住了機會。論據全部推翻,這篇文章便毀去一大半。

「再說朱溫殺的僅是清流,僅是門閥,與朋黨有何干係?君為論證你的說法,偷梁換柱,瞞天過海,也許你發自好心,但是歐陽修,你可知道這篇文章會帶來什麼?」

「帶來什麼?」不是歐陽修問的,而是賈昌朝問的。

「何謂君子?仁、義、禮、智、信、溫、良、恭、仁、儉,我也想做一個君子,可自揣度之,離君子有多遙遠?即便是范仲淹,離君子距離很近,溫恭也略差一點。你們個個自詡為君子,但有幾人是真正的君子?君子就像你們這樣,為了一個小小的水洛城,爭得你死我活?韓琦說尹洙是君子,可你們多說尹洙不好。你們說鄭戩做得對,尹洙卻說鄭戩是戩輩,小人。你們自己連君子都沒有弄清楚為何,怎麼敢自稱為君子呢?」

「夫子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只要送一塊肉,表示想要學習的誠意,於是夫子便授其學問。又說有教無類。這就是一種包容,有容乃大,還有什麼比國家更大的,沒有包容,怎麼能大?你匆匆忙忙地將朝中大臣劃成兩派人,互相攻訐,這便是有容乃大,有教無類?」

鄭朗又扭頭看了看趙禎說道:「陛下,臣擔心一旦朋黨一起,蓋因趨向異同,同我者謂之正人,異我者謂之邪黨,既惡其異我,則其逆言便難進,既喜其同我,其佞順之言而合,最後真偽莫知,賢愚倒置,終會釀成國家的大患。請陛下三思。」

先駁斥朋黨論的論點,再說朋黨的後果。

鄭朗還多少受了後世一些影響,認為歐陽修雖胡鬧,總的來說,還是一個半君子。否則此時會痛斥他為真正的奸邪,小人,妖言惑眾,遺毒千年!就是這樣,一大群君子也站不住了,余靖站出來說:「陛下,臣認為鄭朗失了朝儀。」

朝會可以奏事,也可以議事,但不能攻擊,不能爭吵,鄭朗確實犯了朝儀。可是范仲淹眉毛蹙在一起,歐陽修一上朋黨論,他就感到大事不妙,鄭朗出手,在他情理之中。

與鄭朗多次做過交談,知道鄭朗最恨朋黨,不知道他那來的這份恨意。自己淡淡說了一句不要緊,可歐陽修卻來了一個長篇大論,怎能不出事?

鄭朗點頭,說道:「陛下,余靖說得對,臣是失了朝儀,也是有意違失朝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朋黨遺害無窮,此例一開,大宋以後黨同伐異,不得安寧,即便夫子在世,顏回復生,張良蕭何房杜姚唐一起聚集我朝,都休想將國家治理好。無他,以後結成兩派或者數派,為了打壓對方,打倒而打倒,推翻而推翻,這種情況,還能辦好任何善政?即便有好的善政,也迅速推翻。大宋還能長久下去?是,我是違背朝儀,請陛下罷去我相位,以敬警戒。不過余靖,即便我失去相位,只要不開朋黨先河,也是值得。」

用一個宰相來換歐陽修一篇文章,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第五百一十三章 衣服

鄭朗繼續侃侃而談,說道:「我宋朝始至今天,因循守舊,弊者益弊,如果不變革,不出百年,國家必有危難矣。不說十六國之亂、南北朝與五代十國之禍,且說漢唐。漢唐立國有三百餘年,近三百年,然真正幾代何?西漢一百餘年光景,東漢一百餘年光景,唐朝雖年號不廢,其實從安史時國家就已衰落。我朝已經立國幾十餘載?」

這一算危機便更重了。

「但一變,必然產生諸多糾紛。漢景帝懲諸藩王勢力,於是削藩,七王之亂。武帝懲匈奴之逼,大肆興兵,民不聊生。唯有漢宣帝最佳,種種變革,皆落到實處,又無多少爭議,於是大治。然漢朝自諸呂興起以後,外戚皆貴。漢宣不加提防,形成王莽之患。光武仁愛,寬民,卻不做變革,於是子孫受困於外戚與宦官,地方豪強大肆兼併,朝中宦官掌權,國家江河日下。

東晉受困於門閥,又阻於權臣,於是有王敦、桓溫之亂,後被劉裕直接取代。再到唐朝,姚宋何能,諸君恐遠不及也,但唐朝至開元起,府兵敗壞,均田破壞,姚宋怕產生糾紛,小心調節,有開元盛世。本來這是唐朝一次最好的轉機,可惜唐玄宗晚年昏庸,將政事托於李林甫,於是誤國殃民。

我朝太祖與太宗兩位祖宗,進行分權制度,節掣外戚與宦官的勢大,諸臣分權,防止權臣產生。包括人君,也進行諸多分權掣肘,以便防止有平庸君王貽誤國事。可有一利便有一弊,文恬武嬉,吏治冗敗,冗官冗兵冗政,雖幾代人君奮發向上,然國家也呈江河日下之勢。

陛下發奮圖強,改革圖新,但中興之世,開元為一,開元經過幾十年的調節,都沒有將國家最大的弊端革除,唯有糾紛不多,國家安寧。或數於漢宣,漢宣幼年生長在民間,知民間疾苦,但之所以能成功,不僅是漢宣,還有霍光幾十年如一日的小心經營,一臣一君,幾達四五十年時光,才創造出漢宣盛世。但是諸位,你們新政之初,動輒便說幾月,很快,一兩載便能讓國家大治,難道你們是神仙下凡,能灑豆成兵,能點土成金?」

許多中立的大臣以及賈昌朝他們都低下頭竊笑。

「所謂治國,便是治民,國家強盛,吏治清明,兵強馬壯,國庫充實,百姓安居樂業,衣豐食飽,這是億兆人的利益,想要治國,就要兼顧這億兆人的利益所在,一人比如一張網,億兆張網絞在一起,是何等的混亂。可是各位改革輕佻,認為隨便做做便可以使國家迎來盛世光景。當真有那麼容易。古代多少人傑,為何中興之世,唯有文景、漢宣與開元?歐陽修,你所上書的朋黨論便可以一葉知秋。不作考證,便選來做論據論證你的說法,固執已見。朋黨之患,牛李猖獗一時,都不敢公開打著黨爭的旗號。我不知道你那來的膽子。」

張方平說道:「陛下,忠言逆耳利於行,鄭朗所言,不可不思啊。」

他對范仲淹、歐陽修等君子根本就沒有好感,本來屬於溫和派,再加上在涇原路與鄭朗多次共事,更受到鄭朗的薰陶,不過此時君子黨太猖獗了,動不動就將人弄得身敗名裂。

前幾年他多次上書,包括在涇州也屢屢上書言事,但看到新政以來,君子對敵人的打壓,鄭朗是少事,他是避事,不敢再言事,幾乎同樣也消失不見。

其實歐陽修這篇朋黨論一上,君子黨的人心也散了。

許多大臣與鄭朗一樣,贊成君子可朋,但不敢在後面加上一個黨字。

鄭朗暗中示意,張方平,你快點退下。

他這時候也有很大的威信,只是年齡掣肘,不得不落到范仲淹與韓琦之後,還有他消失不見,也讓大部分人投於范仲淹或者韓琦門下。一旦鄭朗主動站出來,會有不少人附和的。

但鄭朗不想,趙禎親口說過,你還再過幾年。

時間未到,手下形成一股新的力量,趙禎怎麼想?

鄭朗又說道:「臣再言三件事,一為備糧,災害連年不斷,民以食為天,國家要重視糧食儲備,今年以來,除江淮旱災,其他地方風調雨順。江准雖旱,然有多處水系,旱的僅是山區。若沒有意外,秋後會有一個豐收之年。然國家不可不防未來。」

實際上這隱隱有了一份交待餘事的意味。

這次在朝堂上反駁歐陽修的朋黨論,是謂朝爭,多半要貶去相位。

而原來這些是他與三司主管的職責。

又徐徐說道:「國家倉庫原先分為兩倉,一為各州縣倉稟,主要是存放兩稅徵糧所設,臣為了不產生更多的糾紛,地方倉稟並沒有動彈。一為國家倉庫,主要是集中在京畿附近。此次倉法,分散於河北河東,以及三門。臣與三司逐一落實,然受制於財政,並沒有全部完成。務必將這些新倉全部修建起來,以免象去年那樣,盜匪四起,國家混亂。另外州縣也適當保留部分兩稅餘糧,以便州縣在遇到災害時,能有糧救急。雖不是國庫,也可以依新倉法部分條款行事,以免倉糧為碩鼠貪墨。二為余財,國庫這些年來一直空虛,以至陝西戰爭到來,以空庫入戰,於是只能厚斂重剝百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況且西夏狼子野心,絕不會長久與我朝和平。一旦戰事再度爆發,全國將會又形成去年滿目蒼痍之勢。三為備兵,不是增加士兵,西夏正規兵士不足十萬,平時兵士皆是閒農戰兵,故以一小國,能集中幾十兵大軍作戰。契丹號稱軍隊三十萬五十萬,常規兵士也不過十幾萬。故精兵簡政,兵士雖裁,僅是老弱病殘而己,沒有這些弱兵拖累,更應練兵強武,以備戰事。」

又看著歐陽修,給他台階下了,說道:「歐陽修,我也知道你是好心,想掃蕩奸邪,還吏治一個清明。但人主正,則臣正,人主暗,則臣邪。即便有你所說的奸邪,為了上位,看到皇帝奮發向上,也要想方設法拿出一些善政讓人主看到,這才能為陛下所用。那麼何來的奸邪?不是奸邪,而是不作為,而是無能,而是貪墨。你主次顛倒了。沒有奸邪,你們君子何必結黨?治國啊,一舉一動,牽動著多少人心,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更不能連深想都沒有想過,就怎麼樣。夫子曰吾三省吾身,以個人都如此,況且國家?你也是文壇大家,如今領知諫院,陛下又破格讓你參與新政當中,身擔重任,更要小心謹慎,三思而後行。」

說完退回班列。

是給了歐陽修台階,可他話外之音,已隱隱直指新政。

你們那不是改革,是胡鬧。

霍光與漢宣帝兩代人傑,花了多少年,才將國家治理好的。姚元崇、宋璟、張嘉貞、張說、李元紘、杜邏、韓休、張九齡這些人那一個不是垂名歷史的治世能臣,經過多少年辰光,才弄出開元盛世。不是開元盛世才有的好時光,開元之初照樣還有農民因為過不下去發生起義,是到了天寶初,才有了封建年代的鼎盛局面。

都是文臣,對這個大歷史熟悉無比。

以史為鑒,你們是不是在胡鬧?

想要國家好,必須改,但不是你們那種改革方法,得另找出路。

當然,說服不了范仲淹,也說服不了歐陽修,至少現在,但是趙禎朝有多少人傑哪?隨便站在這裡數一數,最少有一百人能堪大用,十人能派上重用。

鄭朗的話已經引起許多人反思,也為改革保留了希望。

不僅思,還有事呢,一起看著趙禎。鄭朗違反朝儀,得要貶啊。

余靖很不高興,想說,忽然想到一件事,強自將話憋在嘴中。

鄭朗不能貶,他不是賈昌朝,雖他這一年十分低調,可是君子黨的三巨頭,不相信問一問任何一個有理智的老百姓。其實在民間鄭朗風頭還在范仲淹之上,即便在朝堂上不及范仲淹,也能與韓琦分庭抗禮。

這一貶,許多人會疑問,為什麼要貶,不能說歐陽修比鄭朗更稱職吧,那麼會對君子產生很大的質疑,新政也會立即瓦解。

說不得。

但趙禎做了一個很古怪的舉止,沒有責怪歐陽修,也沒有說貶鄭朗,道:「散朝。」

鬧成這樣子,就散了?

賈昌朝萬分失望,多難得的機會啊。

但是不敢說。

一鄭朗不是他的真正敵人,在中書時,與他不親近,但沒看出他有敵意。

二中書還真需要鄭朗,別人不清楚,他知道,看似不發言,實際做了許多事。鄭朗一走,自己來接手鄭朗那攤子事?自找麻煩不是。

三皇上不是昏主,同樣知道,即便弄下去又能怎麼的?多半沒有三兩月又召回來了,僅是下去旅遊的,自己出面說,反做了一個惡人,甚至將鄭朗逼到對面去。

不但他抱有這個想法,王拱辰亦是如此。

已經很滿足了,一個個喜不自勝的離開。

來到中書,范仲淹略略不滿地說:「行知,你今天一奏會對新政產生什麼打擊?」

「希文兄,你的道德永遠是我的楷模。可是將你的道德,與你胸懷天下這兩件衣服脫下去,還有什麼?」鄭朗答道。居然為朋黨公開辨護,鄭朗對這群君子們更失望了。若不是知道趙禎的想法,不用趙禎出手,他也為以後,帶頭將新政推翻。

第五百一十四章 糖果

「行知,去年壽州查田轟動天下,後來各縣造冊登記,然戶部上僅有田三百餘萬頃,隱田繼續佔到一半,不施重手,何來太平?」

范仲淹不是指隱田,而是指朋黨,反對的人太多了,不結成一黨,不擰成一股繩,上下一心,怎麼做成事呢?

「希文兄,第一問你,重手在何處?」鄭朗說道。

有獎有懲,有利有制,新政動的主要是人事,利在何處,君子黨,同意的就是君子,好官,升,升。不同意的便是小人,貶,貶。這個利本身就不公平。還有罰呢?除了用文章使對方身敗名裂外,幾乎什麼也沒有。

「施重手,誰施,你施,或者是陛下施?」鄭朗第二問,上下擰成一股繩,奉你為老大,皇帝怎麼辦?鄭朗索性說白了:「你們能不能讓上下齊心?不要齊,最少讓大多數人齊心,否則國家就會產生分裂。這個後果你想過沒有?」

范仲淹不由一呆。

其實諸多改革中,人事最讓人頭痛的。朱元璋殺掉幾萬名官員,最搞笑的是洪武十九年三百六十四名放榜進士為官,一年後六人死,三百五十八人犯戴死罪與徙流罪,也就是說三百六十四名進士,一年後沒有一個倖免。

只要想到這個故事,鄭朗頭痛都大了。

很快的,今年契丹不戰,明年一準會戰,那麼大後年很有可能出使契丹,呆上一兩年自己回來,最少一年時間,不然沒有辦法逃回來。但那時候自己年齡能勉強湊和,擔任首相,這個問題就得解決了。

然怎麼去解決?

畢竟兩人友情存在,僅是政見不合,范仲淹也不會因為政見不合,就會像歐陽修那樣大肆攻擊,鄭朗又說道:「我與陛下交談時也說過,君道德天下無雙,不用質疑,可是你來中書時間太短。不但你,我比你更早進入中書,但許多事情依然無從把握,唯有勤思多想,謹慎處理,才僥倖沒有出大錯。這也有一個勘磨的過程。本來你有一個最佳機會,自章獻太后到陛下,能相當數呂夷簡,能吏能德者有四人,李迪、張知白、王曾與杜衍。杜衍算是你半個座師,你也視之若父,奉為當朝佳話。他從旁指導,你成長會很快。過上一兩年,便可以勉強將朝政領手起來。」

與年齡無關。

「你為參知政事亦無不可,關健是主持新政,等於是領首國家政務,所以我說一兩年後,你才能勉強湊合。而新政種種變革之事,杜相公以清約正直見長,變通為短,又不能對你做幫助。所以做的大,行的卻空,不起實效,反惹來天大的麻煩。但也是陛下逼你太急導致。希文兄,雖陛下逼你太急了,可你也不能隨便著擔當。不但你,還有諸多君子們,雖政績炳炳,或戰功赫赫,也多勘磨過,然有誰在兩府進行過勘磨?再看呂夷簡,呂蒙正相公昔日多次載培,又於兩府擔任副相多年,這才正式執掌中書。所以新政不久,便敗矣!」

鄭朗說完不說。

飛快地處理政務,趙禎沒有發話,但只要有一言臣彈劾,自己就得到地方上去。

回到家中,看到樊家小娘子正在與崔嫻忙活。

幾個娘娘笑咪咪地看著樊家小娘子,她們想法與鄭朗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一樣,認為想要得到兒子,就得多妻多妾。樊家小娘子長相秀麗,蜂腰肥臀,是多子的福相,幾個娘娘一看就中意了。

看到丈夫回來,崔嫻擔心地問:「官人,如何?」

「只是說了說,沒有其他。你們在忙什麼?」

「在做扒熊掌,樊小娘子帶來三對熊掌孝敬娘娘。妾也不會做這個菜,喊她來幫忙。」

「哦,樊小娘子,你也會做菜?」

「那是當然。」樊小娘子驕傲地挺了挺胸脯,夏衫始薄,一對秀峰傲然的屹立。

鄭朗從她胸脯一眼掃過,不敢停留,說道:「那謝謝你了。」

「我不是小娘子,是月兒。」

「行,樊江月。」鄭朗笑了一笑,走出來,崔嫻跟在後面,低聲問道:「有沒有引起爭議?」

「新政必敗,我推了一推,敗得更快,但暫時沒爭議,況且我也不急。」鄭朗道。但在心中想到,不知道後世歐陽粉、范粉們如何看待自己。其實對新政他一直持保留意見,不管怎麼說,也是一次嘗舉,有它的積極意義。但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朋黨,黨同伐異,連史上范仲淹的兒子范純仁,都對父親與歐陽修興起的朋黨產生反感,用委婉語氣批評過。

「我就怕有人會恨你。」

「恨肯定有人恨的,可是我今天在朝堂上說了一些話,為改革保留了希望。另外恨的人無外乎是固執己見的,一旦以後我真正領手中書,這些人還敢用?至於一些溫和的,善長思考的人,便會反思我的說法。又有何懼?」

崔嫻便不再進勸,又說道:「樊月兒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來對她說吧。」鄭朗說道。反正她經常來串門子,十分熟悉,不過鄭朗在心中依然將她當作一個可愛的妹妹看待,這事兒……走了進去,樊小娘子正在用刀剔骨頭去殼爪。

鄭朗說道:「月兒。」

「哎。」樊小娘子喜不自勝,一對眼睛樂成月芽兒。

鄭朗捏了捏鼻子,說道:「我受皇上恩寵,進入中書,但國家多災多難,國庫至今空空如也,糧食缺乏,可今年除江淮地區外,其他地方年色都很好,包括關中,到了秋後,會有一個好收成。」

「妾聽說過,還有三白渠呢。」

「你啊。」鄭朗摸了摸她的秀髮,不過三白渠讓他蠻驕傲的,除了大旱,不然馬上三白渠就得利了,關中便不會出現巨大的糧食危機,又裁去一些兵士,今年陝西糧食問題,不會再成為一個黑窟窿。又說道:「倒也鬼機靈。若沒有大的變故,你回去對你父母親說,若不嫌委屈,重陽節那天,我納你進門。」

「不會委屈。」樊小娘子直點頭,高興地快要跳起來。

鄭朗又看著江杏兒與四兒、環兒,心中很滿意的,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他這種想法正是趙禎最害怕的,別要什麼都滿足了,沒有動力,朕怎麼辦?

樊月兒抬起頭,說:「妾想摸摸你的手。」

「你要做什麼?」鄭朗莫名其妙,還是將手伸過去。樊月兒伸出柔滑的小手,在鄭朗大手上撫摸著,眼睛閃著小星星,說:「這是大宋最好的手。」

「以後不能用最什麼的詞語形容我,做人要低調,懂嗎?」

難得的溫馨之後,鄭朗準備離開京城。

可也奇怪,朝廷沒有任何詔書,也沒有一個大臣進諫,說鄭朗觸犯朝儀,要貶出朝堂。

直到鄭朗被趙禎喊進內宮開講,謎面才揭開,趙禎責怪道:「鄭卿,你魯莽了。」

「陛下是指?」

「是否朋黨,朕心中清楚,你可以進諫,不能在朝會上提出。若朕貶你離開朝堂,有些人會做如何感想?」

鄭朗悚然一驚,說道:「陛下睿智非乃臣之所及也,謝過陛下替臣遮掩。」

這才是真實的趙禎,雖偏軟一點,可做事非常長遠,因此這一群虎狼之臣在他這一朝當中,一直沒有形成太大的危害,包括朋黨。按理必貶,貶問題也不大,真說起來還有一些好處。宋朝制度便是如此,即便是呂夷簡,也時常貶出朝堂,以免獨罷朝政。呆在相位上時間越長,攻擊的人便會越多。到下面溜躂幾個月再上來,會塞許多人的口舌。

可是鄭朗朝爭是為了朋黨論,一貶新政倒得更快,許多君子們會因此仇恨鄭朗。畢竟鄭朗以後想走一條包容之路,而非是眼下熙熙攘攘的黨同伐異的新政。

「你還年青,思考有些片面,在所難免,否則你就要成聖人了。」

「臣那敢稱全面,即便范仲淹,我也不想學習,不吸納別人的意見,便不能全面,臣在西北每次戰役,皆召諸將商議,正為此故。」

「你看,你又多想了,不用這麼小心,朕沒有你心中的意思。若如此,也不值得你誇獎朕是明君。」趙禎再次大笑。鄭朗是想得有些偏,趙禎僅是隨便說一說,鄭朗以為趙禎是指鄭朗智慧過人,皇帝無處擱。但這份小心,趙禎很喜歡的,這便是他說的三十五條中進退之道。

趙禎又說道:「朕也為其他故,你說過朕逼得太急,范仲淹缺少勘磨,缺乏主政經驗,行事迂闊,朕給你時間慢慢打磨……」

說到這裡,他眼中有些擔心。

不是因為鄭朗,此次改革也讓他感到後悔,做得是太急,想要改革,得慢慢來,也不能只有鄭朗一個人選,必須有多個人選,不僅符合祖宗家法,防止權臣,也有利於改革本身。可這幾個人選他一直沒有找到。

但這是帝王之道,君臣再相宜,也不能將這句話說出來的。

「鄭卿,契丹派使賀乾元節(皇帝生日,全國放假三天,舉行慶祝活動,朝野同歡),契丹於西北築城,阻我民不得歸,你進一諫,讓歐陽修與他們交涉此事。」

「陛下如此厚愛,讓臣……」

「不要多說,這些年你為國家做的一切,朕知道。」趙禎淡淡說道。

怎麼辦呢?鄭朗進諫彈劾朋黨論,得罪了許多君子,讓鄭朗給一粒糖果,塞塞歐陽修的嘴巴,平息一些人的怨氣。但鄭朗心中喜憂參半,趙禎這道道柔網,繞柔纏指,也逼得自己沒有退路。士為知己者死,一個人君對大臣如此關愛,能退嗎?

第五百一十五章 陳留橋

四月牡丹未謝,槐花雪始起。

鄭朗上了一諫,讓歐陽修主持談判百姓回歸事宜。這件事有些難辦,築城實際對宋朝危害不大,人家是對付西夏的,兩城用來存放備戰物資,但能說出一個道理。盟約上清楚地寫著,邊境不可築城,不可修築壕溝,不可增兵駐守。百姓卻是宋朝需要的,畢竟理論上宋朝重視內治,人人皆在喊以人為本。不提罷,裝聾作啞,一提這些百姓也算是宋朝子民,從西夏逃回來多不容易?

關健他們是從西夏逃來的,不是從宋境出發的百姓,甚至裡面裹著一部分西夏原住民,說不清楚。

鄭朗寫了一份國書,遞到契丹,但還不夠,想要契丹人同意,這次來使也要提出,談判難度大,但談好了便是一份不小的功勞。與契丹談判還談贏了,那怕是分厘之功,也是大功!

大家愕然。

實際相比於歐陽修的種種進諫,即便鄭朗於朝會上進行爭執,語氣也委婉得多。雖然你說錯了,也是好心一片,要深思啊,不能亂說。再看看歐陽修的奏折,奸邪,小人,穢臣,陰險……

派歐陽修做使者,與契丹西夏談判也是最好的人選。

他做諫臣,能將滿朝上下磨得仙仙欲死,但做使者,同樣能將兩國使者折磨得痛不欲生。而趙禎朝以前諸使者當中,除富弼外,其他人都顯得偏軟,以至外交黯淡一片,屢屢失去節制。

契丹使者到,契丹王后派監門衛上將軍蕭忠孝、利州觀察使劉從順,契丹皇帝派始平節度使蕭詣、高州觀察使趙柬之來到京城賀乾元節。

歐陽修也讓鄭朗弄得仙仙欲死。

鄭朗滑不溜手,想找毛病,不容易找,即便不顧後果,讓其他人彈劾鄭朗有失朝儀,弄不好傳到民間,能與王曾、呂夷簡那次火拚比較,那誰是呂夷簡,誰是王曾?恐怕十用八九說自己是呂夷簡。

含著羞憤之心,施盡全身解數,與契丹四位使者周旋。也頗有策略,不提百姓,先提築城。蕭詣只能再三解釋,契丹築城是特例,不是針對你們宋朝的,反而是為了你們宋朝,西夏久不向貴國臣服,又提出種種百般無理的要求,俺們代你們大宋討伐西夏。

歐陽修說,不用你們契丹出手,西夏的事,俺們大宋自己解決,至於當初議和多出十萬,權當增進兩國友誼,白送你們契丹。

就怕契丹借此邀功,以後再度提出種種無理的要求。

蕭詣也感到為難,出征西夏多少也為得到這十萬錢向宋朝有一個交待,更考慮的是國內,元昊小子野心勃勃,多次收留夾山諸族百姓,不但有夾山的百姓,還有北方諸韃靼各族,一旦讓元昊施反間計得手,契丹也會糜爛。以前當作掣肘宋朝的棋子,可現在漸漸尾大不掉,不能讓西夏發展下去,否則不僅成為宋朝的危脅,也會成為契丹的危脅。這才有了這次準備征討契丹的計劃。

終說不出口,宋朝君臣有所懷疑也合乎情理。

扯皮大半天,歐陽修說道:「築城之事可以不問,但必須將我朝被元昊擄走的百姓釋放回來。」

「元昊桀驁不馴,我們契丹命令不聽。」

「不是,就是部分百姓自西夏逃歸我朝,沿途西夏多設關卡,只能從貴境逃歸,但你們契丹築下二城後,將我朝百姓截留,使不得歸,也是有傷兄弟之舉。我主增貴國歲幣二十萬,築城之事,已有諸臣爭執,再有截留百姓之事,我主如何向天下交待。若是貴國退讓一步,我主也能有一個挽回的餘地。」

四位契丹使者聽後,商議一會,蕭詣說道:「不是截留,有部分西夏人,我國若讓他們逃向宋朝,大軍興伐之前,便會失去大義所在。這樣,我們回去向我主稟報,派人去西南甄別,若是你們宋朝府麟百姓,逐一釋放回去如何?」

「若如此,當須從我朝府州派出數名官吏進行甄別。」歐陽修答道。讓你們甄別,能放回來幾個人?這時代,人也是一種資源。

磨了好幾天,四位使者讓他磨得頭昏腦脹,居然同意。

趙禎嘉獎。

但在心中哭笑不得,此人擔任知諫院之職,純是一個鬧事者,可做為使者,卻是不二人選。果然是量才施用……

朝堂和諧了。

鄭朗朝爭,痛斥歐陽修,隨後又給了他一個立功機會,還能說什麼?

但在這背後趙禎的平衡之術,也只有天知,地知,趙禎知,鄭朗知。關健是經鄭朗這一說,朝堂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一個大臣提水洛城的事。不敢再提,一提純是找抽。

鄭朗又上一諫,說夏收來臨,財政漸漸轉危為安,既然屈辱議和,應當休養生民,科配重斂商稅之舉,應徐徐罷之,是徐徐,不是馬上,馬上宋朝財政依然很緊張。戰爭以來,重加的科配悉數罷去,增加的商稅徐徐消減。

這就是鄭朗的功勞。

提前備糧,迅速平定各地起義,節約大量財政,否則這時,還沒有立減科配,徐徐減免商稅,無他,財政轉不過來。不過這個功勞是隱形的,沒有對比,無人察覺。

立准。

這一詔下,國家才到了真正恢復的時光。

而且鄭朗也在拭目以待,看他的免稅法產生多大的效果。

王安石免稅法有許多弊端地方,再加上市易法,使得免稅法效果僅限定在減少三四等戶負擔的作用上,商業價值被市易法沖消。若是沒有市易法,這些中產者釋放出來,會極大的帶動宋朝經濟繁榮。

也是隱形的,直接看看不到,最少要過五年以後。

不但免稅法,還有裁兵法,同樣要過很長時間,現在必須拿出錢來安頓退伍軍人,這個退伍費很高昂的,想要看到效果,也最少得五年後。眼下不但沒有效果,反而在增加費用開支。

陸續裁,已經將京畿數路兵士裁減完畢,戰前禁兵與蕃兵,也就是正規作戰兵士的主力,幾達九十萬,經過大規模裁減後,禁兵與蕃兵數量減少到七十一萬不足。

已經與王安石變法後數字相彷彿。

但鄭朗還不滿足,想要不冗,禁兵數量得控制在六十萬到六十五萬之間。少他也沒有這個膽量,多了便會冗。

眼下禁蕃兵數量依然會成為國家沉重的包袱。

樂觀的是廂兵,經過免稅法與進一步裁減,縮小到三十五萬人不足。等於自開戰以來的最高峰,先後裁減二十幾萬,近三十萬兵力。還得要控制,壓縮到九十萬人,宋朝冗兵的弊端便會真正漸漸消除。

已經算是不錯了。

之所以如此順利,正是因為改良型的保甲法,京畿與河北河東陝西,募得保丁三十幾萬人,至少讓趙禎產生一個錯覺,俺的兵力沒有減少。

不但趙禎會這樣想,一些守舊的大臣也會這樣想。

這一法最巧妙的地方便是除稅,有的官員想要功績,想強行征保,那麼稅務減少,不鼓勵征保,保丁數量不足,面子過不去。還會有糾紛,但有了這個微妙的平衡,糾紛不會很大。即便有,也沒有人在意,全部在關注著慶歷新政呢。

近三十萬兵士減少,眼下沒有為宋朝財政松壓,相反,三十幾萬保丁,或多或少地為宋朝財政增加了一些負擔。

若沒有慶歷新政帶來的種種爭吵,宋朝正在逐步恢復中。

就在這時候,發生一件事,一件不是很大的事件,最終震動朝野。

開封城南便是陳留縣,陳留縣南鎮西側的汴河上有一座土橋。這個土橋當初沒設計好,多阻擋航道,於是遷於此地,然也沒有設計好,橋墩對著航道,漕運來往船隻依稱不便,每次過這裡時皆小心翼翼的,省怕撞到橋墩,船隻沉沒。陳留縣催綱,也就是押糧官李舜舉建議,將這座橋遷到他處。

聽到李舜舉反應,開封府尹吳育派開封縣主薄李文仲與陳留知縣杜衍前來核實情況。這個杜衍非是西府的杜衍,而是另外一個杜衍,同名不同人。李杜二人過來看了看,是不太方便。回去反應,吳育便下令拆毀此橋。

這時候出現了麻煩。

雖說是木橋,但能架在汴河上,橋也不會小,橋面高大,有數座橋墩,於是位於陸地橋面下面一側被一戶人家利用,如果拆毀此橋,他家的房屋也必將被拆毀。

這時代也有拆遷補償的,補償的形式不同,例如房屋,會給一些工料錢與地皮,讓你重新建蓋。或者佔地,也給地錢,或者另給良地。不過人們還沒有炒作地皮的慨念,政府也沒有指望地皮來賺錢,所以成本不高。

但像這戶人家屬於非法侵佔,肯定不會補償。況且房屋又造得美輪美奐,那有錢來補償?然而這戶人家是當地的大戶,還帶著一個衛尉寺丞職官在身,名叫盧士倫,正好都官員外郎王溟以前租過他家的房屋,兩人交情非淺。盧士倫送了一筆厚禮給王溟,王溟接受盧士倫賄賂後,便去找三司使王堯臣求說。他不會直接說不能動盧士倫家的房屋,而說這座土橋存在很久,沒有李舜舉說得那麼嚴重,開封府是多此一舉,浪費錢財。王堯臣與王溟是同年進士,兩人平時有素交,形式類似鄭朗與張方平。他沒有想到其中的彎彎繞繞,便對戶部判官慎鋮說不必拆橋,節約財政。

他是一個三司使,總管著多少事務?這件小事,也不會親自視察的,慎鋮不同,聽說後問了問,心中遲疑。於是耽擱下來,王溟見到王堯臣不動彈,又催問一次。王堯臣便第二次問慎鋮。慎越誤會,沒敢直接問,王司使,不是拆不拆的問題,是盧家那個房屋。以為中間有貓膩,不敢得罪王堯臣,便說開封府已經開始強遷拆橋。

王堯臣有些來火,說了一句:「當初為了建築此橋花費良多,僅用三十年,就忽然遷往他處,難道不怕浪費錢嗎?」

有可能他是想節約經費,這個三司使做得很苦逼的,處處缺錢用,熬了一年多時間,容易麼?想維持,必須精打細算。有可能是他不滿吳育的強橫態度。

然後殿中丞陳榮古前往現場察看,不便是存在的,但小心駛船,也不會造成船翻人亡的惡劣後果,又揣測王堯臣心意,陳榮古回來後就說無妨,沒有李舜舉說得嚴重。

這拆了一小半不拆了,吳育心中不服,彈劾陳留橋存在舞弊事件,弄到趙禎哪兒去了。趙禎再派監察御史王礪下去調查,王礪是事實求是,沒有存其他的心,下去看了看,不是因為錢的問題,而是盧家這個宅子卡住,中間必有貓膩,便上書如實反應。趙禎還不大相信,若是其他官員還好,還有一個王堯臣呢。再派工部郎中呂覺立案偵案。

不知道盧家此時會有什麼想法,一個橋,居然驚動那麼多大佬出面……

最後盧士倫怕了,交待一小半,俺沒有賄賂,僅送了一些禮物,原來便有故交,不為此事,禮尚往來也很正常。真相揭開,趙禎各打五十大板,王堯臣罰銅七斤,權戶部副使郭難,知陳留縣杜衍,開封縣主簿楊文仲,陳留等縣催綱、右侍禁李舜舉,並罰銅六斤,皆以公罪坐之。戶部判官、國子博士慎鉞罰銅七斤,殿中丞陳榮古罰銅十斤,都官員外郎王溟追一官,衛尉寺丞盧士倫追一官,仍罰銅十斤,並以私罪坐之。

也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鬧起來,為一座橋,牽連這麼多大臣進去,傳出去也不大好聽。

趙禎想事情消解,卻傳到范仲淹耳朵裡,他認為趙禎和稀泥是不對的,上了一奏。臣身為參預大政臣子,刑名不當,臣不說則負陛下前日之訓,會成為天下罪人,所以臣要說。

陳留橋是真宗為損舟船,再三勘察後選定的地址,姚仲孫在三司,杜衍乞移此橋,仲孫不行。王拱辰知封府時,又請移之,拱辰不行。朝廷不知先朝有詔,許移乃失檢,三司去年又為此橋興修,今又破材料,所以派人再三審度,乃是舉職,非有私罪。

移橋文字,初九便送到王堯臣說,初十王溟才為陳留請回,王堯臣先發言,問移橋利害,王溟這才回答,非是王溟所請托而後行。

堂高則陛高,諸公卿者,所以尊天子的原因。三司使主天下大計,在天子股肱之列,有罪,則陛下自行貶廢,不可使法吏以小過而辱之。投鼠忌器,正是在此。陛下縱然有輕視近臣之意,不可外示於人。

王溟租盧家宅子,每月付房錢一千,其時已遷於辰州通判,只是暫時借住,當時王溟為本縣守官,盧家不願收錢,王溟尚不肯,只因王礪奏,於是捉盧士倫入獄,至有虛招(意外之音是屈打成招的),豈可因一兩千錢,便使員外郎請托此事?因停止追官,或與罰銅監當,省得外邊怨說,又避免本人頻來訴冤昭雪,煩惱朝廷。

陳榮古裁定橋事,說案賬上說所損船隻五十隻,多是因風吹拂,船夫駕馭不當,以至船撞到橋墩上磕撞致損。只有五隻乃是橋而致損,可移橋時稱人命及陷沒財物事,都是虛誑之言。所以榮丁定奪,不得移橋。今王礪所奏移回原處,一違先朝詔命,二新橋始建月餘,還沒有修好,便聞損卻舟船,撞折橋柱,及水勢稍惡重載船過往更不易。

慎越是三司判官,移橋公事本屬其主管,王礪重新定奪,也派人再次探問當移不當移,並無情弊之舉。

王礪與王堯臣雖是同宗弟子,素不相喜,因此定奪,誣三司情弊。又奏慎越是堯臣所舉,必有奸謀。事實別無情弊,更無奸謀,不值得。王礪親自守定此事,當以實聞,以免風聞之失。

這件公案是當不當移橋,但在這時代,橋雖方便過往行人,然而一建,船隻必然產生諸多不便。後世的船還往橋上撞呢,況且這時代的帆船。拆有拆的理由,不拆也有不拆的道理。可在雙方的推動下,這件公案又達到一個高峰。范仲淹說話還算含蓄的,也不當說,值得嗎?並且趙禎也從之,准了范仲淹的奏折。

范仲淹說了這麼多,有的地方刻決歪解,爭的僅是一個私罪。公罪是辦事不力導致失誤,責不重,也不失其德。私罪便是官員存私心,為人情,或受賄,或其他故,判罰不公,應重處,並且一旦戴上私罪的帽子後,以後仕途也會受阻。

既然從之,也就沒有多大的問題,不就是判罰幾斤銅嗎?值多少錢。

可是有一個王礪在裡面,歐陽修能不能放過去?其實在慶歷新政中,歐陽修起了很大的負面作用,不僅開黨爭之端,而且其人幾乎走火入魔……

第五百一十六章 問邊

王拱辰是偷機分子,看到范仲淹種種做法,隱隱感到不妙,立即撤退。但他不像鄭朗,自始至終不參與,開始參與了,還一道倒夏竦,歐陽修生氣,多次說他是小人,奸邪。

他們的妻子是薛奎的女兒,鼎鼎大名的薛出油,都是敢作敢為的性格,頗類似於崔嫻,不但敢做敢為,出嫁相夫教子,是賢妻良母,親情便淡了一份。

歐陽修妻子還好一點,王拱辰妻子薛小五更厲害,不然不可能將王拱辰從姐夫變成妹夫。看似聯親,這對聯親根本就沒有起到親戚的紐帶作用。相反,更似仇人。

歐陽修大嘴巴將王拱辰逼到保守黨一方,連帶著兩制分裂,互相對掐。趙禎也起到作用,兩制乃是國家的重要監督機構,若是團結起來,天下烏鴉那成了一般范,如何了得。

本來吳育與王堯臣皆是君子黨,中間插了一個御史台的王礪進去,性質變了味道。

歐陽修上奏王礪謗黜先朝聖政,不但是真宗親諭,還是賢相王旦同意,才修此橋的。同意拆橋的開始是吳育等人,歐陽修自動忘記,人家是君子,怎麼能說呢。所以吳育等人沒有罪,王礪必須誅殺。

前三司使不能擘畫錢谷,至有強借豪民二十萬貫,買天下物業,至於稅果菜之類,細碎刻剝。呂夷簡再次被他指桑罵槐,而一代名臣,在西北戰役維護國家經濟立下大功的大孝子姚仲孫繼奸吏後再潑一身黑墨。只有王堯臣在司,國家財用才沒有大缺。王堯臣是有功勞,但兩人換一換,王堯臣未必有姚仲孫做得好。南郊禮將近,在此窘迫之時,而能民不加賦,可謂能臣。王礪不恤朝廷事體,用小事妄加傷害,其罪二。

雖台臣言事允許風聞,但王礪不當見慎越所派小吏沒有武勇器仗,誣其有殺人之心。雙方爭執起來,產生矛盾,手下也起了口角,慎越手下的小吏說了幾句不當的話,王礪調查,如實稟報,反而成了歐陽修羅列的罪證,說是王礪誣陷慎越。王礪有這個必要替吳育爭嗎?別忘記了,他可是王堯臣的親爺爺!

吳育與王堯臣本無怨恨,各為論列本司公事,所見異同,乃是常事,但王礪小人,妄思迎合,張皇欺誑,是其罪四。

四條大罪一列,於是罷王礪為御史,通判鄧州。

王拱辰怎麼想?

而且王礪乃是王堯臣的親爺爺,有這樣載贓嫁禍自家親孫子的人嗎?你害我沒有關係,咱們僅是聯親,何至於讓人家祖孫破離?這就是君子做的事?

雖讓歐陽修得逞,但自此事發生以後,鄭朗對歐陽修再無任何一點好感。

此事發生後,王堯臣失魂落魄,他不懂了,僅是一座橋,怎麼就引出這麼多事,又讓他高齡祖父淪落到了鄧州。

鄭朗下早朝後,看到王堯臣的表情,對他低聲說道:「君出自太原高門,其祖一門多人及第,幾代良臣,是非公議,自有後人評之。」

王礪進士,次子王瀆也是進士,王洙又是進士,王沖子王堯臣狀元,但這一門榮光沒有結束,王洙的兒子王欽臣也高中進士,王洙四子王陟臣也是進士出身,王礪長子王渙兒子王稷臣與王夢臣同樣進士出身。這幾位都是有名氣的臣子,在史書上有一席之地的,王礪其他幾個兒子王渙、王淵、王沖、王泳先後進士出身。這不是門蔭,是真正考出來的功名。可以說是榮耀一時,沒有想到臨到晚年,讓歐陽修這小子弄得一身墨黑墨黑的。

但這樣也好,這段時間因為政務的原因,兩人多有往來,相處得十分默契。可是鄭朗很擔心,王堯臣與歐陽修他們走得太近,也沾染一身戾氣。此事發生能讓王堯臣反省。趙禎找不到人手,鄭朗卻能大開金手指,將一個個合適的幫手找出來。這是未來的基石。至於幾個學生,等他們成長,多半是來不及。

王堯臣感謝地看了一眼鄭朗。

讓朱溫殺了一下,唐朝七大門閥消失,到了宋朝,連門閥二字也沒有了。可在祖上,太原王家與滎陽鄭家多有聯親來往的。這一刻,王堯臣覺得與鄭朗很親近。

一切在未來……

事實在下過詔書後,趙禎也醒悟過來,可是後悔已晚。但是趙禎態度很奇怪,知道錯了,可繼續沉默不言。王拱辰準備進奏,看到趙禎這態度,又遲疑下來。

畢竟還年輕,缺少了經驗。

直到這件事傳揚開來後,另一個人才真正動手,夏竦。

這時,孝為首善,歐陽修壞人家祖孫,趙禎未說什麼,還能再相信這群人是君子嗎?但他動作做得很隱蔽,人在大名府,無奈,只好採用四兩撥千斤的辦法。

鄭朗在中書裡休息喝茶時,問過范仲淹一句:「王礪會不會嫁禍於自家親孫子?」

范仲淹呆了一下,答道:「朝廷所處執諸多官吏中有一些官吏多是良才,戴以私罪之名,我恐誤之前程。」

「於是就能誣陷王礪,壞人祖孫大義,孝為百善之首,連孝道都忘記了……希文兄,雖你無意,可你新政主要就是針對用人,你自己都沒有將人用好,讓下面的官員如何用好人,能否做到公平,能否避免不產生糾紛?」鄭朗說完沒有再說。

一場南郊大禮,再次讓國庫空空如也。

他還有許多事要做,至少要讓朝廷今年國庫出現部分積余,大家才有信心。這是他的職責範疇。

邊境又傳來新的消息,契丹繼續在西北增修城堡。

消息傳到京城,議論紛紛。

鄭朗畫了一張圖,這些城堡的地形圖,讓大家看。其實契丹這次征伐計劃看似很周密,未戰先防。不僅用城堡儲備物資,還防止元昊反入侵,於是在邊境上修建了一系列的堡寨。

這個做法是夾山部族造成的,多是白達旦人,還有一些黨項人、吐谷渾人,以及漢人與契丹人,後者佔少數,前者是多數。類似涇原路與環慶路前線地區。

屬於契丹管轄,可是半羈縻狀態。元昊兩次席捲部眾,契丹人害怕元昊反侵後,會有部族裡應名合。這才做了這些佈置。看地圖也能看出來,一系列的城堡從府州豐州開始,一直沿伸到黃河以北陰山地區。若是針對宋朝來的,沒有必要在黃河以北設城堡。消息是陸陵帶回來的,因為鄭朗吩咐,折繼閔又悄悄派了斥候潛入契丹境內打探。兩相結合,再無質疑。

人家打西夏,咱們宋朝就不要草木皆兵了。這時,田況上了一書,讓朝廷拿一個決策出來,朝堂太亂了,有人說西夏會繼續侵犯宋朝,有人說西夏不會侵犯宋朝,有人說契丹會打西夏,有人說契丹會與西夏聯手打河東。上面亂成這種樣子,到下面會成了什麼?最少朝堂得拿一個主見,不然下面不大好辦。

五月初,趙禎很隆重地在崇政殿接見范仲淹與韓琦,問邊策。

范仲淹與韓琦呈和守戰備四策。

陛下學習唐高祖、太宗,以盟好為權宜,選將練兵,彼不背盟,我則撫納無倦,彼將負德,我則攻守有宜。這是和策。

或權宜許之,嚴作守務。但陝西在減兵,守備不足,不減物力已困。久守之計,莫如增加土兵,其眾知道山川地形多習戰鬥,比之東兵,其功數倍。(將夏竦辦法拿出來)而且土兵月供少,素號精強,比之東兵更為有利。可是數路增損換防,需一二年才能整集,先於邊境無稅之地徵募弓箭手,與兵士協防。東兵(京城禁兵)三分,屯邊,以助土兵,屯次邊關輔,減少運輸之勞之費,一歸京師。若無變,可再減三分之一,減少朝廷財政壓力。弓箭手可於險要地修城堡,以保家小(隨兵耕作的親屬)。敵進,民軍進城重防。敵重兵循川而行,必求速戰。勝後才敢散兵擄掠。我持重不戰,敵糧草無繼,牛羊無獲,必不得己散兵擄掠,我於山谷中,伏精銳以待之,使散無所掠,聚不得戰。若長驅而來,我則使諸將出奇躡後,敵保師以歸,我則使諸城併力使其敝。彼進無利,退有禍,不三兩舉,勢必敗亡。(誰來躡其後,不怕敵故散兵誘敵之計?不如說堅城不戰,坐等挨打)。此乃守之策。

敵巢穴在河外,但河外之兵懦不能戰,最強的士兵乃是橫山一帶蕃部,東到麟府,西至原渭,我朝強兵也是西界這些蕃兵。不如學習元昊之策,各選將佐三五人,使臣一二十人,步兵一萬,騎兵三千,以為三軍。使三軍互掠橫山,降者納質厚賞,拒者必破其族。敵來我退我守,敵退我進我攻。(辦法是好的,但需要高明將領指揮,不然西夏用鄭朗之策,三兩次伏擊成功,諸邊蕃部大亂,紛紛倒戈,又怎麼辦?)

再行七備之策,派才識近臣,假以都運轉使之名,察看邊境,為朝廷謀劃,以作經略。

調度兵馬合於何處駐泊,使就芻糧,節省邊費。

在軍旅中選有知略或有材武者,於邊上試用,逐步進呈,三二年,會得很多將才。

派使臣授新議八陣之法,派往諸軍教習。

於河北陝西教習保丁義勇,三時務農,一時教戰,並增置將校,使人人各知軍之法,是強兵之本。

興修京師附近諸臣,以備意外發生。

七密商征伐之策,如何征伐,二人皆沒有說了,說不出來。

語良久才散。

隨後趙禎宣鄭朗前去邇英閣進講。不是在崇政殿,將范韓二人三策七備拿出來給鄭朗看。鄭朗細細讀了一遍,看了看趙禎的臉色。這三策七備,有許多可以借鑒的,但許多地方存在著嚴重的缺陷,多泛泛空談之策。更讓趙禎不滿,不是策略不好。而是為什麼上三策?

對敵無外乎和守戰三策,ABC,陛下請你自己選吧。

而趙禎喊他們二人前來,不是自己做選擇題,是要一個準確的方略。這不是糊弄人嗎?如果朕選,還用問你們。

恐怕趙禎此時最失望的不是這個。開崇政殿問邊,作為一個皇帝,一年有幾次於崇政殿單獨召一兩位大臣議事的?這個待遇鄭朗至今也沒有享受過。范仲淹與韓琦正是因邊功起家,步入兩府,然在他們最善長的邊事上拿不定主意,有什麼膽量發起全國性的改革?

問道:「陛下,為何將此策給臣看?」

「朕向范卿、韓卿問邊,但你於緣邊戰功最多,故朕也要問一問你。」

鄭朗腦海裡轉了轉,心裡想到,反正新政也要完蛋了,自己索性再推一把。

第五百一十七章 請使

鄭朗說道:「議和備戰。」

「何謂議和備戰?」趙禎問。千萬不要象范仲淹那樣玩,泛泛而談,然後再看具體條款呢,什麼都沒有了。

「議和是暫和,即便我朝不征伐西夏,西夏早晚要寇邊,但若不和,元昊為了樹威,他又不像陛下仁愛百姓,窮凶極惡之下,不顧其國百姓生死,與我朝拚命,必成兩敗俱傷之局。但和,不能給其重厚贈,贈送其禮物,不是拉攏他的心,此人之心慾壑難填,也無法拉攏。這是給他一個台階下,向國內臣民有一個交待。所以不必太厚太重。」

「何謂備戰?」

「西夏暫時不會入侵我朝,況有契丹之逼。雖如此,若是緣邊不備,或鬆懈,難免還會讓元昊產生覬覦之心。故臣以為一為治國,臣於定川寨之戰後,草草收兵,也為國家貧窘所致,不能擴大戰果。戰爭,前線將領帥多謀,士兵勇敢,比拚的也是後方。故臣以為陛下應治理國家,使國強民富,內庫最少有大量的錢帛儲蓄,這才是戰爭的根本。」

「說得好,還有呢。」

「二為護將,范仲淹愛護將領,但偏攻重守,諸將才能不得用,韓琦重攻偏守,卻不信愛諸武將,所以有延州中詐和與好水川之敗失誤。這個護將一是朝廷如何安頓諸將,文臣勢大,祖宗為了開言路,許言臣以風聞言事,一旦諸武將身兼一路軍政財之權,文臣必然群起而攻之。這些武將臨陣作戰,身多受傷,張岊身上大小傷有一百餘處,狄青也有幾十處傷疤,身帶暗疾,有才華傲骨必有之,若是憤懣加重傷勢發作,便會發生讓人遺恨的事。」

「卿之意是……」

「武將總領各路各州軍隊,文臣掌控民政之權,相互掣肘,便不會發生安祿山的事。」

趙禎默然。

「二下詔與諸緣邊文臣,賜予相將和之篇頌讀,古代武將多傲慢,今不然,是乃文臣傲然,許多文臣帳下武將僅能搖尾乞憐,但陲兵之道是戰兵之道,非是詢問吏治,文臣多不及之。文臣過份輕視武將,必敗兵事。此乃護將之道。西北有許大將,可堪重用,若陛下將他們保護好,分散於邊陲之所,與文臣相安得當,必然減少元昊覬覦之心。」

「練兵之道。」鄭朗瞟了一眼案桌上的三策七備,說道:「想要士兵勤習武藝,必須用嘉獎之術。然不可開臣在涇原路之例,那是大戰來臨,萬不得己之策也,若沒有意外,會有數年甚至十年和平時光,可以徐而圖之。嘉獎勿必掌握分寸,不可太輕,輕之士兵沒有積極心,重之朝廷負擔不起,一旦戰事起,性命拋之腦後,又用何嘉獎之?至於陣圖,陛下,不能再信這個了。可以操練陣型,使攻退陣容整齊,不至於亂,但不是陣圖。兩軍交戰,除了攻防戰外,野外作戰,實際決之勝負時間很短暫的,不可能敵人讓我軍慢慢擺什麼複雜的大陣。」

「至於土兵事宜,適度可以,短時間必是和平時光,雖然用費不及東兵,然數量一大,必有浪費。又大肆增加土兵,必使百姓受困。其實交戰之道,名目繁多,豈止是戰場決一勝負,往往高明者,早就化敵於無形之外,所以善戰者無赫赫戰功。例如緣邊百姓,若用范韓之策,強行征討,臣以為不妥。且不說敵人必會設計,有萬一之失,況且敵境橫山百姓凶橫,強行征討,犧牲必然慘重。不僅討,還有化之策。我邊境安,我邊民富,而西夏邊境苦,必有大量百姓逃向我朝。敵民便是敵兵,此不用犧牲,便是獲勝之術。」

「故土兵不能多,一多,邊民必苦。至於御守之術,臣更以為不妥。諸多堡塞起的作用是延緩敵軍入侵速度,而非保不失。除大堡寨外,敵人難以攻打,諸小堡寨根本無法阻擋敵人的進攻。所以定川寨戰役,有許多堡寨先後淪落,便為此故。修堡寨可以,於要隘處興修堡寨,阻擋敵人進攻道路,但不可濫修。如今自府州起到秦州,五路共有近三百大大小小的堡寨,平均一寨駐兵一千,便是三十萬。三十萬軍駐紮一年得多少貲錢?且邊境長達兩千餘里,修得越多,兵力越是分散,敵大軍前來,如何抵擋他們的進攻?」

「勘臣,才識之臣以諸轉運使身份去邊,臣也附議,但不是前去指手劃腳,即便用臣做例,臣去涇原,多方考察,再聽從諸將建議,這才施行方略。朝中有勝臣才等,但臣相信不會勝臣太多。不做瞭解,便去指揮,必有失誤。所以前去緣邊,是學習觀摩勘磨,以便將來朝堂有更多大臣精通軍事,若有戰事發生,而不會像以前那樣亂了手腳。」

「厲器,臣於西北,多臨前線,兩軍交戰臣也站在寨頭觀看,然弓箭刀槍盔甲多有粗製濫造,盔不能擋流矢,箭不能穿皮革,往往造成諸多犧牲,使臣痛恨之。若不改變,這種情況長久下去,必會氾濫成災。」

「反間,西夏於邊境多屯重兵,然契丹早遲會與西夏一戰,不論勝負,西夏與契丹交惡。那麼會對我朝邊防鬆懈之,派得當官吏,有意放開十幾條小通道,允其私販青鹽於我朝。控制其數量,不使我朝經濟受損,再控制其道路,能隨時立即關閉。私鹽通道打開,元昊必喜,再選派忠於我朝的蕃子,於通道潛入西夏,攜帶重資遊說各部,不能使各部歸我朝,也會使各部離心散德。內治不穩,西夏國家便會衰退。還有契丹,夏使將不日來到京城。元昊說以前怠慢,謝陛下謝罪,以後若是我朝使者至,必恭敬前去宥州與夏州親迎。為什麼不讓我朝使者進入興慶府。是因為興慶府多有越制稱皇制度與建築禮儀,我使也不能進入興慶府。」

趙禎臉上一變。

「陛下,勿得動怒,本來就是短暫的和議,既然他說親迎使者至於夏州,勿用追究,可著其使來京師商議和平之事。省得拖得時久,產生新的變化。」

趙禎踱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准。」

「請陛下同意臣主持此次議和,順便再施一反間之策,西夏與契丹便會從此交惡。兩國不聯手,邊境便會有很長的和平時光。再雜以范韓謀策,邊策就有了。」

兩方說的邊策性質很大不同,鄭朗說的是實處,考慮周全。

最關健的他是拍板,而不是出選擇題給趙禎做。那樣,要大臣做什麼?

不對比罷,一對比,范仲淹與韓琦被鄭朗送進了當鋪。

趙禎走來走去,臉上忽喜忽憂,不知道他內心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說道:「鄭朗,你的策略朕暫不用之。」

鄭朗先是驚訝,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道:「謝過陛下。」

元昊派楊守素來到京城。

沒有求十萬石青鹽的事了,而是退後一步,七萬石榷鹽,不然拿什麼來交易呢。另外在張子奭答應的十三萬匹絹、五萬兩銀、二萬斤茶的基礎上,再求宋朝賀奉乾元節回賜銀一萬兩、絹一萬匹、茶五萬斤。也就是進奉幾匹爛駱駝的啥,馬上宋朝就必須賞賜二萬五,這是年年必有的賞賜,進奉賀正回賜絹五千匹,銀五千兩,茶五千斤,每年賜中冬時服五千匹絹,銀五千兩,臣生日賜銀二千兩,細衣著(上等絹布)一千匹,衣著一件。合計是二十五萬五千。

晏殊長鬆了口氣,好不容易,終於逼迫西夏人交了底。

誠意也足,不僅是稱子稱臣,連那個兀祖的名字也不要了,讓宋朝皇帝賜名號。他站出來說道:「陛下,可以正式議和了。」

得見好就收啊。

已經出到二十萬,再加幾萬又有何妨?

趙禎看著鄭朗,鄭朗說道:「晏相公,什麼時候國家沒有正式議和了?豈說是二十五萬,便是十五萬我也以為多。十五萬,要剝削多少民脂民膏?一年十五萬,十年一百五十萬,會為西夏增加多少兵器,未來又會殺死我大宋多少英勇的戰士?如果晏相公保證西夏以後不會再來擾邊,我馬上進諫,讓陛下撤去陝西軍隊,一分錢不少的答應西夏人的要求。」

歐陽修立即站出來說道:「晏殊此言謬也,陛下,臣聞元昊又於橫山東,延州境內我故土多修寨堡,侵吞我朝疆域。賊子之心不軌,豈說是十五萬,即便十萬臣也以為多。」

若是鄭朗說話,晏殊還能商議商議,看到歐陽修出來,直接慫了。俺惹不起你,躲得起。

元昊也是逼的,鄭朗將各個堡寨修到沒煙峽與蕭關,天都山與韋州全部暴露在宋軍攻擊之下。正好龐籍想和,偏軟,於是在原延州境內,修了一些堡寨。你能威脅我,我也能威脅你。總的來說,元昊吃了一個大虧。

鄭朗說道:「不急,時間在我,拖得越久,對西夏越沒有利。既然陛下讓臣主持此次議和,請相信臣。」

然後與楊守素談判,將這份國書輕蔑的拿起來,說道:「楊守素,咱又見面哪。」

楊守素看了看鄭朗,又看了看他身後的歐陽修與包拯,想要哭了。

鄭朗又說道:「本來朝廷是帶著誠意與你們議和的,可你們私下小動作不斷,先是試圖蠱惑契丹侵略我朝,後是侵佔我延州疆土,若是以我之見,其實不用與你們議和,一旦契丹與你們交戰,我請求朝廷讓我總領陝西兵權。」

下面的話沒有說,懂的,兩國夾擊,將你們西夏兜了。

楊守素臉上巨變,過了好一會兒說道:「鄭相公,勿得恐嚇我。契丹與我朝交好,怎麼可能兵戎相見?即便兵戎相見,一旦契丹佔用河套,誰對貴國威脅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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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惑眾!雖契丹強盛,但遵守諾言,自澶淵之盟,四十年不見兵革,你們西夏呢,狼子野心。我朝寧肯讓契丹佔有河套,也不想與你們為鄰。」

「我主已稱臣,勿得稱鄰。」

「和議未簽,何來臣而言,我也不想我們大宋有你們元昊這樣的大逆不道臣子。」

楊守素被鄭朗強勢壓得抬不起頭,不想扯皮下去,說:「鄭相公,兩國議和對兩國百姓有利無害。且,我主要求也不多,僅是二十五萬,以君之能,隨便興一個作坊,便是百萬之數。若沒有這個數,我主無法向百姓交待,只能苦戰倒底。」

「二十五萬是不可能的,我也給你一個底限,還是原來的十萬,要麼再加上你們後面的乾元節回賜錢帛,賀正錢帛,中冬錢帛,生日錢帛。再多一文也不可能了。但是考慮到你們西夏的實際情況,再給你們西夏一個機會。」

「何?」

「因為鹽會幹憂到我朝鹽政,數額有限,可其他物貨,如馬牛羊,不對,馬大約你們西夏也會要控制了。那麼就是牛羊駱駝騾子驢,以及皮毛,毛氈,不限制你們西夏榷賣於我朝。」

「這本來就沒有做限制。」

「你傻啊。」

楊守素給他罵得不敢吭聲,傻就傻。

「你們西夏資源有限,可你忘記了?西者還有回鶻人,北方還有阻卜人。」

聽到阻卜人,楊守素立即清醒過來,說道:「我們與阻卜部路途遙遠,交通不便。」

「是害怕契丹人吧。看你們國主十分狡猾,為什麼這時候也笨了,你們與阻卜部相交的地域廣大,多是沙漠戈壁灘之地,契丹怎麼過問?不由國家出面,而是商賈出面,契丹追問你們就縮,不追問你們就松。阻卜貨物以前多由夾山轉向我朝,契丹關卡松嚴,由是商賈不興。若是民間多從沙泉處設一些供給點,將這條商路打通,不但利於你們國內百姓,也利於阻卜百姓,所得利何止十萬,二十萬,三十萬也不在話下。否則你們要求過份,你主不能向百姓交待,我主也不能向百姓交待。那麼繼續戰吧,大不了我向陛下請求,再去陝西,正好我朝今天也緩過氣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五問

楊守素忽然堅硬起來說:「若如此,君何來議?」

「色厲內荏啊,不要緊,但你此時心中一定在想,這個辦法也不錯,可眼下不能激怒契丹,萬萬不能執行的。看以後什麼情況,倒也是一個增補國用之策。不過呢,即便你認同,也不會承認的。這個把柄若是讓我抓住,豈不會利用?」

楊守素一張臉氣得像紫豬肝。

鄭朗扭頭對歐陽修說道:「歐陽永叔,他們就交給你了。」

自己說出底線,再施一個小小的反間計,接下來還是讓歐陽修來慢慢磨。並且余靖一直在哼哼,將歐陽修拉進來,也省得這些人煩。

然而歐陽修屢次談判得利,讓諸多君子們產生一個錯覺,先是歐陽修建議用慶州知州孫沔與尹洙來個對調,孫沔也不傻,因為一個水洛城,涇原路就像滾水在煮,上表說俺生病了,讓俺休息吧。於是有人請以狄青知渭州。

余靖聽聞此事,立上一奏,很長,分成四大段,兩大段夾七夾八的議論水洛城,四大段議論狄青,說涇原路原在陝西最為重要,自范仲淹不敢獨當,豈狄青粗暴之輩,所能專任?

聽著余靖在噴口水,趙禎無奈的看了鄭朗一眼,果然被鄭朗說重。於是下詔讓王素知渭州,孫沔繼續知慶州,而尹洙則變成了知晉州。

至此,范仲淹、鄭戩大獲全勝。

但趙禎終於等不下去,不能再讓這群君子哥們折騰,但他還是沉著氣,向二府提出五個問題。

合用何人,鎮彼西方?

民力困弊,財賦未強。

軍馬尚多,何得精當?

將臣不和,如何制置?

躁進之徒,宜塞奔競。

實際條條是針對范仲淹手下君子黨與新政的。

合用何人,鎮彼西方,這與第四條有關連,鄭朗已經清楚地提出,陝西有許多能派上用場的名將,可沒有用好。然韓琦與范仲淹一直沒有說,一個水洛城便吵起這樣子,這樣下去,若有大事發生,如何了得?

范仲淹與富弼、韓琦協商,起草答書,元昊派人至闕,名體稍順,雖戎人難信,也可以權宜。如翻覆未寧,當擇節制之帥,若和好且合,派鎮撫之才,經度邊陲,以防來患。元昊心意還沒有摸清楚呢,這個鎮彼西方的人不便產生。

新政之初,說幾月天下大治,可現在民力困敝,財賦也沒有好起來,甚至連商稅不敢逐步減回原來的稅率,其他諸稅一樣沒有少,老百姓繼續過著苦逼的生活。

其中還有鄭朗的調節之功,否則天下更困。為什麼?

范仲淹逼得沒有辦法,只好說,臣等議之,國家革五代諸侯之暴,奪其威權,度支財用,贍養天下之兵。這才導致時間越長,賦稅越重,邊事一起,調率百端,民力愈窮。農功愈削,水旱無備,稅賦不登,減放之數,動輒百萬。不能怪俺,要怪俺兩位祖皇帝的制度。還不敢明說,含蓄地推卸責任。但當初說過話的,能解決。於是說出解決辦法,選舉良吏,務本安農,修水旱之防,收天地之利。嚴著勉農之令,使天下官吏專於勸課,百姓勤於莊稼,數年之間,大利可見。又山海之貨,本無窮竭。但國家輕變法令,深取於人,商賈不通,財用自困。朝廷須集議,從長改革,使天下之財,通濟無滯。又減省冗兵,量入以出,則富強之期,便有望矣。

終於認識了要從長改革,不可能幾個月天下大治。

也看到裁兵會節餘大量費用。可關健如此大規模的裁兵,甚至包括諸多法令,如何善後,與范仲淹的慶歷新政無關,即便有關係,他們僅提出裁兵,然而按照他們那種方法,趙禎可不可能同意大規模裁去這麼多老弱病殘兵士?

宋朝稅賦收入在轉移,莊稼僅是一個方面,從農民身上剝削,終是有限的。再者,各項法令條款呢?

趙禎看到這個答案,生生氣樂了。

沒有比較不知道,也許只知道不滿意,但有一個比較,就能清楚看到他們缺陷在何處。看看一個兩稅法,再三的平衡,配合於種種細緻的法令條款,甚至都利用他這個皇帝。不怪,為了國家,那怕是他這個皇帝也能利用。這才是變革之道。但范仲淹算是什麼答案?

士兵是很多,這次裁得狠,仍有一百零幾萬龐大的軍隊,若是將保丁,以後的土兵再加上邊境的義勇與弓箭手算上去,還要加上近六十萬人。宋軍在陝西表現不錯,可看看去年起義時的表現,又打回了原形。

這個答案鄭朗也說出部分,精兵,練兵,嘉獎,擇將才統之。

韓琦與范仲淹只好再奏,陝西八事,修完邊寨,土兵願意守寨移為邊軍,土兵冗弱減放歸農,東兵入次邊以就糧草,有事宜赴邊,緣邊弓箭手築堡居住,差人看山川要害,兵二萬騎三千備攻戰,奪敵橫山要害之山,據險修寨。又奏河北五事。

有的趙禎也同意,有的趙禎狐疑,但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將臣不和,鄭朗說得更清楚,是文臣無法無天,產生的結果。但讓范仲淹扯到許懷德與張亢上,將佐當中,性情不類,愛惡相攻,全部主帥撫遏,隨才任用,使各得其所,則怨惡不生。故長帥之才,不敢輕易選用。與文臣沒有關係,全是武將的錯。

趙禎看到這裡,再次氣樂了。

最後一條,躁進之徒,宜塞奔競,就是直指君子黨本身的,范仲淹沒有辦法回答,只能往別的地方扯,躁進懷貪之人,何代無之?朝廷辨明而進退,如責人實效,旌人靜節,貪冒者廢之,趨附者抑之,則多士知勸,各懷廉讓之心。趙禎說的是躁進,讓范仲淹引到貪污與附炎趨勢上面。

這篇答文呈上去,趙禎會不會報?

不報,范仲淹隱隱覺得不妙,於是又奏到,陛下手詔問,合用何人,鎮彼西方?兩府已奏人選呈次,若陛下怕有萬一發生,罷臣參知政事,知邊上一郡,帶安撫之名,足以照管邊事。

還是不報。

……

六月的京城,一百多萬百姓,以及幾十萬禁軍,連帶他們的家屬,擠在這座城市裡,幾條發達的水系,更使水蒸汽濃烈,又熱又悶。

下值回來,江杏兒打來井水,鄭朗匆匆忙忙沖洗一把,這時候他又懷念起前世有空調的生活,沒有空調,最少有一個電風扇。鄭蘋帶著三個小不點在吃甜瓜。幾個娘娘早熱得受不了,逃回老家。

四兒拿著團扇,替鄭朗扇著風。

鄭朗說道:「四兒,你跟了我十幾年時間,一眨十幾年就過去哪。」

「那是奴的福份。」

「錯,是我的福份。」鄭朗說道。喝了一會兒茶,一顆心才定下來。

剛要準備用餐,韓琦闖了進來,坐下來問:「行知,陛下為何要詢問五條?」

「陛下的心,我哪裡知道?」

「你常進邇英閣替陛下開講,應有風聞。」

「稚圭,你昔日也做過諫臣,所諫之事十之不離八九,為何?雖祖宗家法許言臣大膽進諫,故有風聞無罪之說。但言臣彈劾百官錯失,監督朝政誤漏才是本職,難道風聞是本,後者是末?」

「陛下……」

「陛下的心意我不知道,但風聞二字絕不會從我嘴中說出來。況且西夏與契丹交戰在即,一旦戰後,無論誰勝誰敗,我必須前去契丹。契丹讓我出使有何用意,你不是不知。此去生死兩茫,我不做提前準備,當真呆在契丹做第二個蘇武?還有國政,又要開講,著書。那來的時間想其他的?」

韓琦沒辦法了。

不過此人頗讓鄭朗頭痛,又說道:「陛下的心意我不知,但稚圭,你想一想,一個小小的水洛城,便鬧成這樣子,陛下心中會怎麼想?還有呢,僅是一個座橋,便將孝道拋之腦後,陛下又怎麼樣想?若是新政以來,不像去年你們所說的天下大治到來,可略有成效,又會讓陛下心安。現在呢?」

「師魯已貶到晉州。」

「水洛城之事,我不想多說,稚圭,既來之,請在我這裡用晚餐吧。」

鄭朗話音剛落,忽然外面狂風大作。

「好涼快。」鄭蘋與鄭航高興地跳起來。鄭朗說道:「主不留客天留客,稚圭兄,不用拒絕了。」

江杏兒在邊上偷樂,說:「官人,韓相公,你們不怕那道詔書啊。」

「君謨做的好事!」韓琦氣憤地說。若沒有這道詔書,大家坐下來協商,那怕就是談判,也不會發生這麼多事。

鄭朗微笑不語。即便沒有這道詔書,韓琦也不會與范仲淹做妥協。

大團大團烏雲湧上來,電閃雷鳴,一場六月的暴風雨便到來了。

對這位韓相公,崔嫻也防著,怕這個大先生生氣,刻意多準備兩道精緻的小菜,端上來。韓琦又說道:「行知,托一個底兒吧,陛下對新政態度如何?」

「陛下怎麼會對我說,我又不是內侍,又不是嬪妃。即便是內侍嬪妃,陛下也不將這等大事隨便亂說的。但一月前,我便對希文兄說過,新政必敗。這是我的揣測,與陛下無關。」

「希文誤我,早知道我不回京師,留在陝西。」

鄭朗愕然,是你害了范仲淹,還是范仲淹害了你哉?噎得鄭朗都不想說話,正在這時,他家中一個謙客進來稟報,說道:「相公,大事不好,剛才一道雷擊中靈寶塔,靈寶塔整座塔生生被轟塌陷了。」

韓琦大驚,手中的酒盅跌落地下也不知……

第五百一十九章 相歡(上)

靈寶塔被雷轟倒,不過是一個小塔,但在這時代,便能化作N個大事來解說。並且君子黨用的最多。

此時皇上正對新政產生懷疑,若為小人所借,必會發生大事情。鄭朗看他擔心的表情,心中微微一笑,心裡想到,人家才不會與你玩天象呢。

不容易玩的,這群人文章寫得太好了,嘴巴功夫太厲害了,像夏竦這樣的聰明人,才不會做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

最大的危機即將來臨,不知為什麼,鄭朗居然無動於衷,甚至期盼它早點發生……

余靖率先出手,朝會上進奏,說了很多的話,滔滔不絕談了一個多時辰,其實鄭朗發明了牙刷,已經開始流行,還分成許多種類,好的鬃毛加上玉柄,能賣好幾貫錢,差的僅是十幾文錢。已經形成一個小小的產業。

因此朝堂議事比原來空氣味道好,否則幾百人呆在一些,唾沫亂飛,空氣質量很糟糕的。有時候逼得無奈,吃糖炒板粟,美其名曰香嘴。

不但各個大臣多用,皇后裡的妃子也在用,連民間一些百姓也陸續地使用。隨著就有商家發明了香嘴藥,不是牙膏,而是用各種藥材製成的刷牙藥劑,也有貴的,也有賤的。沒有錢的百姓,直接用鹽代替。

若刷得仔細,再用一些名貴的藥材做牙膏,不但嘴中不臭,有時候還能「滿嘴噴香」。

但余靖有一個壞毛病,不喜修飾,連衣冠都不注意,況且刷牙。也許刷的,大約好幾天刷一次,反正刷得不勤快,正好天又熱,唾沫星往趙禎臉上直噴,噴得趙禎想要嘔吐,聽完了立即宣佈散朝,入內後對妃子說道:「朕被一臭漢薰殺,噴唾於吾面上。」

快替俺打洗臉水來。

但也不怪。

余靖說了這一大長篇,主題思想便是陛下雖能勤儉修德,感動人心,但做得還不夠好,所以上天示警,雷塌靈寶塔。與俺們君子黨無關,與新政無關,要錯便是你皇帝的錯。先將其他人嘴巴堵上。

看到皇上對君子優待如此,王拱辰還是不敢出手。

太年輕了。

但有一人知道火候到了。

有怨的報怨,有仇的報仇……

這個人不在京城,而在大名府,夏竦!

鄭朗隱隱勸他放下恩怨,但沒有多勸。畢竟夏竦與呂夷簡不同,兩方對干了十幾年,仇深似海,夏竦真的很冤枉,載培提撥過龐籍,好水川兵敗後韓琦勢危,夏竦首倡公言,替韓琦說了公道話,替范仲淹做過種種辨解,與鄭朗關係良好。君子黨幾位首領,除了富弼外,幾大首領多少受過他的恩惠。或劃分,他也算是君子黨的人吧。然結果……

但他智慧遠慮,沒有硬幹,對時機把握更是讓人發指。

一直暗中派人在京城注視。

正好石介寫了一封信給富弼,責以行伊周之事,這時代信便是文章,寫得不錯,士大夫就會拿出來讓人觀摩學習。不僅是信,還有文章,詩歌,例如王安石一個春風又綠江南岸,綠字沒有寫好,一直改,改了一個月,終於改成綠字,這首詩蠻好的,這才拿出來讓人看,便流傳出去。石介是文章大家,這封信寫得也不錯。

富弼也沒有想起來,讓人觀摩,於是傳了出去。讓夏竦隱秘的用重金購買回去。只是一封信,宋朝買字現象很嚴重的,富弼沒有在意。大問題便來了。

夏竦家中有一個婢女,也是小妾,小妾在他家中只能算是婢女,沒有地位。不過她與江杏兒一樣,寫得一手好字。夏竦便讓此女觀摩石介書法,他自己又是一個大才子,從旁指教。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此女寫的字與石介的字相差無幾,唯妙唯肖。這才讓她專心練習一個字。

最後將伊周改成伊霍。

伊便是伊尹,輔助商王朝滅掉夏紂,商湯死後,太子太甲昏庸,伊尹將太甲流放到桐宮三年,讓他反省,直到看他改邪歸正後,才接回來重當皇帝。周便是周公旦,武王滅商後很早便死了,周公旦輔佐年幼的小皇帝,一面飽受讒言,一面將內部叛亂全部解決,重新給小皇帝一個花團簇簇的大周王朝。伊尹做法略有爭議,周公做法卻得到歷代統治者欣賞的。

這兩字聯在一起,絕對的沒有問題。

關健周改成了霍,霍便是霍光,是賢相,立三帝,廢一帝,很長時間曾獨自把持朝政。即便漢宣帝即位,在霍光活著的時候,朝外宮內,也被壓制得暗無天日,比傀儡還不如。所以漢宣帝在霍光死後,誅殺霍光全家。

伊尹是統治者小半個惡夢,雖做了不臣之舉,但沒有廢掉人君。那麼霍光便是統治者最大的惡夢。如果霍光做光得到認同,以後任何一個大臣也可以用人君無道,任行廢立大事。國家也就亂套了。

僅改掉一個字,會造成什麼後果。人君好,你們輔佐,人君不作主,趙家子孫多著呢,將趙禎廢掉,再換一個有作為的人君上位!

信改好了,夏竦一直沒有動。

直到趙禎五問,靈寶塔倒掉,夏竦這才從大名府將這封修改後的信用飛書遞給趙禎。

趙禎看後,依然不語。

這次沉默便很玩味了,不管怎麼樣,這是一件大案子,必須派人查,是夏竦偽造的處罰夏竦,是石介寫的,那麼追究石介與富弼的責任。

但趙禎偏偏不說話。

富弼早朝散後,對鄭朗說道:「行知,請替我辨解。」

鄭朗是中間派,說話才有權威。鄭朗看著他焦急的樣子說道:「彥國兄,當初夏竦被天下唾棄,誰又替他辨解過?」

「行知辨解過。」

「我那算什麼辨解,只說他有吏治之才,在德操上同樣不敢說,怕落得與夏竦一樣的下場。沒有當初結的惡因,那有今天的惡果。」

富弼很沮喪。

實際君子們猖獗的做法,也讓他失去信心,在水洛城事件中,富弼同樣也消失了。

「彥國兄,對於你來說是一件大事,但對於陛下來說,他掌管的是天下,你們這件事又算什麼?是不是石介寫的,又有多重要?」不說了,也等於什麼都說了。

鄭朗走向中書省,心中在反思,若是自己站在范仲淹的立場,會怎麼做。上策是退,退一步海闊天空,但要退得有理智,現在皇帝沒有得力的人選可以任用,繼續留在朝堂,可要上疏,對以前新政進行反思,裁減一些有爭議的改革,使朝野上下局勢趨於緩和。況且還有自己這個中間派,只要范仲淹肯退,不再固執己見,聽從別人勸說,自己必定會出手相助。中策是退,退向陝西河北,緩解部分人的不滿,為改革保留一線生機。下策便是帶著一群小弟們再次為這個伊霍案拚個魚死網破。下策肯定是愚蠢的做法,中策也不妙,上策未必能行得通,傷痕撕開,那有這麼快彌補好的。

想了想,搖搖頭,進入中書省。

趙禎沉默,但用意已明,開始攻擊君子黨的人漸漸多起來。正好契丹備兵西南,元昊派人請和,使者與遼興宗對,遼興宗責其虛言,全部說的假話,其實一半是真的,比如夾山協助平叛之功,但遼興宗是相信羅漢奴的話,還是相信西夏人的話?然後將這個使者狠揍一頓,送了回去。元昊無奈,只好屯兵南北河套,以備不測。

兩國於府麟地區聚集許多大軍,宋朝多少有些不大放心。范仲淹再次上書請行,但一開始不是說前去陝西的,而是請行河北。此議略有私心,陝西軍政多在君子黨們手中掌握,若再抓住河北軍政大權,即便退,君子黨們手中還控制著很大的實權。作為朝廷的倚重,某些人不敢過份動彈,新政還能得以保留。

范仲淹有私心,誰相信?

就事論事嘛,杜衍先上,富弼後上,契丹是針對西夏的,兩虎相爭,我們高興都來不及,為什麼要湊和進去?你這一興師動眾,其一又是錢又是糧又是兵的,國庫還沒好起來,你想過沒有。而且你湊和進去,契丹萬一有顧慮,退回來,甚至以後還能與西夏聯手。失誤啊,仲淹。

富弼吐沫星亂飛,正滔滔不絕說著,忽然想起一件事,不對,前段時間朝廷下過詔書,著范仲淹遙領陝西河東,自己遙領河北,幹嘛搶俺的飯碗?難道是俺無能?

別要以為你懂軍事,俺也懂,回去後又上書六條河北守策,七條河北御策。

俺也懂。

然後在朝會上說:「陛下,契丹不會入侵,如果臣說錯了,願負罔上欺君之罪,就是臣不懂,還有鄭朗也再三論述過。」

一怒之下,爭執起來,列舉六大疑點,三大憂慮,契丹不是與西夏人作戰,而是聯合入侵。甚至都準備了床子弩,這是攻城器械,不為攻打宋朝,何來此器?

富弼寸步不讓,說如今天下太平,無論河北河東陝西,哪裡都不會發生戰事,應立即治理國家,休生養息,恢復國力。仲淹,你是胡言亂語,不知所謂。

吵得不開可交,偏偏趙禎再次沉默。不能再吵,否則就成朝爭,灰溜溜的不約而同住口。范仲淹準備散朝後,與大家溝通一下,直接將自己用心說出來,以便各人口徑一致。

一直不作聲的韓琦站出來,說道:「陛下,不論兵發河北或河東,一定要派重臣去,就讓臣前去,不用陛下派一兵一卒。」

范仲淹要吐血了。

第五百二十章 相歡(下)

長亭外,鄭朗環視眾人,說道:「希文兄,前三次君出京城,一次比一次名重,但這次,好像人少了許多。」

幾個君子們怒目而視。

鄭朗也不管他們,繼續說:「對於新政,我至今持的態度依然是中立,雖騷動天下,但對百姓並沒有造成傷害。」

僅是如此,沒有傷害百姓,也沒有看到對百姓產生多少積極的作用。

「雖騷動,但展示了積極進取的精神,不過我就擔心,你與申公(呂夷簡)開黨同伐異先河。如果朋黨真正形成,即便新政產生一些積極意義,也會全部被抹殺。不過君為天下樹立起一座道德豐碑。」

很公正的評價,又說道:「進入京城,我忙碌不休,難得有空,一直無空拂琴,今天我再為君拂上一曲。」

依然是白雪。

琴聲悠揚而又高潔。

一曲拂罷,鄭朗又說道:「琴技不提,但諸君可聽到我琴聲中有雜音?心無雜念,何來雜音。」

幾人都不能回答。

鄭朗這才抱琴離開。

范仲淹一路向西,經過鄭州來到呂府,拜訪了呂夷簡。

呂夷簡讓歐陽修等人弄得沒有辦法,俺們配合你們查田,結果再起群攻,得,俺不呆在京城可以了吧?於是跑到鄭州養老去。

但一閒下來,呂夷簡也在反思,俺爭來爭去,是為了什麼?聽說范仲淹來訪,高興地讓家中老僕將輪椅推出來,大門中門,將范仲淹迎了進去。又吩咐下人拿來最好的茶葉,替范仲淹沏茶。

范仲淹說道:「申公,昔日你我爭執,多為政事而爭,我彈劾你是小人,過份了些。」

直到今天,范仲淹經過權力中心的種種磨難,對呂夷簡所作所為,才有切身的感受。當然,像呂夷簡那樣,他肯定不屑的,但或多或少理解了呂夷簡的苦衷。

「希文哪,事情都過去了,什麼都別提,老夫也有錯啊。」

茶煮好,二人喝茶,呂夷簡就問道:「為什麼離開朝廷?」

范仲淹有苦難言,看來呂夷簡真的不過問世事了,不然朝堂發生這麼多大事,居然不知,他答道:「想要經制西事。」

呂夷簡不大明白,范仲淹草草地將局勢說了一遍。呂夷簡道:「想要經制西事,莫如在朝廷。」

你惹下這麼多的麻煩,這一走,後面就失火啦。

范仲淹為之愕然。

但這一問一答之即,兩人心結始解,相談甚歡,一個老老頭子,一個中老頭子,兩個老頭子談了近一天時間,才依依惜別。

不久後呂夷簡病逝,范仲淹在邊關聞訊後撰文道:得公遺書,適在邊土,就哭不逮,追想無窮,心存目斷,千里悲風。

充滿了後悔與悲痛之情。

其實這是一段佳話,幾年後范仲淹病逝,歐陽修經過新政的磨練後,也不像這時候的戾氣沖天,刻意將此事寫出來。然而范純仁犯了邪,一口否認,俺父親與呂夷簡鬥了一輩子,名氣正是與呂夷簡爭鬥中培養起來的,這個推翻,俺父親還有什麼功績?沒有這回事,歐陽修,你在胡說八道。歐陽修氣得不行,邪勁再次上來,怎能沒有,不但談了這些話,那天談了一整天,說得多少話。鬧了一年多,最後朝廷沒辦法,這是人家父親,你歐陽修替人家寫墓誌銘,必須要遵從人家的建議。況且富弼也在吵,最後同意范純仁的說法,將這一段抹去。

……

八月桂花香。

其實辰光真的變好,國庫漸漸豐盈,糧食危機也接著渡過。接著詔書下達,鬆弛商稅,太平的時光真正到來。

樊樓的生意連帶著也變得好起來。

一個大伯(得,以後還是改成夥計)匆匆忙忙地稟報樊月兒,說道:「小娘子,鄭相公帶著一群客人來樊樓了。」

「哦。」

「那個怎麼招待啊?」夥計犯了難。問東家,東家說問小娘子。樊月兒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我去問。」

高興地來到四樓,找到鄭朗。

鄭朗正在與諸人喝茶,有富弼、蔡襄、曾公亮、王堯臣、張方平,從杭州回來參加館閣試,不就,趙禎嘉其知進退,授予崇文館檢討,也是一個館閣官,當然,官職還是很小,朝堂上是是非非,與他沒有關係。

老師召喚,敢不從命?

蔡襄不用說了,范仲淹一走,君子最好得再樹一面大旗。張方平卻有些不大願意,他根本就不想與這群君子絞在一起。王堯臣同樣為難,他爺爺還在鄧州呢。曾公亮也不大喜歡。只有富弼心中淒苦難言。

他呷了一口茶說道:「行知,你早知今天?」

若是如此,太過神奇。

「彥國兄,今天時局我不可能知道,但昔日與你作約,也算準到今天時,你們必敗。原因很簡單,當今皇帝仁愛,喜靜,可你們種種做法,不計後果,不計成敗,雖高闊實乃空虛,一年後不得功,陛下會不會讓你們騷擾天下。故有此次中秋之約。」

先是趙禎宣輔臣奏事垂拱殿,趙禎說:「契丹主受禮於雲州,恐襲我河東,兩府宜設備。」

本來不用擔心的,可是范仲淹信誓旦旦,趙禎萬萬沒有想到范仲淹也會使小心眼,產生害怕。當然,防一手是好事,這個鄭朗不反對。富弼退殿後上書道:「河北平坦,河東險阻,河北富庶,河東空乏,河北無備,河東有備,契丹必不捨河北而襲河東。臣近奏河北守禦之策,請求陛下賜臣守要郡,自行其事。」

他知道河北也好,河東也罷,實際無事。契丹要戰,早在陝西大戰時便開戰了,何至於拖到現在,宋朝恢復過來再打,況且還得到那麼多好處,腦袋豈不是秀逗了?

這是為了避禍,范仲淹一走,君子黨大旗全部倒下,進獻讒言的人多了。他是君子黨的老三,本來輪不到他的,可夏竦修改石介書信,直接牽連到他。於是主動請求去河北,以避禍。

我去河北,你們就不要來找俺的麻煩。

鄭朗對夥計說道:「麻煩你替我拿筆墨紙硯來。」

「喏。」夥計連忙下去,一會兒拿來筆墨紙硯。

鄭朗對呂公著說道:「晦叔,我們說,你來記。」

「好。」呂公著磨好墨,準備書記。

鄭朗這才說道:「為什麼我讓晦叔做記錄,君謨兄,這也是你導致的。我讓晦叔做一個記錄,證明我們非是宴客,也是為了正事。」

蔡襄臉一紅。正是自己的進諫,執政大臣不得私下接見賓客,於是君子黨不得聚集,意見不能交流,最後產生分析。原來是防止呂夷簡的,事實證明人家呂夷簡是真的致仕,自己多此一舉,反而成了害處。

「希文一去,新政已開始倒塌,朝堂也必然重組,諸君當中,有彥國兄與君謨兄在此,恐怕一些人攻擊。故此,我將晦叔喊來,他不僅與我一道學習,也是申公最器重的兒子,有他做紐帶,記錄證明,各位便少了許多嫌疑。」

曾公亮與張方平臉上鬆了一口氣。有備而來,就不怕了。

「但諸位,可曾看到,僅是宴客,我便思考這麼多。何如國家?」

富弼低下頭,不言。

還有一個原因沒有說,這幾人與鄭朗關係都算是比較好的,也可以稱為朋友,而且性格溫和。例如富弼與蔡襄,看到君子黨執政,很開心,隨後發現不對,說的話越來越少了。畢竟這種躁進的改革,也不符合他們的思想觀念。鄭朗更不喜歡躁進。

「彥國兄,我說過要為國家保留改革希望,所以一直沒有插足你們的事。有沒有效果,君可以自己反思。」

因為鄭朗沒有插手,「小人黨」不會反對鄭朗的法令,以免自找沒趣。希望便在此……富弼喟然長歎,說道:「思慮之深遠,吾不如行知也。」

鄭朗一笑,也不是思慮深遠,站的角度不同,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差的僅是細節把握能力,這段時間在中書勘磨,反而是一件好事。又說道:「這件事消停一下,過幾年我從契丹回來,還會發起改革,但不是諸君的改革。」

這幾人那一個不是聰明過人的,一聽眼睛就亮了。

想改革,最少得找幫手,趙禎對鄭朗的載培與世共睹的,幾年後必為首相。想改革,想做首相,必須重新組合一套班子,這次聚會意義非同小可。

其實若干年後,對這些聚會記載得十分隆重,稱之為樊樓嘉會。用了一個嘉來形容。

「再說新政,天下騷動紛紛,但近年餘,可如一個三白渠?」

去年乾旱,三白渠沒有得力。今年陝西風調雨順,三白渠終於派上用場,不僅是三白渠,還有陸續交還給百姓的屯田營田,龐籍、范仲淹、韓琦作為地方大員,皆能稱得上絕對的能吏,鄭朗做,他們也在做,前後開出五萬頃開外的耕地。秋收開始,開始收割。消息傳到京城,君臣皆喜。有了這五萬頃耕地,再壞收成也有一個五六百石糧食,最少能使兩三百萬人不愁糧食供給。若是像這樣的豐年,陝西糧食完全能做到自給自足,節餘怕是不能,鄭朗收留了一些西夏百姓,以後還會繼續打算收留。陝西本來就缺糧,兵士增加,為了御寒多喝酒,想餘糧大約不可能。然而大量牲畜湧入,只要不旱情爆發,陝西就不用其他地方供應糧食。這一年得節餘多少錢?

歐陽修搶功,說是多得仲淹之力。

王拱辰毫不客氣地站出來反駁,說是三白渠力排眾議,乃是鄭朗首倡,夏竦計劃,范仲淹僅因為善長水利,後來邀請加入,共同謀劃,即便有功,也遠遠不及鄭夏二人。

也不能這樣說,當初很不容易的,到處缺錢用,動用巨款興修三白渠,不僅有鄭朗與夏竦的功勞,范仲淹與韓琦力排眾議,這才逐步落實下去。大家都有功。

但王拱辰還能給范仲淹翻身的機會?

富弼更不能回答。

「彥國兄,可明白我的意思,你們改革之初用心是良苦的,可假大空,沒有落實到實處,雖興師動眾,卻造成效果不及一個小小的三白渠。」

樊小娘子已經走進來,一一施禮,鄭朗看著她,忽然靈機一動,說道:「諸位,今天難得相聚一堂,須盡興相歡。」

富弼說道:「行知,我那有歡的心情?」

「錯,馬上便讓你有歡的心情。」

第五百二十一章 生與死,一線間

「何喜?」

「宴散之時,你便會喜。」

富弼只好不作聲,看鄭朗說出什麼道道,能讓他心情從憂變喜。

鄭朗看著樊小娘子,問:「月兒,來做什麼?」

「樓中夥計問東床客如何接待,妾便來問你。」上次來了,樊家高興,結果鄭朗非得給錢,反而讓鄭朗破費。這次鄭朗再度來,不知道怎麼招待了。

「你儘管上你們樊樓最拿手的菜,但那個縷金香藥、繡花高飣八果壘、樂仙乾果子叉袋兒之類名貴的看菜,就不必破費了,還有,那些歌舞伎子也不必讓她們過來,你也不想我嗜好這個。」最後一句是悄聲在樊月兒耳邊說的。

樊江月小俏臉一紅,吶吶道:「妾不會氣……氣的。」

吩咐夥計上菜。

「月兒,你也坐下來。」

「妾不敢。」

「我酒量差,諸君當中多有喜歡豪飲之,你代我奉陪諸位兄長。」

呂公著不敢作聲,這五人也沒有意見,鄭家小妾與別人家小妾不同的,那幾乎等於是平妻,況且樊家也算一個有身份的人。當然,幾人與鄭朗關係不錯,否則讓樊月兒陪酒,失了體統,或者失去對樊月兒的尊重,將她當作一個妓子看待。

富弼說道:「我酒量很不錯的,樊小娘子。」

「別要大意。」鄭朗嘿然,以前不知道,來的次數多了,鄭朗才知道樊月兒的酒量。不過也難怪,她家就是釀酒的,一天釀造的酒數量驚人。小時候就偷吃過酒,在這種環境薰陶下,酒量怎能不大。

酒上來,連續幾道菜上來,鄭朗讓樊月兒敬諸人一杯,這才說起正事:「少了仲約。」

諸人心中一稟,仲約便是王素,鄭朗刻新意提到他,說明以後也是鄭朗重新改革的基石。但幾個人還不知道這次聚會的意義。鄭朗又說道:「先說新法之敗,之初,希文十條新政,六條針對人事,於是我不喜之。希文兄用意雖好,想要改革,必須上上下下有一個清明的吏治環境。但為何申公用了一些官吏,你們清流多有不服,說他結黨謀私?他用了幾個官吏,你們自上到下……」

搖頭。

鄭朗不想提了,將人心比自心,如何不亂?

「申公與希文皆沒有想過一個問題,說有容乃大過於空浮,人怎能不帶一點私心呢?正是人人多少有些私心,於是天下熙熙攘攘,莫不為利爭。我說的這個利不是錢,名位,權利,節操,或者功名,或者錢帛等等。你們爭的正是節操二字。利者最大者,一是官職,二是錢財。自古以來,士農工商,士為第一位。有的商人願意為一官半職,放棄千萬家產,便為此故。這才是根本所在。我不是說你們樹黨,作為官員,各個想法不一,貪官污吏,無能官吏,當黜貶之。可有的官員認為做好官,清靜無為,境內安定才是好吏治,有的官員為了國家增加財政,有的官員想刑獄中平,有的官員重視農業,有的官員重視工商,有的做好了,或增糧,或增財,或利民,有的做偏了,出現差錯。但他們本心是好的。而你們君子最重的便是德操,不說你們是真德操還是假德操,甚至有人嚴於厲人,寬於律己,加輩追究人的德操,以為吏治之能便是道德之能。試問,抱著這種思想去按核官吏,下面官吏會不會服?」

呂公著放下筆,說道:「鄭相公,我也不解,知道希文他們是好心,但隱隱感到有很多地方不好,今天聞相公語,這才茅塞頓開。是啊,諸君核人過於片面了。」

「你記,勿得多言,現在你乃在學習當中,諸事與你無關。」

「喏。」呂公著老實的重新做記錄。

「什麼叫改革,說句難聽的,不管黑貓白貓,能捉老鼠便是好貓。」

鄭朗說完,樊月兒已忍不住,將嬌小的香軀伏在鄭朗懷中大笑。

曾公亮與張方平也忍俊不住,樂了起來。

「你們用心雖好,用心更高尚,但一樣未見成效,反而讓天下混亂,便不是好改革。但只要看到成效,國家或富或強,百姓安居樂業,受到新法的益處,即便是商鞅法家的變法,也是一次好的改革。所以我說你們動盪一年的變法,還不及一個三白渠。」

五人都不是泛泛之輩,開始沉思。

蔡襄說:「行知,為何當初不說?」

「你們都是屬驢子的,不撞南山不回頭,去年對你們說,你們那一個人能聽進去。」

幾人再次撲倒。

「人事改革也是必須的,可怎麼去改……我真的茫無頭緒,牽連太大。若是其他的改革,可以爭其利,再給其利,倒好辦些。唯獨人事……」鄭朗歎惜一聲。

作為一個後來人,見過多少對官員改革的制度,什麼樣的手段都使了。即便是民主國家,都不能杜止官員不作為,或者貪墨,這可是封建年代,怎麼防範?

還好,因為國情不一樣,至少不會出現大量裸官,否則更加雪上加霜。

「這是我最頭痛的方面,如何不產生動盪的整治官場?至於其他的,我手中倒有一些想法,拋磚引玉,說給諸位兄台聽,現在不必執行,但集思廣益,如何實施下去,利國利民,紛爭又少,請諸位想想辦法,以便著手時,會更加完善。」

說了銀行,改良版的農田水利法、礦業二八抽分制、方田均稅制、實封投狀法(拍賣制度)、河渡錢、裁抑冗官、節裁余費、將兵法、置軍器監、以及對科舉、法制與教育提出的部份完善想法。

不僅僅是想法,每一條法令如何落實,都提出種種細緻的步驟,以及詳細的計劃,落實後會產生什麼樣的糾紛,利在何處,害在何處,說得十分清楚。

「這才是改革。」張方平說道。

「行知,你害苦了我們。」富弼仰天長歎,早說出部分計劃,大家協商一下,這次改革也會產生一些積極作用,為什麼藏著掖著?

「彥國,至今你還沒有醒悟啊,這是變革,無論怎麼做,都會有糾紛,即便陛下支持,到了下面,會讓官吏演變成什麼樣子?安道兄,你說一說,免役法與馬法什麼時候我與君商議的。」

「前年夏天。」

「為什麼前年夏天我與安道兄商議後未上書,隨後又與稚圭兄、希文兄進一步商議完善,直至定川寨戰役結束,這才上書。因為國家財政困難,由戰入治,重心轉向內治,又多受勞役之累,這才因勢利導,推出免稅法。各種盜匪橫生,兵士懦怯,將領無能,這才推出裁兵法。旱情嚴重,糧食危機,這才推出倉法。但落實下去,還要不斷小心地矯正,才能減少弊端,使良法為國家百姓受益。其實受益也要等三四年後……豈止你們想的那麼簡單?交給你們,是變革,還是壞我的法?」

不經你們的手,是一個清白的處女,一經你們的手,壞菜了,再好的媳婦兒也變成一個沒人要的老妓!

富弼與蔡襄對視一眼,不知說什麼是好。

張方平與王堯臣、曾公亮眼中卻閃過晶晶亮光。

這才是變法,深思熟慮,小心謹慎,連諸多方面的利益都考慮到了,利益兼顧,反對的人少,才不會生亂子,才能執行。

鄭朗將呂公著的記錄拿過來看了一眼,對曾公亮說道:「明仲兄,這份記錄你拿回去潤色一下,交給陛下。以免給人口舌。」

其實還有一個用意,皇上,你讓我做首相,讓我改革國家,那麼這幾人以後還得重用,否則俺沒有幫手,肯定玩不轉。

「好。」曾公亮懂的。

這個人可是未來宋朝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軍火家、思想家,也是……改革家,但他性格方厚,不像歐陽修他們雖有才氣,多浮誇躁進,因此鄭朗很看重,在為趙禎進講時,刻意放下身架,與他結交,相談甚歡,因為性格溫和,都是屬於一個鼻孔出氣的人。

鄭朗又說道:「彥國兄、君謨兄、伯庸兄,各位皆是勵志向上,希望國家更富更強的臣子,難道聽我一番話後,不開心嗎?」

「唉,唉。」富弼連連歎氣,也不知是開心,還是傷心。結果這一晚,富弼喝得酩酊大醉。

曾公亮將記錄整理後,上交給趙禎。趙禎立即將鄭朗宣進內宮,指說這篇奏折,不知說什麼好。鄭朗說道:「陛下,對臣恩寵,古來罕見,契丹與西夏交戰在即,之後臣便要應約前去契丹,雖然臣在做安排,不過孤身前去北地,生死難測,臣也擔心萬一有事,故與富弼、蔡襄、王堯臣與曾公亮、張方平說出這些天臣的想法。」

其實計劃已經差不多準備好了,可悲情牌還是要打一打的。不求榮華富貴,也快到頂了,再拜為首相,還能求什麼?但求趙禎加倍信任,沒有皇上的信任,什麼改革也等於零。

趙禎嗟歎。

「陛下,這僅是臣的想法,許多細節並沒有想好,本來新政已經產生許多動盪,再實施這些沒有周全的變革,反成雪上加霜之災,未得利,反得害。因此臣認為不能實施,甚至都不能將它傳於外臣,以免產生驚疑之心。」

眼下將這些條款拿出來給大臣看,會產生許多想法的,反而不美,趙禎愣了愣說道:「准。」

富弼去了河北,正好趕上一件事,保州兵士韋貴、史克順與侍其臻三人率其他兵士謀反,原因也是與上司產生矛盾,加上北宋政策偏軟,一些兵士無法無天產生的。

定州知州王果率兵攻保州城不克,於是朝廷富弼與田況前去宣旨,若開城門投降,一切撫存,如拒命,更加進攻,其在營同居骨肉親人,無論老幼皆戳之。

去年謀反,還能說情有可願,今年風調雨順,兵餉一個子也不少,若動不動因為上司處執略有不公,便挾眾謀反還了得?田況前去宣詔,賊不肯降,大呼:「得李步軍來,我們才降。」

也就是歐陽修所說的無能之輩李昭亮,此人治軍有方,在軍中頗有威信。田況將李昭亮喊來,賊又不信。田況只好請猛將郭逵攻城。郭逵與叛亂的侍其臻曾同為范仲淹部下,但兩人境遇不同,此時郭逵已名震天下,侍其臻僅是一個小校尉,兩人認識。郭逵到了城下喊道:「我乃郭逵,你們下繩,我登城與你們說話。」

侍其臻放下繩子,讓郭逵爬上城頭,郭逵說道:「我是朝廷的命官,豈不自愛,若沒有誠信,能登上城頭嗎?朝廷也知道你們不是想謀亂,乃是官吏對你們不講理,使你們如此。今赦汝罪,賜汝等祿秩,又使兩制大臣奏詔書來諭,你們還有什麼好懷疑的,豈有詔書不信?豈有兩制大臣亂說?」賊等相顧動色,說:「果如此,再派一兩人登城帶詔書讓我們看。」

復登城帶詔書上城頭,於是開門投降,降者二千餘人,其中謀逆者四百二十九人。田況得到姓名,居然派楊懷敏率兵入城,悉數殺之。

言而無信,後面便好玩了。

鄭朗聽後搖頭。也難說好壞,這些士兵是吃飽了撐得慌,不殺也不足以懲警戒。

除了這件事,宋朝漸漸年光好了,隨著秋收漸漸結束,倉稟漸滿,財帛也越加寬鬆。

就在這時候,鄭州有報,說大娘病得很重,生命垂危。

鄭朗一聽急了,進皇宮請求趙禎准假。趙禎頭痛,一個娘娘也就罷,後面還有六個娘娘呢。但這是孝,不能讓大臣不孝,只好同意。鄭朗匆匆忙忙離開京城,路過鄭州城時,去呂夷簡府邸看望了呂夷簡。呂夷簡歎息一聲:「行知,你娘娘病得不是時候啊。」

鄭朗一離開京城,最穩重的一面大旗倒下了。

鄭朗哪裡聽得進去,什麼國家啊,能救就救,不能救也不能讓咱一人挑著,就當沒有聽到,立即回家。

回得正是時候,大娘病重,不久離開人世。老了,沒有辦法,接著二娘又再次犯病。趙禎這一回真的沒有辦法,必須要守孝的。

最悲催的是樊家小娘子,兩眼淚汪汪,本來說好重陽過門,這一回又泡了湯。

九月,呂夷簡死,贈太師、中書令,謚文靖,趙禎慘然,親書懷忠碑三字賜之。這不要緊,最可悲的是後人冤枉呂夷簡害了慶歷新政……那有的事,若是沒有呂夷簡推薦,范韓都不可能做宰相。

范富離去,最大的倒棍子歐陽修成了眼中刺,出為河北都運轉使。孫甫與蔡襄請留,晏殊不同意。二人將過去的一樁公案翻開,說晏殊在李宸妃墓誌銘上沒有註明母子關係,用心不軌。趙禎愕然,將存檔翻出,果然有此事。經過這麼多年,他對劉娥沒有什麼怨恨之心了,可也不能容忍母子關係被大臣抹殺,貶晏殊為穎州知州,一不是一路轉運、按察使,二不是大府知州,成了一個知州……

最悲催的是他特殊的關係,他是范仲淹與歐陽修的大恩人,富弼的岳父,但因政見不同,君子黨不喜,可因為這關係,小人黨又不愛。這才落得這樣的下場。鄭朗聞聽後,心中慼慼,別以為收了范呂二人的兒子做學生就是好事,弄不好會而弄巧成拙。

十月,蔡襄與孫甫論新宰相陳執中不當為宰相,不聽,二人皆出。

看到這種情況,杜衍的女婿蘇舜欽按照慣例,將拆封的廢紙賣掉,趁著進奏院祠神的時候,又掏腰包,召妓子助興,宴會諸賓客好友。一會兒,酒喝高了,放浪形骸,無所不為。王曙的兒子王益柔更瘋狂,作了一句詩: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是來形容李太白的,可李白也沒有這麼大膽子啊。讓皇帝做傭人,孔子周公做奴隸,要是放在清朝,還不知道會殺多少人。

不但如此,王洙酒也喝高了,居然跑到妓女中摟著一個看中的美妹,在進奏院聊天調情……

賓客中有一人叫李定,一看不好,悄悄離開,前往御史台告密。王拱辰恨有多深,比大海還深,恨有多遠,比西伯利亞還要遙遠。聽後大喜,說道:「吾一舉網盡也!」立即派屬下魚周詢、劉元諭彈劾。

全部捉到開封府審問。

王益柔處斬,所有涉案人員永不得錄用。韓琦求情:「昨聞宦者操文書抓捕館職諸官甚急,眾聽紛駭,舜欽僅是醉飽之過,至於付有司治之?」

宋祁與張方平又替其求情,以王益柔作那個大逆不道的傲歌誅殺,其他人輕處。韓琦又勸道:「益柔少年輕狂,何足深治?天下大事有那麼多,近臣與國休戚相關,置此不言,而攻一王益柔,其意何在?不是傲歌的原因。」

趙禎默然,改判監進奏院劉巽、集賢校理蘇舜欽,併除名勒停;直龍圖閣兼天章閣侍講、史館檢討王洙,落侍講、檢討,知濠州;江休復監蔡州稅,王益柔監復州稅,並落校理;降太常博士周起的兒子周延雋為秘書丞,集賢校理、范仲淹的好朋友章岷通判江州,直集賢院、同修起居注狀元公呂溱知楚州,殿中丞周延讓監宿州稅,館閣校勘宋綬的兒子宋敏求簽署集慶軍節度判官事,將作監丞徐綬監汝州葉縣稅。

好多好多高幹子弟……

但問題不在於此,他們都是屬於君子黨二級成員,本來有一個伊霍的公案沒有弄清楚,又出來一個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讓人怎麼想?

范仲淹一看不妙,上書請罷參知政事,之所以保留此職,還要改革繼續。趙禎猶豫不決,章得像暗中做了一個推手,說:「仲淹素有虛名,一旦准允罷相,恐天下以為陛下輕黜賢臣。不如賜詔不允,如果范仲淹有謝表,是故意欺詐陛下,乃可罷也。」

范仲淹見趙禎不同意,還留戀著新政,於是半推半就的寫了一個謝表……

悲催了,趙禎信章得像言,罷其參知政事。

章得像是外因,內因是趙禎。范仲淹本性不壞,道德君子,但他這一面大旗豎著,他手下的小弟們就不會安穩。不但趙禎這樣想,章得像也是這樣想,他是一個喜靜的大臣,早就看不慣新法帶來的混亂,這才施了推手。

正好富弼從河北召還,右正言錢明逸進言:「富弼更張紛憂,凡所推薦,多挾朋黨,所愛者盡意主張,不附者力加排斥,傾朝共畏,與仲淹同。」

於是一道罷相。

因為君子黨多對付自己,陳執中對君子黨不滿,與杜衍發生衝突,王拱辰、賈昌朝等人附和,推翻杜衍,出杜衍知兗州。

韓琦成了朝堂上君子黨真正的老大,可也成了一個光棍老大,三月也被貶出朝堂……

唯獨與西夏議和讓鄭朗十分滿意。沒有鄭朗在朝堂,幾個大佬軟乎乎的,允其西夏絹十萬匹,銀三萬兩,茶兩萬斤,回賜照舊,也就是二十萬。比史上僅少了五萬,賜元昊名曩霄,不是兀卒了。可後來元昊卻將自己名字改成兀卒曩霄,繼續做趙禎的爺爺……

賜其元昊國主,又有賜國主禮御衣、黃金帶、銀鞍勒馬、銀二萬兩、絹二萬匹、茶三萬斤。

這是讓鄭朗很不滿的地方,但有一處很滿意,史上議和後,兩國不得收容對方百姓,或者讓對方百姓進入彼境,因為自己提了反間計,趙禎沒有說,估計元昊沒有想到,他也想私鹽,也想派斥候潛入宋□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com□境查看,於是皆沒有提,這為以後操作留下極大的空間。

朝堂似乎再次陷入死氣沉沉當中,生與死,在一線間……

第九卷 北國行

第五百二十二章 風流歐陽修

這段時間鄭朗徹底消失。

不能怪鄭朗,九月呂夷簡新亡後不久,大娘病死,臨死前看著兩個養孫,眼中不知是滿足,還是遺憾,鄭朗也無奈,崔嫻很內疚。除了這一點,大娘臨去前很滿足的,讓鄭朗穿了宰相衣冠,扶著她前去丈夫墳墓前拜祭,說了:「官人,妾身不負你所托,朗兒如今是大宋朝的宰相。」

說著淚如雨下。

鄭朗不知說什麼好,難道說大娘,你那種教育方法是不對的。

拜祭回去,便去世了。

小時候大娘給了太多太多的溫暖,鄭朗傻了,幾乎一個多月都沒有回過氣,二娘再次病重,臘月去世。沒有辦法,這時代醫療條件太差,到了年老,若身體不健康,生一場大病便會有生命危險。還算鄭家條件好,再加上有幾個姐妹相伴,否則前兩年生病,兩個娘娘就會有危險。鄭朗受此打擊,連朝廷與西夏怎麼談判的都沒有心思關心。

鄭朗孝順天下有名,若大的宰相,大娘在皇宮門口就有龍頭枴杖狠揍,還笑臉相迎。

也很正常,作為一個有名的儒者,不孝怎麼可能?

兩個娘娘先後去世,遭此打擊,誰去煩擾他?

直到第二天春天,鄭朗才漸漸醒過神,依然萎靡不振,懶散地在學生時恆的幫助下,撰寫了格物與算術兩本書,算術講了一些淺顯的代數與幾何理論,大約相當於後世初二,甚至不到初三的知識。但在這時代,已經是一個了不起,巨大的成就。格物籠統地講了一些地質學,物理化學方面的知識,更淺顯。鄭朗寫了初稿,讓時恆註解,他又修了修改,特別是物理化學,必須使用這時代的名詞,還要冠以儒家陰陽大義,便於流通推廣。這是儒家的學問,不是雜家之學。學的人才多。

到了七月,這兩本書才交給趙禎,如何處理,鄭朗不管了。

……

時至八月,天氣轉涼。

樊月兒來到鄭州。

來了好幾次,二娘病重時來過,後來也來過。她不是正妻,倒不用避嫌,外人也沒有議論鄭朗與她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若發生,早就發生了。相反事情真相傳出去,天下人為之敬重。

第一次納妾時拒之,要去西北,兵戰凶危,自身有危險,而且有將士犧牲,此時不應納妾賀喜。第二次是回京,國家凋零,百姓民不聊生,於是準備去年秋後國家回過氣才納進門,沒有想到家中母親去世。

大家啼笑皆非,皆認為樊家小娘子命不好。

雖納妾,但鄭家的妾地位很高,似乎從鄭父流傳下來的傳統,小妾也是家人,到了鄭朗手中亦是如此。樊家小娘子進鄭家也不算委屈。好是好,臨門一腳踹不進去……

大半年過去,鄭朗臉上未出現一點笑容。

這麼長時間來,幾乎將家人嚇壞了,連時恆調皮搗蛋的小姨子都不敢在鄭朗面前談笑。這是一種宅的表現,但別人不知道,卻更加敬重。

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樊月兒幸災樂禍地說:「那個歐陽修出了事。」

這次很悲催的,歐陽修。

歐陽修有一個妹妹,嫁給張龜正,張龜正在娶歐陽氏之前已娶了一個妻子,死後留下一個女兒,歐陽氏便將她放在身邊哺養。但不久後張龜正也死了,妹妹無所依,歐陽修看到妹妹可憐,將妹妹接到身邊,連帶著這個張氏,此時張氏正好七歲。這是一個很巧妙的年齡。長大成人,歐陽修將張氏嫁給族兄之子歐陽晟。

本來很好的一門親事,結果歐陽晟大約性功能不濟,張氏與家中僕人陳諫發生不正當的關係。事發,張氏與陳諫被拘於開封府。正好開封府尹楊日嚴以前守益州時,歐陽修曾論其貪墨恣為,沒有那麼惡劣,但以前在成都做官做得是不大好,可後來再度前去四川為官,卻是良吏,屬於那種先平庸後有作為的官員。而不像某些官員先有作為,越做到後來越墜落。

歐陽修進諫肯定有些誇張,楊日嚴心中不快,聽說與歐陽修有些關係,便用了嚴刑,一拷打,卻沒有想到打出一件事,張氏招供出,她在未嫁之前,與歐陽修有染。

問題嚴重了,雖沒有血緣關係,張氏終是歐陽修的外甥女,諫官錢明逸立即上奏彈劾歐陽修。趙禎一聽悖然大怒,派人將歐陽修抓起來,派戶部判官蘇安世與內宦王昭明審訊此案,這是賈昌朝的刻意安排。去年歐陽修前去河北,朝廷詔王昭明同行,歐陽修素來看不起宦官,說了一句,我這樣的人不會與宦官同行,如跟他一起去,我會覺得羞愧,臉上無光。

賈昌朝心裡面逐磨,連鄭朗那樣的人物,都沒有瞧不起王昭明,你算什麼東東,王昭明一定會懷恨在心。這就是做事風格的問題,鄭朗犯得著偏去招惹這些太監嗎?

這次王昭明忽然聰明起來,對蘇安世說道:「我在官家左右,聽官家三天兩頭說起歐陽修,如今復勘案牘只迎合宰相的意思,將大罪加於歐陽修之身,恐他日性命難保。」

蘇安世一聽害怕,這朝堂上烏七八糟的,天知道歐陽修會不會東山再起,在他復勘之前還有一份供詞,是審問官孫揆主審的,開始問通姦案,問到最後張氏熬不住刑具,說與歐陽修有關係,孫揆嚇得幾乎快到昏倒,不敢問下去,就此寫了一份供狀。蘇安世又問,這一回張氏交待得更清楚。可一聽王昭明這樣說,不敢拿自己的復勘與孫揆原案更換,只好上奏說歐陽修用張家的資產購買田產。但也能說得過去,張龜正一死,財產歸了歐陽修妹妹,歐陽氏帶到歐陽修家中,張氏出嫁,是女方,歐陽修不必將張龜年留下來的財產交給張氏。於是一樁賅人聽聞的亂倫案變成可有可無的財產侵吞案。

賈昌朝不滿,趙禎幾天過去,怒氣漸消,少女很可愛的,他同樣是蘿莉控,能理解歐陽修的愛好,還是放過歐陽修吧。再整下去,歐陽修不是身敗名裂那麼簡單了,就此判決。然而賈昌朝不依不饒,出歐陽修於滁州,蘇安世為泰州監稅,王昭明也弄到壽春去監酒稅。

似乎成了一樁糊塗案,於是有許多人替歐陽修喊冤,甚至說錢明逸誣陷歐陽修。結果後來歐陽修又出了一樁兒媳醜聞。然還是有許多士大夫拚命的為歐陽修辨護。

錢明逸的兒子錢勰不樂意了,幾十年後再次將此案翻出來,因為他找到一個更有力的證據。張氏死了,不是死無對證,有證據。因為歐陽修寫了一首詞,叫望江南: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

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

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

何況到如今。

單從字面上看這首詞意思是柳樹還小,葉子幼嫩,人不忍心攀折,連黃鸝看到這個嫩枝都不忍啼鳴。等等吧,等到柳枝成熟了再下手。(狂汗中——)

下段是小女孩子長到十四五歲,看到她懷抱琵琶,想到她小時候玩著簸錢的辰光,這個簸錢就是擲錢賭賽的一種遊戲,在宋代七八歲小孩子中很流行。那時候我就留了心,況且到現在。要吃了。(再汗中)

聽歐陽修抵毀自己父親,錢勰冷笑一聲:「張氏到你家中正好七歲,不正是玩簸錢的年齡嗎?」

是真是假難以分清,但歐陽修戀童癖是逃不了的。另外又有人看不慣歐陽修的種種行為,中青年時的大嘴巴,晚年時與韓琦貪戀權位在濮儀之爭中的醜陋表現,使歐陽修得罪了許多人。有人找出一岔。是歐陽修寫的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

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

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女子偎著情郎,筆管擺弄好了卻沒有寫,這本是練習女紅的時候,一寫字不耽擱了刺繡之功,於是持筆笑問情郎,這鴛鴦二字怎麼寫啊?

漢朝張敞為妻子畫眉,漢武帝取笑,張敞半開玩笑道,閨中之樂比畫眉還更火呢。這個寫鴛鴦應算是更過火一個行列。

拋開實事,這首詞雖香艷一點,也不錯,但往實事上牽,便會證明有一個漂亮的女子住在歐陽修家中,還不是那麼太正當的關係,這個不正當不僅是指妻妾,還指那個……

歐陽修再無分辨。

其實鄭朗也聽聞了,這件事轟動一時,鄭朗想到後來錢勰之爭,暗中調查了一下,歐陽修的望江南與南歌子已經寫出來,他是文學大家,詩詞一出,立即傳揚出去,很好調查的。再核對時間,望江南大約就在張氏十四五歲時寫出來的。鄭朗又問了一下人,皆說那個張氏長相端麗無比,心中清楚了。

但鄭朗不是賈昌朝,只當作八卦關心一下,未說,都沒有與崔嫻談及此事。

也不是真正的親外甥女,況且這時代許多士大夫有戀童癖,有的專找十二三歲的雛妓尋歡作樂,怎麼辦呢?難道鄭朗對他們說,你們這是犯罪,保準一起說鄭朗是神經病。

人不風流枉中年,很正常。

鄭朗指了一下樊月兒的鼻子,說道:「月兒,你不能小氣,我與歐陽修之爭,僅是政見之爭,與他並不惡,他終是文章大家,史學大家與經義大家。」

沒有說大臣,歐陽修最大的功績便是狄青,懂的。

這是小事,馬上大事便要發生了,鄭朗姍姍來遲,在慶歷五年,寫了第一道奏本遞向京城。密奏!

第五百二十三章 絕(上)

鄭朗將奏本用火漆封好,又用砂寫上兩個大字:絕密。

讓侍衛送走。

崔嫻狐疑地看著鄭朗,官人寫過許多奏折,有時還與自己商議呢,但從來沒有這麼鄭重過,寫的什麼?

鄭朗卻望著外面,說道:「嫻兒,若是關係到國家未來大計,是丁憂重要呢,還是國家重要呢?」

古代喪制嚴格來說鄭朗也辦不到的,前三日不能吃任何東西,後三日只能喝粥,三月後才能吃粗食,一年後可進菜果,二十五月喪期不能飲酒食肉。這是飲食。喪期內不得洗澡,形容憔悴,面色發黑,這是哀體。哭喪時不能從容拖長尾聲,要哭得氣都回不過來,這是哀聲。言辭不加文飾,與喪事無關一律不談,盡可沉默,這是哀言。喪期內要穿特製的粗麻布喪服,是哀衣。要單獨居住在草棚裡,以草為床,以木為枕,是哀居。喪期內不許婚嫁,夫妻不能同房,有官職者必須解官居喪。

春秋百家爭鳴,未得盛,到漢興儒學,於是喪制漸漸完善。但沒有這麼苛刻,肯定辦不到的,大的方向在把握,漢武帝時陳融陳季兄弟為母館陶長公主服喪,喪期內奸淫、兄弟爭財,案發,兄弟服罪自殺。可無服喪定例,大臣為父母守喪,行不行聽人自便。守喪者嘉獎,有的不僅為父母守喪,還為期親、師長、朋友守喪。然阮籍母親死時食蒸肫,飲酒,不拘於俗禮,臨到決別時,卻舉聲一號,吐血數升,人也不怪。唐朝時才開始正式規犯守喪制度,制訂法律獎懲。時間為三年,這個三年很長很苦逼的。

至少趙禎現在很苦逼,想用一個人,偏偏七個娘娘,怎麼過的,鄭朗這一生將會有十五年時間耽擱在守喪制度上。而且大臣本人也很苦,於是宋朝規訂丁憂期為二十七個月。

但還是太長,往往期滿百日,皇帝為成全臣子的名節,下詔奪喪,甚至三個月後便下詔強行免去喪期,這叫奪情。民間的更短,七七,或者一年,或者三年。守三年喪,那就是大孝了。

因此官員百日是起步價,武將稍放寬一點,沒有丁憂說法,但給假百日,這個一百日得要守住的。那怕國家再有事,這一百天內兩府大臣也不敢傳詔奪情,誰傳誰會倒霉。過了一百天,那就相當的不規範。始至明朝,守喪才有一套更完善更苦逼的制度,還是有奪情的事發生,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張居正。

事實也不可能做到,按照禮儀裡所說的,不但父母,連帶著養母、叔伯以及叔伯兄弟、姑姨舅,甚至兄弟姑嫂(期親)、師長、朋友一律要守喪。得,別做事了,一輩子呆在別人的墳頭吧。

因此儒學變得十分教條的明朝也不能做到讓大臣如實按照禮儀上的喪制去守喪,那不是守喪,是迂腐不化。

鄭朗不會傻呼呼的跑到京城,對趙禎說,陛下,這是國家頭等大事,俺來京城與你商議。去吧,孝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所以鄭朗對歐陽修扒灰的啥,不大感興趣,但是很痛恨他不顧一切,瞎說八道,誣蔑人家王礪陷害自己親孫子,這就破壞孝道!作為一個儒學大師,不能做出這樣的事。

然而此奏一上,朝中韓范離開,無人商議,趙禎必定要奪情,自己要不要進京?

崔嫻拍了拍他的手說:「官人,不能急,還是呆在鄭州吧。」

鄭朗擰眉沉思,機會難得,稍縱即失,可想了一想,最後失笑道:「我也癡了,嫻兒,聽你的。」

一天就下來了,黃昏的八月,晚風清涼,高梁飄香,景色宜人。

一大群歸巢的鳥兒盤旋在鄭宅的上空。

此時鄭家遠盛彼日。

其實也沒有做什麼擴建,幾個娘娘在大娘帶動下,生活皆不是很奢侈,奢侈的地方就是燒香拜佛,每年至少送一千多緡財帛給各大寺廟。其他的無可挑剔。

包括親戚,以鄭朗如今地位,完全可以利用宋朝門蔭制度,蔭補十幾位親戚謀官,當然,這是假官,也就是職官,想要獲得實權的差遣官,還要進一步勘磨,若按慶歷新政的制度,必須要考試,通過後才可以獲得差遣官。

對此鄭朗態度持正反兩面,范仲淹太重視考試了,能考出什麼,將孔孟的書籍讀得滾瓜爛熟,不會做人,不會吏治,能否做好官。因此若審核,還是重勘磨與考核政績。但這個考核政績如何去考,何人去考?說來說去,還是紙上談兵,頂多制訂一些條款,起到節製作用。最重要的不是考試,而是勘磨,就像李衛,書讀得不多,同樣是雍正朝的頂尖大吏。

這也有大娘娘的功勞,將家中的錢拿出來,周濟親戚與宗族貧困子弟,讓他們買田,投資作坊,生活有著落了,至於做官,你們誰會做官啊?所以在德操上,於後院裡一直沒有失火。

再到鄭宅,將原來替幾個學生修建的房屋,以及賜給范寬作畫的宅子打通,原來一直空著沒有人敢住,正好在村北邊,有一處小坡,長著一些竹木,有人住是景色好,無人住是陰森,村中有一些傳說,大娘寫家信時說了,鄭朗要求趙禎將這個宅子賜給自家。要麼,陛下你派人將它拆了吧。三處宅子打通後,比原來廣。但現在鄭家人口也多,有許多謙客,其中有部分門客,還有一些侍衛。倒也不顯得空曠。

隨後又做一些修葺,不算豪華,依然屬於那種低調樸實耐用的風格。唯獨沒有動的便是鄭朗書房,這裡留給幾個娘娘太多美好的記憶,想兒子的時候,幾個娘娘便來到書房嘮叨。

但這裡也成了鄭朗傷心的地方,一想到兩個去世的娘娘,坐在這裡便垂下淚來。

夕陽的餘輝照進屋子裡,光線有些暗淡,杏兒說道:「奴給你拿一根蠟燭。」

鄭朗點點頭。

杏兒將蠟燭拿來點亮,鄭朗卻抬起頭,盯著自己作的兩幅畫像發呆,畫像上大娘與二娘面容慈善,帶著笑容。杏兒撫著鄭朗的手,輕聲說道:「大娘二娘去的時候很喜歡。」

「杏兒,明天你與四兒、環兒也回娘家去。」

「為什麼?」

「去看看你們的母親。」

四兒在外面叫鄭朗去前廳吃晚飯。

樊月兒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手中抓住幾隻野兔子,還有一隻長滿錦毛的野雞,高興地說道:「鄭相公,這是我帶侍衛獵到的。」

吃飯的時候不語,不是食不語,而是鄭朗精神萎靡,懶得說話。

一頓沉默的晚餐吃過,鄭朗繼續看書,一直想動筆寫仁義,再重修中庸,可是人懶懶的,腦袋經常是空白,寫不出來。於是便將諸子百家的書翻出來,再次細細閱讀揣摩。

沒有將他們神話,是春秋時古人的認識,有一定局限性。但在這時代,已經將他們神話。吸納百家的思想,使自己思想更加豐滿。便是修書,也要借用這些前人的言論來論證自己觀點。

夜漸深,踱到杏兒房間,杏兒已經睡下,一頭烏黑的長髮散亂地披在外面,在月光下閃著油亮的光澤。香肩半露,外面裹著一床薄綢被面,半遮半露間,更是迷人。鄭朗沒有打擾,躡手躡腳地來到床邊,悄悄脫下衣服,然後上了床。

杏兒還在睡夢中,隱隱感到鄭朗來了,習慣性地往他懷中拱了拱,將一身柔軟光滑的後背貼在鄭朗胸脯上。

鄭朗一笑,將她後背的褻衣帶子解開,撫摸著她的小肚子,一陣女子的脂香傳入鼻子。鄭朗低聲道:「杏兒,睡著了嗎?」

傳來一陣均勻的憩息聲,鄭朗只好搖頭說道:「你今天睡得真死。」

憩息漸漸平息,鄭朗本來想睡覺的,奇怪地問:「杏兒,你怎麼啦?」

不回答。

鄭朗呵呵樂了,用手往下滑,一會兒滑出一片潮濕,鄭朗再次輕笑:「杏兒,你再不說話,我強行……了。」

還是不回答。

「你想玩什麼遊戲?」鄭朗手往上移,移到胸脯,忽然停了下來,不對,江杏兒生了女兒,哺過乳,乳房鬆軟,不像現在這麼堅硬,鄭朗驚異地問:「你是誰?」

說著將她的臉扳過來,不是杏兒,而是樊月兒,臉上有沒有紅,看不到,但一對大眼睛正在閃啊閃的,看到鄭朗看她,害羞地閉上,忽然說道:「有東西鑽進我肚子裡。」

潮濕一團,自然好鑽。它自己兒滑進去的……

鄭朗嚇了一大跳,這可真的不能亂,沒有人會將樊月兒拖去檢查是不是處子之身,但萬一有了啥的,那生十萬張嘴巴也不說清楚了。雖說大臣守喪期間不得與妻子同床是假扯的,但樊月兒沒有過門,有了身孕,自己這一輩子在德操上就掉進泥坑裡。

然而鄭朗有些發呆,樊月兒怎麼來到江杏兒床上?

樊月兒不懂,不安的扭動,又滑了一滑,忽然低聲嚶嚀一聲:「鄭相公,有點痛。」

急剎車,鄭朗迅速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說道:「月兒,你起來穿衣服。」

樊月兒聽話地穿衣服,一對高聳的胸脯在月色下十分迷人。然而鄭朗不顧得這個,等她將衣服穿好,摸到火舌,將蠟燭點亮,然後朝床上看……據傳說,有的人能一眼看出一個女子是否是處子之身……

第五百二十四章 絕密(下)

看了看床單,幾株桃花鮮紅得亮眼,一對鴛鴦微閉著眼睛,羞澀地不忍看剛才的一幕,其他的,都很正常。

鄭朗鬆了一口氣,問:「杏兒呢?」

「她到前宅去了。」樊月兒耷拉著腦袋低聲不安地說。

鄭朗來前宅,蠟燭還在亮著,不但杏兒在,幾個娘娘,崔嫻、四兒與環兒也在,三娘正在說話,還在抽泣。鄭朗未進去,大約是三娘四娘喊杏兒明天回娘家備辦的禮物。然後說到大娘與二娘,幾人就聊住了,此時正聊到傷心處。

歎息一聲,但是無奈的事,人老了,終歸要死的。

又走回去,對樊月兒說道:「今天發生的事,不能對別人說。」

「嗯。」樊月兒重重地點頭,又說道:「妾好擔心……」

「擔心什麼?」

「以後又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會了,等喪期結束,我就接你過門,不管發生什麼。也不知道你家是怎麼想的,偏要做我的妾……」

「你進來的。」說完像一只躲進草叢裡的兔子,樊月兒將腦袋往胸脯裡縮。

是推了門,沒有算進去,自己也清楚,剛才撞到了,可沒有用力。然而為什麼她睡在杏兒床上沒有走?或者是累了,或者是有意的……沒有多想,但發生的事是太多了,懸了好幾年,犯誰也心急,沒底兒。說:「來。」

樊月兒遲疑地走到他身邊,鄭朗說:「你也不小了,關於房事上,我們沒有同床,我不便說。」

「同過的。」

「就算同過了,但你還不清楚,明天你與崔嫻聊一聊,知道嗎?」得讓她弄清楚,不然會擔心。

……

兩個腥紅的絕密大字放在合門使眼皮底下,根本就不也怠慢,交到內宮。

確實是絕密奏折,不然鄭朗不敢這樣隆重。趙禎雖對自己信任,但自己要懂得分寸。

講的是契丹與西夏戰爭。

鄭朗預計有些失誤,史上是去年九到十月發生的戰爭。鄭朗以為自己做了一些推手,只會提前,不會退後。結果偏偏推遲。

不知道哪裡發生錯誤,隨後兩個娘娘去世,鄭朗心灰意懶,沒有再過問,直到月前,將兩本書上交,精神才稍稍振作,問了一問。又與府州做了聯繫,得到一些情報,才知道原委。

還是三川寨之戰。

歷史上元昊三川寨大捷,信心極度膨脹,於是桀驁不馴,契丹大怒,興師動眾,前來攻伐。但這次三川寨元昊大敗,信心低落,國內分裂,民不聊生,使他失去信心。就包括緣邊,史上在議和時還多度小規模的入侵,可這一次沒有了。十分安靜。

契丹追問呆兒族的事,又毒打他的使者,元昊一直忍氣吞聲,屈辱地將呆兒族部分族民交還給了契丹。又派使者前去求和,獻了一批昂貴的禮物。當然,這些禮物也不會放在遼興宗眼中,再貴,還有宋朝增加的那個二十萬貴嗎?

這種屈辱的求和,使契丹內部產生分裂,契丹再次毒打使者,轟回西夏,繼續逼西夏人將餘下的叛部交出。但這一來,天氣漸漸冷下來,耽擱了進攻時季。

此時,宋朝已經與西夏人議和,隨著賜國主禮送到宥州,中冬錢也到了夏州,西夏迫不急待的將七萬石鹽運向保安軍,通過榷場換回大量物資。兩國和平,西夏國內百姓人心始安,大量物資到來,物價跌下去,又有部分儲備,元昊底氣硬了起來。

此人是這時代最大的怪胎。

不僅是對宋朝,對契丹亦是如此。

態度稍稍強硬,不是我的錯,我好心幫助貴國平滅叛亂,但羅漢奴虐待我的部下。帶回來的黨項諸部一起交給貴國了,現在國內沒有夾山百姓,要麼全部戰死在三川寨,與我無關,是宋人殺死的。至於議和,我們與宋朝已經搭成和議,你們契丹沒有攻打我們西夏的理由。

言語還算是恭敬的,可遠不及前幾次。

終於將契丹激怒。

得到消息後,鄭朗長撫一口氣,他一直在擔心,就怕三川寨大捷會帶來一些消積的影響。只要契丹與西夏不翻目成仇,繼續像以前那樣藕斷絲連的,想要滅亡西夏絕無可能。

心中也慶幸自己做了種種佈置,慶幸宋朝及時與西夏議和成功,還有契丹小皇帝的年輕無知,否則這次契丹與西夏人就打不起來了。

但絕對絕對是好事。

寧肯不知道歷史的走向,也不希望歷史的車輪繼續沿著原來軌道向前發展,否則北宋美好的時光僅是八十年……

這些在奏折上不會說的,說的是下面。

地形決定行兵佈陣,契丹想要進攻西夏,只能從東路發起進攻。阻卜部也有部分道路通達賀蘭山,但道路遠,多是沙漠地帶,若是走個私,帶著足夠的水囊與草料,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押送幾百匹牲畜,潛入西夏。大軍想從西路入侵西夏,那是不可能的,除非繞道進入回鶻,那又不可能給元昊一個深刻的教訓。

東路黃河一分為二。北河套地勢平坦,可有夾山阻擋,糧草運輸不便,只能派一支輔助的騎兵,深入賀蘭山,遇到西夏主力軍隊抵擋,南路契丹軍隊會合,渡過黃河,兩軍夾擊。但主力軍隊必須從黃河南岸出發,若是西夏主力部隊在此,北路軍隊渡過黃河,再次兩軍夾擊。

與史上河曲之戰無關,一是黃河至此只有幾百米寬,水勢平坦,易於渡河,二是西夏政治中心零亂,興慶府其一,夏宥銀鹽也是西夏人的老巢,這決定了南河套九曲地區才是最有可能爆發大戰的主戰場。

史上契丹這一次軍事佈置沒有錯,錯的是輕敵,忽視了風沙因素。

蕭惠才能也只能做到如此了,二流的將才,怎能要求他重視風沙?

此次契丹兵力陸續在會聚,還是蕭惠。在他光鮮外衣沒有扒下來之前,很得遼興宗重視的。

其次是時間,必須在秋季。西夏與契丹國內有大量漢民,皆是半耕半牧國度,甚至在漢人帶動下,耕比牧地位更重要,畢竟耕作能養活更多的百姓。元昊在國政那麼困難的情況下,還興修了數條水利工程,便於灌溉種植莊稼。契丹亦是如此,幽雲十六州地區,以及遼南一帶,都出現大量農田。鄭朗也在猶豫不決。

倭國的水稻。

東北以前成為北大荒,主要是農業產量低,直到倭國水稻耐寒的水稻引起後,農業才發達起來。倭國此時已經種植了大量水稻,只不過近九百年的時間,都沒有人想到從倭國將水稻往東北引進。雖只能一季,以東北的黑土地,一旦種植,會比河南河北莊稼產量更高。會造成兩個後果,契丹更富,人口更多。契丹從馬背上下來,兵士會懦弱。利與害的關係鄭朗分不清楚。

想征討西夏,必須出動大軍,也要等秋收上來,才有充足的糧草。而且秋天,天高氣爽,適合契丹騎兵作戰。地上草雖黃,馬能勉強食之,不需要攜帶大量馬料。

所以契丹與西夏去年年底再度交惡,卻拖到今年秋後才出兵西夏。

然後寫敵友關係。

如今的宋朝頗類似後世。

無論交趾、大理或吐蕃,國內的梅山蠻,以及夔州路諸大蠻的近乎獨立,都不足以為害。吐蕃雖強大,但產生嚴重的分裂,自顧不暇,那有膽量侵犯宋朝?況且還有西夏這一共同強敵存在。吐蕃進取心也不強,即便沒有西夏,危害也不大。

頭痛的便是契丹與西夏。

西夏與那個倭國十分相似,無恥,不要臉,貪得無厭,對它們再好,也不會滿足,對它們不好,更會報復。無藥可醫了。但背後還有一個更討厭的國家,契丹。

可契丹卻怎麼去看,他要做老大,讓他做好了,何必去爭這個假名?滿足他的虛榮心,只要不對付宋朝,不管他們出兵西夏、回鶻或者高麗,不用理他們,甚至小小地拍他們的馬屁,挑起他們好戰精神,削弱他們國力。所以可以暫時的與他們聯手,做一個虛假的朋友。這才是高明的外交之術,也就是孫子兵法中說的伐交之道。

分析完這些,才有了下面的計劃。

重心所在。

趙禎看後,將幾位宰相傳進來,但如今朝堂幾乎整個清洗,沒有一人上過前線的,對軍事皆不懂,一個個沉默不言。

其實在這之前,已爭論過一次。

鄭朗的兩本書,算術沒有爭議,只是覺得太過神奇,一個個以為自己才學淺了,又從太學裡將一些精通算術的博士喊來。翻過後,全部瞠目結舌。有的人不服氣,用鄭朗這些公式計算,對照,連算盤與算籌一起拿出來驗證。實際這個算術有很大缺陷的,比如三角函數表鄭朗沒有下載到硬盤中,鄭朗肯定弄不出來,只能指明一個方向。基礎函數的問題沒有搞清楚,到後面高等函數更成問題。但已經劃了時代。

搗鼓數天之後,幾十個博士心悅誠服,可以做教材了,放在太學裡教學生,實際這些博士們想將手稿拿到太學慢慢研究。算術忌諱不大,但後面的,一個個不知道該怎麼辦。

說了很多,其實也不多,都是基礎的地質學、物理與很粗淺的基礎化學知識。相對的,物理化學肯定比地質學影響更重要。當真將地質學學好,手一指,哪裡有什麼礦藏,儲藏量多少,便能一清二楚?

可大家一起集中在這個地質學上。至於鄭朗說是俺是儒家學問,乃是格物學,格物致知,根本就沒有人注意。管你是什麼家的學問,只要手一指,有金子有銀子,墨家的也是好東西。

以為學好了,便能得到這個學問。肯定要派人學的,但派那些人學,弄不好流傳出去怎麼辦?

但,未必是好事……

生與死,依然還是一線間。

因為朝堂上有一個人……

看了看奏折,賈昌朝終於說話:「陛下,臣擔心兩國和平,自從范韓離開朝堂,一些有爭議的法令廢除,國家太平,連年豐收,百姓壓力也隨之減輕。」

吳育不滿地盯著賈昌朝。

不能怪賈昌朝,歐陽修也說過,王堯臣多能哪,在三司使,使國家財政迅速轉好。但他忘記了,以前三司使是在維持龐大西北戰役的開支,不打仗了,三司使運轉再不正常,國家也就快完蛋了。

賈昌朝也在說類似的話。

老天爺也怪,君子黨離開朝堂,國家風調雨順。

因此在邇英閣丁度講到詩經裡匪風篇裡「誰能烹魚,溉之釜鬻」,趙禎問了一句:「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與此意思是否相同?」

問得斷章取義,意思也大不相同,丁度卻一本正經答道:「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非是聖學深遠,何必強明古人求治之意?」

兩人在拚命的曲解,一個說得不對,一個嚴重曲解老子的本義,老子說治國要小心,丁度曲解成苛碎。陛下,你只要抓住大綱就行啦,不能再像范仲淹那樣玩下去。

吳育沒有作聲。心中不服氣,想到,國家太平時光,也與你無關。一是將士打出來的和平,二是風調雨順,前任諸相制訂條款使國力恢復,你才沾的光。居然自以為功,無恥!

這便是趙禎的平衡之術,賈昌朝種種手段,趙禎知道一些,將吳育調到東府任副相,兼知開封府,取的正是平衡掣肘之術。

賈昌朝一字一頓地說:「戰無非是錦上添花,但事情洩露,若是有不測,兩國和平瓦解矣,西北再度戰亂不休。」

聽到這裡,吳育忍不住說道:「賈相公,此言過矣,戰與不戰不在我,我國是想和平,讓百姓休生養息,但西夏不會這樣想,一旦他們恢復,非得來侵犯邊境。想要和平,只能乘機削弱,他們越弱,和平才能越久。」

「你懂什麼?本身契丹會落敗,就十分荒謬!」賈昌朝冷哼道。

「契丹勝不動,契丹不勝則動,僅是調動七八千軍馬,又有何妨?」吳育盯著其他幾位宰相,心裡想到,你們倒是說一句公道話哉。不然俺一人不是賈昌朝的對手。

之所以這樣想,一,陳執中,他的女婿是鄭朗的學生,二,宋庠,與鄭朗交情不錯,三,丁度,同為趙禎進講,還有兩人,龐籍在延州,王貽永純是打醬油的。陳執中與君子黨不滿,多附從賈昌朝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可鄭朗不是君子黨成員。

但讓他十分失望,一個個皆緘默不言。

吳育只好拋出一句:「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御史中丞張方平自前線歸,可傳張方平詢問。」

史上沒有這句話,出自鄭朗之口,一度很流行。

趙禎傳張方平進來。

賈昌朝臉色一陰,心裡想到,這個小子純是在拆我的台,張方平能喊麼?他本來就是鄭朗屬下。

兩人將來會有的鬥。

張方平將鄭朗奏折看了一眼,不客氣地說道:「陛下,臣以為是好計,西夏詭詐,不能信,和必不長久,想要長久,這是一次良機,況且動用兵馬並不多,也能賣契丹一個人情,省得他們以後向我朝邀功,說和平是他們契丹替我朝爭取來的。一旦參與,此患從此自解。不過難的就是人選,無論府麟路或者延鄜路都沒適合的統帥。龐相公善守不善攻,主持此次計劃,才能不足……」

人選倒是有一個,可趙禎與吳育不由同時看著西南方向,想到二字,奪情……

第五百二十五章 高折

鄭朗說道:「安道兄,何故害我?」

趙禎派人來奪情,他也不想鄭朗次次丁憂滿了,如那樣,鄭朗一生十幾年辰光便害在上面。派人奪情,沒用。這是文臣的優越性,那怕趙禎下二十道金牌,鄭朗不聽旨,趙禎都無可奈何,天下人反而美之。張方平說,我前去勸說吧。他是兩制新的大佬,前來親自奪情,若不聽,鄭朗會顯得很矯情。

「此乃國事,兩位娘娘也要你做一個好宰相……」

「安道兄,你不懂,我問你為什麼高梁河有敗?非是宋軍無能,否則不會有好水川與三川口的壯烈。高梁河失敗,是指揮失誤,當時宋軍等待封賞,太宗卻想借大勝之勢,一舉奪下幽州。沒有想到幽州頑強反抗之下,久而無功,銳氣盡失,其一,久不封賞,將士不滿,其二,自平北漢起,戰久,將士無功便會產生厭戰情緒,其三,契丹強大,正是上升趨勢,其四,未作準備,匆匆忙忙發兵,與最強大的國家征戰,其五。有五條失誤,怎能不敗?」

言外之意是指宋太宗指揮無方,這個不能公開說的。

「再看隨後我朝數次戰役,缺少馬匹,固勝不能大捷,敗則會全軍覆沒。但安道兄,拋去將領指揮因素,僅分析各個戰場上的兵士表現,我們宋朝兵士當真比對方懦弱?」

「那麼前年?」

「前年各地暴動,非是兵士不勇敢,而是官員貪生怕死,這些官員不下命令,請問這些兵士敢不敢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自行出擊,前去蕩匪?」

「是啊,行知,你為什麼不說?」

「那時候我正在主持裁兵法,一旦裁兵,少去老病弱殘,軍隊看似數量減少,實際戰鬥力在增加。又為國家節約大量經費,否則一百三十幾萬軍隊,國家怎麼養得起?財政寬鬆,又能適當的回哺兵士,減少嘩變的可能。保丁法還沒有普及,若是增加到五十萬到六十萬保丁,我以後還想陸續地裁掉十萬兵士,使國家禁軍、廂兵與蕃兵數量保持在九十萬略多一點,國家財政會更加健康。在那時候,我能不能說出這句話?」

「不能。」

「安道兄,定川寨大捷,隨後我率一營騎兵兵不留行剿滅王倫,逼降張海,讓韓琦剿滅郭邈山,讓狄青去南方,有很多用意,不僅是迅速勝利,還有便是信心。」

「信心?」

「是信心,這次皇上是什麼用意?」

「皇上心意允可。」

鄭朗點了一下頭,這就對了。看歷史,趙禎外交上很軟的,但有一些不對的地方,比如陝西大戰之初,趙禎態度很強硬,死後僅帶一匹玉馬入葬。他也是無奈,想硬起來,可是自三川口到好水川再到定川寨,一次比一次敗得慘。痛定思首,於是發起改革,幾乎將玉璽一度差點交給范仲淹,可是一年有餘下來,未見成效,反成了朋黨,騷動天下。一個王倫與手下兩百餘人,動用近萬兵士才剿滅,糜爛了近千里的地區。一個張海與郭邈山,糜爛整個陝南與京西,動用了數萬人才解決。一個桂陽蠻,磨蹭六七年。還有一個王則,一個儂智高,換誰做皇帝,也對軍隊戰鬥力產生懷疑了。誰敢言戰?

這些情況因為自己扭轉,趙禎雖溫和,但不會像史上那麼軟。

張方平又擔心地說:「只是賈昌朝不同意,最後看到皇上心意已決,這才改口的。」

「賈昌朝啊……」鄭朗喃喃一聲。

朝堂中幾個大佬他都不用擔心,唯獨便是這個賈昌朝。

歐陽修感到朝堂上有不安的氣氛,於是找敵人,王拱辰、甚至呂夷簡、夏竦,最後轉移到晏殊身上,又錯誤地認為是章得像。實際不然,真正的敵人是賈昌朝,若沒有賈昌朝在暗中調度,新政不會敗得這麼快,畢竟君子黨力量太強大了。但歐陽修呢,則以為賈昌朝僅是一個小小同進士出身的弄臣,不當一回事。

鄭朗說:「這個人非同小可。」

「行知,陰陽怪氣的,我很不舒服。」

「也無妨,他是想學呂夷簡,然學到呂夷簡的心計,獨罷朝綱的一些小手段,卻沒有學到呂夷簡的吏治之才。還有歐陽修他們想學范仲淹,僅學到范仲淹的陽戾之氣,卻沒有學到范仲淹的心胸。都不會成就大事的。我主不是晚年的唐明皇……」後面還有,也不是宋徽宗,所以用吳育,用王堯臣,用張方平。

但總體而言,趙禎性格偏於陰柔,平衡術有了,仁愛心有了,可缺少雄主那種陽剛奮發之氣。

鄭朗又說道:「所以這一戰,不僅像你們所說的,進一步削弱西夏人的實力,也是進一步增加陛下與諸臣工的信心,上面沒有信心,讓下面兵士如何英勇作戰?還有一條,便是指揮。」

「指揮?」

「安道兄,你在涇原路,也清楚,我是提供了一些想法,可不想怎麼辦呢?我朝重文輕武,武將那有膽量去思考?但我提供的也僅是一些想法,具體的方案是誰制訂的,種世衡、狄青、景泰、張岊、王吉、趙珣,還有你們補充了一些。我朝認為兵士戰鬥力差,其實哪裡差?雖不及漢唐巔峰時代,然他們同樣是漢唐的種,龍生九子,還是神獸,不會是凡物!只要上面不軟,這個民族子弟兵就沒有差的說法!」

這個說法……

張方平目瞪口呆,不知說什麼好了。

「太祖做法很好,包括太宗早年做法也不錯,採用唐朝初年的制度,作戰時讓武將帥兵作戰,戰後將軍權與兵權收回,武將既不會危害國家,又讓軍隊有了合適的帥才。但發展到今天,能讓文臣率兵,能讓宦官率兵,卻不能讓武將率兵。武將又用來做什麼的?文臣當中,我做得最好了,可是軍事指揮能力可及狄青否,可及種世衡否?不對,還有一個人比我做得更好,張亢,不幸,他沒有考中狀元,讓臣工們將他也列為武將行列。幸好啊,我連中三元,否則此時也是一個武將。只有象范雍、范仲淹、韓琦他們才能算作文臣。指揮失誤,又缺少騎兵,於是將責任推到兵士身上。舉國上下皆掩耳盜鈴,自甘墜落,這個國家還能好得起來嗎?」

「故我們想請你出來,否則換作其他文臣,皆擔心會壞事。」

「可你們正害了我。」

「為何?」

「幾次大捷,是將領之功,卻以為是我指揮策劃,因為我是文臣,國家有難,我一出馬,馬上就解決,很好,很強大,但像這樣的臣子,做為人主會怎麼樣想?」

「陛下不是那樣的人主。」

「三人言虎,說不定賈昌朝已經在開始安排謀劃。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這個國家不能出一個人才,要有很多很多的人才,文有大量治理國事的文臣,武要有大量指揮有方的名將。那麼缺少誰,國家都能照常動轉,這才是人主最需要的。高,必折之!」

張方平悚然一驚,他沒有到達那個高度,自然不會想這些,可鄭朗卻在隱隱逼近這個高度,甚至未來高度遠遠在呂夷簡之上,似乎不大好。

「但你來了,我會再寫一奏,稟明皇上,此行不是出征,而是冒充契丹人,撿一些小便宜,進一步削弱西夏人的實力。可以用此名義戒告諸緣邊大臣,不必爭這個功。爭來了,也不會公開表揚。又僅是一次奇襲,速戰速決,勝沒有多少功勞,有功勞國家不會公開嘉獎。敗還會有擔待……」

張方平一笑,一旦用了這個借口,文臣們不會再囉嗦。

鄭朗又說道:「因此我以為,此戰可分兩隊,張亢自火山軍出發,郭逵、張岊、趙珣等都可以做他的副將,狄青出府州,折繼閔、王凱、王吉皆可以做起副將。若龐籍願意,還可以從延州發出一兵,王信足以擔任主將,楊文廣等人都可以擔任副將。以及,從倭國又轉來六七百名生女真人,以及原來的女真人,皆可以調到前線。自京城到緣邊四路,相信挑選七八千人,八千九名騎兵不難,從那麼多軍隊中挑選出來的,個個都是虎賁之士,奇兵作用便起到了。具體的,我會寫一封信給張亢,他是文臣,可以居中指揮。若是有失,請追究臣的責任。相信他們指揮此戰,會比臣做得更好。」

鄭朗倒不是虛誇。

若是沒有後世的知識,僅是軍事指揮能力,無論王信或者張亢,或者老種,或者狄青,自己皆不及其中任何一人。

而且自己以儒學大家自專,雖國家奪情,至少也要守一年孝期,否則以後便會被人詬齒攻擊。

崔嫻也有此意,不能出,即便是奪情,也不能出。

那怕到明年春天出山,再三的奪情,也守了一年多的孝,便不會有問題。

張方平無語,心裡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進退之道。

不出就不出吧,返回京城,將鄭朗大多數轉告給了趙禎。

趙禎默然,說道:「鄭卿太小心了。」

不知是反對,還是欣賞,張方平不敢作聲。

趙禎又說道:「張卿,你與張亢共事過一段時間,此人軍事謀略如何?」

「陛下,臣以為此人是軍事奇才,而且國家那麼大,陛下確實要廣招良才,不僅是吏治之臣,還有領兵之臣,謀財之臣,國家才能健康有序地發展。」

趙禎不能說話。

確實國家也需要諸多的人才,自己同樣在尋找呢。當真這個國家僅需要鄭朗一個人?那還了得。

於是下旨。

時間也緊張,拖不得。

一道道詔書下去,這次河曲大戰更增加了許多變數。

趙禎卻很擔心,鄭朗去他會放心,沒有鄭朗,趙禎心中缺少底氣。為國家,要這樣做,鄭朗知進退讓他喜歡,但失敗了,卻橫添無數的變著。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

「我們去看看高梁。」鄭朗對幾個妻妾說道。

呆在家中閒得無聊,讓下人們在土山前的一片旱地上種了幾畝地高梁,用營養缽種的。肥料也足,長勢很高。快到收割時季,過去看一看。還有其他……

民以食為天,眼下沒有南美洲那些雜糧,還得要培育種子。

即便有,也要培育種子,只是糧食不夠,才制約了人口增加,一旦糧食增產,人口膨脹速度會非常快的。一億人兩億人問題不大,若來一個四億五億人口,會很悲催。

走在路上,樊家小娘子悄聲問:「我們那算不算?」

「你沒有問嫻兒?」

「妾那好意思問。」

「算了一小半。」

樊小娘子有些迷糊,怎麼只能算一小半,想不明白。特殊情況,此例不多,是只能算一小半。鄭朗也苦笑,看了看崔嫻,看來晚上對她打聲招呼,讓她開導一下樊小娘子,上一上生理課。

樊月兒又問:「鄭相公,為什麼要拒絕奪情?」

多好的機會啊,她肉痛了大半天。

「即便我接受奪情,身上還綴著孝期,是文臣,又是儒者,你說我能不能將你迎進門中?」

樊月兒眼中出現失望。

「那件事很羞人的,你想嗎?」鄭朗竊聲說。

樊月兒大羞。

「其實除了那件事外,你現在這樣子,過不過門有什麼區別?」

樊月兒這才變得歡喜。

不過鄭朗頭痛,自己運動多,不像其他的文臣,飲食自律,生活條件好,身體一直很健康,可一對五,終是不敵……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前世那些高官們養許多情婦,有的人還養了七十多個。何苦呢。

比如韓琦,他也養了幾十個家妓,多是讓她們跳舞唱歌,做表演的。走出家門口,不遠便是一處池塘,碎碎的池塘連在一起,本來一無所有,因為北方少水,多乾涸,於是池塘裡連魚都沒有多少條。

鄭朗看到它們空曠著,於是引進蓮藕,種在裡面。他是宰相,名聞天下,他一種,多有百姓跟著種。於是問題出來……

第五百二十六章 肚量

到了八月,蓮葉正盛,大片的碧葉連在一起,風一吹,挽起一道道碧波綠浪,十分美麗。鄭朗與崔嫻在南方看得多,不以為意,倒是樊月兒高興地在藕塘邊轉來轉去。

鄭家莊鄭老三的女兒乘著小扁舟在摘蓮蓬。

她家種的也多。

不過是北方人,不會水,害怕掉進水中,又不會馭舟,越小心姿態越笨拙,遠沒有南方那些採蓮少女的可愛。這倒不要緊,主要是她在小扁舟的笨拙動作,讓鄭朗站塘邊觀看著,冷汗涔涔,說道:「小四娘,小心哪。」

小姑娘捲著褲角,冷哼道:「你是大宰相,管我們這些小民做什麼。」

小姑娘犯了那門子邪性,難道挑的郎君不中意?鄭朗捏了捏鼻子,又不能說,我是宰相,你休得無禮。扭頭對四兒說:「四兒,你替她摘。」

畢竟是北方,蓮蓬長得不多,當然,對於老百姓家也是一小筆收入,採一採,帶到草市上,能換一些錢回去貼補家用。幾個妻妾在南方,只有四兒學了游泳,是怕熱的,跑到湖邊學了一些狗刨的游泳姿勢,但在這個小池塘裡絕對不會有危險。

小四娘又說道:「小民女不敢當。」

這就有針對味道了,鄭朗無輒,說:「小四娘,小心哪。」

低聲對四兒說:「你去村子轉一轉,問問好,發生了什麼事?」

四兒去鄭家莊。

鄭朗害怕小姑娘出事,特地留下一個會水性的侍衛站在邊上看著,原來塘不是很深,正好災民湧過來,大修了許多水利,去年皆發揮用場。到春天時,崔嫻閒著無聊,看到丈夫好心,從家裡掏出兩千貫錢帛,雇了村民,與原來的水利連通,包括這幾個池塘,全部挖深,又引來活水,不但能種蓮藕,也不愁灌溉之水。

反正不會水性的掉下去,準得沒命。

繼續往前走,這幾年大寒大旱的,水稻產量降低,種高梁麥子的人多了起來。但高梁肯定不及水稻高產的,鄭朗看著,心裡有些焦急。可是沒有辦法,有玉米肯定好,有土豆更高,這時代,粗粗的高梁米都當作主食,況且土豆、紅薯之類的雜糧。但是船舶技術跟不上去。

刻意過問,每年都在過問。

在宋朝沿海地區出事率很少,主要浪小。越往南去,或者往海外去,出事率越高,平安監船隻出事,多在呂宋島往南去發生的。想了大半天,才想到一個問題,自己做了指導,說了一些颱風規律,洋流,畫了圖。但忽視一個關健因素,海的深度,在沿海地區,多是大陸架沿伸地帶,所以相對而言,風浪要小一點,顛簸不大。而往外去,海洋深度越深,浪頭會更大,對船體質量要求也更嚴。這還是沿著島嶼跑的,若離開諸島嶼,往東太平洋去,茫茫無際,連一個小島也沒有,風浪會有多大?不知道那些歐洲人,如何駕馭那些落後船隻進行環球航行。但鄭朗得知這一因素後,越發的小心。

若是派出一支船隊,幾千人,全部弄沒了,又沒有看到意義何在,自己能被唾沫淹死的。只能等再過一段時間,好在泉州已經出現余記、章記與劉記三家拳頭產品。在三家船塢帶動下,船隻技術進步很快。其實只要能達到南宋時代船舶技術,便可以組織一到兩支船隊,進入美洲大陸,進行一次探險。佔領沒有這個想法,離得太遠,但帶幾個雜糧種子回來,難度不高。

想要北方好,得要玉米。

來到自家的高梁地前,圍著幾個老農民,在興致勃勃的觀看。

長勢太好了,整比其他人家的高梁高了一半,一個個大穗子垂下來,沉甸甸的,一些農民看呆了,只能說宰相家的東西就不是凡物,況且是宰相親自指導種植的。

一個老漢說道:「小相公,老漢看得眼熱。」

「二翁翁(二伯),我這是試驗,像我家這樣種,每人種不了多少地,不值。不過若產量高,我將種籽留下來,分給你們。」

「真的?」老漢驚喜地說。

「我還能與二翁翁虛言?」

「小相公,這一畝地得能收多少?」

「不知道,二三石總歸有的吧。不過種子到了你們手中,按照你們那種薄種廣收的種植方法,恐怕還是不會高產。我打算將這幾畝地留下來,試驗育種,想要真正高產,最少得有十年的進化時間。」

進化不懂,但老漢關注的是另一件事,問:「小相公,聽從南方回來的人說,太平州有高產田,一畝地單季產量能有七八石。」

「最多的是祐春圩,去年畝產八石三斗,陛下親自下詔嘉獎。」

「八石三斗啊?」老漢嘴角流下口水。

這個數字震動了整個朝堂。南方圩田高產,都知道的,平均在四石多,但這是指兩季與三季總產量,而且南方圩田不需要輪耕,所以均產才高。最高產的在鄭朗未下太平州之前,早就達到七石多,這是指三季總和。

長江裡那個小洲經過十年時間培育,終於開花結果,至少太平洲畝產增加了半石以上,陸續出現一些高產田,單季產量在五石以上的比比皆是。當然,七石以上的田有,終是鳳毛麟角,很少很少。

也不高,七百來斤,八百來斤,放在後世,整個兒稻瘟掉了,也不止這個收成。但在這時代,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現在影響力還是小,想要催化整個江東提高產量,最少得要十幾年後,才能實現。也休想指望單季產量達到七石,能讓所有圩田有四石以上,那滿朝君臣會笑得合不攏嘴了。

這是南方的,北方還是不行,畝產單季與雙季合在一起,也不過兩石略多一點,單季畝產八石多,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神話。鄭朗說道:「二翁翁,南方氣候濕熱,適合水稻種植,所以產量高。其實再往南去,若是嶺南精耕細作,一年可以三季,隨便著就會有七八石收成。」

風一吹,高梁穗沙沙地響。

幾個老農悠然嚮往,當然,他們不可能因為鄭朗一句話,會舉家遷往嶺南。

鄭朗卻在想一件事,整個華東地方,多適合種植旱糧,水稻雖好,想要高產是不可能的,他想到一件事物,棉花。全國經濟懸差太大了,因為自己催動,東南更富,北方卻更窮。江南成了宋朝的倉庫,這樣下去終不是好事。想了一會兒心思,說道:「二翁翁,看著我做的,你們學習。」

「那是,我們在看呢。」

年齡懸差大,但此時的農民眼中,鄭朗就是神仙,那敢反駁鄭朗的不是。

「我也在想辦法。」鄭朗說完回家。

四兒便將鄭老三家發生的事說出,與自家有衝突。這幾個池塘聯在一起,碎碎的,鄭朗也不在意,種了蓮藕下去,是起帶頭作用的。也不指望這些蓮藕賺錢,他家的收入一是自己龐大的薪水,二是自家的作坊。農業產業無所謂,幾個娘娘要行善積德,往往年成不好,不收任何租子,甚至倒貼耕地的牲畜。

其他百姓學習,但對這些新事物不懂,隨便往下種,結果蓮藕長起來,連成片,很難區別那一家是那一家的,一個個傻了眼。首先是蓮蓬,往往摘過了界。

家中產業大,許伯宋伯肖伯全部年老了,許伯與宋伯的兒子一直在布店裡幫忙,又學了一些算術,認了一些字,慢慢替鄭家在打點店舖。然而莊子裡的事也要管,肖伯便將在城裡扛大包的兒子喊回來,替鄭家操勞。剛回來沒多久,看到別人都在摘自家的蓮蓬,他心裡急,心想村裡人怎麼不知好歹呢。也不是不知好歹,都知道鄭家無所謂,小便宜總要占一占的。

肖老二才回來,不懂,粗暴的用手一劃,這是俺家的地盤,你們都不准摘,結果一圈,圈得大,鄭老三家蓮塘圈得最多,但這不是耕地,有理說不出來,而且鄭朗是宰相,誰敢去辨理?他家的閨女看到鄭朗,能快活麼?

肖老二心裡也不快活,鄭家這些年周濟村裡的族民多少地,多少財富,你們這些人太過份了。雙方僵持,這是下面的小事情,鄭朗與崔嫻,以及幾個娘娘一起不知道。問村子裡的村民,相反,全部說鄭老三不好,最少如同肖老二所說,是人,總是要知足的,飲水不能忘記了挖渠人。

鄭朗將肖老二喊來,也沒有責怪,鄭家已經準備將他培養為未來家中的管家,不將財產往裡扒,還往外送?只淡淡說了一句:「你去村子通知一聲,我們晚上在曬穀場坐下來商議一件事。」

「喏。」肖老二應命而去。

高梁、豆子與稻都沒有收割上來,曬穀場空蕩蕩的,但到了晚上變得熱鬧。

一村子的人全部聚集。

鄭朗性子宅,即便在鄭家莊,也很少出來。

沒有人敢說他孤僻,人家在讀書學習,做了宰相後,書不釋卷,不然怎麼連中三元,做了年青的宰相?

像這樣大規模的將村民召集,還是第一次。

一會兒鄭朗過來,一一施禮,除了作坊戶,都是一個宗族的人。有的比鄭朗還長了三四個輩份,不能因為自己是宰相,就疏忽了宗族關係。

態度很謙和,可鄭家莊的百姓習以為常,並沒有太多的注意。

大家坐在高矮不等的板凳上,鄭朗才說話:「北方水少,得利的僅是茭菰,蓮藕與地粟(荸薺)、地芝(芋頭)種得少,即便種,產量也低,並且池塘經常幹涸,不得利。但南方種得多,蓮藕、地粟、地芝,還有菱角,蓴菜等等,又有人養魚,所以我在南方開圩時是怎麼做的?」

鄭耆長問:「相公怎麼做的?」

「這些水面是公有財產,劃分不易,就是南方,也要以灌溉為主,不過它們乾涸期幾乎沒有,為了減少糾紛,我讓他們承包,將水面與一些不能種植莊稼的坡地出價,水面種植蓮菱,養魚,坡地載竹木,價高者得之,然後這些出價的錢帛一起交給村子的百姓,按口分配。減少百姓負擔,以及減少不必要的糾紛。」

場子中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似乎倒也是一個不錯的辦法,不但種蓮藕者在爭吵,沒有種的人也不服氣,這些水面不是私有財產,為什麼讓他們佔有?

鄭朗揮手讓大家安靜,說道:「主要是北方特殊的環境,即便種植,獲利不大,我也沒有推廣。有水也會以灌溉為主,這些都是輔助性的產業。大娘二娘先後過世,我心中悲傷,懶懶的,也沒有過問。是嫻兒聽我說過一些,讓莊客們做了佈置。她本來是好心,帶動一下,讓大家有一些更多的收成。於是種了高梁,這些高梁我不是為了獲利,收上來後,會將它們當作良種分給大家。」

鄭老三站出來,伏於地上,說道:「相公,我錯了。」

人家宰相多仁義啊,自己這種小器行為是不對的,難怪村子裡的人反對自己。

鄭朗將他扶起來,說:「不能行此大禮,你還是我長輩呢。你坐下,聽我說,還有其他的一些佈置,比如開渠,水上的事大家還是要忍耐,總的來說,缺水的年份比多水年份多,即便種植,獲利也不會很大。剩下的便是爭山,爭坡,這才是最關健的,大家看到我家那兩座土山,我將上面的雜樹派人砍伐,種了松杉,以後成材,比當燒柴的價值更高,還有,又陸續種一些柿子與晚桃樹。我不會為它們謀利,主要還是帶動大家做一個示範。」

大多數人失望,鄭家有土山,他們那有土山。

鄭朗又說道:「無奈,北方地瘠,想種糧食,終不及南方,更不會出現南方大片魚米之鄉的富饒景象。但不是沒有機會,我馬上會派人著手第一個安排,十幾年後還有第二個安排。請大家耐心等待。並且我身份決定我不能只看到我們一個村子,還有其他,更多。蓮藕的事我疏忽了,鄭耆長,你明天與鄭伯一道替大家量一下,大家也退讓一步,劃分好疆界,用繩子拉直,以此為界,省得產生糾紛,讓村民不和。不值。」

說著讓大家散去。

又吩咐明天宋伯多退讓一部分蓮藕塘出來。

怎麼辦呢,反正也不指望它發多少財,得帶一個帶頭作用。

剩下的事交給鄭耆長去辦,他是村長,又是耆長,這是他管轄範圍。

但對崔嫻說了一句:「看一看,大者為國,中者為州,小者為家為村,一個村子不注意,都會產生麻煩,退讓如此,還有村民怨言,況且國家。申公評價希文迂闊了,中的也。」

治理一個國家,那有那麼容易的?

想到范仲淹,鄭朗又寫了一篇奏折給趙禎。

范仲淹到陝西後,新政失敗,心情不好,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朝廷為了照顧,秋風一起,便將他從陝西轉到天氣較暖的鄧州。這次倒不是為了貶官,而純是一次照顧,趙禎仁愛的表現。

鄭朗在奏折上說,雖新政失敗,范仲淹還是一名良吏,又是南方生長,不耐北方苦寒。估計范仲淹看到這篇奏折後多半不樂意,受寇准影響,朝廷諸官還繼續以北人為貴。范仲淹也以北人自居,實際宋朝大一統許多年,何來的南北之分?

後來範仲淹繼續飄啊飄的,心情不好,居無定所,省吃熬穿造成營養不良,在青州又遇大寒天氣,多年寒氣侵害,病情加重,不久便去世了。

因此,鄭朗上書,進諫讓趙禎將范仲淹放在富足的東南,無論出任蘇杭大州府尹,或者任江東與兩浙轉運使,也是一種照顧的表現,還能量才施用。再說新政雖有朋黨之嫌,卻非范仲淹本意,他治國救民的良苦用心,不能否認的。善待范仲淹,也是對道德的嘉獎。

老范憂國憂民,乃是唯一的真正君子,至於其他人……就當好玩的,包括馬上的尹洙。

不然讓他到處飄,即便是飄,活動範圍不能太大,就在江東兩浙轉,省去許多飄泊之苦。

崔嫻說:「官人,人皆稱王子明(王旦)度量大,官人度量也非同小可。」

「我那敢與王太師相比?」鄭朗說。心裡道,嫻兒,你不懂的,後來提到范仲淹這三個字,不是名字,而是代表著神聖、高潔、崑崙山的白雪,有幾人敢褻瀆?

但老范真的不錯,德操他說第二,舉宋三百年不會有人敢說第一。

吏治也有些本事,而且他在東南,不在朝堂,歐陽修他們會自動成為萎哥,便不會翻風倒浪,弄得朝堂不得安定。

接著又寫了一封信給王素,讓他秘密派人從吐蕃進入回鶻,弄一些草棉子種籽過來。南方都是粗棉絨,質量不好,倒是西域多是長棉絨,所以製出的棉布十分精美。而此時江東想要織棉布,必須纏雜蠶絲,不然織不出美妙的布匹。

讓王素弄回一些草棉籽,再將江東的棉花往北方移載,看誰的效果好。這有一個適應過程,反正自家不愁財帛,便用自己的田地做試驗。但警告王素不得將這件事傳揚出去。

若要移載,種籽有一個適應的過程,而河西走廊與銀川平原遠比內陸更適應。從進化學角度分析,關中又比河南山東適應。關中無所謂,河西走廊與銀川平原卻在元昊手中控制。

一旦有布,有了糧食,有馬匹,這個國家會更加強大,也會更凝聚成團,不容易對付了。

王素不錯的,他在樊樓刻意提到王素,所以將事情輕重說了一遍。

兩封信寫完,鄭朗不大度了,問:「嫻兒,你說我要不要做一些佈置,對付賈昌朝?」

「官人,為何?」

「歐陽修多次說奸邪小人,然而弄錯對象,非是王拱辰,他是逼的,也非是章得像,他清靜,不習慣君子們的折騰,更不是呂夷簡,呂夷簡是小人,但絕對不是奸邪,更不是李淑,此人雖喜歡搞一些不好的陰險勾當,缺乏心機,成不了大害。唯獨這個賈昌朝,雖皇上有意提撥吳育做掣肘,但他終是當朝首相。皇上又想未來用我,賈昌朝也想保持首相之位,你說,以他的為人,會怎麼做?」

「皇上用他有很多深意的。」

「這個我知道,想要利用賈昌朝掃蕩君子黨留下的痕跡,使朝野不受新政困擾,轉騷亂為平靜,又是皇上的老師,算是皇上身邊的人,而且他性子屬於那種陰柔安靜的人,經過新政混亂之後,也需要這樣的人總領國家。」

「就是,這種情況,不容易對付,況且你離開朝堂,力量有限。而且想對付他,必須聯手,此時皇上最怕所謂的君子們聯手,你也是君子,說皇上一點不顧忌不可能的。又說過再等幾年,你現在站出來,皇上多少會不滿,也會認為你像范仲淹他們那樣,過於急躁輕佻。失去皇上的信任,做為一名大臣,當真能翻江倒海?」

夫妻二人竟然說這個,若是歐陽修知道,會大跌眼鏡。

那有容易的,說奸邪小人,結果弄得烏煙瘴氣,這些虛的反而讓人更反感。只能說利害關係。

「嫻兒,但是看到賈昌朝種種,我很擔心,契丹一行,做了一些後手安排,在契丹,我不害怕,擔心的卻是國內,國內最擔心的便是賈昌朝。昔日,賈昌朝多次對我拉攏,我不理不睬,他已有不滿。」說到這裡,心中多有後悔。當時倒賈昌朝雖難,還是能辦倒的,儘管會觸發一系列不好的後果。

「官人,你為什麼要答應出使契丹?」崔嫻抱怨地說。是皇上的女兒,也不是自家的女兒,很不認同鄭朗的做法。

「當時不答應怎麼辦?契丹不和,若是聽了元昊挑唆,兩面夾攻,國家危矣。」鄭朗說,實際他當時答應,只是義氣衝動,為了所謂友情才答應的,與這一點根本無關,即便不答應,契丹還會同意議和。金子銀子是實打實的,若是西夏有錢,答應每年給十萬給契丹,契丹面子有了,裡子有了,這次也不會發動戰爭。

大度的鄭朗踱來踱去。

不是不可能,而是很有可能,一是昔日便生出怨懟,二是仕途上自己會對賈昌朝造成妨礙。除非自己對他說,沒有自己,馬上吳育數次進諫,遲早也將你弄下首相之位。說了,他也不會相信。有些懊喪地說:「我還是缺少了心機。」

就是不做神馬的首相,也無所謂,可是得要從契丹撤回來,不能真呆在契丹。

然後將歷史記憶一一翻出來,尋找良機。吳育與賈昌朝鬥得昏天黑地,直到後年三月才將賈昌朝弄到大名府。自己不會等到後年的,有可能馬上契丹戰敗,便會發使者來京師,要求自己出行,這也是自己答應的。這一年中會發生什麼?後方出事,自己去契丹,是主動往刀山火海裡跳。特別想到馬上尹洙被賈昌朝弄得慘哪,心中更是慼慼。

突然靈機一動,說道:「我都有一個辦法。」

中庸之道的基礎,有陰的一面必有陽的一面,陰在盛,陽便滋生於內,陽在盛,陰必暗長於裡。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此時賈昌朝肆無忌憚,許多人暗恨在心,只是缺少契機。順便解救尹洙那小子,否則死得太慘,好歹還做過自己部下呢。

第五百二十七章 包養

「什麼辦法?」崔嫻問。

「尹師魯。」

聽到這三個字,崔嫻不問了,與鄭朗那一套理論無關,確實賈昌朝做得太過份,轉了一個話題,說:「妾還擔心龐籍。」

「這人心思不乾淨,但他不像賈昌朝,做事一直有分寸。」鄭朗說道。對龐籍的評價,鄭朗將他看作小呂夷簡,不僅年齡小,厚黑沒有呂夷簡厲害,吏治之能比呂夷簡稍差,是真正縮小版的呂夷簡。但有一個共同特點,比較識大體,吏治務實,不躁進。德操也許沒有那麼高尚,也沒有那麼卑鄙無恥。

第二天分藕塘,鄭朗害怕家裡的人不放手,畢竟沒有大娘主持,三娘四娘操持這個家務,有的地方確實做得欠缺。親自來到塘邊,問肖老二原來的面積,然後手一劃,整讓自家藕塘面積縮水一大半。

至於要這個福利嗎?

那還不如小心地經營自己的職田,一千多畝地,遠比這兩三百畝土地帶來的收益大。

鄭老三羞愧地說:「相公,不可。」

鄭朗這一讓,一起讓起來,劃分起來變得容易。

其實鄭朗與崔嫻這樣做,不是為了收益多少,而是傳達一種理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他又不直接說。全國農業、紡織以及其他手工業,最發達的地區還是河北、山東與河南,可是論精耕細作程度已經逐步落後於兩浙,馬上江東起來,又要盛於北方。那才是一曲最壯闊的詩歌,與山爭田,與海爭田,與江爭田,與湖爭田。

然而鄭朗不想北方過份耕作。

本來水土很薄弱,再過份耕作,水土破壞更嚴重。

隨後生活又恢復了安靜,漸漸莊稼開始收割。

那幾塊地高梁長勢更喜人,山上還有一些果樹,載得晚,多成活,但沒有結果,除了這些果樹,還有一些松杉,松杉載得早,雖未成材,但一棵棵長得挺撥,兩座土山變得很有序,而不是象原來那樣雜亂無章。

來看的百姓也很多,現在種植高梁的方式很落後,扎一個小坑,撒幾粒高梁籽,上面蓋上草木灰與糞肥,能長成什麼樣子,就長成什麼樣子。有的能六七棵高梁擠在一起。密度有了,收益卻跟不上,結的穗很小。鄭家這幾塊高梁地密度不是很大,一棵便是一棵,但是營養缽移苗的,又使用大量肥料,與其他高梁相比,就像一個個小巨人一樣。

簡單道理還是懂的,想要莊稼好,最少種籽得好。

聽說鄭朗將這些高梁籽發放給大家,看的人更多,許多人一起在猜測它的產量。

樊月兒也在猜,問:「鄭相公,它能收多少?」

「比其他地裡好,可終是高梁,能收多少?想要產量高,只有水稻。」無論怎麼選,沒有後世的技術,這個進化時間也很緩慢。當然,若是這樣一直選下去,有一個三四十年時間,不僅是水稻,小麥,高梁會全部產生質的進化。但這時代還有許多後天的條件跟不上來,首先沒有化肥,第二沒有農藥,肥力跟不上來,有什麼蟲害的,又沒有很好的對付方法,所以不能指望畝產千斤的高產田出現,那怕是水稻。

回到家中,接到張亢一封信,信上提出一個條件。

鄭朗看了看,沒有猶豫,立即答應。

民以食為天,家裡的幾塊高梁地使周圍百姓產生濃厚的興趣,但鄭朗心思仍然放在北方。這一戰將會奠定以後三國政治局面的基石。

……

詔書先到龐籍手中,看了詔書,腦袋裡立即轉動。

當初他首倡議和,不是他是投降派,其他人有可能是投降派,龐籍不是,只能說他軍事思想保守。他看的是勢,國家財政吃緊,動轉不起來了,朝中幾個大佬求和心切。所以才決定與西夏議和。

第二年到處乾旱,他反而鬆了一口氣,雖是政治投機,也怕韓琦與范仲淹揪著他的小辮子不放手。結果朝堂一番爭鬥,他的投機得到回報,雖在四大緣邊功臣中功勞最末,也最終撈了一個副相。

此一時彼一時。

這時候不能再一昧求和,主和派是晏殊,賈昌朝反對冒昧出兵,但不是一昧的主和派。軟,怕死,可也提了幾諫,說什麼聯合分化,讓皇上派使去吐蕃、西域、東北與西北,讓吐蕃人、回鶻人與阻卜人、高麗、女真產生動亂,宋朝坐在邊上看戲。

但這是局部的出兵,借用契丹人的名義出兵。賈昌朝也許反對,反對的不是提議本身,而是鄭朗……

皇上的動向,從詔書裡他嗅到皇上也想撈一點好處,畢竟這一年二十萬給得皇上多少有些不甘心。皇上動向才是最重要的。

他還從詔書裡看到鄭朗一些影子在裡面,對鄭朗他沒有什麼好感,也沒有什麼反感。可是想上位,朝堂必須重新洗牌,自己也要回京。想洗牌,必須倒掉賈陳二人,想回京,西夏必須虛弱,不會對宋朝構成危脅。

心中利害關係一計算,決定配合。

西北秋風涼,龐籍卻從延鄜路挑出大量精兵,潛入府州。不可能從延州出軍的,那麼到達戰場,要跨越夏州,顯然不實際。還得從府州出兵,不過王信這一路兵馬出動,宋朝便化成三路,一路在麟州,一路在府州,一路在火山軍。

契丹與西夏反目成仇以來,就像一場肥皂劇,鬧了很久,宋朝君臣放心不下,於府麟路增加許多宋軍,防止契丹與西夏聯手,出擊宋朝府麟路與河東雁門關。最多一次於府州駐紮了三萬兵馬,不到一萬人的調動,契丹與西夏皆不以為意,只是嘲笑宋朝人的膽小。

接著龐籍寫了一封信給元昊,勸架信。

三國和平,於國於民有利,請國主不要與契丹交戰,派使請和,對大家都有好處。

倒也符合他比較懦弱的表現。

元昊回了一封信,信上很客氣,沒有必要在這時候招惹宋朝,況且龐籍此時是副相,身份不同。說非是我想與契丹交戰,是契丹虎視眈眈,我不得不做一些準備。君若想三國和平,請派使說服契丹人吧。

心裡卻在說,我想打啊,神經病才想與契丹人交手。

弄得苦逼得不行,剛剛國家恢復生機,契丹又來,但是契丹氣勢洶洶而來,也讓元昊積極性削弱,不想再擴張了,與這兩個龐大的國度交戰,無論勝負,都加重了國家負擔。得不償失。

這種心態連鄭朗都沒有猜到。

宋朝賜幣求和,也給了他下台的台階。於是又派使者向契丹求和。

但這時候求和管什麼用?遼興宗興致勃勃,想重振祖上的榮光,又磨蹭了一年,準備更充分,史上出動十六萬七千兵馬,這次出動了十九萬五千兵馬,與澶淵之戰時二十二萬契丹大軍相比,僅少了二萬五千人!

他這樣在算,卻忘記一件事,實際上澶淵之戰,契丹是失敗一方!

百姓死亡不算,雙方兵士死亡,契丹人是宋朝的兩倍多,若不是宋真宗讓前線十幾萬宋軍擺了一個超級大的陣,契丹人連定州都達不到,就能被宋軍活活磨死。

不過宋朝城下之盟,後世雖恥之,也未必是壞事,對於兩國百姓確實是一件幸事,但雙方都沒有把握好這次和平機會,先後墮落,一天不如一天。這才是可惜的地方。

並且他此時到達金肅州,臨近前線,出動這麼多兵馬得浪費多少物資、錢帛?怎能沒有收穫就回去呢。於是遼興宗說道:「想謝罪,請元昊親自前來。」

得當面說清楚,你們西夏之所以壯大,全是俺們契丹功勞,但朕的姐姐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敢招降我境內百姓?

元昊心中不服氣,那有一國皇帝跑到人家國家親自謝罪,萬一扣留不讓自己回來怎麼辦?這是最好的一次機會,若元昊真的去金肅州謝罪,遼興宗得到面子,也就退兵了。但顧慮多,元昊沒有,繼續派使者解釋,沒用,戰爭已經開始一觸即發。

這些情況一一反饋到張亢哪裡去。

看到鄭朗的信後,張亢很感動,西北幾大武將當中,多有人包養,狄青包養的人最多,連皇帝都出資包養,其次是老種,王信也有數人包養,只有自己一個人,爹不痛,娘不愛的,所有朝堂重臣一個個都將自己疏忽。心中不服啊,好歹咱是正宗的進士出身。

然而鄭朗這封信,這份推薦,卻是最大的包養,全包!

無論狄青,或者老種,或者王信,誰來誰得聽自己的,這是對自己最大的肯定。此戰過後,皇上必然印象深刻。

張亢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憂愁。歡喜的是終於不擔心仕途,憂愁的是此戰只能勝不能敗,並且不能暴露身份,至少眼下不能暴露身份,那麼就要做到不能留一個活口,甚至一具死屍給西夏人看到。還有這幾員超級虎將會不會聽自己調動。

心中又有一份期盼。

他隱隱又看到鄭朗一份用意,此戰無論自己怎麼做,早晚必得洩露,傳揚開來,西夏人心中不平。不怕他們學習,勝負一決,兩國損失慘重,西夏與契丹這十幾年時間休想和平。那麼西夏不會暗助契丹入侵,況且契丹若是敗,會不會有心思再來招惹宋朝?別忘了,還有五十萬歲幣。更不會暗助吐蕃,那是世仇,自唐朝就結下的。

但傳揚出去,西夏心中不服,會做一些過激的動作,雖和,兩國疆域未議,兩國出入百姓未禁,這顯然為以後出軍尋找借口。

幾年後還有的打。

小心地派出斥候,在邊境看打探消息,心中將鄭朗的計劃進一步完善,又寫了一封信給鄭朗。鄭朗很快回信,這也是支持。

諸將漸漸到齊,猛將如雲,除了剛剛過世的老種外,其他西北的名將一起來到府麟路。於是府州將諸人聚集,看了看,有狄青、王信、張岊、王吉、王凱、折繼閔、楊文廣、田朏、景泰、趙珣、郭逵、紀質等,甚至還有老種的四個兒子。星光璀璨,還有更多的三四流猛將,僅是能數得上來的名將最少有四十多人。趙禎也不知道那一個將領有本事,但鄭朗的點將譜,他聽說過,按照鄭朗點將譜來的。

年齡有高者五十多歲,低者僅二十幾歲,一個個精神煥發。

然而張亢心中壓力更大。

小心地將鄭朗兩封信傳遞下去,自己恐怕是服不了這些將領,特別是狄青與王信,自己那有資格調動他們?

得藉著鄭朗這張虎皮做大旗。

幾十人一下觀看,狄青看了看王信,王信說道:「張將軍,你就吩咐吧。」

諸將當中,他對西夏人最反感的,三川口一戰,多少好友犧牲了,如今仍然對劉平痛恨不減,打西夏人不用號召,他精神百倍。

張亢說道:「我們先制訂一個詳細的計劃。」

「好。」

張亢將自己想法說出,也沒有人與他客氣,除了原來麟府路的將領對他尊敬,至於陝西路諸將想尊敬他則很難了,只能說是奉命行事。心中有什麼想法,一一說出。中間也有爭議,各人行軍方法不一,難免的事。議論了一天,好不容易將最後戰略決定。

張亢又看著大家,還有一個人選沒有決定。

這個人選要持鄭朗的一封信函拜見契丹皇帝,決戰前看風沙,派人通知後方,決戰後要想方設法將契丹皇帝往南方引,此行不但有眼見之能,還要有口舌之能,半是安排,半是使節,十分不易。就是狄青,都未必稱此職。

大家相互看了看,最後眼睛全部盯在田朏、趙珣與郭逵身上。

郭逵說道:「讓我去吧,田將軍與趙將軍雖智勇雙全,然武藝不及我,若是兵敗之中,還要人保護契丹皇帝的安全。」

田朏與趙珣無奈,也想去,戰後會記大功的,可看了看郭逵有粗胳膊粗腿,將話憋回去。

張亢又交待一番,郭逵拿著鄭朗寫來的信,帶著一隊人馬前去金肅州。

天也進入九月,戰爭的濃雲一天比一天濃密……

第五百二十八章 救駕來遲(上)

高梁成熟,準備收割。但鄭朗沒有想到招來一尊大神,趙禎聽說此事,刻意派藍元震前來觀刈。

看著藍元震,鄭朗心中很無語,說道:「藍都知,陛下過矣。」

高梁是他的無心之舉,當時心情不好,自己只出了一面,隨後倒是崔嫻過問的次數多,僅種了幾畝地高梁,值得你這麼大的大神親自代駕親臨嗎?

藍元震笑咪咪地說:「值得,值得。」

還是與這個小相公說話舒服,對內侍從來沒有持排斥的心理,做錯了痛斥,但做對了也誇獎,甚至還提撥王昭明。簡直將他們當作大臣看待。這份尊重讓藍元震很感動。

但不僅是來觀刈的,有一條用意。

西北大戰是契丹與西夏人的戰爭,宋朝是撿便宜的,但萬一有失,宋朝邊境從此不寧,又不是趙禎所希望看到的。畢竟與上次不同,這是宋朝主動挑釁。

鄭朗要的也就是這個主動「挑釁」,宋朝再也不能抱著以前的態度,得等人家打過來才做反擊,失去主動權。適當的在利於自己情況下,拉開一些反攻的號角,也是激勵人心的表現,漢唐辰光不要想在宋朝實現,可也不能太過於保守。

君臣二人各懷各的心思。

趙禎很擔心,就想到一件事,淝水之戰時謝安在下棋,歡歌作樂,於是晉朝乃安。澶淵之盟,寇准於澶州城大肆喝酒作樂,於是父皇乃安。不要指望鄭朗會像寇准那樣做,將自己推到前線去。鄭朗也諫,進諫十分溫和,是良臣,非是諍臣。但宋朝還缺少諍臣嗎?自己讓大臣們罵了多少次?

因此讓藍元震前來觀看鄭朗態度。

不會指望鄭朗尋歡作樂,沒有孝喪在身,也不會過於尋歡作樂,但若是很淡定,那麼此戰就有把握,不淡定,一副憂心仲仲的樣子,這一戰會有諸多風險。

藍元震不會說出的。

可是趙禎還有一個用意,鄭朗與他交流時,隱晦地說出,趙禎也聽懂了,想要改革,必須贏得大多數權貴支持,無奈,上下配合,才能水到渠成。朝堂分成兩派,便於掣肘是好事,但若兩派爭執太嚴重,那麼這個改革落實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很是讓人質疑了。呂夷簡臨離開京城前,也說過,范仲淹發起的改革是激進式的,鄭朗有可能會採用稍保守更溫和的作派,團結雙方進行。不大易。

甚至包括太監在內。

然而鄭朗性格孤淡,不喜交往,包括太監,離得太遠,適度地讓他們來往,也利於以後的溝通。或者這就是鄭朗所說的中庸與那個度。

但這次趙禎很配合的。

前去西北兩個監軍,第一個張惟吉,以前為趙元昊官告使,力排眾議,說元昊驕橫必叛,務必備邊。可惜沒人聽。後來數次在邊事上提議,都展現了先見之明。是一個耿直敢言的太監。

第二個便是與鄭朗打過交道的孫全彬,十分忠謹,陝右群盜殺鳳州巡檢,前去擒殺,後來又率兵解救延州,明鎬也曾誇其驍勇,得邊人情。

事實兩個太監去了府州後,沒有妨礙軍務,配合張亢的行動,使得隨後計劃執行得十分順利。

這一切,鄭朗遠離京師,並不知道。

要觀刈,也到了成熟時候,鄭朗讓家中的佃戶將幾畝地高梁放倒,高梁用石碾碾下來,一一曬乾,吹揚雜粒癟粒後過秤稱,曬穀場上就像過年一樣,擠滿了人。

知道這幾畝地高梁產量會很高,但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

樊月兒甚至與四兒因為爭執不下,相互賭了一些小錢。

算了一下,結果很喜人的,一畝地產量達到三石二鬥,實際有可能不足,鄭朗很懷疑地派人重新丈量一下那幾塊地的田畝。皇上派人來觀刈,一切必須上正規來操辦。

量了後,果然不出鄭朗預料,鄭家以前不會像現在那麼新盛,但幾代小吏下來,量田時頗有照顧的,不過幾代小心,不是很過份,田畝略大,但大得不多,出了一點兒。

藍元震歎息道:「鄭相公太小心了。」

「藍都知,你不來,我也不必關心這件小事,大一點對我家來說,問題也不嚴重,小一點也沒有太大的損失。相信朝廷不會計較我家每年這一小點兒的稅務。」

藍元震大笑。

「但陛下過問,上奏天庭,就得要小心,沾到天家的事,那怕是再小的事,也不能馬虎。」

藍元震悚然起敬,說道:「陛下常誇你是良臣,我心服也。」

「陛下對臣子如此優待,不做良臣,如何愧對陛下?」

「是啊。某些人比起鄭相公,有天壤之別。」

「藍都知,恕我多一句嘴。」

「那敢,請相公指點。」

「歐陽永叔他們雖躁進一點,用心本也不壞,一些君子德操確實很好的。」

「你是指歐陽修?」藍元震恥笑。

「歐陽永叔那件公案多有存疑的地方,但他想國家好是勿用置疑的,不過書生意氣,想得太過簡單。要客觀的看待他們。」

藍元震不以為然,也不想爭辨,說:「你再算一算。」

這一算減產了,只有二石七斗,也是一個很高的產量。藍元震心滿意足地帶著這份數據返回京城,趙禎先是問鄭朗態度與反應,藍元震老實地答道:「鄭相公從未提起過西北戰役。」

「哦。」趙禎踱了幾步,若是其他人,這不算答案,但若是沒有把握,鄭朗不會不擔心的,這是一個很小心的臣子。這種沒反應,恰是自信的表現。想到這裡,一顆心稍鬆了松。看著產量,很好奇地將陳執中喊到內宮問:「陳卿,你久在青州,青州多有高梁,一畝地會有多少收成?」

陳執中答道:「高梁收成不高,遠不及麥稻,一畝地收成好也不過一石五斗,不好的甚至不及一石。」

「會不會有兩石七斗產量?」

「絕對不會。」

「你看一看。」將鄭家的收成數據遞過來。

「怎麼可能……或者鄭家田畝大?」陳執中不相信地問。

「原來田畝是大了一點,但鄭卿自己親自丈量,核對了田畝,否則畝產會達到三石二鬥。」

陳執中這一回不相信也不行了,鄭朗也犯不著用這個產量來買功,他年齡與資歷稍欠缺外,功勞鄭朗已經立得太多,滿園芬芳,不需要在這個大花園裡增一朵無名的小野花。陳執中與鄭朗沒有太多的衝突,兩人也沒有太多來往,但聽女婿說過,鄭朗對自己評價還可以,不像其他的君子,幾乎將自己劃為小人行列。所以說得很客觀,說道:「陛下,請推廣此法。」

這不是江東的高產田,經過多年的選種育種,才得到的高產田,而是先進的種植方法。一畝地就算增加一石二鬥,也不得了啦。

趙禎也有此意,又派了藍元震前去鄭州,討要鄭朗的種植方法。

鄭朗一聽皺眉,說道:「種植方法我可以交給陛下,但此法千萬不能推廣。」

那不是增產,而是憂民。

兩人剛剛說話,京城送來邸報,是西北戰役的事。本來鄭朗在丁憂,與鄭朗無關,可此事是鄭朗發動的,故將邸報送來,以備完善。

西北戰役開始打響。

先是郭逵拜見契丹小皇帝。

遼興宗一聽鄭朗派的人,很感興趣,將郭逵親自召到大帳,問:「你們鄭相公怎麼想起來過問朕的出軍?」

「陛下,鄭相公聽聞陛下親自出征,提前恭賀陛下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遼興宗大笑,揚了揚手中的信說道:「鄭相公的字寫得越發長進。」

字還是過去的字,但經歷不同,造成書法不同,以前僅是淡與宅,多了意趣活潑,意趣還在,但多年的官場生涯,居於高位,字體便增加了一份貴氣與莊重。說實話,這樣一來,他在書法造詣上恐不及以後的四大家。不過作為上位者,反而會更中看一點。

郭逵忽然想到鄭朗對這個皇帝的評價,生在富貴鄉,漢化深,已經少了契丹祖先的銳氣。這都要開戰了,你關心什麼字體好壞?但不會說出來,繼續道:「這個臣不懂。」

兩國「兄弟友邦」,臣子見到對方主君皆自稱為臣,皇帝的哥哥與弟弟,敢不稱臣!

實際鄭朗信中說了,很含糊,多一略而過,其他全是好聽的奉誠話,不良之言,但用了四六駢體寫的,除了營養不良外,倒也花團簇簇,很美麗的一篇駢文。

郭逵又說道:「鄭相公又關照臣再帶口信給陛下,陛下乃是尊貴之體,前來攻伐西夏,以揚契丹國威,本是好事。可是元昊此人頗是狡猾,陛下萬萬不可大意。」

遼興宗大笑,笑完後說道:「鄭卿是好心,他也有才華,可論軍事,未必及我朝。軍隊也是我朝最為強大,至於元昊……」

又是大笑。

郭逵道:「小心一點為好,而且鄭相公也擔心,陛下畢竟身份尊貴,不能有任何大意與危險。所以又向我朝陛下進言,派一些將領做了安排。」

「什麼安排?」

「鄭相公的意思與朝廷一樣,我朝與西夏已經議和,陛下最好不要開戰。但開戰了,鄭相公一直很擔心陛下,請我朝皇上下旨,做了佈置。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失,我朝會冒充貴國軍隊,以保衛陛下安全。」

「都是什麼話!」遼興宗很不悅,還沒有開戰呢,就聽到一張烏鴉嘴在刮噪。

「陛下,恕臣罪,這是小心,貴國與西夏出戰,幾乎必勝,又讓臣前來觀察貴國軍威,請陛下准許。」

「是你們宋朝皇帝的命令,還是你們鄭相公的命令。」

「是鄭相公的請求,我朝皇帝答應,所以臣才前來的。」實際與鄭朗無關,是張亢的主意,後來用快馬通知鄭朗,鄭朗寫信同意並配合。

「朕准了。」遼興宗高興地答道。

鄭朗的所謂大勝,他根本就沒有放在眼中,幾十萬宋軍聚集陝西,僅在國內打一打,都不敢深入到西夏境內,即便勝利,匆匆忙忙入境擄獲一番,迅速撤回來,這算什麼行軍作戰?

但看中的是鄭朗斂財之能。

比起宋朝的富足,契丹太窮了。不要多,一年能讓契丹增加五百萬貫收入,那也了不得。

既然鄭朗要看,就讓他的手下看一看契丹的軍威。

又問道:「鄭卿母親去世了?」

「鄭相公七個娘娘,去世的是大娘二娘,還有五個娘娘。」

「他也是一個孝子。」

「那是,但鄭相公也誇獎陛下仁愛,對兩位太后十分孝順,對皇太弟更加關愛,儒家的孝悌之道,在陛下身上都能看到。」

遼興宗又是開心地大笑,契丹也重儒術,經常用儒學進行科舉用人。而且郭逵到來,他也歡喜,得讓宋人看一看,契丹有多厲害……

張亢第一步計劃成功。

想要參戰,必須抓住時機,可是兩國交戰在即,雙方都派出大量斥候巡邏,自己斥候不得進,不能把握戰局情況。早了不行,遲了更不行。有了郭逵在遼國小皇帝身邊,隨時可以聯繫,還是公開的聯繫。

隨後大軍徐徐西下。

拖得久,契丹不但兵力多,準備更充分,包括大量糧草物資。

兵分成三路,蕭惠兵出黑山,率領六萬五千人馬,順著北河套地區揚長直入,兵發賀蘭山。

皇太弟耶律重元率領一萬精騎兵出南路,與中軍側應。

他自己率領重臣蕭孝友等率領十二萬兵馬向屈野河上游進發。

元昊不安。

十九萬契丹精銳部隊前來討伐,他心裡壓力可想而知,即便與宋軍交戰,定川寨宋軍前後出動的兵馬也不足十七萬人。雖是宋軍仰仗地利與守城優勢,取得大捷,但在野外交戰,自己的軍隊反不及契丹人。

先是下令北河套地區百姓向南方撤離,避開契丹的兵鋒。結果很糟糕,許多百姓來不及撤離,被契丹人先後擄獲。同時失去大量的牛羊。

元昊心中大為惱火,但發作不得。做了幾步計劃,先是連續三次派使,前去契丹中軍大營求見遼興宗,說道:「臣願意將所有收留的夾山百姓送還給陛下,另外進獻方物,以表臣恭順之心。」

遼興宗答道:「若是恭順,讓元昊親自前來解釋。」

咬住這一點不放。

使者沮喪地離開,郭逵說道:「陛下,這不大好吧。元昊是國主,他怎能親自來見陛下?」

「郭將軍,契丹乃是第一大國,萬國來朝,那一個國主沒有來進謹過朕,元昊算什麼?」

「這也是。」郭逵連連點頭。

他於其是進勸,不如是挑唆。當真安了好心,無論怎麼分析,契丹敗比西夏敗有利。將消息派手下通知張亢。此時遼軍離府州並不遠,若是沒有阻擋,騎馬快兩三個時辰便到達了。

張亢再次將諸將召集,把郭逵送來的情報遞給諸人傳閱。

王信看後,歎了一口氣:「遼國小皇帝輕率如此,怎能不敗?」

秘密不解開不要緊,一解開也不是很神奇,包括張亢在建寧寨前一戰,西北諸將皆知道若是在西北交戰,風沙會產生的影響。偏偏契丹不知,將時間選作在秋天作戰。

秋天西北風多,而且多是西風,或西北風,或西南風,東北風有之,少之又少,這麼大的影響,契丹竟然沒有一個將領指出來。更為巧妙的是契丹皇帝為了揚威,此次出征也不是對宋朝不利,每次行軍作戰,都將郭逵喊來,居於旁邊聽講。郭逵很機靈,問他意見,唯唯諾諾,要麼勸和,契丹人更為看輕。於是契丹動向,全部為宋軍得知。

孫全彬問道:「那麼說來,契丹當真會大敗?」

雖準備了,孫全彬還是不大相信,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況且是十九萬多契丹大軍,怎麼就能失敗呢?

「敗是多數。」狄青沉聲說道。

「我們大宋軍隊比契丹還要強大?」種詁問的。

「不能這麼說,戰爭也要根據情況,淝水之戰、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前秦軍隊、袁紹軍隊與曹軍都比對方強大,可是因為不小心,最後大敗。我軍實際不比契丹軍隊弱多少,但也不會比對方軍隊強大。三國軍隊實力拋開騎兵優勢,實際是西夏人最弱,可地形惡劣,往往讓他們佔據優勢。」狄青很客觀地評述。

「所以我朝先前……」

「是此故,無論我朝或者是契丹,在沙漠上交戰,皆不及西夏人。故先帝討伐李繼遷,多不利,契丹如今也在犯下這樣的錯誤。」

「我明白了,為什麼鄭相公每次進入敵境,迅速撤離。」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還是談正事吧。」

大家盯著行軍作戰地圖,王信想了一會兒說道:「以我之見,元昊多半在賀蘭山外展開第一戰。」

「我也同意。」狄青說道。

契丹分成三路,元昊吃掉南路的契丹軍隊沒有多大作用,而且離契丹中軍太近,只有北路的最為可能,不過能不能吃下,眾人商議良久,也沒有判斷下來。

只有一條是肯定的,無論西夏人能不能吃下北路契丹軍隊,遼國小皇帝是不會放手的,決戰主戰場還是在中路。

做了種種安排,大家坐下來等晚餐,開始閒聊。

武將在一起,還能說出什麼好話,粗魯不堪,不過兩個太監很高興,與文臣談話文鄒鄒的,有時候用了生澀典故,聽都聽不懂。還是與這些武將們閒磕,比較容易。

孫全彬又再次問道:「張將軍,狄將軍,王將軍,契丹必敗了?」

得寫奏折回去稟報。

「敗的可能性十之八九。」張亢含蓄地說道。

「鄭相公果然神人也。」孫全彬嚮往地說。雖時間出現誤差,但大至走向幾乎全部猜測出來,這還容易麼?

張亢也是一臉嚮往,道:「鄭相公乃有武候王猛之才,我欽佩之。」

幾人中倒是狄青更知道底細,不得不承認鄭朗有遠見,自己同樣遠遠不及,但在戰爭細節佈置上,鄭朗還差了一些,可是人無完人,做到鄭朗這一步,確實遠非他人所及。

消息送到京城,滿朝君臣都是拭目以待,心中忐忑不安。前半段鄭朗猜對,可後半段還沒有發生。沒有猜對,僅是準備了一些契丹式樣的盔甲與武器,浪費的錢財並不多,宋朝就不必派兵,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後果。若是猜對了,派兵會發生什麼情況,君臣皆不得知。

但在這時候,發生一件連張亢都想不到的事。

元昊面對契丹軍隊,不敢有半分大意,並且定川寨輸得慘,越慘他準備越充分,去年就在制訂各種詳細的計劃,與行軍方案。然而他還是不想與契丹人開戰,未戰,面對契丹近二十萬軍隊,他的心也膽寒。

逼得無奈,派使對遼興宗說,我親率黨項三部酋長前來大營拜見陛下。

遼興宗接受消息後,感到很愕然,難道這小子真的改邪歸正?於是派右離堇蕭嘀冽前去西夏大營查看。蕭嘀冽來到西夏大營,見軍馬並不多,只有兩三萬人。

肯定要派軍馬的,契丹大軍前來,一點不防範也不是元昊了。但只備了這點兵馬,說明元昊還沒有作好作戰的準備。大咧咧的端坐中間座位,狠狠訓斥元昊,美其名曰陳述禍福。

元昊只是耷拉著腦袋,唯唯諾諾。

蕭嘀冽回來將情況反映,遼興宗再派使者蕭革詰問納叛背盟之罪,元昊繼續做龜孫子。

態度表現很好,蕭革才說道:「你跟我來我中軍大營,向我主請罪。」

帶著元昊,來到遼國大營,張亢聽到消息後很愕然,然後一個個好奇契丹小皇帝會怎麼做。

不但張亢,郭逵也好奇。

元昊帶了進來,郭逵細細打量著元昊,一張黑臉,眉毛飛揚,一看便不是善類。遼興宗也回過頭看著郭逵,本來他想說一句:「這就是宋朝的將領郭逵。」

宋朝與西夏議和,契丹突然反悔,派使對宋朝說,你們想和可以,但現在不能和,必須等我們契丹打完了才能議和。邀功請賞之意十分濃厚。宋朝不敢得罪這位老大哥,只好派丁度帶著國書出使契丹,做了解釋,非是我們想要馬上議和,乃是元昊歸順之心頗誠,數次派使求和,所以本朝許其款附,從此則於西人無陡絕之曲,與北朝亦無結怨之心。再次請求契丹勿必掛念百姓幸福,勿要出兵西夏。

碰到這個軟哥哥,遼興宗也氣得不能作聲。

不過沒有說,人家來做什麼的,只是觀戰,並沒有助兵。會助兵,那是自己大敗,會派兵士前來保護自己。自己能大敗嗎?這不算破壞宋朝與西夏的友好。主要還是想拉攏鄭朗,不管這一戰如何,財政多少會出現緊張,他更希望國內有一個會理財的大臣。

不說,是給鄭朗留一份面子。

元昊進帳後立即跪下,說道:「罪臣謹見陛下。」

好歹是一國之主,遼興宗大笑,將他扶起,斥責一頓後,元昊很乖很聽話。乖寶寶性格發作,既然低頭認輸了,面子有了,遼興宗也高興起來,讓人進菜上酒。

元昊再次放下身架,能不放嗎,他孤身入營,遼國小皇帝凶性發作,派人將自己抓進來,往契丹一送,西夏整個散架了。遼興宗賜其酒,元昊作臣禮,前來敬酒。隨著又折箭為盟。

郭逵一看傻了眼,這兩國馬上就要重歸於好了,怎麼辦?

第五百二十九章 救駕來遲(二)

遼興宗心滿意足地將元昊釋放回去。然後問郭逵:「元昊此次前來,可有誠意否?」

居然想起來問郭逵。

但郭逵在契丹大營期間表現很軟弱,也讓契丹君臣一直輕視,既然問,郭逵在腦海裡盤算,再次進行推敲,主要計算蕭惠的軍隊在何處。答道:「契丹與西夏和平於民有利。」

「什麼民?你就說元昊有沒有誠意。」遼興宗聽得不耐煩,怎麼宋朝君臣都是這個德性,好像多愛民一樣,你們愛民,咱不愛民?但該打還是要打的。

「和平有利……」

「你說誠意。」不但遼興宗搖頭,其他諸將也在搖頭。

「誠意不足,元昊與我朝多次議和,名和實戰,最後數次將他打敗,他才真正同意議和。」

「你是說我們契丹軍隊還不如你們宋軍?」

「陛下,臣不是這個意思,但貴國不擊敗元昊,想他誠服很難。可兵者,乃國家生死存亡大計也,陛下還是小心為妙,勝固喜,敗就憂。」

一干大臣讓他說得差點氣得吐血,這都是什麼話?從北河套趕來的蕭惠說道:「陛下,元昊世奕忘恩,萌奸計,今車駕親征,大軍並集,天誘其衷,使彼親來,這是好徵兆,天圖不與,後悔莫及。」

有種逵在場,蕭惠說得很含蓄,雖然李繼遷多次與宋朝作戰勝利,若不是契丹配合支持,憑借李繼遷,當真能立國成功?宋朝磨也將他磨死了。所以僅說一個世奕二字。現在元昊親自前來大營,這是上天降下的徵兆,在戰場上會活捉元昊。如果上天示兆還不打,後悔就來不及。

郭逵聽了想笑倒,何必多此一舉,若如此,剛才在大營將元昊抓起來,那怕現在派人抓還是能趕上的,西夏群龍無首,不戰自潰,何必非要到戰場上動生死?這使他想到了宋襄公。這樣的契丹君臣,怎能不敗?

其他大臣紛紛附和,都說大軍已集,宜加討伐。

難不成糾集近二十萬軍隊,僅是元昊前來大營拜了一拜,大軍就要無功而返不成?

這是契丹制度造成的,以宋朝悲催的制度,武將還要作戰立功,況且契丹。想要陞官發財加爵,就必須建立軍功。元昊表現又很軟,自己近二十萬軍隊,不要說打敗西夏,將南北河套與銀川平原佔領也不在話下。這就是不世的軍功。所以一起竄奪要打。

遼興宗走來走去,熬不過諸將苦苦勸說,既然要打就打吧。

消息傳到張亢處,張亢也瞠目結舌。鄭朗刻意說過一件事,就是兩國皇帝的問題。

契丹皇帝不能動,那怕元昊戰勝,他都不敢捉契丹皇帝,或者擊斃契丹皇帝。因為契丹建國已久,近一百四十年,比宋朝還長了一大截,制度完善。即便契丹皇帝戰死,國內還有太子,還有其他的宗室子弟做為儲君。有可能會引發契丹一些混亂,但無論那一個人上台執政,會將這件事視為羞恥大辱,宋朝捉住的,會向宋朝瘋狂的報復,西夏捉住的會向西夏發起瘋狂報復。若是契丹發瘋,豈要說是西夏,宋朝也好不了。所以再三地勸戒一旦契丹大敗,不用宋軍保護,西夏人也不會動契丹皇帝,只能做樣子,不能打契丹皇帝的主意。

然而西夏不同,西夏立國不久,夏宥幾州是西夏老巢外,連興慶府周邊諸族也未必有多少忠心。元昊被捉或擊斃,西夏就完了。除非立國時久,有完善的繼承人制度,形成諸多利益,元昊死或捉才不會影響西夏。事實西夏因為李氏不是太得人心,隨後多為外戚把持朝政,爭爭鬥鬥,亦為此故。

多好的機會啊,居然放過去。

張亢也無語中,若要一定打,元昊不必釋放,大軍徐徐西下,西夏最大的危機就會降臨。若釋放,就不能打。否則元昊軍隊就成了悲軍、哀軍,哀軍有多危險,翻看諸兵家的書籍吧。

將消息通報朝廷。

鄭朗看的便是這份邸報。看完,鄭朗將邸報放下。說道:「藍都知,其一不便是鹽水選種,鹽水濃度太低沒有效果,太高鹽又太貴,實際在太平州我就提出用鹽水選種。濃鹽水選出的種子皆是籽粒飽滿的良種。但有幾個貧困百姓捨得這樣去做?」

宋朝各州縣平均每斤鹽在三十多文,貴者能達到一百多文。一斤鹽就相當於一斗小麥,半斗大米,想要選好種,廣種薄收式的落後種植方法,用種籽又多,一戶人家要種好幾十畝地才能養家餬口,若是租佃最少得四五十畝地以上,才能保證一家有一個很勉強的溫飽。想要鹽水濃度達到理想的飽和狀態,兩季最少得用四十斤鹽。

聽鄭朗一算賬,藍元震說道:「是太貴了。」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想法,鹽茶酒礬香五項專營中,茶番子用得多,貴一點無妨,香權貴用得多,貴一點更無妨,礬用來淨水的,百姓用得少,稍貴一點問題也不大,酒有錢多喝一點,沒錢少喝一點,然鹽……這是削民之道。如果財政進一步寬鬆,我以為稍稍放一放,將鹽價保持在一斤十幾文錢,反過來契丹鹽與西夏鹽會立即失去優勢。這是我寫的曬鹽法。」說著從抽裡拿出幾張紙。

也未必全部管用,實施前還要進行細緻的試驗,選擇鹽場,曬後鹽鹵進入鹵池後蒸發,再將濃鹽鹵運到結晶池蒸髮結晶。結晶體便是粗鹽,還要進行第二步融解,過濾,因為技術落後,這個過程至少得進行三次以上,才能得到可以食用的精鹽。裡面還有一些有害的物質,不過在這時代,誰能保證做到鹽裡沒有有害物質,逼急了,青海湖畔那些含巨毒的工業用鹽照樣可以食用。估計百姓也有免疫能力,這些鹽放在後世吃,還不知道得有多少人中鹽毒而死。現在肯定有的,但不會多。

成本不會比煮鹽低,但也不會高。最主要它會使鹽的來源增加,產量甚至提高四到五倍。產量大了,鹽價自然會下跌。其實無論怎麼算,鹽自鹽場出來,每斤成本絕不會超過四文錢。之所以貴,還是專營造成的。即便沒有曬鹽法,宋朝也不缺乏鹽,相反,許多時候鹽賣不掉。

鄭朗說道:「藍都知,此法不可洩露。」

「我知道。」藍元震鄭重地說,他掃了一眼,雖不及歐陽修智慧,但也不笨,一眼就看到它的意義,一旦到處大曬鹽,鹽賣不掉,堆積如山,準得出大亂子。

鄭朗又說:「其次我用營養缽移載,營養缽一是草木灰,二是糞肥,三是豆根泥。」

「豆根泥?」

「你去看看我的格物學便會知道,空中也有物質,輕,肉眼看不見,所以一旦遇到更輕的物體,例如孔明燈,它便會上升。植物不僅從土壤裡吸收營養,也從空中吸收一些養份,特別是豆類,故南北朝賈思勰在齊民要術裡便提出用豆類代替輪耕。豆類養田效果顯著,種二三年豆能相當於種一季紫雲英。」

鄭朗說這些,在唐朝還是很難理解的。

宋朝精耕細作增加,對肥料的利用令人髮指,往往連後世都不及宋朝的精細。為了肥田,糞便、河塘淤泥、瀝腐植物莖葉、草木灰、可瀝腐性垃圾、村溝污水以及花生豆麩全部利用。讓百姓說說不出所以然,但這些肥料為田提供了氮磷鉀,特別是草木灰,看似輕,裡面卻有大量農業必須的微量元素。甚至什麼肥料需浸泡,什麼樣肥料需發酵,都有嚴密的講究。

藍元震似懂非懂,但能聽懂一部分,原理不知道,可看到農村種種對肥料的使用方法,點了一下頭。

「我是試驗,興趣,不靠它有什麼收益,也不靠它養活一家老小,可百姓不可能,他們又上哪裡弄這麼多肥料,以及時間。然後通過營養缽進行第二次選苗。移入大田的皆是優良種子。最後又細心料理,這是我家,其他百姓可不可能為了幾畝高梁地花費好幾人,堆在上面?所以此法只能傳達,讓百姓自己集思廣益,但不能推廣。一旦推廣,不是益民,是擾民。」

「那真是可惜了。」藍元震依依不捨地說。

二石七斗的高梁啊,一旦能推廣,宋朝還擔心糧食嗎?

「我在杭州時聽過一個傳說,說在極南大島(澳洲)東方大洋兩萬多里處還有大陸,一個南海小國的海客父親遇到颱風,被吹失了方向,飄到哪裡,在上面有好幾種糧食,畝產能達到二三十石,高產的能達到五十石,適合於旱地種植。其後他父親在哪裡生活數年,重新打造了數艘船,將它們帶回來。可是大洋以東,島嶼少,多沒有人煙,或者生活著少數凶悍的土著人,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回到自己國度,帶的種籽全部吃完了,最後不得不吃自己夥伴。也不知是真是假,畢竟畝產能有幾十石,太過妖異。若是船舶技術再發達一點,派人過去花兩三年時間看一看。是真的……」

說得含糊不清,畫大洋洲能說海客所說,畢竟這時代海船活動範圍比較廣泛,若是調查細緻,能畫出精確的航海圖。可這只能放在南海一帶,大洋洲出來已經很妖異。況且美洲大陸。

所以用了一個傳說的說法。

「是真是假?」藍元震激動地問。

「誰知道真假呢,太遠,往東去海水深,海洋廣大,主要是島嶼少,以現在的船舶技術,十去九不回,我敢不敢為了一個傳言,派人過去看?有所得,犧牲還好一點,若是興師動眾,全軍覆沒,後果我敢不敢承擔?」

藍元震不敢作聲。

若是派幾千人過去,幾年後沒有消息了,那死定了,會讓言臣五馬分屍的。休說鄭朗,連呂夷簡聽到這個傳說,也不敢提出來。誰提誰死。

「不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例如酸包樹。」也就是麵包樹,猴麵包樹,這時候沒有麵包的說法,去了南方諸島,讓士兵看到這種植物,酸酸的,也不是很好吃,但可以耐飽。可多吃不習慣,有人好奇地將它帶到中原來。對此鄭朗沒有作聲,也可以在嶺南移載,但收益不是很高,若大肆種植,還不如在南方推廣先進的農業技術。在鄭朗未來版圖上,這種麵包樹地位不高,更不會刻意引進。

不過陸續有人帶回京城,不是為好吃的,而是為了新奇,包括南方的一些水果,很甜,於是曬成果干,陸續帶回來。也算是平安監的收益之一。

鄭朗轉了一個話題,又問道:「藍都知,今年朝廷有沒有將退役兵士安屯妥當?」

「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據我估猜,今年風調雨順,朝廷國庫略有節餘,大約朝廷會將這些退役的兵士贍養費用一起發放。唉,明年國家就會好了。省得官家在宮中每天擔心……」

鄭朗臉上也是一陣輕鬆。

不能解決宋朝的問題,裁減近達三十萬兵士,這是指西北戰役爆發後廣募兵士而言的,實際相比於戰前,載減的兵士只有十幾萬人。其中又要分去部分款項用於保丁,范韓建議,增加一些土兵,自己進諫,弓箭手給少許補償。戰鬥力在增加,有一定的儲備兵士,但這三條都要用許多的錢。實際省不了多少錢,可是國家士兵的戰鬥力遠比以前高漲。關健大家看到好處,可以在後面陸續地再裁減十萬兵士。只要這個十萬增加上去,再有平安監,其他一些輔助性的措施,一來一去,最少是三千萬貫的收益,即便沒有改革,宋朝墜落的趨勢便開始下降。

「鄭相公,你不擔心西北?」藍元震好奇地問。

「藍都知,我為什麼要擔心?西北猛將如雲,張亢、狄青與王信三人指揮能力遠在我之上,又有一些後起之秀,不但是作戰,也是為國家未來進一步磨礪。這一戰若是出現失誤,證明我朝將才指揮能力,遠遠落後於契丹與西夏,沒有將才,我朝邊事上還能有什麼作為?那麼以後連我也乖乖地求和,用重金以保邊境安寧。」

藍元震沒有當真,更不會將鄭朗列在狄張王三人之下。僅是以為鄭朗胸有成竹。

但鄭朗也在考慮,他不是擔心戰時會失誤,而是考慮戰後,這才是他與狄青的區別。狄青作戰便是作戰,純是武力行為與暴力行為,鄭朗對戰爭看法,僅是政治的延續。戰前準備與戰時,主要是為戰爭服務的,戰後的安置則為著重於政治。無論勝負,都有利弊,除非滅國性的戰爭,怎樣擴大有利一面,避免弊端一面,才是鄭朗考慮的重點對象。

然後盯著眼前的高梁,藍元震要帶一部分回京,讓趙禎看一看。大約趙禎在宮中同樣好奇,二石七斗的高梁與平常高梁有什麼區別。忽然就想到一件事。

一直以來,他不得推廣良種。

太平州幾乎成了一個特區,自己那一套方法保留下來,成為定例,估計此時太平州那些種子已經產生一些不好的現象。

這是無奈之,沾到官府,什麼都說不清,伸手的人會有很多。恰恰是王安石變法失敗主要原因,也是慶歷新政失敗的主要原因。太相信吏治了,范仲淹認為一大群道德君子下去,官場便會大治,怎麼可能?王安石將私有經濟化為公有經濟,由官吏經營,經濟怎麼會好呢?所以一想到這個缺陷,一直不能推廣良種。不然各地推廣,未必會有用,反而使百姓產生困擾,大量公款被貪污。

直到看到成效,鄭朗都沒有做什麼動作。不能做,一做產生糾紛,必會成為以後政敵攻擊的對象。

都會戴顯微鏡超級放大事物的。

然而趙禎過問,他卻產生一個靈感。看了看身邊的樊月兒,對藍元震說道:「關於種籽的事,我倒有一策,馬上我寫一份奏折給陛下。」

將奏折寫好,對藍元震說道:「你回去替我向陛下稟報,請陛下勿用擔心,契丹此戰必敗。元昊親自前去契丹大營請和,請和是他最想的,無論他做了多少佈置,近二十萬契丹大軍西伐,他都會產生害怕的想法。可為什麼帶著三族黨項酋首一道前去契丹大營請罪?」

「為什麼?」

「西夏有許多部族構成的,讓三部酋首看,看到自己的國主如此低三下四,契丹仍然不放過西夏,有三個酋首作證,哀兵氣氛便有了。三軍皆哀,遇到這樣的軍隊,即便契丹最鼎盛的時候,也要退避三舍,況且現在的契丹軍隊。契丹人大意如此,怎能不敗?」

「難怪……」

「元昊不簡單,三川寨之勝,他是大意了。但自此以後,想對付元昊會更困難。我也在想……」鄭朗說道。

在他的推演當中,有兩種可能,一是元昊受刺激,憤發向上。二是元昊雖受損,但終是大捷,開始自滿墮落。不知道會出現那一種結果。

作為宋朝,最好將元昊往後面的結果引導。如何做,此時鄭朗同樣在思考當中。又想到一件事,沒移妹子,你什麼時間才出來?這個大美人一出來,元昊完蛋了。

第五百三十章 救駕來遲(三)

英雄所見略同,張亢與鄭朗想法差不多。

不能說二人軍事謀略遠比契丹與西夏諸將高得多,鄭朗開金手指,提前做了說明分析,又是站在旁觀者角度考慮的,所以看得清楚。不過反過來,無論西夏或是契丹,又有幾將能強過狄青與張亢?

一批特製的盔甲武器送到西北。

不能公開,只好用契丹人的武器盔甲,契丹兵制,一名正軍兵,三匹馬,外加打草谷與守營鋪家丁一人。窮啊,首先得將搶東西放在首位。馬甲有皮甲與鐵甲,比較粗糙。四把弓,箭矢四百,長短槍,櫼農(音尖農,一種紮營工具),斧鋮,小旗,錘錐,火刀石,馬盂,抯一斗、抯袋、搭搒傘各一,縻馬繩二百尺。

皆不及宋軍裝備精良,但宋朝大量貪污使武器遜色許多。契丹雖差,可都是自備的,關係到自己生死,宋軍武器盔甲雖精,未必落到實處,質量上旗鼓相當,原先人馬不給糧草,日派打草谷騎四出抄掠以供給。不過現在進化,打草谷現象在減少。還有,在後套,也就是宋朝人嘴中的北河套地區,契丹人大肆擄掠。然元昊早有準備,雖損失慘重,契丹所得沒有史上的多。

武器與盔甲款式皆不大相同,好在比較粗陋,數量準備得不多,契丹又有許多部族參戰,武器與盔甲式樣更是古里古怪,比較容易冒充,搶得快,備了一批。

張亢三人又授將士學一些簡單的契丹語言,前進,後退,殺死你,砍死你,甚至還授他們講一些罵人的話。作為兵士,不罵人不可能的。

作為細節,三人比鄭朗更厲害。

其實這次意義非同小可,因為曝光死,見不得人,也沒有什麼士大夫貪功。反而成全鄭朗的心願,讓武將全力指揮作戰,戰前聚集,戰後解散各處,漢唐的制度不能提,提也沒有用,范仲淹慶歷新政最紅的時候,幾乎將玉璽抱在懷中,提議邊境屯田,自給自足,都沒有讓朝廷批准。況且現在。但可以恢復趙匡胤時的種種做法。

至少比趙匡義與宋真宗時的「祖宗家法」好。

雖見不得光,但是主動出擊,不是敵人來侵犯,才被迫反抗的。都是破了趙禎朝許多陳規舊俗。

事實少了士大夫掣肘,這次諸將很放鬆,各種奇思妙想,接連不斷。

還是沒有鄭朗看得遠,元昊才能不在軍事上,單論軍事,在鄭朗心中評價還不及狄青,但才他能是在冠察全局上,包括對時機的把握能力,以及農業。修了好幾條水利,對西夏人口與軍隊數量,一直是一個謎團,但有的史學家估計,元昊朝時,最多能調動近四十萬軍隊,五十萬數字是誇張的。但在西夏中後期,因為發展,可調運的兵力能達到六七十萬。其中元昊功不可沒。

要一次次催毀,不能讓西夏膨脹,而是呈一種下降趨勢。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最終取決於戰爭的情況。

戰爭開始。

蕭惠返回自己大營,最先發起衝鋒,從西陰山出發,抵達賀蘭山。

元昊派軍阻擋,蕭惠到前線看了看,兵力不多,僅萬餘人,於是命令手下殿前副檢點駙馬蕭迭裡得與護衛宿直官迭古為前鋒,向西夏軍隊發起進攻。兩人帶軍如入無人之地。特別是迭古,此人勇力過人,頗類似張岊,有萬夫不擋之勇,乃是契丹數得上的悍將。

西夏軍隊大敗,向後逃散,兩人率軍繼續向南追殺。

蕭惠面露喜色,對屬下說道:「駙馬與迭古乃是我契丹耶律斜軫、耶律休哥也。」

就是這兩個主將在高梁河大敗宋太宗,使宋太宗中箭受傷,僅以身免逃了出去。迭裡得與迭古雖勇,哪裡及得上這兩主?若是此二將在,鄭朗都不會提收復幽雲十六州五個字。

但也不錯。

蕭惠徐徐率軍南下,配合前鋒作戰。

就中了計,眼看接近賀蘭山邊緣,元昊突然親率大軍殺出來,二人力戰,但圍困數圍,戰士先後犧牲。中計了。

元昊果如張亢所料,主力軍隊不在南河套,而是賀蘭山,先用萬餘士兵吸引契丹發起進攻,將契丹軍隊吸引到賀蘭山下,伏兵殺出。

情形很危險,一旦將前鋒吃下去,挾大勝之勢,後軍必敗。而且此地空曠,想逃都沒有地方逃。這時候元昊再次在指揮上犯了一個錯誤,兵法有雲,圍三留一,釋放一個口子,讓契丹人逃出去,跟後追趕,利用逃軍衝散蕭惠主力部隊,那麼這次蕭惠所部凶多吉少。然而他心中恨切,圍數重,妄圖將這支軍隊全部吃下。

於是激起契丹血戰的士氣。

兩軍在苦戰,蕭惠率軍漸漸趕到,迭古不知道,看到手下一個個倒下,包括大將烏古敵烈部詳穩蕭慈善氏奴、南剋耶律斡裡先後犧牲,迭古殺紅了眼。單騎殺出重圍,再次殺進重圍,箭揚必有西夏兵士倒下,無一人是其一合之敵,多次殺進殺出,凶悍讓西夏兵士咂舌。最後看到他騎馬過來,西夏兵士一窩蜂的主動讓開一條道路。迭古的英勇帶動了契丹士氣,雖人數越來越少,兀自浴血奮戰,苦苦掙扎。

蕭惠軍隊漸漸逼近,元昊想了想,立即撤軍,渡過黃河,折向南河套大沙漠裡,這便是他制訂的第三套計劃。第一計劃是求和,第二是決戰賀蘭山,第三是決戰南河套。不會在銀川平原打的,那麼會死無葬身之所。

蕭惠趕來,迭古與迭裡得二人身上帶著傷,正帶著屬下喘息,帶來近萬勁旅,此時僅剩下一半人,多帶著傷勢。元昊撤軍,二人對視,也不敢繼續追趕,只好目視元昊不慌不忙地渡過黃河,向東出發。

但總的來說,這一戰西夏犧牲比契丹犧牲更重,蕭惠派人打掃戰場,率軍渡過黃河,試圖三路大軍將元昊主力軍隊圍困而死。

已經做錯了。

另一路契丹軍隊卻出行不利。

隨著元昊折向賀蘭山,在南河套上開始執行堅壁清野計劃,此時南河套還不像後世,雖多是沙漠戈壁灘,還有大量的綠洲,可耕可牧。正好九月草黃,將百姓向南方撤離,然後一把火將黃草全面燒光。

還沒有引起契丹的警覺,提前也想過,因為準備充分,在金肅州與河清軍新建的諸多堡寨裡,準備了大量後勤供給。但這樣一來,行軍速度不得不慢下來。

郭逵繼續隨軍而行,遼興宗得意洋洋地對郭逵說道:「我軍已於賀蘭山大破西夏人主力,逼得此人躲入沙漠逃命,不日朕便會將此人擊斃。郭將軍,你們宋軍能否做到?」

郭逵看了看外面,秋天已深,西北風頗多,今天風不大,可也揚起一些沙塵。若是深入沙漠深處,風再大一點……他差一點打了一個哆嗦。但嘴上在敷衍:「陛下,契丹乃是最強大的國家,我朝軍隊哪裡能與契丹相比?」

遼興宗大笑,很是得意。

郭逵又說道:「陛下,還得要小心哪,元昊詭計多端,不可不防。」

遼興宗不笑了,這個郭逵說話也算是懂大體,對自己頗恭敬,可就有一門不好,喜歡烏鴉嘴。契丹軍隊徐徐從屈野河上游掠過,遼興宗紮下大營。軍隊多,需要數天才能集合。

元昊此時也一愁莫展。

史上是天運,連他都沒有想到突然起了一場大風。這次是有意利用風沙。不過萬一老天爺突然神經病發作,在二十天內不起大風,那怕是微風都不會起作用。那麼自己必然被契丹幾路軍隊逼出沙漠地帶,那就是等死。

又親自察探,看到契丹軍隊數量,他長歎道:「何如此之多!」

雖他主持多次大軍團作戰,特別是定川寨,雙方投入的兵力幾達三十萬人,但不是在平川上。不像現在,地勢平坦,一眼看得很清楚,近二十萬契丹軍隊,還多是騎兵,會是多大陣勢?

他也組織十萬餘軍隊,可自家的事自己清楚,論戰鬥力,遠遠不及契丹兵士。若不是有一口悲憤之氣,看到契丹如此,軍心早就散了。前思後慮之下,又派使前去拜見遼興宗請和。並且派出能說會道的楊守素親自前去契丹大營。

應當是契丹人說話不算話,曾把酒言歡,折箭為盟,為什麼出爾反爾?

但楊守素不敢說,只好說道:「陛下,你已派軍隊教訓我主,還望陛下退兵,我們西夏還是貴國的屬國,國主也是陛下的忠心臣子。」

遼興宗突然想起來,大笑起來:「好一個忠心臣子,故意派弱兵誘朕,然後將主力伏於賀蘭山,這就是忠心的表現?」

「陛下,非是,賀蘭山是我王都屏障所在,一慣有重兵屯紮,他們也害怕王都有失,居然反抗,國主會將其罪盔禍首交給陛下處執。」

遼興宗越來越聰明,又問道:「你們將重兵屯於賀蘭山,拱衛王都安全,是防範那一個國家?」

除了防範契丹,還能防犯誰?

楊守素又答道:「陛下,非是,僅是拱衛王都,賀蘭山有諸多牧場,便於駐紮軍隊。若是放在興慶府,對農業生產不利。」

郭逵若不是害怕暴露身份,想在邊上問:「你是宋朝人,為什麼這樣幫助元昊?」

看到他得對應體,郭逵生出憐才之心。

遼興宗不能回答,粗暴地說道:「想要和,讓你們國主前來。」

咱嘴巴斗不過你,拳頭比你大,將楊守素攆出去。

楊守素回來稟報,元昊也不傻,上次冒險輕進,僥倖逃回來,此次契丹突然反目成仇,這一去,還有得回麼?只好下令備戰。又派諸將將此事通知兵士,非是我不愛護你們,要強行與契丹開戰。為了求和,我最少派出二十次使者,連我都親自去了遼營,下跪以臣子禮敬酒,折箭為誓,然契丹不想放過我們大夏,無奈,只好死戰。

三軍悲怮。

但契丹就沒有一個人想到西夏士氣激起來。此時元昊困於沙漠裡,大功在即,也沒有那一個將領往悲觀的上面去想。遼興宗還得意洋洋地問郭逵:「郭將軍,你認為我軍會敗嗎?」

「陛下,臣不知,臣前來僅是奉鄭相公命令,一是觀看契丹軍威,二是以防萬一。畢竟鄭相公喪期一滿,就要去契丹出使。這是我朝與陛下的盟約,他不希望陛下有什麼閃失。」

「郭將軍,你若觀看我軍軍威可以,但以後再說這些對我軍不利的凶語,休怪朕無情。」遼興宗氣得要吐血。

「是,陛下。」郭逵恭敬地回答。回到帳中,將這些情況寫了一封信,再次送回府州。

張亢又將諸將召集,掛出一張地圖,將兩國軍隊分配用箭頭標出。說道:「元昊不能再退了,退出沙漠,他必敗。所以決戰開始。」

這些將領多與西夏人交過手,對西夏軍隊戰鬥力比較清楚。除了利用騎兵優勢與宋朝的保守政策,以多勝少外,西夏軍隊是雜牌軍組成的,戰鬥力其實並不強。

只要一出大沙漠,無論這支軍隊是怎麼樣的哀軍,也會必敗。

趙珣歎口氣說道:「可惜我朝不想作戰,否則會坐收呂蒙襄州之功。」

「趙將軍,怎麼講?」景思立好奇地問。

「契丹軍隊此時因為元昊堅壁清野政策,缺少馬料,缺少糧草,不得不依靠後方供給支持。若是向南深入銀州夏州,或者向西深入興慶府,幾十萬軍隊行軍,雖看似有功,但元昊主力屯在河套,隨時可以襲擊糧食。斷去後勤供給,前方冒死頑抗,契丹兩路軍隊必危。除非出兵銀夏,我朝從府州向他們提供供給。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契丹只能在沙漠上與西夏糾纏。但此時西夏後方空虛,若是我朝從涇原路與環慶路出兵,銀川平原與鹽州將會成為我朝囊中之物。」趙珣說完深深歎息。

張亢搖頭,說道:「趙將軍,你這樣想便錯了。」

「張將軍,怎麼錯了?」

「興慶府乃是西夏王都,若是我朝出兵,雖空虛,西夏南方各城還留有一部分兵力,必然花費一段時間。元昊窮極,會帶兵南下,不顧契丹這支兵力。兩國交戰,正好契丹眼下的危機化解,那麼從容坐收漁翁之利。也有可能元昊不顧後方,與契丹苦戰,為我朝得利,可這種可能性極小。呂蒙之策,未必得功。」

也有爭執,多是謀策上的爭執,這種爭執正是鄭朗希望的。此時名將很多,大家一起討論,也是一個完善自己軍事思想,吸納別人長處的過程。正是這一次次爭執,反而會加快諸將的成長。

趙珣想了一下,苦笑道:「張將軍思謀遠也。」

張亢不言。

不是思謀遠,若是真有趙珣所說這麼大便宜占,相信那個守喪的小相公寧肯讓天下人說,也會奪情而出,親自前來陝西主持。對鄭朗他還是相信的。

繼續看著地圖,說道:「大戰一觸即發,可是會在什麼時候爆發?大家商議一下看看。」

狄青搖頭,說道:「我以為日期無從決定,只能看風。若是有大風起,大戰必起。若是沒有大風,這次元昊會很苦。他還不會束手就擒的,會打契丹糧草的主意。可不論他怎麼計劃,只要逼出沙漠,他敗局已定。除非契丹馬虎,將他逼出沙漠,又騰出空隙,讓元昊再次率軍鑽進沙漠。不過若是如此,元昊未必佔據上風,不能很好利用風沙,一出一進之即,糧草也不會多。還是凶險萬分。」

王信說道:「不管怎麼說,這次契丹大意了,甚至我懷疑他們根本沒有制訂一個詳細的作戰計劃,很盲目的進軍西夏。不然,還有一策化解,其契丹有潢河之便,有許多族人靠打漁為生,善長船技,至少在河套的平坦黃河上,足以馭舟。蕭惠自雲內州城兵發後套,西夏人未作抵抗,將午臘蒻山讓於契丹。若再利用一批善長馭舟的兵士,打造一批船隻,便可以將後勤運向前方。蕭惠便可以從容率軍攻打興慶府,元昊顧此失彼。此戰元昊必敗矣。」

孫全彬想了一會說:「王將軍言之有理,契丹真墮落了。」

「孫監軍,未必,契丹自立國以來,多次大捷,即便敗也是小敗,所以盲目自大。又自以為挾二十萬軍隊前來,元昊手到擒來,如契丹皇帝所言,他對西夏的調度如指臂使喚。所以輕敵。其實若是謹慎,契丹力量依然不可小視。例如賀蘭山一戰,那個迭古頗有張將軍的風采。」

這也是商議,得將事情來龍去脈分析清楚,才能下判斷。

最後幾名主將都一致同意,決戰時間在天。天什麼時候起大風,而契丹主力軍隊漸漸深入沙漠,便是決戰之時。若是天不颳大風,元昊此次實乃凶危。

但想此時的南河套幾十天不颳大風,是不可能的。

即便鄭朗也不大相信。

並且自西陰山到賀蘭山側,除了臨近黃河邊有小片綠地外,都成了荒漠,再加上南河套,他是沒有親眼所見,但作為後世人,怎能不知道沙塵暴的厲害。

契丹也不是沒有能人。

三路軍隊漸漸逼近元昊主力軍隊,元昊迫於契丹凶勢,只好退,每隔三十里地一停,陸續放火焚燒方圓草場,漸漸幾路軍隊進入沙漠,看著不停有風沙撲面,有時候風稍大,連眼睛都睜不開,耶律高家奴進諫道:「陛下,若在此處交戰,必不利於我軍。」

遼興宗長那麼大也沒有吃過這個苦,雖然下屬小心翼翼,進食時不免讓食物吹進沙子,咯了牙齒。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問道:「卿有何良策?」

「允其和盟,誘其主力出沙漠,在沙漠戈壁邊緣交戰,我軍必勝。」

遼興宗准,派蕭革再次進入西夏大營,通知元昊。

元昊一聽大喜過望,盛情款待蕭革,言語恭順溫和。蕭革離開,然而元昊隨後又想起來,害怕契丹再次出爾反爾,派了使者來契丹營議盟,但他將軍隊放在沙漠裡始終不出來。

遼興宗一看傻眼了,議和是假的,誘元昊將軍隊率出沙漠是真的,元昊將軍隊還繼續放在沙漠裡怎麼辦?於是雙方在磨嘴皮子。遼興宗誘元昊出來,放下身架,也不責罵,而是溫言相勸。可這樣元昊更加擔心,於是繼續僵持。

看到雙方就像小孩子在談判,郭逵看不下去,秘密寫了一封信回去,通知張亢,準備行動。此時契丹為了消滅元昊,雖在議和,仍將軍隊佈置在離元昊不遠的地區,皆在沙漠裡。秋風一天比一天緊,契丹已再無勝機。

元昊看到契丹放鬆,漸漸心中擔心變成狂喜,對諸將說道:「此乃天賜我大功也。」

說完刻意從興慶府請來幾個大巫,作法祈風。有幾次風還是挺大的,部下將領勸,元昊出來看了看,搖頭,不從。

還不是他所要的風。

終於等到,九月二十一,突然起了一場狂風。若按級數劃分,最少在八級大風以上,南河套的沙塵一起刮了起來,連帶著河西北方向的沙塵都飄了過來。

不但南河套,連府州天地也變得一片灰暗,落下許多沙土。

遼興宗正在與手下大臣蕭孝友談話,充滿抱怨地責怪這裡的天氣。

蕭孝友說道:「所以元昊佔地雖廣大,但人口一直很少,地不利。」

「但也不是,慶州靈州一帶地平肥沃,河西走廓有商貿之便。」遼興宗說道。

兩人用契丹語說的,郭逵來到契丹大營很長時間了,能聽懂簡單的契丹語,心中想到,好大的胃口,難怪派二十萬軍隊前來討伐。不過今天將是你大敗的時刻。

然後看著西方,怎麼還不來?再不來,風一停,元昊你就真的完蛋了。聽到遼興宗的好胃口,這時郭逵反而希望西夏人獲勝。沒有讓他失望,遠處傳來奔雷般的馬蹄聲,連地面都開始震動。

也不用遼興宗吩咐,契丹軍營吹響警戒號角。然而風更大,望對面連眼睛都睜不開,怎麼打?遼興宗一張好看的小白臉忽然變得慘白慘白……

第五百三十一章 救駕來遲(四)

郭逵一努嘴,手下親衛立即離開。

敵人迅速接近。

這可能是契丹建國有史以來最窩囊的一戰,起初還做反抗的,看到西夏軍隊撲來,萬箭齊發。陸續有許多西夏兵士從馬上倒下去,慘叫聲連連。可更多的……

一起落空。

正好迎著風,風夾著沙粒,打在臉上都感到痛疼,眼睛根本睜不開。雖然契丹人在放箭,一千個人有九百九十九個是在胡亂放箭,根本就沒有起到多少作用。

沙塵更烈,即便能睜開眼,看著對面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大團大團的黑影在一片土黃夜裡騰起,天地一片黃色,而這些團團黑色更彷彿是從地獄裡出現的魔鬼。

面對這種天地異象,膽大的郭逵,也感到一顆心在噗通的亂跳。蕭孝友勸道:「陛下,快下詔撤吧。」

郭逵愕然。

蕭孝友是南院樞密使,契丹的重臣,怎能說出這種渾話?這種情況下,形勢很惡劣,但若堅持下來,繼續奮戰,還略略有一絲生機。只要一「撤」,三軍軍心搖動,會立即大敗。在這片沙漠地帶,契丹的戰馬本來就沒有西夏馬匹適應,即便逃,又能有多少兵士逃出生天?

但人家要撤,那就撤吧,湊過來問道:「陛下,可有後軍?」

遼興宗啞然,所有軍隊一起帶來了,那來的後軍。

郭逵說道:「向東南撤,剛才我看到形勢不妙,派人通知後方,若趕得及時,我朝會派一支人馬保護陛下安全。」

契丹君臣一些瞠目結舌,我們的安全需要宋軍來保護?

君臣在遲疑,將領不能迅速下令,西夏人已經撲過來,部分契丹兵士看到不妙,撥腿就逃。蕭孝友勸道:「陛下,快撤吧,不但陛下,還有太子……」

郭逵也無語,契丹這次出征就像兒戲一般,遼興宗不但自己親自前來胡亂指揮,還將寶貝兒子耶律洪基(一寫到這個名字,不由想到金老大的天龍八部)也從後方喊過來,帶到前線,美其名曰增加軍事閱歷。如果做得不錯,像李世民那樣的雄主,還能帶著兒子長長見識。關健他在軍營胡來,那有將近二十萬軍隊放在沙漠裡,不戰反去議和,居然在這裡拖延十幾天時間。又帶來一些伶官,在軍營裡為他表演歌舞,上行下效,將軍營弄得烏七八糟。跟著這個皇帝,這個太子能學習什麼?

直到現在,居然主意不定,要撤也早點撤,要戰早點戰,那有這樣指揮作戰的。有啊,若是鄭朗不來前線,讓葛懷敏指揮,會比遼興宗更糟糕。

遼興宗左看看,右看看,看也看不清楚,只能聽,廝殺聲,馬嘶聲,慘叫聲,混作一團。但慘叫聲幾乎全部是自己手下發出的,而廝殺聲全是西夏人吼出的。憋了一肚子氣,今天是西夏的狂歡時候。他黯然地說:「撤。」

皇帝親自逃跑,整個契丹大軍一起開始逃跑。

慘敗真正開始。

有些出忽郭逵的意料,並不是象戰前分析的那樣,更不像鄭朗所說的那樣,西夏有意將契丹皇帝放過。鄭朗說得有理,契丹立國已穩,即便皇帝與皇太子在此,國家還有其他的順位繼承人。即便將二十萬契丹軍隊留在這裡,讓契丹元氣大傷,契丹還能調動幾十萬軍隊備戰。只要幾年休生養息,此仇必報。

然西夏始終沒有放過他們這一部逃軍。有可能這一部逃軍兵力最多,招人眼睛。但亂軍之中,萬一將契丹皇帝弄死了怎麼辦?緊張的形勢,逼迫郭逵多次配合契丹將士抵抗後面追上來的西夏軍隊。他連連擊斃了十幾個西夏士兵。

漸漸他的勇悍讓遼興宗注意,問道:「郭遵與你有沒有關係?」

因為鄭朗,遼興宗偶爾也關注宋朝陝西各個戰役的情況,犧牲的諸多宋將中,郭遵被評為宋朝第一猛將,曾單槍匹馬試圖抵擋十幾萬西夏軍隊的進攻,力斃幾百人才壯烈犧牲。遼興宗還開玩笑地說了一句:「此人可比楊繼業也,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沾襟。」

「他是我哥哥。」郭逵臉色黯淡下去。

「為什麼你不說?」遼興宗差一點從馬背上載倒下去,自己怎麼想起來評價說此人軟弱的。

「陛下未問,臣不能用兄長賣弄,所以臣前來,也是鄭相公當初的知遇之恩。」郭逵感激地說,若不是鄭朗前去延州調查,哥哥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況且對自己更有知遇之恩。

遼興宗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問:「你們鄭相公是不是早料到朕有這一天?」

「陛下多疑了,鄭相公是好心,元昊狡猾難防,陛下又親自前來,鄭相公怕萬一,做了一些安排。若是有這樣長遠的眼光,那可以媲美李靖了,三川寨大捷後,也早率兵攻伐靈州與慶州,何必留作今天陛下親征?」郭逵機警的遮掩道,不能說,這是我們鄭相公的安排,讓你們兩國兩敗俱傷的。那麼鄭朗出使契丹,會有天大的麻煩,又說道:「不過鄭相公之能不僅是軍事,還有文治。他軍事不及李靖,可文治卻在李靖之上。」

話音剛落,又有一撥西夏人追來,郭逵不得不再次撥馬應戰。

遼興宗看著他背影,心裡也在想,不會的,應想不了這麼長遠,大約是巧合。

繼續亡命,在西夏人屢屢追擊下,遼興宗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有的被衝散,有的被擊斃,只剩下幾百人,天色漸漸黑了,來到一處高崗上,草草地準備晚餐,還得繼續逃,這裡不安全。遼興宗身邊寵愛的伶官羅衣開玩笑地說:「陛下,且觀鼻在否?」

西夏這一戰收穫頗豐,大量契丹兵士被抓俘,為了區別,防止他們逃跑,元昊想出一個殘忍的辦法,將這些俘虜鼻子一些割掉。不過俘獲的俘虜太多了,這一割鼻子,引起更大的恐慌,有的俘虜鼻子割掉後,藉著還沒有停息的風沙再次逃跑。此時遼興宗身邊還有兩個機靈的俘虜割掉鼻子後,逃了出來,居然找到遼興宗,繼續逃,一邊逃一邊大哭。

遼興宗氣苦,用繩子將羅衣捆綁,準備要殺他。耶律洪基平時與羅衣有交往,勸道:「打渾的不是黃幡綽(唐朝著名藝人,性格幽默,善於口才,曾經用滑稽風趣的語言,諫勸玄宗不要輕信安祿山,應該疼愛自己的兒子)。」

羅衣機敏的回答:「行兵的不是唐太宗。」

遼興宗哭笑不得,下令將羅衣釋放。

吃過晚飯後再次逃跑,在路上時不時又遇到西夏追兵,遼興宗苦逼地問:「郭將軍,你們的兵馬呢?」

不顧尊嚴了,管他是宋朝的,還是契丹的,只要有救兵來便好。

實際上元昊在行軍前也曾下令,看到遼興宗父子,務必縱去,但對於其他人,盡情殺虜。不然遼興宗帶著最多的軍馬往外逃,也是最吸引西夏軍隊眼球的,根本就逃不出來。不過身在局中,連郭逵也沒有察覺到,況且遼興宗。

風漸漸平息,一輪明月升了起來,半圓的月亮彎彎的,十分可愛,漸漸也到了綠洲地帶,蒼黃依然是主調,在蒼涼的月色下,景色一片淒涼。四野繼續傳來廝殺聲與慘叫聲。

即便夜晚來臨,戰爭也沒有結束。還早呢,這一戰契丹一共是十九萬多兵馬,真正擊斃的人不多,主要是抓俘,還有物資,武器盔甲馬匹,糧草帳蓬行軍其他物資,包括遼興宗本人的器物、服裝與乘輿。

僅是打掃戰場就得要好幾天時間。

遼興宗不管,繼續狂奔,渡過屈野河,又扭頭再次問道:「郭將軍,你們的援兵呢?」

郭逵答道:「大約快到了,陛下切莫擔心。我朝將士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意外的天氣,雖我派人回去通知,但要做準備與調動,會耽擱一段時間。」

遼興宗不能言。

其實早就準備好了,又全是騎兵,趕到主戰場是來不及的,但能在天黑時分便趕來接應。可不能那樣做,那時離主戰場還很近,西夏大軍就在附近,挾大勝之威,又有十幾萬兵馬,即便這數千將士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也會不敵。所以要將戰場往後挪,挪在屈野河與濁輪川之間。話音剛了,後面又有幾千西夏人撲過來。

遼興宗拍打馬背,可馬一路跑到現在,也跑不動了,遼興宗叫了一聲:「天亡我也。」

來的是西夏勇將窪普與猥貨,兜抄戰俘,無意中撞上的。看了看這一隊逃兵中那幾抹黃色,窪普與猥貨對視一眼,說道:「去,嚇一嚇這個狗皇帝。」

「好。」

兩人率領數千兵馬掩殺過來,他們想讓遼興宗剃成光頭皇帝,才讓遼興宗逃回契丹境內。

郭逵無奈,他認為西夏人是殺瘋掉了,不顧後果,可自己還得要保護契丹這個皇帝。想想就狂暈,這一戰打得,自己帶來十幾名護衛,除了回去通風報信的,身邊還有十二名護衛,現在僅剩下六人。其他六人有三人戰死,三人衝散,不知道有沒有被捉住也被西夏人割了鼻子。

拍馬上去應戰。

然而圍上來的西夏人太多,不但他被困住,連遼興宗也被困住,在西夏人衝突下,一個個手下從馬背上被西夏人用槍與直劍砍殺。就在此時,從後方又閃出一支軍隊。

窪普也沒有注意,繼續指揮人圍殺。

羅衣拽著耶律洪基的小手,說道:「殿下,奴恐怕一會兒到陰間為殿下表演了。」

說完趴在馬背上大哭。

耶律洪基看了看父親,父子倆也想哭,忽然耶律洪基大喜道:「父皇,是我們的軍隊。」

還有兩三百步,但藉著月色,能看到打的是契丹旗幟,雖盔甲不整齊,頗像雜牌軍,可能看到皆是契丹式樣的盔甲。

窪普與猥貨同時也看到這支軍隊,也沒有多想,以為是金肅軍趕來援救的契丹軍隊,人數也不多,只有三四千人,與自己軍隊相彷彿,不過一旦交手,後方必有援軍到達,於是下令道:「調頭應戰。」

放過遼興宗這一行人,將軍隊調過頭,與這支軍隊殺在一起。

郭逵看了看,是自己的人,對遼興宗說道:「我軍已到達,請陛下下令你的手下,兩面夾擊。」

宋軍到了,遼興宗一顆心落在地上,道:「准。」

郭逵帶著遼興宗的手下,反撲過去。

窪普與猥貨看到這支「契丹」軍隊盔甲不整齊,皆沒有注意,但一交手,才叫苦不迭。這是最強的宋朝軍隊,裡面還有大量生女真戰士,以及府州折家軍,邊境的蕃兵,即便與契丹最強軍隊相比,也不會遜色。再加上郭逵的反撲,兩面受敵,僅是一會兒,窪普與猥貨的手下紛紛被擊斃,最終大潰。張岊帶著手下追擊去。張亢騎著馬來到遼興宗駕前,從馬背上跳下來,說道:「臣救駕來遲。」

救駕來遲,多是戲文裡唱的,實際當中很少發生。

聽著這四個字,遼興宗心中很不是滋味。

第五百三十二章 謝公屐

郭逵說道:「陛下,此地仍然凶險,請速離去。」

遼興宗醒悟過來,得,還是快點逃吧,帶著兒子與僅兩百來名手下,繼續向東逃亡。

郭逵這才換了一匹馬,對張亢說道:「張將軍,元昊瘋掉了,幾度殺死契丹皇帝。」

張亢相信,剛才是親眼所見。直到張亢回去,大家坐下來分析,才想出來實際元昊是留了遼興宗一條生路,不知道身在局中的契丹人能不能想出來,即便想出來,也坐定了遼興宗是宋朝將士解救的。

「此人是一個昏主。」張亢說道。

「張將軍也未必,此人對待將士大臣十分平和,頗類似於我君,但智慧與儉撲不及之,不是英主明主,也不是昏主,是中主。」郭逵很公平地下了一個結論。

正是這種老好人,乖寶寶,鄭朗才敢答應前去契丹,若是蕭太后與韓德讓在,鄭朗敢去契丹麼?

兩人趕上大軍,不僅殺敵,還將逃散的契丹將士聚攏,增加力量,到了四更時分,居然遇到被圍困的蕭孝友,將他救出來,蕭孝友狐疑地看著這支「契丹」軍隊。郭逵騎馬過來,在他耳邊說道:「是我朝的軍隊,蕭相公,你可聽過韓信背水一戰的故事,韓信在泜水岸邊紮下大營,自己與張耳率軍出井陘口,趙王歇率軍出擊,韓琦詐敗,丟下糧草輜重,趙王歇部下一邊追趕一邊拾一路散丟的物資,於是士氣不振,讓韓信河邊背水一戰,大敗趙王歇。西夏兵士戰鬥力並不強悍,昨天貴國之敗,是敗在惡劣的天氣上。」

「陛下呢?」蕭孝友那有心思聽他說韓信的故事。

「陛下安全返回金肅軍,請蕭相公不必擔心,還是關心眼下,此時我軍在協助契丹奮戰,收攏將士,你作為契丹的宰相,貴國之主又不用你擔心與保護,此時還想逃跑,傳出去,不怕遺臭萬年?」

蕭孝友啞口無言。

宋軍都在替契丹打,自己身為宰相是不好逃跑的。

「那怎麼辦?」

「我剛才不是說過韓信背水一戰的典故嗎?此時貴國大敗,丟下無數物資,西夏軍隊來自各部,又因為與我朝數年征戰,十分窮苦,會有什麼局面?」

「什麼局面?」

「搶物資。真正能分出來的兵士並不多,只要我們將貴國逃散的將士收攏,未必不能勝利。難道你作為契丹宰相,就想讓貴國這樣奇恥大辱的輸掉戰爭嗎?」

一忽悠,將蕭孝友帶上,繼續收攏契丹兵士,漸漸三路宋軍會合,再加上收攏的契丹逃兵,達到一萬多人。臨近地斤澤,張亢說道:「蕭相公,我們要回去了。」

「為什麼要回去?」蕭孝友糊里糊塗地問。

「現在你屬下已收攏了七八千人,繼續收攏下去,會達到一兩萬人,而西夏出動的兵士不會有太多,正是你建功立業之時。我們前來僅是奉鄭相公的意思,保護貴國陛下安全,目標達到,現在做的有可能違反聖上的旨意,不能再做得過份,會有士大夫彈劾我們的。」說著,帶領手下撥馬向東撤下去。再不走,就傻了。

蕭孝友站在哪裡不知道怎麼辦,想了想,徐徐向北一邊撤離一邊收攏將士。陸續的人越捲越多,還讓他率軍殺死了許多西夏追趕的兵士。但終於讓元昊聽到這個消息。

也沒有懷疑,契丹在他心中還是一個強大的國度,但不能再讓這支軍隊聚攏下去,自己分出追趕的軍隊讓這些軍隊多次擊潰,犧牲大量將士。於是元昊親自帶著主力部隊氣勢洶洶地殺來。蕭孝友抵抗一會兒,看到情形不妙,撥腿就逃,又是慘敗。這頗讓張亢失望的,之所以聚攏這些契丹人,讓他們站出來反抗,也消耗西夏人的實力。但最終在三國默切與隱瞞之下,這一情報張亢也不知道。

戰事漸漸結束,元昊見好就收,還將俘獲的三萬多名割掉鼻子的俘虜送還給了遼興宗,看到這三萬多名沒有鼻子的兵士,遼興宗放聲大哭。然而這一戰犧牲太慘了,即便是契丹,也是元氣大傷,同意議和。

然而沒完,才是一個開始……

……

張亢回到府州,這一戰宋朝只是一個小配角,在他的帶領下,先後與蕭孝友最少斬殺了七八千西夏兵士,也達到戰前所設想的目標。將事情經過寫了奏折,快馬送到京城。

君臣接到奏折後,全部愕然。

儘管鄭朗再三說了,若是契丹人大意,必敗,還會大敗,但多在心中懷疑,這可是二十萬契丹精兵,怎麼就能敗呢?不過全部很高興,比起西夏,契丹才是真正的危脅。

但這一戰過後,三國關係走向又發生質的變化,何去何從,幾個宰相不能決,趙禎再次派藍元震前去鄭州。

接到河曲之戰的消息,鄭朗捧茶杯的手略略有些顫抖。

藍元震看了感到好笑,問:「淝水之戰時,謝安飲酒作樂,聞玄破符堅,安與客正在下棋,看過驛書,將它放在床上,了無喜色,棋如故,客問之,徐答道,小兒輩已破賊。但既退,過戶坎,心中喜甚,鞋屐被戶坎絆掉居然不知。可有此事?」

「藍都知,你莫要笑我,前我不擔心,但不能不關心。沒有此戰,契丹與西夏始終牽連不清,對我朝不利,經此戰後,契丹與西夏翻目成仇,郭逵身在契丹皇帝身邊,契丹想遮掩都無法將這個丑遮住。為了立威,必然會在恢復元氣後再次挑釁西夏,仇恨已生,至少在二十年內兩國關係不得恢復。出現這結果,對我朝會產生什麼影響?」

「若如此,對我朝太有利了。」

「豈止有利,在我心中,它比定川寨大捷更有意義。如何不激動?」

這次沒有矯情,便衣騎馬去了京城,除了這件事,還有其他的事,要當面說服趙禎與諸相。

沒有穿朝服,嚴格的守著丁憂禮,除去所有官職,白衣在身,回家居喪。不白衣也可以,但他是儒學大家,不得不更嚴格地要求自己。

在都堂召見鄭朗的,還有幾位宰相,三司使官員與兩制的重要大佬。

坐了下來,趙禎高興地說道:「鄭卿,如你所料,契丹大敗。」

「陛下,契丹開始墮落,我朝心腹大患,眼下還是西夏人。」當時說這話,沒有人相信,現在可以說了。沒有必要過份害怕契丹,河北河東嚴加防範,便不會有失。除非想經營幽雲十六州。

「沒有想到契丹這麼弱。」是宋庠說的。

「宋相公,未必。契丹之敗,是敗在輕敵上,其主親帥軍隊征伐本是美意,可他不善長軍事,親自領軍,不利其益,反而其害。所以此戰多次出現失誤。」鄭朗在心中歎息一聲。還是很不滿意的,張亢出兵太晚,若再早幾個時辰,收穫更大。但這樣也好,西夏損失沒有自己想的重,卻可以使元昊產生驕傲自大的心理。若將那個天下第一美女找來做兒媳婦,那就更妙了。

「陛下,術有專攻,量才施用,故唐太宗在《帝范》裡說,明主之任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為轅,曲者以為輪;長者以為棟樑,短者以為栱角。無曲直長短,各有所施。明主之任人,亦由是也。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無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無棄材,明主無棄士。不以一惡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割政分機,盡其所有。然則函牛之鼎,不可處以烹雞;捕鼠之狸,不可使以搏獸;一鈞之器,不能容以江漢之流;百石之車,不可滿以斗筲之粟。我朝立國之初多量才施用,文武各伺其職,由於一統六合。然今觀陛下用人,卻是希望臣子全職全能,能文能武,能經能財能吏。古今往來,又有多少全能之才?況且陛下希望舉國官僚皆是全能之才,可乎?」

趙禎啞然。

鄭朗進這一諫,不僅是指士大夫少插手軍事,吏治上也是如此,官員或地方,或三司使,或東府,或西府,雖進一步掣肘了權臣產生,但在使用人才上卻出現嚴重的失誤。

鄭朗又說道:「再請陛下下一道秘詔,所有知道這一內幕的臣子不得洩露此事,否則重貶之。將士更不得洩露,否則以軍法處置。此戰過後,契丹為了震懾國內各部,必然謊報戰鬥結果,縮小損失。西夏同樣不敢張揚,唯恐契丹惱羞成怒,再度報復。我朝也不必激怒之,甚至可以選一良使出使契丹,贈其厚貨,以安其心。言語之間也勿得激怒契丹人。那麼一旦恢復過來,契丹必定再次與西夏發生戰爭,我朝可以從容居於旁邊觀其爭鬥,而獲邊境長久安定。」

悶聲發大財。

趙禎想了一下,莞爾一笑,說道:「准。」

「臣進京說的第二件事便是錢,康定元年朝廷為資軍費,採納商州知州皮仲容議,兩監鑄大銅錢,以一當十。引起諸多紛爭,然朝廷用度不足,於是韓琦又諫鑄鐵錢。戰爭結束,歐陽修曾上書此事,說凡用一萬七千貫本,得二十七萬利,其利十五倍有餘,於是犯法者漸多。後來朝廷中止,然這些錢已鑄造出來,不捨回收,陝西諸州於是在市面上流通大銅錢,小銅錢,大鐵錢,小鐵錢,鑄私錢者至今屢禁不止。不但如此,臣又聽聞一件事。這些鐵錢流通,不是使國謀利,不是使犯盜鑄者謀利,謀利最大的是契丹。」

「契丹?」賈昌朝驚奇地問。

鄭朗翻白眼,這個賈昌朝陰謀詭計很多,可為政遠不及呂夷簡,刺了一句:「難道賈相公不知?」

第五百三十三章 騎士禮

趙禎隱隱感到鄭朗與賈昌朝有些不合,解圍道:「朕也不知,你說來聽聽。」

「契丹人在軍事上多恥笑我朝懦弱,然見我朝袍笏之美,百官之富,餚果餼醪,炙膾甘珍,衣服器皿,薰澤光鮮,皆慕之,紛學華風。甚至互相競誇,包括契丹皇帝本人亦是如此,信仰釋老,學習儒家典籍,以中國自居。這種情況刺激了他們奢侈消費,於是需要更多金銀。然他們與我朝商榷數量巨大,許多銀子反而流通回了我朝。不僅是我朝給他們的歲幣,連同他們國內的部分產銀,也隨之流入我朝,這才是慶歷二年契丹禁止氈銀與我朝商榷的原因所在。宋祁說此困中國計也。非也,倒不是刻意針對我朝的,而是大量銀子回流到我朝後,他們國內缺少貨幣,不得不如此。」

「那與鐵錢有什麼關係?」

「在契丹先帝聖宗時代,我朝與契丹商榷,數量不大,先前又多得我朝銅錢,貨幣用量足,雖契丹鑄造數種貨幣,最多者是重熙通寶,一直未投入到市場上。後來兩國修好,我朝許多商品流入契丹,銅錢不足,於是將這些錢投放出來,依是不足。我朝於河東鑄鐵錢,獲利巨大,契丹人看到機會,在邊境亦仿照我朝鐵器鑄成大批鐵錢,因為兌價比我朝的低,讓走私商人挾帶入境。現在市面上流通的鐵錢一半幾乎是契丹鑄造的。雖用鐵錢,看似朝廷獲得一部分利,可是使民間紛憂不斷,利弊參半,弊為多。結果契丹卻獲得更大的利益,因此,臣以為計,將市面上流通的鐵錢立即收回銷毀。否則必其契丹之害。」

這個問題有點複雜。

後來者只看到戰爭,卻不知道這幾個國家發生多起看不到硝煙的戰爭,特別是貨幣戰爭。

宋朝一直做得不是很好,無論與契丹或與金朝,都輸掉了這場爭鬥。

若說貨幣,幾個國家貨幣皆不足。後世有人用清朝多少銀子相比較,這是不對的,清朝一兩銀子購買力遠不及宋朝。

因為貴,不可小用,也就是買零碎的商品時,金銀很難派上用場。但用途很多,不僅是用來製作器皿首飾,還便於賄賂、贈饋、佈施、賠償、贖身、借貸,在商業上又有遠動、路資、物價支給、物價表示、憑費、蓄藏、大宗交易等用途,也可以作為賦稅交納、專賣收入、上供、進獻、軍費、賞賜、與國家一般用費。

雖不可「小用」,金銀已經在大規模的使用,產量在增加,一直供不應求,於是價一直在上揚,許多大戶人家便將金銀珍藏起來,導致金銀越發缺少,價上揚更快,直到平安監出現,價格才勉強穩住。

作為貨幣本身,銅錢還是主流。

因為錢不足,許多時候依然用絹代替貨幣交易,或者以物易物。所以後人一直無法準確統計宋朝收入,有人說宋朝最高收入達到一億八千萬貫,有人說一億六千萬貫,便在於此。

即便現在讓鄭朗統計,也無法有準確數字,有銅錢,有絹,有糧,有草,這是主要的,還有金銀錫鐵鉛,炭木料石玉,各種果蔬,文房四寶,各地特產,這也是宋朝的官方收入。

平安監出來,稍稍緩解,但大部分金銀銅用作器物首飾,沒有化成錢流入民間,即便化成了錢,也遠遠滿足不了宋朝龐大的經濟總量。並且用鐵錢換銅錢,宋朝是絕對性的虧本生意。以前契丹與西夏沒有發生戰爭,鄭朗一直未提出來,怕引起契丹的反感。直到戰爭爆發後,再也沒有必要任這個不好的勢頭發展下去。

趙禎轉向王拱臣說道:「你派人查一下。」

王堯臣因為母喪回家丁憂,空缺讓王拱臣補上,遷張方平為御史中丞。總體而言,趙禎還是以保賈昌朝為主,用賈昌朝來迅速平息君子黨所帶來的種種影響,特別是朋黨。

對此鄭朗不是很重視,但賈昌朝的種種做法,確實讓鄭朗很反感。

呂夷簡雖排斥異己,可不用種種罪名,讓大臣遭受公堂質對之災,況且還是立過功勞的大臣。賈昌朝就這麼做了。先是歐陽修,後是尹洙。

鄭朗定了定心思,說道:「臣聽聞今年以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國庫略有節餘,這本是國家的幸事,陛下一向克於己,善待大臣,這本也是國家幸事。可是陛下恩過於重,臣以為不妥。恩威需適度,過於恩寵,一旦薄之,除非德操佳的臣子,進退無辭。其餘大臣未免反生怨懟之心。前者,即便陛下不過於優待,也會盡心盡責,忠君愛民。國庫略有所餘,臣以為所用有三,一是備糧,防止有可能的災害,二是備庫,使國庫有所節餘,以防不測。三是仁民,自陝西用兵以來,臣在鄭州聽聞附近州縣名目繁多,有加耗,加耗又有耗米、倉耗、省耗、官耗、秤耗、腳耗,康定年時頭子錢全部納官,不得本州公用,自戰事開始,部分州府又再次將頭子錢納作本州公用,剝削百姓,又有觸面,市例錢,起綱錢、使用錢、縻費錢、呈比起、勘合錢、索陌錢、漕汁、州用、修倉、加點、打卓,有些名目連臣苦思冥想都想不出來的。這僅是兩稅外的額加費用,折變、支移、和糴、和買、折帛錢、就連新法產生的免役錢也產生諸多免夫錢、身丁稅等種種名目,還有商稅與城郭稅等等,朝廷下詔書恢復原狀,可各地州縣依有官員在橫徵暴斂。又有土貢,例如包拯在端州進諫硯台一奏,土貢朝廷本須不多,例如端州硯、東南桔,然地方官吏卻借朝廷之名,又令種種名目,本是數百鮮桔,費用不多,褒獎之意遠大於嘗鮮用意,到了下面卻變成了一大弊端,給百姓帶來沉重的負擔。若國庫略有節餘,請陛下派臣子商議,看這些名目可不可以逐一廢除,這才是仁愛之本。」

鄭朗說的這些是存在的,但也不能說趙禎朝很黑暗。

從老百姓身上巧立名目的剝削,那一個朝代的官員都在做。什麼制度都避免不了。(關於這情況,我在作品相關裡發一個轉貼,說明宋朝一些進步的地方)

當然,若減少這些莫名其妙的名目,百姓生活會更好。

而且趙禎有一個最大的特點,也是壞習慣,存不住錢。戰爭伊始,宋朝各種稅務加上收入,一度達到一億三千多萬貫,後來減少稅力,給百姓緩解負擔。然各項開支達到一億兩千多萬貫,一直入不敷出。將宋英宗逼急了,嘗試改革。

可那時候韓琦與歐陽修主持朝政,兩人為了保住地位,變得厚顏無恥,那敢得罪許多權貴,發起改革。這些困難留給宋神宗。宋神宗做皇帝後,興沖沖地跑到三司裡看賬冊,一看傻了眼,急得嗷嗷叫起來。這才不顧一切,支持王安石變法。逼的。

這一諫不僅是愛民那麼簡單。

趙禎答道:「朕納之。」

鄭朗又說道:「前些年臣與宋相公商議報紙一事,宋相公離開朝堂,又發生諸多大事,此事不得行。宋相公前些時間寫信問我,臣今天提諫請陛下准許宋相公主持報紙事宜。只須立兩案,不得宣傳十逆行為,不得流於艷俗下流,若此,朝廷可以將一些可以公開的邸報與詔書通過報紙向民間轉達,使民間百姓瞭解朝廷動向,君主想法與命令,配合朝廷言臣監督一些官吏的不法行為。民間又可以利用報紙將百姓的想法寫出來,朝廷可用作參考與瞭解。這是於國頗有利的大事,等於是在替朝廷無薪而立無數言臣,輔佐國家,功莫大矣。」

報紙的事拖了很久,當時君子黨主政,鄭朗不放心,這項工具到君子黨手中,天知道會變成什麼?

因此,還得宋庠這樣的老好人來主持,會更公正。

「咦,朕怎麼不知道?」趙禎奇怪地問。

鄭朗草草說了一遍,先是官辦,但不禁止私辦,可以刊登詩詞歌賦文章,經義,小說,野史,甚至八卦,這是必須的,不然吸引不了讀者。然後是新聞,便是鄭朗所說的可以公開的邸報大事,民間議論,收益便是賣報紙的錢,以及廣告。廣告一說,又將君臣雷倒。好在宋朝已經出現一些原始的廣告,廣佈旗旛,上面書店家名稱,招攬顧客臨門,講開了,能理解。

對言論宋朝很寬鬆的,趙禎默想了一下,說道:「准。宋卿,你回去後寫一個草呈上來,眾卿商議草行。」

「喏。」宋庠大喜,這也是功績,他老實,爭不過別人,這是他難得的立功機會。

鄭朗繼續說道:「上次藍元震與臣談到種籽事宜,臣上過一道奏書。」

「為什麼你不相信官員?」賈昌朝冷不丁地問道。

「賈相公,很遺憾,朝廷需要官員,但對官員我持悲觀的情緒,我兩位母親先後去世,心情不好,否則此時我會寫出仁義論,對人性的看法,我持中平意見,但利己主內,利人往外,真正能做到為了國家,為了百姓,不顧自己利益的官員很少。你說不相信,我也認同。比如賈相公自任首相以來,種種做法。」

你自己都做了首相,一屁股的髒東西未擦乾淨,叫下面官員怎麼乾淨?

其實鄭朗提議很理智,不經朝廷批准也可以落實。朝廷在裡面僅起著一些節製作用。培育種籽,已看到成效,但對官員鄭朗是持著悲觀的情緒,因為他看得更多,無論那一種制度,想讓官員做傳說中的包青天,太不容易了。特別是中國官本位思想很嚴重,宋朝稍好一點,可貪官污吏仍然有不少。所以提議將這件事交給私人去辦。

但有三個條件。第一是善戶,第二按照種籽質量分成四等,售價是當地糧價的兩到五倍,第三不得用任何強制手段,逼迫百姓購買種籽。

善戶就是一些有良心的大戶,不是所有大戶都是霸道的豪強,宋朝有許多大戶善待佃農,興辦鄉學義學,救濟貧困百姓,甚至有的大戶在災害到來時,拿出重金購買糧食,主動配合朝廷賑災。規模不亞於後世。

鄭朗少年提議後,頗得趙禎贊成,前後接待五六批善戶,關健此時鄭朗沒有擔任首相,否則一君加上一首相,這種普善的思想更為盛行。但趙禎這幾次接見,也起了帶動作用。各地都有一批善戶做了感人的事跡。

再到技術性的問題,精耕細作,選最優良的種子,封閉式環境種植,以免花粉受干憂,性質就是後世的種子公司。盈利為輔,改善種籽為主,所以善戶成了首要的前提。若事成後,朝廷再給予一些嘉獎。直接避開官府這一環節,以免產生不好的弊端。但到賈昌朝這一環節,卡住了。民以食為天,怎麼想起來賺這個錢?

不要說扭不過來這個彎,但在這時代,確實難難以扭過來。

「再議。」趙禎說道。這時,他不希望鄭朗與賈昌朝發生衝突。

但今天鄭朗講了很多方面,有進勸主君的,有關係軍事、外交、稅務、財政與農業方面的,隱然有首相的風采,趙禎很欣慰,說道:「鄭卿,你久未來京師,朕在儒學上有些困惑之處,前去邇英閣替朕進講吧。」

大家識趣,自動告辭。

君臣二人走向邇英閣,趙禎問道:「卿丁憂於何時?」

問得很古怪,二娘情有可願,但鄭朗七位母親當中,一個大娘,一個四娘,必須很隆重的丁憂。真宗有制,二十七個月。最少還有一年多時間,若講究一點,二娘也要丁憂,那麼時間更長。

但鄭朗明白趙禎的心情,如實答道:「恐怕丁憂期滿,很難。張亢為了得知準確情報,借用臣的名義,將郭逵派於契丹皇帝身邊。契丹兵敗,契丹皇帝對臣會更期待。為我朝計,臣也必須早遲一往,正好契丹新敗,三軍奪氣,是臣去契丹的好時刻。若拖得久,契丹恢復元氣,必然進行一些報復。以契丹國力,若是小心謹慎,與西夏作戰,勝多負少。那時候,臣想從契丹逃脫回來,恐怕很難。」

「鄭卿,若是不准呢?」

「不妥,此時我朝必須與契丹進行假和,以換取他們對西夏人的仇恨。若因為臣故,讓契丹嫉恨,對國家不利。臣答應是出使,若契丹扣壓臣,是契丹理虧,其錯不在於我朝。即便臣用計脫逃。」

「朕還是很擔心,對了,你的中庸有沒有重修?」

「臣心情一直不好,中庸事關儒家學問,沒有心情,不敢去修。不過打算這次回去後重新整修,至於仁義,臣沒有想好,則沒有膽量修撰,以免貽誤他人。」

「仁義?」

「主線臣想好了,先說人性的善惡。」

「卿認為人性是善是惡?」對此儒家一直有爭議,孟子認為人性是善,荀子認為人性是惡。於是後人眾說紛雲,沒有最終的一致答案。

鄭朗答道:「以善惡來評說人性過於片面。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但皆是上古神獸。遺傳是一部分,但後天成長更為關健,因此無論孟子或是荀子,皆重視後天的教育。但臣以為人之初,未必是性本善,也未必是白紙一張。一是受父母遺傳影響,二是人性的本能,物競天擇,萬物為了成長生存,一個個在進化,人更是如此,為了鞏固自身的優勢,以及傳宗接代下去,人性偏向利己的一面,也未必是惡,但利己主內,利他主外。故臣在仁義對立共生後會著重寫一。」

「道家的一?」

「不是道家的一,道家認為天地輪迴,從無到一到二到萬物,最終歸於虛無。臣的一沒有那麼長遠,仁中有義,義中有仁,不能簡單地用黑白觀看待,是一個很複雜的對立共存互生,這是儒家的一,與道家那個一無關。」是有些讓人迷糊,這樣一來,至少善惡的界限沒有那麼分明,確實,若寫起來,比鄭朗的所謂鄭氏中庸更複雜。

趙禎想了一會,也是迷糊一團,忽然啞笑,這個,還是讓自己這個大臣去想吧,省得動腦子。二人進入邇英閣,趙禎問了幾個儒學方面的問題,這也是一種優待的表現。不然怎麼辦呢,給官爵,人家不在乎,給錢,人家無所謂,只能君子相交,以誠待人。

走了出來,一個少女正在藉著秋風放風箏。

看到鄭朗,小蘿莉用大眼睛盯著他。

鄭朗只好停下來,說道:「見過公主殿下。」

「好像這不是騎士禮。」趙念奴說。

鄭朗狐疑地看著趙念奴。

趙念奴說道:「我問過挑筋教徒(指在開封的猶太人),他們說過騎士的故事。」

開封城有許多猶太人,但趙念奴生長在深宮,天知道她是從什麼途徑得知西方騎士禮儀的。鄭朗好笑地單腿跪下,行了一個騎士禮,說道:「臣見過公主殿下。」

趙念奴這才高興地在他身邊走來走去。

小姑娘長大了,很是美麗,但鄭朗忽然想到歐陽修那首詞: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

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

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

何況到如今。

自己對這個小蘿莉肯定沒有歪念,可身在宋朝,這些士大夫們喜歡捕風捉影,胡說八道,若傳揚出去,自己有嘴也講不清楚,還是迴避為妙,站起來,對趙禎說道:「臣有孝在身,來京已是不妥,還要趕快回去。」

匆匆忙忙逃走……

第五百三十四章 功臣

宋朝君臣偷偷樂,契丹君臣從上到下一片陰雲密佈。輸得太慘了。

在蕭孝友與蕭惠提議下,契丹派使者前來宋朝,想隱瞞是隱不住的,直接說朕以仁愛蒼生為念,故中元昊奸小詭計。不是戰略性失誤,而是他愛護西夏百姓,所以耽擱在沙漠上,讓元昊找到戰機。損失慘重,五萬兵士先後犧牲。若真是死五萬人也不算慘重了,究竟有多少,宋朝關起門來偷偷樂,不過問,西夏打掃戰場,心中清楚,但也不敢說,契丹更清楚,他們不張揚,再次成了一個謎團。但據郭逵的反應,此戰契丹最少折損了一半兵馬。

十萬人,還算客氣的說法,實際遠遠不止,有可能接近十三四萬軍馬。

然後逼宋朝與西夏撕毀和約。

色厲內荏。

宋朝不撕毀,契丹又怎麼著?

反是心虛的表現。

宋朝也不值得與契丹較真,採取鄭朗的進諫,聞聲發財,派包拯前去契丹出使,帶了大量禮物,得安慰這個受傷的小兄弟。國書裡又說,三國和平,對百姓有利,務必掛念百姓幸福,少開戰端。還是象原來那樣軟軟的。

但這一招很管用,契丹再大的力氣,往棉花上打,也無力可使。

不用答覆,直接用此推辭。

遼興宗實際內心很倉惶,能對比的,宋朝與西夏交戰,互有勝敗,雖多在己境決戰,天時地利人和利於宋朝,但勝多敗少,數次大捷。自己卻大敗而歸。難道契丹軍隊還不及宋朝?

劉六符進了一諫,說:「陛下,勿用擔心,宋軍雖多捷,但是捷在一人手中,與其他人無關。陛下幸得回來,也與一人有關,而不是宋朝善心。若是此人是契丹大臣,那是契丹臣子救陛下歸,則與宋朝無關。」

遼興宗一聽大喜,說:「劉卿,言之有理,可此時朕害怕宋朝驕大,不肯放此人來使,那麼徒勞枉然。」

以前還能用出兵恫嚇宋朝,如今成麼?不但鄭朗會不會出使,不敢恫嚇,就連那新增的二十萬收得也很心虛。

「陛下,勿用擔心,宋朝有忠君的大臣,可多是懦弱之輩,陛下只要語言強硬,宋朝君臣必不敢與我朝開啟戰端,將此人交出。」

遼興宗聽從劉六符諫議,不過還有些心虛,原先西夏人將宋軍戰俘抓捕後多放在後套,以防逃回宋朝,蕭惠出兵後套,多擄獲了大批百姓,這部分戰俘擇了出來,讓包拯帶回宋朝,再次借賀元旦節機會派使,請求鄭朗應約出使契丹。

……

這是避免不了的。

鄭朗則在鄭州開始倒賈。

此人擔任首相,自己出使契丹會有很大的後患。

先是接到范仲淹一封信,關於尹洙的事。尹洙貶到晉州,仍是一方知州,還是上州的知州,董士廉不甘心,又用貪污公用錢彈劾尹洙。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那來的那麼多公用錢可貪污。要麼用挪用罪來處罰,但這時代有挪用罪麼?

此時賈昌朝為首相,於是一份莫名其妙的彈劾居然當真。在賈昌朝的操辦下,趙禎下詔派御史劉湜前去審訊。劉湜與尹洙一樣,出身寒微,甚至不如,其母改嫁給一個營卒,登第後身穿袍服,手持牙笏於鄉里迎接母親,鄉人歎服,成就一段兒不嫌母醜的佳話。但其人嗜酒,持法過寬,為其缺點。應當與尹洙屬於同病相憐的一類人。

因此這件案子辦得很公正。

公用錢有兩處,一是保衛渭州,那時形勢很危險,多賬目不明,是拘於情勢,無罪。另一處略有過,他手下的一名將領孫用補任邊塞將官,家中貧寒,借了高利貸做路費上任,其人清廉,沒有餘錢償還高利貸,越滾越多。尹洙也沒有多少錢,愛惜此人是一個有用的人才,擔心他犯法貪墨,於是借用公費將這一筆債務償還。

結果看誰去判斷,到了賈昌朝嘴中,事情演變,不管事出什麼原因,這是樹私恩,挪公用錢。降為崇信節度副使,再貶為筠州酒稅監官。尹洙遭此打擊,心中憤怨,生起重病,可是朝廷有制,作為官員無論升貶,必須在一定日期內赴任。尹洙只好順著去筠州的道路,一路治病一邊赴任。路過河南,本來沒有什麼節餘,更加窮困潦倒。

范仲淹聽聞後寫了一封信,對鄭朗說,他曾是你的部下,你管不管,不管,我向朝廷上奏,將他接到鄧州前來養病。

鄭朗接到信後,先派人將尹洙接來。

這小子很蛋疼的,不過終是國家良臣,這樣的下場,鄭朗也不忍心看到。又請良醫替尹洙看病。然後寫了一篇奏折,說了尹洙的狀況,都病到如此,為官清廉,連看病的錢都沒有了,讓他如何赴任。

歐陽修的事不去辨護,十有八九是真的。但尹洙的事好辨。

又說道尹洙公用錢一案,若查,請先處罰臣,臣在涇原路枉用公用錢不是幾千貫,幾萬貫,而是幾百萬貫。

再說尹洙保衛渭州,為國家立下大功,若沒有尹洙在渭州的牽制,如何取得定川寨大捷?朝廷這樣做,未免讓人齒寒。這還是祖宗家法,善待士大夫?

又,祖宗家法,善待士大夫,於是不殺士大夫,不刑問士大夫。不是重罪,然如今屢屢有士大夫因為政見不合,被人挪用罪名,對質公堂,重重羞侮。難道陛下連祖宗三條最基本的家法也要改變?

又,聞聽吳育與賈昌朝在朝堂爭執,先是議者請覃恩百官,如今國家太平,群臣並無大功,為何陛下建此議?是謂陛下樹恩,還是為某人樹恩。

直指賈昌朝。

這是賈昌朝利用朝廷財帛名爵收買人心。

其實吳育爭執後,趙禎已對賈昌朝說過:「外面的人怨恨執政,宜防喧嘩。」

你們不要做得太過份。

又,陛下派中使察視山東盜賊,還奏盜不足慮,而兗州杜衍,鄆州富弼,山東尤尊愛之,此為可憂。聞聽陛下欲因此而遷二人於淮南,幸得吳育進諫,議論才趨於平息。

然臣不知,為何有此議。地方官吏勤政愛民,乃是良吏表現,豈因愛民而有罪乎?自古以來可有此事?或者杜富二人乃有不測之心。二人乃是文臣,僅掌管一州之地,有何能力有不測之心?

是否文武百官自此以後,為圖逃避佞語,刻意不去勤政愛民,讓民擁戴?

如此,問題那就大條了。

這篇進諫是扳不倒賈昌朝的,但可以樹立一面大旗,讓更多的人找賈昌朝麻煩,賈昌朝自顧不暇,自己出使契丹也就變得安全。

書上,趙禎很頭痛。眼下他還是要維護賈昌朝地位的。於是兩邊兼顧,改判尹洙為鄭州通判。尹洙慚愧地說:「謝過行知。」

「師魯兄,你本不該淪落到這地步,也勿用謝我。但我還是想說一句話,你有功勞,劉滬也有功勞,雖他有私心,然被你幾乎拷打致死,過否?為了一個小小的水洛城,無數大臣爭執紛紛,以致許多臣工產生分裂。今董士廉為報昔日之仇,誣陷於你,使你遭受公堂之侮。我又為你出頭,得罪賈昌朝,他日賈昌朝必然會對付我。又會產生新的分裂,值得嗎?」

尹洙低頭不言。

鄭朗沒有多說,雖將他接來,請良醫診治,可這小子元氣大傷,也沒有多久好活。氣量小,一氣,便容易出事。不僅他,還有後來的狄青。說道:「師魯,赴任去吧。」

他還有事務要安排,應趙禎所請,中庸要修,可境遇不同,思想也不同,幾乎將這本書來了一個大手術,拖了很久,不能修完。另外也要準備契丹一行的安排。這才是主要的。

元旦漸漸來臨,京城終於出現一件新事物,報紙。

用太學名義辦的,講時政,還有一些經義詩詞方面的探討,學術性氣氛十分濃厚,不是日刊,而是旬刊,一月刊登三份,價格不算太便宜,十文錢一張,主要成本還是高,無論紙張成本或是印刷成本。

同時它創造了許多歷史,正式的稿費,只要文章被錄用,給予一些獎勵,其實便是稿酬。還有廣告,開始是各個富商湊熱鬧,巴結朝廷所為,然報紙發行後,引起人們好奇,居然真的拉動生意,有人主動要求付錢刊登廣告。不過離鄭朗要求還很遠,官方氣氛濃厚,學術性氣氛濃厚,便失去了趣味性。但這個從無到有,得一步步來的,不用急。

結果也很好,因為新奇,買的人多,發行量頗為可觀,再加上廣告的錢,居然成了太學一筆小小的收入。為此,宋庠頗為得意,刻意寄了一份報紙給他的好朋友葉清臣。

其實最大的變革還是在鄭家莊。

鄭朗時間不多,但將他所學的知識,一股腦教給時恆,先讓他學會理解,如何實用,看時恆的發揮。幾百代人的差異,看宋人如何理解這些學問,如何將這些學問運用到實用當中。

他看著時恆,忽然想到一個比喻,此時時恆就像武俠小說裡所說的,已有了一身內力,卻不會任何招式。還沒有到讓他學招式的時候。

落了一場雪,鞭炮聲多了起來。

元旦節便到了。

看著外面翻飛的雪花,崔嫻擔憂地說:「官人,妾聽聞契丹使者到了京城。」

第五百三十五章 索字

「必須是兩倍。」鄭朗很鄭重地說。

屋內諸人茫然不解,鄭朗不得不將子路受牛的故事與原理講給他們聽。

便是鄭氏選種法。

美洲太遙遠,即便能得到,也要注意種子的進化與改良。原先想利用官府的力量進行協管,使民間的種子售價有序,但因為有賈昌朝卡住了。要麼不推廣,要麼推廣不得營利。說了一大堆道理。

這人並不是歐陽修所想的那樣,僅是同進士出身,即便同進士,也沒有多少簡單的,一個國家幾年一次科舉,中了多少同進士?相反,他在經義上頗有造詣,是一個大學問家。

宋朝不像唐朝古板,許多思想觀念十分開放,但理解能力肯定與後世不能相比的。想扭轉這個思想觀念,鄭朗必須與賈昌朝進行長辨。這也不怕,關健他在丁憂,按照古禮,連國事都不得參與,況且辨解。因此不辨,直接去做,從去年就開始做,他未出面,而是讓樊家出面的,組織一些善戶。不可能全部是善戶,但京城裡有不少大戶,多做行善積德之舉。

大約十幾戶人家,都是錢多得數不過來的大戶。最少的一戶,也有十萬貫以上的財產。讓這些人家拿出幾千貫做善事,根本就不在乎。於是十幾戶人家暗中組織起來,僅是第一批資金就準備了十萬貫。先是自河北河東河南山東購買了一些耕地。都是在封閉的山谷裡,但不是在那種深山的山谷,鄭朗要的不是培育適合深山種植的莊稼。

都是在一些平原地帶的土山土丘邊上,地也不多,十一片地方,計七千餘畝。想多也多不出來,因為地形拘束了。太小,這些人在京城管理不值,太大了,根本就沒有。在若大的北方僅找出這點面積的地方。不問價錢,將這些地買下來。然後通過鄭朗與樊月兒的傳達,又參照一些古代農業書籍,派專人學習。再陸續派人在農村用單株選種法,選出最好的種子,包括豆類、瓜果、蔬菜、水稻、大麥、小麥、高梁,依然當成主食的茭白,還有從西域與江准帶來的棉花種籽,自從去年秋天就進行試種。

方法還是長江那處沙洲的方法,一到收成來臨,繼續挑選最好的單株,保證最好的種子留作來年耕種,稍差的種子當成普通的收成,其他種子當成種子向百姓銷售。有的時間很長,而且方法很新穎,包括果樹的嫁接,皆是在試驗當中,天知道那一年才得成功。有的有了參考物,比如棉花,不能急,得有十年以上時間的進化,有的會立即看到成果,比如麥類與豆類。

至於種植方法,更是不計成本,甚至有人用營養缽種小麥,鄭朗一聽汗了,但也沒反對,要求的不是計較成本與人工,或者畝產,而是單株種子的進化。反正這些人也不在乎錢,由他們折騰。

下面在折騰,賈昌朝無奈,這是人家的地,那怕在開封城最繁華的地方,開拓一片廣大的土地種青菜蘿蔔,只要不犯法,能管得著嗎?難道派城管去強拆。即便有城管,在宋朝也不敢那樣囂張。

再過幾個月,夏收來臨,鄭朗刻意關照,這一去,便是一年時間,不是鬧著玩的,這是未來的樣板。必須得賺一點錢,最少能保住本,否則不會有更多的人學習。

想要整個國家都有優良的種子,七千畝地遠遠不夠的,最少得有七十萬畝地,才能滿足整個北方種子的需求。

而這十幾戶人家,則起著開路先鋒的作用。

他們是不在乎錢,一錢砸幾千貫下去,權當少去樊樓吃幾頓酒,最少與自己或多或少攀上一些交情,但其他人呢?

道理一剖析,一起點頭。

鄭朗走出,樊月兒迎過來,其他人一看樊月兒,知趣地在裡面喝茶聊天,沒有一個出來。

樊月兒說道:「相公,保重。」

「無妨,其實我也想去契丹看一看。」

「相公,你膽子大,不好。」

「你不懂的。」鄭朗說道。史書說幽雲十六州,是指幽州(今北京)、順州(今北京順義)、儒州(今北京延慶)、檀州(今北京密雲)、薊州(今天津薊縣)、涿州(今河北涿州)、瀛州(今河北河間)、莫州(今河北任丘北)、新州(今河北涿鹿)、媯州(今河北懷來)、武州(今河北宣化)、蔚州(今河北蔚縣)、應州(今山西應縣)、寰州(今山西朔州東)、朔州(今山西朔州)、雲州(今山西大同)。僅有一小部分被柴榮收復,控制在宋朝境內,絕大部分被契丹控制。

再說通俗一點,便是秦漢長城以南遼宋交界區域,包括三關與瀛州的宋朝河北地盤,以及契丹的南京道,與西京道大部。也是契丹重要的耕作地區,多是漢人居住。

所以趙匡義收復北漢後,躍馬北上,以為大軍一發,幽雲十六州指日可得,沒有想到在幽州城下,遭到強烈的反抗,其中又以漢人為主。趙匡義傻了眼。

鄭朗知道這是契丹同化成功的表現。不但契丹境內漢人,包括契丹自初創之始,就受著唐朝影響,對漢文化不排斥,雖創造了契丹文字,可境內漢字還是主流,連科舉都多用漢字,宋朝的書籍也是書市場上最主要的書籍。漢人生活在其境,沒有感到什麼不便。

但宋朝還是最富的國家,有許多細節上的原因,鄭朗沒有想通。所以得去看一看。親自感受一下,諸多問題出在哪兒。幽雲十六州收回來,以宋朝的財力,長城一修,便能將遊牧民族龐大的衝擊力抵消一半。若是開放的北宋能保持一個四百年五百年,商業會發展到什麼地步?科技文化會進步到什麼地步?簡直讓人不能想像。

未對樊月兒說。然後憐惜地看著她:「也正好,明年回來,我的丁憂期差不多也要結束,就能將你迎進門。」

樊月兒點頭,心裡卻在說,三娘,四娘,你們兩位老人家身體一定要健健康康,最少到明年秋後平平安安。

鄭朗又被詔到皇宮。

趙禎將手中的中庸放下來,說道:「改了許多。」

「是,陛下,臣以前也犯了一個錯誤,粗暴的將陰陽對錯區別開來,其實大多數對錯難以認清,比如楊炎兩稅法,為我朝所用,當進執行時,卻被罵作誤國殃民之策。商鞅改革,使秦朝強大,可因為是法家,時至今天,仍然為諸多儒家全部抹黑。桑弘羊權宜之計,使漢武解燃眉之急,功勞很大,卻為後世嘲笑。所以臣這次修中庸,加了一個一進去,陰陽仁義禮儀皆是一個整體,偏於陰,及時調於陽,使之陰陽平衡。中庸是平衡之道,是治理之道,找中間的平衡點,平衡點便是三,陰陽是二,是為了治而區分。但作為事物的核心與原理,依然還是一個整體而又複雜的一。」

對趙禎來說,這些先前的理論,未免有些複雜。

只聽出一點,因為事物都有好的一面,壞的一面,人亦是如此,那麼爭執會有,激烈的爭執便會少,便會形成一種溫和的治世觀與處世觀。微笑地說:「似乎是你的道……」

想鄭朗多激烈,大約很難。

「你剛剛去了樊家?」

「民以食為天,臣不能再等下去,所以授使這十幾善戶先做做,避開朝堂的爭執。」

「也罷。此去契丹務必要小心。」

「臣做了一些佈置,大約明年四五月份便能回來,順便看一看契丹的情況。」

趙禎理解他這一句話。眼中出現一絲嚮往,隨即黯然。

太難了,想收復幽雲十六州,就得要解決西夏,想一想西夏的力量,數次大敗後,依然取得對契丹的大捷,那能小視?難怪以前鄭朗兩次出兵西夏,皆是一進即收,絕不做任何長時間的逗留。但臣子有雄心壯志總是好事,徐徐說道:「鄭卿,契丹可以從長計議,可你自己得小心。」

「陛下,恕臣斗膽一言,臣什麼時候回來,請陛下勿得洩露。」

「你多心了。」

「陛下,雖說疑人不用,可臣孤身在契丹,不得不小心,請陛下恩准。」

「唉。」趙禎歎了一口氣,看來鄭朗與賈昌朝恐怕難以共事一朝。

鄭朗又說道:「利益相關也。陛下,你智慧似海,可能一眼看出誰人有何才幹,將來如何?」

「不能。」

「石介與孫復便是如此,孔直溫落第後對朝廷一直心懷不軌,仍其他人也不知。他是書生文士,故孫復與石介偶爾與他有書信往來。幸得呂居簡(呂蒙正的兒子)及時獲知,將其誅死。朝廷於是坐孫復於孔直溫和詩,貶為虔州監稅。此舉非為錯處也。況且去年三月,陛下欲清除朋黨之患,歐陽修仍上長諫,為朋黨辨護,陛下心中難免會慼慼不安。然夏竦恨君子黨,石介雖死,仍妄言說,介其實沒有死,其人逃到契丹,誘使契丹入謀起兵,富弼為內應。龔鼎臣與兗州知州杜衍力保,賈昌朝仍不信,先是羈管介妻子於它州,然後掘石介棺。死人為大,石介雖戾氣深重,也是一番好心,替朝廷做了一些實事。然入土都不得安,妻子兒女枉遭牢獄之苦。又是歐陽修一案,尹洙一案,隨後多次欲誣杜富二人,意欲再度使其入牢獄,受對質公堂之侮辱。陛下矯枉之,是好事,也是必須做的,否則朋黨一開,國家不寧。然矯枉過正,過陰。時至今天,各種誣告並不比君子黨少,而且不是文章之爭,多開牢獄之門,不僅是武將,波及到士大夫。臣怎能不擔心?」

用事實說話。

這些手段遠比君子黨所做的更過份。

說不結黨,實際賈昌朝也在隱隱結黨。

但未多說,賈昌朝能力有限,即便時光大好,他也沒有能力組織起龐大的黨羽。而且做得太過份,引起上下警覺,更不易結黨。

說賈昌朝的為人,再隱隱指仕路,自己以後重用,賈昌朝怎麼辦?

趙禎頭痛的揉腦袋。

「陛下,或者陛下可以當群臣言,待臣回來之日,以樞密使相待。」

樞密使便是西府首相,但權利遠不及東府首相,甚至僅與參知政事相彷彿。至於真正的首相神馬,不能再提,省得賈昌朝心中不平衡。趙禎想了一會兒,說道:「准。」

趙禎將曾公亮寫的奏折拿出來:「鄭卿,可想好了?」

「沒有,每一舉事關重大,須順勢而行,眼前不急,必須使政事穩住,國泰民安,徐而試之。況且每一舉牽涉到許多人的利益,臣不敢大意之。」

「也是啊,國家需要和平安定。」趙禎歎了一口氣,話音一轉,說道:「朕喊你前來,還有一事想要央請。」

「陛下,臣那敢。」

「念奴她要學字,可那種字朕寫不出來,你再指點一番。」

鄭朗聽到這兩個字,有點怕。

「念奴她還小,你往日瀟灑,不必太拘於俗禮。」趙祉呵呵一笑,一個小孩子,你怕什麼。他也想看一看,上次鄭朗授字,他在邊上觀看,頗有所得,至少比所謂的鄭氏書體易學。而且富貴又柔和,讓他很欣賞。

「殿下漸長,臣還要避諱的……不過陛下命臣,臣敢不受命。」鄭朗無奈地說。

一會兒小公主被帶了過來,十分文靜,並不像史書上所說的小魔女,進來後欠身施了一個大禮。還小,不過稍稍開始懂事。鄭朗想到一個問題,有人說趙禎為了政治不顧女兒的幸福。至於嗎?李用和的兒子,與政治有什麼關聯?只不過趙禎慈悲舅家的命運。李用和那個兒子李瑋倒底是什麼德性,將這個安靜美麗的小公主逼得瘋魔?等從契丹回來,想辦法見上一見。

鄭朗說道:「殿下,你先寫幾個字。」

趙念奴開始寫字。

鄭朗認真的看,不可能寫出趙孟頫書體那種神味,但能授其相彷彿。

無人能授其書體,只靠鄭朗遞進來的一些仿趙體字揣測,趙念奴寫得並不像,但字寫得也算工整。

鄭朗接過筆,一一指正。

男女有別,特別是這個悲催的時代,特別是宋朝。

唐朝以肥腴為美,宋朝則以瘦與苗條為美,人要比黃花瘦,才是美人的最佳境界。所以看女子之美,不在乎胸部大小,屁股大小,而在乎苗條。發展到最後,越苗條越好,那麼什麼樣的女子才瘦小呢?於是一起去尋找蘿莉去了。恐怕趙禎都有這種畸形的愛好。聽說宮裡的張妹妹為了省肥,不敢吃東西。結果身體營養不良,過早去世。但怎麼辦呢?一胖,皇帝便不會再喜歡。

所以鄭朗一本正經,正襟危坐,比老夫子還像老夫子。

趙禎也站在邊上看,過了一會兒大約是站累了,跑到邊上端坐喝茶,趙念奴閃著大眼睛,忽然小聲地問:「鄭相公,你真的是我守護騎士嗎?」

鄭朗一哆嗦,看著小蘿莉眼中好奇的眼神,不知道怎麼回答。

第五百三十六章 金龍

鄭朗出了皇宮,心中暗自發誓,以後無論如何,再也不授這個小公主的字。

想抽自己的嘴巴,皇宮本來就是世間最黑暗的地方,自己幹嘛一激動,弄出一個守護騎士。

回到家中,家中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

江杏兒說道:「要麼官人,奴陪你一道去契丹吧。」

「杏兒,你們誰都不能陪,一陪我有親人在,反而會分心。不但你們不能陪,即便朝廷下詔書,讓你們去契丹,你們也不奉詔。」鄭朗說道。這是必然的事,契丹肯定會這樣做,估計朝廷多半不會答應。可有這個賈昌朝在朝堂,就不大好說。想到這裡,寫了一封信給吳育,隱晦地將此事點出。諸位相公當中,只有吳育敢與這個得寵的賈昌朝鬥一鬥。

寫完這封信,又寫了一封信給夏竦。一個人不怕,就怕兩人聯手。夏竦智商遠遠高於賈昌朝,說賈昌朝是狼,那麼夏竦則是狽,這兩人聯手,威力無窮。直接不客氣地說他做得太過頭,當初君子們對你彈劾過份,你做得更過份。但做過了,便當它過去。一了百了,君不可以再犯錯。你頗有吏治之才,有這個智慧,將它放在治理國家上面。

不亢不卑,隱隱在示好。

至於其他人,倒不用擔心的。陳執中雖與賈昌朝走得近,不會坑害自己。

又安慰了幾個擔心的母親。

趙禎在皇宮宴請群臣,觀元宵燈會。

席間,請了契丹四位使者,正常情況是四位,契丹太后蕭耨斤兩位,遼興宗兩位,一個是契丹使者,是正使,一個是漢人使者,是副使。國母兩位使者是懷化軍節度使耶律洞、崇祿卿石右,遼興宗的兩位是昭德軍留後耶律宜、少府監韓運。

韓運便是韓德讓的族孫。

韓德讓受寵一生,他在臨終前,蕭太后與遼聖宗母子親自在床邊服侍,餵水端尿,死後,謚號文忠,賜尚書令,建陵於乾陵(遼景宗與蕭太后合葬之陵)邊上。於是在陰間遼景宗就責問道,媳婦,你怎麼讓這小子躺我邊上?蕭太后答道,沒辦法,我和他睡覺睡成了習慣。遼景帝在陰間大喊,蒼天大地啊,我這綠帽子是沒法扔了。

然後瞪大眼睛盯著陽間看,自己這個紅杏老婆在世間管著,兒子不敢動彈,老婆一死,兒子會替自己出一口惡氣吧。嘍,沒有,繼續善待。兒子不爭氣,再到孫子,嘍,還是繼續善待,遼景宗在地下氣得大口噴血。

這是笑話,真實用意,是利用韓家的影響,繼續拉攏幽州漢族百姓的民心。

見到鄭朗,幾位使者上前行了一個大禮,耶律宜含糊地說道:「謝過鄭相公。」

被西夏人殺蒙了頭,至今未反應過來。弄得四位使者出使宋朝,臉上都感不到光彩,不由地腰低了三分。

「你我兩國乃是兄弟邦和,出手相助,是謂必然,勿用謝。」鄭朗淡淡地說。

坐下不語。

趙禎問道:「鄭卿,你何時出使北朝?」

「稍過幾日,北朝討伐西夏,我朝當賀之,臣願做賀伐使出使北朝。」

「元昊狼子野心,憂亂兩國邊境,我朝兵力怯懦,為防邊患復生,卿屢在緣邊樹功,回朝後正好過了丁憂,當替朕掌管西府,精兵強將,以備邊患。」趙禎就在這裡將這個話題揭開。

諸位大臣長鬆一口氣。

一直在猜測,鄭朗能不能平安回來,這很不容易的。

回來後會授予何職,不管怎麼說,若是東府首相,未免過於驚世賅俗。若是西府首相,雖是首相,地位僅相當於伴相,也能勉強湊和。

也是說給契丹人聽的,他一回來便是西府首相,你們契丹用什麼封賞鄭朗,當真不顧一切,授於鄭朗晉王,尚書令,入朝不拜,上殿不趨。即便契丹敢授,下面的權貴也會鬧翻了天。但開始時,契丹君臣肯定想辦法拉攏,善待必隆於宋朝。關健是後面,鄭朗不肯降之後,契丹會怎麼做。

賈昌朝睜開眼睛,朝鄭朗身上瞅了一眼。

鄭朗上書後,兩人矛盾已經公開化。

這時,鄭朗差的是年齡,而不是資歷,論資歷也許不及晏殊與杜衍他們,可不比賈昌朝差,即便陳執中與鄭朗相比,也不過就那麼一回事。

鄭朗性子淡泊,還是沒有公開樹旗,否則此時他身邊已經環繞了一群人。

直接火拚,賈昌朝未必能佔上風。

鄭朗也不客氣,他回以一眼,兩人眼神在空中交接,似乎閃過一道光亮,不約而同將視線轉開。可有許多人看到了,宋朝冗官越來越重,趙匡胤時能上朝入奏的官員只有兩百餘人,而到趙禎時,大朝會或者這樣的大型宴會,能達到一千多人。而非是後來電視上看到的那樣,稀疏的幾十個人,便是朝會。即便小朝會,也有好幾百人。一到大朝會,人頭攢動。一眼都望不過來。

有的人地位高者,無所謂,管你鄭朗或是賈昌朝,但多數人不敢這樣想的。兩人在空中對視,很多人動了心思。趙禎僅是一笑,他也沒有排斥,反而更能明白鄭朗的心裡活動,非是為了權位之爭。除非他決定實施樊樓宴的種種策略。不實施,對權利鄭朗未必有多看重,他不服的是賈昌朝的一些做為。是君子嘛,難免的。

宴罷,趙禎率群臣上宣德門上看燈會。

風調雨順,國家太平,終於京城元宵節又恢復了盛世時光,熱鬧無比。

趙念奴不知從哪裡擠出來,走到鄭朗面前,盈盈施了一個大禮。大臣也不以過,鄭朗之所以去契丹冒險,也是為了這個小公主才答應的。

但是趙念奴說了一句話,使鄭朗臉色變得慘白慘白的,她施過禮後,伸出小拇指。小孩子的玩意,鄭朗不知道,於是伸出小拇指,拉了一個勾。趙念奴拉勾的時候低聲說:「鄭相公,我謝過你了。」

「殿下不用言謝,這是臣的本職。」

「我決定了,我只收你一個守護騎士。」

鄭朗很雷,大半天才說道:「殿下,錯也,這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殿下的守護騎士。」

「他們,我才不要呢。」

鄭朗想從宣德門逃走。

幸好騎士的種種傳說在西方才開始流行,沒有後世影響之廣,否則憑借趙念奴今天之言,還不得讓多少人噴口水。

確實也是一懂半懂的,趙禎以為好玩,看著燈山說:「你在杭州是怎麼弄的?」

過了很久,能將真相揭開一部分。

而且做為一個大臣,也不能披上裝神弄鬼的名聲。鄭朗還有自己考慮,不能顯得神通廣大,高,必催之,容易被人做文章,於是答道:「只怕時間來不及。」

「試試看,今天朕與民同樂,看能不能搶出來。」

「喏。」鄭朗吩咐人手,好在皇宮本來就有許多羊皮,除去毛,再用刀刮薄,減輕份量,人手也不愁,主要就是時間太緊。鄭朗指揮著幾百名侍衛與宮人搶制,諸位大臣興趣勃勃,不顧燈會,反正明天也能看到,一起圍過來看。一會兒,一個龐大無比的熱氣球紮好,但不是圓形的,裡面用竹篾紮成一條盤龍。長龍威武,也能扎出來,可時間緊,來不及,也不易把握平衡。然後將熱氣吹進氣球裡。

鄭朗找來一個大掃帚,在兩個長條上寫特大的字。又紮了一些彩帛花,工匠在金龍上刷上金彩。漸漸氣球膨脹起來。又派人在下面制了一個吊藍。不過這一回沒有用布將吊藍蓋住。以前蓋是刻意蓋的,不讓百姓看到,好氣那些大和尚們。這一次不必,讓百姓公開觀看。好在宋朝對高度不是很講究,否則樊樓都不會高過皇宮的建築。讓士兵上吊藍,也不會有大臣彈劾。

鄭朗說道:「普通物體受熱膨脹,重量會減輕,包括空氣,所以孔明燈能飛上天空。於是臣想,若是足夠龐大,會不會能將人載上天空,就有了這個物事。」

古人往往認為空氣是虛無的,經鄭朗再三解釋,已經有人開始相信空氣也是一種物質,只是看不到。

弄了一個多時辰,才將它紮好。

鄭朗說道:「那個侍衛敢上去?」

一群侍衛面面相覷。

鄭朗說道:「不用怕,它很安全的,下面有繩子繫著,只怕密封性不強。即便透氣,它本身裡面便是氣體充塞,下降速度也很緩慢,對人體不會產生傷害。」

「哦。」趙禎好奇地看著這個藍子。

「陛下,無論再安全,陛下不可上,否則明天兩制官員能將臣的家也掀翻了。」

言臣一起翻白眼,吳育不是言臣,直接說:「陛下,是不可。派一侍衛湊興即可。」

然後沖鄭朗狠瞪眼睛,這個東西本來就不該出現在皇宮,你也是胡鬧。

鄭朗拈鬚不能作聲,心裡想,剛才你還不是看得津津有味。

但絕不是胡鬧那麼簡單,這是開拓人們想像的翅膀,一旦宋朝從舊有的學問裡撥出來,鑽研科技,以宋朝的智慧,對學問的進取責問精神,科技進步會很快的。

最後一個從西北戰場上下來的侍衛說道:「陛下,請准臣上去。」

外面的百姓已經吵翻了天。扎的時候看不到,但充進熱氣,漸漸膨脹起來,高大的身影從宣德門冒出,只看到一條巨大的金龍在宣德門後翻舞,不知道什麼東西,一起往宣德門擠。連開封府維護秩序的衙役也推不開百姓,嘈雜聲都傳在皇城內。

趙禎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稟陛下,臣叫石彬。」

「石彬,朕許你登。」

「喏。」石彬開心地登上吊藍。

其他的侍衛放繩子,氣球越升越高,邊上還閃著幾十枝巧妙安排的巨燭,就像一條金龍從宮中升向天空,到了十幾米高的高度,石彬依吩咐將兩幅長軸放下,上書八個大字,大宋無疆,吾皇萬歲。

老百姓搞不清狀況,一起伏下來,山呼萬歲。

四個契丹使丹瞠目結舌,趙禎則是在微笑,小小的滿足了他一下虛榮心。

趙念奴一手牽著趙禎,一手牽著鄭朗的手,鄭朗擺了幾次擺不開。感覺到小手的溫暖,他手心卻在冒汗。趙念奴卻不覺,連其他大臣也不覺,只是緊張地看著天空。

金龍越來越小,繩子也到了盡頭,不再上升了,至少此時高度有七八十米,石彬又依照吩咐,在上面放下宮女扎的彩帛花。一朵朵帛花從空中落下來,五顏六色,下面百姓再次響起萬歲的山呼聲。

有人哄搶彩花,趙念奴也去搶,鄭朗手了一口氣,立即離趙禎遠遠的。但有一些別有用心的大臣看到這一幕,沒有往歪處想,一是對鄭朗品德的相信,二是趙念奴在深宮中,就是有啥的,鄭朗能進入深宮胡作非為嗎?可是這代表著他與皇上那種默契的關係,有的人喜之,有的人憂之,有的人在胡思亂想,左右彷徨。

彩帛花放完,鄭朗說道:「陛下,可以讓他下來。」

到了上面氣流急,不怕漏氣,就怕為了熱鬧呆得久,邊上安放的巨燭火焰被風吹到羊皮上,將羊皮燒著,那會出事的。

將繩子放下來。

趙禎好奇地在石彬身邊走來走去,問:「石彬,在上面看到什麼?」

「陛下,看得很遠,京城滿城張燈結綵,氣勢壯觀,還有人,很小,就像螞……」蟻字不敢說,豈不是皇上也成了螞蟻,改口道:「就是遠處看不清楚,若是白天會看得更遠。還有,上面風比下面大,略有些冷。」

趙禎又好奇地走來走去。

包拯進諫道:「陛下,此乃玩物喪志之術,若是元宵節偶爾把玩可以,若是在上面生起興趣,終是不美。」

「是,包卿所言很是有理。」趙禎清醒地讓下人將氣球重新拆去。

鄭朗也沒有吭聲,包拯雖說得重,但也不能不防。如果帝王將精力用在這上面,會很危險的。

大家高興地散去。

回到家中,樊月兒也在,她高興地跳起來,問:「鄭相公,這是你發明的?」

「是啊。」

「那個杭州……」

「杭州那件物事原理與這個差不多。正是它的升空,將巨幔吊起,否則巨幔怎麼可能騰空而立?」

「朗兒,你不該褻瀆佛祖,不然為什麼你到現在還沒有兒子。」四娘說道。

「四娘娘,我沒有褻瀆佛祖,若是佛祖在意,相反,還會嘉獎孩兒。國家需要老釋,但是真正的老釋,不是那種寄生蟲。」

「什麼寄生蟲。」

「四娘,這樣吧,孩兒明天陪你們去相國寺進香如何?」

鄭朗還是挨了一些口水,元宵節這一樣新奇的東西,吸引所有京城百姓注意,因為轟搶擁擠,又踩傷了十幾個百姓,幸好是皮外傷,於是有的言臣進諫彈劾。

鄭朗老實的承認錯誤。

不過言臣也親眼目睹,鄭朗「錯誤」不嚴重,既承認了,也沒有再追究。

契丹四位使者返回,鄭朗再次進宮,與趙禎交談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此次出使,不僅臣要平安回來。」

趙禎重重點頭。

鄭朗又說道:「還有,臣也想細緻的看一看契丹的具體情況,特別是幽雲十六州。因此,臣會與之虛與委蛇。臣寫奏折回來,若是有三個之字最後一撇拖得很長,那封信即可相信。若沒有,請勿相信。即便是臣的筆跡,也是托辭之言。」

「准。」

隨著郭逵與張海帶著一百名侍衛來到鄭府。選擇郭逵是鄭朗主意,有勇有謀,也是未來朝廷的重將,不收復幽雲十六州罷,收復也要等很久,那時候狄青他們會一一故去,只有郭逵還活在人世間。還有郭逵救過契丹皇帝的命,這份情義也在,去契丹說不定會派上用場。

張海是無義之舉,聽聞鄭朗出使契丹後,為表示感謝,寫了一份信,親自要求前往契丹,保護鄭朗安全。鄭朗猶豫了好久,最後答應,並且讓他選了幾個同伴,但是有要求的,在軍營裡沒有受到委屈,不然對宋朝忠心度不夠,品性不算太惡的,重視義氣,不貪圖富貴榮華,人要機靈。讓張海自己挑選。

之所以如此,一是張海是草莽之輩,不拘於俗禮,到了契丹就需要這種變通之人。二也是讓大家反思,所謂的民匪,他們有多少是真正想做匪徒的?只要官府不逼迫,不逼上梁山,他們依然還是良民。

不但張海,連郭逵也命令他挑好人選,一有武力,二機靈,三需會變通,四頭腦靈活。甚至數代出身忠良,這才能入選。

對此鄭朗很慎重的,他絕對不想做蘇武。雖忠烈,太淒苦了,不符合他的想法。正月二十,鄭朗出發,趙禎親自將他送到宣德門,再三的叮囑,說道:「鄭卿,要小心哪。」

「放心,陛下,臣這些年受陛下寵愛,無以回報,唯求盡心盡職,過得有些苦。這次去契丹,就當放鬆享福一段時間。」

幾位宰相啞然失笑。

雖笑,可這一句也讓大家感動,趙禎眼中閃過一絲晶瑩,艱難地說道:「去吧。」

又對一些躍躍欲試的大臣說道:「你們若想送,便送,朕准之。」

張方平等人正等著他這句話。

許多大臣親自從各部走出來,將鄭朗送到長亭外。

鄭朗站在長亭裡,看著諸位大臣,說道:「我這一去,會有很長時間,諸君,當今陛下仁愛聖明,對大臣份外優柔,這樣的主君千百年也碰不到一次。你們更應奮發向上,使宋朝強大,真正的萬壽無疆。」

說著,一抑脖,將一杯水酒喝下。

張方平說道:「行知,來,你坐下。」

說著,從旁邊拿出一個古琴,奏的不是白雪,而是陽春。在場的人一起額首,如今鄭朗與范仲淹隱然為君子的兩大首領,不過范仲淹更高潔,更望而生畏,是崑崙山上的雪,潔白無瑕,雖好,終是盛氣凌人。鄭朗而不是如此,反有許多瑕疵,但總的來說,道德高度也是無幾人能及,性格溫和,平易近人。德操上雖不及范仲淹,可更容易讓人親近。

「謝過安道兄的陽春。」鄭朗大笑。

又與崔嫻、江杏兒,幾個娘娘,兩個女兒告別。來到樊月兒面前,樊月兒低聲說道:「鄭相公,妾身等你一輩子。」

「雖長,但不會讓你等一輩子。」鄭朗也低聲竊笑道。

此時長亭不但有諸多大臣,還擠滿了百姓。聞聽鄭朗出使契丹,十分凶險,無數百姓自發前來送行,場面十分壯觀,鄭朗一拱手說道:「諸位臣工,諸位父老鄉親,在下謝過各位相送。」

說著上馬,一路遠去。

沒有走河北路走,而是選擇了河東路。

要看看契丹的幽雲十六州,就得先看西京(大同),必須從雁門關進入契丹境內。

到了雁門關,張亢迎了出來,他是鄭朗包養的武將,對鄭朗此行格外關注,言語多有擔心,鄭朗低聲說道:「季陽兄,勿用擔心,那個契丹皇帝十分軟弱,好是好,但過份軟了,便容易受人欺。」

不但遼興宗,趙禎也是如此,所以一輩子活在大臣折磨之中。

張亢想到契丹小皇帝在西北的種種,也啞然失笑。

鄭朗從雁門關城頭上看著關外時斷時續的殘廢長城,說道:「況且此行,我心中還有一個夢想。」

他看的就是契丹領地,什麼夢想就不用說了。

張亢說道:「當年太宗做得太急,不然徐徐經營山後九州,幽州早遲指日可得。」

宋太宗北伐時,曹彬主力軍團攻破固安,再奪涿州,將涿州城契丹守軍全殲。但由於等候其他兩路軍隊,於是駐紮於涿州城,失誤了戰機,讓幽州做好防禦準備。中路田重進挺軍飛狐徑,於野外大敗契丹軍隊,破飛狐關,靈丘契丹軍降,攻至蔚州城,蔚州一日被破。最強的攻勢還是潘美與楊業的西路軍,在寰州城外與契丹大軍會戰,一戰便破之。大軍北上,契丹軍隊望風披靡,朔州守軍投降,應州守軍投降,雲州守軍雖頑強,最終也被攻破。燕山後九州已為宋朝得到一半。若是那時候停止進攻幽州,轉向虛弱的燕山後九州,山後九州必然全部攻下,再對幽州產生環型攻擊趨勢,幽州未必能表面那麼頑強。幽雲十六州便可以收復了。

鄭朗搖頭,說:「未必。」

且不說當時大家都產生躁進的情緒,指揮上有鄭朗與張方平所說的種種失誤,僅是一個宋太宗,一個曹彬,便會害死人。人稱曹彬乃宋朝第一良將,錯也,奪後唐水到渠成,曹彬除了安撫百姓有功外,並沒有表現出多少軍事上的亮點。若是將潘美與曹彬換一個位置,也許還好一點。只要是曹彬與宋太宗在指揮,什麼山前山後的,一樣。

沒有多說,畢竟牽連到宋太宗,說話得小心一點。

與張亢再次惜別,撥馬出雁門關,沒有多做停留,雁門關很快成為天地間的一個黑點,一行人終於進入契丹境內。

第五百三十七章 四大家族

出了雁門關,便是閒田地區。

閒田,中國歷史上多次出現過這個名詞,大者能達到幾千上萬平方公里,小者只有幾百平方公里。這是古代疆域劃分不標準造成的,兩國之間疆域交界線含混不清,弄不清少數區域領土倒底是那一個國家的。於是成了三不管地帶,其間生活的百姓多是剽悍之輩。例如原來涇原路天聖寨到蕭關一帶,嚴格意義上便是閒田。唐朝末落時,會州以北,天都山賀蘭山以西到陰山廣大區域便是這種閒田。契丹與宋朝於河北交界處很容易劃分,地勢平坦,但代州以北多山,疆域一直在扯皮,於是有了後來契丹再次來問地界的事。也不能說它一定就是宋朝的,但也不能說它一定就是契丹的,因為存在著一條很狹長的山區閒田。扯皮的就是這一條細長的閒田歸屬問題。

鄭朗忽然帶領手下折向西方。

離代州城僅一百餘里便是陳家谷。

就在古長城腳下。

此行不僅要看看幽雲十六州的一些情況,還有許多謎團未揭開,例如楊業之死,例如為什麼漢人瘋狂地反抗宋太宗收復幽州。

來到陳家谷,一個小河谷地帶,往北便是一些山脈,長著一些樹木,楊業臨行前對潘美說,這次我出兵是死定了,我是個降將,早就該死,主上反讓我領兵,我今天便以死來報答主上。我做了你七年下屬,什麼也不求,只求你於陳家谷埋藏弓箭手,我敗下來的時候,若沒有接應,必會全軍覆沒。

說得十分哀切,潘美答應。

楊業指的伏兵之所,大約就是這道路兩側的山嶺,讓潘美將弓箭手埋伏在山道兩側。

鄭朗默然地看著陳家谷,河谷不大,遠處長城毀壞得幾乎都看不清楚。近處有幾個稀疏的小村莊,才是二月初,山嶺上還有一些積雪沒有融化。有幾個牧民趕著幾十頭牛羊在山上放牧,牛羊在艱難的啃著鵝黃淺草,幾個牧民穿著破舊的襖子,好奇地看著這一行人。村莊邊上還有幾口古井,除了一些兒童好奇的走出來,看著他們一行,村莊很安靜,已經看不出當初古戰場的印記。

鄭朗說道:「走。」

向北去的,從陳家谷去狼牙村有道路,不及宋朝的官道暢通無阻,但也不小。不然楊業不可能讓潘美派伏兵隱於陳家谷接應。鄭朗是看一看,倒底陳家谷離狼牙村有多遠,騎馬需要多長時間,能不能派出斥候。

當年的事潘美責任不大,但說一點不負責也是不可能。

開始楊業很理智,中東路大軍敗退,僅是西路軍隊無法支撐,應聽從宋太宗的詔書,將雲朔寰應四州百姓趁契丹主力軍隊未至之時,及早移民於太原。正好後漢打了很多年,整個河東路缺少百姓。幽雲十六州九成以上是漢族百姓,不存在排斥的反應,當然,也不會造成李士彬部下反水的情況。將民眾先遷往石碣谷,派上千弓箭手伏於谷口,騎兵在中路聲援,移民任務就能順利完成。

監軍王侁不聽,非要派楊業出戰。潘美在中間持中立意見,沒有作聲,楊業被王侁屢屢相激,只好含悲出戰。但他碰到契丹最強的名將,也是一員智將,耶律斜軫,故意派軍隊詐敗,將楊業誘到朔州城南三十里地外的狼牙村。時間楊業是凌晨出發,正午於狼牙村與耶律斜軫發生激戰。在狼牙村耶律斜軫布下天羅地網,但楊業居然殺了出來。且戰且退,傍晚時到達陳家谷。

潘美派了伏兵,看到楊業久不歸,王侁讓潘美將伏兵撤回。楊業來到陳家谷,見無一援兵,撫胸痛哭。然後率領一百餘手下與數萬契丹人血戰,無一人投降,全軍覆沒。楊業於此手斃近百名契丹兵士後,被強行抓俘,絕食三天不降而死。所以史書說他是戰死,而不是被俘。這是官方的說法,也為後人採納。楊業很勇敢,很忠心,但決策上有失誤。

當真出現這樣重大的失誤,要知道正是因為有楊業存在,宋太祖征伐後漢失利。說明楊業軍事才能不亞於趙匡胤。怎能出現這樣的失誤?鄭朗追究的便是這件事。

騎到狼牙村,再迅速折回來。

看了看沙漏,來回才一個時辰。真的不遠,僅四十幾里路,頂多五十里路。若是斥候騎快馬打探,速度會更快。

鄭朗看著沙漏,心中異常悲憤。

非是如此的。

為了遮醜,這段壯烈的歷史被一些人掩蓋住。

楊業之所以如此,是用自己為誘餌,將耶律斜軫誘入陳家谷,伏兵四起,他又與契丹人激戰了半天,契丹兵士成了疲軍,那麼必然反敗為勝。但來到陳家谷居然……於是楊業這才撫胸大哭,連死都不怕的人,何必要哭!

就是撤兵,也要派斥候看一看,真的不遠。楊業也沒有游離於斥候偵察範圍之外,四十幾里地,又有大道通達,對於斥候來說,又算什麼?為什麼潘王二人撤退時,不派斥候看一看,真的不需要多長時間。

契丹的官員已經聞訊趕到。

鄭朗正在祭拜楊業。

契丹人也重英雄,楊業的事跡還是從契丹傳到宋朝的。一個個默不作聲。

拜祭後,鄭朗寫了一封信,讓侍衛送回雁門關,讓張亢帶給趙禎。

趙禎看後久久不語。

也不會真的翻案,很麻煩的,過了大半天說道:「賜楊家一千匹帛,一百萬錢。再替朕查一查,楊家還有什麼後代。」

楊家的後代很多,非是象楊家將裡寫的那樣,戰死的僅有一個兒子楊延玉,其他幾個兒子活得好好的,還有一個大將叫王貴。後來還有一個有名的王貴,乃是岳飛手下大將,正是此人出賣,誣陷岳飛罪名,才使秦檜找到借口將岳飛下獄。兩個王貴,天壤之別。

陳執中說道:「陛下,臣怕鄭朗此行,會激怒契丹。」

還沒有出使呢,先拜祭楊業,未免有些不大好。

趙禎搖頭,說道:「陳卿,你不懂,鄭朗是在向朝廷示意,楊業是榜樣,即便是死,他也不會投降契丹人。」

大殿裡一片安靜。

但趙禎的話幾乎都能相信。

自去太平州湖上處理糾紛時起,鄭朗就膽大包天,到了西北,更是身臨第一線,向我開火吧。趙禎說完歎息一聲。像這樣的良臣終是太少了,若是大宋再有十個八個的,何愁宋朝不強大。

再看看境內其他官員,往往幾十名盜賊一來,嚇得開門投降。不能比啊,一比會嚇人一跳。喃喃道:「太宗對楊業恩寵,楊業以死相報,未免太過慘烈……」

他不希望鄭朗也發生類似楊業的事。

然後看著北方,這一刻,他有些癡了。

……

趙禎也猜對了,但鄭朗還有一個用意,趙禎沒有猜到,鄭朗也怕,石介都死了,夏竦還能誣蔑他逃到契丹去。自己去契丹,想脫身,得要很長時間,天知道朝廷這群妖人們說些什麼?三人言虎,到時候黑白顛倒,自己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李陵?

信送走,這才與朔州契丹官員說話。

朔州的知州小心地問:「鄭相公,怎麼從雁門關出使我朝?」

不對啊,也不合規矩,朝廷派了接待使,但接待使去了幽州。

鄭朗答道:「在下對楊業十分敬仰,這次出使北朝,是難得的一次機會,所以特地繞道代州,過來看一看楊業戰死的地方。」

諸契丹官員默默不語。

鄭朗徐徐再次返向朔州,兩國和平多年,什麼仇啊恨的,漸漸化解。況且多是漢族百姓。隨著種種小道消息傳揚,契丹逼迫宋朝交出鄭朗,有可能鄭朗會重用,於是鄭朗的事跡在契丹境內廣為流傳。

傳得更邪。

能與三國演義裡的諸葛亮相比。

城中的百姓萬人空巷,一起擠出來觀看。

其實有什麼好看的?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要麼有什麼不同,一身白袍。這也是創造著兩國史上的一個特例。是丁憂期,鄭朗辭去所有官職,嚴守著儒家喪禮。

還有一門好處,宋朝的官制,升升降降,沒有特例,然而鄭朗只升不降。不大好。藉著丁憂,將官職辭去,便是等於降職。有一個緩衝,那麼說閒話的人便少。

出使時,朝廷要重新拜官,鄭朗只領了一個龍圖閣學士的館職,其他皆不授。一是丁憂期,二是他若授官,即便是參知政事,作為使者出使契丹,官職太高,有侮朝廷顏面。堅決不受。

於是一身白衣前來出使契丹。

人群議論紛紛紛,有的百姓說道:「好氣度,若是長得再清秀一點更好了。」

鄭朗心中在搖頭。這個長相是爹娘給的,怎麼辦?沒有狄青那樣帥,但也不算醜。

但他經過多少大場面,氣度從容,臉帶笑容,苑如一團春風,帶著笑意的淡然眼眸所過之處,還是引來一些無知少女一聲聲尖叫。

在朔州停留兩天。

多與一些儒者講經論義。

契丹漢化很嚴重,特別是儒家書籍,學的人很多。但兩國有一個奇怪的慣例,論友好,自澶淵盟約後,兩國友好度遠超出其他的國家。直到契丹滅亡前,兩國幾乎未發生大規模的交戰。可對對方防範心理很嚴重。於是雙方在學術交流上很少。宋朝根本看不起契丹的儒者,不屑一顧。而宋朝的學術契丹又嚴格控制,防止策反幽雲十六州的漢人。但差距太大,不得不時常鬆開戒令,放一些書籍詩詞賦詞流入契丹,也是經過嚴格審查的。

於是契丹儒學十分落後。後來有一首打油詩,此志方捫虱。眾雛事附吏,想當訓誨間,都都平丈我。想當年受學的時候,老師無能,是別字先生,將論語裡的鬱鬱乎文哉教成都都平丈我。別到這種地步,可見私塾老師害學生不淺。

交流不是很困難,幾乎所有人在說漢語,差別的僅是地方口音略略有些不同。可談論儒學經義時,常常聽到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話。一些所謂的先生,鄭朗琢磨著,可能還不及後世中文系的一二年級學生對儒術瞭解深入。

逗留了兩天,這些儒學大家們一個個拿著筆,做著記錄,有的白髮蒼蒼的老者也洗耳恭聽,省怕遺漏了一個字。人家是宋朝狀元,非是契丹的狀元不值錢。而且是最小的大三元,又多著儒學經義。人雖小,比自己學問高。鄭朗平易近人的風采,也讓他們感動。以至鄭朗離開時,許多儒者伏於道邊痛哭失聲,連連說道:「何日才能見到狀元公。」

經過應州的西北角,前去西京。

契丹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一是南京幽州地區,其次便到西京大同地區。在契丹戶部上有一百十幾萬丁,兩京佔了八十多萬丁。於是有的史學家推測契丹人口不足五百萬。理智的推測有九百多萬。

鄭朗暗中詢問。

這一點也很重要,有多少百姓,就會產生多少兵源,會有多少生產力,創造多少財富。

說法皆有點不準確。

兩京九成以上是耕種謀生,即便在陳家谷看到幾個牧民,那也只是就著附近的山嶺放牧,還是以耕種為主,放牧僅是小小的補貼。人們多定居下來,人口便於統計,而往北去,雖人煙逐漸稀少,但不可能是兩京地區面積的幾十倍,僅佔兩成人口。而是多遊牧為主,飄泊不定,隨水草而居,無法統計。這一百幾十萬丁是定居的丁數。僅五京未定居的丁數最少在四五十萬以上。若是包括阻卜、敵烈烏古與生女真,實際丁數最少在三百萬以上,有可能逼近四百萬。實際人口數量僅是五京地區便有六七百萬人。其他地區人煙稀少,但加起來,會超過一千萬。若是考慮到其他種種因素,要分出一部分留守的兵力,一部分人從事遊牧生產,一部分部族未必誠服,不願聽從調遣,或者虛與委蛇,僅出一小點人馬,契丹能一次性調動的軍馬最高數量不會超過四十萬。四十萬是極限數字。

但有一個很關健的問題。

陰卜等部族皆是契丹羈縻地區,時叛時復,不大好說。契丹真正統轄的範圍卻很小,僅是在五京地區。即便五京,西京還有白達旦,東京還有一些依然不服管制的渤海人。也就是說,幽雲十六州占的人口數量有可能是契丹實際控制人口數量的六成以上。若是宋朝收復幽雲十六州,豈不是要了契丹的命?

宋朝實際控制範圍也很可憐,例如河北與河東,僅是控制後來的河北與山西的南部,北方全在契丹掌控之中。嶺南帶管不管,荊湖路一大堆毛病,更不用說夔州路。在宋朝戶部上人口是一千兩百幾十萬戶,還有許多無法統計的,一些隱戶,以及嶺南荊湖與夔州地區,實際人口逼近一億,真正控制的僅有八成。

想發展,不僅是開疆拓土,還有一個關健,羈縻地區的控制力!

契丹小皇帝若是知道鄭朗與一些官員說說話,從他們話音裡便分析出這些情報,能立即將鄭朗剮了。

鄭朗也很小心,不會刻意問,偶爾的將話題往上引一引,有用的消息不用多,有幾條足夠。來到西京,作為契丹人口第二多的城市,此時的西京府並不比後世的大同規模小。當然,人口還不及,但佔地面積有可能還稍大一點。

因為與宋朝進行商榷,商業十分發達,也是契丹最富裕的州府之一。鄭朗在百姓夾道歡迎下,暗中留心。對契丹來說,很了不起。實際大同繁榮遠趕不上宋朝一流城市,僅與二流城市,例如潤州、楚州、徐州、真定、青州相彷彿。

又逗留了數天。

契丹伴接使到了,派了大人物,劉六符與蕭惠前來。劉六符自談判立功後,陞官很快,已擠入契丹一流大佬行列,蕭惠更不用說。

蕭惠說道:「鄭相公,為何來到京西?」

契丹君臣一起納悶。

說他刺探情報,但鄭朗所過之處,順著大道走的,並沒有看什麼地形,然後便是講解儒學,與儒者交流。很正常的表現。

鄭朗答道:「我去是拜祭楊業,魏國公勿要多想。」

蕭惠不大相信,不過心裡卻在說,隨你,反正你人已來到契丹,再大的本事,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說道:「我主聞聽鄭相公從南朝而來,刻意從長春河起駕南下,又詔臣將你接到南京。」

「謝過陛下。」鄭朗淡然說道。

心中卻在好笑,說什麼給自己當年韓德讓的官職待遇,那是絕不可能的。那麼怎麼辦?只好在禮儀上優待一點。反正契丹對禮儀雖重視,遠不像宋朝那樣。

以後軟的硬的,會有很多。

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不急。

一行人從西京向幽州出發。

鄭朗一路很隨意,蕭惠與劉六符讓他弄得很狐疑,難道這個小青年一點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什麼嗎?但也不敢小視,這人年齡雖小,可智慧極高。於是一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鄭朗交談。

鄭朗就聽到一個重要的情報,幽州四大家族。

韓劉馬趙!

韓家便是韓德讓家族,也就是韓知古家族,但有人說韓家有兩家,還有一家韓延徽。劉景家族,劉六符便是出自劉家。還有馬人望家族,有人又說馬直溫家族,趙思溫家族,有人又指趙德鈞家族。這幾個家族幾乎控制幽州的九成以上資源。

鄭朗又想到自己聽說的一些幽州百姓生活情況,忽然他隱隱的明白最終為什麼幽州漢人反抗趙匡義收復的原因。

自己以前猜測的僅是一部分,而現在這條原因才是核心所在!

這若弄明白了,對契丹人來說才是最致命的。

第五百三十八章 用春秋放虎

韓知古早年被俘為奴,契丹傾向很嚴重。發達還是自韓德讓起才開始興旺的。更早的是韓延徽家族,未入契丹之前,曾為幽州觀察節度使,其父韓夢殷累官薊儒順三州刺史,就活動在幽州一帶。所以韓延徽入契丹後,事仕四朝,頗受重用,其子孫興旺發達程度一點不亞於韓知古家族。

劉家曾是唐朝盧龍節度使劉怦後代,其子劉守敬見中原戰亂,與趙延壽一起投降遼國。其家族也顯貴一時,有數子娶契丹公主,為駙馬都尉。最榮光的先是劉景,後是劉六符。

馬家便是石晉朝青州刺史馬胤卿後代,遼太宗舉兵滅晉,其人不降,遼太宗義而釋之,遷其族於幽州醫巫閭山,從此子孫事遼,最有名的是馬人望,一度為參知政事,南院樞密使。還有一家,馬直溫家族,其世族居於此地,雄居燕薊。所以讓後人無法分清。

趙家的趙思溫曾任後唐平州刺史兼平營薊三州都指揮使,降遼後因為其英勇善戰,頗受契丹器重。

這本來沒有什麼。

但契丹境內不是採用宋制,而是繼續保留唐朝制度。也就是一個大家族,莊下有許多部曲與客戶,實際就是奴隸。連同客戶在內,都沒有人身自由。主人可以任意笞打買賣部曲、奴婢與客戶,甚至決定他們的生死。

而東家自己則擁有無數莊宅田園、奴僕人戶,牛駝車馬,不能知其數,至於所藏的黃金白玉、珠犀佩帶、器合衣物、玩好之具,用籌都算不過來。契丹朝廷無奈,做法太過份了,派人清查隱戶,屢屢不得。逼得沒有辦法,不敢過份得罪,若是這幾大家族率民投降宋朝,幽雲十六州都保不住。一度讓馬人望去查,你是馬家的人,不易得罪他們。馬人望不傻,敷衍了事。

有自耕民,少,稅務重,負擔更重,生活未必比那些客戶強多少。

為什麼這些部曲與客戶不反抗?

這是自唐朝以來就制訂下來的制度,習以為常。宋朝制度頗為人道,可百姓哪裡知道。

這幾大家族與契丹權貴形成密切的聯繫,契丹興他們就興,契丹亡他們就亡。因此,趙匡義率兵收復幽州,幾大家族帶著部曲與客戶配合韓德讓,浴血奮戰,使宋朝不得收復幽州。

這才是更重要的原因。

想破解,有點難,但找出原因所在,遲早必會找出辦法解決。

一行人來到西山,在桑干河邊紮下大營休息。

夜色降臨,聽著外面的山濤陣陣,鄭朗久久不能入睡。馬上就到了幽州。

對於宋人來說,幽州是傷是痛,但對於鄭朗來說,卻是一個神聖的地方。

鄭朗對郭逵說道:「仲通,我看到一件事,看看你有沒有方法化解。」

「相公,何事?」

鄭朗將心中想法說了一遍。

「鄭相公是想策反這些部曲與客戶?」

「策反那有那麼容易?我是想讓這些部曲與客戶對宋朝產生嚮往。若是如此,我朝有機會收復幽雲十六州時,他們反抗就不會激烈。若沒有這些部曲與客戶壯丁的配合,僅是那些大家族,他們能調動什麼人手?」

「恐怕不易,契丹對我朝防範嚴密,也不能派斥候前去這些莊園遊說,一是不信,二是前面遊說,後面就會讓契丹人抓起來。」

「假如商貿數量更大一點呢?」

「鄭相公是想讓這些商人親眼目睹,讓他們自己傳言?」

「我是這樣想的。」

「恐怕也不行,邊境因為戰亂不休,百姓生活很苦,以前幽州旱災,我朝為了友好,接納部分百姓來投,對他們救濟,等旱災過後,又將他們送回契丹,也未見得功。懸差不大,誘惑力不足。除非河北河東百姓也像杭州那樣富裕,那才會產生吸引力。」

不可能的。

那樣的話,宋朝早進入資本主義。

「仲通,你可有其他良策。」

「大約難,一路你與劉六符交談,屬下在旁邊也聽到一些,契丹對這幾大家族十分善待,從上自下的策反,根本行不通。」

「我也未想過從上往下的策反。」鄭朗道:「慢慢來吧,反正不急,想收復幽雲十六州,朝廷必須小心經營二十年以上的時間。」

「還要良政,否則一旦開戰,契丹必與我朝魚死網破。」

「是啊。」鄭朗躺在床上鬱悶地歎了一口氣。他有把握殲滅西夏,但對於收復幽雲十六州,心中卻沒有半分把握。

風聲更急,松濤陣陣,一會兒倆人進入夢鄉。

……

遼興宗河曲慘敗,心中羞憤,元旦後帶著大軍從長春河,躍馬混同江(松花江),看到契丹來勢洶洶,臨近的蒲盧毛朵(生活在長白山北部,習慣將蒲盧毛朵、長白山部與圖門江入海口附近的為(氵歲)貊部稱為東女真)數部來降。

遼興宗這才滿足了虛榮心,退回長春河。

聽到鄭朗應當前來,十分高興。但沒有指望馬上讓鄭朗投降契丹,與諸臣商議。最後想出一個循序漸進的方法,使鄭朗入彀。

然後率大臣與士兵離開長春河春捺缽的地點,迅速南下幽州。

也不僅是因要隆重對待鄭朗,還有一件事,他也不得不南下,正好也用來對付鄭朗的。

來到幽州城,已經是陽春三月,春滿大地,原野生機昂然時刻。

幽州群臣出來迎駕,遼興宗就問道:「宋使呢?」

現在還不能稱呼鄭朗是自己的大臣。

「他在國子監開講。」蕭惠答道。

南人就喜歡這一套,遼興宗心中道。其實他本人也喜歡這一套,說:「帶朕去看一看。」

契丹為了安撫境內的漢人,於五京比設了國子監。南京的國子監規模是最大的,幽州也是契丹最大的城市,人口達到四十萬,放在宋朝也是一個大型城市。

鄭朗就在國子監最大的學堂開講,聽者如山,裡面的人無法坐,只好站著,連外面窗戶上都趴滿了人。聽到得意處,一些儒生搖頭晃腦。確實,雙方在儒學造詣上相差太大。

有的人聽到入味,遼興宗到來,也沒有聽到,兩耳只是集中在室內。

鄭朗卻聽到了,他從學堂裡走出來,行了一個臣子禮。對此鄭朗不在乎,只要能收復幽雲十六州,讓他下跪又有何妨?實惠才是鄭朗最看重的。

遼興宗很滿意地看著他,說道:「鄭卿,你我神交已久。」

他手下偷了鄭朗的字,與他無關,鄭朗又寫了一些詞與字送給他,算是有點神交。

「陛下,不敢。」

「朕問你,河曲一戰,你是不是有意讓朕與元昊兩敗俱傷?」時至今天,契丹君臣皆產生懷疑。這樣才對宋朝有利。然後又看了看郭逵,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幹嘛讓此人做副使,這不是存心噁心俺嗎?

「陛下,非也。河曲一戰前,臣在丁憂,按照古制喪禮,只能談喪事之內的話題,其他話題皆謂不孝。」

「是也,是也。」劉家一位長老連連額首。

遼興宗沖這個長老翻了一個白眼,又看著鄭朗責問道:「那你為何派郭逵來朕軍營?」

「陛下,此戰與臣並無關係,乃是張亢在代州聽聞陛下與元昊大軍陳列,激戰隨時能爆發……」說著走了幾十步,來到門外,其他人會意,沒有跟上,畢竟要給遼興宗留一點面子的,鄭朗這才說道:「張亢分析過,陛下雖以君伐臣,佔據道義,可占的面不大。之所以伐元昊,原先是想替我朝逼迫元昊請和。元昊與我朝已搭成和議,陛下再出兵,在此上失去道義,使西夏兵士成為哀軍。交戰之所位於沙漠地帶,風沙無情,對北朝大軍更為不利。陛下又起輕敵之心,但心陛下有失,寫了一封信給我。我這才寫信給我朝陛下,托他安排人手,以防萬一。倒沒有想到陛下真的大意了,特別是元昊親去大營請降,西夏散漫,根基不深,一旦陛下於軍營中將元昊擒下,以君擒臣,再將他安排到中京或上京擔任官職,對元昊不算委屈,又佔據大義,西夏群龍無首,必然大敗。可誰能料到這些呢?」

遼興宗讓他說得無話可回,黯然道:「朕是失誤了。」

「陛下,勝負乃兵家常事。貴國雖為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度,可及唐朝否?」鄭朗忽悠道。這次來契丹,就準備拚命忽悠這個小皇帝,而且以這個小皇帝的心軟與中等智商,也比較好忽悠。相反,想忽悠趙禎卻很難。

「不及。」遼興宗老實地答道。若唐朝不衰落,哪裡容得契丹立國成功?

「陛下,唐朝後期我不說,就說前期,數次大敗於吐蕃,前後折損兵馬幾達四十餘萬,再敗於奚人,與貴國,然後敗於靺鞨,後突厥,大食。但最終結果呢,雄跨四海,擁有世上最大的疆土。陛下之敗,僅是一時大意,然北朝兵強馬壯,想要報仇,隨時可以待機而動,這次兵敗,下次還會兵敗嗎?且西夏也不儘是沙漠地區。到草原上,有那一個國家及得上北朝軍隊?」

「聽說你性格很溫潤,果然會說話。」

「能說得通,溫和態度說話豈不是更好。不過臣若犯起倔來,也會倔強。」

「那是,否則你不是良臣,而是佞臣。你說的張亢是誰,可是代州那個張亢?」

「正是此人。」

「他倒有些眼光。」

「軍事謀略,他遠在臣之上,在臣之上的還有,狄青、王信、種世衡等數員大將。」

「他們能與張亢相媲美?」

「各有各的特點,相差無幾。」

「西北戰役不是你指揮的嗎?」

「臣僅能稱參與,實際這些將領起的作用比臣大。」

鄭朗話外之音,你就是得到我,宋朝依然很強大,遼興宗忽信忽疑,說:「你繼續開進吧,讓朕也聽聽。」

此次鄭朗所過之處,十分轟動,幾乎所有州縣的百姓都跑出來觀看,特別是那些儒生們,一個個成了瘋顛。有的儒生特地從雲朔追到幽州來聽鄭朗開講。

都講了些什麼,讓境內的儒生們瘋成這種地步?

遼興宗好奇,他也在讀儒家書籍,所以想聽一聽。

「喏。」鄭朗從容說道。

長相不是很英俊,可姿態連遼興宗也為之心動,不卑不亢,他接待了許多宋朝使者,從其他使者身上幾乎都未看到過。富弼算好的,可一副怨氣沖天的味道,打老遠就聞到。包拯算好的,一本正經,頗為無趣。更多的人是軟骨頭,僅能做到唯唯諾諾。

鄭朗繼續開講,他瞥了一眼這個皇帝。也不能說小皇帝了,正好奔了三十。

他想到一件事,他的母親蕭耨斤,據傳此女非常醜陋,面色黝黑,目光象惡狼。恐怕誇張了,遼聖宗不是一次寵幸,否則也不會還弄出來一個耶律重元,或者遼聖宗胃口與他人不同,專喜歡醜女?

丑不怕,但此女心地十分惡毒,遼聖宗的皇后蕭菩薩哥對她很好的,可是遼聖宗一死,立即剷除蕭菩薩哥的娘家,將蕭菩薩哥逼死。這個小皇帝不忍心,勸了幾句,引起她的不滿,遼興宗迫於母親淫威,只好退讓。然此女還是不滿,夥同蕭孝先企圖廢掉遼興宗,立耶律重元為皇帝。敢情她想做第二個武則天。

耶律重元暗中通知哥哥,遼興宗先發制人,奪回權力。將她抓起來困於契丹慶州。沾到皇權,人也會變成禽獸,因此唐中宗李顯那麼軟弱老好的人,在張柬之發動政變成功之後,將武則天關於上陽宮,裡外隔絕,直到武則天死。然這個小皇帝很好,三年後又將母親釋放回來。蕭耨斤到這時還不甘心,在下面小動作弄個不停,使遼興宗焦頭爛額。

最可悲的是在遼興宗死後,蕭耨斤看到兒媳婦蕭撻裡悲泣,說了一句話,你還年輕,何必哀痛如此。

不就是男人嗎,外面的野男人多的是!

其後死,但因為她的小動作,使耶律重元父子叛亂。

人說虎毒不食子,或者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父母心是好的,不是對所有人能行得通。有的人是極品,親生兒子,照樣食之!

遇到這樣的父母,只能怨自己上輩子沒有做好事。

鄭朗想到這裡,靈機一動,說道:「陛下在此,臣先講《春秋》。」

諸位儒生點頭,春秋主要將春秋各國興廢之事,鄭朗從《詩經》轉到《春秋》,十分有道理。

一會兒遼興宗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儒生發瘋發狂的原因。

鄭朗開講也不備手稿與相關的書籍,但講解時一字不誤。而且旁徵博引,僅一會兒,遼興宗便聽到幾十種史書與經義的典故。點頭,好學問。一干儒生更聽得發癡。

「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

一干人再次搖頭晃腦,夫子這個批語批得好。

「稱鄭伯,亢失教也,謂之鄭志。此處不為公,而為伯,是貶其爵也。父母之道,多喜幼弟,此乃喜愛也。然古來多立長而不立幼,是謂長知事也。故武公不立段而立莊公也。」

又一起搖頭晃腦,很簡潔的一句話,詮注長子幼子在家中的關係。

「又雲,長兄為父,長嫂為母也,亦是此故。段已生矯志,莊公之才,教不難矣。卻養患滅之,故史書之恥之。譬如陛下,兄弟友愛,美名遠傳於我朝南北各地,此為悌道也。」

這是遼興宗的驕傲所在,聽到興處,也搖頭晃腦,手緊緊拉著耶律重元的手。

鄭朗心中啞然失笑。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繼續開講,講到地道的事:「公出而曰,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曰,大隧之中,其樂也洩洩。遂為母子如初。孝乃天下萬德之首,吐蕃居於高原雪域之上,無人能毀其國。然其性必侮老也,父母含辛茹苦,將子女哺養成人,老來無有倚靠,卻淪為牛馬也。於是道德崩潰,一朝瓦解。始至今天。唃廝囉雖強,其子分裂其國,坐元昊獨大也。故興平公主殿下壯烈,我朝百姓稱頌,是其不忍元昊弒母也。其人雖桀驁不馴,必有後報,將拭目以待之。上慈下孝,乃是家之根本也。上不慈下不孝,家庭必然破裂也。國又有若干小家構成。家不和,國必不和。故孝為萬德之首也,國家之基石也。姜性格殘暴,無幾人能及,終是人也,人必有人性,故莊公入大隧,其樂融融又洩洩,母子和好如初。故夫子曰,穎叔考,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

這次,再沒有一個人搖頭晃腦,全部偷偷地看著遼興宗。

鄭朗的意思說得很分明,皇上,你們母子有今天,當真你沒有錯,你看到你母親退避幾十里,讓你母親怎能回心轉意?或者你將你生母殺死?又不可能。主動放下身架,去孝敬她吧。她也是人,長著人心,不是獸心。一感動了,你們母子二人和好如初,則天下人做了一個好榜樣,就像你與你弟弟關係一樣。你的家和好了,那麼契丹會更有許多家庭和好,契丹整個國家便會更加和平友愛。

按理說,這是良言。

鄭朗本身就以孝順聞名天下,又是儒者,說出這番話,情理之中。

實際上,鄭朗很清楚地知道,別人長著是人心,可蕭耨斤長的就是獸心。

現在遼興宗嚴密防範還好一點,若是鬆一鬆,那可是將一頭世間最凶的猛虎放出了牢籠。

關健他安的這心思,誰人知?

要命的是,還說中遼興宗的內心深處。他也不想母子關係變成這個樣子,母子關係到了今天這地步,讓他黯然神傷,低下頭不言語。

鄭朗華麗麗的大忽悠之旅拉開帷幕……

第五百三十九章 各有主意

看了看小皇帝的表情,鄭朗於心有些不忍。

不管怎麼說,這個小皇帝對大臣對百姓還是不錯的。弄不好,若是他再去討伐元昊,若大臣不進諫,元昊來降,他依然還能將元昊放走。迅速將話題轉移走,進入下文。

下文則是一段很短的故事,周天子派使臣宰咀來歸魯惠公與魯惠公兒子仲子之喪。但周天子鬧了一個烏龍。魯惠公乃是春秋一個很有作為的諸侯,魯國離周朝王都不算太遠,一直與周王室保持著很關近的關係,但魯惠公很早便死了,周天子使節來得太晚,不當,不符合喪禮。另一個烏龍更大,魯惠公在世時,立太子姬允,可惠公死的時候,姬允還很小,於是庶長子先行攝政,左氏春秋便是從這一年拉開帷幄,開始撰記。周天子有可能就因此誤解,以為姬允已死,否則怎麼會讓隱公繼承候位。

其實這是魯國大臣的意思,也是按照周禮,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賢,暫時將國政交給隱公管理。等姬允長大後隱公還政。後來隱公留戀不捨,導致身死。姬允主政後命運更慘,他娶了齊襄公的妹妹,劉襄公在其妹未出嫁之前兩人就一直開始通姦,魯桓公帶著夫人回齊國省親,兩人正在做好事,被魯桓公抓一個正著,襄公想遮醜,便派彭生將魯桓公勒死在馬車上。姬允便是仲子。

這是後來的事。

鄭朗現在講的只是歸喪。

周王室此時開始衰落,作為忠誠於周王室的魯國,周王室居然出現這麼大的烏龍,可見對諸侯的關心程度。

由此,鄭朗就講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愛人。

按照儒家的說法,想要取,必須予。

給了未必能取到,給愛未有會得到愛,努力了未必有回報。但想得到就必須付出,只有付出才有得到的希望。否則天上掉金磚啊,有,終是少,若指望這個,也不要從事耕作生產。

作為一個君王,想要大臣擁護,首先君王本身得關心大臣。一個主戶,想讓客戶與部曲忠心,就不能過份虐待部曲與客戶。一個家中長者想家庭聽從他的指揮,必須為家庭作為貢獻。但這份愛不是偏愛,溺愛,要做到公正,不失之儀禮。

就這麼一個簡短的故事,在春秋裡僅是幾十個字的記載,讓他引出這麼多話題與道理,甚至涉及到做人,治國,為君,為主。再到石碏大義滅親。

講微言大義,講前後來歷,講春秋啟發。

這已經遠遠超過一般的講解。

最後連遼興宗本人也聽得入迷,陷了進去,隱公一段很長的,等鄭朗講完後,天色漸黑。

鄭朗一拱手說道:「陛下,諸位,今天到此為止。」

一個老者從外面端來一杯熱茶,恭敬地執弟子禮,獻給鄭朗。

遼興宗與大臣皆扭頭看劉六符,劉六符早就將頭轉開,不能看,是他的親叔叔。遼興宗大笑,沖鄭朗招了招手。

鄭朗走過來。

遼興宗說道:「你說得很好,明天陪朕去延芳澱弋獵。」

「喏。」鄭朗也沒有拒絕。

契丹人有一個習慣,正月冰底鉤魚,也就是鑿冰釣魚,二月三月放海東青打雁,不是小雁子,而是大雁天鵝,在宋朝天鵝肉很貴,到了契丹始踐,味道確實不錯,鮮美至極。鄭朗來到契丹後多食之。倒是四五月打麋鹿,這個麋鹿肉質有些粗,不是傳說中的美味。六七月涼澱坐夏,八九月打虎豹,冬天關門大吉,以避嚴寒。

但契丹人也在進化,純靠漁獵為生的部族越來越少,只有象北方室韋人一些部族繼續保留著這種落後的生活習慣。南方許多地區開始種植、桑麻。終是落後,產量低,不是很誘人。

契丹皇帝多是四季捺缽,春在長春洲,夏在黑山,秋於伏虎林,冬於廣平澱。這也是在保持祖宗的傳統。然在幽州的百姓沒有他這麼大的活動範圍,可也有他們的保持方式。例如延芳澱春季獵鵝。

有時候冬天寒冷,或者有事,契丹國主就在幽州,也會率領皇族與群臣前去延芳澱獵鵝。

但這一次……各有心思。

遼興宗見鄭朗好說話,又說道:「鄭卿,請隨朕去皇宮,朕在皇宮為你備下酒宴。」

「謝。」

去向幽州的皇城,遼興宗又說道:「卿的學問果然讓朕歎服。」

「陛下,過獎矣。」

「朕曾讀過一些你們漢家的史書,唐太宗說能馬上奪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因此立國後,轉向內治,他也自以文皇帝著稱。朕讀到這一段時,常悠然嚮往。」

鄭朗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默然旁聽。

就像他剛才講解儒學,是正宗的唐朝儒學見解,用他的說法便是墨氏儒學,什麼仁啊愛的,對這種懦弱的儒學他持著反對意見。至於他自己的儒學,自我催眠,俺這就是正宗的儒學。實際比孔夫子的儒學已經更激進,裡面摻雜著大量道家、名家、雜家、陰陽家、縱橫家,特別是法家的東西。但僅是治國來說,這種儒學更有實用價值。鄭朗要的也是這個。

這種激進的儒學,他不會說的,而是說唐人眼中的儒學。

可因為他變態的大腦,記憶力好,旁徵博引,再加上契丹的儒學落後,他說的又生動活潑,所以聽者如山,每獲記錄,一些儒生便當成至寶。

不但儒生,也對了契丹小皇帝的胃口。

從這一點來說,他就沒有安什麼好心。但也不能指望契丹小皇帝對他安什麼好心。

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

已經開始在交手……

遼興宗又說道:「今年我朝即將舉行科考,朕想請卿主持。」

契丹也有科舉,與宋朝科舉不同。先是對象,對像只限定在漢人與渤海人,嚴禁契丹族、醫卜、屠販、奴隸與不孝、犯罪者科考。不是高抬漢人,也不是矮化漢人。之所以不讓契丹族進入,是希望契丹子弟還保持著武事傳統,少沾文事,以免變得懦弱。但為了漢人臣服,高抬漢族地位,抬高科舉身價,所以不讓一些「下踐」的人進入考場。

二科考者地位不同,契丹才立國時並沒有科舉,遼太宗進入開封城,覺得漢人大臣舉止得體,應對有度,十分仰慕。若是讓契丹人來,動不動就殺就砍,還未辨解,粗話便來了,確實不大好。於是開了科舉先例。形式很隆重,錄取的人少,第一名多用來做翰林應奉文字,余二三人,止授從事郎,就是當皇帝秘書的。

若是在宋朝,這便意味著飛黃騰達,契丹還是一個重武的國度,這個職位並不能吸引人,能飛黃騰達的進士少之又少,於是有的大戶子弟不願出,契丹便派人強迫之。不考還不行,必須考。

遼聖宗時一年一考,錄用者很少,到了遼興宗時,漸漸受宋朝影響,三四年一考,錄用者始多,每次都有好幾十人。但這時契丹漢化已經深入,許多漢人在契丹執掌著宰柄,很有實權。

三便是時間不同。

鄭朗伏下來說道:「陛下,不可,貴國除非鄉試,省試都到了六月,臣要返回宋朝。況且臣是宋朝的臣子,怎能主持北朝科舉?」

遼興宗得意的微笑,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鄭行知,你好好呆著吧,想回去?沒門!

但想用鄭朗,不能將鄭朗逼急,鄭朗進,他便退,鄭朗退他便進,說:「鄭卿,無妨,若你不主持也可以,朕派其他人主持科舉,你從邊指導即可,然後配合考官審卷。這也是兩國友好交流,相信你耽擱一些時日,南朝天子不會生氣的。」

「容臣稟報我朝陛下,才可答應。」

「准。」

遼興宗很高興了,只要開了第一步弓,你還有回頭的箭麼?說完回頭與蕭惠、蕭慈氏奴等重臣相視一笑。

在皇城裡,遼興宗大肆款待鄭朗,還將契丹高僧惠鑒喊來作陪,遼興宗喜歡儒學,也喜歡佛教,於是封這個高僧為檢校太尉。鄭朗鑽研過佛法,與惠鑒交談。

大和尚對他很狐疑,問:「鄭相公,老衲聽聞你在杭州排佛?」

「老釋教人向善,我怎敢排佛?對老釋我皆很喜歡,只是不喜佛門子弟一些不法行為,天門寺的諸僧們行為讓我十分失望,我在杭州,又有一些僧眾挾民勒索本官,這才有了辨佛會。我辨的是真佛,而不是一些作威作福的假佛。」

「鄭卿,說來聽一聽。」遼興宗產生興趣。

想聽佛法,最好不過,鄭朗細心地給他講解佛法。也很小心的,不能真的蠱惑遼興宗去做和尚,那麼旁聽的契丹大臣會將自己撕吃了。主要說的是積善行德,因果報應,又用儒家的仁愛,以仁為本論證。遼興宗不是說不能馬上治天下嗎。就此引起話題,開國之初,必須用武力,但開國雖難,守業更難。守業必須要愛大臣,善待大臣,大臣才肯為君王服務,善待百姓,百姓才能忠於國家。這樣說肯定沒有問題的,雜以各種儒家經義,佛教經義,說得天花亂墜。

除了少數孔武有力,文學卻不及的武將外,所有大臣全部聽得津津有味。

遼宗再次聽是目瞪口呆,連惠鑒都不停地點頭。

只要不排佛就行,說佛家的好,而且說得如此有味道,為什麼不贊成?

說完了,遼興宗更加歡喜,拉著鄭朗的手說:「朕恨不能早見到卿。」

太對他胃口了。

宴甚歡,過了許久才散。

回到驛館,郭逵說道:「契丹皇帝讓你主持科舉,用心不軌。」

「必然,大家各有各的目標罷了。」

「我就擔心朝廷聞聽後,會有風聞。」對鄭朗做法,郭逵不排斥。鄭朗有鄭朗的計劃,契丹有契丹的計劃,這樣也好,省得直接逼問,馬上翻目成仇。若是鄭朗屢屢說不同意,最後契丹惱羞成怒之下,鄭朗與自己命運可不是蘇武,休想啦。即便能吃了那個苦,人家契丹也不會給你機會,必殺,而不是流放。

他擔心的是宋朝國內,有一個賈昌朝在做首相,鄭朗與他又有不和,出現問題,鞭長莫及,會很麻煩的。

鄭朗道:「我寫信給陛下。」

寫了兩封信,一封信是剛才與遼興宗的對話,我是不同意的,陛下你看怎麼辦。又說臣安好之,請陛下對臣家人報信,務必持念之,使之心安。這裡用了三個之,皆是將最後一撇刻意拖長。

然後寫了一封密信,信上說契丹恐怕對臣不軌,想要將臣留下來,請派出使者前來交涉。可這封密信卻沒有做任何記號。

將張海喊來,一路與他交談,此人很機靈,否則當初不會只有二十幾人,最後將宋朝京西路鬧得天翻地覆。但進入軍中後,聽說宋朝在西北種種戰績,還有狄青南下,迅速平滅南蠻,讓他心中慼慼,想想怎能不後怕?

這一想,對鄭朗很是感激。

並且還不錯,鄭朗在軍中武將們威望很高的,看到張海勇猛,將他提為一個小都頭,成了宋朝禁軍一個小軍官。

是一個不錯的人選。

鄭朗對他說:「你回去時,契丹必會用理由搜查你,你要想方設法將這封密信給他們查到,但又不能讓他們起疑。」

這封密信不是寫給趙祉看的,而是寫給遼興宗看的。給趙禎看的卻是那封公開信函。

又說道:「若是皇帝接見你,看有何人在側,有大臣在邊上,你看到什麼就說什麼。不要往深裡說。沒有大臣在邊上,只有太監與宮女,你則問一句,就說我說的,請陛下勿要將你的話傳出去。然後再說臣在這裡安好,請陛下不用擔心,但臣擔心國內,擔心朝堂有人誣陷臣,那麼臣在契丹局勢會十分凶險。」

「喏。」

「再去我家中一趟,因為書信有可能被搜查,我就不寫信了,你對他們說,我在契丹一切安好,請他們放心。」

「喏。」

沒有那麼簡單,契丹也不可能就讓張海輕易的回去。只能看張海的表現。

第二天,遼興宗帶著近千號人,來到幽州城東南九十里的延芳澱。

此時不僅是幽州多湖泊,河北也有許多湖泊,不深,但很多,甚至宋朝還培育出耐寒的稻穀種於河北,只是產量很低。延芳澱是其中最大的湖泊之一,方圓數百里。

放眼是處,長著許多青色的茭白與蘆葦,蘆葦葉還沒有完全發起來,夾雜在去年冬天的黃桿黃葉裡,半青半黃,十分可愛。湖面上還長著一些耐寒的菱角,才放出一小點點碎葉。(務要懷疑,確實有菱,其實我也在懷疑)

草木豐盛,許多候鳥來此棲息,其間多有契丹人喜歡捕獵的天鵝。

國主親臨,也要準備一些禮儀,諸多衛士著墨綠衣,拿出連錘、鷹食以及海東青,列於湖畔。

鄭朗在宋朝未看到過,這次來除了鬥智鬥法外,也是準備休息療養的,聚精會神的觀看。忽然一個美婦牽著一個更美麗的小蘿莉走過來。

小蘿莉問:「你就是鄭朗?」

小女孩子長得真的很漂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趙禎那個女兒長得也很美麗,不過鄭朗將趙禎看作君,看作兄弟,心中旁無雜念,即便美如天仙,他也不會產生其他的想法,以免褻瀆。於是鄭朗點頭,說:「是。」

「聽娘娘說你是天下最有學問的人?」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那敢稱最有學問。」

小女孩子扭過頭,看著美婦人。美婦人施了一禮,說道:「我是魏國公的妻子。」

鄭朗有些愣神。

魏國公便是蕭惠,蕭惠又是蕭耨斤的弟弟,可蕭惠卻是保皇派,而不是太后派,關係有些錯綜複雜。但作為蕭惠本人,肯定希望遼興宗母子和好,他這個做國舅的才有臉面。

鄭朗昨天講大隧,讓蕭惠十分歡喜,晚上宴散,蕭惠還與鄭朗依依惜別。

問題不在蕭惠身上,而是在這個小女孩身上。

這時代有三大艷媛,最美麗的恐怕是西夏那個沒移氏,否則元昊不會發瘋如此。雖元昊本身是一個瘋子。

看到此女後,元昊不顧兒子感受,不顧大臣的反對,立即將她搶過來做皇后,並且於天都山建造龐大的皇宮,金屋藏嬌。

若不是美麗到了極點,元昊萬萬不會這樣做的。即便是野利的美妻沒藏氏,也沒有讓元昊發瘋。

最乖巧宜人的便是趙禎的貴妃張氏,這是趙禎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張氏一去,趙禎萎靡不振,以至後來都發生精神失常的事。未見到過,但能看到她在趙禎心中地位。後宮中不乏美女的,例如自己見到的苗貴妃,亮艷不亞於崔嫻,放在後世,也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大明星。一對比,可見張氏之美。

但最有才華的便是蕭觀音。

難道……

他彎下腰,好奇地問:「小娘子,你叫什麼名字?」

契丹沒有那麼多忌諱,禮教觀念淡薄,許多貴族女子由於安心讀書,學問還勝過男子,讓契丹出了許多才女,不僅是蕭觀音一人。例如遼景帝的二弟耶律隆慶王妃便才氣過人,從小就很聰明,博覽經史,能於文詞,其歌詠詩賦一出,便傳遍朝野,膾炙人口。還寫得一手好字,作一手好畫,所畫屏扇,比黃金還貴。而且輕財重義,廣延群彥,座客常滿,日無虛席,每商榷古今,談論興亡,坐者聳聽。或讀書至房杜傳,則慨然興歎,自唯有匡君之術,只是出身為女子,無奈之。這才是契丹第一才女,而非是蕭觀音。

但估計耶律隆慶娶到這樣的女子為王妃,壓力不會小。

因此,鄭朗問小姑娘的名字,在契丹不算忌諱。

第五百四十章 太傅

小姑娘答道:「我叫蕭觀音。」

鄭朗差一點失態。

還好,見過太多的大風大浪,不算什麼。嚴格意義上,她是他看到過這時代三大美人的第一個。

可是蕭惠妻子心中產生狐疑,自己這個女兒長得很美麗,諸人皆誇之,難道這個鄭朗看中了?若是看中未必是壞事,皇帝對此人很器重,可自己女兒太小。

鄭朗不知道她心中的擔心,知道了會吐血。再美麗,也不會對這點大的小姑娘動心思。

他是在想這個蘿莉未來的兩首作品,第一首是《回心院詞》。未來蕭峰的結拜大哥耶律洪基喜歡狩獵,使她閨房冷落,但又不好直接講出來,於是寫了這首小令,一共十首。第一首是掃宮殿,掃深殿,閉久金鋪暗;游絲絡網空作堆,積歲青苔厚階面。掃深殿,待君宴。皇上要回來了,開始打掃宮殿,可是深殿閉久,結滿了許多蜘蛛網,苔痛長滿石階,不可能當真如此,那是有話外之音的,皇上,你多久未來啦。寫得十分含蓄動人。後面是拂床,換香枕,鋪錦被,掛繡帳,理床褥,張瑤席,亮銀燈,點香爐,張鳴箏。

無比的纏綿悱惻,極其含蓄。寫完,讓宮廷樂師趙惟一譜上曲子,吹笛和奏,她自己兒彈琵琶,唱歌。耶律洪基回來聽後,十分感動。但因為與樂師合奏,傳出一些不好的風聞。

不知是真是假,後來憐惜其才,說是惡意中傷的,但鄭朗卻認為十有八九之卻是真的。這個的風流才女,孤守空房,一個有才情,志同道合的青年男子在身邊,能不發生一些故事麼?

然後便有了《十香詞》。

太香艷了。

美女也是一道精美的食物,不能粗暴的將衣服一撕,馬上嘿咻。

特別象蕭觀音這樣的美女,得慢慢品嚐。

先是看發,青絲七尺長,挽出內家裝;不知眠枕上,倍覺綠雲香。看美人發如綠雲。

欣賞頭髮,再看看乳,紅綃一幅強,輕攔白玉光;試開胸探敢,尤比顫酥香。紅綃太薄,裡面玉體潔白似隱似現,輕輕探胸,能聞到乳房的香味。時隱時現的,看一些邊兒,不是直接撕開胸圍,要的是這種味道。

還沒有太急,再到香腮,笑蓉失新艷,蓮花落故妝;兩般總堪比,可似粉腮香。看香腮似粉,再看秀頸,蝤蠐那足並,長鬚學鳳凰;昨宵歡臂上,應惹頸邊香。頸子細長得就像鳳凰的脖子,臂上還有淡淡的香粉,應是昨天歡愉後美人枕於臂上入眠,香頸留下的氣味。

稍稍動手,嘴巴接近美人的香唇,和美好滋味,送語出宮商;定知郎口內,含有口甘香。再接吻,舌頭也有香味,非關兼酒氣,不是口脂芳;卻疑花解語,風送過來香。

但還不能急,得品嚐美人的手,既摘上林蕊,還親御苑桑;歸來便攜手,纖纖春筍香。將美人如同春筍一般的小手拿在手中把玩。開始脫衣服了,從羅襪開始,鳳靴拋合縫,羅襪卸輕霜;誰將暖白玉,雕出軟鉤香。金蓮小腳也要把玩的。

然後解裙子,裙內也有香氣的,解帶色已顫,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消魂別有香。衣服脫完,滿身生香,咳唾千花釀,肌膚百和裝;無非噉沉水,生得滿身香。

這才正式發起進攻……

通篇沒有一個下流的詞語,可是曖昧香艷到極點。

有人說不是蕭觀音寫的,她是皇后,萬萬不會寫出如此曖昧之語,乃是政敵構陷,不過蕭觀音大意,覺得它很雅麗有致,親手抄寫於彩絹上,又於末端寫了一首《懷古》詩,宮中只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彩絹於政敵得到,致其死。

真相不得而知,若是蕭觀音寫的,那必是寫給趙惟一的。

想到這首十香詞,鄭朗眼睛逗留了一下,看蕭觀音的頭髮,秀頸,手,能看到的便是這樣,其他的包括小腳都看不到,也不能看。

收回眼神,說道:「好名字。」

什麼好名字。

「我能請教你一些學問嗎?」

「這個……男女……」想說男女有別,但估計在契丹行不通,特別與這點大的小姑娘,談什麼有別?說道:「你問你父親,若是同意,你也可以帶著僕役前來旁聽,就怕你聽不懂。」

「不懂的能問你嗎?」

「能啊。」

與小姑娘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聊得蕭惠妻子心中毛毛的。

獵鵝開始。

不觀其此場面,便不知道女真人的壓力。

那麼多貴族,每人都帶著一頭,甚至數頭海東青,多數從女真人那裡得來的,想要擔負這麼多貴族的鷹數量,女真人壓力不會小。

衛士站在上風,擊鼓驚鵝,許多天鵝從蘆蕩裡被驚飛起來。這才放出海東青,幾百隻海東青在天空飛舞,場面十分壯觀。有的抓住,有的沒有抓住,得頭鵝者有賞。可是鵝被海東青抓回來後,鵝腦不是食的,用鐵錐刺開鵝頭部,將腦取出來,給老鷹食用的。開始場面很精彩,到了這一幕時,變得有些殘忍。

一會兒天鵝被驚散,收穫漸少,開始鳴鼓收兵,帶著大臣騎兵返回幽州,大肆酒宴。

席間,遼興宗對鄭朗說道:「梁王想拜你為師,學習文學與詩賦,鄭卿,不知你意下如何?」

鄭朗一呆。

「鄭卿,你勿用多想,僅是向你請教。」

鄭朗心中苦笑,梁王就是你兒子,契丹的太子,我做契丹太子的老師,想讓我不多想也不行啊。躊躇半晌,說道:「可以,但臣僅是偶爾與梁王殿下互相學習,教不能提,更不能假以其他名義。」

「准。」遼興宗大喜道。

一步步地這個鄭行知要上套了。

宴一散,遼興宗便將鄭朗請到內宮,一個少年端坐在宮中看書。

才女要配才子的,耶律洪基文學修養也不錯,至於做皇帝的能力……那就不用提。

早就準備好了,看到鄭朗,耶律洪基恭賀地行了一個拜師禮。

鄭朗連忙閃身避開,你拜俺不受,說道:「殿下,不妥,我年齡輕,又是宋臣,做你的先生有諸多不便,不過臣既出使來契丹,為了兩國和好,與殿下進行學問交流還是可以的。」

耶律洪基看著父親。

遼興宗說道:「基兒,無妨,你就坐聽吧。」

耶律洪基端坐於下首,遼興宗坐於上位,鄭朗只能站著,看了看這父子二人,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想來契丹療養也是很困難的。開始忽悠,但最終誰將誰忽悠進去了,未必可知。

正色說道:「梁王所學之術,以臣之見,非是詩歌,最重要的是治國之道。」

遼興宗正襟危坐,腰桿直起來,在邊上道:「是極,鄭卿,請說。」

「其實儒學重點便是養立國修身之道。」

「說來聽聽。」

鄭朗想翻白眼,俺是講給你兒子聽的,不是講給你聽的。無奈,只好說道:「陛下,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沒有修養,如何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首要前提。家不安,則心不安於國。其次也。再到治國。可國家不可能單獨存在,必須天下和平。這是最終目標。」

「這個平不是平定天下嗎?」耶律洪基不解地問。

「非也,儒家乃是夫子之道,夫子乃是魯國人,春秋時以魯國的力量何能平定天下?作為中等國度,只能希望天下和平。非乃平定也。且天下之大,那一個國家能平定?」在鄭朗心中這個平便是平定,中庸又不是夫子著的,乃是他後人修著,與魯國有毛的關係?可這個詭辨比較行得通,況且契丹境內的儒學,也是一種近乎墨家的儒學,以和平仁愛為主。忽悠開始。

鄭朗又說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想知道治國之術,必須知道契丹的所處環境。」

「什麼環境?」遼興宗再次搶問,也撓到他癢處,扶起一把椅子,說道:「鄭卿,朕很欣賞你,賜你坐。」

君臣之禮還得要守的,別當真坐在耶律洪基上首,自己還在契丹,也未必所有契丹大臣對自己有好感,鄭朗很乖巧的將椅子挪於側面。這個小動作又讓遼興宗眼中閃過光彩。

不怯弱,一個怯弱的大臣君王不喜歡的,因為注定其十有八九不能有作為。不能過份,不知節度,這個君王更不喜歡。

鄭朗說道:「古今往來,胡漢不易雜居,無他,漢人耕作,胡人放牧,兩種生活方式不同,所以相處不和。故匈奴強大時,僅是擄掠,而不覬覦南朝。雖敗,乃是不知勢也,要求太過份,漢朝不能忍受。最成功的是鮮卑人,他們的做法便是漢化自己民族,結果成功入主中原,最後民族消失。即便唐朝宗室有鮮卑血脈,他們也從未承認過自己是鮮卑人。至於黨項,他們是鮮卑人嗎?臣很懷疑。」

「是啊。」遼興宗大樂,此時對西夏他恨得牙直咬。

「突厥強大時也是如此,僅是遙控中原,而不是入主中原。北朝太宗南伐時,太后曾苦勸,漢人不易居於北方,胡人不易居於南方。太宗不信,於是有人間慘劇發生。」

父子倆人臉上略變,這個老祖宗雄才大略,最後死在中原,未免有些不美。

「不過因為太宗,北朝找到一條胡漢雜治的辦法,若說胡漢雜治,又不失民族本性,做得最好的便是北朝。可是北朝以契丹族為主,漢人為輔,若是漢人領地擴大,勢必尾大不掉。再說我朝,自澶淵以後,雖有人想要繼續收復幽雲十六州,終不是主流聲音,大家都看到和平帶來的好處,我朝地也大,不一定非要得到幽雲十六州。再說,看我朝的南邊,無論交趾或者大理,力量微弱,都不產生開疆拓土的念頭,況且北方有強大的鄰居。」

這句話說得很巧妙,肯定我朝對貴國沒有太多的敵意,可做得過份,什麼都能發生。

父子倆不作聲。

「北朝一年得五十萬,臣在幽州城中轉了轉,我朝的絹在貴國一匹在兩貫有餘,實際是一百萬。而臣又打聽了一下,北朝三司房錢諸雜錢、石鹽錢、課院務隨色錢,置制司錢,約合一百餘萬貫,人戶稅租正錢,官民稅錢約合四百萬略有餘,總計才五百來萬貫,加上其他瑣碎的,也不過七八百萬貫收入。」

父子倆又不作聲。

鄭朗估計的差不多,與宋朝相差太遠了,只及其十幾分之一。

也是鄭朗刻意詢問過,想瞞也瞞不住,這份情報對鄭朗來說同樣重要,得弄清楚契丹的經濟情況。讓他很失望。自己估計七八百萬貫是給了遼興宗面子,有可能更少。難怪得到宋朝的一百萬貫,勒石慶功。

作為使者,這次鄭朗出使是最出色的,得到許多宋朝根本沒有得到的情報。

但遼興宗心中也有話的,俺不窮,花費這麼大心血,將你弄到契丹來做什麼?當真聽你講學問?

鄭朗又說道:「不是很富裕,可想富裕,有富裕之策,我朝的一些政策便可以學習。」

「是何策?」

「重商,陛下,也許認為商人僅是販賣之道,錯也。例如我朝與北朝交易,用絹換牲畜,我朝出的絹多,種的蠶麻便多,便能養活更多的農民工匠織女。而貴朝出的牲畜越多,百姓養殖熱情就高。又有,大量出口氈,就能養活更多的制氈工匠。人口增加,國力增加,交易增加,稅務增加。這是一個互生互益的過程。便如開天闢地一樣,天地原是渾沌,盤古劈開天地,濁者下沉為地,輕者上升為天,天地擴張,於是有了世界。然貴國對牲畜限制太嚴格,馬也就罷了,牛駝羊騾僅是用來耕地的,為什麼做限制?還有老弱之馬,為什麼做限制?這是自堵國家的發展。其實我朝與北朝交易,銅錢多流失,已引起諸多大臣不滿。」

「聽聞你有那個尋礦之能……」

「陛下,若是想聽,改天我可以授其術。」

「當真?」

「臣不敢與陛下虛言。」

「來人,上茶。」遼興宗精神大振。

當真才怪,繼續說道:「陛下,殿下,無論商榷無何,只要兩國不過份,南北可久安也。要麼便是西夏,它終是一個小國家,不足為害,無論我朝與北朝,只要經營小心,其國必滅。」

再次忽悠,你們得打,得報仇雪恨。

迅速轉過,不能說得太明顯,又說道:「但契丹問題恐怕不是出在鄰近諸國,周邊諸國,僅有我朝相彷彿,我朝入侵北朝必敗,北朝入侵我朝恐難以取勝。這種相持,反而造就和平。北朝危機是在內部,契丹部族諸多,忠心的僅是西南京漢人與契丹本族人、奚人,而越北去,民族越野悍。待之凶,則叛,優之柔則發展,龐大後必尾大不掉。所以對其必須分而化解,讓其部族不能壯大。」

「良言。」遼興宗擊桌說道。

他執政期間,兩大難題,元昊僅是外侮,他不想教訓元昊,元昊也不敢招惹契丹,主要是內因,一個母親讓他頭痛,還有各部的時叛時復。其實若是各部族皆聽從契丹命令,早在宋朝與西夏開戰時,就率軍南下了。

有兩大掣肘,造成畏首畏尾。

鄭朗說得也是發自內心,一個沒落的契丹不可怕,可怕的是未來蒙古人與女真人。若是因為自己一番話,遼興宗做了一些小動作,將這兩個民族分化成功,宋朝將來則會少兩大最大的禍害。

特別是蒙古人與清人入關,造成中原文明沒有持續的發展,給後世帶來沉重的影響。

「這便是契丹的國情,下面我給殿下講一講儒學。契丹雖以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天下。爭天下,要用武力,治天下必須文治。何謂治天下之策,就在儒學裡面。包括臣的學問,皆是從儒學裡得來的。」

「連那個尋礦之術?」遼興宗又問。

「那也是,不過找到礦是有原因的,不僅是學問,能容臣過幾天後說這個尋礦之術時,一道將它說出。」鄭朗道。心裡卻在說,即便給你礦藏,除非在契丹境內,海外的礦,你們契丹人能採得到嗎?炎熱的氣候你們必受不了,還有船呢?這是出海的船,不是在潢水上打漁的小木舟。契丹君臣確實被逼無奈。

想要富,不能用鹽用帛來代替,必須要錢,一銅二銀,金銀契丹還出產一些,可從哪裡弄銅來,有,很少很少。宋朝君臣吵得哇哇的,俺們銅錢一起流失到契丹去了。

契丹也不服氣,俺們想要你們銅錢啊?若是出產大規模的銅,用這些無用之物,來換你們宋朝精美的各種絲帛,瓷器何樂而不為?

鄭朗讓遼興宗雜七雜八的打斷了數次話,說道:「陛下,臣奉陛下命令,與殿下進行學術交流,若談礦,可否改日再談,否則失其意旨。」

遼興宗呵呵一樂,說道:「你們談,朕在邊上坐聽。」

鄭朗無語,喝了一口茶,從儒學講治國之道。

天知道這是什麼治國之道。可他做得很小心,一點也沒有讓遼興宗懷疑,反而多次興趣昂然的額首。

直到將近三更時分,鄭朗看了看外面,說道:「陛下,時間不早了,臣也要休息。」

「朕來送你。」

「不必,莫說兩國君臣,即便是一國君臣,也要尊卑有序,否則國將不國。」鄭朗正色答道。

「好一個尊卑有序。」遼興宗眼中更是充滿欣賞。

鄭朗心中暗喜,自己是不能接受契丹任何一官半職的,早遲必會激怒契丹人,不要先想逃,得先想保住生命安全。因此,做一些讓步,讓契丹皇帝對自己產生好感。

走出皇城,雖是皇城,規模並不大,還不及洛陽的皇城。春天來臨,花香襲人,嗅了嗅芬芳的空氣,鄭朗對郭逵說道:「我們回去吧。」

兩人在衛士帶領下,走向驛館。

郭逵擔心地說:「鄭相公,你答應授契丹皇太子學問,不妥。」

「我也知道不妥。」鄭朗搖頭道,雖不是太傅,也等於是太傅,契丹人會用它來做文章,國內也會有人拿它來做文章:「但無妨,臨行前我對陛下說過,況且一旦回去,即便有陰霾,也會立即撥開雲霧見明月。況且此行收穫頗大。」

「何?」

「仲通,你說我授契丹太子學問,會授什麼?」

郭逵先是一愣,然後大樂。不過這也需要高超技巧的,不能讓契丹人懷疑。其實包括遼興宗的旁聽,也怕的是這一點。自始至終,鄭朗在玩著高空走鋼絲的平衡之術。

第五百四十一章 信任的人

張海帶著五名手下,從幽州出發,前往固安,再從固安前往霸州,這是去宋朝的大道。

過了固安,離霸州不遠。

騎在馬上,張海摸了摸懷中密信,他有些想不明白,契丹有什麼手段將自己這一行截下,光明正大的搜查,這也不符合兩國規矩,弄不好,就成了兩國翻目成仇的大事。

鄭朗也想不明白,但他直覺告訴他,契丹不會順利讓張海一行回去。可現在並沒有撕破臉皮,張海一行有險無凶。

過了固安,是契丹永清境內,草木更茂,水澤多,也多耕地,還有大片的農田。張海說道:「快。」

最好鄭朗猜錯,他可不想出現什麼麻煩,這是在契丹人的境內。

前面出現一片矮山,不高,只是水系發達,造成滿山遍野的茂盛樹林,張海拍馬,速度更快,想穿過這片山林,那麼再往前二十幾里地就到了宋朝的邊關。

三月中旬,中午時分,跑得快,六人身上都感到有些熱,但進入山林後,蓊蔥的山林,卻給六個人帶來喜人的涼意。張海的一名手下說道:「張都頭,要麼停下來吃一個午飯吧。」

「不准停,到霸州吃。」張海悶聲說道。

話音剛了,前後閃出一百餘人,穿著不整齊的盔甲,手事拿著不整齊的武器,兩邊還有十幾個人手舉著弓箭對準他們。其中一個人吼道:「留下身上的財物。」

「強盜?」張海的結拜兄弟史達夫驚訝地說。

張海看了看這群強盜,說道:「我們是宋使。」

「頭,他們是宋使,要不要攔?」一名強盜對前面首領打扮的人說。

「管他們是什麼使?是宋朝人,才有錢。」首領吼道。

張海心中十分憤怒,剛想說沖,殺出去,忽然心中靈機一動。暈了,契丹人居然使出這種拙劣的手段。什麼強盜啊,這快鄰近邊境,周圍有多少契丹的駐軍,什麼強盜也沒有生存的土壤。低聲說道:「勿得反抗。」

一百多人兩邊圍過來,亂七八糟說著話,有漢語,有契丹語,張海說道:「諸位,你們要錢,我們身上帶得不多,但可以給你們,可你們不要做出過份的事,以免害了兩國和平,讓你們北朝皇帝動怒。」

說著,讓史達夫將身邊的錢交出來。

這群人不相信,圍過來,將他們從馬上俘捉。反抗也沒有用,好漢難敵四手,幾人若是剛才馬不停下,拚命地衝出重圍,或者有三兩人能殺出去。現在馬停下來,即便都有張海的身手,也逃不出去,況且這些人身手皆是不弱。六人反抗一會兒,全部被捉住。押到山林的深處,走了好一會兒,眼前出現一條大河。

張海細細回想,大約此河便是宋遼兩國邊境巨馬河的重要支流劉義河(巨馬河便是海河,宋時海河稍南,黃河改流,造成這一帶水系變化很大,與今天相比,面目全非)。

前後皆是山陵,河邊長滿了稠密的蘆葦,偶爾有飛鳥掠過,但到了此處,罕無人跡,這些強盜在鄰近河邊搭了一些茅草棚,又於河邊放了一些扁舟,若是不對,便能及時逃到對岸。是刻意佈置,也得像,不能讓張海幾人懷疑,即便懷疑,也說不出什麼理由,找不到把柄!

強盜首領開始搜身,將張海身上所帶的信函文書印記全部搜出來,還有張海刻意放在懷裡的密信。鄭朗吩咐的,要讓他們搜到,但不能做得太假,連鄭朗也不知道契丹人會用什麼方式動手,張海便將這封密信揣入懷中。

強盜們看到這些物事後開始爭吵,有的人說要殺人滅口,有的人說要釋放。爭執不下,首領說道:「先將他們關起來。」

確實很像「強盜」。

關到最邊上的一個小草棚裡,外面又派人看守巡邏,史達夫問:「張都頭,我們怎麼辦?」

「不要急,你們看到沒有,這些草棚子很新。」

「有什麼不對?」

「此處有山有川有林,罕無人跡,看似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可這裡是什麼所在?是兩國邊境,三年前,你跟我後面淪落為盜,雖然我們膽大,敢潛入京城,可敢不敢光明正大的將兄弟帶到京城附近為寇?」

史達夫搖了搖頭。

「即便這裡罕無人跡,終是人口密集的地方,為防止我朝斥候潛入,那一片地區契丹沒有搜查過?如何容得這群人生存?」

「你是說……」

「無妨,所以我讓你們不得反抗,這是契丹人使的手段。沒有必要激怒他們。對此,鄭相公猜出一點,我是按鄭相公吩咐做的。」

幾人恍然大悟,又聽說是鄭朗吩咐的,一個個不吭聲。

事實他們僅是一些小人物,打了也白打,殺了也白殺,對兩國關係不會產生一點兒的影響。除非是郭逵親自回到宋朝,但以郭逵的身份,能做信使麼?

張海又說道:「契丹對鄭相公勢在必得,這種方式算是溫和的,否則有可能我們都會受刑訊拷打之苦,各位請耐心。」

這便是鄭朗派張海的好處。

機靈,膽子大,身手好,不習陳俗,換成其他將校,未必有張海做得好。以及忠心,忠心二字更重要。天知道契丹會使用什麼手段,若是用重金收買呢?一千貫不夠,五千貫如何?算來算去,只有張海比較放心。不是起義者講義氣,彼此彼此,起義者也未必是好人,義薄雲天,主要是恩情。但用張海,也有缺陷。缺陷不在契丹,在契丹用張海最放心不過,到了國內,張海起義者的身份便會成為掣肘。但沒有關係,還有一個人,自己妻子!

天黑了下去,張海說道:「兄弟們,不用擔心,睡覺。」

倒頭便睡。

第二天強盜位將張海提去,與他談心:「你是宋朝那個宰相的信使?」

「是,你們還是乘早將我們釋放吧。」

「放可以,但是你們不能洩露我們的事。」

「可以。」

「請發下毒誓。」

張海那有心思與他們糾纏,於是發下毒誓。

首領將他們行李、信函、印信一起交給張海。重要的便是兩封信,張海看了看信,火漆密封如故。這是假象,雖繼續用火漆封住信口,但上火漆時,鄭朗刻意於密函上做了三處記號,火漆滴出來時,有三個地方形成一些特殊的紋路,不明顯,鄭朗對張海說了。此時這三個紋路全部消失。顯然密信與公函全部被人拆過。

就是讓契丹人看的。

但自己發下毒誓,又能說什麼呢。即便說拆開過,人家契丹說是流寇所為,又能奈何?計策不算高明,可頗有實效。

首領又說道:「這是誤會,宋使莫怪。」

「無妨。」

「切莫稟報我們契丹官員。」

「若他們問,我們就說迷了路。」

首領大聲笑出來,然後點頭,又道:「我送你們回去。」

親自替六人鬆綁,不過這一群人還是很「擔心」,有的人在拆茅草棚,準備「逃離」此地。這就更說不清楚了。

沒有想到契丹人來了這一手,張海怎麼辦?只能抱以苦笑。還好,未受皮肉之苦。走在路上,首領又說道:「聽百姓說,你們鄭相公要做我們契丹的宰相?」

「我只是一個武人,對此事不清楚。」張海悶聲回答。

「他讓你做信使,說明你是他親信,怎能不清楚呢?」

「你說這個做什麼?」史達夫很不滿地說。

「我們也不想做草寇,聽說你們鄭相公很有本事,有一口飯吃,何必有今天?若是你們家相公做宰相,我們改盜為良。」

「真的不清楚,前來,我們僅是負責保護兩位正副使的人身安全,其他的與我們沒有關係。」張海接過話題。

套了套,沒有套出什麼,首領說道:「各位,一路保重。」

說著翻身上馬,消失在山林深處。

幾人對視一眼,張海說道:「休得多言,我們走,到了宋境,我們才會安全。」

「喏。」

幾人很快來到大道上,果然大道上有官兵在找他們,看到張海一行人出來,其中一個武將問:「你們到哪裡去了?」

「迷路了。」張海不滿地說。心想,我們到哪裡去了,你們還不知道?

「這是大道,你們怎麼迷了路。」

張海差一點想說,怎麼迷的路,問你們契丹的皇帝去。忍住沒有說,道:「是迷了路,昨天看到一隻鹿,我們技癢,追鹿追進深山裡,然後迷了路。」

武將還在追問:「不對啊,這一帶山林雖密,山不大,怎麼迷了路?」

六個人氣得要命,張海秘密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們不說話,答道:「是這樣的,我們追鹿時天色已晚,所以迷了路。居然東西不分,然後於山林裡休息一夜。今天早上出來,看到一條大河,問了漁民,才知道我們走錯方向。折回來的。」

「原來是這樣啊,張都頭也喜狩獵?」契丹武將多喜歡打獵,是同志,驚喜地問。

六人更得氣得不行,想打獵,有的是機會,何必這時打獵,不但綁架自己,還逼自己為他們圓謊,然而平安重要,皆忍住,沒有發作。這些人很慎重很隆重地將張海送到巨馬河,還責備一句:「你們是使節,不能因為狩獵,耽擱正事。」

連張海也氣得差點噴血,不想多事,壞了鄭朗好事,強忍著,唯唯諾諾。渡過巨馬河,便是楊六郎築的高大綠色長城,用柳樹、棘刺織成的長廊。然後又於己方遍挖塘湖,用水與植被阻擋遊牧民族的騎兵。

對此,鄭朗很懷疑它的效果。

因為金人南侵時,根本沒有看到這道綠色長城起多少作用。所以鄭朗心中,認為它起的僅是一個阻滯恐嚇的作用。實用性不強。

想法有點兒不對,直到黃河再次改道後,鄭朗才醒悟過來。不是沒有效果,黃河改道,逼得海河水系北移,黃河帶來的大量泥沙,使北方地勢增高,進一步使楊六郎所做的佈置作用下降。這時,還是起作用的。張海遞過印符,守城官兵將他們放進去。六騎飛快向南駛發。

來到京城,按照制度,他們皆不能回家,而是呆在驛館裡聽候消息。但將兩封信全部遞了上去。

此時京城正在觀注舉國大事,科舉。

先是龐籍在陝西上奏,朝廷開納夏國,用意是寬財息民。自其受封進誓已來,快有一年時間,而調度猶不減用兵時,其議裁節諸費,以及所增官員、指使、使臣今無用者,應悉數就罷。

很簡單的一個奏折。

但已經看到龐籍在政治上敏銳的眼光。

說費用不減用兵時,那肯定是虛誇。不過宋朝制度對這種虛誇是嘉獎的態度。看到一群百姓流離失所,陛下,趕快作為吧,不然天下大亂,看看,民不聊生,全國百姓流離失所。

歐陽修、包拯、韓琦就包括小人黨也用過這種誇張法進諫的。

這是一種進步的姿態,而不像其他朝代,好好好,好個頭,一片喊好聲中,下面卻在出現大問題。這樣才能讓人君警戒,不過有的時候過於誇張,確實也引發一些負作用與決策。

實際財政真的在轉好。

裁兵法去年才安置了所有退伍戰士,想要看到實效,要到今年年底。風調雨順,國家稅務未增反減,但百姓收入卻是有增無減,國家收入少了,百姓漸漸在恢復安定。不過說也能說,稅務減少,又在安置退伍戰士,準備儲糧,還有保丁需要錢,土兵需要錢,支出確實沒有減少多少。

這道奏書用意不是在此,而是直指新法。

范仲淹等人下去後,對新法的態度,除了推翻還是推翻,沒有一個人敢作聲。唯獨龐籍上書,對新法中一些策略持肯定態度。陛下,不能全部打倒啊,有些還是有好處的。比如節裁一些無用的官員、指使與使臣,之所以沒有執行好,是用人不當,當初帶著濃厚的朋黨性質。如今沒有朋黨,這些好的策略應當保存下來。

書上,趙禎大為欣賞。

難得的說這句話,不過他沒有表態,繼續用賈昌朝,清掃范仲淹的印記。

不是趙禎恨范仲淹,作為一個明君,可不想下面大臣出現朋黨,清掃范仲淹的印記,就是為了清掃朋黨的痕跡。真的起到效果,慶歷新政前後是趙禎朝黨爭的高潮,然過了幾年,已經在趙禎朝看不到朋黨了。

有爭,那是各個大臣利益的縱橫捭闔,抱成小團體,十幾人,三兩人,而不是天下人。比如鄭朗的小團體,賈昌朝的小團體,還有未來龐籍的小團體,韓琦的小團體,都不足以為害。若沒有趙禎這種平衡之術,有可能黨爭在趙禎朝就形成嚴重危害。這一點連鄭朗都沒有看出來,只覺得賈昌朝做得很過份,要搞他。

其實此時的賈昌朝對趙禎來說,很重要。至少在他感到黨還有影響,就會繼續重用賈昌朝。

雖欣賞龐籍,但不吭聲,防止君子黨死復燃。

這種態度也影響了張方平。

他對所謂的君子黨皆不抱好感,那怕樊樓宴,入座的人除曾公亮外,皆是君子黨。就包括范仲淹在內,張方平也多瞧不起。認為范仲淹沽名釣譽,迂闊害國,連鄭朗都被他蒙騙。

這種態度也帶到對所謂的君子上面,包括吳育,不與同謀。還有新法。范仲淹改革科舉,有的也是好的,策論沒有范仲淹所想的那麼有效果,寫論策,歐陽修以及後來的蘇東坡、蘇詢、曾鞏等人在策論上都有很深的造詣,但有幾個人為宋朝指出良好的出路,一個個往黨爭裡一跳,皆不能撥。但至少比詩賦好。

本來是好的,可是范仲淹又進諫,恢復唐初的開名制。對此張方平很反感,你是貧家子,得益於糊名制,於是忘本,現在恢復開名制,那樣,貧困子弟又有幾人能高中?俺家庭背景遠勝你家,可也不會這樣做的。

一個開名制使張方平對范仲淹的科舉改革產生懷疑。正好趙禎下旨,讓他與翰林學士孫抃、龍圖閣直學士高若訥、集賢校理楊偉、錢明逸權知貢舉。於是上奏,今禮部程式定自先朝,由景祐之初,卻多以變體而高中,後進傳效,皆忘其本習。近來文章為了出所謂的新意,相勝為奇,以怪誕底訕為高,以流蕩猥瑣為贍,逾越繩墨,惑誤後學。朝廷累下詔書戒告,可學者樂於放逸,不能自撥。今貢院試者,有學新體賦至八百字以上(一篇文章超過八百字),每句或有十六字,十八字(原來是四六字為主,七八九字有,少,一句十幾字幾乎沒有)。而論策居然有一千二百字以上者,請朝廷請習新體而不合程式者,悉已考落,再申前詔,廣告天下。

其實學子當中有些新體文章還是好的,可新學到此出現一個岐誤,便是那種怪險體。這讓張方平很看不習慣,於是連帶著新體文章,一起倒了霉,賦超過四百字,或者一句話字數多者,全部黜落。

奏上,准。

張方平還有些不服氣,將一些險怪的句子擇出來,記性好,省試考過去了,他還記得。然後登上報紙,文章可以自娛自樂,寫得不好,大不了沒人看。但貢舉你要寫給考官看的,請問你們這些學子寫出這些險怪的句子,誰能看懂,難道是韓愈看的石鼓文嗎?

趙禎看後大笑,命禮部將那些黜落的試卷找出來,再次觀看,倒底有多新,多險,多怪。張方平用心是好的,但這個做法是歷史的倒退。這時候新體文章,也就是古散文體正在普及,文人學習的卻多是駢文體,正在轉變,又沒有很好的目標,險怪體便是古散文體改革的一種獨特產物。渡了過去,宋朝散文的春天便會到來,這些險怪體也就消失了。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

但在錄取學生時,趙禎聽從鄭朗與龐籍建議,逐步控制,張方平省試考錄取了七百一十五人,省元是裴煜。到了殿試考時,趙禎只賜進士二百三十人,一百九十人出身,一百七十人同出身,刪除大批不合格的進士。諸科也在下降,史上賜諸科及第並出身者四百十五人,變成三十二十三人。賜特奏名諸科數量也一直在下降,從七百二十人變成五百一十六人。狀元是賈黯。

張海趕到京城時,正是京城放完了榜,諸多進士於京城狂歡的時候。

趙禎看完信,準備詔張海謹見,賈昌朝說了一句:「陛下,不妥,當初鄭朗擇張海出使契丹,是看中他的膽大,有武勇,此人終是流匪,身犯謀反大罪。若不是陛下仁愛,誅滅九族也可。若是陛下接見,當作何例?」

僅是一句話,便讓趙禎打消接見的念頭。

他肚量是很大的,可不管怎麼說,張海是謀反分子,這是封建統治者最大忌。然後又看著信,賈昌朝等人從信上看不出什麼。還以為密信是鄭朗要說的話。

趙禎卻看到三個肥腴的之字。

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公開信函成了鄭朗的本心話,秘密信函卻不能相信。

但明白鄭朗意思,鄭朗不同意主持契丹科舉是他想要說的,作為宋朝官員,主持契丹科舉成何體統。若不是鄭朗出使契丹,此次科舉他都想讓鄭朗主持。想到這裡,五味雜陳。鄭朗的處被契丹人破了。

不過也沒有多大的關係,讓自己放心。至於契丹對鄭朗不軌,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不去看,再到下面,派使者前來交涉,卻沒有任何異樣的之字。隨便自己了。

意思是懂了,可兩封信的位置顛倒,讓他不明白。

想了想,看著張方平,說道:「你去驛館詢問一下。」

樊樓宴幾個大臣之一,算是鄭朗的人,不會害鄭朗。張方平說道:「喏。」

對鄭朗一行,他心中也十分掛念。可是問題就出來了。

鄭朗最信任的人有三個人。一個是趙禎,他是皇帝,維護臣子安全是必須的,而且也相信自己。第二個便是家裡人,只相信崔嫻,不是江杏兒對自己不好,京城妖人多,怕江杏兒幾人與娘娘口風不嚴密。其實整個過程中,只有崔嫻才知道鄭朗的全盤計劃。在諸多大臣中,鄭朗僅相信范仲淹,那是全宋朝最高尚的德操。

其他人都遜色一籌,包括樊樓宴中數人,自己在宋朝,那怕就是在守喪,都有影響力,就像司馬光在洛陽修書一樣。一離開宋朝,是人,總有私心的,范仲淹是奇葩,可遇不可求,其他人就難說了。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所在,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包括張方平。

張方平德操可以,只要自己在宋朝,張方平絕對放心,但不在宋朝,張方平德操僅能說可以,能打八十分,不能打一百分。之所以看中張方平,是才華出眾,德操也可,思想觀念相近。此外,南北宋兩朝,在經濟史上有獨特見解的人不多,李覯、張載、林勳、葉適、王安石、朱熹、陳亮、蘇東坡,還有張方平。不管他們的見解有何缺陷,但敢於獨樹一植,提出自己獨特的想法。這種不拘陳泥,頗讓鄭朗看重。

也就是趙禎朝在經濟思想上能讓鄭朗重視的只有張方平一個人。

其他有或者提出什麼,皆沒有具體的細節,要麼舊章陳俗,要麼空闊不實用。

況且即便鄭朗相信張方平,張海又如何謁見張方平,兩者地位懸差太大,張海的造反者身份也會讓人忌憚。

因此,張方平來到驛館,張海一五一十地說。但嚴格遵從著鄭朗的吩咐,不往深裡說,包括在邊境上遭遇強盜的事。

張方平將張海的話傳到皇宮。

消息不大管用,有的事就發生在契丹南京皇宮之中,連郭逵若不是聽鄭朗事後交談,都不知道,況且張海。

因此趙禎還是不解。

但得做一做樣子,順便再派一使,與鄭朗做一番詳細交談,什麼情況都得知了。於是議派使者事議。

就在這時候,京城傳出一條爆炸的消息。

鄭朗不但主持契丹科舉,還擔任了契丹的太傅。

契丹怎麼會輕易放過鄭朗,雙方鬥智鬥法,不知道鄭朗有什麼想法,一開始不能強迫。於是用了此計,然後通過榷場,將消息向宋境散發。再加上一些有心人的安排,傳得很快,迅速入京。遠比契丹人想像的快!

張海呆在驛館,沒有限制他的自由,只是按照規矩不能回家。平時無聊,也去酒棧吃喝玩樂。無人過問,何必與他一個小人物計較?

然後就聽到這股傳言。

他出身僅是一個四等戶,不算太好,眼界也沒有那麼高。可簡單的道理還是懂的。鄭朗是宋朝使節,為了安全,權宜從事,配合一下契丹人批閱試卷可以的,但不能主持科舉,更不要說擔任契丹太傅。最少有一點,鄭朗氣節失去。

自己遞了鄭朗的信,為什麼傳出這股風言?

如果鄭朗失去氣節,即便回到宋朝,憑借這一缺陷,他一生有可能都休想進入兩府。

第五百四十二章 另一半

更勁爆的消息又傳到京城。

鄭朗做為契丹太傅,有感契丹皇帝的信任,當天便給契丹皇太子授課,契丹皇帝旁聽,未授課之前,縱觀古今,談論契丹長短,可比諸葛亮與劉備的隆中對……

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張方平坐不住了。他與曾公亮、富弼、王堯臣、蔡襄,外加一個王素,做記錄的呂公著,是樊樓宴的參與者,可牽連者。三個君子黨不提,他與曾公亮已經貼上鄭氏標記。

其實當初鄭朗選這幾人,有很深的用意,首先德操還可,他可沒有奢望個個德操能達到范仲淹的高度,第二有才幹,態度溫和。主要還是才幹,各有各的才幹,例如張方平在經濟上的見解,王堯臣文武雙全,王素進諫很客觀,從不躁進,蔡襄對雜學的理解能力,富弼的大局觀,曾公亮更不用說了,軍火專家。

若是如鄭朗意,一套班子便搭起來。個個都是實幹家。

他的想法沒有其他人知道,全部以為性格相投,溫和派。

張方平卻不認為富弼與蔡襄是溫和派大臣。也不在京城,只約了曾公亮來到驛館,張海出去,派人將張海找到,坐下來詢問。

張海不服氣地說:「這是有人誣陷,契丹皇帝是讓鄭相公主持科舉,我也在旁邊聽到了,可鄭相公沒有答應。只是答應若批卷時,他可以參與,但不會做為契丹任何官員參與。」

張方平與曾公亮對視一眼,心裡明白張海所說的才是真的,鄭朗少年時便出一奇策,向契丹派出許多有學問的士子,使契丹人重文輕武,丟失他們曾經的長處——戎馬精神,若是一個個像宋朝這樣玩,人口只有宋朝的十分之一,經濟有可能只是二十分之一,那麼契丹命不久矣。甚至進諫派出諸多高僧,宣揚佛法。

朝廷聽從其意,兩次大規模派出士子,包括歐陽修在內,一起去過契丹。

因為一部分士子懦弱,表現不是很好。起到一些作用,但效果不是很大。鄭朗的做法還是稟程著這一策略,使契丹重文輕武。只要不擔任官職,問題就不大。張方平認真地說:「我們知道了,但你以後休得亂說,什麼有人陷害的話,千萬莫說。」

張海只是一個小人物,若是賈昌朝想整張海,簡直太容易。民間傳聞沒有事,契丹想使用李陵之策,造成鄭朗投降的假像,想宋朝將鄭家誅殺,使鄭朗不得歸。但現在的皇上可不是漢武大帝。只要鄭朗回來了,什麼事情都能澄清,況且他們也不相信鄭朗會出任契丹官職。

兩人走後,吳育也找到張海。

吳育也無奈。

他不是樊樓宴者,可是擔心朝局。

就算君子結黨,讓皇上反感,但皇上矯枉過正。看看朝堂皆是什麼人物,陳執中不作為,宋庠沒有多少才能,王貽永是吃乾飯的,丁度整天不知所云,賈昌朝手眼遮天,比當初呂夷簡更惡劣。還有其他人,蘇紳,銳於進取,善中傷人,作惡多端。被台臣弄到河陽。

吳育想法頗錯誤,蘇紳本來還算是有本事的,可為什麼要中傷君子?以前君子們對他做了什麼?若不是君子們開起的頭,蘇紳何至如此?

這叫一報還一報。

然後再到梁適。一度為君子們所推薦,引為重臣,可上位後,與蘇紳一樣,看到君子黨倒台,搶頭一轉,惡意中傷,以媚賈昌朝。蘇紳不失望,梁適才讓吳育失望萬分。

這兩人在兩禁,人稱為草頭木腳,陷入倒卓。草頭便是蘇紳,木腳便是梁適。後來還有一謠,說南宋薛居極與胡矩二人,草頭古,天下苦,蘇梁二人只害士大夫,這兩人卻害了天下百姓。

說法都是錯誤的,沒有那麼嚴重,後面的薛胡實際也有許多可圈可點政績,前面梁蘇二人更是能吏。就看怎麼用,若是鄭朗做首相,這二人必用無疑。連梁適都不用,難道用王貽永?至少梁適在吏治上遠遠勝過大宋同志。

可是站在吳育的角度,那是天塌了。

老范估計起不來了,富韓也息菜了,唯有一個鄭朗還能給人帶來希望。

然而賈昌朝不放過,又起了這麼大的謠傳。吳育知道必定是假的,可有幾個老百姓相信,萬一鄭朗回來,滿京城的百姓扔臭雞蛋,鄭朗還能用麼?

這個有多複雜?以張海的個人經歷,哪裡能看穿這麼多真相?

張方平來了,去了,丟下一句話,他也分不清張方平是好人壞人,與鄭朗什麼關係。吳育來了,更加分不清。但記住張方平的話,千萬不能說是有人在陷害鄭朗。

再次將經過說了一遍。

張方平問過一次,所以第二次問得草草,吳育沒有問過,所以問得很仔細。他與鄭朗沒有什麼交往,所以說了一句:「行知此舉錯矣,即出使,勿求清靜無為,何必興師動眾,授人學業。即便契丹主請求,也不能答應,何需寫信問陛下。」

「吳相公,鄭相公之意,恐非你我所知。」張海說道。

吳育看著這個強盜,忽然大笑,說:「你果然頗有膽色。」

能對著一個參知政事這樣斥責,不容易。

知道一部分真相,但認為鄭朗是失誤,應在密信裡說清楚原委,可密信裡說得不清不楚,謠傳又烈,怎麼辦?以鄭朗的能力,確實有本事整出什麼隆中對的啥。所以謠傳是假的,卻容易讓百姓信以為真。苦著臉離去。

沒有結束,丁度與宋庠二人再次聯手前來。

與鄭朗關係不是很緊密,但也不錯,這個謠傳傳得凶,對鄭朗不利,來問一問情況。他們與鄭朗倒打過很多次交道,問完後,丁度長歎一聲:「行知心思縝密,此舉為何?」

大宋想了半天,說道:「此恐怕是契丹計謀。」

「有可能,伯庠,你我明天上書陛下,勿讓契丹妖計得逞。」

「丁相公,宋相公,你們所言極是。」張海跪下來說道。心裡想,總算來了一個正常的,前二位皆有些不正常。

二人剛一走,陳執中來到驛館,坐下來說道:「張海。」

「在。」這時候張海也有些蒙,居然來了那麼多大佬。那是當然,鄭朗有沒有做契丹的官員,牽連會有多大?甚至動搖整個國家安危。作為宰相,能不過問嗎?

「我的女婿曾經是鄭行知的學生。」

「我知道了,嚴榮。」

「就是他。」陳執中滿意地一笑,論資質嚴榮不及鄭朗其他幾個學生,可是做事低調,為人樸實,這樣的人進入仕途,雖進遷很慢,但不會出現大起大落。

「見過陳相公。」

「不必多禮,你可以對我說實話。」

「好。」張海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還是給張方平那樣的回答。說實話,就是鄭朗是你女婿,俺也不能相信。

陳執中也不發評議,聽完後離開。

史達夫說道:「好多相公。」

「是啊。」張海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雖膽子大,可見到這麼牛叉的人物,無疑給他很大壓力。但這些宰相當中,有幾個是對鄭相公是真心的?他也弄不清楚。

然後最大的一尊大神到來。

賈昌朝來到驛館,神情平易近人,滿面春風,沒有先問鄭朗,而是問張海:「張海,此次你前去契丹,十分盡力,讓某很欣賞。」

張海很感動,這個賈相公人很好啊。鄭朗也不會無事對他說,俺與賈昌朝不對頭,這人不是好人。所以張海知道朝廷會有人乘機落井下石,但不知道是那一個人,或者那些人。

賈昌朝臉上繼續維持著和藹可親的笑容。菜鄭朗不大好菜的,菜得不好,大牙能掉好幾個,但菜這個土匪頭子輕鬆。繼續說道:「你現在官居何職?」

「在下是都頭。」

「僅是都頭啊,此次出行,你功勞很大,改天我對吏部關照一聲,遷你一個班直吧。」

「賈相公,在下以前是盜匪,犯下死罪,承蒙陛下仁愛,赦我罪行,又遷為都頭,在下心滿意足,不敢再遷。」

「知錯能改,又不慾壑難填,難得啊難得。」賈昌朝誇獎一句,又說:「近來我在京城聽到一些對鄭行知很不好的傳言。」

「賈相公,那都是假的。」

「說來聽聽。」

還好,張海十分機靈,留了一手,沒有敢深說,又將對張方平說的話複述一遍。賈昌朝走來走去,說道:「某就是說,以鄭行知的為人,怎麼可能擔任契丹官職呢。那麼行知也不願意幫助契丹科舉,只是藉故讓你回來帶信,讓朝廷推辭?」

「差不多吧。」張海琢磨了一下說。

賈昌朝又走來走去,鄭朗參與契丹科舉,有參與的好處,能讓自己做很多文章,不參與有不參與的好處,會與契丹人結恨。契丹可不會害怕宋朝的,一旦仇視鄭朗,鄭朗無論什麼打算,也休想回來。最好的結果是朝廷不同意,而鄭朗又參與契丹科舉,自己手中就有一副好棋下了。

張海已經中計。

這也很正常,論武力值,一個張海能揍十個賈昌朝。論陰謀詭計,張海再機靈,也不及賈昌朝的十分之一。

賈昌朝又轉了轉,問:「行知讓你回來,可帶過什麼話?」

張海差一點就說出來。可眼前忽然浮現出鄭朗托話時鄭重的表情,突然清醒,說道:「沒有。」

這個表情迅速讓賈昌朝看到。

沒有作聲,離開。

確實,論陰謀詭計,無論吳育,或者張方平,皆遠不及之。

能讓鄭戩內鬥滕宗諒,還容易麼?然賈昌朝就實現了。至今讓鄭朗想不明白。沒有對張海下手,而是對張海的另一名手下,邊勝,在京城無聊,六人常出去吃喝玩樂,不算過份,是士大夫本身帶的頭。

邊勝來到一個青樓,喝著花酒,摟著妹妹。邊上一人聽聞他從契丹回來,感到好奇,邀請他過去一道吃酒,並且拿錢請客。邊勝也沒有想到其他,兩人喝著酒,互相吹捧,一會兒邊勝讓他掏出去話。包括鄭朗將張海喊去,交談很久,以及一行人被契丹冒名的強盜抓去一事,一起乘邊勝酒醉之時,套了出來。

只是一會兒,消息便到了賈昌朝的耳朵裡,賈昌朝分析一下,明白六七分。但還有許多沒有弄明白,心中在盤算,想要弄明白事情經過,還是要撬開張海的嘴巴。

可他動手也遲了。

崔嫻從鄭州來到京城。不是她來的,雖然北宋風氣依然很開放,畢竟需要一些避諱。但沒有關係,家中還有五個娘娘,母親問兒子,有什麼不能問的。

看到崔嫻到來,張海委屈地想哭。

這容易麼?那麼多大佬盤問,自己那有這些人聰明?

看了看幾個娘娘,不是不相信鄭朗的母親,而是這幾個母親與自己一樣,見識未必有那麼長遠,鄭相公在宋朝不要緊,如今不在宋朝,萬一被人套出話,可不大好。

崔嫻對幾個娘娘說道:「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你們先迴避一下。」

大娘二娘一去,按理說是三娘撐起家,可三娘來自平民家庭,不敢當,讓四娘撐,四娘也不敢,於是交給兒媳婦。這終不是一個辦法,鄭朗一回來,夫妻二人早遲要外出,在京城為官好一點,離鄭州近,若是外放,會很糟糕。不過這不急,可以慢慢來,現在最重要的是等兒子回來。實際此時鄭家已經是崔嫻在做主。

幾個娘娘出去,崔嫻說道:「張海,你但說無妨,我家官人所有計劃,只有我一人知道。」

「鄭相公臨行前囑咐過我,讓我轉告你們,他在契丹一切安好,不用擔心。不過臨行前還對我吩咐一句,若是陛下召見,有大臣在邊上,不要往深裡說。只有太監與宮女在側,還要我斗膽對陛下說一句,請陛下勿要將我說的話傳出去。然後才說,在契丹安好,陛下不用擔心,倒是鄭相公擔心國內,擔心朝堂上有人誣陷,那麼鄭相公在契丹局勢會危險。果然讓鄭相公猜到,這京城傳了許多謠言。可是皇上沒有召見我……」

「不是皇上不召見你……這些天有誰來過?」

「來的人很多……」張海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我明白了,皇上大約曾經想召見你,被人阻攔,於是讓張方平問你話。」

「張中丞?」

「他與我家官人在西北一度共事很長時間,又是同一榜進士,關係算是比較默切的。」

「那麼張中丞可以相信了?」

「我也不知道,官人如何吩咐,你就如何去做。不過有一人,千萬莫要相信。」

「誰?」

「賈相公。」

「啊?」張海驚訝地張大嘴巴。

「官人雖說托辭朝廷,但在心中還是希望參與契丹科舉。契丹與我朝不同,他們是遊牧民族,漢化對他們未必有利。所以官人參與,繁榮儒學,對國家並沒有什麼害處。不過怕朝堂上有人做借口攻擊,所以用了托辭。」

「那糟糕了。」

「是有些糟,你中了賈昌朝的計,若是回絕契丹,契丹人必然遲早生惡,官人想回來,還要很長時間,那麼不是拘押,甚至會有生命危險。不過你做得也不錯了,這是三百兩黃金,拿去分給其他五人,讓他們勿得洩露官人在契丹的消息。剩下來的,交給我來辦。還有,囑咐他們這些天勿得外出,以免發生不好的故事。一旦朝廷決定好出使人選,必讓你們再度去契丹,到那時候你們就安全了。」

「我們怎敢收大娘子的厚禮。」

「張海,你得我家官人保佑,才得不死,我們夫婦都相信你。可其他人不同,此金不僅是為了獎賞你們,也是防止你手下的人被其他人收買。」

「原來……」

「好好做吧,張海,此次我官人回到大宋的時候,便是你飛黃騰達的時候。」

說著帶著五個娘娘離開驛館。

人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崔嫻聰明能幹,長相美麗,讀了許多書,出家官宦家庭,所以有主見,加上幾個哥哥謙讓,父母寵愛,在少年時比較有強勢。

但就會有有利的一面,有主見,有想法,居內多替鄭朗出謀劃策。特別是在權謀方面,比鄭朗還要厲害。這些年來,鄭朗犯錯很少,崔嫻主內功不可沒。

在渭州凶險時,正是因為她這種個性,所以冒著危險站了出來,使全城百姓動員,將渭州城守下來。為外人所知的,只是這件事。其他事,外人並不知道。

其實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鄭朗在成長,崔嫻也在成長。可憐,有些人還不知道。

張海聽了崔嫻一說,立即將手下召集,不得讓他們現驛館一步。這一回賈昌朝呆住了,不能派人到驛館公開抓人。或者將舊案翻開,那樣做豈不太明顯。

但崔嫻壓力很大的,特別是張海將三百兩黃金分發下去,他自己未得,家中生活還可,又有軍餉的錢,夠用了。於是一人六十兩金子,也就是六百貫錢。放在那一個家庭,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五人全部感謝萬分,邊勝就想到那一晚發生的事,將情況一說。張海不敢大意,派人通知崔嫻。

崔嫻一聽眉頭就皺起,這個賈昌朝在朝堂,果然不省心哪。

第五百四十三章 爭

崔嫻一開始還沒有弄清楚一件事,丈夫在朝堂已頗有一些影響。若說相信的人,無論張方平或者吳育,皆可以托負,為什麼不對張海說?想見到皇上有多難,張海不是其他人,造過大宋的反。

想了好幾天,才想清楚丈夫的心態。不是不能托負,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有的大臣還可以相信的,但萬一出現誤差呢?或者因為丈夫的事,引起嚴重的內鬥呢。

因此,知道真相的也僅能是皇上一個人,或者自己。

如今皇上有可能因為某些人,不召見張海了,怎麼才能將這些話帶到皇上耳朵當中。不是通過進諫帶到皇上耳朵,而是當面密奏。有這資格的人並不多。

想了想,派人將呂公著喊來。

呂公著在杭州鍍金後,回到京城擔任小官,但是館閣官員,這是為以後飛黃騰達打下的很好基礎。與自己官人無關,是呂夷簡的安排。呂公著還沒有這個資格,可能借他之嘴,得到朝堂一些有用的情報,讓崔嫻慢慢分析這些官員的動態。

呂公著到來,恭敬地說道:「大娘子。」

行的卻是晚輩禮。

都是老熟人,崔嫻比劃一下個頭,說道:「晦叔,長高啦。」

「謝大娘子關心。」呂公著很感謝地說。在鄭家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學了很多做人做官的學問,也學了許多書本的學問,鄭家上下其樂融融,也讓他感到那段時間很溫馨,給他青少年時代留下美好的回憶。

「坐下來吧,不用拘謹。」

「我才不會呢。」呂公著嘻嘻一笑,這才回到了從前樣子。

崔嫻將情況一說。

呂公著說道:「大娘子,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辦好。」

京城的謠傳很大,呂公著不可能聽不到。只是他也剛剛丁憂回來,還是大哥進奏,皇上奪情才回來的,否則還要呆在老家繼續丁憂當中。因此,聽到的消息並不多。

呂公著離開鄭家,開始留心。

朝堂一直在為出使人選爭吵。賈昌朝提議讓梁適去契丹出使,至於用什麼名義出使,這個好辦。推薦梁適,是梁適出使過契丹,對邊事又十分熟悉,出使是最佳人選。

似乎有理,但吳育不樂意了,梁適現在墮落,草頭木腳,這能去契丹麼?他不去契丹便罷,一去契丹鄭朗凶多吉少。

賈昌朝喝問道:「你說我結黨?」

「有沒有結,你自己心中清楚。」吳育針鋒相對。

「陛下,誰結黨?」賈昌朝問趙禎。

趙禎沒有參與,賈昌朝那點小動向,趙禎心中很清楚。他問吳育:「吳卿,那你認為何人出使契丹?」

「有,蔡襄,昔日他曾作為文人與契丹進行學術交流去過一次,同樣有出使的經驗。此次與吏治能力無關,只需耿直之人,將真相帶回朝廷即可,耿直無過於蔡襄。」

趙禎沒有作聲。

他相信蔡襄,但這時候不是用蔡襄的時候,要用,最少得等他感覺君子黨勢力清掃得差不多,不危害國家,才能用。

張方平說道:「要麼臣推薦一人,包拯。」

也是一個好人選,出使過契丹,做得不錯,為人方正。

吳育說道:「我認為不妥,包拯過於方正,失之靈活。」

就是這個包拯,在關健時候上了一奏,攻擊新法任人唯親,使用江東三虎等酷吏,騷動百姓,擾亂國家與地方吏治,然後新政就像陽春三月下的白雪,紛紛融化倒坍。這人是王拱辰的人,不可相信。

張方平不悅地說:「吳育,包拯是否失之靈活,幾次與西夏使節談判,你可是親眼所見,作所評價,未免失去妥當。」

不要弄錯了,什麼皆草木皆兵。

兩人都搞錯了,包拯確實是方正,雖是王拱辰提撥的,但也沒有附從王拱辰,雖曾做過張方平的屬下,張方平犯錯,照樣彈劾。倆人說對了一半。

宋庠說道:「要麼派葉清臣前往契丹吧。」

「不妥。」吳育與張方平異口同聲說道。無他,葉清臣曾做過三使司,官職太高,去為使節不合適。一個鄭朗前去,已經恥辱,迫於無奈,現在不需要巴結契丹人,怎麼能讓葉清臣前往契丹為使呢。

四人四個人選,趙禎頭很痛。

雖這種情況是他需要的,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上下抱成團,他這個皇帝有時候變得就像小孩子一樣,范仲淹指東,自己不敢去西。然而決策時,卻是困難重重。

而且四個人選,都讓趙禎不大放心,葉清臣去是不大妥當,咱宋朝也不能低到這份上。看看劉六符陞官後,契丹有沒有派他來使宋朝?包拯動向不明,趙禎也怕王拱辰授意包拯給鄭朗穿小鞋子,蔡襄趙禎自己不願意,至於梁適,做為官員可以,但關係到鄭朗的安全,他對梁適與賈昌朝的關係產生了懷疑,更怕給鄭朗穿小鞋子。想來想去,倒想到一人,可是沒有人提出來,於是隱忍不說。

任由他們吵去,再說朝堂上也要讓它散一散,否則動輒抱團,不利於趙氏統掌天下。

聽著幾人爭執,趙禎揮手說道:「下詔減邛州鹽井歲額緡錢一百萬,聽減銀、紬、絹一分。」

這便是替百姓減壓的舉措。

川峽四路鹽課,皆是縣官所倚賴,可多年開採,有許多井鹽產量減少,但責課稅依舊,貪求政績的官員往往以增課為功,貽害百姓。朝廷以為害民,多次下詔罷減,這是好心的。但通過這一點,就能看到王安石變法的失敗原因之一。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忽然想到今朝的房改,哈哈)。

有的官員是為了政績,這個用心雖用偏了,但也不錯,至少後有王安石這個大牛。可有的官員卻想中飽私囊,課稅少,貪污的機會便少。所以不聽。朝廷又想出一條辦法,減也不是辦法,就像後來房價貴,重要原因地方官員想出售土地賺錢,土地買得踐,房價還能漲起來麼?土地減價不可能,只好通過增加房稅調控,不讓地方政府利益受損。實際呢,房稅征了,房價也不會下降,除非徹底的將為個泡沫炸掉。宋朝這項改革也是如此。原先為了便民,鹽課聽以五分折銀、紬、絹代替,鹽一斤作錢二十到三十,銀一兩、紬絹一匹,折錢九百至一千二百,有鹽的給了一個稍高的價,無鹽的用其他物資代替。

但有的鹽井漸漸枯竭,銀子作價也不對,京城的銀價一兩都快兩千錢,若不是有平安監,還要上漲,現在作價一千錢,有人樂意麼?後來為了便民,詔課利隨折金帛,不交鹽也可以,交金帛來便民。

與房改一樣道理,掩耳盜鈴。

結果導致銀短缺,漲到三千,比京城還貴一千,銀漲其他也漲,本來就不是多產絹紬所在,也跟著漲到三千。而整個宋朝大多數地方絹價在一貫多點,好絹才兩貫多一點,連鹽也漲到一斤四十文。若是產鹽量大還可,主要產鹽在萎縮,連鹽民都不得利。由是民苦。

這份詔書便是給邛州百姓松壓的。

用心頗好,可常期重課形成一個利益鏈,如同鄭朗所說的商業膨脹價值,交易一貫錢的貨物,不僅是產生一貫錢物貨賺的錢,征的稅,鏈鎖式的會產生許多良性互動,有可能是連帶起兩貫錢,或者五貫錢的商業價值。減少造成的萎縮也是如此。結果實施後,百姓減輕部分壓力,朝廷減少一千貫收益,結果呢,其州各縣官損錢兩萬餘緡。

趙禎大怒,派人下去查,整是一筆糊塗賬。然後趙禎在皇宮裡氣得直哼哼。

只是一個小問題,可想而知,一個國家多難治理。因此鄭朗屢屢說范仲淹輕佻,那有那容易的,派幾個道德君子下去查一查,天下大治便來了。

目前趙禎不知,出台許多便民的政策,有的實施得比較好,有的就像邛州一樣,造成更大的困擾,讓趙禎感到很悲催。

但趙禎確實用心良苦。

這幾年也是趙禎的黃金時光,有張貴妃愛情的滋潤,精力充沛,政治手腕高超,朝堂在他統治下十分平靜。就是沒有鄭朗出現,儘管災難不斷,也造就了宋朝的黃金時代。

過了幾天,賈昌朝上奏,說:「陛下,臣前去驛館,與張海面談,張海說鄭朗之意,本是拒絕參與契丹貢舉,無奈人在契丹,不便開罪北朝主的美意。還望陛下明察。此外,坊間多有不利於鄭朗的傳聞,恐是契丹派人散佈謠傳,迫害鄭朗不得歸,也請陛下派人查問此謠傳從何處發起,還鄭朗清白。」

賈昌朝進了此諫,讓趙禎很驚訝。

對賈昌朝與鄭朗矛盾,他是清楚的,但在鄭朗沒有回來之前,還有君子朋黨痕跡未清洗完之前,不得不用賈昌朝。況且賈昌朝也算是自己大半個親信。對鄭朗有不利的一面,對自己忠心無用置疑。

一切局勢,他在小心地控制。

可沒有想到賈昌朝居然替鄭朗辨解。

含糊不清的吐出一字:「呃。」

就沒有再說什麼。

張方平與吳育同樣不解。心裡都在想,沒有你參與,謠傳這麼快,這麼大才怪。

現在到處是種種謠傳,上哪裡去查?

過了好幾天,吳育沒有想起來,他還認為鄭朗不主持科舉最好,做為使臣嘛,最好學習蘇武,硬折不彎。張方平已經醒悟,不對,賈昌朝用心很壞的,是想借契丹人的手迫害鄭朗。鄭朗若能拒絕,早在契丹就拒絕了,何必過問朝廷?

於是又來到驛館問張海,張海此時經崔嫻點撥,已經清醒,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張方平上了一奏。

近聞陝西夏旱,二麥(大小麥)不收,近雖有得雨處,秋田也未必可望。民已艱難,頗有流移。這個情況是有,但不是很嚴重,明年的才叫苦逼。今年雖造成部分流民產生,因為去年大豐收,又有三白渠,危害不大,隨即用工代賑方式,陝西各地官員就地將流民解決。這不是張方平要說的重點,下面才是他要說的。

邊警雖寧,兵戎尚可,因之饑饉,事實可憂。儲糧委輸,最為切務。各地備糧得抓緊了,不能馬虎。也是不錯的建諫。朝廷懷柔夏寇,本為休兵息民,若其役費不減,必見物力日困。又見諸州累報地震,由於陰有餘徵兆。陰者,妻道,臣道,民道,夷狄道。此時後宮無過制,外廷無權強,所當戒慮。總體還是不錯的,後宮張貴妃雖寵,但不過份。朝堂大臣們除賈昌朝外,也不像君子黨那樣禍害天下。可也要戒驕戒躁。內部安民,外備夷狄。可是境上堡寨,兵分力微,若是寇大兵前來,勢必不能出戰。若是守,即隨土人自應足用。又是不錯的進諫,與鄭朗心意相通。范仲淹拚命築堡寨,越築越多,看似不錯,最終那來那麼多兵力駐守。再堅固的堡寨,沒有兵力看守,還是容易被攻破。若是敵不大舉伐兵,派駐那麼多士兵於邊境又做什麼?將糧食從江南運到關中,與運到邊境,最少相差兩三倍損耗與成本。因此張方平出了一計,一般西夏入侵,都是在秋後有了收成,不需要農業生產,這才入侵。春夏之季,戎人無大舉,可以三月以後,戎人忙於耕作之即,將兵抽於內地就食,節約開支。到八九月復派邊境,會節約大量經費。

方法雖好,過於樂觀,對於李元昊來說,什麼情況都能發生。駐守的士兵還是需要留下一部分,但可以調走一部分,有一個防守作用即可,全部交給土兵那肯定是不行的。

說完這件事,又說賈昌朝,說他誘張海,鄭朗必不會輕易拒絕貢舉。又說鄭朗貢舉的種種好處,一不過份激怒契丹,畢竟契丹對鄭朗十分重視,得不到必殺之,難道朝廷為鄭朗伐兵北朝?根本就不可能。二是契丹重視武功,由是兵悍將勇,若是重視文學,又有何懼。三是契丹南境多是漢人,大倡儒術,宣揚國家教化,利於契丹南境百姓歸心。

有此三利,為何不能答應?

且朝廷此前派出兩撥文士,替朝廷宣揚教化,然契丹控制頗嚴密,得功不大。此乃佳時,為何不藉機倡化儒學,使契丹變得更加懦弱。賈昌朝用意多詭矣。

本來是針對賈昌朝的,但被吳育聽到,他憤怒地說:「張方平此方謬矣,儒學乃是富國強民之道,鄭朗種種皆是從儒學裡得來,什麼時候儒學倡化變成了懦弱之道?難道朝廷要恢復五代時的制度?」

張方平同樣大怒,責問道:「我朝用儒學與契丹用儒學沒有區別?我朝自漢以來就用儒學治國,習以為常,又是耕種文化,故儒學利於我朝。然契丹是遊牧民族,其地雖廣,人煙卻稀。一旦放下馬鞭,與我朝一樣,鑽研儒家大義,其有何懼哉?君為何黑白顛倒。果然是君子!」

其實吳育對鄭朗絕對的沒有惡意,但他對儒學很鄭重。張方平更沒有惡意,可痛恨君子的顛倒黑白,於是貶低了吳育。況且不能壞鄭朗一行,弄不好,真有生命危險的。他性格不算激烈,因為缺少溝通,造成這場矛盾。

賈昌朝本來想反擊的,看到張方平與吳育幹了起來,果斷地縮回去。得,與俺沒關係,還是看戲。

呂公著將消息帶回來,崔嫻揉腦袋。秀氣的眉毛同樣擰到一起,真頭痛啊。

第五百四十四章 深奧

香山上長滿了桃樹,一到三月桃花開時,滿山帶著紅艷與香氣,故名香山。一年四季景色最盛之時,一是三月,二是桃子成熟之時。至於秋天,是看不到滿山紅的。

來到香山,鄭朗才感到歷史巨大的變化。

張弓射了一箭,再次落空。

耶律洪基大笑,說道:「鄭相公,看我的。」

一箭射去,那只剛張開翅膀想飛走的野雞從樹幹間掉下來。

「梁王好箭法。」

耶律洪基自傲地一笑,說道:「鄭相公,你難道在戰場上未殺過人?」

箭法再差,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地步。

「殿下,你說的殺人,是指那一種殺人?」

「有何區別?」

「若是親手殺人,我是未殺過,甚至長那麼大,沒有宰殺過一隻雞。然而我主持我朝與西夏數次戰役,間接死在我指揮之下,有近十萬西夏兵民。雖不及元昊殺得多,在三國之中,我當數第二位。」

元昊殺死的宋朝兵民沒有鄭朗多,但還有回鶻,有吐蕃,有契丹,鄭朗數次大捷擊斃的數量雖多,也遠遠不及元昊。

鄭朗又看著遠處的青山碧嶺,說道:「用弓箭殺人,一生能殺多少敵人,若用儒學殺人,才屍積成山,血流成河。」

「軍事與儒學有何關係?」

「各個策略指揮,是與儒學無關,但儒學教我怎麼樣去用人,正是這種學問,使我用好諸將,這才取得各場戰役勝利。所以儒學學得好,用在治國上,它是世間救人最大的法寶,用得軍事上,它是世間最大的殺器。」

似乎也能說得通,可耶律洪基不傻,過了一會兒,又問道:「但元昊不會學習儒學。」

「殿下,錯也,趙德明當時與我朝、貴國友好,三國之間從不兵革相見,為什麼自元昊起,三國交戰?是因為元昊身邊聚集了一些漢人的儒士,他們竄奪元昊立名位,法正統,所以才有這麼多戰爭,豈不是儒學殺人?」

耶律洪基想了好一會兒,說道:「謝過鄭相公指點。」

這個忽悠……

鄭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契丹小太子是嚴格的按照師生禮待他的,可自己卻將他往一條很不好的道路上帶下去,儒學,釋道,狩獵。唉,不知道讓范仲淹來選擇,又做何選擇。

耶律洪基待他越尊敬,他心中越內疚,心中矛盾重重。

(這一段描寫很得意,即便是敵人,也寫得人性化)

耶律洪基又問道:「鄭相公,你箭法如此……」

「我的箭法很差是嗎?」

耶律洪基重重點頭,然後與一干侍衛竊笑,豈止是很差,差得沒邊,鄭朗一放箭,可憐站在左右的侍衛連忙閃開,不是前方,前方根本就不敢站人,天知道鄭朗的箭射到什麼地方。但也沒有人不尊重,人家厲害的是學問,非是箭術武藝,若論此,契丹箭術武藝高超的勇士不要太多。

鄭朗也一樂,又問道:「我箭術很差,為什麼還喜歡狩獵,對麼?」

「是啊。」

「我喜歡狩獵,不是獵物多少,而是一種樂趣。就像有人喜歡垂釣,除了漁者,多有士大夫,他們當真在乎所釣的魚?這是釣之樂也。動極思靜,靜極思動,動靜相結合,人生才不會泛味,人生不枯躁,思考事物頭腦便會更清醒。」

「受教,難怪祖宗立下法制,要四時捺缽。」

「也能說。」鄭朗點頭。但鄭朗的話不能延伸的,一旦延伸,會發展成什麼……

但鄭朗很小心,大多數時候確實在傳授真正的學問,也講一些做人的道理,否則長久下去,必然有人懷疑。若是讓人懷疑自己將契丹未來的皇帝帶上一條不歸路,契丹人會如何對待自己?

宋朝為鄭朗吵翻了天,鄭朗本人小日子過得很快樂。

偶爾教學子的儒術,對像不限於學子了,學的人太多,包括許多大儒。或者進皇宮溜躂溜躂,授小太子一些學問。或者與一些當地名門交流。這些大戶人家對鄭朗很慎重。

他們保留著許多唐朝的傳統,不僅是部曲制度,還有對門第的看法。雖說什麼四大家族,在當初的崔盧鄭李王面前,又算得了什麼?況且鄭朗本身的地位。不說以後會不會被契丹重用,人家也是宋朝的宰相,能有什麼資格瞧不起。然後看書,或者釣釣魚,或者打獵。

契丹人也不急,想殺死鄭朗簡單,想鄭朗為他們所用,得慢慢來,使其歸心,反正來了也別想走,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三年再不行,呆著吧,也別想回去。

寫的信轉到遼興宗手中,密信上也未說什麼,讓宋朝派使者來洽談,能談什麼?遼興宗看鄭朗不徐不疾,心中十分懷疑,難道他與宋朝皇帝商議出什麼辦法?想不明白,或者用歲貢來威脅契丹。然宋朝那些軟弱的大臣敢這麼做麼?或者讓張海帶回去什麼計策?想刑訊張海,又怕鄭朗不開心,最後釋放張海。

過了幾天,找了一個借口,讓鄭朗講尋礦術。

有啊,地質學,可地質學再好,也不可能手一點,就知道礦藏在哪兒。但鄭朗沒有推辭,答應開講。遼興宗將契丹國內一些有學問的人,以及一些重臣全部聚集聽講。

鄭朗先說道:「無論學問再好,也不可能知道遙遠地方有什麼礦藏,當年我去太平州,因為與陛下有過約定,隨著資歷增加,讓我出任杭州知府。便考慮杭州的長處,那就是市舶司。在太平州留心杭州市舶司的情況,又派人問了海客,問得細,所以知道海外一些島嶼的情況與物產。也沒有想到礦藏,只是後來聽得多,聽聞了一些礦藏的事。通過海外商人的講述,自己又鑽研一些儒家的格物學知識,於是指出那些礦藏所在。有的指錯了,有的說得不對,可大多數僥倖讓我蒙著。」

一個老者站出來問:「儒家那本經義上講過尋礦術?」

「非也,儒學是夫子打下的基石,當時春秋條件落後,他著六經,已頗不易,其實裡面許多方面講了天地萬物變化至理,特別是易經。可因為天地無限,人壽有限,夫子去世,這些學問沒有講解。但後人繼承聖人的知識,不僅繼承,還要發揚光大。儒家有什麼,五德五常,還有格物致知。何謂格物,正是天地萬物變化的至理。這是一門多龐大的學問?夫子雖是聖人,可窮其一生,也無法鑽研得透。這需要許多代人的努力,才能漸漸進入大成。即便是我,也略知皮毛。然經過秦朝焚書坑儒之後,再到漢,許多書籍湮滅於灰燼之中,後人曲解儒學,導致不重視格物致知,或者曲解格物致知。我自幼自學,也許學的是野路子,僥倖沒有受到前世的陳泥所拘束。但對與不對,只好讓時間來驗證。」

這是鄭朗的說詞。

在宋朝也這樣說的。

不然太妖異。

但在兩國所說的重點不同,在契丹拚命鼓吹儒學,在宋朝則拚命鼓吹格物學。其實這個格物學便是科學,而不僅是經義。

以漢人的智慧,宋朝的條件,自己打下理論基礎,若是將科學放在經義之上,不要多,有可能過兩百年,什麼步槍機關鎗蒸汽火車,會一起出現。那麼在這時代,一統地球都有可能。

那是YY,其實不要多,只要將科學放在一個重要的地位,不要它比經義更重要,只要將它推廣,學的人多,思索的人多,將它想方設法運用到現實當中的人多,宋朝便可以產生一個巨大的騰飛。看到好處,學的人反過來又增加。那麼必然為這個民族帶來翻天地覆的變化。

老者沒有作聲,坐聽他講這個尋礦術。

是正規的地質學,可是大學裡的地質學,而非現在鄭朗在那本格物學裡所著的淺顯中小學地理知識。很是夠意思,不僅如此,還有相關的物理化學知識,皆是往深裡講的。然後稍稍用儒學與陰陽掩蓋,這便是鄭朗所講的尋礦術。

所有人聽得騰雲駕霧一般,張方平嘲笑那些學子寫險怪體文章是韓愈所看的石鼓文,韓愈看的石鼓文與鄭朗所說的尋礦術相比,也什麼不是。

一干人聽蒙了頭。

最後遼興宗聽不下去了,問:「鄭卿,這真是尋礦術?」

你不說就算啦,別蒙俺。

鄭朗點頭,答道:「陛下,若不信,你可以命修注官將我的話記錄下來。有很多原理臣還沒有想清楚,但臣今天所說的,必然會寫著下來,留傳後人。」

一旦讓史官記錄下來,鄭朗是宋朝使者,代表的是整個宋朝,他名氣又大,絕對不敢撒謊。確實也沒有撒謊,但有一些小區別。一是從基礎修起,必須有前面的基礎格物學,除已寫好的那本書,最少還有兩本以上的書籍做鋪墊,才能動手寫剛才所說的一些原理。其次也不可能雜七雜八的聚在一起講,會分開講,講得很細緻。

關健都不懂,見鄭朗說得如此鄭重,一個個全部瞪眼。

不是人家不教,是人家的學問太深奧,聽不懂!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不好啊

契丹人也不是傻子,多少猜測鄭朗搪塞之意,講的是真的,不然不會讓修注官記錄,但沒有講細,刻意講得太深奧。可這個在人家腦袋裡,怎麼挖出來?

用皮鞭,用鐵錐,就算如此,拷打出來,鄭朗說的是真是假,又怎麼知道?

遼興宗暈倒,只能命令人將鄭朗所說的做記錄,慢慢鑽研,看能不能學到一些有用的東西。但一鑽研,還真看出一些問題,不管什麼再深,這是真正的學問,有些想一想,確實也是如此。那麼這樣一來,更證明鄭朗沒有說假話,主要是鄭朗刻意說得深奧,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國內沒有一個人有這個學問能跟上去。

聽到這個分析,契丹君臣皆哭笑不得。

由鄭朗去了,收心是最主要的。

現在鄭朗做得不過份,要什麼幾乎有什麼。那怕要蕭觀音這個小蘿莉,蕭惠夫妻都不敢作聲,只能求鄭朗高抬貴手,圓房時間盡量晚一點。

……

拂了拂身上的灰塵,耶律洪基參見遼興宗。

遼興宗問道:「基兒,今天出去狩獵,鄭朗說了什麼?」

耶律洪基將今天鄭朗關於儒學的話說出來。

遼興宗想了想,道:「他說的也頗有道理,我們契丹以武功創天下,不能忘記武功,若全部象南朝學習,最終會失敗。」

「是,兒臣也認為他說的不完全對。」

「他出生於宋朝,生長在南朝,懂的也是南朝的道理,不奇怪。但大部分是對的,例如馭人之道。下回若他說這些學問,可以再問得細一點。長處我們必須學習,短處可以丟棄。」

「還是父皇英明。」

「那是當然,不可我怎能掌管這個國家。不過此子不簡單,聽說宋朝皇帝對他也相敬如賓。有大才也。只可惜難以收其心,否則將會為我朝增加一員最得力的良臣。」

「可比韓德讓乎?」

「韓德讓是良臣,但與之相比,吏治之能相差無幾,可在其學問上,韓德讓卻差了很多。」

「吏治之能?」

「不錯,國內許多大臣認為他有斂財之能,卻疏忽他的吏治之能。若沒有吏治之能,治不好百姓,也斂不來財富,若沒有吏治之能,用不好將領,也贏不來大捷。」

「這是用人之能。」

「用人之能,便是吏治之能。用好了人,就可以將吏治解決一大半。他是宋朝有名的君子,可有沒有參加過前年君子們的胡鬧?」宋朝的小事,以及各個大臣的矛盾,契丹不可能知道那麼清楚,但大事件契丹也會有風聞,例如慶歷新政。再比如鄭朗會有一些政敵,這是必然的,他年齡小,卻得器重,有功績,有政績,地位高,必然產生眼紅的大臣。因此先用計,逼迫鄭朗參與到契丹科舉當中,再逼迫鄭朗授耶律洪基的學業,造成既成事實,派人散發謠傳。

但沒有想到鄭朗的政敵居然是宋朝的首相。不然,還會加以利用。

雖用此計,僅是第一步,得慢慢來,按照一些大臣制訂的計劃,短則一年,長則三年,軟硬兼副,使鄭朗為契丹收心。反正他年齡低,一切來得及。至於鄭朗要求,開口吧,只要開口,就怕不開口。除非享受韓德讓晚年的地位,那怕要宰相,立授宰相。要美女,立即給美女,甚至為了攏其心,除皇后外,妃嬪遼興宗都捨得給。

還有其他的計謀,例如這次宋朝來使,便又有一計。

一步步地將鄭朗逼向不歸路。

只要鄭朗首肯,再將其家人接到契丹,眼下沒有這個打算,主要戰敗,若是戰勝西夏,都能眼下逼迫宋朝將鄭朗家人交出來。家人一來,鄭朗無路可逃。

想到這裡,遼興宗恨得牙咬,是恨元昊的。奇恥大辱!

……

鄭朗換下衣服。

天氣漸熱,鄭朗刻意尋出魏晉時的衣服款式進行修改,請裁縫製作了幾件衣服。魏晉時衣服胸口敝開很大,這個讓鄭朗摒棄不用,另一個特點便是袍袖很大,袖口能拖到地面,對於現在的宋朝與契丹來說,也過於誇張了一點。但選擇了寬袍,袍口沒有魏晉時的誇張,然很大。做粗事肯定不方便,但粗事要鄭朗來做麼?

這種大袖子衣服,會使人看上去很逸氣。

穿出去,果然引起一片喝彩聲,許多漢人大戶儒生紛紛學習。但打獵時不便穿的。然後教蕭觀音寫字。

蕭觀音又來習字。

小姑娘很有靈氣,讓鄭朗十分喜歡。每當看到她,就想到自己兩個女兒。

蕭惠夫妻先是心中慼慼,還是遼興宗命令的,若是鄭朗喜歡,你們就讓女兒多上門請教。蕭惠很暈,陛下,你想我女兒往火坑裡跳?但不敢說。可是過了一段時間,發現很正常,一顆心才定下來,然後夫妻常互相開玩笑,說對方草木皆兵,人家是有名的道德君子,怎能做出如此下流的事。是女兒的靈氣吸引了此子愛才的心理。

既然沒有關係,蕭惠聽之任之。

史書對此人評價便是喜歡貪小便宜,看到宋朝與西夏在開戰,進諫遼興宗興兵伐宋。隨後宋夏罷兵,看到西夏民不聊生,進諫契丹伐夏。西夏沒有錢賄賂契丹,於是契丹成行,結果大敗。

郭逵走了進來,鄭朗對蕭觀音說道:「你先寫,我與郭將軍有事商議。」

「好來。」蕭觀音嫩聲嫩氣地說。

兩人走進房中,郭逵問道:「鄭相公,五月將至,朝廷為何沒有派使節前來契丹?」

契丹一般是六月中旬殿試,省試則在五月中下旬。這與宋朝時間也略有不同。畢竟參加科舉的人少,不像宋朝科舉有成千上萬的學子。契丹整個參加省試的學子也不過數百人。到殿試時有可能不到一百人。批卷子速度快,並且出題也單調,要麼就是詩賦,要麼就是法律,要麼就是經義。所以週期短暫。

但能不能參加科舉,至少得搶在省試考之前通知一聲。

鄭朗沉默一會兒,說道:「恐怕朝堂有人動了手腳。」

「可惡!」

「仲通,不用擔心。」鄭朗說道,但無論賈昌朝怎麼做,他疏忽了一個人,自己妻子。一直以來,崔嫻站在背後,只有自己知道妻子手腕有多高明。張海返回京城這麼件大事,即便妻子呆在鄭州,能不聽說?可這有一個時間緩衝問題,不能急。

「鄭相公,我就擔心三人言虎。」

「仲通,那你就更錯了。」鄭朗得意地笑起來,此時的趙禎非是彼時的趙禎,道:「憑借某人,想遙控陛下,他恐怕遠沒有那個才能。只要陛下英明,就不會發生三人成虎之事。可惜希文,他不懂啊。太祖與太宗兄弟以及趙普相公三人親眼目睹多國亡亂替更,不僅是將領專軍之權產生的,也有皇帝無能產生的,故做了一些佈置,對皇權進行掣肘,讓士大夫來掣肘。這個掣肘不是用來削弱皇權,只是監督鞭策人君有作為,以免走上昏君亡國的道路。看似削弱皇權,實際在加強皇權。可惜他沒有看透這個核心所在,不顧皇帝感受,以為天下就是士大夫的。休說變革闊大不實際,就是有作用,長久下去,做為人君也無法忍受,早遲必敗。」

「范相公也是好心……」郭逵有些不忍,他的一生先受范仲淹之恩,後才受鄭朗之恩。

「好心辦了壞事,就不是好心,壞心辦了好事,就不是壞心。以結果論成敗。」

「這……」

「我說的是市儈,但這是國家,一舉一動關係到多少百姓?一個成功一個失敗,對百姓會產生多大影響?能不計較得失?」

「是。」郭逵悚然起敬,然後又說道:「還有一件事,雖我們帶來許多錢帛,然將士久離家,許多人進入青樓,恐長久下去,用度不足,而且容易為契丹人誘惑。」

「這個倒要注意。」鄭朗也鄭重起來。

是男人,會有生理需要的,不但將士,就連自己同樣有些蛋痛了。為了避免有醜事發生,再三拒絕契丹派出女奴服侍。也幸好蕭觀音歲數小,若再長幾歲,跟著自己學書法,同樣準得出事。

想到這裡,又看向外面,蕭觀音正在認真的寫字,她心中肯定不會有雜念的。然而鄭朗想到一件事,契丹混亂的關係。蕭耨斤有五個兄弟,蕭孝穆,蕭孝先,蕭孝忠,蕭孝友,蕭孝惠,蕭孝惠便是蕭惠。五兄弟中大哥蕭孝穆最為有名,被稱為國家寶臣。四弟蕭孝先也不錯,稱為純德功臣。對蕭孝穆評價很中肯,但對蕭孝先略過褒獎。老二老三很平庸,但沒有犯什麼重大的錯誤。蕭惠看似有能力,實際沒能力,正是他,才使得契丹於河曲蒙受羞辱。

鄭朗想的不是這個。

而是遼興宗的皇后正是蕭孝穆女兒蕭撻裡,所以蕭耨斤在遼興宗死後對她說,你還年輕,趁早找野男人,照樣快活,是自家的外侄女。這也沒有關係,亂的是下一代,蕭觀音年齡雖小,卻是耶律洪基的親表姑。可為什麼這門無比近親的產物,蕭觀音的兒子耶律浚被史書稱為幼而能言,好學知書,十分聰明呢。不僅僅是耶律浚,就連耶律浚的幾個親姐妹,同樣美麗賢惠,聰明過人。難道亂、倫在這兩人身上不受影響?

看到鄭朗眼光瞅著蕭觀音,郭逵產生誤會,說道:「鄭相公,不……好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選的人

鄭朗一臉黑汗,嘴張了大半天,才說道:「仲通,你在胡說什麼啊?」

我能做出那種事麼?

但在這個悲催的時代,真有。並且也不算犯罪行列。所以不但郭逵懷疑,連蕭惠夫妻與遼興宗一度產生懷疑。

郭逵嘿嘿一笑。

「仲通,不能亂想,只是我看到這個小女孩子十分靈氣,每次來請教,才不忍拒絕。我德操不及希文遠矣,可也不會醜陋如此。」鄭朗鄭重地說。若說十幾歲的女孩子,反正也到了這年代,漸漸融入,同樣看得開了,但蕭觀音才多大一點。一轉話題,還是談正事,這件事絕不能再提,即便是議論,也是一種褻瀆,說道:「至於錢財倒不用擔心,這次我來也準備呆很長時間,知道花銷很大,陛下刻意從國庫裡撥出一筆不菲的款子過來。但時間呆得長,又不能將真相通知兵士,難免會產生一些不好的情緒,最終被契丹人收買。未必會出大問題,可他們終是我們帶到契丹來的,投入契丹,是對他們家人的不負責。」

「鄭相公,言之有理。」

「等張海來吧,再寫信通知陛下,讓陛下派一些忠誠靈活的兵士前來替換。也是一種人道。至於他們出入青樓,就不要管了,只要警告他們勿得多飲酒。飲酒可以,飲完酒必須老實的呆在驛館,想外出不得飲酒,更不得與契丹人打架鬧事,畢竟契丹境內有一些權貴對我同樣不滿意,防止他們尋找借口。還有九個月時間,必須挨過去。」

「應當這樣。」郭逵鄭重地答道。九個月時間還算短的,若是運氣不好,必須等十個月,才能脫身。

事情的發展遠不是鄭朗所想的那樣簡單。

……

崔嫻聽著呂公著的稟報,先是頭痛。

想了一會兒,判斷出張方平與吳育的矛盾不可調和了。此次爭是為了儒學之爭,但不僅是因為儒學,還有兩府大臣與台閣大臣的爭執。兩府大臣做事,台閣大臣監督彈劾,這是宋朝的制度。但一做事,必有破綻,必有爭議,就會引來台閣大臣口水。故范仲淹去鄭州後,對呂夷簡說出那番話。不進入兩府,就不知道兩府的困難。

其實還是張方平對君子黨的反感,因此也對吳育反感。

外因是儒學,內因卻是這兩條,造成這場內鬥。

想到這裡,崔嫻問道:「晦叔,你認為二人當中應選誰?」

情況明確了,想趙禎單獨召見的人選並不多,一是朝堂重臣,二是替趙禎進講的老師。曾公亮雖是鄭朗邀請到樊樓五臣之一,一直沒有表態,崔嫻對朝中大臣也未必瞭解多少,不會放心。那麼只有吳育與張方平兩個人選了。否則她進宮,成麼?

呂公著說道:「還是張中丞吧,吳相公有些固執,又會將先生牽連到黨爭中,不妥。」

「晦叔,那你就錯啦。」崔嫻嗔笑道。這個學生還像以前那麼老實。

「難道是吳相公。」

「就是他。」

「我有些不明白。」

「固執是缺點,可固執另一詞卻是堅持。」

「堅持?」

「官人去了契丹,不在我朝,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走,雖我想法過於悲觀,可不得不防萬一發生。所以這個人必須有一顆堅持之心。」

「……」

「吳相公與賈相公多次發生爭執,有的就在朝會上,也略犯朝爭失去朝儀之嫌,然陛下始終無動於衷,說明陛下繼續想用賈相公,但對他德操不相信,不得不重用吳相公對其掣肘。所以這時,吳相公十分得陛下重用,有更多單獨召見的機會。晦叔,這不容易的,以前范希文回到朝堂,直到變法前夕,陛下才開始單獨召見。為此,歐陽永叔還不滿地進諫。」

「……」

「看似有黨爭之嫌,然韓稚圭貶到揚州,范希文貶到杭州,兩人遠離朝堂,吳相公不會再起朋黨之心,有這個心也無這個力。相信他會知道這個大勢所趨的。特別他以正人君子自居,難道坐看我家官人有生命危險?」

「大娘子,我倒真沒有想到。」

崔嫻一樂,坐下來沉思。選吳育有種種優點,最大優點就是絕對的不會出賣丈夫,可有優點便有缺點,太固執了。這時她忽然想到丈夫的其他兩個學生。論鬼點子多,還是王家三郎與司馬家三郎,特別是司馬家的三郎。可惜他們都不在京城,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自己獨自思考。

坐下來琢磨了小半個時辰,才說道:「我不便去拜訪吳相公,請他來,他重名節,也未必會來。只能你去說服,先問他一句,儒學雖講了許多治國之道的道理,可我家官人會不會將這些治國的學問授給契丹人。」

「為什麼要這麼問?」

「他固執,恐怕對我家官人在契丹授儒學都有些不滿,必須開解他的心結。再問他,他想不想我家官人平安回來,我家官人回來容不容易?」

「好。」

「他若首肯,再告訴他一件事。出使人選不能選蔡君謨,此時陛下心中有陰影。若看重蔡君謨,不在此時,他與蔡君謨身為君子黨,需避嫌疑,要用,必須等我家官人回來,合力向陛下進諫,此時強諫,反惹陛下動怒,牽連到他本人。若他一去,朝堂為賈相公控制,對國家有不有利?他問你是何人選,你告訴他有一人選,曾明仲,只有此人與各方沒有多大的牽連,又不失朝廷身份,才得陛下通過,且與我家官人略有交情,不會陷害官人。」

「是啊,他也是樊樓宴……」

「樊樓宴的事以後你休得提,放在心裡即可。」

「是。」

「你再看他表情,說官人有妙策,能從契丹脫身,但需要很長時間,在這段時間不失朝廷制度的情況下,官人做一些變通之術,他能不能支持。若是答應了這些,你才說出真相。托他向陛下進諫,請求陛下恩准同意官人在不擔任契丹官職情況下,做一些虛與委蛇的退讓,包括科舉。」

「好。」

呂公著離開,前往吳家。

吳育沒有拒之門外,讓他進來,坐下後,呂公著很老實地問:「吳相公,鄭相公雖在契丹授了一些儒學。儒學多講做人治國之道,可鄭相公會不會將治國之術授予契丹人?」

吳育奇怪地看著他,反問:「晦叔,怎麼想起來問某這個問題。」

「請吳相公回答。」呂公著正色地說。

對呂夷簡這個兒子,吳育一直有好感,與鄭朗學生無關,是其人忠厚正直,溫和地答道:「不會,行知這點輕重還會分的。」

「吳相公希不希望鄭相公平安回來?」

吳育有些暈,答道:「你說呢?」

「鄭相公想平安回來,容不容易?」

「不容易,晦叔,你怎麼今天想問我這些問題?」

「但吳相公能不能在使者事情上做一些讓步。」呂公著將崔嫻的話複述一遍。

「曾明仲啊,倒是一個好人選,咦,誰教導你來的。」呂公著驚訝地問。他可不相信呂公著有這個眼力。

呂公著很老實地回答:「崔娘子。」

「行知妻子?」

「是她。」

吳育更驚訝,這個女子頗有些膽色,特別是在渭州城的壯舉,可沒有想到居然有這份智慧。

呂公著也在看他的反應,有好奇,有驚訝,但沒有沉思,說明心中並沒有其他雜念,又問:「鄭相公有方法能從契丹脫身回來,可想回來,必須做一些變通之術,權宜之計,但鄭相公不會失去朝廷制度的,請問吳相公會不會支持。」

「只要不失朝廷制度,為什麼不支持,我也不是古板的人。」

呂公著長鬆了一口氣,將事情真相說出,包括鄭朗托張海帶的話,張海被抓,回去京城後被賈昌朝設法套去部分消息,原原本本道了出來。

「契丹居然敢抓我朝信使?」

「吳相公,為什麼不敢抓,況且用此法抓了,又能證明什麼?現在他們想用鄭相公,留了情面,否則定會殺害鄭相公,以減少契丹未來大患。」

「張海為什麼不說?」

「鄭相公與崔娘子已經默契在配合,即便張海也不能多說,契丹人此次留了情面,若是派人拷打,張海受不住刑訊怎麼辦?」

「倒也是。你回去對崔娘子轉告,我一定會替鄭行知稟報陛下。」

「謝過吳相公。」

「這也是為了國家,何用謝。」

不過即便吳育想單獨面見趙禎也不容易,他坐在家中想了大半天,想出一條主意。於政事堂議事時,他忽然遞了一張小紙條給趙禎,上面寫了幾個字,臣有鄭朗消息,求單獨面見陛下。

對於吳育來說,這也是破天荒的事。趙禎看到紙條後,沖諸位大臣說道:「諸卿散吧,吳卿,你留下來。」

事情一稟報,趙禎好奇地問:「鄭卿擔心了,輕重難道朕不知道嗎,不過鄭朗有何策從契丹脫身?」

「臣也不知。」

趙禎轉了轉,不好召崔嫻進宮的,也不敢借用皇后名義交談,即便是後宮,同樣會洩露消息。想了想,說道:「傳呂公著謹見。」

將呂公著帶到政事堂,趙禎問:「呂卿,你可知鄭卿用何策從契丹脫身?」

「陛下也不知道?」

「朕不是很清楚。」

「臣也不知道。」

「你去問問。」沒提崔嫻二字,但意思明擺著。結果讓趙禎十分失望,崔嫻推辭,說鄭朗未說,只說做了佈置。趙禎先是愕然,後是啼笑皆非,這對小夫妻倒好,連自己也要隱瞞。可想到契丹居然連信使也敢抓,說明契丹不是沒有能人的,雖鄭朗做了佈置,趙禎心中還是萬分擔心。

第五百四十七章 四美

外面居然下起小雨。

綿綿的細雨騰起道道雨幕,風雨有聲,綠葉有聲,或如蠶食桑葉,或如波濤輕訴,一片片碧葉又不堪負重,晶瑩剔透的雨珠一滴滴滑落下來。

遼興宗驚喜地看著窗外道:「下雨了。」

今年幽州情況有些不大美妙,雨水落得少。雖大多數不像後世,水系發達,不缺少灌溉用水,可與兩准部分地區一樣,幽州有山有旱地,一旦久不落雨,必然影響農業生產。

「恭賀陛下。」鄭朗也呆呆地看著窗外,這場雨下得又細又密,使他忽然想到在江南那幾年的辰光。

離家久,想家想國了。

「鄭卿,我聽聞你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否推算一下我朝今年的收成?」

「陛下,不能聽百姓傳言,臣對格物學略有研究,至於天文地理,誰敢自居之?」

「莫謙虛。」

鄭朗不作聲了,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不過在他寫的格物學中,是講了一些粗淺的氣象原理。但他終不是科學家,僅是在學校裡讀的知識,有許多都忘記了。更不會指望將這個時代帶到科技時代,所指出的,僅是一些科學原理,起的是帶路人作用。

遼興宗手一拍,宮人帶進來四個美麗的少女,每一個都是二八年齡,開始表演,輕歌曼舞,秀色可餐。

一曲舞罷,遼興宗低聲問道:「這幾女長相如何?」

「美麗動人。」

遼興宗微笑,說:「她們是朕派人從南京道精挑細選過來的。不但長相美麗,還會女紅,識字,也會服侍人。鄭卿,你現在孤身一人,朕讓她們侍候你吧。」

「謝過陛下好意,但臣認為有瓜田李下之嫌,不敢受之。」忽然停下,轉了語氣說:「若陛下一定要將她們送給臣,臣就受之。」

遼興宗來了興趣,問:「鄭卿何故轉變態度?」

「陛下,臣自幼家庭不薄,錦衣玉食生活慣了,生活上是有些不便。」

「朕也想到這一點,派大臣挑了這幾個良家女。」

「謝過陛下。」也不用謝,只要鄭朗想要,那怕要四百個美麗少女為婢,遼興宗恐怕也會答應。

遼興宗又說道:「等雨過天停,朕帶你去永安山清署(避署)。」

永安山古名叫馬孟山,契丹改的名,在中京西南方向,主峰高達一千七百多米,因為植被還沒有破壞,樹木茂盛,東西綿延數百里,被契丹人稱為萬山之祖。契丹漢化嚴重,捺缽制度也在墮落,漸漸後面幾個皇帝於夏天時,多不在黑山夏獵,而是去永安山避署。

鄭朗聽了卻一呆,遲疑地說:「科舉怎麼辦?」

「科舉無妨,到科考時我們回來,永安山離南京不遠。」

鄭朗心想,我怎能不知道它離幽州不遠,並且我還知道它後來位於的地名,是在河北平朱、凌源與建平三縣間的大山,景色十分美麗,歐陽修還特地寫了一首詩讚揚過馬孟山的美麗景色。可是到了後來,水土惡化,已經不再是當地的名勝。

然而……

「鄭卿,你在想什麼?」

「陛下,我忽然想到貴國與我朝的情況。」

「說說看。」

「當年唐朝進攻吐蕃多敗,山高氣寒,唐朝軍隊雖勇悍,終不適應哪裡的天氣,多敗。吐蕃軍隊侵入長安,可不久便得氣瘟,連忙撤回。非是氣瘟,而是不適應氣候所至。其實幽州不熱,陛下為何還要清署?」

「鄭卿,朕知道你的心意,對你們宋朝,朕不感興趣。爭的僅是關南十縣。」

又給耶律洪基講了一些儒學,鄭朗帶著四個妹妹回來。

郭逵狐疑地看著鄭朗。

鄭朗擠了一個眼色,示意他不說話,看著四個妹妹,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奴叫馬倩雲。」穿著紫色夏裙,略為豐腴的少女答道。

「奴叫張九月。」穿著黃色夏裙,長相清秀,氣質清淡的少女答道。

「奴叫劉菲兒。」穿著紅色夏裙,長相嫵艷動人的少女答道。

「奴叫朱玲兒。」穿著白裙,長相清純的少女答道。

各有特色,每一人姿色都不亞於江杏兒。而且遼興宗善解人意,挑選的四個少女都是漢族女子。

「你們下去休息吧。」

「是。」四人少女婉約的施禮退下,空氣中還留下一抹餘香。不僅是種逵,一干侍衛一起狐疑地看著鄭朗。鄭朗很無語,怎麼,准許你們狎妓,不准許我收四個美妹暖暖床?

確實有時候名聲能害死人的。如今鄭朗的道德高度,逼得他有許多事不能做。

「你們也退下吧。」鄭朗讓侍衛下去。看著種逵說道:「仲通,我是無奈之,你想一想,如今看似契丹讓我們自由活動,可有幾人是真正獲得自由?」

這是在契丹國內,非是在宋境。休說一不足一百人,就是兩百人,也派人將你盯得死死的。當真有呂四娘刺雍正,五鼠鬧東京的事發生?張海小子膽賊大,自己僅說兩句話,就掠走了。

自由僅是看似的自由,自己這一行人被契丹盯得很緊。開始鄭朗以為契丹只盯自己與郭逵,結果時間一長,發現手下侍衛出門,也有人尾隨。這使他想到後來美國的一部電影,楚門的世界。

鄭朗又說道:「仲通,盯得太緊了,對我們很不利。但契丹人也是無奈,我們將門一關,契丹又不知道我們會商議什麼?難道他們不怕我們逃跑?也怕。有四個女子做內應,我們大多數舉動,契丹人便能得之。會讓他們鬆懈鬆懈。」

「倒也是。」郭逵歎口氣。

說的容易,做得難。

人在契丹,想逃回去有多難?

「你再看看她們的皮膚,手,每人細皮嫩肉,並且舉止不是很妖媚,說明什麼?」有啊,江杏兒出自青樓,但人單純,也清純,可江杏兒是一個極品,宋朝文風又不一樣,在契丹上哪兒找到這樣極品的青樓女子?

「來自好的家第。」

「正是,不但皮膚證明她們沒有吃多少苦,舉止也得體。還有她們皆會識字,雖契丹對女子讀書比較放鬆,終是比我朝落後,貧困人家有幾個女子能讀起書,識起字?」

「她們會不會來自馬家與劉家?」

「不清楚,即便來自馬家與劉家,也是庶系女子,但不會太遠。我對家中小妾比較珍惜,契丹人對我查得細,應當聽聞。所以派出來的女子在家中地位不會太低。」

「當初相公就不應答應出使契丹。」

「答應為妙,若不答應,假如契丹反目成仇,兩邊作戰,我朝危矣。仲通,你想一想,僅是與西夏一戰,戰後我朝成了什麼光景?若是契丹人加入,看看慶歷三年我朝各地烽煙四起,外憂內患,這個國家必然崩潰。」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到了史上的王安石。有人怪他拚命斂財,無奈,國家太虛弱了,西夏屢次侵犯,還有梅山蠻患害南方,王安石心中急啊。可趙禎朝戰爭後果,他是親眼目睹,於是斂財。真的有效果,宋朝幾次征伐,沒有出現大的財政困難,也有王安石的功勞。又說道:「況且幽雲十六州是我的夢想。我朝經濟、文明、格物、思想、人口增加進步之快,為歷朝歷代之首。若是經營得當,使遊牧民族不受到傷害,幾百年後,會出現一個無比強大的國度。這必須征服幽雲十六州,用長城做第一步防禦。西漢時長城未起多少作用,於是唐太宗放棄長城。其實不然,論財力、兵士數量、守城之能,我朝無幾朝能及。長城若是控制在我朝手中,將會發揮更大的威力。但是想征服幽雲十六州,又何其困難,因此我也想過來親自看一看。」

郭逵不言。

鄭朗授學,釣魚,打獵,都有用意的。當真想享受狩獵垂釣之樂,只有這樣,才能出來看一看,走一走。

「而且我們處境很困難。」

「發生了什麼?」

「契丹皇帝約我前去永安山清署。」

「清署?」

「大約我朝使者就要到了。」

「他們想隔絕我們?」

「正有此意。我還擔心,契丹人忍耐承度會有多長。」

郭逵默然。

兩人下去休息,鄭朗來到房間,看到四個少女坐在他床邊,鄭朗驚訝地說:「你們怎麼不休息?」

「奴婢侍候鄭相公,留下陪寢,鄭相公,你要那一人留下來?」劉菲兒說道。

「你們誤會了,我不是讓你們陪寢,而是讓你們替我做一些家務活,比如洗抹這些活計,或者替我整理書籍。」

四個少女對視。

「不要看了,如果你們嫌此活下賤,我明天將你們送回去。」鄭朗說道。但頭痛,幾個少女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上了晚妝,說晚妝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睡覺的衣服,全部穿著薄透的紗衣,裡面的胸圍開得又低,大半個酥胸亮是讓人眼睛都不敢視,張九月與朱玲兒更過火,裡面褻褲同樣很薄透,纖毫露出一大半。若是恐龍倒也罷了,又個個美艷動人,自己正熱血方剛的年齡,熬了四五個月,如何受得了?

雖說得一本正經,身體卻在起反應。

還好,幾個少女是雛,沒有注意,否則再誘惑下去,自己非得出事不可。心中恨恨地想,要不要逃回去時,順手將耶律洪基這個小哥子拐走?

第五百四十八章 小妾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燕山。

過了燕山又是不同,燕山以南多是漢人,燕山以北,漢人還是佔著多數,但當家作主的不是漢人,而是奚人。對漢人最岐視的非是滿清,也非是女真,更不是西夏。而是元蒙,四種人,元蒙將漢人劃為第四等,蒙古人將漢人打死了也白打。當然結果也慘,僅幾十年就趕回大漠。最善待漢人的遊牧國家,契丹能排在前面。

若劃分,契丹境內最低賤的乃是生女真人,以及回鶻。漢人與渤海人(熟女真)地位相差無幾,其實真分析,漢人比渤海人地位還要略高。但僅次於契丹族的種族不是漢人,乃是奚人。兩個民族才是真正的兄弟之族,相當於後來滿清與東部蒙古各族的關係。

於是出現一些不好的情況。

契丹南京道與西京道雖以耕種為主,可多山地。和平已久,人口增加,產生大量財富,一些契丹貴族貪羨這份富貴,從北向南轉移,進入幽州與西京。但大多數漢族百姓因為生活壓力,幾大家族的兼併,自耕農開始向北方轉移,有的甚至發展到契丹上京一帶。但這裡土地多是奚族的,地荒了無所謂,山廢了無所謂,可想種他們的地,必須付出沉重的租佃。漢族百姓在這裡生活很貧苦。

鄭朗看了看,沒有作聲。

似乎是優勢,可不知道從哪裡著手。也別說什麼優勢,這裡漢族人生活慣了,反而沒有認為有什麼不便。宋朝大軍來收回領土,他們照樣舉起武器反抗。

劉六符走過來,指了指群山滴翠,問道:「行知,我朝山河可壯闊否?」

「劉兄,北方大山黑水雖壯闊,可我還是喜歡南方的精緻。」

「我昨天看了一些史書,當初滎陽鄭家壯大時,乃是配合北魏,才得成為舉世豪門。」

「是有此事,可我有喜之,也有不喜之。」

「何解。」

「喜之是幾大門閥,使北方漢族文明保留,由是有我朝一統天下,文明朝代出現之根由。不喜之乃是把持太多資源,造成毀滅之禍。」

「我聽聞唐太宗有四分之三鮮卑血脈?」

「是,可他以漢人自居,由是內治。其後子孫多娶漢族女子,已經很難再說唐朝乃是鮮卑王室。不過正是因為這一點,五姓七家多鄙之。這才是真正漢人大家族的驕傲。」

劉六符啞然。

郭逵在邊上竊笑,兩人說話皆大有深意,然而交鋒後,劉六符居之下風。

劉菲兒沖劉六符施了一禮。

幸好鄭朗與這四個女子沒有發生關係,否則鄭朗就成了劉六符的晚輩。幾個女子很機警,但鄭朗想套她們的話太容易了,順便問了問,很容易得到她們的身世。果如鄭朗所猜,皆是來到大家族的少女。並且出身不薄,不是庶系,皆是直系出身。劉菲兒便是劉六符的堂侄女。鄭朗也驚訝,想了很久,只有一個原因,一是為契丹皇帝所迫,二是自己講儒學,漢人大家族應像好,這才沒有用庶系搪塞。

騎馬行了幾步,劉六符歎息一聲。

鄭朗就當沒有聽到,雖然為了契丹鬆懈,虛與委蛇,做一些退讓,可有的底線必須堅持。

也不能退讓太多,遼興宗從長春河返回幽州,才真正交鋒,時間不過兩個月,現在就做大步退讓,下面怎麼辦?

但一步步給他們一些留戀的想法。

大隊人馬來到永安山北的清涼河畔,紮下大營。避署開始。

幾天後,耶律洪基來到鄭朗的帳蓬,對鄭朗說道:「鄭相公,陪我出去打獵如何?」

鄭朗與郭逵默契地使了一個眼色,沒有多猶豫,答道:「好。」

他們剛離開,一行人風塵僕僕地來到永安山,是曾公亮一行。趙禎下詔命後,曾公亮也擔心鄭朗的安危,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到契丹。來到幽州後,契丹伴接使讓他們到驛館休息。被曾公亮拒絕,他們又立即來到永安山。

遼興宗讓他們坐下,說道:「國書朕已派人轉交給了鄭朗。」

「陛下,鄭相公人呢?」

「很不湊巧,他似乎陪梁王打獵去了,具體的朕也不清楚,但軍營裡還留有兩名侍衛,你去問一問情況吧。」

曾公亮沒多想,來到旁邊的一個大號帳蓬,契丹對鄭朗很慎重,雖是住在帳蓬,但帳蓬裡應有盡有,什麼都不缺,十分奢侈。未等曾公亮問話,張海大聲問道:「楊洗,王嗣行,鄭相公人呢?」

「鄭相公陪梁王出去狩獵。」

「什麼時候回來?」

看到張海搶自己的問話,曾公亮沒有生氣,這是護主的表現,是義氣。

「張都頭,我們也不知道,但鄭相公臨行前吩咐過我們,這一行出去會很久。」

「怎麼會很久?」曾公亮不解地問。

王嗣行答道:「屬下不知,但聽鄭相公對梁王說過一句話,想要做好皇帝,必須視察民情,瞭解百姓疾苦,因此借狩獵的名義,各處走一走。曾學生,你問四位小娘子吧,她們應更清楚。」

「四個小娘子?」

「是鄭相公新收的四個小妾。」

曾公亮臉色一變,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教契丹太子儒學問題不大,儒學在宋朝還沒有搞清楚呢,況且契丹,可以東講,或者西講。但教導契丹太子知道民間疾苦,那很不好的。收四個小妾更不對,別人可以,鄭朗不行,你可是君子兩大的領袖,一舉一動,多少人在看著?

「她們在何處?」

「就在裡面,曾學士,請稍等。」楊洗叩了叩珠簾,說道:「四位娘子,我朝來使,請出來相見。」

四個少女,應是少婦,都是少婦打扮,穿著皆是宋朝婦人的衣服,連頭髮皆梳著宋朝的高貝髻。然個個皆是美貌出眾,連舉手頭足之間,動作都十分婉約。

曾公亮更加皺眉頭了:「你們是……」

「見過宋使,奴婢們是鄭相公的侍妾。」

曾公亮不悅地問楊洗:「楊侍衛,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約快有二十天,鄭相公在幽州進皇宮替梁王授學,回來後便帶來四位小娘子。」

「聽說鄭相公做了契丹的太傅?」

「曾學士,何來此言?鄭相公連科舉都不敢答應,怎麼敢做契丹的太傅?」

曾公亮神情稍稍化解,但下一句又讓他再次不悅,楊洗又道:「契丹梁王溫文爾雅,還有魏國公家的一個美貌小娘子,叫什麼來著?」

「叫蕭觀音。」劉菲兒在邊上說道。

「對,叫蕭觀音,兩人頗有資持,鄭相公憐惜其才,對兩人悉心教導,但並沒有做什麼越制的事。」

「胡鬧!」曾公亮悶哼一聲,即便不是太傅,對契丹皇太子也不能悉心教導,況且還有魏國公家美貌的小娘子,什麼烏七八糟。忽然冷靜下來,鄭朗可不是這種人,這樣做有原因的,肯定有其他的真相,於是問道:「四位小娘子,鄭相公什麼時間返回?」

張九月欠了一禮,說道:「宋使,恐怕讓你失望。這一行鄭相公本意是帶梁王到處視察,到什麼地方奴婢也不知,他在臨行前對奴婢說過,這一行有可能要很多天,有可能兩個月三個月?」

「豈不是誤了科舉?」

「科舉本是陛下相請,然陛下已來永安山避署,鄭相公多半不會前去主持科舉。」

根本就沒有問出什麼,即便問出的,也不是什麼好消息,若是將今天聽到的帶回京城,曾公亮心中能想像的,還不知道會使鄭朗受到多少攻擊。無奈,只好再次請求拜見遼興宗。

遼興宗很客氣的接待,見面問道:「見到鄭朗嗎?」

「沒有,我們前來是刻意見鄭相公,請求陛下派人將鄭相公找回來。」

「准。」

曾公亮退下,遼興宗與幾個親信大臣相視大笑。他也不想與宋朝直接撕破臉皮,畢竟一年五十萬,對契丹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但有其他方法,一步步使鄭朗走上不歸路。鄭朗是聰明,可再聰明只是一個人,能有自己這麼多大臣對手麼?

「跟朕來。」遼興宗說道。

來到鄭朗所在的帳蓬,楊洗與王嗣行伏下行禮。

「起來吧,你們做得很好,等完成這個差事後,朕會重重有賞。」

鄭朗與郭逵最擔心的事發生,久在契丹,雖是精挑細選而來,契丹存心收買,還會有人背叛的。況且武將可憐的地位,不要說小兵了。

遼興宗又問道:「鄭朗究竟有什麼打算?」

他也弄不清楚,過了這麼久,從未看到鄭朗有什麼擔心,派劉六符等人試探,又絕沒有投誠之心,感到心中有些不對勁。

「稟陛下,我們職位低,恐怕只有郭將軍才知道內情,但偶爾留心旁聽,聽到鄭相公說什麼還要一年時間,還有什麼趙忠,另外對我們也曾暗示,不用擔心,雖呆的時間會很長,最終會返回南朝。其他的就不得而知。」

「一年?」

「大約是一年後鄭相公有什麼安排。」

「趙忠是誰?」

「一個蕃將。」楊洗本來想說女直(避耶律宗真的諱,契丹將女真改成女直),可想想不大可能,這些女真奴隸是買來的,能買到奴隸,不可能買下各個部族。似乎契丹正在收攏這些女真人,說了,引起一些麻煩,對自己不利,於是隱忍不說。

遼興宗也沒有在意,西北戰役,宋朝多用蕃兵蕃將,然後看著四名少女,問:「鄭朗有沒有與你們同房?」

「沒有。」四個少女幽怨地說,每每看到鄭朗的風采,心中艷羨,聽到被派來服侍鄭朗,每個人心中很開心,可是鄭朗不解風情,碰都不碰她們一下。

「難道你們不讓他滿意?」

「奴婢們也不知。」

「這樣,如果你們成為鄭朗的小妾,賞你們千金,婦爵。」畢竟是皇帝,不大好說明,話外之音,你們使出你們渾身的手段勾引鄭朗吧,誰讓他心動,就對誰重重有賞。

「謝過陛下。」

遼興宗從帳蓬退出,向北府宰相蕭阿剌問道:「蕭卿,你說一年後此子能用什麼計策返回南朝?」

蕭阿剌搖了搖頭,那有那容易的,除非鄭朗插翅膀飛,飛還要飛得高,否則都讓萬箭射落下來。遼興宗摸著鬍子,他自己想,也想不明白。

劉六符湊上前來說道:「想要掏出鄭朗的話,還是從四個女子身上突破。」

「朕也是這樣想的,可此子乃是君子,不被美色誘惑,朕圖奈之何?」

劉六符說道:「臣都有一個辦法。」

「是何計策?」

「當時挑選的時候,因為此子正派,所挑選的皆是處子。用意雖好,勾媚不足。恐怕她們自己對房事都不大懂,所以臣認為請一些婦人教導一些房中術。」

蕭阿剌等人皆笑。

「此外,可在適當的時候,使用一些藥物,這樣此子越陷越深……」

若是在宋朝,劉六符出了這個計謀,會讓大臣們噴死,但在契丹無所謂,遼興宗大喜,說道:「應如此,劉卿,你派手下去幽州請幾個有名的妓子,過來教導這幾女。」

「喏。」

遼興宗又看著遠方,說道:「不知此次宋使回去後,南朝君臣聽聞,會作如何感想?」

幾個大臣全部微笑。

遼興宗說道:「一年,朕就給此子一年時間,若一年後還不歸降,朕也不大好向南朝交待,只能殺之!」

在這一刻,他才恢復了契丹人的狼性,暴戾的聲音傳出來,驚起幾隻烏雀,驚謊地飛向遠處。

安扎宋使的帳蓬裡愁雲密佈。

崔嫻向吳育推薦的人選,恰恰也是趙禎心中的人選。曾公亮低調,不樹黨,幾方人對他不惡。與鄭朗又有著密切的關係。

而且趙禎想法很包容,想逃出來,做一些不過份的越制事,亦無不妥。出使的人必須與鄭朗有親密關係,替鄭朗掩蓋。當然,這想法不能說出來的。他也被大臣口水噴怕了。

吳育前面提出曾公亮,後面立即派曾公亮為使。於國書挾帶詔書,准鄭朗便宜行事。只要不過份,自己看著辦,這是朕同意的。但這一行主要還是摸清鄭朗一些想法,契丹的動態,再假意的交涉一番,替鄭朗掩護。

可今天來,種種消息太不利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膽大包天

曾公亮走來走去。

張海忽然說道:「曾學士,屬下有一想法。」

「何?」

「剛才楊王二人回答時,神情有些閃爍不定,屬下很懷疑他們在說假話。」

「會否?」曾公亮很懷疑,剛才對答,這二人在拚命維護鄭朗,不像是說假話。

「曾學士,請相信屬下,說大學問,屬下不行,可察顏觀色,屬下還會一點。並且我悄眼看了四位女子,似乎是雲英之身。」以前張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又造過反的,狎妓也時常有之。不過是不是處子之身,一看便知道了,那是枉言。但有經驗的人,能通過眉毛或者其他五官與走路的姿勢,看出三四分。

不是很準確,曾公亮也不大相信,但這句話換醒了他的希望,問:「張海,可現在不知道行知在何處,真相不得而知。」

「曾學士,如我沒有猜錯,鄭相公還是在此山之中。至於那幾個女子說什麼鄭相公帶契丹太子察看民間疾苦,你相信麼?即便鄭相公會做,契丹人也不會放心。」

理由不充分,難道契丹就不能再派一名重臣,幾人一道外出?

不過這時候曾公亮心中存著幻想,點頭,問:「就在此山中,又怎麼找得到?」

永安山光長度就達到幾百里,山邊著山,山套著山,上哪兒找鄭朗一行。還有呢,契丹皇帝在此,四處遍佈警戒巡邏的斥候,契丹人就放著自己派人尋找?

「交給我吧。」張海說道。

「你?」

「讓我試一試。」

「會有危險的。」曾公亮鄭重地說。若是如張海所說,明顯契丹人不想自己見到鄭朗,然後好放出謠傳,使宋朝對鄭朗最終失望,做出一些不好的舉動,逼鄭朗投降契丹。看到張海找鄭相,必殺無疑。殺了,自己還不能亂說,這是契丹皇帝避署所在,作為宋朝人,怎麼可以亂跑?

「我試一試。」張海眼光堅定地說。

「小心。」曾公亮見他堅持,不再多言。畢竟張海死了無所謂,鄭朗對宋朝才是最重要的。夜色來臨,張海與帶著他信任的兄弟史達夫換上便服,悄悄隱入到山林。好在鄭朗此時離這裡頗遠,契丹沒有多戒備,兩人一口氣藉著夜色掩護,跑了十幾里,離契丹行軍大營很遠了,才停下來休息。吃了乾糧,潛入一個山溝,潛入一戶人家,偷了契丹人的衣服與弓箭,換上,扮作契丹的獵戶,再度接近契丹行軍大營。天色漸漸亮了,兩人盲目在山裡找來找去,沒有半點頭緒,反而時常看到巡邏的契丹士兵,驚出一身冷汗。

「張都頭,這樣不是辦法。」史達夫說。

看了看遠行的契丹斥候,張海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要麼咱們玩一場大的。」

「怎麼做?」

張海做了一個抹脖子動作。

史達夫也不怕,兩人造反才起家的時候,什麼膽大包天的事都做過。

決定好了,兩人做一些佈置,開始站在山頂上往下看。但第一天沒有任何機會,來往的斥候很多,可多是好幾人一隊,倆人根本不敢動手。天又黑下來,史達夫喘著粗氣,吃著乾糧說道:「張都頭,這樣下去不行哪,即便能讓我們捉住一兩個小兵,他們也未必知道鄭相公的去向。」

張海想了一會,說道:「走。」

「上哪兒?」

「去鄭相公大營附近。」

鄭朗的帳蓬離遼興宗的中營不遠,戒備森嚴,但這兩人膽大包天,也不管,潛伏過去。藉著中旬的明月光,兩人找到如廁所在。遼興宗出行,大臣,妃子,貴戚加上隨行的侍衛,有好幾千人,不會讓士兵隨地大小便的,無論避署或者捺缽,都有一些廁所。

打的正是這個主意。

效果不錯,陸續的有人過來如廁。

不過機會不多,要麼是普通士兵打扮,要麼來的人多,兩人伏於灌木叢中,一直隱忍不動。甚至有一個契丹兵士懶,沒有在廁所裡小便,就在灌木叢中解手,正好往張海頭上淋,張海還不敢挪動。人走了後,史達夫竊笑。

「史二郎,不能笑,咱們這一行,是關係到鄭相公的前程。」

「喏。」史達夫立即停止竊笑聲。

漸漸到了三更時分,走來一個醉醺醺的武將,身上還穿戴著盔甲,不知從哪裡喝酒,喝到現在才回營,踉踉蹌蹌的走來上廁所,看樣子官職還比較高。張海說道:「就是他。」

兩人立即準備起來。

膽子真的很大,就在不遠處二十幾米,就是契丹的中軍大營,警備的士兵就站在四十幾米開外,兩人就敢動手了。

契丹人上完廁所,又踉踉蹌蹌的向營中走去。張海忽然爆起,從灌木裡竄出來,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史達夫用碎布將他嘴巴隨即堵上。膽子大,動作利索。造反時也經常幹過類似的事,熟能生巧,此名契丹將領居然一聲不吭,就將兩人拖走。

拖到遠處,來到一個偏僻的峭山上,兩人氣喘吁吁地將這個將領放下,用刀子在他臉上劃著,問:「你叫什麼名字?」

「你們是什麼人?」這時,此將也驚醒了。

「不管我們是什麼人,你快回答我們問題,否則我就宰了你。」張海惡狠狠地說。

「你們是宋使,對,我認識你,你叫張什麼……」這名將領驚恐地說。

「說名字。」張海用刀子插了下去。不深,但很痛,此人叫了一聲,答道:「我叫耶律淋。」

「鄭相公在什麼地方?」

「他在陪太子打獵。」

張海與史達夫心中一喜,壓住激動的表情,說道:「在哪兒打獵?」

「似乎在伏虎山。」

「伏虎山在什麼地方?」

「往西南去有二十幾里地,臨近清水河的上游,有數座入雲的高峰,高峰西側有幾座山,長滿了松樹,便是伏虎山。」

「我們一道去,若有半句虛言,我立即將你宰殺。」

「兩位宋朝好漢,放過我吧,我洩露了軍機,不敢說出來的。若是我不回營,一會兒便有侍衛察覺不對,找到我,也會妨礙你們安全。」

張海擠了一個眼色,兩人到了邊上,張海問史達夫:「史二郎,你看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不像是假話。」

「此人怎麼辦?」

「殺掉,若是假話,大不了明天晚上我們再找一個替死鬼。」

「好。」

不是用刀子殺的,而是用灌木樹尖狠狠紮在心窩上。將盔甲卸下來,又輪流著扛回去。已經有契丹士兵出來尋找了。張海與史達夫四下看了看,看到不遠處有一個窪地,下面有一些灌木。將耶律淋放下去,用灌木尖穿過原來的傷口。剛做完,一隊士兵找過來,兩人迅速撤離。不敢走遠,怕有動靜。就聽到不遠處傳來呼喊。

接著契丹兵士議論,契丹語兩人不會說,可來到契丹也呆了很長一段時間,略能聽懂一二。幾人都說耶律淋酒喝多了,失去清醒,一腳踩空死的,但也沒有詢問盔甲,那有這個好細心?

兩人長鬆一口氣。

等到契丹人將耶律淋屍體抬走,張海將耶律淋盔甲穿上,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地見到鄭朗,得先將消息通知曾公亮,至少證明鄭朗沒有陪契丹皇太子什麼察看民間疾苦。若自己不成功,或者看曾公亮有什麼好辦法,見到鄭朗。

穿著是契丹的盔甲,大大方方接近大營。進了軍營,張海迅速看了四週一眼,身體無比敏捷的往曾公亮的營帳一鑽,警衛的宋軍剛要責問,張海說道:「是我。」

「張都頭,你怎麼?」

「快帶我見曾學士。」

將曾公亮從睡夢中喊醒,曾公亮也不解地看著張海。

張海將情況一說。

「可信麼?」

「可信,此人乃是大詳穩司帳下的一個小將軍。」

曾公亮額頭冒汗,契丹軍官制與宋朝不一樣,有天下兵馬大元帥,多是皇太子或皇太弟擔任,都元帥,大詳穩司,東都省,大將軍,護軍司,衛軍司,諸路兵馬統署司,這是北面的武官,其中大詳穩司又分為大詳穩,都監,將軍,小將軍,軍校,隊帥,這才到各級兵士。其中小將軍最少相當於宋朝的正七品武將。

這兩個造反分子,膽子也未免太大。

張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說道:「時間不早,屬下還是立即離開,找到鄭相公。」

「張都頭,一定要小心。」

「那是當然,為了鄭相公,屬下也會小心的。」說著張海掀開帳蓬的一角,四下張望,看到無人,再次敏捷的貓腰閃了出去。曾公亮趴在縫隙裡看,張海已經走出大營,一邊走,一邊解著盔甲的下掛,下半夜好生生的起來,除了上廁所還能做什麼?契丹人居然一點察覺不出來。

曾公亮心中五味雜陳,張海的表現,有些顛覆他原有的思想觀念。

睡不著,坐在帳中喝茶,不一會兒,天光亮了起來,一輪紅日冉冉從天邊升起。

曾公亮梳洗完畢,來到峰頂上,看著東南方向。二十幾里地,對於平原地區來說不算什麼,但在這蒼莽的大山裡,二十幾里地,卻隔了千重山。除了山勢綿綿,白雲悠悠,什麼都看不到。

可他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鄭朗此時的局勢遠比他想像的還要險惡。若是張海將信帶給鄭朗,鄭朗還好一點,帶不到,鄭朗可以說這一生休想回到宋朝了。

第五百五十章 射虎

鄭朗坐下來喝茶。

遠處契丹小太子正在帶著手下打獵。

為讓太子高興,一些侍衛騎馬從四下裡兜抄,一邊抄一邊喊叫,這叫喊山。將獵物驚起來,往耶律洪基這邊驅趕,好讓耶律洪基有一個好收穫。

郭逵問:「你說楊洗與王嗣行有沒有摔下懸崖?」

兩人就在鄭朗大帳,但是遼興宗不能公開對鄭朗說:「俺們契丹開始收買你的屬下。」

會引起鄭朗反感的。

想用鄭朗的人,必須收心,否則以鄭朗的君子行為,學習蘇武,或者徐庶,得到又有何用?反而破壞兩國關係,得不償失。故契丹設計,大家一起在伏虎山打獵,鄭朗也在打獵,他是純好玩的。但所帶來的侍衛卻喜歡。

對此,鄭朗不排斥。要呆很久,又不像自己性格靜,能受住,也不想讓契丹人小視,相反,讓他們使出渾身解數,不怕壓契丹人一籌,就怕你壓不了。包括發生衝突,不能主動招惹別人,可別人招惹過來,不要怕,打出宋人的骨氣。

然後在伏虎山打獵,四散開來,過了一會兒,兩個契丹人過來稟報,說是楊洗與王嗣行掉下懸岸,不知所蹤。鄭朗連忙去察看,懸崖邊上是有兩處斷掉的痕跡,下面便是陰涼河。水勢到了這裡,受山勢所迫,雖不寬,但很洶急。即便打撈屍體,恐怕也撈不到。問為什麼掉下懸崖,有契丹兵士說剛才似乎看到老虎的身影。

老虎以前很多,但到了宋遼,因為人的獵殺,漸漸少了,就包括契丹,說是八九月打虎豹,但契丹多次捺缽狩錯,記載到獵殺老虎的次數並不多。不過有,鄭朗估計此時整個東北地區最少有一萬隻東北虎,只是在人們瘋狂的獵殺下,數量在急劇的下降。

半真半假的。

鄭朗盯著郭逵,說道:「我也不清楚。」

實際兩人心中都有一個答案,可是不想去承認。

郭逵說道:「鄭相公,比我們想像的要惡劣。」

「是啊,看來我低估了契丹人。」

可走到這一步,只能繼續走下去。

耶律洪基在遠處招手,喊道:「鄭相公快來,好多飛禽走獸湧過來。」

「去。」鄭朗道。

兩人翻身上馬,加入狩獵行列。

有可能這裡人煙稀少,獵物真不少,鄭朗破天荒地射殺了一隻山雞,還是一隻美麗的雄雉。

「恭喜恭喜。」耶律洪基開心地走過來,自己這個不掛名的老師終於開壺了。鄭朗溫和地一笑。對這個學生,鄭朗一直不惡,相反,心中很謙疚。他對自己很尊敬,可自己卻將他往一條不歸路上推。看似帶他狩錯,其實一個君王著重遊獵,也會走向墮落的道路。偏偏契丹以遊獵起家,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對皇太子不好,反而認為自己讓皇太子文武兼學。

鄭朗提著這只美麗的野雞,也哭笑不得,自己最少放了有一千支箭,這才射中一隻獵物,多麼不容易。

就在此時,他毛髮陡然豎立起來,遠處傳來呼喝聲:「殿下小心,鄭相公小心。」

然後一聲低喝,一隻老虎從林中竄出來。

這時就看到耶律洪基少年的本色,他大喊一聲:「我的媽啊。」

一屁股坐在地上,動都不動。

鄭朗也冷汗涔涔,還真有老虎啊。奶奶的,運氣真好,契丹皇帝那麼大規模的捺缽狩獵,很難趕出一隻老虎,自己只是被契丹太子帶出來,不知有何用意地小獵獵,就碰上一隻老虎。

這時候就看到一個人的膽色,郭逵看著老虎逼近,不慌不忙,張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老虎的脖子。同時還有一箭也射了過去。鄭朗扭頭一看,是一名契丹侍衛,歲數不大,只有十六七歲。

但老虎皮厚肉粗,帶著傷勢,繼續撲來。

郭逵喝了一聲:「去。」

不知是對誰說的,提著刀撲了過去。

剛才放箭的侍衛看到郭逵撲過去,居然也同時撲過去。兩人一左一右包抄,受傷的老虎看到他們,頭扭了兩扭,大約看到郭逵身上亮晃晃的盔甲不好啃,於是轉向那名侍衛。

龐大的身軀躍了起來,張大腥紅的嘴巴,向那個少年咬去。

那名侍衛身體靈巧的在地上一個翻滾,居然閃了。

郭逵已經撲近,沒有試圖抓老虎,畢竟武松是很少的,雙手握箭,狠狠地壓下去。老虎吃痛,尾巴一卷,郭逵被抽拋起來,甩到一棵松樹上,半天不能動彈。但兩人的反抗,使其他侍衛一起清醒,宋兵與遼兵湧過去幾十個人,有的用刀子砍,有的抓,不時的有侍衛被甩出,或者抓傷,發出淒慘的叫聲。

但好漢難敵四手,好虎難敵四十人。這些侍衛無一不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勇士。一會兒老虎重傷在身,被侍衛們壓住,伏在地上呻吟。郭逵摸了摸鼻子,撞得不輕,鼻血都撞出來了,提著刀過去要出氣。

鄭朗喊道:「郭將軍,且慢。」

郭逵停下。

鄭朗將耶律洪基扶起來,說道:「殿下,你去殺。」

「我去?」耶律洪基小白臉慘白慘白的。

「必須你去,若是你不在,隨便那一人殺了都沒有關係,但你在,必須你殺。」

「謝。」耶律洪基終於回過魂,明白其中的關節,感謝地說了一聲,提著刀小心地走過去。太子要過來殺老虎,兩國兵士更加拚命的將老虎壓住,不能讓它動彈。

耶律洪基小心地接近,用刀捅下去,見到平安無事,瘋狂的一刀接著一刀,一會兒這只很大的東北虎被他捅得一口氣也沒有了。

鄭朗看著諸位兵士說道:「今天梁王於此伏虎,此山名曰伏虎山,此吉兆也。」

耶律洪基不清楚,咧開大嘴笑,但有的契丹人清楚,特別是少數耶律洪基的親信,就差一點伏在鄭朗腿下表示感謝。這無疑是替耶律洪基正名哪。契丹皇帝可不僅只有耶律洪基一個兒子,雖是重點培養對象,最後誰做皇帝,未必可知。

鄭朗又說道:「百善孝為首,殿下,你應割下虎頭,獻給陛下。」

「好。」耶律洪基終於隱隱聽出鄭朗意思,說了一聲好,還握了握鄭朗的手,一切皆在不言中。

看到耶律洪基在用刀一刀刀的砍老虎頭,郭逵低聲說道:「鄭相公,為何?」

「一個喜歡狩獵,喜歡儒釋的太子登基有利,還是一個更賢明的太子登基對我朝有利?」鄭朗更小聲地回答。

郭逵揉了揉青腫的臉,醒悟過來,說道:「鄭相公深謀遠慮,我遠不及。」

「你也不錯。」鄭朗說。非是自己有多少謀略,而是金手指。這個蕭峰結拜大哥登基後,使契丹烏煙瘴氣,民不聊生,這才有了女真崛起的故事。也許耶律宗真其他幾個兒子還有更糟糕的,可再糟糕,還能比耶律洪基差多少?

關健這個天大的人情賣過後,契丹人對自己會抱有什麼看法?

耶律洪基終於將虎頭砍下來,所有人一起歡呼。

鄭朗又說道:「殿下,你應當感謝他。」

「誰?」

鄭朗指了指那個不顯眼的少年。

「蕭忽古,你過來。」

蕭忽古走過來,伏下說道:「讓殿下受驚,臣有罪。」

鄭朗心中一機靈,未必契丹所有大臣他都知道其來歷,可這人知道,是一個豫讓式的忠烈大臣。自幼捷有力,補禁軍。在契丹軍中名一直不顯,直到耶律趙三討滅叛部,叛部中有矯健者能飛躍到駱峰之上,此人重甲而出,手沒有按駱峰借力,直接穿著盔甲,跳到近兩米高的駱峰頂上,來了一個金雞獨立。

也不用穿盔甲了,就是輕裝而跳,又有幾人不借力的跳上駱峰頂,還將身體穩住?叛眾大賅,這才知名。不僅勇武,還有忠心。耶律乙辛把持契丹朝政,禍害殃民,殘害皇太子皇后,此人不平,想為主除害,伏於乙辛常行的橋下,想進行刺殺。結果暴雨至,不果。又想殺乙辛於獵所,為親友所阻,不行。再次想謀劃刺殺之策,可風聲傳出。被捕,反而耶律洪基殺害。

他心中暗歎一聲,其實無論宋朝或者契丹,有許多能人異士的。

但兩國都沒有用好人才,才使國家一天天墮落下去。

然後又想到一件事,難道楊王二人真的被老虎追下懸崖?

就看到耶律洪基將那把砍虎的刀遞到蕭忽古手中,說道:「你無罪,有功,這是殺虎之刀,我將它賜給你。」

郭逵頭上冒汗,剛才情況多危險哪,居然僅賜一把破刀。

蕭忽古沒有什麼不滿,伏下說:「謝過殿下。」

經此一嚇,全部沒有狩獵的興趣。將老虎抬下去,開始在營寨邊扒虎皮,以及收拾其他獵物,準備來一個野餐。

一群人圍著耶律洪基興奮地談論。

鄭朗則拿著一本書,來到松林下看書。是小契丹文字(契丹文字分大小二種,不過漢字仍然是主流),來到契丹很長時間了,能說一些契丹語,即便契丹文字也能看懂一二,畢竟是從漢字基礎上進行修改的。

忽然一個契丹士兵悄無聲息走過來。

低著頭,鄭朗身邊侍衛看了一眼,也沒有在意。此地不僅有鄭朗的九十幾名侍衛,還有耶律洪基帶來兩百多名侍衛,誰也不敢對鄭朗產生什麼不利的想法。

繼續往前走,步伐很慢,來到鄭朗身邊沒有扭頭,低聲說道:「鄭相公,我是張海。」

鄭朗立即將書丟下,抬頭一看,可不是張海,為什麼如此打扮與詭秘?

張海說道:「鄭相公,王嗣行與楊洗已經背叛,正在契丹中軍你的營帳裡。」

觀察很久,看到鄭朗遠離眾人,這才接近。僥倖是在此狩獵,否則連接近的機會也沒有。但附近還有侍衛把守,全是鄭朗從宋朝帶來的侍衛,楊王已經背叛,天知道其他的侍衛有沒有背叛?

鄭朗腦袋在急轉彎,他已想到更多,可是不能遲疑,一旦張海停下,必有自己身邊侍衛過來,就會出事情。於是站起來,以更快步伐向河邊走去,可掠過張海身邊時低聲說道:「南邊那座矮山後面有一個小山洞,附近長滿灌木,你想辦法潛過去,我也會過去,只有我或郭將軍出現,你才能現身。」

「喏。」

兩人已錯開。

沒有一個人注意,張海折向一邊,一會兒消失在密林裡。鄭朗看著莽蒼的松林,又看著地下的老虎,對郭逵說道:「今天射虎,可真是一個好兆頭啊。」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三顆星星

「這是什麼好兆頭?」郭逵不解,若說好兆頭,也只是契丹人的好兆頭。

「你來。」鄭朗低聲說道。

兩人來到剛才鄭朗坐下的地方,鄭朗說道:「剛才張海來過。」

「人呢?」郭逵驚喜地問。此時契丹的種種做法,是想使鄭朗完全與宋朝隔絕,能得到宋朝的消息,該是多高興的事。

「走了,但他說王嗣行與楊洗未死,正在契丹中軍契丹人為我安排的那座大營裡。」

「這可不是好消息。」郭逵臉色一下陰下來。並且這兩人還是他從軍中挑選出來的親信,一旦他們背叛,天知道屬下有多少人被契丹收買過去。

「郭將軍,是好消息,契丹人將我們隔絕,我們想讓朝廷輪換侍衛,免去思鄉之苦,大約不能了。自正月末進入契丹境內,到明年,會有一年多時間,不得回鄉,我們又不敢將底細透露,士氣必產生動搖。這件事是給我們提一個醒,若是大意,讓屬下聽到更多的風聲,又被契丹收買,那麼我們真回不去。」

「如此,會有更多的人被契丹收買。」

「收買便收買吧,也不會多,大多數兵士是忠於我朝的。關健是我能不能回去,我一回去,所有人一起安全。我不能回去,所有人無論忠心與否,都休想回去。」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老天要下雨,老娘要嫁人,只好讓它去。鄭朗又說道:「關健是張海。」

「說老實話,若是楊王二人背叛,連張海我也不相信了。」

「不會,張海職位太低,契丹也不會指望從張海嘴中掏出我什麼計劃。現在需要朝廷的消息,還有帶一些提示的話回去。」

似乎是好兆頭,然難度不低。鄭朗又想了想,重新走到河邊,對耶律洪基說道:「梁王殿下,今天你殺虎,是乃吉兆,將士鼓舞高興,你需向陛下請求送美酒過來,賜賞三軍。」

耶律洪基這時候也清醒了,聽出鄭朗話外之音,雖老虎是他殺死的,但過程不是那樣。這些將士得籠絡一下,才能讓他們嘴巴堵上,敬了一禮:「謝過鄭相公提醒。」

耶律宗真對鄭朗態度還是很曖昧,可這個小太子,這時卻真的感到鄭朗對他來說很重要。

運來美酒,契丹將士載歌載舞,鄭朗看著手下說道:「你們今天也暢飲吧。」

契丹人好酒,宋朝將士也好酒,諸將士狐疑,鄭朗說:「這是我的命令,不醉不歸,難得的放鬆。」

諸將士歡天喜地加入契丹將士狂飲行列。鄭朗看著他們,心中卻百般不是滋味。

天色黑下來,大多數人喝醉了,只有少數人為了保護安全,沒敢喝酒。可整個營地看守力度嚴重下降。鄭朗沖身邊的侍衛金得明招了招手,說道:「得明,我與郭將軍出去一下,有秘事,替我看守好帳蓬,不能讓任何人進來。」

這是他從自家裡挑出來的親衛,是開封人,家庭富裕,有妻兒老小。而且就是鄭朗家的謙客,是少數可以絕對信託的人選。

「喏。」

三更將近,看了看四下守衛巡邏鬆下來,鄭朗與郭逵二人悄無聲息地潛離開營地,來到南山。鄭朗帶來了筆墨紙硯、印章,揣在懷中,又準備了一團蠟油。郭逵也沒有問,也不需問。出了營地,搶時間,兩人一路小跑來到南山。一會兒,兩人來到鄭朗約定的地點。

看到他們到來,張海與史達夫從邊上一處隱秘的草叢鑽出來,一見面伏下,急切地問:「鄭相公,怎麼辦?」

不是自己帶信見面,是契丹將鄭朗幾乎隔絕,怎麼逃回宋朝去。

「無妨,你一路來回發生了什麼事,詳細地講給我聽。」

張海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就包括他聽說的宋朝為出使使者產生爭執的事也講了。鄭朗心中暗歎,張方平與君子黨不和,未來自己不執政則己,一執政有可能會頭痛。

繼續往下聽。

當說到楊王二人時,郭逵暴怒道:「此二人當殺。」

「仲通,勿要生氣。他們摔死,你我是不會再有機會看到他們了,若能有讓你殺的時機,說明契丹人對我想法抱無所謂的態度,你我皆危險矣。張海,你繼續往下說。」

又說道四女與楊王二人一唱一答,鄭朗嘴角露出苦笑,這四個少女個個長相美麗,性格看似很溫柔,若不是時間短,自己很有可能會陷入溫柔鄉。不是溫柔,乃是四個白骨精。

聽完,開始就近找了一些水來研墨,一封信是寫給曾公亮的,一封信是寫給趙禎的奏折。按理說奏折必須工整,多用楷書,可這時候不管了,全部用小草書寫。

伏在一個長條青石上,藉著月光,將兩封信寫好,折疊,又滾上蠟油將它們封起來,對張海說道:「張海,第一封信給曾學士的,第二封信是奏折,即便曾學士也不准拆開。你一路回去,將這兩封信放在口中,若是遇到危險,將它們嚼爛吞下去。」

「喏。」

「還有,你這次回國,可能會遇到一些麻煩,某些人不會放過你的。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除了皇上,以及我妻子外,不能對任何人說。低調做人。我在奏折裡也向皇上提到你,讓他注意你的安全。等我回國,再讓陛下賞賜你的功績。」

「謝過鄭相公。」張海知道鄭朗不是虛偽的人,也沒有多客氣,問:「鄭相公怎麼辦?」

「我自有良策。」

「鄭相公,小心身邊還有人……」

「你不用擔心,若是你能平安將信交到曾學士手中,看明天晚上或者後天晚上,於三更時分,於此用枯葉點三堆篝火做為信號。」

「喏。」

「一路小心。」

「喏。」

也不是客氣的時候,過了有一個半時辰,夏季到來,北方天亮得更早,一會兒天光就要破開。兩行人匆匆離開此地。

……

劉六符卻在盯著桌上的信看。

「二哥,不行啊,還缺少一封奏折。」

劉家在他這一代最為興旺,五個哥哥劉一德、劉二玄、劉三嘏、劉四端、劉五常與劉六符皆中了進士,三哥四哥又分後迎取契丹公主,成為契丹駙馬,劉六符是與宋朝談判中第一功臣,顯赫一時,連耶律與蕭兩貴姓契丹某些大族都怯讓七分。

為使鄭朗收心,設了許多謀策,包括仿照字體,以劉二玄為首,契丹國內幾個書法高手合力臨摹鄭朗書法。不是很成功,也許外行人看十分相像,但放在劉六符眼裡,一眼就看出區別。

最後索性用鄭朗的字一個個印拓式臨摹。他們書法都是不錯的,這一臨摹,倒像極了七分。不過只是臨摹了一封寫給曾公亮的短信,我人到了懿州,一時半會回不來,曾公亮,你先回去吧。

然作為宋朝的大臣,自己請求宋朝派使交涉,最少得寫一封奏折回去獻給趙禎,因此遠遠不夠。

劉二玄說道:「六弟,我們試過,若是奏折,我們恐筆力不足,字數多,臨摹不易,那幾個丫頭又沒有偷蓋成官印,僅是私印,恐南朝皇帝不相信,有畫蛇添足之舉。其實這樣也好,以此人的品德,說他立即背叛南朝,會有人相信嗎?沒有奏折,時間長,隔絕來往,南朝必更加懷疑。」

劉六符聽後,想了想,說道:「也是。」

將信揣著面見遼興宗。

遼興宗看了看,道:「就依你二哥主意去做吧。」

「喏。」

「此子是良臣,劉符,你可聽到伏虎山殺虎一事?」

「臣聽說一些,恭賀陛下得到英明的儲君。」

「六符,哪裡。」遼興宗搖頭大笑,道:「我兒那有本事單獨殺虎,是諸人合力才將那虎殺死,是此子靈機一動,將功勞塞於我兒一人身上。又諫我兒向朕進獻虎頭。忠,孝也。」

「陛下,此子性格溫良,可惜他不肯誠服,否則即便歲數輕了些,也可以做梁王的太傅。」

「不急,慢慢來,才兩個來月,想他投誠是不可能的,若那樣,連朕也會瞧不起。」說完,對外面喝道:「請宋使謹見。」

將曾公亮帶來。

遼興宗將這封仿照的信遞給曾公亮,曾公亮迅速看完。若是沒有張海,曾公亮也會產生懷疑,是鄭朗的字,還有鄭朗的私章。可想到楊王的背叛,還有四個替鄭朗收拾的美妹,想偷蓋鄭朗私章還是很容易。並且宋朝已經出現過數例,杭州有人仿鄭朗手信,讓石介放人,夏竦反過來仿石介字陷害富弼與君子黨。

曾公亮不相信,可臉上無動於衷,還得等張海回來,才能瞭解詳細情況。問道:「懿州在哪裡?」

「在醫巫閭山的北端。」

曾公亮皺眉道:「也算太遠,陛下,能否讓人將鄭朗請回來,臣也好回去對皇上交待。」

「准。」遼興宗目無表情地說。

「謝過陛下。」曾公亮退出,回到營帳,驚喜地發現張海與史達夫回來了,看了看四周,將張海拉到大帳裡,在這時候,張海不是造反頭子,而是曾公亮心中的大英雄。問:「張都頭,可見到鄭相公?」

「見到了,果然就在伏虎山。」

曾公亮很無語,看了看手中的信,很是鄙視契丹皇帝,用火舌將它燒掉。又問:「鄭相公可好否?」

「還好,這是兩封信。」回到宋營,張海才敢從嘴裡將兩個蠟團從嘴中取出來。指了指蠟團道:「這封是鄭相公寫給你的,那封是鄭相公寫給陛下的密奏,他人勿得拆卸。」

「是啊。」曾公亮感慨地說。容易嗎?小心地將鄭朗奏折放進錦盒,拆開鄭朗寫給他的信。

也未說什麼,只是講明幾個道理,楊王二背叛,但必須裝作不知,因為契丹人對他說過,是為老虎所逼,二人摔下懸岸死了。本來想輪換的,可如今契丹想將自己與宋朝隔絕,不必多此一舉。究竟最後有多少人不背叛,只能看老天臉色。四女是否雲英之軀,鄭朗不知道,但從未與她們同房,這是打消契丹人的懷疑,為以後脫身做的安派。教導契丹太子是真的,但不是太傅,怎麼教導,相信曾公亮會懂的。

看到這裡,曾公亮皺了數天的眉頭展開,露出笑容。

又讓曾公亮假做一番交涉,隨即回去,耽擱得久,自己有可能反會很為難,會多起出不測。具體的情況,奏折裡已一一向皇上稟明。曾公亮一顆心才定下,對張海說:「張壯士,這次你立下大功。」

「屬下不敢當,但屬下還要做一件事?」

「何事?」

「晚上還要潛到南山,燃放三堆篝火,通報鄭相公。」

「好,你要小心。」

傍晚來臨,有可能雙方離得遠,也不算遠,可對於這片山區,若沒有具體目標,二十幾里的山地,不亞於隔了幾百里路。因此契丹人比較鬆懈。張海瞅了一個機會,離開大營,再次潛伏到南山。

來到南山,收攏三堆枯枝爛葉,堆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個沙漏,也不大標準,只能求一個大約,時間還沒有到。躲進一堆灌木叢中,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

他想不明白,契丹人這麼重視鄭朗,鄭朗用什麼方法能逃回宋朝。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於是盯著天空。

與南方不同,北方夏天到來,雖熱,可到了晚上,此地已經很清涼。若衣服穿得薄,還略有些清冷,更沒有什麼蚊子,聽著陣陣輕微的松濤聲,一顆心漸漸平靜,他覺得很安心。領了鄭朗的大恩,他是一個豪爽的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兩次出生入死,也算回報了一些。

漸漸三更時分到了。

張海從懷中掏出火舌,將三堆篝火點燃,迅速離開此地,來到營地不遠處,看了一眼,身影消失在夜色裡。

隱隱身後傳來說話聲。三堆篝火已經驚醒巡邏的契丹護衛。不是擔心鄭朗安全,而是擔心耶律洪基安全,一隊護衛飛快地來到這裡,看了看四下裡並無一人,認為是山裡的獵戶生起的篝火,沒有在意,回去稟報。

鄭朗與郭逵卻走出來,看著南邊的篝火,鄭朗說道:「這一回可以放心了。」

曾公亮不是張海,是正規的使節,即便契丹知道與自己見過面,也不敢象對張海那樣做。那麼自己出了一事,曾公亮再出一事,兩國必然交戰。恐怕遼興宗也不想發生。

只要信到了趙禎手中,無論契丹使用什麼詭計挑唆,皆不會成功。然後等時機到來。至於如何脫身的,鄭朗還是沒有說。

其實脫身方法說出來十分簡單,但不說出來,除鄭朗外,任何一個人抓破腦袋也絕對不會往那個方法上想。這才是鄭朗輕易答應出使契丹的原因。可沒有想到這一行,發生了這麼多事。

輕率了,鄭朗心中自責的想到。

契丹人沒有撲滅篝火,就像三個星星在遙遠的月色裡閃爍,離得遠,鄭朗與郭逵心中卻感到很溫暖。

但最後還是出現意外,不是遼興宗與他手下的大臣,而是遼興宗那個寶貝母親惹出來的麻煩。

第五百五十二章 亂戰

曾公亮又接到一封偽造的信後,沒有心思呆下去,正好從幽州押來的兩萬兩銀子送到。鄭朗臨行前,帶了大量錢帛過來,趙禎聽說還要呆很長時間,又從國庫裡撥出兩萬兩銀子,讓曾公亮帶到契丹,任鄭朗使用,便於將士安心,或者收來收買相關的人員,或者其他用途。未想到契丹用了隔絕手段,詔書上又未說,多半契丹人是不會將這批銀子給鄭朗了。

但沒有關係,只要鄭朗一回去,這筆帳可以慢慢清算。

寇准曾說南人不可能用,對也不對。南方人多智多變,不及北方人忠厚,比如秦檜與蔡京就是南方人。但還是鄭朗那句話,人很難分清忠奸,還看人君如何用。呂夷簡在趙禎手中用,雖是小人,卻是忠臣。蔡京是王安石擁護者,在宋徽宗手中用,卻是奸臣。所以這個多智多變,用得好便是能臣。

相比於北方大臣,北宋南方大臣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多進取。也不是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進取,而是一個利益的問題。北方未形成唐朝的門閥,可形成一個個門第,是利益所得者,固求平安,保守,不變,苟和,以求利益鞏固。而南方沒有形成一個個利益所得集團,因此敢於改革。這便是後來北宋黨爭中的奇怪現象,新黨多南方大臣,舊黨多北方大臣。形式顛倒過來,南方人同樣會做出不好的事。例如明朝倭寇盛行時,南方刻意包藏倭寇。因為明朝海禁,倭寇的走私,對南方沿海各個豪強有利。

曾公亮就是南方人,他同樣是一個銳意改革家。

趙禎有趙禎的用意,知音少,弦斷無人聽,作為曾公亮,對趙禎很多地方不理解。契丹被西夏擊敗,宋朝戰勝西夏,為什麼宋朝還要對契丹委屈求全,讓宰相來契丹受辱?

想不通,很鬱悶地看著這車銀子,他為了搶時間,來得早,銀子來得晚,這不要緊,關健是曾公亮此時心中很憋火,很恥辱。將銀子交給契丹人,等鄭朗回去後,一道算賬,帶著一肚子火氣,離開契丹,返向宋朝。

到了京城,將密奏呈給趙禎,等趙禎看完,曾公亮說道:「陛下,臣認為我朝太軟弱了。」

這都成了什麼啊。

趙禎沒有動怒,輕聲道:「曾卿,還有西夏呢。」

就是這幾個字,讓曾公亮默不作聲。西夏未解決之前,想對契丹動武,根本不可能。

隨後各種謠傳紛至沓來。

先是射虎的故事,不講耶律洪基被老虎嚇得坐在地上站不起來,而是耶律洪基與諸侍衛一道奮戰老虎,最後鄭朗提議,讓耶律洪基撥刀殺死老虎,以全梁王名聲,又說讓耶律洪基割下虎頭,獻給遼興宗,又說帶梁王視看民間疾苦,這是為契丹教育一個文武雙全,仁孝雙全的皇太子。消息傳到宋境,全部嘩然。

趙禎在宮中也聽到了,知道是假的,可心中五味雜陳。雖是假教,終是教,本來是想讓鄭朗教自己兒子的,然三個兒子沒有一個活大。若有兒子,在鄭朗手中會教出一個什麼樣的皇太子?有可能才是真正的仁愛雙全,文武雙全的皇太子。

接著傳出鄭朗連續參加契丹省試考與殿試考,親自替契丹出試題,聽聞鄭朗主考,契丹境內舉子雲集,成為契丹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科舉。

緊接著傳出鄭朗在契丹納了四個美麗無雙的小妾,兩個小妾還是出自幽州豪門劉家與馬家的嫡系女子。

幾乎整個宋朝都在議論。

若不是張海冒險見到鄭朗,將鄭朗的密奏帶給趙禎,可能在這龐大的謠傳之下,趙禎都會產生動搖。

但這次賈昌朝沒有參與。

他消息靈通,知道曾公亮帶回鄭朗的密奏,畢竟鄭朗是為了趙氏江山,趙家公主不受侮蔑委屈才冒險去契丹的。若做得過火,皇上不高興,自己仕途危矣。但不代表他不出手,是在坐待最佳時機。

猜得很準確。

鄭朗最希望他繼續出手。趙禎是一個很懷舊的人,包括對他的老師,比如夏竦,比如賈昌朝。此人在呂范之後,成為首相,聲名大震,將是自己未來一個很大的妨礙。只要賈昌朝繼續出手,出手次數越多,趙禎越會厭惡,厭惡超過念舊心,賈昌朝也就結束了。

然而有人不是這樣想。

吳育繼續保持君子黨們一些習慣,嫉惡如仇,聽到這種種謠傳,還是認為賈昌朝搞的鬼。在這種心理影響下,他終於爆發,在朝中與賈昌朝衝突的次數越來越多。

監察御史唐詢想討好賈昌朝,上了一奏,是進奏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茂材異等科。

宋朝為了搜羅人才,除正規的科舉,門蔭,還給一些民間有才學,卻屢考不中的才子儒生與有能力的一個機會,這便是科舉三考外的賢良方正科,直言極諫科與茂材異等科。例如富弼就是通過茂才異等科進入仕途,還有胡瑗、孫復等人。

唐詢進奏說這三科由漢涉唐,不常置。只在天有大災大異,政有嚴重失誤時,才略置一二。本朝考用舊制,真宗世建三科,陛下則建六科,讓兩府與少卿、監上奏後試考舉奏人士。隨後再次升級,讓賢良與茂材二科,居然凌駕於進士科之上。近年不用保任之官,而是看其考自那一科目,特別是以賢良方正、茂材異等至美。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事。但實際考試過程中,僅用經史幾個條例,稍稍註解而己。只能說強記博博,虛詞泛說,卻看不到輔國體,陳治道的論策。就是這樣的用人失誤,一開詔幾人,現在達到三十多人。想不通的,一中此科,不用幾年,一起做到顯官。這是弊端。

但過去是怎麼做的,用兩漢故事,漢武帝時詔大臣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元封五年,詔州郡察民有茂材異等,五十四年,才一舉賢良,一舉茂材。直到孝昭五年,才再度舉賢良,孝宣地節三年,舉賢良,元康四年舉茂材異等,二十五年間,二舉賢良,一舉茂材。所以宜如漢故事,親策當世要務,罷秘閣之試。

若用鄭朗來看,無所謂,是提用了一些有學問的儒生,未必這些儒生便是能臣。可罷可不罷的。至於富弼則是一個特例。

但這封奏折引起一系列後果。

主要唐詢上此奏帶著私心。

原先吳育在翰林,薦唐詢為御史,會唐詢未至,母喪,回家丁憂。及吳育為參知政事,聽聞唐詢與賈昌朝有親戚關係,不客氣的對賈昌朝說,唐詢按照故例當罷御史。

按照宋朝制度,吳育並沒有做錯,御史是用來做什麼的,專門挑大臣刺的,特別是宰相的刺。你身為宰相,親戚做御史行得通麼?賈昌朝沒有辦法,以唐詢為廬州知州。可賈昌朝使了一個小計謀,他對張方平說道:「唐詢罷御史,乃是吳育所為。」

說完便走了。

張方平哪裡是賈昌朝對手,對吳育很反感,聽聞後放在心中。賈昌朝又用了第二計,按照制度,官外放者朝辭,賈昌朝用了一些手段,使唐詢破例許入對。張方平便進奏道:「唐詢材質美茂,宜留備言職。」

那時曾公亮還沒有離開京城,他平時與唐詢交情不錯,暗中又進了一些好話。兩人舉薦,趙禎恩准。

吳育有些傻眼,固爭,趙禎沒有同意。

由是唐詢對吳育懷恨在心,而附賈昌朝。

其實這些矛盾產生真的很奇怪。

至於嗎?

這一諫大有深意,因為吳育中進士科後,擔任著作郎時再考舉賢良方,由是益貴,任蘇州通判,從此仕途青雲直上,四十歲才出頭便擔任了參知政事。所以朝堂這灘子水太深,一般人真的無法站住腳。

吳育聽聞後,大為惱怒,也上了一諫,三代以來取士之盛,莫若漢唐。漢文帝舉賢良,有得晁錯,此舉豐年,何來災異?武帝詔賢良,有董仲舒、公孫弘,所舉又何災異?唐憲和,舉直言極諫,得元稹與白居易。為什麼等災異已成,才後下詔舉之,此是後王之未造也,豈足法?陛下自復諸科數年,疏數適中。若等災異成後才舉有三不可,一則使天下賢士待災異而進,非養廉恥。二平居不舉,造形乃問,非所以懼天災。三輕改信令,示天下無渴士之心,非廣賢路。請付臣奏於兩制詳定。

趙禎看了吳育奏折後,認同吳育的話,也沒有付兩制,准奏。

唐詢沒有甘休,又密奏吳育弟妹久寡,吳育不讓其改嫁,用此附李遵勖。李遵勖便是濟公的六世祖,當朝駙馬,李家也是宋朝的豪門之一。似乎有理,嫁給他人,吳育與李遵勖家的關係便斷了。事實真相此時吳育弟妹三十幾歲的人,又生了六個孩子,丈夫死,孩子成了累贅,怕害了孩子,加上受哥哥影響,拜入佛門,有可能生理慾望也不強烈,於是不想嫁人了。

趙禎看後,派人查了查,得知真相,哭笑不得,唐詢這是做什麼?亂七八糟。不過他是言官,言官可以風聞彈劾,也沒有作聲。

然而吳育聽到再次暴跳,進諫道:「陰邪害事,應當明辨,人臣言機密,欲歸德於群,或入告謀策,成國之美,此類可以刊名中外,制策天下,公共廢置,可以明述,豈可陰為沮革,擅自私奏?此乃奸罔所為,非聖聽昭察,若挾邪蠹國,何所不為,願出姓名按劾,以申國法。」

弟媳婦不能嫁人,自己有什麼辦法?

又不能明說。所以矛頭直指唐詢,暗指賈昌朝。

張方平聽到很不服氣,唐詢說了啥?比起你們當初的胡說八道,唐詢這又能算什麼?好歹還是俺保舉的人,還是俺的手下,心中也起氣來。

三方矛盾積累下來,到了八月終於發作。

知永靜軍向綬是前名相向敏中的兒子,家門好,出身好,在任上胡作非為,做了一些壞事,以為通判江中立想要舉報自己,於是誣其罪,接著又迫使其自殺。江中立的家人聽說吳育正直敢言,逃到京城向吳育告狀。吳育坐綬死。

向綬家人聽聞後,求賈昌朝幫忙。於是賈昌朝在朝會說:「向敏中昔日為先帝立過許多功勞,向綬為向敏中子,可以當例優判。」

吳育說道:「向綬犯下如此大罪,不殺不足以向天下人交待。」

大約吳育屢次挑釁自己的尊嚴,賈昌朝也火了,兩人於朝會上爭執起來。

此次爭執遠勝過王曾火拚呂夷簡,鄭朗打壓歐陽修那兩次朝爭,趙禎氣得一拂袖,說道:「散朝。」

散朝後趙禎將張方平喊來,冤案最終裁判者是皇上,不過皇上主審案子不可能的,最終主審機構還是監察院。趙禎問張方平如何判決,張方平對向綬的做法同樣很反感。可是吳育要殺向綬,張方平便左其意,說道:「向敏中是有大功於朝廷,朝廷又有不殺士大夫典故,但此案影響極惡,可以免其一死,重判之。」

張方平的說法頗得趙禎意許。

然後賈昌朝不知道,知道張方平與吳育有怨恨,請人托張方平幫助自己,張方平氣憤地說:「此言致我何為!」

老子看不慣君子黨,更看不慣你的種種作為。

趙禎判決下,向綬減死,但貶竄嶺南,永不錄用,判得很重了。不過吳育與賈昌朝此次朝爭影響極惡,趙禎屢屢示意,吳育不罷休,說:「臣所辨者是臣的本職,若不對,願罷臣職。」

不判向綬死,也就意味著吳育錯了。以參知政事吳育為樞密副使,以龐籍與之對調。可是龐籍的女兒嫁給宋庠的兒子,剛剛成親,宋庠屢上書不妥,俺兩人皆是親戚,共事東府不好,又讓丁度換為參知政事。龐籍氣得差點吐血。但吐血的不是他,而是張方平。

同樣的副相,東府副相是打醬油的,西府副相卻有著很大的實權。吳育等於是貶職了。

外面的人便傳言,說張方平附從賈昌朝,有些人半懂不懂,知道一些內情,但知道得不多,說張方平忘恩負義,之所以能上位,全是鄭朗功勞,明知道鄭朗與賈昌朝有恩怨,此時鄭朗在契丹生死不明,立即反水,投靠賈昌朝,於是恥之。

但賈昌朝經過這一次亂戰,在趙禎心中地位已經大跌。他很精明,雖對鄭朗能不能回來念念不忘,還是不敢動彈。

幾敗俱傷!

一個人在暗中偷樂。

王拱辰始終沒有參與,三方鬥來鬥去,他樂見其成,趁機上書道,太祖時太祖時兵十二萬,太宗時十八萬,章聖時四十萬(說法不妥,僅是各代禁軍最低數字,實際不止),今倍之。兵在精不在眾,冗散坐食,非計也。三司雖總財用大計,而事實在外,請諸道帥臣並任其責。

前兩任三司使做得很不錯,歐陽修說姚仲孫不行,但公道自在人心,那麼困難情況下將國家財政維持起來,何等其難?王堯臣做三司使,國家經濟開始有起色。王拱辰也想做得更好。因為糧草管理亂,造成許多浪費。所以才有此諫,讓各路,比如大名府夏竦、知并州鄭戩、知永興軍程琳兼管本路糧草,可以節約不必要的浪費。

准奏。

其實這是反宋朝所謂的祖宗家法做法,此舉是集權專政,政路更暢通,阻滯浪費必然減少。而宋朝的制度架空重疊分權,分了再分,產生冗政,冗政必然造成浪費。

王拱辰關心的是財政,國庫積余的錢越多,他政績越大,至於鄭朗,他不想陷害,也不想援救,抱著中立的態度。

就在這時候,一條消息從契丹放出來,是蕭耨斤放出來的。

第五百五十三章 好母親

三方亂戰是謂必然,陳執中沉默少言,大宋與王貽永是打醬油的,龐籍初回朝堂,摸不清東西南北,以他的性格,不出手則己,一出手必中,肯定不作聲。

其實在亂戰中,宋朝這一年辰光變得很好。僅有局部地區出現問題不嚴重的災害,大多數地方風調雨順。大批裁兵的結果,節約很多軍費,今年秋後開始產生良性結果。平安監從初始噴發期,漸漸穩定,但收入在穩定增加。

還有一些隱形的,例如改良型免稅法釋放一批中產階級,使商業更活躍。這個收入從國家稅務也能看出一點,那就是商稅在增加。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大量儲糧,作用今年看不出來,是明年……

因此在這一年大好的背景下,儘管諸多大臣對賈昌朝不滿,卻難以掰倒賈昌朝。不管這個結果是誰締造的。

遼興宗開始帶著大臣進行秋捺缽。

地點不固定,在契丹人心中,春水秋山,是最高境界。秋山,只要是山就可。所以秋捺缽地點多不固定,但多在慶州外的伏虎林,契丹北方生態環境比較好,包括整個遼東,後來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以及其他地區,都有成片成片的森林,高原地帶也多榆柳,陰濕場所多繞蒲葦。不過環境在惡化,不是遊牧,而是耕作。北方的遊牧與河套的遊牧不一樣。河套有陰山阻隔,氣候比較溫暖,一旦遊牧,會產生更大的惡劣影響。而北方寒冷,往往一場大寒,牲畜會凍死一大半,對生態破壞反不及耕作。

原先北方對漢人來說是畏途。然隨著契丹成功的民族交融,漢人多北移,對當地環境產生巨大的破壞。於是沙塵暴沒有吹到幽州,然上京開始有小型沙塵暴。

總的來說,生態環境還是很好的,所以野生動物資源豐富。特別是伏虎林,遼景宗帶數騎來狩獵,看到人少,猛虎一起出來,伏於草間,史記虎見遼景宗,戰粟不敢仰視,實際遼景宗看到這麼多老虎,嚇得退回去,兩個小腿打顫,頭上直冒冷汗,回去後心中還是慼慼,於是將此命名為伏虎林。

遼興宗也來,但來得少。今年卻來了。

鄭朗也一道隨車駕前來,看了看,此處也有許多漢人開墾了草原,當成耕地。

遼興宗不可能知道什麼環境不環境的,只知道有了耕地,便有了糧食,秋收還未到,高梁的穗子開始低垂,遼興宗看了很高興,下令禁止侍衛踐傷民田。

開始狩獵。

是大規模的狩獵,先必須喊山,將獵物喝出來。

有的動物很聰明,幾頭老虎與黑熊看到士兵逼近,於是拋開成見,召開一次座談會。

虎哥說,哥們,這些契丹人太可恨了。

熊哥說,哥們,他們有很多兵士,咱們雖勇猛,不敵啊。

虎哥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狐狸站出來出了主意,幾位大王,識時務者為俊傑,這些兵士招惹不起,不過俺有一個辦法。

虎哥說,軍師,你有何良策?

狐狸說,有,兵士招惹不起,可契丹的百姓俺們能惹得起。君子報仇,一日也晚,當以怨報怨,以牙還牙。

虎哥與熊哥拍掌歡迎。

於是老虎與黑熊來了一次大暴動,從山林裡跑出來,不傷兵士,但侵入百姓家中,逢人便咬,連續幾十人被咬死,傷者更多。

契丹大臣都林牙並修國史蕭罕嘉努將此事記載於史冊,遼興宗覺得有些不美,命人刪除。罕嘉努再次加了上去。遼興宗想了想,得,還是你牛,並且表揚道:「史筆當如是。」

又問:「我國創業以來,誰是賢主?」

「穆宗。」

遼興宗奇怪地問:「穆宗嗜酒,喜怒不常,視人命如草芥,卿何之謂賢?」

他說得還算委婉,此君乃是契丹史上有名的暴君,不但是睡王,殺人如麻,正是在他主政時,屢敗於柴榮,丟失三關。因為虐待手下,看到陸續有許多同伴被殺,不甘心坐以待斃的近侍小哥、盥人花哥,聯合廚子辛苦等六人,趁遼穆宗酒醉之時,用菜刀將其亂刃分屍,成為契丹史上一大醜聞。

但怎麼辦呢,是自己太祖父,遼興宗不好說的過重。

罕嘉努答道:「穆宗雖暴虐,人樂其生,終穆之世未有過。但近日來秋山傷死者眾,臣故認為穆宗以賢。」

遼興宗默然,這似乎與我無關,是這些老虎與黑熊自己兒跑出來傷人的,難不成取消伏虎林秋圍?讓伏虎林建立一個黑熊老虎自然保護區?

與鄭朗無關。

又熬了三個月,每熬一天,逃跑的時間便臨近一天。只有春天時,那是一次生機。其他時間,根本沒有機會。

但麻煩找上來。

他一直好奇的蕭耨斤親自找上門,一次未見過,聽說又黑又醜,一邊行禮,一邊偷看了一眼。不能說多醜,中姿,當然對於皇家來說,這種相貌可以說是很醜陋。比如說趙禎的後宮,郭氏與曹氏也不算很醜,但載於史冊說長相不好,相比於其他艷麗的妃嬪們,是很醜了。至於黑,多是北方厲風吹的。黝黑,可沒有黑得像炭頭一樣。若不是這份黑,相貌還能提高一分。

蕭耨斤冷哼一聲,問:「你便是那個將我們契丹攪得天翻地覆的南朝官員?」

「啟稟太后,臣當不起。」鄭朗從容答道。說俺們將西夏攪得天翻地覆還差不多,什麼時候在你們契丹搗個亂的?倒是你兒子弄得俺們仙仙欲死。

「聽說你帶梁王狩獵?」

「太后,臣那有權利帶梁王狩獵。」鄭朗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

「就是你指使梁王不顧危險,用刀隻身手刃猛虎?」

「與臣沒有關係。」鄭朗非但沒有氣,心中狂笑,憑借耶律洪基敢隻身用刀手刃猛虎,你當真你孫子是大俠蕭峰不成?

蕭耨斤又提高聲音,喝斥道:「陛下狩獵無度,荒廢政務,導致百姓為熊虎多死傷,難道你又教導梁王狩獵無度嗎?」

「非也,臣之所以狩獵,僅是散心,業餘愛好,倒是狩獵是契丹祖宗傳統,臣是漢人,與臣別無關係。」

「伶牙俐齒的東西。」

一個東西,讓鄭朗臉上終於不悅,正想反駁,遼興宗與蕭惠一道跑進來,聽聞母親找鄭朗麻煩,遼興宗有些急。現在想收其心來不及,母親一搗亂,會前功盡棄。自己是勸不服母親的,將小舅喊來幫忙。

蕭惠一把將蕭耨斤拖到一邊,說:「大姐,過來,弟弟有一些事對你說。」

蕭耨斤扭頭還衝著鄭朗喝了一句:「你這個小南蠻,本宮不會放過你的。」

鄭朗捏鼻子,遼興宗捏鼻子,兩人相視大半天,不約而同樂了起來,遼興宗說道:「鄭卿,你初來我朝,便指桑罵槐,譏朕不孝。朕也想孝順,但你也看到了。」

俺想孝順,可攤到這個極品母親,讓俺們怎麼孝順法?

鄭朗想說什麼,但面對這個事實,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蕭惠開始做姐姐的思想工作,說道:「姐姐,你說人能不能上天?」

「五弟,你說什麼諢話!」

「但此子便讓人上了天,飛到高空處。」

「什麼?」

「今年元宵節,此子為湊南朝皇帝的興,指揮士兵、工匠與宮女,於一個半時辰,做成一個龐大的金龍,金龍下系有吊藍,還有一些機關,吊藍裡載人,上放帛花,飛到三十多丈的高空,於吊藍裡放帛花,數十萬南朝京城百姓見此奇景,一起跪下山呼萬歲,這可是我朝四個使者親眼所見。」

「是怎麼做的?」

「這是盡興,若是姐姐喜歡,我們可以讓此子替姐姐做一個。我只想說明一件事,此子學問不可估測。在南方擔任地方官,從未出過大海,居然知道海外哪裡有什麼礦藏。幾乎言者必中。由是南朝益富。又於西北,數次擊敗元昊,一度元昊帶領十幾萬人馬,差一點在他手中全軍覆沒。此等文武才,我朝能有幾人?」

「你想說什麼?」

「大姐,你聽我說,即便教導梁王,一舉一動,陛下都在注意,此人乃是君子,教梁王也是文武道,仁孝道,又勸陛下多多孝敬你。那是當著許多人面在幽州說的。別人能恨他,大姐,你可不能恨他。」

「此人來契丹倒底想做什麼?」蕭耨斤與遼興宗母子不和,遼興宗也不放心讓她過問政事,內幕不知。本來蕭惠也不想說的,可怕這個寶貝大姐不省事,拚命的找鄭朗麻煩。被逼著,將他們計劃一股腦道了出來。

但他也低估這個大姐的極品程度,聽完,蕭耨斤說道:「那你將此子喊來。」

「大姐,算了,你也要考慮國家……」

「五弟,你以為我喊他做什麼?我喊他來說剛才是誤會。」

蕭惠不相信地看著她。

「難道我還騙你!」

蕭惠心中也是這麼想,爭歸爭,大姐總不會不顧國家,於是對鄭朗轉達。

鄭朗一聽,頭皮子有些發麻,此時,包括遼興宗在內,都沒有他對這個蕭耨斤清楚。這個神經病,弄不好,真能不顧輕重,命令侍衛將自己拖出去殺了。

無奈,對郭逵說道:「你跟著我後面。」

關健時候,能讓郭逵擋一擋,免去生命危險。

理了理頭髮,再整衣冠,前去拜見蕭耨斤,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還的味道。

無比悲憤的來到蕭耨斤大帳。

比他想的好,不像剛才那次見面,滿臉嚴霜,蕭耨斤不是多喜悅,但也沒有多少寒意,僅是繃著臉。繃臉就好辦,上去行禮。

蕭耨斤說道:「鄭相公,坐。」

沒有說請,但提到相公,鄭朗心中更加放鬆,坐下來。姿態還是很坦然的,實際心中是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蕭耨斤說道:「鄭相公,本宮聽聞你能指石成金?」

「臣沒有這個本事。」

「你多次大敗元昊。」

「那是將士同心的結果。」

「可本宮剛才聽我弟弟的言論,為什麼與你所說的不一樣。」

「魏國公抬愛。」

「若你沒有本領,為何擔當我兒如此敬重?」

「臣更不敢當,不過僥倖陛下對臣十分優待。」

「這麼說你很感動了?」

「臣一直對陛下很感動,正是兩國國君大肚,放下前代恩怨,使兩國和好,百姓得以休生養息,萬家不因戰火而團聚,此乃國家之福,百姓之福。」

蕭耨斤冷笑一聲:「你倒有菩薩心腸。」

「臣也不敢當,但臣以為,是人,總要有一顆慈悲心腸。」

蕭惠在邊上抹冷汗,大姐還是不饒人哪,幸好是此子,若是別人,在大姐咄咄逼人的攻勢下,早就崩潰了。

想勸,又無從勸起。

蕭耨斤又問道:「這麼說來,你打算投誠我朝?」

直到此時,鄭朗臉色才變得難堪起來。契丹本來就是這個意思,可不能揭破。自己需要一種曖昧的氣氛拖延時間,契丹需要時間緩衝,慢慢使自己歸心。一旦到揭破之時,也就是必逐生死時刻。要麼自己投降,要麼自己就得死!遼興宗需不需要這種結果,自己需不需要這種結果?

蕭惠說道:「大姐,怎麼問出這句話呢?」

不是笨人,蕭惠不顧自己是太后,迅速將鄭朗拖走。

但問了出來,已經造成惡劣的後果。

三人走出來,蕭惠說道:「鄭相公,剛才太后之言,乃是戲語,別當真。」

一個太后當著使者的面,還能是戲言?鄭朗此時頭也昏,不知怎麼回答,默默帶著郭逵離開。蕭惠想安慰,但還得進去將大姐攔住。

走在路上,郭逵驚訝萬分地問:「鄭相公,這世間還有這樣的太后?」

讓鄭朗怎麼回答?

這個好母親為了打壓耶律宗真以及耶律宗真的兒子耶律洪基,不惜讓契丹冒著發起內戰,產生分裂的危險,況且是招攬自己一個宋朝的大臣,比起前者,自己算什麼?

然而讓她一鬧,鄭朗處境反而變得很艱難。

回到帳蓬沉思,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化解的良策。若是神智正常,能哄能騙,關健這個女人神志不正常,怎麼辦?

他頭痛,遼興宗更頭痛。

命苦的小皇帝與蕭惠坐在帳蓬裡也在苦思良策。說得不到鄭朗的心,必殺。但當真有那麼好殺的?一殺,宋朝有大半可能性不會給歲幣,若是宋朝皇帝憤怒,只要將這歲幣的一半轉增給元昊,元昊貪財,自己新敗,必然兩國聯手。一旦聯手,兩國入侵,宋朝怕,契丹也怕。

必殺,那是萬不得己的一步棋。

實際上安排了許多計劃,比如廣散謠傳,聽說宋朝那邊開始震動,已在產生影響。這僅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幾個書法大家在拚命臨摹鄭朗筆跡,需要時間。還有幾個少女接近鄭朗,鄭朗防範益松,只要偷到鄭朗的官印,在空白紙上蓋上幾十張,以後可以偽造鄭朗寫的奏折,那麼鄭朗也就走上一條不歸路。

這些計劃需要緩衝時間。

但母親一來,全部鬧黃,遼興宗咬牙說道:「來人。」

派侍衛將母親帳蓬包圍起來,保護太后安全,實際是一種軟禁,母子關係,見鬼去。

然後看著蕭惠,問:「蕭卿,你說朕該怎麼辦?」

總不能派人將自己親生母親拉出去砍首示眾……

蕭惠嘴裡也瑟瑟地發苦,自己這個大姐可以說是天下無雙,有可能天下也無雙。

第五百五十四章 救命法寶

鄭朗想了大半天,搖頭。不但自己在想解決辦法,他也猜到遼興宗同樣在想解決辦法。很古怪的一幕,但一點也不搞笑。

種逵同樣想到後果,急得在帳蓬裡亂轉。

忽然鄭朗笑了。

「鄭相公,想出良策?」

「沒有良策,而是一種實際,契丹想招降我,是不是很明顯。」

「是,但不能直接說出。」

「可我們卻是知道的。我想從契丹逃跑,契丹人知不知道,也知道,楊洗與王嗣行不知道我們內情,可我以前也對這些侍衛暗示過,會有辦法帶他們逃離契丹。他們背叛,難道不告密?其實大家心中都有數,即便這個太后捅後,雙方繼續裝傻,捅開又如何?」

自己高明的僅是金手指,論計謀,自己一人能抵上契丹這麼多大臣,才怪。

話音剛了,蕭惠已經進來。

鄭朗說道:「魏國公,剛才太后之言,讓我頗感不安。」

「鄭相公,不必擔心,太后許多年不理政務,不知道情況,才說出那番話。」

「但我來到契丹也有很久,當初陛下邀請我協助貴國科舉,我也照辦了。秋天來臨,我也到回去的時刻。」

「鄭相公,我主在北朝久慕你的大名,得償一見,十分高興。況且南朝皇帝寫給你的詔書也說過,許你便宜行事。這也是為兩國友好,不生戰端,造福黎民百姓。況且我們契丹四時捺缽,你還沒有看完呢。不如到明年春捺缽後,再回南方如何?」

「春捺缽啊……恐怕我未必適應北方的寒冷。」

「鄭相公,再委屈,還能讓你凍著。」

「那麼以此為限。」

「一言為定,要麼今天來我帳蓬裡聚一聚,一是壓驚,二是表示你對小女的載培。」

「好。」

蕭惠臉上釋然地走出去。

郭逵有些發呆。

鄭朗問道:「仲通,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政治。」

「政治?」

「厚……」

「政治厚顏無恥是吧?」

郭逵不便回答,這一繞會將鄭朗繞進去。

鄭朗不氣,說道:「政治本來又黑又厚,黑心,厚顏無恥。可要記住一句話,無論怎麼厚黑,在造福自己時,別忘記國家與百姓。」

郭逵忍不住笑起來。

這一幕讓他有些感慨,已經將臉皮撕開,居然雙方就當沒有事情發生,包括鄭朗。此時鄭朗在他心中神聖地位嚴重下降,但多了一份親切感。反正鄭朗肯定不是自己心中想的那種君子。

略鬆一口氣,這一關渡過去。郭逵呷了一口茶,說道:「鄭相公,但對我們大宋來說,還是過於恥辱。」

「我要的便是這種恥辱。宋朝許多人苟且偷安,若知恥還不後勇,宋朝再無上進心。一個沒有上進心的國家,等待的只有滅亡的命運。仲通,這一次前來,我們能看到契丹許多地方,你也要細看。羞侮不怕,怕的是不知道怎麼將這份羞侮雪回來。」鄭朗說著,看著遠處連到天際的大森林,雖此行很凶險。一旦成功,將會為自己增加一份很好的資歷。

回去時,鄭朗已經開始準備著手,再對宋朝進一步的改良!

這需要能力,也需要威信。

晚上,來蕭惠帳蓬裡飲酒,遼興宗親自帶著耶律洪基過來助興,還讓耶律洪基敬鄭朗一杯酒。相談甚歡,權當白天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

這讓郭逵進一步認識到政治的厚顏無恥程度。

但自這一天過後,平安無事。

一直到秋捺缽結束,又要換地方,十月移駕中會川。怕母親多事,遼興宗索性將母親放在中京城內。咱也不關你,你自己兒呆著。

沒有母親掣肘,遼興宗又得到一個好消息,四個女子呆在鄭朗身邊,家賊難防,鄭朗防不勝防,讓她們偷到鄭朗印信,還是官印,但不是偷,而是在紙上敲章,敲了一百來張紙,將印章又放回原處。

遼興宗看到這些蓋著章的白紙,大喜過望。有了這個東西,就可以偽冒鄭朗寫奏折,招降鄭朗計劃將會事半功倍。將它們交給劉六符,寫文章,寫字還是讓漢人來辦。

高興之下,大聚契丹群臣侍宴,也將鄭朗與郭逵一道喊來赴宴。

遼興宗命群臣博酒,輸者罰喝一巨觥,與鄭朗無關,估計這一巨觥下去,鄭朗就會分不清東西南北。

耶律洪基看著鄭朗表情,高興地將巨觥舉起來示威。看來這個漢人老師還有許多不如自己的,例如箭術,例如喝酒。

鄭朗翻白眼。

師徒二人用眼睛對話,可酒宴出事了。

輪到契丹南院宣徽使耶律義先與北府宰相蕭革對博,耶律義先撫然道:「臣縱不能進賢,退不肖,但安能與國賊博哉?」

這兩人的矛盾頗類似早年范仲淹與呂夷簡的矛盾,耶律義先看不慣蕭革席寵專權,多次對遼興宗進諫,說蕭革狡佞喜亂,一朝大用,必誤國家。

鄭朗轉過頭,看著蕭革,有什麼反應。

蕭革很尷尬,但腦袋瓜子十分靈活,說道:「公開玩笑開得不感到過份了嗎?」

這是開玩笑的。

大家就有了台階下。

遼興宗點頭稱許。但他一點頭,耶律義先怒火再次上來,說道:「奸賊,誰與你玩笑。」

大問題來了。

遼興宗道:「卿醉矣。」

你喝多了酒,說酒話,又給一個台階。然耶律義先還大怒罵,無奈,契丹皇后蕭撻裡出面,說道:「義先酒醉,在發酒瘋,醒即可治。」

說著,使了一個眼色,派人將他強行扶出去。

鄭朗低聲對郭逵說道:「賢皇后矣。」

這個小俏的少婦可不簡單,若不是契丹影響小,不亞於唐朝的長孫皇后,明朝的馬皇后。劉娥稍稍能比之,可在權利慾望上又不如此女放得下。趙禎幾個後嬪無一人能及,包括張氏與曹皇后。

經耶律義先一鬧,這場酒宴不歡而散。第二天傳得紛紛揚揚,遼興宗對蕭革說道:「義先無禮,當黜之。」

蕭革答道:「義先之才,豈逃聖鑒,天下人皆知其忠誠耿直,以酒過而問罪,恐天下人失望。」

遼興宗眼中對蕭革更充滿了欣賞。

忽然遠處一騎趕來,遞給遼興宗一封信,遼興宗打開一看,臉色大變。

……

蕭耨斤被兒子軟禁近一個月,感到奇恥大辱,一怒之下,在中京派出親信,前往河北兩國榷場向宋朝商人散佈消息。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包括鄭朗未授契丹官職,被契丹隔絕,派女子潛入鄭朗身邊打探消息,還有楊王二人背叛,陸續的又有兩三名侍衛為契丹收買,全部說出。還好,偷盜印信的事蕭耨斤不知道,所以未散發。

此時宋朝百姓正對鄭朗命運關注,加上種種不好的議論,使民間產生種種傳聞。

趙禎也知道這樣下去,對鄭朗名聲有影響,可真相不能公佈,就不能強行將天下百姓的嘴巴堵上。

但在百姓心中,還是不相信鄭朗會做出那些事的。

這條消息放得很及時,比一開始契丹與賈昌朝聯手推動速度更快,迅速傳遍宋朝。

真實的宋朝,真正保守怯弱的是那些得勢大貴族,老百姓並不怯弱。明朝與宋朝可以對比,明朝亡了就亡了,屁都不吭一聲,但北宋亡了,北方起義不斷。南宋亡了,繼續有義軍在反抗。

所以宋朝數次與外敵交戰,往往出現全軍覆沒,也沒有軍隊投降的故事。

從老百姓到民間的士子,有許多人有勢血的,只是這種勢血被朝廷壓制住。

蕭耨斤將真相散佈,聽聞後,許多百姓熱燃燒,皇上,你太讓人失望,一年給了五十萬,為了自己的蛋大女兒,還要讓你手下最大功臣受此大辱。如今凶多吉少,你怎麼不吭聲?

先是許多士子聯名上書,上書的奏折就像雪花片,每天不知道有幾百封幾千封。

趙禎在宮中不知道是欣慰還是苦笑。

有這樣的老百姓,趙禎很喜歡。若是百姓怯弱,又如何應對外敵。可他們這樣一來,不是在辦好事,而是在辦壞事。怎麼元旦馬上就要來臨,出了這擋子事?

他在想對策,看到朝廷無動於衷,民間輿論更大,逐漸有許多士大夫參與進來。然後京城許多士子伏於宣德門外,請朝廷請求派使與契丹強力交涉,務必將鄭朗救回。不交回,那個五十萬歲幣就不給了,那怕開戰,怕什麼。契丹人連西夏都打不過,又能奈宋朝何?

終於引起朝會的爆發。

諸多大臣一起進諫,陛下,不能這樣做。

趙禎心想,朕做了什麼?當初鄭朗出使契丹,你們那一個不知道會有危險?為什麼沒有人說話,敢情朕乃是一個出氣筒。

賈昌朝站出來說道:「陛下,臣也以為鄭朗此時很是危險,僅協商是使鄭朗無法回來,需用歲幣威脅契丹。」

有幾個大臣知道真相?還以為賈昌朝難得說了一回公道話,紛紛附和。

趙禎無奈,他心中在盤算時間,鄭朗說早二月,遲三月,就有方法離開契丹,但將國內躁進的情緒穩住,現在冬月,北方大雪漫天,行走困難,最少到正月底才能返回京城。然到二月出使,鄭朗多半還沒有離開契丹。最少得爭取一個月緩衝時間。於是說道:「先派使交涉,若契丹不讓鄭卿回來,再行商議。諸卿,你們認為何人出使為妥?」

各位,你們繼續爭吧,最好爭一個月,時間便有了。順便打著賀契丹元旦的借口出使。

各人推出使節,曾公亮上次出使無功,不能再用。於是新的爭執產生,看到幾人爭吵,趙禎說道:「散朝。」

與朕無關,是大臣沒有將人選選好,讓朕怎麼辦?

再加上他施了一些小手段,輿論又轉向朝堂上的群臣,認為群臣無能。

這麼大的風聲,同樣也反饋到契丹。

遼興宗臉氣得發白,只好下令,令邊境百姓不得擅自亂說,否則殺無赦,又警告蕭耨斤身邊的親信,誰敢亂說,同樣必殺。

母親拿她沒辦法,只好恫嚇這些下人。

蕭耨斤一聽大怒,你為了宋朝一個臣子,居然敢威脅我身邊的人?氣憤的從中京奔向中會川。

……

鄭朗正在教耶律洪基論語。

耶律義先闖了進來,鄭朗只好拱手說道:「見過宣微使,不知來有何貴幹?」

「鄭相公,我是來求鄭相公一件事。」耶律義先忽然跪下。

鄭朗嚇了一跳,扶又扶不動,畢竟耶律義先是契丹有名的勇將,力氣大,鄭朗氣力跟不著,無奈說道:「宣微使,你說,我能辦到的辦,辦不到的我也不能答應。」

可別讓我對付蕭革,俺可沒那能耐。

「我只求鄭相公教導梁王以後不能相信那些佞人,做一個好殿下,拜託了。」耶律義先說著老淚縱橫。

雖說敵對關係,鄭朗也不可能教育耶律洪基做一個有為的皇帝,但看著這個忠臣,還是有些感慨,道:「宣微使,你看我有沒有那種媚佞的性格?」

耶律義先搖頭。

「我也教過好幾個學生,他們多擔任官職,每人官風僥倖皆不錯。雖不敢說教育有方,也不敢說教育殿下,僅是切磋交流,但以我的性格,會不會指導梁王喜歡一些不好的事物或者人?」

「謝過鄭相公。」耶律義先站起來,一抹老淚走出。

耶律洪基被這個大臣嚇著,呆呆地不說話,鄭朗說道:「殿下,你先回去吧。」

等他離開,郭逵說道:「此人乃忠臣也。」

「是忠臣,可不是能臣。」

「怎講?」

「想一想早年的范希文,兩人頗類似,明智的做法要麼影響蕭革,要麼設計使契丹皇帝不信任蕭革,這樣的橫衝直撞,除使契丹產生矛盾與分裂,於事何補?」

對所謂的忠臣與奸臣概念,鄭朗越來越模糊。反而對用人概念變得清晰,蕭革在遼興宗手中用就沒有大礙,但在耶律洪基手中用,就會出大問題。同樣耶律義先在遼興宗手中用,不會有危險,但在耶律洪基手中用,隨時會死亡。

郭逵還沒有領悟,不由慢慢回味鄭朗話中之意。

鄭朗又說道:「人要學會退讓彎,即便是陛下,也要學會包容退讓。為什麼楊堅篡位能成功,相反更強勢的王莽篡位失敗?便是他的強行改革,有的法令也不是一無是處,但因為王莽橫衝直撞,肆無忌憚,得罪許多人,於是天下大亂,幾年間亡命於亂軍之中。」

不要說大臣了,即便是趙禎,若做得不小心,亂來一氣,有可能天下嘩變,發生不好的事。況且耶律義先一個臣子。

郭逵眼睛已經亮起來。

教他這些,是為以後使郭逵自保。

這是宋朝未來的名將,若不懂得自保,過早夭折,對整個宋朝會不利。

就在準備用午餐之時,蕭耨斤踏著雪花,再次闖進他的營帳。

看到這個瘋婆子,鄭朗嘴唇有些哆嗦。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即便遇到兵,理說到位了,還能說清,但遇到這個太后,什麼理兒也說不清。屈於身份,還不得不行禮。

蕭耨斤表現很冷靜,坐下來問:「鄭朗,你前來出使契丹,是想兩國關係變得更好,造福於兩國百姓對吧?」

「正是。」

「恐怕你得不償失。我兒之所以請你來契丹,不是為了兩國關係,而是為了你本人。你會不會為了兩個國家,投順我朝?」

「一臣不事二國之君,臣不會。」鄭朗頭皮都麻了,硬著頭皮回答的。

「你既然不打算歸順我朝,從現在起,想辦法從我們大遼逃歸南朝,否則明年四月,我兒必將你斬殺。一旦你被殺,南朝必不甘心,相反兩國戰火重開,與你所想的走上一條相反道路。」蕭耨斤說完,輕飄飄的離開,沒有呆,而是返回中京。

只是幾句話,赤裸裸的將最後一絲遮羞的面紗撕去,事情再無挽回餘地。甚至有可能為了對付兒子,蕭耨斤能派人將鄭朗擊殺。

鄭朗與郭逵目瞪口呆。

不但鄭朗與郭逵,連契丹君臣那邊都沒有什麼反應。

直到晚上,蕭觀音闖進來,習字。

是否真習字,或者是蕭惠派她來的,不得而知。

鄭朗努力控制心中的情緒,還是用往常一樣溫和的語氣教蕭觀音寫字。

劉菲兒從外面進來,看到他們,過來替他們煮茶,遞了一杯茶,又站在邊上看字。過了一會,再次出去。鄭朗也不問。

好一會兒遼興宗與蕭惠聯手走進來。

母親來談的話,不能揭開了。怎麼回答?明年你不歸順我們契丹,我們不會殺你,還放你回去?或者撒謊,鄭朗也不信,反為鄭朗所輕。

遼興宗看了看,說道:「好字。」

除了這個,沒有辦法說其他的。

「承蒙陛下誇獎。」鄭朗腦袋瓜子急轉彎,奶奶的,這個蕭耨斤將兒子弄得很苦逼,也將自己弄得很苦逼。眼睛盯著蕭觀音寫字的小手,思緒卻不知在哪裡。

蕭觀音抬頭問道:「鄭相公,看我這個字寫得如何?」

鄭朗讓她一喊,回過神,盯著那個朗字,誇道:「好字。」

才女與眾不同的,天賦很佳。忽然就想到一條救命法寶,低下頭說道:「你繼續寫,我與陛下,還有你父親有事要說。」

「嗯。」

幾人來到邊上,坐下,鄭朗說道:「陛下,魏國公,臣來契丹,也做好了種種打算,為使兩國交好,所以只能與陛下鬥智鬥法。」

遼興宗總歸還是一個老好人,前段時間狩獵,百姓驅家畜狐兔鳧雉入圍場,怕憂民,對輔臣說,畋獵是訓武事,不是為有所獲。將這些家畜狐兔鳧雉全部送還給百姓。又免圍內租稅一年。聽聞幽州旱情受到影響,賑濟南京貧民。

聽罷,表情愕然。

鄭朗繼續說:「其實這樣,臣也不喜,終不是臣的性格。既然太后暢開,不如讓臣斗膽與陛下來一個約定。」

「什麼約定?」

「陛下所說的四月之期太短,明年五月如何?允許陛下使用種種手段,使臣歸心,若臣到那時還不歸心,陛下再殺臣不遲。若陛下能使臣歸心,臣就為陛下所用。但有三個條件,一是配合臣將家人接到貴國。」

遼興宗、蕭惠與郭逵嘴巴全部張開。

鄭朗若無其事,道:「難道這個條件不准?」

「准。」

鄭朗又說道:「若歸契丹,陛下所送四個少女雖美麗,雖百里挑一,皆是漢人家的女孩子,名份不正。必須答應臣挑選一妾。」

「鄭卿看中誰家的娘子?」

鄭朗眼睛瞅向蕭觀音。

亂吧,其實不亂,很有深意,是防止蕭耨斤的。

蕭惠嘴吐白沫,一屁股坐在地上,喉嚨裡喊道:「你是禽獸……」

第五百五十五章 賭約

遼興宗看了看這個小表妹,說道:「准。」

「准什麼!」蕭惠從地上迅速地跳起,隨著反應過來,不能對陛下吼的。

鄭朗喝茶,沒有辦法,來到契丹,主食便是奶,牛肉,羊肉,還有麵條。麵條是副食,前三者才是主食,宋詞中多說膻味,鄭朗現在才知道這個膻從何而來。契丹人還照顧了的,時常搭配一些蔬菜,但牛肉羊肉也吃膩了,頭髮冒油,皮膚冒油,洗澡又不便,只能用茶葉壓一壓葷腥。他的大帳同樣也照顧了的,其他帳蓬裡煙薰火燎,氣味難聞。還有就是一種特殊的酸奶,這可不是後世的酸奶,酸酸甜甜,美味可口,而是土辦法做的酸奶,什麼糖也沒有,酸味中透著膻味,聞著都感到有些噁心。調味品更單調,大多只有鹽一樣調味品,又少火舌,食物多生冷。鄭朗有種種照顧,若是讓他呆在極北方的契丹百姓家中,能活活將他憋死。

頭痛的不是這一點,契丹人豪爽,敬酒必須喝,吃肉要大塊,這與宋朝人細膩的感情多不符,所以孔道輔出使契丹時,契丹將他一按,喝,吃,不然看不起俺,孔道輔差一點與契丹人鬧翻。

生活之苦不怕,來,就是準備吃這個苦的。

遼興宗不怕,他還講著道理,怕的就是蕭耨斤這個苦逼的太后,兩次攪得自己欲哭無淚。

算是小小的報復一下。

這才緩緩說道:「魏國公,你將我當成什麼人?」

「什麼人?」蕭惠情急之下用契丹語說的,這是一種獨特的音節,短而急促。許多侍衛到現在還不大會,但對於鄭朗來說,不但能聽懂,也能說。

鄭朗指了指不遠處的蕭觀音,道:「小點聲。」

蕭惠一口氣憋上來,又差一點咽死,壓低聲音說:「你還知道。」

「魏國公,為什麼你不聽我將話說完?我說的有兩個前提,第一是我開始投奔契丹,這個條件才符合,第二是定下關係,到及笄時我才納進門。」

「……為什麼不早點說。」

「我說了什麼?」

蕭惠語塞,什麼未說,只是看了一眼。他忽然又跳起來說:「不行,得正妻。」

神馬,俺蕭家的女兒不是公主也是公主,地位比普通的郡主還要尊貴,居然只能做小妾。

鄭朗說道:「我在我朝時,前去西北,陛下就兩次授我國公,我拒之,相信若奔契丹,最少得給我國公之爵。」

「若鄭卿有意,即便是王也可以。」遼興宗說道。

誠意很足的,一切只會比在宋朝高,不會比在宋朝低。

「那樣啊,便可以給之平妻身份。結髮之妻不可拋,否則我還是什麼儒生。」

「正妻。」

「平妻。」

「正妻。」

「平妻。」

「正妻。」

「平妻,另外我還能保證契丹一年最少能增加兩百萬貫的稅務收益,並且這兩百萬是不苛民基礎上增加的。」

「平……」蕭惠說不出來了。

遼興宗讓兩人吵得捂耳朵,忽然反應過來,問:「鄭卿,燕王家卻有適齡女子,為何……」

「陛下英武聰慧,臣不及之。」鄭朗上了一次眼藥。顯然遼興宗看出他部分的心意。蕭耨斤有五兄弟,蕭孝穆已經死了,他有女兒,即便是庶出的女兒,也早就嫁了人。蕭孝先未死,最少的女兒同樣嫁了人。蕭孝忠有女兒未嫁人,但是庶出女兒,自己要身份,不符。符合條件的只有燕王蕭孝友與蕭惠。兩次征伐西夏失利,遼興宗一怒之下,要將這兩人處死。誰讓這兩人是副帥的(見前文)。蕭耨斤出了面,不能誅。於是將蕭孝友降級,從趙王改成燕王,貶為上京留守。蕭惠也做了一些小處罰。實際與宋太宗北伐失利要殺曹彬是一個性質。做一做樣子,給天下人看的,不能說自己指揮有誤吧,只能說是下面大臣造成的失誤。做了一回替死鬼後,先貶一貶,隨後再升。

蕭惠同時也醒悟過來。

心中還不是滋味,但想眼下關係不斷,必須自己那個可愛的姐姐不能搗亂,否則最終大家會生死抉擇。鄭朗不想,契丹君臣也不想。

鄭朗又說道:「臣在貴國很久了,聽聞了北朝一些情況,之所以選擇她……一是魏國公最得太后喜歡,二是她也讓太后喜歡,臣是臣,即便是宋臣,兩國邦好,對於太后來說,臣還是一個臣子,太后有想法,臣只能委婉規勸,還能做什麼?」

遼興宗額首,說得多好,這才是做大臣說的話。

鄭朗又說道:「魏國公貴,小娘子貴,還有,臣僥倖不算太笨,但臣只是一個人,哪裡是貴國所有大臣智慧的對手。若是適齡女子,那怕年齡差一點,都會發生幾件事。第一最終讓陛下所逼,或者太后所逼,送入我帳內,在我沒有決定之前,並不想發生這樣的事。第二若是適齡,或者年齡相差不大,我已經讓貴國封閉起來,貴國必派人傳揚,家中妻子不安,這又不是臣所想看到的。第三,若是臣僥倖回去,也因此有理講不清楚。所以只有她……」

幾個人在吵,蕭觀音已經放下筆,在好奇地看著他們,但沒敢過來。

這樣一說便通了。

蕭惠不能作聲。

鄭朗隨著說:「其次是第三個條件。臣允許陛下使用各種手段使臣歸心,包括收買臣的屬下,用美人計,苦肉計,反間計,無中生有計,釜底抽薪計,笑裡藏刀計,李代桃僵計,暗渡陳倉計,聲東擊西計,圍魏救趙計,欲擒故縱計,瞞天過海計,調虎離山計,等等。那怕將臣關起來刑拷之。」

遼興宗與蕭惠苦笑,關起來拷打,用強行手段逼迫鄭朗投降,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可那樣,能得到人,卻得不到他的心,所以最終放棄。

鄭朗繼續說:「但有一點,臣在五月結束之前,也會想辦法撤出契丹。當然,北朝也可以派人捉拿,捉到了算臣失敗。在這中間,可以派無數軍隊將臣困住,但不可以將臣囚押。若那樣的話,不如將臣從現在起,立即斬殺,以免陛下與諸位臣子絞盡腦汁,苦思冥想。」

遼興宗想都不想,說道:「准。」

什麼十萬大軍,一個士兵不派,你又怎麼逃回宋朝?

自信心是有的,可自始至終鄭朗周圍就佈滿了契丹斥候,進行嚴密監視。除了伏虎山那次,就是那次,耶律洪基手下侍衛中,遼興宗還是派了人進行監視。平時狩獵,看似任鄭朗自由活動,可也派了暗探監視,鄭朗想逃,當時阻止不了,可消息能迅速反饋回去。即便鄭朗能逃出一百里,二百里,追兵立即就趕上來,往哪裡逃。

遼興宗說完,仔細回味一下,說道:「鄭卿,這也是妙法。」

怎麼辦,母親在搗亂,弄得雙方很尷尬,不如索性將一切拋出來,放在桌面上談。

鄭朗又說道:「陛下,兩國和好,乃利國利民之計也。南人不喜北方生活環境,飲食與嚴寒,北人不喜南方飲食環境與炎熱,我朝即便發起進攻,也不能居於北方。北方即便發起進攻,也不能居之南方。何必交戰,使兩國百姓妻離子散?無論臣歸降還是不歸降,兩國必須和好之。一旦開戰,民不聊生,況且兩國力量相彷彿,誰也不敢說將誰勝之。有這精力,陛下不如經營國內的東方,北方與西方。我朝不如嚴防西北,經營南方諸蠻,還有大理與交趾。這才是建功立業之道。請陛下三思。」

其實這就是宋太祖當初的策略。

柴榮說俺們必須先對付契丹,將幽雲十六州拿下來,再調頭打南方。

趙匡胤說打北方不易,不如先將南方收復,舉國之力,對付北方。

很難說這兩種策略對錯,都是不世的英雄。可在鄭朗心中,卻認為趙匡胤在武功上,略次於柴榮。趙匡胤想的是不錯,可種種重文黜武的措施下來,宋朝政策越來越保守,還能打得過契丹麼?其次忽視了一點,人君之力。遼穆宗是難得的昏君,那時候收復幽雲十六州是比較容易的。到景宗之時,到了蕭燕燕之時,契丹中興,情況大不相同,如何收復幽雲十六州。

比如遼興宗活著的時候,鄭朗對契丹根本就不會產生興趣。雖是遼興宗是中資之君,可契丹沒有大的混亂,想收復幽雲十六州是不可能的。只有看,看耶律洪基的未來。

簡單一句,戰爭不能只看自己,也要看敵人,所以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知道自己,知道敵人,進行對比,才能決定是否發動此次戰爭。總的來說,趙匡胤確實失去一次大好收復幽雲十六州的時機。

但也不大好說,若是與契丹槓上,同樣會失去一統南方的大好時機。

鄭朗所說的,正是在趙匡胤政策上的延伸,用來忽悠遼興宗的。

但還有一個好效果。

遼興宗默然,不管怎麼說,此子對契丹始終確實沒有多大惡意。最後說道:「還有呢?」

「一切照舊。」

「好。」遼興宗大笑,用欣賞的眼光看著鄭朗。這次暴風中心就是鄭朗本人,但鄭朗態度很從容,僅是這份鎮定,非他人所及。站起來,遼興宗走了幾步,說道:「這就是君子之術?」

「不是,陽陰相交,奇正相輔,是臣所說的中庸之道,臣並不排斥,包括陛下對臣的所做所為,若陛下不為契丹未來,又何必如此良苦用心?這是明君的表現。但一直沉陷於陰謀詭計當中,臣終是不喜。」

「說得多好啊,明天去我大帳,與朕飲酒相歡如何?」

「陛下相邀,臣敢不奉命?」

遼興宗對蕭惠說道:「蕭卿,我們回去吧。」

蕭惠對蕭觀音說道:「觀音,我們回去。」

鄭朗微微一笑說道:「魏國公,雖是唐突,也是為了兩個國家,但我的操守,請相信,不相信問陛下問來的四個婢女,至今我有沒有碰過她們?」

妙齡少女我都不碰,況且你家蛋大的小蘿莉。

蕭惠打了一個哈哈,還是不放心,將蕭觀音拖回去。

種逵說道:「鄭相公,剛才可將我嚇了一跳。」

「無奈,契丹這個太后若再逼下去,這幾個月難熬了。」剛說著話,四婢走出來,準備沏茶。

鄭朗瞅了她們一眼,已經擺上檯面,鄭朗可以讓她們離開,但腦海裡盤算一下,沒有。還是讓她們留在身邊為妙,最少自己大多數動向,四婢能看到聽到,契丹人會放鬆警惕。

否則不要十萬大萬,有一千軍隊將自己圍住,天大的本領也無法逃出契丹。

張九月乖巧地收拾桌面,上面還有蕭觀音與鄭朗寫的字。

鄭朗說道:「外面雪過天晴,仲通,我們出去看看北國風光。」

其實外面真的很冷。雖此地比較暖和,為契丹刻意挑選出來,做為冬捺缽的地點,但寒冷度不亞於西北。

兩人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一處矮丘頂上,下面便是契丹大帳,因為出行的人多,綿延了好幾里地,像一條烏龍壓在落落積雪中。

郭逵說道:「鄭相公,你猜剛才臣想怎麼做?」

「生擒契丹皇帝。」

「正是。」

「不妥,契丹皇帝帶來的侍衛雖少,可邊上站著的那兩個大漢長相十分凶悍,若讓君指揮軍隊行兵作戰,君是良材。可單打獨鬥,君未必是那些侍衛的對手。就算擒住又如何,從這裡到邊關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只要一鬆懈,我們必將被亂箭射死。而且郭將軍,你也不用擔心。剛才我與蕭惠看似開玩鬧的爭,不是開玩笑,而是讓契丹君臣認為我心中,已經在為以後留在契丹,做下一步打算。給他們一些念頭,這才是生機。」

看了看遠方,遠方還是一片白雪,只有偶爾高撥的青松沒有讓雪壓住,露出一抹淡淡的碧意,鄭朗又說道:「你猜契丹皇帝回去會做什麼?」

「下令細察幽州一帶的刺探。」

「中的。我刻意將時間推遲到五月,因為對南方人來說,氣候更適合。想走,必須有刺探配合。不過我們時間也緊了,三月江河融化,估計契丹人對我們一行看守會更緊。若走,最晚只能在三月上旬。」想到這裡,又想到蕭耨斤,鄭朗恨得牙直咬。不揭破,那來的事?

兩人又回去。

張九月小心地撥亂著柴禾,使火焰變小,茶水在翻煮,看到鄭朗回來,問:「鄭相公,要不要奴婢給相公沏一壺茶?」

「好。」

「還是老規矩,將薑片去掉。」鄭朗道。喝慣了宋朝的茶,對這種近乎烏龍茶的半發酵茶也喜歡上了,但對有些人喜歡在裡面摻雜一些烏七八糟的香料,鄭朗依然很排斥。契丹人用香料煮茶的倒是少,然用茶甚至比宋朝更普及,但喜歡在裡面加奶,加薑片,鄭朗同樣不喜。

茶沏好,鄭朗呷了一口,說:「馬娘子,張娘子,劉娘子,朱娘子,你們坐下來。」

四個美婢坐下。

「我剛才與你們皇帝做了一個約定,時間是明年五月,在明年五月之前,我會想辦法撤離契丹。」

「啊。」四個美婢捂起嘴巴。

「有一半機會,我一旦離開契丹後,你們與我也不會再相見。但你們服侍了我一場,反正也無事,以後我教你們一些樂理,書法,寫字的技巧,讓你們成為名媛,也好嫁一個如意郎君。」對名節與貞操,宋朝略重視之,契丹人也重視之,可遠沒有後來重視,當然,一個正常的男人也許在這時代,不會很計較自己妻子是否是處女,但不會喜歡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子,包括契丹人。這四個女子多是處子之身,雖服侍自己,並不妨礙她們以後嫁人。說不定因禍得福,身份還能高起來。鄭朗這樣做,無非是求一個心安。

契丹人利用她們,自己也在利用她們,授她們一些學問,給她們將來加分。接近自己沒有安多少好心,大家各不相欠了。

「相公為什麼離開我們契丹?」朱玲兒問。

「我是宋人,也是漢人,為什麼不離開契丹?」

「是漢人一定要做宋人嗎?」馬倩雲問。

「宋朝才是漢人的家鄉,你們馬家在幽州雖貴,僅貴在幽州,非乃契丹,無論怎麼貴,也是二等人,除非像韓德讓一樣,將自己姓氏都改成契丹姓氏。這個不談,馬倩雲,朱玲兒,你們善長丹青,雖壓制自己,我也看到你們作過畫,然畫得很不得法。還有劉菲兒,你的樂器彈得很好,琴箏琵琶皆不錯,其他樂器我不能教你,瑤琴卻是我所長。以及張九月,勿要放不開,若是以後我教蕭觀音或者梁王字時,你也可以旁觀。至於歌舞,非我所長,恕我不能教導。」鄭朗說完大笑。

四個女子在夏秋時,經常穿著清涼的衣服在他眼前晃悠,讓鄭朗熱血沸騰。不過現在好了,到了冬天,給她們穿,她們也不敢穿。即便到自己離開時,天氣也不會暖和。

多麼不容易,至少在美色關上,自己通過。

三約立,實際是一個賭約,資本便是時間。

鄭朗也開始做準備。

元旦將至,已經開始準備逃跑。

第一步便是生病。

但身體很健康,到了契丹來,牛肉羊肉吃得渾身冒膻味,然而身體卻更加健康。想生病不易的。

夜色已深,鄭朗將書本放下,看了看珠簾外,並無旁人,脫下裘衣,只穿了一件單衣,裡面生著炭火,還是很暖和,於是掀開珠簾,來到簾外,將帳蓬角落掀開。

一陣呼嘯的寒風吹了進來。

站了十幾分鐘,鄭朗吃不消了,身體凍得像棍子一樣,跑到床上,蒙頭大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心裡這一回差不多了吧,然而神清氣爽,什麼事也沒有。鬱悶萬分,難道想生病也是這麼難?

到了晚上又掀帳蓬,這一回凍足了近半個時辰,最後連路也走不起來,挪動著沉重的雙腳,艱難地爬上床,讓他如願以償,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到身邊站滿了人,四個婢女焦急地喊著什麼,一個大夫在搭脈,頭很重,喉嚨嗓子發乾,終於生病。

郭逵看著面色紅潤,非是正常的那種紅,那是高燒造成的結果,眼裡有些濕潤。說到底,還是國家軟弱,若是漢唐,何須如此。

鄭朗這一病,過了七八天才恢復過來。

元旦漸漸來臨……

蕭耨斤又找到鄭朗。

第五百五十六章 揭開

鄭朗大病初癒,精神依然萎靡不振,病怏怏行禮。

蕭耨斤看著鄭朗,神情很平淡,問:「聽說你與蕭惠定下親事?」

「是約定。」

「你今年多大啦。」

「那又何妨,雖然年齡是長二十有餘,相貌僅是中姿,可男子終不是女子。況且契丹以勇武開國,對男子更不會計較相貌與年齡。」

「你有何勇武?」

「太后,論勇武,貴國之中,勝過我的不會有幾人。」

正好蕭惠到來,聽到這一句,不由愣住。

聽母親冒著一把翻飛的大雪再次來到行營,遼興宗那個頭痛,不提了。特別宋使馬上又要到來,在這關健的時候,母親若強行插手,自己會讓她害死的。趕忙派人通知蕭惠,小舅舅,去撲火吧。

蕭耨斤狂笑,笑完盯著鄭朗說:「你這麼勇武,可與我身邊的任何侍衛比試一下,何如。」

手一指,身後一大排侍衛,鄭朗,自兒挑去,看誰瘦弱的,揀出來,比試勇武。蕭惠冷汗涔涔,這能比麼?隨便挑那一個出來,也能將五六個鄭朗輕易的放倒。

「太后,你認為什麼叫勇武?是摔跤,還是射箭,還是格鬥?這不是勇武,這叫匹夫之勇。真正的勇武,是文能安邦治國,武能開疆拓土,這才是真正的勇武。請問太后,論此勇武,貴國之中有人能勝過我,可能有幾人?」

蕭惠眼睛珠子差一點掉下來了,難怪說武勇,原來是這個武勇。這樣說就通了,契丹國單方面也許有人超過此子,可兩者結合,恐怕契丹一個人也挑不出來。

「你為何僅行臣禮,不行晚輩禮?」

「這僅是約定,即便是真的,臣還是臣,只能行臣禮,不過太后若是喜歡,可以先行臣禮,明君臣之分,再行晚輩禮。」鄭朗說著,行了一個晚輩禮。讓這個女人弄怕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怕什麼,怕神經病的!

大爺的,俺怕了你成麼?

「饒了你這一遭。」蕭耨斤手一揮,退出去,還順手將蕭惠拖走,兩人一路走,一路爭執著什麼。

鄭朗抹額頭上的汗,就憑借契丹有這個神經病太后,自己對契丹也不會有任何留戀。

郭逵低聲說:「真沒有想到,居然起了作用。」

「若再不起作用,這兩三個月就難熬了。馬倩雲,給我煮茶。」鄭朗氣憤的喊道。馬家也不能小視,契丹樞密使馬保忠便是馬家子弟。

不但鄭朗感到輕鬆,遼興宗也感到輕鬆。本來還準備聽鄭朗的話,好好孝敬自己這個母親,改善母子關係,為天下做一個榜樣。然母親兩次一折騰,什麼念頭放下了。估計鄭朗同樣弄得很苦,從母親鬧過後,也沒有再提起。

……

宋使到來。

來的這個人很有份量。

宋朝三方亂戰,戰火紛飛,但王拱辰很小心,這段時間他幾乎不作聲。三司使是一個很微妙的職位,宋朝的財相,進便可以榮為兩府相公。這是很重要的,那怕在兩府鍍一回金,資歷便會變得立即不同,薪酬也不一樣。例如鄭朗的薪酬與王拱辰現在的薪酬最少多了一倍多。

但若退,也不過是一個小知州。所以王拱辰很小心,默不作聲,不得罪任何一方勢力,坐觀其成。可是他忘記一點,慶歷新政時,他是討伐君子黨的罪盔禍首。執掌御史台,拿他沒辦法,執掌三司,有多少言官心中不服氣?而御史台的大佬張方平不是君子黨的人,同樣不是王拱辰、賈昌朝的人。坐視屬下炮轟王拱辰。

幾炮一轟,從翰林學士兼龍圖閣學士權三司使貶為侍讀學士兼龍圖閣學士知亳州。

從頭銜上也能看到鄭朗為天下始重的原因。

鄭朗丁憂了,俺守古禮,什麼官職都不要,一下子歸零。棄之如草履,出使契丹,不帶職不大好的,給俺一個龍圖閣學士吧。至今也只兼一個學士之職,再給,拒之又拒。弄得封賞鄭朗官職就像挖鄭朗肉一樣。

這便是清高,也能說是高風亮節。

但其他官員省怕身上官職結少了,就是學士也要結好幾個。看似榮耀,起點卻差了不止一籌。

前面到亳州,後面一些人還不甘休,繼續搞,說王拱辰營求內降,舉豪民鄭旭(地方上無官職,但有財勢,不守法度,凌壓百姓的人)。跳了大半天,什麼好處沒得到,只是成就了賈昌朝。

所以朝堂又做了一次小調動,張方平為三司使,高若訥為御史中丞。

來使便是高若訥。

幾方人爭執,爭得頭破血流,高若訥說道:「陛下,還是讓臣去吧。」

他對鄭朗印象不錯,昔日歐陽修等人攻擊高若訥時,鄭朗在太平州替他說過好話,說過了,高若訥總體而言,還是忠直敢言的,不能說沒良心的黑話。然後屢次炮打歐陽修,打得讓高若訥心中那個涼快,就沒法子提。所以毛遂自薦。

作為御史中丞,又是一員老臣,他的出使顯然比曾公亮更有份量。

冒著嚴寒,來到中會川。

遼興宗做了接見,高若訥說道:「我朝鄭相公呢?」

「他陪梁王去了上京。」

「陛下,請帶臣去見他。」

「高卿,此時一把大雪翻飛,出門不便,不要說你是南人,便是朕也無法將車馬帶到上京,如何得見?」

高若訥心中罵了一聲無恥,說:「請派人將鄭朗帶到這裡,我必須要見他,這是臣出使賀北朝元旦之外第二職責。」

「如果你要見他,請等春天到來時,朕讓他從上京回來。」

「那臣只好等了。」高若訥說道。不見到鄭朗,休想讓我回去。

遼興宗沒有辦法,將他打發走,但沒有限制他的自由。高若訥便問,一問真問了出來。前幾天鄭朗是離開這裡,與梁王一道走的,包括他的侍衛隨從,還有四個服侍的妹妹,同行的還是魏國公蕭惠。去了哪裡,一個個不知道。高若訥氣得噴血,這有一個時間的,無論宋朝或者契丹派出使者,必須先派人通知對方,讓對方好做準備安排,短有十幾天時間,長達兩三個月。幾天前,豈不是正好契丹得知自己要來中會川的時間?

不讓見可以,我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遼興宗將劉六符喊來:「你那邊準備如何?」

得到鄭朗那麼多字稿,也不要求百分之百相似,只要百分之九十相似,便可以偽冒鄭朗的書信奏折。這都多長時間哪,遼興宗很焦急,況且還有一個五月之約。再不動手,時間也來不及。

劉六符說道:「陛下,差不多了。」

「去吧。」

「喏。」劉六符會意,下去安排。

鄭朗是離開了中會川,不是耶律洪基與蕭惠拖走的,而是蕭耨斤下的命令,讓他拜會耶律與蕭家在中京的家長。耶律與蕭是契丹兩大貴姓,姓耶律的未必是皇家,姓蕭的未必是後家。只是皇家必須姓耶律,後家必須姓蕭。除了皇家與後家外,還有其他尊貴的家族。鄭朗拜會的是蕭耨斤其家阿只古家族,這個家族太龐大了。所以儘管她長相不好,遼興宗還是將她納進後宮,正是安撫其家族的。蕭燕燕也是為了安撫其家族,讓遼興宗與她同房。皇后蕭菩薩哥一直善待她,也是懼怕其家族。什麼金雞的傳說,那都是假的,只有這個家族才是真的。

也可以不安撫,殺,但那不是明君的做法,只有耶律洪基這個傻蛋才敢這麼做。做了,契丹末落也就來了。

可以想像,鄭朗這一拜會,拜會了多少「長輩」,心中苦逼得不行,俺們並不是你們蕭家的女婿,幹嘛呢。但心中明白,恐怕宋使又到了,想辦法將自己支開。這中間有遼興宗的影子在裡面,母親蕭耨斤恰好被遼興宗當作槍桿使喚。

避開就避開,這時候他也不想見宋使,若是讓契丹疑心,提前重戒,自己想逃都逃不了。

另一邊一封信一封奏折遞到高若訥手中。

信是給高若訥的,奏是給趙禎的。

上有私章,有官印,大意差不多,我陪梁王去了上京,發生諸多不好的事,恐怕讓皇上失望,大約臣不會再回宋朝。什麼原因不回宋朝,信上沒有說。

高若訥與鄭朗幾乎沒有來往,字跡無法分辨,但印章能分辨出來,不會是假冒。

他向遼興宗問道:「鄭朗在貴國發生了什麼事?」

遼興宗思考,過了好一會說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若是發生,只有一件事,他看中魏國公家的小娘子,長相美麗動人,聰慧伶俐,多次親自教她學問,寫字,兩者之間正在準備談論婚約。」

「不可能!」

「此事已在我契丹廣為流傳,不相信,你隨便問那一個人。朕還能虛言相待南使?」

高若訥揪住一個坐在末位的臣子問:「可有此事?」

這個大臣答道:「南使,休得無禮,貴國鄭相公已經與魏國公談過婚約,只是對方年尚小,兩人來往緊密,終不是談婚論嫁之時,故到明年才能正式訂婚期。」

這話說得很含糊,原來約定是明年鄭朗投順契丹後,才能訂下婚約,讓他改成婚期,很容易讓人造成誤會,明年這個女子才及笄,今年還不能成親。高若訥氣得發昏,不是不可能,鄭朗是一個很正常的男人,出使都快一年時間,能熬得住嗎?其他女人碰也便碰了,碰了契丹小國舅家的女兒能不負責任嗎?

若是如此……

他長歎一口氣,不能再呆在契丹,還是回去,與大傢伙商議。

不顧元旦沒有到來,有沒有失禮,粗暴地告辭,迅速離開中會川,返向宋朝。

遼興宗與諸臣大笑,這一逼,再加上那封偽造的奏折,南朝皇帝必然沉不住氣,坐出什麼。最後鄭朗有家難回,除了契丹,還有什麼地方可收容他?

笑完後,下令道:「準備移駕。」

冬捺缽結束,到了春捺缽。

此地在混同江與長春河,離宋境很遠,鄭朗想逃都無法逃回南朝。也可以鬆一鬆,暖暖鄭朗的心。否則這種軟禁式的自由,此子必然不喜歡。

新年到來,契丹準備春捺缽,高若訥已回到京城。

不敢隱瞞,儘管他對鄭朗印象不錯,若是為一個美女,叛逃契丹,他同樣不能忍受。爭鬥可以,對外必須一致。況且鄭朗以君子自居,更不能叛變。

說完將奏折遞給趙禎。

趙禎根本就沒有看,對太監說道:「將它燒掉吧。」

「陛下。」

趙禎對高若訥說道:「你問幾位相公,他們有什麼看法。」

高若訥扭頭看著幾位宰相,吳育與大宋臉含笑意,連王貽永與陳執中同樣在笑,龐籍與賈昌朝面無表情,狐疑地問:「幾位相公,為何發笑。」

「高中丞,你說的是那個魏國公家的女兒吧?」吳育問。

「是啊。我親自詢問的,兩人相處十分親密。」

趙禎再也忍不住,爆笑起來。

「陛下,為何也發笑?」

趙禎也不怪,高若訥在契丹想詢問,不大可能,契丹人能讓高若訥輕易得到真相麼?說道:「那家小娘子與鄭卿是有來往。」

「是啊,契丹不知禮儀,臣擔心鄭朗會做出不好的事,畢竟離家已有一年時間。」

「你,你。」趙禎笑得氣喘不過來,最後說:「那家小娘子才多大,你可知道?」

「大約十四歲。」

「錯了,高卿,僅七八歲。」

「啊,那,那……」

「這中間肯定有什麼誤會,別急,只要鄭卿脫身回來,真相便會一一揭開。」趙禎說道。鄭朗說他有辦法,但趙禎怎麼不擔心,還有為什麼從契丹傳出兩種消息。於是派斥候藉著商榷名義,潛入契丹,也打聽到一些情況。當然,不可能知道契丹那一個大臣家中有什麼親戚關係,有什麼子女,可是鄭朗在教蕭觀音讀書寫字,斥候肯定會注意,密探問了此女的情況。才幾歲,君臣也沒有多注意。倒是另一條消息讓君臣很慎重,原來另一條消息是契丹太后放出來的,這個太后瘋狂如此,不知道對鄭朗有沒有影響。似乎對宋朝倒是一個好消息,然趙禎在鄭朗沒有回京之前,也沒有心情思考這個利好消息的作用。卻未想沒有想到高若訥說鄭朗今年要與此女成親,幾個宰相誰不感到好笑?

高若訥得知真相後,瞠目結舌,說:「契丹太無恥了。」

趙禎沒有作聲,看著殿外,殿外鋪著厚厚的積雪,不過積雪開始融化,春天不知不覺地靠近。

元宵節將近,崔嫻對幾個娘娘說道:「我們去京城看燈會。」

四娘娘說道:「朗兒還未回來,我們那有心思。」

崔嫻附在四娘娘耳邊說:「官人就快要回來,我們此次去京城,正是為官人回來,做最後的準備。」

「朗兒什麼時候回來?」四娘激動地抓住崔嫻的手。

「四娘,不能說啊,官人回來便是宰相,他做宰相,就會妨礙別人做宰相,有人會不服氣的。咱們什麼也不能洩露。」

「那你去京城……」

「這是官人臨行前布的計策,等官人回來,娘娘便知道了。」

一聽是兒子的計策,四娘娘也不過問。一家人再次來到開封城,崔嫻派人喊來呂公著,對呂公著說道:「這裡有一封密信,請你將它轉交給吳相公,讓吳相公轉交給陛下。此信十分重要,關係到官人順利回家之大計。」

呂公著慎重地將信接過來,又奔到吳育家中。

畢竟是婦道人家,只能如此拐彎抹角。

吳育接過信,心中不是滋味,他曾說過,什麼都要放在檯面上的,不准有什麼私下的小動作,這又算什麼?想了想,於信封上寫上一行大字,然後鄭重地放在抽屜裡鎖上。

到了朝會時,吳育走出來,說道:「臣有一本奏。」

「奏來。」

「奏在這裡。」吳育從袖裡將這封信拿出來,但寫字的一面放在下面,遞給太監,太監又遞給趙禎。吳育看到信到趙禎手中,退下。趙禎狐疑地看著他,這不符合吳育的作風。下面的群臣也感到不解,一個個盯著吳育,吳育鼻觀口,口觀心,什麼表情也沒有。其實他心中也在好奇,可不敢拆開那封信。

趙禎玩味地將信拿起來,翻轉過來,準備拆卸,忽然盯著上面的字,手哆嗦了,很簡單的一行字,崔娘子獻陛下扎子,事關鄭朗返回事宜。他不笨,腦袋一轉變,鄭朗說二月三月離開契丹,臨行時又再三請求自己,在適當的時候配合,這個配合肯定不是指要相信他,還有其他佈置。但至今沒有。算算時間,估計真相到了揭開之時。無心早朝,手一揮,讓群臣散朝,回到後宮,小心地將信拆開……

第五百五十七章 黑水濼

宣德門前在扎燈山。

就要紮好,雖未到放燈之時,觀者還有很多,一點一滴看著燈山形成,也是一種樂趣。

崔嫻也陪著五位娘娘來觀燈山,但五個娘娘沒有多少興趣,用空洞的眼神盯著忙碌的工匠與百姓。

江杏兒低聲問:「官人什麼時候能回來?」

「快了。」崔嫻同樣低聲答道。若快三月底便能聽到好消息,若慢四月下旬同樣也能聽到消息,若是到四月結束,還沒消息傳來,丈夫此行九死一生了。換別人能投降契丹,丈夫到如今這種地位,寧死也不能投降契丹的。其實此時,每過一天,便是一種痛苦的煎熬。

大家興趣都不高,轉了轉回家,呂公著坐在鄭家在等她們回來。

先行了禮,然後對崔嫻說道:「人已經出發。」

崔嫻臉色鬆了鬆,這次朝廷旨意很快,自己將信託呂公著交給吳育,吳育交給皇上,再到下詔讓張亢回來,前後只用了六天時間。代州她未去過,但去過西北,從代州到京城肯定沒有渭州到京城的路遠,不過河東路道路不平坦,可以想像,張亢為了搶時間,或者朝廷欽差為了搶時間,這一路趕的。看著皇宮,低聲說道:「謝過皇上了。」

速度快得驚人,趙禎散朝,看了信後,終於明白鄭朗最終的逃跑辦法,覺得匪夷所思,但細想,確實是一個好辦法。立即下令讓張亢回來,並且從京城挑選三千名精騎,包括所有的女真戰士。

墮落得沒有鄭朗想像的慢。一是後面添加第三批人進入,成了鯰魚效應,二他們還保留著原來的驕傲,認為自己是宋朝最強大的戰士,一時半會沒有放鬆,三是呆在軍營,野蠻度比後來的女真人高,接觸先進文明沒有鄭朗想的快。此時這支女真人戰士,確實還是宋朝最強大的軍隊。

但趙禎詔書即便蓋上玉璽,也未必有效,還得經兩制官動筆按詞頭寫成正規詔書後,這份詔書才能成為真正的詔書。若是兩制官覺得不妥,有權把詞頭封還,說詞頭是好聽的說法,也就是皇帝未成形的詔書。這是進一步對皇權進行監督,防止皇權濫用。

此制漢有例,不多,唐初成形,宋朝發揚光大,到趙禎時才真正成形。先是給事中與中書舍人,結果延伸到翰林學士與知制誥。看了詔書後,兩制有官員問:「陛下,為何調兵?」

這是最強的三千鐵騎,國家太平無事,為何無緣無故調動?

趙禎淡淡說了一句:「自海上救鄭朗。」

兩制官員什麼都不問了,將此詔擬成正規詔書,自京城調動軍隊。趙禎又冰冷地說:「勿得洩露。」

誰敢洩露。

即便三千鐵騎就能將鄭朗救回來?也不大相信。難道鄭朗有辦法逃到海邊?契丹人也不是傻子。

張亢一到京城,便讓趙禎召進皇宮,還是目無表情地說:「張卿,這是鄭朗妻子崔娘子的信,你看一看。」

密旨裡說過,張亢心中有數,又看了一眼,說道:「陛下,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

「海上風大,你要小心。」

「是。」

「去吧。」趙禎目送張亢離開,心中還是很緊張。崔嫻揭開真相,趙禎也知道沒有那麼簡單,鄭朗此時還是很危險。忽然一笑,雖然鄭朗這次真的很危險,但他這一生活得豐富多彩,舉朝大臣無一人能及。然後眺望著遠處,笑容慢慢變得溫柔。心裡歎道,當年太祖遇趙普,劉備遇諸葛亮,符堅遇王猛,也不過如此吧。

一個大臣不僅為自己,為自己的女兒,都將命豁出去,這樣的大臣,還能說什麼?

張亢帶著三千鐵騎出發,京城許多大臣在議論著這件事。

與兩制官員一樣的不解,如今國家太平無事,這三千最強的騎兵往東去做什麼?紛紛議論。其實還是防止有人不顧後果洩露的,不僅是賈昌朝,鄭朗隱形的政敵不是沒有。

只要一洩露,契丹從那邊將線一切,不要說這三千人實際只取其中三百女真士兵,其他漢人騎兵是混淆大家注意力的,就是將這三千士兵全部帶走又能做什麼?

東風徐來,春天回歸,但人歸不歸,未知。

……

車駕過了長春(松原西南塔虎城,非今長春),還要往東北行三十五里地,哪裡有一大湖,契丹人叫它魚兒濼(今查干湖,非是度娘月亮泡,老午差點上當)。這裡便是契丹春捺缽的主要地點。

魚兒濼直通混同江,能鉤到一種大型魚海洋回游魚,牛魚,又叫鰉魚,乃是一種大型食肉性魚類,最長能達到五米以上,體重兩噸。不但形如小牛,受驚動後能發出一種很大的聲音,如同大牛,可傳一里路。

某些方面卻頗像河豚,身上長著一種特別的毒素,毒性比河豚更大,往往能將附近的魚毒死,有時候還能將自己弄死。然去掉毒素後,肉質十分鮮美。契丹春捺缽一小半便是對著這種牛魚來的。

同時還有幾處活動地點,混同江,但多活動在上游鴨子河(北松花江),或者長春河(撻魯河),一般先魚,後獵,最後射雁,早從正月開始,遲從二月初開始,結束時早為三月末,晚為四月初。

今年應是比較晚的。

二月初二,車駕才徐徐駛向魚兒濼。

不巧的是,鄭朗又在路上病倒。他是文人,久居南方,北方寒冷的天氣沒法子適應,受寒生病能理解。沒辦法,遼興宗只好命人將鄭朗放在車內拉著,不能半路丟下來,遼興宗也不大放心,五月將近,得將鄭朗看好了。估計南朝也會過不久再派使者過來,然後拋出最後一封奏折,這有一個轉變過程的。過了這麼長時間,南朝君臣必然生疑,看到這封偽制的詔書,就會做一些不好的傻事,到時候鄭朗心灰意冷,不得投降契丹也得投降了。

五月之期並不長,不能讓其他意外發生。不過隨了大隊人馬,又到了契丹深處的長春州,遼興宗警惕心也沒有那麼高。逃吧,往哪裡逃?

一會到了魚兒濼,此時冰層很厚,就在湖面上搭起帳蓬。天色晚了下來,明天接受女真各酋長的拜見後,正式鉤魚。

蕭耨斤帶著蕭觀音來到帳蓬。

看著鄭朗病怏怏的樣子,蕭耨斤不滿地說:「鄭卿,這便是你的武勇?」

鄭朗想翻白眼,強行忍著,起來請安。

「你躺著,本宮問你,你今年多大,往後年增長,身體更弱。」

「啟稟太后,男子三十到五十之間,正是身體最強壯的時候,過了五十後,身體才能稱為越來越弱。」

「你五十歲時,她才多大?」蕭耨斤拍了拍蕭觀音。

「太后,能否讓蕭小娘子迴避一下。」鄭朗真的無語了。

「為什麼要迴避,我們契丹女子不是你們中原女子,不需要忸忸怩怩。」

「……」

「蕭觀音歲數太小,不適合你,若你有心,本宮替你挑一個好女子。」

鄭朗冒汗,心裡想,你能挑出什麼好女子?

「不急,想好了,五月給本宮一個答覆。」蕭耨斤說著,要拉蕭觀音走。

蕭觀音嗲聲嗲氣地說:「姑姑,我要學字。」

「好,那你就留下來吧。」蕭耨斤沒有強勉拉她離開,對鄭朗的德操,這個老太后神志還是十分清醒,知道鄭朗不會做出禽獸不如的事。

蕭耨斤離開,蕭觀音衝她背影吐了吐舌頭。這個小姑娘鬼精鬼精的,剛才坐在蕭耨斤邊上一直在裝小淑女,也知道害怕這個猛姑姑。鄭朗呵呵一笑,說道:「你寫字吧,我坐在邊上看著。」

「鄭相公,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

「你要娶我為妻?」蕭觀音一本正經地問。

鄭朗額頭滴下大滴的汗水,大半天反問:「你聽誰說的?」

「外面的人都這樣說。」

「沒有這回事,那是我與你們契丹陛下的一個約定。他認為我回不了宋朝,但我肯定能回宋朝的。所以我與你不存在婚約,你知道嗎?蕭觀音這麼漂亮,將來一定會找一個很有本事的如意郎君,而不是我,到了你長大時,我老了。」鄭朗答道。也不怕她告訴蕭惠,自己想回宋朝,誰不知?自己對回宋朝沒有信心,誰相信?說了也沒有關係。

「那是假的?」

「是假的。」

「哦,我寫字。」還小,不懂,開始磨墨寫字。

郭逵走過來也搖頭,若不是那個瘋太后,何需整出這件事,問:「鄭相公,身體可好了一些?」

「比昨天好了許多,看來平時多食肉,身體果然會更強壯,想生病都不容易。」鄭朗低聲說道:「但不急,明天起來大不了只能看看鉤魚,他們沒有那麼快會來,來了也很麻煩,冰雪封路,還不知道沿海有沒有冰塊。」

「我心懸著。」

「放心吧。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

「若是鼓勵百姓養豬,豬肉價踐,吃肉的人多,我們宋人會不會身體也會更強壯?」

這個意義非同小可,論軍紀與鬥志的強大,非是吐蕃人、契丹人與黨項人,乃是宋人。弱的是身體素質,將從中御造成的文官胡亂指揮,苟且偷安的思想,缺少騎兵。若將這四項缺點改正,再加上宋朝龐大的軍隊數量,將會威震四方。

「豬肉臊味太重……」

「這個也許能解決。」說閹割掉豬身上那陀東西後,豬肉便不會臊腥,其實後世的豬肉多是圈養的,一樣有臊味,臊味輕的散放豬肉很少了,實際是北方人吃牛羊肉慣了,不習慣吃豬肉。鄭朗在南方卻看到許多百姓食豬肉,崔嫻不讓自己吃,可吃了幾回,也未見多難吃。這些都是小問題,關健還是能否回去。

劉菲兒端上茶,說道:「郭將軍,請用茶。」

「謝過劉娘子。」郭逵接過茶盞,看了看這個俏麗的小姑娘,她就站在邊上,她往這裡一站,兩人不好再正事,郭逵胡侃道:「真冷啊,沒有想到二月來臨,這裡還如此之冷。」

「往北更冷,對了,仲通,對兵士們通知一聲,這裡人煙稀少,山大林深,往往幾十里路不見一戶人家。不得隨意亂走,若迷了路,有可能再也回不來。」

「是啊,郭將軍,鄭相公說得很對哎,不但會迷路,在帳蓬裡還好一點,不在帳蓬裡,一到夜晚很冷。只要迷路,晚上不能回來,就能活活凍死。」

「好,我這就去通知屬下。」

郭逵走出去,劉菲兒輕聲問道:「鄭相公,可安好些?」

連續病了兩次,但讓四婢看到這個宋朝大臣脾氣古怪的一面。一旦病倒後,怕讓人看到他虛弱的樣子,除了身邊幾個貼身侍衛外,拒絕別人探望,往往大夫都不接見。直到身體漸漸康復,才接見外客。

幾個姐妹私下裡嘀咕,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但其他時候還好,是一個謙謙君子,脾氣溫和,說話也十分客氣。就是不讓她們陪寢,也讓她們失望。

鄭朗道:「好了許多,大約明天能下床。」

「那太好啦,明天你可以看到我們契丹鉤魚,場面很壯觀的。」

「哦。」鄭朗淡淡說道,可心中卻生起一種寒氣。你是漢人,什麼時候成了我們契丹。一個我們二字,使他在心中不由想到了幽雲十六州,不大好收復的。

胡思亂想一會,又教了蕭觀音一會字,遼興宗從外面闖進來,看著鄭朗問:「鄭卿,身體可康否?」

對鄭朗的身體他也頭痛,難不成以後一到天冷,只能讓他呆在幽州室內?

「今天大好,謝陛下關心。」

「鄭卿,平時得多穿一些衣服啊,這樣子可不行,朕魚兒濼之後,還準備如黑水濼。」

「什麼時候如黑水濼?」鄭朗淡淡問,然心中卻像聽到一道炸雷。

若遼興宗真的打算如黑水濼,麻煩就大了。

「十幾天吧。」遼興宗道。他也沒有想到如黑水濼會對鄭朗造成什麼影響,答得很隨便。

然而剛準備進帳的郭逵聽到後,同樣也呆住。

第五百五十八章 時間

冷鄭朗不怕,論武藝非他所長,可自幼飲食不差,這一年的牛羊肉吃下來,皮厚肉粗,都快滾油了。如果不是為了裝病,甚至大冬天裡,也能像一些契丹人那樣,只穿著一件獸皮袍,光著大膀子。

海也不怕,詳細的問過,有兩處很少結冰,即便大寒年份,結冰也僅薄薄一層,雖礙事,可用木筏子將難題解決。

難的是道路,有些地方由於人煙稀少,道路難以通行。

契丹春捺缽最早也要到三月下旬結束,鄭朗臨來契丹前與崔嫻將時間往後挪一挪。畢竟不逃則己,一逃無論自己怎麼佈置,瞞不了多久。冰雪少了,逃得也會更快。上了船,契丹派十萬雄獅,也只能望洋興歎。

因此讓崔嫻於元旦後才來京師。

趙禎肯定替自己隱瞞,再做了掩護,開始不會有人想出自己真實用意,但這個時間不會長,十幾天,頂多二十幾天,便會有人猜出來。說不定趙禎保密工作沒有做好,幾天真相便被某些有心人得到。

不能早。

張亢一上船,必須馬不停蹄趕向目的地,迅速將自己接走。不然自己還未走,契丹便能得到情報,再想走不可能了。但張亢什麼時候能來?鄭朗掐過時間,早要到二月下旬,遲有可能三月上旬。

一個黑水濼,使所有計劃破壞。

遼興宗以為他病情未癒,才失的神,說道:「鄭卿,好好養病,不急,還早呢。」

說完走了。

郭逵進來,低聲道:「有些糟。」

「是有些糟。」

「能否設法使他們逗留?」

「難,他去黑水濼,想使他逗留,大約不行。」鄭朗搖了搖頭。

郭逵也呆了一年多,對契丹比較瞭解,但還沒有自己瞭解。正常情況下,魚兒濼、長春州、長春河、混同江,是契丹春捺缽的幾個地點,活動範圍相當於後來吉林白城東部,遼原北部,長春西北,無論在那一處,都不會礙事。

但這個黑水濼,是在黑水,遼聖宗陵墓附近,現在的上京西南,後來的林西北部。拉直線不算遠,關健要翻越大興安嶺,現在不叫大興安嶺,而是分成許多山脈名字,主脈叫金山,還有兔兒山,饅頭山,永安山等等。從魚兒濼到黑水濼,必須翻過數座山脈,二月冰雪薄了些,道路依然很難走,最少得十幾天時間才到達目標,若遇到風雨阻路,有可能會需要二十幾天。而春捺缽時間限制只能在四月初結束,也就是必須從二月下旬就要出發。

時間!

時間何在?

到了黑水濼,沒有朝賀的女真人,走不了。於大興安嶺西側,走不了。看似的離幽州近,看守會嚴密,走不了。接近五月份,關健時候,契丹更細心,走不了。

一去黑水濼,鄭朗死定了。

鄭朗盯著地面,其實就是冰面,說實話,初來乍到,鄭朗覺得很不安。這裡水質很好,造成冰面也十分清澈,居然能隔著冰面,能看到魚兒在下面游動。不知道是不是冰層產生的錯覺,鄭朗也沒有覺得冰有多厚,但契丹人在上面扎帳蓬,奔馬,生火,每聽到大聲的響動,鄭朗又看著冰層下面黑黝黝的湖水,心就會卜通卜通的跳。

郭逵急得走來走去。

蕭觀音突然放下筆,托起幼嫩的臉,看著他們問:「鄭相公,郭將軍,你們是不是想逃跑的主意?」

「是啊,郭將軍想不出好辦法,急得在轉。」鄭朗答道。反正也不需要隱瞞,索性說出來。說不定遼興宗聽到後,反而十分開心。

「鄭相公,如果你回不去,是不是要娶我?」

「我一定能回去的,你小,不得亂想。」鄭朗喝道。

「我願意。」

郭逵與鄭朗全部流汗,鄭朗繃著臉喝道:「你願意也不行,回家去。」

這是不可能的,他與蕭觀音交接,頂多也就是這個半師徒關係,其他的根本不會發生。回到宋朝,必然再無糾葛。逃不了,自己也沒有辦法投降。到時只有一條路可走,死!看運氣好能否再穿一回。

派人將蕭觀音送走,草草吃了晚飯。又喝了藥湯,將頭蒙在毛氈裡,一夜過來,捂出一身汗,第二天早上再吃點東西,身體康復了大半。遼國君臣看到的只是假像。兩次病倒,之所以每次都過好幾天才好起來,是因為鄭朗暗中派侍衛將湯藥倒掉,再加上夜裡折騰自己,病於是拖著。實際這點小寒造成的小病,不用湯藥,捂一捂,第二天也能好清。

走出帳外,外面還是冰天雪地,實際江河已暗中在消融,有的地方露出大團大團的灰褐色,魚兒濼面積廣大,東西長達二十里,南北達到三十里,四面多榆柳杏,此時葉子還沒長起來,但已有許多鳥兒來此歡聚,在枯枝與黃葦間翔集。

契丹人在湖邊搭起一個超大的帳蓬,這用是用接見四方前來祝賀女真酋首的,偶爾也有宋使與高麗使節到來。鄭朗起得有些晚,遼興宗已經接待完女真使者,郭逵站在不遠處觀看,一臉失望,顯然沒有從女真人裡找到他所希望要看到的人。

遼興宗看到鄭朗,手招了招。

鄭朗走過去,說:「見過陛下。」

遼興宗問:「鄭卿,可否看過鉤魚?」

「看過,形式不一,但肯定沒有這次規模大。」

「朕帶你看。」

不是帶鄭朗看,而是第一鉤必須是遼興宗來鉤。這與獵頭雁不同,獵頭雁,可以讓臣僚先獵,鉤魚只能讓契丹皇帝先鉤,那怕有女真人來了好幾天,契丹皇帝不動手,他們絕對不敢在此先行鉤魚。

遼興宗說完,手一揮。侍衛四散,鑿開冰面,用毛網截魚,一點點地將魚群趕到冰帳附近。因為此時站在大湖上,效果不大好。這種方法若是用在河道上,會更有效。

也有一些效果,人的驅趕,加上毛網的阻攔,隔著乾淨的冰面,能看到大群大群的魚兒游過來。再到第二步,於營帳附近冰上預先鑿四個冰眼,中間一眼鑿透見水,其他三眼鑿薄卻不見水。鑿薄的用意是能看清楚地看到冰面下的魚群動向。魚群過來,觀察動靜的兵士便稟報皇帝,契丹皇帝在透水的冰眼裡用特製的繩鉤投擲鉤魚。因為魚群多,沒有不中的。投中以後,放開繩子讓魚掙扎翻騰,魚折騰累了,才用繩子將魚拽出來。這便是整個鉤魚的過程。

還是很落後,遠不及後世的絞盤拉網法,雖時間更長,但往往一次撒網,能收穫幾萬斤鮮魚。

遠處驅魚已經開始,毛網不是用來捕魚的,而是將受驚嚇的魚群攔住,使它們向冰眼得游動,契丹人就在四外用棍子敲,大聲喊,或擊鼓,使魚兒受驚嚇,逼得它們游向安靜的營帳冰層下面。

遼興宗手中拿著繩鉤在做準備,邊上各部酋長與兵士大氣不敢出一聲,靜等著魚群到來。

忽然聽到冰面下巨大的喘氣聲,幾乎所有人眼中露出驚喜,不是一個喘氣聲,而是好幾個。

鄭朗也向聲音處看,不用問,牛魚來了。

一會兒,兵士說道:「陛下,好大的牛魚。」

遼興宗點頭,他也在看著水面,忽然將繩鉤擲下去,然後說道:「接繩。」

敢情是老手。

兵士在後面接繩子,不用說是大魚,否則不會加長繩子,遼興宗不停地放繩子,但也不是拋之不管,用了一些力氣,損耗魚力。可因為魚大,一開始繩子飛奪得很快。直到繩子拽了好幾丈後,速度才慢下來。

繩子又放了幾丈,遼興宗開始時放時收,再放幾丈,繩子在動彈,可速度很緩慢了,遼興宗才徐徐收繩子,也不是一直收,若是魚掙扎,還放一放,不掙扎了再收回。

折騰了好一會,才漸漸將繩子收緊,拽到洞口,一條黃色無鰭大牛魚拽了上來。鄭朗目測,最少長達近一米,足有一百來斤,遼興宗不得不喊兵士幫忙,才將此魚拖到冰面上。

看到這條大牛魚,幾千兵士貴戚,以及酋長們全部歡呼起來。

如此超大的牛魚,是一個吉兆。

耶律洪基興奮地用手撫摸著這條魚,樣子十分深情。鄭朗搖頭,不過不得不佩服遼興宗手法準確,正好鉤住了牛魚柔軟的腹部,否則未必能將它弄上來。

皇帝樂過了,到大家自由活動。

遼興宗手一招,兩個兵士抬著這條魚興奮地下去準備做烤魚,還有其他的廚子在準備菜餚,然後君臣以及各酋首進入大帳,置酒設宴。各部酋長依次為遼興宗表演節目,且歌且舞。

鄭朗看著這頂黑乎乎的大帳,忽然起了一份靈感,再想,卻想不起來。

遼興宗衝他說道:「鄭卿,你過來。」

鄭朗走了過去。遼興宗很高興,今年沒有想到頭鉤居然鉤住這麼大的牛魚,是不是有什麼意味呢?

就讓鄭朗坐於身側。

各部酋長還不知道究竟情況,但宋遼平起平坐,即便其他使者前來,也坐在很高的位置,沒有多想。遼興宗對他說道:「鄭卿,給你看一則情報。」說著扔過來一封加急邸報,是用小契丹文字寫的,但對於現在的鄭朗來說,認此種文字不吃力。

鄭朗看著看著,嘴角露出笑意。

是一則好消息。

契丹西南送來的情報,關於西夏的。

河曲大戰後,元昊信心膨脹。

宋朝將防線拉到沒煙前峽與蕭關一帶,但本來就屬於宋境,元昊並沒有認為自己丟失疆域。相反,因為龐籍偏軟,他採用宋朝的辦法,將寨堡修到土門一帶,府麟路又因為豐州之陷,用堡寨侵佔豐州一半地盤,甚至直接將堡寨修到府州境內。皆大歡喜。宋朝認為我們佔有天聖關以北大片領域,元昊對臣民說,我們佔領延州與府麟路大片領域。

確實做得很囂張,宋朝越軟,他膽越大,似乎就當前幾次大敗沒有發生。而且得到宋朝一年二十萬的歲幣,也比父親歲幣數量增加了好幾倍,雖敗,可以向臣民有一個交待。

關健還是河曲一戰,近二十萬契丹大軍讓他大敗之。這一戰他損失慘重,可收穫也不錯,得到大量糧食輜重武器馬匹盔甲。東擊宋朝,北退契丹,國內本還有一些反對的聲音,隨著這次大捷,全部消失。

但實際困難在增加,幾次浴血奮戰,西夏國內十分吃緊,元昊不得不真正的休生養息。也許感到自己老了,也許感到自己文治武功達到極點,張羅著替兒子娶親。

兒媳婦來自黨項大族沒移族酋長沒移皆山的女兒,聽說此女美麗動人,能讓花兒羞色,此女歌聲清亮動聽,能讓雁兒癡迷。其美艷名動方圓數百里。所以元昊替子聘之。

是很美麗。

新婚到來,新媳婦接來,開始舉行親事,賓客看到太子妃的相貌,無不誇之。

太漂亮了,簡單美如天仙,也許天上的仙子還不及其美艷,其美艷程度讓一些男賓客失態,包括元昊本人在內。

太子寧林哥看到妻子如此美貌,十分高興,自己這個殘暴的父親什麼都不是,但替自己挑選的這個媳婦確不錯,然後看著父親,得舉行婚禮啊,父親大人。

但就在這時候,風雲突變,元昊盯著這個兒媳婦,看著看著,突然說道:「這個女子我要了。」

賓客一起暈倒。

大臣上來紛紛進諫,然元昊不聽,將沒移氏的女兒帶走。寧林哥也急啊,俺是你兒子,你什麼女人不能搶,偏偏搶兒子的女人,成何體統,上去討要。

元昊眼睛一瞪,小子嚇得不敢作聲。

這便是元昊的天生異稟,用郭逵的話來說,就是一眼看到元昊,便知他是一個凶人,長相極其兇惡,所以當年曹瑋看到元昊畫像後,十分擔心,幾次去榷場,準備看看真人。

這一怒,凶性畢現,又豈是寧林哥這個溫室裡小花朵能抵抗的?

於是太子妃成了元昊的皇妃。

鄭朗看完,將情報復又遞到遼興宗手中。對此他早就知道,不過估計這個女子妖艷恐怕確實是世間無雙,否則不會在接下來的時間,元昊刻意為她修建龐大的皇宮,以討其歡心。

心中長鬆一口氣,元昊得到這個女人,沒藥可醫了。宋朝邊境能保證幾年不會有事。

遼興宗問:「鄭卿,難道你不想說什麼?」

「此人背主弒母,無惡不作,搶兒媳婦為妻妾,不算什麼。」鄭朗說道。

「是啊,世間居然有些醜陋的人。」對元昊遼興宗更不抱好感。

但是鄭朗聽到這句話,又看著這頂黑乎乎的大帳蓬,剛才的靈感再次產生,終於他想到一個好計策,贏得時間的好計策。

第五百五十九章 十萬火急

鄭朗從容說道:「陛下可曾想過,元昊如此殘暴,但陛下二十萬雄獅西征,元昊卻能集中各部族所有的壯士與陛下決一死戰。然陛下仁愛,可是女直人,是否全部誠服於陛下?」

契丹真正能控制的僅是熟女真人。

對於契丹來說,國力只能延伸到黑龍江與松花江交界的五國部,五國部向東還有呢,江北有完儲部,屋惹諸部,庫頁島有阿諸部,江南有裡眉諸部,裡眉南到後來的海參崴有東海女真諸部,海參崴南到高麗的穢(不是禾字旁,而是三點水旁)貊諸部,一是遠,二是人口稀薄,契丹鞭長莫及,另外還有外興安嶺南北的室韋諸部,契丹也無法控制。其實除這些遙遠稀薄的地帶,包括五國部在內一直到長白山處一帶女真,契丹人控制力也很弱,時叛時復。

對契丹人來說,看待女真人就像宋朝看待那些生蠻一樣,心裡瞧不起,認為其族人粗魯野蠻無知落後貧窮,幾乎是所有不好名詞的代言人,可另一方面因為其野蠻,即便契丹人也感到有些畏懼。

遼興宗搖頭道:「不能。」

「為何?」

遼興宗反問道:「為何?」

「昔日松贊干布宣揚吐蕃盛威,使諸部誠服,建造了龐大的布達拉宮。」

「停,鄭卿,布達拉宮朕也聽說過,似乎是松贊干布迎娶唐朝公主而建造的。」

鄭朗苦笑,這個誤會大了海去,這是漢民族往自己臉上貼金,其實這種貼金正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一個不敢正視自己過去的民族怎能有信心呢?道:「非也,時間不對,早在松贊干布準備迎娶唐公主與尼泊爾公主之前,吐蕃就在建造此宮,兩國下嫁公主,帶來大量嫁妝,特別是唐朝,陪嫁了幾萬名工匠,一下子使吐蕃從原始社會進入文明時代,由是壯大起來,松贊干布無從表示,撒謊說此宮是為了迎娶唐公主所建,對尼泊爾人他同樣是這種說法。由是造成歷史的誤傳。」

「原來如此……」遼興宗深思。

「陛下,你勿要多想,我朝不是唐朝,唐朝皇室身有胡漢血脈,胡人對他們來說是家人,漢人對他們來說也是家人,嫁女不恥。我朝性質截然不同,若是嫁女,必然恥之,即便有嫁妝,也不會很豐。」鄭朗擔心地說。

這個皇帝對趙念奴念念不忘,好像這個小傢伙越長越大,會有些麻煩。

「你說布達拉宮。」

「臣說完了,此宮建造以後,吐蕃高原萬部來朝,由是團結一心。陛下,我再說漢朝的故事,漢朝初建之時,許多功臣出身低薄,有的便是漢高祖同鄉夥伴,自幼一起長大,不知禮儀,將朝堂變成菜市場。不得不請大儒叔孫通前來制定朝儀,於是上下有序,漢高祖長歎道,吾今才知皇帝之樂也。」

遼興宗聽到此處,不由悠然嚮往,不管怎麼評價劉邦,真的不容易,一介小吏,居然一統天下,創下赫赫有名有的漢王朝,有幾人做得?然後說道:「我朝也有禮。」

鄭朗環顧四周,這亂蓬蓬的一團,吃笑。

遼興宗小白臉漲起羞意,說:「此乃祖宗法制。」

「陛下,也知祖宗法制?臣以為不知。」

「為何?」

鄭朗用意不在於此,主要想爭取時間,可不能讓遼興宗產生懷疑,還要達到目標,不得不化身為說客。心中感到很苦逼。一個蕭太后不夠,這個小皇帝又要折騰,好好的魚兒濼不夠玩的,又來了一個黑水濼,不然何至於傷腦筋?

契丹有聰明人,可論對漢人歷史的瞭解,恐怕沒有一個人及鄭朗,只好聽鄭朗忽悠。鄭朗徐徐說道:「陛下,之所以捺缽,本義是為了使契丹族不至於忘本,忘記祖宗乃是從馬上奪天下的,創業之難。」

不但遼興宗,就連邊上大臣一起額首點頭,說得太有理了。可鄭朗一轉,說:「為什麼只是帳蓬,創業難,人君就要樸素,節約用度,使民休息,百姓安居樂業,國家才能富裕。然陛下呢,興師動眾來到魚兒濼,又要去黑水濼,是盡孝乎,還是兒戲乎?」

「盡孝也。」

「臣以為不孝,聖宗先帝賢名遠揚我朝,但陛下不顧兵士辛苦,不顧一路冰雪未融,群山道路艱難,不顧車馬勞頓,不顧用費,來魚兒濼沒有十幾天,便去黑水濼。若想去看一看先帝陵墓,完全可以用黑水當作夏捺缽地點。那時候春雪融化,道路易走,不傷兵士,不勞車馬,不浪費錢帛糧草。然陛下這一舉,春捺缽縱橫東西兩地,夏捺缽又於何處?是遵守祖宗法制,還是自己想遊興作樂?」

遼興宗被他忽修得差一點不認識東西南北,站起來鄭重拱手說道:「鄭卿良言也。」

郭逵站在末席,先是愕然,後是瞠目結舌,然後想樹大拇指,高,太高了,比崑崙山還要高。

鄭朗又說道:「陛下,可否賜臣筆墨紙硯,讓臣出去一會,畫幾幅圖紙,獻給陛下。」

「准。」

侍衛拿來筆墨紙硯,鄭朗走到自己帳蓬,畫了幾張宮殿的草圖,再度返回大帳,將草圖遞到遼興宗手中,說道:「這是臣畫的宮殿圖樣,此地木材多,山上多石,僅需一些工匠與鐵釘,修建用費不大。於湖畔修建這座宮殿,明禮儀,排尊貴,按高低順序,禮儀一分,王化分明,女真歸心矣。」

這是鄭朗參考前後世一些宮殿式樣畫的草圖,簡潔大氣明瞭,若真修建,是用不了多少錢帛。看了四下嘈雜的場面,又說道:「若想王化,再也不能這樣。」

遼興宗將這幾幅草圖遞給諸位大臣。

下面看後傳出一些嗡嗡議論聲,沒有認為鄭朗是歹意,因為宮殿雖大氣,可簡潔的式樣用費不高,對於契丹來說,修建這樣的宮殿,並不吃力,若是有歹心,那宮殿必然奢侈。關健這樣做對不對?

鄭朗又說道:「捺缽是遵祖宗法度,不忘根本,宮殿拜見,是明禮儀尊卑一統。陛下,三思。」

說完不再說。

遼興宗與諸位大臣商議大半天,最後憋出一句話:「不修則罷,一修過簡。」

「……」鄭朗愕然半天才說:「它的作用是名份,非是華麗壯觀,那麼有可能陛下因此會走上另一條岐路,最後浪費國家財政,百姓困苦,國家危矣。所以不能奢侈華麗。」

說得多好啊。

真的不奢侈,宮殿分成四個部分,前後殿,前殿讓遼興宗接見各部酋長拜見,後殿宴請各部酋長所在,一左一右兩個類似縮小版天壇的建築物,左是文治殿,右是武功殿,兩層,沒有其他,只是在四周牆壁上繪上契丹歷代皇帝文治武功的故事,讓各部酋長觀摩。而這恰恰撓到契丹君臣的心處。

至於睡在何處?還是乖乖回到帳蓬裡,兼顧捺缽四時而居的傳統,可這一點卻是最妙。

因此用費不是很高,就是鄭朗家的資產,也能輕鬆地將它造好,所以群臣議論一會,再想想其中的妙處,特別那兩個文治武功殿,讓所有大臣心裡癢癢的,居然同意了。

第二天遼興宗便下令開始修建。

郭逵看著兵士們在砍伐樹木,一顆心安定下來,說:「鄭相公,這一回契丹皇帝恐怕不會去黑水濼。」

鄭朗一笑,都這樣了,遼興宗怎麼可能去黑水濼?

「鄭相公,阻止得及時,不然再過幾天,契丹人準備完畢,縱然再諫,也無法阻止如黑水濼一行。」

鄭朗也略鬆一口氣,然後凝視著東方,說道:「仲通,你暗中授意,讓兵士偶爾與女真人發生數起小衝突。」

「這主意不錯。」

「但也不能做得太明顯,適度即可。」

「喏。」

「若我離開,這群兵士安危就交給你了,不能義氣用事。」

「鄭相公,放心,輕重我知道的。」郭逵說道。但眼睛放出光芒,這一行鄭朗選自己來,遠不是保護那麼簡單,而是讓自己看契丹的種種情況,這是為了未來……

別人不好說,但鄭朗年當益壯之時,最少能執政三十年以前的時間,自己怎能不懂?踱了幾步,說:「鄭相公,這幾座宮殿做好,會不會幫助契丹人?」

「難,女真人不會因為幾座宮殿,便會對契丹誠服,不過迎合了契丹狂妄自大,好大喜功的心理。」

郭逵竊笑。

「鄭相公。」耶律洪基轉了轉,跑過來。

「見過梁王。」

「鄭相公,勿必多禮,要行禮的是我。」然後看著忙碌的工匠問道:「鄭相公,這座宮殿什麼時間能修好?」

「殿下,雖以簡樸為主,也要修出氣勢,還有繪畫,短時間是修不好的,不過明年殿下來就能看到它。」

「明年鄭相公會不會來?」

「不知道,最好不要來。」

耶律洪基笑了一笑,說:「我還是希望鄭相公最好能來。」

「殿下,你成很快啊,今年遠比去年更明白事理。」

「我還要謝鄭相公指教,若沒有鄭相公教我那麼多做人的道理,哪裡能明白這些。」

「唉,我已失足,雖說兩國是友好之邦,兄弟之邦,我做了許多失去宋朝臣子的事……」

耶律洪基卻很開心。

郭逵心中同樣在開心,對鄭朗教育自己兒子,遼興宗一直不大放心,每每過問,今天這番談話必然會傳出遼國皇帝耳朵,警戒心會下降。聽著鄭朗與耶律洪基胡侃,郭逵看著東方。東方白雪茫茫,可似乎在清洌的空氣裡聞到春天的氣息。也許京城的桃花不久就要開了吧。離家這麼久,郭逵也有點思鄉了。

……

天一天天地暖和。

契丹營帳已經從魚兒濼撤到長春洲,不鉤魚,開始打獵。即便不打獵,魚兒濼上也不敢再呆,冰層漸薄,呆上去會出事的。

幾座宮殿開始鋪地基。

鄭朗為逃跑出了一個餿主意,但契丹人很鄭重。

當然,遼興宗不放過這個機會,派人到邊境上揚言,說張元吳昊替元昊出主意,立正統,樹名份,鄭朗也在契丹做類似的事,替契丹樹名份大義。借商人嘴巴宣傳的。

春天以來,兩國在邊境進行了一回暗戰。

宋朝在契丹那邊安排一些小暗探,契丹在宋朝這邊也派了一些奸細,可作用皆不大,兩國也沒有做好。宋朝還不及契丹。做得最好的是元昊,但對鄭朗的事,元昊是樂觀其成。鄭朗幫助契丹,比幫助宋朝危害更大,可那樣的話,兩國必然交惡,對西夏同樣有利。鄭朗能逃回來,嫉惡契丹,以鄭朗對宋朝皇帝的影響,也會交惡。

不過他想錯了,也遠遠低估趙禎與鄭朗智慧。

總之,這件事他絕對不打算參與,而是坐山觀虎鬥。

隨後春天兩國間一系列動作,讓他笑開了懷。先是契丹掃蕩宋朝奸細,先是宋朝掃蕩契丹奸細。其中有一些僅是走私的商人,也當成奸細抓起來。契丹沒有作聲,而宋朝民情鼎沸,一致要求宋朝皇帝強硬。

這對他來說,是最好不過的好消息。兩虎相爭,他這頭猛虎才能喘息,才能有機會。

契丹散發的謠傳,或多或少又產生了一些影響,包括契丹百姓,都認為鄭朗態度很曖昧。先是曖昧,後便能轉變,就能成為契丹真正的大臣。連蕭孝友聽到此事,在中京頗為開心。錢不錢不重要,關健元昊數敗於此子之手。河曲之戰,蕭孝友引以為恥,想報仇,倒是此子軍事才能頗能用上。想到這裡,派人將同樣安置在中京的王嗣行、楊洗喊來。給了二人一個小將軍的武職,算是陞官發財。除了他們二人,契丹又將鄭朗部下勾引了六七名。

但這六七名兵士沒有暴露,楊王二人卻不能讓鄭朗照見,會讓鄭朗對契丹產生反感的,於是擱在中京,交給蕭孝友。

二人進來參見,蕭孝友讓他們坐下,問:「楊洗、王嗣行,我問你們,西北數戰,你們可在軍中?」

「在,我們當時全大涇原路。」

「我聽鄭朗說,之所以數次大捷,是因為諸將策劃,鄭朗的功勞並不大,是否屬實?」

王嗣行想了一會道:「燕王,這是鄭相公謙虛的話,那幾員將領雖勇,若沒有鄭相公指揮策劃,根本不可能取得大捷。」

雖叛變,因為鄭朗的人格,二人不敢不尊敬,繼續稱呼相公。

「謙虛是一種美德。此子乃良臣也,於春捺缽又替我主獻一良策。」

「良策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只怕大遼國無法將鄭相公收服,否則燕王以後能看到他獻很多良策。」王嗣行道,臉上很羞愧,不是不知道恥辱。

「快了,陛下與他約定,今年五月決定,還有六十幾天時間。」

「有這個約定?」王嗣行奇怪地問,忽然他想到什麼,忽然跳起來說道:「不妙。」

「什麼事?」

「趙勝他們。」

「趙勝是誰?」

「蕃將。」

「什麼蕃將?」蕭孝友還是不解。

「趙勝本不姓趙,不知道他姓什麼,但他是鄭相公那個平安監,從女直各部買回來的女直奴隸。」

「要死了,你們為何不早說。」蕭孝友站起來吼道。

第五百六十章 魔術

楊洗嚅嚅答道:「燕王,不是我們當初不說,是沒有想到,陛下派人嚴密監視著鄭相公,縱然到了春捺缽,離海還有很遠,又是冰雪封門,道路難行。一個小女直的部酋遮母來朝,陛下即拜其為太師,我們以為陛下優待女直人,怕惹陛下反感……」

「反你個頭!」蕭孝友說。

心中苦得也不行,契丹制度非乃漢家制度,太師根本就不值錢,若鄭朗投降契丹,太師外送一個太保,都沒有人反對。

至於女直人,什麼時候優待過,這是讓他們不是在東北鬧事的。卻沒有想到一個無心的太師,誤了大事。

楊洗與王嗣行對視一眼,眼中都有些後悔,當初投降契丹,一是契丹提出一些拉攏的條件,二也是以為鄭朗不得回去。若能回去,何必呆在這寒苦的北方。

沒有辦法了,投降人家,就得受人家的氣。

蕭孝友轉了轉,將心神冷靜下來,問:「你們說說這個趙勝是怎麼回事?」

王嗣行答道:「具體的我們也不知,似乎當初鄭相公設平安監,於倭奴國尋找到金銀二礦,但憐惜侍衛離家之苦,又有海上風險,駐的侍衛多,必須輪換,聽說東北女直人凶悍,又多有內戰,部落裡有一些奴隸,派人潛入東北,用布帛茶葉瓷器,換了一批奴隸回去。但到礦上後戰鬥力強大,又陸續的每年前來買了一些奴隸,大約近三千人。西北戰役爆發,缺少衝鋒陷陣的勇士,鄭相公從杭州去西北,便先後分成三批將這批女真人送上戰場,第三批有些晚,戰爭結束後,才送到京師的。」

「為什麼不早說?」

「我們認為沒關係,直到剛才聽燕王說五月為期,那麼鄭相公想逃跑,似乎在這上面打缺口……」

「你們乃是渾蛋!什麼似乎,是必然,到了魚兒濼,離中原遠,我主必不設備,難怪,難怪……」難怪進諫,不讓皇上去黑水濼,去了黑水濼,還能逃走麼?氣得想將二人活活踩死,忍住怒氣,立寫一封信,派人送向魚兒濼。

其實更早時候,從幽州便傳出消息,說是鄭朗會借助女真人從東邊海上逃走,為此宋朝派出名將張亢前往東方接應。然而因為兩國對邊境奸細的掃蕩,沒有多少情報人員。這條消息傳出後,許多契丹人根本不相信,從魚兒濼到海邊有多遠哪,況且哪裡人煙稀少,往往連那些採參客都能在大山裡迷了路,回不來,況且宋朝人。當說著好玩的,所以傳到幽州官員耳朵裡,比較晚。

……

「北方這些胡人強悍哪。」郭逵盯著遠處,說道。

才來長春的時候還是很冷的,鄭朗琢磨著,若是在夜間最低溫度會達到零下二十幾度,但到了二月末,江南桃花盛開,東北還看不到綠色,不過天氣終是暖和了。

夜裡溫度最低不會超過零下十攝氏度,而正午太陽烈的時候,有可能超過十度。車駕轉到長春州,但聽到契丹一些兵士稟報,說魚兒濼大湖開始有部分融化,於是契丹君臣準備商議返回魚兒濼獵雁。

魚兒濼是深水湖,一些小河小溝依然結著厚厚的冰塊。

這個天氣,所帶來的兵士也回過神,精神氣高起來,但還是穿著厚厚的衣服。相反,契丹人早就光著膀子,甚至有女真人強悍的赤著上身在野外遊獵。

郭逵說的正是指這個,有棉衣也不行,人家穿著一件簡單的獸皮袍子,行動靈活,自己兵士卻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怎麼開戰?況且是二月份,若是更寒冷的冬月、臘月與正月,又是如何?這裡成了不可征服的疆域。

「仲通,錯了。」鄭朗從他腰間抽出寶劍,撬開積雪,很深,儘管許多人在上面踩過,還有十幾公分厚,不過這些積雪也在悄無聲息融化,涔入地下。但肉眼短時還是看不到。

雪撬開,便是地面,鄭朗撬了一塊泥土上來,說:「仲通,你看。」

是一團油黑發亮的泥土,鄭朗深情地說道:「膏腴之地啊。」

將它遞到種逵手中,繼續說:「實際奧秘揭開皆不稀奇,不揭開,這道彎子拐不過來,就想不通。倭奴國的水稻便可以往東北引進,頂多五年時間,種子就會適應這裡的氣候環境,一旦成功,儘管是單季,它的產量不亞於江東某些圩田產量。你想一想,整個東北大平原若是能整理出來,能得到多少耕地,一百萬頃,或是兩百萬頃。這樣的高產田,一頃地糧食足以養活四到五戶人家。僅是一個遼東就能養活五六百萬戶百姓,況且我還準備在未來,引進數樣糧食作物,皆能適合遼東耕作。耕地面積會更加擴大,有可能養活七八百戶百姓。」

什麼也不用多說,放下馬鞭,無論室韋人,或者是女真人,或者是契丹人,皆不足以為害。但郭逵也理解鄭朗的困惑,雖不以為害,可大面積地種植糧食,契丹與女真人口增加,又會產生什麼影響?除非將這裡佔領,大規模的移民。問題又繞了回來,不種植糧食,兵士就會很強悍,也就無法佔領。成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兩人是無聊,說著玩,西夏沒解決,還談什麼北方?

郭逵又說道:「最好現在來。」

契丹皇帝留在長春一帶,問題就不要緊,無論如何,張亢與楊八望不會拖到三月底才趕到這裡,即便海上有風險,不可能所有船隻一起會出事的。此時到最好,天氣漸漸暖和,雖夜晚還是冷,不像前期時間,夜裡根本就不敢出帳蓬,寒風比刀還要鋒利。這個天,即便夜晚也能出行,氣溫低,可以忍受的。

再過一段時間天氣更好,然契丹人又要去魚兒濼獵雁,大家聚在一起,不像現在,因為狩獵,分得比較散,那時人活動範圍不大,脫身難度大。天氣暖和,往東去,雖說人煙稀少,還會有人的,人一起出來活動,也容易洩露蹤跡。張亢也能想到,可在海上的事,不是張亢能控制的。

「快了。」鄭朗說道。

可這時他忽然感到一種不安。

說不上來的感覺。

正說著,曹操到來。

一行人踏著積雪,向契丹大營趕來,七八十人,穿著古怪粗陋,只有鄭朗與郭逵在眺望,其他人一看到,全部各打各的獵,除了一隊侍衛迎過去外,沒有人關心。

大一點的部族早在遼興宗到達魚兒濼之前,便到了此地,迎候契丹君臣。鉤魚宴過後,依然陸續地有各個中小偏遠部族,趕來朝拜,不多,零零碎碎,對此契丹君臣為了展示大國威嚴,一律很客氣地接待。

這行人越來越近,除了各自騎著馬外,還有一些醜陋笨拙的大車子,車子上面有行李與糧草,在隊伍中間卻有三四輛精緻的小車子,大約是進貢給遼興宗的貢禮。

從穿著來看,從車輛來看,是很窮的部族來使。不過這幾十個大漢個個長相很剽悍,凶氣逼人,而且馬也好,正宗的優良契丹馬,也就是後世所說的蒙古馬,毛髮光亮四肢矯健。眼看逼近遼興宗大營,一行人在侍衛帶領下,停了下來,開始準備紮營,領首的幾個人推著那幾輛小車子,向遼興宗中營走去。

鄭朗與郭逵眼中皆露出喜色。

裡面有許多人都認識,有趙忠,有趙勝,還有楊八望,有張亢,還有鄭肅和鄭黠,這些人個個都是殺神,郭逵扭頭向鄭朗問道:「鄭相公,要麼我們將契丹皇帝綁架如何?」

他一個人多半不行,但若是加上這些虎將,契丹不備之下,真的容易得逞。當然,那是開玩笑的,一旦如此,兩國必然翻目成仇。

鄭朗嘿然一笑,然後盯著張亢。

其他人髡發不奇怪,除了楊八望外,多是女真人,張亢為了親自跟過來,也髡了發。看慣張亢文士模樣,覺得很古怪。但此次張亢是唯一的人選,狄青不信,托保他的大佬太大,不僅自己對他有恩情,龐籍也賞識他,對龐籍鄭朗也感到頭痛的。賈昌朝問題不要緊,若不是來到契丹,怕他無恥不要臉,種種手段,在朝中鄭朗根本不懼。懼的卻是龐籍,此人心機太深了。

王信更是龐籍的屬下。所以只有張亢唯一一個人選。

低聲說道:「仲通,你去安排。」

張亢也許不得內情,這一番舉動有些大意。得將事情經過寫下來,送給張亢,自己不行,還沒寫字,四個婢女就圍上來,磨墨拿紙,又不好將她們攆走。還是交給郭逵去辦。

「喏。」郭逵回去。

一會兒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鄭朗與他的想法,簡短地寫出來,疊成一個小紙團,將金得明喊來,在他耳邊低聲說幾句。金得明領命出去,來到外面。

趙保趙勝已經從大帳出來,冒充了長白山深處的幾個小部族,前來朝駕。遼興宗問了問,一部只有幾十戶,大者只有兩百來戶,看似來的人不少,卻是七八個小部族合夥湊在一起來的,送的貢禮也不是很珍貴。沒有興趣,草草說了幾句,讓他們離開。

幾人回到營地,開始安營紮寨,還扭著腰,跳著古怪的舞蹈,金得明當成好奇,慢慢走來看,其他人也看到金得明,裡面有一些熟人都認識,心中十分激動,站起來東張西望,看鄭朗在哪裡。不過事前張亢做了吩咐,沒有人與金得明交談,一個個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幹活。

金得明走近,張亢也有意配合地挪到外圍,然後金得明一個失神,差一點摔倒,讓張亢一把扶起,小紙團便交到張亢手中。金得明似乎回過神,看了看,若無其事的離開。

太過小心了。

然小心為妙,天知道邊上有沒有人在盯著他。

至於鄭朗更不用說,已經進了大帳,省怕這群蕃子看到他後,做出什麼失態的事,讓契丹人察覺。

張亢站了一會,進了大帳,將紙團打開一看,形式十分惡劣,立即下令,讓屬下草草將帳蓬搭好,全部進入帳蓬,不能呆在外面。鄭朗手下侍衛中除了楊王二人外,估計還有人被契丹收買,這些侍衛許多是從西北挑選過來的,很多要都相互認識。幸好鄭朗做了防範,怕他們來到此地,大家撞破,平時用了讓他們多出去活動活動的借口,讓他們出去狩獵,又有意誘導他們去西邊打獵,否則剛才自己一行大咧咧的過來,多半會被撞到。

連這一點想不到,鄭朗那是不知死活了。

張冗又沉思一會,問題也不大,將郭逵等所有人帶走,是不可能的,僅帶走鄭朗一個人問題不要緊。也寫了一封信,讓趙勝帶出去。

金得明早騎馬去了野外,打獵嘛,很正常,況且他只是一個小人物,正在打獵,趙勝帶著一群生面孔,也出來打獵,似乎是很無意撞上,但離得有些遠,一左一右進入樹林深處,這才迎面撞上,沒有多話,一東一西迅速錯開。不過在錯開身時,趙勝將紙糰子又遞到金得明手中。

這個紙團又到了郭逵手上,不僅將計劃詳細說了,還說了約好的暗號。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最大的魔術開始,變成了,就是一場神奇的魔術表演,變不成,就會成為天大的笑話。

天色漸黑,耶律洪基與蕭觀音一道牽手進來,此時耶律洪基不可能知道蕭觀音將是他未來的皇后,兩人差距好幾歲,雖是長輩,卻將她當成表妹。

鄭朗看了看這兩人,說沒有感情是假的。雖是敵我兩國關係,那是國與國的關係,與私人關係沒有多大的牽連,鄭朗也不是一個狹隘的愛國主義者。想擁有四方領土,還得學會包容,只要不像宋朝那種軟蛋的包容。

認真的給耶律洪基講了一些儒學,治國的道理。自來契丹起,只有這一次是真心開講,沒有帶任何雜念。然後讓耶律洪基寫兩篇策子,又手把手教蕭觀音寫字。

耶律洪基想樂,難道自己這個老師真看中了自己的小表姑不成?

「殿下,你要努力,看一看,蕭觀音的字比你寫得還好看。」

「喏。」耶律洪基正襟危坐,答道。

二更過後,兩人在侍衛的保護下離去。

四婢過來服侍他寬衣睡覺,鄭朗倒下,四婢自覺地離開。

鄭朗穿著單夜起床,繼續凍,沒有辦法,必須最少贏得兩到三天時間,才能真正安全。然現在皮厚肉粗,渾身起油,站在帳蓬掀開的縫隙裡,雖冷得起雞皮疙瘩,卻不及前段時間那麼冷,鄭朗扭頭看了看,將木桶裡的水往身上抹,帳蓬裡生了炭火,還是很冷的,水面上結起一小層融冰,水溫不會超過一兩度。

最後身體逐漸凍僵,又跑到寒風裡吹。一邊吹一邊想哭,太苦逼了。

第二天如願以償,鄭朗再次生病。

遼興宗聽著大夫的診斷後,直皺眉頭,前段時間生病情有可願,天氣委實太冷,現在二月末,馬上就要進入陽春三月,怎麼又凍生了病。怎麼辦呢,只好安慰幾句,看吧,真不行,以後等他歸降後,天冷時,讓他呆在幽州,不讓他出來捺缽。

契丹君臣離開,鄭朗揮了揮手,四婢也只好離開,這一點讓四婢不滿,太要強了,生病居然不喜人看到。鄭朗看了看外面沒有其他人,忍著頭痛欲裂的腦袋,對郭逵說道:「對張季陽打出暗號,今天晚上就得準備。」

「鄭相公,你的身體……」

「身體不要緊,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張季陽未來,只好等,來了,就得走,況且他們人多,雖是精挑細選過來的,萬一露馬腳呢?我們又不知道契丹將那一個侍衛收買過去,萬一撞見,什麼都結束了。還有,我心中也覺得不安。不能再拖,我走了,大家一起會安全。」

「外面在下雪。」

「下雪更好,正好能蓋一蓋馬蹄印。」鄭朗說完,將大夫熬的湯劑一舉脖喝下。想走,身體這個樣子,是沒有辦法走的。並且忍著頭痛,咬牙吃了一碗粥。縮在毛氈裡,將頭蒙住發汗。

郭逵離開,外面天色陰霾,正飄著鵝毛大雪,這種異景讓張亢感到詫異,馬上到了三月天,這裡居然下這麼大的大雪。

正在看著雪花翻舞,郭逵帶著人經過,輕咳一聲,手勢打了出去。張亢暗暗點了一下頭。足夠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渾沌一片。

鄭朗睜眼醒來,已到傍晚時分。看了郭逵一眼,郭逵重重點頭。然後走過來關切地問:「鄭相公,可好些?」

「還有一點頭輕腳重,但比早上好。」

郭逵鬆了一口氣,苦等一年多時間,就是為了這五六天,關健就在今天晚上,明天早上。

走出去,安排侍衛,選了四個比較放心的侍衛,這四個侍衛郭逵暗中仔細觀察了許久,才覺得可靠,在他這份可靠的名單上不超過十人。將他們喊來,低語了句,還是沒敢說內情,只說這幾天無論看到什麼情況,都不准作聲。要麼來自己帳中通報,那怕是天塌了。

二更來臨,郭逵又來到帳蓬,鄭朗靠在床上想心思,不敢坐起來看書,會穿幫的。郭逵問:「鄭相公,我剃了。」

也就是髡發,將頭頂部分的頭髮全部剃光,只在兩鬢與前額部分留少量余發做裝飾,與明天離開沒有關係,而是在路上做掩護的,畢竟到海邊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剃吧。」

郭逵小心地替鄭朗剃髮,一會兒,剃成契丹女真人的髡髮式,將剃下來的頭發放在油燈上點燃,空氣裡發出一種怪味,鄭朗說:「仲通,要小心。」

「鄭相公,你更要小心。」

然後與金得明看著帳外,鄭朗則將頭蒙進毛氈,這副樣子可不能讓別人看到,那麼馬上原形畢露。

夜色漸深。

此時趙勝正在向遼興宗請辭,拜過大王,我們明天回去。

對小部族遼興宗不大感興趣,揮了揮手說:「你們去吧。」

趙勝與幾人離開遼興宗大帳,他的手下正在飲酒作樂,忽然兩人吃醉了酒,發生爭執,開始毆打起來,邊上的人勸架,結果沒有勸成,而捲了進去,形成團毆。

越打離帳蓬越遠,離鄭朗大帳反而近了些,其他人一起跑出來看熱鬧,有的人瞎起哄。當然,全部是生面孔,不可能張亢與趙勝前去參戰,馬上就會被鄭朗手下認識。

郭逵聽到外面不遠處的吵鬧聲,掀開帳蓬看了看,但眼光瞅向四周處,觀察許久,進來對鄭朗說道:「鄭相公,可以了。」

鄭朗穿好衣服,裡面是女真人的獸皮裝,外面卻罩上一件長袍。掀開帳蓬的後面,鑽了出去。郭逵又出來看,眼角卻瞟向後側。看到鄭朗貓腰潛行,此時大家注意力一些被張亢打架的幾名手下吸引,鄭朗又是白袍,與雪色混在一起,沒有人注意。走了一百步,看到四下無人,鄭朗將白袍脫下,空著獸皮服,大搖大擺地向張亢帳蓬走去。

大搖大擺是姿態,實際鄭朗一邊走一邊也在看,避開了所有人。即便髡發,只要他將臉露出來,這裡十有七八人會將他認出。一會,來到張亢的帳蓬,離得稍有些遠,然郭逵視力很好,還是能看到鄭朗一些背影。病情未好清,走路的步伐不是很穩,但沒有事,只要能離開,到船上慢慢休養。那也未必的,若遇到大風浪,來一個暈船的什麼,不是養病,是雪上加霜。繼續看,看到鄭朗悄無聲息的鑽進去,契丹巡邏的侍衛也走了過來,對互毆的雙方斥責,兩方人散去。

這一切做得很巧妙,居然連郭逵挑選的四名侍衛也因為好奇關注,沒有看到鄭朗離開大帳。郭逵走進帳蓬,沖金得明說:「你準備吧。」

「喏。」金得明喜不自勝,換上鄭朗平時所穿的衣服,身材也差不多,若不看臉,難以想到,然後上床,鑽進毛氈。

郭逵回去休息。

第二天還是風雪交加,不過雪勢比昨天略小。這個天氣對郭逵來說,卻是一個好天氣。穿上衣服,得替金得明打掩護。往外走,趙勝他們藉著天色濛濛亮之時,開始在拆帳蓬。

郭逵內心也是很激動緊張。還沒有脫離危險……

另一邊,幾匹快馬則穿過金山,懷揣著蕭孝友的急信,在迅速向長春奔馳。雖然迎著漫天風雪,幾人沒有一人覺得寒冷,一邊路一邊拍著馬背,恨不能讓馬長翅膀飛起來。

大道理不懂,這個道理還是能明白的,一旦鄭朗逃走,不僅是契丹少了一個人才,契丹將會迎來一個莫大的恥辱。

第五百六十一章 追

劉菲兒與張九月正在帳蓬外面說悄悄話,劉菲兒低聲說:「這個鄭相公身體未免太弱了吧?怎麼動不動就生病?」

「不得亂說,陛下對他十分器重。」

「我知道他有才學,可看上去也不瘦,為什麼身體還不如我這個女子?」

「你我生在北國,他們長在南朝,肯定不一樣。」

兩婢忽然同時停下說話,看到郭逵了,十分尷尬。郭逵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悅,但沒有說什麼,一挑帳蓬的厚氈簾進去,馬倩雲與朱玲兒正在問金得明話,朱玲兒道:「鄭相公,可否好些,要不要奴婢請大夫再替鄭相公診斷?」

金得明頭朝裡,不吭聲,也不敢吭聲。

郭逵說:「你們出去,這裡交給我。」

「喏。」兩婢走出去。

郭逵說道:「金得明,你做得不錯,這次回去,會記你大功。」

金得明這才扭過頭問:「鄭相公可離開了?」

「正在準備動身。」

「我心裡好緊張。」

「不要緊,馬上就平安了。」事實郭逵心中也緊張,又走了出去,天還未大亮,隱隱的隔著風雪,看到張亢等人將帳蓬拆卸乾淨,一起搬上馬車,準備啟程。四下很安靜,幾個不知名的小部落,也不值得其他部族酋首出來交結送行。

郭逵立直身體,像一桿標槍,一動不動地看著。終於一行人將行李整理好,不能馬虎,越是這時越要冷靜,否則契丹人過來盤問的什麼,弄不好就會出紕漏。心中讚了一句,不愧為張亢,不然此時交給這群蕃子的話,會很亂的。

一行人帶著馬車,騎上馬,迎著風雨走了。

郭逵進來,對金得明說道:「你還得忍受三天時間,過了三天,鄭相公就會徹底安全。」

「走了?」

「剛走。」

「謝天謝地。」金得明長出一口氣說。

「上午還得忍著,到了下午,我會將真相對徐弦他們說,大家一起配合你。」徐弦便是郭逵挑選的四個侍衛之一。想要掩飾,僅是郭逵一人,有些吃力。好在事前鄭朗做得好,從去年年底就在準備,動不動生病,生了病又不喜人看,讓大家養成一個習慣。不然此時帳中亂成一團,還得穿幫。

車隊冒著風雪行駛了一個時辰,鄭朗從馬草料裡跳出來,吁了一口氣,看了看四周,趙勝他們一起歡呼起來。太激動人心了。鄭朗說道:「各位,莫要喜,上了船才能喜。」

又對張亢說道:「再往前去一個時辰,丟掉馬車,緊急行軍。」

不知道為了什麼,雖出了險境,可他心中不安的感覺更濃厚。這種感覺就像當初張海將自己喊到畫舫時的那種感覺。自己死問題不大,還有一家人,還有郭逵這些將士,還有一個宋朝。當然,他自己也不希望自己馬上死掉,最少還要活一個三十年四十年吧。這樣死不值。

一個時辰後,來到一個偏靜的山溝,迅速的帶上必備糧草,帳蓬與毛氈,放在馱馬身上,也不能算是馱馬,這些馬匹都是楊八望提前從女真人手中換來的良馬。

張亢帶了三千騎兵,一是搶速度,若是步兵從京城趕到密州,還不知得多少天。第二個是幌子,過了很久後,才察覺到它的妙用。不然,消息早就傳到契丹君臣耳朵裡。去了密州後,挑選三百餘人,上了海船,駛向北方。其他人在田朏率領下,折向東北,趕向霸州。能瞞一時,瞞不了一世,最終還有人猜出來,不過時間晚了。這才贏來寶貴的時間。

至於馬,全是從女真人手中買來的,有馬也不能帶,宋朝馬匹多河套馬,吐蕃馬,耐力不足,更不能適應這裡的冰天雪地。但這時候,不能吝嗇馬,只能顧人。

迅速將必備的收拾好,其時昨天夜裡就準備了部分,將其他物資與車輛推進密林,又蓋上厚厚的白雪。也許過些天,雪融化讓人發現,可已無所謂了。

沒有車輛的拖累,一行人速度快起來,向東南方向黃龍府衝去。契丹於這一帶設了兩個小榷場,一在長春州城,人氣不旺,倒是黃龍府規模還可以,與女真人交易。然欺負其愚昧,剝削意味頗重,一匹絹能換回一匹良馬。

郭逵依然懷著緊張的心情,現在還是不能發覺,最少過了今天,才能有五成安全,過了明天,才能八成安全,到後天,才能說十成安全。

過了中午,風雪小了下來。

耶律洪基過來,看到郭逵問:「郭將軍,鄭相公身體可好些?」

「還沒有。」

耶律洪基探頭看了看,看到「鄭朗」扭過頭似乎睡著,訕訕地離開。郭逵心鬆了鬆,將徐弦四人喊來,也沒有擺架子,擇重要的將來龍去脈一說,並且著重解釋鄭朗離開的意義。鄭朗逃不走,只能選擇死路,契丹為了隔絕消息,自己這一行必死。相反,鄭朗能逃走,事情真相揭開,契丹前年新敗,又想得到宋朝的五十萬歲幣,必將自己這一行釋放回去。

不解釋,怕四人心中不明白,誤會鄭朗逃跑,為什麼不帶他們逃,然後魚死網破,向契丹告發,事情就糟糕了。也不會這麼嚴重,但離開家鄉許久了,人心會產生一些微妙的變化,小心些還是為好的。沒有讓郭逵失望,四人眼中皆露出欣喜,徐弦低聲說道:「真神奇啊。」

「還不算神奇,直到上船,才能算是神奇。」

四人點頭,跑進大帳裡,揉金得明的腦袋。金得明輕聲叫道:「不能揉,一揉那四個小丫頭過來要替我梳頭,可就麻煩了。」

「你們不要鬧,聽我說。」郭逵繼續做著佈置。

其實到這時候,他心中略鬆一口氣。最少三成安全換來了。

雪花還在飄,可是變得小了好多,一些契丹人出來開始活動,鄭朗手下侍衛也出了營帳,準備收拾行李打獵。

幾匹馬載著幾名壯士,披著滿身雪花,飛奔而來。

遼興宗正準備換戎裝出行狩獵,幾匹馬衝向大帳門口,幾名侍衛撥刀相向,一個壯士在馬背上大聲喊:「燕王急報!」

說著翻身下馬,由於急切,身體沒有站穩,一下子摔倒在地,翻了一滾才爬起來。

遼興宗狐疑地說:「讓他們進來。」

將人帶進來。

信遞上,遼興宗打開一看,臉色微變,說道:「走。」

這時候心情不是很緊張,因為昨天還親眼看到鄭朗睡在床上,發起高燒,僅是產生懷疑,鄭朗會不會利用某些女真人。

來到鄭朗的帳蓬,對郭逵問道:「鄭相公今天可好些?」

「還沒有好。」

「讓朕看一看。」說著挑簾進去。

這一巨變讓郭逵叫苦不迭,不知是不是要阻攔。金得明聽遼興宗進來,十分緊張,將頭埋下去。

遼興宗坐到床邊低聲喊道:「鄭卿,鄭卿。」

金得明裝睡,發出輕微的憩聲。

遼興宗看到人,心中略安,打算起身吩咐手下注意一點。不管有沒有聯繫女真人,只要將鄭朗人看好,就逃不脫。忽然俯下身體,因為他看到金得明臉孔的邊緣。

不是臉不相似,而是黑與白,鄭朗的臉色白淨,金得明的臉稍黑,略有細微的差別。不是很大,遼興宗也不好強行將鄭朗身體扳起察看,對郭逵說道:「讓朕看看鄭卿的脈象。」

也不顧郭逵是否同意,從毛氈裡將金得明手腕拿起,放在手中搭脈。他會搭什麼脈?可一看金得明的手,已經怒喝:「你是誰?」

手差別更大,金得明由於練習武藝,手十分粗糙,鄭朗的手修長而白皙,不用說,躺在床上的不是鄭朗。聽到遼興宗大喝,他帶來的侍衛立即舉起武器。

隱蓋不過去了,郭逵心中歎息道。從去年就在謀劃,想爭取這兩三天時間的,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居然只遮掩三個來時辰,便走露了消息。他走過來說道:「陛下,這是去年你與鄭相公的約定。鄭相公對陛下使用計謀招攬並不戒意,但陛下也允許鄭相公用謀策離開北朝。鄭相公昨天晚上便離開這裡。陛下即便是追,也追不上。這裡是鄭相公給陛下留的信。」

只能混淆時間概念,讓契丹人造成誤會。但遼興宗也不是傻子,他冷笑道:「今天早上走的那群女直人,便是你們南朝從遼東買回去的部曲吧?」

郭逵色變。

遼興宗也沒有理會他,將床上的金得明臉掀過來,看了看,立即出帳,也不看信。鄭朗這一行才離開三個來時辰,能追得及。急忙將大臣召集,遼興宗立命蕭惠與耶律義先從行衛大營調撥三千精兵追趕,又派蕭惠的侄子蕭阿剌從四周徵集兩千人馬,在後面與之配合。

三人全部愕然,居然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玩出這場精彩的把戲。不是回味的時候,三人應命下去。外面響起號角聲,遼興宗拆開了信。熟悉的字跡,語氣也如同以前那樣溫潤。

大意是我出使北朝,陛下留我,並不怪陛下,陛下求才若渴,是賢君的表現。不過臣是宋人,想辦法逃回宋朝,也是臣子的本職,也請陛下勿要責怪。兩國以和為貴,切莫因此事而受到傷害。

若論國力,兩國齊鼓相當,我朝太宗征伐幽州大敗,有種種原因,北朝先帝進攻澶州,雖勝實敗,中間有種種因緣際會,如與西夏一戰,我朝僥倖屢屢獲勝,陛下出征卻大敗,非是國力不濟,而是偶然因素導致。所以和有利於兩國,戰,對兩國不利。況且陛下仁愛,臣親眼所見。

這次回去,我還會勸我朝陛下與貴國繼續友好往來,這會開創一個歷史,而為後人謳歌讚頌。至於我手下各個侍衛,他們僅是侍衛,無足輕重,還望陛下將他們放回去,以全兩國和好美意。

遼興宗放下書信,略略有些發呆。

鄭朗的溫和,讓他感到很舒服,其實心中在憤怒之下還有點兒想念。

剛走三個時辰,信便到了,不知道天意是讓自己得到此子,還是讓自己得不到此子。將信放下,大帳裡一片安靜。

外面軍馬開始動身。

追得及時,地上的車轍印與馬蹄印,雪還沒有蓋住,順著印痕往下追。忽然車轍印子消失,耶律義先說道:「魏國公,且慢,派人在附近仔細搜一搜。」

蕭惠點頭。

三千兵士散開,很快將那些車子找出。

耶律義先說道:「此子很精明。」

略有些歎息,若不及時甩掉這些車子,速度必然放慢,更容易追上。腦海裡回想一下,原先以為幾個小部族,真沒有注意。但似乎所帶來的皆是良馬,於是說道:「他們帶來的是良馬,不能耽擱,速追。」

不知道是否是直覺,這一行人速度之快,讓蕭惠與耶律義先咂舌。一直追下去,陸續痕跡越來越淡,僥倖這裡有不少百姓,下午雪漸止,有人出來活動。鄭朗這一行人怒馬狂奔,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不斷地能詢問他們的去向。

近二更時分,追到黃龍府,線索沒有斷,可鄭朗這一行繼續向長白山逃跑,中途根本沒有休息。顯然這一行,想試圖翻過長白山,跨過鴨綠江,從高麗乘船逃回宋朝。

鄭朗帶人在拚命地逃,可以草草的吃一些乾糧,自己三千兵馬必須要吃要喝。也難不到蕭惠與耶律義先,下令讓兵士紮營休息,又派幾快騎通知前方各部,主要是回跋部(遼源、海龍、磐石一帶)、順化王部(吉林市南部到敦化一帶)以及盧毛朵部(延吉西邊到牡丹江西南一帶)。還不放心,又派快騎通知五國部的越裡吉(依蘭一帶)與盆奴裡(佳木斯一帶),嚴密注意這一行人。遇到後,務必將其攔截,但是攔截,不能擊斃,怕將鄭朗殺死。

也就是無論鄭朗怎麼逃,也逃不出這張天羅地網。

又將事情經過寫信稟報遼興宗,兩人坐下來對視,耶律義先撫胸道:「幸好發現得及時,只要再過三天,即便發現,也來不及。」

蕭惠苦笑道:「此子好心計,一直隱忍不發,今天陛下說,我原先還不大相信。」

兩人會意一笑,並沒有怪鄭朗,他是宋朝的宰相,不想辦法回宋朝,還能是忠臣麼?

第二天早上又開始追趕,第三天傍晚傳出消息,鄭朗一行人在混同江中游(南松花江)被順化王部士兵堵上。現在藉著一些山嶺在躲貓貓,不過已經困住。

蕭惠大喜,第四天一早再次率領人馬向東南方向撲去,到了傍晚時會,來到那片山嶺,已經困在一處矮山上。大約意識到逃不掉,鄭朗索性讓兵士們搭起簡易的帳蓬,在山上休息。

蕭惠與耶律義先又是一笑,蕭惠說道:「此子性子,遇事坦然。」

耶律義先開起玩笑,問:「魏國公,那門親約當真?」

「當什麼真,先將他穩住。」說著蕭惠來到山腳下,對山上喊道:「鄭行知,請下山吧,山上風大寒冷淒苦,到我大帳來暖和暖和。」

第五百六十二章 歸

山上派人下來,說:「我們家首領說過,山上風輕雪潔,可以眺望北國雪野蒼茫,可以臨巖觀松,可以看白雲悠悠,此乃佳地也,故不願意下山。只是缺少一樣東西。」

蕭惠啼笑皆非,這樣一說,這個小矮山還成契丹的勝地了,問:「什麼東西?」

「瑤琴。」

前幾天出逃,匆匆忙忙,鄭朗沒有將隨身帶的古琴攜手帶走。這把古琴是衛中正親手替他打造的,因為其名揚,衛中正制的琴價也揚,如今在京城一把衛氏琴真正能達到價達千金。

蕭惠說道:「好,我派人騎快馬回去將它取給你家首領。」

怎麼辦呢,此山雖不高,北面卻有一截懸崖,十餘丈,怕將鄭朗逼得太緊,往崖下一跳,大羅神仙也救不活。好在此時遼興宗已經率軍直抵混同縣城(今吉林扶余縣東石頭城子)。這是一個很微妙的所在,一般契丹皇帝如混同江,多指鴨子河(北松花江),然混同卻是在南混同江的南岸,四周部族組成複雜。南有黃龍府部、乙典部(四平一帶),北有完顏部(哈爾濱南部)、達盧古部(南北松花江交際口以東)、涅刺拏古部(大慶南部),這幾部皆不頭痛,最頭痛的是東方,兀惹部(通河到牡丹江一帶)!這是指大的部族,還有更多不知名的小部族,即便是這些大部族,亦分成若幹部族,例如在漸漸壯大的完顏部,天知道有多少完顏部族。好在這些部族都不齊心,互相仇殺,例如完顏部本身內部各個完顏同樣殺得熱火朝天,因此對契丹危害不大。

正常情況,契丹皇帝來到混同縣以東地區,除了率領大軍前來示威或者討伐外,絕不會來此捺缽。

遼興宗的心情,蕭惠能理解,鄭朗逃不回去還好些,一旦逃回去,其損失無法估量。就是這一年多來,鄭朗行遍契丹無數地方,僅是得到的情報,想想就會讓人感到心寒。

皇上急了。

又看了看這個女真人,為什麼女真人會降宋,蕭惠未問,這段歷史後人不會注意的,但作為兩國來說,卻是很苦逼的一段歷史。

女真人施了一禮,重新上山。

耶律義先打趣道:「你這個女婿很憊懶。」

「這不叫憊懶,而叫雅騷。」

「騷人,不錯,不錯。」

兩人開著玩笑,沒有忘記正事,將幾個部酋召過來問:「他們這一行一共有多少人?」

「七十八人。」

兩人點頭,那就對了,鄭朗手下一共來了七十七個人,外加上鄭朗,正好是七十八人。只要人數不少,說明鄭朗就在此地。下令三軍佈陣,將這座矮山圍得水洩不通。要琴,給你琴,但以防萬一,怕鄭朗又不知用什麼神秘方法逃走。

蕭惠又讓人抬了一隻烤好的山羊,抬到山腰,這可是未來的女婿,怎麼辦,那個身體差得連蕭惠都看不下去,本來就不好,再狂奔到這裡,還不知成了什麼。得補一補。

鄭朗也不客氣,派人下山,來人對蕭惠說道:「我們家首領說謝過魏國公。」

唱了一個肥諾,兩人將山羊抬到山頂上打牙祭。休息一夜,山上很安靜。第二天起來,時光迎來三月,雖還有些寒峭,不過能嗅到春天醉人的氣息。蕭惠朝山上看,山上很正常。但一會兒,又有人下來,對蕭惠說道:「山上沒有馬草料了,魏國公能否借一些馬草料給我們。」

所有將領一起低下頭竊笑。

敵意不濃,梁王耶律洪基對鄭朗感情,大家多是明白的,此人不降契丹則罷,一降,未來前程不可限量,不但是遼興宗這一代,下一代還會是一個重臣。再加上鄭朗做人低調,待人溫和而客氣,誰願意自找沒趣。追上了,依然將鄭朗當成自己人,認為這是一種氣度。蕭惠一邊笑,一邊撓頭,然後努嘴示意,身邊侍衛抬來馬草料,幾個女真人說了聲:「謝。」

抬著馬草料上山餵馬。

蕭阿剌也帶著兵士跟上來,看著眼前的辰光,問:「五叔,為什麼按兵不動?」

「動什麼,在等一把琴。」蕭惠道。

蕭阿剌同樣啼笑皆非,只好等琴到來。不過從這裡到混同縣並不遠,二更時分,那把瑤琴運來,蕭惠撫著琴弦說道:「好牛的琴。」

夜色暗下來,也不急,第二天,也就是第六天,大好的天氣,太陽亮得刺眼,已看到一些山雪融化,成了叮咚作響的溪流,向山下流去。蕭惠向山上喊道:「讓你們首領下山,琴已到。」

幾個人走下山,蕭惠一個人也不認識,問:「你們首領呢?」

「我就是。」其中一人答道,然後捧過來一封信,說道:「鄭相公給你們的信。」

蕭惠臉上立即失色,將信拆開。

這次逃跑,集中了鄭朗、郭逵與張亢三人智慧。在答應出使契丹時,鄭朗就在做準備。但不是在幽州一帶做準備的,那是不可能逃走的,離宋朝近,契丹必會對自己看守嚴密。況且這裡兩國集中了大量兵力,隨時就能調動若干軍隊堵截。也不可能在中京附近逃走,離宋境遠,多是契丹族人、奚族人,即便是漢人,他也沒有抱多大信心。所以自開始起,眼光就放在遼東春捺缽上。

東北去過,但是前世,這一世未去過。那時候人口很多了,可是看著蒼茫的大山黑水,依然讓人望而生畏。以致俄日作戰時,不得不拉攏當地的鬍子做為重要幫手。

道路是關健,於是讓楊八望察看道路,足跡北至鐵驪(鐵力伊春一帶),突呂不室韋(齊齊哈爾南部),南到回跋,西到黃龍府。不敢再向西,怕打草驚蛇。也不是交易與買女真奴隸,動都不敢動,主要是道路,以及一些部族的分佈。

楊八望帶著幾十名手下,為此花費數年時間,幾乎將這一地區主要道路瞭如指掌。再到前年,開始秘密準備一個基地,然後將所有來到宋朝的女真人家屬接回來。

不然這些女真人會產生其他想法。先將他們的心安定。再到去年,準備一些馬匹,這個很重要,沒有契丹馬,就沒有辦法逃到海邊。張亢來到此地,開始謀劃,他帶了三百餘手下,還有楊八望一百幾十名手下,其中的陌生人便多是楊八望買來的一些女真奴隸,還有兩個打算舉族投靠宋朝的東海小部族,其實就是兩個小村莊,人口不多,只有一百八十幾戶。部族裡選了一批壯士。總共五百人,向東出發。過了混同江,臨近黃龍府,找了一個密林躲了進去。張亢親自挑選了七十幾人,冒充長白山處的一些小部族,朝貢遼興宗。

這些小部族是真實存在的,不過他們不可能跋涉一千多里路,來長春州進行什麼朝拜。得用一個借口接近大帳,雙方便能見到面。這都是鄭朗事前的安排。

丟掉車子後,一路狂奔。鄭朗與張亢也不知道後面有追兵,鄭朗僅是一個直覺,讓他覺得很危險。原因說不上來。不過張亢卻慎重萬分,有可能發生一些事,讓鄭朗產生這種直覺。過了黃龍府,天色黑下來,前面便是藏身大部隊的密林,張亢想到一條計策。

是七十八人,還是七十八人,不過讓楊八望率領,換了一些人,裡面還有鄭朗兩個嫡系女真將領,鄭肅和鄭黠,讓他們急促地向東南奔去。鄭朗為了保證他們安全,還搶時間,用草書寫了一封信,便是蕭惠手中看的信。

他們離開,鄭朗與張亢也隨著離開。不過與楊八望一行不同,一起下了馬,帶上必備的物資外,所有糧草車輛,一起推到河邊,鑿開冰塊,推進河裡。但離開時,還是下馬走的,一路走,一路用雪將他們所過的痕跡毀去,一直走了二十多里地,這才正式上馬,向東馳去。還是不同,楊八望他們是匆匆忙忙行軍,鄭朗這一行也是急馳,可遇到一些部族時,又刻意將馬勒住,徐徐緩行,人數不對,行的又不匆忙,有人看到了,可沒有人懷疑。

信上大約將前後經過坦白從寬,然後又說道,我是宋臣,只能事宋朝,即便我逃不掉,也會以死表示對宋朝的忠誠。兩國也不能因為發生這件事,從此交惡。這些人都是我的手下,特別是楊八望,我少年為官,第一個收的謙客只有兩人,便是楊八望與楊九斤兄弟,雖是謙客,待之如同家人,你們契丹看著辦。

從黃龍府向東便是四百多里長的馬紀嶺(黑龍江與吉林東邊的老爺嶺),馬紀嶺山高林密,但不是主要問題,即便是更高大的長白山,也有道路通向東方,況且馬紀嶺。而是此地有一部族,便是兀惹部。

後世的海上之盟,並不是宋朝第一次與女真人聯手。其實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幕,宋朝扶持女真人成功了,很成功,最終滅了契丹,也將自己逼到淮河以南。契丹扶持黨項成功,也很成功了,河曲慘敗。

契丹將渤海國滅亡後,改為東丹,遷四十七萬人於遼東半島。對於人口稀少的女真人來說,這次遷移幾乎是毀滅性的。於是渤海故地遺民紛紛反抗,其中一支遺民建立了定安國。宋朝崛起,包括定安國在內的諸生女真人,紛紛自鴨綠江到保州(丹東)入海,泛海至登州,向宋朝朝貢,請求支援。不僅有安定國,一共有七十二支生女真大部族,以至宋朝官員以為生女真是七十二部落,無大君長,實際錯誤的,若以部落分,有可能有幾千部落。但能跨海,不遠幾千里到宋朝朝貢,這七十二部族都是頗有實力的女真大部。這些女真分佈範圍也廣大,東到大海,西到鐵離(呼蘭河)、兀惹(拉林河),北抵混同江東流段兩岸,南及高麗北端。

七十年前,契丹黃龍府將軍燕頗殺都監張琚反叛,將黃龍府掃成廢城,帶著大量遺民投奔安定國兀惹城(通河縣附近)。由是安定國一度很壯大,北到混同江中下游,南到鴨綠江。太平年間,宋太宗約定安國聯手伐遼,小小安定國,那時便有了這麼大的野心。

契丹對這些小國家並不是很在意,雖佔地極廣,然人口稀少,不僅有定安國,還有烏捨國、阿里瑪國、博和羅等女真小國,每國僅有一萬來戶,即便一戶一丁,也不過一萬兵士,又能如何?確實是不能如何。因為他們還沒有變得野蠻,當文明的氣息被契丹抹殺,黑暗的陰影罩上這片土地,即便是一萬人……那也成了一萬魔神。

最初渤海國散落的女真各部戰鬥力還不是很強大,契丹擊敗遼太宗的北伐後,也動怒了,契丹剿滅得宋太宗詔書大喜的定安國王烈萬華,渤海右姓烏氏乘機取代烈氏。

烏玄明害怕定安國最大的朋友生氣,於是向宋太宗上表,安國王臣烏玄明言:伏遇聖主洽天地之恩,撫夷貊之俗,臣玄明誠喜誠忭,頓首頓首。臣本以高麗舊壤,渤海遺黎,保據方隅,涉歷星紀,仰覆露鴻鈞之德,被浸漬無外之澤,各得其所,以遂本性。而頃歲契丹恃其強暴,入冠境土,攻破城砦,俘略人民,臣祖考守節不降,與眾避地,僅存生聚,以迄於今。而又扶余府昨背契丹,並歸本國,災禍將至,無大於此,所宜受天朝之密畫,率勝兵而助討,必欲報敵,不敢違命,臣玄明誠懇誠願,頓首頓首。

此表用了一半文字自我表白,渴望宋朝承認他的王權正統性。宋太宗管你是怎麼上位的,只要你能反抗契丹,就會對大宋有利,立即給予承認。雙方書信來往不斷,定安國由是膽子壯,雖敗,在契丹遼東小動作搞個不停。遼聖宗征伐高麗,因為土河(東遼河上游北大河)突然漲水,軍事行動受阻。遼聖宗想了想,順便調頭將這個定安國弄掉吧。然還沒有滅掉定安國。直到十年後,契丹忍無可忍,派大將蕭恆德駐於鐵驪,準備數月時間,直伐兀惹城,城中投降,蕭恆德不許,於是城中百姓皆死戰。蕭恆德知不能克,掠地東南,循高麗北界而還。

可是在契丹多次討伐下,烏氏政權垂垂將息,燕頗勢力抬頭。雙方產生分裂,這次分裂使得定安國勢力大減,又過了二十年,也就是在三十二年前,契丹終於好不容易擊敗燕頗。陸續用了五年時間,才於此地建立龍州,遷一千漢戶於此,重置黃龍府。不過反抗勢力並沒有完全消滅,殘部遷於東方馬紀嶺與牡丹江一帶,其中就包括兀惹部。

此次蕭惠多徵調各部族配合,然沒有徵調兀惹部,很自覺,不徵調還好,一徵調這個部族說不定派兵配合鄭朗逃竄。所以蕭惠看到宋朝用女真人,沒有感到奇怪。不說用奴隸,就沒有奴隸,有的部族對契丹仍然很不滿,只是在契丹強勢打壓下,加上澶淵盟後,宋真宗不願意多事,女真人才與宋朝聯繫減少。這一減少,女真人,特別是生女真便處於一種封閉的狀態。加上契丹重壓,生活貧困,其實不知不覺,一支強大的種族正是在這種落後封閉的環境裡生成。

這個危險,除了鄭朗外,還沒有人察覺。

蕭惠盯著信,然後又看著楊八望。若是一開始就追,即便是兀惹部,也不敢阻擋自己三千鐵騎,但追錯了方向,最可恨的是這個楊八望還用了什麼琴,使自己耽擱一天多時間。

差錯了五天,若是步兵,五天縱使再快,在這個冰雪的環境下,也走不出五百里路。但是騎兵,騎的又都是優良耐寒的契丹馬,過了五天,鄭朗逃到什麼地方?

他恨不能一腳將楊八望踩死。

與耶律義先商議一下,讓蕭阿剌率一千兵馬,先去鴨綠江的下游保州、宣州、定州(丹東一帶),於此再徵調部分兵馬,防止鄭朗自鴨綠江逃走。這也是以前女真人與宋朝勾勾搭搭來往的路線。蕭惠也希望鄭朗自這一條路線逃跑。那樣時間還來得及。又讓耶律義先率領兩千騎,帶著盧毛朵歸服的一些部族戰士,向東而行,防止鄭朗翻過馬紀嶺,逃向高麗。這個國家與宋朝也是擰不清。

又派出一百名斥候前往馬紀嶺打探消息,然後押著楊八望等人返回混同縣。

隨著斥候消息不斷反饋,都不是好消息,打探到鄭朗一行的下落,先是翻過馬紀嶺,然後到達靺鞨池(牡丹江西南的大湖),但沒有南下,而是繼續向東,向率賓府出發。這個府是渤海國置立的,契丹滅掉渤海國後,繼續保留其編製,可管轄能力很弱,名義上管著率賓水(綏花河)附近的地區,治所還是在原來的治所(俄羅斯烏蘇裡斯克),實際契丹都沒有在此地派過駐兵。名有制,實乃廢。

這裡百姓更稀少,契丹也不會產生什麼興趣。然而想到地形,契丹君臣全部色變。因為過了率賓府,便是大海,還有一個優良的海灣。偏偏在此,因為離契丹遠,更沒有駐紮任何駐兵。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立下令,讓耶律義先率軍前去阻攔。

耶律義先還未到,斥候再次傳來消息,鄭朗一行已經上了船。一共是七艘大船,不但有鄭朗一行,還有相助的兩個小部族百姓,一起遷向宋朝內地。

魔術翻轉成功!

……

鄭朗放下了筆。

仁義篇寫完,沒有中庸長,共分十篇文章,講人性善惡,不僅是論證人性善惡那麼簡單,著重是包容與複雜性,還有後天的教育,成長環境,牽涉到一些心理學,講利他主義與利己主義,這更複雜,講仁與義的對立互生互存關係,講一。在這篇文章中,著重因勢利導,而將善惡模糊化。總之,第一次讀的時候,會很頭痛,感覺非常繞。特別是一,善惡仁義是能轉換的,善中有惡,惡中有善,仁中有義,義中有仁。不能絕對性的一分為二。就像慶歷黨爭,君子黨好名,陽氣太重,帶來了戾氣。小人黨手腕太黑暗,陰氣太重,更不好。但事實呢,天地一開,乾坤分二,陰陽交會,形成萬物。已經再沒有絕對的純陰與純陽。後面六十二卦,無論那一卦陽氣多重,也有陰卦,無論陰氣多重,也有陽卦,這才是萬物生存的至理。治國做人不是將陰陽分開,而是學會調和這個陰陽。但不止這些,這是一的主題。

某些方面也結合了他的中庸,刻意還寫了仁義不同環境的分配,對國內百姓以仁為主,以義為節,不要內戰動輒出現上百萬軍團作戰,對外時,看不到軍隊影子了。對內殘酷,但對外呢,寧肯自己老百姓活活餓死,也死要臉,活受罪,進行什麼無償支援的啥。沒有內部的團結富裕強大,靠這個支援能換來什麼友誼?

比如漢唐,不用支援,相反對外手段殘酷,也有國家從遙遠的地方趕來臣服,但象宋朝,即便拉攏,西夏人還會叛亂。所以仁與義的調節,對內必須以仁為主。

但對外呢,必須以削弱,虛與委蛇為主,以戰爭為主,也就是以義為主,以仁節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不是一國的人,不可能對中國長久保證一條心。比如吐蕃,李世民對他們很不錯的,最後呢。所以僅能相互利用,別當真。

這個仁義很重要。

自宋朝以後,統治者都出現失誤。

就沒有改正過,老百姓成了豬狗,外國人不論敵我,皆成了活大爺。

統治者這麼做,老百姓能不出漢奸麼?所以中國的漢奸特別多,而且越來越不團結,一個中國人是一條龍,三個中國人便成了一條蟲。想想就讓人無語。世界上最勤勞的民族,平均智商第二高的民族,人口最多的民族,自宋以後,卻越活越窩囊……

這個仁義在契丹就想好了,一直沒有動筆。因為對外國敵意太濃厚,一旦契丹君臣看到,對自己必然改變態度,那麼休想逃回來。

到了船上將草稿子搶出來,這也重要。宋朝儒學創新,一是特定的寬鬆政治氣氛,只要不謀反,那怕直指皇帝做得不好,都不會有事,更不會出現什麼河蟹,所以文人敢寫敢想。

但創新的另一個重要因素而是為了政治服務的。看到宋朝羸弱的局面,許多士大夫想國家更好更強,而治理國家各有各的想法,想自己的想法得到大家承認,必須有一套理論支持。俺是從孔夫子裡學來的治國理論,如何如何的,從輿論上換取更多的人對自己進行配合。於是王安石創造了新學,司馬光創造了朔學,二程創造了洛學,還有陳亮、朱熹等人。用意是好的,最後效果……又讓人無語。

自己一回去,便要接受樞密使之職。

自己年齡還是稍輕了一些,可資歷與功績來說,擔任伴相,也能為之。首相還是不行,太小了。

也歡喜。

首相何必?下面人會不服啊。做樞密使也不錯,宋朝諸多弊端中,唯有軍隊利益牽連得最少,或者可以從軍隊著手,進行一些進一步的改良。故先創造一種理論,進行輿論上的支持。

用筆洗將毛筆洗乾淨,放在筆筒裡,走到甲板上。

進入渤海,風浪漸漸小下來,前面隱隱地能看到陸地。自浮陽水靠岸,入滄州,從滄州到霸州,還要喊關,對契丹人通知一聲,鄭朗也害怕契丹人一怒之下,將郭逵與楊八望等人扣押,不放回來。

喊一喊,增加釋放的機率。

張亢說道:「鄭相公,終於要回家啦。」

這一行,驚心動魄。雖返回來時,沒有遇到什麼危險。然至今楊八望一行人音信全無,多半遇險。這也證明了鄭朗的直覺。若沒有那一分,即便逃出契丹大營,多半也會被捉回去。

「是啊,終於回家啦。」鄭朗說道。

海鷗陣陣,浪花輕簇,地平線越來越清晰,甲板上傳來無數歡呼聲。一會兒,船隻到了浮陽水的入海口。但船速慢了下來。

本來浮陽水十分清澈,可是黃河改道,與浮陽水會成一體,同樣給浮陽水帶來大量的泥沙。於是在入海口處積澱了許多泥沙,以至海岸線緩慢地向大海延伸。

鄭朗為了搶速度,幾艘大船於登州登陸,他自己這艘船卻是一艘小船,上面有諸多將領,還有一百餘名甲士,十幾匹馬,載重量不大。可也時不時地擱淺。

這是來路,去的時候,兵士與馬卸下船,船載重輕,會好些。

經過一段艱難的航行,終於進入河口,不能再往裡去了,用木筏載著大家靠岸。

鄭朗與張亢也上了岸,岸邊長滿蘆葦,開始冒出青意,岸上開著大團大團的野花,花香襲人。遠處有百姓在耕種,鄭朗狠狠地呼吸了空氣,說道:「春天來了。」

第十卷 首相路

第五百六十三章 奸人

春天到了深處,屋外的柳樹已經轉青,只是數月乾旱,雨水不足,葉子似乎沒有生機似的,萎萎的,無力彼在枝間,耷拉著腦袋垂下。

吳育看著窗外,喝著悶酒。

朝堂的局勢讓他看不下去,可是對手的手段太高明,吳育氣得跳腳,卻拿對方無可奈何。

先是劉湜,劉湜陽奉陰違審問尹洙,實替尹洙開脫,賈昌朝心中很生氣。可做得十分巧妙,耐心的尋找時機,終於讓他找到。按照舊制,紫宸殿宴請契丹使者,三司副使當坐於東廊下,劉湜身為鹽鐵副使,看不慣契丹人,合門使以告,劉湜與度支副使、吏部員外郎陳洎,戶部副使、戶部員外郎梅摯不聽,大咧咧的坐在殿上。

合門使稟報趙禎,趙禎怒,貶劉湜知沂州,梅摯知海州,陳洎知濠州。

單看這件事,好像合乎情理。

接著又發生一件事,李京看不慣賈昌朝的種種,這個人也是歐陽修所說的奸人之一。其實錯誤的,其人也許有私心,可是有幾人做到沒有私心的,鄭朗都做不到!總體還是不錯的,賈昌朝做得不好,他是諫臣,便要說。賈昌朝不悅。可是其人耿直,賈昌朝抓不住把柄。正好李京犯下一個錯誤。他看到直官李實不錯,寫了一封私信給吳鼎臣推薦。吳鼎臣便告於高若訥,怎麼弄的,將李京貶為太常博士監鄂州稅,一降好幾級。

李京也懵了,他想不通,到鄂州後上奏,臣為御史諫官,首尾五年,六次上章,四次與陛下親對,也曾因病故懇求外補,非是貪戀權貴之臣。聞聽御史王贄、何郯將告歸,正好推直官李實歲將滿,因此寫信給鼎臣,留實補御史,鼎臣也以為此議公望。可沒有想到不滿兩月,乃誣臣與實為朋黨。臣初被貶,看其諸行李中,鼎臣與臣的私書全部,讓兒子李諶愁數燒燬。臣與實是僚友關係,鼎臣與臣也有鄉曲之舊,鼎臣為御史,臣延譽推薦,頗有力矣,於是待之不疑,以誠相告。沒有想到此人傾險包藏,甘為鷹犬,請陛下察之。

不服氣啊。

就是一封私信,大臣間常有,推薦李實也是按照制度來的,咱不說功勞,即便貶,也不能將咱貶得這麼慘。

書上後知道有賈昌朝在朝中,自己休想能報之,本來像他這種耿直敢言的大臣,都有一個毛病,氣量狹小,一氣之下病死。趙禎無奈,只好錄其子李諶為效社齋郎。

李京怎麼就這麼慘的?

吳育在家中想不通。

然後找楊偉,他是楊億的弟弟,其性清慎,屬於那種做事穩重,膽小的人,連上朝的牙笏也刻意用小笏,省怕召來不好的故事。正好朝廷缺少知制浩,中書省以楊偉名進。趙禎想起來了,說:「此非是持小笏者?」

讓其為知制誥,權知諫院。

也說明趙禎讓歐陽修弄怕了,想知諫院安靜一點,故撥此人主持知諫院。

吳育就說,你是知諫院之首,國事如此,你要說話。

事情有些大條,自去年年底,北方一直乾旱無雨。但這才是一個開始,後面的災情更嚴重,不但北方出事了,南方也出了事。現在大家還不知道。本來問題也不大,因為鄭朗進諫,各處陸續增加許多儲糧,鄭朗所說的兩千萬石儲糧數額沒有達到,可儲備了不少糧食。只要中書稍有能力,進行調度,各地就不會恐慌。

問題就在中書。

賈昌朝陰人的本領一流,政事本領卻是末流,上樑不正下樑歪,上面沒有協調好,到了下面更嚴重。明明有糧,各地卻出現許多不好的狀況。甚至因為這兩年在賈昌朝帶領下,官場作風陸續腐敗,即便賬面上有糧,實際庫裡卻無糧。那怕新倉法開設的一些儲倉,雖用高薪去貪,貪墨情況不減,導致空賬。

吳育是西府副相,管不著,於是希望言臣指出。

不會找御史台的高若訥,此人最恨君子黨,當年歐陽修炮打高若諷,蔡襄又寫了四君子一不肖詩,將他列在呂夷簡之上,當朝第一小人。找到了也沒有用。

所以吳育找到楊偉,希望楊偉站出來,指責賈昌朝,不讓這人再敗壞朝政。

楊偉答應。

其實他心中很苦逼,這是一個很膽小的人,怕吳育,更怕賈昌朝,不敢得罪吳育,也不敢得罪賈昌朝,上奏說:「諫臣宜陳列大事,細故的瑣事何足論也。」

在賈昌朝的壓制下,言臣不敢作聲,可是言臣,總得要說話,於是一天到晚說雞毛蒜皮的事。楊偉說的便是此事,大家一起開火吧,與我無關。世人譏其空談。

喝了一會兒酒,吳育最後自語道:「還是我來。」

不說賈昌朝奸邪,就說此人能力也不能擔任首相。這與政見無關,而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

下了決定,將酒杯子一扔。

他妻子嚇了一大跳。

天邊晚霞升了起來,又一天過去。

第二天早朝,趙禎下罪己詔:自冬訖春,旱暵未已,五種弗入,農失作業。朕惟災變之來,應不虛發,殆不敏不明以幹上帝之怒,咎自朕致,民實何愆,與其降疾於人,不若移災於朕。自今避正殿,減常膳,中外臣僚指當世切務,實封條上,三事大夫,其協心交儆,稱予震懼之意焉。

李京懵了,趙禎也懵了,自他主政以來,也能算是兢兢業業,力求完美,愛民,儉樸,清政,哪裡做錯了,為什麼老天災情不斷?這才過了幾年,又落下大旱災。於是下罪己詔。

讓翰林學士楊察寫詔書,詔書寫好,趙禎看了看,還不行,我自己寫。這也是趙禎的第一次,以前讓學士寫詔書,趙禎從來沒有做過增減,反正意思表達出來,論文筆這些學士比他文才還要好,何必做增減。這次增減,乃是楊察說得不重,不能表達他的心情,才做的修改。是朕不敏不明使上帝發怒,上帝,過錯是朕一個人引起的,與老百姓沒有關係,你若生氣,不要移災於百姓身上,降災於朕一個人吧。

吳育聽了這封詔書,兩眼熱淚翻滾。

這樣的皇帝,還要怎麼樣?

心情激盪,不顧前程,於朝會上彈劾賈昌朝。賈昌朝讓他轟得沒有辦法,只好爭辨。

爭辨正中吳育下懷,俺們一道自盡吧。

於是爭辨更急,得引發大朝爭,失去禮儀,兩人皆會罷相。

此時他就是一個孤獨的戰鬥者,帶著滿腔悲意,在與賈昌朝戰鬥著。

賈昌朝真讓他弄怕了,辨了辨退回班列,俺怕了你成麼?實際賈昌朝很精明的,非是吳育所想的那樣。賈昌朝的一些做法,也引起更多的人不滿,所以吳育話音剛了,一些大臣也站出來替吳育說話。

賈昌朝一看形勢不妙,再度站出來說:「陛下,時方閔雨,請陛下依漢朝例,若是災異冊免三公故事,罷臣相位。」

趙禎心軟,自己是老師,以退為進,化解這次危機。

主意打得很好,趙禎眼睛瞅了瞅,看著高若訥問:「高卿,你對旱災有何看法?」

高若訥站出班列,看了看吳育,對吳育他是不會抱有好感的,君子黨,屁,都不是好東西,又看著賈昌朝。想指望高若訥攀龍附鳳,討好賈昌朝,他更做不到。之所以各地陸續出現一些不好的狀況,正是此人為首相,沒有將政務主持好。前兩年風調雨順,平安無事。就像一艘船在大海上行駛,風平浪靜,一個沒本事的船長隨便掌舵,船隻都不會出現問題。至於船最終駛到哪裡,天知道了。但遇到特殊情況,或者礁石密佈,或者大風大浪,這個舵掌得就很危險。眼下便是如此,災情到來,馬上就看到賈昌朝的執政能力。

所以也不要指望高若訥會替賈昌朝說好話。

高若訥對賈昌朝也十分痛恨,開始不知道,吳鼎臣將李京的私信給高若訥看,高若訥真以為李京舞私,於是進諫,賈昌朝施推手,重貶李京,導致李京活活氣死。自己被賈昌朝神不知鬼不覺的當成棋子利用,成了害死李京最大的幫兇。他心中對賈昌朝也有氣。

於是說道:「陰陽不和,責在宰相,洪範有雲,大臣不肅,則雨不時若。」

之所以如此,就是賈昌朝與吳育鬥來鬥去引起的。

你們統統滾蛋吧。

吳育聽了心中卻大喜,想扳倒賈昌朝是何等不易,本來此次故意引發朝爭,便是想同歸於盡的。可看皇上的臉色,多半還不會得逞。沒有想到這個奸臣,忽然變成好人,進了一個有用的諫。

什麼奸臣君子的,吳育依然沒有扭開這個彎子。

賈昌朝一張臉卻氣成紫豬肝。

懂的,這一回想保住宰相位置,是沒多大指望。

朝會散去,吳育等高若訥出來,拱手說道:「謝過敏之兄。」

對吳育,鄭朗也十分敬重,君子與君子不同,吳育、包拯、唐介等人雖有私心,私心不重,雖敢言,多沒有其他用心。相反,歐陽修、余靖、文彥博等人那不是敢言,是胡鬧,多有用心的,更不能用正直二字形容,雖然這些人文才好。

高若訥沒有金手指,聽了這五個字後,感到很詫異,抬眼看了看吳育,也沒有吭聲,直接走過。

趙禎卻在宮中思付。

沒有吳育想的那麼簡單,他用賈昌朝一是放心,二是清洗君子黨,擔任朋黨擴大。可是賈昌朝政事能力確實有限,以前看不出來,遇到災害,這種能力無限放大,已經不能再執政。

考慮後下詔,貶賈昌朝守大名府,吳育也別鬧了,貶知許州。

詔書剛下達,侍衛進來稟報:「陛下,登州急報,鄭朗從契丹返回我朝。」

「鄭卿回來了?」趙禎狂喜道,又說:「急報在何處?」

這時,他幾乎忘記了宋朝面臨的嚴重旱災。

第五百六十四章 從此江湖各陌路

看著岸上大好春天的氣息,諸人皆恍若夢中。

但麻煩一會兒來了。

上岸的地方是海邊,因為種種原因,還沒有多少人家,一行人便向西而行,前往滄州州城。可這一行人穿著怪異,全部髡發,老百姓不知道情況,還以為契丹人入侵,有人報告官府。

滄州臨近契丹邊境,什麼不多,兵士多,一共駐紮著九營兵士,原來是十營,裁軍後減了一營。得到消息,雲翼營與萬捷營騎兵,以及二營武衛軍,一共一千多兵士陸續趕過來。

鄭朗不知道,一行人往前走了四十幾里地,人煙漸漸多了。不過天色漸暮,準備安營紮寨,休息一晚上,到明天再向滄州城出發。到了家,連張亢都放鬆了,也沒有派斥候巡邏。正在忙碌,忽然大批軍隊圍了過來。

領首的指使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看著很怪異。

相貌多是異族人的相貌,穿著獸皮袍子,髡發,但也不是嚴格意義的髡發,腦門子上也長著一些頭髮,沒有長齊。這個想長還原,沒有四五個月時間是不可能的。

張亢剛要發怒,鄭朗說道:「將印符拿給他們看。」

逃跑的時候鄭朗什麼都沒有帶,唯獨帶了印符回來,這個可不能丟的。

張亢自己也帶了印符。

兩個印符交到指使手中,幾個指使東張西望,鄭朗回來是好消息,可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又沒有人認識鄭朗,其中一個指使小心翼翼地將印符還到張亢手中,說道:「見過鄭相公、張將軍,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來此?」

「我剛從契丹逃回來,去霸州辦一點事,然後返京。」

幾個指使竊竊私語,派人保護,又派人去滄州城送信,滄州知州乃是鄭朗的同年進士,叫李中師,又是京城人,應互相認識,陳執中舉為集賢校理,還沒有交接,正好就在滄州,讓他來辨認。

鄭朗微微一笑,說道:「幾位指使,再麻煩替我們取一些衣服。」

「喏。」一個指使又扭頭吩咐手下。

鄭朗這才打量著這群兵士,回去後,他的職位十有八九是樞密使,軍務是主職。所以留心地察看,看了看,軍中不像原來那樣,能看到一些白髮蒼蒼的老者。但情況依然不是很美妙,裡面不時的冒出一些瘦小兵士,因為體力弱,在軍隊中居於弱勢,相反,干的活更多。

一行人阻在這裡,直到三更時分,李中師騎著馬一路小跑著趕過來,這才將鄭朗確認下來。

三軍立即傳出歡呼聲。

這也是一場奇跡,別的不說,當初孫臏從魏國逃到齊國,是何等不易。

第二天換了衣服,戴上帕巾,得將髡發掩飾,不然這一行所到之處,還會引起不安的情緒。徐徐來到霸州,鄭朗也在看楊六郎的綠色長城,看了看,未看出什麼。對它的作用,鄭朗還是在懷疑當中,不過有比沒有好的好。又在霸州城溜躂一圈,說霸州城後人也許陌生,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益津關,也就是楊六郎鎮守的三關之一(另兩關是高陽關與雄州瓦橋關)。

澶淵之盟後,又於霸州開設了大型榷場,供兩國商業交流。兩國商業意義也不是象後人所想的那樣,宋朝經濟發達,商品多,與契丹交易,宋朝獲利。實際宋朝對外貿易,多是居於吃虧的一方。而宋朝最需要的是牲畜與馬匹,契丹卻嚴密控制。但有利有弊,大量奢侈物品的流入,使契丹貴族墮落的速度更快。

為此,鄭朗刻意到榷場上觀察。

人來人往,十分勢鬧,頗有點像後來的批發市場。

有一個商人忽然驚訝地抬起頭,盯著鄭朗,遲疑地問:「你是……」

是漢人,但是幽州的漢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看到過自己。

鄭朗笑了笑,說:「不錯,我是鄭朗。」

「你怎麼……」

「我是宋朝的大臣,回到宋朝難道不對嗎?」鄭朗說完離開,開始辦正事了,出了霸州城,來到巨馬河畔,看到一大群宋朝將士蜂擁而來,對面也有了動靜。

鄭朗隔著河,向對岸契丹將士喊道:「我是宋朝鄭朗,已經平安返回大宋,請麻煩諸位將此消息轉告貴國陛下,請將我的手下釋放回來,以全兩國和平美好之意。」

急切地來河北,就是為這件事而來的。

害怕契丹一怒之下,將郭逵他們殺害。特別是郭逵,那是宋朝未來最得力的大將之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當然,現在郭逵還沒有完全成長,即便是契丹人也沒有意識到郭逵的價值。

但這次似乎契丹有備,聽到鄭朗喊完話,對面那個將領喊道:「鄭相公,我主已經將你部下送向幽州,沒幾日便能抵達,可否稍等幾天?」

「好啊。」鄭朗說道。

回到自己的國家,不怕契丹人再玩什麼花樣。

鄭朗留在霸州城,安心的將所著仁義進行再一次修改潤色。

五六天後,契丹人來到巨馬河。

鄭朗出城,頗有些意外,人是全部送來,但還來了一個意外的人,耶律洪基。

對處理郭逵等人,契丹爭執紛紛,大約分成三種意見,第一種意見是以耶律義先為首的利索派。這些人都是宋朝精挑細選過來的侍衛,留在契丹一年多時間,用了無數心血,僅收買了九人。他們從西京到南京,再到中京,然後到遼東,幾乎走遍了契丹一半重要地區,對契丹許多情況瞭如指掌。這些人一旦釋放回去,將來有可能是契丹的勁敵。必須全部處死,反正身在契丹,到時候對宋朝說,他們為了配合鄭朗逃跑,在契丹大營裡試圖劫持遼興宗,這才一一格斃的。宋朝不相信,可沒有證據,又能奈契丹如何?

第二種意見是蕭惠為首的擇中派。郭逵等人不大好殺,終是使者,一殺怕影響兩國交好。況且兵敗於西夏,此仇未報之前,沒有必要與宋朝翻目成仇,這批人可以釋放。但另外一批人,是潛入女真,從女真那邊過來,沒有經過正規手續,即便殺之,宋朝也無可奈何。況且這些人多是女真人,他們屬於契丹的,背叛自己國家,當該殺,殺雞賅猴。

第三種意見是蕭革的。不要將鄭朗看得多高大,一回去天就塌了,這次他逃回去是運氣使然,若再晚幾個時辰,休想能逃回宋朝。即便沒有楊王二人提供的線索,幾天後又從幽州方向傳來宋朝某人放出的消息。看似神奇的逃了出去,實際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這些人殺不殺無所謂,都是小羅嘍,要看長遠一點。鄭朗回去後必然重用,可這個放出消息的人,能量不小,不如設計讓他們內鬥,再往鄭朗身上潑污。

還有就是女真人。

不能等宋朝派人來責問,而要先下手為強,責問宋朝,為什麼收買我國子民?難道宋朝想撕毀盟約,若那樣,我們契丹可以與西夏聯手,共同伐宋,對宋朝恫嚇。

宋朝與女真人眉來眼去,甚至與阻卜人都有些眉來眼去,契丹眾所周知。契丹與西夏以前同樣眉來眼去。就看大家誰做得好。也沒有契丹那一個大臣將這些女真人當作一回事。不過現在契丹與西夏交戰了,可以大氣凜然地說出。

遼興宗仔細想了一會,最終選擇蕭革意見。其他人也沒有怎麼反對,主要還是鄭朗,鄭朗逃了出去,其他人確實沒有必要那麼慎重。全部同意。

根據蕭革意見,細細商議。最終讓耶律洪基親自押著郭逵一行,來到幽州。不知道鄭朗會親自來,否則做得還要完美。

計劃有變,但大約的走向沒有變。來到河邊,耶律洪基隔著河,沖鄭朗行了一個拜師禮,說道:「見過先生。」

有點坑人。

偏偏耶津洪基與鄭朗相處得這麼久,多少有些感情,表情十分真誠。

鄭朗連忙讓開,說道:「見過梁王殿下,這個先生臣不敢受之。當初就與你父皇約定好,你我可以交流學業,但不得以師生相稱。」

「雖如此,在我心中,鄭先生永遠是我的先生。」

鄭朗無語,也回味過來了。但這絕對不是這個小太子的主意,說:「不論你將臣當成什麼人,兩國友好才是千年大計。臣所做的,為北朝利,也為我們大宋利。」

隨便契丹人怎麼玩,一旦郭逵過河,真相自動揭開。

耶律洪基又說道:「先生,這次回去,務必小心。之所以父皇知道你要回去,派兵追趕,乃是南朝有人放出風聲,說張亢率人自海上去女直,前去帶你回去。但先生運氣很好,前幾月兩國清查密探,故消息傳得有些晚。此人不安好心,手段殘忍,先生回去後切莫大意。」

足夠了。

鄭朗與張亢對視一眼,都知道這個人是誰。

但具體情況不知道,得等郭逵與楊八望渡過河,才能問清楚。

鄭朗徐徐說道:「謝過殿下。」

「不敢,不知道以後我與先生是否還能見面?」耶律洪基惋惜地說。

「大約不會了。」鄭朗如實答道。除非有那麼一天,自己率軍前來收復幽州,那時已是兵戎相見。

「鄭先生,我來的時候,蕭觀音也要來。」

「她啊,讓她好好寫字,此女乃是才女,不錯不錯。」鄭朗淡淡地說。心中很焦急,這麼扯下去,對自己沒有多少好處的。那麼多人看著,那麼多人聽著,天知道這樣的對話,在他們心中產生什麼聯想,於是說道:「殿下,將郭將軍他們釋回吧,今年我朝旱情嚴重,我還要趕回京師。」

耶律洪基手一揮,兵士們開始放人,也沒有怎麼虐待,包括郭逵他們騎的馬,也送回來。上了船,陸續地渡河。

最後一個兵士渡完,鄭朗說道:「梁王殿下,打擾了。」

說完一撥馬,退入霸州城。

進城後,鄭朗詳細地問了郭逵,他走後發生的情況。郭逵最後說:「鄭相公,好險。」

「夫子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總之,這次我太大意了,掉以輕心,差一點害了大家。」鄭朗默然道。逃出來是好的,逃不出來,自己一死,必然引起一系列的後果。就像童貫一樣,若是佔據幽州,女真人未必會輕敵南下,再加上他將宋朝疆域開拓到西域一帶,那麼是奇功一件。沒有成功,於是引起一系列不好的後果,自己也被列為宋徽宗六大奸臣之一。

自己此次契丹一行,結果不同,卻是一樣的性質。

說著,帶著他們來到城頭,耶律洪基還站在河邊眺望。看到他上了城頭,手揮了揮,不知在喊什麼,最後才撥馬率兵回去。

張亢道:「遼國這個太子對你挺有感情的。」

鄭朗摸了摸鼻子說:「是妥協之舉,就怕傳回京城,被某些人利用,妖化成什麼。」

「鄭相公,他已經去了大名府。」

「即便去大名府,也不可小視此人。」鄭朗態度也沒有多慎重,在契丹害怕,但回到國內,鄭朗對此人也沒有怎麼看重。與呂夷簡相比,他差了海去。特別是吏治之能,沒有吏治之能,靠這些小手腕,在趙禎朝又能翻出什麼風浪。遙望著遠方,說道:「季陽,仲通,你們看邊境,兩國有何區別?」

郭逵說道:「有,我朝設寨堡太多,契丹人卻保留著漢唐傳統。這便是最大的區別。」

河北入海處是滄州的地界,滄州城不在邊境上,但有泥沽寨、雙港寨、三女寨、小南河寨、獨流北寨、獨流東寨、當城寨、釣台寨。往西又有信安軍城、霸州、保定軍、雄州,安肅軍城、廣信軍城,除了這些密集的州城軍城外,還有田家寨、狼城寨、劉家渦寨、白溝驛、紅城寨、長坡口、釜山村鋪等軍事要寨。這僅是保州往東去的重要寨城。往西自定州開始,地形複雜,寨鋪堡更多。

契丹也駐紮著軍隊,但不會像宋朝這樣密集。

鄭朗說道:「是啊,太多了,是我朝的財力,換作漢唐,或者其他朝代,這樣的派駐軍隊,即便不交戰,財政也被活活拖死了。」

「鄭相公,我朝缺少騎兵,不得不如此。」

「也未必,漢唐時騎兵發揮了作用,可是騎步半雜,即便是唐朝,也未必奢侈的全部用騎兵。除了騎兵因素,還有一個因素,敵寇來犯,只要進入我朝,便能得到擄獲,可敵人貧困,我朝去攻,收穫卻不足以維持供給。故戰爭,對於這些貧困的遊牧民族往往有利,對我們中原卻沒有什麼利益。政策也因之越見保守。」

張亢不作聲,特別是女真一行,往往幾百里能看不到一個人。

鄭朗定定地看著河對面。

有利的一面,便有弊的一面。契丹這樣,是有弊的,弊在何處?

收復幽雲十六州是一個夢想,可邊境這麼多堡寨關城,即便裁軍,又能裁減多少?想要成為精軍,想要國家財政扭轉,眼下一百零幾萬軍隊還是不夠的,還得要裁,數量必須保持在九十萬。然看到這麼多堡寨,鄭朗頭痛了。

想了半天,沒有想出。下了城頭,率騎南下。經過大名府時,賈昌朝出來迎接。鄭朗只是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一拍馬離開。大名府所有官員全部色變。

昔日,鄭朗與賈昌朝同在中書,合作不算很愉快,也不算太惡劣,但鄭朗這一舉動,意味著什麼?

第五百六十五章 春情

趙禎聽信使講完,心中十分奇怪,鄭朗為什麼去滄州。但更高興,人終於平安回來了。詔書下得更快,鄭朗與賈昌朝不和,他心中有數,朝堂有鄭朗,就不能再有賈昌朝。

但他是一個念舊的人,聽到這個大好消息,於中宮宴請群臣,通報這個好消息,也順便替老師辭行。賈昌朝聽了黯然,用盡機關,鄭朗還是平安地回來。其實沒有鄭朗,他也很難再做首相。吏治能力太差,無論趙禎怎麼重舊情,也不能不顧國家。可是他沒有看開,灰心喪氣地離開京師。

賈昌朝貶出京師,是按照漢朝舊例,中書也不僅是賈昌朝一人,於是降陳執中為給事中,宋庠為右諫議大夫,丁度為中書舍人,這是實職官,不是差遣官。實職官降了,差遣官還是宰相,未戴相職,但在履行著相權。

又改文彥博為參知政事,高若訥為樞密副使。出現這種種狀況,是整個中書省諸相能力皆出現欠缺,用文彥博增加中書的活力。

鄭朗到了滄州,寫了第一封書奏。

趙禎閱之大喜。

很不容易的,終於能看到鄭朗的字,將此奏以及鄭朗逃脫的種種事跡刊於報紙之上。

這個報紙讓朝廷嘗到甜頭,成為國家的咽喉。

有什麼大事,於報紙一登,朝廷想說黑,就黑,想說白就白。漸漸成了老釋之外教化百姓的重要利器。但不是鄭朗所想要的報紙,教化作用有了,可監督與朝政補益的作用沒有看到。更沒有百花齊放,至今還是太學一家報紙。

幾方推動,迅速全國各地都知道鄭朗神奇般地逃回宋朝。

趙禎也是好心,用報紙客觀的將經過說出來,否則民間種種傳聞,傳得邪。未必對鄭朗有幫助,說鄭朗神通廣大,呼風喚雨的,只有害處,沒有幫助,容易為言臣彈劾。這次回來資歷年齡功績皆有了,國家旱情嚴重,趙禎想重用鄭朗,不想鄭朗背上這莫明的包袱。

無數百姓來到鄭家賀喜。

這是悲情的宋朝軍事造成的,軟弱,可欺,久受契丹人壓迫,其實百姓不甘心。此次鄭朗平安逃出來,喚醒了宋人心中的自強夢想,以及那份從漢唐留下來的自尊。

趙禎又下詔,以夏竦為樞密使。

這份詔書下達後,立引起大嘩。吳鼎臣進諫道:「陛下,竦與陳執中以前證論素不合,不可使共事。」

既然以吳育與賈昌朝不和,而罷二相,求豐年,更不能召夏竦回京為相,那吵得會更厲害。

其他言官紛紛附和。

趙禎沒有作聲,但夏竦召回京是必然,賈昌朝前去大名府,不能二人同治大名府,必有一人召回京師。

言臣進諫越烈,趙禎盯著陳執中。

陳執中沒有作聲,對此,他不是很排斥,災情一天比一天重,能推卸責任也好……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幕。

……

鄭朗終於回到京城。

聞聽鄭朗回來,許多百姓湧出城門圍觀。

五個娘以及四個妻妾,兩個女兒,兩個養子,還有樊月兒也來到城門外。

鄭朗一把摟過鄭航與鄭蘋,將她們抱起來。

鄭蘋皺著小鼻子,說:「爹爹,你身上好膻。」

吃了一年多的牛肉羊肉,體質變好了,可身上似乎沾著一種狐臭味,也就是女兒嘴中的膻味。

鄭朗久呆北方,聞麻木了,聞不出來,鄭蘋卻敏感地嗅到。

「別胡說。」崔嫻狠狠地在她頭上敲了一下。

「別嚇著女兒。」鄭朗又向五個娘娘請安,幾個母親哭得像個淚人,也哭得樊月兒在邊上心肝都要掉了,心裡面直嘀咕,幾個娘娘,你們千萬莫要悲傷過度,出什麼事,阿彌陀佛。

鄭朗也看到了她,問:「月兒,可好?」

「好。」樊月兒淚濛濛地說,然後低聲說:「今年又有災害呢。」

「我答應過你的,不會不守信諾。」

樊月兒扭頭竊笑。

「嫻兒,陪我走一走。」鄭朗說。

問一問京城的情況。

崔嫻將自己聽到的大約地說了一遍。

「你說陛下想讓我做首相?」

「妾感到陛下是這個意思,夏竦將樞密使職位頂下來,大約是讓你做首相。」

「言官有些不樂意。」

「事情發起的那個吳鼎臣,他是賈昌朝的人。」

「我在河北也聽說過這人,正是他配合賈昌朝貶罷李京,至李京鬱悶而死。不過其他言臣未必全是賈昌朝的人。」鄭朗道。對首相他並不排斥,可隱隱地感到時機還不對。年齡稍低,諸臣不服。諸臣不服,就難以做好實事。

「夏竦對你不惡。」崔嫻道。

鄭朗額首。如果按能力大小排,夏竦能力還在陳執中之上,在大名府自己聽到一件事,博州軍士李宗,說他夜晚睡覺的時候常有蛇入其口鼻。這件事沒有過問,或者是此人喜歡做惡夢,或者如夏竦所判,以妖惹眾。不可能是真的,難道他的口鼻是蛇穴不成?夏竦度其為僧,居於京師,不得外出。做法一點也不過份,特別是這個荒年,稍一鼓動,便會發生不好的事。然賈昌朝主持北京事務,王則就在他眼皮底子下,一點都沒有察覺。兩相對比,高下立判。不過夏竦也下了海,他陷害富弼與石介,使他臭不可聞,沒有附從者,即便進入兩府,也不會有什麼作為。

崔嫻又說道:「侍講楊安國替陛下開講三虎四瞪事,大理寺丞朱處仁又上疏言,為天下之害,莫大乎三虎四瞪,亢旱以來,未必不由此。陛下聞之大驚,乃下公開詔書說,前京東轉運使薛紳,任部吏孔宗旦、尚同、徐程、李思道等為耳目,偵取州縣細過,以滋刑獄,陷害人命,時號四瞪。前江東轉運使楊紘、判官王綽、提點刑獄王鼎,皆以疾苛碎察為尚,時號三虎。豈是朕之忠厚愛人意?而紳等故在,其降紳知陝州,鼎知深州,綽方居喪,候服除日取旨,今自皆不得用為監開發中心。宗旦四人,並與遠小處差遣。」

崔嫻所說的這幾個人也不能用惡劣官員形容,頗似司馬遷所寫的酷吏列傳諸官,專門以對付豪強、宦官與權貴為己任,方法做得不對,某些方面做得過頭了,沒有罪名,也要羅織罪名。其實這幾人當中,有一些人還是真不錯的。

但崔嫻不是指這個。

鄭朗明白她的意思,前用陳執中賈昌朝,後用陳執中夏竦,趙禎還是用這些人打壓朋黨。

心中歎息一聲,范仲淹與呂夷簡兩個人已經將這個潘多拿魔盒揭開,想將這個魔鬼收回去,不容易的。

收不收回去,與鄭朗關係似乎不大。可關健鄭朗找了幾個朋友,張方平,曾公亮,王素,富弼,蔡襄,王堯臣,不為首相便罷,為首相必須任用一些親信拱衛,這樣種種政策才能落實。

趙禎對君子黨還在提防之中,而王素四人恰恰就是君子黨,再有言臣的一些含蓄之意……

鄭朗懂了。

做首相可,必須水到渠成,否則這個首相不做也罷,他還沒有到五十六十歲,要急吼吼的。

囑咐幾句,還不能回家,要到驛館等候交接,樊月兒乖巧地跟在後面,像一隻小貓。鄭朗瞟了她一眼,說道:「月兒,你過來。」

「喏。」

「你回去對你家裡人說一聲,進門可以,但國家多災多難,我不能操辦,以免招人口舌。」

「喏。」

「若你家人不反對,你就將行李搬到我家去。」

「喏。」樊月兒道。這時,激動地差一點想流淚,苦日子熬到頭了。

鄭朗這才讓家人回去,前去驛館。

剛到驛館,便有太監來召,傳他進宮赴宴。

帶到宮中,所有大臣都在,看到鄭朗到來,一起用眼睛盯著他看。鄭朗也看了看大家,主要是兩府的大佬,陳執中,宋庠,丁度,王貽永,夏竦,文彥博,龐籍,高若訥,再加上自己,一個超級雍腫的兩府班子。他心中更加明亮。

大跨幾步,伏下說道:「臣恭見陛下。」

「平身,抬起頭來。」趙禎說。

鄭朗抬起頭。

趙禎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看著他,說道:「還好,還好,就是黑了些,回來就好。」

又說道:「坐。」

但坐也不同的,趙禎讓鄭朗端坐上首,第一位!

幾十名重臣一起無語。

然而無可奈何,別說資歷,這些大佬論資歷,沒有一個人能勝過鄭朗,若論政績,更不用提了,唯獨便是年齡。

鄭朗環顧幾人表情,大咧咧坦然坐下,先吊吊你們的胃口。

趙禎又說道:「福康,你出來。」

「喏。」趙念奴從趙禎身後走出來。

「向鄭卿施禮。」趙禎一本正經地說,經過鄭朗詳細寫了奏折呈上,趙禎看了冷汗涔涔,只差兩三個時辰,甚至有可能僅差一個時辰,鄭朗有可能就回不來,那麼必然以死明見。為了什麼,就是為了不使自己女兒受辱的。

「是。」趙念奴盈盈地來到鄭朗面前。

鄭朗嚇了一大跳,說:「陛下,臣是臣子,要守臣禮的。」

趙念奴已經欠下身,施了一個大大的萬福,然後用眼睛盯著鄭朗,眼中閃著一絲感謝,還有一絲異樣的神情。這時代女孩子成熟得早,雖小,開始懂得一些什麼。

那一抹春情很是動人,清新,只可惜大傢伙一起盯著這個首座,一起疏忽……

第五百六十六章 遠大的心

鄭朗也沒有注意。

其實宋朝公主不值錢,遠沒有唐朝公主尊貴,若是兒子有前程,做為父親還不願意迎娶公主,一娶公主,前程便沒有了。像王貽永是一個另類,即便貴,實際在朝堂是一個隱形宰相,一言不發,不敢作為,否則也早讓言臣從相位上掀翻下來。但不能傲慢,臣子之禮還是要守的,還了一個大禮。

趙念奴說道:「謝過鄭朗公。」

「不敢。」

趙念奴又走近一步,低聲說道:「你是一個好騎士。」

鄭朗一愣,以為她說孩子話,笑了笑。但看著小姑娘又長高了一點,變得更秀氣,眼中有些欣慰,眼神很正常,當成一個親近的晚輩,一個沒有血緣的侄女。

其他大臣更沒有想到什麼。

無法置疑,契丹挑了四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服侍,鄭朗硬是一年多碰都不碰一下,這樣的人格,也讓人無法置疑。

趙念奴退下。

趙禎宣道:「曾卿(曾公亮為知制誥),替朕寫詔書,詔鄭朗為鄭國公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吏部侍郎諫議大夫權中書門下平章事兼侍中。」

諸臣一起驚愕。

首相,絕對的首相。

這一大串官職名,前面國公無所謂,朝廷屢次封鄭朗國公,只是鄭朗不受。以他的功績,授國公亦無不可。吏部侍郎也別當真,那是文散階官,沒實權,但散到吏部侍郎已是高階官,相當的高,賈昌朝為首相時,僅是工部侍郎,諫議大夫是寄祿官,問題也不要緊。關健是一前一後。館職官中最高者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三大學士,最貴者乃是昭文館大學士,再加上一個監修國史,大學士封頂了。差官裡中書門下平章事乃是西府最高官職,還有一個兼侍中,同樣也封頂了。

這是皇上力挺鄭朗。

有些大臣面面相覷,不大好說的,若是以前說,還能說資歷不夠,但看一看現在的兩府,那一個大佬資歷比鄭朗深,陳執中嗎?陳執中僅是進入兩府比較早,資歷也未必有鄭朗深。丁度、文彥博與龐籍雖比鄭朗歲數大,嚴格說還是鄭朗的後輩。

差的就是年齡,這個怎麼好說出口?

一個個全部看著鄭朗。

鄭朗也看著大家,然後說:「陛下,臣不受。」

「為何?」

「有三,臣年齡尚輕,在兩府勘磨時間並不長,不敢擔此大任,臣出使契丹,為了逃命,做了一件不大好的事。」鄭朗說著將官帽摘下來。這個頭型很古怪,有的大臣不顧場合,低下頭偷著樂。

「陛下,雖不是大錯,也有小過,不罰反升,朝廷獎罰不明也,故臣二不敢受之。臣出使契丹,對陣西夏,看到許多事與物,人與俗,對軍旅思慮更多些,故中書暫不適合臣。有此三,故臣不敢受之。」

此時受才是腦子壞掉了。

趙禎不相信君子黨,不會相信自己所挑選的幾人是一個原因。一些大臣因為自己年齡,對自己產生懷疑,是二個原因。兩府超雍腫,辦不好事,是三個原因。

還有人。

夏竦雖沒有敵意,可是他也會想上位,沾到權利,不僅夏竦,可能連陳執中都未必能放得下來,夏竦手段厲不厲害?

還有人呢。

龐籍手段更厲害,賈昌朝雖厲害,終是落了下乘,靠陷害人能有什麼做為?只要沾到這個名聲,一輩子休想翻身。除非將時光往後推五六十年,到宋徽宗時代。

龐籍沒有陷害多少人,相反,他還適度地救了一些人,可他對時局的把握能力,幾乎無人能及。這才是最上乘的手段。

還有文彥博呢。

這個人同樣不可小視,去年擔任成都知府時,是士大夫,喜歡風流,是這時代的時尚。成都又是現在宋朝有名的富裕所在,因此風俗喜行樂,並且四川出美妹子。文彥博也就入鄉隨俗,多燕集,邀眾挾妓歡宴。

而且他很有能力,治理成都十分出色,捧抬的人更多,聲勢鬧得大,傳到京師,趙禎聞聽後有些不高興,便讓御史何聖從以請假回家的理由,暗中去成都察訪。

文彥博聽聞,讓幕僚張少愚冒充同鄉之好接待,迎到漢州,擺酒接風,宴間敘述同鄉之情,又多營妓助興,氣氛十分火熱,何聖從迷失方向,又看到一位楊氏營妓善舞,長相美艷,於是狎之,還給她起了一個藝名,叫楊台柳。張少愚乘熱打鐵,在楊氏羅帕上題了一首詩,蜀國佳人號細腰,東台御史惜妖嬈。從今喚作楊台柳,舞盡東風萬萬條。

讓楊氏配上柳枝詞的調兒歌唱,何聖從十分高興,極相賞洽。

何聖從來到成都,準備嚴肅調查,整頓成都官場風氣。文彥博熱情招待,或是接風,或是修契,依然打動不了何聖從。一日赴宴,文彥博請來一群府妓,歌舞相伴,忽然傳出一首歌,正是那首楊台柳,並且唱的人就是那個楊氏。

何聖從暈了,得,你是好官,你是大宋五好青年,是宋朝最完美的人才,回到京城,不但沒有貶低文彥博,相反,將文彥博狠狠誇獎一頓。於是文彥博今年才被趙禎授於西府副相。

但問題是何聖從是秘察的,前來沒有幾個人知道,文彥博遠在成都,是怎麼得到消息的?

正是因為這樣的手段,連夏竦對其都有些含糊。

這樣的朝堂,做一個伴相,西府首相,國家二號人物,以今天自己的功績,問題不會大,但做了首相,等著找刺兒吧。

不能做,不但做不了任何事,相反,頂多幾個月,便被轟下台。

當然,他說的也是理由,也是原因,雖不是主要原因。

趙禎說道:「鄭卿,你一路前來,可看到百姓乎?」

朕不是讓你擔任首相,也是為了國家救急。

鄭朗徐徐答道:「陛下,臣看到了。以前臣就對陛下說過,我朝重視內治,人口膨脹,北方水土破壞,往後災情會有很多,只能豐年積余,荒年救急。且我朝因為冗費,雖財政為歷代之首,卻無大積余,更無大水利,災年將流民召集,恰是興修水利,道路,城郭之時。豐災兩不耽擱。又,這幾年也算是太平,風調雨順,新倉法多有倉備糧食。本不該出現問題的,然陛下重用賈昌朝為首相,此人吏治之能低下,陷害別人的手段卻頗多,上行下效,官場自上而下漸漸昏暗。就連新倉糧食又再次被吏貪墨,賬面有糧,倉裡無糧,災情一出,便不知所措。賈昌朝已出朝堂,再派良吏整頓倉備,嚴懲污吏,危機並不算太重。」

什麼兩相不和,什麼三虎四瞪,問題根源還是出在賈昌朝身上。

趙禎不言。

鄭朗又說道:「陛下,這不算大宋的危機。危機還是在西方與北方。西北二虜虎視眈眈,不得不於邊境駐防大量兵士,若沒有此之逼,不僅減少糧食供度危機,也為國家節約許多開支。這才是宋朝長安之策。」

趙禎道:「那個契丹國君如何?」

「不算英主,守成之君。契丹在他手中,不會出現危機,可是墮落更加嚴重。此時契丹國政頗似我朝,權貴安於享樂,不顧國家未來,擠壓國家財政收入,損耕國家力量。而契丹北方與東方蠻族凶狠善戰,遲早烽火必起,取而代之。」

趙禎又默然。

鄭朗又說道:「然臣於幽州又看到一個奇怪現象。」

將四大家族的情況說出來。

「能否拉攏?」

「陛下,四大家族契丹化嚴重,多胡服胡俗,族中多人拜相出將,與契丹權貴有聯親,甚至迎娶公主,拉攏不易。但臣隱隱看到有一些契機可以利用,就是沒有想清楚。再者,契丹兵士雖悍,也有一些能臣與忠臣。」鄭朗腦海裡浮現出耶律義先那一跪,又說道:「可惜遼主眼力不行,沒有將這些人利用好。相反的,一些媚臣與庸臣,因為是貴人子,多重用之。此時,若是將領指揮能力相差不大,兵力差不多的情況下,契丹已未必是我朝軍隊對手。」

說得很客觀,除非碰到耶律大石這樣的梟雄人物。正常情況下,從遼興宗時起,契丹軍隊戰鬥力未必比宋朝佔據上風。但千萬不要讓宦官或者文臣指揮,否則還是凶多吉少。

鄭朗又說道:「這一年多來,臣去了契丹許多地方,看到許多,聽到許多,改天臣寫奏折,詳細向陛下稟報。」

有的大臣悚然起敬。

這才是真正的良臣,有著一顆遠大無比的心。

「那個梁王……」

鄭朗一笑,算是有師徒之情,這是私人感情,不能帶到國家層面上,答道:「喜狩獵,好釋儒,不善辨人,竟然對臣也信任有加,若是未來登上帝位,不會是暴君,但……」

沒有往下說,大家皆會意,也別要指望是好皇帝。

這是好消息,趙禎長鬆一口氣,宋朝最大壓力還是契丹。

趙禎又看了看曾公亮,夏竦與陳執中,鄭朗看樣子拒不受首相之職,未來的事不用急,眼下這個大災,誰來挑?

夏竦端坐,心中忽喜忽憂,自從他來到京城起,言官彈劾不停,鄭朗的意思明擺著,要搶他屁股下的位子。若是好,能擠入中書,與陳執中爭一爭,若是擠得不好,有可能為了鄭朗挪出地方,自己又到了地方。面不更色,一顆心卻在卜通卜通的跳個不停。

其他的大臣心中也在盤算,鄭朗擔任樞密使,是不會有人囉嗦的。同樣還是夏竦,夏竦已為樞密使,不能降為參知政事,更不能降為樞密副使,難道讓他與陳執中搶位子?

有些人嘴中發苦,因為發現無論鄭朗做出那一種選擇,似乎都不利。或者進為首相,一些人心中不想。或者退,為樞密使,那樣夏竦必升,心中更不想。

鄭朗低下頭想笑,他隱隱地聽到一片小算盤珠子撥劃的聲音。高,珠穆朗瑪峰那麼地高,自己這一退,不知道壞了多少人的計劃。況且賈昌朝留下什麼好攤子,誰接誰會燙手。這時候就接,腦袋壞掉不成。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人為首相

大家在打小算盤,鄭朗心中在暗笑,趙禎額頭卻涔出細密的汗水。

他不是神仙,不知道鄭朗心中想的是什麼,以為鄭朗高風亮節,性格淡泊。還能稱為淡泊,不過在這個大染缸裡滾來翻去,多少也有了一些污漬。再淡下去,不是淡,是自找沒趣。趙禎也沒有心思想是否淡泊,而是首相的人選。

鄭朗一退,讓他苦逼了。

去年年底始旱,出現一系列問題,當真趙禎不知道賈昌朝的能力,肯定是宰執沒有做好,與慶歷三年對比,那時多危急啦,造反的,起義的,做盜匪的,國庫一無所有,旱情比現在還要嚴重,最後平安度過去。現在呢,幾年的休生養息,按理說國庫有大量糧食,也有一些積余的錢帛,問題越來越嚴重,肯定是東府的麻煩。這才是趙禎將賈昌朝貶出朝堂的真正原因。吳育火拚,高若訥推手,只是一個導火索的作用。

不僅是賈昌朝,還有陳執中。按資歷陳執中可以挑過首相之職,但對賈昌朝能力不放心,對陳執中能力趙禎也有點不放心。

事實這種情況下,除非災情停止,否則以陳執中之能力,確實有些吃力。這人與章得像能力相差不大,也沒有一些人所怦擊的那麼壞,是中資能力,可以做太平首相,論吏治之能比賈昌朝還略高一點,可不能做這個救急宰相。

陳執中不行,夏竦似乎有些本事,但做了一個樞密使,言臣恨不能將夏竦的皮剝下來,讓他做首相挑大樑子,朝堂會鬧翻天的。丁度是新人,高若訥與龐籍、文彥博皆差不多,宋庠與王貽永謹慎老實,做一做副手不錯,擔任首相卻遠遠不夠。

所以讓夏竦為樞密使,諸相降職,為鄭朗鋪開道路,別的不說,慶歷三年鄭朗的救災工作做得如何,趙禎心中最清楚。然……

失神了,也失態了,問:「旱情如此嚴重,誰替朕分擔?」

大家一起不作聲。

沒有一個傻子的。

鄭朗也不作聲,在他心中卻有一套班子,馬上什麼危機也會解決,張方平三司使人選很好,西府最好是龐籍,副相有王堯臣與曾公亮,龐文二人心思難測,可吏治能力不可小視。王堯臣在陝西戰役中多提了一些很有遠見的意見。曾公亮是軍事家,軍火專家。

東府自己,加上文彥博與富弼,富弼經過這數番打擊,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胡鬧,那麼他的才幹能便充分的發揮。班子不複雜,除了龐文二人略有些手段,其他四人都是溫和派,不會引起多少爭執。

再用王素、蔡襄、包拯、吳育為台臣,可在朝堂進諫,可作為巡察使按察地方,諸多問題會迅速解決。什麼陳執中,大宋,丁度與王貽永、夏竦、高若訥,得一起下放下去。

但自己是這樣的想法,能否實施?

這時候那怕他對趙禎有什麼樣的感情,也不能拋頭露面。

還得忍。

大家一起不作聲,可是鄭朗耳朵裡聽到算盤珠子敲的聲音更響。

趙祉不由地撓耳朵,不行,還是先讓鄭朗交接,大不了將他喊到宮中單獨面談,其他人不放心,還是鄭朗。準備下令開宴,鄭朗忽然說道:「臣還有一諫。」

「說來。」

「以前新政之始,蔡襄誤以為申國公會幹憂新政,進諫陛下詔書諸執臣不得私下宴客,以圖將申國公禁錮。陛下也同意此諫,造成諸多不便。直臣礙於詔令,全部遵守。但執臣總掌國家政務,許多時候不是能在各衙門裡就能得出結論,還要詢問屬下百姓,還要與同僚進行商議,群策群力,徵詢意見。然此詔令下後,耳目失聰。或者以此戒臣子結黨。即便有些詔令,結黨的還是結黨,用手段陷害臣僚的,手段繼續在用。不能阻止臣僚陰謀詭計,沒有阻止臣僚結黨。卻造成執臣執政不能明察。臣以為此詔令有誤矣。請陛下詔書修改此詔,恢復以前法令,臣僚宴客不准私黨結朋,不准以媚權貴,不准勒索受賄,但為政務便,可以適度宴客,以為臣工執政更能清晰的做決策。」

這道詔書弄得當時范仲淹很苦逼。

其實鄭朗與韓琦好幾次觸犯,可終是不便,一兩次偶然,沒有人彈劾,習以為常,必然有言臣找把柄。自己就是到了樞密院,也不是真正伴相,西府事務同樣有不少。

想要做好事,這道詔書便像一道大山一樣壓在頭頂,必須廢掉。

趙禎想了一會兒,說道:「准,曾卿,擬詔。」

張方平瞅了鄭朗一眼,鄭朗當作沒有看到。即便到樞密院,他也要做很多事的。特別是軍隊,要為未來夯下厚實的基礎。

酒菜上來,鄭朗呷了一口小酒,大快朵熙。

在契丹吃得淡出鳥來,還是宋朝好啊。看看這個大蝦,包著澱粉,裹著蔗糖,經油鍋滾成金黃,又香又酥又鮮美,看看這個小雞子,沾上秦椒胡椒粉,香辣可口,即便這碟蓴菜,伴著麻油,蒜子,也是甘之如飴,唇口留香。

吃得香,其他大臣一起看著他吃,瞠目結舌。

趙禎只是微笑,契丹一些飲食習慣他也聽說過的,鄭朗從小是獨子,含著金鑰匙長大的,這一回吃足苦頭,難得的良臣哪。

也只有鄭朗無所謂,吃得坦然,換其他大臣,多少有些拘束。

看著他大快朵熙,趙禎身後一對美目緊緊盯著,臉上漸漸飛滿了桃花,紅霞奼紫嫣紅,再看看其他大臣的舉止,在她眼中,其他人皆是凡夫俗子,那怕皮囊生得多好,只有這個與自己有著緊密關係的大臣,才是一個翩翩郎君,氣度天下無人能敵。但沒有其他人發現,都在想心思呢……

宴罷,鄭朗要交接,好回家,趙禎突然說道:「鄭卿,你留下來。」

其他大臣聽了有些黯然,不管是否做首相,這份寵愛,無一臣能及了。有的大臣倒也釋然,若自己是皇帝,有一個大臣能為自己做出這些事,自己同樣也會對之寵愛。

鄭朗只好留下。

「隨朕去邇英閣。」

「喏。」

趙念奴跟上,對鄭朗說道:「鄭相公,我在宮中好擔心。」

「謝過公主殿下關心。」

「你回來了,我很開心。」小蘿莉撫著胸口說。然後一手牽著趙禎一手牽著鄭朗,滿臉的幸福。

「殿下,不妥。」鄭朗要抽手。

「鄭卿,勿用拘於俗禮,自從聽到你一些不好的消息,福康在宮中都急得哭了。」趙禎說道。他想得比鄭朗遠,自己身體不大好,又一直無子,自己為帝是仁愛,可其他人為君王呢?他做不出,不代表著不懂,史書一行行的記載,不要太多。

鄭朗哪裡能想到趙禎心中抱有這樣的心思,只好欠著身體,走在側面。

到了邇英閣,趙禎看了看一摞摞書籍,這時表情有些灰暗,一直以來,他想讓鄭朗教育他的兒子,可是……

讓鄭朗坐下,說道:「鄭卿,旱情嚴重,百姓流離失所,前度宰執有失……」

鄭朗當然知道,今年旱情不像景祐年間焦土萬里,可十分普遍,才開了一個小頭,後面還有呢,馬上江南米價都漲到每石三千文。而平時江南米價僅在五百米左右浮動,上漲了六倍,更不要說北方。這是宋朝,若換成唐朝,還不知得餓死多少人。記得史書說李治年間,關中米價浮動到每斗一百來文,於是餓殍千里。

但沒有出大亂子,是皮癬之疥。

可聽出來趙禎的心意,自己為首相,還是以救急為主的,而不是治理宋朝未來。得,還是繼續退讓。徐徐說道:「陛下,無妨,之亂乃是倉亂……」

頓住。

「在想什麼?」

「想倉糧。」鄭朗仔細地思索,想了很久,才說道:「臣回京師,聽妻子講京師中事,說二月侍御史吳鼎臣與吳育進諫,說軍糧自江淮轉漕到京師,又積年而後支,於是糧多陳腐,又鬥升不足,惟有上軍所給斗升不欠,中下軍十隻能得其八九。」

「是有此事,朕已派內侍糾察。」

「臣也聞之,且殿(;文;)前都指(;人;)揮使李昭(;書;)亮以為(;屋;)良政,國家體察兵士疾苦,相率羅拜以謝陛下皇恩。但終不是久計,其實自慶歷三年後,國庫多空,即便有陳糧,腐糧卻不會產生。這些腐糧從何而來?」

「是啊。」趙禎沉思道。

「陛下,無論倉稟調度不當,或者有賬無糧,或是斗升不足,或是腐糧出現,還是倉出現了問題,現在臣剛返回京師,對此不瞭解,容臣調查後,再寫一份奏折稟報陛下。」問題鄭朗知道大約出在什麼地方,可沒有證據,不能亂說的。

「准。」

「再者,非是臣不受陛下授職,陛下,這天下便如同天,是天下萬民的天下,日月星辰,百姓諸臣便是繁星,陛下便是日月,是繁星圍其日月轉動,而非日月圍其繁星轉動,天地會失常,換作人間,國家必將有失。天下萬民臣工只能圍著陛下而轉動,包括臣等在內。國家可以缺少臣,可以缺少其他臣工,可以缺少一些百姓,但不能缺少陛下。這個中心乃是陛下,非是臣也。若是國家有事,便需臣主持,臣無有私心,陛下睿智也可以掌控,然臣恐開此壞例,後人佼仿,便會有李林甫等權奸臣工出現,貽壞國家,天下危矣。且臣出使,也無功績,何不貶乃升?請陛下三思。」

不能一有事,什麼都要我來解決,不能直接說,說得很含蓄。

其實都是推辭之言,總之,這個首相絕對此時不會做的。

又說道:「至於旱災,問題應不嚴重,主要還是倉,等臣調查後,將倉糧解決,旱情自然化解。且臣去契丹,這一年多來,心中想的全部西府事務,若是接手東府,心中沒有準備,倉促之下,必會出現許多失誤,非是美事也。」

趙禎問道:「何人為首相?」

鄭朗終於失態,什麼人為首相,你怎麼問我?

第五百六十八章 岳陽樓記

但趙禎問了,鄭朗也就回答:「若論首相之才,申國公首屈一指。申國公去後,帝國再無一人能與之相比。至於時今朝堂,幾位相公皆可,但都不是第一流的首相之才,只有一人能稍稍遜之。」

「誰?」

「龐籍。」鄭朗想都不想回答道。不是文彥博,不是夏竦,不是丁度與大宋,這是不宰相,而是首相,即便文彥博自始至終,擔任首相也做得不是很好。

「龐籍?」趙禎瞅了鄭朗一眼,忽然微笑,然後搖頭。

鄭朗與龐籍素無來往,政見多有不合之處,特別是軍事觀念上更為不合,使趙禎想到呂夷簡推薦范仲淹的故事。這才是氣度,換位過來,將范仲淹打死了,也不會推薦呂夷簡。

可能用龐籍做首相,還不如讓鄭朗擔任首相。

喊來一個太監,低語幾句,太監下去,一會兒在書架上找來一篇文章,趙禎說道:「鄭卿,你看一看。」

鄭朗打開一看,正是范仲淹寫的《岳陽樓記》,去年秋天寫的,也不用看,這篇文章上初中時就倒背如流。但為什麼趙禎讓自己看它?

這時趙禎不能當成十幾年前的趙禎,很有心機,遠遠勝過契丹那個小皇帝。他一舉一動,大有深意,鄭朗凝眉深思,史上一大排人事調動展現在他眼前。鄭朗想著想著,恍然大悟。

趙禎對范仲淹並不反感,即便是貶放,所在各州都不是差的州府。但對這個黨,趙禎放心不下。范仲淹說,俺是為了你們趙氏江山著想,即便你是皇帝,也得靠邊站,范仲淹卻忽視一個重要的東西,皇帝都靠邊站了,趙氏江山位置又在哪裡?范仲淹名聲越大,附庸的人越多,他這種思想影響的人越多,所以直到范仲淹死後,富弼、韓琦與歐陽修等人才陸續為趙禎啟用。作為統治者,肯定會害怕的。相反,呂夷簡攏的實權還超過了范仲淹,趙禎卻沒有那麼忌憚,因為呂夷簡沒有將趙禎往邊上一推,國家讓俺來。

又看著岳陽樓記,慶歷前後兩篇文章最有名氣,一個是朋黨論,一個是岳陽樓記。

出發點不同,歐陽修出發點很大,是維護慶歷新政而寫的朋黨論,范仲淹相反,出發點很小,僅是為了使滕宗諒不使賈昌朝陷害,寫此文為滕宗諒表功。

可胸襟與想法不同,造成的後果不同。岳陽樓記鼓勵了一代又一代名臣為國為民。朋黨論為後來更大的黨爭埋下的隱患,說大一點,加重了中華民族內鬥的趨向。內鬥吧,大到國家,小到單位村莊,內鬥有理。宋朝鬥,明朝斗……

鄭朗看完,將它放下,說道:「陛下,單論抱負與德操的高潔,仲淹天下無人能及。」

「他可有首相之才?」

「不行,太乾淨了,首相之能,要學會兼顧,變通,才智,低頭,務實,一個好首相,想要兼顧德操,多半不能,故仲淹不宜為首相。」

趙禎莞爾一笑,道:「也不對,未必不能兼顧德操,古有宋璟,前有蒙正、端、旦等人,仲淹雖好,但想得太遠,不切實際,務實不能,變通不能,兼顧不能……也是一個好臣子。」

鄭朗同樣一笑,說道:「陛下,來的時候,臣在船上寫了仁義,陛下若有興趣,臣派人將它拿來,讓陛下過目。」

「好。」

趙禎派人去驛館將那本仁義取來,坐待,無聊,與鄭朗說起契丹的事。鄭朗原原本本將經過道出。趙禎微笑道:「鄭卿,以你之意,那個梁王以後必不是明君?」

「他想成明君,難,喜狩獵,又好儒釋,遠勝於其父。不但梁王,契丹許多貴族在我朝文化侵襲下,已經忘記祖上的戎馬生涯。沒有武功,契丹雖有近千萬的人口,能真正統管的百姓不會超過六七百萬人,其中漢人佔據一半有餘,國家遠比我朝更危險。」

「可惜這些漢人不能為我朝所用。」

「非是,陛下,乃是我朝仍不夠富強,若是百姓生活更富,國家更強大,比如磁石,必為我朝所吸附。然今百姓溫飽都不能維持,武功又弱,受制於北虜,又受制於西寇,南邊諸蠻逍遙法外,朝廷也不能制之,何來吸附之力。」

閒聊了一會,太監將那本仁義取來。

趙禎翻看。

不是很長,十篇文章,六七萬字,講道理的占一半文字,還有一半史料當作例證。但趙禎看完,皺眉苦思,有些繞,趙禎也繞住了。又翻了翻,最後微笑道:「好書,明天將它送到太學,刊於報紙。」

「臣聽命。」

耽擱很久,才離開皇宮。

臨出來時,趙念奴向鄭朗揮了揮手,鄭朗不知,也揮了揮手。

交接,回家。

家中來了許多人,樊家興高采烈的派人搬來女兒行李,讓女兒進入鄭家。一些官員聽聞後,立即前來送禮,風向不對了,無論鄭朗是不是首相,也會是一個權相,得打好關係。然而被崔嫻一一婉拒。

不能收,皇上至今對朋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若是丈夫大肆與群臣交好,早遲皇上必起反感。

還有一個人,崔嫻沒有推辭,張方平。

對此人鄭朗十分慎重。

范仲淹那個改革,用好人,國家就大治了,趙禎說不切實際,不冤枉的。想要做事,最少有一些想法,一些目標,包括經濟。北宋前期有清晰思想理論的只有兩人,一是已過世的李覯,他從周禮與管子等書中吸取了一些思想,主張國家以輕重之術,對工商進行干預。這是干預,不是控制,反對壟斷,利用國家機器參與理財,使私商不得壟斷,同樣國家也不得壟斷,包括鹽茶等關係到民生的專營。這是一種比較進步的思想,雖然很朦朧。

然後就到張方平。

李覯思想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又接受唐朝劉晏理財的一些借鑒,進一步將輕重之術發揚光大,認為國家是一個經營性的組織,為國理財並不是儒家所說的與民爭利。但他的思想還是主張國有經濟,而不是私有經濟,只是國家經濟一直缺少長遠規劃,導致種種不好現象的產生。他沒有說什麼三冗,這個太麻煩,鄭朗說了,融合前後人的知識,卻沒找出完全解決的法門。張方平只說三蠹,一是兼併,兼併還好一點,不能將國家七億畝地變成兩億畝,縮水三分之一,這也是張方平反對私人經濟的主要原因。二是游入釋道,寺觀佔地佔得太凶,尾大不掉,同樣成為宋朝一大禍害。三是兵馬之蠹,養這麼多兵,太苦逼。解決之道有三,政府主動參與,谷踐時糴糧,谷貴時出糧,打壓豪強囤積居奇,或者用其他手段,使豪強無大利,不危害國家與百姓。政府要明貴踐制度,去其貪聚之心,特別是釋道二家,空門人,你們貪聚做什麼?增加兵農合一的民兵,裁汰冗兵,開展屯田。

他這種思想又被王安石擴大利用,張方平一看,小子,不對啊,俺不是這個意思,你搞得太過頭,俺反對。

不能說王安石是錯誤的,張方平說得也不完全對,這三條更不是解決的最好法門。

但他認真的想過,形成一種思想理念,僅是這一條,遠勝過其他人。還有他溫和的作風,由是讓鄭朗看重。

對於丈夫的一些想法,崔嫻知道,並且時常參與。

因此諸客來訪,一律回絕,只留下張方平。

看到鄭朗,張方平站起來,說道:「行知,這一去這麼久,我好生擔心。」

「謝過安道兄。」鄭朗道。

對此次契丹之行,鄭朗雖平安回來,心中一直略有些後悔,做得太輕狂。

鄭朗又說:「請坐。」

張方平用眼睛看著鄭朗,他心中在擔心一件事,他與吳育爭來爭去,京城一部分百姓聽聞後,產生一些不好的傳言,說他附庸賈昌朝。更有人說他忘恩負義,明明是鄭朗一手提撥上來,鄭朗只是為契丹短時扣留,張方平便立即倒戈,不是君子所為。

擔心有些多慮,若說孔宗旦、尚同、徐程、李思道等人,鄭朗不知道底細,對張方平,不要太瞭解。江杏兒笑盈盈地替鄭朗與張方平沏茶,臉上笑容綻放,一直沒有停過。

崔嫻將她拉下去,別急吼吼的,還有客人在呢,要親熱,等客人離開後,慢慢親熱。

鄭朗看著二女的動作,有些好笑,但心中蕩起一道暖意。不過也要考慮場合,對張方平說道:「安道兄,你來的正好,我問一問你一些倉儲的事。」

張方平一攤手,說道:「三司使也不能全權作主。」

「我知道,但我需要一些具體的細節。」

兩人談了很久,張方平說:「行知,如今陛下,會選那一人為首相?」

不一定是陳執中,雖然可能性極大,可情況複雜,陳執中未必能挑起這副重擔。

鄭朗道:「安道兄,我向陛下推薦了一人。」

「誰?」其實不當問的,可張方平控制不了內心的好奇。

「龐醇之。」

「他?」

「正是他。」

「陛下多半不用任用。」

不是多半,而是肯定不會任用。但與鄭朗有什麼關係?這副攤子太爛,又弄出一個超級雍腫的領導班子,自己往裡面擠做什麼?首相好啊,但誰擠進去,誰會落得灰溜溜的下場。

看看陳執中,後來那個言臣罵得凶啊,自己也不想有那個下場。

「行知,你為何拒絕?」

「安道兄,人貴在進取,可也貴在知進退。其實做為臣子,到了你我這一步,已經是巔峰,夫復何求?高處不勝寒哪,越往高處走,越要小心。我是,你也是。」鄭朗說道。首相早遲要當的,張方平則是他未來版圖上最重要的一塊拼圖,可不能讓包黑子弄下去,先戒告一聲。

語久,張方平開心地離去。鄭朗對他並沒有什麼看法與意見,兩人關係依是象從前那樣,一塊石頭落了地。

天黑了下來。

鄭家一家笑逐顏開,崔嫻最後牽出一個羞答答的少女。

不敢高調,故婚禮略去,樊家也不敢計較,這一拖拖了很長時間,樊粗快失去耐心。能進鄭家門就行,管它什麼禮儀。崔嫻悄聲說道:「官人,今天晚上讓樊小娘子陪你。」

說著掩上房門。

大紅的蠟燭使房間裡升起一道濛濛的暈光。

樊月兒忸怩的坐在繡床上,手不安的撫摸著大紅繡裙。

來到這時代久了,鄭朗心中羞愧之心漸漸消失,但仍有,看著這個俏麗的少女,說道:「月兒。」

「嗯。」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妾不後悔。」

鄭朗猶豫了一會,來到她身邊,替她解開裙帶。

樊月兒緊張地哆嗦著,最後嚅嚅地說:「妾自己來。」

美人寬衣,鄭朗也是男人,看著樊月兒將外裙卸下,僅剩下裡面一件褻衣,但玲瓏的曲線分明,似露未露,更是誘人,鄭朗血脈賁張,迅速將衣服脫下。樊月兒眼睛瞅了瞅那個凶器,臉再次紅得像一個蘋果。一雙手哆嗦個不停,裡衣解不下來。

鄭朗走過去,幫助她剝下最後那件褻衣,傲人的胸脯立即跳出來。知道她是第一次,鄭朗沒有急迫,用手輕輕地在樊月兒肌膚上撫摸著,嗅著髮香,說:「月兒,好香。」

「妾薰過香的。」樊月兒十分緊張,用手緊緊將鄭朗抱住,身體哆嗦著,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好聞嗎?」

「好聞。」鄭朗的手劃了下去。

「哪裡髒……癢……」

鄭朗低聲說道:「我來了。」

「嗯。」

忽然鄭朗竊笑起來,原來這個小丫頭濕透了。

「鄭相公,笑什麼,痛。」

一夜雨露滋潤,第二天鄭朗起來神清氣爽,也意味著鄭家又多了一人。但京城卻在關注一件事。趙禎然沒有下旨,讓鄭朗授何職,這引起多方猜測。就在這時,朝廷忽然接到賈昌朝的一封奏折,彈劾鄭朗於拒馬河畔,與契丹太子依依惜別,有辱國體。

奏折到了中書,諸位大佬覺得很荒謬,如今鄭朗歷盡千般危險,逃回宋朝,可以說是集萬般寵愛於一身,賈昌朝為何逆水行舟,反做出這種舉動?鄭朗未授職,也得到這個消息,先也是不解,最後對崔嫻說道:「賈昌朝此舉高啊。」

崔嫻抿嘴一樂,說:「官人,契丹不可小視,朝堂上諸人同樣不可小視。」

但鄭朗還是沒有高視賈昌朝,儘管這一彈劾看似笨,實際很高明。若是自己貪圖首相,賈昌朝便得逞了,關健自己不貪圖首相,賈昌朝此舉反而像一個跳樑小丑。

朝會開始,鄭朗也上早朝,但來到待漏院,他犯了難,一會兒早朝上站班,他往哪兒站?

第五百六十九章 修正

早朝站班,樞密使率領武將站西班,中書省率領文臣站東班。鄭朗職位未明,待會兒站在前面,站在後面無所謂,主要是站在東面還是站在西面,不能上了早朝,兩邊亂跑。其他的大臣也看著鄭朗。

趙禎替他解決了難題,鄭朗在待漏院剛坐下不到幾分鐘,一個太監進來宣旨,著鄭朗為集賢院大學士吏部侍郎諫議大夫判樞密院使。

太監宣完任命後,便離開了。但大臣們眼睛一起轉向了夏竦。夏竦同樣也有些傻眼,自己為樞密使,鄭朗為樞密使,再加上一個不管事的王貽永為同平章事樞密使,一個西府,怎麼出來三個樞密使?

也不可能是三個樞密使,今天朝堂必然還有動盪,各自盯著夏竦,又低下頭,打著算盤。

早朝開始,諸臣魚貫而入,進入朝殿。

西府最高長官還是王貽永,雖他不管事,但兼著平章事的職位,仍是西府名義最高的長官,這個不用去爭,關健是下面,夏竦苦著臉,看著鄭朗說道:「行知,你來。」

皇上準備讓鄭朗為首相的,因為鄭朗拒絕,才授予了樞密使之職,夏竦先做退讓,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鄭朗說道:「夏相公,我資歷不及君,還是你來。」

果斷地退居第三位。

第二第三問題不要緊,可是三個樞密使,多扎人眼,夏竦感到渾身長著刺兒,瞅著大家,大家也瞅著他,但他很聰明,趙禎出來坐定後,夏竦手持牙笏走出班列說道:「陛下,西府本只有一個樞密使,如今卻有三位,雍腫自我朝立國以來未曾有過,臣請求陛下將降臣出放,或為參知政事。」

肯定不能有三位樞密使,必須有一人退,退的人不會是王貽永,人家是伴哥,掛名的,即便是賈昌朝,都沒有對王貽永說什麼。更不是鄭朗,只有自己。

趙禎沒有作聲,目無表情的看著大家。

鄭朗心中忽然明悟,自己一退,趙禎在陳執中與夏竦之間做選擇,最終還是選擇了夏竦。可是擔心大家反對,所以才有早朝這麼一幕。

但趙禎恐怕不會如意。

果然,侍御史知雜事張昇走出班列說道「臣彈劾夏竦,前讒言石介不死,富弼陰使契丹謀起兵,又讒介說敵不從,更為弼往登萊用重金收買數萬人作亂,乃使朝廷發石介棺,果死。此人陰險如此,如何擔待兩府大臣,陛下三思。」

不說你奸邪穢臣小人,可陰險二字,想賴都賴不掉。

首相不提了,就是兩府,夏竦都沒有資格呆下去。

張昇退回,御史何郯又走出來說道:「昔日朝廷為夏竦所誤,疑石介,遍根問舊來交往臣僚,中外傳聞,頗甚賅異。石介平生,頗篤學問,所短者,道不全卻喜為人師,使後生從學者多流蕩狂妄之士。在太學日,不安本職,專以時事為任。此是所短,其於它事,計亦不為。況石介前年病故,眾所明知,即便石介存,一小丈夫,又能有何為?臣聞此事造端全是夏竦,初陰令人摹擬石介書跡,作前來兩府簡尺,妄言事端,欲傳播入內。且夏竦不知石介已死?其意本不在石介,蓋因范仲淹富弼在兩府日,夏竦有樞密使之命,當時君議不容,即行罷退,疑仲淹同力排斥,以石介為仲淹薦引,故深恨石介,以污忠義之臣。伏望陛下明照夏竦之險詐之心,亮仲淹、弼之大節,純是忠純,特排奸謀,以示恩遇。自夏竦力行此事,中外物議,皆知不可,然未嘗有敢言者,因慮時論指為朋比。臣若不陳始末明辨,即是深負言臣之失,望聖上明察。」

這些話何郯隱忍了很久,可是賈昌朝在朝堂作威作福,一直不敢說,如今賈昌朝出了朝堂,鄭朗回歸,陽氣勝過陰氣,何郯一股腦全部道出來,老賬新賬一起算。

又有兩位御史先後彈劾。

鄭朗手持牙笏,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沒有吭聲。

何郯進諫有了效果,這是一種風向,夏竦想做首相,十有八九不大可能。但何郯自己也出現失誤,為什麼趙禎先提撥賈昌朝,後提撥夏竦,正是想清掃范仲淹在朝堂留下的痕跡。就事論事,又何必雜七雜八地說什麼范仲淹與富弼,反而降低了效果。

到此,首相人選已經明瞭。

一些言臣還準備出列附和,看著趙禎表情,退縮了。

大殿一片寂靜,看到大家不說話,鄭朗站出來,說道:「陛下,臣有奏。」

「奏來。」

「臣一奏倉糧。」鄭朗說道。倉糧不僅是關係到救濟百姓,以工代賑,也關係到兵士。兵士供糧不足不算,又食霉米,心中必然不服。鄭朗這次回來,對樞密院進行一些改革,主要還是為了強兵。後院失火,如何強兵?

這幾天與張方平進行了暗中調查,鄭朗從河北回來,一路也曾刻意暗中盤問,倉糧出現嚴重的問題。首先便是腐糧,當初設倉法時,鄭朗就考慮到這一情況。

糧食一年年堆積,必然陳腐。所以制訂一項條款,與各州縣酒院聯合,反正釀酒多是國家經營的,每年也要進購大批糧食,釀成美酒銷售,以替國家謀利。

用陳糧代替新糧釀酒,產量稍稍偏低,影響不大,可是陳糧更容易出酒,速度快,週期短,只要糧食不霉變,成本相當,那麼兩年一換,倉裡便不會出現陳糧。損失僅是翻新出陳的部分浪費,不算太嚴重。

這是鄭朗經過反覆盤問核實後制訂的策略,甚至親自問過看過對比過新舊糧的釀酒結果。

然上面想得好,到了下面卻是不同。出現霉糧,有三個原因,保管不當,即便將糧食運進糧倉,也要翻曬,曬乾後入庫,庫裡有一些防潮措施,但有的小吏根本就不管,甚至不佈置防潮措施,將這筆錢省下來,裝進自己腰包。更有過份者,收取賄賂,讓潮糧入庫,這個不霉變腐爛才怪。第二個便是職權問題,有國庫,有州縣,有縣庫,涉及到三司、中書與地方,分工不明,造成漏洞百出。第三個便是吏商勾結。商賈手中霉糧更多,有的糧商經營糧食,主要貪圖豐收上來與春荒的差價,以及各地糧食差價,這是正常的經營手段。但有的商賈不同,很是黑心,貪圖的卻是荒年之利,比如馬上全國性的災害,江南正常年份一石米只有五百文左右,可是到年底後,朝廷如果沒有處理好,能漲到三千文。有了災年,他們出手了,謀利了,不會有霉糧,可沒有災年,耽得久,無論怎麼保管,也會有霉糧。不能讓這些霉糧腐爛,於是與國倉的小吏勾結,給一些小錢,用霉糧換國倉裡的新糧,將損失轉移到國家身上。

因此慶歷三年全國性的糧倉空虛,才過了三四年,倉庫裡便出現大量霉糧。

趙禎脾氣算好的,聽後也怒道:「張方平,為什麼你不說?」

張方平硬著頭皮,走出班列答道:「陛下,三司僅有部分調度之權,卻沒有盤查與管理之權,乃是鄭朗委託臣派人調查,才知道的,這已是逾權之行為,臣也才得知,讓臣如何說?」

你不能怪俺,要去怪賈昌朝與陳執中,與俺沒有關係。

趙禎語塞。

陳執中蹙眉,也不能怪俺,賈昌朝一手遮天,讓俺怎麼辦?

但不是推卸責任的時候,鄭朗也不喜,出了問題不怕,就怕推卸,而不去處理,因此繼續說道:「還有。」

當初設置倉法,做了明確規定,不准貪墨,可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一些小吏用霉糧替新糧,謀取私利,還有一些小吏用劣糧,甚至摻雜砂石,謀取私利。反正稱重量的,砂石不值錢,往裡面一塞,士兵吃得會不會將牙齒蹦掉與他們有什麼關係,錢裝進口袋是真的。至於高薪,高薪好啊,可錢多了還會燙手嗎?

這算是膽子小的,膽子大的小吏直接空賬,糧食被他們賣掉,不報賬,連一點偽飾都不用,直接貪墨。還有,便是青苗用糧,這本是一項利民之舉,當初得到大家一致認可。可到下面卻發生了變化。吏商勾結,本是放給五等戶的低息青苗糧,供貧困百姓解決危機,渡過春荒之難,實際卻借給了大商人,讓大商人用這個糧食發放高利貸。沒有這項制度,這些不法的高利貸商也會發放高利貸,但有了這項制度,這些商人用朝廷名義,公開魚肉百姓。結果朝廷是善心,到下面卻成了害民之舉,背上惡名的包袱。所以各地出現了災害,倉裡卻無糧調度。甚至有的小吏與商人公開謀利,藉著災害機會,直接挪用售糧,謀取利潤。是備了許多糧,可糧食至少一半不在朝廷手中,通過各種渠道消失了……

「鄭卿,你認為如何解決?」趙禎憤怒地說。

「分工明確,州縣倉歸州縣管理,若出現種種弊端,是各州知州各縣知縣的責任。國倉歸三司掌管,出現弊端是三司之失。」鄭朗答道。

這種弊端便是宋朝冗政造成的,一再架疊,許多部門分工不明,政事不暢。鄭朗是反傳統而行,將權利集中化。但不集中不行了,長久下去,倉糧弊端會更多。

鄭朗說這句話不由想到王安石。

王安石在史上對三司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又設立許多提舉官,恐怕也是逼的。

「准。」趙禎臉上帶著殺氣,說道。

一個州糧,可不是少錢,在鄭朗再三鼓吹下,趙禎十分慎重,這幾年從國倉到地方倉庫,前後投放了一千多萬貫,近兩千萬貫錢下去備糧,是一個多麼龐大的數字?

「還有一策,等臣說到保丁後再一道解決。」

「保丁又有什麼?」

「這是臣的第二諫,精兵減兵,增保強保。可因為這幾年兩府鬆懈,保丁也變了性質。」鄭朗娓娓道來。

問題同樣很嚴重,鄭朗僅是從河北一路返回,順便問了問,便問出許多問題。當初設保時,為了使不苛於民,來去自如。又不做政績考核範圍,怕官員強行百姓入保。於是官員不作為,輕者管理混亂,重者一些官員藉機加空保,將免保稅務貪於私人口袋。而百姓呢,往往想入保的不得入,想退保的又不得退。國家支付一部分訓練經費,將士不當一回事,訓練時嘻嘻哈哈,重者直接將這部分經費納於腰包。這還不是氣人的地方,當初設立保丁,一是備兵源,二是賑貧困,三是協助地方捕賊,四為裁兵,因此僅限二丁以上戶以及五等以下戶,但因為免其稅,一些二三四等戶也冒充五等以下戶入保,逃避稅務。豐年時一縣沒有幾個保丁,一到荒年能湧來幾萬保丁,有的知縣一看形式不妙,索性不想錄用保丁,以免耽擱稅務。

不但保丁法出現問題,裁兵法與免役法問題繼續存在。查了壽州的地,在君子黨的戾氣整治下,各地地冊報上,隱田趨勢停止。但這兩年隱田趨勢又再次抬頭。但不急,用新舊地冊對照,一查一個准。這個要等鄭朗進入中書後,逐步清查,現在暫時放在後面解決。先行解決保甲法。

實際今天進諫一些條款,是對前四法的修正。

鄭朗徐徐將這些弊端說出,道:「因此臣請求陛下詔書天下,百姓入保後,必年滿五年以上者,才能退保。」

不能給最大限度的自由,這個自由太氾濫。又說道:「另外,用報紙與公文詔告天下百姓,每都保訓練項目,次數,器械損耗,必備武器,保丁之舉,乃是以備國家兵源之舉,想要保丁擁有戰鬥力,必須獎罰分明。臣以為還要給保丁每年一石糧與五百錢,刺激他們訓練的積極性。」

「陛下,臣以為不妥,鄭朗所諫,免役稅,每年再給一石糧,又給五百錢,恰逢荒年,入保的百姓是會增加。可是武器損耗,訓練費用,免去的稅役,錢糧,一丁一年最少會浪費國家五貫錢。若是七八十萬保,必費四百萬貫錢,所需不菲,然這些保丁戰鬥力,臣很懷疑。」龐籍從後面站出來說道。

鄭朗想敲龐籍的腦袋瓜子。

沒有這個保丁法,你以為想讓趙禎裁兵,趙禎就會同意?

即便四百萬貫,也不過是養八萬兵士的費用,而針對的對象僅是五等戶,沒有保甲法,一年撥出幾百萬貫救濟窮苦百姓,又算什麼?

不能揭開說,不慌不忙地說:「龐籍,請聽我將話說完。裁兵法實施以來,各路並營情況不太理想,有一些武藝高超者,或立戰功者將領也陸續被並裁,導致兵士多有反對聲音。保甲法實施,有些倉促,各保自理,更是混亂。我之見,各大保、各都護設大保長、都保長,用正規將領率領,使保丁有序,地方若有事,也有首領指揮。又不用從各營抽調將領,進行敷衍式訓練,效果不顯著,反而給了貪墨機會,形成虧空浪費。各小保長從保丁中選撥武藝高強者,一年給錢五貫,給米五石,然小保長不在編制之類,也勿需固定,每年冬訓大考,最強者擔任,刺激保丁訓練的積極性。」

「准。」趙禎說道。

並營後,雖淘汰一些將領,可有的將領吵鬧,下面不寧,趙禎同樣為之頭痛,這樣一來,幾千名低級武將便有了去處。而且這個不固定也讓趙禎看到妙處。

鄭朗此舉,也是一種妥協,沒辦法,吵來吵去的,裁兵法最後都成問題了。而且保丁再像以前散亂,必然會出大問題。又說道:「同時為了選撥將領,禁軍、廂軍、蕃兵、土兵、弓箭手、壯丁、保丁每年一次大比,比試內容分弓箭,騎術與格鬥術,還有奇科。」

「何為奇科?」

「雜藝者,如潛行偽裝、語言、刺殺、偵探、奔跑、跳躍、登山、渡河、兵策、繪圖、算術等等奇科,替軍隊補充各種人才。」

「不錯,此舉甚妙。」

「三年一大比,各縣各項決出前三者,集於各州,各州決出前三者,集中京師,對前三者各級設於獎勵,其中優異者被充為各級將領,替軍隊儲備後繼人才,也將此舉作為各州縣政績考核之一,以重武制,使國家不再羸弱。」

「准。」

「當初設置倉法,提高小吏薪酬,本意是高薪養廉,詔令又再三警告,若再有各種貪墨行為,必嚴懲不怠。然今高薪發放下去,諸多問題依然存在。請陛下派出御史,為各路按察使,清查倉糧弊端,對於各個貪墨小吏嚴懲不怠。國家缺少治國安邦人才,但不缺少管理一個小倉庫的小吏。再者,各保甲法的種種弊端,也要懲處。即為五等戶入保丁,家有資產一百貫與良田三十畝以上者,全部收繳國庫,讓他們降為四等戶。各按察使下去後不得結私,不得牽連,不得包庇,更不得朋比。為了配合清查,鼓勵百姓舉報,對舉報者獎勵保密。」

「鄭卿……」

「不嚴不足以警戒,陛下勿要猶豫,如今幾百萬上千萬百姓嗷嗷待哺,陛下是關心這麼多百姓,還是關心那幾千個小吏二三四等戶?不懲,綱紀敗壞,國將不國矣,即便房杜姚唐同時聚於朝堂之上,我大宋也將日薄西山矣,請陛下三思。」

「准。」

鄭朗退下,本來還想說裁兵,以及特務營,軍械監,但看著趙禎為難的表情,沒有再說。慢慢來,吃得太多,一口氣消化不了。並且派誰去按察,按察的效果如何,鄭朗同樣很懷疑。

總之,攤子開始腐爛,只能先將爛肉割掉幾塊,再慢慢圖之。

鄭朗這次進諫,不算是改革,只是補充與調節。諸臣也沒有人反對,心中更關心著另一件事,看到鄭朗退回班列,再次用眼睛盯著西側第二位的夏竦。

趙禎也看著夏竦,然後看著陳執中。

鄭朗說了許多,陳執中作為以前的二號宰相,也有過錯。按照道理,不能擔任首相,可是不讓他為首相,讓夏竦為首相,看著這些言臣虎視眈眈,只要自己一宣詔,朝堂必然吵翻了天,怎麼辦?

第五百七十章 平衡

趙禎看著諸臣,想揉腦袋,最後還是要決定的,不能真讓樞密院擁有三個樞密使,說道:「陳執中、宋庠、丁度皆復所降官,夏竦為河陽三城節度使檢校太尉同平章事。」

等於是與陳執中共掌首相之職,不過陳執中地位稍高一點,帶著集賢院大學士工部侍郎之職,比夏竦那個河陽三城節度使檢校太尉更貴。

何郯還想說話,趙禎搶在他前面說道:「何卿,勿得多言,若沒有其他事務,散朝,兩府相公前去都堂,商議鄭卿所獻之策,以便定落,解救災民。」

不就是一個首相嘛,當真那麼重要,外面還有幾百萬流離失所的百姓呢。

前去都堂,龐籍在路上低語道:「行知,你那個保甲法我以為不得法啊,當真能替國家備軍?」

說的是老實話,能備軍,但備軍效果不會很顯著,除非從裡面精挑細選,才能選出少量戰士。相比於巨大的投入,得不償失。

鄭朗答道:「醇之,若沒有這個保甲法,陛下會不會同意裁兵?」

「……」龐籍一驚。

「此舉以撫恤為主,所擇者皆是生活貧困的五等以下戶,君也是出自寒門,當知這些貧困戶生活有多艱難。保丁免其稅役,再稍給一些錢糧,對於這些貧困戶來說,便多了一份生機。何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即便不為貧困戶著想,揭竿者何眾者多,貧困百姓也,為了生計,不得不鋌而走險。」前面說得小聲,後面用正常聲音說話。

趙禎扭過頭,道:「鄭卿,言之有理。」

龐籍在深思。

兩府宰相坐下商議,七嘴八舌的,最終將意見統一。陸續詔書頒出,以何郯等御史為陝西、河東、河南、江淮以及京畿各路按察使,巡視各地倉糧保丁,又以武昌節度使、知永興軍程琳為宣徽北院使,判延州兼鄜延路經略使,仍為陝西安撫使。徙知鄆州、資政殿學士、給事中富弼為京東路安撫使、知青州;知揚州、資政殿學士、給事中韓琦為京西路安撫使、知鄆州,協助配合各按察使按察。

協助未必,安撫是真的。

重用夏竦,許多人心中不服,於是將韓富二人提撥,以示平衡。

都堂會散,鄭朗來到樞密院,先看文書,以及西府卷宗。主要是兵士的情況以及支出。看了後,終於明白為什麼龐籍會急,雖裁了兵,情況依不大好。

各地禁兵數量六十八萬餘人,等於是這幾年未減反增加一些兵士。蕃兵數量下降,朝廷節約開支,部分蕃兵降為土兵,在陝西各路,保持著近四萬蕃兵。

鄭朗皺眉,這個他不是很喜歡的,蕃兵比禁軍戰鬥力更強大,又多悍不畏死之徒,一旦戰爭來臨,蕃兵作用不可替代。但待遇下降,士氣必然下降。這個錢不當省。

未說,再看土兵,這個鄭朗不排斥,養一個土兵朝廷一年所需的費用,以及兵器損耗,不過二十貫,不足邊區禁軍的三分之一費用。要麼便是在邊區開墾的所得,這個不開墾,地也是荒著,與朝廷用度沒有什麼牽連。緣邊四路一共募得近五萬土兵。

又有弓箭手與壯丁,是鄭朗的進諫,陸續給予免役,少許補貼,每人又要朝廷一年支付近十貫錢。這提高了士氣,但同樣增加朝廷費用支出。並且陝西河東河北弓箭手與壯丁數量龐大無比,二十萬餘眾。

還有馬匹,鄭朗用意是將馬匹從中原各大牧監向邊區轉移,然宋朝的古怪制度,便是干強枝弱,牧監雖然減少一部分,然保留了大部分,邊區戰馬增加,費用同樣也在增加。

效果還是有的,產生大量真正的騎兵,軍隊戰鬥力顯著增強。

主要便是費用。

種種措施,雖裁去許多兵士,費用沒有顯著節省。

最好的就是廂軍,一直穩定在三十五萬人,比以前大幅度的下降。然又增加了五十幾萬保丁,將節省的費用再度支出大部分出去。

看到鄭朗將卷宗放下,龐籍說道:「行知,兵源很冗哪。」

壯丁與弓箭手不算,以前也有,現在略增加了一批,主要是以前壯丁與弓箭手是力役,國家沒有負擔,現在給予部分補貼以及免役制度,已經產生負擔。

短時間能看到好處,長期下去,未必有好處,邊境太過漫長,所需壯丁與弓箭手數最又為龐大,不敢執行免役法,雖有補貼,終不及實行免役法地區的衙前收入高,不對比則己,一對比,緣邊地區壯丁與弓箭手心中必然產生不服。

鄭朗琢磨著,對龐籍說道:「緣邊需要部分壯丁與弓箭手,一是拱衛邊境實力,二是運輸前線物資。但戰爭結束,可以酌情減少,讓他們投入到生產當中。以我之見,最好裁去一半壯丁與弓箭手,留下一半足矣,再給餘下的壯丁與弓箭手增加部分補貼,以安民心,醇之兄,你意下如何?」

此時西府主要四人,王貽永是不管事的,高若訥實際對軍務不是很懂,拍板的只有鄭朗與龐籍。

西府形勢簡單一點,東府會灰常灰常的複雜,丁度態度曖昧不明,夏竦與陳執中不感冒,陳執中與宋庠不感冒,文彥博小算盤特精明,五個人五條心,除了大宋老實一點外,沒有一個是差的,可以說東府自夏竦前去報道起,每一天都會刀光劍影,火花亂飛。西府矛盾會簡單一點,高若訥與鄭朗幾乎沒有矛盾,要麼龐籍與鄭朗在軍事上思念有些不合,這個鄭朗可以調節,而二人之間並沒有多少矛盾。

但對於龐籍,鄭朗雖在趙禎面前推薦了龐籍,心中卻有些忌憚,因此主動咨詢。

未讓鄭朗失望,這是正事,龐籍並沒有動其他雜念,思付一下,說道:「此舉頗妥。」

「如何裁,還請醇之擬一個條文出來,我們大家共同商定。再者,就是蕃兵,所保留的四萬蕃兵皆是優良的騎兵,不能再裁減為土兵了,不論怎麼說,他們戰鬥力比東兵強大,騎術也高超。但也不能過份枝強幹弱,陛下會不喜,也要訓練一支強大的東兵騎兵,與之相配。看一看,看明年我能不能弄到更多便宜的馬匹。」

「明年?」

「是明年,或是後年。」鄭朗說道。李元昊那小子馬上就要死了,契丹撿便宜去了,看能不能讓他們戰爭規模更大一點。細節不說。略過,繼續說下去:「然後是土兵,土兵所需費用並不高,英勇善戰,數量到此為止,以後酌情增減,總體數量維持在這一數字。但也不能過於迷信蕃兵與土兵。雖節約費用……」

王貽永與高若訥同時點頭。

別的不說,首先一個出差費、調遣費就省去了,士兵又不必受家人分離之苦。

「不過若是數量增加,枝過強,陛下會不喜之。而蕃兵與土兵強在西北,身後就是他們的家人,作戰勇敢,也有缺陷之處,耐久戰不行,調往他地作戰,戰鬥力就不會及在西北。西北用之可,不能過於迷信。」

鄭朗再次說了一句陛下不喜,龐籍已經會意,沉思起來。鄭朗心中歡喜,東府成員相對而言,要簡單一點,怕的就是龐籍。只要龐籍能想通,接下來一系列改革便不會出現難題。

「東府長遠的打算是一增二減。增的是保丁,是精兵。醇之擔心費用問題,保丁主要是以京畿四路為主,而保丁制度本來就是以賑濟性質為主。減少京畿四路的貧困百姓壓力,京畿就會穩定。京畿穩定,天下穩定。」

「是。」龐籍鄭重地答道。

「特別是五等戶以下,若是有家中有兩子以上,多半不能娶妻立業,本來就貧困,又不能娶妻立業,這些人游手好閒起來,危害有多大?免去其稅,部分補貼,便是生路。納於保丁,又能有序的統管。數量一多,也未必不能產生兵源。還有,京畿附近有大量的民兵存在,又有專門的低層武將掌管訓練,國家有難之時,未必不會產生作用。例如我在定川寨之戰,便有大量百姓加入。百姓的力量,不可小視啊,醇之兄。並且因為有大量保丁,訓練有素,組織有序,便可以執行下一步計劃。裁兵。我從河北路一路往回看,看到許多軍營,裡面花甲老兵是沒有了,這是欣喜的一幕,然弱小之兵還有之,占的份額不少,估計廂兵裡更多。在我計劃裡面準備將禁兵裁至六十萬,廂兵載至三十萬,再加上九萬蕃土兵,保丁、弓箭手與壯丁作預備兵源,國家兵力足矣。同時為了補充新鮮血液,改去以往胡亂徵兵的做法,三年大比,便是增兵之時。正好各地兵士多有到了年齡退役者,除了其子優其頂替,即便是頂替,也要考核,弱小者不能再讓他們入內為兵。兵者,不是難民營,而是為了國家征戰的,不能慢怠。考核不過者,不得入內。騰出的名額便是為了增加新鮮血液留下的。按舊例少數廂兵中表現優異者進入禁軍外,同時還有三年大比,比試項目共四項,所涉及到有土兵、蕃兵、禁兵、廂兵、壯丁、弓箭手、保丁,能名列一縣前三者,已謂可觀,若是名列一州前三者,皆可以被禁軍錄用。在全國大比中名列前茅者,能破格提為十將、都頭,甚至指使。這樣,自兵士開始,到基層武將,都能保證陸續從全國選撥出優秀的兵源進去,增加其戰鬥力。每三年,最少能增加五千左右的禁軍,這些禁軍才是真正的勇士,強兵之源。」

「好辦法。」高若訥說道。

龐籍卻聽出更多,問:「那廂兵?」

「國家設立廂兵之本意,一是為了補充兵源,可有了保丁,兵源用意已減。二是為了安撫災民,可有了用工代賑,撫災用意已減。三是為了捕盜,慶歷三年盜賊橫生,看到廂兵可起作用否?四是為了力役,可是大型力役,廂兵也無法承擔,實際我朝廂兵等於是在養閒人,以後用工代賑開始,各地水利城郭道種,用災民興修,廂兵負擔力役作用也在下降。要麼些許雜務,各州縣又有大量衙前,動用廂兵的並不多,其實哪裡用到三十萬廂兵,二十萬到二十五萬足矣。」

還得要減!

鄭朗的雄心壯志,這時候才顯現出來。說冗兵,不是將兵士數量裁一裁,便將這個弊端解決的,即便鄭朗說了這麼多條款,冗兵之弊,也不過解決一半。還有許多弊端……只是鄭朗現在不想碰。

龐籍說道:「剛才在殿上你為何不說?」

他想起來了,鄭朗說精兵減兵,增保強保,增保強保說出來,精兵減兵卻沒有說出。

「陛下也有顧慮的地方,不能過份的干細枝強,先將保甲法鞏固起來,讓陛下看到京畿附近有一支可動用的力量,才能酌情進一步的裁減禁兵廂兵,使禁兵與廂兵成為精兵,有戰鬥力的強兵。數月後,你我再議再進諫。醇之兄,我此次從契丹逃回來,明知受辱,為何再三說兩國需要以和為貴?軍隊不強也。西夏橫隔於西方,醇之兄,當真不想將之催毀?」

龐籍沒有說話。

暫時他無法回答,當初議和,便是他發動起來,現在讓他改變口風,從和為戰,太過為難。

或者他心中未必贊成,不過鄭朗用溫和的語氣,用尊重的語氣與他徐徐而談,也不能說什麼。後面還有,特務營與軍械監,鄭朗才來西府,先擱下,等熟悉了事務後,再做改革。

還有其他的一些舉動,他還沒有考慮好,更不能說。

但有一點,若是將禁兵裁至六十萬,廂兵裁至三十萬,無論有多少蕃土兵,或者增加多少保丁,國家用費必然降下來。

鄭朗沒有處理奏折,交給了龐籍、王貽永與高若訥,他初來乍到,不大熟悉,所以不批各地奏章。這也是一種很穩重的態度,接著鄭朗整天伏在各個卷宗裡細細觀看,瞭解如今樞密院的事務。

下了值。

鄭朗回到家中,幾個妻妾迎了上來,從幾女身上掃過。看到樊月兒,與樊月兒拖了很久,生生將樊月兒拖到二十一歲,才納進家門,年齡也足夠了。可是鄭朗心中感覺還是怪怪的。

江杏兒替他沏了一杯茶,崔嫻關心地問道:「今天早朝如何?」

「陛下讓我為樞密使,讓夏竦為同平章事。」

崔嫻忍不住樂了,兩府雍腫不提,夏竦往東府一塞,東府恐怕成了一個超級大的馬蜂窩。

樊月兒盈盈欠身說道:「恭賀官人。」

鄭朗為西府首相,應當恭賀的。其實不知不覺的,鄭朗的穩定已經很可怕,先是一小州的知州,後是大府知府,再後以使相名兼管一路,再後是東府副相,再後是西府首相。所過之處,皆是一大長串耀眼奪目的政績。因為起點高,相比於他的政績來說,升得不算太快,可這種穩定,卻讓對手心寒。若是再過一段時間,從西府進入東府為首相,水到渠成!

樊月兒沒有察覺出來其中的區別,已經是西府首相了,很滿足。

幾個母親更是滿足,四娘高興地哭了,沒有想到鄭家出了一個大大的相公。

剛準備晚餐,門房進來稟報:「呂家三郎求見。」

「讓他進來。」

呂公著進來,施一個大禮,雖然年齡比鄭朗小不到幾歲,卻是名副其實的學生。

「晦叔,坐。」

「鄭相公,朝廷廢執臣不得接見賓客的詔書,以後我可不可以常登門?」

「晦叔,不可,雖廢,也有忌諱,人要小心為妙,特別是身在朝堂中。」

「是,鄭相公,王家三郎與嚴大郎君一起到了地方。」

「我聽說了。」

「還有,我聽說一件事,賈昌朝在大名府上書,誣陷你。」

「晦叔,我也聽聞了。」

「鄭相公,為何不辨?」

「為什麼要辨?賈昌朝用意也不在此。他打的好主意。」

「好主意?」

「陛下先以夏竦為樞密使,又使諸東府相公自降一級,打算為我任首相鋪平道路。以前我在樊樓與諸位商談的諸多改革事宜,雖議未實施。一旦我身為首相,必然會落實其中部分政策改革。陛下經范希文變革之後,心中也擔心。作為前首相,當年宴會真相,相信賈昌朝也聽聞了。再加上陛下此時還有些擔心,想重用我,可是朝中諸相與我沒有明顯的恩怨,必須再度將賈昌朝調回京城,以相掣肘,形成一種新的平衡。但他打錯了主意,沒有想到我根本不貪圖首相,而退次之,只求西府樞密使,所以這次他是弄巧成拙。」

「原來如此。」

「你以為什麼?」

「受教……不對啊,若是鄭相公若是以後有作為,陛下必定會將此人調回京城?」

「也未必,范希文尚在人間,陛下就會有顧忌,不但對我,即便富弼、韓琦與歐陽修他們的任用,只要范希文還活著,陛下就不敢重用。」

「這……」

「沒有你想的那麼難……」鄭朗微微一笑,今年明年會發生一系列不好的事情,即便范仲淹活著,最後趙禎會因為國家所逼,會做進一步的調整。自己順勢而上,不是現在,而是明年。

又說道:「況且敵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當初我與賈昌朝沒有什麼矛盾,賈昌朝之所以屢次陷害我,是怕我將他這個首相位置搶走。如今他沒有保住首相,首相卻有陳執中與夏竦,與他們,我沒有什麼衝突,然一旦陛下有意讓我為首相呢?」

「這……」

「問題也不會大,陳夏二人不和,也不會做我的敵人。但這個賈昌朝確實有些頭痛,他不是范希文,那怕是歐陽永叔,只要將話講開,歐陽永叔不會施什麼陰謀詭計。此人政事不行,可心機卻很深沉。但我也不屑什麼君子的美名……晦叔,可我與你父親不同,打壓的乃是真正的小人。」

「這麼複雜?」

「比我講的還要複雜……」想到這裡,鄭朗忽然想到另一個學生,司馬光,他才是權謀的真正高手。忽然有些想念了,一旦身為首相,四面樹敵,僅是夫妻二人在家中商議,還是不夠的,要不要想辦法將司馬光與王安石從地方弄到京城來。自己出使之時,司馬光讓龐籍提為集賢校理,又將司馬光進一步提為并州通判。兩人眉來眼去的,司馬光還是否對自己抱有青少年時的感情?

第五百七十一章 包黑子

對首相,鄭朗也想的。

國家陸續出現一系列的問題,想擊敗西夏,國庫必須儲存五千萬貫積余,想消滅西夏,國庫必須有一億貫積余,才能支持龐大的戰爭。但西府一段過渡也是必須,正好將軍中一些弊端進行改良。

眼下還不是對西夏動手的時候,可有一些機會,可以利用,特別是契丹與西夏之間的矛盾。

主要目標是南方。

無論是梅山蠻,或者夔州蠻,鄭朗想整治了。在哪裡,因為宋朝的苟安政策,漢人活得太卑微,說什麼凡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在宋朝恐怕不容易能喊出來。除非……

漢人也將那一帶視為畏途,沒有漢人進入,文明氣息就不能進入,此時的夔州路,落後程度還不及唐朝,與漢朝相當。這才是古怪的事。整個西南朝廷居然不能節制,又談什麼平滅西夏。兵士久安,也要經過一些在國家經濟承受範圍內的中型戰役,通過實戰,保證軍隊的戰鬥力。

這是鄭朗很詳細的未來計劃。

然難,就難在如今的兩府,一些不相干的宰執,怎樣才能一一弄出兩府,不讓他們礙事,提撥有用的人上位?

看了另一個學生,時恆好奇地盯著這個師哥,呂公著有時也在他身上看了一眼,這位師弟好古怪,老師不教他經義,專教他格物學,一個人怎能不學經義,專門研究格物學呢。

鄭朗問道:「時恆,吃過飯後留下來。」

「喏。」時恆此時不像以前,對鄭朗一萬分敬仰,那是英雄,孤身深入契丹,又逃了回來,天下有幾人做得?

「晦叔,你也留下來聽一聽。」

「喏。」

未談多少政務,鄭朗也沒有將君子食不語當作一回事,吃飯不必多說話,吃過飯,鄭朗將時恆與呂公著喊到書房,問時恆許多格物學問題。鄭朗臨行前草草寫了許多數學物理化學的知識,有的已達到大學一二年級的知識面。再往前,便到了他在契丹所講授的那些知識,但對於鄭朗,也到頂了,畢竟他不是科學家。

放在後世,這些知識不算什麼,大學生逼急了,照樣槓麻包。但在這時代,這些知識太過神奇。

授給時恆的,鄭朗也沒有來什麼陰啊陽的,直接授其學問。今天坐下來,就是看他接受了多少。不算很理想,儘管他是難得的雜學人才,但也不算太糟糕。

鄭朗說道:「你好好學,不懂看我有沒有空,向我請教。再過幾個月,我想讓你實習,將這些知識想方設法,應用到實際當中。」

天知道怎麼運用,以現在的工業基礎,恐怕造一台簡單的蒸汽機,都難於登天。這個鄭朗不大管,先讓時恆身擁一身天下無敵的內功,至於招式,鄭朗也不會,反正也不是讓他對付東方不敗,能打敗幾個小敵人是幾個小敵人,但是自武器開始。鄭朗刻意授了一些槍炮子彈火藥的理論,能不能造出來,還是老天才能知道。

呂公著坐在邊上就像聽天書。

鄭朗說道:「晦叔,不可小視,若這些格物學知識能夠全部運用,不用多,五十年後,我朝將會發生一場奇跡。」

送走呂公著,鄭朗又來到張方平家中。

三司控制財權,辦事就要錢,不可小視,但鄭朗不是為了要錢來的。坐下來問:「去年三司鑄銅幣多少?」

「九百三十六萬餘緡。」張方平答道。

「怎麼這麼少?」鄭朗凝眉,不滿地問。已經不少了,在平安監未出來之前,朝廷一年鑄幣只有四百來萬貫。整整翻了一倍。但實際情況還是少了,朝廷缺少貨幣,缺少錢財,鄭朗指出來數大礦藏,有的前去不久順利找到,有的找了一兩年後才找到,還有炸藥配合,又有強大的武裝力量,馭役當地土著人採礦,幾乎不計生死。所得頗豐。

朝廷財政越緊張,對海外平安監越慎重,屢屢派兵派船,擴大規模。也不可能一年開採出幾百萬噸銅,但產量十分驚人,再加上國內的銅礦,遠不止僅鑄九百來萬貫銅錢。一枚銅幣僅需精銅三克左右,一噸便能鑄三百多緡錢。平安監再糟糕,不可能一年兩萬噸銅都開採不了。

張方平苦笑,說:「行知,我替你算一筆賬。」

比鄭朗想的要複雜,鑄銅幣需要許多手續,還要加入鉛錫等金屬,然宋朝又需更多的銅製作器皿,佛像等等。往往直接售精銅比鑄銅幣獲利更高。有時候朝廷為了調控與獲利,直接將精銅售出,不作貨幣。

張方平也是無奈,做三司使,不能只顧著貨幣,雖然貨幣是好,也缺,如今大量銅幣流通,然市場上在河東禁鐵錢後,陝西鐵錢沒有禁止,許多時間實物與布帛依然在當成准貨幣。但他做三司使,必須替國家經營,使國庫盈餘。可是很非催,國庫雖有盈餘,看樣子今年旱災到來,這些盈餘馬上又要空蕩蕩。

說完又說:「行知,但似乎有一些好消息,自你將那些礦藏放出後,倭奴國除了大肆用木材與我朝交易外,多依你之指點,發現大量金銀礦,許多金銀向我朝流通,這也能做准貨幣,增加國家的貨幣用量。」

「安道兄,雖如此,我那個銀行那一天才能落實啊?」鄭朗無奈地問。成立銀行,有很多好處,可必須有一個前提,有充足的貨幣,以宋朝龐大的經濟總量,一年鑄九百餘萬緡錢貨幣遠遠不夠。金銀雖好,終是准貨幣,不能向普通人家流通。

張方平說道:「要不要再增派一些人手,規模擴大?」

「必須。還有,減免倭奴國的木材稅務。」

「為何?」

鄭朗不答。出兵消滅倭奴國,在宋朝不可能,但也不用出兵,只要倭奴國森林消失,以倭奴國薄弱的水土,最後必然成為一個個荒島。這個種族,太可怕了。棒子雖然猥瑣頑強,但遠沒有未來的倭國人會給中國帶來巨大的傷害。鄭朗這條用木材換宋貨,計策不可謂不毒,當然,原因不能向外人解釋,也不會有人相信。

張方平說道:「行知,也不錯啦,去年平安監各項收入達到一千三百六十餘萬緡,若不是這個平安監,我朝財政……」

他打了一個冷戰。

「未必,窮有窮的活法,富有富有活法。唐朝財政遠不及我朝,然國家強大,令人髮指。我朝是唐朝的數倍,南困於一些小小的生蠻,大理不敢收復,一個小小的西夏居然獻幣以求平安。」鄭朗說道。按理說一年一千萬貫以上的收益,對宋朝經濟能改良,是改良了部分,效果卻不顯著。這種形勢也逼得鄭朗不得不在節流上打主意。

張方平不能言。過了一會兒,張方平問道:「除了平安監,可有良策?」

「有。」

「在何處?」

「湘水與西南、嶺南。」這是很大一片面積的疆域,若是開發成功,會替國家增加多少稅務?

張方平聽了,卻再度不言。

「不能急,一步步來。再者,你可以用三司下令,鼓勵各船塢發展船舶技術,只有船隻技術發達,大海之上航行才會安全。我乘海船從契丹率賓府而來,中途僅遇一場不大的風,浪花驚人,我在船上覺得天暈地暗,若是大風浪,情況惡劣可想而知。這幾年船隻時有事故發生,每年多者有三四百人,少者有幾十人葬身海底。只是因為收入,沒有言臣彈劾。但終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且因為這些事故,百姓視大海如同畏途,影響平安監的擴大。」

「是啊。」張方平歎息道。馭役當地土著人肯定不是辦法,已經發生數起暴動。礦藏附近也因為此,發生多起戰鬥。還是要從國內運送老百姓過去,這才是真正的辦法。

但鄭朗想的不是這個,事實平安監所行很遠,只是死了許多人,百姓興趣不大。不然不僅是礦藏的收入,各地貿易,特產,例如珊瑚、玉石、香料、藥材等等,都可以帶來不菲的收入。而且現在船隻僅沿著海岸線跑的,沒有到達大洋中心,這遠遠不夠的。想要糧食,還得雜糧,必須到大洋的彼岸,這需要更優良的船隻。

若成功,必須使宋朝船隻技術來一個飛躍。不要多,能達到南宋的船隻技術,也不求象鄭和下丁洋的寶船,便能駛向大洋的彼岸。

兩人交談一會兒,鄭朗回去。

第二天繼續在東府查看卷宗,很是小心,有金手指的,僅是一些大的方向,但在東府批閱的卻是各個瑣碎事務,不熟悉,就不能正確的判斷。

這種態度與范仲淹正好是兩個極致的走向。

富弼問范仲淹,你筆一揮,一家人就哭了。范仲淹答道,比一路人哭好。說法不錯,關健這筆一揮之間,有沒有判斷失誤?大刀闊斧的任用良臣本心是好的,可就是失誤了一到兩成官吏,都會引起官員們的不服,也為官員找到把柄。用心是好,不能長久。不能長久,便不能使自己的想法實施。

第二次早朝開始,鄭朗站在西側第二位。事實他是真正的西府首相,王貽永不論怎麼站,不會阻擋他的地位。

旱情嚴重,趙禎宣包拯為陝西轉運使,周濟百姓,包拯沒有拒絕,接旨謝恩後,又說道:「臣臨行前有一諫,臣近聞王逵所為任性殘酷,不可令久居表率之任。彼知下本路提刑司體量,提刑與轉運俱是按察之官,事相關連,即便無私徇,若縱情狀灼,恐也未能達朝旨。兼王逵在荊湖南路之日,非理配率錢物苛民,臣僚奏劾,降知池州,尋移福州,未幾,卻自揚州授今任。雖遇霖澤,棄暇錄用,然刻暴之性難以悔改。所行之事,布在朝野,無人不知,臣與王逵沒有恩怨,但以物議不允,須至上言。伏望聖慈早斷,依楊紘例,與降一小郡,使天下酷吏稍知警懼。」

王逵算是悲催,讓包黑子盯上了。

先前王逵在荊湖南路,因為剝削過凶,使山民逃避重稅,逃入蠻峒。包拯聞聽後,兩次彈劾,至使其貶官。但過了不久,王逵動用巨款活動朝中大佬,又調到江南西路為轉運使。因為朝中有貴人相保,更加有持無恐。包拯聽到後氣憤難當,他畢竟只是一個中層官員,只好一次次履行責任,去年彈劾,不管用。這次調往陝西為轉運使前,再次彈劾。若鄭朗不出面,仍不管用,直到第五次。王逵終於丟官。可不久後,王逵又用糖衣炮彈開路,京城中有大佬再次保舉,當上淮南轉運使。更加胡作非為,包拯無奈,只好第六次第七次的彈劾。趙禎終於使其罷官,史載各地百姓聞聽王逵丟官,高興地奔走相告,張燈結綵,一些慘遭王逵陷害的人,將王逵刻成塑像,加以鞭打洩恨。

事實沒有那麼嚴重,這個官員與歐陽修彈劾的楊日嚴一樣,早期擔任官吏時不大好,可後來知恥而後勇,到晚年卻成了一個良吏。但怎麼辦呢,要神話包拯,必須醜化王逵。

張方平為官做得太好,無法醜化,王逵於是成了後人眼中很醜陋的官員。

但前期王逵為官時是不大好,本來是一個不錯的官員,可是想走捷徑,正好京城某一個大佬讓他的糖衣炮彈擊中,屢屢庇護,使他膽子更大。這不是包庇,是害了王逵。

是誰在包庇,不是賈昌朝。

賈昌朝是小人,但不是蔡京李林甫式的人物,上賢下明,蔡京李林甫式的人物在下面有之,想在上面生存很困難。趙禎也不會相容。並且賈昌朝下放後,依然有人在包庇。

也不是陳執中,後來君子黨說陳執中是小人,錯也。陳執中不徇私情,嚴榮起點多高,早年隨自己修書,是自己的學生,又中賢良科,進入館閣,然陳執中為了避嫌,將他先下放到一個小縣做主薄,做了他的女婿反而倒了霉。當然,是假像,事實不是,做得好,這反而是一種勘磨。也說明陳執中的品性。只是他性格不喜歡君子黨的胡亂折騰。但絕不會讓王逵糖衣炮彈擊中的,那是誰?

鄭朗眼裡立即浮現出一個翩翩瀟灑哥的影子。

難怪包拯屢次針對大小宋。

可是大小宋文學很好,又是君子黨,歐陽修心裡不大平衡,最後小整了包拯。包拯不會對外人說的,但對他妻子說了。他妻子害怕之下,央請歐陽修。可這個仇恨記下,包拯死後,歐陽修替其撰文,包夫人拒之。

歐陽修,歐陽修,鄭朗在心中默念數聲。理通這一關係後,鄭朗心中前世僅存的一點兒對歐陽修的仰慕之情,全部消失。這個人簡直是蒙騙了一千多年世人的一個混……

腦海裡又要思考,這次包拯進諫,應當趙禎沒通過的,可是要為自己未來打下底子。

於是站出來,平靜地說道:「臣有本要奏。」

眼睛卻盯著包拯。

也不能將包拯神話了,懂的,包拯雖耿直,可也有那麼一點兒小心思。若說沒心思,只有范仲淹。

包拯眼神看著鄭朗,略有些感謝。

鄭朗又從張方平臉上掃過,不袒護包拯,也不會恨包拯,總體而言,不能神話,還是一個不錯的官員。可不能將張方平弄下去,那麼自己不大好玩了。

張方平當然想不到,神情很平靜。

鄭朗這才掃向大小宋,大宋為東府副相,參知政事。宋祁為國子監,因為文學,頗得趙禎喜歡。鄭朗看著小宋徐徐說道:「陛下,官員非同商賈,可以獲利無數,官員薪水自有定數。朝廷優待士大夫,然京城物價昂貴,居大不易。除了家有底蘊外,想要錦衣玉食,又不收賄賂,恐難。」

只一句,又盯著小宋看的,宋祁臉上驚懼不定。

第五百七十二章 吻

鄭朗眼睛又朝大宋身上瞅。

他與大宋還有些交情的,但這一瞅,警告意味頗濃厚。在這時代,長兄為父,長嫂為母,你弟弟有一些過份的做法,做哥哥的不說,也是不對。

其實這是趙禎包庇,以小宋那些薪酬,每頓飯不少於三十六個菜,家中三十二個侍女,每天還要在外面找最美麗的當紅行首,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好幾十個,與眾人尋歡作樂。即便是前朝宰相呂蒙正與寇准,雖奢侈無度,也達不到這種地步。大小宋兄弟,又不像自己,家境尚可,他們出身貧寒,這就是問題了。不要做比較,就以鄭朗今天的收入,若象小宋那樣玩,十有八九準得虧空。不是開玩笑的,吃喝不提,京城這些行首也是很貴的,喊十幾個行首來聚一聚,一晚上最少一千貫就沒有了。鄭朗有多少收入玩下去?

警告一句,放過了大小宋。然後說道:「雖陛下以仁愛待之天下,這個天下非乃是士大夫的天下,士大夫之職乃是治國安民,然陛下忘記祖宗根本,一昧善待士大夫,卻不知百姓乃是天下根本。」

趙禎喜歡被大臣虐,鄭朗這樣說,說不定趙禎會喜歡……鄭朗自然投其所好,繼續說道:「善待士大夫本無錯,高薪養廉,使其不再貪污受賄,公正處理政務。就如臣的薪酬來說,若是拋開產業,僅是薪酬,可能是楊國忠的二十倍。」

實際沒有,李隆基對楊國忠的各種賞賜,以及楊國忠借用權勢私吞的田地,收入遠在鄭朗收入之上。不過僅是薪酬來說,鄭朗這樣說,亦無不可。唐朝宰相年薪最高者也不過一兩千貫,只能達到鄭朗的二十分之一。

「高薪不養其廉,朝廷每年花費近三千萬貫又有何益,僅是這個薪酬費用,就遠超過唐朝的一年收入近兩倍。」

不比較,一比較觸目驚心。

鄭朗眼睛在大宋與小宋身上又掃了一回,大宋眼中閃過一絲羞愧,還是一個忠厚的大臣。小宋眼中略有些怨恨。鄭朗看到了,沒有作聲。既然怨恨,以後等包黑子炮打你的時候,我不介意落井下石!

略過。不多說,鄭朗又徐徐說道:「陛下,這兩年來,吏治敗壞更加嚴重。別的不說,臣出使契丹,契丹圖謀將臣留下來。生死一發之際,臣懇請陛下讓張亢去契丹東北,配合臣出逃。此事本是機密事宜,知道的人只有陛下與張亢,張亢去向東北,然不久後便洩露出來,有人於邊境放出風聲,契丹有警,僅是相差兩三時辰,臣便不得歸。吏治如此黑暗,乃千古未有也。」

說完後心中竊笑。

賈昌朝算是讓他踩到泥巴裡面了,又說道:「包拯所言,只要十中一二,此人必不可留。陛下以四瞪三虎為警,四瞪三虎僅是苛剝權貴,然沒有苛剝百姓,於是貶一小州為之。王逵如此,陛下豈坐視乎?這樣的官吏都坐視之,臣不知道這個國家如何治理。對此臣頗是不解,難道陛下會撒豆成兵,點石成金,不需要臣子優良乎?」

包拯炮打王逵沒有作用,鄭朗炮打王逵,事非小可。

趙禎無奈,也聽出鄭朗的話音,賈昌朝執政時,使吏治腐敗,不嚴懲吏治扭轉不過來。想了想,說道:「貶王逵為沅州知州。」

這是很苦逼的。

沅州上面便是梅山蠻,旁邊便是夔州田氏,誰都不願前去擔任這一州的知州,使這個官職空缺許久。以王逵的種種做法,前去無疑是送死的。

鄭朗滿足的退下。

老包更滿足,同樣退下。

鄭朗這次幫助包拯,絕不是收買包拯,包拯不能神話,但想收買包拯不容易的。

主要還是扭轉眼下陰柔的政風,多吹一些陽剛之氣,此外,看看以後包拯炮打張方平時,能不能賣一點人情。但鄭朗也在注意此事,不能讓張方平因此而潑污。

對於大小宋,鄭朗沒有深究。出面的僅是針對王逵,淺嘗即止。

很有分寸,何必要樹那麼多敵人呢。

但身在朝堂,想不樹知也不可能,很快,鄭朗便嘗到苦頭。

在西府漸漸將西府事務熟悉,開始處理政務。朝堂發生一件事,葉清臣從知青州翰林學士戶部侍郎改為永興軍路都部署本部安撫使知永興軍。調動嘛,在宋朝十分正常。不過對於葉清臣來說,十分不正常,趙禎也感到這一點,授於諫議大夫一職。陳執中說道:「故例,兩制自中行郎中遷左右司郎中,今遷諫大夫,太優,乞且令兼龍圖閣學士。」

遷可以,遷得太快,不妥,趙禎許可。

既然按照以前慣例來辦,那麼按照以前慣例,新除知永興軍,當有一些賞賜,陳執中又說道:「清臣近已得賞賜,不當予。」

趙禎已讓陳執中為首相,要樹立他的威信,又許。

葉清臣德操算是好的,也不再乎這些賞賜。可一提這個賞賜,兩眼汪汪,有苦難言。不是遷知有賞賜,而是這個賞賜太多了。

因為與呂夷簡不合,葉清臣貶罷三司使,後流浪幾地,又為陝西轉運使,修三白渠有功,然在呂夷簡打壓下,再次流浪,後來父親去世,回家丁憂。喪期過,朝廷復起。司馬光於涑水記聞裡寫兩人矛盾乃是陳執中為相,葉清臣草其制詞不美,陳執中嫉恨,這是錯誤的,陳執中拜相詞十分精美,此時葉清臣並未擔任知制誥。但兩人矛盾確實是因為制詞產生。

康定元年,陳執中罷相,那封制詞確實為葉清臣所寫,多有貶低誇大,讓陳執中十分不滿,於是矛盾產生。葉清臣起復後,以翰林侍讀學士知揚州,不久又改知邠州。葉清臣不樂意了,俺這個流浪到什麼時候,道過京師,袖麻詞草於趙禎說,臣代王言,不敢虛美,當執中為相,才德實無可言。執中以是怨臣,故盛夏自揚州移臣於邠州,水陸數千里,臣誠無罪,唯陛下哀之。

也不能說不對,從揚州到陝西有多遠哪,水陸兩地,是有好幾千里地。況且葉清臣歲數漸長,這樣流浪下去,也感到疲憊。趙禎同情,改知澶州,但時不長,又改知青州。趙禎讓程琳自永興軍移知青州,陳執中復移葉清臣於永興軍。

朝廷慣例,每移一處,必須給一些遷移費,差旅費的什麼,但葉清臣遷移得太頻繁了,前面剛給,後面又再次遷移他處,所以陳執中說,不用給,前面給了,賞賜省省吧。

這個漂法,誰能承受得了?

葉清臣十分生氣,並且不同,論資歷,他很早就為三司使,只是機緣不合,並不比陳執中差上多少。從青州路過京城,於朝請對,上前數述陳執中之短,趙禎不聽。葉清臣一怒之下,力辭龍圖閣學士不拜。趙禎安撫,厚賞賜,又不受。

某些方面來說,宋朝文臣是很牛叉的。

鄭朗便說了一句公道話:「陛下,這些年葉清臣輾轉過於頻繁,此人無論德操或者吏治之能,皆是上乘人選,本需無用如此。並且此人獨樹一植,從不結黨謀私,難能可貴。臣知杭州時,他為杭州轉運使,臣親眼所見,吏治頗佳,兢兢業業,唯恐辜負聖上信任。其後又於陝西主持三白渠事務,建功頗多。請陛下三思之。」

實事求是的說了一句話。

連葉清臣這樣的大臣都不好好用,用什麼樣的人,難道坐等王逵改悔?

論關係,他與葉清臣只能說是不惡,也不能說是好朋友。與陳執中並沒有多少來往,可是弟子嚴榮是陳執中的女婿,說話態度更是站在公平的立場。

況且鄭朗所謀甚大,並不想進入這灘子漩渦之中。最好清清靜靜的做一些實事。

但他這句公道話,到其他人嘴中性質變了味道。

夏竦機會來了,走出班列說道:「陛下,陝西大旱,民情並沒有鼎沸,無他故,一是以工代賑,流民安頓之故,二是三白渠之功,三白渠世人皆以為臣與鄭朗、范仲淹之功,錯矣,臣等僅是策劃之功,主要還是清臣主持之力。清臣自為兩浙轉運使以來,所過之處,功績赫赫,然為奸臣所害,政績埋沒。臣為之歎惜也。執中言按慣例,不得遷之諫議大夫,然清臣數年之前便為三司使,按慣例,何當漂泊不定,臣不解也。」

也是一種說法,不是按照慣例嗎,葉清臣很早的時候便是三司使了,什麼諫議大夫的,也可以為之。不要說諫議大夫,資歷,以及政績,現在不是一個永興軍轉運使,即便進入兩府擔任一個副相也不為過。

鄭朗一哆嗦,夏竦還沒有說完呢,他就退回班列。

實際朝中有的大臣結怨結得莫名其妙,比如鄭朗與歐陽修,再過幾百年後,後人便會覺得很不解。

陳執中與葉清臣也是如此。

葉清臣是一個良臣,陳執中擔任首相才能是略欠缺了,但也是一個良臣,然兩人結怨結得頗讓外人不是很明白。鄭朗之諫,主要是想葉清臣以後不要再這樣漂泊下去,說一句公道話,也不是針對陳執中。然而經過夏竦的添油加醋,馬上鄭朗很有可能會與陳執中也結下樑子。

得,俺還是退吧。

皮球又踢回給了趙禎。

鄭朗也看著趙禎,實際想一想,不要羨慕當皇上,當一個好皇上,很不容易,看看趙禎,這個皇上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趙禎也有趙禎的手段,他的法寶,沉默是金。

風波化解,鄭朗又看了看陳執中,不知道陳執中對自己抱有什麼樣的想法。

亂七八糟的朝堂,朝會散去,鄭朗埋首於西府事務,他在等待時機,準備上諫特務營事宜。當初留下私鹽通道,是為了便於一些密探奸細潛入西夏,蠱惑西夏一些部族反叛,隨後鄭朗丁憂,通道留了下來,每年為西夏提供大量私鹽流入宋朝,密探的事卻沒有做好。自己身為樞密使,正好李元昊留戀於沒移氏,國政昏庸之機,有可能此時又與野利旺榮的妻子打得火熱,機會難得。特務營必須抓緊。

經過契丹一行,鄭朗做得越發穩重,這份穩重有優點,成功率高,但有缺陷,速度慢。穩重得都讓龐籍感到望而生畏。

仔細地謀劃,為了尋求支持,還謙虛地徵詢龐籍意見。

兩人商議大半天,鄭朗下值。剛出東華門,一個宦官將他攔住,低聲說道:「奴婢乃是梁懷吉。」

名字十分熟悉,鄭朗再想,卻想不起來。剛剛被夏竦擺了一刀,心思還沒有安定呢,狐疑地問:「梁內侍,有何事?」

「殿下於樓上等候鄭相公。」梁懷吉向身後一座茶樓努了努嘴。

鄭朗又盯著這個內侍,長相十分秀氣,氣度也好,談話舉止很文靜,不過他還不明白,問:「那個殿下?」

「福康……」

鄭朗腦門子涔出一些汗,這個小蘿莉怎麼跑出宮外,還呆在這個茶樓上等自己。左思右想,心裡面琢磨著要不要喊侍衛將這個小蘿莉捉回宮中,想了想,還是放過福康一馬,先上茶樓看看再說。

被梁懷吉帶到茶樓二樓上的一間雅房,梁懷吉很自覺的退下。

房間裡只剩下鄭朗與趙念奴,趙念奴歡呼一聲,說道:「鄭相公,沒有想到我與你能單獨相見。」

鄭朗快要暈死,這個小傢伙,都是什麼呀,問:「公主殿下,你為何出宮?」

趙念奴不答,反問:「你是否是我的守護騎士?」

「是……但你要回宮,外面的世界很危脅,什麼都能發生,一個小內侍不能保護你的安危。」

「你還沒有行騎士禮呢。」

鄭朗讓她弄得很狼狽,沒有辦法,得將她哄回宮中,自己又不能直接出面,會有非議的,不僅是針對自己,對福康也不利。施了一個騎士禮,說:「殿下,你回宮吧。」

他單腿跪下,身高不存在差距,趙念奴來到他身前,看著他。

鄭朗更是無語,俺施了騎士禮,你得拿出貴族的風範,牽著俺的手讓俺起來,但這個小傢伙不說話,然後看著鄭朗,越看距離越近,鄭朗只好說道:「殿下,守護騎士請殿下回宮。」

說這句話時鄭朗自己也無語了。

趙念奴笑盈盈地看著他,忽然做了一個讓鄭朗意想不到的動作,伸出身體,用嘴唇在鄭朗嘴巴上輕輕一吻。這一吻,鄭朗直接暈倒,轟的一下子,人躺在地板上。

第五百七十三章 雙喜圖

趙念奴拍掌大笑,實際在掩飾心中的羞澀。

鄭朗好不容易站起來,正色說道:「公主殿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若傳出去,俺就讓你弄死了。

趙念奴嚅嚅說:「鄭相公,我來求你替我辦一件事。」

「辦事不能好好說嗎!」鄭朗道。若不是來到宋朝很久,看了幾十年的儒家書籍,他能將這個俏麗的小丫頭抄起來,狠揍屁股。

趙念奴笑靨如花,如今心智已開,知道好歹,別看這個大團臉宰相急得要發吼,不會對自己怎麼樣的。她踮起腳尖,鄭朗往後連忙地退後好幾步,說:「有話你好好說,別過來。」

「鄭相公,我不想嫁給東頭供奉官李瑋。」

「什麼?你再說一遍。」鄭朗驚訝地問。宋朝女子嫁人早,但也要看情況的,最低一般不低於十五歲,有的女子快到二十歲才嫁人,這個小傢伙才多大一點。

「父皇昨天在宮中降旨,讓那個李瑋為左衛將軍附馬都尉,選尚了我。」

也就是訂親,不是出閣。

可為什麼訂得這麼早?鄭朗走來走去,對於這段歷史他還是比較清楚的。與歷史無關,而是一幅圖,崔白的雙喜圖。

李宸妃選入皇宮,父母去世,李用和也流落到京師,那時李用和歲數並不大,又無其他一技之長,只好在京城鑿紙錢謀生。說鑿紙錢是好聽的說法,實際就是賣燒給死人的鬼錢。唐朝用唐三彩陪葬,到宋朝才開始燒紙錢,但不是一道道黃草紙,而是用刀鑿鑿成一些圖案,這才能當成鬼錢燒給死人。李用和青年就是做這個活計的。

劉娥的第一個丈夫劉美派人找到李用和,於是宋朝歷史最溫情的一幕出現。劉美不是陷害李用和,而是尋訪李宸妃的家人。看到他生活如此窘迫,便向劉娥提議,不能讓李用和淪落到這地步,好歹他姐姐還生下了皇上。劉娥聽從,錄為三班奉職,李用和生活這才轉變。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國舅,也大了,草草的娶了一個市井妻子。這才有了兒子李璋與李瑋。

鄭朗炮打八賢王,也就是這個原因。

劉娥雖做得有些不大好,但對於詭秘的皇家來說,劉娥算是做得很客氣。若是那時候讓李用和死,劉娥能讓趙禎日後有一千個理由不會產生任何懷疑。

不但劉娥,就是鄭朗最少也有一百種方法,讓李用和很「正常」的死亡。

趙禎知道自己家世,為了彌補生母的愧疚,一再擢升李用的官職。李用和也爭氣,沒有讓他失望。但趙禎還是很內疚,這才將長女嫁給李用和的次子李瑋。

嫁得有些遲,直到趙念奴二十歲時才出嫁,無他,趙禎很喜愛。先是冊封為兗國公主,冊封禮規模不亞於冊封皇后儀。冊封後才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但福康公主婚後生活很不美滿。具體原因,眾說紛雲,有人說是李用和出身低賤,是暴發戶,公主才不滿。這個說法是不能成立的,李瑋出生時,李家情況已經在轉好,幾年後趙禎已經認下李用和,李用和成了國舅,更加青雲直上,也就是李瑋成長階段時,家中已躍成權貴之門。他的哥哥也能證明,韓琦性子多傲了,但與李璋共事,如沐春風,對其倍加推崇。

有人說是輩份,這大約會有一些因素,李瑋是仁宗的表弟,公主的表叔。亂了一些。

有人說是年齡,說李瑋比趙念奴大了幾十歲,錯矣,趙禎之所以現在訂親,大約正是李瑋到了及冠之年,僅比趙念奴大十歲,並不算大許多,夫妻溝通起來不算太困難。

有人說李瑋生性粗鄙,卻是很虛偽,喜歡附庸風雅,多練飛白體,還喜歡一擲千金購買字畫。但史書卻記載此人善作水墨竹石,平日寓興則寫,興闌則棄去,不欲人知,傳世作品很少。但還有數幅圖畫傳下來,《水墨蒹葭圖》《湖石圖》《竹林幽居圖》,不算頂尖,絕對不算差的,頗有收藏價值。因此,對這個說法鄭朗頗有些懷疑。

另一個說法,便是李瑋的母親,趙念奴與內侍梁懷吉,這時鄭朗才想到樓外面那個眉目清秀的宦官,恐怕彼梁懷吉,就是此梁懷吉,公主身邊的貼身內侍,喝一杯小酒不算什麼。正好讓李瑋母親看到,她本身出身市井愚婦,不顧身份,悄悄監視。正好讓公主看到她鬼鬼祟祟的舉動,心中不悅,說了幾句,李母不省事,胡亂指責公主。公主哪裡是一個市井婦人的對手,一頓痛罵之下,深夜扣禁門,要趙禎讓她與李瑋離婚。

本來就是家裡面的一些事,但傳揚開來,以司馬光為首的大臣,先後上書,司馬光自己連上兩個札子,要求以祖宗家法嚴懲公主。趙禎迫於壓力,奪公主封號,李瑋出知衛州,李母歸李瑋大哥李璋奉養,梁懷吉發配到西京掃皇陵。受此打擊,公主精神崩潰,幾次要自殺,一次焚燒宮殿。趙禎這時有些後悔也遲了,將梁懷吉召回,公主狂疾沒有全好。

宮中人多喜歡小公主的機敏孝順,懂禮,心中憤恨李瑋一家人,甚至有宮人對苗貴妃說,用密旨殺李瑋替公主出氣。但因趙禎心懷舅家,此事作罷。宮廷畫家崔白知道真相,但他不敢說,於是作《雙喜圖》,寄托對公主與梁懷吉的同情,又在圖畫上用筆墨描摹野兔,嘲笑敵對者李瑋的驚惶。

最後趙禎同意他們離婚,可是小公主瘋狂沒有好,李瑋同樣很苦逼。愛人張貴妃死了,最愛的女兒變到這種地步,趙禎在此雙重打擊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最後病死。

鄭朗對這個小公主頂多當成一個晚輩看待,也談不上什麼感情。現在有了一點,畢竟成了守護騎士,但還是晚輩。主要是趙禎,想阻止之門親事,還是因為趙禎。

本來是一門親上加親的喜事,結果如此,何必之!

但沒有想到訂親訂得這麼早。

自己疏忽了,前世胡說八道,說李瑋長得醜,所以歲數很大,還沒有老婆。瞎扯。以李瑋的家世,不要說李瑋長得醜,就是他像豬八戒,也能娶到貌如天仙的女子為妻。

之所以成親晚,是等小公主成年。而李瑋今年才及冠,不訂下親事,李瑋會娶別的人家女子。

鄭朗汗了,早知道如此,回京時,將其他事務放一放,寧肯人家說自己一些閒話,托崔嫻出面,先讓李瑋訂下一門親事,讓崔嫻做紅娘。李瑋名草有主,又何來這場婚約?

後悔已遲,還好,有十年操作時間。難就難在李用和的身份。昔日少年時,自己沒有做官,怎麼交往都沒有事。自己做了官,並且官越做越大,千家人的幸福往往在自己筆一揮之間。但避諱也越多。

自己是宰相,還是西府首相,有可能論前程,整個大宋也沒有一人能及得自己的前程,因此做事更要小心。若是現在自己與國舅家來往,會讓言臣唾沫淹死的。

看著趙念奴。彎下腰問:「他是你的表叔,你嫁給他,是親上加親,為什麼不同意?」

「我不喜歡。」趙念奴說著,深情的看著鄭朗,只可惜鄭朗扭頭看窗外,沒有看到她深情的眼光。是外戚,李瑋也時常進宮,稟程著李用和的性格,唯唯諾諾。

趙念奴生性活潑,而且很聰明,宮中正常的男人只有父親一個,因此在她心中的男子標準必須像她父親,溫和,智慧,待人儒雅,有才華,還有那種隱隱的權威。

溫和智慧有之,還要有趙禎那種隱隱的權威,這天底下有幾人有之。就連那個自小被抱到皇宮收養的堂哥哥趙宗實,也多了一份灰暗陰柔,少了趙禎身上特有的陽光氣質。

可憐的李瑋讓趙念奴用來與趙禎比,這一比,差距有多大?

但還有一人。

小時候不懂,漸漸大了,多次看到鄭朗,這個與自己命運有著莫大關連的大臣,這個為了自己,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出使契丹的大臣!鄭朗長相也不大好,還不及趙禎。可那種氣質,卻是無幾人能及。

小公主心動了,但不知道怎麼表達,主要還是太小,父親訂下親事,小公主又用鄭朗與李瑋比,至少鄭朗每次進皇宮十分坦然,連趙禎都屢屢稱其有魏晉風範,況且小公主。李瑋的唯唯諾諾與鄭朗的舉止一比,小公主暈了。

然後找親信梁懷吉,得找一個理由,帶俺出宮,讓俺見鄭朗密談一次。梁懷吉也才二十不到,是一個小太監,懂得不多,是自己主子要求,不顧後果,將小公主帶出來。

趙念奴本想說:「我喜歡的是你。」

但說不出口,只好說我不喜歡,為什麼不喜歡,卻沒有說。又說道:「你說過,要守護我一生的幸福。」

鄭朗凝視著她,你還賴上我啦!不過不用她說,鄭朗也打算將這門親事阻攔。可是怎麼阻攔,難不成對趙禎說,你不能將女兒嫁給李用和的兒子。只要說出,即便趙禎對自己再信任,也會悖然大怒。

走了走,來到趙念奴身前,對她說道:「你是公主殿下,我是大臣,這樣見面不好的,你先回宮,我替你問一問,若是駙馬不錯,你就聽從你父皇的意見。若是不好,我會守護你的幸福。快點回宮吧。」

將趙念奴推出去。

然後像做賊一樣跑出來,省怕被別人看見。

回到家中,沒有對崔嫻說,而是對樊月兒說的,樊家在京城交際圈子很大。且樊月兒出面,不會引起多少人注意。將樊月兒悄悄喊到一邊,說道:「月兒,陛下替福康公主訂下一門親事,是國舅李用和的次子李瑋。」

「陛下對國舅一家真好。」

「他就一個舅舅,因此不想舅家委屈,也是對太后的一種寄思。但小公主不喜歡這個新駙馬,偷偷溜出宮,央請我幫忙。」

「官人,這可是皇家親事,你怎麼插手?」

「沒有辦法,昔日時,我說過做她的守護騎士,要守護她的幸福,當時不想她出嫁契丹,有辱國體才說的,偏不想她記住了我這句話,我也沒有答應。你想辦法替我訪一訪,此人究竟如何,還有他母親品德怎麼樣?」

「為什麼要訪她母親?」

「不出嫁便罷,一出嫁便是一家人,若是婆婆不好,媳婦便會受委屈。」

「但小公主是公主唉。」

鄭朗也無言了,對啊,這可是公主,這個婦人怎麼想起來大罵公主的。說道:「不大好說,郭子儀的兒子還醉打金枝呢,況且我朝公主遠不及唐朝時的貴。」

樊月兒不相信。

「不管啦,你順便問一問。我心中好有一個數,若好,我會替皇上勸一勸公主殿下。若不好……」鄭朗搖頭。不是不好搖頭,肯定是不好,關健親事已訂,怎麼讓皇上反悔?

這TMD的太難了,鄭朗都想罵人。

「好來。」

「此事不要讓別人知道,否則言臣會將我罵死的。」

「妾知道。」

鄭朗拚命的喝茶,今天真不順,先是讓夏竦擺了一刀,後又是出來這件事。

至於小公主那一吻,鄭朗根本就不去想,刻意地遺忘。

亂蓬蓬的一天,第二天來樞密院。正事重要,繼續處理政務。但沒有多久,進來太監,將西府幾個大佬喊到都堂。

來到都堂坐下,除了西府幾個大佬,還有東府的幾個大佬,但一眼就看出來氣氛不對,陳執中、宋庠、夏竦、文彥博皆是生人勿近,只有丁度還好一點,可是他資歷太淺,不管用。

趙禎也頭痛,陳執中不結交,孤身一人讓他看重,夏竦、宋庠與丁度是他的老師,要麼文彥博沒有多大關係,可問題不是出在文彥博身上,而是夏陳宋三人身上,宋庠是葉清臣的好友,於是憎恨陳執中,但他以君子自稱,與夏竦又合不來,夏竦與陳執中矛盾由來已久。現在東府很好,絕不會擔心有朋黨發生,但這個樣子,能辦好事情麼?

除了東府幾個大佬,還有三司張方平。今天說的便是幾個御史下去盤察的經過,其中國倉正式劃給三司全權監管。但趙禎沒有後悔,因為查上來的事讓人觸目驚心。

幾個御史是趙禎刻意選出來的,皆是反對夏竦的清君子。得,你們先下去做正事,你們下去了,夏竦為宰相,也就沒有人囉嗦。既是以清君子自居,品性未必很好,但也不會很差。

並且因為夏竦的事,心中皆窩著火,可惜趙禎讓他們下去前,刻意按照鄭朗所說的囑咐,不得結私,不得牽連,不得包庇,更不得朋比。雖是讓你們為各路按察使,可行駛的不是以前按察使職權,此次只針對兩件事。一是保丁的戶等問題,這個戶宋朝有兩種劃分方法,先是劃成五等,以田產,產業資產,宅產與地產合在一起,包括家中的樹木,禽畜。後來又默認鄭朗的舉措,為了鼓勵國家大牲畜增加,對牛、馬、驢、騾、駱駝甚至南方的大象,都不能作為資產徵稅,也不計入資產範疇。效果十分顯著,這幾年來,大牲畜一直在增加。但豬羊,禽類,依然計入資產。甚至竹石等等。

還有一種算法,有時候為了救濟,或者其他因素,後來又在五等戶以下細分,分成五六七八九等戶。七八九等戶幾乎是赤貧,九等戶等於是乞丐了。這個保丁所針對的對象便是五等以下戶,四等戶都不行。幾人一查問題出現了,一個河北大戶人家,擁有田地七百多畝,家中還有一個糧倉,看到糧食一直在漲價,未出售,囤積居奇,裡面有糧石兩千五百石,另外還有一個小型的作坊,一個豪宅。但不知道他怎麼弄的,將自己變成五等戶,次子做了保丁。家產逼近萬貫。

查的御史接到百姓舉報後,清點完他家的資產,氣樂了。你這也是五等戶,俺們大宋得有多少錢哪?

還有一戶人家更好玩,聽到御史下來查,並且這次朝廷很毒,讓百姓舉報,輕者賞賜二十貫錢,中者賞賜五十貫錢,高者賞賜一百貫錢。特別嚴重的能賞賜兩百貫到五百貫。不用五百貫,有兩百貫能讓百姓殺人了。

所以舉報的百姓多,逃不了,想出一個辦法,將財產全部轉移給他的侄子。御史下來查,俺賭錢一起輸給侄子,無奈,御史離開。結果侄子不還他家的財產,一怒之下,官司打到縣裡面。縣衙不好處理,又鬧到州里。醜態百出。

這是保丁的。

其他的問題不查,以前有種種不好之處,現在讓並營多出來的低層武將領當,一百人為大保,也就是一小隊,一千人為一都保,一大隊,讓各層武將領導管理。還會出問題的,但以前那種流動粗放自由式的管理方法取消了,也就計往不咎。現在若出了問題,那麼這些低級將領必須要負責。因此只針對戶等。

再到倉糧。

不管這些小吏耍什麼花招,一個庫一個庫的查,先查賬,賬不對立即當場就處理,賬對再查糧,帶著縣裡的戶冊來查,你說放糧放出去了,列表張貼公告,貼於各個草市,老百姓沒有用青苗法借貸糧食,前來舉報,有賞。宋朝識字的人遠勝過唐朝,不複雜的名字還是能認識的。

結果一查,一個個暈了。

問題比鄭朗說得還要嚴重。

有的賬不對,大多數賬不對糧也不對,少數手段多多,糧倉麻袋裡面塞大糠,也有砂石。這算是好的,河北有三小吏,管著五倉,近兩萬石糧食。他們十分聰明,看到旱情嚴重,儘管朝廷在用工代賑,但到了下面,肯定做得不像上面想像的那麼好。家人還是吃不飽,於是借貸,宋朝的高利貸有多狠?後人無法想像,有的高達百分之三百。他們不會出面,而與商人勾結。一是借貸,二是高價售糧。算了算賬,若是今年出,豐年往回收,最少差價在四倍以上,結果貪婪之下,四倉近兩萬石糧食全部放走。

宋朝對士大夫優待,不是代表著對小吏優待。況且作為糧倉的小吏,多少有些擔待,地方上的真正豪強不屑為之,他們貪的吏乃是孔目、押司,再次者便是鄉戶、押錄、長名、客司、通引官、衙職,再不成撈一個耆戶長做一做。倉吏有擔待,還要巡邏,防鼠防盜防潮防火,甚至經常翻曬糧食,不是美差。

所以處理這些糧吏,沒有什麼阻力。只要出現問題,處罰十分嚴重。

這三個小吏聞訊後,感到不妙,自己這麼大動靜,百姓非得舉報不可。於是向商人將糧食要回來,商人們不理睬他們,我管你們糧食是怎麼來的,反正我們用糧買下來的。要糧食可以,如今漲價,用更高的價格收購回去。三個小吏情急之下,懸樑自殺。

一摞摞地奏折放在一起,趙禎看大家在翻閱,心痛地說道:「這些人還知道廉恥嗎?」

第五百七十四章 007

鄭朗僅翻了幾頁,便將奏折放下來。

趙禎問道:「鄭卿,為何不看?」

「陛下,看我的仁義。」鄭朗道。

人性本來就是貪婪的,這種貪婪未必不好,正是這份貪婪,刺激人們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使文明進步。所以古代賢人多用道德觀來調控。想杜絕,根本不可能。即便是在絕對平均主義下,老百姓一批批的餓死,那些大隊幹部一日三餐全是溫飽,這些幹部不好,統統打倒,打倒一切,結果整亂了套。況且在這封建年代。

對這個,鄭朗抱著冷靜的態度看待。例如王安石新倉法後,損耗減少到兩三成。為什麼出現損耗,很正常,一部分保管不當,霉變,一部分讓老鼠吃掉,一部分翻曬時讓雀鳥吃啄掉,一部分水份流失。但這能有多少,半成足矣,一成半進入私人腰包。已經謝天謝地。原來倉法一年損耗達到五成!今年放進去一百石糧,明年只剩下五十石,後年只剩下二十五石,大後年,別查了,一粒糧也不想擁有。因此,只能說恩威並用,以示警戒,減少貪墨數額。

之所以鼓動朝廷發起此次清查,乃是賈昌朝時代官吏風氣比較黑暗,貪污現象嚴重,就此機會,整頓修正。

中庸裡說過類似的道理,仁義裡說得更多。

趙禎很沮喪。

鄭朗又說道:「陛下,不是人人皆如陛下。若是人人皆象陛下,這個國家不用官員也會大治。」

「如何處理?」

「陛下,先下詔書,標明倉儲除了國家詔令可以動用,或者對四等以下戶發放青苗寬貸外,其他人等一律不准參與其中。包括發貸,四等戶以備春荒與種子之糧,一戶人家不得超過五石糧。若是有商人私購倉糧,可與小吏合夥挪用倉糧,嚴懲不怠,加倍充罰,糧食銷售走了,可以用其資產抵押償還糧食。但還得警告幾位御史,不得結私,不得牽連,不得包庇,以免事態擴大。畢竟旱情連連,國家最需要的便是安定。」

鄭朗刻意將最後一段話說得極重。這些御史下去,查啊查的,查到最後怒火沖天,會自動的將事態擴大。比如那個一等大戶如何變成五等戶的,當地知縣必有參與,牽連面必然很廣。

沒有這個必要。

對貪官的態度鄭朗無語,什麼方法都不會管用。殺好,養好,皆不行,那怕學習朱元璋,一殺幾千幾萬的殺,貪官還是比野草更有生命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鄭朗前世去上海,看到一個很普通的大隊幹部,手上幾十套房產,還有什麼企業,家產不下近億。打麻將低於十萬人民幣,人家不會來的。不知道那來的那麼多錢。難怪一個縣局就能養七十二位夫人。

這個,只能碰到了,殺雞賅猴,不能來個全國性的洗澡,誰來洗,誰會悲催。

包青天只能存在人們想像之中,誰要真正地學習包青天,即便在趙禎朝,命也不久矣,更做不好實事。

趙禎從中書接到奏折後,直到此時,漸漸冷靜下來。最後失望地說:「就依鄭卿之意,再詔諸位按察使,一一細察倉糧,不得有誤。」

首先得將糧食追回來,這可不是少錢,近兩千萬貫,近三千萬石糧。有這個糧,今年災情雖重,但不會急,正是當初設倉法的本意。可是鄭朗在心中琢磨著,趙禎之舉,還是想夏竦將屁股下面的位置坐穩。所以讓幾位反對夏竦的御史慢慢查,最好查上半年時間。

鄭朗瞅了瞅其他數人,又說道:「正好,臣有一諫。」

「何諫?」

「西夏交戰之初,因為我朝對情報工作不慎重,屢屢出現失誤,居然讓西夏人在延州眼皮底下將李士彬策反,不知。契丹也是如此,交戰之初,元昊故意孤身前去謝罪,實際將主力軍隊佈於賀蘭山,準備全殲蕭惠部,契丹皇帝也不知,將元昊釋放回去,以至大敗。平時不重要,然戰爭出現,往往一兩情報人員,便能決定一場戰役勝負走向。我朝西北之戰,大規模的戰役一共是四次,前後花費達到一億多貫,一場戰役代價幾達三千萬貫。可見密探的重要性。」

宋庠說道:「行知,恐不妥,如今我朝與西夏、契丹和好,若開密探,必起三國間產生齷齪。」

「伯庠,此言謬矣。我朝不派密探,你能保證元昊沒有派密探來我朝?」

宋庠不能回答。

「陛下,我在霸州城頭,與張亢、種逵交談,說過一個問題,為什麼我朝在拒馬河畔南側設了那麼多重城外,還有寨鋪(西北軍事要寨按大小地形取分為寨砦堡關所,而河北則稱為寨與鋪,鋪一般稍小,多在山區)。契丹也在幽州駐兵,可駐紮了多少軍隊?」

趙禎不能言。

鄭朗這一點,恰是趙禎最看重的地方。

鄭朗從不買名求直,像孔道輔那樣,將宮門敲得啪啪地響,某些時候還會主動迴避逃避困難。再發展,便是一個媚臣。然鄭朗不是,他也從不諂媚,有問題便說出來,從不遮掩。這種溫和而不媚諂的態度恰是趙禎的最愛。

但軟弱如此,趙禎總有些不大開心。

「張亢與種逵說,我朝少馬,缺少速度優勢,只能被動防守。當時臣回答,非是,乃是遊牧民族貧困,一旦入侵會有所得,我朝入侵北方,卻無所得。獲利不同,造成以後政策越來越軟弱被動,直到象南北朝那樣,被胡人控制中原。還有許多原因,那天我沒有多說。唐朝一度窮極到小海,遊牧民族也曾多次南下騷擾,但從不修長城,更不在北方設立大量駐兵,因為他們軍隊強大,只要敢入侵,能加倍讓這些胡人償還。即便是安祿山鎮守北方,開始設行節度使制,起初安祿山手中兵力也遠遠不及我朝。無他,還是軍隊不夠強大。雖與契丹多次交鋒,互有勝負,但戰爭多是在我朝領土上發生的,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朝。為什麼嶺南與大理交趾交界,卻沒有駐紮多少軍隊?實乃兩國羸弱也,朝廷不駐紮軍隊,他們也不敢入侵。即便入侵,我朝能在一怒之下,讓他們亡國。唐朝藩鎮割據之亂,必須懲戒,但不能矯枉過正。養著史上最龐大的軍隊還是不夠,需要一些尚武的舉措,一些強兵的舉措。只是懲戒安史之亂,切不可讓節度使之類的事發生在我朝,軍隊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中即可。那麼尚武有何不可,強兵又有何不可?我朝以內治為主,但不代表著任由胡人欺侮。伯庠,我做為大宋的宰相,差一點命喪契丹。然逃回來,還要強作歡顏,對他們說,兩國以和為貴,這不是羞侮的事嗎?」

宋庠敢說這太正常不過,不算羞侮?

「陛下,當初留下私鹽通道,便是為了斥候。臣在契丹聽聞,元昊讓其子迎娶黨項大姓沒移族的沒移氏為妻,因其美艷過人,於新婚之時,不顧大臣反對,強行將其收納後宮。元昊已經昏庸也,臣回朝後又聽聞,元昊為使沒移氏歡心,又於天都山大修皇宮,諸族不服。因此臣想略有舉措,故於今天提及特務營一事。」

「特務營?」

「陛下,僅是一營,四五百人足矣,從軍中選撥精英,不僅善長格鬥之術,騎術,還要反應敏捷,有語言天賦,善長偽裝潛行,善長登山游泳奔跑,善長遊說,冷靜有膽識,不怕死,不怕刑訊拷打,還有一些一技之長……」

說了一大長串。

趙禎張大嘴巴問:「有這樣的人嗎?」

「陛下,有,王嵩。」

提到這個妖異的大和尚,趙禎不作聲了。這個和尚哥子太猛,舉世無雙。

「這樣的人手終是少,但從全軍中選撥,僅是一營兵士,還是能找到的。選撥過後,名單僅由樞密院諸相知道,還有陛下掌控,直接對樞密院與陛下負責匯報,以免洩露。提撥後,為示獎勵,每人立授班直之職,使其家人無後顧之憂,再挑選一些優秀將領進行單獨訓練,由王嵩負責。此營所職十分特別,所以臣命名為特務營。」

這不是特務營,而是四五百個007。

幾個宰相對視一眼,人數並不多,只有四五百人,由鄭朗折騰去,說不定像那個王勇幾人,以小博大,獲得成功呢。

陳執中還是很小心地說:「以和為貴。」

國家災情不斷,最好不要開戰。

鄭朗額首,不怪陳執中,陳執中想法也代表著大多士大夫的想法。宋朝也不乏有滿腔壯志之臣,在北宋對西夏發起多次戰爭,即便南宋還一度北伐。也不能說宋朝軍隊不行,比如章楶,若不是北宋國庫緊張,發生一系列不好的故事,說不定就讓章楶將西夏弄沒了。但大多數時候讓文臣或宦官主持戰爭,指揮官不得力,兵力再勇敢又如何?最好的機會是岳飛之時,說不定在岳飛手中便能創造一個天大的奇跡,但……

歸根倒底還是苟且偷安思想佔據主流造成的結果。

若沒有這個思想作祟,宋朝可以走得更遠。

不急,得慢慢來,自己從政十三年還不到呢,後面有很長的光陰。眼下主要不是開疆拓土,第一是強兵,第二思智的以小博大,第三斂財,為未來做準備。打仗得花錢,問過張方平,國庫裡有錢,兩千來萬貫,真的不錯了。但想想眼下的災情,還有明年,十有八九,國庫又得空。

幾個宰相同意,趙祉說道:「准,鄭卿,回樞密院將詳細條款擬上。」

「喏。」幾個宰相準備散去,鄭朗忽然又說道:「陛下,臣還有一諫不知當說不當說。」

此時,鄭朗嘴裡很苦。

別以為簡單,因為一個避嫌制度,想將小蘿莉這件婚事解決,不亞於對付宋朝的冗官之弊。

趙禎不知道鄭朗心中小算盤,說道:「說。」

「陛下,我朝以禮儀治天下,是否?」

幾個宰相一起鄙視,說了等於沒說,自漢朝時起,那一正統朝代不是以禮治天下?否則禮部為什麼這麼重要?

「是,鄭卿,你要說什麼?」

「陛下,自古以來,人倫有序,臣聽聞陛下將福康公主選尚用和次子李瑋,李瑋乃是公主殿下表叔,臣以為十分不妥。」

趙禎沒有想到其他,鄭朗是儒者,聽說了,提出來,也十分正常,微微一笑,說:「鄭卿,僅是小節,無傷大雅。也有前例,唐朝中宗將侄子雍王李守禮之女養於皇宮,此女乃是中宗孫輩,中宗卻當為女兒,群臣也無以為不妥。」

在宋朝,什麼事得說出一個道道,有了得到大家公認的前例,便是制度,法律與道理。趙禎說的此女便是唐朝鼎鼎大名的和親公主金城公主。有了這個例子,趙禎將女兒嫁給李瑋也就不算是不對。

鄭朗很頭痛,話風又轉了轉,說道:「臣還是認為不妥,陛下此舉,乃是憐其用和家遭遇淒楚,臣也明白。然陛下之愛護有大愛與小愛之分,故觸龍說趙太后也。一,李瑋已到及冠之年,而公主尚幼,想要成親,必須等公主長大成人,早則要等六七年,遲則要等十年時間,對李瑋來說,過於殘忍。二,李家單薄,尚公主必不能納妾。陛下若愛護李家,不是讓其尚公主,而是讓其家廣澤,此才是真大愛護也。三,二人年齡也略有差距,頗為不合。公主長大成人,李瑋略長,公主過於委屈。李瑋要等公主,青春年少之時,不得不耽擱,也是過於委屈。故臣認為不妥。」

很小心地找了幾條理由。

說得不明顯,其他幾位宰相也想不起來,趙禎更想不起來。況且鄭朗此去契丹,九死一生,豈不正是為了自己這個寶貝女兒?

「鄭卿,僅相差十歲,不算太大的距離。朕至今無子,止有數女,讓她嫁於用和家,也是為福康的幸福著想。」趙禎根本沒有聽。

但話不能直接聽的。鄭朗心中反應過來,不是一定要嫁給李瑋,趙禎有趙禎的考慮。他若有子,兒子為皇上,會想著父親的這個小舅舅,也是唯一的舅舅。關健他沒有兒子,未來走向不定,若是讓其他宗室子弟登基為弟,李家便不會再得寵。但娶了公主,性質不一樣,那不但是貴戚,還是戚上加戚,李家從此便真正的踏入貴戚行列。所以看似李瑋委屈幾年,卻是為了李家未來一族人著想之舉。

鄭朗無輒了。

趙禎又出一奏,道:「諸卿看一看。」

諸相輪流翻看,不知道是誰寫的,寫的也是老生常談。說諸路轉運司廣求出剩,求媚於上,民輸賦稅,已是太半所出用於納賦,但官員不滿足,又令加耗,美其名曰潤官。例如江西諸路州軍體例,百姓納米一石,出剩一鬥,往往有聚斂之臣,加耗一斗還不滿足,再加一鬥。且以江西一路百萬石為準,若每石取米一斗,所收已是十萬石。若於民間取十萬石耗米,下面缺少糧米,米價必貴,百姓必食貴米。此只粗引一路之弊,況且天下,賦稅之饒,其弊無極。願陛下閱其奏目,或有橫加收斂,名為出剩,乞賜黜貶,使民知陛下之意。

寫的人大約是江西一個小官吏,所以不敢署名,又因為職低,缺少明確的例證。

關於這個加耗,鄭朗說過好幾次,遠比這篇奏折說得更嚴重,更詳細,豈止是加耗,名目多得狠!

即便鄭朗說,也沒有說全。

幾個宰相狐疑地看著趙禎,不知道趙禎將這份很普通的奏折拿出來有何用意?

趙禎說道:「古稱聚斂之臣過於盜賊,今如此苛斂,是讓朕結怨於民也。需草詔絕之。」

也就是讓各地官員不得再用加耗名義剝削百姓。

但鄭朗很懷疑,當然,會起一部分作用,有的官吏是為了政績,加耗多半交給朝廷,有的官員加耗是為了裝自己的腰包。即便朝廷禁止,也會利用其他名目剝削百姓。

鄭朗心中忽然明悟。

自己提起時,趙禎並沒有多說,眼下一封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署的上封事(古代臣下上書言事時,將奏章用皂囊或火漆緘封呈進,以防洩漏,謂之上封事),卻立即通過,也是對自己一種保護。

畢竟一旦通過,自己會得罪許多官員。

當然也是一種愛民的表現,寧肯國庫收入減少,也設法使百姓負擔減輕。

不管怎麼樣,這也是一種好的詔令。寬鬆賦稅,對百姓肯定會多少有些幫助。但也看到趙禎對自己拳拳保護之心。趙禎越是這樣,鄭朗越是不想趙禎晚年時看到最喜歡的女兒瘋魔。

可是怎樣能說服趙禎?

鄭朗猜得不也完全對,此時趙禎看到這些奏折後,觸目驚心,詔令天下罷去加耗,是釋放一個信號,朕不喜魚肉百姓,加重稅賦,以換取政績的表現。趙禎也不希望朝堂僅是鄭朗一人說話,要大家一起說,朝堂說,朝野說,這才能真正廣開言路。

看怎麼看了,橫看成嶺側成峰。站在岳陽樓上,春天看一回事,秋天看又是一回事。反正鄭朗此時心中很感動。

趙禎沒有想到他的心情,但看到一幕古怪的表情,龐籍、高若訥與王貽永盯著鄭朗看,問:「王卿,龐卿,高卿,你們看著鄭卿,為何?」

鄭朗回過神,看了一眼龐高王三人,會意,說道:「是因為臣在樞密院說過裁兵強兵之法,未向陛下稟奏之故。」

這時趙禎精力正是旺盛的時候,鄭朗一說,他也想起來,說道:「那天在早朝上你說了倉糧與保丁,但未說強兵裁兵……」

鄭朗苦笑,那天未說,是看到你臉上猶豫,飯得一口一口吃的。說道:「未說,是臣心中略有疑慮。想等保甲法完善,京畿有大量儲備兵源,讓京畿更加安全,臣才會提此進諫。」

「說來聽聽。」

鄭朗再次原原本本說出。

果不出他所料,趙禎臉上再次猶豫,已經裁去大量禁兵,從八十多萬禁兵變成六十幾萬禁兵,雖說增加土兵與蕃兵,那是邊兵,掌控能力遠不及家人在京城的禁兵,再裁,趙禎心中沒有底。

看著龐籍,鄭朗在下面將手一攤。對裁兵,龐籍也十分認可。國家的錢用在哪裡,主要就用在養兵上。如果按照鄭朗的計算,將禁兵裁至六十萬,廂兵裁至二十五萬,一年所需費用四千幾百萬貫足夠了。再加上蕃兵、土兵、弓箭手與壯丁,頂多五千五百萬貫,甚至五千萬貫便足矣。

國家會節約大量用費,再加上三千萬貫養官費用,朝廷即便寬待百姓,只要是豐年,也會有不小的積余。看到鄭朗將特務營說出來,趙禎通過,龐籍心中渴望趙禎再次將鄭朗的裁兵精兵法通過。

結果,讓他有些失望。

也不是不能通過,若是保丁組織得當,能看到部分戰鬥力,諸臣子一起進諫,十有八九便會通過。所以進諫,也要抓住時機,時機不對,即便是鄭朗,趙禎也未必聽。宋朝是趙氏天下,天下人的天下,非是鄭朗的天下!這才是根本,否則就成了范仲淹,名是趙氏天下,一度差一點變成實際的范氏天下。趙禎能不忌憚麼?

但趙禎沒有否決,鄭朗說得也頗有道理,遲疑一會道:「此事再議。」

諸臣走出都堂,在門口忽然遇到苗貴妃與曹皇后,前面趙念奴在用腳踮著繡球(鞠球的美稱,也就是足球),兩位尊貴的婦人在後面追,也不是真追,一邊跟著一邊說著話。

也正常,在唐朝最流行的是擊鞠(馬球),但宋朝馬少,又恢復到漢朝時光,蹴鞠(足球)流行。宮中踢足球的人很多,包括許多宮女,最大的足球迷便是宋徽宗,看到宮娥在踢足球,寫了一首詩,韶光婉媚屬清明,敞宴斯辰到穆清。近密被宣爭蹴鞠,兩朋庭際再輸贏。這首詩水平還是不錯的,比趙禎的強。字畫更比趙禎強,但治國……

看到大臣出來,場合不對,兩位貴婦人連忙閃到假山後面。趙念奴小,不必迴避,大大方方的施禮:「見過幾位相公。」

幾個宰相還禮,但一起看著鄭朗,一個個笑咪咪的,就連趙禎也在笑……

也沒有其他意思,今天鄭朗剛進諫公主的婚事,散了堂會撞到這位小公主,太巧了。

趙念奴睜大眼睛看著幾位宰相,大眼睛閃啊閃的,問:「你們笑什麼?」

然後眼睛在鄭朗身上瞅,鄭朗讓她幾眼瞅後,身上涔出冷汗。千萬別一世英名,在這個小蘿莉身上給毀掉……

第五百七十五章 理

諸宰相面對鄭朗的德操與趙念奴的年齡,仍沒有懷疑。只覺得很好玩,至於趙念奴眼睛在鄭朗身上停留,更不奇怪,鄭朗的事跡太多,又是為她前去契丹冒險,她在後宮不會聽不到。小姑娘或許有些好奇。

魚貫退出。

江南到了黃梅時季,梅雨銷魂,落英繽紛,這是一個很危險的徵兆,意味著自梅雨過後,災害已經蔓延到宋朝的糧倉——江南。

但沒有人知道,鄭朗也未說。

肯定會帶來影響,可在自己進諫下,會比史上的情況要好得多。還有平安監與江東圩。

也有不好說的地方,今年災情十分古怪,與以前大災相比,它似乎又沒那麼嚴重,也就是缺水的地方雨水少了一些,不缺水的地方雨水多了一些。沒有大批的流民,但很普遍。這種情況導致的後果,不會引起大規模的動盪,可是治理又很瑣碎。治理災民職責是東府,本來賈昌朝離開了,陳執中稍有缺陷,可吏治之才也不算很差。關健塞了一個夏竦進去,中書那邊天天吵,天天爭執,倉糧、平安監、江東圩,使得糧與財情況比史上好,可中書的爭執,又耽擱了政務決策。就像後來的六塔河,黃河淌啊淌,一淌就是三年,老百姓小心肝都讓滔滔河水淌掉了,然廟堂之上還是在吵。整整三年,多少膏腴之地成了大澤,才弄出一個不成功的六塔河。中書現在情況頗類似。

……

一家人坐在椅子上,包括張方平在內,一起在吃梅子。

在京城吃鮮梅,有些奢侈,是樊家送來的,樊月兒喜歡,於是一家人沾了光,張方平也沾了光。沾了滿嘴紅水,張方平接過僕人遞來的毛巾,說道:「五月楊梅已滿林,初疑一顆值千金。味勝河溯葡萄重,色比瀘南荔枝深。初嘗美味,果乃不亞於南方荔枝。」

「安道兄,在京城吃梅子,終不是最佳的梅子,楊梅者,紫者為佳,這才是熟透的梅子,甜味更足,酸味略減。因為運輸的時間,這種紫梅不敢往北方送,無論一路上速度再快也沒有用,耽擱的時間,路上的顛覆,紫梅者必然腐壞。所以樊家運來的梅子,乃是次者,半紫半紅之梅,味道卻欠缺了一點。」

「香山居士說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可惜我一直沒有去過江南。」張方平年輕時也喜歡漂蕩,但多是齊魯,後來為官時只是在京城與西北,還真沒有去過江南。他也不會想去,去江南做什麼?貶官了。

「安道兄,不僅江南好,嶺南也好,荊湖路也不差……」

「行知……」

「不用問,你會拭目以待的。安道兄,今天來此,有何貴幹?」

「我找行知,幫我。」

「幫你?」

「糧倉。」張方平說道。幾個御史帶著「深仇大恨」下去查,一查查出無數問題。既然出了問題,就得懲處,趙禎不喜酷法,也沒有殺人,可全部流放,有的甚至將其流放到海南島上。然後罰沒其財產,結果小吏自己遭罪了,家人也連帶著遭罪。應當還算是好的,換成其他皇帝,那怕是北宋的皇帝,不殺士大夫,但不是不殺這些小吏。其實有時候士大夫也殺的,若是犯罪重,特別是謀反罪,同樣也會殺之。

除了小吏外,還有一些豪門與商人,但在這個災害的大背景下,皆不敢囉嗦。不過趙禎聽從鄭朗進諫,一再警告,僅是針對糧食與戶等去的,不得牽連,在下面沒有引起多大騷動。這也說明了鄭朗畏懼之心,就是到現在,他還沒有做好與部分豪門做對抗的打算。

看似解決了,實際沒有。張方平不是傻子,現要查,情況會好,御史離開各路,不會故態復生,但貪墨也休想杜絕,還會有,而且越做越隱蔽。以前糧倉與三司牽連不大,如今國倉全部交給了三司。出了問題便是他的。他有什麼智慧,能讓這些小吏不再貪墨?

將難處一說,鄭朗大笑,道:「安道兄,你想讓下面不會貪墨?」

「故請行知指導良策。」

「這怎麼可能……」鄭朗笑得更歡了,即便所謂的民主國家,貪污的事還會有的,只是相互監督,情況會好一點。但也不能謳歌民主制度,一旦實施絕對的民主,以中國的國情,吵吧,一樣事也休想落實。相對而言,若論內政,宋朝這種制度還是很不錯的。

肯定有一條更好的模式,但鄭朗沒看到,也想不出來。也許再過一千五百年吧,包括後面一千年,各種制度都有嚴重的缺陷,沒有一條是完美的,沒辦法借鑒。

「安道兄,聽我說,夫子之道,修身齊家治國安天下,大者為國,小者為家。大道理是一樣的,可細節不同。國面積廣大,人口眾多,情況更複雜,遠比家更難治。不但家與國不能相比,州府與國也不能相比。一個州府,最遠處不過一百來里,人口頂多幾十萬人,少者有可能一萬人不到。官員就那麼一點兒,若是記憶力強,甚至包括各縣小吏,都能記得很清楚。若是智慧再好一點,各小吏有什麼性格與長處,也能瞭如指掌。但上升到國的境界,那一個人能做到呢?不可能做到。所以往往許多官員,例如西漢第一地方良吏黃霸,在地方上頗有作為,但到了廟堂卻消然隱跡。張士遜在地方是良吏,到了廟堂上成了和鼓。范仲淹在地方上每過一處,如春風至,但到了廟堂,身為言臣,與孔道輔開撕裂宋朝之先河,身為宰輔,騷然天下卻不得功。無他,地方與國不同也。」

「行知……」

「安道兄,治國者,只要抓住大體,故文帝問周勃,全國一年判決訟案有多少,周勃不知,文帝又問全國一年錢帛收入有多少,周勃不知。文帝又問陳平,陳平說事情各有主管它的人。文帝問是誰。陳平說,陛下若問判決訟案,就查問廷尉,問錢帛收支,就查問治粟內史。文帝問,若事各有主管之人,那你主管何事?陳平說,主管君臣,宰相職責是上輔天子調理陰陽,順合四時,下撫萬物生長,對外鎮守四方君夷諸侯,向內親附百姓,使諸臣各自履行他們的職責。退朝後周勃責備陳平平時不授,陳平說,你居於相位,不知自己職責嗎?若是陛下問長安盜賊數量,你也要勉強對答嗎?」

似乎未回答,實際已回答。

鄭朗又說道:「真不行,不定期的派兩三小吏,不定地的核查倉糧,每年查上一次,官吏不定,便不易被收買,日期不定,污吏便不易猜測。幾位按察使下去查的是整個保丁戶等與所有國倉、省倉與縣倉。規模龐大。而三司所查僅是國倉,全國所有國倉僅幾千座,抽查其中三四百國倉,便佔據很大的比例,三四百國倉,除了所帶的文書不算,又何需多少官員?」

既是國倉,不是州縣倉,都是獨立的,京畿附近最多,最少的也有好幾個倉庫,若僅是查三四百國倉,地點多三四十處,少僅不足十處,所需官員自然不會很多。其實鄭朗所說的話,兩個意思,作為三司首官,抓大放小,震懾為主,瑣碎的清查為輔,想倉糧一點不被貪污,那是不可能的。即便管理很嚴的私人作坊,還會有貪污現象存在,但不是很明顯。或者平安監,相信也會有問題,然在諸多人眼睛盯著下,有問題,但不會太嚴重,不像那幾個小吏,將四個倉糧食整個的弄沒了。

對倉糧,鄭朗很重視的,之所以做了許多事,不僅僅是為了改善宋朝國內的情況,還有為了戰爭,這一點他與王安石異曲同工。對吐蕃,能收就收,不能收就拉倒,反正吐蕃沒落了。對幽雲十六州很渴望,難度卻十分高。但對西夏,鄭朗誓在必得!

戰爭,一是錢,二是糧,還有其他的,但這兩條是最重要的戰略物資。

還有呢,未來宋朝那場特大的旱災,鄭朗可不想出現鄭俠,畫什麼《流民圖》,而那時,他恰是官場上的黃金年齡。這就更要戰略性的備糧。

「謝過行知。」張方平已經懂了。

「用茶。」鄭朗說。

呷了一口茶後,張方平又道:「行知,你想經營嶺南與荊湖路。」

「安道兄,拭目以待。」鄭朗未清晰的回答。長沙乃是四大米市,嶺南一年三熟,兩廣加上一個湖南,多大的地方,若不動心才怪呢。若全部開發出來,就是現在的條件,這裡最少能養活四千萬人。增加四千萬人口,僅是征的稅務,宋朝一年會增加多少收入?簡直無法想像。何必扎窩在黃河一帶,弄得慘不忍睹。

但還略有些難處的,宋朝不像唐朝,唐朝氣魄更大一點,主動地將百姓往寬鄉遷移,可是底子太薄,朝廷不給任何補貼,一路遷移,所需吃喝,到達一個新地方重新開始,老百姓會有多難。所以不得功。但宋朝不同,底子雄厚,百姓數量也多。不過宋朝最不好的便是在軍民政策上的保守,不但軍隊往京城附近扎,還要求京城附近成為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以便節肘天下。百姓散向遙遠的南方,補貼不說,會有多少人反對,鄭朗也無法預料。

鄭朗的想法也不大對,沾有後人的漢唐雄風,心中過於美化漢唐。宋朝在軍事上保守,但對於人口來說,比唐朝進步。唐朝同樣做過宋朝的事,將百姓拚命往西京長安,東都洛陽擠壓,因為水土惡化,北方一些地域過於擁擠,民不聊生,不得不降詔將百姓往寬鄉遷移。相對於唐朝人口封閉式的管理,宋朝准許百姓流動,已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

黃梅時雨,江南的梅雨嘩啦啦地下個不停,南方黃梅天下雨,很正常不過。還沒有人注意,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契丹派南京留守蕭塔烈葛與武定軍節度使杜防出使宋朝。

先遞了一份國書。

責問宋朝為什麼將軍隊開到遼東,不管張亢帶去多少人,終是正歸的軍隊,踏入地界確實是契丹的領土。

為什麼要收留契丹百姓,也能說,買的是女真人,也算是契丹子民。

因此要宋朝給一個解釋,另外還有按照慣例,將這些女真人交給契丹。

什麼慣例呢,就是澶淵之盟後,契丹蕭燕燕與遼聖宗撤回契丹,心中慼慼,後怕!得了裡子,得了面子,不聲張,但這個面子也要宋朝履行條約,萬一不給歲貢怎麼辦?還敢不敢再度入侵宋朝,未必有這個膽子。因此,將以前擄獲的宋人,一一交還給宋朝,甚至不惜得罪一些貴族,有的奴隸流落到敵烈烏古等部,還派人過去討要。

這是一例。第二例遼興宗伐西夏,蕭惠軍先行從夾山進入後套,也就是陰山南邊的北河套,西夏抓了許多漢人,包括百姓兵士,一起押於此地,契丹人沒有全部歸還,但歸還了一部分。

這是第二例,第三例契丹在西南築城寨,將宋人逃跑之路切斷後,經過鄭朗兩次抗議,契丹同樣釋放了大批百姓回來。

不是怕宋朝,而是貪圖宋朝大量的歲貢,一個奴隸能值幾個錢,幾貫錢不到,即便釋放幾千個百姓,也不過兩三萬貫錢。但宋朝一年歲貢所值是接近一百萬!敦輕敦重。

因此有這三條前例,契丹要求宋朝將歷年買的女真戰士交還,也有一點兒道理。

趙禎盯著這份國書,將兩府宰臣喊來商議。

其他的好辦,契丹多少有些虛張聲勢,或者做賊心虛的味道,但關係到這一千多名女真戰士。不是擔心鄭朗,鄭朗對他們重用,但不能說鄭朗將他們當成嫡系。否則在西北數戰不會讓他們消耗那麼多兵士犧牲,只剩下四分之一。而是女真戰士的本身,他們多立下赫赫戰功,在京城,老百姓看到他們也十分喜歡,稱為義蕃。

前面好不容易鄭朗逃回來,後面還要將這些戰功赫赫的義蕃們交還給契丹,民間輿論會成什麼樣子?

丁度不吭聲,他對軍事也不大懂。

文彥博與龐籍根本不同意,可他們也不大想幫助鄭朗推助威勢,於是也不作聲。

王貽永一如既往地打醬油,大宋是好好先生。

趙禎只好看著陳執中。

陳執中無奈,他是首相,不作聲不可能了,雖然這個首相讓夏竦一分權,很是可憐。說道:「陛下,女真人不能交,看看前面的能否商議。」

夏竦冷不丁地說:「陛下,執中之言錯也,我朝所得女真人乃是生女真,算是什麼契丹子民?又動用軍隊,若不是將鄭朗扣押,又何需動用軍隊。受此大辱,為何要軟弱地商議?臣以為不但義正言辭指出,還要追問他們為什麼扣留我朝宰相,使其不得歸。」

「鄭朗已歸,國家又有災害,需以和為貴,夏竦,你想挑起戰爭乎?」

「何至於戰爭,我朝增其二十萬,達五十萬之巨,契丹敢發起戰爭乎?或者何謂商議,難道再增其歲幣?」

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

鄭朗不忍看,只可歎中書那一群官吏們,不知道此時在中書省裡是受到如何的煎烤。值得爭吵嗎,鄭朗說道:「陛下,無妨,讓臣來,臣保證他們心悅誠服的離開。」

「准。」趙禎說完連忙離開。對中書幾人的關係,他也頭痛了,又不知道該將那一個人貶出中書,不然不得安哪。

契丹兩位使者至。

還是很有禮貌的,恭敬地沖趙禎施臣子禮。

坐下,宮娥上酒菜,吃喝是假的,藉著酒宴得將正事說清楚。

鄭朗看著二人說道:「蕭留守,杜節度使,許久未見。」

都認識。

蕭塔烈葛與杜防同樣回了一個肥喏。

「貴國安好否?」

「尚好。」

「梁王殿下安好否?」

「尚好。」

很正常的談判方式,畢竟與西夏不同,得讓氣氛緩和下來,鄭朗才說道:「貴國國書我也看到了,所說的女直兵士,非乃如國書所言,乃是貴國百姓。都是女直部曲。」

「鄭相公,難道部曲就不是百姓,似乎與鄭相公平日之言不符。」杜防說道。

鄭朗莞爾一笑,道:「且聽我言,我從貴國逃脫之時,聽聞貴國派了許多部族對我攔截,可曾調動兀惹部否?」

「那也是拜南朝所賜。」

「過去兩國交戰,各為其主,恩恩怨怨不提了,若是追究當年定安國事宜,西夏又作何解釋,別忘記了銀川平原,以前可是我朝的領土,今天卻為西夏擁有,這豈不是也是拜貴國所賜?我只是說兀惹部如今的情況,這些生女真雖在貴國疆域之內,實乃心謀不詭。又談何是貴國子民。若如此,西夏豈不是我朝子民?梅山蠻豈不是我朝子民?如果貴國對他們產生興趣,前去或強行擄獲,或購買部曲,我朝一律通行之,絕不會阻礙。」

理兒就辨過來了,趙禎額首。

杜防也沒有那麼簡單,說道:「梅山蠻我也聽聞一些,他們在南朝內腹,我們如何進入?」

「但西夏人呢?拜前兩位英君所賜,兩國和好,百姓乃安。若戰,我朝與貴國實力相當,也許貴國多騎兵,兵士驍勇,但我朝兵士數量更多,國家富裕,也比貴國更安定。即便數次失敗,統治不會動搖。若是貴國數次大敗,必然會動搖之。因此,和對兩國百姓有利,對國家也有利。若沒有大變,我相信這個和平會持繼很久。不過你我兩國皆有危機,不在西夏,西夏乃是疥癬之痛,雖痛,但不會致命。而在內部,梅山蠻盤琚於荊湖,在他們帶領下,諸生蠻對我朝都不很忠心,影響我朝在南方的治理。若貴國產生興趣,那怕將這些生蠻全部帶走,我們也不會反對,相反,會對貴國表示感謝。但貴國呢,危也同樣在內部,並且更嚴重。我對貴主說過,務必分化而治之,非是虛言。作為宋朝的大臣,也希望貴國安定,利於兩國和平。若是這些更落後凶橫的遊牧民族崛起,取代貴國,對我朝也會更不利。實際我們購買了一些部曲,使他們人口下降,對貴國治理東北卻有極大的幫助。」鄭朗說道。

這是真心話,若允許,最好用錢將完顏部戰士一起買回來,那麼就不會有靖康之辱。一旦等到完顏部崛起後,再想收買,那是不可能了。

「些許女真!」蕭塔烈葛輕藐地說,又道:「鄭相公,此乃我朝內部事務,不希望貴國插手,若是為了和平,請將這些女直人交還給我們大遼。」

不管你說得水點著燈,俺們將這一千幾百名女真人要定了。

然鄭朗並沒有擔心,說道:「也行,若北朝想要他們,我朝可以交還。不過有一筆賬,我們要算一下,我朝陛下賜臣兩萬兩銀子,以供在貴國用度。但這筆銀子卻沒有交給我。當初購買這些生女直部曲,一個部曲所值還不足一匹帛,價僅是一貫多一點。一千幾百名女真部曲價不過兩千貫,一千兩銀子之數。既然貴國偏要這些女直人,也可以,那兩萬兩銀子請歸還我朝。」

有賬算不彎。

有理走遍天下。

先將這筆爛賬算一算。

第五百七十六章 刑關

趙禎先是一笑,然後看著蕭杜二人。

算這筆爛賬也可以,但要看,事關國體,不要說兩萬兩銀子,二十萬兩銀子也要爭的。二使一心要如此,宋朝很難推辭,不但很難推辭,有可能兩國關係會非常的惡化。

蕭塔烈葛與杜防低頭商議一會,杜防抬起頭說道:「若如此,那兩萬……」

「杜節度使,請想好了再說。女直人不多,僅一千來丁,加上他們的親人,也不過三千餘人。貫籍也可以讓你們調查,來自東海、裡眉、完惹、穢貊、鼻庫德(綏芬河東北,俄羅斯境內)、剖阿里(五國部最東一國,今伯力),僅有數人來到兀惹部,這也最西的範疇。」

也就是這些女真人皆是地道的生女真,對這些地區契丹掌控能力很弱,某些方面相當於唐朝對西域的管理力度,甚至還不及,僅相當於唐朝對河中地區(阿富汗、到哈斯春斯坦一帶)管理力度。

宋朝若是代替契丹入主這些地方,那是不對的,僅是花錢買一些奴隸,做得並不算過份。對於宋朝其他大臣可以忽悠,但不可以忽悠鄭朗,鄭朗隨著契丹君臣,呆了很長時間,對契丹大多數事務十分熟悉。

不想開戰,只好講道理。繼續說道:「若是貴國反對,我們可以停下來,以後不買這些奴隸了。但說兩國的事,貴國出兵西夏,因為不備與大意,慘遭失利。我朝是怎麼做的?有沒有落井下石。然我朝與西夏鏖戰,貴國卻出兵威脅,使我朝不得不增二十萬。也無妨,在我朝忍受範圍之內,增二十萬,雖一些兵民不服,但會使兩國友誼更加牢固。可是兩國和好,需要雙方都要付出努力。例河曲戰前,貴國於西南多修城寨,雖是貴國對付西夏而修建。按照盟約,自盟後,雙方皆不得在邊境處修建任何軍寨,開挖壕溝,以免產生誤會。戰後,這些軍寨貴國仍然保留。今日是為了對付西夏,明天它們未必不能對付我朝府州。」

大殿上響起一陣嗡嗡聲。

實際這個理,講起來很容易的,只是宋臣對契丹無論何人,就包括富弼在內,過於擔心,有了這份擔心,於是談判時多佔據下風。其實應對有節,以契丹那些馬大哈,也不是馬大哈,而是不將宋朝放在眼裡的態度,會有許多把柄能找出來。

「為什麼?乃是我朝想全兩國和好也。一千幾百貴國遙遠東海邊的各部女直部曲,對貴國當真那麼重要?如今因為貴國之命,強遷回去,這些部曲心中會不會誠服?貴國除非將他們全部處死,不處死,以後休想他們對貴國產生忠心,相反,可能生起不好的舉動。若是處死,為什麼不能全兩國和好,坐收兩萬銀子之便?這也是貴國的和平之心。凡事都有度的,這些女直部曲對我朝有所貢獻。前端,我出使貴國,貴國意味將我扣押,今者,再讓有功之將士,無端地強行送返。我朝百姓會產生什麼想法?天下者,天下民也,陛下也要順應民意。若是貴國擔心因為我的事,而使歲幣產生不測之走向,那麼勿用擔心,事情過去了,為了兩國未來,我朝就會當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兩位貴使,請三思。」

有理有節,趙禎眼中露出讚許。

蕭塔烈葛與杜防又低下頭商議,杜防說:「若如此……」

「杜節度使,一切勿用多言,兩國相處之道,貴在真誠。我朝已增二十萬,又付出一個納字,若要再逼,貴國會適得其反,過猶不及。此時我朝非是彼時,與西夏僵持不下,貴國非要給我朝一個反毀這二十萬加一個納字的機會,我朝同樣會毫不客氣地接受。」

說得很客氣,實際帶著濃濃的威脅。

杜防慫了,問:「那歲幣之事?」

「歲幣不用擔心,我已安全返回,會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朝乃以儒家治國,重信也。記得我與貴國主於魚兒濼時,貴國樞密使馬保忠進言說,強天下者儒道,弱天下者吏道。今之授官,大率吏而不儒,出儒道則鄉黨之行修,修德則冠冕之緒崇,自今非聖帝明王孔孟之教者,望下明詔痛禁絕之。貴國主不聽。又問我何富國之道。富國之道,便是儒家之道,順應民意,鼓勵百姓休生養息,民自富,國自強也。兩使前來,還有數天才能回去,我下朝後,會送一些儒家書籍給兩使,讓你們知道什麼是儒家思想。」

趙禎已經想笑了。

經鄭朗多次開解,他也想通了關節,契丹不能學儒術,一學儒術,準得完蛋。讓遊牧民族從馬背上下來,讀之乎者也,成了什麼?

「那謝過鄭相公了。」杜防說道。

也是一個台階下,不然怎麼辦,杜防說俺們契丹錯啦,不該討要這一千幾個女真人。讓契丹認錯,現在宋朝還沒那能力。

一場兩國公關危機,悄無聲息地化解。

趙禎對鄭朗越發地欣賞,到了今天,鄭朗處理事務的手段越發地靈活,已綻放出奪目的風采。

但隨後出了一件小事。

特務營在組建,保丁也在組建,這是樞密院的事務。東府如今很混亂,天天吵,但西府很平靜。龐籍與鄭朗顯然不是一路子上的人,不過鄭朗沒有抹龐籍面子。龐籍很聰明,也不會刻意挑戰鄭朗尊嚴,這種不理智的事,他不屑為之。

西府的平靜,也導致西府事務有條不紊地落實下去,組建很順利,包括特務營。一開始趙禎很疑惑,鄭卿,這樣的人選如何挑出來?

鄭朗做法十分簡單,命令京畿四路各營指使,以及鄰近京畿的河東河北路各營指使,按照他所說的標準,每營選出兩到三人,送到京師。各指使也犯疑惑,不知道朝廷要這樣的人選做什麼?有的這樣想,有的那樣想,挑出來人選各色人等皆有之。

一共兩千餘人,送到京師,鄭朗派了樞密院官員進行第二步挑選。應當來說,這是從各營挑出來的精英人士。但鄭朗的特務營要求太高,先讓官吏選,看舉止是否得體,家庭背景是否良好,對國家是否忠心,有沒有一技之長。有的人要孤身深入敵後,必須有一技之長,才能做隱飾。

選了後,一部分兵士落選,挑剩下的兵士僅有一千三百餘人。這已經是精英中的精英,鄭朗又讓王勇二人進行第二步挑選。必須有一定的應變能力,語言能力,偽裝能力,也要有一定的武藝。別看王勇在西夏時裝作軟弱,這是性格上的軟弱,真是軟弱可欺,那真成了人人欺負的慫貨,也不會有作為了。

這些兵士被挑來,挑得莫名其妙,但是西府的命令,不敢不聽,這一次挑選,僅剩下七百餘人。

但還有最後一關,也不需要這麼多人,交給了王嵩。

這個大和尚自用計將野利旺榮處死,又初搭宋與西夏和平之橋後,被調到京城,擔任一個中層武官,但宋朝現在流行的儒術主流還是以前那種又臭又呆板的仁愛神馬的儒術。雖立了功,許多人認為王嵩的做法有些不齒。王嵩擔任了官職,實際是一個閒官,拿著朝廷的薪水,閒養在家。直到鄭朗回來提到特務營,才將此人翻出來。

知道的人不多,鄭朗只說了軍事意義,並沒有說其首領需要擔任多大多大的官職。

本身它與明朝的錦衣衛、東西兩廠性質也是截然不同。錦衣衛對付的是國內大臣,特務營僅是刺探外國的情報,或者在敵境執行一些策反、暗殺活動。對此各個大佬是抱著能成則好,不成拉倒的態度。比較輕視。

鄭朗偏要用王嵩,也沒有人計較。似乎這種低下的勾當,也只有這個猥瑣的大和尚能擔當之。

王嵩在做最後的挑選。

鄭朗沒有過問,相反的,他在注視著保丁,年底進行一次大比,讓趙禎看到戰鬥力,正好還有一個神棍要鬧事,藉機提出精兵與裁兵事宜。要麼便是一個軍械監。

其他的計劃,看樣子不敢實施。

鄭朗也不想步子跨得太大,看到每一法下去後,演變成的種種樣子,鄭朗越發地擔心。所以一邊走,一邊在關注,以調節為主,變革為輔。

但這幾條,必須要全部實施,無他,他在樞密院時間不會很長。到時候要與文彥博爭一爭。本不想爭這個功的,可是文彥博與賈昌朝走得有些近,所以必爭。一爭,自己十有八九之進入東府。況且東府這個樣子,大約皇上也不大滿意。

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必須將主要的事宜安排下去。

他關注著西府事務,別人也在關注他。

趙禎看了幾遍他那個仁義,第一次看有些看不懂,看第二次略明白,特別是其中有一段話讓趙祉頗為贊同。

經君子黨的詮注,這個君子已經不再是夫子所說的君子。別要談什麼五常五德,俺的君子不是這個。那是什麼,也沒有統一的標準,後來司馬光說了一句,德大才便是君子,才大於德便是小人。狗屁的瞎話。若是按照這種理論,那怕一個人再沒有本事,只要略有德操,便可以重用?一個人的才華優異,勝過德操,反而這個才華是錯了?

但這句話卻說中君子黨的內心,比才華肯定不及呂夷簡,那麼只能比德操。

鄭朗引用了後來司馬光說的這句話,又予以反駁。其中所用,有兩例,一是呂夷簡。現在呂夷簡死了,但范仲淹還活著,可以再問現在的范仲淹,呂夷簡對國家有沒有貢獻?

第二例便是陳平。

陳平居家盜嫂,事魏不容,亡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劉邦死後,呂雉欲立諸呂為王,問王陵,王陵不同意,問陳平與周勃,平說,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諸呂,無所不可。王陵怒不可遏,責備陳平,陳平反而說,於今,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劉氏之後,君亦不如臣。

此時劉邦剛剛去世,屍骨未冷,陳週二人便背叛了白馬之盟定,還為自己卑劣的行為進行狡辨,再加上他以前的種種做法,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臣子。

陳平患諸呂,力不能制,恐禍乃己。注意,他深受劉邦寵信,劉氏垂危旦夕之間,足智多謀的陳平擔心的僅是自己。直到陸賈見,出策說,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天下雖有變,權不分。為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周勃),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君何不交歡太尉,深相結?計劃乃定。

按照君子黨的標準,找陳平的麻煩,太多了。

但誰可否認,陳平乃是漢王室的最大功臣之一!

鄭朗模糊了君子與小人的界線,也沒有承認李林甫之流是對的。因此,鄭朗設立一個標準,愛國,愛人,愛這個民族,這是法,國家的利益必須大於個人的利益,這是法。

在這個法上可以適度的調節,乃是度。

李林甫看似勤政,一度睡在政事堂晝夜辦公,可之所以如此,乃是不希望權利為人所瓜分。再看他為了節制有功大將回朝為相,任用胡人為節度使,以便沒有人妨礙他的相權,導致安祿山大權在握,於是有禍。這是一種將個人利益極度凌駕於國家利益之上的行為,故為真正的小人,奸臣。陳平雖略有過錯,最後還是保助漢王室。其實何需如此,他不動,富貴然有之。德操不及,但並沒有真正將個人利益凌駕於國家利益之上。再如呂夷簡,明知道范仲淹起用,必將對自己不利,國家需要范仲淹,還是將范仲淹起用,調到西北擔任重臣。同樣是沒有將個人利益極度凌駕於國家利益之上。所以這兩人乃是德操上的小人,但對於國家來說,卻是功臣,忠臣!

這一段話最得趙禎欣賞。

因此載於報紙。

太學為了慎重轟動,刻意用了雕版印刷。

畢升剛死,可在畢升的研發下,銅活字技術出現飛躍式前進。

但技術還沒有完善,排版技術落後,排版時粘合劑技術也落後,開始實用了。成本略略下降,還是沒有將雕版印刷擠下去,像論語這些常見的書籍,各大書鋪依保留著雕版,省事,沾上油墨,一印便成功了。而銅活字,印完後,必須融化粘合劑,重新排版,用粘合劑粘上,比較麻煩,也費工時。

可是比較冷門的書籍,或者像是報紙類一次性印刷的刊物,還有科考的考卷等等,陸續全部改用銅活字。雕版的少。對此,鄭朗不急,宋朝的印刷十分普通,也商業化了。既然商業化,就會有人研究,進一步節約成本,技術就會再度前進。

以前報紙多用銅活字。然而鄭朗回來時,大約心情愉快,這幾萬字寫得輕快,龍飛鳳舞,太學的博士看了喜歡,拓摹下來,改成雕版印刷,以便讓更多的人一睹鄭朗書法。

仁義陸續刊出,先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糊里糊塗,不知道在說什麼。慢慢地回味過來,還有一部分人反對的,有的含蓄反對,有的直接怦擊,後來包括歐陽修在內,都怦擊鄭朗是有意顛倒黑白。

鄭朗也沒有說自己一定是對的,對外界的爭議,沒有過問。相反,他認為自己思想還沒有成熟,否則這篇仁義不會寫得如此模糊不清。理論大膽地寫,實事卻是小心的做,便是鄭朗的態度。

王嵩那邊便出了問題。

鄭朗讓王嵩把好最後一關,乃是王嵩是宋朝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密探,有著豐富的經驗。

但王嵩做法十分簡單,將這七百餘人分批看押起來,然後嚴刑拷打,問一些很無聊的問題,你這一生做了多少壞事,有沒有賭過錢,有沒有狎過妓,狎了多少。

兵士不服,於是打,說了,俺就將你們放了。有的人熬不住,真說了,於是又用他們做榜樣,你看,他說了,馬上讓他釋放,吃肉喝酒,大夫療養,回家團聚。種種恫嚇哄騙的手段使出來。更多的兵士一五一十的「招供」。

胡亂的折騰數天後,僅剩下三百六十八人,這些人都是真正的鐵漢子,面對王嵩的凶名,以及拷打並沒有害怕。王嵩全部留了下來。其他人釋放出去。

不敢找王嵩的麻煩,這個大和尚能殺人,能搶劫,能喝酒吃肉,能賭錢狎妓,能坑蒙拐賣,能軟能硬,武藝高強,乃是宋朝最大的一陀爛肉,既然挑到這地步,一些人也不怕王嵩的武藝,說不定比王嵩武藝更高強,但王嵩還有一個官職在身,不敢打上司,心中不服,聯名上書彈劾。

此事驚動了御史台,特務營對外沒有公佈,御史們也不知道情況,一是看不慣王嵩,二是無故刑訊兵士,觸犯了朝廷制度。於是在朝會上好幾個御史就此彈劾。

鄭朗聽了後,已經明白王嵩想做什麼,站出來說道:「陛下,待會可以都堂,對王嵩廷對。」

趙祉同樣意會,一些御史還想說,王嵩明顯做錯了,何必要廷對,況且王嵩有廷對的資格嗎?趙禎冷靜地說道:「諸卿,此事另有他由,諸卿不得多言。」

這是鄭朗與趙禎的猜測,是對是錯,還要等王嵩來回答。

到了都堂,王嵩帶上來。幾個大佬都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大和尚,連趙禎與鄭朗在內,都用好奇的眼神盯著他。但現在不是和尚,開始蓄髮,是種世衡的主意。你做的種種,不適合做和尚,防止如來佛祖在天上會生氣,索性你還俗吧。

除了一身橫肉外,也沒有看到相貌有多兇惡,趙禎問:「王卿,你為何毒打兵士?」

「陛下,請聽臣言,鄭相公讓臣做最後的挑選,前面已經多次挑選,這是從三四十萬兵士中挑選出來的,僅剩下七百餘人,其他已不用臣觀察了。故臣只看其人膽略。此營是以密探為主,做密探十有五六會讓對方抓住,必受嚴刑拷打。陛下可以恕臣斗膽脫衣袒見?」

趙禎猶豫一下,說:「可以。」

王嵩將上衣脫下來,全身露出許多傷痕,過去很長時間,有的傷痕恢復過來,有的還沒有恢復,大大小小的傷疤讓人觸目驚心。王嵩重新將上衣穿上,說道:「臣用的僅是一些杖鞭,然臣在西夏時,刑訊遠勝於此百倍,夏賊為讓臣招供,連拶指的酷刑都使出來,陛下,請看。」

伸出手,中指大約拶斷了,至今沒有好,雖五指伸直,中指卻彎彎地垂下去。

看著這中指,觸動趙禎柔軟的心靈,歎息道:「王卿,辛苦了。」

雖然這個大和尚讓他啼笑皆非,但確實是一條硬漢子。

王嵩又說道:「陛下,若是連臣那一點小刑都受不了,便要招供。以後被捉,必不能受對方酷刑,況且敵寇刑訊誘供手段名目繁多,讓人防不勝防。故臣用此策,進一步淘汰兵士。若是不能過關,乘早返回兵營,以免以後害了國家,也害了他自己。」

趙禎無言以對,讓王嵩退下,又拿出一些錢帛,將這些兵士安撫下去。特務營正式組成,也就是這三百六十八人,交給王嵩與王勇訓練。此事也終於引起一些議論聲。

連曾公亮也好奇地問鄭朗:「行知,那個大和尚訓練的那一營是做什麼的?」

鄭朗含笑,說:「會有用,你若想知道,晚上來我家赴宴。」

宋朝最適合做科學家的,不是時恆,而是另外兩人,一個是沈括,另一個便是曾公亮,兩人也有區別,曾公亮專業強項是軍火。喊曾公亮來,鄭朗是湊集未來版圖上最重要的一塊版圖。

曾公亮沒有拒絕,晚上到了鄭家,鄭朗讓時恆拿出一樣東西,時恆親自操作,曾公亮看得目瞪口呆。

第五百七十七章 窗

時恆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個長頸嘴瓷瓶。

瓷瓶乃是市場上常見的定州瓷器,還不大好,雖是白瓷,可帶著濁黃色,瓷色不純淨。但是有釉,瓶口有一個尖勺嘴,還有一個瓶塞。花瓶不像花瓶,茶壺不像茶壺,樣子很古怪。

然而時恆捧在手中,卻像捧著一個點燃的火藥包,面色慎重。

曾公亮狐疑地看著鄭朗,問:「行知,這裡面是什麼?」

「樂正兄,一會兒你便知。」鄭朗說完拿出一個瓷碗,又拿了小半隻剝光雞毛的雞,放在大瓷碗內,朝時恆努了努嘴。

時恆將長瓶裡的物體倒出來,但鄭朗將幾人用手一撥,離得遠遠的。這玩意兒太過危險。

曾公亮盯著碗內,眼睛瞪大了。

瓶內似是水,似是蜜,清色,微泛黃,然而卻像一團火一樣,碰到雞肉,雞肉迅速傳出滋滋聲,就像燒起來似的,一會兒只剩下一團焦炭。鄭航大大的眼睛問:「爹爹,雞煮熟了嗎?」

「不能碰!」鄭朗喝道,心中發誓,不能再讓時恆與自己住在一起,否則這些東西一定會出事。

「行知,這是……」

「它是好東西啊。」

「我懂了,若是澆到敵人臉上……」

崔嫻與江杏兒、月兒心中一起打著冷顫,用不滿的神情盯著曾公亮,這個曾公亮別看溫文爾雅的,也不是好東西。

「澆不起,太貴。但它是不是很厲害?」

「是很厲害,太厲害了。」曾公亮轉來轉去,畏懼地看著碗內的液體。

這便是在鄭朗指導下,時恆搗鼓出來的硫酸。似乎在唐朝,煉丹家孤剛子在其所著《黃帝九鼎神丹經訣》卷九中就記載著「煉石膽取精華法」,便用干餾石膽獲得了硫酸。

不過鄭朗沒有採用,而是用了更進步的方法。自回來後,派人尋找黃鐵礦石,這種鐵礦石在鐵礦石內不佔主流,但有之,宋朝就有,一度在古代也讓人產生誤解。然後又找來硫磺的原石,以及木炭,在城外買了一個小院子,在裡面將這三種物質放在一起燃燒。又在外面蓋上一層打碎的黃鐵礦石,再蓋上乾土和野草,留下通氣的窟窿。

其實整個慢燒的過程便是一個化學反應過程。

十幾天的加熱,這一堆黃鐵礦石變成硫酸鐵、硫酸鋁、火石、炭渣與灰燼,再將它們放在一個盛滿水的盆子裡攪和。硫酸鐵與硫酸鋁溶於水,火石、焦炭與灰渣沉澱。要的便是這種溶液。

但這種溶液仍不是硫酸,工業生產所得硫酸需要一系列的設備,顯然在宋朝不具備,或者鄭朗也不知道具體的設備。因此採用了試驗室辦法。又在京城找到幾個會鍛燒硫璃的商人,肯定不是玻璃,燒出來的不純淨,還略有一些釉質,大半不透明體,看裡面的物質會很模糊。鄭朗也不是想製造玻璃,沒有想的那麼簡單。他所需要的僅是一些特殊的器皿,包括粗陋的蒸餾器皿。

再將這些溶液結晶,結晶體再放在密封的器皿裡加熱蒸餾,水汽經過長長的琉璃管道後,注入瓷瓶裡。這才是硫酸,還是純度很高的硫酸。

說得比較簡單,實際過程中很複雜,各種手續比例,十分繁瑣。好在鄭朗條件好,能調動很多資源。時恆學習了格物,也有好幾年時光,對此比較瞭解。

終於將硫酸研究成功。

硫酸才出來,也不是曾公亮所說的,往敵人臉上潑,說得太恐怖了,初始它才出來,百姓用它來製造蠟燭,鞣制皮革。

實際不是這樣的,這也有一個認識過程。

如果說蒸汽機是工業革命的開始,黃火藥是工業革命的催化劑,那麼硫酸的出現,是打開工業革命的一扇門窗。它與各種金屬反應,可以得到一些很純淨的硫酸鹽,甚至可以提純石油,可以製作化肥,總之用途會很多,還有一樣東西,只要硫酸製作出來,硝酸便只有一步之遙!

時恆很小心地將下余的硫酸拿走,碗裡面的東西一起放在院子裡埋下去,太恐怖了。

但還沒有一個人明白它出現的意義,鄭朗也未講,坐下來說道:「這是一個開始。」

「行知,怎麼說?」

「再過幾天,我會讓你看到另外一樣物事。」

「何?」

「一種新火藥,它的威力將是黑火藥的幾十倍之巨。」鄭朗答道。還是試驗室製品,在試驗室裡不計成本可以研究出來,但不能投入實際生產。曾公亮不言語,只是滋滋的吸著冷氣。

火藥的威力他是知道的,比火藥威力大上幾十倍,會是什麼?

「之所以我今天喊你來,也是因為這件事。」鄭朗道。展示這個硫酸的恐怖,鄭朗是有用意的,過幾天那樣東西研究出來,軍械器便會藉機提上議程。

可缺少一個領首的人,鄭朗看中了曾公亮,想讓他在擔任知制誥的情況下,再兼知軍械監之職。首先他為官保守罷,革新罷,但為官比較清廉,也有一些吏治之能,再者,他對這些新奇東西不排斥。換其他人,鄭朗未必放心。

「為什麼要兼併?」

「過幾天你便知道我兼務各作的原因。」

兩人又說了特務營的事,曾公亮終於明白原因,為什麼前面營剛成立的,後面皇上便下詔,一個個封官進爵。但有的鄭朗沒有說,這也是有許多計劃的,長者西夏,西夏放在西邊終不是辦法,牽制太多。國家會浪費大量財力與兵力,有了西夏掣肘,更沒有辦法與契丹對抗,宋朝衰退會成為必然。不可能每一個皇上都像趙禎這樣的,能兢兢業業的將國家勉強維持下來。鄭朗可不想後來子孫們成為亡國奴,還不是很遠,僅是七八十年時光。有可能自己孫輩就會遇到。

中者是梅山蠻,還有那個民族起義者。前世有許多人不顧對錯,一再的美化,這次給他一個機會,看看此人究竟是一個什麼玩意!

短者還是西夏,元昊死了,契丹那個小皇帝來撿便宜,沒有撈得好,兩年後又退出去。得讓他們將規模擴大化,進一步削弱西夏的實力。

特務營在中間就會起一些很重要的作用。

這是鄭朗的長遠規劃,沒有必要說的。

將經過一說,曾公亮並不排斥,敗也就三百幾十人,成功一小半,那怕有五十人像前期那幾個斥候,也會取得不小的收穫,長歎道:「是啊,我朝過於古板,不然戰爭之初,不會那麼被動。」

接下來還是太平無事。

鄭朗卻利用換假時間,去了郊外那個小院子裡。

後面這個事物更危險。

這需要兩樣東西,一是甘油。想要甘油,必須動物性的脂肪,以及小蘇打。很悲催,小蘇打也不好弄出來,宋朝出現鹼面,但鹼面不是小蘇打,一個是碳酸鈉,一個是碳酸氫鈉,看似功用相差不大,也僅是少了一個氫字,效果卻會截然不同。

可有一個笨方法得到一些甘油,只要到了海邊,找到海蓬子、番杏等馬尾藻科,然後放在坑洞裡燃燒,所得的灰色粉末便是天然小蘇打。再將動物脂肪放在陶罐裡,再用小蘇打鹼化脂肪,分離出來的物質便是甘油。所以鄭朗說它是試驗室產物,上哪裡找那麼多馬尾藻科?還必須是馬尾藻科,其他藻科皆不行,也許行,但鄭朗不知道。

這個先前條件的制約,就無法得到大量甘油。得不到大量甘油,下面的那種物體就無法大量生產。

但不急,可以慢慢來。

這個分離的結果,還可以用利製造肥皂,用石灰分離脂肪也可以製造肥皂,但不能溶解於水,沒有實用性。只有小蘇打分離脂肪,才可以製造出真正的肥皂,再放一些香料,還可以用來製造香皂。但沒有辦法得到大量小蘇打,也不要談什麼肥皂了,鄭朗用意不在此。

得到甘油,師徒二人再攻克下一難關,用硫酸與硝石化合,這個結晶蒸餾後便是另一種更可怕的東西,硝酸。鄭朗看著這瓶液體,鄭重的叮囑,它太危險了,有可能碰到一點兒金屬粉末,就會發生大爆炸。就連蒸餾時也在離得遠遠的,它的蒸餾氣體對人會產生極大的傷害。

看著這幾個大大小小的瓶子,鄭朗又仔細叮囑,說道:「時恆,跟我出來走一走。」

「喏。」時恆用特製的大鐵鎖將門鎖上,裡面東西不管值不值錢,但太恐怖,萬一有一個小偷進來,十有八九會將性命送掉。

師徒二人緩緩的沿著道路向前走,天氣很好,這一年的天氣都很好,多是萬里無雲,晴朗的時光。但這種時光,讓農民很悲催,不但朝廷祈雨,百姓也經常組織祈雨活動。

可是效果不大,也下雨,可雨水很可憐,擠了兩滴眼淚,立即停下。雖在京城郊外,也能看到這種不好的狀況,臨近河畔,有了灌溉水,莊稼長勢未受影響。沒有灌溉水,莊稼一個個無力的耷拉著腦袋。高梁與豆類還好一點,比較耐旱,關健是京城郊外還有一些稻田。不是致命性傷害,但最少今年北方收成會減產兩到三成。

不遠處便是汴水,雖災害連連,對京城商業的繁榮影響不大,渾濁的汴河上,千帆競過,充滿了詩情畫意。

坐在汴河的河坻上,鄭朗說道:「時恆,這些東西很危險,你一定要小心。」

「喏。」

「還有,從窮苦人家尋找幾個聰明伶俐的學生。」

「喏。鄭相公,你書中所說的那些東西會成為現實嗎?」

「會,但需要幾代人努力,不過若是你用心,在你手中,便會有部分物事會出現。」

消息很快讓趙禎得知,不是趙禎派人盯梢鄭朗,而是曾公亮說的,有時候他替趙禎開講,坐下來閒聊時,說到格物學,便說到硫酸的恐怖。

趙禎刻意來到樞密院,問:「鄭卿,朕聽說你發明了一種新物事?」

「是我指導,學生弄出來的。」鄭朗答道。他一直沒有承認王安石他們是學生,以免因為避諱,影響幾人前程。但對時恆,沒有這個必要。

「能否將它讓朕一觀?」

「陛下,那種東西最好不要流入皇宮。」鄭朗道。本來皇宮裡就是亂七八糟一團,各種陰謀詭計,讓外人無法想像。即便是趙禎朝,後宮裡依然少不了這些勾當。萬一有妃子吃起醋,將硫酸往對方臉上潑……鄭朗打了冷顫。

「無妨,朕只是看一看。」

趙禎一心要看,鄭朗只好派小吏向時恆要來一些,當著西府大大小小官員的面,又表演一次。高若訥呆呆地問:「這若是澆到人身上……」

「不死也得重傷,若是澆得多,必死。」

「設監。」王貽永難得地說了一句話。

「不行,成本太貴。但陛下若有興趣,還有一樣物事,臣帶陛下與兩府相公一觀。」

「是什麼?」

「另外一種火藥,技術不是很成熟,但威力很大。」

「帶朕一觀。」趙祉產生了興趣。趙禎與宋神宗很好玩,想強大,又怕死人,於是拚命的製造武器,想利用武器優勢來減少傷亡。但武器僅是一部分,人才是最主要的。結果李憲大敗,宋神宗傷心地痛哭,這種沉重的打擊,影響了他的壽命。那有打仗不死人的。鄭朗也有類似的想法,因此先行著手的便是軍事,而不是民事。趙禎不提出來,他也會邀請趙禎與諸相一觀,以便下一步進諫通過。

「走。」

「陛下,不行,讓臣準備準備,後天。」

「准。」

到了第三天,鄭朗領著玉輅,浩浩蕩蕩出了城。但後面跟著許多老百姓與大大小小的官員,鄭朗皺了皺眉頭。到了目的地,時恆早就在一隊禁軍保衛下,站在一處土山下。

在土山的腳下,提下鑿了一個很深的洞窟,裡面放著一個大號的瓷槽。在時恆身邊,還有一些瓶子罐子,都塞上了口。

來到近前,鄭朗說道:「陛下,派禁兵將百姓驅至一里開外。」

不能再跟,會有危險的。

「一里地?」

「它的威力不會幅射到一里地,但此處乃是石灰岩,石質鬆軟,爆炸時必然衝起大量石片,以免誤傷百姓。」鄭朗後悔地說。當時為了證明它的威力性,刻意派侍衛選擇這個地方,沒有想到跟過來這麼多百姓。

趙禎也沒有不相信,派禁兵下去驅散,百姓仍然站在遠處,這也是趙禎風格造成的,屬於親民的皇帝,多了一份親近,但百姓不怎麼畏懼。

時恆開始在佈置,鄭朗看了看趙禎以及諸位大佬,說道:「我們也退下。」

佈置好了,就到了下一步,將甘油溶液與硝酸溶液通過水槽平穩地注入瓷槽內。這個過程按理說是很安全的,不過這玩意兒性子太不穩定。有時候拿在手中晃一晃,就會出事。後世因為它死的人太多,科學家們又想出一個辦法,使用多孔能吸收液體的一些物質,例如粘土與糖,與它混合起來。但還是不穩定,繼續出事。

說不定這個緩慢傾倒的過程,就能發生爆炸。

「一里外?」趙禎不確切地問。退到一里外,只能看到幾個人在活動,具體的看不到了。

「必須一里外。」

「陛下,聽從鄭朗之言。」高若訥說道。自己危險沒事,別讓皇上今天在此炸上了天,那麼宋朝整亂了。

趙禎踱了幾步,聽從了建議,退到一里開外。時恆開始指導士兵緩慢注入,幾個士兵聽鄭朗說得這麼慎重,拿瓶子的手開始發抖,時恆不得不說:「小心,小心。」

越說小心,幾個兵士的手抖得越厲害,抖得時恆心都提到嗓子眼。很想給這幾個兵士大耳光,奶奶的,你們不想活,俺還想活。

還好,沒有出事,終於將二十幾升溶液按照一定比例平安的倒入瓷槽。

趙禎在遠處問:「鄭卿,不用密封?」

黑火藥嚴格與鄭朗並沒有任何關係,他的作用僅是指出最佳比例,以及密封性,對此,鄭朗也講解了它的原理,因為密封,產生大量氣壓,威力也就是這個氣壓。

但今天試驗卻沒有辦法密封,因為鄭朗還差一樣重要的東西,雷管。答道:「密封更好,不過它的威力大,不用密封也能看到一些效果。」

遠處時恆已在準備最後一道程序。

沒有雷管,若是用導火索點燃,而缺少衝力,只能使這個硝酸甘油燃燒,而不是爆炸。雷管必須要雷貢,這個鄭朗沒有,或者沒有將它試驗出來。於是想到一個笨方法。

這也是摸索著進行的,前世上化學課講到其中一部分知識,但老師也不可能讓學生們沒有事,在學校裡製造火藥,當煙花鞭炮玩。若那樣,整所學校不要多,半年多半給學生炸光了。

大約的原理還知道一些,除了雷管,還有一種方法,只要這種火藥出來,便很容易的製造棉花火藥,為什麼看重它,便是這個棉花火藥,它可以作為槍炮的發射藥。

可用棉花火藥還是很危險。於是鄭朗再求次之。

硝化甘油很不穩定,往往滴幾滴滴在石頭上,用錘子一敲,馬上就可以爆炸。所以鄭朗想到一個方法,用一根植物纖維的繩子將十幾斤重的鐵塊吊在炸藥坑洞的上方。再用導火索繫在第一根繩子的中央,另一端拉到離炸藥十幾米以外的地面。點燃導火索,會很快地燒到兩根繩子的接頭處。第一根繩子就會燒斷,導火索燒到硝化甘油,鐵塊會重重地從木架上落下來。爆炸的條件便有了。

佈置妥當,時恆點燃導火索,然後喝道:「跑。」

雖離了十幾米,在這裡呆著還是不安全。幾個人抱著頭向後面就逃。

窗戶隨著這一逃,開始打開,不多,但能看到那麼一點兒光亮……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並

趙念奴從趙禎身後走出,問:「鄭相公,為什麼他們會逃?」

鄭朗不知道少女心中的心愫,就是有些頭痛,怎樣才能讓趙禎將這門親事退去。樊月兒問了問,問出一些結果,甚至偶爾還與那個李夫人見了一面。李瑋的人呢,也不能絕對性的醜化,比較風雅,但與其父不同,生活很奢侈。這也是後人所傳的暴發戶由來。

鄭朗心中也在盤算,他沒有將李瑋醜化,奢侈的不是他一個貴族子弟,況且他的身份特殊,其父是趙禎唯一的舅舅。這是李瑋缺點,但說多惡,此人也不算怎麼惡劣。

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個奢侈上,小傢伙深受趙禎喜歡,受趙禎影響很重,甚至其樸素無華的生活作風。她耳聞目睹,父親是皇上了,都如此,你一個小小的駙馬又算什麼。再加上其他自己還不知道的原因,所以兩人才爆發矛盾衝突。其婆婆僅是一個爆發點,大不了求父親將其婆轉到李璋家哺養便是,何必鬧到離婚這一步?

當然,僅是一個猜測。

或者自己那天出面,讓李瑋改正這個作風?難也不算太難,鄭朗與李用和關係還是不錯的,見了面,皆會額首示意,因為避諱,兩人沒有多言,但一切皆在不言中。

可細想,又不知道從哪裡著手。若僅是從月兒得來的消息,李瑋還算是不錯的,人家是外戚,又沒有大惡,憑什麼要人家過著樸實無華的生活?鬧將起來,趙禎都會認為自己是脫褲子放屁,多管閒事。

這是月兒聽來的李瑋情報。

另一個消息就不大好了,李用和的夫人。說感情,其妻對李用和也不錯,當時李用和僅是一個小官,其妻雖出身粗鄙,但對李用和十分忠心,維持家務,有井有條,又為李用和生下兩個兒子。後來發達了,李用和因此對其妻也不離不棄。

可正是趙禎的厚賞,李妻越發的驕傲自大,一次婦闈間的聚會,月兒碰到李妻。雖說是鄭朗小妾,但鄭朗對家中幾個小妾態度世人皆知的,而且月兒出身不算很俗,至少比李氏娘家高貴得多。然李妻很鄙視地看著月兒,一聲不吭,離開,就像月兒身上帶著骯髒的東西。大約這是一個矛盾激化點,以後越來越狂傲,加上自幼沒有受到什麼良好教育,最後連公主也不放在眼中,吵鬧後,污言穢語,亂說一氣,將這個小傢伙氣得半夜往皇宮裡跑。

月兒都回來氣哭了,她在鄭家,崔嫻雖比較強勢,但懂得進退,頗有大婦風範,幾個母親受大娘娘影響,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她自己也是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哪裡受得這個氣。

鄭朗怎麼辦呢,只能安慰。

最後終於產生一個想法,無論李瑋如何,有了這個老媽子,趙念奴多半在其家呆不下去。除非對方出身不那麼尊貴,能受得了這個強勢母親的氣。若是尊貴,休說小公主,就是換自己女兒,恐怕也受不了。

可一直沒有想出辦法,趙念奴問,他也答:「不逃,哪裡太危險。」

趙念奴用大眼睛看著四周,忽然低聲問:「鄭相公,你……」

「你還小,早。」鄭朗怕了,你老子就站在身後,不能在這裡問,會讓趙禎以為自己與他女兒有什麼勾當呢。

趙念奴努了努嘴,想說話,看到父親眼光投過來,沒敢作聲了。

趙禎沒有想到,又看著遠處,遠處幾人在拚命地逃,剛逃兩百來步,一聲爆響,就像晴天霹靂一般,在身後傳來,時恆大喝道:「伏。」

樣子很搞笑,但沒有一個人笑得出。

巨響聲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響,接著大片大片的石片飛起,騰起漫天的煙塵。儘管離得有近一里路遠,還有一些石屑飛濺過來,不用吩咐,一些兵士舉起盾牌,想要保護著趙禎以及諸位大佬。

煙塵久久散去,趙禎拍了拍龍袍上的盔塵,帶著群臣來到這個坑洞前,現在不是坑洞,而是一個深達好幾米的巨坑,看著這個石坑,趙禎張口結舌。剛才可以看到的,僅那麼二幾十升的液體,居然產生這樣大的威力。太厲害了。

走了好一會兒,才扭頭對鄭朗說道:「這就是格物的力量?」

「遠不止,故夫子說要格物致知。」

「好一個格物學。」趙禎來回地走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鄭朗試探性地問:「陛下,是否在太學專開一科,傳授格物學,平時讓臣的學生傳授,臣也可以抽空去教導。」

自己寫的那本書擱著,一直吵,不知道怎麼傳,放到太學,太學那些博士們又不大懂,於是一擱便是好幾年。但一開始的方向,對著軍事而來,威力太猛,這一支力量放在趙禎朝沒有事的,放在其他君主朝代,未必是好事,有可能會讓君王產生忌憚,反而弄巧成拙。趙禎心中一點想法沒有,那是不大可能,果然聽鄭朗說完後,立即說道:「准。」

「陛下,再請觀。」後面還有節目要表演,讓兵士準備一些稻草人,外面披上盔甲。時恆又派人抬來一個木箱,看到那個箱子,所有人下意識的退後好幾步,得離它遠遠的。

鄭朗看著禁兵說道:「你們誰臂力好,投擲准,請出列。」

沒有一個人吭聲,剛才也將他們嚇著。

鄭朗又說道:「沒有事,待會兒讓你們上山頂,會很安全。」

這才走出來十幾個膽大的人。

將這些披著盔甲的稻草人拖到山崖下,讓時恆將十幾個兵士帶到山頂,並不高,只有三十四米,不過好在南面有一個陡崖,正好用來投擲。在山頂上,時恆又再次小心的按比例重新調和。

但不是大石槽,而是一個個密封的小瓶子,只灌了一點兒硝化甘油。不能多,多了會出事的。

用紅旗向山下搖動,鄭朗再次讓大家退出近兩百步,這一回沒有剛才危險,可必須退到安全區外。時恆這才讓兵士狠狠地將小瓶子扔向那些稻草人。這又有一個先提條件,沒有火,但有撞擊力,還必須與金屬撞擊,才能爆炸。

小瓶子砸中盔甲,瓷瓶破裂,硝化甘油再度猛烈的爆炸。一個個盔甲就像紙糊的一樣,向天空飛去,騰起好幾米,才破爛不堪的重重砸在地上。一干大佬看得目瞪口呆。

轟隆隆的爆炸聲平息,趙禎說道:「可否用來守城?」

鄭朗歎息一聲道:「不容易,至少現在它還不能作為武器使用。太不穩定,容易出事故。僅是試驗的產物。不過只要繼續研發下去,最終能在戰場上發揮威力。」

但在心中滴咕,不是守城,而是用來攻城。若是大規模的火器與黃火藥出現,城牆會逐步失去作用。未必不好,若是熱武器能出現,遊牧民族的騎兵同樣也失去優勢。

這是一個夢想,在自己這一代,想實現太難了,自己僅是打開一扇窗戶。若是經過一段良性改革,延長北宋的壽命,科學重視,那麼一百年內熱武器必然出現。

這些不用多說了。

文彥博忽然說道:「能否用它開鑿三門渠?」

三門峽在唐朝很苦逼,一個三門峽成了關中的惡夢,在宋朝關中地位下降,三門峽還像一頭吃人的老虎,攔在黃河漕運上。但中書省其他一個人沒有想到,偏偏文彥博想到了,也說明一個問題。

鄭朗頗有深意地在中書幾個大佬臉上掃過,答道:「若技術成熟,休說是三門峽,就是將丹水從漢水打退到關中,也不是幻想。甚至可以挪山填海。不過現在嘛,不行,製作費用太高昂,用來鑿通整個三門峽,必須在神門島、鬼門島,以及鬼門半島,人門半島同上鑿出新運河,進行分流,使河水不再湍急,特別是那顆砥柱,上面光滑,無法鑿炸藥眼,又不易操作,費用高,技術不成熟,必不成功。只能等以後。」

文彥博臉上略有些失望。

鄭朗又說道:「豈止是三門渠,還有一渠。」

「何?」

「靈渠。一旦將靈渠擴大,整個嶺南與江南會聯成一線,其意義遠超過三門渠。」鄭朗道。現在對嶺南根本不重視,想開發嶺南,必須朝中各大佬支持,所以鄭朗一次次的灌輸,喚醒大家重視的意識。

趙禎聽著兩人對話,忽然說道:「回城,諸卿於崇政殿議事。」

今天看到的種種,對他衝擊力太大了,不僅是兩府大佬,也要群臣回去一道商議。而且設在崇政殿,可見他心中的慎重程度。

上了玉輅,心中忽然冒出一抹冷汗,還好,還好,鄭朗對宋朝忠心耿耿,設法從契丹逃了回來。否則讓契丹人收買,後果不堪設想。想到這裡,又說道:「鄭卿,讓你那個學生也進殿議事。」

「喏。」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返回京師。

分尊卑坐下,趙祉看著居末的時恆說道:「時卿,你坐於你先生之側。」

時恆緊張地看著鄭朗,這不能坐,鄭朗的下面是什麼人?龐籍、高若訥,那一個人都能將自己活活踩死了。鄭朗示意太監,搬來一個凳子,挪到鄭朗身後,不算是正規的座位,與主次不相干了。這才讓時恆坐下。

趙禎沒有坐,走來走去,忽然問:「鄭卿,何時才能推廣實用?」

「臣不知,不過格物學要推廣,如今多是我在指導,時恆主手操作,人手太少。」

「可以設一監。」

「陛下,不用,請讓臣奏一件事。」

「奏來。」

「在臣奏事之前,先請陛下觀一樣東西。」

「何物?」

鄭朗手一招,招來一個西府的小官僚,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這名小官出去。過了一會兒,在他帶領下,讓兵士抬來幾具盔甲,標準的宋朝步人甲。很重的,一具盔甲重量是後來的四十餘斤。

禁兵將盔甲放在大殿中退下,鄭朗說道:「這是臣挑選的一些盔甲,你們看,厚度可有問題。」

招來幾個武將,讓他們看,並且讓他們掂了掂重量,幾個武將點點頭說:「沒有問題。」

鄭朗又衝一個太監招手,讓他過來,從外面禁兵手中拿來一把大刀,對這個太監說道:「麻煩你用力往下砍。」

太監不知鄭朗何意,聽從吩咐地用力往盔甲上砍。大刀下去,這個太監也沒有多大力氣,但就像切豆腐一樣,盔甲被砍穿。君臣一起色變。

宋朝冶煉技術比以前發達,但這不是鋼,而多半是鐵。因此在鐵水下來後,還要經過一道程序,經過炭爐鍛燒,在鼓風機與高溫作用下,炭變成氧化炭,使鐵中的氧化鐵還原,釋放氧氣,還有其他一系列的化學過程,再經冷水一浸,雜質排除在鐵的表面,經鐵錘用力的敲打,鐵更精純。所以古代的百煉鋼就是這樣產生的。

鐵水下來,製成盔甲,敲打一百次那不可能,但往往要敲打數次,除去雜質,這才鍛造盔甲。原理古人說不出,但經過數千年的摸索,有一套完善的實用技術。

若是盔甲制工精良,一個大力士用刀也劈不穿,這很好地保護兵士的安全。實際不可能有那麼多優良的盔甲,但最少能經過得起普通的刀劍砍上數次。若象殿中這具盔甲,那何必花重金打造盔甲?一具盔甲得多少錢?僅四十貫。這個錢用得還有何意義,不如讓兵士穿上棉衣,還能擋一擋,又沒有盔甲那麼沉重。費用僅是幾百文!

但不會那麼嚴重,這幾具盔甲是鄭朗反覆挑選出來的極品。

之所以如此,是一些工匠與官吏勾結,為了節約成本,好將錢省下來裝進自己腰包,於是不經錘煉,便打造出盔甲。外表看起來,厚度有了,重量有了,鎧葉具全,一樣不少,實際是用大量雜質鐵打造的,所以刀用力往上一砍,就像削豆腐一樣。

可不管怎麼說,若上了戰場,那個兵士穿了這樣的盔甲,會很悲催的。還不如不穿呢,像王吉那樣,將兵人甲一脫,憑借靈活的身手殺敵,至少沒有重量拖累自己,生命安全還能得到部分保障。

龐籍低下頭不作聲。

這似乎是鄭朗的一個特點,將宋朝不好的事物,逐一放大,給皇上看。宋朝眼下還沒有敗壞到這地步,但又不知道鄭朗做得對與不對。至少與歐陽修這些人相比,鄭朗做事十分理智。

趙禎走下來,看著這些盔甲,科學道理他不懂,但盔甲的製作過程,他能明白,當太監一刀下去時,他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手掂了掂說:「朕很失望,這幾具盔甲出現那個作監,那人之手?」

鄭朗說道:「陛下,不用動怒,想想倉糧。」

趙禎蔫了。

鄭朗又說道:「故臣有奏,我朝成立之初,製造軍器有軍器作坊、弓弩院、諸務諸季料籍,雖無明文規定,但多屬胄部掌管,胄部又歸鹽鐵部掌管,鹽鐵又歸三司掌管。」

張方平臉成了苦瓜,想說,鄭行知,不是這情況啊。

鄭朗瞅了他一眼,事實與三司關聯不大,這正是鄭朗今天要說的,又道:「可歸屬一直沒有真正明確定落,直到先帝才隱隱成形。陝西戰爭開始,因為需要大量兵器,陛下先後讓楊偕、姚仲孫、李用、曹琮釵制置軍器司,林濰、方偕、岑守素同勾管,這乃是臨時性的機構。太祖時對兵器很重視,多次親視,所以器精,於揚州平李重進叛亂時,設治所,制弓弩,製作精妙,後來遠不及之,時過七八十餘載,而膠漆臣聽聞仍不脫。」

這就是一個問題了,宋朝技術在發展,並且發展得很快,可開國時的武器卻比後來精妙,不得不讓人深思。鄭朗繼續說道:「太祖時,分作坊為南北,別置弓弩院,先帝時又置弓弩造箭院,又設廣備攻城作,軍器所,斬馬刀局,萬全指揮,除了京城的諸作外,又於諸州設作,陛下還將某些州府的大作升格為都作院。一分再分,本意是好的,可以細化,便於管理,技術提高。然而分得越多,胄案掌控力度越弱,且有的大都作院,幾乎與鹽鐵部平起平座,根本就不聽胄案調動。管理看似方便,實乃混沌不明,下面官吏看到這些情況,不免會有混水摸魚的事產生。臣在前線指揮軍隊作戰時,多有弓箭、弩、盔甲、兵器不合格者,造成兵士時有意外傷亡。因此,臣想進諫,將這些軍器作合而為一,成立一個新監,名曰軍器械,專門掌管全國的兵器生產研發情況,包括臣試驗的那種新型火藥。更利於調動,也減少了貪墨可能性。」

實際各部門一分再分,層層權力重疊,正是宋朝特有的產物。

在宋朝象王莽、楊堅那樣權臣替代國家的現象不可能了,然而造成諸多弊端。這不屬於冗官冗兵的範疇,而屬於冗政的範疇。鄭朗的做法,是在矯正,不必要的重疊架空,將它們一一收攏,減少冗政的蔓延。

牽動的利益不大,但會造成一些麻煩,鄭朗忍了好久,才借今天的機會將它說出,又說道:「另外臣推薦曾公亮兼知軍器械,至於臣的學生,讓他跟著曾公亮後面做一些事,或者抽空前去太學傳授,或者研發,或者指導工匠。」

曾公亮終於明白鄭朗那天說的話,這個好啊,能將鄭朗這個學生放在身邊,可以詢問這個格物學的學問。經過硫酸之後,曾公亮顯然對這種新學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因此站起來說道:「陛下,臣願意擔任此職。」

趙禎看了看殿中大臣,這些大臣們也在思考,不是很尊貴的職務,而且親眼所見,這些武器威力太大,也要朝廷掌控,而不是放在鄭朗家中瞎搗鼓,很多大臣說道:「此乃良策也。」

「既然諸卿都認可,朕准此奏。曾卿,草詔。」趙禎說道。不過今天他興趣很高,與群臣盡歡而散,也許他腦海裡在想著與西夏等敵人交戰的時候,一個個小瓶子扔出去的場面。

諸臣散去,鄭朗將曾公亮喊來,說道:「若要研發,必須在城外偏僻所在,設立一作,這些物事太過危險。」

「行知,放心,我知道了。」曾公亮答道。不用鄭朗說,也得要小心哪,這些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利器。

鄭朗又說道:「還有我這個學生,喜歡鑽研格物,不大懂世務,請樂正兄多擔待些。」

「無妨。」曾公亮大笑。不懂世務有什麼關係,鄭朗這個學生用得好,可是一個寶貝。

鄭朗走出皇宮,太空蔚藍一片,太陽亮得刺眼,天氣很熱了,鄭朗心中卻是十分欣慰,這粒種子終於開始破出泥巴,開始成長起來。然後又去了郊外,在哪裡還有一件事要安排。特務營!與格物無關,而是南方。

第五百七十九章 紅顏

但沒走幾步,張方平追上來,說:「行知,三司受不起啊。」

讓鄭朗一撥拉,軍器械又歸到三司去了。是一份責任,也是一份權利。

實際此次鄭朗也是一種改革,這個改革連王安石都沒有想到的,真正的簡政,而不是冗政。

宋朝相反,嚴格意義上後勤歸兵部,由兵部負責武將考選,協調戶部調撥軍糧軍餉,上疏條陳,商議軍政武備之事。事實上隨著一步步的分化,兵部如今成了喝茶聊天侃大山,玩紙牌的療養院。

這些權利分到什麼地方呢?

各個衙門,有可能連趙禎自己也說清不楚。例如兵器的製作,天知道是三司,還是地方,或者是其他部門。再如兵器保管貯藏,宋朝製法頗嚴,也十分精細,包括各部劃分更是嚴密,有備御物庫,軍需庫,安撫司軍器庫,舊甲杖庫,東甲仗庫,中甲杖庫,西甲杖庫,新甲杖庫,民軍軍器庫,甚至還有炮庫,火攻庫,民炮庫,劃車弩庫,防城庫,無敵庫,等等,聽名字就知道會出問題的,有朝廷直轄管屬,有各路管屬,有各州府管屬,中央的,地方的,東府的,內藏庫的,樞密院的,就連鄭朗自己在樞密院,都不能清晰的知道樞密院具體對後勤有那些職權。這種情況,能不出問題嗎?

僅是軍器上的,還有,糧秣布帛與錢銀的後勤。

糧倉原先叫糧場,倉是一個更複雜的機構,例如鹽倉,倉儲僅是其中一部分,而原來倉儲叫場。叫什麼不管,就連個這也出現混亂,各地叫法不一,倉、場、庫、務。

立國之初,倉有三用,一是純軍用,二是軍用與官吏合力,三是非軍用。若這樣劃分倒也細密,關健是三者區分並不嚴格,管倉的小吏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倉是用來何用的。然後又出現問題。

下水井蓋被小偷偷走,一個百姓不小心,踩了進去,腿摔斷了,百姓義憤填膺,各位大爺們,你們少喝一頓私密的酒宴,最少幾百個井蓋就省下了。打電話問。若是功績,會有許多部門出來承認,關健人摔傷了,這個責任誰為負責,問了十幾個部門,一個部門也不承認。然後老百姓眼淚汪汪地看著老大們開洋車,住洋房,喝花酒,泡美妹,但那個黑窟窿一月還在,兩月還在,三月還在。

這個問題不大,大不了再摔傷兩個三個老百姓的腿,真摔斷了十幾個老百姓的腿,當真能坐得住?

可關健到軍隊的後勤,特別是在宋朝,動輸又不方便,職權不明,豈不更要命。於是出現好笑的一幕,幾年後三司因陝西河東歲減西川所上物帛,而軍衣不足,又河北入中糧草數多,未有綢絹折還,請貸內藏庫綢十萬,欲輸左藏庫緡錢二十萬,余計其日直,以限追償。讓三司向內藏庫借貸,還要給利息……

不知道三司還不起,內藏庫會不會帶著一群衙內,對三司來一個抄家抵押?

這是最明顯的例子,其實整個軍事後勤,從兵器的生產保管,到糧秣布帛錢銀,能涉及到幾十個部門,而且每一部門職權都不清晰,相互扯皮扯在一起。

剛才的盔甲追究下去,幾個工匠肯定要倒霉,然後問上面誰負的責任,某地方的下水井蓋事件會上演了,能推出幾十個部門,最少恐怕鄭朗與包拯合力,都難斷清是那個部門出現的錯誤。

鄭朗所做的事,便是將這些冗政消除,將職責明確,既然多與三司沾上邊,於是劃給三司。也不敢動多少,到現在只明確了糧倉與軍器生產兩項。離整合整個軍隊後勤供給還很遠。可國家不僅是軍隊的後勤,民政經濟等等,都有類似的情況。再加上黨爭,這樣的國家會駛向什麼樣的彼岸?前幾代主君都不錯,包括哲宗,所以宋朝在勉強運轉著這個雍腫的機制。可只要一到徽宗,說良心話,他比起史上那樣更牛更猛的昏君,還差了一籌。然而大問題出現了。

但敗也蕭何,成也蕭何。

宋朝有許多方面能讓後人借鑒的,比如勘磨製度。

歐陽修說館職貴,貴在何處,先在館職裡當一些年的小文員,小秘書的啥,說不定皇帝還問問話,留下應像了,於是貴。不是說這種工作不好,也是一種勘磨,到了任上,整理公文會更有經驗。但最重要的卻是地方上的勘磨,才能熟悉吏事。做得好,一步步進入廟堂。而非是做做小秘書,小文員就能當好官的,這個作用甚至不及某些重臣家的門客。

正是在地方長達九年多時間的勘磨,從民事到財政,到軍事,鄭朗細細經歷過一遍,再來與腦海中的資料對比,才產生更多的明悟,也比任何人更加洞察到宋朝的種種弊端。

這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嘗試。

看著張方平說道:「安道兄,為何受不起?」

「要麼將平安監交給內藏庫。」

「安道兄,當今是明主,若不是明主,將平安監交給內藏庫,會造成什麼?」鄭朗低喝道。

「或者將軍器械交給樞密院。」

「軍械器本來就多屬三司管轄,全權托於三司,變動不大,若是交給樞密院,會波連多少人事調動?」鄭朗說道。實際張方平還沒有明白鄭朗心意,宋朝制度便是重疊架空,為什麼如此,乃是分權也,下面在攏權,集中,上面最少得做一個樣子,三司權利擴大,兩府權利必然下降,這符合宋朝的「祖宗家法」。

鄭朗語又頓了頓,說道:「安道兄,記住我一句話,謹小慎微。」

得小心了,如今的三司絕不是史上三司,僅是一個平安監與一個糖坊,一年產生的一千多萬貫收入,就讓許多人眼紅。再攏權國倉與軍械監,眼紅的人會更多。

張方平無奈,看著鄭朗往前走,問道:「行知,你去哪裡?」

一直往西走,顯然不是去鄭家,鄭朗答道:「安道兄,我去特務營。」

這三個字不是醜化的代言詞,相反,是特別軍務,看上去十分地尊貴。但知道具體情況的還是不多,就在開封西門外。

來到特務營地。

王嵩與王勇正帶著這三百幾十人操練,沒有什麼器械,不過比鄭朗想像的要好,比如爬樹,登山,暗殺,這玩意兒是王嵩最拿長的,不然他不可能在宋朝與西夏之間來去自如。這是何等不易?要知道鄭朗派一些斥候打探消息,還費了九龍二虎之力,結果僅在西夏邊緣地帶活動,除了王勇二人,皆不敢深入,怕暴露了。

但張方平頂著太陽,看了一會兒,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王嵩授得很用心,可那些招式太陰險了,讓他目不忍睹。

王嵩小聲地問:「鄭相公,要不要他們停下來?」

這也是一個苦逼的主。在西北種世衡罩著,但龐籍與種世衡不是很合得來。老種一死,他在京城無人過問,龐籍用過他,但用過了也就丟下了,當成一堆拉圾,看都不看一眼。

鄭朗讓他主持特務營,不傻不呆不笨,相反,很聰明很機靈,殺人越貨是一回事,抱大腿是另外一回事,得將鄭朗大腿抱緊。

「你繼續。」

「好的。」王嵩向這些屬下開始呼喊。

「小子,你沒吃飯?」

「小子,你這個坑都跳過去,當初你們的指使怎讓你來京城丟人現眼的。」

手中小皮鞭子抽個不停。

能選到這一步,沒有一個兵士是差的,然而無奈,自己是吃了這個大和尚的許多苦頭,但陞官加薪是真的,怎麼辦呢,有氣沒氣忍受。但這些人身體素質是真的很好,現在六月末,正是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時光,可這些兵士經過這些劇烈訓練,居然沒有一個人趴下。

張方平歎道:「虎賁之士啊。」

鄭朗沒吭聲,開玩笑,這可是從三十幾萬兵士中挑出來的三百幾十人,再不行,宋朝軍隊真的完蛋了。但看著這支龍騰虎猛的兵士,鄭朗心中產生一個靈感。

是否建立一支強大的特種軍隊?

宋朝也有一些軍隊冠以強大軍種名號,不過實際戰鬥力很讓人質疑。其實不用多,一路保留四營到五營強大的特種軍隊,那麼在戰場上將會發揮無可替代的優勢。

但這個念頭一閃即逝,在宋朝將從中御病態的制度下,即使有這數支強大的特種軍隊,若是讓不懂軍事的文臣或宦官指揮,又能發揮什麼作用?

忽然兵士積極性提高了,一個個表現更出色。

「好。」張方平喝道。

事實他們也不知道,是王勇在遠處低聲通知屬下的,鄭朗與張方平來看他們。一個是當朝宰相,一個是當朝財相,而且這兩人都是從西北戰場上下來,對武將不薄,所以一個個表現更出色。

就是這樣,王嵩還在用皮鞭子抽,張方平說道:「鄭相公,王嵩做得過火了。」

鄭朗呵呵一樂,說:「無妨,這些兵士身體素質好,不怕。想要他們更出色,訓練必須嚴格。今天渾汗三分,明天就會少灑血七分。否則也對不住他們身上的官職。」

手招了招,又將王嵩喊來。

「鄭相公,有何吩咐?」

「你估計他們最快能在什麼時候放出去?」

「鄭相公,僅憑武藝,現在就能放出去,但不是武藝一樣,還有其他。」

「我懂,但最快能在什麼時候放出去一批人?」

「不大好說,若是能實用,最快要得明年,他們勇猛有餘,應變不足。」

「王嵩,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必須在九月末,放出去五十人,潛入西夏,聽候朝廷命令。」

「九月太早。」王嵩抖著手中的皮鞭子,擰眉道。抖皮鞭子不是想抽鄭朗,而是在想用這個皮鞭子提高訓練強度,九月份能不能完成任務。

「必須在九月以前,另外你在營中挑一挑,準備一百人,潛入南方。」

「南方?」王嵩一失神。

「南方?」張方平也不解地問了一句。

「正是南方。」鄭朗說道。未來戰爭不是在西北,也不是與契丹,而是南方,不僅是儂智高,其後蘇茂州蠻反宋,下溪州蠻反宋,梓夔路夷人反宋,豐州洞蠻反宋,火洞蠻攻邕州,邵州蠻反宋,交趾擾宋,交趾甲峒蠻攻宋,蘇茂州蠻攻邕州。這是六七年間大的叛亂,小的叛亂更是不計其數。

是否是宋朝對他們太差?相反,趙禎死後,包括四川到荊湖南路百姓全部在哭泣。

宋朝對這裡態度很消極,梅山蠻劃為禁梅山,不得進出,讓他們成為國中國,逍遙自在。從夔州路起往南去,叫南荒。就像荒地一樣,不去過問,自生自滅。

至於重斂,更是笑話,既是荒地了,還指望它有什麼收成?即便是荊湖南路,熟蠻一丁僅征三斗三千丁口糧,並且負責其治安,計口劃田,除了這些丁口糧,多不事其他賦役,何來重斂而言。

但是這些生蠻的謀反,不僅動亂地方吏治,所過之地,寸草不留,無數百姓被殺,房屋被燒之一空。即便是儂智高這個大英雄,他殺死的幾十萬百姓,非是漢人,若按後來民族來劃分,其中七成是壯族本身。

後人要顛倒黑白,神志不清地美化儂智高,鄭朗不會去管,但作為宋人,宋朝宰相,不會坐視這些生蠻欲所欲為。可這個要細細謀劃,趙禎被這些生蠻逼得無奈,派了潘美孫子潘夙前去鎮壓,平滅九十九峒寨,也就是九十九個小山村,因為地形不熟悉,不得不退兵。

朝廷管不好,不管不好,於是兵力一次次掣肘,導致趙禎死,國家財政一點兒也沒有扭轉,留下一個超級爛的爛攤子給了後人。況且從湘江往西,一直到湖北西部,四川成都南部,到兩廣,這麼大的地區,要占可憐巴巴的宋朝疆域三分之一面積,鄭朗怎能不管?

他的心思沒有人猜得透,王嵩為難了,說:「鄭相公,若說西夏賊子,屬下還知道一點,南方,屬下不知道啊。」

「無妨,我會授命狄青將軍,派幾個人過來協助你。這個可以不急,年底先選出幾十人,先前去向南方,以後徐而圖之。」

「南方哪裡?」

「梅山蠻,南荒所有地區,嶺南,以及交趾。」

鄭朗說一個名詞,王嵩臉色就難堪一份,只有嶺南稍稍好一點,其他三個地方都不是好地方。

「王嵩,你知道這一營一年得花費國家多少錢帛?」

「是。」

「好好做,有可能你會因此名載史冊。」鄭朗說道。不是誇張的,史上【「文】像這樣【「人】專門的【「書】情報部【「屋】分,還未曾有過,儘管孫子那句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擱在哪裡好幾千年。

「是。」

「一旦行動開始,我將追加五萬兩銀子供你們調用。」

「是。」這一回王嵩答得更有底氣了。到哪裡,不管是在西夏,或是南方,沒有錢是不行的。

在回去的路上,張方平問:「行知,你當真想對南方動兵?」

「若是湘水開發得當,當抵半個江東圩,你說我會不會動心?若是一個嶺南開發得當,當抵兩個江東圩,你說我動不動心?」

「行知,可嶺南再開發,糧秣如何運回京城?」

將鄭朗問愣住了,他不會回答若是朝廷重視科技研發,未必蒸汽機,包括蒸汽火車不是夢想。這個製造出來容易,若大肆發展,自己那些知識被這時代更多的人接受,有可能自己晚年這種物事便可以出現。關健蒸汽火車製造出來容易,鐵路怎麼辦?將宋朝從上到下一起擠壓,也湊不出來這麼多鋼材。沒有鐵路,造船運輸,從哪兒運?海上運?再大的船舶,也會使糧食產生高昂的成本。

鄭朗不知如何回答,於是粗暴地答道:「比現在好。」

……

鄭朗準備派奸細去西夏,西夏巨變已經逐步開始。

元昊遇到沒移氏之前,還遇到一個女人。他中種世衡反間計後,日久起疑,終於明白上當,心中後悔。聽從野利皇后之言,尋到野利遇乞的家人,起初之意乃是封賞其家人,以作補償。野利皇后想補償娘家人,但她這次會大大的後悔了。

慘烈的故事開始發生,野利遇乞一家帶來,元昊說了幾句安慰話,可他眼睛亮了起來,因為在其家人中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托人打聽,才知道是野利遇乞的妻子。得,索性補償得更徹底一些吧。派人將野利遇乞的妻子沒藏氏接中宮中,一個是乾柴,一個是烈火,立即勾搭成奸。但不久後,讓野利氏發覺,便吵了起來。你已經錯殺了我的哥哥,不求你補償,為什麼還要霸佔我的嫂嫂?

野利氏年青時貌美如花,品性淑良,甚得元昊歡心。此時生下兩個兒子,也到了三十多歲,色已衰,不過李元昊還考慮了她的感受,賜沒藏氏為沒藏大師,出家為尼,居興慶府戒壇寺中。

今年春,納沒移氏為皇后,漸漸將沒藏氏疏忘,不過聽說她有孕,去兩岔河狩獵時,將她帶上。正好在狩獵期間,生下一子。因生皇子沒藏氏立為皇后,一個西夏,居然有三個皇后。

又讓沒藏氏的哥哥沒藏族訛龐三月為國相。而自此野利氏日益失寵,不免有怨,於是沒藏兄妹施了一些推手,導致元昊於六月黜野利氏,使居別宮,不復相見。

這僅是沒藏氏前路上一道小障礙,還有兩頭龐大的攔路虎。第一個便是太子,太子是野利氏的親生兒子,一旦他為帝,沒藏家族必被滅掉。第二便是沒移氏,小少婦經過人事之後,越發的容光瀲灩,風流靡漫,被李元昊當成掌上明珠,於天都山修了一座行宮,兩人歡悅其間。

元昊自廢野利氏,太子李寧哥形單影隻,孤立無依,前有奪妻之恨,後有廢母之怨,心中憤恨。李元昊也有所聞,他不想聞,也有人將李寧哥的話送入他耳邊!但李元昊極喜歡這個兒子,認為他頗類己,是西夏未來的好接班人,二是也知道自己行為乖張,又為酒色所迷,索性我行我素,在六月底下詔役夫數萬,準備在賀蘭山側營造離宮數十里,高十餘丈的台閣,以便與后妃們游宴其中。

這純是不想好了。

可關健他與沒移妹子,以及其他一群妹子歡樂,卻忘記了另外一個嫂子,沒藏氏雖美艷,終不是沒移氏那種紅顏禍水級別,是一朵帶刺的小野花,玩過了,兒子弄出來,李元昊也就忘記了。這本來沒有什麼,但此時他不管政事,全部交給國相沒藏訛龐,沒藏又是沒藏氏的哥哥,又有李元昊的一個兒子,名份也有了,權利也有了。一場陰謀就此發生……

……

具體的前線情報還沒有得到,只知道李元昊開始在賀蘭山大修離宮。

看著邸報,鄭朗歎道:「紅顏禍水哪。」

若沒有這個沒移妹子,李元昊萬萬不會到此地步的。只不過與歷史上的貂嬋一樣,這樣「出色」的女子,最後下落何處?

第五百八十章 指桑

到了七八月,下雨了。

趙禎差一點在宮中活活被老天氣死。

幾月前祈雨,雨不至。眼看是大好的收穫時季,老天一個勁的下雨。這可是致命的雨。

這時候人們收割很簡單,菜籽成熟了,在地裡曬乾,放在油布上用篾片做的連耙擊打油菜,將籽粒敲打下來,揚干,再壓成菜油。大小麥與高梁,則在曬穀場用石碾壓,稻穀也要曬乾,然後用一個木製的大谷桶,拖到地裡,抱起稻稈,用力摔打,將谷粒敲打到桶內。總之,需要大太陽照上幾天。這也是廢話,若是沒有大太陽曬上幾天,即便有收割機,也脫不全谷粒。

這個雨下得綿綿不斷,無比的銷魂,特別是大米倉江南,過了黃梅天後,依然還是陰雨綿綿,稻穀很難飽米。就算長了半粒米,也是米,關健不見幾日晴天,稻穀怎麼弄下來?

還不急呢,明年繼續……

所以鄭朗不想進入中書,若是沒有這麼多大佬掣肘,進入中書,安心救災便是,但大佬太多了,一個個心思複雜,進入中書是找罪受的。若不是文彥博有可能與賈昌朝走得近,他明年都不想進入中書。

鄭朗的心思,沒有人知道,以為他是低調謙遜。

情況也不是很惡劣,經過各個御史清查後,收回來許多糧食,有了糧,諸臣心中底氣也厚了一份。本來是好事,可是中書嚴重分裂,災情看似嚴重,實際很分散,於是各地陸續地出現一些問題。

……

江南。

江南更銷魂,如今江南要遠比史上的好,前後十幾年間,陸續開墾了四萬頃圩田,從江南西路一直到江南東路,覆蓋大片地方。人口也遠比史上此時密集。

變化緩慢的是兩浙,這裡開發更成熟,沒有多少開發的空間,要麼與山爭一爭,與海爭一爭,爭的空間不是很大。在鄭朗帶動下,意識到占湖的危害,繼續還有豪強在占湖,不過速度也比史上要緩慢。

一個江東圩,一個兩浙圍(圩與圍的區別是圩相比於河面,要低一點,必須有大量圩堤,多在江寧以西所在。)成了朝廷重要的指望。

可是今年情況很不好。

江東僅是稻子無法收上來,七八月到來,汛期不那麼嚴重。兩浙不但稻子無法收上來,與江東不同,江東是長江水系,入海緩慢,水容量大,汛期主要是在五六月份,但兩浙汛期不一樣,它的水系離海近,水容量小,五六月份汛期不嚴重,相反,到了七八月份,受颱風影響,山洪多有暴發,河流又狹小,再加上這個古怪的天氣,兩浙還要受著秋潦的危害。

艱難的八月過了,九月情況仍沒有變好,昔日的繁華之地杭州都變得慘不忍睹。說田地裡顆粒無收,誇張其詞,但收上來的稻穀很少。原本杭州米價因為江東圩的衝擊,一石只有三百來文,然後一個勁的猛漲,很快攀上一石一千文,一千五百文。

兩浙一石米若漲到一千五百文,缺糧的北方會漲到什麼地步?

杭州府尹呂向高急切的向朝廷求助,中書幾個大佬也沒有辦法,若是北方缺糧,還能從南方調運,但南方缺糧,從哪裡調運,難道從嶺南調過來?讓呂向高下令,每石米價格控制在五百文內,若超過這個價格,查沒其糧鋪,違者斬首示眾。

這份命令便是出自陳執中之手,與夏竦無關。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應了陳執中缺少變通之能。

陳執中出現失誤,呂向高變通能力更差,沒有想到,接到中書命令後,立即頒發榜文。幾天後,派心腹到各縣巡查,不一會兒屬下回來稟報,知府,不好,街頭到處是餓殍的百姓,有的活活餓死。你快想辦法,向朝廷求援吧。

呂向高不相信,親自出去看。

情況比小吏稟報的還要惡劣,是不錯,用工代賑,杭州也執行這一政策,關健在下雨,想做工都沒辦法做工,只能將災民組織起來,設粥棚。這個做法也似乎沒有問題,可是糧價在一個勁的上漲,普通的市民也想省一省,特別是那些貧困百姓,一起擠到粥棚去排隊。這樣一來,粥棚成了無底洞,根本就沒有辦法,有效的救濟真正需要救濟的災民。

這便是零碎災情的為難之處。

真要象前幾年那場大災,又是旱災,又能順利的將災民全部組織起來。但還是有辦法的,主要根源依然出在中書,陳夏二人爭鬥越演越烈,這時候即便鄭朗也不敢插手進去。因此不僅是杭州,其他地方陸續出現了不好的情況。

杭州有財力,可是要上交國庫的,呂向高又不像鄭朗、龐籍、韓琦他們有那麼大的魄力,這個財力不敢動用,因此,粥棚時斷時續。這種情況反而使局勢更糟糕。

禁價令下後,沒有糧商敢違反朝廷旨意。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們也有辦法。你不讓俺們漲價,俺們不賣米了。這後果更嚴重,原本雖苦一點,那怕米貴一點,半飽不饑的,一天也就熬下來,現在米商聯合起來不售米,有錢都買不到米,百姓日子怎麼過?特別是因為平安監的出現,杭州城以工謀生的百姓更多,都是「工人」,都是靠買米度日。所有糧店一起關門大吉,難不成組織人手,去哄搶各大米鋪。

於是在整個宋朝最繁華的城市裡,居然餓死了許多百姓。有的百姓一看形勢不妙,向其他地方出逃。呂向高急了,在趙禎朝,比較重視人命的,遇到災年,有老百姓被餓死,會有發生,但不是很多。關健發生在杭州,京城中的大佬如何做想,皇上怎麼想?不顧面子,向京城求急。中書也傻了眼,自宋朝拿下南唐以來,都是南方將糧往北方調運,那有糧食從北方向南方調運?一來一去得多少成本?因此對呂向高說,自去年冬天以來,陝西與整個北方都遭到旱災,糧倉並沒有多少米。

這是不對的,北方各大糧倉有米,不過不多,也怕明年再有災情延續,所以不願意反調向南方。又說,呂向高,江南應當還有糧,你自己兒想辦法。

呂向高苦逼了。

一愁莫展之時,他的一名屬下匆匆忙忙地進來稟報:「知府,大事不好,剡縣出事。」

「剡縣?」呂向高狐疑地問。

無他,此時剡縣有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王安石。

王安石父喪丁憂後,鄭朗回家丁憂,朝中是賈昌朝,在他的有意打壓下,王安石提撥得很慢,並且有意讓他在江南兩浙轉悠,遠離京師要地,做了變動,此時不是在鄞縣,而是去了剡縣。一個是在明州,一個是在越州。

都知道他在剡縣時間不會很長,隨著鄭朗回歸,王安石早遲會上位。但比起鄞縣,剡縣情況更糟糕,它後面便是多丘陵地帶,陰雨綿綿,加上秋風殺人,秋潦氾濫,遠比鄞縣更惡劣。

幕僚也感到頭痛,王安石不用擔心,可他身後站著一個龐大的巨人。在呂向高的催促下,他拿出一張蓋有印鑒的官府告示,不顧朝廷限價令,明文公告允許米價上漲,出三千文一石收購大米。

各地在限制米價上揚,聞聽剡縣米價漲到一石三千米,原來是三百幾十文,整漲了九倍,江南各地的米商都瘋掉了,一窩蜂僱傭船隻,順著大運河將米運向杭州,又從杭州順著兩浙運河(杭州到寧波運河)運向上虞,從上虞順著曹娥江運向剡縣。好在曹娥江過了剡縣後,到上游剡溪水才變淺,曹娥江水位還是很深,不影響船隻航行。不但其他地方,連杭州本地的米商也大量地將米價運向剡縣。

呂向高看完榜文,吃驚萬分,說殺頭罪過了,但明著對抗朝廷詔書,這可是犯下重罪的行為,可王安石是鄭朗的學生,怎能做出這種不理智的事?雖不解,還是小心翼翼,帶著屬下,不顧能不能過界的忌諱,直闖剡縣。人命關天,管它能不能過界。

來到剡縣,王安石聞聽他到來,率著手下迎到城門外。呂向高大怒地問:「王安石,這份榜文可是你書寫的?」

「正是。」

「王安石,你替奸商哄抬價,可知罪?」說著,命人將王安石綁了起來。

就在此時,一名小吏跑過來,看著王安石,面露難色。呂向高看他鬼鬼祟祟的,讓手下將他捉來,喝問:「你家知縣馬上快成朝廷死囚了,有什麼事不敢說的?」

小吏伏於地上不敢作聲。

王安石道:「你照實說無妨。」

「稟知府,自從王知縣發下命令之後,各地米商紛紛湧進剡縣,他們為了感謝我家知縣,不斷地送我家知縣銀兩。可有一些米商不自覺,裝聾作啞,我家知縣便派我向他們索要,若不給就不讓他們在剡縣售糧。那幾個米商最後答應了。」

呂向高氣瘋了,俺們杭州每天都在餓死人,你幫助這些奸商哄抬米價不算,還要敲詐勒索,收取賄賂,就是你的老師在此,俺們也要講一個道理。咆哮如雷,喝道:「將那幾個米商帶來。」

一會兒幾個肥胖的米商帶了上來,看到這架勢,連縣大老爺都被捆綁了,嚇得面如土色,一個商人說道:「知府,草民有罪,可不全是草民的錯,剡縣公告上明文這裡允許米糧漲價,我是商人,自然逐利而行,至於送禮,更與草民無關,是知縣派人強行勒索,不送厚禮,就不讓俺售糧,還說,按米糧的量收禮,一石最少要給他一千文錢。我們糧食運到這裡,不能再運回去,算算賬,除了一千文,還有利可圖,只好送禮給他們。」

呂向高一聽更氣昏了頭,一石米收禮一千文,這些天剡縣收了多少賄賂。這簡直是大宋立朝以來第一惡劣的貪墨案。看著主薄問:「你們一共收了米商多少賄賂,可有賬目?」

「稟府尹,有賬,全部有賬。」主薄在衙役的押送下,將賬冊拿來,呂向高翻了翻,這可是明確的罪證,即便有鄭朗,也保不了你。壓住心頭的怒氣,將事情原原本本向朝廷稟報。

……

這件事影響深遠,至少讓王安石與張方平都產生一個不大好的思想,不相信商人,認為商人便是奸詐的,所以在他們經濟思想裡,都贊成國家經濟。因此後來王安石有了均輸,有了市易,這段經歷不可謂不重要。

暫時朝廷還不知道,老天下雨下得太過份,趙禎只好派禮官祈晴。非是祈雨,讓老天弄得仙仙欲死。

其實鄭朗有好幾次想提醒,但此時陳執中與夏竦在中書殺紅了眼,鄭朗也沒有辦法參與,只好將自家一畝三分地管好。九月來臨,鄭朗再次來到特務營。

王嵩讓鄭朗逼得快要跳腳,只好從中間挑選五十個比較機靈的人,不停的開小灶訓練。將這五十人帶來,應鄭朗要求,用藥將他們臉上的刺字抹去。還有一點痕跡,不過已經不是很明顯,再過一段時間便看不出來。

鄭朗看了看這五十人,問道:「你們可做好了準備?」

「屬下已經做好準備。」一齊回答。

「這一去時間會很長,快三兩年內朝廷便將你們召回,慢有可能十年八年,你們不能回國。若不同意,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這個時間不好確立,有的可能會很快完成使命,返回國內,有的可能還不止十年八年。有的是一次性任務,有的是多次性任務。至於效果如何,鄭朗同樣不敢確定。

沒有一個人答話。

事實這段時間,王嵩與王勇多次提及此事。不講清楚不行的,不然到了敵國,馬上叛變,則成了天大的笑話。

鄭朗看著他們堅定的表情,心中也很滿意。至少現在看上去,讓人放心。將王嵩拉到一邊低語一會,王嵩額首。說完後,王嵩回來,點了二十人出來。這些都是五十人中的佼佼者,不僅人機靈,還識得許多字。後者對於普通的兵士來說,十分難得。其實篩選到了這五十人的地步,沒有一個是差的。說完後,王嵩帶著餘下三十人離開京城,前往陝西。

但還沒有餘下的二十人重要,具體任務鄭朗也沒有多說,而是將他們帶回去,塞進皇宮巡邏的禁衛當中。這是培養他們的氣勢,至少看到尊貴的大人物不會怯場。

然後又讓他們在下值後,進入太學進行一些粗淺的學習。為了進一步培養其氣勢,讓他們晚上居於鄭朗自家府邸中。至少經常看到皇上,看到鄭朗不怯場,那麼看到沒藏訛龐也不會怯場。

鄭朗還是不大放心,又時常喊一些美妓於家中表演歌舞,也讓這二十名兵士觀看。內幕趙禎也不知道,聽說鄭朗一反常態,經常喊大量美妓在府上表演歌舞,他十分納悶,難道鄭朗也開始墮落了?竟然親自到樞密院詢問情況。

鄭朗答道:「這些人,臣讓他們投奔沒藏訛龐。」

「那個西夏新國相?」

「就是他,臣得到一些消息,元昊昏庸了,於離宮不理政務,挾美作樂,將政務交給此人。其妹原是野利遇乞之妻,為元昊一時看中,僥倖得子,成為西夏新皇后。然此時元昊並不寵此婦,專寵那個沒移氏。又因此兄妹排擠,原先的野利皇后被黜廢,太子卻是野利皇后的親生兒子。」

「鄭卿,你是說……」

「所以臣設立特務營,正是為了此事。私鹽通道一直在保留著,我朝一些百姓不知羞恥,想學習張元,時常逃入西夏,但這些人多象高衙內,沒有才華,不得大用。故臣讓這二十人進行一些訓練,看能不能接近沒藏。陛下,一旦沒藏氏成為西夏的太后,其夫是我朝用反間計殺死的,對我朝必有惡感。」

「倒也是啊。」趙祉慎重起來。

「陛下,也不用過份擔心,一旦如臣所想的那樣,西夏有變,契丹會藉機撿便宜,然未必能真正撿到便宜。但不管怎麼說,邊境都會有一些小麻煩。就看這些特務們,能否用小博大。現在一個問題是他們一旦為沒藏重用,面對榮華富貴,美色時,能不能倒下。臣不說,但刻意用這些艷妓表演,看他們的表情,若是能通過美色關,才能讓他們接近沒藏。」

「原來如此,不過動用了卿……」

「陛下,不可小視,例王嵩、王勇、陸陵……且也無妨,士大夫都在挾妓作樂,臣請幾個美妓回家表演,又有何妨?」

一句話說得趙禎啼笑皆非。

事實許多大臣不解,可言臣也不能彈劾。若這個也要彈劾,三分之二的士大夫會中槍。

除了這件事,樞密院靜悄悄,但戰火很快蔓延到鄭朗身上。

張亢因功遷知渭州,主管涇原路事宜。

宋朝南郊賞賜,一是錢,二是物,前線也分了許多。可是京師物價與緣邊物價肯定不同的,有時候物良而估價賤,有時候物下而估價高。這引起前線發生了一些糾紛。

對此,幾個緣邊大臣態度截然不同,三司送特支到慶州,物惡而估高,軍中洶洶,優人因而戲之。孫沔怒喝道:「此朝廷特賜,何敢妄言動眾。」

命人將其拖出去斬首。眾將求情,此戲爾,不足深罪。孫沔呼還,杖脊發配嶺南。因此諸將士於是不敢言。這是孫沔的做法,強制性的壓制將士們不滿。

也不能說不對,三司有三司的難得,那能面面俱到。

張亢做法不同,用估價高的與估價低的互相交易,均其直賜以軍士。這似乎也是一種良策,轉運使將張亢擅減三司所估上奏朝廷。夏竦奏張亢違紀。

夏竦的說法也不能說不對。

涇原路還保持著市易,但不打仗了,鄭朗自動收了回去,僅限於商業性的市易,軍士只有護送權,不得參與。畢竟這樣的市易會產生大量不好的後果。而且保持市易的用意不僅是斂財,還有一些軍事用途,現在還沒有看出來,但針對的是整個河西走廓,鄭朗刻意做了解釋。未必成功,不成功,斂得一筆錢也是好的,又能得到一些大牲畜與戰馬。成功了更好。

張亢做法顯然違反這一條規訂,直接用軍用賞賜進行交易,看似良策,往往也在開一些不好的例端。

夏竦說張亢做錯了,也能說。

不過事情肯定沒有那麼簡單的,趙禎看了看夏竦,又看了看鄭朗。鄭朗沒有作聲,只好宣旨,降張亢知磁州。

事情並沒有甘休,御史宋禧再議,說張亢在代州時,曾用庫銀市易。也有此事,張亢比較愛惜將士,想改善將士的一些生活條件,於是在代州學習鄭朗,做了一些類似市易的事,這些錢沒有裝進口袋,全部賜給了兵士。做得很隱蔽,可想人不知,那是不可能的。宋禧又將張亢在府州的事跡翻了出來,再彈劾張亢挪用公用錢。

這都是事實。

於是中書出張亢再降為右領軍衛大將軍知壽州。

聽到壽州二字,鄭朗眼中出現暴怒,盯著夏竦與陳執中。

第五百八十一章 帝王心

諸臣也看著中書幾個大佬。

若是按理分析,中書的處執並沒有做錯。不是挪用公用錢,雖賈昌朝用這個對付尹洙,但鄭朗回歸,提公用錢效果不大。況且當時府麟路面對十幾萬西夏兵士的攻擊,這樣做情有可願。

張亢在代州做的事,就有些講不清,但還能說一說,契丹攻擊西夏,宋朝沒有弄清楚,議論紛紛,做了一些變通,收攏兵士之心,以備戰爭。況且後面還暗中參與了河曲之戰。

最說不清的便是夏竦的彈劾。

渭州。

也許後人都無法想像,不就是三司將朝廷南郊祭的一些賞賜物品均其直賜於兵士嗎?這樣做減少兵士埋怨之心,豈不是很好?

但就是這個做錯啦。

渭州不僅是渭州,有三軍三州百姓,有數萬精悍的將士,還有市易,還有自墾的荒田,也就是錢兵糧都有之。張亢身份不明,半是武將身份。不顧朝廷制度,收攏兵士之心做什麼?

當初賈昌朝還授使幾個御使用富弼與杜衍安民,說他們收攏民心,意圖不詭,差一點將富杜二人再貶。那個還有些說不過去,張亢的做法,恰恰是宋朝最忌諱的地方。

可以均其直,但提前通報一聲,得到朝廷允許,才能均其直。

就是這一條看似很荒謬的理由,夏竦彈劾張亢,鄭朗卻不能替其辨解。

現在更惡劣。

壽州乃是何處,當初鄭朗查隱田,刻意挑選的地區,張亢又是鄭朗的親近部下,去了壽州可想而知。

現在就是一個很大的難題,鄭朗不替張亢辨,張亢去壽州會十分為難。弄不好,又會生出許多事來。張亢是鄭朗親信,都不替其辨,以後又有誰替鄭朗做事?替張亢辨,張亢是做錯了,幾位大臣一起出來爭,有可能水洛城事件再次上演,鄭朗不但進入不了東府,有可能貶出朝堂。

可是問題不是在這裡。

張亢的做法固然有違制度,在宋朝還是一個人治大於法制的年代。不看僧面看佛面,張亢做法警告一下也可以,沒有必要設這個難堪的局,讓鄭朗選擇。

鄭朗眼睛盯著陳執中與夏辣。

陳執中在鄭朗注視下,搖了搖頭。

他與鄭朗頗類似,孤芳自賞,從不結朋,因此在朝中根基深,是名副其實的首相,與夏竦相爭,卻居於下風。

懂的,與我無關。

鄭朗眼光又轉到夏竦身上。

夏竦坦然一笑,幹嘛呢,行知,張亢僅是一個武將,你不會與俺拚命吧。

王貽永與宋庠低下頭,擰眉。坐到這個位置,沒有一個是簡單的,當真王貽永是打醬油的,若是如此,不可能能在這個位子坐得那麼久,西府這幾年換了多少宰相?這是一個大智若愚的人物,也想到鄭朗的難局。

龐籍與文彥博在深思,有可能也沒有想到破解之策,但這是夏鄭之爭,他們沒有必要參與進去。

鄭朗又轉向趙禎。

這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中書之議,為什麼皇上會通過?

趙禎也在注視著他,眼中神情卻是十分平靜。不錯,正是平靜。鄭朗忽然心中一陣明悟,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帝王心?忽然也微笑起來,低下頭不語。不是要貶張亢知壽州吧,俺默認了。

夏竦起先不解,過了一會,臉色變得十分難堪。

散朝。

張方平悄悄跟上,問:「行知,為什麼你不替張亢說話?」

貶降磁州足矣,何必弄到壽州?

「為什麼要替張亢說話?」鄭朗反問道。

張方平一愣,他不能說張亢是你的嫡系,難道你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一貶再貶?

鄭朗悄聲說道:「我不說是有原因的,你看到夏竦臉色沒有?」

「不懂。」

張方平不懂,鄭朗也不解釋。然而這件事意義非同小可,意味著夏竦不僅與陳執中爭鬥,也向鄭朗發起挑戰。各種小道消息也傳到崔嫻耳朵裡,崔嫻抱怨地問:「官人,為什麼夏竦要對付你?」

想不明白啊,自己丈夫與夏竦又無恩無怨,在夏竦最艱難的時候,丈夫還力挺過夏竦,替他爭辨。傳將出去,會讓歐陽修等人笑掉大牙的,丈夫在做愚蠢的事,養虎為患。

「他擔心我進入東府。」

崔嫻明白了,夏竦與陳執中爭得頭破血流,無外乎爭的是首相。丈夫一去東府,無論夏竦或陳執中,就成了蚌與鷸,丈夫則坐收漁翁之利。所以將丈夫捲進來,成為一場渾沌局。可又想到另一件事,問:「為什麼皇上也同意了?」

「嫻兒,這是帝王心。」

「帝王心?」

「我與呂夷簡不同,你看看朝堂諸相,夏竦我替他正過名,陳執中有嚴榮的聯繫,龐籍與文彥博擔任過西北官員,同屬於西北重臣派系,王貽永與世無爭,宋庠呢,雖因為包拯彈劾王逵一案,我略說了說,可迅速掠過,給大宋小宋保留了面子,原先與大宋還有點交情,不會因為我一說,對我就產生反感。上下和氣一團。在軍方我又有威信,民間又有著很高的聲望。我在樞密院,無關大雅。去了中書,這樣的首相,不學范希文,卻更勝過范希文。做為人君……」

「妾明白了,陛下想調你進入中書。」

「不知道,但對中書兩相之爭,陛下肯定有些失望。」

「官人以後做事,會有人掣肘……」

「這是必須的,若是良策,陛下會配合,若有疑問,陛下會默視這種掣肘,一切必須由陛下來掌握。是一次考驗,也是一個徵兆。」

其實過程很簡單,西府安靜,沒有爭執,至少該做的事,全部能得到落實。是伴相,不能用政績斐然來形容,但至少與東府相比,成了天壤之別。夏竦與陳執中相爭,不為首相之爭,兩虎也難以相容。自己主動辭去首相之職,不代表著以後不擔任首相。年齡資歷一天天的在增長,兩府相比較,更有了擔任首相的資格。

因此夏竦在與陳執中爭執中,也在暗中觀注著自己。正好轉運使包拯下去,換其他人不會說的,都知道張亢是自己人。但包拯是青天嘛,儘管自己對他有恩,可是公私分明,張亢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向朝廷提了出來。

夏竦看到了機會,趁勢設一個玲瓏局,等自己往下跳。至於陳執中搖頭,他是沒有參與,但默視了整個過程的發展,否則在中書就得不到通過,內耗中,夏竦之議便不得通過了。

到趙禎手中,趙禎也產生了一些小小的想法,這便是鄭朗所說的帝王心。不是趙禎對自己不信任,相反,是更加信任。如果自己一個政敵沒有,上下齊心,未必對自己有好處,說不定就害了自己。即便對自己有好處,也為後人開了一個惡例。自己是忠臣,萬一後人也學習趙禎用自己,用了一個李林甫式的權相怎麼辦?乘勢讓自己與夏竦矛盾擴大,這不是讓朝堂產生分裂,而是在自己身上開一個縫隙,有了這個縫隙,趙禎就能掌握主動權。對張亢同樣給予一個小小的敲打,不然其他緣邊將臣學習張亢,有可能又產生不好的趨勢。

想法似乎是對的。

鄭朗默認了,但不認同。

一旦自己入主中書,必須進行一些改革,這需要一種和諧的氣氛,上下一心,改革才能順利的進行。若是有許多人對自己掣肘,改革必不能順利進行。

即便沒有自己,史上依然產生了蔡京。

但鄭朗不能對趙禎說出來,你就相信俺吧,將國政全部交給俺處理,還讓所有大臣配合俺,才能將國家治理好。那還不如對趙禎說,你將位子挪一挪,讓俺來做。

崔嫻也漸漸想通這個道理,說:「官人,那你為什麼不提議,讓張亢換一個地方?」

呆在壽州,那一群豪強們不敢對付鄭朗,可有膽量對付張亢。時間呆長了,準得鬧出許多矛盾,張亢下場會更慘。鄭朗說道:「無妨。」

就是張亢下放到壽州又如何,數月後自己就有機會讓張亢重新上位。呆得越憋悶,上位才越有資格!

但趙禎在宮中鬱悶了,想不通,難道這個鄭行知是誤會朕了?為什麼一聲不響?

鬱悶的不僅是趙禎,還有夏竦,鄭朗一聲不響,自己弄了大半天,整成一個跳樑小丑。難道鄭朗想丟車保帥,通過一個小小的張亢,將自己火拚掉?

下面的大臣也在關注這件事的發展。

不知道最終會有什麼動向,可是樹不動風動,幡不動風更動,西府這一回想安靜,是不可能了。

正好呂向高的奏折到了京城。

這是何等的大好機會,夏竦說道:「陛下,當重懲王安石。」

鄭朗,張亢你敢丟車保帥,你的學生敢丟棄麼!

趙禎同樣狐疑地看著這份奏折,還有附帶的大量賬冊,公開違抗朝廷聖旨,哄抬糧價,收了這麼多巨大的賄賂,殺頭也可以了。但他對鄭朗這幾個學生記憶深刻,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看著鄭朗問:「鄭卿,那個王安石怎麼做出這些事?」

鄭朗未答,向夏竦問:「為什麼重懲王安石?」

「為何不重懲王安石!」

鄭朗譏諷地說:「夏相公,慶歷三年國庫空虛,國家要錢無錢,要糧無糧,又發生了那麼大的災害,各處流寇烽起,最終卻安然渡過。今年災害雖嚴重,卻遠不及四年前的災害,國家要錢有錢,要糧有糧,又有了用工代賑法安置災民,然各處都有餓死的百姓音訊傳來,你不覺得東府是失職了嗎?」

「鄭朗,雖有餓殍出現,然沒有流寇出現!」

沒有起義軍嗎?鄭朗心中想笑,馬上就有了,而且遠勝過張海與郭邈山的起義軍規模。但鄭朗不說,到時候老賬新賬一下算。對趙禎說道:「恭賀陛下,至少兩浙糧食朝廷不用發愁矣。」

「鄭卿,何來此言。」

「陛下,不用多久,呂知府便會再上奏折,解釋其中的原因。」鄭朗還是未答,又盯著東府數相喝問道:「各位相公,你們身居東府高位,卻不及一個小小的知縣,豈不讓天下人失忘乎!」

第五百八十二章 糖衣

夏竦對趙禎說道:「陛下,臣彈劾鄭朗強詞奪理,顛倒黑白。」

隨你怎麼說,這個賬冊擺在這裡,而且糧價一石三千文,漲到這個份上,幾個老百姓能吃得起?

趙禎如意了,夏竦與鄭朗矛盾終於公開化。對此鄭朗也沒有多排斥,就事論事嘛,以前夏竦還是不錯的,可後來那些事做得就有些過火。自己進入中書,必然調動員數人,特別是王堯臣與富弼,富弼有執政經驗,可以做自己重要的幫手,王堯臣有武略,可以進入西府。當真學習陳執中?那個獨善其身,能做出什麼事?最後什麼事做不了,還要落得一身騷。為,有人找麻煩,不為,同樣是宰相的失誤,還會有人找麻煩。鄭朗會選擇那一種結果?用富弼,必然會得罪夏竦。不如順水搬舟,索性將矛盾公開化。

趙禎問:「鄭卿,王安石此舉有何用意?」

東府幾相想不明白,趙禎也想不明白。

「陛下,為什麼江南米價一石在三百幾十文,價高時僅四百幾十文,但到京城卻有六百多文,七百多文。」

「有運輸成本,損耗,商人盈利。」

「國家庫糧成本幾何?」

「略高一點。」

這個簡單的對答,牽連到另一個問題,看到災年糧食漲價,范仲淹曾建議,豐年備糧,荒年售糧,平穩糧價。為什麼一直沒有得到通過?其實不僅是范仲淹,還有其他許多大臣也上過類似的奏折。

看似不錯,可皆忽視糧食在儲藏中的損耗。以前儲藏損耗曾高達五成,只是一年年的儲糧,裹了進去,大家沒有注意到。直到鄭朗將倉法翻開,各個大臣眼光才投向這個倉糧的損耗度上。

各個御史下去清查,追回來許多糧食,可歷年的損耗下來,累計相加無論怎麼追,也達到了三成多。其實這算很幸運的,追得及時,不然損耗更重。為此,幾位御史下去好幾月,還沒回來,怎麼辦呢,得一個個糧倉慢慢細查,最少到年底才能完成這個任務。

此時倉糧情況算是好的,成本都達到一石一千文錢以上。

鄭朗又說道:「陛下,臣粗算過,若是從北方將糧食往南方調運,不說北方缺糧,也更需備糧,僅是成本有可能達到一千五百文。」

趙禎在心中盤算一下,額首。

夏竦冷哼,即便是一千五百文,也比三千文好。

鄭朗又說道:「問題不僅在調運,北方缺糧,也不敢調動,故中書下令,讓呂向高在杭州就地解決難題。」

趙禎再次額首。

「北方無能為力,可南方糧食在哪裡?有糧食,但不在州倉,各州雖備了一些糧食,可江南乃是魚米之鄉,多是往北方調運。備糧並不多。但還是有糧食,在何處?就在各大商人之手。中書下令,不准超過一石五百文錢,限制糧食漲價,平穩糧價,以供百姓得以生存。這道命令卻是嚴重的錯誤,也是中書的重要失職!」

趙禎懷疑地問:「為什麼?」

「江南陰雨綿綿,不到明年夏天夏收上來,糧食危機都不得解決,商人逐利而行,讓他們不漲價怎麼可能?因此詔書一下,各糧商索性將各個米店聯手關閉,不向百姓售任何糧食。陛下,試問能不能下詔書,強行他們售糧?」

「不能。」趙禎苦澀地說。

如鄭朗所言,這個天下不是老百姓的天下,也不是趙禎的天下,而是天下權貴的天下。一旦所有權貴精英人士聯手反抗,便是皇帝,帝位都會出現危險。所以各地隱田,朝廷就像一個燙手的山芋,不敢輕易碰之。所以糧商聯手關閉糧店,朝廷束手無策。

「陛下,現在江南有糧,但不在官府手中,不在朝廷,而是在各大豪強糧商手中,他們又關閉糧店,不向百姓售任何糧食,這才導致連最繁華的杭州居然出現百姓餓死街頭。而官府沒有糧食,就連用工代賑都無法實施,又談何賑災,救災民於水火之中。陛下,請問有何良策解決?」

趙禎不能回答。

「故中書之命乃是嚴重的失誤。」

「鄭朗,為何不說?」文彥博問道。

「彥博,我主持的乃是西府事務,又有何權利插手東府事務?」

文彥博語塞。插手也能插手的,至少進諫可以,但鄭朗不插手,也不算是失職,相反,是安於職守的表現。

「那與王安石高價購糧有什麼關係?況且一縣之資,又能購買多少糧食?」王貽永不解地問。

「問得好,故決竅便在於此,這是一次很有智慧的表現。江南限價令出,各地糧商雖聯手不售糧,但終不是辦法。一旦百姓死得多,朝廷動怒,他們未必有好下場。聽聞剡縣公開高價購糧,他們會怎麼做?一起將糧食運向剡縣。至於資本,剡縣縣庫是沒有多少錢,可百姓有錢。兩浙乃是全國最富裕的地區之一。即便三千文很貴,百姓勉強能食之。」

「貧困百姓如何食之?」陳執中反問道。這可是相當高的價格,若是按照後世價格計算,一斤大米漲到近十四塊錢,貧困百姓肯定吃不起。

「奧秘就在此。」鄭朗拍了拍桌面上的貪污賬薄。

趙禎已想通了,嘴角露出笑意。宋庠還是不大明白,說:「我不懂。」

「伯庠,世上那有貪官公開將自己貪墨的賬冊,記得如此詳細?還公開放在縣衙。」

「我還是不懂。」

「無他,強行讓商人交出一千文,這個錢實際就是用來彌補貧困百姓的壓力,至少讓他們大半糧食,可以用此錢來購買糧食,免費發放到他們手中。那些能過得去的一二三四等戶,吃高價糧,不會餓死。五等戶吃補助糧,或者施以工程,興修水利,免費向他們發放,那麼也餓不死。這批錢用得光明磊落,也要用得清楚明白,以防手下小吏藉機貪污,故記載詳細,放到縣衙公開。」

「原來,原來……」老實的大宋顯然是想不到的,張大了嘴。

「還有,王安石執掌的是一縣,僅是一縣,又有多少人,又有多少百姓?若是有意將風聲弄大,刻意隱瞞實際人口的用糧,糧商形勢又十分的尷尬,剡縣是一個機會。伯庠,會有多少糧商將糧食發往剡縣?若是兩浙附近的糧食,在糧食價格巨跌後,還能忍氣吞聲地將糧食從吳越運河、浙江運回本處。但其他地方呢?要運回杭州,從陸地將糧食重新搬運到大運河的船上,成本增加幾何?糧食越積越多後,若是王安石忽然降價,將一石糧降到一千文,或者一千五百文,糧商會怎麼做?」

全部恍然大悟。

價陡跌一半多後,難道搬回去,賣還能賺一點,至少比朝廷限價令要強。那麼就將糧商中的米逼了出來。雖比五百文高,可會比朝廷從北方糧倉反哺回去的成本要低。

將這個糧食疏散到兩浙,米到了朝廷手中,連帶著其他有糧在手的糧商,也不得不以一石一千文到一千五百文銷售。還是貴,但一斤米價格僅是四到七塊錢,即便五等戶以下的百姓,也能勉強食得起,能吃得起,就不會再餓死人。

鄭朗又說道:「以一縣之力,撬動整個兩浙糧價,甚至連帶著撬動整個江南糧價,陛下,這是何等的功勞?可以當成一個成功的法案,銘載史冊。臣因為避嫌,不說其功,但夏竦,我問你,為什麼要重懲王安石?昔日,諸臣無錯彈劾你,使你不得拜相。我沒有辨贏,可多少替你做過一些辨解。因此你痛恨君子們,先以侍妾臨摹石介文字,以污石介與富弼。石介去世,你又污石介未死,試圖再污富弼與杜衍……」

忽然也明白為什麼夏竦要針對自己,不僅是要保位子,還有自己於樊樓宴中,聚結的五位重臣,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富弼。故夏竦先發制人。

無所謂,既然進入朝堂,想平安無事怎麼可能,鬥就鬥吧,繼續說道:「可是我與你無恩無怨,昔日,我剿滅王倫,路過亳州時,你為此還與我把酒言歡。進入中書,你身為國家宰相,各地災民沒有安頓好,卻……」

搖頭,面色沉重。

心中卻在歡笑,這次不但報了一箭之仇,也將夏竦踩得半死不活。

「就算他用心良苦,可是詔文已下,為什麼不稟報朝廷,以一個小小的知縣,居然膽大妄為,行下此事!」夏竦反駁道。

「你也知道他僅是一個小小的知縣。他若上奏,文書到了中書,即便通過,最少一月過後。這一月時間會餓死多少黎民百姓。是稍越一點制度大,還是成千上萬的百姓人命大!若是中書某人有私心,再將消息傳將出去,各地糧商之米不得大量到剡縣堆積,官府不但得不到更多的糧食,糧價反而哄抬起來。陛下,到時候王安石那可真是死罪了。他作何選擇?」

「鄭卿,夏卿,勿爭。等呂向高復奏吧,若是如鄭卿所說,王安石此舉倒是良政也。」

不爭就不爭。

走出都堂,張方平不相信地問:「你那個學……王安石有如此的妙思?」

鄭朗微笑。

若沒有金手指,恐怕自己都會被王安石的行為蒙蔽。史上王安石正是因為這件事,走入大佬的視野。他不像司馬光,家門顯赫,一起步便有很高的起點。父親最高官職僅是江寧的通判,家中貧寒,是一步步以政績出人頭地的。

可因為這件事,大約讓趙祉不大喜歡,雖有功,膽子太大,王安石也乖巧,不重用也不埋怨,安心地一個一個地方輾轉,所到之處,政績赫然。而這種安然與不抱怨的態度,加上政績,為許多大佬敬重。後來宋神宗一看國庫賬冊,傻了眼,國家年收入是一億一千六百萬貫,很好很強大,要知道唐朝最高峰時一年只有兩千來萬貫,平常僅是一千萬貫出頭,明朝最低時僅是六百萬貫。一年支出是一億兩千三百萬貫,相差不大,問題也不嚴重。但還有支出,非常出,也就是賞賜、禮儀、豢養了越來越多的宗室子弟等等,一年費用達到一億一千五百萬貫。也就是一年支出竟然是收入的兩倍!

趙頊要吐血,將張方平、韓維、韓琦、吳奎、司馬光,甚至將在家養老的富弼都請來,前面幾個人沒有一個良策,都爛到這份上,怎麼治?富弼也沒有良策,但他說了一句話,陛下,人主之好惡,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下面官員便會投其所好。

為什麼鄭朗對富弼敬重,就在此!

若是趙頊不動聲色,下面官吏不以經營為投,王安石變法會不會有那麼多不好的演變與走向?

但因為王安石在下面的種種表現,韓維等大佬向趙頊推薦了王安石,陛下,想要國家好,請用王安石。

王安石來了,但與范仲淹一樣,在地方上做得不錯,也扎扎實實看到地方上的問題,然卻缺少一樣最重要的經歷,在兩府的勘磨。大變法時代到來,可最後的結果,卻是一團糟。

一切,正是從鄞縣高價購糧開始。

不知道趙禎這時候因為自己有靠山,對王安石印象如何。隨著趙禎的成長,他的心思越難猜測,這是好事,也是趙禎比趙頊高明的地方。帝王心思,怎能讓下面人隨意猜到呢?但鄭朗也猜不出此事對王安石的影響。

回到家。

鄭朗心中還是有些小開心,他絕對做不到范仲淹那樣的胸懷,夏竦要踩他,讓他忍氣吞聲,坐視夏竦踩,那是不可能的。今天踩得狠,皇上用你,不是德操,而是吏治之能,可連一個小知縣都不如,你又有什麼能值得皇上用你為相的?

秋風涼,菊花黃。

心中暢快,準備讓崔嫻拿出那張建州獻上來的龍鳳茶餅沏茶喝。這是趙禎的賞賜之物,普通大臣很難得到,往往拿出來讓人觀賞,而不是用來喝的。何必?要喝,不過要在心情好的時候喝。

忽然聽到環兒在對崔嫻說:「大娘子,官人每天喊那些歌舞妓,不大好。」

「環兒,不得亂嚼舌頭。」崔嫻喝道。

「是。」

「不用嚇著她。」鄭朗走了進來,小環兒還是不錯的,這是在替主母擔心,一種忠心的表現。自己將這些歌舞妓喊到府上,多是行首,姿色出眾,個個二八芳齡,雖崔嫻姿色艷麗,但與這些行首相比,少了那種青春氣息。不是後人眼中的青春,此時青春僅是指少女十四五歲到二十歲之間。還有一個江杏兒,這些行首心中有些想法,越發的將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看自己能不能看上她們,納入府中,從此一躍龍門。因此環兒看不慣。

鄭朗摸了摸環兒的秀髮,說道:「環兒,我在契丹一年多時間,沒有近女色,家中有了你們,我還能狎妓?」

「是,是。」環兒嚅嚅道,然後不解地問:「那官人為什麼喊這些行首在家中表演歌舞?」

「是考驗他們。」向窗外努了努嘴,幾個侍衛正圍著這幾名行首轉悠,大獻慇勤。

這些人在王嵩的皮鞭下挺了過來,可一大半倒在糖衣炮彈下。

「奴不懂。」

「你不懂很正常。」鄭朗說,但九月即將結束,到了用人之時,也到了揭曉之時,鄭朗將這二十名兵士聚齊,指著這幾名姿色美麗的行首問:「她們是不是很美麗?」

第五百八十三章 坑

這幾名妓女長相是很美麗,有幾個兵士大著膽子答道:「美麗。」

說不定這個宰相一高興,還能將她們賞賜給自己呢。

敢情想著好事,鄭朗也沒有動怒,孟子說得好,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可幾人能做到呢?恐怕自己若是衣食因窘,也會被迫做一些不大的事。

又說道:「我前去契丹,帶了一百名侍衛同行,真正回來的只有九十一人。那九人叛變了。當時還在我身邊,我也再三說過,能帶他們回家,僅是一年餘,九人不得歸,我心中常太息矣。」

二十人都不是傻子,相反,都是精明強幹的人,幾乎可以稱之為三十萬兵士中選出來的精英,能傻嗎?一聽,有數人臉上變色。

「為什麼我將你們留下來,讓你們進入皇宮巡邏,居於我家,每天看到許多貴人,培養你們的氣度,又讓你們進入太學,稍做學習,是培養你們的學問。這是讓你們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所以不僅是培養,還有考核。這次考核不是皮鞭不是刑訊,而是一次香艷的考核。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並不怪你們。能愛之,但不可以過份留戀。謝純、華審言、水三娃、陶建明……」一共點了十四人,讓他們出列,說道:「你們收拾行李,明天我會給你們授書,不會太委屈,皆會安排你們擔任都頭等軍職。」

也就是經過這次暗中淘汰,這十四人全部落選了。

鄭朗還在留心他們的神情,其實都是不錯的人才,況且這個社會狎妓之風盛行,僅是京城就有幾萬名妓女,若是沒有怨言,也可以擔任重用,出任各營指使。若是有怨言,只能做一個小都頭了。

掃了掃,怨氣不敢有的,但有數人臉上不服。鄭朗未多解釋,這些人都是普通的兵士,頂多是上禁兵,僅是挑了挑,吃了一陣子苦,朝廷授其實祿職,自己再授其軍職,對得起他們。

僅留下六人。

單獨將他們喊到房內,細細的囑咐了一個多時辰。

這六人將會執行一項最重要的任務,冒充宋朝貪圖富貴的漢奸,投奔西夏,想方設法表現自己,接近沒藏訛龐。比當初的王勇與王嵩執行的任務還要危險。

但沒有讓他們立即出行,而是每人給三百兩銀子,讓其回家,與家人團聚數日,再來京師集合。三百兩銀子是額外賞賜,每月他們的實祿官職還有薪水,按時向他們家人發放。

事實也是讓他們回家交待後事的,這一去,犧牲率會達到一半以上。得將家人安排好,免得他們有後顧之心。

呂向高的第二封奏折很快來到京城。

王安石給呂向高上了一堂生動的教育課。一開始呂向高不知道,認為自己做好,替朝廷抓了一個貪官,替百姓除了一害。奏折與賬冊一起送到京城。越州官員聞訊也趕到。嚴格說,呂向高做法也有些不對,你是杭州的知府,幹嘛跑到俺們越州抓人。

呂向高將事情經過一說,越州官員不敢吭聲,王安石有意高調購米,不但杭州,有可能江寧的米商都聽聞此事,將米正向剡州運輸,以便發一筆財,越州本地官員當然知道了。可王安石是鄭朗的學生,一個個敢怒不敢言。

呂向亮做法越權,自己等人也算是失職,天色也晚了下來,大家休息。第二天呂向高走上街頭,剡縣街頭很熱鬧,依然嚮往年一樣,有各個打把式賣藝的,時不時傳來陣陣掌聲。

呂向高心中狐疑,其他地方包括杭州街頭都是餓殍遍野,剡縣怎麼還繼續繁華?沒有想明白,也走過去看。老百姓看到他,一個個像看到瘟神一樣散開。

呂向高不解地說:「各位鄉親,我乃杭州知府,來本地視察災情,大家勿要驚謊。」

老百姓根本不理他,全部四散而走,連賣藝的也氣憤的冷哼幾句,將行李一收拾,俺不賣藝了,躲你。

呂向高撓頭,不對啊,俺不畏權貴,替剡縣除了一個大害,所過之處,應當聽到百姓的謳歌聲,怎麼變成這種情況?十分鬱悶地回去,剛準備提審王安石,但來到縣衙門口,一大群老百姓跪下,替王安石求情。呂向高氣得無語,斥責這些百姓不識好歹。一個老者說道:「敢問知府,這大災之年,錢塘江兩岸那一個州縣不是市井蕭條,可你再看咱們剡縣,米糧充足,街市繁花,沒有一個人餓死,這是誰的功勞?」

他剛說完,全部附和。

不能讓呂向高將王安石弄到大牢裡,不然剡縣也會像其他地方一樣,馬上自己這些老百姓就要倒霉了。

呂向高無言以對,直到這時候,他才隱隱看到問題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大半天後,嚴肅地說:「各位,我會好好調查,給大家一個交待。」

與越州官員公開審理王安石,先是喝問:「王安石,你為何哄抬米價?」

「呂知府,若是執行朝廷命令,不放開米價,那個糧商願意出售糧食,剡縣也會像其他縣一樣,會餓死許多人。」

外面傳來一陣喝彩聲,特別是那些米商,俺們糧食費了千辛萬苦運過來,難不成讓我們將糧食再運回去,這一來一去,得浪費多少錢?

呂向高瞥了一眼老百姓,又問:「這樣高的米價,老百姓能買得起嗎?」

王安石胸有成竹,呂向高不算是能吏,但也不算是庸官,剡縣的變化,他能看到,只要察覺到這個變化,自己就會相安無事。鎮靜地答道:「江南歷來富饒,不僅是魚米之鄉,商業也十分發達,普通人家皆小有積蓄。乍遇災年,人們需要的只是糧食,米價雖高一點,但老百姓儉省一點,也能堅持一年半載的。那些貧苦家庭,我也可以進行救濟,讓他們熬過這一難關。」

說著讓主薄將救助名冊拿來呈給呂向高看。

一筆筆用費記得很清楚,呂向高語氣更緩,問:「救助的錢從哪裡來的?」

「就是商人奉送的錢帛。」王安石道,不說強行勒索,不說貪墨,而說是奉送。

呂向高終於醒悟,敢情是自己鬧了一個天大的烏龍,氣得哭笑不得,不滿地問:「昨天你為何不說?」

「昨天知府氣勢洶洶,哪裡給我說話的機會?」王安石慼慼地答道。昨天根本不能辨解,弄不好這個呂大人一怒之下,能讓衙役抽自己嘴巴子。

呂向高更是啼笑皆非,大半天後道:「放。」

一聲放字傳出,外面百姓歡聲雷動。

呂向高心中更不是滋味,要命的是他將事情沒有弄清楚,就寫了奏折稟報朝廷。因此設宴,請王安石來赴宴,得讓他替自己說說好話,而且剡縣做法也讓他深思。以前糧價雖貴,但老百姓還能買到米,日子過得苦一點,不會活活餓死。這些奸商!呂向高同樣氣得要命。

就問王安石怎麼辦。

王安石後面還有一個猛人,他老師鄭朗回來了,怕個球。於是獻了一個更大膽的計策,剡縣繼續保持一石米三千文,但讓呂向高做配合,讓他發佈命令,允許商人在杭州以一石一千五百米價格出售糧食。就是一千五百文,糧商也有巨大的回報,以前豐年時成本不過三四百文,加上損耗運輸成本,也不過五百文。

前面有一個剡縣高價糧,後面還有一個更大的杭州市場,南方各地的糧商會瘋狂地將糧食運向杭州。不要多,兩三個月時間,從杭州到剡縣糧食會堆積如山。可是百姓在這個高價下,不會囤積糧食的,那麼糧食越積越多,不用調節,糧價也會一天天的下跌。或者雙方做一個配合,來一個陡跌,糧價便能降到一千文。

這個價格不害人了,北方糧價即便在豐年,也在六百多文到一千文之間浮動。整個兩浙糧食危機會隨之化解,甚至兩浙糧價一掉,連帶著其他地方也會將糧價掉下來。

呂向高聽得目瞪口呆,差一點流哈拉子,驚訝地問:「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

「是啊,否則就是三千文,百姓也吃不起。」

「那你在公堂為何不說?」

「能說嗎?一說消息洩露,計策還能成功否?」

呂向高再次不能回答。

不過他沒有王安石膽子大,回杭州後與屬下官員商議,這才寫奏折再次將此事稟報,請求朝廷許可。

趙禎看了奏折,搖頭:「不成體統。」

鄭朗隨著接了一句:「是不成體統,以前只有商人想方設法賺取國家的利益,為了對付朝廷,居然不顧百姓活活餓死,聯合拒售糧食,如今計賺這些商人,未免做得有些過份。」

這古對的對答,大宋等人全部搖頭。趙禎同樣在笑,說道:「准了。」

商人能坑朝廷,為什麼朝廷不能坑商人。

一道詔書下,江南糧商開始瘋狂了,一時間大運河上佈滿了運糧的船隻,一起往杭州趕,但杭州不是最終目標,而是往剡縣趕。趕到杭州還好一點,趕到剡縣,那是送死去的。

而且還嫌不夠熱鬧,又殺出一支生力軍。

當時幾個商人無意中帶了糧食,到密州賣,賺了一部分錢,這是權當放空回來的。鄭朗那時在中書,刻意嘉獎,又免其稅。這就形成一種制度,有的商人時不時帶糧食回來。平時利潤不高,那邊價低了,人家寧肯養牲畜,也不願意賣。正常價達到兩百餘文才肯出售。不會刻意為了兩三百文差價帶糧食回來,是看船載重量,船若空,順帶一點,賺一筆小錢。不過這無形中刺激了一些留守百姓種植。

廣種薄收式的種植,但好在不用交稅,又是無主之地,還有一季三熟,這些年積壓許多糧食。鄭朗倒不是完全為了備荒年,而是用來打壓國內的糧價,才通過嘉獎,刺激商人,讓商人刺激留守百姓種植的。

糧價在宋朝一直處於緩慢上漲狀態。不是農民得利,一些五等戶將租子與稅交完,餘下的糧食僅夠度日的,四等戶同樣沒有多少餘糧銷售。得利的是商賈與大戶人家。

在雙方有意哄抬下,宋朝糧價一直只漲不跌。但另一邊生產出大量糧食,會對這種勢頭進行抵消作用。這幾年帶了許多糧食回來,但不多。直到三千文出來……

一個個都瘋掉了,兩百文利潤不吸引人,海船成本高,海上有風險,多是運輸貴重的貨物。可是能出海的海船都很大,小者四百噸,大者能達到一千噸。化成石,是萬石船與兩萬石船,一石能賺五百文,那麼也可觀的。正好九月西北風起,是南下的好時光,但這次南下不同,是刻意與那些據點的百姓收購糧食,甚至因為船漸漸多起來,有的人南下打交趾人的主意。將糧食裝上船,不顧逆風行駛,用大櫓拚命的劃,將船駛回杭州。時機啊,一旦錯過,機會便不可再來。結果到了年底,又從海外衝擊過來三十幾萬石糧食。與南方所需的食用糧相比,三十幾萬石還不夠杭州百姓食用數月之需。可糧食越積越多,三十幾萬石糧食到來,那可是致命的。

這筆糧食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鄭朗將三十六個名冊遞給了趙禎。

最上面的六人寫著絕密二字,這是三十名間諜的戶冊與卷宗,全部交給趙禎。也就意味著從此以後,那怕是樞密院的官員,僅能與這些間諜聯繫,都不知道這些間諜的家世,以免洩露。

趙禎將名冊打開,主要盯著前六人:

周淵,二十九歲,開封京城人氏,家庭狀況,父母俱在,有一弟,一妻,兩子。

馮高,二十七歲,陽武上坡村人氏,家庭狀況,父母俱在,有一兄,一妻,一子一女。

衛陽,二十八歲,東明衛莊人氏,家庭狀況,父在,有兩弟,一妻,一子一女。

呂毅,二十六歲,韋城劉河村人氏,家庭狀況,父母俱在,有一兄,一妻,一子。

趙善金,二十九歲,原武寨口村人氏,家庭狀況,父母俱在,有一弟,一妻,兩子一女。

魏治方,二十六歲,尉氏魏家莊人氏,家庭狀況,父母俱在,有一弟,一妻,一子兩女。

這也是鄭朗有懲九名侍衛之背叛而採用的辦法,家中有父母,有妻子兒女,便有了牽掛,省得光棍一人,一人吃飽,全家吃飽,對方若是用美色誘惑,很容易就倒戈過去。同時還有兄弟,自己出事,父母親與孩子有人照撫,再加上朝廷善待,有牽掛但沒有後顧之憂。那麼必然想方設法立下大功,返回家鄉,光宗耀祖。

但趙禎盯著這份名單,遲疑地說:「六戶人家哪。」

「陛下,為了大我,只好犧牲小我,也未必是一定會犧牲。」

別人說這句話時,也許能說事不關己,說話不怕閃舌頭,鄭朗卻有資格說的,他去了契丹,同樣是九死一生,卻沒有做半點退卻與猶豫。趙禎慎重地將卷宗封好,放出暗閣中。又說道:「張亢馬上要到京城了。」

他前去的任所可是壽州,你怎麼一聲不吭呢?趙禎不解,想了很長時間,沒有弄懂鄭朗心思,忍不住問。

第五百八十四章 最缺的

「陛下,張亢是人才,可是因為其有才能,略有些持才放傲,他本心是想使兵士保持高昂的士氣,但就沒有細想後果。故此,他在延州與許懷德發生矛盾衝突,後到代州與渭州皆有些越制之舉。放在亳州也好,讓他磨一磨驕氣,讓其反思。」鄭朗答道。

「但亳州……」

鄭朗心中無語,心想你也知道亳州張亢不能去,為什麼同意中書的安排?但趙禎今天既然提到這個問題,鄭朗順便說一說,道:「陛下,我朝最缺的是什麼樣的人才?」

「是什麼樣的人才?」

「陛下,不是吏治之才,我朝雖然有許多官吏貪墨或者昏庸無能,但那一朝一代不皆是如此?其中有能力的大臣更遠勝於他朝他代。故臣認為不是缺少能臣,最缺少的而是大將之才。我朝懲前代之弊,重文黜武,本沒有錯,武將手中若是有兵,再像唐朝節度使那樣,有財有糧有政,難免會生出不測之心。例如唐朝先是安史之亂,那是胡人導致的,但後來各個藩鎮割據節度使卻多是漢人。」

「此言中的。」

「是如此,可是兵權一劃為三,後勤更不知道一劃為幾,已經是矯枉過正的措施。請陛下三思。」

趙禎沒有作聲,對軍事不懂,即便鄭朗勸,也未必聽。鄭朗也未必打算勸服趙禎,趙禎對他僅是信任,也十分寵愛,兩人沒有基情,鄭朗也不喜那個,可略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友情,聽聞自己從契丹趕回來,趙禎失措地迎到宣德門口,這在其他大臣身上是沒有過的事。但趙禎畢竟是君主,不是自己的奴才,自己說東,便東,說西便西。至少以趙禎軟弱的性格,自己大多數進諫聽了進去,算是不錯了。之所以說起這個,是為了下一句:「陛下,在這種風氣下,我朝對武越不重。唐太宗以文皇帝自居,可在帝范裡清晰地寫道,要尚武。我朝已經走向一個偏右的道路,不是尚武,而是醜武。民間有諺道,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不但兵士,連將領也日益遜落,缺少名將。昔日西北四大名將,種世衡久在苦寒之地,染病去世,王信年老,又多帶傷,時常患病,只剩下狄青與張亢稍稍正常,可兩人經常衝鋒陷陣,特別是張亢乃是進士及第,一個文人,更為難得,身上也受了許多刀箭之傷。朝廷就是不念其功,看在舉國僅有的幾位能得大用的名將份上,也要優待之。請陛下三思。否則我朝會越加柔弱,不要說收復西夏,幽雲十六州,柔弱到最後,自保都不能。」

咱不說私人的袒護,而是為了國家。

「讓朕想一想。」

「陛下不用多想,暫時讓他知亳州吧,畢竟他前去女真,將臣救了出來,越是有瓜田李下之嫌,越要自重。所以這次權當磨一磨,過一段時間再遷他處。」

「也罷。朕還問你,朕聽曾公亮說你那個學生,在軍械器試驗什麼火炮。」

「一種頗有威力的武器,不是石字砲,而是火字炮,用火藥做彈丸的。」鄭朗說著,討來紙筆,畫了圖形,講解了其原理。

「你說它的射程能達到一千步開外?」

「僅是最笨重的火炮,若是先進一點,推力能將炮彈發射到十幾里外。但想要成功,十分遙遠,可能需十幾年時間,才能有所進展。」無奈了,粗的原理他知道一些,關係到細節問題,他同樣不明白,不僅是工藝問題,若是專業的,以一個國家的力量,現在宋朝一些技術,高明的槍炮製造不出來,可粗笨的槍炮,肯定能造出來。但對這個,他不太懂。只好先授時恆理論知識,再通過時恆的嘴巴,將這些知識在太學傳授,帶動一部分人掌握先進的科學知識,再將這些知識消化到實踐當中,會有更多的人群策群力,那麼研發才能取得一部分進展。十幾年時間恐怕還是早的。

又說道:「且,這也是臣的猜想,是不是如此,也未必,這需要更多的人思考探討。」

趙禎對此一點也不懂,說道:「是啊,你那本書朕也看過,似是而非,好生不解。」

「陛下也不用明白,陛下之職,一是帶一個好頭,為天下百姓樹立一個榜樣。二是統領萬民,想要統領萬民,只要將各個人才安放在適合的崗位上。那麼陛下就是一個明君了。」

「鄭卿,你說張亢與狄青誰的軍事天賦更高?」

「論軍事天賦,四大將領當中狄青當數第一,其餘三人相彷彿,但即便是張亢,只要任用得當,也是罕有的名將。」

「郭逵與趙珣如何?」

「郭逵現在稍遜之,他的成長是在未來,趙珣更次之,但也是難得的將才。」

「陳執中如何?」

前面說將才,很正常引起的話題,後面忽然問陳執中,問得鄭朗一愣。定了定心神,鄭朗才醒悟,史上王安石僅是一個小知縣,無人注意,即便糧價下來後,稍有人關注,僅提撥到舒州做了通判。但現在不同,因為是自己學生,夏竦用王安石攻擊自己,沒有想到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趙禎讓自己一句話說得產生動搖了,之所以提撥你為相,看中的不是德操,恰恰是才能,才能都不及一個小知縣,這讓人不得不反思。

不但對夏竦,對中書趙禎也產生了不滿的情緒。

問就答,鄭朗說道:「陛下,陳執中從不結朋,德操無用置疑。」

趙禎點頭,正是他最看重陳執中的地方,不像范仲淹,後面呼喝的人太多,說不清道不明,還一個個有理,覺得天大地大,范仲淹第三大,韓琦第四大,老子第五大,皇上第六大。

「吏治也頗佳,資歷深,但缺少變通,為相可,為首相欠缺。」

「夏竦呢?」

「僅說智術,夏竦在陳執中之上,但自慶歷三年君子攻擊之後,夏竦心境產生變化,變是陰沉,行事略有些不擇手段,為首相,有德操不佳的嫌疑。並且眼界、心胸、謀劃皆遠在申公之下。」與呂夷簡相比,夏竦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很公道的評價,並沒有因為與己為敵,藉機攻擊誣陷。又徐徐說道:「兩府中,適合首相者,先是龐籍,後是文彥博,其他數人,皆不適合擔任首相。」

「你呢?」

「臣還沒有想好。」鄭朗施了一個太極,含糊地答道。

但張亢赴任趕到京城的時候,鄭朗不顧嫌疑,依然將張亢喊到家中,開解。這些人都有一個通用的毛病,氣量不大,怕他想不開。

「謝過張將軍。」崔嫻說道。

「不敢。」張亢一顆心略定了一定,這個女子在鄭朗心中地位極重,她能感謝自己,鄭朗就能替自己說公道話。是很不平的,奶奶的,俺們立了多少功勞?這不打仗了,就將俺當成了獵狗,開始烹了?

「公壽兄,坐。」(前面將此張亢當作彼張亢,字號弄成季明,特此更正道歉)

江杏兒熱情的沏茶,沒有這個人,丈夫有可能就回不來了,那是丈夫的救命恩人。

「公壽兄,請用茶。」

「謝過鄭相公。」

呷了一口茶,鄭朗說道:「西漢大封諸侯,也曾封七異姓王,趙王張耳,病死後張敖即位,因罪貶為宣平候。燕王臧余謀反,為漢高祖親誅。後燕王盧綰也被形勢所逼而叛變,老死在匈奴。楚王韓信功最大,先貶為準陰候,後被呂後處死。梁王彭越被貶,也被呂後處死。淮南王英布謀反,被漢高祖抱病徵討,被妹夫吳臣所殺。韓王信被迫投降匈奴,後為匈奴作戰為漢軍殺死。得善終的只有膽小的吳芮一人,長沙國歷經五世而亡。為何,坐榻之下豈容他人憩乎?為什麼李靖、曹瑋、王德用等將立下大功,卻更加小心謹慎?不但對你說這番話,對狄青,張方平,我都說過類似的話。」

若說嫡系,狄青只能算是一半,還有一半與韓琦沒有關係,但是范仲淹與龐籍的。張方平與張亢卻是自己真正的嫡系。

「鄭相公,我僅是公其直,免得兵士不滿。難道讓我學習孫老匹夫?」

孫沔在邊時政績還是可以的,只是貪財好色,為張亢所不齒,但這個人也絕不是一個君子。

鄭朗說道:「包拯與我有仇乎,與你有仇乎?」

「沒有。」

「那他為什麼不說孫沔,而說你?他還留了一份情面,只是請問朝廷,並沒有彈劾你。」

張亢語塞。

「你是重將,又好施輕財,不但百姓樂為你所用,兵士更是如此。馭軍嚴明,所至皆有風跡,甚至有百姓圖像祠之。涇原路又有糧,錢,以及兵與民,你拚命的攏其士氣做什麼?」

「鄭相公,我會有這樣的心思麼?」

「你是沒有,可不是你怎麼樣想,而是別人會怎麼想。比起政績,你可及我?」

張亢搖頭,論政績,整個宋朝能超過鄭朗的人不多,明顯的只有兩人,一個趙普,有擁國開國之功,二是寇准,有澶淵之功,不使宋朝淪為半壁江山。還有數人可比,但那僅是相彷彿,就是這個,也不多。

「可是我怎麼做的?從不以功居之,甚至主動將功勞往別人身上推。功勞越大,做事越小心。我少年時行事肆無忌憚,可越來越謹慎。為什麼,功高震主,你懂不懂?」鄭朗為了開解他,掏了心窩子。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皇上也與我談過。」鄭朗索性將君臣二人關於他的對話說了出來,道:「你眼下受些委屈,未來反而是好事。關健是壽州查田,有些豪紳恐對我不滿。對這些人你要應對得體,若挑釁,可做部分忍讓,若是過份,按律制裁即可,不能從重處理,以防上了他人的當。」

「我聽從鄭相公的安排。」

一再的關照,其實也不要多,在京城耽擱一些時日,再到壽州,快到十月底,再有一兩個月,便可以調向貝州。這個沒有必要說。一個神棍而己,也不需要做什麼準備安排佈置。

但沒有想到張亢在京城沒有逗留,立即奔向壽州。

聽到此消息後,鄭朗愕然,匆匆趕到長亭相送。張亢驚訝地看著鄭朗,問:「鄭相公,你怎麼來了?」

「君有古風,我豈敢一昧的避嫌?」

相送的人先是莫明,接著會意,用艷羨的眼神看著張亢。鄭朗這才說道:「張君一路保重。」

「謝。」

事情傳到趙禎耳朵裡,在都堂上看著鄭朗笑,然後說:「鄭卿,你也不用如此避嫌,朕心中清楚。」

說完後又是微笑。

當然,是一說,若是鄭朗再不知進退,他又會不喜。

總的來說,還好,若是鄭朗不出面,張亢又漂到和州去,最後到處漂,比范仲淹還要慘,一代名將,在府麟路中立下赫赫戰功,可卻被朝堂文臣的反覆糟蹋,心情惡劣可想而知,最後沒幾年也過世了。比狄青更慘,狄青雖然讓歐陽修等人搞死,好歹還撈了一個樞密使做做。

天就冷了下來。

西府很平靜,東府還是一團糟。全國各地的災害,安置又瑣屑,於是陳夏二人拚命的吵,吵得趙禎心情無比的惡劣,在都堂將諸相與張方平一起召集。太監端來幾個大炭盆,又拿來暖壺,一人一個,看樣子要開長會。

大家依次坐下,趙禎說道:「諸卿,各地災民安排未妥,有何良策,直抒已見,讓朕參考之。」

夏竦與陳執中閉嘴不言,趙禎看著西府諸人,但出忽所有人意料之外,趙禎忽然問龐籍:「龐卿,你有何良策?」

一個個驚訝萬分,為什麼皇上不問鄭朗,反問龐籍。

鄭朗低頭微笑,自己一再推薦龐籍,說趙禎一點不疑心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趙禎也在觀察,最後確定龐籍與自己不是一路子的人,所以今天才發問,看看龐籍的能力。畢竟這個國家,也不能只用自己一個人,即便趙禎,也會產生疑慮之心的。若換朱元璋,早就將自己幹掉了。

龐籍也訝然,不解地盯著趙禎,說:「陛下,臣乃是西府的……」

「讓你獻策,不是讓你處理,有良策儘管說,無妨。」

龐籍眼光閃動,他不笨,隱隱感到這可是一個大好的機會,然後細想,又看著陳執中與宋庠、夏竦,說道:「將相不和,國必亂。國家有錢有糧有策,為何災民不能安置?乃是東府諸位相公不和之故也,故政策時而產生分岐,上面分岐,到了地方分岐更重。政策一亂,即便沒有災害影響,下面吏治也會混亂。」

也不用什麼政策,只要將夏宋陳三人中隨便摘出兩人出去,東府歸一,沒有爭執,馬上政務通暢,下面災民也就安置妥當了。一句話,說中問題的關健。

也代表他的成熟,換以前的龐籍,會直接說三相失職,不顧大體,才導致的結果。但現在說得很含蓄,不說對錯,僅說分岐的後果。不過也算是大膽的進諫。

皮球又踢回給了趙禎。

趙禎在東府三相身上掃了一眼,又問道:「可有其他良策?」

「沒有。」龐籍很果斷地說了一句。

趙禎又看著鄭朗,鄭朗眼睛盯著大殿的殿頂,悠然神外,根本就不在聽,趙禎氣得想上去踹他一腳。但讓鄭朗怎麼辦?他也不是神仙,龐籍說的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東府五相,雍腫無比,不但如此,五相還五條心,五條心倒也罷了,五人中有三人有著很深的矛盾,這樣的東府怎能辦好事?其實不要多,不要去其二人,只要讓陳執中或夏竦中一人驅出東府,馬上所有的麻煩全部解決。關健這兩人,現在趙禎還不捨得。這一不捨,縱然自己,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看大殿殿頂吧,那個藻井上的彩繪有何含義,是那一朝的風格,有什麼數字代表意義,得看清楚一點,才能好好的逐磨……

第五百八十五章 兒戲

不能怪趙禎,趙禎心中最佳人選還是鄭朗,鄭朗不願意來東府,只好退而其次,他心中次之的人選是夏竦,可反對的聲音太重,於是讓陳執中主之,夏竦輔之,本來不錯的,哪裡想到發生這樣的後果。現在擇人,擇誰?他根本就沒有考慮好。

這次長會不果而散。

天降下一場雪,不是很大,酥酥的落下,終是冷下來,沒有立即融化,月兒帶著鄭蘋鄭航在外面堆著雪人。鄭濡鄭晏兩個雙胞胎很苦逼,雖不是親生的兒子,但是男孩,崔嫻從嚴要求。不過讓她很失望,資質與四兒環兒一個樣,很平庸。越平庸,越從嚴要求。兩個小傢伙只好一天到晚埋在書堆裡,有時候鄭朗看不下去,勸,反而遭到崔嫻四兒環兒一起反對。

鄭朗無輒了,得,看樣子從大食商人哪裡弄一些上等的玻璃出來,替兩個雙胞胎準備兩副近視眼鏡吧。不對,還得多準備一點,再準備一個視力表,現在沒有近視,但是早晚的事。

崔嫻看著月兒,說道:「年輕真好啊。」

「你也不老。」

「妾早晚要老的。」

「什麼叫相濡以沫嗎?」

「官人,妾嫁給了你,好開心。」

「現在不後悔了吧?」

崔嫻掐鄭朗的腰,正在笑鬧,在樞密院守值的一個小吏匆匆忙忙跑到鄭家,見到鄭朗說道:「鄭相公,大事不好了。」

……

宋朝又一場鬧劇發生。

鬧事的是一個大兵,叫王則。本來是涿州人,正好遇到一場災荒,那時候也沒有用工代賑這一回事,雖然朝廷用廂軍代賑,可兵士已經太雍腫,災害又多,不可能一一將災民收納。老母親一看沒有辦法,流淚對兒子說道:「兒啊,你逃荒吧。」

逃荒本來也是對的,不逃荒不能坐以待斃,可是母親慈兒心切,就用一根針在他後背上刺了一個福字為記號,以便將來相認,順便也是一個祝福。就是這個福字,引來一場天大的麻煩。

應當來說,這個王則很聰明的,從涿州流浪到貝州,因其乖巧,自賣給一戶人家牧羊。賣了幾個錢不清楚,但從此生活有了著落。而且因為其乖巧,這家主人還時常給他看一些書。但與歐陽修不同,歐陽修自幼看的便是儒家書籍,天份又更高,所以高中進士,這戶主家喜歡釋教,王則看到的多是佛經。

還沒有關係,後來進入軍中,因為其機靈,不但進入正規的宣毅軍,還擔任了小校。在宋朝做了正規的禁兵很是幸福了,再做了小校,生活可比一般的土地主。

因為他做小校,巴結的人多起來,正好看到他後面的那個模糊的福字,又看到王則喜歡看佛經,於是有兵士吹捧他這個福字是天生的。一開始王則要面子,但吹到後面,連他自己也難以分辨真假。終於他動了邪心。

想滿足他的邪心,僅是這個佛字還是不行的,他又看到兵士多不識字,想到一個辦法,將以前看的諸佛經篡改一番,胡編了《五龍經》與《滴淚經》。

簡直……

要知道何謂經,必須是佛祖本人著作,或者記錄幾個佛祖的言論才能稱為經,那怕是其他著名子弟,僅能稱為論等等。自古以為,中國諸多佛教子弟,僅出了一本壇經,其他的皆是論、律、觀、錄,連唐僧撰寫的都不敢稱為經。

但老百姓不懂啊,乖乖,都能寫佛經,了不得啊。又有那個福,是佛祖轉世,下凡來解救蒼生的。從軍營蔓延,到貝州百姓,再到河北許多地方,從兵士再到百姓,無數人爭相信之。

信徒不知凡幾,有可能達到幾萬,十幾萬,二十幾萬之巨。不反不行了,這麼大規模,朝廷早聞要聽聞的。換誰做皇帝,也不可能讓他這個佛祖坐鎮貝州,將信徒蔓延至全國。

這就是這次偉大起義的真相。

既然要謀反,得謀劃一番,將手下幾個重要的心腹一起喊來商議,並且其中幾個心腹更讓人無語,乃是州吏,居然也相信之,其中有貝州兩個重要的州吏張戀與卜吉。

大家一起坐下來,王則說道:「諸位,趙氏江山昏庸無能,擊敗西夏,居然還向西夏人割地賠款,佛祖昨夜有法旨,讓我們取代宋朝,建立佛國,普度眾生。」

說著,拿出他早偽造好的圖讖。

王則不反不行了,可張巒幾人就沒有想過,既然宋朝能擊敗西夏,他們又有什麼資格造反,擊敗整個宋朝上百萬軍隊?但沒事,如來佛保佑,個個刀槍不入,一起附和。

接下來更兒戲,也不能刀槍不入,還得有計策,有什麼計策呢,明年正旦舉國狂歡,出其不意謀反,先將澶州黃河浮橋搗毀,這樣京城三十萬軍隊就不得過黃河,從容先拿下河北。

這算什麼主意?

一座浮橋催毀,難道就不能渡河而北?況且何必要動用京城三十幾萬大軍,河北駐紮了多少軍隊?

王則有一手下叫潘方淨的,聽到王則這些話,感覺不對勁了,何謂佛法,宣揚平靜和善的宗教,何謂佛祖,普渡眾生。從來沒有聽過那個佛祖做過造反起義的勾當。俺信仰你,是指望你保佑俺,不是帶俺去造反的。

不行,得找活路,回到家中寫了封告密的信,懷揣著書信,跑向大名府,不遠,貝州就在大名府東北兩百來里處。此時大名府有一個大人物坐鎮,皇上的老師,前任首相賈昌朝。而且賈昌朝兼任河北安撫使之職,這也是賈昌朝管轄內的事務。

他是王則的親信,知道王則手下有多少信徒,向其他人報案不能處理,只能找賈昌朝報案。一路飛奔,心中害怕到了極點,在懷中放著一把刀,手悄悄隔著衣服握著刀柄,一刻不敢放下,省怕王則發覺,派信徒追來將自己殺死。

來到大名府,到了賈昌朝家門口,一顆心才定下來,此時他全身發冷,讓汗水將內衣全部打濕。定了定心神,對門房說道:「請轉告你們家相公,貝州有妖教想要聚眾謀反,這是我寫的書信。」

後來叫邪教,宋朝叫妖教,一個性質。

門房聽到有人要謀反,不敢怠慢,連忙將信轉給賈昌朝。若是別人,那怕是夏竦在此,也會慎重地將潘方淨喊進來,你雖進了妖教,現在告發,迷途知返,將功折罪,恕你無罪,然後再問這個教什麼情況,好做處理。賈昌朝一看信,卻怒火沖天,朝廷養你們這些兵士容易嗎,居然信妖教,想謀反,不問青紅皂白,將潘方淨斬殺。

潘方淨臨死前大喊了一聲:「冤。」

真是死不瞑目,早知如此,不如索性跟王則一道謀反,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一路防範,怕王則派人追趕他,前來通風報信,卻沒有想到落得這個下場。

王則像兒戲,賈昌朝連兒戲都不如,既然謀反,派人下去查吧。若是真的,再派兩個小吏將王則抓起來。小吏還沒有出發,大名府也有信徒啊,朝廷要對佛祖不利,通風報信去。

王則一聽不好,也不用等明年,得立即起事吧。時間很巧,正好遇到冬至日,在宋朝冬至很隆重的,在京城皇帝親率百官拜祭天地神靈。全國各大城市也有類似的活動。但也未必,於是派人出去打聽一下,情況很好,知州張得一沒有脫俗,也帶著官員家屬拜謁天慶觀,出了城。此時貝州城沒有作主的官員,王則對張巒說道:「走,去庫房取兵器。」

就是打劫州庫,將兵器取出來,武裝信徒。轟,一大群信徒湧向庫房,不但有百姓,要命的還有一些全副武裝的兵士,看到如此,幾個看守庫房的士兵撥腿就逃。與勇氣無關,這麼多人,一人上來一拳,也會將自己這幾人活活打死。看到如此輕鬆地取到武器,信徒們皆山呼萬歲,認為是王則顯靈才有的結果。王則看了看民情奮發,說道:「跟我去天慶宮。」

僅獲得武器還是不夠的,得將貝州大小官員一鍋端了。張得一正率領著群官祈求上蒼保佑明年風調雨順,能讓貝州百姓有一個好日子過。做夢沒有想到貝州老百姓正準備來幹掉他。

正在拜神,屬下氣喘吁吁地過來稟報,說道:「知州,不好啦,城中有人謀反。」

「謀反?」張得一哆嗦,還不大相信,雖說今年年光不大好,可朝廷也盡了力,自己也盡了力,不斷地組織災民做工,到現在僅餓死幾個人,在這個年光裡,容易麼?對得起老百姓啊,為什麼要謀反?

遲疑間,王則越來越近,張得一拿來梯子,登上天慶宮的牆頂上,看著遠處,不知道多少人,有百姓,有兵士,手中都拿著武器,氣勢洶洶地撲來。不相信也不行,逃吧。匆匆忙忙的,逃到保驍捷營。同時派人向大名府求救。

退到軍營裡,可來的人太多,密密麻麻的,前仆後繼,並且保捷營裡就有信徒,還在內鬥,根本組織不起來反抗。讓王則手下將軍營門燒掉,轟,一下子密密麻麻的信徒們闖進軍營,將張得一活捉。

貝州城其他地方還有兵士,因為其地理位置重要,通向大名府的咽喉要衝,駐紮十七營兵士,以過裁減後,還保留了十五營兵士。聽到有亂賊謀反,貝州官員自始至終表現很勇敢,只是事起倉促,一個個沒有秩序,形成了亂戰。先是兵馬都監田斌率領部分沒有投教的兵士鎮壓教徒,在貝州各個巷子裡混戰。

人太多了,幾乎三分之一貝州百姓都成了信徒,這才是人民的戰爭,沒有辦法打,手下越來越少,有的兵士看到不妙,也山呼教主萬歲,投降過去。田斌無奈,只好負傷殺出重圍,逃出貝州城。

提點刑獄田京、任黃裳做得更冷靜一點,沒有反抗,也沒有辦法反抗,整個城內百姓全部瘋狂起來,但城門被王則手下控制,只好帶著官印,連家人都不顧,用繩子放下城牆,逃出貝州城,退保相對比較安靜的南關,不讓叛亂規模擴大。這樣做很有作用的,事後王則多少因為這個原因,只據貝州,沒有波連到其他地區。

另一個官員沒有逃掉,通叛董元亨,軍資庫的鑰匙就歸他保管。董元亨從天慶觀倉促的逃回公廳,兩眼茫然,不知道怎麼辦。王則見大局已定,也想到了他,是想到他身上的那把鑰匙。派心腹赦用帶著一批人翻過牆頭闖入大廳。看到這些人佩刀著甲,董元亨手下皆潰。赦用喝道:「董元亨,大王派我來拿軍資庫的鑰匙。」

董元亨拍案大罵:「大王誰也,妖賊乃敢弄兵乎!殺死我可以,想要鑰匙不可能。」

面對這樣的官員,郝用也不得不敬重,軟語道:「大王已得到貝州,庫帑當為大王所有也,你就不用反抗了。」

董元亨就是不給,一邊大罵。赦用沉不住氣,用刀將董元亨斬死,從他身上取來鑰匙。

既然王則佛法廣大,難道非要鑰匙才開打開倉庫?這個簡單的問題,居然沒有一人去想。再出獄囚,因為司理參軍王獎執法森嚴,獄囚害怕,竄奪之下,王則聽從這些獄囚之言,將其殺害。節度判官李浩、清河令齊開、主簿王浟也因不降,而被殺死。

貝州得手,王則行為變得很古怪,事起突然,他的信徒又多,就勢多拿下幾個地盤哉,豈不普渡更多眾生。但他沒有,僭號為東平郡王,以張巒為宰相,卜吉為樞密使,建立國號為安陽。但還沒有接下來的更兒戲,派張戀下去拿來貝州城的地圖,一樓為一州,比如張三家賣豬肉的鋪子,就是太平州,李四家賣魚的小樓,就是杭州。建立了三百多個州府,得設知州知府,以其徒為知州,但官職還沒有足數,又設總管,一天之內,一千多個四品以上的大員就授出去。

編製建齊,建立軍隊,貝州百姓年十二以上者,七十以下者,皆刺其面,書義軍破趙得勝六個大字,旗號就以名佛祖為旗號,這個旗是如來佛祖的,那個旗是彌勒佛祖的。

一時間,貝州上空,來了幾百個佛祖。

第五百八十六章 良策

賈昌朝這一回真傻了眼,急令大將郝質前去滅亂。

郝質也是鄭朗點將譜上的一員勇將,雖落後一點,但在鄭朗第三級名將譜上。自幼以挽弓為第一而揚名,在護送物資去麟州時,道遇西夏數千騎寇抄,赦質身先士卒,斬首奪馬數百。與田朏行邊,至柏谷,西夏挖塹道阻宋軍,讓二將御之寒嶺下,大敗之,修寧遠諸寨,以扼賊沖。其人德操也好,後來他的親家董熙死,家貧無依,換作其他人,即便崔有節,還猶豫不決,直到看鄭朗漸漸有了出息,才真正認可崔鄭兩家的親事。然郝不同,自始至終沒有嫌棄這門親事,以女嫁董家子。

一個良將。

良將也沒有辦法,他手中的兵力太少,貝州城中舉民皆兵,並且貝州為防契丹,城牆修得高大堅固無比,郝質去也攻不下來。

賈昌朝見事情摀不住,只好將事情經過稟報朝廷。

第一便是樞密院,因此賈昌朝拚命的捂,怕鄭朗在後面使壞水,藉機彈劾自己無能。但摀不住,沒有辦法,不但將情報往樞密院送,也往中書送,希望第一時間能讓皇上知道。不能靠鄭朗,得靠皇上。

鄭朗看了賈昌朝的奏報,奏報上賈昌朝繼續遮遮掩掩,沒有將事情真相說出來,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次起義的強悍。去了樞密院,將樞密院幾位大佬全部召齊,正準備商議,趙禎派人召他們去內宮。東府的幾個大佬也喊了過來。

趙禎問鄭朗:「鄭卿,你怎麼看?」

只有鄭朗對軍事最精通,所以詢問鄭朗。鄭朗答道:「陛下,先令澶州、定州、孟州、翼州、德州、真定府、定州加強守備,以防賊勢擴大。」

「准奏,曾卿,草詔。」

這是必須要做的,王則信徒很多,若是不設防,可能會蔓延到其他州府,波及更多的人。

鄭朗又說道:「契丹派來賀正旦使,使其由他道至京師。」

貝州一塞,只能繞道而行,趙禎皺眉,補充一句,道:「不得對契丹使洩露。」

丟人啊。

第二道詔書下達,鄭朗又說道:「陛下,勿用擔心,只是一些亂民,選擇一些良將,即可迅速撲滅。」

就是這句話,將賈昌朝送到當鋪裡。

趙禎再下第三道聖旨,貝州乃是國家要害之地,鄭朗說得輕描淡寫,趙禎仍沒有怠慢,派宮苑使麥允言與西京作坊使、大將王凱前往貝州捕殺軍賊,高陽關都部署大將王信聽聞貝州亂,主動率本部兵前往貝州滅賊,即以王信為貝州城下招捉都部署。本來是很不錯的,王凱與王信都是名將,難道還對付不了王則?

但趙禎想給老師一個正名的機會,又詔賈昌朝主持這次平叛事宜。

老虎好幾個,王凱、王信、郝質,但領首的那個人連一頭棉羊都算不上,進攻不得力。略取得一些效果,看到大批官軍到來,貝州城中不是所有人都信抑王則這個轉世的彌勒佛。有人就逃了出來,趙禎下了一道很仁慈的聖旨,對於這些人,若有家人在城中為亂,家屬羈管,非為亂者,勿令憂疑。

一系列佈置完畢,趙禎在都堂上問了一句:「諸卿,朕真失德了嗎?」

不懂啊,他做得很好了,可是災害連連,又無子嗣,西夏叛亂,連國內老百姓與兵士發生多起謀反,心中糾結了,想不清楚問題出在哪兒。

「陛下,此次與陛下無關,完全是王則個人野心膨脹,才產生的謀反。」鄭朗說道。王小波與李順起義還有些借口,朝廷實施茶法,讓他們這些小茶商利益受到損害,張海郭邈山也有借口,官逼民反,餓得走投無路,但王則這算什麼?如來佛讓他造反的?若都像他這樣,國還成國嗎?

可是趙禎喜歡自虐,認為自己做得不好,先是加恩百官,授王貽永封遂國公,夏竦英國公,章得像郇國公,王德用祁國公,鄭朗為鄭國公。舊制,食邑萬戶,也就是一次層層累加起來的食邑,比如鄭朗此時累加到四千餘戶,即封國公。王旦為相時,過萬戶,仍謙不受。這次諸人當中,只有夏竦趙禎為了彌補安慰,數次加邑,過了萬戶。

優待大臣,反正國公在宋朝也不值錢,僅是虛名。

鄭朗拒之。

還是不受,並且寫了一個謝表,國家如此,宰執有失,有何顏面受其國公。

趙禎刻意召他入宮,含蓄地說:「你不受,他人如何得受?」

「陛下,其他數人,皆是年高,陛下,臣還年青,不能被虛名所累。」

趙禎醒悟,未受。但終是讓鄭朗多少沾了一些虛名,再三拒賞,名聲更顯,而鄭朗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名聲。弄得像范仲淹一樣,天下矚目,是自討苦吃。

提前舉行南郊大祭,南郊祭是假的,藉著南郊祭,就能給兵士們種種好處,百姓們的善政,安撫人心。不能再像這樣繼續造反下去,因此厚賄天下。

張方平急了,上了一奏。自陝西用兵以來,內外增置禁軍八百六十餘指揮,約四十有餘萬人,雖略有裁減,數額仍為不少。按中等計算,約人給料錢五百,月糧兩石五斗,春冬衣紬絹六匹。帛十二兩,隨衣錢三千。計每年給料錢近兩百萬緡,糧一千多萬石,准例六折,米計六百餘萬石,紬絹兩百萬匹,帛四百萬兩,隨衣錢近百萬緡。

這是指增兵造成的財政支出,原來不計。還算好的,若不是陸續的裁兵,這一數字更可怕。

又說三路本道財賦不足,募商人入中糧草,度支給還錢帛,則例價率漲三倍,茶鹽礬緣此法而賤,貨利流散,弊卻悉歸朝廷。自慶歷三年以後,再增給西北銀絹,內外文武冗官,日更增加,三司經用越發不足。這是范仲淹與韓琦造成的部分後果,陸續地增加西北駐軍福利,邊軍太苦,對此鄭朗一度也保持默認的態度。

南郊祭過於頻繁,每次南郊最少出六百萬緡賞錢,每年國家鑄錢九百餘萬緡,內藏還需每年出三百萬緡銀絹,才足三司經費。今外州庫搜刮一空,不知內藏蓄積幾何?可供今後支撥?天下山澤之利,茶鹽酒稅諸色課入,比之先朝大有增加,可謂無遺利也。若據國家天下之廣,歲入之數,自古無此多者,然有司調度,日見匱乏,不知所出何處?

自古以來,也沒有看到那一個國家一年有這麼多收入,可這個錢用到什麼地方?張方平很不懂。

問題出在哪兒呢?

張方平仔細想,只有兩個,因為范仲淹進諫,朝廷賣官公開化,六千緡即給薄尉,萬緡即給殿直。當時朝廷是得了一筆小錢,可以後這些官員要發放薪酬的,再加上濫賞,造成朝廷嚴重冗官。

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冗兵,使用鄭朗的裁兵法,兵士數量嚴重下降,還是有許多兵士,正規的禁蕃兵七十多萬,廂兵三十五萬,還有大量壯丁、弓箭手,數萬土兵,以及六十多萬保丁,依然在冗。反觀以前,太祖取天下僅養兵十五萬,太宗征後漢,用兵契丹,養兵才四十幾萬。先帝備李繼遷賊,御北敵,養兵五十幾萬人(指正規的禁軍),及契丹請和,稍稍淘汰,天下才稍稍供支平衡。但如今增加這麼多冗兵,國家用費怎麼能滿足?而且趙禎濫賞無度,以前南郊祭三四年,四五年一次,現在往往兩年便有一次,一次南郊祭得用多少賞賜。

俺這個三司使沒法子過了。

書上不報,趙禎有趙禎的想法,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國家有錢,為什麼不用掉,而將它爛在國庫裡?

看到趙禎這個態度,連鄭朗也有些發急,不行,不是這樣用錢的,於其濫賞,不如輕徭薄斂,這才是真正造福於百姓。但張方平腦袋很清醒,鹽茶酒礬都出現了弊端,張方平卻說臣思之很正常,乃是勢之然也。不敢動它,每動一樣,皆會引起天大的麻煩。

急的是張方平,王拱辰留下的三司,還有些積余,但兩次南郊祭,一場大災害,國庫又漸漸空蕩蕩,他肯定會發急。但對此事,鄭朗沒有表態,這次南郊祭不能說沒有好處,一次南郊祭,朝廷會出台一些善政,撫恤,以及對兵士的賞賜。至少能安北方的民心,要知道王則這個彌勒佛信徒不僅是貝州,在他州也有許多。

……

貝州城下,依然在血戰。

這是在替彌勒佛作戰,即便戰死,也能上天成為神仙,最少能做一個小羅漢的什麼,信徒悍勇無比。最讓王信等人氣憤的是貝州城為了防禦契丹,城中還有許多勁弩、投石機、火藥,甚至還有幾台床子弩。

倒也罷,關健賈昌朝在胡亂指揮,又擺著首相的架子,無一人敢違反其命令,也不敢違抗,讓他用軍令斬殺,也是白殺了。即便將王信斬殺,王信又上哪兒訴冤去?

賈昌朝又下了一道荒謬的命令,他在氣憤之下,許貝州軍民擊殺王則黨徒,也就是王則的信徒,重賞。官軍攻得緊,重軍雲集,即便信王則,也沒有人敢在貝州城外謀反。這一道命令下後,先是有軍民殺真正的信徒,後來胡亂殺人冒賞,使貝州郊外一片混亂。

王信一看這樣不行,秘密將王凱喊來,說道:「勝之兄,賈相公不懂軍務。」

他一個人不敢說,得聯手王凱。

「公亮,你說怎麼辦?」王凱同樣愁眉苦臉。鄭朗弄了一個名將譜,將他們排在最前面十位,卻讓一個小小的貝州城反賊困住,感到很丟臉。

「向樞密院寫奏折吧,咱們請求鄭相公換掉主帥,如何?」

「你說讓鄭相公親自前來?」

「鄭相公親自前來……」王信很想,他與鄭朗相處過一段時間,無論軍事才能,或者對武將的器重,遠遠勝過賈昌朝,但隨著搖頭:「不大可能,若是副相還可以,如今鄭相公乃是西府首相,如何親來前線?」

這時候他有些後悔,早知現在,當初就不該主動請戰,前來貝州城下,丟了一世英名。

王凱又擔心地說:「我們寫奏折向西府反應情況,鄭相公一定會換人,可這個賈相公……」

對於賈昌朝的手段,王凱還是聽聞一點的。他對付不了鄭朗與吳育,但對付自己這些武將們,小菜一碟,自己六十高齡了,何必犯這個忌諱。

王凱害怕,王信更害怕,王凱出身名門之後,自己呢,僅是出身一個富農家庭,能不怕賈昌朝嗎?

兩人想不出好辦法,正在這時候,又發生一件讓他們氣得不行的事。

朝廷派了滄州知州高繼隆前來知貝州,這個人來頭更大,高瓊的第六個兒子。但還有一個更深的背景,他大哥的兒子高遵甫娶了曹□之女,與曹皇后乃是嫡親姐妹。若嫌背景不夠深,還能攀出一位,高遵甫有一個女兒,就是曹皇后的親侄女,叫高滔滔,與宮中趙禎收養的那位訂下親事。當然高家也是打出來的功勞,不但高瓊,高瓊長子,高滔滔的爺爺高繼勳,次子高繼宣皆是名將。高繼隆稍次之,但在西北也有攻克西夏後橋寨之功。

這位主一來,王凱的家世也不夠用了。

看看這位高知州有何良策,高繼隆與賈昌朝密議大半天,良策出來,招安!

聽到這個決策,王信與王凱身體打冷擺子。

張海能招安,郭邈山能招安,他們謀反多半是所逼而謀反的,更沒有建國號,因此朝廷不是用謀這一詞,而說盜匪。王則是因何而造反,身為小校,一年薪酬有好幾百貫。朝廷並沒有虐待其人。而且大建國號,讓百姓與兵士臉上刺破義軍破趙得勝,何謂破趙?這樣也能招安,以後豈不是什麼人都能謀反。反正能成更好,不能成也能被朝廷招安,說不定還能加官進爵。

好良策!

第五百八十七章 跳坑的

鄭朗不怎麼關心王則,一個神棍,有什麼值得可怕的,倒是後世那個民族英雄,稍有些麻煩,也僅是稍有些麻煩,最麻煩的還是梅山蠻與夔州土豪。他做著在樞密院最關健的一步。

裁兵!

但在裁兵的開始,卻是增兵。

想給之,先予之,夫子說的話。

來到特務營,問了王勇,西夏那邊應當不久就要發生大變。不過河曲之戰的推遲,他也不大敢確定。並且心中還喜歡,如果一切繼續按照歷史走向發展下去,自己做的努力等於沒有作用。

因此王嵩呆在西北,沒有回來。

王勇迎了出來。

王嵩離開後,特務營訓練稍鬆一鬆,畢竟王勇沒有王嵩那麼邪。

鄭朗問道:「人選有沒有挑好?」

「人挑好了,不知道行不行?」王勇怯怯地答道。他對南方同樣不懂,就包括狄青南方一行,派了兩個熟悉南方的兵士過來指導。但所熟悉的也僅是熟蠻地區,生蠻地區,即便是朝廷的官兵,同樣是生人勿近。

「將他們交給我吧。」

鄭朗說完,將這一百人帶走,但沒有直接塞到南方,而是讓樊家利用各種關係,進入各個商賈店舖裡做夥計,學習粗淺的經營,察顏觀色本事。最少要琢磨一個多月後,也就是二月開始,才能將他們放出去。然後利用小商販的名義,潛入到南方各處。

消息很快讓趙禎得知,他不解地來到樞密院,問:「鄭卿,你打算派一百密探進入南方?」

「是啊。」

「是一百人?」

「是。」

「為什麼比去西夏的更多?」

「南方地域更廣大,不得不如此。」

「但南方……」

鄭朗明白趙禎的疑慮。

宋朝國情頗類似後世,越來越偏軟,越軟野心家便越多,之所以不顧儂智高背景如何,殺的是什麼人,甚至將狄青抹黑成走狗,誇張狄青帶五十萬人滅儂智高,宋朝有這個龐大的後勤能力將五十萬人從京城送到嶺南去麼?實際這就是壯獨,看到國家越來越軟,覺得有機會可趁,夢想著恢復南天國,刻意顛倒黑白,一些不明真相,喜歡推翻為己任的人推波助瀾造成的。對後世的恩怨,鄭朗不大管。

他只關注宋朝。

根源是趙匡胤兄弟,他們家是小官宦家庭,看到五代替更,自家是小官宦世家,也隨時有生命危險,因此痛恨這種武將把持朝政,為所欲為的狀況。包括開邊,想要開邊,必須駐兵,一駐兵武將就容易專權。

所以趙匡胤對著大渡河一揮金斧,俺不要了,要了朝廷不得利,相反是拖累朝廷,拖累中原百姓,這也是必然的,以宋朝落後的生產條件,即便鄭朗現在將湘西、雲貴奪下,不是為朝廷得利,而是在替朝廷增加麻煩。第二便是不給武將專兵的機會。

這是核心思想。

那麼對這些各部族,宋朝用什麼政策來管理?

一是經濟,二是冊封。

這個經濟不是指從他們身上剝削,而且將錢變著法子送給他們,花錢買安。

具體做法便是榷場與茶馬,不是全部用茶葉來換馬匹,後人常說宋朝少馬,不得不從南方換馬。這是不懂行人的說法,南馬換回來,有什麼作用?不耐寒,跑得不快,沒有爆發力,馬又瘦又小,缺少衝撞力。這樣的馬能上戰場對抗契丹馬與西夏馬嗎?

相反的,因為馬貴茶踐,朝廷不但付出茶葉,還有絹帛與銅錢,可是戎人得錢,全部悉銷為器,而宋朝內部缺因為少錢,鬧錢荒,嚴重影響了經濟發展。

實際鄭朗對這種政策十分反感。

不是馬換回來結束了,一路上的護送,以後的飼養,還會浪費更多的錢帛。不如不要這個虛名,直接送一些錢帛與茶葉給他們。反正是買安,何必要虛名,使自己傷害更大?

當然,不是絕對的,從吐蕃人手中換來的高寒地區戰馬還是管用的,但其他地區的馬要之何益?

但鄭朗所做的只是略略減少,不敢斷絕。史上南宋宋朝一度中斷了茶馬貿易,黎州青唐羌逼迫威脅宋朝恢復茶馬貿易,聚眾擾邊,以武力強行要求宋朝互市。西夏也是如此,不管勝負,因為宋朝斷絕貿易,百姓反抗之,說食無茶,衣帛貴,結果元昊即便戰勝,還是求和。宋朝發明的這種茶馬貿易,到明清時還被奉為制西蕃以控北虜之上策,實我秦隴三邊之長計。

鄭朗想了好幾年都弄不清楚真正的利害關係。

第二個方法便是直接的賞賜,為什麼憂邊呢?是因為吃不飽穿不暖,如果吃得飽穿得暖,這些蠻子何必要冒險發動戰爭呢?

其實無論是茶馬或是賞賜,都是在花錢買安。

鄭朗認為這些蠻子起義都不是正當的起義,便是在於此,朝廷對得起他們,之所以謀反,乃是慾求不滿,又看到南方宋朝兵力薄弱,產生的慾望與野心。

第二個便是冊封制度。

不但冊封,還給予他們高度自治,任他們在各自地盤上胡作非為。

朝廷也派官員,僅是名義上的代表,實際當家做主的還是各大蠻主與峒主。

至少在儂智高之前,宋朝看到效果。雖然憋悶一點,也花了不少錢,可南方一直相安無事。宋朝也可以將精力抽出來,防禦北方與西方。

在這種大背景下,趙禎並不希望南方多事。

那怕鄭朗將湘江與潭州說成天上的仙堂,趙禎都不大產生興趣。

故鄭朗立即答道:「陛下,有備無患,且只有一百個密探,朝廷花費錢帛不多,權當多養一名相公。」

趙禎搖頭一笑,沒有再過問。走了幾步,又問了另一個疑問:「為什麼不派密探去契丹?」

別人不知道,趙禎卻知道鄭朗的野心。所以才奇怪,南方一百名間諜,西夏僅是三十六名間諜,契丹一個沒有。

鄭朗答道:「陛下,契丹與南方不同,與西夏不同。我朝不派密探進入西夏,西夏也有密探潛入我朝。即便洩露,西夏無可指責,不會因此事而重新開邊患。南方更不同,僅是看一看,瞭解他們的情況,與地形,氣候。不做其他任何有惡意的舉動,不易洩露,即便洩露,乃是我朝疆域,派兵士過來看一看情況,難道不對嗎?契丹雖派了密探,規模不大,也沒有多重視。然如今特務營直接由陛下親自主持,一旦洩露,必會引起契丹強烈的不滿。再說天下之勢,就是平滅西夏,也很遙遠,西夏未平,何必招惹契丹不悅,反讓兩賊化仇恨為玉帛,聯手對抗我朝。因此臣刻意不去驚擾他們。」

「也是。」趙禎弱弱地說。其實連西夏他漸漸都不想對付,就這樣吧,天下太平,多好。

鄭朗下值,張方平又找上門,問道:「那個大比,今年還繼續舉行?」

這是鄭朗在王則起義之前就上奏的事,趙禎欣然允許,裁兵趙禎始終興趣不大,財政漸漸轉好,興趣更是不大,但強兵趙禎還是喜歡的。特別是增至六十多萬保丁,趙禎也想看一看這些保丁們的表現。

鄭朗點頭。

「行知,你可知道今年的財政?王則謀反,平定後要花費大筆錢去安撫百姓,嘉獎兵士,撫恤犧牲的戰士官吏,陛下又舉行了一次南郊大祭,今年災情又花費國家許多錢帛。三司那來那麼多錢?」

「三司還有多少錢?」鄭朗忽然來了興趣。

「不多了。若是內藏庫不厚,明年若有災,必然見底。」

「明年不用擔心,真不行,再售一次平安監的契股。」鄭朗托腮說道。明年還有事呢,又說道:「長痛不如短痛,不大比不增兵,就不能裁兵。軍隊數量龐大雍腫,戰鬥力卻是很低,國家財政又跟不上來……」

主要是鄭朗琢磨著,他在樞密院時間呆得不會很長了,這些事不安排下去,難道進入中書後,自己強行干涉西府事務?

「要麼,行知,你替我問一問內藏庫有多少錢帛?」

「我是西府相公,怎麼好問?」鄭朗答道。這才是宋朝制度苦逼的地方,又說道:「陛下不喜斂財,內藏庫一旦有財帛,多半喜歡迅速用於百姓或者兵士身上,即便有,也不會有很多。」

「這個錢是怎麼用掉的?」張方平雖然連上兩份奏折,還是沒有弄清楚。

鄭朗一笑,若自己不努力,宋朝往後去更壞,趙頊登基時達到高峰,那是特例,若正常年份像那樣,宋朝就瓦解了。那一年一皇帝死,一皇帝登基的賞賜,這兩項費用便是兩項驚人的數字,再加上雜七雜八的事務堆集在一起,因此國家一年開支是收入的兩倍。開支達到兩億四千萬貫,也就是一個百姓均攤一千多人民幣。這可是在宋代,不是在科技發達的後世,如何了得。

笑完後又說道:「安道兄,還有一策。」

「何策?」

「我曾粗粗的估算一下,若是將鹽茶酒礬各種弊端糾正,鹽至少能為國家帶來四千萬貫的鹽利,茶能達到一千萬貫以上,酒能達到三千萬貫,礬能達到兩百萬貫。如今鹽正常只有八百萬貫,酒不足一千五百萬貫,茶葉只有四十幾萬貫,礬也只有幾十萬貫。相差了近六千萬貫,若能搜刮出來,兩年下來,國庫大豐。」

張方平一口茶水噴出來,說道:「行知,你想我早死啊。」

「那有何良策?」

「有沒有象平安監那樣的開源之舉,真不行,像蔗糖作坊那樣,多出幾個也行哪。」張方平天天想這個好事。

鄭朗也是無語。不過宋朝的三司,誰擔任誰苦逼,最好的便是王堯臣與王拱臣,王堯臣之時,三司很睏,國家不打仗了,一系列的糾正,勉強維護過來,略有盈餘,這就是政績。王拱臣之時更好,風調雨順的數年,於是交給張方平一個好底子。到張方平時,又開始苦逼了。主要是底子還是薄,若是厚,張方平也不會急成這個樣子。

徐徐說道:「君沒有看到我在做嗎?」

「做什麼?」

「大比過後,我會聯手數人,共同提議裁去部分弱小之兵。免役法釋放部分二三四等戶,商業更繁榮。更長遠的,便是南方,這個很遙遠了。但有一條,卻不會很遠。棉花。」

「棉花?」

「樊家與幾十戶商人聯手培育各種作物種籽,改良進化,棉花需水不像稻米那麼多,產量又高,北方比南方更適宜種植。一旦大規模的種植,也會增加百姓收入與國家稅務。」

「可糧食怎麼辦?」

「向南,還有未來……」鄭朗答道。這是無奈,北方糧食產量太低,一畝地產量還不足兩石,而南方的圩田經過種子改良後,逼近五石,甚至超過。若是過了嶺南,三季,甚至可以達到六七石。北方想要糧食,一是遼東的北大倉,那是不大可能,一是遙遠東太平洋彼岸的幾種莊稼。靠這個大麥小麥高梁的啥,再擠,也擠不出什麼空間。

一個雜糧使清朝養活四億人口,若這個人口數量出現在宋朝,唐朝,漢朝,那將是一場巨大無比的災難,到處能人吃人。還有一樣,新技術,讓他將理論運用到實踐當中,沒有這個本事,可所傳授的知識,有可能接近十九世紀中葉的科學理論,某些方面還超過了。新技術一旦發展起來,休說四億人,十億八億人也不存在問題。這是他胡思亂想的,整個地球,此時有沒有四五億人,還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呢。

又說道:「安道兄,我已在考慮,在規劃,勿用擔心。但得慢慢來,心急吃不得熱豆腐的。也不能急,就像鹽茶酒礬,君看不到它的弊端?為什麼不敢提?」

「是啊。」張方平歎息一聲。但在心中,對鄭朗很尊重,這種慎重的態度,特別讓他佩服。而這種慎重的態度,在君子黨身上,沒看到一人有過。

貝州打得熱火朝天,鄭朗安如泰山,趙禎有時候看了看邸報,又看了看鄭朗態度,大約沒有關係,在皇宮中居然心安理得。王信與王凱的奏折就到了樞密院。

鄭朗不怕賈昌朝,他有對抗的本錢。

二王卻怕得要命,說得含蓄又含蓄,不說賈昌朝指揮無方,只說不該鼓勵兵民胡亂殺人冒賞。這都是怎麼一回事?城內的人在謀反,沒有責任,招安,厚賞。城外的百姓多是無辜者,卻被當成反賊殺害。二人弄不懂,問鄭朗是怎麼一回事。

實際鄭朗此時對貝州沒有產生興趣。

不是麻木不仁,也不是專門對付賈昌朝,讓賈昌朝丟人現眼,而是貝州城中宗教徒的本身。即便沒有賈昌朝胡亂指揮,讓王信破制,以武將擔任主帥,想拿下貝州城,依然很困難。

宗教信徒的狂熱,乃是世間最厲害的武器,正好貝州乃是河北重地,城中多有倉儲,要糧有糧,要錢有錢,要武器有武器,王則發放了一批,宗教的狂熱,加上這批物資錢帛的發放,士氣正好達到最高點。

所以史上明鎬去河北不成功,文彥博一去便成功了,有戰術運用關係,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這個士氣。苦戰了很久,若王則真是彌勒佛轉世的,施一施佛法,刀槍不入,士氣會更高。關健他是神棍,不是佛祖,士兵戰死還好一點,到天上做羅漢去了。若沒有戰死,輕傷問題也不要緊,若是重傷,同樣會痛,會喊,會叫,會呻吟,佛祖神話會漸漸有人在這一聲聲喊叫聲中,產生懷疑。士氣一落,什麼都不是……

王則錯就錯在起事之初,沒有趁勢擴大,那麼北方不會滅亡,但會讓他嚴重催殘。

二王的奏折,反而讓鄭朗感到為難,想了想,將奏折呈給趙禎,高若訥說道:「河朔乃是朝廷重兵所積,今天釋貝州不討,會讓後人爭相佼仿,屢次啟亂,連遼人都笑之。」

趙禎看了看鄭朗。

鄭朗不作聲。

趙禎說道:「貝州亂,僅是王則蠱亂人心,百姓無知所累也,若能招撫,也是垂憐上蒼浩生之德。」

別人說多半有其他的想法,這句話出自趙禎之口,請相信。儘管他或多或少在替自己老師辨護,但愛護百姓的心,任何人不能懷疑。

高若訥無言。

夏竦忽然說道:「陛下,臣以為所以貝州亂民出現,乃是樞密使失職矣。」

與他人無關,就是鄭朗之錯。

若強行說,真能有此一說,謀反首領王則乃是軍校,最先謀反的是一群兵士。作為樞密使,似乎或多或少有些責任。

可是龐籍與王貽永卻用悲哀的眼神盯著夏竦看。

看得夏竦心中毛毛的,他不是言臣,但是宰相,就事論事,言者無罪,難道說錯了嗎?

但高若訥跳起來,喝道:「夏竦,世人皆罵你是奸邪小人,我今天才知此言從何而來。貝州位於何處,別人不清楚,難道你不清楚?你幾年大名府如何主持的!朝廷自授賈昌朝為河北安撫使,他乃是前度首相,誰敢處執他管轄區域內的事務!你不說賈昌朝有錯,居然說樞密院有錯。你居心何在!」

若不是在都堂,高若訥想抽夏竦的大耳光子。

高若訥的氣憤,讓夏竦莫名其妙。

龐籍用畏懼的眼神看著鄭朗,不知道是否是巧合,自朝廷恩撫賈昌朝,讓賈昌朝主持大名府,又兼判河北安撫使之職,鄭朗有意推開河北事務,全盤交給高若訥,美其名曰,避嫌。世人都知道我與賈昌朝有矛盾,你以前多擔任言臣,行事公正,你處理,無人懷疑,但我處理,未必妥當。似乎說得有理,高若訥對鄭朗印象一直不惡,便將河北事務接手過來。也就是說,即便強行追究樞密院責任,與鄭朗沒有關係,只能讓高若訥承擔。高若訥哪裡願意背負這樣一個子虛烏有的罵名。

龐籍很懷疑,難道鄭朗避嫌是假的,挖坑等夏竦跳才是真的。那麼他知道了王則會謀反?不像。這根本就沒有一點兒道理。

龐籍還能懷疑,高若訥連懷疑的念頭都沒有產生過,又說道:「陛下,臣請陛下作主。王則妖人謀反,乃是利用妖教主事,妖教非是一天兩天,而是發展了好幾年,才有今天的規模。這麼龐大的妖教,前者夏竦在大名府,後者賈昌朝在大名府,居然沒有察覺。這才是嚴重的失職,請陛下處執這兩人,以戒天下諸臣工。」

別人怕你夏竦,怕賈昌朝,高若訥不怕,當年僅是一個小言臣,便將閻文應弄出皇宮,給弄死了,如今他位高權重,你們倆人算什麼!幹就幹,大不了俺們一道同歸於盡。

第五百八十八章 思念

大宋在邊上冷眼相觀,也說了一句公道話:「陛下,王則妖人謀反,臣以為與樞密院並沒有多大關係。」

非在追究責任,最大失誤者是老耆的兒子,貝州知州張得一。

樞密院有什麼關係?自從鄭朗接手樞密院,風平浪靜,不敢說是宋朝史上樞密院最好的時期,但與混亂的東府相比,不知好到哪裡。夏竦攻擊是不對的。

若這樣攀比,軍隊一有事,便責備西府,地方上一有事,便責備東府,誰還敢來擔任宰相?

趙禎瞅了瞅幾人。

現在對夏竦很不利,若要辨,高若訥就等著夏竦辨,最好吵起來,大家一道完完。高若訥嚴格來說,不是一個君子,此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性格剛愎,再加上陳執中與夏竦不和,還有宋庠與夏竦也合不來,一下子就樹立了四個敵人。心中略略對夏竦也有些不滿,未說。龐籍開口了,夏竦對他有恩,夏竦跳進坑裡,得將他拉出來,報答夏竦的恩情。還有其他一些心思,報恩之心多少是有些的,說道:「陛下,竦言雖過,也是拳拳報國之心。臣以為事不在於樞密院,也不在於夏竦,而是在於賈昌朝。妖人事未發之前,無一人察覺。且民間宗教名目繁多,僅是釋教就分出若干教派,況且妖教?現在不是爭執誰的責任之時,一是下詔勿讓賈昌朝王信濫行殺戳,以免傷害無辜百姓。」

吵來吵去有意思嗎?

趙禎額首道:「准。」

實際夏竦之圍悄然化解。

幾人看著鄭朗神情,鄭朗垂目不語,就當發生的事與他無任何關係一樣。

趙禎則寫了一道草詔,訪聞貝州來投軍民,多致殺戮,以邀功賞。其令賈昌朝、王信等嚴切約束,違者以軍法從事。讓太監送給曾公亮潤筆,將這道詔書送到河北。

龐籍又說道:「臣以為貝州賊勢本不大,僅是幾營亂兵,加上一些被蠱惑的百姓,本不足慮也,然昌朝不懂軍務,故用諸將士不得法,才使賊居貝州城中,不得破。朝廷應換安撫使,代替昌朝,以早日剿賊。」

趙禎問:「龐卿,你認為何人合適?」

「明鎬。」

鄭朗這才抬起眼看了龐籍一眼。

明鎬曾擔任陝西轉運使,以修建城堡、訓練靖邊軍著名於時,然後出知并州。到并州後,他看到滿大街的散兵游勇,挾妓作樂,不成體統。可是宋朝娼妓業十分發達,並不禁止軍妓,相反,認為這些兵士離家久,性生活不解決,會產生兵變,鼓勵妓女前來軍營,慰勞這些兵士。行首肯定看不到了,兵士也消費不起。這些妓女姿色很平庸,也有好的,但人家慰問的是各大將級,軍官。與普通兵士無關。

并州本來就是一個大城市,軍妓更多。明鎬一看這樣不行,并州不是東京汴梁,而是北方重要的關城,并州一失,整個河東危矣。這樣鬆解的軍紀,又有什麼戰鬥力?

但這是宋朝的制度,他沒有辦法。不但他沒有辦法,鄭朗也沒有辦法。李廣之戒,銘載史冊,為什麼多不立功,不是李廣武藝不強,他武藝太強了,可是治軍不嚴,又挾勇逞能,所以往往能大勝,又能大敗。岳飛不是不愛兵士,可是治軍頗嚴,於是岳家軍成為中國史上五支最強悍的軍種之一。鄭朗治軍也嚴,但對這個軍妓,卻沒有辦法治理。所以一百侍衛前去契丹,呆得久,狎妓,他無可奈何,讓契丹收買了九名手下,九人還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侍衛。

正好并州城中因為狎妓,發生爭執,有人爭風吃醋,殺死一名大兵,還殺死了幾個戰鬥力更弱的妓女。有人告狀,明鎬僅說了一句:「彼何來軍中?」

你們這些妓女為什麼來到俺們軍中的,就是這一句話,軍妓們散了一大半。她們也不想出賣肉體,來軍營是因為姿色不好,爭不過那些青春艷麗的妹子,才來的軍營。家中還有龜公,還有兒女要等著自己養活。不是來拚命的。大多數散了。

軍妓一走,加上他練軍頗嚴,并州兵士煥然一新,說楊偕練軍,那是假的,明鎬才是真正的練軍。因此,遷升為知開封府。

是一個好人選?

但明鎬與龐籍久在西北,關係慎密,推薦明鎬去,龐籍是帶著私心的。

可鄭朗僅看了一眼,眼睛再次閉上。

他這個表情,讓大家十分不解,難道是鄭朗認為剿滅王則很輕鬆。當然,不到危急關頭,國家不可能動用一個西府首相前去平賊,那成了什麼?

趙禎又下了第二道詔書,讓明鎬為河北體量安撫使前去剿賊。

最妙的還是夏竦,除了開頭說樞密院有失職外,無論高若訥,或者宋庠與龐籍怎麼說,他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直到兩道詔書下達後,才說道:「陛下,我朝為了寬待兵士、百姓與官員,舉行南郊大祭時,恩賞天下。原先是數年一次,後來始密,三年一次,僅是一個普通的上四軍士為二十貫,拱聖神勇等軍士為十五貫,雄武效順等軍士為十三貫,廣德清朔等軍士為十貫,驍銳廣捷等軍士為八貫,廣銳驍武等軍士為七貫,神武保捷等軍士為六貫,其他禁兵與廂兵、鄉兵長午也穩中有降自有五貫到幾百文不等的賞賜。數額巨大,又賞賜不等,花費錢財,諸兵士心中也未必很高興,多者歡天喜地,少者怨聲載道。且兵衛至多,府庫之實,半供其費,軍帑例皆空虛,中民十家之賦,僅是一個兵士之賞。然陛下南郊祭更密,請陛下三思之。」

不說南郊祭不好,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一次南郊大祭,不僅是針對兵士的,還有百姓與官員。夏竦的性格,有什麼膽量說取消。可是國庫空虛,主要是三司,其次便是東府。

所以夏竦說次數要減少。

「准,諸卿,散吧。」

去了西府,高若訥不服氣地問龐籍:「君清名滿天下,為何因公徇私?」

夏竦是對你不錯,可你不能不顧國家,替他和稀泥。

龐籍歎了一口氣說道:「敏之兄,當務之急乃是平叛,爭吵是誰過錯,有何意義?難道陛下因為你之言,就將昌朝與夏竦貶至嶺南?」

就是貶到地方上擔任一個知州,過一段時間皇上想起用,誰能阻攔?

高若訥語塞。

他又扭頭看著鄭朗。

鄭朗說什麼?關健是趙禎的想法,他是顧念舊情,這才照顧賈昌朝與夏竦的,或者是準備提撥自己為首相,讓朝堂形成一個小小的掣肘,或者索性對自己當成一種勘磨,鄭朗沒有想清楚,何必亂插言。

鄭朗的敵人並不是夏竦,夏竦只是想爭一爭首相,一旦何郯等言臣返回朝堂,會接連不斷地進行彈劾,夏竦失去做首相的希望,也沒有必要做自己的敵人。

自己最大的敵人是賈昌朝,非是夏竦。

輕聲道:「敏之兄,準備吧。」

戰事沒有結束,還要調兵遣將,配發物資,多是西府職責內的事務。

倒是王貽永低聲問了一句:「行知,明鎬此去可成否?」

「季長兄,你也知道的,我與明鎬並沒有共過事,又不知道他的能力如何,怎敢輕易的下斷言?然陛下之意,讓明鎬為何北體量安撫使,是準備讓他與賈昌朝共同負責剿賊事務。我個人以為不妥,賈昌朝非是象歐陽修所說,僅是同進士及第。此人科舉時沒有考好,但對經學造詣很深,非是常人所及。可對於政務與軍事,皆不善長。只要賈昌朝在大名府,此次剿匪不會那麼輕鬆。」

然後掃了龐籍一眼,我默許你幫助夏竦,也沒有借高若訥彈劾之勢煽風點火,抹黑夏竦,但你也懂的。

這就是廟堂。

幾位宰相不作聲了,開始處理政務。

在鄭朗帶領下,井井有條,一會兒將剿匪相關的事務安排妥當。

下值,鄭朗回到家中。

三娘帶著崔嫻她們在備年貨,有說有笑。看到鄭朗回來,崔嫻迎了上來,低聲問:「官人,貝州賊如何?」

「有些麻煩。」鄭朗說道。

不是龐籍所想的那樣,休說明鎬,休說有賈昌朝在邊上掣肘,還有一個半懂不懂的高繼隆,就是狄青沒有任何掣肘前去剿滅,也要花費一番功夫。

剛說著話,張方平又來拜訪。

因為與吳育衝突,至今還有人說他倒向了賈昌朝,讓他十分苦悶。

坐下來,張方平說道:「你那個學生可了不得。」

「那個學生?」

「王安石。」

「他啊。」鄭朗微笑起來。幾個學生當中,最重視的便是王安石,還有司馬光,剛剛也收到王安石一封信。信上說了兩件事,一是稟報糧食經過。他僅是一個小知縣,但隱約感到如處理不好,會讓鄭朗在朝堂有一些小麻煩。

杭州明碼標價高價收取糧食,比史上更轟動,無數商人將糧食從江南各地往杭州調運。然杭州與剡縣米價相差一半,又調向剡縣。就連海商也將糧食運向剡縣,商人嘛,逐利而行,不賣三千文一石的糧,為什麼要賣一千五百文一石的糧。

王安石熱烈歡迎,糧食到了剡縣,漸漸積壓始多,不能一直放在船上,王安石又替他們主動修建許多糧倉,收了他們的好處,供他們免費將糧食放進糧倉保管。

糧商們一個個感動得熱淚盈眶,就差一點送錦旗了。糧食進了倉,王安石怕煩,索性連糧倉都一起交給商賈。你們自己僱人看管糧倉,俺不插手。多好啊。

糧食越積越多,商賈們也不急,還早著呢,有明年的春荒。

這時,剡縣突然傳出風聲,杭州米價僅是一千五百文一石,運一運,便省去一半費用,何必要買本地的三千文一石糧?能調運糧食從各地趕來的都是大糧商,本地也有大戶,但他們糧食早就出手得差不多了,還有更多的中小商人,甚至一些小販子,一起搖著小船,駛向杭州,將糧食調過來,那怕不用多,二千文出售,利潤也會很可觀。

各個商人隱隱感到不對,聯手問王安石,王安石答道:「我允許你們高價賣糧,這是賣給百姓的,我卻沒有權利動用縣庫錢帛收購糧食。況且縣庫能有多少錢帛?」

可王安石畢竟拿了人家好處的,於是動用一些錢帛買了一批高價糧,用這個糧食僱傭貧苦百姓大修水利,結果不但貧因百姓,連三四等戶百姓也參與其中。畢竟是兩千多文一石的糧,省一點是一點。結果整個剡縣勞動力都在做活。

一些商賈感到不對,心中焦急,又不是來自一處,默契的聯盟瓦解,爭相低價出售。中國人的心理,恐怕也是所有人類的心理,看到在漲價,省怕還會繼續上漲,爭相購買。一旦跌價,一個個心中盼望,會不會再跌下去,買的人反而少。開始擠牙膏了,一天下來,整個剡縣銷售的糧食幾乎沒有幾百石。這可要命的,僅是從海外運來的糧食就達到三十多萬石,大半調到剡縣。休說春荒,像這樣下去,來年全年大災,糧食也出不了手。

糧價迅速跌至一千五百文,與杭州相齊。對於富裕的越州、明州、杭州與秀州、蘇州、湖州,這個價連五等戶也能勉強接受。但人心怎會滿足呢,包括杭州的糧食銷售也緩緩下跌。若是一開始便下跌,不會湧來這麼多糧食,現在糧食運來了,才下跌豈不是要了命。

然後兩浙官員相互聯手,控制船隻數量,特別是針對曹娥江的進出船隻,小船任其通行,大的船隻盤查森嚴。不敢不讓船隻進入,但有意拖延其進入速度。再加上剡縣缺少勞力,一部分糧商想將糧食轉移回去,一缺少勞力搬運,二缺少船隻運輸,一個個束手無策,能運走,可運費會十分高昂。這時候王安石才秘密找到本地的一些大戶人家,與他們商談。

前段時間你們將糧食賣成三千文一石的天價,賺了不少。但江南不可能連年都會逢到這樣澇災,到了明年大豐收來臨,一石糧食在豐收時,只有三百文。現在到了你們回報之時。

軟硬兼逼之下,直接將糧食掉向一千文。剡縣的糧價成了一千文,杭州的中小商人更多,反過來將剡縣的糧食往杭州搬。杭州的糧商一看不對,不用你們搬,我們自己來,直接掉價。

幾次一折騰,剡縣米價掉到七百幾十文,不掉不行了,特別是那些海商,他們心思並不在糧食上,糧食賺的錢僅是副帶產品,得早脫手。杭州糧價也直落到九百文。還在落。連帶著潤州等地糧食也一個勁的往一千文上面掉。

還是一個開始,過了年後,糧食價格還有可能會下掉一兩百文。與史上不同,史上因為朝廷缺少備糧,即便一千多文一石,還繼續要求江南將糧食往陝西發運,使這次妙計效果下降。但現在朝廷各庫都有一些儲備糧食,江南米價這麼高,於是沒有指望江南糧食。也就是說,過了年後,江南的災害會全面迎刃而解。即便有局部地區還有高價糧,只要官員組織得當,皆能控制在一千文錢以內。

張方平說的就是這件事。

王安石這次立下大功。

但讓鄭朗高興的不僅是這件事,還有一件事,王安石在信中向鄭朗提出一個問題。他與司馬光時常有信件往來,王安石便說到商人之奸,是害國殃民最大的罪盔禍首。就如此次糧食價格,寧肯百姓活活餓死,也拒不售糧。還有茶鹽酒礬之專營,全部讓商人攪得烏煙瘴氣。認為這些應交給國家經營。司馬光回信表示反對,認為有一害必有一利,若是沒有商稅,朝廷冗費之巨,為歷朝歷代未有也,那麼國將不國。若是交給國家專營,官吏污墨會更嚴重。

兩人理解都有些片面,不過兩人時常來往信函交流,才是最可喜的。只要這兩人不成為冤家,以後宋朝便不會產生最嚴重的分裂。鄭朗認真的給兩人寫了回信。

說是學生,實際年齡相差不大,鄭朗一直將他們當成了好友。

「王安石未來必是宋朝的奇葩。」張方平說道。

鄭朗又是笑,說經營之道,確實宋朝很難有一人及王安石。可是鄭朗想到史上張方平對王安石的痛恨,感到很好笑。但現在張方平很感謝王安石,糧食事宜,也關係到三司,王安石等於替張方平分擔了許多責任。

說道:「安道兄,再派人複查國倉。」

「為何?」

「天有多大,這些墨吏膽就有多大。正好藉著諸位御史查倉的時機,你複查糧倉,阻力不大,給這些小吏震攝。」鄭朗說道。糧食還是關健的,明年還會有災害,還是一場特大的災害。國家必須有糧食在手中掌握,到時候才不會混亂。原因不能說,而換成另外一種說法。

「行知,要不要將他調到三司?」

鄭朗訝然,張方平來說王安石,原來是打王安石主意啊?

也不是不可能,等到江南事了,以此功進入三司,足矣。但鄭朗想了一會兒說道:「不必,讓他在地方上再勘磨幾年。」

「為何?」

「安道兄,地方上的勘磨很重要,我在地方上勘磨了多少年?」

張方平不很認同,但也沒有反對,即便將王安石調到三司,朝堂調動頻繁,自己那時也未必在三司了,兩人聊了很久,張方平才離開鄭家。

但國家的視線仍集中在貝州上。

貝州打得熱火朝天,契丹使者抵京了。還是像以前那樣,契丹國母遣安福軍留後耶律壽、西上合門使鄭全節,遼興宗遣左千牛衛上將軍耶律防、右諫議大夫知制誥韓迥,來賀正旦。

遼國這個皇帝還是不錯的,母親如此的讓他苦逼,依然謹遵著孝道,蕭耨斤生病,立馳去看望,冬月又率群臣朝拜母親。但這個蕭耨斤,更是一個奇葩,無論遼興宗怎麼做,一心想讓耶律重元將遼興宗父子江山給篡奪了。

趙禎設宴款待遼使,遼國被西夏人打敗,心中特虛。宋朝自己謀反不斷,趙禎同樣心虛。同病相憐,相互十分尊敬。四使施禮坐下來後,韓迥忽然對鄭朗說道:「鄭相公,梁王殿下十分想念鄭相公,寫了一封私信,讓我帶給你。」

四個使者鄭朗全部認識,不但他們,除了後起之秀,契丹大多數重臣他全部認識,但鄭朗臉上微微一變色,信函往來也可以,為什麼在這個場合說出來?

第五百八十九章 越長越大

鄭朗臉色變了變,迅速又鎮定下來,和顏悅色地問:「梁王殿下可安好乎?」

「托鄭相公惦念,殿下安好。」

「近來可修學業乎?」

「時間讀書,但我不解,近來鄭相公所著仁義,我朝也有所流傳……」

趙禎蹙起眉頭,嘴角動了動,最終沒有說。

鄭朗說:「難道那本書寫得不對嗎?」

韓迥說道:「對也對,為何鄭相公所授仁義與你所寫的仁義不一樣?」

「那是必然。」鄭朗徐徐答道,心裡面卻在琢磨,沒有想到這本書這麼快流傳到契丹,只要到了遼國小皇帝眼中,肯定會產生懷疑,但不要緊,繼續說道:「這本書是寫給我們宋朝人看的。韓大夫看過我的仁義,可看過我的中庸?我朝與貴國不同,我朝文治乃久,疏忽了武功,故仁義中多有激勵之言。這也是一種陰陽的調節之道。貴國情況與我朝不一樣,以武功聞名於世,重武輕文,故我與梁王交流時多授文治之法。可是我又帶梁王殿下多次狩獵,乃是勵其不忘武功也。」

趙禎與一些知道內情大臣一起露出笑意。

為此,鄭朗刻意說過,契丹稟程唐朝的一些制度,胡漢分治,看似做得好,實際乃是一個無解之題。雖然幽雲十六州漢文明不及中原文明,但遠比契丹遊牧文化先進。不吸收幽雲十六州不能治理。一吸引,契丹人放棄原先的遊牧文化,學習漢人文明,最終必然墮落。不是從遼興宗開始的,而是自蕭燕燕就已經開始。如果鄭朗授其太子原先儒家的仁義,再加上勵其遊獵,最後這位契丹儲君不知會變成什麼怪胎。

所以馬家子弟馬保忠言強天下者儒道,弱天下者吏道,希望遼興宗大倡儒教,被遼興宗拒絕。什麼原因,遼興宗肯定說不出來道理,但他直覺感到一旦真的這樣做,對契丹很不好。

但這種交融,也給宋朝帶來一些不利的因素,一部分幽雲十六州的漢人契丹化,文明沒有契丹化,生活習慣、起居、穿著契丹化,這更增加了收復難度。

韓迥不能言。

鄭朗道:「謝過梁王殿下關懷。」

從他手中將信接過來。

鄭全節在邊上說道:「我奏國母命,也問鄭相公一件事。」

「請問。」

「國母讓臣問你,當初你與我主立下約定,若是五月不得逃離我國,就會歸降我朝,另外還有一條約定,以後迎娶魏國公之女。不知道鄭相公何時履行這個約定?」

殿下傳來一陣議論聲。

若是如此,鄭朗名聲可不大好聽了。

鄭朗歎了一口氣,有的事他一直不想說的,然而契丹一次次想要挑唆,不得不說。看著四位使者,又看著趙禎說道:「我在北朝時,我朝有人議論,說讓我當學蘇武,不失氣節。錯也,若是學蘇武,我必死無疑。我們宋遼兩國,與漢匈奴情況不同。漢與匈奴乃敵對之國,漢武前,兩國也有和親,也有一些賞賜,然沒有歲貢。宋遼兩國自澶淵之後,乃是兄弟之邦。我若真的投降貴國,我主必忍辱屈之。但我不降,為了不影響我朝給予貴國的龐大歲幣,又要給我朝一個交待,必將我殺之。反正我與我朝斷絕聯繫,隨便找一個理由推辭,即可搪塞過去。」

「只要我不逃出來,又不肯降,必死!當時我答應前往,乃是我朝正在與西夏作戰,兩面開戰,必對我朝不利。然我幼年十分荒誕無稽,後來僥倖發奮讀書,深受太后與陛下寵愛,無以回報,為國家計,答應前往一行,以免兩國盟約發生不好的意外。河曲之戰過後,我主為臣安全計,曾勸臣不要去貴國,以免身遭不測。那時,你們遼國與西夏開戰,雖因為意外,慘敗之,反觀我朝,與西夏之戰,卻屢屢獲得大捷。為什麼我還要去,國無信而不立!」

四個使者臉上都有些臊紅。

相比於契丹的乘火打劫,宋朝做法十分忠厚。

這件公案翻將出來,契丹沒有理。

「我前去也做好不測的打算,但我死無所謂,兩國必然交惡。故又做了一些安排,非為自身安危著想,乃是為兩國計也。終是有些托大之舉,北朝一行,比我想像的艱難。一度貴國讓我與我朝隔絕,幾乎不得相見,但最難的不在此。到了秋天,貴國國母幾次相逼。那時,貴主需要時間做一些安排,畢竟一旦我剛烈而死,貴國得不到我的人,反與我朝交惡,得不償失。我也需要時間,等待春捺缽從女直處逃走。經貴國國母相逼,形勢非常惡劣。於是我想出一策,與貴國國主定下一個約定。我同意貴國對我使出任何手段,使我歸降貴國。但歸降後,必須以平妻身份迎娶魏國公幾歲的女兒。貴國也允許我用任何手段逃出貴國。無論什麼結果,雙方對此都不得戒意。為何有此婚約,因為其女是魏國公之女,貴國國母之親侄女,暫時貴國國母不會找我的麻煩。又有,她小,不會因此而污名節。實際我處境仍是很困難,侍衛有多人被貴國收買,與我朝幾乎不得聯繫,若不是張海冒險一行,帶了一封及時的信函,就差一點讓貴國得手。我不為自己安全而逃,我更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儒家之道,愛人愛己,連自己都不愛惜,何談愛護別人?但為什麼我與西夏作戰時,親臨前線,無他,一是便於指揮,一是身先士卒,報效太后與陛下對臣的恩寵與信任。在國家這個大我面前,個人的小我又算得什麼?」

「好。」張方平喝道。

「實際我逃跑時仍危機重重,僅隔三個時辰,貴國便警覺起來。貴國此次做法,我能理解,想得到一個有能力的大臣,使貴國強大。可有幾條沒有做好,對我未做詳細的瞭解。若是不得脫,還有什麼婚約可談?我怎能對一個幾歲的小女孩子產生興趣?說喜歡可以,那是長輩對晚輩的愛護,但怎會動歪念頭,要將她納進房中?她是一個好女孩子,聰明伶俐,天資聰慧,以後此事望貴國不要再議論,以免貽誤她的前逞與終身大事。」鄭朗說道,掂了掂手中的信,遼國這個太子對自己還是很尊重的,自己可不想給他頭上戴一頂綠帽子。

「其次貴國低估我的信念,我反對輕視生命,不愛惜自己。可為了國家,為了忠孝,死又有何妨?一旦不得脫,我必死報效國家,報效陛下對臣的信任!三是你們聽信民間傳言,高估了我。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是需有一個好人君,然後才是各個大臣,主賢臣明,人君才是主要的。只要人君賢明,會湧出許多有能力的大臣。又豈止是我一個。比如我做的一些事跡,非是我一人之功,一是皇上對臣的信任與支持,二是開明的國政,三是群僚之功。那有靠一個有能力的大臣,就能將一個國家治理妥當的?若是如此,以我朝范希文之賢,為何新政出來後,騷擾天下,反不得功?又如我朝遇到種種困難,我卻束手無策乎?得到我,貴國也不會強大。失去我,貴國也不會削弱。四乃是貴國之態度,此事過去很久,我對貴國多有善意,貴國於此事上也做得太過份,破壞了兩國之間友好。過去便讓它過去,不應再翻將出來。例如我主持一個密探指揮使,派了一些密探,有西夏,有南方,為何不派任何一個密探潛伏於貴國?無他,對貴國始終抱著友好的態度。」鄭朗又揚了揚手中的信:「梁王殿下對我有好感,很感謝。那麼未來貴國兩代人君都不會與我朝交惡。為什麼我要交惡於貴國。此事已往,望四位使者以後勿要再提。」

趙禎擊了手掌,啪啪兩聲清脆的響聲傳出,說道:「幾位北朝使者,鄭卿之言,亦是朕之言。」

說得有理有節有情義,四位契丹使臣個個不能吭聲。

趙禎又舉起手中的酒盅,對鄭朗說道:「卿之忠烈,朕當敬卿這一杯。」

鄭朗草草地將契丹一行再次說了一遍,可是其間的凶險,以及鄭朗壯烈,聊然於表。

有一些正直的大臣,同樣喟然長歎。

這個鄭朗不管,他索性將中間種種說出來,是怕契丹繼續用此誣蔑反間。

事也沒有多大的事,回來後便將過程對趙禎說了,即便趙禎死了,宮中的那位做得不大好,也不是很惡劣,將來那位更是一個不錯的人君,對臣子的信任,往往還超過趙禎。而且信任得太過份了。相比而言,趙禎做得更好一點,種種平衡掣肘,使朝堂一直很安靜。越往後趙禎做得越好。什麼事都有一個度的,趙頊這小子過了這個度。這還是封建王朝,儒家理論治的國,必須得維護這種尊卑有序的秩序。

鄭朗站起來說道:「謝過陛下。」

一仰脖將這杯酒喝下去,又喊來服侍的宮女,低聲說了一句。

宮女將耶律洪基的信,轉遞給趙禎。

嚴格遵守著制度,不越禮制。契丹這些小手段,問題不要緊,不過沒有必要招惹一身騷氣。

趙禎看了看手中的信,本來想說,不用遞給朕,可想了一想,一笑,將信打開觀看,沒有說其他的,僅說了一些慰問的話。不過看來這個契丹小太子對鄭朗感情是不錯。先是笑,後略有些惆悵。

紫宸殿上的對答,引起一些議論。

事後龐籍用此與鄭朗打趣,說道:「行知,我若是你,不用多說,契丹若嫁女,你就答應迎娶,看他們嫁不嫁?」

「嫁什麼啊,難道你忘記了歐陽永叔的事?」

「那不同,歐陽永叔之事,十有八九是真實的,並且此女乃是……」

「替君子隱。」

「得,他是君子嗎?」

鄭朗不言。

是不是君子不要緊,後世他比你名氣要大得多。兩人沒有多說,樞密院要準備辦一件大事,大比。通過這次大比,清晰的看到宋朝各種軍隊的頂尖人材武藝真實情況。還有保丁……

但鄭朗還在悄悄辦另一件事,「營救」西夏太子……

元旦漸漸近了,鄭朗從樞密院下值,又看到梁懷吉,梁懷吉將他攔住。

鄭朗頭很痛,不用說,小公主又出宮了,早晚得讓這個小公主害死的。梁懷吉剛要說話,鄭朗伸手攔住,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注意,對他說:「你帶我上樓。」

「喏。」

帶到樓上,進了雅間,看到趙念奴,先施了一禮,然後說道:「公主殿下,你我之間不能這樣相見。若是讓他人得知,傳出去,不但沾污臣的聲譽,也沾污了你的聲譽。」

不能見面了,不但趙念奴越長越大,還是「有夫之婦」。沒人知道問題不要緊,有人知道,再加上那個蕭觀音,自己跳到黃河裡也休想洗得清。

「我知道。」小傢伙抿著嘴,有些不喜,又說:「我見你,只想問兩個問題。」

「那你快點問。」

「我托你辦的那件事,你辦好沒有?」

「你還小,離婚約尚有很長時間,放心吧,我會守護你的幸福。但不是這樣守護的,至少不能隨便見面。那不是守護你的幸福,是在害你。」鄭朗愁眉苦臉地說。看來是不是要派人打聽一下宮內的事,誰在教育這位小公主,讓她勸一勸趙念奴……主要還是小,不知人情世務,讓鄭朗感到很苦逼。

「嗯,我還問一個問題,人會不會越長越大?」

「是啊,為什麼要問這個?」

第五百九十章 破趙

趙念奴吶吶地不知怎麼回答。

鄭朗隱約感到不對,但也沒有當作一回事,小蘿莉歲數小,什麼都不懂,她是一天天在長大,可自己一天天在變老。那個少女不愛俏,做男人當學冠希哥,對錯不提,人家那張白臉是很值錢,不承認不行。就像自己與狄青站在一起,讓少女們選擇,選誰為多?自己是聖人也不行,狄青那張俏臉兒,在少女心中能當幾千萬本論語。

道:「公主殿下,回去吧。現在你還小,不懂,等你長大一點,若是看李家郎不如意,我會為你幸福著想的。」

趙念奴還想說話。

鄭朗不給她任何機會了,不管她心中那什麼也不懂的小情愫,即便沒有,也不能這樣見面。又說道:「殿下,再說一次,這樣見面不好,若是因此我被言臣彈劾,遠離朝堂,陛下一心想將你嫁給李家二官人,我再也沒有辦法替你說話了。」

說完,匆匆忙忙下樓。

樓下梁懷吉在等候,鄭朗說道:「梁內侍,你是殿下的親信,有的你也能勸一勸。若是讓他人得知,你就是死罪,懂嗎?」

「喏。」

「還有,這件事不得洩露。」

「喏。」

鄭朗不敢多與他交談,立即離開。此事不但不讓梁懷吉亂說,他也不敢說,也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不過心裡面在尋思。難道是自己說蕭觀音小,小公主才說自己越長越大。

小魔女果然是小魔女,嗜好與眾不同。

元旦就要到來。

各地選撥上來的兵士陸續抵京。

其實在這之前,宋朝還有一種制度,選撥將才。那就是天聖八年時實施的武舉,擇取軍隊與民間中武藝出眾且有韜略的人才,還為此編著一些武略教材。但錄取人數不多,舉宋四十四榜,還不足兩千人,武學規模不大,甚至一度因為無人願意前去學習,而罷黜,故武舉出了一些將領,例如許思純、熊安上、周虎、程鳴鳳、張建侯、歷仲方、江伯虎、蔡必勝、華岳、薛奕,可是名帥與名將,例如狄青、種世衡、岳飛等人,無一人來自武進士。

武舉也分解試、省試、殿試。時間與科舉差不多,三四年一次,八月解試考,在地方舉行,只要弓馬合格,即可參加解試。省試由兵部主持,二月進行,一般只擇取四十到七十人,人數很少。殿試由皇帝親試,基本是一個形式,除了表現特別差者,只要省試考通過,皆能通過殿試考。名次因為皇帝多不懂,故以皇帝好惡決定,例如狄青若參加殿試考,生著一張小白臉,絕對性是武狀元。

考試內容是文武並重,一般先試弓馬,其實弓為主,馬因為騎兵少,為輔。弓試步射與弩踏,一是準頭,二是弓力高低,弓力高者優先。再試策論,策論要求更低,只要寫出一些想法,那怕文章粗鄙,也沒有關係。

不能說它不起作用,武舉也造就了一些將領,至少比普通胡亂選撥上來的將領要好一點。之所以未出特別的優秀將領,是量的因素,量太小,就不能產生質的騰飛。要麼像後來的奧運政策,舉國奧運,刻意將這些極少數選撥上來的精英人才培養。似乎在培養,興辦了武學,可這些武學是誰撰寫的,尹洙等文人,他們能寫出什麼武學論著?整個時代重文輕武,這種大背景下,對武學與武舉不重視,因此也沒有出現精英培養政策。

但它是一個進步的政策,若不是宋朝重文輕武,這種公平的機制,會使許多民間優秀的人才脫穎而出。

多數人不知道,少數人知道不敢說。鄭朗就是後者。

實際此次大比正好與武舉絞在一起。

明年春天省試考與殿試考,同時也進行武舉考。

可大比與武舉考還是不同的,它分工更明確,弓就是弓,馬就是馬,格鬥術就是格鬥術,雜科就是雜科。策論並到雜科裡面。

比試也有所不同,武舉針對的對象是比較全面的人才,著重的是替朝廷選撥儒將。大比針對就是殺人!用武器殺人!

弓弩不僅需要弓力高低,還有準頭,這個準頭也不是象宋朝常見的那樣,樹立一個靶子,大家一起射,看誰射中的靶心多誰就是第一。而是採用了飛碟法,用厚布做成一個個飛碟狀物事,校尉大喊,兵士將飛碟扔向空中,大比的兵士開始射擊。

是鄭朗想出來的辦法。開始西府諸官不能理解,鄭朗做了解釋。之所以大比,是替朝廷選撥精悍的兵士,國家養兵用來做什麼的,保家衛國,上戰場殺敵的。但到了戰場上,敵人不是象箭靶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特別是宋朝最大的威脅還是西夏與契丹,人家多騎兵,移動速度快,不亞於這些飛碟。射中靜態的靶子,到戰場上未必會射中動態的敵人。

這是弓的第一項革新,第二項革新便是負重與能奔跑。弓兵多是步兵,宋朝的兵人甲雖好,太重,不能負重,就不能靈活機動的作戰。不能跑更是要命的。然後是弓力,不要求象薛仁貴那樣,能挽六石弓,洞穿五層盔甲,也不要求象岳飛與韓世忠那樣,能挽三石弓(這是真實的數據,論弓力薛仁貴與岳飛的兩倍,還是薛仁貴到了五十歲後的數據),至少要達到弓六十步射一石二鬥力,弩百步射四石力(宋朝的弓弩力比,能拉起普通一石弓者,就能拉起三到四石弩)。

普通兵士沒有這麼高的要求,百步射弓九斗者為上,八斗者為中,七斗者下為下。弩射二石七斗為上,二石四斗為中,二石一斗為下。若連這個都不合格,回家抱老婆去吧。

為什麼大比要求高,若連這個要求都達不到,何必來大比,丟人現眼?

弩法也是用了飛碟法,因為弩在宋朝得到飛躍性的進步,不但發力比弓更勁,也更快,從敵人進入射程,到衝到眼前,力大者能張四發弓箭,力小者僅能張兩發弓箭,甚至僅一發。

但弩不同,宋朝有張弩人、進弩人、發弩人,頗像後來步槍發明後的三排發射,所以發射速度更密集。除了蕃兵外,宋朝的弩兵數量已經超過弓兵。可有利終有弊,弩的準頭不及弓箭的準頭。

因此,飛碟做了改進,變得輕軟,使速度下降,增加弩兵的準頭。

弓弩在改,騎也在改。

不是比賽騎馬速度,那不算太多的真本事,往往一匹馬的好壞,也能起到決定性的勝利。

還是為了殺人。

不但比速度,還比殺人,不會真殺人,也不互相到動手,誤傷多,會有傷亡出現,這個後果鄭朗不敢承擔的。但有辦法,於城外大比的地方,設置一些障礙,這就得看馭馬的本領了,不但讓馬跑得快,還要求馭馬平安地越過這些障礙。一路上還設下一些稻草人,上面書寫各個數字,不能寫名字,許多兵士多半不認識幾個大字。

數字便是參賽的號碼,紅字是用弓箭射,黑字是用刀槍槊砍殺。每人五十個稻草人,不但要求最短時間跑完全程,還要求平安跨越障礙,以及射殺砍殺的稻草人的數量。還不能弄錯了稻草人,這就要求騎兵有更好的眼力與反應速度。

西府幾個大佬聽後皆是面面相覷,但不能作聲。

養兵是用來做什麼的?不是用來殺人,難道一年花六七千貫萬做擺設的,或者用來割肉賣的?

格鬥術不是赤手空拳,那怕是泰森來了都不管用。那有上戰場赤手空拳的。

為了弄清原委,鄭朗再三詢問,有沒有傳說中的武術東東。結果讓他很失望,一些博擊術,格鬥技巧,強身健體的法門是有的,但傳說中的武術,他問了無數勇將,一個也沒有遇到。

最後歎息一聲,一個金老大,一個海燈,貽害了多少老百姓。自己好歹是文化人,居然也相信這個造神說法。

上了戰場必須要用兵器,所以全部使用兵器,就連殺傷力稍弱一點的普通棍棒都不得採用,至少來一個狼牙棒的啥。為了不產生死亡,刀改用木刀,槍鉤槊等去掉尖頭,棒去掉牙刺,還有粗笨的錘、鞭、鑭,也換成木製的,但這些重量級武器戰場上用得很少,倒是看到西夏一些力士組成一支八角錘軍隊,十分凶悍。可即便是西夏人,這個兵種數量也極為罕見。否則一支幾萬人的八角錘大軍,休說宋軍,就是契丹人也會望風披靡。

在兵器尖端處塗上石灰,還是有殺傷力,但問題也不大,外面還有盔甲,抵消了撞擊力。以石灰所中部位論勝負。

就是殺人的,那怕招式使得再好看,擊不中對方,為負!

至於雜術卻有些類似武舉,也要求一部分負重、跑步與弓馬本領,這是最基本因素,但與武舉不同,要求下降,只要合格,能上戰場即可,主要是各自所長,比能跑能登山能游泳的可以做斥候,通信兵,懂策略的可以擔任謀士,識字會算賬的擔任管賬的將僚,等等,一一甄別出來,加以培養,就可以在軍隊中主持一些特殊需要。

因此與武舉十分相似,但實際不是,更著重實用性,也不是培養中高層將領做出的大比,所擇的僅是上等禁兵與基層將領,附從低級武將。

還沒有開始。

因為對像較廣泛,從禁兵開始,到廂兵、土兵、蕃兵、保丁、壯丁、弓箭手,又分成馬步各三項兩種,看似每一州僅選出各項前三名,實行人數很多。不過有的州連一個廂兵都沒有,於是派出的人選較少。還有的州太遠,如嶺南夔州等處,也無法派人過來大比,僅只有幾個大州府派了一些人選過來。因此,一共有七千幾百名兵士趕到京城。

趙禎也沒有戒意。

遠處的州府有沒有精兵強將無所謂,主要還是京畿數路,其次是河北河東陝西,就連江准趙禎都沒有放在心上。但對此事他十分關注,朝廷花了很多錢,養了幾十萬保丁,這次會不會有出色的表現?

鄭朗同樣在擔心。

這些保丁若有出色的表現,就能進一步說服趙禎裁兵,若沒有,就很難說服,那麼保甲法僅成一項惠民的措施,而失去其他作用。

王德用也到達京城。

主持的人得有一個得力大將坐鎮。

對武藝弓箭這些玩意,就連鄭朗也是半懂不懂的,不能主持。原先趙禎想用狄青來主持,鄭朗沒有同意。

他擔心兩件事。

一是狄青來到京城,會不會讓趙禎用他平叛貝州,不能再讓狄青立功了。聽來很奇怪,事實後來趙禎讓狄青做樞密使,龐籍堅決反對,狄青不聽,受之。於是悲催。

龐籍是愛護之舉。不是他,還沒有這個玲瓏心思。

這群文臣是吃人不見血的猛人,狄青到他們面前,差得太遠。

狄青此時再立功,不用崑崙關大捷,有可能馬上就要下放。即便是崑崙關,自己還想一道南下,將狄青的功勞搶過來。不能想的,一想讓人覺得啼笑皆非。可是怎麼辦呢?想一想歐陽修,想一想劉敞、文彥博、賈昌朝、韓琦,以及鄭朗賞識的富弼、王堯臣、包拯,就連手段高明的小呂夷簡龐籍想維護狄青,但在這龐大的文人集團空前聯手之下,都退卻了。

二是貝州他還有一手好棋。

但不能這樣說,說得理由光明正大,大比此乃國事,狄青雖立功頗多,然資歷淺,擔任主持過也。得選一名老將軍領首,王德用乃是最佳人選。

鄭朗還沒有說完,早朝殿上就傳出一片附和聲。

這一刻根本看不到所謂的鄭黨、夏黨、陳黨、宋黨與龐黨。

鄭朗身上在冒冷汗。

老王來到京城,別看他是粗人,很聰明的,這一點狄青不是及王德用的,所以這麼多年榮華富貴,文人卻人見人愛。正是因為這個聰明,雖朝廷廢去執臣不得接見賓客之詔,兩家還有著親戚關係,但老王沒有來拜訪鄭朗。

文武不同道,那怕鄭朗將西府幾相一起喊到家中吃酒,沒有言臣彈劾。但王德用不能與鄭朗公開來往密切。他終不是張亢,名門,老將,重臣,一來鄭家,馬上兩人全部會悲催。

不過大比乃是樞密院負責的,鄭朗偶爾也去看一看。

王德用看到鄭朗,這才迎過來。這是在公辦事,不需要迴避,擂了鄭朗一拳,說道:「鄭行知,有出息哪。」

對這個老匹夫,鄭朗很無語。

王德用又說道:「不過你將我弄來京師,操辦此事,我很喜歡。」

說著大笑。

也很苦逼,他老啦,很想回到京城,那怕擔任一個閒職,在京城養老多舒服。說了幾句話,鄭朗回去。

張方平又來了,說道:「行知,不知哪,三司越來越空,馬上一點積余也沒有了。」

七千餘兵士,來回的差旅費,衣食住行,大比所需的物資,還有賞賜,又是好幾十萬貫沒有了,有可能得用一百萬貫。錢用得就像流水一般,張方平用得肉痛。

「再等等吧,真不行,出售平安監契股,先籌集一些。你與東府幾位相公通知一聲。」

元旦便到來了。

除了貝州進展不大外,這一年總算是太平,儘管有災害,東府爭執不休,但準備充分,也沒有出大事。貝州的謀反與災害無關。趙禎為了慶祝元宵節,又將那條金龍氣球放了出來。

這一放居然放出了事。

明鎬來到貝州,他比賈昌朝肯定要強。

賈昌朝打得溫吞似水柔情,甚至還派人入城招安,結果沒有成功。唯獨做了一件好事,將澶州、德州等河北諸州「彌勒教徒」及時送到大牢。但天知道河北有多少信徒?

一旦打得久,這些信徒們看到希望,認為這個佛祖本事大,一起揭竿而起,會出現大麻煩。於是加強進攻的力度。

也不能說指揮無方。

然而貝州乃是河北重要的城池,高大堅固,裡面還有諸多防禦的武器,王則本人是正統宋朝小校出身。論軍事韜略,未必能有多高明,可城中多信徒,為他死戰,多少也有一些守城的知識。因此屢攻不下。

明鎬惱羞成怒,想出一個笨辦法,直接動用兩萬民工,在城外修建一座又長又高大的土山,直接向貝州城牆靠近,試圖將貝州城的高度優勢化解。

正在大修特修之時,聽到京城元宵歡慶。他氣得不行。

這次鄭朗在西府,鄭朗不會對他進行掣肘,關健宋朝的重重架空制度,後勤不但有西府掌管,還有三司,也有一部分歸屬東府,以及內藏庫。夏竦與陳執中不合,與賈昌朝明鎬同樣不合。因此暗中施了一些小黑手,繼續給明鎬帶來難題。

明鎬心中氣憤,老子在這裡拚死拚活,你們在京城歌舞昇平,還對我使小黑手。便派人進京城打探消息,夏竦是不會放過自己了,可是有鄭朗與龐籍,看他們能不能在朝中替自己說說話。

正好帶回來金龍的消息。

明鎬靈機一動,他腦袋瓜子還是很聰明的,做了幾個特大的大氣球,氣球上帶著火藥包,藉著西北風,升到天空上。將火藥包點燃投放下去。

想法是好的,關健這東西升空好幾年了,不再稀奇。

兩方多次在用火藥包對轟,也有了一定的防範經驗,看到火藥包飛過來,連忙趴下,殺傷力在逐步降低。不過這東西在天上飛來飛去,比如來佛大旗子還高,比彌勒佛的旗子也高,會影響士氣。

王則站在城樓上觀看,看了一會,目測氣球的高度,大約僅三四十步,普通弓箭與強弩肯定射不上去,射程有了,但往高空升,射程會嚴重的下降。然而貝州城中卻有一個利器,床子弩。

這玩意兒射程最大可達到一千五百米,並且在一千五百米之內還有殺傷力。往高空射,射程再下降,也有兩三百米遠。一百多名士兵操作著床子弩,準頭不足,可它就在哪裡飄蕩,目標龐大,總有一支兩支勁弩射中氣球。

若是普通的弓箭射中,一個小洞,氣未洩露,還有時間將它收回來,關健床子弩那個弩頭有一個小錘子大小,或者像一面巨刃,只要命中,噗的一聲,氣球立即癟下去,吊藍裡的兵士連連慘叫,迅速降到地面,十有八九活活震死。

敵我士氣,隨之彼漲我消,叛軍一個個站在城頭高喊:「破趙得勝,破鄭得勝,破賈得勝,破明得勝。」

氣球第一次走上戰場,居然落得這樣的下場。鄭朗對貝州的戰局本來胸有成竹,聽到這個消息,也差一點氣得噴血。奶奶的,你們反趙宋天下,反對兩位前線主帥,我與你們有什麼關係?

踱了大半天,龐籍與高若訥、王貽永皆是感到好笑。

「你們不用笑,休要小看了格物學,讓我來想一想,就用這個格物學破城!」鄭朗動怒了,前去新成立的軍械監,找學生時恆商議,準備弄幾樣東西出來。

第五百九十一章 父子

鄭朗與時恆這番交談,進行很久。

隨後離開軍械監,大比正在開始,也漸漸進入尾聲,應當比他想像的要好。

有的老百姓身體素質很好的,他對弓兵的要求是一石二鬥力,但他自己上去試了一下,一石弓他都沒有拉滿。而兵士中居然有一人能拉開四石三斗弓。對這方面,宋朝官員很少進行過考證,可鄭朗知道。

薛仁貴那樣的猛人,古今罕見,一人在幾十萬高麗大軍中殺進殺出,毫髮無損。若不是遇到最強的吐蕃猛將論欽陵,薛仁貴也會成為象李靖那樣的戰神。

這個六石弓,是一個記錄,很少有人能打破。但岳飛與韓世忠的弓力皆是三石。岳飛個人武力如何不太清楚,他的長處是指揮能力。韓世忠的個人武藝可是多有記載,經常上演著孤膽英雄的角色。

四石三斗弓力是什麼樣的概念?

不但這一個人,有一百多人弓力超過三石。

勇猛不稀奇,也未必成為大將,必須有智謀,比如張岊,但這情況讓他感到有些樂觀。

最強的還是蕃兵與陝西來的土兵。

食肉族與食素族身體素質終歸有差異,其次是禁軍,不過保丁、弓箭手與壯丁當中也有一些人表現優秀,連趙禎看後都額首欣賞。十分高興,裁兵他不放心,害怕手中無兵可用。但若是有一支強大的備用軍隊,裁去一部分兵力,節約國家支出,何樂而不為?

但鄭朗沒有說,得等最後的結果出來,再進行商議。主要要找兩人商議,一是龐籍,二是文彥博,他們同樣是從陝西發家的,在軍事上進諫有說服力。

鄭朗正在謀劃此事。

必須在大比結束,就將它辦好,否則宮中又要發生一件事。是一件行刺案,撲朔迷離的刺殺案,但經許多後人分析,是趙禎派人刺殺趙禎……

還有呢,西夏那邊有可能會發生更大的事。

……

已經發生!

貂嬋的事半是虛構,可是有的妹妹美艷到一定地步,不亞於十萬,甚至一百萬雄兵。

夫差看到西施,不顧國事。

李隆基看到楊玉環,從此君王不早朝。

李自成看到陳圓圓,不顧吳三桂手中幾十萬雄師。

在這些絕色妹妹面前,能全身退走的,只有一個半人,崇禎對陳圓圓苦思三天,最後忍痛割愛,賜給吳三桂,以免使自己墮落於溫柔鄉,不顧國事。漢元帝見王昭君美色,若不是匈奴單于呼韓邪親來長安,差不一點不顧國家大局,想將王昭君留下來。呼韓邪死,其子雕陶莫皋將其繼母迎娶過來,因為其美色,痛愛有加,於是與漢自此修好。故元代詩人趙介認為王昭君當抵霍去病。霍去病當抵多少兵?沒法算啦。

沒移氏就是這樣一個紅顏禍水。

究竟有多美,鄭朗不知道,只聽潛入西夏的斥候帶回來的消息稟報,說其美艷不可方物。

但對此鄭朗忽信忽疑,前世美麗的明星見得太多,雖未見到真人,天天在電視上看,有人說東美,有人說西美,但當真美到一個國君不顧國家的地步?

有一條可以看出,後來沒移氏被遼興宗擄獲,安置在薊州,中間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得不說的故事,不大清楚,可是遼興宗並沒有將她納進後宮。也有可能受到打擊,面色憔悴,姿色大不如從前導致的。

可是元昊已經深陷進去,自從得到沒移氏,越來越寵愛,不理國事,每天遊樂,與以前的元昊相比,就像中了邪一般。

危機悄然到來。

沒藏訛龐正在悄悄進行一項複雜無比的計劃,妹妹不待見,侄子幾乎沒有任何名份,太子是野利氏的兒子。若是沒移氏再生下一子呢?別忘記了,沒移族同樣是一個大族,沒移皆山在西夏比自己威信不低多少。

為了自己的未來,他開始鋌而走險。

先是找一個理由,將太子寧令哥帶到賀蘭山的離宮。

嚴格說起來,寧令哥與他還有著濃濃的親戚關係,若是野利遇乞未死,沒藏氏還是寧令哥的親舅母。

在離宮繞了繞,寧令哥不清楚,他卻知道離宮的情況,稍稍繞得有些過,寧令哥與他無意中就撞到沒移氏。沒移氏雖美艷,此時沒藏也顧不了她的姿色。

腳步略略快起來,寧令哥卻站在後面不走了,癡癡地看著沒移氏,此時沒移氏經過一年人事,沒有當初的青澀,反而更加美艷動人。而且得不到的總是好的,寧令哥深情地喊道:「沒移麗瑪。」

沒移氏抬頭看著他,臉上有些倉惶,有些害怕,還有些羞愧。

西夏終不是匈奴,經過中原文明氣息的吹薰,也知道一些廉恥。

寧令哥怔怔地不說話。

兩人在這裡對眼,沒藏就像不知道一般,進去向元昊稟報公務。

元昊聽得不耐煩,但不能不顧這個國家,只好耐心地在聆聽,有可能他還認為沒藏是一個好國相。

外面對視良久,寧令哥大著膽子走過來,要拉沒移氏的手,沒移嚇了一大跳,怯聲說道:「殿下,我已是大王的人,你不能這樣,若是讓大王知道,一定會怪罪於你。」

酥脆的聲音就像黃鸝在鳴唱,讓寧令哥更加神魂顛倒,可想一想父親的凶名,弒母、弒舅,殺妻,殺親信,也殺子……在他之前,大哥衛慕氏之子被父親殺死,二哥阿哩讓父親殘忍的沉河而死。美色當前,性命更重要,寧令哥停下。

沒移氏感到很羞愧,又低聲說道:「殿下,我們今生無緣,只能來生求緣。」

說著垂下幾滴淚。

她也不笨,元昊四十五歲,又久經沙場,親自浴血奮戰,壽命不會長久,未來西夏還是這個太子的天下,先留一條後路再說。

說完,盈盈施了一禮,飄然離去。

寧令哥站在哪裡發呆了。

沒藏在裡面估計時間也差不多,起身告退,看到寧令哥奇怪地問:「殿下,你不是說要謹見大王嗎?為什麼站在這裡?」

寧令哥只是歎氣。

「殿下,你怎麼啦?」沒藏關心地問。

「國相,你說我父皇有沒有做對?」看到沒藏和顏悅色的樣子,寧令哥感到很安心,便問了一句。

「殿下,我不解啊,自去年起,大王許多方面做錯了,你指的那方面?」

「國相,哪裡錯了?」

「我們大夏不是宋朝,本來地勢貧瘠,物產不豐,經過多年征戰,百姓民不聊生,各部時有叛亂,若不是邊境查得森嚴,加上陝西多次乾旱,有可能有一半部族叛投到宋朝。可是大王不顧國家,不顧百姓,大修宮殿,先於天都山修建皇宮,又於賀蘭山修離宮。臣擔心哪。」

說的是事實,然而寧令哥卻聽出一份希望。

默默地走了一會,沒藏又說道:「宋朝雖然和議,然邊境駐紮許多軍隊,我國不沒落沒有關係,一旦沒落,宋朝必入侵我國。契丹乃是當世最強大的國家,雖我國僥倖勝之,實力然在,一旦恢復過來,難免不報仇雪恨。我國凶險哪。況且當今皇后賢明,大王卻將她黜廢。沒移麗瑪本是太子之妃,大王不顧天下人恥笑,於新婚時將太子妃奪去。難道不知道唐明皇之害乎?」

寧令哥更感到有亮光在眼前浮動。

沒藏繼續說道:「這還不是臣擔心的地方,當年李瑁乃是武惠妃之子,最有希望得承大統,在諸多皇子中呼聲最高。卻因為其妃為唐朝皇所奪,反而江河日下,最終鬱鬱寡歡而死。陛下諸子中只有殿下最類似大王年青有為之時。不過大王春秋正盛,若是與沒移皇后有子,太子必失寵也,那麼我國會產生巨變。國內動盪不安,又有兩個龐大的敵人在外虎視眈眈,我國危矣。」

多忠心的國相!而且看得如此長遠……寧令哥在心中讚道,抬起頭,問:「國相,那怎麼辦?」

「我是臣子,大王是陛下,殿下是半君,讓臣怎麼說呢?」

寧令哥想開口說,不敢說。

沒藏繼續道:「殿下,剛才臣與大王議事,皆是重要的國政,大王卻一直心不在焉,如何了得。罷,罷,殿下,陪我到我家中飲上幾杯如何?」

「國相之命,敢不奉陪。」

來到沒藏家中,上酒上菜,寧令哥眼前總浮現著沒移氏幽怨的神情,漸漸喝得有些多,說道:「我恨。」

「殿下恨誰?」

「恨父皇!」

「殿下不能亂說。」沒藏連忙將他嘴巴捂上,然後將下人喝退,忽然跪了下來,說道:「殿下,如今我西夏之計,只能靠殿下了。」

「國相,你起來,為何有些一說。」

「大王昏庸之厲,遠甚於唐明皇,若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我國必被宋朝與契丹瓜分。只有殿下一掌大統,我西夏才有中興之希望。」

說得寧令哥心中樂開了花,問:「國相,但父皇在世……」

沒藏從地上爬起來,在他耳邊低語道:「殿下,大王於離宮中多藏美姬,不僅是沒移皇后一人,還有其他的美姬,大王心量狹小,多不讓侍衛進入後宮。離宮防守嚴密,但僅是外圍,一旦進入後宮,僅是一些軟弱的女子與內侍,若是殿下有所作為,臣保證隨後替殿下將所有事務擺平,讓殿下順利得逞大統,振興我大夏國。」

「好。」寧令哥狂喜道。

兩人再三約定好詳細的細節,寧令哥這才盡狂而去。這時從房後走出來一個美艷的婦人,看著寧令哥的背影罵道:「蠢貨。」

「不是他蠢,是妹妹太聰明。」沒藏說完,兄妹二人對視一笑。一件不可能的事,硬是讓他們辦到可能。兩人也開始商議,這才是真正的密謀。一旦事發,元昊將寧令哥殺死,會產生什麼情況。寧令哥將元昊殺死又會產生什麼情況。兩敗俱傷又怎麼辦。還有宋遼兩國的反應。

一場陰謀悄悄逼近。

元宵節到了。

宋朝過元宵節,西夏也過元宵節,沒有宋朝的隆重,也十分熱鬧。

元昊按照慣例大宴群臣,共慶佳節,不過以前是在興慶府的皇宮,這次是在賀蘭山畔的離宮。

沒藏再三率群臣敬酒,誇讚元昊雄才大略,西吞甘涼,南下六谷部,東逼宋朝拿出二十萬的歲幣,北大敗契丹。文治武功遠遠勝過李繼遷與李德明。若是以前元昊還能分辨一下,宋朝那個歲幣拿得光榮嗎?堆了多少將士性命,才換來的和平?與吐蕃是打贏了嗎,錯,相反大敗而歸,只是運氣好罷了。契丹倒是實打實的勝利,可勝得多驚險?並且靈感還是來自宋朝那個宰相。

但現在的元昊根本就不是以前的元昊,酒色淘空他的身體,也淘空他的腦袋,聽後大喜。數次敬酒,漸漸喝得多。沒藏一看火候差不多了,不能讓元昊喝醉,那又不大好玩。現在正好。於是率文武百官告退,可離開時,沖寧令哥暗中使了一個眼色。寧令哥重重點頭。

元昊被內侍扶進後宮,踉踉蹌蹌的去找沒移氏。

寧令哥也尾隨過來,既然得元昊誇獎說類己,他膽子很大的,對侍衛說道:「我要見父皇。」

他是太子,兒子見老子,誰敢阻攔。寧令哥大搖大擺的闖進去,正好看到沒移氏迎出,新仇舊恨一起發作,惡相膽邊生,提著劍衝了過去。沒藏火候掌控得好,讓元昊似醉非醉。元昊醉眼朦朧間,看到兒子用直劍向自己砍來(西夏直劍與刀很類似),多年的沙場作戰經驗,使他身體讓了一讓。可此時他已是大半醉,身體不靈活,腦袋讓過去,鼻子沒有讓過去,一下子讓這一劍將鼻子削掉。

元昊痛疼地大叫一聲,沒移氏與幾個宮女同樣發生驚叫。

看到老子鼻子在流血,又有叫聲,寧令哥終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犯傻了,提著滴血的直劍就往外跑。

其實就是不犯傻,乘機將元昊殺死,他也沒有好下場。

剛剛出宮,看到沒藏帶著一大批侍衛趕來,沒藏讓侍衛停下,他自己迎上去。現在裡面發生了什麼情況,沒藏不知道,得問清了,才能做安排。寧令哥以為沒藏是自己的人,氣喘吁吁地迎上去說道:「國相,我將父皇的鼻子削下來,但未死,怎麼辦?」

「傷得重不重?」

「很重,很重,鮮血都噴到我的衣服上。」

沒藏心中狂喜,暗道:有了。但不動聲色,說道:「我派兩名侍衛保護你,你先到我家中等候消息。」

「好。」寧令哥說道。他是一個少年人,哪裡知道這其中的凶險,飛奔上馬,帶著兩名沒藏帳下的親信,向沒藏家中逃。

沒藏看到他離得遠了,這才讓侍衛上來,喝道:「剛才聽殿下說大王遇刺,我們立即進宮保護大王。」

滴水不漏!

一群人闖進內宮,此時內宮也亂成一團,幾個內侍在胡亂的止血,然而這麼大的傷口,連嘴唇都削掉一大半,如何止得住。沒藏裝傻賣瘋,問道:「剛才我聽殿下說大王遇刺,急忙趕來,刺客呢?」

一個內侍哭泣道:「刺客便是殿下。」

「這還了得。」沒藏立即下令,將野利皇后及其親信擊殺。得第一時間殺人滅口,天知道寧令哥有沒有將計劃告訴野利氏?還問了一句:「大王,臣做得對不對?」

此時元昊痛疼難忍,凶性畢現,若不是傷重,他都能親自帶人殺死這對母子,哪裡想到其他,帶著痛點頭。

沒藏又喝道:「還不請大夫。」

「喏。」幾個內侍面如土色的下去喊大夫過來。

沒藏又說道:「剛才臣在外面遇到太子殿下,他說內宮有刺客,我怕出意外,讓兩名侍衛保護他到臣家中,大王,現在怎麼辦?」

「殺,殺。」元昊含糊不清地說道。

「臣遵旨。」然後扭頭看著手下喝道:「還不照陛下旨意去辦!」

「喏。」一大群侍衛向沒藏家衝去。

眼看就讓沒藏兄妹得逞。但鄭朗打的主意正是這個很短暫的時間差。無論最後結果與史上相不相同,沒藏必須要弄清情況,才能入宮。在這個時間內,又不能讓寧令哥胡說八道,將真相傳出去,只能讓寧令哥先逃到沒藏家,將人控制起來。很短的一個時間,但就在這個很短的時間裡,得將寧令哥救出去,讓他逃向契丹!又一場更龐大的陰謀拉開帷幕。

第五百九十二章 奇貨

離宮離興慶府城不遠。

元宵節日,雖賀蘭山將西北的冷空氣阻住,但夜晚來臨,天氣還是很冷。

三更將近,野外夜深人靜,在臨近興慶府城一處棘柳處,十四個大漢悄悄來到此處,伏了下來。然後用眼睛盯著外面的大道看。

此時他們心中很是緊張。

他們在王嵩帶領下,潛入西夏,難度不高。如今兩國不打仗,相互商榷往來,還有私鹽通道,西夏境內本就生活著許多漢人,唯一就是語言上略有些難度,西夏境內也有人說漢語,並且佔了絕對的比例,終有些各地方言發音的不同。

雖在挑選時,語言天賦也是主要考核項目,時間太短了,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但問題不在於此,而在於對方的人手,天知道那個西夏太子帶了多少侍衛,沒藏訛龐又配置多少侍衛,名為保護,實為看守。

衛砧從遠處走來,站在大道外面看了一眼,沒有看到幾名手下,這才滿意地鑽進來。

對著幾人說道:「各位兄弟,準備吧。」

這是一系列龐大的計劃。

沒藏將不可能化為可能,不容易的。讓寧令哥去刺殺老子李元昊,後人很不理解,認為寧令哥是一個二百五。但只要計劃妥當,寧令哥智商很正常,也能變成二百五。

鄭朗計劃更複雜一點。

在契丹聽到元昊將沒移氏強行收於後宮,就在考慮此事。一年後的大變,撈到好處的是沒藏兄妹,宋朝也撈到好處。元昊活著,比沒藏兄妹活著威脅更大。鄭朗還是不想放過這次機會,想要撈取更大的好處。

他的難度要求更高。

不過經過周密的安排,這種不可能也漸漸變成可能。

先讓王嵩將三十名手下陸續率領著潛入西夏,這三十人並不在一處,但主要任務都是服務於這次行動。不全部在此地,還有其他地方有之,各伺其職。

包括元昊父子的仇殺,萬一元昊將兒子擊斃呢?儘管這種可能性較小,沒藏也不可能讓這種結果發生。擊斃還好一點,若是生擒活捉了怎麼辦?必然想方設法使元昊酒喝多了。但鄭朗也做了一些安排,乘著這個混亂的夜晚,到處張貼榜文,將這次行刺真相公佈,直接動搖沒藏氏的統治,甚至在元昊沒有斷氣之前,能將真相傳到元昊耳朵裡。西夏必然掀起一場混亂。也只有這一夜,過了這一夜,沒藏兄妹將大權掌控,大局已定,即使將真相公佈,帶來的混亂也不大。

當然,最好還是得到這個太子。

現在只有等。

在大變到來時,衛貼與蔣會潛入離宮前不遠,看到沒藏率侍衛過來,接到另一同伴的通知,衛貼潛回,通知十四名屬下準備。蔣會還在遠處潛伏,觀看動向。若是沒藏帶著侍衛衝入離宮,西夏太子還沒有出宮,那麼就開始張貼榜文。

十五人冒著刮骨的寒風,一字排開,潛於地面,一動不動。

天氣卻很好,明月高照,月色朦朧,天地披上一片清冷而柔和的韻澤。

但細微的寒風聲中,衛貼隱隱聽著同伴們牙齒磕碰的聲音。

接到指令時,鄭朗刻意說過一件事,若是猜測不對,計劃取消,大家平安無事。若是猜測得對,寧令哥弒父,其父卻是西夏國主,他不會將事情與他人商議,以免洩露,而是托於沒藏。所以不會帶多少人手,即便有心腹,也未必敢帶,帶了也進不去內宮。沒藏訛龐為了不走露風聲,保護的人也不會多,全是沒藏的心腹。

可終在敵國腹心處。

不在敵國,在宋朝境內辦這樣的大案子,他們同樣還會緊張。

忽然就聽到遠處有清脆的馬蹄聲傳來。

藉著月色,三個黑點從遠處地平線上出現。衛貼低聲說道:「來了,只三個人。」

十五人心中大定。

他們是從三十幾萬軍隊中挑出來的好手,不但有語言天賦,應變能力,偽裝能力,機靈應變,身手同樣很好。休說三人,即便三十人,暴起突然,他們也有膽量將這三十人迅速擊殺。就怕的不止三十人,而是五十人,一百人。

三條身影越來越近。

一會便來到此處,衛貼說道:「兩邊。」

中間的是寧令哥。

剛喝完,十四支冷箭射了出去。

兩個侍衛幾乎一聲不吭,便從馬背上摔了下去。馬索拉了起來,衛貼帶著手下將寧令哥去路攔住。

寧令哥臉色蒼白,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這一夜發生太多的事,非是他小小年齡所能承受的。

衛貼答道:「我們是天都山民,深受前太子殿下李寧明之恩,無以回報。正好屬下於國相府中當值,無意中聽聞國相與沒藏皇后在商議計謀,事關到太子殿下。我躡然旁聽,才聽到一場陰謀。」

說著,拿出軍牌,遞給寧令哥。

李寧明被鄭朗釋放回去,元昊更加不喜,越發清心寡慾,活動於興慶府到天都山一帶,替老百姓做了一些好事。至今,仍有一些百姓思念李寧明。後來性子越發地淡,跟隨道士衛修篁學習氣功,也就是辟榖之術,走火入魔而死。按照科學的說法,很常時間不能進食,腸胃枯萎,陡食氣忤造成的死亡。當然,這是道教中糟粕的地方,可以節食,人吃七分飽,不能暴飲暴食是有道理的,然動不動辟榖,豈不害人?元昊這才讓寧令哥為太子的。

寧令哥也聽說了兄長愛民,有部分百姓很感激的事。

而且是他的親生同父同母兄長,自幼就對他十分關懷,兄弟情義很好。其實提到他兄長的名字,才十幾歲不大懂世務的寧令哥已相信了一大半。

至於沒藏府上的腰牌,則與衛貼無關。

馮高、呂毅等六人要求更高,幾乎是宋朝軍中的精萃所在。他們潛於西夏,全部投奔沒藏門下。為什麼能讓沒藏訛龐將他們收下來,同樣做也是有原因的。

馬上沒藏掌權,投奔的人多。但在原來,他圖謀不詭,又是後起之秀,像這種野心家,無論成功的李世民、曹操、朱棣,或者不成功的淮南王等人,皆會大肆搜羅豪傑。

西夏使用漢奸,由來已久。

而且這些漢奸沒有根基,往往比西夏內部人更好用,更忠心。

為什麼不懷疑?

若沒有金手指,誰會想到沒藏訛龐的野心,況且原來宋朝對斥候又有多重視?鄭朗為了防止萬一,還是給他們做了一些安排。狄青在陝西,陝西屯兵十幾萬,若加上土兵蕃兵,有三十萬多數。每年都會有兵士犯法。挑了六名犯法當死的兵士,秘密處死,對外宣揚他們逃跑了,並且發下追捕令。冒充的便是這六個人。

這番動作白做了,如願以償,讓沒藏訛龐收下。畢竟這六人是萬中選一,個個武藝高強,善騎善射,還懂一些文化,文武兼備,經過鄭朗一番打磨,氣質更佳,應對得體。若原來是一塊塊包著石頭的璞玉,沒有人注意。而現在這些外面的石質全部磨去,開始綻放出奪目的光彩。休說放在西夏,即便再回到軍營,這些人也很出色了。

一入沒藏眼睛,全部引起注意。讓他全部收了下來,但時間太短,沒有進入核心。所以沒藏也沒有派人調查他們的身世。也不大好說,若是以後打算重用了,鄭朗與狄青替這些人偽造的身世便會派上用場,並且更讓人相信。

這些人鄭朗是不輕易動用的。

而且保護他們安全,是單線聯繫,從三十名間諜裡挑出精明強幹的三人專門為他們服務。

但這次計劃難度高,特別是時機,抓住了,執行容易。抓不住,前功盡棄。就這短短的一兩個時辰,一逝而過!因此動用了這六人,但動用得十分隱秘。

讓他們注意沒藏的動作,特別是與寧令哥的來往。直到寧令哥被沒藏請到府上宴客,兩人說了什麼,不知道。但是知道沒藏快要動手了。這才進行一系列的安排。

沒藏突然帶著侍衛直奔離宮,呂毅放出第一次信號。但不是放給衛貼與蔣會的,而是放給另一名間諜。另一名間諜轉達給衛貼,開始準備動手。到了離宮,確認後呂毅打出第二個手勢,另一名間諜才能知了衛貼,開始準備行動。

這塊兵牌是真的,包括送來種種沒藏府上的消息也是真的,衛貼也知道還有其他的夥伴,畢竟鄭朗當著他們的面,將那二十人擇了出來。但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去了,更不知道已讓鄭朗擇剩下來六人,也不知道這個兵牌與消息來源何處。是在沒藏身邊,可沒藏手下那麼多侍衛,又不是大人物,衛貼不可能一一去關注。

衛貼用簡短的話,迅速將沒藏計劃說出來。

其實沒藏的計劃就連呂毅六人也不知道,但鄭朗知道,有些略略說得不對,但大約說對了。

寧令哥說道:「怎麼可能?」

多好的一個國相哪。

「殿下,若是真的,皇后今夜必遭毒手,明天就可能得知,說不定今夜沒藏會派許多人搜捕你。不能再等了,跟我來吧。」說著一努嘴,一名手下過來,將三匹馬牽著,騎馬衝向賀蘭山,必須在很短時間內將這三匹馬帶到賀蘭山北,以免人發現。然後將兩具死屍扛上,對寧令哥說道:「殿下,快來。」

寧令哥茫然地跟著他們潛向南方。

他不來,衛貼也打算用暴力對付他了。

走了沒有多遠,在路邊一個酒肆,規模不大,裡面幾張桌子,後面一個小廚房,再後面便是一個小院子,有一口水井,幾間廂房。寧令哥說道:「這裡如何躲藏。」

並不傻,這時候得逃跑啊,小酒肆就在路邊,若是真的,呆會兒沒藏必派人搜查。

「殿下,不用擔心。」說著將寧令哥帶到廚房裡,五人將大水缸挪開,用刀將泥面劃起,露出一個木蓋,揭開木蓋,下面有一條通道。衛貼說道:「請跟我來。」

將寧令哥帶到下面,走了兩分鐘後,眼前一亮,是一間密室,裡面有好幾張床鋪,還有一些生活用品,幾個棺材。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所以多準備了一些棺材,用來放死人的。衛貼說道:「這是我的族民,他們來照顧你的安全。以後我們再替殿下想辦法。」

說著留下九人,帶著其餘四人上去。九人開始將沒藏兩名手下死屍放進棺材裡,然後用鐵鍬在地面挖,將棺材就地埋下去。地面上衛貼與四名手下拍手相慶,計劃成功了一大半。

離宮裡還在混亂。

大事發生了,沒藏又命屬下召群臣前來商議。這種結果對他來說,最滿意不過。

太子一死,元昊命不久矣,還有什麼人能繼承西夏國位,只有自己的外侄一人。但他偽裝很好,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擔心,又是惶恐不安,元昊捂著鼻子直哼哼,可對沒藏訛龐的態度很欣賞。

大臣們陸續到來。

驚變。

所有大臣一起呆住,有的大臣心中不服,於是詢問宮中的內侍以及一些看到現場的宮婢,一個個全部證實了沒藏說的話,元昊還活著,沒藏也不敢撒謊。一個個無輒了。

楊守素想了想說道:「太子謀逆,得迅速派人將他抓來。」

這是一個典型的漢奸,為了西夏鞠躬盡瘁,但這時候國與國的觀念很模糊,所謂的國是一姓之國,例如宋朝是趙氏江山,西夏是李繼遷後代的國,他也沒有認為自己做得不對。因此用漢人的觀點看待這件事,誰是誰非無所謂,關健是將國家穩定,不能讓寧令哥逃出去,使西夏產生分裂。再推選一主,西夏危機也就渡過。至於誰人執政,有關係嗎?只要血統純正,寧令哥好,還是那個野王子也好,或是皇弟也好。就像宋朝的趙匡胤死得不明不白,大臣默視,錯了嗎?不錯,真相翻將出來,除了國家分裂還有何益處?

「我已經派人抓去了。」沒藏說道。但他感到奇怪,人就在自己家中,為什麼到現在沒有消息傳來。天色漸漸接近五更,此時從興慶府到離宮,全部驚動。他的手下進來悄悄稟報:「國相,有些不好,太子昨夜在城外消失,並沒有到國相府上。我們派人搜查,賀蘭山外看到太子騎的三匹馬,正在往回趕,但馬上一個人也沒有。然後我們派人去搜,又沒有找到人。」

「你說什麼?」沒藏大驚失色。

其他人不要緊,這個太子千萬不能逃出去,然後說道:「裕特,你調五千騎,前去搜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將屍字咬得極重。屍體能見,活人不能見。

元昊在床上直哼哼,看到沒藏一幕,忍痛含糊不清地問:「孽子呢?」

「陛下,他自知罪孽深重,不聽我調動,私自逃了,臣已派裕勒帶五千精騎搜捕。」

「死!」元昊不笨,可是兒子只是一人行刺,也沒有想到會有旁人參與,恨恨地道。

「是,陛下,臣派人將他抓到後,一定將他處死。」沒藏得到元昊的命令,更是大喜。又下草詔,將寧令哥冠以叛孽名號,加派三千精騎再次讓自己心腹去搜捕。

天色漸亮。

搜捕的人也來到這個小酒肆,一邊面搜一面傳沒藏的號令:「奉旨搜捕叛孽寧令哥,若有任何人包庇,誅滅九族。」

然後翻箱倒櫃。

上面的聲音很大,在地下寧令哥也隱隱聽到,他能讓元昊看中,並不是智商低下的那種。若是沒藏像他所說的那樣,昨天晚上殘暴的父親受傷很重,沒藏會想方設法替自己隱飾,然後扶佐自己上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將自己定罪名為叛孽。搜捕的人離開,衛貼下來,寧令哥抱怨道:「為什麼你不早說?」

「殿下,屬下是竊聽,又怕發現,不敢離得太近,聽得不清不楚,怎麼敢稟報殿下,萬一聽錯,豈不是害了殿下大事。所以預防萬一,屬下做了一些佈置,以便及時營救殿下,以報李寧明太子的恩惠。」

寧令哥心中五味雜陳,人家是感謝大哥的功勞,也想活命,能為自己做到這一步,算是不錯了。

衛貼又說道:「殿下,還有一條更不好的消息,昨天晚上,國相一進離宮,便將你母后與一干服侍的人全部擊殺……」

「我……」寧令哥一怒起衝出去與沒藏拚命。

衛貼怎能讓他往外衝,花費了這麼大精力,可不正是為了這個奇貨,一把將抱住,說道:「殿下,不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此時衝出去除了送死外,你還能做什麼?」

「那怎麼辦?」

「殿下,看情況吧,屬下再替殿下想想辦法,先得將這幾天嚴密搜捕的風聲避過。」衛貼說著上去了。替他想什麼辦法,得將這個消息送回宋朝,聽候鄭相公的安排。

天色漸漸黃昏。

元昊再次問道:「孽子呢。」

「臣正在派人搜。」這時沒藏訛龐也有些沉不住氣。原先以為他們三人下了馬,想逃也逃不到什麼地方。甚至心中在懷疑,是不是自己兩名屬下背叛了自己?他沒有想到其人。即便沒藏有張良劉基的智慧,也絕對想不到宋朝會橫插一腳。但到了晚上還沒有搜到,他心中漸漸淡定不下來。

元昊腦袋昏昏欲沉,躺在床上看著諸位大臣,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不顧自己那個孽子,開始思考後事。雖然沒藏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他欣賞,可是另外一個兒子諒祚(因為生於兩岔河,取其諧音,而名為諒祚)還不滿週歲。野利氏被誅,另一個皇后沒移氏無子嗣,才十七歲,什麼都不懂。要麼就是沒藏皇后,要麼就是國相沒藏訛龐,國政必為外戚掌控。因此忍著昏沉,對群臣下詔,說道:「朕若死,傳位於格寧令。」

也就是他的親侄子,今年正好二十來歲,正值壯年,智慧成熟,這樣江山就不會為外戚掌控。

沒藏訛龐先是愕然,但低眉垂眼地說道:「喏。」

元昊說完這句話,立即斃命。

但他沒有想到,前面一死,後面無數事情發生。

沒移皆山說道:「國相,請奉陛下詔令,奉迎新君即位。」

元昊這道詔書頗讓他很滿意。

沒移族也是西夏的一個大族,位於葫蘆河東岸,但看這個位置,便能知道其雖大,但地位不高。離宋境太近了,僅在賞移口北方幾十里處。族人多遭受鄭朗兩番洗劫,更是困窘。

不過地位雖低,可也是因為其地位,反得元昊拉攏。沒藏未必有這眼光,元昊卻有。利用這門婚姻,拴住沒移族,便能讓沒移族的族人為西夏看守南方大門。

再加上聞聽此女自幼美麗動人,這才是這門親事的來歷。本來沒移皆山很高興,可沒有想到發生後面一系列故事。元昊這個色鬼,居然連兒媳婦也要搶。

此時元昊一死,自己部族不是西夏的核心部族,女兒年幼,還無子嗣,一旦讓那個諒祚上位,女兒的姿色又讓這一年來沒藏氏沒有得寵機會,自己這一門未必有好下場。

聽到沒移皆山的提醒,諸臣稱是。

沒藏臉色忽然陰沉。元昊未死,他是一條狗,但已死,他就翻身農奴把歌唱了,喝道:「委哥寧令不當,他非是陛下子,又對大夏無功,安得有國!」

也要怪元昊,在他打壓下,宗室皆沒有說話權,在西夏的權威性反不及一些大部族族酋。

沒藏話了,另一個部族酋,也是西夏的大將諾移賞都說道:「國相不同意立哥寧令,那麼國家無主,又立何人為主?難道你想欲之乎?爾若能保有夏土,則也是眾之所願也。」

大臣們一起驚訝,元昊才合眼呢,難道西夏就要改朝換姓?

這正是沒藏高明之處,讓諾移賞都拋出這個改朝換姓的話題,是以進為退。掃了一下諸人臉色,沒藏說道:「我怎麼敢?夏自祖考以來,父死子繼,國人乃服。今天沒藏尼懷孕,乃是先王之遺腹,幸而生子,可以嗣先王也。誰敢不服?」

元昊這一年來不管事,國家軍政財權一起被沒藏所掌。若是元昊活著,一聲令下,沒藏什麼權也沒有了。但元昊已死,誰能掣肘沒藏?立諒祚比沒藏自己登基好,畢竟還是元昊的親生兒子。楊守素等大臣思付後,一起說道:「然。」

「楊守素,你準備舉辦新帝登記基大典。」

「喏。」楊守素奉命下去準備。

沒藏訛龐還是將注意力集中在寧令哥身上,但這時略鬆一口氣。名位爭了過來,即便寧令哥活著,對他威脅也不大。

夜色降臨,新的一天來臨。

沒藏一夜沒有合眼,一邊準備讓不滿週歲的侄子登基,一邊替元昊準備安葬事宜,至少得做一做樣子,此次越是隆重,西夏諸部才越是心服。可這場遊戲沒有結束。

在這場遊戲中,元昊與寧令哥是扮演著螳螂與蟬的角色,他扮演著黃鸝的角色,可別忘記了遠處還有一個拿彈弓的少年郎。天色將明,沒藏準備洗梳,他的手下匆匆忙忙闖進來,說道:「國相,大事不好。」

說著遞上來一封文書。

第五百九十三章 燙手(上)

同樣一張榜文遞到寧令哥手中。

榜文說得十分詳細,不說寧令哥與沒藏訛龐勾結起來,自討苦吃,而說寧令哥事前根本不知道。反正他們的計劃只有沒藏訛龐與沒藏氏以及寧令哥三人知道。顛倒黑白,沒藏無法辨解。

又說沒藏陰謀已久,尋找一個與寧令哥很相似的人,元宵節其晚,沒藏將寧令哥喊去,然後拘押。再派假冒的寧令哥行刺元昊。這也是為什麼寧令哥進入離宮一句話也沒有說,同時一兵卒未帶的原因。想一想,這麼大膽的野心計劃,寧令哥不是小孩子,難道不找幾個心腹商議?就這樣糊里糊塗地行刺父親,還是一國之君?

當天寧令哥準備殺死父親,又是緊張又是憤怒,當然一句話未說。這反而成了顛倒黑白的佐證。是有許多人看到寧令哥,但天下相像的人不是沒有。

寧令哥不是沒有後援,他的後援是國相沒藏,在沒藏配合下,將元昊灌得半醉,所以做孤膽英雄,刺殺父親。然而沒藏敢將真相說出來嗎?並且宴間沒藏再三敬酒,本就是用意不詭,不說諸人想不起來,一說,總有聰明人會浮想翩翩。

這是替寧令哥清白註解的。

但寧令哥是怎麼知道真相的?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下面便將「真相」揭開。本來沒藏訛龐讓手下親信沒藏篌、沒藏墩布(沒藏派出兩個護送寧令哥的親信)將假冒太子殺死掩埋,再將真太子擊殺。但沒藏篌二人突然幡悟,想到大王生前對他們的信任,將假太子殺死,丟於賀蘭山畔,又將真太子營救出來。

看到這裡,寧令哥問:「可沒有假太子啊。」

滿篇是謊言,也能讓人相信,可最少得有一些證據。

衛貼答道:「殿下,當時我聽得不太清楚,不敢通知殿下,況且國相之權利,屬下也害怕。」

寧令哥點頭,現在他完全相信了衛貼,事情發生才相信的,若是沒有發生,即便此人通知自己,自己多半不會相信,相反為聰悅沒藏訛龐這個傢伙,會將衛貼交出沒藏。

「殿下,屬下也在想辦法化解。沒有好辦法,於是想出這個笨拙的方法,先行找了一個與殿下外形頗相似的人,將他關押,昨晚已經將他殺死,棄於賀蘭山下。」

「這個方法用得好。」寧令哥大喜過望。沒藏不好,自己也說不過去,以子弒父,支持的百姓未必會有很多。但這個謊言,將自己罪名就遮掩過去。

又往下看去,沒藏訛龐為什麼這麼做呢?沒藏篌說出「真相」,諒祚非是元昊親生兒子,而是沒藏訛龐與沒藏氏兄妹亂倫的結果。元昊原來不知道,後來看他的相貌,產生一些懷疑。正是沒藏訛龐執政,元昊沒有動,屢次試探,沒藏訛龐心中害怕,想出這個辦法。這才是元昊臨終前寧肯不傳子,也傳給侄子格寧令的原因。

實際上就是沒有這說詞,大家只要懷疑沒藏了,就能明白沒藏的用心,元昊寵的不是沒藏氏,那只是一次家花沒有野花香的結晶,偷吃一回,使沒藏氏生下諒祚的。

太子又是野利氏的兒子,一旦元昊死了,無論從那一條,沒藏兄妹皆沒有好下場。

但不說,而是直指諒祚非是元昊子,無論是元昊指定的格寧令,還是寧令哥,都有著李繼遷的血統。只要有了這個血統,管什麼陰謀詭計,只要國家太平無事,各部族就會繼續擁戴支持。若是沒有這個血統,問題就嚴重了。而且元昊確實是下詔傳位於格寧令,諒祚雖小,但相貌文靜,不是很像元昊。

繼續說下去,可是沒藏野心勃勃,將軍政大權一起掌控在手中,自己只好逃難,請諸族族長幫助自己,為國家剷除這個叛賊。

一口氣看完,說道:「好啊,張貼出去。」

「殿下,昨天夜裡我乘興慶府到處混亂之際,已經張貼了幾十張。」

沒有衛貼說得那麼容易,昨天上半夜興慶府城中到處在搜捕,一直折騰到下半夜才安定。另外在城內外早安排好其他人手,悄悄張貼了幾十張,在嚴密監控下,一百張都沒有貼到。然後潛回住所,將餘下的一些燒燬。

早上老百姓一起起來,看到這個榜文,不是所有人皆是沒藏的親信,以前元昊活著,沒藏只敢做一些小動作,不敢收買太多的親信,不然元昊聽聞,必對沒藏不利。

一起觀看,直到沒藏的親信聽聞後,到處將這些榜文收繳。可這時已經有許多人看到,不敢公開議論,流言蜚語是免不了的。而沒藏的屬下到處收繳,反而讓一些人更加懷疑。

「好,好,你做得好,一旦我成功,必以你為首相。」

「殿下不敢,屬下只是報答大殿下的恩惠。」

「真乃義士,如今怎麼辦?」

「看,屬下會看有多少人支持你,若支持你的人多,我會將你平安送去,讓殿下張舉義旗,剷除奸賊。」

別當真。

但寧令哥就當真了。

「會等多久?」

「殿下,不能急,外面沒藏派了上萬鐵騎在搜捕殿下,有可能會進行很長時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衛貼在安撫寧令哥,外面卻亂了套。

沒藏不顧沒有梳洗,衝了出去,命人去賀蘭山尋找那具屍體。可是為時已晚,那具屍體已經讓遊牧的百姓發現,上報了官員,官員過來察看,果然與寧令哥很相似。

這個就是一個問題了,按照沒藏的說法,寧令哥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孤身一人深入離宮,行刺父親,說明寧令哥的莽撞。但現在這具死屍怎麼解釋?也是寧令哥準備的嗎?天下相像的人有之,但好找到麼?

看著這具死屍,沒藏說道:「他就是寧令哥,這是有人陷害我,昨天晚上將寧令哥殺死,嫁禍於我,想引發大夏的混亂。」

太子死了,不管真假。

只要寧令哥一死,能繼承西夏帝位的只有諒祚一人。西夏許多人也不希望西夏二主在天,產生分裂。

繼續準備諒祚登基大禮,而且加快了步伐。

但第二天,城內城外又出現一些榜文,說沒藏胡說八道,寧令哥胸中有兩堆胸毛,那具死屍上有沒有?長胸毛的人多,西夏人衣著簡單,確實有許多人看到寧令哥長著胸毛。昨天那具死屍赤身裸體,人們根本就沒有看到有胸毛。當時沒有人在意,可榜文一出,所有看到死屍的人一起想起來。

沒藏狂怒,喝道:「這是契丹人的詭計。」

不說宋朝,宋朝懦弱,說不過去,只能說是契丹。

可是許多人產生懷疑,就算是契丹吧,這是暴起發難的,契丹人難道未卜先知,難掐會算,算到元宵節晚上會出事?

如果有這個本事,何至於河曲大敗?

實際發生的一切,沒藏訛龐與他妹妹也解釋不清楚,不可能是宋朝與契丹的,真正知道計劃的只有自己兩人。為什麼太子會逃出去,倒有可能像榜文上所寫的沒藏篌二人背叛。但這具死屍從何而來的,難道有人在提前做準備?這個人是誰,張貼榜文的人是誰?於是下令搜城,幾乎挖泥三尺。真要挖泥三尺,又將人找到了,關健不可能。誰會想到有人在那個大水缸下面挖了一個密室,即便將水缸挪開,上面還有泥巴,難道真一塊塊地面挖開?

一面大肆搜查,乘機將一些對沒藏不滿的大臣關押。沒有辦法解釋,只能粗暴的動用國家機器,將政敵強行剷除。但這樣一來,怎能不引起西夏的混亂?

而且沒藏兄妹想來想去,有可能是自己身邊的人,不然不可能知道動向,這分明是提前就在謀劃準備,想要對付自己。於是對身邊重要親信,只要手中有力量的人,一個個暗中排除清查。

若是連親信也要懷疑,也要清查,會產生什麼樣的動盪?

消息到了宋朝京城。

鄭朗與趙禎正在觀看大比,臨近最後兩天。

趙禎興致勃勃地說:「鄭卿,這個方法好,能否推廣於全軍?」

也看出它的實用性。

鄭朗搖頭,說道:「不大可能,用意雖好,多了一項支出,到了下面,又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可能訓練沒有進行,反倒成全了一些人的貪墨。」

趙禎啞然。

「不過可以詔書推廣一部分,讓兵士利用閒餘之功,製作一些木質武器對抗,或利用一些破爛衣帛做成這些片碟進行箭弩射擊訓練,可能製作一些稻草人,訓練騎兵一邊騎馬一部射殺。能成更好,不需國家錢帛,不能成,比如原前沒有出現這種訓練方法。」

「唉。」趙禎歎了一口氣。

鄭朗繼續說道:「所以臣一直認為改革很難進行,上面用意雖佳,到下面未必實現廟堂的用意,反容易被下面官吏利用,成為新的苛民條令。故我朝自立國以來,多次頒發一些法令,想改善百姓的生活,卻沒有實現,反而造成苛政的名目越來越多。國家弊端已多,不變不行,可必須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謀劃周全才可以施法,施法後,必須進行一些微調,使之不能走向相反的方向,一直等它穩定後,才能真正成為良法。」

「鄭卿之言,中朕之心。」趙禎歎息道。經過慶歷新政的折騰,他害怕了,若不是鄭朗,什麼改革,他也不想做,只想進行一步步微調,使國家慢點死亡。

就在這時,西夏的消息傳到京師。

不算慢,沒藏成了驚弓之鳥,全國戒嚴,但針對的對象是政敵動態,殺解決不了問題的,只能殺一部公能殺的,不可能殺全部,有的他殺都不敢殺。還有就是尋找寧令哥。是沒有可能,若是可能他也能學習朱棣,來一個鄭和下西洋。而且他形勢比朱棣更惡劣,朱棣好歹是皇家正宗血脈,朱允炆百姓多以為死於皇宮大火中。

現在因為兩封榜文,百姓不但知道正宗的太子未死,甚至都懷疑他的侄子諒祚是不是元昊的親生骨肉。

逼得很苦逼,可是對私鹽他沒有阻止,這是貧瘠西夏收入的一個重要來源。對私鹽販子也進行搜查,可沒有禁止私鹽流向宋朝。於是藉著販賣私鹽的機會,密探返回宋朝,用急信將消息送到京師。

官吏看著鄭朗親啟,急件四個朱紅大字,不敢怠慢,送到了南郊大比場中。

鄭朗拆開,看了看遞給了趙禎,說道:「陛下,大喜。」

趙禎一看,可不是大喜麼,這個討厭的傢伙終於死了,還死得很慘,居然是親生兒子割了鼻子,受重傷痛疼一天一夜才死的。失態地說:「死得好啊。」

差一點手舞足蹈。

估計若是契丹那邊聽到這個消息,遼興宗也會如此,吐蕃那邊差不多,唃廝囉同樣會很高興。

陳執中狐疑地看著這對君臣,趙禎沒敢將信給他看,有的很機密,而且他也不敢輕視了,這一支特務營真的很管用,居然在那短短一剎那間,真的將西夏太子從沒藏訛龐手中搶了下來。草草地說:「西夏那邊傳來的情報,西夏太子於元宵節時,刺殺其父,割其鼻,流血一天不止而死,其太子現在下落不明。」

「恭賀陛下。」響起一片叫好聲。這是外敵,宋朝一個強大的敵人,誰不高興。

侍御史何郯奏道:「陛下,以子弒父,以臣弒君,即便是外敵,雖對我宋有利,也不當雀躍之。」

全部冷場。

鄭朗同樣傻眼。

想說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翻白眼。

趙禎大半天說道:「何卿之奏乃佳言也。」

是啊,終是不好的事,不能學習,用在敵人身上笑,用在自己身上就會哭了。但內心控制不了喜悅,看著場中比試的兵士們說道:「藍元震,你回去從內藏庫取美酒千壇,供大比三軍暢飲。」

「喏。」

何郯還想勸說,鄭朗在一旁說道:「雖此類事不值得鼓勵,然因此人,我朝軍馬死傷不少於十幾萬之巨,國庫用費幾達一億多貫,以至民不聊生。此人死,陛下豈能不樂。不是樂其死法,而是樂其死。」

寧令哥殺死元昊做法是不對的,可元昊死了,皇上能不高興麼?這二者終有些區別。何郯於是不再言。趙禎沒有心思坐下去繼續觀看,特務們手中還有一個奇貨呢。說道:「回宮,鄭卿,你進宮。」

「喏。」

返回城中,鄭朗進入皇宮。

趙禎說道:「鄭卿,那個太子怎麼辦?用什麼方法,將他送到我朝?」

不大好弄啊,他不出面,沒藏就會一天天的搜查下去,不能一直將他關在那個地下室裡,那樣也失去作用。

鄭朗說道:「陛下,不妥。此人不能送到我朝。」

趙禎不解了,不送到宋朝,難道扶持他組織軍隊反抗沒藏兄妹,那個太子也沒那能力與本領。

第五百九十四章 燙手(下)

鄭朗解釋道:「陛下,我朝有沒有做好與西夏重新開戰的準備?」

「現在不行,去年災害,國庫漸薄。」

「陛下,國庫是應當多備一些錢帛了。」鄭朗乘機勸道。趙禎在錢財上與趙匡義十分相似,看到哥哥將內藏庫儲蓄大量錢帛,十分不解,這些錢儲蓄了就是死錢,為什麼不拿出來造福百姓,用於軍隊,厚賞官僚?

趙禎差不多,手比較大,這個手大不是給自己用的,一部分是用在老百姓身上,這是無可否認的,不然不會在他死後,全國老百姓都在哭泣。這個哭泣聲,是發自內心深處,而不是對老百姓洗腦,讓他們不明真相,胡亂哭的。二者的哭泣,有著天壤之別的區分。古今往來的中國歷代統治者,也只有趙禎一個人做到了。

但多數錢帛是胡亂用掉,胡亂賞賜,胡亂三冗,國庫在他手中自始至終就沒有充盈過。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習慣。不能學楊廣那樣苛民斂財,將洛陽斂得可供天下人食用六十年的儲糧,全國老百姓卻餓死了許多人。但也不能這樣不必要的大手大腳。

趙禎臉一紅。

鄭朗又說道:「就是因為國庫,若是國庫充盈,那怕有三千萬緡存儲,發生這樣的事,就可以利用,未必平滅西夏,但最少打著這個太子的招牌,能將西夏人打回原形。」

「可……」

「是啊,沒有多少錢帛儲蓄,所以不能收留這個太子。陛下,想一想,若收留他,又不想打西夏,這也是西夏正名所在。沒藏必派人向我朝求此人誅殺。若送,與當年我朝將山遇惟亮送與元昊有何區別?」

當時趙禎聽郭勸胡說八道,事後鄭朗再三提醒,也後悔了,但追悔莫及。若將寧令哥弄回到宋朝,再送回去,比郭勸的做法好不到哪裡去。趙禎額首。人能犯一回錯,還能犯下兩回錯?

鄭朗又說道:「可他與山遇惟亮不同,若索,我朝不給,沒藏防止西夏人心搖動,必大軍來犯。陛下,有沒有做好戰爭的準備?」

「那如何是好?」趙禎迷糊地問,不能真讓他一輩子呆在那個地下室中。

「我朝不用受之,但可以將他護送到契丹。」

「不妥,萬一契丹用此人為大義,將西夏平滅,更不妙。」

契丹與西夏之戰,未必宋朝很歡迎的。兩虎相爭,兩傷最妙,一死一傷卻不行。死的肯定不是契丹,那麼必是西夏。最好的結果就是契丹能陷入泥潭,就像宋朝對付李繼遷那樣,最後不得不退出西夏。契丹會因此損傷慘重。但壞的結果便是契丹將西夏整個拿下。宋朝就苦逼了,與契丹的疆域線不是西到府州,而是西到會州,整條疆域線長達四千里,如何防範?

而契丹一旦將西夏消化,更加強大,必然侵犯宋朝。

因此最好的結果是兩敗俱傷。

沒藏訛龐做法也是如此,他沒有讀過鄭朗的中庸,也不知道鄭朗的法度,但道理差不多的。

寧令哥行刺元昊,正常情況下,那怕元昊這一年來為酒色淘空身體,但多年戰場上的實戰,多半寧令哥三下五除二,就被元昊拿下,在元昊逼問下,寧令哥會將沒藏招供出來。這個結果肯定是沒藏不想要的。也不能讓寧令哥一劍將元昊刺死,儘管也做了這樣的預防。萬一寧令哥很快刺死元昊,與沒移氏曾有過婚約,兩人聯手,將後宮控制,再來控制離宮的侍衛,大局已定,登上皇位。自己幫助還是不幫助,一幫助,因為知道真相,寧令哥必然殺人滅口。不幫助,自己難道造反?

只能灌元昊的酒,一個勁地鼓吹功績,帶領大臣敬酒,酒喝多了,元昊武力值下降,又不能喝醉,讓寧令哥一劍殺死。半醉半醒之間,寧令哥暴起發難,猝不及防,元昊必傷。可想殺死元昊,非是寧令哥這個十幾歲小孩子辦得到的。只有一個結果,寧令哥逃出皇宮,找自己想辦法。自己率人前來,派親信將寧令哥押送到自己家中。

正是這個度,讓鄭朗從容利用了。

中間的原因,去年年底鄭朗就像趙禎交待過。理智的分析,不能讓趙禎對自己產生妖異感,那不是神奇,即便是趙禎,對自己產生疑心,結果也是很不好的。因此鄭朗還是剖解,說:「陛下可記得歐陽修於慶歷五年在河北寫的奏折?」

「什麼奏折?」

那時歐陽修才貶出朝堂不久,神志不清醒,繼續向以前一樣,上奏不停,寫了許多奏折,趙禎一時想不起來。

「是關於契丹不足懼的奏折。」

歐陽修鄭朗越來越反感,前世受種種蒙騙,認為歐陽修還是不錯的,實際身入其中,才知道非是如此。歐陽修亂倫扒灰,十之八九是真的,那不要緊,風流是這時代士大夫的標誌,只是上了不該的人,流了不該流的地方。

關健是歐陽修不知大體,還有他的嚴於律人,寬於律己。若給德操上的小人呂夷簡打分,只能打五十分,而歐陽修僅能打四十分。小人不要緊,只要有本事,利用得當,同樣是人才。而歐陽修卻虛偽以君子自居,偏偏後人給他強行辨解,這更導致鄭朗的不滿。以及朋黨論所產生的遺害。

但鄭朗看問題很公正,歐陽修文學無可挑剔,在地方上的吏治也能馬馬虎虎居之,只要別進入朝堂。例如他在滁州,沒有後人辨解的那樣好,可還好,不然他也不可能用一篇《醉翁亭記》往自己臉上貼金。

還有在河北,當時河曲之戰並沒有開始,兩國都向對方派遣部分斥候,重要情報打聽不到,大約的消息還能聽到一部分。夾山諸族叛亂,契丹屢戰屢敗,已經不是原來的戰射之國了,在這種情況下,只好加強對山前富裕漢人的搜刮,導致山前漢人怨怒。歐陽修聽到這些消息後,上了一奏,說契丹大不如從前,已經不足慮也。

趙禎想了一會,說:「歐陽修是寫過這樣的一篇奏折。」

「歐陽修雖看到部分真相,契丹身在局中,卻不自知之,仍然以最強大的國家自居。即便河曲之敗,契丹人也認為是敗於風沙。風沙是部分,契丹軍隊衰落才是主要原因,否則怎麼可能出現兵敗如山倒的局面?即便我朝,任福於好水川之戰時,還戰到最後一人,無一人投降,全部壯烈犧牲。這才逼迫元昊不得不退出涇原。」

「是啊,任福犧牲得很壯烈。」趙禎歎惜道。

「然契丹不自知,元昊一死,他們必以為有機可趁,又得到西夏太子這個大義,他們會不會派出再度攻打西夏?」

「必然。」

「是必然,而西夏不是那麼好打的。契丹與西夏交界的地方多是沙漠地帶,我朝將士不習慣,契丹將士同樣不習慣。所以我朝滅剿李繼遷難之。雖得到西夏太子,可那是西夏內部之爭,對待契丹那是外部之爭,西夏諸族酋為了應付契丹危機,還會再度聯手。契丹反過來因為有西夏太子這個大義,不能大敗西夏人,更不能罷休,兩國鏖戰必進行很長一段時間。」

史上契丹沒有多久,再度與西夏交戰,雖將沒移氏父女以及幾十名貴族從西夏離宮擄走,可數次交戰皆是失利。最後不得不默認西夏存在。可是遼興宗在心中實際很怨恨西夏人的,包括沒藏氏替其子向契丹求親,不准,反過來將其女準備下嫁給唃廝囉的兒子董征,用意也無非利用吐蕃兩面包抄西夏。可是不能成功。

這個沒有必要說,繼續說道:「我朝繼續坐觀之。此次若是因為有寧令哥,沒藏戰不利無事,若是危害到西夏,甚至會出現亡國危險。我朝可以有意放寬私鹽通道,變向的支援西夏,又不給契丹借口。得到這口元氣,西夏必與契丹苦戰。相持數年,兩國皆傷。我朝休生養息,伺機一局定乾坤。而且交戰良久,契丹國力衰弱,即便我朝將西夏滅亡,他們也只能束手無策。」

也就是這個寧令哥不是一個奇貨,而是一個害人的燙手山芋,誰接著誰倒霉。

趙禎默想大半天,說道:「此乃妙計。」

「不算是妙計,因勢利導也。」

「但寧令哥如何能逃出西夏?」

「陛下,還記得臣要求這些密探善長什麼?偽裝,現在不行,盤查森嚴,再偽裝也不得出。當務之急,是讓衛貼勸說寧令哥投奔契丹,先寫信給契丹皇帝,讓密探冒充寧令哥親信名義,持寧令哥親筆書信,前去契丹。契丹皇帝見信必心喜也,以為奇貨可居。再讓契丹派人配合,然後衛貼給寧令哥一些偽裝。來我朝不大方便,可是所居之所,離賀蘭山很近,翻過賀蘭山便是沙漠地帶。若是契丹派兵接應,一來一去又是數月時間,盤查漸鬆,很容易逃向契丹。這一段時間西夏會出現嚴重的混亂,契丹再得到寧令哥,必然出兵。再度成為兩虎相爭,兩敗俱傷之勢。此乃上戰伐謀之術也。」

「妙,卿當抵十萬兵。」

「陛下,臣不敢受之。其實這些都是陰謀術,最好是陽謀。」

「有何區別?」

「我朝實力不強,若是象漢唐那樣,何須這些陰謀詭計,直接用強大的武力催毀之,不用陰謀詭計,河套與銀川也可以收回來,幽雲十六州也能收回,就是將契丹打回原形,又有何不妥?哪裡用著像現在,於兩邊布各色兵等五十多萬,若是加上壯丁弓箭手,有百萬之數,用費驚人。」

開疆拓土不提了,就算不去開疆拓土,這樣的佈防兩邊,一年得花多少錢?

趙禎喟然長歎。

鄭朗又說道:「臣還有一奏。」

「奏來。」

「有了寧令哥,我朝未必收回銀川,但邊陲可以久安。然不能不備武。臣以為備武第一要務是練軍,包括訓練保丁、廂兵,以備強大的後備兵源。」

「准。」趙禎毫不猶豫答道。這次大比,也讓他看到一部分保丁的實力,不亞於正規禁兵,有許多保丁武藝、箭術出類撥萃,與那些蕃子相比都不遜色。

其實宋朝一直很「備軍」,龐大的軍隊,優厚的軍餉,武學,武舉,日新月異的新式武器……

鄭朗雖說,也未當真,備什麼武啊,純當好玩的,這是為接下來要說的話做鋪墊,又說道:「另外再奏請陛下略略重視一些優異的名將,對他們進行一些保護,以使軍隊上層不缺乏優秀的將才。」

「准。」趙禎還是同意的,但他同意不算數,狄青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再奏請陛下從這次大比中招募一些優秀的土兵、蕃兵、廂兵、保丁、壯丁、弓箭手進入正規的禁軍,增加禁軍戰鬥力,充實部分真正有用的基層將領。」

「也准,鄭卿你不說,朕也有此意了。」

「陛下,兵不在多,而在於精,現在禁兵數量略不及交戰之初,然遼夏交惡,邊陲安寧,災害不斷,經濟一直沒有積余,以備荒年,再觀軍隊戰鬥力,經過部分淘汰,又有一些兵士經過實戰,騎兵數量遠勝於從前,實際戰鬥力未減反升。」

「但貝州……」趙禎知道鄭朗要說什麼,說戰鬥力上升了,為什麼一個貝州到現在沒有平叛過來?

「陛下,貝州乃是賈昌朝無能也,夏竦在朝中又對明鎬進行一些掣肘,其實僅是一件小事,再觀之,若是半月後不下,臣親自前往,保證十日之內,貝州反賊全部剿滅。陛下不用為此煩惱,應著眼於將來。軍隊數量多未必會勝利,軍中雖裁減超齡的老兵,然有許多弱小之兵,這些兵士會嚴重影響戰鬥力。故臣以為全國禁軍、廂軍進行一次總體的大比,考核兵士負重、跑步、陣型,弓兵再考核弓弩,槍兵考核槍技,騎兵考核騎術,綜合起來,將兵士劃為數等,最末一等多是弱小之兵,這些兵士必須裁去,否則平時浪費國家錢帛,上戰場又不能起作用,甚至起相反的作用。不過為了防止一些兵士不想為兵,刻意偽裝成弱小之兵,僅詔書考核,不詔書裁減,以免軍隊數量嚴重減少。」

這是托詞,若是朝廷有此動向,不可能瞞得住的。但既然不想當兵,有的兵士為了不當兵,刻意做弱小之兵,過份者會將自己自傷,弄成殘廢,這些的兵士到了戰場又有什麼作用?

一旦通過,禁兵有可能裁至六十萬人,廂兵有可能裁至三十萬人,再加上四萬蕃兵,五萬土兵,軍隊數量比天聖初時略多,但這也是國家能承受得起的數字。

首先是馬,購馬費用未減反增,但以前那種收買人心的茶馬數量在減少,所購的多用來耕地,增加糧食與稅務,給百姓帶來的好處,遠遠超過所增費用。

騎兵數量增加,可是蕃兵與土兵費用不及禁軍,蕃兵費用僅相當於普通的廂軍,土兵費用不及廂兵一半,完全抵消騎兵增加的費用。九十九萬兵士與原先九十九萬兵費用相當。

若是沒有戰爭,養兵費用與武器損耗,大約只有六千萬貫多一點,費用從原先的國家收入七成會下降到五萬五。無疑中,國家財政開支會減少一個大大的包袱。

「你也是因勢利導?故意借元昊死,你一箭雙鵰之計得逞,才拋出此諫?」

鄭朗只是笑,瞞不過去,用笑默認。

「你一心想解決你說的三冗,就算裁兵解決冗兵,冗官如何解決?」

「陛下,裁軍,減少軍隊數量僅是解決部分冗兵的問題,冗兵包括種種,遠遠不僅是軍隊數量一條。至於冗官,涉及到官員,士農工商,人人皆以為謀官為榮,最不易解決,臣不敢動之。」鄭朗說道。不但他不敢動,王安石看到慶歷新政下場後,也不敢在人事上做出什麼大動作。但不是沒有方法,宋朝有兩個改革家,一個是王安石,還有一個人,許多後人疏忽,宋孝宗。而且他改革遠比王安石更成功,很接近鄭朗的做法。不過宋高宗禪讓後活的時間太長,對他掣肘,北伐失利,積重難返,阻力重重,二十年時間死了無數腦細胞,解決一個難題,卻產生更多難題,最後興趣怏怏,使得改革成果沒有守住,僅使南宋停止下滑趨勢,沒有使南宋上升,後來一代不如一代,加快了宋朝滅亡步伐。否則即便是元蒙,也未必能征服南宋。因此,不僅是王安石成敗可以借鑒,宋孝宗改革同樣可以借鑒,特別是冗官。可沾到人事,會非常非常的麻煩,若沒有皇帝支持,再大的本領,也會失敗。不如不提。

「讓朕再考慮考慮。」

「喏。」鄭朗微微一笑,趙禎說了這句話,已經在打算做讓步了。開始商議安排寧令哥的事。

但西夏那邊出現了新的情況。

元昊死後,為了安撫人心,沒藏兄妹沒有迫害沒移父女,但鄭朗猜測,這兩人只是做樣子,所以後來契丹入侵,卻繼續將沒移父女放在離宮,這才導致契丹人將沒移父女擄走,包括幾十個貴族,同樣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可這次情況發生變化。

寧令哥下落不明,發生的事讓沒藏兄妹想不明白,於是亂懷疑自己的親信,認為是某一個知道情況的親信,做的安排,準備用寧令哥對付自己的。但哪裡有這一回事。最後便懷疑到沒移父女身上,理由就是那一天沒藏訛龐帶著寧令哥入宮,刻意讓寧令哥與沒移氏碰面。若是沒移皆山足夠聰明,聽聞後就會產生一些想法,故佈置了後手。

而且寧令哥對沒移氏念念不忘,一旦寧令哥得權,又有輔佐之功,沒移皆山會位極人臣,取代沒藏訛龐的地位。產生這個想法後,沒藏訛龐刻意數次試探。

沒移皆山不是傻子,一次罷了,兩次三次,沒移皆山害怕了,找到沒移氏,對她悄悄將情況說了,說道:「瑪伊(全名應是沒移瑪伊克,移是口字旁加移,打不出來),我們父女有可能凶多吉少。」

沒移氏害怕地問:「那怎麼辦?」

這幾天雖然新皇帝登基,但沒藏殺了許多反對他的大臣貴族,她在離宮也聽說了,若是沒藏對他們動手,不但他們父女,就是家中的親戚多半會也被殺。

沒移皆山踱來踱去,說道:「若想保住我們父女生命,以及族人安全,只有一條路可走。」

「那條路?」

「投奔宋朝。」沒移族想投奔宋朝容易的,離蕭關不遠,只有幾十里路,一旦準備妥當,能迅速奔向宋境。

沒移氏聽了一怔:「宋朝?」

「瑪伊,爹爹就擔心宋朝不會收留。當初山遇惟亮投奔宋朝,被宋人遣返。那個小相公將李寧明捉住後,主動釋放回來。宋朝不收留,你我父女全部危險矣。」

若是僅沒移問題不要緊,可是沒移氏乃是西夏的皇后,一旦投奔,確實會給宋朝出上一個大大的難題。但沒移皆山想活命啊,與沒移氏商議半天,先不管了,正好守懷德軍的是張岊,先寫一封信,讓張岊轉給鄭朗。其他人不相信,只能拜託鄭朗,看看這個聰明的小宰相能不能發發慈悲心。寧令哥是燙手的山芋,但好扔,直接扔給契丹。可鄭朗有什麼方法將臨近賞移口的沒移族扔給契丹?這一回真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第五百九十五章 為難

大比轟然落幕。

這段時間正好是正月,百姓不是很忙碌,觀者如山。

對此趙禎還是很喜歡的,最好京城百姓勇武,那麼在京城就可以挑選出許多精衛,符合宋朝祖宗家法的干強枝弱宗旨。

想得很好,實際不可能,京城乃是宋朝最繁華的場所,在這種環境下,怎麼會讓百姓悍勇?

又下詔將諸土兵、廂兵、壯丁、保丁、弓箭手編入禁軍,但摘除了一些人,有的是從地方上走後門來的,能參加京城大比,以為有好事呢。對此鄭朗沒有過問,裝聾作啞,可表現不好,一律刷了回去。權當免費讓他們來京城旅遊一回,但沒有追究,怕煩,也講不清楚。另外就是各蕃戶,有的不願意離開部族,將家人遷到京畿附近居住。還有少數人家庭情況好,讓他們做壯丁、弓箭手可以,但放棄家鄉的家業,進入軍營,心中卻不喜。這些兵士全部讓鄭朗放棄。

但大多數人還是願意進入禁軍。

首先除了少數走後門來的,能進入一府前三的人,就沒有一個是差的,十分武勇,因此編製皆是上禁兵(到了慶歷時,因為趙禎優待兵士,下等兵有之,很少,幾乎佔不到百分之五,以中禁兵比例最多),有少數人還擔任了都頭、十將等低層軍職。即便在禁軍中,薪水皆是很高的,有誘惑力。

其次除了少數地方官員表現出色,能公正的對待差役,納了大量二三四等戶入差,擔任壯丁與弓箭手外,像這樣的苦活多是四五等戶充任,更不用說是保丁。在何郯等人的清查下,有的四等戶財產確認明確,都讓他們擇除出來。禁兵的收入對三等戶以上者沒有吸引力,對於這些貧困的五等戶來說,已經是天堂。

因此大多數人得以入選,一共擇出四千二百餘人,充入各處禁兵軍營。事實這些人的戰鬥力,即便進入禁軍中,也是十分可觀的。

又聽聞元昊之死,趙禎心花怒放,雖說他以「正道」治國,但不是宋襄公那種呆板的「正道」。加上入春以來,氣候正常,各地莊稼長勢很好,一高興之下,下詔今年過雙元宵。

閏正月,兩個正月,不過大肆操辦兩個元宵節,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不過因為王則一事,提前下詔停黜貢舉,等到以後王則平定,他想了一想,再下詔讓禮部重開貢舉,可許多學子回去了,最後不得不將科舉中止,沒有讓他喜上加喜。

大比結束,鄭朗重新回到樞密院,準備聯手龐籍等人上書,借勢再議裁兵。

但沒有想到趙禎主動將兩府宰臣召集,在都堂說起裁兵之事。

說得比鄭朗還詳細,對禁兵提出好幾條要求,有可能是受到鄭朗啟發,又問了一問,或者又與其他臣子進行過商議,幾點要求頗為合理。首先就是負重跑,全身鎧甲四十幾斤,再加上必備的武器,一些簡單的行李,負七十幾斤重,每天行程五個時辰,須能行軍一百里路。也就是負了這麼多重量,還要達到正常人的速度。

對行軍速度,後人同樣很迷惑,有時候看到軍隊每天行軍只有二三十里,有時候能看到軍隊行軍能達一百多里。

其實也要看情況的。

宋朝速度最快的記錄是儂智高事起,朝廷僅用幾天時間就將詔書發到嶺南。因為道路比唐朝發達,加上一路各驛站換人換馬,日夜不停急奔,使每天信件的速度以一千多里向南發送。

但正常的快報速度每天只有四百來里,至於普通的奏折,那只有天知道。

高繼宣支援府州,僅十餘天就將兵士從開封帶到府州,全部是步兵,每天行軍速度達到近一百五十里路。古代羅馬步兵因為道路發達,正常速度能接近一百五十里路。但不能與高繼宣相比,河東的道路終不及古羅馬道路,多山,還有陸續渡過數條大河。並且高繼宣領兵到達府州後,當夜還襲擊了西夏軍營,也是一次奇跡。

這些情況終是特例,正常宋朝步兵的行軍速度只有四五十里,軍隊越多,帶的輜重越多,行軍速度就會下降。軍隊若是少,各州府能提供糧草支援,輕裝前進,天氣正常,道路好,就能達到每天行軍百里的高速。若是大部隊,道路複雜,連綿的雨天,有可能僅只有二十幾里。騎兵差不多,元昊數次襲擊宋朝,往往是數萬或者十萬大部隊,但讓他將軍隊速度提高到五百里,正常每天行軍三百多里。若是慢,即便是騎軍,速度有可能只有七八十里路。

要看情況的,道路、天氣,在我境或在敵境,軍隊素質,協調能力,皆能影響到行軍的速度,沒有多少可比性。

但不是作戰,各營兵士進行測量,心理負擔不重,所選的道路皆是大道,又不是多日跋涉,只測量一來一去兩天的速度,若連百里達不到,也無法上戰場。

接著就是對弓馬的要求。

在很早之前便有了標準,但這個標準很混亂,於是趙禎給了一個標準,步弓要合七斗以上,馬弓要合八斗以上,弩要二石以上。

就連武器也做了標注。

不同的弓會有不同的效果,弩亦如此。

弓多是黃樺弓、黑漆弓,後者為優,趙匡胤在揚州製造一批能使用近百年,宛如一新的弓箭便是黑漆弓,但多以黃樺弓為主。弩更複雜,床子弩不能算數,還有更高級的弩,神臂弩、克敵弓、射速更快可蹶張難度更高的馬黃弩(宋朝弩手弩不多,多用腳踩而發,故兵士張弩力往往是弓力的三到四倍)、威力更強的神勁弓(這四種駑中神臂弩威力是最弱的),現在一起沒有出來。此時宋朝弩多是鐵臂鉤(腳張弩的一種)、黑漆弩、跳蹬弩。

弓弩力為了統一,弓就是黃樺弓,弩就是鐵臂鉤。

這也是最低標準。

當然越強越好,記載中宋朝有一武卒能蹶張十一石弩,但不可能為他特地打造十一石強弩。臂力越強,拉弓蹶弩速度越快,臂力弱,不但拉弓蹶弩速度快,也不能多次發射。若是一個兵士能張三石弓,但他張兩石弓,也不過十幾次而己,最後力弱,就連兩石弓也張不滿。

若是連七斗弓都張不滿,那麼上了戰場,也是做炮灰的。

除了弓弩外,宋朝常見的兵器是刀槍,刀有手刀、掩月刀、戟刀等八個標準刀,槍有雙鉤槍、單鉤槍、錐槍等九種,近年又加上鉤鐮槍、劈陣刀、削馬斧三種破騎兵兵器,除了槍刀外,還有狼牙棒、訶藜棒七種十分猙獰的棒,不是普通的木棒,上面有巨槌,有刺,有鉤,殺傷力很強大,還有開山斧、靜燕斧等斧器,以及對力量要求更高的鐵鞭、鐵鑭、連珠雙鐵鞭、鐵鏈夾棒等兵器,盾牌步兵多是旁盾(一種長盾,非是電影上的那種大方盾),騎兵也是旁盾(但多圓形,這個與後世影視裡那種小圓盾形式頗相似)。

這個要求比較複雜。

一般要求招式純熟,不會出現一百零八招等武術套路,少者幾招,多者十幾招,用於劈砍擋御等等。

達不到這個標準者,列為最末一等兵,將名冊交於西府,等全國統報上來後,由西府與三衙共同逐步淘汰。

趙禎說完,看著幾位宰相。

幾個人全部愕然。

其實宋朝大多數大臣皆同意裁兵,國家養不起這麼多軍隊全,也是大勢所趨。然而趙禎磨磨蹭蹭,不大情願,冗兵在他手中膨脹,但裁兵在他手中卻進行得很緩慢。

一個個不明白,為什麼皇上這次又轉了性子。

趙禎也是苦澀的一笑。

主要是貝州的戰報,自己花了重金所養的兵士,在貝州城交戰時,往往還不及一個普通的百姓,這讓他感到心寒了。正好鄭朗進諫,於是順水推舟,同意鄭朗進諫。

他也忽視了,非是不如百姓,此時貝州城許多百姓讓王則洗過腦,全成了宗教狂熱分子,戰鬥力不亞於蕃兵,普通禁兵哪裡是他們對手?過了這個熱潮,對王則的佛祖身份產生懷疑,馬上就會打成原形。

張方平欣喜地說道:「陛下,此舉英明也。」

他也上過戰場的,鄭朗身先士卒,平易近人,將士樂為其用。而且涇原路裁去大量的老弱病殘兵士,還是有一些弱小兵士,表現不佳。這些兵士根本就不能上戰場。不能上戰場,養這些弱小兵士做什麼?身體瘦弱不是錯,但充入兵營混飯就是錯。這一裁,又會再度裁去大量兵士。幾年後國家財政會更加健康。

鄭朗卻徐徐說道:「陛下,一旦裁淘開始,再請陛下下詔,除了將領外,凡是年過五十以上者,勸退。」

前度裁兵主要針對一些老殘,六十歲開外的普通兵士現在幾乎絕跡了,殘廢的兵士也幾乎絕跡,還有許多五十多歲的兵士。實際這些兵士戰鬥力也在下降。

這時代人壽命短,過了五十歲還有多少體力。往往輾轉操練,多有病患,國家浪費大量金錢,對於兵士來說,也不是仁義的做法。

趙禎默然一會道:「准。」

然後看著大家問:「你們可有異議?」

誰有異議?這幾年國家讓這個錢逼得幾乎走投無路,邊境安寧,為什麼不裁?

鄭朗又說道:「陛下,臣還有一議,一旦裁兵,需大量安置費用,請將平安監再售五成契股。」

夏竦說道:「財政尚可,不必售了吧?」

平安監收入漸漸穩定下來,但穩中有升,一年所得超過兩千多萬貫。實際有的大臣心中後悔,當初不當為這眼皮子錢售契股。幾乎一半就分走了。實際還不止,平安監不僅有礦藏的收入,還有來回交易的收入,從海外帶來的大量香料、玉石、珊瑚,後者會產生許多附加值,銷售營利,以及各個作坊的收益,還能有一千多萬貫的連帶收益。但售契股時,最高時半成契股僅得八百幾十萬緡,得不償失。

鄭朗面無表情,說道:「夏相公,國家財政可不可,你問方平。」

今年財政危機根本就沒法渡過去。

應算是風調雨順,雨水好,好得黃河出現史冊上第三大決堤。淹沒了多少地區?會產生多少災民?

好在夏收比較順利,全國各地都會有一個收成,得搶在決堤前將糧食收購上來,否則一旦決堤開始,那些囤積糧食的商人可不管老百姓死活,會拚命的漲價,到時候會有多少百姓活活餓死?

準備糧食,國庫裡得有錢帛。

黃河決堤,不能就讓它一直自由活動,還得要治,又得要錢。

王則平叛後,賞賜撫恤又得要錢。

大量兵士淘汰後要退伍費,裁淘的兵士不會少,要的錢更多。僅靠國庫那一點存余,遠遠不夠。關健現在分紅開始,能賣一個高價。若是等到各種開支出來,商人知道國家急需用錢,想賣都不賣不出高價。

張方平皺著臉說:「三司錢帛並不多,還有貝州那邊每天都在花錢……」

鬱悶地搖頭。

還是沒有想明白,這些錢究竟用在何處。

趙禎說道:「准。」

對這個問題看法,各人皆不同。鄭朗是不想讓官方佔著絕對的主動權,以免貪污腐化,最後使平安監就像茶政一樣,明明會有一千多萬緡錢的收益,最後反而只有三四十萬貫。這個收益,還不如放開,收取商稅也比這個收益高。但此時欲罷不能,朝廷說進行通商法,也有人提出要通商法,可那些大戶豪強們得了利,不允許朝廷這麼做,所以卡住了。平安監若發展到這個地步,鄭朗會欲哭無淚。再放一步,這樣已分成九千五百股,朝廷佔據其中五千股,控制能力進一步下降,僅餘下最後五百股。那是捨不得放的,會有更大的用場。況且今年會嚴重缺錢用。

各個大臣們心中想法不同,他們是不捨,放得太可惜。

張方平同意,那是身關到自己職責,三司一旦揭不開鍋蓋,與前兩任相比,他就沒有了政績。

但趙禎想法又不同,這種聯營,他看到一個好處,就是各個大戶與豪強緊緊與朝廷捆綁起來,利於國家統治與穩定。鄭朗所說的天下,讓他啼笑皆非,所謂的天下不是所有人的天下,而是精英的天下,窮困百姓無論宋朝怎麼做,也取締了部曲與奴隸制,給平民百姓更多的自由,但他們永遠還是精英的走狗。

趙禎無語,可不得不承認這一事實。

實際不要說封建制度,就是其他制度,也不可能做到讓老百姓真正當家做主的。做主與封建制度一樣,永遠是精英人士。請上位,不要聽官方的忽悠,想方設法努力奮鬥上位吧。

所以鄭朗說出來,趙禎就同意了。

皇上同意,還有什麼反對的,況且對平安監,其他人都不大懂。

兩道詔書隨後下達,各營進行一次測試,將兵士測試結果分成各等,上報朝廷。未說裁淘的事。再售平安監,正好在分紅,利又好,效果是最佳的時候。

鄭朗開始準備前往貝州。

明鎬打了很久,大約也到了去的時候。

忽然就接到張岊轉來的沒移皆山投奔信件。

一個山遇惟亮,讓沒移皆山怕了,不但他怕,實際西夏有許多親宋部族心中都有些擔心。戰爭時候,有一些部族僥倖投奔過來,安置妥當。不過那時李元昊派出大量士兵,於邊境盤查十分嚴密,除了兩次宋軍從蕭關北上,帶了一些部族過來,其他部族不得投。

不打仗了,邊境盤查還是很嚴密,可不及以前,然而這時候各部族猶豫不決,打仗宋朝不管,一一接受,不打仗,宋朝為了苟和,會不會將他們再次象山遇惟亮一樣出賣。

不但先問好了,還是問鄭朗。得讓宋朝的宰相,明日最亮的星星點頭,沒移皆山心中才能放下心,才能做出最終的決定。

難題來了。

鄭朗看著信有些發呆。

若是宋朝國庫不緊張,有個四五千萬貫積余,無論是寧令哥,還是沒移一家,都是好機會,可以當成一大一小兩面旗幟,藉著誅滅西夏亂賊的口號,討伐西夏。但現在不是開戰的時機,不收留肯定不好。山遇惟亮還能說得過去,沒移氏再不收留,那就說不過去了。一旦收留,沒有寧令哥嚴重,那牽涉到正統皇位之爭,可是有一個當世第一美人,一個西夏的皇后,問題同樣非同小可。

他怔忡地看著信,然後將西府幾位大佬一起喊來說道:「季長兄、敏之兄,醇之兄,你們怎麼看?」

幾個人盯著信。

信上說得很委婉,元昊死了,這個現在都知道了,沒藏也派了楊守素為使,前來告喪,使者已經到達延州。

又說西夏國內有人對沒移產生不滿,沒移皆山惶恐不安,故請宋朝收留沒移族。還望鄭朗垂憐。

龐籍想了一會說:「行知,依我之意,最好勿得收留,以免給西夏借口,重新開戰,貝州都未平,此時戰不利。」

是一個說法。

但高若訥則是另一個說法,沉聲道:「西夏有謠傳,新幼主血統有疑,國內動盪,我朝都可以藉機征討之,為何不敢收留。難道再犯山遇惟亮之錯乎?」

龐籍隱隱感到收留會有麻煩,但高若訥提到山遇惟亮,不敢作聲。

王貽永則說道:「還是稟報陛下吧。」

這麼大的事,西府也不能作主。

「好。」鄭朗將信轉給了趙禎,趙禎先是莫名其妙,忽然意會,不僅是沒移一族,還有一個皇后呢。收留元昊的皇后?當場他也傻住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請戰

趙禎也無法決定,又將鄭朗喊到內宮。

鄭朗說道:「西夏全民皆兵,故以一小國,卻能出動幾十萬軍隊作戰。因此張方平曾提議,恢復唐朝初期舊制,讓百姓納兵役,閒時務農,戰時為兵,減少國家開支。但我朝兵將之勇遠不及漢唐,又缺少速度快的騎兵,外敵西夏並不比唐朝吐蕃虛弱,契丹還略勝於突厥。一旦化兵為農,糾集軍隊需要很漫長的時間,反應不及。匆匆忙忙糾集軍隊,有的百姓家中脫不開身,不能有效分辨每一兵士的糾集,對其家產生多大的影響。會危害百姓,甚至國家的安全。」

「是啊。」這一句話說到趙祉心裡面了。

「故臣用保甲法,乃折中之舉,減裁禁兵,減輕國家財政負擔,像這樣養兵,休說慶歷最高峰時的一百三十多萬軍隊,就是八十萬軍隊,對國家也是嚴重的負擔。國家需要一支常駐軍隊,再配以保丁、壯丁、弓箭手作為後備,不愁軍隊,又能減少國家財政支出。西夏貧瘠,卻不能做到。他們常駐兵力不及十萬之數,其餘兵士多是半耕半牧,可為什麼他們能保征有一支大軍出擊?國土狹小,軍隊容易聚集,多是騎兵,聚集速度快,出征以擄掠為主,有積極性。但國家狹小,土地貧瘠,終是他們最大的缺陷。雖稱為國,人口僅比京師百姓稍多一點。戰爭時軍隊來自這些可憐的人口基數,平時稅務也來自這可憐的人口基數。」

已經不用再說。

只要西夏有大規模的部族向宋朝遷移,西夏人口必然嚴重下降,國力與軍隊數量也隨之下降。

儘管人口數量下降,會挪出空間給餘下的百姓更多耕地與牧場,只要宋朝敢收,在契丹與宋朝高壓下,征戰不休,稅務增加,人口增漲的速度趕不上遷移速度,最後國家會越來越弱。

西夏也不會坐視這種情況發生,必然繼續採用高壓措施,阻止百姓遷移。這就會產生嚴重的矛盾,內部人口數量減少,又不能團結一致。西夏走向衰敗是謂必然。

史上西夏並沒有出現這樣的危機,乃是宋朝對收留西夏各降部政策一直很保守,有許多大臣,包括司馬光在內,採用保守的政策,不接受西夏各部族投降,逼得西夏各部族效忠於李元昊後代,當然,到戰爭來臨時,宋朝吃足了苦頭。

趙禎踱了幾步,說道:「朕不是反對收留西夏各部族,而是那個女子,她是元昊皇后,也等於是西夏的太后……」

鄭朗也默然了一會。

史上沒移皆山父女被契丹擄走,鄭朗很懷疑是沒藏有意將沒移皆山安置在離宮中,讓契丹人擄走的。但是為了給國內百姓一個交待,比元昊做得還膽大,居然敢主動出擊契丹。

不管契丹有沒有被打敗,它們還是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國家。

宋朝就是勝利,也無法改變它懦弱的外交政策。

不收留沒移父女沒有關係,一收留邊境上必然磨槍擦火,發生戰爭也有可能。

一會說道:「陛下,就是因其身份,一旦不收留,證明我朝膽氣不足。可收留,也會有意外發生。」

「朕也感到為難。」

鄭朗想了一下說道:「不如讓韓琦出知延州,他在西夏人心中有相當高的威信,做好防禦準備。再寫信給沒移皆山,讓他們兩三個月後投奔我朝。那時契丹大約會將寧令哥接走。相比於寧令哥,沒移父女不算什麼。但防止意外,朝廷低調行事,將其族人安置於渭州南方,也用這個借口拖上兩三個月時間,再授沒移皆山國公之爵,一個三四品實職官,但不能大肆宣傳。」

趙禎勉強的答應。

鄭朗沒有疏忽,這件事與歷史走向完全不相同,沒有任何借鑒,要命的是有可能不久自己就不在樞密院,幾月後又有黃河決堤……當然,鄭朗絕對不會害怕西夏,但飯得一口一口吃的。一場戰爭下來,得花多少錢,鄭朗深有體會。宋朝在未來只能打一場戰爭,不是西夏,而是南方。想要宋朝走得更遠,必須將南方整合。

這時候,沒有必須與西夏發生大規模的戰爭。

想了想,先寫一封信給沒移皆山,他的使者還在張岊處,不能久等。然後又去了特務營,讓王勇再挑選五十名斥候,前往西北,由王嵩指揮,潛入西夏境內,觀注西夏動向。接著又寫了一封長信,讓王嵩轉交給趙善金,此時不叫趙善金,而是叫夏勝,有這個人,因為這個名字,指使對他不滿,而此人十分驍勇,於是發生衝突,殺死指使,被狄青秘密處死。趙善金便化名為夏勝潛入西夏,投奔沒藏訛龐,大約也因為這個名字,在六人當中,趙善金最得沒藏訛龐寵信。又寫了一封信給韓琦,再次囑咐一番。

做完後,向趙禎稟報。

趙禎聽後,終於釋懷,說道:「鄭卿,雖好,失之正道。」

鄭朗相信,雖趙禎權謀術使用得越來越熟練,可他絕對是一個君子。說道:「陛下,昔日西門豹治鄴,見鄴人煙穩少,百業蕭條,訪問後才知受河伯娶婦之困。女巫勾結官吏,搾取民財導致,於是召三老官屬豪長,以及百姓兩三千人娶於治畔。巫出女子於帷中,豹視之,謂女子不好,須煩大巫嫗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後日送之。乃出大巫,投於河。有頃,又說,大巫嫗為何久之不歸,煩弟子去往再行通知。又出一弟子投河中。有頃,復投一弟子於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又說,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入河,知與河伯。復投三老於河。向河中立良久,長老、官吏傍立皆驚恐。西門豹又說,巫嫗、三老不回,奈之何?欲投廷椽與豪長者入河,皆跪頭,額血流地,色如死灰。過了許久,西門豹說河伯留客之久,是想諸位皆去。鄴吏民大驚恐,自此以後,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也。於是豹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鄴地大治。前為詭奇之道,後為正道。雖詭,用之正則正。雖之正,用之詭則詭。故易經以陰陽分之,而不是善惡分之。臣在仁義中也模糊了善惡之分。」

趙禎一笑,說:「善。」

其實鄭朗這段話還能化為二字,變通。

越往後,越教條,黨爭嚴重,俺們就是對的,不同意者便是錯的。用心似乎皆是不錯,都是想宋朝強大,然而皆走上一條相反的道路,鄭朗試圖扭轉這種不好的趨勢。

因為要低調,並沒有多少大臣知道此事。

第一個正月將要結束,明鎬的奏折到了京城。

貝州比趙禎想像的嚴重。

貝州城牆高大堅固,苦攻不下,明鎬發二萬民工造土山,一月時間,與城牆相齊,於是在土山頂設戰樓,山往前推移,樓往前移動。似乎是一個好辦法,而且王則似乎很笨,也在城牆上設戰樓,名之為喜相逢。

明鎬大喜,管你什麼戰樓,一旦相逢,官軍將會以數量將你們這群反賊活活壓死。繼續修,終於喜相逢。可結果很慘。王則不但修了喜相逢,還在喜相逢裡堆放許多易燃物。

雙方戰樓終於相逢,明鎬指揮宋兵從戰樓裡跳向城頭,試圖奪下貝州。大量宋朝將士進入戰樓,眼看貝州城就要拿下,王則不慌不忙,一支火箭射來。戰樓立即燃燒,宋兵見勢不妙,有的人從土山及時逃了回去,有的人未來得及逃跑,讓火活活燒死。這把火燒了三天三夜,沒有停息。

事情大條了,動用這麼多民工,沒有拿下貝州城,反過來讓敵人一把火燒死許多兵士,明鎬知識事情瞞不住,上奏,又將責任推給三班奉職李興,說是李興建議,將李興斬首,上報朝廷。又用軍校劉遵計策,土山是在北城修的,從北面佯攻,南城鑿地道實攻。

是好辦法否?

似乎不是。

古今有多少地道戰?僅是郭子儀守并州時得功,還是在并州城內,非是在城外。

就連趙禎也知道這是一條愚蠢的辦法,將所有重臣一起召集,進行商議。

鄭朗是樞密使,也是最善長軍事的大佬,第一個先觀這封奏折。

但他知道得更清楚。

就是看似這條愚蠢的笨辦法,最後讓文彥博得功。

還有一個原因,王則手下戰到現在,士氣已經越來越弱。

有一件事可以證明。

王則在官軍猛攻之下,十分窘迫,聽說契丹使者返回契丹,密謀將契丹使者劫持,以脅迫朝廷。讓明鎬的間諜得知,派殿侍安素伏兵貝州西門。是夜,王則果然以三百人出城。安素發伏兵,三百人全部斃俘。

不是敵人膽子大,而是逼急了。

還有一件事可以證明,貝州百姓汪文慶、郭斌、趙宗本、汪順等人,看到王則手下傷亡纍纍,特別是傷兵,痛楚百般,但看不到王則施展任何佛法救治,終於產生懷疑。

他們又是王則的帳下軍官,一旦城破,有可能就要伏誅授首,密謀投降朝廷。趁夜晚巡邏之際,在城上用箭系書信,射於宋軍大營,約為內應,共同破城。第二天夜裡,放下繩索吊藍,引官軍登入敵樓。既納數百人,汪文慶大喜,以為可以立功。但這幾百名宋朝官兵忽生奇想,想立首功,將繩子拉了回去,不讓後面宋軍登城。然後放火焚燒敵樓。王則與王凱在城下氣得要跳腳,知道必敗,派人在城下掩護。

一把火將反賊一起燒醒,無數叛兵蜂擁而來,一會兒登城官兵不敵,在王信的掩護下,復放繩索與搖藍而下。這一夜,若不是這幾百名官兵專功,很有可能就將貝州拿下。趙禎聽後,同樣氣得跳腳,但這些人敢專攻,也說明他們很勇敢,發作不得,沒有追究,授文慶、斌西頭供奉官,宗本、順右侍禁。

大家只是歎息未得功,卻忽視一件最重要的事,城中叛兵士氣已經低落。

還有一件事又可以證明。

看到貝州獨木難支,王則秘密派人通知深州士卒,他的信徒龐旦,讓他們在深州起事,互相遙應。龐旦與其徒黨謀以元日殺軍校,劫庫兵呼應貝州城。可此次他們很不巧,深州知州乃是赫赫有名的江東三虎王鼎。他連權貴都不怕,哪裡害怕這些反賊。但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參與謀反,派親信到城外主事,實際為之陰備。幾日偵知後,將僚吏召集,置酒如常,叛黨不敢動,王鼎捕首謀者十八人入獄。得到口供後,稟報朝廷,等待轉運使前來審決。轉運使未至,但因為信徒多,深州城波濤洶湧,暗流激盪,有部分兵士參加了王信的佛教,看到人心浮動,想劫此十八人舉事。王鼎聽聞後,對僚史說道:「我不能拖累諸君。」

不等轉運使來,將其中數名桀驁不馴者斬於市,看到人頭落地,這些信徒們傻眼了,當真不怕死?一郡安然。轉運使這才到來,再次刑訊,全部伏誅。

這件事大家只看到王鼎的果斷,同樣沒有看到王則的窘迫。

為什麼以前他拿下貝州城,就想做皇帝,而不是趁勝追擊,擴大戰果,現在又讓深州起事?

貝州的困窘使王則終於醒悟,一城之眾,是敵不過宋朝官兵的。

所以文彥博前去貝州城,兵士從地道裡進入貝州城中,立破王則。

本來不用鄭朗前去的,但文彥博平滅王則,然後做了一件事,花花轎子大家一起抬,說明鎬有功,說賈昌朝有功,最後三人全部陞遷,明鎬為副相,對此鄭朗並不排斥,關健是賈昌朝,因為文彥博的讓功,加檢校太師,進封安國公,不久進入朝堂。這個人重新來到朝堂,對於自己,遠比夏竦危害更重。不管怎麼說,自己替夏竦說過一些好話,夏竦多少抹不開這層關係,對自己不敢使過份的小手段。賈昌朝不然,契丹一行,自己與賈昌朝已經成一生的政敵。這個人萬萬不可再回到朝堂!

鄭朗將奏折傳遞下去。

大臣看後,一個個不作聲,但知道皇上動怒了。一個小小的貝州,調動數萬兵力,三員虎將,一個前任首相,一個開封知府,一個名門世家將領,動用無數人力財力,卻不能將貝州拿下,是何等的恥辱。

龐籍更不能作聲,明鎬正是他推薦的。

文彥博忽然說道:「陛下,讓臣前去河北吧。」

諸位大佬當中,鄭朗為樞密使,不便前去,太掉身價,剩下能懂軍事的大臣第一是龐籍,但龐籍推薦了明鎬,已失去話語權,第二便是自己,拖不過去,於其讓皇上發話,不如自己主動請薦。

趙禎說道:「准。」

明鎬不換不行了。

鄭朗看了一眼文彥博,趁趙禎還沒有下旨之前,說道:「陛下,還是讓臣去吧。」

趙禎說道:「不准。」

一個小小的反賊,居然動用西府首相,成何體統?

陳執中說道:「行知,你去是不妥。」

宋庠接著說道:「行知,即便你去將叛賊剿滅,也會恥笑天下。」

夏竦說道:「行知,非是你不能前去,以你之能,前去必會建功,可朝廷諸事煩多,也不能指望你一個人,對國家不利也。」

張方平氣得想要揍他,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別人能說,你不能說,枉鄭朗當初不顧君子黨勢大,替你在討公道。

但鄭朗並不生氣,夏竦聰明反被聰明誤,因為趙禎要刺殺趙禎,別人不知道,只有夏竦知道,鼎力附和,陷得太深,反而為趙禎反感,因此蹦達不長久。而且這件事不久就要發生,自己呆在京城並不合適。

徐徐說道:「陛下,貝州叛亂,僅是一件小事,臣疏忽了,以至拖到今天,臣有錯也。故臣請命前行,是欲將功折罪。而且貝州拖了很久,震動天下,會讓許多人產生叵測之心。又有,西夏那邊動向不明,貝州之事不可再拖。」

最後一條鄭朗指的是沒移皆山投奔一事,其他大臣不知道,因此文彥博說道:「西方元昊已死,邊境安寧,行知不用操掛。」

「寬夫,非是如此,以防萬一也。」鄭朗說了一句,又對趙禎說道:「臣對貝州也做過一些思考,是乃有備而去,臣達貝州,保證十日即可將賊平滅。」

這次文彥博不敢作聲了。

王則反了好幾月,官兵都未將貝州攻破,即便文彥博主動請行,也是硬著頭皮請行的,哪裡敢保證十日即可將貝州城拿下。

鄭朗又說道:「但臣前去貝州,需要朝廷提供一些條件。」

趙禎問道:「說。」

顯然鄭朗剛才的話讓他心動,賈昌朝不行,明鎬不行,若是文彥博不行呢?朝廷糗大了。

「陛下,賈昌朝對經學十分精通,然疏於吏治與軍事,故賊在他管轄範圍乃不覺,黨羽潘方淨害怕,懷刃執書去大名府告發王則。卻被賈昌朝斬殺。後來掩飾此誤,說是執刃不詭。賊約於元旦而叛,潘方淨為何於冬月行刺賈昌朝而驚動朝廷乎?」

根本就沒有道理。

就算潘方淨想學荊軻,那麼為何作書詳細的稟報王則謀反一事?

繼續說道:「有賈昌朝掣肘,軍隊不能合為一心,難破賊眾。故臣以為賈昌朝不能居於大名府,北方乃是國家要地也,需一能臣主持。臣以為應將賈昌朝調往西京。」

趙禎沉默一會說:「准。」

鄭朗與賈昌朝不合,大家全部心知肚明,此事上賈昌朝表現是不大好,鄭朗也沒有彈劾,僅是調往西京,平級調動,能說得過去。不過若是讓賈昌朝戴上一個吏治軍事皆不通的大帽子,賈昌朝前途堪憂,所以猶豫了一會兒。

鄭朗繼續說道:「臣再請求內藏庫出所有牛羊皮,讓臣前去使用。」

「為何有此諫?」

「賊用床子弩洞穿了氣球,乃呼破趙得勝,是謂明鎬對格物不精通導致,故臣用此替朝廷正名,替格物正名,打擊敵人士氣。」

趙禎這一回沒有猶豫,打到現在,花的錢海了去,不在乎這些獸皮,說道:「准。」

鄭朗又說道:「夫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在其位,必須謀其政。兩府宰執處理全國事務,但若到地方上主持事務,再主持兩府事務,鞭長莫及。且兩府宰執一去地方主持事務,必集軍政財三權於一身,再遙控兩府事務,是開權臣之先河。」

這件公案是自韓琦開始的。

鄭朗話還沒有說完,趙禎眼中露出欣賞。

宋朝制度一再分化權利,架空再架空,重疊再重疊,就是預防權臣產生的。

鄭朗又說道:「且東府產生一些爭執,影響了政務,因此臣以為可以讓夏竦任樞密使。」

趙禎動容了,說道:「准。」

不但趙禎,其他大臣一起動容,夏竦這樣爭來爭去的,擔任首相已經無望,朝堂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旦皇上對東府的爭執產生嚴重不滿,陳夏二人必裁去一人,會是誰?夏竦必會調往地方。這是何等的胸懷,於是大家一起看著夏竦。

第五百九十七章 科學的力量(上)

鄭朗沒有顧其他人的感受,又說道:「行軍作戰,將兵不知,乃是一大弊端。」

這也是宋朝軍事的一大弊端,但牽連甚廣,鄭朗沒有多說,繼續說道:「此時貝州城外三員重將,王信臣略有交往,而王凱與郝質臣知道得不多。故臣請求陛下允許將張亢調往貝州,容臣便宜調動,早日將叛賊剿滅。」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

張亢之所以貶到壽州,全因為夏竦之諫造成的。

一旦如鄭朗所說,十天內即可將貝州城奪下,鄭朗必重用張亢,張亢又可以因功而陞遷。鄭朗推薦夏竦,給夏竦一個機會,再給張亢一個機會,算不算一種交換?

趙禎樂了起來。

張亢在壽州,與地方一些豪強矛盾激化,產生許多爭執。趙禎心裡面很清楚,壽州豪強未必有這麼大膽子,中間有很多原因。只是畏於鄭朗在西府,矛盾雖激化,還沒有發生嚴重的衝突。就是鄭朗不說,趙禎也想將張亢調往他處。樂完了,說道:「准。詔鄭朗為河北宣撫經略使。」

有經略二字,不僅是有征討王則之權,還有處理善後事宜之權。

趙祉又說道:「一個小小的軍校,竟然國家動用首相與樞密使,也能銘載史冊。」

絕對不是善意之言,而是一種激怒。

隨後以夏竦為樞密使,長達大半年的東府爭執,終於結束,然後散朝。也沒有其他擔心的,鄭朗去再剿滅不了,這個王則真成彌勒佛了。又將鄭朗與夏竦留下議事。

看著鄭朗,趙禎說道:「鄭卿,你不用學蕭何。」

鄭朗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陛下,作為臣子,應當有所顧忌,這是做臣子的本份。但臣對陛下十分仰慕,絕不會學習蕭何以私心自污而避嫌。在陛下手中為臣都要如此,這世間豈有大度明德之君王乎?不過臣之私心非是為張亢,也是為了國家。王凱王信等大將年老,又多有病在身,西北一戰,用了十幾萬軍馬的鮮血,才堆出來的幾個名將眼看皆是青黃不接。臣推薦張亢,也是使國家將這種青黃不接渡過去。而且國家想要未來平安無事,必須於西北除韓琦外,還駐有名將。西夏畏懼,才不敢忌動。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之上策也。然張亢有錯,無可非議,不立功,陞遷之諸臣不服,故臣推薦張亢。」

趙禎問道:「此去貝州,卿還需要什麼?」

「其他的不需要,若需要,臣讓時恆準備一些小禮物,大約已試驗成功,到時候會給王則一個驚喜。」

史上文彥博去討賊,以鎬為之副手,夏竦惡鎬,恐其成功,凡鎬所奏請,從中沮之。文彥博同樣害怕,臨行前說臨陣應敵,千變萬化,若是稟報朝廷再請朝廷商議得准,恐來不及,允許他便宜行事。但文彥博不是范仲淹韓琦鄭朗,做得很小心,又請作監主薄鞠真卿等三人掌其機宜文字,做一個見證。明鎬又奏以殿中丞王起等四人,仍聽隨軍,以便起一個監軍作用,省得言臣口舌是非。對於鄭朗來說不需要,剛剛給夏竦一個天大的人情,至少在這數月時間,他好意思動手腳麼?

再以當朝第一寵臣,有可能是第一能臣,西府首相前去貝州,需要避嫌麼?那不是避嫌,而是作偽,如趙禎所說,學習蕭何自己污。所以什麼都未說。

趙禎這句話不是問鄭朗,而是刻意說給夏竦聽的。

鄭朗說十天期限,時間很短,夏竦若是在西府掣肘,會造成一些困難。

怕夏竦誤會自己意思,因此刻意將夏竦與鄭朗留下,向夏竦放出一個信號。允許你爭,但不能誤國而爭。

……

春天到來,貝州野外小麥青青,預示著一個豐年的到來。

但不停的廝殺聲,吶喊聲,鼓角聲,卻將這份春天的喜悅無限沖淡。

鄭朗來到貝州城下,雙方正在交戰,隨著鄭朗到來,三軍鼓氣,借助土山之利,向城頭上發起一次次攻擊。而城中更多叛軍奪氣。氣球掉下來的時候,狂喊破鄭得勝,鄭朗真到來了,他在貝州城百姓心中還有很高威信的,一個個全部害怕了。

少數頑固不化的信徒繼續在英勇的反抗,大多數信徒信心不足。

鄭朗在王信、明鎬帶領下,來到土山前,看到鄭朗親自來督戰,進攻更猛。鄭朗說道:「下令停止進攻。」

侍衛吹響撤退號角。

郝質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從城頭上退下來,退回陣前,先行一禮,然後氣喘吁吁地問:「鄭相公,為什麼停止進攻?」

有點不服氣,剛才一鼓作氣之下,差一點就能將貝州拿下。

「郝將軍,強行攻入貝州城並不難,但攻入城中,避免不了還要巷戰。城中百姓與妖教信徒又難以分清。即便是信徒,他們大多數本心善良,只是不知道真正的佛教,為王則蠱惑,這些人實際不當死的。即便按照律法,他們當誅,又得犧牲多少將士?」

「賈相公勸說過,他們不聽。」

去年年底,見攻不下來,賈昌朝與高繼隆商議出一個辦法,用高官厚祿招降。王信與王凱反對便是此事。

城外是有可能有一些信徒,但他們沒有謀反,而遭誅殺,城內的信徒公開謀反,拜將封相,卻以高官厚之,處理不當。即便是張海,當時為鄭朗逼降,但張海沒有封相拜相,建立國號,即便投降後也僅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後來因功逐步遷為官校,也僅僅是一個小都頭。出使契丹,立下大功,現在僅是一個指使。賈昌朝與高繼隆這樣做是不對的。

鄭朗當時沒有多說。

因此賈昌朝派指使馬遂持榜入城招降。

王則大咧咧地讓其飲茶,馬遂不懼,喝茶,喝完茶諭以禍福,王則不答話,並且盛服相見。馬遂知其不肯降,正好原知州張得一坐在其側。貝州失守時,他據軍營做過反抗,不支後而被俘。並且張得一是張耆的兒子,全家深受皇恩。又看到王則坐在對面,左右無兵仗自隨,欲誅王則,建立奇功,又恐自己一人力薄,於是朝張得一擠眼示意。

但讓他十分失望,張得一看到他的眼色,可是坐在哪裡不動。馬遂無奈,忽然奮起,將茶杯投向王則的臉部,擊之面部流血。然後大手伸了過來,一把將王則咽喉掐住,會見王則兵器收繳,只好用手想將王則活活掐死。

左右亂成一團,蜂擁上來,想將馬遂拉開,但拉不動,一起大喊起來。不過這一拉多少起了一些作用,手一會兒松一會兒緊,導致王則一會喘不過氣,一會又透了一口氣,沒有死。

拖了一會,叛黨過來,用刀將馬遂手臂生活砍斷,這才使王則脫險。馬遂猶罵道:「妖賊,恨不能斬汝萬段。」

貝州一事,鄭朗最可惜的是兩人,前者董元亨,後者馬遂,在他們身體延續著漢民族那種血氣。

叛黨蜂擁而上,將其拿下,活活肢解,不是說斬汝萬段嗎,先將你斬成萬段,將其肉醬陳於城頭之上,對宋朝官兵進行恫嚇。但王則遭到馬遂猝然襲擊,被毆傷,數日才病癒。這就產生一個效果,原來彌勒佛也會被人襲擊,還是在自己大本營裡遭到襲擊,並且重傷,更多的人對王則彌勒佛之金身產生懷疑。

一個大好的活人進城,帶著詔書,帶著朝廷的寬宏大量,結果變成一堆肉醬。賈昌朝與高繼隆支吾著不敢上報,但自此以後,再也不敢提招降一事。

鄭朗冷笑,說:「我怎麼可能學習賈昌朝,試圖勸降!」

高繼隆在邊上老臉一紅。

鄭朗也不能為難他,沒有再說,看著諸人說道:「化基兄、公壽兄、公亮兄、勝之兄、景純兄、繼隆兄,隨我進帳議事。」

幾人走進大帳。

鄭朗掃視一眼,郝質原為賈昌朝親信,因此與高繼隆走得很近。王信與王凱關係默切,可是張亢在延州與許懷德產生矛盾時,王信隱隱地站在許懷德一方,將臣不容,導致張亢被迫一人前去府州。因此張亢與王信很不感冒,不過在府麟路時,與王凱合作比較愉快,走得很近。

六人五條心。

咳嗽一聲:「大敵當前,諸位將心中陳年往事必須一起放下,精誠團結,才能勝利。」

幾人臉皆是一紅。

「實際破賊不難,但一需奪其氣,減少不必要的傷亡。二是破其城,貝州城容易破之,靈州城則很難破。」

「靈州?」五人一起驚詫地問道。

「貝州城雖高大,可靈州城作為西夏興慶府最重要的南大門,比貝州城更高大堅固,所以我兩次擊敗元昊,幾乎兵臨靈州城下,沒有發起進攻。王信將軍也去過靈州,應當知之。」

王信點頭。

「故拿貝州城做一次預演。」

「如何破之?」王信好奇地問。

「火藥。」

鄭朗之所以這麼說,實際他也一直在想,想如何破解靈州。在契丹時忽然就想到一件事,洪秀全。不能美化洪秀全的,他在南京將男女強行分開,所有夫妻兩年時間隔居,軍民不得擁有私人財產,生生將一個繁華的南京城變成墳墓。但他自己卻營建大量荒淫無度的安樂窩。實際洪秀全起義與李自成差不多,打著好聽的口號,實質還是改朝換代。

若不是他胡作非為,以清朝晚期的末落,太平天國之勢,早就取代清朝。一方面大肆享樂,一方面數王之爭,一方面濫殺無辜,凡滿清官員、滿族百姓、知識分子、僧尼道士、商人,不分男女老幼統統殺頭,許多人不堪凌辱被殺,舉家自殺,整個南京城一片血腥,一方面與清政府進行拉鋸戰,導致昔日最繁華的長江中下游成為一片廢墟,中國人口減少百分之四十,一億多人直接或間接死於這場戰爭當中。

對洪秀全鄭朗也不抱有好感,可他攻入南京城所使用的手段,卻能讓他借鑒。

交給時恆兩個任務,這是其中之一。

「火藥?」高繼隆驚奇地問,這些天雙方也用投石機對轟,轟到最後,都有經驗了,看到火藥包到來,一個個趴下,將頭往盔甲裡一縮,殺傷力越來越低。

得多少火藥才能將貝州城轟倒?

況且敵人也不是傻子,也不可能讓宋軍從容的將火藥堆放到城牆下。

「因為你們不懂,貝州城必破,在這之前,還用熱氣球震懾叛賊。現在我們商議的是城破之後,大家如何行動。」

商議良久,幾人才忽信忽疑地散開。

然後停下來不進攻了,開始製作氣球。之所以明鎬使用熱氣球失敗,是明鎬不懂。載重量大,升得不高,所以被床子弩射中。這個非是普通的箭弩,為了破氣球,王則沒有用鏟形弩,而是用錘弩(床子弩弩矢與常弩不同,弩桿如同槍桿粗細,弩頭分為錘形與鏟形兩種。澶淵之戰時,蕭撻凜僅是讓床子弩擦過頭盔,便導致重傷而死。若是正中,會被床子弩生生將腦袋削成兩半,或者直接爆頭)。

但即便射中,氣球是由獸皮削薄製成的,而非是橡膠製品,立即洩氣爆炸。可因為明鎬不懂,為了攻擊敵人,吊藍裡裝載大量火藥包,負重太大,加上那兩個巨大的黑窟窿,熱氣迅速流失,繩子未來得及收回來,吊藍迅速墜到地面上,裡面的兵士活活震死。

這個氣球出自鄭朗之手,因此叛軍狂呼破鄭得勝。

於是鄭朗還是使用氣球奪其銳氣,讓這些人看看真正科學的力量。

帶來近兩萬張牛皮羊皮,一車車獸皮掀開,幾位主將一起看呆了,明鎬吃吃地問:「行知,你打算製作多少氣球?」

「一個。」

「一個?」

鄭朗重重點頭,此時他腦海裡又想到了《三個火槍手》裡面的空戰。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說用舵完全控制行駛,在氣球上實現不了,特別是在逆風之時。就是能實現,下面吊著的那艘木船有可能重達幾十噸,再看上面的氣艇體積,即便輕重量的氫氣,也載不動若大的重量升空。但這個想法可以借鑒。

幾千人在搶工,貝州城外這兩天靜悄悄一片,王則很古怪的來到城頭察看,看到軍營後方在製造氣球,狂笑,對屬下說道:「準備床子弩。」

「喏。」屬下剛要離去。王則又說道:「再將弩頭改進,改成火箭式,使其中其氣球必燃。」

戰爭能逼迫人們進步,王則這也是一個小小的進步。

到了第三天,氣球漸漸成形。

雖然做了準備,可是當氣球升起來時,貝州城內所有叛軍看到後,一個個鴉雀無聲。

第五百九十八章 科學的力量(中)

不是氣球,而是一個巨大的氣艇。

長達四百多米,最大直徑能達到五十多米。艇頭鑲著金龍龍首,兩邊書著兩個大字,一個是趙,一個是宋。倒不是鄭朗認為天下非要是趙家的,但生在這時代,隨著自己功勞越來越大,做文章的人也會越來越多,因此藉著這個勢,表明自己忠心。

事實傳到京城後,趙禎竊笑不止。

高興,忠心的大臣。

艇身四周掛著六面風帆,下面還有六個大管子,繼續提供著熱氣,使氣艇裡的空氣不會因為上升到高空而冷卻。略有不同之處,這一回帶了一些器材與水,在鄭朗吩咐下,時恆帶著軍器監的工匠做了一個類似鍋爐的物事,也就是一個鐵鍋,但沒有蓋子,上方一個管道通出來,從管道裡注水,管道口有一個軟木塞,軟木塞外還有一個皮套相連,用皮套將軟木塞勒在管道上。到高空時,升降六面不同方向的風帆,以及將軟木塞打開,利用噴出水蒸汽的反作用力,便可以在微風的情況下,自由航行。

氣艇下面的物事同樣磣人。

一條船!

不是真船,特地鑄了一批鐵絲做成船型網兜,然後將吸水性良好,質地很輕的梧桐樹做成木板,涔入水中,再將它們從水中拿出來,鑲於鐵網兜上,於是成了一個船形吊藍。

這艘船長達二十多米,有船底,有船舷,因為減輕重量,只有一層很薄的木板,絕對不能航行,可外表看上去與船已經相差無幾。問題不在於此,即便王則讓手下用床子弩將其貫穿,也不會下沉,或者將弩頭改成火箭頭,遇到這種潮濕的木板也燒不起來。

但讓王則更瞪眼的後面。

就在貝州城外,叛軍眼皮子底下操作。

艇身本來不是一個整體,而是分成多個部分,也就是射穿一個洞,對氣球整體影響不大。

而下面的操作連射穿的機會都沒有。

在艇身下面又著一層薄羊皮,裡面塞棉花,再著一層薄羊皮,裡面還是塞棉花,再用水管往最下面一層棉花層中注水。本來不需要這樣做的,可城中的間諜傳來消息,說王則將床子弩頭改成大火箭頭,不得不負加重量,除了兩層抵消弩頭的棉花層,又注了一層水。這一來,不但射穿不了,火同樣燒不起來。

實際熱氣球依然無法發揮多少作用,有之,代價太高,不值。

主要鄭朗不想死多少人,用此震懾,還有宣傳科學的力量。

沒有直接用來攻擊,而是測試它的最大載重量,這次升得將會更高,高度達到三百米開外。床子弩還是能夠射上去,可到了這個高度,床子弩的力量變得很弱,幾乎沒有什麼力量。

也就是在安全高度,它的最大載重量。

反覆試驗數次,重量測試完畢,讓鄭朗很失望,最大載重量也不過三千來斤,主要是與高度有關,升得高了,浮力減弱,這是在地勢平坦海撥低的華北平原,若是在西北,裁重量會進一步的下降。當然,若沒有床子弩的威脅,不需要兩層棉花保護層,以及木板,載重量會上升許多。

不可能載滿這個份量,只能載重兩千餘斤,但想要操作,必須八到十名士兵,餘下載重物體已經不多。天色漸漸黑下來,氣艇也落到地面。晚上沒有發起進攻,而是在明天。

這個氣艇的升起,使貝州城籠罩在一片黑暗中。

但威脅還是不大,它的下方系有繩子,雖然這幾天風平浪靜,仍刮著微微的東南風,可是貝州城最大的威脅卻是在北方,北面土山鄰近城頭,這個巨大的氣艇不能與北方宋軍做配合。

一個不安的夜晚度過去,東方出現一片魚肚白,又一天開始了。起床的號角吹起,嘹亮的號角,讓人覺得振奮讓人覺得希望。

至少在這一天早晨城外的宋軍覺得如此。

不用任何將領催促,所有宋軍全部起床,有的士兵想看一看這個巨大的氣球有何作用,昨天夜裡都沒有睡好,眼睛紅紅的起來。

幾個重要將領來到氣艇前,時恆第一個爬進去。在京城時,用了迷你版氣艇做了反覆試驗,為了保密,在作坊裡試驗的,升得不高,氣艇也很小,未引起他人的注意。

今天放大的幾乎達到一萬多倍。

他必須上去指導。

其他的人開始挑選,必須聰明靈活,身材這一回反了過來,必須要瘦小之人,以便減輕份量。

再次將木板打濕,最下面棉花層充水,十名兵士陸續上去,六個火爐開始充塞熱氣,氣艇漸漸膨脹起來。這才有條不紊地將所需的物資搬進去。不敢帶多,只保持總負重量維持在兩千多斤。

鬆開繩子,貝州城中亂成一團,幾台床子弩一起搬到東南城牆上。但氣艇越升越高,下面叛軍望著氣艇,目測高度,終於色變,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結束,正好刮著微微的晨風,按理說將氣艇往城頭上吹,可是沒有,東南方向的風帆放下,側面風帆揚起,船上東北側的管道噴出水蒸汽,正好使氣艇保持著一種平衡,筆直的立在高空。不是很穩定,包括時恆在內,都是第一次嘗試用帆與蒸汽馭使,手忙腳亂的,經常出差錯。

氣艇不停上升著,巨大的身影,使得下面若大區域都籠罩在黑暗裡。城中有的百姓望之生畏,不顧敵我,跪下頭,喃喃祈禱。

因為重量減少,升得更高,足足達到三百餘步,接近四百米才停下。

這更安全了。

時恆看著下面如同螞蟻般的小人,哈哈大笑。但其他的兵士,有六人感到眩暈。時恆走過來,拍了拍他們肩膀說道:「不用怕,有護網,不會掉下去。」

接下來臉色開始鄭重了。

第一次實戰配置的東西太危險。

為了穩定性,在艇身裝備瓷質卡槽,遠離火爐,卡槽裡放著一個個小瓶子,裡面按照嚴格的比例盛著硝酸,甘油未放進去。現在要做的事便是將甘油倒入小瓶子裡,融合成硝化甘油。

它有多危險,時恆親眼所見,在軍械監作坊裡試驗,一個工匠一不小心,立即被轟上天,屍骨無存。雖對此十分愛好,可看到它,時恆心中同樣慼慼,有點兒害怕。

沒有讓其他兵士動手,這在高空中,非是在陸地。

僅是倒好後,讓他們將軟木塞塞上。

過了好一會,太陽溫暖的升到樹梢,時恆才將四百個瓶子硝化甘油裝好。抹了抹額頭的汗水,拿起小軍號對下面吹了起來。

聽到號角聲,宋軍開始糾集,推出大量攻城器械,向東南城牆移動。

從空中鳥瞰,十分壯觀。

王則在城中很狐疑,難道宋軍想配合這個巨大的怪獸,放棄北面土山的優勢,想從東南城發起進攻?沒有敢怠慢,調集軍隊準備防禦,幾台床子弩沿著城牆移動,雖高,王則仍不甘心。但床子弩體積巨大,又十分沉重,操作困難,又是對著天空發射的,必須借助木架豎起操作,更提高了難度,並且因為箭頭沉重,影響了對空的射程。否則像陸地一樣,達到一千五百米,無論鄭朗怎麼玩,也不能使氣球超過這個高度。

相對於氣球的高度,城頭節約的高度不算什麼了。因此為了保護這一殺器,王則沒有讓床子弩上城頭。又有一個山區機靈的兵士借助龍骨翻車原理進行改進,發明一種手轉滾軸,通過葉輪將水從水桶裡吸入竹管中,向空中激射。射程不遠,不足十米,也沒有多少高度,但在城頭上放上三四十台,一旦從空中落下火藥包,足以在火藥包落下之前,將導火索撲滅。讓床子弩手在下面從容絞射。

氣艇的首秀,第一個目標便是這幾台床子弩。

包括宋朝在早晨發起的大規模佯攻,正是將城中數台床子弩一起吸引東南城牆下。

前天鄭朗在巡視,讓城頭上的叛軍發現,動用兩台床子弩,想學一學宋朝擊斃蕭撻凜,將自己擊斃。那是碰巧,離得太遠,根本就沒有這個準頭。沒有射中自己,可是巨大的弩支從身邊擦過,一個兵士爆頭,一個兵士鏟掉了半個腦袋,死得慘不忍睹,還帶著讓另外兩個兵士一死一傷。連日來,已經有幾十名宋兵死於這種利器之下。

看到差不多了,十人馭控著氣艇,緩緩向城頭飄去。

巨大的身影使得下面叛軍一片嘩然,王則陰著臉說道:「射!」

幾支大火箭騰空而起,氣艇升得雖高,可有一支火箭高度差一點與艇船相齊。將時恆嚇了一大跳,此時艇船絕對不能有任何劇烈的撞擊,否則都會有爆炸的危險。

叛軍也沒有打算對付船體,現在知道其原理的人很多,即便將船體射穿一個洞,又能如何?所以對準艇射,雖然裡面有棉花防禦層,還想試一試,看能不能使氣艇燃燒起來。一旦成功,會極大的鼓舞士氣。

鄭朗在下面看了也嚇出一身冷汗。

還好,叛軍沒有看到他那本格物學,否則對其弩頭進行改造,利用這種巨大的弩身,在後面安裝一個噴射裝置不是很難的,有可能將弩頭還能噴高一百米以上。致命的威脅便來了。

幾支弩頭從空中落下來,有驚無險。下面的叛軍正準備第二次發射,飛艇已經飄到上方。

這種戰術皆是特例,比卻月陣還不可複製。

硫酸能大規模的生產,成本太高。但小蘇打卻不能大規模量產化,意味著甘油不能量產。沒有甘油,肥皂不可能生產,硝化甘油同樣不能量產。還有雷管也沒有辦法研究成功。所以黃色火藥依然還是一個遙遠的夢想。艇上的這些,乃是實驗室產物,代價極其昂貴。

但能將叛軍幾台床子弩廢去,雖貴,也值得。

叛軍在裝弩,時恆喊道:「投。」

十名兵士小瓶子一個個抽下,專門朝那幾台床子弩狠狠地砸下去。

看到這些小瓷瓶子,實際也不小,每一個瓶子裡裝有三斤硝化甘油。不過從高空中落下來,看上去還是很小。一個個再次犯難,有的人不顧三七二十一,用水龍往上澆水。

可本來就沒有導火索,澆水有何作用?

瓶子以更快的速度往下降落。此時城頭上,城牆腳下佈滿了叛軍,因為貝州兵庫器械多,叛軍多是全副盔甲。裝硝化甘油的瓶子以很快的加速度衝落下來,砸在盔甲上,一聲清脆的碎響傳出後,又傳出爆炸的轟響。有的叛軍還像以前那樣伏在地面,但這回錯了,爆炸原理不一樣,它的爆炸性質就是與鐵器撞擊時產生的不穩定爆炸。甚至有可能落在地面,即便碎裂,也不會爆炸,倒是因為其他瓶子爆炸帶起一片大火。

殺傷叛軍不是主要任務,主要任務是床子弩。

床子弩弩床是木頭做的,可是叛軍改造得不徹底,還保持著那個巨大的鐵球,四百個小瓶子拚命的往這裡扔,準頭同樣不足,可是這裡完全成了一片地獄。兩台床子弩碰巧被瓶子砸中弩頭,炸得屍骨無存。還有數台在連綿的爆炸中,遭到嚴重破壞。四百個小瓶子扔完後,僅有一台床子弩僥倖保存下來。

本身準頭極其不足,又只剩下一台,幾乎沒有了威脅。時恆這才吹響號角,下面的士兵徐徐將氣艇收到地面上。宋軍也如同潮水般的退下去,任務已經完成。

再次裝卸物資,重新騰空。但這次裝卸不同,因為床子弩催毀,只剩下一台,於是將氣艇下面一層棉花保護層拿掉。這一拿,裝載量更大。巨大的氣艇像一個魔鬼一樣,再次升到高空中。因為少了床子弩的威脅,裁重量大,高度下降到兩百五十米,離地面更低,壓迫感也更強。

就在叛軍畏懼的盯著這個怪物時,宋軍在城北吹響進攻號角。王則無奈,這個東西想投炸藥,就讓它投,北城才是最危險的所在。將主力軍隊又調向城北。

但這次氣艇又玩出一個花樣。經過第一次操作,比開始略略熟練,氣艇不在往高空升了,時恆在上面命令兵士將爐火減弱,再派一名兵士盯著那台床子弩,雖只有一台,也要小心為妙。

最後下令收起繩索。

是收起繩索!

這是人類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在藍天上翱翔,雖然速度很慢,操控很笨拙。

但看著這艘龐然大物脫離了繩索控制,緩慢地在天空慢慢劃過,在這時代引起何等的震撼!

幾乎所有人一起停下來,看著這個龐然大物在天空飛翔。

鄭朗還是沒有想攻城,否則不用其他計劃,就在這時候,完全能從土山上攻進城中,因為此時貝州城大多數叛軍為之奪氣。

飛艇笨拙的在貝州城上空飛著,最後來到貝州「皇宮」,裡面有許多女菩薩,彌勒佛的妃子,原來是貝州城一個大戶人家的宅子,被王則徵用後,改為皇宮。

原計劃鄭朗想對貝州城中儲倉下手,但想了一想後,覺得不妥。拿下貝州城並不難,燒這個儲倉,等於是在燒國家的倉,因此將目標改成皇宮。一個個巨大的火藥包投了下來,王則的簡易皇宮一會兒炸得面目全非。時恆看了看風向,風居然停下,雖在高空中,氣流也不強,於是下令道:「直接返回去。」

落下所有帆布,幾個巨大的排氣管衝出水蒸汽,巨大的氣艇居然重新飛了回去,雖是跌跌撞撞的,但再度讓所有人感到震撼。叛軍想抬著床子弩過來,繼續射擊,然而一面風帆重新張起,隨著氣艇往北一偏,離這群人遠遠的。想射都射不到。

來到東城外,再次裝卸,沒有辦法,載重量的掣肘,不得不進行多次裝卸,所以說它實戰效果有,但與其代價,並不相符。要麼就是震懾力,這倒是可取之。

北城外宋軍吹響號角,王信五味雜陳的帶著宋軍準備再度佯攻。

但他心不在焉,看著那個巨大的身影再度升了起來,都不知道這樣下去,戰爭如何進行了。

不懂,完全顛覆他對戰爭的認識。

王則也糊塗了,並且他心中已經蒙上一層巨大的陰影。

氣艇又飄了過來,這次順風而來,速度更快,而且下面為了保護,鋪了一層木板,更起到震撼效果,就像氣球吊著一隻龐大的船,在天空飛翔。來到北城頭,時恆看了看風向,仍不是很大,索性將飛艇往北飄移了幾十米,將繩子扔下來。但不僅是繩子,繩頭還有一個小鐵錨,叛軍看著這個鐵錨,全部目瞪口呆,還真當船在玩啊?

錨落在土山頂上,王信很機靈,命令兵士將鐵錨保護好,防止叛軍從城頭上下城,砍斷繩索。時恆也在上面發出命令,調整風帆,與蒸汽管,頂著微風反衝上去,重新來到貝州城頭。

並沒有放火藥包,而是打開一個個瓷缽,然後用大瓷勺將裡面的硫酸舀起,對準城頭上的叛軍澆去。

多落在地面,但有少數落在士兵身上。

與殘忍無關,想要他們性命反而更簡單,雖有可能會毀容,卻會保住生命安全。史上文彥博與王信奪下貝州城,或燒或殺,使貝州城為之一空,趙禎雖喜破貝州,見死的人太多,於心不忍,這才將貝州改成恩州。

這個結果鄭朗卻不想。

但也是叛軍自作孽不可活導致的,城破之時,王則還想使用火牛陣,負隅頑抗,看到叛軍頑固不化,文王二人不得不施重手。

所以還是以奪氣為主。

破城之日,反抗越輕,自己才能越好替普通叛軍開脫。

死罪能免,活罪難脫,雖不死,這玩意兒上身,那怕有衣服隔著,也能將衣服腐蝕壞掉,涔入皮膚,那可真痛啊。中者一個個在城頭上呼天喊地,嚎叫連連。

幾個叛軍將領呼喝都不行,一會兒城頭上叛軍逃跑了一大半,一起跑到城下,進房屋躲藏去。

一個將領對王信說道:「讓上面的停止潑,好讓我們攻城。」

他也不清楚上面潑的是什麼東西,但能看到,看得全身直冒冷汗。上面還在潑,不能攻城。

王信說道:「攻什麼,十天未到呢。」

這才是第四天,但四周宋軍聽了全部起一身雞毛疙瘩,說是第四天,實際才是第一天,便玩成這樣,若是六七天玩下來,城中也不要打了,能讓這個怪東西活活玩死。

這時候也忘記鏖戰了近兩月時間所帶來的仇恨,用可憐的眼神看著城頭上那些信徒。

時恆也在看,大部分叛軍逃了,還有一些繼續站在城頭負隅頑抗。時恆有些惱火,他對佛教很不感冒,信教,但信的是道教。奶奶的,三清不信,信什麼彌勒佛。賭氣地說道:「換大勺,澆猛一點。」

說完,親自操作,讓飛艇沿著城牆兩邊晃動。這時候叛軍氣喘吁吁地抬著最後一台床子弩向北城跑來。看著這台床子弩,時恆說道:「起錨。」

錨撥了起來,操作著飛艇向這群叛軍迎上去。看到飛艇過來,叛軍準備擺支架,準備操作床子弩發射。時恆大喝一聲:「舉起瓷缽往下澆。」

不用瓷勺慢慢舀了,而是直接舉起大瓷缽往下淋。

雖不准,但飛艇上還有許多硫酸,四人控艇,六人往下淋,再不准,也是在床子弩附近,一群士兵沒有一個完好的,全部中招,淒慘的嚎叫,放下床子弩逃跑,沒有追,繼續往床子弩上淋,因為缺少威脅,停止供應熱空氣,又用管子放出一部分熱空氣,使氣艇高度下降到一百五十米。這一回準頭提高,一會兒這台可憐的床子弩在硫酸的反覆淋澆下,不停地冒起熱氣,大部分從木頭變成木炭,形狀還保持著,但不能再用了。關健城中沒有工匠會製造這種利器,一時間,貝州城中幾乎所有叛軍為之奪氣。

就是奪氣,實際除了催毀幾台床子弩外,氣艇並沒有殺死多少叛軍。但卻是致命的,貝州城軍民之所以負隅頑抗,乃是相信王則是彌勒佛,既然是彌勒佛,為什麼連一個氣艇破解不了。產生這樣的懷疑,還用什麼來支持貝州軍民繼續與城外數萬宋軍對抗?

第五百九十九章 科學的力量(下)

轉了一天,貝州城中三軍奪氣。

晚上,徐徐將氣艇收回。幾乎所有的兵士一起湧過來,看著這個龐然大物,歡聲雷動。時恆將十名兵士帶下來,一起受到英雄般的禮遇。

第二天接著飛。

這件事震動性太大了。第二天下午就接到朝廷的聖旨,問能不能讓這個大氣球在剿滅叛軍後,將它飛到京城。鄭朗愕然,從貝州飛到京城,必須從大名府、德州、滑州經過,這才能到京城。跨越了好幾百里。在方圓幾十里溜躂還可以,飛幾百里……他想了想,給了回答,看天氣,天氣好,能辦到,天氣不好則辦不到。

是能調整方向,首要前提是微風,風一大,依然辦不到。

若是風不大,一路做一些補充,還是可以的。趙禎大約也想看一個新奇,鄭朗則是藉機宣傳科學的力量,讓越來越多的人對格物學產生興趣。現在太學裡有人學格物學,可太少了,時恆想研究一樣事物,都找不到一個幫手。

影響顯著。

馬上就有人學習。

第三天,也就是鄭朗到了貝州第六天,風大了起來,不得不只飛了一回,停下。然後天色暗下來,下起嚦嚦的小雨。春雨貴如油,但鄭朗看著貝州城中各色佛旗,歎息一聲。

到了晚上,雨漸漸平息,忽然兵士進來稟報:「鄭相公,你看城中。」

鄭朗走出營帳,向貝州眺望,貝州城升起了十幾個熱氣球,陸續的還有熱氣球在升。

王則也被逼得無奈,幾台床子弩全部損毀,還有一些強弩與大型拋石機,射程卻無法達到一百多米的高空,然而氣艇始終在一百步高空之上飄蕩,拿它沒有辦法。

正好城中繳獲了一個氣球,照它的樣子仿製並不難,於是搜刮城中的獸皮,製造了大量熱氣球。讓它們象氣艇那樣飛是不可能的,下面繼續用繩子掛著,但勝在數量多,→文□人·$·書·□·屋←一旦氣艇到來時,將氣艇攔截,務必將這個龐然大物催毀,否則城中屬下奪氣,這個仗沒法打。

鄭朗忽然笑了起來,說:「想空戰?」

想空戰,奉陪。

第七天又是一個好天氣,氣艇升了起來。但是不同,這一回為了高度,將氣艇下面第二層棉花保護層也拿掉了,給氣艇松壓。

甚至減少一半船舷。

操控的兵士減至八人。

上面裝裁一些物資以及一些塊石。

徐徐升了起來,因為壓了大量塊石,高度仍然保持在三百米左右,與這些氣球相當。繩子也沒有松,徐徐來到城頭上,將塊石投下。重量逐步在減輕,城中也不得不將繩子接上,繼續放,雙方高度全部在增加,漸漸到了三百五十米,一些氣球無法上升。與繩子無關,主要是氣球的體積太小,無法帶著吊藍兩個兵士,上升到更高的高度。但為了迷惑對方,時恆命令道:「停下來。」

然後將繩子徐徐拉上吊船,迎著那排熱氣球飛了過去。

實際還有另外一條辦法,製造一台小型的床子弩,弩頭也改成更科學的火箭,對準這些熱氣球發射,若將距離保持在一百步之內,床子弩還有一些準頭的。

但鄭朗將這個方法拋棄。嫌它太瑣索。

王則指揮著兵士將氣球拖過來,一共是二十一個氣球,昨天花了一天加半夜時間製造的,想來一個圍毆。就是這樣,城中士氣仍在劇烈的下跌,兩者體型相差太大,一個是螞蟻,一個是大象。不過叛軍有叛軍的辦法,吊藍上兩個兵士全副武裝,手中拿著抓鉤與大刀,準備兩者接近時,不怕死的強行登艇。

眼看接近,時恆說道:「放。」

直接將船板打開,將石頭往下推。眨眼之間,氣艇高度再上一百米。

這一下子將所有熱氣球壓到身底下,好在今天風依然很小,不然這個高度氣流強,難以駕馭。幾個管道一起打開,蒸汽放出,風帆懸掛,增加其速度,迅速來到這些氣球上方。

時恆又喊道:「放!」

一支支火箭拋射下去。

城中叛軍看到不妙,想將氣球收回去,可它的體積太大了,雖不能與氣艇相比,那個氣球既然能將兩個兵士帶上高空,體積也是不小,宋軍的火箭有一半中的。不停的馭控,從南向北飛,僅是一會兒,二十一個氣球全部著火燒了起來。

看到這個精彩的場面,幾乎所有宋兵一起大喊:「大宋萬歲。」

太激動人心了,太壯觀了,這趟剿匪,僅看到這個場面,前來也值了。也情是當成了十一世紀的大片在觀看。

將所有氣球點燃,不用匆忙,又調整好氣艇,從北往南飛,管道排放熱氣,降低高度,另外將石頭一路砸下去,結果下面的叛軍不顧上空兄弟們,砸得受不了,將繩子放開。導致有的氣球帶著火,居然飄到城外,被宋軍生擒活捉,還有的因為火燒得快,下跌速度快,被生生震死。

王則沒有弄出一幕偽空戰還好一點,弄了,士氣更加下跌。

氣艇再次返回,重新裝載,這一回松壓,裝裁量更大,上去的兵士也更多,達到十六人。氣艇大,船也不小,加上上面的兵士,更像氣艇將一艘船拖得飛在藍天上。

馭控著,在貝州上方到處亂飛,看到哪裡有叛軍,就向哪裡飛,然後硫酸、火藥往下澆,或者往下投。其實到了這地步,城中有許多叛軍準備束手就擒,只是畏於王則之威,不敢作聲,勉強的防禦著貝州城。

一圈溜躂過來,再次返回裝載,看到氣艇飛了過來,有少數叛軍士氣全無,放下手中的兵器,對城外大喊:「我們投降。」

說著,跳上土山,向宋軍大營方向奔來。王則阻都阻不住。

鄭朗一看火候差不多了,這一回沒有裝載武器,而是將氣艇高度進一步放低,低到一百五十米左右,讓時恆帶著一個大喇叭喊話,下午攻城,必破,所有無辜百姓,以及投降的妖教徒,頭上系白帶,全部集中到貝州城西,不准持任何武器,聽候朝廷安排。

在城中喊了一圈子後,再次升高,監視著城中的動靜。

城中開始混亂。

宋軍還沒有進來,有許多百姓逃向西城。

王則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派出兵士阻止,並且將西城居民往外趕,百姓不聽,舉起屠刀開始屠殺。

鄭朗站在城外最高的土山頂上,也在觀看著這一幕,搖了搖頭。雖慘忍一點,或者這樣,老百姓才能清醒。到了吃午飯的時間,鄭朗將諸將召集,準備總攻。

人終歸有私心的,鄭朗將張亢放在東城門外。

調遣完畢,王信率領大軍,吹響衝鋒號角,帶著宋軍登上土山,氣艇返回,再次帶著硫酸,來到北城頭上,向下淋。

就是到這時候,還有許多不知死活的教徒在負隅頑抗。

沒有立即攻城,上面淋硫酸,下面在用弓箭對射。

實際也沒有打算真的強攻北城門,主攻方向在南城。

來的時候,明鎬挖了好幾天地道,直通貝州城,還沒有穿過城牆,鄭朗這幾天用氣艇將敵我雙方全部吸引住。暗中將地道一直挖到城牆腳下,停了下來。

挖出來的泥巴堆放在帳蓬裡,夜晚運出。

可是沒有學習文彥博夜選壯士兩百人,從地道入城,重新登上城頭,殺死守城者,降繩引官軍登城。有可能還用了一些計策,這一夜叛軍沒有怎麼設防,導致大批宋軍登上城頭,打開西城門。王則匆匆忙忙之下,用火牛計衝陷官軍,不得功。於是從東城門外敗逃。

這個計劃有無限變數,也不需要。

鄭朗採用的是洪秀全攻打南京城之策,火藥。

南京城牆遠比貝州城牆高大,洪秀全不能克,最後手下想出一策,從城外盜了棺材,棺材裡裝滿黑火藥,利用棺材密閉空間,增強黑火藥的氣壓,將高大的南京城牆震垮。

這也是人類史上第一次利用黑火藥爆炸時所產生的氣壓,震塌城牆的戰例。雖然它出來得很早,但一直沒有全面的認識。否則人類歷史還會大幅度的改寫。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也沒有那麼簡單的,比如南京城的中華門,放再大的棺材進入下面,也未必能震塌。

這肯定還有其他的內幕,比如牆基在薄弱處,也就是泥土潮濕,城牆經過多年演化,沒有那麼堅固,或者其他種種,史書並未記載。倒是時恆接到鄭朗囑咐後,與他那個小姨子一道騎馬去了一個煤礦,試驗數次,取得一些詳細數據。

早上在空戰,鄭朗卻暗中派人在下面安排。

他不會學習洪秀全,從城中盜死人的棺材,而是刻意打造幾個沉重的木箱,遠比棺材大,裡面放滿黑火藥。木箱也是精心設置,四周與底下更厚,只有正中上方的木板比較薄,保證爆炸時,氣壓對準上方城牆沖騰。

不僅是這樣的。

第五天又在南城門外發動一次佯攻,氣艇掩護,打下木樁,準備建造數個高台,強行登城。但在城中叛軍反抗下,未能成功,僅是幾個木樁紮了下去。

足矣,這些木樁便是標住,不然人在下面,無法準備測量城牆的位置,偏上一點點,氣壓衝出地面,而不是衝向城牆,就產生不了作用。

兵士進入,將火藥裝滿,導火索用竹筒引出,裡面用糯米汁石灰,將泥土夯實。再將泥巴灌上生石灰、糯米汁,在外面密封,甚至還搬去幾塊石頭,使通道更堅固。徐徐退出,一直退到十五米開外,才停下夯實工作。

三條地道準備就序,兵士魚貫退了出來。

鄭朗看了看太陽,北邊對射得熱火朝天,南面卻是靜悄悄一片,有幾隻小鳥好奇的飛過來,在天上盤旋,看著大家用婉轉的歌喉鳴唱。冬天的嚴寒漸漸過去,空氣裡還有一些峭寒,但能嗅到春天醉人的氣息。

鄭朗喃喃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無論他怎麼放過,今天必將死很多很多的人。

說完,手一揮,兵士點燃導火索。

鄭朗喝道:「捂上耳朵。」

沒有在石門川用的黑火藥量大,但密封性比石門川更強。若是有黃火藥效果更好一點,但沒有雷管,只能望洋興歎。

不約而同,三聲巨響傳出。

三個爆破點效果各不相同,一個爆破點雖用木樁校正過,可不知哪兒出了錯誤,爆炸的方向偏向城外,帶著無數泥團飛向天空,城牆搖了一搖,居然安然無恙。

還有一個爆破點對準城牆,但因為城牆過於堅固,只塌陷了一部分,出現一個小豁口,起效果了,但不是很大。豁口太小,只能通過三四人而己。容易讓敵人堵上。

但另一處卻起了作用。

巨大的衝力騰向城牆,這片城牆就像沙子堆砌起來一樣,搖了一搖,迅速塌陷,出現一個寬達四米多的大豁口。足夠了,此時叛軍主力在北城,南城叛軍並不多,而且也嚇傻了眼。

剛才爆炸時,強大的氣流衝起,有的兵士居然被氣流吹到高空,發出慘叫聲,跌到地上,一動不動。還有的士兵直接被倒塌的城牆埋了下去。即便有少數叛軍將領腦袋清醒,喊話命令,可是兵士耳朵震得嗡嗡作響,也聽不到了。

機會轉眨便逝,一旦反應過來,用木柵將豁口堵上,又不易攻進城中。鄭朗喝道:「攻。」

王凱與郝質帶著宋軍向這豁口處迅速衝去。

一眨眼的功夫,宋軍通過豁口殺進貝州城。

看到宋軍進入,許多百姓拿著懷中早就暗中準備好的白帶子往頭上一系,向西城逃去。原來認為王則是彌勒佛,一個個為之死戰。但這幾天下來,九成以上的百姓不會認為王則是彌勒佛,腦袋清醒過來,即便不識字,也知道事情嚴重性。這是什麼地方?河北戰略要地,離京城僅是幾百里之遙,朝廷重要的北大門。自己這些人謀反,朝廷能善了?

一個個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條腿,拚命的逃。有許多叛軍也慌忙地卸下盔甲,丟下兵器,試圖夾在百姓當中矇混過關。然而盔甲不是衣服,穿與卸要花費一會功夫的,才能將一個個部件組合或者卸下。眼看宋軍到來,心情緊張,一邊脫一邊害怕的哭泣。

明鎬看著這片景象,知道貝州城幾乎等於拿下,沒有再關心,扭過頭看著鄭朗說道:「行知,這個火藥技術不能流傳出去。」

讓他感到後怕了。

很有可能用此能攻陷靈州城,但若是讓契丹人得去,或者讓西夏人得去,他們同樣能利用這個技術攻陷宋朝城牆。相比於貝州城的高大堅固,宋朝能有多少城牆能趕得上?特別是邊境上那些砦堡,那幾乎是一破一個准。

鄭朗點了點頭,說道:「豈止,就是所有參與爆破的兵士,也要與他們簽訂保密文書。但格物學的發展,城牆的作用會漸漸下降。」

「行知,那如何是好?」

「化基兄,無妨,一旦格物學發展,對於遊牧民族的騎兵來說,同樣是一場惡夢,到時候比拚的是誰對格物學掌握更多,誰的財力物資多,誰的人口基數多。」

鄭朗沒有多解釋。那一國家人口最多,那一國家對學問最重視,那一國家財力物資多?只有宋朝。但頓了一頓說道:「不過還十分遙遠,我估計最少一百年,沒有一百年,技術不會成熟。」

底子太差,自己若是一個科學家,還能來一個提前工業化。但自己不是,僅是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學習的一些數理化知識,有一部分還忘記了。想要將自己記得部分理論化為實踐,必須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一萬名宋軍一起蜂擁進去,貝州城本來士氣皆無,看到宋軍殺了進來,只有少數人逃到西城區等候朝廷安排,大多數人來不及,宋軍就掩殺過來。於是立系白絲帶,跪在地上求饒。王則一看不好,仰天長歎,率著親信奔向東城門,想從東城門逃跑。

往哪裡逃。

時恆在空中密切的盯著他們,一操控著氣艇慢悠悠地尾隨著,然後用喇叭大喊:「賊首在這裡。」

時不時用硫酸往他們身上潑,連王倫都中了幾滴硫酸,又痛又恨,咬牙切齒。被逼得無奈,脫下身上的龍袍,想矇混過關。但還是不行,只隔著一百五十米,盯所有人不可以,盯一個人不難。氣艇緊緊跟著他。王倫逼得無奈,又率手下進入一座民房,原來這裡叫洛陽府,一座很大的宅子,手下蜂擁進去,四散出來。這一招真管用,時恆在上空失去目標,只好尾隨著這些逃軍飄到東城門。

打開東城門,張亢早就挖好戰壕,備兵以待。王則手下一愁莫展,又聚集到王則身邊問:「大王,怎麼辦?」

這一聚集,目標重新出來,一個眼力好的兵士辨認了一下,又喊道:「賊首就在這裡。」

王則氣憤的想生出翅膀,飛上艇,將這十六人生生擊斃。這一戰打得太屈辱。

第六百章 彌勒佛也穿越

張亢看著這個巨大的氣艇,也差一點笑噴了。不但他在笑,許多宋軍也在笑。張亢笑完,定了定心神,說道:「警戒。」

貝州四個城門,北城門外兵力最多,南城門外兵力也不少,許多宋軍正在從爆開的豁口處繼續向城中蜂擁,西城區亂成一團,王則想從哪裡逃都無法逃脫。只有從東城門逃走。

鄭朗也怕意外發生,防止王則殺入西城區,魚死網破,必導致更多的百姓死亡,所以只給張亢五千兵士,以虛兵相待,進一步誘惑王則從東城逃走。兵力不是很多,並且王則仍然帶出不少手下,湧出了東城門。

隨著這一聲令下,所有弓弩手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王則看著這條壕溝,又看了看對面的宋軍,逼得沒有辦法,不能再拖下去,後面兩支宋軍的喊殺聲已經接近東城門,只好說道:「沖。」

一聲令下,一些信徒向壕溝衝去。

但還有一些叛軍忽然將手中的武器一扔,伏在地上,舉手投降。

王則之所以能蠱惑人心,不僅對經義略略有些精通,還會一些裝神弄鬼的小法門,這是後來學的。他在青年時加入禁軍,肯定不會想謀反。後來做了小校,巴結的人多,亂說一氣,慢慢有人相信,他心中才產生隱隱的野心。於是學了一些幻術、圖讖方面的知識,普通老百姓不懂,也不是普通百姓,就連一些見識短的小吏都被他迷惑了,況且普通的軍民。但這些幻術,在這個龐大的氣艇下,什麼都不是。

不相信了,與城中的百姓一樣,都感到後怕。

與官兵相持六十多天,殺死了多少宋朝將士與官員?

若處置,按照雜劇裡唱的,自己這些人會全部誅滅九族。

沒有信仰,也就失去勇氣,一個個就想起鄭朗好處,他是一個仁慈的官員,當年都郝免張海,看能不能放過自己。

不是他們想法無恥,誰不怕死,除非死後真的去彌勒佛身前做大羅漢。也做對了……

這一伏,王則衝到壕溝前,差一點想殺回來,將這些人處斬。也不用等他撤回,萬箭齊發。這些人都是真正的死黨,不可饒恕,張亢怒聲說道:「殺!殺!」

原來人很多,讓時恆在氣艇上反覆喊話,大半叛軍伏下投降,再經過這幾波箭雨射殺,僅有幾百人。

北邊的叛軍一看形式不妙,向北方的一個村莊逃去。

張亢說道:「追。」

比史上輕鬆,史上東城門也布著堵兵,但在王則的衝擊下,閤門祗候張絪等多名將士為了阻截,被叛軍殺死,但現在張亢手下無一人傷亡。

留下部分兵士將戰俘看押,大步流星的追上去。王則在南方,還沒有逃到村莊,被宋軍追上來,幾十個人活活將他按住,活捉了。一部分叛軍逃進村莊,拒不投降,放火自焚。

張亢也不救,說道:「讓他們燒,看好四周,勿得讓人逃跑。」

這些信徒無可救藥,死了更好。

王信與王凱、郝質率眾也殺出了東城門。

戰事還沒有結束。

將四個城門重新關上,豁口用柵欄堵上,全城警戒,連夜搜捕。

只抓主要的叛軍,比如一千多名官員,各個知州知府大將軍的啥,殺死董元亨的郝用等叛軍,殺死王獎的獄囚,參與抓殺節度判官李浩、清河令齊開、主簿王浟,以及參與將馬遂分屍的叛軍。特別是十幾個將馬遂分屍的叛軍逐一抓捕後,幾乎所有宋軍將士上來拳打腳踢。既然當兵,就要做好犧牲的準備。但馬遂死得太慘了。

至於普通的教徒,只要確認無大過者,全部放過。但防止他們再次起事,一律登記在冊,臉上的義軍破趙得勝,自己到天亮時必須想辦法將它毀去。

鄭朗沒有賜任何藥物,讓教徒們自己想辦法弄,是用刀子剜,還是用火炙,一律不問,雖打算放過,也要讓他們痛一痛,不然腦袋不清醒,以後還能為他人蠱惑。但在奏折上寫得很婉轉,說是這些都是什麼不懂的老百姓,因為王則脅迫,才不得不參加妖教的,問趙禎怎麼辦。

在城外寫的,城中繼續在抓捕,寫好,將消息連夜用快馬發向京城。離京城太近了,又是北方最重要的大門,王則叛亂,牽動天下所有人的心。先讓朝中官員安心。

當初李璟在江南,創國制,模仿帝都,建造一批宮殿府寺。南唐被宋朝滅亡後,這些官室府寺依然保留下來,鄭朗還刻意去江寧城觀看過,不及開封皇宮規模,但在李璟李煜父子的陸續建造下,也頗為奢侈。

聽聞貝州亂起,一些兵士想學習王則,據營謀反,但他們不是彌勒佛,沒有信徒,在官軍的圍剿下,且戰且退,退到南唐宮殿裡。看到必亡,於是在南唐宮殿裡放起一把火。江寧知府李宥為官不惡,可性懦弱,怕有變,將宮殿門關上,任其焚燒。一座豪華的南唐宮室,經此一把火後,焚燒一空,只留下一個叫玉燭殿的偏廳。

李宥一看事情大條,奏火事雲,不意禍起蕭牆,變生回祿。

這裡的回祿不是回俸祿,而是指火神。想不到禍起蕭牆,火神動怒,才降下一把火將南唐宮室全部燒完的。

趙禎對官員善待,讓人無法想像。例如范仲淹差一點將趙禎完全駕空,然趙禎僅是想方設法消除范仲淹所帶來的影響,對范仲淹本人卻是很照顧的,西北苦寒,往南方調吧。死後更是屢屢褒獎。

但這一回真的生氣了,你失職就失職,還說什麼火神動怒。奶奶的,俺治下這些反民們全部成了神仙,王則是彌勒佛,江寧一小撮叛兵則成了回祿火神!

得,李宥,你老了,請致仕吧。

鄭朗也感到可惜,若大的宮殿一把火燒完了,怎能不可惜。不過燒也燒掉了,可惜沒有作用。但這件事說明一個動向,王則不平,許多人競相想學他。

難道宋朝對禁兵不好?錯也,這些人多是軍校起事的,正是待他們太好,好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才出現這些妖蛾子。

因此將這個消息急速傳到京城,讓朝廷公告天下,以免再產生其他不好的事。

一夜搜捕,第二天鄭朗命令張亢將王則押到城外,然後將城中百姓一起攆出城,但手段不是很粗暴,鄭朗這樣做是有用意的。

王則帶來,兩個兵士強行將他按了跪下,不過出現一個意外,張耆的兒子張得一在張亢監督下,也出了城。一開始張得一還是不錯的,知道反抗,但被押入城中,慫了。

王則在州廨之西選一居讓其住,日具飲食,軟硬兼逼之下,張得一投降叛賊,每見王則,必呼大王,讓王則東向而坐,先作揖行臣禮(宋朝臣禮,大禮是伏,而不是跪,略有區別,常禮是作揖,也就是屈腰拱手)。又教王則帝王儀禮。所以馬遂想要擊殺王則,目視張得一,張得一卻不動,無法動!昨天宋軍進城,張得一找到王信與張亢,他是張耆的兒子,張耆來頭很大的,昔日宋真宗為太子時,張耆便是宋真宗的親信,劉娥被宋太宗攆出太子府,宋真宗將劉娥秘密養於張耆府上,張耆待之甚恭,而且屢次出征,多有建功。在活下來的武將當中,他的資歷能排進前三,不亞於王德用。

王信與張亢都不知道張得一能活下來,但活下來了,必有貓膩,可不敢過問,於是將其安頓。但隨著城中抓捕,陸續的用刑,張得一的事跡敗露。降賊就降賊,宋朝貪生怕死的官員也不是張得一一個。關健你教王則什麼皇家的儀禮?

不敢抓,但幾乎是軟禁,鄭朗傳王則審問,一道將張得一帶來。

見了面,張得一伏在地上說道:「鄭相公,太后待你不薄,替下官求求情。」

鄭朗知道,可是裝糊塗,問:「張知州,怎麼一回事?」

張亢走過來在鄭朗耳邊低語幾句,簡單將事情交待一遍。

鄭朗大怒,冷冷道:「張得一,李績出征,女婿都讓他斬了,你知道為什麼?非是不愛私也,公私乃有別。你一家深受先帝、當今陛下、太后之恩寵。國家有難,你不思報效國家,反而降賊,又為賊講僭擬儀式。」

我受劉娥恩惠,也沒有受你們張家恩惠,莫名其妙!

「是他們所逼。」

「逼你,你就能這樣做?契丹比賊勢更大,一逼,是否我朝要舉國投降?將他關起來!」

兩名侍衛走過去,將張得一抓住,怎麼處理張得一,讓朝廷安排,正事要緊。城中的百姓在官兵攆逼下,一個個畏縮的走出城門。如果不是鄭朗過來,城中此次因為叛亂,最少五分之一以上的百姓陸續地被處決。鄭朗沒有這樣做,可百姓心中沒有底,一個個戰戰兢兢,面如土色,害怕不已。

侍衛將王則推上,當著四周的百姓,鄭朗問道:「王則,你知道彌勒這一詞是什麼意思嗎?」

王則不答。

鄭朗盯著這個彌勒佛,四十歲不到,十分精悍,體型魁梧,還挺著大肚子,說他類似安祿山與彌勒佛過矣,肯定沒有後兩人的肚子大,但略略類似。生活過得好,長得肥胖一點,也是當然。

但看著他富態的體型,鄭朗更加惱火,這個富態不是這兩個月就養起來的,而是朝廷優待,不愁吃穿,又拿著高俸,才養出這個富態。還是不滿足,要做佛祖,要謀反,貝州之亂,六十多天,死了多少人?百姓、兵士、官員,不亞於一場石門川戰役的傷亡數字。

多年的官場生涯,鄭朗漸漸喜怒不露形色,臉色還是很平靜,繼續說道:「這兩字的梵語之意,乃是慈氏,仁慈也,你以彌勒佛自居,為了滿足你的一己之欲,想做大王,讓老百姓協助你謀反,幾萬軍民因你而死,無數人家妻離子散,做法仁慈否?」

王則還是不回答。

昨天將他抓到後,刑訊逼供,不過這個人頗有些骨氣,無論怎麼打,就是不作聲。打得不輕,但沒有往臉上打,此時貝州城並沒有完全穩定下來,怕城中百姓看到傷勢,會出意外,今天早上替他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看不出來。

這一番狠揍起了效果,佛祖也怕痛的,怕激怒鄭朗,不還口,但不敢潑口大罵,怕吃更多的苦頭。

鄭朗繼續說道:「原始佛教聖典阿含經記載,彌勒生下來就受七佛受記,為釋迦矣尼輔佐,在兜率內院說法,等待釋迦牟尼世紀結束後,他就正式成為未來娑婆世界的教主。因此,現在他的地位是一生補處。故民間又稱他為彌勒菩薩,是未來的佛祖,現在的菩薩。所以世間有彌勒六經,觀彌勒上生經,彌勒下生經,彌勒來時經,觀彌勒菩薩下生經,彌勒下生成佛經,彌勒大成佛經。但提到彌勒佛時,卻成了三經,觀彌勒上生經,觀彌勒下生經,彌勒大成佛經。」

杭州要辨佛,鄭朗對各家佛家進行了一些鑽研,因此手到拈來,如數家珍。

王則隱隱知道此事,又不敢說話。他可沒有自信比眼前這個猛人學問好,那麼多大和尚都沒有辨贏,即便鄭朗給他辨論佛經的機會,自己也休想辨贏。

想法有些錯誤,佛家教義太多了,對彌勒六經鄭朗真沒有看過,只是站的角度更高,比其他人更瞭解它的前因後果。鄭朗也犯不著與王則辨解彌勒六經。

關於彌勒諸多教義,以及西方極樂世界教主阿彌陀佛教義性質差不多,鼓吹給百姓一個美好的樂土淨園,給百姓一個希望。因此中國最早流傳的便是彌勒佛,而不是真正佛家創始人釋迦牟尼。

但是裡面諸多教義容易被一些人利用,打著彌勒佛的旗號,反抗封建統治。一開始統治者不察,武則天甚至以彌勒佛下凡自居,讓百姓臣服她。到了開元後,正值奮發向上的李隆基為帝,有可能是掃除祖母的影響,也有可能察覺裡面教義的不安,下詔禁止彌勒佛信仰。民間仍有之,白居易曾組織一個學會,叫一時上升會,希望所有人共同上升到彌勒境界。不過自李隆基禁彌勒佛後,在漢教徒中信徒急劇減少。然而李隆基沒有看到另一教宗對封建統治的危害,淨土宗!

淨土宗分為彌勒淨土與彌陀淨土,前者奉彌勒佛,後者奉阿彌陀佛,白蓮教等諸多反抗封建統治的民間組織,正是從淨土二宗教義吸取了精華,鼓動百姓謀反。

對民間起義,鄭朗看法很客觀,分為可原與不可原兩種。

秦末民間起義就是可原諒的,老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包括黃巢,起義後他十分殘暴,起義之原因則是可以原諒的,之後的一路燒殺擄掠,大吃活人的做法卻是不可原諒。還有張海,官逼民反,雖生在太平時代,也是沒有辦法活下去,也能稍稍原諒。但象王則這樣的起義,從頭到尾,一點也不能原諒。

看看,朝廷將其養成這種心寬體胖的樣子,還要謀反,謀反的原因在哪裡?

所以未說他們對抗朝廷是對是錯,打擊的就是這個教義。徐徐說道:「諸位鄉親,那麼彌勒菩薩何時成佛呢?按照彌勒六部經的說法,這一世要以過八萬四千歲交遞增減,一歲為人間一百年,彌勒佛有十歲增加到八萬四千歲,再由八萬四千歲減到十歲,人間世才為一輪迴。這一輪迴時達一千六百七十九萬八千年!這一世佛祖乃是釋迦牟尼,他是什麼時候出世的?乃是一千六百幾十年前,我中國春秋時代才出世的。也就是這一輪迴還有一千六百七十九萬六千多年時光。」

不知道王則知不知道這個來歷,也許知道,卻認為佛祖比菩薩更威風,仍用彌勒佛蠱惑人心,而非是彌勒菩薩。因此讓鄭朗找到最大的漏洞。

說完,扭頭看著張海,喝道:「彌勒菩薩還沒有成佛呢,哪裡來的彌勒佛轉世的說法!以為百姓不懂,用妖經害之,多少人家因為你家破人亡!」

一腳狠狠踹在王則臉上。

除非彌勒佛也玩穿越,從一千多萬年後穿過來!好像現在也沒有這個說法。

只是簡單的幾句話,更多百姓產生後悔。

這幾天面對氣艇的表現,王則也不大象佛祖。鄭朗將彌勒成佛時間一說,時間又不對,更不可能是佛祖。教義也不對,彌勒佛以慈為名,萬萬不是王則的種種做法。

自己上當了。

可上當後的結果,就是幾乎所有百姓都有家人親戚在這場劫難裡喪生,並且登記於朝廷名冊上,不知道朝廷有什麼處分,一個個後悔的哭泣起來。有的人用磚頭往王則身上扔。

又有幾個鄉老走過來,伏下說道:「鄭相公,你是好相公,雖然貝州城百姓做法不對,可城中近十萬百姓,再加上兵士,湧進城中的外城村民,十萬有餘,還望鄭相公向皇上求情,給貝州百姓一條生路。」

北宋時與唐朝一樣,河北平坦,人口乃是最密集的地區,幾乎與最富裕的長江下游地區相當,僅是貝州在戶冊上的人口就有近五萬戶,太平州經過鄭朗數年大治,開墾那麼多圩田,興建許多作坊,還有桑麻、蔗糧,這才籠了五萬餘戶,至今未突破六萬戶。幸好王則奪下貝州城後,坐井觀天,沒再進一步行動,否則就是一個貝州,下轄數縣城鄉百姓一起謀反,可能會造成嚴重的糜爛。此時城中有一萬餘戶百姓,真實人口是會有十萬之數。

鄭朗不置與否,說道:「某心中有數,但想朝廷饒恕你們,不但我說,也要看你們怎麼做,能不能悔改。」

幾個鄉老退下,將鄭朗的原話傳遞下去。

明鎬說道:「行知,明某服矣。」

攻下了貝州城不算,這麼多百姓一起參加了王則的彌勒教,不能全部殺,可是不殺,若是再反怎麼辦?今天說法,讓老百姓自己醒悟,接下來的治理就會變得容易。

「不敢。」

明鎬卻用複雜的眼神看著鄭朗背影。

他心中清楚,此次鄭朗推去樞密使之職,又有平王則之功,回到京城,那個位置等於是預訂了。

然而鄭朗的種種做法,越來越有首相之風采。

鄭朗繼續下達命令,將一干首徒關進囚車,包括張得一在內,一共有八百餘人,讓張亢率領一萬禁軍,押向京城。與之同行的還有那個氣艇。風是東南風,行駛的方向卻是西南,在貝州城活動,僅是幾里地範圍,從貝州到京師卻有六百多里地。鄭朗一再對時恆吩咐,才讓時恆帶著二十幾名兵士上了氣艇,搖搖晃晃,笨拙無比的上路。

飛得不快,一路風大了,必須下錨停下來休息,六百餘里地,居然用了十天時間才抵達,可看問題角度不同,想法也不同。鄭朗看得慘不忍睹,可一路卻引起了巨大轟動。所有百姓被這個氣艇巨大的身影嚇呆住了。

這個不管,鄭朗還有事要做,他前來貝州,是以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判河北安撫經略使身份而來的。安撫使的任務辦到了,經略使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不僅是貝州一處,其他地區還有王則的教徒。

史上宋朝搜捕了很長時間,許多百姓被牽連進去,鄭朗也在搜捕,不搜捕不行,不是他殘忍,若是不搜捕,萬一有其他地區的教徒首領再次叛亂,對國家不利。

相反,在鄭朗的搜捕下,力度能控制得當,不會使無辜百姓株連進去。針對的僅是彌勒教的首領,普通教民登記在冊,實際等於是放過了,教民有十幾萬人,難道朝廷將這十幾萬教民全部處決?休說趙禎,即便夏竦也不敢開這個口。

實際鄭朗不想回京,馬上又要發生一件事,那灘子水更渾,沒有必要在京城往裡趟……

第六百零一章 宮變(上)

七天,並沒有用十天。

持繼兩個多月的貝州叛亂雪融一樣,平滅了。

時間快,而且打得很輕鬆,消息傳到京城,趙禎欣喜過望,沒有獎勵將士,要等鄭朗的記功奏折到京城,才能獎勵。但趙禎在高興之下,於皇宮大宴群臣。

大臣陸續到齊,戰勝叛軍,沒有人不高興的。貝州乃是國家核心地區,再加上宗教的陰影,對國家危害太大了。

當諸臣落坐時,忽然諸臣眼睛一起盯著陳執中。

鄭朗為首相是早晚的事,貝州建功,樞密使有夏竦與王貽永,不可能再塞一個鄭朗進去。鄭朗必去東府,也不可能為參知政事,出使契丹之功,平滅貝州之功,倒退回到前幾年,擔任參知政事可能嗎?

剩下的只有一個位置。

陳執中無過不能黜退,那麼還會成為去年之舉,只不過將夏竦換成鄭朗,另外因為高若訥與夏竦不和,重新讓高若訥為御史中丞,這對夏竦來說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兩個首相,誰人為首?

趙禎也注意到大家的舉動,裝作不知,舉起杯說道:「諸卿,妖賊既平,卿等當痛飲此杯。」

宴散,遷為翰林學士的張方平鎖廳時獻上奏,直指宋朝另一弊端,冗官。

說得很具體,景祐時臣勾當三班院,在院使臣四千餘人,今六千五百餘員。學士院、兩省以上官四十餘人,今六十餘人。臣任御史中丞,將本台班薄點算,景祐時京官不及兩千人,今兩千八百餘人。臣判流內銓,職責在選人,不知數目,大約三員守一闕,略計萬餘人。十年之間,所增官數如此,若更五七年後,其將奈何!

史上趙禎狠下心來,淘汰一批弱小之兵,正是張方平數次進諫,才下的詔書。

但對張方平裁官之舉,趙禎並沒有同意。

論德操,張方平不算太好,但是一個很有本事與遠見的大臣,所以才為鄭朗看重。

又說入仕之門,貢院所放進士、明經外,近例率以舉數編排別試,名恩澤人,每榜不下三百多人。兩制兩省每歲奏蔭子弟,諸路轉運司、提點刑獄、正郎及帶職員外郎遇郊恩,子弟亦例得奏蔭。武臣自諸司副使、軍職大校以上,至於宮掖嬪御,內臣近職,每歲或遇郊恩,奏蔭皆有常例。又文武官因職任或致仕、遺表及諸色特恩錄用,又諸班殿侍、三司軍大將、內外胥吏、牙校出職,如計會每歲入官之路,徼幸攀援,日生新例,不可勝數。陛下要乞令中書樞密院各具逐年諸色入仕名目,娶徼幸弊濫尤甚者,稍加裁損。三司、殿前司群牧司等處酬獎條例,亦乞重行詳定。

范仲淹那種任用人才方法不妥當,可不能再恢復到以前的用人方式,甚至比以前更嚴重。但對於如何逐步淘汰冗官,張方平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學習鄭朗,將問題指出來,具體做法卻說得很含糊。

前朝如何用人的?雖將相大臣之家,無功無才無德,也有許多白衣不能入仕。今自少卿監以上,每歲蔭一人,豈不過乎?但它絕對不是祖宗制度。太祖太宗兩個祖宗,文武官不勘磨數年,不得陞遷。

這個想法與鄭朗想法十分相近。

有才能者,會立即破格升撥,沒有才能平庸者,守一官不改十年。故當時人人自勉,非有勞功,知不得進。但自祥符後,益循寬大,以資得進,監入知縣,知縣入通判,通判入知州。官員皆是因資循進,於是官員不肯勞效,日漸平庸無能。

又,為政之要,有短政與長政之分,短政會立見成效,長政會長三五年時間,然朝廷人事調動平凡,導致自廟堂到朝野朝令夕改。朝廷失信於民,大善政往往因此又廢之不能施。

後者顯然受了鄭朗的思想影響,才提出的建議。

張方平也沒有打算讓趙禎通過,他說的是另一件事。

特別是將帥之任,駕馭得術,宜久留於其職。祖宗任李漢超、郭進、賀惟忠、李謙溥、姚內斌、董遵誨、侯贇、楊延昭等,遠或二十年,近猶八九年,假之事權,略其細故,不為閒言輕有移易,責其成效而已,又不與高官,常令其志有所未滿,不怠於為善也。

這句話後人最懂的就是楊六郎,在河北三關守了十幾年辰光,最後病死,沒有調動。

但現在呢,武臣指邊郡為邊任,藉以發身之地區,歷邊任者,無寸功,可是不數年便遷至刺史、防、團、廉察。調動頻繁,地形山川未知,軍員士伍示識,吏民土俗未諳。故王則傳妖教於軍中數年之久,居然無一人發現。

最後一段尤為重要。

宋朝制度是將不識兵,兵不知將,不是所謂的祖宗家法,而是文臣弄出來的產物。

但張方平還沒有意識到,將責任一昧推到趙禎身上。

一個彌勒教,弄出十幾萬教民,近萬兵士嘩變,加入妖教,居然沒有一個人察覺,這種將兵不知的制度,如何了得。這件事是發生在貝州,若是發生在京師,怎麼辦?

趙禎讓張方平為翰林學士,就是想培養張方平的,他隱約感到兩府官員才能欠缺,難當重任,也不能事事指望鄭朗一個人,那成了什麼?即便對鄭朗十分信任,趙禎也不敢開這個先河。

實際他一直在培養,比如丁度,比如曾公亮。

可是張方平最後很悲催,讓包青天弄下台了。

看到張方平奏折後,趙禎大喜,第二天天一亮,派內侍喚張方平入謹,語良久。

頗喜,幾乎所有大臣在關注著鄭朗回歸後朝堂的變動,唯有張方平保持著清醒的腦袋。

然後曲赦河北,賜平貝州將士緡錢,戰沒者官府為之葬祭,兵士所踐民田,除夏秋稅,改貝州為恩州。再於恩州置旌忠寺追福戰沒軍士,設水陸齋於京師普安院。

不但兵士,貝州城中也死了許多百姓。

這次叛亂給貝州帶來嚴重的傷害。

聞馬遂事跡後,趙禎歎息良久,一怒之下,做了一件對他來說頗為難得的殘忍舉動,將殺死馬遂的兵士石慶交給其子剖心祭之。

接著處理相關失職的官員,降河北轉運使、兵部郎中皇甫泌監青州稅,提點刑獄,祠部員外郎田京監鄆州稅。前知恩州昭州刺史裴德輿降三級,為池州團練副使。前恩州鈐轄皇城使李昭度追三官,為濠州團練副使。恩州都監內殿承製馮文吉除名,長流梅州,監押、右侍禁趙惟一杖脊,配沙門島。泌京坐賊發其所部,德輿、昭度並以妖黨結集,久而不察。文吉、惟一皆懦怯棄城,而文吉後頗勇敢,得以減死。

王則等賊首全部斬首。

又將張得一付御史台審問,因為其父乃是老耆,朝廷議其免死。高若訥說道:「張得一乃是守臣,暴民謀反,守臣失城不盡力戰死御賊,已經當誅,況其投賊?」

趙禎無奈,將張得一處死。

事情沒有停下來,經過陸續審問,不僅河北有王信的教徒,就連京畿東路與京畿西路也蔓延部分王信的教徒。官府繼續在搜捕。

……

月亮彎彎的升上柳梢。

還是正月,實際是二月,和風開始送暖,在習習夜風裡帶來花的氣息,月色朦朧,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趙念奴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月亮,梁懷吉輕聲說道:「公主殿下,時辰不早,快休息吧。」

「嗯,我問你,那個氣球大不大?」

「很大,奴婢聽說用了兩萬張牛羊皮,但元宵節所放的金龍僅用牛皮與羊皮五百張,有其四十個大。」

賬不能這樣算的,表面積增加四十倍,體積遠遠不止增加四十倍。

但這是特例。

不是殺傷敵人,而是打擊信徒的信仰。其實包括獸皮成本,人工,以及先後投放下去各種奇奇怪怪的武器,費用達到驚人的十幾萬貫,幾乎是宋朝茶葉專營的一半收益。

這個內幕不是小太監梁懷吉所能得知,也不是趙念奴所能得知。

趙念奴鼓著掌,說道:「鄭相公是一個有本事的大臣。」

「殿下,很有本事。」梁懷吉支支吾吾,隱隱有些不安。

趙念奴穿著娥黃的春衫,踱來踱去,又說道:「明天就能到達京城?」

「奴婢聽外面的人是這樣說的。」

趙念奴坐在石欄上,用手托著腮,又問道:「梁懷吉,你有沒有喜歡過的人?」

「奴婢只是一個太監,不可能喜歡人……」梁懷吉苦著臉答道。但又錯了,即便那個東西閹割了,感情還是有的,所以後宮之中,經常發生一些太監與宮女離奇的故事。

這個不要緊,梁懷吉又說道:「殿下,有的人不能喜歡……」

趙念奴想反駁,卻無從駁起,臉色終於灰暗下去。人漸漸的長大,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懵懂的兒童,有的,她還是明白的。

月亮悄無聲息向天空劃去,昏蒙的月光像是給天地撒上了一層光暈。

忽然遠處傳來呼喊聲:「有刺客。」

最離奇的刺殺案開始。

第六百零二章 宮變(下)

幾個小太監端上來幾盆果子。

僅是趙禎在,他們不敢。但有曹皇后,有張氏。特別是這個張氏,最得皇上喜愛,藍元震尖著嗓子說道:「小的們,拿最好的果子上來。」

聲音有點大,趙禎難得的沒有阻止,僅是笑了笑。

月亮到了半空當中。

隱隱地從宮牆外面傳來百姓的喧嘩,這時候老百姓還沒有入睡,正是東京夜市最火熱的時刻。

趙禎心中也是高興,入春以來,風調雨順,王則被輕鬆的剿滅,國家蒸蒸日上,美人當前,豈能不高興!

從外面就傳來喊殺聲。

「發生了什麼事?」趙禎辨認一下聲音的來源方向,乃是福寧殿,問完後,又說道:「帶朕去看一看。」

曹皇后臉色變得蒼白,一把將他抱住:「陛下,不可。」

一場貝州之亂,再聞宮中的喊殺,曹皇后心中有些害怕。

張氏也勸解道:「陛下,請聽皇后之言。」

若大的貝州城,說翻天就翻天了,為什麼就不能在京城再來次彌勒佛革命?

趙禎猶豫不決。

內宮大太監何承用跑了過來。

趙禎喝道:「發生了什麼事?」

「稟陛下,勿用擔心,乃是宮人教訓不聽話的宮女。」何承用答道。事實不是這樣,二更剛過,崇政殿親從官顏秀、郭逵(另一個郭逵)、王勝與孫利四人謀變,殺死一名軍校,劫到兵器,闖入延和殿,向寢宮方向奔來。至福寧殿,一個宮女看到他們氣勢洶洶而來,感覺不對,想要大喊,被顏秀用刀將胳膊肘兒斬殺。

趙禎聽到的呼喊聲,便是這名宮女發出的。

曹皇后斥道:「賊在殿下殺人,陛下想出,豈敢妄言!」

不能胡說八道,若是讓皇上真的以為是宮人教訓宮女,以皇上的仁慈心,必去觀看,正好是綿羊往老虎嘴裡送。

何承用不敢說了。

他也是好心,作亂的賊子並不多,僅是四個人,怕皇上受到驚嚇。也有可能有部分的私心,四個刺客居然大搖大擺闖到福寧殿,離寢殿只有一步之遙,他們是內宮的大太監,都有失職之罪。所以想糊弄過去,一會兒侍衛過來,將四人亂刃分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張氏說:「快將殿門關上。」

內宮有許多宮殿組成的,每一個宮殿用拱門相通,然後用院牆隔起。宋朝還好一點,唐朝諸皇宮中就是那些院牆也像城牆一樣高大。

何承用連忙吩咐人去關殿門。

曹皇后說道:「且慢。」

她是出自曹家的女子,祖先武將的血液與勇氣在她身上沒有消失。對張氏說道:「你先將陛下扶進內殿。」

張氏不敢違,扶著趙禎向裡殿走去。

曹皇后這才吩咐何承用。說:「你傳都知王守忠率兵入衛。」

「喏。」

「賊人數少,一旦兵致,受困會成餓獸反撲之勢,本宮恐江寧一案再發,賊子起火焚宮,備水滅火。」

「喏。」何承用等太監想下去傳命。

「且慢。」曹皇后再次喝道:「你們不用慌忙去,今天內宮有變,我朝前所未有之事也,恐賊兵難分,本宮將你們頭髮剪下來,賊平加賞,當以汝等頭髮為證。」

說著拿來一把剪刀,剪去一人頭髮,才放走一人。

宮女一聲喊,驚醒宮中的太監,關門的關門,反抗的反抗,顏秀四人受阻,不得入寢宮,果然點燃蠟燭焚燒珠簾,想在內宮象前幾年那樣,再放一把大火,藉著火亂衝出去。

前面火起,後面水至。因為曹皇后剪髮為證,侍衛還未至,諸內侍爭盡死力,想擊拿四人。

顏秀四人看到不妙,倉促逃跑。

正好迎面遇到當值的王守忠帶著侍衛過來,顏秀三人當場被宿衛兵卒誅殺。王勝逃到宮城北樓,躲藏在一個旮旯裡,一天後才找到,捕即分屍,導致不知是何人授使他們的。

肯定有幕後主使者,不然憑借這四個人,有什麼膽量敢行刺趙禎。

因為王勝還沒有抓到,內宮開始戒嚴。

苗貴妃與趙念奴母女十分擔心,在內侍的帶領下,來到寢宮。趙念奴仰起臉問:「父皇,有人想行刺你?」

「你不知道,不要亂說。」可是趙禎十分喜歡這個懂事的長女,將她的手拉著,說道:「你還小,不懂,回去早點休息。」

「父皇,我不小了。」

趙禎樂了,說:「是不小了,長大了。」

皇宮局勢迅速控制住,他心情放鬆,與女兒開著玩笑。

看到他還有心情開玩笑,苗貴妃才鬆了一口氣。

但宮中這麼大動靜,早就將宮外驚動。

所有大臣瞠目結舌,這個世道怎麼啦?明明是太平盛世,怎麼到處都有人在謀反,都反到皇宮裡來啦。

第二天群臣早朝,議論紛紛,然後看著樞密使夏竦,這件事西府也有疏忽失職之處。你能說王則之反,與樞密使有關,大內四個侍衛謀反,更與樞密院脫不了干係。

但沒有幾個大臣有夏竦那麼無恥與赤裸裸。

畢竟這是一個養氣、要臉面的虛偽時代,沒有人敢公開背著一個小人的包袱。

夏竦就當沒有看到諸臣的眼神,進諫道:「陛下,臣以為應請御史與宦官共查禁中此事,且不可滋蔓,使反側者不安,產生更大的禍患。」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參知政事丁度聞此言,差一點氣瘋了,平時他不想爭,也不願意爭,畢竟無論政績或者資歷,皆不如這幾個大神,但這次他不顧夏竦的種種手段,忍不住氣憤地說道:「宿衛有變,事關社積大事,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以為必須付外台窮治其黨。」

不顧早朝,從早上與夏竦爭執到中午,最後趙禎居然同意夏竦之議。

丁度差一點氣糊塗,若不是趙禎是皇上,都能撲過去揪趙禎的衣服領子,站在殿下,丁度大聲說道:「陛下,四名亂賊想要行刺陛下啊。」

「已誅,勿得牽連他人,這些天難道殺的人不夠多嗎?」說完要散朝,不但不追究幕後者,也不追究夏竦與丁度的朝爭之失。

這是什麼理由?

所有大臣一起傻眼,顏秀四人犯下的是何等大罪,弒君之罪,換那一個朝代,也會誅滅九族。不要其他人,這可要刺殺你,難道也要苟且偷安?

一干正直官員不解的看著趙禎,又看著夏竦,皇上糊塗了,正是這個小人蠱惑的。

暫且不管,還有一事要處執,魚周詢、何郯等人先後進言,殿廷備宿衛,本為人主預備非常。今衛卻自生變故,所為更是凶悖,意不可測。後來應以獲餘黨為要切,可蓋因是本管臣僚,害怕捕獲之後,勘鞫深切,所以縱容手下將四賊毆鮮紅,以圖滅口,想輕失職之罪。情狀如此,理無可恕。太祖朝,酒坊火發,本處兵士僅是因為疏忽職守之過,太祖並處極法。今乘輿咫尺之遙,賊亂竊發,兇惡之狀,無大於此。而居職者不能察舉,當宿者不能立即擒獲,未正典法,何以塞公議?

趙禎被幾位御史逼得無奈,轉過頭說:「傳詔降勾當皇城司楊景宗徐州觀察使,知濟州。放內副都知鄧保吉為穎州鈐轄,入內副都知楊懷敏(三人有失守之責)為賀州刺史,北作坊使(有失庫之責)劉永年為蔡州都監,洛苑使趙從約領陵州團使使為濮州都監,供備庫使王從善為曹州都監。」

相關的五個大太監,全部外遷,只有楊懷敏領職如故,乃是夏竦剛才替其力辨也。

說完,拂袖說道:「散朝。」

何郯等人大眼瞪小眼,這都是神馬回事?

但他們不敢象寇准那樣,直接拽趙禎的衣服,一個個憤憤不平的回去,紛紛上書,而且說了一件事,楊懷敏與鄧保吉俱是勾當皇城司,賊發之夜,楊懷敏當內宿,得罪合重一等。今保吉例授外任,懷敏獨留京師,刑罰重輕,頗為倒置,中外聞見,尤為不平。

書奏寫好,氣艇至京。

巨大的身影引起無數人驚歎,可是宮中發生這麼一檔子事,所有官員百姓都沒有看氣艇的心情。

趙禎也沒有心情,看到言臣一封接著一封的奏折,令中書召郯等,諭以獨寬懷敏的種種原因。不提還好,一提何郯等更不服氣,繼續爭辨。

趙禎就當沒有看到他們的奏折一般,於都堂將幾個宰相召集,說宮庭之變,張氏有護駕之功。

說完,看著幾個宰相,夏竦會意,反正不管自己做什麼,自己也是小人,於是說以功,當求尊異之禮。

什麼叫尊異之禮?陳執中硬是沒有想明白。

張方平聽說後,對陳執中說道:「漢馮婕妤身當猛獸,不聞有所尊異,且皇后在,古無是禮,若行之,天下謗議,必大唾罵公,終身不可雪也。」

陳執中醒悟,固爭,夏竦之諫未得實行。

可所有大臣一起想不明白,皇上為什麼要這樣做,肯定不是糊塗了,有的大臣心中明亮,皇上這些年越來越難糊塗,相反,一年比一年睿智聰明,只是身在局外,誤以為趙禎不作為罷了。四名作亂的侍衛未得口供就被處死,或如何郯所言,是諸侍衛怕牽連到自己,索性將四人殺死,事件化小。但這四個侍衛那來的膽子,僅是四人,就敢行刺皇上?四名侍衛肯定沒有這麼大膽子,幕後還有一個有野心的人授使,四名侍衛這才膽大包天,想行刺趙禎的。就算趙禎麻木不仁,有這樣的敵人隱在暗處,換誰也會如坐針氈,為什麼就這樣放過去?

第六百零三章 首相(一)

春天漸深。

碧草連著天涯,望不到際頭。

幾隻燕子在天空上飛來飛去,柳樹青青,希望的時季到來。

一輛馬車在幾名侍衛保護下來到貝州城,此時應當叫恩州城。

皇宮的案子波濤洶湧,貝州城倒是漸漸恢復平靜。抓了一些人,但更多的人讓鄭朗釋放,沒有再追究。先是組織人手將貝州城牆重新修砌,兵士逐一解散,開始組織百姓春耕生產。

這次叛亂對貝州破壞十分嚴重的。

不僅有王則的反叛,賈昌朝與高繼隆胡亂賞賜,鼓勵兵士殺人,也給百姓帶來嚴重的傷害。

但鄭朗知道自己在貝州時間並不長久,亦如張方平所說,治理地方有兩種治法,一種是短平快,迅速給一些利好的政策,使地方平安無事。一種是長遠的吏治,包括水利、工商等等,想要見到成效必須有三到五年辰光。鄭朗選擇了前一種。

百姓興趣不高,迷茫、沮喪、悔恨、悲觀,並且自己的名字登記在冊,心中也很擔心。這也是很正常的,想要讓他們興高采烈,那根本不大可能。對老百姓心中的負面情緒,鄭朗也無可奈何,只能希望他們痛定思痛,下一回不要再被王則這樣的人利用。

總體,貝州百姓漸漸恢復安寧。

畢竟鄭朗在地方有了長達九年多時間的治理經驗,而非是初到太平州的初哥。

然而這次鄭朗有些不大喜歡。

崔嫻與環兒親自來到貝州,害怕意外,鄭朗遠遠的派兵士前去迎接,將崔嫻迎到貝州城。

見面鄭朗說道:「嫻兒,此時不能來貝州城。」

「官人,我來,能使官人更安寧民心。」

崔嫻來是一種高姿態,是對貝州餘下的王則信徒一種信任,但現在的鄭朗不是才來宋朝的鄭朗,我以君子之腹待人,人必以君子之腹待我。錯,相反,有的人越以君子腹待之,越認為你軟弱可欺,國亦如此,例如宋朝。或者例如宋朝以後的歷代王朝,中國養了多少白眼狼。

國亦如此,人亦如此。

崔嫻前來貝州城,是夫妻二人共同對貝州城百姓的相信,也有利於安寧人心。但有的信徒至今依然執迷不悟,只是鄭朗高拿輕放,不想殺人,於是放過。自己諸侍衛環繞,不會有事,可在一些信徒仍不死心的情況下,對崔嫻卻是不利。難不成崔嫻與環兒出行,也要派大批侍衛保護?

崔嫻拉著他的手,說:「妾只想陪陪你。」

一切皆不在言中。

來到家中,實際就是原來的州衙,因為不奢侈,讓王則放棄,將「皇宮」改設在一個大戶人家。因此,在戰火裡得以保存。州衙邊上就是大牢,王則命人將牢房大門打開,放出所有犯人。這些犯人都成為叛軍主要戰士,或死或者讓鄭朗押向京城被處斬。只有少數人被趙禎刺字充軍。

這個充軍與普通禁軍有著很大的區別,做著最辛苦的事,受人監督,還有,待遇低下。算是一種變向的勞改教育。

人太多了,趙禎不忍將所有叛黨全部處死。

一種很仁義的做法,但除這些人外,還有一些不當死的,或者存在疑慮的,或者其他州府押來的妖教重要首領,罪行沒有確立的,陸續又抓了一批,塞入牢房。

但原州衙後面還有一片宅第,鄭朗便將它選擇為住所。高繼隆一看,無奈,只好學習鄭朗,簡樸的也住在這個宅第裡。他龐大的家世,對於王信王凱來說,望之生畏,對於鄭朗來說,卻什麼也不是。

再猛還能猛過八大王?

宋朝天大地大,不是皇帝老子第三大,更不是權貴,而是士大夫集團!

對高繼隆,鄭朗也沒有說什麼,作為一州知州,此人僅是中資,作為武將,不及其兄高繼宣遠矣。不過後宮中還有一門親事,想想那個高滔滔,沒有必要開罪這個權貴。

兩人相處得還算是親密。

鄭朗沒有帶家屬,高繼隆也沒有帶家屬過來。不敢帶過來。

聽說崔嫻到來,高繼隆客氣的迎出來,寒暄幾句。

走進屋中,環兒帶著下人收拾行李,崔嫻很客氣的給高繼隆沏茶。高繼隆有些受寵若驚。這正是崔嫻精明的地方。

以鄭朗如今的地位,崔嫻沒有必要對高繼隆如此尊敬。可是趙禎久無子,崔嫻忍不住會聯想翩翩。

說了一會話,高繼隆知趣地離開。

小別勝新婚,鄭朗又不狎妓,懂的。

崔嫻問道:「官人,什麼時候回京城?」

不是真問什麼時候能回京城,還有其他的意思。

「嫻兒,我有些不想了。」鄭朗答道。

也不是不想回京城。

來貝州,主要還是防止文彥博抬轎子。明鎬無所謂,也因為鄭朗,沒有進入兩府,被趙禎授予知大名府之職。明鎬年高,不久將死,對兩府影響不大。鄭朗怕的是賈昌朝。

不做事不怕,一做事便怕。

君子黨那麼強大,賈昌朝僅是施幾個小推手,便灰飛煙滅,不全是賈昌朝的錯,但賈昌朝在裡面扮演了一個無可替代的作用。

然而朝堂還是很亂,即便是兩府,繼續擁擠當中。

有可能趙禎還沒有做好準備。

那個位置如高屋建瓴一般到來,鄭朗卻在猶豫不決。

環兒收拾床鋪,跑過來,抱怨道:「官人,你的氣艇剛到京城,皇宮裡就出了四個反賊。」

恨得不行,多長臉啊,卻讓四個反賊攪了氣氛。

崔嫻卻好奇地看著鄭朗。

這件行刺案太過離奇,中間有許多種種崔嫻沒有想明白,特別是皇上的態度。

鄭朗沒有作聲。

因為答案說出來更詭奇,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未說。

崔嫻嘲笑道:「那個夏竦果然墮落了。」

鄭朗低聲說道:「他很聰明啊,但聰明反被聰明誤。」

崔嫻聽得糊塗,但一會兒她終於想到可能的真相,臉上發白,顫著聲音說:「皇帝不是那樣……」

「是曹皇后那邊出現意外……此事重大,不可亂說。」

崔嫻點頭,可臉上還是出現懼怕的神情。一陣薰暖的微風吹來,但崔嫻感到風很冷,身體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原因是這件刺殺案的真相。

行刺趙禎者,乃就是趙禎本人!

趙禎寵愛張氏,但因為張家的地位,以及大臣正統的觀念,想讓張氏上位,不可能。

於是才有了這件行刺案,才有了行刺案發生後趙禎的麻木不仁,才有了四個侍衛就想大鬧皇宮的膽量,才有了連四名侍衛家人都不處罰的軟弱之舉。因為授使者正是趙禎本人!

他這樣做的用意,就是給張氏一個立功正名的機會。

趙禎不會因為讓張氏上位,就會將四名侍衛殺人滅口。

也許還有其他的安排。

可他低估曹皇后的冷靜,以及指揮能力。於是事情走向發生意外,最後不得不殺人滅口。

但幾乎所有人不會往趙禎身上想,因此這件刺殺案才變得撲朔迷離。

夏竦也未必有這麼聰明,他可能與後來的文彥博、龐籍,前面的呂夷簡一樣,想知道趙禎的動向,以及後宮中有人替他們說好話,與後宮一些人有所聯繫,得到一些蛛絲馬跡的消息。再以他過人的智慧,隱隱察覺到行刺案的真相。

此案不能查下去!

一查下去,查到趙禎身上,會引起什麼樣的風暴?

可這次他做錯了。

趙禎既然這樣做了,他又是皇上,怎能會讓大臣找到事情真相與證據?他在努力替趙禎說話,但終是趙禎一生中做得不大光明的事,儘管開始他絕對不會想將四名侍衛殺死。

鄭朗帶著金手指,才看到真相。夏竦卻通過某些手段,得到事情真相。鄭朗不會像夏竦那樣做,甚至在有意迴避這件事,但夏竦不但知道事情真相,還捲了進去。

自此以後,趙禎才真正疏遠夏竦。

同樣還是趙禎,換作別的皇帝,很有可能會殺人滅口了。

可趙禎選作的時機讓鄭朗有些疑惑。

明明氣艇就要回到京城,為什麼在前一天發作?完全能退後一天,或者往前挪幾天,難道趙禎也會產生功高震主的想法?自己表示忠心,反而是弄巧成拙?

「官人,大娘子,你們在說什麼?」環兒聽不明白。

「四兒,在說官人應不應當回京城。」

「為什麼不回京城?」環兒不明白,京城都傳瘋了,說官人一回京城便會做首相。

幾個娘娘都準備了大量祭物,準備官人拜為首相時,回鄭州祭典鄭家的祖先。

「你是想官人僅做幾月宰相,還是做幾年相公不變動?」

作為宋朝宰相,不可能在相位上一呆便是幾十年,即便是呂夷簡,也經過多次下放。

但作為一個權相,在中樞時間會比在地方時間長。

有的相公有可能前面拜相,後面就貶出朝堂。不僅僅是前幾年夏竦那一次。

「大娘子,有何區別?」

「時機。」

「皇宮裡的刺殺案難道是曹皇后主使的?」環兒又問。

聽得不清不楚,誤會了。

「環兒,這件事你不得過問。」鄭朗厲聲喝道。

太過賅人聽聞,鄭朗不敢多說,只是又對崔嫻說了一句:「嫻兒,有可能兩府還要進行新的洗牌。」

不遠處一戶人家在做飯,縷縷的炊煙升上天空,就像一團濃霧漸漸地化開。何謂真相,世間有沒有所謂的真相,也許真相永遠便在濃霧裡。

第六百零四章 首相(二)

賀蘭山越來越近,小酒棧到了。

蔣會翻身下馬。

酒棧有些偏遠,生意不大好,裡面僅坐著幾個去賀蘭山打獵的獵戶,桌子上擺放著一碟切片羊肉,邊上有一壇濁酒。幾個獵戶在侃著大山,說著狩獵的話題。

又聊到寧令哥上。

有人說寧令哥是冤枉的,有人說沒藏訛龐是做對的,寧令哥弒君弒父逃跑,刻意造謠,誣蔑國相與太后、皇帝。

幾個獵戶的爭執也是整個西夏一個縮影。

沒藏訛龐佔著優勢,他控制著國家機器,能操縱輿論。對諒祚的身份,大多數人也抱以相信。元昊多聰明哪,難道是不是自己兒子也弄不清楚?若是懷疑,還會讓沒藏訛龐擔任國相?

王嵩做得不錯,但做得還沒有達到完美,不然整個西夏會產生更嚴重的分裂。鄭朗也沒有指望王嵩能做得十全十美,大方向把握住了即可。

已經取得效果。

支持沒藏兄妹的人佔著多數,但不是全部。有部分人本來就對沒藏訛龐產生反感,不管是真是假,刻意推波助瀾,還有一部分人真相信了王嵩散佈出去的謠傳。主要是看,若是沒藏訛龐以後做得很好,人們會淡忘此事,若是做得不好,便會產生巨大的風暴。

幾個獵戶說話聲音很低,沒藏訛龐查得緊,不敢高聲議論。蔣會仍然聽到部分議論,沒有過問,一路上聽得太多了。直接進入後院,幾個獵戶也不懷疑,這家小酒棧太寒酸了,西夏境內也有許多漢人,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寧令哥就在他們腳底下。

衛貼驚喜地迎上來,說道:「這麼快?」

想不到。

按照鄭朗的指示,得將寧令哥送到契丹。但首要前提是寧令哥自己得同意。

沒有急,每天供應寧令哥飲食,然後將外界的消息源源不斷送來。還是有一些部落可以相信的,可是衛貼能讓寧令哥進入這些部族?不說沒有,寧令哥也不會相信。只說難以分辨真假,讓寧令哥想。

經過沒藏訛龐的陷害,寧令哥終是一個少年人,他怎能知道那一部族相信?本以為消息放出去後,舉國貴族會起兵響應他,可得到的消息越來越讓他沮喪,每天激動地大哭。

這時,衛貼才姍姍來遲地說了一句:「殿下,屬下還有一個方法。」

寧令哥問什麼方法。

「投奔契丹?」

「不可以。」寧令哥大叫道。

自己父親於河曲將十幾萬契丹兵士弄沒了,投奔契丹是找死。當然,更不能投奔宋朝,當年將山遇惟亮獻出,也能將自己出賣。

衛貼這才說道:「臣本為漢民。」

「我知道,但不行。」

「殿下,你不要激動,請聽屬下說幾件春秋時的故事給你聽。」

春秋時各國太子為了皇位之爭,發生多起借用外國軍隊爭奪皇位的事跡。衛貼說了其中幾例,又說道:「殿下的擔心,屬下知道。然大王當年桀驁不馴,才使契丹惱羞成怒。若是殿下對契丹做出一些妥協之舉,契丹同樣需要我們大夏掣肘宋朝,他們也想雪河曲之辱,得到殿下,必興兵討伐逆賊沒藏。殿下有契丹做後盾,國家支持殿下的貴族部族會更多,殿下便能登上皇位。」

寧令哥猶豫不決。

「殿下,屬下還聽聞沒藏開始準備對沒移皇后動手。殿下不決,沒移皇后有可能就會不測。殿下有了堅強的後盾,沒藏相反不敢加害皇后。我們大夏乃是鮮卑人種,胡人血脈,不必遵照漢家規矩,一旦殿下登上皇位,按照一些胡人的習慣,兒子可以繼承父親的妻子,將沒移皇后迎娶過來。」

可憐的小皇子,因為愛戀沒移氏,先是被沒藏利用,現在又為吳貼利用。

提到沒移氏,寧令哥眼前又浮現出沒移氏笑如魘花的嬌媚樣子。

他遲疑地說道:「契丹人真的會幫助我?」

「一定會的。」吳貼說道。出兵倒會是真的,幫助就不大好說了,藉機吞併西夏的可能性遠遠大於幫助的可能性。不會講的,繼續哄騙寧令哥:「殿下若不放心,屬下會去契丹,殿下只要寫一封信讓屬下帶上,再觀契丹人的態度,若是他們有誠意,我們就去,若沒有誠意,我們繼續坐觀時機。反正沒藏訛龐做夢也不會想到殿下在這裡。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

「夜長夢多,聽說沒藏出賞金千兩,羊五千頭,暗中索購殿下,屬下營救殿下,不得不喊了十幾名族中勇士過來參與,可是人心難測,時間呆得久,看到殿下登基可能性減弱,我怕……」

這便是鄭朗授使的計謀。

小王子好忽悠,關健要使契丹人相信,契丹人不那麼好忽悠的。

滴水不漏的理由。

寧令哥關了好幾天,越發灰心喪氣,終於妥協,寫了一封信,按照衛貼編造的理由,寫在信上,再向遼興宗表達了自己忠誠,請求遼興宗幫助。得到寧令哥的信,衛貼讓蔣會前往契丹。

一路盤查森嚴,但對商貿沒藏沒有禁止。

河曲一戰,西夏損失也很慘重,加上元昊貪戀沒移氏的美色,奢侈無度,西夏境內百姓生活很苦,沒藏不得不設法改善百姓的生活。不是為了百姓,而是為了他的地位。

西夏能夠有今天,要感謝先前各朝代的漢人。為了治理這裡,秦朝修建了秦家渠,一直沿用至今,可灌田九百餘頃,對於西夏來說,九萬多畝耕地算是不小的面積。漢代又修建了光祿渠,後來湮滅,在唐朝時又將它重新疏浚。在漢代還在靈州南方修建了漢延渠,又有唐徠渠,唐朝將它擴大,乃是西夏境內最大的干渠。北魏時修建了艾山渠,灌田達到一千頃。隋唐朝修建了七級渠,郭子儀在此大敗吐蕃軍隊,但也在此,三十幾年後,北宋五路伐夏,西夏決七級渠,導致宋軍大敗。

唐穆宗時又修建了特進渠,灌田六百頃,以漢延渠附近唐朝又陸續的修建御史渠、胡渠、百家渠等八渠,可灌田五百餘頃,另外又有尚書等渠,這些渠的修建,使西夏農業比較發達,支持著西夏對宋朝以及吐蕃的戰爭。

至於元昊自己修建的昊王渠,因為沒有相關的水利專家,選址較高,最終沒有鑿成。這一點鄭朗卻不知道,受後來一些專家的影響,認為昊王渠作用巨大,實際它什麼都不是。

不過遲早鄭朗會知道判斷錯誤,以前對西夏的情報工作太少了,只能憑借腦海裡一些資料分析問題。隨著大規模的斥候潛入西夏,這些情報會源源不斷真實的反饋回來。

對以前漢人王朝修建的大量水利工程,西夏繼承下來,做得最好的是李德明,一一疏浚,使之得到實用化。相反,元昊只是會揮霍,這些前朝水利在他手中並沒有擴大化。

沒藏將李諒祚扶上帝位後,連續下了一些命令,重新利用有限的國力,整修一些水利,擴大開墾規模。做為國相,沒藏訛龐做得並不弱。雖是導致李元昊父子自相殘殺,又想加害李諒祚,可為西夏在過渡時間的平穩多少做出一些貢獻。

除了農業方面,還有商貿。

西夏物產貧瘠,不得不需要契丹與宋朝的物資支持。

故此盤查森嚴,但沒有斷絕與宋朝、契丹的商業往來,甚至鼓勵擴大商貿。

楊守素受了鄭朗蠱惑,提議暗中打通烏山道(杭愛山),與達旦九部、北阻卜部進行商貿,將他們的出產再運到宋朝銷售,賺取其中巨大的利潤差價。

沒藏同意。

在這種情況下,蔣會順利的到達金肅州。

不能再往前去,求見南面林牙耶律高家奴。

這是一個善長軍事的契丹大臣。

不一定是褒義詞,僅是善長軍事,對外交稍欠缺之,也缺少遠大的眼光。恰恰是鄭朗所需要的。

因為精通軍事,高家奴更知道寧令哥的重要性,也會以為寧令哥是一個奇貨。

西夏發生這麼一件大事,就在西夏東側,耶律高家奴必然得知這個消息。果然不出鄭朗所料,耶律高家奴看到信後,差一點都沉不住氣,說道:「你對貴國太子殿下說,請他放心,我們契丹一定會替他出兵伐賊。」

「耶律將軍,但我們殿下需要遼國陛下親自恩准。」蔣會按照鄭朗吩咐,沉住氣提出自己的要求。

「行。」

耶律高家奴小心地將蔣會安頓好,寫了一封信,刻意講解寧令哥的重要性,用最快的馬將信送到中京。遼興宗很苦逼,先是鄭朗逃走,然後是母親,若不是母親刻意與自己唱反調,派人到宋境揚言,洩露真相,兩國不會在邊境掃除斥候,那麼宋朝的某個人能更快將消息傳到幽州,鄭朗也就無法逃跑。可是他的母親,殺又殺不得。只好繼續用手段挽回母親的心,沒有去遼東進行春捺缽,正月在鴛鴦濼(今河北省張北縣西北境)狩獵,以使更方便的陪伴於母親左右。接著西夏來使報喪,並且向遼興宗進獻良鶻,以討遼興宗歡心。接著又在撒剌濼率群臣朝賀蕭耨斤。

離金肅州比在遼東近,因此得到消息更快。

兩封信同時抵達,看到信後,所有君臣一起大喜。

雖有河曲之敗,但在契丹人心中,軍事力量還是契丹第一,不然那個宋朝小宰相不可能一直對契丹如此忌憚,然後到宋朝,再到西夏。宋朝是啃不動西夏的,但契丹行,上次是失誤而己。

且契丹自立國後,從來也沒有遭到過如此的大敗,威信盡失,即便再保守的大臣,也不甘心放棄這個大好的機會。再說他們保守,僅是對宋朝保守,能得到大量的好處,西夏能給予什麼好處?能,一個聽話的西夏能給予好處,可現在能讓西夏人乖乖聽話麼?

元昊這個梟雄一死,是一個大好時機,再得到寧令哥,幾乎是如虎添翼。

立回一封信,幾乎是用國書形式書寫的,帶到金肅州。

本來想派使者過來親自看望寧令哥,但被蔣會拒絕,只是讓他們準備在大漠北邊派軍隊準備接應,帶著遼興宗這封信匆匆忙忙返回。

一來一去,僅花了一個半月時間,所以衛貼驚訝其速度。

蔣會不知道遼興宗不在遼東,而在契丹的中京,同樣茫然不解。

當然,快最好。

即便在這裡,也非是久留之所。

帶著信,衛貼從廚房裡潛入地下室,將信遞給寧令哥。

寧令哥藉著油燈,將信看完,抬起頭說道:「沒移皇后如何?」

「不大好,沒藏認為是她父親將殿下藏起來的,動了疑心,監管頗嚴。」

「你們能不能替我帶一封信給她。」

衛貼狂暈,你都到了這種地步,居然還對這個女人念念不忘!

第六百零五章 首相(三)

為了敷衍,衛貼只好答應。

西夏人查得太緊了,即便在這個地下室,衛貼都不大放心,並且沒藏出了很高的價錢,一千兩黃金,五千頭羊,還有官爵,讓衛貼對自己同伴都產生懷疑,害怕他們貪圖這個賞金,能將寧令哥出賣。

不能拖得久,若是拖得久,賞金再重一點,同伴背叛的可能性會增大。

寧令哥寫了一封深情款款的書信,有了衛貼托詞掩飾,寧令哥想得到美人的芳心,故此不承認那天晚上闖入後宮行刺的是他,而說是沒藏陷害的結果。某些方面,他也想拉攏沒移族。

衛貼開始對寧令哥進行偽裝術,先是給他用強力膠沾上鬍子,用一些材料在臉上化裝,使其看上去,就像一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但還是害怕,又讓他佝僂著腰,裝成駝子。

楊守素的獻策,從長遠來看,符合鄭朗想法,自此以後,西夏與契丹會因此更加交惡,眼下卻給衛貼帶來麻煩。本來沒藏將主要目標放在國內上,認為是某一個大貴族察覺到他的圖謀,提前挖坑讓自己往下跳的。而出了賀蘭山便是大漠,此時大漠不像後世,是真正的大漠,此時賀蘭山外大漠裡有許多沙泉以及湖泊,也生活著一些部落,只是生存環境很惡劣,導致他們很凶悍,對這些部落西夏僅是節縻而己。

為了打通烏山道,沒藏陸續設置一些驛站,名義上不是用國家名義,也沒有用驛站這一正式稱號,性質卻差不多,這些驛站雖簡易,駐守的兵士也不多,可畢竟有兵士駐守。

一旦認了出來,自己人手更少,難以將這個太子送到契丹去。

進行周密的偽裝,最後還是覺得不妥,讓寧令哥躺下來,自屍體一案,幾乎整個西夏人都知道寧令哥長著濃密的胸毛。

衛貼將寧令哥所有胸毛全部撥除。

用了一天時間,痛得寧令哥差一點暈過去。

春天到了深處,賀蘭山外還是有些寒冷,不過西夏人抗寒體質強,讓寧令哥穿著一件破舊的獸皮短襖,敝開胸懷,刻意讓別人看到他沒有任何胸毛的胸部。

這才借助夜色的掩護,帶著一些貨物錢帛,偽裝成一支很不顯眼的小商隊,出了賀蘭山,穿向大漠。一路有驚無險,終於將寧令哥送出大漠,契丹很重視,派了北樞密院使耶律敵烈,親自騎快馬來到大漠迎接。

寧令哥要帶衛貼同去契丹。

衛貼用家人名義婉轉謝卻。

寧令哥有些失望,但不能抱怨,人家受的是大哥的恩惠,而非是自己的恩惠,做到這種程度,什麼恩也報回去了。

耶律敵烈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但他看過漢人寫的《春秋》,心中在嘀咕,這個西夏的前太子終不是晉國重耳,否則這些人就會隨他一道出逃。但這樣也好,這個小太子孤身一人來到契丹,更容易為自己國家控制。

寧令哥不知道雙方心思,以為衛貼忠義,可憐的寧令哥,又一次看錯了好人。與衛貼依依灑淚惜別。

沒有寧令哥這個包袱,衛貼全身感到輕鬆,飛快的返回到陝西,將事情經過直接對王嵩稟報,再問寧令哥這封信能不能交給沒移氏。

王嵩不知道沒移父女想要舉族投奔宋朝,想了一會兒,說:「行,但你們得小心。」

衛貼又潛回西夏。

私鹽通道的打開,宋朝方便派間諜進入西夏,西夏也將更多間諜潛入到陝西,是私鹽通道,也是間諜來往的通道。但西夏間諜是擺在檯面上的,如今連契丹都知道西夏人對間諜的重視程度,可沒藏卻不知道宋朝也漸漸重視間諜,加上特務營一開始便採取高度保密措施,知道真相的人僅是十幾位大佬,讓王嵩這些人處在有利的暗處。

來回很輕鬆。

王嵩卻犯了難。

特務營是鄭朗組建的,直接由皇上負責,但不可能真的讓皇上負責,實際還是由樞密院負責。

原來鄭朗為樞密使,沒有問題。

但現在就有了問題。

夏竦。

換其他任何一人都還好些,無論陳執中,或者是宋庠,不敢在大事上怠慢。但是夏竦什麼都不大好說。

這樣想不對的,夏竦為了權利之爭,敢使出一些小手段,但沾到國家大事,又是名義上趙禎直接負責的一營,他也不敢使出多少手段。主要是王嵩半懂不懂,才產生的疑慮。

想來想去,前期的主要任務他已完成,決定親自返回京城。

不能找夏竦,也不能找王貽永,是一個不管事的主,得找龐籍,雖然龐籍將他遺忘,但多少替龐籍做過事,能認識。其實又是錯了,夏竦此時深入皇宮刺殺案,被言臣盯上,做事小心謹慎,找夏竦反而更好。但找龐籍,未必好說。

衛貼更不如王嵩,聽從指揮,返回西夏。

沒移氏仍然居住在離宮,實際已將她排斥在權利之外。

不但她,包括她的父親在內,以及其他一些貴族,一起被沒藏兄妹放進離宮,等於圈養起來。因為寧令哥下落不明,看守很嚴密。

衛貼試了幾次,無法將寧令哥的信件帶入。

但不久事情出現轉機。

這次鄭朗扇動了足夠大的翅膀。

寧令哥逃入契丹,給三國帶來何等的影響,已是無法想像。

接到寧令哥到達契丹的消息,契丹立即派出斥候潛入西夏散佈消息,與衛貼一樣,得美化寧令哥,這才師出有名。

西夏亂了套。

也對離宮一干貴族放鬆了警戒。

沒藏不是傻子,契丹作為當世第一強國,兵敗河曲,豈能甘心?元昊一死,就是一個大好的契機,況且得到寧令哥。不久,戰爭便會到來,這時候沒有必要得罪太多的權貴與各部族。而是像當初李元昊一樣,上下團結一心,準備反抗契丹的入侵。

一面揚言,契丹那個寧令哥是假的,以安國內百姓之心。但沒藏心中清楚,十有八九是真的寧令哥,所以包括對沒移皆山,改變態度,伸出一些橄欖枝。

可惜伸得太遲,一部分貴族在沒藏高壓下,心中都產生懼怕情緒。

但因此,讓衛貼找到一個機會,乘沒移氏出行賀蘭山遊玩的時候,冒充獵戶,乘四周無人注意之時,迅速將信交給沒移氏,低聲說了一句:「殿下讓屬下交給皇后的。」

小姑娘才十七八歲,出外遊玩很正常,可是歲數同樣小,雖然美艷不可方物,讓衛貼不敢仰視,但心機不會太深,所以說完,衛貼迅速潛入山東林當中,離開。

沒移氏先是一愣,什麼殿下?

將信打開,僅掃了一眼,面容懼變,正好宮娥從後面跟上來,看到她的臉色,擔心地問:「皇后,怎麼啦?」

如今的沒移氏很是尷尬,沒藏氏成了太后,卻沒有給她加封封號,下人們稱呼仍是以前的皇后稱呼。

「沒,沒什麼。」沒移氏艱難地說。

她沒有了遊玩興趣,匆匆忙忙回去,秘密同父親商議,又將寧令哥的信給沒移皆山看。

沒移皆山沒有直接說話,而是問了一句:「那天刺殺大王是不是寧令哥?」

「是。」沒移氏答道。她與寧令哥見過數次面,特別是那天晚上寧令哥看她的眼神,別的能冒充,再深一點她也不懂,可是那眼神中的深情與迷戀,就像一團火一樣,她還是能感覺到的。若是沒藏派來的仿製品,眼中絕對沒有這麼複雜的感情。

「太古怪了。」沒移皆山喃喃道。

沒藏訛龐此事做得很高明,事前沒移皆山半點都不會想到這個後果。但知道沒藏訛龐利用寧令哥對自己女兒的愛戀,施用了離間計,導致父子仇殺。這個能想明白,但他想不明白的,是什麼人在那麼短暫的時間裡,將寧令哥救走,肯定不是契丹人,他們不是神仙。還有一點想不明白,這兩個來月內,西夏幾乎翻江倒海的搜查,寧令哥在沒有逃向契丹前,躲在何處?

沒移氏問:「爹爹,我們怎麼辦?」

「寧令哥不是做大事的人。他是太子,家國並舉,不顧國只顧美色,即便登基,在契丹與宋朝夾縫下,也不能保住這個國家。若是平民百姓,愛慕你卻是一件好事。你不能……」

「爹爹,女兒不喜歡寧令哥,也不喜歡大王。」

「還是去宋朝吧。」沒移皆山說道。剛才是他誤會了,以為女兒被寧令哥打動,也想隨寧令哥投奔契丹。若他真這樣做了,鄭朗雙手歡迎。畢竟收留沒移氏,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然而沒移皆山很冷靜,自己父女二人投奔契丹容易,但族中有親人,有兄弟姐妹,有別的兒女,還有親戚,他們怎麼辦?況且還有龐大的族人,自己是族長,不顧不管。

只能逃向宋朝,若是逃向契丹,從葫蘆河進入金肅州,輾轉一千多里,再進入契丹境內,絕對是做不到的。

沒移皆山擔心的卻是自己的女兒。

若是自己女兒不是西夏皇后,無論嫁給那一個人,以她的姿色,還可以在宋朝找一個權貴結下親事。可有了一個皇后的身份,誰敢再娶自己女兒。投奔宋朝,有那個聰明的小相公庇護,並且他答應了,就不會失信,一族之人安全可以保障,有可能自己不缺榮華富貴。但自己女兒想要獲得幸福,不大可能了。

想到這一結果,沒移皆山面對自己的女兒,遲遲地說不出話。

第六百零六章 首相(四)

沒移皆山這一年是坐了一趟過山車。

當初將女兒嫁給寧令哥,他心情無比喜悅,可不久後一件接著一件事情發生。決定投奔宋朝時,他心中還是產生無比的淒涼。

沒有立即投奔宋朝,又派使者潛入宋境,找到張岊。

與王嵩一樣,張岊想到樞密使是夏竦,忍不住胡思亂想。他在水洛城事件中代替狄青的角色,事後結果,尹洙、劉滬等人很悲催,他作為一個武將,還是沒有任何身世的武將,在漩渦中一直平安無事。懂的。

可水洛城事件多少在他心中留下一道陰影,若是鄭朗在樞密院,問題不大,那怕鄭朗在東府,也能維護,關健鄭朗呆在貝州,不知道因為什麼,王則很早就被剿滅了,鄭朗卻沒有回京,不收留沒移族,問題不要緊,一收留,那個美麗的小皇后就是一個天大麻煩。

思去想來,夏竦不可靠,首相陳執中同樣不可靠,本來沒有關係,但因為首相這個位子,天知道會發生多大的事。於是想到宋庠,將沒移皆山的信遞到京城,並且讓手下想辦法將信親自遞到宋庠手中。

不僅是收留,如何安置沒移皆山,以及他的族人,得給沒移皆山一個交待。

王嵩此時已經到了京師。

他是不可能等龐籍下值後,將龐籍攔住,直接將情報交給龐籍,不合規矩,一做必被言臣彈劾。但是有辦法,東西兩府官員有輪休制度,不是每一天所有大佬都當值的。花了一些小錢,打聽西府大佬的輪休情況,到夏竦輪休時,才將這封情報遞給西府,成功到了龐籍手中。

結果出忽他的想像。

當天下值,龐籍親自接見了他。

很客氣地讓他坐下,說道:「王嵩,許久未見了。」

王嵩受寵若驚,說:「不敢當。」

語良久,龐籍溫言軟語,讓王嵩心折。臨別時,王嵩差一點拜伏於地。

看著王嵩為自己折服,龐籍微微一笑。

他的心思,豈是王嵩能猜得透!

事實朝廷因為皇宮行刺案,繼續在震盪當中。

夏竦拍趙禎馬屁,要和稀泥。趙禎雖准,但不喜。可是其他大臣看不穿真相,不服氣啊。皇帝又怎的,天大地大,還有啥大,不是皇帝,而且道理最大。只要講出道理,是皇帝也必須做出讓步。

言臣吵得一塌糊塗。

不但反對趙禎的做法,一個勁的踩夏竦,夏竦苦逼,最後推薦宋禧審查此案。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選。

在踩張亢時,他公然與鄭朗作對,出了一臂之力。這樣的人去查行刺案……

宋禧來查,內侍嘻嘻哈哈,不當一回事,經常拿他開涮,真相沒有查出來,在皇后裡轉了轉,看到內宮有許多參天大樹,皇上,不好,這些樹最容易招燭火,請禁中將臨近屋簷的巨木一起伐去。

趙禎看了看,覺得有道理,准奏。

皇宮開始天天砍大樹。

然後又看了看,內宮不僅是宮殿,還有一些花苑的什麼,有許多植被,一到夜晚,茂盛的樹木容易招來盜賊,靠人力巡邏是一個辦法,但萬一有疏忽呢?所以最好得養一些羅江犬,也就是京巴犬,在宋朝時該犬被稱為羅紅犬與羅江犬,以四川的犬種為最佳。

趙禎一聽囧了,是什麼樣的盜賊,敢闖入皇宮來偷東西,又不能說王勝能逃跑,不是正常的逃跑,平常根本就不可能讓他逃跑。沒有作聲。

終成了一件笑談。

宋朝京城養羅江犬的人不少,多與後世一樣,當作寵物狗養的,就是巡警之用,也不可能用這種小狗做警犬。宋大人,你是查行刺案,還是操蛋的?開封判官曹穎叔終於看不下去,彈劾宋禧為查案制使,有辱皇命,請制裁。於是從侍御史降為同知諫院。

但經過宋禧這次玩鬧式的查案,要求查清此案的聲音弱了下去。

何郯無可奈何的上了一書,這些天內宮之中內臣輪流嚴值,又大肆伐木拆屋,修砌宮牆,雖是一個增備的方法,但不是根本。想要以後不能發生這樣的事,必須用大法繩其慢怠失守,舉大刑以討其奸。

說得頗有些道理,趙禎雖仁,權操之術也非是後人所能想像的,但終偏於軟,所以官員在他手中墮落更快,大戶肆無忌憚,各種弊端在增加。可這件案子怎麼用大刑?

難道趙禎將自己處死?

但趙禎有趙禎的手段,詔翰林學士、三司使、知開封府與御史中丞說道:「因為朕做得不好,左右朋邪,中外險詐,州郡暴虐,法令非便民者,乃朝廷做得不好的地方,請大臣上書己見。」

大家想想怎樣將國家變得更好吧。

一是求良策,二是轉移視線。

可還是沒有平息諸言官的憤怒,西夏使至,派曹穎叔與鄧保信為弔慰使,賜絹一千匹,布五百匹,米面各百石,酒百瓶,後葬時,又再賜絹一千五百匹。

但趙禎又問了一句:「西夏元昊喪,新君年幼,來歷可疑,諸卿有何想法?」

一個轉移目標不行,再來一個。

承認西夏國君的正統性,就要冊封諒祚為夏國主,不承認西夏國君的正統性,就要準備戰爭。西夏因為寧令哥,鬧得紛紛揚揚,實際知道內幕的人並不多,契丹聽說,宋朝也聽說,當然聽到的只是假像。

許多大臣認為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就著西夏動盪不安的時候,冊封西夏諸將、權貴以節度使之名,使各統所部,使西夏產生分裂,以絕後患。也就是沒有國主了,而是大大小小的節度使。

若不聽從,大兵垂境,或壓迫,或開戰。

這樣,必有許多權貴因為與沒藏不和,支持宋朝的冊封節度使政策,即便會有人反對,但不是整個西夏權貴部族反對,有可能就此一舉將西夏這個危脅一勞永逸的化解。

可也有人反對,程琳上書說高興人之喪事,非能示之外國之舉,不如因而撫之。

孫沔上書說伐喪非中國禮制。

後一種說法也頗有市場,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但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鄭朗又一次一言不發。

兩次成功轉移目標,終於沒有大臣再要求趙禎清查行刺案的真相。

估計過了這麼久,想查也查不出來了,但有一事讓言官十分憤怒。本來是好查的,疑點諸多,為什麼這四個侍衛居然一個活口沒有留下?這中間必有古怪,正是夏竦這個小人的進諫,導致皇上和了稀泥,做老好人,耽擱了最佳時機。

為什麼皇上對夏竦一直很優待,是因為夏竦授過皇上的學業,是身邊的親信。想扳倒夏竦太困難了,從去年開始就在倒夏,夏竦卻一直平安無事呆在相位上。

何郯轉變策略,得糾正皇上這一壞習慣,於是盯著另一個授過趙禎學業的大臣,丁度。

國家最重要的大臣便是二府之臣,皆有副貳,以相參維,用之有功勞能力,固當進任,但試之不果,能否讓他繼續作為備員繼續身為國家副相?但臣卻看到丁度呆在參知政事上一直不作為,必須退之以禮。

丁度做為參知政事,沒有犯下大的過錯,也沒有多少功勞,他終不是夏竦,看到彈劾書奏後主動請退。趙禎不准,數請,罷度為紫宸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

但何郯的最終目標不是丁度,而是夏竦。

看到丁度罷退,何郯等方臣信心大增,可這時又出了一樁事。因為張氏,張堯佐為兵部侍郎權知開封府。兵部侍郎問題不要緊,僅是一個實職官,也就是拿薪水的官,有職無權,類似的還有後來張堯佐節度使之職,同樣是有職無權。後面的差官讓言臣惱怒了,張忭等人言張堯佐進用太快,非是天下之公。

說了好幾次,不報。

言臣一看不對,這樣七岔八岔的正主卻忘記了,還是對付正主。剛準備再次轉移到夏竦身上,慶州又發生一件事。慶州知州乃是杜杞,前平廣西蠻,殺降,遭到言臣彈劾。杜杞很老實地說了一句,殺降,是臣指使的,與他人無關,但諸將臣立下的功勞至今未賞,臣不敢先受命。

很「誠實」,承認錯誤就是好孩子,言臣放過。

杜杞來到慶州,以前元昊雖稱和,可在邊境小動作做個不停,邊吏避生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不知道。包括各部請求內附,一再拒絕,也不上報朝廷。杜杞來到慶州,西夏族酋孟香率其部族一千多人內附。這時,鄭朗正好去了貝州,夏竦責杞如約當還。杜杞還奏說孟香得罪夏人,還必死,復有山遇惟亮之事重新上演,不能還,還,有可能為夏人所輕,又生邊患。議未決,似乎杜杞說得有道理,且只是一個小小的孟香,若是連孟香都不敢收留,如何能收留沒移氏父女?

但看到宋朝的軟弱,沒藏派兵入境求孟香,孟香心中沒有底,嚇得躲藏起來,省怕宋朝將他交出來。西夏遂殺邊戶,掠了一部分牛羊,恫嚇杜杞。這一舉一度讓宋朝君臣萬分驚恐,以致傳言西夏人圍攻慶陽城。然杜杞始終不將孟香交給西夏。

知道沒移父女會帶著更龐大的沒移族人來投的大臣並不多,又為這件事產生爭議。

趙禎一直不作聲,對杜杞做法始終不表態,不說做對,也不說做錯,看到趙禎態度如此,漸漸大臣又不作聲了。懂的,皇上這種態度,是對杜杞的默許。

不知道岔了多少次,不能再拖,終於言臣開始向夏竦開火。

這次龐籍沒有再為夏竦提供任何支持,他比任何人都精明,清醒地看到大臣向夏竦開火時,皇上並沒有替夏竦說話,大勢所趨,夏竦這一次是誰也保不住了。

兩府丁度罷相,高若訥退回到御史台,再有夏竦之退,將會產生巨大的空缺。他沒有奢望首相,但目標卻盯著另一個位置,樞密使!

又一次新的洗牌即將開始,誰笑到最後,也將揭曉。

想得到樞密使職位,夏竦只能作為一個犧牲品。看著王嵩離開,龐籍心裡說道:夏公,委屈了。

不通知夏竦,直接寫了奏折,遞到內宮。

看著龐籍這篇奏折,趙禎啼笑皆非,對藍元震說了一句:「人心浮動啊。」

第六百零七章 首相(五)

趙禎有些不悅,包括龐籍在內,看到權利帶來的種種好處,卻不知權利所要負擔的責任。

「陛下,申公曾以動操有術而聞名於天下。」藍元震小聲地說。

動操有術未必是貶義詞,半貶半褒,呂夷簡留戀權利,為君子黨所齒寒,最終引起黨爭之先河,可呂夷簡的功績變通,又是無幾人能及之。然而趙禎用懷疑的眼神看著藍元震。

藍元震心中發虛,眼神卻很平靜,講大道理,他講不過文臣,但論偽裝,文臣又多不及他,平靜地說道:「鄭朗曾多次力薦此人。」

提到鄭朗,趙禎不能作聲,繼續盯著龐籍所寫的奏折。

鄭朗施間此計,神奇般地將寧令哥從西夏弄到契丹去,會給宋朝帶來種種好處。這個勢有了,但好處還沒有到來,如果利用這個勢,將好處落到實處,還需種種安排與佈置繼續與之配合。

比如龐籍此時的進諫。

契丹得到寧令哥,必然與西夏再次開戰。

想要他們兩敗俱傷,而不是契丹乘機將西夏滅亡,宋朝要拋開眼下的戰和爭議,派使策封諒祚為國主,給予大義之名。讓西夏有實力與契丹抗衡,這樣才能鬥得旗鼓相當。否則,一旦契丹人準備對西夏開戰,必派使壓迫宋朝,不得策封諒祚國主,甚至脅迫宋朝助兵,宋朝可以不答應,但到時候未免有些不美。

一個很有理智的進諫。

這就是龐籍的高明之處,原來王嵩成了一堆拉圾,一腳踢開。如今看到他的重要性,再次伸出橄欖枝,不但可以拉攏一個重要的人才,剛才言談之中,特務營除了一些秘密名單外,幾乎讓龐籍掏出所有的真相。使他在第一時間,便能準確猜測出鄭朗下一步的計劃安排,故此寫奏連夜送入內宮。

至於要經過翰林院這道手續,見鬼去吧。

何謂規矩?

不懂!

趙禎擰眉沉思,忽然說道:「去傳龐籍謹見。」

「陛下,天已黑了。」

「傳。」

龐籍家庭貧寒,雖為宰相,沒有其他收入,因此住所有些偏遠,過了很久,龐籍才帶到皇宮。

施禮後坐下,趙禎問道:「近日朝堂紛爭不休,多有言臣論宰執有誤,龐卿有可意?」

龐籍愕然,怎麼不談西夏太子,而問到宰相?頗出乎他的意料,但還是答道:「陛下,非是宰執有失,去年東府不平,乃是三相各不相率所致。今年夏竦來到西府,言臣依然不容夏竦,故雲宰執有誤。」

說對一半,言臣之所以不容夏竦,乃是他在皇宮行刺案上的和稀泥,再次激怒何郯等清流言官所致,但趙禎也不怪,夏竦對龐籍有恩,知恩圖報只要不太過份,是美德。

「那你之意,兩府官員不應變動?」

這是不可能的,首先鄭朗就不能擱在貝州,王則早就平滅,鄭朗擱了數月時間,本就是不對了,但龐籍隱隱聽出來了,皇上有可能不日即將召鄭朗回來。再次細想一下,答道:「陛下,若想國家安靜,首相仍以陳相公擔任,再次鄭朗輔之,陛下若改革圖新,必須以鄭朗為首相……」

咬了咬牙又說道:「再以陳相公同平章事之職權樞密院使。」

說得肉痛了,這一來,自己的樞密院就會成為白日做夢,休想。

「為何?」

「若繼續以陳相公為首相,鄭朗得不到支持,只能進行一些小的增補,而不敢大動,陳相公為相多年,資歷深,加上鄭朗輔助增補,國家必然會十分安靜。若是想改革圖新,有陳相公留在東府,對鄭朗會有很大的掣肘,日久難免生怨,對鄭朗種種政策必會產生惡性的結果,故臣以為必須將陳相公調入西府為首相,挪出權利空間。」

答案十分中肯。

趙禎語氣柔和下來,又問:「夏卿如何之?」

「夏相公對臣有恩,但私恩不能帶到國務當中,夏相公也有吏治之能,然言臣清流皆不能相容,即便有吏治之能,西府首相之職不能居之矣。」

應對頗為得體。

但是龐籍背後冷汗涔涔。

自己進奏的僅是針對寧令哥一事,與現在的人事變動無半點關係,皇上前者一句未說,只說後者,讓他嗅到一份不安。

趙禎是在敲打。

自鄭朗推薦龐籍後,趙禎一直在暗中觀察龐籍,相比於鄭范韓三大緣邊大臣,在陝西龐籍是最不出色的一個。但進入朝堂後,不戒不燥,處理事務也算是得體,讓趙禎對他的印象不算太惡。

但只要是人,終是有私心的,龐籍與丁度、夏竦、宋庠、鄭朗、賈昌朝等人不同,授過趙禎知識,私交深厚,龐籍與趙禎半無半點私交。相對而言,功績又小了一些。所以趙禎只是觀察,還沒有打算重用。

今天龐籍繞過夏竦進奏,讓趙禎很不滿。刻意敲打,你不要急吼吼的,即便朕以後大用你,也不是現在,現在安心的給朕老老實實地呆在樞密副使的位置上,腳踏實地的做事!

龐籍理會趙禎這一層意思,並且去老實的執行,前途就會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游。若是繞不過去,這次給趙禎留下一份很不好的印象,前程到了樞密副使,也就到頂了。

似乎應對還能讓趙禎滿意,語氣緩和下來,說道:「龐卿,朕與鄭卿兩次談論國家宰執問題,鄭卿兩次回答,論首相之選,卿當為第一,其次文卿。」

「臣愧不敢當。」龐籍更加不安地說,但心中莫名其妙,為什麼鄭朗兩次推薦自己?

看出龐籍不解,趙禎又說道:「舉賢不避親仇,乃古之仁者之風也。」

「喏。」

「退吧。」

龐籍走了出來,月亮半上柳梢,時值四月,往年已經臨近五月了,開封城外有的麥田小麥都開始收穫,天氣也熱了。雖是晚上略略清涼,但街上所有行人皆只穿了一件單衣,然而一陣涼爽的夜風吹來,龐籍卻不由地打了一個冷戰,心中默默想到,天威難測啊。

還是做賊心虛的,若不是為了權利,做了一個小動作,就不會有畏懼的想法。

隨著趙禎與龐籍對答,夏竦進入倒計時。

外界不知,何郯與諸御史繼續倒夏大業,不能再讓皇上岔開話題,何郯索性上了一篇長達一千多字的奏折,專論夏辣。

治國安邦,無他道,核名實、別邪正任之。所以自古聖哲治世,以進君子去小人為戒。不能因為好惡而偏袒(譏諷趙禎之語),不能邪正雜猱而進(對鄭朗不滿,特別是鄭朗的仁義一書,也不滿鄭朗當年替夏竦說公道話),否則國家興衰退未可期,民之否泰未可保。以堯之聖,也有臣毀信廢忠,以舜之明,也有臣讒說殄行,然雖始失而任,終悟而黜,此二聖所以聖明也。

夏竦性邪,欲侈,其學非博,其行偽堅,有纖人陰柔,無大臣耿直之望,事君不顧其節,遇下不由其誠。肆己之欺誣,謂可以蔽明;任己之側媚,謂可以矯正。犯紀律之所戒而不恥,冒名教之所棄而無疑。聚斂貨殖,以逞貪恣,不可格以廉恥之行;比周權幸,以圖進取,不可語以中正之方。夫以此厚祿,極竦之量,可謂盈矣;以此寵位,稱竦之材,可謂過矣。而猶其求無厭,其進不止,動有覬望,務為奇邪,人之無良,一至於此。

趙禎看到這裡無語。

居然將夏竦說得如此惡劣,簡直比李林甫還要糟糕。又不得不耐住頭皮往下看。

衛兵之亂,突入宮掖,可謂寒心。凡在職守,失於防察,宜處大戮(按律相關的官員處死並不過)。但夏竦與楊懷敏交通,曲為掩藏,私相為恩,不顧主上安危,不顧民下非議,未嘗公議其罪,致官司不均一,賊黨不能窮究。居股肱腹心之任,所舉如此,不忠莫大焉……

不僅是何郯一人,其他言臣紛紛附和彈劾。

想不通啊,都行刺到內宮裡,居然也能和稀泥!

偏偏皇上還默認夏竦的和稀泥,這些言臣都快發瘋了。

偏巧,正好趙禎召翰林學士坐便殿垂問政務,正好京城上空萬里無雲,卻響起數聲炸雷,成語便是晴天霹靂。趙禎與幾個翰林學士看著賊老天,面面相覷。

正好張方平從外面趕到,趙禎被炸得還有些發蒙,他真讓老天折騰怕了,對張方平說道:「夏竦奸邪,以致天變如此,即出草製出之。」

張方平問駁辭。

廢相總要一些理由才能罷廢,不能稀里糊塗就廢掉。

趙禎怒稍解,說道:「以均勞逸命之。」

即便廢相,不能給夏竦戴上一頂奸邪的大帽子,那麼會萬世不得翻身。

罷樞密使,判應天府。

然而夏竦繼續使用人不要臉,樹不要皮的無敵辦法,乞請殿學士職名留京師。

何郯等人氣得想將夏竦暴揍一頓,怒極,上奏說夏辣不顧知廉恥。況竦奸邪險詐,久聞天下。陛下出聖斷,罷免樞要,中外臣子,莫不相慶。固不能讓其留在朝廷,仍指揮其催促赴任。

但像當年對待范仲淹那樣,派著侍衛與太監押著夏竦上路。

趙禎准奏。

看似這次是言臣的勝利,實際非然,乃是夏竦捲得太深,讓趙禎不喜,這才順從言臣的彈劾。這時候的趙禎,已非是昔日的趙禎,豈能因為幾個言臣,就能隨便罷免數位宰相?

邊境終於傳來消息。

契丹陸續開始向西北增兵,西夏境內謠傳紛紛。

但宋朝京城終於安靜了。

夏竦終於弄出朝堂,何郯等人見好就收,安靜了。

趙禎也鬆了一口氣,將視線轉移到西北方向。他也在想,鄭朗解釋了原因,如何如何,所以沒藏必須對元昊下手,但趙禎不是笨蛋,也會仔細默想,能在事情未發生前大半年,就算到西夏變故的走向,要何等的智慧。

鄭朗胡思亂想,為什麼宮廷案正好在氣艇返回前發作,趙禎並沒有對他產生任何不好的想法,僅是一個巧合。呂夷簡那樣的心機,那樣的自私,都敢用,為什麼鄭朗不敢用?

不怕大臣有本事,就怕沒本事。

聽到邊境傳來種種利好的消息,趙禎心情更輕鬆,對張方平說道:「替朕草詔,詔鄭朗回京。」

第六百零八章 首相(六)

張方平心裡說,早就到召回的時候。

鄭朗前去河北,安撫的任務是次之,主要任務還是平賊。王則已經平了數月之久,鄭朗依然留在恩州,朝廷一聲不吭,奇怪來哉。

鄭朗在恩州沒有那麼焦急。

自己殺的人沒有史上的多,但高繼隆能力有限,正好拖一拖,拖到夏收到來,今年不是太平年,可夏收之前全國還算是太平的。真實的吏治之能,自己未必勝過呂夷簡,可自己就是不開金手指,勝在有心,比吏治之能,宋朝有官員勝過自己,然不會很多。正好藉著這個時間段,他在做一件事,重寫仁義。

儒家並不是僅只有中庸、仁義、三分,還有聖智、禮樂等等,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儒家學術系統工程。但聖智、禮樂,特別是禮與樂更麻煩,重中之重便是禮。

這是一項浩大無比的工程,其實也不能說它是夫子的儒學,但恢復到春秋時真正的儒學,結合後人的思想觀,與自漢以來的董仲舒儒學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此事並無人知。

張方平也不知,問道:「授何職?」

不能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召回來,算什麼?

趙禎卻皺起了眉,不是不給鄭朗首相,去年就給了,但鄭朗未必授之。再想到朝堂上為了幾個相公位子產生的混亂,一些大臣使的小手段,啞然失笑。想了一會,說道:「草詔給事中參知政事宋庠加檢校太傅,行工部侍郎充樞密使,左諫議大夫為參知政事,富弼行禮部侍郎樞密副使。」

張方平愕然。

富弼此次也有功勞。

當初王則叛變,在明鎬攻擊下,王則雖然將貝州保住,但搖搖欲墜,這才產生後悔,不僅派人通知深州信徒龐旦起事,除了深州,還有其他地方,齊州禁兵馬達與張青也是他的信徒,另外還有一個遊民張握。王則讓他們起兵叛變屠城以應,策應貝州。

張握的女婿楊俊聽到這件事,這是謀反,不顧張握是他的岳父了。想了想,不能告訴齊州知州,無能,怕誤事,於是逃到青州,通報富弼。他的運氣好,碰到的人不是賈昌朝,富弼聽聞後高度重視。

將楊俊留下,好生招待。但有一個問題,齊州不是富弼管轄範圍,正好內侍張從訓奉命來青州公幹,富弼乃讓張從訓為使,付事於從訓,使馳到齊州,諭守臣發兵取之,無得脫者,將一場危機悄然化解。

不過這件事做得不大對,終是違制之舉,上書自己彈劾自己擅派中使之罪。趙禎嘉之,乃以資政殿學士給事知青州富弼為禮部侍郎,等於再結一銜。富弼辭不受。

而且富弼與鄭朗關係一直很好。

在杭州富弼也做過鄭朗的下屬,樊樓宴,富弼乃是五位大臣之一,儘管張方平與富弼很不感冒,但也知道富弼出任西府副相,對鄭朗有利。

可是,可是……

陳執中為東府首相,大宋為西府首相,鄭朗回來怎麼安排?

略略一遲疑,不敢猶豫太長的時間,會讓趙禎以為他有私心的。

也用不如此,是人都有私心,其實此時趙禎智慧十分成熟,對大臣之間這種正常的關係,能理解,並不會責怪。

張方平說道:「喏。」

詔書下,洗牌開始。

來了一個大變臉,東府變成陳執中、龐籍、文彥博,西府成了宋庠、王貽永與富弼。

當然,得看富弼受不受,若是富弼堅決不受,趙禎也無可奈何。

但許多人產生與張方平一樣的疑問,鄭朗何去何從?

……

大片大片的小麥開始收割。

河北不是北方最好的地方,要看。整個河北西高東低,傾斜嚴重,特別是在北方,宋遼軍事對峙,設置一些國營牧監,修建了大量塘泊,比海平面低,部分海水倒灌,形成許多鹽鹵地,利於放牧,也有著豐富的森林資源,但不利於種植。不過河北路東南方向卻是全國農業最發達的地區。特別是桑麻與紡織業。河北的絹被稱為精絹,正反兩面皆是光滑一致,其他地方所產的絹很難做到這一點,不說南方的粗絹,即便是山東精美的絲絹,也比河北之絹每匹相差兩到三百文。與技術因素無關,而是土質,這裡的土質造桑葉營養成份不同,桑葉又造就蠶絲質量不同,蠶絲的不同又造就了絹的質量不同。

貝州也是其中最好的地區之一。

所以鄭朗說這些老百姓是吃飽了飯撐著,除了大災之年,何必要反?

主要死的人太多,心靈的創傷難以撫平。

但經過治理,貝州,也就是現在的恩州城漸漸走上正常軌道。

來到城外,看著農民在收割麥子,鄭朗親切地問著一個農民:「翁翁,今年收成如何?」

「相公,還好吧,僥倖風調雨順,會有兩石。」

「兩石啊……」鄭朗低聲道:「若是收成不好呢?」

「收成不好就好說了,有時候顆粒無收,有時候僅能收一石麥子。」

「那納稅怎麼辦?」

按照宋朝制度,一畝地取十收一制,也就是一鬥到兩斗糧稅,實際不止的,兩稅始重,有的地區一畝地的稅務能征到三斗多,外加兩百文夏稅錢,兩百文若是買麥子,都能買到六斗多,買米,也能買到三四斗。還有呢,各種各樣附加稅。

「靠天收啊。」

「相公,可不是,若是災荒到來,我們生活便無了著落。」

鄭朗無言以對,在封建時代,論農民最好的時光,不是在唐漢,不是在明清,而是在北宋,北宋最好的辰光是在趙禎朝。

淒苦如此。

歎息一聲,其實還有辦法解決的,降低兩稅,取消各種附加稅,百姓就能鬆一口氣。但面對宋朝這種沉重的支出,比例佔到百分三十多的兩稅,誰敢取消?

老農也盯著鄭朗,略有些好奇。

宋朝官員沒有想像的那麼好,但作為親民,歷朝歷代的官員皆不及宋朝。

即便是一個農民,也能與宰相拉家常。

老農看出鄭朗眼中悲天憫人的情緒,嚅嚅道:「鄭相公是一個好官。」

「翁翁,我一年薪俸補貼,能接近三萬貫,像你們這樣的家庭,最少四五千戶才養活我一人,敢不做一個好官嗎?」

老農聽得有些發呆,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

鄭朗又走向下一家。

微熱的夏風吹來,忽然這個老農民想哭。

轉了轉,向城中返回。

藍元震的聖旨到達。

鄭朗還是很客氣的招待。

對太監鄭朗不是很排斥,有時候看到這些太監,鄭朗時常想到崇禎皇帝,殺了魏忠賢,將各地監司太監召回,壓縮東西兩廠權利,所有文官集團歡呼雀躍。

但做錯了!

甚至這個為後來無數人謳歌的政績,成了明朝滅亡最重要的因素。

比小冰河,比沒有重視推廣雜糧占的比例更大。

無他,明朝之所以在中後期出現太監專權,不是皇帝昏庸,而是形勢需要,文人集團肆無忌憚,不僅壓縮著皇帝的權利,他們也利用手中的權利侵吞著國家的利益。有了太監,可以形成掣肘,使皇帝能夠操縱國家大政。有了太監為各監司,他們不可能從普通百姓身上斂財,必拿大戶下手,替國家將財富從豪強文人集團手中搶回到國庫當中。

崇禎殺了魏忠賢,將權利無限下放給評議人集團,明君了,錯。幾年下來,國庫漸空,再加上積弊嚴重,數次遼東大戰,國庫不但空了,而是負債運轉。

陝西大旱起來,國庫空空如也,不能及時救災。注意,這裡有一個及時救災,不及時真能餓死人,老百姓能不反嗎?若不是如此,國庫裡那怕有一半賑災的糧食錢帛,給陝西百姓半溫半飽的生活,會不會出現李自成張獻忠這些王八羔子。

這個道理,是他許久後才領悟的。

不但對藍元震,對其他太監,只要不過份作惡,他皆不是很排斥。

先接旨。

鄭朗說了一聲:「謝主隆恩。」

並沒有詢問趙禎最後的安排,環兒沏茶,兩人聊天,也沒有聊回京後安排的事。

藍元震站了起來,說道:「鄭相公,動身吧。」

「好。」鄭朗吩咐崔嫻與環兒收拾行李。

也不需交接,恩州城本來就有知州高繼隆,實際後期鄭朗也不需行使安撫使之職權。不但恩州,整個河北漸漸恢復正常。開始出發,出忽鄭朗預料,聽到他離開恩州城返京,湧來許多百姓送行。

在他想法中,死了太多的人,能不恨自己就算不錯了,根本就不指望老百姓會產生感激。

沖大家不停地拱手,出了城門,又與高繼隆以及恩州相關的官員辭別,上了馬車。初夏的天氣不算太熱,倒是城外大片大片成熟的麥子,以及青色的桑林,將大地染成一塊漂亮的油畫。在馬車上,崔嫻小聲地問:「官人,你打算怎麼做?」

崔嫻根本就不考慮首相,而是現在就接手首相,對丈夫有沒有利?

鄭朗說道:「難。」

這時接手首相時機成熟,而且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正好夏收豐收,糧價下跌,馬上就要籌備糧食。但這就會產生新的問題,王安石變法,也不能說一無是處,正好大旱到來,讓王安石怎麼辦?鄭俠畫了一幅畫,王安石悲催了。自己為首相,黃河出現有史以來的大決堤,對自己會產生什麼影響?

不要說與自己沒有關係,在這時代,十有八九就能牽扯到自己頭上!

還沒想清楚呢。

第六百零九章 首相(七)

其實兩府雖然簡單,人才卻比去年更勝一籌,在君子黨當中,龐籍、文彥博都算是有吏治之能的。當然,不能算德操,故鄭朗樊樓宴中,只有富弼、蔡襄、王堯臣,外提了一個王素,這幾個人不但有能力,私心不重,可以選擇為戰友,不會在後面放冷槍。

兩府諸位大佬當中,陳執中也不算太差,大宋稍稍欠缺,打醬油的王貽永,但人家就是擺爛,可以放在一邊。若是調度得當,富弼再調回來,這個兩府也是一種接近理想狀態的兩府人員配置。

但誰能說清楚呢?

鄭朗一直進入京城,都沒有想清楚。

先到東府交接。

宋庠淡淡說了一句:「恭賀。」

至於是恭賀他有可能的首相,還是恭賀貝州大捷,不太清楚。

回到家中。

家中有客人,樊月兒的父親。

鄭朗客氣地說道:「見過翁翁。」

「不敢。」樊父欠身說道。對這門親事樊家很滿意,儘管是小妾,可就是小妾,鄭朗也相敬如賓,不算太委屈了女兒。但因為有了這門親事,幾乎沒有一個人敢覬覦樊家的產業。

「請坐。」

兩人坐下,樊父來說一件事。

關於種籽的事,培育好幾年,到了開始收穫的時候。刻意選擇一些地段進行正常的密種,最高的畝產達到兩石六斗。

「好啊。」鄭朗說道。

在恩州,刻意問過許多農民的收成,畝產兩石就是高產田了。實際不可能的。整個北方畝產兩石不足,這是指兩季總收成,也不是一季只有一石,還有部分耕地輪耕,宋遼邊境寒冷地區只有一季,加上災年,正常年份,一季麥子收成只能保持在一石三四斗。

這個同樣有上升空間的。

後世的種籽與化肥等等,不想了,但可以與民國相比較,彭老總的一分地九十斤麥子同樣不想,然而在那種落後條件下,麥子產量已經上升到三石多,高產田能達到六石,造成這產量的變化,一是精耕細作,二是種子的進化。

對育種,鄭朗看得很重。

樊父問道:「這些種籽怎麼辦?」

「按照當初規訂,同農民交換,以一換三吧。」鄭朗說道。

這些大戶人家僅是向朝廷示好,無所謂,不過若是無償交出來,不會有人學習跟風。對此樊父也不在意,換三換二換四有什麼區別?難道在意這一點收益不成?

說了一會話,起身告辭。

月兒才高興地站起來,與杏兒四兒簇擁到鄭朗身邊,眼中冒著小星星,雖然在皇后發生了詭奇的刺殺案,但朝廷仍然讓氣艇停留在京城上空一天時間,這才將氣艇落下來,重新拆卸,將獸皮歸於內藏庫。

這件事引起轟動,導致太學學習格物學的學生增加到一百餘人,整個京城的百姓也在談論此事。

鄭朗低聲說道:「大床,大床。」

幾女一哄而散,跑到遠處咯咯地笑。

崔嫻掐鄭朗的腰,說道:「孩子都大了,你還這麼邪惡。」

正在笑鬧間,又來了一個客人。

種諤。

張岊怕誤事,正好種諤因功遷平夏城錄事,於是張岊讓他來京城辦理此事。本來想將奏折想辦法遞給宋庠,朝堂上忽然來了一個大換臉,大宋調到西府,種諤不知道怎麼辦,又聽到朝廷召鄭朗回來,便在京城等鄭朗。

鄭朗未任職,不能打開張岊寫的奏折,但大約的種諤說了一遍。

聽完鄭朗沉思。

沒移氏同樣有些燙手,處理不好便是一個禍根,但處理得當,未來會有很大的用途。不但其父熟知西夏許多內幕,到宋朝正式對西夏征戰時,這對父女號召力不亞於山遇惟亮。

說道:「你再等幾天吧。」

「喏。」

「種家五郎,你的馬呢?」鄭蘋忽然說道。

「那匹馬?」

「還是相公送給屬下的那匹灰斑騮。」

「你要不要那匹赤兔馬。」

「就這匹,我很喜歡。」種諤驚謊地說道。與這位大小姐僅是一面之緣,其古怪精靈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不敢招惹。

鄭蘋抿著嘴說道:「那匹赤兔馬還在我家馬廝裡,娘娘不讓我騎,留著浪費,若你喜歡,我將它送給你。」

「還是不用了。」種諤訥訥地答道。

看著這對小人在對答,鄭朗若有所思。女兒才十一歲,但這時代結婚比較早,妻子屢屢提及女兒的親事,想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或者有出息的學子。可是自己卻不喜。

這時代士大夫雖寵,可是多喜風流,典型的例子便是蘇東坡,有才華,但不是一個好丈夫與好父親。相反,一些武將倒是中規中矩,前途雖差,卻不是使女兒委屈。

念頭一閃而過,但種諤害怕鄭蘋,連忙起身告辭。大小姐,俺閃!

前面離開,又有一個客人登門求見。這個人讓鄭朗意想不到,張堯佐。

鄭朗皺了皺眉頭,頗是不喜。還是讓他進來。

沒有必要與這樣的人結惡,這才是鄭朗的態度。

未說幾句話,小黃門便到了鄭家,傳鄭朗入宮。

來到邇英閣,趙禎正坐在椅子上等他。

施禮後,趙禎遞來陝西發來的消息以及王嵩的奏折遞到鄭朗手中。

鄭朗迅速看完,大喜說道:「陛下,可記得西夏是如何得到甘州的?本來西夏屢屢出擊甘州不利,然契丹為了平衡之道,做了失策之舉,出擊甘州,使甘州回鶻大傷,這才讓西夏成漁翁之利,拿下整個甘州。」

「朕記得,你再看這篇奏折。」趙禎又將龐籍的奏折遞到鄭朗手中。

計策也是好計策,鄭朗不是很同意。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宋夏戰爭結束後,鄭朗刻意留下幾個缺,一是邊境未明確劃分,有人提議,但被鄭朗否決,朝廷早遲收復西夏,一旦明確劃分,以後會失去大義之名。這僅是一個借口。第二個便是沒有禁止兩國百姓反叛往來。於是導致一些看似不好的情況,比如西夏侵耕,特別是屈野河附近地區,侵耕嚴重。擄掠,西夏不敢出動軍隊,但邊境地方一些強悍部族做小規模的擄掠,宋朝官兵僅是將他們驅逐出去,未作處理。還有私鹽現象也十分嚴重。總體看上去宋朝雖是勝方,仍是偏軟偏弱。

不過與史上不同,這是鄭朗刻意做出的假像,為將來征伐西夏尋找借口。

這僅是一方面。

第二個就是沒移族的投奔,兩相結合,會讓西夏產生錯覺,認為宋朝軟弱可欺,將戰火提前燒起。在契丹與西夏動手之前,宋朝沒有必要趟進這一灘子渾水。徐徐將原因一說,鄭朗又說道:「想要退,未必先去退,可以進為退。」

「何進?」

「先從陝西做出一些想要進攻的姿態,如今西夏國內混亂,契丹敵意濃烈,一旦我朝改為強硬姿態,西夏反而會產生顧忌,那麼可以消除沒移族來投奔所帶的不好影響,再冊封其幼主,效果也許更好一點。」

趙禎踱了幾步,忽然說道:「鄭朗,接旨。」

鄭朗只好伏下接旨。

「詔集賢殿大學士前樞密使鄭朗除同平章事吏部侍郎集賢殿大學士兼樞密使。」

同樣為集賢殿大學士同平章事,但鄭朗兼代著樞密使之職,凌駕於陳執中之上,已是名副其實的首相。

但鄭朗有些愕然,敢情剛才趙禎詢問西北事宜,是給自己下了一個套子,讓自己無法拒絕這一授命。

伏在地上,望著趙禎。

趙禎搖頭:「失禮了。」

鄭朗無論接與不接,得謝旨,但趙禎嘴角露出惡作劇式的微笑。一直想讓鄭朗為首相,可是鄭朗始終不同意,因此想出這個計策,關係到宋朝西北的未來,管不管?不管連龐籍都沒有好策略,西北大好形式必會貽誤。管,接旨擔任首相吧。

鄭朗很無語地說道:「謝主隆恩。」

「免吧。」

「然臣還有一事相求。」

「說。」

「西北雖然我朝不會參戰,但對我朝西北邊境形式產生無可替代的影響,臣懇請陛下授王堯臣為樞密副使,王素為陝西轉運使。」

王堯臣丁憂未滿,但丁憂也快滿了,讓他復出,奪情即可。

趙禎看著鄭朗。

鄭朗又說道:「臣為國家故也。對西北軍旅善長的,莫過於韓琦與范仲淹,韓琦前去延州,然朝堂中諸臣對西北不是很熟悉,龐籍雖可,然過於保守,富弼雖曾為樞密副使,對西北仍很陌生,唯有王堯臣最合適不過。」

其實論軍事方面的能力,即便不是西北,富弼也不及王堯臣。但鄭朗一點私心沒有是不可能的,朝堂上有龐籍,有文彥博,還有富弼,並且是失去浮躁之氣後的富弼,朝堂上人才濟濟。但是龐籍與文彥博心思縝密,鄭朗對他們一直存在一些忌憚。將王堯臣也召進兩府,那麼至少在牌面上自己一直能處於有利的一面,就可以做一些實事了。

趙禎又是微笑。

笑後問:「為什麼不召蔡襄。」

「陳執中在東府,不能召。」鄭朗中規中矩地答道。

「嗯,去吧。」

「喏。」鄭朗走出皇宮。

天空瓦藍一片,有一份欣喜,也有一份擔心。

想做事,必須做首相,只有擔任首相,手中才能聚攏最多的權利,實施一些良性改革。

也沒有那麼簡單,論功績,自己遠在兩府其他大臣之上,論資歷,如今自己也不差到哪裡去。不過做為首相,年齡終是小了。只要自己犯一點兒錯,必會引來群起而攻。宋朝的朝爭不像明朝那麼黑暗,但也不能忽視。

終於擔任首相了,可自己有沒有能力將這艘破破爛爛的超級大船帶向幸福的彼岸?

但更多的是期待,看著天空,第一次鄭朗覺得天是那麼的遼闊,微熱的夏風吹來,就像一曲無聲的美妙樂符,使得一顆心飛了起來,飛向天堂……

第六百一十章 夏雷

鄭朗伏在電腦前,耳邊傳出一個聲音,這些年發生的事,都是假的,只是一場夢,他茫然失神,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他多年位居高位,再做小宅男的生活,六神無主了。

忽然一道炸雷將他驚醒,原來剛剛發生的才是一場真正的夢。

鼻中傳來一陣氤氳的香氣,有薰香的氣息,也有少婦身上的體香,一隻柔軟的手壓在他的胸口上。這一場惡夢就是這個小手作怪的。

將手推開,翻過身,看著月兒,烏髮如雲,斜披在涼榻上,白色的褻衣鬆散地穿在潔白的身體上,外面閃電不停的將亮光射進室內,能時不時看到春光從褻衣處洩出。

月兒表情很滿足。

臉含著微笑,那是剛才歡愉後的結果。

對自己幾個妻妾,鄭朗一直很心痛的,別的不說,只說性生活,自己這一世沒有做宅男,經常活動,身體素質遠比前世強,加上壯年,然一個月下來,房事也不過勉強維持在二十次。次數不少,可是五個妻妾分攤……

但也許只有他一個人抱有這種想法。

一場暴雨接踵而至。

大雨瓢潑地下了起來。

雨珠打在瓦簷上,發出一片嘈雜聲。

月兒也驚醒了,聽著外面的聲音,問道:「官人,又下雨啦?」

鄭朗重重地點頭。

他能用金手指,改變宋朝的一些不好的弊端,但不能改變這天氣。今年自入夏以後,北方雨水很多,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徵兆。

所以他居首相兩個月內,僅是做了一件大事,以北方倉儲漸空的名義,力排眾議,徵調購買大批糧食,以至糧食價格一直維持在一千文一石,不能下跌。

除了這件事,其他的事僅是微調。

例如沒移父女的投誠,他沒有立即讓沒移皆山率族人投奔宋朝,但也不能說,於是又想到一條借口。寫信給他,你投奔宋朝,不會虧待你,在秦州開拓出一片地域,專門安排你的族人,然後讓你入京來為官,以六部尚書相待。

尚書省權利在宋朝已經無限的縮小,實際成了一傀儡的職務,不過作為虛名,它還是一個很高的官職,比沒移皆山在西夏官職還要高。況且西夏的官職能與宋朝相比?

這是誠意。

但讓他不立即來宋朝,宋朝為了使其投奔減少危害,必須做一些準備。然後是一系列的人事調動。張岊繼續知懷德軍,但讓老將王凱前去鎮戎寨知鎮戎軍,兼任涇原路兵馬鈐轄。趙珣知德順軍,王吉知保安軍,狄青知麟州並且掌管府麟路兵馬,張亢知秦州,郭逵任環慶路兵馬鈐轄。包括府麟路五位大佬變成韓琦、狄青、張亢、孫沔、杜杞。

若論差只有孫沔與杜杞稍差一點,但孫沔久居邊旅,縱差也差不到哪裡去。至於杜杞,更是一個殺主。況且還有許多猛將拱衛,若是財政允許,如今西北都能發起一系列的戰爭。

西夏侵耕、小規模的擄掠以及私鹽現象繼續發生。

但這些猛將的派遣,本身就有足夠的震懾力。

隨後又派出使者對沒藏兄妹打招呼,一不得侵耕,二約束邊境各部族,不得騷擾宋境百姓。主要是後者,現在對邊境線觀念很模糊,強勢的就能將邊境往對方挪,弱勢的只能往後退。關健是不能影響邊境百姓的生產。

特別是府麟路,本來是一塊肥沃的土地,因為侵耕與擄掠,府麟路百姓日漸稀少,許多地段出現大片的荒蕪。鄭朗交給狄青的任務便是先禮而後兵。打過招呼了,若繼續出現擄掠,可以率部對其參與擄掠的敵境各部進行攻擊。

先形成一種威壓,打出備戰的姿態。

以進為退!

歷史太多的經驗,太軟了,敵人必然會輕視,反而會產生更多的戰爭,往往適度的強硬,反而能避免戰爭。

這是宋朝的準備。

然後到沒移皆山的準備。

賞移口有二道,一大道西北出鳴沙川,鄭朗二度攻入西夏境內,便是從這條大道向北進軍的。這兩次入侵對西夏影響力很大,不僅是使西夏境內諸族震恐,鳴沙川本來就是一個水草豐美之所,在西夏享有御倉之名。兩國休戰後,元昊在此道上築了一系的關卡。還有一個小道,北出黛黛嶺,放開的便是這條小道。

西夏鹽最有名的便是鹽州四池鹽,烏池、白池、瓦池、細項池,主產是青鹽,還有白鹽。但不僅是鹽州鹽,還有其他地方,例如靈州產鹽量不亞於鹽州,大鹽池數量更多,有溫泉池、兩井池、長尾池、五泉池、紅桃池、回樂池、弘靜池。天都山南又有隈鹼池,西夏謂鹽名為鹼,窪下者為隈,此池春夏因雨水生鹽,雨多鹽少,雨少鹽多,遠望似河,故在唐代稱為河池。這是不科學的說法,主要這裡是鹽鹼地,一落雨,鹽涔出地面,形成鹽巴。但這裡產紅鹽與白鹽,不見青鹽。除了這三處地點外,還有涼州的武興鹽池、眉黛鹽池,甘州的張掖鹽池,沙州敦煌鹽池,主要是白鹽,不過離宋朝遙遠,商業價值不大,僅是滿足當地的自給。

因此一旦放開黛黛嶺道,靈州的一些池鹽便能從黛黛嶺道湧向涇原路。量不會很大,但對於貧困的西夏人來說,虱子再小也是肉。沒移族正處在黛黛嶺道上。

只要放開此道,沒移族會有更多話語權,以及操離逃向宋朝的空間。

安排不可謂不細緻,沒移皆山的使者千恩萬謝離開。

但做這一切,主要還是為了時間。

眼下不能做!

即將發生的是有史以來黃河最大的決堤,在鄭朗印象中第三大決堤。不做沒有爭議,一做便會產生一些爭議聲,若是再有一些人用此次決堤做文章,自己在相位就有可能不保。

相位不保,即便施行一些好的政策,新首相即政,必會像賈昌朝對慶歷新政,司馬光對王安石新政一樣,逐一推翻。

因此,只能等。

月兒撫摸著他的胸口,問:「官人,怎麼流了這麼多的汗?」

「天熱。」鄭朗道。沒有說她睡姿不雅,將自己抱得緊,手又箍在自己胸口,使自己做了一個惡夢。

這個天氣呆在京城不是很舒服的。

唐朝長安與洛陽綠化都很好,開封卻不及。地方比長安城小了一半,人口卻比長安城多,本來就有一百多萬人口,再加上幾十萬禁兵以及家屬,全部擠在這片狹小的土地,於是老城居不下,百姓只好往外城區擠,朝廷不得不進行多次重修與擴建。人都住不下了,哪裡來的綠化?於是一到夏天,特別是這種濕悶的暴風雨天氣,又熱又悶,讓鄭朗彷彿又回到沒有開發時的太平州夏天湖區。因此,一到夏天來臨,鄭朗讓幾個娘娘全部回鄭州鄉下。京城雖繁華,但氣候不宜,回鄉下反而更養人。

「官人,妾給你扇扇。」

「你都一身汗,何必來服侍我?」

「我是妾哎,服侍官人是份內的事。」月兒說完呵呵地樂,沒有扇風,卻跑下來穿了一件外裙,跑到外面打來一盆水,替鄭朗抹著身體。

鄭朗又想起了剛才他那個夢,如今的生活對他來說,就像天堂一般,忽然將月兒緊緊摟住。

大雨還在嘩啦啦地下。

突然外面傳出一陣敲門聲。

門房商伯在外面喊道:「東府急報。」

商伯心裡面很不高興,東府幾個留守的官員是怎麼辦事的,這麼晚了,也要喊自家主人去東府。

鄭朗卻沒有怠慢,能在這三更多時分將自己喊起,一定是有大事發生。連忙穿衣起床,外面雨下得大,只好打著一把雨傘衝向皇城。好在不遠,一會兒也便到了。

他在心中已經隱隱感到發生了什麼事。

但京城百姓不覺。

這是一個有史以來,甚至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繁華的都市。即便過了三更時分,還下著一把雨,街上還有行人,鄭朗還看到一群人圍在哪裡看關撲,至於撲的是何物,鄭朗沒有心情去看。

這個關撲不是相撲摔跤,而是一種新的財博方式。雙方將物品定好價格,用銅錢在瓦罐內擲,根據頭錢字幕多少來定輸贏,有時候為了簡便,不用瓦罐,就在地上擲。不賭錢,而賭物,娛樂性質頗重。實際在宋朝黃賭氾濫的風氣下,有時候賭得很大,以至車馬、地宅、歌姬、舞女與小妾等等,皆能約以價撲之。

勝負面僅是大小,若是賭偶然性,可以撲幾字幾面,往往比例高者一笏能撲三十笏。發源於古代的樗蒲,不過黑白五木子變成了銅錢,銅錢數量不等,猜字背數量。

鄭朗偶爾也玩過這種遊戲,只是娛樂性質,賭博意味不厚。

這種關撲往往導致有人一朝發財,有人傾家蕩產。這個不管的,管不了,不但賭博在宋朝任何大羅神仙管不了,黃色風暴同樣管不了。

但開放的風氣,導致開封城出現畸形的繁榮。

匆匆忙忙來到中書省。

小吏拿來邸報,果如鄭朗所料,由於連日暴雨,黃河河水猛漲,河決於商胡埽(今河南濮陽東北),決口廣達五百七十多步,也就是七百多米。百姓死亡數量沒有上來,但只要聽到這個決口的寬度,也知道出了什麼樣的大事。

幾個官員暗著臉,盯著鄭朗看。

鄭朗喝道:「速傳幾位相公齊來東府議事。」

鄭朗執政最大的麻煩到來。

第六百一十一章 天命

一會兒,陳執中、龐籍、文彥博先後到來。龐籍家底子貧寒,雖然官員薪水高,但京城居之大不易,物價昂貴,他又不是孤傲的陳執中,多有交際,又要花上一筆錢,也沒有作偽寄居在寺觀,於是在遠離皇宮的地方買了一個簡易的宅子。因此來得最晚,可為了搶時間,冒著一把大雨穿著蓑衣,騎馬奔到中書省。

鄭朗看了他一眼。

此人心思頗深,但是一個實幹家,有時候鄭朗不得不對其十分欣賞。

扭頭對一名小吏說道:「去拿一件干衣服替醇之換上。」

小吏下去準備衣服。

大家坐下,鄭朗開門見山說道:「澶州河決,王德基立即奏報中書,河水一路行東北方向而去,可急命各州縣嚴陣以待,準備疏散撤離百姓。」

這次黃河決堤影響深遠,甚至流到契丹境內,正好河北路東北低窪,流得那個歡快,很快大名府、恩州、冀州、深州、瀛州、永靜軍等地成了一片汪洋。

最悲催的便是恩州,還沒有從王則叛亂所帶來的傷痛中醒過來,又遭到這個彌天大劫。

但不是所有地方皆是一坦平原的,沿途還有少許山丘地帶,一些河流分去部分洪水,阻是阻不了的,然而過了大名府後,搶得快,能贏來一點可憐的緩衝準備時間。沒有中書省的詔書,也有一部分官員開始著手準備轉移百姓,可是未必所有官員兢兢業業,這份詔書便是針對那些平庸不管事的官員,督促他們認真備洪。

沒有多少時間,大名府肯定是來不及通知了,但是恩州冀州深州等地,若是及時,能稍稍搶半天或是一兩天時間,但對於這樣的大災,那怕是一個時辰,就能搶救上來無數生命。

陳執中三人沒有異議。

鄭朗說道:「寫。」

小吏開始書寫,蓋上大印,讓禁兵騎馬用最快的速度將這幾十封命令發向河北諸州。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

雷電交加,就彷彿末日來臨一般。

出忽鄭朗意料之外,趙禎在內宮也驚起來了,草草的穿著衣服,睡眼惺忪地來到中書。

鄭朗匆匆施了一禮,現在時間就是生命,沒有時間慢慢行禮折騰,接著說道:「再傳受害地區各州縣官員有權徵召任何商船、漁船,對災區百姓進行搶救。詔災區諸營官兵立即撥營,配合各州官吏拯救。」

這就是他身兼樞密使的好處。

三人對視一眼,再次額首。道理同樣很簡單,這一決堤,想不死人不可能的,還不知道已經淹死了多少百姓。不過有的百姓居住地方稍高,看到洪水到來,人略微機靈一點,還有贏來一份生機。不過河水越流越多,即便脫困於高處,若不及時救上來,還會被洪水淹死。沒有辦法,整個黃河成了地上河,河面遠比陸地高。不決堤則罷,一決堤必然會淹死許多人。

「傳三衙急召一萬善長水性的兵士於天明時務必集合,於汴河邊再徵召諸快舟,向澶州駛發,配合諸州縣救助困於洪水中百姓。若有反抗者,斬。」

宋朝開封的漕運後人無法想像,在汴河上集中著世界上所有最優秀的客、貨、漕、渡各式船隻,特別是早晨的一幕最為動人。京城不產糧食,想吃飯得賺錢。或者為兵,或者為官,或者經商,或者做著各色行當、小販、工匠,還有的沒有手藝沒有官職,又不會經營,只能出賣苦力。然後一早來到汴河邊,實際不僅是苦力,木竹匠人、雜作挑夫、磚瓦泥工、道士僧者多早晨來到汴河的街巷口處,等候著商人與權貴來僱傭他們。權貴不會來的,但有女儈與牙儈做中介人,替主家挑選傭工。這些女儈與牙儈便是後世的經濟人。鄭朗也用牙儈雇過短工。這些短工時間有長有短,待遇有高有低,經濟人根據情況向雙方收費中介費用。被挑中者離去,沒有挑中者,日上三竿之時自動散去。所以此時開封城寧靜的時候僅只有四更這短暫的時間。

最有意思的是趙禎,聽到外面的絲竹聲,笑鬧聲,不由問宮人,這是何處作樂。趙禎想像著外面的熱鬧,再對比,感歎著宮中的冷冷清清,對宮外的夜生活羨慕不己。作為一個皇帝,居然羨慕宮外城市的夜市,在宋代以前未曾有過,宋代以後也很少有過。

這份繁華使汴河上每天停泊的船舶不計其數。各種船有各種的用場,有的船求載貨量大,有的船求速度,鄭朗打的正是後者主意。

趙禎習慣性地說了一句:「准。」

鄭朗又說道:「再傳開封府,立即準備各個貨船,將各倉糧食向河北裝運,準備開設各個粥棚,先將災民安頓起來。再傳三司,準備錢帛,徵購衣服、竹蓆、蚊帳、束草,搭設災棚,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以及防疫的藥物,緊急發向災區。」

雖然陸續的裁兵,恩州安撫,花了許多錢,但在夏收之前,全國性的風調雨順,夏收順利征上來,出售平安監契股又籌得款項有近千萬貫,國庫比較充盈,無論錢帛或者糧食,對朝廷來說,暫時沒有太大的沉重負擔。

只是徵召各艘船隻,船主必有所怨言。但人命關天,也沒有誰認為鄭朗做得不對。

鄭朗又說道:「再傳各州縣官員,務必將洪災第一情報,迅捷送抵京城,以便能及時處理。」

很果決。

進入東府兩月有餘,但鄭朗做事很小心,即便處理政務,也多與其他三人商議,陳相公,你看如何,龐醇之,你看如何,文寬夫,你看如何?很是低調,就像當年他像文彥博請教書法那樣。

然而這次卻一反常態,一道道命令迅速下達,甚至都沒有徵詢趙禎的意見。

目標就是搶時間。

隨著一道道命令下達,京城不知道有多少官員與兵士被叫醒。

雨略略小了一些。

鄭朗這才吐了一口氣。

龐籍忽然歎道:「王德基有瀆職之失。」

前段時間,看到黃河水勢浩大,中書下達多次命令,讓沿河各州縣查看河堤,以防出事。沒有想到澶州還是出事了,並且出了大事。決的堤口達到快六百步,要命的是後面沒有什麼山丘隔擋,而多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地區,危害更大。

大約王德基也感覺有失職之罪,所以前面一出事,後面將抵報送到京城。

鄭朗搖了搖頭道:「醇之,非也,前日晴,我刻意去了黃河堤岸觀看。水高於地表數丈,濁浪擊岸,濤如奔雷,一頃東去,望之搖曳。根在水患,已經非是人力所及。不但這次,若是不治理,以後黃河決堤之事,還會時有發生。」

實際在這之前,不僅是景祐年間那次決堤,開寶四年,河決澶淵,泛數州,其後又決濮陽,又決陽武。太宗時太平興國二年,河決孟州溫縣、鄭州滎澤、澶州頓丘,以致中原地區成為一片澤國。八年決滑州,泛數州,東南流又至彭城入淮,使淮河也受到牽連。真宗鹹平三年,河決鄆州,淹鉅野,入淮泗,數州侵迫。其後又有澶州橫□埽之決、王八埽之壞,白浮圖村河決、聶家口河決、天台山旁河決,最後一次規模同樣很大,漫溢滑州城,水勢歷澶濮曹鄆四州,注入梁山泊,又合清水,激盪入淮,再次肆虐淮河。

天聖年間河又決滑州,六年又決澶州王楚埽,決口三十步。

這些都是能銘載史冊的大規模黃河決堤,然遠遠不及景祐元年那次決堤,直接開新出的河流橫隴河入海,但還不及這次。

結果還沒有出來,但可以從地圖上以及決口寬度上分析出一些大約的結果。

鄭朗又說道:「聖人出,黃河清。黃河水勢不及長江,然而危害卻遠勝過長江,正是河水渾濁,多夾泥沙,一路沉澱,抬高河床,使水面遠遠高於耕地所至。想要治理黃河,只有一策可行,自黃河源頭起,沿途所有支流與主流一起退耕還林,退山還林,退牧還林,一百年後,黃河水清,便不會再有危害。」

說完後自己搖頭。

這是不可能的,不要說黃河有許多河段在吐蕃與西夏境內,就說宋朝。

宋朝面積有可能還不及後來的印度,就這點可憐巴巴的面積,還有三分之一朝廷不能控制,卻養活著史上最多的人口,爭田爭到大海去了,況且河邊之地,那都是優良的耕地與牧場,一旦放棄,得解決多少百姓的飯碗?

不但在宋朝不可能,往後那一朝一代都不可能做到這一條。只能說多植樹,會減少一些泥沙量,例如當初治理三白渠時,多植樹,鄭朗甚至在涇水上游許多荒山不惜重金植了一批樹林。涇水生態環境十分惡劣,不可能起來立竿見影的效果,可這些年泥沙量並沒有增加。未增加,就已有了效果。但效果太慢了,而且有的百姓自己也不自覺,看到樹木長大,開始亂伐,當柴禾燒,禁之不絕。

趙禎忽然問了一句:「為何?」

不服啊。

鄭朗講科學,趙禎不講科學,他講老天。

看到鄭朗連番命令下達,處理迅速,效率之快,自開國以來未曾有過,他越發感慨萬千。例如去年大災害,中書拖拖拉拉,吵吵鬧鬧,這就是一個很好的對比。臣不可謂不賢也。

自己也算是小心謹慎,不能說是昏君。

可老天還降下這場災難,為什麼?

問得莫名其妙,可四人全知道他問的是什麼,然沒有一個人能回答。

這肯定與失德無關。

但問題出在哪兒?

鄭朗也是無語,此次決堤並沒有結束,後面接二連三的還有數次大規模的決堤。黃河水勢稍稍平穩,又來了儂智高,以及其他諸蠻反叛。縱觀趙禎朝,幾乎就沒有安生過。

這可以說是史上最好的朝代,皇上仁愛,無幾人君及之,人才濟濟,不但出現許多文學大家,也出現許多治世能臣,但天災人禍,使得趙禎朝在史上最終只留下一個灰暗的背影。

難道這就是天命?

第六百一十二章 賢相(上)

「陛下不用急,這次決堤與陛下無關,要有關,是我們這些臣子做得不好,瀆職,才導致的黃河決堤。」鄭朗安慰道。

坊裡有一些傳聞,說宋朝迎來最好的時代,皇上愛民,首相同樣也愛民,從皇上到宰執,都是愛民的典範,老百姓有好日子了。實際說愛民,鄭朗愛之,而且愛得平等,但遠不及趙禎。

比如適當的時候,鄭朗同樣漠視生命。趙禎則完完全全是一個濫老好人,最怕聽到的就是有人死。否則不可能前面決堤消息一來中書,後面不顧一把大雨下著,從寢宮來到中書省。

看著奏折,趙禎面容很萎靡,這種態度,讓鄭朗都覺得有些酸酸的。

「鄭卿,還有何策治理黃河?」趙禎啞著聲音問道。

剛才所說的不切實際,多植樹可以,但不可能使整個黃河流域退耕還林,退牧還林,要來點實際的辦法。

鄭朗徐徐說道:「有兩策。」

每一次危機,對鄭朗來說反而就是一次際遇。

決堤之災,還是一次很好的際遇。

這時候到了下半夜,加上聞聽這個不好的消息,幾人全部萎靡不振,聽到有兩策,一起精神煥發,盯著鄭朗。

鄭朗說道:「先說治河。」

「說。」趙禎鄭重地道,然後看著邊上的一名小吏,小吏懂的,開始拿筆記錄。

「陛下,治河之道從大禹開始,傳說疏九河、鑿龍門、辟伊闕,導河、濟、漯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入江。」鄭朗用了一個傳說二字,以那時原始社會的勞動力與技術,不可能活動範圍有這麼大,恐怕連注黃河之水入海,鑿龍門都辦不到,若是有其事,多半只活動在河洛地區一帶,也就是以洛陽為中心,改堵為疏,治理河水。所以除了一個堵不如疏能借鑒,其他的沒有任何借鑒意義,一句話略過。又說道:「春秋時各國開始修築堤防,但各國以鄰為壑,堤防修建得很不合理,齊桓公才在葵丘之會上說了一句話,無曲防。但那時候河水相對而言,比較穩定。到了戰國時,人們數量越來越多,耕牧也隨之增加,水土破壞嚴重,黃河始濁,多夾泥沙,到西漢時始為害,見於史載的決口氾濫有十一次。漢朝迫於無奈,於哀帝初年,公開徵求治河方案。賈讓獻治河三策,其上策引黃河復走禹貢大河故道,使在太行山脈與老黃河大堤之間,有一個寬緩而不迫的去處。中策乃捨黃河舊堤,另築大堤,使黃河與漳水會合同出海,在河道兩側分建水門調建水理。然而地勢變化,禹貢大河故道逼近太行山,地勢高亢,難以恢復,上中兩策設想不切實際。所以只有下策,單純依靠堤防防洪,雖增卑倍薄,勞費無己,最為下策,卻多為後人所用。」

實際鄭朗對所謂禹貢的太行山老黃河故道持著懷疑的態度,有可能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然堯舜禹湯已為聖人,沒有必須抹黑懷疑,引起爭議,只說地勢不便。

繼續說道:「東漢便用此策,取得一些成就。然在王莽時間,張戎應徵治河方案,又提出一個辦法,根據水性就下,水流快則自然刮險淤積泥沙,使河床變深。不過王莽沒有採納,隨後兩漢更替。再到東漢王景治水,用賈讓下策,但做得很細緻,發卒數十萬,與王吳修渠,自滎陽東到千乘海口修渠,景乃度山勢,鑿山陵,破砥績,直截溝澗,防遏衝要,疏決壅積,使黃河入泗,又十里立一水門,順著自然地勢修建一條比西漢大河更近的行洪路線,用水門與大堤束縛,由於河流比降大,水流挾沙能力強,使汴渠成為黃河下游理想的分洪道,減少河床泥沙抬升的速度。這一工程使魏晉北朝,隋唐受益非淺。還有一個變化,由於黃淮泗灌通,泥沙入海,海岸線向大海延伸拓展。再者,我朝立都汴梁,也是由此工程受益。」

趙禎與陳執中全部愕然。

王景治水知道,可其他的多半不知道,特別是海岸線東拓一事。

「到了唐朝,由於太宗安置胡人,從靈武到南北河套,多是胡人各族,以牧為生,危害嚴重,唐朝與吐蕃對峙時,又於大非川與澆河地區多開耕種植,自大非川起,一直到河湟地區、南河套,昔日的水草豐美之所,全部成為戈壁灘與沙漠,泥沙含量大,王景的水利工程已是力所不及,加上我朝百姓開耕又勝於往朝往代,河水泥沙含量更高,這才是河水多次氾濫成災的主要原因。」

娓娓而談,從頭到尾將黃河歷史道來。

但也沒有人驚詫,鄭朗學問好嘛,知道這些冷門的歷史,也不奇怪。

趙禎說道:「何策治水。」

王景引黃入汴入泗,但現在往哪兒引?哪兒也引不了!

鄭朗沉思。

黃河在之後,水患越來越嚴重,經過無數次治理。

小的治理鄭朗記不清楚了,但大的治理僥倖還記得一些。

到了元朝,賈魯與歐陽玄治理黃河,疏塞並舉,疏南河,塞北河,使復故道,以收分殺水勢之效。然堙塞北河之後,水勢不得洩,又出現連續五次決堤,這是失策之舉。倒是他的同伴歐陽玄寫了一本《至正河防記》,詳細的敘述了築堤、修埽、開渠等方法,成為中國第一本有系統的水利工程著作。

賈魯治河失敗,到了明代,潘季馴四任總河督,前後十餘年,在摸索著治河方法,最後將張戎之策翻了出來,簡單的一句話,便是束沙治河。築堤束水,以水攻沙!

具體辦法就是築堤,堤分縷堤、月堤、遙堤、格堤四種:縷堤近河,用以約束水流,意在束水攻沙;縷堤以內又築月堤,作為前衛,以免水流直衝縷堤,起保護縷堤的作用;縷堤之外,另築遙堤,作為第二道防線;遙堤和縷堤之間又築格堤,萬一縷堤發生事故,橫流遇格而止,防止水流順遙堤而下,另成河道。又在沿河低窪處建減水石壩,洪水漲到一定高度時,通過減水石壩宣洩到分洪區,以殺水勢。

前者可以說是最科學的治理黃河辦法。

但他將築堤束沙奉為唯一標準,反對分流以殺水勢,不顧黃強淮弱,築堤障淮,逼淮敵黃,導致淮水倒灌為患,依然成為失敗的治河法例。

於是黃河之患繼續留給清朝。

勒輔與陳潢治河,勒輔還是繼承了潘季馴的束河沖沙之策,但有所發展。認為治水必須從下流治起,下流疏通,河水迅速入海,則上流自不飽脹,於是在黃淮入海水道之間挑川字河,以浚通築堤,將浚口與築堤二者統一。並把施工範圍擴展中游河南境內,其治河成效遠過於潘季馴。甚至還提出黃河中下游束水沖沙僅是治標之策,只有從上游設法阻止泥沙下行才是治本之道的卓越遠見。

當然是不可能的。

想要上游水清,只有鄭朗剛才的辦法,退耕,退牧,使黃河與支流兩邊成為森林,成為草原,有道理,但永遠不可能實現。

將前後理了一遍。

若是在宋朝就治理,只要方法合理,水土破壞還沒有後來的嚴重,未必沒有辦法,但他略有些遲疑,說道:「陛下,治理黃河,若是標治,效果不大,想要取得一些效果,必須耗費龐大的人力物力。」

「說說看……」趙禎略有些慚愧。

是為錢帛慚愧的,鄭朗一再說國家要節約開支,以備收復西夏,這種說法不新鮮,趙匡胤很早就提了出來,算是祖宗家法,只是針對對像不同,從幽雲十六州變成了西夏。

然而國庫一直很空虛,今年夏收略好一點,但出現這個大災,國庫積余又要揮霍一空。

「用張戎之策,束水沖沙。」

「何謂束水沖沙?」

「束縛黃河之水,使水流增快,將泥沙衝入大海,使河床重新變深,減少地上河所帶來的危害。」

「那更危險。」

現在都不斷出現決堤現象,再次河水束縛,還不知道得決多少堤岸。

「有方法解決,築堤建壩,近河縷堤,約束水流,樓堤內又築月堤,保護縷堤。樓堤內另築遙堤,作為二道防線,遙堤與樓堤內又築格堤,橫流遇格而止,防止水流順遙堤而下,衝垮堤岸,另成河道。再於低處建減水石壩,萬一水勢浩大,拉開石門,將水分到宣洪區,以殺水勢。這個效果等會臣放在第二策中講。」說著,怕大家不明白,用筆畫出四堤形狀。

「這倒是可行之策……」趙禎道。

雖然用工頗多,但馬上就有勞力可用了,還不知道出現多少災民,反正也要賑濟,不如索性等水勢稍小時,用他們來築堤。

「僅是這一點是不夠的,想要河水到達下游後很快到達入海口,必須治理下游,一是使泥沙迅速入海,二是減少上游囤水。必須於黃河、濟水與淮河下游地區再修一道運河,使三水交融,再疏通入海各條河流,一利於漕運,二利於導水。並且築堤範圍自龍門峽便要開施,這才能取得效果。」鄭朗又說道。

勒輔疏導黃淮,是有一個前堤,元朝定都於北京,重新修建了大運河,改道山東,在這個基礎上,這才實現了他的計劃。宋朝卻沒有這個先天條件,而這恰恰是束水沖沙的根本。不然束了水,水不得迅速洩入海中,又會氾濫成災。這也是潘季馴治水失敗的另一個原因,不僅僅是堵塞了北道黃河。

這樣一說,比較合理。

但君臣一起沉默。

僅是從龍門開始築堤束水,就不知道得用多少錢,再來一條運河,再有諸多配施的水門、堤壩,哪裡來的這麼多錢帛?

過了好一會兒,趙禎說道:「第二策。」

「第二策不僅是治水,還有另外一個問題,臣曾說過,人有其長短,擇其長,棄其短用人。地亦如此,想要治理地方,必須因地制宜。」

這兩個月鄭朗幾乎很少發言,但在這個風雨交加的深夜,終於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第六百一十三章 賢相(下)

「因地制宜?」趙禎有些茫然。

不算是新鮮的說法,鄭朗在地方上多次提及,如太平州,因地制宜圈圩,發展港口,杭州因地制宜,發展平安監,渭州因地制宜,出了市易。但與黃河有什麼關係?

鄭朗還沒有說黃河,而是說了其他。

徐徐說道:「地也有所長短,棄其短揚其長,全國便能更好的大治。」

「何長何短?」趙禎問道。忽然來了一個太監,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趙禎說道:「到都堂議事。」

京城各個相關的官員一起被驚醒,西府數人也來到樞密院,趙禎索性將兩府宰執一起召到都堂,商議這個治河之策。太苦逼了,這樣下去,也不用收復西夏,每隔幾年,黃河折騰一下,再時不時來一個大乾旱,國家再好的家底也會被老天弄光。

來到都堂。

西府如今人選還是王貽永,以及宋庠,還有王堯臣。

富弼依然拒詔,俺越制,不處罰朝廷算是優待,哪裡敢進入兩府。估計他經過慶歷新政,又經過賈昌朝與夏竦折騰,心中有些後怕。或者暫時不想貼上鄭朗標籤,以免被一些人攻擊成新朋黨,害了自己,也害了鄭朗,這才推辭。

鄭朗沒有著急,馬上富弼在地方上會有卓越的表現,再召他進入兩府,更有水到渠成之勢。但寫了一封信給王堯臣,西府需要精通軍事的文臣,也更需要王堯臣。在信中耐心的勸說,終於使王堯臣奪情起用。

所以西府是王貽永、宋庠與王堯臣。王貽永是打醬油的,宋庠對軍事同樣不大懂,僅是王堯臣一人,略有些吃力。不過不打仗了,也能勉強維之。若是富弼再進入西府,兩府人才便會濟濟一堂。

會先後坐下,趙禎將澶州快報,以及小吏剛才記錄的話,遞給三位西府宰相,讓他們觀閱。

等他們看完後,趙禎又說道:「鄭卿,繼續往下說。」

「喏。首先是京師地界,京師乃是平原地區,地勢空曠平坦,水陸交通發達,利於商業與手工業,大多時候效外氣候涼爽,水草豐美,也利於畜物業,也利於種植桑麻果樹,故朝廷許多牧監多分佈在京師地區,果樹桑麻種植普遍,商業發達。但不利的地方便是土層多,土質劣,多是黃河沖積的細沙組成土壤,不利於糧食種植,有,但產量很低。」

「地質學?」趙禎忽然想到鄭朗格物學上的名詞,問道。

「是,陛下。」

幾個大佬一起低聲議論。

說鹽鹼地不利於莊稼種植,可京師許多地方並沒有鹽鹼地,然產量一直不高,原來是這個原因。

「說。」趙禎來了興趣。

若是鄭朗說得對,用此來指導,各路會少走許多彎路。

「京畿數路中要數京東路自然條件最好,產鹽鐵絲石,水陸交通同樣很發達,土地肥沃,乃是北方重要的糧食基地。略差的僅是山東半島東部,土質次之。然有漁業、商業、鹽業、果樹業,礦藏豐富,徐州冶煉業天下無雙,臣在太平州時曾蠱惑當地商人聘請徐州工匠來太平州,帶動太平州的冶煉技術發展。」

大家會心一笑。

那是鄭朗初啼,但即便是初啼,歲數不大,也震動天下。

不過面色迅速沉重起來,讓黃河壓的。

「天聖十年又修建了新濟河,陛下復召臣引梁山泊水灌溉,在梁山泊形成一個魚米之鄉。」提到梁山泊,鄭朗心中總是怪怪的,實際真實的梁山泊與水滸傳裡有很大的出入,繼續說道:「同時還有發達的制筆業與釀酒業,也是朝廷重要稅務區。這裡開發最為完善,朝廷要做的僅是修補即可。京西自唐末後五代替更,戰亂不休,地廣人稀,又經唐朝過度開發,地力貧瘠,因此在京畿數路中,京西路最為貧困。但只要治理妥當,西部多山,東部多水,自然情況較好,有著無數上升空間。總體南部不及北部,西部不及東部,但各有各的特色,南部適宜種植高產的水稻,漁業發達,西部有果業與木業,東部最佳,利於農業種植,又有煤業與瓷器業,離京師近,也利於商業發展。主要原因還是人口稀少,開發落後,導致遠遜於京東路。」

「河北路北方不及南方,北方低窪,西北多山,可是自安史之亂後一直沒有得到恢復,特別是東南,臣即便在離京城很近的恩州,也看到許多沼澤荒地,若是開墾得當,最少能拓出本路二成以上的新水利田。」

鄭朗侃侃而談,大殿裡鴉雀無聲。說到這裡,就連太監也聽出鄭朗說的太重大了,甚至關係到國家以後的走向。

「河東路氣候高寒,山多、水少,不利於經濟發展,也不利於農業種植,北方諸路中,河東路地利最為貧瘠,然有鹽鐵之利,又產煤炭、葡萄酒、墨、綠礬,銅器冶煉堪稱天下第一,還有桑麻之沃,想要發展,只能從後者著手。陝西路地理遠勝於京西與河東,自古以來,關中便是中國最發達的地區。再有三白渠修建,雖這些年因為災害不斷,常受困於旱災,但仍是我朝最發達的地方之一。即便是秦渭等地,若是開發得當,土地肥沃,還可以重新恢復唐朝隴右盛況。臣在中書曾看到一封邸報,說當地有高產田畝產達到五石,臣估計不大可能,這個產量原因乃是當地田畝比中原實際面積大導致,但若是精耕細作,臣也在涇原路做過測量,兩季產量合三石,卻不是難事。這已遠勝於中原其他地區產量。不僅秦渭,就是吐蕃的熙湟河蘭等地,土地仍然很肥沃。較差的是北部,也有畜牧業之利。無奈,只是受困於西夏之逼。」鄭朗歎了一口氣。

就是宋朝的陝西,也不是後來的黃土高原,許多地區仍是不錯的,不過以軍事為重心,大多數官員忽視開發,導致陝西除關中地區外,其他地方反成了落後的所在。

「淮南路與兩浙路乃是我朝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也是最重要的糧食產地,相對而言,淮南路開發最為完善,兩浙路卻陸續出現一些問題,浙東不如浙西,浙西有太湖浙江之利,可是大戶不合理的圈湖,許多河湖失去灌溉機能,水災日多。浙東多山,但有海魚之利,又能發展青瓷與竹紙。江東東南多山,西北多水,不及兩淮與兩浙,但有高產的圩田,可是臣擔心的豪強會吞併,再加上官府管理不善,會使圩田遭到破壞。又有,過於破壞湖泊,影響蓄水功能,會有長江破堤之害。江南西路多山,但中部土地資源優越,物產豐富,交通發達,自然條件雖不及兩淮江浙,卻勝過江南東路,乃是我朝經濟發展上升最快的地域。川蜀四路中成都路府最佳,古之富裕地區,利州路次之,然只有興元府與洋州地區稍佳,其他地區物產並不豐盛,梓州路多山田,又少灌溉之水,更落後,而夔州路最為糟糕,不僅大山深谷,還有蠻人之害,兩荊路亦是如此,多瘴氣山區,北路還不及南路,但是不是如此呢?陛下,請思福建路。若論自然環境之惡,這五路皆不及福建路之惡,可是福建路百姓勤奮,自發地與山海搶田,興果樹漁業,發展商業,雖多山,交通不便,卻成了我朝人口最擁擠的所在。為何,乃是福建路百姓開化,又無蠻人掣肘,朝廷之政可以施行之緣故也。」

雖是福建路發展很快,這也與宋朝開放的內治政策有關,然而再好的政策能施行到夔州路或者梅山蠻哪裡?

官員在哪些地方在氣都不敢吭一聲,還施行朝廷政策呢,想都不想。這才是數路落後的根本原因。

「兩廣也與前幾路相彷彿,除了廣州一帶,其他地區人煙稀少,多為蠻人控制,但水力資源發達,氣候炎熱,可以一年三收,但是……」鄭朗搖了搖頭,嶺南上升空間才是最大的,不過宋朝的內斂政策,開發嶺南都成了一個遙遠的夢想,更不要說海外了。

鄭朗說這些,僅是一個引子,為下面做鋪墊的。

但幾人全部盯著他。

詳細闡述全國的情況有人,如司馬遷在《史記》裡就詳細的寫了漢朝當時各地情況以及出產。

可是不像鄭朗,鄭朗說得草草,卻更有針對性,只說各路長短,發展空間,這已經等於是在替國家制訂一項最重要的國策。

再者,鄭朗說這些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不同地區不同對待,不是一個善待一個惡待,而是根據不同地區不同情況去用不同方法治理。這都是在宋朝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

鄭朗繼續說下去:「陛下,諸位相公,所以治理,要根據不同情況治理,土地貧宵的山區,例如河東路大多數地區,不能鼓勵開墾,糧食收成少,反而破壞水土,收益也不高,但可以鼓勵發展果林業,桑麻業。果樹以及木材、桑麻的收益不會比糧食收益低,即便低,地廣人稀,可以彌補過來。陝西乃是黃河上游地區,又有黃河重要的數支支流,泥沙重要的來源地,因此不得大肆種植,以保護環境山林為主,治理開發為輔,還有河東路的一些河谷小平原地區,京西路大部分地區,河北路南部,都可以開發。京師地區也可以開發,但先改善土壤,後才能開發。」

「改善土壤?」趙禎不解地問。

「是陛下,改善土壤是一部分,也是有關治理黃河第二策。」

「繼續說。」趙禎沒有再問。

「京東路與兩淮路開發成熟,僅能是修修補補,例如擴大京東路的梁山泊地區的灌溉,在淮南路一些缺水的旱地興渠引水,擴大耕種面積,江東與兩浙開發要適度,必須留下適度的湖泊蓄水,江西福建開發同樣比較成熟,但有許多地區缺少道路往來,交通不發達,可以興修道路,農商並舉。這是朝廷短時目標。還有更長遠的目標……」鄭朗又不說了,長沙乃是四大米市,湖北也不會差,不過受阻於各部山蠻,這個問題不解決,就不能對這兩路開發,除非僅開發兩路的東部。利州主要還是交通,這個有點難辦,除非黃火藥技術成熟,能夠做到真正開山鑿嶺,才能將利州從半封閉的環境裡解脫出來。夔梓路更難辦,嶺南同樣頭痛。後三路因為離京師遠,或者因為山多,天氣酷熱,即便沒有蠻人之逼,也很難短時間趕上其他各路。

繼續說道:「這是各路的情況,細分下去,各州府又有各州府的情況,各縣又有各縣的情況,不能一概而論。然後再興農田水利法。」

「農田水利法?」

「不錯,朝廷發展到今天,冗官嚴重,反正有許多官員無差在身,不缺少官員。」

「……」趙禎無語。

「他們又有職有薪在身,不如從他們中間索性挑選出一些對水利善長精通的官員設一條例司,再於各路設提舉司,專門負責水利開發。鼓勵懂得水利的官員與百姓參與,疏浚河道,利於灌溉防旱排澇,開墾荒地,增加糧食產量。」

陳執中終於發言:「錢帛與勞力何來?」

「勞力一是動用災民饑民,二是差調民夫,以田代薪,三是動用軍隊。國家用了六七成收入養活一支龐大的軍隊,然戰爭不多,許多兵士荒廢武藝,快到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地步。」

「會不會有嘩變?」宋庠遲疑地問道。

「治國之道,用人之道,皆可以用四個字,恩威並用。朝廷對禁兵優柔,自古罕見,但是伯庠兄,為何這數年發生多次兵士嘩變現象?非是恩不足,而是威不嚴也。飛將軍李廣自持勇力,治軍寬鬆,兵樂為用,然敵陣時有勝有敗,程不識與周亞夫皆以治軍森嚴為名,可終身沒有一敗之失。這就是很好的前車之鑒。朝廷待王則薄乎?」

有的禁兵將校快被朝廷養得要長翅膀飛上天堂了。

這是活生生的例子,這幾年兵士嘩變,多與朝廷薄待無關,而是這些兵士不知好歹,欲所欲為產生的。

幾人又不能言。

鄭朗又說道:「錢帛也好解決,一是用工代賑,這幾年用工代賑修了許多水利與道路,只是規模小,沒有組織得當,但朝廷積累了大量經驗,只要有官員專門組織,便可以興修一些大一點的水利工程。這部分的勞力錢帛不用擔心,反正也是在賑濟,經費所用也不會太多。資金可以根據受益情況,再以田地做補償,按戶攤派,或勸諭富戶出資,替鄉里做善事,甚至可以在報紙上刊登他們的事跡,揚善去惡,或於鄉里建祠設碑勒其功,用名喻減少大戶豪強的貪婪之心,募得一批善款,朝廷也可以撥款,或者低息放款於地言受益者,臣在太平州就做過類似的事。然後再獎勵有功的參與官員與百姓,讓他們多出良策,集思廣益。此法不用騷動天下,即可實施。」

事實這就是加強版的王安石農田水利法。

不同之處,提出了區域性,有的地區保護環境,不得亂耕亂伐,這個理念比較超前的。

更具有靈活性。

王安石有許多變法都可以借鑒,但鄭朗卻不知道會引起什麼後果。想來想去,只有農田水利法弊端少,利處多,史上王安石實施農田水利法六七年時間,使朝廷三千六百萬畝耕地受益。往後影響更深遠,可以說到了宋徽宗時,戶部在冊的戶數便達到兩千多萬戶,有可能養活一億五千萬以上的百姓,農田水利法功不可沒。

龐籍看著鄭朗,眼神有些複雜。

無論智慧,或者德操、才能,有可能此子乃是宋朝罕見的賢相了。

自己能不能超過此子?

這時,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而且他隱隱感到鄭朗與范仲淹的截然不同之處,范仲淹雖好,多了迂闊之氣,書生意氣,想當然。但鄭朗不同,那種務實與小心的精神已經刻入骨脾。

「好策啊。」趙禎拍著桌面說道。

樊樓宴鄭朗對富弼五人說過農田水利法,但說得不詳細,也沒有區域性治理這一說法。直到今天鄭朗才正式將這個新法拋出來。

會牽扯到許多利益,但只是一個利益的分配,不會太多傷害到大戶豪強的原有利益,容易執行。而且國家這幾年十分苦逼,不僅是缺錢用,也缺少糧食,旱澇不斷,一旦實施,會有效的阻擋小規模災害所帶來的影響。

說完,又臉帶微笑。

鄭朗在他心中乃是最大的親信臣子,多次提撥鄭朗,也與他力排眾議有關,到了今天,才看到鄭朗的智慧成熟,也在這一夜終於閃放出奪目的光彩。這一想,黃河決堤所帶來的憂傷減少,內心充滿了一份歡喜,對未來充滿了一些期待與信心。忽然又問道:「但朕還是沒有聽明白,這與治理黃河有何關連?」

「有,有很大的關連!」

第六百一十四章 古風(上)

天終於亮了。

都堂鄭朗還在高談闊論,外面卻亂成一團。

特別是三衙諸官員集合軍隊,中書官員與開封府官員強征民船,引起很大的混亂。

但上行下效,上面仁愛,下面官員也不敢馬虎,其實若是沒有勾心鬥角,如今這個朝堂真的很不錯,無論鄭朗或者龐籍、文彥博、王堯臣,皆是第一流的人才。

就是新三使司葉清臣,以及張方平、曾公亮等翰林學士,同樣是第一流的人才。

言臣高若訥與何郯等人也敢於進言。

要才幹有才幹,要言臣有言臣。

看這套班子,就像後世豪華的皇馬足球隊,但組合到一塊,會發揮多少才幹,那是鄭朗的能力了。

諸多官吏不懂什麼恩威並用,不過被逼無奈,自發的這樣做,一方面用鄭朗殺無赦要脅,一方面勸說,人命關天,征你的船,權當做好事吧。商人不滿,但人命關天這四個字,卻溫暖了所有的老百姓。

宮中還在長談。

「陛下,還記得程師孟前年在河東做了一件事?」鄭朗問道。

這又是一個了不起的官員。

若說吏治之才,歐陽修能打上六十到六十五分,勉強及格,那麼許元與程師孟能打到八十五分。不過許元善長轉運,程師孟偏於水利,在這個偏項上兩人能打九十五分。歐陽修留下一個自己修建的醉翁亭,程師孟沒有,可他所過之地,洪、福、廣、越等州百姓卻自發的替他立生祠!鄭朗為政已算是善了,離任後也不過太平州立即立生祠,杭州與恩州則是猶豫幾月後才立的生祠,渭州因為死的人太多,至今還沒有立。可見其善政!

但朝中無人哪,所以飄啊飄,以至後人都不知道有這個良吏存在宋朝史冊上。

「程師孟,朕知道,他在河東做了什麼?」趙禎茫然地問。

此人是官宦子弟,與鄭朗是同年進士,因為有才幹,陞遷起來很快,數年間便歷任知南康軍、楚州知州、提點夔州路刑獄。瀘州戎人多次侵犯渝州邊界,提點刑獄使治所在萬州,與渝州相距遙遠,又多山路,往往一天後消息才能傳到。程師孟奏請將治所移到渝州,由是渝州乃安。

這是眼下的,瀘州戎以後還會侵犯,直到宋朝對瀘州用兵後,才得安寧。夔州沒有常平倉儲糧,程師孟建議設常平倉,是州倉性質。恰逢災年,賑濟災民倉糧不夠,師孟立即違制放倉。

不是他的職權範圍之內,又不上報,主管的官吏很害怕,反對之,程師孟說了一句話,若等到上報再批准後才能開放,饑民們早就死光了。於是災民得活。

結果他遇到封建王朝最好的年代,趙禎聽聞,不但不怪,反而很欣賞,將他調到河東路任提點刑獄使。

不過鄭朗指程師孟那件事,趙禎卻不清楚了。

鄭朗說道:「師孟在河東,河東多山,並且有許多土山,這些土山可以植桑麻果樹,然到春夏之際,雨季來臨,水從山上來,帶著許多泥沙,就像黃河一樣渾濁,百姓稱之為天河。」

幾位大臣全部歎息。

鄭朗不說,很難有人產生超前思想,想到綠化破壞帶來的水土惡化,不過提了,這幾人都是最頂尖的人物,還是能明白。正是這以億萬計的天河,才使黃河成為地上河,災情不斷。

「這些天河一部分衝入黃河各條支流當中,一部分在各個山谷沉澱下來,程師孟路過絳州,看到這個現象,勸說正平縣南董村村民買地開渠,引馬壁谷水灌溉,使五百多頃瘠地變成沃土,原來畝產僅是五到七斗,經過治理後,畝產達到兩到三碩。」

一碩十斗,與石相比,一個是質量單位,一個是容量單位,兩者幾乎相當,若是麥,碩多一點,高梁會少一點,稻米會更多。大約相當。

趙禎說道:「快拿存檔。」

他不是真不管事,只是不喜折騰,又多將政事權交給諸臣,所以看上去是不作為。

但若真不作為,以趙禎朝的多災多難,如何成為宋朝最好的辰光?

什麼都懂。

五七斗到兩三碩,幾乎提高三倍多,鄭朗說得簡單,可趙禎也知道不會花費多少錢帛,但這是五百頃,一個萬春圩,當時有多少人翹首以待,動用了多少人力,也不過一千頃略多一點。

心中鬱悶,為什麼朕沒有注意此事?

那可能一一注意呢?

前年是賈昌朝在朝,以賈昌朝的能力,又怎麼有眼力看出這其中代表的意義?

趙禎要看存檔,鄭朗索性喝茶。

說到現在,喉嚨有些發乾了。

趙禎有些感激地看著鄭朗,這時候他忽然感到劉備遇諸葛亮,符堅遇王猛,齊桓公遇管仲,周文王遇姜子牙那種感覺。若不是有其他大臣在場,他都想說一句:「朕得到了卿,也是如魚得水。」

對另一個太監說道:「備早餐。」

「喏。」

外面雨漸漸住止,不過天色陰霾,晨風呼嘯,看著外面的天氣,趙禎眼中再次充滿憂慮。

論效率,宋朝史上沒有一次兩府有這麼快的救災效率。前面邸報到達,後面各項救災條例就下達下去。但有一個時間差,黃河水位乃是歷年來頂點,決口又有這麼大,這一夜有多少百姓被洪水淹死,趙禎無法想像。

存檔拿來。

趙禎翻看,果有此事,但有可能程師孟僅是靈機一動之舉,連自己都忽視了其意義,又不想自誇,淡淡說了,所以奏報到了京城,幾乎所有人一起疏忽。

若鄭朗不提黃河,趙禎再看還會疏忽。但提了,他已隱約感到其意義,將奏折放下,看著鄭朗說道:「鄭卿,繼續往下說。」

「陛下,臣前面說過京師可以治理,便是此策。從河東到京畿兩路,以及河北路,有許多地方乃是瘠地,還有許多鹽鹼地,除了種桑植麻外,若是種植莊稼,則是雞肋之所,種之收益不高,往往一畝地一年產量不足一石,不種又為可惜。其實程師孟這個辦法拓展開來,便是一條治地治河之策。將這些地劃分出來,每隔幾百頃就著各個山陵土丘設堤,只要就山陵矮丘設堤,不一定計其大小,用工就不會有太多。河水洪大時,設斗門放水,或者直接掘堤放水,洩洪壓水勢,等到水平之時,沒有急流,將決口或與斗門關上,讓太陽蒸發水汽,河水肥沃的淤泥便會沉澱下來,鹽鹼地還能沖涮其鹽鹼的含量。河水退去,用斗門或者再次決堤,將水勢排去。一冬蒸發,圍內所有水份全部蒸發,淤泥卻全部積留下來,瘠地便會變成良田。一是能治河,二是能出更多的良田。這就是臣的第二條暫時治河之策。」

不會起多大作用,可是會起一部分緩解作用。

但有一個附帶的作用,這個附帶的作用甚至遠遠超過治河作用,那便是改良耕地。

王安石就是用此策,使是汴河得到八萬頃良田,河北北流黃河、滹沱河、漳河與御河得到四萬頃良田,十二萬頃良田,一千兩百萬畝,一年即可增加糧食兩千多萬石!

因此沈括說了一句很公平的話,深冀滄瀛間,惟大河(黃河北流)、滹沱、漳水所淤,方為美田,淤澱不至於,悉為斥鹵,不可種藝。

特別是河北路北路比較最為明顯,因為地勢低,海水經常倒灌,多是鹵地,無法耕種,但一用此法改良,鹵鹼降低,上面再覆有厚厚的淤泥,立為美田。兩相對比十分驚人的。

反對派領袖蘇轍也不得不承認,黃河所淤,宿麥之利,比之他田,其收十倍。

產量是三四倍,但同樣的面積,需要同樣的種子,肥料,以及人工,收成卻提高了十倍之數!

其實王安石變法,許多方面真的不錯,只可惜宋朝底子太虛,王安石做得太急,主打方向為了國用,替國家斂財,導致許多方面沒有做好,以至於失敗,不能實現他的願望,卻引發黨爭,讓鄭朗時常想起來,十分歎息。

說出來真的很簡單。

可是為什麼沒有人想到?

趙禎與幾位宰相面面相覷。

王堯臣心中幸慶,幸好鄭朗從契丹逃回來,就憑借鄭朗這些奇思妙想,也足以讓他擔任大宋的首相之職。契丹人說他是放大版的管仲,不過矣。

趙禎說道:「准。」

又說道:「你再寫一份詳細的札子上來。」

不能就這樣准了,還有許多細節呢。

「喏。」鄭朗答道:「這是以後之舉,當務之急,還是黃河決堤一案。澶州本來地勢比海高,河北向北地勢越來越低,洪水東北而行,滔滔不絕,不等水勢下去,就連決堤都無法堵塞了。」

趙禎黯然。

現在說如何治,那是不可能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黃河向滄州或者契丹那邊淌,要治理,只能等到秋後,最少還要看它淌三四個月之久。多少良田被洪水淹沒?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故臣以為先遣權發遣戶部判官事燕度行視澶州決河。」

權發遣乃是一個新詞,燕度惡整君子黨,王拱辰看著解氣,提議讓燕度權戶部判官,但因為資淺,故命名為權發遣,反正宋朝官員是越來越冗,權利是越來越架疊,官員職稱是越來越古怪。導致一個很搞的後果,現在鄭朗職權不明,有許多方面他都弄不清是不是自己管轄的範圍之內事務,還有笨一點的官員,都弄不清自己這個官職是用來做什麼的。

但鄭朗一句說完,幾乎所有人一起盯著他。

鄭朗與君子黨不是一路子人,卻以君子自居,那怕與夏竦沒有交惡之前,相處都是很淡,相反的,所處的幾個好友,未必是君子黨,但都是忠厚的君子。因為其品行,對燕度這樣的人物十分反感。

為什麼推薦燕度?

趙禎狐疑地問:「燕度有何能?」

難道與程師孟一樣,又是一個自己忽視的人才?

第六百一十五章 古風(下)

對燕度,鄭朗當然不存在任何好感,倒是對他父親,十分佩服,一個達芬奇的人物,又授過鄭朗的畫藝。然用人之道,不能因好惡而用人,想要實施農田水利法,必須要有許多懂水利的人才。

懂水利人才的官吏會有很多,可鄭朗不可能有金手指,知道所有懂水利的人才,只能等到實施後一一發掘。記得的僅只有數人,第一范仲淹,范仲淹老啦,況且趙禎也不可能再度將范仲淹提撥到廟堂之上。

非是對范仲淹不信任,而是其他人。范仲淹在地方上太平無事,一旦回到朝堂,君子們會不會再次凝聚成黨?就是鄭朗自己都不敢打保票。

其次是葉清臣,葉清臣倒是可以用上,然現在葉清臣是三司使,暫時不可能會去地方上主持水利事務。

剛才所說的程師孟是一個,燕度也算是一個。但不能這麼說,鄭朗徐徐說道:「燕度昔為陳留知縣,正是大旱,度勸鄉豪出粟六萬石,活濟饑民無數,又行保伍法察盜,臣提出保甲法,便是在燕度保伍防盜法基礎上改良出來的。」

「卿用心了。」趙禎表揚了一句。

除格物學外,鄭朗這些改革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都是有前人實施的一些法令,再進行改進,才得出來的新法。事實不是如此,鄭朗所站的肩膀遠遠超過這個時代,可不能說,太妖異,故說保甲法靈感來自燕度,淤田法靈感來自程師孟,束水沖沙法靈感來自張戎,等等。

繼續說道:「又,前年三司請榷河北鹽,欲改河北鹽法通商為專榷,以增國家收益,唯度與張方平言,川峽不榷酒,河北不禁鹽,此祖宗順民俗,不易之制也(指梓州路與夔州路本身朝廷管轄不力,民風嗜酒,一旦榷酒,會引起動亂。河北臨近契丹,走私發達,一旦榷鹽,大量契丹鹽流入河北,民苦之,朝廷反不得利,讓契丹得利)。前者為度,為變通,後者為法。雖德操欠之,然知法度,便是良吏也。水災浩大,正是需要這樣的官員前去視察,朝廷才能得知真實的災情。」

原因說出來了,趙禎一聲歎息,還能說什麼呢,道:「准。」

快!

在鄭朗帶動下,速度全部快起來,立下詔書,讓燕度前去視察災區。

太監端上來早餐,一人一碗小米粥,一個煮熟的雞子,兩塊餅,幾碟鹹菜。

草草將早餐吃完,鄭朗又說道:「次之災民安置,一為以工賑災,二為以後安治。以前數年災害,朝廷以工代賑,興修了一些水利與道路,雖有收效,然十分零散,故臣有一議。」

這次災民數量巨大,具體的數字還沒上來,然而河水北流之地經過大名府、恩州、冀州、深州、瀛州、永靜軍數州,不是這幾州府百姓全部會被淹沒,但是黃河水位正是最高峰,北流經過這數州,僅是指的是新河道,河北多是平原地帶,一衝,豈止是這數州百姓,其他鄰近各州百姓同樣遭到波連。大名府戶部在冊近十二萬戶,四十萬人,實際人口會達到七八十萬人,恩州四萬多戶,冀州五戶多戶,深州七萬戶,瀛州兩萬餘戶,永靜軍兩萬餘戶,總戶數將會達到三十五萬戶,沒有景祐年間的大旱受災戶數多,那是旱災,家還在,家裡面的農具還在,然這次經過洪水沖洩,什麼都沒有了,真正的赤貧!包括部分地主。

波及的百姓將會達到兩百萬之巨,並且是造就兩百萬赤貧百姓。

還有更惡劣的後果,旱災過後,田還是田,家還是家,可是決堤之後,形成一條長達一千多里的新河道,河道堤岸寬度最少會有一千多米,有可能近兩百萬畝良田變成了河道湖泊!

家沒有了,地也消失了!

這必須考慮的。

繼續說道:「先說以工代賑。」

趙禎額首,安治不急,要看衝出河道所經的地點,有的雖經水淹沒,水退後依然能返回家園。當務之急,必須將這些一無所有的災民組織起來,否則又會形成前幾年全國到處起義的現象。

「重心治理漳河,再看災民情況,修浚滹沱河與御河。」

「行知,漳河不在東邊決口,就在西邊決口,何必勞動民力與財力浚修?」文彥博說道。

宋朝水災最嚴重乃是黃河,其他的還有汴河,汴河也經常氾濫成災,兩浙過度的圍田湖田造成秋潦越來越嚴重,還有淮河之害,特別是黃河多次侵淮,這時候黃河水流量很大的,一入到淮河,就像四百斤的巨漢壓在六十斤的苗條少女身上,少女會很不快樂,有可能立即被壓得窒息,不入淮淮河都時常氾濫成災,一入淮淮河百分之百的出現大洪災。

還有一個地點,便是漳河,這條河發源於太行山,經磁州、洺州,入冀州與胡盧河匯合,乃是河北路一條大河。此河危害也不小,十年有五年決口,密度遠勝過黃河,只是不及黃河流量,但因為時常決口,沿河一帶本來是沃野千里,現在多成了荒地,百姓不敢耕種。官府也曾治理過,收效不大,如文彥博所說的,治好了東邊,又在西邊出事。治好了西邊,東邊復出事。

鄭朗搖頭:「寬夫,之所以出事,乃是漳河與大河一樣,是地上河,以前治河乃是堵法,加高堤防堵水,然上游樹林遭到嚴重破壞,多夾雜泥沙而下,加高一尺,泥沙沉澱一尺,久而久之,成為懸河,故決堤次數越來越密集。此次治理,一是從源頭抓起,保護植被,對一些人煙稀少的山林進行封山制度,不得砍伐,二是開一條新河。陛下,可有地圖?」

趙禎讓太監拿來河北路的地圖。

鄭朗畫了一條路線,也就是重開一條長達三百多里的新漳水。畫完後說道:「重開新河,使之從地上河變成地下河,所需民夫雖眾,正常年份朝廷無法實施,今年卻會有上百萬的災民,重修新河勞力足矣。朝廷雖花費一些錢帛,然新漳河興修得功,數州百姓受益,荒地變成沃田,數年後僅是稅務就可以將朝廷投入的錢帛彌補回來,何樂而不為?」

文彥博又說道:「行知,雖淤田之策能改良土壤,然泥層太薄,我怕不會產生你所說的收效,反而傷民。」

史上文彥博也曾用這個借口反對過王安石,鄭朗以為文彥博是黨爭,刻意為了反對而反對。看來不是,這是一個很安靜的大臣,不喜興師動眾。耐心說道:「寬夫兄,水土破壞已經很嚴重,往後十年當中,必有一到三次大水之年,我說的前者治河之策,朝廷沒有這麼多錢帛實施,只能用我之第二策,大面積的放水入田入圍,緩解水勢。淤田之策一是用水勢沖刷鹽鹵,二是積肥沃的淤泥於土壤表層。一年沉澱固然是薄,若是四次五次呢?」

文彥博對王安石變法很反感,但對鄭朗不反感,便沒有再爭辨。

「陛下,臣推薦程師孟主持此項工程。另外就是災民的安治,北方多妖教信徒,雖受王則蠱惑,朝廷亦寬大處理,以防萬一,必須將他們摘取出來,抽調到南方治理御河,水勢消退以後,可以倣傚太祖太宗將晉雲朔之民遷於京西之策,將他們也藉機遷入京西,一是開發京西,以厚京師,二也是以防妖教死灰復燃。」

趙匡胤兄弟遷民之舉,不是為了以厚京師,征伐後漢時,沒有拿下來,但擄獲了大批百姓,只有京西路人口最少,所以安屯在京西。征伐幽雲十六州時,雖敗,但從雲朔遷來大批漢人,也安紮在京西。

性質不同。

但這次因為鄭朗,殺的人不多,活民無數,可鄭朗卻是很擔心,人心這個東西不大好說的,恩將仇報的事跡太多了,所以獻了此策。一到京西,人地生疏,就是想造反也失去造反的條件,同時又解決新河道淹沒大量耕地,百姓無家可回,無地可耕的問題。

趙禎欣然道:「准。」

鄭朗又說道:「此次受災百姓之廣,難以想像,組織發放救災物資,必須以一良吏前去承擔,臣推薦包拯為河北轉運使兼臨時河北發運使。」

「河北發運使?」陳執中疑惑地問。

「非如此,不能攏權集中處理賑災事宜。」

宋朝路線最大的官員是緣邊四路時所設的臨時官職,安撫經略征討使,不常設。常設最高的長官是轉運使,主要權利有三,組織監督本路各州府按規定向中央輸送財賦;根據三司安排調整各州府輸送中央物品與地點,因此有了賦稅折變、支移與科率的權利;在申報三司得准前提下,在本路各州府之間調劑財賦余缺,監督本路各州府財務開支以及理財官員行為。附屬的權利也就是監督一些冤案,但只有監督權,沒有審理權。

可與唐朝的節度使,後來的總督不同,權利很小,無權在本路增加稅目,無權擅自增減稅率,遇到災荒年未得朝廷批准沒有賑災免稅之權,各路也不設路庫。

將唐朝的道,後來的省,這個二級編製權利兩極分化,一分給中央,二分給各州府。州府權利集中,這個不怕,再謀反,僅是一州一府謀反,不會顛覆國家。

所以鄭朗又疊加一個發運使之職。

發運使在唐朝掌管漕運,宋初主管糧食購買調度,兼制茶鹽事,但在宋朝又設了一個度支司,下面有八案(八個下屬機構),其中第五案便是發運案,掌汴河廣濟蔡河漕運、橋樑、折斛、三稅,分化了發運使的權利。這個官職於是越來越成為雞肋,先有京畿東西水陸發運使,江、淮、兩浙發運使兼制置茶鹽事,後有三門白波發運使、陝府三門發運使。但因為雞肋之職,最後多保留江淮發運使,也就是許元擔任的職位,還有一個三門白波發運使,後者掌管京畿與陝西的貨物調度。到了南宋,進一步弱化,只負責購買糧食。

兩個職位看似大,實際權利皆不大。

不過疊加起來,實權會增加,也利於便宜處理救災事務。可是在宋朝史上還沒有出現河北發運使之職,故陳執中有些疑惑。

鄭朗答道:「臨時而。」

就這幾個月時間,過去了,就像緣邊四路那個古怪的安撫經略征討使一樣,不再設了。

陳執中於是不吭聲。

不這樣,調運分配物資,在宋朝種種分權政策下,確實少了速度與機動性。

忽然王堯臣會意過來,讚道:「行知乃有古風也。」

推薦了三人,一人乃是鄭朗不喜的燕度,一人乃是與鄭朗毫無瓜葛的程師孟,一人乃是鄭朗一再力保的包拯。孔子讚揚祁黃羊舉賢不避親仇,也不過如此。

「豈敢,臣深蒙陛下寵愛,大災到來,豈敢有私心乎。」平時罷了,不用斤斤計較,這時候必須將適當的人選放在適當位置上,故讓善長變通、對水利精通的燕度前去察看災情,程師孟主持興修水利,至於包拯更不用說了,陳州放糧是故事,但老包還是一個比較剛直的大臣。這次賑災,再加上興修水利、安撫災民,糧食物資總價值會達到一千多萬甚至兩千萬貫之巨,讓其他大臣前去,鄭朗真的不放心。若是一個官員手長一長,國家損失就會有千萬貫之巨。

「准。」趙禎又說道。

速度之快,難以想像。

決堤後幾乎不到十個時辰,救災民,後續的安置全部落實,甚至還有淤田之策,農田水利法之議。趙禎看著鄭朗,眼中欣賞的神色越來越濃厚。

再召諸位相關的大臣前來議事,從三司官員到兩府兩制言臣,所有重要的官員全部召到都堂來議事。

鄭朗說的只是各項總條款,想要落實,還要劃分一條條細瑣的詔令,必須將相關的官員一起召集商議。

天早就亮了,各部官員也入值,很快幾十個重要的相關官員一起到達。

等他們坐下後,趙禎讓太監將剛才記錄的君臣對答傳遞下去,其實主要就是鄭朗說的話,略有些長,讓大家先觀看,再議事。

到了開封府尹張堯佐時,他將這份記錄看完,說道:「臣有一奏。」

「張卿,說。」趙禎帶著鼓勵的笑意道。

趙禎提撥張堯佐,主要是張修媛在後面吹枕頭風的,但張堯佐本身處世小心謹慎,通曉吏治,熟悉律法,算是一個能吏,兩相結合,這才迅速上位。可是自提撥張堯佐時,就遭到許多大臣反對,趙禎也希望張堯佐提出好的意見,以正其名。

張堯佐說道:「鄭相公兩策治河,前策興修一條新的運河,通達淮泗河濟,臣估計至少長達一千多里,沿途又有京東大片山區,實施不宜,此策乃是疏水之舉。澶州河決,出現新的北流是謂必然,為何不將北流修葺,讓大河分數支入海。古代大禹治理黃河,將黃河分九支入海,由是天下乃安。若僅修葺新的北流入海,勞費小,用工省,又能有一條新的主流分卸水勢,何必耗費巨大,興修一條大運河南北分擔水勢?」

似乎是一個好的辦法。

許多大臣抬起頭,不解地看著鄭朗。

但不是所有大臣不懂的,葉清臣盯著張堯佐,忽然伏下去,大笑起來。張大人,你太好玩了,這樣的餿主意居然還能一本正經的說出!

第六百一十六章 遠方(上)

葉清臣笑得不正常,是恥笑,看張堯佐的眼神也像是看一個白癡。

他是清流,所以看不慣張堯佐。有外戚,比如低調的曹家,德操頗佳的劉美與李用和,可是張堯佐上位很不正常,侄女得到皇帝寵愛了,來認親了,之前兄弟死去,孤兒寡母的,你在哪裡?

張堯佐臉紅脖子粗。

鄭朗掃了一眼,對張堯佐他沒有太多的反感,有幾人不貪圖權貴?相反這種平民外戚對朝廷危害不大,最怕的就是象低調的曹家、高家這些豪門外戚,曹皇后與高滔滔不算惡的,然王安石變法後,她們倆人成了最大的反對派,原因很簡單,變法傷害了許多權貴利益,包括高家曹家。就是對鄭朗也有點影響,比如隱田,鄭朗絕對不會碰真定府與亳州,否則等號就是失敗。

替張堯佐略略解圍,說:「大禹時不同,土水沒有惡化,黃河水泥沙含量不高,故只要疏通九河,使河水迅速洩入大海,便使澇災降低。」

就是這個鄭朗都很懷疑,大禹時代有這個勞力與技術疏通黃河入海九河?

「現在不同,黃河泥沙含量高,一旦增加北流河水,水勢浩大時是有迅速洩汛之功用。不過水勢一小,因有北流河水分流,水勢更加緩慢,泥沙沉澱更烈,不用幾年,南北分流皆會成為懸河,到時南北大河一起危害,後果不堪想像。故我前策說束水沖沙,從龍門起束水。又說修建一條新的大運河,功用有三,一為軍事,我朝與契丹搭成盟約,互不侵犯,然未來之事,誰能說清,萬一有害,南方物資會以最近的水路運向河北。二為民用,河北雖地勢平坦,然產量低下,時有旱澇災害,糧食終是不足,有了此條運河,不需要從汴河京師復向河北周轉,時間快,成本也會下降,減少國家費用。新運河修建,也會拉動京東河北諸多州縣商貿發展,利國利民。三為治河,新運河所在,乃是黃淮下游,離入海口近,再利用大運河分卸河水,這裡不僅有黃淮濟三大河流,還有其他諸多入海河流,因為離海口近,河水能及時洩入到大海,不會產生泥沙沉澱的危害。至於運河泥沙,可以用斗門、澱池或者其他實施來調節控制,那麼中游泥沙因河水束住,會迅速衝向下游。下游又用運河作為扁擔,將諸多入海河流聯繫,用斗門控制流沙,河水卻能及時入海。這種治理河水的策略,只會產生一個結果,黃河入海處會多有泥沙淤積,海岸線會向大海迅速延展。那算不算危害呢?」

懂者很簡單,所以葉清臣象看白癡一樣看著張堯佐。

不懂者卻是很困難,所以鄭朗耐心解釋了一遍,估計不是張堯佐一個人,其他大臣中至少有一半似懂非懂。

但這種耐心與溫和的態度,更為趙禎看重。

這一回沒有人再有異議,開始商議細節。一天下來,連續頒發了十幾道命令與詔書,直到天色再度暗下來,一一散去。

燕度很早就離開了,包拯當天晚上連夜籌備物資,他在陝西做了很長一段時間轉運使,有了實踐經驗,朝廷在後方大力支持,國庫有充足的糧食錢帛,於是有條不紊地經過一夜調度,第二天一天就離開京城,向澶州而下。

決口處離京城不遠,僅只有三四百里地,第二天包拯奏折到了京城,在奏折裡包拯寫道,千里平原,皆成汪洋,滔滔濁浪,遍見浮屍,堤坡之上,哀鴻遍野。

絕對沒有這麼嚴重,宋朝文臣喜歡誇大其詞,以示愛民。只能相信一半。不可能淹沒的地區水面上,到處飄滿了浮屍,那得要死多少百姓,但不會少。燕度也寫了奏折回來,沒有包拯說得嚴重,可是情況寫得同樣惡劣。

鄭朗在中書看到後,一聲歎息。

他心中產生一種負罪感。

實際與他並沒有多少關係,即便不怕人議論妖異,堤決的原因很多,鄭朗怎能知道是那一種原因導致堤決的?有一個原因,水勢浩大,但這個原因無法預防,即便不讓澶州決堤,水勢浩大的結果,也會在其他地方決堤,水勢才得宣洩。

已經做得很不錯,如此及時的救災,活人無數。

看到朝堂上如此重視,各地官員發瘋似的搜集船隻,不顧滔天巨浪,搜索困於洪水中的災民。又有數萬相關州縣的駐兵參與,大名府後面數州軍及時預防,與史上相比,最少少死七成以上的百姓。

但鄭朗骨子裡還是一個小宅男。

看到包拯觸目驚心的奏折,臉色陰沉,內心也有羞愧,回到家中,一直不開心,便問崔嫻:「我家裡還有多少金銀?」

鄭家這時候很有錢。

鄭朗不養家妓,謙客用得少,更不會狎妓,應酬也不多,所以用費不奢侈。除了他的薪酬,還有鄭州的產業。鄭家上下不會魚肉百姓的,不過到了他這地位,誰敢得罪,產業自己在滾雪球,簡單的原因,比如團行的分配,誰家會得大頭?僅是這一點,利潤也會逐年提高了。家中有不少錢,但有多少,鄭朗從不過問。

以前官位低的時候,經常拿出一些錢帛救濟百姓,位置越高,卻不能這樣做了,以免言臣彈劾收買人心,趙禎不會忌憚的,可是大臣難免會囉嗦一番。於是用費更少。

但鄭朗只問金銀,貴,體積小,故不問銅錢與布帛。

崔嫻答道:「若是全部籌集,會有三千多金,兩萬兩銀子。」

「在老家找幾個生面孔的人,將這些金銀匿名一起捐給三司吧。」

崔嫻嗔笑道:「自古以來,未有你這樣做官的。」

「不求做一個好官,但求做到心安。」

崔嫻也沒有再反對,即便捐了所有的金銀,家中還有大量錢帛,況且以後每月繼續在累積財富,要這麼多錢做什麼?對錢財二字,崔嫻出身官宦世家,與鄭朗一樣,看得很開。

隨著將所有金銀悄悄運到京城,又從鄭州四兒家的親戚中,喊了幾個生面孔的青年,讓他們來到京城,將金銀裝上小車子,蠻重的,整整三車子金條銀錠,運到三司大門前,將金銀以及核實的數量清單一起交給了三司門前的兵士,讓他們將金銀運到三司。

兵士感到很奇怪,「正好碰巧」鄭朗路過這裡,揮了揮手說道:「你們將它搬進去吧。」

「喏。」

葉清臣聞聽此事,感到納悶,連忙出來追鄭家喊來的人,哪裡追得上?

這件事引起一個小小的轟動,趙禎感慨地說了一句:「誰說人心不古?」

多好的一個人哪,做了這麼大好事,也不留下姓名,這才是真正的善人。其實鄭朗如他所說,只求心安。這麼多金銀,放在那一家都是一筆不菲的數額。但對於整個國家來說,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並且準備充分,朝廷並不差多少糧食錢帛,若說差,差的是未來之用,那麼還不知差多少,得以億來計算。

讓趙禎欣賞的還有另一件事。

鄭朗早就有謀劃如何處理這次災害,以前低調的進入東府擔任首相,甚至讓人一度以為鄭朗心甘情願的退居二線,將首相之權依然交給陳執中。但災害發生後,突然變得高調。

以前像這種大的水災,難不在災害發生之時,這是天災,非是人禍,不能怪朝廷。有的官員良心不好,能希望人一起淹死,省得善後事宜。災害發生時,該死的也死了,塵歸塵,土歸土,與朝廷沒有關係,然而善後卻與官府、朝廷有關係,這些災民必須安頓。難就難在後面。

此次恰恰顛倒。

難就難在前面,這麼大的災難,產生一百多萬赤貧的流民,隨後中書在鄭朗突然高調的情況下,就像一台精密度很高的機器,在沒有任何差池地運轉,災民的安撫,物資的調動,有條不紊的進行,幾乎沒有出現任何失誤。

與去年的災害中書處理,成了宣明對比。

但鄭朗因為內疚,每天面帶憂色,兩府大臣看著他的態度,幾乎都是無語。

更讓大臣無語的是趙禎。

鄭朗的安排不可謂不周密,趙禎仍然不放心,又派張掞為河北體量安撫使,張掞也算是一個有政績的大臣,為官善良,性純善篤孝,幼年時曾聽中醫說大腿肉能治療父親的疾病,悄悄割下自己股肉給父親吃。這樣的大臣派往河北作為體量安撫使,不會太糟糕。

趙禎又在都堂上對諸相說了一句:「春夏以久雨,不僅是澶州決堤,其他地區也飽受綿雨之害,朕日蔬食,夙夜祈禱上帝,然霖雨未止,朕當絕食,只飲水,期求上帝移災於朕一人身上。」

這純是糟蹋自己,以趙禎的小身板子,不是絕食心誠,而是要大補,若動不動來個絕食,估計五十歲都熬不過去。鄭朗想勸,又不知道怎麼勸說。

文彥博說了一句:「陛下,近來天氣漸漸恢復正常,實乃聖德感通也。」

但說來奇怪,趙禎前面說過這句話,天氣從陰轉晴,真的恢復了正常。

天氣一天比一天正常,朝廷處理及時,災害帶來的負面作用也漸漸化解,吏治同樣恢復了正常。

轉眼間到了七月。

趙禎又將諸相召入都堂議事。

沒移皆山寫來第三封信,比較相信鄭朗,不過時間拖得越來越久,雖然寧令哥逃向契丹,但沒藏兄妹一直暗中懷疑是沒移父女協助其逃跑的,暫時沒有對沒移父女動手,沒移皆山卻很擔心。

鄭朗寫的條件,他也感到滿意,黛黛嶺悄悄放開,為沒移族舉族投奔提供了便利條件,沒移皆山按捺不住,又寫了一封信問鄭朗,你們宋朝什麼時候收留我以及我的族人?

鄭朗身兼樞密院職務,可是主次有序,主要還是處理中書事務,信到了宋庠手中,沒移皆山詢問的是鄭朗,但關係到國體,大宋又將信交到趙禎手中,於是趙禎將諸相集合詢問。

幾個宰相沒有吭聲。

鄭朗卻飛快地答道:「請陛下恩准。」

為什麼不收留?都不需要問的,早就商議好了。而且鄭朗內心處還有一個小小的好奇,中國四大美女,他肯定是一個沒有看到過,之所以稱為四大美女,都是那種禍國殃民的級別。大約沒移氏相比她們,似乎略差了一點,但也算是那種禍國殃民級的美人,美女他見過很多,可能讓一個國家都產生巨變的美艷女子,至少元昊作為一國之君,閱人無數,閱美同樣無數,卻讓元昊父子癡迷如此,沒移氏會美艷到何等地步,讓他忍不住常常產生一些遐想。

想要看真人,只能讓她來宋朝!

第六百一十七章 遠方(中)

大隊人馬終於翻過黛黛嶺,但道路變得越來越崎嶇。前方便是兜嶺,翻過兜嶺就到了宋朝控制的區域。

在這裡有兩道,一折向西南,從賞移口大道再奔蕭關,這是正常兩國行軍作戰道路,也是兩國重點控制道路。還有一條道路,便繼續折向東南,越過兜嶺進入宋境。這條道路崎嶇狹小,人馬難行,宋朝又於此設了數個小關卡與戍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直到配合自己,宋人才陸續地撤出關所,成了宋夏之間另一條私鹽通道。

過了兜嶺,就是一馬平川的葫蘆川了,但難就是難在這一段路程。

扭頭看了看,族人龐大,又帶了許多行李,嚴重拖慢速度,每天行程只有二十幾里,他心中十分焦急。

這一行有宋朝的幫助,還有好運,才將所有族人帶出來。

不是想離開就離開的,元昊在世時,族中有許多子弟在興慶府為官,包括他的兩個兒子,而且沒藏兄妹也不放心。或者用省親的借口,那麼兒子怎麼辦?

鄭朗給了第一個配合。

狄青兵出屈野河,痛擊幾個侵耕嚴重,又時常來宋境騷擾的強悍部族。並且連撥西夏邊境四寨,擊殺西夏兵士八百餘人,數族百姓兩千餘人。至於狄青出了多少兵,沒移皆山遠離權利中心,卻不能知道了。

此事引起西夏所有權貴震恐。

站在宋朝的角度,西夏非常麻煩,殺又殺不死,哄又哄不好,頭痛萬分。但沒移皆山在元昊沒有死的時候,還有一些實權的,卻知道並不是宋人所想的那麼回事。

元昊就因宋朝,說過一段話,說漢家人對內是龍,對外是蟲,已不是漢唐時有漢家人,得牽著他們鼻子走,想和時,只要派一使者,那些得益的、貪生怕死的權貴就會立馬求和買平安,想打時繼續打臉無妨,想怎麼抽就怎麼抽,動怒了,再耗一耗,然後再派一使者說說好話,那些權貴依然還會求和。清醒的人很多,可這些人清醒沒有用,那些權貴不清醒,他們就沒有說話權。至於老百姓的態度,元昊提都懶提。

所以不怕。

照侵耕,照擄掠,一漲自己國家的士氣,二可以就此討價還價。

說到底,是漢人統治者的苟和心理,讓西夏外交政策如魚得水,雖然漢人文明長遠,舉世無雙,卻越活越回頭了,只要靈活機動,完全能掌握主動權,可進可退。

不過沒移皆山卻聽出另一層意思,西夏本身也是色厲內荏。

狄青僅是武將,他居然敢率兵入侵殺屠,撥四寨,焚之一空,又對諸族殺戳,難道宋朝要改變對西夏的態度?

他還不知道另外一件事。

契丹虎視眈眈,已在金肅州派駐大量軍隊,陰山那邊又有契丹軍隊活動的身影。

他同樣不知道,鄭朗此舉不僅是給他提供一次逃跑的機會,還有西夏侵耕越來越嚴重,也要教訓教訓,同時表明一個態度,宋朝不是那麼好欺負的,為收留沒移族留下空間,也就是以進為退。

時機到來,沒移皆山讓女兒提出懇請,要去天都山皇宮避署,沒藏氏沒有答應。不過沒移皆山準備了很長時間,在這數月中他得到一個隱秘的消息。沒藏氏乃是一個十分水性楊花的女子,在野利遇乞活著的時候,就與自家的管家李守貴私通,野利遇乞被殺,沒藏氏與李守貴分開,李元昊召沒藏氏入宮,以尼為名,兩人秘密來往,不過李元昊很快被自己女兒吸引,冷落了沒藏氏。沒藏氏寂寞難耐,又與自己的保細吃多勾搭成奸。

或者很早兩人就勾搭成奸的,那麼連諒祚是不是李元昊的種,都成了問題。沒移皆山不敢往下想。也不需要想,花重金暗中賄賂吃多,求吃多說好話。要感謝鄭朗,若是沒有寧令哥出逃契丹之事,沒藏氏很有可能會借契丹之手,剷除沒移父女。現在寧令哥逃到契丹,沒藏氏沒有動這個念頭了。

枕頭風力量很大的,不論男女。

沒藏氏終於同意。

但不止他與女兒,還有一些親戚,族人,以及兩個兒子,再求沒藏恩准,讓他們以護衛自己女兒名義,一道前去天都山。沒藏氏又沒有同意,結果沒移皆山再次花重金賄賂吃多。

到了天都山行宮,情況仍不理想,沒藏氏派來許多侍衛,看守森嚴。

沒移皆山一愁莫展。

忽然數天後,侍衛一起消失。

沒移皆山一家人等於軟禁起來,不能聽到外面的消息。

這時,契丹已經對西夏動手了。

元昊在臨死前除托孤外,還忍痛說了一句話,他日力弱勢衰時,宜附中國,不可專從契丹。契丹殘虐,中國仁慈,順中國則子孫安寧,又得歲賜官爵,若為契丹所脅,則吾國危矣。

梟雄眼睛如燭,這段話說得很有遠見,他在世時,兩面派,時戰時和玩得轉,他一死,後代未必有他的手腕。契丹結了仇,必報仇。宋朝那邊問題卻不大,只要不給宋朝找到借口,僅是內耗,就讓宋朝無法對西夏用兵。結果無人聽,與宋朝繼續交惡,幸好女真崛起,否則西夏早晚會被宋朝吞食掉。就是這樣,西夏政權始終不能平安的渡過,也與宋朝時常攻伐,或者禁榷有關。

沒藏訛龐聽了一半,對宋朝色厲內荏,但正規的軍隊始終不出面,對契丹卻是嚴加提防,又重修了唐隆鎮(山西偏關縣)。以前這裡叫偏頭關,與寧武關、雁門關稱為北方三關。西瀕黃河,東連丫角山,地勢十分險惡,乃是西夏通向契丹東邊道路上的重要門戶。

遼興宗聞聽元昊死,就想用兵,史上契丹找不到理由,用西夏賀正旦使遲到為由,大舉興兵伐夏。這次理由充分,西夏國相謀害元昊,扶立一個不知道那個人的野種上台為帝,俺帶著正牌太子來了,沒藏你趕快將那個野種拉下台,重立寧令哥為帝,我們契丹就饒過你們兄妹。

沒藏兄妹怎能答應?於是契丹繼續三路開進,先鋒軍乃是皇太弟耶律重元、北院大王耶律仁先,先行開赴。自己則率中路大軍,韓國王蕭惠為河南道行軍都統,趙王蕭孝友、漢王耶律斡不輔之,徐徐跟進。耶律敵魯古為河北道行軍都統,征發阻卜部諸軍為偏軍,兵出西陰山。規模不及上次,但也不小,近十萬之眾。

大軍渡過黃河,到達唐隆鎮。

唐隆鎮經過修葺後,變得易守難攻,但是西夏守軍看到契丹軍隊龐大,在契丹猛烈攻擊下,一起落荒而逃。

這不是狄青率幾千宋朝騎兵來一個小小的教訓,西夏舉國震恐,才將看押沒移皆山父女的侍衛抽走,以防契丹。

還留下一些人,但不多。

沒移皆山於是上書要求回族省親。

沒藏氏不是很同意,迫於契丹壓力,也沒有想到沒移皆山會投奔宋朝,甚至都沒有想過宋朝敢收留沒移皆山,沒移族終是一個稍大一點的部族。黨項諸族中小者僅幾十帳,大者數千帳,甚至上萬帳。沒移族也算是大的,近兩千帳,但不是那種頂尖大族,如野利族、野龍族、咩兀族、伽羅膩族。一千多帳,頂多只能抽調兩千甲兵,危害不大。

契丹來伐,沒藏兄妹又不想後方多事,勉強同意,但讓沒移皆山抽調一千甲士前來興慶府,準備與契丹開戰。直到這時,沒移皆山才得到契丹入侵的事。

沒移皆山沒有拒絕,虛與委蛇地答應。

但一返回沒移族,立即命令所有族人收拾所有行李出發。

可是道路狹窄,行程很慢,讓沒移皆山很焦急。

不出發沒有事,一出發,沒藏兄妹要不了多長時間便會得知。不到一百里的地,居然走了三天時間,才抵達兜嶺,沒移皆山有些急了。

這個連鄭朗也沒有想到。

能力的問題,若沒移皆山很有能力,以元昊對沒移氏的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移氏自己還沒有要求呢,元昊便替沒移氏修天都皇宮,又修賀蘭離宮。幸好死得快,否則再過幾年,沒移氏到了年芳二十之季,更加貌美,元昊能不顧西夏國力,替沒移氏修阿房宮。這樣的寵愛,沒移皆山都沒有上位,可見他的能力。

當然,若有能力,他早就到了宋朝,何必苦逼的等契丹入侵,才讓他找到逃脫的機會。

這是逃跑,時間緊張度比澶州決堤時更緊張。當年山遇惟亮為了逃跑,居然坐視年老的母親自焚,無他,老媽媽跑不動,會拖累時間!這次沒移皆山舉族而來,還能帶這麼多李行,幾乎坐看族人將肚兜子、爛襪子、抹布都帶上。能快得起來嗎?

最後鄭朗得知,氣得幾乎無語。

登上莽蒼蒼的兜嶺,天色已黑,孩子在鬧,牛羊在叫,亂成一團,只好尋找一塊山谷紮下營地。一萬多人擠在一起,亂成一團。

沒移瑪伊從車子裡走出來問:「爹爹,什麼時候能到達宋朝?」

「明天下午。」

「孩兒擔心。」

「沒有事,那個小宰相在擔任宋朝首相。」沒移皆山撫胸,若沒有這個小宰相做了種種佈置,根本就逃不出來。

「那個小宰相很有本事?」

「沒有本事,他怎能從契丹逃出來?」沒移皆山很慚愧地說。自己這一行逃得多艱難,還有種種好運氣,逃得都膽戰心驚的,不知道此子是如何逃出契丹?聽到一些傳言,過於誇大,他不相信,再想,卻想不出來,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草草休息一夜,不顧人困馬乏,第二天一早,又撥營起程,翻過數道險峻的山峰,這時沒移皆山精明起來,看到有的族人帶著許多行李,攀登很慢,喝令他們丟下這些沒有多大用途的行李。稍稍快了起來。就是這樣,整個龐大的隊伍依然像蝸牛在爬。太陽徐徐偏西,終於翻過最後一道險嶺,前面還有山,但屬於葫蘆川沿伸地帶,這個道路他熟悉無比的。雖有山,山不高大,漸漸以平原河谷為主,過了這裡,便是真正的葫蘆川。再往前去便是蕭關。到了蕭關,全族人平安無事了。

下令道:「快到宋境了,大家快點。」

就在此時,後面忽然有人說道:「不好,追兵追上來了。」

「大家快點走。」沒移皆山喝道。也不用他催,百姓瘋狂地向前跑,什麼行李牛羊也丟下不要了,西夏為了防止各部族叛逃到宋境,處罰很嚴的,抓住了全族屠殺,陸續已有數個小族被屠,有的離沒移族不遠,甚至族中有一些戰士還參與了屠殺。

沒移皆山來到隊伍後面眺望。

越來越近,大約有三千騎。就是三千騎,自己帳下也未必是其對手,也要看,若是無能的將領率領,還能戰一戰,這裡離蕭關並不遠,只要堅持一段時間,宋朝軍隊趕來,舉族平安。但若是將領能征善戰,凶多吉少。

一邊眺望,一邊集合部分族中的壯士,準備武器與戰馬,漸漸追兵更近,看到了旗號,沒移皆山忽然毛骨悚然。

來者還沒有看清楚,但能從旗號上得知來者是誰,嵬名浪遇!

沒藏兄妹居然將這尊大神請了過來,對付自己!

第六百一十八章 遠方(下)

嵬名浪遇乃是李元昊的弟弟,曾隨李元昊出征,多立下赫赫戰功。不過李元昊必格多疑,容不得這個弟弟出風頭,多次打壓,由是名聲不顯,宋朝人對他不熟悉。

西夏一些權貴還是知道的。

沒移皆山更知道。

因為李元昊對女兒相信,所以說了一些話。例如對各國名臣的評價,包括鄭朗,說了一句話,鄭朗軍事不足慮也,若讓他再次率兵與鄭朗對戰,準會贏得勝利,之所以敗,認為他是文臣,準備不足也。

事實這是錯誤的,李元昊軍事能力長在戰略與對政局時機的把握,這一點當世無人能及之,無論唃廝囉,或是狄青、種世衡,可以說他是一個縮小版的諸葛武候,但有一個缺點,不長於戰術,戰略行,就像諸葛亮一樣,還未出茅廬呢,便三分天下,牛得一塌糊塗,但具體到各場戰役的戰術變化上,在三國中卻不算最頂尖的,也不及周瑜,甚至不及被他再三打壓的魏延與趙雲。李元昊便是如此,戰略眼光天下無敵,在戰術變化上,卻不及狄青,不及種世衡,不及唃廝囉。

鄭朗軍事天賦肯定不及李元昊,可他有金手指。若重新推翻再來一次定川砦之戰,鄭朗保持虛心的態度,戰略上利用金手指做補充,戰術上放手給狄青與種世衡謀劃,再加上宋朝龐大的後盾力量,李元昊還會失敗。

這是李元昊在河曲之戰勝利後信心膨脹說的一句話。

然而有一次嵬名浪遇進謹時,李元昊評價一句,論軍事天賦,能及我者,唯浪遇也。

李元昊在沒移皆山心中地位還是很崇高的,一個軍事天賦能超過宋朝的小宰相,與李元昊相齊並論的大將率三千騎兵前來,自己還有什麼好下場?

一時間沒移皆山差一點準備將女兒從車中拖出來,共同騎上馬,帶著兒子家中,不顧族人,準備向蕭關方向逃路。

正在這時候,前面又有族人找到他,說道:「大族長,好事,好事,宋朝率兵過來了。」

此時沒移皆山正站在一個土山頂上,看得有些遠,往南方看去,看到一撥煙塵捲襲而來,心定了,喝道:「組織兵馬,準備應戰。宋朝援兵來啦。」

但讓他差一點氣得吐血的是,聽到宋朝援兵到來,一些族人不顧自己安危,又調過頭,去收拾那些牛羊行李,這裡馬上就要成戰場了,還有心思收拾這些做什麼?

匆匆忙忙地讓族中青年子弟組織一支一千五百多人的軍隊,準備拖一拖。

嵬名浪遇率先殺到。

這一路他趕得也苦逼,多是根本不適合行軍的山路,他帳下全部是騎兵,在這些崎嶇的山道上速度反不及步兵。好在沒移族趕得慢,這才追上。看了看對面,看到沒移皆山居然組織了一支軍隊,準備應戰。他笑了起來,勒住馬,沒有立即交戰,看著山上,喝道:「沒移皆山,下馬投降吧。」

沒移皆山不答話,而是看著西南方向的煙塵,對兩個兒子說道:「準備應戰,將時間拖下來。」

嵬名浪遇看到沒移父子交頭低語,冷笑一聲。

沒移皆山看到西南方向的煙塵,他也看到了。問話是假的,頓一頓,是做一個觀察。

看到沒移皆山讓族人上馬準備應戰,他心中更是冷笑。

若早在他兵馬未至之前,沒移皆山選擇一個有利的地形,佈置小小的防禦工事,下馬張弓,拖延一段時間,宋軍必會趕來,現在馬上作戰……找死!也在對手下幾將吩咐:「目標,沒移父女!」

沒有時間盡滅沒移族,只能盡量殺死沒移父女。

寧令哥、小皇帝、沒藏兄妹以及沒移氏與死去的哥哥恩怨不管,真相肯定不是沒藏兄妹所說的那樣,也不是寧令哥派人揚言的那樣,真相是什麼,他也不管,但西夏必須平穩過渡,否則在宋朝與契丹平縫下,必被滅亡。所以他在第一時間裡,向諒祚表示效忠。

別的人能投奔宋朝,沒移父女象徵意義太濃重,萬萬不能讓他們逃到宋朝。

「是。」

「浪理,你率五百士兵先行衝鋒。」

「是。」他手下大將浪理率領五百兵卒向前衝去。

沒移皆山扭頭看了看西南方向的煙塵越來越近,又看到嵬名浪遇僅派五百人向自己衝鋒,心中大喜。

他的部族臨近兜嶺,離宋夏交界處不遠,故這些年族中勇士多參加征伐吐蕃、回鶻與宋朝的戰爭,自己軍事天賦不及浪遇,手下族人戰鬥力並不比浪遇帶來的士兵差。對長子說道:「你率一千人應戰。」

不管公不公平,先將時間拖下來。

兩軍人馬碰撞到一起。

沒移族戰士並沒有佔下風,畢竟一千對五百。但戰爭不是沒移皆山想像的那樣,鏖戰一會,最初的爆發力失去,嵬名浪遇手一揮,左右各自五百人殺了過去。

沒移皆山無奈,讓手下全部出去應戰。

又鏖戰一會,雙方各有死傷,嵬名浪遇大手一撥,餘下的一千五百兵馬全部放了出去,左中右三路衝向了戰場。僅只沖了一合,沒移皆山手下士兵全部潰敗。

看到不妙,沒移皆山只好向前逃命。

族長逃跑了,沒移族士兵逃得更快,潰不成軍之中,大批的沒移族子弟遭到殺害。

追兵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一個長相醜陋兇惡的中年大漢帶著十幾騎先行趕來,喊道:「誰是沒移皆山?」

來者沒移皆山一個不認識,盔甲是宋朝的款式,於是問:「我就是。」

「你女兒呢?」沒有其他意味,這一行最重要的人不是沒移皆山,而是沒移氏。

沒移皆山指了指前面逃跑的百姓,說道:「她在前面。」

「跟在洒家身後。」大漢說完,不再說話,掩護著沒移皆山且戰且退。看似醜陋,但這個大漢驍勇悍戰,兵器所達之處,幾乎無一人是其一合之敵。沒移皆山隱隱猜到他是誰了。

形勢還是很危險,無論張岊再凶悍,先趕來的宋軍太少,只有十幾人,一會兒就有數名戰士倒了下去。不過經這幾個宋兵的血性與悍勇,一部分沒移族的士兵停下慌亂,不能這樣胡亂的逃,再逃前面就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妻兒老小,陸續的參戰。依然沒有穩下來,雖時有兵士過來參戰,然人馬越來越少。就在張岊與沒移皆山眼看不支時,宋朝大股軍隊終於陸續趕來。

嵬名浪遇勒令戰士退回,對張岊他很忌憚的,況且這是在宋朝控制的土地,一旦形成鏖戰,對己很不利,喝問道:「張將軍,為什麼收留我們的國母?」

換其他人可以反問,你們西夏只有一個國母,是沒藏氏,還是沒移氏?張岊是一個粗人,嘴上功夫不佳,粗暴地說:「那你們西夏為什麼收留張元等人?」

「張元只是一個普通的百姓。」

「張元真是一個普通百姓?不但張元,還有我朝大勝,為了兩國百姓,重新議和,增加歲賜,為什麼你們西夏人繼續侵耕、騷擾邊境百姓,還有大量私鹽?對面的那人聽好了,要戰便戰,少得囉嗦。」

嵬名浪遇沉默一會,看到宋朝軍隊整齊有素,似乎遠方還有煙塵揚起,撥馬說道:「撤。」

張岊也不追趕,剛才交戰的一幕,他看到部分,這是一個悍將,而自己見沒移族久不至,派了斥候打探,才探得後面有追兵,沒移族行軍速度緩慢,必被追上,故只帶了蕭關內五百騎兵以及五百步兵趕來,軍隊數量不及對方,指揮能力對方又不可小視,若是敗,連蕭關都會失守,所以眼睜睜地看著嵬名浪遇撤走。

沒移族的百姓才緩過神,許多百姓家中的孩子在剛才一戰中犧牲了,一個個返回頭收斂親人的屍體,許多百姓號淘大哭。張岊看著一地牛羊,以及大量破爛的行李,與一些小車子,不滿地問道:「沒移皆山,你們是在旅行,還是在逃跑?」

沒移皆山臉漲紅了,不能回答。

張岊沒有再斥責,護送他們一路進入蕭關,又派人將他們送到秦州,在秦渭交界處,有一片河谷,很早就挪了出來,專門安頓沒移族的族民。離蕭關很遠,好幾百里路,順著葫蘆川到鎮戎寨,還有從鎮戎寨往南翻越隴山,再到渭州,從渭州轉向那片河谷。不過,過了蕭關,沒移族平安無事了。張岊派專人護送,將情況逐一寫了奏折,向朝廷稟報,又介紹了嵬名浪遇這個人,不可小視,可能軍事指揮能力還在當年的野利兄弟之上。

奏折到了京師。

鄭朗並不僅關注這件事,不擔任首相則罷,一擔任首相,才知道這個國家一天要處理這麼多事。

繼續以安撫災民為主,又陸續發下大批藥材,大災之後往往多有大疫,一旦瘟疫蔓延,後果不堪設想。

種種措施不可謂不細,但代價是沉重的,朝廷花費了大量錢帛。

然後議鐵錢事。

先是鄭朗所議,請罷河東鐵錢,朝廷准議,罷治鐵錢官爐,然市面上有許多鐵錢在流通。若是朝廷回收,損耗巨大,只好坐視其繼續流通。但當初之所以罷鐵錢,非是鐵錢不是錢,這是一個貨幣,只要沒有弊端,紙錢也能做為貨幣。關健一是鑄鐵錢利大,私鑄錢者多,二是契丹鑄就大量鐵錢,湧入宋朝,與宋朝銅錢兌換。

不收回來,這種情況仍然在發展擴大,因此轉到并州做知州的鄭戩上書獻了一策,河東現有鐵錢且以二當銅錢一,先行一年,再以三當一,再行一年,以五當一。

澤州知州李昭遘又上書說,河東產石炭(煤),民多以燒石灰為業,家有橐冶之具,盜鑄者莫可制止,而契丹亦能鑄鐵錢,以易並邊銅錢而去,所害尤大。

於是翰林學士張方平、宋祁、御史中丞楊察與三司使葉清臣先後上書言鐵錢不可再流行,對於已經在流行的鐵錢,請陝西與河東以小鐵錢三當銅錢一,陝西與河東官爐皆罷。又罷商州所鑄黃銅錢,也就是一種含銅量極少的劣質銅錢,當初為了鐵錢流通,起初鑄了一批大錢鐵,成本與銅錢相差,准充其與銅錢一樣流通。

朝廷准旨。

看起來是好的,小鐵錢以三當一,成本還略略超過銅錢成本,至少契丹是沒有辦法用鑄鐵錢易邊賺取其中差價了。

實際這是朝廷失誤,百姓買單的最好例證。

就像擊鼓傳花一樣,朝廷為陝西戰役所迫,鑄了一批鐵錢解了少許的燃眉之急,契丹賺了不少錢,一些私鑄者也賺了不少錢。可這些錢在百姓手中,詔書一下,財產立即縮水三分之一。

詔書出,百姓怨之。

鄭朗無可奈何,錢鐵與大銅錢是張奎與范雍弄出來的產物,慶歷年間戰爭開始,國用不足,范雍上書請鑄大銅錢,以一當十。划算啊,但這是貨幣,怎可如此兒戲?張奎又借後蜀之例,請鑄鐵錢,一個個對貨幣不懂,以為這樣做是謀利,鑄造工藝又不精,錢錢粗濫,這才為私人鑄錢幣與契丹盜鑄錢幣提供了機會。

但宋朝龐大的商品經濟,以及銅錢多方流失,包括流向諸國,以及還錢為器,銅錢一直不足,史上後來又鑄鐵錢,又有交子,以及楮幣。想要整頓這種混亂的貨幣關係,只有一條,銀行!

而且銀行必須有充足的金銀銅幣兌現交子,否則以現在百姓的經濟觀念,又得非出大事不可。那麼需要多少銅幣?不是宋朝一年一億多貫稅務那麼簡單的,朝廷稅務有可能僅佔國家收入的百分之五,甚至不足,另外各大戶豪門一年收益有可能要戰去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其餘的散落在各處三四五等戶手中。

也就是最少需要銅幣,或者等價的金銀,達到二十五億貫以上,才能滿足宋朝的供給。現有的銅幣與金銀全部流通起來,有可能還會差口十億貫以上的貨幣或者准貨幣。現在因為平安監,一年鑄幣九百多萬貫,再加上金銀,有可能一年會有一千五百萬貫新的貨幣產生,可至少有三四百萬貫又回流到其他諸國。

一百年時間,才能滿足!

但若是國泰民安,經濟總量繼續在放大之中,一百年後仍然不能滿足。一旦滿足,國家意味著也在走向衰落。

鄭朗感到自己想法哪裡錯了。

不知道錯在哪裡,但鐵錢必須要制止的,這些年國家鑄了幾百萬貫鐵幣,若是加上私鑄的以及契丹鑄造的,會達到一千多萬貫。用國庫將它收回來,已經不可能。

只能讓百姓分攤這個損失。

這種變態的經濟,讓鄭朗時常想起來,哭笑不得。

接到張岊奏折,趙禎關注,問道:「鄭卿,你可知道嵬名浪遇這個人?」

鄭朗只答了一句:「陛下,臣若生在呂雉朝時,會是何等下場?」

死!

呂雉能容得下一個才能如此妖異的大臣麼?

趙禎一笑,沒有再問。嵬名浪遇未必會死,不過連李元昊都感到忌憚,他又是現在西夏的王叔,沒藏兄妹能不忌憚?再有本領,繼續不會得重用。

又問道:「鄭卿,朕聽聞契丹在大河上大造樓船,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比較關心的,在海外,宋朝就是一個巨無霸,平安監盈利在慢慢擴大,雖契股朝廷占的份額越來越少,然各礦規模在擴大,又因為用木易貨,與倭國、高麗交易量增加,以及倭國陸續用了鄭朗圖紙找到若干金銀礦藏,等於有了錢,多易宋貨,實際收入仍在緩慢增加中。但若是契丹有了船舶技術,後果不是很妙。最簡單的就是倭國之礦,在河北宋朝都不敢與契丹開戰,在海外有什麼膽量與契丹交戰?

第六百一十九章 耳光與棗子(上)

吃一塹,長一智。契丹在河曲大敗,得到教訓,改了一個辦法,在黃河上大修戰船糧艘,綿延數百里,偵候不絕,頗有些曹操當年百萬雄獅下江南的味道。

這條消息引起趙禎很大的困惑,契丹那來的造船技術?

鄭朗倒是知道的,他記得稍許契丹歷史,又在契丹呆了很久,契丹大約的情況,鄭朗能瞭解一二,答道:「陛下,可記得當初定安國如何與我朝聯繫的?」

當時宋朝也搞不懂,甚至以為定安國乃是當初的渤海國,是渤海國的種,但規模遠不及渤海國。直到鄭朗返回,宋人才能這個定安國徹底弄清楚。

趙禎說道:「他們自渤海來登州,謹見太宗皇帝。」

「乘何而來?」

「船……」

「是船,但不是定安國百姓興修的船舶,而是長白山臨近鴨綠江各部興修的船隻。當時不但定安國,就是長白山各部對契丹多有不滿,於是資助定安國來中國。定安國失敗,我朝又敗於高梁河,見復國無望,長白山各部才陸續投奔契丹,然至今還有一些部族對契丹不是很誠服。原先渤海國臨近海濱與鴨綠江之地,從唐朝得到一些技術,會興修海船,利用海船或漁或商。但自契丹佔領渤海,控制鴨綠江入海口後,渤海諸族漸漸處在一種封閉的環境中,船舶技術多有遺失。蒲盧毛朵部投降契丹後,其部大王蒲輦以造舟人來獻契丹,這些造舟人還保留著祖先一些技術,沒有丟失。然海船技術多有遺失,剩下的多是江河船隻,勝於契丹造船技術。此次契丹於大河之上,廣造樓船,便是此部造舟人帶領的。對我朝海外諸礦不足為害,縱然能造海舟,不過近海航行,想要航行到遠方,契丹包括長白山各部,已經沒有這種技術了。」

趙禎額首。

雖然鄭朗契丹一行,讓他很擔心,收穫也是巨大的。

許多契丹寶貴的第一手情報,隨著鄭朗回歸,也帶了回來。又問道:「此次兩軍交戰,孰勝孰敗?」

不大好回答。

史上西夏是慘勝,然此次契丹有寧令哥這張王牌,也成為一個不可確定的因素。

沉思片刻道:「不好說,但臣認為契丹敗的機率很大。」

「為何?」

「主將也。」

「主將?」

「一是主帥,仍是契丹皇帝。漢高祖曾問韓信,我能將多少將士?韓信曰十萬。漢高祖復問卿能將多少?韓信曰多多益善。漢高祖不悅,韓信乃說,陛下非是能將兵,而是以用人也,用臣之將兵作戰,張良謀策,蕭何謀糧,故臣為陛下所用也,此乃陛下之天生之才能,非是後天努力能達到的,所以陛下乃是陛下也。或如陛下,陛下是好皇帝,調控群臣,故臣等皆樂為陛下所用,萬死莫辭也。但若讓陛下前去行軍作戰,可否?」

趙禎莞爾一樂。

「唐太宗,兩次伐高麗皆無功而返,李績等人於唐高宗時,伐高麗勝,陛下需要前者,還是需要後者?契丹皇帝想彰顯武功,其實又不懂軍旅,他前去為帥,非為利也,而掣肘了臣下作戰謀劃。或如當年先帝,御駕親臨澶州城下,僅是激勵將士,先帝可否控制帥印?由是逼退契丹。」

鄭朗是替宋真宗遮醜。

宋真宗讓高瓊與寇准兩人弄到前線,兩個小腿都打冷擺子了,還敢親自指揮?

但這種怯弱,反成了好事。

若讓宋真宗來指揮,那可糟糕了。

趙禎用手掌擊著桌子,大樂,不管怎麼說是他的老子,適當的讚譽,讓他感到十分高興。

鄭朗又說道:「其次是蕭惠,此人臣十分熟悉,不算是那種奸臣,可才能平庸,特別是軍事才能很弱,次之是蕭惠之兄蕭孝友,也不算一個很惡劣的大臣,但同樣不懂軍旅。十幾年前契丹西羌反叛,蕭惠為招討使,以威壓西羌,諸羌叛不能滅,反而更烈。遼帝又換蕭孝友前往,蕭孝友不敢征討,只好收買,用厚貨買其安,每次諸西羌入貢,往往數倍賜物返之,羌人雖得以安,可久而久之,浸成姑息,諸夷桀驁不馴。情形類似我朝對南方諸蠻,甚至有過之而不及,議者多譏之。可見其軍事能力。」

趙禎小白臉一紅,其他幾位宰相默不作聲。

這就是很好的例證。

鄭朗也再三說過,恩威並用。

不過做到這一點同樣很難,恩到何種地步,威到何種地步?

鄭朗又說道:「此三人為主帥,縱然契丹軍隊強大,又能有什麼樣的下場?再觀其前鋒軍,前鋒主將乃是耶律仁先,此人乃是因在我朝出兵西夏時,與劉六符前來我朝勒索成功,得功進封,並沒有多少作戰經驗,軍事能力同樣讓人懷疑。倒是另一個先,耶律義先乃是一名勇將,然讓契丹寵臣蕭革打壓,不得重用。至於契丹皇太弟之軍事能力,還不及其兄,前鋒軍又危矣。耶律敵魯古倒是一員能征善戰的勇將,然率其偏鋒,其部又是從阻卜徵召過來的軍隊,雖有能力,但在這次即將來到的戰役中,起的影響並不大。故臣以為契丹敗多勝少。」

趙禎微微鬆了一口氣。

遼夏戰爭對宋朝肯定有利,兩國多是徵兵制,作戰成本低,不及宋朝五分之一,但這樣大規模的兩國戰爭,人員傷亡撫恤,物資消耗還是有的,例如宋朝與西夏數年戰爭,西夏民不聊生就是最好的佐證。

最好的結果便是兩國僵持不下,打上三年五年的,那麼契丹不會危害宋朝,西夏也不會危害宋朝。再次之,西夏勝,三國中西夏最小,國力最弱,無論勝負,都吃不消,對宋朝影響不大。最壞的結果便是契丹勝,若是契丹大勝,有可能就將西夏吞併下來。

聽到契丹敗的機率比西夏高,趙禎怎能不高興?

不過宋朝自己也有一大堆事務。

時光漸漸向八月滑行,因為災民安置妥善,除了老病有災民死亡外,沒有疫情,沒有不滿,相反,因為這次朝廷救災快得讓人無法想像,幾個主持賑災的官員又十分清廉,此次居然第一次出動大規模的軍隊參加救災,這是在史上還從未有過的事,災民對朝廷感恩戴德,就包括一些王則發展起來的彌勒教徒,心中都產生了後悔情緒。

雖災害不斷,讓趙禎傷透了心,心中也略略鬆了一口氣。

繼續觀注著遼夏戰局的發展。

還有一件事,讓他略感到有些頭痛,問道:「鄭卿,那個皇后怎麼辦?」

「陛下,我朝只能承認沒藏氏一個太后、皇后,不能承認沒移氏是皇后,國無二主,天無二日,皇后乃是國家主母,怎能有二人呢?她來到我朝,就是平民百姓,而不是皇后。我朝需要的是她與其父的號召力,不是皇后這個稱號。」

趙禎懂的,再次莞爾一笑。

於是不詔沒移氏,而是直接詔其父等他將族人安置妥當後,來京師為官。

沒移一家人還沒有從渭州動身,西夏使者到來,楊守素、呂尼如定聿捨、李守貴,後者乃是沒藏氏的姘頭,沒藏氏讓他來出使,是給其立功機會,好加官進爵。

三使來的速度很快,前來責問宋朝為什麼收留西夏皇后,難道想撕毀盟約?

責問是色厲內荏,還有其他的事,準備重新商議,兩國不得收留對方百姓。不能讓宋朝這樣做下去,否則有可能與契丹交戰後導致的貧困,會使一半百姓有逃向宋朝的心思。

鄭朗看到國書後大笑,想的全是好事,在他心中這個猥瑣的西夏與後來的倭國差不多,釣魚島繼續打臉,又想與中國發展經濟,敢情以為中國人全部是傻子。

但若鄭朗不在朝堂,說不定還真讓西夏人得逞了。

主動請命,與西夏使者談判。

三使很快來到京城,鄭朗與之談判,沒有說虛的,開門見山問道:「我朝收留沒移族人,你們西夏人是不是很不開心?」

說完,還用眼睛掃了一眼李文貴,三十多歲,一個大白臉,長得很俊俏,使他想到史上另一個人,武三思。

面對鄭朗強勢,三個使者有些害怕,倒是楊守素出使宋朝多次,從容答道:「我國先主與貴國和好,貴國不當收留我國百姓,況且其中有我國的皇后。為了兩國和好如初,還望貴國將沒移一族以及皇后交還給我國,簽訂協議,自此以後,兩國皆不得收留對方叛民。」

「嗯,我國與你們西夏之戰,孰勝孰敗?」

楊守素不能回答。

「作為戰勝方,我朝每年賜你們西夏歲賜達到二十萬之數,加上青鹽之榷,實際價值有可能達到五十萬貫之巨,誠意足不足?」

「鄭相公,然我國自和議後,再也沒有侵犯貴國。」

「無妨,侵犯就是,我朝有一些大臣苟和,但我不喜,只要你們西夏敢與契丹、我朝兩面開戰,我不介意拋棄相位,再去陝西。」

赤裸裸的恐嚇!

楊守素又不能作聲。

「雖你們西夏沒有入侵我朝,我朝表達誠意,州官於屈野河西禁民不得耕,以為閒田。有少許百姓耕之,你們西夏各族輒奪百姓牛,甚至越過屈野河,搶劫百姓財產,同時曰,汝州官不敢耕,汝何為至此?不知道你們西夏有什麼資格囂張如此?」

這是前幾任府麟路官員無能軟弱導致的,其實這些疆域全是宋朝領地,還是那種毫無爭議的領地,結果在這些官員軟弱態度下,西夏不但擄掠,還公開侵耕,不但原豐州地界一大半被侵耕,都侵耕到府州與麟州地界,差一點逼近傳說中穆桂英娘家的神木寨。

原來府麟路至少有五分之一領土被西夏人不知不覺的蠶食。

楊守素無奈地說道:「我可以將貴國的要求代為奏稟,然後橋、蕉蒿堡、十二盤等領土皆是我國舊界,望貴國歸還。」

府麟路是侵耕最嚴重的地方,還有延鄜路與環慶路。延鄜路西夏佔領的是原閒田地界,類似蕭關到平夏城這一段疆域,難以劃分,鄭朗佔住了就是宋朝的,西夏人佔住了就是西夏的。在哪裡,西夏得到好處,不提。同樣,在涇原路蕭關以南,宋朝得到的好處更多,防守森嚴,西夏人也沒有奢求討要回來。

豐州是宋朝的,西夏侵佔得狠,但怕宋朝不滿,於是元昊偷梁換柱,提出用貴龐、吳移、已布等九寨交換豐州,將府麟路疆界推到沒寧浪。其實這九寨已經在宋夏交戰後為宋朝佔領,因為換了名字,宋朝君臣不知,鄭戩上書說到另一件事,沒寧浪在豐州南邊,深入到府州腹部,一旦交給西夏人,府麟路必然不保,再加上鄭朗一直反對劃分疆域線,此議作罷。

迫於宋朝的強勢,契丹入侵,楊守素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後橋等地。

這是范仲淹的功勞,花了幾千萬貫堆出的移動長城,侵佔環慶路後橋等地,面積不及豐州,但也不小,並且部分延伸到橫山西南尾部,對西夏夏州地區形成威脅。

楊守素說完後,看著鄭朗,要講理,大家一起講理。你們要求我們退還豐州,但你們宋朝也得將這一塊土地交出來。實際這一塊土地同樣被西夏嚴重侵耕,並且多築舊堡,所剩不到一半了。

「行啊,原先李繼遷叛亂之前,麟州之境,西至俄技、盤堆乃寧西峰,距屈野河百餘里,西南至雙烽橋、杏子平、彌勒、長乾鹽院,距屈野河七十餘里,皆是宋朝舊境,就包括貴國於東側的重寨濁輪寨、軍馬寨等皆是我朝舊地,請你們西夏歸還我朝。」

這一撥拉子,多大面積了?

而是得到這一大片土地,宋朝就可以在府麟路形成厚勢,豐州都不會成為一塊飛地,怎能歸還?

鄭朗繼續說道:「楊守素,你們也可以不答應,無妨,我朝開始禁榷,禁私鹽!」

楊守素冷汗都下來了,馬上西夏就要與契丹開戰,一旦禁榷,禁私鹽,沒有這筆收入,西夏只能坐等滅亡。

第六百二十章 耳光與棗子(下)

參與談判還有大宋與龐籍、王堯臣,畢竟人家是皇后,拐帶了別國皇后,宋朝好像還是第一次這麼做,趙禎很擔心,又派出三名重臣同時參與。

不過現在看起來不需要了。

面對鄭朗強勢,大宋直皺眉頭,他是老實人,鄭朗這種強勢法,與他性格不符。龐籍一臉深沉,始終一言不發。王堯臣臉上卻綻放起笑容,就差一點撲過去,將鄭朗抱住,老大,就得這麼幹!

好歹咱們宋朝還是當世一大強國,為什麼對外就那麼軟弱?

一下子掐中西夏命脈,然鄭朗開始做退步了,張馳得有道,還指望西夏好安心與契丹拚命呢。繼續說道:「休說侵耕,還有私鹽,你們西夏一年走私過來的私鹽有多少?當真我朝不知道?」

「那是民間交易,如契丹禁馬通往貴國,然馬可禁否?」

不但契丹禁馬,西夏也在禁馬,沒有禁住,然有效果的,除了戰爭時,這幾年宋朝得到兩國的馬匹數量越來越少。好在鄭朗再三請求下,宋朝於緣邊數路開設馬監,正確的地點飼馬地點,又多用蕃子養馬,頗類唐朝於隴右、河套、西域養馬制度,效果顯著,戰馬數量不缺少了,只是規模小,牧監面積也小,更不能滿足農業耕地牲畜的需求量。

似乎也是一說。

鄭朗冷哼一聲:「行啊,那麼我可以下令,讓陝西各緣邊州府在所有私鹽通道上設立關卡,嚴密盤查如何?」

楊守素又要掉汗,但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忽然會悟,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問:「貴國是支持……」

「支持什麼!我不懂。」鄭朗喝道。

懂的,西夏與契丹交戰,至少牌面勝面不大,況且有一個寧令哥讓契丹人利用。宋朝也不好公開支持,但可以秘密支持,你們西夏大量走私私鹽吧,等於宋朝支持西夏許多錢帛,讓西夏支持這場戰爭。

宋朝未安好心,意圖讓兩國兩敗俱傷,但知道又如何?至少比亡國強。

楊守素差一點想離去,立即將這條消息送回國內。

可這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鄭朗又說道:「以前,山遇惟亮投奔我朝,我朝為了兩國和好,將他們一家交給你們西夏。誠意可足否?然你們先主如何對待我朝的?此次沒移父女來投,不可能再送返回去,這是給你們西夏一個教訓。沒移父女來投,是他們自願來投,不是我朝蠱惑,我朝不會主動蠱惑你們西夏各部來投奔我朝,這是我朝給你們唯一的答覆。但若是你們西夏敵意不詭,繼續侵耕,騷擾邊陲,或者入侵,那麼沒移族就是一個榜樣,我朝會大肆吸納你們西夏各族來投。進與退,在你們西夏一念之間。」

又回到這個話題。

天下也不是鄭朗一個聰明人,楊守素也很聰明。

看似這是一次交換,我們宋朝收留沒移族以及沒移父女,也給你們一些補償,放寬私鹽數量,給你們有更充分的經濟與契丹作戰。

可事實是西夏與契丹持續交戰下去,對宋朝十分有利。

短期是得到一些錢帛,可這是在宋朝掌控之中,說禁就禁了。沒移氏卻能活上三四十年,壽命令長說不定能活五六十年,最少在這十幾年內都有號召力。

於是楊守素不作聲。

鄭朗繼續說道:「楊守素,你看到過天上有兩個月亮嗎?」

「沒有。」

「天上沒有兩個月亮,地上一國何來兩個國母?沒移父女為什麼逃往我朝?無他,你們的太后對他們父女十分忌憚,遲早要加害他們。」

「沒有的事。」

「你相信沒有?」

「沒有。」楊守素又答道,但答得很心虛。

「何必強行替自己遮掩,休說你們西夏不懂禮儀,就是放在我們中原各朝各代,皇上年幼,太后掌政,若是有兩個太后,早遲不容,如今她投奔我朝,也僅是一個平民百姓,我朝主動替你們西夏化解一次嚴重的危機,難道不感恩麼?」

「這是狡辨!」李守貴憤怒地說。

說得中的。

與李元昊一樣,鄭朗偷梁換柱,即便將來因為沒移氏,導致一次小規模的內亂,也比她投奔到宋朝結果的好。鄭朗只一笑,也沒有想這句話能打過馬虎眼,又說道:「朝廷也備使準備冊封你們年幼的小王子為國主。」

李守貴不作聲了。

對諒祚政權,契丹沒有承認,但宋朝也沒有承認,只派使弔唁李元昊喪事。一旦得到宋朝承認,無形中有了許多正名。這是看不到的,卻對於如今西夏十分重要。

楊守素嚅嚅道:「讓我們考慮考慮。」

「好,靜候佳音。」鄭朗帶著龐籍三人告辭。

然後謹見趙禎,將結果說了出來,又說道:「無論沒移氏或者寧令哥,得之有一些作用,不過負面作用更大。寧令哥是太子,有正統之名,作用更大,負面作用也更大。因為有寧令哥,又有契丹之逼,我朝又做了一些看似的讓步,負面作用會消除很多,特別是冊封國主。」

數月前朝廷就想冊封寧令哥為國主,讓鄭朗攔了下來。

這是一副好棋,不能當大白菜就扔了出去。直到這時,才看出它的作用。

「西夏必會默認我朝收留沒移父女,也許他們心中憤恨,不過有寧令哥之逼,縱恨也只能放在心中,然臣擔心最後契丹看到交戰不利,西夏再給他們一些好處,契丹會將寧令哥交出來。故臣以為,可以派一使前去金肅州,帶五萬匹絹,賀契丹得到寧令哥,張揚正義。」

「為何?」宋庠莫名其妙。五萬匹絹可不是小數字,價值十萬貫,得救活多少災民?

「伯庠,五萬匹絹看似一筆不菲的數字,然用在戰場上,甚至不能支持一場小的戰役。我朝賀契丹得到寧令哥,將此事放於桌面之上,契丹人再不好意思示弱,主動將寧令哥交給西夏。否則以後有何臉面納我朝歲貢?只要寧令哥在契丹人手中,無論沒藏兄妹,或者這個長大的小王子,必與契丹交惡。若是我朝用私鹽方式,支持西夏經濟,西夏會與契丹進行持久性的戰役,到時,兩虎必皆重傷。這個價值是多少?」

宋庠不能回答,若真取得鄭朗所說的效果,即便是五百萬匹絹也值得的。

這也是必須的。

明朝皇帝朱祁鎮被韃靼人當作奇貨可居擄去,但奇貨作用沒有顯現出來,相反,激起明朝士兵的哀兵之氣。韃靼人一看不妙,殺是不敢殺,怕明朝憤怒之下,與他們魚死網破,勒索人家一個子不給,反而養朱祁鎮花了許多金錢。最後無奈,得,俺們還是將這個皇帝送給你們。

偏偏朱祁鈺置若罔聞,好大哥,你還是乖乖地做草原王子。明朝這種態度讓韃靼人十分苦逼,最後費了許多心血,才讓朱祁鎮返回明朝。至於好處,什麼也沒有得到!

兩者很相似。

若是契丹發覺寧令哥不是他們所想的奇貨,戰爭僵持下去,必將寧令哥送返給西夏。

不能讓他們送。一送兩國便沒有恩怨,不送兩國永遠有恩怨。

趙禎認真的想了一下,說道:「准。」

宋庠又遲疑地問:「我朝一方面賀契丹得到寧令哥,又冊封西夏小國主,會不會……」

「無妨,我朝一慣很軟弱,這種做法也合乎我朝以前的表現。」鄭朗毫不客氣的譏諷一句,也是實情,又說道:「契丹雖有些不滿,但有五萬匹絹,對於貧困的契丹人來說,是一筆不菲的收入,怨言自會消失。戰爭僵持下去,契丹也害怕我朝與西夏聯手,如同西夏害怕我朝乘機對西夏用兵一樣。形式與慶歷初顛倒過來,當時擔心的是西夏與我朝,現在擔心的是契丹與西夏。我朝沒有象契丹那樣乘機勒索,他們就要說聲謝謝了。」

趙禎一笑,即便有能力勒索,又能勒索什麼呢?兩個窮鄰居,兩個惡鄰居,想要從他們身上搾出一點油水,還不如將他們殺了。

商議出使人選。

鄭朗再次推薦王素。

論出使的人選,還得用這些君子。

也是想使王素增功,朝堂上自己的知己太少,不為權利著想,至少得等到六塔河過後,農田水利法完全實施下去,自己才可以離開首相之職。況且國家未來還得用大筆銀子……

楊守素也在寫信回去。

將大約情況通知沒藏訛龐,宋朝打臉了,但又賞了一粒小紅棗。人是不會交還的,可以冊封諒祚與放寬私鹽做補償。

接著實話實說,宋朝沒有安好心,包括狄青在府麟路完全有能力構築堡寨,將失守的豐州疆域奪回,宋朝卻沒有這麼做。楊守素私下琢磨,宋朝存在著不良之心。

狄青出兵,是讓府州百姓心安,否則在西夏侵耕擄掠下,百姓皆會遠離府州麟州,沒有了百姓,就沒有了折家軍,府麟路荒廢,宋朝失去一個重要的養馬基地,又因為無百姓耕種,糧食產量減少,必須從中原將糧食運向河東,再從河東運向府州,成本巨大。所以出兵,讓百姓在後方安心耕作。

但又不奪回豐州,讓它成為閒田地帶,可能是為以後出兵尋找借口。故楊守素認為,必須等到與契丹戰爭結束後,與宋朝談好邊界事宜,再商談不得收留對方叛逃百姓事宜。

兩者必須說清楚,否則後禍無窮。

一個很聰明的人,但信發走後,他十分擔心。屈野河水草豐沃,宜耕宜牧,多為貪婪沒藏訛龐佔有,從去年元昊在世時,沒藏訛龐便組織人手,在此侵耕,為自己斂財。

自己雖說了,沒藏訛龐未必聽,說不定這個小宰相留下的一個坑,沒藏訛龐會主動跳下去,認為不談疆域界線,對他有很大的好處,好繼續侵耕下去。

然他死心不改,宋朝象鄭朗這種強勢,眼光長遠的大臣很少,多是昏庸無能貪婪之輩,並且鄭朗年齡不大,身為首相,必然有一些大臣心懷不滿,於是暗中派人打聽,還真讓他聽到一個能說得話的大臣。

因為鄭朗推動,三國關係越來越複雜,宋朝肯定開始笑了,但誰能笑到最後,還要看三國大臣的眼光與能力。

第二天上早朝。

何郯上奏道:「陛下,臣以為收留沒移族是謂不妥,兩國承平數年,國泰民安,對我朝有利也。沒移氏乃是西夏國母,收納之,後患必無窮也。」

說完退下。

鄭朗也不生氣,當時為了保密需要,知道這件事的大臣不多,直到西夏使者抵京,言臣才知道沒移父女逃到宋朝了。徐徐問道:「何御史所言,無非是八個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是。」何郯沉聲答道。他對鄭朗也沒有敵意,至少在救災一事上,他對鄭朗的及時反應十分敬佩,就事論事嘛,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這是言臣的本職工作。

「何御史,若有人行兇殺人後放下屠刀,說我不殺人了,朝廷要不要按照律法處罰?」

何郯所說的話,表面上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剖開來說,實際就是敵人不招我,我也不招敵人,但敵人打了一個大耳光子,我也要打敵人一個大耳光子,前面是對的,還有後面呢,敵人將耳光子打完了,舉起手說對不起,俺們不打了,以和為貴。既然敵人不打了,那就聽敵人的話以後為貴吧。然沒有多久,又打來了,打完了說俺們以和為貴吧,週而復始。

世上怎麼能有這樣的傻冒呢?

真有,出了無數頂尖人物的三百年宋朝,至少有兩百年就在充當這個傻冒的角色。宋朝亡了,後面繼續。

也不怪何郯,若不是自己在西北表現出色,自己就是將利害關係剖析開來,包括宋庠在內許多兩府大臣依然會反對,即便如此,至今宋庠依然忽信忽疑。

不知道哪裡出現錯誤了,本來趙匡胤不盲目開邊,是想老百姓有一個安定的生活,但經過文人集團篡改後,內斂得一個個全部成了傻子。即便不讓武人集團得勢,至於內斂到這種懦弱的地步?

何郯聽出鄭朗話外之音,皺眉道:「然邊境安寧。」

「何御史,當真邊境安定?我朝為求安寧二字,明明是勝利一方,卻一年支付二十萬歲賜,然邊境呢?私鹽、侵耕、擄掠,每年都有一些邊民為對方殺害。這就是所謂的安定?」

「狄青於西北已經向對方出擊。」

「若出擊失敗呢?或者西夏刻意用侵耕引誘我朝邊軍出擊,卻於半路之中設伏如何?」

「臣有一議。」知諫院吳鼎臣說道。

「奏。」

「鄭朗所言似有三分道理,然沒移氏乃是西夏國母,收留對方國母,有違國體,此例不可開也。」

鄭朗想上去給吳鼎臣一頓狠揍,收留對方國母?若自己不改變這個王朝,幾十年後趙家這些公主、皇后、妃嬪們一個個被女真人輪,輪完了做小妾、婢女、軍妓,還不知道變成什麼。

忽然鄭朗眼睛冒出一絲精光。

吳鼎臣彈劾,讓他察覺到一點不對,他是賈昌朝的人。

是那一個那一個的人,不像YY小說那樣,秘密躲在一個黑暗角落裡聚會,整天到晚商議著如何害人。一在宋朝,特別是北宋中前期,幾乎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二到了這地步,都是人物尖子,不能這樣做,一旦抓住把柄,一輩子仕途也完了。那一方的人,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有時未必成了好事,例如范仲淹要去河北,富弼公事公辦,強行拆掉范仲淹的台。但那時,富弼絕對是范仲淹的人。

可今天賈昌朝遠在洛陽,夏竦貶到南京府,高若訥不久前又被調回樞密院為樞密副使,實際高若訥到西府就成了打醬油的,在台臣反而會起更大的作用。這個鄭朗不大去管,宋朝是全能制,大臣能文能武,能吏能商,能做福爾摩斯,還要必須做水利專家,農業專家,不知道多少大臣用錯了地方。新的御史中丞乃是楊察,與自己同榜進士,接手太平州,與自己關係不惡。

況且自己至少在朝堂軍事上,很有權威性的。按理說言臣不至於太反對,即便彈劾也要詢問一下原委。也不像吳鼎臣挑起來的,賈昌朝在洛陽,沒有賈昌朝,吳鼎臣用什麼來與自己鬥?

他感到其中有隱情了,徐徐說道:「吳知諫,其中利害關係我早與幾位相分剖析了,也做了諸多佈置,至於國母,西夏國母乃是沒藏氏,與沒移氏有何關係?難道擁有兩個國母,就是國家制度乎?」

有些大臣竊笑,元昊這廝,不但搶了自己兒媳婦,還弄出三個皇后,自古以來一個後宮之中,能同時擁有三個皇后的嗎?可憐前面一死,兒子逃到契丹,妻子逃到宋朝。

吳鼎臣有些不甘心,但聽到鄭朗說與幾個宰相早就商議過,其他十幾位言臣皆不吭聲了,自己一個人說沒有作用,只好寂默不言。

散了朝,鄭朗刻意去了特務營,秘密對王勇囑咐幾句。

也算是以權謀利,主要是為了國家。

楊守素在京城等候沒藏兄妹消息,鄭朗沒有再去談判,他手中的事務還多著呢,那有精力全部用在這次談判上?

隔了幾天,又是朝會。

吳鼎臣再次進諫不可,經過數天準備,證據更充分,一說侵耕擄掠,西夏乃是部族制,元昊新喪,約束力很小,與西夏政權無關,況且狄青報復,西夏並沒有用兵。這個說法很有市場,不想打仗的大臣太多了,許多大臣點頭附議。

二又說西夏國主年幼,這時朝廷應當培養關係,使西夏國主對宋朝產生好感,此乃國家長久計也。沒移氏乃是元昊皇后,亦是西夏國主另一母親也。收留沒移氏,必為諒祚痛恨宋朝,引以為恥辱,宋夏之間未來必交惡矣。這個似是而非的言論再次獲得許多大臣贊同。

幾個言臣也同時進言,若是收留西夏一個部族,無關緊要,那怕是當年的山遇惟亮,他身份雖貴,終是西夏的臣子。沒移氏卻為皇后,國母,遠遠超出臣子的範疇。宋朝絕對不能收留此女。

鄭朗閉目養神,等他們說完,才說道:「陛下,臣也有一言。諸位言臣之議,也是為國家著想。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乃是儒家以仁為本也。臣曾以為儒家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平,帶有殺戳討伐之意。又,儒家核心乃是內聖外王,所以王也,乃是恩威並用,有仁之道,有霸之道,因為儒家自西漢後多為篡解,故歷代以法家充之。而臣以為錯矣,儒家之義,就是法家的法。為何有內聖外王之區別,為何有治與平的區分?實際還是以仁為本,以義節之。以恩為本,以威節之。然區分就在輕重之別也,內聖外王,對內重恩而輕威,對內重威而輕恩,畢竟內才是國家的根本所在。治國平天下,國內以治為本,以仁為本,以撫為本,殺戳征討輔之。而對外乃平也,殺戳征討,武力震懾為本,輔以仁、撫,此乃平也。不過這終是臣對夫子儒學的看法,包括吳知諫在內,未必能贊成臣的看法。治國也,儒家為本也。吳知諫說以仁為本,以撫為本,包括外國亦須如此。」

說得多好啊,我有我的想法,你有你的想法,不能將我的想法強加到你身上。事實這種對外國也需以仁為本的神馬狗屁理論,在宋朝許多大臣中頗有市場。

至於古今往來中國養了多少白眼狼,自動疏忽。

繼續說道:「不過西夏自李繼遷以來,一直背信棄義慣了的,本身又是一個強悍難以征服的國家,想要對他們說一些道理,說什麼以仁為本,恐怕難度極高。然臣卻想起一事,南方交趾多侵佔我國領土,西夏是一頭難以馴服,貪得無厭,狡猾無比的野狼,交趾卻僅能算是一頭可笑的猴子。然在南方交趾野心勃勃,臣擔心遲生會生禍亂,故臣以為讓吳知諫前去出使交趾,讓他們不得騷擾我朝邊隆百姓,以及嶺南各部族。」

不是要講道理嗎,不需要讓你與西夏人講理,只要你前去交趾,與這些小越南們講講道理去。

說完,退回班列。

他腦海忽然浮現出西門豹的故事,怎麼辦呢,老百姓都相信有河伯一事,那麼女巫,你去與河伯交談吧。

第六百二十一章 御史的榮耀

「你,以權舞私!」吳鼎臣氣憤地說。

許多大臣皆皺起眉頭,開始時很正常的,何為言臣,專門替各個大臣與各項條政挑刺的,御史還有另外一條權利,可以風聞言事,外面起風了,不好,颱風到啦,三兩級的微風能說成颱風,但沒有犯錯。

當然,說歸說,聽歸聽。

言臣有說的權利,皇帝有聽的權利。

言臣責疑朝廷收留沒移父女,鄭朗也可以答,也可以不答,最好是答,替大臣釋疑。何謂朝會,不是前來拜見皇上的定時殿會,朝會真正用意是處理國家疑難問題,群策群力。鄭朗回答了,不能算是朝爭,連辨論都算不上,只能算是解釋詮疑,是正常的程序。

至於吳鼎臣是不是賈昌朝的人,也不能草率地做決定。

吳鼎臣在李京一事上,是拍了賈昌朝的馬屁,但隨後他的表現,讓大家很難對他下一個定論,朝廷準備召夏竦為相,是吳鼎臣率先發言,彈劾夏竦在并州杖殺私僕,復與諫官、御史又論議夏竦與陳執中不合,不可共事。

表現敢言,敢言就是好御史。

僅因為這個原因,就將吳鼎臣發放交趾作為使者,交趾是什麼地方?即便呂夷簡在世時,也不敢這麼做啊。

連趙禎同樣不解地看著鄭朗。

鄭朗不得不走出班列,遞上一奏,讓太監遞給趙禎。

這也是不對的。

朝會上各大臣言事,都有書奏,這是留作存檔,但書奏不是用遞的形式,而是朗聲說出,說完後再次此奏呈上,作為存檔,說出是以便大家一起討論。

趙禎狐疑地看著眼前這篇奏折,不是很長,僅是一小段文字。看完後,冷冷盯著吳鼎臣,臉色迅速恢復平靜,說道:「准奏。」

又說道:「散朝。」

大臣一個個莫名其妙,吳鼎臣臉色灰暗,不要說交趾,就連嶺南在宋朝京官眼中,也如同地獄。

王堯臣跟上鄭朗悄聲問:「行知,你在奏折上說了什麼?」

居然皇上准奏,讓王堯臣十分不解。

「言臣蜂擁而上,言沒移父女不得收,我心中產生懷疑。」

「是啊,契丹連寧令哥都敢收留,為什麼我們大宋不敢收留沒移族。」

鄭朗沒有回答,契丹能收留寧令哥,但宋朝收留沒移氏,必然引起爭議,苟且偷安的思想已經深入到許多文臣骨脾裡,休說現在,看看岳飛是怎麼死的?當真僅靠秦檜與趙構二人,就能將岳飛殺害?支持殺死岳飛,與金國求安的文臣不要太多。又道:「我讓特務營幾個兵士暗中查訪一番,監視西夏使者一行的動靜,得知一條消息,楊守素曾秘密派手下帶了一些禮物,去吳鼎臣家中拜訪。此人在吳家說了一番話後離開,去的時候帶著數個禮盒,回來之時,兩手空空。」

「這個該死的吳鼎臣!」王堯臣恨恨地說。

西夏不是第一回做這樣的事了,但吳鼎臣身為言臣,居然不顧國家,收取西夏賄賂,罪加一等,不要說出使交趾,即便貶放嶺南,也不為過。難怪皇上會同意鄭朗的進諫。

鄭朗又說道:「我說的也不僅是做為一嚴懲的手段,嶺南官員,多是有私罪或者瀆職貶放去的,多不稱職,部分官員與豪酋聯手,魚肉百姓,朝廷政策又過於軟弱,使嶺南各部族越來越桀驁不馴,慾壑難填,國家重心是北方與西方,對南方忽視,未來南方必有事矣,不但南方會有事,就連這個交趾都會野心勃勃。」

「南方……」王堯臣喃喃一句。

不是害怕交趾,但南方那片土地多瘴氣,氣候炎熱,離京城遠,戰爭成本更高昂,一旦有事,還不知得花費多少錢帛,如果處理不當,甚至三軍會在那種惡劣的天氣下發生疫病,這也是朝廷一直花錢買安的原因。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將許多特務營密探派向南方為何?若是南方沒有事,我敢進諫率兵去南方,還不得讓言臣口水活活淹死。」

王堯臣搖頭。

在趙禎朝,言臣膽子越來越大,敢於言事,確實起到監督作用,但有一個弊端,大多數時候也敢於胡說八道,特別有一些言臣以將宰相掰倒為自己的榮耀。有時候做得越來越過份。

也未必,有不好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對此鄭朗能忍受的,想要這些無法無天的文臣實事求是的進諫,真的太難,但有一個基本原則,不得因為個人利益,而出賣國家。

吳鼎臣看不慣夏竦,同樣看不慣自己,在倒夏的時候,他居功甚偉,於言臣中有很高的威信,故收到楊守素禮物後,挑唆言臣對自己發難,想到這裡,鄭朗說道:「我們去驛館。」

來到驛館,見到楊守素,鄭朗冷聲說道:「楊守素,不要在我眼皮下做小動作,做了也沒有用,若再做,我立即下令封閉所有私鹽通道,你信不信?」

恫嚇一番,鄭朗還嫌不夠。

這次鄭朗真的生氣了,若楊守素是黨項人還好一點,但不是,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漢人,中原人,別看現在挺牛的,實際在宋朝時家境貧寒,若不是宋朝舉國讀書政策,換在漢唐,他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漢奸做到這份上,讓鄭朗無語了。

索性下令調動兩營禁兵,學習李元昊,以保護為名,將驛館看押起來,讓楊守素一行人與京城百姓完全隔絕。

態度越來越強硬,一些言臣不滿,最後還是趙禎在都堂上將真相揭開,這些言臣才沒有作聲。

楊守素更失望。

鄭朗的強勢背後還意味著一件事,宋朝皇帝對鄭朗這種強硬政策的支持。

比起契丹的莽撞,這個宰相心機更深沉,這才是最可怕的。

讓他更擔心的是沒藏訛龐,回信了,速度很快,契丹三軍齊發,火燒到眉毛,沒藏訛龐沒有心思再拖下去。在信中直接責怪他辦事拖拉,不就是一個野皇后嘛,得到好處趕忙答應,如今是與契丹作戰重要,還是沒移氏重要?

眼光短淺的傢伙!

但楊守素敢怒不敢言,這大半年來,為了清洗,沒藏訛龐已經殺死許多大臣。他沮喪地與宋朝搭成協議,並且連一個紙面的文件也沒有,都是口頭約定。

將這一行人送走,有些貪生怕死的文臣心中還是擔心的。不知道西夏緩過這一口氣,如何報復宋朝。

鄭朗也沒有再做解釋。

不是怕他們報復,而是怕他們不敢報復。

這一戰只要自己從中佈置好了,夏遼之間會持續好幾年,打到那地步,西夏什麼家底子也打空了。只要他們敢報復,師出有名,鄭朗不介意提前將西夏拿下。

繼續將重心放在黃河上。

趙禎下詔,命天章閣待制施昌言都大管勾澶州修河事,王德基同都大管勾,張諤與張士程同管勾修疊河口。

這四個都不是最佳人選,但鄭朗也沒有想出好的辦法,故沒有作聲。

詔書下,言臣彈刻王德基失職,今年黃河水勢浩大,中書自五月份就下令,著沿河各州府嚴加警戒,還是出現這樣前古未有的大決堤,瀆職如此,王德基有何資格同管勾澶州河事?

又再下一詔,命郭承佑為澶州修河部署知澶州,又讓燕度同知澶州兼管勾修河事,翰林學士宋祁、入內都知張永和往商胡埽視決河及計算工料。

人選仍然不理想,除了燕度外,其他三人對水利皆不善長。

鄭朗還是沒有作聲,似乎又恢復到初任首相那種低調的時光。

趙禎感到奇怪,問:「鄭卿,為何你不發一言?」

「陛下,臣還沒有想好良策,故不言。」這些天鄭朗認真的將所記得的知識一一梳理,黃河此次決口,正式改為兩道,一為東流,一為北流,不能兩流全部保留,要麼取其北流,要麼取其東流,從宋仁宗起爭執,一直爭到宋神宗、哲宗,直到北宋結束,還沒有出現良策。同意北流的有歐陽修、范純仁、蘇轍、范百祿等重臣,東流的有賈昌朝、富弼、文彥博、王安石等人。東流佔著主流,一度讓王安石將北流完全截斷,看似成功了,實際最後失敗。議論北流的同樣失敗。

沒有任何借鑒資料,除非採取自己獻的第一策,但那樣,需要動用無數人力物力財力,最少花費數年時間才能建功。朝廷那有這麼多財力可以動用?要麼學習楊廣,不顧百姓死活?

散後,鄭朗對葉清臣說道:「道卿兄,我們去黃河看一看。」

博采眾長,葉清臣對水利十分精通,看看葉清臣有沒有好的辦法。兩人一道來到黃河邊,到了八月,河水始平,又加上澶州北方數萬平方公里的超級大水庫的容納,黃河水早低了下去。河水輕輕拍打著堤岸,彷彿一首催眠曲。浪花聲十分輕柔,只是河水渾濁,就像大團泥漿水一樣,向東流去。

鄭朗走下堤岸,將手放入河水中,隨後拿出,連手上都似乎沾有一層濁意。

扭頭問:「道卿兄,你有何治理黃河之策?」

葉清臣手一攤,說道:「行知,你都沒有良策,讓我有何良策。治河之道,一是使用你的辦法,束水沖少,下游迅洩。朝廷沒有這個經費,以我看,這恐怕還是治標之策。要麼上游地區禁耕禁牧,那是不可能實現的。」

鄭朗在想,葉清臣也在想,他同樣想不出來,最後與鄭朗一樣,索性閉嘴不說。鄭朗歎了一口氣:「這個首相不好做啊。」

葉清臣啼笑皆非。

兩人返回京城,鄭朗得到一條消息,沒移皆山帶著家人,剛剛抵達京城。

「哦。」鄭朗淡淡應了一聲。

引起他的好奇,不僅引起他的好奇,許多人都感到好奇,沒移氏究竟生得什麼樣的姿色,能讓一代梟雄神魂顛倒?沒移皆山一到京城,就引起圍觀,但是讓觀者失望,沒移皆山父子都騎著馬,沒移氏坐在一輛馬車裡,始終沒有露面。

趙禎卻來到中書,讓幾位宰相坐下,問道:「朕能不能詔見西夏那個皇后?」

第六百二十二章 死馬

鄭朗想笑,估計趙禎與自己心理差不多,對這個沒移氏感到好奇,不過他心中略有點擔心,怕自己被美色所迷,故跑到中書來找抽了。

鄭朗沒有說話,但有人說話。

陳執中、龐籍與文彥博頭頂上皆飄著三丈高的火焰,龐籍沉聲問道:「陛下,有何理由召見此女?」

繼續將人家當成西夏的皇后,就得尊重,不能召見。若不將她當成皇后,一個普通的女子,為什麼召見入宮?特別是這種青春年少的女子。只有一個可能,皇上準備納此女為妃嬪。

納沒移氏為妃子?

估計明天皇宮大門能讓言臣強行拆掉,甚至都會波連到鄭朗。

陳執中說道:「陛下,近來言臣對宮內十分不滿,認為修媛狐媚陛下,國家這些年大半辰光皆是多事之秋,乃是危國之象,陛下不小心發奮圖強,守住祖宗家業,為何對女色如此留戀?」

文彥博說道:「陛下,當初收留沒移氏,是想利用她的號召力,使西夏諸族投奔我朝,削弱西夏力量,即便西夏繼續於邊境看守森嚴,必須常年駐紮龐大的邊軍,增加西夏開支,二是不讓諸族投奔我朝,必使諸族產生怨氣。如果陛下若貪慕美色,傳到敵境,便不會產生這個效果,反而使西夏人感到恥辱,上下齊心,西北危矣。這個簡單的道理,陛下難道不懂嗎?」

龐籍又說道:「陛下,當年天寶年間,唐朝疆域幾乎是我朝五倍以上,縱橫天下無敵,國家米倉氾濫成災,扎錢的繩索糜爛,百姓安居樂業,然迷戀美色後,一朝崩潰。我朝國庫空空如也,天下百姓嗷嗷待哺,四周皆強敵環繞,災害連連,不及天寶時盛世十分之一。請陛下三思……」

三人輪流開火,趙禎慫了,嚅嚅改口道:「朕召見沒移皆山可以吧?」

然而趙禎剛才一句讓幾人皆產生了警覺,陳執中說道:「召見沒移皆山可以,終是外蕃之人,臣工正對是否收留沒移族產生質疑,故陛下必須攜起居郎記錄,以示無私。」

趙禎看了看鄭朗,又看了看三個宰相,心想,我這是幹嘛呢。

沒法子,只好命起居郎前去垂拱殿旁聽監督,復召沒移皆山謹見。

趙禎離開,三個宰相一起盯著鄭朗。

這個紅顏禍水就是你帶到宋朝的,若引出什麼不好的後果,完全由你負責。

鄭朗心說,至於嘛。若論美女,後世自己見得多,最少在畫報與影視裡看到過,頂尖的那幾個明星,什麼菲、玲、冰,她們是很美麗,但能美麗到讓一個國家元首不顧一切,不顧國家去追求她們的地步?在宋人眼中,嬌小的西施也許更受歡迎,但西施與王昭君、貂嬋,傳說的成份大於真實的成份,相反,以豐腴而聞名的楊玉環倒是一個真實故事。但當真唐朝敗壞是楊玉環產生的,或者元昊腐敗是沒移氏產生的。錯。她們在中間是起了一些作用,但作用不大,主體還是李隆基與元昊自己墮落。

美女是禍水,是黃河,然利用得當,同樣也能滋養萬物。例如張氏,有沒有禍害宋朝?除了為她那個伯父嘀咕幾句外,正是因為她的出現,滋補著趙禎心田,雖國家災害連連,卻造就宋朝最好的一段辰光。

鄭朗一攤手,說道:「陳相公,醇之兄,寬夫兄,我是言臣,還是宰執?」

這事兒宰相只能說一說,主要還是言臣的責任。

三個宰相面面相覷,誰敢將這件事洩露給言臣?鄭朗又說道:「其實也不用緊張,我們是臣子,官家是陛下,即便說作用也不會很大,只有一人能將陛下勸住。」

「誰?」

「張修媛。」

「行知,不得亂說。」陳執中喝道。

鄭朗沒有作聲,趙禎即便收了沒移妹子,也不會成為元昊,但最好不要碰,畢竟她那個身份有些刺眼。對傾國傾城的相貌鄭朗同樣很質疑,不過鄭朗也害怕萬一。

陳執中不悅,認為自己在胡說,其實不是胡說,張妹妹在宮中想上位,想上位必須有大臣支持,龐籍也想上位,想上位宮中必須有一個得力的人替他說好話,不但龐籍,文彥博與張妹妹似乎也有一些不清楚的關係,這個關係不是指那種關係,而是指一種默契的聯手。現在一個個都沒有見到沒移氏,心中擔心。沒移氏進宮,會發生什麼變化?畢竟皇上正是壯年之時。

最少沒移氏進宮,最感謝的是自己,而非是龐文二人。自己說了張修媛三字,估計一兩天,消息便會傳到內宮。

陳執中不知道,所以很不悅。

鄭朗沒有再說了。

沒移皆山父女在許多人矚目中來到東京城,朝廷也早替他準備好宅第,還給他一個舒國公工部尚書的爵官與職官。不是實差官,然沒移皆山在西夏也沒有多少實權官職。就包括他的兩個兒子,朝廷也給了一些官職。這個結果,比沒移皆山預想的要好得多。

沒移皆山很低調,帶著家人與僕人搬進朝廷賜賞的新宅子後,幾乎很少出門,也沒有拜訪其他的大臣。沒移氏出門次數更少,僅出門一次。無論如何,她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到京城,從未看到過世間如此的繁華,特別是京城州橋夜市,最繁華處乃是馬行街,天下人苦蚊蚋,一到夏天咬得不行,唯獨馬行街一個蚊子也沒有。沿街兩邊都是吃的喝的,油氣沖天,蚊子惡油,熱鬧非凡,燈火照天,到四更鼓響才罷,即便冬月裡大風雪的天氣,夜市照常營業,故蚊蚋對此地迴避三捨。

因此沒移氏在家中婢女陪伴下,來到馬行街逛了夜市,但讓大家失望的是沒移氏居然古怪的戴了一個羃羅,羅布還十分厚實,只看到她身材曼妙之極,卻看不到臉蛋是什麼樣子。

看著那幅粉色羃羅,圍觀的人滿頭黑汗。

因為理學從南宋發起,對宋朝的風氣後人往往產生誤解。實際宋朝風氣稟程唐朝,依然很開放,羃羅是什麼年代的東東?宮中的嬪妃出外燒香、回家省親,也不會戴這個老古董。

有好色的登徒子都想撲上去,將沒移氏臉上這幅羅簾扯下來。

這件事在京城引起一些小小的轟動,兩府大臣,特別是那些小吏們,同樣很八卦,於是紛紛議論。鄭朗聽了,同樣黑汗。

不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就難以知道對方的想法。

沒移皆山這樣做很無奈。

宋朝的態度比他想像的好,無論事前的側應,派出軍隊營救,秦州那塊水草豐美的安族之谷,或者來京城的封賞安排,皆比他想像的好。不過他心情一直很低落,因為他的失誤,讓嵬名浪遇追上,族中近四百名壯丁被嵬名浪遇手下殺死,對於一場戰爭,人數不多,但對於一個部族是一個很龐大的數字,而這一切,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安頓好族人,奉詔來京,一路又聽到一些傳聞。若是沒移氏讓契丹人擄去,是蕃人的事,宋朝不關注,然他們來到宋朝,以後就是宋朝人,關注的人多起來。

沒移氏的事跡讓一些好事者翻出,連皇上都敢編排,況且沒移氏,最後越扯越遠,這一路來沒移皆山也風聞一點。不是好事情,女兒還小,還要嫁人,本來一個皇后身份就刺人眼,再有這些傳聞,誰敢迎娶自己的女兒,難道讓女兒以後守一輩子活寡?

陰謀詭計他不及沒藏訛龐,軍事能力不及嵬名浪遇,但不是一個笨蛋,因此來到京城後十分低調,甚至不讓女兒出門,沒移氏懇請,沒移皆山便讓下人縫製一塊羃羅,讓沒移氏戴上,給女兒正名,俺女兒不是你們宋人所傳言的那樣,是一個好女子。

對此,鄭朗沒有太在意。

他要的是沒移父女所帶來的影響,至於沒移氏將來,鄭朗那有這個心思去管。

京城許多人在議論西夏這個小皇后。

忽然發生一件事。

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最後卻鬧得不亞於陳留橋一案。

京城附近,包括鄭州在內,都散佈著一些牧監,一是京城附近農田產量不高,卻適合放牧,二是京城駐紮著大量軍隊,也有部分騎兵,需要騎馬訓練。

這些戰馬來到五湖四海,大多數不適應京城氣候水土,再加上飼養不得法,十之八九數年下來,會陸續死去。朝廷也出台一些措施,例如一年一考,生下的馬駒多,死的馬少,獎,生下的馬駒少,死的馬多,罰。然效果不大,死馬數量往往是生下馬駒的十倍以上。

活馬值錢,死的馬不值錢了,這是相對於朝廷而言的。但對於私人,利用得當,從馬皮到馬毛,甚至原先貴族刷牙用的馬尾巴,到馬肉,還是一筆不菲的財富,於是設了死馬務處理這些死馬,然怕一些墨吏不顧國家利益,能有意將活馬弄死謀利,管理很嚴格。寧肯死馬爛掉,也不放寬對死馬出售的門坎。

導火索便是這些死馬引爆。

戶部判官楊儀妻子富氏有一個堂姐嫁給許州商人程文昌,姐妹二人關係很好,因此楊儀與程文昌來往密切。程文昌叔叔程守顗有一個商人朋友,商人逐利而行,很正常的表現,便將主意打到這些死馬身上。

然他沒有資格經營,於是想出一策,冒名中牟死馬務官吏,謀取這些死馬的盈利。中牟縣牧監乃是京師最重要的牧監之一,京師十三縣,牧馬棚一百二十六座,中牟獨佔二十七座。這件事發生很早以前,死馬務歸開封府管轄,那時正好是楊察擔任開封府尹。

當時沒有出事,然而時間一長,程守顗這個朋友被人發覺,被官府抓了起來,這件事非同小可,程守顗僅是商人,按律重者砍頭,輕者也會罰得傾家蕩產。於是四處托關係,替他打贏這場官司,那怕從輕處理,也比砍頭的好,便找到程守顗。

程守顗沒有這個能力將他朋友救出來,又找到他的侄子程文昌,程文昌同樣沒有本事營救,於是想到他半個聯親楊儀,這一敘敘得多遠哪。還不是他叔叔,而是他叔叔的朋友,程文昌興趣不高,也沒有多重視,沒有親自去找楊儀,僅是寫了一封信給楊儀,你能救就救,不能救拉倒,當然,能救更好。因為楊儀字日就,所以程文昌落款收信人名字是楊日就。可是送信人是一個糊塗蟲,將字當成了名字,直接將信送給開封另一個叫楊日就的百姓手中。

楊日就收到這封信莫名其妙,但看到居然有人冒充死馬務官吏,害怕之下,持信告發。朝廷派翰林學士錢明逸與知制誥呂公綽鞠查其事。錢明逸與呂公綽將程文昌抓起來審問,結果又審出另一件案子。

許懷德有一個堂妹,有產業在許州陽翟縣,因為其無子,丈夫已死,有的產業按律當籍入官。許懷德的堂妹便找到哥哥幫忙,許懷德感到為難,出面不大好,就是一些田產,不出面妹妹那邊交待不過去。正好聽到程文昌與楊儀的關係,而楊儀與當時的許州知州韓綜又是好朋友,程文昌與許懷德堂妹在許州的產業有一些聯繫,便授意堂妹找程文昌,讓程文昌托楊儀向韓綜求情,將其產業劃為同姓產業,這樣朝廷便不好將其籍沒入官。

繞了大半天,耽擱了時間,此案已經轉入他州,韓綜望洋興歎,但接到此信後,並沒有作聲。

錢明逸與呂公綽對視一眼,隱約感到這件案子越來越大,不敢抓許懷德與楊儀,但將程守顗抓起來,審問程守顗,又查到另一件事,程守顗曾辱罵別人,罵得很惡毒,被罵者一怒之下,上告程守顗。主審官是種世衡的弟弟種世材,種世材受楊儀之請,寬貸了程守顗。

至此,楊儀肯定犯下許多錯誤了,錢明逸與呂公綽將楊儀也抓了起來,從楊儀嘴中又撬出另一件案子。官員當中,張方平與司馬光、鄭朗等人家中條件皆算是好的,張方平自幼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在京師的府第規模比鄭朗家大得多,缺少傭人,有傭人,多是僱傭制,用起來不方便貼心,因此想買幾個女口,也就是一些戰爭中被俘的女奴,趙匡胤推行「人道主義」,製法禁止官員與百姓販買女口,也沒有人將法律當真,只要做得不過份,在宋朝並不算犯下錯誤。夏竦在家中將僕人活活打死都沒有事,況且買幾個女口?

楊儀是交際花,與諸多官員關係良好,與張方平也有密切的關係,在一次酒宴中,張方平想到戶部正好管著女口的事,便托楊儀買幾個女口回家做婢女。張方平如今深得皇上信任,又與鄭朗關係密切,有所求,楊儀自然欣然答應。

又牽出張方平了!

記錄在案,繼續審理,結果又審出另一件事,程文昌母親不喜家中一個婢女,誣陷其婢女放藥於粥中想害她,用這個理由將其婢女打得半死不活。這個婢女心中不服,打起官司,主審官是張昇。在宋朝這些婢女越來越有「人權」,不過宋朝從唐朝演化而來,在張昇心中,這些婢女地位還是很低賤的,沒有怪婢女以僕告主,但也沒有追查程母是否誣陷其婢。這個婢女悲憤之下,懸樑自殺。

查到這裡,已經注定這批死馬昂貴之極!

第六百二十三章 撈人

若按法判決,程守顗那個朋友這次會很悲催了,即便死馬務名字不好聽,官職更不重要,也不是普通百姓隨便能冒充的。

再者便是楊儀。

錯一,為什麼楊儀替程文昌叔侄辦了那麼多事?當真是聯親交好。也不是真正的聯親,一次又一次在替他們辦事,中間沒古怪?但不好查,比如樊家買了一棟豪華的宅府送給鄭朗,俺送給自家女兒,怎的,御史誰能作聲。這層親戚關係給貪污受賄蒙上一層極好的面紗。

錯二,交際花。不僅與民間商人有來往,牽連到張方平,韓綜、許懷德,後面連吳育也替楊儀說話。正常交往誰都有幾個朋友,但這是辦事情,只要找到楊儀,楊儀便能找到相關的官員替其辦事,這得需要多少能量?恐怕鄭朗都不易做到!

至於其他人,不大好說了。

程文昌叔侄是商人,與官吏勾結很正常,商不與官聯手,能將生意做大麼?蚊子總是會咬有縫的雞蛋,沒有縫蚊子真能咬進去。

但與商人無關。

此案之重,重在牽連的官員太多,呂公綽與錢明逸將案卷整理好,上奏朝廷。

臨了時呂公綽本來想通知鄭朗一聲,畢竟涉案的三個人與鄭朗有著若有若無的關係,種世材是種世衡的弟弟,種世衡雖死,卻是鄭朗最欣賞的一個將領。楊察曾做為鄭朗的下屬。張方平則是鄭朗的好朋友。

不過看了看,案情並不複雜,也不惡劣,但因為有楊儀這個軸,牽連得多,所以看上去才十分嚴重,加上認為鄭朗是君子,沒有必要通知。

最後讓鄭朗很悲催。

其他人不重要,張方平重要啊,接下來的變革,許多地方要用到張方平,沒有人才執行,協助,如何進行改革?

現在鄭朗還不知道此事。

一是西北遼夏戰役的進展情況,二是澶州黃河的決堤,三是手中的本身事務,太忙了,無暇他顧。

但最後的結果遠超出呂公綽想像之外。

首先是楊察與陳執中的矛盾,而這根源又是言臣與宰相的矛盾。

趙匡胤兄弟看到唐朝安史之亂,藩鎮割據以及五代替更之禍,創建許多制度。重疊架空便是其中之一,架得有些狠,不是象專家所說的加強皇帝集權,對臣下分權分得狠,對自己同樣分得狠,對皇帝權利也進行層層掣肘。

這種制度是導致冗政最大的關健。

也有好處,整個宋朝不會因某人能力不行而停止運轉。例如王欽若丁謂為相,並沒有給宋朝帶來危害。例如宋真宗才能平庸,宋朝依然在發展。例如劉娥渴望學習武則天,但她在這種制度下永遠不會成功。

直到朋黨出現。

朋黨一出現,那不是一小攝人,而是一大群人,有兩省官員,兩制官員,言臣,三司、六部,諸監,什麼重疊掣肘也失去效果了,所以往後出現宋徽宗與蔡京,宋高宗與秦檜這樣的寶貝組合。

現在沒有,雖然呂范二人導致朋黨出現,迅速被趙禎制止,沒有扼殺掉,但讓其停止了成長。

於是言臣成了宰相的死對頭,如王堯臣所想的那樣,有許多言臣以掰倒宰相為己任,為榮譽,在趙禎朝,僅賈昌朝學習呂夷簡的打壓,讓言臣害怕,遭到言臣攻擊最少,其他的諸相,包括龐籍、文彥博在內,都受到過言臣猛烈攻擊。

言臣將夏竦弄倒後,又盯上一人,陳執中。

暫時沒有輪到鄭朗,鄭朗的縫隙不大,難叮,陳執中的縫隙稍大一點,於是先咬陳執中。至於在他們叮咬下,首相輪換不息,有沒有嚴重影響政策的延續性,誰去管!恐怕沒有一個言臣考慮這件事。

言臣多次含沙射影說陳執中尸位素餐,陳執中心中很不悅,便責備御史何郯論事不實。此時何郯成為御史台第一戰將,楊察維護之,替其辨護道:「御史,故事與祖宗家法許其風聞言臣,縱然所言不當,自由朝廷採納。今以疑似之間,遽被詰問,臣恐台諫官畏罪緘默,非所以廣言路也。」

陳執中也是找抽的。

那個御史不順眼,學習賈昌朝與呂夷簡,直接找一個借口弄下台得了,用胡說八道根本無法打擊。

楊察辨解之言,讓陳執中無法回答。

但陳執中似乎想要斷掉言臣風聞言事之權,楊察心中不悅,數次尋找陳執中麻煩,陳執中發作不得,這個梁子結下了。

這是其一。

還有皇上與御史張昇的矛盾。

有了這兩個因素,判決迅速下來,很重。翰林學士右諫議大夫知制誥張方平知滁州,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楊察知信州,兵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張忭知濠州,祠部員外郎集賢校理知許州韓綜貶知袁州,封府官判官司勳員外郎種世材奪兩官,停職,三司戶部判官祠部員外郎集賢校理楊儀奪三官,責邵州別駕。殿前副都指揮使寧遠節度使許懷德知亳州,落管軍。

判處如此之重,出忽所有大臣預料之外。

其中楊儀與許懷德判決是最正常的,其他幾人判決皆是重了。

種世材也不過對一樁罵人案沒有處置,但從另一側面也說明這些商人的權焰,罵人罵得再狠,也不是打架鬥毆,行兇殺人,頂多用棘條抽二十下三十下,連這個也要托關係免掉,在地方上的權焰可想而知。種世材同樣犯了傻,這種小案子,何必要賣人情。

韓綜罪名是知情不報,這個更冤。若是他以權謀利,將許懷德黨妹財產劃到同姓名下,還有一個說法,僅是一個知情不報而貶到南方,太過了,若如此,朝中恐怕有三分之一的官員會有罪在身,包括鄭朗在內。崔嫻兩個哥哥久未升,也托崔嫻說過好話,鄭朗未聽,但也未報,豈不要貶官?

張忭按照後世說法,此判無疑,但是這在宋朝,婢女地位依然很低下,略略情有可願。

最慘的是張方平,他想用幾個能做粗活的長期婢女,不能花錢去買妓女回來做粗活,這些妓女能做粗活麼?除非那些良家子做「兼職」,但那些良家子是良人,雇回家中只能繼續僱傭制用人。所以托楊儀買回幾個女口。

而且他與前面幾人不同,趙禎將他從三司使弄到翰林學士擔任知制誥,又曾手賜親書「文儒」二字獎之,無疑是將張方平作為國家未來的重點培養對象,因此而貶到滁州,影響有多大?

楊察更冤,坐不察罪貶,雖然中牟死馬務歸開封府管轄,但開封府一天得處理多少事務,有所不察,很正常。貶得更冤枉。

撈人吧。

首先便是何郯,他想撈好朋友張忭,但沒有直接說,採用了圍魏救趙之策,上奏說道:「張方平頃為中丞,當糾正官邪,然而猥與儀交私,托市女僕,又未曾給其直錢。而女僕隨身衣裝,價值百千,皆儀所辦,雖契約有三十緡之數,儀又不曾交付。貪污情狀,豈不曉然。今雖落職,獨以諫議大夫知滁州,於方平何損?況且方平資性奸回,附下罔上,其惡名天下風聞,不宜更為兩省要官(指諫議大夫的職官),請陛下改授一閒慢官,斥之遠方,免污清近。」

張方平都沒有處理好,其他人處理更為不當,重了,改判吧。

書上不報。

鄭朗心中一團亂麻,種世材是沒辦法救了,楊察同樣不能救,但張方平得撈上來,否則一到滁州,還不知多少年才能召回朝堂,自己一個重要的幫手砍斷,如何做事情。

對何郯的話不大相信,胡說八道本就是御史的權利。不過若是有半點是真的,事情就有點難辦了。

沒有立即撈,也很難撈。

下朝後,跑到張方平家中,問道:「安道兄,你買幾個女口沒有付錢?」

張方平神情灰暗,這事兒,心中多少有點不好受,答道:「我付了,但楊儀說錢少,不勞我費心,我馬虎了。」

十分懊惱。

幾個女僕也不過三十緡錢,對於張方平來說,算錢嗎?當初幾名清臣約鄭朗於樊樓吃飯,那一頓飯就花了兩千多貫,三十緡算什麼?因此粗心大意,讓人找到把柄。估計楊儀同樣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三十緡錢沒有補上。

鄭朗也皺眉頭。

大半天歎息道:「安道兄,立即將這個錢補到戶部,知錯能改,善莫大矣,另外寫一封奏呈,要求朝廷從重處罰自己,以退為進。」

「行知……」張方平懂的,鄭朗在設法撈自己。

鄭朗又責怪道:「安道兄,以前我就對你說過,你我歲數都不大,身處高位,眼紅的大臣多,找麻煩的大臣多,做事要小心謹慎,看看我妻子,她在家中不僅管理著家務,同時還管理著親戚,不讓他們為非作歹,省怕因此而牽連到我身上。然你呢?國家律法不淮私買女口,你偏偏要買女口,何必之!」

「行知……」

「是,有人買過女口,但不翻出來無事,一翻出來必是一個小污點。認錯吧,然後以此為借口,在京城拖延不離開,我再想想辦法。」鄭朗說完離開,一邊走一邊搖頭。

自己一輩子從未謀過私,這次也破例了。

都在撈人。

何郯圍魏救趙之策失效,御史陳旭直接在朝會上進諫,言忭耿直敢言,朝廷處理過重,宜在朝廷。

趙禎因私心處置張忭,此時略有些後悔,說道:「吾非不知忭賢,然詞不對輕重。」

在朝會上用了一個吾字。

陳旭一聽有望,問:「陛下,請其事。」

「頃論張堯佐事,雲陛下勤身克己,欲致太平,奈何以一婦人壞之乎。」趙禎說到這裡,感到十分委屈,好歹張堯佐乃一外戚,爵未封國公,官未拜二品以上,你們普通的官員還靠蔭封每年從朕手中得到許多官位,朕一個親戚,為什麼不能授一個普通的官職?

「此乃忠直之言,人臣所難也。」

「忭又論楊懷敏,雲懷敏苟得志,所為不減劉季述(唐末宦官,曾與右中尉王仲先幽禁昭宗,立太子裕為帝)。何至於此!」這個趙禎更頭痛,皇宮行兇案過去了很久,也讓他懊喪,看一看自己這個皇帝做得有多慘,王蒙正家的小娘子讓自己看中,偏偏讓養母嫁給其侄,塞給自己一個姿色平庸的郭妹妹,看中了尚妹妹與楊妹妹,卻讓大臣與內侍聯手將她們強行拉出皇宮做了女道士,看中茶商陳家女兒陳妹妹,又被大臣弄出皇宮,甚至大臣都不讓自己見一眼西夏那個美艷的皇后。不過就喜歡一個張氏,連一個美人之職都不能授之。想出一個好辦法,正牌妻子突然發威,使自己計劃完全破壞。也就算了,大臣偏偏死命的追究,難道最後將朕也審之以法?

陳旭不管,繼續當著朝會所有大臣的面,繼續詰問趙禎,說道:「忭志在去惡,言之不激,則聖意不回,亦不可深罪也。」

趙禎讓他逼得無奈,只好改判張忭從知濠州為知潤州。

潤州乃是宋朝一個大州,也是一個富裕的州,終於使這群言臣不再吭聲。

言臣將張忭撈了上來,吳育也開始撈人。

大約與鄭朗一樣,沒有做過類似的事,缺少經驗,上了一奏說,先王不欲聞人之過失,有犯憲典,即屬之有司,按文處斷,情有可願者特宥,如此,恩歸主上,法在有司。祖宗以來,不許刑獄司狀外求罪,是以人人自安(指此次審查一件死馬務案,卻牽連這麼多案子)。近傳判官楊儀下獄,自御史台移劾都亭驛,械縛過市,萬人矚目,鹹共驚賅,不測是何等大案。及聞案情,及止坐常事!且儀身在朝行,職居館閣,任事省府,使有大罪,雖加誅斬,自有憲章,何至牢獄辱之。一旦至此,使士大夫不勝其辱,下民輕視其上,非所以養廉恥,示孰厚……陛下為四海愛戴之主,忽使道路之口,紛紛竊議,朝廷之士,人人自危,此臣所以深為陛下痛惜之也。若儀罪未斷,臣不敢言,今事已往,且無救解之嫌,祈求此後詳審庶事,無輕置詔獄,具按之上,自非情涉巨貪,且從有司論獻,不必法外重行。如此,足以安人心,靜風俗,養廉恥,召和平,天下之幸也。

字面上的意思是朝廷不當讓楊儀戴伽下獄,遊行過市。

實際是說楊儀受了委屈,受委屈了怎麼辦,朝廷當彌補。那麼人也就撈了出來。

效果不理想。

不能小視趙禎智慧,何郯圍魏救趙,就撈不出張忭。相反,陳旭直來直往,倒起了作用。吳育拐了一個彎子,再拐彎子,繞了若大的圈子,非但不起作用,反而讓趙禎認為楊儀更可惡,你楊儀何德何能,與這麼多官員交往密切?

同樣,張方平那邊上了一封請罪的奏折,依然不報,沒有依照張方平自己說法重判,也沒有改輕判。

鄭朗有些頭痛了。

怎麼才能撈張方平?

鬱鬱不樂的回到家中,看到客廳坐著一個人,正在喝茶,後廳傳來一陣笑語聲,其中一個說話的是崔嫻,還有一個是月兒,另一個聲音好聽的清脆聲音極其陌生。

鄭朗狐疑地看著這個俊秀的中年人。

中年人站了起來,說道:「沒移皆山見過鄭相公。」

第六百二十四章 相見

沒移皆山擔任工部尚書,這可是一個不得了的職位,從一品,若站班能站在鄭朗前列。但別當真,宋朝的六部尚書已經輪為與爵官一樣的職位,僅有空名,偶爾為了表示恩寵某官員,讓其差了尚書一職,也不如正三品的開封府尹實權多。

沒移皆山很自覺,也不上早朝,能上也可以不上,上了也輪不著他說話。主要他是摸不清楚宋朝的動態,但也在聽,直到死馬務案發,沒移皆山才恍然大悟,原來宋朝與西夏一個德性,有爭有鬥,這才第一次拜訪宋朝大臣。至少得感謝鄭朗,若沒有鄭朗安排,自己不要說帶著全族人逃出來,恐怕一家老小都休想逃出西夏。

內幕鄭朗不知,看到沒移皆山唱喏行禮,也唱喏還禮:「見過沒移尚書,請坐。」

沒移皆山沒有坐,沖內廳喊了一句:「瑪伊克,出來謝過鄭相公。」

也就是沒移氏的名,一個小少婦走了出來。

鄭朗好奇,眼睛掃了一眼。

趙禎想看沒移氏,多半與鄭朗一樣,抱著八卦心理,究竟什麼樣子能讓元昊神魂顛倒,能讓寧令哥弒父?

歲數不大,十七八歲,皮膚也不是太白淨,可是很光滑,像一副精美的綢緞,略略點綴著兩朵高原紅,但不像西北其他少女,高原紅十分明顯,淺淺的,如抹了兩點腮脂,使美艷的臉蛋更增了一份嬌媚,一對大大的眼睛明淨有神,烏髮如絲,不像鄭朗想像的那樣妖艷,是明艷,明艷到了極點。

即便美麗的崔嫻與她站在一起,也略略有點遜色。

是一個罕見的美人,鄭朗見過許多美麗的行首,若論其姿色,一個也不及。

美麗的沒移瑪伊克,居然讓鄭朗有點失神。不過很快鄭朗反應過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一個女子美艷到這種地步,肯定會吸引男人的眼球,但也證明鄭朗的判斷。十分美麗,否則元昊父子不會為之神魂顛倒,可是讓鄭朗來選擇,美艷有之,讓自己貽誤正事,恐怕沒移氏辦不到。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還是出在李元昊身上,自河曲一戰後,以弱小的西夏大破強大的契丹近二十萬軍隊,心滿意足,開始墮落,沉迷於酒色,所以為此女傾倒。

崔嫻略有些不滿,走過來暗中在鄭朗腿上掐了一把。

鄭朗搖搖頭,暗示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對方終是原西夏皇后,趙禎不能碰,自己同樣不能碰,一碰會惹出許多是非。何必!

夫妻倆皆是智慧之人,小動作做得極其隱秘,沒移父女沒有察覺。

沒移氏走到身上,此時八月,天氣還未涼,著一身單薄的綠色秋裙,身材婀娜多姿,婉婉施了一個萬福說道:「小女子謝過鄭相公相救。」

聲音很好聽,雖帶著濃烈的西北口音,然像一隻小鳥唱歌一般。

「不用,請坐。」

父女倆坐下,鄭朗向沒移氏問道:「孟浪地問一句沒移娘子,你如今喜不喜歡寧令哥?」

此時他神情完全恢復正常,崔嫻表示讚賞,輕輕地用手在他後背撫摸。不容易的,面對這樣的絕色,能迅速做到神情正常,罕有也。

沒移父女愕然,不知道鄭朗何來此問。

鄭朗徐徐解釋道:「寧令哥人在契丹,成為契丹人重要的棋子,聽聞沒移娘子到了我朝,必央請契丹向我朝索要,故我問一下。」

沒移父女鬆了一口氣,對此沒移皆山不表態,看著女兒。沒移氏答道:「鄭相公,妾對他並不喜歡。」

原來頗有好感,寧令哥是她真正的丈夫,雖然與元昊一樣,長相兇惡了一點。然那一天晚上,寧令哥居然弒父,為紅顏怒髮衝冠可以,英雄索性做到底,隨後元昊一聲大喝,帶著重傷的元昊居然將寧令哥掠退,這樣的人,讓沒移氏如何喜歡?況且她親眼看到宋朝的繁華,豈能樂意去同樣貧苦的契丹?就是自己的族人,也安頓在秦州與渭州交界處一個水草豐美的山谷,自此以後,不再害怕戰爭的陰影整天籠罩在頭頂上。當時看到那個山谷,許多族人都哭了,不是傷心而哭,而是喜極而泣。

導致這情況一大半也是鄭朗弄出來的,兩次進攻,自靈州到兜嶺一帶西夏各族傷害最重。

沒移皆山眼中卻出現擔心,問:「朝廷會不會將我們交給契丹?」

真的不大好說,因為契丹之逼,連這個小宰相都會被逼到契丹,差一點沒有回來。

「要看你們自己,自己不願意去,我就會替你們想辦法,你們願意去,我們即便阻攔,也攔不下來。」鄭朗淡淡答道。

說得多好啊。

實際不是那麼回事。

然沒移皆山不知道,又感謝地說道:「謝過鄭相公。」

「不用謝,是你們自己及時醒悟,我朝才能相助。西夏一事,我朝也插手了,但目標不是針對你們,而是寧令哥。」

「寧令哥?」

「寧令哥是我朝派人暗中將他救出來的,當夜沒藏訛龐準備將寧令哥押回他府上,隨後正大光明的借用元昊之令,將他殺死,讓諒祚順其自然繼承王位。但於半途之中,我朝派人伏擊了沒藏訛龐手下,將寧令哥救走。此事機密,勿得洩露。」鄭朗說道。沒移父女將來會有大用處的,但想用他們,得讓他們心服口服,甘心為宋朝所用。而寧令哥一事早晚洩露,即便不洩露,也會有一些風言傳出,到時沒移皆山多半會不悅,不如早一點將真相對他揭開,還好一點。

「怎麼會……不對,這等機密事,朝廷如何得知?」

「有何機密?元昊寵令女,冷落沒藏氏,寧令哥身為太子,諒祚僅是一個來歷不明的王子,元昊本人昏庸,將國政交給了沒藏訛龐,機會難得。你說沒藏會不會動不好的心思,再根據蛛絲馬跡,例如沒藏訛龐故意帶寧令哥前去離宮拜見元昊,卻通過內線使寧令哥與令女相遇,刺激寧令哥,就可以得知他會不會動手。或者元宵之夜,他有意將元昊灌得半醉,又無緣無故調動一些侍衛前去離宮,就能分析他會不會動手。不是太難,只是你們身在局中,看不清。」

即便解釋了,這般神奇,也讓沒移父女瞠目結舌。過了好一會兒,沒移皆山才問道:「寧令哥去契丹也是朝廷派人暗中送過去的?」

「不錯。」

「為什麼要送給契丹?」

「我分析過寧令哥這個人,乃是一個莽夫。雖說年幼,也快有二十歲了。唐太宗十幾歲時便胸有天下,雖說有大器晚成者,例如周處,但即便二十幾歲他是鄉里的惡人,惡,也有惡名。並不會像寧令哥那麼的渾沌。所以宋遼之間,誰得到了他就會成為誰的累贅。故送給契丹,讓他們爭吧。我是宋朝的大臣,自然為朝廷著想。」草草地說了一遍,只說了大概,具體的細節仍未透露。

「鄭相公智慧天下無雙。」這一回沒移皆山真的佩服了。

鄭朗搖頭道:「那敢哪,朝廷在議黃河之事,我就束手無策,連這個都解決不了,又有何資格談論智慧。」

他說的是內心話,自己肚子裡能開多少金手指,帶著硬盤來穿的,也沒有想出解決之道,還談什麼智慧。不過沒移皆山卻認為他是謙虛。

沒移氏看著鄭朗。

一開始並不覺得什麼,除氣度沉穩儼然外,相貌很普通,氣度儼然的官員她見得太多,甚至在她心中略有些失望。但一番交談,聽著鄭朗信手指點江山的智慧與風彩,忽然有些心動,嬌美的臉上不由飛出一朵紅雲,一抹紅艷更使得她嬌艷如花。花也要細心照料的,若是象奴隸一樣擄到契丹,這朵鮮花也會飛快的凋落。

鄭朗沒有注意。

對她的相貌很好奇,見到,也就罷了,與他想像的差不多,很美艷,終不是妖怪。君子非禮勿視,不便多看。

鄭朗說話一直很溫和,沒移皆山膽子壯了壯,嚅嚅說道:「鄭相公……」

「有何事?」

「我來到京城也有十幾天時間了,聽到你的一些事,我想,我想……」

「沒移尚書,有事但說無妨,能答應的我會答應,不能答應的我也不會答應。」

「我聽到平安監的事,正好手中還有一些錢帛,能否加入平安監。」沒移皆山放開膽子說出。西夏這些年戰爭頻繁,百姓過得很苦。雖然沒移族臨近宋朝,有部分百姓靠走私賺得一批錢帛,但迅速被國家剝削而去。

沒移皆山手中卻有一批錢,不是靠族人賺來的,而是元昊對沒移皆山的賞賜,又給了許多珍寶賜予沒移氏,到了天都山皇宮,沒移皆山打算逃跑,又暗中洗掠一批財富。數量不是很龐大,但價值約有十萬緡左右。

來到京城,他身為尚書,僅是職官,可一年也有許多俸祿的,養活一家人足夠了。手中的錢擱在家中沒有用場,經商一是對宋朝不熟悉,二是宋朝明處也反對官員經商,不敢。不如將這批財富投入平安監,一年還能生出一些財富,不指望它們能發財,能用這批錢照拂一下留在秦州的族人,多少盡到族長的責任。

但真讓鄭朗為難了。

沒移皆山父女將錢投入平安監,那是好事,會使他與宋朝會更加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但平安監契股不會再增加了。

有,還有五成契股,那是留下來為以後銀行做資本準備的。今年會很困難,明年會好點,陸續裁減了許多軍隊,到明年朝廷財政會有更多的節餘。但國家黑窟窿太大了。未來仍然是多事之秋,南方不動則罷,一動鄭朗不會像史上那樣,狄青雖於崑崙關大捷,然而丟下許多尾巴沒有弄清楚,所以隨後陸續又發生多次叛亂。弄清楚可以,戰爭規模會持續很長時間,所用經費更多。還有黃河呢,治無良策,不治災害繼續。

一直學習王安石,準備替國家存儲七八千萬緡以上的財富,朝廷便有了與西夏決戰的財力與底氣。然今天鄭朗卻困難的發現,他要面臨一道嚴重的選擇題。若有這筆錢,是用來剿滅西夏,還是用來徹底改造黃河水利工程,勒輔束水沖沙,下游暢洩是治理黃河的最佳策略,但鄭朗若用此策會更困難,勒輔是在前人束水工程上再次施工,又有元朝的大運河,即便這樣,也用了許多經費與勞力,十幾年時間,幾千萬兩銀子,當時清朝一年稅務還不足兩千萬兩,才勉強取得效果,黃河水在變清,仍離勒輔與陳璜預期的很遠。

想到勒輔與陳璜,鄭朗又想到另一個人,大清官於成龍。勒輔治河有三個要素,一是束水沖沙,二是在黃河下游將諸河挑起來,必要時迅速洩洪,三是以防萬一,在中游準備許多洩洪區,以備水勢浩大時放水,減殺水勢。有一年黃河水大,勒輔要決堤洩洪,洩洪區居住著許多百姓,百姓好撤走,但必須影響莊稼,百姓不同意,於成龍於是阻攔勒輔。勒輔看到黃河水越漲越高,急了,派人強行將於成龍拉開。於成龍要跳黃河,還哭喊著我的百姓啦。

勒輔傻眼了。他為了辦事,靈活機變,這些年過手的錢財無數,也染黑了,若將於成龍這個全國有名的大清官逼死,砍腦袋事小,抄家滅族都有可能。然後呆呆地看著於成龍在號喪,結果黃河水越漲越高,作為治河最重要的智囊陳璜一看不妙,說道:「放水。」

遲了,黃河衝垮堤岸,下游地區若干臨近收尾的防洪渠工程全部被衝垮,百姓死傷無數。陳璜看到十幾年的心血毀於一旦,一口鮮血噴出,一夜白頭!

不動手罷,一動手,在宋朝類似於成龍的清官更多。弄不好,就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想得有些遠,就是銀行,他也覺得很遙遠。不過這五成契股乃是他的底線,任何人出再高的價格,也不會將它賣出去。

不知道如何回答。

正在這時候,門房進來稟報:「相公,張學士前來謁見。」

張方平來了,鄭朗吩咐門房打開中門,自己也準備動身出來迎接,忽然看到沒移氏做了一個古怪的動作,掏出羃羅,又蒙在臉上。

鄭朗有些愕然的停下。

其實還是沒移皆山的吩咐,到鄭家拿下羅簾,表示對鄭朗的尊重,還有另外一個用意,外面傳言亂七八糟,也不知道將自己女兒說成美人,還是說成妖怪,越傳越邪。

讓女兒與鄭朗妻妾們相見,看到女兒真面目,這些仕女們聚會,鄭家妻妾便會給女兒一個公道的說法。說不定因此能找一個好人家。

張方平不同了……

暫時鄭朗沒有想明白沒移皆山莫名其妙的一些安排,頓了頓,出門將張方平迎進客廳。

張方平也看到沒移父女,鄭朗做了介紹。

沒移皆山聽到了死馬務案,很自覺,帶著女兒告辭。張方平凝視著父女倆人背影,鄭朗解釋道:「之所以他們能舉族逃到我朝,是我做了一些佈置,他們前來感謝的。」

張方平釋疑,說:「行知,我來也是告辭的。」

「莫急。」

「行知,不用勞心了。」張方平搖了搖頭。言臣將張昇撈了出來,實際張昇差官是侍御史知雜事,並不是真正的御史,出知潤州,不但是撈出來,而且是升了。但吳育等人並沒有將楊儀撈出來,撈許懷德的人更多,也沒有作用。種世材自覺,他沒有多少人脈關係,就是有,此案通天,夠不著,索性不做任何努力。張方平也沒有動,若鄭朗撈不出他,誰還能撈得出?但時間拖久了,張方平終於失去信心,他不是夏竦,過份的貪戀權貴。這麼久了,鄭朗沒有解決之道,何必為難鄭朗,而且在京城耽擱時間長,不去赴任,自己感覺很醜人。索性前來告辭,準備前去滁州。

「安道兄,莫急。」

「行知,不必費心。」張方平灑脫地一笑。自青年時代,他就以諸葛亮與謝安為偶像,生性豪邁,這次無故遭貶,起初有些想不開。一旦想開,便不在介意,反過來勸鄭朗。

鄭朗苦笑,道:「安道兄,你我皆未必重視功名,我不是為你仕途而急,而是為了國家,我想做一些事,必須要你留在京城。不為你留你,乃是為國留你。」

僅是一句,張方平猶豫起來。樊樓宴後,他知道鄭朗目標有多大,確實需要很多幫手,才能逐一實現他的理想,使宋朝走向強大的道路。遲疑一會,說道:「可是讓我留戀權位,我做不出。」

鄭朗不知道怎麼勸,自己也確實沒有想出好辦法。就像剛才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沒移皆山一樣,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安道兄,你先用茶,讓我想一想。」

張方平不敢說話,功名是不會太在意,但讓他將功名視為糞土,恐怕還是很難。若鄭朗有辦法,不離開京城,何樂而不為?定定地看著鄭朗。鄭朗思考良久,說道:「安道兄,要麼我們幹一票大的。」

張方平滿臉黑線,難道你約我去做土匪?或者劫持皇上,讓他強行下詔收回原來詔書?

第六百二十五章 大票(上)

到了八月中旬,宋祁、張永和上書,商胡埽決口,闊五百五十七步,需用工一千四十一萬六千八百日,役兵夫十四萬四千一百六十八人,可百日而畢。

這是用賈昌朝的政策,賈昌朝在洛陽上書,請京東州軍與百姓興葺黃河舊堤,引水東流,漸復故道,想要達到這個要求,必須將幾年前的橫隴決口與今年的商胡決口堵填上去。

對此,鄭朗一直沒有作聲。

兩次決口後,黃河非是原來的黃河。不堵,有橫□河,商胡北流,平常年份水勢更緩,流沙沉澱更多,堵,事實已經失去作用。就像一個人病入膏肓,用藥物治療還是死,做手術同樣是死,因此一直不作聲,至少在未想出好方法之前,沒有作聲。

議納,然丁度等人聯手進奏,說道:「天聖中,滑州塞決河,積備累年始興役,今商胡工程尤大,而河北歲饑民疲,前番朝廷用工代賑,又使民困,今又輾轉至商胡,民力更疲,秋天來臨,河水消減,許多百姓又返鄉籌備明年夏收,多開始準備耕作播種事宜。臣以為不妥也。且橫□決已久,故河尚未填闕,宜疏減水河以殺水勢,等來歲先塞商胡。」

沒有那麼簡單,這一衝,諸多水網相連,從商胡埽到渤海口,幾乎沿伸到契丹境內,長達一千多里,不知道聯繫了多少水網,想要堵塞,全部得堵塞,用工非是小宋所計算的那樣,有可能是其百倍。

聽到丁度進奏,鄭朗還是沒有作聲。他在腦海裡默想著商胡流的地圖,記得最後是王安石堵上的,起了一些效果,最後仍然失敗。

現在只有一個方法,用鄭朗的放堤法。

陸續在黃河沿岸選一些貧瘠地與鹽鹼地,水勢大時,決開河堤殺水!順便改良土地。

而且有一個困難,錢!

國家還有多少錢,作為首相也未必很清楚的知道。因為三司之外,還有一個儲錢的場所,內藏庫。內藏庫是宋太祖手中成立的,當初財政情況良好,但宋朝政策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朝廷僅起一個轉手作用,至少名義上是重視內治與愛民,所有內治政策皆圍繞著取民用民政策而轉動,錢帛很難積余。於是宋太祖設內藏庫,對大臣說道,石晉割幽燕諸郡於契丹,朕憫其民久陷夷虜,等所蓄滿五百萬貫,遣使北虜,以贖山後諸郡。如不從我,即散府財募戰士圖攻取。

趙匡胤思想後來為王安石繼承,如今在鄭朗身上也在發揚光大。想打敗西夏與契丹,手中必須有錢,但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會掙會儲,經過很長時間良性的經營,國家才能有發動戰爭的錢帛。

這筆錢起初為了收復幽雲十六州戰爭所用。當時經濟總量規模很小,五百萬緡錢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事實後來越積越多,遠遠超過了五百萬緡。因為全國未統一,趙匡胤沒有動。到了趙匡義手中,帶著大臣視察內藏庫,說,此等金帛如山,何時能盡。

那時經濟總量還是很小,放在現在,就是金子打造的山,大著手腳去用,一兩年也用光了。於是收復後漢,匆匆忙忙發起收復幽雲十六州戰爭。結果失敗,這才明白大哥的良苦用心,正式設立內藏庫,說:「此蓋慮司臣不能節約,異時用度有闕,必重賦於民,朕不喜也。」

擴大它的功用,不僅是戰爭,還有待災年之用,有了內藏庫,國家需要錢帛時,就不用重斂百姓。明確了它的功用。不是給皇帝自己用的,而是備用度有闕時給國家用的。又不能放在三司,怕三司大臣存不著錢帛,故設此庫。到了真宗時,又擴大成金銀、珠玉香藥、錦帛、錢四庫。

其來源有二。第一是各礦坑治所得,商人買專營所鈔時,除了支付河北與陝西糧草物資,還有一部分來京城用錢帛買鈔,這些錢帛也歸於內藏庫。第二各邊境榷貨務所得金銀,市舶司所得珠玉香藥,各地一些名牌奢侈紡織品,若是內藏庫空虛時,也從各地抽調普通紡織品進入內藏庫。因為其性質就是怕大臣以愛民為名,大手大腳的花,事實也是如此,因此多少內藏庫有多少,大臣不得而知。到了真宗與趙禎時,缺少趙匡胤兄弟的戎馬之能,內心怯弱,皇權分割得又十分嚴重,手中掌控部分財政,或多或少有了底氣。

這幾年,在鄭朗東一下西一下的治理下,財政情況轉好。然而西北一役,所有家底子打完了,內藏庫有多少,鄭朗不得而知,但看到趙禎迅速准奏,眉頭不由皺了皺,趙禎舉措證明內藏庫經幾年時間充實,會有,然不是很多。

何郯又站出來進奏。

「今年災害尤大,乃是數度首相之職也,尤其陳執中,所舉事多不副天下人心。如向傳式不才,累被人言,不可任以要劇,而執中以私恩用傳式至三司副使(向傳式乃是向敏中之子,指陳執中結交權貴以厚己)。呂昌齡曲事執中,至為三司判官。此皆聖意所明知,所以傳式昌齡罷要職,但執中卻釋而不問。太宗朝寇准號為忠藎,僅以任情不依次改轉廣州通判馮拯、彭惟節官資,即罷寇准政事(非是如此,寇准不拘一格用人,不以資歷得罪了許多人,本身性格激烈,用人多有偏見,尤重北輕南,又給人留下許多把柄,於是因用人而數次罷相)。今執中援傳式昌齡跡過於寇准,風聞執中以舊識寬減張鑄不告孔直溫反人入狀罪犯,又以私怨打壓開封提點李肅,其他專權恣縱,不可盡數。執中昧經國之大體,無適時之長材,鄭朗年輕資不足,其召災異,未必不由此……惟陛下不惜退罷一二臣,以順天下之望,則天下幸甚。」

有此等大災,皇上做得好,沒有錯,是首相的錯,第一是陳執中無能,又專權恣意,第二是鄭朗歲數太小,不適合擔任首相。若兩人皆罷,天下人高興了,罷兩人不行,至少要罷去陳執中。

兩個首相與言臣梁子結下了。

言臣要撈人,雖撈出張昇,但言臣的大佬楊察沒有撈出來。因此痛恨陳執中暗下黑手。

鄭朗也不好,居然讓吳鼎臣出使交趾。朝廷多會派使前往交趾?即便有,也是一個蛋大的小吏。

於是有此一奏。

鄭朗與陳執中皆面無表情,然鄭朗心中慼慼,幸好農田水利法是在黃河決堤後實施的,不然會如自己所想,讓言臣做文章罷廢了。

言臣彈劾首相,很正常,首相天大地大,惟有言臣是其剋星。

但聽不聽,卻是皇帝的事。皇帝不聽,言臣同樣無可奈何。

何郯說完,鄭朗看了一下其他大臣不說話,站出來說道:「陛下,國家財政困難,臣有銀行一議,望陛下召集兩府兩制台閣三司諸司重要官員前去垂拱殿商議。」

不治河不發動戰爭,國家有錢。一治河一發動戰爭,國家這些積余遠遠不夠,所以鄭朗說財政困難。

許多大臣莫名其妙。

銀行一事,知道的大臣太少了。但趙禎知道,略略有些不解,銀行雖好,哪裡來的貨幣周轉?銀行的重要性還是知道的,一旦扶持上來,一年所得遠遠超過平安監,還給予百姓以方便。說道:「准。」

散朝。

無關痛癢的官吏退下,即便參與,也沒有決議權。近百名重要的官員帶到垂拱殿,依次坐下。

鄭朗說道:「臣先有一奏。」

遞了一奏,送到趙禎桌案上,是下密令讓周密等人協助沒藏訛龐殺敵,契丹奪下唐隆鎮,還沒有開戰,三軍未發,糧草先行,一場戰役需要無數的物資,一個月來,一直在將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向遼夏邊境處。但戰爭一觸即發。

特務營名義上歸趙禎親管,故鄭朗先上書請奏。

趙禎說道:「准。」

不是大事。

何郯說道:「為何又遞呈密奏?」

有什麼公開拿出來說,例如楊守素派人送禮給吳鼎臣,說出來就是。這個小紙條遞來遞去,是啥意思?

鄭朗說道:「何御史,你知道為什麼西夏太子寧令哥能逃出西夏?」

何郯搖頭。

「乃是我朝安排,這是機密佈置,只有皇帝與樞密使才能親管,他人不能得知,故我不說。」

大臣們一片嗡嗡議論聲。

「此是國家大事,為什麼不說!」何郯惱了。

「我去契丹,欲借契丹春捺缽從女真部逃回我朝,暗中布劃,讓張亢秘密從膠東渡海前去女真支援,這件事只有陛下,張亢與我妻子三人知道真相,居然讓人猜出來,派人於邊境揚言,差點讓我不得歸。西夏密探遠勝於契丹,你說能不能將之公開?」

何郯漲紅了臉,說:「為什麼不將此人收留於我朝?」

多好的一個奇貨。

「何御史,一是當時藏身地點,送於契丹易,送於我朝難。第二我害怕,收留沒移父女都惹來天大的風波,況且西夏的太子。」不是真相,真相是宋朝暫時不想與西夏拚命,故不能收留寧令哥。這是嘲諷何郯等言臣不顧大局的。

沒有必要過份得罪台臣,鄭朗又說道:「它由陛下親責,雖我獻計,也要陛下與樞密使、樞密副使商議後才能實施,何御史不勞操心了。今天主題不是為了這個。」

「何謂銀行?」何郯再次不服氣地問。

言臣越來越無法無天,不但歐陽修,何郯等人一樣,俺們的職權就是監督百官與百事,可這些事務瞞著隱著,讓俺們不知道,如何進諫?必須讓俺們知道。

「何御史莫急,我讓陛下將大家召於此,就是讓大家群策群力。一會兒說,陛下,再說第二件事,為讓西夏有一戰之力,臣於中書下令緣邊各州進一步放寬私鹽通道。」

「這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何郯狐疑地問。不對,大大的不對,可不是一個好兆頭。國家不能動不動秘密行動!

「何御史,是這樣的,契丹與西夏交戰,契丹國力強盛,手中又有寧令哥,佔據上風。西夏國力弱小,又因為寧令哥,導致一些爭議與分裂,遠居於弱勢。契丹若是大勝,必挾勢將西夏吞併,契丹與我朝邊境就會從河北一直到涇原路。說不定因為得到西夏,契丹進一步將疆域拓展到吐蕃,對我朝會不會有利?故兩國交戰最好的結果是僵持,兩虎皆傷,我朝坐成漁翁之利。所以我前度不讓陛下冊封諒祚為國主,留作現在。再放寬私鹽通道,名義是換取沒移一族的代價,實際是變相支持西夏,讓其壯大,以便其能與契丹成僵持之局。錯否?」

何郯敢說做錯了嗎?

鄭朗又繼續對趙禎說道:「然緣邊諸州陸續傳來不好的消息,聽說朝廷有意放寬通道,各個鹽商大肆走私私鹽,這段時間私鹽出量幾乎是以前的十倍以上,趨勢越來越惡劣,似乎想一年搬運一百萬石西夏青鹽來我朝,這些商人利慾薰心如此,讓臣萬分失望。故臣懇請陛下准臣下令,派出一些人手,暗中監注私鹽,將這些私鹽商人名單一一記錄下來,私鹽通道關閉之時,依律懲處。」

不僅是商人的錯,朝廷下了密令,但到地方就不是密令了,官商勾結的事不要太多,很快風傳出去。還有百姓的心理,例如倭國的紙扇是好的,沒有崇洋媚外的說法,乃是心理的稀奇作用產生的結果。還有西夏的青鹽,為了試驗,鄭朗刻意讓僕役買青鹽回來燒菜,兩相對比,鄭朗分辨不出來有什麼區別。不信邪,都說用西夏青鹽燒菜好吃,為什麼自己吃不出來。又讓樊月兒將她家的大廚喊來,用兩種不同的鹽燒同樣的菜,依然吃不出來。然後問大廚,大廚滔滔不絕,說有何有何區別,你仔細品嚐,再回味一下,西夏青鹽還是好的。一番話,崔嫻與江杏兒再品嚐,點頭,官人,真的不同哎。鄭朗於是依法再品嚐,還是吃不出。這就像蒲松齡寫的故事一樣,有人信齊天大聖,認為褻瀆孫悟空而中邪。信者則靈,不信者則不靈,全是心理因素罷了。

京鹽一斤僅三十幾文,西夏青鹽一斤是一百多文錢。但西夏開採成本有可能不足兩文。

鄭朗獻策,未必真去追究,也許會追究,也許不會追究,但當著這麼多人面說出來,是起警戒作用,不用多久,便會傳到陝西。不然這樣下去,一年真讓這些商人從西夏搬來一百萬石青鹽,得影響多少財政收入。可以變相援助西夏,然而眼下情況失控了。此議便是使之有序。

原因寫在奏折上,但不說,直接交到趙禎手中,趙禎看了一眼,說道:「准。」

有些大臣不服氣的,這是你有意放寬的,放寬後又追究,成了什麼?但有一個一百萬石,一個個不敢作聲。真要讓西夏將這麼多青鹽運到宋朝,天塌了,得損失多少收入?

有意將兩奏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就是怕言臣以後找麻煩,鄭朗這才說正事,也就是鄭朗對張方平所說的,玩一票大的!

第六百二十六章 大票(下)

鄭朗徐徐說道:「西晉王戎喜錢財,臥於銅錢上,對外卻揚言說錢乃是阿堵物,為後人恥笑。但過於喜好錢物,終是君子所恥。不過若是為了國家,為了陛下,為了百姓,替朝廷謀財,替陛下謀財,替百姓謀財,使國家不愁錢帛用度,使陛下不為錢帛擔擾,使百姓安居樂業,臣以為即便夫子在世,也會褒獎。」

趙禎說道:「卿言甚美。」

都不談錢,學學林和靖,國家怎麼辦?

先正名,鄭朗又說道:「因此,今天的主旨便是談錢。」

一些大臣啼笑皆非。

卻沒有人反對,在宋朝談錢不醜,許多大臣還專門研究斂財之道。

「想要國家收入寬鬆,有兩道,一是節流,二是開源,銀行便是開源之道,但談論銀行,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一問諸位臣工。第一個是高利貸商人所做所為對否,國家與這些高利貸商人爭利對否?」

大臣一起不能作聲。

宋朝有許多高利貸商人,有的一年能收入幾十萬貫。發放高利貸的人中間就有許多權貴。第一是一些不肖子借高利貸吃喝嫖賭,或者行商用來救急用的。對於這一種高利貸發放,並沒有人認為不對,做生意想賺人家的錢,付出風險是謂必然,吃喝嫖賭更是自找死路。第二種便是用來救急用的,或者家人生病,或者家中生活過不下去,後者數額不大,然數量諸多,是高利貸的主流,大量侵田正是因為借高利貸償還不清,將田地家產變賣出去,輪為佃戶的。有的人都被逼得懸樑自殺,或者將女兒賣給妓院償還。參與的權貴諸多,但放在檯面上講,終不是好事。

搶高利貸的利益,有可能就會牽連在坐四分之一以上官員家庭或者親戚的利益,卻不能與之爭辨。還是能爭辨的,得用其他借口,暫時是想不出來,於是一片緘默。

鄭朗不給他們機會,說道:「既然諸位臣工緘默,我認為是許可了。再說第二件事,便錢匯兌。商業需要大量錢帛往來,周轉極為不便,於是在唐朝官府與富商經營飛錢業務,我朝採納唐朝制度,允民攜錢至京師兌卷,再到地方便換,每年數額達到數百萬緡,朝廷得利,商人以便。先帝防止一些不法富商魚肉百姓,曾下詔禁止私人參與便錢匯兌事宜(是鄭朗替宋真宗遮醜的說法,這是宋朝維護兌換壟斷與控制銅錢之舉的倒退做法),私人規模變得日益狹小。但有之,例如巴蜀道路遼遠難阻,一些商人使用交子代錢,實際是一種便錢匯兌,朝廷安撫遠方的藍帽回回,也默認了這些回回用錢櫃暗中經營飛錢事宜。」

藍帽回回便是猶太人,因為種種原來,來到中國。世界上最聰明的種族,做生意很厲害,不僅是在後世,在宋朝同樣厲害。時間過得久,漸漸漢化,與漢人回人難以區分了,但到了後世,在河南一帶的趙、艾、李、張、石、金、高、章八大姓氏中,有許多人就是猶太人的後裔。因為後世以色列只承認母系傳承,認為母親是猶太人才算是猶太人,而這些猶太人漢化,是父系傳承,故不符合以色列身份的規定。

然而猶太人在世界各地都遭到過殘忍的迫害,只有中國善待之。故後世中美無論怎麼交惡,那怕中國對反對以色列的中東國家表示支持,以色列人一直與中國交好。這是一種感恩,可惜中國除了周恩來外,其他人都沒有將這張牌打好。

在宋朝也善待,無論宋朝對飛錢控制有多嚴,猶太人照樣經營,宋朝政府也不問。

鄭朗繼續說道:「銀行所侵佔國家便錢匯兌無可爭議,然而也侵佔了少量藍帽回回與巴蜀商人利益,不過有策給予這些商人豪強更大的回報,可行否?」

能回報自然沒有問題,陳執中皺眉問道:「請說具體策略。」

「陳相公,莫急,銀行一事,乃是我與張方平於涇原路時構思謀劃,在樊樓上我與張方平、王堯臣、富弼、蔡襄、曾公亮又談論過這件事。然所需本金巨大,無法實施。」

龐籍問道:「多少本金?」

「若全國推廣,至少有銅錢,或相關的金銀,而非是布帛,價值十億貫以上之數,才能撬動全國銀行業務。」

所有大臣一起準備撲倒。

將玉皇大帝拖來,也變不出這麼多錢。

「諸位臣工,其實有的,自三皇五帝起,中國一直在開採金銀銅鐵,自古以來,留下多少銅錢與金銀,至今隋唐的銅錢仍在流通當中,不過大多數用來製器,甚至許多人埋在地下,湮滅矣。若將這些金銀銅一起拿出來,也許不足十億緡之數,但相差不會很大。不過不可能讓百姓將金銀銅一起交出來,給國家當作貨幣流通。所以此議擱了下來,在看平安監能帶回多少金銀銅。平安監成立很長時間了,國家鑄錢數量也翻了一倍多,大多數金銀銅依然成為鑄器或者打制首飾之用,故數量仍然不是很大,一度讓我認為無法實施。」這件事讓鄭朗頭痛了很久,看到一年鑄錢量不足一千萬緡,他有點急了。

肯定不夠的,若歷史不改變,離北宋滅亡還有八十年時間,往後北宋鑄錢量越來越大,低者三百多萬緡,高者五百多萬緡,八十年鑄就最少有近三億緡的銅錢。中間還發行了無數的鐵幣與交子,但錢仍然不夠用。

不能說流通到外國。

將契丹、西夏、回鶻、吐蕃、大理、交趾、南海諸國以及倭國、高麗等周邊所有國家加在一起,財政收入也不會達到宋朝的一半。流通會產生影響,不是主流,主要原因是宋朝龐大的經濟量,導致銅幣不足。

看到一年鑄幣不足一千萬緡,鄭朗急了。可又沒有什麼辦法,一直在想這件事。

繼續說道:「前日沒移皆山攜其女到我家中表示感謝,另外拜託我一件事,他從西夏帶來一些財富,想加入平安監造福自己的族人,平安監僅剩下五成契股,這是為以後銀行做本金用的。我沒敢答應,隨後張方平前來我家準備辭行,我與方平便說到銀行一事,靈動一動,於是想出一策解決。」

坑出來了!

辦法不是我一個人想的,還有張方平,不設銀行則罷,一設銀行懂的人沒幾個,要不要將張方平發放到滁州?

趙禎定定地看著鄭朗,這個小心思他懂的,不過鄭朗謀私,還當著這麼多大臣的面公開謀私,還是第一次,不知道說什麼好。

並且鄭朗說了一句讓大家更不知說什麼好的話:「雖有張方平的智慧,陛下,臣在此言,亦有私心,可臣非為自己謀私,乃是為國家謀私。西夏危害邊陲不能討滅,非是軍隊不足,乃是財政不足也。黃河有策治理然不得施,非是無策也,乃是所用錢帛太多不得而施也。不過國家真正懂得經營之道的大臣太少了。」

俺就是謀私,說得正大光明。

何郯嘴張了張,最後忍了回去,差點一口氣沒有回過來,活活憋死。

趙禎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問:「具體的怎麼做?」

就是不顧國家安危,將內藏庫與三司所有金銀銅錢一起拿出來,也沒有幾千萬貫,這可是十億以上的數字,幾千萬塞牙疑縫也不行啊。

「其一,於東京、南京、北京、西京、真定府、密州、并州、京兆府、成都府、興元府、江陵府、江寧府、蘇州、杭州、洪州、泉州、廣州十七個州府設銀行。撬動不了全國,但部分的撬動,又僅是十七個州府足矣。」

在座之中,僅是王堯臣與曾公亮、趙禎知道銀行一法,富弼與蔡襄未回京城,張方平準備離開京城,沒資格參加這次會議。

趙禎默想了一下,這十七個州府也不簡單,要麼是宋朝最富裕繁華的城市,要麼就是重要的港口,可以說集中了宋朝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財富,再加上幅射範圍,能達到百分之三十以上,也就是最少需要三億貫以上的金銀或者銅錢數量。

有一點,所有人自動忽視,自成都府到江陵、洪州、廣州一線往西或者往南,還有著大片的領土,超過宋朝土地面積三分之一以上,鄭朗沒有安排一個銀行。

不能設,可能會引起蠻人的紅眼,謀反更烈。

若是部分的撬動,用了一個撬字,大約能成功,也不容易,這得需要多少現錢?

趙禎問:「然後呢?」

「然後是經營形式,我朝鹽茶礬酒香進行專營,雖說朝廷政策治民安民,實際在苛民,唐初鹽以斗計價,最低時一斗鹽僅十幾文,然今天一斤鹽最低也有二十幾文錢,高者一斤能達到幾百文錢。這都是民生之用,是變相的魚肉百姓。」北宋政策還算好的,不過北宋言論自由,芝麻大的事能說成西瓜,只要不謀反,敢說反而認為是忠臣。過份誇大不好,但多少起到監督作用。鄭朗這樣說也不過份,可他不想在五個專營上糾纏,迅速掠走,道:「臣計算一下,若是專營得功,國家一年最少能收益八千萬緡以上的收入,僅是專營所得,就能維持一大半國家的運轉。實際呢?朝廷得到的不足三成之一。故銀行設立之始,便要嚴格執行蔗糖作坊的對半契股制度,一為國家謀財,二為商賈大戶豪強不過份反對而使銀行夭折,奪其利給其利。」

「佳!」趙禎道。

十幾年前他初為皇帝肯定不懂,今天會明白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若是賈賈大戶豪強一起反對,什麼法也會夭折。

至少有部分利潤的讓出,能將這些豪強的嘴巴堵上。又能控制官吏的貪墨,乃是一箭雙鵰之策。肯定沒有那麼完美,若干年後,必然產生許多新弊端,例如大契股侵吞小契股,例如部分管事的成員還能有辦法做賬貪墨。但眼下才實施不久,鄭朗在朝,國家吏治還算清明,這些弊端不嚴重。

「陛下,故臣以為先籌集八千萬緡銅錢或等價的金銀作為原始契股,作十萬股,朝廷與豪賈各佔五成。以後根據情況陸續增加股份。」

文彥博問道:「朝廷那來的四千萬緡之巨的金銀銅錢?」

兩千萬也拿不出。即便拿出,國家不用了?

「不需要動用國庫,一是平安監的契股,二是銀行的契股,便可以籌集這些本金。」

「不可能。」何郯說道。平安監如今收益顯著,五成的契股都不能籌集一千萬緡錢,況且一個空中樓閣的銀行五萬契股,能值三千多萬緡?

「何御史,請聽我將話說完,你便知,陛下,諸位臣工,我再說它的經營方式與謀利手段。一為便錢匯兌,朝廷便錢匯兌僅是在京城,一為控制富商為富不仁,二為控制銅錢流通,使京畿有充足的錢幣可用。然有平安監,銅幣鑄就量始大,再有一旦動援,會將許多百姓家中的銅錢與金銀擠壓出來,以及交子,貨幣會進一步的充實,朝廷不需要僅在京城便錢匯兌,可以將範圍擴大到這十七個州府,僅此收益便會增加五倍以上。」

「交子不妥。」高若訥說道。

鐵錢與銅錢都有私人偽造,況且一張紙幣。那是在巴蜀錢不足情況,特例特辦,與朝廷無關。一旦實施交子,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偽造,砍頭不要緊,只要貨幣真,這個利可不是兩倍三倍的利,可能是幾百倍的利,抄家滅族也控制不了!

鄭朗一笑,即便沒有自己,宋朝以後也會必然發行交子。不過發行的方式不對罷了,說道:「高相公,非是巴蜀的交子。一是數量,交子的發行只能是本金的之數,例銀行裡有八千萬貫現幣,只能發行八千萬貫,以便百姓隨時能兌現,讓交子產生足夠的誠信。二是面額,面額不能大,由五文開始,分成五文、十文、二十文與百文。」

也就是相當於人民幣兩塊錢,五塊錢,十塊錢,五十塊錢,再多不敢多了,再少成本不足。

「也不妥。」高若訥說道。休說一百文錢,一文錢能有多少,仍有許多百姓偽制,況且百文。

「莫急,且聽我往下說,三是工藝,第一不是紙幣,乃是絹幣,採用全國最上等的絹綾做為幣底,然後集全國最優秀的刺繡、織成、刻絲工藝,先後製作十處防偽圖案,再鑄十個刻板,用最複雜的技術雕印文字,刻板分成十份,朝廷掌控五份,富商掌控五份。將這些防偽標識通告天下。」

不用再解釋。

首先最精美的絹綾,無論選擇那一州府的名牌產口,產量都極少,也許有老百姓不認識,但還有後面二十條防偽措施,總能認出一些。若是私人偽制,有本事能集一處或者數處刺繡織成刻絲工藝,然而任何一個私人,也沒有本領將全國天南海北的十處最優秀的繡工集中,只有國家才有這個能力。況且還有防偽的特殊雕版印刷。即便有能力者,想要將這些條件一一滿足,也會鬧出很大的動靜,朝廷不管?

還會有人偽造,利太厚了,可是防造的條件太高,必與真幣有極大的誤差。這樣製造交子,成本雖很高,是笨辦法,但管效。

趙禎誇道:「好方法。」

「不敢,一是增加貨幣,二是便錢匯兌規模擴大必增加數倍收益,三是利於商業貨幣流通,民間益富,國家也會增加商業稅所得。」這是必然的,鄭朗做好事,送了幾萬緡錢給三司,還是用金用銀,也用了三輛車子才將它們運到三司。若是用交子,一百文錢一張,幾十萬張,體積也許不小,重量卻大大的下降,頂多一輛車子就拉走了,這是一個比喻,若是財富達到幾萬貫,還能在以前的匯票上著手,更加方便。但中小規模的行商,交易量僅是幾千貫與幾百貫,會變得很方便。繼續說道:「其收入僅是較小的一部分,更大的部分便是存貸。鼓勵民間存款,活期不收費用,一年以上五年以下者,年付百分二利息給存款人,五年以上十年付百分之三利息,十年以上二十年以下者,年付百分之四利息,終生存款僅取利息者付百分之五利息。」

諸位大臣面面相覷。

存錢在唐朝就有了,不是付出利息,而是要交納手續費。因此這些猶太人,後來清朝的晉商們一個個悶聲大發財,多成為富商,就是這樣賺錢的,存付錢,貸更付錢,他地兌換也要交手續費。

付線給存款的人,第一次聽說過。

鄭朗沒有多做解釋,繼續往下說道:「這是付,激勵百姓將家中的錢幣拿出來放入銀行。得便是貸,分為兩種,小規模的救急貸款,短期年付息百分之十,長期百分之十五,數額不能超過五十緡錢,這是救民之舉,與青苗法類似。」

變向的青苗法實施很久,因為不作政績考核,官吏興趣不大,又擔心收不回來,且與當地發放高利貸的大戶發生衝突,效果不大。甚至明詔不得禁止百姓求貸,各地官吏也不向求貸的百姓發放青苗貸糧。

這是官府經營。

若換成一半私人加入經營,必為追求謀利,而大肆放貸。

所以一開始便讓它裡面一半契股變成私人的。

「二是商貿性質的大貸,短期貸款年息百分之十五,長期百分之二十。防止收不回來貸款,必須以其資產抵押,沒有資產者不得貸。銀行本來就是謀財之舉,若是五等以下赤貧戶,自由朝廷賑濟。」鄭朗歎息一聲,沒辦法的事,即便是好心,若開了這個先河,各處銀行會製造偽賬,說放給了貧困戶,收不回來了,賬面嚴重敗壞,後果不堪設想。事實青苗法已經出現部分類似的情況。只能狠狠心腸了,繼續說道:「又防止一資多貸,再劃分各銀行範圍,貸者資產契約自貸款時必須交給銀行看管,那麼貸者償還不清,可以用其資產為銀行彌補損失。若估資時資產高估,是銀行僱員之失也,規銀行內部處罰。陛下,諸位臣工。銀行在中間扮演的角色,便是利用朝廷的威信,權利,龐大的經濟運轉能力中介之。許多百姓因為不想付錢櫃之利息,而將錢幣埋藏於地下。這些錢幣一旦從民間釋放出來,會達到什麼樣的數量?僅是這十七州府幅射範圍內的財富最少有幾億貫之數,僅是京城一年高利貸之所得也有幾千萬貫之巨。不用說全國,我所選十七州府,一來一去之間,經營得當,謀取其來去之間百分之十的利差,會有多少收益?我將這個契股價值估為三千來萬緡錢過否?」

轟!

大殿裡炸了營。

沒有辦法算下去了,若是推廣到全國,收益更難以想像。

國家之所以重稅,缺錢用啊。若有錢,兩稅不征又有何妨?

賬不能這樣算的,人員工資,運輸費用,損耗等等,實際盈利沒有鄭朗所說的那麼樂觀。但若推廣到全國,盈利確實難以想像。什麼行業最來錢,不是平安監的礦業,不是各個作坊,而是銀行。

前天晚上鄭朗與張方平將想法說出來後,張方平怔住了,崔嫻也呆了,江杏兒呆了,月兒回不過神了,四兒與環兒差一點流口水。

大半天後張方平說道:「這一票玩大了。」

甚至因為其撬動,會阻止還銅為器的蔓延,因為不得不需要更多的貨幣支持。到時候不用朝廷下禁令,而是各大富商自發地獻銅為幣,整個市場經濟會越來越活。最後形成一個良性循環,將宋朝本來就富裕的經濟推上一個高峰。

趙禎蒼白的小臉上露出紅光,說道:「議!」

准奏了,但得商議更具體的步驟。

同時趙禎想法深遠,如果這樣的話,一個平安監,一個銀行,會將所有精英一起綁在朝廷戰車上,國家會更加平穩。

「陛下,莫急,臣還有一奏,銀行之始,範圍不大,最終必須將它推廣到各個州府,各縣,以及各鎮,才能真正推廣全國。所需本金更龐大。故臣以為開始時,不能動用其盈利所得,將其所得作為銀行的流動資產,部分分紅單劃一庫保管,以便有本金繼續擴大。所以臣認為必有一會經營,德操佳,不喜交結之能吏掌管銀行運行,臣推薦張方平。」

尤關到國家經濟,雖是公私對半開,私人可以推選代表共同管事,也必須共同管事,讓官員來管,最後變成什麼樣子,天知道。但主管必須是朝廷大員。

然而諸位官員一起發呆,心中鄙視地想到,鄭行知,你用這種方法撈人,未免做得太過份了吧。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不是你的菜

何郯依然不服氣地問:「難道天下間只有方平一人有才能?」

鄭朗總算聽出來了,何郯彈劾朝廷處罰張方平太輕,不僅是圍魏救趙之策,張方平行事孤立,沒有在御史台結下什麼人緣,溫和的進諫方式,也讓何郯不喜。故何郯咬住張方平不放。

既然如此,今天索性將問題一起解決。道:「天下間人才濟濟,然而各有各的長處,何御史,你可見到誰是全能之才?從進諫到軍事、水利、農業、工商、稅務、專營、經營、律法、捕盜?剛才我所說的僅是一個大綱,所選十七個州府皆是國家商業最發達的地區,資金周轉快,流動大,資金供大於求。但只要稍稍推廣,便會出現一種現象,有的地方資金轉行緩慢,存大於貸,有的地方資金周轉快,貸大於存。必然進行全國性的調整,如何調整?為何存款利息有浮動,定期存款,銀行便能明確的用其資金放貸。然而到時必有一半以上乃是活期存錢,這些錢要償付利息,不利用或少利用可惜,利用得多,百姓前來取款,銀行卻無錢發放,影響其威信。威信一失,誰來存款?這僅是一州,如今最遠的乃是廣州,有大道與京城來往,推廣後會有更遠的地方,道路又不便,即便快馬通達,來回也有一個多月時間,做為主事官員,必須及時調整。耽擱一個多月時間,處理難度會有多大?何御史,它是新事物,你認為誰能稱職的將這些事務處理得當?再者,它以賺錢為目標,一旦實施,必須會出現一些償還不清的債務,查沒便賣其抵押資產,會產生許多不好的事,如何面對?我說的這些,僅是部分綱領,還有更多的細節問題,利率的浮動調動、投資的風險,貨幣的政策,貨幣的傳導機制,廣義貨幣,狹義貨幣,基礎貨幣,貨幣流通速度,貨幣層次,通貨,貨幣乘數,再貼現,存款準備金,超額準備金,法定存款準備金,備付金,現金業務,轉賬業務,匯兌業務,委託收款,發放貸款,貸款收回,貸款展期,匯票,收息,托收等等。何御史,你懂嗎?」

鄭朗也不大懂,略知一些皮毛,至少比在座的懂。

何郯讓這一串術語弄得張口結舌。

「何御史,祖宗家法,擴設言臣,天聖時又增置知諫院,監督文武百官,允其風聞言臣。最好也要講究實事求是,顧全大局。水土破壞嚴重,不但今年,若不治理,或治理不當,以後雨水一多,黃河就會有事,與陛下無關,與大臣無關,這是我們後人為前人的過度耕牧買單。君說宰執不當,引起天災。但君捫心自問,自陛下登基以來,有多少時間兩府乃比時今兩府大臣之吏治能力?前面決堤,第二天物資、救援的人員,救災的策略全部一一落實。可是你說兩府宰執失誤,尤其執中與我,執中用錯了數人,作為宰執一年要使用提撥多少人才,便是恣意妄為,我無論再做努力,歲數不及,資歷不足。但我問你,將兩府大臣一起罷去,君會名揚天下,可你認為誰能比現在兩府宰執做得更好?」

「……」

何郯無語以對,但趙禎卻很欣賞。

如今兩府,鄭朗的才能,宋庠的忠厚,陳執中的孤芳自賞不結交,皆讓他欣賞。

事實這個兩府在趙禎一代算是最好的時候,東府有鄭朗、龐籍與文彥博,陳執中略差,也比其他大臣好得多。西府略遜色一籌,還有王堯臣,對軍旅之長,王堯臣不亞於韓范,可能還在龐籍之上,歲數也合理,數人三十幾歲,四十幾歲,長者不過五十幾歲,正是人一生當中智慧成熟,精力旺盛的時候。

三司與兩制官員同樣配置頗佳,葉清臣、丁度、曾公亮等等,皆是一代名臣。

這是一套做實事的班底。

何郯挑刺兒,是過了一些。

「何御史,它是新物事,新政,新法,又多涉及到經營之道,我可以大膽說一句,懂的人僅有二,一是我,二是張方平。我們不是天下最會經營的大臣,可此法由我們而創,而議,而完善,對它最熟悉,至少在這五年之內,情況不會改變。五年後運轉正常,懂的人多了,才能找到替代的人選。不用張方平,難道用我?何御史不怕將我活活累死?」

一些大臣發出竊笑聲。

「鄭相公所言說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能否明言?」何郯依然不依不饒。

然而鄭朗喜歡,今天索性將一些可能發生的問題說出來,省得以後囉嗦,道:「我第一句便點明它的性質,替朝廷謀財之舉,凡事必有利弊。一是懂的人不多,二是機構龐大,必會良莠不齊,發放貸款時,甄別的對象會出現一些失誤,收款方式也會出現失誤,傾家蕩產、懸樑自殺的人還會有之。但對比一下高利貸,它會導致更多的人傾家蕩產,自殺,會有一些不好的事,但這種輕利息,會給更多的人生機。如果僅盯著極少數自殺的人言事,即便它推廣到全國後,獲利必超過國家眼下所有各項財政,甚至會超過兩稅收益,但在言臣彈劾之下而罷去。想一想,一個兩稅,因為小吏執行不得法,就讓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是謂必然,一執行,必會出現。

可與宋朝高達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三百的利息,或者利滾利,不知好了多少倍。然而要說清楚,有些大臣言事不管輕重的。

龐籍敏銳的問道:「行知,你說懂的人僅有方平,各州府怎麼辦?」

「醇之,一旦落實,各個管事必須分配得當,朝廷需設監,正副兩使與數位巡查使,度支官員,至於下面小吏與主賬文書可以由各契股提供。這是總領大局。至於地方,各州府的主事與副主事必須讓朝廷官員主持,總領大局。至於各職員與小吏,乃由契股提供,至於縣以下者,則交給各契股。一是朝廷用官花費太大了。」鄭朗歎了一口氣說道,推廣到全國,全部用國家官員,得多少官員?必須將這一數字控制在三位數,而不是四位數、五位數。繼續說道:「朝廷官員總領大局,下面執行的人員必須靈活機動,例如剛才所說的收貸種種,再者,它的經營主要收入方式是用百姓的存款放貸,賺取其中的利息差,職員必須有靈活手段,鼓勵百姓將錢存入銀行,銀行才有足夠的本金將貸款放出去。朝廷官員來處理未免會有風議之論,故必須用私人契股提供的人員、賬房來主持,大局他們不懂,但細節的經營之術,他們還在官員之上。三就是讓契股東放心,收入公開,不會擔心朝廷侵吞。上面又有朝廷官員監督,這些吏員便不敢胡作非為。至於大臣皆不懂,無妨,即便十七州府,出售平安監契股、銀行契股,本金到位,交子印刷成功,僅是籌備的時間最少會有半年以上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張方平可以對這些官員進行指導,我也不妨偶爾抽出空,去指導一二。成立之時,這些官員就可以勝任了。」

「此使相當於何職?」

「相當於三司副使。」鄭朗又看了一眼言臣們,張方平前為御史中丞,三司使,皇上又讓他為知制誥翰林學士,準備重點培養,而現在僅是一個三司副使的職位,也等於是貶職處理,這一回你們心滿意足了吧。

「歸於內藏庫,還是歸於三司?」

「一旦運行,資金龐大,自古罕見,歸於內藏庫不適合了。即便歸於三司也不大適合。必須將它歸於中書省管理,正好我也在中書,可以抽空配合,逐步將它完善。」

趙禎忽然說道:「其實高利貸最好不要出現。」

這便是宋朝最有意思的一幕。

作為皇帝本人,希望天下財政為國家所有,所有百姓衣食無憂,那麼國家乃安。但作為大臣,多為權貴代表,往往不顧國家,拚命地維護權貴利益。所以熙寧變法後,產生了兩黨,王安石維護皇帝與國家利益,司馬光維護權貴利益,有可能他們身在局中卻不自覺,但在潛意識裡使他們定位了方向,導致政策見解不同,產生爭執。

真相卻是這些權貴在侵奪著國家利益的同時,也在維護著帝王的統治。對權貴不能做得太過份,但也不能太縱容。

又是中庸之道!

趙禎略縱容,趙頊逼得略緊,皆沒有把握好法度。

但做為皇帝的本身,只要有智慧的,都不想權貴們做得太過份。何謂過份,大肆兼併隱田,偷稅漏稅,霸佔國家資源,最反感的便是高利貸,這玩意兒太狠了。不要說百分之三百的超高利息與利滾利變態的計算方式,就是沾到百分之六十的利息,又有幾個人能還得起?

鄭朗答道:「陛下,不大可能,即便銀行成立,下面的職員為了謀利,多半不會向四等戶以下者發放,他們想貸款,還是去找高利貸,一些不肖子弟非常用度也借不到款項,依然去找高利貸,資金不夠,用資焦急,還會找高利貸。無法杜絕。可是強迫他們向貧困人家發放,又會出現大量呆賬與死賬,嚴重虧損。青苗糧貸亦是如此,有多少小吏將糧食貸給應急的百姓?臣卻不敢強迫他們貸糧。一旦強迫,或者做為政績考核,依然不會貸給貧困戶,而是強行攤派於三四等戶,使民間騷擾。」

「可以來京城聞鼓院訴之。」高若訥說道。

「高相公,不可能的,若人人能來聞鼓院訴之,就不會有張海被逼得輪為盜賊之事發生了。」鄭朗搖頭道,後來王安石在這件事上犯了嚴重錯誤,也為保守黨找到最重的攻擊把柄,鄭朗可不想重蹈覆軌,不過青苗糧與銀行性質不同,青苗糧針對對象是貧困百姓,故很難盈利,而銀行針對對像多是商人,所以能盈利,又說道:「青苗糧不提,朝廷立國以來,實施了多少善政,到了下面如何?又有幾個百姓因此來到聞鼓院申訴?銀行不同,它設立之初便是謀利,能幫助一下貧困百姓盡量幫助,不能幫助諸位也不必強求,以免產生不好的後果。想拯救百姓,真正的辦法只有兩途,國家減少兩稅,降低百姓稅務,控制大戶兼併,再雜以一些其他的仁政,貧困百姓才能得到一份生機。」

說到這裡,又面向趙禎說道:「臣還有一請,一旦銀行成立,最大的困憂便是錢幣問題,故臣懇請陛下下詔,讓平安監所得之銅全部用來鑄幣,最少讓朝廷所得的部分鑄幣,使鑄幣量一年能提高到一千五百萬緡以上,連續執行五年時間,國家貨幣便會更加充足。」

只能說好一點,就是執行五年時間,也不過增加三千緡貨幣量,實際增加三億緡錢,也不能滿足宋朝貨幣的需求。貨幣依然成為問題,銀行在很長時間內依然是局部執行,不能向全國推廣。除非以一年鑄幣一千五百萬緡的速度持續一百年,大約才能滿足宋朝貨幣的需求,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從其他方面著手,交子的威信,金銀流入宋朝的速度,兩者情況良好,見效也最少需要五十年時間,那時,鄭朗還能活在人間?

但這不用急,鄭朗的治國之道便是及時改良調整之道,十年前的良政,十年後有可能就會發展成弊政,需要及時的調整,國家才能健康的發展,不僅是財政,民事,軍事亦是如此。

繼續商議,其實就是大臣們在問,鄭朗回答。

到了中午,趙禎心情興奮,國家難就難在一錢二糧,似乎錢解決了,心頭落下一塊大石,又留下諸臣工在皇帝午餐。

諸臣隨趙禎來到宴殿,飯菜末端上來,還要等一會兒,有的在觀魚觀花,有的在聊天,宮婢沏茶,來回穿逡,有的大臣老了,要照顧的。

鄭朗來到外面,看著水池裡的魚兒游動,趙禎走過來。鄭朗施禮,趙禎擺了擺手說道:「不必。」

然後看著鄭朗,只是微笑,問:「朕再調富弼入京如何?」

無論鄭朗說得天花亂綴,趙禎知道鄭朗有私心的。可能張方平確實善長經營之術,但用人還是用熟悉的人,用親近的人,趙禎自己也在用這個方式用人,這個私心是為了國家,趙禎並不怪。富弼與鄭朗私交很好,前有平叛之功,這次河北大水,受災百姓頗多,有的縣受災嚴重,全縣一片汪洋,導致朝廷不能及時一一安頓,部分百姓逃向附近的青州,或者其他州府。唯有富弼安頓災民最善,再次立功,更有資格將他調回京城,故有此問。

「臣認為極妥,如今兩府東府人才濟濟,西府人才略有欠缺,宋庠忠厚,變通不足,王貽永過於安靜,高若訥耿直敢言,對軍旅不善長,僅有王堯臣一人可以重用也。若是富弼進入西府,便將西府不足補充了。」鄭朗大大方方地答道。是有私心,但這份私心能擺到桌面上,俺不是為了我個人權利謀私的,乃是為國家謀私,有何不可?

「蔡襄呢?」

「蔡襄可以讓他出知泉州。」

「為何?」趙禎不解,此時蔡襄為福建路轉運使,擔任泉州知州,是不升反降了。

「泉州城東郊有一洛陽江,下游出海處江面寬五里,渡口乃名萬安渡,每風潮交作,數日不可渡,沉舟被溺,死者無算。可以讓蔡襄知泉州,加館職官彌補其貶職之屈,於此建橋,去舟而步,給百姓福利。」蔡襄一生多在福建為官,有許多善政,洛陽橋乃是最大的善政,不但需要精通建造之學,還要懂得潮水之性,只要蔡襄將此橋建造成功,便有功績,有了功績,便可以將他調回京城,擔任要職。

趙禎踱了幾步,不知准與不准,又問道:「那麼王素呢?」

「王素耿直,進諫又不過份激烈,出使返回後可以讓他權知諫院。」鄭朗道。沒有辦法,得讓部分言臣偏向自己,才能做事情,否則這樣下去,一個個雞蛋裡挑骨頭,很難受的。

趙禎又走了幾步,降低聲音問:「鄭卿,你見到那個沒移氏沒有?」

鄭朗愕然地看著趙禎。

趙禎心虛地說:「朕僅是好奇。」

不知道真假,鄭朗答道:「極其明艷。」

等於沒說,鄭朗又補充道:「長相也出於臣的意外,美麗動人,又有一份西夏女子的颯爽英姿之氣。」

颯爽英姿未必有多少,其女長相並不妖,也不媚,只是漂亮,有那麼一份西夏女子的氣息,但肯定不是趙禎的菜。趙禎喜歡的是小家碧玉,倒是蕭觀音類型的合乎趙禎口胃。

趙禎一聽,立即失去興趣,內宮中一個颯爽英姿的曹氏難道,已經讓他受夠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 報答

張方平終於留了下來。

何郯不服氣不行啊,鄭朗做得太狠了,用幾千萬緡收入來強保張方平,就是張方平犯了死罪,也能保下來。但老弟,你為什麼不保楊察?好歹他也能算是你的朋友與曾經的下屬。

張方平貶了官職,僅是銀行使,開始成立銀行司,鄭朗將它定位於監,想低調,但低調不起來,讓趙禎改成司,也意味著它的地位不比三司弱上多少。這件事朝廷並沒有宣揚,可它自己兒宣揚出去。

引起強烈的轟動。

有部分人反對的,特別是那些專門以高利貸謀生的商人,不過反對的聲音太弱小。作為豪強富戶,這些專業放高利貸的僅是一部分群體,大多數群體經商,地租,作坊等產業營利,也放高利貸,占的比例不會太大。而且他們高利貸盈利非是象利息那樣可觀。

最少九成以上借貸人還不起,說九成是樂觀的,九成五還不起,許多高利貸放出去便是死賬,但若是銀行呢?利息低了無數倍,可是國家在做後盾,數量龐大,也不像自己放高利貸那樣需要大量本金,借雞生蛋,借蛋出雞,未必比自己那種高利息高利息盈利少。不剖析出來不懂,一剖析出來,皆不是傻子。

一些需要資金的中小商人更是舉手歡迎,不借錢生意做不大,一借高利貸有可能悲催。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利息,都是能承受的範圍。

許多百姓也歡迎,家中略有些餘錢,放在家中害怕小偷,不知道往哪裡放,放在錢櫃付利給錢櫃,人家還嫌錢少不接受。

支持的人喝彩的人更多。

多是在觀望,因為朝廷「借」了許多錢,一直沒有歸還,信譽也不大好。

不過看起來形式頗為樂觀。

在一片爭議中,朝廷開始籌備銀行司,先得將班子搭起來。張方平也很滿意,雖貶職,只要在京城,就有陞遷機會。接著三司傳來好消息,韶州天興場銅發現主礦,儲藏量大,一年可采二十五萬斤,聽起來數量巨大,實際也不多,用來鑄幣僅是幾萬緡。

對國內諸礦鄭朗一直不動彈。

大肆開礦是在國內,寧肯糟蹋,也要數量。那怕宋朝有能力在未來,樹立海外殖民地,看到楊守素、張元等人的表現,再想一想後來的坡國,鄭朗對海外興趣很低。其實在宋朝若是發展殖民地,有很多樂觀的條件,一是人口多,二是為了生存,各種耕作技術飛躍性進步,甚至與山海爭田,況且外海一些條件好的地方,三是種族比較單一,不像後來的美國,有許多國家許多種族,於是歐洲列強最後不能控制這塊領土。然而鄭朗對自己民族的凝聚力,一直沒有信心,又有許多困難,對殖民地抱著怏怏的態度,除了掠奪性開採,與一些供給點外,一直沒有誘導百姓前去海外大肆發展殖民地。

現在開礦,最少會有七成礦藏被糟蹋,沒有給周邊諸島留下機會,大肆發展這種粗獷的開礦。但對國內鄭朗態度很慎重的,以現在的技術能找到便找到,能開採便開採,不管不問,更不會主動指出各大鐵礦、銅礦分佈地點,大陸本土才是中國根本!

數量並不大,但是一個好徵兆。

鄭朗刻意讓三司嘉獎天興場。

銀行草創,讓他更加繁忙,自己僅是知道皮毛,張方平更差,一邊草創,一邊商議。但他的本職工作還是中書事務,每天累得不行。臨近九月,他從中書下值,路過一家茶樓時,一個俏麗的婢女攔住去路,說道:「我家主人有請。」

「你家主人是……?」鄭朗狐疑地問,他擔心又是宮中的那個公主私下跑出宮了,但聽口音這個婢女又不像京城口音。

「我家主人是沒移瑪伊克。」

「不便相見。」鄭朗毫不猶豫回答道,沒移氏出門的招牌,戴著一個羃羅,恐怕還未來茶樓,便引起轟動,自己若是私下與沒移氏幽會,明天京城還不知得傳成什麼樣子。

「鄭相公,我家主人用羅扇遮住了臉,未用羃羅,沒有人注意。」

鄭朗有點兒遲疑。

這個女子趙禎碰不得,自己同樣碰不得。直到此時,鄭朗才想起一件事,自己看到她時稱呼為沒移娘子,不能將她當成西夏皇后。但自己喊她娘子就是娘子?那怕過了一萬年,她曾經是西夏皇后的身份也不會改變。

這個身份,誰家兒郎敢迎娶她?

除了那些莽夫外,稍有背景的家庭,能不對她這個身份顧忌?不顧忌的是莽夫與平民百姓,沒移氏又能看中這些人?

猶豫了一下,還是跨上茶樓。

他的德操算是好的,可不是柳下惠,美色美到一定地步,也許鄭朗不會承認,但以沒移氏的相貌實際已讓他心動。

一陣秋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天上白雲在奔跑,正是一年最佳的時季。郊外莊稼收穫,天氣不冷也不熱。茶樓裡生意很好。宋朝的茶樓與後來不同,不僅講究水質、水溫、沖茶方式,還有各種配料,茶葉,茶具,氣氛,很講究的,客人來茶樓喝的不是茶,而是一種文化。

傍晚時分,客人不算太多。

被婢女帶進一間雅室,鄭朗不由地又想起到趙念奴,現在內宮裡過得如何?她托自己辦的事還沒有辦好呢。然後看到沒移氏盈盈的站了起來,施了一禮。

「勿用。」鄭朗抬起手說道:「沒移娘子,讓我來此,有何事要說?」

看到婢女退下,鄭朗都不敢坐下來說話。

沒移氏替鄭朗沏了一杯茶,用清脆的聲音說道:「父親大人前去嵩山狩獵,聽聞銀行一事,寫信讓我問鄭相公,錢投於平安監划算還是投於銀行划算?」

也是京城這段時間爭執的地方,但多數人認為投資銀行划算。

鄭朗心中還是很狐疑,沒移皆山狩獵能理解,西夏人某些風氣與契丹差不多,貴族多喜遊獵。京城附近地勢平坦,想狩獵去嵩山最近。但是想詢問,可以回來啊,讓女兒問什麼?

鄭朗想了一下答道:「我也說不清楚,可能銀行利潤會更高,可沒有看到,難以斷定。平安監已經看到收效,最後五成契股售出後,不會再加股稀釋。它會一年接著一年的穩中有升。誰更划算,我難以回答。」

沒有鄭朗講的那麼樂觀,有各項成本,也會有許多呆賬死賬,貪墨,即便收益比平安監高,也不會高到什麼地方。之所以不解釋,因為成立之初需要大量資本運轉,靠朝廷是拿不出多少錢的。

正好當初平安監成立時,一下子拿出五成契股,每一股價十分低廉,後來翻了十幾倍,讓許多大戶人家後悔莫迭。這是一個契機,會吸引更多的資金加入,第一桶金有了,銀行才能運轉。若論「性價比」,銀行不及平安監。

真相不會說出來的,即便是沒移氏,只能含糊的回答。

「我家能不能加入?」

「能。」

「請用茶。」沒移氏伸出手說道。

鄭朗只好坐下來,呷了一口。

沒移氏又說道:「鄭相公,聽聞你博學多才,能否給妾取一個漢名?」

不算過份的要求,鄭朗看著她,十分的明艷,說道:「若不嫌,可以叫沒移明月。」

「謝。」沒移氏臉上汪起一層紅雲。

「沒移娘子,若沒有其他事,我就告辭了。」鄭朗又站了起來,沒移氏美則美矣,可自己也要注意啊。若是風聞傳出來,會讓言臣活活拍死的。

「莫急。」沒移氏也站起來,將鄭朗的手拉住,說道:「去年一年,妾被元昊老賊強佔,以媳為妻,內心十分恥辱,然不敢言。雖然昊賊為了取悅妾身,修建許多皇宮,妾心中悶悶不樂。今年元昊父子自相殘殺,妾更是每天活得心驚膽戰。直到來到京城,妾才感到一份平靜的時光。妾萬分感謝鄭相公。」

「我配合你們逃出西夏,也是為了我們宋朝,不用謝。」

「妾身還是要謝謝鄭相公,然而妾身無以回報,只能以這副殘軀報答。」說著,沒移氏緩緩解開秋裙,露出雞剝一樣的酥胸。

美人當前,容貌美艷不可方物,嬌軀誘人,鄭朗無恥的堅硬了……腦袋一片空白,居然沒有阻止。

裙子已經落在地上,一逼誘人的軀體撲入鄭朗懷中。鄭朗仍然呆呆地站在哪裡,直到沒移氏用手解他的衣服,腦袋才清醒過來,說道:「沒移娘子,不可。」

說完不顧沒移氏一臉幽怨,落荒而逃。

沒移皆山去嵩山狩獵是真的,但沒有寫信詢問。沒移氏自鄭府一行,心中怦然心動,在京城聽到越來越多鄭朗的事跡,心生仰慕之心,她是來自西夏,民風強悍熾烈。喜歡的就去追,於是編造一個謊言,約鄭朗上茶樓。

看著鄭朗萬分狼狽地逃走,沒移氏輕啐了一口,剛才她碰到了那份堅硬,但這個相公有色心卻沒有色膽,讓她不屑,忽然又想到自己將這個天下聞名的相公嚇成這個樣子,嬌艷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片笑意。

這是一段香艷的插曲,夏遼大戰開始。

契丹大軍準備妥當後,徐徐西下,這次兵力不及上次,威勢卻遠遠超過上次征伐。大軍沿著黃河而下,黃河上又有許多戰船與之配合。以上次為借鑒,大軍不從九曲出發,避過風沙地帶,黃河上的船舶又載著後勤,不愁後勤供給。寧令哥多少也起了一些作用,一些部族看到契丹勢大,又有前太子號召,來投奔契丹。契丹各個將領一個個全部認為這次應當能大破西夏,於是蕭惠更加驕傲,加快行軍速度,將鎧甲放於車上,又養馬力,軍士不得乘馬,以便戰馬養精蓄銳,一戰而破之。

有一些遠見的將領勸說,蕭惠不聽,說道:「沒藏必象元昊一樣親自前來迎車駕請罪,何暇及我?無故設備,空自使自己疲勞耳。」

最後放鬆到大軍休息時,連營柵也不立。但他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元昊讓沒藏為國相,非僅是因為沒藏氏之故,沒藏訛龐本人也有一定的能力,所以元昊才讓他擔任此職的。沒藏訛龐不僅善長陰謀詭計,作為野利遇乞的大舅哥,也多從西夏大軍征戰,戰略眼光不及元昊,可在戰術變化上,並不比元昊遜色。

契丹大軍來伐,沒藏兄妹惶恐不安,好在宋朝默契的表示了支持,不會出現兩面夾擊之勢,大量私鹽通向宋朝,又贏來一些錢帛,給西夏緩了一口元氣。

隨後派出斥候偵覘,看到契丹軍隊鬆懈如此,沒藏訛龐心中大喜。還是不大放心,害怕是契丹誘敵之計,契丹能敗,西夏不能敗。一旦大敗,西夏因為寧令哥,本來已不穩,滅國成為必然,所以很小心的再次派出斥候查看。再三證實後,沒藏訛龐才決定動手。

先將軍隊借沙漠水利,隱於沙漠當中,養精蓄銳後,突然從沙漠裡殺出,借助當地的地形,從高坡上殺下來,西夏馬比契丹馬速度更快,也耐於在這片戈壁灘上奔跑,再借助高坡之優勢,西夏軍隊就像一道旋風一樣,衝向契丹大營。

契丹軍隊在蕭惠的帶領下,幾乎所有將士都產生了驕傲的心理,看到三軍所到之處,所有部族全部舉手投降,最後連斥候也不派了。西夏軍隊抵達了他們休息南邊的土山,契丹軍隊居然都不知道。直到沒藏訛龐帶著三軍從土山上往自己這邊衝陷,才知道西夏主力軍隊殺過來,許多將士都沒有時間將盔甲穿上,西夏軍隊已經殺入軍中。

又是大敗,蕭惠與手下不及甲而逃走,追者叢射,差一點幾不得脫。好在河上有船舶側應,沿河岸而行,沒有風沙之侵,雖敗,沒有九曲之戰敗得那麼慘。就是這樣,這次戰役,契丹又死傷了數萬人。

消息傳到開封,宋朝君臣一起訝然,趙禎不解地問道:「難道契丹真的墜落了?」

對比一下,宋朝與西夏交戰,雖未討滅西夏,但也打得有聲有色。契丹呢?一次慘敗,兩次慘敗。

趙禎不是感慨,與史上不同,畢竟有了石門川與定川寨兩次大捷,趙禎心中底氣比史上更足。既然契丹羸弱如此,宋朝有必要一年要給五十萬歲貢嗎?不但是歲貢,還將貢字改成納,成了屈辱的歲納!

第六百二十九章 皇佑之治(一)

鄭朗看著趙禎表情,心中萬分歡喜,難道趙禎難得不做偉哥,要雄起一回?

不過契丹兩戰輸得太慘了,敗可以,但不能敗得這麼慘,比史上葛懷敏在定川寨的戰役敗得還要慘,至少葛懷敏還堅守僵持一段時間,兵馬也不及契丹之眾。

鄭朗徐徐說道:「陛下,契丹之敗,乃是主帥無能所敗,非是契丹軍隊羸弱如此。」

腦袋瓜子一定要清醒,此時契丹仍然像後來的美國那樣,只是自遼興宗以來,智商越發下降,沒有美國狡猾罷了,國家軍事力量卻是相當的。硬碰硬,其他各個要素是平等的,仍然是契丹軍隊最強大。沒有必要招惹契丹,要將主次得分清楚,麻煩一個個地解決,西夏才是麻煩的根源,至於交趾,鄭朗預防,但心中並沒有當一回事。

一句話讓趙禎冷靜下來。

先冷靜的是沒藏訛龐,做得也不大好,黃河岸邊一戰,他為留下一條後路,追擊了一會兒後,將契丹敗軍放過。這是錯誤的做法,放過了契丹就會買你的情?換元昊在此,就不會犯下這等低級錯誤。因為他這一放,契丹人認為他心虛了,繼續準備發起戰爭。沒藏訛龐還沒有想到他這一放,犯下一個錯誤,準備派出使者去契丹請和。又派使來宋朝感謝宋人的弔喪。

楊守素說宋朝圖謀不詭,沒藏訛龐不相信,繼續認為宋朝軟弱,不過契丹沒有停兵,不敢請求宋朝交出沒移父女,也在貪圖青鹽走私之利。至於楊守素說兩國得立即劃分好疆界線,立約不得收留對方百姓,沒藏訛龐根本就聽不進去。若將疆界線劃分好了,如何才能佔據屈野河那片肥沃的土地?現在不得侵耕,但難道宋朝一輩子將狄青放在府州?只要與契丹戰息,狄青不在府州,就可以繼續侵耕,為自己謀利。

派使僅是安撫宋朝,讓宋朝繼續默契地對西夏進行支持。

九月,趙禎復加富弼為禮部侍郎樞密副使,以前救災,多聚災民於城中,煮粥食之,饑民聚集在一起,就怕這個聚集,軍隊也是如此,為什麼北方軍隊一到南方多有瘟疫,因為人一起扎堆了,一人染病,能迅速傳染於全軍,故多為疾疫而死,或者因為官員怠慢,或者因為救援糧食不足,待哺數日不得繼而死。

後來朝廷陸續地用了鄭朗以工代賑法救災,做了一些實事,不過是各州零碎的安排,效果減弱,但在動工前,依然用此法聚集災民。富弼做了一些改進,擇豐稔五州,勸民出粟,再加上官倉,隨所在擇公私廬十餘萬,散處其人,山林陂坡之利,聽流民取之,其原來主人不得禁,考核的官員說活人五十萬數,估計是誇張了,整個受災地區最多也不過二百多萬百姓,肯定沒有那麼多。但肯定救了許多災民。

宋朝救災,一為朝廷,二為一些善心的大戶人家,三為寺院。後人往往為了貶低宋朝,誇大後兩者的作用,貶低前者作用。大戶與寺院在救災中是有一些卓越的表現,但不會起到百分之十的作用,而相比於雙方的收入,朝廷稅務及專營肯定佔不到國家收入的百分之五,而後兩者會超過百分之五十六十。朝廷才是救災的主體。

往往救災過程中表現出色者,比戰功陞遷還要快。<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朝廷詔書下,鄭朗還提前寫了一封信給富弼,請他答應。

九月下旬,富弼終於返京重新擔任樞密副使,王素將布帛送到唐隆鎮契丹中軍大營後,返回陝西,朝廷下詔,讓他返京擔任知諫院。至此,樊樓宴參與的五名大臣,以及提及的王素,鄭朗學生呂公著,包括鄭朗在內,一共八人,鄭朗自己不算,呂公著還在勘磨期不算,其他六人有五人在京師擔任各個要職。

十月,先前進張氏為美人,再進為貴妃。皇宮離奇的刺殺案,看出來的不僅是夏竦一個人,還有起居舍人王勢,進奏說賊根本起於皇后合前,請究其事,想動搖曹氏地位而陰為張美人上位。趙禎以王贄之言諭何郯,何郯說道:「此奸人之謀,不可不察。」

鄭朗聽聞此事後亦是無語,幸好曹皇后當天晚上就在趙禎身側,表現優秀,否則有可能讓趙禎得逞後,後宮又要鬧出大事了。何郯進諫後,趙禎乃止。何郯是一把雙刃劍,用對了地方,效果顯著,用錯了地方,就會讓人頭痛萬分。

趙禎繼續用張氏有扈蹕之功為托辭,進位貴妃。這個漂亮的小貴妃,鄭朗一直沒有看到過,對於趙禎這些小動作,鄭朗也不作聲。

這是趙禎的愛情!

隨著這愛情的綻放,宋朝最輝煌的時候也隨之到來。所以說美女是水,但未必是禍水,得看這個水怎麼流了。

接著大事發生。

范祥二次上書,請變兩池鹽法,第一次上書准,但詔范祥與程戩共議,戩與范祥議不合,正好家母過世,回家丁憂,由是前議廢罷。丁憂回來後,范祥看到鹽政中的種種弊端,忍無可忍,再次上奏,請議改革鹽政。

東府議其奏,鄭朗玩味地看著這篇奏折。

宋朝幾項專營,後來到為斂財又發展了醋專營,都出現許多弊端,有許多大臣對之改良,若說做得好,便是范祥的鹽政改革做得最有效果。

但是……

很麻煩的!

先說用工,東南亭戶之苦,還算好的,國家很少規訂數量,多勞多得,若超過一定數量,國家會以名為浮鹽,略略提高價錢收購之。雖苦,仍沒有陝西鹽戶與川峽鹽戶之苦。陝西是落後的勞役制,強迫性應役,沒有任何人身自由,應役期間每年最少向國家交納十一萬斤以上的鹽,二斤半鹽國家才付一文錢!所得待遇便是全家免役,歲給戶錢四十緡,日給二升米。看似不錯,不亞於中禁兵的待遇。實際不是,解鹽開採成本極低,但或多或少需要一些成本,這些成本也是鹽戶自己掏腰包的。再者,軍營那些兵士有刀有箭,上級軍官都敢剋扣,況且鹽戶,實際有三分之二實打實的到鹽戶手中就算不錯了。為何被稱為史上第一長者皇帝趙匡胤這樣做?

無他,且看米價,從趙匡胤到宋真宗初期,一斗米價大約在二十文錢浮動,麥價十文到十二文,慶歷初七十文,此時漲到九十文到一百文,麥五十文。若鄭朗做得不好,還會上漲,四年後能漲到一百二十文到二百三十文,無他,乃是多災多害,商人哄抬起來的。直到王安石變法後,實施了農田水利法,一場罕見的大旱災過後,連年五穀豐登,國家又在執行均輸與市易法,又執行了新倉法,米價才回落到五十文到八十文,最低時黃州一斗米僅二十文。絹價趙匡義時一匹一千文,慶歷戰爭過後,最高峰漲到一匹三千文,現在漸漸回落,仍保持均價一千三百文到一千五百文之間。當時趙匡胤認為內藏庫有五百萬貫便是一個夢想,今天五百萬貫不夠朝廷塞牙縫!

趙匡胤時執行這一政策,對於鹽戶來說是很照顧了,但物價在飛快上漲,如今還是這些待遇,鹽戶過得苦逼無比。還不是最苦的,川峽更苦。川峽許多地區因為朝廷掌控不足,於是半私半公,不是解鹽,而是井鹽,官府繼續使用勞役制,待遇更差。官府算好一點,那些私人的蠻族豪強們執行的是兩三千年前那種苛酷的奴隸制,部曲奴隸待遇連春秋都及不上,作為私人鹽戶,待遇甚至不及畜牲。

然後是鹽法,朝廷將全國分為兩個地區,一為官府直接買賣的地區,說私人豪強做得不像話,官府呢,一些官吏聯手,利用抑配與科敷等手段,反覆輾壓,例如陳州原先鹽價僅是三十一文,如今漸漸破至兩百多文,向三百文大關進軍。百姓不願意買,官府便強行向百姓進行攤派。做為皇帝的趙禎肯定不會這樣想的,派人來查,俺們為了國家好,實際名為國家,實為自己腰包,國家卻替他們背了黑鍋。

官府的不行,再看私人的。

也就是通商法地區,真正通商法地區僅是河北,朝廷安撫河北百姓,抗禦契丹侵犯,以及防止契丹鹽的入侵,採用了真正的通商法,以及其他一些優惠措施。除了河北,再到南荒,哪裡朝廷實在管不到。其他地區通商法就是買撲制,就是這個買撲製出現大問題了。

才開始實施買撲制是好的,趙匡義雖是化學大師,但對老百姓來說,確實做得不錯,能算是一個愛民的皇帝,西北戰役打響後,需要大量物資,這個動輸很困難,多從江淮而來,經大運河到京城,再去長安,中間還有一個要命的三門峽,到了長安不能通航了,即便通航也只能是小船隻,多是陸地運輸,但當時作戰地區更遠,夏州、靈州,陸地運輸距離更長,在這時悲催的運輸條件下,成本會是幾何?若用僱傭制,給得少百姓怨,給得多朝廷沒有這麼多錢。第二是採購,讓官員採購物資,或貴或踐,中間有無數貓膩。特別是這麼長距離運輸,僅是損耗就可以做許多文章。

所以將原先的便錢匯兌政策發揚光大,讓商人來京城買茶引、鹽引,然後向西北運輸物資,用茶引鹽引到江南領取茶葉、鹽礬運向所謂的通商區經營。最後為了便利,發展成為將物資送到西北,在西北直接領取茶鹽礬引。於是又出現一樣新事物,交引鋪。看到有利可圖,特別發展到後期,交引政策漸漸腐敗,運送濕霉糧食前去西北,只要塞一些禮物給官吏就可以拿到相關的交引,得利頗大,許多中小商人也紛紛參與。但交引兌現手續繁瑣,許多中小商人有能力將物資送到西北,卻沒有能力去東南經營茶葉鹽礬等買賣,越往後發展,這項政策成為豪門大戶的玩物,中小商人就越無法參與,所以得到交引後,東京城的一些大型金銀鋪、彩帛鋪、停榻(貨易客棧)、質庫(當鋪)開始倒賣這些有價證券,最後以京城南通巷一帶的金帛鋪為中心,形成了交引鋪集聚點,大肆交易交引。但中小商人害了國家,所得利仍然很少,交引到了交引鋪,在這些大商人打壓之下,壓幅高達百分之五十,到了蔡京時一度高達百分之九十。

唯獨的好處便是宋朝便出現類似證券的產物。

一開始是好的,就像易經卦象的變化,陽到極處開始轉陰,隨之種種弊病接連而來,官商勾結,加抬、虛估,甚至將那些濕霉糧食運到西北。至於查,查不得,例如現在,許多宗室子弟與外戚,包括高家與曹家在內,都有參與,怎麼查?惡劣的時候,三分之一糧食根本就不能吃,不得不倒掉,但這些拉圾不能小看了,是一車車從江南運向西北的,一斗價值好幾百文錢!

朝廷看到這樣下去不行啊,於是改革,與茶葉一樣,在鹽引上做文章,可鹽引不捨放去,變來變去,始終不成功。這才有了范祥這次鹽政革新。

具體做法:

陝西解鹽舊禁鹽地一切通商,用通商法代替禁榷法,說商人不好,官府做得更差,先讓鹽交易活躍起來,鹽入蜀者不問,指四川北部與漢中地區,川峽產鹽,多是南部井鹽,北部卻是嚴重缺鹽,但四川除了成都盆地外,其餘地方多山,於是食鹽成了四川北部百姓一個最大的難題,准許鹽流通突破地域性的禁錮,向四川北部流動。一個很了不起的進步。

第二個不用物做鹽引,那些腐糧與陳糧俺們不要,想要鹽引,拿現錢來,沒有銅錢得拿出布帛代替,才發放鹽引。這是由今年陝西大豐收所帶來的底氣,現在有了三白渠,不但豐收,陝西還有大量糧食積余,范祥更有了說話底氣。這更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就是這個,出現問題。

歲課入席為鹽三十七萬五千大席(一席二百二十斤),授以要券,即池驗券,盡馳兵民輦運之役,開發陝西池鹽,抗阻西夏青鹽帶來的衝擊。朝廷現在有意放私鹽入境,可就是不放,私鹽也禁止不了。所以用此策,增加陝西本地產鹽量,衝擊西夏青鹽流向宋朝。

又做了一個補策,從延州開始一直到渭州,募人入中池鹽,給券,給予種種優惠的政策,將鹽運向這些緣邊地區交給官府,運至後私人不得出售,以免走私鹽混雜,一律由官府統一銷售。使緣邊地區成不一個隔離帶,杜絕私鹽入侵。

再獻一條與鹽無關的提議,慶歷戰爭時,國家財用缺乏,一切物資以引代替,鐵、炭、瓦、木之類物資只要運到軍中,就給各種交引,到現在朝廷還沒有將交引一一兌現。戰爭結束,繼續有官商勾結,將這些不相干的物資向軍中調動,支持各種交引。當地人不會去江南做茶鹽生意的,但沒有關係,拿著這幾年後的交引去京城交引鋪,便可以將現錢換回來。與後世的期貨很類似,但是一點也不讓人喜歡,這是在吸國家的血,吃國家的肉,國家損失,可是要維持運轉,只好向百姓攤派,形成惡性循環。所要獻策,必須禁止之各州與各軍隊採納這些不必要的物資,發放交引。

原先虛估鹽券與受鹽未賣者(後指鹽引到期但未兌現仍在交引鋪倒買倒賣),派使計其價減迭。這一策為蔡京提供了靈感,臭名昭著的抄鹽法便是從此策上發展起來的。但此策不是抄鹽法,是良策,用其來減少國家損失。

但防止國內走私鹽惡化,於解鹽產地附近各州,例如河中、河陽、陝、虢、解、晉、絳、濮等地仍然實施禁榷法,形成一條隔離帶,防止解鹽走私氾濫。

所入緡錢並九州芻糧,全部歸於榷貨務以實中都,指統一管理,歸國家掌管,以免被地方官員貪墨。錢仍在官員手中,但統一了,不是散落到各州縣,即便貪墨也便於查賬追究。

厲不厲害?

陳執中、文彥博與龐籍皆交口稱讚,為什麼鄭朗反覆說現在兩府遠勝於以前兩府,陳執中執政不算太惡,龐文二人更是能吏,放在賈昌朝朝,范祥此政不要說得到稱讚,可能還會引來批評,包括保守的大宋在內。

但鄭朗卻猶豫不決起來!

第六百三十章 皇佑之治(二)

「行知,有何不對?」文彥博看著鄭朗表情,問道。

鄭朗說道:「寬夫兄,有兩種選擇,一是不怕麻煩,我還有數條策略必須補充。二是怕麻煩,我會說出麻煩的原因。」

「行知,請言。」陳執中說道。

兩人皆名首相,其實趙禎任命不對的,就像當年王隨與陳堯佐,或者象夏竦與陳執中,兩首相並立,容易引起矛盾,使中書產生分裂。並且鄭朗後來居上,兩人皆名為首相,實際鄭朗凌駕於陳執中之上。唯獨的亮點只有嚴榮,可是這條紐帶太弱了。

不過來到中書後,鄭朗十分低調,對陳執中很尊敬,居然奇跡般地兩人沒有發生大的衝突,頂多政見上一些見解不合,產生些許爭論。有鄭朗之功,也有陳執中之功,陳執中能力不算最撥尖的,但德操並不是象何郯所說的不堪,若是夏竦,鄭朗必與夏竦發生矛盾。

鄭朗說道:「我先說不怕麻煩的,范祥所獻之策直指鹽政時弊,但還不夠完善。第一個便是他所針對的僅是川北地區,突破地域性的禁錮,沒有涉及到全國。例如虔州,應屬於廣鹽地區,因其地歸於江西南路,朝廷將它劃分為淮鹽區,不得廣鹽流入,結果運費高昂,使其鹽貴,私鹽現象屢禁不絕。再如東川地區地廣人稀,鹽價只有五十文主,但成都府路人多地狹,卻接近兩百文,若是略加推廣,便可以調控成都府路鹽價,使民得便。相對於這些地區,福建路做得更好,武平、清流、寧化等縣交通不便,相互閉塞,然而調控得當,鹽價懸殊不足十五文。但歷來朝廷一直使用暴力的抑配製度,不注意調節,使鹽政矛盾激化,其實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做一些變通,國家收入不會下降,這些問題完全可以避免。」

當然,不是范祥沒有想到,而是范祥此次改革主要針對解鹽地區,不是面對全國,因此只提到了川北之鹽。

陳執中三人一起古怪的盯著鄭朗,不知道說什麼好。

范祥牛,鄭朗更牛,為什麼鄭朗以前不提。不是不提,太麻煩,其實無論各項專營,或者冗官,鄭朗心中都有一些改良之策,但有一條避免不了,既得利益集團!

鄭朗又說道:「其二,例京西地區,鄭穎汝許孟等州乃是禁榷區,蔡襄鄧唐均等卻是通商區,這些州府犬牙交錯,禁榷區乃是官鹽,價格穩定,通商區乃是商鹽,價格浮動巨大,價高者禁榷區鹽向通商區流動,價低時通商區鹽向禁榷區流動,特別是澶州,有南北兩城,一在河南,一在河北。河北是真正的通商區,鹽價僅是十幾文,河南乃是禁榷區,鹽價能達到三十多文。朝廷用酷法禁之。鹽政非乃是免役法,各地差前征役薪酬不等,低酬者雖不滿卻不能為此舉家搬遷,代價太高,況且搬遷後能否應徵差前?往往僅是一村之隔,一溪之隔,便會產生巨大的差價,讓百姓如何不去私鹽?」

就像沒移氏,若將茶樓那間雅室門封死,自己逃不出,沒移氏寬衣解帶,絕色當前,什麼後果自己也會不顧,該做的事必會做下。繼續說道:「是否適當的做以調整?其三減輕對商人的征算,鹽流通會更快,百姓就會受益。其四,設買鹽場,朝廷撥出一批款項,作為收購鹽的本金,使之與都鹽院共同調節鹽鈔價格與數量,穩定鈔價,保持鹽鈔與產量的平衡。」

這便是後來薛向在范祥鹽法基礎上實施的完善之法,但有一個均輸法在裡面,因此三四兩條鄭朗沒有多說。重點還是前兩條,只要操作得當,會減少鹽政許多不好的弊病。

文彥博又問道:「麻煩會是什麼?」

他隱隱察覺到會有什麼麻煩,但沒有準備,想聽聽鄭朗的說法。

「麻煩麼……」鄭朗遲疑一下,因為鹽商的貪婪,導致各種鹽政改革失敗,於是有了蔡京的鹽鈔法、對帶法、循環法,商人要賺錢,賺得黑心,用重金美女誘官吏下海,禁止不得,行,先是全國性的通商,國家不管了,讓你們賺。然後不斷地推出新鹽引,只要新鹽引一出,舊的鹽引只能做原價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五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

有兩者得了利,一是真正的權貴,他們能提前得到內幕消息,不但利益不損,還能提前處理鈔鹽,大賺一批。其二便是經營交引的大中小商人。前者是必須的,若是沒有這些權貴支持,鹽法不得推廣執行。

然後呢,各個大中小商人,只要沒有人在權利核心,因為鹽鈔迅速推出,迅速貶值,那怕是豪賈巨商也紛紛破產,輪為流民,至有赴水火死者。但不是殺富濟貧的做法,影響最大的還是更可憐的鹽業生產者,但讓蔡京將鹽利終於逼出來,若是沒有不必要的浪費冗貪,鹽真正能謀多少錢?蔡京的做法除了讓於交引商與核心權貴,幾乎將鹽利六成逼出來了,一年獲利兩千多萬貫,高者達到三千多萬貫!如果這兩者他還能逼出來,那麼一年能獲利四千多萬貫,甚至更多!

鄭朗在寫儒學,特別是仁義,許多方面涉及到對人性的反思,對人性的貪婪深有體會,可想到這些商人為財富不擇手段的瘋狂程度,仍然不免心寒。徐徐說道:「寬夫兄,你在益州應當知道鹽價。」

「非是我所管轄的,真的不知道。」文彥博攤手說道。

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或是假話,鄭朗沒有追究,微微一笑,說:「無妨,即便知道,處理有處理的理由,不處理有不處理的理由。不處理,益者一帶百姓食高價鹽成為習慣,雖有怨言,但不會反對朝廷。若將東川鹽組織起來向益州流動,東川鹽必貴,益州百姓未免感謝,然東川百姓必恨之。百姓態度無妨,只要讓他們不餓死凍死,就不會動搖朝廷的統治。但寬夫兄,東川離成都府這麼近,而鹽價懸差如此,當真當地的豪強們不注意?這些年來形成多少利益鏈?一旦朝廷大肆使東川鹽向成都路府流通,這條利益鏈等於消失了,豪強們對朝廷會持有什麼樣的態度?他們才是當地真正的統治者,豪強穩,地方穩,豪強亂,地方亂!」

中心就點了出來。

三人全部緘默。

「但是不管呢?成都府路鹽價會越來越貴,最後百姓忍無可忍,又會發生什麼?范祥鹽政改革也是如此,只要認真分析,鹽茶礬香都出現無數弊端,特別是商人用那些霉爛的糧食換取交引,造成一年幾百萬貫無恥的浪費。而且范祥之改革,針對的對象也僅是以陝西為重心,以及部分河東西部與川北地區,不牽及到全國。就是這樣,陝西當地許多商人利益會受損,因為陝西乃是各種鈔引的重要去處,又導致全國的商人利益受損。寬夫兄,醇之兄與陳相公家庭是寒門,不會參與,然文家乃是大家族,說不定其中就有你們文家子弟的利益。最後必有許多大臣替這條龐大的利益鏈說話,甚至說話的人讓你都想不到。當年呂夷簡與李諮改革茶法,不可謂不小心矣,僅落實了很短的時間,便遭到大臣們一致反對。何,使這條利益鏈受損了。說話的人是誰?天下有名的長者、君子、大儒,帝王之師,孫奭!」

中年時的文彥博還是不錯的,謀事多站在國家角度,到了晚年,無論文彥博或者韓琦,全部退化了。

「故我認為此次范祥改革雖佳,可是必敗。我之數策補充進去,此次鹽政改革漏洞更小,然范祥幅射的僅是陝西以及附近地區,一旦實施我的辦法,幅射的範圍會波及到全國,反對的聲音更大。三位相公,請你們考慮一下。」鄭朗說完了喝茶。

陳執中擰眉說道:「如此,先依范祥之策,在陝西試行如何?」

「可以啊。」鄭朗說道。其實對這幾項專營,鄭朗暫時都不想動。主要是國家財政不足,若是充足,都好解決,至少能進行局部改良,例如放寬通商法,減輕商人稅務與手續,增加其速度以及商人的利潤,會有人受損,但會更多的人得利,出鹽速度快,種種弊端以及鹽價就會迅速下降。現在朝廷依然還想賺這批錢,並且想大賺特賺,鹽價底數在朝廷手中就起來了,與後來房價一樣,政府先將地價賣得高高的,讓房價如何下降?最後會出現什麼結果呢?鹽讓百姓揭竿而起,房成泡沫炸掉,大家一起息菜!

故先讓范祥折騰一下,不管成敗,有這個寶貴的經驗可以借鑒,為下一次改革打好基礎。

文彥博又問道:「朝廷開私鹽通道,刻意放寬西夏私鹽進入,以便暗中支持西夏,范祥前去陝西主持此次鹽政,九策中兩策與其有衝突,如何之?」

「寬夫兄,無妨,因為朝廷放寬,私鹽氾濫成災,西夏又一次擊敗契丹,我朝可以收一收私鹽規模了。是支持,但這個度必須要控制好。」

「我以為也確實要收一收。」龐籍說道。

就是鄭朗放過話,派人暗中查訪私鹽商以及規模,日後必懲戒,然而許多商人為逐利,不顧一切,私鹽規模越來越大,再不控制,有可能整個陝西的鹽,會讓西夏青白鹽替代。

議定,鄭朗寫了一個札子,遞給趙禎。

趙禎將札子看完,啼笑皆非。准中書書旨,詔范祥為陝西提點刑獄使制置解鹽,主持鹽政改良。范祥受命,前來中書,看著幾位宰相說道:「諸位相公,若讓我前去主持陝西鹽政,然作為提點刑獄使非掌許者,有諸多不便。」

我僅是獻策,可讓我去主持鹽政,得讓俺做轉運使才對啊,提點刑獄使是做什麼的?

陳執中喝道:「你擔任提點刑獄乃是資序合入,制置解鹽自是朝廷委任,已敕陝西都轉運使,凡解鹽事務悉數交與制置司矣。公復何求?若有成績,朝廷固不惜一轉運使,若靜言庸違,誅責隨至,豈可奢擇官乎?」

唫你去陝西主持解鹽改革,朝廷也給了你這個權,你還想怎麼樣?

可能是范祥奢望更升一級,可能范祥確實感到這個職位有些不便,但讓陳執中一頓責斥,不敢言,嚅嚅退下。

不過鄭朗臉上卻出現了尷尬,這句話不認真聽沒有什麼,僅是責備范祥得隴望蜀,認真聽,會很不好的,若是按資序謀官,自己根本就不能擔任國家的首相。

這句話暴露了陳執中內心的想法,可是鄭朗行事越發的低調。

不必要與陳執中相爭,就是沒有言臣對陳執中的憎恨,陳執中也要下去了,他持繼性的做了多少年宰相?在宋朝前期,很難有一個人持繼地擔任十年八年宰相,有,例如王旦,少之又少。並且象王旦那種低三下四的超低調做人行事的態度,一般人很難做到。讓鄭朗來學,同樣辦不到,那怕不做宰相又如何?

隨後宋祁被李淑陰了下去,鄭朗不問。李淑不是好人,宋祁同樣是一個花花公子,差不多,沒有必要提醒。

然後進王贄為天章閣待制,初張貴妃得立,感謝王贄替其說話,密賜金幣數萬計,對人說道:「贄,我家諫官也。」

及將受冊禮,張妹妹想讓她家的諫官捧冊,陳執中進諫捧冊者必須待制以上官員才可,於是驟進贄職。

聞詔,鄭朗略略皺了一下眉頭。

趙禎問道:「鄭卿,你想說什麼?」

鄭朗道:「陛下,臣缺陷很多,又非乃諫官,如何要求陛下完美無缺呢?」

略略譏諷之。

沒有深說,張妹妹無奈,從她得寵後,幾乎所有大臣全部反對,故讓趙禎重用王贄。若是自己帶頭反對,又會出現苗尚二位美妹的故事,讓大臣強行將張妹妹拖出內宮,出家做女道士。雖不滿此次後宮干政,但想到這個後果,鄭朗不作聲了。

趙禎明白,很聰明的沒有多問。

臘月,以雨害莊稼,壞提防,兩河受災嚴重,改明年年號為皇祐,降天下囚罪一等,徒刑以下者盡釋之。又出內藏庫錢帛,讓三司買糧粟,賑災河北,官府替返鄉災民修葺房屋,以解冬寒。

西夏傳來情報,契丹大將耶律敵魯古率阻卜諸部軍,兵行奇鋒,從大漠奇軍挺進涼州北邊,再從涼州北用很快的速度行至賀蘭山,因為出忽西夏的意料,沒藏訛龐只來得及調動三千精兵扼險拒戰,擊斃數員阻卜部勇將,敵魯古大呼奮擊,夏兵潰敗。敵魯古率兵殺進了賀蘭山,軍到離宮,將離宮裡許多貴族官員一起抓走。但是興慶府城牆高大,許多西夏軍隊從東方返回支援,敵魯古看到興慶府城拿不下,帶著抓來的西夏貴族官員,以及離宮裡的珠寶財富,撤回契丹境內。

因為沒移父女投奔宋朝,沒有得到沒移氏這個國母,契丹兩次失敗,面子依然放不下,西夏因為對方手中有寧令哥,又讓契丹兵入賀蘭山離宮,同樣懷恨在心。

梁子結下了。

看到兩國殺紅了眼,宋朝君臣一個個捂嘴偷樂。

年底,賈昌朝上奏,大禹治九河,只存漯川,歷代雖有徙決,然不越鄆濮之北,魏博之東,即澶滑大河歷北京朝城,由莆台入海之河道也。國朝以來,大河屢決,天禧三到四年夏連連決堤,天台山尤甚,凡九載才塞之。天聖六年,又敗王楚。景祐初,潰於橫□,分金、赤、淤三河,經棣濱之北入海。近來海口壅塞,淖不可浚,所以去年河敗德博者凡二十一起(因為分流,泥沙沉澱,三河多塞,故多起小型水害)。今年夏潰於商胡,經北都之東,至於武城,歷冀瀛,抵乾寧軍南達於海。自古河決為害,莫過於今年。朝廷以朔方為根本之地,御備契丹,取材以饋軍師者,惟滄棣濱齊最厚。自橫□決,財利耗半,商胡之敗,十失其八九。然中書不言,復讓人不痛惜也。

這麼嚴重了,中書不管不問,中書在幹什麼!

刻意刺鄭朗的,不是說能臣嗎,這就是能臣做的事?

欲救其弊,復東故道,盡塞諸口,案具橫□以東至鄆濮間,堤埽具在,宜加完葺。其甄淺處,可以時發近縣民夫,開道至鄆州東界。謹繪橫□、漯川、商胡三河為一圖上進,望陛下留省。

奏折到了京師,趙禎召諸相議,鄭朗搖了搖頭說道:「河已壞,此策不會得功,不過可以派大臣查看。」

契丹國母蕭耨斤遣保安軍節度使蕭侶、永州觀察使馬泳,遼興宗遣彰信軍留後耶律慶、崇祿少卿王元基來賀正旦。

耶律慶還帶來一封國書,乃是遼興宗所請,說沒移氏乃是寧令哥妻子,雖為元昊所搶,但婚禮已備,名份始定,請宋朝望成人之美,將寧令哥的妻子交給契丹。

宋朝君臣一起啞然失笑,你們契丹得到一個寧令哥還嫌不夠,又想得到沒移皇后?

但一個個沒有回答,一起看著鄭朗。

鄭朗也是啞然失笑,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宋夏交戰,契丹能勒索,如今宋朝不在後面抽梯子就不錯啦,還想勒索?但不便公開說出,從容說道:「西夏去年大變,是非黑白,我們也不清楚。只是沒移父女害怕沒藏兄妹迫害,來投我朝,讓我朝收留下來。其女雖與寧令哥拜堂,但婚禮當中發生變故,已非是寧令哥之妻。不過婚姻之事,我朝不便阻攔。這樣,一會散宴後我帶你去沒移尚書府上。若是沒移父女繼續默認這門親事,我朝會派人將其護送至貴國邊境上。若不同意,我朝既然將其收留,就不能不顧他們的想法,強行交給你們契丹。」

耶律慶只能答應。

宴後,鄭朗將四位使者帶到沒移皆山府上。

沒移皆山聽罷,蹙眉看著鄭朗,不知道鄭朗是什麼意思。沒移氏忽然對鄭朗說道:「鄭相公,能否隨妾身赴內廳說幾句話?」

第六百三十一章 皇佑之治(三)

沒移氏依然戴著羃羅,但風姿綽約,即便有羅布遮住,也能看到一些依稀的容貌,只是行走時不能盯著她看,此時是坐下,與走路時還是不同的。一個俏麗的寡婦,能沒有瓜田李下之嫌麼?

鄭朗卻鬼使神差般的站了起來,頭腦還是很冷靜的,站在外廳與內廳門檻兒處,沒有真的進內廳。

沒移氏將羃羅摘下,盈盈行了一禮:「明月見過鄭相公。」

「不必多禮,你要說什麼?」明月,鄭朗額頭上涔出細微的汗水。

沒移氏用眼睛瞟著外面,見外面的人看不到這裡,走到鄭朗身前,抑起頭低聲說道:「妾歲數並不大。」

鄭朗點頭。

「可誰敢娶我?」

有些麻煩兒。即便有人敢娶,朝廷為了其作用也會進行阻攔。沒移氏一旦嫁人,還能有號召力麼?開始沒移父女只顧逃命,沒有想到。來到宋朝久了,漸漸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也沒有怪宋朝利用他們,他們是魚肉,宋朝是刀俎,而且宋朝做得很好了,挪出最好的西北河谷讓其族人安居樂業,授其尚書之職,沒移氏兩個哥哥都先後擔任了宋朝官員。僅讓他們配合一下,能不答應麼?

鄭朗不能回答。

「要麼……」沒移氏用手指了指自己心窩,又指了指鄭朗的胸口。

鄭朗搖頭。

沒移氏眼中忽然滴出幾滴淚水。

鄭朗頭搖不下去。

沒移氏從懷中掏出一張羅帕,低聲說道:「見帕見人。」

什麼意思?鄭朗沒有弄懂,本想拒絕,沒移氏眼中又露出無窮的哀怨,鄭朗拒絕的話到了嘴邊,無法說出。

沒移氏這才重新戴上羃羅,走出來,坐下。

契丹兩位使者用狐疑的眼神看著鄭朗與沒移氏,沒有往其他方面想,鄭朗在契丹所作所為,太正派了,只是懷疑沒移氏詢問鄭朗能不能去契丹,或者相求鄭朗面授機宜。但時間很短,鄭朗似乎未說什麼。耶律慶只好看著沒移氏,問:「沒移娘子,可想好了嗎?」

與鄭朗一樣,稱呼娘子,不能稱皇后,一稱無法用寧令哥做借口,將沒移氏帶到契丹。

沒移氏反問道:「北國使者,妾去年是不是西夏的皇后?」

耶律慶不能回答。

「寧令哥是不是西夏的太子?」

「……」

「你們契丹也以中國自居,文明禮儀,不比中原相差多少,非是以前的匈奴,居然不反對以子娶母的陋習?恕妾身不能答應。」

耶律慶差一點想說,你是屁的母親,鄭朗已伸出手,說道:「沒移皇后不想去契丹,貴使勿得強迫。宋遼兩國和好,需要拿出一些誠意,才能長久和好下去。我朝改貢為納,年貢三十萬,改成五十萬,已經做出巨大的讓步,若是貴國一再的得寸進尺,我朝陛下也要給臣民一個交待,必然傷害兩國關係。至於這門親事,一是母子不便婚嫁,有違人倫,二是沒移皇后已為元昊妻,名不正言不順,三是西夏臣屬我朝,也要給他們一個交待,我朝將母嫁子,西夏人會對我朝產生什麼想法?兩位使者,請行吧。」

沒移氏的身份從鄭朗嘴中從娘子又變成皇后,聽到皇后二字,沒移氏暗中向鄭朗翻了一下眼睛。

鄭朗可不敢與她調情,將耶律慶與王元基強行拖出沒移府。

送走契丹使者,平安監分紅到達京師。葉清臣才鬆了一口氣,去年一年鄭朗大肆揮霍,裁兵的退伍兵士安頓,賑災,農田水利法的興修水利,張貴妃豪華的冊封禮,年底官員撫恤,三司所有財政讓鄭朗揮霍一空,皇上又從內藏庫撥出大批款項,否則三司會面臨嚴重的困難。有了這個分紅,三司一口氣才喘過來。

實際不對的,首先是裁兵,退伍兵士的安頓是花了許多錢,但禁兵裁至六十一萬人,廂兵裁至三十二萬人,沒有鄭朗預想的樂觀,但兵士數量下降了許多,以後若是不增兵,僅是軍費開支就會替國家節約大量錢帛。

這是擺在檯面上的。

史上河北水災後,富弼為了安頓災民,收納數萬人為兵士,朝廷也增補了數萬禁廂軍,安治災民。本來龐籍與文彥博裁兵措施已見成效,但讓這一場水災,使冗兵再度回復到從前。

鄭朗主持,去年一年不但不增兵,反而裁去大量冗兵,僅是這個隱形的一進一出,節約的開支就無法計算。

農田水利法成效同樣比較隱形,需要過很久才能看出來,但有的馬上就可以看到,例如漳河,去年浚通了一條新河,將漳水引入新河之中,自此以後,水災嚴重下降,馬上今年就可以使幾十萬畝耕地從瘠地變成良田。

可君臣皆是信心不足,這些措施好是好,然而老天會不會讓宋朝好起來?若再來一個商埽大決堤,今年財政仍然很苦逼。

接著開始便賣最後五成平安監契股,銀行司成立數月之久,一直沒有動靜,有動靜,張方平與鄭朗這幾個月內經常抽空給各州的銀行主管官員上課,只是百姓不知道罷了。

平安監收入增加開始緩慢,但是一直穩中有升。不過變售的結果仍然不大理想,這是最後的五成契股,賣出的錢帛還是不足一千萬緡錢。有些官員開始對銀行那個契股產生懷疑,不是少錢,需要三千萬緡錢,再加上這九百多萬緡,朝廷補貼切一些,才能湊足原始本金。

但鄭朗並沒有動,消息早傳出去了,許多人托關係詢問,但是契股一直沒有拍賣。接著中書與三司聯手下令,開始鑄幣,不僅是銅幣,還有金銀幣,重一兩鑄十幣。

隨著詔書下達,任何人都可以拒收金幣與銀幣,但金銀幣流通,不得徵收任何稅務。

兩道命令讓大家狐疑不解。

前者是制約金銀幣的流通,後者則是鼓勵金銀幣的流通。

答案只有少數人才知道,對此鄭朗做了解釋,金銀幣貴重,一銀幣相當於兩百文錢,一金幣相當於一千錢。雖大食很早就在流通金幣銀幣,中國金銀產量不足,能識別真假的人不多,它們的作用還是一個准貨幣,不能向民間流通,以免奸小大肆偽造。這個用途非是民用,乃是用在商業上,與交子互相配合,充足貨幣量。所以才有了這道奇怪的詔書,阻止它強行向民間流入,以免害了百姓。但對於商人來說無妨,金子銀子見得多了,即便有人仿造,在這些人眼中,會一一甄別出來,不會形成危害。原先金銀過市,皆當成商品徵收一定比例的稅務,若朝廷不徵收,會有許多商人使用金銀幣做交易。實際等於增加了貨幣量。

流通日久,老百姓認識的多了,能辨認真假,鑄造工藝發達,不易仿造,相對稍便宜一點的銀幣就可以逐步向民間發放,彌補銅幣的不足。

倭國大肆開採金銀,又有平安監,甚至礦工在遙遠的大洋洲上發現了數個金銀礦,不是鄭朗指點的,儘管開採難度比較大,金銀流入宋朝開始迅速增加,於是在皇祐元年,前後發行銀幣四百萬兩,金幣三十萬兩,又禁平安監銅塊流向地方,多用來鑄幣,共鑄幣一千四百萬緡。同時朝廷還印刷了八千萬貫的交子。交子不能算的,承認便是貨幣,不承認還是一塊布,一塊製作精美的帛布。但前者為銀行實施時貨幣量打下了基礎。

這些措施一一實行,然而朝廷並沒有詔書銀行成立的時間。

許多宋朝人對銀行觀望期待,西方,契丹與西夏正在酣戰中。西夏對契丹入侵離宮感到憤怒,又恨契丹收留寧令哥,不復貢獻。契丹派使者詰責,又讓寧令哥誘降部分抓來的貴族,讓這些貴族寫信誘降西夏各部族。真讓契丹得逞了,幾個臨近契丹邊境的部族舉族向金肅城逃亡,西夏派兵追趕,耶律高家奴率兵趕到,大敗西夏追兵,將四部七千餘人接到契丹。

沒藏兄妹看到契丹屢屢失敗,輕視契丹人,派大將窪普等人率兵攻打金肅城,高家奴率兵迎頭痛擊,大敗之,西夏數員大將戰死,窪普重傷逃走。

三月,沒藏氏復派觀察使訛都移督兵河南三角川,窺測契丹威塞堡,契丹大將蕭迭裡得率輕兵襲之,斬斥候八人,看到西夏諸將不設備,乘勝追擊,輕軍殺入西夏軍營,訛都移倉促迎戰,大敗,訛都移自己也被俘,損失輜重器械無數。

四月遼興宗命令蕭蒲奴、耶律宜新、蕭撒末率兵伐夏,別古得監戰,蕭革按軍邊城為聲援,幾將皆不算是名將,然而這次進攻因為沒有遼興宗親自掛帥,反而取得更好的效果。契丹軍隊順利殺入西夏境內,圍攻興慶府,沒有拿下來,但是興兵大掠,又讓寧令哥來到前線,對諸部勸降,甚至讓寧令哥對興慶府城頭上夏兵喊話,讓他們放下武器投降。喊得沒藏兄妹在城中惶惶不可終日,這時,沒藏訛龐的親信,「投降」西夏的叛卒朱崇照、張虎、曹陵三人用勁弓輪番射寧令哥,朱崇照一箭中寧令哥冠,差一點將寧令哥擊斃。契丹人才害怕了,將寧令哥帶回軍營。

連日攻城,雙方損失慘重,蕭蒲奴看到奪城無望,帶著大量擄獲來的物資,以及投降的西夏各部族返回契丹。在半路上又遇到一個驚喜,窪普兵敗,沒藏訛龐欲誅之,沒藏氏求情,使其練兵於賀蘭山,以觀後效,及契丹大軍深入,窪普懼誅,率所部投降。

連番三戰,特別是最後一戰,西夏損失遠比史上慘重。

聽到從西夏傳來的情報,趙禎心中慼慼,說道:「鄭卿,所言極是,契丹人不可小視也。」

鄭朗微微笑道:「陛下,不用擔心,此次數戰,規模遠不及前兩次,不能論勝負。雖說契丹不能小視,也不可高估。」

遼夏打得不可開交,宋朝好年光再次到來了。

夏收比較順利的,接著鄭朗又做了一件事,大肆收購糧食,進行儲藏。不過也沒有人反對,這些年災害太多了,一個接著一個而來,是要多備一些儲糧以防不測。三月貢舉,又出了一個三元,江夏人馮京。

四月,葉清臣卒,鄭朗親自替其寫碑文。葉清臣是一個很不錯的大臣,可惜死得太早,才四十九歲,正是人生中最好的辰光,讓鄭朗為之黯然。

朝廷以張堯佐為三司使。

眾皆愕然,但不知道幕後的故事,為使鄭朗不反對,趙禎與鄭朗語良久。鄭朗最後說了一句:「勿得壞國家事。」

說服了鄭朗,龐籍與文彥博自然沒有意見,他們都是張貴妃船上的人,陳執中與宋庠皆默不作聲,於是詔書通過。六月,契丹又破攤糧城,此城在賀蘭山西北,乃是西夏儲糧所在,讓契丹斥候聽聞,派兵攻破,盡發廩積而還。沒藏氏惱羞成怒,於九月發兵進攻契丹,被契丹勇將敵魯古與海裡擊敗。

兩國鏖戰,民不聊生。

宋朝這一邊卻是太平無事,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但言臣仍然不放過陳執,去年數番倒陳沒有倒下去,陳執中自己卻讓言臣抓住了把柄,於府中延接卜相術士,這也是為統治者忌諱的事。又彈劾陳執中越次用李中師為府界提點,門下呂昌齡等人,喜進無學匪人,不協眾望。呂昌齡所作所為,干陳執中什麼事?

陳執中被言臣逼得無可奈何,以足疾辭相位,出知陳州。陳執中離開京城,西夏也派來使者,還是楊守素,來要錢了。范祥鹽政做得不錯的,拋開權貴們的憤怒不說,起到許多作用。並且陝西再次豐年,又給他更多的底氣。但在他的治理下,私鹽規模縮小,西夏數次失敗,國用緊缺。於是楊守素毛遂自薦,來宋朝要錢。

你們宋朝坐山觀虎鬥可以,得拿出一些誘餌出來,我們西夏才有鬥下去的本錢。國書上不說這樣說的,大約意思差不多。鄭朗又對趙禎說道:「還是讓臣來接待。」

秋後會有很多事,儂智高、銀行,還有這個西夏,得繼續讓他們鬥下去,否則有可能兩國就會重新議和。

讓楊守素坐下,鄭朗問道:「楊守素,你認為你們西夏真能戰勝契丹?」

一系列的失敗,楊守素不敢回答。

「我可以替你們西夏謀劃一策,讓你們西夏從容戰勝契丹,甚至讓他們被迫將寧令哥交還給你們西夏。」

「當真?」楊守素先喜,後是懷疑,此子有本事,但可能會幫助西夏戰勝契丹嗎?

「是真的,甚至一旦你們得功,我會授令緣邊諸州放開各道,聽讓你們西夏流通一月時間。」

「是何策?」楊守素故作平靜,心中卻在翻江倒海,以前私鹽無論宋朝怎麼默契配合,終是詔令禁止的,一旦公開放行,不要一月時間,只要半月時間,準備充分,就能足足將一百萬石以上的青鹽運向宋朝。先是激動,不過隨後清醒,果子太大了,吃得不好,西夏會咯掉幾個大門牙的。

第六百三十二章 皇佑之治(四)

楊守素與鄭朗是老對手了,打過許多次交道,每次似乎都是自己沾了便宜,但最後呢?最後都是自己哭著的。有了免疫經驗,鄭朗說得天花亂綴不聽,說:「鄭相公,我只希望依前約而行,其他的不做奢想。」

還是將鹽路放一放吧,來現實的。

鄭朗嘴角浮現出笑意,雖氣憤楊守素是漢奸,可人家奸得一點不自覺,正是此人教導諒祚,使諒祚發起政變,擊殺沒藏家族,使西夏恢復正常發展。不過隨著楊守素去世,諒祚又糊塗了,梁氏上位。若拋開他這個漢奸角度去分析,此人乃是西夏有名的一代重臣,其作用遠遠勝過張元等漢臣。不過沒關係,徐徐說道:「楊守素,當初雖你我有約定,乃是私約,隨後我也做到了承諾,但你們西夏呢,去年曾一度幾乎使兩百萬石私鹽流向我朝。」

「沒有,僅是四十餘萬……」楊守素停下,說漏了嘴。

「四十餘萬石啊,再加上你們不知道私鹽,最少有六十萬石以上,對吧?一石從開採,運輸到邊境的成本不會超過數緡錢,但售價卻有幾十緡錢。」

「鄭相公,賬不能這樣算,你們邊關的官吏索要賄賂,你們宋朝的商人也要謀利,我國賺的錢未必及你們宋朝商人賺的錢多,一石青鹽之利頂多三四緡而已。還有我國各個權貴的分攤,你以善長經營變通聞名天下,不是不知道這一點,雖有四十餘萬石青鹽流向貴國,我們夏國收入不會超過一百萬緡。從去年打到現在,一百萬緡哪裡夠用?」

「你也知道這些錢帛被各個污吏與商人所得,我朝用鹽,非僅是你們西夏青鹽,還有解鹽,海鹽,井鹽,一年鹽政產生多少弊端,難得的有范祥前去主持鹽政,頗見成效,為何要為你們西夏而廢之?」

楊守素不能回答。

雖有約定,僅是一個口頭的約定,宋朝真要撕毀,楊守素無可奈何。

再者,西夏有什麼資格讓宋朝放棄自己的良政呢?兩國也不是那種鐵哥們。打到這種地步,西夏一片凋殘,有什麼能力向人家索要沒移氏?

鄭朗呷著茶,玩味著把玩著手中的黑瓷茶杯。

楊守素遲疑了好一會兒說道:「鄭相公,若是我們西夏滅亡,你們宋朝也未必有好下場。」

「錯!」

「哪裡錯了?」

「契丹想消滅你們西夏,不易,戰只能繼續僵持下去,河曲一戰,契丹十幾萬將士或斃或俘,去年遼主從東勝州渡河,侵佔你們西夏夏州重要門戶唐隆鎮,有部分馬因缺少水草而死,聞聽蕭惠戰敗,其子蕭慈氏奴也歿於此役,大軍乃返。契丹此役損失多少人馬,我不得而知,但能將遼主逼退回去,此次契丹損失之重可以想像。今年雖時有向你們西夏用兵,乃是小股軍隊,在這數年內契丹再也沒有財力與兵源,調動龐大的軍隊對你們西夏施壓。大軍不出,你們西夏有何滅亡之險?」鄭朗有意提醒楊守素,得給西夏人一些信心。

接著話音一轉,說道:「但人要有信用的,我既然答應對你們西夏提供支援,還給你們西夏一個機會。從今年起,我朝會向你們西夏收購馬匹,劣馬二十到三十貫,中馬四十到五十貫,良馬六十到七十貫。再以高於市面價格收購牛、駱駝、騾子、驢。每年共撥出款頂三十萬兩銀子,變相地向你們西夏提供支援,但要保持馬匹數額佔到六成以上。」

經過這幾年休生養息,又變相地支持百姓飼養大牲畜,宋朝的大牲畜數量增加,可是仍然嚴重不足,以至北方許多地區,百姓繼續使用人工拉犁耕地,制約了農業發展。南方的更嚴重,不過南方無可奈何了,牛是黃牛,馬更不能耕水田,可飯得一口一口地吃,若是西夏提供大量大牲畜過來,鄭朗自覺地未指望西夏會放多少良馬過來,但會給農民提供許多大牲畜,增加糧食產量。

「我們夏國哪裡有這麼多馬牛?」楊守素搖頭。

「馬與牛那麼貴,為什麼你們西夏人多食之,或者我們換一種方法,其中十萬兩銀子作價二十萬貫,換成糧食,以保安軍糧價,提供你們西夏人糧食,並且免費運到你們西夏邊境上,你看如何?」

楊守素搖頭:「鄭相公,不瞞你說,契丹數次入侵,大肆擄掠,我國境內牲畜不多了。」

「我說你傻了不成,你們西夏沒有牲畜,可是阻卜呢?一匹馬在阻卜,若用布帛交易,僅需幾緡錢的成本,一轉手之間,便是數倍之利,何必困於青鹽?」

「不妥。」楊守素答道。

阻卜商道在鄭朗蠱惑下早就開通了,但不激怒契丹,數量不敢放大,一旦以數萬甚至十萬之數,將牛馬運過來,必驚動契丹人,會造成天大的麻煩。

「楊守素,遼主兩次親征大敗之,雖今年略有斬獲,仍然不能向臣民交待,況且他手中又有寧令哥,能不能放過你們西夏?別做夢了,楊守素!」

「寧令哥是你們宋朝救出的?」

鄭朗凝眉頭了,自己只說了一次,當時在垂拱殿在坐的全是重臣,沒有想到還洩露出去,庸臣果然能誤國啊,表情不露聲色,平靜地說道:「你以為我們宋朝有多大本事?這僅是我在朝堂上的托詞,不然怎能讓群臣支持我的做法,向你們西夏人提供支持?」

楊守素苦笑一聲。得到一些消息,不過楊守素認真的分析後,也不相信。

「楊守素,繼續說正事,我的意見你是否同意?若同意,我或者還能退後一步,三十萬兩銀子交易量不變,再按市價額外加上價約二十萬貫的糧食,交易貴國的牲畜。有了八十萬貫交易量,若是你們西夏組織得當,最少獲利四十到五十萬貫,再有我朝向你們西夏提供的歲賜,你們西夏危機便可平安渡過。正好我朝缺少農耕的牲畜,也能向契丹人交待。兩全其美,你看如何?」鄭朗繼續蠱惑道。

「鄭相公,恕我不能立即回答。」

「無妨,秋高氣爽之季,正是出行的好時光,你可以在我們京城多留一段時間,我們宋朝也不急,可以慢慢等。」

「你剛才說的是何策?」

「你不是說不做奢想嗎?」

楊守素語塞。

鄭朗沒有賣關子,說道:「實際不難,契丹雖今年略有斬獲,但兩次大敗,今年強行用兵,然你們西夏與契丹皆以貧困著稱,部分的擄獲彌補不了契丹的軍費,為了應付龐大的軍事開支,契丹必加強對各部族剝削。會向誰剝削呢?一是他們控制範圍內的百姓,可這是契丹的根本,不敢過份重斂。二是羈縻區,女真兇悍,契丹如今仍以拉攏為主,也不敢過份重斂,或者西北敵烈烏古各族,同樣以凶悍著稱。剩下的是誰?阻卜!重斂之下,阻卜各部必產生分岐,部分部族會對契丹產生極大的怨恨,但他們又不敢面對強大的契丹,到時候必會與你們西夏聯手。若是你們西夏與這些部族同意聯手,就會動搖契丹上京道烏山(杭愛山)地區的統治。我朝產布帛茶葉,缺少牲畜,烏山以及烏山以金山(契丹仍稱阿爾泰山為金山,但大興安嶺主脈也稱金山)粘八葛部多牲畜,缺少茶葉布帛,阻卜一亂,將粘八葛各部族阻隔,契丹統治必會動亂。到時候我給你們西夏一月時間,放開鹽路,謀作資本本金,然後借助你們西夏優良的地理位置,從中倒運。那麼無論從軍事上或者民用上、經濟上,你們西夏都會立於不敗之地。甚至一條商路會讓阻卜部與粘八葛諸部對你們西夏更加誠服,契丹雖軍隊強悍,然經濟落後,不可能兩面作戰,最後被逼無奈之下,會同意議和,甚至會將寧令哥交還給你們西夏,寧令哥一除,西夏國家平穩了。」

肯定不是那麼一回事,可這番話太有誘惑力了,楊守素定定地問:「當真?」

「必真。」

「為什麼你想出此策?」

「對我朝有利啊,契丹將你們西夏滅亡,對我們宋朝有什麼好處,你們兩國交戰,兩敗俱傷是我們宋朝想要的,但不想你們西夏滅亡。所以我出手,讓你們西夏手中掌握一些有利的條件,抗擊契丹的入侵。」鄭朗這一回說的全是真話,可楊守素難以分辨真假,繼續忽信忽疑。

不大相信,可太有誘惑力了,楊守素說道:「能否等我將情況向國主、太后稟報。」

「行啊。」鄭朗說著,將楊守素送走。

但有人看范祥不順眼了,這個人果然出忽所有人意料之外,乃是如今最耀眼的直臣何郯!正是他再三的倒,夏竦下台,陳執中下台。范祥於陝西實施新鹽法,特別是用錢代替原先那些沒有用的物資、霉爛糧食,損害了多少豪強富賈的利益?許多人上書反對。不過份量不重,於是何郯在朝會上進言:「風聞改法以來,商旅為官鹽漲價,獲利既薄,少有算請。陝西一路,已虧損課利百餘萬貫,其餘諸路,比舊來亦頓減賣鹽錢,甚害支用。兼陝西民間鹽價高,多以賣私鹽事敗,刑禁頗煩,官私俱為不利,經久何以施行?臣以為事有百利始可議變,若變不如前,宜仍復舊法。今改更時間不久,為害猶淺,還望朝廷指揮,選擇干臣僚一員前往陝西,令與本路轉運使以及范祥面議利害。以免匱乏調用,浸久為害。」

鄭朗站在首位,其次便是宋庠與文彥博,陳執中下台,朝堂上又經過一番變動,將宋庠重新調入東府為同平章事,與陳執中一樣,二號首相,但不是不放心鄭朗,鄭朗歲數太小了,至少相對於首相這個位置,歲數仍然太輕,有了宋庠,能減少部分言臣的攻擊。又經鄭朗提議,調龐籍為樞密使。趙禎又不知聽誰的意見,復將高若訥調入東府為參知政事,梁適調入西府任樞密副使。兩府人事再次大變臉,東府為鄭朗、宋庠、文彥博、高若訥,西府為龐籍、王貽永、王堯臣、富弼、梁適。

依然很壅腫,若是讓鄭朗選擇,至少高若訥與梁適、宋庠皆不合格,王貽永不必考慮,人畜無害,不過宋朝不是他家的,即便是趙禎,也未必能完全作主。只能細心的整合,好在富弼經過磨練後,開始成熟,加上文彥博、龐籍等名臣,其中數人心機頗深,但不像慶歷新政諸多大臣毛躁,多是辦實事的人。兩府繼續維持著一種高效。

但知道的人僅是龐籍、文彥博與陳執中,鄭朗看著文彥博與對面新任樞密使龐籍,忽然三人同時竊笑起來。

呂夷簡與李諮變法,搗蛋的乃是天下有名的君子孫奭。

范祥鹽法,反對的乃是如今天下有名的直臣何郯,果然是一個想不到的人選。

趙禎也知道。

他咳嗽一聲,你們三個人好歹已是天下重臣,不能笑,這很不好,可他自己想想鄭朗奏折上那些話,也竊笑起來。

氣氛便不對了。

何郯莫名其妙,看著他在發愣,四人同時忍不住,一起低下頭,繼續偷樂。

笑完了鄭朗說道:「若如此,臣推薦戶部副使包拯前去與陝西轉運司議鹽法。」

然後看著包拯,心說,包大哥,你可得給我爭一口氣。

商胡埽決堤,許多大臣表現得麻木不仁,鄭朗是知道東北道皆不是根治之本,治之空勞費用不言,然這些大臣沒有金手指,卻多一言不發,包括包拯在內,頗讓鄭朗失望。但相比於其他大臣,包拯算是好的。既然是包青天,雖誇大了一點,也能算是一代名臣。鄭朗此議是賭,賭包拯會不會說出史上的那番話。沒有讓他失望,包拯走出班列,手持牙笏說道:

「臣前任陝西轉運使,備知鹽法自慶歷二年范宗傑建請禁榷之後,差役兵士、車牛及衙前,搬運往諸州,官自置場出賣,以致兵士逃亡死損,公人破蕩家業,比比皆是。嗟怨之聲,盈於道路,前後臣僚累言不便,乞請舊法通商,以救關中凋敝,有司執奏,議終不行。昨因范祥再有啟請,兼葉清臣曾知永興軍,中書諸相公多於陝西為臣,見其為患之甚,得通過,復用通商舊法。令客人沿邊入納見錢,收糴軍儲,免虛抬貴價入中,於榷貨務再有啟請,兼寬得諸差擾勞役。此乃於國有利,於民無害,理甚灼然。但以變法之初,豪商猾吏悉所不樂,而議者因其歲入課利稍虧於前,橫有沮議,乞復舊法。舊法雖善,復之無疑,但恐為害浸深爾。」

說得很委婉,給了何郯面子。實際話中有話,何郯,別胡說八道了,通過此法的人有葉清臣,鄭朗,文彥博,陳執中與龐籍,個個全部在陝西呆過,看到舊鹽法有多苦,才通過的。什麼害民,民未害,是有利有便,不但對百姓,對兵士都有利有利,害的是豪商猾吏,商人不能再用爛糧食蒙騙國家錢財,猾吏再也不能貪污受賄了。大不了課利受損,可課利重要,還是陝西近千萬百姓重要,幾十萬兵士重要!

不錯,不錯,鄭朗搖頭晃腦。老包至少比歐陽修強了百倍。

停了一會下,包拯又說道:「且變法有兩種,先利後害,先害後利。舊禁榷法,雖暴得數萬緡,而民力日困,久而不勝其弊,不免隨而更張,是先小利後為大害也。若計其通商,雖一二年課利少虧,漸而行之,課利必復舊所得,又免民力日困,則久而不勝其利,是有小害而終成大利也。且國家富有天下,當以恤民為本,豈忍更爭歲入課十萬緡,不能更延一二年,以責成效!」

「妙,好一個以恤民為本。」鄭朗喝彩道。

何郯,你敢不敢再囉嗦!再囉嗦,一頂以恤民為本大帽子就能將你活活壓死。

包拯看了鄭朗一眼,以恤民為本肯定會贏得鄭朗贊成,但公開贊成,也是對自己表示支持,膽子更放開了,繼續說道:「信取橫議,若命令輕易數改,無信於天下也,而又欲復從前弊法,關中生靈何以措其手足乎?臣也曾細思范祥前後所奏,事理頗甚明白,但於轉運司微有所損,以致有異議也。臣非是害怕有往來勞苦,妄有臆說,所貴者為國家惜其事體,不欲徇一時之小利而致將來大患也。」

說完退下。

這麼好的鹽法居然要罷廢,包拯感到可惜了。

實際還有一套更完善的鹽政改革,知道的人僅是龐文陳與趙禎四人,放在存檔裡。包拯不知道的,在他心中認為范祥此法乃是宋朝立國以來最完善的鹽政之法。

隨後包拯到了陝西,不但沒有聽從何郯之言,變動范祥的鹽法,反而益所變法,但請商人入錢於延環八州賣鹽,而不是原來範祥的隔離區。又復令諸邊州兵士嚴禁私鹽通道,從源頭堵起。不查則罷,一查觸目驚心,雖范祥考慮周密,仍百密一疏,有的小吏與兵士相互勾結,用西夏價踐的白紅私鹽充作官鹽在禁榷區銷售,又哄抬鹽價,朝廷不得利,而鹽卻踴貴。於是索性放寬,全部施用通商法。

又進言三京(大名府位於河北除外)及河中等處仍有官員用通商法賣鹽,鹽政混亂,自今禁止。河中乃是解鹽重要門戶,三京乃是國家最重要的所在,必須讓鹽價穩定。所以拋除通商法,一律採用禁榷法。對此議,三司官員認為京師賈商罕至,沒有膽量來,可是鹽價踴貴,請繼續像以前那樣公私並貿,余則禁止。聽從。

實際是三司的借口,京師人口密集,有幾百萬之眾,敢用通商法行商的商人都有著強硬的後台,若是強行禁之,必引來更多的反對聲,三司沒有膽量執行包拯的提議。

即便有包拯等人的支持,此次鹽政改革時斷時繼,遭到許多人的反對。對此,鄭朗也表示支持,但一直未出面,急不得,如果讓天下權貴痛恨自己,最終會落得王安石一樣的下場。無所謂了,大不了回家就是。可這樣一來,什麼事情做不成,不值!

九月末,朝廷得到南方急報,儂智高入侵邕州!

第六百三十三章 皇佑之治(五)

鄭朗兼著西府之職,兼管軍事權,所以接到急報後,龐籍派人通知鄭朗。

但包括龐籍在內,都不是很在意。

這些年時有蠻人叛變,宋朝君臣習以為常了。但鄭朗沒有馬虎,親自來到樞密院,前兩年派了許多斥候前去南方,這些斥候帶回大量情報,至少情報上已經做得很出色。

鄭朗將這些情報找出來,拿回家一一整理,第二天於都堂將諸相召集議事。

先將整理好的情報傳給大家。

儂智高事件主要原因一他的野心,二是安南李朝的擴張。

北越以前一直是中國領土,宋初丁部領丁璉父子繼十二使居稱藩交趾,已有部分獨立野心。但是宋朝忙於統一全國,特是後漢,平定後漢後又一心想收復幽雲十六州,無暇他顧,讓丁氏父子壯大。其後丁朝發生內變,原太子丁璉殺死太子丁頂郎,宦官杜釋又殺死丁部領與丁璉。阮匐、黎桓等人又殺死杜釋,扶立丁璇即位。隨後黎桓執掌政權,鎮壓阮匐等反對勢力。占城國乘機進攻丁朝首都華閭。

邕州知州候仁寶得知此事,上奏宋太宗,請求藉機南下討伐。宋太宗派候仁寶為交州水陸轉運使,孫全興郝守俊等人率軍進攻丁朝。丁朝太后楊雲娥命黎桓備兵馬,黎桓學習趙匡胤,讓其部將范巨備擁戴,藉機廢丁璇,自稱皇帝。宋軍到達,數次擊敗黎朝軍,前後擊斃數萬人,黎桓詐降,候仁寶乃是文臣,中計,黎桓於白籐江夜襲宋營,候仁寶戰死,陳欽祚率軍撤退,遭黎桓追擊,大敗。隨後黎桓學習西夏對待契丹的態度,遣還俘虜,上表謝罪朝貢,還有一個原因,宋朝實內虛外的政策,對開疆拓土不感興趣,討伐西夏僅是想去掉西邊之患,得到幽雲十六州,僅是想得到幽雲十六州的地形,使胡人難以南下。若是派兵少了,估計難以擊敗黎氏,用兵多了不值。在這種思想下,宋朝承認黎桓統治。名義上黎氏還是宋朝的屬國,但別當真。

當時的黎氏也不強大,控制範圍僅是唐代的交、愛、演諸州。緩解了宋朝敵意後,黎桓開始擴張,乘機攻佔峰州,出兵征討位於今越南河宣省中南部的都金、渭龍等州,向北佔領今越南北太省、諒山省和廣寧省的僚人區。對宋朝僅有一次偷襲,劫掠了洪鎮(廣西東興)居民、牛畜與糧食,然後再無其他衝突。祥符三年,李公蘊取代黎氏,建立李朝。再度擴張,並且擊敗大理國軍隊。本來宋朝於邕欽二州外有很大一片山僚區域,作為隔離帶,與越李減少正面的衝突。但是越李王朝看到宋朝的軟弱,野心勃勃,不過宋朝對越李來說,依然是一個龐然大物,不敢正面向宋朝發起進攻,於是在宋朝這片山僚區內契入橛子,用他們做為馬前卒,不斷地騷擾蠶食宋朝領土。

這就是越李的形勢。

鄭朗將諸情報拿回家後,整理了很長時間,寫得更詳細。

但有一條沒有寫,儂智高是不是中國人?

要看如何分析,若按大一統角度考慮,外蒙、越南中北部到緬北、克什米爾以及海參崴、北朝等等,皆屬於中國領土,李公蘊還是一個地道的華僑。能不能將他們當作中國人?

不能當成中國人,儂智高身份很質疑了。

若按宋朝控制區域分析,同樣很困難,廣源州後來已經成為越南領土,在宋朝也未必真正屬於宋朝領土,他們向宋朝臣服過,向大理臣服過,向交趾臣服過。宋朝也並沒有將廣源州當成自己的領地,不設官員,不徵稅務,相反的,對其冊封,即便有進貢,也以更厚的賞賜回報。但儂智高出生於儻猶州,生成在安德州,這些地區皆是後來的中國領土。不過長大後卻一直呆在廣源州。因此說他是中國人也可以,說他是越南人也可以。

然後是宋朝與儂家的恩怨。

宋朝對儂家絕對絕對的有恩,從恩怨角度去分析,此人比元昊更是一頭白眼狼!

起初廣源州有四大家族,韋黃周儂並立,儂氏與宋政權交往密切,在宋朝支持下,兼併鬥爭中漸漸壯大,於是其父儂全福擁有了儻猶州(今廣西靖西),後佔有萬涯州(今廣西大新縣境)和武勒州(今廣西扶綏),這時儂全福還沒有多少野心,天聖七年,也就是鄭朗才穿到鄭州時,將其地全部交還給宋朝,前去邕州領其衛職。然而轉運使章戚犯下一個嚴重錯誤,可能宋朝也需要儂氏總領這條緩衝區,不受其地,繼續讓儂全福領之。

儂全福終於產生了野心。

然後是廣源州的地利,廣源州在唐朝稱為平源州,唐代從四川入貴州,多走廣西邕州屬區田州至交州,平源館是必經之道,這條便是有名的於越古道。川蜀商人多將綾羅綢錦運向交州,從交州換回名香、犀角與象牙,促進了廣源州的經濟發展。

廣源州本身又產黃金,峒官之家,以大斛盛金鎮宅,博賽時,一擲便以一杓金為賭注。這為儂氏進一步發家壯大提供了條件。後來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說宋朝貪圖廣源州的黃金。

是笑話,鄭朗都不會貪這點黃金。即便有充足的金源,以宋朝的開採技術與冶煉技術,能開採多少?若如此,鄭朗金手指亂開,豈不一年能得幾億貫的財政收入?提供的那些礦藏得有多少金銀銅鐵?將整個京城用銅包起來也足夠了。正是因為技術落後,不但在海外,在國內諸礦所得實不多,反而浪費會有八成以上。

若沒有倭國的淺礦支撐,史上趙禎朝全國十一個金礦,一年課金僅為一萬五千兩左右,實際產量不會超過五萬兩。就算廣源州乃是富金地帶,年產金不可能超過一萬兩,拋去成本,實際所得不會超過一半。十年前,儂智高曾被迫獻給交趾生金一塊,重一百二兩,儂智高便感到肉痛了,若是年產黃金幾萬兩,能為一百二十兩黃金肉痛?就算得到五千兩黃金,對於宋朝能用來做什麼?不但宋朝看不上眼,越李朝同樣也看不上眼,侵吞廣源州是越李朝意圖恢復古代秦亡時南粵舊域,將越李朝疆域拓展到南嶺。

實際做法宋朝不僅看不到這些黃金,相反的將儂全福送回廣源州後,將廣源道劃於宋朝界外,現在樞密院地圖上廣源道數州仍然不屬於宋朝的疆域。然後嚴封隘路,阻斷交通,禁絕廣源道與內地的商業往來。只有一個人清醒認識到宋朝的做法必引來後患,廣南西路緣海安撫使邵曄上《邕州至交州水陸路及控制宜州山川四圖》。宋真宗居然隨手一丟,對身邊太監說道:「交州瘴癘,宜州險絕,若舉兵攻取,死傷必多,且祖宗開疆廣大,當謹守而己,何必勞民動眾,貪無用之地。」

結果鄭朗多次尋找這份地圖,不交戰則罷,一交戰這份地圖會有很大的參考價值,結果找不到了。

內部的苟安政策,外部有西夏契丹之逼,軟弱的民族政策,得之僅羈縻而己,不但不得利,相反送出大量禮物安撫各蠻戎,甚至宋太宗聞戎人來投拒之,俺們宋朝對你們不感興趣。若進攻這些地方,也必然付出大量傷亡。所以當時宋真宗做法也不是完全錯誤的。

宋朝不管不問,儂全福開心了,關起門來偷偷樂,越做越過份,這點黃金對於一個國家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於一個落後地區,卻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利用淘金,招誘中國乃諸峒民,以實百姓數量,由是富強,然後再觀察,看到宋朝沒有反應,儂全福於是壯起膽子,自稱為昭聖皇帝,改其州為長生國。但對外儂全福不是這樣說的,說宋朝瞧不起他,一怒之下,與子智高自圖發奮。於是東掠宋朝的籠州,從宋朝嘴中得到七源。南常寇交趾。

宋朝仍然沒有反應,然而交趾沒有放過他們。既然宋朝不管這裡,伸出魔爪,強迫儂全福投降。正好儂氏父子不安份,常常為寇,讓越李找到征伐的借口,十年前李德政出兵,虜獲儂全福向儂氏勒索,此時儂智高十四歲,獻一百二十兩黃金感到肉痛,這點黃金自然不會放在李德政眼中,將其斬殺,並下詔說:朕有天下,率土皆臣,諸藩奉貢。儻猶存福妄自尊大,建國僭號,騷擾邊氓。朕龔行天討,師廣源,俘存福等五人,盡平其地,遂皆斬之於都市。

當趙禎看到這份詔書時,臉上表情很精彩。

你們蛋大的交趾說什麼有天下,率土皆臣?

儂智高背負仇恨,再次發奮圖強,不管他對錯,這份百屈不撓的精神確實不簡單。又於儻猶州建大歷國,與交趾抗衡,不過這一回他聰明起來,向宋朝要求內附,以求獲一職統攝各部。

但宋朝不是傻子,能答應嗎?

沒有宋朝,根本就沒有儂家的後來壯大,讓儂全福返鄉統領諸族,協助宋朝治理邊境,在中國邊境史書上多見,特別是唐朝對西突厥的種種措施,宋朝沒有做錯。然儂氏父子不但做了皇帝,還侵佔了宋朝大片領土,時常寇掠。看看唃廝囉擁有那麼大一片吐蕃領土,有沒有對宋朝發起過侵略?野心已經用字寫在臉上。再給他名號,將諸族統一攝合,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必然是第二個李繼遷李元昊!

而且宋朝本來在西北用兵,無暇他顧,你們父子不是做皇帝嗎?自己兒解決去,與俺們宋朝無關。十分理智的做法,不能按照後來中國疆域分析,而是得按照宋朝疆域分析。例如西夏與契丹的戰爭,宋朝能不能出兵幫助西夏,與契丹開戰?若真做了,那才是傻子。

越李再次出兵討伐,儂智高不敵,被擒,但這一地區宋朝難以管理,越李同樣如此。李德政將儂智高安於升龍城(河內),授以郡王與太保等職。儂智高明受之,暗中卻在網羅人才,蓄積力量。又陰結李德政左右,欲奪越李其國,事覺,逃歸。越李也讓他弄煩了,就像宋朝被李繼遷反覆折騰,最後索性買安吧,授以廣源州知州銜,劃雷、火、戚、婆四洞及思琅州歸其管理。但儂智高又於安德州建立南天國,改年景瑞。李越今年派太尉郭盛溢前往征討,兵敗而還。儂智高又於今年九月初首次試兵攻打廣南西路重鎮邕州,急奏上說的就是儂智高這次入侵一事。

鄭朗鄭重地將諸相召集,商議的結果讓他有些失望,僅是詔江南西路與福建路以備,也是無奈之舉,整個兩廣地區,宋朝僅有數營禁兵指揮。鄭朗想了想,最後沒有作聲。

索性讓嶺南與史上一樣糜爛,最後一道徹底的解決,否則對嶺南與梅山蠻等處用兵,必被言臣煩死。不用兵,整個南方與西南無法持續的經營。不過從現在起就要做準備了。

沒藏氏書旨到達京城,楊守素據旨與鄭朗搭成新的協議,同意鄭朗用錢糧換大牲畜的辦法,議定各個大牲畜的價格,最後楊守素問了一句:「阻卜當真會有部族投降我國?」

明知道宋朝這種變相的支援,實際是一杯毒藥,一旦大規模的與阻卜交易,契丹人必反感,兩國交惡。但迫於國用,西夏不得不吞下這杯毒藥。既然如此,楊守素開始做最壞的打算。

「拭目以待。」鄭朗微微笑道。

西夏不與阻卜勾搭還好一點,一勾搭夏遼兩國再無挽回的餘地!

鄭朗不安好心,西夏人更無恥。反正是互相利用,一匹良馬也未售給宋朝,全是老弱病殘,就連從阻卜交易過來的戰馬,也一一替換,良馬截留,劣馬與宋朝交易。

斥候還從西夏帶來一條消息,西夏有大臣獻計,將公畜全部閹割才交付給宋朝,但這個渾蛋主意未得通過,另一主意卻通過了,多送公畜,減少母畜比例。

消息帶到樞密院,鄭朗聞聽僅是一笑,八十萬貫錢的交易,得多少牲畜與馬匹,壯年馬匹截留,再截留母馬,西夏人能湊夠這一數量嗎?不問,得之主要是農用,非是軍用,相反的,西夏若放開胸懷,多獻良馬,鄭朗還犯愁了,放在哪兒飼養。作為軍用戰馬,緣邊數路已經飼養了十幾萬匹戰馬,足夠宋朝用度了。

一一交付給百姓,當然,朝廷因之而出現大量虧空。

何郯在算小賬,鄭朗答道:「何御史,一場戰役得花多少錢帛?朝廷僅需支付幾十萬貫損耗,便從容削弱遼夏兩國力量。若是因此以後剿滅西夏,僅是西北一年駐軍的經費會減輕多少?且這些牲畜會提高多少糧食?國家不僅需要大量錢帛,也更需要糧食。」

何郯不復言。

事實這幾年災害太苦逼了,三月桃花雨,商胡埽黃河北流決堤,河合永濟渠注入乾寧軍,赴入幽州境內。但因為朝廷有了充足的糧食,居然平安無事的渡過。隨後夏收與秋收皆迎來大豐收。災害不斷,國家居然一天天地變好。

這種情況幾乎讓一些人感慨,連老天都快要阻擋不了宋朝邁向富強的道路。

鄭朗依然在秋收到來,繼續下令徵收糧食。

黃河他沒有想出辦法,明年還會出事,事情還不小。

糧食還是宋朝最大的難題,陸續的災害,導致京師米價一直在九十文到一百文之間浮動,偶爾漲到一百二十文。這是江東圩與這幾年以工代賑,以及鼓勵百姓飼養大牲畜帶來的好處。否則此時京師米價早漲到一百五十文以上。

諸臣自然不知道此事,雖然知道這些措施起到影響,仍然嫌糧價昂貴。開國初米價僅是一斗二十文,現在一百文,上漲了五倍,原因在哪裡,雖耕地始廣,人口增漲更快,糧食一直緊缺。

龐籍去西府也做了一件事。

裁兵!

鄭朗這幾年裁去許多兵士,龐籍根據陝西的情報,仍覺得不夠,因為道路遠,陝西養兵成本更高,一兵平均需七十緡錢,還不包括武器的損耗。

並且陝西兵不同,主要就是用來作戰的,雖經過幾次淘汰,裡面還有許多短弱小兵。朝廷節約成本,將陝西本路軍隊編入保捷軍,裁的就是這些保捷軍,放歸者沒有史上三萬五千人那麼多,畢竟裁剪過一批。但這次裁減更嚴格,根據何郯與龐籍之議,凡年五十上者以及短弱不及,一律裁出保捷軍,於是再度裁去了近兩萬人,放歸者皆歡呼返其家。而在籍者尚有五萬餘眾,悲泣,恨不能俱去。

導致這一原因非是兵士待遇低下,保捷軍是本土軍,而非是從京師調來的東兵,雖養一兵一年需七十緡錢,實際拋去成本因素,待遇很差。東兵則不同,他們輪戍到陝西,有出差費,轉遷費等等補助,也不是終身呆在陝西,幾年後就會重新調回京師。因此保捷軍兵士多不願意呆在軍中。這也是龐籍專門裁減保捷軍的另一原因。

但朝廷再三的裁減,讓一些邊將人心惶惶,這樣裁下去,倒底能保留多少軍隊,於是眾議不可,且言兵者皆習弓馬,不樂歸農,一旦失其衣糧,必相聚為盜賊。趙禎不懂,聽得多了,亦疑,並且這樣裁下去,趙禎自己兒也不大放心。龐籍與文彥博共奏:「今公私困竭,上下皇皇,其故非它,正由養兵太多耳,若不減放,無由蘇息。萬一果聚為盜賊,臣請以死當之。」

以死擔保。

輪為盜賊?聽聽那些放歸兵士的歡呼聲吧。

趙禎意釋。

李昭亮又上書道,陝西所免保捷兵過多,有的兵士往往縮頸曲膕,詐為短小以欺官司。裁兵的官吏過來,將脖子往下一縮,俺只有一米五,讓俺回家吧。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許多人。最後量身高的官吏看不下去,提著兵士腦袋測量身高。

看到這份詔書後,鄭朗與文彥博對視一眼,皆是竊笑。

但為龐籍找到證據,對趙禎說道:「這些兵士若不想當兵,准其回家務農,何為欺詐如此?」

還是做得不過份的,鄭朗到涇原路時,正是戰爭時期,一些兵士貪生怕死,往往自殘以逃兵役,其實這些兵士即便用了,到戰場上也難以發揮作用,空勞國家費用。

大量裁兵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自景祐災害以來,宋朝財政一直沒有轉好。直到今年,國庫才能真正說開始漸豐。

一是裁兵節省的費用,二是商稅,宋太宗時商稅僅四百萬緡,到真宗末是一千兩百餘萬緡,慶歷時為了戰爭費用,苛斂,漲到兩千兩百多萬緡錢。戰爭過後,商人怨苦,朝廷連續出台種種減稅免稅政策,一度下降到七百幾十萬緡錢。不是商業規模下降,而是政策優惠,朝廷主動讓各種商稅稅率下降導致的結果。

對商稅各項政策,鄭朗並沒有過多插手,還是史上那個政策,但皇祐元年一年商稅達到一千五百萬緡錢。部分是平安監拉動的商業規模擴大,也有一部分是改良型免役法釋放的中產階級帶來的商業活動稅務。也到今天,鄭朗才明白一個道理,為什麼以前衡量一個國家標準多衡量中產階級。他們的稅最好征,也有稅可征。兩邊的頭全部難剃,貧困百姓救助都來不及了,哪裡徵得多少稅?那些富戶豪賈們水太深,能征多少稅,很讓人懷疑。其實王安石本也可以做到的,但是市易法與均輸法讓這一價值抹殺。

再者,平安監的收入,密州市舶司的收入,也是一筆不菲的數字。高效清廉的兩府,同時也節約大批不必要的浪費開支。

一進一出之間,使朝廷產生大量積余。

鄭朗這才著手準備銀行事宜,刻意壓了很長時間,又有意混淆,不提中間的種種開支以及壞賬與呆賬的惡劣,開始諸商人在觀望之中,各自打著小算盤。但這些資產在積壓流動中,許多人沒有門路的,也想投資,要麼就是兼併土地,國家安定久了,各個大戶人家經過幾代積累,手中財富增加,無門路可投資者只能投資土地,也是兼併現象增加的原因。實際投資土地回報也不是很高的,正常宋朝一畝地均價兩貫錢左右,年收租子一石,稻穀四百文不足,麥子僅兩百幾十文,遠不及平安監帶來的回報。

朝廷不急,雙方便會換位,輪到一些商人與大戶焦急了,許多大臣詢問鄭朗銀行成立時間,不是大臣關心,而是他們身後一些人在關心此事,鄭朗始終不答。並且豐收來臨,國家經費不緊張,朝廷更有說話的底氣。另外拖一拖,也為準備大量貨幣提供了時間。拖到年底,到明年春天平安監會再次帶來大量精銅,又能鑄就一批銅幣,增加貨幣量。因此鄭朗一直壓到年底才開始準備正式成立銀行司。

在成立之前,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拿出一千五百萬緡錢,償還歷年國家所有的欠負,不但欠負,還有部分賣出的官職。陝西用兵後,國庫空蕩,賣出許多官職,賣得不划算。無他,職官也拿薪酬的,不及差官,差官有職田,各種補貼遠比職官多。但薪酬卻是嚴格按職發放,也會有少許補貼。得了小錢,以後年年卻需要國家支付這些人的薪酬。並且有的人還不樂意,常發出抱怨的話。對後者全部免除官職,以前朝廷得了你們多少錢,還給你們。

看似的財大氣粗,實際前者是恢復國家信譽,特別是銀行,信譽更重要。後者的做法就發人深思了。

第二件事開始宣詔,售五成契股,總共十成,朝廷五成,私人的五成。至於管理方式,可以參考平安監。但非是原來的三千萬緡錢,能不能賣出這麼高的價錢,鄭朗也產生懷疑了。於是自己降價處理,但有一門好處,原先是準備三千萬緡錢,現在降到兩千五百萬緡錢,會讓商人感到討到便宜。籌滿自動終止,銀行司也隨著錢款籌滿正式成立。

為了將來抵押,劃分了十七州府的管轄範圍,若是以後增加各州銀行,重新劃分。又為了節約各商人的成本,方便中小商人參與,分配十七州各銀行籌款數額,准百姓就近交納,不必親來京師。但購買契股時必須準備相應的本金,並且這些本金必須是銅幣或者對等的金銀,不能以布帛代替。

年底,此詔向天下宣佈,鄭朗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儂智高又有了新動靜,他想抗越,自己力量不足,一直想將宋朝拖下水。可是宋朝油鹽不進,怎麼才能扭轉宋朝皇帝的心?正好宋朝邕州換了新知州,讓陳珙來邕州擔任知州。儂智高想出一條自認為很聰明的辦法。

第六百三十四章 皇佑之治(六)

儂智高致書陳珙,乞於邊界首置榷場,市易兩界之貨。

儂智高仍不懂宋朝制度,於邊境處置榷場,一個小小的知州豈能做主?就是轉運使能作主,也要通報朝廷後才能批准。也說明儂智高的野心,是兩界,而非兩州邊界,四字成了二字,意義截然不同。

陳珙接到儂智高信後,不報也不答覆。上報因兩界二字必被廟堂上諸大佬所輕,認為自己懦弱無能,答覆如何答覆,回絕儂智高會動怒,准許自己根本就沒這資格。加上本來真宗時就有禁令,不得與廣源州市易,所以就當沒有接到這封信一樣。

但儂智高的本心是什麼呢?

想法設法將宋朝拖下水,才能抵抗越李朝,強拖看來宋朝皇帝不是傻子,不會成功,於是退一步,先用榷場打開缺口。

一計不成,儂智高又生一計,派人奉表貢物,乞補田州刺史。田州乃是邕州管轄範圍內一個羈縻州,在後來廣西田陽東面,看似這個要求不過份,如今儂氏實際控制地盤豈止是一個羈縻州?實際這個求職暗藏殺著,田州在田陽,他的大本營卻在廣源州,若是正式的州府,儂智高無可奈何,然田州乃是羈縻州,諸峒實力遠遠不及儂氏。一旦讓儂智高得到這一要職,便可以將邕州下屬三十幾個羈縻州(後來擊敗交趾,才正式將廣源州、七源州等羈糜地區正式納入宋土,使邕州擁有四十四個羈縻州,此時不足四十之數)一大半號召起來,甚至將橫山重寨也囊括進去。到時候宋朝不幫助他,會失去更多的土地,若讓他得逞,估計宋朝還不會幫助他。他手中也擁有更多的力量。幫助他,更讓他得逞了,宋朝徹底拖下水去,為了儂家不惜與交趾一戰。

一戰代價會有多大?

十幾萬兵士死亡,非是死於戰場之上,交趾還沒那本事,而是死於瘴癘之手。動用了無數人力物力。而且一旦宋朝這麼做,必不會在邕州長久駐紮大批軍隊,大宋一徹,整個邕州地區甚至更廣闊的地區會被他擁有。

即便不拓廣邊境,從田州到七源州幅射的面積也快有海南島面積大小了。

到陳珙手中,依然不回不報。有人說他聰明,識破儂智高的伎倆,有人說他昏庸,若接受儂智高的好意,一道抗越多好啊,儂智高怎能會謀反?前者誇大之詞,後者除了啥也不懂的,要麼就是別有用心的說法,不會謀反,父子倆皇帝都做了十幾年,還不叫謀反?元昊那麼強悍,也不過稱國主,大王。什麼叫皇帝?

實際陳珙根本就沒有想那麼遠,只是不想多事,管你用什麼心機,一律不報!

此次陳珙不報,情報一一到了朝廷,鄭朗不作聲,繼續看儂智高表演。皇祐二年六月,越李派軍隊前去征伐儂智高,儂智高亡入山林,利用地形躲藏過去。越李無奈撤兵。此次出擊,雖沒有抓住儂智高,卻起到極大的好處。一邊凶悍的征伐,數次大敗,雖有「國仇」家恨,儂智高對交趾人慫了。另一邊對其有恩,可認為其軟弱怕死,管他有恩無恩,漸漸野心開始壯大。

鄭朗繼續在觀注,未作聲,但不是代表沒有準備。

讓嶺南諸官員尋訪一些對當地瘴氣瞭解,並且善長治療瘴氣的大夫,或者土著醫生,用各種手段將他們請到柳州、桂州等朝廷控制能力較強的州城,給其薪酬,讓寫著書立說,或者傳授治療瘴氣的經驗,肯定良莠不齊,可比沒有的好。

查訪所需的藥材產地,不會立即購買,但知道它們產地在何處,能有多少產量。以及當地各個瘴氣的分佈,形狀,發作症狀。這才是宋軍南下的最大天敵。

其次便是瘧疾。

為此,至少兩名斥候犧牲,這些斥候南下後,遍佈西南,從嶺南到交趾,再到荊湖利夔,不能立即將消息帶回來的,有的回來時會在路上耽擱。這兩名斥候本來應回來的,但三四個月未見蹤影了。未必是遭到當地蠻人殺害,有的或為蟲獸所傷,有的便是中了瘴癘而亡。

犧牲是再所難免了,不但這兩人的犧牲,鄭朗為了取捨,準備更多人犧牲。無奈之,天下本是一盤大棋,想要將死對方,連小卒子都不捨,如何能戰勝之?

主要還是西夏與契丹。

龐籍也不得不承認,成立特務營的好處,種種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來,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是睜眼瞎。

西夏一邊與宋朝要好處,一邊與派使者出使契丹求和,契丹不允。臘月又奉表乞臣於契丹,表書言語極其婉轉,契丹不答。但沒有拒絕。

數次戰役,兩次大敗,以契丹的財政吃不消了。

特別是因為鄭朗將寧令哥送到了契丹,使其戰役提前一年爆發,河曲之戰還沒有得到休生養息,接著蕭惠再敗,契丹財政更加吃緊。

三月,契丹來索黨項降戶。當初爆發戰爭,夾山黨項降戶是起因之一,並且契丹有契丹的憂慮。西夏不是一次兩次,吐蕃六谷部,回鶻,唃斯囉父子,後來還有呢,多次用這一招使敵人產生分裂,再收納對方降戶壯大自己。而自西山白達旦部再到大漠北面的阻卜部,西北的粘八葛各部,對契丹始叛時復,一旦讓西夏策反,後果堪憂。所以這些降戶必須交還,那怕西夏做一個樣子,交納部分降戶。

但這是西夏壯大的根本,沒藏兄妹不敢給,可他們也有辦法,重金賄賂契丹使者蕭友括,上表乞代黨項獻大批馬駝牛羊,蕭友括替西夏說了一些好話,遼興宗借勢下台階,許之。

五月,西夏求唐降鎮故地,此地乃是原來北方重要的三關之一,夏州的屏障,自經契丹攻破後,族帳或俘或降或逃,契丹看到其地位於河西,不置戍守,沒藏氏思復其地,派使請之,遼興宗不許。

六月,沒藏氏派人撫諭黨項各部,國中點集人馬,訓練無虛日。契丹聞之,命於西南沿邊各地建邑為備,沒藏氏屢請罷役,契丹知其心叵測,不答應,又將其俘獲的西夏諸族遷於薊州安置。

雙方不斷地扯皮。

大家都沒有拿出誠意,到了年底,契丹終於得到西夏向阻卜索購大批牛馬駝羊,其中良馬一律留下,國中老弱病殘之馬一律與宋朝交易。宋朝缺少大牲畜,契丹也心知肚明,這些大牲畜僅是用來耕地的,根本上不了戰場。斥候帶來的情報亦是如此,宋朝得到這些牲畜,全部交給了老百姓耕種。但使遼興宗想到前幾年的故事,李元昊也是這麼幹的,從夾山吐谷渾黨項各部族交易來大量馬匹,良馬留下,劣馬與宋人交易,結果得到大批良馬,又成功策反了黨項與吐谷族各族叛亂。

契丹大怒,一邊派使責問阻卜部,一邊又復增兵金肅州,又派使斥責沒藏氏。一年休息,又從宋朝哪裡得到許多好處,沒藏氏膽色始壯,雖小心的表示不會再向阻卜部購馬,但請求契丹將寧令哥交還。

若是黨項好好地,說不定契丹會將寧令哥交還,也未必交還,但西夏小動作不停,契丹人想都沒有想,就拒絕了。

風雲再起。

反正宋朝府州北方這幾年很熱鬧,兩國軍隊你來他往,幾乎沒有停止折騰過。好在府州主事的乃是狄青,換作其他官員早就慫了。

……

春天到了。

鄭朗一邊小心的處理著中書事務,一邊觀察著各地商人的募款情況。

比他想像的要好。

宋朝弱的乃是外交與軍事,其他方面卻是很變態的。特別是經濟,陳亮等士大夫公開喊出要謀利,商賈許多想法更是超前,例如小小的鹽鈔,能讓商人耍成證券、股票、期貨,這也是鄭朗自糖作坊契股展開,上到皇帝,下到商人能接受的原因。

契股其實在宋朝早就有了,例如海船經常有各商人聯手合股經營,要麼就是超前支取,這個也早就有了,連朝廷都是如此,慶歷早幾年的戰爭,為了贏得軍費,將後面好幾年的鈔引也發行了,至今朝廷還沒有將欠負的鈔引支付清,這也是一種提前支取。

再有平安監成功的典範。

國家良好的經濟基礎。

但也只有宋朝,換成西夏與契丹,想要做就不可能成功。

最支持銀行的乃是各平安監股東,有的股東詢問能不能以銅支付,他們沒有鑄錢權,手中資本也投資於其他方面,但有平安監的大量分紅,包括現銅。鄭朗同意,再次詔書天下,並且報紙刊登消息,準備商人用等價的金銀銅作為現錢支付,讓這些金屬流通到各個銀行,再集中起來鑄幣。

大量資金迅速注入,先是京師,實際最富裕的還是京城,非乃杭州,在京城集中最多的權貴,他們手中擁有的資本也最多。到了二月結束,各銀行將本金籌集。

其實此次朝廷也注入了資本,平安監賣出的契股錢,又投入了五百多萬緡。製造交子又花了八百多萬緡錢,交底使用青州臨朐東絹,東絹列為天下第一等品,是宋朝有名的名牌產品。朝廷曾經一度想選用河北絹,然而河北面臨契丹威脅,於是改次之,選用了東絹為交底。防止偽造,又於邊延處鑲上越州會稽尼羅,原來準備用遂寧羅的,兩羅質量相差無幾,但傳言遂寧羅有過之而無不及。最後考慮其產量,會稽尼羅產量低,一般人難以採購,於是棄遂寧羅而用會稽尼羅。再用產量更低的撫州蓮花紗作邊,這種紗一年產量僅百端。

僅是一個交底就極端的變態。

請數位大家作畫,以宋太祖、宋太宗、真宗、仁宗畫像作正面圖案,背面圖案乃是宋朝有名的各個景區。再會集全國有名的作坊,以及皇宮錦綾院織工利用織成、刺繡與刻絲將這些圖案刺於交子上。

沒有全部用這些工藝,繡的僅是防偽部分,否則成本能翻上幾十倍。其餘部分,包括一些大家寫的字,有趙禎的字,鄭朗、范仲淹、文彥博等人的手跡,全部鑄成印模,一共分成十批,由十分契股代表分別掌握。銀行正式成立時,才能分十次印刷。

用了國家機器,流水線式製作,節約成本。否則就是製作這批交子,成本就會上升到兩千多萬緡錢,甚至更多。

沒有辦法,交子最終還是流向百姓的。若僅是一張紙,印上一些字,偽造的人必然很多。

四月結束,萬眾矚目中,銀行司終於成立。

總司監就在樊樓與東華門之間。

鄭朗舉行了一次小小的儀式,張燈結綵,燃放了許多鞭炮,然後請趙禎前來剪綵。

再出示印刷好的交子。

很多老百姓表示稀奇,這個交子製作太精美了,於是用現錢買了幾張回家把玩。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至少讓百姓感到它值這個錢,而非是一張紙。

拖得很久,但有一個好處,緊急的又鑄就了銅幣七百萬緡,銀幣兩百萬兩,金幣十萬兩,進一步夯實了貨幣數量。

也意味著史上第一個托馬斯出現。

一共八千萬緡錢資產,想想就讓人望而生畏了。實際有的人弄不清楚,認為有八千萬緡交子,八千萬緡現錢,以為有一億六千萬緡流動資本。實際不是,它的資本只有八千萬緡。或者說它的資本無法計算,得看存貸的人能有多少。

並且與平安監不同,平安監各個商人得到的好處更多,朝廷僅是分紅部分,商人卻有連帶的作坊與商品利潤。銀行沒有商人連帶的商品利潤,面對的是全國,會使全國經濟流通更快,朝廷也會提高商稅收入。

但對銀行的具體情況,鄭朗也不太熟悉,繼續小心的監注著。好在他還有兩年多時間,與張方平一道調整。

五月來臨,部分百姓開始試探性的存款,有的百姓比較好玩,前面存,沒有多少天就取出來,看看銀行是不是真的付利息給他們。借貸的人倒是很多,但因為存款數額不大,放貸數量並不多。

也不用急,有一個過渡期。經過一番試探後,六月份存款的人多了。這才陸續的發放貸款。

包拯開始他的另一個傳奇,與吳奎進諫,三司使張堯佐,乃凡庸之人,緣因寵私,驟階顯列,自任用以來,萬口交譏。陛下何庇一堯佐,上違天意,下咈人情,而成危機乎?實為陛下痛之。

包拯又單獨進言,歷代后妃之嬪,雖有才者未嘗假以事權,況不才者?見祖宗以來,當時帑庫豐盈,用度充足之際,尚且精選計臣如陳恕、魏羽等輩用之,其餘亦是一時之選。況且今天上下窘迫,如履薄冰之時,豈可專任此人!望特出聖斷,授以它職,別求才傑之士,委而任之。

包拯誇張了,陳恕乃是宋太宗時名臣,譽為能吏之首,但在宋太宗時國用依然很緊張。這是一個奇怪的國度,史上最富,可國家財政一直沒有好轉過,唯獨宋真宗初期,稍微好一點。即便是現在鄭朗與諸位能相小心經營,好轉了,但始終不敢大手大腳地用,否則一不小心,三司一些錢糧就能揮霍一空。如今財政並不緊張,如履薄冰是必須的。陳堯佐之能,擔任三司使也確實不大適合。

鄭朗不是很排斥,當時授任時鄭朗不樂,趙禎好心安撫,為了基情,鄭朗這才默不作聲,趙禎成就了包拯,同樣也成就了自己,換作其他任何一個皇帝,必不容自己,不要說擔任國家首相。

似乎有人通知過陳堯佐,陳堯佐對鄭朗之命,言聽計從,不敢違背。雖才能平庸了,但沒有礙自己多少事,鄭朗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言官要倒張,鄭朗同樣不管。

召呂公著試館職,呂公著不就,趙禎諭曰:「知卿有恬退之節。」

賜五品服,判吏部南曹。

另外司馬光與王安石在地方上做得也很好,幾個學生漸漸走上舞台。

於邇英閣進講,趙禎向諸位開講的大臣問道:「古有遷民於寬閒之地者,今閩蜀地狹,其民可以遷乎?」

丁度答道:「律令故在,但是有司卻不能執行。太祖曾遷太原民千餘家於山東,太宗又遷雲應寰朔之民於京西諸州。西北之人,勤力謹儉,今富於其鄉里者,多是當時所遷之民。民固安土,重視其遷,若地利既盡,要無可戀之理。今蜀民歲增,曠土盡辟,下戶才有田三十五畝,少者僅五七畝,而贍養一家十數口,不熟則轉死溝壑,誠是可憐。臣以為不但蜀民,凡似此狹鄉者,皆宜遷徙,計口給田,復其家如律令,實利農積穀之本也。」

鄭朗嘴角動了動。

「鄭卿,你要說什麼?」

「臣以為丁度此言乃良言也。」鄭朗話到了嘴邊,忍住未說,一旦潭州與嶺南大開發,不但要遷,還要大批的遷。不過現在不能遷,諸事未定。所以未說。

乃詔造京西轉運司,告益梓利夔與福建路,民願意徙者,聽任之。

李用和卒,趙禎親自領趙念奴以及諸臣臨奠,放聲痛哭。生母家就這麼一個親人了,然而去世,趙禎很憂傷。

諸臣不敢言。

趙念奴卻趁眾不注意,看著鄭朗盈盈一視。

小姑娘開始發育,胸前微微凸起,穿著一身白裙,站在哪裡,就像一棵青柳,風姿綽約。

鄭朗看著趙念奴清新動人,忽然感到有些心動,然後自責起來,自己是怎麼啦?看到沒移氏,沒有自控能力,看到這麼大一點小姑娘,也有這種怪怪的感覺,自己到了中年好色的時候?

一本正經,暗中使了一個眼色。

趙念奴眼中露出詢問,我托你辦的事呢?

鄭朗無奈,朝痛哭的趙禎那邊努嘴,你父親都哭成這個樣子,我還敢說話麼?

趙禎不但帶趙念奴來親奠,又賜李用和太師、中書令、隴西郡王,輟朝五日。又謚號其恭父老僖,親寫神道碑,書曰親賢之碑。不過李用和確實做得很不錯,小心靜默,推遠權勢,闔門謝客,在外戚中,德操算是很好的一個。

其死,鄭朗還特地備了一份厚禮弔唁。

李用和次子李珣拜謝,李用和生前很少與權臣往來,與鄭朗算是關係比較好的,在諸多場合,鄭朗也多次誇獎過李用和。外戚做到這份上,不得不誇。李家對鄭朗印象不惡,即便李用和那個霸道的妻子,與崔嫻也數有往來。

鄭朗心中卻有些慚愧,沒有多說話。

接著,鄭朗開始面臨執政後又一個難關,黃河大水。

第六百三十五章 皇佑之治(七)

早朝,鄭朗進奏:「陛下,七月河水浩大,臣又恐有商胡埽事發生,請派干僚,前去京東河北各州,決堤放水,以殺水勢。」

此策去年就在用了,河水浩大時,選擇部分地區,放開河堤,卸掉水流量。因此去年黃河沒有出大問題。至於三月份河合永濟渠,那是桃花水,誰都沒有想到。這也是要命的,永濟渠乃是楊廣所修,通往幽州的大運河,幽州現在屬於遼國,然北方駐紮著大量軍隊,需要很多物資,黃河水一進來,也帶來大量流沙,輕則北流氾濫成災,重則永濟渠淤塞。但當時因為桃花水,水流量不大,危害程度也不高。去年一年汛期皆不是很嚴重。卸水面積也不大,反對的大臣不多,但看到卸水區淤泥所產生的好處,既是用來選作卸水的區域,多是鹽鹼地或者低窪地區,不過大多時候這兩者是同等的代名詞,地勢越低,鹽鹼含量越高。河水沖涮鹽鹼含量,部分淤泥沉澱,今年就看到效果了,莊稼長勢很旺盛。

去年老天給的過度期十分重要,若是汛水浩大,大家又沒有看到好處,大肆洩洪,反對的大臣多,或者有一兩清官往大堤上一躺,問題就來了,誰敢拉?在宋朝前期這個問題比在清朝更嚴重。

今年就不行了,水勢越來越大,儘管選擇部分地區洩洪,然上游河水源源不斷的湧來,水位線一直沒有下降,局部地區反而一直在上升。想要洩洪,不可能小打小敲了。

若不及時處理,黃河復決於大名府,沒有商胡埽嚴重,可並水災數發,鎮定府與定州地區水災更嚴重。要命的是這三個地區地勢多平坦,一淹就是若大的地方。人口又多,大名府十萬餘戶,真定府七萬餘戶,定州接近五萬戶,三分之一百姓被淹,就是五十萬人以上。

鎮定府與定州部分受災地區不是黃河干流地區,但還是黃河造成的,黃河北流水勢大,支流水流不得洩,才使真定與定州產生嚴重水災。但妙得很,一做事,指手劃腳的人會有很多,不做事,黃河向北一個勁的淌,這麼嚴重的問題,除賈昌朝說了一番不痛不癢的話後,再沒有任何大臣進諫。

終不是辦法,就算今年讓鄭朗得逞,黃河分成數支入海,汛期外,水勢越流越慢,泥沙沉澱越來越快,後果會更嚴重。不過鄭朗也沒有辦法,先讓在自己任期不要出大事。以後再想良策。

趙禎問道:「鄭卿,何人去合適?」

鄭朗瞟了一眼下面的諸班臣工,看到王素,但搖了搖頭,王素過份愛民,這是好事情,可愛得過份了,如此大面積的洩洪,定會有許多百姓反對,王素就會不忍,又瞅了瞅其他人,說道:「臣以為需兩臣為使,用梁適為正使,王素為副使,前去主持,九月汛期結束,百姓安置妥當,回京返班。」

梁適乃是最佳人選,不過怕梁適做得太過份,用王素掣肘。

何郯說道:「鄭朗,未免太重了。」

梁適為西府副相,包拯從陝西調回,任知諫院,將王素遷為翰林學士,兩人皆是朝廷重官,故何郯有此言。

「一旦多出澇災,影響千家萬戶,會有數萬百姓喪命於洪水之中,重乎?」

趙禎准旨。

鄭朗又將梁適與王素喊到東府,未雨綢繆,鄭朗於去年就派官吏下去勘查沿河地形以及各地貧瘠鹽鹼度,故選擇多處洩洪區,然後細心地繪製了十幾張地圖。

將它們交到梁適與王素手中,說道:「具體的選址何處,你們自己查看,但務必狠下心來,今年水勢雖不及前年,卻遠遠超過去年水位。不狠心,水勢就不得殺。但要以百姓為本,每一處洩洪區百姓必須安置妥當。你們先去,我會隨即讓三司調五十萬石糧食,以及五十萬緡錢帛,供你們調度使用。」

看著這些地圖,梁適眼神很複雜。

對此人鄭朗沒有什麼好感,也沒有太多惡感,君子黨不容其人,但是一個辦實事的人。類似後來的呂惠卿,用得好是良臣,用得不好,就會噬主。是一把雙刃劍,要看怎麼用了。

梁適不會想到鄭朗心中居然是這個想法,此次下去略有些麻煩,決堤洩洪,肯定有百姓反對,弄不好就有言臣彈劾。但只能做得好,就是一個政績,不亞於下去鍍金。鄭朗對他沒有太排斥,與吳育等人截然不同,應不會害他。

不過看著這個地圖,心情有點兒複雜,這得花多少時間才能繪製出來?皆說這兩年天下大治,也沒有看到鄭朗做多少事,要麼就是一個銀行,可想取得效益還早著呢,要麼就是一個農田水利法,也不過是在范仲淹重農桑法令上延展出來的新法。但天下居然就變好了,看到這十幾張地圖,才能明白天下為什麼變好的。

不是不言不行,做了,做了很多,只是大家沒有看到。

懷惴著地圖,與王素離開京城,立即去河北,主要還是北流,不像原有的黃河,有著悠久的河床,許多河段乃是黃河自己開出來的,河段淺,又有一些官吏與當地大戶不合理的堵堤,造成河面狹窄,故水勢一大,更容易引起災害。

大片大片的洩洪區被放開,自京城東面開始,一直到黃河下游地區,鄭朗所繪地圖上一大半所選的洩洪區幾乎全部打開,水勢下去了。有水災,可不嚴重,僅僅局部地區。

似乎是一個好辦法,更沒有人想多事,提北流一案。

鄭朗心裡面很清楚,未必是好事,大多數地形經過蓄水後改造,能有一些收成了,下一回這些百姓還會讓官員打開河堤放水洩洪?即便是今年,也有部分言臣進行彈劾,讓鄭朗壓了下去。以後呢?年收成四五斗的地不稀罕,年收成兩石的地,會引起多少爭議?

暫且不管,那時估計自己多半不在京城。

八月到來,鄭朗去了郊外,看了看棉花收成。

最適合河北地區種植的乃是北美洲細絨棉,不可能得到它們的種籽。嶺南粗絨棉好,不挑地,只要經過數年進化,全國大多數地區都可以種植這種棉花,但是產量低,棉纖維質差且短,連做棉布都必須加以蠶絲,才可以織出精美的布匹,否則布質會很次。於是讓王素從西域弄來長絨棉,看看能不能種植。

培育數年,沒有成功,甚至結出的果實產生嚴重變異,倒是從江東帶來的粗絨棉再次煥發出強大的生命力,慢慢適應河北的氣候與地勢。看了看樊家那塊地的棉花,鄭朗苦笑了。

幾個陪伴的大戶主也笑了起來,難得的鄭朗吃憋。

不過他們的所作所為,終於讓趙禎注意,不會幾年辰光就會將所有北方種籽改良的,但在局部地區產生了作用。於是授其數人子女官職,是職官,表示朝廷對其義舉嘉獎。

鄭朗又轉到高梁地。

長勢很旺盛,反正是玩票性質,每年砸上幾萬貫錢,一戶不過分攤幾千緡,不多,權當到京城各個行首哪裡過了幾夜。於是怎麼好怎麼辦,但鄭朗還是很不滿意。

天氣漸漸沒有那麼熱,初秋的風吹來,略略有些清涼的感覺,鄭朗向四下眺望,這一塊廣大的獨立區域除了高梁棉花外,還有豆,北方秋收的主要糧食便是豆與高梁。

其實是不對的,應當是玉米。

返回京城,繼續觀注水災。

災害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儘管使用了鄭氏洩洪法,不但不是治本之策,連今年的本也沒有完全治。大雨還在陸續的下,一直到九月份,京城依然在飄著連綿的秋雨,大面積的洩洪,起到一些作用,黃河還是陸續出現一些小型的決堤,多數低窪處出現內澇。還有一處擋水土堤偷工減料,洩洪時土堤崩塌,導致後面不相干的兩萬多畝耕地全部被水淹沒,一百多名百姓被水淹死。氣得鄭朗在中書要罵娘。

但不是大臣不言,丁度本來準備上書深挖法(將黃河深挖,使河水變得更深,流得更快,扯蛋的治河方法),還有賈昌朝為了返回京城而得到政績的堵堤東歸法(堵商胡埽決口,引水東流,用了心思的,在諸策中也是最好的策略,但也不是好辦法),還有一些人建議北流法(擇黃河新北流疏理浚深),已經開始爭吵。

正是鄭朗呆在中書,他從江東圩,到錢塘堤,再到三白渠,還有農田水利法,巨大的水利成就,讓人望而生畏,又有他這個洩洪法苟且之。自高梁河一戰敗後,宋朝君臣習慣敬且了,反正不會再出大問題,也就得過且過。

再次的得過且過,許多地區受到澇災影響,也出現部分問題,但問題不大,因為鄭朗的經營,糧食雖有浮動,漲價額度不高,受災百姓也迅速安撫,還能說什麼呢?

一個隱患越積越深。

黃河太頭痛了,不去管,但有一個人大家必須要管,張堯佐。

何郯母親年老,想就家鄉附近擔任官員,以便照顧母親,趙禎人性化,讓何郯以吏部員外郎直龍圖閣學士的身份知治州。臨行前何郯上奏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講省官,范仲淹改革也涉及到減少官員,因為帶著濃厚的朋黨性質,未得功。賈昌期執政後推翻再推翻,就像司馬光對待王安石變法一樣,凡是王安石發生的所有法令,不分青紅皂白,一律推翻,結果官員比以前更冗。

如何解決冗官,何郯沒有良策,只是提到減少恩蔭數量,重要官員南郊祭除子孫外,許奏一名期親,其他官員三年郊祭許奏期親一人。而不是像現在濫賞無度。這是用現在恩蔭法與范仲淹省官法折中之策,所有期親一律不得恩蔭,諸官不服,繼續給官員恩蔭期親與門客機會,減少官員怨言。但實際官員恩蔭數量減少,冗官速度會下降。

第二件事就專講張堯佐,張堯佐陞官速度太快,又無政績,下面多有怨言。他畢竟是張貴妃的長輩,給富貴合乎情理,但不是這樣給的,為何不像對待李用和那樣,只給官,不給權,一輩子富貴,官員又沒有怨言,豈不是很好?況且陛下讓三司併入中書乎?

最後一句讓趙禎樂了。

趙禎讓張堯佐擔任三司使,鄭朗肯定不同意的,趙禎便做鄭朗工作,鄭朗為了兄弟情份,默認下來。

還有文彥博。

文彥博本來在四川為官時,就與張堯佐有著私交,一年上元節皇城頭觀燈,張貴妃穿著一件罕見的燈籠衫,趙禎見其式樣新奇,便問那來的,張氏老實地答道,文夫人送的。

鑽張貴妃空子的大臣不是文彥博一人,一次趙禎前去張貴妃房間,看到一排精美無比的艷紅定州瓷瓶,也許在富貴人家會有,但在儉樸的皇宮這些奢侈物品不多,再問何處而來,張氏老實地回答,王拱辰送的。讓趙禎用玉斧一個個砸掉了。

趙禎也不大生氣,正是張氏很老實,心機不深,反而更得他歡喜。若是張氏象劉娥那樣,儘管相貌美艷,未必能得寵。其實還有一些人,例如龐籍,人家做得很隱秘,沒有讓趙禎抓住把柄。

所以鄭朗做了一件事,不放心,又為了兄弟情份,怎麼辦呢?前有王堯臣、王拱臣、張方平、葉清臣,這些人擔任三司使,一個比一個能幹,張堯佐擔任三司使,非得出事不可。事實正是因為張堯佐擔任了三司使,史上導致全國米價漲到一斗兩百多文的天價,國庫空空如也,到處喊缺糧。於是鄭朗進行了「托管」,將三司重大事務接手,轉移到東府來處理。

東府除鄭朗外,還有文彥博,兩人正值壯年,精力好,皆有吏治之能,托管後,再加上張堯佐比較聽話,沒有與東府爭這個權,三司這幾年居然沒有出多少問題,還成了幾十年來最有積余的三司。

開始沒有人知道,但這等重大的事情,怎能瞞住一輩子,最後連趙禎也知道了。

總之,何郯這次與趙禎面談,心平氣和,讓趙禎很滿意,再加上包拯天天念叨,念得趙禎忍無可忍,已經打算聽從何郯建議了。可這時又出了彭思永事件。

諸御史言臣看到趙禎繼續任用張堯佐,又有人傳言張堯佐得三司使,又復望參知政事,內侍王守忠出入禁宮被寵,亦求節度使。彭思永欲率言臣進諫,有人勸說,未知真假,請查問清楚再諫。彭思永說道:「寧以言事得罪,命令一出,則不可救也,則為朝廷之失。」

其他言臣面面相覷,萬一是假的怎麼辦?結果只有彭思永一年獨奏,說張堯佐以親連宮掖驟進,王守忠以出入禁闥被寵,參知政事缺員,堯佐朝暮待命,而守忠亦求為節度使。陛下濫賞謬恩,豈為孤寒,獨以堯佐、守忠故取悅眾人耳。外戚秉政,宦官用事,皆非宗社之福也。又論內降之弊,以為斜封(指不經中書同意陞遷的官員)非盛世所宜有疏入,趙禎震怒,於朝會上公開責問:「你從什麼地方聽來的消息!」

即便許言臣風聞言臣,你也太胡說八道了。

要問罪彭思永。

吳奎等人解救,趙禎怒不可遏,不聽。

包拯也救之,復不聽,包拯無奈,用眼睛盯著鄭朗那邊。

鄭朗沒有辦法,不能不說話啊,只好走出來,說道:「陛下,雖彭思永之言過矣,然外戚宦官干政,危害非淺。唐亡之禍,武將專權,藩鎮割據,朋黨之爭,宦官專權。東漢之亡,宦官專權,外戚干政,不可不察也。又,雖陛下用官與唐中宗時斜封不同,然近來陛下用官過於氾濫,冗官日重。陛下以愛民著稱,養一官年需上千緡錢,多之一千緡錢二十戶人家破之,少之一千緡錢至少二十戶人家得救。若是貴到三司,則需幾萬緡錢費用,請陛下三思。」

說完退回班列。

趙禎意釋,沒有再責彭思永。

但這件事弄得趙禎下不了台,也沒有再聽言臣之言,繼續讓張堯佐擔任三司使。

內侍麥允言卒,贈司徒、安武節度使。

調到京城擔任同知禮院的司馬光上奏道:「孔子謂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夫爵位尊卑之謂名,車服等威之謂器,今允言近習之臣(指太監),非有元勳大勞過絕於人,何贈三公之官?」

文化人來了。

書上,贏來一片喝彩聲。

不錯,不錯,不愧為鄭朗的學生,比鄭朗更勇敢,鄭朗似乎有墮落傾向了,不敢言,不敢行。鄭朗聽到這些議論聲,啼笑皆非,何為言行?

但是忍不住又進了一諫。

許元擔任淮南江浙荊湖發運使,這些年立下赫赫功勞,僅賜進士出身,鄭朗聽詔後站出班列,說道:「此乃何人之意?」

趙禎愕然,道:「是朕賞賜的,有何不對?」

許元做得不好嗎?

鄭朗說道:「陛下,漢高祖為何賞蕭何為功臣之首,若沒有許元於江淮發運,這些年那麼多災害,國家如何渡過?麥允言能贈司徒,許元立此大功,僅賜進士出身,賞罰不明如此,豈不讓天下人齒寒?」

趙禎一聽有道理,改詔道:「賜何元直龍圖學士同進士出身。」

賜了直龍圖學士,鄭朗退回班列,在鄭朗心中許元做得不錯的,朝野內外,屈指可數的良臣,不能讓他太委屈。但彭思永再度站出班列說道:「陛下年漸長漸寵女謁,賞罰不明,臣為之憂也,陛下不思唐玄宗之禍乎?」

直接翻譯過來便是你歲數越大越好色,正好宮中一個張妹妹,與當年李隆基楊玉環故事差不多了。

本來好好的一諫,替許元討個公道,讓彭思永這一諫補上,鄭朗氣得要暈倒。事情準得傳到內宮,那個張妹妹怎麼想?自己犯得著得罪她嗎?

趙禎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幾日後,罷彭思永侍御史,以司封員外郎知宣州。

但經過彭思永一折騰,鄭朗再也不插手言臣事務。

張堯佐依然呆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包拯、唐介與王舉正這些言臣忍無可忍,發起第一波進攻,說張堯佐不懂政務,裙帶關係上位,三司如今混亂不堪。黃河改道,京城還有地震,都是張堯佐帶來的。趙禎掃了一眼,根本就不理,一個個全在說諢話,看了鬧心,扔到存檔裡去。

但言臣百敗百戰,只要是朝會,就繼續一直念叨叨,張堯佐,張堯佐,念得鄭朗站在邊上都冒冷汗。趙禎無奈,只好採取何郯建議,罷去張堯佐職位,為了安撫張貴妃,授張堯佐宣微南院使、淮康節度使、景靈宮使、群牧制置使。便宜了田況,剛因政績調入京城擔任御史中丞,復調入三司為三司使。然而這一道命令下達後,引起嘩然。

張堯佐一日四使,自宋朝立國以來未曾有過,比黃河決堤更嚴重,黃河水災能忍受,此四使不能忍受,是天塌下來了。群臣義憤填膺,一個個眼紅了,自慶歷新政以來,知諫院與御史台勢同水火,然而這次再次聯手,對付張氏集團。

先是包拯,上了一個《彈張堯佐》的札子,言其無功受祿,不知羞恥,滿朝之穢污,白晝之魑魅,罵完了張堯佐,順帶著再罵趙禎,三十年清德一朝敗壞,無顏面對天下臣民。

王舉正接著而來,陛下你用小人當道,國家即將敗壞,臣不能忍受如此,更不能與小人共事,若用張堯佐,請將臣發配到遠郡,以免眼不見心不煩。趙禎不聽,宣佈散朝。包拯想上來拉趙禎袖子,但趙禎經孔道輔與范仲淹磨練後,鬥爭經驗豐富,一看不妙,飛快撤出政殿,包拯速度慢,沒有拉住。但無妨,王舉正與包拯各自帶著手下的精英,包括陳旭、吳奎、唐介、張擇行等人,將諸宰相一起攔住。皇上逃了,你們別想逃。

他們指著諸相狂批,特別是文彥博,王拱辰瓷瓶子在內宮,不起眼,文夫人那件燈籠裙讓張妹妹穿上,登城頭看燈會,許多大臣親眼目睹。包拯與王舉正等人痛斥文彥博無恥,居然厚賄外戚,丟失了士大夫顏面。又說宋庠尸位素餐,高若訥空有直名,以直買貴,到了參知政事馬上露出原形,鄭朗身為首相,少言少行,嚴重失職。

鄭朗還能用袖子抹抹口水,文彥博連口水都不能抹,胳膊肘兒還沒有抬起來,就讓言臣拽了下去,繼續噴。俺們口水再不乾淨,也比你不要臉的做為乾淨。噴你還算看得起你,否則就要用腳踹你。

走廊上要上演全武行,趙禎憤怒地返回,將諸人召回,問道:「為什麼盯住張堯佐不放?節度使僅是一個粗官,何用爭?」

說張堯佐擔任三司使差官不行,朕賜一些無關痛癢的職官,難道不可以嗎?

唐肅上前說道:「節度使是粗官,太祖太宗曾做過這個粗官,粗官乎?」

趙禎愕然,一不留神,讓這群言官抓住了話柄,先是氣惱之極,最後生生氣得笑起來,因為他想到鄭朗的一些話,不顧大局,但雞毛蒜皮的事,卻會咬住不放。笑完後,投降,剝奪張堯佐宣徽南院使與景靈宮使之職,再下詔從今以後,后妃之家不得進入兩府執政,又警告台諫官員,以後若想上殿言事,必須經中書允許才可。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寧人。

本來沒事,但回到後宮,張貴妃急了,俺就要四使,俺就要四使,少了不行。朝堂安靜了,後宮沒有安靜,趙禎鬧得不行,悄悄地又給了張堯佐宣徽南院使之職。前面一宣詔,後麵包拯衝了上去,上次讓趙禎逃得快,所以這次包拯先將後路斷掉,然後湊到趙禎身前,雖然他塊頭不大,但聲音哄亮,口水足,一邊用口水給趙禎洗臉,一邊大聲反對。

趙禎當時想到一句話,這日子沒法過了。

停,停,投降,朕投降,停授宣徽南院使。那也不行,現在投降晚了,得將張堯佐攆出京城,不能與後宮往來,不然你休想散朝。

趙禎被他大嗓門估計震暈了,不但同意包拯之諫,最後還當場做了一個震世賅俗的保證,以後若再給張堯佐陞官,會先徵求台諫官的意見。

那麼皇帝成了什麼?

回到後宮,張貴妃不服氣,繼續鬧,趙禎一邊抹臉上的口水,一邊憤怒的喝道:「你只知道要南院使,不知道包拯乃是御史嗎!」

有沒有結束?

小菜才開頭呢。

……

一把大雪翻飛,看著雪,崔嫻說道:「官人,明年會是一個豐年。」

實際這句話說得十分心酸,若是豐年,自己的丈夫便會少煩許多神,黃河決堤,那些天丈夫吃不安,睡不眠。而那些言臣說丈夫不管事,丈夫做的事,看到沒有?

鄭朗默默道:「希望吧。」

雪越發下得大,天色漸暮。

第十一卷 崑崙關

第六百三十六章 為誰戰

秋收就要上來,情況不是很好的。

鄭朗看了看各地的奏折,直捂腦袋。北方今年沒事了,但南方又出了問題。自淮河地區到兩浙,多出現旱災,雖不是巨型旱災,仍然很嚴重,江淮各地欠收。

也不要緊,江淮河流諸多,怕的不是旱,而是澇。不過還是或多或少有些影響的。

讓鄭朗感到很苦逼,執政第一年,黃河大決堤,第二年桃花汛黃河歸永濟渠,第三年放了若干洩洪區,還是出現多處澇災,第四年江淮乾旱。至於明年,明年更不用說了……

將這些奏折傳給了文彥博、高若訥與劉沆。

言臣多彈劾宋庠在相位無所建明,也就是尸位素餐,宋庠有自知之明,與劉龐文富相比,他吏治能力是差了。聞劾書不斷,即求退免。趙禎不准,再求退,罷為刑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河南府。以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劉沆為參知政事,文彥博為首相。後者繼續是對鄭朗保護,至少做了鄭朗的防彈衣。

但任命一出,言臣再次嘩然,多奏劉沆不敢窮治張彥方獄,貴妃德之,才來了一個飛躍性的陞遷。

張彥方是張貴妃曹氏的門客,受富商重金,偽造朝授官的文書,事敗,捉到開封府,語連張貴妃母親越國夫人。劉沆論張彥方死,不敢牽連到曹氏。

諸劾書上,趙禎不問。

鄭朗也同樣緘默,於私,鄭朗推薦過劉沆,應對自己不惡。這一點很重要,休要小看了這個協調之功,數年發生了多少大事,兩府平靜,運轉迅速,一是兩府多是人才濟濟,二就是這個協調之功,龐籍與文彥博那一個是好惹的?

於公,張貴妃現在得寵,如日中天,有幾個官員願意得罪張貴妃,換作自己,十有八九也學習劉沆的做法。但劉沆這個人卻是一個很善長吏治的大臣,被史書評價為自宋朝設進士科以來,擢升為宰相者,長於吏事江西以劉沆為首,在王安石之上。因為不長文學,許多後人不知,此人吏治的本領遠在宋庠、高若訥之上,甚至略在王堯臣與富弼之上,與中年時的文彥博能相媲美之,晚年的文彥博肯定不及,只是略遜於龐籍之下。這樣的人才,擔任參知政事有可不可?

高效的兩府,掩蓋了宋朝很多問題,儘管災害連年,國家似乎一年比一年邁向更富更強的道路。

劉沆說道:「行知,要麼將江東轉向京師糧做一部分截留,以濟江淮。」

「不僅僅是截留,而是全部截留……派人傳田況來中書,問一問三司北方糧儲收入情況。」

「全部截留不妥吧。」高若訥遲疑道。

「如今夏遼交惡,西北平安,連年陝西豐收,本土倉儲漸豐,即便有災害,陝西也得度。我擔心的反而是南方……」

鄭朗指的便是儂智高,交趾發兵討儂智高,儂智高這一回機靈了,率著部下將物資一起搬到深山老林裡,堅壁清野,交趾無奈,只好撤兵。打仗需要財富的,除了極個別強悍的例子外,沒有強大的財富,很難長久的維持戰爭,例如契丹對西夏,拘於國力原因,暫時不得不停下來。西夏同樣如此,宋朝也是如此,交趾更不例外。

兩廣轉運使蕭固派邕州指使亓贇前去刺探情報,亓贇誤會意思,看到交趾打得儂智高鬼哭狼嚎,以為好欺負,發兵向儂智高發起進攻。這能相同嗎?整個嶺南現在也不過七八營指揮,要麼就是零碎的還有一些鄉兵,直到儂智高被鎮壓後,宋朝才被迫於廣南西路五征一,編選了三萬九千八百人,每年冬天用農閒教閱,練習槍、鏢、牌三種兵器。交趾入侵後,宋神宗又改為四等主戶有三丁者,以一丁為土丁,免其科役,每年冬天將土丁均作三番,一月輪教一番,教試時提高土兵積極性,又賜其少許的錢米。

休說亓贇,將整個兩廣路七八營指揮一起集中起來攻打儂智高,也會必然失敗。

失敗了,被儂智高活捉,亓贇將功折罪,勸儂智高內附。正合了儂智高心意,正想一心將宋朝綁架到他戰車上,菜就上來了。於是厚禮送亓贇返,越過陳珙,直接與蕭固溝通,願奉表請歲貢方物。蕭固信以為真,代儂智高向朝廷上書,書到京師,鄭朗默不作聲,看看趙禎與幾位大佬的想法。結果趙禎以其役屬於交趾,不能接受進貢拒之。趙禎思想還是很朦朧的,沒有說清楚。

站在時空的角度,有人認為儂智高一心想做中國人,保持中國領土的完整,對抗安南入侵,哪裡是!

這是在宋朝,必須站在宋朝角度考慮問題,在北宋朝廷心中認為的領域不是兩廣,而是荊湖流域,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兩廣太遠,得之無益,僅是羈縻而己。故都市僅停留在漢人聚集的交通點上,大多州縣都沒有像樣的城牆。實際漢人當時在兩廣很少。儂智高真的有了自認為中國人的意識嗎?

鄭朗想到這裡,十分想罵一句,操蛋的專家!

特別是此時的廣南西路,宋朝掌控能力真的很弱,而且儂氏父子立國時久,儂智高所謂的內附,實質是一個弱小的國家依附一個強大的國度,希望借北宋對抗安南的入侵。如果宋朝幫助儂智高,就上升到與交趾直接為惡的地步,宋朝又不想在南方開疆拓土,連兩廣僅是羈縻而己,況且交趾,值不值?如果儂智高能得到宋朝公開承認,必有養虎為患的嫌疑。

事實趙禎做法很正確,雖將儂智高真面目逼出來,逼得早,若是承認儂智高,再過十年八年,勢力壯大,後果會是如何,那麼若大的天南國便會在兩廣真的屹立起來了。

這時趙禎僅是潛意識。

詔書到了蕭固手中,蕭固有沒有得到儂智高好處不知,復又上書道,儂智高必為南方患,願賜一官以撫之,使其抗交趾。

趙禎再詔問,你能不能保證交趾不會爭儂智高,儂智高終生不會內寇?

蕭固答道,蠻人見利則動,但若讓臣保證,非臣所能也。可臣以為今天中國形勢,不可以有事於蠻方,如儂智高者,宜撫之而己。且智高才武強力,非交趾所爭而所能養也。就其能爭,則蠻人互相攻擊,吾乃得以閒而無事也。

比專家的話更操蛋。

趙禎問的關健是不是能保證儂智高不會入侵,否則擔著與交趾開戰的風險,收留儂智高有何意義?不能擔保,說的豈不是廢話!

不報。

你慢慢在兩廣折騰吧。

蕭固不甘心,又言儂智高奉表獻馴象乃生熟金銀,求內附。

來回折騰幾個月,趙禎終於想明白了,下詔道,求內附可以,廣源州本來隸屬於交趾,如果儂智高以其國(指安南國轄下的廣源州、七源州等地區)一道進奉,即許之。

將你的國家交出來吧,歸還宋朝,否則一邊做宋朝的大臣,讓宋朝為你冒若大的風險,一邊又做著交趾的太師,在廣源州、七源州做著皇帝,這叫什麼內附?

難道想學西夏?

學西夏可以,得拿出這個實力出來。否則就獻其國!

不然萬一開戰,宋朝為誰開戰,為自己開戰,還是為了所謂的安南國開戰?

自始至終,鄭朗不發一言,全是趙禎考慮到的,鄭朗心中感慨萬千,誰說趙禎不作為?心中也嘲諷儂氏父子的戰略眼光,看看朱元璋如何得勢?緩稱王,廣積糧,深築牆。人家擁有那麼大的地方,連王都不做,僅是擁有數羈縻州,居然就敢做皇帝。誰願意幫助你這個皇帝?

「南方?」劉沆不大相信,自舒州任後,他出知過潭州等職,在南方呆了好幾年,知道許多生蠻強橫,經常下山擄掠,但值得用截留整個江東路的糧食來做準備麼?

「沖之,這一回與你看到的蠻人不同了,人家是皇帝。並且兩廣我朝管控很弱,駐兵少,許多州縣城皆沒有城牆,一旦糜爛,後果遠比你想像的嚴重。」

劉沆不敢再作聲。

兩廣不能丟的,且不說廣州乃是國家重的港口,稅務之所,廣韶等人也是宋朝富裕的地方,生活著許多漢人,而且兩廣一失,必然危害荊湖南路與江南西路、福建路。後兩路還好一點,荊湖南路許多地區國家掌控仍然很弱,兩者聯手起來,糜爛程度更嚴重,再有東北虎,西北狼,還有一個吐蕃,吐蕃現在很老實,可宋朝滅亡之時,難免不動心思。後果不堪設想。

將田況喊來詢問。

今年江淮有事,北方收成很好,特別是去年洩洪的地方,還有陸續的農田水利法,增加新耕地面積有兩萬多頃,決堤與洩洪最少使得五萬頃農田改良,幾乎相當於河北路耕地面積的十分之一,但還有無限的增漲空間,熙寧變法,王安石做得更狠,僅在河北路拓展的耕地達到一千多萬畝。故在正常年份,一度曾使糧食下降到一斗二十文錢。

然無論什麼政績,還掩蓋不了黨爭的過失。這就是鄭朗對史上王安石的評價。

文彥博擔任首相,有張貴妃的支持,還有鄭朗的支持,回報之,請朝廷詔韓維、韓絳與王安石來京入職,三人同時拒絕。此事為天下美之。

鄭朗也不作聲,暗中寫了一封信給王安石,厚積而薄發,可是務以溫厚為本,做事不能過於急躁,在郯縣一事做得很好,可略過急躁了,也沒有顧全大局,否則不會引起誤會。

田況將情況逐一會報,又說道:「若是上帝保佑大宋,能讓大宋能有三五年風調雨順辰光,縱然天寶初與貞觀也不及之。」

鄭朗搖頭:「我朝縱然勝過天寶初年十倍,也不及天寶,富強富強,只富不強,何渭泱泱大國?」

「喏。」田況敬重地說。他有文武材,對外政策也是比較強硬的少數大臣之一。不過經營之道略不如張方平等人。

鄭朗又想了想,說道:「這樣吧。」

做了一系列的安排。

既然河北與陝西糧食存儲很多,明年縱然有災害,影響也不大,索性將江南西路稅糧截留一半,存於各個州府,以備不測。

高若訥悚然:「會有如此嚴重?」

「以備不測。」鄭朗輕描淡寫地說道。

不僅是儂智高,還有梅山蠻等,一道順手解決了。使國家再無後顧之憂,才能全力經營西夏,為了這一天,鄭朗謀劃了很久。繼續說道:「就算辰光變好,也不能樂觀,三十年矣。」

「何為三十年?」文彥博問,這句話說得不清不楚,容易讓人產生嚴重的誤會。

「糧食產量增加,人口必然增加。人口多,稅務會更多,兵源也多,力量更強大,然而人無限,地有限,若就此滿足,只要三十年的人口猛烈增漲,到時國家會面臨嚴重的困難。況且北方環境如此惡劣,旱澇不定,黃河又未解決,不能掉以輕心哪。」

幾人再次肅然起敬。

鄭朗做不到象范仲淹那樣大公無私,但這種為國家鞠躬盡瘁,日夜操勞的態度,也會讓人望而生畏。言臣在胡說八道,只有深入到兩府、兩制與三司這些主管部門,才知道鄭朗做了多少事,為這幾年罕見的大治立下多少功勞?

即便張堯佐未下台之前,對鄭朗也十分敬重。不是他敬重,而是宮裡的侄女經常遞話,什麼人能囉嗦,勿得與鄭朗對抗。張妹妹在後宮聽趙禎的誇獎,聽得耳朵都起繭了。不過外面的官員並不知道這件事。

鄭朗又說了另一件事,這件事歸三司與中書共管,讓嶺南各州官員將召集的部分治療瘴癘土醫集中到桂州,進行甄別,有的土醫是胡說八道,有的土醫是裝神弄鬼,將這些土醫遣返回鄉。其他土醫集合,讓他們傳授治瘴之術,撰寫書籍,與各地瘴氣分佈與形狀,全部送到京城。再撥一批款項,採購一批治瘴藥材。同時於廣州與桂州準備粗鹽,這些鹽不是用來吃的,而是用來給士兵洗澡煮衣服殺菌用的。再採購一批防蚊蟲的薰草。

「儂智高真的會叛?」文彥博狐疑地問。

「寬夫兄,非是叛,而是入侵,他們是南天國,一旦組織軍隊進入我朝境內,與謀反叛亂無關了,是侵略。」

「真的會……侵略,我朝對儂家有恩,他不與交趾交惡,為何與我朝交惡?」文彥博不大習慣。

「勿用質疑,陛下已用話將他塞死了,此人僅是想利用我朝,協助他對抗越李王朝,而非是真心歸順我朝,又豈會交出所管轄的疆界?不交出,就無法得到我朝支持。而我朝在兩廣駐兵很少,一些官員又做得不好,魚肉百姓,國家在嶺南懦弱,官員不得人心,你說他會覬覦我朝兩廣,還是將他揍得走投無路的交趾?至於家仇,也許他會有的,但野心到了他這等地步,家仇早就淡化。漢高祖會不會為了妻子父親,而降項羽?亦是此理。」

這一分析,再無懷疑,田況離開中書,實際上戰爭機器已經開動。

趙禎聽聞後,將鄭朗召入內宮詢問,鄭朗將原因說出來,又說道:「陛下,兩廣一失,國家危矣,即便儂智高不來侵犯,僅是浪費少許錢財。若是前來侵犯,到時這些安排就會派上用場,會少死許多兵士。失之乃小,得之乃大。」

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清,所有安排就像賭博一樣,以一博二就算成功了,若是以一能博到百,機率相等,為何不博?鄭朗說的就是這意思。趙禎一笑,又召輔臣來見,不是為了儂智高,即便他會叛,趙禎也低估事態的嚴重性。而是為了范祥的鹽政改革,包拯自陝西還,力主范祥鹽法,判磨勘司李徽之又言不便,乃召輔臣商議。

田況說道:「陛下,李徽之雖是善意,但不知陝西解鹽之情況,可著李徽之前去陝西察訪,再與范祥共同協商,呈條款以聞。」

實際田況也贊成新鹽法,但後面失利的人太多了,並且這些人皆是有能量的人,所以間接說出這個辦法。不要反對嗎?去親自聽一聽陝西老百姓的看法。

李徽之剛要接旨,鄭朗歎息一聲:「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都想從國家身上撈好處,撈到最後,國家沒有了,這些權貴還能不能存在?

李徽之一愣。

鄭朗喝道:「李勘司,陛下讓你接旨呢。」

李徽之一哆嗦,正是這些人,代表著權貴反覆磨蹭,使鄭朗三年半宰相,不敢有大動作,僅是推出一個農田水利法與銀行,裁去部分兵士。連看到戶部在冊田數再度惡劣的下降,都不敢過問。

鄭朗對這些大臣,心中反感到了極點。

其實這是一種表態,結果李徽之心中害怕,去陝西後上書新法很好,能繼續執行。導致鹽法沒有在兩年後罷廢掉。

趙禎搖頭苦笑,你若大的當朝首相,直接表態就是,恐嚇一個小小的磨勘司做什麼?

然後又說了另一件事。

大理寺上書信州百姓搶米傷害了主戶,宋朝喊平等,實際不平等,一度惡劣時客戶揭主戶家一塊樹皮充飢,往往重罪。因此判死罪,死罪多要經過皇上允許,未必皇上會一一過問,但偶爾也細心瀏覽,讓趙禎看到,貸恕無罪。但對輔臣說道:「饑而劫米則可哀憐也,盜而傷主則難恕也,然細民無知,終是因為飢餓耳。」

按理當判死,按情可貸之,才有這道判決的。又說道:「刑寬則民慢輕,猛則民殘,為政得寬猛之中,使上下無怨,則水旱不作,卿等宜戒之。」

非仁主,豈會說出這句話?

鄭朗心中很感動,中國古今幾千年,就出這麼一個寶貝皇帝了,說道:「陛下此言皆是也,不但輔臣戒之,天下臣工皆以此言為戒,宜以詔書通稟天下。」

「這幾年國家時光變好,卿等之功,留下來宮宴吧。」趙禎說道。還是沒有變好,南方蠻人多叛亂,西有西夏虎視眈眈,北有契丹之困,不過百姓生活變得好起來了,不再像前幾年那樣,衣食無著。

鄭朗居功甚偉,也有文彥博、龐籍等人的功勞。

但大事情又發生了,言臣繼續給朝堂洗澡,先是將李涉再廢翰林學士,然後對準另一個「奸邪」,文彥博!不過這次很好玩,為了文彥博,台諫對掐,包拯與唐介兩人掐得死去活來,昏天黑地。

第六百三十七章 亂戰

事情也與鄭朗有關。

明年用兵多,自己胃口大,不僅是儂智高,還想順帶著將梅山蠻與夔州路的一些頭痛的生蠻一道解決,那麼就非是史上崑崙關戰役了,持續的時間更長,用兵更多,當然,花費的錢糧同樣也會多。

這樣做很值的,不求開疆拓土,暫時對南方,鄭朗也不大感興趣。宋朝重心仍是在西邊與北方,但南方平了,就會有一個穩定的大後方,道理與諸葛亮征南一個性質。

若諸葛亮不七擒孟獲,如何有心思六出祁山?

故這段時間十分低調,如言官所看到的假象,很少言,很少行,這還是那個一去太平州便大肆革新的鄭行知嗎?十分失望。實際鄭朗最害怕的就是他們。

導致鄭朗似乎在大多數時間內消失,若比較,頗類似於唐初的房玄齡,魏征誇誇其談,實際主持事務的還是房玄齡,但翻翻史冊,問房玄齡做過什麼,大多數人又說不上來。

宋朝的弊端仍然存在,甚至越來越重,例如冗官,或者隱田,或者黃河,但國家在鄭朗微調下,變得日益富裕。戰爭,需要錢糧啊。所謂的多言多行,看似好,若真這樣做了,反對的人必然會很多。相位無所謂,但在明年下半年之前,鄭朗不想丟掉首相之職,以使自己的計劃遭到破壞。

他不說話,不代表著沒有其他人不說話。

文彥博上書言事越來越多,於是就有了下面一個看似的誤會。

當時彈劾張堯佐的言臣當中,資歷最淺的乃是唐介,他初為言臣,才稍稍進入權利的核心邊緣,根本不知道兩府的操作情況。心中不服氣了,進言道,宰相文彥博專權任私,挾邪為黨,知益州時,作間金奇錦,派中人入獻宮掖,因此升為執政。及恩州賊起,由宮闈聞聽陛下為賊憂,乃求平賊,奪明鎬之功。雖不行,仍為首相。昨除張堯佐宣徽、節度使,臣累論奏,面奉德音,謂是中書進擬,以此非知是陛下本意。乃是彥博奸謀迎合,顯用堯佐,陰結貴妃,外陷陛下有私於後宮之名,內實為自己謀身之計。

書上,包拯略有微詞。

好歹他對鄭朗印象還是不錯的,雖鄭朗在張堯佐的事上也做錯了,犯下包庇的嫌疑,但授張堯佐宣徽、節度使肯定與中書無關。你要攻擊文彥博,我不反對,但不要打倒一大片人,會惹下亂子的。

吳奎則認為張堯佐外放,目標已經完成,沒有必要再惹大亂子,直接表示了反對,說文彥博雖做得不好,但有吏治之才,國家之倚賴。

三種說法,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片面性。

爭了起來,台諫對掐,掐得死去活來。

唐介憤怒了,又上書道,彥博向求外任,諫官吳奎與文彥博相為表裡,言彥博有才,國家倚賴,未可罷去。自始讓彥博獨專大權,幾所除授,多非公議,恩賞之出,皆有偏狹。自三司、開封、諫官、法寺、兩制、三館、諸司要職,皆出其門,更相援引,借助聲勢,欲威福一出於己,使人不敢議其過惡。乞斥罷彥博,以富弼代之。臣與弼亦昧平生,非敢私也。

將兩奏結合起來看,意思就是你做皇帝的,連自己老婆都管不好,正是你二號老婆與文彥博眉來眼去,所以才讓文彥博猖獗到這種地步。

趙禎看到這篇奏折,氣昏了。最後說了一句:「你再亂說,朕會將你貶竄!」

是准許你風聞言事,但不能風聞到這種天光,不是風聞了,是你要瘋了!

唐介朗聲說道:「臣忠義激憤,雖下油鍋也不害怕,況且貶竄。」

整成了一個滾刀的。

滾油潑不進,斧鋸砍不動,趙禎小白臉直抽搐,用手指著唐介:「你,你,你……」

他一個人的嘴巴是講不清楚了,就像一個受委屈的孩子,在外面被大孩子揍得狠,只好回家向老娘哭訴。趙禎兩個老娘不在人世間,於是找幾個宰執訴委屈。

將唐介兩封奏折遞給諸位宰相,說道:「唐介言其他事乃可,何至說文彥博因貴妃得執政,此何言也?」

氣昏了頭,若唐介做得不好,喝斥貶竄就是,求兩府宰執做什麼?

梁適說道:「召唐介辨問。」

將唐介召進來,唐介豁了出去,大步上前,就像飛人博爾特一樣,眼睛一閃的功夫,就躍到文彥博身前,喝問道:「文彥博,你摸摸自己良心,張貴妃之燈籠錦衫是不是你夫人送入宮掖的?若有,不可隱於上前。」

文彥博臉色蒼白,這事兒……他也後悔。

當時上元節燈會,大臣是大臣,后妃是后妃,雖同站在皇城樓上觀燈,還有一點兒距離的。皇后母儀天下避諱稍輕外,或者趙禎的幾個小女兒歲數還小,也不用避多少諱,其他嬪妃一律保持著與大臣的距離。至今包括鄭朗與文彥博在內,只看到張貴妃苗條的身影,至於長得什麼樣子,根本沒有看清楚。

然而那件新未燈籠衫太耀眼了,皇上軟弱,後宮亂七八糟,甚至有一宮女,非是宮女,而是宮娥,宮女僅是一個對外遮醜的說法,她寂寞難耐,與小黃門難戲真作,用那一半東東解饞,被發現,趙禎居然還想替其求情釋放,最後是曹皇后擊殺之,這麼隱秘的事都傳了出來。不但自己,王拱辰送了幾個小瓷瓶子,同樣傳出來。

小瓷瓶子沒有大臣看到,自然無法彈劾,但那件燈籠衫多少人看到了?不但大臣,就連皇城樓下許多百姓都隱約可見,自己無法辨解。面對唐介的大義凜然,文彥博還能說什麼呢?只能拜謝不止。

樞密副使梁適看不下去,你一個小小的唐介,居然將當朝首相逼到這種地步,還要怎的?喝道:「唐介,你退下。」

讓我來就來,讓我退就退啊?唐介大怒,請神容易送神難,繼續狂噴,從文彥博噴到梁適,再噴到鄭朗,你才是真正首相,正是你不作為,才導致文彥博胡作非為。

鄭朗氣得不行,唐介若用燈籠衫言事,鄭朗無話可說。

但其他的,豈不是在亂說一氣,休說文彥博,自己、呂夷簡、龐籍,或者趙禎,那怕後來的宋徽宗、蔡京與趙構、秦檜等人,那一個人能將天大地大,道理更大的宋朝言臣控制?

文彥博定會有想將自己擠下台,做第一首相的心思,上位歸上位,做事歸做事,此時文彥博頗有吏治之能,也能做到以國家利益為己任,什麼不作為!

自己做得小心,可自己不是神,正是數位宰相一起發力,才取得的皇祐之治!文彥博居功甚偉!

然而怎麼辦呢?

難道強行將他抱下去?或者派侍衛將他拖下去?那個麻煩更大,誰敢扼殺言臣的進諫?

趙禎氣得不行,數次喝退,唐介不聽,俺就是不退,大不了將俺下油鍋吧。這一群宋朝的超級大神們,只好默默聽著小小的唐介數落,趙禎無奈,我管不了你,有人能管你,將御史中丞王舉正喊來,讓唐介的頂頭上司下命令,使唐介離殿。

王舉正上來,看到事情大條了,喝退唐介。

一干大佬氣得全部在喘氣,文彥博氣得同樣不行,可彈劾宰相是御史的權限之一,文彥博還只能拜言說道:「台官言事,職也,願不加罪。」

趙禎不允,立召制書舍人於殿廬草制責之,竄唐介為春州(廣東陽春縣)別駕。

唐介幹出這件事,已是必貶無疑,不過這一處理過重,然趙禎憤怒,群臣莫敢諫,正好蔡襄召回京城為左右言,進諫說道,唐介誠然狂直,然而容受盡言,是帝王的盛德,必望陛下矜持而貸也。

有人開頭就好辦,作為御史台的老大王舉正也不想手下小弟太委屈,趁機進諫責唐介太重。

趙禎喜歡被大臣虐,被唐介虐狠了,當時憤怒,但過了幾天,心中又後悔起來,想了想,敕書朝堂,告諭百官,改介為英州別駕,復取其奏以入。派中使護送介至英州,且戒令必全之,無令道死。

知制誥胡宿又進諫道:「唐介坐言事得罪,責授春州別駕,嶺南水土,春州最為惡弱,製出之日,皆謂介若至此,必無生還之理,想不到聖慈含垢,哀憐其觸罪就死,特改貶英州。」

這就是說話的學問,先揚之,後求之。

鄭朗卻在沉思,英州也在嶺南,但在韶州之南,相比於環境,英州確實比春州好多了。但兩廣地帶,不僅是春州,還有其他大片地區因為居住的人少,瘴氣多,成為治理兩廣的大患。甚至有的地區就連當地土著人也害怕瘴氣,白天耕種,一到傍晚來臨,瘴氣降臨時,跑到山上躲避瘴氣的侵害,這將會成為治理嶺南的頭號難題。

對於瘴氣,連後世的科學家們都含糊其辭,雖種種說法誇大,確實有之,至少鄭朗沒有多少好辦法解決。

鄭朗在想著心事,胡宿繼續往下說道:「此誠天恩與唐介無量,然臣遇見猶有不安,或聞專差中使押至貶所,朝旨有在路不管疏漏之語,此次處分,頗非尋常。竊尋以前的台諫官貶黜,無此體例,一旦介若因霜露之病,死於道路,四海廣遠,不可使家至戶曉,也使朝廷負謗於天下,其傷不小。就使介安全至貶所,然亦不可著為後法。臣與介不相識,在朝亦不曾往來,所以縷陳區區,不避干忤者,正為朝廷遠防一切。望陛下垂聖恩,留省愚言,追還使人,以全朝體。」

說來說去的意思就是爭一個要不要派中使押送,派中使押送貶與不派中使押送貶,性質截然不同。前者是罪,後者僅是一次正常的朝廷貶黜。

殿中侍御史梁蒨亦爭,於是即追還中使。

既然唐介沒有罪責,文彥博就要處置了,罷文彥博以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之職知許州,以梁適為參知政事。

鄭朗很無語。

梁適是有點兒本事,可這個人德操太過惡劣了,將他弄到中書,自己必須要時常提防。況且梁適再有本事,也不及文彥博,於是經常看手中這三個小弟,劉沆不錯,可初來乍到,對中書政務不大熟悉,不能重用,頭痛,高若訥,半個打醬油的,又往往不知輕重,頭痛,梁適,吏治之能不及文彥博,小心思眼還挺多的,頭痛。偏偏唐介提及富弼,不然將富弼弄到中書,還能做自己好幫手,現在卻不能開口。倒是西府讓他眼熱,龐籍、富弼與王堯臣。

一件燈籠衫,價值也不過幾百緡錢,自己看得不清楚,頂多一兩千緡錢,樊樓一頓奢侈的宴席就沒有了,數敗俱傷,值得嗎?

事情還早著呢。

手下小弟弄走,王舉正心中不服,特別是知諫院此次抽了後梯子,才導致的結果。王舉正便奏吳奎與文彥博互相往來,文彥博罷之,知諫院吳奎也要罷之。

出吳奎於知密州。

王舉正愛護小弟,包拯也要愛護小弟,奏道:「唐介因彈大臣,並以中傷吳奎,以誣惑天聽。」

趙禎不聽,人家唐介弄到嶺南去做一個小小別駕,你的小弟卻在富裕之所密州,銀行所選十七州府之一,你還要怎麼的。

王舉正更是憤怒,索性說包拯與吳奎陰結文彥博也。

說來說去,最後讓趙禎相信。數月後以包拯為龍圖閣學士河北都轉運使出之,又徙為高陽關安撫使。包拯也妙,一路北行,越行越遠,索性查看各州賬目,有許多老百姓因為貧困,欠負國家公錢,於是一路免除,百姓歡呼雀躍。說得好聽的,這是寬貸貧困百姓,說句不好聽的,這是用國家的錢買自己的名。

不然何來的包青天。

若放在前朝,問題就大條了,王舉正再次彈劾,然趙禎也妙,不聽,還認為包拯是良吏。

這乃是宋朝最好的時光,最愛民的皇帝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不過好時光不長久了。所以鄭朗對宮中那個妹妹一直不痛恨。

一年即將過去。

西北傳來一份極其重要的情報。

以前阻卜一直臣服於契丹,雖數次謀叛,但被契丹鎮壓下去。契丹對西夏多次用兵,臨近其境,多從阻卜徵取兵源,以及物資,畏於契丹之勢,其王屯禿古斯及酋長豁得刺、喘只葛拔裡思,還不得不在加受的沉手兵役賦役後,繼續像以前那樣貢獻其所產馬駝氈玉。

西夏貧困,雖阻卜各部有兵士參與對西夏的征伐,心中痛恨,可是不得不與一些部落聯繫,販其牛馬駝氈,進入宋朝榷易。這是正常的榷易,後與鄭朗搭成協議,遠高於市價購買牲畜,僅是大牲畜,不是氈玉這些物資,那個是用來用的,對農耕沒有作用。交易量開始龐大起來。

阻卜本來疾苦,遭受戰爭帶來的殘破後更苦,得到這條商路,沒有拒絕,一邊繼續臣服於契丹,一邊大肆與西夏交易,獲取來自中原的布帛、茶葉、瓷器以及少量鐵器。契丹知道後,派人斥責。

為此,阻卜各部產生爭執。

有的人畏懼契丹,有的人認為我們雖臣服於契丹,然因為西夏戰爭,徵稅日重,又多有壯丁死於戰爭之中,對得起契丹了,總要給我們一條活路。阻卜王屯禿古斯聽從後者建議,對契丹的責問敷衍了事。

但阻卜的大王類似於中國春秋時候,各部擁有很高的自治權,一部分忠於契丹的部族不滿,還有一個地緣的關係,阻卜各部分散於外蒙古中南部,地域廣大,人口稀少,有的離西夏近,大肆交易會得到很多好處,有的離得遠,幾乎沒有得利,爭執聲不斷。一個大部族的酋長豁得刺其弟為了爭執,與屯禿古斯發生衝突,蠱惑其兄侵掠併吞屯禿古斯的部族,取代屯禿古斯地位。

屯禿古斯得知後很害怕,自己的部族沒有豁得刺的部族大,他們又有契丹支持,一旦開戰,必然不敵,於是派使來西夏請附。

西夏諸臣莫名,因為他們想到了楊守素出使宋朝時,鄭朗說的話。

在使者到達時,楊守素心中感慨萬千,妖孽啊!差一點都失去對宋朝抵抗的勇氣。

開始商議,三個國家皆差不多,有鷹派,有鴿派。好戰派認為反正契丹一直沒有答應議和,兩國是好不起來了,宋朝懦弱,沒宋朝的事,不用擔心他們,主要敵人乃是契丹,這也是元昊臨終的遺言。因此,接受阻卜的投誠。甚至有的大臣異想天開,一旦阻卜投誠,再勸宋朝出兵收復幽雲十六州,三國將契丹瓜分,一勞永逸。

可是他們曲解元昊的意思,想要與宋朝交好得拿出誠意,還是像以前那樣勒索,無賴,侵耕,擄掠,讓宋朝如何與西夏安好?若是沒有這些事情,即便鄭朗為首相,想要對西夏開戰,也不可能。

有的大臣還是很理智,宋朝未必安了好心,那個宰相更是神出鬼沒,不得不防,西夏國力狹小,一旦接納阻卜投誠,西夏與契丹再無寧日。因此拒之,並且可以用此向契丹示好。

後者包括楊守素在內。

真的很管用,史上正是拒之,遼興宗想了想,西夏應有誠意了,遮遮掩掩半年後,終於接受西夏之降。

但討厭就討厭在出現鄭朗,先是將寧令哥弄到契丹,對此沒藏兄妹寢食難安,沒藏兄妹不支持,後者如何佔據上風?

其次是鄭朗變相的種種支持,導致西夏手中有了一些對抗的本錢。況且公開放一個月鹽路,得運多少鹽前去宋朝?以前不讓運啊,否則以一些宋朝貪得無厭商人與西夏的聯繫,一月能運走多少青鹽?甚至會輕易的得利幾百萬緡之數。

終於前者佔據上風,楊守素無奈道:「太后,大相,要麼再派使前去宋朝,若宋朝遵守承諾,我們就同意收留屯禿古斯。」

這次使者不是楊守素了,無他,他是主降派,不招沒藏訛龐喜歡,而是派了李守貴作為主使,楊守素心中哀鳴,李守貴也許長得比自己帥,也許床上那個活計比自己能力,故能討沒藏氏歡心,可是床上那個活計本領能代表著出使的本領麼?

李守貴未到宋境,消息已經送到宋朝京城。

高若訥有些遲疑:「鄭朗,真大肆放開鹽路一月時間?」

「放,為什麼不放?不放他們必不敢接受屯禿古斯。只有放開,才讓他們看到希望,認為我們宋朝有可能也會對契丹動手,才有底氣與契丹僵持下去。」

「但一月鹽路……」

「無妨,一不需朝廷錢帛,二是一些商賈貪得無厭,不顧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此次正好給他們一個沉痛的教訓。」

第六百三十八章 新年新氣象

李守貴以賀宋朝元旦名,來到京城。

西夏與宋朝盟約曝光,對西夏有利,但怕宋人惱羞成怒,似乎還是一個長時間的遊戲,又沒有書面文字,所以契丹至今並不知。鄭朗熱情款招,李守貴來,鄭朗開心萬分,此人比較好忽悠,與楊守素打交道太麻煩了,一番虛情假義的交談後,不但客氣,而且給足了面子。自從西夏人與鄭朗打交道,幾乎沒有人能享受到鄭朗這樣的待遇。李守貴差一點不知道天南地北。

開始說正事。

鄭朗思付了一下說道:「這樣吧,明年三月冰雪融化,交通方便,自保安軍到延州各條道路的關卡與堡砦一律放行,如何?」

「行,行。」李守貴激動地搓手。

若是楊守素在此,必會想到一些原因。不能太早了,若是西夏得到鹽利,屯禿古斯的使者又沒有離開,西夏食吃下肚子了,然後一抹嘴說俺沒有吃,必然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拖上兩個多月時間,西夏必與屯禿古斯搭成協議,受契丹之逼,屯禿古斯必將忠於自己的部族往西夏方向接近,以便相互側應。到時候無論沒藏兄妹怎麼狡辨,也說不清。夏遼會因之而長久交惡!

也不能太遲,太遲儂智高有了動靜,西夏人又會產生其他的想法,誰讓宋朝快成了一塊大肉,誰都想來咬一口,契丹、西夏,甚至後來的唃廝囉數子,儂智高,交趾,以及南方各地的生蠻。

李守貴手舞足蹈,鄭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只要你們西夏對我朝沒有敵意,安心稱國主,我朝不會坐視你們西夏讓契丹侵吞的。」

「鄭相公,我一定將鄭朗公的話稟報給太后。」

「謝了。」

「那敢,應是我們夏國謝謝鄭相公。」

李守貴的話別當真,想要西夏對宋朝不產生敵意,那是不可能,誰讓宋朝是周邊所有國家眼中的大肥肉,羔羊,走了出來,鄭朗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歎了一口氣:「多象哪。」

春回大地,新的一年到來。

朝廷派西府宰相王堯臣、大太監王守忠、諫官陳旭,較慶歷、皇祐以來財賦出入,凡金幣絲纊薪芻之類,比在其數(金銀計兩,糧計石,草計束,錢計緡,絲帛計匹,實際有可能不足一緡,大約相當於一貫,八百文左右),慶歷最高者一億六千萬多萬之數,最高支出一億八千多萬之數,戰爭的原因。而原先只有一億多一點兒,生生強行斂出四千萬多,給百姓造成多少負擔?

慶歷戰爭結束後,國家開始休生養息,財賦收入逐年下降,一度降到一億三千萬(史上這次統計乃是皇祐元年入一億二千六百二十五萬一千九百六十四,又略有回溫,災害太多了,不得不增加賦稅,而所出無餘,全部用下去了,以此取一歲中數作為定式,作為國家賦稅與開支參考數字。斂得不算重,可是國家多災多難,雖民得到休息,可國家虧空越來越重。鄭朗帶來的收入增加,僅一億三千萬,是各項稅務與史上相較,皆輕斂了許多),因為提前進行裁兵事宜,支出維持在一千兩百萬不足,這才導致三司略略有些盈餘。支出最高的乃是慶歷八年,大規模的裁兵安置,黃河決堤,以及其他種種,鄭朗大手大腳地花,導致支出一度達到一千六百餘萬,所以三司再度空空如也。

隨後辰光變好,皇祐元年,開支僅在一億三千萬,這是種種惠民政策出台情況下才有的支出,以及發放天下欠負,銀行成本,否則更少。而收入在增加,達到一億四千萬,非是斂民,而是平安監收入、商稅增加、市舶司規模擴大所增加的兩千餘萬的收入,實際比史上少斂了近千萬之數。皇祐二年因銀行支出,救災、水利等支出,仍然達到近一億一千餘萬,收入卻略略增漲。皇祐三年支出最少,僅一億略多,收入達到一億四千三百餘萬,主要是商稅等增加更猛,平安監因分解契股,收入大約相當。

造成這結果,不僅是裁兵帶來的效應,還有中書的高效,節約大量不必要的開支,鄭朗多次節制了趙禎花錢的慾望。否則大量水利工程的實施,實際支出會比史上不弱多少。

僅是國家收入支出的情況,銀行單獨成司,第一年初設,沒有分紅,今年會在五月分紅,還會產生大量收入。拋開銀行的不算,像這樣繼續發展下去,一年國家收入拋去開支外,能產生三千餘萬的節餘。實際三年國家有了六千多萬節餘,相當於緡錢五千多萬,分別流入三司與內藏庫。

王堯臣在朝會上將情況一一稟報,然後用仰慕的眼神看著鄭朗。

這僅是鄭朗實施了他部分想法,若是全部實施下去,會使國家富到什麼程度?

大殿裡鴉雀無聲。

諸臣只知道這幾年來,國家大治,但不知道大治到這種地步,而且國也不泰,民也不安。有王則之亂,然後連續四年國家多災多害,居然還能取得這種奇跡。

一個個用敬畏的眼神看著鄭朗。

鄭朗默不作聲,看上去很美,一旦自己對南方大規模地用兵,馬上這些積余會一一消耗。

若是對西夏用兵,還得準備更多的錢財。

趙禎問道:「諸卿,有何言?」

有了錢,但錢太多了,應當怎辦?

龐籍說道:「陛下,雖國家盈餘日多,然百姓有鹽茶礬酒之苦,承擔稅務仍然很重,各地都是極其貧困的百姓,望陛下繼續輕徭薄斂,善政於民。」

「准奏,諸卿,看看哪裡需要輕免稅務,朕會著兩府草擬陳奏,一一執行之。」

大殿裡一片議論聲。

鄭朗站了出來,說道:「陛下,雖國家略有盈餘,然南方有警,西北與北方終是國家心腹大患,不可不防也。慶歷數年戰爭,用費達到一億多巨,故我朝屢屢有捷,卻不得不中止也。一旦一方有事,這些積余會迅速消耗一空。若是陛下有意善政於民,請減免兩項苛政,一是頭子錢,太祖時曾於百姓納稅時征頭子錢,一半納官,一半供本州公用,始至今天,已發展為官員請領俸薪、商人請買榷領,都要交納輕重不等的頭子錢,故臣以為要逐一免去。」

商人與官員受害不深,主要是貧困的老百姓,這是一項兩稅外延伸出來的附加稅政策。

當然,官員也有損失,鄭朗前面一說出來,後面許多官員附和。

「其二便是加耗,各地名目不一,有耗米、倉耗、省耗、官耗、秤耗、腳耗,徵收比率十分混亂,慶歷七年,廣德軍歲額苗米,在國家之初時,系津搬赴宣州水陽鎮送納,其後,人戶為重湖阻隔不便,乞就本軍倉納,乃於正苗上每鬥出耗米三升七合,充宣倉腳乘之費。諸路百姓輸賦納稅,已是太半之賦,再納三七耗,百姓如何度日?江西諸路又明文規訂百姓納米一石,必須交納耗米一斗,往往重斂者另加一鬥,有的貪吏居然一石加一石,以致民不聊生。比年來所在漕司拋樁者為明耗,州縣暗樁者為暗耗。廉吏確實將它上納朝廷,以助經費,然多為貪吏,以入公庫之名入私人腰包。臣以為需宣詔廢罷天下任何一名目之加耗,以活百姓。」

這兩個名目減去,國家收入也不過減少幾百萬,但實際執行下去,官吏在加耗與頭子錢上不能動手腳,必須轉移到其他項目上,或者直接貪墨,會使兩稅收入減少一千萬之巨。或者索性將兩稅一起廢除,那麼會出現一個巨大的黑窟窿。就像趙禎以前那項讓鹽利於民政策一樣,國家讓利一分,到了地方上卻需財政五分,甚至十分,幾十分。

兩項政策執行下去,國家會減少多少兩稅收入,不得而知,然而趙禎說道:「准。」

隨後諸臣又上奏了一些寬政之策。

中書開始商議,有的能採納,有的不能採納,但即便是擇出部分的採納,也會使國家收入減少一千多萬,甚至逼近兩千萬。當然,老百姓會更鬆一口氣。

善政,新年新氣景,一條條善政的詔書下達,全國百姓歡呼雀躍。

以至觀燈時,站在城樓上,看著因為種種善政,對朝廷感謝萬分,全部伏拜的百姓,趙禎很感動的拉著鄭朗的手,說道:「鄭卿,你是朕的王猛、管仲。」

「陛下,臣只想做陛下的張良蕭何,房杜,而非是管仲王猛唐宋(指符堅、齊桓公與唐玄宗三帝最後下場不好)。」

契丹四位賀元旦使也用艷羨的眼光看著這對君臣。

中書一口氣出了近十條善政,轟動天下,隨著去年一年產生三千多萬節餘的消息也傳出去。

許多文人墨客為盛世到來,書寫詩篇。又有一些雜劇歌詠盛世辰光。百姓也感動萬分。若不是迫於西夏與契丹之逼,宋朝幾乎成為一個夢幻般的國度。

四位契丹使者心中感到很可惜,此子終不為契丹所用,否則這個辰光便是契丹的了。

美好的新年到來。

接著全國性的大比,重文也要兼武,對此鄭朗沒有多做辨解,只做不說,以免引起爭議。

第二次大比,因為財政原因,規模比第一次更大,趙禎遮遮掩掩的,詢問鄭朗能否多增加一些新禁兵。畢竟龐籍再次裁減,裁得狠了,禁兵數量已經不足六十萬,讓他心中一直沒有底氣,且南方可能會發生變故,不得不提前防備。

鄭朗同意,不但南方有事,戰役規模會比史上龐大數倍,另外一直採納用工代賑的方式救災,從源頭上堵去冗兵重要的來源,但原有禁廂兵會逐年老去,一一裁減出去,兵力太少了,鄭朗自己也不大放心兒。六十萬,或者六十萬略多一點,廂兵在三十萬,再配以一部分土兵、鄉兵、蕃兵,地方上的保丁、弓箭手與壯丁做為補充,這就是鄭朗的心中宋朝標準。

在禁兵這一塊,基本超額完成了任務。然而戰爭到來,禁兵仍然是主要兵源,太少了,他也不大放心兒。默許趙禎從這次大比中增加了一萬一千餘名廂兵、保丁、弓箭手與壯丁、土兵、鄉兵,添加到禁兵當中。

鄭朗又在暗中調動一些兵士前來京師集合。

這些兵士未必最勇悍,但他們都有一段旅歷,平安監於海外拓展,抵禦當地的土著人之害,這是好聽的說法,往往也用他們抓捕土著人做奴隸。與西方人相比,宋朝做得不是很血腥,這是一個文明的國度,鄭朗自己也一再下令,勿得殘迫太狠,在適度的時候給之善待,教導他們種植、建造房屋,賜給衣帛工具,適當的剝奪他們剩餘價值,同時也給他們一條生路。事實相比於原前這些土著人刀耕火種,甚至將自己死去的親人當食物吃下去的生活方式,不算太苦,還要變得好一些。

但下面未必能執行之,一些礦藏附近管事做法太於酷厲,土著人自己不服,時有戰爭,因此,往往一年需要大量兵士駐守海外,多者達到近兩萬人,少者也有近萬人。有海上的風險,熱帶氣候,陸續有死亡犧牲,所以給予了豐厚報酬,仍有許多兵士不願意前去。去的兵士皆是家中居於弱勢的,強行攤派過去。朝廷為了善待,也多是三兩年一次輪調。

徵調的就是五萬這種輪調回來的兵士,大半是禁軍,小半是廂兵與各地壯丁、弓箭手。再次將這一萬多名壯丁、廂兵與弓箭手充入禁兵。廂兵如願以償,讓鄭朗下降為三十萬以下,不過禁軍再次增至六十二萬人。依然還是一個能承受的範圍。

這些禁兵先後調入京城,卻有大用途的,一是他們或多或少能適應南方酷熱的氣候,大多數有過在熱帶雨林、山林作戰的經驗。還有其他相似之處,相比於南方諸生蠻,海外各地土著人有許多不同之處的,人口更少,武器落後,不過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善長攀援、密林中跑動、軍隊分散等等。這種作戰方式與北方戰場上截然不同。

讓其他北方禁兵前去南方,未必能適應,但這些兵士就不會有這些問題。

趙禎驚訝地問:「鄭卿,難道你早猜到這一天?」

鄭朗搖頭:「陛下,臣也不知道,直到儂智高數次圖謀不詭,臣對南方擔心後,才想到這部分的兵士。」

說到這裡,心中很慚愧,儂智高謀反,他來到宋朝就知道了,可是平安監成立了十幾年,自己一直就沒有想到,更沒有著手平安監於海外多有交戰,而配之針對性的實戰訓練。直到前幾個月,鄭朗想到了派兵前去南方,才想到這支軍隊。

但還不是利好的消息。

南方雖是心腹大患,然而遠沒有西夏與契丹嚴重。

接著傳來的才是好消息。

得到宋朝的支持,沒藏兄妹膽氣壯了起來。至少他們更相信李守貴,而非是楊守素。

與屯禿古斯使者搭成協議,並且暗中派出一萬兵士,潛入屯禿古斯部,與心裡對契丹不滿的大酋長兀裡得、喘只葛撥裡思等人,對豁得刺發起突然攻擊。

豁得刺不備,數部大軍到了他們部族幾十里路外才得知,匆匆忙忙之下,不及備戰,一戰而潰,豁得刺與其弟斡得帶著妻子兒子,逃出契丹。屯禿古斯與兀裡得等人迅速將豁得刺部民瓜分,接著召集諸族,有的部族不服,舉族逃向契丹,兩族未來得及,再次遭到毀滅性的攻擊。統一烏山北阻卜各部後,屯禿古斯率領大軍進攻古回鶻城(窩魯朵城,契丹在此設立北阻卜大王府),再下招州、維州(哈達桑)、鎮州(可敦城)、防州,擊潰契丹西北招討司駐軍。

不過畏懼契丹,僅是擊潰,契丹各支軍隊潰敗時,並不敢追擊,多殺傷。這是嚴重的失誤,既然謀叛歸西夏了,索性勇敢到底,然而屯禿古斯自己都表現出來懦弱,讓屬下如何想?

否則這次契丹真的會面臨一次立國以來最大的危機。

一系列行動過後,屯禿古斯率部叛遼歸夏,沒藏氏冊封其為太師,阻卜王,嫁其宗族之女,與之聯親。

消息傳出後,契丹舉國震驚。

宋朝也源源不斷地接到消息,許多大臣心中慼慼,夏遼兩國有了今天這種局面,幾乎是鄭朗一手推動的。幸好,幸好,若鄭朗是遼國人,或者西夏人,宋朝危險了。

到了今天,再無一人對特務營有任何疑義。

表彰西夏人的勇敢,宋朝如約放開延鄜路邊境各道,因為私鹽之利,西夏與陝西諸走私商人形成一個複雜的地下網絡。鄭朗給了充足的時間,一時間,延鄜路西夏邊境處大車小馬,西夏幾乎將各種運輸工具拿出來,拚命地向宋朝運送青鹽。

宋朝果然沒有阻止,可突然間范祥來到延鄜路。這也是鄭朗能想出來的唯一人選,痛恨權貴貪得無厭的非乃是包拯,而是葉清臣,葉清臣去世了,次之還不是包拯,而是范祥。

他帶著大量兵士前來清查私鹽,邊境不問,各個商人只好將私鹽屯於邊境各處,再派人詢問朝廷,朝廷既然答應放開西夏青鹽流向宋朝,為何又讓范祥前來清查私鹽?神馬意思?

阻了一阻,私鹽流通規模這才放慢下來,但一個月內仍然讓西夏流入接近一百萬石青鹽,獲得利潤最少達到三四百萬貫之巨。不是宋朝政府提供的,而是宋朝各大商人提供的財富。得到這批錢,西夏更有底氣與契丹對抗。

因為放開一月私鹽,宋朝沒有再用高價購買大牲畜,但西夏人沒有滿足,利用阻卜投誠之勢,又將阻卜各部牲畜大肆向宋朝販運。如果有可能,此時西夏疆域西到土兀剌河(烏蘭巴托西南),西到金山回鶻,南抵吐蕃,東到府州,面積幾乎能接近宋朝的三分之二。但人口仍然很稀少,不會超過五百萬人。

遼興宗幾乎氣暈過去,咬牙切齒地說道:「殺,殺!」

一直擔心的就是西夏會這樣幹,果然這樣干了。不過戰爭也要做準備的,開始調動軍隊與籌畫,更慘烈的戰爭開始。

宋朝大戰也在一觸即發。

鄭朗依然慢條絲理,不急不忙。

接到諸商人的投訴後,鄭朗派人請旨,斥責這些商人,國家什麼時候下了詔書,允許這些商人購買西夏青鹽。諸商人不能答,不得沒有下詔允許,相反,國家詔令是私西夏青鹽者斬!

這些年鄭朗一直派人暗中記錄各個商人的青鹽走私情況,隨著訓斥詔書下達,用霹靂之勢抓捕十幾名情形最為惡劣的商人,於保安軍處問斬。范祥又帶著軍隊抄查,近百萬石青鹽一律充公。

各個商人損失慘重,但他們都是有勢力的,許多大臣彈劾鄭朗乃行鄭莊公養共叔段的做法,刻意誘惑商人走私,又有酷法害之。卻被趙禎一一駁回。同時鄭朗又下詔書說,若是這些商人再鼓動百姓鬧事,官員進諫,會對他們所犯下的罪行一一清查,有契股在平安監與銀行者,一律查沒。一些鬧騰很厲害的官員逐一貶出朝堂。反對的聲音才弱了下去。

這是鄭朗執政以來,最為一次嚴厲的做法,也給了邊境各個走私商人一次最為沉痛的教訓。接著又將西夏與宋朝邊境許多私鹽通道一一關閉,自此以後,私鹽數量才正式下降。

西夏也得到這條消息,沒有管,反正好處已裝進了腰包,管宋朝怎麼折騰。

四月末,銀行開始結算盈餘,三年半,朝廷一共鑄幣四千一百餘萬緡錢,銀幣一千三百餘萬兩,金幣一百一十萬兩,可是全國貨幣仍然不足,多處地區仍在使用鐵錢、布帛做為準貨幣流通。

宋朝需要多少貨幣才能滿足其流通量,成了許多人心中一個謎團,鄭朗心中也是一個謎團,但有一條,僅不足七千萬緡的貨幣肯定滿足不了宋朝的需要,到宋朝滅亡時,實際增加了貨幣達到三億多緡,仍然不足,不要說七千萬緡了。他估計一下,即便是七千萬緡乘以十,恐怕都不足,有可能最少還需鑄幣十億緡以上,才能稍稍經濟犯彌補貨幣的流通數量。

還有另一個問題,朝廷節餘,內藏庫與三司有大量的錢糧布帛,減少了市場上所需要流通的貨幣數量。這個問題是無法解決的。

壓制了大批金銀銅,也造成一些人不滿,畢竟民間需要大量的金屬鑄器皿,或者製造首飾,無奈之。但清醒的認識到這一問題的大臣並沒有幾個。

一起關注著銀行的所得。

結果出來,有失望的,有滿足的。

兩年所得盈餘一共是三千餘萬緡,去年草創不算,主要是今年,盈利兩千餘萬緡。許多人高估了它,所以失望。但沒有高估的人心中十分滿意,這一數字會逐年增加一部分,僅是私人分紅以後就能接近一千五百萬緡,而投資進去的,除兩千萬緡買股錢,四千萬緡本金,接近四比一的年回收率,遠遠高於許多行業的回報。

即便是高利貸,擔負著惡名,讓許多人痛恨之,看似利息高達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三百,實際許多賬款是收不回來的,真實的收入不會超過百分之四十。

這樣一想,還是很滿意的。

最滿意的還是朝廷,僅是十七州府,本金不足,否則推廣到全國,一年會增加多少收入?勿用一億,只要有五千萬緡錢,宋朝就發達了。私人的分紅分了下去,朝廷的分紅沒有動,而是繼續存入銀行,收取利息。一是為下次擴大時增加本金,二是將這些貨幣繼續投入市場,否則貨幣不足,銀行便會呆板。

對此,君臣皆不大明白,鄭朗說了,也就同意了。然後再想一想三司與內藏庫裡大量的財富,許多人被金亮花了眼睛。據宮中傳出一個消息,趙禎在睡夢中忽然喊出一句話:「好多錢。」

聞聽這則傳言,許多人皆是會心的一笑。

太滿足了,宋朝自建國以來,從未存儲過這麼多錢帛。

鄭朗也很滿足,這是宋朝自立國以來,用最健康的經濟,面臨即將到來的惡戰!

第六百三十九章 始

鄭朗準備南方討伐事宜,包拯於河北上奏,請罷一切內降曲恩,又列唐魏鄭公三疏,請置座右為鑒。(唐魏鄭公諫錄乃是唐朝大臣王方慶所撰寫的魏征進諫語錄,一共五卷,一共記錄了幾十件魏征所諫相關事件)

復上言七事。

第一件事辨忠奸,陛下寬仁,容納群下,包括一些陰險的大臣,多飾無根之說,誣陷善良,使良臣受排斥,不得自辨。一旦有事,朝廷所倚者何人?對第一件事,鄭朗不是很贊成,辨忠奸固然不假,但包拯忽視一件最重要的事,主善則臣良,主惡則臣媚。即便蔡京之流,若生活在趙禎朝,也要努力做出一些實事,不然不得遷。若是呂夷簡生活在宋徽宗朝,有可能比蔡京更惡。

第二件淡朋比,雖說朋黨不好,但不能進一良士,動輒說朋黨相濟,退一庸才,亦說朋黨所嫉,過於妖魔化朋黨,正人結舌不敢公言,此為國家大患。何渭朋黨,唐之朋黨起於穆宗,盛於文宗武宗,漢之黨錮,始於安帝,極於桓靈。以陛下之資,會有漢唐昏衰之時?鄭朗同意了一大半,朋黨暫時不會再形成危害,但它的種籽已經埋在濕潤的土壤裡,不防就會惡化。可過於妖魔化也不大好。

三是輕沽激(沽名釣譽與激進),頃歲大臣專政忌才,有所開建,則言之沽激,以至臣子不敢自效。或直臣不顧時忌,耿直指事陳說,則百計阻撓,使不得施。於是在位者多因循默懦者為得計,志士仁人無以為也。請陛下願收納以議,勿以沽激為猜。這個大臣不是指執政大臣,而是指整個宋朝官場。這一條說中了鄭朗內心,不但包拯說,自己也多次說過,可沒有用,整個官場都是這樣,怎麼辦呢?

四賤先入,朝廷之事,顧道理如何,不能以先後區分。若先入者為是,則害賢牟利之臣,陰中歷詆,惟恐居後,亂天下邪正,掩陛下聰明。這一條說得也很好,可包拯還沒有點明核心思想,不能以視先後而擇其輕重,有的事畢竟要深思熟慮的。

五是釋科禁,這就是蔡襄弄出來的妖蛾子,執政不得見賓客,以防呂夷簡,雖經鄭朗進諫鬆懈,但因為根固締深,接見賓客時然有顧忌。包拯舉了一個例子,輔臣不得接見賓客,百官巡廳才可白事,台諫官不得私謁,刑法官不得接見雪罪之人,國家如何了得?此非帝王推誠盡下之道也。應當革新近制,推大信於群下,如景祐之初,則盡善也。對這一條,鄭朗肯定很開心了,儘管他在中書已經不會呆很長時間。

六是進賢能,這幾年災變數見,蟲蝗水時,所被甚廣,陛下焦勞求理,恐一物失所,聖心若此,豈不能彌災沴、和陰陽哉?此乃執政不能同心協恭,以救時弊,陛下或有所間阻,不能委任責成,故致此也。也不是說鄭朗,而是說整個宋朝的官場,上到趙禎與諸位宰相,下到各個大臣,其實做得真不錯,不過離包拯想要的目標仍十分遙遠。所以要進賢人,得其人,有其能,宜主張重用之。持祿取容、妒賢妨能以為身計者,速罷免之。化危為安,易於反掌。

實際鄭朗這一條做得很好,可若說完美,怎麼可能,所以包拯再次提出來。

七是弛小過,近年臣下竄逐,或以無辜,或因小過,或為陰邪排陷,或由權要憎嫉,吹毛洗垢,以求疵瑕,刑網密張,罪羅橫增,無匹婦含怨,亢陽累年,匹夫憤憤,飛霜下擊,彼無辜竄逐之臣,氣感天地,精貫日月,豈匹夫匹婦之為乎?願陛下躬閱謫籍,察其才行功實無大過者,或與牽復,或加寵擢,則聖造之洪覆,與天同德,譖陷之風,不敢肆矣。說白了,就是用人,不能過於吹毛求疵,用其大,棄其小。

七條疏上,鄭朗略加增改,再上一奏,兩奏齊獻於趙禎,多見採納。

隨後包拯又建一事,罷河北屯兵,分於河南兗、鄆、齊、濮、曹、濟諸州,遇警即發,這是為國家節約開支而想出的策略。屯兵需大量物資,宋遼和平始久,遼與西夏又有戰爭,沒有必要在河北屯駐大量士兵,將物資運到河北,或者真定府西北諸山區,費用高昂,而將兵士養於河南,有大運河之利,豢養費用會嚴重下降,兵士又不必受到妻離子散之苦。特別是河東,費用更高。接著又舉了一些賬目開支做證,自鄭朗入朝後,宋朝大臣多喜「數據化」,用一個個數據做出舉事的佐證。

說得似乎有道理。

連鄭朗都沒有贊成,建議雖好,可是包拯忽略了震懾作用。契丹與宋朝和好,一是得到歲幣,二是河北河東屯積著大量兵士,以及一些軍事措施,進攻不易。若沒有這些駐兵,將自己北大門赤裸裸地敝開,難保一些契丹人不產生不好的想法。

但包拯在鄭朗心中地位越重。

雖然離後世的包青天距離太遙遠,也是一個不錯的官員,特別是某些認識十分清醒,遠比文壇宗師歐陽修好。因此在與趙禎交流時,淡淡地提了一句,包拯不錯。

足夠了。

以鄭朗如今的地位,任何人只要讓他說出這句話,仕途便會青雲直上。

也僅是這一句話,因為唐包之爭,趙禎對包拯產生的一些不好印象,立即得到扭轉。

入夏以後,與往年相比,天氣還算是正常,只要天氣正常,意味著一個更好的年份到來,但從南方傳來金戈鐵鼓之聲。

……

明知儂智高會謀反,但鄭朗一直說得不清不楚,只說有備。因此整個嶺南官場幾乎無人知道,也無人防備,要麼趙禎旨書嶺南「有備」耳,天知道嶺南這些官員們會有什麼備。

還有官員頭腦很清醒的,當時范仲淹主政時,強行打壓一些官場不好的風氣,用了諸多酷吏,這些酷吏也未必是壞官,每人心地皆是不惡,可有一個共通之處,便是頭段殘酷,包括江東四虎,山東四瞪眼李道、徐程、尚同、孔宗旦,等等。

這與整個宋朝溫和的風氣截然不同的。

包括從政態度同樣很強硬的包拯,對這些酷吏也不喜之。

范仲淹發起的慶歷新政失敗,這些酷吏先後遭到清洗,特別是孔宗旦,嫉恨的人更多,便被發配到邕州擔任司戶,又發配到橫州。這是南方的一個小州,面積很小,大約僅相當於後來的橫縣一縣大小,但地勢非常重要,位於邕州東面,是邕州通向廣州的重要門戶。

有一天孔宗旦經過郁水,看到江水橫溢,白氣出庭中,估計江水大,太陽烈,因為光與影的關係,裊裊升空的水蒸汽顯了出來,落到孔宗旦眼中,便以為是白氣從郁水中冒出,升向天空。孔宗旦說它是兵象,以書信告陳珙,陳珙接到信後,大罵道:「司戶狂邪?」

你頭腦秀逗了不成?人家與交趾有仇,即便打也必與交趾開戰,有什麼理由謀反宋朝?

這是迷信的說法,估計孔宗旦聽到一些隱約的風聲,再加上這個「天象」,心中才有警,寫信通知陳珙,讓他防備。陳珙不聽,孔宗旦是貶官,名聲又不大好,無可奈何。

儂智高準備動手了。

趙禎的旨書一下子將他所有托辭堵死,想歸順宋朝,好,將你的國家交出來,我們宋朝收留你。不交,我們宋朝也犯不著為了你們天南國與交趾開戰。

儂智高所有詭計面對這道旨書,無可奈何。

但雙方來往,驚動了廣州兩個文人,皆是進士,一個叫黃瑋,一個叫黃師宓,考中了進士,是鯉魚躍進了龍門,可未必考中進士,便能擠身一流大員行列,還有一個勘磨的過程。若是運氣好,得到朝廷重視,來一個第二次躍龍門,前途才算無量。運氣不好,或能力不足,終身將會是一個小縣令,或者小司戶等職位,泯然眾人矣。

並且這對兄弟最要命的便是他們與張元一樣,屢次省試得中進士,然殿試皆被淘汰下去,因此對宋朝一直有怨言,於是便化身為第二個張元。兄弟兩人同時能名中省試,可見其家境,是廣州有名的望族,消息靈通,聽到一些有用的小道消息,兩人同時想到另一個人,張元!

看看人家張元,雖不為宋朝所用,卻成了西夏的太師,一生富貴,他們不可能投奔西夏,太遠了,可有一個人能讓他們實現夢想,於是前往廣源州,面對儂智高,獻計獻策,儂智高聽得如癡如醉,立引他們為自己的智囊。

有了這對兄弟謀劃,儂智高種種野心計劃開始有條不紊的執行,聽到孔宗旦寫給陳珙的信,儂智高隱隱感到宋朝遲早會對他有警覺,與黃瑋、黃師宓以及族黨儂建忠、儂智忠日夜謀劃,先是派人潛入邕州城。此時邕州城中漢人很少,多是當地的熟蠻,事實直到廣南東路,各州城中多是蠻人,不過全是熟蠻,漢人比例佔得很少,只有在珠江三角州,因為有廣州,以及韶州等大州城,自漢朝以來,一直聚集著許多漢人,漢人比例才陸續增加。

這些人秘密對諸熟蠻進行蠱惑,偏偏陳珙無能,對眼睛皮下發生的事居然不知,許多蠻人讓儂智高從容所誘。

第一步計劃十分順利,開始執行第二步計劃,儂智高在他族人中揚言,今天既得罪交趾,中國又不納我,無所自容,止有反耳!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宋朝將廣源等羈縻州劃到疆域以外,然而自古以來,中國一直統治這裡,許多百姓仍將宋朝當作自己的母國,若讓他們背叛宋朝,不用一些手段,許多百姓心中會產生疑心。

天天講,時時講,陳珙不管事,交趾不知道有沒有聽說,估計就是聽說了,也會默視,他們對嶺南野心更大,儂智高謀反,他們會樂觀其成的,甚至不介意,在適當的時候做一隻得利的小黃雀。

終於在反覆洗腦之下,大多數百姓同意隨同儂智高謀反。

儂氏集團接到種種利好的消息,仍然不夠,雖多數人同意謀反,也有一些人對謀反宋朝猶豫不決。黃氏兄弟便想到一條更惡毒的計策,某一天夜裡,他派人將自己老巢所有物資焚燒一空,再將部族百姓集中起來,說道,我們的糧食一起燒掉了,想要活路,只有一個辦法,佔據邕州、廣州,自成一國,否則我們都得死。

所有蠻人一起傻眼了,謀反未必有活路,但不謀反,必死無疑,那就反吧。

這一招破釜沉舟之計,終於使他境內所有部族捆綁於儂氏謀反的戰車之上。起初人馬並不多,不足一萬人,但在整個防禦鬆弛的嶺南,已經是一支龐大無比的軍隊,儘管是雜牌軍。

一路勢如破竹,殺到邕州城下,將邕州圍了起來。陳珙倉惶不知所為,匆匆忙忙命令乾佐守來遠門,李肅守大安門,武吉守朝天門,進行防禦。邕州城中並沒有多少軍隊,邕州北方的賓州聽聞邕州有警,讓張立自賓州率軍隊來援。也是一支雜牌軍,僅是幾百人。不過似乎是利好的消息,賓州既然能派援兵,那麼後面的象州、貴州(廣西貴縣)、欽州、橫州等也能派出援兵到來。邕州城雖不經常修葺,還是有城牆之險的,賊志便不會得逞。

陳珙拿出酒肉,犒勞三軍,確實面對邕州城牆,儂智高與黃氏兄弟沒有任何辦法。喝完酒,正準備幹活,大家開始守城吧,忽然背後喊來砍殺聲,邕州老百姓一個個舉起手中的武器,對城牆上的宋軍動手了,也不能算是宋軍,真正的宋軍只有幾百人,其他的皆是來自邕賓二州的土兵,同樣是蠻人,這下子邕州城牆上亂了套,儂智高立即命令手下用原始的攻城梯子搭在邕州城牆上,內外夾擊,邕州城失守!

儂智高派人將陳珙拉上來,責問道:「我請求內屬,求一官統攝諸部,你為何不報朝廷?」

為什麼儂智高反覆地在上面做文章,爭的便是這個大義,不然怎麼辦?宋朝對儂氏有恩,謀反不對。現在不是我想謀反,是宋朝辜負了我的好意,不得不反!大義便有了,會有更多的人對其支持。

可宋朝能給他統攝諸部的權利麼?

不知陳珙有沒有想到這個過節,但不敢辨,推辭地說,不是俺不替你上奏,上奏了,可是中書不報,我僅是一個小知州,能怎麼辦?

儂智高忽然拿出他寫給陳珙的書信,喝道,你說你上奏了,這些信為何還在你們邕州府中積壓?

陳珙無言以對,忽然他做出一件讓儂智高跌倒的事,老眼昏花,又有眼病的陳珙往地上一跪,面對儂智高,山呼萬歲。

儂智高與他手下一起愣住了,這個老官兒在搞什麼?想臨死前對宋朝表示效忠。大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是向宋朝效忠,而是尊儂智高為皇帝!

這就是宋朝頂級大臣的風采?

若宋朝大臣都像陳珙這樣,該多好啊。但一會兒,他們這種希望破滅,又將張立、乾佑與節度推官陳輔堯推上來,三人皆不降,破口大罵,說儂智高辜負宋恩,謀反必死。俺們大宋兵多將廣,有鄭朗為相,有狄青、張亢等名將,你們想謀反,必死無疑。儂智高氣急敗壞,將三人推出去斬首,三人仍然罵個不停,臨刑就義。

還有其他幾位官員,李肅、武吉、武緣令梅微之、支使蘇從,四人與黃師宓有舊,這也反應出黃氏兄弟的能量,黃師宓替儂智高勸說,四人沒有陳珙那麼無恥,可貪生怕死之下,僅緘默而己。於是黃師宓替四人求情,沒有殺死。城中反抗的宋朝雜牌官兵也有近千人死於此役。

儂智高開始清點邕州物資,又得到大量武器盔甲,給其部下裝備,雜牌軍終於有了一點正規軍的樣子,再論功行賞,然後大軍東向,五月初一邕州城破後第八天,叛軍到達橫州城下。

……

聽聞邕州有圍,孔宗旦心中焦急,可是橫州太小了,僅有幾十名相關的衙役、壯丁,於是急召土兵準備援助,土兵還沒有召集到,傳來邕州城破的消息。

孔宗旦歎息道:「陳珙誤朝廷,誤邕州,誤我也。」

早勸陳珙戒備,不聽,才導致這場禍事發生。

他手下的一個門客勸道:「司戶,朝廷對你無恩,棄橫州逃跑吧。」

邕州好歹還有一個高大的城牆,但是橫州連一個城牆也沒有,邕州好歹還能組織一兩千名土兵,橫州連幾百名土兵都無法組織,邕州城好歹還有大量武器盔甲物資,橫州城一樣也沒有。邕州破了,橫州根本守不住。

孔宗旦搖頭,說道:「我有官守,不能離去。」

「司戶,非你的錯誤,儂賊謀反,數州官員皆不知道,只有你發言提醒,對得起朝廷了。」那名謙客仍然在勸道。他說得也有理,孔宗旦自幼家貧,考取進士後,為報效朝廷,打壓貪官污吏,雖做得過火,也是想宋朝變得更好,卻被發配到邕州做了司戶,即便如此,孔宗旦在邕州頗有政績,見北效蘇盧一帶常遭水患,調集民工,在心圩江上游峙坡與丁坡之間,用了四年時間修建銅鼓陂水利工程,解決了當地百姓灌溉問題,又使許多百姓免遭水患,旱澇保收。為感謝孔宗旦,蘇盧兩寨百姓建立廟宇以作紀念。

對得起朝廷了。

孔宗旦搖頭:「我是宋朝的官員啊,怎能貪生畏死呢?孔大子,你保護我的家人去桂州吧,順便替我代一封信給朝廷,儂賊勢大,朝廷不可小視。」

說著寫了一封信,然後讓老僕將家人送出橫州。

送至城外,車駕越行越遠,孔宗旦依然像標槍一樣站立著。

五月風熱,北方也許才稍稍變得炎熱,橫州的風卻是酷熱無比,吹在他臉上,彷彿吹來一團烈火。

在風聲中,孔宗旦彷彿嗅到風將家鄉的氣息傳來,有山東那些高梁的味道,有京城全城吆喝聲,有慈母的叮嚀聲,一幕幕往事浮上心頭,彷彿看到了自己童年時饑一頓飽一頓的時光,彷彿看到自己名列殿試榜上的風光,彷彿看到自己為官員報效朝廷的雄心壯志。還有慈母瘦弱而又高大的身影,許多百姓期盼的眼神,黃河東去的浪花聲……

孔宗旦就這樣站著,天地處傳來大團大團的嘈聲,這是一群群魔鬼從地獄裡逃了出來,危害人間。然而孔宗旦身體動都不動一下,那一刻間,與越來越近的魔影相比,彷彿天地間所有光明集於他一身……

風聲更烈,聲音嗚咽,悲愴的聲音卻越來越高亢,最後形成一個主調,那就是正義,那就叫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五月初八,叛賊再奪橫州,宗旦被賊執,但是這條山東大漢始終不屈,大聲罵賊,遂被賊殺害。

第六百四十章 首相之淚

有光的一面,就有暗的一面,有好的一面,就有壞的一面。

相比於孔宗旦的壯烈,橫州知州張仲回與押監王日用表現十分懦弱了,得知儂智高大軍前來,二人立即棄城而逃。事後朝廷也不怪,無法守,要兵無兵,要糧無糧,要牆無牆,即便狄青前去,也守不下橫州這座小城。

儂智高始改天南國為大南國,號仁惠皇帝,大赦境內,冊封百官。然後兵鋒再次延伸,進入貴州,知州李琚棄城而逃,入龔州,知州張序棄城,入籐州,知州李植棄城。入梧州,知州江鎡棄城。不過嶺南再次出現壯烈的一幕。叛軍兵力到達封州,封州更小,還沒有橫州面積大,更不用說有城牆了。而且因為在嶺南的腹心處,離廣州近,老百姓從不知兵事。有人勸知州曹覲像其他知州一樣,趕忙逃跑吧。

曹覲正色喝道:「我乃國家守臣,賊至,有死而己,敢言避賊者斬!」

遂召兵士,很可憐,僅召集了一百來兵士,還不是正規士兵,皆是土兵,根本沒有任何戰鬥經驗,而儂智高手下已經達到數萬人之眾!就是這麼大的懸差,知州不避死,手下更不避死。

都監陳曄引一百餘鄉丁、弓手迎擊,是雞蛋往石頭上碰,一百人根本不可能戰勝幾萬人,一戰而敗,兵將敗走,曹覲被執,不屈而罵。儂智高有些心寒了,除了陳珙外,一路行來,自橫山寨開始,寨主張日新,邕州巡檢高士安,同巡檢吳香戰死。張立等人不屈而死,其他諸官或逃走,但幾乎無任何官員投降。

所以儂智高想令曹覲屈服,派人反覆招降,且說,從我,得美官,付汝兵柄,以女妻汝。

曹覲不拜降,且罵道:「人臣惟北面拜天子,我豈從爾等而苟生耶!速速將我殺死吧。」

儂智高猶惜不殺,將他關在船裡,曹覲拒食求死,又將懷裡的印章授其從卒,說,我要死了,你若能有生機,請將它獻給朝廷。

見其不屈,儂智高害之,至死罵賊聲不絕,投其屍於江,時才年三十五歲。

再入康州,康州知州是趙師旦,乃是趙稹的侄子,以蔭補得官。也許正統的士大夫會對這樣的官員譏諷嘲笑,但就是他,再次綻放出宋朝一些官員壯烈的風采。

叛賊既破邕州,順郁水而東下,趙師旦派人刺探賊勢,探子回來稟報說:「賊勢太大了,諸州守臣皆棄城逃走。」

趙師旦喝道:「你也想我做這種貪生怕死的官員?」

斥候不敢言。

乃大索境內,得到儂智高的諜者三人,全部斬首。開始徵兵,康州稍大一點,還有一個城牆,讓他徵得三百鄉兵,比曹覲條件要好一點。賊兵前鋒已至,趙師旦開城門出戰,殺數十人,日暮,賊兵稍去。

趙師旦返回城中,對妻子說道:「明日賊兵主力會到達康州,我手中兵力太少,必不敵之,但我身為朝廷命官,不能逃跑。可你們不同,你們僅是我的家人,留下來是死,無益也。」

將州印交給妻子,讓妻子帶著兒子隱藏起來。

又召部下殿直馬貴與兵士吃晚飯,馬貴與將士害怕,吃不下去,唯趙師旦與平時一樣,飽食之。入夜,馬貴等人臥不安席,趙師旦即睡,大鼾。第二天,儂智高主力到達,對康州發起進攻。雖有城牆,然城牆太矮小了,險象環生。有人勸趙師旦迴避,趙師旦說道:「戰死與戳死有何區別?」

只求死!

於是三百多將士一起高呼:「願為國家死。」

至城破,無一兵一卒逃亡,全部壯烈犧牲。城上箭矢盡,趙師旦與馬貴退還,據黨而坐,儂智高麾兵鼓噪而入,趙師旦大罵道:「餓鐐,朝廷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乃敢反耶?天子發一校兵,汝無遺類矣。」

儂智高大怒。

他最怕的就是有人說這件事,宋朝對他們父子不薄,不但從未征加任何稅賦,而且扶持其父上位,平時偶爾還有一些賞賜。謀反乃是其野心,沒有任何大義可言。想了大半天,還是黃氏兄弟替他想出一條理由,今天既得罪交趾,中國又不納我,無所自容,止有反耳。

但這條理由不能認真分析的,除了不懂的人能被蠱惑外,稍懂一些內幕的人,便站不住腳。一旦讓趙師旦將真相揭穿,手下將士必然人心渙散,於是立將趙師旦與馬貴殺害。

再入端州,知州丁寶臣棄城逃走。然而丁寶臣乃是宋朝有名的文人,與許多士大夫交好,其死後歐陽修與王安石作寶臣墓碑,多胡亂篡改史實,稱寶臣曾出戰,有所斬捕,不勝後乃去。為此,鄭朗與歐陽修發生了爭執,但那是以後的事了。

拿下端州,前面就是廣州。兵至兩天前,多有告急者,但攤上了一個糊塗知州,仲簡以為妄言,不對告急者賞功,反將告急者押往大牢,又下令道:「有言賊至者斬。」

不相信,五月初一儂智高奪邕州城,才不到五月二十,儂智高叛軍怎麼進軍到端州?乃賊至,始令百姓入城,廣州非是其他州府,有百姓十幾萬戶,這些百姓多分散在各縣郊區。一下子帶著大量行李蜂擁而來,即便廣州城有數道城門,也急納不得。為了躲避賊害,民爭先入城,以金貝賄賂守門兵士求入,相互踐踏死者不計其數。

對此鄭朗原先也不大注意,嶺南在宋朝,幾乎成了一個隔絕的世界。直到臨近準備用兵時,鄭朗才想了起來。但那時調動已晚,並且仲簡雖不好,在守衛廣州城時有功,不像其他官員,聞風而逃。一旦廣州城落入儂智高手中時,損失就會更嚴重了。

因此,明知仲簡做得不好,但沒有動彈他。

賊兵到達,許多百姓不得入城,於是一起附賊,賊勢益張。

……

儂智高謀反之時,朝廷正在商議制樂。

若在後世,音樂僅是一種藝術,但在這時代性質截然不同,幾乎與禮位置對等,然而五代更替,許多樂器尺寸,音律高低多有變化,不能統一,趙禎在皇祐元年下詔,曾讓諸臣商議。

對此,鄭朗興趣一直怏怏,在他心中禮位置還是很重要的,這是維護封建統治的依據。但樂卻不同,經過一千多年的演變,到了宋代,也成了一種娛樂活動,要麼,能陶冶人的情操。

諸臣爭執不下,鄭朗一直沒有參與。

吏部南曹范鎮便根據周漢種種記載,上了一篇很長的奏折,以古人記載,推斷各種樂器標準,音律高低。奏折送到詳定所,范鎮自謂得到古法,然而集賢校理司馬光數之論難,以為不合。

繼續爭執當中,實際趙禎內心處大約與鄭朗差不多,不管誰對誰錯,只要有一套標準執行,以免現在諸樂混亂即可。趙禎看到已爭執了三年時間,便讓鄭朗主持詳定樂律。

實際樂律之爭,不僅是這三年,從趙匡胤一朝時就產生了爭執,趙匡胤認為雅樂聲高,不合中和,詔臣工和峴以洛陽銅望臬石尺為新度,以定律呂。趙禎時,蕭蕭又言樂器不諧,再以精通樂理的李照考證古律標準。所以前樂稱和峴樂,景祐時又稱李照樂。但通音樂的不是李照一人,例如鄭朗與司馬光等人皆精通樂律,有的大臣聽到李照樂後,依然認為不美。於是諫官與御史交論其非,又復和峴樂。其後又詔阮逸與胡瑗參制,更造鐘磬,鐘磬制好,多有不和滋樂聲,故臣工對阮逸樂產生質疑。

又詔范鎮與劉凡、楊傑等臣工再議樂理,范鎮用了三年時間,才詳定樂理,上了此奏。仍然有司馬光等大臣產生懷疑,到宋徽宗時,又讓蔡京主持魏漢律法,破先儒累黍之非,用夏禹以身為度之文,鑄帝鼐、景鐘。雖然蔡京是宋朝有名的奸臣,但論樂雅乃是蔡京所制之樂最雅,這才成為真正的標準。

其實樂法很瑣碎,不但樂器的大小尺寸,還有材料,做工,音律的制訂與標準,樂工演奏時的技巧,都能使音樂產生變化。

鄭朗領旨後,只好將范鎮、司馬光與劉凡、楊傑等人再次召集,先從鐘磬開始。皇家之樂,一為雅和,二為洪正,鐘磬乃是最重要的樂器,次之塤、篪、琴、阮、笙、簫、箏、瑟、築等樂器。

先從樂器開始統一,再統一其樂律。

標準先是從種種古文字中尋找其記錄,再根據這些記錄製作樂器,推敲其器成後所有音律,以及材料的使用效果。鄭朗主持,諸臣協助,但經過了很長時間,直到鄭朗離開京城時,各種樂器還沒有一一製作出一個標準。直到兩年後,諸樂才勉強大成,但依然產生了爭議聲,認為一些樂律中有一些不和諧的雜音。

孔宗旦遇害的消息傳到京師。

叛亂勢大,龐籍將鄭朗請到西府商議,順手將孔宗旦寫的信遞給鄭朗。

信上文字寫得很從容,再三言朝廷不可輕敵,關於家人與自己孔宗旦一字未提。

看著這封信,鄭朗忽然哭了,眼中滴出淚水,向南方遙拜下去。

執政時久,鄭朗為了大局,沒有做婦人之仁,刻意放南方糜爛,好讓自己計劃得逞。南方糜爛不嚴重,自己請求對南方用兵,必遭大臣阻攔。但不用兵,南方不能安定,就無法開發長沙地區與嶺南地區,因此,在這盤大棋上許多人必然成為犧牲的棋子,包括孔宗旦。

做法是對的,可鄭朗兩世為人,皆是不惡,孔宗旦之死,鄭朗也要負許多責任,一是感動,二是懷著內疚,因此鄭朗哭了。

又喃喃道:「我害宗旦矣。」

龐籍不知道鄭朗的想法,認為鄭朗去年就斷定儂智高必反,但沒有多做佈置,心中自責才說出這句話,可去年又怎麼辦呢?儂智高未反,難道朝廷能向南方大肆派兵?那是嶺南!

一旦去年就這樣做,會遭到無數大臣彈劾反對。

但鄭朗這一垂淚,事情大條了,趙禎聽聞後,追贈孔宗旦為魯國公太子保,又於報紙刊登其事跡,激勵人心,讓文武百姓向其學習。隨後,種種不好的消息飛快傳到京師。

廣端州都巡檢高士安與儂智高戰於市舶亭,為賊所敗。無他,兵力相差太多,高士安手中僅只有數千雜牌軍,不及儂智高十分之一數量。高士安只好退回廣州城,以城據守。

朝廷聞聽大震,若是廣州一失,整個嶺南將全部糜爛,福建路與江南西路皆會危險。

於是商議派軍隊前去鎮壓。

何人為帥時,諸臣發生了爭執。

最好的人手乃是鄭朗,是文臣出身,戰功赫赫,但鄭朗是首相,不能動不動就讓一個首相領兵,也不合體制,並且宋朝也不能患上鄭朗依賴症。

還有其他人選,狄青。

但他是武將,前去領兵,讓許多士大夫心中沒有底兒。

另外也有一人,張亢,正牌進士出身,可士大夫卻將他劃為武將範疇,又是鄭朗的嫡系,對張亢,諸臣又免視之。

所以想到另外兩人,余靖與楊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余靖是文臣,曾有過在韶州做知州的旅歷,做得還不錯,完葺堡障,以至儂智高謀反後,這些堡障發揮了重要作用,使儂智高不得北上。並且余靖一直是一個鷹派大臣,不但要鷹派,作為官員,他愛護百姓,是一個良吏。也就是所選主帥要敢戰,臨陣不會怯弱,但也要愛民,不能讓王全斌殘害四川百姓的事再度發生,以免嶺南叛亂平定後再度有亂。再加上韶州旅歷,余靖成了最佳主帥人選。

楊畋是進士出身,可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楊家將子弟,在南方呆了很長時間,有與蠻人交戰的經驗。

還有一個原因,兩人正好遇到父喪,在家中丁憂,沒有官職拖累。

所以趙禎選擇了兩人為主帥,楊畋接旨後感到很苦逼,楊家將身為武官,一直為文臣所輕,故自己苦讀儒家學問,考中進士,就是想擺脫身上武將世家的身份。可朝廷仍然一直將他當成武將用,早知如此,不如學習武藝兵法,索性做一個武將得了。

怏怏不樂來到都門,辭以喪服,不敢入見。趙禎賜自己所服的御巾,讓其入對便殿,語良久,當場加官,拜起居舍人同知諫院,是文官,實際依然當楊畋為武將。

儂智高兵臨廣州城下,唯有韶州知州陳曙敢於領兵討伐儂智高,戰績不詳,估計未討得便宜,但勇氣可嘉,尋遷為廣西路鈐轄,與廣東路刑獄使李樞共同捉殺蠻賊。

孔宗旦如此忠烈,使趙禎對江東三虎與山東四瞪眼等數名酷吏印象扭轉,遷王綽為江南西路提點刑獄使,以備儂智高糜爛到江西。

再遷二人。

一是王德用,乾元節契丹來使,遼使曾經問了一句:「黑王相公乃復起邪?」

於是讓已致仕的王德用復為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判鄭州。

二是以狄青為樞密副使。

實際重用二武將,乃是以防不測,一旦南方糜爛,趙禎擔心契丹會藉機南下,南北夾擊。故用王德用與狄青,對契丹進行震懾。

許多大臣不解,對前者任命沒有異議,為相許多年了,而且年老,不會危害國家安全,但對狄青的任命,許多文臣不服氣。即便鄭朗也不大贊成,趙禎有趙禎的用意,狄青軍功也能擔任西府副相之職,不過與宋朝體制不合。有武將為相,例如王德用,但是在王德用遠離軍隊,年老時才給的榮職。此時狄青還在率領軍隊之中,一旦任命副相,必引起文人的反對。

趙禎不是嘉賞狄青,而是害了狄青。

授書下,御史中丞王舉正言青出兵伍為執政,本朝所無。左司諫賈黯、御史韓贄亦以為言,趙禎不聽,主要南方有警,幾位大臣反對了幾句後,沒有再說話。

狄青從府州趕到京城,趙禎接見,敕旨賜狄青藥除臉上的刺字,狄青指其面說道:「陛下擢臣以功,不問門第,臣所以有今日,由面涅耳,願留此以勸軍中將士為陛下效力,不敢奉詔。」

趙禎聽了很感動。

鄭朗聞聽後卻更加皺眉頭,雖從范仲淹慶歷新政開始,直指宋朝官場時弊,以資論輩,包拯等人又上書說過此事。但宋朝的官場還是多以資論輩用人。范仲淹與包拯說沒有關係,這是士大夫內部的矛盾。話多狄青嘴中說出來不對了,那是武將對宋朝官場時弊的質疑。試問,在宋朝一個武將有什麼權利對文臣指手劃腳?

又不知道怎麼勸說,難不成對狄青說,你懇求皇上罷免你樞密副使的職位吧,或者學習王德用做士大夫的乖孫子?狄青會聽否?

想來想去,鄭朗只想出一個辦法,將狄青帶上,留在身邊,一直留在南方,不斷地將他身上的價值壓搾出來,然後再交給士大夫慢慢折磨……

賈黯又言余靖與楊畋應皆許便宜從事,朝廷讓余靖知桂州,經制廣西路,賊東向,則非余靖所統,不能命令共眾,兩人指蹤不一,則下將無所適從。不若付靖經制兩路之權。

余靖也感到不便,自言今賊在廣州,而使臣在西,非臣之志也。

於是授命余靖經制兩廣種盜賊。

朝堂中雖種種設備,但對儂智高仍然看輕了,以為余楊二人一去嶺南,便可以將賊平定。只有鄭朗一人心中清楚,麻煩很大的。不過也沒有關係,儂智高事件,未必是壞事,在鄭朗腦海裡,計劃更加龐大。但必須讓諸臣感到痛疼了,才能聽從自己的計劃。

可鄭朗沒有想到,有人已經將矛頭對準了他。

第六百四十一章 五瘴說

廣州攻防戰繼續。

以前,越州知州魏瓘於兩廣任轉運使時,曾重築廣州城牆,見百姓取水不便,乃鑿井畜水,又作大弩為守備。當時人皆怨其多事,卻沒有想到這些佈置一一派上用場。

儂智高攻城益急,然廣州城城牆修葺完備,又有大弩守城,攻之不得,於是斷流水,然城中井飲不竭,復強行攻城,大弩輒中,包括整個兩廣,缺少兵器與盔甲,賊多著普通衣服,一中必斃命。賊勢看攻城不克,稍稍屈之。

廣州北邊的英州知州蘇緘聞聽廣州被圍,對其部下說道:「廣州與吾州密邇,今城危在旦暮,恬而不往救,非義也。」

英州也沒有多少兵士,蘇緘募壯勇百姓者合數千人,委印於提點刑獄鮑軻,於夜奮不顧身率軍南下,離敵二十里路駐兵。黃師宓兄弟為儂智高謀主,執縛其父,斬之,黃氏兄弟聞之喪氣。時百姓中有一些不肖子弟藉機為盜,蘇緘捕得六十餘人,斬之,又招懷其被儂智高強迫驅使的百姓,讓其復業,凡六千八百餘人。

賊勢更弱。

然城中被圍日久,數次出城迎戰皆不勝。賊又用數百方舟從水路急攻南城,番禺縣令蕭注先自圍中出,募得海上強壯二千餘人,以海船集上流,未發,會夜起颶風,蕭注乃鼓船帆,順風勢水勢而下,縱火燒賊船,火勢挾借風勢,煙焰滔天,很快儂智高手中的幾百方舟變成一團火海。蕭注於是強攻之,大破之,積屍甲如山。廣州南門水路由是打開。

即日發縣門,諸路援兵乃民戶牛酒芻糧相繼入城,城中百姓看到有生的希望,戰意始烈,多次擊敗儂智高的進攻。轉運使王罕也從外面募民兵入城,益修守備。儂智高看到奪城無望,宋朝援兵源源不斷抵達,放棄進攻廣州,由清遠縣渡江,擁擄來的婦女作樂而行,轉賀州,又不能克。於是將怒火發洩在蘇緘這支軍隊上。此時蘇緘會合洪州都監蔡保恭等人從江西帶來的軍隊,軍隊數量達到八千餘人。蘇緘與蔡保恭據險而守,意欲控制賊軍返回邕州的道路。朝廷讓張忠為廣東都監,張忠來到軍隊,立即奪三軍而將之,輕敵迎戰,對部下說:「我十年前一健兒,以戰功為團練使,汝曹共勉之。」

兩軍交鋒,張忠擊賊將二人,馬陷泥寧,遂中標槍而死,宋軍乃敗,虔州巡檢董玉、康州巡檢王懿、連巡檢張宿、賀州巡檢趙允明等人全部沒於此役。

在陝西戰役中多有功勞的名臣蔣偕同樣犯了輕敵的錯誤,率軍追擊於賊至路田,大敗,南恩州巡檢楊逵、南安軍巡檢邵餘慶、權宜融州巡檢馮岳、西路捉賊王興、萇用和皆沒。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廣州城總算保住了。

這一戰中最大的亮點,便是宋朝的驛站遞傳速度,史載僅用五天,便讓消息來回,這是誇張的說法,但實際也不足十天,廣州告急消息到達京師,又從京城將命令帶回廣州。

御史中丞王舉正上書彈劾。

彈劾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年兩府有備,準備了糧食,然糧食在江南西路與江東兩浙,準備了兵士,然兵士卻在京城,由是嶺南糜爛。第一條不是針對鄭朗一個人的,而是整個兩府大佬。

事實這些糧食與甲士不僅是為了嶺南,還有其他的用場,鄭朗未說,王舉正產生誤會合乎情理。

王舉正還彈劾了一件事,說自慶歷八年以來,黃河多次有險,北方水災氾濫,東南卻時有旱情發生,南蠻居然大肆反叛,此主臣主顛倒之象也。也就是北方本是旱情嚴重的地方,卻多次出現澇災,南方本是水資源豐富的地區,卻出現了旱情,一個小小的儂智高卻讓嶺南翻天覆地,整顛倒了。兩府兼帶對方職位,本是富弼因陝西戰役事起,便宜之舉。今西北軍事不起,鄭朗身兼樞密使之職,年又少,四年有餘,故此上帝示警,陛下不可不戒也。

王舉正的話說完,整個大殿幾百名大臣鴉雀無聲。

這幾年越有事,越證明了鄭朗能力。

但王舉正偏偏反過來說,說鄭朗兼帶西府之職是不對的,正是鄭朗權太重引起了這麼多災難。

不然怎麼辦呢?功勞太高,行事低調,找不到鄭朗的把柄。

趙禎不語。

實際是不納。

然而下面的大臣一個個皆用眼睛盯著鄭朗。

鄭朗只是微笑,看不出來是好笑還是苦笑,笑完後站出班列說道:「陛下,臣也有一奏。」

「奏。」

「嶺南之亂,不僅是儂智高賊子野心,造成這一結果有種種原因。自古以來,江南多瘴癘,兩廣、福建、雲貴、巴蜀皆有之,只是程度輕重不同而已。其中大理尤烈,故祖宗用玉斧手劃大渡河,不欲得之。得之道路遙遠,管理不便,大軍聚集徐行,天氣炎熱,受瘴癘之困,又易受瘧疾傳染,所得遠不及所失。嶺南亦是如此,柳州、潯州、象州之間的大籐峽號為不可久居之地,其中潯州最盛,惟近東南梧州部分地區稍舒可居,梧州亦多瘴癘之氣,自桂州陽朔至昭平,號為炎荒瘴癘區,這種特殊的地形造成嶺南各部族很少往來,與中央王朝也很難形成良性互動,多有割據傾向。故朝廷雖憐南漢百姓之苦,讓潘美伐之,然對兩廣多數地區僅是羈縻而已。瘴氣也使中原軍隊難以大規模的進入,故我朝平定南漢之後,想收復交趾,然臣工勸阻,我朝兵將多北方軍隊,對瘧疾與交州酷熱的天氣沒有免疫力,南方叢林中又多有瘴氣,思之再三,最終未出兵交趾。」

「這也成了我朝對嶺南的管理態度,僅有數營禁兵,駐兵少,武器少,多數州縣城連城牆也沒有,故賊起後,迅速糜爛十幾個州府。這是其一,其二為人患。監察御史蔣堂曾言,五嶺,炎瘴之地,人所憚行,而比部員外郎江澤三任皆願官廣南,若非貪黷,何以至此?一句話靈活地道出中原對嶺南的看法。其實瘴癘並不可畏,多是積屍之氣,南地濕勢,腐氣不散,經久乃成瘴癘,若等瘴輕時焚燒積骨腐葉,廣植樹木,翻耕腐泥暴曬,便可以對瘴地改良。以前包括江南兩路都有瘴地,隨著人煙稠密,江南兩路可有瘴氣乎?福建瘴氣也烈,然今天除了窮山僻壤之外,又有幾處瘴地?再者就是水土不服,也可以醫治,多食豆腐與蘋果,居之久便可以適應當地水土。三是多有藥物可以醫治防治。危害百姓的不是瘴氣,而是苛政,故夫子曰,苛政猛於虎也。柳宗元歎息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朝廷得之兩廣,官員多不願前去兩廣任職,朝廷用人,一為南方士子,相比於北人,他們更能適應南方的氣候。二為貶斥之官,其中多為貪墨者,去了嶺南,天高地遠,貪墨更烈。朝廷本意兩廣乃是羈糜之所,為安民心,一直輕徭薄斂,包括對各個羈糜部族僅是拉攏,甚至不惜用錢買安。然經這些官員之手,變了味道。滑州知州梅摯曾在景祐年間擔任知昭州(今廣西平樂縣),見到嶺南一些官員不法行為,心中痛惜,於是寫下《五瘴說》,仕有五瘴:急征暴斂,剝下奉上,此租賦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惡不白,此刑獄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廢王事,此飲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實私儲,此貨財之瘴也;盛揀姬妾,以娛聲色,此幃薄之瘴也。有一於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著必殞,雖在轂下亦不可免,何但遠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歸咎於士瘴,不亦謬乎!」

「昭州乃是嶺南瘴氣肆虐最嚴重地區之一,史載至昭州、梧州及左右江,瘴氣彌盛……其瘴春日青草,夏日黃梅,秋日新禾,冬日黃茅。又有日桂花、菊花者,四時不絕,而春冬尤甚。故朝中士大夫指其為大法場,言殺人之多也。然在梅摯眼中,大法場殺人卻遠不及官瘴之害也。我朝為取錢財,谷則有租,絹則有庸,酒則有榷,茶鹽則有征,又有坊場之錢,樓店河渡之錢,前世所以取於民者,今盡行之矣。若再有貪官污吏胡作非為,如何了得?」

趙禎動容,不由傾側了身體。

鄭朗繼續說道:「嶺南百姓有一傳說,說中原通向嶺南路上有一泉,名曰貪泉,官員前去多飲此泉之水,故一個個變得貪婪無比。其實那有此泉,只是嶺南百姓看到朝廷派一個官員前來,貪得無厭,兩個官員前來還是如此,三個官員前來亦是如此,像梅摯那樣的官員少之又少,心中不解,故有此說,用官員在路上喝了貪泉的水來解釋這些官員一個個貪得無厭的原因。儂智高兵起之時,僅數千人,一路而來,部分兵士乃是儂智高脅迫之外,大多數皆是附從之民。韶州兵士居然主動殺死知監鄧驤以回應,為何?」

鄭朗娓娓而談,神情平靜,然而卻揭示了一個大問題,很大很大的問題。

「朝廷對嶺南本來採取了平和政策,薄征輕斂,多數地區劃為自治性很強的羈縻州縣,朝廷連官員都不曾派駐,又對各個部族酋首進行拉攏,看到他們種種不法行為,寧肯息事寧人,也不多言。雖仁有餘,威終不足,故各個生蠻多無法無天,進而產生得隴望蜀的想法,儂智高便是如此。但各個官員到了嶺南,貪肆暴虐,百姓多怨恨之。各部族酋野心勃勃,各地百姓怨恨,能不產生儂智高乎?一個儂智高不足慮也,大不了朝廷派大將重臣,率數萬禁兵,足以能將其平滅。但從利州路、梓州路、夔州路到荊湖兩路的西北峽區,再到嶺南,朝廷三分之一以上的面積皆是如此,並且越發展越惡劣,隨時就能產生一個儂智高。而北方有西夏之逼,契丹之困,吐蕃唃廝囉與我朝雖相互利用關係,但敵意不烈,可能保證其數子亦是如此?因此,朝廷要改變其政策了。臣在觀看,若是余靖與楊畋前去平叛無功,臣想請陛下恩准臣與狄青一文一武,共去嶺南平叛儂智高,狄青主兵,臣去主政,治理嶺南兩到三年,若有功,再前去處理梅山蠻事宜,以及夔州部分地區的惡蠻首,大約七八年時間,只要朝廷配合,臣能保證讓南方危機消減。」

一口氣說完,然後看著王舉正說道:「王中丞,你身為言臣之首,宰相做得不對,可以從容進諫,包括我主持兩府事務時間很長,有違祖制,皆可以從容彈劾。但不可胡亂戴上天象與兵戈,雖國家多災,這是北方水土惡化所致。故我在中書執政數年,明知百姓重斂,仍然沒有放開多少稅務,一直在斂財。想大治黃河,國庫必須有充足的錢帛,想用兵,國庫裡也必須有充足的錢帛。國家有錢帛儲蓄一億緡錢後,各個糧倉儲糧已滿,才可真正輕斂百姓,亦為此故。可是言臣一昧以倒下宰相為己任,不分青紅皂白,未免不妥。幾年間,從夏竦開始,宋庠、陳執中、文彥博,多是良臣純相,再到我,言臣固然威風,然而宰相執政時間過長,有違祖制,宰相執政時間太短,同樣不能很好的使執政之策連貫性的執行,也是有違國家正常良性的發展,請三思。」

說完,退回班列。

其實即便鄭朗到了今天,歲數在兩府中也是很小,但一番話如長者言,溫善良純,諄諄而言,王舉正嚅嚅不能言。

鄭朗留了面子,其實王舉正彈劾自己,一個是台諫大臣的壞習慣,喜歡倒宰相,二是王舉正與包拯的恩怨,台諫死掐時,自己未插手,因為包拯進諫,自己在趙禎面前很誇獎了一番,大約王舉正也不喜歡。加上自己執政時間長,也確實到了要下去的時候,所以才有今天對自己的彈劾。

還好,自己做得小心,王舉正也不喜歡胡說八道,沒有潑多少髒水,只說了一句君臣顛倒之象。

趙禎才醒悟過來,大聲說道:「不可,那有首相前去嶺南剿賊之舉?」

剿賊不可怕,也放心,鄭朗用兵遠在余靖之上。

但嶺南那是什麼地方?弄不好就能中招,一中招準得完完,一個國家掰得過來的良臣,怎麼能葬身於嶺南?

鄭朗只好站出來又說道:「天下臣工以去嶺南惡之,故嶺南不得良臣,臣為天下臣工之首,不以身作則,如何言他人?況且嶺南剿賊事小,治理才是為大。他人前去,臣心中也不放心。故臣懇請之。」

大殿裡又鴉雀無聲。

許多後進的年青臣工一起用尊敬的眼神看著鄭朗。

趙禎心情大壞,鄭朗等於用話自自己嘴巴堵上,急得從龍椅上站起來,踱來踱去,最後說道:「散朝吧,鄭卿,你留下來議事。」

諸臣魚貫退下。

趙禎將鄭朗帶向邇英閣,在路上說道:「鄭卿,你不用自疑,以求避嫌。」

鄭朗答道:「有三,其一臣當時身兼兩府相職,有西夏的一些安排,便於便宜行事,故臣受之。如今得功,國庫漸漸豐盈,西夏與契丹交惡已深,執政也有四年多時間。但不能再位於兩府任職,非是為陛下故,而是為後人故。萬一後人當中有君王遠不及陛下明智,臣子又似李林甫之流,把持朝政不得退,今天用臣是利於國家,他日則成害國之例。故臣必須要退。其二,攘外必須安內,故諸葛亮親自流不毛之地,七擒孟獲,蜀地後方始安,才能六出祁山。再看看契丹,先準備用兵阻卜,而非西夏,亦是此理。這些年,從夔州路到嶺南,始有叛亂發生,一起便成大患,朝廷大臣能文武兼備的人不多,范仲淹等人雖有文武才,但年漸高,去嶺南惡地不合。要麼韓琦,還要靠他震懾西夏。只有臣才是適合前往的唯一人選。吏治之道,或者有臣工在臣之上,經營之道無幾臣及之,嶺南最需要的便是善長經營方面的大臣。其三為國家長久計,國家幾十年的大治,人口繁衍猛烈,北到河北河東,南到福建,人口稠密,僅有京西路人口數量稍低一些。必須要重新開源,而自湘水以西、五嶺以南,幾有國家三分之一的面積朝廷僅羈縻之。湘水流域雖美,仍有梅山蠻之逼,不得開發。嶺南雖遙遠,可有龐大的郁水體系,水流量幾勝過黃河,未必朝廷不得不得利。有此三,故臣必須前往,親自主事。」

「雖如此,朕如何心安哪。」趙禎歎息道。

這些年,從西北到契丹,再到貝州,若再到嶺南荊湖夔州,鄭朗幾乎都將自己推到最危險的第一線,趙禎心中很是愧疚。

來到邇英閣,君臣二人坐下。

趙禎說道:「鄭卿,給朕進講你寫所撰寫的仁義吧。」

第二本仁義因為模糊善惡,鄭朗怕引起爭議,一直沒有讓它面世,被趙禎得知後,讓鄭朗獻給他。指的就是這本仁義。

鄭朗開始講解。

趙禎盯著鄭朗,聽著聽著,忽然眼中略略有些濕潤。心中想到,上古的那些大賢們也不過是如此吧。

第六百四十二章 臨行(上)

鄭朗的話音剛了,嶺南便傳來消息,初,朝廷懲嶺南諸城無備,命修城牆,或者對損壞的城牆重新修葺,儂智高大軍前往廣州,貴州守官擔心害怕,大肆修城。本來是好事,百姓起初也紛紛響應。雖貴州以蠻人為主,幾乎沒有幾個漢人,但儂智高兵鋒所指之處,百姓多遭殺害,當然,殺害的也多是當地的蠻人,所有百姓對儂智高更加憎恨。

但貴州守臣沒有利用好百姓的心理,相反,不顧百姓生死,害怕儂智高大軍返回,日夜督工,居然導致百姓因勞苦,活活累死。朝廷以硃壽隆提點廣南西路刑獄,得知後將守臣送獄,又寫奏折稟明此事,讓朝廷下詔嚴令各州縣勿得以搶修城牆而殘害百姓。

若沒有鄭朗,這件事可大可小,儂智高還沒有平定呢,這才是主要的。

因為鄭朗長篇大論,甚至將梅摯的五瘴說背了出來,證明嶺南官員的殘暴貪婪,朝廷接詔後大怒,對相關官員進行嚴厲的懲治,又置廣南東、西路、湖南、江西轉運判官各一員,監督各州縣不法用工。

接著鄭朗與御史台發生一起小衝突。

鮑軻帶著家人從英州出發,欲過嶺北,至南雄州,知州蕭勃留之,奏召王罕廣南東路轉運使王罕前來雄州議事,王罕困於廣州,不能來。諫官李兌彈劾王罕怯懦避賊。實際王罕初往潮州議鹽事,聞儂智高圍廣州,即領兵入城為守備,其城所以不陷,王罕頗有力。但消息隔阻,朝廷不知道內幕,於是下詔貶王罕為監信州酒,一下了降了六七級。

鄭朗力勸,上奏說現在嶺南烽火四起,消息不清不楚,或有其他誤會,等事情水落石出再判決不遲。李兌不服,復上書說鄭朗姑息養奸,此等懦弱之臣,不得包庇。

總之,到時候了。

再呆下去,鄭朗權律兩府相位快長達五年時間,言臣不能容忍,若不離開相位,以後台臣找麻煩的會越來越多。幸好當初廣派特務營斥候,為朝廷提供了官員稟報之外第二條消息之路。朝廷才得知王罕功勞,貶旨沒有下達。

但對另外一個人不大好處理了。

蔣偕兵敗,惱羞成怒,帶領殘部入廣州城,諸官還沒有作揖拜會,蔣偕痛斥仲簡:「君留兵自守,前者不及時撤退百姓,至使百姓多因入城踐踏而死,或者亡中賊中。後賊退不襲,又縱部兵殺害平民以幸賞,可斬也。」

仲簡氣憤道:「安有團練使欲斬侍從官乎?」

你沒資格殺我。

蔣偕道:「斬諸侯劍在我手中,何論侍從!」

左右多方解勸,乃止。隨後楊畋發出檄書,令各州縣焚燒儲糧,這是沒有辦法的,嶺南雖然地廣人稀,然是三熟之地,中原又得不到其力,所產的糧食皆讓各州縣截留下來。儂智高大軍所至之處,能獲得宋朝原州縣的儲糧養活兵士,於是叛軍越滾越多。一旦將所有糧食燒去,儂智高手下已有數萬人,僅是一天吃喝就得無數糧草,得不到供養,一些附從的百姓便會自動散去,以殺賊勢。蔣偕焚燒儲糧,從廣州城中再次徵召一些兵士,尾隨儂智高,至賀州西側太平場,遇襲被害。

勇心可嘉,輕敵了。

這也是犧牲的最高宋朝官員。

死的人太多了,有官兵,有百姓,不在乎蔣偕一人,關健是仲簡的處執,蔣偕斥責並沒有冤枉仲簡,這是一個極不愛民的官員,但卻有守城之功。最後旨定,竄謫仲簡官職,魏瓘修防廣州有功,以魏瓘代之。這也是一條案例,可以仿照王全斌入蜀,有功,可害了百姓,不獎反罰。將百姓生死擺在戰功之上。

另一個人卻更難處執。鄜州大水,延州駐兵廣銳與振武二指揮皆是鄜州子民,聽聞後求副都署王興,同意他們返鄉察看親人生死。王興不准,兩營兵士相率逃歸,回到鄜州後其親人卻讓朝廷用以工代賑方式安置到其他地方興修水利。這些兵士又不敢向官府詢問家人下落,聚謀為盜,州人震恐。知州薛向派親事諭之曰:「冒法以救父母妻子,人之常情,而不讓你們歸,乃是武帥不知變故耳。聽我的話,速歸收你們親屬死屍,有家人尚在人間者,我會統計於冊轉告給你們,則貸汝等擅還之罪。不聽我的話,汝等無□類矣。」

眾兵士徑入,拜庭下泣謝,境內自安。

朝廷聞之本來想嘉獎,但又傳來一條消息,說是鄜州大水,是薛向不能及時衛城,導致水淹壞多處軍民廬舍,諸多百姓死亡,雖事後修葺妥當,又有安撫逃兵之功,同樣也有過失。趙禎不知如何處理,問鄭朗,鄭朗也是苦笑,說道:「兩相抵免吧。」

壞消息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傳來。

儂智高並沒有立即返回邕州,而是順便繞道去了昭州。昭州城外山上有一些大型山洞,聞聽賊至,當地熟蠻不願降賊,躲藏在裡面。儂智高下令用乾柴將洞口堵死,然後點火焚燒乾柴,將裡面的百姓全部活活烤成肉乾。知州柳應辰棄城而逃,然廣西鈐轄王正倫與東頭供奉官王從政、三班供職徐守一、借職文海與賊死鬥,寡不敵眾,皆被害。因為王從政是一名太監,儂智高想得到他,對其勸降,仍罵賊不絕口,被一名太監罵了,儂智高不樂意了,用滾湯往他身上澆,澆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始終不屈,活活被滾湯澆死。

整個嶺南一片慘淡,只有一個小亮點。

蘇緘被奪權後,任供備庫使,得知賊準備退,於是分兵扼其歸路,布槎木巨石四十餘里,賊至,槎木巨石據高臨下而發,賊不得過,不得不多繞幾十里路,入沙頭渡江,從清遠縣道連,再從賀州西歸。道路崎嶇,蘇緘多方騷擾,摧傷甚眾,又得到許多叛賊丟棄的物資。

……

秋天到來。

相比於前幾年的大災大害,今年要稍微好一點,但情況仍然不理想,多處地方出現局部的小災害,特別是北方。北流分去黃河的水,從地形上也能看出來,決口乃是在澶州等地,往北比東流山區少,地勢更低窪,成了黃河入海的主流。

但河北河流與水利相比於東流的河流與水利,卻是一個小孩子,讓小孩子去負一百斤重的東西,能不出事?大量河水北下,帶來嚴重的後果。一是帶去大量泥沙,本來入海處海水頗淺,於是海岸線不斷往前延伸,這也很討人厭的,延伸得太快了,河水沒有衝開主河道,河水洩流變得緩慢。河水北下,泥沙沉澱,多處湖泊被抬了起來,漸漸消失。始至今天,鄭朗才明白楊六郎築造的大量湖泊與綠色長城為何在金人南下時未得功。像這樣下去,河北諸多湖泊會全部消失,如何得功?

河水北下,入海速度又慢,原來沒有黃河水注入,問題不大,但黃河水注入後,真定府與定州等支脈水位被抬起來,不得洩,一到汛期,真定府與定州等州府便會發生多處水患。

今年還是如此。

鄭朗沒有作聲,如同嶺南一樣,不痛到骨子裡了,讓大臣同意拿出四五千萬貫以上的財富,甚至更多錢帛,對黃河水利來一個大動作,根本就不會同意。

不過終不是辦法。

對於全國來說,由於人口增加速度快,最主要的還是糧食,北方脆弱的環境已經容納不下這麼多百姓,不要說沒有雜糧,即便有雜糧,若像現在一樣,擠在北方,即便投資一億緡錢下去,興修黃河,黃河還得出問題。

還是南方!

南方的還遙遠,北方不能不關心。

鄭朗再次來到效外,看了看效外的莊稼。

主要是淤田區。

先看了看棉花,民以衣食為天。穿的同樣重要,原來北方百姓冬天穿衣很可憐的,條件好的問題不大,有木棉,有裘袍,有氈,但木棉產量少,太金貴了,貧困人家用不起,多用蠶絲的碎頭往葛衣或者麻衣裡面塞。蠶絲也許很光滑,但遠不及棉花保暖。於是一到大寒來臨,便有許多百姓活活凍死。棉花普及後,在自己帶動下,速度推廣得快,但用量太大了,棉花仍然很貴,普通百姓人家捨不得穿用,往往一家人共用一件棉衣,棉被。

這才是鄭朗在北方試種棉花的原因。

棉花種植的方法是正確的,並且是最先進的單株營養缽移載方法,不過相比於他後世的印象,棉桃又少又小,十分不理想。而且多次問過相關的農民,若不夾雜蠶絲,根本織不出精美的布匹。縱然織出來,因為纖維短,一扯布匹就扯開了。但老百姓對它的柔軟與保溫性能一個個讚不絕口。

鄭朗心中卻有一些迷茫。

在他記憶裡,朱元璋在全國強行推廣棉花,松江因織藝與種植棉花而富甲天下。難道也雜纏了蠶絲?或者是因為幾百年的推廣,棉花種籽得到改良?若這個問題不解決,鄭朗會耿耿於懷,無他,價格!一匹生絲在產地價值八九百文,好的能達上一緡多,做一件袍子最少需原始材料上百文錢,再加上手工費用,會接近兩百文。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依然是沉重的負擔。想要百姓不愁衣服的費用,最少要將它的價值下降到四分之一以下,那麼新年到來,家家戶戶捨得穿衣服了。從蠶絲無法著手解決的,產量低,注定了成本必然昂貴。麻與葛太次,只能從棉花著手。

坐在田埂上,看著棉花,鄭朗發呆。

一個老農走過來,壯著膽子問:「鄭相公,你要去南方?」

「也許會去。」鄭朗隨口答道。

「鄭相公,南方苦,留下來,我們捨不得鄭相公走啊。」老農說道。

以鄭朗的眼光來看待現在的農民,顯然十分地不滿意。但對於這些農民,這幾年過的日子就像夢幻一樣。

「老翁翁,前幾年苦,是西北戰役打得苦,不打了,皇上仁慈,國家辰光就變好了。」鄭朗說道。農民有農民樸素的思想,況且是京城的百姓,但不能將這幾年的大治歸功於自己。趙禎多次表白了心意,但這個國家是趙禎說得清?錯也,是士大夫。一旦百姓將功績歸到自己身上,國家養了這麼多士大夫是幹嘛的?這樣一想,問題大條了,士大夫必對自己群起而攻。趙禎能袒護得了?

想到這裡,鄭朗哭笑不得。

與老農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問其家人,其收成,用手又摳了摳淤泥,不是很理想,雖用沖堤法造就了大片淤田,但僅改造一年,淤泥深度不足,深處只有十幾公分,淺處只有幾公分,幾年耕作,必然原還原。可是看到了地有利,再加上洩洪時帶來些許的損失,於是護田護得緊。老百姓全部護田,誰敢強行掘堤。

又看著遠處,遠處是大片的高梁地,到了高梁成熟的時候。

不過百姓仍然採取原來粗獷式的耕種,自己數年對牲畜的重視,全國各地大牲畜數量多起來。但還是缺少,特別是北方,高梁價踐,百姓捨不得投資。

到處轉了轉,看到一些好的,也看到一些壞的。

再次來到中書,察看各地奏報。應當比史上好得多,因為多從江南西路徵兵,給百姓帶來極大的負擔,史上多次下詔,對江南西路百姓進行撫恤免稅等策略。

鄭朗提前將糧食控制在江南西路不發,至少在糧食這一塊上,江南西路今年不愁供養。

繼續處理各地奏折,實際在為離開而準備。

南方繼續糜爛,楊畋去廣南時,奏請刪康定行軍約束與賞罰格,趙禎刻意下詔,儂智高乘飆銳竊發,二廣之民盼望官軍至,故委派卿節制,以剿殄賊。臨機趨變,不用中覆。今甲兵大集,不能度形勢一度撲滅,乃奏請頒格令,置檢法官,豈是速計?若賊順風下海,掠瓊管及海壖諸,戍卒不足,無備則寇乘之。如能斷海道,則不以日月淹速計也。

你去就是剿匪的,不能磨蹭。

實際趙禎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必須盡快將嶺南安定,否則西邊大理,南邊安南若看到宋朝在兩廣糜爛的樣子,乘機與儂智高相互聯手,那麼嶺南局勢會更加惡劣。

楊畋沒有再囉嗦,可行動更囉嗦。他來到韶州時,正好遇到儂智高向邕州撤退,擊敗張忠。楊畋收集兩廣軍隊,一路尾隨,同時焚燒各地糧草,做得對,也不對,這一燒固然使儂智高缺少供給,但一把火燒後,國家損失不計其數。

隨後交戰,這一戰結果可想而知。儂智高也沒有多大能力,楊畋能力更弱。雜牌軍對雜牌軍,宋軍數量不及對方,更沒有對方熟悉當地氣候,特別是從江南西路過來的各種雜牌軍在嶺南與當地土著民作戰,如何能戰勝?

一戰而敗,楊畋怯弱。

朝廷等不得楊畋編造種種理由,再改任人選。

鄭朗請求與狄青前去,趙禎仍然不捨,也不合體統,一個土著人叛亂,居然調動國家兩名宰相,其中還有一名首相,太丟臉了。諸臣也勸阻,鄭朗,你去不大好。御史台則不吭聲,彈劾宰相是言臣的職責,但不能將鄭朗弄到嶺南去,說不過去。而且鄭朗數年首相,附庸的大臣會有多少?雖鄭朗請命前去嶺南,若讓這些大臣認為是御史台之責,即便自己是言臣,也有的是麻煩。

於是趙禎選了其他兩個人選,看似不錯的人選。

一個副手,太監石全彬,曾代趙禎致香幣於南海,奉密詔察所過州縣吏治民俗,入對,趙禎以為忠言,於西北時又有所建樹。事實真的很勇敢,在嶺南親自率軍力戰。不過指揮能力嘛……

還有一個是孫沔。

孫沔入對,趙禎問秦州事,孫沔說道:「臣雖老,然而秦州不足煩聖慮也。國家之憂當以嶺南為憂,臣睹賊勢方張,官軍當朝夕在敗奏。」

話音剛了,張忠與蔣偕戰死的消息便傳到京城。

能有這個先見之明的,朝中僅有兩臣,一為鄭朗,但是首相,不便前去。二為梁沔。

趙禎將兩府宰相召集,說道:「南事誠如沔料。」

問龐籍能不能讓孫沔南行?

可能龐籍最希望鄭朗南下,那麼龐籍最有機會頂替鄭朗首相地位,但不能說,太明顯了,龐籍壓制住心中的慾望,答道:「可。」

召孫沔入對,並且許孫沔便宜行事。

這是趙禎朝的一大進步,再也不像宋真宗那樣擺陣了。

退步同樣很明顯,宋真宗雖喜擺陣,但多用武將為帥。到了趙禎朝,文人越發無法無天,將武將權利剝奪,形成文臣率軍的慣例。實際能有幾個文臣打好仗?范仲淹與韓琦算是好的,可認真分析他們的軍事能力,也就是那麼回事。

孫沔頭腦還是很冷靜的,說了一句:「陛下,南方兵連為賊破,士兵為其震懾,不可再用。請朝廷發北騎兵,再增選裨將二十人,武庫精甲五千,臣自可替陛下將南方平定,否則臣前去依然堪憂。」

梁適說道:「不要張皇。」

不就是一個小蠻部動亂嘛,至於要動用五千朝廷北方精騎?

不是梁適在使壞,而是朝堂中諸多大臣仍然不清醒,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孫沔辨道:「前日無備,故至此,今指期滅賊,非可以僥倖,不能馬虎。」

但在朝廷輕視之下,倉仲讓其出行,才與兵七百人。(忽然想到某些人說宋朝用五十萬大軍鎮壓儂智高,大笑,其實狄青最後一戰,兵力包括雜牌軍在內合計也不過三四萬人。五十萬大軍去南方,天塌了)

孫沔憂慮賊度嶺北,乃檄湖南江西說,大兵且至,各州縣繕治營壘,多準備燕犒。

於是朝廷有人論其策使賊疑心,不敢北侵。

鄭朗感到好笑,文臣如何管軍事,皆不懂!自己對軍事未必有多善長,也比這些文臣好得多。儂智高有這個能力與戰略眼光嗎?若有,何必入侵嶺北。不去攻打嶺南城防最強的廣州與桂州,在前期勢如破竹之際,將嶺南其他州縣一道拿下,孤立廣州與桂州,驅殺漢官,任用蠻官,善待蠻人,而非是象儂智高所做的那樣,一路燒殺搶掠,使許多蠻人遭到殺害。便可以得到許多蠻族的心與支持,再徵召軍隊。那麼儂智高就無限的接近了他的夢想。總之,僅是一個強盜罷了,頂多與其他強盜相比野心大了一點,難怪數敗於交趾。

實際孫沔此舉根本就沒有起任何作用,相反,讓湖南江西各州縣繕治營壘,多具燕犒,給百姓帶來嚴重的騷擾。

徐徐將原因對趙禎說了,又說道:「陛下,孫沔此舉,注定了他的軍事能力,此行還會不得功。」

還得讓我去!

第六百四十三章 臨行(中)

說著鄭朗捧出一個錦盒,打開錦盒,取出一本厚厚的書籍,說道:「這是臣所著的方略。」

趙禎接過來,打開書冊翻看。

開始便是講瘴氣,想治理南方,繞不過去的坎。

產生瘴氣的原因主要是動植物,特別是動物死後的屍體,加上熱帶氣溫過高,地多雨水,氣候潮濕,有毒的腐氣不能揮發,沉澱於地表,人從上面經過,吸入毒氣致病或死亡。

還有一種情況,南方多蚊蟲,生活在這種惡毒的環境中,攜帶著大量惡性瘧疾病菌,往往一大團飛過後就像帶著一團死氣,人們被其叮咬,發生大規模的瘧疾,因為認識落後,人們也稱它為瘴氣。甚至一度將吐蕃的青藏高原上的高原反應也稱為瘴氣。

後者居多數,郭逵南伐交趾,雖將交趾打得老實了,多有兵士死亡,正是中了後來的瘴氣,也就是蚊蟲叮咬產生的瘧疾而死。但也不可以忽視前者,除了瘧疾瘴外,確實存在著各種古古怪怪的氣瘴。按季節分,春為青草瘴,夏為黃梅瘴,秋為新禾瘴,冬為黃茅瘴,按症狀分,又有冷瘴、熱瘴、啞瘴等。依植物命名的桂花瘴、菊花瘴,依動物命名的有蚺蛇瘴、孔雀瘴、蚯蚓瘴、鴨蟲瘴、黃蜂瘴等,還有瘴田、蒙沙、水瘴等。

瘴氣發作時又有形與無形兩狀,有的燦如雲霞,有的如濃霧,無形的多有異味,或腥風四起,或異香襲人,這些不正常的情況皆是瘴氣。最可怕的是瘴母,初起時在林間燦爛如金光,射入半空,復墜下來,作小彈丸狀,漸漸飄散若車輪狀迸裂,五色遍野,香氣逼人,這種瘴氣裡多含有巨毒,人受之輕則重病,重則死亡。

鄭朗將這些瘴氣分佈區域以及各種形狀一一整理,匯成地圖,一些不明的地區加以標注,主要是來自官員的報告,還有前一段時間將治療瘴氣的大夫神棍巫醫們一起集中得到的情報,部分有特務營斥候傳回的消息。有的分佈能確認,有的分佈還不能確認。太廣泛了,從福建到江西到川南,往南去皆有之。

當地百姓防備的手段,是飽食行路,飲酒,一為身體健康能抗得住,二為怯寒,其次夜息時盡量居於高處,不解開衣服,閉緊門戶,有種種傳說,實際有科學道理的,減少蚊蟲叮咬,杜絕瘧疾來源。

要麼多喝涼茶,大約不是王老吉的配方,性質差不多,滋養腸胃,多服薏苡仁,輕身辟瘴,或者多嚼檳榔子,也可以怯瘴。或者多燒雄黃蒼朮之類,薰除空氣中有毒的毒氣比例,後來明清時士兵多抽煙,道理是一個性質,用煙葉燃燒的氣體驅逐周邊有害的氣體,辟除瘴氣侵害。

瘴氣產生的原因,是因為南方潮濕悶熱氣候產生的,但有一點很奇怪。多瘴地區,所在山嶺差不多是純石組成,樹木稀少,又多腐敗物,一些毒蛇與毒物的痰涎與矢糞灑布其間,連河流溪水也不是正常的顏色,多是艷綠或者腥紅,偶散發出腥穢氣味。因此鄭朗在此書裡刻意寫到樹木吸納毒氣的能力。

標注了,但不可能在所有瘴氣分佈區一一綠化。

主要是後來的治理方法,一是焚燒,嚴重地區將泥土避過瘴氣發作時間,翻耕後用蒼朮等物覆於地表焚燒,或者根據酸鹼度,灑上石灰,或者不惜成本灑上硫酸,改變土壤性質,減弱瘴氣。

二是辟蚊。後者危害更嚴重。

鄭朗未去嶺南,雖標注大片瘴氣區域,僅少數寫了治理辦法。

其實還是人類活動範圍與醫療技術落後,人活動範圍擴大,腐敗物下降,瘴氣自動消除,例如陽朔南部地區,乃是後來中國最有名的風景區,此時卻是宋朝有名的大殺場。

還有其他種種治療瘴毒的方法,經桂州官員整理後,送到中書,鄭朗再根據後來的知識面,一一整理,將其中糟粕的治療方法一一去除,留下一些精萃,重新整理了一遍,放在這本冊子裡面。

可以說這本冊子前半部分集中了宋朝對瘴氣的認識,到分佈再到治理、治療的大成。

第二部分是寫各州的特產,以及如何利用,不僅是兩廣,包括荊湖兩路西部,夔州到川南,峽州等朝廷鞭長莫及的地方。但也寫了,諸多疑問,因為鄭朗未親自前去調查,無法確認。

第三部分便是未來的構想,主治還是潭州地區與郁水流域,再者便是重新興修靈渠。

朝廷對兩廣不感興趣,太遠了,不得利。雖海船技術成熟,然海船依季風而行,一年一次,或者強行用大櫓,必然僱用許多水手,主要用來運輸糧食,不划算。但可以換一個思路,若是運送金銀布帛呢?休要小看南方蠻人的紡織技術,左右江的緂布(壯錦),還有勝於中原的棉布幔吉貝,海南黎族的綺、綵花卉之艷麗,連京城的貴婦與仕女都為之心動,瑤人的藍靚印花布,等等,其精美並不比中原的名牌紡織品遜色半份。只是因為沒有人組織,各部族零星分散,未成規模,使其名不顯。

這僅是紡織品,瓷器、香、蠟、米等,各地區都有一些能拿得出手的拳頭產品。

再者,就是靈渠,一旦擴大,來往必然密切,那麼嶺南不會再孤懸於嶺外。夔州地區亦是如此,雖沒有靈渠與大海,但有了黑火藥,只可惜黃火藥依然是試驗室產品,就算沒有黃火藥,黑火藥正確使用,會減少開鑿道路的難度。

趙禎慢慢翻閱著這本不知是百科全書,還是一篇超長的奏折,心中五味雜陳。

言臣說鄭朗不言不行,趙禎心中清楚,最簡單的一條,呈獻上來不能決斷的奏折最少比以前減少三分之二以上,這是兩府大臣的功勞。況且國家如此大治,得要鄭朗分去多少精力。居然抽空撰寫這篇超長的六路開發計劃,是何其的不易?

不過接著又苦笑起來。

計劃是計劃,若真如鄭朗所寫的這樣,宋朝超過三分之一面積落後地區舉頭並進,宋朝將會出現何等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過這個龐大的計劃,似乎除了鄭朗下去能執行外,真找不到其他任何一個大臣得以實現。

翻看許久,得慢慢看,暫時看不完了,將冊子合上,說道:「鄭卿,如此,必須得大用兵了。」

簡單的道理,想開發潭州,首先必須對梅山蠻動兵,否則梅山蠻時常下山為匪,如何開發?想開發夔州路,必須將各大蠻酋權利收回,也必須得用兵。

鄭朗徐徐說道:「陛下,特務營一名斥候以行商名義進入夔州路,卻讓當地一豪蠻當成綿羊,將其貨物全部搶走,不顧官府印信,將其人又抓去為奴。臣得到消息後,托其官府用重金方才將其贖回,數月勞役,其刺探身受折磨,奄奄一息,差一點喪命。這些蠻酋對朝廷輕視如此,故這些年諸蠻時常叛亂。不為開發夔州計,臣以為也要適當地用兵對其震懾。但陛下不用擔心,臣前往後會抓大放小,對一些窮凶極惡的蠻酋進行武力鎮壓,其他豪酋一一放過。不用太多的軍隊,其實當地蠻人組織鬆散,武器落後,僅是依據複雜的地形,若是刺探將情況一一刺探清楚,想要征剿並不難。」

「鄭卿,南方太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就是看到這本百科全書,趙禎還是不捨。雖說人命不分貴踐,當真不分?王猛前面一死,後面前秦就亂了套,最終符堅身死,強大的前秦被肢解。國家死一個張忠心痛一會,不關痛癢,若死一個鄭朗,亂了,整個都亂了。而且那麼多地區皆是瘴氣區域,還有許多未明地帶,剛才趙禎看了後,觸目驚心。鄭朗這些年為了宋朝,出生入死,足夠了,足夠了,想到鄭朗的種種,趙禎心中感激之下,緊緊握住鄭朗的手。

但趙禎犯了一個錯誤,以鄭朗的心性,你越這樣對待他,他越是要回報。不是在勸說,而是在攆鄭朗去南方,鄭朗微微一笑,說道:「陛下,臣少年時,志向很小,僅是想考中一個功名,收集一些古玩字畫,過上一個富貴安逸的生活足矣。直到太平州、杭州,臣志向還不是很遠大,能幫助陛下就竭力幫助,幫助不了,臣也不強求。隨後進入西北,看到那麼多將士為陛下,為這個國家前赴後繼,不辭犧牲,報效陛下,報效這個天下,臣才感到自顯慚愧。臣年數不高,就讓臣替陛下做一些事吧。雖夫子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沒有必要將自己置於險地,但又說君子殺身取義。為國家,為了陛下,臣怎敢刻意憐惜這一條殘半的生命?」

其實若不改變歷史,史上還有一番類似的對答,也是宋朝理學的一條公案。章惇與蘇東坡青年是好友,遊玩於鳳翔府仙遊潭,仙遊潭下是萬仞絕壁,僅有一根橫木通向對岸,章惇伸手說,子瞻先後,蘇東坡說珍愛生命,這事兒算了。章惇哈哈一笑,逕自走了過去,題下一行大字,章惇蘇軾到此一遊。兩人又經過一處山林,聞聽前面有人喊虎來了,在宋朝老虎還是很多的,兩人藉著酒勁迎上前,但真遇到老虎了,蘇東坡撥馬就逃,章惇又哈哈一笑,借來一面銅鑼,在山石上光光地敲。結果跑的不是人,而是老虎。

蘇東坡便說了一句,你自己的命都不愛惜,如何愛別人的命?兩人前後成為大人物,這段歷史翻將出來,成為怦擊章惇的證據。

現在不需要再爭執了,鄭朗的中庸與仁義裡多說了類似的事,愛己不是不對,但有度,過份愛己,愛到象宋朝大多數文官那樣,敵人一來,要麼棄城逃跑,要麼投降,國家如何了得?當然,過份的不顧自己安危也不大好。這才是夫子的本義。

鄭朗說得很溫和,而且十分真誠,俺從小只想過好日子,志氣是長大以後才有的,一般大臣會不會說出這句話。也是謙虛的話,若真不胸懷大志,就不會有修儒學,江南種種變革之舉,但鄭朗那時的志向肯定不及這時的志向。

趙禎只是歎息。

其實鄭朗也很感謝,還是章惇,梅山蠻內亂,一部投降宋朝,章惇前去受降,但倆個使者沒做好,順便慰問了蠻族的婦女,結果受降未成,送來兩顆人頭。章惇大怒,北宋民風還算開放的,人們對貞操觀念遠不及後來看重,即便不當慰問婦人,也不至於死,他是什麼人物?一怒之下,對梅山蠻用兵。這一戰因為種種原因,還沒有打好,但打出了一個太平湘水。然而戰爭開始,無論王安石或是宋神宗,全部愕然,不相信章惇居然開打。

真的不好打,打不好打,打輸了國家吃不消,蠻人風頭更盛,打勝了,蠻人往山中一逃,現在說是軍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不可能做到的,岳家軍就算好的了,大軍所過,難免會有些燒殺搶掠的事發生,頂多約束部下不殺戳婦孺老幼,那個軍紀已很不錯了,於是蠻人更加窮困,報復起來也更加瘋狂。

都知道這些羈糜地區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因為這一點,朝廷君臣一直很猶豫。趙禎不是一個很勇敢的皇帝,僅是關心自己安危,而沒有質疑征蠻的可行性,這付出多大的信任?

鄭朗用工夫用到如此地步,趙禎沒再阻攔。於是將兩府宰執召集,將這篇奏折遞給諸相公觀閱。

實際也不可能一一看完。

太長了,一共二十多萬字,相關的地圖以及設計圖共有三十多張,就是粗看,一邊看一邊想,最少得用一天時間。

趙禎給大家看的用意僅是讓諸臣學習鄭朗這種精神。

消息傳了出去,再加上南方惡噩不斷傳來,鄭朗南方一行幾乎無人擋得住。

包拯於河北上了一奏,奏折彈劾王舉正的。說王舉正也曾為兩府副職,但因為不稱職而貶職外放,時任御史中丞,一味吹毛求庇,河北災害乃水土破壞之緣故,南方蠻族叛亂乃朝廷駐兵少,政策失誤有關,與中書有何關係,妄將災害加於中書,先使文彥博貶出中書,後使鄭朗放於嶺南,兩個首相儘是兢兢業業之宰執,王舉正安何心乎?

之所以上此奏,一是包王的恩怨,二是鄭朗對包拯一直愛護有加,三包拯也是為國家著想。嶺南是什麼地方,一個堂堂的首相無錯,怎能去嶺南?因為他不在朝堂,內幕並不知道,全部將責任往王舉正身上推。

王舉正還不能作聲。

其他一些大臣也紛紛反對,富弼、王堯臣、張方平包括龐籍等人,也先後上書言事,說鄭朗不可去嶺南。

這個例子開得可不好,以後動不動就將一名兩府大佬放到嶺南,嶺南是什麼地方?殺場,大殺場,小殺場,難道想恢復真宗末寇准、李迪等名相的故事?

張堯佐知洛陽,他在三司,鄭朗與文彥博替他打理三司,沒有出錯,到了洛陽,洛陽太大了,能力有限,出了許多問題,於是趙禎將吳育調到洛陽擔任二把手,替他打理。張堯佐也自覺,對吳育很尊敬,老吳,你有本事,能者多勞,麻煩你了。吳育怎麼辦呢?在吳育治理下,洛陽再次政通人和。總之,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貪圖富貴不冤枉他,但說他有多少危害,至於嗎?

心中還是很感謝鄭朗的,上書說道嶺南僅是一個小蠻人叛亂,派一偏將前去,即可鎮壓,何必動用堂堂的首相?

好心有了,但說錯了話,蔣偕、楊畋、余靖、孫沔等人,可不是小小的偏將。

少數大臣緘默不作聲外,大多數大臣皆上書反對,要求朝廷將鄭朗留下。張方平直接說了,即便按例,首相之職不可權任時間過長,按例可以去三京(西京、南京、北京)出知,即便有錯,也是青州等大州知州,怎能出行嶺南?

鄭朗看到這麼多奏折,苦笑。實際若是利用得當,便是一個很好的反思,無論是宋朝或者明朝,在文臣的哄抬下,幾乎出現一種偽民主制度。似乎很不錯,但莫要忘記這是封建時代。

看似有了監督系統,實際國家在文臣相互攻擊下,一直無法實行一個穩定的政策。就像鄭朗在少年時打的比喻,從鄭州到開封,最好能走直線,執行中不可能走直線的,必定會走一些彎路,有可能繞到孟州,有可能繞到蔡州,可是只要走下去,必定會到達開封城。就怕的到了孟州,有人又將車子拉到蔡州,到了蔡州,又被拉回孟州,什麼堅固的馬車拉來拉去,最後也會被拉壞。

高明的執政者,例如趙匡胤與李世民之流,根本就不會出現問題,再次之,趙禎雍正乾隆之流,將矛盾化為一個個小集團,而不是大集團。慶歷新政失敗,後人歎息,卻沒有注意到范仲淹政策的空洞,對帝王位置的危害。但再次之,便是宋神宗之流,化為兩個集團,糟糕了。末流,晚年的李隆基與宋徽宗,將政權交於一人。

後兩者,都不是用人之道。可是文臣不知進退,只要看你不順眼,肆無忌憚的枉加罪名,因趙禎善待大臣,發展得越來越嚴重,趙禎用了手腕,使其不惡化。一旦趙禎死,後任者缺少趙禎的手腕,這些問題會一一浮上水面,嚴重性遠遠超過宋朝的三冗!

但在這些奏折中,有多少文臣反思過?

秋收結束。

鄭朗下了值,他的家離皇宮不太遠,多是步行回去,權當鍛煉身體的。

迎面一個美婦將他攔住,沒移氏。

來到京城數年時間,起初百姓喜歡指指點點,於是出門多戴著羃羅,呆得長了,百姓習以為常,慢慢地將那個羅簾子拿下。估計是沒移皆山焦急了,女兒來到宋朝京城,一直沒有好人家上門提親,索性讓女兒以真面容視人。可不得功,能讓沒移皆山看得上的好人家,那一家沒有顧忌?二婚在北宋沒有人顧忌,可能不能顧忌她頭上的那頂皇后之冠?

輕薄登徒子有不少,因其美艷追逐者更多,可沒移皆山父女皆看不上眼,依然耗著。況且李元昊再不是,也是一個梟雄,有幾個少年能與李元昊相比?一般俗子能落入沒移氏眼中?

兩人見過幾次面,鄭朗皆含蓄地婉拒。正常人家不敢將她迎娶回家為妻,自己敢將她納到家中為妾?估計自己前面一做,數位好友能到自己家中與自己促膝談心,反對的人以車載,以斗量。

看到沒移氏迎過來,鄭朗想躲,沒移氏不管,逕直將他堵住,然後低聲說道:「妾身來到京城好幾年了。」

有百姓在遠處好奇的盯著他們,鄭朗只好打著哈哈,道:「是啊。」

「是你將我們父女弄到貴國的,妾身年齡不小了。」實際歲數並不大,才二十出頭,誰叫現在百姓成親早呢,沒移氏又說道:「難道你不管妾身?」

怎麼管?當初計劃時,根本就沒有考慮到沒移氏能不能成親。鄭朗一攤手說:「讓我怎麼辦?」

「只有你來管。」

沒移氏憊懶,鄭朗無可奈何,而且此時說話也不大方便。

「你要去嶺南?」

「有可能。」

「多長時間?」

「可能會有好幾年時間。」

「這是妾身繡的羅帕。」沒移氏知趣,飛快地將羅帕遞到鄭朗手中,鄭朗不敢回拒,怕百姓看到,以更快的動作將方帕籠在袖中。沒移氏隨著離去,百姓沒有看到他們這個小動作,看到兩人簡短的對答,並沒有懷疑,又將視線放在其他地方。走了一會兒,鄭朗將繡帕打開,上面繡著一隻孤零零的大雁,幽怨地望著天空。這是有含義的,雁最忠貞,所以古人聘禮中多用大雁作為重要的聘禮之一,若沒有,往往用鵝代替。然後是一行小字,乃是李煜的《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不能根據原文的意思去理解,鄭朗看後,搖頭,不行哪,看看能不能替此女想一個辦法,找一個好人家,不能讓她將一腔感情往自己身上傾訴,早晚得出問題。

鄭朗看了多少有些感動。

但在遠處,沒移氏嘴角忽然露出狡猾的笑意。

鄭朗南方一行,注定會很精彩。沒移氏讓他頭痛,還有人更讓他頭痛。

第六百四十四章 臨行(下)

嶺南諸多被害官員皆是良吏,曹修古之子曹覲在封州多有善政,趙師旦在江山縣政績赫然,官吏不剝削百姓一錢,棄物道上,無人敢取,及喪過江山,江山縣百姓迎之痛哭,祭於路,綿延數百里,康州百姓也多立廟祭之。

趙禎聞之同樣為之落淚。

國家需要官員,可是良吏太少了,況且犧牲得如此壯烈。

痛惜之下,大肆追封,乃賞其家人。能做到的僅是如此了。

嶺南依然繼續傳來惡噩,賓州知州陳東美棄城,邕州新知州宋克隆到達邕州後,不顧邕州被賊踐踏,不營葺守備,卻縱士卒下諸山寨,殺逃民詐為獲盜,一級賞錢十緡錢,詐給親兵貼,以偽功求賞。乃儂智高再至,百姓對儂智高反感,對朝廷更反感,便不再配合朝廷防禦。宋克隆無以御賊,再次逃去。

余靖見賊勢大,不敢敵,於是想出一個笨辦法,招撫邕州各峒儂黃姓酋長,送去銀子,布匹,以及各種貴重的禮物,買動這些酋長,使其不配合儂智高。

聽聞余靖之策後,有的大臣便提議授儂智高邕桂七州節度使,使其投降。

梁適說了一句話:「若爾,嶺外非朝廷有矣!」

許多大臣還沒有反應過來,鄭朗補充一句:「若爾,嶺外復有一李繼遷矣!」

再有大臣不清楚這一句話含義,要撞牆死了。李繼遷成功與失敗會給宋朝帶來多少影響?儘管陝西守住了,修建大量砦堡花了多少錢?數年西北戰爭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錢?差一點使宋朝經濟垮台!一年駐紮在陝西的兵力又在繼續浪費多少錢帛?沒有西夏,靈夏等地還是朝廷羈縻的地區,但性質會變得截然不同,沒有強大的勢力,朝廷僅需駐紮數萬禁兵,便可從容掣肘,從沙州往東開始,一直屬於朝廷羈縻的地方,即便用錢,也能得到大量戰馬,可以組織一支強大的騎兵。若有充足的戰馬,有大量優良的牧監,以宋朝的財力,也可以從容地組織二十萬騎兵,事實在宋朝立國之初,那一點可憐的財力,還使騎兵數量一度達到十五六萬人。所以宋朝瘋狂地打壓李繼遷,然國內王小波動亂,國外有契丹之逼,無暇他顧,最終讓李繼遷成長起來。

南方沒有契丹人,但有一個一直與中原游離的大理(金大俠的大理過於美化,大理對宋朝不惡,但也不善),敵意濃厚的安南。這幾方勢力若聯起手來,再加上南方複雜的地形,形勢同樣惡劣。

所以趙禎一再地要求余靖速速平安叛亂,正是擔心這一點。

余靖卻在磨洋工,趙禎能不焦急萬分?

鄭朗心中卻知道以後宋朝會在南方受到多次危脅,幾年後,蘇茂州蠻反宋,這又是一塊有爭議的地方,原屬宋朝,宋朝沒有管,為交趾侵吞,接著荊湖南路下溪州蠻反宋。兩年後,梓夔路蠻又攻打宋朝,豐州洞蠻叛宋,火洞蠻攻打邕州。第二年再度有邵州蠻反宋,交趾擾宋,交趾羈縻的甲峒蠻攻宋,蘇茂州蠻再度攻宋。宋朝在收復河湟,交趾正式入侵,隨後茂州蠻反宋,辰沅蠻反宋,瀘州夷反宋,雖經章惇郭逵等人惡戰後好一些,仍一直反反覆覆,侵蝕著這個國家的元氣。

也就是說宋朝得到這麼廣大的地區,然而從湘水往西去,漢人不得入,朝廷每年拿出許多費用安撫一直無用,卻成了宋朝最大的累贅。因此,鄭朗此次南下,雄心勃勃,恩威交用,想將這個最大的麻煩去除,即便不去除,也使之影響減弱。

鄭朗還知道另一件事。

起初儂智高胡亂來的,但在宋朝匆匆忙忙的組織中,也看到宋朝的強大,並且宋朝最強的北軍一直沒有動用,儂智高心中有些膽寒了。在漢奸黃師宓獻策下,儂智高想出進退兩策。一為退策,利用搶來的財帛厚贈與大理交界處的特磨寨主儂夏誠,準備退路,以便隨時退入大理。又因此地多善馬,休息士卒,借馬教習部下騎戰,候其可用,更圖後舉。一為進策,若能再度戰勝宋軍,長驅荊湖、江南,並親自寫信給當地實力強大的結洞酋長黃守陵,以授其邕州地換取黃守陵的支持。

看到儂智高進退有策,黃守陵心動,立運糯米餉儂智高的軍隊。但隨後在余靖綏靖政策的影響下,黃守陵一直游離不定,儂智高未能成功。但鄭朗也不承認余靖是對的,不懂軍事,所以繼續使用宋朝的銀彈政策。而這種政策恰恰是諸蠻膽子越來越大的根本所在!此次去南方,鄭朗一手準備種種先進政策對當地百姓治理,使其生活改善,一手就是拿著一把超大的屠刀。雖然隨後儂智高與黃守陵交惡,並發生激戰,黃守陵利用地利敗之,將儂智高去路堵住。鄭朗卻不喜歡南方有黃守陵這樣強大的酋長存在,正是這些酋長存在,影響著宋朝執政的威信,使其政策不得施,從嶺南到夔州,百姓越來越落後,還遠不及唐朝,只能與漢時相當。

這些情況宋朝君臣仍然不知道,黃守陵雖與儂智高交惡,但持著觀望的態度,暫時未通知余靖。

但鄭朗一句話足以說明問題了。

若是儂智高發展成李繼遷的規模,宋朝不得不從福建到江西、湖南再次駐紮大量的軍隊,再想一想西方、北方的駐軍,宋朝也不用發展,龐大的軍費拖也將宋朝拖到太平洋去。

並且余靖隨後還做了一件更蠢的事。

鄭朗已經等不起!

正好江山縣幾萬百姓哭趙師旦喪,給朝廷產生極大的震動,也有了勸說的時機,再次說道:「列子上曾說過一件事,燕國儒者牛缺前去邯鄲,路遇強盜。強盜將他的衣物車馬全部搶走,牛缺便步而走開,神情開開心心,沒有半點憂傷。強盜不解,上去詢問原因,牛缺說君子不因這些身外之物而損害身心道德。盜說賢人也,又說像他這樣的賢人,去拜見趙國君主,一定被重用,重用後必來為難我們,不如將他殺了。於是追上去將牛缺殺害。燕人聞聽此事,相互聚集說遇見強盜,不能像牛缺那樣。大家接受教訓,一個燕人前去秦國,到了函谷關下再次遇盜。他想起哥哥的勸告,與強盜奮力爭奪,不敵,財物被搶。然後又追上去哀求強盜將財物歸還,強盜說讓你活命很寬大了,還要不停的追我們。我們行蹤已經暴露,既然做了強盜,還講什麼仁義?再次將此燕人殺害。」

列子是一個真實的人物,莊子中多次提到此人。不過《列子》大約多是魏晉時偽造的,由鄭朗歐陽修掀起質疑風後,《列子》開始有人翻案懷疑。不過《呂氏春秋》裡同樣也記載著這件事。能作為一個論點說明問題,鄭朗又問道:「諸位,換作你們怎麼辦?」

《列子》裡本來舉此例只是說明禍福無常,鄭朗一問,變了性質。

諸位大臣站在殿中,茫然無措。

講道理講不通,反抗又不行,如何?

鄭朗又說道:「還有,夫子遇盜拓,勸說不得,又怎麼辦?」

出自《莊子》,不過宋朝尊崇道家,道家典籍裡一些故事也可以用來舉例。

趙禎想了一會,想不出答案,好奇地問:「鄭卿,當何如?」

「周處除三害,是因為其本心不惡,有的人惡到一定地步,已經改變不了,只有一法,以更強的力量除之!」

沒有辦法,只有打,其他的方法都是扯蛋的話。就像後來的中國,就是蘇秦張儀在世,能說服倭人不對中國產生覬覦之心?想讓他們服氣,學習劉仁軌吧,不然這個猥瑣的國家始終不會安份。

大殿裡一片寂然。

鄭朗看了看張方平等大臣嘴唇欲張似張,又說道:「陛下,諸位臣工,我主動請命前去南方,是一系列的計劃。不能以我為首相之位,而產生顧忌。我時任首相,執掌東西兩府,權傾一時,已有四年有餘,御任去地方仍祖宗家法也,不可壞之。」

僅是一句話,更多的人產生敬重。

四年半的首相,鄭朗聲望達到了巔峰。在宋朝已經形成兩種主流思想,一個是范仲淹的,認為范仲淹是楷模,思想境界上無人能及,一種是鄭朗,認為鄭朗對國家兢兢業業的精神,也值得學習。但兩種思想也在碰撞,一種是對思想的要求,務必盡善盡美,太難了,有幾人能達到范仲淹的高度,甚至有人開始進入誤區。一種是對實幹的要求,但也太難了,鄭朗後世的人文精神,這時代無幾人能學習之,恐怕只有趙禎能相提並論,鄭朗帶著BUG的大腦,後來的金手指更是無人能及,又使一些人進入誤區。

總之,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巔峰,學范仲淹就像學李白詩,不可尋。學鄭朗就像學杜甫詩,或者能學其一鱗半爪,但不可能得其全味。不過正是因為鄭朗的出現,完美的補充了趙禎朝自呂夷簡後實幹的不足,使趙禎朝走向真正的盛世之路。

這一句話說出來,鄭朗也開始邁向聖壇。但還是與范仲淹不同的,范仲淹是崑崙山上的積雪,一塵不染,高不可攀,鄭朗卻是一縷春風,和暖平易近人。

就是這一句,視進退若糞土,若功名如浮雲,使許多大臣感到另一種的淨化。

王舉正忽然說道:「陛下,臣懇請陛下收回臣之前言。」

俺錯了,這樣的大臣不為宰相,何人為宰相?

鄭朗搖頭,說:「王中丞,勿須如此,你之進諫,若不用天象言事,直指祖宗家法是對的。請聽我將話說完,我外放後僅是一個知州,雖然朝廷會恩寵,必將臣擱於京師附近。臣不會受流離之苦。然臣深身皇恩,國家之恩,陛下信任,百姓倚賴,豈能求富貴平安為己求?故臣去南方,比京師附近更能報效國家與君王。故臣再次懇請陛下讓臣去南方。但我在臨行前有兩言,第一言乃是九方皋相馬。秦穆公見伯樂年長,請伯樂推薦善相馬的人,伯樂便推薦了九方皋。秦穆公召見九方皋,托其尋馬,三月後帶回一匹馬。穆公問是什麼樣的馬,九方皋說是一匹黃色的馬。穆公派人取馬,卻是一匹黑色的公馬。穆公很不高興,喊來伯樂責問,你介紹那位求馬的人,連馬的顏色與公母都分不清,又怎能鑒別出馬的好壞?伯樂答道,竟到了這種地步,勝過我千萬倍!九方皋看馬只看馬的天賦靈性,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不所視。像九方皋這樣的相馬,有比鑒馬更多的寶貴道理。果然,後來試馬,此馬乃是一匹天下少有的駿馬。諸位,看馬如此,治理國家更需如此。不能看其表面,而要看到其內裡。」

很簡單的一個故事,卻有著很深的寓意,特別是對宋朝的官場,猶如醍醐灌頂。

鄭朗又說道:「但是做人務必低調,狐丘的長者對孫叔敖說,人有三件事能招來怨恨,爵位高了,人們會妒忌,官職大了,君主會猜忌,俸祿厚了,會招來怨仇。孫叔敖答道,我爵位高了,心志就愈低下,我官職大了,便愈加小心,我俸祿厚了,施捨就愈廣泛。依靠這三樣,來避免人們的怨恨,可以嗎?長者說,喏。」

這句話寓意更深。

鄭朗說完後,刻意看了看梁適與龐籍,梁適手段挺厲害的,龐籍也不大好,馬上一走,龐籍無疑為會首相,可為了保住地位,做了一些不當做的事,被言臣找到把柄。龐籍一去,朝堂亂了套,再加上剛剛召回來的歐陽修在中間反覆的攪,比賈昌朝執政時更加烏煙瘴氣。又看了一眼狄青,不過狄青不用急,先將狄青在南方拖著,避開那場六塔河風暴,然後再慢慢開解。

但鄭朗越是這樣,趙禎越是捨不得,坐在龍椅上,怔忡的看著大臣。

鄭朗又說道:「陛下,近年來國家漸漸好轉,陛下也有充足的財帛,執行種種惠民的政策,但一個國家的繁榮不僅是富,富而不強,還是不能振奮國人的信心,不能恢復漢唐雄風。適度的在考慮國家財力,百姓壓力下,做一些開拓之舉,乃是強國之道。一個國家又富又強,才是泱泱大國,不至於侮辱祖先,請陛下恩准臣與狄青南行。」

狄青也站出來說道:「陛下,臣起行伍,非戰伐無以報國,願意得蕃部騎數百,益以禁兵,與鄭相公一道羈賊首至闕下,報效聖恩。」

趙禎連連歎氣。

鄭朗說去南方比普通的外放有著更強的積極意義,但這一去南方,想想鄭朗龐大的計劃,不知得多少年,才能返回京城。趙禎還是不捨。

龐籍說道:「陛下,要麼讓狄青單獨而行,率軍南下,平定南方?」

鄭朗要離開京城南下,趙禎問何人為相,鄭朗答道,龐籍足矣。

龐籍能量很大的,得到這條消息,其實在陝西,他與鄭朗不是很合,特別是對待西夏的政策上,多有所衝突,但進入兩府後,兩人合作一直很愉快,所以獻了此諫。不過是發自內心的話,還是以退為進,只有龐籍自己知道了。

鄭朗搖頭,說道:「南方一行,不僅是平叛,更重要的是治理。狄青前去,大捷指日可待,但治理百姓卻不及臣。且臣一直思付兩廣與湘水流域必須要開發,也付出了心血。必須讓臣前去南方,這是朝廷的後方,後方不安穩,西北怎可平定?」

不但西夏,還有幽雲十六州呢。

若將西夏平定,得到幽雲十六州,銀行與平安監一年為朝廷增加大量錢帛,還有科學的進步,在學生時恆的帶領下,火炮與黃火藥略略有所進展,是憑空架起的科學技術,難度高,不過早晚這兩樣事物會出現在宋朝。一旦普及,以宋朝的重視內治,想辦法消除黨爭,即便有宋徽宗之流,宋朝也會繼續發展。

世界上沒有永遠存在的國家,但只要宋朝能平安發展三四百年,以宋朝的種種,自己推進科學,一個龐然大物必將出現在世界之林。

南方將是他龐大計劃的重要一環。

趙禎猶豫不決,但南方壞消息繼續源源不斷傳來。儂智高去了邕州後,日夜派人砍伐巨木,大治舟楫,揚言再順郁水而下,攻取廣州。實際這是一次嚴重的失誤,若是儂智高藉著大勝之威,在邕州安撫百姓,使諸族歸心,再訓練軍隊,布建軍事工事城防,嚴修關卡,宋軍南下會面臨很頭痛的問題。但是沒有,只顧修舟,即使給他一次再攻廣州的機會,廣州當真那麼好攻打的?

但是沒有,不但沒有,為了修造船隻,在邕州魚肉百姓,使百姓離心。可是宋朝君臣對軍事多不懂,聞聽後十分震恐。又看到余靖無力平叛,最終同意鄭朗一行。狄青又言賊便於乘高履險,步兵力不能抗,故每戰必敗,願得從西邊蕃部兵自從。

有些大臣再度產生懷疑,北方馬與北方的騎兵,在南方的環境裡,能適應嗎?高若訥說道:「蕃部善射,耐艱苦,上下山如平地,當乘瘴氣(指兩廣大多數地區在冬天瘴氣少)未發時,疾馳破之,必勝之道也。」

趙禎問鄭朗,鄭朗說可,於是從之。乃詔書從鄜延路、環慶路與涇原路選蕃部廣銳軍,曾有戰鬥經驗者五千人,逐路派使臣一員,押赴廣南行營。實際此時五千宋軍遠比史上更有戰鬥力。一是西北兩役大勝,士氣高昂,二是有一千幾百女真人在其中,三是朝廷財政寬裕,賞賜比史上豐厚,士兵積極性高昂,四是鄭朗與狄青在西北頗有威信,聞聽二人南下為主帥,諸多蕃兵多踴躍參加,幾乎將各個公堂擠破了,五是朝廷得到大量戰馬,組建了十萬騎兵,騎兵數量也遠遠超過史上的宋軍騎兵數量,騎兵兵源多。

史上狄青南下的便是這五千騎兵,再加上兩廣本地的雜牌軍,以及從湖南江西徵集的一些土兵,一共三萬一千人,參與歸仁輔之役。

還是這麼多人,鄭朗此行是治理為主,改變的是崑崙關戰役後的戰事,前面的全部交給狄青,但現在鄭朗沒有說。且考慮到鄭朗的計劃,故朝廷頒旨以鄭朗先前擔任江南西路荊湖南路經略安撫招討使,許以便宜行事。當鄭朗到達嶺南後,此職又化為兩廣經略安撫招討使,將軍事、民政、財政大權全部抓住。實際還有荊湖北路、梓州路與夔州路,計劃上是六路,但不可能將六路所有大權交給鄭朗的。那麼縱然鄭朗德操無可挑剔,也會惹來天大的麻煩。實際若不是鄭朗此時在諸臣心中上升到一個無可替代的高度,即便擔任此職,也會惹來爭議。畢竟相比於緣邊四路幾個州,無論那兩路,面積廣大,人口諸多,是其數十倍之眾,說句不中聽的,若是鄭朗有野心,割地為王也可以了。

這是趙禎對鄭朗的補償,信任,也是鄭朗的計劃需要。再授狄青為宣徽南院使、荊湖南、北路宣撫使、提舉廣南東、西路經制賊盜事,廣南諸將佐皆受鄭朗與狄青節制,若孫沔與余靖分路討擊,亦各聽沔指揮。也就是劃分了幾名主帥的權利,一是鄭朗,過後是狄青,然後是孫沔,最後才是余靖。老余做得不好,讓趙禎失望了。

詔書下達,陝西五千騎兵迅速組建向廣南疾奔,也宣佈一個時代的暫時落幕。京城百姓聽聞後,先是感慨,然後是留戀萬分。鄭朗執政這四年多時間,給大家帶來太多太多的富足、希望。甚至許多文人將這幾年比喻文景之治、貞觀之治。但老百姓不知道,鄭朗一行,會遠離朝堂很長時間,以為鄭朗平定儂智高後,還能回來,所以雖留戀,但留戀的氣氛不濃厚。就在這時候,鄭州忽然傳出一則消息……

第六百四十五章 平安符

鄭朗執政後,三司先後收到兩筆奇怪的捐款,第一筆捐款於慶歷八年,三千一百餘兩金,兩萬兩銀。第二筆捐款是皇祐三年江淮旱災,一千七百兩金,兩萬四千兩銀。

捐者將金銀用三輛車子送到三司後,隨著離開,不留姓名。然後朝廷再尋找這個人找不到了。

很奇怪的一件事,趙禎經常對此人交口稱讚,多次表示想召此人入宮,但不知道是那一個人。不是小數字,前後折合金四千八百餘兩,銀四萬四千餘兩,折合緡錢十三萬餘緡。

實際這兩筆款子都是來自鄭朗的捐款。鄭家肯定不是宋朝有名的頂級富戶,不過鄭朗的薪酬越來越高,這是次要的,家中產業規模在壯大,鄭朗的權勢,以及與樊家的聯親,柴克明盡心盡職的經營,產業收入漸漸超過鄭朗龐大的薪酬。鄭朗生活不像范仲淹那樣苦逼,兩人同樣賑濟了許多人,不過鄭朗薪酬一直比范仲淹高,范仲淹也沒有產業收入,故鄭家年收入超過范仲淹的五倍到七倍。所以范仲淹在杭州為族人治了幾千畝地後十分吃力,鄭家卻每年產生大量的盈餘。

鄭朗去南方,實際職務並不低,身兼真正兩路以上的經略安撫征討使,這個在宋朝歷史上罕有其待遇的。但其他人不知道,認為鄭朗受了委屈,不然怎麼去了嶺南。

崔嫻找來的親戚心中不服氣,便將這件事終於捅開,意思是鄭朗對得起朝廷,即便是拿的薪水多,也陸續重新捐給朝廷,為什麼還要將鄭朗貶放到嶺南那個大殺場、小殺場?

趙禎聽聞後很是愕然,此時鄭朗與狄青皆沒有離開京城,便將鄭朗召入皇宮詢問。鄭朗不好回答,我開了金手指,卻默認澶州河決,心中愧疚不安,於是回答道:「災害連連,臣知道乃是水土破壞,但臣心中很是愧疚,臣又無子,何故憐惜錢帛?」

這句話很重要。

為什麼讓鄭朗擔任這個古怪的官職,權傾一時,沒有多少大臣反對之,多種原因,一是對鄭朗德操的信任,二是的確需要,三便是無子。有子,兩個養子,終有親疏之分的,要麼這些年來就是兩個女兒,鄭朗有什麼理由會產生嚴重的野心?傳位於何人?女兒,養子?

而且兄弟倆同病相憐,趙禎聽後唏噓不止,自己雖然三個兒子死得早,還看到兒子的腥氣,但鄭朗至今只有兩個女兒,比自己更慘。

這件事產生了很大的震動。

司馬池默受幾個叔叔侵吞了幾十萬貫的財產,范仲淹救濟族人,傳為美談。但一個是族人,一個是叔叔們,多少沾有一個私名。鄭朗不同,全部交給了國家。

不過鄭朗對此很氣惱,回到家中責問崔嫻:「是你的意思?」

崔嫻搖頭。

但鄭朗看著崔嫻神情,心中已經確認,對這個妻子,鄭朗有時候很無言。好是好,一個賢內助,這些年幫助自己暗中出了許多主意,但與夏竦類似,私心有些重,善權詐之術。自己離開了朝堂,妻子擔心在大臣排擠之下,自己有去無回,大約這才將這個內幕消息放出來,替自己邀名,讓趙禎莫要忘記自己。

可想責備又無從責備起,比如前去南方,崔嫻只准月兒一道前往,其他幾個妻妾一個不帶。江杏兒與四兒皆不捨,崔嫻便說了一句:「王翦為何向秦始皇要地要封賞?」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鄭朗的薰陶下,家中幾個妻妾多喜讀書,包括四兒與環兒與少女時代相比,也是刮目相看。這是一個很著名的歷史,秦始皇滅楚,問王翦需多少兵馬,王翦答道需六十萬人,問李信,李信說二十萬人,於是秦始皇用李信,最終失敗。秦始皇大怒,多次請王翦出山,王翦最後成行,臨行前向秦始皇多求良田屋宅園地,甚至軍隊離開後又五度派使者求良田。人質疑,王翦說了一句話,秦王粗暴又不信任人,如今傾盡全國兵力交付給我,我只有多請田宅作為子孫基業的方法穩固自家,以來打消秦王的懷疑。

秦始皇不能與趙禎相比,不能過度醜化秦始皇,至少李斯等名將名相在秦始皇一代,沒有遭到殺害,但對臣工的容忍度還是遠不及趙禎。就連宋神宗也遠不及趙禎,一方想要王安石改革,一方又擔心王安石權柄太重,刻意用保守派分解政權,對王安石掣肘,不然何來黨爭一事?鄭朗至少眼下無子,又少了一層擔心之處。

可是不能不注意的。

例如岳飛,四大節度使當中趙構最看重的是岳飛,讓趙構動殺機有三,岳飛過於參與太子一事,讓趙構不悅。收回四大節度使兵權時,韓世忠與張浚都默契的配合,岳飛不從。還有第三件事,岳飛說了一句,何必擔心,俺們家人一起在杭州,做為朝廷人質,這是潛規則,不能公開的,岳飛卻將這件事捅開了,也捅馬蜂窩了。說不過去,前方將士在替宋朝賣命,卻用家人做人質,朝廷昏暗到什麼地步?不能說!故趙構起先想用張浚開刀,最後卻選擇了岳飛。

自己南下,朝廷若採用自己的策略,會陸續地將六路所有軍政財權一起交給自己,以便宜行事。荊湖兩路不怕,下有嶺南,上離京城近,夔州路與梓州路更不用擔心。主要是兩廣,不但將所有軍政財權交給自己,還有軍權,狄青的五千軍隊僅是開路先鋒。崑崙關大捷自己不會搶狄青功勞的,但在崑崙關一戰後,自己還會主持一系的戰役。所以自己又發出兩部人馬,一部從陸地前往江南西路與荊湖南路,不是用來戰爭的,而是打通兩路南方相連的道路。兩路通達,繁榮兩路南端的經濟,也為下一步開發嶺南,以及靈渠道路鋪下基礎。但最終會進入嶺南。還有一路從大運河出發,沿海路,順著季風前去欽州登陸。兩路共有兩萬人馬,也就是鄭朗前期準備的三萬多兵馬,餘下的一萬多人暫時不動,那是為平定夔州路與梅山蠻做預備隊的。但已是可觀的數量,再加上原有的軍隊,自己在軍方的威信。就是趙禎信任,一些文臣仍然會胡思亂想,因此妻子與女兒、養子、母親一起留在京城,便起這個人質,讓這些大臣安心的作用!

不能公開說,但崔嫻點了王翦,幾個小妾皆知道這段歷史,會意了。

故只去月兒一個人服侍,崔嫻還有一個用意,鄭朗久無子女,只有月兒歲數最小,身體健康,看能不能「專心」一人,為鄭家留下一個後代,這幾乎成了崔嫻最大的心病。

對妻子這些小心眼,鄭朗還能說什麼?

鄭朗也沒有說什麼,此行是南方,遠不是後世的南方。就像太平州一樣,後世去了蕪湖,是一個美麗的江城,但自己初出太平州,全部是湖蕩子,一到夏天又濕又熱又悶,如白居易所寫的那樣,地勢低窪,濕熱難度。自己未去兩廣,估計更恐怖。而且自己這一行,並不會呆在一個地方,要到處看,有可能走遍嶺南各個要地。就連月兒也不想帶,怕她吃了辛苦。

至於人質不人質,鄭朗考慮得倒不是很多,崔嫻擔心有道理,不過趙禎應當能罩著自己。只要自己把握好分寸,在南方會吃很多苦頭,大臣不會太反對。

月兒在練習騎馬,狄青先行。

臨行前來到鄭府,狄青問道:「鄭相公,我去南方怎麼辦?」

必須要問清楚的,史上狄青成為第一順位主帥,但現在變成了鄭朗。鄭朗答道:「軍事上你可以見機便宜行事。只要記住一句話,務必迅速將儂智高主力殲滅,餘部或者其他蠢蠢欲動的反部等我去了邕州,再行商議。」

「若是有將領不聽我指揮怎麼辦?」

狄青這一句問得很有含義的。鄭朗啞口無言,看來陳曙必死無疑了。道理很簡單,李績出征喜歡殺女婿,戚繼光殺兒子,皆是為了軍紀,不殺人不足以立威,特別南方諸軍軍紀渙散。猶豫了一會,鄭朗說道:「殺無赦。」

希望余靖不要再犯糊塗了。

但鄭朗又補充一句:「狄青,平張海時可記得我說的話?」

「我還記得。」

鄭朗看了看他神情,雖說記得,此時狄青功高一世,若是崑崙關一役後,心氣會更高,自己勸說也未必能聽得進去了,但還是勸說道:「狄青,最看重你的人第一是范雍,其次是范仲淹與尹洙,再者便是我。尹洙與范雍已故去,范仲淹漂泊在杭州,我也在南方……」

下面的話沒有說,你是武人,功越高文臣必忌憚,能罩你的人只有我與范仲淹,龐籍雖對你也欣賞,可你們關係畢竟有些疏遠。范仲淹政治生涯結束了,還好,鄭朗進諫,沒有讓范仲淹到處漂,否則這一年范仲淹也會故去了。還活著,不過據傳在杭州范仲淹身體一直不大好,多次上書致仕,趙禎不准。我一去南方,若你再回朝堂,便沒有人保你。

狄青蹙眉,顯然很不滿意。

鄭朗也沒有再勸,以後在南方慢慢勸,反正自己也打算將狄青扣留在南方做為自己幫手。南方一平,再想其他辦法,不能讓狄青在執兵時擔任樞密使,否則下場依然會很慘。

狄青已經達到目標,鄭朗准許他便宜行事,准許他以軍法執軍紀,這一戰便有了底氣。

第二天趙禎於垂拱殿設宴招待狄青,對諸相說道:「朗與青素有威名,賊必畏其來,左右使令,非親信者不可,雖飲食臥起,皆宜防突然竊發。」

也就是自狄青與鄭朗離開之時,左右侍衛必須用親信重重保護,以防儂智高派刺客刺殺。

狄青離開後,趙禎又頒布一道手旨,凡是避賊在山林者,速招令其復業。其乘賊勢為盜,但沒有殺人之罪,或者為賊所脅迫能從賊軍中逃歸者,並釋其罪不究。各州縣苛征於民,大肆刺面為兵士,令取字給公憑自便。很有仁愛的一道詔書。又說為人所殺而冒稱賊首級者,派人識驗,冤殺之者,給錢米周濟撫恤其家人。其家被焚劫者,免戶下差徑,有役者,仍寬與假,助其營葺室居。凡城壁曾經焚燬,若當初無城及雖有城而牆不固者,並加完築。器甲朽敝不可用者,繕治之。

後者也是宋朝起初大敗的原因。嶺南雖有孔宗旦這些優秀的官員,終是少數,整個嶺南官場一片黑暗,貪污受賄,魚肉百姓者比比皆是。包括武器在內,也多有貪墨,所有器甲多不可用,於是戰事到來,一觸即敗。

趙禎聽聞後雖惱怒,但容忍了,這才是理智者的表現,只能慢慢治理,想要嶺南官場清明,那是不可能的。中原官場都沒有清明,如何讓嶺南官場清明?只能看鄭朗南下後,能不能讓情況好轉。

頒過詔書後,趙禎忽然莞爾一笑,自己是多此一舉,狄青雖是武人,鄭朗卻不是武人,有鄭朗隨後而行,不需自己囑咐,也不會出現大問題。但趙禎這樣想就錯誤了,史上狄青歸仁輔一役與邕州一役,殺的叛軍不足一萬人,其他人先後招撫。但被抹黑成殺了幾十萬人。鄭朗此行,一手舉著胡蘿蔔的,另一手則是舉著大屠刀。不會殺幾十萬人,但準備最少殺上幾萬人,否則嶺南不得安寧!

不但如此,還派了兩個殺神前去,一是郭逵,第二個便是醜化的楊文廣。嶺南事發後,楊家將中楊畋參戰了,是文臣,也只是小規模的接觸兵敗,隨後楊畋膽怯,退守韶州。楊文廣僅作為一個不起眼的部將隨狄青部一道南下,但醜化成百敗將軍。現在不同,楊文廣夫婦皆隨軍而行,而是作為重要的副將。

隨後還帶了另外三個殺神,種諤,張岊,趙珣,隨鄭朗一道離開的。對付儂智高,有狄青足矣,勿用再動用太多的宰牛刀。

這一行準備也更充分,從治療瘴設的藥物,到避蚊的藥物薰草,到各種情報、地圖,一一具備。五千蕃騎,也遠勝於史上狄青所帶的蕃騎,他們將化為五千殺神,出現在崑崙關!

接著兩萬人馬分頭而行,一路是趙珣,從水路帶著大量物資南下,一路是張岊與種諤。僅留下一百侍衛,皆是女真蕃騎,這些女真人對鄭朗很尊敬,故將他們作為最貼心的親信守護鄭朗安全。對此,鄭朗哭笑不得,其實他最擔心的便是女真人,還有敵烈烏古部,也就是後來的蒙古人。

大量物資南下,鄭朗也要離開。

趙禎再次款行,但不在垂拱殿,而是在另一個地方,瓊林苑。

與唐朝的恢宏相比,宋朝略顯小家子氣,從陵墓到皇家園林,唐朝長安有華麗的曲江池,到洛陽的上陽宮、西苑,甚至以半縣面積開園,宋朝園林規模要小得多。私人園林倒是比唐朝多,首為開封,次之乃是洛陽、蘇州、湖州,再到杭州。杭州經鄭朗點化後,富甲天下,漸漸後者居上。但皇家園林很小,四大園林。後周建造的玉津園,被宋朝改造成動物園,養了一些大象、孔雀、四不像等奇珍怪物。又將趙廷美私宅改造成宴請進士所,隨後嫌其園小,宴請進士所改在瓊林苑,此處多遷載許多花卉,四時花開不斷,名為宜春園。趙匡胤又建瓊林苑,後成宴請進士所,超品大員外任時,多在此處皇帝親自餞行。宋太宗為了平南唐,又發兵三萬開鑿金明池,於此教水軍嬉戲,南唐平定後,又陸續修建了一些建築,成為宋朝第四個皇家園林。總之,規模皆不是很龐大。倒是後來蔡京竄奪宋徽宗奢侈無度,大修了兩座華麗的園林,一曰延福宮,一曰艮岳。

鄭朗外任,與狄青待遇截然不同的,所以在瓊林苑趙禎親自替鄭朗餞行。

龐籍率領諸臣先行趕到,鄭重地走過來說道:「行知,南方一行十分艱苦,君於國有大用,不能挾勇輕進,必須照顧好自身安危。」

發自內心的話,之所以自己能得任兩府權相,是鄭朗一再推薦的結果。

「醇之,謝過了。」鄭朗淡淡唱了一喏,心中好笑。別以為身集兩府首相是一個寶座,自己這些年一直做得很小心的,實際許多大臣已經不服了。龐籍再居兩府首相,不服的大臣更多。而龐籍又沒有自己功勞大,再加上種種小手段又讓許多人不服,那不是寶座,而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等著噴發吧,一下子將你噴到太空。

有時候想想宋朝古怪的官場,鄭朗啼笑皆非。

諸臣寒暄完畢,趙禎這才出場。

但他帶了三個女子出來,一個是曹皇后,也能出場,這是尊重。皇后就是國母,許多場合不用迴避的。還有一個女子,張貴妃。以前看過,離得遠,鄭朗看得不真切,第一次離得有這麼近,包括龐籍等臣工皆用眼睛瞟了一下。十分嬌媚,而且嬌小玲瓏,然而鄭朗心中有些歎惜,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後來有意為了吸引趙禎痛愛節食的,張貴妃苗條有了,嬌小也有了,可嬌小得太過份,瘦弱的樣子幾乎能讓一陣風刮跑。難怪不長壽。對此,鄭朗也不好勸,難道上前說,張妹妹,你要增肥?

很多事能看到,但不知道怎樣阻止它繼續發展!這才是無奈的地方。

這是張貴妃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出場,沒有其他的意思,僅是趙禎對鄭朗的看重,自己出來餞行不算,還讓皇后,最喜愛的女人一道出來餞行!

第三個女子便是趙念奴。

有幾年趙念奴沒有單獨找鄭朗了,畢竟年漸長,不是幾年前不大懂事,知道避諱。鄭朗對趙念奴有恩,於是趙禎也讓長女一道出來替鄭朗餞行。就憑這陣場,已讓諸臣工艷羨不已。去嶺南肯定吃苦,但值得了。

趙念奴先站出來,盈盈地走到鄭朗面前。實際看到這個小妹妹,鄭朗心中隱隱有些害怕。趙念奴從袖中拿出一個平安符,說道:「鄭相公,這是我親手編織的,又讓相國寺方丈開光,祝君南行平安。」

她說這句話時,眼中分明流露出不捨與一層媚意。

鄭朗認為她長大了,就會沒有事,鄭朗想錯了。自小時,趙念奴就聽宮裡人念叨鄭朗,產生朦朧的情愫,後來知道兩人關係如隔千山萬水,不可能呆在一起的,也沒有再找鄭朗。但實際鄭朗居於首相之位,種種事情仍然源源不斷傳進宮中,幾年的大治,使趙念奴心中對鄭朗的印象彷彿如同古代幾位大賢一樣。

還有趙念奴有一些戀父情結,李瑋肯定不是暴發戶,而是富二代,可他大肆揮霍迎娶趙念奴,反而起了反作用。趙禎多樸素哪,一個小小的駙馬憑什麼如此奢侈?鄭朗沒有趙禎那麼「摳門」,不過生活並不奢侈,也讓趙念奴喜歡。相貌鄭朗僅中等,可氣度從容,無人能匹敵,而且性格溫和,與趙禎很相似,這更讓趙念奴喜歡。李瑋將注定是一個悲催鬼,小姑娘反覆的用趙禎與鄭朗相比較,李瑋再不錯,如何與這兩人相比?越比越看不眼!

鄭朗只好施禮,說道:「謝過公主殿下垂愛。」

想接過平安符,可是趙念奴又做了一件讓他更害怕擔心的事,居然親手將平安符往他頸子上掛,還喃喃說道:「鄭相公,一定要平安。」

呢喃的聲音帶著綿綿情意,處子的清香撲面而來,鄭朗哆嗦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龐太師

其他人沒有注意,這兩人如團兩條直線,不可能交會在一起。鄭朗的德操、自我約束,也不讓大家產生懷疑。看看蘇武、劉平等人,雖未降敵,在敵國仍然找了一個女伴,契丹派了四個嬌美如花的妹子整天環繞在鄭朗身邊,鄭朗碰都未碰一下。況且趙念奴已訂了親的。連趙禎都未懷疑,認為女兒是感泣與崇拜,笑盈盈地看著女兒給鄭朗掛平安符,心裡還說,做得好。他心中愧疚,但能給鄭朗什麼呢?女兒也替自己表達了一些心意。

說走就走,宴罷,鄭朗就帶著一百名女真人的精騎,離開京城,月兒後行,將隨從京師發往嶺南物資一道走,快得讓百姓感到愕然,有受惠的百姓還準備送行呢,鄭朗就離開了。實際鄭朗最怕的就是老百姓送行,地方上還好一些,若是京城百姓夾道相送,哦,天塌了。

到了唐州,才趕上張岊與種諤的軍隊。

卻聽到朝廷傳來兩個消息,皆是龐籍的改革。

皇祐這四年時間,鄭朗除了裁兵、銀行與農田水利法外,所做的皆是微調,范祥發起的鹽政改革與鄭朗沒有多大關係,只是默契表示一下支持。但在之前,鄭朗已經為宋朝打下一些好的基礎,例如改良型的免役法、倉法、平安監、三白渠、江東圩、密州港,以及至今沒有讓鄭朗看到究竟有什麼好處的改良型保甲法,與西夏戰爭的勝利,外交改被動為主動,務實的作風,利用金手指使用了一些良吏,所以才有了皇祐之治,又有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想到樊樓宴,看到樊樓宴數臣皆是廟堂上,於是又稱為樊樓盛世,形容宋朝這幾年變得就像富麗的樊樓一樣。

實際還有許多弊端,鄭朗執政,歲數小,掌控兩府,許多大臣心中未必服氣,因此鄭朗沒有做。這才有了龐籍兩次改革,第一個革新便是主動用朝廷的餘錢參與到銀行當中。

趙禎對自己苛剝,但對臣民卻十分寬鬆,手很散,不是鄭朗一個人認識到了,有許多大臣皆認識到趙禎這個短板地方。不能讓三司與內藏庫有大量積余,一有趙禎就會濫賞,真賞給百姓還好一點,往往多半賞給了不該賞的人。因此龐籍上書,提議內藏庫與三司所儲藏的一些錢幣、金銀除去必要的開支,一起放入銀行。

銀行運轉了兩年多時間,大多數大臣已經明白它的一些運行模式,一是本金,二是存放之間的利差,三是長途調動收取的中介費用。實際動行過程中,資本仍然不足,後世有一句話,會借錢才會發財,這時代沒有人提出來,不過一些精明的商人有了初步的意識,加上利息低,不少人也想到借雞生蛋這條道路,可是存錢少,其實還是貨幣不足,導致借款艱難,往往要請客送禮,才能讓銀行官吏發放貸款。

國家這些錢存放在三司與內藏庫國庫裡有損耗,有管理費用,有霉爛,放在銀行裡,卻會變出許多利息,存款利息低,但量大了就很可觀的,雖暫時不分紅,這個錢始終是國家的。

放入銀行,也盤活了國家的經濟與貨幣不足,放入銀行,儲蓄少了,趙禎就不會大手大腳。事實讓龐籍逼迫之下,內藏庫與三司先後交出一千五百多萬緡相當的銅錢與金銀,存入銀行了。不過龐籍仍然克制住內心斂財的慾望,沒有貪圖高利息,存的時間為一年一揭。下一年結算,國家要用錢了,將它拿出來,不用則取其利息。也不少了,三十萬緡錢,國家一個礬專營,也不過就這個數字。茶政經過種種改革之後,略略變好,一年不過七八十萬緡錢。國家才設立市舶司時,也不過就是三十幾萬緡錢。將它放出後,最少一年能產生一百多萬緡差價,國家能分取一半,若這樣結算,會達到一百萬緡。若再結算三司內藏保管費用、損耗,還要更高。

這也是龐籍進諫得以執行的原因。

隨行的行軍掌書記司馬光不解,就問鄭朗:「鄭相公,為什麼你不做?」

「君實,你再想一想?」

鄭朗刻意將司馬光帶出來做為行軍掌書記,不是讓司馬光立功的,對他與王安石仕途,鄭朗從未擔心過。而是開拓司馬光的胸懷,雖經自己幾年教導,司馬光要比史上好得多,但在書信往來之中,還能看到司馬光的一些保守影子。因此帶到南方一行,讓他歷一歷軍旅生涯,讓司馬光胸懷變得更壯闊,否則在宋朝官場的染墨之下,說不定有可能司馬光以後能與自己角牛。司馬光多厲害,幾十年後,天下人都會知道的。

司馬光沉思,最後說道:「內藏庫!」

「中的!」鄭朗先笑,後搖頭,腹黑能力,司馬光太厲害了。

正是這個內藏庫,國家收入僅有一部分流入內藏庫,以備國家急需之用,實際它成了皇家的內庫。一般執掌的人多是貴戚或者宦官,例如曹瑋與藍元震。究竟它有多少錢,一般大臣不知道,故張方平詢問自己,讓自己估猜。也能估猜出一點兒,例如有災害,或者有急用,趙禎出手大方了,內藏庫盈餘就稍為豐厚,若是出手小氣,內藏庫儲存並不多。也不能說它全是壞處,至少在對這些錢帛的使用效率上,它遠遠高於三司,連鄭朗執政這幾年,三司的浪費率也比內藏庫高。因為它身後站著一個仁愛節儉的背影。但放在宋徽宗時代,那可糟糕了。

宋代臣權下降,君權同樣在下降,君王的詔書若兩制大臣不同意,往往都不能執行下去。所以內藏庫會使君王心中踏實一點兒。

龐籍將這批錢逼出來,看似很好,一年直接或者間接產生的價值可不止一百多萬緡錢,僅使趙禎「無錢可用」,就會產生更多的價值,又繁榮了地方經濟。可是會有許多麻煩,國家財政收入流入內藏庫占的比例很少,但多是金銀銅錢、珠玉香料,三司裡卻多是貨物、糧帛,這一逼實際是將內藏庫的錢轉入銀行,歸中書所管,麻不麻煩?而且皇上手中的錢少了,私下的賞賜必然減少,官員看到自己賞賜下降,會不會怨恨?

鄭朗喃喃道:「龐太師,好相公!」

讚賞的話。

對後期諸相,包括兩個學生在內,鄭朗最看好的是龐籍。不是王安石,王安石變法很有名氣,可沒有做好,成了壞事,結果壞的一面勝於好的一面,鄭朗評價就不會很高。

偉人說過,黑貓白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

鄭朗說過,我要執政,就準備下地獄吧。這個下地獄就是指為了成功,不擇手段。性質差不多。

龐籍難道看不出其中的區別?看到了,但為了國家,還是去做了,所以說他是好宰相。

實際鄭朗略高評價了龐籍。

龐籍逼的,從各個方面來看,龐籍接了一個好班子,高效率,即便有儂智高之叛,鄭朗與狄青前行,恐怕就是李繼遷謀反之初,若沒有契丹之逼,也能將李繼遷拿下來,不成危害。但看財政收入呢?皇祐三年支出僅是一億略多,收入達到一億四千三百餘萬,結合起來產生近四千萬盈餘,計錢最少達到三千多萬緡錢。

這個數字當時出現所有大臣瞠目結舌,無他,這個積余就比唐朝最高一年收入還要多。並且這個積余是在種種惠民政策,撥出大批款子救災基礎上產生的。

不然何來瓊林餞行,連張貴妃都從深宮裡走出來替鄭朗送行一事?若說鄭朗是趙禎的心腹大臣,難道趙禎就沒有其他的心腹大臣?

這幾年大治成了宋朝歷史上的一個里程碑。龐籍也未打算想跨越過去,然而也不想太過黯然。接手兩府事務後,他認真的想了一下,實際有些難辦了。

僅是一個減少加耗與頭子錢政策,會使無數農民得到進一步的休生養息,但國家會最少減少收入一千萬緡錢。有可能不夠。

這是一個小頭,還有兩個更大的大頭在後面。第一個是鄭朗持續的平叛,會帶來大量軍事支出,不知道鄭朗戰役會打多長時間,若是如同鄭朗計劃裡所說的那樣,會進行五年以上時間,每年軍事費用最少支出一兩千萬,甚至更多。還有呢,鄭朗開發南方,長久的會使國家受益,受很多的益,但眼下必須先支出,各項工程開始,朝廷又需要大量錢帛,這個也要看鄭朗做得有多大,有可能不亞於軍費支出。

三樣折合在一起,有可能一年要付出四千到五千萬緡錢,但若成功,十年後宋朝會變得更好更強更大更富。不過眼下是很困難的,儘管去年有三千多萬緡錢積余,然而從今年起會不足,嚴重的不足。這個也沒有多大關係,國家還有充足的儲蓄,可以用來支撐。就怕這些儲蓄也被用完了,再與鄭朗四年半時間執政相比,龐籍就苦逼了。所以鄭朗臨行前,龐籍刻意對鄭朗拱手說道:「行知,替我省省錢吧。」

感謝你好心,再三推薦,使我當直名副其實的首相,不過也不要將我弄得下不了台!

鄭朗卻說道:「醇之,故我請陛下用你為首相,非君,他人不可擔任也。」

雖是誇獎與信任,龐籍卻在苦笑。

讓鄭朗逼了一逼,龐籍只好另想他路。第一條是增錢入銀行生利,節約國家開支,以備不測。

第二條便是從冗官著手,宋朝三冗,冗政是隱形的,鄭朗只改良一小部分,其他的不敢動,動了太麻煩。冗兵鄭朗動作最大,一口氣削去禁廂兵達到四十多萬人。這也成了國家盈餘的大頭。若不是鄭朗大手大腳的興修水利與救濟災民,僅是一個裁兵與平安監,國家就會產生盈餘三千多萬緡錢。但並沒有真正解決冗兵,冗兵乃是一個系列的問題,有的根本就不好動,例如宋朝的過份重文黜武,將從中御從皇帝手中轉到文臣手中,大量的貪墨與浪費,武器製作、保管以及運輸經過改良後依然存在嚴重的問題,等等。

對此龐籍也不大敢動,於是想到冗官上,提議國家每年逐步減少不必要的提撥官員數量,對官員不必要的恩賞,可以賞,但必須有功才賞。這條政策依然從范仲淹慶歷新政上發展出來的中和政策,包括包拯、張方平等人也提出類似的建議,裁減官員太麻煩,但從現在起,從源頭杜絕官員數量的氾濫,以達到一種平和的手段,逐年減少冗官的氾濫成災。不僅長遠可以獲利,眼下就能獲利。然而這樣做,又要得罪一些官員。因此作為宰相,范仲淹先行提過,其他宰相都未提,包括鄭朗僅是隱晦地提了一下,精兵簡政,這個簡政針對的就是冗官與冗政。

明確提出來,作為首相,龐籍乃是第一人。

動作仍然不大,但縱觀歷史,史上只有龐籍執政時,冗官現象開始下降了一小部分,北宋整個趨勢卻在上升中。直到南宋,宋孝宗前期做得很好,也比較溫和,實際一些做法仍然在范仲淹策略上發展延伸出來的,不過更著重減少矛盾與實用,摘除了范仲淹改革尖銳部分與迂闊不實用部分,所以宋孝宗時做得最好。但到了晚期,國家積重難返,反對聲音巨大,宋孝宗放棄了。但就是宋孝宗的一些方略,鄭朗都不敢用,這是一種牽就,或者說是溫水煮青蛙,一起推出太多的方策,許多權貴利益受損,連自己推行下去的幾條方策都有可能被這些人推翻,落得史上王安石的下場。所以看到了,鄭朗未說。

龐籍敢提出來,勇氣可嘉。

司馬光在沉思其中的利害關係,他的一生,早年受父親影響,隨後受鄭朗影響,再後受龐籍影響。某些方面,龐籍就是他第二個導師。

鄭朗說話了:「龐醇之既然不怕麻煩,我索性再給他添加一個麻煩。」

「鄭相公,何?」

「虔州鹽政!」

虔州乃是江南西路,所以鹽屬於江淮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雖鹽政屬於都鹽院管理,然而地方上也要配合。若將虔州地區劃分廣鹽,江南西路又屬於江淮形政,鹽政執行時必然產生許多混亂,所以看到虔州鹽存在著許多弊端,卻無人過問,只能強行派官差抓捕私鹽犯子,使虔州百姓對朝廷產生極度不滿。

不過真想解決,也有解決的途徑。

虔州鹽之所以貴,是貴在運輸過程,雖贛江流域水路交通發達,森林資源豐富,故吉州與虔州一度成為宋朝漕運官船製造基地(宋真宗時官造大型漕船近三千艘,虔州六百五,吉州五百二十五,明州一百七十七,騖州一百零三,溫州前期一百二十五,台州一百二十六,楚州八十七,溫州後期二百八十,鼎州二百四十一,鳳翔斜谷六百,嘉州四十五,溫州上升乃是整個浙江變得更富,鳳翔乃是唐朝留下大量船塢基地,加上西北戰役的需要帶動的數量,虔州與吉州卻是名副其實的國家需要,幾乎佔到其中的四成有餘)。

但無論吉州與虔州贛江水流有多方便,將淮鹽從淮東運到贛江口,再逆流而上,運到吉州虔州等廣南路地區,運費也會變得高昂無比。廣鹽便有了競爭力。

看似地形所屬行政與運費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實際也有調和的辦法。

鄭朗就想出一條辦法,將洪州以南地區,從臨江軍開始,臨江軍不算,離洪州近,廣鹽影響不大。從撫州開始,直到吉州、虔州與建昌軍、南安軍,三州一軍從禁榷區變成鹽政通商區,行政上仍歸江淮管理,但鹽卻讓鹽商從廣南東路用鹽引買鹽過來,於三州一軍實行通商法售鹽。道理與范祥在陝西主持解鹽變革是一理,川北鹽貴,於是用解鹽向川北流通,川北部分地區實行通商法,實際管理權仍屬四川各路。

這一策看似很簡單,實際比川北解鹽通商更複雜困難,首先一旦實行通商法,不是武裝分子組成的私鹽團隊,而是真正的各大商人團隊。與私鹽分子必有所衝突,到執行時,鄭朗早到了兩廣,必有一個有力的大臣守護。其次經過五嶺一些蠻人地區,私鹽分子無所謂,或殺或拉攏,得利與損失與國家無關,一旦官鹽,朝廷必須肅清五嶺通道上一些頑因的生蠻。三是鹽從廣南路來,多是蠻人地區,朝廷官鹽後,必須有能力使這些地區強力的控制起來。後兩點卻是鄭朗南下的責任了。但前面一點,一旦實施,朝廷會頭痛。還有一個麻煩,那就是長時間以來,虔州管理力度不是很強,也形成一條條利益鏈,一旦變成通商法,廣鹽公開進入,朝廷雖未必能受益,但百姓會受益了,虔州也減少大量官府與私鹽分子產生的武裝衝突,看似利民,實際起始必引起很多的反對聲音,甚至出現大規模的武裝對抗。有可能一些私鹽武裝力量與生蠻勾結起來,危害官鹽通道。

問題不大,鄭朗帶了許多軍隊南下,是做什麼的?

關健是龐籍有沒有這個氣魄,借自己率領幾萬大軍南下之即,將這個麻煩一勞永逸的解除。

寫好奏報,沒有與司馬光解釋利害關係,如今司馬光也不用他教導了,此行也不過是開闊司馬光的進取精神。將信用火漆封好,對司馬光問道:「君實,你猜一猜龐醇之會不會答應?」

第六百四十七章 第一步

一個人的成長經歷,一部分天生資質使然,一部分乃是後天成長環境影響。司馬光的後來種種,同樣如此,一部分是天生的,家世好,自覺的維持既得利益集團,一部分也是後天成長,龐籍對司馬光影響最為深遠。學的是晚年善長權謀智術的龐籍種種做法,也不能說不對,朝堂上性格溫和派大臣很多,張方平,現在的蔡襄與富弼,曾公亮,王堯臣等等,因為脾氣相投,與鄭朗關係皆不錯。其中數人也有吏治之能,但為什麼鄭朗沒有推薦他們為首相?

缺少擔當、氣魄!

或者沒有大局觀與手腕,例如富弼手腕偏軟,於是屢屢吃韓琦的虧。做為副相,是好幫手,但作為首相,包括富弼在內,都不大適合。

司馬光學其權謀之術不錯,但沒有學好,帶司馬光出來,正是增加其氣魄與進取精神。

實際司馬光此時也在迷茫中,對自己這位亦師亦友亦兄他遠比其他人更能理解,說鄭朗性格溫潤,也不假,但認真分析,與范仲淹不同的,范仲淹著重的是氣節,鄭朗看似君子的另外一個代表,對氣節德操卻有些漠視,更功利,所做的一切為了結果,只要結果好,其他的都輕視之。鄭朗修聖人書,可仔細地思考,也遠離了夫子的本義。然後再想范仲淹,再想龐籍,他越想越糊塗了。

他站在龐籍角度分析,想了大半天說道:「我想不出來,鄭相公,你認為他會不會答應?」

鄭朗爽朗的大笑:「君實,我也不知道,不過多半會答應吧。」

這件事辦好了就是政績,虔州私鹽之亂困擾朝廷許多年,若龐籍不怕虱子,又想貪圖政績就會答應。若怕麻煩,就不會答應。倆人騎馬隨大軍繼續南下,司馬光在西北也呆了幾年時間,最大好處就是讓他學會了騎馬,大軍匆匆南下,司馬光也沒覺得有多苦。渡過長江,來到鄂州,這裡屬於兩湖路地界了,其實荊湖路東面一塊還是不錯的,岳州、鄂州、鼎州、江陵、潭州、澧州、復州,也算是宋朝有名的大州,但往南或者往西去,漸漸控制能力下降,形成以塊代面,以點代面式的管理方式,直到完全羈縻而已,只是一個形式,甚至國中國。

李肅之與范純祐迎到鄂州,這是鄭朗計劃的第一步。

鄭朗論述各路情況,說江南西路勝過江南東路,不僅是地理環境因素,江東圩還沒有開發成熟,還有一個原因,鄭朗未說。那就是各朝各代對各種的影響。

兩浙路大治乃是錢氏做得不錯,打下了好底子,加上宋朝重視內治,兩浙富甲天下。陝西路則是歷朝歷代治理留下的影響。河北路本來是最好的,受安史之亂影響,宋朝雖重視,反而不及京東路。兩淮路離京畿近,宋朝大力開發。江東原來南唐與北宋、後周對峙,影響不可估量,相反,江南西路成了南唐的大後方,因為北方所逼,南唐一度將都城遷往洪州,所以江南西路除了臨近五嶺的虔州一帶,開發也十分成熟。故江東一直不如江西。

兩湖路湖北除了峽州地區外,東面較好,荊湖南路最苦逼,即便是潭州,西側也受到梅山蠻的侵害。想要荊湖路好,一要平定各個對宋朝野心勃勃的生蠻部族,使他們投降歸順,納於有效的管理,二必須打通道路,特別是荊湖南路,不能使它處於一種隔絕狀態,北方要好一點,有洞庭湖與大江,南方整個都不大好。

平叛的事稍後,先是道路。讓荊湖路長江以南各個地區與江南西路緊密聯繫起來。

不可能修通達整個兩路的大道,但有一個極有利的地方,兩路河流資源發達,只要將臨近河流的各個城鎮道路打通,兩路便能聯繫起來。實際各州城原來已有了許多地區通達道路,鄭朗所做的僅是需要拓寬,使其比原來更寬闊平坦,能通達各個大型馬車即可。

但工程仍然很大。

總共分成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從岳州平江開始,平江、縣有大河汩水(汩羅江),修兩條大道,一條向東前往洪州的分寧、縣,分寧又有修水直到贛水河畔建昌。又向北修大道直達通城,從通城修大道通修水上游的查田鎮大道,與分寧相連通過雋水直到蒲圻,大江。從蒲圻修大道直達咸寧,咸寧有金水直達大江。由咸寧開始修大道至通山,通山有九羊水直達興國軍州城、大江。

這樣,荊湖北路江南地區將會與江西緊密相連起來。

這部分工程看似浩大,實際規模最小的,因為都是宋朝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原本都有相關的道路聯繫,有的原來就是朝廷重要驛道,所做的僅是部分道路略略拓寬夯實,因為鄭朗未兼荊湖北路的官職,也不屬於鄭朗管轄,但屬於李肅之與范純祐管轄。這部分工程也不需要鄭朗所帶來的兵士參與,僅是朝廷撥出錢帛,僱傭民工來解決,正好現在臨近臘月,只要朝廷不苛剝百姓,也能雇到足夠的勞力,實現這一工程。

故它不是最重要的工程,從第二部分困難越來越重。

第二部分起點從潭州的瀏陽開始,瀏陽有瀏陽水通達湘水,故作為第二部分工程的起點,向北修拓道路與平江相連,這條道路也有一條朝廷的主道,不過有一些道路沒有修好,想要達到暢通無阻,必須要對局部地區進行修葺。再向東修一條道路直達袁州的萬載、縣,萬載有錦江水直達上高與筠州,注入贛江。向東南修一條大道直達袁州的上粟鎮、袁州,袁州有渝水,連接新喻、臨江軍城、豐州、贛江。難的就是最後一條道路,許多地區是經過山區,即便有黑火藥相助,工程量也十分浩大。

但這一部分還不是最困難的,雖工程艱巨,朝廷對這一地區控制能力很強,依然僱傭當地百姓作為民工修葺,一年不行,可以用兩年時間來完成,只要不過份苛剝百姓即可。

接下來的有可能會非常頭痛。

第三部分從邵州開始,於此邵水與澬水相連,而且邵州有官道直達潭州,這條官道質量比較好,鄭朗沒有動,還有一條官道直達衡州,一條官道通達祁陽,局部路面不大好,修葺的便是這兩條道路。衡州水路交通十分發達,有湘水、耒水、蒸水,還有數條道路,例如到達茶陵的道路,可是路面情況極差,耒水中游的耒陽亦有道路到達安仁、茶陵,路況更差,這兩條則要大修。茶陵本身有淶水直通攸、縣、衡山,但接著打通茶陵到吉州的永新道路變得極為困難,雖不是很長,然有羅霄山之困,過了永新情況又變得好起來,有勝業水直達吉州。本來鄭朗計劃中想打通茶陵到龍泉江畔龍泉縣一路,然而考慮到有石含山之困,道路又十分遙遠,費工又費錢,不得不放棄了。

最難的是第四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由全州開始,全州有湘水,南邊就是鄭朗未來開發嶺南計劃中最重要的靈渠。從全州再打通去道州的道路,有路,但是一條小道,幾乎等於重新一條大道,並且這一截路面有許多地區是從九嶷山經過,分佈著許多生蠻,實際從第三部分開始,就有不少路面從生蠻各部經過。道州有□水,中游處是江華城,從江華、縣城再拓寬去永明、灌陽的道路,灌陽再通過灌水直達全州,形成一個良好的內循環。一旦於此築路成功,不但能帶動這一地區的經濟發展,也能為國家有效的管理這一地區。

道州是這一計劃的第二起點,從道州再修路到寧遠、藍山、桂陽監、郴州、桂陽,皆有路,不過許多地方要重新大修,郴州與桂陽有郴水與耒水通達耒陽與衡州,不過自耒陽起,水面稍狹,這是無奈的事了。最後是一條很長的道路,並且多數地段從一無所有開始修葺,從桂陽開始,直達南安軍,南安軍有章水直達虔州,這樣南方兩路又緊密聯繫起來。

一旦修成,不僅利於國家管理這一地區,對地方的發展也將起到無可擬代的作用。

但有兩條嚴重的困難,第一便是會花費很多的錢帛,民役是少不的,可是工程浩大,不可能全部用民役,必須朝廷出適當的薪酬,大半工程採用僱傭制。這一帶百姓生活苦,薪水低,給適當的糧食錢帛,便能讓百姓歡天喜地。然而用工量太大了,即便少,也會花許多錢帛,二是工程大,官吏貪污又是不免不了的,三是真正配方的黑火藥由朝廷掌控,以及其他修路的必備物資,必須緩慢運向北方,成本高昂。

鄭朗未卸去宰相之職前,與三司以及其他相關的官員經過計算,僅是成本至少需要八百萬緡錢以上,實際會不止,有可能是其兩倍!即便分兩到三年完工,至少每年也需要四百萬緡錢以上!

因此看到鄭朗計劃,龐籍擔任首相後,感到十分苦逼。

第二個困難多半是鄭朗的責任,那就是許多地段經過生蠻地區,拉攏勸說是免不了的,不過大多數生蠻會產生反感,不想朝廷對他們進行有效的管理,其實一旦成功,各部蠻人生活條件將得到大幅度改善,不過酋首們地位必然受到威脅,族人生活如何,有幾人去管,生蠻是相信朝廷的話,還是會聽從酋首的命令?

例如前幾年桂陽蠻反叛便是在第四計劃實施的地區。

所以鄭朗帶來了張岊,種諤不會留下來,他要隨自己去嶺南。張岊隨同八千部下,則要留下來配合李肅之修葺道路,一是增加築路的勞力,二是必要時張岊將這幾千兵士組織起來,及時鎮壓。有可能許多路段將會佈滿鮮血。此外張岊雖然才四十幾歲,自己再三戒告,沒有挾勇冒險,讓番部殺害,然而身上多處帶著陳年積傷,身體也遠不及往日,荊湖南路雖苦,還不及嶺南,也是為了保重慶歷戰爭僅存下的幾個碩果,讓張岊多活上幾年時間。

這僅是鄭朗南下龐大計劃的第一步。

此時他要管理一下兩路道路事宜,帶著兩路的經略安撫征討使之職,實際一去嶺南,這一職便化為嶺南兩路。

而且江西路不是他此行的重點,即便他奏折上寫了虔州鹽政事宜,也不是重點所在,頂多在嶺南配合朝廷。重點是兩湖、兩廣、夔州與梓州南方。也很理智,道州與邵州乃是最西方的起點,沒有再向西了,從邵州西邊開始,一直到武崗、縣、靖州、沅州、辰州一帶,麻煩更大。

所以反對的大臣不多。

計劃周全,漏洞少,甚至進退頗有分寸,失敗的可能性極小。

國家儲蓄漸多,有了足夠的錢帛動工。

對戰爭的理解,此戰是為了國家有效的對南方管理,為了地方發展,否則儂智高之流接續出現,也不是一個辦法。

但鄭朗不可能擔任六路經略安撫招討使之職,此例一開,若鄭朗有野心,真可以做到割疆稱王了。鄭朗也沒有這個本事,兼顧六路事務,得一步步來。先前兼著江南西路與荊湖南路兩路之職,一是為了便於調動物資,二就是為了先期將築路事務籌劃更完善。

具體的事務交給李肅之,李肅之去過夔州擔任官職,有過與蠻人打交道的經驗。本身也是一個有能力的大臣,官風頗好,也愛民。讓一些官員弄怕了,特別像這樣的大工程,官員若不愛民,還不知得亂成什麼樣子。

其次是張岊,張岊不但配合李肅之築路,還兼負著武裝鎮壓的職責,另外幾年後,嶺南粗治,鄭朗將返回潭州,經營梅山蠻,張岊會起著重要作用。讓他先熟悉一下,畢竟從西北來的,與南方的情況截然不同。

范純祐職位很低,起一個幫手,可跟著父親身後,在西北多獻策獻力,有與蕃子打交道的經驗,安撫為主,鎮壓為輔也是此次南下的主調。同時范純祐隨其父也積累了一些治理百姓的經驗,鄭朗又用其協助過數次戰役,有一定的軍事能力。能治理百姓,能戰,會安撫之道,符合條件。

讓范純祐前來,是鄭朗的主意。

對這個學生,鄭朗不亞於對後世名相范純仁的看重,有文武才,對百姓和善,去西北時,歲數不大,但暗中替范仲淹出了許多主意。不過人有時候過於傻了,西北數年,正是范純祐長身體的年齡,卻隨父親奔波操勞,導致身體一直不大好。後來父親去世,傷心之下,也不久於人間,於是在史書上僅留下一抹淡淡的影子。

這種想法不對的,於是鄭朗力薦范純祐,一是有其才能,二就是為了他將來。又怕這個學生繼續犯傻,繼續留在范仲淹身邊服侍,正好因為鄭朗,范仲淹先後為江東轉運使,生了病,鄭朗索性讓范仲淹居於蘇州或者杭州,就在這臨近兩個富足的州府輾轉,使身體能得到休息,還活在人世間。鄭朗便寫了一封信給范仲淹,你以天下為己任,也知道治理天下需要良吏,然良吏太少了,為什麼將長子扣於身邊不放。留在你身邊服侍你乃是小孝,讓萬家幸福才是真正的大孝。連這個都分不清楚,有什麼資格談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讓鄭朗一頓胡說,加上范仲淹也知道鄭朗心思,政治理念倆人不同的,可是鄭朗這幾年對自己照顧,范仲淹也清楚,將范純祐強行攆出家門,攆到兩湖路來。

得讓范純祐做一點事,胸襟從父親身上轉移到天下,那麼范仲淹去世後,便不會悲傷過度,這個學生一條命就保住了。

范純祐與鄭朗、司馬光相見,也是無限的歡喜,畢竟共同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有同門之誼,兩人在一邊說著悄悄話,鄭朗則在接見鄂州諸位官員父老。

這位天下赫赫有名的賢相來到鄂州,引起小小的轟動,許多好奇的百姓前來圍觀。鄭朗執政不會針對鄂州,但也受到一些良性的影響,幾年大治,鄂州同樣變得更加繁華,可一些鄉紳略略有些幽怨,提出一件事。銀行十七州,在荊湖路選了江陵府,江陵府固然是南方大府,但實際鄂州如今規模比江陵府更大。隨著商業發展,市區雄富,市肆繁錯,城內遠遠滿足不了百姓的住所商業需要,於是又在城外沿著江邊發展南市,綿延了數里地之遙,沿江數萬人家,廛閈繁盛,列肆如櫛,更有無數壯麗的酒壚樓欄,僅是南市與城內百姓人口就達到十萬人家,繁華度連江寧與揚州都不及,杭州若不是鄭朗南下大治,又有平安監,與之相比,也遜色一籌。

江陵雖好,仍然遠不及鄂州,所以鄉紳不大滿意,有銀行真方便哪,為什麼設在江陵府,而不是鄂州。

但不是如此,鄭朗當時考慮時一個商業,二是地理位置,所以揚州未入選,而泉州入選了,平安監已經與國內經濟產生良性互動,海外貿易增加,拉動的是整個國家經濟,選泉州而未選揚州,地理位置同樣重要,江陵府控制夔陝地區,下控梅山蠻這個國中國,故將江陵府列於鄂州之上。

具體原因未解釋,好言勸說,安撫諸鄉紳情緒,又說要不了兩三年,必然進行第二次擴張,像鄂州與揚州、溫州、青州、福州這些特大城市必然入選其中。

兩三年時間不算太長,諸鄉紳歡天喜地散去。怎麼辦呢,說要擺風洗塵,人家不肯,有名的好官賢官,不得見這些東東,不好強勉的。但一路所行,還陸續引來路人駐腳圍觀。更有許多議論聲,讓鄭朗哭笑不得的是自己長相不俊,但讓老百姓將自己五官四肢拆開解說,說額頭飽滿,印堂發亮,眼睛有神,等等,似乎每一個器官都是好的。為什麼拼湊起來,也就那麼一回事呢?沒人說!

正好鄂州諸官在場,隨便於南市找了一個酒壚,包了場子,然後坐下來商議。

李肅之與范純祐先到兩湖路,已經在著手,不用他們著手,因為此地宋朝控制能力強,各種資料也早到了中書,為鄭朗提供參考。李范二人要做的只是進一步核實,然後依然交給各州府官員主持,李范二人監督道路質量,與賬薄,後者實際是防止官吏貪墨的,避免不了,但不要做得太過份,再監督各州府官員不要苛民。

真正問題是後面兩個計劃,鄂州會談後,各項計劃分配下去,兩人也要親自前去衡州與張岊一道主持後兩項計劃。就著這家中等的酒壚一道商議,鄭朗看著李范二人呈上來的資料,做了一些補充。隨著就當場進行了分配,速度之快,讓諸位官員一些羞愧萬分。隨後草草吃了一頓飯,大軍繼續南下。

一路南下,但朝廷時有邸報到達鄭朗手中。

先是王堯臣進言,廣西防薄力薄,宜學習陝西緣邊四路,分出宜容邕三緣邊路,以融、柳、象隸宜州,白、高、竇、雷、化、鬱林、儀、籐、梧、龔、瓊隸容州,欽、賓、廉、橫、潯、貴隸邕州。並選武臣為安撫都監兼知州事,以統支屬郡。若蠻人入寇,三路率支郡併力掩擊,而不是像現在處於各自為戰狀態。鄭朗離開兩廣後,以知桂州以兩制以上大臣承擔,帶經略安撫使之職,統制三路。募土人於澄海、忠敢、雄略等軍以足舊數;四千人屯邕州,二千人屯宜州,千人屯賓州,五百人屯貴州。再調集部分北兵於廣西、江南、湖南駐紮,一歲一更,月給添支錢三百,給鞋錢千,略比他處兵士錢重,以嘉獎之。荊湖南北、廣東西路兵即二歲一代之。運全、永、道三州米以饋軍食。各大州城必須高二丈,寬八尺,令本路轉運使、判官提舉修築。官吏有能完城壁、廨宇、營舍、倉庫及招復戶口者,計其功遷一官。其左、右江巡檢及管界巡檢、寨主,與指使一員,兵三百人,常閱之。

趙禎下詔詢問鄭朗與狄青,鄭朗還呆在荊湖南路,主要問狄青,狄青稱可,鄭朗也沒有太反對,特別是修築城牆,在冷兵器時代,城牆還是最重要的防禦措施。至於招募土兵以塞地方,也是必須了。

但估計龐籍在中書肯定更苦逼,這樣一來,朝廷財政壓力會更困難。

言官彈劾何中立非知邊之才,改知慶州,何中立不奉詔,說,臣不堪於秦,則更不堪於慶。宋朝文臣很牛的,不奉詔,只要說出一個道理,皇帝會無可奈何。一卒報有大校愛贓,何呂立說,必挾他怨誣告,鞭告者,流竄。有人說可能會冤枉,何中立說,部下持其長官所短長,以制於上,則人心不安。說得似對非對,不過宋朝一些小卒子是無法無天了。博州又有戍兵想要學王則脅眾而亂,知博州郭申錫得知後,不顧死刑犯必須朝廷批准,立殺一人,黥二人,乃定。趙禎接到奏報後,忽然想到鄭朗那一句恩威並用,於是說申錫小官(指職官,僅是員外郎),臨事如此,豈易得也!正好濮州大盜捉住濮州通判井淵為質,讓申錫知濮州,未滿月,凶黨皆獲。

諸位大臣很是無語,也想到鄭朗南下前的一番話,南方再也不能軟弱下去,必須適度的給一些不服朝廷管轄強酋們雷霆一擊。何中立與郭申錫便是很好的一例。

又詔,朝廷設爵,是勸大臣有功也,可今奔競之俗,苟得亡恥,其何以厚風俗乎?自今僥倖陳乞任使者,中書、樞密院毋得以劄子豫給之。這是響應龐籍提出第二項諫議。

與鄭朗也有關係,陳執中與文彥博對爵位以及官員數量增加一直很默視,甚至鼓勵,由得各自得國公之爵。鄭朗始終拒受國公之爵位,但沒有對此事怦擊。好處是換來了大臣們對鄭朗其他政策的支持,壞處便是冗官現象在增重。

鄭朗繼續在南下,離廟堂也越來越遠,離戰場卻越來越近。

余靖結果又犯了傻,第一件事厚結南方諸酋讓朝廷很懷疑,余靖自辨,使他們不與儂智高合在一起,足矣。趙禎聽了很暈,我讓你前去南方,是立即要將儂智高殲滅的,而不是讓你慢慢玩上十年八年,慢慢孤立儂智高,讓他自己瓦解!就算朝廷不在乎這些錢帛,不怕這些部酋們越來越輕視朝廷,朝廷能等得起麼?

然而第二件事更傻!

第六百四十八章 殺人島

開始儂智高所過之處,勢如破竹,雖回到邕州,卻在大修舟楫,讓兩廣大臣十分緊張,廣州新知州魏瓘以及廣東轉運使元絛上書,但凡守禦之備,不得苟且為之,想讓百姓不得勞,則不能久安。其廣州城池,必須募蕃漢豪戶及丁壯併力修葺完備。若沒有好的禦敵之策,但習水戰,寇至而鬥,乃是不得已之策。

這本來是不錯的。

京城諸位大佬們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因為對南方不重視,多數地區是花錢買安政策,加上京城禁兵乃是北兵,不習南方天氣,往往遷徙到南方屯紮,多死傷,所以一直屯兵少,多數城防不完,這也是儂智高勢如破竹的關健原因。是儂智高,若是鄭朗與狄青聯手,宋朝嶺南官場糜爛,鄭朗治民,狄青攻城,磨蹭到現在,整個兩廣早就成了真正大南國。

但是文官不懂啊。

隨後儂智高著重拉攏了兩人,一個是特磨寨主儂夏誠,這一部讓他拉攏成功了,其母阿儂率一騎潛入特磨寨。另一個便是黃守陵,但黃守陵得到余靖的好處,又看到宋軍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心中有些猶豫不決。儂智高不悅,派了一部士卒前去攻擊黃守陵,大敗。

實際這一戰規模並不大,儂智高沒有分出主力軍隊,僅是其中一部,兵力少,又輕敵了,黃守陵既然能讓儂智高看重,反覆的拉攏,部族也很是強大的,並佔著地利人和之利,所以黃守陵獲勝。

余靖不懂,以為儂智高士氣開始下降才失敗的。又看到兩廣所募的土兵,幾營禁兵,從江南西路與湖南募來的地方士兵,除了留守各城池外,大多數移集到邕州附近,膽色又忽然壯了。

實際造成這一原因,是朝廷對他的磨洋工產生不滿,頭號主帥如今變成四號主帥,況且來到廣南的是狄青,他不想一個武人在自己頭頂上指手劃腳,心中產生急迫的心理。

鄭朗才正式進入湖南地界,他一行不算慢,但多是步兵,又一路商議兩路道路修建事宜,因此進入鄂州後,速度越來越慢。但狄青那一邊全是蕃部騎兵,速度很快,又先前出現數天時間,已經率部跨過五嶺,余靖想搶功了。

於是指揮部將陳曙發兵崑崙關。

陳曙心情變得微妙,朝廷詔書早就下達,鄭朗在兩廣軍隊務必聽從鄭朗調動,鄭朗不在,必須聽從狄青調動,若是分部行軍,則聽從孫沔指揮。余靖雖曾為帥,實際沒有指揮軍隊作戰的權利。狄青未到五嶺,便讓軍令官向前線下了軍令,前線軍隊調集佈防,但不得任何軍隊出戰。狄青已經離大軍不遠了,孫沔不久也將來到前線。按理,陳曙不必聽從余靖這個命令,但宋朝的官場,狄青僅是一個武夫,有什麼資格不給余靖面子?按常理,是聽從余靖文官的命令,還是聽從狄青武夫的命令?放在宋朝任何一個官員身上選,都會作為一個簡單的選擇。同時他心中也產生了爭功的念頭。

於是陳曙不顧狄青的命令,率領八千人馬殺向崑崙關,作為一名武將,他比嶺南一些聞賊前來立即棄城而逃的文官要強,但作為武將本身,還不如葛懷敏。大軍行到金城驛,從崑崙關向東路有一系列的驛站,即將來到的歸仁鋪是第二驛站,金城驛還在歸仁鋪東北。

陳曙命令三軍紮營,他治軍素無威信,一旦紮營,兵士在軍營裡又沒有娛樂活動,而且還是一群雜牌軍,一起聚集起來開始賭博,骰子擲個不停,廣東話,廣西話,江西話,湖南話,還有少量禁兵所說的北方官話,天南海北的兵士,一個個捋起胳膊肘兒,賭得忘乎所以。

儂智高派人刺探到這支軍隊的情況,率領大部軍隊馳出崑崙關,飛快撲向宋軍大營。聞聽賊軍突然撲來,陳曙不知所以,只下了一道命令,讓王承吉將從宜州召集來的忠敢兵五百人停止賭博,聚集起來為先鋒迎敵。至於其他的兵士,傳令官在喊話,大多數賭得正在興頭上,命令都沒有人聽。即便忠敢兵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個個戀戀不捨的收起錢,骰子,懶洋洋地穿盔甲。盔甲還沒來得及穿好,儂智高軍隊到了。還怎麼打?八千人幾乎全軍覆沒,王承吉與徐噩皆戰死,只有陳曙與少數將領逃了出來。

鄭朗聞聽後,雖早有準備,還是大怒,寫信狠狠地斥責余靖,君欲何為?若壞我事,沙門島當候君也。

宋朝也有勞改營,刑法志裡明文規訂,配隸者重者沙門島寨,其次嶺表,其次三千里內至鄰州。自李世民放死刑犯回家後,宋朝大多數君主將李世民這一胡鬧的做法當成典範,對死刑犯格外重視,往往需要皇帝親自批注,才可以執行死刑。餘者多以流放為主,輕者送到家鄉附近的勞改營勞改,家人還能時常看望,若家中有錢,打點一下好處,家人能得到照顧,甚至管教的軍吏說說好話,提前釋放。重者便是嶺南海南,那麼鞭長莫及,聽天由命了。最重者便是沙門島,此島就是後來煙台的長山列島,在宋朝與後世一樣,也是一個土地肥沃,風景優美的地方,因為島上廟宇眾多,有許多是漁民出海,祈求平安陸續合資出資興建的,佛門又名沙門,故稱為沙門島。

不過有一樣不同,在唐末後,在此設立一個牢改營,現在叫牢城營,關押著許多重犯,沙門島牢城營叫沙門寨,監獄長叫沙門寨主。因為隔絕陸地,寨主多變態之人,常以折磨犯人為樂,鄭朗為此還發了一條命令,命令前先舉六件事,一為長期拘鎖,也是那個大枷鎖,這比手銬更能折磨人,多有時間限制,怕犯人出了意外,然而在沙門島上,寨主常不知道時間,往往一放能讓犯人戴枷鎖一年半年,時間長了,犯人頸骨變形,腕骨都會折斷,有時鐵鏈子都會長到肉裡。二是不給飲食,宋刑裡也規訂,若監獄方不給犯人飲食,杖六十,以便人道,可在沙門島上常常將犯人活活餓死。三是喂鋸末,將鋸末和水,給犯人強灌下去,犯人消化不了鋸末,最後飽脹而死。四是喂鰍魚,用一把很細小的鋼鉤放進魚肚子裡,讓犯人吞下去,魚肉消化後鋼鉤入肚,難以排出,鉤破腸胃,犯人痛疼哀號,掙扎數天後而死。五是石布袋,往麻袋裡裝上海邊的鵝卵石,紮緊口,用此麻袋痛毆犯人,將犯人打得半死卻驗不得傷。六是肩井入針,先給犯人肩部按摩,使其皮膚鬆弛,別樂,苦的在後面,然後將整根鋼針扎入犯人肩井穴,鋼針細,整根扎入,從外面不容易瞧出,但犯人會劇痛難忍,雙臂難以活動,幹不了活,便以犯人偷懶為由,名正言順對其施以體罰與禁閉。

此令一出,天下嘩然,宋朝以仁政自居,儘管大多數這個仁政是很可笑的,可比前朝前代,做得還是不錯的。例如審訊犯人,多僅用小棘條與小竹條子,而不是大木板。什麼時候敢用這樣的酷法?

居然驚動趙禎,親派中使上去勘查,大多數酷刑查了出來,許多犯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趙禎大怒,立斬沙門寨主,並且下詔明文規訂,對不服管教的重刑犯重刑者僅杖五十,上枷不得超過十天,不得扣其飲食,不得用其他任何一種酷刑折磨犯人,對遭到折磨的犯人為其補償,立即釋放回家。

此詔一出,無數有犯人在沙門島的人家痛哭失聲。

當然,鄭朗執政的四年多時間稱為宋朝吏治的巔峰,不僅是斂財之道,還是惠民之道,惠民的政策不僅是這一項。所以才被天下無數文人謳歌,聞聽鄭朗前去嶺南,許多百姓痛惜。

但沙門島惡名由此揚名天下,被稱為殺人島。

宋朝不殺士大夫,但有的士大夫犯法過重,也偶爾有流放沙門島案例。

無奈了,怕余靖繼續犯糊塗,畢竟此時狄青是第二主帥,非是第一主帥。余靖雖在史上治理嶺南有功,但宋朝善長治理百姓的官吏也不少,不僅史上有名的包拯,例如後人多不聞名的李肅之、許元、程師孟、王素、程勘,以及此時在廣州的魏瓘、元絛等人,修城就修城,何必上書?正是看到會使百姓產生負擔,兩名官員心中擔心才刻意寫了奏折,對百姓小心如此!這些官吏對待百姓的重視,皆不亞於包拯。這些年鄭朗小心地將這些官員一一發掘出來,先後走上舞台。例如給許元龍圖閣直學士的館職,許元在江南接旨後看著北方,痛哭了大半天,畢竟不是正牌進士官員,能得此榮職,能不激動,然後開始累了,就差一點準備鞠躬盡瘁,想回報朝廷。

想讓全國官吏變好不大可能,但找一兩個頂替余靖的官員,不要太多。

然後又寫了一封信給狄青,許你便宜行事,俺將權利暫時全部交給你了。不要怕,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做你的後盾。但寫了幾件事,第一事是杜絕任何兵士殺良冒功,無意殺良者重笞,有意殺良者斬!很理智的一道命令,有些時候叛軍將制服一脫,混於百姓當中,當殺不當殺,當殺便會出現錯殺現象。

第二件事允其叛軍投降,對其中沒有大惡,沒有殺人的叛賊,只要有改悔之意,允許其回家。有大惡或者人命者,將其關押,聽候自己前去邕州處理。例如黃帥宓之流,就是投降,鄭朗對這些漢奸也必殺!還有一些有嚴重燒殺擄掠的叛軍將士,儂智高從廣州回去,還挾著大量良家女一路姦淫回去,儂智高帶頭,可想這一支叛軍作下多少罪障!這些人即便投降,也決不會饒恕。

第三件事便是對不投降的叛軍,那怕是敗逃,能殺便殺!

第一條是仁政,第三條便是霸政。隨著這三條命令下達,崑崙關戰役完全變了味道。

司馬光好奇地問:「鄭相公,就這樣沒有了?」

西北戰役,他與王安石皆沒有參與,聽到許多傳聞,說鄭朗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還以為他寫了什麼好計策讓狄青執行呢。

鄭朗大笑,說:「君實,你以為還會有什麼?為官之道,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高明者,胸裝天下,仁愛百姓,這個百姓不僅是權貴,還有更多的底層百姓,忠君愛國,不貪不墨,德操便有了。然後是執政,執政之道亦是如此,心中有一個明確的規劃,種種執政之策圍繞著這個規劃運作,這是策,其次是用人,將合適的人放於合適的位置上,無論作為宰執,或者作為一方長官,大治便有了。為什麼我與歐陽永叔青年時關係默切,近年來衝突始多,便是對道德與吏治理念的不同,他認為治天下者必須是正規館閣出身的士大夫,若如此,我豈不是也不合格?其次才是正規殿試榜上的進士。餘者皆是低下等。若如此,許元又算什麼?或者隋朝以前,蕭何也許算是良吏,張良也許算是貴公子,可是曹參與陳平又算什麼?其實我南下,規模雖大,朝廷有許多人認為很艱難,但說難也不難。一是決策,我早幾年就在規劃,有了准足的準備,其次是用人,行軍作戰交給各個將領,治理地方交給各個良吏,那麼計劃就可以成功大半。君實,記住了,人不能以出身論貴踐,無論平民或者權貴,都有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都會出人才,人更不是萬能的,善長這方面,那方面便會有所短,文臣主要善長治理之道,行兵作戰還要以武將為主,即便以懲五代十國更替之亂,也不能過份收斂武將權利,只要注意不能讓武將過於將廣大面積政財軍大權集於一身,形成藩鎮之勢即可。這是我所以於西北獲勝的真正奧秘。」

司馬光沉思。

實際其中一半話便是開導司馬光的。

宋朝沒有其他,只要自己這兩個牛氣的學生不鑽牛角尖,宋朝未來就會光明一片!

大軍徐徐到達平江,這是第一部分道路規劃的起點。

已經有一部分民夫在動工。

這一帶所有道路比較完善,有的根本不需要修葺,便已是通衢大道了。拓寬的就是一些山區道路,鄭朗刻意前去觀看。因為火藥在戰場上有了卓越表現,特別是居然將高大的貝州城生生炸倒了,宋朝君臣一片恐惶,對火藥管理越來越嚴格。所以對火藥管理使用程序也越來越複雜,不過自從平安監就陸續使用火藥始,使用火藥的方法越來越先進,對其產生氣壓效應還不太瞭解,但知道其封閉性爆炸效果更佳。

開始還是使用以前的開石方法,用冷熱法,醋醯法,使石質酥軟,再打一很深的洞眼,再由指定的官吏將火藥運來,塞入洞眼之中,隨著封閉起來點燃。

一聲巨響後,鄭朗走過去察看效果,不知道後來的開山炸藥是不是更強大的TNT,還是在繼續使用黑火藥,但總感到效果仍然不如後世的開山炸藥效果。

他不滿意,可是這時代的人們很滿意了,幾個官員開始圍在鄭朗身前阿諛奉承,這個強大的物事正是這位宰相發明出來的。以前的不算,現在火藥才能稱之為炸藥。

隨著民夫將轟炸後大片的積石敲碎,運向低窪處,正好做了石子鋪路。

雖不喜諸多官員象蒼蠅一樣跟在自己身後,但轉了幾處,這一部分道路施工比較順利的,若是[@文@]進行速[@人@]度快,明年[@書@]二月份便[@屋@]可結束,鄭朗還是感到滿意,對隨行官員進行嘉獎。休要指望每一個官員都是李肅之、程師孟,對的就應表揚,提高其積極性,錯的,便指出。這才是御下之道。

范純祐說道:「鄭相公,不知能不能用它來開鑿丹水渠與三門渠?」

隨同父親在陝西一段經歷是范純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經歷,看到火藥威力如此,自然而然想到陝西。

鄭朗搖頭說道:「能,不值。丹水渠唐朝已做了局部動工,重新修了關南諸渠,縮短丹水到長安的陸地道路,在安史之亂時還發揮過重要作用,使江漢物資源源不斷運到關中,這是擊敗安史軍隊的根本。但那個運輸是與江淮斷道相比的,實際成本依然很巨大,不能作常態。想要使丹水渠能真正得功,貫穿江漢與關中,必須要大修,工程巨大,特別是引水,沒有足夠的水源,水量小,河流水位低,不得行船,等於是白白浪費錢帛。若想引水流也可以,通過地下渠,將遠處的水流引向丹水渠,但丹水到關中一帶雖有一些河流,然而太遙遠,工程量必然很巨大。並且就算引來,也要做類似靈渠的佈置,將運河折成之字形,使水流量不會迅速洩向下游,那麼又必須築建諸多的水壩斗門,還要勞動當地百姓做為縴夫拉縴。再對比地形,若打通丹水渠,山勢高度超過靈渠,難度高,水流量不及靈渠四周水源流量,工程量大。陝西自唐朝以來,開發成熟了。即便有了丹水渠,僅是起錦上添花之功,但想要得功,工程量有可能達到楊廣大運河一半工程量,代價不值。除非唐朝那樣,將都城放在長安。倒是三門渠可以適當考慮一下,不過三門渠形成時間乃是幾百萬年,甚至更長,河水未衝垮其神門、鬼門島與砥柱,可見其石質頑固,想要爆破,必須爆破技術還要提高,火藥更先進,否則以現在的火藥威力與爆破技術,很有可能浪費大量財力人力後,仍不得成功。」

「三門不是大禹……」李肅之有些狐疑。

「天成,大禹乃是上古之事,我朝對唐朝一些歷史都沒有弄清楚,僅是春秋一些記載,又怎麼能弄清近兩千年前大禹的事跡。或者父老相傳,這僅能相信一部分了,例如我的事,我還活在人世間,被世人傳成什麼?差一點成了妖怪。」

大家一起笑起來。

「堯舜禹湯是上古賢君,不能質疑的,但記載的事跡卻有種種訛詐之處。以三門之強大,我朝如今之財力人力,無法根治,楊廣不顧一個國家百姓死活,也沒有根治,況且上古之時?對古人我們要學會尊重,但作為後人,我們要繼往開來,夫子許多道理沒有講清楚,但他心中的希望,我想也希望後人將他的學問發揚光大,而不是畏懼在他框子裡,畏首畏尾,不敢突破。」

「繼往開來啊……」李肅之喃喃一聲,這天下間敢喊出這一句話的不過二人而己!

鄭朗的信到了余靖手中,余靖老實了。儂智高的事拖了很久,八千士卒拋開妻兒老小,來到邕州,幾乎讓他弄沒了,若是鄭朗在上面做文章,以他在皇帝面前的寵愛,真有可能將自己弄到殺人島上。而且慶歷新政時,鄭朗對范仲淹新政不是很贊成,與諸多君子們發生了矛盾,但那是政見的不合之處,與富弼、蔡襄、吳育、王堯臣等君子私交還是不錯的。但鄭朗對兩人最憎恨,第一個便是歐陽修,第二個便是自己。

可若是鄭朗前來,余靖還是服氣,現在是狄青前來,余靖骨子裡對武人就充滿了輕視,心中還是不能容忍狄青凌駕於他上面,既然不讓我攻打儂智高,那麼我可以換一種方式立功,於是又想出一個更糊塗的計策!

第六百四十九章 萊公詩

鄭朗在平江呆了三天,視察,還有對以前制訂種種策略進行進一步的補充完善。繼續率領軍隊南下,未從岳州過,雖然岳州有岳陽樓,但時至今天,鄭朗不像剛開始那樣,看到柳三變心中狂喊大神了。

天天與這些猛人打交道,剝開他們光鮮的文章外衣,實際大多數人也就那麼一回事。包括岳陽樓,那時國家財政策困難,到處要錢,百姓也要錢做善政,歐陽修那麼自矜,也不過修了一個小亭子,至於要修一棟豪華的大樓表功嗎?僅憑借這一點,滕宗諒在鄭朗心中地位無限下降!

繼續南下,直接前往瀏陽。這是第二部分工程起點,

這部分因為宋朝朝廷控制能夠強,也在全部動工,但工程難度高,計劃最早是在明年的年底完成,有可能要到後年春天。原因有二,不僅是施工難度高,這一帶人口密度遠不及前者,唯一便利之處,一些多山地區耕作生產不那麼嚴重,若是朝廷給一些適當的補貼,除了酷熱的夏天外,秋天與春末皆可以繼續施工。

而且這兩部分道路一旦打通,會立即得利,使發達的荊湖南路東北與江南西路經濟更緊密聯繫在一起,刺激兩部分地區商業的發展,物資的流動。不過鄭朗仍然不大放心,親自騎馬去了山區察看。

發現一些不好的事,少數官吏剋扣民夫薪酬,或者變相增加民夫的勞動量,減少伙食,用其節省下來的開支費用中飽私囊。當場處理了一批官吏,甚至極個別嚴重的小吏,真的送向殺人島。餘下的交給李肅之,不管誰來主持,問題會不斷發生,但由李肅之主持,不會比自己主持差,僅是少了一些震懾力,會有問題,是必然的,但不會太嚴重。

鄭朗在此停留的時間更長,一共五天,這才陸續的向衡州進軍。

餘下的兩個計劃分成兩個部分,實際圍著衡州這個軸心,一部分在南方,一部分在東方,再利用湘水與耒水豐富的水力資源轉動聯繫,使道州、永州與邵州東南往東大部分地區與江南西路聯繫在一起。故以後李肅之與范純祐、張岊將呆在衡州遙控指揮。

暫時還是局部施工。

無奈的事,許多道路必須經過生蠻人居住地,特別是第四部分,幾乎四分之一以上道路穿越生蠻人控制的區域。在崑崙關戰役未打響,儂智高未平定之前,鄭朗還不想過多的分心,儘管有張岊在此座鎮。

大軍徐徐南下。

自瀏陽往南去,所看到的與以前看到的截然不同。

首先便是船,往南去河流依然密佈,這是鄭朗看中荊湖南路的重要原因,有水便有了灌溉資源,就可以種植莊稼,也有交通。南方與北方不同,水力資源發達,暫時不會受水土影響。若有影響,也會在幾百年、幾千年後,交給後人了,眼下幾百年不會有大的危害。

河上也有船,可船與鄭朗在江東、中原看到的船不一樣,因為河流多從山間經過,有的河道是小河道,多灘多礁,故多不像鄭朗以前看到的船隻,用櫓用帆做動力,而是多出現另一種工具,竹篙。於是稱呼也不同,船上除船主外,船長稱為招頭,舵手在海上要依靠羅盤掌舵,故稱為舟師,其他地方則稱為舵工或舵首,而在西南,招頭稱為三老,舵手稱為篙師,或者長年。其次是水手,西南水流多險灘,篙師作用無可擬代,水手則很辛苦,往往逆流而上,他們又化身為縴夫,吃力時能將身體伏於地上拉著船隻前行,若是沒有拉走,水流將船推回去,那可就危險了,能立即將船隻沖翻,水手與縴夫從岸上拉到陡流中淹沒。

看上去很美麗,青山碧綠,水手與縴夫喊著號子,年末了,未過五嶺,還不能感到南方溫暖的天氣,但比中原好,三老與篙師、水手皆穿著粗布麻衣,各色船隻古色古香,充滿了詩情畫意。

實際不然,坐在船上,沿著湘水逆流而上,鄭朗說道:「以前看到寇萊公擔任巴東令時曾作過一首詩,水國淹留歲月空,雲山東雲阻千重。欲令遙夜春愁薄,須賴黃醅臘酒濃。南浦有潮舂柵鎖,西窗無睡怯巖鐘。誰家幾點畬田火,疑是殘星掛遠峰。讀到最後兩句,只覺羚羊掛角,意境幽美之極。來到這裡,才知道這兩句背後的辛酸。」

說著眺望著湘水西岸。

寇准最後兩句便是描寫夔峽地區落後的刀耕火種畬田現象,當地百姓不知耕種,更不知用牛與犁,於是採用一種十分笨重的耕作方式,用超大的畬刀將木柴棘刺砍倒,燒起灰燼,這是第一步,燒好後最好落雨,草木灰便浸入泥土中,若是數日不下雨,風一吹,灰燼揚走,等於白勞動了。這是畬刀,不是電鋸,砍伐得用多少力氣,手多磨成血泡。然後種上豆粟,靠天收。老天架勢,還能略有一個收成,若旱澇不定,又是白忙活一場。即便有收成也不易,當地百姓不知道鋤草,莊稼與棘條長在一起,在雜草棘條中尋找莊稼繼續收割。三四年後地瘠,再轉移一個地方。實際不是地瘠,而是沒有雜灌木叢讓他們砍伐取草木灰了。所以寇准眺望遠處,視線極目之處,只看到幾點畬田火,像殘星一樣稀疏地亮在各個殘峰之上。

這種刀耕火種形式不僅是在夔峽,自湘水往西,兩廣,以及夔峽四路大多數皆是這種情況。

鄭朗說完歎息一聲,又說道:「我在中書讀各地奏報,夔峽一些官員奏折朝廷僱船工過三峽,梢工給錢四貫,火兒(水手)給錢兩貫,然當地的篙師與火兒因生活逼迫轟搶之,多發生爭執衝突,故有的官員詢問中書是否要扣減薪酬。我回了一個批語,船過三峽,順流三日,拆流十二日,來回十五天,船過三峽,等於天天在賣命,十五天賣命錢僅值兩貫,汝等忍心剋扣!」

太苦了,看到彼岸一些落後地區百姓的生活,鄭朗說這句時,眼含著淚花。

特別看著一些百姓衣著襤褸,甚至是布條裝,行走在各條崎嶇山道上,知道會很苦,可讓鄭朗還是覺得觸目驚心。

僅是兩席話,隨行的官員一個個面容肅穆。

司馬光嘴巴動了動。

「君實,你要說什麼?」

「鄭相公,我忽然明白一件事。」

「何事?」

「以前我一直思索相公所言所行。」司馬光敬重地說,也不奇怪,鄭朗雖比他大兩歲,實際鄭朗是他名副其實的老師,司馬光思索鄭朗的說話與所行很正常,司馬光又說道:「以前,我一直覺得相公過於功利,始至今天,我才知道相公所做的非是功利二字所形容,相公功利乃是為天下百姓功利,雖功利,實際乃是天下大公也。」

「君實,你說得對也不對。以前我與希文兄說過一件事,天下非是黑與白兩種顏色,除了黑白之外,還有赤橙黃綠青藍紫,但若用紅黃藍調色,多半是黑色或者暗黑色,若是七色得全,便可以接近白色。為何?做事不能片面,必須全面的考慮。例如天下,我在書中自嘲地寫了天下乃是精英的天下,何時能成為天下人的天下,休說我朝,一千年,一萬年後人類進步,仍然做不到天下成為天下人的天下,天下繼續為精英集團掌控。即便陛下,也受精英集團掣肘,所以做事時,要必須兼顧這些豪強大戶的想法與利益。但也不能不顧天下百姓,貧困百姓才是構成天下的基石,必須理論上給予一種天下人的平等,給予貧困百姓希望與機會,減少矛盾激化,天下才能平穩。治理天下,行事時要學會變通,不能橫衝直撞。變通之術,就會使用種種不同的手腕。導致看上去我喜歡結果,不重視過程,顯得功利心重了。但我身受皇恩,許多百姓期盼,許多事都未做好,或者退縮,看到這些百姓,我身為兩府權相四年半辰光,卻未使他們產生任何改變,心中慚愧都來不及,那敢稱得上大公二字?莫提,莫提。」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我還是帶著金指頭來的!

說到動情處,鄭朗對著兩岸的青山,長嘯了兩聲。

這兩聲長嘯,無形中在讓隨行官員感到思想上的淨化。

司馬光隨後寫了一篇西南見聞錄,刊登於報紙,記錄了所見所聞,以及鄭朗的種種做法與說話,文章有些長,對鄭朗這一番話司馬光做了一句評價,公之胸懷天下然不覺,此乃合於大道無形也。

鄭朗依然沒有受爵國公,可天下間包括趙禎,以及鄭朗的一些政敵在內,其實已經將鄭朗當成國公。這句話意思就是鄭朗胸裝著國家與百姓,是全身心投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點褒獎,不過鄭朗從少年時起便平步青雲,又衣食無憂,對自己追求確實開始漸漸上升到另一種更高的層次。

到達衡州,相比於前面兩個計劃,後面兩個計劃更複雜,但一路受鄭朗薰陶,諸多官吏感動之下,開始認真忙碌起來。就是修路所行的官員不僅僅是李肅之與范純祐,相關的官員與文吏,以及荊湖南路的相關官員達到二十多人。

但到了衡州後,另一個醜陋的現象暴露出來。

自衡州起,朝廷控制能力弱,對向南向西地區多是放牛式管理,大半地區僅是以塊帶面管理,朝廷管理鬆懈,於是一些官員乘機做下種種不法之事。鄭朗這幾年頗有威名,還有一些案件以及糾紛處理得不公平。聽說鄭朗前來,許多百姓前來投訴。

鄭朗此行雖帶著兩路經略安撫招討使之職,只是便於修路計劃的安排,並不是真正馬上管理兩路事務了。不會停多久,兩廣才是鄭朗第一任務。然而百姓來了,鄭朗不得不分去心思過問一聲。

這樣一來,逗留的時間更長。

就接到朝廷兩份邸報,第一份邸報是虔州鹽務。

龐籍接到鄭朗奏報後,猶豫了良久,雖是鄭朗提議,但鄭朗明顯不會過問此事,自己過問,必然引起更多的爭議。

再加上諸南方大修城牆,要錢,修路,要錢,軍費,要錢,龐籍越發地感到十分悲催。若是真正將這些錢帛物資用到實處,也許還要好一點兒。但這是不可能的,一些不必要的浪費,以及貪墨,若不小心,會造成更多的錢帛浪費。自己還得要過問,出手越大,過問就要嚴格。累得半死,不想再產生麻煩了。

然而虔州鹽務鄭朗提出來,似乎從明面上看是一個良策,若出問題,是否平定各鹽路上的私鹽分子與生蠻的反抗,相信這一點鄭朗有本事做好的,自己沒有理由拒絕,難道說自己害怕麻煩?那麼自己為什麼敢擔當首相?

最後想出一條主意,讓蔡襄擔任江南西路轉運使,兼主持虔州鹽務改革事宜,這是一個很意思的調令。以蔡襄的資歷,擔任這一職職位足足有餘,但為什麼是蔡襄呢?

私情!

司馬光說大公,對於龐籍來說,別要說什麼公與不公,私交同樣重要。一旦主持虔州鹽政改革,麻煩多多,甚至比陝西解鹽麻煩多上數倍,然而鄭朗就在臨近的兩廣,會不會管?一管出現問題挪在鄭朗與蔡襄身上,有了政績,是龐籍與蔡襄的。

鄭朗接到邸報後差一點樂了,這是陽謀,對此鄭朗也不排斥。

另一封邸報卻讓鄭朗感慨萬千。

受嶺南儂智高叛變影響,京城也興起傳言,說李順未死,明年當重新起事,蜀地也會大變,妖言四起。所以鄭朗對王小波與李順起義十分看重,起因王李二人沒有充分的理由,可起義後第一次提出均貧富的口號,使得起義性質截然不同,遠勝於黃巢方臘之流,同樣勝於儂智高之流。因此二人撲滅以後,宋王朝對蜀地治理格外慎重,多派良吏前去,然蜀人懷念此二人。

這個謠傳背景就是受儂智高影響產生的,一個小小的儂智高都未撲滅,還要動用國家一個首相,一個樞密副使前去鎮壓,況且李順。

趙禎便對龐籍說道:「朕擇重任之臣以鎮撫西南,莫如程戡。但程戡之功績,宜置於二府,朕怕他心中誤會……」

程戡也是趙禎屈指可數的良吏,而且是一個多面手,無論治民、偵案或者軍事,皆很全面,比包青天更像包青天,僅論吏治之能,實際有可能在包拯之上。鄭朗為相,對此人十分重用,原來趙禎準備將他調入兩府的,不過害怕四川再會出事情,想來想去,繼續用程戡。

龐籍便答道:「陛下,臣與程戡有親戚關係,陛下若用戡面諭即可,臣不敢私下與戡言。」

趙禎果召程戡,將情況說了,程戡答道:「臣力薄而空有名聲,蒙陛下委任,其敢要寵而後行。」

於是以程戡為端明殿學士,知益州。

此項任命決定沒有問題,程戡到任後,蜀地大治,在宋朝四川歷任大佬中,程戡留下重重一抹。不過鄭朗看到這份邸報後,終於吃味了。

第六百五十章 蘇茂州

鄭朗寫了一篇策子,不是寄於中書,而是寄於報紙。

趙禎朝名人雲集,各有各的執政特點,鄭朗也有一個特點,少說多做,做了再說,很少寫奏折,無論是在中書或是在地方,一年到頭,看不到鄭朗寫幾篇奏折。除非所行策略超過他管轄範圍,或者容易引起爭議,才上一奏釋疑。

報紙還是一家報紙,鄭朗想擴大規模,不過怕麻煩,沒有作聲,因為文人撰寫文章多,旬刊改成五天一刊,發行量頗高,最多時一版發行量接近十萬份,少者兩三萬份,連趙禎對報紙也十分看重,將它當成朝廷輿論的咽喉,偶爾興起,寫幾篇文章刊於報紙,表達自己的意思。但因交通因素,影響面還是各大重要城鎮,到了南方,運輸過來的報紙很少了。衡州僅幾十份,要麼廣州與桂州,當邸報購回來閱讀的。不過在北方與東南,報紙影響力日增。

鄭朗寫的策子非是奏折,而是引起全國百姓的反思,因此寄給了報紙。

劈頭就是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然後再寫南方落後的情況。

再寫到程戡去四川一事,程戡去四川是對的,王全斌消滅後蜀時某些手段做得不好,所以朝廷一直想彌補過來。這些年四川大治,固然是四川百姓勤勞,自古就是富饒場所,也與朝廷仔細經營有關。朝廷所做所為是對的,四川不比東南,沒有好的交通,將物資運向京師,能運,運費太高,不值。但不管值與不值,四川乃是宋朝土地,也要細心治理。可是南方不是朝廷領地嗎?

自宋立國以來,重視內治,全國技術在飛躍,百姓在變好,但是從湘水往西的廣大地域呢?不是變好,相反的,更加落後,某些地方連唐朝都不如,恢復到漢朝,甚至春秋遠古的時局。為何?朝廷不欲生事,讓各大蠻酋自己經營,甚至花錢買安。有沒有做好,沒有。蠻酋為了自己斂財,更加地禁錮百姓,愚化百姓,才造成如今落後的局面。祖宗用玉斧劃大渡河,不欲經營西南,是指大理與交趾,一是祖宗(指趙匡胤)不欲過份開邊傷民,二是祖宗當時手中擁有的資源有限。可不是指連荊湖南路、夔州路與嶺南也不經營,同樣的身為大宋子民,看到他們生活如此,於心何忍?

古代喜將犯罪官員遷於嶺南,是乃時局因素,生產落後,唐朝還是如此,但唐朝還有部曲奴婢等落後的事物,宋朝有沒有了?不能再抱以古代思想,動輒將不好的官員流放嶺南,使嶺南官場一片黑暗。實際朝廷對南方一直不管不問,也不想重斂此地百姓,可落實下去,因為這些貪官污吏,百姓生活壓力依然沉重。難道南方百姓在這個王土之內,非得低人一等?

最後便寫了一件事,南北之爭。

南唐李煜生活糜爛,一群大臣附庸之,趙匡胤看到後說了一句,北臣純樸,南臣狡猾,寇准也說過類似的話。其實當真如此,東晉謝安之流能用狡猾來形容,朝堂有無數出身南方的名臣,他們全部是狡猾的大臣?既然宋朝混一天下,能不能繼續持此言論,讓南方百姓與臣子產生自卑的心理?不包容如何治之,不給之如何取之?一方面恥笑南方百姓輕猾,一方面又從江淮兩浙斂取朝廷最大的稅務,不解也!

這篇策子著重寫的是讓朝廷不要對南方持偏見,包括嶺南。實際意義遠不止如此,後來黨爭時,司馬光為首的大臣指著王安石痛斥,你們是南方的派系,狡猾輕浮,不服氣,這是太祖說的話!發展到最後,形成朔黨、洛黨、新黨與蜀黨。

提前給這些區域性的黨爭下一個結論,都是不對的。

但不是這篇策子主要論證,論證的是另外一件事,能不能繼續像以前那樣,將嶺南看成三不管的地界,繼續將不好的官員流放到嶺南來,魚肉百姓?

鄭朗雖然這篇策子刊於報紙,但引起很大轟動。

朝堂還得到一件消息,沒有載於邸報,那就是西北。北阻卜大部分投靠西夏,契丹震恐,派官鎮壓。可是西夏暗中助軍,打得難分難解。深冬來臨,契丹撤回軍隊,西夏與北阻卜沒有做好,多少年一直生活在契丹陰影下,以自保為主,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否則兩頭起軍,契丹壓力會更大。正是這種畏懼,使契丹人喘了一口氣。數月征伐後,一些北阻卜部落重新投降契丹。但是北阻卜的事未解決,西夏人「逍遙法外」,有的打。這一戰,保守的估計,沒有兩三年時間,不會有一個結果。契丹肯定是獲勝的一方,但會是慘勝。對宋朝來說,君臣皆長鬆了一口氣。

宋朝付出什麼?

一些特務營的斥候,一些錢帛,這些錢帛還不夠鄭朗修湖南三分之一道路所需的錢帛之數。僅是先前的計劃,一旦梅山蠻平定之後,費用更高,還有更多的道路要修!

以及鄭朗為宋朝打下的良好底子,雖離開朝堂,但在朝堂上影響力依然存在。

看了鄭朗這篇策子,趙禎與龐籍都有些怔忡,也許鄭朗說得對,不能再將嶺南當成以前嶺南那樣治理了,可犯下錯誤的官員往哪裡流放?再者,沒有犯錯的官員,誰又願意前往嶺南為官?

答案在鄭朗心中,未說,現在說沒有作用,得過幾年才能說出來。

鄭朗繼續留在衡州,雜七雜八的事不少,實際鄭朗沒有多少心思過問,是荊湖南路的未來重要,或者是某一個農民一片山田,或者幾棵果樹重要?但他人在衡州,已經很重要了。

明朝時海瑞去了南京,所有富戶官員一起將精美的綢緞藏起來,穿著樸素的衣服,怕了你,海老大,你是抬著棺材進諫的牛人猛人,俺們惹不起躲得起。

鄭朗效應差不多,甚至比海瑞威力更大。畢竟海瑞沒有鄭朗這麼大權勢,又沒有鄭朗得皇帝寵信與天下人的聲望。歐陽修多牛哪,面對鄭朗,也畏避三尺,俺不招你,行知!況且荊湖南路這些小官小吏。隨著幾個官員先後被處理,所有官員突然變成良民,元旦節來臨,一個個上山下鄉,看望百姓,問寒問暖,缺錢用啊,父老鄉親們,不用擔心,俺們向鄭相公討要去,缺衣服穿啊,俺們也去向鄭相公討要。很聰明,要物資沒事,千萬不要魚肉百姓。

有極個別地區百姓被官員苛剝成習慣了,忽然看到官員一個個臉上開著花,帶著春風,全部莫名其妙,隨後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李肅之等官員聽說這些事後,一個個搖頭無語,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這便是震懾作用。

但鄭朗在衡州時間也不會太長,隨著傳來一件很不好的消息。

余靖又獻了一個更糊塗的計策,狄青率軍離賓州很近了,他想搶功,又不敢強行開戰,即便給他權利,他也沒那膽量,不懂軍事也。但有辦法,儂智高最怕的是什麼人?非是宋朝,而是交趾,交趾人將他父親以及諸多親人殺了,屁都不敢吭一聲。我們是不是可以請李德政率軍前來聯合,共同討伐儂智高。

想來李德政軍隊一來,什麼儂智高也會被平滅吧,那麼與狄青什麼事也不幹了。說做就做,派使去安南付兩萬緡錢現錢,再於邕州附近準備一萬軍隊所需的糧草,並且承諾事成之後再賞三萬緡錢。

而且他還有一套說辭,交趾本來準備今年入貢,但屬下儂智高叛,道路不通,曾累移文乞會兵討賊,而朝廷久未報也。觀其要約心誠,縱不能剿滅賊黨,也可以使其相離貳心。

有沒有這回事,有,儂智高這個造反分子,宋朝頭痛,李德政也頭痛。他也想將儂智高殲滅了,順便帶兵一測宋朝在嶺南虛實。但趙禎不是傻子,李德政在南方做的一些小動作,趙禎也看得清楚,只是迫於北有契丹,西有西夏,宋朝沒有精力轉向南方。但現在形勢不同,契丹與西夏打得熱火朝天,宋朝君臣每天看著特務營送來的情報,就像看一篇精彩的連載小說,看了上文想看下文。宋朝也有精力分出一部分重心轉向南方。因此李德政派走馬承受李宗道發交趾兵二萬,由水路入助王師討賊,說得很客氣,趙禎卻沒有答應。

所以余靖進一步勸說,交趾是善意,不用過於擔心他們,他們只想經營南方,對我朝沒有惡意,宜聽其出兵,若阻其善意,一旦生氣起來,必暗中助兵儂智高,就像西夏暗中派軍隊助北阻卜一樣,殲滅儂智高難度反而增加。接到余靖使者請求後,李德政大喜過望,好,好,改口了,我會派五萬兵馬助宋滅儂智高。

對於余靖弄這些小動作,狄青十分惱火,他是武人,嘴拙,只講了一個道理。李德政聲稱言派步兵五萬,一千騎兵馳援,未必是真實。以交趾國力,動用五萬兵馬得需多少錢帛?而且假兵於外以除內寇,非我利也。一個儂智高橫蹂二廣,都不能討,假蠻人兵,蠻人貪得忘義,因而啟亂,何以御之?要麼兵馬數字是假的,以貪勒宋朝錢帛。要麼是真的,問題非常非常的大條,看似在賓州聚結了大量兵馬,都是雜牌軍,連儂智高都對付不了。自己帶了兵馬過來,僅五千人,還有一萬兵馬在海上,未至,鄭朗帶了一萬人,卻要留八千人在荊湖南路,只能有兩千兵馬進入嶺南。這個一萬兩千兵馬僅是去過海外,對南方濕熱天氣相對比於北兵要適應一點,用來對付各個山寨蠻子的,戰鬥力並不強大。賓州兵馬不及儂智高,自己一萬七千人馬不及交趾五萬軍隊。正大光明進入宋境,一旦起了歹意,如何了得?

狄青光火,鄭朗更光火。

寫了一奏,奏折上只講一個故事,一個獵人善長用笛聲模仿群獸的聲音。路遇一隻豺不敵,爬到樹上,於是用笛聲仿狼聲吹奏,引起一頭狼,狼將豺趕跑了,繼續困在樹上,又引來虎……當然,所有敵人陸續攆走,但留下的敵人越來越強大,最後下場可想而知。

這是宋朝史上最慘痛的教訓,引金滅遼,引蒙滅金,如願以償了,可最後是什麼結果!

然後寫了一封信斥責余靖,君以敢言耿直自居,曾因進諫而唾面於帝臉頰上,為何與一武人爭功!

什麼計策,純是居心不良。直接將余靖這個小心眼揭開。

但鄭朗也讓余靖弄怕了,畢竟狄青此時乃是第二主帥,怕余靖又搞出什麼鬼名堂,因此號令三軍,務必聽從狄青指揮,無狄青令,任何人不得調動軍隊或者指手劃腳。

又寫信給李德政,此乃我朝事務,君不用費心了。至於余靖帶去的兩萬緡錢,鄭朗有些肉痛,南方開發得投入多少錢帛?但就當被官員貪污了。

隨著草草將衡州事務安排妥當,不顧月兒即將到來,率領兩千兵馬再次南下。

漸漸到達桂陽,一個面色黝黑的大漢將他們攔住,說要見鄭朗。

士兵不敢阻攔,時常有百姓前來訴冤,鄭朗也一一接待之,成了慣例。實際鄭朗自己並沒有多少精力管百姓的冤枉,簡單的道理,是撿西瓜還是撿芝麻?

有時候逼得無奈,改從水路出發。當然,下屬們不知道鄭朗存在這個想法。

鄭朗來到前方,看到這個大漢,忽然翻身下馬,將他扶起來,說道:「戚林,辛苦了。」

看到鄭朗這個動作,司馬光眼睛一亮,他想到一件事,特務營成立始久,各個斥候全部散了出去。一開始成立時,並不起眼,以為訓練一支軍隊,最後一些朝臣隱隱知道真相,已經看不到這營兵士了,也成了朝堂上最高機密之一。畢竟許多事情不能曝光的。

這個大漢大約便是特務營刺探之一。

大漢站起來,恭敬地從懷中掏出一疊文書,說道:「這是屬下帶來的情報。」

鄭朗點了點頭,眼中露出讚許的神情。特務營立功不小,但犧牲也慘重,陸續已經因為種種原因,犧牲了二十幾名兵士。即便活著,在各處也吃了無數辛苦,溫和地說:「戚林,隨我一道進桂陽城,休息休息。」

然後打開文書,司馬光好奇的瞟了一眼,但看到三個字後,他臉色大變。

蘇茂州!

宋朝稱為蘇茂州,實際交趾人稱為蘇州與茂州,乃是二州。在欽州與邕州交界處各羈縻州的南面(高平、諒山邊境越南一側),此時歸屬交趾管轄,但與七源州、廣源州一樣,都是扯皮的地方,很難說是交趾或者是宋朝的。

一般大臣也許對這三個字眼十分陌生,可是司馬光記性好,對它歷史十分瞭解。黎桓僥倖逃過宋朝剿滅後,認為宋朝軟弱可欺,實際不然,宋朝困於李繼遷與契丹,當時情形確實無力分心南方。用兵少不能剿滅交趾,用兵多不值。於是黎桓負阻山海,屢為寇害,失藩臣禮,曾率戰船百艘寇如洪鎮,大掠百姓與財物而去,隨後蘇茂州蠻兵寇邕州所管的祿州(諒山東北,邊境越南一側)。趙匡義無力南方,對南方用撫寧之策,沒有問罪。真宗時,交趾效誠場民以其頭領黃慶集數百人來投,有官員存開疆之心,想藉機收復交趾,宋真宗不同意,將這些越南人重新送回去。越南黎李改朝換代,黃慶集、黃秀蠻等千餘人以不從驅率,戮及新族,再次投奔廉州,廣州知州凌策上書言發本道兩千人平交趾,以慶集等人為先鋒。真宗繼續反對,一味懷柔是不對的,不過此次反對卻是正確的,想消滅交趾,兩千人去幹嘛的?當點心人家還嫌不夠吃的。

再到仁宗時代,越南郡人陳公永等六百人內附,李德政公開派兵千餘人入境抓捕,趙禎仍然堅持懷柔政策,將他們送返回去,僅詔書戒李德政不准殺害陳公永等人。此時鄭朗已經漸漸進入中樞,知道,沒有管,國內那一攤子事太爛了,無法分心。直到李德政發兵攻佔城(南越,李越僅是擁有唐朝交州一帶的北越地盤,但占城以前一直臣服中國,故古代中國也將占城當成自己核心的屬國之一),正好杜杞在南方為轉運使,於是詔杜杞度唐朝以來要塞十六處,發兵守之,防止交趾突然入侵。

當時又有邕州官員誘蘇茂州韋紹嗣、韋紹欽三千餘人入居內地,人已經逃到宋朝來了,李德政表求所誘,趙禎仍詔盡還之,只是再令李德政約束邊戶,不准相互侵犯。

所以看到這四個字後,司馬光面容失色。

平叛儂智高是對的,那怕藉機進入廣源州與七源州也可以,但打起蘇茂州主意,有可能就會引起天大的亂子。他擔心地說:「鄭相公,蘇茂州不可啊。」

鄭朗卻望著遠方,喃喃地說道:「我知道不可,可有的時候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崑崙關(上)

司馬光不知道鄭朗這句話指的什麼意思,正是蘇茂州蠻兩次入侵,拉開交趾入侵嶺南的大幕,儂智高害嶺南百姓不淺,然而比之交趾,還是小巫小大巫。而且交趾入侵還是二十幾年後的事,趙禎早去世了,不知道自己那時能不能活下來,就是活下來,也未必說話算話,一代人君一代臣,這是畢竟。對交趾鄭朗不懼。

狄青擔心之言有道理,那是擔心儂智高與交趾聯手,此時狄青大約到了軍中,崑崙關大捷即將到來,交趾即使想聯手也來不及了,不聯手,就不用擔心交趾,但鄭朗也沒有做好與交趾硬抗的心理準備。

手中的兵馬還是嫌少了一些。

但默視之,有可能兩年多後,蘇茂蠻就開始發起第一次入侵。可以先發治人,也可以後發治人,兩年多後,自己還在不在嶺南?

或者趁機給蘇茂蠻一個狠狠的震懾,交趾會有什麼反應?鄭朗打開公文,上面有蘇茂蠻的地圖,包括治下的南丹波蠻、西甲洞蠻與銅柱蠻的構成情況,地形分佈,生活習慣等資料。

沉思良久,合上公文,已經有了一個明斷,不能急切,畢竟此次前行,將會發生一系列的戰事,從嶺南到梅山蠻,再到夔州蠻,那麼多地區等著解決,這才是國家的根本,對越南這個小地方,鄭朗根本不感興趣。實際鄭朗或多或少受了宋朝文臣的影響,對開疆拓土不大感興趣,經營西夏,只要減少西北邊陲的危害,經營幽雲十六州,只想抗擊遊牧民族南下入侵的危害,與開疆拓土沒有多大關係。而且受現在條件限制,面積大看似威風,能治理得過來麼?比如大理,拿下大理難度並不高的,費了千辛萬苦,拿下後怎麼辦?繼續羈縻?

看到鄭朗這個動作,司馬光放心了。

對軍事他不大懂,鄭朗又是他的老師,至於這個老師身份給他仕途多大幫助,司馬光未曾想過,肯定會有的,但也是一種督促。若是鄭朗一心想針對蘇茂州蠻,他說都不好說。可心中並不贊成。

繼續南下,在桂陽休息一下,前面便是五嶺邊緣道州與全州境內,鄭朗又寫了一份奏折,將一路所有關於荊湖南路與江南西路道路計劃情況一一稟報。順便說一聲,俺不久就要跨過五嶺,到達嶺南了。一過五嶺,便不在是荊湖南路管轄範圍,職位也要變。

元旦節也就到了。

契丹還是四個使者,蕭耨斤兩個,遼興宗兩個,耶律元肅、幽州劉家的劉需,蕭良德,陸孚。

冬末,京城連日陰雪,趙禎初一大慶殿宴請群臣以及契丹使丹,忽然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幾個使者大拍馬屁,說是趙禎聖德所感也。

若如此,為什麼趙禎朝那麼多災難。

實際是形勢所迫。

契丹人形容與北阻卜的戰爭乃是馬牛戰爭,宋朝缺少大牲畜,所以多向吐蕃、西夏與契丹購買,然而吐蕃高寒,牲畜飼養不易,西夏與契丹控制得嚴。西夏打得苦逼了,不得不將一些牲畜放開,換來宋朝物資。

對此契丹也沒有辦法阻止,又不是售良馬,人家買的只是耕地拉貨物的牲口。

但因為道路原因,西夏從北阻卜購回大批牲畜,賺取其中利差。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使北阻卜離心,才產生的戰爭。

打得苦逼了,再看宋朝呢。

一路行來,百姓安居樂業,看得四個使者都有些眼熱。

看上去很美好,要錢有錢,要糧有糧,外部西夏與契丹正在連年開戰,暫時幾年甚至十幾年內都沒有嚴重的邊患,所以宋朝才能得以將重心轉移到南方。

實際將這張錦袍拉開,裡面依然爬滿了虱子。

冗兵稍好一些,問題仍然多多,頂多從黑窟窿變成灰窟窿,冗官與冗政根本沒有扭轉,兼併隱田現象越來越嚴重,甚至發展到最後連戶數也要隱。戶部統計的數據,戶數在下降!

以這樣的大治,戶數居然下降,奇怪來哉。

各項專營弊端無數,還有南方,就看鄭朗有沒有本領真的如他計劃裡所說的那樣治好,否則也是一個麻煩。

另一個麻煩就是人口的猛烈增加,不要看戶部戶冊,那個看了沒有用,實際連年太平辰光,百姓壽命延長,家家戶戶子女也在增加,人口增加是好事,但處理不當,就是麻煩。

契丹幾個使者不知道,此一時,彼一時,契丹也怕宋朝藉機來個收復幽雲十六州的啥。

聽說鄭朗去經營南方,不知道有多少權貴拍手稱慶。但還是不要開罪為妙。

此行來還有另一個目標,與宋朝談生意。

鄭朗在契丹就說過,你們契丹想掣肘宋朝,沒事,能理解,但俺們不要你們契丹良馬,給一些劣馬沒關係,只要能耕地就可以了,此外各個大牲畜,對戰爭用途不是很大,也可以鬆一鬆。鄭朗說歸說,契丹聽歸聽,當真沒有關係?宋朝得到更多的大牲畜,糧食產量提高,國力就會強大。有了各個牲畜,戰爭到來,運輸能力就會加強。此事一直拖著,可是西夏那邊卻搶先下手了。又迫於國家經濟的壓力,於是四位使者前來帶帶著一項使命,售十萬頭牲畜給宋朝,不是馬,包括馬牛羊驢騾駝,總共加起來是十萬匹,以及一些皮毛氈毯。

用它們來換回宋朝的絹布、棉花,棉花契丹也聽說了,也有一部分棉花棉布流通到契丹,價格鄭朗嫌貴,但肯定不及皮毛的價錢,誰讓宋朝不出產這個東西。

除了絹棉外,還有一些供於貨幣流動的銅錢與銀子、瓷器。

對此龐籍以及兩府大佬,包括其他大臣皆不反對,宋朝對糧食依然有危機,人口太多了,開拓南方是一策,內部挖潛力也是一策。經過鄭朗反覆洗腦,皆知道牲畜的重要性,馬上南方就需要大批牲畜。也出台一些措施讓各州主持育種事宜,改善種籽的質量。但是契丹人要價太貴了,簡直將宋朝當凱子在宰,十萬頭牲畜,加上一些皮毛氈之類的物資,想得到的是近一百萬緡錢物資與現錢。龐籍在外交上算是保守派,也不敢答應。

根本不值,宋朝一頭好的黃牛價格僅在四五貫錢,差的只有兩三貫錢,一頭更貴的好水牛五緡錢多一點,驢子更便宜,至於馬,不用說也不會給良馬,這些劣馬當作耕地牲畜能值多少錢?還有更踐的羊呢。

不要說十萬頭,二十萬頭也不划算。

蕭良德便說了一件事,一度宋朝用高價購買西夏人的牲畜,若按照這個價格,契丹要價也頗為合理。龐籍差一點翻眼睛,這件事他最清楚不過,那是變向的支援西夏人,你們放心大膽與契丹開戰,俺們宋朝在後面會大力支持你們經濟。是特例,非是常例。實際此時,私鹽通道都相互關閉了,牲畜還在大量採購,價格卻回歸合理價位。

於是答道:「貴使,那時三白渠耕種,缺少牲畜,無奈之。隨後三白渠牲畜不緊張了,立即杜絕這種高價。」

用此搪塞。

契丹人也知道,宋朝沒有安多少好心。很正常,比宋夏開戰,契丹直接勒索要好得多。於是雙方僵持下來。

看到這個古怪的天氣,四個使者便大拍馬屁,想趙禎有一個好心情,答應此項大單。若雙方能搭成協議,將會是宋遼兩國史上最大的一筆交易,當然,契丹除了本錢外,也會賺取大量的差價,經濟壓力會緩上一緩。他們將趙禎想得太弱智了,趙禎早就知道這件事,還曾吩咐過,可以給稍高的價位進行安撫,但不能太過份。

無論契丹使者馬屁拍得有多響,趙禎無動於衷。

但趙禎忽然想到一件事,以前契丹使者的態度,他們一直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現在變得如此低三下氣,是為何?想到這裡,他舉起酒杯,向南方遙遙一敬,心中說道:「鄭卿,你何止是朕的諸葛王猛?」

所有人都看到趙禎這個動作,一起看著南方,殿外天空蔚藍一片,南方天空中有一朵箭雲,白潔無瑕,像一座山,一把刀,屹立在蔚藍色的天空裡。

……

但這把刀,這把劍不是鄭朗,鄭朗此行主要還是一個字,治。

刀與劍是另一個人,狄青。

狄青來到賓州,讓余靖氣得無語,大哥,俺不惹你,你也別惹俺,對余靖不相信了,只與孫沔協商。

皇上要速戰速決,鄭朗也要速戰速決,李德政在南邊喊,俺支援你五萬大軍吧,天知道他是來支援的,還是來搗亂的?必須要速戰速決。

孫沔說道:「賊若收其保聚,帶著所擄掠的糧草錢帛武器盔等物資退回巢穴,倚靠廣源與七源複雜的地形拒之,是謂上計,我軍必須徐而圖之,不能焦急。若是賊倚靠邕州以拒我師,是謂中計,畢竟賊對百姓殘暴不仁,邕州百姓多痛恨之,能配合我軍作戰,可以將大軍率於城下作戰。若賊認為我軍還像陳曙那樣可以輕易獲勝,輕視我軍,持勝而出,此為下計,可以一戰而擒獲也。我前幾日接到鄭行知之令,讓海路一萬兵士押後至達欽州,並不參與這一戰。我寫信詢問原委,鄭行知說有狄將軍你與五千蕃騎,再加上賓州各軍足矣。我想鄭行知也多半有此意,讓賊對我軍繼續產生輕視。」

倒是猜對了。

畢竟孫沔在西北呆過一段時間,比余靖對軍事更精通一點。

狄青眼中一亮。

孫沔一番話讓他很驚喜,文人當中他只敬佩兩人,一個是鄭朗,一個是范仲淹,德操好,有本事,還有……暖人心。

其他文人看不慣他,他也看不慣其他文人。沒有辦法,動嘴皮子,耍筆桿子不如人家,只好受人家掣肘。喊孫沔前來商議,僅是表示一下尊重,沒有想到孫沔居然獻出一條好計策。

狄青問道:「有何具體的辦法?」

孫沔說:「狄將軍,鄭行知既然將指揮權全權交給你,何需問我?」

俺能想出這一條,就算不錯啦。狄青凝眉苦思,這一推真的將全盤計劃推給自己,不得不小心。這一夜,中軍大帳油燈亮了一整夜,狄青與孫沔反覆推敲,主要是狄青想主意,孫沔補充。

余靖也未睡著,出來好幾次,看著那盞油燈,心中五味雜陳。

天色方明,孫沔揉了揉眼睛,一夜熬下來,狄青精神抖擻,自己吃不消了,說道:「狄將軍,你來指揮吧。」

狄青也不推辭,將諸將一起召集,做第一件事,殺人!

第六百五十二章 崑崙關(中)

狄青從北面來,南方諸將多不認識,但不妨礙他行事。這一行什麼都不滿意,唯獨讓他滿意的便是情報工作。人還未到,各種情報,包括附近地形,險惡所在,瘴氣發作情況,百姓風俗,前方諸將的表現,源源不斷地送到他手中。

一是官員的奏報,二便是特務營斥候帶來的暗中消息。

開始點名字:「陳曙、袁用……」

一共是三十二人,點到的將領全部耷拉著腦袋站了出來。處罰肯定是避免不了的,崑崙關前一戰,打得太醜陋了,八千兵士未做反抗便全軍覆沒,全軍覆沒的事在宋軍歷史上多次發生過,但領頭的將領多死戰到底,那怕就像劉平,被俘也是戰到最後才被俘的,不像此戰,八千兵士死了七千多人,幾十個主要將領除少數幾個人浴血奮戰,其他人全部不顧手下安危,率先逃了回來。

他們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一是余靖指揮他們出戰的,狄青雖是統帥,能不給余靖面子?二是自宋朝立國以來,只有趙匡胤為正軍紀殺過人,自宋太宗兵敗高梁河後,對兵敗的武將頂多是貶職,再也沒有殺過一個將領。

袁直等人是班直,陳曙是廣西鈐轄,相當於後世的廣西軍區分區司令,儘管武職在宋朝不值錢,朝廷因為分其三批派兵過來,出現多個主帥,包括鈐轄也有好幾個,楊文廣同樣也擔任著這一職位。但終是兩廣數得過來的武將,狄青能奈何?大不了打幾十大板子,幾十個將領相互擠了一個眼色,就差脫褲子,準備挨打了。

狄青冷冷地看著他們,說道:「令之不齊,兵所以敗。」

給了余靖面子,不說違抗軍令,那樣連余靖也必然牽連進去,只說軍法鬆弛,儂智高大軍到了眼前,兵士還在擲骰子賭錢,憑借這條理由足矣。

三十二人依然耷拉著腦袋,怎麼辦呢,輸得太醜了。

狄青忽然一拍桌子,喝道:「八千好男兒,就因你們而誤,被賊斬殺,八千戶人家因此妻離子散,可知錯否?來人,推出軍門斬之。」

一隊蕃人衝過來就將三十二人往外推。

孫沔與余靖相顧愕然,就當在聽神話故事,宋朝多少年未斬過鈐轄以上的官員?

孫沔大半天沒有回過神,余靖不得不站出來,因為是他迫使陳曙出戰的,拱手拜道:「曙失律,亦是靖節制之罪。」

讓余靖做到向一武夫拱手遙拜,多不易啦,不然怎麼辦,馬上三十二個人頭就要落地了。

狄青看著余靖說道:「舍人乃是文臣,軍旅之責,非你的所任。斬!」

你是文臣,祖宗家法不殺士大夫,否則俺連你也要殺。

大帳諸將全部色變,雙股顫抖。

狄青隨後派人整頓軍紀,殺人立威,迫不得己。南方數敗,士氣渙散,士氣沒有辦法整頓了,但軍紀卻可以整頓,稍稍提高一下戰鬥力。否則自己僅五千蕃騎,而儂智高手中有數萬驍勇的蠻兵,多半還會不敵。

三十二個人頭往轅門外旗桿上一掛,數萬宋軍一個個鴉雀無聲,連大聲喧嘩的人都沒有。

狄青卻看著南方,哪裡有一山,叫崑崙山,非是西域的崑崙山,而是位於賓州與邕州交際處的崑崙山。

鄭朗去了西北,感到關卡作用下降,也有道理,人類活動腳步擴大,例如東南重關昭關,在南北朝仍發揮著重要作用,可自宋朝大開江東圩後,諸多圩田興起,南方不再是一片湖蕩子,昭關作用便消失了。再比如滎陽虎牛關,三英戰呂布,李世民大戰竇建德,但隨著宋朝的開發,虎牢關作用也在下降。不過有的雄關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會在很長時間發揮著作用。例如平型關,或者崑崙關。

大明山山勢高大,林深籐茂,大軍很難穿過,相比於大明山,餘脈崑崙山情況要稍好一點,最高處僅三百餘米。然而因為樹林稠密,行人仍然還難通過。僅在中間有一處小小的隘道,地勢十分險惡。

據傳自漢朝時就在此設立戍所,宋朝軍事不行,但最善長的便是守城之道,南方諸官員立即看到此處的重要性,在此設置崑崙關、長山驛、大央嶺驛、金城驛、歸仁驛等驛站關隘。這也是崑崙關名詞正式出現在人間。

狄青就將視線放在崑崙關上。

儂智高自邕州殺進殺出,居然對此處一點也沒有經營,讓狄青感到很奇怪,是幸事,也是恥辱。連崑崙關重要性都沒有看出來,可想儂智高的軍事修養,但就是此人,居然將兩廣鬧得天翻地覆。一對比,南方宋朝官員與將領的素質低到什麼地步?

狄青大軍南下,儂智高這才亡羊補牢,搶先派兵修崑崙關,那有那麼快就修好的,似乎派的兵力還不多。狄青派了兩個斥候關去偵查。來自特務營的,狄青對南方諸多土兵不相信,鄭朗也不相信,天知道這些土兵會不會被敵人收買,將軍隊帶到絕路上,兩廣的絕路不要太多。於是讓戚林等八名熟悉這裡地形的斥候一一浮出水面,擔任著嚮導之職。

狄青用的便是其中兩人。

兩軍未會合之前,兩名斥候就南下崑崙山察看情報去了,在等他們的回話。到了晚上,兩個斥候才悄悄回來。狄青將他們帶到自己行軍大帳,至於說了什麼,無人知曉。狄青從大帳出來時,下了一條命令,按兵不動,僅調可供軍隊食用的十天糧食前來。打來打去,儂智高稍稍有些成長,包括此次略略修葺崑崙關,以及對斥候的利用。聽聞此事後十分不解,難道這個狄青十天就想將自己解決掉?讓宋朝官員自己兒想去,會不會相信?

余靖就不相信,又寫了一封信給鄭朗,你得快點來南方,否則狄青這個武夫最後還不知折騰出什麼妖娥子?

鄭朗接到信後,回了一封信,兵者,詭道也,君不知軍務,莫要指手劃腳,妨礙狄青指揮。但還是不大放心,時間也到了,自己即便提高速度出發,到了邕州,崑崙關戰役早就結束了。而此行,崑崙關一役,僅是一個小小的起點。因此,丟下兩千兵馬,將他們托給了種諤,自己帶著一百名精騎衝向了五嶺。

……

元宵節還沒有過去,南方戰局一觸即發,朝廷下詔,西川去朝廷遠,州縣官如有貪濫苛刻,庸懦疾病,以害民妨務者,其令轉運、提點刑獄司體量以聞。

官員五個不好的地方,將貪濫放在第一位,一貪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危害也最大,其次是苛刻,苛刻未必是為了貪濫,有的也想為了政績,有的與政績貪濫沒有關係,而是根本不將百姓放在心中,故列第二位,第三是平庸,第四就是懦弱,自張海起義後,直到儂智高,儘管朝廷陸續處執一些貪生怕死的官員,但諸多文官表現依然讓人失望,所以列於第四,第五便是疾病,有病在身,妨礙處理公務能力,不過這一條妨礙最輕,例如范仲淹即便有病在身,有幾個官員治理地方能及范仲淹?

看似一道簡單的詔書,但幕後卻有著故事,這是龐籍的意見。

不敢將范仲淹慶歷新政那一套搬來,不過能融納吸收一部分,特別是邊境,往往因為官員不重視,產生諸多矛盾,鄭朗寫了策子,龐籍同樣也察覺到這個問題。

先從四川著手,至於嶺南,龐籍沒有管,甚至問都沒有問。

這是龐籍過高地估計了鄭朗,就連趙禎也產生類似的感覺,鄭朗調用去過海外的兵士去南方,鄭朗於西北佈局,暫時使宋朝解決西方與北方危機,似乎都是為了安心經營南方做準備的。

鄭朗想不到儂智高的事,但謀劃南方卻已久了,並且鄭朗在中書曾經做過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他曾托廣州帶一捆甘蔗到京師,然後吃它甜不甜,廣州的官員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於是讓驛使帶了一捆最好的甘蔗到達中書。吃了,鄭朗什麼也沒有說。

但在鄭朗托於他南下計劃中卻鄭重說了這件事,中原百姓對南方產生誤解了,包括甘蔗。宋朝評價甘蔗,說四川遂寧蔗最佳,其次到兩浙四明蔗,番禺蔗卻是十分次的,所產糖霜甚碎甚微,色淺味薄。原來鄭朗在江東,只想開發江東圩,順便開發一些副業,這才推出甘蔗與棉花以及紡織業。對嶺南也漠視了,認為番禺蔗大約因為品種沒有進化好,所以很差。

直到此次準備南下時,鄭朗從瘴氣才想到一件事,後人對有沒有瘴氣曾產生懷疑,鄭朗也產生懷疑,但一些情報反饋上來,似乎又確有其事,然其中大部分肯定是以訛傳訛,妖魔化了。那麼番禺蔗會不會同樣出現這種情況呢?畢竟離得遠,也不會有人不計成本將廣東蔗運到中原來販賣,這時代得多少成本哪?

所以讓廣州官員選了最好的甘蔗帶到中書品嚐,無他,後世是吳中蔗甜還是兩廣蔗甜?至少產量上兩廣蔗要大得多。帶來了,看也看到,不像後來的兩廣蔗那麼高大,但比中原蔗肯定要高大得多,至於甜度,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差。鄭朗這才下了一個客觀的評價,兩廣未必種不出好蔗,主要當地人種植技術相對要落後一點,制糖技術也落後,這才形成兩廣蔗最差的印象。

這個評價給治理南方提供了無限的操作空間。

朝廷想要大力經營南方,也有一個值與不值的問題,想得到其糧食不大可能的,太遙遠了,運費高昂。但可以換其他的方式,例如其布帛,其金銀,或者其他貴重物資替代稅收。有了財富,兩廣才能與中原緊密聯繫在一起。

既然鄭朗提出嶺南的事,會頭痛,但相信鄭朗同樣會有辦法解決,於是嶺南那一塊龐籍索性不問。結果想對了,過程不大對,鄭朗也沒有那麼長遠,恰恰相反,儂智高謀反鄭朗卻早就知道。

因此,龐籍將視線轉移到四川,儂智高暴亂,讓朝廷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王小波與李順那次起義同樣鬧得很大,怕四川再出事。接著龐籍與契丹四個使者搭成協議,以近五十萬緡錢的物資交換契丹十萬頭牲畜,這是先前的付款,若是牲畜質量優,不用那些劣質產品冒充,宋朝還根據不等的情況再加十萬到三十萬緡物資。然而沒有答應契丹人另一個請求,擴大榷場,這也是讓後人多不知道的地方,榷場規模擴大,交易擴大,實際對宋朝不利,貨幣多向契丹流通。

這個結果,契丹使者不算太滿意,也不算太不滿,勉強答應。勢與勢不同,如今兩國家情況恰恰顛倒過來,只盼著自己國家早日將北阻卜擊敗,再擊敗西夏,才能擁有說話的主動權。

暫時沒有走,要留下來觀看宋朝的元宵節,這是每一個契丹賀宋元旦節使者最喜歡的。回到契丹,再也看不到如此的繁華景象。

接著又接到一個好消息,鄭朗眼看接近嶺南,朝廷改詔授為廣南經略安撫招討使,又授其為楚國公,這不知道是第幾次朝廷授鄭朗國公之爵,然而鄭朗數次皆回絕。本來準備授其為越國公,但趙抃言不妥,越非乃吳越,春秋時自嶺南到交趾皆稱南越,或者古越,本來鄭朗身兼要職,總掌兩廣軍政財大權,已是有違祖例,若得此職,終是不妥。下面的話不說,那意思萬一有變,鄭朗有此爵稱,再擁有手中的權利,裂土稱王都有了名義。於是改授為楚國公。

實際無論楚或者越,都是一回事,想要鄭朗好好地替朝廷經營南方,況且鄭朗也未必授之。龐籍還刻意寫了一封私信給鄭朗,君向來贊夫子論子貢不受金,子路受牛一案,為何臨到自己卻不知!

孔子說子貢拒金是錯的,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子貢的精神,一旦開例,以後再也沒有魯人贖魯人奴隸回國了。所以在做好事時適當的收取一些回報是對的。話外之音,你不受國公爵,可俺們與文彥博等人沒有你功勞大,皆受了國公爵,讓我們如何下台。

沒有想到此次鄭朗居然受之。

原因鄭朗寫了一封簡單的奏折做了稟報。

我年齡授國公之爵不妥,然南方一行,以撫為主,剿為輔。故受國公之名,以懾南方諸部酋首。

到了全州後,鄭朗發現了一件事。

前來拜會他的諸族酋首漸漸多了起來,這是以前南方諸官員很少有過的事。於是想到丁謂,為什麼南方諸酋與他關係密切,無他,丁謂一度做過宋朝的權相。這些酋首認為與丁謂打交道輩有面子。但丁謂當初是貶放,與鄭朗性質不同的。故聽聞鄭朗前來,拜會的各部酋首更多。到了全州後,蠻人多了起來,甚至有一些生蠻從五嶺裡跑出來,前來拜會。

一度讓鄭肅與鄭黠很緊張,兩個女真人如同哼哈二將,伴隨鄭朗左右,寸步不離,省怕鄭朗出了意外。

然而鄭朗便看到一個機會。

能拉攏感化最好,何必非得動刀動槍,殺人終不是解決辦法,最終目標是讓他們心悅誠服接受朝廷統管,以使百姓過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刀耕火種。

若是一個集賢院大學士正奉大夫吏部侍郎同平章事推忠同德佐理功臣(功臣封號,第一等有推忠、協謀、同德等十一種,從四字累加,每次加一號,第二等是推誠、保德、守正等十九種,范仲淹曾獲推誠保德功臣稱號,第三等有拱衛等十種,多賜給皇子皇親或者有大功的文武官)判桂州充兩廣經略安撫招討使柱國賜紫金魚袋,再加上一個國公爵號呢?

而且這一大長串名字,未必這些蠻首們能弄清楚,不如一個同平章事與楚國公來得更簡單一點。龐籍也說得有理,自己不能再擋這些大臣的路子了,在廟堂上自己不怕,但來到南方,也害怕這些大臣在後方抽梯子。索性受了下來。

趙禎知道後大喜過望,說道:「咦,居然受了。」

十分高興,這些年鄭朗替這個國家做了多少事,趙禎很清楚的,可怎麼回報,只能報之信任,難不成割土讓其稱王。即便自己不顧敢這麼做,也是害了鄭朗。

受了一個寵爵,趙禎多少感到有些心安。

直到此時,鄭朗才受了此爵,心安的不僅是趙禎,龐籍、文彥博等人皆感到心安。

但比起此事,君臣更多的還是關注著南方戰局。

時間並不長,好消息就傳來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崑崙關(下)

狄青還面臨著一道難題,一旦出了崑崙關便是邕州地界,儂智高必然派兵迎擊。但自己帶了大軍南下,崑崙關又會有備,宋軍可能佔不到據高臨下之勢,反而被兩面夾擊。

苦思良久,狄青沒有想出好辦法,無聊地翻看著黃歷,忽然眼睛一亮。

皇祐五年元宵節,也是宋朝最隆重的節日,狄青下令犒勞三軍,慶祝佳節。又買來許多酒肉,飲宴三天。諸將莫測其意,有的將領心中不服,暗暗想到,你小子別折騰了,要不了多少天,鄭相公就會輕騎南下。

儂智高也派人刺探,得知後遂為鬆懈,什麼名將,好像那個蔣偕不也是西北名將,結果呢?宋人要過元宵節,蠻人也要過元宵節,繼續在邕州城中尋歡作樂。

正月十五,天色陰晦,狄青看了看天上的雲朵,似乎像是下雨的樣子,不驚反喜,突然發兵,狄青為前陣,孫沔次之,余靖殿後,傍晚來到崑崙關。匆匆忙忙紮下行營,為了迷惹敵人,繼續張燈結綵。不過狄青這一回白費功夫了,戰後據消息反饋,敵人根本不知道宋軍在上元節突然來到崑崙關下。

佈置好了,老天開始落雨,一把大風大雨,狄青對楊文廣悄聲說道:「楊將軍,天助我也。」

上元節還沒有過完呢,各營再次飲宴。首夜宴將佐,次夜宴從軍官,三夜享軍校。這是上元節第二天,輪到從軍官,狄青陸續敬酒。但臨近二更時分,狄青忽然對孫沔說道:「我身上有點不舒服,你代我行酒。」

又對諸將說道:「你們稍等一會兒,我去喝一點藥就回來,誰不等我,軍法處執。」

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的。不等他,狄青難道用此來砍他的腦袋?但諸將真的有些怕,於是相互喝酒,然後傻呼呼地等狄青回來,這一等到了天色拂曉之時。

狄青沒有回去吃藥,而是悄悄出了軍營。大雨還在繼續地下,軍營裡燈火通明,能看到部分校尉繼續在飲宴。但一支小股部隊卻被狄青與楊文廣暗中帶了出來。先是讓楊文廣佯攻崑崙關,當然也是攻不下來的。他自己冒著大雨,繞道潛行到崑崙關東十里路的佛子坳,經長山驛,突襲儂智高在關山堡的駐軍。

關山堡可沒有崑崙關那樣險惡的地形,再加上不備,幾百名駐兵還未來得及反抗,就被全部殺死。

孫沔與余靖還在敬酒,有的將領不滿意了,就問狄青為什麼還不出來?喝酒也要適度吧,不能一喝就是一整夜,忽有馳報來說:「狄將軍三鼓已奪崑崙關矣,現在關南歸仁鋪正等著你們吃早飯。」

諸將皆愕然,有的將校手中的杯子都驚得掉到地上。

實際這個說法不準確的。

狄青自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想過奪下崑崙關,而是間道絕關。

戰場不能讓儂智高選擇,必須自己來選擇,選擇何處,歸仁鋪,地勢開闊,利於自己帶來的五千蕃騎衝殺馳騁,自己還有居高臨下之勢。但不知道儂智高軍事修養有多高,萬一於崑崙關駐紮大批的軍隊,兩邊夾擊,自己軍隊數量雖不少,可多讓儂智高殺寒了心,結果會必敗無疑。佈置種種迷惑的手段,有的用上,有的沒有用上。包括不讓諸將散宴,一旦散宴,酒足飯飽,到時候叫都叫不醒。誰來統領大軍迅速前來歸仁輔會合?但對南方這些將領,狄青又不大相信,有可能說出來,余靖等文臣還在後面扯腿。

難不僅難在內部,還有崑崙關,狄青摸不準儂智高對這裡能有多看重,即便是間道絕關,也不能打草驚蛇,讓儂智高於崑崙關上駐紮大量軍隊。那怕只有一兩千人,居高臨下衝向歸仁鋪,都會對決戰時產生嚴重的動盪。

讓斥候將命令帶回去,狄青徐徐向歸仁鋪進軍,風雨還是很烈,狄青喜道:「賊不知守此,無能為矣。彼認為夜半風雨,吾不敢來也。」

喜極,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當初聽聞儂智高開始於崑崙關駐紮兵士,狄青差一點驚得從馬上摔下去。這些天,崑崙關三個字如同陰霾一樣籠罩在心頭,如今終於平安熬過這一難關。崑崙關上還有敵人,但那幾百名敵人不足為慮了。

到了歸仁鋪,狄青開始吩咐手下埋鍋造飯,還要等著後面大部隊來吃早飯。

雨漸止,天邊亮起一抹艷麗的霞光,小鳥啾然,預示著一個好天氣即將到來。孫沔與余靖氣喘吁吁地將兩三萬宋軍率領著趕上,昨天還在慶賀,今天卻將要面臨決戰,有一些人感到很不適應。

吃過早飯,狄青下令三軍休息,再派出斥候前方打探。不久斥候就帶回消息,說儂智高在邕州調集人馬。

狄青長吐一口氣,這證實了一件事,陳曙兵伐邕州時,儂智高還沒有對崑崙關注意,自己軍隊來到賓州,儂智高派人於崑崙關駐兵,又派人修葺此關,僅是一個突發奇想,根本就沒有想到崑崙關到歸仁輔的地形。說道:「再探再報。」

喊來一將,非是楊文廣,而是另一員勇將,張玉。此人此時沒有楊文廣名氣大,但勇力遠在楊文廣之上。以廣南西路同巡檢之職,隨同狄青征南,狄青便讓他率前鋒軍。

兩人在邊上悄聲嘀咕了幾句,斥候回來,說儂智高大軍已經從邕州城出發。不是很遠,僅五十幾里地。加上這些生蠻身手矯健,熟悉當地道路,用不了多久便會到達。

開始結陳以待,還是將軍隊分成三部分,將孫沔與余靖兩個官員牢牢地擋在大後方。列好陣,儂智高兩三萬叛軍全部到來。此時儂智高不像當初,家底子雄厚,鳥槍換炮,全部執著大盾,手拿標槍。宋軍最厲害的不過是弓箭手,只要用盾牌擋過幾波箭雨後,兩軍接及,宋朝軍隊懦弱就會原形畢露。這是儂智高得出的經驗。

依然還是這樣打,用大盾擋著弓箭,讓兩支軍隊短兵交接,宋軍必會大敗。

儂智高軍隊到了,清一色的絳紫色衣服,看上去就一團火一樣。狄青開始誓師,以張玉為先鋒,賈逵將左,孫節將右,誓曰:「不待令而舉者斬!」

兩軍開始會戰,隨著儂智高軍隊進入一百步時,萬箭齊發,蠻兵舉盾牌阻擋,斃命者極少。看到如此,這些蠻兵們齊聲喝喊,多次的大勝,已經給這支叛部帶來一些士氣。看到這些叛兵凶悍的樣子,宋朝官兵真如儂智高所想的那樣,有許多人懦弱了。

先是孫節的右軍被儂智高擊潰,孫節自己也在悍戰中犧牲。左軍賈逵所率乃是忠敢、澄海等土兵,數次為儂智高大敗,看到儂軍到來,一個個皆膽寒。但這時候數萬人在這個開闊地帶上交戰,賈逵沒有辦法詢問狄青,私自做主將屬下各部攏到側面的高坡上,利用居高臨下之勢反擊,將左軍穩住。

余靖與孫沔在後面看得很清楚,但不知道賈逵用意,以為賈逵被儂軍逼到山上的,加上右軍潰崩,幾乎在各自為戰,肝膽欲裂。以為又要迎來一場大敗。

實際不然,狄青同樣站在軍中,看著戰局的發展情況。孫節犧牲他看到了,但慈不掌兵,現在還不是動殺器的時候。而且南方兵的懦弱度也遠超出他的想像,幸好佔著居高臨下的地利,否則有可能此時連帶著中軍都會被搖動。

賈逵倚居高處,漸漸攏了更多的兵士,遂擁眾而下,將儂智高軍隊一切為二。就算切斷了,也未必起作用,沒有其他變故,儂智高依然能重新打通。但就是這個時候。

狄青手執白旗,最強的殺著出現。

五千蕃騎。

蕃騎不是萬能的,得看怎麼用,首先需要平坦的地勢,所以狄青選作歸仁鋪做戰場。第二,雖強,但缺少持久力。故戰到現在,狄青一直沒有動用,讓其養精蓄銳,最後一擊,一戰而定乾坤的。

張玉、楊文廣夫婦帶著五千蕃騎從中軍殺了出來。

史上狄青雖帶了五千蕃騎過來,實際動用的只有幾百蕃騎,有可能是戰術需要,有可能是朝廷根本就沒有交給狄青真正的五千蕃騎。

此時狄青麾下卻是實打實的五千蕃騎。

第二個變化就是武器盔甲,鄭朗從契丹回來後,最先入主的是西府,不可能使種種醜陋現象一一杜絕,不過至少大部分盔甲製作上不敢過於馬虎。力氣小的,標槍擲在盔甲上,都扎不進去。

最後便是馬,皆是從西北帶來的西北駿馬,指望它們象南方的小馬那樣爬山越嶺,不大可能,所以朝中有人懷疑狄青一口帶這些馬過去,會不會起作用。但在歸仁輔這個開闊地帶,卻最適合西北馬奔騰馳騁。

要是開始狄青將這五千蕃騎亮出來,儂智高幾萬軍隊結成陣型,用大盾保護,標槍齊發,扎人不行,可以扎馬,狄青手下五千名蕃騎便會出現大幅度的傷亡。但兩軍打到這份上,混戰在一起,早就沒有防禦的陣型,因此五千蕃騎派了出去,要來就來,要去就去,僅來回殺了幾個回合,儂智高手下全部傻眼了。天下間居然還有這樣的軍隊?

不知是誰帶的頭,幾萬兵馬一轟而散,向邕州城逃去。

賈逵來請罪,狄青說道:「違令而勝,權也,何罪之有。」

剛才一幕他看得很清楚,誓師時所說的話也不是針對這些武將,而是刻意針對余靖與孫沔兩個文官的,怕他們在關健時候胡亂插手指揮。又說道:「追敵吧。」

一路追殺,追了五十里地,將儂智高軍隊逼回邕州城才停下腳步。捕斬四千餘人,黃師宓、儂建中、儂智中等五十多名偽官先後擊斃,又抓獲了七百餘人。

實際賊勢已經瓦解。

儂軍一敗,四散而逃,四周有許多地區是稠密的亞熱帶雨林,雖鄭朗有手令,不投降者殺,可一旦敗卒逃入到這些複雜的地形裡,狄青同樣鞭長莫測。

殺的人不多,儂智高能帶回邕州城的叛軍也不會多,不足萬人,又遭新敗,對宋朝產生不了危害。

狄青率領著大軍徐徐南下,將邕州圍住,邕州城城牆高大堅固,儂智高再對軍事不懂,也比陳珙要強,得準備一些攻城器械。然而就發生了一件事,狄青前面一到邕州,後面瘴霧昏塞,又有人說賊投毒於水之上游,不知道是不是真投毒的原因,還是瘴霧的原因,一些士卒先後斃命。對這個玩意兒,鄭朗都說不清楚,況且狄青。但過了一夜,有泉湧於寨下,吸之甘甜可口,眾遂以濟。後者是狄青弄出來的,怕士氣低落,刻意派人尋找一處甘泉,秘密引於寨下,以使士氣振作。

但前者讓狄青很擔心,不僅是行軍作戰,一旦開發兩廣,會遷移大批百姓過來,這又是瘴霧,又是毒水的,嶺北人過來生活會十分艱難。

便寫了一封信給鄭朗。

鄭朗回了一封信,大霧昏塞乃是前日大雨,地處熱帶地區,太陽出來,將水氣揮發,導致的大霧,非乃是瘴霧。至於投毒,這裡不是西北的小河小渠,乃是水流量無比龐大的郁水。什麼樣的毒能使整個郁水流域污染?但鄭朗也在思考原因,也不會是另一種情況,瘧疾,此時才是正月,即便在南方,也看不到多少蚊蟲。因此只有一個原因,水土不服,身體感覺不舒服了,邕州地勢更加低窪潮濕,更易讓人感到水土不服,再加上心理上的誘導,故使多名士卒暴斃。因此,在信中又說道,讓狄青於軍國伙食增加豆腐,不日趙珣從欽州來,也會帶來大量蘋果,這兩樣東西對克服水土不服皆大有幫助。

不是瘴氣就好辦,對它狄青不懂,所以才害怕。隨著不緊不慢地製造攻器械,其實狄青想動手,但考慮鄭朗即將來到邕州,無論將儂智高或擒或斃,都是天大的功勞。鄭朗才是第一順位主帥,自己吃下去不好。

反正大局已定,於是放慢了速度。但儂智高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在邕州城看到逃跑無望後,狄青正準備入睡,忽然屬下從外面闖進來稟報:「狄將軍,邕州城出事了。」

狄青穿起錦袍,匆匆忙忙跑出來觀看,只見邕州城內火光沖天,不知發生什麼變故。但不能讓這把大火繼續燒下去,在城中儂智高擄掠了許多物資,城中雖遭兵火催殘,也有一些百姓。狄青無可奈何,說道:「三軍準備攻城。」

第六百五十四章 特磨道

本來城中因為大火亂掉了,加上士氣低落,很快宋軍進入邕州城。天明,戰鬥結束,狄青帶著親兵入城,此戰獲黃金數萬兩,珠寶無數,不僅是從各州庫裡擄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儂智高從各地大戶身上搶劫過來的,雜畜數千頭,一些投降的叛軍擇其輕重,除了一些首惡之徒外,派使送返回家。

但出現一個麻煩,儂智高不知去向。有人從死屍裡扒出一個身穿金龍皇衣的死屍,諸人皆以為此人就是儂智高。狄青說道:「安知其非詐?寧失得智高功,也不能誣朝廷以貪功。」

於是這成了一個歷史謎團,因為鄭朗,這個謎團還會存在下去。

狄青將情況向鄭朗稟報,特別是這具死屍,產生了很大爭議。鄭朗這才姍姍來遲,帶著一百名手下來到邕州城。

因為叛亂,昔日繁榮的邕州到處是一片斷垣殘壁,鄭朗徑直來到那具死屍前,盯著它看。史上多有傳聞說其未死,宋朝於是派軍征討特磨寨,抓到阿儂與其他的親人,還是沒有得到儂智高。有人說他又逃到大理去了,宋朝又逼大理交人,大理段思廉剛經過一系列王室的明爭暗鬥即位,國內重臣楊升賢又發動了內亂,看到宋朝軍隊在南方折騰數年時間,段思廉無奈之下,送來一顆人頭。段思廉打發宋朝做的妥協之舉,卻越發地使儂智高死因撲朔迷離。

鄭朗呆在這具死屍面前看,心中卻在想著兩種可能。一種是詐死,讓宋軍不注意,以後好生存下去,其後阿儂等人依然在反對宋朝時,儂智高為什麼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說他在領導,但沒有一個人看到。倒是自殺很有可能,這些人皆是梟雄人物,例如項羽自刎於烏法畔也是如此。即便能從宋軍重重包圍中平安地逃出去,交趾不容,宋朝不容,兩國壓迫,大理會不會相容?不如趁著最風光的時候,穿著金龍衣,居住著修葺豪華的殿宇,將這一切一把火燒掉,帶到地獄裡依然還能享受人間富貴。

想到這裡,鄭朗說了一句:「死又如何,活又如何?即便活著,誰敢收留?」

似乎是鄭朗在大勝之下說的狂話,然而狄青眼睛亮了起來。

不能直接聽,要間接地聽,儂智高生死未卜,未必是壞事,此次南下也不僅是儂智高,諸多不服朝廷管轄的生蠻都要先遊說,後動手。但不能胡亂地打,出師必有正名,若按一個收留儂智高的罪名呢?手中兵力足夠強大,用這條罪名討伐大理與交趾都可以了。

鄭朗忽然低聲問道:「狄將軍,你可知道諸將為何非要你說此具屍體是儂智高屍體?」

「爭功。」

「狄將軍,你如今是樞密副使,不愁衣食供給,但這些兵士呢?當初太宗平滅後漢,諸將想請太宗皇帝賞其功,太宗一心想經營幽雲十六州,且說二功並賞,於是不賞其功,率軍東上,結果呢?」

「我明白了。」狄青頓悟,微微欠身說道,立即回去修改奏折,花花轎子大家抬,大家的功勞,那麼不管儂智高有沒有死,朝廷都會有厚賞下來,三軍士氣也就有了,而不像現在這樣,為一具死屍爭執不休。

鄭朗這才將余靖與孫沔以及諸將,周邊各地知州一起召集開會,首先說了一件事:「立傳我的命令,兩廣各州縣急將各大寨峒的寨主、峒主一起召集,於二月十五前往桂州會談。」

孫沔皺了皺眉頭,說:「行知,我怕時間趕不及,有的寨峒多在深山大水之外,例如瓊州諸州,有的離桂州路程遠,例如潮梅數州。」

鄭朗額首,徐徐說道:「元規兄,我也知道,瓊州就不必通知了,那個可以放在後面。潮梅數州雖離桂州遙遠,但多是漢蠻雜居,落後的情況不那麼觸目驚心。這樣吧,惠潮梅循可以於三月三上巳節前來桂州面見。其他諸州,不得超過二月十五,否則會耽擱春耕生產。」

幕後有許多故事,孫沔是不知道的。

鄭朗於桂州接到狄青大捷的消息後,立寫一封奏折給了朝廷。儂智高不平,什麼治也休想。平滅了,治理就要放在首位。先寫了他一路所看到的情況,廣南東路未去,然看到廣南西路一些州縣情況。第一個不好的便是奴隸制,各峒峒主統稱為主戶,但與宋朝內陸的主戶不同,對隸屬他們的提陀有著絕對的統治權,可以對其分配土地,可以隨意踐踏提陀的子女,這種提陀還不及唐朝的部曲自由度,為了提高財富,對奴隸需要大,往往擄客省來往百姓為奴隸,過份者往往將他們販到交趾為奴,以謀取更大的差價。包括儂智高,他返回邕州城後,不僅帶回大量擄獲的財富,也包括大批奴隸。

鄭朗沒有說奴隸制不好,想讓這些生蠻一下子全部變得開化起來,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一步步來,所以請朝廷下一道詔書,禁止各部擄掠奴隸,特別不得傷害過往行商。

你搶過來,他搶過去,商旅不興,一個地區的經濟如何發展?

這種壞習慣還會產生一種不好的現象,各部族仇殺,或者吞併,例如儂智高父子正是因為大肆吞併,最後才走上野心勃勃的道路。若是這樣一個部族出現在五嶺核心地區,可能直接動搖整個富庶的江南地帶。

然後又寫到耕作的落後。

鄭朗沒有用其他地方作比喻,而是用廣南西路最發達的桂州做比喻,廣西的第一大州,許多百姓見多識廣,知道那種燒山式的刀耕火種要不得,有少數百姓也知道用犁。可鄭朗細細看去,這種犁讓他哭笑不得,又小又薄,既不能深耕,也不能將耕過的泥巴翻過來。即便是這種犁,在廣西最先進的桂州,也頗為少見。大多數是一種踏犁,五六日還不及牛耕一日,並且不及牛耕的那種深度。形勢很類似春秋時的耒,也就是說,桂州與中原相比較,整整落後了一千五百年!

其他各州就更不用說了。

第三個便是瘴氣的情況,對瘴氣這個問題後人因為看不到,故多產生懷疑,鄭朗也產生懷疑,但各地奏報送上來表述得多,鄭朗也變得忽信忽疑起來,有可能有。畢竟現在地廣人稀,經常能看到見血封喉的箭毒木樹,許多蠻人還用它來做毒藥塗在箭矢上。許多封閉的地區生活著大量毒物,甚至能時常看到碗口粗的黃鱔,又處在特殊的亞熱帶氣候區裡,這些有毒動植物交相生長、繁殖、代謝,必然對環境產生一些影響。又有大量的動值物死屍,會氣生屍氨。不會像傳言那樣悚人聽聞,但碰到這種不好的空氣,也會讓人產生疾病。

然而兩廣未免太多了些,幾乎一半區域都在瘴氣區內,對此鄭朗不相信的。即便治理,也不會如此大規橫的治理,得多少錢哪?龐籍肉痛,他更肉痛,這些錢大多是他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

原因大約因為百姓生活越來越落後,不知道嶺南在唐朝時是什麼樣子,但在宋朝絕對沒有改善。於是以訛傳訛,一旦有的地方產生不能明白的自然現象,或者其他突然遇發因素,便誤以為這裡有瘴氣,多遷移之。甚至將瘧疾與瘴氣混為一談,多是百姓因蚊子的傳播得了瘧疾,而非是瘴氣。使得大片地區成為無人居住的瘴氣地帶。

正好正月,陽朔的大籐峽瘴氣不會發作,鄭朗進去看了看,實際許多地域是肥沃地帶,水資源也很豐富,適合種植。

所以務必要一一辨別請楚。

最後鄭朗還寫了一個情況,過了五嶺,居然看到兩群野生象群在奔跑,可見當地情況有多落後。

故鄭朗提了一個請求,讓朝廷從江南東西兩路與福建路調來一千戶百姓,這些百姓必須善長耕作,或者善長種植棉花、甘蔗,家中有婦人機織手藝佳為上,但家庭情況必須是五等戶以下。

將他們調到兩廣來,不一定要他們教,而讓他們自己勞作,讓兩廣當地的百姓觀看。時間為兩年,若回去,勞動所得皆歸自己,朝廷再付其來回費用以及給其一百到兩百緡錢的賞金。若不回去,在嶺南安居樂業者,多賜其美田。安全由朝廷來保障,此外又向朝廷討要了一千頭牛,以及江東犁等其他物資。

時間十分緊張。鄭朗也沒有必要一一細說,若讓他挑選,他寧肯小心眼重的余靖留下,也不願孫沔留在嶺南,此人雖精通軍事,但太貪了。繼續說道:「順便給各位介紹一個人。」

指著邊上一個黑瘦的大漢說道:「他就是結峒酋長黃守陵。」

狄青大捷,黃守陵心叫僥倖,前來拜謁鄭朗,順便舉報了一個情報,就是儂智高曾對他說過的進退兩策,進準備奪荊湖南路與江西南路,退便是讓母親阿儂前往特磨寨,重金賄賂特磨寨主儂夏誠。狄青大軍未至賓州,阿儂帶著儂智高的弟弟儂智光與兩個兒子儂繼封、儂繼明前去特磨寨整兵備戰,打算進配合儂智高,退可以一直退到大理。

特磨寨在特磨道上,出自夷語,特為拉,磨為牛,道即回轉,到了這裡,拉牛回去吧,前面走不通了。位於宋朝與大理交際的地方,山更大,林更稠,水更險。也能算是邕州管轄,不過與七源州等羈縻州一樣,很難說清楚它歸大理管,還是宋朝管。宋朝不感興趣,大理對這裡也不大感興趣。

黃守陵將情況大約說了一遍。

鄭朗說道:「這樣,先讓一將率荊湖南路與江南西路的各州縣兵士回去,馬上就要春耕生產了,不能再耽擱農事。屬於兩廣的兵士繼續留下,此外,五千蕃騎也要送回去。」

看了狄青一眼,徵詢狄青的意見。

南下主要就是防止水土不服與瘧疾,瘴氣有沒有,鄭朗不敢做試驗,那怕邕州城中關押著死囚,他也不敢於做試驗,傳出去言臣會鬧翻天的。況且那麼多瘴氣區域,各個情況不等,也沒有辦法用活人做試驗一一證明。但現在環境肯定比後世惡劣,多未破壞,林間多腐敗事物或者毒物,蚊蟲又喜歡生長在這些潮濕陰暗的地方,身上帶的病毒會更多,傳染瘧疾可能性極大,嶺南百姓好巫不好醫,生病了多用巫術而不是用醫術治療,故造成許多傳言。人越多,瘧疾的危害越大,鄭朗防治瘧疾的第一步便是防治蚊子。用一些東西薰,緊扣衣領,夜晚來臨必須攜帶蚊帳,隔絕蚊蟲的叮咬。馬亦是如此,蕃騎所帶來的馬非是南方,全是西北馬,必須也要用一些隔絕措施。天熱了,蕃子也適應不了這裡的天氣。

也要看狄青是怎麼想的。

狄青思付一下,鄭朗意思很分明了,下一步就要去攻打特磨寨,這不僅是一個寨子,附從著許多小寨子,有不少人,雖不及儂智高巔峰時力量,但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自己可動用的人馬,也就是兩廣這一萬幾千名土兵,要麼趙珣帶來的一萬名禁兵。禁兵的力量他還沒有見識,但從海外回來的,吃過辛苦,想來不會比京城一些貴公子兵與南方兵更差,這些土兵是當地徵召過來的,甚至有的主戶強迫他們提陀參加軍隊,抗擊儂智高的侵犯。這些兵士有一門好處,負擔少,但戰鬥力很差。

眼睛轉了轉,看了看諸人,在座的還有一些可用的將領,例如張玉、趙珣、楊廣文與種諤、賈逵,他遲疑地說道:「留下一千人吧。」

「行,你自己挑選,若有其他的需要,儘管開口,此外務必多攜帶一些青蒿等防瘧疾的藥材。」鄭朗說道。也未提要狄青多少天完成任務,這個鄭朗不喜,繼續給狄青最大的空間自由發揮。

黃守陵心中卻是慼慼,狄青一戰,威震邕州,這個殺人魔王去特磨寨,儂夏誠悲催了。幸好幸好,自己見機得快,否則也將落得與儂夏誠一樣的下場。

說戰就戰,狄青帶著數將以及兩萬多人馬,提著傢伙向西方殺去。

鄭朗一直將狄青送出邕州城,南方一行,狄青將會很辛苦,其實省得他回去受文人的侮辱,未必非要狄青,多少有些用宰牛刀割雞的味道,但鄭朗心中還有些過意不去,說道:「狄青,此去謹記一句,多加保重。」

「謝過鄭相公。」對鄭朗,狄青肯定不會排斥的。

鄭朗還是送了幾步路,看著狄青上了戰船,這些戰船多是儂智高修建,準備二伐廣州,正好被派上用場,載著宋軍溯流而上,前去橫山寨、武籠州,從武籠州下船,步行六七百里路便是特磨寨了。

過了嶺南,沒有春冬之分,北方冰雪也許還沒有融化,而郁水江岸邊卻岸芷青青,長著無數的野花與小草。船隻越行越遠,鄭朗正準備返回去,忽然眼睛盯著路邊的幾株小草,然後大步走上去,仔細的辨認起來。

第六百五十五章 桂州學

過了一會兒,鄭朗站起來搖頭。

孫沔與余靖問:「行知,你看什麼?」

「我是一種草……」鄭朗沒有說話,忽然說:「我們回去吧。」

孫沔與余靖看了看那一叢小草,狐疑地跟上去。

鄭朗回州衙,立即寫了一封信給廣州知州魏瓘,趁著東南風還沒有正式起來之前,廣州港還有南下的大食船,讓他們替自己去尋找一樣東西。這個東西便是鄭朗在路邊看到那幾株小草產生的靈感。

開始以為那幾株小草是除蟲菊,讓他欣喜若狂。但走過去仔細辨認,卻不是。不過也沒有關係,這讓他得到靈感,想到另一樣東西,蚊香。南方想要讓人不會產生畏懼,得將什麼瘴癘消除掉。要花一些時間治理瘴氣地區,還有就是瘧疾,這才是主要的。想治理瘧疾一是治,二是防,治最好用青蒿素,青蒿素來自青蒿,可怎麼樣用宋朝現有的條件將青蒿變成青蒿素,鄭朗不知道了。於是只宣佈了一件事,知道五嶺到重慶這一線的青蒿最管效,在此採購大量青蒿,以治療軍中有可能會產生的瘧疾。

其次便是遠離蚊子,蚊帳法,還有一些土辦法避免,宋朝常見的辦法便是將浮萍於端午收集起來,加雄黃,作紙纏香祛蚊蟲。還有的人用松香粉、艾蒿粉、煙葉粉、少量的砒霜和硫磺作配料薰蚊子,又有的地方用青艾薰蚊,然艾之不得,復以鰻鱔鱉等骨為藥,紙裹長三四尺,竟夕熏之,五花八門的方法。

都不大管效,最好的辦法還是老辦法,一頂蚊帳。

看到那幾株類似除蟲菊的野草,鄭朗才想到除蟲菊這種植物,在中國似乎暫時沒有,但在西亞與地中海東海一帶,多有這種植物。它的功效暫時也沒有人意識到。

只要得到它,至於蚊香從無到有經歷很長時間的,但對於鄭朗來說,並不費事了。加入木屑粉、澱粉、楠樹粉,一定比例的除蟲菊花葉粉末,便可以製出漂亮的盤香。

一旦蚊香正式出現,對南方開發將會起到無可擬代的作用。

大約國內還是找不到,托魏瓘讓大食商人去代為尋找,為刺激其積極心,鄭朗還親自寫信承諾,若能找到此種植物的大批種子,最先到達者給予五千緡錢的重賞。其他的人也按重金收購。

仔細地繪畫了幾張圖畫,又用文字做了它的說明,怕弄錯了。

信迅速發向廣州,鄭朗坐下來沉思。因為兩個文明差距太大,有的東西他知道,卻不知道用什麼手段變出來。但有沒有類似蚊香這樣有實際價值,對技術要求不嚴格的東西?鄭朗坐下來仔細回想,可腦海裡塞了太多的東西,一時半會卻想不出來。

於是拿來各地官員遞來的地圖情報,在一張大地圖上作出補充。這是他來到桂州後下的命令,將各州府的地形圖以及瘴氣分佈地點,與各個相關情報一一送來。但還是不完善的,許多地帶都是一片空白,並且還不知道這些官員獻上來的資料有幾分是正確的。

將大地圖攤開,盯著地圖,鄭朗有些發愣。

地圖超大,整整擺滿了一張桌面,這是宋朝西南所有區域的地形圖,包括四川西部。

看著地圖,各種資料在鄭朗腦海裡翻騰。主要還是蠻人,若按大區域劃分,從四川到沿海共分為七個大區域。第一部分是成都南方的諸蠻,邛部蠻、兩林蠻、鳳琵蠻、保塞蠻、烏蒙蠻等等,有投靠宋朝的,有投靠大理的,也有兩邊同時投靠的,或者東西不定的,主產是木棉製品,白氈,也產牛馬羊,其中良細馬雖是川馬,因性格溫順,被策封為御馬。自棉花普及後,對木棉需求下降,又控制了市馬數量,朝廷於是採取鄭朗的方法,用實物代替賞賜。但還是矛盾多多。

第二部分是威州茂州蠻,實際多是漢藏兩族,也有其他的民族,但天知道後來哪變成哪兒的種族?這部分蠻人生性剽悍,不過後面沒有一個統一強大的吐蕃支持,再加上宋朝市馬貿易、朝貢貿易、蕃漢貿易等種種變相的安撫,反而成了最安靜的一部。

第三部分是瀘州到戎州之間的蠻人,這部分百姓開化得快,多用牛耕,家家戶戶有存糧,但因為鹽井之爭,雖朝廷用了種種撫恤政策,也不管用,一直叛亂不休。不大好解決,若放開鹽井,實際鹽不值錢,經宋朝的鹽專營後才炒成的虛價。將鹽井交給這些蠻人,整個四川鹽政將會敗壞。若朝廷管控,當地豪強認為這些鹽井是他們的,而不是宋朝的,始終不服,這才導致戰亂不休。

這一部分可以放在後面,關健是接下來的四大部分。

第一部分便是雷州半島與海南的黎蠻,也未必全部是黎族人,發展到後來,還有其他民族。姓氏僅有王符張李數姓,同族同姓成親制,土地多原始公社公有制,也出現私婢、私有財產,有名的便是黎族婦女的紡織工藝,圖案精美程度連中原各大名牌產品都遜色一籌。還有銀皮酒,檳榔,名香,椰子,小馬,翠羽,黃蠟,蘇木,吉貝等在中原搶手的物產,可惜因此閉塞,不能量化。僅是海邊地帶湧來一些漢人耕作,宋朝管理的也就是這些海邊漢人地帶,附從著各州縣城附近的一些熟蠻,對離城市遠的地方宋朝幾乎不管不問。

這就是宋朝的羈縻制度,宋真宗曾這樣表達過,朕曾戒邊臣勿得騷擾外夷,若他們自相殘殺,但用本地制度解決,勿得用國法繩之,否則必生事,羈縻之道,正在此爾。

所以出現許多地區反潮流,越來越落後。鄭朗非得等儂智高將事情鬧大了,才提出經營南方。

這是一種反潮流,吃力不討好的落後民族政策。

第二部分便是分佈範圍更廣大的峒蠻,其習性是奴隸制,奴隸生出的子女還是奴隸,女子勞動,樵蘇種獲,負販趁墟,多是婦女的責任,而男子則抱哺炊爨,坐守茅廬。因此男人往往沒有女子力氣大,包括儂智高叛軍中都有許多女子兵,戰鬥起來極其凶悍。特產有做工精美的細棉布,壯錦,瓷器。但農業與黎蠻一樣,十分落後,高明者僅用腳踏犁,落後者刀耕火種。種植之後,旱不知道澆水灌溉,澇又不知疏浚積水,更不知糞壤,又不求好種籽,一任於天。

看到這種落後的情況,諸多官員不欲多事,從來不過問,包括流放到嶺南的蘇東坡,也不過教幾個孩子識一些字。

第三部分便是荊湖南路的猺蠻,重財產婚姻,往往為之仇殺,生產也極為落後。但是因為臨近中原,宋朝對這裡治理也比較嚴格,許多蠻人轉換為熟蠻戶,但上面用心是好的,多次嚴令不得地方官員用種種變相的手段苛剝於民,但到了下面官員執行時卻不同,產生了大量矛盾。況且背後還有一個梅山蠻,成了朝廷老大難。

第四部分便是江南路、福建路與廣南路交界處的畬蠻,同樣十分落後,有部分畬部也向宋朝誠順,可因官員在下面做得不好,陸續產生無數爭端。主產便是畬稻,一種味質香美的赤梗,但是產量極低。

造成這原因也不僅僅是朝廷政策的原因,也有蠻人自身因素,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民族問題。

經過安史之亂後,漢族士大夫集團對胡人、蠻人產生一種既畏懼又排斥的心理,漢本族思想在崛起,因此在宋朝一個富商往往有可能娶到公主,但任何一個國家的王子也休想娶到宋朝的郡主。除非強行抓走。故對蠻族是持著排斥與隔絕的潛意識,不想去融合。

總之,十分頭痛。

而且他還沒有多少時間,儂智高謀反,朝廷花大錢去平定,沒有人反對,不能縱容儂智高折騰下去,但謀反鎮壓下去,自己每年卻繼續向這一帶地區砸下大量金錢,時間一久,必定會有議論聲。自己非得要一兩年內讓大家看到一些成效,才能堵一堵言臣的嘴巴,可實際情況卻十分複雜。

正在思考的時候,余靖帶著一人來到衙堂。

鄭朗抬起頭看著此人。

余靖說道:「汝乃是廣州圍突時,率兩千餘勇卒火燒儂智高戰船的蕭注蕭巖夫。」

「見過鄭相公。」

「蕭禮賓,不用多禮,坐。」鄭朗說道。

余靖又訕訕地說道:「行知,邕州宋克隆失德,不知行知有何人選?」

鄭朗會意了,蕭注原為番禺縣令,廣州被圍時表現很勇敢,升為禮賓副使。隨後余靖用綏靖政策,用錢買通黃守陵等大酋,便用此人前去蠻帳說服的。狄青對這件事很惱火,誅殺陳曙後,召蕭注於帳下,多半想繼續誅之。蕭注聞聽陳曙等人死,不敢至,托為游言,繼續呆在外地。余靖看到自己邀黃守陵入座議事,狄青又前往特磨道,於是將此人喊回邕州,頂替宋克隆為新的邕州知州,將事情注成定局,那麼狄青也會無可奈何。

繼續看著蕭注,問:「蕭禮賓,為何我讓狄青前去特磨寨?」

「狄將軍用兵如神也。」

「錯,特磨寨雖難以攻打,但終不是儂智高之流,狄青身為樞密副使前去,乃是大材小用了。之所以讓狄青前去特磨寨,是他平定邕州後義釋數千無辜被脅鄉民回家。我在狄青臨行前曾說過一句話,共八字,仁發內心,威若霹靂!邕州知州雖空缺,仍經儂賊之亂後,殘缺不堪,又有三十多羈縻州,經王堯臣進諫後,協管欽、賓、廉、橫、潯、貴六州,事關重大,必須恩威兼之,恩是法,威乃度,恩是仁,威及義,這個度你能不能掌握得當?」

倒不是鄭朗有意要為難余靖與蕭注,而是蕭注這個人坐鎮南方不行。先是余靖提攜讓他與王成等人平滅特磨寨不得功,最後又換成楊元卿、陳充、楊文廣諸將才得功,但朝廷仍不怪,又用蕭注頂替余靖擔任邕州知州數年之久,不稱職乃罷。

余靖有些怏怏不樂。

鄭朗繼續說道:「安道兄,大約你不知道,我與狄青此行,將會在南方有五六年之久,不僅經營兩廣,有可能兩湖、夔梓。」

你不怕狄青找蕭注的麻煩,儘管推薦。但還有一層意思,除了兩廣、兩湖與夔梓路外,其他諸路官職,任你用門路推薦蕭注前去擔任官職,我也不會從中作梗。

不過倒使鄭朗想到一個人。

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無人不大好做官,儂智高謀反之初唯一的亮點蘇緘在事後反而因金城驛之過貶為房州司馬。余靖有功,陳曙等人被斬,朝廷要替余靖遮掩,於是蘇緘等人成了替死鬼。

其實此時邕州真要派一個良吏前來,比以前更好治理。該對宋朝不滿的各峒,也早捲入反宋的大軍中,餘下的即便觀望,對宋朝也不會有惡意。所需的僅是一個好的政策,一個好的父母官。

拒絕了余靖,隨後推薦蘇緘。

與同年無關,確實蘇緘是一個比較有作為的官員。

隨著朝廷對各將臣陞遷或貶斥,最重的便是宋克隆,除名,杖脊刺配沙門島。溪峒都巡檢同修城劉莊,除名,杖脊刺配福建牢城。賓州推官權通判王方、靈山縣主簿權推官楊德言,併除名,免杖刺配湖南本城,永不錄用。敕書下,趙禎後悔處罰太重,派中使追,其日大雨雹,追之不及,趙禎繼續在犯偏軟的毛病。

其後詔回孫沔,余靖同知桂州,又用田瑜為廣南東路體量安撫使,周沆為西路體量安撫使,分擔鄭朗事務,配合鄭朗治理兩廣。實際不知是誰的提議,能說配合,也能說分去一部分權利,但鄭朗聽聞後卻感到十分高興。田瑜多次在南方擔任官員,懂軍政事務,且善長治水,簡政少文,所過之處民皆稱頌。周沆同樣有著豐富的地方治理經驗,為政頗有政績。兩人來到南方,將會是一個好助手。兩廣太缺少良吏了。但現在手中有了狄青等武將,又有了周沆、田瑜以及轉運使元絛、孫抗,以及朱壽隆、鮑軻等大臣,讓鄭朗感到有點受寵若驚。

周沆與田瑜沒有來,蘇緘提前擔任了邕州知州,這是看在鄭朗推薦的面子上,否則略遷得有些過了。鄭朗返回桂州,二月半大會開始。

來了許多峒主與寨主。

但最少一半沒有來,大多數在深山裡,官吏不敢前去通知,還有一些人是畏懼,少數人是輕視。

鄭朗也沒有生氣,隔絕得久,各有各的難處。能有這麼多各大峒主與寨主前來,已讓鄭朗感到很欣喜。

就著漓江江畔,於露天處劈開一席之地,備上一些山上的獵物,與江裡的河魚,做著燒烤,又將一罈罈美酒發放下去,依然還是以安撫為主。鄭朗這才說正事,站起來,沖四方一拱手,這些酋首們同樣站立回禮,畢竟與以前來到南方的諸位官員不同,鄭朗可是宋朝最正牌的宰相。

鄭朗揮手讓大家坐下,慢慢說話,還有一些人不大懂宋朝的官話,必須讓屬下與朋友做著翻譯,徐徐說道:「諸位,某將各位召集起來,是說幾件事。第一件事便是辦學興學,嶺南離京師遠,有許多才第子弟本有學問,仍因路程問題不得入京科舉,故前些時間我向陛下進奏,於廣州設安撫置司於科舉年主持類似省試的科舉,擇其合格者四十名左右,直接送入京城參加殿試。」

有的酋首還不清楚這一意義,不發一言,但更多的酋首響起一片議論聲。

這個辦法是仿照南宋制度,四川離杭州太遠,在成都設司主持省試,通過者直接送入杭州參加殿試。名額也不高,有可能僅佔省試錄取名額十分之一不足,但整個兩廣經濟落後,教育更落後,歷年省試考那會能錄取到四十人?

其實這條制度的意義便是聯繫。

兩廣用人,一是處罰的官員,二是出身南方的官員,三是當地人,既然用當地人,為何不用「天子門生」?使南方與中原緊緊包容起來。若能實現,兩廣許多子弟將會有出人投地的機會。但還沒有下一句來得震撼,鄭朗壓壓手,讓大家停止說話,繼續說道:「另外某將在桂州設一學院,從中原廣招大儒,傳授嶺南子弟學習,某也會時間來此,教導諸位子弟。」

天子門生太遙遠,但宰相門生就在眼前。

所有人懂了,一個個站了起來,手舞足蹈。

第六百五十六章 遠來客

余靖聽到這裡瞠目結舌。

鄭朗沒有認真思考過他這樣做的意義,直覺地做了,從太平州到杭州再到西北,多將相關的人召集起來開會協商,這是後來的民主或者是共和風氣,宋朝官員並不是這樣做的,將門一關,開始造車,然後執行,大不了下去看一看,再做一些修政,那就是好官了,肯定不是真正民主,卻給人或多或少尊重的感覺。

做得好,會起到更多的作用,例如現在。

一個峒主大著膽子問:「鄭公,你能在兩廣呆多少時間?」

鄭朗和顏一笑,說:「我來不僅是平叛,而是帶著皇上的聖意,前來治理大家,給大家一個幸福的生活。既然來了,時間不會短,有可能兩三年吧。」

不短也不長,想做宰相的門生,快點加入,否則過了這個村便沒有這個店。

孫抗、宋鹹、朱壽隆、元絛等人雖不算是頂級的良吏,算是好官了,但聽到鄭朗第一條後,也是驚訝萬分。

鄭朗卻在看著各個蠻首的表情,來到嶺南後,看到許多壞現象,也看到一些好現象,如同秦州蕃子一樣,因仰慕漢人喜借漢人種,嶺南諸蠻對漢人沒有想像的排斥,一些蠻人也多喜歡漢人的服飾,不少人還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儘管是南方式的宋朝話。

只要用心的包容,漢化並不難。

沒讓他失望,諸多蠻首一個個踴躍發言,紛紛表示將子女送來求學,有的呆在深山老林中,還不是很通外面的世務,看到其他人如此,也跟著參與,要求將子女送到新學院來。

這個意義非同小可,他們都是各寨各峒酋首子女,一旦學習漢家文化,必然將漢家的傳統帶到各峒各寨。從衣冠到禮儀到生活習慣等等,從上往下普及。畢竟像儂智高去考進士,卻成謀反分子的人很少。還有一個教育方式問題,天知道儂智高跟什麼人後面學習漢家文化的。

這個提議到朝廷後,引起小小的急執,看到鄭朗分析種種的利害關係後,也通過了。用錢不多,大不了派一些未通過省試,但有學問的老舉子來到桂州,並且桂州也是廣西路唯一沒有傳說中瘴氣存在的地區,中原人對這裡不是很害怕。

鄭朗又壓了壓手,從中喊出一個畬蠻打扮的人問道:「老翁翁,某問你,你們哪個寨子一畝地能收多少稻穀?」

老者搖頭。

溝通有些困難,鄭朗不急,看了看地面,用樹棍劃了一畝地大小的面積,復問道:「這麼大一塊地,能收多少稻穀?」

這一回明白了,老者答道:「四五斗。」

未必,南方各峒斗很不標準,但上下浮動不會超過四成,與鄭朗所得到的情報差不多。鄭朗拍了拍手,從他身後走出一個農民,說道:「他是江南太平州的百姓,牛四郎,你來告訴他,太平州一畝地一年能收多少糧食?」

牛四郎小心地答道:「五六石,高者能有七八石。」

整整超過十幾倍。

鄭朗又拿出一根甘蔗,說道:「若是種甘蔗一年會有多少收入?」

「三四貫吧。」牛四郎不確切地答道,甘蔗利潤雖高,但官府控制得嚴,而且種植頗費時工,又耗地力,牛家雖種了,從未計算過。

鄭朗怕大家不明白,畢竟太落後了,又說道:「在嶺南,大多數地方一頭牛僅值兩貫錢,也就是一畝甘蔗種得好,能得到一頭半牛。」

嶺南也有牛,但多用來吃的,而不是用來耕種的。

「再比如草棉子,是某從嶺南引種過去的,可是中原種植得當,一畝地的產量是嶺南五到十倍。例如桂州,與杭州面積差不多,上有靈渠,下有郁水,中有漓江相接,人口卻不及杭州的四分之一,地廣人稀,土地肥沃,商業環境也好,為何如此貧瘠?」

「有瘴癘啊。」一個個叫苦不迭。

「瘴癘稍後再說,再者,這樣的一匹布,若是保持這個做工,在京師價值四五貫錢還超過,值兩頭牛的價錢,若是做工更精美,那將是天價,就出自你們黎蠻諸部,但你們有沒有利用好?」鄭朗拿起桌案上一卷吉貝布說道。這是黎族特產,黎蠻婦女自小就以織吉貝為生,用當地的綺、綵,或者也用中原的綺布,折取包絲,加木棉挑以單或者幕,因為手工精湛,所織花卉艷麗多姿,成為京城的搶手貨,鄭朗說四五貫錢一匹還是保守的數字,好的一匹能值十幾貫錢,往往以尺論價,而不是以匹或者丈。崔嫻還買過幾丈做了床單,一丈就要兩緡多錢,當然,那是最上等的貨色。

一連串的數字讓大家花了眼睛,有的不知禮儀,居然在流哈拉子。

鄭朗說道:「陛下從全國各地調來一千戶百姓,讓他們教導你們種植技術,教導你們經商,紡織,養殖,現在某只要求你們一件事,劃一塊地給他們,好好地保護他們安全,能不能做到?」

既然來的都是規模比較大的峒寨,保護幾戶漢人的安全,還是沒有問題的。

這不是要求,仍是恩賜,一個個再次拜伏。

鄭朗又用手勢壓住激奮的群酋,繼續說道:「還有,此次朝廷賞賜了一些農具,以及一些生活物資,包括蚊帳之類,稍後我會派人派發到你們手中,自古以來,醫巫一家,你們的風俗多喜巫而厭醫,我希望你們能改正這個習慣,學院裡也會設一科,從中原或者你們當地請來高明的大夫傳授醫術,給你們的親人與族人治療各種疾病。有這個想法的,也可以派人報名參加。再說一次,學院將提供食宿,僅路費由你們自理。」

連這個都考慮到了,但不知道朝廷得砸多少錢下去,余靖心中不由地搖頭。

鄭朗又說道:「然後說瘴氣,也有治理的方法,大家食後,請跟某去府江。」

提到這兩個字,諸人全部色變。

桂州幾乎全境無什麼瘴癘,但南邊陽朔到昭平的府江地區,柳州的羅城,梧州,大籐峽皆是炎荒瘴癘區,三時瘴癘,不可久居。其實鄭朗認真的分析過,若是山清水秀,山林深葉茂,水是活水,未必是瘴氣,林淨化了空氣,活水將腐物帶走,不容易產生所謂的瘴氣。真要是廣大地區寸草不生,沒有生物存在,又不易產生瘴氣。就怕有水,水是死水,或者十分平緩,樹林又稀,再生長著諸多的毒物,這些場所真要小心了,別要不信邪,中招了誰都吃不消。

然而大籐峽之類的環境為什麼是瘴氣重災區?不能說林不茂,水不活。無他,蚊蟲所帶來的瘧疾也,包括府江。

就像蠱毒一樣,傳到最後,連苗人自己也相信了。毒物有的,但有傳說中那麼邪乎麼?

可鄭朗也讓傳言弄怕了,刻意選擇在二月時季,府江瘴氣還沒有生起的時間,將大家帶到瘴氣地帶,傳言傳得狠,無人居住,樹林稠密,但水資源絕對很豐富。諸人有些害怕,鄭朗帶頭進去。看到鄭朗進去,諸人才戰戰兢兢走進去,余靖也猶鄧豫了大半天才進去的。

雖是二月,還是讓農民們用樹棍劃著草皮,有蛇出沒了,因為無人居住,成了爬蟲動物的天堂,其中還有一些顏色鮮艷的蛇蛛。也沒有那麼恐怖,不過時不時會出現一些,避免有人受傷為妙。然後砍出一條隔離帶,這絕對要說清楚,雖多是常青植物,也要注意,防止整個山林著火。開始將木柴散於地面,特別是那些潮濕腐爛的地方,堆得厚厚的,開始焚燒。花了兩三天,整理出很大片地區,又趁著地面光滑的時候,用牛翻耕暴曬。一邊指揮一邊讓大家學習。

先回去後用此法整理各個瘴癘區域,若還能看到所謂的瘴氣,明年再授一法,那只能強行花本錢改變土壤環境,將毒物逼走,改變土質。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也未必有多少酋首回去做。其實改變的還是另一樣大家想不到的東西,心態!根源依然是瘧疾。

又將戰戰兢兢的大伙領出這片驚悚地帶,鄭朗繼續說道:「儂智高暴虐嶺南,在座諸位有許多人深受其害,為防這種現象再次發生,一是朝廷以後多加戒備,二也要你們自己,畢竟京城的禁兵對南方不適應,因此陛下詔書一戶三丁以上者抽一丁為保甲,免其所有稅務,冬閒時隨大部訓練,偶爾配合朝廷揖盜,或者參與鎮壓暴亂。但朝廷也對其做出適當的津貼。」

實際就是保甲法與後來宋朝南方土兵役法的融合版。在這時候說出來,皆能接受的,不配合也強行征走土兵了。不如索性配合,還能換取一個高姿態。

鄭朗又拿起一根羽毛,也就是孔雀的尾巴毛,嶺南南方多有人家養殖,當雞養的,交趾更多,說道:「這樣的一根翠羽在京師要值幾十文錢,艷麗的能值幾百文,但我卻看到有人將它當拉圾扔掉,為何?不知道它的價值。為什麼不知道,商旅不興。還有我所說的吉貝布,有的地方一匹上等吉貝布僅換回幾十個瓷盆子,可這種瓷盆子一隻在中原僅值幾文錢,貴者不過幾十文錢。為何?」

慣性思維,幾乎同時答道:「商旅不興。」

「中的也,為什麼商旅不興,乃是因為你們中間許多峒寨喜販賣奴隸,包括過往行商的商人也屢屢抓獲,這種情況,讓商旅如何能興?但能得幾何?一個奴隸不過幾貫錢,而稍大一點的黎蠻峒一年能產幾千根翠羽,僅是這個利潤就有上百緡,幾百緡錢,值多少奴隸?我僅舉一例,可見你們的損失有多沉重。因此,朝廷下詔書,禁止各部不得私自販賣奴隸,諸位同意否?」

也可以說,朝廷給了你們諸多的好處,你們也要回報一下是吧,偏偏換一種說法,雖是命令,還是為了他們著想的。事實也是如此,繼續保持著種種野蠻落後的風俗,無論怎麼治理,這裡依然會落後。不過鄭朗也怕激起更多的麻煩,不敢提出什麼廢除奴隸制,部曲制,直接躍到封建時代。雖有人猶豫不決,還是勉強地答應,要看,真帶來諸多好處,肯定會配合的,若沒有好處,還是天高皇帝遠,誰怕誰啊。是鄭朗,又說了這麼多暖人心的措施,否則早就將鄭朗噓下台。

鄭朗又說道:「諸多措施,皆是從無到有,你們也要聽從朝廷安排,有為難的地方找朝廷,找各地知縣,知州,若不服,請到桂州來找某。某做得不好,直接上書朝廷。」

這說得更含糊,聽從朝廷安排什麼?

鄭朗根本就沒有說。

先將這個坑埋下去,首先就是稅務,嶺南稅務十分混亂,有重稅區,特別是漢人居住地帶,有輕稅區,熟蠻區域,有免稅區,生蠻地帶,不但免稅,反而有賞賜。不過後者也未必有好處,因為與先進文明脫軌,生活過得很苦,越是偏僻拉攏安撫的地方,越是貧困。

這才是現在真實的嶺南,其他羈縻地區亦是如此。

養成桀驁不馴的性格,又是貧苦,能不騷擾他處管轄區?

這個必須要統一的,即便來的各個酋首稅務情況也不相同,但經過融合,又有弟子前來求學,必然產生疑問,讓他們自己提出解決辦法,朝廷不去主動強求。既解決了,又不會產生太多的矛盾。但還不行,只有一法,武力了。

還有移民的問題,兩廣地區普遍地廣人稀,例如封州,若大的一個州,不足兩千戶。僅與一些縣城城區百姓相比。大批的漢人遷移過來,更利於這一帶的統治與王化,這才是根本之策。也比較容易,江南西路、兩浙與福建路人口皆是很稠密,土地緊張,又同樣是南方,以前不願意移民,一是朝廷沒人組織,二是安全得不到保障,即便如此,也多從福建路有大批百姓遷移到廣州潮州一帶。只要做得不過份,有足夠的土地可供安頓,但若是用商議的口吻直接說出來,這些人又以為吃了虧,反而不配合。

模糊地說了,但說得不清不楚。

皆大歡喜地離去,將各戶百姓當作寶貝領回各寨各峒,但這件事也只有鄭朗,其他人沒有這個威信,未必能使他們相信。恐怕鄭朗過後,宋朝也不會派這樣的重臣前來嶺南。

還有更多的事務,修路,興修水利,整個兩廣除了少數官員有責任感外,幾乎沒有像樣的水利工程。以及靈渠擴建,移民,這些都要放在來年。得讓大家看到,原來是如此,一畝地可種出好幾石糧食,才能產生更高的興趣,才能主動配合。

鄭朗將情況一一寫了奏折向朝廷稟報。

龐籍鬆了一口氣,不急,朝廷能等得起,你急俺才急呢,荊湖南路那邊要錢,嶺南再大批的要錢,仗還在繼續打,將士要賞賜撫恤,俺日子沒法過了。阿彌陀佛,老天保佑,今年可別出現什麼大災大害。

大批的畬蠻還沒有到,這不僅關係到廣東南路的治理,還有鹽路,攻心為上,攻城為下,最好能說服他們。但陸續的又有一些寨主峒主到達,有好處了,皆想來討要。

鄭朗有意將他們冷落,找我可以,等上巳節。

大多數能團結在手中,鄭朗便有了底氣,不能全面為敵,但可以局部為敵。適度的軟,也要適度的硬。

讓鄭朗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一些商人陸續到了桂州向他拜見。

果然是逐利而行,看到南方在大肆修建道路,鄭朗親自下了兩廣,儂智高被迅速平定,僅一役,管是誰打的,即便是狄青打了,狄青不也在嶺南麼?於是一些商人前來看能不能像太平州與杭州那樣,撈一點好處。這是整個兩廣路,無論面積或者人口不知道是杭州的多少倍。況且鄭朗在涇渭路一邊打戰一邊還搞了一個市易,兩廣路能不治?

也歡迎,不過還是那句話,上巳節。

同時小心地處理著各州府的事務,未來是什麼樣,誰也不知道,但能讓人嗅到空中那縷縷春天希望的氣息。

上巳節也快到了,鄭朗從州衙回家,忽然一怔,一個美艷的少婦正在與月兒說話。鄭朗怔忡地問:「你怎麼來了?」

少婦伸了伸腰,慵懶地說:「妾是嫁不掉了,只好來南方,看看鄭相公能不能看在故人面子上,讓妾做一點小生意,賺一點養老費。」

第六百五十七章 眼兒媚

什麼養老費啊,鄭朗根本就不相信。僅是平安監一年的分紅,以及朝廷的薪俸與賞賜,沒移一家子就躺在金山銀山上了,除非沒移皆山想住蔡京的宅子,行夏竦的豪華馬車,狎小宋的名妓,吃喝在樊樓。

當然,敗起來也快,若是沒移皆山父子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再好的家底子也會敗光,但似乎並沒有聽到他一家有誰有這些不良嗜好。

也不當真,月兒又坐在邊上,鄭朗只是低頭喝茶,隨你怎麼說。

「鄭相公,妾不是開玩笑啊,去年一次爹爹就給了族人兩萬多緡錢用度。」沒移氏繼續用嬌脆的聲音說道。在京城呆久了,居然說得一口標準的宋朝官話。

「你真想經商?」鄭朗抬起頭。

「是啊,妾聽聞京城有一些商人南下,隨鄭相公而來,妾反正呆在京城也無聊,帶著一些錢帛也南下了,看能不能學習做一些小生意。」

「明月妹妹,我也跟你一道做。」

「好啊,好啊。」兩個女子牽手了。

鄭朗很萌,大半天說道:「月兒,你也缺少養老費?」

要昏了,一個是年收入五六萬緡的鄭家,一個是一年還不知有多少收入的樊家,還要做生意?

月兒知道說錯了話,吐了吐舌頭。

不過月兒終究單純了,不是崔嫻,若是崔嫻在此,便能察覺沒移氏醉婆之意不在酒,而在於山水也。又不知道沒移氏給月兒灌了什麼迷魂藥,明月妹妹都喊了出來。

鄭朗裝聾作啞,問:「沒移娘子。」

「沒移明月。」

「……」

簡單一句對答,讓月兒隱隱感到不對勁,但對丈夫相信,況且沒移氏雖艷麗無方,然那個身份擺在哪裡,丈夫不可能不知道輕重,故沒有往哪方面想。

鄭朗嚥了一口氣,說:「真要做生意?」

俺也不喊你沒移明月,也不喊你沒移娘子,這成了吧。

「是啊。」

「真做生意,南方不適合你。」

「為何?」

鄭朗耐心做了解釋。

兩廣如今什麼都缺,包括技術,好的官員,教育,開化,最重要缺商人。無商不活,商人雖然逐利而行,讓人憎恨,可因為商人的來往販運,卻是盤活地區經濟最重要的途徑。

兩廣實際有許多有特色的土特產,一些產品不亞於中原的名牌產品,一是沒有組織起來,形成群體效應,二是各部一些野蠻擄掠過往客戶的做法,道路不興,一些過於誇大的恐怖傳說,使商人望而卻步。

解決好了,便藏著巨大的商機,畢竟兩廣有四百多萬百姓,其中大半處在閉寨環境當中,放在整個兩廣,地廣人稀,占宋朝六分之一強的面積(此時兩廣路包括部分越南、貴州與雲南土地,最少佔六分之一),人口卻不到二十分之一。但大半地區商業不興,即便是大半,也超過了開封人口數量,是杭州與蘇州、潤州、湖州、江寧這幾個特大州府的人口總和。況且這麼大面積,蘊藏著多少物產。

這是其一。

其二便是茶葉,兩廣糧食種植業落後,茶葉種植業同樣落後,甚至還從內陸地區將茶葉向兩廣運輸,實際後世許多地區都是優良的茶園,例如桂州靈川一帶丘陵地區,此時畬蠻人居住的貧瘠山區。這時蠻人刀耕火種,一個山一個山的燒,燒完幾個山種幾個山,明年再到下幾個山。不知道林木的稀罕,不知道這麼多面積土地,若是在福建路與江東路會有多珍貴。只要給當地蠻族一些稍許的禮物,就可以得到他們默認,在這些丘陵上經營種植業,木材,果樹,茶葉。大戶賺了錢,反過來也改善了蠻人生活條件。但千萬不能使強硬手段,不能為一些小錢,與蠻人發生激烈矛盾,那很麻煩的。

這些話正是鄭朗要對諸多南下商人要說的話。

不用多長久,一旦到了明後年,正式規劃時,必將規範稅務,輕徭薄斂。想重征都不可能,也不敢。

加上面積廣大,只要與蠻人打好交道,再有官府的配合,同樣有著巨大的商機。

其三便是蔗糖。

來到桂州後,鄭朗就命令從番禺調來最好的甘蔗,請工匠過來制糖,比他想像的要糟糕。確實,雖是傳言過份,但可能因為種植不當,或者蔗種沒有進化改良,製出的糖不及四川與兩浙糖,連江東糖也不及之。然也不是一無是處,而且勝在產量高,依然有利可圖。有一句話鄭朗沒有說,在他記憶當中,兩廣蔗才是未來中國的主流,什麼遂寧蔗、江浙蔗,與之相比,全是浮雲,僅能當零食嚼的。只要改進蔗種與種植方法,最簡單的一點,想要甘蔗甜,最重要的施餅肥。

糞肥都沒人往莊稼裡施,還有餅肥?

兩廣蔗糖才有真正發展空間。因此鼓勵一些商人在這裡種植甘蔗,另外將設立兩個蔗糖監,一個廣州,一在桂州。

蔗糖監是聯合開發,與沒移氏有什麼關係?

其他的生意都要深入到蠻族各部,沒移氏一個弱女子去幹嘛?況且沒移家又沒有多少行商的經驗,也許有,利用邊境之勢,與宋朝做過一些走私生意,可那是在西北,非是在南方。

權貴,有權就貴,沒移皆山算是權貴,可這個權貴很尷尬,有幾個人真正承認沒移皆山是權貴?也許終有一天會成長為真正的權貴。畢竟他將是朝廷對付西夏的一個很好招牌,但需要時間沉澱,現在不行。

要麼鄭朗不顧冒天下之大不韙,強行支持……

還有一點也可以,兩廣以後會出現許多類似江東圩的措施,所以鄭朗聽到朝廷讓田瑜到來,十分開心,不但有諸多水利工程,還有靈渠的擴建,急需要懂水利的官員來兩廣協助自己。

可這一塊鄭朗不打算交給各個商賈與大戶,自古以來,對土地中國人就充滿了渴望,一旦放開,他們利用手中的財富與人脈關係,大肆吞併起來,兩廣會讓他們惹下天大的麻煩。

若沒移家族對兩廣產生興趣,鄭朗是歡迎的,兩廣以佔六分之一的面積,僅擁有不到二十分之一的人口,若將廣州拿掉,稅務有可能不足五十分之一,但一年國家卻需要拿出大筆錢帛來籠絡各蠻,這也是朝廷不感興趣的原因。

老子說杯子虛了容易裝納,但杯子滿了,則必盈出。越是這種情況,若有能力,反而更好構圖,因此鄭朗初出太平州感到開心,到了杭州後反而憂心仲仲。

兩廣就像一個巨大的杯子,如今才裝了一點兒物事,雖這些物事都是有些頭痛的物事,只要處理得當,有一個很大的空間裝東西。如今投資兩廣,必將有十倍百倍的回報。

但不適合沒移氏來主持。

鄭朗一口氣將中間道理剖解,沒移氏笑盈盈地說:「鄭相公,不需擔心,妾身刻意帶了一些幫手過來,當真讓妾前去那些生蠻部族……」

沒移氏用手捂著小嘴,做了一個小女怕怕的表情。

鄭朗無輒了,對月兒說了一句:「進去替我再煮一壺水。」

將月兒支開,鄭朗低聲說道:「明天中午,城東北堯山西坡堯廟。」

「鄭相公,幹嘛……偷偷摸摸的……」沒移氏又做了一個誇張的害羞動作。

「……」

第二天,鄭朗來得有些晚。上午處理了一件案子,洛容郊區有一戶姓張的人家,家境也還可,養有兩女兩子,其父母犯了鄭莊公母親的毛病,喜幼厭長,長子大了,每天在家中做著沉重的生活,可是父母親動輒毒打,忍不住頂了一句,結果讓父母親捆綁起來,將一條腿打折。還是好心的鄰居將其救下,送到城中一家做豆腐的劉姓親戚家中。

命大,居然活了,就是腿有些跛,但幹活勤快,劉家僅有一女,沒有兒子,就將他當成養子收養,漸漸女兒長大成人,雖略有些跛腿,可人老實,長得也不醜,劉家老倆做主,將劉家小娘子嫁給了張家長子。

劉小娘子也不惡,夫妻十分恩愛,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本來相安無事,但另一邊慣子不肖,肥田養稗稻。幼子也長大了,無惡不作,家產眼看要敗光了,去找兩個姐姐麻煩,兩個姐夫不好惹,對其不理不睬,吃了幾次閉門羹,罵罵咧咧斷絕關係。後來又聽說大哥日子過得好,便帶著幾個光棍無賴上門尋事。

劉家也有人,將幾個小混混打跑了,張家幼子吃了虧,還是張家長子心軟求情,不然當時就能將他打趴下。如同宋朝的政策一樣,心軟了反而壞事。看到大哥老實,張家幼子回家蠱惑父母上門鬧事,俺們老子,你有出息了,得哺養我們。

又是哭又是鬧的,張家長子鬧得沒有辦法,將這對寶貝父母親領回家中,搞糟了,將他家中財產偷偷往老小家搬。劉小娘子看不下去,讓丈夫將這對寶貝攆出,要他們沒我,要我沒他們。就是這樣,張家老大也沒有攆父母親走,苦口婆心勸解。然而這對寶貝呢,卻借此將這對小夫妻告到縣令哪裡去了。

縣令是一個糊塗縣令,只曉得百善孝為先,不問三七二十一,將這對小夫妻笞了一百下,笞完了做榜樣,押著遊街,想讓百姓不能學習他們。受了這個氣,劉家小娘子怒極,上吊自殺。妻子一死,張家長子隨後也自殺。還沒有罷休,張家幼子又借用劉家原來的財產是大哥的名義,強行將劉家老兩口與一個外甥攆出去,霸佔了財產。

縣令是糊塗縣令,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這個冤就沒辦法訴了,但不知道從哪裡聽到鄭朗的一些事跡後,老夫妻二人抱著一個小孩子,從柳州來到桂州喊冤。

鄭朗不覺得奇怪,天下大之,無奇不有,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父母親也有,比如蕭耨斤。攤到這樣的父母親,怎麼辦呢。

派人下去調查,果如此事。

因此做出判決,張家歸還劉家財產,張家幼子黠面流放沙門島,殺過重,不過也是一個很重的處決,北人南下不宜,南人北上同樣不宜,到了煙台,就是沙門島現在沒了酷刑,也有的罪受。張家老倆口重杖一百,以做警告。洛容知縣罰銅一百斤,不僅是這個處罰,還要奪其官,但要上報中書省批准。雖有權,也要注意,若濫用,必引起朝堂一些人的不滿。

鄭朗還據此事寫了一個奏折,此事雖小,可有著濃濃的借鑒作用。在家是一家之主,在國是一國之君。主君賢明,恩威兼用,賞罰分明,人臣才能進退有序,國家才能大治。若是主君昏庸,恩威顛倒,賞罰不明,國家必然混亂。那不是出兩條人命,而必有亡國之象。

也就是慈與孝的對立,仁與忠的對立,給與予的對立,沒有慈,想有孝難,沒有仁想得到忠難,沒有給想得到予同樣很難。但這個慈非是溺愛,仁非是婦人之仁,給非是濫給。

趙禎好一點,不過或多或少犯了軟溺濫的毛病。

處理好了,這才來到堯山。

這裡乃是後世桂林有名的風景區,不過此時人煙稀少,罕有人跡。春天已深,滿山的杜鵑花開得奼紫嫣紅,向遠處眺望,白雲裊裊,在層巒疊嶂裡飄蕩著,景色十分迷人。

走到半山腰,看到沒移氏站在一叢翠竹前。也知道鄭朗的為難之處,看到鄭朗來了,不說話,向前走,那意思跟妾來吧,還有你那幾個侍衛,你自己解決。

鄭朗想搖頭。

帶著侍衛進了堯廟,與幾個大和尚說了幾句話,讓鄭肅幾人留下,說:「讓我一個人靜靜看看山色。」

過了堯廟,上面罕有人跡,而且桂州也不像其他地區,漢人多,民民也比較純善,鄭肅聽從了命令,但還是緊張地看守著山道。

弄得就像做賊一般,繼續登山。拐了一個彎,沒移氏在一叢茶花下站立。鄭朗走過去,沒有他人在場,鄭朗直接說:「沒移明月,你也太胡來了。」

「我也不求名份……」沒移氏委屈萬分:「妾如此,是你……」

「得,你別說,沒移明月,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傳揚出去,會引起多大喧嘩?」

「所以妾在京城未打擾你,如今你在嶺南。」

「嶺南也有京官,還好,我的學生去了特磨道,否則以他的古板保守,看到你,必將我的耳朵吵聾不可。」

「那個司馬三郎?」

「嗯。」

「他是你的學生,怕什麼?」

「皇上做錯了事,大臣還要強諫,還要拉龍袍,況且我比他大幾歲,在他心中,禮儀遠比我這個老師重得多。」

「這是什麼道理兒。」

「是我教他的!」

「他也不認識妾身。」

「可天下間有幾個女子有你這般美貌。」

沒移氏卻高興地笑了起來,這一笑間,容光煥發,彷彿花開了一般,然後盯著花,說:「你只要說了,妾知道分寸。」

沒事,我聰明著呢,偶爾偷上幾回,比你做得更隱秘!

「……」

「這些茶花好漂亮。」沒移氏臉上笑容更勝,這位宰相嘴上說拒絕,實際未拒絕呢,於是盯著花轉換話題。

鄭朗也看著茶花,以前來過此處,但未細看,果然是幾株美麗的茶花,花朵紅艷,最妙的地方是花蕊處皆帶著一抹紫紅,彷彿在紅色的花瓣上又認真的塗了胭脂。

沒移氏仰起臉,帶著無限的嫵媚之意,說道:「妾叫它眼兒媚吧。」

真的很像,這一抹紫紅確實很像美人嫵媚桃紅的臉頰。但相比於這些嫵媚的茶花,此時沒移氏一笑一嫵之意,更有媚意。

鄭朗終不是柳下惠,美人當前,又不需要負責後果,而且他生育能力低,更不用擔心,心忽然激動起來,低聲說道:「你才是一個媚女。」

沒移氏只是笑,身體湊了湊,一陣山風吹來,清香沁入鄭朗肺脾,鄭朗看了看寂靜的四周,手伸了過去,抓住沒移氏柔軟的胸脯,將沒移氏擁入懷中,手往裙帶上伸。

沒移氏身體兒一旋,嬌聲說道:「鄭相公,不行,妾身還沒有做好準備,更不能野合……」

然後咯咯笑著,向山頂上爬去。

鄭朗帶著滿腔慾火,要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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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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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 救人

廣南路八成以上的產鹽是在廣州。自日後叫做香港、澳門的海南、金斗鹽場開始,一直向內延伸到廣州,這個灣口集中了大大小小十幾個鹽場。

有兩個因素。

第一個是制鹽方式,煮鹽,所謂煮鹽非是將海水截來,用柴禾煮,那個成本誰也吃不消。真正的煮鹽多是象錢塘江那種方式煮鹽,將鹵土取上來,用水澆淋,滷水濃度大,用柴草少,成本會自動下降。但這樣,真正產鹽的地點便不會多,多是在灣口地帶,海水退潮時間長,鹽份才能有時間沉澱,直到有一天,這些灣口高濃度的滷水越來越少,古人才將視線放在曬鹽上,那要過三四百年時間。

第二便是發達的郁水流域,足以讓廣州鹽送到嶺南各地,甚至包括福建路與江南西路、荊湖南路的南方,包括虔州。

虔州鹽本來用的是江淮鹽,真正運輸成本其實不高的,比如一斤十文錢的運輸,那麼正鹽一石就會達到三千多文,浮鹽就會達到一千文,一斗鹽就會達到三百多文,這幾乎快有糧食運到西北前線成本高了。

事實不可能的,發達的贛水流域,怎麼也不可能使運費與西北運費相當。

然而在官府低效與層層貪墨下,實際鹽運虔州各處,往往運費一斤能達到好幾十文錢,再由苛吏哄抬,直接導致虔州鹽價常年保持在一斤四十多文,高者與偏遠地區往往能達到一百多文,鹽質量還不好,劣質,有時份量也嚴重不足,私鹽於是產生。

廣州各大鹽場鹵土含鹽量大,制鹽成本比錢塘江制鹽成本還要低,嶺南本來三不管地帶,按官方購價一斤也不過十幾文錢,若是有門路,一斤鹽可能不足十文錢,再順著龍川(東川)將鹽運到循州,經過兩百幾十里的山路,從虔州安遠的安遠水,到達虔州各地。若官府封查,又可以從始興水進入英州,從英州下小船折向翁水,進入韶州東南,經過不足兩百里的山路進入虔州西南的龍南,再經桃水將鹽送到虔州各地。再查,拿起刀砍死你們這些衙哥子。其運輸成本一斤不足十文,就是一斤鹽以四十文價格銷售,其利潤也超過百分之二百!

這是一段悲壯雄闊的鬥爭史,磚家時常謳歌之。

他們忽視最重要的一點,即便這些被高價鹽壓迫的百姓有本事將鹽運到虔州,又如何將它們銷售出去?

權貴!各個官吏!

實質是權貴和地方官吏與朝廷鬥智鬥法,至於貧困老百姓在中間的過程裡,只是扮演著炮灰的角色。這才是真相。

鄭朗與龐籍不是白癡的磚家,是實幹家,倆人都不會胡說八道,因此對虔州鹽改皆是十分慎重。

常達近百年的虔州私鹽,產生了一條在當地勢力龐大的利益鏈,兩百里的山道上還有一個畬蠻,於是問題變得十分複雜。

但是龐籍很聰明,將蔡襄推出來。

非得出事,可是蔡襄是樊樓宴主角之一,你鄭朗管不管。

兩個大佬隔著萬里的長空鬥智鬥法,下面的老百姓與商人看不出來。

知道問題十分複雜,然而利潤空間太大了,正常的成本一斤鹽不會超過二十幾文,以四十文銷售,也會產生巨大的利潤空間,其實何止四十幾文!並且量足,質優。

三州二軍面積廣大,人口也算稠密,僅是吉州就接近三十萬戶,在戶部統計的數字就有六十餘萬戶,實際遠遠不止,幾乎與整個西夏人口相當,一年真正用鹽最少在四五十萬石,將會產生多大的利潤!

水深,然有許多商人買鈔南下,還有廣州地區的商人同樣看重這份商機,買鈔北上。或者又有人買鈔後,又倒賣給南方商人。

幾月動盪之後,一批批廣州鹽沿著東川北上,再由畬蠻居住地區進入虔州。

……

翻過一道山嶺,大隊人馬又停了下來。

山道過於艱難,雖路程不遠,仍在這些崎嶇的山道上行軍,許多車輪子被崎嶇的山路折壞,不得不停下來維修,嚴重影響了行軍速度。

老劉站在一處高坡上,看著遠方,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群山翠嶺,行軍到這裡,給他印象最深的不是悶熱的天氣,三月才開始,雖熱,還在他忍受當中。最不能讓他忍受的是一個字,綠!

青山碧水,那麼地可愛,無他,綠。

但老劉從來沒有想過,一旦綠到極限時,不但不可愛,反而是恐怖。

蓊蔥的綠意,幾乎印得山道都成了一條綠意,明明聽到對面山上有畬人在歌唱,卻看不到一個人影。大片大片的鳥聲本來美妙的歌喉,在這片無限綠意中,也顯得嘈雜無比,刺人耳朵。

他忽然想到定川寨。

那一戰有幾十萬人參加,幾十里的範圍內都是廝殺聲,放眼是處是鐵甲的碰撞,在那時,他忽然想到說講裡一百萬人的大戰役,不知道該是什麼場景,定川寨一戰敵我雙方僅是二十幾萬人的戰鬥,都是如此規模,百萬人的戰役,難道將天地遮住了?可那僅是血腥,男兒的血性,能看到,能聽到。但在這裡,聽到卻看不到,看到的僅是綠,綠之外還是綠,卻讓他看到一種寂滅,一種可怕的殺機!

而這段路卻有兩百多里。

但老劉想不到的更多。

能到達這裡,算是不錯了。

因為兩地巨大的差價,一年幾百萬緡錢的巨大利潤,產生一個龐大無比的利益鏈,使得江南西路的虔州,福建路的汀州、漳州,廣南東路的潮州、循州、梅州、惠州、廣州,計八州,成了宋朝鹽政的禁區。官府屢禁不鮮,不但私鹽氾濫成災,最後導致一些鹽匪劫人谷帛,掠人婦女,每年都有與巡捕吏卒格鬥、以致直接將吏卒殺死的事件發生。

他想不到的是因為事情嚴重,官府若抓得緊,這些私鹽販子便化為強盜,捉得緊,化身為民,在當地貪官污吏掩護下,捉都不捉不到,或者隱身畬蠻居住地,官府不敢碰,繼續逍遙法外,捉得松,繼續為私鹽販子,或者為強盜,以及到趙禎朝時,虔州鹽政成了朝廷老大難。

他更想不到鄭朗太平州的屬下與同年,富弼的好朋友蔡挺擔任江西提點刑獄後,對虔州鹽政進行一系列的微調,緩和對私鹽販子鎮壓,不准百姓私藏兵械,私鹽二十斤內,不以甲兵自隨,止算輸不得捕,這一系列綏靖政策,以及增加淮鹽數量與質量,讓鹽價略為公平合理,無形中漸漸減少了私鹽販子的規模。

他也想不到,無論廣州一方,或者江南西路一方,對此次鹽政改革的重視,導致兩條水路看守森嚴,這才換來的水路太平無事。

老劉站在岩石上一動不動,看不到,但耳朵能聽到。

一些民夫在修車子,其他人用崇拜的眼神看著老劉。雖是北人,人家參加了定川寨戰役,前後殺死六名西夏人!只是因為被敵人削斷一個胳膊才退下戰場,否則早就因功遷為一名中級武將了。

西夏人有多厲害,那是屢屢讓契丹人吃鱉,吐蕃人與回鶻人聞風喪膽的凶悍種族。

老劉回頭掃視一眼,此行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兩百多輛車子,四百名民夫,五十名護衛,當然,順利到達虔州後所獲利潤同樣巨大的,僅一次販運,就能獲利兩千多緡錢。

可他看著這無邊的綠,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非是在西夏的戰鬥,也有松林,可那個松林與這裡的森林不同,哪裡僅是松林,這裡是森林,陰森的森!

五十名護衛參差不齊,戰鬥力很差,做做樣子嚇唬人可以,真碰到不好的事,未必能發揮多少作用。

就在此時,他聽到一陣瑣屑的聲音。

常年生活在西北,多次參加戰鬥養成的直覺,讓他感到一份不安。於是問嚮導:「這裡離安遠水有多遠?」

「劉官人,還有一百二十幾里?」

「一百二十幾里?」老劉皺了皺眉頭,喃喃自語。然後在心中核計,很不安全的一個距離,因為這裡還沒有出蠻人的生活地區。蠻人沒有那麼聰明,可是在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勾引下,反而成了一顆大大的獠牙,隨時能將人吃下去。

豎起耳朵傾聽下去,那個聲音越來越近。

老劉忽然說道:「準備戰鬥。」

護衛一聽,全部爬起來,擦著額角的汗水,拿起手中刀箭,環繞在車隊邊上,緊張地注視著周圍的環境。兩邊是山,自己這一行呆在山坳中,山勢並不高大,可是遮天的樹林使山成為絕域所在,誰也不知道會從裡面鑽出什麼。

老劉還在傾聽,沒有人說話,只有無數小鳥的嘈雜鳴叫,風吹過綠海掀起的濤聲,那些瑣碎的沙沙聲夾雜在濤聲裡幾乎細不可聞,若不是他在戰場上呆過好幾年,一度還做過斥候,都不注意到這聲音的存在。可現在感覺到了,它越來越近。

細碎的聲響一點兒也不和諧,老劉毛骨悚然,突然喝道:「退。」

呆在這個山坳裡,地形對自己十分不利,聲音卻從前方傳來的,只有往後退。

聽到老劉命令,一干人慌忙地將鹽車往後推,引起一片混亂。

看到車隊在向後退,沙沙聲音停下,最後從樹林裡竄出近百條大漢,知道自己暴露了,直接手持著土製弓箭與獵刀,跳上大道,居高臨下撲了過來。

「退,退。」老劉連連喝道。

敵人看到了就不會害怕,最怕的是敵人看不到,不到這裡,就不明白為什麼朝廷對蠻人軟弱,樹林太密集了,山太多了,就是藏上幾百人,也很難將他們找出來。連人都找不到,如何剿滅?

車隊繼續往後退,老劉不停地用在軍隊裡看到的,來指揮這支車陣,又盯著前面的敵人。一個個穿著峒蠻特有的青黑色麻衣,又用赭砂赭著面容,十分猙獰恐怖。

有的人害怕地喊道:「蠻人來了。」

對五嶺深處這些生蠻的畏懼,不僅是中原人,包括廣州的漢人在內,都十分地害怕。

老劉喝道:「不用怕,閩蠻(指畬蠻)從不赭面,這些人是偽冒的生蠻。」

對老劉大家還是相信的,終於在這些人撲到眼前時,車隊撤離出低窪的山坳,也不大好,但稍稍佔據著地勢。老劉心神定了定,說道:「弓箭手,準備。」

這時,他彷彿又回到西北戰場。

敵人越來越近,但也到了山拗處,看到敵人無知,老劉心神更加安定,目測著距離,一百步,五十步,眼看到了近前,老劉喝道:「射。」

幾十支箭羽飛了出去,近十人聞弦倒下,老劉又喝道:「繼續射。」

兩撥箭雨飛出去,倒下了十幾個人,老劉心中卻在遺憾,自己這支護衛軍是雜牌軍,若是正規的軍隊,僅是兩撥箭雨,最少就射倒三四十人了。用獨臂抽出大刀喝道:「殺。」

衝下山坡,一刀揮過,一名敵人倒下。

敵人看到老劉的凶悍,陣型一滯,這也給了護衛更多的膽量,一個個衝下山坡,老劉又砍出第二刀,又一個敵人倒了下去,看到同位倒下了近二十人了。這一撥敵人畏懼之下,一轟而散,逃入山林中。

往山林裡一逃,老劉沒有辦法了。在手下歡呼聲中,老劉喝道:「走。」

隱隱地,他還有更加不安的感覺。

車隊繼續上路,經過這場伏擊戰,大家意識到危險,速度終於快了。但是山路太顛簸了,不時地有車子壞掉,不得不停下維修,速度仍然沒有快起來。

太陽漸漸快要落山,老劉盤算著路程,在前面有一片河谷,地勢開闊,對自己這一行防衛十分有利,這是今天晚上紮營的地點,那是畬蠻反覆刀耕火種燒過留下的空地。過了這片河谷,還是蠻人的地盤,不過漸漸是熟蠻為主,也就安全了。於是又喝道:「快,快。」

隊伍速度再度提高,太陽餘暉變得可愛,隨著光線的柔和,天氣也沒有中午時的炎熱,老劉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在遠處時不時響起畬蠻人的歌喉,雖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麼,但歌喉美妙動人,只是能聽到聲音,卻看不到人影在哪裡。

眼看離河谷越來越近,忽然無數尖叫起從樹林裡傳出。

一個個人影從樹林裡閃出,就像一隻隻猿猴一樣,身體靈活無比在密匝的樹林灌木叢中跳躍,人影越來越多,圍著車隊吵鬧個不休。老劉臉色灰暗了,他終於知道自己不安在什麼地方。

私鹽販子要從廣州將鹽販到虔州,怎能不與這些生蠻人打交道。這些生蠻又不識好歹,往往一把弓,一支箭,一個鐵鍋就將他們收買了。這些年交道打下來,總有那麼幾個部族與這些私鹽販子有著密切的來往。

在這條山道上,就是生蠻人的天堂與樂土,卻是自己這一行人的惡夢。

眼睛掃過去,那些生蠻越來越多,是一百人,或者是兩百人,他數不過來。

隨著人越聚越多,有的蠻人從背上抽出小弓。很好笑的小弓,居然是竹弓竹箭,但照樣殺死人的。

老劉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他在做判斷,最後說道:「丟下鹽車,沖。」

無法後退,後退死得更快。

幾百人聞訊後向前沒命地逃跑。

竹箭就落了下來,不時地從身後傳來同伴的慘叫聲,老劉只顧往前逃,心裡面黯然地想到,一世英名從此便丟了。

河谷越來越近,太陽低垂,生蠻人終於停下圍殺。老劉將同伴清點一下,四百名民夫,加上自己五十一名護衛,安全逃到這裡,只有二十六名護衛,二百五十一人,有的還中了箭帶著傷。近兩百人剛才被生蠻人殺死。說道:「走。」

即便河谷也沒有呆了,沒有輜重,也沒有了行李,大多數僥倖活下來的護衛為了逃命,連手中的武器也丟了,呆在河谷也不安全。一行人沒命地向前逃去。

長夜過去,前面看到一座建築,那是一所哨所,裡面的人看到這一群人倉惶地逃過來,從哨所裡迎出,是幾個戍卒,一行人沒命地逃了一夜,看著這幾個宋兵,一起癱倒在地,說道:「兵哥子,救我們……」

消息飛快地向各處,向朝廷傳遞。

其實生蠻不可怕,一些不孝的漢人也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兩者聯手。

如此大規模的襲擊,又是發生在儂智高事件之後,會讓人產生種種不好的聯想。閩廣贛之間生活著多少生蠻,是一個未知數,可一旦動亂,直接危害到江南西路、兩廣與福建路的安全。最可怕的是狄青將南方主力軍隊率到特磨道,鞭長莫及。

事情也傳到桂州,此時正值上巳節,鄭朗在桂州開會,與前一次一樣,鄭朗還是以拉撫為主,甚至許諾從內地再次調一些農夫過來,對他們進行技術指導。情報先到的是余靖手中,余靖一看大驚失色,連忙將它交給鄭朗。

鄭朗看後,手也微微顫抖,雖不能與儂智高相比,可這是鮮活的二百六十四條人命!

踱了幾步,臉色變得陰冷,看著眼前諸位蠻酋,陰森地說道:「這是朝廷給予你們的恩惠,當然,若你們還不接受,偏要反抗朝廷,有時,殺人便是救人!」

第六百五十九章 刀

余靖著急了。

在宋朝優容士大夫寬鬆環境下,給了士大夫天大地大士大夫第三大氣魄,有狂妄者或者認為士大夫最大,天第二,地第三。為了「回報」趙家列祖列宗給予的機會,士大夫主動化為全能者,會做文臣,會做工匠,會種田,會行商,會水利……會軍事,至於這些專業人士,你們是誰?就連援救都援救得莫名其妙,烏七八糟的尹洙尹師魯還能拿起筆桿子,寫下幾篇軍事巨著。

因此許多文臣業餘也看一些軍事著作,至於沒有上過前線的他們看了這些軍事著作,畫虎不成反類犬,會不會將自己變成趙括,卻是從來沒有人想過的。

鄭朗去年寫過一封信給范仲淹,這封信在明年范仲淹去世後才被范仲淹幾個兒子披露出來。

皇權與皇帝!

趙禎感到很委屈了,你范仲淹太不將俺當成一回事。范仲淹卻認為自己做對的,為何?也許范仲淹沒有深入想過,實際范仲淹的思想觀是俺服務於皇權,趙家王朝,而不是皇帝!

廣義上這種思想更進步,若是深入人心,即便出了趙佶之流,皇帝老兒不好,俺們做大臣不聽你的,將你強行架空,繼續使宋朝走向正常的軌道。那麼封建統治連最後一道難關也得以克服。

可是鄭朗指出一個最現實,示問,有幾個大臣有你這樣高風亮節的德操?一旦此例開了先河,帝權無限下降,這可是封建國家,帝權無限架空,權利下放到宰相之手,示問,是楊堅、李林甫之流多,還是范仲淹之流多?

國家就等著亂吧!

趙匡胤想要一個小竹藍子,居然得不到,不是告訴文臣天大地大,道理才最大,而是告訴大家一個規則。作為規則制訂者,就是皇帝也要遵從這個規則,不得逾越。

這個規則就是無論皇帝或者大臣,都要相互制約,使得國家像一部機器運行,不會因出現昏君或者奸相而耽擱國事。在這台機器裡,皇帝有皇帝的權利,文臣有文臣的權利,武將有武將的權利,不能相互逾越,特別是皇帝,必須處在一個核心地位,但不可突破一個底線,士大夫更是如此。

這封信披露後引起轟動。

但在信中鄭朗有兩點未說,第一條趙匡義的無能,他是用化學手段上位的,那個寒冷的夜晚,伴隨著小玉斧(再次申注,鎮紙用的,不是大斧頭,所以傳言中趙匡胤的死法也有許多疑點)的影子,許多忠於趙匡胤的武將不服,所以趙匡義進一步放寬文臣的權利,使自己地位鞏固。再加上高梁河一敗,宋朝注定內斂的格局。

是相信趙匡胤的家法,還是相信趙匡義的家法?

誰敢提!

其次趙匡胤的家法也未必是對的,儘管他在眼界與忠厚、武略上遠勝過趙匡義,這個制度依然不行,與范仲淹一樣,過於理想化,無論怎麼制約,一旦皇帝與宰相聯手起來昏暗,國家還會走向滅亡。例如宋徽宗與蔡京,宋高宗與秦檜。

鄭朗這封信只想說明一點,文臣無法無天,根本就沒有依據。

然而現在這封信還沒有披露,趙禎很辛苦,終於籠回一部分帝權,但文臣依然無法無天,搶商人的權利,搶工匠的權利,搶農民的權利,搶武將的權利,順帶著在不激怒趙禎的情況下,再搶一搶皇帝的權利。

余靖是這群士大夫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不以為他不懂軍事,「懂」,看了一些軍事著作,狄青崑崙關一戰,幾乎是宋朝趙禎朝時的巔峰之戰。鄭朗也戰,打得辛苦,也未將敵人奸滅,而狄青僅是一戰,便將儂智高全部催毀。

他本身與張九齡一樣,韶州人氏,屬於嶺南人,也屬於虔州鹽政動盪的地方。對蠻人比較瞭解。

狄青打過了,他做過反思,宋朝平南一戰,最輝煌的肯定不是狄青,而是名將潘美。但其次便是崑崙關戰役。除了崑崙關一戰外,還有衡州蠻的反叛。其他戰役,宋朝都打得十分艱難,甚至失敗。

為什麼狄青會取勝,余靖最終反思之下,想出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使敵人集中。在衡州時,通過招安送禮的方式,使叛蠻集中在九嶷山,順便使敵人產生鬆懈輕敵的心理,再用騎兵衝擊,步兵包圍的策略,一舉殲滅敵人的主力部隊,崑崙關戰役也十分類似,從爾繞過嶺南複雜的地形不利之處。

但狄青去了特磨道之後,迅雷不及掩耳越過隘岸(今雲南富寧剝隘)三弦水,文象壩子,用重兵經血戰衝過文像水(後稱西洋江),卻受阻於寶月關與牌頭山,無他,地形太複雜了,狄青是名將,卻不是神!

出事的蠻部相對於其他地方,要好一點,北是福建,南是廣南路最發達的地區,西是比江東開發更成熟的江南西路,大部分生蠻轉換為熟蠻,可僅是大部分,在一些複雜的山區,仍然零散地生活著一些生蠻。這些生蠻力量也不強大,往往一部只有一百來戶或者幾十戶。但想一想五嶺那無邊的密林崇嶺,想要剿滅是何等之難?

而且軍隊呢?

經儂智高一番糟蹋後,並且深入到人口最密集的廣州,最少十幾萬戶百姓受到戧害,而整個兩廣戶數也不過七八十萬戶。遭到儂智高殺害的百姓無法統計,但軍隊能統計出來,先後有兩萬多兵士官吏犧牲,其中兩廣要佔到一半。至於儂智高屬下戰死的一萬多兵士,余靖忽略不計了,這些人死了百了,死了最好。狄青又帶走一萬多兵士,兩廣此時休生養息,無法再抽出多少軍隊。

能動用的兵士似乎有,還有兩千兵士,可防止萬一,又抽調了一千兵士與當地土兵一道駐紮在遷隆寨、太平寨、橫山寨與邕州城。桂州又必須留守五百以上的兵士,鄭朗能動用的僅是五百人,與他的一百名侍衛。

第六百人,想扎身於茫茫的五嶺地區,平滅這些生蠻?

有人能做到,例如衛青、霍去病、李靖,或者馬援、馬超,但絕對不是鄭朗,不是狄青,連諸葛亮也不行!

余靖不由暗中拉鄭朗的手,低聲說道:「行知,狄將軍主力沒有回歸,不可得罪這些蠻人。」

能來的多是熟蠻,不會是循虔道上的作案兇手。但是天知道他們有沒有來往?

鄭朗也低聲說道:「我怒了。」

「怒也要遏制。」

「安道兄。」鄭朗蹙起眉頭,在宋朝叫安道的字太多了,好幾個安道,又徐徐說道:「你以為我為誰而怒?」

「為誰?」

「兇手用刀殺人,是兇手有罪,還是刀有罪?」

「兇手。」

「是啊,刀雖有罪,能有多少罪呢,作惡的乃是兇手。」

余靖明白鄭朗意思,苦笑道:「行知,若如此,比你想的更困難。」

「我是想輕鬆了。」鄭朗說道。虔州鹽政難就難在當地的私鹽形成一條龐大的利益鏈,包括八州許多官吏豪強,以及生蠻有可能被當作一把刀利用。但有許多有利的地方,一是朝廷對虔州鹽政的憎恨,二是八州之外,許多地區豪強大戶商賈對此利益虎視眈眈,虔州鹽政不僅是江西路三州二軍,若要順利,甚至可以通過惡溪(榮陽水)進入福建路的汀州,輻射到漳州西半部,南劍州大部分地區,邵武軍,又是二十多萬戶,一百多萬百姓。若加上江南西路,是五百萬百姓的用鹽。

西夏有多少百姓,契丹有多少百姓,唐朝建國之初百姓總數量也不過兩千萬人,也許還不足!

八州豪強雖強大,但八州之外的豪強巨賈並沒有得利。

這便是優勢。

可這次循虔道上出了事,不僅讓朝廷對南方局勢再次擔憂,也是一次赤裸裸的宣誓,俺們是地頭蛇,你們過江龍該滾到哪兒就到哪兒去,別想瓜分這塊蛋糕。

生蠻人是刀,受蠱惑的凶悍貧困百姓也是刀,真正得利的是背後那些人。

造成的後果不僅如此,兩廣在開發,看似惡劣,種種妖異的傳說也讓中原人望而生畏,實際有許多優勢,另外就是人們的獵奇心理。例如倭國扇,鄭朗不服氣了,在杭州鼓勵人們制扇,並且出了許多主意,這些年發展下來,扇子的工藝實際在倭國之上。但到市場上轉了一轉,倭國扇依然吸引著百姓,獵奇也。外國名牌貨,不是好的也是好的。

嶺南不是外國,但是笨拙而凶悍的蠻人製造出來的,同樣有吸引力。一旦開發出來,會帶動整個嶺南的發展。

但一次次的叛亂,殺人,劫貨劫官的事件發生,就連自己與狄青在此坐鎮,都無法杜絕,中原人會對這些產生徹底的畏懼,沒有先進文明的吹拂,嶺南會再次退回黑暗的蠻荒時代。

既然如此,只有一法,以殺止殺!

鄭朗想到這裡,對這些蠻酋說道:「諸位,前幾天發生一件很不好的事。」

將循虔道上發生的事說了出來。

一些畬蠻惶恐不安地站起來說道:「鄭相公,與我們無關哪。」

他們是熟蠻,訊息比較發達,已聽到崑崙關戰役的經過,那麼強大的儂智高,遇到宋軍主力,灰飛煙滅,自己不是生蠻,往深山密林裡一藏,宋軍就無輒了,得洗脫責任。況且一旦如這個相公所說的那樣,自己這些部族都會過上比以前更美好的生活。一個個替自己辨解。

鄭朗揮手讓他們重新坐下,說道:「但某需要你們配合。」

這些部族族酋又一個個面露難色。

三月到來,自己部族還要種莊稼呢,僅管這個種植讓這個相公一再的恥笑其落後,事實也感到有點兒落後,不過怎麼辦呢,為了填飽肚子,春天到來,萬物復甦,還要進山狩獵。

最關健的是想進入哪些蒼莽的大山剿滅這些生蠻,得填多少人哪?漢人對這些生蠻畏懼,自己這些所謂的熟蠻同樣也畏懼那些生蠻。

鄭朗再次揮手,讓嗡嗡的議論聲停止,說道:「我需要你們的配合便是一部一族派出一個代表,陪某走一走這條鹽路!」

沒人反對了,一部僅是派出一個人,那怕送死的也不能拒絕啊,誰叫人家是宋朝的首相呢。

余靖還要反對。

鄭朗揮了揮手,說道:「安道兄,無妨,別忘記了,張岊手中還有軍隊。」

「張將軍哪……」余靖不作聲了。

鄭朗又說道:「諸位,此事太過惡劣,某不得不請諸位移駕循州,等某將這股強匪剿滅後重新召開此次議會,但耽擱諸位時間不會太久,十幾天而已。」

這句話意思很簡單,俺生氣了,必須將這股生蠻與匪徒剿滅,可俺有自信,只要十幾天時間。

大家面面相覷,覺得不可思議,休說這些深山老林的生蠻,就是宋朝軍隊前來鎮壓自己,自己據險而守,也未必十幾天就將自己拿下來。但人家有這信心,只好相信,權當自己用宋朝的公款旅遊一番。還有一些窮哈哈的酋長們這幾天吃得好,睡得好,希望這次會議最好不要停止,時間越長越好。

余靖嘴又張了張,十幾天哪,難道這些生蠻是泥巴做的,一擊即碎,或者自己腦袋瓜子不夠用?

鄭朗繼續說道:「安道兄,我離開後,政務就交給你主持了,但狄將軍在那邊更辛苦,他若有什麼要求,你不得為難他。」

兩人疙瘩梁子算是結下了,狄青雖未召回,可是趙禎在一高興之下,封賞其為護國節度使案宋史宰相表作護國節度檢校太尉河中尹兼御史大夫,聽聽這些名頭吧。雖是假官,那一個官職稱號不是最頂級的?估計一群士大夫們都快要急得發瘋了。

狄青率領兩萬多人在絕域,萬一余靖眼紅加上仇恨,在後面抽梯子,大事去矣。

余靖訕訕道:「行知,放心,我會以國事為重。」

他與鄭朗之間關係更古怪,鄭朗來到桂州後,對他十分信任,那份策文也傳到他耳朵裡,特別是說不當岐視南方大臣,讓他十分欣賞。但兩人絕不是一路子人,強硬的個性使他與鄭朗始終相處不來,鄭朗不喜歡他認死理的個性,他也不喜歡鄭朗略有些偏陰柔的個性。

大家散去。

鄭朗回到家中,給富弼寫了一封急信。

然後對月兒說道:「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妾陪你。」

「不方便,我這段時間要視查各地,有可能還會有軍事行動。」

一聽軍事行動,月兒憂上心頭,刀箭無眼,月兒擔心了。

「不用怕,我也怕死的。」

月兒姍姍的一笑,不是很開心的笑。

「我朝不戒懷軍中出現女子,可戰時來臨,終會影響士氣,我不想開這個壞頭。你若急,可以喊那個沒移明月來敘一敘。」

「沒移明月……」月兒捂起小嘴,懷疑地看著鄭朗。

堯山一別後,有可能沒移氏有些矜持,或是吊鄭朗胃口,或者也怕影響鄭朗前程,沒有再找鄭朗,然而卻在桂州附近定下一大片荒地,準備種植茶葉與甘蔗,並且寫了一封信給家裡,讓家裡面派人過來支援。又在鄭家不遠處購買了一個宅子,看樣子,是想打持久戰了。鄭朗心中也後怕,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在被人發現,自己並沒有做什麼,無論別人怎麼說,不怕。一旦做了,一口吃下去,早晚會被別人知道的,那麼傳揚出去,是要江山,還是要美人!

自己如何選擇?

聽到沒移氏的一些事,可是他不敢與沒移氏再見面。

自己走了,問題就不大,京官不多,要麼就是余靖的夫人,也五十歲了,有代溝,與月兒難以相處的。倒是月兒與沒移氏年齡相差不大,慰一慰月兒的思鄉情緒,而且沒移氏帶來幾名沒移族的侍衛,兩相重疊,有一個保護。實際這樣做,鄭朗潛意識還有其他什麼,但鄭朗自己不會往上面想……

「你胡說什麼。」鄭朗敲她的腦袋瓜子:「我是那種人?」

月兒似乎有些相信,丈夫是一個很克制的人,但讓她奇怪的是有一天,丈夫居然做了六次郎,每次撞擊都深入到自己的花心,勇猛得讓月兒徹底的敗下陣來。第二天早上鄭朗癱了,她也癱了。她又想到沒移氏的相貌,隱隱有些不安。

兩天後,張岊的屬下調來,一道來的還有田瑜與周沆。

謁見後,鄭朗說道:「資忠,季貞,你們來得正好,陪我去循州一行吧,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到處看一看,對兩廣形勢有一個瞭解,更利於你們協助我治理兩廣。」

要上路,可是余靖再次急了,問:「行知,就這些軍隊?」

還以為鄭朗從張岊哪裡借來兩三千軍隊,卻只有三百人,加上鄭朗帶走的軍隊,總計才九百人。九百人能做什麼?往五嶺那一座山峰一塞便看不到人影了。這點人,想去剿滅生蠻?

鄭朗說道:「安道兄,吏治是你的長處,軍事卻非你之長,九百人足矣。」

田瑜狐疑地問:「什麼足矣?」

余靖臉上飄著黑灰,沒好氣地說道:「資忠,行知帶領九百人是前去循虔道剿滅前段時間那些生蠻部的。」

老弟,你以為去行什麼萬里路,錯了,你與周沆二人是陪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送死的。

第六百六十章 裴行儉

船隊順流而下,迅速離開桂州,幾天後便到了梧州地界。

站在船頭上,鄭朗看著青山碧水,黃河此時水不用說了,一片濁浪排空。長江要看,冬天枯水時季也變得不大好,披上一層渾濁之色。只有在夏天水位線最高時,才略略看到那份春來江水碧如藍的畫意。但郁水不同,清澈見底,若眼力好,能看到水底魚兒在游動。

幾艘大船駛過,帶起一層細微的白浪,就像一朵朵白雲在碧波上蕩漾,瞬間又化為粒粒珍珠散落在人間。

鄭朗忽然指著遠處說道:「資忠,季盧,你們來看,那就是傳說中的瘴癘地帶。」

田瑜與周沆抬頭順著鄭朗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郁水邊的一片沼澤地帶,長著一些矮小的樹木,大片的蘆葦,以及一些草地,在這片片綠意中有大團晶亮的水面,此時,沼澤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靄,若有若無的,時有飛鳥從上空掠過,傳出清脆的鳴叫聲。很安靜很美麗的一塊地方。

但兩人看著那片淡霧,臉上都露出凝重之色。

田瑜忽然想起來,問:「鄭相公,為何用傳說二字?」

「資忠,實際兩廣大多數瘴癘地帶都是無害的,有害的不是瘴氣,而是蚊蟲所帶來的瘧疾之災,一些毒蟲。越往南去,氣候炎熱,糧食高產,還能一年三季,水果也比北方甜美。然後老天卻沒有偏愛,給了你一面,便讓你失去另一面。」

後面這一句說得很有哲理。

「北方毒物稀少,過了長江,開始有少量毒物生存,例如竹葉青,土地蛇。但再往南,毒物更多,不但有毒蛇,蠍子,蜈蚣,蜘蛛,巨蜂,蟲蛾,一些花草,人煙稀少,這些毒物聚集區,成了人類膽寒之地,又有一些腐敗地區,可也要看。你們看,如果在那片沼澤地帶,圍上一道堤埂,及時將低窪區的水抽乾,等過了瘴氣發作時間,進行翻耕暴曬,將這些毒物逼走,腐敗物燒焚,還會不會有瘴氣存在。」

「代價太大了。」周沆說道。

「代價是大,可是季盧,你再目測一下,那一片沼澤能有多大畝積?」

周沆既然名列良吏行列,也不會是一個只讀死書閉門造車的官員,上過山,下過鄉的,目測了一下,說道:「大約有三四百頃面積……鄭相公,耕地?」

「對了。就是耕地,兩廣若是全部象河北那樣開發出來,最少能獲得耕地一百萬頃,並且多是三季之地,糧食高產,一畝地年收成能在四五石之間,能養活三四千萬百姓。」

這是一個理智的說法。

宋朝說江東圩能高產到七八石,實際均產遠不是後人所能想像,不要說七八石,就有一個三四石,以宋朝六億多畝的耕地,糧食可以吃一半扔一半,米價甚至能掉到十幾文錢一斗了。

真正的高產田,一是江東圩,二是兩浙耕地的精耕細作,整個北方與西部產量其實很低的。有的低產地區甚至不及一石,還有大量的瘠地,山地,坡地,鹽鹼地,又要分出一部分糧食釀酒,喂牲口,以及種子,又有一部分地因為收益低下,或者地的主人逃荒而荒蕪,一部分地又種桑植麻,還有災害,將這些意外的因素一起加在裡面,一畝地產量有可能僅勉強一石。

所以鄭朗說一畝地收成能達到五石,沒有說能養活七八千萬百姓,而只說養活三四千萬百姓。

就是這個數字,已經讓周沆與田瑜驚訝萬分。

周沆張大嘴巴道:「三四千萬人啊?」

田瑜卻想到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那麼北方怎麼辦?」

不是問北方,而是問宋朝怎麼辦。禁軍主要呆在京城,也要保持京城的人口密度,若是整個宋朝重心向南偏移,未必是好事,有可能就會引發災難。

「北方……北方……我在想辦法啊,資忠,季盧,若是我有一策能解決北方糧食問題,但要付出幾萬人的生命,你們說值不值?」

「什麼辦法?」

「在大洋的彼端有幾種作物,適合旱地種植,產量極高,往往一畝地能收成五石,十石,可是相隔幾萬里,中間甚至沒有島嶼做補給,彼端又生活著大量的土著人,不是南海那個大島(指大洋洲)的土著人,比哪裡的土著人更密集,偏偏文明又稍稍先進,對付起來更頭痛。地形也遠比嶺南還要惡劣,大洋風暴又多。想要成收,最少得派出十支船隊,每一個船隊要保持在數千兵士,才能在抵達時自保。可是我枯算了一下,即便十支船隊前往,以現在的船舶技術,以及彼岸的凶險,又必須要找到這些作物的種籽,而不是僅登一個岸就代表著成功,那也未必能有一支船隊安全返回來。你說我該不該提出這項提議?」

「提……」田瑜忽然停了下來。

到了這層面上,田瑜不傻。

怎麼提?

五石十石固然動心,可得死這麼多兵士,若成功了,還好一點。若十支船隊全部失敗,即便是鄭朗,政治前途也徹底完蛋。

周沆問道:「真有?」

「有啊,在杭州南海的海客說過。」鄭朗又將他編造的那個故事重新說出來。

「就是有,我朝不是隋煬帝時代。」田瑜苦笑道。

鄭朗也搖頭笑了笑。換那一個時代,聽聞這個消息,也會不顧幾萬兵士的犧牲,前去尋找,但在趙禎朝或者趙頊朝都不行,西伐失敗,宋神宗痛哭數天,難過得生了一場大病,請問沒有足夠的把握,誰敢讓幾萬兵士東下,去那個神秘的彼岸尋找幾個作物種籽?

這是美好的時代,還是有些悲催的時代?

三人又站在船頭說話。

這一行,鄭朗用意也是培養全能戰士。

全能戰士乃是鄭朗最反對的地方,臨行前趙禎在都堂與諸相議事,鄭朗就問了一件事:「世上有沒有全能的人才?」

幾人被問得莫名其妙。

鄭朗又說道:「沒有。不但我朝沒有,前代也沒有。蕭何做不了張良的事,張良做不了韓信的事,韓信做不了蕭何的事,為什麼李靖與曹彬出將入相,真正入相後十分低調?一是美好的品德,知道謙讓,二是他們本質就做不好文臣要做的事!」

新穎的說法,大家全部訝然。

鄭朗又說道:「再如我朝,臣雖打了幾個勝仗,實質是諸位武將在出謀劃策,韓琦、范仲淹與龐籍三人雖有瑕疵,在文臣當中算做得很好了,若再換其他文臣,只會更糟糕。真實的祖宗家法乃是文臣治國,武將出征,如潘美、王全彬與曹彬例,出則為將,戰後回歸,收回將兵權。嶺南是特例,不過若給武將更多的權利,也需節制,武將將兵,不可觸動財權與吏治政權,若想觸動,隨即召回,如此,安祿山會不會得逞實現野心?」

還得用武將,還得防範,但不能防範過頭。

怕觸動整個士大夫集團,鄭朗沒敢多深說,只是說了狄青南下的權利分配。

實際無論史書怎麼謳歌,韓琦與范仲淹軍事上的造詣其實還是一個二百五,半罈醋,離張亢與王韶等人差遠了。是在宋境作戰,若是出征西夏,由兩人領兵,還不知得敗成什麼樣子。算是好的,若是讓余靖、尹洙與歐陽修等人領兵,會敗得更慘。

鄭朗看上去,很接近這個全能戰士,可許多地方也不完美,況且還有金手指,若將他腦海裡的那個硬盤摳出來,即便他很盡心盡責,有可能連余靖都不如,就不用說是范仲淹了。

不過到了嶺南,無奈了。

不動無事,以周田二人的能力,會做得不亞於余靖,甚至更好。然而一動,什麼事都會發生,必須讓二人更深入瞭解,也必須親臨一場戰役,以免發生意外時,產生怯弱。

在船上,鄭朗時常與二人交流,是一個相互學習的過程。

船隻順流而下,船速很快,眨眼之間,那塊沼澤地帶遠遠地丟在身後。田瑜問道:「鄭相公,我們當真僅有這點兵力征討蠻部?」

不大相信哪,如余靖所想,狄青是人,不是神。鄭朗同樣是人,不是神,只是一個很有本事的大臣罷了。這點兵力能做什麼?

「這還能有虛言?」

「……」田瑜與周沆二人無語,還真想做神哪?

鄭朗瞟了一眼二人的表情,慢條絲理地說道:「打一個比喻,一座山脈上有二十頭猛虎,我只帶五十兵士上山,可帶上足夠的輜重車做攔截,帶上足夠的強弓勁弩與刀槍長矛,最後是我勝,還是虎勝?」

「如此,則是相公勝。」

「為何?」

「虎無人聰明耳。」

「季貞,中的也。薛仁貴兵敗大非川,有人說郭待封之錯,有人說是失去地利人和也,有人說是論欽陵兵力佔據絕對的優勢。錯也,智謀不及也。一個統帥,若不能將手中的資源發揮,缺陷克服,就是失誤了。薛仁貴是虎,孤身一人在十幾萬高麗大軍中殺進殺出,無人能阻,三箭平定天山,可是智謀不及論欽陵,所以為論欽陵侮辱。呂布譽為三國第一猛將,論勇力能擊殺一百個曹孟德與劉備,但終被二人所殺。無他,智謀不及也。」

「鄭相公……」

「故我這一戰有這幾百人足矣,有兩個原因,一是地形?」

「地形?」田瑜不解了,整個鹽路除了廣州附近有大片平原地帶外,向北便是連綿的青雲山、羅浮山、九連山、蓮花山、武夷山這些超大的大型山脈,山勢蒼莽,樹大林茂,有何地形有利而言?

鄭朗搖頭:「你不懂,太行山也不小,但我朝就不能統治嗎?王化至也。自廣州北端開始,到循州到虔州,雖多是高大連綿的山區,長著密集的山林,可大多數地區因為文明比兩廣其他地區發達,王化也至矣。朝廷難以管制的山區並不多,也就是生蠻所寄生的居住地帶厚度不及。這一點不像特磨道,皆是朝廷不能管制的地區,背後又是大理,生蠻活動空間除了這一百里的山區,有可能厚度僅是幾十里,不能向南,不能向北。而我們可以借助南面北面我朝的力量進行配合。這就是優勢。第二便是智慧,天生的軍事家很少,即便是霍去病、衛青這些絕世名將,也是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然後一步步成長起來的。不提軍事,其他方面也是,夫子這樣的聖人,還歎惜一聲,四十不惑,到了四十歲,不解的知識才漸漸少了。試問,落後的生蠻地區,會不會出現名將?一個儂智高,已算是一代人傑了,還經過多次與交趾戰鬥的經歷,才得以成長,也不過如此而已。沒有地形的厚度,智慧又不足,故我用九百兵士足矣。」

「何策?」

「用裴行儉之策。」

「裴行儉?」二人皆是喃喃。

裴行儉與鄭朗十分相似,能文能武,智慧得有些妖異。先是文臣,做成很成功,軍事上真正聲名大振是在晚年,不過他很悲催,碰到一個更妖異的人物,武則天,因為與武則天不對頭,被武則天蠱惑裴行儉的同族兄弟裴炎,借裴炎之手使裴行儉手下兩名心腹程務挺與張虔勖背叛,又不停地輾奔,累氣之下,一病去世。另一個猛人論欽陵同樣也是很悲催,那麼一個猛將,生生弄死了四十多萬唐軍,妖人裴行儉都不敢與之爭鋒,卻讓另一個女人沒祿氏弄死了。

這是周田二人的想法。

鄭朗卻不這樣想,人有所長,有所短,陰謀詭計,朝爭,政治上的陷害利用,乃是武則天與沒祿氏之長,軍事卻是她們的短板。正是一物克一物,克住了裴行儉與論欽陵。不是二女智慧總和一定勝過了裴行儉與論欽陵。若強行比較誰更妖,真的不好比較,就像關公戰秦瓊,誰能說出一個長短。

裴行儉只有三戰,一戰是吃著喝著玩著,就將李遮匐阿史那都支捉住。二是黑山一戰,糧車伏兵,使突厥人不敢襲糧,於黑山又與突厥展開陣地戰,使突厥無以為繼,產生內亂,殺死可汗阿史那泥熟匐來降,大首領奉職被活捉。三戰是代州陘口一戰,先是挑撥阿史那伏念與阿史德溫博不和,後是出奇兵出金山俘獲阿史那伏念家人,逼迫阿史那伏念自己兒將阿史德溫博捉住來降。

三戰經過史書做了詳細的記載,可細細想起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勝利的。如同陳慶之,幾千人縱橫幾十萬胡人當中,大小數十戰,擊敗幾十萬胡人,自己豪發無損,沒有道理啊。就是幾千兵士個個有項羽的本事,也做不到,但人家做到了。

再說通俗一點,李白的詩寫得好,可是誰能學習?

這三戰打得太過神乎其神,無可學習。能有什麼戰例可以借鑒?

周沆問道:「難道鄭相公也得到李衛公的兵書戰策?」

鄭朗大笑:「季貞,那是傳說,即便李衛公有兵書戰策,其造詣也未必能及上孫子兵法,孫子兵法早就普及,你看過,我看過,不知多少人看過,可看過的人又有幾個成了名將?」

「那是何策?」

「天機不可洩露,到時候你們就看到了。」

鄭朗就像鬧著玩一樣,然而另一邊余靖有些著急了。

雖與鄭朗有些不感冒,但知道鄭朗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別看朝廷又讓自己,周田二人來分鄭朗的權。這是皇上不想因鄭朗開一個惡例,而不是不信任鄭朗。

假如鄭朗出事,自己同樣會嚴重被牽連進去。

鄭朗大咧咧地說俺有把握,余靖有點不相信。這是一個「悍不畏死」的猛人,西北數戰,一直就在前線,甚至利用自己做誘餌。然後膽大包天,真的跑到契丹。但沒有差錯?契丹一行多危險哪,只相差幾個時辰就回不來了。福大命大。萬一有失誤呢?

但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不但官大,資歷也比自己深,學問也大,聲望更不用說了。那一方面自己都壓制不了這個強人。可膽子也太大了,九百人就敢深入生蠻境內。不行,越想越後怕,於是將事情經過寫了一遍,用快馬遞向京城。

與俺無關,俺是勸說過的。

此時孫沔已經返回朝堂擔任樞密副使,余靖也有功勞,擔任工部侍郎(是職官,非是差官,人依然在桂州同知桂州,做為廣南二路的二把手),但另一個人,趙禎苦笑了。

鄭朗。

此時鄭朗各項官職,職官,差官,兼官,館職官,一起到了頂,已經賞無再賞。

趙禎就想到以前種種史例,到了這地步,就意味著開始打壓了,不然怎麼辦,或者只有一個辦法,殺!

不過趙禎不是這種人,鄭朗對官職的輕淡也讓他放心。

不但賞無可賞,相反,許多大臣進言,不行哪,鄭朗擔任兩路的安撫經略招討使,掌握著所有的軍政財大權,不合祖宗家法,此例一開,鄭朗不會危害宋朝安全。可是後人誤會了怎麼辦?

趙禎只好讓周田二人去分鄭朗的權。

感到很內疚的,委婉地寫了一道旨書。鄭朗卻寫了一封回奏,說了一句,陛下恩寵信任便是對臣最大的賞賜,若擔心賞無可賞,君臣必生戒心,臣相反在嶺南不便行事。

多感人的一句話,只要恩寵便是賞賜。讓趙禎歎息良久。

因此,鄭朗遠離朝堂,在趙禎心中地位不減反增。

接到余靖充滿牢騷的奏折,趙禎擔心了,將諸相召集,關切地問:「鄭朗此行可有危險乎?」

龐籍也茫然了,他未去過嶺南,可久在西北,對軍事或多或少懂一點,九百人,如何剿滅這些桀驁不馴的各部生蠻?

趙禎又轉向王堯臣與孫沔,二人對軍事方面也懂一點,問:「王卿與孫卿意下如何?」

王堯臣喃喃道:「有些冒險。」

孫沔也搖頭:「至少臣無能為力。」

這些生蠻必須鎮壓,不然頭一開,再次叛亂,幾路動盪。但僅九百人,兵力太少。

富弼在軍事上更差一點,與劉沆、高若訥都是一臉的擔心。

趙禎只好轉向梁適。

梁適在深思,突然抬起頭問:「陛下,鄭朗與狄青誰在軍事造詣上更深?」

「狄卿吧。」趙禎不確切地說。

對此鄭朗做過自我剖析,論長,我長在格物經濟,格物學無幾人能及我,經濟上也無幾人及我,儒學還行,與范仲淹、胡瑗、歐陽修等人相差無幾,但在吏治上卻有數臣比我還要精通,只是他們在經濟上不及我,我能給百姓更富裕的生活,所有短處在這個前提下被掩蓋起來。

似乎是謙虛的說法,可趙禎細細一想,確實是如此,鄭朗擔任首相數年,長也就長在這個經濟,有了充足的經濟,才得以實行各種善政。還有許多短處的,不過一俊遮百丑,什麼缺陷都用錢砸死了,什麼災害用錢也堆沒了,所以國家數年大治,若不是契丹與西夏之逼,都能與貞觀、開元盛世相媲美。

至於軍事,鄭朗也反覆提及,對軍事上,我也是短板,僥倖我用人還行(金手指不錯),敢用一些武將,又聽取了適當的策略,這才取得數次大捷。真實軍事水平,不及狄青,不及張亢,不及王信,不及種世衡。

還是謙虛地說法,即便是真實的,會用人,會採用最恰當的策略,同樣也是一種軍事能力。

但此時幾大將領一起跟隨狄青去了特磨道,鄭朗手中並無大將可用,能用的僅是九百名兵士,是單獨行動,所以趙禎自己都不大確信。

抬起頭,盯著梁適問:「梁卿,你認為呢?」

「陛下,臣以為鄭朗軍事天賦遠在狄青之上,不信,陛下將拭目以待。」說到這裡,他眼睛有意從龐籍身上掃過,鄭朗為首相,集東西府兩府權利於一身,梁適是沒有辦法了,這個小子太猛,俺招惹不起,但龐籍為首相,梁適不服啊。鄭朗這次循虔鹽道一行,讓他看到一次天大的契機,一個撬動龐籍首相的大好機會!

第六百六十一章 七天

「理由?」趙禎不客氣地說。

梁適一笑,說道:「陛下,天聖年間陛下方少之時,已對鄭朗青睞有加,這是聖君的眼力,也注定我大宋將會成為一場傳奇。」

幾個宰相想嘔吐。

在趙禎朝想拍馬屁得拍得有學問,若過於明顯未必是好事,有可能讓言臣就給噴死了。

但吐完後仔細地回味,確實也有五分道理。

鄭朗說刀子與人的關係,君臣之道也是如此,周文王遇到姜子牙,姜子牙很牛,絕對比周文王更牛,於是周朝興。商湯用伊尹,伊尹也比商湯牛,商朝興。劉邦用蕭何,蕭何也比劉邦牛,韓信逃走,劉邦就當沒有這回事發生,蕭何騎著馬,在月亮下邊跑啊跑,將韓信追上了,漢朝興。還有更多更多的事例,齊桓公與管仲,劉備與諸葛亮,符堅與王猛。

為什麼前者是皇帝,後者反而是臣子呢?

不能用王八之氣解釋,那就是識人馭人之道,無論蕭何張良韓信多牛,劉邦僅是一個小流氓,但三人被他而用,而不是他為三人所用,所以一個是君,一個是臣。就像刀一樣,能切胡蘿蔔,能宰雞殺牛,能捅人,也砍青菜根子,還能用來放在丈夫小JJ上恐嚇丈夫不要在外面找小三,但無論刀有多厲害,刀始終是刀,用好刀的不是刀本身,而是用刀的那個人。

少年時鄭朗很厲害,但宋朝天才兒童不要太多,那時皇上也不大,偏偏看重,對其寵愛有加,讓小鄭感動得一塌糊塗,風裡來雨裡去,刀裡滾,油裡翻,無怨無悔,這就是本事,皇上的識人馭人之能。

至於劉娥在中間扮演的角色,幾個大臣自動無視,一個女子,好意思擺上檯面提?

真實內幕不是這樣的,少年時鄭朗還是一個小宅,說話帶著大叔腔,儘管趙禎比他年齡大,說話老氣橫秋的。換其他皇帝,有可能會記仇了,比如那個明神宗,但趙禎不,他性格有點喜歡被人虐,孔道輔多次虐他,對孔道輔一直不惡,過世了還多次追贈,敢虐朕,是忠臣哪。包拯,唐介等等,虐得趙禎越厲害,趙禎越重視。以致鄭朗有時候懷疑張貴妃得到趙禎喜歡,除了相貌溫柔外,在寢宮裡晚上有沒有穿上皮裝,一手拿著皮鞭子,一手拿著蠟燭,給趙禎時不時來上幾下滾蠟,抽上幾鞭。

因此,對這段經歷,趙禎根本不在意,現在梁適提起,趙禎嘴角反而洋溢著笑意。

梁適有點後悔,早知道皇上是這個反應,應當多添加一份水份,反正鄭朗這一去是數年時間,對自己沒有妨礙。不過看著幾個宰相,特別是高若訥警惕的眼神,這個想法立即中斷。

「理由。」趙禎隨即清醒過來。

宮外他不能出去,但有些小太監也時常將宮外的消息帶回來,有的百姓說這幾年是黃金時代,他還不滿足,想開創白金時代,寶石時代,鑽石時代。

中間,鄭朗將是一個重要的棋子。

什麼人都能出現閃失,唯獨不能讓鄭朗出現差池。

不要拿什麼天命神話來哄騙朕,得拿出一些實際的原因。

「陛下,余靖雖在奏本裡用鄭朗契丹一行舉例。鄭朗為什麼會有契丹一行?」

趙禎啞然,還不為了自己寶貝女兒才冒的險。

「當時我朝不可兩面開戰,鄭朗被迫答應。然僅是一些生蠻輪為盜匪,與當時情況可能相比否?鄭朗沒有十足的把握,值得冒這個危險麼?」

這一分析倒是有幾份道理的。

「陛下,行軍作戰各有各的風格,狄青是勇,鄭朗是智,兩相不能比較。因為鄭朗是文臣,不能身先士卒,加上他低調謙遜的性格,故認為自己軍事才能不及狄青,但當真不及?僅看如今契丹與西夏鬧到這種地步,狄青能辦到嗎?」

這一說,更有道理了。

鄭朗代表的是士大夫,狄青代表的僅是武人,在幾個宰相中,除龐籍能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外,誰會替狄青說話?若不是鄭朗對狄青看重,幾個宰相早就掏小刀子,在狄青背後搞刺殺活動。

實際根本不是這個理兒,在軍事造詣上鄭朗確實不如狄青,不但不如狄青,不如還十分遙遠。西夏一事乃是金手指與後世的高度,之所以鄭朗有這個膽量,是對蠻人的瞭解,比這時代任何一個大臣的瞭解,所以才敢托大。

鄭朗敢去,心中有把握,但梁適一條也沒有說出來。也沒有關係,鄭朗在軍事天賦上不及狄青,這幾人連鄭朗也不及。聽了梁適似是似非的理由,還一個個相信了。

趙禎默想半天,說道:「梁卿,言之有理。」

也沒有給余靖回話,反正鄭朗說十幾天,很快就有消息傳回。

但是龐籍卻更對梁適產生了警覺,再想,又想不出梁適在弄什麼名堂。

諸宰相退下,梁適心中大喜過望,今天不但給皇上留下一個好印象,而且邁開搬龐籍第一步。就看狄青那小子是否爭氣,若再爭一口氣,那麼首相之位,離自己就更近了。

對於狄青來說,戰爭比較單純,但對於大多數文臣來說,戰爭豈止是戰爭,不但是政治的延續,一場南方幾百兵士的小型戰役,還能牽及到權利之爭,相位之爭,太神奇了,比鄭朗九百兵士前去五嶺平叛生蠻還要神奇……

鄭朗的船隊繼續順流而下,船速很快,越行田週二人眼睛越明亮。

離廣州境內越近,百姓越來越多,地勢也變得平坦開闊。儘管遭到儂智高的嚴重戧害,百姓的恢復能力不可小視的,再加上鄭朗這頭老虎坐鎮,接連著幾個不好的官吏貶職、處罰,官吏不敢怠慢,漸漸郁水兩岸重新恢復了生機。

特別是廣州,自唐朝時在此設立市舶司後,越來越繁榮。接著宋朝在此設立了銀行,更加推活廣州的經濟。此時到達廣州,幾乎已經看不到儂智高給廣州帶來嚴重的創傷。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人總要活著,不能活在傷痛裡,還要面對未來,卑微的老百姓更是要為每一天的柴米油鹽而掙扎,沒有空為親人去世而去哭泣……

況且幾天來與鄭朗長談,鄭朗已在為兩廣構畫著一個美妙的未來。

廣南東路轉運使元絛、提點刑獄鮑軻、廣州知州魏瓘迎出城門口,與諂媚無關。鄭朗也不喜歡象趙禎那樣,無緣無故的被人虐還虐得開心,但想鄭朗重視,拿出真本領出來。

這三個官員皆算是良吏,也沒有諂媚的習慣。迎到城門口,僅是對鄭朗所做一切表示敬重,並無其他意思。

幾人一邊進城,一邊說話,也沒有說多少寒暄的話,直接進入主題,談地方的吏治。

田週二人對視一眼,心裡皆在說,名相,果然很有意思,與眾不同。

鄭朗並沒有做停留,開過口的,十幾天時間就得將生蠻搞掂,時間寶貴,在廣州僅是停留一天時間,立即轉到龍川北上。可北上一天,田週二人臉色便灰暗一天。

在廣州看得很好,越往北去越沒有那麼美妙。

山越來越多了,最後山連著山,林連著林,大團濃烈的綠意都綠得讓人感到壓抑。

這還是在惠州境內,若是到了循州,到了五嶺會是如何?

兩人腦海都不能想像。

他們看到的僅是外表,還沒有看到剽悍的民風,聞聽儂智高來犯,惠州許多不肖子弟不是害怕,而是歡喜若狂,準備借亂做大匪,大撈一把,幸好王罕鮑軻等官員鎮壓及時,否則將會成為烽煙四起之勢。

鄭朗說嶺南是處女地,一個龐大的空間袋,裡面還能裝很多很多的東西,可已經裝的一點點東西有著太多太多不好的成色,如何將這些成色去掉,不亞於一場大型戰役。

鄭朗未多做解釋,一路繼續北上,到了循州終於停下。

讓隨行的各個酋長與官兵下了船。但進城離船前,所有兵士一起脫下盔甲,化作平民商人的行頭,鄭朗又再三吩咐諸人對這一行人的身份保密。不知道鄭朗葫蘆賣的什麼藥,但是鄭朗的吩咐,又關係到軍事行動,諸人不敢違抗。

隨著鄭朗又說就在這裡繼續開會,但諸人一起產生狐疑,鄭朗說的,十幾天,已經過去了十二天時間,就算十九天吧,還有七天時間,如何取得大捷?

連田瑜也不由擔心地說:「鄭相公,時間不多哪。」

鄭朗睜大眼睛,看著田瑜,無語了,這說得倒是什麼話哉。

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鄭朗將諸位酋首召集,說道:「請你們將派出的人選挑出來,跟某走吧。」

大家忽信忽疑,各自挑出一個代表,一共兩百多人,上了船。

船的數量在增加,不過船已經換了小船,到了這裡,龍川水開始淺了,大船無法航行。

田瑜與周沆也上了船,但他們發現更奇驚的一幕。

到了船上,所有兵士扮作了伙夫,押運的車伕,僅有少數人扮作侍衛,但也是沒有盔甲的私人武裝侍衛。船上還有大大小小的車子箱子,有幾個箱子沒有保管好,往船上抬的時候,能看到箱子裡裝著雪白的廣鹽,另外幾個箱子裡還有更貴重的香料,精美的綢緞,這些香料與綢子引起岸上一些百姓的注意與驚歎。

也沒有什麼不對,扮作鹽商進入五嶺也是可以的。主要不對在兵士數量忽然變少了,僅剩下四百餘人,要麼就是兩百多名代表。本來兵士數量不夠,怎麼越變越少?連鄭朗所帶的一百名蕃兵侍衛也消失不見,他們可是最強的戰鬥隊伍。

田瑜忍不住又問:「鄭相公,其他兵士呢?」

「資忠,該出現時他們就會出現。」鄭朗做了一個等於沒有回答的回答。

但鄭朗上船後接見了一個人。

一個獨臂大漢跪了下來,號淘大哭:「鄭相公,我丟臉了。」

正是劉古,那個老劉。

作為西北戰場上的佼佼者,擊斃數名西夏戰士的勇士,在生蠻出現時,沒有作戰,而是選擇了象文官一樣逃跑,這比殺了他還難受。不僅是這個,傳了出去,以後誰敢僱傭他?

這些天,一直在鑽牛角尖。

「劉古,你坐。」

「我,我,我……」

「叫你坐。」

劉古悲憤地坐了下來。

「劉古,當時你第一選擇為什麼出逃?」

「我,我……」

「不是你出逃,而是為了其他人,當時你若是反抗,可能你們四百五十人性命全部丟在哪裡。或者當時你不及時做出判斷,不向北逃而是向回逃,估計死的人會更多。有什麼錯?犧牲了個人榮譽,卻救了一百多條性命,那一個更重要?」

劉古再次大哭。

「想不想重新奪回失去的榮譽與勇敢?」

「想。」

「想,請回想一下當時蠻人的情況,以及循虔道的道路情況。」鄭朗溫和地說。這一行必須保密,不敢從當地請嚮導,天知道所請的嚮導會是什麼來路?故寫急信,讓富弼將老劉送到循州。

「屬下遵命。」

「這樣像是我部下。」鄭朗讚賞了一句,然後拿出地圖,一一詢問對比。

在兩人一問一答聲中,船隻開始啟航。

七天時間,這是第一天!

二人還在談話,船隊北上,離開循州郊外,青山隱隱水迢迢,不對,是青山重重疊疊水急急,水很碧,但許多地段變得十分湍急,山很綠,綠得快要將綠意汪出來。

不時地傳來畬蠻特在的歌喉,一個喜歡唱歌的民族。

現在周田二人因為鄭朗這幾天的談話,對畬蠻印象扭轉。不是人家不好,關健是朝廷沒有做好。是有理,心中還是有些不快。這都是次要的,看著這些連綿的群山崇嶺,蒼莽的森林,田瑜與周沆皆產生更大的懷疑,時間短,兵力少,連一個嚮導還是來自一個逃兵,僅來過一次循虔鹽道,倒是如何打敗蠻人?

拚命的想,拚命的不懂。

第六百六十二章 變臉(上)

船隊在北上,但在某一處地方,幾十個人在進行著秘密會議。

其中一人問道:「廣州那邊有沒有傳來消息?」

是問鄭朗的。

鄭朗這次真的有些動怒了,說十幾天俺們就將這些生蠻解決。但知道的僅是在場的一些人,以及上層人士,隨著鄭朗耽擱兩天就順流迅速東下,真實的內幕消息還沒有傳到廣南東路。至少普通人不知道。

然而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鄭朗突然來廣州,還是引起一些相關人的擔心。不過因為帶的軍隊不多,並不認為是對付生蠻的,或者馬上就要對付生蠻。

就不知道鄭朗是來幹什麼,也不敢前去詢問,只好打探鄭朗來的用意。

一個人答道:「他順著龍川水北上了。」

「北上?」一屋子人抽冷氣。

另一個人敲著桌子,說道:「北上又能怎麼?別忘記了,他還帶著一百蕃騎,一百匹馬,這樣的目標到哪裡都會引人注意。若是來到循州,我們一定能得知消息。」

大家一起點頭。

又有一人說道:「主要廣州那邊有變化啊。」

大家一起沉默,指源頭的亭戶與大小官吏以及一些豪強。

宋朝份量最大的是淮鹽,其次是解鹽,還有其他地區的鹽,各個地區情況又不一樣。例如登密二州的鹽,主要供應京東路大部份地區,這部分鹽依然還是謀利的。濱滄二州的鹽,供應河北路與青淄齊三州,這裡情況又與其他地區不一樣,抵消契丹鹽的侵襲,實行的是最直接的通商法,鹽價低,宋朝政府謀利不大。福建長清鹽,產量低,供應福建路,不過因為山路運輸艱難,朝廷想謀利,出的鹽價高,使得福建路西南地區遭到廣鹽私鹽侵害。井鹽地區,供應夔峽四路。浙鹽,供應兩浙路與江東路歙州地區。還有廣鹽……

這一制度乃是趙匡義實行下來的。

趙匡胤三條最重要的家法,不殺士大夫,用以收文臣心,使文臣盡心盡職為國家效力。不殺柴家子孫,善待之,畢竟柴榮對趙匡胤有知遇之恩,自己卻篡了柴家的皇位,感到內疚。其三便是不得加稅,五代更替,百姓太苦了,包括他一家都生活在膽戰心驚的日子中,他一統天下,就是想給全天下百姓一個好日子。

一開始執行很好,但高梁河一戰,趙匡義將大哥留下的家底子全部打完了,意識到契丹強大,不得不增兵,國家開支浩大,又不好公開加稅,於是將主意放在其他方面,例如鼓勵行商,對幾項專營加強控制。

不能一昧貶之,有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

為使鹽政不能混亂,嚴格地劃分了各處產鹽官榷與通商的範圍。

可是時代在變,這些劃分的範圍漏洞漸漸擴大,各路鹽都出現許多問題,廣鹽也是如此。國家鹽政大頭在淮鹽、解鹽、浙鹽、井鹽、建鹽、京東鹽。這六種鹽幾乎佔據國家用鹽量百分之八十幾。但還有兩種鹽,一是河北鹽,獲利最少。其次便是廣鹽,因為控制弱,以撫柔政策為主,怕激起蠻人生變,獲利同樣很少。出鹽價低,稅務也低。(官方統計數據,淮鹽兩百多萬石,解鹽一百多萬石,浙鹽五十多萬石,廣鹽二十萬石左右,建鹽十萬石左右,京東鹽與河北鹽四萬石左右,井鹽是謎,實際產鹽數有可能是其一倍)

於是麻煩來了。

廣鹽又分為兩部分,北部灣地區的兩個鹽場,產鹽量小,主要供應北部灣與雷州半島數州,其中高州與竇州(後廢,以信宜併入高州)因為當地情況,允民將廉鹽販來自賣,朝廷直接放棄這一地區鹽利所得。另外就是廣州鹽,佔據廣南鹽產量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產量高,而兩廣人口少,供遠大於求。加上朝廷管理鬆懈,所以一些相關的亭戶、官吏與豪強與走私商人勾結起來,將鹽運向虔漳汀等地,以謀取利潤。於是鹽政混亂八州,廣州也名列其中。

新鹽政出來,並沒有加強管理控制,一旦公開讓虔州等地區成為通商區,甚至傳言福建數州也將實行通商法,那麼這些大亭戶、豪強與官吏將會謀取更大的利潤。

因此這個鬆散的聯合出現分裂。

對鄭朗來幹什麼的,也不那麼上心了。

一人說道:「無妨,只要外地商人不敢將鹽向虔州運輸,遲早新鹽政便會罷廢。到時候他們還要與我們站在一起。」

怎麼辦呢,人家是源頭,鹽從他們手上出,雖不樂意此次分裂,也拿他們沒有辦法。最痛恨的是廣州一些商人開始蠢蠢欲動,想要加入商鹽行列,那麼衝擊力會更大。

討論了半天,也沒有研究出鄭朗此行的目標,反正目標顯著,一百蕃騎,一百匹馬,到哪裡都會引人注意。索性不管,又開始商議正事,一人問道:「碼頭上的人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上船的貨物大箱子是鹽,中箱子是綢緞,小箱子是香料。」

江南西路也產絲綢,並且比兩廣發達,不過有部分人將北方絲綢購來,經過一些黎蠻的再加工,織花繡圖,又反過來運回北方銷售,若是這些綢緞,價格更貴,有的貴者都不可估價。

「來者是什麼來頭?」

「聽說是杭州錢家的人。」

「那個吳越王?」

「吳越王一家多搬到京城,大約是錢家的族人。」

大家鬆了一口氣,一起呵呵笑了:「這些人膽真大,不要說錢家,就是吳越王的後裔又如何,早沒落了!」

一人又說道:「那個相公在杭州擔任過好幾年知府,大約他們仗持這一點,才敢南下的吧。」

「那個相公又如何,難道他有本事將這些大山的野蠻一起給收拾了?」

大家再次歡笑起來。

那是不可能的,就是鄭朗將兩廣所有軍隊集中起來,都不可能辦到。

「做不做?」一人問道。

「為什麼不做?」

這段時間他們很苦逼,不但他們苦,福建那邊也苦。

福建路轉運使乃是楊紘,幾乎整個宋朝都知道,王鼎,王綽,與楊紘,三人皆出自頂尖的官宦世家,卻沒有官宦子弟的自覺,專門打壓豪強官吏,連皇帝的宦官都不放過,手段嚴厲之極,被譽為江東三虎。來到福建路後,依然死性不改。在他的打壓下,漳汀二州的私鹽販子噤若寒蟬。

蔡襄與李肅之性格算溫和的,可李肅之身邊有張岊這個殺神與數千精兵,誰個敢碰?蔡襄主要就是針對虔州鹽政改革而來的,一開始手段還算溫和。隨著循虔鹽道案發,蔡襄同樣被激怒了。一些人想哄抬鹽價,蔡襄立即召集土兵,還是從他州召集的土兵,帶到三州二軍,專門找那些哄抬鹽價商人的麻煩,又將庫裡的淮鹽向市場發放,生生將鹽價上抬的風頭壓住。

至於兩廣,不用說,有一個更猛的人在哪裡坐鎮。

但這些人也不擔心。

根源還是在循虔道,或者建龍道(韶州建福到虔州龍南的山道),只要這兩道沒有商鹽過來,蔡襄只好一直動用淮鹽救急,最後不得不放棄新鹽政,恢復以前的淮鹽禁榷法,他們就可以宣佈勝利了。

故刻意選擇老劉護送的鹽隊,無他,規模最大。

現在又冒出一批不怕死的人,還得要用暴厲血腥的手段,進行震懾。否則在利潤誘惑下,廣鹽會源源不斷地向虔州湧來。要命的是廣鹽產量很大,若放開的,十幾個鹽場一年生產七八十萬石都不會有任何問題。只是因為銷路問題,產量萎縮。

況且還有更昂貴的綢緞與香料。

一個個心動了。

……

陰謀在展開,鄭朗在船上不自覺,繼續與田瑜、周沆商討著嶺南事務。

想要好,得解決三件最重要的問題。

第一就是蠻人的王化,宋朝看似給了這些蠻人最大限度的自由與獨立,可過了頭,已經成了嶺南發展最大的掣肘。不能再一昧優柔下去了,但也不能殺,能殺得完嗎?必須恩威並用。

其次是道路,要想富,先修路,這時不會出現水泥馬路與汽車,但有了良好的道路,便能使各地區相互溝通,不但利於文明氣息吹拂嶺南各地,也利於商業發展。

第三便是水利。

嶺南除了一些有良心官吏弄了一些簡單的水利工程外,絕大部分地區百姓都不知道何謂灌溉。肯定不行的。

但各地有各地的情況。例如北方,水利主要是引水,水害卻是地上河,除了秋後冬天枯水時季,自桃花水後,便開始有了水患威脅。江東地區不同,水勢平穩,要麼圩區,水害卻是在夏天。兩浙又不同,離出海口近,不怕夏汛,反而怕秋天颱風暴虐,帶來大雨,形成山洪暴發,生起秋潦。

廣南地區卻更複雜。

有的地區離出海口近,利於修圍田,有的地區離出海口遠,地勢低窪,利於修築圩田,還有的地區有山有水,利於修築堰田、陂田,還有的地區多是山區,只能修梯田。

水勢不同,有的地區水勢平穩,怕的是夏汛,有的地區水勢急促,怕的是秋潦。也未必是秋潦,有山有水的地區,山洪暴發時間很不穩定,夏天照樣有潦水。

想要開耕,水利必須先上的,可情況複雜,不得不區別性的對待。

至於虔州鹽政改革,在鄭朗心中僅佔據著一個小小的角落。

田瑜看鄭朗提都不提,忍不住又問道:「那些蕃騎呢?」

「他們根本就沒有上岸,還在後方呢。」

「在後方?」

「不在後方又能做什麼?若是在平原地帶,氣候適宜,跨下有良馬,手中有兵器,一百蕃騎足以衝垮一千以上的蠻人部隊。但在這個山林地帶,樹木密集,山道崎嶇,蕃騎又能做什麼?」鄭朗伸了一個懶腰說道。

「那為什麼帶他們過來?」

「他們是我的侍衛。」

「鄭相公,別賣關子。」

「資忠,請放心,我既然帶他們過來,就必派上用場。然而怎麼去用,要斟酌的。現在不到他們出現的時候。」

「可……」

「放心吧,此行我有足夠的把握。若是沒有一些良將出同出謀劃策,以我的水平,對付儂智高都會十分吃力。」鄭朗說的是實際話。不開金手指,僅是軍事水平,自己未必是儂智高對手。

「但……」田瑜未好說出口,現在就是換狄青前來,也不敢僅率九百人剿匪,不對,現在好像只有四百餘了,四百餘兵士想在七天,也不對,路上還要耽擱兩三天,還有返回的時間,真正時間只有兩三天可用,爬十幾座山時間就沒有了,何談剿滅?狄青也辦不到。

「足夠了,資忠,我未必及儂智高,可儂智高僅是一個,不可能遍地可見儂智高。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無論循虔道或者是建龍道,都沒有老虎,那麼輪到我這個猴子稱霸了。」

鄭朗說得憊懶之極,二人皆是無言以對。

真實情況卻不是二人所看到的那樣,一系列的佈置早就安排下去。

鄭朗說得輕鬆,那只是戰略上的藐視,戰術上卻很重視的,陰溝裡照樣能翻船。

逆流而上,河流湍急,船速更慢,直到第二天傍晚時份,這一行水路才結束。龍川還沒有到盡頭,可上游水淺,水流更急,已經無法行船。因此在這裡百姓自發地修建了一個小型的碼頭。

按照各州管轄範圍,實際這裡已經屬於虔州範圍。不過中間還有大片的生蠻居住區,劃分得一直很模糊。以前這裡幾乎屬於三不管地帶,因為有一條簡易的山道,所以有商業來往。

因為生蠻的蠻橫,商業量不大,反過來卻成了私鹽重要的通道,故有人稱它為循虔鹽道,而不是商道。應這個勢,這裡陸續又出現兩家簡易的酒館,早點、茶水與酒菜全包式的簡易酒館。還有一些小地攤,十幾戶人家。

又有一些凶悍的人、流匪與亡命之徒、逃亡的犯人在這裡找生活。官府越加不想過問這一個小碼頭。直到虔州鹽政改革開始,鄭朗主動替蔡襄分擔壓力,在這裡設立一座小戍所,駐紮著十幾個兵士,現在是保護鹽商安全,未來卻有重要的作用。一旦循虔道威脅解除,不僅會是鹽道,還會是一條重要的商道,甚至鄭朗準備拿出資金對此道進行重新翻修。那麼不但會有戍所,還會是一個徵稅的重要所在。來往的商人多了,會在此形成一個小草市。至於鎮,鄭朗不想了。畢竟這一帶人口基數太少,沒有成為鎮的可能。

船隻一個個靠了岸。

幾個兵士來了精神,從哨所裡跑出來,喝道:「裝的是什麼,打開,打開。」

鄭朗從船上走下來,遞過從廣州拿來的券書。

「老子不識字,將貨箱打開,讓老子查。」

鄭朗忽然臉色一沉,喝道:「某從廣州來,只聽到幾位在這裡有保護來往商人安全之責,誰給你們盤查貨物的權利!」

他長時間上位,雖不怒也自威。一聲低喝,臉上立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幾個兵士不由地一怔。

鄭朗從袖子裡掏出十貫錢新紙鈔,紙鈔發行得不多,但已經開始流行。因為防偽措施嚴密,成本高,也得到百姓的認可。只可惜鄭朗擔心之下,發行的數量很少。市面上有,但不多。

十貫錢紙鈔,數量不多也不少,鄭朗又說道:「幾位兵哥拿去喝茶,但要知足。」

幾個兵士又怔了一怔,一個兵士想過來,卻被另一個兵士攔住。這一行人數量龐大,不好惹的。而且帶著這麼貨物,弄不好大有來頭。幾個兵士將紙鈔接過去,低聲罵咧咧地離開。

田瑜皺了皺眉頭,不滿地說:「都成了什麼。」

他身為廣東體量安撫使,兵士也是他的管轄範疇,看到這幾個士兵就像土匪一樣,自然不樂意了。

鄭朗拉了拉他胳膊肘兒,說:「資忠,我們前來辦正事,幾個兵匪不用理他們。」

諸人開始魚貫下船,將貨物從船上搬下來,就著旁邊的空地,搭了一個簡易營寨,將那些箱子環繞在中間,因為帶著一些名重的商品,還放進帳蓬裡面。

遠處有十幾個大漢冷冷的盯著他們,一臉的剽悍之氣。管得松,這個碼頭繼續成為藏污納垢的所在,這十幾個大漢一看,就不是好人。但面對鄭朗龐大的隊伍,也不敢生產什麼歹意。

鄭朗也不想過問他們。

各不相干,平安地過了一夜,第二天太陽剛出來,就開始再次出發了。

實際到了這時候,還剩下不到五天時間。

一會兒,小碼頭丟在身後,道路也變得崎嶇起來。鄭朗皺了皺眉頭,這一行前來,鄭朗做過許多精心安排,包括車子,箱子以及所備的輜重行李武器。

但山道的艱難,還是出忽他的想像。

即便車子質量好,時不時因為顛簸,車子損壞。

可以維修,不過時間略有些緊張。

隨著耽擱的次數越來越多,鄭朗有些不耐煩了。田瑜與周沆不知道鄭朗什麼計劃,依然察覺不到其中的區別。

只是越往深處去,樹林越密集,大片的綠影壓抑得人都快喘不過氣來。

有聲音,時不時傳來蠻人的歌喉,不過一行人除了那兩百多名熟蠻代表外,皆聽不懂在唱些什麼。並且只聽到聲音,因為樹木的稠密,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山也多,山連著山,幾乎沒有盡頭。

田瑜帶著擔心問:「鄭相公,這一帶是不是熟蠻區域。」

鄭朗搖頭:「不是,已經進入生蠻居住區。」

一句話,田瑜感到一陣莫明的緊張。

第六百六十三章 變臉(中)

「有沒有聽到那個宰相的消息?」一人問道。

到了要動手的時候,這些人不由地又關注起鄭朗,不管怎麼說,西北幾次大捷,名震天下,對這些人來說,同樣是一種震懾。還是那些人,但比上次又多了十幾個人。

新來的一個人搖頭。

「不用管他,他是宰相,難道會親自來循虔道嗎?」另一人質疑道。

「要不要動手?」

「為什麼不動手,兩廣幾乎能打的將領一起去了特磨寨,還擔心什麼。」又有一個說道。

似乎說得有道理。

特磨寨位於宋朝與大理邊境處,雖說狄青前去,頗有些用牛刀宰雞的味道。不過若不慎重,同樣很麻煩的。史上一個小小的特磨寨,死了無數兵士,折騰兩三年才將特磨寨拿下。鄭朗能等兩三年時間?

因此,將所有能打的將領一起交給狄青。不但如此,也存著一份培養的含義,特磨寨難對付,未來梅山蠻更難對付。說不定還有交趾!這幾處地形,作戰方式皆十分相似。

特磨寨一戰,是一次很好的實戰演習。

此時留下的武將,沒有一個能拿得出手的。文臣當中,蘇緘要好一點,但邕州那一塊鄭朗同樣不放心。儂智高雖然鎮壓了,邕州卻有近四十個羈縻州,大大小小的峒不計其數,僅是大峒就有六七十多人,每一峒皆有上千的壯士。人心未安之前,必須有一個能臣鎮守邕州。那麼還有什麼人對軍事善長?只有鄭朗。

不然鄭朗何必親來,兩廣那麼多事務,這件事又能在中間佔有多少比重?無奈也。

將無良將了,兵同樣無好兵。稍稍好用一點,讓狄青帶走了,剩下的土兵要麼就像在碼頭上看到的那幾位爺,整一個兵痞子。要麼僅能嚇唬人,真刀實槍,馬上化身為一隻隻小兔子,反而影響士氣。但鄭朗未帶來,卻是另外的原因,保密!

其中過程這些人是不可能得知的。

聽到此人說話,大家先後琢磨一下,終於鼓起勇氣,再不動手不行了,一旦過了循虔道,蔡襄調來許多兵士坐鎮在虔州,誰個敢動手?

一道霞光,使群山崇嶺披上一層瑰麗的顏色。

葉子上還掛著露水,細細看去,露珠像一個個七彩寶石,不時眨著柔和燦爛的光芒。

太陽未出來,但大家開始起床了。

從龍川那個小碼頭到安遠水若拉直線的話,並不遠,可能不足五十里路。到了安遠、縣城,城門外安遠水便有一個碼頭,可以通航,直接利用安遠水,將鹽調向三州二軍各處。

但這是不可能的。

就是鄭朗的學生時恆將TNT搗鼓出來也不可能,劈山鑿嶺,或者打通隧道不僅需要炸藥的力量,還有科學的力量,科學跟不上來,不可能在這些群山中強行打通一條直線通道,也不值。

山道只好隨著山形而走,七繞八繞,生生延長了三四倍距離。

也不算遠,若是空身一人,帶著簡易行李,腳力好的話只要兩天便可以將這段山道走完。可同樣不可能的,這是商隊,車子從這些山道上行駛,車輪車軸容易損壞,不得不經常停下維修。

即便車伕力量大,車子好,想走完這條山道也得四五天時間,慢者會達到六七天。

一些私鹽販子或者商人就著地形,或者利用畬蠻刀耕火種燒出來的空地做為一個個宿營地點。一路不少,總共十幾個。然而鄭朗能利用的僅是一個地點,因此從昨天正式上路起,便一直在搶速度。今天天不亮,就催促大家起床,準備做早餐,草草吃完後再度起程。

田瑜與周沆又圍著鄭朗轉。

鄭朗讓他們轉得眼花,將他們拉到邊上說道:「二位,我服了你們,對你們說真相吧。」

二人眉開眼笑,能不急人嗎。

鄭朗將真相簡單地說出。

「原來,原來……萬一他們不出動呢?」周沆又懷疑地問。

「不會,因為私鹽,八州形成一個鬆散的聯盟,源尾是虔州、汀州與漳州,源頭是廣州。一旦通商法後,對廣州源頭有利無害。只要鹽道暢通無阻,這個鬆散的聯盟必會瓦解,甚至廣州一些商人會主動配合官府,將昔日的夥伴出賣。這些人才做下這個大案子。有的事不能開頭的,一開頭,膽子會越來越大。我又來了,他們會怎麼想,會不會認為震懾力還不夠大,依然有不怕死的人繼續將鹽從廣州運過來。我又在循州露出香料與綢緞,你說他們會怎麼做?」

「但他們未必看到。」

「你小看了他們,原來私鹽通道,大半從龍川運來的,只有小半從始興水進入翁水,犯下如此大案,他們會不會在循州布下眼線,我們這一行公開的就有六百多人,會不會注意?」

真相說出來就不神奇了,田瑜歎道:「難怪你讓我們想裴行儉,真的很相似。」

「那敢與他比。這是欺負無能人罷了。踏入循州後,我就沒有多考慮這次軍事行動,若考慮,而是考慮如何將這次軍事行動效果擴大化。」

「後繼?」

「對,一場戰爭總共分成三個部分。第一是戰前,戰前不僅是指佈置,還有斟酌輕重。首先要考慮能不能打這場戰爭,畢竟一場戰爭下來,花費巨大。即便是西夏那樣的徵兵方式,戰火不休,國家財政也吃不消。再說幾個例子,唐朝波斯來降,唐朝受之,但沒有真正派兵援助,後人常歎息,做法是對的,不用感到惋惜。休說那些年唐朝多災多難,無力遠征,即便有力量,也不能遠征,路途遙遠,動費高昂,若從波斯本土獲得供給,波斯當時未必有這個能力。或者是戧害式的遠征。」

「戧害式的遠征?」

「嗯。」鄭朗想到了成吉思汗,但沒有多做解釋,繼續說道:「唐朝周邊的突厥與吐蕃都沒有經營好,能將波斯經營好嗎?遠征花費巨大,又會造成無數將士犧牲,值得否?」

「不值。」兩人立即說道。這個說法在宋朝頗能贏得市場,不過後人未必歡迎。但事實這才是一種理智的說法。

「失敗的例子便是高仙芝,殘酷的對待河中諸國,導致兵事不斷,雖然為他履歷增加厚厚的軍功,實際不能分析,一分析高仙芝犯下了重大錯誤。正是他的帶領,唐朝窮兵黜武,經營遙遠的河中,導致主力軍隊放在遙遠的西域,安史之亂發生時,中原兵力空虛,唐朝從此倒下。再看經營西域得到什麼利?商道,唐朝不准百姓出境經商,商道通行,是誰得利,河中商人!或者換來幾十個小國的臣服,值嗎?失敗的例子,遼世宗。遼世宗三戰滅後晉,看似武功赫赫,實際得到什麼?無他,吃得太多,契丹沒有力量消化這麼大的地盤。若是兵進開封後,隨著再扶持一個傀儡皇帝,大軍北退,經營臨近幽雲十六州的真定府與滄州等地,將這些州府挾大勝之威將它們全部消化下去,資忠,季貞,你們想想會有什麼後果?」

田瑜與周沆仔細想了一會,忽然同時打起冷戰。

若是那樣,簡直太可怕了。

「也不能害怕戰爭,我朝與契丹簽訂盟約,看似花了一些小錢,買得兩國平安。實際呢,收復幽雲十六州越來越成為一個遙遠的夢想。士氣低落,我朝軍隊能與西夏打得平分秋色,但提起契丹人,全部不敢與之交手,最後提及北方,自上而上,皆不敢戰。契丹漸漸沒落了,若是有一個強大的胡人種族在大草原上興起,興兵南下會是如何?」

倆人不敢言。

「當時我軍不知道敵人主帥已中床子弩而亡,可前面數戰,卻多次擊敗契丹人,只是朝廷擺陣,讓契丹得以用騎兵速度優勢繞道南下,仍攻澶州不下,各路援軍皆已到達。敵人兵力未必比我軍強多少,又深入我腹境,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這一方。即便考慮大局,一戰過後再與契丹議和,豈不是更好?」澶淵之盟也不是一無是處,但盟得太早了,可是鄭朗也不敢深說,儘管趙禎同樣在反思,例如不再擺陣了,將權利下放,不過下放得不好,讓士大夫又將這個軍權搶過來。終是趙禎的父親,作為一個皇帝,宋真宗是做了一些荒唐的事,可絕對不是昏君,宋朝在他手中國力是上升的,趙禎將宋朝推到巔峰,卻開始有了下降趨勢。所以鄭朗未深說,又換了話題:「這僅是從勢上考慮能不能開戰,能不能開戰,還有更多,例如孫子兵法所說,君臣將相是否和好,自上到下是否贊成戰爭,戰爭是否正義,自己的兵力情況,經濟情況,糧食收成,以及道路、天氣,地形等等,皆要一一考慮。利於自己,這才進入戰前的第二關,備戰,挑選將士,準備物資糧食武器,派情報人員打探對方的情況。即便如此,還有一關,臨戰前的準備,審時度勢,謀劃,行軍,等等。」

倆人嘴張得很大,聽呆了。周沆忽然問道:「鄭相公,狄青能不能做到?」

「戰前相比較,我肯定比狄青略強,畢竟我讀的書多,擔任多年宰相之職,看得更全面一些,特別是經濟方面。但僅是戰前,還有戰中,無論怎麼準備,一切是為了交戰服務的,開戰時的調兵遣將,排兵佈陣,臨陣指揮,尤為重要。兵者,國家大事也,小國往往一戰失敗便能亡國。大國也經不起失敗,再大的國家,數次失敗後,同樣會有亡國危險。即便只有一敗,戰後談判也會變得十分不利。這一點,我離狄青遠矣。」

田週二人再次無言。

鄭朗將真相揭曉,兩人已覺得不可思議,他離狄青還遠矣,那什麼樣軍事水準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統帥?

未問,若問,鄭朗必回答,這是武將的事,文臣最好少湊合。琢磨都沒有作用,當真一個個是裴行儉?古今出了幾個?

鄭朗又說道:「最後是戰後,戰後不僅是撫恤,戰後的事很多,失敗的情況下如何彌補挽回,勝利的情況下如何擴大這份成果。是準備停止戰爭,還是準備將戰爭擴大。這又要從政治、經濟等方面全面的考慮。這方面,我也比狄青長。可不管是戰前,還是戰後,皆必須要戰。戰中最重要,因此我常說論軍事,我離狄青遠矣。」

也不能這樣說,一場戰役,不僅僅是前線主帥的本領,後方同樣要配合支持,主帥有能力,還要部下也有能力。例如現在,鄭朗無將可用,只好自己來做廖化。

田週二人也沒有爭辨,比鄭朗,他們對軍事更不懂。

「若是兩者差距過大,戰爭結果未打就基本決定了。例如狄青看到儂智高不重視崑崙關這一戰略要地,將軍隊順利率領到歸仁鋪,已斷定儂智高必將失敗。我在軍事指揮上不及狄青,但對手太弱了,所以兵未發,勝券已在我手中。倒是更著重考慮如何將這一場勝利發揮更大的作用。」

鄭朗耐心地做著講解。

用意與他帶二人前來戰場一樣,當兩人當作學生,自己軍事能力不及狄青,教導別人又勝過狄青,至少能教一教田瑜與周沆。嶺南不動無事,一動以後像循虔道兇殺案類似的事情會有很多。

田瑜忽然歎道:「這些人太讓我失望了。」

蠻人不知事理倒也罷了,可這些人不是生活過不下去,相反,個個在地方上混得很好,可是慾壑難填,居然做出類似謀逆的大案子。讓田瑜失望之極。

周沆用同情的眼光看著田瑜,來的時候兩人結伴而來,在路上周沆曾艷羨過田瑜,畢竟相比於廣南西路,廣南東路要好得多。有許多漢人,文明程度高,經濟條件也比較好。結果現在似乎比廣南西路更惡劣。

鄭朗又搖頭:「不對,是利益之爭。太宗時是太宗的環境,現在是現在的環境,時代在變,情況也在變。當時劃分各個鹽路所在是比較正確的。但現在不行了。不但鹽,茶、酒、礬皆出現一些毛病。如茶政,若國家真正將茶利得到,不是林特時八百多萬貫,可能會達到一千多萬貫。現在呢,最低時居然只有三十幾萬貫,幾經改革,也不過恢復到六七十萬貫。國家一年生產多少茶葉,只有幾十萬貫收益,奇怪來哉。再說鹽,我不說實際鹽會有多少,僅說都鹽院統計上來的數字,若包括井鹽在內,逼近六百萬石,正鹽與浮鹽平均起來一石接近兩百斤。若是朝廷一斤鹽只獲利十文錢,鹽價會跌到什麼地步?僅是都鹽院統計上來的數字,國家就可以盈利兩千萬貫以上。實際呢,一年只有八九百萬貫。於其擔著這個惡名,不如索性全部放開,通商法,商稅與鹽稅,怎麼著,一年也能收益一千多萬貫,百姓還不會怨恨朝廷。然而能不能變?不好變的,因為幾十年下來,形成一個龐大的利益鏈。一動,必有人利益受損,他們便會紛紛反對。所以范祥在陝西主持解鹽改革,許多商人與士大夫反對,因為觸動了他們的利益。嶺南北八州在朝堂上無人替其說話,怎麼辦,又缺少見識,朝廷對此管理一直鬆散,於是採取了粗暴手段,以來阻止此次虔州鹽政改革。但換一句話,若是很久以前就實行通商法,形成一條新的利益鏈,這幾十年下來,這條利益鏈必然也會鞏固。再實行禁榷法,同樣會有許多人反對。這才是根本所在。」

這一分析,就清楚了。

雖然這些人的做法讓人痛恨,但是有原因的。田瑜拱手道:「鄭相公,我不及也。」

「人有所長,也有所短,三人同行,必有我師。夫子都如此,況論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資忠,你也不必誇獎我了,我們既然一道而來,大家相互學習,相互進步吧。」

田瑜可沒有這個膽量,但在心中更敬重鄭朗,一個人達到如此高度,居然謙卑如此,有幾人能做到?難怪被天下文人將他與范仲淹奉為士大夫的典範,才能與德操是讓人敬佩,讓人生畏。

周沆則在搖頭,心想,你可不是凡夫俗子,整個宋朝就出了你這個寶貝。

說了一會兒話,早餐已經做好,草草地吃了一頓飯。田週二人又盯著那些箱子,鄭朗拽了拽他們胳膊肘兒,暗中示意,不要盯著看。

兩人訕訕。

準備出發了,兵士們將這些箱子重新抬上車子,實際隨行來的兩百多名蠻子也感到古怪,鄭朗對這些箱子很慎重的,包括夜晚都將它們抬到帳蓬裡,外面由侍衛把守,閒人莫進。難道這些箱子裡裝著神秘武器?並且有的眼睛尖,看到在路上從箱子裡流出一些水來,裡面究竟裝的是什麼物事?

感到十分好奇,可是不敢問。

田週二人又在看。

鄭朗咳嗽了一聲,兩人神情才恢復正常。

車隊開始出發。

田瑜與周沆略略有些緊張,今天將是不尋常的一天。

鄭朗一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資忠,季貞,權當一次難能可貴的經歷。」

兩人有些苦笑,俺們膽子可沒有你大。馬上血戰來了,你卻豪情滿懷。周沆忽然好奇地問:「若論膽略,希文與稚圭如何?」

「他們不亞於我。」范仲淹怕死嗎?肯定不會的,想都不用想。至於韓琦,也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傢伙。不過此時的韓琦已經不是往日的韓琦,自水洛城事件事,人格開始嚴重下降,德操更遠不如昔。說不定以後這個脫變了的韓琦會讓自己頭痛。想到這裡,笑容斂起,心中低低的歎息。

山道越來越崎嶇,樹林越來越密集。

道路上很冷靜,前些時間大案讓所有人毛骨悚然,一路行來,幾乎沒有看到一個行人。太陽卻越來越高,中午到了,沒有做午飯,而是讓兵士將昨晚烙的胡餅拿出來,就著水囊的水嚼著吃。

得節約時間。

迅速再次出發。

然而鄭朗做了一些調整,讓這些隨行來的蠻子推車。

有一些蠻人不服,但看到身邊兵士虎視眈眈,又隱忍回去。

鄭朗心中冷笑一聲,過幾天後,看你們服不服。

又走了一會,老劉忽然彎下身體,鄭朗讓他來,不僅是便於保密,順便詢問,還有一條,大家一起忽視了,老劉是老兵,做過很長一段時間斥候,這份履歷同樣讓他看重。

聆聽一會,老劉說道:「來了,蠻人又來了。」

如同蠶吃桑葉的沙沙聲傳來,那是蠻人踩在叢林裡發出的碎屑聲,但這個聲音一點兒也不美妙,帶著濃濃的死亡氣息。

第六百六十四章 變臉(下)

田瑜與周沆有點緊張,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睹到戰爭。

隨行的蠻人也很緊張,即便同為蠻人,也有區別的,熟蠻對這些野蠻剽悍的生蠻也害怕。

緊張的只有他們,其他人都不感到緊張。南下的兩萬名官兵不是宋朝戰鬥力最強的,不及蕃兵,不及西兵,但有一個長處,他們皆先後去過南海,與當地土著人打過交道,一半人還有過小規模戰鬥的經驗。比起生蠻,這些土著人更落後更野蠻,不少人同樣十分凶悍。在他們眼中,就當這些生蠻是南海島嶼上那些土著人。

鄭朗更不緊張,因為文明落後,注定種群很凶蠻,例如生女真,傳言誇大了,但在戰鬥中戰鬥力確實很強大,一人無所謂,一旦糾集起來,無疑是一支虎師。可透過這種假象的背後,這些生女真與未來的蒙古人同樣怕死,在打不過的時候也會逃跑,也會投降。與生女真相比,這些生蠻還差得太遠。

越怕他們,他們就會越凶,當不怕他們時,他們就會怕你。

聽著聲音越來越近,鄭朗從容地下令:「劉以沫,江求瑟,各率一百名兵士左右戒備,準備應戰。」

「喏。」兩個指使朗聲答道。

「曹背嵬,趙簍,打開車隊前隊中箱,拿出武器。」

「喏。」兩個都頭率領手下向車隊前面奔去。

「秦師戈,你率一百兵士兩面側應。周開,繼續指揮車隊向前出發。」

「喏。」兩個都虞候領命而出。

曹背嵬與趙簍率人將那些箱子打開,裡面是盾牌,不是宋朝軍制大盾,而是南方蠻人常用的籐盾。軍用盾牌雖好,可朝廷進行了管制,拿出來會讓人懷疑。不過這些籐盾雖不及軍用盾牌,卻是鄭朗讓廣州軍械作院臨時秘密搶製出來的,質量遠勝於蠻人自製的籐盾。除了籐盾外,還有黑漆弓,這些黑漆弓與民用弓看起來區別不大,其實是從京城軍械監帶來的良弓。並且這些弓臨行前做了一些改良,考慮到南方特殊的地形,犧牲射程,但拉弓時用力更省,可以加快放箭的速度。

還有弩,對弩宋朝管制更嚴,雖威力大,同樣不敢拿出來。

要麼就是侍衛手中已經持有的長矛與手刀,同樣是軍械監的產物。看似很普通,但都是現在宋朝第一流的武器。

帶的武器遠不止這麼多,現在沒有到拿出來的時候。

足矣了。

看到宋軍開始戒備,林中蠻人也不再掩飾,發出一聲聲尖叫,意圖使這隊人馬產生畏懼。

讓他們失望,這隊人馬就像不知道他們從林中殺過來似的,繼續從容不迫的向前行駛。

實際鄭朗心中也有些驚訝,現在植被破壞並不嚴重,到了這裡,因為人煙稀少,森林稠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不僅長著無數參差不齊的古樹,樹下面還有密集的灌木叢,灌木叢下面又長著一些棘刺,與一些寄生植被,到下面還有茂盛的小草,就像一幅立體地圖,自下到下將森林密封起來。可這個密封的森林卻對這些蠻人絲毫產生不了影響。

心中說道,幸好自己沒有大意,提前選擇一處決戰的地點,否則真的會在這個陰溝裡將船弄翻了。

曹背嵬與趙簍帶著屬下在發放武器。

老劉在傾耳聆聽,最後說道:「右邊的人多些。」

鄭朗又下了一條命令:「秦師戈,將你的屬下分成兩部,左邊四十人,右邊六十人,盾牌掩護。」

「喏。」一百人一分兩半,劉以沫與江求瑟開始吩咐屬下拿起弓箭,準備隨時應戰。有的人狂喊道:「來吧,這些猴子。」

這些生蠻可不是猴子,儘管相比於中原人,體型稍小,然而他們絕對不是南海諸島上那些土著人。形式差不多,可區別也不小,南海土著人也會用箭,一樣的,多用竹箭,還有長矛,儘管有的土著人會在箭尖上抹上一些毒藥,可相對而言,武器十分落後。五嶺的生蠻沒有中原人高大,可比那些土著人高大,力氣也大得多。雖與中原文明幾乎隔絕,多少受到一些影響,武器比那些土著人要先進得多。並且南海上諸島作戰,是公開以軍隊身份作戰,鄭朗也比較鄭重,兵士是樞密院抽調的,可隨行盔甲武器精良。公開使用盾弩與制式武器,同時身穿盔甲,也能起到保護作用。在這裡卻不敢拿制式武器,也不敢穿著盔甲,不然就暴露身份了。相對而言,這一戰危險度也提高了許多。

當然也有長處,在南海島嶼上作戰,是遠離故土,前往一塊完全陌生的地域,心中總沒有在這裡踏實。鄭朗身為宰相,從容指揮,也給了這些人信心。

作戰方式也比較熟悉,不是大規模兵團作戰,與南海諸島上一樣,屬於小規模的作戰,這些兵士也比較適應。

剛剛準備完畢,蠻人便已經撲到山道樹林兩側。

看到這一行人準備充分了,也許還有幾個有心人混在裡面,但想不到其他。

循虔道剛出事不久,既然敢來,又帶著一些貴重貨物,多帶一些侍衛在情理之中。

開始有竹箭與短矛射了出來,裡面還挾雜著一些鐵製的箭頭,不會是蠻人自己製造的,是別人送給他們的,還是他們搶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其他隊伍,早嚇得倉惶而逃。

然而這次蠻人十分悲催,這幾百人可是正宗的禁軍兵士。要麼所帶來的兩百多名蠻人代表,他們是在推著小車子,與戰鬥無關。看到竹箭與短矛射出來,一些兵士伸出籐牌,擋在前面,後面的兵士取得出箭矢,放在弓弦上,瞄準在林中上下竄動的人影,等候著鄭朗的命令。

陸續的有幾個兵士中箭受傷,還有一名士兵被短矛刺中胸膛,慘烈的一聲尖叫後便沒聲息了,大約已經犧牲。鄭朗仍然沒有下命令,只是派人搶救傷者。

因為在製造硫酸,這幾年蒸餾技術提高,蒸餾成本下降。鄭朗擔任首相第二年,命官吏每年撥出一些款項,製造一批高度的蒸餾酒,酒精濃度很高,究竟有多少度不得而知,只知道辛辣得不敢進嘴。這些高度酒已經在戰場上發揮了作用,以前因為沒有消毒的藥材,一旦受傷,許多兵士傷口感染,導致失去生命。高度酒不是萬能的,也不是純酒精,但在消毒方面,產生良好的作用,至少兩廣諸多戰役上,減少了大量兵士的死亡。

直到這時候,車隊速度才慢下來。畢竟聽著傷兵的慘叫聲,有的蠻人代表害怕了,不敢推車子,而是停下來觀望。

鄭朗喝道:「繼續前進。」

未起多大作用。

鄭朗沒有再下命令,手下的兵士不用擔心,擔心是這些畏懼的蠻人代表,強行前進會導致一些不好的事,例如將車子推翻,暴露了自己底細,或者擾亂陣型,於是靜靜地看著山道兩邊。

漸漸兩邊吆喝聲多了,天氣也不錯,正好是一個艷陽天,能清晰地看到許多蠻人在樹林中跳動吶喊。

鄭朗手往下一壓,這才命令道:「射。」

一支支箭羽飛了出去,沒有西北數場戰役那麼壯觀,那時候一撥箭雨射出去往往能有幾千支,幾萬支,在天空中就像是密集的飛蝗,現在除了一百名兵士持盾保護在道路外圍,派上用場的只有兩百名兵士,還有幾十兵士持著手刀防止蠻人接近隊伍,真正的弓兵只有一百幾十名。

可是生蠻同樣缺少與正規軍隊作戰的經驗。

僅是一撥,就有幾十名蠻人在林中倒了下去。

鄭朗喝道:「再射。」

又是一場箭雨飛射出去,再次帶走幾十名臨近生蠻的生命。

鄭朗又喝道:「自由射擊。」

兩撥箭雨射後,有的生蠻恐懼之下,向林子深處退去,道路兩邊的生蠻變得稀少了,所以讓兵士自由射擊。

連續的射擊之後,近百名生蠻倒了下去,餘下的生蠻一看這些人如此生猛,一哄而散,退走了。鄭朗又喝道:「繼續前進。」

還是有些犧牲的,三名兵士中了箭,兩名兵士中了短矛,停止呼吸,七名兵士受傷。

但是戰爭,是無奈的事。

車隊再次出發,僅是一會兒,生蠻再次聚集,不過也讓宋軍嚇怕了,不敢靠近,只是在樹林裡吆喝。

「不要理睬他們,前進。」鄭朗喝道。然後低聲向老劉問道:「還有多遠?」

老劉回想了一下答道:「再轉過兩個山頭就是了。」

「加快速度。」鄭朗喝道。

別看只有兩個山頭,順著山腳繞過去,最少三里多地,本來山道就不好,再加上生蠻騷擾,沒有一個小時到達不了。下完命令後,又衝秦師戈使了一個眼色。

秦師戈會意,暗暗做了一個手勢。

這是向某些兵士在下一個命令,其他人不會明白。

看到這支隊伍有些零亂,生蠻膽子又大起來,有些剽悍的蠻人藉著樹木的掩護,掩近山道,陸續地放箭。幾個聰明的人看到竹箭作用不大,居然將從外界得到的弓箭搬來,躲在大樹的後面放冷箭,或者擲短矛。

三里多的山地,再次倒下數名戰士,十幾名士兵受傷。幾輛車子因為兵士慌亂,被山石絆倒了,鹽與絲綢、香料灑了一地。

磕磕碰碰的,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到達目標地。

這是一塊難得的平地。嚴格來說這一帶山區不能說是五嶺,它們屬於大武夷山的南端,但現在對地域的劃分十分模糊,正好這些大山形成一個山陵地段,將兩廣與內地隔絕起來,故中原人將南嶺諸山與武夷山的南端多統稱為五嶺。地形以起伏連綿的群山崇嶺為主,河谷與平原區很少。鄭朗所挑選的地方也不算太平坦,有坡地,有一條小溪,只能相對於周圍環境來說,比較平坦而已。

它還有一個特點,面積比較大,方圓好幾里地,小溪附近長著一些蘆葦,周圍多有一些淤泥區,不過下面就是岩石砂土層,淤泥不算很深,多數深不足兩尺。大部分讓生蠻種上水稻,也不知道將它變成真正的稻田,胡亂地將雜草燒去,再次將稻種撒下去,望天收。坡地上也讓蠻人燒光許多灌木與棘刺,種了一些綠豆黃豆。無論是稻或豆長勢皆不大好,種得不均勻,有的拚命擠在一起,有的沒撒到,僅稀疏的幾株孤零零地長在哪裡。在道邊有幾塊平整的石頭,上面還有一些灰燼,那是過往私鹽販子宿營留下的印記。

大隊人馬到了這裡,鄭朗才鬆了一口氣,喝道:「紮營。」

幾個武將開始指揮紮營,大隊人馬到來,驚起溪邊的鳥雀一個個騰飛起來。鄭朗在看望十幾個傷兵。幾個蠻人代表走過來詢問道:「鄭相公,我們怎麼辦?」

說好的剿匪,現在匪沒有剿成,反而被困在這裡了。好像與這個宰相說得不符啊,難道外界傳言是假的,這個宰相僅是一個喜歡說大話的人物?

「等。」

幾個蠻人代表眼睛一亮。

就是嘛,這點人怎麼能剿滅那些生蠻呢,一定是這個宰相在外面佈置了伏兵。

但還有一個人很精明,即便外面有伏兵,時間也不對啊,按照這個宰相所說的,只剩下三天多時間了,這麼短的時間能做什麼?又不大好問,只好狐疑地離去。

他們走後,田瑜才問道:「鄭相公,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在這一帶伏擊我們?」

地點很關健的,鄭朗選擇這個地點頗佳,因為開闊,沒有樹林掩護,那些生蠻不敢逼近,只好在遠處吆喝。不過問題不是地點不好,而是伏擊的地點。若過於在南方,這一行犧牲會很慘重的。若伏擊得晚,過了這裡,再找這樣開闊的地形便沒有了。

鄭朗站起來背著手說:「循虔鹽道很重要,若想兩廣變得更好,不僅從海路上溝通,不僅是擴大靈渠,這幾條道路也必須重修擴修,所以我未來之前,便讓斥候打探了這幾個道路的地形。若再往南,是生蠻區的邊緣地帶,我們人手又多,他們不敢伏擊。我們車輛質量好,損壞率不高,走得又快,他們伏擊得晚,容易讓我們逃脫出去。」

「他們……」

「資忠,正是你心中所想,我們敢進來,讓他們產生一個想法,上次鬧的事情不夠大,震懾力不高,所以這次想來一個更大的,盡量將我們所有人性命留在這裡。」

「他們,他們……」

「資忠,也不用動怒,與朝廷政策有關,朝廷對此一直採用買安的政策,因此這些人膽子越來越大。」鄭朗拍了拍田瑜肩膀說道。然後看著兩個指使指揮。

此時樹林裡湧來許多生蠻人,不僅有生蠻人戰士,還有附近一個生蠻部落,這片空地上的莊稼就是他們種的。然而聽到近百名生蠻勇士被射殺,也不敢靠近。

劉以沫與江求瑟同樣不敢讓兵士進入樹林砍伐木材,於是就著一些矮小的灌木叢砍來一些短樹樁子,又將一片黃豆剷去,柵欄是做不起來了,不過人多,砍來大批的灌木樁子,做了一個大半人高很厚實的籬笆牆。然後又用鐵鍬挖起泥土,在裡面砌了一個半人高寬半尺的簡易土牆,算是防禦工事了。這一來,生蠻更不敢接近。但經過再三砍伐,坡地上一些礙眼的灌木幾乎全部被砍完了,沒有辦法,原來的灌木多讓生蠻給燒掉的,剩得少,想結一個籬笆牆,必須如此。其實這一條更重要,但不到起作用的時候,沒有幾個人能想明白……七弄半弄的,等這道簡易的工事修好,天色也接近黃昏。

鄭朗又吐了一口氣,還好,時間等於搶了過來,說道:「生火做飯。」

炊煙裊裊升了起來,一直升到天空,化在白雲裡,田瑜與周沆盯著天上的煙霧呆呆地出神,到目前為止,一切如鄭朗計劃所料。關健是明天,明天會不會將這個戲法變出來?

他們又想到了狄青三鼓奪崑崙,忽然產生一種感覺,對軍事,他們真的不懂。

大片燦爛的晚霞奔上了天空中間,山林間披上一層瑰麗的光影,鳥兒在歸巢,發出嘹亮的鳴叫。大半天,田瑜用自嘲地語氣說道:「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啊。」

又有一支船隊臨近,哨所裡響起一片歡呼聲。像鄭朗那樣強硬的「商人」有之,卻很少,大多數商人來到這個偏僻的地方,害怕這些地頭蛇,就給了他們勒索機會。

吸取上次教訓,十幾兵士兵一起全副武裝,連沉重的盔甲都穿戴整齊後,這才離開哨所,一起站在碼頭邊,等著船隻靠岸。

很快發現不對,船隻越來越近,雖然天色黃昏,也能漸漸看見船上的人,船吃水線很深,但船上的人卻很少,然而十幾個兵士眼睛卻一個個瞇縫起來。

人是很少,可有馬。馬見過,南方也有少量矮小的南方馬,但從來沒有見過高大的西北馬,幾乎有人高的馬在夕陽的餘輝下,漂亮的鬃毛閃著金光,就像一頭頭雄偉的魔獸。雖漂亮,卻給了這些兵士沉重的壓迫感。然後再看人,不是人,不是普通人,是兵士,但一個個身形高大魁梧,有的人眼中閃著猙獰的神情,也像是從莽荒裡出來的魔獸。

從來未見過這樣的士兵,從來未見過這樣高大的駿馬。

十幾個兵痞子一個個張口結舌,嘴乾舌燥。

船隻已經到了碼頭邊,船夫將繩索套在船樁上,一艘艘船隻依次靠過來,從船上走下一個大漢。

有一個兵士還沒有反應過來,小心地問道:「你們是……」

啪!

大漢手中的皮鞭抽了下去,僅是一鞭子,就差一點將這個兵士抽倒在地。

「你們……」

啪!啪!啪!

一鞭子接著一鞭子抽下去,將這些兵痞子抽暈了,又不敢反抗,一個個呆若木雞,不過僅是一會功夫,終於反應過來,撒腿就逃。像這樣的士兵這樣高大的馬匹兩廣多會有過,只一處有,那個相公身邊的一百蕃騎侍衛。

抽了也等於白抽。

十幾個人躲在哨所門縫後面向外觀看,船上的兵士陸續地從船上牽馬走下來,不錯,正是一百人數。十幾兵士面面相覷,為什麼抽我們,難道是那個宰相聽到我們暗中做下的一些事,產生不滿了。想到這裡,全部汗滴,又往外看去。那些兵士四散開來,開始抽碼頭上的其他人。道理很簡單,正在僵持階段,這裡沒有商隊來到了,為什麼還呆在這裡,非盜即諜,沒有一個是好人。不抽這些人抽誰?僅是一會功夫,就將這些人抽得落荒而逃。

抽空了這些可疑的原住民後,一百蕃騎開始紮營,又從船上卸下來一些草料與物資。僅是一百人,沒有其他人從船上下來,但這些船與其他船隊不同,雖人馬下來,船隻並沒有離開。

一個兵士問道:「他們要做什麼?」

「你去問。」另一個兵士撫摸著臉上被抽出來的血痕,沒好氣地應道。

誰敢問?

但全部感到奇怪,這些蕃騎乃是鄭朗貼身侍衛,如今這些蕃騎到了這裡,那個宰相在哪裡?

還好,紮下營地後,這些蕃騎沒有再找他們麻煩,可這些兵士呆在哨所裡一個個心中慼慼。入夜了,一條黑影從山道上走出來,潛入營地……

第二天傍晚時分,兩條消息一前一後被帶到某處。

對於前者,大家不是很擔心的,只是一個個罵這些蠻子沒有用,不過對方請的侍衛多了一些,準備充分一些,便啃不下來了。還好,這些人被困在循虔道生蠻核心區域,是沒有辦法逃出去。

後者,卻讓他們臉色凝重起來。一百名蕃騎並不可怕,這是在循虔道,騎兵作用很小,可是一百名蕃騎背後還站著一個人物。這個人物也不可怕,這是在生蠻區域,朝廷一直拿這些生蠻沒有辦法。但可怕的是這個人手中權利,他能調動兩廣,甚至通過友情關係,讓福建路與江南西路、荊湖南路所有軍隊與他做配合。除非他想謀反,否則南方這五路軍隊他都能調動!

「這些蕃子們來此地做什麼?」一個人沙啞著聲音問道。

「誰知道!」另一人沒好氣地問。

最詭異的從廣州到循虔道必須在循州換上小船,然而他們安排在循州的眼線,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到這些蕃騎在什麼地方換船的。

坐在首席的一個老者問道:「林中那一行人有沒有人逃出去?」

「有什麼關係?」另一人問。

「怎能沒有關係,這支商隊是從杭州趕來的,我擔心哪……」

「沒有,絕對沒有一個人從林中逃出,但這支商隊此次雇來的侍衛十分凶悍,又紮了營地,無法強攻,只能將他們圍困起來,等他們糧食吃完再來截殺。」

「等不及了,那個宰相的智慧不可小視。」老者又說道。

諸人一陣沉默,想要等這支商隊糧食吃完,最少得好幾天時間,商隊營地背後就是一條小溪,雖稱之小溪,放在北方就是一條小河了,水流量充沛,又是三月水量洪大之時,就是想從上游將溪水截斷,都不大可能。時間拖得越久,就越有不好的情況發生。

「現在怎麼辦?一個選擇,放棄這支商隊。二個選擇,提前強行將這支商隊拿下,給他人震懾。」

諸人又是一陣沉默,放棄這支商隊,損失可慘重了,不僅是事前送去大量的禮物,事後多少也要給一些撫恤,不然那些蠻子以後就不好調動。等於這些錢白花了。若強攻,必須要增援人手,損失同樣慘重。至於會不會激怒那個宰相,倒沒有多少人擔心。沒有這次事件,上次擊殺之事,已經激怒了那個宰相。但與他們沒有關係,是生蠻人做的,朝廷拿他們又能怎麼樣?

「娘的,這支商隊是什麼來路?」一個人罵道。

「沒有一點把握,他們敢進入循虔道?」老者淡淡地說:「什麼來路不用管,現在我們如何選擇?不能再拖,拖得越久,越會有變。」

「王大官人,你意下呢?」另一個向老者問道。

「我意下是……」老者舉起手,狠狠落下去,又說:「廣州那邊連一個消息都沒有,若是讓這支商隊通過,讓諸人看到更多的奢望,廣州那邊就會亂了。到時候我們無論怎麼做,也來不及,甚至有些人能想僥倖換取那個宰相的寬大,會將我們出賣。」

頓了一頓,用手敲著桌子,深思良久又說道:「大家籌集一些人手,讓黃小五去吧。」

「黃小五?」

「那支商隊大約雇了一些軍隊裡的人,所以紮下一個堅實的營地,指揮有方。蠻子雖野蠻,卻不會攻堅戰。只能讓黃小五去,反正這次我們也不打算讓這支商人有活人逃出。」

「得要更多的人。」

「嗯,那就多調集一些人手,務必明天傍晚之前,將這些人全部拿下。成功的話,即便那個宰相過來,也無能為力。除非他能調集幾萬軍隊,強攻生蠻。但朝廷剛剛經過儂智高之亂,不可能同意的。宋朝是趙家的天下,不是他鄭家的天下。」

最後一句話,給了大家勇氣與信心。

宰相又如何?這些年來,擊殺官吏與兵士,搶劫百姓,擄人婦女,事情做得還少嗎?朝廷派來多少官員,又拿他們怎麼樣了?最後還不是那個蔡挺提議,做了一些安撫屈服性的措施。

老者又說道:「雖然此行會有一些人犧牲,但通過翻了的幾輛車子,可以看到那支商隊帶了不少昂貴的香料與綢緞。不過也是,僅是僱傭兩百多名侍衛,花費就會不菲,若僅是鹽,難能獲利。」

「干了。」一個個激動的嚷道。

老者做了手勢,讓大家安靜下來,又說道:「大家別急,對黃小五通知一聲,讓他負責攻堅,但攻破營地後,徐徐將手下率到外圍,若拚命,讓那些蠻子拚命去。他帶人負責外圍,不能讓那些人逃出去。不然人死多了,官府必懷疑。大家再拿出一些錢,上次死了一些人,安撫他們家人吧。」

……

帳蓬裡生起一柱沉香。

廣州不產香料,可南方其他地方卻多有產香料的所在,又從南洋、天竺、大食等地通過海船帶來大量香料,因此,廣州多次向朝廷貢檀香、肉豆蔻、丁香母子、零陵香、舶上茴香、沉香、甲香、詹糖香等香料,除了貢品外,多數香料通過各種渠道,包括走私渠道,銷往全國各地。

為迷惑敵人,鄭朗讓廣州準備了一批,實際也不多,幾乎全部讓秦師戈手下幾名親信裝作慌亂,將車子翻倒在路邊,丟在道路上了。但還有一個車子為蠻人代表搶到手中,沒有弄翻,也不可能讓他們弄翻,前面他們推的車子不穩,後面就有士兵過來將車子穩住。做得隱秘,這些蠻人代表根本無法察覺中間的差別。

於是鄭朗將箱子打開,取了一柱沉香點燃。

他在家中也燃香,京城燃,到了南方更燃。但不是為了奢侈,而是為了避免疫氣。與薰草或者吸煙一樣,可以起驅散空中瘴濕氣的作用。究竟是什麼原理,鄭朗不太清楚,但知道一件事,後來明清時士兵避免南方的瘴癘,多抽煙絲,的確起了作用,軍中染瘧疾率大幅度下降。

大多數軍士沒有這個條件。

鄭朗也做了一些防範措施,再三地囑咐搭營地時,盡量搭一些簡易的吊腳樓,不管再乾淨的水源,也要煮過了好,生水千萬不能食用,瓜果要經過清洗,不得赤腳走路,睡覺時必須用蚊帳,營地多撒一些石灰,適度地用鹽水洗澡,衣服經鹽水煮後再清洗。起了作用,史上狄青在邕州遇到「瘴癘」,死了不少兵士。這次也死了,遠沒有史上死的兵士多。

宋朝士大夫喜歡燃香薰香,導致香料用量大,名牌香奇貴無比,一兩龍涎香良者價值百緡,次者價值五六十緡,但還不是最貴的,最貴的乃是白篤褥,一兩白篤褥值錢二十萬,也就是兩百緡錢,可以購買最上等的土地二十五畝到一百畝。往往這麼貴的一兩香,讓士大夫薰一件衣服就用完了。因此,世界各地的名貴香料,例如大食的乳香、龍涎香、安息香、薔薇水,真臘、占城、三佛齊的白篤褥、麝香木、金顏香、沉香,闍婆的龍腦、降真香、檀香、紛紛湧入宋朝。不但士大夫,一些女子也喜歡薰香、燃香,甚至將香料含在嘴中,香袋塞入某一個地方,使兩張嘴巴全部香噴噴的,以討戀人歡心。最過份的是趙佶,在蔡京的誘惑下,越來越奢侈,每天晚上用龍涎沉腦屑和蠟為燭,兩行列數百枝巨大的香燭點燃,不但光線明亮,香氣四溢。完全忘記了他幾位前人樸素的精神。但也不能怪趙佶,下面士大夫亂了套,一個比一個奢侈,沒有蔡京,下面奢靡的風氣遲早要影響到宮庭。

讓田瑜與周沆感到驚訝地是鄭朗在捧著一本《金剛經》誦讀。

看到兩人奇怪的神情,鄭朗放下佛經,說道:「你們不要用這種眼神盯著我看,我肯定不是佛教徒,只是為了靜心。」

說到這裡,低低歎息一聲。

以前也不懂,為什麼象余靖、文彥博,後面的王安石與蘇東坡這些儒家子弟,一個個信仰佛教。

進入中樞以後,才漸漸會意。

若做一個昏庸的官員,是一件很輕鬆的事,但做一個好官,在宋朝種種弊端之下,壓力很大。有時候讀一讀佛經,或者聽一聽禪唱,能起到心靈寧靜作用。

離開中樞,來到兩廣,壓力更大。

兩廣過後,若是去荊湖南路與夔峽四路,可能壓力比兩廣還要大。

這是他人不會想到的。

田瑜與周沆呆了一呆,隨著會意,田瑜問道:「他們明天會不會來?」

今天是第五天了。

鄭朗呵呵一笑,說道:「資忠,你太癡了,我說十幾天,二十天就不行哪?二十一天就不行哪?天氣晴朗,這一行才比較順利的,若是遇到陰雨天,非得耽擱不可。何必執著。不過你放心,我們並不急,急的是某些人。」

田瑜先是一怔,隨後也樂了,自己看來是癡了,也不是什麼誓言約定,何必執著?

鄭朗這樣說也是不對的,對方迫於鄭肅等人到來,不敢耽擱,自己也不能耽擱,還有諸多蠻部酋長們留在循州,派人將他們「保護」起來,但時間久了,遲早讓人發現,必被對方懷疑。現在就在賭,對方有沒有才智高超的人物,能否沉住氣,儘管這種可能性極小。但也沒有關係,若是明天對方還不動手,另有安排,會通過鄭肅在碼頭那邊進一步的施加壓力。那樣,時間又要拖久了。

鄭朗又說道:「正好,我寫了一篇奏折,你們看一看,看看你們意下如何。」

說著,將奏折扔了過來。

兩人打開一看,奏折上寫的很簡單,是鄭朗請求朝廷將王鼎派到江南西路任刑獄提點使。

田瑜說道:「江東三虎啊。」

江東三虎,所有官員與權貴甚至太監都聞之色變。

王鼎貶到深州後立下功勞,因為「死性不改」,又讓一些人弄到建州擔任知州。到了建州後,福建路人口擁擠,許多百姓生下孩子後養不起,將嬰兒活活掐死溺死。王鼎制訂條例教育百姓,不准他們這樣做。又不畏權貴與豪強,打擊茶葉與鹽的走私販賣。這些人找到監司求情,監司替他們說好話,王鼎也不理不睬。

實際這樣做略有些不識大體。

華夏五千年,真正杜絕弄死自己兒子,是到實行計劃生育之後。無他,孩子多確實養不活。就是這樣,一些落後的地區由於計劃生育政策執行不力,雖未掐死自己的親生子女,還有棄嬰情況,特別是女兒。

在宋朝,又沒有什麼有效的避孕措施,夫妻總要嘿咻的,一嘿咻便會懷孕,本來一家子生活艱難,再養七八個子女,日子根本沒法過。雖是人道主義,有些脫離實際。

私鹽私茶是制度的問題,鄭朗也打擊,但打擊為輔,解決為主。

不過因此得到朝廷讚賞,不錯,替朝廷賺錢了,大約開竅了,遷為河北刑獄提點使。建州有私鹽,河北私鹽現象更重,但不是國內鹽,乃是契丹鹽,看看王鼎有沒有辦法使之減輕。然而王鼎到了河北,卻轉了方向,再次打擊貪官污吏與權貴。趙禎也頭痛了,說王鼎不是好官不對的,忠於朝廷,勤政愛民,但是由他折騰下去,整個河北官場都在震盪。於是去年又將他調到開封府擔任開封判官一職。

經此折騰,讓他名聲大震,江東三虎當中,沒有一個人有他名氣大,不是不能用,而是鄭朗的性格,總體而言,鄭朗性格是溫和的,對江東三虎態度不是很感冒,這些年諸人議論江東三虎,鄭朗也從未發過言,為什麼將王鼎調到江南西路,並且還是刑獄提點使?

「八州鹽政積重難返,治亂政須用重典耳!」鄭朗答道。

說包拯是包青天,略略有些過火。包拯也不錯,但與後來傳說中的包青天差得太遠,認真分析起來,雖耿直也有些心機,是趙禎在鼓勵,否則他就不會有在開封府任府尹的壯舉。而江東三虎才與傳說中的包青天十分相似,也別以為是好事,一句話,水至清無魚,儘管這五個字不能認真的分析,但想做事情,必須理解這五個字的含義。

三人清過了頭,若用得不當,引起的亂子不亞於一個貪官。儘管這是一個很苦瑟的真相。

又歎息道:「想想孔宗旦吧。」

江東三虎,山東四瞪,皆差不多。孔宗旦犧牲太壯烈了,田週二人甚至聽到聞聽孔宗旦不幸的消息,鄭朗在中書落淚了。然後再想一想這些鹽販子的膽大妄為,終於沉默不語。

一夜平安過去。

第二天起來,這些蠻人代表們卻是興高采烈。

以為鄭朗有援兵,拖得越久越好。就是沒有援兵,一個堂堂的宰相在此,兩路官員能不管嗎?

鄭朗冷眼瞅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看著外面,外面蠻人又在樹林裡吶喊,不過人數多了起來。鄭朗說道:「準備做飯吧。」

沒有置理這些人,也不是鄭朗真正要對付的人,他在等。

等的人中午到了。

樹林裡又來了一些人,離得遠,看不清楚。但一會兒在一個中年漢子帶領下,這些蠻人從樹林裡走出來,與前天昨天不同的是,這些蠻人在砍伐樹木。

「人來了?」儘管鄭朗沒有細說,田瑜也反應過來。

鄭朗點了點頭。

一會兒蠻人將砍下來的木頭拖出密林,與昨天有不同之處,在他們身後有人手持弓箭與刀槍在做保護,防止營地裡的人狗急跳牆。弓不再是土著人的竹弓,而是宋朝的黑漆弓與黃樺弓,其中一半不是民間土弓,而是軍用弓箭,甚至裡面還有十幾把鐵臂鉤弩與黑漆弩,更是管制武器。

周沆怒斥道:「軍隊糜爛如此!」

「季貞,非也,乃是官府糜爛如此。」鄭朗說道。

說兩廣軍隊糜爛不對的,兩廣禁兵很少,僅在廣州、桂州、邕州與容州分佈著三營騎兵,五營步兵。要麼是廂軍,廂兵人數多,近百個營,然而朝廷管理鬆散,近百個營皆編製不滿,僅有兩萬多廂兵,經過數次裁減後,變成七十幾個營,編製仍然不滿,不到一萬五千人,實際數字還會更少,最少有數千名額被吃空餉吃掉了。這些廂兵也不是為了作戰而備的,例如步驛、造船場、駕綱水軍、城面、遞角場、運錫。是勞役,根本不能指望他們能有什麼戰鬥力。儂智高入侵後,兩廣組織了一些兵士,乃是募民間或者強征民間壯士為兵,或者鄉兵,鄉兵整個宋朝編製都混亂無比,更不要說兩廣了。因此儂智高入侵之初,所向披靡。所遇的根本不是正規宋朝軍隊!

要麼虔州有三營禁軍,有可能糜爛,僅是三營,又能糜爛到哪裡?還有廂兵,同樣擔負著勞役,不能當作正規軍隊。因此兩廣吏政腐敗不是出在軍隊上,而是出在官員身上。

鄭朗又說道:「還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這些人想要將我們全部殺死,才砍伐木材,建造包圍的柵欄。」

兩人臉色一暗,忽然想到鄭朗請朝廷調王鼎前來。

糜爛到這種地步,膽大到這種地步,不用酷吏是解決不了問題。

在這個大漢帶領下,蠻人開始在離營地一百步開外開始構建一道柵欄,防止鄭朗一行有人能逃出去的。田瑜與周沆才來嶺南,看不出來,鄭朗卻看得很清楚,此時離得近,各人相貌全部能落入眼睛,蠻人與漢人外貌還是有些細微差別的,在忙碌的蠻人當中,明顯混雜了許多漢人。這些人正是鄭朗要等的人!

有了他們,才能將八州所有爛肉全部挖掉。

但一百步開外那些人不知道,繼續緊張地忙碌,到了下午末時初,一道長長的柵欄豎起。

對方開始發起進攻。一些人抬著砍來的木頭,又將木頭削尖,當撞木用的。是落後的撞木,不過對付營地這道簡易的矮牆足矣。後面又跟著許多蠻人,手持弓箭與長矛,或者兵器,向圍牆逼近。

鄭朗喝道:「準備防禦。」

又說道:「劉以沫,準備吧。」

「喏。」劉以沫領命下去,帶人拿出兩塊木板,又扯出兩塊牛皮,借助籬笆牆做了一個彈射裝置,然後打開一個木箱,從裡面取出來兩個很大的火藥包,將它們點燃,拋射出去。

然而拋射得早,儘管巨大的爆炸聲將蠻人嚇得全部趴在地上,卻沒有殺傷多少蠻人。

黃小五也嚇了一大跳,罵道:「奶奶的,這群人倒是什麼來頭?」

居然連火藥也弄到手。

不過還好,明顯他們是菜鳥,連射程都控制不了,沒什麼威脅。於是下命令:「大家散開,散開,看到那物事,閃開它。」

喝了半天,蠻人回過神,又向圍牆逼近。

讓黃小王高興的是兩個火藥包爆炸後,對方再也沒有用火藥包了。能理解,這東西管制更嚴,對方有可能有些來路,但也弄不到許多。

可是變臉開始。

到了這裡,離碼頭有七八十里路。實際距離不遠,七繞八繞的才使路程延長到七八十里地,拉直線僅有十幾里。兩個特大的火藥包沒有炸死幾個蠻人,但聲音卻足夠大,再加上山林的回聲,遠遠地傳了出去。

聽到爆炸聲,鄭肅與鄭黠二人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喝道:「上馬,上馬,出發。」

連營地的行李輜重也不要了,一百人騎上馬,向山道衝去。

林中正在激戰。

樹林裡所有的蠻人看到形勢對他們有利,全部從樹林中走出來,很多人,鄭朗目測了一下,可能會有一千五百人左右。龐大的人數,讓營地的蠻人代表產生畏懼,鄭朗卻不緊張,從容地對田瑜與周沆說道:「對方看來下老本了。」

兩人點頭,雖然數州糜爛,又有生蠻的加入,能聚集到這麼多人,確實是下了老本。

話音剛落,蠻人已經離矮牆僅十幾步,有的蠻人抬著撞木準備衝刺,向矮牆上撞擊。鄭朗這才揮了手中的小旗子,兩百多把弓箭弓弦全部放開,一些蠻人應聲倒下。

黃小五站在後面喊道:「不能亂,用籐牌。」

在他的組織下,蠻人開始舉起籐牌做掩護,宋軍還在放箭,但兵力少,不能兼顧,再用籐牌掩護,終於有蠻人衝到矮牆前,撞木衝向牆壁。陸續好幾處矮牆被撞塌,讓蠻人不時傳來歡呼聲。也許這讓他們又學到一招吧,或者勝利在望?

一些蠻人從塌陷處衝向營地。

劉以沫與江求瑟不得不連連下著命令,分出士兵拿出武器,短兵交接。

戰烈!

不時有人傳出慘叫聲,不時地有人倒下去,大地上也灑下一灘灘血跡。田瑜與周沆身體顫抖著,從來沒有看到如此血腥的場面。然後看著鄭朗,鄭朗臉色很鎮定,讓倆人羞愧不止。

其實鄭朗第一次看到血腥場面,心中也不大好受,可經過西北戰爭的洗煉,習以為常了。

犧牲在加重,儘管蠻人死的比例更高,局面卻對宋軍很不利。

黃小五也感到頭痛,絕沒有想到這群人如此凶悍,不時地喝令,鼓氣,事後鄭朗才知道此人乃是一個廂軍指揮使,還帶來兩個軍頭,也不能說有多高的軍事修養,有一些軍事指揮經驗。宋朝廂軍多半是擺設,不過朝廷還是經常教閱廂軍,至少比蠻人在軍事上好得多。

慘戰繼續。

鄭朗始終無動於衷,甚至一支短矛差一點拋到他身上,讓大家嚇了一大跳,鄭朗還是面無表情,幾個武將急了,曹背嵬強行將鄭朗拉到後面,爺,你別呆在前面,你出了事,俺們都兜不起。

但鄭朗在掐著時辰。

大約七十幾里地,若是在平原地帶,不用一個小時,足以衝來。或者是南方馬,習慣在山道上行駛,一個來小時也足以趕到。可是西北馬,一旦衝刺起來,威力更大,然在這些山道上行駛卻快不起來。沒有一個時辰,休想趕到。但時間剛剛好,趕來時大約在申時初(下午四點鐘),春天到了深處,南方天氣長,離日落最少有三個多小時,足以結束戰鬥。

站在後面,靜靜地看著戰鬥場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在宋軍的反擊下,每次營地搖搖欲墜,但都堅守了下來。

打到這時候,雙方都打出火了。加上生蠻的凶悍,這些蠻人不要命地發起一次又一次的猛攻。

眼看越來越危急,鄭朗說道:「開始吧。」

第二次變臉開始。

隨著話音結束,秦師戈帶人鑽進帳蓬裡。

忽然帳蓬裡傳來一些吶喊聲:「娘的,快將我們憋死了。」

一些蠻人代表好奇地鑽進帳蓬,然而眼睛瞪大起來。所帶來大大小小神秘無比的箱子一個個打開。中小箱子裡面裝著盔甲,弓弩以及其他武器,這不稀奇的,最稀奇的是大箱子裡面鑽出一個個兵士。為了保密,在箱子裡面憋了好幾天,吃只能吃乾糧,只有在晚上偷偷放出來透一口氣。白天小便只能在箱子裡小,弄得裡面騷氣沖天。至於大便,憋著吧,必須忍到晚上借透氣的功夫解決。

苦日子熬到頭了,一個個興奮的雀躍起來,然後開始穿盔甲。

變臉結束,戰鬥才真正開始。

第六百六十五章 戰後(上)

採用的是裴行儉糧車伏兵之策,不是複製,也無法複製,僅是借鑒。對方想將自己這一行人全部殺死,鄭朗也想將對方一些手下一網打盡。因此必須放在此處決戰,又從狄青歸仁鋪一戰得到啟發,鄭朗對裴行儉糧車伏兵之策進行了一些修改。

對田瑜與周沆等文臣來說,此策不可思議,特別是對對方心理的掌控。但若遇到對手是狄青,可能會畫虎不成反類犬。不過也無妨,如鄭朗所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用它來對付這些人足矣。

之所以大費周折,同樣是對對方心理的把握。若全部人手展示出來,再加上隨行的兩百多名蠻人代表,浩浩蕩蕩一千餘人,即便做偽裝,也會讓對方產生一種啃不動的想法。此行就白來了。

故只現出四百餘兵士,少了不可以,許多車子要人推,也無法應對山道的伏擊與此時的攻擊。多了也不行,對方會產生畏懼。其他兵士必須要帶來,又不能讓對方看到,只能藏身於兩百多個大箱子裡。

未說,即便這些蠻人代表是熟蠻,有的人還與生蠻有著藕斷絲連的聯繫,怕洩露。為了保密,每天晚上將箱子抬進帳蓬,外面嚴加看守,這才讓那些蠻人代表越來越感到神秘。

真相揭開。

鄭朗仍然沒有將這幾百名兵士放出去作戰,在等,這一回等的是一百蕃騎。

戰鬥還在繼續。

看到這些士兵,隨行的蠻人突然有了勇氣,居然有部分人拿起武器,參加戰鬥。

鄭朗沒有阻止他們,實際這是一場還沒有開始就注定結果的戰爭。帶著這些蠻人過來,反而是累贅,但為了戰後,戰後的震懾,讓他們親眼目睹變臉的神奇,宋軍的強大,借他們嘴巴將這次戰爭宣揚出去,會使一些桀驁不馴的部族停下蠢蠢欲動的野心。

至於有多少人能透過表相,看到對地形的要求,以及自己身先士卒對士氣的鼓舞作用,估計恐怕沒有的。

黃小五不知道內幕,看到這群人越戰越勇敢,氣得直罵娘,拿肯定有信心拿下這群人的,但這樣一來,此戰過後,犧牲定下來很慘重,回去沒法交待。

又想不出什麼良策對付,只好拚命地大吼大叫。

就在這時,南方傳來一陣轟鳴。

黃小五先是一愣神,過了一會,想到碼頭上那一百蕃騎,心中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對一名手下說道:「去南邊山道上看一看。」

此人離開。

僅是一會兒,便從前面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黃小五頭髮都豎了起來,他僅是一個走狗,在虔州有家有小,可不敢公開地與朝廷對抗。要不要逃,心中猶豫不決之時,轟鳴聲大了。正在交戰的雙方一起停下,狐疑地看著南方。

黃小五意識到不妙,準備開溜。

來不及了,一百蕃騎如同滾雷一般撲了過來。

看到鄭肅二人率蕃騎到來,鄭朗手中旗子再次一揮。全副武裝的宋軍從帳蓬裡殺出,將正在廝殺的宋軍換了下去,有人搬來勁弩,一支支弩支向閃電一樣射出。

替換下去的宋軍也進了帳蓬披掛盔甲,剛才近一個時辰的血戰,打得太辛苦了,許多兵士因為沒有穿盔甲,中箭或者中矛倒了下去。

黃小五眼睛快要黑了。

直到此時,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進了圈套。為什麼這些人要選擇在此地,因為地形開闊,而自己傻呼呼的不知道,居然修建一道柵欄將對方營地包圍,又傻呼呼地將所有人集中在空地中央。從這裡,逃向密林最少有近兩里路遠,人能跑過這些高大的戰馬嗎?這兩里地就成了一個不歸地。

突然他尖厲的大叫著:「兄弟們,想要活命,殺到營地裡,讓敵人的馬跑不起來。」

誰聽他的?全亂了套,有的往後逃,有的往前衝。還有的人不要命,繼續向營地發起進攻。可這一回情況不同,宋軍所穿的皆是步人甲,還是最精良的步人甲,全身上下,那怕連臉面都在面甲包裹之中,只留著嘴巴與鼻子、眼睛在外面。弓箭射程遠,或者弓弦拉不到位,箭根本穿不進盔甲。短矛亦是如此。進去換盔甲的士兵有動作快的,已經出了帳蓬,重新加入戰鬥。

鄭肅與鄭黠沒有衝進戰鬥圈,各自率領一百蕃騎在外圍游戈,斬殺逃出來的蠻兵,將這些人逼回去。高大的西北馬在這個開闊地將速度優勢無限地發揮,直到戰鬥結束,僅只有二十幾人僥倖逃出,其他的人全部截留下來。

迅速地,戰場變成人間煉獄,然而才是開始。

當所有兵士一起將盔甲穿戴整齊,鄭朗從身後拿起一面紅旗,狠狠一揮。總攻開始。

隨著鄭肅與鄭黠二人各自分出二十騎,衝進戰場。營地裡留下幾人保護鄭朗三名官員,其他兵士也一起放下手中的弓弩,手拿著刀槍殺了出去。失去密林優勢,這些穿著單薄麻衣的蠻人什麼也不是。特別是四十鐵騎,在這個開闊地上如魚得水,加上生女真的驍勇,一個個就像是惡魔一樣。一次次的截殺踐踏,有些人嚇哭了,伏在地上動都不敢動。有的人拚命地向不遠處密林逃,又遭到六十鐵騎來回斬殺,將他們重新逼回血腥的戰場。

步兵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犧牲部分騎兵衝擊力,卻將這些蠻人生生阻在這塊土地上,不需要步兵追擊。

另一個好處就展現出來,不是手中精良的武器,而是步人甲。

沉重的步人甲穿在身上是行動的累贅,往往導致宋軍勝不能大勝,敗則會全軍覆沒。但要看,看用在什麼地方。比如現在,不負責任何追擊行動,只負責戰鬥,步人甲的保護作用被無限地放大。

特別是這些步人甲,全是鄭朗從京城帶來的,絕對沒有任何偷工減料,蠻人嚇破了膽,手發軟,刀砍在上面,只留下一道白痕,對宋兵產生不了任何傷害。即便短矛戳上去,也無法將步人甲洞穿。

相反的,幾百名宋兵就像一個個人形坦克,在兩個指使,兩名都虞候的率領下,分成四組,在蠻人中橫衝直撞,所向披靡,不是衝過去的,幾乎是一路路輾壓過去。

戰鬥規模遠不及歸仁鋪一役,那是幾萬人的大兵團作戰,可鄭朗比狄青更狠,連逃跑的機會都不給,甚至遲遲不發出讓他們投降的信號。這種血腥結果不是鄭朗喜歡的,為了讓身後這些蠻人代表看到,狠心刻意如此。

人數仍然沒有對方多,但幾百名步兵與四十名騎兵就像一把把魔鬼手中的鐮刀,在反覆地收割著敵人生命。一次又一次!漸漸地上屍體越來越多,敵人數量卻越來越少。

完全成了一場一面倒的戰鬥,虐殺,真正的虐殺。

鄭朗這才遲遲地發出一道命令,看著身後被血腥戰場嚇得兩腿憟憟,甚至有人在嘔吐的蠻人代表們說道:「你們替某喊話吧,讓他們放下武器,投降不殺。」

「喏。」一起答道。

這時鄭朗那怕讓他們吃屎,估計都沒有人敢違抗,有的人膽子小,嚇得在褲襠裡尿尿了。

全部用蠻語大聲喊起來。

效果良好,喊了幾次,敵人全部將手中武器扔掉,一起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一下。連同真正的生蠻在內,一個個讓剛才血腥的屠殺嚇怕了。

開始拿出繩索捆綁俘虜。

還有一些宋兵不服氣地在這些俘虜身上恨恨地用腳踢。

前後兩戰,導致七十一名兵士死亡,近百名兵士受了輕重不等的傷。讓將士對這些人痛恨不已。若不是鄭朗讓人喊話投降不殺,這些兵士在暴怒之下,能做出殺俘的舉動。

打掃戰場,主要是武器與一些證據,少量貴重物資,以及犧牲士兵的屍體一起放在馬背上,重傷兵士也扶上了戰馬。然後一把火將營地燒了,幾十頂帳蓬、近三百輛車子、大大小小上千個箱子、一些乾糧與行李輜重一起不要,雖說這一戰過後,循虔道上再無危脅,畢竟是在密林裡,而這群人膽大妄為,小心為妙,不值得為這些小小的物資耽擱行軍速度。地上還有許多敵人的屍體,愛來領任他們領回去,不愛來領過幾天派人過來掩埋。

做完這些事,天還沒有黑,再次準備火把,開始踏上歸程。

走在路上,鄭朗與田瑜、周沆沒有說話,田週二人/`文/是被剛才/人`/血戰震驚,鄭朗/`書/心中卻有些/屋`/壓抑,本來不需要犧牲這麼多兵士,但為了取捨,讓這些兵士不能平安回去了。這才是一個開始呢,若想要兩廣安定,還要死多少人?

天黑了下來,兵士點燃火把,有的俘虜畏懼,走得不快,立即有士兵用兵器往他們身上狠狠地敲打。鄭朗還是不阻止,若不是想要這些活口的口供,連他看到馬背上兵士的屍體,都產生殺俘這種狂暴的念頭。

還是無法快起來。天黑下來,山道崎嶇,行軍速度很慢,七十幾里的道路,從天未黑走起,一直走到第二天天亮,才筋疲力盡地走回碼頭。

鄭肅先去看了營地。

裡面還有一些物資,不能浪費。

鄭朗看著他的背影,露出滿意的笑容。

西北戰役過去很久,這些女真兵們出現三極「進化」,一部分人如他所想的那樣,開始墮落,泯然眾人矣,已經不能當成勁旅。一部分人仍然保持著原來樸實野蠻的風格,這些人還是悍卒。進化最好的僅是少數人,軍事水平提高,也學習了一些宋朝禮儀文明,產生對宋朝的忠誠度,但戰鬥力並沒有下降。後者皆能重用了,鄭肅算是後者。

鄭肅來到營門口,對哨所的十幾個兵痞子委實不大放心。出忽他意料,在營地門口看到幾名兵痞子在守值,有一個兵痞子在打磕睡,嘴角還流著哈拉子。

鄭肅低估了這些兵痞子的畏懼,知道他們是鄭朗的侍衛,那個敢馬虎。看到他們離開,撲入山道,隱隱覺得不妙。心頭有苦難言,卻不敢大意,商議後派人輪流在此將營地看守。

不是畏懼女真人,是畏懼鄭朗。

大隊人馬將哨所裡所有兵痞子一起驚動,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

這一戰收穫巨大,俘獲近八百名俘虜,斬殺九百餘人,敵人參戰人數達到一千七百餘人。老底子是真的掏出來了。鄭朗需要他們的口供,否則這些人還會有大半被擊斃。

十幾個兵痞子緊張地看著這些戰俘,有的人他們認識的,情形又是如此微妙,一個個不知如何是好。

鄭朗走過來,對江求瑟說道:「先將這些戰俘押上船吧。」

「喏。」

田瑜臉色依然很難看,昨天一幕將他嚇住了。但忽然興奮起來,說道:「鄭相公,時間還來得及。」

來的時候順水路共花了兩天時間,返回的時候卻是順水而下,速度會提高五六倍,也就是說下午便可抵達循州城,那麼如同鄭朗說的,十幾天便將這件事搞掂。

至於後續,那得慢慢來,大局卻定下來。

「鄭相公,鄭相……公。」十幾個兵痞子嘴角直抽搐,一個個跪下,狠抽自己嘴巴:「鄭相公,小的有眼無珠,請饒過我們吧。」

不提他們不乾淨的底子,鄭朗來的時候,自己有眼不識泰山,敲詐敲到當朝首相頭上。全部嚇得面如土色,全身哆嗦。

「劉以沫,也將他們帶回循州。」

「喏。」

「鄭相公,鄭相公,你高抬貴手,大人不計小人過吧。」十幾個兵痞子哀嚎起來。

鄭朗知道他們不乾淨,也不值得計較,這次案子發作,不知得挖出多少人,何必與十幾個兵痞子過不去。將他們帶回循州是有用意的,因此用了帶,而不是用抓。鄭朗也沒有解釋,讓侍衛將十幾個兵痞子強行揪到船上。

這才坐下來,寫第二份奏折。

交待了此戰前因後果,不過作戰過程寫得很簡潔,他冒充商人做誘餌的事也沒有做交待,只是說自己前去平蠻,數州豪強聞訊後,僱傭大量凶悍的手下,與當地生蠻聯手,將他們圍在山林,想要全部擊殺,被自己打敗。

這可是很要命的。

鄭朗並沒有撒謊,也不能撒謊,但漏了這個關健的事,會讓人產生很大誤會。就像詩句羌笛何須怨揚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若省略幾個字,變成羌笛怨楊柳,春度玉門關,優美不提,懂都未必懂,甚至會讓人產生不好的遐想。或者再來一個顛倒,變成風何怨楊柳,笛度玉門關,整成了一句曖昧無比,低調下流的詩句。

這一省,句句屬實,但性質變得截然不同。

鄭朗將哨所的兵士一起押走,因為他們清楚這件事,怕被某些人用重金收買,提前將真相揭露。

田瑜與周沆開始還盯著鄭朗寫字。

都是文人出身,皆喜歡書法,鄭朗寫得一手好字,站在邊上觀摩呢。過了好一會,才想起看奏折的內容。看後田瑜色變,訥訥道:「鄭相公……」

「我知道,看看這些犧牲的戰士,資忠,糜爛到這種地步,為什麼不藉機將這些害蟲一起剷除?」

兵士正在將犧牲士兵的屍體往船上抬,有的是好朋友,激戰過後,天也亮了,看到昔日戰友閉上雙目,再也不能說話,不由地伏在屍體上發出低低的抽泣聲。

田瑜與周沆全部歎了一口氣,這些人也太囂張了,既然鄭朗一心想要用霹靂手段,那就用吧。

寫好奏折,兩道奏折一道,用快馬送上京城。

省略的作用立即看到。

鄭朗也要等王鼎到來,他的職權在兩廣,福建那邊不怕,有楊紘,這是一個不怕有事,就怕沒事的主。虔州那邊鄭朗卻有些擔心,蔡襄經過幾年磨難後,銳角漸平,說不定還能從寬處理這件事。那麼這陀爛肉就撥不乾淨。

於是奏折用最快的速度遞向京城的,僅是十天不到,便送到兩府。

朝廷正在等鄭朗的消息,看到這份奏折後,兩府宰相全部大驚失色,不敢怠慢,立即將奏折交給趙禎。僅是通過一份奏折,趙禎也想不到真相,看後大怒,一下子將信狠狠地扔在地上。

循虔道上發生的特大命案,已經越出趙禎忍受底線,現在這些人居然想殺害當朝的首相,頭號治世能臣,外加兩個體量安撫使,王則也未必有這個膽量。

何謂底線!此事遠遠超出趙禎忍受的底線。

不要說一些地方上的豪強,就是曹高二家做出的事,也不能饒恕。

幾個宰相面面相覷,不敢作聲,心裡說道,捅天大案了。天高皇帝遠哪,這些人膽子大得快要登天了。

只有一個人的心思,與其他人不同,他看到了機會。

梁適看著趙禎鐵青著臉,氣得走來走去,嘴裡還罵道:「反了,反了,無法無天了。」

他是皇帝,不能罵娘,否則在暴怒之下,能罵這些人的娘。

梁適頭卻低了下去,嘴角暗中露出笑意,鄭朗這小子不錯,很給力。自己計劃又走向成功堅實的一步,就看狄青那小子在特磨道上給不給力。若是狄青再給力,自己完全能如願以償。想到這裡,他眼睛盯著龐籍背後的椅子。這一刻,感覺那張椅子的距離離他好近……

忽然聽到光噹一聲,驚訝地抬起頭,看到趙禎在狂怒之下,一下子將桌子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建黑瓷杯迅速化成一塊塊碎片,閃著陰冷的油黑光亮。

梁適正襟危坐,皇上真的動怒了,從來沒看到趙禎做過這樣失態動怒的舉動。

其他數位宰相同樣盯著這些碎片,略略失神。富弼歎了一口氣,這一下那八州的豪強們麻煩可大啦。

第六百六十六章 戰後(中)

太陽低垂,接近傍晚時分了,鄭肅小心地走進船艙,在鄭朗耳邊喊道:「鄭相公,到了。」

他成長越快,對鄭朗越發恭維,不但知道自己一身富貴繫在鄭朗身上,也看到鄭朗的智慧。平時鄭肅與鄭黠可是什麼人都不服的,但鄭朗哼一聲,二人便不敢作聲。

「到哪。」鄭朗一骨碌爬起來,上了船後,睡得很香,這幾天過得並不舒服,濃密的樹林讓他不太習慣,紮營的地方潮氣也重,到船上後人就倒下去了。

看到鄭朗來到船頭上,所有士兵一個個挺直了腰桿子。不僅是佩服鄭朗的智慧,更是佩服鄭朗的勇氣,民間有許多傳言,說西北幾戰這個相公就頂在第一線,在箭林弩雨中從不退一步。多半相信的,畢竟孤身敢深入契丹,但想不明白,人家可是宰相,皇上的心腹寵臣,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一戰過去,明白了。鄭朗沒有殺敵,可他就往身後一站,自己渾身上下充滿了勇氣。

田瑜與周沆也走出來。

周沆說道:「鄭相公,我忽然明白了。」

「季貞,明白什麼?」

「鄭相公說的戰前,戰中,與戰後。」

「說來聽聽。」

「戰前先斟酌,再謀劃,戰中靈活機變,指揮有方,戰後擴大利益。」

鄭朗大笑,幾乎笑彎了腰,宋朝好啊,可以公開談利益,放在唐朝不行,放在明朝不行,什麼利,利在民,敢與民爭利。其實是狗屁!看人家周沆就敢直接說出來。

「不行嗎?」

「中的,中的也。」鄭朗直點頭。

心中大慰,別看宋朝許多地方官場糜爛,但好官也不少,後人往往記住的人,例如歐陽修等,僅是文章寫得好。真正的好官不是出自這些文章大家。說官場糜爛,中國從古到今,再往後,只要立國四五十年後,那一朝那一代都會官場糜爛,這是中國特色。不能譏笑宋朝,相對於其他朝代,認真地分析一下,趙禎朝的官場,在中國上下五千里,算是佼佼者了。

「真說對了?」周沆這一戰啟發良多,正準備寫一篇文章,戰後感,不自信地復問一句。

「說對了,基本方向就是這樣,不能窮兵黜武,漢武帝雖然擊敗匈奴人,意義重大,卻犯了窮兵黜武的毛病,適當的時候我們要戰爭,不然國家養這麼多兵做什麼?但每次發起戰爭,要考慮它的意義。兩廣戰爭僅是輔,掃除障礙,主要還是治。你們來的時候,我打聽了你們的事跡,以前為官官風皆是不錯,所以我殷切期盼。一個好漢三個幫,讓我們共同給兩廣一個美好的明天。」鄭朗伸出手來,與周沆、田瑜擊了一掌。

後面一句讓田週二人心潮澎湃。

其實鄭朗心中起了載培之意。

兩廣面積太大了,不是太平州與杭州,想要它有起色,最少得五年時間,僅是起色,若想欣欣向榮,最少得十年時間。自己在兩廣不要說五年,有可能兩三年時間都沒有,只能規劃一個藍圖,後繼者尤為關健。看看自己離開後,能不能將兩廣托於這兩人手中。

船徐徐靠在岸邊。

鄭朗走下船,廣南東路轉運使元絛、提點刑獄鮑軻帶著循州官員已經恭候多時。

看到諸多的戰俘被推搡著,下了船,一個個目瞪口呆。

以前朝廷也取得過類似的戰例,但那用了多少兵士?又花了多長時間?此戰用了多少兵士,僅九百人,此戰用了多長時間,不足七天,用在行路的時間幾乎佔了大半。交戰的地點,還是在生蠻的核心區域。

無疑是一場奇跡。

但想想鄭朗以前的履歷,又不奇怪了,與元昊相比,這些生蠻什麼都不是。

寒暄幾句,鄭朗轉過身來,對那些蠻人代表說道:「這幾天,你們也累了,可以回去休息。順便對你們的酋長說,明天繼續開會。」

「喏。」兩百多人小心地散去。

昨天下午的戰鬥,到現在還成了他們的惡夢,剛才在船上小憩時,都被惡夢嚇醒。有的人在船上問宋兵,像這樣的蕃騎有多少人,答案讓他們更害怕,回答說蕃騎最少有五萬人,至於戰鬥力,這些禁軍在宋朝禁軍中只算中等的,而宋朝有六十萬禁軍。說得倒也不假,蕃騎有五萬人,可有多少人有這一百蕃騎的戰鬥力?戰鬥力算是中等,但在這個南方叢林中,又有多少禁兵能適應。這正是鄭朗的交待,還是為了一點,戰後。

與鄭朗奏折一樣,後面的不說,於是讓這些蠻人產生嚴重的誤解,一個個嚇壞了。

各自找到各自的主人,得將這些情況匯報,不能得罪這個宰相,太狠了,若是讓這個宰相產生惡感,隨時會有滅族之災。

這些人回去說什麼,鄭朗沒有管。

開始下令,就在城外紮營。

循州城規模不大,也沒有那麼多牢房看押犯人,鄭朗本身也不喜歡擾民,因此沒有進城。

又讓劉以沫與江求瑟請大夫過來,替傷兵醫治傷勢,犧牲的戰士準備棺木,明天隆重下葬。另外將戰俘區別開來。蠻人歸蠻人,漢人歸漢人,熟蠻歸熟蠻,此次牽連的人會有很多,得迅速審問,正好鮑軻在此,可以作為主審官。生蠻要審問他們部族的情況,熟蠻也要詢問他們部族有沒有參與,以作區別對待。漢人更重要,他們與生蠻一樣,僅是一把刀,僅少數人是窮凶極惡之輩,大多數人因為生活所逼,鋌而走險,可憐又可恨的一個群體。刀能殺人,但真正殺人的是握刀的手。通過他們,就能將這隻手挖出來。順著這根線挖下去,就能將八州這塊爛肉連根撥掉。

草草吃過晚飯,鄭朗將元絛與田瑜、周沆喊到大帳。

大帳裡點著幾個粗大的油燈。

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張地圖,是廣南東路的地圖。

地圖很大,上面標注著廣南東路的所有州縣、重要道路以及重要的山川河流,畫得很詳細。實際鄭朗對這張地圖不喜歡,畫得不標準,自己的記憶,以及從廣南東路各州縣拿來的地圖對照,再加工後繪製的。但現在製圖就沒有標準二字,連帶著自己繪製的地圖同樣不標準。

鄭朗說道:「資忠、季貞、元運使,循虔道問題算是解決了。」

三人點了一下頭。

沒有真正解決,後續的事還有很多,不過主要的解決了。馬上一一提審,幕後的人就能揪出來。這些人有家有業,還是大家大業,想逃都無法逃走,除非逃到生蠻居住區。失去家業,他們到生蠻居住區裡帶著家人做奴隸?

只要將這些人抓住,餘下的豪強地主大賈這麼長時間不打虔州鹽政主意,以後更不會打新鹽政的主意。

生蠻問題也不大,漫長的五嶺,從大武夷山南端到廣南西路的九萬大山、鳳凰山,生蠻能達到幾十萬之數,人數看似不少,但相對於這麼廣大的面積,人數並不多。這也是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決定的,一個部族想要生存,必須擁有很大的地盤。整個兩廣與福建路、江南西路、荊湖南路的南北分界線能有幾十萬生蠻,但縮小到循虔道,只有大大小小十幾個部族,不足一萬人,身強力壯的也不過兩三千人,加上一些剽悍的婦女,三四千人足矣。但這一戰,擊殺或者抓俘了一千多名最驍勇的生蠻壯士。對於這些生蠻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沒有十幾年時間是恢復不過來了。要麼沒有參與的,不參與的生蠻部族何必招惹他們?

具體的情況現在還不知道,要等鮑軻那邊的口供。

鄭朗又說道:「我們來談兩廣大的發展。」

這才是正事,三人又再次點頭。

「想要兩廣有美好的未來,必須解決瘴癘、蠻人、道路與水利。我來之前對瘴癘很關注,有的地區是可能有瘴癘,有的卻是因為百姓落後,誇大了,如傳言中的新州為大法場,英州是小法場,高州等半島諸州生人勿近,廣南西路的更嚴重,到處是殺地,大小法場。但有沒有發現一點,這些法場百姓稀少,越少就越有可能成為法場,瘴癘盛行之所。」

元絛嘴張了張,鄭朗止住了他,搖頭說道:「再比如端州,唐朝名相魏元忠貶放於此為縣尉,包拯在此政績赫然,從未聽說他們遭遇到瘴癘之事,然在傳言中,端州也是法場之一。何也?傳言使百姓望而生畏,越來越少,少了百姓居住,河谷、樹林、沼澤地帶腐積物越來越多,屍體腐爛,毒物猖行,更增加了傳說,於是惡性循環。實際只要有人活動,有良吏治理,所有瘴癘地區都可以成為人間的天堂。對瘴癘我從來沒有擔心過,擔心的卻是瘧疾。」

這才是真正要命的,除非到南美洲找到金雞納樹,得到它,用它的樹皮就可以治療瘧疾。最好的是青蒿素,青蒿到處有,但怎樣才能從青蒿提煉出青蒿素,鄭朗傻眼了。以現在的技術條件,就算格物學推廣出去,沒有兩百年三百年時間,也弄不出這玩意。甚至蒸汽機與槍炮弄出來,這個玩意都弄不出來。因此他現在對大洋那邊的大陸越來越感興趣。

就算後者,同樣鞭長莫及,鄭朗迅速略過,又說道:「然後是蠻人,我在桂州連開兩次會,又發起這場戰役,便是對付蠻人的。這個我已在著手解決。再者便是道路與水利。想要發展主要還是百姓,沒有百姓就無法發展。因此,我們先從廣南東路著手。」

元絛與田瑜點頭。

周沆有些不樂意,但沒有辦法,兩廣廣東條件確實比廣南西路條件好。只要帶動得當,以這個宰相的本領,很快就能見效。廣南西路條件太差了,縱然是聖人來,沒有很長時間,也治理不好的。

鄭朗繼續說:「道路首先是驛道,朝廷主要的驛道是自廣州起,到英州、韶州進入郴州,但是荊湖南路南邊比廣南東路更加落後,這條驛道除了傳遞情報外,用於商業價值不是很大,除非荊湖南路南邊得到全部的開發,相互才能拉動。至少對廣南東路經濟促進意義不大。要麼就是靈渠,那是廣南西路的事,以後再說。然後便是幾條私鹽道路,東邊是進入福建路汀漳地區的鹽道,這兩州也是福建路落後的地區,但有一條道路,自韓江而上,到達汀州,從汀州有一條道路到清流,自清流開始,有沙水直通閩江。然而沙水與韓江上游水流湍急,清流到汀州道路遠,又全部是山道,運輸成本高昂。除非全面浚通沙水與韓江上游,再重新修築清汀道。」

說到這裡,不由地揉腦袋。

有這個技術與條件擴充此道,福建路人口擁擠,也不缺少勞力。

問題是錢哪,這項工程若興起,不但對廣南東路發展起到重要作用,對福建路也會產生積極影響,但得多少錢帛?國庫裡看似有一些積余,若是隨自己的手花,頂多兩年就將它花光了。

呷了一口茶,讓心情平靜,說道:「花費太大了,另外還有兩條道路,循虔道與建龍道,這兩道水路發達,又是與經濟發達的江南西路相連接,水路遙遠,南直通郁水,溝連兩廣大部分地區,北連贛水,直抵長江,只要將兩條山道拓展,即可以使這兩路相連。循虔道此戰過後,虔州鹽政通商法再無阻攔了,大量廣鹽進入江南西路,也會帶動商業發展。循虔道直通,建龍道那邊沒有私鹽,再生是非也失去了意義,同樣會順利暢通。一旦修築,用錢帛並不多,意義卻很重大,不但是鹽,商業也將貫通,因此,資忠你與元運使派人查看一下,現在就可以著手興修,再計算一下,得花多少錢帛,我替你們向朝廷討要去。」

「再者,各州縣道路的通達,你們也要派官吏勘探,這段時間我本人就呆在廣南東路,各州巡視,有什麼問題直接找我。」

「巡視廣南東路所有州?」周吭驚訝地問。

「嗯,不但所有州我要去看一看,做一個瞭解。最後連同四十幾個縣城我也要盡量逐一看一看,想要吏治有政績,不做瞭解,閉門造車是辦不到的。我不是夫子,一本易經便知天下事。」

三個人皆啞然失笑。

「季貞,你也別樂,廣南西路問題更多,現在暫時不想動它,又有餘靖坐鎮,暫時會平安無事。你正好陪我一道,咱們一道積累一些經驗。再來著手廣南西路事宜。」

周沆臉立即皺得像苦瓜。說起來簡單,若是將所有州縣巡視一遭,會很辛苦的。有的地方還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法場,小法場。

鄭朗繼續說道:「道路規劃大約就是這樣,我再來說水利。說水利必須說水勢,如在太平州,從古代開始,長江向北推移,因此我去太平州時將港口設在蕪湖,而非州城。廣南東路水勢變化最大的便是郁水三角洲,幾個支流水量龐大,雖說江水多數時間清澈,泥沙量少。然而上游地區時間山洪暴發,在颱風盛行的時候,也會帶有一些泥沙自西向東而下。這些泥沙到了三角洲後,隨著地勢平坦,水流速度也逐步下降。一旦河水流速下降,泥沙便容易沉澱。我在來的時候,還刻意注意了郁水兩岸這種沉澱的演化。」

田瑜與周沆聽後先是驚訝,然後是慚愧,鄭朗順郁水到廣州,再從廣州進入龍川,到達循虔道,自己同樣一路而來的,卻根本就沒有注意。

他們也想錯了,現在對地質學根本就沒有人注意,有人記錄了地形的變化,但沒有形成規模性的學說。

眼界不同,觀察的事物也不同。

「這個泥沙帶來好處,讓三角洲平原地帶形成發育,並且每一年在逐步擴大,韓江溪的下流惡溪,再到郁水,到欽州的欽江,皆形成一些沖積平原,淤積大量肥沃土地,隨著上游百姓的耕種,對環境的破壞,泥沙流失量越大,平原擴張的速度越快。可是也有許多弊端,因為一個個沖積平原擴張,導致河道經常更改變遷,各個三角洲平原經常遭到洪水的襲擊。」

「是啊,是啊。」元絛連連點頭,又說道:「原來是這個道理,鄭相公,你不說,我真想不到。」

說完後,又在心中想,是不是要弄一本鄭朗寫的格物學過來看一看。接著又想到,不對啊,儒家各個學說中並沒有寫過這樣的學問。

鄭朗壓了壓手,說道:「元運使,莫急,聽我將話說完,但是百姓不懂,他們只知道追逐肥沃的土地,這些沖積平原土地十分肥沃,於是依河而耕而作,甚至海邊也因為土壤肥沃,也有許多百姓前來耕種。百姓越多,水災危害越大,特別是海邊。兩廣水利皆很落後,海邊許多地區都沒有築海堤。一旦有大型颱風吹來,又再次形成災害。一路南下時,我通過各種情報,又繪製了一幅地圖,對廣南東種進行一些水利規劃。」

「圖呢?」元絛驚喜地問。

若說水利,鄭朗對水利的精通,無人能及。這張地圖很有可能會是一個寶貝。

鄭朗從後面又拿出一張厚厚的卷軸,沒有打開,又在揉腦袋,歎息道:「如今有一個問題,錢哪。」

第六百六十七章 戰後(下)

「會用很多錢嗎?」元絛好奇地問道。

鄭朗開頭說了一個經費問題,不敢大清汀道,現在又歎息一個錢。元絛一直在地方輾轉,從未進入中樞,對朝廷的情況不是很瞭解。要麼邸報或者報紙,可那兩樣東西能將核心的情報洩露出來嗎?鬼才相信。

今年什麼情況,元絛不知道,但去年元旦後統計的數據卻是又上邸報又登報紙的,朝廷盈餘六千多萬緡,相當於五千多萬緡錢,而非貫,僅前年一年就盈餘近四千萬。數年西北戰役,花了一億多緡錢,國家大喊吃不消。實際攤下來,一年也不過多花了四千萬緡。

敢情他用這個對比的。但也難免,朝廷既然披露,下面的主要地方大吏多少會算一些小帳,甚至有官員想方設法向朝廷討要錢帛,來治理地方。國庫裡沒有錢就算了,有錢能不動心?只是去年儂智事件發作,這才打消某些勤政愛民官員的心思。

後面還有呢。

說運費,往往一斗糧食運到西北前線,要花上四百文錢,傳說最高峰時達到一千文。這很讓元絛這個清官弄不懂,錢是怎麼花下去的,難道運去的不是大米,而是燕窩龍肉?不然怎麼一斗要一千文。事實到前線三分之一是霉糧爛糧,即便是好糧食也摻了石子,一吃能咯崩一個門牙。或者旱路太遠了,導致運費高。真相他不想去想,也不願去想,自己在廣南東路,只想廣南東路的事。也不要一千文,也不要四百文,只要朝廷出上一百文錢,自己有能力將糧食從江淮運到兩廣任何地方,無論從內河走,或者走海路。

兩廣去年許多地區受到儂智高戧害,死在儂智高刀下的士兵與百姓達到好幾萬人。但西北戰役,那一年不死上許多兵士與百姓。兩廣動用了幾萬兵力,西北動用的兵力卻是三十萬。並且是成本高昂的禁兵,優良的武器。

要麼在荊湖南路修了一些道路,花費巨大,工程總量甚至會超過三白渠,但前面只要修好,後面就會有收益。僅從商稅上看不出來的,還有其他的連鎖收入,能彌補一些朝廷的支出費用。

無論怎麼算,朝廷持平也可以了。那近七千萬積余是用來做什麼的?

甚至銀行的分紅一直沒有動。

不好問,所以問鄭朗用多少錢。

鄭朗看著他一笑,說道:「元運使,非是你所想的那樣,去年減免頭子錢與加耗,僅此一項,朝廷就減少近千萬的收入。」

「這麼多?」

「記得那年邛州免井鹽事件?朝廷僅是減免一兩千緡鹽政收益,但一年下來,朝廷浪費了一兩萬。為何?」

周沆道:「人心太貪婪了。」

感慨萬千,比如這次循虔道之戰,那些豪強們沒有辦法生活了?實際鹽政通商法實施,他們也可以加入的,只是因為收入不如私鹽之高,於是鋌而走險。

朝廷對官員薄否?但還是有官員貪墨。原因一個字,貪!

「季貞,勿怒,要理解。」鄭朗說道,但他也在搖頭,又道:「國庫鬆了,陛下性格你們也是知道的,於是撫恤便厚了起來,又多花了錢。朝廷雖然對兩廣比較輕視,但以前僥倖也能自保而已。儂智高事發後,大部分地區糜爛。這不像西夏,僅是在邊境交戰,沒有危害到國內。一進一出,國家又要花多少錢帛?軍費,戰爭的損耗,加上道路興修的費用。三位,醇之寫信給我,說去年國家虧空了,進出失衡,差了近兩千萬,折合一千五百萬緡錢。這張圖……」鄭朗不知道該不該打開。

打開它,就是一個魔盒,有他自己的想法,也有元明清治理兩廣的經驗,變出來,僅是一個水利,廣東南路馬上就成為萬花筒,欣欣向榮,但得堆多少錢?剛剛草草估算,嚇了一大跳。

廣東,又到廣西,接著又到荊湖南路。後面還有呢,六塔河!六塔河肯定不行,是整個黃河。得堆多少錢下去,不是幾千萬緡錢,有可能是兩億三億緡錢。

若錢堆下去,整個宋朝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可到哪裡弄出這麼多錢?

手上拿著卷軸,望著帳外的夜空呆呆地出神。

河邊傳出來兩聲清脆的鴟鴣叫聲,鄭朗走了出來,來到河邊,清涼的河風吹來,吹來陣陣花香。即便才是三月,白天已經很熱了。只有在夜晚,才感到有一份涼爽。

不遠處河邊傳來低低的說話。

鄭朗細細地看過去,是幾個蕃騎不怕冷,跑到河邊游泳去了。

那只鴟鴣又開始鳴叫。

鄭朗突然想到一首詞,低聲吟道:「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好一首長短句。」田瑜讚道。但他眼中出現茫然,這首詞放在辛棄疾身上比較好理解,被人稱為沉鬱蒼涼,跳躍動盪,古今無此筆力。放在鄭朗身上,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更不知道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個河梁是指西夏,似乎沒這個典故啊。

鄭朗說道:「我老了。」

三人想踹鄭朗,你才三十幾歲都喊老了,讓我們怎麼活?

鄭朗心中還是很壓抑的。千頭萬緒的事情太多,而自己又是先行者,說嶺南多好多好,誰看到了?而且兩廣又大,不像太平州,只幾千平方公里,整個兩廣面積幾乎超過太平州面積一百倍,這攤子多大了。並且他還考慮到整個國家,外又有交趾、西夏與契丹,未來的女真,擔子之重,是外人無法想像的。

因此聽到鴟鴣聲,吟出辛棄疾這首賀新郎。

「回去吧,先給你們看看我這張地圖。」鄭朗說道。自己一個人力量終歸是小的,有金手指也不行。讓大家看一看,看有沒有什麼好辦法補充。再次回到帳蓬,將地圖打開。

實際是一張未來廣南路的水利規劃圖,下面還有相關的詳細文字說明,一目瞭然。

廣東南路若修水利,基本為分兩個灌區。一個是惡溪與郁水入海口處三角洲沖積平原地帶,這個必須以堤圍為主。就像江東圩與太湖湖田那樣,修築一個個圩田與圍田。不但可以創造大量優良的耕地,還起到防止河水氾濫,或固定河水,不讓它改道。廣東南路有部分百姓自發地這樣去做了,只是官府未怎麼管,有點亂,也沒有形成氣候。就包括海灘,許多海灘其實也是優良的耕地,可以修築海堤,既可以防止颱風帶來海洪,又可以正常地耕種。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特別是海堤,想要牢固,必須用石頭,而不是用泥巴,泥堤起不了擋海洪作用。郁水口就是後來的珠江口,想一想廣闊而漫長的珠江入海口,得修多少海堤。

況且更漫長巨大的郁水流域,僅是鄭朗在地圖上標注命名的端州水礬堤就長達兩百多里路,當然修好了好處也巨大,可以悍田七百餘頃,七萬多畝!好處多,可看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用紅線勾勒的長堤,三人一起沉默不語。

僅是沖積平原地帶。還有,北部丘陵地帶與雷州半島高亢地帶,這裡水利多是陂堤相結合,陂備旱,堤備潦。陂費用不是很大,但在這些地區備堤,想一想山洪暴發的威力,更需要堤的堅固,往往堤之勞費百倍於陂,而利害關係也更巨。陂田廣東南路也有,如三國時修建的連州龍腹陂,可以灌溉五千畝田。但是此陂十分落後,用的不是石堤,而是泥堤,每隔幾年便遭到山洪侵害。因此鄭朗全部改成石陂,而且陂田遍及許多地區。

並且又根據唐朝發明的大翻車,鄭朗將它翻出來,利用激水沖擊,使之自己轉動,每次轉動,翻車上的竹筒便將水帶向高處,在高處再建渠引水,許多坡田便可以種植,這叫車坡田。

田瑜喃喃說道:「鄭相公,難怪你說有一百萬頃田,若像這樣開耕,兩廣豈止是一百萬頃。」

元絛歎息道:「好是好,得用多少錢帛,又從哪裡得到這麼多勞力興修?」

別看廣南東路人口比廣南西路密集,實際與中原相比,還是人煙稀少的地方。除了廣州外,其他各州皆沒有多少百姓。

「勞力不缺。」鄭朗說道。

「哪裡來?」元絛狐疑地問。

「福建路!兩廣面積是福建路的四倍有餘,然而兩廣僅有七八十萬戶,福建路卻逼近一百萬戶,還沒有江南西路多,江南西路戶數快接近一百五十萬戶,可面積更大,還有許多平原地帶。然而福建九成以上是山區,密度卻與江南西路相當,次於兩浙,但比江東、兩京與兩淮與河北路人口還要密集。以全國最貧瘠惡劣的環境,養活了是兩廣六七倍密度的人口,你說這樣環境下,如果給他們一線生機,再提供足夠的保障,又是南方人,不怕炎熱,會不會有更多的佃戶向廣南東路湧來?」鄭朗說這句話時心頭很沉重的。

惡劣的地形,稠密的人口數量,導致福建路百姓湧向海外最多的,平安監開拓了一些小型殖民地,居然都開始有福建路百姓帶著簡易的行李,前去討生活。逼的。

然後逼著福建路百姓行商,走海。還有,當倭寇……

田瑜眼睛亮了起來,問:「鄭相公,能不能詳細地說一說。」

「這張地圖僅是我通過中書的資料奏報,一些密探打聽到的消息,以及諸州官員呈上來的地圖與資料,進行標注的。想要制訂,我還得必須親自下去看一看,諸位也要思考,大家相互的補漏拾遺。真正動工之時,必須到冬天,瘴癘減輕,而且蚊蟲也少了,不會產生大規模的瘧疾。在這段時間內,我會使一些手段,讓蠻人安撫。並且到了秋後,我帶來的農民種植成功,也讓這些蠻人看到信心與希望,會主動與我們配合。順便擴建打通各條道路,使交通比以前更發達。然後自夏天開始,動援福建路的百姓,提供費用,讓他們派代表過來親自察看,另外我還有些小計劃,讓他們不對蠻人產生畏懼感。再提供他們遷移的幫助,至於修建堤圍的勞力,就由他們出,勞力換取他們未收穫之前所需的糧食布帛物資。堤圍修成之後,免費為他們提供耕地。必然會有大量福建路百姓南下,勞力問題足以解決。」

勞力是解決了,實際是用工代賑的強化版。

願意前來的百姓皆是苦哈哈,日子過不下去的貧困百姓,一個遷移,什麼也沒有了。想要他們願意遷移,遷移後又要活下去,朝廷必須提供幫助。築堤圍必須要勞力。兩者同時進行,築堤圍的勞力解決,又能提供遷移百姓一年生活的物資。兩完其美。

但是……

但是修建水利還得需要錢帛,一個子都少不了。

「能不能分幾年,十幾年進行?」元絛問道。一下子推出這麼多工程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分期進行,就沒有了財政壓力。

「肯定要量力而行,不然那來那麼多錢帛?我估算了一下,這麼多工程若能實施,最少得花費五千萬緡錢以上。若加上廣南西路,一億緡錢都不夠用。」

「這麼多?」

「資忠,是多,但兩廣一年可以有三季收成,就連養蠶,在北方一年僅有兩到三次蠶期,長江四五次,而兩廣會達到六七次,七八次!雖然南方蠶絲不及北方,可勝在量大了四倍。一旦全部開發,可以養活多少百姓,最少會達到六七百萬戶,而不是現在的七十幾萬戶。就算朝廷輕徭薄斂,農稅、商稅與專營、各種作監,也能為朝廷帶來兩千多萬緡收益。幾千萬百姓有了活路,有了出路。相比於這個回報,一億緡錢多乎?」

可三人皆是苦笑,前景似乎很美妙,關健上哪兒拿出這麼大一批款子。

鄭朗繼續說道:「為什麼我說這些年泥沙流失量大,乃是刀耕火種,破壞植被導致的結果。一旦正式開發,甚至有了商人來到兩廣,此刻就在循州城中等我明天與他們協商,破壞起來,比刀耕火種更嚴重。泥沙流失量會增加數倍,下游河水氾濫,以及改道事件同樣會增加數倍。中上游可以慢慢來,但下游沖積平原地區,必須有一個大模樣,這些地區收益也比陂田與坡田更快。就是一個大模樣,又得花費多少?再者,現在蠻人對地不重視,只要官員調控得當,不會為地產生多少糾紛,一旦看到地之利後,許多蠻人在朝廷優待下,不知天高地厚,會產生無數的矛盾與衝突,往往使移民不能安頓,嚴重的都會妨礙水利工程施工。所以工程越上馬得早,就越好。」

鄭朗說到這裡,又開始揉腦袋。

在京城就在著手謀劃,到桂州後又在著手謀劃,直到循虔道,這張草圖才標注齊全,循虔道戰鬥結束,剛才自己將地圖拿出來,仔細地默算費用,結果無語了。

「有些難辦了。」元絛同樣一愁莫展。

一旦成功,鄭朗不在乎政績,他可在乎政績的。美妙的前景固然誘人,可拿不出錢帛,等於是一場空。

「辦法倒是有辦法的,真不行,可以動用銀行的利潤……」鄭朗歎了一口氣。那個是留作銀行擴大規模的本錢,一動用,後面還有荊湖南路,夔峽四路,六塔河,又不知道那一年才能擴大銀行規模。這個同樣重要,銀行規模的擴大,不但可以盈利,還利於國家商業的發展。一時之間,輕重無從選擇。沉默一會兒過後,鄭朗又說道:「請你們來,一是商議,二是看,這是閉門造車的產物,想要動工,必須進行大規模的補充,我一人沒有這個本事,需要你們帶著官吏配合。第二個便是擇取,那些工程必須先動工,那些工程往後挪。不能從本身的經濟與回報來考慮,還要考慮它對地方的影響。若能對地方經濟,或者政治產生良好的影響,即便收益低,也必須盡早動工。這樣吧,今天到此結束,我與季貞一道下去轉一轉,你們也要派官吏查看安排,在六月底,我們必須將這件事定落下來。」

元絛苦笑道:「鄭相公,時間還是太緊,缺少得力的臣僚,這麼短時間,又是這麼大規模的水利,還有道路,恐怕我們力量跟不上。」

鄭朗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說道:「我來寫一份奏折,讓朝廷將蔡挺與楊察調來協助,他們在江東呆過,有過築圩田的經驗。要麼,我再請示皇上將程師孟調來,此人不但對水利精通,更是一位良吏。再加上資忠,大約能解決問題。」

三人聽到程師孟名字大喜,別的不說,僅是治理漳水,便能看到此人對水利的善長。

遠處還隱隱傳來慘叫聲,鮑軻直皺眉頭,這群兵崽子太狠了,為逼口供,什麼刑法都用出來,與朝廷制度根本不符。但看到這些兵士咬牙切齒的樣子,鮑軻同樣感到有些害怕,不敢阻止。也有一門好處,許多人在嚴刑逼問之下,一五一十地招供。看到審訊順利,鮑軻索性假裝沒有看到,逃了出來,蹲牆角了,小子們,給你們問去,俺不知道你們是用什麼方法問出來的。

但四人會談結束。

實際這夜會談,才是鄭朗來兩廣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規劃。

第二天開會。

戰前,戰中,戰後,實際從戰前鄭朗就在為戰後謀劃。很有效果,隨行來的商人,還有跟後趕到兩廣的商人,一個個用仰慕的眼神看著鄭朗。可那些蠻人酋首們,看鄭朗眼神終於產生畏懼。

為了表功,這些代表回去後又進行了一些誇大之詞,但這些酋首們不知道,認為他們派出來的子弟親眼所見,不會是假的,這一來,心中更感到僥倖與後怕。

鄭朗讓大家席地坐下來,依然不在城中舉行,而在城外。許多百姓也聞訊趕來圍觀,讓士兵將百姓隔開。鄭朗手揮了揮,曹背嵬會意,跑到後面開始吩咐手下。

乃是一個小型氣艇,是鄭朗畫了圖紙,讓元絛這幾天搶做出來的,又讓他帶到循州。遠沒有在貝州的那個大,僅能載三四人而己。不過也夠了,一會兒氣艇加熱,慢悠悠地飄起來,正好風也不大,於是放開繩索,讓兵士駕駛著氣艇在空中自由滑行,並且放下一根綢帶,上書六個大字,我們是一家人。

南方百姓第一次看到這種物事,特別是崇仰各種鬼神的蠻人,一個個嚇得伏在地上。

還有一些蠻人色變。

無他,有了這個東西飄在空中,自己的山寨再無地形之險。再加上這個宰相神出鬼沒的用兵本事,想要對付自己,太簡單了。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兩廣無數蠻族,往往一個村寨一個部族,沒有好幾萬,也有五六千,不可能一一請過來慢慢談心的,但能請來的,最少是幾百戶以上的大族,有的手中有幾千戶百姓,在各地區裡皆有著很高的威信與號召力。他們臣服,能帶動一大批部族臣服。只要這些部族能歸心,一切就好辦。僅是用賣安的辦法,漸漸失效,必須增加一些震懾手段。

這便是戰後要做的事。

看到效果,鄭朗微微一笑,說道:「諸位,你們是蠻人,又有人劃分為夷人、獠人、峒人,但某不喜歡。因為我們是一家人,皆是宋人,皆是兄弟,若分得那麼清楚,會傷感情的。」

又指了指那個綵帶上的字,說道:「今天會談之前,我說第一句話便是自此以後,我們是一家人了,再無蠻漢之分。」

多暖人心的一句話!

又是在一場讓人聞風喪膽的血腥戰役之後,許多蠻人代表聽後,捶胸頓足,哇哇大叫,有的號淘大哭,向鄭朗表達對宋朝的忠心。

田瑜與周沆站在邊上觀摩學習。

但也是發自鄭朗內心的話,何必要分得那麼清楚,民族越多,麻煩越多,現在只有兩種說法,蠻人,蕃人,到後來卻是……擺手讓大家安靜,鄭朗又說道:「在說正事之前,我先說一件事。這是一份名單與地圖、資料,昨天晚上審訊得來的,循虔道兇案一共有八個部族參與,有的部族壯年盡數而出,如今他們或斃或俘。但這些部族還有一些人,可力量遠不如從前。他們皆參與了謀反,這些部族就交給你們了。不過有一點,某不管你們如何處理他們的財產,不准以百姓做奴隸,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除此之外,他們的人,他們的財產,任由你們處理。並且每滅一族,某還會給你們一些輕重不等豐厚的賞賜。」

有十幾個酋首聽後蠢蠢欲動。他們與這些生蠻地界接近,對這些生蠻所居住的地方比較瞭解。都窮啊,沒有壯年勞力,這些生蠻同樣變成待宰的羔羊,況且還有賞賜呢,一個個心裡面立即打起小九九。

田瑜卻低低地歎息,這是要滅族啊。

但又想到鄭朗的戰後,這同樣是戰後,血仇結下,再無挽回的餘地,不滅族,等過了幾年,新的男子長大成人,就會嚴重威脅循虔道的安全。可是進入深山老林作戰,非是宋軍所長,犧牲也會很慘重,正好交給這些蠻族。經過後續的戰事,反會使這些蠻族更加捆綁在宋朝的戰車上。

喃喃道:「戰後啊。」

僅兩個字,包羅著多大的學問!

第六百六十八章 快樂

鄭朗沒有結束,徐徐說道:「你們來自兩廣各地,祭祀與盟誓也有各種形式,有許多部族喜歡殺人為祭為盟,這個某不喜。上天有浩生之德,它會不會喜歡我們獻出自己親人與族人的生命,來祈求自己的幸福這種自私自利的行為。」

沒有多說,當地神靈太多了,各族有各族的鬼神,迷信方式,生活習慣,若強行改正,麻煩多多。包括奴隸制與這個殺人為祭,雖惡,暫時無法更改。只能一點一滴地教導,讓他們主動去掉這些壞習慣。

略過,又說道:「上天也要看到我們的犧牲,在此某用一種血祭與大家一起盟會,發下誓言,蠻漢一家,忠於大宋,永不背叛。」

說著,讓士兵取來一鼎大酒樽,往裡面倒滿了酒,然後取出刀來,在手腕上割下一道口子,讓血滴入酒樽中,這就是西夏人與吐蕃人的血祭,南方少數部族也喜歡用這種方式進行盟誓,制訂條約。

「嗚!」

這些部族的酋首們再次狂叫起來。

鄭朗舉起還在流血的手腕說道:「讓我們共同開創一個美好的明天。」

隨著他這個動作,氣艇上又放下兩個布條,第一個布條是明天更美好,第二個布條是吾皇萬歲,大宋萬歲。後面倒也不是防止朝中言臣囉嗦,僅是一部分,主要是讓這些蠻族產生家國觀念。不要多,得像幽州的漢人那樣,在宋朝向幽州發起進攻之時,能拿起武器反抗。

「嗚!」

再次哇哇地大叫,許多酋首一起跑到酒樽前,割手腕子,有的人還袒胸露腹,用刀在胸口劃口子,讓胸口的血滴入酒中。鄭朗看到這個動作,額頭冒冷汗,可別太不激動了,刀子一旦劃深了,救都來不及。

讓大夫抹高度酒,裹傷口止血。

但場面很感動人,許多商人也來到循州,不過在廣州控制起來,隨元絛鮑軻來的,他們也一起跑到酒樽前湊熱鬧。心中高興了,想經經營兩廣,獲得利益,有許多頭痛的事,瘴癘,道路,惡劣炎熱的環境,還有就是蠻人。

鄭相公這樣一做,蠻人收心了,去掉一個最重要的弊端。相信其他困難,鄭相公也能一一克服,兩廣一定會有一個美妙的前景。自己就會得利。

這才與蠻人商議以後的事宜。

到下午,又當著蠻人的面與商人會談。

鄭朗態度很模糊,只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想要經營甘蔗、茶葉、桑麻、果樹等種植業,必須聽從朝廷安排,不得濫耕濫伐。這一條很重要,不然胡亂開發,不但對水利規劃不利,還有可能與蠻人產生一些不必要的糾紛。至於若行商,或者經營作坊者,沒有什麼限制,大肆鼓勵,甚至以後還會實施一些輕徭薄斂的政策,給大家種種互惠互利。

第二隱約含糊地說了一件事,可能動用銀行產生的利潤,加上朝廷補貼,先在廣南東路投資三千五百萬緡錢,建設水利與修葺道路,明年會在廣南西路投資兩千五萬緡錢,再次建設廣西南路的水利,與修葺道路。

也是朝廷拿出最大限度的錢帛。去年五月份,朝廷分紅不過一千五萬緡錢,到了明年秋後,頂多是四千萬緡錢,想要湊集這個數字,朝廷還要拿出兩千多萬緡錢。

若按照鄭朗昨天晚上拿出的計劃,水利加上道路,有可能還要翻一番。

這是不可能的,只能說是一個大模樣。

也不可能得到這麼多人口,鄭朗的計劃是沖養活三四千萬百姓去的,而兩廣也不過接近四百萬人,無論從各種遷移,能遷來二十萬戶就封頂了。沒有這些人口,就不必要這麼多水利。水利建設好後,還要維修的,沒有人口,如何維修?這樣一算,六千萬足矣。有了六千萬緡錢,兩廣正常發展下去,前景會變得十分美妙。至於鄭朗的那些計劃如何取捨,那些該上,那些不該上,是這幾個月考察的責任。

這個數字放出後,所有人一起聽呆了。

六千萬緡錢,是什麼樣的概念?唐朝平均起來,三年半的全國稅務收入總和,攤到兩廣百姓身上,一人能攤到十五緡錢,用來買牛,能買兩千萬頭牛,江東豐年去江東買米,能買一億五千萬石大米。

這個錢砸下去,兩廣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

全部慶幸自己來對了。

不但商人,那些蠻人也聽呆了。他們都算不過來,六千萬緡錢是什麼樣的概念,大約化為銅錢,能將兩廣鋪滿了吧。看來這次朝廷是開始真正對南方重視了。

有了這個前提,接下來兩天會議氣氛更濃厚。

實際還是鄭朗第一次開會與蠻人說的話,商人的安排,也大約是鄭朗對沒移氏說的那些安排,並沒有做什麼變動。但此一時,彼一時,這次會議更熱烈。可是沒有循虔道一戰,效果又是兩樣的。

但每一天夜晚來臨,一道道命令發出,至少直接參與循虔道兩次謀殺大案的豪強與商人,全部拘捕,不能跨界,分成三處地點,江南西路與福建路,廣南東路。實際還是八州的豪強與商人,福建路最少,牽涉不大,大部分是虔州與廣南東路的,廣南東路的犯人抓捕起來,送到循州來審問。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藍天。

會議結束,所有參與的人全部興高采烈的散去,至於地處循州的一些蠻族部落如何對付那些生蠻人,鄭朗不管了,只戒告一句,只能對付那八個參與的生蠻部族,不能牽連其他部族。

夕陽西下,鄭朗準備召集蕃騎。

得換馬。

天氣越來越熱,人要防止瘧疾,馬也要防止。北馬在南方沒抵抗力,循虔道與歸仁鋪一戰是特例,不能普遍的複製,想要行動快,還得用南馬。鄭朗忽然想到康熙平吳三桂時用的就是川馬。

來到營地,聽到鄭肅與鄭黠在爭吵,看到鄭朗來了,兩人自動閉上嘴巴。鄭朗笑了笑,對這兩個忠心耿耿的女真人,鄭朗不排斥,人家都將自己當作宋人,當作自己心腹,自己何必用漢與女真人來區別?至少這點包容心要有的。問道:「你們在爭論什麼?」

「鄭相公,李績與李靖誰厲害?」

「你們說呢?」

「我說李靖厲害。」鄭肅說道。

「我說李績厲害。」鄭黠說道。

「為什麼不說唐太宗?」

「唐太宗?」

「嗯,唐初名將輩出,真要區別,李靖為首,此人乃是千古罕有的良將,與之能相比的,僅有一人,韓信!」

「孫子、吳起也不行?」田瑜站在邊上好奇地說。

「不知道,至少孫子吳起沒有打過特大型戰役,即便孫子征楚,主帥是吳子胥,而非孫子。」

「那麼衛青與霍去病呢?」周沆問道。

「也不能相比,那時漢朝經過文景之治,國力強大到了極點。唐初危機重重,百姓凋零,漢初群雄並起,形勢遠比衛霍二人更惡劣。這時建功立業才為真英雄。」

「那麼陳慶之呢?」元絛也好奇地問。

「那個妖人哪。」鄭朗笑了笑,道:「是厲害,不過他未完成大一統,也沒有藉機整合元顥的軍隊,給予爾朱榮毀滅性的打擊,故也不及李靖與韓信。但沒有可比性,實際這幾人都差不多。究竟誰高誰低,天知道呢。我只能從他們軍事能力與對國家貢獻來區分。」

「為什麼說李世民?」鄭肅問。

「實際唐初湧現出許多名帥,起初之時,李靖為首,接著就到了唐太宗,接下來才能到李績。但也不好相比,李績屬於成長型人物,起初他的軍事能力不及李道宗,劉黑闥等人,但他不斷學習進步,到了晚年,軍事指揮能力可能還在唐太宗之上。」

「唐太宗是不是千古一帝?」鄭肅問。

「中的也,他不但是千古一帝,還是一個舉世無雙的英明之主。」

「聰明的皇帝?」

「這個不大好說了,唐太宗貴在虛心納諫,若論聰明未必是他最聰明,最聰明的皇帝在我心中,不是唐太宗,而是隋煬帝。」

「怎麼是他?」所有人一起驚呼起來。

「是他,若論文武才,唐太宗與他差得太遠。可惜了,本來是一個不錯的君主,然而隋文帝用了草原狼王之策培養帝王接班人,在隋文大帝智慧與心機打壓下,隋煬帝想要做皇帝,不得不對自己進行周密違心的偽裝,十幾年下來,逆反心理越來越重,人格分裂,於是一個本來應不錯的皇帝得了失心瘋,成了千古暴君。」

「狼王之策?」元絛好奇地問。

「是啊,草原上狼王的產生是經過血腥廝殺,最強壯的狼才成為狼王。隋文帝有數子,不能小看了隋文帝,這也是一個了不起的皇帝。唐太宗以文皇帝自居,一是示意馬上得天下,馬下治天下,以文治國。二是向隋文帝致敬。不能因為隋朝朝代短暫,就忽視了隋文帝的文治武功。一個讓唐太宗都敬重的皇帝,誰還能看不起?但隋文帝越有本領,隋煬帝就越壓制得厲害。狼王之策未得功,反而培養了一頭殘暴的狼。」

「以和為貴,這種殘忍的政策如何能得功呢?」田瑜歎息道。

「也未必,若是心志堅定的皇儲,會得功。但確實大多數時候,這種政策不大好。就如教育子女一樣,棍棒政策未必能成功的,適當時候給予一些鼓勵,反而能培養子女的積極性與信心。可有的人卻能成功,例如章獻太后對於吾皇的培養,雖沒有其他皇儲進行殘忍的競爭,然吾皇心性堅定,在章獻太后的培養下,吾皇終於成為千古第一仁明之君。」

田瑜三人笑了笑,他們可不敢說出這句話,不過劉娥太厲害了,在劉娥壓制下,趙禎青少年同樣過著暗無天日的時光,甚至都在皇宮放火逼宮。

「仁明、英明?」元絛好奇地問。

「有所區別的,陛下仁有餘,英不足。英往往帶著殺氣,陛下因為仁慈到了極點,殺氣不重。對於陛下治下的臣民來說,當朝當代是很幸福的,但因為殺氣不重,許多弊端陛下不想去解決,畢竟大多數弊端想要剷除,必須用霹靂的手段,例如虔州鹽政改革。用心雖苦,百姓雖會無為而治,可往往為後人留下一個積重難返的國家。固我說唐太宗是千古一帝,陛下也是千古難有的好皇帝,然還不及唐太宗。」

田瑜與元絛、周沆細細地從心裡面分析,過了好一會兒說道:「中的,中的之評。」

鄭肅好奇地問:「那麼隋煬帝乃是最聰明的人?」

「也不是,最聰明的人應當是一些謀臣。」

「誰?張良、王猛、諸葛亮、賈詡?」元絛也好奇地問了一句。

「不是他們,應當是賈充。」

「賈充?」田瑜與周沆不相信地叫道。

「在我心中正是他,我說的聰明不僅是他和諸葛誕談論禪讓、指使殺害曹髦,數代更替,皆以富貴保身,而是指另一件。晉武帝一統天下,志吞八荒,不可謂不智也。但在賈充的操作下,讓一個癡呆的晉惠帝為太子,並且成功坐上皇帝的寶座,又讓自己醜陋無比的女兒賈南風為皇后,壓制得晉惠帝暗無天日,這是何等的手段,遠比阿慶之七千兵士橫掃北方更為神奇。」

雖然對賈充這個人,田元週三人都反感到了極點,可細細一想,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很了不起。

鄭朗又說道:「但做人做到這種地步,未必會快樂。快樂的是諸葛亮,是范希文。他們未必才智當世第一,也許論才智,諸葛亮還不及賈詡,也許他們過得很累,諸葛亮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活活累死。范希文一生家中很少食肉,憂國憂民,飄泊顛離一生,居無安所。以致到了晚年,一身疾病。但是他們很快樂,因為做人,他們問心無愧,快樂。做為父母官,他們問心無愧,快樂。做為臣子,他們問心無愧,他們快樂!」

轟!

最後一句話如同驚雷,如同閃電,在周沆、田瑜與元絛心中劇烈的轟炸起來。

第六百六十九章 春風

田瑜盯著鄭朗說道:「鄭相公,你快樂嗎?」

「是啊,是啊,鄭相公也是他們這一類人。」鄭肅大拍馬屁。

鄭朗難得的臉一紅,說道:「不行,不行,我差得還遠啊。」

做做本職工作,自己比大多數官員好,但要自己過著象諸葛亮與范仲淹那樣苦逼的生活,自己萬萬是辦不到的。可是在田瑜與周沆、元絛心中,鄭朗同樣達到這樣的高度。鄭朗的智慧,盡職盡責,德操,無論那一樣高度,皆讓人望而生畏。

這句話終於導致范仲淹故世。

本來範仲淹一直在蘇杭二地,或者江東任職,江東兩浙的氣候,對他身體略有幫助。今天傍晚說的話傳入京城,趙禎先是大怮,換誰為君王,手下有這樣的臣子,也會感動的。至於諸位相公,心中更不是滋味,但想否認都不行,換自己去嶺南,敢不敢在春夏瘴癘橫行之時,巡視嶺南各州各縣?況且還有後面的種種事跡陸續傳來。不要說這個,換自己易位而處,能不能放棄京城的榮華富貴生活,主動請求深入南方不毛之所?敢不敢抱著必死的決心,孤身前去契丹?真的做不到。

趙禎下了一道命令,讓范仲淹以魯國公平章事身份判南京,又加官進爵了。可是范仲淹去了北方,冬天的嚴寒,身體沒有熬住,來年病重去世。

不過雖最終去世,可在死前也比史上的好,是榮去,而不是在徐州半路上淒慘的去世。

還有一個作用,這一句話傳出後,沒有一個言臣敢對鄭朗在南方所做的囉嗦半句。不能再囉嗦了,人家達到為人為父母官為臣子,問心無愧的地步,自己有什麼資格囉嗦。

最搞笑的是一件事,定遠知縣對百姓十分苛酷,怨聲載道,於是一些鄉紳糾集百姓,將這位水知縣攔住,問了一句:「水知縣,做人你快樂嗎?做為父母官,你快樂嗎?做為臣子,你快樂嗎?」

這件事傳為整個大宋的笑談,趙禎聽聞後,也是呵呵一樂,將這個知縣罷官,換了一個新知縣上任。

這句話最終與范仲淹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成為宋朝官員士大夫的道德標準,至此,鄭朗才真正與范仲淹一道成為君子心中兩大巨頭。

但後來又發生一件事,使鄭朗德操評價又不及范仲淹,只是在功績上諸人評價遠遠勝過范仲淹。可那要過很久了。

還發生一件事,聽聞鄭朗這句話後,宮中某一個正在長大的少女,傻傻的癡笑,最後做出一件勇氣無比,使趙禎哭笑不得又火跳三丈,以後的趙頊拍手高興,鄭朗聲名嚴重受損的舉動。

總之,這句話產生了很深遠的影響。

眼下幾人都不知道,發自鄭朗內心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就說了出來,鄭朗自己也未想說出這句話後會產生什麼作用。僅是說出自己對幾位皇帝、謀臣與道德君子的評價罷了,說過了也就結束了。

又問道:「還有一部分人呢?」

「他們要河裡洗澡。」鄭肅說道。

不是所有生女真人都會游泳,可是東北水資源也十分發達,特別是這些生女真從遼東臨海邊緣買來的,有許多河流,不少人會游泳。僅是部分人望水生畏。所以才有了後世傳言生女真騎兵上山下河,如覆平地,個個力能敵虎豹,一個個比老虎與豹子還要厲害,狼那不用提了,是小菜,甚至能騎著馬上樹。但那是不可能的。

鄭朗說道:「去將他們喊回來。」

「喏。」

一會兒,幾十個蕃兵,與一些正在河中游泳的宋朝兵士,一起被鄭朗集中,順便將其他兵士召集,鄭朗說道:「循州城邊上開發成熟,沒有多少瘴癘之害,天氣也不算太熱,蚊蟲不多。但自此以後,若是下河游泳,必須經過我允許。」

絕對絕對不是開玩笑。

想要在南方平安無事,必須保持嚴格的生活習慣,住類似吊腳樓的營帳,時常用鹽水洗澡,鹽水煮衣服,禁止任何跳虱產生,也禁止食用任何地方的生水,從三月起必須用蚊帳,最大限度不能讓蚊子叮咬,如有條件,營地下面還要撒上石灰,不能赤腳走路。游泳同樣是一件危險的事,別看有的活水很乾淨,天知道下面有沒有孑孓與其他的一些不好的水蟲子。一旦染上一些疾病,以現在的醫療條件,根本無法治療。

瘴氣也許沒有傳說中那麼恐怖,所謂的蠱,大半更是假的,但種種疾病,會是真正致命的因素。

第二天,巡視開始。

田瑜與元絛回去,各有各的事務。

鮑軻留下來繼續審案子,這兩件大案通天了,沒有一兩個月時間,是弄不清楚。

配合鮑軻,鄭朗將幾百兵士一起留下來,聽從鮑軻指揮調動,自己僅帶著一百蕃騎與周沆上路。然而一百匹西北馬與鄭朗的座騎一起送到廣州,臨近海濱,氣候比內陸好,瘴癘良好,若需要,又可以隨時從船運向各地,於是擱在哪裡飼養。又從廣南東路調來一百餘匹南方馬當座騎或者馱馬,但現在馬還沒有送來,先是步行。

太陽照樣升起,但從這一天起,開始與往常不同了。兩廣的春天也從這一天真正降臨……

鄭朗結束會議,要進循州城。循州一干官吏一愁莫展,不知道如何接待,按照以前的規矩,像鄭朗這樣的高官到來,最少要清道的,然後好酒好菜美妓歌舞招待。要不要這麼做?一個個商議過後,決定最好不要這麼做。

於是沒有清道,看到鄭朗帶著一百名蕃騎,這些天城中百姓不僅是在議論盟會的壯舉,對鄭朗盟會上說的話,當地老百姓很贊成的,蠻人想接近漢人的生活圈,卻遭到排斥與瞧不起,漢人對蠻人同樣畏懼。朝廷不欲多事,又不管不問,雙方產生嚴重的隔閡。最好大家是一家人。在議論,議論更多的是鄭朗以前的事跡,以及循虔道戰役一百蕃騎的勇敢。死傷多名兵士,一百蕃騎毫髮無損,勇敢的軍隊。

聽說鄭朗進城,街道兩邊所有百姓湧過來觀看,在正中間自覺地留下一條道路,兩旁擠得水洩不通。一干循州官吏看到這種情形後滿頭大汗,然後小心地看著鄭朗臉色。

看到鄭朗並沒有什麼不悅,才略略鬆了一口氣。又於一家酒樓進行「簡易」的招待,不算太奢侈,但比平常酒宴要豐盛一點。然後又看著鄭朗,人家是首相,家中又有巨大的財產,會不會反感這頓「粗鄙」的酒宴。

過於估高了鄭朗。

想讓鄭朗過著小宋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鄭朗做不來的。若是讓鄭朗過著范仲淹那種苦行僧的生活,不如殺了他吧。

就是對下面的官吏,鄭朗要求也沒有那麼嚴格,只要做得不過份,鄭朗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做得好,鄭朗會立即給予誇獎,給予他們信心與勇氣,對於「改邪歸正」的官吏,鄭朗多半也會既往不咎。這也是他任首相,東西兩府高效的原因,下屬多樂被他而用。這一點與慶歷新政種種做法正好呈現相反的格局。君子黨們中有少數人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大多數是寬於律己,嚴於律人,不要說歐陽修小宋余靖等人了,連富弼都有這個毛病。自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卻要求下屬過著范仲淹那樣苦逼的生活,各個官吏會不會民聲鼎沸?

鄭朗在中書的習慣,同樣帶到兩廣。

當然他希望看到一兩個海瑞那樣的官員,敢用青菜豆腐蘿蔔乾招待他,雖這種飯他不喜歡吃,但不介意會對這個膽大的官員重用。可惜鄭朗在兩廣呆了很長時間,一個類似的官員也沒有遇到。

對循州這樣的招待,鄭朗也滿意了。傳出去後,也形成一個標準。各州各縣都用類似的招待款待鄭朗,並且察覺到鄭朗最反感的便是清道之類的憂民活動。最後形成一個很普遍的標準,使兩廣官場風氣扭轉過來,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吃過一頓飯後,鄭朗下去轉了,看看城中百姓生活情況,商業情況。

傍晚時分,鄭朗準備結束這次巡視,一個婦女抱著孩子突然衝出來,跪在鄭朗面前。這就是沒有清道的壞處,容易讓百姓接近。

「你……」

「鄭相公,你是一個好官,請放過我家官人吧。」

「你家官人做了什麼,叫什麼名字?」

「我家官人叫藍峰。」

「峒人?」

「非,漢人。」

鄭朗忽然想起來,這次通過那些抓獲的犯人,審出許多幕後主謀,但還在繼續審,有的人沒有直接參與,然在後面出錢出力,也洗脫不了責任。甚至還有少數漳州與汀州的豪強害怕虔州新鹽政順利執行後,福建路也實施這種鹽政,陸續加入。循州就有一些人加入,其中有一犯人就叫藍峰。

婦人又說道:「妾家還有公公與婆婆,幾個孩子,鄭相公,你是好官,放過我家官人,以後再也不敢了。」

鄭朗啼笑皆非,問:「大娘子,某若放過你家官人,循虔道上兩百多條人命,那些家屬會怎麼想?這些年來,歷歷數數的殺官兵劫良戶婦人,千家萬戶遭到殃害,他們家人又怎麼想?若不是我佈置縝密,我與兩位體量安撫使,以及幾百名將士將會成為刀下冤魂,就是如此,還有七十多名兵士戰死,一百多名兵士受傷,他們又怎麼想?」

婦人抱著孩子只是哭。

鄭朗又說道:「不過你放心,參與的本官不會輕饒,但只追究相關案件責任人,沒有參與的本官也不容許牽連,更不會追究沒有參與其中的家屬,妻兒老小。這也是朝廷的制度,陛下的寬宏大量,回去吧。」

若以鄭朗初次進入仕途的性格,又差錢帛,會藉機大肆抄家滅族,但到了今天,鄭朗性格實際越變越溫和。不貪那幾個錢,省得讓其他豪強感到心中慼慼。

下句話未說出來,你有家有業,歲數不大,丈夫死了,再找一個就是。

婦人又哭泣一會,這才離開。

有許多當地豪強大戶的主人看到這一幕,心中幸慶,幸好沒有參與。別的不說,僅是那六千萬緡錢砸下來,外地商賈受益,自己是地頭蛇,而且這個相公的本事快要通天了,自己更受益。哪一塊不賺錢,為什麼要頂風而上,傻了不成。

但讓循州官員嚇了一大跳,循州看似面積廣大,實際僅能控制龍川與興寧江一帶不到三分之一的地盤,東南角與整個西北,皆不能控制。或者名義上的控制,實際羈縻,一些深山的生蠻連羈縻都談不上,只求他們不生事就謝天謝地了。地形又複雜,這些人膽子又大,鄭朗僅率一百蕃騎,現在連馬都送回廣州,若是有人動不好的心思,自己能兜得起麼?況且這一行,這個宰相與自己這些官吏談笑風生,看樣子不惡,若要按他所規劃的那樣,每一州每一縣官員皆有一筆厚厚的政績。因此,連夜吩咐所有衙役,立即趕到各個路口,進行嚴密的盤查,在不憂民的情況下,盤問每一個可疑的行人,以作警戒。

然而第二天又傳來一個讓他們嚇掉魂的事。

鄭朗出城後,直接奔向西北,前去一個蠻人大部族。

沒有像他們想的那麼嚴重,這個部族族酋參加了循州盟會,對鄭朗態度很慇勤。看到鄭朗帶著屬下來到自己寨子,這個族長更是喜出望外,帶領著整個寨子兩百多戶所有在家中的老百姓迎了出來。

遠遠的就想來一個擁抱,不過想到鄭朗顯貴的身份,停住了。

鄭朗笑了笑,主動來了一個熊抱,讓他更是大喜。當天殺豬宰雞,熱情款待,還讓族中的少女表演了歌舞。

一場隆重的晚會結束,鄭朗就在寨外搭起帳蓬休息,沒有對寨民做任何騷擾。僅是一行,便讓周邊所有寨峒一起歌頌,第二天起程時,無數村寨一起從各自山上走下來,為鄭朗送行。

也能說是手段,但就是手段,鄭朗用了心的。接著又奔向長樂、興寧二縣。順帶著看了大有鉛場、石坑鉛場、夜明銀場、羅翊錫場。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現在開礦技術落後,第一個不能很好的提煉,除了特別好的富礦外,礦藏僅能提取十之二三,多是浪費了。至於伴生礦能提煉出來的更少。所以鄭朗明明知道國內諸多礦藏所在,也遠比對海外的礦藏分佈更清楚,國家更缺少金銀銅鐵這些金屬礦藏,但不提。不開放在地下不會浪費,一開浪費必然嚴重。

其次是尋礦技術,實際到處都有礦藏,遠到太平洋深處,高到青藏高原,苦到新疆沙漠,冷到漠北。但現在尋礦技術很落後,往往能勘探到的僅是露天礦,或者淺礦,深礦皆無能為力。即便找到的,再深一點,或者因為種種原因,礦脈斷掉或少掉,做一些簡單的勘探後沒有效果,馬上放棄。於是這些礦讓後人感到很為難。

除非一點,鄭朗咬定這裡有一億噸礦,最少能開出兩千萬噸,你們才開出一百萬噸,還早呢,繼續找。那麼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下去,這才能找到接下來的礦脈,繼續開採。

奇怪的不是這個,而是找到的礦脈分佈,百分之九十分佈在邊遠地區,荊湖南路與兩廣這種羈縻地區,幾乎佔據宋朝金銀銅鐵鉛錫礦的一半之數。難道這些找礦的人與自己一樣,想將主礦留下來,以後開採,只找邊遠地區的礦脈?

產量也不高,全國銀礦所在多在六十幾個到八十幾個浮動,偶爾有新礦找出來,也有許多礦找不到礦藏了,而廢棄掉。總課稅是宋真宗時候,達到近九十萬兩。到皇祐年間,下降到二十幾萬兩。一部分因素是因為課稅嚴重,趙禎執政寬鬆,下面官吏膽大妄為,走私走掉了。但也不是全部因素,例如金產量與銅產量一直在穩定增加,特別是銅,南方銅產量是一千多萬斤,而北方銅產量只有一萬來斤,相差了一千倍。課稅下降還有另一個因素,沒有新礦發現,舊礦要麼礦脈斷掉,要麼僅剩下一些余礦,產量低。實際大多數礦還是有礦的,不過沒有找到罷了。

鄭朗看了看。

不是很好,宋朝前期皆是實現課役制,是一種變相的勞役制,也就是下命令,讓役戶每年必須完成規訂的產量,餘下的才規自己分配。當然,官吏不可能給多少「餘下」讓役戶自由分配,所以最大限度地制訂課役數量。於是治戶往往完不成任務,甚至嚴重虧空,不得不破產而逃,若是遇到隋唐演義程咬金(程咬金乃是虛構的,真實的程知節家世良好,不可能去做私鹽販子蹲大牢的)的貨色,俺一無所有了,你們這些貪官污吏,來吧,能將俺怎麼的!

針對這種情況,先是薛奎,後是梁適,在自己管轄皆做了調整,以僱傭制度代替課役制。若是沒有鄭朗,又到了包拯在三司使時,再奏用僱傭制代替課役制,趙禎為了配合包拯,下詔陝西轉運使,同州鐵治自今召人承買之,給私人鐵治以更多自由與方便。但僱傭制仍然有很多弊端,於是到王安石變法時,又確立了二八分制,朝廷出礦藏,百姓自備物料烹煉,對於所得的礦產,朝廷收取二分,餘下八分許坊戶自賣。這一制度的確立,提高了坑戶積極性,使各種金屬礦產量與宋太宗時相比較,幾乎提高了九倍。

鄭朗在中書時也採用了這項進步條例,步子沒有邁得太大,不是二八分,而是三七分,朝廷得的是三,非是二,坑戶得的是七,而非是八。已經在局部地區實施。

循州諸礦仍然是過去那種課役制。

情況真的不好,特是石坑鉛場,課役是五萬斤,實際坑戶總產量不到四萬七千斤,每年坑戶都在負債,一些坑戶破產逃亡做流民了,坑產減少,礦吏為了政績,又不敢上報,加壓於餘下的坑戶,產量更加低下,一年產量不足四萬斤了。

聽到鄭朗來了,男人下去挖礦去了,礦上只剩下一些婦人,一個個抱著孩子,手裡拿著野菜窩窩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鄭朗一顆小宅男的心軟了,眼睛有些濕潤。

那個礦吏站在邊上不敢作聲。

鄭朗沉默大半天,說道:「諸位,莫要哭了,聽某宣佈一項命令吧。自今起,兩廣一律實行三七制度。」

「什麼三七制度?」

鄭朗解釋一遍,又說道:「並且某命令廣州銀行在兩月內,必須向所有坑戶發放二十緡錢做為資本,三年內無任何利息,再著各州縣官府向所有坑戶發放十石貸糧,一年後償還,也無任何利息。」

其實實施也很麻煩的。

課役制度為什麼會失敗?主要是礦吏的貪墨,使得治礦成本提高,實行三七制度,礦吏職責僅是負責盤查礦戶所開採提煉的礦總量,沒有其他權利。礦吏所得必然下降,損害了所有礦吏收入。

因此王安石二八分制度是一次有意義的制度,但遭到更多的人反對痛恨。

鄭朗在兩廣實行三七制度,同樣會遭到這些礦吏的排斥。

不過藉著循虔道血腥戰役的餘威,能順利實行下去。

「真的嗎,真的嗎?」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年婦人雀躍地問。

「我是兩廣最高的官員,能說謊話欺騙你們?不相信,你看。」鄭朗立即吩咐侍衛拿來筆墨紙硯,寫下這道命令,又讓侍衛回去,向兩廣所有礦坊下達。

又伏在石頭上寫了一篇奏折,說明此事,這是什麼道理?坑戶一年辛辛苦苦地為國家採礦,結果一年下來,沒有收穫,反而欠下國家一大屁股債務。為何為何?

這是神馬的黃金時代!不是,是爛鐵時代!

周沆站在邊上苦笑,神馬的黃金時代是你治理下的稱呼,這樣說沒有抽別人的臉,是抽你自己的臉。不過從這方面也看到這個宰相愛民的一面。聞訊後,所有礦工從礦裡鑽出來,一個個歡呼感謝。

鄭朗卻認真的鞠了一躬說道:「我為首相四年半,執掌東西兩府,卻讓你們過著如此艱苦的生活,非是陛下之錯,陛下仁慈無雙,最希望你們能過上好日子,又對我放權治理國家,之所以如此,乃是我的過錯。如今我所做的僅是亡羊補牢,哪裡還能接受你們感謝呢。」

一路行去,一件件感人的事跡傳來,許多州縣百姓殷切期盼,太學報紙這樣寫下一段文字,宣揚陛下之仁慈光輝,挾皇祐盛世之餘澤,所過之處,萬物復甦,春風怡人……

第六百七十章 猴子(上)

鄭朗第一站自循州開始,再到梅州、潮州與惠州。再折回循州,將循虔道案件先行草結。在他心中,兩廣若要發展,必須以珠江三角洲為龍頭,帶動整個兩廣發展。一是廣州有基礎,二是有優良的港口,三是發達的水路交通,四是有人口基礎,八縣有戶近十萬,百分之九十五還是漢戶。最重要的便是離南洋近。現在看不出來,一旦兩廣人口增加,最後一條優勢將會無限地放大,使廣州能躍為與杭州一樣的怪物,能將鄂州等商業大州甩在後面。

能不能做到,就要看這兩年的投入與建設發展。廣州才是考察的最重要地點。

但不能小視潮州與惠州,梅州一州不足一萬戶,潮州卻有五萬多戶,惠州也有接近五萬戶,再加上廣州,三州幾乎佔到兩廣總戶數的四分之一還略有餘。

地理條件決定的。潮州有惡溪(韓江)三角洲,討厭的就是鱷魚多,但自從韓愈殺鱷後,百姓對這種生物不再害怕,主動殺鱷,鱷魚之害不大了。龍川水中下游一大半從惠州經過,帶來良好的灌溉種植條件。還沒有發展好,若發展得當,最少能多容納兩倍三倍以上的百姓生活。

一個縣一個縣地巡視。

不是看縣城,還深入到鄉下看農村,看礦,看鹽場,看港口,順帶著還審訊了十幾樁冤案,罷免一個知縣,處執數名小吏、一名主薄、一名縣尉。

這一看,兩廣那些不好的官員一個個心不慼慼,為保住頭頂上的烏紗帽,只好洗心革面,小心地處理政務。

實際鄭朗主要看的是地形與水利。

但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各地商人與蠻人以及他處百姓。

朝廷看到的是財政情況良好,實際帶來的遠遠不止這些。改良型免役法釋放大批中產階級,未必所有人轉換成功,有的人釋放後大肆經商破產,不少人,但也有不少人轉型成功,向一二等戶進軍。平安監與銀行更是像兩個怪物,讓許多人幾年下來,財產翻了一番。特別是平安監,已經實施十幾年,有的人財產翻了兩番,最早的那批,翻了四番五番六番的都有。許多商業大賈在產生,然而鄭朗最憎恨兼併土地,隱田隱戶,在任首相時,避免爭議,未對並田隱田動手,可不停地寫一些文章怦擊這種現象。簡單的一句話,你們的錢夠多啦,為什麼還不放過這些可憐的貧困老百姓?至少自趙祉朝起,舉國上下在著重培養氣操,那怕象歐陽修那樣的偽君子們,文章也寫得花團簇簇,說明節氣的重要。所以鄭朗文章一出,附和者很多。以至全國上下,將這些並田與隱田行為當作高利貸一樣,認為是一件很卑鄙的事。而清查壽州後,最少平安監與銀行裡的大戶人家,大多數人主動中止這種行為。可手中有錢,積累了大批錢帛,放入銀行不值,雖有利息,利息太輕了。聰明的都能看到,這個利息還沒有物價上漲得快。

又往哪裡投入呢?

有門路的擴大商業規模,作坊規模,沒有能力的,一愁莫展。

鄭朗將會在兩廣投入大手筆消息傳開後,許多商人紛紛南下,來的最多的是兩浙路商人,鄭朗在杭州所做的一切,他們感受最深,其次是江東,一個個嗅覺靈敏到了極點,紛紛南下,來尋找機會。

還有許多觀望的蠻族,循虔道血戰,循州血誓盟會,再次倒戈,一起又向循州出發,來向鄭朗表示對宋朝的忠心。

以及百姓。

福建路以百分之九十幾的山區地形,卻成就宋朝第二人口密度地區,可以想像生存環境的激烈。往往連一些地主都不敢養二胎三胎,不能養,一個兒子還能維持家業,兩個兒子一瓜分,變成中農,再一瓜分,就變成貧農,無法維持家業的優勢。但養了怎麼辦,子女溺死,掐死。王鼎來到建州後看不習慣,大家停,停,不准這樣做,太沒有人倫之心了。

可是身為父母,誰不痛苦?當真父母親一個個像蕭耨斤那樣,就是像那樣,蕭耨斤不是不愛兒子,愛的是二兒子,悲催的是遼興宗。但不這樣做,又怎麼辦呢?

聽到一些傳言後,一些百姓活不下去,一個個舉家南下,來兩廣討生活。不但福建路,江南西路也有。反正宋朝政府也不禁止百姓流動,官府對此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們自己逃的,在半路上出事與俺無關。

田瑜與元絛二人聞聽這條消息,趕忙派人去迎接安全排。這些州府官員不管不問,但這些百姓是向兩廣流逃的,出了事,兩廣官員都有責任。兩廣也在著手修建各條道路,正好需要人手。一邊著手安排流民,一邊派人向鄭朗要錢。你別巡視了,馬上就得用大批錢帛,給我們弄來。

鄭朗上書,向朝廷要錢,先給我們弄五百萬貫。

龐籍苦逼得要死,你小子不就替朝廷賺了幾個錢嗎,不將它們花掉你不甘心是麼?

回了一封信,撥款可以,銀行那筆錢俺也不管,但你得考慮朝廷的承受能力,荊湖南路那邊在花錢,狄青去了特磨道在花錢,天知道今年會不會有災害,我只能給你撥出一千萬緡錢。多了一個子也沒有。並且這一千萬緡錢立即撥給你,省得我馬上心中後悔。

鄭朗也回了一封信,龐醇之,別氣,我回到京城的時候,請你到樊樓大快朵頤。也不用急,雖前期用錢,一旦建設好了,兩廣走上軌道,一年會增加許多收入,朝廷財政情況會更加良好。甚至一年包括各項收入在內,兩億收入也不會是一個夢想。想一想兩億國家財政收入,國庫會變成什麼樣子?

龐籍又回了一封信,你別給俺畫餅,將來的事將來說,得考慮一下眼下朝廷的財政壓力。

鄭朗無語了,龐太師太精明,不吃自己畫的餅。

也不可能讓國家財政達到兩億的,雖然兩廣有著美好的前景,銀行收入也會節節攀升,但國家需要這麼錢做什麼?能正常有一個一億五六的財政收入,就足夠了。其他的,會逐步鬆弛兩稅,減輕農民的壓力。但在輕徭薄斂的情況下,國家一年財政收入還能達到一億五六,將會產生一個巨大的脫變。也能輕易地發起比慶歷初西北戰爭更大的戰役,甚至可以用錢帛直接誘使對方各部各族反水。現在還不行,王安石那樣做也不行,雖然錢斂出來,河湟之戰,交趾之戰,以及平夏戰爭,都沒有讓宋朝產生財政困難,可百姓呢,還不是從百姓身上變法斂出來的?好的是國家,苦的還是百姓。

這一切有一個最重要的前提,鄭朗在兩廣,並且說過話,在兩廣時間不會短。看也能看出來,才是廣南東路,廣南西路動都沒有動,最少也得呆上三兩年。

鄭朗的經濟能力讓商人放心,鄭朗對百姓的關懷讓百姓放心。

這才造就大批商人百姓南下。

鄭朗也沒有寫信了,知道自自己南下後,大肆揮霍,已將龐籍逼得夠緊,一千萬緡錢有可能不夠的,廣南東路這邊今年會要很多錢帛砸下去,廣南西路那邊也要投入一些錢帛。真不行,再將工程縮減一批。

第二件事便是趙禎的憤怒。

以趙禎一慣的性格,處理事務皆有些偏軟。就像宋克隆,放在那一個皇帝身上,多半被處死了,僅是一個杖刺沙門島,隨後便後悔莫及,派使追回詔書,遇大風雨未追上,在宮中後悔莫迭。

然而連鄭朗也沒有想到此次趙禎的怒火。

趙禎智慧成長,本身疑心不重,能看出鄭朗的忠心與小心。對鄭朗一點也不猜疑,甚至主動打消鄭朗的兢兢業業,讓鄭朗安心地做事。況且鄭朗這次南下,先是宋朝與吾皇,宣揚忠於宋朝,皇上仁慈,更能看出這份小心與忠心。若這樣還猜疑,讓其他大臣以後怎麼做事?難道全部做無為官員?

而且或多或少的,從青少年培養出的那份友誼,那一份若有若無的基情,在趙禎心中鄭朗實際是第一心腹大臣。當然,不能說的,否則言臣會再三的噴口水。

鄭朗的吏治能力,在趙禎心中,鄭朗是齊桓公時的管仲,劉備的諸葛亮,符堅的王猛,唐朝的房杜與姚宋,中國上下幾千年僅有的那麼幾個賢臣,宋朝是否能中興的最大保障。

再加上鄭朗奏折說得不清不楚,趙禎憤怒了。

不但在都堂發火,第三天大早朝上再次發怒。下面幾百個大臣聽著趙禎的咆哮,一個個啞口無言。不過對此事他們同樣很反感,天大地大,士大夫最大,這些人私鹽也罷了,居然敢糾眾謀害一個堂堂的宰相,以後還有誰敢去嶺南為官?這不僅觸動了趙禎底線,也觸動所有士大夫的底線。萬一自己犯事貶去了嶺南怎麼辦?自己身邊可沒有那一百蕃騎保護。居然上下一致附和趙禎,要嚴懲不怠。

這一決定非同小可。

先是依照鄭朗的建議,將程師孟與楊察、蔡挺放到嶺南,楊察為同轉運使,程師孟與蔡挺為轉運副使,協助鄭朗建設廣南東路。相對於這三名官員,實際是貶職。實際是前去鍍金的,若做得好,將是一份天大的政績。鄭朗升無可升,大不了再回去做首相,還能做什麼?這三人不同,皆沒有擔任過東西兩府相職,那怕是副相。

又調王鼎為江南西路提點刑獄,王綽為廣南西路提點刑獄副使,李道、徐程、尚同分別為虔州、汀州、循州知州。這一次,鼎鼎大名的三虎四瞪除孔宗旦壯烈犧牲外,全部集中在三路與私鹽氾濫成災的地方。

三虎三瞪到來不算,又在詔書裡清楚地寫著,所有涉案人犯必須嚴懲,任何官吏不得為其包庇求情。

以這樣嚴厲的態度來處理案子,在趙禎手中乃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可是鄭朗啼笑皆非,來一個王鼎足矣,怎麼三虎三瞪全部弄來?這些人可都是一把鋒利的刀,用得不好傷人也傷己。最妙的是朝堂上下居然難得的統一意見,對這次趙禎的做法,全部表示歡迎。

接著趙禎又將此案大肆登於報紙,載於發向各州的邸報。

倒不是氣憤私鹽販子的膽大,而是為了勇氣。文官要攏權,可某些文官表現讓人感到十分失望,往往敵人未來,就望風而逃,望風而降,甚至張海幾十人就能打開州縣的城門,讓官員舉酒端肉來請安。

懦弱如此。

鄭朗為了國家,以尊貴之身,屢屢深入險境,難道你們一個小小的知州知縣,比鄭朗更尊貴嗎?如果個個不怕死,儂智高能不能迅速打到廣州城下?層層州縣耗下去,耗也將他的人馬耗死了。

四月末,鄭朗與周沆風塵樸樸地來到循州城外。

鄭朗正值壯年,能抗得住,周沆年近五十歲了,一個來月輾轉各州各縣,身體骨吃不消,氣喘吁吁地說:「鄭相公,進了城,可得要休息幾天。」

「那是當然,我也要花幾天功夫,看看循虔道兇案。」

周沆又喘了一口粗氣問道:「鄭相公,這樣奔波你很快樂嗎?」

為國為民辦事情當然是好事,可累都快要將人累死了,至少自己未感到那一點快樂。難道自己不是好官,天地良心,自己為官還是對得起這點俸祿的。

鄭朗卻誤會了,答道:「我哪裡敢談得上快樂,范希文心地乃是潔雪,乃是白紙,潔白無瑕,但我的心地卻染上太多太多不好的物事。只能說,皇上對我信任對我恩寵,每年俸祿與補貼達到三萬多緡錢,略略對得起皇上這份信任,這份厚祿,慚愧啊慚愧,這句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周沆很萌,奶奶的,即便國家給了你厚祿,你兩次捐款就拿出十幾萬緡錢金銀,這一除,你的薪水等於少了一半,都快與我差不多了。還說慚愧,那讓我們這些官員怎麼辦,一頭撞牆而死?

這貨,難道與那些兵士一樣也練過武藝的!周沆累得不行,又讓鄭朗一句話憋得要死,於是氣得直哼哼。

鄭朗屢屢推薦范仲淹,周沆也不大服氣,對范仲淹的德操周沆不敢質疑,但對范仲淹吏治能力,周沆卻很是看不起。一個新政弄得國家烏煙瘴氣,這算什麼本事?

一行人迅速到了循州城外,城外出現新變化,接到趙禎任命後,楊綽等人飛快南下。

都是一些不怕事多,就怕事不多的主。聞聽這件大案子,一個個樂得眉開眼笑。程師孟、楊察與蔡挺還在半路上,王綽與尚同就飛快騎馬,好幾天前來到循州。

兩個主一來,事就多了。嚴刑審問,不但將今年的案子審了出來,連帶著將沉年累案一起連根往外揪。然後一道道命令下達,抓人抓得那個叫歡快,不提了。

鮑軻讓兩個主弄得整傻眼。

但皇上聖旨寫得很清楚,讓他們前來就是不怕事大,而怕事小的,無可奈何。

犯人抓得多,尚同在城中尋找了一棟民居,重新緊急修葺,當作臨時牢房,在城外雖有幾百兵士看守,尚同不放心。

聞聽此事後,鄭朗與周沆皆是皺眉頭。

鄭朗也想連根揪,但二人揪得太過份了,必將動搖數州民心。

各個官員迎了出來,鄭朗簡單寒暄幾句,便率隊進城。

剛走了一會,一個年近六十的婦人將他們一行攔住,往下一跪,哭道:「鄭相公,你是好官哪,請放過我兒吧。」

尚同恨恨地說:「鄭相公,不要理她,她家的兒子正是林中兇手之一。」

鄭朗聽了蹙眉,不過他明顯看到老婦伸出的手很不正常,略有些彎曲。

老婦說道:「鄭相公,這位知州,我兒是不懂事,犯了法,可是為我這個老婦人啊,我不如,不如……」

就要往牆上撞,讓鄭肅一把將她拽住。

「有長進了。」鄭朗誇道,不是誇鄭肅武功,而是誇他知事理。然後看著老婦人問道:「婆婆,你將話說清楚,什麼為了你?」

「鄭相公,我就是得了這個病,兒子又不懂,家中窮,要抓藥,聽了他們的話,但我兒沒有殺人哪,就去了那麼一次。還是站在後面的。」老婦人一邊哭一邊說,說得不清不楚,不過勉強能聽懂她的意思。

這件事鄭朗也很清楚,開始時所有參與的漢人兇手都沒怎麼衝鋒,這是某些人授意黃小五這樣做的,減少傷亡,以免案後撫恤重。但打到最後,黃小五一怒之下,不顧一切,派帶來的漢人也衝上來。但當時情形很混亂,兵士傷亡多中箭與長矛,死於短兵交接的人很少,天知道誰是兇徒,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

他還是說了一句,道:「婆婆,這樣吧,你隨我一道,我去衙堂,當場將你兒子的案子斷掉如何?」

「謝過鄭相公,謝過鄭相公。」老婦人連連磕頭,讓鄭朗扶了起來,又囑咐兩個侍衛將她攙扶著,來到衙堂。聽聞鄭朗判案,許多百姓湧來。一開始牽連的人不多,循州一切正常,但經過尚同與王綽之手,變了味,當然,他們用心是好的,可好過了頭,抓的人越來越多,許多百姓人心惶惶,因此聽聞鄭朗審案,一個個跑來觀看。

一會又有一個少婦抱著孩子過來,是兇犯的妻子兒子。

鄭朗略略有些不悅,之所以審理此案,乃是讓王尚二人牽連廣了,糾正一下,還有看在兇手孝心的份上,這才立即過問的。若是用老人妻子孩子來逼自己,不大歡喜的。

又看了看,少婦與孩子臉上掛著菜色,再次隱忍下來。

兇犯帶了上來,三十幾歲,身上被打得皮開肉綻,一老一少兩個婦人大哭,讓衙役帶了下去。

鄭朗問道:「堂下姓氏名誰,哪裡人氏,今年多大歲數?」

手中已經在翻看卷宗,之所以問,例行公事。

「鄭相公,小的叫徐二娃,龍川黃裡溝人氏,三十二歲。」

「為何淪為兇手?」

「小的家中貧困,大夫說小的老母得了關節什麼麻痺,什麼來著……」

「知道了,接著說。」鄭朗道,也就是類風濕,這種慢性病在這時代幾乎是無藥可醫的,路上看到那個老婦手指畸形的彎曲,明顯也到了晚期。

「是,我去抓藥,藥又貴,我買不起,他們喊我去,我,我就去了。」

若是一般人會接著問,你去做什麼的,但鄭朗在看卷宗,打苦了,什麼都倒了出來,連小時候偷雞摸狗的事都招供了,寫在卷宗上,他看到一行話,此人家中有十六畝地,立即想到一個問題:「你抓的什麼藥,這麼貴?」

有十幾畝地,這個人身強力壯,能做工,能僱人家田地種,家中生活也能勉強過得去的,而且這是慢性病,還是絕症慢性病,若生在鄭朗這樣的富貴人家,什麼人參鹿葺往上堆,那個藥費會很貴。這種貧困人家,一般大夫開的藥方都是很賤的,僅保命而已,值得淪為兇手謀財麼?

「小的也不知道,反正很貴,每次抓藥都要好幾貫錢,小的原來家中還有五六十畝地,賣了幾十畝,還不夠,他們給了小的,小的一百貫錢,小的就去了。但小的真沒有殺人,手中弓箭都沒有放一下,相公你的手下出來,小的就抱手投降了。」說著大哭起來,那一天對於這些人來說,更是一個夢魘,血流成河,屍積成山。

「五六十畝地……」鄭朗沉吟一聲,若是真有五六十畝地,家中生活條件不會太差了。想了想對尚同說道:「尚知州,你派人騎馬立即去黃裡溝問一下,看他家中原來倒底有多少地。」

然後又盯著徐二娃問道:「那張藥方可在?」

「在。」

鄭朗讓一個衙役跟徐二娃的妻子去他家拿藥方。

外面聽審的百姓覺得很稀奇,這好像與兇案無關哪,為什麼要問這個。

鄭朗閉目養神,一會兒先是藥方拿來,鄭朗看了一眼,將它遞給尚同,尚同不明其意,鄭朗說道:「我所帶來的兵士當中有幾個醫兵,你將他們喊來問一下這個藥方需要多少錢。再說一聲,整個循州城只有一家藥鋪。」

尚同忽然意會,喊來一個醫兵,遞給他藥方問:「若按這個藥方抓藥,得要多少錢?」

醫兵不知道其意,說道:「這是治麻痺的藥,不過不起效果啊,藥方開得太賤。」

鄭朗睜開眼睛說:「你就告訴尚知州得用多少錢?」

「不大好說,放在中原得要兩百多文,但嶺南藥材多,物價低,也許不足一半。」

鄭朗又問徐二娃:「你抓藥時用了多少錢?」

「一貫多,一千多文,有時多一點,有時少一點,一千三百到一千四百錢。」

尚同懂了,循州面積很大,是太平州的三倍有餘,可人口稀少,三縣人口總和才三萬來戶,不及後世的一個大鎮人口多,所以州城僅是一家藥鋪,大夫開的藥方沒錯,考慮到百姓家中的情況,又是絕症,僅開一些賤藥,讓藥人多拖一段時間,但錯在藥店了。藥店奸商訛人,逼良為盜。

嫉惡如仇,雖出家良好,專門打擊豪強大戶的尚同怒了,喝道:「去將那個藥鋪掌櫃抓來。」

「喏。」幾個衙役如狼似虎地下去,大約這個藥鋪平時名聲就不大好,連同衙役聽到抓他們都興沖沖的。

到了這時,鄭朗不關心徐二娃家中是否賣過田了,問其妻道:「若是本官關照裡正平時對你們照顧,再給予你家免稅三年時間,同時本官再給你五十兩銀子,你願不願意等候你丈夫回來,贍養你的婆婆?」

這句話意味著什麼,生機!

婦人磕頭如搗米,大聲說道:「願意,願意。」

「鄭相公,不妥,當時你為了遵守規則,不讓那些熟蠻掠奪奴隸……」尚同大聲勸阻道。

話外之音,你為了你說話算話,寧肯這些熟蠻前去屠族,都不留活口做奴隸,現在這些人參與了兇殺案,是直接的兇手,怎能法外開恩?

「尚知州,當時如此,我有兩個原因,一為鹽道永無後患,二是制訂規則,我基本都能遵守,我不能遵守的,就不會去制訂這個規則。然而法律呢?能不能做到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王子與士大夫犯法,與庶民同罪?」

「這怎麼可能?」

「那就是了,因為做不到人人在律法面前一律平等,我執法往往因事而法。比如張海與王則,張海為盜,是官府所逼,是國家苛政,是災害,活不下去才淪為盜匪,給他們機會,他們重新歸順朝廷,故我寬恕了他。陛下也屢屢有旨,若是因為飢餓活不下去,做出一些搶糧食的事,也可以寬恕,便是此理。然而王則呢,他身為國家校尉,身深國家之恩,不愁衣食用度,卻聚眾用邪教謀反,故只能誅殺,不能做任何饒恕。這便是事與事不同也。這些兇徒按法全部當為誅殺之罪,但幕後主使才是最可恨的,他又是為孝而去犯法,可以略做一些法外開恩。」

「說得好,說得好!」外面聽審的群眾一起擊掌。

「那,那……」

「尚知州,我知道你是好心,想還循州一個太平,還有你,王副使,也是如此,不過要看,幕後參與主使的人一律要抓捕,家人參與其中,同樣必須抓捕嚴懲,沒有參與,不必牽連,也便體現陛下的仁慈之德。還有,直接的兇手遠沒有那些主使的人可恨,他們僅是一把聽人擺佈的刀,若是遇到類似徐二娃這種情況,可以免去死刑,當然,活罪是避免不了的。再如往年積案,殺官殺兵、劫人婦女的直接兇手與指使人,一律得不饒過。至於私鹽,那也是朝政積留的弊政,既然新鹽政開始,也就不必追究了,以免引起動盪。」

外面嘩啦一下子,跪倒一大片百姓。

王尚二人抓得太狠了,若象鄭朗這樣處理,會有一大半犯人無罪釋放出來。還有一部分人會得以活命。

「鄭相公……」

「尚知州,就聽我的吧,天氣也熱了,聽說循州關押了一千多名犯人,這幾天我先協助你們,審理判決一批,若是確認死刑的轉到廣州,秋後判決。」忽然低聲對尚同耳邊說道:「你恨,我也恨,可是皇上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若僅處死幾十人,那怕一百來人,皇上會恩准同意的。若你判決幾百人、上千人死刑,皇上必不准,反而連帶著真正的兇手逃脫法網。」

一句話說得尚同哭笑不得。

鄭朗這才判決:「判徐二娃黠面流江南西路牢城三年。」

也算很重的宣判,不過活命是有了。

又讓侍衛拿出五十兩銀子給了這對婦人,雖不捨,都如此了,還能說什麼?倆婦人一邊感謝一邊抱著兒子痛哭,最後離開。

鄭朗開始接手案件,牽案的人太多,那邊在抓,這邊在判在放。只要判決的,多是釋放,或者打一頓再釋放,也有部分人判決流放。最多的一天,是第三天,鄭朗一共釋放判決了三百零五人。又發佈一道命令,允許五月端午節,所有案犯家人來探望。這樣一來,民心漸安。

到了五月節,一些必殺的生蠻留下來,準備秋後問斬,大部分生蠻黠面流放沙門島,刑滿後安置於延州,不要回嶺南禍害了,讓延州的蕃子對付他們去,看誰更凶。

這樣一來,牢房裡僅剩下六百餘犯人,除了新抓來的外,大多數能判死刑的,不能判死刑的,最低也是一個流放沙門島之罪。這要縝重的,看看有沒有輕判的可能性。不放也不判。

江南西路與福建路那邊同樣也狠,雖然帶起無數動盪,不過八州猖獗一時的私鹽販子與幕後主使者幾乎撥之一空,最少有一千幾百名豪強、大戶與商人牽案其中,三百餘起積案查獲。還有許多先後作案的兇手們,紛紛逃離,至於逃到什麼地方,只能慢慢海捕了。

五月十二,在鄭朗阻止下,才停下抓捕,隨後鄭朗又寫信給王鼎與楊紘、徐程、李道,讓他們將此案中結,不能再挖下去,再挖非得引起大亂子。並且在信中又含蓄地說了輕重。

將余案交給鮑軻與王綽,還要進行二審,但那要轉到廣州,正好鄭朗下一次巡視的終點站就是廣州。鄭朗這才與各地趕來的商人與蠻首們會面。正在會談之時,鄭肅從外面跑來進來稟報:「交趾派使來慰問相公。」

「哦。」鄭朗冷笑一聲,迎了出來。

一個短小精瘦的人帶著幾十名侍衛正在廳外等候,看到鄭朗諂媚地說道:「鄭相公,我乃是交趾大鴻臚李日同,見過鄭相公。」

越李朝此時也說漢語,將全國分為十道,官員分封仿佼中原制度,但以示區別,結合了漢唐宋制度,有樞密使,也有六部,也有太尉,不過這個大鴻臚大約是臨時授予的官職,便於外交。李日同又說道:「鄭相公,我祖籍也是鄭州人。」

鄭朗點點頭,別當真,李家祖籍是福建不錯,但他們又宣傳自己是唐朝李氏後裔,以示他們政權的正統性,現在這個李日同又變成了祖籍鄭州。是漢人,可都是一群忘記祖宗的漢人!

現在沒有必要招惹交趾,不符合戰略計劃。

兩人坐了下來,陸續寒暄幾句,李用同還帶來一些李德政送來的禮物。當然了,拿了余靖的兩萬緡錢,現在償還一些小禮物,也是應當的。不過人家很狡猾,俺們讓大將李宗道率兵二萬,準備水路進發,你們宋朝不接受,不能怪俺。這很讓鄭朗弄不懂,余靖這些人物在宋朝也算是頂尖的人物,吏治也不錯,一攤到外交,一個個全部變成傻子。

鄭朗神情平淡,讓侍衛將禮箱抬下。

接著寒暄,李日同忽然說道:「我聽說貴國兵士勇敢,於循虔道將生蠻打得一個個無還手之力,在下十分仰慕,正好我帶了一些侍衛過來,能否讓貴國兵士與我的侍衛比試一下,讓在下開開眼界。」

鄭朗眼睛突然閃過寒光。

難怪交趾來送禮,用心歹毒啊!冷冷道:「你們交趾想讓我的兵士出醜?」

第六百七十一章 猴子(下)

李日同只是嘿嘿一笑,說道:「鄭相,若你不敢,就算啦。」

不聽他炸人胸膛的話,單看他的外表,一臉的諂媚,還以為他在巴結鄭朗。

鄭朗想抽他的嘴巴。

很快冷靜下來,嚴格說北越一直是中國的領土,比大理管理還要嚴格,在漢唐大一統時代,大理也許是羈縻之地,然而交趾卻是直屬地盤。宋朝發起的白籐江之戰也是一次正義戰爭,至今越李朝用中國制度,有許多中國漢人,一些少數民族也多是從四川兩廣等地遷移過去的,漢語漢字都是官方的語言與文字,就是在朝中一些大臣眼中,會認為越李朝血統遠比西夏與吐蕃與中國更親近。

鄭朗卻知道後來歷史的演變。

也是他對殖民地不產興趣,讓它自由發展、自生自滅原因之一,難道這個民族真的缺少凝聚力?肯定不是的,不知道在那一個環節上出現錯誤。

但鄭朗對這群猴子真的不感興趣,也沒有當作什麼威脅,難道猴子還能危害到中國的安全不成?永遠不可能。倒是北方那群虎狼才是未來最大的對手。

是自己的想法,但猴子們不會這樣想,白籐江戰役宋朝沒有派主力軍隊,又中瘧疾,敗了,猴子認為他們成了老虎,於是多次入侵兩廣。僅是李德政時代就發生數次嚴重入侵事件,到兩廣燒殺搶掠。宋朝以前對兩廣又不重視,因此交趾越加認為宋朝十分軟弱。

至少現在他們還是這種想法。

不過自己整合蠻漢和睦,發展兩廣,傳到交趾,隱隱讓他們感到威脅,至少讓自己得逞,他們難以向北擴張。因此才有了這次蹩腳的計劃,老百姓認為神奇,多有傳言。但作為上層人士,卻會知道謀劃的作用,軍事上個人武力算什麼?於是他們藉著慰問的名義,從國內挑出最優秀的兵士,來與自己手下比拚。

這是比試,非是作戰,論單體個人武力,他們是一國的佼佼者,肯定勝過自己部下,那怕是女真人都不行。上戰場後,為什麼女真人厲害,那是凶悍不要命的精神,當真個個是虎豹。只要自己手下輸掉,循虔道戰役所帶來的威信會嚴重下降,若再使幾個計策,一些不識好歹的蠻人便會動盪不安。不比,自己主動慫了,大肆宣揚,對自己更不利。

不難解決,倒是後續的事。自己精力有限,國家財力有限,包括此次開發兩廣,海南島都不在計劃之內。多次想到交趾,多次放棄,財政也。

交趾一旦產生這種想法,這一戰大約是避免不了的。

將思路理清楚,眼中寒光收起,平靜地說道:「李日同,那你說怎麼比?」

「就按照貴國的制度,比試弓箭之術如何?」

一些蠻人也走出來,好奇地站在邊上聽,鄭朗掃視了這些蠻人,說道:「錯,你敢讓他們與我的部下比試,他們大約也是貴國的勇士、戰士。戰士是用來做什麼的?非是花拳繡腿,非是弓箭賣藝,乃是戰場上的廝殺。這樣吧,我部下雖不是我朝最強壯的戰士,而你部下有可能是你們交趾舉國挑選過來的,但我就與你比試一場。」

李日同瘦削的老臉一紅,讓鄭朗揭開了他的老底。但此人是李德政刻意挑選出來為使,臉皮很厚,乾笑一聲,又恢復正常。

鄭朗又說道:「這樣吧,你能派出多少人,我也派出多少人,絕對不會在人數上欺負你,我們來一次實戰。」

「實戰?」

「就是象戰場上那樣真刀實槍的砍殺。」

「這……」

「不會你們交趾刻意挑出來的勇士,居然害怕我手下一群普通的兵士吧?若是那樣,我不要從我們宋朝一國挑,只從兩廣軍隊裡挑,你們交趾更不會是我們宋軍的對手了。」

李日同猶豫不決,可是鄭朗身後的幾個蠻首全部大笑起來。

「弓箭可不是花拳繡腿。」李日同有些急了。

「兵士練習弓箭最終目標是為了什麼?李日同,你不要告訴我兵士練習弓箭最終目的是用來狩獵的。」

「……」

「答不出來是麼?某替你回答,最終目的是為了殺人。」

「鄭相公,我僅是想讓他們的比試比試。」

「比試什麼?既分高低,既想褻瀆我們大宋的尊嚴,這不是比試,而是戰爭!國與國之間的小型戰爭,多說無益,請你準備吧。」

李日用傻眼了,當初余靖讓梁珠為使,前去交趾搬救兵,與以前那些宋文臣一樣,一個個軟弱無能,苟且偷安,怎麼到了這個宰相手中,什麼都變了呢?

鄭朗又逼道:「怎麼啦,你們交趾處心積慮,選派了最強勇士,居然都不敢與我的屬下交戰嗎?」

「好,戰就戰,但地點必須由我來選。」

「到你們交趾作戰?」

一干蠻人再次大笑。

「不,就在循州,我選循州城外那片矮林,我們進行比試。」將交戰又改成比試,心虛了。

鄭朗盯著他,好心思啊,那片矮林鄭朗知道,就在東城門臨近河邊的地方,高大的樹木讓百姓砍伐光了,連稍粗一點灌木也讓百姓砍回去當柴禾燒了,不過給了一些細小的小叢木與棘刺更多的生長空間,反而長得十分密集。於河邊又有一些茂盛的蘆葦,面積不大,地勢卻十分複雜。至少對於自己的手下兵士來說,是一個很不好的地形。首先一百蕃騎就用不上了。不但蕃騎,即便派重裝步兵進去也會十分不利,既然此人說要比試箭術,他所帶來的屬下必個個善長弓箭,又多是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派步兵前去,自己手下還是必敗無疑。

鄭朗道:「好心思啊,好心思。」

在內斂的政策下,是貓是狗一個個想往宋朝頭上跳了。一個小小的交趾,居然猖獗如此。鄭朗冷冷一笑,說道:「不過某答應你,就在那片矮林中作戰,另外,某只要林外兩百步的空地作為作戰區域,以便騎兵便於跑動。」

李日同狐疑不解,利於騎兵跑動,往哪兒跑,往那片棘刺叢跑嗎?也看著鄭朗,最後說道:「行,就這麼定。」

「我也不佔你們便宜,你們長途跋涉而來,讓你們休息一晚上,明天上午,城外矮林作戰比試。」

李日同又狐疑地看著鄭朗,心裡想到,難道關於這個宰相種種傳言都是假的,不然怎麼托大如此,於是試探地問了一句:「那麼後天上午如何?」

「行。」

「一言為定。」李日同說完匆匆離開。

鮑軻忽然說道:「鄭相公,將他攔下,他還沒有說派多少人參加呢。」

十個人參加是十個人的安排,二十人參加是二十人安排,三十人參加是三十人安排。人數不定,計劃就不好制訂。鄭朗將鮑軻攔住,說道:「我們是主,他們是客,讓他們沾一點便宜。」

「不是便宜,還有那個矮林子……」

「不要緊,他說後天,也是看我答得爽快,懷疑那林子裡有鬼,明天會過去察看,所以說後天,順便再多打探一下我軍的情況,做到知己知彼。明天將林子讓給他們,我們先過去看一看。」

「鄭相公,有何妙策?」

「看過了再說。」

走到城外,來到林子邊,林子面積不小,三四十畝地大小,後面便是高大崔嵬的□山余峰,東邊是龍川水,南邊倒是一片開闊地,但鄭朗自己說的,僅留兩百步開闊地帶讓騎兵有衝鋒時間。可往哪裡沖,難道往那片充滿棘棘的矮林裡沖,或者往龍川水裡沖?

鄭朗進了矮林,在循州呆的時間最長,還是第一次進入這片矮林,不要騎馬進來了,就是空人進來,行走得都萬分困難。鮑軻走了幾步路,衣服便被勾破了一個口子,吸了一口氣說道:「不妙啊,鄭相公。」

越是這樣的環境,越是自幼成長在交趾的神箭手的天堂。

鄭朗撥了幾下亂樹枝,也不察看了,退了回來,笑了笑說:「這個交趾人倒是挑了一個好地方。」

「鄭相公……」

「鮑提點,你來跟我來,你官任廣東南路提點刑獄,有時候也負責抓盜,像這樣小規模區域的交戰,再所難免。大家相互交流。」

好聽的說法,實際是指導鮑軻。

「首先看問題不能看表面,要看內裡。比如說人數,他們一行過來五十幾個人,拋去雜務與文吏,兵士大約在四十人略略有餘。這個林子是如此之大,又適合他們的作戰方式,是多,還是少?」

「我明白了。」

「再說人數,你指望國與國之間,特別是交趾與西夏這種無賴的國家,說話能算話麼?今天他說二十人,到後天突然反悔說四十人,怎麼辦?我們是主,他們是客,若不同意又中了他們圈套,反而讓來循州的蠻子們認為我們怯弱。若同意,我們針對的是二十人去的安排,計劃又亂了。不如不問,反而顯得我們泱泱大度,他們卑鄙無恥。」

「倒也是這個道理。」

「而且我同意,是因為我手中有一樣東西,說不定這種東西你以後就能利用了。記住,捉盜時千萬莫入這種密林,這個林子還算好的,那些大山的密林更是危險,若是對方精明,在林中設設種種埋伏機關,當抵一萬兵。」

「那……」

「馬上你就知道我的計劃了。」說到這裡,鄭朗又低聲說了一句:「看樣子我要訓練一支軍隊。」

「什麼軍隊?」

「專門在這種密集山林裡作戰的特種兵。」不但自己對這種密林無能為力,狄青在特磨道戰術依然還是將敵人主力吸到開闊地帶,然後決戰,這才取得大捷。似乎狄青對這種密林大約也是束手無策。

來到軍營,又聽到鄭肅與鄭黠在爭吵。

鄭朗挑開簾子走進去,問道:「你們倆人又在吵什麼?」

「我們在爭項羽與薛仁貴誰更勇力過人。我說是項羽,鄭肅說是薛仁貴,鄭相公,你說他們倆人那一個才是千古第一英雄。」鄭黠道。

鮑軻瞠目結舌,這個怎麼好比?

鄭朗卻沒有認為他們在胡攪亂纏,有時候爭一爭,便是在長知識,倆人成長很快,一是學來的,二就是爭來的。和顏悅色地問:「說說理由?」

「項羽力舉千斤鼎,巨鹿之戰,三萬破三十萬,彭城之戰,三萬破六十萬,當為千古第一勇將。」

「不錯不錯,居然知道彭城之城與巨鹿之戰,有長進了。」

「不對,俺說的是勇力、武藝,不是戰功,論戰功,項羽有李靖厲害嗎,三千破十幾萬突厥軍隊,突厥軍隊豈不是比亡秦時代的軍隊更厲害?項羽可有什麼個人戰績?但是薛仁貴單槊匹馬於二十萬軍隊裡縱橫無敵,三箭定天山,項羽有這樣的個人戰功嗎?」

似乎是……

鄭朗卻問了一句:「為什麼薛仁貴沒有三箭定吐蕃?」

「是……」

「你們只講結果,有沒有分析當時的背景?高麗一戰,薛仁貴是在二十萬高麗軍隊縱橫無敵,但背後就是唐軍,只要殺出來,就會平安無事。唐軍給了他膽子,也震懾分散了高麗將士的注意力,這才取得如此神奇的一幕。三箭定天山時,薛仁貴多次建功立業,在突厥鐵勒人心中產生很高的威信,甚至種種怪誕的傳說。唐初那支強悍戰鬥力的軍隊還沒有正式衰弱,對鐵勒人有震懾力,鐵勒是各部聯軍,軍心不齊,缺少得力主帥指揮調度,薛仁貴三箭射斃鐵勒最強壯的三名勇士之後,更加讓鐵勒人將薛仁貴本人往那些傳言上印合,於是三軍潰敗。甚至導致到最後出現更不可思議的事情,薛仁貴僅將面甲摘下來,突厥幾萬將士就嚇得下馬投降。然而吐蕃論欽陵不信這個邪,足智多謀,利用唐軍將帥不和進行分化,軍隊又勝於唐軍數倍,佔有天時地利人和,薛仁貴的神話也就破滅了。當真有個人勇力能敵萬人的?真正說個人在惡劣形勢下,取得最輝煌戰績的也不是薛仁貴,而是另外一個人。」

「誰?」

「南北朝南宋開國皇帝劉裕。」

「皇帝?」

「皇帝怎麼了?有許多皇帝一身武藝,讓人難以想像。光武皇帝沒有武藝,敢率領三千人衝入四十萬王莽大軍中?南北朝開國皇帝陳霸先更是一員悍將,作戰時身先士卒,衝鋒陷陣,能說他沒有武藝與個人勇力?唐太宗箭術天下無雙,與尉遲敬德聯手,每戰兩人皆衝在最前面,勇猛無雙,讓敵人聞風喪膽。我朝太祖皇帝手中金棍橫掃八荒,氣吞六合,天下無人能敵。你們能說皇帝就沒有勇力嗎?」

「那個劉裕有什麼戰績?」

「他僅是一名小校時,遇到一千多名敵人,情急之下,撥起一棵大柳樹,以柳樹為兵器,孤身一人擊敗了一千多名敵人。」

「以柳樹為兵器啊?」鄭肅與鄭黠傻眼了,不要揮舞,撥也撥不起來。

「但他厲害的不是勇力,而是軍事才華,每戰必勝,還是大勝,也算是千古名將,不過皆沒有可比性。這些人都是千古的勇將,不在一個時代,沒有交手,很難比較。你們要學的也不能僅學勇力,現在你們是壯年,總有年老體衰之時,要學的是軍事學問,若沒有軍事指揮能力,縱然厲害如項羽,也會兵敗於烏江,厲害如薛仁貴,也會蒙羞於大非川。所以我平時讓你們多看一些兵法書籍。」

「喏。」

「今天就算啦,我來是囑咐你們,後天將會有一場小規模的戰鬥,有些安排讓你們代我去佈置一下。」

第二天交趾挑釁鄭朗的事就傳揚開了。

那個李日同果真也帶著手下跑到林中察看,上午看過了不放心,下午再次跑過去看,晚上還派了幾名侍衛守護,怕宋軍動手腳。

第三天上午鄭朗帶著宋軍出城,城外早擠滿了密密麻麻圍觀的百姓,有百姓,也有商人,還有蠻子。李日同率領手下等候多時,鄭朗迎過去問:「李日同,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現在開始吧。」李日同胸有成竹地說。

「現在認輸還來得及。」

「鄭相公,未必吧。」李日同皮笑肉不笑地說。

「那你準備用多少人出戰?」

「四十人。」

鄭朗與鮑軻相視一笑,早在鄭朗預料當中,然後道:「好,那就四十人。」

他話音剛了,李日同已經揮手,他四十名手下飛快地跑到林中,搶位置去了。

「太無恥了。」有的蠻子都看不下去,罵道。

鄭朗也是一樂,怎麼辦呢?中國四周無恥的國家太多,也不差小越這一個國家。好鄰居啊,都是好鄰居。鄭朗也做了一個手勢,幾十名兵士推來一部大車子,從車上拉下來一根很長的繩索,以及一些竹竿,先將竹竿釘於地面,用繩子拉成一個圍圈,將那個矮林以及矮林前兩百步開闊地籠罩其中。鄭朗說道:「李日同,就以這個圈子為準,如何?」

李日同目測了一下,說道:「好。」

絕對的公平,自己挑都挑不出任何刺。

鄭朗手一揮,鄭肅與鄭黠帶著三十八名手下進入圈子,但其中有兩名步兵,並且沒有著任何盔甲。蕃騎著甲了,可都是輕甲。鄭朗說道:「諸位,這一戰你們乃是為國而戰,只准勝不准敗,知道嗎?」

「知道,殺死這些小猴子。」鄭肅大聲喊道。

這時交趾人十分矮小,相貌又多是尖嘴猴腮,乍一看,是有點像猴子,圍觀的百姓聽到後,全部大樂。

李日同要發作,鄭朗搶在他前面說道:「鄭肅,怎麼說話的,人家是使者,長得就是象猴子,也不能說。」

「……」十幾個循州官員直哆嗦,還是鄭相公這句話猛啊。李日同氣得差點暈過去。圍觀的百姓更是大樂。

鄭朗揮了揮手中的旗幟,說道:「三鼓後開始,諸位將士聽令,這事關到兩國尊嚴之戰,凡是擅離戰場者,殺無赦。那一方全部倒下,方可出此圍。」

「喏。」幾百名宋兵全部散開,將這個繩圍包圍起來,舉起手中的弓箭,瞄向圍中。

不死不休!

第六百七十二章 強勢

林中的交趾人嚇壞了。一個兵士從灌木叢中鑽出來,向李日同詢問,這一回說的是交趾土語,鄭朗聽不懂。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交趾兵士身上的籐甲。

交趾有鐵製盔甲,籐甲同樣普遍,便宜,輕便,適應炎熱天氣穿戴,也適於在熱天叢林中行軍。當然,主要原因還是便宜。以宋朝的財政收入,都無法讓兵士穿上步人馬甲,三分之一的兵士穿著各種紙甲、布甲、棉甲、皮甲,餘下三分之二兵的步人甲與馬甲能達到合格的不足一半。鄭朗入主兩府後,整合兵械監後,也沒有將兵士的步人甲馬甲合格率提高到三分之二。太費錢了。以交趾的財力更不用提。

鄭朗細細看去,雖是籐甲,做工十分良好,比元絛在廣州替自己準備的臨時籐甲還要精良,他又想到三國演義裡所寫的諸葛亮火燒籐甲兵。

那是不切實際的,因為人是活動的,以如今技術,也不可能大面積迅速放火。除非像火燒赤壁那樣,大規的水戰,船隻集中,燒船。火燒華容道都不可能實現,南方此時植被太茂盛了,四季常青,比如眼前這片矮林,不砍伐,如何讓它迅速輕易地燒起來,估計很難很難。

籐甲終是籐甲,也不是像三國演義裡所說的,防禦力比鐵甲還要好,對刀箭的防禦力遠不及鐵甲,僅是勝在輕便靈活,成本低廉,製造迅速。

大約是要迅速趕路,所以才穿著籐甲來的吧,或者交趾自知他們的盔甲遠不如宋朝盔甲,於是自製的鐵甲索性不穿,省得丟人現眼。不過用在這片矮林裡,倒是將籐甲的優勢無限地放大,不但靈活,還略有些保護色,也可以阻止棘刺刮傷皮膚。

天色晦暗,一個陰天。

烏雲在天上飄來飄去,不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景色,但可能下午會落雨了。然而風向不對,偏偏刮了東北風向,若是東南風,那就妙了。不過也無所謂。

聽著那個兵士生硬難聽的交趾語,鄭朗突然感到時空重迭。

今生前世一起交織在一起。

癡癡地看著天空,心裡在低語道,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幾乎給全人類帶去文明的火種,帶來希望,可自趙匡義起,越來越來走向另一個黑暗的彼端,蒙清入關,倭寇入侵每次都帶來幾千萬人的大屠殺,就連一個小小的交趾,也要屢屢臨駕在頭上,甚至還有未來那個呂宋。

這是怎麼啦。

兩人嘀嘀咕咕說完,那個兵士居然用一種輕蔑仇視的眼睛盯著鄭朗。

鄭朗忍不住笑了。

兵士迅速鑽入叢林,鄭朗下令讓兵士將百姓往後驅散,一會兒這裡就要交戰了,弓箭亂飛,它們皆沒有長眼睛的。接著一輛輛車子推出來,兵士又從車子上搬下來一個個箱子。

李日同大叫道:「不公平。」

「這是戰爭,什麼叫公平,難道讓我的屬下騎馬鑽入那片棘刺叢中與你部下比試弓箭才叫公平嗎!」

後面的百姓又是大笑。

這個交趾使者簡直是秀逗了。

不但搬來大大小小的箱子,奇怪的還有十幾口象棺材狀的物事。

最後才運來一樣東西,氣艇。

本來要運到廣州的,元絛想了一想,鄭朗還要回循州,各部蠻人也在源源不斷地向循州趕,以向鄭朗表示朝廷的忠心,說不定這個氣艇就能派上用場。

但鄭朗沒有動。

一次會起效果,兩次效果尋常,三次就氾濫了。

有前兩次數百個大的部族配合,對於鄭朗來說,足矣了。

兩廣想要全部開發,最少得十五年以上的時間,如今就是砸下六千萬,也只能將廣州等三四個州拉成面,其他的地方只能將線拉成塊,點拉成線。比如循州的西北角,能開發到嗎?

當然,來了歡迎,但沒有必要浪費太多的精力。

沒有想到,還真的派上用場,昨天李日同在帶人觀察矮林的情況,鄭朗卻命人又將氣艇擴大了一部分,這才是真正的制勝武器。

看到這個氣艇,顯然李日同也聽說了,但一直認為是傳說誇大其詞,不過臉色有些變得難看,剛要說話,鼓聲已經敲響!

宋朝其他的兵士迅速離開現場,再無任何旋轉餘地。

李日同又看了看那個小吊藍,然後看著那片矮林,忽然心安定下來,即便它載人上天,樹林上長著茂盛的樹葉,又能怎麼樣?

他是什麼想法,曹背嵬沒有管,與手下靜靜地替氣艇充氣加熱,氣球才出來時包括鄭朗在內,還有許多環節沒有設計好,就是在杭州那次裝神弄鬼,許多技術也未成熟。直到平王則時,雖然跨了一級,但經過鄭朗指導,時恆帶著許多工匠研發,才真正走向成熟。不過它的實用性仍然不是很大,除了特殊情況,比如這次,大多數只能起一個開拓人們思想的作用,畢竟天空似乎對人類來說,不再是一個夢想。

鄭肅與鄭黠騎在馬上,眼睛盯著樹林。

其實隨著氣艇的膨脹,林中那幾十名交趾兵士已經產生很大的壓力。但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小型戰爭,仍克制著內心恐懼,潛伏在林中。李日同也交待過,不管怎麼著,千萬不要出林,就在林中與宋軍死耗,這是宋朝主場,若是耗上三兩天,宋朝的面子就丟光了。反正帶著足夠的乾糧,想飲水,邊上就有河,河水還十分乾淨。呆上三天四天的,絕對沒有關係。

鄭朗卻抬起頭,看著天空。還好,風不是很大,不然再逆風,那情況會變得十分不妙。

氣艇終於迎風欲欲欲升,弄了近一個小時,終於弄好了,曹背嵬指揮著幾名兵士,將箱子搬上吊藍,帶著那名下屬進入吊藍。這個龐然大物再次在循州城外飄了起來。

「哇!」看到它,許多百姓發出一聲聲尖叫。

鄭肅帶著手下,一個個掏出特製的大耳塞將戰馬的耳朵塞上。

李日同嘴角動了動,又閉上。

王綽已經反應出來,知道鄭朗要怎麼做了,來到鄭朗身邊輕聲說道:「鄭相公,他們是使者……」

「王提點,若是你有一個偉大的母親,但別人沒有事總喜歡侮罵她,你如何做?」

「……」怎麼能打這個比喻。

鄭朗從地上抄起一把泥土,說道:「王提點,正是這方水土育我養我,正是這個國家,正是皇上的信任,使我以一個沒落的小官宦子弟擔任四年多的首相,權傾天下,對於我來說,這方水土,這個國,就是我的第二個母親。任何人我都不准他來褻瀆她!」

王綽無言。

如今鄭朗的德操高度讓人望而生畏,低調的作風更增加人們對他的尊重,誰敢懷疑他這句話不是發自內心深處的?

交趾人侮辱了他偉大的母親,當然急得要拚命了。想到這裡,哭笑不得。

氣艇越來越高,下面的兵士終於將繩索鬆掉,在曹背嵬的操縱下,開始慢慢悠悠地飄到矮林上空。接著一個個冒著火星的小包砸了下來,隨著又是一個個小球帶著火光落向林中。

然後一聲聲如同驚雷的巨響傳出來,林中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叫。僅是一聲,這片林子若是藏幾千兵士也許不算大,藏四十人算是很大了。幾個火藥包下去,僅炸死一個人。但還不是致命的,要感謝宋軍對武器的研發,原來火藥裡就有許多複雜的成份,例如狼毒、草頭烏、砒霜、桐油、干漆、芭豆、瀝青、黃蠟等等這些古里古怪的物事,若將有些成份組合起來,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

對付幾平方公里面積的敵人,無能為力,這僅是三十畝地大小,隱藏四十人足矣,其實面積也不大,隨著一個個「燃燒彈」掉到林子中,一股股濃煙隨著升起來。其中最狠的便是狼毒,不但燃燒時的煙嗆人,還含著一些有毒成份,僅是一會兒,幾十名交趾人就從林中鑽出,想逃到河邊蘆葦叢中。

鄭朗喝道:「派兵士上船,對他們喊話,若出矮林,殺無赦。」

「這不公平。」李日同大叫道。

「李日同,某是怎麼與你約定的,交戰地點僅限於密林與林前這兩百步的空地,出了這兩個區域,殺無赦。至於公平,這是戰爭,戰爭詭計百出,示問誰會傻呼呼地打公平的戰場。或者某再問你,我朝有大軍百萬,你們交趾有多少軍隊?我朝一年國家收入是一億多萬緡錢,你們交趾一年有多少收入?兩國不開戰則己,一開戰對你們交趾來說,永遠就沒有公平可言!我朝對你們交趾一直撫柔有加,可你們交趾每隔幾年便要入侵一次,又叫公平嗎?當真以為你們交趾密林很多,可以起到保護作用嗎?戰爭時我會有幾十種方法將你們軍隊逼出密林,與我軍正面交鋒。若比試正面作戰也可以,只要他們出林,某絕對不會讓屬下投放任何火藥包與狼毒彈。」

李日同啞口無言。

想了一會,大聲喊起來,不知道他在喊什麼,但看到那些兵士開始用刀割下自己的衣服,沾上水,在宋兵的船還沒有到達蘆葦外圍退了回去,一邊還用那些濕布堵住鼻子,逃到林中。

鄭朗冷笑一聲,心裡說道,這樣就能逃過去?

氣艇又飄了回來,拋下鐵錨,雷得李日同一頭冷汗,敢情宋人將這龐然大物當成船了。空箱子扔了下去,又垂下繩索,吊上兩個棺材,很重,兩個大漢往上提都感到吃力,一邊提一邊不時的停頓休息。僅不到一百米的高度,卻花了很少時間才吊上去。

李日同不知道它的用途,但是王綽、鮑軻與尚同皆在冒冷汗了。鮑軻忽然說道:「讓百姓再往後退,再往後退。」

奶奶的,貝州那麼堅固的牆一下子就弄塌了,這一炸得多大威力?

沒那麼嚴重,形式差不多,可體積小多了,裡面僅一百餘斤火藥,不過與上次的棺材不同,棺材上面的木板很薄,使沖壓向上,這次卻是棺材四周的板薄,使衝力擴散,而且沒有泥土的封閉,壓強也不及那次,鄭朗只能在裡面又裹了一層鐵皮子。再次慢悠悠地飄了過去。李日同又在外面大叫起來,是吩咐他手下注意這兩個棺材,掉下來時離它遠一點。不然身邊這個提點刑獄使不會這麼緊張,威力一定很大。

兩個棺材砸了下來。

鄭朗喝道:「捂耳朵。」

圍觀百姓一起學著鄭朗將耳朵用手塞上。

棺材落到地面,兩聲巨響傳出,驚天地動一般,就像世界要毀滅了,雖站在外圍,都感到大地在震動,身體在顫抖。許多百姓先是震蒙了頭,後是跪在地上喃喃祈禱。然後看到那片矮林,林子似乎象刮起一陣超級的龍捲風,無數樹木棘刺草皮子,接二連三地被拋向空中,然後狠狠地落在地面。又騰起一陣陣煙塵,彷彿升起兩朵蘑菇雲。

所有人嚇呆了,特別是那些心中有鬼的蠻人酋首們,跪在地上呆若木雞。他們在心中想像著若是宋軍駕駛著幾十艘這種巨大的天上飛船,飄到自己村寨上空,將這個武器投下來,會出現什麼結果?想到這裡,一個個額頭上直冒冷汗。

飛艇又飄回來,再次將一個個箱子吊上去,重新飄回林子上空,煙塵才略略散去,隔著一層層灰靄,能看到林中出現兩個巨大的白窟窿。有沒有炸死交趾人,沒人知道了,估計就是炸死了,當時也聽不到慘叫聲。

李日同臉上已經堆上一層層烏雲,他同樣也在想,若是這玩意兒往交趾飛,會是如何?

又是一連串爆炸聲響聲,不過與剛才那兩聲爆炸聲相比,那是小巫見大巫了。隨著毒煙又在林中蔓延,飛艇又飛了回來,往天上吊棺材。

林子裡傳來幾聲哇啦啦地叫聲,三十一道人影滿身狼籍竄了出來。

好笑的一面出現,大多數兵士逃出林子後,張弓搭箭,準備反抗,但有幾個兵士卻將手中的刀與弓箭一丟,伏在地上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喊投降。

鄭肅舉起手中的彎刀,喝道:「殺。」

箭在飛,馬在奔。

果然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兵士,如此狼狽了,雖是南方馬,畢竟是馬,在高速奔跑中,僅是兩波箭雨,不到六十支箭矢,居然射中兩名蕃騎。一名蕃騎箭傷不嚴重,發出一聲大吼,連著箭頭生生從肉裡拽出來。胳膊肘兒上還在噴血,繼續使著彎刀騎馬向交趾兵士奔去。狂悍之氣再次讓這些蠻人汗顏。不僅是高科技了,兵士也凶悍哪。

另一名蕃騎情況有些不妙,一箭正中胸口,掉下馬來,因為腳還在馬蹬裡,讓馬拖了很遠。

這些蕃騎跟了鄭朗很長時間,看到他犧牲,鄭朗不由地攥緊拳頭,憤怒地低吼一聲:「殺。」

彷彿聽到他的話,馬的速度更快,揚起陣陣塵灰,馬蹄聲踩在地面上,發出一首急促的進行曲。已經衝到交趾兵士面前,有的交趾兵士嚇得向林中逃去,可哪裡來得及?有的交趾兵士仍然勇敢地放下弓箭,撥出腰刀,想要拚命。

「殺。」幾乎同時,三十幾名蕃騎舉起大刀揮砍下去,馬還在跑,刀卻在一次次地揮舞,雖有人在反抗,但幾無一合之敵,中刀必亡。鄭朗眼睛卻睞了起來,短暫的一剎那時間,讓鄭朗看到一個秘密,不是交趾這幾十名兵士不勇敢,在敵境深處,經此乍變,依然還有一半人在反抗,算是不錯了。換普通的宋軍前來,表現會遠比他們更差。不過也不能當作常例,畢竟是精挑細選過來的勇士,與普通兵士是不同的。與勇敢無關,而是紀律,自林中逃出來,有的兵士伏地投降,有的負隅頑抗,有的想要逃命,就連射箭時也不是很整齊,儘管有可能個個是射箭手。

這個漏洞在自己手中無所謂,若是放在狄青這樣的名將手中,會將它無限地放大。

戰馬還在狂奔,雖是三十幾人,還是不習慣的南馬,然而三十幾人穿插縱橫,進退自如,讓人看得賞心悅目。但這個賞心悅目的背後卻包含著一個巨大的意味,那就是訓練有素!這才是最可怕的。

僅是幾次穿插,三十一名交趾人全部倒在血泊裡。

「你,你……」李日同氣得直哆嗦,用手指著鄭朗,氣得說不出話。

「別急,李日同,你既然來了,某還有一件事沒有與你談呢。」鄭朗說著「挽起」他的手,往城中拉。別以為鄭朗是文官,更不會什麼武藝,不過自幼家庭情況良好,對自己也不吝嗇,身體遠比普通人更強壯。說不定練一練,還是一個好戰士呢。李日同精瘦的身體讓他就像拎小雞一樣,幾乎是提著,提向城裡。

人群還沒有散,在觀看氣艇降落,打掃戰場。

鄭朗一行人卻進了城。

對鄭朗做法李日同十分憤怒,可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名侍衛全部犧牲,僅剩下一些無用的下雜與文吏,而這個宰相心狠手辣,讓人難以想像,變得老實了。

讓鄭朗強行拉到州衙,鄭朗說道:「坐吧。」

「我不服氣。」

「沒有關係,總有一天,某會讓你們交趾人從上到下一起徹底服氣老實的。」

「你!」

「我的做人宗旨便是朋友來了有美酒,敵人來了有刀槍。瞎氈原來對我朝有敵意,後來真心歸順我朝,就是朋友,某同樣很善待他。但他不老實,某就會讓他變得老實。」

瞎氈的事也算是一件大事,李日同或多或少聽聞一些,閉嘴不語。

「我們說說正事,儂智高算是你們交趾人還是我們宋人?」

「有何區別?」李日同問道。真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儂智高是交趾人嗎,似乎也不是,是宋人嗎,似乎也不是。天知道這頭白眼狼是那一個國家的人。

「若你們交趾認為儂智高是我們宋人,儂智兵革便是一場叛亂,是我們宋朝內部的事,與你們交趾並無關係。若是你們交趾人,那就是你們交趾人入侵我朝。某既然來到南方,並且帶著我朝最勇敢的狄青將軍南下,以及其他諸位勇將,就想讓南方一勞永逸。某的意思你明白嗎?」

也就是若是你們交趾人,交趾入侵大宋,我必然要報復。李日同想都沒有想就答道:「當然,他是你們宋朝的人,出生在你們宋朝,長在你們宋朝。」

「那麼好,既然他是我們宋人,我們兩國邊境問題就好談了。」

「什麼邊境?」

「我們兩國邊境難道你不想劃分清楚嗎?」

「鄭相公,你要說什麼?」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若儂智高是宋人,他治下的七源州、門州、廣源州就是我們宋朝的領土,以此清楚地劃分兩國邊境,從此互不侵犯。若是你們有任何借口來侵犯我朝,我朝必派大軍進入你們國家進行報復。或者你們說當地蠻部入侵,然而你們約束不了他們,我們宋朝替你們治理去。」

「這是什麼理兒,若那樣,儂智高以前侵犯我國怎麼算?」

「所以我朝默視你們交趾教訓儂智高哪。」鄭朗一攤手,十分寫意地說:「當然,你們交趾也可以不同意。請你回去帶一句話,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以廣源州、門州、七源州、祿州南方邊境線為兩國邊境線,以後約束各自蠻部不得入侵對方,你們交趾還是我們大宋最友好的蕃國。第二個選擇,你們認為七源州、門州與廣源州是你們交趾領土,那麼儂智高便是你們交趾的人,就算你不承認,但此次參戰戰士最主要的便是來自這三州壯士。你們無法辨解,這又有兩個選擇。請你們交趾償還我們兩廣幾萬百姓死亡以及無數家廬焚燒,婦女被姦淫的損失。或者你們交趾認為你們交趾很強大了,所做的一切,包括以前多次入侵我朝,都是理所當然的,那麼,結果某也不想多說了,你懂的。」

第六百七十三章 幽蘭操(上)

看著外面的雨珠,周沆抹了額頭上汗水。這才是五月份,若到了六月,天會熱得成什麼樣子?

一場到來的大雨,並沒有將外面的炎熱澆滅。空氣到處洋溢著潮濕悶熱的氣息。到了夜晚,蚊子又煩得不行。周沆又看了鄭朗一眼,鄭朗一樣,與他都是北方人出身,怎能不熱?額頭上也在掉汗珠。

周沆正襟危坐。

都熱,但為朝廷辦事得忍住,喝了一口涼茶,說:「交趾使者怒氣沖沖地走了,我擔心哪。」

「周撫使,漢唐會不會擔心交趾?」

「……」

「我不喜歡開疆拓土,若有一天將西夏這個禍害拿下,順便能使朝廷得到一大塊養馬之地,再收復幽雲十六州,將長城修葺起來,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我們宋朝的疆域,我會一寸不讓,今天讓了一寸,明天就會讓一尺,後天讓一丈,再讓一里,讓百里,千里……」

長城作用不可放大,也不可忽視。

西漢之初,長城多荒蕪,北方又讓匈奴人藉機佔有,長城失去作用。但漢朝將匈奴拿下後,立即修葺長城,並且又從陰山開始,一直到遼東,在長城北方修葺一道新的長城,將南北河套一起籠罩在其中。不過收留了太多的匈奴人,又沒有將他們打散,更沒有漢化,繼續讓他們保持著遊牧習慣,於是有了西晉之患。這道新長城嚴格來說,反而成了這些胡人的保護牆,不受更北方更凶悍胡人侵襲,十六國南北朝的禍害便有了。

唐朝胡漢一家,人家本來一半是漢人,一半是胡人,根本就不考慮修長城。

明朝修了,韃靼人還能多次南下,長城在其中依然起了無可替代的作用,若不是為了一個陳圓圓妹子,吳三桂不獻山海關,國家正處於混亂時期,滿朝當真能入關,一統天下?

在北宋,若長城在手中,威力更大,宋軍善長守城,守得元蒙都望而生畏,宋軍多,有充分地兵力駐紮在長城各處,宋朝人口多,而且火藥的出現,使得築長城成本下降,也有勞力修築長城。宋朝富裕,有充分的財力修葺長城,至少不會出現孟姜女那樣的悲劇。一道長城建造起來,當抵十萬雄兵。若是還有成吉思法的故事,讓他們禍害中亞與歐洲去吧。

「鄭相公,可是……」

「我知道,狄青繼續率兵撲向西南,戰事未結束,兩廣開發又需要大量錢帛。一旦交趾與我朝開戰,那是一國戰爭,遠比儂智高更難對付。這時候,至少這兩年內沒有必要得罪交趾。不過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他們敢挑釁我?又為什麼要挑釁我?交趾這幾年擴張速度很快,往哪裡擴張,往東是大海,往西是真臘的腹地,高地,山多林茂,人煙稀少,不值,因此只有往西南的真臘人煙密集地區,往占城,以及向北擴張。就是他們不想對兩廣下手,也不想兩廣變得團結一致,富裕強大。我繼續忍讓,有可能真的動兵了。」

「交趾……」

「不要不信,你聽話夜郎自大這個故事麼?而我朝表現得一直很軟弱,也是因為北方與西北拖累了,膽子很大的。我嚇了一嚇,至少他們暫時不敢動彈,得派人摸清楚我們的情況,才能做決定。」

「那會不會……」

「不知道,我做了,做了就有對有錯,對錯未來才能做判斷,誰敢預料未來呢?」鄭朗說完開始寫奏折,馬上錢帛會陸續運到廣南東路,大規模開發要開始了。鄭朗發現一件浪費嚴重的事,火藥。

修道路炸山劈嶺是免不了的,特別是石質堅硬的所在,反而最適宜修道路,那些石質鬆軟之所,開鑿容易,卻容易出現滑坡現象。石質堅硬,人工開鑿,成本太高,用工也多,必須用火藥代替。鑿下來的石頭既能鋪道路的窪地,也能利用水路,運向廣州或者各處陂堰,當作海堤、陂堤、河堤與堰堤。僅是鑿路鑿下來的石材遠遠不夠的,想要修海堤,必須要大量的石頭,這更要火藥。

可朝廷管控嚴密,從京城運到兩廣,就是石頭也變成黃金,因此希望朝廷破例,調一批工人來廣州,臨時設一個火藥分作,就在廣州分工製造火藥。雖派駐兵士防止技術洩漏,成本也會下降了八成以上。這是臨時所設的,僅三年,兩廣大模樣出來了,火藥分作隨即撤銷。

寫完這份奏折,第二天將一些瑣碎的事務處理完了,再次出發。

首先去了循虔道。

兩條道路重要無比,將拉動整個廣南東路北部落後地區的發展。畢竟現在江南西路乃是南方除了兩浙外,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一個小小的江南西路,擁擠了一百五十萬戶,唐初全國戶數才兩百餘萬。但還不是最高的,史上江南西路在紹興時達到一百九十萬戶,若是加上無法統計的蠻戶與隱戶,可能會達到兩百五十萬戶。

因此,江南西路在兩廣與荊湖南路開發中起的隱性作用,無可替代。

再次到了那個碼頭,短短兩個月,面貌煥然一新,許多建築物豎立起來。僅客棧就有三四家,船隻也多了起來,不僅是鹽船,還有一些商船,上下搬運貨物。自循虔道運向安遠,再從安遠將貨物運回循州。

進入山林,許多人在修道路了。

一部分是循州與虔州組織的勞力,一部分是截留的逃戶。

元絛與田瑜將從江南西路的逃戶截留下來,集中到了循虔道,建龍道,一工每天給米一斗,錢二十,布一尺,滿一月工給肉六斤,絹五尺。每天早晚勞作四個時辰,中午太熱了,只能休息。又派官員巡視,防止官吏剋扣勞力薪酬。對於南方來說,工薪算是比較豐厚的,不過天氣越來越熱,此時做工很辛苦的,這樣算也不算太豐厚,只能說比以前朝廷無償或者僅提供伙食用工要好得多。

為了照顧外來戶,允他們回去吃飯,免費提供一些生活用具與工具。又聽從鄭朗建議,用山道中原來私鹽販子休息所在,開拓一些營地,將工人分散,蓋了一些吊腳樓,提供蚊帳,派專人燒茶水,防止瘧疾產生。

鄭朗進入山道時,十分熱鬧,人來人往,加上做工的百姓,看上去,一路到頭都是人群。不過時不時地受阻,想擴大道路,必須用火藥炸山,炸下來的石塊用鐵錘子敲碎,與砂泥混在一起,將道路鋪實。不然這條山道太過崎嶇,不利於車輛往來。荊湖南路那幾十條山道上同樣也是採取了這種措施。然後再從安遠水運來細沙,鋪在路面上。一旦修成,一條很漂亮的道路就出現了。

再將廣南西路通向荊湖南路的幾條道路擴大,這個意義不能說是絕後,但絕對是空前的。有可能到了後世的清代,都不會投入這麼多錢帛,大修這麼多道路。

但會起到什麼作用,最少得過好幾年才能看到。

出了循虔道,便是安遠城。這是鄭朗第一次踏上江南西路的地界。至此,宋朝十幾個路,僅是夔峽四路與福建路,他沒有去過。未做停留,他可以請求江南西路的官員與自己配合,卻沒有權利插手江南西路的事務。迅速來到龍南,從龍南又進入建龍道。建龍道地位也許不及循虔道,但同樣安排得井井有條。

「資忠乃是良吏啊。」周沆歎道。

「你也是。」鄭朗微微一笑。廣南東路自身條件較好,主要就是私鹽之亂,將這個隱患剷除,只要政策得當,官員不胡來,就能迅速進入軌道。但廣南西路情況要惡劣得多。帶著周沆來,就是讓他觀摩學習。

出了建龍道,開始正常巡視。這一行將巡視南雄州、韶州、英州、連州、賀州、封州、康州、封州與端州、廣州,六月底趕到廣州城,將水利計劃拍板下來。最後才順海濱,看一看春州與新州,做一些小小的補充。進入高、廉、化、雷、欽、橫,返回桂州。

但天氣炎熱,中午不得不停下來休息,鄭朗能吃得消,周沆身體吃不消了。又在循州因為案子耽擱了許多時間,時間緊,這一行比較倉促。

而且這一行十分「危險」,許多州縣都赫赫有名的大小殺場。鄭朗有意這樣做的,什麼瘴氣,不用怕,只要避過那少數環境兇惡的地區,注意好衛生,不讓自己得了瘧疾,就會平安無事。

事實這一行人十分平安。

但狄青那邊中招了。

鄭朗到了賀州時,接到快馬送來的消息。

特磨道地形複雜,更是瘴癘橫生的地方。狄青面對這個密集的山林同樣感到頭痛。不可能將所有村寨一一掃滅,即使調動五十萬大軍,在特磨道這種複雜的環境下都辦不到。

僅是阿儂比較好對付,但還有儂夏卿,並且原來朝廷採用了懷柔政策,使得儂氏壯大,韋周黃三大姓氏部族或被吞滅,或被強迫性的改姓,一度擁有邕州管轄下十四個羈縻州地盤。

其中特磨道就是儂氏的老巢之一,與儂智高一家來往密切。自己消滅了儂智高之後,這些人對自己痛恨入骨。但不能一棍子將所有的人打死,儂氏當中也有忠於朝廷,或者不忠於朝廷也不想謀反的人,況且還有其他部族。自己在這裡,言語不通,忠奸難辨。於是想了一個計策。

大軍迅速西上,奪下文像水,這是很關健的。不然夏水一漲,敵人據渡口而過,強然攻文像水會十分困難。隨後到達寶月關,離特磨寨僅有五十里路了,不過此地地形險惡,山勢高大峭拔,關又有三重,易守難攻。

聞聽宋朝軍隊迅速趕到,大出阿儂與儂夏卿預料,文像水是來不及設寨阻撓了,他們在寶月關三個關口設門築堡,重兵扼守。狄青渡過文像水,抵達寶月關下,屢屢進攻不得力。兩軍在此耗上。

最後狄青捨不得犧牲,運來大型拋石機,向關城上拋投巨石與火藥包,炸死了許多蠻兵,然而一直沒有將寶月關拿下來。

這一拖,從三月初抵達寶月關,一直拖到四月下旬,關還沒有奪下。但兵營裡發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春夏瘴氣重,宋軍中了瘴氣。每天都拖出一些屍首掩埋起來。

最後狄青不得不將軍隊向後緩緩撤離,在撤退過程裡,不斷地又有兵士死亡。甚至害怕傳染,將一些活著的兵士活活埋了下去。整個宋軍的士氣萎靡不振。

阿儂報仇心切,看到這種情況,心中大喜,率領著兵馬出了寶月關,在後面追擊。就是這樣,宋軍也不是那麼容易擊敗的,交鋒了數次,阿儂都被狠狠地擊退。但這樣一來,宋軍撤退的速度便越來越慢。

到達文像水,宋軍死亡慘重,不是被阿儂手下擊殺的,是瘴癘痛殺。本來埋鍋做飯的灶也一天天減少。阿儂沒有龐涓的眼光,開始未看出來。當減少了快剩下一半時,她看不出來,有人能看出來,再看不出來,全部是傻子。立即將這條喜訊象阿儂、儂夏卿、儂夏誠匯報。三人大喜過望,集中所有儂姓子弟,向文像水發起進攻。

血戰幾天後,宋軍士氣低落,不得不像文象壩子撤退。蠻兵順利渡過文像水,逼向文象壩子。這是特磨道裡一個最大的壩子,面積寬廣。本來利於宋軍交戰,不過此時又死了一些兵士,三軍士氣低落。狄青只好帶著兵士一步一個腳印,向文象壩子東面撤離。名將嘛,即便到了這種田地,也難以啃下的。

阿儂帶領手下再次壓縮,只要將宋朝軍隊逼出文象壩子,到了山道上,便是蠻人的天下,夫仇可報了。眼看宋軍逼到文象壩子的角落,不得不往山道上撤退時,戲肉來了。

這便是狄青的計策。

先是佯攻寶月關,再派郭逵、種諤、張玉、趙珣四員大將打著看守文象壩子的幌子,在特務營提供情報的幫助下,又再次派出斥候打探了文象壩子周邊各部族的情況。拉攏為主,鎮壓為輔。雖伸出橄欖枝,可多數部族不是很樂意。再次拉攏,也用了心思,還是不行,一個寨子還將宋朝的使者斬殺立威。四將就當此事沒有發生,繼續做唐僧,苦苦相勸,然後趁他們以為宋軍與以前一樣軟弱時,選擇幾個惡意明顯的部族,四員大將迅雷不及掩耳,率領軍隊出擊。五個村寨僅三天全部被鎮壓。其他的蠻部看到宋軍凶狠如此,怕了,立即派人過來表示效忠。

表面看很正常,這些部族敵意明顯,不鎮壓,會嚴重影到後勤供給。但暗中變化就出來了,將這些蠻人的死屍運到前線,稍做打扮,當成宋兵掩埋下去。狄青後退。四員大將又在一些投降的蠻部配合下,略略深入,再次滅了數個敵意明顯的村寨。屍體拖到前方。這樣做,很有些慘忍,以致戰後都沒有登報紙曝光。

但這樣做,卻有了成效。

一路退又一路減少生飯的土灶,進一步迷惑對方。當從文像水退向文象壩子的時候,阿儂將所有屬下一起集中了,並且集中在開闊的壩子上。血戰開始。

狄青看到敵人主力一起進入壩子,立即下令。倒在病床上的兵士也不生病了,精神抖擻地爬起來,穿好盔甲,兵分三路,郭逵與張玉各帶一部人馬,左右包抄,狄青帶領數將中路殺出。

但還不是真正的殺著。

埋伏在附近寨子裡的蕃騎聽到軍號聲,沿著一條小路,兜到阿儂的背後。

僅交戰一會,蠻兵全部敗退。

後面還有蕃騎呢,逃都不好逃。

阿儂帶著手下與儂智高的幾個子女殺開一條血路,倉皇地渡過文像水。

僅此一役,狄青斬殺四千餘名蠻兵,俘獲三千餘人,最少還有一千多名蠻兵在宋軍追趕下,跳到汛期的文像水,十之八九被文像水淹死。阿儂主力軍隊幾乎掃蕩一空。

大捷消息到了鄭朗手中時,鄭朗正在循州審斷私鹽案與兇殺案。

狄青借勢率領張玉與郭逵以及八千宋軍向西追去。

餘下的交給趙珣與種諤,逼問俘虜,再率軍押著這些俘虜前往各個村寨,強行他們無條件投降。將這些族人一起押到廣南東路,從廣南東路轉向江南西路,中原安置。不殺,也許說不定還能生活變得更好一點,但不能讓他們繼續呆在特磨道,嶺南都不讓他們繼續呆下去。

狄青自己率軍迅速渡過文像水,寶月關雖險,阿儂也沒有手下來堅守,迅速拿下寶月三關,催毀特磨城,西上科巖,到達科巖,這裡已經真正屬於大理地界。

這也是鄭朗的囑咐。

大理沒有交趾那樣的膽大,對宋朝也不會友好,特磨道原先嚴格來說,還是大理管轄地區,阿儂與儂夏卿在此鬧得天翻地覆,大理不聞不問,不會出兵相助阿儂,但存了看好戲的心思。

再三的催毀,遷移,阿儂能返回特磨道也是物是人非,不足為害。但鄭朗不想讓狄青去殺,而是讓大理去殺。宋軍追擊,並且打著儂智高就在這支逃軍當中的旗號,逼迫大理,震懾大理。那麼大理不容,宋朝不容,交趾不容,天大地大,阿儂還有何去處?

因此,狄青率軍到達八達哨與阿迷州,又停下來,讓阿儂逃,讓阿儂在和泥整頓逃軍,並且讓阿儂收買大理一些部族派子弟加入。實際斥候在密切注意著阿儂的一舉一動,準備一舉殲滅,並且用此恐嚇大理。不僅是阿儂,還有呢,夔州路南方許多部族與大理同樣眉來眼去,不治理夔州路則罷,一治理,這個大理很麻煩。

就在這時,中招了,真的中招,不是假冒的。

許多兵士天天發熱,打冷擺子,多汗。司馬光作為行軍掌書記,也在軍中,不但連司馬光,包括張玉先後中招。什麼藥方都不管用,狄青急切之下,派兵士用最快的速度將消息送給鄭朗,向鄭朗求救。打仗行,這個瘴癘狄青根本就不懂。

第六百七十四章 幽蘭操(中)

鄭朗看著信,發熱、打冷擺子,多汗,正是瘧疾,而非是什麼瘴癘。

對瘴癘鄭朗真說不清楚,但沾到瘧疾同樣也不好辦。短時間內,鄭朗想到了白籐江戰役,以及後來郭逵南伐交趾戰役。皆被這個東西拖了後腿。

鄭朗臉色變得難看。自己在這個大熱天裡,在各州各縣鑽來鑽去,不僅是看各州各縣的情況,以及相關的水利,還有一原因,告訴世人,只要注意合理的生活習慣,即便是瘴癘地區,也會平安無事。

沒有瘴癘威脅,老百姓不再將南方當作畏途,才能樂意大規模向南方遷移,而不是現在的幾千戶人家。想要兩廣有一個大模樣,未來兩年最少得遷移二十萬戶百姓。即便是二十萬戶百姓也遠遠不夠,想要能看到人氣,最少兩廣保持在兩百萬到三百萬戶,人口在一千多萬到兩千萬之間,那麼這六千萬緡錢砸下去就有了意義。

隨之福建路與兩浙路到江南西路人口擁擠的壓力會隨之一輕。

但這個消息若傳出去,到了北方又不知變成什麼,別二十萬戶,兩萬戶百姓都難弄來。

「瘧疾啊。」鄭朗低吟一聲。

周沆也拿過這份情報觀看,神情並不大好。狄青的軍事行動並沒有向他隱瞞,若按照原來的軍事計劃,等阿儂稍稍聚集一起人手,正好趙珣將特磨道事務安排妥當,大軍會集,一道西上,對阿儂實施最後的打擊,然後兵伐三江口,威脅大理。不是真的消滅大理,是進行一次恫嚇。而且大理此時段思廉倚靠高家打壓楊家。畢竟他上位乃是段素興昏庸無道,高氏將其廢黜,扶立段思廉上位的,國內許多權貴不服。大理動盪的局勢,決定了大理面對宋軍的強勢,低下頭去。就能逼迫大理與宋朝簽訂一些對宋朝有利的條約,最少讓大理約束部下,不得再接受夔州路南方一些部族反覆倒戈。至於對大理本身,周沆不感興趣,鄭朗也不感興趣。

這個意外情況,可謂糟糕之極。

遲疑地問:「鄭相公,不是有了一些措施?」

「有了也不行,估計狄青追趕阿儂,行軍速度快,不能一一依照我的囑咐去辦,讓蚊蟲叮咬。不是瘴癘,而是瘧疾。自特磨道開始,人煙稀少,毒物多,許多地區腐敗物也多,產生大量污穢之地,蚊蟲在上面生,在上面長,帶的病菌更多,叮咬後更容易讓人產生瘧疾。」

「病菌是什麼?」

「……周撫使,讓我想一想。」

想了一會,先寫了一封信給趙珣,讓他甄別戰俘,部分是被阿儂蠱惑的戰俘與部族,有改悔之心的,特別是韋周黃三姓部族,全部放過去,不要再往中原內處押送了。但要注意平衡,不能讓一姓獨大,要形成四姓數量差不多的局面,韋週二姓因宋朝扶持儂氏,二姓漸漸衰落,這兩姓可以進一步放寬。

又寫信給狄青,讓他將詳細情況稟報,就在科巖駐軍勿動,患瘧疾的兵士盡量治療,但要隔絕起來。兩封信發向西方,又坐下來胡思亂想。他沒有想到葛洪《肘後備急方》那句話,但想到了似乎青蒿素與乙醚有關係。乙醚沸點低是知道的,難道水的沸點高,破壞了青蒿里面一些成份,或者與乙醚產生一些化學反應。

這樣想很苦逼的,缺少資料,就算是在前世從度娘哪裡查也不大好查的,理論是一回事,做出來的實踐又是另外一回事。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先寫了一封信給時恆,讓時恆用最快速度運一批硫酸過來。

速度不會太慢。

宋朝到嶺南有數條官道,一條是水道,自江州順贛水南上到吉州,自吉州後不是走私鹽路了,而是走大庚嶺路,又叫梅關古道。是唐朝張九齡告老還鄉,返回韶州看到梅關古道山道崎嶇,上書唐玄宗,利用農閒時季,動用民夫開寬的古道。自大庚嶺道直奔兩廣各地。這條路比較好走,不過行程慢。

還有一條道,自穎州到唐州、襄州、荊州、鄂州、岳州、潭州、衡州,鄭朗南下時一半路程便是走的這條道路。到衡州時分為兩道,一條是前往郴州,過騎田嶺到廣州,一條是前往永州至桂州。這是驛道,又叫官道。

鄭朗若將兩廣開發成功,就不是這兩道了,可供選擇的商道、官道將會達到七八條。但現在只有兩條,想要快,還是選擇後面的旱路。儘管運輸成本會更高,可全是旱路,能全程用馬,速度比前能快上一倍有餘。

文書傳遞是遞鋪,因為宋朝養著大量的廂兵,又要安置一些退伍老兵,將遞鋪的工作交給軍卒。而且宋朝遞鋪既廣又密,不是象唐朝以州為中心,而是以縣為中心,向四面八方幅射,二十五里地便有一遞鋪。不過南方不怎麼重視,遞鋪規模要小得多,可在這兩條幹道上,特別是後一條幹道上許多遞鋪養有南馬。文書傳遞有步遞,包括水上遞送,馬遞與急腳遞。馬遞最低速度不能低於每天三百里,還不是最快的,最快的是急腳遞。這是用來傳達緊軍情的遞送方式,一路換馬,甚至換馬又換人,日夜兼程。速度要求不能低於每天四百里到五百里。如果在幹道換人又換馬,往往能達到七八百里,這才創造儂智高謀反時,兩廣的消息五六天時間便送到京城的宋朝奇跡速度。

鄭朗用的便是急腳遞方式,讓時恆速將硫酸運向桂州。

接著又寫信給洪州知州,讓洪州知州立即安排洪州工匠,燒製一批藥玉,運到桂州,並且畫了樣式,標注尺寸,一定要有一些半透明性質。玻璃製造工藝很早就傳到中國,可一直燒不出玻璃那種透明感,卻成了另一種工藝,琉璃,就像中國的景泰藍到了倭國後,變成了七寶燒。有的琉璃盡光流光華彩,可因為完全不透明,不能用。藥玉製坊很多,洪州也有,必須要說清楚。

又派人去嶺南採集大量青蒿過來。

正好嶺南青蒿正是開花時季,藥效比較好,想要好,還要往後挪一挪,最好到八月份。不過開花時季的青蒿能用了。嶺南的青蒿花季要早,若是利用各地的青蒿成長時間不同,實際青蒿花季能從五月份開始,一直到九月末才結束。這段時間也是瘧疾高發時間段。

不知道這個方法管不管用。

又想到其他一些方法,覺得可用,派人用急腳遞送到科巖,不但有兵士,還有他的學生司馬光,未來河北第一勇將張玉,這兩人一個人都不能有閃失。

即便兵士,鄭朗也不想他們有閃失,數次交戰,這些兵士都變成老兵了。未來就是不與交趾作戰,也要進軍梅山蠻,這些兵士就是作戰的主力部隊。調禁軍來都不管用,能迅速適應南方這種山林地形,濕熱氣候?

鄭朗也沒有心思巡視下去,自賀州出發,穿過昭州,來到桂州。

未進城,來到漓江邊,在這裡,興修了一座學院。但它與雎陽書院不同,與後來的宋朝四大書院皆不同,準確來說,它應當叫做少數民族學院。前後吸納了一千一百多名學生,有近六百人是各部首領之子,還有幾百名烈士之子,一百來名桂州當地子女。各種族蠻人佔到九成以上。

成立後,余靖感到人招多了。

鄭朗說了一句話:「若不是拘於財力與師資,我恨不能將所有蠻人子女一起招納入學,那麼僅是二十年時間,南方就不會再分什麼蠻人與漢人。」

余靖聽到最後一句,沒有作聲了。

它的作用主要便是將兩廣漢化,鄭朗為此還寫了一篇奏折,鮮卑人南下後,北方一片胡音。自北魏主動漢化鮮卑人後,現在中原有沒有胡音了?其實北方,有許多人身上流淌著鮮卑人的血脈,甚至趙匡胤的祖先都有可能與漢化鮮卑人聯過親,可後來北方有沒有民族矛盾?

融合了,是一家人,談何矛盾。

鄭朗在南方要做的就是這件事。包括衣冠,入學第一件事便是身著漢家儒生的衣冠,對此蠻人不排斥的,相反,很仰慕。入學後一邊教導經義,算術,一邊教導他們漢人的生活習慣。

最早入學的這批蠻人將先後有重用,能科舉成功的,讓他們科舉,不能科舉成功的,只要不是太笨拙,太殘暴,或者沾有其他不好的嚴重行為,將會一一放在各州縣,讓他們擔任基層官員,讓蠻人主動參與到兩廣事務當中,進一步融合。不過現在必須要學習一兩年時間,知道一些經義,會算會寫。

鄭朗又撥款八萬緡錢,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若在京城,物價昂貴也許不算什麼,放在桂州,八萬緡錢算是一個天文數字。用八萬緡錢興修了一個龐大的書院,有上千間寢室,一百教室,還有一個圖書館,兩百多間員工宿舍,外加一個上千平方米的大操場,幾百平方米的大花園,一個鋪滿石子的人工小湖,湖中還有一小島,島上有一個涼亭。建築、風景,無一不勝過了雎陽書院數倍。

直到四月末,這個書院才建造完成。

唯獨讓鄭朗不滿的便是師資問題,花了重金,只請來兩百幾十個沒有中進士的舉子。一個有名的大儒都沒有請來。沒有辦法了,鄭朗在廣東南路寫信給余靖,兄弟,你委屈一點,抽空也去教一教這些學子吧。怎麼辦呢,整個桂州就你的學問最好,又是韶州人,大家對你不排斥。

看到鄭朗到來,師生一起夾道歡迎。

鄭朗讓大家在操場結合,讓侍衛將他那把古琴抱來,一邊彈琴一邊唱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

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這是韓愈寫的,乃是孔子《幽蘭操》的同人版,但這個同人版在文學造詣上還勝過原創版,儘管原創版作者乃是孔聖人。鄭朗歌喉不是很美妙,但這曲《幽蘭操》唱得卻十分空靈,也讓人感覺是天籟一般。

此曲道出他的心聲,與鄭朗產生了共鳴。

周沆聽著鄭朗的琴,聽著鄭朗的歌喉,忽然間,他在此刻終於明白鄭朗的內心世界。

默默地看著台上的鄭朗說道:「行知,你若是薺麥,便是這世間最璀璨的一株。」

余靖鄙了一眼感慨萬千的周沆,沒有作聲。與鄭朗政見不合,但不能否認鄭朗的德操。不過心裡想到,鄭行知,此次科巖的危機你如何化解呢?

鄭朗唱完後說道:「這首四言古詩乃是唐朝韓愈寫的,他知潮州時頗有政績,你們南方人也很懷念他。今天某唱出,不是讓你們悼念他,而是要明白它的含義。學問,不但要學要問,還要學會如何做人,做君子。像蘭花一樣美好,像蕎麥那樣,不畏任何嚴寒困難,都能生機盎然,綻放出奪目的光彩。等我安定以後,我會時常來給你們講學。今天我暫時先給你們講一講《論語》裡如何做人的章句。第一句是《雍也》裡一段,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人要正直,只有正直才能光明磊落,我們身邊不正直的人也能生存,那只是因僥倖避免了災禍。這種僥倖必不長久的。學習也是如此,沒有任何巧徑而言,只有二字,刻苦。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當朝有學問的大臣們,無論范仲淹、歐陽修,或者其他人,青少年無一不刻苦學習,這才有今天的成就。就是我略有小成,少年時也曾多年刻苦學習,甚至長達數年時間閉門不出。至今然不敢放下書本,手不釋卷,唯恐學問丟下去……」

一路講去,講仁,講德,講道,講剛、毅、木、訥,講恭、寬、信、敏、惠,講六藝。

直到天色黃昏,鄭朗才帶著沙啞的聲音,宣佈大家散去。

對如何做人,鄭朗很看重的。不會做人,學問越好,危害越大,例蔡京,例秦檜,例李林甫。

在一片圍觀與仰幕眼神中,鄭朗帶著周沆與聞訊趕來的桂州官員離開書院。

走在路上,余靖小聲地說道:「行知,我剛接到狄將軍情報,我軍已在科巖死了七百餘兵士。」

又過了數天,整個大軍感染瘧疾,死七百餘人十分正常,鄭朗卻瞟了余靖一眼,因為狄青斬殺陳曙等三十二將,余靖多少對狄青產生痛恨情緒。科巖遭到瘧疾的危脅,不知道余靖是什麼心情。

看了看,也未看出余靖有何表情。鄭朗心想,慶歷新政失敗後,這些君子們也個個成人精了。

他問道:「張玉與司馬光可安恙乎?」

第六百七十五章 幽蘭操(下)

「沒聽說,不過……」余靖一臉沉痛,鄭朗也看不出來他是否真的沉痛,但余靖說話時神情的確很悲傷,又帶著七分的擔心。

這玩意兒只能預防,沾上必死無疑,即便在前線用各種藥方不惜成本地將各個將士性命吊著,也不過讓將士多活上幾天,身體素質好的多活上十幾天,或者二十幾天。拖不到最後的。

當然,能活過去,人體自身將會自己建立對瘧疾的免疫反應,以後即便在瘧疾流行地區生活,被帶著瘧原蟲的蚊子叮咬後,感染瘧疾的可能性會嚴重下降。

原理余靖不知道,但聽鄭朗反覆地說過它。

南方不要說什麼瘴癘了,百分九十以上的症狀非是真正的瘴癘,而是瘧疾。

就算有什麼免疫能力,關健能不能治好它。

余靖又說道:「狄青將軍看到病情嚴重,已經率將士與病人撤回特磨寨。只是狄青將不忍心將病人留下,往回撤的時候全部帶上,又導致更多士兵感染……」

「我知道了。」鄭朗心情灰暗,回到家中。

聞聽丈夫回來,月兒準備了豐盛晚宴,又刻意打扮一番。

一身紫色的宮裝,做過加工,略有些像唐朝宮裝形式,肩頭披著碧色披肩,酥胸小半露在外面,又知道鄭朗不大喜歡高貝髻,於是將貝髻放矮,餘下的青絲在後面編了一個馬尾苕。兩邊還結了幾個小辮子。沒有沒移氏那樣明艷過人,也沒有崔嫻那樣小巧嫵媚,卻又有一番青春動人,健康活潑的感覺。

女為悅己者容。

不在乎丈夫的想法,自然不會刻意在丈夫面前打扮,將美好的一面展現出來,但在乎丈夫的想法,化妝自己使自己美好,必不可少,故有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

若換在以前,小別勝新婚,鄭朗會立刻撲過去與她親熱親熱。

但鄭朗此時沒有了興趣。

「月兒,給我備筆墨紙硯。」

月兒先是愕然,然後聽命。

鄭朗拿來筆墨紙硯,開始抄寫腦海裡記載的《本草綱目》,這是他下載到硬盤裡的資料,但在宋朝,各項科技與生產力皆達到巔峰,包括中醫。也許將此書抄襲出來,會對中醫起補充作用,不過作用未必很大,又不是他的本職工作,也沒有空,因此沒有抄寫。而且相對於中醫,改革宋朝制度尤為重要。再者便是科學,也就是他那個格物學,一旦發展起來,對醫學的進步會起更重要的作用。

現在鄭朗逼得,在抄寫這本書,示圖從書中找出一條治療瘧疾的捷徑。

「官人不吃晚飯哪?」月兒問。

「放在哪裡,我暫時不餓。」

「官人,大娘子寫了一封信給你。」

「拿過來。」

月兒將信拿過來,在信上崔嫻作嗔怪的語氣問他,你真的快樂嗎?別的人家一家團圓,可我一家分居三處,嶺南一處,鄭州一處,京城一處。別的人家孩子圍著父親轉悠,可我家兩個女兒,兩個養子天天問父親在哪裡,讓我指著地圖。這樣,你是不是很快樂。

下面是杏兒寫的話,讓鄭朗不要四處巡視,到處是瘴癘,難道不害怕嗎,若有一個閃失,不要考慮自己,也要考慮家人。況且鄭朗說過,治國者非是一人治國,要學會用人,難道兩廣除了他之外,就沒有巡視各地水利的官吏?這樣到處轉著,讓她們感到比鄭朗在契丹還讓人不放心。

四兒與環兒又寫了一段文字,說想要來嶺南。

鄭朗看著信上一行行文字,神情變得溫柔起來。

扭頭對月兒說道:「委屈你們了。」

「妾沒事,官人是做大事的。」

「你明天帶人買一些象牙,還有那些黎花布,以及兩廣其他的一些特產,托人帶回京城。」

「喏。」

鄭朗回了一封信,先向一家人問好,然後讓崔嫻帶著家人去鄭州。不一定非得在京城,鄭州也可以。其實自己這樣做,做為一個官員,若是一州一府官員問題不大,然而執掌兩廣所有事務,略有些過了。但到現在,還沒有大臣囉嗦,有好幾個原因,一是趙禎袒護與信任,換其他任何一個皇帝休想了。二是官場風氣還不算太惡劣,自己德操也可,又是文臣,官員怕清臣群起圍攻,因此不敢找自己的麻煩。三是無子!這點同樣重要。四就是家人全部留在京城或鄭州,自己很愛護家人,不說嶺南多凶險,就是不凶險,家人也不能接過來。

很含糊地說了這一點。

然後又說另一件事,人們對地域差異性的適應能力。

這時代人們外出旅行的很少,南方人不適應北方的寒冷,北方人同樣不適應南方的酷熱。曹操大軍南下,當時江南多未開發,於是軍中多疫。正是這個不適應地域性差異導致的。吐蕃人佔有長安,很快因不適應低氣壓氣候,將士多病,嚇得撤了回去。還有未來,強大的元蒙軍隊,為了南北對宋朝形成夾攻之勢,從吐蕃繞道大理,一高一低,一南一北,一寒一熱,死了無數將士。非是戰死,而是病死。甚至鄭朗有時候心中YY,若是那時宋朝出兵相助大理,元蒙會不會在大理失敗?

元蒙未說,僅說前者。

這是大的例子,又舉了一例,范仲淹原配妻子李氏,因為下江南,到了饒州,不適應南方氣候,很快病死。嶺南遠比饒州更惡劣,別看到張岊將軍那麼勇敢的一個人,自己強行將他扣在荊湖南路,不讓他越五嶺一步。無他,身上多傷,又是北人,到了兩廣來,對張岊身體會產生很惡劣的影響。現在月兒來了,沒有關係,她身體健康,又勝在年青,其他幾女皆不行。

再說所有南下的官員,有幾個帶著家眷?

只有餘靖,然而余靖的妻子就是韶州人氏,人家出生在嶺南,長在嶺南,與北人如何相比?

至於會不會有瘴癘,自己一行心中有數,不會偏偏往那些傳說中的瘴癘地帶裡鑽的,這請放心。就是在這裡,熱得難受。這也不要緊,在兩廣時間不會太長,頂多還有兩年時間,自己便要調回荊湖南路了,到了荊湖南路,朝廷就不會有那麼多忌憚,看看能不能將她們帶到潭州,一家團聚。

最後又說一件事,若是熬上幾年,將南方治理一個大模樣,自己聲名會達到巔峰。那麼為了避嫌,必須停下來休息幾年,脫離政權中心,那時候自己會帶著一家老小,在鄭州休養幾年,供奉幾位母親大人。順便著書立說,一家在一起可以過著開心的生活了。

倒也不是說的假話,是打算這麼做的,就算趙禎阻攔也不行,不然就是不知進退之道。

將信封好,對月兒說道:「明天將這封信寄回京城。」

然後又說道:「你派侍衛前去余靖府上,讓他將城中所有大夫一起喊來,還有將城中一些關於醫學方面的書籍一起抱來。」

「好來。」

過了好一會兒,余靖帶著許多書,以及十幾名大夫到了鄭家。

鄭朗說道:「大家坐吧。」

眾人陸續地坐下。

鄭朗開始與大夫們討論如何治療瘧疾,講著講著,牽涉到中醫的方方面面了。余靖卻意識到其中的價值,說道:「別急,別急。」

「幹嘛?」

「行知,記錄下來,記下來。」兩廣問題多多,余靖作為嶺南人氏,怎能不希望家鄉變得更好?對鄭朗種種做法,也沒有鄭朗所想的那麼黑暗,十分配合的。這也是余靖在史上,於兩廣任職政績赫然最重要的原因。

嶺南有種種弊端,特別就是病患。百姓喜巫,不喜醫,每年都有無數百姓因各種疾病而去世。包括韶州。看到這種情形,余靖心中著急,同為韶州的名相張九齡還想家鄉變得更好,修了大瘐嶺古道。可自己呢。今天所討論的看樣子牽連甚廣,甚至對嶺南醫學發展都會起到極大的幫助,再者鄭朗此時在兩廣威信越來越高,會扭轉兩廣這種落後的醫學觀念。

因此備下筆墨,開始記錄,怕自己一人記不下來,又派人喊了小吏過來幫助記錄。

但主要的還是針對瘧疾。

包括本草綱目裡的常山湯。

常山湯也不能根治瘧疾,可是正因為這些藥方一一送到前線,起到延緩作用,吊住了許多將士的性命。

並且這幾天的討論,一張張藥方傳了出去,幾乎成了中醫界的一場盛典,最後周邊許多州縣大夫一起跑到桂州來,一是想看看鄭朗的樣子,二是心中佩服鄭朗,果然是宋朝學問最好的人,連中醫居然也懂得不少,三是想過來學習。

接下來幾天,鄭朗幾乎閉門不出,專門與大夫們交流,晚上又抄寫《本草綱目》。直到洪州將那些藥玉運過來,鄭朗這才出門觀看。看了看,有許多器皿不標準,不能用了。將這些器皿丟棄,留下一部分有用的器皿,接著又命人搭建幾間屋宅,準備試驗。

但防止萬一,依然鑽進各種古方里研究。

又自特磨道到桂州開設一條通道,提高傳遞速度。然而一天天地傳來不好的消息,每天都有上百名士兵死在病魔下。

急切之下,鄭朗寫了一封信,讓使者送到大理,將滔天的怒火發洩在段思廉身上,為什麼你們大理敢收留我朝的叛黨,若再收留,請等著我朝大軍進入你們的大理城。

這封信也暴露了鄭朗失措的心理。

宋軍迫於瘧疾撤回特磨寨,大理不可能不知道,有了這個天然的保障,大理會害怕嗎?

鄭朗確實似乎在走火入魔了,即便沒移氏來看他,他都恍若不覺。余靖搖頭,鄭朗用心是良苦的,但這個瘧疾自古就成為不治之症,想短時間治好,怎麼可能呢。

因為這個瘧疾,廣州那邊水利的計劃也拖了下去。

眼看到了七月,朝廷聞聽此事,也感到急迫。再次用特腳遞將大批硫酸運到桂州。

鄭朗第二次出門,他在做試驗,讓大夫與各個小吏觀看,一旦成功,不能做任何盈利,必須要普及。瘧疾之痛,不僅關係到大軍安全,此時每年嶺南都有許多百姓死在瘧疾之手,而非是所謂的瘴癘。

前面看懂的人不多,是用高度酒與硫酸起反應,蒸餾乙醚。因為乙醚沸點低,容易爆炸與燃燒,所以蒸餾過程非常麻煩。而且此時高度酒裡成份非常複雜,酒精含量不純,未必能成功。

經過兩天時間,幾十次研究,中間發生了兩次爆炸事故,有一次爆炸掀起的氣流將鄭朗的臉都刮傷了,終於研發成功。

余靖聞訊後趕過來,看到鄭朗的樣子,嚇得一大跳,全身焦黑,沾滿了煙塵,臉上還在滴血,說:「行知……」

「安道兄,別打擾我。」鄭朗粗暴地說。

接下來最重要的一道關卡,便是用乙醚處理青蒿。

處理後,用一個個小瓷瓶子裝上,再用軟木塞住,緊急送向特磨寨。另外又寫了一份說明書,說明大約用量,不知道啊,於是這個用量十分古怪,上下相差了近十倍。

無奈的辦法,死馬當活馬醫,只好用染瘧疾的兵士做小白鼠了。

藥劑送走,鄭朗目送著兵士與馬越去越遠,心裡面在做祈禱,這是最後一個措施,若沒有效果,兩廣開發,將會變得困難重重。

然後坐在桂州等候消息,繼續與大夫們討論病理,研究一張張藥方。

七月初四,特磨道派使返回桂州。

鄭朗老遠地迎過去,問道:「如何?」

兩個兵士一臉喜悅,說道:「好了,好了,所有瘧疾得到控制,前天僅十名兵士犧牲,其他的都挺了過來。」

但也未必,主要是兵士身體素質高,許多兵士吊到現在,身上產生了抗體。真正這個藥劑也非是百分之百的青蒿素,想要成為青蒿素,還要經過許多道程序,乙醚處理效果也不大好,想要效果好,必須要沸點更低的溶劑,這種溶劑以宋朝的條件,就算鄭朗帶來相關的知識,也弄不出來。並且這種提取物沒有分離酸性與中性物質,其中的酸性物質毒性大,對人會有傷害。

還有季節,鄭朗不知道如何保存這種藥劑,想要藥劑,只能在青蒿的花季,這將時間限制在五月到九月,其他季節染上瘧疾依然束手無策。

藥效也有限,對兵士產生了良性作用,對普通老百姓未必能起到這麼高的治癒率,頂多保持在六七成。特別這種有毒的藥劑對孕婦與老人、兒童將會產生嚴重的傷害。

僥倖的是藥劑裡確實含有大量青蒿素,而且鄭朗用花季的青蒿葉片,也沒有記錯,青蒿花季也是瘧疾肆虐的時季,過了這幾月,就是冬天與春天,也許有冬瘴與春瘴,但多不是瘧疾,而是其他的疾病,危害不大了。

副作用鄭朗不知道,但心中估計會有副作用,可不管什麼副作用,活著比死了的強。

十幾天,鄭朗崩緊的心一下子鬆弛下來,腦袋一暈,一下子坐在地上,身體軟軟的,未站起來,還是侍衛將他扶起來。鄭朗顫著聲音對大夫與一些小吏說道:「來,來,跟某一道去作坊裡,某教你們怎麼做。」

不僅有兵士,還有百姓。

走進作坊,鄭朗在激動之下,手腳都不利索了,邊上幾個小吏看了後怕,將他攔住,說道:「鄭相公,你教導,還是讓我們來。」

這玩意兒太危險,前幾天那個爆炸威力彷彿小火藥包一樣。若不是一個侍衛將鄭朗撲倒,鄭朗都能發生生命危險。鄭朗這個哆嗦的手,讓他們看著很擔心。

他們還不知道這種藥劑出現的意義。

雖然不能完全克制瘧疾,但有了希望,若再注意合理的生活習慣,瘧疾將不會成為南方的主要危害。甚至消息傳出去,會引來更多的百姓主動南下尋找生路。

天色暗下來,消息迅速傳開。

鄭朗回到家中,這十幾天內,沒有吃好睡好,一下子全身心地放鬆,身體整個都軟了,是讓侍衛扶回去的。

月兒心痛的掉眼淚。

鄭朗呵呵地傻笑,撫摸著月兒的臉說道:「你不懂,你不懂。」

不但是兩廣的未來,還有六千萬緡錢,什麼時間宋朝砸過六千萬緡錢經營那一個地方的?

第二天特磨道又傳來消息,依然是捷報。繼續有人病死,然而死亡率還是維持在很低的數字,僅是十幾人。有的人新患了瘧疾,喝下藥劑後,立即病癒。又經過軍中大夫的研究,將用量大約地得出結果。還導致一個良好的結果,看到一個個兵士病情控制,邁向康復,沮喪的士氣全部消失,士氣比以前更盛。瘧疾都擋不住他們,南方還有什麼可怕的?張玉與司馬光病情同樣得到控制,不過病了很久,依然躺在病床上,但沒有生命危險了。

余靖接到消息後,來到鄭家,月兒卻說道:「官人在睡覺。」

太辛苦了,這些日子。

「那我不打擾了。」余靖告辭,然後去了作坊,讓官吏與大夫繼續配製藥劑,又代鄭朗寫了一篇奏折遞到京城,將這個好消息向朝廷匯報,並讓朝廷送一批硫酸過來。高度酒兩廣自己可以慢慢蒸餾,硫酸與火藥一樣,乃是軍控事物,必須從京城調運。想要前線安全無事,還得需要大理藥劑,另外嶺南百姓也需要這種藥劑治療瘧疾。

鄭朗一覺睡到中午才爬起來,看著太陽在正中,感到愕然,來到府衙,看到余靖安排得井井有條,點了點頭,說道:「安道兄,廣南西路繼續交給你了。」

「你要幹嘛?」

「我要去廣州,那邊水利還等我去拍板,拖了很多天,不能再等。」

「這麼快?」

「不快,慢了,眨眼之間,秋冬就會來臨,那麼多事務要安排,等不起。」

但這次在月兒強烈要求下,鄭朗將月兒也帶上,一道去了廣州。

來到碼頭,忽然看到無數人站在碼頭邊,書院裡所有蠻人學生一起趕來。為了這個藥劑,鄭朗熬得圓臉生生變成方臉,許多人都看到了。而藥劑的成功,不僅是前方將士,各族蠻人也會受益。直到此時,這些蠻人學子們才相信鄭朗前來,是真正給他們帶好日子來了。

鄭朗前面研發成功,後面又匆匆地趕向廣州,這麼辛苦讓他們感動萬分,自發地與書院的教書先生趕來送行。

「謝過諸位。」一夜恢復,鄭朗神情恢復正常,又恢復到以前從容淡定的表情,沖四下裡一拱手,帶著侍衛與月兒,還有馬,上了船。

水手解開纜繩,忽然一些教書先生坐下,捧出二十幾把古琴,席地彈奏,隨著琴聲響起,書院的學子齊聲唱道: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

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反覆地吟唱,歌聲在漓江兩岸迴盪,經久不散。在他們心中,鄭朗就如同詩中所歌吟的蘭花蕎麥。

聽著嘹亮的歌聲,隱在人群中送行的沒移氏忽然從眼角滴出晶瑩剔透的淚花……

第六百七十六章 復北歸(上)

鄭朗站在船頭,聽著這歌聲,眉著卻緊皺起來。

藥劑究竟如何,鄭朗沒有本領知道,得看普及以後的效果,才是真正的效果。隱隱地鄭朗感到它的不完善之處,製作成本也比較高,又有時季的約束,即便藥劑出現,鄭朗依然渴望著金雞納樹。

不過最大的威機渡過,也會對瘧疾肆虐起到極大的制止作用。

凡是任何事物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鄭朗嗅到空氣中一些負作用的味道。

消息遞到京城,趙禎長鬆一口氣,接著他立即明白藥劑的重大意義,不僅是活人無數,因為這個瘧疾,南方成了北方人最畏懼的地方。比如交趾無禮,宋朝一直待之懷柔政策。不僅僅是北方有契丹與西夏拖了腿,還有這個瘧疾與瘴癘。用兵用得少,擊不敗交趾,用得多,大軍必會有感染瘧疾的可能,兵士多死亡。在這種情況下,朝廷不得不忍受交趾的無禮。

藥劑成功,這一道魔咒等於去掉一半。

意義不僅於此,瘧疾危險率下降,官員去南方的積極性會提高,就能如鄭朗所願那樣,調一些良吏前去治理南方。但犯了錯的官員往哪裡貶,至今這個問題趙禎與龐籍皆沒有想好。

還有其他的積極意義,總之,會給南方帶來數不清的好處。

這種藥劑的出現,幾乎就是一個奇跡。

趙禎又想到那曲《幽蘭操》,心中感慨萬千。韓愈也是不錯的大臣,可惜未得唐憲宗重用。想到這裡,趙禎頗有些自得,至少在用人上,自己遠遠超過唐憲宗。

但鄭朗反對他這種想法,趙禎重視人才,幾乎每一個風流人物,在他手中都得到過重用,不過重用得過頭了,反而造成一些負面作用。可鄭朗這個想法不敢說的,那同樣是堵別人的仕途,會遭人憎恨的。

帶來的意義有很多,嚴格來說,因為使用乙醚處理青蒿,已經脫離了中醫範疇。本來格物學漸漸冷卻,這時候讀書主要目標還是為了功名,科舉不考格物學,太學學格物的人在風頭過後,越來越少。然而格物學能治瘧疾,再次引起人們關注,又增加了一批學格物學的學子。這個鄭朗並不急,關健是火炮。一旦成功,在戰場上露出它猙獰的威力後,即便沒有學子學格物學,朝廷也會強行派一批學子學習它。

火炮有了一些眉目,雖未成功,也很快了。

接著兩廣許多消息傳來。

非乃小事,聽聞鄭朗準備投下去六千萬緡錢後,每一個大臣對兩廣皆產生重視,但多是或信或疑,若是有鄭朗構畫的前景,那般美妙,六千萬緡錢砸下去是值得的。若是沒有,這可是六千萬緡錢。再加上兩廣戰爭費用,荊湖南路等等費用,將會達到一億緡錢以上。有這麼多錢,甚至能差不多將鄭朗所說的徹底治理黃河工程扶上馬。

鄭朗到達廣州,程師孟與楊察、蔡挺早來到廣州,聽聞居然將瘧疾治好,幾人同樣震撼了一回。不過水利才是他們本職工作,加上田瑜也比較精通水利,元絛不算是一個劣官,鄭朗未至,粗粗地制訂了一個計劃。

鄭朗到廣州後,與一干官吏商議了好幾天,再次確定水利計劃,實際這是第三次的制訂計劃。第一次是鄭朗自己一人完成的草圖,第二次是田周等官員修改的草劃,第三次是鄭朗與大家共同商議的結果。但在施工前還會再次做細微的調整。

這是大事,鄭朗不敢藏拙,上奏朝廷。

計劃分為兩部分,一是今年秋後即將動工的工程,也分先後,看能遷移過來多少百姓,不然缺少勞力,這些工程無法上馬。標注了先後,但在奏折裡請求朝廷下詔福建路與兩浙路官員配合此次移民活動,主要是福建路,還有人口密集,山區多,與福建路差不多的浙西地區。

未提江南西路,百姓自己來歡迎,不會動援他們來,那是留作明年廣南西路的遷民。但有一條分界線,非是從長江開始,而是從西湖浙江開始,一直到黃山、鄱陽湖一線,往北去的百姓一律不鼓勵南下,太熱了,不但熱,許多地區多濃密的樹林,水資源豐富,一到天熱之時,空氣裡充滿了稠密讓人壓抑的水蒸汽。除了南方百姓,北方百姓很難在這裡呆習慣。但與太平州一樣,開發出來,情況就會好轉。不過現在的悶熱遠遠勝過了太平州,時間更漫長。

這些都是人性化的措施。

至於資金問題,鄭朗第一次公開向朝廷請求動用銀行的利潤。

第二部分是未來的規劃,要過好幾年了,一旦今年工程動工,會造就大量的耕田,以及蔗園、果園、茶山,無論怎麼遷移,勞力會嚴重不足。必須將它們消化,才能著手下一步的規劃,不過那時兩廣也有了自己充足的財政收入,不勞朝廷投資。

然後便是一張張地圖,上面標準清晰,甚至一縣一圖,那一個陂,那一個堤,那一個堰,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大家看了這些規劃與圖,一個個苦笑,總算看出來,這是為將來著想的,朝廷想要兩廣得到收益,最少得等到十幾年後。

可是不能反對,難道說鄭朗做錯了嗎?

作為一個朝代,越長遠越好,不能只顧著眼前。要麼學習楊廣,強行百姓勞役,不給一文錢,那怕大批大批百姓活活累死。那個官員敢說出這句話!只要敢說出來,會立即讓言臣拍死。要麼學習曹操,強行將漢中百姓遷到關中,不顧百姓死了大半,曹操比楊廣好得多,可同樣不敢學習曹操的做法。遷移百姓必須讓百姓主動前去,還要安頓好,否則就是鄭朗本人,也會受到言官怦擊。

商議大半天,最後趙禎寫了一個准。

龐籍又私下裡寫了一封信,隱晦地勸說鄭朗,你步子稍稍邁小一點,俺們真的吃不消。

鄭朗回了一封信給龐籍,實話實說,南方的事步子已邁得夠小,一旦南方事了,接下來就到黃河了。這將是國家根本,黃河不穩,北方就不穩。因此這十年時間內,國家必須小心地經營,以建設為主,將這兩項工程扶持上去,馬上宋朝將會煥然一新,就會迎接下面的計劃,西夏。

夏天契丹對北阻卜發起一系列的進攻,長久的畏懼,儘管有西夏暗中支持,眼看節節不支。到了秋後,契丹更多的軍隊到來,北阻卜之亂必將滅息。經此一戰,契丹與西夏兩敗俱傷。

幾年內暫時宋朝會平安無事。

不過按照發展的走勢,長久的戰爭,西夏國內產生動盪,國力弱,國家小,最終還會與契丹苟和。契丹雖然憎恨西夏,遼興宗非乃昏君,會忍辱負重,提出一些條件,答應這次苟和。幾年發展下來,兩國國力會慚慚恢復過來。若有機會挑起他們再度開戰最好不過,沒有機會,西夏又會成為宋朝的心腹大患。

這個時間也不會很長,可能只有十年時間。

十年國家將這兩項工程實施下去,國力大增,百姓休生養息,就能給西夏迎頭痛擊。若做不到,國內是一堆爛攤子,西夏再度入侵,契丹從北方壓迫,宋朝依然水深火熱。

龐籍接到信後無語,只能繼續做著這個苦逼的首相。

兩人通信之時,鄭朗又派人前去福建路與浙西宣傳,動援一些貧困百姓中有威信的長者,前來兩廣觀摩。不是看兩廣,一些前來做示範的農民耕種頗為成功,觀看他們的收益。以及其他的一些蠱惑手段,再將這些長者送回去,讓這些長者替自己宣傳。到八月份,開始正式動援百姓南下。九月各項工程施工。不及大運河工程壯大,大運河那是強行讓百姓勞役的,否則休要說六千萬緡,在宋朝,沒有三億四億緡錢也修不起來。但是零零碎碎的工程加在一起,也是宋朝自立國以來,規模最大的水利工程。

鄭朗又將月兒留在廣州,自廣州開始,前往賀州、封州、康州、春州、新州與端州巡視。還是以水利為主,順便瞭解各州的情況。於八月末再度回到廣州,主持移民活動。至於廣南西路,留下交給余靖了,先以廣南東路為主。

特磨寨那一邊戰事再度打響。

許多兵士的瘧疾治好,還是有後遺症的,再加上病了這麼久,身體元氣大傷。一直到七月底,許多兵士才漸漸恢復元氣,還有一些人沒有好清,比如司馬光。也別什麼行軍掌書記了,他是鄭朗最得意的兩個學生之一,狄青省怕出了意外,強行將司馬光留下來。正好特磨道經鄭朗改變主意後,大多數部族留了下來,給他們一個改新悔過的機會。

至少經過這次恫嚇,幾年內他們會很老實。不過即便以後產生其他的什麼想法,從一姓而治變成了四姓統治,缺少凝聚力,危害也不會很大。這樣一來,速度加快,趙珣將特磨道整治完畢,至於那些特別偏僻的深山老林,無論是誰,包括儂夏卿本人都不會產生興趣。兵力收縮起來,損失慘重,從寶月關佯攻到文象壩子決戰,僅犧牲了一千餘兵士,兩千人不足。一場瘧疾肆虐下來,折損了三千兵士。若不是鄭朗及時的配製出藥劑,這一數字會增加三倍有餘。

狄青同樣暴怒,將病情未康癒者留下,再留下一些駐守的兵士,帶著一萬三千將士,再次西上。阿儂此時也恢復一些元氣,一部分人看到宋軍得了瘧疾,以為上天保佑,偷偷西上科巖與阿儂會合,再加上蠱惑一部分大理諸族壯士參加,再度擁有五千多兵力。聽聞宋軍前來,還想做夢有好事發生,於科巖設阻。

狄青這一回沒有墨唧,軍隊來到科巖,發起強攻,動用了熱氣球與大量火藥。僅一天功夫,阿儂軍隊大敗。狄青指揮軍隊跟後面進行追擊。此戰全部在大理國發生的,但大理還是抱著以前那樣的態度,不聞不問。

阿儂帶著幾百名殘兵敗將,渡過三江口,逃向和泥。狄青忽然改道,對在和泥繼續聚集打散了逃兵的阿儂不管,而是改道西北,突然來到最寧府城。大理是一個內陸國家,除南方有交趾兵患,宋朝對大理不感興趣,吐蕃分裂,藏南各部同樣形成不了危脅。因此城牆多有損毀。宋軍突然到來,根本無法反抗。最寧府失守,但狄青嚴格遵守著鄭朗命令,沒有多做屠殺之舉,僅是擊殺一部分反抗的軍隊。然後將最寧府貴重財物運向特磨寨,沒有多少,蚊子雖小也是肉,可以增加將士的賞賜與犧牲兵士家屬的撫恤。

阿儂繼續在和泥收攏從馬關、屏邊與紅河南岸的逃兵,狄青彷彿摸錯了方向,軍隊又向西北方向進軍,很快抵達秀山郡城,秀山郡城官員匆匆忙忙組織一部軍隊,在城外展開一場激戰。僅是半天功夫,被狄青擊敗。與特磨道戰爭不一樣,那是為了以後的統治,此行僅是為了破壞,所以不計較後果,每一戰皆是迅速結束。

拿下了秀山郡城,在秀山郡城終於嘗到戰爭的甜頭,收穫頗豐。再度出兵向北,兵鋒指向善闡府(昆明),大理國的首府在大理城,但善闡府同樣重要無比,乃是大理國第二大城市。從善闡府到大理也不遠了。並且這一行破壞嚴重,是未殺多少百姓,然而供給全部來自擄獲的,貴重的財物更是洗掠一空。

段思廉只好一面組織軍隊準備抵抗,一面派使與狄青談判。狄青說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為什麼收留儂智高的反兵,第二個問題,鄭朗派使責問,為何置之不理?

段思廉無奈,國內還有一大堆糟糕的情況,再加上宋軍的壓力,都能導致自己的皇位不安穩。只好承諾,派兵剿滅阿儂,同時派使與鄭朗談判。

然而狄青軍隊繼續西上。

來到善闡府城,段思廉氣憤難當,調集了許多軍隊,想據城而守。不過大理封閉的局面,使他忽視了一件事。儘管大理城牆高大,但現在城牆已經漸漸失去作用。這也是鄭朗加快熱武器開發的原因。不然火藥技術傳到北方遊牧民族,將是中原人的惡夢。

相持了三天,地道挖好。

幾聲巨大響後,善闡城倒下一個巨大的豁口,宋軍殺了進去。本來善闡城中還有大批大理軍隊,能做抵抗的。可經此巨變,士氣全無,甚至有的士兵直到宋軍殺到眼前時,還站在哪裡發呆。

一天功夫,善闡城全部失守。

段思廉這一回真的害怕了,此戰宋軍僅派來一萬多兵士,別忘記了似乎宋朝有上百萬的將士。

派出使者乞和,同時發瘋地派出兵力,圍剿阿儂殘部。

阿儂與儂夏卿以及儂智高的子女全部抓獲,其他的殘兵敗將無一人逃脫,和泥漸漸進入大理國的腹地,畢竟是大理國的天下。阿儂僅是一個外來戶。將人犯獻給狄青,狄青給了答覆。你們大理此次略有那麼一絲改悔之意,不過我不相信,也做不了主,必須問鄭朗,鄭相公同意撤兵,我才能撤兵。反正善闡府有吃的有喝的,供給不用愁,又有大量財富賞賜將士,呆上一年兩年都沒有問題。

段思廉一聽傻了眼,別呆上一年兩年,呆上三四個月,馬上大理國就亂了套。

數戰,使狄青名聲更加推向巔峰,自宋太宗滅掉後漢後,宋軍每況愈下,做夢也沒有想到大軍居然拿下善闡府。有的激進分子甚至想上書,趁機將整個大理拿下來。

鄭朗及時的上了一份奏折,不能激動。大理雖做反抗,但看出來宋朝並不是想來滅國的,否則不會僅派一萬幾千兵士前來大理,所以戰意不烈。一旦宋朝露出想拿下大理的野心,逼迫大理負隅頑抗,就不是狄青如今面臨的局面。那是保家衛國之戰,大理的反抗力度會強上十倍幾十倍。宋軍損失會慘重無比。就算拿下來,想要治理,又要必須鎮壓各地的反抗武裝力量,以宋朝的國力能辦倒。可嶺南都沒有治好,夔峽四路更是爛攤子一大堆,要大理有何作用?

狄青兵伐善闡城,僅是為了與大理簽訂一些有利於宋朝的和約,不能當真。

這才打消了少數激進大臣的念頭。

狄青大咧咧地率領軍隊呆在善闡城不走了。段思廉與高家的人看到這個情形,一個個快要氣昏了,戰也不是,不戰也不是,只好派出一撥撥使者前往嶺南,最讓他們氣憤的是那個宰相居然跑到廣南東路,而非是在桂州,增加了來回時間。

最終使者到了廣州,鄭朗也剛剛返回廣州,答應撤兵,但提出一個條件,儂智高未抓住,讓大理將儂智高捉來,宋軍就立刻撤兵。段思廉再次傻眼,雖看出來,鄭朗敵意不盛,不像是滅亡大理國的樣子,但到哪裡得到儂智高。最頭痛的是通過審訊,有的人咬牙切齒地說,儂智高就在軍中,他平安逃了出去,早晚會率領更強的一支軍隊,向宋朝向大理展開報復。有的人說在特磨寨只看到儂智高的家人,從未看到過儂智高。這上哪兒抓儂智高去?

但有一個人很激動,梁適接到一份又一份的捷報,心中大喜,幾乎差一點想喊出來,狄青,你小子太給力了,比我想像的還要給力。

第六百七十七章 復北歸(中)

烏雲在天空空層層疊疊,若山起,蔓延到天空盡頭,忽然風起,又化作馬奔,風雨交加,颱風便降臨人間了。

但在廣州很正常的天氣,杭州也有。

幾個官員沒有當作一回事。

鄭朗繼續說道:「這樣,元轉運,你負責總調度,以及道路修葺工程,鮑刑點,你負責維護治安以及移民安置,田安撫,你負責海堤,楊轉運,蔡轉運,你們在江東任職多年,有著修圩的經驗,雖然廣東南路與江東圩形式有所不同,大體相彷彿,內河堤圩就交給你們了。程轉運,你的擔子稍重一點,雖然工程總量不大,但自北到南的廣大山區陂田與堰田、車田全部交給你。」

「喏。」幾人答道。

這項調動可謂人盡其用,比如程師孟,雖說對水利精通,多在北方主持水利,真讓他主持堤圍之事,他在水利上比蔡挺與楊察更高明,卻未必能有楊察與蔡挺做得好。回到廣州後,鄭朗又做了第四次計劃調整。

也不僅是鄭朗一個人,一頭獅子帶著一群綿羊,上了戰場,綿羊同樣會化成獅子,一頭綿羊帶著一群獅子,上了戰場,同樣也化成了綿羊。水利也是如此,幾人對水利方面皆比較善長的,至少最低的蔡挺與楊察二人,在宋朝官員中也能排到前五十位。由鄭朗帶領著,幾個官員將所有潛能一起發揮出來。

快到施工時,各自對即將施工的工程再次派官吏視察,重點工程他們自己親自前去觀察過。第四次計劃是大家共同調整的。

鄭朗不是神,有的僅是金手指,落實到細節上,又是這麼大的地盤,必須要眾人協手同心,共同出力。

這就是用人之道。

中書做得好,也是人用得好,兩廣也是如此。鄭朗說過多次了,可未必有多少官員能會意。

看著桌面上厚厚的地圖,大家長鬆了一口氣。

這次計劃才是大約模的計劃,當然還要做一次調整,直到下月第五次計劃才能真正的落實。

有張有馳,到了聊天時刻,鄭朗讓月兒沏上茶。茶葉乃是上等的建州茶,烏龍茶味,不過大家皆喜歡。為什麼許多官員跟在鄭朗後面感到舒服,也是這個原因,生活不太摳門,要求也不是很高。相反的,范仲淹不行了,想學都沒有辦法學,根本做不到,不過學鄭朗還是可以的,大不了辛苦一點,盡心盡職。

鄭朗說:「諸位,看到三千五萬緡錢,一年之內便被我們用完,有何感想?」

「行知,什麼感想?」楊察問。

「這樣大手大腳的花,是不是很愉快?」

幾人哭笑不得,不過似乎也是,幾人從來沒有掌控過這麼多錢帛的花銷。

楊察說:「龐醇之那邊壓力很大啊,臨行前都寫信求我,讓我不要聽行知的話。」

「苦一苦吧,楊轉運,你想一想,若是兩廣、荊湖路全部開發出來,郁水流域、韓江流域與欽江流域以及湘水流域整個成為魚米之鄉,國家可以多容納四五千萬人生存空間,我朝經濟會是何等的光景?」

也不能這樣說,要看的,增加控制區域,必須增加官吏,兵士,與管理費用,支出也在增加。得看如何調整與治理,治理得當,這些都是真正的魚米之鄉,一年三熟之所,宋朝經濟會更上一個台階,治理不當,反而麻煩多多。

終是一個夢想,幾個官員抬起頭,深思,眼中皆有些期盼。

雨點落下來。

打在瓦簷上,猙猙的作響。

看著窗外,宛若一片片水幕從天空拉到人間。

周沆忽然問:「鄭相公,狄青那邊怎麼辦?」

「狄青啊,善闡城乃是春城,一年四季如春,氣候宜人,諸位將士一路辛苦,犧牲更是慘重,讓他們在善闡城多療養一段時間吧。」鄭朗說了一句憊懶的話。

蔡挺說道:「其實大理還是不錯的。」

「子政,你不會真對大理產生興趣吧?」鄭朗愕然地說。之所以兵進大理,非得想從大理身上撈取很大的便宜,主要還是為了震懾,特別是邊境各部族,大理不像交趾那樣可惡,可在大理縱容下,邊境各族時降時復,例如儂夏卿,若不是以為大理可以做退路,就未必敢收留阿儂與儂智高的子女。嚇一嚇,讓大理以後變得老實一點,邊境各蠻部會更安份守己。

用兵大理,值嗎?

頂多一兩個月時間,大理答應了自己條約,狄青就要率兵返回了。自己還要向狄青請教如何對付交趾呢。

交趾才是南方的重中之重!

第二天,又是大會。

主要是請來的外地長者,以及各部蠻首,讓他們分開,面對面坐下,然後是一系列的慶祝活動。鄭朗這才說道:「諸位,請你們伸出手,手拉著對方的手說,我們是一家人。」

伸出手,手拉手,不用說也就是這些外地長者與蠻首手拉手,先是面面相覷,倒是蠻首們十分熱情,主動伸出手,請來的長者多,於是有的蠻首自動拉著兩名長者,然後大吼起來。

未必是一家人。

這也要看,蠻人骨子裡還是桀驁不馴的,不過在鄭朗再次蠱惑下,這些蠻人聽到一句真言,想要兩廣好,他們能力不行,必須遷來大批漢人帶動,春天說未必管用,現在說就很管用。

許多漢人的農民正在被他們供在自己部族,那個收成,一個個看得眼熱。

鄭朗做得也好,硬可以,兵鋒相見,滅族相待,軟更歡迎,繼續像以前那樣,酒肉相待,物資送個不停,並且發明一種藥,治療了族中許多瘧疾患者,又讓子女在書院讀書,堂堂的首相,親自來教導。如何選擇,傻子也知道選擇後者。

主要是對地沒有太看重,甚至不知道使用肥料,多也不知道灌溉的妙用,至於耕種技術,有幾個蠻人掌握了耕種技術,所謂的耕種,刀耕火種,就像原始人一樣。

因此鄭朗在大會開始之前,派人對他們說,能不能讓他們有幸福的生活,就看這些人能不能招待好,若將他們嚇回去,沒有人修水利,修路,沒有人指導他們耕種,兩廣就是砸下再多的錢帛,他們生活也不會改變。所以千萬莫要嚇著他們。

蠻人看到好處了,當然也希望自己有這個好處,再加上前來開會吃著喝著拿著,對這些漢人代表熱情萬分,有的蠻首還給這些老者來了一個熊抱,讓這些老者瞠目結舌。

這就是機會。

現在時機頗佳,蠻人對土地不是十分重視,重視的是有足夠的糧食,足夠的酒肉,不是太排斥此次移民活動。時間也來得及,無論如何的手段來動援移民,若不是生活過不下去,大多數百姓不願意遠離鄉土的,最多讓鄭朗移來四十萬戶,那就是比發明青蒿藥劑還是一場更大的奇跡。但不能讓他們低於三十萬戶。兩廣七十幾戶百姓,四十餘戶熟蠻戶,生蠻無法統計,漢戶僅三十萬左右,多集中在廣州周邊地區。有三十萬戶移民,以後再陸續遷移一部分百姓過來,漢戶就佔著絕大多數。漢戶多,大家才能利於融合在一起。不然很討厭的,燕山北他可是親眼目睹,漢戶種植,奚人坐享其成,為何,因為契丹立國一百多年,奚人已經知道耕地的重要性,佔著地不放,加上契丹政策包庇,於是漢戶想要生存,只好淪為佃戶。這個局面,鄭朗不想在兩廣發生。

所以水利必須立即要上得多,移民也要移得多。能做到,以後就是一家人。做不到,還是兩家人!

不過隨著這些蠻人大吼聲,這些老者一顆心也落到實處了,來南方,顧慮很多,瘴癘,蠻人是最重要的兩條。瘴癘似乎鄭相公發明了藥劑,能治療了,蠻人這麼熱情,似乎也不是傳說那樣。至於水利與道路,都沒有多少人想,能想到的睿智老者,也聽說了六千萬緡的事,也聽說了江東圩,不是太擔心。

繼續開會,也不過說一起大家團結之類的話,再者,叮囑不能侮辱對方,漢戶過來了,不能瞧不起蠻戶,認為他們粗鄙無知,蠻戶也不能憑借自己是地頭蛇,用武力欺侮漢戶,讓漢戶望而生畏。再者,嚴禁奴隸買賣。

想要全部禁止奴隸制是不可能的,但時間來得及。

兩廣若真有錢帛砸了下去一億多緡,將所有水利潛力挖掘出來,最少有一百多萬頃耕地。而這些耕地多是能保持一年三季收成,再壞些,只要精耕細作,一畝地產量不會低於六七石。就是旱地,也可以從容地收兩季,或者種植桑麻、茶葉與果樹,都需要龐大的人力照顧,如今一戶人家平均連老帶小六口人,勞力半勞力四口,算是不錯了。耕種四十畝都會很吃力。特別是蠻人懶散的性格,很可能連二三十畝地都照顧不過來。別的不說,在江東鄭朗呆過很長時間,江東圩鄭朗鼓勵是一年兩季的,百姓太累,一戶人家照顧五十畝地,從早到晚,到夜裡,從老到小,全部趴在上面了。好日子是有了,可百姓那個勞累,讓鄭朗看得都感到辛酸。

那麼兩廣可以養活三百多萬戶,在三百多萬戶之內,只要將身體放下去,每一戶人家都能像江東圩那樣,有一個小康生活。這個地不會產生矛盾,直到人口總數變成三千多萬,五百萬戶,還是能養活,不過矛盾便有了。但以現在落後的醫療條件,縱然國家太平,沒有一百年時間甚至兩百年,兩廣人口也不會從一百萬戶翻成五百萬戶。不用一百年時間,自己這些舉措嚴格執行下去,五十年,百分之九十的蠻人會全部漢化,就像當年的鮮卑人一樣。漢蠻一家了,還有何矛盾可言?即便有矛盾,那是各姓與各村寨、各戶之間的矛盾,並不是種族的矛盾。

這是血淋淋的歷史教訓,自古以來,能悟出的只有老美一個國家,在別的國家鼓吹民族獨立活動,讓這些國家產生內亂分裂,可在自己國家內,卻拚命的融合。只可惜人種太多,黑色人種,紅色人種,黃色人種與白色人種。但在兩廣不存在這個問題,皆是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為何要劃分出幾十個民族,腦袋秀逗了不成?

沒事找抽的。

大會折騰了三天,主要是讓大家呆在一起喝酒聊天,然後唱歌跳舞,表演節目,似乎是兒戲,可在這個胡鬧之中,許多人確實產生了一些友情。而且蠻首們又吃又喝又拿的,很激動,帶著漢人活動,歡快團結的氣氛濃厚無比。

這才將一些老者送回去,事情沒有完,派了一百餘人,帶著車輛與印發的傳單去了福建路與浙西。

在兩地各州縣巡視,先是派發傳單,說明移民措施,各位儘管放心來,條件只有一個,帶足到廣南東路路上吃的乾糧,到了廣南東路,什麼也不用擔心了。修一修道路與水利,這不是為朝廷而修,是為你們自己修建的,每工每天給米一斗,錢二十,布一尺,滿一月工給肉六斤,絹五尺,還是田瑜的薪酬待遇。婦人與老者算是六分工,苦一苦,第二年的吃穿都有了。另外官府免費供給其生產用具與耕種工具以及種籽,每戶若十口人以上者,給水田五十畝,旱田六十畝,五口人到十口人的降十畝,五口以下者再降十畝。這些田作為永耕私田。而且宣傳了兩廣的稅務,蠻漢一樣待遇,一畝地僅稅兩斗糧,沒有任何加耗支移,要麼供絹四尺,或者稅錢四十文錢。再者便是兵役,三丁戶者才抽一丁,冬訓,當作土兵,給予一些物質獎勵,免其稅。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兩稅附加稅務。

不算太高的稅務,若是一戶人家真正擁有四五十畝良田,在宋朝中原也算作是四等到三等戶了,一年稅務不足兩緡錢,很輕的稅務。也不敢收太高的稅,打消百姓的積極性,蠻人也不會同意。

真正的收益,鄭朗是將眼光放在商稅與各種作監、司的收益上,就連專營鄭朗也不大感興趣,當然也不敢放棄專營。國家這幾十年內用錢的地方太多太多。

並且與江東圩不同,耕地分完,什麼也沒有了。未來孩子多,還是這麼多耕地。兩廣卻有無數發展空間,一百年兩百年都不會缺少耕地,只要去了兩廣,再也不擔心孩子多,長大後沒有耕地種養不活,而將親生子女活活掐死溺死的悲慘事件發生。

最後一句,那是活活擊中福建路老百姓脆弱的心田。

又在車子上豎著一幅大木板,上面標注著廣南東路未來的規劃。

一州一縣走過去,一路敲鑼打鼓,引起無數百姓圍觀詢問。再加上那些老者回來宣傳,前面車子剛走,後面就有百姓收拾行李,典賣家當,帶著輜重往廣南路遷移。

條件真的不高,自己僅帶路上的食物,這還是能夠辦到的。只要一到廣南東路地界,馬上就有官員安排去處。這兩處百姓勤勞,可過得也最苦,本來田地就少,寺院占田,地主占田,福建路寺院占田達到耕地的六分之一,要命的還全部是良田,浙西比例也很高。所以鄭朗前去杭州排佛,危害太嚴重了。可無路可活,許多人不得不出家為尼為僧,到寺院尋找一個活路。於是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儘管僧尼沒有幾個真正做到清心寡慾,永信大師還狎妓被公安活捉了呢,況且普通的僧尼。但有多少人真正願意做僧尼?好吃懶做,不思上進的人,或者真正尋求佛法的人占的比例終是少的。

再加上地主的佔地,還能剩下多少耕地在普通百姓手中。為了活路,浙西與福建路百姓與山爭田,與海爭田,各種手段即便是鄭朗的前世,也望塵莫及。

其實這些老百姓一個個就是土專家,以他們種種神鬼莫測的手段,一旦全部擁擠到兩廣,只要沒有蠻人之危害,沒有瘴癘之擔憂,即便五嶺,他們也有手段讓五嶺改天換地。因此,那些老者們被鄭朗派人請到嶺南後,根本就不問水利與道路的事。俺們說不定比你更精通。

重要的原因,還有一個,鄭朗。

江東圩大家看到了,整個宋朝最富的地區乃是京城與杭州,其次才到成都、揚州、蘇州、鄂州這些地方。農業永遠幹不過工商業。但最幸福,貧富懸差最小,各戶幾乎全部能保持溫飽,小康比例最高的地區還是江東圩。在鄭朗帶導下,圩堤盡種柳植桑,溝渠井然,不但富足,風景如畫。看到結果,再想去,去不了,沒有地給你耕種,去有何用。

況且在鄭朗背後,還有三白渠,黃河淤田,水利法等一連串的政績。

這個信譽同樣是宋朝的一個名牌產品,質量絕對能保證。

之後還有一個六千萬緡錢。

一時間,去向廣南東路的道路上擠滿了各家各戶,有的貧瘠地區幾乎頃刻間少了一半百姓。許多大地主大寺院捶胸頓足,然後尋求官員進行阻止,不然馬上沒有佃戶耕地了。

但那個官員敢阻止,不僅是鄭朗主持的事務,朝廷又下了明確旨書,讓各州各縣官員配合此次移民計劃,那個官員有膽量逆風而行?

並且在他們心中,也想這些貧困戶離開一些,不然境下也難以治理。想要政績,要仁民,要愛民,要讓百姓豐衣足食,可是百姓連耕地都沒有,難道將自己薪水拿出來養活他們?鄭朗在中書時又下過命令,各州縣以百姓富足為己任為政績,別要弄出什麼稅務了,稅務再高,百姓不開心,不承認你這個政績。因為那幾年國家情況在轉好,趙禎默認了這種政策。所以在一些官員心中,反而認為這些貧困戶走得好,走得妙。

朝堂大臣們接到下面的消息,一個個哭笑不得。

只有龐籍每天提心吊膽,省怕鄭朗弄去四十萬戶,五十萬戶,那得多少錢帛安頓?

百姓瘋狂地湧來,鮑軻的擔子無疑重了。鄭朗留在廣州,配合鮑軻工作。

這次移民一直到明年二月份才中止,正好深秋到冬天、春初這段時間瘴癘不嚴重,便於各種水利動工,二月份春耕生產。但既然打算來了,冬天也就來了,不可能等到春天的,有,會很少。

即便鄭朗配合,鮑軻壓力依然很重。

其他官員也好不了,於是鄭朗從書院裡抽調三十名有基礎,德操比較好的學子,讓他們來到廣州,讓他們跟隨自己觀摩學習,進行載培,準備將他們分配到各縣擔任主薄等職務。

也有更優秀的漢人,但為了民族融合,不得不以蠻人為主。事實這項措施,更贏得許多熟蠻的信任。

而且跟在鄭朗後面,等於同鄭朗有了一些牽連,各縣官員不能小視,不然會產生排斥心理,反而不妙了。

在一片忙碌中,大理使者又到了廣州,帶來一個人頭,「儂智高」的。天知道是誰的,鄭朗根本沒有打開盒子,大約用石灰保存,可不想看這個噁心的東西。推開盒子,說道:「高使者,某接到狄將軍的信,這個人頭不是儂智高的。」

大理的使者快要急哭了,迫於無奈,返回去尋找儂智高,但上哪兒找去。想審犯人犯,人犯又交給了狄青,無從審問。只好尋找一個相似的百姓,將他殺死,冒充儂智高,讓宋朝退軍。到狄青哪裡,狄青說不是,讓他來找這個宰相。這個宰相又說不是,這回怎麼辦?

鄭朗呷了一口茶說道:「不過某聽到一些傳言,說儂智高乘亂逃到梅山蠻去了。」

使者先是沒有反應過來,怎麼又到了梅山蠻哪裡?一會兒終於悟出來,心中狂喜,梅山蠻好啊,差一點想跪下來抱著鄭朗的大腿痛哭。連連說道:「是啊,是啊,我也聽說了。」

「那這個人頭是怎麼一回事?」

「……」

「說。」

「鄭相公你別為難我們大理了,我們大理是貴國的蕃國,對貴國忠心耿耿,沒有得罪貴國啊。」

「那為何收留儂智高與阿儂?」

「那是邊境地區,我們管不到。」

「和泥都過了三江口,屬於你們大理核心區域,如何說它是你們大理邊境,難道你們大理想將最寧府與石城郡割讓給我們宋朝?」

使者又急得要哭,大理總共才十幾個郡與府,最寧府與石城郡乃是東邊兩郡,面積很大,這個怎麼能割讓?哭喪著臉,說道:「鄭相公,你倒底想要什麼?說吧。」

俺將脖子伸出來,讓你宰割行麼?

「好,要求我們退兵行,第一個條件,別弄一個假人頭糊弄我們宋朝。」

「是,是,儂智高逃到梅山蠻了,我們大理沒有本事,未捉到。」

鮑軻與周沆差一點暈倒,這個儂智高怎麼逃到梅山蠻,難道他長了翅膀?

「第二個,劃分邊界線,以後互不侵犯,也不准收留對方任何一個部族,以免產生誤會。」鄭朗說著遞來一張地圖,上面清楚地標注著兩國邊境線,宋朝這邊以特磨道、自杞、羅殿、羅氏、烏撒部、烏蒙部、馬湖部、龍游、黎州為線,大理那邊以最寧府、石城郡、東川郡與建昌府為線,劃分兩國疆域線。

特磨道、自杞等部族,除了黎州少數地區外,大多數弄不清楚歸屬,他們倒向大理就是大理的,倒向宋朝就是宋朝的,這次嚴格將他們劃為宋朝疆域。佔了大理一些小便宜,也能說得過去,更沒有要求最寧府四州郡任何一處地盤。

但這個劃分後,大理便不可再收留這些部族,對宋朝管理這些地區會十分有利。

大理的使者哭喪著臉,想了想說道:「我同意。」

不同意怎麼辦呢?再不同意,那擺明了是想對宋朝繼續使一些小手段。

鄭朗繼續說道:「第三條便是擴建茶馬古道。」

「不可。」大理的使者尖叫起來。

第六百七十八章 復北歸(下)

茶馬古道嚴格來說分為兩條,一條從四川出發,經瀘州等地,從大理的建昌府到藏南,一直到尼婆羅、天竺,另一條從大理的威楚府步日部(普洱)出發,經大理到麗江,再到藏南、緬甸、尼婆羅、天竺等國。這兩條道路自古以來就有,不過規模很小,吐蕃入侵大理後,想經營大理,經過一些擴修,後來吐蕃分裂,唐朝衰落,南詔獨立,成了馬幫之路。但蘊藏著巨大的商業價值,一些百姓自發修建,成了這條茶馬古道。

全長上萬里,許多道路是在絕域上穿行而過,是人類史上一個奇跡。

但長萬里的僅是幹道,還密佈著大大小小的無數支線,一直延伸到兩廣。

因此沒有一國政府大規模的組織修建,雖商業價值巨大,運輸成本太高了,道路十分崎嶇,軍事價值並不大。一旦擴建後,宋軍可以直接從四川進入大理。

還不止如此,這個宰相不會僅有這個野心,一定還盯著兩廣到大理的茶馬古道延伸道路。

若將這條道路也修通,那麼宋軍會隨時長驅直入。

鄭朗平淡地說道:「你猜對了,必須擴修從邕州到貴國的大道。」

「難道貴國……」

「這回你又猜錯了,若對大理有野心,狄將軍前去善闡城就不是一萬幾千兵軍隊,而是十萬大軍。」

大理的使者臉色巨變。

大理常駐軍隊只有兩萬人左右,當然,若遇到危急關頭,可以招募各部勇士參戰,或者向滇東三十七部借兵,宋真宗祥符七年交趾野心勃勃,想進攻大理,大理曾組織了二十萬軍隊進行反抗,一直打到交趾國內,這才撲滅交趾的野心。但這次戰爭的結果,大理財政吃緊,也未討得什麼好處。而且大理國內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非乃是高楊之爭,正是滇東三十七部,雖然大理偶爾向滇東三十七部借兵,然三十七部時常發起叛亂,但屢次被大理鎮壓。事實滇東三十七部成了大理的羈縻難以統治的地區,這也是大理君臣的一個隱痛。

狄青坐守於善闡府城,滇東一些部族又開始蠢蠢欲動。

若是宋朝派出十萬大軍,再聯繫這些不安份的部族,未必能顛覆大理,但大理即便是勝,也是慘勝,可能大理因此產生分裂。

「以前你們不是抱怨我朝在橫山寨榷場控制不嚴嗎,現在給了你們大理機會,為什麼不同意?」鄭朗淡淡問道。大理與宋朝有許多榷場,雅州、黎州、嘉州、敘州、長寧軍、邕州、宜州、觀州、橫州、賓州,大理商人運來馬、畜牧產品、冶金製品、藥品與土特產,換回宋朝的紡織品、日用品、藥品、文化用品。多是以貨易貨,不見錢,其中規模最大的乃是瀘州與邕州橫山寨。大理商人帶來麝香、胡羊、長雞鳴、披氈、雲南刀與諸藥物,換回宋朝的錦繒、豹皮、文書與諸奇巧淫物,交易量很大。可無論川南或者兩廣,朝廷對此控制力很弱,不欲生事,更不想這些部族因為交易與大理聯繫更緊密,畢竟南詔那齣戲,同樣讓人記憶猶新,虎無傷豺意,也擔心豺有傷虎心,例如交趾。所以對交易不感興趣,只是百姓需要,無法強行杜絕,可做了種種節制手段。

「……」大理這個高家子弟又不能說話了,是有此事,以前派使者去宋朝京城,還刻意提及,不過宋朝皇帝沒有答應。

大半天後,說道:「若此,我們大理沒有力量修建這些道路。」

「無妨,我會派人向你們大理提供兩萬包計達四十萬斤火藥,轟炸山石,降低修路的難度。」

大理的使者聽了又是一呆,現在都知道那種火藥的力量,有那種力量,成本不會太少,四十萬斤可不是小數字,傻傻地問:「為什麼?」

「不錯,如你擔心的那樣,這兩條道路修建起來,會起軍事作用。但你們大理安分守己,對你們大理我們宋朝不會產生興趣,這是太祖的旨意,後人不敢違抗。除非你們大理圖謀不詭。」

「我們大理不敢。」

「那是當然,你們大理敢以卵擊石麼?」

「……」

「修茶馬古道,某不是當作軍事用途的,看重的是軍事。你們大理在歷史長河中,一半時間是我朝領土,只是因為唐朝衰落,才分了家的。你記住了,勿得對我朝有惡意,我朝不會對你們大理太薄。」

「是,是。」

「此道興修,乃是經濟,一旦修建,對你們大理,甚至吐蕃南端各部族,以及我朝川南,兩廣經濟發展將會起到極大的推動作用。我正在開發兩廣,故對這條古道產生了濃厚興趣,可古道的主要幹道是在你們國內,想要修建,必須要你們大理配合,而且此道修建後,你們也加強對滇東三十七部的管理,我朝也加強了對川南與廣南西路各州的管理與控制。這是互惠互利之舉。這就是我第三個條件,答應了,狄將軍馬上就會退兵。對貴國軍民同樣秋毫無犯。甚至你們大理若對我朝真的忠心耿耿,我們會共同聯手對付交趾。替你們化解南方的壓力。」

「敢立誓否?」

「只要答應,某會寫奏折,讓陛下與你們大理盟約,盟書刻石立碑,就放在特磨道與你們最寧府交界的邊界線上。」

若真如此,似乎是好事,不過此人忽信忽疑,說道:「此事關係重大,非是我能做主的,能否讓我回去稟報吾皇。」

「行。」

送走大理使者,周沆好奇地問:「鄭相公這樣做,可有其他的用意?」

「有啊,一旦同意,大道修起來是對兩國都有好處,南方缺馬缺牛啊。」鄭朗搖頭。百姓紛紛湧來,朝廷與銀行也將錢帛撥過來,不缺錢不缺人,但缺少牲畜。

北方經過鄭朗的種種鼓勵政策後,又向西夏與契丹採購了大批大牲畜,漸漸耕地用的大牲畜與拉貨物的牲畜多了起來。仍不足,可缺口不嚴重了,如今宋朝北方各條道路上能看到許多馬匹,儘管這些馬已經不能成為戰馬。

但南方牲畜缺口依然很嚴重。

為了支持兩廣的開發,鄭朗以三到五緡錢向江南購牛,購來不到一萬頭牛,實際運到南方使成本達到七八緡錢,浪費巨大,仍耕牛仍不足。只能盯著大理,別當食物吃了,多可惜啊。沒有牛,馬也行,也有許多旱地呢,南方同樣可以用來耕地,也可以用來拉貨物。成本雖高,可為了效率,就不能計較。

又徐徐說道:「經濟是主要的,大理相比於交趾,沒有那麼可惡,僅只敢在背下使一些小動作罷了。但也有軍事作用,一旦大道修建起來,本身就是震懾,若再弄什麼小動作,我朝大軍能借助大道迅速西上。他們在弄小動作時,不得不顧忌這點。即便設關卡,善闡府城牆迅速炸塌,更是一次警告。那麼西南邊境便變得容易治理。」

也未必的,若是象長城修在崇山峻嶺上,或者將關卡建築在堅硬的岩石上,挖不起來地道,便會起作用。不過此乃軍事秘密,等到洩露出去,時恆早將各種火炮發明出來,關卡會再次失去作用。火藥容易仿造,火炮卻需要精密的技術,不易仿造的。若等他們仿造出來,格物學在宋朝發展,又有新的武器發明創造出來,又將他們甩在後面。可想進入真正的熱武器時代,以現在的工業條件,沒有兩百年三百年是不行了,鄭朗肯定看不到的。

「妙啊,戰後?」

「算是戰後。」

接著鄭朗又處理了一件事。

自春天起,一些商人等不及,種植了甘蔗,又開發一些山陵做為茶山。

對此,鄭朗不排斥的,只要在計劃範圍內,反而鼓勵,反正是開發,這些商人撥下資金,多少在替朝廷節餘錢帛,還能或多或少,先收一筆稅務。

但他們反應了一件事。

九月後,甘蔗漸漸成熟,他們發現甜度不一,施過肥的甘蔗長勢旺盛,糖份充足。施肥不足的甘蔗甜味遠不及浙東蔗,多半也沒有什麼搾糖價值。這個問題很重要,明年遷民增加,對肥料重視,種蔗的商人也會增加,肥料來源減少,種出來的甘蔗不甜,不能做糖霜,種植甘蔗很有可能成為一個虧本的買賣。

說著,他們還拿來一些樣品。

鄭朗盯著這幾根甘蔗,沒有吃,然後沉思。未必是肥料問題,可能是蔗種沒有進化。但未必說得不對,現在沒有化肥,南方甘蔗長勢好,往往是北方甘蔗的三四倍,對肥料需求更大。難道這是番禺蔗不甜的原因所在?

弄不清楚,不敢賭,若是明年種出來的甘蔗皆不能製作糖霜,會帶來嚴重問題,想了一會兒說道:「某倒有一個良策。」

「何策?」

「唐將名將劉仁軌為相時,少府監裴匪舒善於經營之道,為了國家增財,奏請出賣宮中的馬糞,這樣每年可以為國家帶來二十萬緡錢收入。說兩個背景給你們聽,第一個背景便是唐朝關中人口密集,耕地普遍缺少施用肥料,故糞肥也可以賣錢。唐朝養馬多,因此每年賣馬糞可得錢二十萬緡。第二個背景便是唐朝收入遠不及我朝,高宗時一年國家收入大約只有一千幾百萬緡錢。二十萬緡錢對於唐朝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但是劉仁軌卻說了一句,利雖厚,怕後代稱唐家賣馬糞,非嘉名也。於是作罷。」

「鄭相公是什麼意思?」幾個商人聽了莫名其妙。

「作為皇家賣馬糞當然不是美名,可你們不是皇家。」

「我們……」幾個商人嚇得臉全白了。

「你們本來就是商人,逐利而行。可以反其道,用錢買畜禽的糞,我再出台一些措施,鼓勵百姓養雞鴨鵝,與豬馬牛羊,不管怎麼說,即便遷移過來大批百姓,如今兩廣依然是地廣人稀。有許多荒坡野地,可以利用起來發展養殖業。並且兩廣離京城遙遠,一旦開發,調運到京師成本太高,只能自產自銷,糧食價格會十分便宜,這也是我將稅務定在二斗米僅四十文錢的原因。不但糧價會便,鹽價同樣便宜。肉食不同,它的價格永遠貴於糧食,一旦存在差價,運費便可以忽略不計。活的禽畜運輸不便,鹹肉可以運輸。現在連它們的糞便都可以賣錢,你們說養的人會不會多起來?」

「明白了,明白了,鄭相公真乃神人也。」幾個商人高興地手舞足蹈。

鄭朗也是苦笑,運輸成為這時代最頭痛的問題,因此他此次多鼓勵發展副業,對糧食興趣也不大。缺少大牲畜,也注定了大規模種植糧食很困難,難道讓遷移過來的漢民也用腳踏犁人工耕地?

這些靈活機便,說起來也很普通的策略,也讓一干官員看得心曠神怡。別以為簡單,實際能想到不容易的。

大理很快帶回話,可以同意鄭朗的盟約,但必須要趙禎的親筆詔書。

鄭朗笑了一笑。

要趙禎詔書容易,趙禎本身不希望戰爭,況且這是一份有裡子有面子的盟約,相比於與西夏、契丹那些盟約,不知道好到哪裡。趙禎怎能不答應。

雙方草簽了一份盟約,在等朝廷詔書。

狄青率領主力軍隊東下,返回兩廣,僅是郭逵留下來,一旦盟約生效,火藥要炸山石,也是自己人炸,不可能交給大理的。但為了使大理安心,僅留下五百兵士。

人雖少,但大理絕對不敢動他們半根汗毛。

其實有一個用意,郭逵非是普通的斥候,他精通軍事,率著手下配合大理修路,到處轉悠,大理的地形便能掌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些資料說不定就會派上用場。

奏折到了京師。

京師此時比較安靜,應當是宋朝最風光的一年,宋軍打到善闡府,這是自高梁河一戰後,最大的捷報。江東圩,再加上三白渠,以及農田水利法,造就了大片耕地。

幾年大災導致糧食徐徐價揚,但隨著兩年的五穀豐登,京城的米價掉到七十五文一鬥,江南米價掉到一石三百二十文。這也是政績,龐籍最高興的地方。

接到鄭朗奏報後,一個很有利的盟約,嚴格說佔了很大便宜,像西南的特磨道、烏撒部、烏蒙部、易娘部、茫布部、阿頭部等等,很難說他們的地盤就是宋朝的。這次明確劃到宋朝的疆域裡面。況且鄭朗解釋了表面背後的巨大意義。打了這麼久,從特磨道打到善闡府,僅是犧牲了八千餘人,其中三千餘人還是倒在瘧疾之下,真正犧牲的兵士不足五千人,更是一場場大捷。

看到奏折後,便同意了。

京城百姓聞聽此事,也覺得揚眉吐氣。

許多人感覺宋朝站了起來。

又有許多雜劇上演南方的幾次戰役故事,不過這次鄭朗是配角了,主角是冷面將軍狄青。

就在這時,京城傳來一句歌謠:鄭迭(狄)趙,文武配,往南飛,復北歸。

第一句不能想,一想問題嚴重無比,其他幾句說狄青與鄭朗一文一武,去向南方,又要返回北方。但不是用朝北歸,向北歸,而是復北歸,再有一個鄭狄趙,這個復是什麼含義?

不是小事,特別是古代,往往將這些莫名其妙的讖語無限地誇大,例如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有可能是李密放出的歌謠,以示自己的正統。劉秀當天子時,很有可能是有人想謀害另一個國師劉秀,說了一句劉秀當天子。中間會存在若干個若有若無的讖語,偏偏這一句巧合了,成為千古之迷。

有的皇帝不相信,無所謂,有的皇帝卻是很重視。

四句話,十二字,要人命的讖語,瞞也瞞不住,趙禎很快得知消息,他非是昏君,別人不相信,但對鄭朗與狄青卻是很相信的。況且就是兩人一文一武佔據兩廣,真能得勢?能聚集多少士兵,能有多少戰將,物資與武器從哪兒來?就算能得到,也要謀劃數年時間,鄭朗也不用等到那時候了,一兩年時間後就離開兩廣,如何起事?

這是有人在搗鬼了。

氣憤地說道:「派人給朕查,是誰在誣蔑造謠。」

不但敢誣蔑鄭朗與狄青兩位有功之臣,還有一大堆事呢,此謠興起,倆人政治仕途可能到此全部結束。鄭朗一回,兩廣與荊湖南路那一攤子事,不是三百多萬緡錢,若加上前期撥的款項,戰爭費用,荊湖南路修路的費用,達到近七千萬緡錢。放在唐朝,若有這筆財富,都能出兵發起滅國戰爭了。

此人用心歹毒啊。

想到這裡,又恨恨地說道:「將諸位相公以及言臣一起喊來內宮議事。」

不管怎麼樣,先將言臣嘴巴得堵起來。

第六百七十九章 公平

二十幾個大臣帶了進來。

趙禎憤怒地問:「是誰,是誰想斷朕的手臂?」

一旦四句讖語傳出去,鄭朗仕途到此結束了,以後只能做打醬油的大臣。否則就要「迭」帶趙家江山。有果有因,四句讖語是對著鄭朗來的,想得利的人無他,一個是兩府宰執,不希望鄭朗以後威脅他們的權利,二是言臣看不慣鄭朗在南方種種做法,找麻煩又找不到,只好先弄出來四句讖語。有了讖語,再彈劾鄭朗就容易了。甚至以後動輒將這個鄭迭趙搬出來,鄭朗只有灰頭灰臉的份。

至於狄青,趙禎還真沒有想過。在宋朝,一個武將永遠沒有話語權的。

幾十個大臣面面相覷。

趙禎未說讖語,但知道是為了讖語。

富弼說道:「陛下,下詔嚴查,此人太無恥。」

政治鬥爭是難免的,蕭何與曹參乃是西漢兩大賢相,拋開這個光鮮外衣,認真分析,實際鬥得你死我活。開元盛世之初三大賢相姚崇、宋璟、張說,同樣鬥得你死我活。

李林甫釘在恥辱的柱架上,但分析起來,之所以蠱惑李隆基不問政事,無非想大權在握,用胡人為節度使,也是防止漢臣在邊疆立功,回來任相,危脅他的政權。但他內心並不想唐朝瓦解崩潰,為了處理政務,將被子帶到政事堂,連家都很少回,就在政事堂睡覺,勤政的程度罕有幾人能及。實際在他為相時,唐朝並沒有走向衰落的跡象,李林甫更沒有想有謀朝篡位的想法。一切為了一個字,權。

斗也要有分寸的,不能連鄭迭趙都弄出來,這個先河一開,可以想像未來朝堂的殘酷。

梁適說道:「陛下,不用動怒,以臣之見,派人嚴查,此語出來時間不長,如嚴加盤查,終會能找到線索。其次臣還有兩條意見,第一條未必是朝堂大臣所為,陛下賢明,造謠生非得不了逞,事情若暴露,陛下必會重懲,得不償失。臣倒以為可能是敵國所為。」

「那一國?」

「臣也不知,但不可小視密探之作用,特務營幾個密探將契丹與西夏攪得天翻地覆,僅是散佈幾句謠傳,兩者都不能相比的。」

說得似乎有道理的,特別是西夏人,連趙禎放出去的宮人都收買過去,幾乎無所不為,趙禎沉吟一會,說:「第二條呢?」

「第二條以臣之見,可將狄青召回京師。儂氏謀反幾乎全部撲滅,餘下或有幾生蠻部不聽朝廷調動,以鄭朗在循虔道戰役的表現,足以將這些部族撲滅。且儂氏忘恩負義如此,千古罕聞,也可著狄青將儂母與儂智高數子押回京城,以示警戒。狄青一回京師,謠傳自破。」

「儂氏啊……」趙禎不悅地說,宋朝養了好幾隻白眼狼,西夏不算最厲害的,說起來多少與趙匡義一些做法有關。只有這個儂智高才是真正的白眼狼,沒有宋朝扶持,就沒有儂氏的壯大。而且看到儂家不詭,宋朝繼續給之沒有任何限制的獨立與自由,不但坐視他們做皇帝,還主動劃分七源州等羈縻州給他們做為大南國治下的土地。或者說宋朝不接受儂智高為臣子,當真如此?

做臣子行啊,既是臣子了,將你治下原來宋朝的羈縻州重新交出來。不交,又要繼續做皇帝,繼續在宋朝各羈縻州上擴張自己領土,交趾來了,俺又是宋朝臣子了,你們宋朝得派幾萬大軍替俺抵抗交趾的進攻。

宋朝幾萬臣子,加上皇帝,近億的百姓,難道全部是傻子不成!

所以宋朝君臣皆覺痛恨與委屈,鄭朗卻不是這樣想的。世上那有絕對的獨立與自由,自由萬歲,民族自主,都是騙人的,用心極其歹毒的說法。想要治理,就不能給地方絕對的自由與獨立,那不是自由,是縱容治下百姓分裂,要麼就像大理一樣,將他們當成一個國家看待。再者,將兩廣當成宋朝的疆域,不聞不問,甚至將它當成下等的地區,流放之地,又讓嶺南百姓如何對國家產生忠心?

但儂智高卻給了鄭朗一個極大機遇,若沒有儂智高,鄭朗想開發嶺南,想在嶺南實施眼下的種種舉措,想要朝廷投資一億緡錢下去,根本不可能。

趙禎思考一會,說道:「梁卿,准奏。」

知道狄青在嶺南會給鄭朗幫助,但讖語事情鬧將起來,會十分嚴重的,兩相擇取,丟車保帥,只好將狄青調回京城。

其他諸臣也覺得此議頗為合理。

只有龐籍狐疑地看著梁適,再想,又想不出什麼。

事後也似乎證明梁適判斷是對的,讖語傳了沒有幾天時間,在諸多衙役狠抓嚴查之下,迅速查出來。

是兩個中年人用了錢,與一些玩具,果子誘惑京城裡一些頑童傳唱的。連口音也問出來,是西北口音。又請了畫師畫像,不過畫師們沒有掌握西方那種寫真技巧,只畫了一個大約模。

用這兩張畫像下去海捕。

是人刻意放出的謠言,那就不是讖語了。

但傳也傳了出來,終是一道陰影,於是詔狄青押著儂智高家人,帶著餘下的蕃騎,返回京師。

這麼大的事,鄭朗在廣州很快知道了。

沒有辦法,不知道是那一個人弄的,也可能確實是西夏人做的,不能小視沒藏訛龐。但狄青是留不住了。正好狄青回到桂州,於是將廣南東路諸重要的官員一起召集。

月兒給十幾人沏茶。

鄭朗拿出圖紙,總共一千一百張圖紙,不但涵及到水利,還有道路。僅是修建的堤圍、堰、陂、車、坡、梯,帶來的各種耕地就達到近三十萬頃,未必全部是新耕地,有十萬頃是加固圍堤,但新耕地佔了大多數。也不全部給遷移過來的漢戶,也耕不了,二十萬頃耕地最少得四十萬戶百姓耕作,這是移民不可能完成的數字。其中部分會交給當地熟蠻,以及部分從深山老林裡聞訊走出來,表示歸化的生蠻部族。未來還有,但現在的耕地與水利工程、道路已經滿足兩三年廣南東路開發的需求。

經濟條件也不允可,再開發,也拿不出錢帛。

這麼多圖紙不僅僅是鄭朗與諸位重要官員的功勞,還有各州各縣官吏的功勞。但鄭朗在中間功勞最大,超前的理論,開闊了許多官員的思路,例如車田,有了車田,可以對許多旱地進行灌溉。再比如「竇」,有的地方又叫涵,或涵洞,堤上建竇,以備宣波,在海堤上建竇,又可以吐納潮汐,可以方便控制調節水源。但讓鄭朗直接過度到清朝時代,竇用長大方砧石砌築,閘門用堅韌松木為之,能讓啟閉之時,雨季能分波內潦,旱則可以灌浸圍糧,那些窪亢之田,也就是那些沼澤地帶,甚至是多生瘴癘的低窪潮濕區,立即變成良畝高腴。但不是所有堤圍皆以竇主持控制水源,有的地區又根據地形,建小石橋代替,旱則灌,潦則塞,還能利於內河小船來往。

以及其他種種。

正是這些思路,使明清得以漸漸將兩廣開發起來。

清朝雖開發了兩廣,可國家始終缺少統一規劃,大多數工程都是地主經官府允許後,帶著百姓自己興修的,造成許多糾紛與浪費。不過這個浪費是出自民間,與朝廷無關。因此,百姓雖勤勞,仍開發一直卻很緩慢。

也就是說鄭朗給兩廣來了一個大躍進。

但問題也多,臨海郁水三角洲多有大型堤圍,其他地區多是零碎分散的小工程,有的陂田車田僅能灌溉幾十畝。僅是水利工程就達到了近千個,各種堤圍、陂坡堰車,達到六百多處,圍堤長度達到七千餘里路,石堤佔據四千多里之巨,新修與擴修的道路長度達到近兩萬里路。至於用工,多多益善,越多越好,那怕有百萬人施工,都不會嫌少的。

幾千萬緡錢就是這樣砸了下去。

還發明了火藥,否則工程費用還會增加一半。

將這些圖紙交給元絛、田瑜與程師孟、楊察、蔡挺,說道:「諸位,廣南東路的事交給你們了。」

田瑜很不解,問:「為何?」

兩廣你才是真正的大佬,馬上工程全面動工了,你不能逃。

「鄭迭趙,文武配,往南飛,復北歸,我能不忌憚麼?」

「何來此語?」楊察驚詫地問。

「京師裡剛剛興起的童謠。」

「可惡。」周沆氣憤地說。太不公平了,鄭朗累死累活,居然換來這句誣蔑。

「雖可惡,我也要警心,兩路的經略安撫招討使,總掌著嶺南所有軍政財大權,又有五嶺之隔,朝廷各項投入,可能會接近億緡錢,全部交給我一個人,已經有違祖宗家法。再有狄青將軍為軍事助手,怎能不會引起一些閒言碎語?故我將廣南東路事務交給你們。」

大家一起不作聲。

也就是分權。

狄青走了後還不行,必須將權利分化下去,特別是這麼多錢帛,若用來謀反,可以做很多事的。但交給了田瑜等諸臣,鄭朗就不能掌控,謠傳自破。故鄭朗返回桂州,這也是一種高姿態。

鄭朗又說道:「諸位,雖前期準備完善,可工程零碎,一旦實施下去,會必引發諸多糾紛,要注意調解,持公平之心。到了明年春天,工程基本能草工,百姓開始春耕播種,諸項事務也就落實了。」

說完,商議一些細節問題,第二天鄭朗便離開廣州,乘船返回桂州。

狄青還要準備準備,沒有走。

鄭朗將狄青與司馬光喊到家中,讓他們坐下來,說道:「狄將軍,這大半年來辛苦了。」

「鄭相公,不敢當。」

鄭朗又看著司馬光,說道:「君實,你也辛苦了。」

「鄭相公,謝謝你。」司馬光說道。心中慼慼,差一點就將命丟在特磨道。

「你做事踏實,學問淵博,這是你的強項,可行事略過保守,故我讓你前來磨練,開拓你的思路。不知道未來有沒有戰爭,否則我會將介甫喊來,讓他看一看戰爭的殘酷。」說完,又看著狄青說道:「我將寫一封奏折,你站在我邊上觀看。」

「喏。」

鄭朗讓月兒拿來筆墨紙硯,開始寫奏折。首先說戰事,梁適說嶺南平安無事了。非也,交趾野心勃勃,不可小視,況且還有梅山蠻,這兩戰皆凶險。我對軍事不是梁適所說的那樣精通。現在因為某些人用心不詭,不得不將狄青調回京城,但還要派一名名將過來,張亢。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又說朝中缺少能征善戰的武將,南方雖有禍,僅是疥癬,割除時會痛,但僅是痛,不關係到生命危險。北方才是最致命的,無論西夏或者契丹,皆不可小視。雖有些將才,可僅善長於指揮步兵,能有大局與謀略,並且善用騎兵者,僅狄青一人。未來在北方作戰,必用騎兵。此次誣謠一案,狄青又是一個武將,擠身於朝堂之上,必受文臣排擠。望趙禎三思,要善待保護好狄青,不是為了狄青,而是為了宋朝的未來。

將狄青與宋朝未來劃上等號!

「鄭相公……」狄青感動得不能作聲。

鄭朗這些話是發自內心的,也料定狄青回去後,不是好事,會很慘很慘。他性情又剛烈,身上多處帶傷,一旦受到打擊,會與王忠嗣一樣,命不長久。

這封奏折當著狄青的面寫,就是給狄青看的,不要感到委屈。還有我在後面支持你……

還是不放心,將奏折放下來,說道:「狄將軍,皇上對你很喜愛,加上你此番數次立下奇功,一回到朝堂必會重用你。但對於你來說,卻未必是好事。」

「然而皇上……」司馬光嚅嚅道。

「君實,皇上是一國之君,是治天下,非是開罪天下。即便袒護狄將軍,若是所有士大夫憤起夾攻,皇上是要狄半軍一個人,還是要士大夫?」

「我也沒有得罪士大夫。」

「狄將軍,你是沒有得罪士大夫,可你是一個武將,擠身兩府,士大夫如何容忍?」

「不公平!」狄青氣憤地說道。他下句話未說,俺拚死拚活的賣命,為什麼這些士大夫僅動動嘴皮子,就能拿我當猴耍?

「狄青將,所謂的公平,只是一個傳說的名詞。看看這天,天是圓的,太陽又大又明亮,月亮次之,星星微弱,即便星星與星星也有區別,天不公平!再看看這地,地有高山峻嶺平原,高低不平,地不公平!再看看這水,水有清有濁,有寬有狹,水不公平!天地不公平,山川河流日月皆不公平,天下間何來公平而言?所謂的公平,僅是強者給弱者的一種施捨,一種平衡之道。不然弱者積怨難返,最終會產生脫變。畢竟強者是少數的,一旦積怨到一定地步,他們凝聚起來,便會產生翻江倒海的作用。國家滅亡,權貴消失,強者不再是強者,只能任意的踐踏。所以強者越明智,施捨得越多,強者越昏暗,越貪婪,施捨得越少,貧富分化嚴重,弱者怨氣積累,最終強者化為烏有。這便是易經的演變之理,我的中庸之學。」

狄青聽了還有些發愣,司馬光卻在沉思。

「說公平,實際根本就不可能有公平。即便是皇帝也要平衡之道,如郭皇后之死,楊尚二位美人拉出皇宮為女道士,陛下應怎麼辦?殺掉相關的士大夫?不能。一殺,士大夫就寒心了。為了國家的平衡,因此忍氣吞聲,擇大棄小,默受之。若是士大夫對你群起圍攻,陛下為了平衡,又該怎麼辦?」

「我要怎麼辦?」

「學王德用!」

但狄青未必聽得進去,到時候再說吧,鄭朗又說道:「狄將軍,正好你要離開兩廣了,我問你一件事。」

「何事?」

「交趾。」鄭朗將循州經過說了一遍:「若是交趾突然對兩廣發起進攻,我應當用何策對付?」

「難辦啊。」

「我知道,交趾乃是一個國家,非是儂智高可相比的,而且交趾這些年一直在擴張當中,也不能小視其軍隊的戰鬥力。地形與氣候對我朝軍隊又相當的不利,難辦。」

狄青沉思良久,說道:「鄭相公,你想佔領交趾,還僅是讓他們安份?」

「大理不感興趣,交趾我更不感興趣。」

「那就好辦,鄭相公,唐朝是如何擊敗高麗的?」

「如何擊敗高麗的……」鄭朗回想,擊敗高麗有種種原因,不能小視這個棒子的頑強,不但隋唐打得吃力,如今契丹,未來女真、元蒙與明清都無法讓其滅國。唐朝擊敗高麗有種種原因,隋唐多次攻擊,讓高麗舉國凋零,高麗又正好產生內亂,唐軍的強大,名將如雲,等等,這才讓李績、劉仁軌、薛仁貴得逞。當然,寒冷的氣候也成了高麗的保護傘。

但不可能將隋唐滅高麗的經驗拿到交趾來,朝廷也不會准許自己發起那樣規模的戰爭。

想了一會,眼睛亮起來,說道:「我明白了。」

司馬光問:「何策?」

「天機不可洩露。」鄭朗笑了一笑,用眼睛看著南方。

狄青也是一笑,又感到遺憾,不打便罷,一打,這場戰役與自己一點干係也沒有了。

狄青與司馬光帶著蕃騎返回京城。

朝廷派富弼為使,來到桂州與大理盟約。很慎重的,雖然宋軍攻到鄯闡府城,連鄭朗都不感興趣,朝中君臣更不會對大理感興趣。但盟約簽訂後,邊境會變得很安寧,這才是大家最看重的。因此派了富弼為使,與大理盟誓。

大理更重視,派來扶國功臣岳候高智升。

這個高智升很有意思,後面楊家楊允賢公開叛亂,段思廉無力平亂,於是讓高智升出兵滅之。為了封賞,將高智升封為鄯闡候,使王室實力更加削弱。最後高家漸漸壯大,直接取代段家成立大中國,但看到各部不服,高家的高昇泰又將皇位傳給段正淳,段正淳也是高家的女婿。因為高家的權勢,段正淳害怕高家,也害怕自己的妻子,曾給寫妻子高昇潔一首贊妻詩:國有巾幗,家有嬌妻。夫不如妻,亦大好事。妻叫東走莫朝西,朝東甜言蜜語,朝西比武賽詩。丈夫天生不才,難與紅妝嬌妻比高低。

比天龍八部裡的那個段正淳,更是一個男子漢,大豆腐。

不過那已是五十年後的事,與鄭朗肯定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高家的壯大,正是從高智升開始的。

富弼與高智升談盟約細節,鄭朗未參與。

但富弼找到鄭朗,說了一件事:「鄭相公,我臨行前龐醇之托我問你一件事,關於錢幣的問題。」

「錢幣?」

「龐醇之說你將所有錢帛一起調到嶺南,國家錢帛不足,錢幣也不足,此事龐籍替君遮掩過去,否則傳揚出去,會掀起更大的喧嘩。」

第六百八十章 夜郎

鄭朗笑了一笑,龐籍未必有那麼好心。問道:「彥國兄,他倒底要說什麼?」

「龐醇之想擴大交子的數量。」

「你意思呢?」

「我認為也可以。」富弼說道。

大約這兩人在富弼臨來之前,做過詳細的商議,龐籍說動了富弼。

表面上是可以的,因為交子做工精美,成本高昂,不易仿冒,印刷後迅速流通全國各地。有的人還將交子珍藏起來。開始交子與銅錢兌現嚴格的是一比一。

可交子遠比銅錢便於攜帶,而且面額不大,不僅能做為數量大的商業交易,平常百姓也可以適用。數量發行得少,又進一步決定它的緊張。在同等數量下,百姓是願意帶著交子,還是願意帶著沉重的銅錢?

因此交子價格略略上漲,有人甚至出一點零五的價格用銅錢換交子。

宋朝的政策是為了保持有足夠的錢幣流通,採納的是與唐朝一樣的制度,讓貨幣中央集中化,集中到京師地區。現在鄭朗卻將這些錢幣一起調到嶺南。

宋朝貨幣依然不足,導致京師貨幣繼續不足。僅靠一年開採的金屬是遠遠滿足不了宋朝的貨幣需求量,故龐籍想再發行一批交子。

鄭朗喃喃道:「空手套白狼?」

「不是,行知,想一想巴蜀原來那種落後的交子,貨幣不足,確實是一個弊病……」

鄭朗低下頭不說話。

他在想,想史上的宋朝交子。

宋朝商業發展是一件好事,可錢幣卻是一場嚴重的苦難史,災難史。

以現在的技術,開採金屬礦藏十分困難,要命的是這些金屬不僅是做貨幣,用途良多,還有向外國流通。要命的是百姓飽受苦難,消費觀念保守,喜歡儲錢。存在錢櫃裡要收利息,又要防止錢櫃倒垮扯皮,於是藏在家中,如楊六秀才妻氏家中藏錢十萬緡,錢屋十間,青州麻員外其家富三代,其祖以十萬緡錢鎮家庫,三代益富,而十萬緡錢始終一子未動。不僅是青州麻,還有壽春王、大賈焦、龍門李,等等無數赫赫有名的大戶,藏錢皆以十萬緡為基數。不藏錢十萬緡,不稱豪戶。實際財產更不止十萬緡錢,流動的資金、屋宅、田地、作坊、商舖等等,往往超過百萬緡以上。銀行開設後,這些人依然將這些藏錢當成自家的鎮宅之寶,不拿出來。於是北宋一百多年,發行了三億多緡銅錢,錢荒卻一直困惑著宋朝。

後來蔡京想出一個辦法。

他的鹽法洗掠一些大戶與商人,錢法也是如此,明知道趙禎大錢鐵錢之害,還鑄就許多大錢與夾錫錢,執行掠奪性的貨幣政策。結果使宋朝貨幣混亂,錢荒仍沒有解決。

加上朝廷將錢往北方回收,才使得四川出現交子。交底為普通的紙,圖案有屋木人物鋪戶押字,各交子發行戶又印有各自的暗記。不過因為製作便宜容易,偽冒者多,導致許多訴訟與官司。劉娥是四川人,不想家鄉如此,讓轉運使薛田實行官辦。印刷更精美,印模保密,不易偽冒,但實行時交子數額巨大,一貫與十貫兩種面額。還是有人偽造,不過損失由朝廷承擔了。在這個流通過程裡,朝廷吃了許多悶心虧的,又不能說,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誰讓國家錢幣不足呢?然後朝廷又想了一個辦法,交子兩年一換,前面研究出來印刷模肯,後面朝廷已經舊交子換成新交子了。又為交子準備三十萬貫保證金,這才使四川交子流通起來。但鄭朗心中估計一下,這個過程裡,朝廷最少損失五十萬貫以上。

但要看,交子成本遠比銅錢更便宜,便宜一千倍甚至一萬倍,一張紙成本可能不及一個銅子,便是十貫。於是到了宋神宗時看到錢荒嚴重,大規模發行交子,導致交子崩潰,宋徽宗時交子生生貶值了二十倍。

可還不是嚴重的。

嚴重是的在南宋時,北宋滅亡,對銅產量影響不大,宋朝多數銅礦在南方,可錢多向金朝流通,南宋經濟總量雖縮小,還是十分可觀,錢荒更加嚴重。宋孝宗北伐,加劇了錢幣的緊張。

然後大規模交子發行。

紹興末到乾道初八年發行一千萬緡交子,這是正常的發行,兌換比是一貫比七百七十文(宋朝實錢一貫也僅是七百幾十文,一緡才是一千文)。乾道初到淳熙初二十年間發行了兩千萬交子,舊交子依然在流通,貶值到一貫比七百五十文。後來規模越來越大,僅是淳熙末三年間發行了兩千四百萬交子,這時在市面上流通的交子最少達到五億緡錢以上。南宋的經濟流通貨幣需求肯定不止五億緡,可沒有足夠的金屬貨幣兌現,交子信譽嚴重下跌。兌比下跌到一貫比七百文。

作為南宋最好的明君,孝宗做得還是很有節制的,一千比七百,比北宋末年的情況要好。

寧宗開始胡來了,開禧到嘉定二十年間,發行交子達到三億七千貫,使交子下降到一貫兌五百文。但還沒有理宗來得厲害,僅是紹定五年、紹定六年、嘉熙四年、淳祐六年,四年時間發行交子十七億九千萬貫,其他年份沒有記錄可尋,或者腦海裡硬盤沒有拷貝下來,不得而知。但估計此時宋朝的交子總數額已經達到五十億貫以上,甚至可能達到一百億貫。

那時金朝銅錢開始向宋朝回流,兩相夾攻,交子跌到七十文舊會僅能換四文足錢,相當於一千比六十都不足。但能保持這一數據,已經算是奇跡,估計宋朝百姓也弄麻木了。於是交子整個崩潰。

想到這裡,鄭朗說道:「萬萬不可,銀行運轉良好,僅有二字,信譽。今天發行一批交子,明天會發行更多的交子,交子一旦氾濫成災,銀行全部面性的崩潰。這可不是小損失。如果銀行全國性拉開,收入會提高四到五倍。」

「四到五倍?」

「是啊。」

「不僅是十成契股嗎?」

「越往後收益會越低,但往後參加的皆是猶豫不決者,可能再投資者,這是對先行者的獎勵,為朝廷謀財也。此事不可外洩。至於貨幣不足,即便發行幾千萬交子,貨幣仍然不足。有金銀銅做保,它就是貨幣,沒有充足的金銀銅擔保,它就是一張布帛。我於廣南路也在鼓勵百姓養蠶植麻,雖不及北方絲帛質量好,也可以當成准貨幣。不過需要兩三年時間,熬過去,南方便可以向朝廷進行反哺。至於醇之說的遮掩,無妨,也不用遮掩,我待會兒寫一道奏折上書朝廷,將此事言明。無論如何,交子都不能讓它有任何氾濫成災的趨向。」

富弼對此也不是很懂,又說了另一件事:「這是你學生時恆帶來的物事,還有一封信。」

乃是小蘇打。

工作化生產不可能,鄭朗還是從試驗室著手。

先是製作鹽酸,這個放在試驗室裡,可以用硫酸與鹽起反應,產生鹽酸。然而硫酸製作昂貴了,再進行複雜的第二步,鹽酸將會成為天價。於是改成第二種方法,鹽與礬產生反應。

但這時候鹽也不是純鹽,甚至裡面有許多有害的物質,只是百姓吃慣了的,胃腸適應,不被它毒死。礬更是如此。

只有一個辦法,找合適的鹽,合適的礬,找到後想方設法提純,再經過一次次試驗,僅此就用了數年時間,花費巨大。

再用稀鹽酸與石灰石產生反應,制做氯化鈣與二氣化碳,用二氧化碳吹進水稀釋的鹼面裡進行碳化,放在後世有可能一堂試驗課就解決的問題,但放在宋代,集中了許多人力物力,前後幾乎砸下去十幾萬緡錢,試驗了近十幾萬次,導致兩名工匠因失誤死亡,數人受傷,花費數年時間,才將這個小蘇打從試驗室弄出來。

還不能代表勝利,以後還要使它能大規模生產,成本進一步壓縮,那時才能說是勉強性的成功。但想黃火藥正式能量產,還有一樣東西,雷管。眼下依沒有任何眉目。

不過走出關健的一步,並且相關的附帶產物,如鹽酸、氯化鈣等等,有工業化作用,也能當成藥品。最終這些物質一個個研究成功,不但使軍事產生脫變,也會使工業生產、醫學與其他種種方面產生一個脫變,意義不可想像。

「好啊。」鄭朗說道,眼中出現一絲遐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好在什麼地方,富弼並不知道,只知道那個黃火藥普及的意義。

富弼與高智升順利搭好盟議,兩人前去特磨道與最寧府交界的地方豎立石碑。後面還有事務,盟約生效,要修道路,修好了路,雖對大理會產生危脅,不過對大理,兩廣、川南以及藏南各地區經濟會產生良好的效應。

路的事鄭朗交給余靖主持,盟議鄭朗也未參加,全部由富弼在主持。

有一種愛,叫放手。

有一種安靜,叫學會放權。

鄭朗丟下一大堆事務,全部交給了余靖、孫抗與宋鹹、朱壽隆,自己帶著周沆準備再次巡視廣南西路各州各縣。不過此時廣南西路同樣人才濟濟,拋去余靖的軍事不足,外交不足外,作為一個地方大吏,還是可以的。朝廷又聽從鄭朗的意見,讓趙珣為容州知州,郭逵為宜州知州,張玉調回陝西,楊文廣與種諤卻留了下來,先後擔任廣南西路鈐轄。

這些大將留下來,不僅是以後謀劃梅山蠻,還防止交趾,並且主持廣南土兵的冬訓事務。

說什麼鄭迭趙,雖可惡,實際是一個笑話,此時兩廣正規的禁軍,包括鄭朗與趙珣帶來的一萬兩千兵外,只有八營禁軍,再加上西南戰役的犧牲,此時剩下不足九千人。不要謀反應付宋朝六十萬禁軍,就是應付交趾入侵,都沒有把握取得勝利。必須將土兵戰鬥力提高上去。

又調派一百名官吏前去廣南東路,協助廣南東路工作,但主要目的是觀摩學習。開發廣南西路基礎條件,比廣南東路要差得多。其中官吏的能力是最主要的。許多官員衙吏對水利根本就不懂,孔宗旦弄了一個小型的水利灌溉工程,便讓邕州百姓感恩戴德了。一個冬天的觀摩學習,會給這一百名官吏打下一些底子。

正準備離開,沒移氏又來到家中做客。

很機伶的一個女子,鄭朗不在的時候,時常來鄭家走一走,鄭朗回來的時候,卻很少來。因此,至今未引起其他人懷疑注意。

看到沒移氏,鄭朗表情略有些訕訕。

一個鄭迭趙,差一點惹出大風波,僥倖在各方自覺的壓制下,事態沒有擴大。即便如此,自己也不得不讓狄青回朝堂受苦受難去了。偏偏狄青似乎不相信,這才是苦悶的地方。

若再來一個沒移氏,自己趕快收拾行李,滾回鄭州吧。

雖然沒移氏越來越風姿綽約,美麗動人,可鄭朗心中慼慼,幸好上次在堯山沒有發生什麼故事。

沒移氏很平靜地施了一禮。

月兒看著丈夫,又看著沒移氏,兩人皆沒有什麼異常的表情,心中狐疑壓了下去,說道:「官人,明月妹妹來,是想與官人說一件事。」

「沒移娘子,有何事?」

「我家想與樊家合作,多開發一些荒山,種植茶葉,不知道可否?」

「你家怎麼與樊家聯繫在一起?」鄭朗問過了,很快想到答案。怎麼著沒移皆山還頂著一個國公稱號,就看脫變了,若能在宋朝站著腳,以後對付西夏時又立下功勞,他是一個家族,便能化身為宋朝真正的權貴家族行列。樊家財多權卻很弱小,故讓月兒做自己小妾,也想與沒移家聯手,是一次互利互惠之舉。

不能說不對,史上樊家就因為力量單薄了些,所獲財富又大,讓別的權貴吞去樊樓所有產業。

「兩廣開發,有桑麻、商業、蔗糖,為何僅看中茶山?」

「妾聽聞朝廷與大理盟約,又大修茶馬古道,茶葉需求量必須很大。而且兩廣若開發成功,來廣州的蕃船必然增加,蕃船也會多攜帶茶葉銷往大食。」

「不是大食,銷去的地方更遠,乃是極西之地。」

「極西之地?」

「拜占庭、英格蘭、法蘭西、神聖羅馬帝國與意大利等國。」

「他們大不大?」

「不大好說,諸國並立,有幾個國家強大如西夏,小的如交趾,如我朝與契丹者幾乎沒有。文明與經濟更不及我朝,先進者與契丹相彷彿,落後者與吐蕃差不多。」鄭朗淡淡說了一句。不過他沒有小視這個西方國家,馬上就開始產生劇烈的脫變。若歷史不改變,到了明朝時就迎頭趕上來,清朝已經將中原文明遠遠甩在後面。

不過想到那包小蘇打,以及太學兩百多名學格物學的學生,鄭朗並沒有產生緊迫感。

笑了笑說:「沒移娘子,你倒是很聰明。」

確實,茶馬古道擴修成功,南方茶葉種植有很遠大的前景,儘管想要收效,必須等很長時間,從開耕山陵,到載植,到正式取茶葉,最少得五年以上的時間,想要盛產,更需要十年以上的時間。

兩人淡淡地說了一些話,沒有談其他,沒移氏趁月兒未注意,用幽怨的眼神看著鄭朗。鄭朗只顧低頭喝茶,就當沒有看到。

第二天鄭朗離開桂州,儘管南方還是熱,不過比在廣南東路的巡視情況要好得多,那時才真正叫炎熱。進入秋後,不但炎熱減少,濕悶的空氣也變得清爽起來。

使得這一行不那麼辛苦。

但這一行時間會十分漫長,除了瓊州之外,鄭朗將巡視廣南西路各州各縣,甚至包括一些羈縻州。

十月中旬,鄭朗來到欽州。

欽州同樣可以做為一個良港的,也有部分海船來商貿。不過有很多不足之處,以廣州為分界線,自登州到廣州沿途多有良港,與市場舶司無關,許多地方不設市舶司,但有港口存在。若遇到大風,可以迅速進入港口避難。這也是船隻技術落後的制約,海客雖航行甚遠,甚至宋人的腳印到達東非,但船隻僅能順海岸線航行,害怕遇到颱風。這也是平安監開發後,多設供給點的原因,正是這一個個供給點,使宋朝海船腳步成功邁到大洋洲。若沒有這些供給點,船主根本不敢向大洋洲那麼遙遠的地方航行。

然而自廣州往西開始,能避風的港灣少,這是其一。相比於遠海航行,避風港灣距離還是比遠海航行要好。不僅是避風港灣少,廣南西路北海灣地區海岸砂土多,往往導致擱淺。北部灣地區不僅有砂土,海下還有許多尖聳的暗礁,所以海船來得比較少。

實際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欽州比較落後,人口少,獲利不大,再往北去,又有郁水代替,所以海上貿易發展不起來。但事實是欽州有良好的三角洲,發展前景是很美好的。

然而有一個最大的弊端,就是離交趾近,容易遭到交趾入侵。

正在想交趾時,特務營的斥候悄悄送來一個消息,說交趾正在備兵,將一些軍隊向北方移動。

自交趾使者離開後,鄭朗就調動特務營四十多名斥候,潛入交趾刺探情報。

看到這個消息,周沆擔心地問:「鄭相公,不妙啊。」

向北方移動,要麼對付大理,要麼對兩廣不詭。大理剛剛與宋朝打了幾場小規模的戰爭,被迫簽訂了三條不平等的條約。交趾沒有必須與大理交惡,那麼只剩下兩廣,恰恰狄青又調回京城,時機良好。

鄭朗忽然想到狄青的話,鄭相公,你想想唐朝如何戰勝高麗的。想到這裡,信心滿滿,說道:「夜郎自大,自取滅亡。若他們敢不詭,我不介意給他們一個狠狠的教訓!」

第六百八十一章 魔術師(上)

「鄭相公,要三思。」周沆急切地說道。

鄭朗軍事才能肯定在自己這些文臣之上,但交趾最終是一個國家,甚至能動用十幾萬兵士入侵,與宋朝相碰,可能會是夜郎。但那是宋朝,這是兩廣,朝廷有軍隊不代表著兩廣有多少軍隊。

再說眼下的情形,也不適應發起國與國的戰爭。

「周轉運,我心中有數。」鄭朗拍了拍周沆的肩膀。如今兩個有許多官員能拿得出手,吏政能力最好的非是曾擔任御史中丞的楊察,而是程師孟,其次還不是楊察與余靖,而是田瑜,拋開學問不談,餘者,楊察、蔡挺、余靖、周沆、元絛、鮑軻、魏瓘都能說是好的官員,但實際與程師孟、田瑜略有那麼一點差距。

這兩人是用了心的。

將心投入治理地方,而不僅是才華。

但周沆跟自己一路而行,無論德操或者對軍事,對吏治,皆開始產生昇華。

這讓鄭朗感到很欣喜,自己在兩廣時間終不會長久,有可能一年,有可能兩年,頂多兩年罷了。這一攤子事並沒有結束,至少在這五年之內,必須良吏來完善,來穩定。

那麼兩廣未來的走向,也許成為花,成為錦。否則就會成為宋朝一個最大的爛尾工程。

隨著又看著情報,交趾北上的兵士不多,僅是三四千人。

他們也在觀看,即便決定入侵,不敢國與國的發起戰爭,依然與以前那樣,藉著蠻部的旗號,嚴重侵害嶺南各地區。但這次想要入侵,規模必勝於以前,故還在遲疑當中。

鄭朗隨即下了一道命令,讓種諤率四千兵士前來邕州坐鎮。

僅此足矣。

邕州還有兵士,再加上土兵,交趾想要大獲而歸,必須派兩萬人以上的軍隊,那就成了豪賭。能不能賭,交趾必會產生爭議,即便還是繼續入侵,也要進行更仔細的準備,最少能拖上一年時間。

自己就可以從容準備了,戰可以,必須讓對方跟著自己的節奏走,才能佔據主動。否則,跟著對方的節奏走,自己會很被動。

周沆還有點擔心。

鄭朗說道:「周轉運,勿用擔擾,明面我們只有九千兵士,實際不止,張岊八千兵士就在荊湖南路,若爆發戰爭,最少能抽調六千兵士過來。土兵雖弱,可一萬多土兵隨狄青西上,經過諸多血戰,又經過狄將軍調教,這些土兵再也不是以前那種雜亂無章的土兵。交趾兵士雖然多經廝殺,戰爭經驗豐富,不過他們缺少軍紀,武器裝備更不及我軍。就是用這些土兵組織的軍隊,也略略勝過交趾的軍隊。克除犧牲的,與受傷的兵士,此次平安回來的土兵達到八千餘人。兩萬多強大的兵士,還用擔心?」

最妙的是狄青西上的收穫。

接連攻破大理三個府城,未得到多少銅錢,但得到許多金銀珠寶玉石像牙之類貴重的物資。經鄭朗上奏後,朝廷同意將這些貴重物資便賣,用於獎勵將士,撫恤烈士家屬。正好許多商人湧入兩廣,迅速將這些物資吃下。讓兩廣得到近百萬緡錢。這些錢財再次化為銅錢、銀子與布帛派發下去。很厚的一次賞賜與撫恤,由是將士歡心鼓舞,而犧牲兵士家屬雖悲傷然不怨。若再發起戰爭,兵士會認為繼續有收穫,踴躍參加。

實際不止這麼多收入,有部分讓將士裝入腰包了,在所難免的。狄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鄭朗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聽報紙上說的宋朝軍隊前去大理,秋毫無犯,前世是哄人的輿論,這一世還是哄人的輿論。宋軍去大理未做下多少惡劣的殺戳,已算是仁慈的戰爭。

或者若不是鄭朗考慮到不想大理與宋朝關係惡化,下令讓狄青再放手狠一點,大肆搜掠大戶豪強,收入會更多,甚至會多上三四倍。畢竟是三個府城,還有一個是大理第二大城市。

適可而止,若為了這些錢制做得太過份的話,大理也要給百姓一個交待,兩國再無挽回餘地。

鄭朗藐視交趾,國家小,若是西夏與契丹,鄭朗萬萬不可這麼輕視。派出大批斥候,潛入交趾,小的舉動無法察覺,大的軍隊部署還是能知道一點。料敵於機先。

命令下達了,鄭朗就沒有再為交趾分多少心思,繼續察看欽州。

廣南西路比廣南東路情況要複雜,老百姓幾乎九成是蠻人,地形也更複雜。

在廣南西路的規劃中,水利工程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個便是靈渠,不能小視古人的,靈渠選擇很巧妙,像龍川與安遠水、翁水與桃水、耒水與水武溪、□水與光水,兩者距離皆不是很遠,可上游水源不足,就不支持一條河渠的灌溉與航行任務。

靈渠在宋朝也維修過,因為兩廣不重視,投入的人力與物力不多,效果也不大。鄭朗有兩個打算,一個復引他處水源,擴大靈渠水流量,不過似乎難以辦倒,還有一個辦法,延長靈渠長度,使之字渠變得扁平。那麼灌溉的地區更多,陡度下降,也可以減少陡門,利於船隻航行。第二個辦法,就是加固靈渠堤岸,挖深挖闊,不變動它的長度,繼續順著老渠修建,如此,必須增加陡門,控制靈渠陡度,船隻還是能航行,甚至擴建後船隻通航的噸位隨之增加,可一個個陡門等候,航行速度會變得很慢,成本也隨之提高,但修建難度與成本下降。

兩個辦法只能選一個,鄭朗還沒有考慮好,南下時,仔細看過靈渠,幾乎全是土堤,這肯定不行的。

第二個便是明朝的相思埭。在桂州的南部,一條長達三十幾里路的運河,將漓江與柳江相通,利於水運,更利於數州開發,商業來往,以及水利灌溉。這條運河開通,整個廣南西路北面全部盤活,若再與靈渠聯繫,就會與荊湖南路,甚至中原聯為一體。

第三便是陂塘,與廣南東路高低分明不同,廣南西路大多數大小山峰與丘陵遍佈,山與山之間往往形成許從盆地與河谷,只要在兩山之間築堤,就能形成一個個陂塘,有的陂塘面積還很大,例明清時陽朔神陂可灌田千餘頃,河池蔣村陂可灌田千頃,平樂壕陂、隴陂可灌田千餘頃,宣化銅鼓陂可灌田一千六百頃,也有一些小陂僅能灌田幾頃,類似大大小小的陂塘,在廣南西路可以達到近千處。

但各自形式又不同,低窪處,常年比水位線還要低,純是倚靠堤岸防水的類似江東圩,地勢稍平,可洩可灌的,類似太湖兩浙圍,地勢高,多引水的又成了廣南東路與福建路的正宗陂坡。

前景很可觀,但必須要細緻規劃,否則會很亂。

第四便是堰壩,堰就是能蓄水與排水的水利工程,最有名氣的便是都江堰。

壩則僅是一道堤,起攔水作用的,如後來的葛州壩,三峽大壩,一是攔水,二是發電。

但在廣南西路鄭朗推出一種水中壩。

這個壩大多數時間在水面下,用在各條河流的上源河溪處,在廣南西路合適,其他地區就大不合適了,例如黃河,本來水流量不足,一截,那會糟糕透頂。

在廣南西路不存在這個問題,水流量乃是全國最高的地區。因此出現這種水中壩。

直接在上游各溪設水中壩截流,枯水時季,水中壩露出水面,將溪水截住,不往下游流淌,就可以將這些水引向岸邊進行灌溉,一旦水流量增加,會自己兒蔓出水中壩,向下流淌,不會發生澇災。這同樣也是明朝出現的事物,徐霞客初來廣西,聽到河中有滾雷聲,不解,跑來觀看,然後驚歎水中壩的驚奇,刻意記載於遊記裡。

可欽州不同,廣南西路的主體是郁水與各大支流,如漓江、左右江,這些主幹與各大支流四周多是平原河谷,缺少河流的地區便成了丘陵地帶。不過在南方幾個小州又不同。

欽州的欽江、廉州鬱林州的晏水、容州化州的龍化水、化州的吳川水,皆是獨立於郁水流域之外。

這些河流流量季節明顯,雨季時河流闊大,旱季時河流狹小,河流皆不是很長,下游又有大大小小的沖積平原。沖積平原的肥沃無用置疑,然治理起來頗為麻煩。想要治理,會出現各種水利形式,例如圩陂、圍陂,坡陂,堰壩,車田,還有海堤,幾乎集中了兩廣所有水利形式,有的還會相互交錯在一起。不但如此,因為河流短,沒有他流容納,颱風到來,山洪暴發。

現在蠻人倚山刀耕火種,危害不大,一旦開發沖積平原,山洪暴發危害會很大的。

並且因為山洪暴發的次數多,帶走大量泥沙,也不僅是人為破壞,河流與地形也決定這一結果,導致北部灣地區多砂,有一個好處,會形成一個良好的天然浴場,但壞處更多。海船航行不易,水利施工難度增加。

方法還是有的,讓海船往深處走一走,不要沿著海岸線航行,在深處再用鐵鎖下大鐵錨,鐵鎖上系浮木,浮出海面,浮木上用紅漆寫上醒目的大字,標準航道方向,從北部灣開鑿數條安全的航線。沿途多建設一些港口,規避颱風。海船便可以平安抵達這裡。

這不是問題關健,關健還是開發當地,使當地人口增加,能產生商業價值,商業繁榮了,以後著手瓊州也就容易了。若不是交趾這個國家惡劣,甚至北部灣地區開發成功,對占城與交趾的發展都會起到幫助作用。想要開發,必須找出來解決這種複雜小地形的方法。

於是鄭朗在欽州、鬱林州、廉州、高州、化州、雷州、容州南部地區速度放慢,看得很細,甚至幾次深入到生蠻人居住的地區。

鄭朗的這些奇思妙想,讓兩廣官員讚歎不止。

像水中壩,那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自古到今,就沒有人想到呢。

象北部灣的泥砂多,那麼多海船往來,為什麼沒有人說出它與北部灣數州的河流短促,颱風多,導致山洪暴發次數多有關係呢?

但京城,一個魔術師正在變一場偉大的魔術。

梁適!

兩廣開發,讓朝堂事務同樣增加,諸相未怎麼變動,龐籍依然如鄭朗一樣,權領兩府。餘下的是西府略有些變化,王貽永以病求致仕,以高若訥代樞密使,王堯臣、孫沔與富弼為副使,東府仍是梁適、劉沆,不提龐籍,與高若訥相比,缺少的是資歷,與富弼、王堯臣相比,梁適欠缺了德操與名氣。與劉沆相比,欠缺的是吏治之能。唯獨能相比的,只有一個人,孫沔。

當然,若按職位排,真的將龐籍擠下去,富弼、王堯臣、孫沔與劉沆絕對排在他後面,但別忘記了,前面還有一個人,高若訥。

以一個參知政事,弄倒龐籍與高若訥兩位大佬,這不能用難度形容,而是用不可能三個字作結論。況且後面還有好幾個人,富弼差了?王堯臣差了?孫沔雖初為西府副相,那也是在南方立下大功回來的,劉沆的政績讓滿朝大臣交口稱讚。

就是這樣的一個格局,梁適卻在做著首相夢。

但這個關健,不是高若訥,而是龐籍,誰敢低估了龐太師的心機,那是連鄭朗都忌憚的人物。

高若訥先放在一邊,於是梁適苦思冥想倒龐。

然後就想到一個關健,狄青。

只要將狄青扶上樞密使的位子,龐籍首相就塌下去一半。

皇上聽從他的建議,詔狄青回歸,梁適喜出望外。

一場宋仁宗時最大的爭議開始,一場小人的偉大魔術傳奇也將拉開帷幕。

第六百八十二章 魔術師(中)

狄青押著阿儂等人返回京師,這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儂智高攻城奪寨,多用其策。儂智高立大南國後,自立號為太后。

頗類武則天,善謀立斷,天資更為慘毒,喜吃小兒,多次殺小孩子,做成各種美味佳餚作為正餐。進入邕州城後,百姓家有嬰兒者,聞儂軍前來,全家色變,省怕嬰兒被搶走,當成阿儂的食物。

儂智高兵敗,阿儂繼續在特磨道主持反抗,若不是狄青前去,正是此氏的反抗,讓宋軍在特磨道損兵折將。

對此,梁適不大關心的。

朝廷對阿儂以及儂智高的弟弟儂智光,以及儂智高的幾個子女是殺是放,都無大礙,到了京師,這個老婦人還能跳出三尺高?

鄭朗在嶺南畫地圖,建設美麗嶺南,他也不怎麼管。

畫得越美麗越好,想要畫得更美麗,兩廣、兩荊,以及夔峽四路,畫完了,沒有十幾年也不可能。十幾年後,天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眼下鄭朗無論做出任何措施,對自己沒有妨礙,相反,他更希望鄭朗畫得仔細一點,畫得久一點。

對狄青,他未安好心,也未安歹心。他是一個善長變通的大臣,不會像那些酸儒們那樣,給狄青一個樞密使,大宋的天就塌了。當真如此?

狄青僅是他一個最重要的棋子。

初冬嶺南溫暖如春,京師卻開始寒氣逼人。

在樊樓的四樓,梁適請來一個人,內侍省押班石全斌,不算太惡,嚴格說是一個比較優秀的太監。

就是他隨軍南下,作為監軍的。

但他與王侁不同,沒有指手劃腳,強行干涉狄青的軍事行動。也沒那膽量,狄青的背後站著的是鄭朗,而且是嶺南之所,天高皇帝遠,過於得罪狄青,狄青將他弄死了,都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他不干涉,狄青同樣沒必要得罪一個皇上身邊親近太監,兩人相處得算是比較愉快。

石全斌與狄青回來時,讓梁適悄悄請到樊樓。

分別坐下後,梁適笑道:「石內侍,此次南下很辛苦啊。」

開始不大好講正事,這一套石全斌懂。也笑了笑,尖著嗓子說道:「那是,還好哪,若不是行知在南方發明了藥劑,將瘧疾治好控制,我這一次都有可能不得回來了。」

「不過雖苦,此次你與狄青卻立下赫赫戰功,自高梁河一戰後,我朝大軍再也沒有踏破過敵國的大城,包括鄭行知,那次也不過擊破西夏兩座小城,兵到靈州,自己退回來。鄯闡府城哪,那麼重要的一座城池,居然讓你們攻下,此次功績可比唐朝的軍功。」

「不敢,不敢,那多是狄將軍的功勞,與咱家並沒多少關係。」石全斌居然讓梁適誇得臉紅了。

「那能說沒有關係呢,若沒有你配合,狄漢臣怎能立下如此戰功。你們相互配合得好啊。某不自量力,心中欽佩萬分,刻意買來一柄夏國劍,贈給石內侍。」

「那我就收下哪。」石全斌說道。

夏國劍雖貴,也不是無價之寶,收下不會出現麻煩。

於是相談甚歡,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梁適說道:「石內侍,你覺得當今廟堂之上可缺文臣乎?」

石全斌茫然不解,想了一想說道:「如今朝堂豈會缺文臣乎?」

反問了一句。

自皇祐起,各個文臣在文學造詣上越來越深,可謂是星光璀璨,孔夫子是捧成聖人,否則孔夫子若來到此時的宋朝,文筆都不敢稱為第一。

「有幾個能征善戰的武臣?」

石全斌呆了一呆,然後搖頭。

「但是看我朝的周邊,交趾、大理、西夏與契丹,一個比一個強大,一個比一個圖謀詭。我擔心哪。」

「唉,陛下是略有些過於重文輕武。」石全斌歎息道。

其實不是,趙禎也在反思,包括將權利下放給地方,不再出圖擺陣,對一些立功將士重賞厚賜,不過面對瘋狂的文人集團,趙禎只能一次又一次選擇屈服。

能看出來這一點的人不多,僅幾人而已,偏偏梁適就是其中的一個。

「石內侍,若是讓狄青擔任樞密使呢?不但有一個精通軍事的重臣坐鎮廟堂,還能極大的刺激將士為國奮戰的士氣。」

「這個……」站在士大夫集團,這是一個瘋狂的想法,但石全斌僅是一個太監,站在他角度,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僅是樞密使,國家二號宰相,有什麼不對的?

最重要的有一點,他做為南下大軍監軍,與狄青相處得十分和睦,關係密切。狄青為首相,一是朝廷高度承認南下的戰功,他也會沾光。二是狄青與他的關係,他更會沾光。

猶豫了半天問:「梁相公,何出此言?」

「我只是為國家擔擾,可我是東府副相,有的話也不大好話。」

「但我也不好說啊。」

「無妨,只要石內侍說了,我在東府必會配合。此非是為個人,乃是為國家也!」梁適正色說道。

似乎也是,梁適與狄青並無來往,更無交情,相反的,若按正常程序,龐籍若倒下,高若訥必為首相,那麼梁適就能升為樞密使了。

石全斌便讓梁適糊弄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盡興而散。

回到宮中,石全斌將梁適那一套理論在趙禎面前嘀咕。

趙禎這時也接到鄭朗的奏折,鄭朗說得十分含糊,不好直接說,你不能讓狄青擔任樞密使,太妖異了,狄青還沒有動身呢,怎麼知道趙禎會有意讓他擔任樞密使。

僅說了要好好保護狄青。

趙禎自己也在深思,如石全斌所說的,國家看似很好,若是鄭朗成功將南方開發出來,國家會更好。但實際不然,即便沒有鄭朗,宋朝財政收入與財富也遠勝於任何的朝代。

危險的不是國內,而是國外,一契丹,二西夏。

石全斌再三地嘀咕,趙禎動了心,於是在都堂上問龐籍:「朕想用狄青為樞密使,龐卿,你意下如何?」

龐籍一機靈,何來此言?

讓狄青為樞密使,那是找死的,不是當樞密使的。

狄青曾在范雍、范仲淹與鄭朗做過手下,也擔任過龐籍的部下,對狄青,龐籍一向很喜愛。不想看到狄青有一個淒慘的下場。

其次狄青為樞密使,自己怎麼辦?

當然,不能直接問:「陛下,狄青是西北體系的武將,臣也是西北體系的大臣。一個鄭迭趙,文武配,將鄭朗在南方嚇得魂飛魄散。那可是鄭朗,臣還不如鄭朗呢。臣為首相,狄青執掌樞密院,又同為西北體系大臣,上下級關係,你不怕外面又來一句龐迭趙,文武配?」

急中生智,說道:「昔太祖時,慕容延釗將兵,一舉拿下荊南、湖南之地數千里,兵不血刃,不過遷官加爵邑,賜金帛,不用樞密使。曹彬平江南,擒李煜,只想求一個使相,太祖不與,說,今西有汾晉,北有幽薊,汝為使相,官至頂,豈肯復為朕死戰乎?僅賜錢二十萬緡而已。祖宗重名器如山嶽,輕金帛如糞壤,此乃陛下當佼之法也。青奉陛下威靈,殄戳凶丑,堪稱聖心,當然可以褒獎。然而與慕容延釗、曹彬之功相比,差得甚遠也。遂然用青為樞密使同平章事,則青名位極矣。可邊寇盜之警,不可前知,邊患之敵,隨時能發生,萬一他日青更立大功,欲何官賞之?且樞密使高若訥又無過,又用何由罷之?不如移鎮加檢校官,多賜金帛,亦足以酬青功矣。」

不是臣不讓狄青為樞密使,確實有這麼多理由不能擔任樞密使。

以前朝廷給了狄青護國節度使、案宋史宰相表作護國節度、檢校太尉、河中尹、兼御史大夫,樞密副使、依前宣徽南院使,那麼多頂尖的使官職官兼官,臣可曾反對過?若加上爵官,紫魚袋,以及封邑食邑等等,狄青的官名都能綴到十七八個,這份榮譽就連鄭朗都未曾有過。

龐籍所言,似乎也有道理,梁適忽然在邊上開口,冷不丁地說道:「誰說高若訥無過?今年四月,高若訥出巡,僅因百姓圍觀,開道侍衛便將百姓活活打死,又舉胡恢書石經,石恢狂險無行,這不算過乎?」

「何來此事?」趙禎驚訝地問。

「陛下,這是臣的過錯,當時鄭朗於循虔道作戰,勝負難料,國家又多事之秋,御史諫官聞聽高若訥之失,想要彈劾,臣以為國家大體為重,相位不易多加變動,以免耽擱政務,多方阻勸,將此事壓了下去。」

「梁卿,你起來,與你有何干係,這是識大體的表現。」趙禎根本就猜不出梁適的心意,最終猜了出來,不過那時生米早成了熟粥,趙禎不悅,最後梁適得償心願,可位子還沒有坐熱,就拉了下去,非是大臣彈劾梁適,而是趙禎反應過來的原故。

梁適又說道:「籍說曹彬與慕容延釗例,臣以為不對,當時國家乃是開國之秋,建功立業機會甚多,現在國家乃是守成之秋。不好相比也。又,梁沔平南僅立下小功,立為樞密副使,狄青才是主功,又有特磨道與震大理之功,遠遠超過梁沔,如今卻位於梁沔之班下,讓國家有功將士如何作想?」

龐籍氣得想要揍梁適,不好真動手,辨解道:「梁適僅是文臣,國朝用文臣為宰相,出入無常,不會危害社稷安全。一旦武臣為樞密使,非有大罪,不可罷也。且臣不欲使青為樞密使,非是為國家惜名器,亦乃保全青之功名爾。青起於行伍,驟升為樞密副使,中外皆以為國朝未有此例。今青立有大功,言者方息,若又賞之太過,是復召眾言也。」

一語中的!

在這方面,龐籍與鄭朗是一樣的心思,不想狄青為樞密使,不是害狄青,而是保護狄青。

不懂大體,胡說八道,瞎扯八拉,造謠生非的士大夫太多了。

面對這個群體,連龐籍與鄭朗都感到害怕,別忘記了,他們本身就是士大夫,況且說是不會說,寫是不會寫的狄青!

趙禎忽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想了想,說道:「散吧。」

但回到宮中,石全斌又是另一套說法,梁適不好公開說,可以借石全斌嘴裡說出來,於是反覆商議,弄得龐籍處理政務都沒了心思。苦口婆心,似乎將趙禎說服,趙禎問道:「朕若授狄青子官,如何?」

龐籍長鬆了一口氣,說道:「昔衛青有功,四子皆封候,雖我朝不一定非與前世相比,亦無傷大雅也。」

趙禎回想到這幾日的爭執,顧龐籍笑道:「卿前日商量除青官,深合事宜,可為深遠矣。」

「臣不敢。」

梁適一看急了,將這幾次對話,秘密派人告訴狄青,想讓狄青這個當事人自辨。

狄青先是愕然,說不動心那是假的,拚死拚活的,為了什麼,榮華富貴。東府的首相就別想了,但西府的首相,為什麼就不能做?然而他想到鄭朗臨行前再三的吩咐,又想到龐籍對自己的情義,別人不大好說,龐籍對自己不惡。於是默不作聲。

梁適苦逼了,俺們為了你爭樞密使的位子,絞盡腦汁,你倒好,什麼話也不說。

於是使出第二招,再次與石全斌密會,對石全斌說道:「龐醇之可惡也。」

石全斌冷哼一聲。

這件事就是自己發起的,弄得自己在皇宮裡很沒面子。若沒有龐籍,狄青豈不早做了樞密使,是可惡。

梁適又說道:「論忠心,文臣中有幾人有狄漢臣對國家忠心?」

「百里無一!」石全斌再次憤怒地說。看看那些文臣做的事,儂智高大軍還未到,一個個逃跑了。前面儂智高一退,後面又開始搜刮民脂民膏,忠心,忠個鬼。

「鄭行知官爵可以再加封乎?」

石全斌搖了搖頭,鄭朗所有官爵幾乎一起到頂了,怎麼加封,難道加封異姓王,那是不可能的。

「為何鄭行知依然在替朝廷賣命,經營南方,任勞任怨?王德用功遠不及狄青,擔任多年樞密使,國家罷免,去地方任職,王德用可有怨聲乎?國家可有危害乎?難道狄青不及王德用忠心?」

「我明白了,龐醇之說的那些話全是狡辨之詞。」

「是啊,龐醇之明是想保護狄青,實際不想看到武臣為相,然而一味重文輕武,國家外患到來,當真文臣可以對付的?看看陝西戰役,緣邊四臣,鄭行知重用武將,行知勝,其他三臣皆無勝跡,龐醇之最差。無他,排斥武將也。國家啊,讓這些人折騰下去,如何了得?」

「我明白了。」石全斌「豁然開朗」,草草吃了一頓飯,立即回到皇宮再次前往趙禎面前吹風。

梁適又寫了一封密折給趙禎。

龐籍那是胡說八道,開國之初,名將如雲,但是今天,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狄青一員戰將了,而且這不是祖宗時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面對西夏,面對契丹,勝少負多,國家形勢更是裡憂外患。重用了狄青,將士能奮發向上,宋朝還有中興的希望。待狄青太薄,將士的心也冷落了。朝廷再多的錢又能做什麼?以前給契丹三十萬,現在給契丹五十萬,改貢為納,難道十年後再給契丹一百萬,改納為獻?國家危矣。

龐籍不作聲,趙禎就不去思考龐籍的話。梁適這封奏折說得頗有幾分道理,加上石全斌吹風,趙禎被迷惑了,龐籍作為首相,治理國家是不錯的,但做為邊臣,政策略過保守。難道真的忌妒部下,不想將曾經的部下擔任樞密使,幾欲與自己平起平坐?

越想越懷疑,又派人查了查高若訥的事,胡恢的確狂放不羈,但不知道是誰推薦的。一查查了出來,是高若訥推薦的。這個問題不大,誰敢說自己識人一定很準,一定是人才大才。關健是下面的案子,開一個道便將百姓打死,那來的膽量。自己御駕出行,也不會讓侍衛這麼做的。一些好的宰相,主動的前去田邊壟畝,與百姓談心,例如鄭朗,例如韓琦。一查問,確有此事,趙禎十分不悅,終於產生罷免高若訥的決定。

兩府宰執進對,說了一會兒政務,趙禎忽然對龐籍厲聲說道:「平南之功,前者賞之太薄,今天以狄青為樞密使,石全彬除授觀察使,高若訥遷一官,加上近學士,置之經筵,召張堯佐為宣徽院。諸位,不得再有任何異議!」

第六百八十三章 魔術師(下)

龐籍錯愕,皇上用這種嚴厲的語氣對他說話,次數並不多,急迫之下,只能說:「容臣等退至中書商議,明日再奏。」

趙禎繼續用威嚴的語氣說:「不得往中書殿,只於殿門合內議之,朕坐於此等候。」

「……」龐籍無語,只好帶著幾個宰執來到都堂的外殿商議,但一個宰執不說話,居心不良的,已經看出狄青為樞密使的妙用,居心良的,也看到趙禎此次是下了決心,不敢頂風行事。

就是富弼,也不再是年青時的富弼,歲月的流失,起起伏伏,磨去他所有的稜角,默不作聲。

幾個宰相沒有一人說話,龐籍獨自肯定是扛不住的,歎息一聲,復入都堂內殿入對,奏皆如聖旨。趙禎神情才緩和下來。

梁適的魔術快變成功了,高若訥成功地被拿下樞密使的位子,以近學士的虛名養老,狄青也成功地擔任了宋朝的西府首相。

有什麼問題,暫時還沒有顯露出來。

況且趙禎為狄青擔任西府首相,與龐籍爭執很久,一些反感的文臣在這個當口上是不敢囉嗦的。梁適不作聲了,得消化下去,過一段時間再弄龐籍。現在不能弄,一弄就會暴露他的用心。

然後早朝龐籍就急得要落淚。

自己身為首相,西府卻是自己曾經的屬下,再三推薦保舉的人,同是西北體系的人,這還不是多怪異,例如鄭朗若是為首相,讓富弼為樞密使,雖有可能言臣會說話,但不會太嚴重。主要是狄青身份,是一個真正的武將,而非武臣!不能往深處想的,再一想宋朝的祖宗家法,站都站不住。

茫然四顧,東邊自己站在首位,西邊狄青大帥哥也站在首位,龐籍身體不由搖晃起來,額頭上冒汗。

急切之下,寫了一封信給鄭朗。

求助信。

年關將近,鄭朗從邕州諸羈縻州滑行到自杞。

自杞是生蠻的天下,與大理有很深的淵源。

南北朝時,從叟、昆明族分化出來一脈,叫些徙莫祗蠻部,與烏蠻是謂同一族系的蠻族。南詔兼併東部璺區之後,徙莫祗蠻仍居於滇東,隨著人口增加,不斷向鄰近各地區發展。南詔末再化為羅伽部、陽宗部、步雄部、休制部、彌勒部。說他們是生蠻也是不對的,與外界有很多接觸,過渡到奴隸社會。因此,徙莫祗蠻各部也列為滇東三十七部行列。其中一些族人發展到廣南西路的西北角,因為地形複雜,大理沒有直接管轄,宋朝也沒有直接管轄,相同的還有夔州路南邊羅氏,以及烏蒙部、烏撒部等等,許多部族皆屬於滇東三十七部之一,或者餘部。

未來這裡也會很討厭,幾十年後北宋滅亡,宋朝力弱,看到如此,於矢部以羅殿為中心,進行擴張,統一了貴州南部地區,建國,號稱羅殿國。些摩徙各部同時也在擴張,一直將現在的自杞蠻地區拿下,復建自杞國。

對此,宋朝不大關心,就像當年對待儂智高父親那樣,不過南宋更缺少馬匹,不得不將目光盯在南馬上。自杞產馬,橫山寨市每年市馬二千匹,自杞馬多至一千五百匹。由是國益富,拓地數千里,加上宋朝撫之之過,日益驕橫。

一方在壯大,一方又軟弱,於是自杞開始騷民,多次東下燒殺搶掠。邕州知州吳儆與自杞酋領兵庭相見時,曾厲喝道:「汝國本一小聚落,只因朝廷許汝歲來市馬,今三十餘年,每年所得銀錦二十餘萬,汝國以此致富。若忘朝廷厚恩,輒敢妄有需求,定當申奏朝廷,絕汝來年賣馬之路。」

這個銀錦二十餘萬,非是二十萬緡錢,南宋銀價上漲,即便嶺南產銀,銀價稍低,一兩也相當於三千文以上,錦一匹僅兩緡錢,二十萬便是五十萬緡數。一年堆五十萬緡錢放在一個部族上,儘管一半之數是他處經過,復流向大理等其他處,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吳儆又上奏指出:「蕃每歲橫山所市馬二千餘匹,自杞馬多至一千五百餘匹,以是國益富,拓地數千里,服屬化外諸蠻至羈縻州境上。……歲有數千人至橫山市馬。以吾撫之之過,日益驕橫。」

這也是鄭朗反感一些後人磚家的原因。

對蠻部是不能岐視,然而漢人與熟蠻也非是欠蠻人的,難道蠻人入侵後,讓他們燒,讓他們殺,讓他們將妻子女兒搶走姦淫?這倒是什麼話哉!

因其強橫,鄭朗將自杞到烏蒙、羅氏等地盤劃到宋境上,大理不是很反對。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然這一帶會頭痛,劃分不清,大理不便管制,宋朝也不便管制,於是各部多次騷擾鄰近百姓,來往客商。但劃分好了後,鄭朗也沒有動他們。

想以治理,必須有一個更充實的內腹,廣南西路至今除了興修幾條道路外,什麼都沒有動。沒有人口基數,強行動他們,必會發生戰爭,得不償失。一旦開發有了大模樣,可以設立一些關卡,派駐士兵進行駐守,通過這些關卡,不徵稅,但可以將自杞各部蠻遙控起來。至於歸化,鄭朗真不想指望他們歸化。

實際蠻人這樣做的結果,是兩敗俱傷。若自己不改變,經過元蒙強行鎮壓後,這些蠻人封閉起來。到明清時,這一地區不是發展,文明反而在落後,一度到了清朝,這一帶不及唐朝,不及宋朝,全部成了刀耕火種的原始部落地帶。

特磨道自狄青鎮壓後,餘下的各部乖巧了,又讓鄭朗命令趙珣進行了分化而治,扶持其他各姓部族壯大,漸漸取代儂氏,變得容易治理,所以鄭朗帶著侍衛過來看了一看。

但在鄭朗到達文象壩子的時候,自杞幾個部族酋首前來拜會,表示向宋朝獻忠。別以為疆域線一劃,自杞就是宋朝的了。那是在地圖上屬於宋朝的地盤,實際不是。

能獻忠最好,民族政策,永遠以撫為主,戰為輔,這幾部都是在自杞邊緣地帶,多在南都濕江北岸地區(南盤江),於是鄭朗率領侍衛來到自杞。周沆阻止,鄭朗說了一句話:「可見得種世衡乎?」

種世衡化解陝西蕃人最得力,不僅是武力手段,撫也用了心的,與蕃首約會,大雪封門,仍率少數侍衛登門拜訪,幾個蕃部大悅,對朝廷忠心不二。

事實鄭朗來到這些部族,諸族酋們十分開心,要殺牛宰馬招待,卻被鄭朗勸阻。

如今兩廣最缺的是什麼,正是這些大牲畜,不能殺。要殺,殺一些羊與雞即可。

牛與馬讓鄭朗神傷了。

說了一些話,甚至看了看他們的地形,準備幾月後派官吏前來,協助他們興修水利。與兩廣開發無關,要修讓他們自己修,朝廷僅派人才指導,不出費用,不出工具。

然後鄭朗又來到觀州。

宋朝對觀州管轄依然很弱,名為一州,實際幾乎常年不派官員,僅在東邊臨近宜州的交界處設了一寨,高峰寨。但到達高峰寨,開始有正常的道路通向廣南西路各處,能嗅到一絲文明的氣息。

觀州鄭朗興趣也不高,但會圍繞著高峰寨著手適度的開發,至少讓它成為一個塊。不但觀州,宜州與邕州、融州等廣大地區,皆頗類似梅山蠻那種國中國形勢。不開發沒有事,一開發這些強橫的蠻部必須要考慮的,更必須做到瞭解。

到了觀州,兩廣送來許多札子。

出現許多難題。

這種大開發,總體規劃肯定是好的。

大部漢戶南下,在蠻部未反應過來,就能在這裡生根發芽成長。全面開發,看似用了許多錢帛,實際減少各種浪費。利於國家統治兩廣,開化百姓,發展當地經濟與種植業。

但規模太龐大了,問題也多多。

非是人口問題,移民的效果比鄭朗想的要好,自夏天以來,陸續有二十一萬餘戶主動遷移到廣南東路,百姓數量達到八十五萬餘人。實際不是,鄭朗古怪的分田政策,導致大半人家開始分家,六口人合在一起,僅是五十畝地,一分為二就是八十畝地。簡單的賬面,老百姓都會算。明為二十一萬餘戶,實際可能僅是十二三萬戶。統計人口達到八十五萬餘人,實際有可能僅是七十幾萬人。以前太平州也出現過人口虛報的現象。

不過總的說來,比預想的要略好。

但這是廣南東路,廣南西路想要取得這樣的數量,是絕對性不可能。無論鄭朗做任何的安排,對生蠻南方百姓仍然很畏懼。

也非是勞力問題。

移民數量多,不是所有移民都是正常的勞力,不過青少年與婦人能當六分工,許多人家為了明年生計,婦孺老幼先後投入建設當中,不及壯年,但產生大量勞力。再加上元絛與田瑜動援本地的勞力,就近安排,薪酬不菲,又是農閒時候,勞力最少的時候達到六十餘萬,最多的時候達到九十餘萬,接近百萬百姓,投入建設。僅是薪酬開支就達到七百多萬緡,若再加對移民的安置,給予工具、生活用品,僅此費用就達到一千多萬緡開支。

錢帛也不是問題,甚至在田瑜等官員精打細算之下,朝廷撥出的款項還有節餘。

另一個問題越來越浮出水面,耕牛。

如今宋朝在種種扶持政策下,大牲畜漸漸多了起來。

大牲畜增加,江東圩全面開發,還有三白渠與北方的農田水利產生的新耕地,這才是糧食下跌到一斗七十幾文的原因,史上此時一斗米漲到近兩百文,百姓多有餓死,趙禎不得不經常撥出內藏庫的錢帛賑濟百姓。當然,沒有其他穿越者,這個對比,別人也不知道。

北方大牲畜漸漸好轉,兩個榷場開始打壓西夏大牲畜的價格,另一邊契丹費了千辛萬苦,將北阻卜反叛終於鎮壓下去,可是打了這麼多年,國內一片凋零,又準備借賀元旦節之名,派使者繼續來宋朝,銷售一批牲畜,是從北阻卜得來的牲畜,數量不少,緩和國家的經濟。但依然抱著敲詐的心理,即便如此,契丹人還是認為自己是老大哥的。

但南方的牲畜依然不太理想。

這麼多年下來,僅是耕牛數量有可能增加到兩倍多,不過缺口太多了。

元旦到了,再過兩個月就正式春耕生產,各個官員看到耕地的牲畜稀缺,皆著急了。既然開發,就不能再向蠻人那樣使用腳踏犁,而是使用更先進的江東犁。

但牛呢?

旱地用馬,可馬在宋朝的操作下,價格虛貴無比,現在跌了跌,一匹南馬還需要十五緡到二十緡錢。有牛,多為黃牛,適合旱地耕耘,不適合水田拉犁耕地。

於是提高收購價格,將牛價分等劃成五到七緡錢收購,再運回廣南東路,貸給百姓,十年為限,一年還貸一緡錢。實際再加上運輸與死亡,實際等於是無息貸款。

又收購了三萬多頭水牛。

一下子導致江南水牛價格猛漲,一頭好牛達到八緡錢。又出現一個結果,母牛性格溫順沒事,公牛暴躁,大多數人家將其閹割,使其性子變得溫順。能配種的公牛不多,牛價上漲,許多農民看到這條財路,將自家母牛牽出去配種,公牛變得價貴,配種成功一次收費五百文,若成功使母牛懷胎,再收五百文。有的人家僅是一冬一春,靠自家的公牛,就賺了十幾緡錢。官府打壓都不行,不但兩廣,導致江南大多數地區產生騷動。有的百姓攢了一點錢,想買一頭牛回來,看到價格這麼貴,俺不買了。

浪費許多錢帛不說,現在幾乎是用錢都買不回來耕牛。

然而耕牛差得太多,最少差五萬頭以上,才能勉強滿足廣南東路的耕地使用。

就算能解決,但廣南西路呢?還有湘水流域呢?耕牛會越來越緊張。

百姓有,三路皆是人口密集所在,大半百姓淪為佃農,過著半饑不飽、衣不蔽體的生活,即便十幾萬戶百姓遷移過來,後方還有更多的佃農,赤貧戶。看到廣南東路的變化後,還會動心,還會遷移。至於那些寺院與大地主家以後上哪兒找佃農,鄭朗不管的。

然而從哪裡弄來耕地的牲畜?

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前來開發的商人。

移民規模接近年關時,開始下降,過了年,多半該來的就來了,不來的也不會來。要麼看秋後。水利使三十萬頃耕地受益,但產生的新耕田勉強是二十萬頃。還有開發的餘地,最少還可以開發二十幾萬頃。後者未動,開發了沒有人耕種,就沒有人維修水利。水利建設好了之後,要時常維修的。除了交給移民十餘萬頃耕地外,一部分獎勵當地百姓,分給蠻人,餘下的全部交給商人。

不能賣錢,一賣錢商人會全部嚇跑。

即便得到這些耕地,依然是一片荒地,自己家鄉不是沒有。何必跑到嶺南來?鄭朗也不看重這些賣地的錢,看重的是開發結果。商人用來耕種的少,多是種植業,茶樹、果樹、甘蔗、桑麻,還有一些作坊,店舖,車馬行。不能賣地,可能徵收商稅。

然而官府替他們鋪好道路,建設好水利,不是代表著馬上能種植,開荒,伐山,翻耘耕地,再到種植載培苛護管理。也需要牲畜,這個由他們自己解決。

但還有一個問題,人。

兩廣變出這麼多地,既來到兩廣,何必去做佃戶。有的人將佃戶帶來,看到廣南東路這個樣子,一起開溜了。這些商人不是蠻戶,不敢強行控制佃戶的人身自由,怎麼辦?

有人就想出一個辦法,從海外捕奴。

一家肯定沒有這個力量,然而來了許多商人,以他們力量可以輕鬆地成立幾十支捕奴隊伍。不過兩廣嚴禁奴隸販賣,於是找到田瑜與元絛央求。田瑜與元絛不敢答應,鄭朗訂的規矩不能破壞,平安監在海外胡來,大臣不管,若帶回大陸,言臣必然彈劾。

還有許多事務不能解決,一股腦派人將它們一起送到高峰寨,交給鄭朗裁決。

鄭朗先將餘下的事務一一做了判決,然後盯著這兩個問題。耕牛確實沒有辦法解決了,有才能變出來,例如這若大的耕地,本來就是有的,只是因為沒有開發,成了荒地、灘涂、丘陵、沼澤,變出來,就是耕地。但沒有怎麼變?

只好下了一條命令,將牛價提高到六到九緡錢收購,五萬頭耕牛是弄不到了,但還得弄來三四萬頭耕牛,耕地的牲畜才能緩解。這樣的牛價會給江南帶來什麼樣的騷動,也不管了。

然後看著第二條。

三路擠出來十幾萬戶,問題還不大嚴重,但到了下半年,再向廣南西路開發,還得移民,許多地方大地主會流失一半以上的佃農,到時候才叫熱鬧呢。

他們沒有人佃農租種耕地,必然吵翻了天。

這也有辦法對付,關健是商人這一塊,多是密集型產業,特別是現在的效率低下,需要的勞力更多。沉思半天之後,終於下了一道讓後人爭議不止的命令。

允許他們捕奴,在海外不管,但到了廣州後必須要管。一隻能針對海外,到時候會派精通土著語的兵士前去廣州,一一問詢,若是在兩廣捕奴冒充海外部曲者,嚴懲不貸。

其次是五年制,五年內這些海外奴隸身份是部曲,但必須保障他們基本的衣食住,每年最少給兩緡錢當作獎勵,供其自由置辦生活用具,對懶散者懲罰僅能用棘條笞,數量也不准超過五十下。超過這個刑罰官府必對其懲罰,重懲打死部曲者,不得有初夜權之類的殘忍活動。這條也用兵士對部曲宣讀,讓部曲知道這條命令。

期滿五年後,必須取消他們的部曲身份,轉換為佃農。

同意了,就准他們去海外抓捕奴隸,正好現在東南風未起,幾天工夫便能南下到南洋各島。捕好了奴隸,正好東南風起來,很快就能返回廣州。同意了,就准許。不同意,自己想辦法去。已經免費給你們修了道路與水利,還要怎麼樣?

然後又下了兩條命令,一是讓廣南西路官吏一起返回,磨練數月之久,應當有了一些底子,返回後,配合自己對廣南西路的水利、道路進行進一步仔細勘探。其次準備從江南帶來大量的畜禽,交給百姓進行領養。增加百姓收入,改善百姓伙食,還有肥料。

將這些命令一一發出。

鄭朗自己卻在搖頭,許多命令都會產生無數爭議。現在國家投資大筆錢帛下去,官員不會囉嗦。但做過了,官員也看到聽到了,未到算賬時,到了算賬時,自己做的這些,會全部翻出來,老賬新賬一下子算的。

繼續向宜州出發。

月兒也趕到宜州,一道過元旦節。就接到龐籍的信。

鄭朗看完信,大怒,狄青回到朝堂要受苦受難,自己有了心理準備。但不能將龐籍弄下去,雖然龐籍私心比較重,可是懂大體,若是沒有龐籍,自己去年在兩廣就未必有那麼順利。

強大的後方,才是開發兩廣的本錢。

梁適,梁適能做好麼?

正準備寫奏折給趙禎,突然將筆放下來。

看山似山,趙禎感到宋朝的軟弱,想提撥狄青,改變宋朝軟弱的局面,這才提撥狄青為西府首相。

看山不似山,梁適的推動,才是狄青為首相的原因。

最終山還是山,回到看山似山的格局。

難道趙禎不想改變宋朝羸弱的局面,那麼為何死後陪葬品僅是一匹玉馬?

但讓他怎麼辦呢?破例設了緣邊四路,給了邊臣最大的指揮權,不讓中央對邊境將臣形成掣肘。然而文臣表現不得力,一戰敗,二戰還是敗。於是用武將,葛懷敏。不能怪趙禎沒眼力,若不開金手指,能看到是否是人才的,千百年來僅是裴行儉少數幾人,大多數人那來的這樣眼力?只能問宰相,呂夷簡晏殊又有什麼眼力,只好想平時接觸的人,葛家身世好,葛懷敏誇誇其談,於是一致推薦葛懷敏。范仲淹說不行,但范仲淹表現也不是很出色,除了修堡砦外,什麼都不會做了。能否相信?只好用葛懷敏。但葛懷敏敗得更慘。文臣不行,武將更不行,打了數年,花了一億多緡錢,國內百姓民不聊生,到處起義,讓趙禎如何選擇?

狄青的出現,讓趙禎彷彿從黑夜裡看到一絲黎明的曙光。

趙禎確實想重用狄青,這才是根本!

這是最強的趙禎。

馬上張妹妹一死,女兒瘋了,遭此打擊,趙禎漸漸走下坡路,甚至自己在朝堂上也說起瘋話。

文臣開始攻擊狄青,趙禎沒有心思了,一次保護反遭到更瘋狂的圍攻,一次次保護後,趙禎不想與文臣鬥智鬥法,只好將狄青貶放。

而且以巔峰趙禎的智慧,當真看不出狄青身為西府首相,龐籍會有多尷尬?

為何?

以前自己執掌兩府,是因為西北那邊有一著好棋,隨後龐籍執掌兩府,是儂智高之亂。如今西北那步棋到了尾聲,南方平定。趙禎不想再有某人同是執掌兩府。畢竟這個例子,會形成權相,甚至會形成李林甫之流。

但龐籍又沒有什麼大錯,於是看著梁適與龐籍鬥智鬥法。自己若摻合進去,叫不識大體。護住龐籍地位,是等於替自己未來繼續護住執掌兩府的資格。

想到這裡,鄭朗冷汗涔涔。

梁適未必能看到這一點,自己若不知道那匹陪葬的玉馬,同樣看不到這一點。

但梁適暗中合了趙禎的帝王之道,無論自己怎麼阻止,梁適這個偉大的魔術必然變化成功!

第六百八十四章 迷失的聖人

鄭朗又繼續想。

不推出各人的心思,就不能做出最好的判斷。這也是他成功執掌兩府四年多時間的法寶。當然,一部分是國家多災多難,自己變災為弊,國家收支不僅不出現虧空,逐年出現積余,換其他人來做,做不到。於是一起隱忍,直到皇祐四年,國家情況良好,王舉正開始找自己麻煩了。幸好儂智高發作,自己主動請命南下,否則也會落得高若訥、文彥博那樣的下場。

仔細地回想著史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從那一段發生的事情中就能推敲著各人的心思。

又想到一件事,趙禎對狄青的保護,龐籍下去後,王舉正彈劾狄青,甚至威脅趙禎,若狄青在西府,自己這個御史中丞就不做了。趙禎說你不做就不做吧,王舉正下去了。還不能阻止文臣的攻擊,前撲後繼,再度將王德用提撥為樞密使,兩個樞密使,分擔狄青的被攻擊。而且兩人皆是武將出身,王德用能做樞密使,為什麼狄青不能做樞密使。西府兩首相,又各自分了權,勉強再度將攻擊聲音壓下去。

還有一個用意,讓狄青學習王德用的進退有道,不知道進退之術,也無法勝任西府首相。王德用雖不及狄青功勞大,但人家是宋朝開國功勳家族,還是太宗開國功臣家族(宋朝開國功臣若分,分為兩系,第一是趙匡胤系,如石守信、王全斌、慕容延釗,包括一些文臣,例皇袍加身之時識時務的太原王家的王溥,第二乃是趙匡義系,潘美算半個,曹彬、高瓊、王超,以及楊家等,所以楊業慘死,潘美貶官,王侁處死,楊業嚴格說也是趙匡義系的武將。前者功更大,但沒有後者忠誠,於是後者家族更貴。多是武將,記載很少,也能看到他們尊貴之處的蛛絲馬跡,包括潘高曹等家族多女為皇后、太后,或者多娶公主,例如王溥的孫子王貽永不但娶公主,擔任了十幾年宰相,在西府穩如泰山,或者相互聯親,如王德用的妹妹嫁給葛懷敏。或者許多大將皆來自這些家族,他們不可小視的,算是宋朝的頂尖豪門。王安石變法急於求成,趙頊年青毛燥,兩人不顧後果,得罪少數豪強無所謂,改革必然的結果,但兩人卻不顧後果,得罪了這些頂尖豪門,於是曹太后,高滔滔強烈反對。不僅是這兩個女人反對,她們身後的力量非同小可,也是王安石變法失敗重要原因之一)。

兩人相處,讓狄青親自看,親自學習。

這是張貴妃未死之前發生的事,張貴妃一死,趙禎悲傷之心,心情低落,智慧下降,再也沒有看到用什麼睿智的手段保護狄青了,只是粗暴地拒絕文臣。這些文臣天不怕地不怕,用粗暴手段不行的,越拒絕反擊越厲害,狄青悲催開始。

理清楚後,鄭朗回了一封信,一句未提狄青。

自己開導狄青,那可是噴干了唾沫,若狄青遇到文臣攻擊後,還想不開,那是無藥可醫了。

問龐籍如今國家需不需要再有人繼續執掌兩府?

高若訥推薦大臣不當問題不嚴重,手下開道將百姓打死,也交給開封府嚴加查辦,當然高若訥多少有管教無方的職責。但鄭朗卻問龐籍能保證自己不犯下錯誤,可能保證家人不犯錯誤,能保證家人不犯錯誤,可能保證所有親戚不犯錯誤,能保證所有家戚不犯錯誤,可能保證所有手下與門客不犯錯誤,能保證所有門客手下不犯錯誤,可能保證族人不犯錯誤?

最後隱晦地說要相信皇上的智慧。

不要與梁適爭,也許梁適眼下會得逞,可時間不會長久,陛下必然會意過來,只要一兩個言臣怦擊,馬上就能倒台,再無東山再起之時。這句話信上未說,龐籍的智慧,也不需去說。

信很快到了龐籍手中。

龐籍看到後,很快冷汗就流了下來,他也想到一件事。

齊州學究皇甫淵抓了幾名盜賊,按法當得賞錢,皇甫淵卻上書說我不要賞錢,用此功換取一官。龐籍有一外甥道士趙清貺,與堂吏共受淵之賄賂,寫信給龐籍替皇甫淵說好話。龐籍沒有當作一回事,現在國家已經官兵氾濫成災,怎麼濫賞官員呢。於是皇甫淵從齊州跑到京城,混進待漏院私下找到龐籍論理。龐籍氣憤地說,誰受你的賄賂,你去找誰去,將他打發回到齊州。但皇甫淵不服,到處張揚,一個膽大的小吏便上奏,揭發趙清噦受賄一案。龐籍無奈了,將趙清貺與那名齊州堂吏一起抓到開封府審問。招供確有此事,按法將趙清貺與堂吏以坐贓罪刺配嶺外。諫官韓絳言龐籍暗中授使開封府杖殺趙清貺滅口,又因為親戚關係當付樞密院處執,而非是中書自行。這件事也驚動了趙禎,詢問開封府,開封府官員的答覆很簡單,原來是趙清貺仗著龐籍是自己的舅舅,在公堂上口出不遜,大放狂言,不得不杖責。這是不畏權貴的表現,打了後趙清貺才老實的。估計他與堂吏二人受到杖責,又刺面,再流配,一傷一驚之下,死於半路。況且這點小案子,何須要殺人滅口。

此事就揭了過去。

但真揭過去?高若訥牽連的案子也過去很久,也揭過去,但翻過來,高若訥尋刻罷相了。

坐在中書省,手中把柄著相印,苦笑良久。

讓自己怎麼做,鄭朗什麼也未說,但什麼都說了,想到這裡歎息一聲,找到趙禎,說道:「陛下,韓琦調回京城,西北無重臣坐鎮,契丹平滅北阻卜之亂,西北局勢會產生一些變化。允臣前去西北,以便靈機應變。」

「你是首相……」

「為國者,何談首相?盡忠職守,報效陛下,才是一個大臣應做的事。」

「這……真如此,朕就准了,讓你以同平章事的身份前去知延州,主持陝西事務。」

「謝陛下。」龐籍背上冒出一身冷汗,果如鄭朗所料啊,不然皇上不會這麼快答應的,幸好幸好,這樣到地方,不但實職爵位無損,還撈得一身清名。不然可能折騰下去,是一身臭名到地方去了。

此事傳出去,許多大臣訝然。

梁適大半天未反應過來,他已經準備好了,蓄勢待發,卻沒有想到自己一招還未用,龐籍自己主動退了下去。

成功得償心願,按資是樞密使更替首相,不過狄青是武將,那是不可能的。接下來就到梁適了,詔書隨後下達,以判大名府陳執中為吏部尚書、平章事,給事中、參知政事梁適為吏部侍郎、平章事。

僅成功一半,是做了首相,不過是兩個首相,陳執中再度調回京城為首相,依然班於梁適之上,早朝時,西邊狄青站在第一位,東邊陳執中是第一位,梁適還是第二位!

富弼與王堯臣等人看著梁適站位,一起默契地一笑。

至於梁適……

梁適的感受無人去管,管的人多在心中嘲笑之。

接著京城又發生一件大事,張貴妃薨。

對於這個美妹,許多大臣心中痛恨萬分,包括包拯在內,都恨不能將她也拖出皇宮,像尚楊二位美人那樣,強行讓其出家為女道士。

於是史書對張氏評價是:妃寵愛日盛,出入車御華楚,頗侵後飾。嘗議用紅傘,增兵衛數;有司以一品青蓋奏,兵衛准常儀。帝守法度,事無大小,悉付外延議,凡宮禁干請,雖已賜可,或輒中卻;妃嬖倖少比,然終不得紊政。

還好,說了一句講良心的話,未曾亂政。

實際不是這樣的,這些年北宋內憂外患,災害連連。作為一個平庸的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作為一個明君,看到這種種現象,壓力會有多大。

並且朝中大臣多不得力,讓他們勾心鬥角可以,讓他們耍嘴皮子動筆桿子,那一朝一代都不及趙禎朝,但讓他們怎樣使宋朝更富強,卻很少有得力的人。一個得力的大臣,呂夷簡讓士大夫們弄得名聲掃地,半個得力的大臣,龐籍,在首相位不久,便弄下台。

趙禎本人三子先後早亡,先後屈辱於契丹、西夏,開心的時光並不多。張氏不僅美麗,而且善解人意,正是張氏的出現,給了趙禎難得的一段快樂時光,也是趙禎巔峰時刻,使國家連連大災,儂智高反叛這些不好的事接連出現,宋朝卻安然渡過。這是張氏給了趙禎動力的源泉。

許多大臣在心中說張貴妃死得好,死得妙,趙禎卻悲痛萬分,對左右說了一句話:「昔日殿廬徼衛卒夜入宮,妃聞訊自別宮前來,挺身衛朕。朕嘗禱雨宮中,妃刺臂血書祝詞。而這些,中外皆不得聞……」

都說張貴妃不好,可她做的這些,外面大臣知道嗎?

說完抽泣。

從這時起,趙禎漸漸走下坡路了。趙念奴得失心瘋後,趙祉完全走了下坡路,執政不是微調,而是得過且過,聽任士大夫們來回折騰,外表看起來宋朝還是十分光鮮,但在士大夫們折騰下,最終留下一個爛攤子,給了後人。

宋朝第一聖人開始迷失。

入內押班石全彬猜測帝意,請用皇儀於皇儀殿治喪,能讓趙禎喜愛,物以類聚,實際張貴妃平時也不惡,對待內宮的太監與宮婢們平易近人,聞聽石全彬議,諸太監一起想到張貴妃平時的好處,有的落淚,有的舉臂贊成,紛紛請命。入內都知張惟吉還是很清醒的,說我們這些太監說的不算,必須問宰相。

石全彬找到諸位大臣,將趙禎的痛惜說了,王拱辰與王洙等人大臣一想,反正人死了,何必吝嗇一個謚號,皆附石全彬議。陳執中心中不同意,可是孤掌難鳴,只好點頭,此議得以通過。遂詔近臣、宗室皆入奠於皇儀殿,移班慰上於殿東楹。特輟視朝七日,命參知政事劉沆為監護使,全彬及句當御藥院劉保信為監護都監。禮儀皆是石全彬與劉沆合謀處置,王洙奏行。先有司請依荊王(八賢王)薨禮綴朝五日,又有人說更增日,請上裁,乃增置七日。侍御史呂景初說,貴妃一品,當輟朝三日。禮官希旨,使恩禮過荊王,不可示天下。

不報。

趙禎賜謚號為恭德,孫沔進奏說:「太守四後皆謚德,從廟謚也,今恭德之謚,其法何從?(指不能與祖輩一樣謚德,否則就亂了輩份)且張郭二後不聞有謚,此雖禮官之罪,實貽譏於陛下,不可不改。」

抃及侍御史毋湜、殿中侍御史俞希孟等皆求補外,知雜事郭申錫請長告,皆以言不用故。於是改謚號為溫成。

詔孫沔讀哀冊,孫沔奏道:「章穆皇后喪,比葬,行事皆是兩制官員,今溫成乃是追諡(一個非正式的皇后),反詔二府大臣行事,不可。」

執哀冊立趙禎前講以前規矩禮儀,又說:「若以臣讀冊可以,但讓臣以樞密副使身份讀冊不可。」

老孫突然強硬,趙禎只好翻白眼,無奈讓陳執中讀冊。

孫沔惱了,我一個樞密副使都不能讀冊,違禮也,你一個堂堂的首相怎能讀一個追諡皇后的哀冊,氣憤地說:「此乃佞臣贊茲過舉。」

略有些誇張,不過陳執中變了。

在宦海裡浮浮沉沉,都在變。鄭朗在變,可以說鄭朗變得思考周密,也可以說是鄭朗變得怕麻煩。

富弼在變,變得沉默寡言,少了銳氣,但不像以前那樣想當然,這兩者變化有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

龐籍變得最好,老辣彌姜,越老越火辣,越有作為。

但許多大臣變得怕事,略有些諂媚,包括陳執中,歐陽修,文彥博,韓琦,越老德性越差。

孫沔也不是好官,仍然看不慣陳執中、王拱辰這些人的所作所為,特別讀冊的舉動,於是讓陳執中等人痛恨。孫沔一看不妙,俺們也學習龐籍吧,省得你們來搞我,我主動下去,還能帶一身清名而走,力求解職。授資政殿學士知杭州。鄭朗在杭州排佛,是為了打壓寺院佔地。

但還有一項弊端沒有處理,那就是浙俗貴僧,許多婦女喜歡與僧侶交合,孫沔性暴,來到杭州聽聞後,派人密查,只要抓住了,將這些淫和尚與婦女當場捉姦,拿到公堂上狠揍一頓,婦人遊街,僧人流配。帶著怒氣去的,許多僧人倒在他的槍口下,一時間杭州的大和尚們一起老實了,身體難受啊,只好對著菩薩打飛機,自己兒解決生理需要。

兩個大佬自己請求下台,趙禎以三司使田況為樞密副使,又看到王舉正率言臣彈劾狄青,以王德用為樞密使,替狄青護駕,不過此時趙禎興趣怏怏,想問題不喜歡深想了。

想了想,又看到廣南東路水利工程快要結束,調楊察回京擔任三司使。

鄭朗不能擋楊察的陞遷之路,向趙禎提出一個請求,調燕度來南方,此人德操不是很好,不過無論吏治或者水利,都頗有一手。鄭朗又接到范仲淹的一封信。

自入春以來,范仲淹病得很厲害,完全不能處理政務,這封信小兒子范純粹,也就是范仲淹與那位如夫人生下的兒子,執筆代寫的。才八九歲,但字寫得十分可觀,至少比鄭朗初來到宋朝那個字寫得好上十倍。

在范仲淹四子當中,此子最差,為政還可,清靜無為,但做了一件錯事,知慶州時,將宋朝佔領的西夏諸堡寨一些丟棄不要,說這些深在夏境,難守易攻,不可不棄。似乎說得有道理,實際這些堡寨是扎進西夏的一個個釘子,一旦反擊,將發揮無可替代的作用。丟棄後,西夏沒有這些釘子,進可攻,退可守,少了一大後顧之憂。不過相比於其他官員,算是一個很好的好官了。

信上說了一件事。

趙禎朝有兩個聖人,一是趙禎,一個皇帝做到這種地步,委實不容易了。第二個便是范仲淹,一生一塵不染,有始有終。這兩人都有欠缺,趙禎短於軍事,范仲淹過於迂闊,但在德操上無可挑剔的。

范仲淹很早就迷失了。

慶歷新政失敗後,與呂夷簡一番交談,讓他感悟良深,但越想越不明白,也不完全認可呂夷簡,自己做的肯定也不對,那麼該如何治理國家?不是鄭朗那條道路,原來也認為似乎鄭朗走的又是一條出路,細細觀察思考,不是,鄭朗雖說了四句真言,包容調劑,與時俱進,直而溫之,簡而無傲。然而不是治國的標準。

隨後鄭朗執政時他又要認真注意,鄭朗著重的是一個調字。

與標準更無關係,而且這個調字很難,非有大才者不能掌控,普通官員根本無法做到。

也許鄭朗在世時,能使宋朝日益富強,可他一死,許多弊端會陸續產生,一旦宰執德操欠佳,皇上不及當今陛下,國家依然迅速走向衰落。

並且他還發現一個真相,至今鄭朗身在局,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僅管很累,很辛苦,東一鎯頭西一棒,在給宋朝做救火隊員。

因為這個迷失,范仲淹自西北改判鄧州後,再也沒有看到他呈什麼奏折了。這一過不是一年兩年時間,而是過了好幾年。可惜無人注意到這一現象。

寫這封信時,也不指望鄭朗給一個答案,是一個善意的提醒。

因為病重,思路不是很清晰,范純粹年幼,只能負責記錄,這封信說得有些亂。

鄭朗看著信,卻深思起來,范仲淹這個出路指的是什麼?

第六百八十五章 魅影

兩個字,很簡單,但鄭朗真的想不出來。

說出路,自己在做,一點一滴地將宋朝的一些弊端糾正過來。

梁適說國富非強,對,但已經這樣了,並且宋朝供給主要來自東南,僅此一條,注定戰爭成本很巨大。唐朝打東突厥,河北有供給,打吐蕃,關中有供給,隨後又開發了隴右,打西突厥,往往一大半用的是當地胡兵,以胡制胡。但宋朝呢,必須將供給從東南運到京城,再從京城運向河北或者陝西,再運達前線,造成成本高昂。

國富不代表著國強,但想國強,國家必須更富。

成立平安監,不但給國家帶來收入,開拓人們的進取思路,還帶來大量貨幣與金屬及其他礦藏。不僅是金銀銅,還有鐵錫鉛水銀,以及玉石,珊瑚,當地的特產,也彌補了宋朝金屬與奢侈品的需求。

自己在裁兵,逐步糾正冗兵現象。

興辦農田水利法,主持各項大型水利建設,提高糧食畝產,滿足百姓的糧食耕地需求,給人口劇烈增長留下容納空間。

修儒學,強行糾正漢朝後儒學發展的錯誤方向,將這種墨家式的儒學變得更有進取性,而不是越來越內斂。

最重要的便是發展科學,現在看不出來,也許一兩百年後,會給整個宋朝帶來更大的飛躍性進步。

還有,改良型的免役法、保甲法、倉法,礦藏的三七分制,銀行,等等,無一不是在給宋朝尋找良好的出路。

然而范仲淹說得含糊不清,顯然不是指的這個。

鄭朗忽然打起冷擺子,范仲淹想的是什麼?難道是想自己確立象趙匡義兄弟那樣的一種制度,不能讓武將掌握重權,善待士大夫,著重內治。也要讓自己樹立類似的標準與法則?

或者索性是一種更良好的制度,民主議會制,民主立憲制,社會主義,羅馬議會制,白衣哈里發制?

范仲淹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就是這個出路二字,鄭朗真沒有想明白,寫了一封信問范仲淹,希文,你說清楚一點。

讓他感到失望,信未到應天府,范仲淹去世了。於是這出路二字給了鄭朗造成很長時間的困擾。直到很久以後……

兩個聖人,未死的聖人迷失,迷失的聖人死亡。

范仲淹死訊傳出,朝野上下一片哀痛。凡范仲淹從政過的地方,百姓紛紛為范仲淹畫像建祠,西北蕃人成百成千的聚眾默哀,連日齋戒。趙禎同樣難過萬分,親書褒賢之碑,賜謚號為文正。

但對范仲淹,鄭朗卻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後來的王安石也與鄭朗一樣,在范仲淹還沒有走上供壇之前,王安石一面說范仲淹是一世之師,天下人都要向范仲淹學習。一面又在宋神宗面前批評范仲淹好廣名譽,結游士,以為黨助,甚壞風俗。

這個評價乃是最公正的評價。

德操與胸懷不僅讓宋朝人值得學習,後世都要學習。可是范仲淹埋下黨爭的隱患,給宋朝官場帶來嚴重的戾氣與浮燥風氣。

范仲淹去世,也意味著呂范時代徹底結束,進入新時代,鄭朗、韓琦、龐籍、富弼等人的時代。

二月結束。

就是動用這麼多勞力,工程還沒有完全結束。特別是一些海堤,要斷斷續續的延遲到冬天,才能全部竣工,但主體工程全部結束了。至於掃尾工程必然會有的,並且看到成果後,必然有一些蠻部也主動請求官府支援。這是好現象,必須支持。鄭朗授意將各州各縣的圖紙張貼在縣衙外的牆壁上,公開透明化。

若治理水利,得按照這些科學的圖紙來。不過乃是朝廷與百姓合力,而非是朝廷主導,朝廷派官吏指導,由百姓自己出錢出力開發,就像明清時開發兩廣一樣。

趙禎漸漸迷失,朝堂上開始成了多事之秋,鄭朗做事不得不小心謹慎。投入這麼多錢帛下去,得讓兩廣看到回報,才能換得朝廷大臣繼續對自己支持。於是改變策略,實際這項政策的後果,平民百姓肯定無力開發的,只有那些大地主才能主持水利,等於默認兩廣會產生一大批新的大地主。特別是一些有威信,手中略有財富的蠻首。但好處就是自夏天起,廣東南路財政開始回籠,蠻首一躍變成大地主,看到好處,地位不失,會帶著族人主動配合朝廷,漢化更快。

再寫一份奏折,讓朝廷准許將程師孟、蔡挺與燕度調到廣南西路。

戰線正式向廣南西路轉移。

朝廷撥出的款項還積余了一部分,未敢動,在百姓沒有獲得收穫之前,必須保持一些錢帛在手中,即便多餘的,也遠遠不能填補廣南西路的投入。實際這也是一次史上都能名列前茅的大型水利工程。

但與大運河等工程不同的是,比較零散。

投入的錢帛很多,三千五百萬緡錢,若加上廣南東路的財政收入,前期朝廷少許的撥款,www.uu158.com,接近了四千萬緡錢,佔據朝廷一年總收入的三分之一,此時宋朝至少佔據世界的經濟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也就是將世界一年總收入的五分之一,一下子砸在廣南東路。

或者換一種計算方式,宋朝不能算,在契丹一匹馬價值也不過十緡錢左右,若不是宋朝虛抬馬價,還會更低,可以購買四百萬匹馬,事實契丹統計在冊的也不過總共一百萬匹馬,加上無法統計的不超過兩百萬匹。若是買羊,在契丹可以買七八千隻羊。若是可能,這麼多錢到契丹收購,能將契丹幾乎所有的大牲畜購買一空。

唐朝君臣不吃不喝,兩年的國家總收入。契凡的八年國家財政收入的總和,西夏二十年的國家財政收入總和。

用工最多時,達到近百萬人,在史上楊廣修大運河也不過動用了一百二十幾萬民夫。當然兩者不好相比,那是強行讓百姓以力役形勢修建的運河,時間更漫長,工程量有可能是其十倍。

遷移的百姓達到二十二萬多戶,實際沒有,大約不超過十四五萬戶。百姓近九十萬人,實際也沒有,大約八十萬人。這個移民數量史上僅是曹操移漢中百姓,隋唐拱衛長安與洛陽移民,西晉南下百姓自發的移民,才能與之相比。宋朝也移民,將河東民移入京西路,不少,好幾萬戶,不過分成幾次,每次僅是幾千戶,遠不能與這次移民數量相比。

數字皆不是史上最高的,可與前人相比,每一次皆是以死了許多百姓為代價,完成目標。可這次不同,有死人,年老的,病死的,再所難免,可百姓不怨,給了無數人家生機。

這麼多錢帛花下去,還有一個隱形的好處。不僅僅是給百姓工薪,生活用具、工具、船隻、車輛、建築材料等等,為許多相關百姓增加了收入,有的工匠戶直接從赤貧進入四等戶,即便是工薪,錢幣不足,多是用糧與布帛代替發放,也造就許多百姓收入增加。當然,相關的作坊主與商人收穫最多,連朝廷也多少多徵收了一些商稅。

沒有GDP的說法,否則近四千萬緡錢砸下去,造就相關產業以及附帶連帶產業,最少增加一億緡錢的財富。只是這些財富流入民間,朝廷未得多少盈利。

可是何謂治國,不是朝廷富,最終還是讓百姓富。

中間也發生許多不好的事。

但未來許多人也能看到,國家必然會增加收入,多處道路開通,漢戶充塞,兩廣會加強與朝廷的聯繫,只要平安再發展十幾年,人口稠密,再有儂智高之類的現象,兩廣能立即抽調許多兵源進行反抗。緩解了福建路、浙西與江南西路的人口密集壓力。

就在這時候,鄭朗得到一條好消息。

大食商人藉著東南風,返回廣州,進入郁江口,許多大食商人在揉眼睛,變得快認不出來。原來平坦的海岸線忽然出現無數石堤、石壩,上岸後更認不出來,許多沼澤、灘涂皆變成耕地,百姓正在耕種。

這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一個個來到廣州港,將一樣最重要的東西交給魏瓘,除蟲菊。實際可以更快一點,例如鄭和下西洋時,最短的一次僅一年時間,可這一年不同,拜訪了幾十個國家,耽擱大量時間,實際用在航行中不足半年。

不過大食商人的船與鄭和的船、平安監的一些快船不同,他們為了節約成本,船大人少,必須借助風力,要等季風才能航行,故航行一次,來回時間是一年半。平安監一些不貴重的貨物,也多是一年才航行一次。但一次貴重的金屬礦藏、玉石、香料,往往數月便能完成一次來回航行。無他,逆風時船上人多,不惜人力,放下風帆,用大櫓划船,頂風而行。

宋朝也有商人前往大食與東非各處,他們對當地物產不及大食商人熟悉,更不知道地中海周邊地區的情況,故委託給了大食商人。還是順季風而去而來的,不過三月到達廣州,再加上尋找除蟲菊花費的時間,算是很快了。

又花了一萬多緡錢。

半年來,兩廣幾個大佬花錢花得麻木了。鄭朗說它很重要,那就花吧。

立即將種籽運到桂州,就在桂州種植。

全部不知道它的意義。

交趾使者姍姍來遲,如鄭朗所料的那樣,對於是否用兵兩廣,交趾內部發生了爭執。於是派出使者來到桂州試探鄭朗。來的使者乃是左驍衛將軍隊稔與殿前指揮使武珥。

聞聽二使前來,鄭朗給了張亢一份情報。

這是特務營的斥候用了很長時間才刺探的情報。

公開的信息是余靖請交趾出兵相助,交趾答應下來,儘管未出兵,然而後來許多越南的史學家認為是一場災難。斷掉儂智高的退路,宋將將兩廣平定下來,交趾失去向北擴張的機會,當然讓越南人遺憾不止。

可真實情況呢?

斥候終於將狄青南下前的一些情報帶來,儂智高暴起發難,李德政是持歡迎態度的。但儂智高突然興兵,交趾未準備好,國內爭執,又有一些部族反叛,儂智高僭稱帝位對於統治者來說也不能容忍,若承認儂智高做法是對的,以後交趾權臣、各大強橫的蠻首就可以隨便的割地稱王了。猶豫不決之中,儂智高從廣州退了回來。

聞聽狄青南下,做了兩件事,第一件在特磨道準備一個後方,第二件事拉攏當地的一些豪強,對他支持。這是公開的消息。還有一個秘密請求,請交趾派兵支持。實際在儂智高謀反時,交趾已經派兵到達邊境上坐望。

余靖派使請交趾發兵,真的發了,非是李宗道,而正是這個武珥。兩萬交趾大軍,徐徐來到邊境,準備隨時對儂智高進行支援,越南官軍就駐紮在邊境的呂村。但儂智高的母親與妻子發生爭執,儂妻囊琴主張讓李朝官軍接應儂智高,阿儂卻持著懷疑態度,決定讓李朝官員加強城池保衛,駐紮在朋江右岸(南邊)不動,自己動員民兵決戰。

鄭朗接到這份情報後,立即奏報朝廷。

不是刻意找余靖麻煩,替狄青做法辨解,而是這件事必須記載於史冊,省得後人弄不好天天在喊儂智高是民族英雄。

交趾對儂智高的野心以及僭位一直很不安,阿儂又不讓交趾軍隊跨過朋江,因此武珥一直按兵不動。武珥也沒有想到儂智高敗得這麼快,沒有交趾援兵加入,歸仁鋪狄青迅速將儂智高擊敗。儂智高帶著殘部強渡北望河,向欽州逃亡,聽聞母親不讓交趾軍隊北上,大聲說道:「娘啊,你說得不對,該吃屎……(真實性接近九成)」

宋軍在後面緊緊追趕,特別那些蕃騎速度很快,儂智高的大舅子在危急關頭,率兵趕到,英勇斷後,與宋軍頑抗到底,使儂智高最終逃進欽州城。英雄重英雄,狄青事後將儂智高的大舅子埋在容卜,並未割下人頭邀功。

儂智高退回欽州,看到打不過宋軍,想再立一窟,或者將交趾拖下水去,致函請求會見武珥,武珥仔細分析形勢,宋軍強大,儂智高經歸仁鋪一役,中堅力量消失,自己出兵敗多勝少,對儂智高使者說:「告訴他,想去哪裡隨他便,住在我這裡我很難處理。」

你在廣南西路流竄好,或者逃到大理也行,或者堅守欽州城也可以,別往俺們交趾逃。

欽州城破,武珥退兵返回升龍。但對宋朝不這樣說的,俺們兵進朋江,非是幫助儂智高,而是幫助你們宋朝。所以你給我們的兩萬緡錢,也不想要回去了。

看看余靖做的傻事!

但也不能怪余靖,文臣領兵多數皆是這種德性。

這就是交趾派兩萬援兵「援助」宋朝的真相。

狄青在樞密院看到這份情報後,都感到有些後怕,若不是這兩頭狼各有不詭之心,歸仁鋪一役拋開成見,聯手起來,那一點勝負會很難料。即便勝,也會是慘勝。

第二條消息很簡短,陳稔曾率領交趾五縣百姓鑿個凜港。

張亢看完了,說道:「這二人一個精通軍事,一個精通水利。」

鄭朗點頭,不用多說了,看今天的兩廣,一個就要看兩廣的軍事,一個就要看兩廣的水利。李德政派了兩個內行人前來為使,就是一路看一看兩廣的實際情況。

又說道:「公壽,此次交趾使者就交給你了。我給你兩個任務,第一個是將交趾拖住,不讓他們今年發作。第二個便是讓他們產生一些輕視之心,使他們明年春天必對我們宋朝發起進攻。」

周沆與余靖在邊上聽得有些傻眼,這真是古怪的任務。是任務,還是刻意刁難張亢?

第六百八十六章 風聲

張亢同樣狐疑,抬頭看著鄭朗,鄭朗徐徐說道:「到明年春天,兩廣開發結束了,剩下來的事,僅是交給地方官吏治理,人口增加,民心所向,陛下信任我,也會有言臣彈劾。於其讓他們彈劾,不如我主動請求離開兩廣,前去兩荊。可是交趾始終不安份,我擔心我離去後,沒有得力的官員主持,匆匆忙忙之下,交趾以一國之兵入侵,兩廣損失慘重,百姓害怕之下,紛紛逃離。那麼這兩年的心血,幾千萬緡的錢帛等於是白花了。」

別以為這個國家小,利令智昏,野心勃勃程度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二十年前,陳明宗一度率軍攻打到黔州,隨行的清化發運使阮忠彥在義安磨崖刻碑紀功,說受天眷命,奄有中夏,薄海內外,岡不臣服。但面對這些掌大的字,宋朝大臣就沒有一個人看到。

並且手段暴虐,十年前,李德政御駕親征,南侵佔城,斬首三萬,屍積原野。但還不是最罪惡的,罪惡的是對宋朝百姓犯下的罪行。二十六年前李公蘊那次入侵,當然交趾人不說帝王親征,而說蠻部入侵,斬首屠殺宋朝軍民近十萬人。其他數次入侵,也使宋朝北境百姓死傷損重,又多次剽掠邊民運往越南做奴隸。

還不是最歹毒的,若不做預防,二十年後,交趾會讓李常傑率二十萬大軍,侵略兩廣,對數州百姓進行全城屠殺,史載浮屍百萬,一百萬沒有,但被交趾屠殺的百姓達到幾十萬之巨。

宋朝過後,這個國家還一直不安份,多次入侵中國,朱棣大帝忍無可忍,直接將交趾滅國。不過因為熱帶雨林氣候,以及瘧疾橫行,明朝又將軍隊撤了回來。

但這個國家一直也未老實過。

若不防備,讓交趾打到兩廣來,那將是一場巨大無比的慘劇。

不能說這個國家小,畢竟是一國,未必會出動二十萬軍隊,但來一個十萬八萬軍隊還是可以的。自己一走,以兩廣的兵力,再加上群龍無首,必然會讓交趾長驅直入。

因此,鄭朗打算誘惑交趾發起戰爭,不過節奏要控制在自己手中。

張亢想了一會兒說道:「讓我試試看吧。」

張亢主持接待事宜,有意讓陳稔與武珥觀看了宋軍。鄭朗要拖時間,不能讓交趾今年就發作,要使此二人心中產生顧慮,進一步地謀劃安排,那麼今年就拖了下來。

然後如實答了一些兩廣的水利規劃,讓他們擔心更重,激發交趾出兵。

最終談到領土一事,陳稔按照儂智高與交趾劃分的疆域為線,也就是朋江(左江上游),馬伏山到卡川羅徊洞一線,北為宋朝領土,南為交趾領土。若按照後來的疆域線,包括西平州、祿山與廣源州大部分在越南的地區,皆屬於宋朝。但那樣,廣源州三分之一地區以及七源州與門州就劃分給了交趾。而原來,這三州都是宋朝羈縻的地區。

鄭朗對開疆拓土願望不強烈,也未受後世那條國境線影響。在宋朝,以宋朝國境線為標淮。不是宋朝的,不想去擴張,是宋朝的,一寸土地也不會讓。因此交趾這個條件鄭朗不可能會同意。

聽到陳稔提出這個要求,張亢直接將鄭朗遞給他的情報仍給他們,讓二人看後,轟回交趾。

然後帶著兵士於朋江南岸開始進行訓練。

做一些挑釁活動,讓交趾的主戰派佔據上風。

能否成功,未得而知,鄭朗也未向朝廷稟報。

西夏派使向契丹請降,這個降是做一個樣子的。戰爭打到這地步,西夏國力吃不消了。契丹人更慘,讓西夏一度將北阻卜廣大地區納於名下,儘管短短兩年不到,再度讓契丹人奪回去。西夏有了裡子,有了面子,沒藏兄妹能向國人有一個交待。因此派人投降,俺們不打了,做你們契丹的臣子部下。

遼興宗怒氣沖沖,對使者說,投降可以,讓沒藏兄妹前來我們上京,讓那個諒祚野種趕到帝位,扶持寧令哥為西夏國王。

那是不可能的。

不過契丹元氣大傷,無力再討西夏,兩國處於僵持階段。

於是宋朝邊境處於一種難得寶貴的和平時光。

至和元年,數國無戰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但五月發生一件妖事,馬軍副都指揮使張茂實母親曾做過悼獻太子(趙禎哥哥,九歲亡)的奶媽,當實張茂實年幼,宋真宗對張景宗說道:「此兒相貌似厚,汝養視之。」

然而五月張茂實在京城騎馬公幹之時,有一個開封百姓將他的馬首攔住,言張茂實其實是宋真宗親生兒子。張茂實嚇得渾身發抖,將他抓到開封府,經查,此人乃是一個神經病。但趙禎也沒有重究,出張茂實為潞州知州,此民坐配竇州牢城。

處執很輕,不過這個神經病挑起許多大臣的神經,皆想到一個問題,趙禎四十多歲了,膝下無子,帝國將來怎麼辦?

但又讓另一件轉移了視線。先是待御史吳中復彈劾梁適奸邪,趙禎問道:「近馬遵也有彈疏,言唐室自天寶而後治亂,何故也?」

吳中復對曰:「明皇初任姚崇、宋璟、張九齡為宰相,遂使國家太平。及李林甫用事,紀綱大壞,治亂於此分始。雖威福在於人主,而治亂之要卻在輔臣。」

趙禎說了一句很含糊地話:「朕每進用大臣,未嘗不採公議,但想要知道人的長短未易也。」

說到這裡,他想到梁適。

為什麼同意梁適出外為官,若是正直君子,如富弼、王堯臣等大臣做強項令還能說得過去。但梁適麼?梁適有這個資格說如此大義凜然的話麼?

梁適知處州時,路遇一位白牡丹的行首,邀其尋歡,被其妓拒絕,於是強行逼其來到官舍,扣留此妓數天時間。前去并州任職時,又公開一路挾妓赴任。他又想到陳執中遞來的幾份抵報,說的是梁適在杭州所做種種,孫沔為了謀財,在許多地方任職皆半官半商,來到杭州與一個姓蕭的商人親自談紗生意,姓蕭的不知他身份,要價不合理。孫沔懷恨在心,查此人的賬目,以其偷稅為名,將此人發配到別州,家產全部充公。

貪財好色如此。

自己重用孫沔,一是孫沔有功,二是孫沔有才幹,棄小取大。

自己不過為一個死了的心愛女人爭一些小名,可孫沔不顧自己載培之恩,居然不顧滿展幾千大臣外戚,將哀冊一扔,誰是皇帝?但陳執中打的這份小報告,趙禎也不喜。

吳中覆沒有聽懂,不知道趙禎何故說出這句話,是認為梁適好,自己未看到梁適的長處,還是要聽公議,問梁適是否能擔任首相?

茫然地下去。

但吳中復的彈劾,使趙禎開始認真琢磨著梁適上位的原因。想了一會,搖頭苦笑:「好計策啊。」

想出梁適的魔術,梁適悲催了。

趙禎開始默視言臣彈劾梁適,言臣與宰執永遠是對立的兩個群體,無錯言臣都喜歡找宰相的麻煩,況且早看不習梁適,馬遵等人開始大肆彈劾梁適奸邪貪黯,任情徇私,且弗戢子弟,不宜久居重位。梁適這個位子還沒有坐熱呢,上表乞趙禎允其與馬遵辨駁。

馬遵疏言,光祿少卿向傳師,准南轉運使張可,曾經皆以坐贓廢,梁適不顧兩臣德操欠佳,授其為左曹郎中。豪民郭秉,在家買賣,乃是一不良商人,梁適奏與恩澤。張掞還益州,賂梁適得三司副使之職,故王逵於文備殿厲聲言,空手冷面,如何得好差遣!

想找麻煩豈不是很容易?

不要說梁適,就是范仲淹為首相,想找范仲淹的麻煩也能找得到。自己沒事,家人沒事?族人沒事?推薦的人沒事?親戚門客沒事?

御史中丞孫抃又說道:「梁適為宰相,上不能持平權衡,下不能訓督子弟,言事官數論奏,非罷適無以慰清議。」

趙禎「不得己」,罷之,出知鄭州,以程戡為參知政事,充實東府。

但這件事並沒有結束,梁適與石全彬等大太監關係良好,聞聽言臣彈適,左右進言:「御史動不動就收集資料打擊宰相,自今以後誰敢當其任者?」

這不是當宰相,是當受氣的小娘們。

趙禎笑笑沒有作聲,不是言臣彈劾,而是自己給不給言臣彈劾機會。

梁適罷相,內侍不服,他們也學習言臣搜集資料,很快找到一個把柄。馬遵起初進奏,鹽鐵判官范仲淹的舅哥李虞卿,嘗推茶商李士安欠負貼納錢十四萬緡,按法當倍輸,李虞卿此斷已經是很輕了。但李士安與司門員外郎劉宗孟共商販,宗孟與梁適連親,因此梁適立出李虞卿提點陝西刑獄。

但李士安與劉宗孟實際未曾一道商販過,更非梁適親戚,馬遵等言臣乃是誣蔑。

趙禎派開封府鞫查其事,果然。

詔殿中侍御史馬遵知宣州,呂景初通判江寧府,殿中待御史裡行吳中復通判虔州。

一下子倒了三員手下大將,孫抃急了,進言道:「臣等昨論宰相梁適,今天就傳出呂景初並議遣責。臣詳觀朝旨,必是奸人以巧言移人注意,使邪正曲直潰然倒置。況且威賞二字,帝王之權,古先聖人尤其慎謹。今梁內恃私邪,外恃勢力,重輕高下,皆在其手,嗟怨之聲,沸騰中外,陛下庇而不問。臣恐此後,朝廷事事心由柄臣,台諫之官,噤口結舌,畏不敢言,陛下深居九重,何從而知之。臣居風憲之長,既不能警策權臣,令放縱私徇,又不能防閒奸人,致令惑誤聖聽,臣之罪多矣。乞奪臣官爵,竄臣遠方,以謝天下。」

將俺也外放了吧。

想脅迫讓趙禎改判,書上不報。

梁適又說道:臣前與郭申錫等全台上殿論列朝廷事,陛下亦優容不罪。今止言梁適,遽有此行遣,顯是犯天子之顏者其過輕,言宰相之事者其過重。方今幅員數萬里,生齒至夥,治亂安危之要,系執政數人而已;既有過咎,台官不得言,諫署不得奏,朝廷其如何哉!伏望念祖宗大業而謹重之,無使威賞二柄盡假於下。

累乞召還馬遵等人,胡宿也上書,乞留馬遵,不報。

看似是為倒梁適引起的一系列風波,實際裡面暗含著一個很不好的徵兆。

張貴妃未死之前,可有過因太監的話,發生過連出三個言臣的事?

𡈼八月到來,廣西開發即將拉開帷幕,但鄭朗看著朝廷送來的這份邸報,略有些發呆。一個英明的皇上,與一個漸漸迷失的皇上,中間有很大區別的。

沉思良久,改了主意,將張亢喊來,說:「你從軍中挑選出一些機靈的密探,潛入交趾境內揚言,說兩廣一旦開發成功,可以使戶數增加到一百多萬戶,能抽調五十萬勇士為兵士,一旦兩廣開發成功,有糧有錢,我就會率五十萬兵士攻打交趾。」

本來是想讓特務營的斥候完成這項任務,可鄭朗不敢了,特務營斥候所做的一切,僅是配合自己,全部要上報樞密院與趙禎。如今朝堂遠不似龐籍時,對陳執中,鄭朗也不大放心。

當然這個五十萬是不可能的。若那樣,宋朝豈不是可以抽調五百萬兵士。況且戰爭需要錢糧,物資武器,兵器越多,費用越大。就算兩廣開發成功,有一百萬戶百姓,也不及江南西路一路,休說動用五十萬兵,十萬兵士也無力動得起。

但不這樣,交趾未必會向宋朝發兵。

周沆擔心地問:「鄭相公,可有良策?」

兩廣包括張岊那邊的,總共僅能抽出來兩三萬兵力,要麼就是沒戰鬥力的土兵,但人家交趾有可能會抽出來十萬大軍。此戰會十分不利。

鄭朗笑了笑說:「你可曾記得狄青臨行前說過的話,唐朝是如何平滅高麗的?」

「鄭相公,知道啊,可是唐軍兵多將廣,三次伐高麗才獲得成功。」

「狄將軍不是此意,你再想一想,唐軍伐高麗時動用一樣運輸工具。這個運輸工具我朝更發達,然數次戰役,僅是太祖時動用過,其他戰役皆沒有用上……」

不但未用上,郭逵乃是北人,討征交趾時也沒有用上。

「是……」

「周安撫,知道就行,此事不可對外洩露,用得好,明年春天會建一奇功。」

「為什麼要到春天?」

「從傳言散發,到興起,得有一段時間,秋天到來,天高氣爽,接著冬天就來臨了,此時雖我們主持廣西水利,事務繁多,也容易攻其不備,但這些民夫皆在工地上,隨時能聚集起來。冬天瘴癘不重,天氣僅是溫暖,對我軍有利。故他們不會出兵,要出兵必須二月末,百姓打散到各處,正式春耕生產,不易聚集。但交趾許多部族依然是刀耕火種,影響不大,瘴癘興起,天氣越來越熱,故對他們有利。」

「那豈不是不妙?」

「正是對我們不妙,他們才會掉以輕心。」

「若他們不上當呢?」

「狄青走了,他們不擔心了。春夏不攻,到了六七月份,糧食就能逐漸獲得收穫,民心所安,民心所向,到時候百姓想保衛美好家園,爭先恐後,他們再想出兵會變得困難了。一旦相持,我朝大軍南下,他們害不害怕?因此春夏之交時,必然出兵,一戰而進,一番破壞之後,從容退回交趾,憑借其國地勢潮熱,我軍不適應,從容而守。」不要說不可能,交趾數次入侵,可從未考慮過兩國國力差異的問題,賊膽很大的。

其實鄭朗也不想啊,不打仗多好,本來事務繁多,一旦廣南西路動工開始,基礎比廣南東路更薄弱,漢人比例少,還不知得出多少事,再加上又要與交趾一戰,到時候自己會很頭痛的。

然而交趾野心勃勃,必須要打這一戰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安眠香

鄭朗每次軍事安排都喊來周沆。

張亢是文人,但官員為什麼將他劃到武將行列?中間的區別就是張亢真正身先士卒,親自上陣殺敵。按理說這是好事,但在宋朝卻是最大的忌諱。像鄭朗,韓琦,也站在前線,僅是站一站,從未上陣殺敵。這就是文臣,若沒有功名在身,那就是武臣,非是武將。一旦落在武將行列,拼了命,反撈不得好。

撈不得好,張亢還多次受傷,雖來到嶺南,身體也每況愈下。

未來兩廣不能指望張亢,況且張亢還要隨自己去兩荊,夔峽。

那麼只能交給周沆。

讓周沆軍事才幹迅速增漲,將體量安撫使變成真正的安撫使,協助民政,執掌軍事,不要多,五年建設,五年後準備一些軍事上的安排,兩廣會漸漸平安。這中間必須有一個懂軍事的大臣,於是載培周沆。

說完這個部署,鄭朗讓衙役將程師孟、蔡挺、燕度、余靖、宋鹹、朱壽隆與高惟和喊來,孫抗病死,朝廷讓程師孟代替孫抗為廣南西路轉運使之職。

在鄭朗反覆吹捧之下,程師孟終於走入朝野的視線。

但也要看,比如程戡等良臣,在地方為吏是良吏,但進入兩府,卻很難有作為。再比如富弼擔任副相是好宰相,可擔任首相,卻缺少氣魄,反遠不及龐籍。

諸位官員這段時間皆忙得焦頭爛額。

還好,鄭朗一再的將水利規模壓縮,否則更忙碌。

但上下官吏皆不怨,相反,他們十分興奮,因為在他們手中看到一場偉大的奇跡發生。

像這樣開發兩廣,史前沒有,史後也沒有。無論明朝或者清朝,皆辦不到。當然,這兩個朝代根本也沒有那麼多財富供下面大臣揮霍。

廣南西路已經發生一些小小的變化,但真正的變化卻在廣南東路。

真正的變化要過好幾年後,現在種下去的桑樹、果木以及茶樹,還沒有成熟。但是莊稼開始收割,澇災開始減少了,大批的糧食收割上來,使廣南東路的米價掉到一石僅兩百文,比北方的麥價還要便宜,若繼續發展下去,很有可能與粟價相當。至少九成以上的百姓衣食住都能基本滿足,勤快一點的百姓,那怕是移民,都開始出現積余。

有的百姓窮了一輩子,看到自家幾十畝黃澄澄的稻穗,伏在田邊痛哭不止。

按佛教來說,這個功德大了海去。

自上而上的帶動,大多數官吏也有了積極性,還會發生貪墨的事,不過對百姓皆很慎重,因此官吏所到之處,百姓感激,捧茶遞水,實際這些官吏只想表現自己,不想鄭朗找他們的麻煩。沒有想到百姓這麼愛戴,慚愧之下,更加努力。多數地區形成良性互動。至少七成地區已經實現了「和協社會」。

這是一場偉大的奇跡,近乎神跡。

因此鄭朗說明年必須離開兩廣,無論周沆與張亢皆不作聲。

再弄下去,不要說大臣,就連仁慈的皇上,或多或少會產生疑心。

鄭朗自己也自覺,反覆地推功,非是我一人之力,乃是諸多官員之力,田瑜、元絛、程師孟、楊察等人一起兢兢業業,才使兩廣發生脫變的。鄭朗不需要功績錦上添花,相反,功績已成了鄭朗累贅,但這些官員卻需要功績,使自己仕途變得光明起來。

一干官員先後來到,鄭朗讓他們坐下,掛起一幅大地圖。

是廣南西路的地圖,按不同區域分了數種顏色,綠色、黃色、紅色與灰色。

綠色的以桂州地區與郁水以及各大支流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黃色的乃是外圍,邕州東北、宜州融州南部、與廣南東路交際數州,北部灣與雷州半島沿海地區,紅色的是邕州西部地區、特磨道、自杞蠻地區、觀州西部與西北部、宜融二州的北部山區、欽州北部到容州一帶雷州半島的山區、瓊州島。灰色地區是瘴癘肆虐地區,多數瘴癘地區判斷出來,非是瘴癘,乃是無人居住,腐物積多,產生大量攜帶病原蟲的蚊子,造成瘧疾,成了所謂的瘴氣區域,不過少數鄭朗也不敢下判斷,不敢下判斷,只能禁止百姓進入。

廣南西路與廣南東路不同,漢人僅佔一成左右,許多大部族蠻是國中國,瘴癘地區多,許多蠻人乃是蠻橫的生蠻,粗暴凶野,毒物也遠比廣南東路多,受海洋氣候影響小,多是草木旺盛的原始地帶,氣候更加悶熱,西有大理,南有交趾之逼。

再者便是耕牛,今年耕牛會更困難。

這都是廣南西路的侷促性。

當然,有弊的一面,就是利的一面。

廣南西路開發更落後,面積廣大,若能全部開發出來,最少能讓耕地面積達到八十萬頃,但這是不可能的,投入那麼資金下去,廣南東路如今耕地面積也不過三十幾萬頃。

儂智高之亂也許讓一些後人反覆的顛倒黑白,但在這時,許多蠻人遭到儂智高戧害,在儂智高殺害的百姓當中,六七成以上皆是蠻人,感到需要宋朝的保護。也許過了幾十年後,他們好了傷疤忘了痛,現在還沒有這種想法。除一些有野心的,或者未遭到儂智高戧害的蠻人,許多蠻人比較配合朝廷。

鄭朗的桂州書院,以及一些用了心的政策,瘧疾得到有效的治療,又時常讓蠻首前去廣南東路看他們的變化,讓許多蠻首心動,使得大部分蠻人支持鄭朗的水利開發。

誰都想過好日子。

至於民族主義,現在有民族主義這回事麼?若鄭朗政策成功,可能就像鮮卑人漢化那樣,融入漢人血脈當中,以後再也沒有蠻人與漢人區別,又何來民族主義?

移民過來,主要費用就是衣帛、生活用具與水利工具、耕牛、房屋與糧食。

但糧食這一塊基本能解決,廣南東路的大豐收,不用再從江南西路與兩浙長途調運糧食過來,費用會減少。

不過鄭朗並沒有抱著樂觀的心理。

如今廣南西路等於是一片空白,最好能遷移一百萬戶,五百多萬漢戶,鄭朗所說的蠻漢一家人就能實現了。

但是不可能的,百姓願意向廣南東路遷移乃是廣南東路有許多漢戶,有基礎,離福建路與浙西近,若有錢了,還能回老家看看,拜拜祖墳。到了廣西成麼?

朝廷也沒有拿出足夠的錢帛,梁適與陳執中未刁難,與龐籍一樣,銀行的錢給你調動,但是朝廷僅撥款一千萬緡錢。撥了相同的款項,實際不同的,去年一年戰事不斷,軍事費用,賞賜、安撫,憑空就增加了兩千萬緡。銀行的分紅是三年分紅,而今年只有一年,雖銀行收入在逐年增加,只能撥出一千兩百餘萬緡錢。

若與交趾作戰,還要準備大量錢帛。

除非鄭朗那個計劃得以實現,才能滿足軍事費用的需求。

所以鄭朗與諸位官員反覆商議下,將開發計劃壓縮,僅是開發二十幾萬頃,滿足一些熟蠻與遷移漢戶的需求。這個計劃便形成牆壁上那張大地圖。

桂州條件比較好,有一些漢戶,沒有什麼瘴癘,郁水、左右江、漓水、柳江一些地區灌溉條件頗佳,可以用來做大陂田。陂田越大,成本越低,又容易管理。

這一地區也就是地圖上的綠色地區,大肆開發,至少開發九成以上,形成一個不規則的面。

黃色地區多是原來朝廷控制很弱的地區,不會全面開發,但要形成一個個塊。

紅色地區多是朝廷問都不想問的地區,但可以構建一些點,或者朝廷指導,讓蠻人自主開發。也不是繼續向以前那樣羈縻,會修一些道路通向這些紅色區域。

有了道路,來往密切,漸漸漢化,有了道路,宋朝軍隊就能迅速抵達各個蠻部。還有一些深山老林的生蠻,對他們,鄭朗也無可奈何了。不過人口稠密了,抵抗能力增加,他們危害自己會下降,要麼選擇配合朝廷學習漢人種植,使自己生活改變,要麼最終會陸續淘汰。

鄭朗又拿出一幅幅小地圖,各縣的地圖。

將這些地圖分發下去,廣南西路條件不及廣南東路,不過準備時間更長,而且有了廣南東路的模式,各個官吏漸漸熟悉,將廣南西路自身不足之處彌補過來。

這次是做最後一次修正。

當然實施時還要陸續修正,不過大綱現在就要定奪下來了。

只有兩樣工程,一是靈渠,二是相思埭,此次會議過後,鄭朗將會再次前去察看。

熱烈的討論。

很多問題的,特別是錢帛不足,還要考慮到如何省錢。

最後余靖說道:「行知,我有兩個疑問。」

「安道兄,請講。」

「耕牛怎麼辦?」

讓鄭朗弄了一弄,江南的水牛好的漲到十緡錢,而非是十貫。

此事驚動趙禎,也知道鄭朗的難處,但下面人聲鼎沸,不得不在旨書裡問了一次。

鄭朗也回答了,這都是暫時的,相比於馬,不用來作戰,牛與馬誰在耕地中作用大?朝廷如今已經不缺少作戰的戰馬,西北戰馬增加到十二萬餘匹,再增加,沒有足夠的牧監飼養,不要說京城與河北的一些牧監,那些牧監根本養不出好戰馬,空勞國家錢帛,佔據良田。剩下來的馬用來何用,作戰時的馱馬,拉馬車的牲畜,耕地。

若是耕地,是馬好還是牛好?

牛價上漲,比朝廷給予五百文小牛鼓勵錢更來得實惠,百姓養牛的興趣會進一步增加,只要百姓大肆養牛,牛的數量會飛快地增漲。兩廣缺牛,更會重視耕牛。

暫時是牛價上漲了,十年後牛的數量增加,牛價就會下跌,而全國到處不缺少耕牛,用牛耕地,與人耕地會產生什麼樣的區別?對糧食產量的增加又產生什麼樣的區別?陛下難道不想出現文景之治時糧倉裡新谷子壓著陳谷子,一直堆到倉外,府庫裡的銅錢多年不用,以至穿錢的繩子爛掉,散錢多得無法計算的局面嗎?

這是史書誇獎的,實際那是漢朝將地方財政往中央集中的產物,雖文景之治好,與此時的宋朝相比,在富裕上不及之。

但是鄭朗站在後人的角度分析,這時代誰能想到,誰敢否定史上最好的內治時代?

鄭朗又說道,百姓多稱這幾年乃是黃金時代,實際不是,僅是鋼鐵時代,僅是鐵在向鋼轉變,還沒有到白銀時代,更不能稱為黃金時代,文景之治才是黃金時代。

鄭朗壓縮自己功勞。

不能賣功,若象史書記載的文景之治,從中央到地方全是那樣子,永遠也實行不了。

趙禎看到奏折後不能作聲,不能說鄭朗說得不對,如今一匹良馬價格開始下迭,但價格還達到三十幾緡錢,比十緡錢的耕牛貴了三倍多。

最後鄭朗又說道,人聲鼎沸,乃是一些想買牛,牛價上漲買不起的百姓鼎沸,他們是陛下的子民,廣南東路二十幾萬戶移民不是陛下的百姓?孰輕孰重?就像一個地主分家產,手中一個金元寶,分給長子,次子就落不到,分給次子,長子就落不到。只能相互牽就一下。

鄭朗答道:「大理!」

幾個官員豁然開朗。大理也有許多牲畜,而且不用錢來交換,只要提供茶葉、瓷器與布帛交換即可,正好朝廷錢幣嚴重不足,這一交換會緩解錢幣不足的困難。

然後竊笑,一旦向大理正式收購牲畜,大理也會得到好處,但大肆收購牲畜的結果,也會使大理產生很大的騷動。

「安道兄,第二個疑問呢?」

「交趾。」

交趾派使前來,讓張亢轟了回去,余靖很擔心。

「安道兄,我有了佈置,雖軍事才能不及狄青,但對付交趾足矣。」

「他們是一國……」

「是一國,儂智高謀反引起兩廣生靈塗炭,乃是兩廣沒有任何準備。有了準備,儂智高能得逞乎?早在去年我就在謀劃防備交趾了。」

「行知,我還是擔心哪,行知在兩廣,有威信,蠻人信服,有軍事才能,能應對危機,有調度能力,坐中指揮,不會出現大麻煩。但行知不可能永遠呆在兩廣。」

「安道兄,放心吧,交趾我有了足夠的安排,臨離開前不會為兩廣留下難題。在我離開兩廣前,會請求陛下讓諸位留下來,繼續主持兩廣事務,兩廣能有今天,不是我一人功勞,乃是各位同手協力的結果,各位,不要小視了你們的能力。」

幾個官員聽了心頭一暖。

「不過你們也要辛苦了,這一留,我會建議陛下將你們留上五六年,直到兩廣定落下來,才能讓其他官員替代。那時兩廣大局已定。」

余靖又說道:「我心中都有一個不成文的想法。」

「請講。」

「無論兩廣,或者湘水,都有豐富的水系,有水系就有了水利,有了水利,才能讓行知計劃得以成功。依我之見,步子不能邁得太大,僅是一個廣南東路的開發,已帶來許多騷動。不如行知的計劃到湘水流域中止,夔峽路停下來。在未來幾年內,以兩廣路的收入,朝廷稍撥一些款項,就可以對廣南西路進行第二次開發。廣南西路人口太少了。」

這也是一種保守的思想,但不能說余靖說得不對。

鄭朗沉思,開發兩廣與湘水流域,能得利,開發夔峽四路朝廷很難得利,只是為夔峽四路的百姓贏來生機。哪裡發生的種種現象太過醜陋,並且時常叛亂,也成了宋朝的弊端。

至於廣南西路本身,人口是太少了。

戶部在冊的漢戶與熟蠻僅是二十萬戶多一點,再加上生蠻勉強三十萬戶,肯定不足二百萬百姓,不要說如今的廣南西路包括後世廣西全省,以及廣東、貴州、雲南許多地方,就是與人口同樣稀少,而面積僅是後世山西省三分之二面積的河東路也不能遠遠相比。河東路還有四十餘萬戶呢。面積河東路不及廣南西路三分之一,地勢遠比廣南西路更惡劣,平原河谷比例不及廣南西路的三分之一。想要真正使廣南西路變得更好,幾年後是要如余靖所說的那樣,進行第二次大規模的移民,才能使其充實。

但那樣夔峽四路怎麼辦?

鄭朗略有些遲疑。

余靖又說道:「行知,國家情況在變好,人口在增加,不能急於求成。況且我們都老了,行知你才三十幾歲,身體健康,還有幾十年的未來。」

鄭朗苦笑一下,之所以如此急促的南下,是想將宋朝所有後方安定,然後以最強的力量,碰撞西夏。平定西夏後,再看能否收復幽雲十六州。否則前方在惡戰,後方老百姓到處起義,那才叫亂了套。

沒有必要說出自己的雄心壯志。看了看天色,說道:「諸位,到我家中吃晚飯。」

將十名官員帶到自己家中。

吃了晚飯,挑燈夜戰,在嶺南夜裡工作很辛苦的,不但熱,蚊蟲也多,然而工作繁忙,幾個官員不得不讓家中奴婢扇著扇子,驅除蚊蟲。

可這一晚很奇怪,鄭家居然沒有一個蚊子。

最後程師孟終於發現出來,驚訝地問:「行知,你家裡怎麼沒有蚊子?」

鄭朗指著那盤香,說道:「就是它替我們驅除了蚊子。」

幾個官員全部站了起來。

在南方,若出現這個事物,代表著什麼意義?

第六百八十八章 行路難

「這個物事好啊。」程師孟等人圍著蚊香轉。

在鄭朗反覆灌輸下,幾人皆知道瘧疾的傳染根源就是蚊子以及一些不淨水。因此一旦被蚊子叮咬後,心中慼慼,省怕感染了瘧疾。

「它的主要原料就是我讓大食商人帶來的植物,我打算再設一監。」鄭朗道。

除蟲菊性潑辣,比較容易種植。

讓鄭朗苦惱的是許多商人帶錯種籽,一半不是真正的除蟲菊,幸好鄭朗有了準備,區域性的種植,長起後將它的花乾枝曬乾,研成粉墨,幾個官員都看到了,以為是什麼藥物。也可以當作藥物,治療疥癬,這不是主要的,實際化學的發展,同樣可以出現許多藥物。問題是東西出來了,技術跟不上去,醫學跟不上去,中醫所說的各種疾病與西醫所說的各種疾病不同,也不能很好的將一些化學物質轉換為藥物。

鄭朗看重的還是蚊香意義。

派人研究蚊香,盤香是知道的,比例是知道的,可燃燒時間不能掌握。

最後反覆試驗之下,才有了今天十名官員看到的蚊香。

比後世的蚊香略長一點,能燃燒六到八個小時,這要看乾濕度。有了這個時間,足以熬過一夜。

接著將蚊香獻給朝廷,包括趙禎,各個大臣,送了一大批。不是送禮行賄,而是為了監。

設監製作,分成幾個等份,普通的蚊香用料簡單,僅起驅蚊作用,售價很便宜,便於百姓使用。後幾種稍加各種香料,不但起驅蚊作用,還起薰香燃香作用,售給有錢的地主、商人與大戶人家、權貴。

另外就是向海外銷售。

南海諸國、大食與天竺諸國,有的國家也有許多有錢人,哪裡蚊子同樣很多。普通百姓使用的蚊香不打算謀利外,其他幾種皆以謀利為主。

同時保密技術,這也會成為宋朝以後的出口貨物,同時可以為國家謀利。未必很多,更不及蔗糖之利,但經營得當,一年所獲利潤能與茶葉專營相媲美,能相當於一年向契丹的納貢,可能會達到六十萬緡錢以上的收益,不是小數字了。

這是直接的,因為需要大量木屑粉、澱粉、楠樹粉、除蟲菊,還會帶動種植業、製造業、木業發展,使更多百姓能有一個改善生活的機會。國家同樣也會在這些間接產業上獲利。

鄭朗又給平安監、蔗糖監與銀行一些德操不錯的大戶送了一批。

懂的,這又是一次機會。

籌的款子不會太多,在以千萬緡為單位計算的兩廣開發中,占的比例不會很大。虱子再小也是肉,況且也不是一個虱子了。

鄭朗分了一批給幾個官員。

製作的蚊香並不多,多是留下來做為來年的種籽,現在產量很是很小,不能滿足未來除蟲菊的需求。

蚊香出現,對避免瘧疾發生會起來一定的幫助作用。

鄭朗還是渴望另一種植物,金雞納樹,再有這個不正規的青蒿劑作補充,兩廣瘧疾的危害便能控制到兩成以下。

幾人繼續開會,三天後才拍板決定下來。

開始行動,先是向大理發出一條請求,以高價向大理收購牛、驢、騾,馬也收購一批,但不多,馬太貴了。當地還有極少數蠻人會役象勞役,包括耕地,可大象飼養成本高,鄭朗並沒有將大象放在計劃中。

開始大理也沒有注意,大理有牛,多是養來吃的,鄭朗出的價格比市價高一半,主動配合各部族,將牛向廣南西路販運。最後導致大理牛價迅速變得昂貴起來,甚至有開化地區不顧當地的耕種,也將牛向宋朝販賣,大理這才控制,但那時已經晚了。

數量太大,擱哪裡,哪裡就會產生騷亂。

張亢繼續主持練兵事宜。

僅是手中的兵力是不夠的,必須要訓練一支能勉強作戰的民兵。

朱壽隆與高惟和主持安排移民,其他幾個官員劃分區域,各自負責各自區域的規劃。

鄭朗自己也領了任務,相思埭與靈渠。

然後派官吏前去江南西路、福建路與浙西以及江南東路南部山區,鼓勵百姓向廣南西路遷移。實際自春天後,還陸續地有百姓逃向兩廣,因為工程不多,無法用工代酬,家鄉正是耕種時季,來的百姓並不多。許多百姓正在觀望,等廣南西路秋後工程開始,想遷移到異地他鄉,必須手中要有一些錢帛糧食與工具。而想獲得這些,必須通過參加水利勞動才能獲得。

不過有一些百姓聽聞是廣南西路後,猶豫不決,再加上大批佃農遷移到南方,數路缺少佃戶,各個地主一個邊叫屈,一邊不得不減免地租,提高工薪,挽留百姓,因此這些百姓不大願意來了。

最終來的百姓也果如鄭朗所料,沒有去年多,僅是十八萬戶,實際只有十萬戶。有的一戶實際人口僅是兩口人,剛成家,孩子還沒有生一個,就讓家中父母將家分了,貪那四十畝良地。

看到這些消息,許多官員皆搖頭,精耕細作,兩個人,以後還要養一個孩子,能將四十畝地耕種過來麼?

反正地多,由他們糟蹋,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這次遷移之漫長,出忽所有人意料。

隨著兩廣開發越來越成功,最終也未象余靖所說的那樣,組織第二次開發,相反的,每年都有大批百姓繼續向兩廣湧來,人口越來越稠密,各州縣官員們就著這些百姓,陸續地將餘下的水利開發安置。

這也使遷移前後持繼的時間達到十幾年之久,最苦的是那些地主,最後都快要將佃農當成祖宗供著,不然人家就要往南方搬家。波連的不僅是宋朝江南,連少數北方百姓,大理與交趾的少數百姓,也偷偷往兩廣轉移。即便過了十幾年後,還有少數百姓繼續向南遷移,但那時多數平原河谷地區漸漸塞實,多剩下丘際與山區地帶,百姓遷移的數量這才漸漸減少下來。

但今年,遷移過來的人口數量,讓鄭朗覺得略有些不足。史上南宋面積縮水,只好派人對兩廣進行開發,進行一些補充,效果差。明清時水利規模才真正逐步壯大,如面積不大的高州有陂塘一百六十三處,障田的堤岸與圩岸有二十七條。但沒有象鄭朗這樣舉全國之力開發,導致許多不足。嘉靖年間良吏張岳守廉州,廣為陂池,教民稼穡,當時田疇之利開於公者十常八九。可到了清初,當地人民仍未諳引灌之法,即使近水之地亦只能墾為地,種植旱作物,而未墾成水田。直到乾隆時,知府周碩勳特雇工匠造水車作示範,督臣班第又製造水車分發到合浦縣試演,還募江南熟習農業之人來廉州府城附近,開發水田五十畝以為倡率,鄉民才得知水田營造之法,重視耕種水田。以後廉州府修築陂塘堰壩漸多,「迄嘉慶至今種田之法更為精密,凡海匡以及坡地皆可插秧,即嶺蛹淡田多以灰糞培植,故其收成視常有加。」「前此不糞不耘,今則先冬犁田以曬雪,當春進糞以插秧,……附山者鑿溝築壩,在原者鑿井開池,近水者制車造桔或引灌。」

也就是鄭朗直接從宋朝過渡到清朝中期,而且規模更壯闊。

這中間不可忽略的一點,就是蠻人不知農業種植,需要漢戶起一個帶頭指導作用。

漢戶遷移得越多,農業發展才越成熟,不然讓蠻人自己兒琢磨,在兩廣弄出一百個都江堰,都無法帶動兩廣農業發展。

廣南西路另一個地區,此次開發的主要地區郁江流域也是如此,在明代就採取了招民開墾,移民屯墾等政策,與鄭朗此次頗類似,不過時間更長,規模很小,使其耕地面積達到七百多萬畝,雍正改土歸流,使外省人口得以大量移入廣西,漢族的先進生產技術全部帶來,使得廣西耕地面積達到近一百萬頃。

還是漢戶,並且其中一半是強迫遷移的。

但鄭朗也不敢強迫漢戶過來,無奈之,只好就著這些人口開發。

到了靈渠,接到詔書,准許鄭朗於桂州成立安眠監,並且趙禎親自替蚊香取了一個名字,安眠香。

看到這個名字,鄭朗心中覺得有些怪怪的,他想到了安眠藥……

差一點想到安樂死,這是皇帝的命名,怎麼辦呢,安眠香就安眠香吧。

放下詔書,查看靈渠。

靈渠的維修,分成三個部分,引水、蓄水、灌溉。陡門。堤岸。

靈渠南端乃是漓江的上游,北端乃是湘水的上游灌水。但離漓江源頭西邊三十幾里地方,還有一條河流,潯江水。若挖一條河流,將潯江水切斷,引向漓江源頭,修一些堤壩,於靈渠會合處再修一些陡門,便能使靈渠水位抬高,利於航行與灌溉。

可是看了看,工程太大了,手中能動用的錢帛十分緊張,終於將這個誘惑的想法拋棄。

餘下的第一部分只能有蓄水與灌溉兩個部分。

蓄水手段有開挖塌陷的渠段,挖深控闊,再者便是通過陡門調控。

陡門越多,水流會越平緩,可是陡門多了,管理費用會很高,船隻航行成本增加,航行速度緩慢。所以每一個陡門的設置很是關健。

來回轉了好幾次,鄭朗依然望著西方,渴望潯江水。但在心中計算了費用後,再次放棄這一想法。

只能在陡門上打主意,反覆推敲過後,沒有象乾隆時鄂昌與唐綏祖那樣增十陡,使陡門數量達到三十二陡,建橋十座,僅增設數陡,使陡門數量達到二十六陡,橋數量達到八座。

並沒有結束,還要興修數條岔流,用來蓄水排洪灌溉,緩解河道河水流速。

最後才是石壩,如今多是土壩,多塌陷,必須用石壩,後來維修時用了錢越籠石法與明朝魚鱗塘法兩種方法興修石壩。魚鱗塘法最堅固,可是費用也高。不可能全部用魚鱗塘法,即便在廣南東路,僅是少數險惡所在,才使用了魚鱗塘法,其他地方依然用籠石法,用竹簍囊石,鑲築堤岸,囊深河道。非簡單的工程,若是沒有歷年來積累的實踐經驗,鄭朗根本無法規劃靈渠的維修計劃。

僅是一個靈渠,鄭朗前後來過三次,考察時間達到兩月之久,動用官吏多達六十多名,相關的衙役廂兵兩百多人。

設計好靈渠,又跑到相思埭去了。

埭指河上堰壩,唐代之前,人工運河上多沒有陡門(通航閘門),埭有斜坡,船隻過埭,要用人力或者獸力拖拉。相思埭開鑿之初,攔水以東西分流,埭成後一水兩分離,如親人遠隔天涯,相思如水長相憶,這才有了這個優美的名字。

唐代已有,但叫相思水,僅是為了滿足軍事需要,修得草草,不但沒有陡門,又沒有深挖,河道設計也不合理,直到明朝,才進一步的維修,成為相思埭,也正式載於史冊,然設計很不合理,鰱魚陡一帶「奔流急湍,壘石多以頹圮」、「急流上下,咫尺懸殊,石樑石哽,比櫛觸礙」。雍正時鄂爾泰路過鰱魚陂,大約被河水急流嚇著,上報朝廷,雍正下詔著鄂爾泰與金珙親臨勘察,建閘水之陡二十座,鑿去礙船之石三百八十六處,這次工程維修耗費許多人力物力,歷時一年才竣工。

唐朝修的相思水肯定不行了,鄭朗想修相思埭等於從無到有進行的,工程比鄂爾泰那次還要龐大。但一旦修成,其功用最少能當靈渠的四分之一,來自龐大的柳江流域船隻再也不用東下到梧州,從梧州再繞無數的彎路,溯流而上,抵達桂州。而且此埭修成,也可以用作灌溉。

到處轉了轉,移民規模又不及去年,鄭朗不由歎道:「勞力還是少了。」

不得不寫信給田瑜與元絛,讓他們從廣南東路撥出一部分勞力進行支援。

十月份,才重新返回桂州,設立安眠監,賣契股又得到一百六十多萬緡錢。不是小數字,但遠遠不足。若再來一個五百萬緡錢,鄭朗就敢重新修改靈渠維修計劃,將潯江水引向漓江源頭。但恐怕不能了,一旦維修完成,也不能復引,否則就會出現翻工,浪費嚴重。移民不足與靈渠成了鄭朗心中兩大遺憾。

想做實事很難的,朝堂中發生兩件事也驗證著這個真理。

歐陽修推薦王安石為群牧判官,不知道他是看重王安石的能力,或者是想與鄭朗改善關係,王安石力辭召試,歐陽修反覆勸說,乃就職。館閣校勘沈康也求陳執中賜群牧判官之職,陳執中說道:「王安石辭讓召試,故朝廷優與差遣,且朝廷設館閣以待天下賢才,當以德讓為先,而爭奪如此,公視安石,臉面何厚也。」

你作為館閣臣子,是賢才的職位,怎麼這樣不要臉?

沈康漸愧而退,至此,鄭朗三個學生,王安石與司馬光、呂公著全部進入朝堂。

但不是這件事。

內侍楊永德請於蔡汴河置辦水遞鋪,楊察不同意,多陳水遞鋪不便,楊永德不悅,多方抵毀,楊察著惱,又陳奏點檢內衣庫積尺羅帛,內藏庫不當買交鈔,香場人吏取乞錢物,皇城司占護親從官不以付外勘鞫。

也就是今年以來,宮中的太監越來越無法無天,做下許多不好的事。

楊永德索性誣告楊察,辭連衛士,詔開封府鞫查這些牽連的衛士,楊察一看,別整了,俺們乞罷。范鎮言楊察無辜,不報,趙抃亦言:「察若有罪,不當更轉官資;若本無罪,不當改任。乞追還新命。」也不報。

以楊察為戶部侍郎、提舉集禧觀事。王拱辰為新三司使。

再到王鼎,王鼎主持循虔道兇案有功,遷為淮南、江、浙、荊湖制置發運副使,永德請沿汴置輔挽漕舟,歲可省卒六萬,鼎議以為不可。王鼎之諫是對的,雖每年要發卒換舟,那是有舟才挽,無舟即可休息,又可以相互輪休。況且又有了免役法,用薪請了一些役夫代替發卒挽舟之勞,但一旦設鋪,成為常例,運卒就會成為苦役,要麼若剝這些苦役節省開支,要麼國家會形成大量浪費。但是王鼎調度有方,官民皆以為便,楊永德無可奈何。於是另一人倒了霉。

許元。

許元初到南方,也如同王鼎一樣,鐵面無私,得罪許多人,行事不便。於是處事圓滑起來。送一些禮物給京城權貴,又對一些豪強稍稍放鬆,榷巨艦與之。可大舟就這麼多,有人得有人就不能得。不過上面開心了,許元在下面辦事也漸漸方便起來。因此在江淮主事十三年,多有功。

不過這條消息不知道怎麼的,就讓王堯臣知道。

兩件事接連發生,不能不讓人忍不住往楊永德身上想。

王堯臣寫了一篇奏折,說了許元這些事。貶知揚州,但許元自謂當然,無所愧疚。

怎麼辦?俺為了做實事,減少麻煩,不得不這樣做,因此俺問心無愧。

楊察與許元兩人先後貶官,但他們做錯了嗎?楊察剛硬不行,許元優柔不行,那麼該怎麼去做事?

鄭朗將這兩件事聯在一起,寫了一篇奏折,然後在後面說了一句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狂風破浪隨時有,吹帆擊桅葬宦海。李白這首豪情滿懷的《行路難》,後面一句讓他篡改得一塌糊塗,然後直接將這篇奏折呈向朝廷。

第六百八十九章 烽煙

寧老漢默默地將浮網放了下去,然後看著遠處的幾艘漁船。

三月初欽州乃是多霧時季,雖在大海上,風也平浪也靜,同樣升起一些裊裊的晨曦,金色的太陽光穿過這層薄霧,使得濛濛霧氣下面似是金光在跳動。

景色又美麗又虛幻。

實際生活在大海上,每天擔心受怕,生活也單調,並且作為漁戶,在宋朝被視為最下等的職業。

欽州來了許多漢戶,這也是必然的,廣西最平坦的地區就是象州、潯州、鬱林州與欽廉二州最多。如今卻多是沼澤地帶,人口稀少。然而圈過圩堤後,便是最好的大陂田。於是五州與桂州成了移民最多地區。

僅在欽州灣便安排了一萬多戶百姓。

這使得寧老漢一家生活條件變得好起來,百姓多,他從海裡捕撈上來的魚便能賣一個好價錢。

可十幾戶漢家的漁船讓他感到危脅了。

這批遷來的新漁戶不但捕撈海魚方式不同,工具不同,船也不同。

自己駕馭的僅是單艘船,單桅,艘艙要住人,艙肚肥大。而漢戶不同,他們往往兩艘船同時出發,一艘為罟網船,負責起下網起網,一艘為煨船,供應漁需物資、食品乃貯藏漁獲物。船行更為持久,船所抵達的大海也更深遠。並且船型更細狹,頗像內河的那些舴艋船,就是這樣的小船,居然雙桅帆,這使是漁船速度更快,也能更靈活地於飆風大浪中迎風破浪,脫避凶險。

船不同,漁具更不同。

自己一直用著欽州千百年以來的普通撒網,攪網,配合漁叉,這便是自己全部的漁具。然而這些漢戶使用的漁具,才讓他們大開眼界。一種大型牽網(又叫大拉網、大莆網),最少需要兩艘船同時牽拉,寧老漢還看到有七八艘船同時才能操作的大牽網,還有一種上面有著許多鐵刺的大漁網(刺網,上帶尖狀鐵片,魚碰到上面感到痛疼,於是在起網之初,拚命往網中間擠壓,利於魚不易脫網而逃,而有效的捕魚),還有一些挑網,板罾網,以及一種綸鉤,視魚之大小,急則縱,緩則收,鉤綸與漁船隨其上下游動,待其力困,從容拉撈上來。

甚至寧老漢親眼目睹有兩艘船捕上來一條幾乎有一千斤重的大鯊魚。別的不說,那個魚翅的價格就能賣出一個天價。

捕撈方式又不同,這些漢家船出海往往不急於捕撈,而是觀察,察看魚群動向,不出手則罷,一出手便會有巨大的收穫。

相同的出海,每艘漢戶船最少是自己收穫兩倍,甚至能有三倍四倍。

網收了上來,收穫不錯,沒有網到大魚沖網(指網織得不堅固,若魚大了,不但網不住,反而脫網而逃,將網沖成一個個大窟窿,事後必須修網補網),有二十多條魚,幾個黃魚,十幾條鯖鮎魚,幾條扁斑魚(石斑魚),一些大蝦。

但人心沒有足意的時候,一想到那些漢戶一網上來的捕獲,寧老漢又不開心了。

小兒子歡心鼓舞地雀躍著,大兒子與妻子努力的擇魚,準備再下一網。寧老漢則皺著臉,看了看新娶進門的正在做飯的兒媳婦,喝了一口酒,又想到欽州發生的一切,欽州有百姓,好幾千戶,生活在高坦之處,刀耕火種,有的大部族酋還利用船隻與交趾人做生意(宋朝對交趾一直有著防範,沒有開通市舶司,僅是在邕州設立兩三個關市進行互市,因此沿海各州,特別是欽廉二州多有部族利用小型海船與交趾有走私活動)。但自前年起一切不同了,幾個大部族酋將兒子送到桂州就學,又修了幾條大道,通達各州與郁水,寧老漢不知道的是有一條大道穿過寶華山,通達橫州南岸,在哪裡又修了一個大碼頭。然後自去年開始,大批漢人湧來,開始築堤,又用一種奇怪的東西,轟炸山石,將山石利用欽江之利,用船隻運輸下來,砌放在長堤的外圍。於是沼澤變成良田,一個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出現一個又一個村莊。包括自己的族酋在內,居然帶領著族民一起參加築堤耕地勞動。難道他們想憑借那些長堤,就能阻止山神的威怒(山洪暴發)。

欽州變了,人變多了,增加了一倍多百姓,欽州變了,一個個堤圍出現,變得讓他認不出來。

對這些變化的出現,寧老漢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擔憂。

忽然遠處響起響亮的號角聲。

寧老漢迷茫地抬起頭,看到遠處那些漢戶的船隻飛快地調頭。

發生了什麼?

接著寧老漢就看到薄薄晨曦的彼端升起一個個黑點。

那又是什麼?

正在他迷茫之時,一艘漢戶船靠了過來,都認識。欽州漁戶不多,本來也沒有多少人,若大的欽州只有幾千戶人家。多生活在高闊之地,刀耕火種,往往不能滿足食物的需求,可欽州有欽江,於是上山打獵,下河捕魚,這些都是副業。真正出海捕魚謀生的人並不多,只有一百來戶,自從這些漢戶來了後,常常在大海上靠近聊天。

多數人不陌生。

這艘船主似乎叫黃小虎,還有一個猥船,正倉惶地向北方遙遠的海岸線逃竄。

黃小虎喝道:「寧翁翁,為什麼你也到了這裡?」

「想多捕一點魚……」

「離岸太遠了。」

寧老漢不答話,心中想,你們離岸不是更遙遠?

「快帶著家人到我船上吧。」

「我的船……」

「你的船不能要了,交趾大軍來了,你的單桅船太慢,逃不掉。」

「什麼交趾軍隊?」

「交趾國的軍隊,你看那些船!」

「我的船……」

「別你的船了,我作證,看看能否在戰後,讓鄭相公做一些賠償。」黃小虎說完了,將寧老漢一家五口人強行往自己船上拖。

「我的船……」

「你怎麼擰不清,船沒有了可以重新製造,但人沒了,什麼也沒有了。」黃小虎暴躁地說。就在這一會兒,那些黑點在擴大,能看到隱隱的桅帆。黃老漢的妻子與大兒媳婦還在收拾行李。

「行李也不能要。」黃小虎不顧男女授受不清,將寧老漢的妻子與兒媳婦也強行往自己船上拉。

拉上船,飛快地將寧老漢的船丟下,向北逃去,一邊揚帆,一邊還拿出幾個大櫓拚命的劃,有一個漢子取出號角,繼續吹著嘹亮的號角聲。

一會兒升起來的黑影又變成黑點。

薄霧漸漸散去,新的一天正式開始。

寧老漢還有些不大明白,問:「為什麼交趾人會入侵?」

他還去過交趾呢。

「他們不想你們過上好日子,因此入侵。」黃小虎想解釋,可一時半會又說不清楚,於是忍住沒有再說。

另一個漢戶同伴說道:「黃火長,看樣子不妙啊,僅是從海上的,便有無數敵人,邕州那邊的陸地軍隊更多。」

「要相信鄭相公。」

「狄將軍若在就好了。」

「也不能小視了張將軍,他在兔毛川,多次與張岊將軍以數千軍隊,大破西夏數萬鐵騎,還有一次是元昊親自指揮的戰鬥,也讓張將軍將他打敗。」

說指揮能力,由於宋朝君臣對麟州府州的不重視,疏忽了麟州戰役。那幾次惡戰同樣是西北戰役中勝得最光彩的幾戰。

然而參與指揮的人,從張亢到張岊、折繼閔、王凱、高繼宣、王吉等名將,若不是鄭朗,可能宋朝君臣都不會給予重用。那時候狄青在幹嘛,若不是鄭朗,僅是一員被韓琦輕視的中級將領。

當然,交趾人就更不會重視張亢。

黃小虎說著,放下大櫓,又揮了一下拳頭,說道:「各位兄弟們,想遷職,這次就有立功機會哪。」

「喏。」船上幾條大漢一起喊道。

一番對答讓寧老漢有點兒聽不懂。

船隻還在飛快地向欽州飛駛,離得有些遠,直到太陽偏西,船隻才抵達欽州港,但欽州州城不在港口,因為港口處低窪,常受山洪威脅,於是宋朝將欽州州城放在唐朝設置的靈山縣城。

欽江出海口處有一城,但不是州城,乃是一個小縣城,安遠城。

本來只有簡單的土牆,城中居住著少量漢戶,以及一些像寧老漢這樣的熟蠻戶,在西邊四洪江邊又有一個如洪寨,與蘇茂州交界處又有一個如昔寨。設立這兩大寨不是為了對付蘇茂州的,而是防止十萬大山上的生蠻人,比如強大的古森峒。

直到寧老漢聽到交趾入侵,才想到一件事。此次宋朝移民主要集中在欽江與四洪江周邊地區,開建一個個大型堤圍,但在與蘇茂州交界處的如昔寨地區,雖地勢平坦,卻沒有安放漢戶過去。

進入欽江,離縣城還有幾里路。

寧老漢看到安遠城的烽煙台升起大團的烽煙。

對這個烽煙寧老漢記憶猶新,元旦節到來之時,縣令大人曾將全縣百姓集中起來,宣佈了一件事,就是烽煙台。

烽煙台共有三種,一種是小型烽煙台,當小股生蠻入侵時,會將它燃放,傳達州城,各村寨百姓看到它燃放,結村結寨自保。知州將徵集土兵,準備殲滅這股生蠻入侵者。

無奈之舉,嶺南軍隊少,許多地區不設防,往往連一個城牆都沒有。儂智高入侵後,各州縣才發民修建城牆。大批漢戶移民過來,一村一寨又修建了土牆,能做一些防禦準備。

但真正作戰,必須動用廂兵與土兵。

當然,這僅是用來對付少數生蠻入侵的。

當大股生蠻入侵,必須燃放中型烽煙台,這個烽煙台一旦燃起,會向容州或者邕州、宜州傳遞,除了有些高大石牆的大村寨百姓不動外,其他百姓則必須向各縣城靠近,減少敵人的傷害。然後自宜州或者是容州、邕州徵調朝廷的正式軍隊,進行鎮壓。

最有威脅的是最後一種烽煙台。

交趾入侵時,燃放最大的烽煙台,一直向桂州傳遞,各州又將村寨進行嚴格劃分,僅有少數大寨子,例如洪寨,這些帶有軍事性質的大寨子可以有資格收留百姓,其他地區百姓必須向各州各縣以最快的速度轉移到城池裡。

沒有想到,這麼快就用上。

船還沒有到安遠港,但是寧老漢已經看到江岸上有許多百姓帶著行李,家中的生活用具,哭哭啼啼,向安遠城逃亡。

黃小虎沉聲說道:「有些糟啊。」

「為何?」

「現在欽州有兩萬餘戶百姓,大多數是移民,原來百姓多生活在靈山附近,現在卻多集中在下游地區。安遠城小啊,要必須容納一萬戶百姓有餘。這些百姓又帶著這麼多行李,還有家禽牲畜,城中亂了。」

「黃火長,是啊,這一說我也擔心了,頂多一兩個時辰,交趾大軍就要抵達城下……」

「就不知道鄭相公有沒有安排,若是原來那個張知縣,敵人從海上來,首當其衝就是廉州城與安遠城,廉州城乃是州城,城牆高大,比安遠城情況要好,僅是一個文官主持安遠城,我就更擔心了。」

這是地形決定的,交趾自海上入侵,能危害的首先就是這兩城,要麼繞道雷州海峽,進攻雷州半島東側的雷州城,雷州西側乃是山區,不能與邕州陸地進攻的軍隊作配合側應,得不償失,就是再不懂軍事,也不會做出這個莫名其妙部署的。事實在史上,二十年後,交趾入侵宋朝,進攻的恰恰是這兩城。廉州因為城牆高大,抵抗住未讓城池淪陷,欽州因為是安遠城擋在前面,城牆低矮,無法阻擋,先行淪陷,聞聽安遠城淪陷,欽州官員害怕之下,不敢再戰,丟城逃亡。

寧老漢終於聽明白過來,狐疑地問:「你們是兵士?」

黃小虎咧開大嘴,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齒,大笑,說:「當然,我們若是漁戶,為什麼不在自己家鄉捕漁,也遷移到欽州來?這一回你放心了吧。若此戰打退交趾人,我們會從大海上撤回去,一些漁船就交給你們了。不過你天天在看著我們捕漁,在琢磨,有沒有看懂我們的捕漁手段?不要作為漁戶,連一個兵士的捕漁手段都學不會哦。」

寧老漢老臉脹紅了。

敢情這幾個月來自己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另一個大漢也大笑,拍著寧老漢的肩頭,說道:「這一回服氣吧,看看,你們種田是不會種田,經商是不會經商,連捕漁都用這個笨拙的漁網。還對不對鄭相公安排的移民計劃排斥否?」

「朝廷能不能打敗交趾人?」寧老漢家年青的小媳婦好奇地問道。

「放心吧,我們家鄭相公那是天上的上帝,派來保佑我們大宋下凡的星宿,一個小小的交趾算什麼!」另一個大漢不屑地說。但意見也未必統一,此時兩廣軍隊數量太少,交趾出動多少軍隊不知道,但從船隻的數量來看,僅是從海上就最少出動了一兩萬軍隊。有一兩個兵士心中還是有些隱隱的擔憂。

船很快到達安遠港。

百姓正在向城中逃亡,遠遠的就看到有許多衙役,排成兩行,將百姓組列成隊,向城中擠入。這種情況最怕的就是亂,廣州城就是一個亂字,沒人組織,百姓一起往城中擠。結果全部卡在城門口,不但沒有多少百姓及時撤向城中,反而一起堵在城門口。再加上兵士敲詐勒索,更讓百姓湧入城中的速度下降,最後不得不將百姓強行驅逐,不讓他們進城。導致許多百姓被儂智高殺害,或者投降,做了儂智高的奴隸。

當然,沒有組織好,就是失誤。

有衙役有意維護秩序下,雖然來的百姓多,卻在有條不紊地向城中駛發。

這一切寧老漢不知道的,可是黃小虎卻暗暗點頭,真的變了,僅是這一條,別以為張知縣只是一個文官,一個同進士出身的小文官,已經做得不錯了。不管如何,只要保持安遠城不失,此戰過後,就會記上一筆厚厚的功勞。

黃小虎回過頭來,對寧老漢說道:「你們進城吧。」

說著拿出軍牌來到衙役前,主動配合衙役組織工作。

漸漸百姓少了,這一切乃是原來安排得當導致的。最後一種烽火台燃起,各村各寨的族酋與耆戶長必須帶頭,帶領百姓逃向城寨,若失誤者,從重處執。因此看到交趾船到來,自海面上用號角傳遞,第一時間烽火台燃起,給了欽廉二州四個多時辰的撤離時間。八九個小時,就是速度再慢,也能走上三四十里的路。除非是劉備南下時跟隨的十萬百姓全部擠在一條道上,那樣一天只能行軍十幾里地。當然,各州百姓現在也有好幾萬人,不過分散在各條道路,不會出現擁擠情況。

四十多里地,足以讓任何一個地區的百姓趕到最近的城寨自保。或者那些偏僻深山裡的蠻人,他們來不及逃離,可交趾人又會對那些深山裡的蠻人產生興趣?

交趾的戰船再次出現在視線裡,路上僅剩下少數百姓,看到龐大的船隊到來,終於放下手中的行李,以及家禽與牲畜,向城中逃走。最後出現失控,一起堵在城門口,僥倖人不多,在衙役強行拉扯下,一個個終於湧進城中。黃小虎帶著幾名手下,與衙役進城。城門比較單薄,幾隊兵士搬來土袋,強行將城門堵上。

黃小虎來到城頭上,驚詫地看著一個身穿大紅官胞的官員,嘴張得大大的地,問:「周安撫使?」

「正是老夫。」

「你怎麼來啦?」

「老夫輕狂,也想學一個某人。」

邊上一員大將呵呵一樂,他知道周沆指的某人是誰。

黃小虎又驚詫地說:「趙知州。」

趙珣親熱地拍了拍他的手,說道:「某沒有記錯,你就是那個黃小虎吧,嗯,這次做得很好,讓百姓及時得到撤離,你們幾十人居功甚偉。」

「不敢當。」黃小虎害羞地說。心中卻在想到,難怪城門口秩序井然,原來這兩位官員親自來到安遠城,他心中也稍稍安定下來,然後又抬頭看著遠方,遠處海面除了接近安遠城的船隊外,還有一行黑點,分成兩批,那批駛向廉州方向。交趾人的胃口很好,想一吞兩州。

僅是一會兒功夫,大批大批的敵船駛入欽江,能清晰地看到船上交趾兵士的身影。

至和二年三月,癸亥,交趾前後動用六萬大軍,實際再加上蠻人,以接近十萬兵士的數量,分水陸兩批入侵兩廣。僅是和平了兩年時間,嶺南更大的戰事拉開帷幕。

第六百九十章 動員令(上)

趙珣看了看城中。

城中此時十分混亂,安遠城很小,若不是鄭朗有了準備,稍做擴大,將原本東南城門一些坊戶重新圈了一個外城,圈進去,那麼此刻安遠城就紮成堆了。

再加上交趾軍隊突然到來,百姓擔心害怕,人喊豬叫孩子哭,亂成一團。

他喊來一名指使:「劉校尉,城頭上先交給你。」

說著下了城池,得立即將百姓安頓好,土兵與維持秩序的衙役抽調出來,才能形成一些戰鬥力,否則此刻城頭上僅有三百來名兵士,守城會十分困難。

帶著張知縣,迅速安撫百姓。

好幾萬人,安撫不起來,趙珣喝道:「用衙役強行將百姓開片安住。」

只好動用粗暴手段,不然這麼多人,這麼多牲畜,任趙珣喝破壞喉嚨,都聽不清楚,而交趾人卻在漸漸接近。

一隊隊衙役與漸漸抽出來的土兵對百姓進行著驅趕,終於百姓陸續分派在城中各坊,但還是很亂,不過道路讓了出來,土兵也全部抽調出來。勉強的湊足近四五百兵士,人手還是不夠的。

趙珣從懷中掏出鄭朗給他的錦囊,交趾出兵,早被鄭朗得知。交趾國家小,想動用數萬大軍,必須全國性的徵調軍隊。動用水軍,也必須徵調全國的大型船隻。

在交趾軍隊未發之前,不能將百姓安排到城中,那樣會形成巨大的混亂,甚至有百姓產生怨言,私自出城,造成不必要的犧牲。財產可以損失,可百姓不能出現嚴重傷亡,那樣,會使百姓對兩廣產生畏懼,不利於兩廣的開發。戰爭不是主要的手段,僅是打出一片和平天空的不得不為。兩廣開發才是主題。

鄭朗又對趙珣做了囑咐,若來的敵人多,拆開錦囊,不多,就不用拆。

來了多少敵人不得而知,但來安遠城的敵船多達近百艘,不會少,於是趙珣將錦囊拆開。

看了看,對張知縣說道:「去將各耆戶長與峒主寨主一起集中。」

「喏。」張知縣帶著衙役下去,一會兒,一百多名耆戶長與峒主寨主一起帶來。

趙珣說道:「敵人來了,你們害不害怕?」

有的答不害怕,有的不答。答的人多是當地峒主寨主。趙珣此次很盡力,一為自己,二為回報鄭朗的信任。對鄭朗很感謝的,他不知道的是若沒有鄭朗,本來有著大好前途的他同樣在定川寨一戰中失敗,被俘到西夏,從此再無消息。更不知道當地這些蠻人的強大,二十年後史上交趾入侵,欽廉二州僅有一萬七千戶,實際不止,但也不過兩萬餘戶。就是這兩萬餘戶,在少數漢人地主與各峒主寨主帶領下,生生將兩萬自海上入侵的交趾正規軍隊擊敗,使得交趾不敢沿著海濱,自蘇茂州進入如昔寨,再從如昔寨進入欽州,逼得將主力部隊放在邕州地區。

他們配合鄭朗工作,多少有些畏懼朝廷的大軍,加上鄭朗種種得人心的安撫手段,以及一個美好的前景,可骨子裡依很強橫的。

這也驗證著鄭朗的一句話,越落後越野蠻,如生女真人。越貧窮越狂野凶悍,若一些生蠻。

趙珣又說道:「對交趾人的侵犯,鄭相公早就有了準備,包括安遠城。你們不害怕,那就好辦。現在交給你們兩件事,第一配合官府將你們管轄的各戶百姓安排好,不能敵人未來,自己就亂了。其次抽調勇士,鄭相公在縣庫裡早準備好充足的武器盔甲,凡是上城頭守城池的勇士,每人獎勵布帛兩匹,錢幣五緡,糧食五石。殺敵人一者此獎勵番五倍,殺兩名敵人者,獎勵番十倍,以此類推。但你們記住了,雖是獎勵,守衛的卻是你們自己的家園,自己的家人安全。」

很豐厚的獎勵。

「喏。」幾乎所有峒主與寨主皆開心地大聲回答。一些遷民推出來的耆戶長遲疑片刻後,也回答了。

各個耆戶長陸續退下,趙珣帶著衙役打開縣庫,準備充分,有許多糧食,還有大量弓箭,其實一些蠻人自己手中也有弓箭,不過不及朝廷製造的弓箭犀利。一大批矛,節約成本,用當土木材製造的,將木頭削尖,矛頭裝上鐵尖,就成了簡易矛,分成長矛與短矛兩種,短矛拋投,長矛用來刺登上城頭的敵兵。一大批盔甲,非是步人甲,沒有辦法,經費緊張,只好提前秘密製造了許多籐甲用來做保護,節約成本。

一會兒,各個耆戶長與寨主峒主帶著青壯年聚集過來,趙珣命人分放武器盔甲。

城外交趾船隊駛到碼頭逐一泊好,從大大小小的船隻上走下來一批批敵人,一名將領抬頭看了看城頭,沒有立即發起進攻,而是讓兵士開始安營紮寨,將武器與攻城器械從船上搬下來。

戰略上可以對交趾藐視,但在戰術上必須慎重。交趾的軍隊與儂智高雜牌軍有很大區別的,戰鬥力更強,也會攻城,曾經強行攻下佛誓城,將占城後宮的宮女妃子一起擄回升龍城。趙珣與周沆在城頭上看到一副副高大的攻城梯抬下了船,臉上皆出現一些擔憂,這些攻城梯不是宋朝的雲梯,但會給安遠城造成極大的壓力。

太陽徐徐落下山去,交趾人在營裡載歌載舞,認為安遠城垂手可得。

趙珣卻藉著這難得的辰光,在城中編排民兵部隊,做一些簡單的教習,許多民兵雖拿起武器,特別是一些遷移過來的漢戶,連弓箭都不會使用,只能臨時抱佛腳對他們進行一些教導。

一夜過去,第二天交趾軍隊撥出營地,抬著攻城梯,拿著籐盾,弓箭,向安遠城逼近了。

安遠城與廉州城保衛戰開始。

……

鄭朗此時卻在相思埭。

不但他在相思埭,月兒也在相思埭,余靖、程師孟、燕度、蔡挺一起來到相思埭。

靈渠難度之大,還在鄭朗想像之中。主持靈渠維修過程中,鄭朗不由再一次感慨古人的強大。又想到秦朝其他兩項工程,一個都江堰,一直沿用到後世,還繼續在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它的壽命還會延長,有可能繼續發揮一千五百年,兩千年,甚至更久遠。一個鄭國渠,鄭朗渠面目皆非了,可是三白渠也是在鄭國渠基礎上修建起來的。若不是陝西水土惡化,漸漸成為黃土高坡,它的壽命也不會短。最後是這個靈渠。

然而還是低估了相思埭。

在鄭朗想法中,自己有了大量火藥,又不惜成本往下砸,應當工程會很快結束。

實際不然,一些頑石開鑿難度超過他的想像。

最高時動用勞力達到兩萬多人,自十月初就開始,但到了今年三月還沒有竣工,不得不留下一些家中餘力的熟蠻繼續留在相思埭上,開鑿尾部工程。

至於使用的火藥都無法計算,兩廣的大開發,也導致硫磺使用量大增,僅是去年一年,從琉球就進口了兩百多萬斤硫磺,而非是原來的五十萬斤。工程浩大,支出也在劇增。

其實梁適撥出款項倒不是有意刁難鄭朗,也經過精心計算的。

一是廣南東路有糧食,能節約幾百萬緡成本,二是去年廣南東路收入也增加了三四百萬緡錢,雖給了兩千兩百餘萬緡錢,裡外一合,再加上安眠監與兩個蔗糖監契股所得,等於給了三千萬緡。

考慮到廣南西路開發規模不及廣南東路,這些錢帛足夠鄭朗揮霍。

就是這個長僅三十餘里的相思埭,卻讓鄭朗頭痛了,不得不再三上書朝廷,最後又撥了四百萬緡錢,才勉強使保持了開發費用。實際已經不比廣南東路所用的費用少多少了。

站在陡門上,余靖感慨萬千,說道:「非是相思埭,而是黃金埭啊。」

算它的用費,即便彼上一層黃金也足矣。

鄭朗也苦笑。

這個錢用得他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

余靖又說道:「如果有這個錢帛,能不能將三門峽治理起來?」

不是諷刺的話,開元二十九年,唐朝國力最盛的時候,陝郡太守李齊物看到三門峽勞運之苦,許多舟船沉沒,民夫淹死,於是嘗試於人門半島燒石沃醯鑿了一條新河。若新河成,三門水勢依然很急,不過船隻從新開河而行,就不會直對砥柱撞去,沉船現象會減少一半。抱著這樣的想法,組織數千民夫,花了數月時間鑿出一條長三百多米,深度各六米的新開河。然而河成後黃河水大,運河河水湍急,船隻更危險,黃河水小,運河河道乾涸,船隻仍要走三門中的人門。

如今這條新開河殘跡仍在,但多為船夫所棄不行。

但不是沒有辦法的,若是將它開鑿更深更寬呢,例深三丈,四丈,五丈,寬亦如此,會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三門之險仍在,然而船隻不需從人門經過,不從人門經過就不會有撞砥柱之險,對宋朝漕運也會產生巨大幫助。畢竟陝西雖不及唐朝,因西夏之害,也是邊事之重。

「足矣。不過要等一等。」

「等一等?」余靖狐疑地問,雖他是兩廣人,也知道輕重,相比於兩廣,陝西更重要了。

「不會太長時間,我在等新火藥,一旦它能量產,造價便宜,便可以擴修新開河。」鄭朗頓了一頓又說道:「休要小看了相思埭,小看了兩廣。」

陝西只有軍事價值,西夏是沒有拿下來,一旦拿下西夏,失去這個軍事價值後,三門渠作用就遠遠不及相思埭。不是說陝西不好,相反,陝西路是現在宋朝開發相對成熟地區之一。但與宋朝並沒有多大關係,乃是前朝打下厚實的基礎。

正因為開發過頭,陝西必須進行一些保護,否則人口膨脹,反而加速這一地區的環境惡化。

在鄭朗心中,未來宋朝最佳版圖還是湘水,次之兩廣,有著巨大的成長空間。

走下了陡門,一個老者在擔石,略有些吃重,差一點蹌倒在地上。

鄭朗走過去一把將他扶住。

老者受寵若驚,說:「謝過鄭相公。」

「勿用,老翁翁,息一會兒吧。」讓侍衛代替老者將這石擔到岸上,將老者扶在路邊休息。

也未多做停留,自然而然地離開,往前察看。

程師孟對燕度說道:「若是陳相公有鄭相公這份心腸,今年春天就不會受到彈劾了。」

指的是陳執中家的婢女案。

先前廣州司理參軍陳仲約誤入人罪死,魏瓘因功遷到京城糾察刑獄,以劉湜代替廣州知州一職。對此鄭朗沒有排斥,劉湜雖貪酒,但執政清明,又懂水利,某些方面比魏瓘還強上一酬。因為陳仲約以前是自己下屬,魏瓘便認為仲約是公罪,僅是誤判之過,應贖。趙禎對審刑院張揆說道,死者不可復生,雖獄吏(指陳仲約)暫廢,它日復得敘官,可不可能重其罰也。

乃詔仲約雖赦,但不許敘用。

這就是人命的重要,人死不可復生,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這兩句話性質差不多。

但沒有多久,出了一樁讓趙禎很為難的案子,陳執中虐殺婢女案。

梁適倒如後,陳執中家中出事,死了一個婢女,非正常死亡,人命案,開封府介入調查,調查結果發展這個叫迎兒的婢女遍體鱗傷,體無完膚,分明是活活打死的。

然而陳執中乃是堂堂首相,又是趙禎的半個老師,開封府官員有些猶豫不決,因此斷得模模糊糊,導致兩種說法,一是陳執中親手將迎兒打死的,二是陳執中的寵妾將迎兒打死的。

但坊中又有一種傳言,迎兒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女童,不知犯了什麼錯,在陳執中寵妾張氏鼓動下,陳執中將迎兒衣服脫光,又打又抽,在寒冷的冬天裡,打過後又關進黑屋子裡,又是受傷,又是挨凍,迎兒死了。還不止迎兒一個,以前陳執中府上另一個婢女叫海棠的也被活活打死,只是沒有驚動開封府,還有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婢女因為犯了一點小錯誤,立剪頭髮,此時發乃肌膚,乃父母所賜,剪髮是何等的羞侮,於是婢女上吊自殺。

這事兒就大條了。

許多官員不服,先是給事中崔嶧受詔按治陳執中寵妾殺婢案,崔嶧審了審,斷陳執中因為迎兒不恭謹,笞誤至死,非是寵妾有意殺婢。

趙禎很高興,即便讓陳執中罷相,也不能斷一個刻意殺婢的罪名,那麼陳執中將會再無東山再起之日。可以罷之,但不能用這個罪名罷之,那怕是陳執中的寵妾殺婢。

但趙禎也疏忽一點,言臣與宰執的對立關係。

幾乎每一個言臣皆以倒宰相為榮譽,趙抃來了,上奏說,臣嘗說陳執中不學無術、措置顛倒、引用邪佞、招延卜祝、私仇嫌隙、排斥良善、很愎任情、家聲狼籍八事。伏恐陛下猶以臣言為虛,至今未賜省納。臣若不概舉一二,明白條陳,即是負陛下耳目徵察之任,又得憲台鰥寡失職之罪,臣不忍為也。

開始數落陳執中之過錯。

去年春天制度禮法,率多非宜(指陳執中不顧首相的身份讀哀冊),敗壞國體,乃是求阿諛,讓你高興,好賜給他更多的榮華富貴。

趙禎:……

翰林學他素有定制,可是陳執中愚闇自用,使翰林學士達到七人。僅此兩條,就可以罷免陳執中了。

陳執中賞罰在手,率意輕為,如劉湜並無過錯,卻從江寧府突然調到廣州煙瘴之地,若是因錯而貶又仍讓其帶著龍圖閣直學士之名頭,莫名其妙。吳充與鞫真卿因揭發禮院生代署文字等事,於是二人並降軍壘,此陳執中繆戾也。可罷免的第二條理由。

館閣清官,不容纖巧。陳執中樹恩私黨,如崔嶧授給事中知鄭州,故崔嶧治執中之獄,依違中罷以酬私恩。陳執中曾寄小妾於周豫之家,遂舉周豫召試館閣。此乃罷免陳執中第三條理由。

執中一門,未嘗待一俊檔,禮一才能,所與語者苗達、劉祐、劉希叟之徒,所預坐者普元、李寧、程惟象之輩,且處台鼎之重,居然用占卜測候災變,有這樣治理國家的嗎?此罷者四。

邵必知常州日,誤判人徒刑,後覺其冤判,立即郝宥,此乃知錯必改君子之美也,陳執中素惡必,罷必開封府推官之職,降充邵武軍監當。汀州百姓石民英誣蔑使者犯贓,將使臣杖背黠面配廣南牢城,使臣訴雪,才知原來是虛枉,然只降石民英差遣處分。以邵必比之民英,民英所犯罪重而斷之罪反輕,邵必犯輕斷罪反重,此執中舞法也,宜罷免者五。

呂景初、馬遵、吳中復彈奏梁適,既得罪,出知鄭州,呂景初輩隨又逐去,有行將及我之語。馮京疏言吳充、鞠真卿、刁約不當以無罪黜,充等尋押發出門,又落京修起居注,使朝廷有罪忠拒諫之惡名,此執中嫉賢也,宜免者六。

女奴迎兒才十三歲,既狠打痛笞,又聽嬖人阿張之言,窮冬裸凍,封縛手腕,絕其飲食,遂致斃命。還有海棠,因阿張決打而死,又有一女使,髡發使之自殺。僅是一月之內,殘忍事發者三,前後幽怨,想來更多,此執中酷虐宜罷免七。

陳執中帷薄丑穢,門閫混淆,放縱嬖人,信任胥吏,身貴家富,卻視姻輩如路人,雖然貧窘,不賑濟一文,此執中鄙惡宜罷免者八。

趙禎無語,詔邵必原職,知高郵軍,吳充、鞠真卿、刁約、呂景初、馬遵召還,馮京與吳中復也牽復故職。

再議陳執中,知諫院范鎮出手了,可能與陳執中私交不錯,可能知諫院與御史台向來不對頭,開始與趙抃對掐。說是御史專治其大臣私事,捨大責細,不當。應以臣之奏章宣示執中,宣示御史,使天下之人知陛下退大臣,不會以家事而以其職事,後來執政,也就不敢恤其家事而盡心於陛下職事。臣聞執中狀奏,說是女使有過,決杖因風致死,而外議則說阿張殺死。臣再三思慮,就阿張下獄,讓她自己承認非執中指揮,有司亦可結案。若讓執中證辨,乃是為一婢子而令宰相下獄,國體亦似不便,所以不敢雷同。

趙抃火了,上奏道,臣近日累奏宰相陳執中之罪,朝廷還沒判決呢,便聽到知諫院范鎮胡亂營救,這是什麼道理。

兩大言臣機構再次火拚。

以前是歐陽修對王拱臣,第二次是包拯對王舉正,這是第三次大火拚。

吵著吵著,至於當事人陳執中本人,漸漸被兩大言臣機構快要吵忘記了。

這一吵,使陳執中殺婢案轟動全國,不用邸報的,在南方就聽到京城這一案件。

但就在兩大言臣機構爭吵時,趙禎下了一道旨書,讓富弼為宣徽南院使判并州。實際趙禎也無奈,不用陳執中為首相,那麼用誰來為首相呢?鄭朗在南方抽不開身,難道用龐籍,或者用賈昌朝,那麼鄭朗在南方拚死拚活的,聽到賈昌朝為首相,心中又怎麼想?

所以先將富弼下放,看富弼的心態,若好,就用富弼替代陳執中。

當真如范鎮所說的,三個婢女就不是人了,死了白了,為何鄭朗在南方拚命地禁止奴隸買賣,為何一道捕奴令,還僅取奴隸止只五年部曲,給予一些待遇,卻遭到許多言臣彈劾。

都是人。

陳執中這次的確做錯了。

趙禎斷定是錯了,但不能讓陳執中戴上這個罪名下放,因此為此案繼續僵持不下。

聽著兩人的對話,鄭朗扭過頭說道:「若是我家中有人發生類似的事情,我早就將烏翅帽丟在中書,辭官回家,還有何臉面繼續呆在中書。」

燕度吐了吐舌頭。

然而鄭朗也沒有插手這件事,惡人自有惡人磨,很快一個惡人就要來到朝堂,折磨陳執中了。

忽然一行快馬,飛奔而來,馬撲到面前,讓鄭肅攔下,馬上的人翻身下馬,氣喘吁吁地說:「鄭相公,大事不好了,交趾,交趾入侵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動員令(下)

「莫要急,慢慢說。」鄭朗道:「交趾從哪裡發起進攻的?烽火燃燒了幾次?」

「欽州,廉州,三次。」

「三次……」

「正是。」

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將消息傳達,只有用烽火,但烽火僅能起一個警示作用,於是再度用次數表達敵人入襲的規模,這個沒有必要對百姓說了,各州各縣官員心中有數即可。

但鄭朗在沉思。

交趾從水路先向欽廉二州發起進攻是可以理解的,宋朝除想征南唐時訓練了水軍,實際一統中原後,水軍多荒廢了,要麼就是一些廂軍平時練一練,防止水上盜匪,但如今幾乎連水上盜匪都防範不了。

交趾不同,面朝大海,內陸也有許多河流,船隻技術不如宋朝,可許多兵士精通水性,也會馭船,故可以從容建立一支水軍。

這是兩方的基礎。

先從欽廉二州發起進攻,將兩廣有限主力吸引住,那麼陸地上的軍隊就可以暢通無阻,向邕州發起進攻。若是不敵,又可以撤到船上,宋軍望洋興歎。若自己分兵,那麼可以從容兩面擊破,然後兩軍北上會合,至少廣南西路整個糜爛。甚至能讓他們實現北擴的野心。不要問交趾這種想法很可笑,實際史上無論交趾或者高麗,皆是一點一滴從中原王朝生生用韌性磨出來的天空,雖時常失敗,然而領土卻一直在擴大。如果自己不注意這支軍隊,而重心放在邕州,那麼他們佔領廉欽後,揮師西上,兩軍配合,南北夾擊,邕州再次糜爛。

作為交趾人,選擇這樣的戰術很正常。

但就不知道交趾出動了多少兵馬。

交趾國並不大,此時僅擁有中越以北,部分老撾的領土,舉國軍隊數量不會超過十萬人,但也不大好說,若是將各峒壯丁一起聚集起來,還能湊集幾萬人。

烽火燃放了三次乃是代表入侵危害程度最高。

究竟此次交趾會派多少軍隊前來?

特務營還沒將消息送來,未必準確,但上下不會浮動兩萬人,誤差是在召集的峒民人數。

想到這裡,對手下的一名侍衛說道:「你去全州,通知張岊,讓他將手下兵士全部帶來,另外就近再率十營指揮禁軍,以最快速度前來廣南西路,一切照原計劃行事。」

說著給他印信。

原計劃中只打算讓張岊率六千兵士過來,不過去年情況比較好,雖修道路,在李肅之安撫下,再加上看到聽到兩廣的變化,馬上鄭朗就要來兩荊,也會給他們帶來這種變化,各個生蠻熟蠻們十分安靜,甚至主動配合朝廷築路事宜。大家皆變成良民了,張岊也不能再動手。因此除了幾十名生病而死的兵士外,八千兵士幾乎沒有減員。

兩荊因為有梅山蠻與夔峽地區生蠻的威脅,也是宋朝駐兵較多地區之一,原前六十一營,經裁減後變成五十二營。一是在潭州,主要防範梅山蠻的,二是在江陵府、鼎州、澧州,主要防範夔峽蠻入侵的。自潭州開始,一共有二十三營,一萬零五百餘兵士,若拋除少量吃空餉,勉強一萬人。當然,手中的兵力越多越好,但鄭朗不敢全部調出來,梅山蠻未平,本土必須留下一支軍隊。因此只徵調十營兵士。

侍衛拿著印信,騎馬飛奔而去。

余靖驚訝地問:「原來行知,你早就料到了?」

「前年交趾派使想羞侮我的侍衛,我就料到了。」

「唉,兩廣兵力不足,最好以和為貴,否則一旦阻擋不住,幾十萬百姓生靈塗炭,不當招惑他們的。」余靖將前後想了一想,他不傻,感到交趾入侵,多半也因為鄭朗態度強硬所致。

「早晚必有一戰,若是我走了,張亢等名將以後也走了,兩廣更危矣。」鄭朗說道。若是不防範,二十年後繼續發生史上的一幕,那時廣南西路人口更加稠密,有可能增加防禦力,有可能會多死亡數倍百姓。若是後者,到時候真的積屍百萬了。但在心中想到一件事,余靖治民可以,可是在軍事上太過軟弱。

兩廣不僅需要良吏,更需要一個能軟能硬的大臣。

不但交趾人,以後開發規模擴大,與生蠻的糾紛是謂必然,以余靖的態度,有可能導致以傷害漢戶為手段的安撫綏靖事件發生。若是象原來那樣,僅是在地圖上畫一畫,朝廷不大管嶺南也就罷了,可是大批漢戶前來,傷害了他們積極性,讓漢戶重新向北返回,大事同樣去矣。

若那樣,還不如為孫抃所彈劾的崔嶧呢。

此人雖越老越貪,最後好像在薛向所逼下,不得不致仕,逃避薛向窮追猛打。

但治盜卻很有一手。

曾在瞿塘峽置關如劍門,卡往了夔峽生蠻危害三峽航道。文州蕃卒多次剽攻邊戶,守臣怕生事,多以牛酒安撫,惟崔嶧募得勇壯,伺其發,突然捕擊之,後無復再有內寇之事。還有其他數起事例,皆以雷霆一擊之手段,迅速將邊冠與盜匪鎮壓下去,於是州郡民安。

看樣子自己想錯了,若自己走,必須將余靖調走。

後世有人拜日拜美,這時余靖卻屢次拜一個個小小的交趾,憑此一條,再有吏治之能,也不能留在兩廣。除非兩廣大局已定。

「來,議事。」鄭朗將諸位官員帶到自己帳蓬。

讓大家坐下,又對兩名侍衛說道:「你們持我的印信,前去廉州與安遠城,對周沆與朱壽隆傳達我的命令,讓他們無論如何,必須堅守兩城二十天之內不得失守。」

「喏。」

侍衛離開後,鄭朗在幾人臉上掃過,對余靖說道:「余靖你留在桂州,繼續主持廣南西路事宜,春耕生產到來,不能有貽誤,還有這個相思埭。同時聽我的指揮,調運糧草與後勤。」

余靖點點頭。

戰爭他本來就不懂,上了前線也不會管什麼用。

鄭朗又看著其他人,說道:「程師孟,你去鬱林州,燕度,你去貴州,蔡挺,你去賓州,宋鹹,你去橫州,我也會去邕州。你們各自到達各自州城後,注意前方動靜,若交趾敵軍向後方蔓延,必須在第一時間將所有百姓撤到各大寨砦以及各城中,然後堅守城池,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余靖,你去了桂州後,再讓高惟和配合你的工作,防止一些蠻部藉機生事。若有變化,第一時間向我通知。」

幾人同時點頭。

怎麼辦呢,鄭朗自己都去了前線,他們僅頂居二線,若再拒絕,逃不了畏敵之罪名了。

鄭朗又打開箱子,裡面是一份份類似傳單的公函,將它們捧出來,對余靖說道:「派官吏到各大村寨宣讀,然後向橫州會合,交由張岊安排。」

余靖迅速掃了一眼,說道:「不大妥當吧,會使百姓犧牲慘重,不如讓朝廷急派援兵過來。」

「不行,朝廷派出的禁軍雖戰鬥力強大,然而南方春已深,天漸熱,即便有藥劑,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能治好瘧疾,再加上濕悶炎熱的氣候,必會增加許多不必要的傷亡。死亡率不比百姓組織的軍隊少。而且遠水解不了近火,若等朝廷將軍隊派來,即便從西北調來騎兵,最少也得兩個月以後了,若那時還打不退敵兵,廣南西路已經糜爛。並且未來南方又不能駐紮多少軍隊,動用禁軍,來南方不適應,本土軍隊增加,又有安史之亂跡象。增加駐軍,也會增加百姓的負擔。必須讓交趾人意識到,即便朝廷不動用幾十萬中央禁軍,也能將他們打敗。那麼他們以後就會乖巧了。」

「但……」

「安道兄,對軍事你不懂,按我的話去做吧。」鄭朗略略有些不悅。都到了什麼時候,居然還在磨蹭。難怪在平滅儂智高時,做了那麼多傻事。

……

幾個官員前去南方,各個官員衙役開始在各大村寨宣讀一份奇怪的文書。

全部是用口語書寫的,不能用之乎者也,百姓多半也聽不懂那玩意。

各位父老鄉,我乃鄭朗,在此向你們宣讀一項動員令。

廣南西路山清水秀,土地肥沃,物產豐美。世人皆曰乃是瘴癘之地,然瘧已有藥劑可醫,蚊有香可驅,不足為害。今天,在你們辛勤雙手下,沼澤變成良田,荒山變成茶園,丘陵開始種植果樹,大河成為灌溉之所。

一個大好的明天即將到來。

再過幾月,豐收在望,未來數年後,有糧可食,有帛可穿,有果樹,有茶樹,有甘蔗,有牲畜,有家禽,有魚可養可捕,但有人不想你們過上這份美好的生活,有人想要將它催毀。

它就是交趾。

朝廷不欲邊境生事,禍患邊民,然交趾數次入侵,來我境燒殺擄掠。先後蠶食我七源、廣源、門、思琅領土,妄封西平州決旱、大發、文湘三峒(西平州位於憑祥西,位跨後世中越兩國,南側還有祿州,嚴格說交趾這次封洞已經圖謀不詭與越了國與國之間的規矩)。

儂智高謀亂之時,武珥率兩萬軍隊扎於朋江右岸,欲圖朝廷軍隊與儂智高兩敗俱傷之時,坐收漁人之利。隨後朝廷迅速擊敗儂智高,交趾又派使前去循州對我挑釁。

今看到兩廣就要欣欣向榮,居然抽調數萬大軍北上,意圖破壞你們的美好未來,搶掠你們的妻兒,殺害你們的家人,擄奪你們的財富!

我向你們發出動員令,凡家中有兩子,年滿二十以上者,請你們來參加軍隊,對敵人自衛反擊。為了彌補你們的損失,一旦錄用,朝廷向你們發放武器盔甲,每人獎勵布帛兩匹,錢幣五緡,糧食五石。殺敵人一者此獎勵翻五倍,殺兩名敵人者,獎勵翻十倍,以此類推(指必須進行擇別,遷移過來的漢戶,有的在山區長大,多少會一些狩獵之術,多半可以納用,但在平原地區成長的,江南又久安,未必會弓馬技巧,那就如余靖所說的,不是上陣殺敵,而是送死去的)。

自此令起,我前去邕州,周沆與朱壽隆已在欽廉二州,程師孟前去鬱林州,燕度去貴州,蔡挺去賓州,宋鹹去橫州。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與你們攜手奮戰在第一線,只許進,不許後退半步。

諸位父老鄉親們,拿起你們手中的大刀,舉起你們手中的弓箭,前去擊退這些可惡的侵略者,共同保衛你們的家園,你們的親人安危。讓小小的交趾,看到我們宋人的英勇,朝廷的強大。

朝廷的後方軍隊也會不日到來,與你們一道奮戰(倒也不假,張岊會帶一萬餘兵力迅速趕到)。

讓我們的雙手不但能創造出美好的家園,同樣也能粉碎一切侵略者。

去吧,讓我們共同為大宋而戰,為仁慈的陛下而戰,為家園而戰,為自古以來泱泱大國的尊嚴而戰,為親人而戰,為幸福的未來而戰!

是否為宋朝為趙禎與尊嚴而戰,未必可知,但家園與親人對普通百姓來說,卻是很重要的。豐厚的獎勵更重要,但不能說獎勵,而是說彌補損失,激發他們的士氣。

余靖說老百姓沒有戰鬥力,是看到雜牌軍對儂智高軍隊的表現。

但也要看,看是何人率領,讓余靖陳曙率領,與狄青張亢張岊率領又會截然不同。例高繼宣用的邊戶為兵,大敗西夏軍隊,這也是百姓。當然廣南西路百姓遠不及府州百姓凶悍。不過裡面有許多來自山區的百姓,以及當地蠻戶,剽悍風氣也不可小視。並不是強行徵兵,而是讓他們自發參加,敢來的,不會太弱。而且蠻漢呆在一起,若編製得當,一道上過戰場,利於他們融合相互間的關係,形成一家人。

開始百姓參加的人並不多,但張岊率領著宋軍一批批南下,終於有許多熱血青年走出家門,來到各自縣衙報名。

報了名也未必同意讓他們參軍,沒有一定武藝,又不會弓箭,身體瘦弱的,皆不收。家中獨子者,也不收。年不滿二十者,或者超過四十者,同樣不收。

但對另一類人鬆了鬆,凡是關押在各州各縣的牢犯,以及牢城裡的犯人,非是死刑犯者,參加臨時軍隊,表現勇敢者,戰後赦免其罪,殺敵與普通百姓一樣的獎賞。

做法十分仁慈周密,儘管交趾敵人已經來境。

還有鄭朗這兩年多時間所做的努力,百姓眼光想得不會有多長遠,但鄭朗種種,還是看在眼中的,一年大半辰光,一直在路上,問寒問暖,從不擺當朝首相重臣的架子。為了治理兩廣,這個宰相可是吃了許多苦的。

又有數次大捷所帶來的信心。

一批批青年子弟終於大規模湧向各自的縣衙,經過擇選,又會合成一股股人流,或從陸地而下,或坐船而下,再度湧向橫州。然後再分成數批,向廉州、欽州、邕州前進。

這些百姓,最終將構成一道人肉長城,死死地將交趾軍隊攔住不得前進半步……

第六百九十二章 民與兵(上)

鄭朗南下,帶著月兒。

看似很凶險,比二十年後交趾的入侵並不好到哪裡。但實際不是,邕州更非二十年後蘇緘孤城鏖戰的邕州。自己將寵妾帶上,就是向廣南西路百姓做出的表態,以及信心。

隨行的還有三十幾名蕃騎。

其他的蕃騎自冬天起就調出去了,如今兩廣看到好處,各部配合,除非一些深山老林裡的生蠻,實際許多生蠻也不是當真什麼都不懂,有的蠻部已派出代表向官員咨詢。非是儂智高作亂之時,也不需要一百蕃騎形影不離。

鄭朗讓幾十名蕃騎離開身邊,配合張亢組建訓練一支輕騎兵,又被交趾稱為偽騎兵。

共四千人,經過一冬的拉練,在廣南西路各州縣一邊行軍一邊訓練,騎術,騎射,馬上交戰,隊型,相互配合。但複雜的雨林氣候,不得不半訓練馬上的技巧,半訓練山林下馬作戰。無奈之舉,廣南西路,或者未來的夔峽,梅山蠻,適合大規模騎兵作戰的地形很少很少。或者還指望敵人主動地來到類似歸仁鋪這種地形區,讓宋朝騎兵痛宰?

不過也合乎情理。

騎兵未必能發揮多少作用,可有一樣,雖是南馬,速度卻能跟上。兩廣兵力少,地方又廣大,有了這四千騎兵,就能迅速將幾千軍隊調往出事的地點,將叛亂鎮壓下去。

交趾注意到這支騎軍。

也僅是注意,四千草草組織起來的騎軍又能起多少作用?況且還是南馬,無論速度、衝撞力、兵士的戰鬥力與凶悍,或者其他,遠不及狄青手中那些蕃騎。

說到底,只能說是一支速度快的步軍。所以交趾人稱他們是偽騎兵。像這樣的騎兵,儂智高手中也有,少。交趾也有,不多,也未看重,派不上用場!

但是很多的安排,就是這些看似的「合理」「正常」,最終聯在一起,改變了戰爭走向。例如交趾的斥候輕易地打聽到循虔道戰鬥的真相。沒有高明的指揮者,讓鄭朗從容來到那片開闊地。武器懸差巨大,人員冗亂,對情報不重視,等等,才讓生蠻與私鹽販子大敗的。非是鄭朗指揮水平多高明,乃是敵人太弱。這才是循虔道大捷「合理」的解釋。

月兒騎在馬上問:「官人,為什麼我們宋朝周圍有那麼多敵人?」

想不明白,宋朝以和為貴,對待周邊地區各國皆善待之,可就沒有一個國家是安份的。不能說吐蕃安份,吐蕃若沒有西夏人之逼,也不安份。

鄭朗答道:「月兒,若十幾隻狼餓了,敢不敢撲向猛虎,想以老虎為食物?」

「不敢。」

「若這些狼遇到一匹駱駝呢?」

「那必然敢了。」月兒忽然捂起嘴說:「官人,你是說……」

「我們宋朝不是駱駝……」鄭朗搖頭,說宋朝是駱駝不對的,例如好水川、三川口雖敗,但宋軍表現出來的血性,還有與契丹交戰時,多次全軍覆沒,無一人投降,血戰到底,非是兵士不勇敢。那怕就是羸弱的南宋,許多兵將表現依然出色。宋朝不是駱駝,當然不是猛虎,也不是睡獅,更不是騰空萬里的長龍,僅是一頭大熊貓。有力量,可太乖了,太可愛了,所以什麼國家都想來吃上一口。難怪大熊貓是中國的國寶啊……

一行人繼續南下。

鄭朗在路上開始源源不斷地接到前線的情報。

讓他最感僥倖的是交趾軍隊來到安遠城後,當天晚上沒有進攻。

欽州是他察看的重點對象,安遠城他也去過。城中僅有七百餘戶,四千來人,整個若大的欽州還不足一萬戶,豈能指望一個下屬的縣城能有多少人。移民到來,卻主要集中在安遠縣。地形決定,四洪江與欽江在入海口處形成大片的沖積平原。不開發便是沼澤,還生長著一些毒物,鱷魚,當然也成了臭名昭著的瘴癘區。實際這片土地都是最好的良田。

圍起堤圍,甚至因為北部灣地區以後還要向外擴展,只需在少數地方修建堅固的海堤外,大多地區都不必修築海堤,直接讓過去。然後砍來枯草與樹枝,進行薰燒,將一些毒物逼出來捕殺,再組織人手將少數的鱷魚殺死,這裡便會成為最佳的耕地。

移民多了,不得不擴充安遠縣城。可因為勞力不足的緣故,僅是加固了城牆,城外的護城河卻因缺少勞力,不能挖深控闊。

又是一次的「合理」。

此時安遠城中已有了一千餘戶,近萬名百姓。

但是周邊地區百姓達到一萬餘戶,除了部分百姓湧向四洪江畔的如洪寨邊,其他百姓必須全部用安遠縣城來容納。也許給了足夠的撤退時間,可一萬戶百姓湧入一千幾百戶的縣城裡,那幾個小時的混亂可想而知。

若是交趾大軍到達後,立即發起進攻,形勢就凶險了。

至於廉州鄭朗倒不是很害怕,畢竟是一個州城,面積大,城牆高大堅固。又有了一些準備,交趾人想攻打不容易的。

得知交趾當晚沒有攻打安遠城,鄭朗視線便不在看向欽廉二州,而是轉移到南方。哪裡,才是真正的主戰場。

……

實際開始,安遠城情況仍然很不妙。

這一夜的時間贏得很可貴。

而且趙珣居然在縣庫裡發現大批火藥,二十幾抬投石機,糧食與布帛,一些大檑木,還有許多大木頭,一看到木頭趙珣就知道用來做什麼的了。喜出望外。

趙珣一顆心也安定下來。

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鄭朗事前未與他們商議,這不像是鄭朗的作風。以前西北在鄭朗手下作戰,鄭朗多召諸將商議,完善計劃,如今連趙珣都保持著這一傳統。喜歡詢問手下,利用大家想法補漏拾遺,將自己制訂的計劃完善。

他想得有些錯了。

鄭朗詢問了,但問得巧妙,趙珣未注意。也商議了,主要是與張亢商議。沒有辦法,計劃是這樣的。要贏得緩衝時間,拖上一拖,交趾人想進攻兩廣,必派斥候刺探消息,拖得越久,打探到的消息就會越多。因此知道計劃的人越少越好,為了載培周沆,鄭朗倒是讓周沆知道一部分,可他是文官,想不出來。

至於余靖,天哪,能指望余靖……

心安定了,周沆與趙珣二人還耐心地再次安排進城的百姓。帶著張知縣挨家挨戶地勸說,讓城中百姓收留進城的百姓,讓他們搭地鋪,大家擠一下。南方雨天太多了,不能讓他們留在室外。又將財物牲畜登記在冊,打上記號,集中起來看管。這個在西北趙珣就有了經驗,再次將它帶到安遠城。城中的擁擠超出小小安遠城的負載,可是秩序卻變得井然。

趙珣還抽空將民兵再次訓練一下。

他沒有後方那樣奢侈,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只要敢上城保衛城池,那怕是獨子,也歡迎之。

又將他們以相互居住的地域劃分起來,編製成隊,還進行一些草草的配合訓練,例如用倉庫裡的籐盾保護身後的民兵,身後的民兵要不斷放箭,擲矛。

時間太短,都是雛,大戰來臨,這種臨時抱佛腳式的草草訓練未必起多大作用。但練了比不練好。

第二天很快到來。

交趾人準備武器與攻城器械,以及一些草包,有一條護城河,不得不用草包灌泥填上。但護城河太小了,交趾人根本不以為意。

這是一次合理的準備。

雖小,未必不起作用。若沒有這條護城河,交趾兵力多,可以順著城牆到處發起猛攻,情況更惡劣。就是有一條又深又闊的護城河,那怕象江寧城那樣以秦淮河做護城河,難道攻不破?

因此,不需將護城河挖得又深又闊,那樣,交趾必認為宋軍有備,今年也不會發起這次大規模的入侵。

敵人接近。

交趾主將乃是交趾前文明殿大學士裴嘉佑的兒子裴慶成。

漢人,其實越李朝從君王到重臣,多數皆是正宗的漢人。不過這時候也沒有所謂民族之分,鄭朗能明白,但頗有些想不開。

裴慶成看著城頭,略有些詫異,據情報顯示,安遠城兵力並不多,就是包括土兵,也不會超過一千兵士。然而此時城頭上卻擠滿了黑壓壓的兵士,全副武裝,哪裡錯了。

細細地觀察,不能指望他能有張亢趙珣郭逵的軍事修養,不經歷過西北戰場的薰染,又談何軍事修養?交趾有戰爭,大理有戰爭,那都只能算是烏合之眾對烏合之眾的戰役。就看誰烏得更徹底一點。

也不能說他不懂,肯定比周沆與余靖要好。看得仔細,一會兒就看出一些名堂。弩不多,盔甲盾牌多是用古籐做的,制式武器不多。立即明白了,是民兵,並且他還看到一些女子。

心下乃定。

大笑一聲,喝令進攻,聽到他的命令,交趾軍隊徐徐向安遠城下進發。

是女子,這是趙珣想出來的餿主意。

這是守城戰,亂箭齊發,天知道是誰射死的兵士。若賞罰不明,民兵沒有積極性,大事去矣。因此先讓各村各寨子弟就近編製成隊,相互熟悉,利於編製管理,相互監督真實的戰功。再者,便是重賞一些少婦,越漂亮越好,不是讓她們作戰,而是舉著盾牌保護自己,看著各隊將士,讓她們記著將士的功勞。

不僅僅是作為旁觀者記功,一旦戰鬥開始,場面十分血腥,估計這些少女不暈倒就是好事了。但有美麗的少婦站在背後,這些子弟好意思懦弱麼?

周沆大半天沒有作聲。

然而大敵當前,不得不為。有侮斯文,卻比城破所有人遭到交趾人的屠殺要強。

有交趾兵在擲泥包。

趙珣站在城頭上還沒有發出放箭的命令。

黃小虎也在城頭上,不能當真讓民兵自己組隊作戰,那會很亂的。抽調一批火長作為臨時的隊長,指揮這些臨時民兵。黃小虎也抽調出來,率領一百名百姓,昨晚教習百姓,今天登上城頭作戰。

忽然他眼睛看向不遠處,喊道:「寧二娃子,你也上來了?」

寧老漢的二兒子。

但他不是黃小虎的編隊裡。

寧老漢的小兒子點點頭。

「害不害怕?」

「不害怕。」但說話時寧二娃子牙齒打著顫兒。

「不用怕,鄭相公早安排好了,否則倉庫裡不會有那麼多武器。」黃小虎安慰道。

「是。」就是黃小虎安慰,寧二娃子還是繃著臉,也不知道倉庫裡的武器與安排有什麼關係。

「待會兒放箭時要瞄準一點,不要緊張,就當這些交趾人是一頭羊,一隻兔子。」

「是,黃叔。」

看到城上沒有放箭,更多的敵人來到護城河邊丟泥包。一共十幾組,妄圖待會兒多面攻擊安遠城。

見敵人在護城河邊越來越多,城頭上久不放箭,一些敵人鬆懈,盾牌保護不力,趙珣才狠狠一揮手說道:「放箭。」

一支支箭矢飛出去,幾十名交趾兵倒了下去,餘下的一轟而散。趙珣忽然想起鄭朗對交趾軍隊的評價,不可輕視,有一定的戰鬥力,水陸二軍都形成一些規模,若沒有宋朝,交趾在南方乃是最強大的國家,無論大理或者占城與真臘,皆不是交趾對手。但因為缺少與最強國家的交戰經驗,盲目自大,軍弛鬆散。這是交趾軍隊最致命的缺點。

果然軍紀很鬆啊。

趙珣又鬆了一口氣,雖然危險繼續存在,不過守下安遠城的希望又增加一份。

忽然傳出稀疏的歡呼聲。

剛才一批箭放得亂,亂得讓趙珣直皺眉頭。有的民兵因為緊張,弦還沒有拉滿,箭便放了出去,結果連護城河都沒有過,落了下來。

還是有一些人用箭射死了敵兵。

一名敵兵代表著什麼?布帛兩匹,錢幣五緡,糧食五石。僅這個糧食就夠一個人吃上一年了,兩匹布帛能讓全家人穿上新衣服,還有的射斃敵人後在算五緡錢能買多少東西。

接著又有一些膽大的少婦在後面鶯鶯燕燕地誇獎,這些兵士歡呼聲更大了,惹來同伴強烈的嫉妒。

趙珣馬上發現這種情況,抿嘴一樂,這正是他所需要的。

裴慶成怒不可遏,下令執法隊射死兩名逃回來的兵士,才讓兵士停了下來。

然後又下達一系列的命令。

這一回隊型更齊整,前面盾牌兵保護,後面兵士丟泥袋。

趙珣再次坐視,一令不發。

一會兒十幾條河壩出現在護城河上。

裴慶成發起總攻的命令,八千餘交趾兵士蜂擁而來,踏過河壩,來到城牆下,準備搭攻城梯。

趙珣這才下了反擊命令,箭矢與短矛就像雨點一樣落下。

城大有城大的好處,城小也有城小的好處,只要兵士充足,城小反而易於堅守。其實經過一夜組織,城頭上的兵士不少了,數量達到三千餘人。只要能克服內心的恐懼,城中還有近萬名男子可以做預備隊。當然,那要到最後關頭萬不得己之時,才能動員,甚至強行徵兵。若是三千餘正規兵士守衛,憑借交趾這些兵士,根本對安遠城不會產生危脅。民兵戰鬥力明顯弱了許多,不過若沒有這些民兵,安遠城則必失無疑。

很亂,射下來的箭不少,擲下來的短矛也不少,不過殺傷力有限。並沒有給交趾人致命的打擊,有的交趾兵士居然成功地將攻城梯搭上,向城頭攀援。

但趙珣看到交趾軍隊一個弱點,同樣很亂,看似盾牌兵在作小區域性的保護,不過整體沒有一個嚴格的陣型。

火候到了。

他舉起手中的小旗,一面黑色小旗。

這時,幾百名正規兵士才正式參戰,指揮著民兵,將投石機搬到城牆下面,又指揮著兵士將火藥包、滾石檑木搬上城頭,可或者放在投石機旁。

已有一些交趾兵士登上城頭,民兵初次出現傷亡。

趙珣手中的小旗落了下去。

投石機上的火藥包飛了出去,先行截住後方。

巨大的爆炸聲使得交趾軍隊皆停了下來。

但對於民兵來說,習以為常。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建設,許多地方都用到這種火藥包。實際交趾人也有了準備,因此分成十幾批發起進攻,將兵士疏散,就是怕火藥包的傷害。但兵士們不知道,因此在爆炸聲中略有些失神。

接著城頭上將火藥包與滾木檑石往城下砸去。

見到不妙,裴慶成讓屬下吹響撤退的號角。

第一次進攻被打退,宋軍傷亡數十人,不過交趾人損失更慘重,三百多具屍體丟在護城河兩邊。

城頭上響起一片歡呼聲,可也響起一些哭泣聲,那是犧牲民兵家屬的哭泣聲。周沆暗暗歎了一口氣,這才是一個開始呢。派了官吏前去安慰,並表示戰後會給予很重的撫恤,平撫他們內心的創傷。

太陽到了正午。

周沆不忍,裴慶成同樣不能忍受,不要說傷亡比例懸殊巨大,就是一比一換,也不值得的。

坐在帳蓬裡思考,然後下了兩道命令,先是派手下乘快船前去廉州,詢問廉州那邊的情況,然後派出十幾支小隊,前往城郊鄉下,準備擄獲百姓,用宋朝百姓做炮灰,頂在最前面。

但讓他們失望的是所有村寨全部空蕩蕩的,有的村寨連糧食都沒有留下一粒糧食。各個小隊氣憤之下,一把火所將軍房屋燒了。

裴慶成十分失望。

他沒有想到就不當放這把火的,大約以前多次入侵宋朝燒殺擄掠養成的習慣,卻不知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宋朝無備,村寨裡有百姓。現在全部集中到城裡面,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家園化為灰燼,如何作想?一個房屋建起來,對於一個貧困家庭來說,容易麼?

趙珣看著遠方不時濃煙滾滾,嘴角暗露出笑意。不過也頭痛,戰後又要花不少錢帛。

到了傍晚,消息帶來,廉州那邊的情況差不多,遇到了宋朝民兵的強烈反抗,同樣也折損了數百兵士。不過那邊卻想出一條辦法……

第六百九十三章 民與兵(下)

黑夜到來,周沆與趙珣親自核實戰功,登記在冊。發生了一些爭吵,戰場混亂,無法判斷是誰殺死的敵兵。這種爭吵不大美妙的,趙珣與周沆到邊上嘀咕一下。最後寧肯多記錄一些戰功,也不讓爭吵蔓延。

那樣,又要多花一些錢帛,那是鄭朗的事,是朝廷的事。得先將眼前難關渡過去。

但有好消息,又有幾百名青壯年要求參戰。

交趾軍營那邊卻在商議對策。

是廉州那邊交趾主將想出來的辦法。

雙方傷亡比懸殊巨大,廉州那邊比安遠城更難攻打,所以主將乃是交趾勇將郭嘉懿,此人在前幾年進攻佔城時,曾獲像三十頭,擊殺占城大將王仁鬥,生擒俘虜五千人,被他殺死的占城兵士不計其數。但那是野戰,如今宋朝組織大量民兵,龜縮在城中,就像一個小刺蝟一樣,無法下手。郭嘉懿迅速中止進攻,坐在營帳苦思良久,想出一策。

使用撞木。

兩者城牆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皆是夯土為牆,非是磚石牆。於是用撞木撞擊城牆,牆倒後,變成狙擊戰,宋朝民兵就失去優勢。

還會有犧牲,不過犧牲數量會下降。並且郭嘉懿通過觀察,看到宋軍缺少勁弩,弓也非是良弓。鄭朗也沒有辦法,若全副武裝一個兵士,使用優良制式武器,步人甲,以及其他的配套,僅成本最少得一百緡錢。那來的這麼多錢帛?正規禁軍都沒有實現呢,能普及到民兵?

加上民兵缺乏組織配合,想要阻止撞木撞城牆,必須浪費城中的武器。種種跡象來看,宋朝雖有防備,但不會料到交趾會大肆入侵。城中雖有武器準備,不會很多。不用一定將城牆撞倒,只要將城中的武器消耗完了,城不攻自破。

或者宋朝有援兵來。

但這也是計劃好了的。

為什麼選擇在三月發起進攻,正是春耕生產之時。

兩廣的宋軍並不多,最強的蕃騎撤出兩廣,正規禁軍一萬來人,再加上土兵也不過兩萬來人,廣南東路並且還分出去一部分的兵力。

春耕生產到來,百姓全部分散開,就連烏合之眾的百姓都無法組織。又是瘴癘橫行之時季,對自己軍隊作戰有利。戰前交趾國內發生種種的爭執,有的大臣不想打,有的想打。皇上問諸將,無論武珥或者郭嘉懿都是一個聲音,必須要打。一旦過了秋後,廣南西路收穫上來,更多蠻部倒戈,再想對廣南西路動手就遲了。而且那個宰相多次放言,會在兩廣呆很長時間,對交趾態度很惡劣。說不定兩三年經營後,不打廣南西路,這個宰相能親自組織一支軍隊攻打交趾。那時,兩廣宋人要錢有錢,要糧有糧,百姓又適應了兩廣天氣,不用宋朝朝廷出兵,僅是從兩廣就能徵得一支龐大的軍隊。交趾四面皆敵,內部又時有叛亂,交趾危矣。

而且武珥與郭嘉懿皆是一個說法,鄭朗手中能動用的兵力不多,頂多兩萬人。

自己攻打欽廉二州,宋朝分出的兵力少,可以在平原地帶生生將他們吃下。分出的兵力多,可以兩路通過船隻會合,集中應戰一路。若是宋朝軍隊全部支援欽廉二州,又可以退回船上。那麼邕州那邊宋朝兵力必然空虛,自己這一行達到策應的目標。

若是沒有防備,郭嘉懿的計策就得逞了。

但現在是否能得逞,不大好說。

還有一個更長遠的,僅是鄭朗與張亢知道。

這一戰熬過去,許多百姓有過實戰經驗,若再有事,就不會像昨天那樣倉促。這些百姓戰時是兵,戰後是民,僅需要為此戰支付一些賞賜撫恤,不需要朝廷拿出錢帛供養。並且散在田野城鎮是百姓,需要時徵召起來,就是一支像樣的軍隊。對於拱衛廣南西路的安全,有著巨大的意義。至少在他們沒有衰老之前,廣南西路等於是不用錢帛,暗藏著幾萬精兵。

未必是針對交趾的,還有宜州、邕州與雷州半島生蠻各部強橫不法,很有可能的自杞蠻,觀州與邕州西北諸生蠻入侵。

但這一戰必須要挺住。

最難的就是安遠城,所以鄭朗讓周沆與趙珣親自過來指揮,前者安民,後者指揮作戰。其實其他地區同樣需要軍事才能好的將領,不得不為也。

第二天起了風,一會兒暴雨傾盆而下。

在這個惡劣的天氣裡,雙方皆停戰。是交趾停戰,宋軍緩了一口氣。

但城頭上還有許多宋軍在值守,趙珣看著敵營,交趾人在忙著繫緊船隻的纜繩,近百艘的船隻幾乎將欽江塞滿了。他忽然想到蕭注火燒儂智高船隻的事,不過僅是想一想,交趾看守森嚴,自己兵力少,又受阻於地形之困,蕭注的計策不可複製。趙珣也怕將交趾人逼急,壓制住這個慾望。

在一把大雨中,接到鄭朗的命令。

兩道命令,明令是讓周沆與朱壽隆必須堅守二十天。

但還有一道暗令,人心叵測,不可不防,此令鄭朗並沒有對余靖等官員說出來。

暗令不是命令,僅是一個通知,說實際不會需要二十天時間,有可能僅十來天時間,足以讓他們化解這次危機。並且不用十天時間,會有一批援軍到來。

然後等鄭朗的命令與通知,再做安排。但在這十天內,必須想辦法槓住。

趙珣皺了皺眉,就是十天也不易堅守的。一旦敵人不顧犧牲,拚命攻城,以安遠城的規模,趙珣甚至懷疑能否堅持五天時間。

雨越下越大,這都是好情況,最好下上十天雨,有了援軍到來,再守安遠城就變得容易。隨著欽江水也開始在上漲。這時,交趾人做了一件喪心病狂的事。

看到欽江水漲,裴慶成眺望城頭,又眺望野外。

野外有許多堤圍,堤圍裡多載著水稻,活了秧苗,露出可愛的青色。

他下了一道命令,讓兵士打開各個堤圍的陡門,將江水放進堤圍,眨眼之間,許多堤圍重新成了湖泊沼澤。

這一來,安遠城中真的亂了。有的百姓在嚎哭,有的百姓想搬開堵城門的泥包,衝出城與交趾人拚命。趙珣卻笑了,他派官吏下去安撫,不用怕,有鄭相公呢,難道鄭相公讓他們活活餓死不成?再說只要打敗敵人,還能補種一季晚稻。又通知城中所有百姓,不用多長時間,五六天後就有援軍到來。敵人來得並不多,只有八千餘人,大軍一來,便能從容殲滅。

現在自己不能亂,得將城守住,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以交趾人的慘忍,到時什麼也就沒有了。

已經第三天,再過五六天,便是八九天,援軍雖有可能未至,但離得也不會太遠。

這一放水淹圍,雖讓周沆心痛得肉跳,對激勵民心卻有極大的好處。

前面各堤圍蔓延成湖泊,後面報名參軍的百姓立即增加。不過城中僅備了五六千副籐甲,反而不需要那麼多百姓參軍。

很快裴慶成停下這個瘋狂的舉動。

郭嘉懿聽到這個消息後,破口大罵,隨著派人阻止裴慶成的做法。為什麼有把握攻城,正是城中皆是百姓組織的臨時民兵,他們沒有作戰經驗,還會害怕恐懼。一旦武器缺乏,傷亡增加,士氣必然低落。如今,你放火燒人家的房屋不算,又放水淹人家的莊稼,斷人家的生路,主動逼這些百姓拚命,一旦拚命,安遠城怎能攻下來?

就是這樣,也有幾萬畝稻田,好幾個堤圍已讓洪水淹沒了。

當天夜裡風住雨停。

第二天繼續攻城,不過換了一種方法。路面泥濘,但對交趾兵士來說,影響不大。

四散開來,不是裴慶成想出的辦法,而是郭嘉懿想出的方法。這也是安遠城幸運的地方,若是郭嘉懿前來,宋軍會更頭痛。

來到護城河邊上,開始列隊,舉箭對射。

城上佔據優勢的,但在這個射程裡,交趾軍隊的弓箭射程也能延伸到城頭上,並且交趾軍隊數量更多,佔據了人數上的優勢。趙珣只好組織兵士舉起籐牌反擊。

雙方都有盾牌保護,殺傷力並不大。然而武器消耗對宋軍不利,箭放下去了,因為不能出城,也就收不回來了。相反的,交趾軍隊反而能撿起宋軍射出的箭頭,收為己用。

這便是郭嘉懿的武器消耗計策。

交趾也有箭頭落在城頭上或者城中,但他們都是正規的軍隊,弓箭使用效率遠遠高過宋朝的雜牌軍,武器消耗低於宋朝的數倍、十倍。

但這是陽謀。

因為後面就有許多交趾兵士抬著從附近山林上砍來的撞木,難道坐視他們抬著撞木撞城牆?

明知道武器消耗嚴重,宋軍還不得不為。

又使宋軍無法使用火藥戰術。儘管在廣州成立臨時的火藥作,製造成本仍然很高,投石機準頭不足,交趾人分散,殺傷力小,使用火藥不值。

對射近一個時辰後,趙珣無奈下令降低對射的速度。這樣下去,就是準備充分,儲藏的武器遠遠超過郭嘉懿的想像,兩天後箭矢也會全部用光了。

看到宋軍放箭速度放慢,裴慶成下達攻擊命令。

兵士抬著撞木衝向護城河彼岸。

這個不能讓他們衝過來的,趙珣讓傳令兵集中力量,對這些兵士射擊。不得己,又將火藥滾木檑石搬上城頭,雖浪費,但為了城牆安全,不得不這樣做。

不過嘴角卻露出一絲笑容,輕聲說道:「到現在才想到這條主意,不算很聰明,也不算很笨。」

「為什麼?」周沆不大明白。

「周安撫,你想一想倉裡的那些木頭。」

周沆想了想,也是一笑。原來早準備好了。

還是有交趾人接近了城牆,巨大的撞木撞擊在牆壁上,撞得泥土簌簌地大團大團地落下來。

不過威脅時間不長,在宋軍不計成本的反攻下,陸續被擊退。

臨近傍晚,交趾撤回軍隊,但是趙珣屢屢拒絕了交趾人請求,不讓他們將城牆下的死屍收斂回去。三月天熱了,死屍腐爛很快的,禍害了城頭上的守兵,但增加了交趾人攻城難度。

對宋軍的「慘忍」,裴慶成氣得暴跳如雷。當然,他不會反思自己做法的。

相反,因為郭嘉懿在廉州那邊做法很「仁道」,雙方默契地允許收回戰死的士兵屍體。也只是允許交趾人將屍體抬回去,不讓他們打掃戰場,收撿武器。

第五天,天氣晴朗,經過一天太陽暴曬,路面也干了。

上午交趾沒有出兵,而是繼續砍伐大樹,又做了一些車子,將撞木放在車子上,做成簡易的攻城車。

下午再次進攻。

半天撞下來,安遠城城牆多處出現毀壞。不過又一天過去。

面對宋軍的頑強,裴慶成發出疑問,為什麼儂智高能迅速將邕州城拿下,而自己過了五天,安遠城卻安然無事?

對於這個二世祖,郭嘉懿沒有辦法。只好耐心地回答,儂智高能攻破邕州城,乃是蠻人配合,裡外夾攻才將邕州城攻破的,否則以儂智高的本事,給他一月時間,也休想拿下更高大堅固的邕州城。不要胡思亂想,大約宋朝北部灣所有軍隊一起集中到兩城,只要將這兩座城池拿下來,宋朝軍隊被邕州方向的交趾軍隊拖住,我軍就可以長驅直入。

至今未看到宋朝援軍到達,大約邕州方向的軍隊已經發起總攻。只是因為又隔山又隔海,至今還沒有得到消息反饋。

第六天繼續攻城。

城下的死屍正式腐爛,趙珣不得不讓兵士用毛巾捂著鼻子,有的直接將鼻子塞上,用嘴呼吸。

這也給交趾人進攻帶來困難,許多兵士不情願推攻城車,那怕裴慶成允諾攻下安遠城後,給予重賞。

而且經過最初的慌亂、害怕、擔心、緊張、氣憤之後,民兵漸漸適應這種血腥的氣氛。有的人本就是貧困獵戶出身,有一手好箭法,殺傷力增加。宋軍已經不需要使用多少滾木檑石與火藥,僅用弓箭便能將交趾人一次次進攻擊退。

裴慶成無奈,再度使用執法隊,連續斬殺十幾名貪懦不肯前進的兵士,在死亡的恐嚇下,再度有大批兵士推著攻城車向城牆撞去。

到了下午,終於一處城牆在猛撞之下,塌陷下去,連同城頭上的十幾名兵士一起壓在泥巴下面,再也不能起來,還有幾個兵士摔到城外,讓交趾人活活砍死,又有幾人摔在民房上,被摔傷。

看到出現豁口,裴慶成立即命令手下向那個豁口衝去。

形勢危急,趙珣連續地下著命令,親自來到豁口處,指揮兩邊的兵士用弓箭以及火藥包死死將敵人壓住。

又命張知縣緊急去城中,號召家中有弓箭的蠻戶自發組織起來,利用民房的掩護,從兩邊向豁口處湧進來的交趾兵士放箭。

這是百姓表現功勞最大的一次。

儘管有火藥包與弓箭壓制,還有許多交趾人殺到城中。不過牆倒的方位不佳,正好倒在民房處,而非街道上,衝進去的速度快不起來。隨後密密麻麻的百姓自發組織起來,舉箭射擊,還有的百姓手中沒有弓箭,找來棍棒將漏網之魚活活打死。不僅是保護家人安全,打的也是錢,打死一個交趾人就是五緡錢,兩匹布絹,五石糧。有許多移民,一年苦哈哈到頭,都未必能有這個收穫。

然後裴慶成就看到鬱悶的一幕,明明出現豁口,可那個豁口就像一個吞人不見血的黑洞,無論多少兵士湧進去,都被那個黑洞生吞活咽。

天色又暗了下去,裴慶成不得不下令收兵。

這乃是數天以來最兇惡的一戰。交趾人在這個豁口內外計丟下近六百名兵士,城中的百姓與民兵傷亡也多達近四百人。但這些天,除了第三天雨天休息外,城中每天都出現傷亡,百姓麻木了。

看著老百姓一個又一個空洞的眼神,周沆不由地搖了搖頭,別人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場戰爭看似交趾主動發起進攻的,實際是鄭朗挑唆起來的戰爭。也不知道鄭朗做得對不對。若不是知道鄭朗的一些計劃,周沆此時心中都會持反對意見。

周沆看到的木頭派上用場。

在趙珣指揮下,百姓將木頭抬來,就著豁口將木頭夯錘下去,搭起一道堅固的柵欄。看到宋軍在搭柵欄,裴慶成急了,不顧夜色來臨,急令大軍出動,再次強攻。

但這次宋軍早有了準備,豁口兩邊聚集大量兵士,又讓百姓縮在柵欄裡面放箭,強攻了一個多時辰不見功,反而柵欄全部豎立起來。裴慶成不得不再次下令撤軍,又派人詢問郭嘉懿。

郭嘉懿氣得又要破口大罵,自己在這邊遇到了許多困難,乃是廉州城牆太堅固了,可這個二世祖居然讓一個小小的安遠城阻住。他沒好氣地讓傳令兵回復,你是一頭豬啊,為什麼當時不藉著宋軍慌亂之時,一邊強攻那個豁口,一邊繼續用撞車撞其他的城牆!兩三處城牆同時塌陷,宋軍用手擋你的大軍啊!然後又出了一條主意。

裴慶成被罵得不敢作聲。

第七天開始,其實拖了一天,對宋軍有利一天。此時城中百姓在計算宋朝援軍什麼時候到來,趙珣也在算。還有三四天時間了。

可是爬起來一看,交趾人又換了花招。

就當著城中兵士的面,開始挖地道。用挖地道挖出來的泥巴堆三座土山。不但可以從地道向城中發起進攻,也可以借助土山的高度,將城牆的優勢壓下去。

同時繼續用撞車撞擊城牆。

到了下午,接連著兩處城牆先後被撞倒。

不過因為交趾分兵挖地道、堆土山,攻勢不烈,讓城中再次豎立兩道柵欄。

可是繼續像這樣下去,安遠城變得越來越危險。

第六百九十四章 三關(一)

邕州那邊也開始交戰。戰爭規模最大的乃是邕州,哪裡才是交趾真正的主力部隊。規模最小的卻是廉州城,與安遠城不同,廉州更高大,郭嘉懿看到強攻必然傷亡慘重,於是只一昧地消耗宋軍武器與弓箭,並沒有做多少強攻。這一措施讓雙方死亡數字眼下也最少。

但與兩城頑強堅守不同,邕州那邊開始出現大規模的撤退。

鄭朗很快到了邕州。

這也是廣南西路最頭痛的地區,共有二縣,但擁有龐大的羈縻地區,羈縻的州若包括七源廣源等在內一共達到四十四個,外加八個羈縻縣,十一個羈縻大峒。這個峒規模與一個羈縻州相彷彿,可見其規模。

在戶冊上邕州僅剩下四千戶人口,實際肯定不止的,不要說是四千萬,四萬戶也不止,甚至能達到五萬、六萬、七萬戶,八萬戶也不是沒有可能。因為朝廷管不著,也無法做到人口普查。因此,在冊上只有邕州附近管轄能力較強的百姓戶數。

若仔細劃分,可分成五個部分,第一部分乃是獨立與自由者,雖在宋境內,但連宋王朝都不承認,可也不投靠大理與交趾,也不反叛宋朝,你不要來惹我,我也不會去惹你。若有恩怨,多是各部與各部族的恩怨,自行解決,也從未指望宋朝來調解。

第二部分並不忠於那一個國,知道在宋境,可對宋朝十分反感,甚至某些部族不聽宋朝官員的勸說,時常侵犯邕州或其他州相接的漢戶與熟蠻戶。如今再加上一個群體,一些隨同儂智高謀反的部族,迫於宋王朝的強大,忍氣吞聲,可他們在背下裡時常懷念儂智高,未必會有膽量謀反宋朝,可對漢人與宋王朝會懷恨在心。

第三部分忠於宋朝的,現在也在擴大,儂智高謀反,邕州城中蠻人配合,裡應外合,這些配合的蠻部當時得了好處。沒有配合的蠻人悲催了。然後宋朝重新拿下邕州,宋克隆對這些配合的蠻部進行了嚴厲鎮壓。儂智高返回頭來,再次殺害配合宋朝工作的蠻人。總之,邕州城百姓那一段時間彷彿在地獄裡過來的。狄青拿下邕州後,開始執行安撫政策。不過一些投靠儂智高的蠻人遭到當地百姓排擠打壓。與狄青無關,他還主動化解。還有許多對儂智高不服的蠻族,皆先後遭到儂智戧害。這些部族徹底倒戈,以宋朝為倚靠。鄭朗的開發政策,又贏得一些部族的歡喜。原來忠於宋朝的部族少,現在漸漸增加。

第四部分便是廣源七源等州,因為宋朝放牛式的羈縻,甚至默認儂家做皇帝,默認交趾出兵鎮壓,有些部族經過交趾管理後,倒向了交趾。

第五部分便是右江與都泥江上游,因為與大理接近,有一些部族本來就是大理各部族遷移過去的,與大理有些眉來眼去。這部分部族最少,不過若加上特磨道與自杞各部,那就不少了。

因此,情況複雜,沒有交趾這一場戰爭,鄭朗也不敢盲目地將漢戶放在邕州各處。安置了移民,西不過橫山寨(今田東),南不過太平寨(今崇左),這一帶蠻人以前就與宋朝關係密切,還有一些熟蠻,就是一些蠻部對宋朝不感冒,但遭到儂智高戧害後,終將天平倒向宋朝。

西部地區與南部地區,鄭朗沒有安插漢戶,太複雜了,僅是修了一些道路與關卡。這裡道路與關卡會加強宋朝的遙控,又是一次合理!

特別是南部地區,儂智高的大本營,不但因為儂智高,對宋朝仇視,而且一些部族暗中一直心向交趾的。將漢戶送過去可以,除非漢戶超過蠻戶的十倍數字以上,佔據優勢,否則不是安排移民的,而是讓漢戶前去送死的。但在鄭朗心中或多或少受著前世的影響,將七源州與廣源州等數州地區當成敵國百姓。

鄭朗動身去邕州。

太平寨卻提前出兵交趾。

第二戰不是在宋境,而是在交趾境內。

這是一場埋伏戰,後來也轉換為堅守戰。

交趾從陸地攻打宋朝,有兩條道路,第一條道路便是順著沿海地區,從蘇茂州經如昔寨,這裡交趾有基礎。

因為交趾一直對嶺南不詭,宋朝不通市舶司,僅於邊境處設了一些互市。欽廉二州皆有,廉州水惡難行,但廉州城利於防守,因此宋朝多迫交趾商人趨廉州,棄欽州,又在欽州設下難題,去欽州互市可以,只能在如洪寨,也就是鄭朗當作欽州南方第二收留百姓的要寨。與如昔寨、咄步寨乃是欽州沿海三大軍寨,地勢險惡,有利於控扼。不過作為互市的場所,顯然很不佳。

隨後劉娥執政,為緩解周邊地區各國的矛盾,應交趾人請求放開安遠城為互市港口,廉州互市漸漸沒有吸引力,互市多轉移到安遠城。後來隱隱感到交趾敵意濃厚,又畏於西夏之迫,只好繼續對交趾得過且過。

實際宋朝將互市限制在如洪寨的做法是對的,宋朝不需要交趾的貿易來刺激嶺南發展。並且交趾前來貿易的商人多夾雜著斥候。如太平興國年間,宋朝準備出其不意準備拿下交趾,實際前面想法剛出來,後面黎桓便接到消息,藉機黃袍加身。若沒有鄭朗,後李中師任職廣西,慮蠻賈入,多抵欽廉二州,疑其有奸,果然後面李中師一去,交趾以舟入侵欽廉。

這也是鄭朗所有計劃都不通知余靖的原因。

明知道交趾入侵欽廉二州,卻讓周沆與朱壽隆發動百姓參戰,不提前藏兵,更不將安遠城護城河挖闊挖深的原因所在。

對這條道路交趾比較熟悉,以前入侵過這裡,地形雖熟悉,因為嚴重傷害當地蠻民,蠻民對交趾痛恨,不像七源州與門州,有著很好的「群眾基礎」。鄭朗雖未將漢戶遷移到這裡,因為交趾曾經自這條道入侵過,因此將如昔寨重新修固,寨牆加高加厚,比以前更難以攻打。再說已經派出去一萬多軍隊,對付二州足矣。

因此這條道路交趾不會選的。

第二條道路便是從諒山的山道,直接進入七源州,不會從廣源州走的,那是儂智高力量太弱,大本營又在廣源州,被逼無奈,自廣源州攻向橫山寨,再從橫山寨攻向邕州城,繞得太遠了。

可是交趾萬萬沒有想到,宋軍居然搶先做了狙擊。

四千騎終於出現。

似乎是有意無意的,郭逵便率領著四千騎游練到了太平寨。

當然,對於交趾人來說,這四千偽騎軍也不算什麼。

就在交趾攻打欽州之時,郭逵、楊文廣、種諤與鄭黠以及其他諸將率領著四千騎迅速南下。

交趾對情報工作同樣重視,不亞於西夏人,甚至在史上入侵邕州後,一度將所有和尚道士全部殺死,派斥候冒充和尚道士,來刺探消息。幸好那次是蘇緘表現得十分壯烈,否則廣南西路危害更重。邕州保衛戰使交趾人寒心了。

看到郭逵突然率領四千軍隊南下,一些暗自佈置在宋境的刺探莫名其妙。等他們反應過來之時,宋軍行軍速度很快,甚至備了一千多匹馱馬馱貨物,提高速度。加上邕州境內又修了道路,直達廣源州,因此他們將消息送回的速度還沒有宋軍南下的速度快。

衝到廣源州,正在各峒首感到不安之時,郭逵繼續南下,渡過朋江,直接進入交趾境內。實際還是宋境,不過自儂智高敗後,雙方自覺地以朋江為境,因此上次武珥為使,要求的便是這條邊境。也不能完全說他們無理取鬧,廣源州自五代以來十分混亂,宋朝一統中原,消滅南漢後,儂民富被廣源、武勒等十州峒推選為首領,向宋朝請求內附。因思琅州相隔,故請廣源州首領上書。在這之前,這些州峒形同獨立。這也是儂氏父子做皇帝後,宋朝不管不問的原因。是你們的地方,依然還給你們,俺們宋朝不想這個便宜。因此儂家有一定的作主權。但當真如此,儂智高能代表生活在這裡所有的蠻人意願?

儂智高滅後,儂宗旦在勿惡峒(雷、火、計、誠、溫悶、頻、婆、貢諸峒總稱,橫跨靖西邊境中越兩側,在越南境內居多),儂智會在勿陽峒(靖西南,勿惡洞北)結族民自保。

但滅了儂智高後,狄青並沒有對儂氏斬盡殺絕,雖動向不明,看到他們沒有太多的反意,於是聽之任之。不過在朋江北岸,宋朝還略有些影響,過了朋江,宋朝控制能力更弱,幾乎完全消失。

但有道路,還是很好的道路。

宋朝對交趾多少有些野心,也是必然,交趾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直屬地,可受於西夏與契丹之迫,無力分心南方,於是不欲生事,有了邊境衝突多採取息事寧人的做法。

因此多將互市移於欽廉二州,從海上走,危脅不大,畢竟這時候以交趾人的船隻,也難以送達五萬以上的軍隊入侵欽廉二州。

可因為以前是中國領土,包括四川等地商品都從陸地運來,經廣源州到達交趾各處,又從交趾將一些貴重的香料等物品運向西南各地。雖然宋朝坐視儂家父子折騰,自稱皇帝,最後索性將眼睛一閉,將互市一起關起來,讓儂氏父子關門自己兒樂去。實際也沒有使這條道路完全封閉,走私嚴重,宋朝邕州官員多半對這種現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求太平。

正是這種情況,助漲了儂智高的野心,也助漲交趾的野心。

過了廣源州,還有寬闊的大道,郭逵繼續向前迅速行軍。

速度之快,難以想像,第二天便渡過朋江,以致朋江南岸交趾的一處駐軍還沒有察覺,郭逵便率軍趕到,給予雷霆一擊。但這次非是宋軍先動手,而是交趾先動手的。按照鄭朗的話來說,乃是一場自衛反擊戰。

第五百名交趾駐軍僅有少數人看到宋軍來勢洶洶,及時逃了出去,其餘人全部被郭逵帶領手下斬殺。未收一個俘虜。

不是殘忍,而是戰略需要。

來廣源州不是郭逵的用意,真實的用意乃是七源州。

從太平寨到七源州很近,但郭逵刻意兜了一個大圈子,有意迷惑交趾人。擊敗朋江這支交趾駐軍後,才突然東下,第二天傍晚時分,如神兵天降,來到憑祥峒。從太平寨到憑祥峒有一條很近的道路,可那樣的話,敵人馬上就會猜出郭逵的用意。雖然宋朝與交趾邊境有數條大道,終是山區地形,大道數量有限,因此不得不繞到廣源州。

兩天趕了許多路。到了憑祥峒,停下來休息。

當地的蠻人莫名其妙,以為宋軍是要來對付他的。宋朝與交趾兩國已經開戰的消息還沒傳到他們耳朵裡,一個個磨蹭了大半天,才派出幾個代表過來請安。

郭逵好言安慰,申明此次僅是一次拉練,別無其他用意,讓他們放心。打發回去,這才接見另一個人,交趾派了刺探潛入宋朝,但鄭朗安排更早,早就讓特務營的一些斥候以行商名義,潛入交趾。接見的便是特務營的一名斥候。

聽了斥候的會報,郭逵長鬆了一口氣。

此將制訂計劃與他沒有關係,全是張亢與鄭朗二人制訂的,只是接命讓他在太平寨整軍。似乎又是一次合理的安排,到了種植時候,太平寨以北有許多漢戶開始春耕生產。因此他們留在太平寨,有了震懾作用。

郭逵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就是沒有想到。直到前天早上接到張亢的命令,以及計劃書。然後匆匆行軍。連郭逵都騙了過去,況且交趾人。

第三天早上,也就是交趾入侵欽州的第六天。

郭逵再次率軍南下,但分成兩批,第一批僅五百騎,三千五百騎殿後,直衝決裡隘。決裡隘離七源州最南端不遠,但是位於諒州境內。嚴格意義上它完全屬於交趾的領土。離憑祥峒不遠,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隘口。

自富春江地區,有一條大道直通憑祥峒,自憑祥峒又能直接攻向太平寨,自太平寨可以直接攻向邕州,決裡隘即便步行,也不用一天時間便能抵達憑祥峒。

在這裡,自七源州到東邊的門州,再到西側的廣源州,有許多部族對交趾抱有好感。交趾入侵,有一定的「群眾基礎」。

因此,交趾從陸地的大軍,正是準備從這條大道向廣南西路進發。還未到決裡隘,有一天多的路程。

想立奇功,必須一天之內,將決裡隘拿下。

因為即將入侵,決裡隘提前駐紮了三千交趾兵士。

而且地勢險惡,易守難攻。

郭逵這一行,用馱馬帶了一些輜重物資武器,可為了快,一件像樣的攻城器械都沒有帶。想一天拿下來,難度非同小可。

親自帶隊,五百騎兵先行來到決隘口。

到了決隘口前,看到兩邊皆是大山,樹木密佈,山風襲人。交趾在一高處,設了一個關卡。這便是郭逵要奪下的地方。

郭逵大咧咧地來到關卡前,開始讓一個懂當地方言的兵士罵陣。並且拿出一件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婦人的月經帶,又拿出一個大旗,上面一個大大的李字,將月經帶掛了下去。

關卡上的守將還莫名其妙,這支宋軍從哪裡殺出來的?

況且只有五百人,來做什麼?

突然看到這個月經帶套在李字上。

不但他氣了,手下一起刮噪起來。一直沒有與宋軍交戰過,白籐江兩戰,南漢是大敗的,宋軍之敗,乃是黎桓詐降,候仁寶中計,這才失敗。但經黎朝遮掩,這段歷史早在交趾變得面目皆非。

加上宋朝的軟弱政策,讓現在的交趾軍民一直認為中國人戰鬥力不強。

鄭朗心中一直不解,為什麼交趾膽子這麼大,難道真是軟弱,卻不知道白籐江兩戰讓交趾曲改成什麼樣子。因此黎朝雖有野心,仍小心翼翼,到了李朝記住的只是一段篡改的錯誤的歷史,因此膽子越來越大。

包括此次交趾的動援,也多次嘲諷宋朝軍隊無能,先敗於契丹,城下結盟,後困於小小的西夏,讓一個沙漠裡的小部族居然能輕易成長起來。

帶著這種輕敵的思想,交趾人打開關門,果斷的應戰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三關(二)

鄭朗到了邕州,先是將各方面送來的情報瀏覽了一遍。

然後將黃汾、石鑒等部吏喊來議事,先是讓黃汾自太平寨率兩千兵卒民夫押運一批武器,自太平寨自去憑祥峒。憑祥峒的峒主是一個中間派,此乃未來戰役重要地區之一,因此斥候對各峒刺探得比較詳細。此峒主對宋朝沒有多大感覺,然對交趾同樣不感冒。

但對鄭朗來說,足矣了。

相對而言,七源州一半以上的部族不能相信,門州最少八成以上的部族不能相信。不是進駐憑祥峒,而是讓黃汾帶著這些物資到憑祥峒外鎮南關旁紮下大營,聽候郭逵吩咐。

黃汾乃是廣南西路的一個幹吏,他還有一個身份,乃是南言蠻部大姓黃姓子弟,與黃汾類似的還有黃獻珪等少數官吏,經過鄭朗細心考察後,皆讓他們前往宜州、邕州等蠻族眾多的州里面擔任官員,利用他們特殊的身份,以便調解漢蠻之間百姓發生的衝突與矛盾。

至於黃汾本人,直接經鄭朗上書後,給他參軍事之職。

也是安撫蠻族人心的措施之一。

接著寫信給張岊,在他後面還有大批的民兵,包括張岊的軍隊,一共分作兩批,一部分分向欽廉二州,大部分將會抽向邕州的南方。第二線便是三關。

鎮南關、平而關、水口關。

鎮南關現在不叫鎮南關,而叫大南關,鄭朗改的名字,改成鎮南關。位於憑祥峒的南側,乃是憑祥峒的大門,鄭朗開發廣南西路時,順便將太平寨到憑祥峒的道路重新修葺擴大,南邊還有道路,那就是前往決裡隘、交趾的大道。但過了鎮南關後,鄭朗興趣不大,雖重新修葺,修得草草。

在西邊還有兩個重要的隘口,原先僅是隘口,可是鄭朗修路後,兩個隘口變得重要起來,這兩個隘口便是後來鼎鼎大名的平而關與水口關。因為其重要,鄭朗又再次修建了關卡,也命名為平而關與水口關。前者位於凍州,後者位於左江口,水口關上游的左江便是朋江。郭逵出廣源州便是從水口關向南的。

守住了這三關,便會出現很有意思的一幕。

現在還沒有人察覺出來。

這次保護戰鄭朗命名為三關戰役,但不是指這個三關,而是三次利用關卡的攔截戰役。決裡隘乃是第一關,三關乃是第二關。直到第三關,才是史詩級的戰役。

但又是一次合理。

至少對軍事鄭朗懂那麼一點兒,無論門州或者蘇茂州,對宋境各部族皆有強烈的敵意。防止西邊的必須設三關阻攔,以防入侵。蘇茂州那邊向西北則是永平寨扼住蘇茂蠻北去的道路,向東北,也擴建了如昔寨進行扼守。

建設這幾個關寨,則是一個很正常的舉動。

正是這一連串的合理,最終構建了整個戰役走向。

這才看著蘇緘,問道:「宣甫兄,我交給你一個任務。」

「行知,請說吧。」兩人關係不錯,而且是同年,鄭朗又有提攜之恩,因此蘇緘對鄭朗一直心懷感謝。

「交趾即將有四萬大軍入侵,實際不止,許多蠻部也紛紛派兵加入,就是門州與蘇茂州一些蠻部也一直圖謀不詭,很可能在交趾軍隊到達之時,參與入侵。邕州方面我有了一系列安排,不過壓力會很大。我想讓你協助張將軍組織好這次邕州保衛戰。你能不能做到?」

「行知……」蘇緘有些不解,鄭朗在動員令上說過的,只許進不許退,將會親自坐鎮邕州,不會後退半步。

「我將去這個地方。」鄭朗指了一下地圖。

蘇緘看著鄭朗手指的地方,嚇得差點坐在地上。

「不用驚慌,交趾舉國之兵,大肆前來入侵,你不覺得會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嗎?對於這次入侵,我與張亢商議了很長時間,你有沒有察覺,我手中的兵力安排有些地方不對?」

「什麼不對?」蘇緘還是沒有回過魂。

「少了許多人!」

兩廣有鄭朗率過來的一萬兩千人,此時還剩下九千人,還有八營指揮,有一萬多人。零散地分佈地兩廣各處。許多經過實戰的土兵。欽廉二州動用的兵力並不多。張亢訓練的騎兵也未必全是禁兵,一部分乃是出自當地的熟蠻子弟。畢竟交趾一戰結束後,大多數要帶到荊湖南路,對付梅山蠻的。當地必須要留下一支反應快的輕騎。

兩廣面積太大了,特別是廣西南路本身存在著許多生蠻,廣南東路那邊情況要好一點,也有生蠻存在。就是過了二十年辰光,二十年的良好內治,也不能將廣南西路生蠻全部化為熟蠻,廣南東路的蠻部能否二十年大治後全部化為熟蠻也未必可知。

因此郭逵雖率四千輕騎前往決裡隘,正規的禁兵只有兩千五百人。

但正因為兩廣太大,各處駐兵,即便交趾對情報工作重視,也不可能探測到這麼詳細的情報。並且鄭朗保密工作做得好,不要說交趾,余靖都不能完全掌握兩廣兵力的分佈。

蘇緘還是不大明白,鄭朗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個字。蘇緘才恍然大悟,說道:「但還是太險。」

「兵者,奇正相輔也。至少我在情報上領先交趾一步,問題就是你,一旦我走了,邕州所有後勤全部交給你了。」

「放心,我能辦到。」

鄭朗的確也對他放心,此人忠烈,非是常人所想像。

然後又看著手中的情報,交趾的主帥乃是太子李日尊。

並不奇怪,交趾正是擴張時候,舉國上下重視武功,甚至以前學習唐朝將全國劃分為十道,直到李朝,才學習宋朝,將全國劃成二十四路,節制各個地方大員的權利,拱衛中央皇權。

行軍副總管便是武珥,也在他預料當中。不過在一系列將領當中看到一個監軍的名字,李常傑。

此人本不姓李,而是吳越開創者吳權的五代孫,因父蔭委任為交趾騎馬校尉,二十五歲時召入皇宮,被割了小雞雞,做了太監,任侍衛乃黃門祗候。李德政與李日尊父子對他十分信任。

也許現在這個名字,宋朝任何一個大臣不重視,僅是一個大太監而已。不過鄭朗卻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後來正是他指揮交趾大軍入侵邕州的。也因為他是太監,心理變態,在廣南西路屠殺了無數百姓。

與仇恨沒有關係,而是此人頗有些軍事才幹。

盯著這個名字,鄭朗想了想,說道:「我還是先留幾天吧,看一看前方戰事如何,再決定離開邕州。」

隨後下達一系列的命令,著桂州等州府,將早秘密準備好的武器、物資向邕州緊急調動。

……

決裡隘戰役開始。

交趾開始有些輕視,守關的大將僅派一名副將率領一千步兵出門交戰。

郭逵笑了笑,自己帶來的四千兵士雖不及狄青精挑細選過來的五千蕃騎戰鬥力,也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雖是偽騎兵,終是騎兵,交趾人也太小看自己了。

他對種諤說道:「待會兒,打得吃力一點。不求快,但求將自己保護好。再等我命令。」

聽到他這個古怪的命令,種諤與一干將士全部吃笑起來。

開始交戰,要保護好自己,所以打得比較拘謹。

不過就是這樣,五百名騎兵也非是這一千名交趾兵士所能抵擋的。

兩軍在這條山道上廝殺起來,僅是一會兒,交趾軍隊在宋朝騎兵反覆衝擊蹂躪下,漸漸不敵。郭逵喝道:「殺。」

這才露出猙獰的獠牙,數百名騎兵全力對交趾人衝擊過去。

一些交趾兵士看到不妙,撥腿就向關卡裡逃。

郭逵讓手下打掃戰場,又將幾十名未來得及逃進關卡的俘虜押過來,扒光衣服,提到關卡前,又找來一些小棘條,對著這些赤身裸體的交趾兵士身上抽,有的兵士惡搞,專門往俘虜小PP或是小JJ上抽。這個太侮辱人了。

關卡裡交趾兵士氣得哇哇地叫。

守關主將也氣著了,若是這件事傳出去,馬上太子殿下到來,能用自己腦袋祭大旗的。

一怒之下,傾關軍隊而出。

兩軍再次交戰,交趾兵力多,兵力也比較凶悍,又佔據著居高臨下的地利,宋軍漸漸不支,且戰且退。漸漸地,引出隘口,地勢變得開闊起來,也非是平原地帶。可宋軍皆是南馬,對這些地形不排斥,在速度上繼續佔著優勢。所以雖不敵,卻不停地做著挑釁羞侮動作,或者說著讓人火冒三丈的氣人話。

又退出一里地。

忽然兩邊山林殺出大批宋朝騎兵。

有的騎兵直接斷掉交趾人後路,這便是郭逵安排的伏擊戰。交趾人似乎對宋軍有些輕視,這也是很早就察覺的。所以自己親率五百騎前去挑釁,誘決裡隘的交趾軍隊出來。

中間情報起了關健作用。

為了南方,前後犧牲的特務營斥候已經達到近五十人,許多斥候至今沒有音信,戰後,犧牲的數字還會繼續上升。

只是來回衝刺兩次,交趾軍隊就崩潰了,一些兵士想往山林裡鑽,郭逵看到火候到了,讓部下利用方言喊道:「降投不殺。」

此役,斬殺交趾兵士達到一千一百多人,抓獲俘虜達到一千四百多人,僅只有少數人逃向山林,還有關上留下兩百兵士。勝得很乾淨利落。

押著俘虜,重新來到關下,向關上喊話:「投降不殺,只要反抗者,攻下關卡後一個不留。」

又勒令被抓獲的守關主將向城上勸降。

有部分交趾兵士還想繼續持關反抗的,可大多數兵士失去勇氣。不知道宋軍來了多少人,先是五百人,現在似乎又變成了四五千人,就連他們什麼時候來到的,都沒有察覺。後面還有沒有宋軍了?

在這種壓力下,遲疑了一會,一些兵士將關門打開,獻關投降。

拿下決裡隘,天色還沒有黑。

郭逵派了一部分手下,將俘虜送向後方。整個廣南西路缺少勞力,鄭朗的那個捕奴令導致言臣的彈劾,實際受限制太多,捕奴成本又高昂,反過來也讓商人感到不滿。

這些戰俘便是很好的奴隸。

押向後方,能鼓勵百姓的信心士氣,並且可以交給那些商人大地主們,賣錢不用想了,但可以變相以變錢,例如讓這些有錢人做做善事,誰做得多就將這些戰俘給誰。等於是另一種方式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另外就是向後方討要守關的武器。

開始清點關裡的物資,以及武器。不是很理想,郭逵怒罵道:「自大的猴子。」

作為通向富良江最重的隘口,就不怕宋朝發起主動進攻?

無奈之下,只好讓兵士暫時不吃晚飯,就著離天黑還有一個多時辰的工夫,自山嶺兩邊砍伐一些木頭,搬來一些岩石,當作簡易的滾木檑石。決裡隘失守的消息很快傳到交趾大營。

開始莫名其妙,宋朝在兩廣的兵力並不多,因此交趾對這四千輕騎十分重視。接到這支軍隊出兵的消息,是前往廣源州的,十分不解,想了半天以為是儂氏又要開始叛亂,若是這個結果,那是最美妙不過了。

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突然來到決裡隘?

商議半天後,認為大約是宋軍得知自己大軍南下,不是很難,右側部隊已經在正式攻打欽廉二州,宋朝有所防範,也很「合理」。大約宋軍是想將決裡隘拿下,為後方贏得時間。

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想進入宋境,還有路,退回去,自西繞道兩百里,有一條大道可以進入廣源州。可現在是數萬大軍行軍,裡面又有許多軍紀混亂的各部雜牌軍,使得行軍速度更慢。兩百里的山道,最少耽擱四五天時間。就是不耽擱,不能宋軍一設阻,就得繞道。那樣會對士氣產生多麼沮喪的作用?

可強攻必然損失慘重。

過了很久,一部分逃向山林的兵士經過千辛萬苦,逃了回來。這些山林密集,大軍不得過,若是派幾十員斥候,這些斥候又不怕辛苦與犧牲,還是能辦到的。

敗卒回來,源源本本地將這一戰真相稟報,並且說了,僅此四千宋軍,不過戰力十分強悍。

聽著敗卒的匯報,李常傑與武珥問得很仔細。又拿出地圖察看,對視了一眼,相互一笑,有可能很強悍,主要是自己手下中計了。於是決定強攻決裡隘。

第二天中午,交趾前鋒軍隊抵達決裡隘。紮下大營,吃過午飯,立即對決裡隘發起猛攻。

經過這麼多年的戰爭,交趾人的攻城器械與武器盔甲,非是儂智高所能比擬的。甚至交趾還推出了可以與宋朝雲梯相媲美的攻城梯。

關上關下,開始血戰。

守城武器不多,昨天晚上搬來的石頭一起砸下去,還有大木頭也往下扔,檑石稍好一點,但這些木頭絕對不能算是真正的滾木,真正的滾木是安遠城使用的那一種,在木頭上又鑲進去許多鐵刺與鐵釘,砸中腦袋,往往這些大鐵釘能鑽破頭盔,直接鑽進腦瓜裡。這些木頭有一些防禦效果,但遠不及真正的檑木。

戰事慘烈,越來越多的交趾兵士攻上關城上,若不是地勢險惡,決裡隘在交趾人強攻之下,早就失守了。

隨後交趾主力部隊漸漸抵達,陸續又增加了攻勢。

在交趾人強攻下,終於宋軍出現大面積的傷亡。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三關(三)

「殺!」郭逵用朴刀砍死一名靠近的交趾兵士,然後看著戰場。

交趾陣型不嚴,也就是鄭朗所說的軍紀鬆懈。這一毛病契丹也有,西夏同樣有之。但不是證明宋朝軍隊素質好,這幾個國家多是役兵制,而宋朝是募兵制,最高時一百三四十萬軍隊,即便現在還有百萬軍隊,是養著的,廂兵要承擔勞役,禁兵與蕃兵無任何勞役負擔,整天就是訓練。練刀槍弓馬,練陣圖,陣圖這玩意兒真的不能相信,更不能帶到戰場上,可對陣型卻有極大的幫助,因此論陣型嚴謹,數國當中宋朝當數第一。

這是交趾人的缺陷。

可比起儂智高的軍隊,交趾人要頑強得多。

一聲令下,前仆後繼,自吃過中午飯時起,一直猛攻到現在,一刻也沒有停息,而且攻勢越來越猛。

又一輪攻擊被打退下去。

實際武珥與李常傑也在驚歎這支宋軍的頑強。

兩人弄不懂,明明軍隊這樣頑強,還是百萬軍隊,怎麼北拘於契丹,西束於西夏,對交趾態度一直很軟弱呢。攻到現在,居然還沒有奪下決裡隘關卡,兩人心中皆有些驚心了。

藉著喘息的機會,楊文廣來到郭逵身邊說道:「郭將軍,交趾人不可小視啊。」

郭逵沒有回答。

雖通過種種跡象來分析,此次鄭朗準備充分,不過敵人兵力太多了,即便是一場勝利,若是慘勝,對兩廣未來都會產生陰影的。

「還有士氣。」

郭逵悚然一驚,看著大家。四千兵士若論身體素質,皆是佼佼者,但中間僅有一部分人去過特磨道,經歷過數場惡戰。其他的兵士缺乏大戰經驗,打順風仗固然勇猛,可打這樣的惡戰,看到犧牲慘重,皆有些膽怯了。

楊文廣又擔心地說道:「三天。」

張亢的吩咐,不必強行堅守,奪下決裡隘關卡後,只堅守三天,為後方準備贏來時間。當然,時間能長一點更好了,有一個四天五天最妙。

這樣子下去,不要說三天,就是明天也未必能堅守下來。

數員大將,皆是勇冠三軍的勇將,但各有各的缺點。

郭逵是難得的帥才,可太過保守。鄭朗不是會用人,而是通過史上這些人的表現,來分析這些人的長處與短處。郭逵成在交趾,敗在交趾。才來宋朝,鄭朗思想不成熟,對郭逵是持著懷疑態度的。

無他,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年代,女明星越不要臉越紅,不是比演技,而是比誰醜聞多誰衣服脫得多。明明是一個比較平均的制度治國,貧富懸差卻比資本主義更大,誰有錢誰就是爹,比萬惡的封建時代宋朝更惡劣。當官的家屬全部在外國,政府一面喊著和協,一面不顧百姓死活拚命操給土地價格,使房價超過普遍一名工人一生工資總和,農民要從明朝種地種五六百年的地,積累的錢才能買一套房屋。一個好好的雷鋒精神,能推動整個社會精神文明的進步,卻讓許多人將其歷史翻出來質疑。

在這種奇怪的風氣下,楊文廣在平南時是一個打醬色的角色,卻成了正史中最大的丑角。狄青成了惡魔,儂智高殺了幾萬百姓,並擄獲幾萬百姓準備讓他們做奴隸,或者獻給交趾乾爹,卻成了民族英雄。本國的歷史不相信,要知道宋史是元朝編寫的,續資治通鑒是清人編寫的,兩個少數民族治國的國家,值得美化宋朝嗎?不相信,卻相信交趾人篡寫的歷史。

因此熙寧戰爭讓鄭朗在前世困惑。

直到成長後,鄭朗才明白交趾是大敗的,有幾個史實可以分析,一個是交趾自戰後,很長時間內不敢侵犯宋朝,做乖孫子。若不是吃了大虧,何必如此?第二個郭逵撤軍後,僅留少數兵士駐紮諒山等交趾領地,交趾只是軟求宋朝,不敢出兵收回。

郭逵的撤兵,有幾個原因,帶的全是黃河一帶的禁兵,天氣越來越熱,許多人中了瘧疾而死,這些兵士將是抵抗契丹與西夏的精英,現在死在對宋朝沒有多大利益的南方,有些不值。(有一詔書,安南行營至邕州四將下諸軍,九月上旬死病近四五千人,此乃將副全不約束,恣令飲食北人所忌之物,以致生疾。可火急嚴[加]戒勵,仍切責醫用藥治之。也就是郭逵軍隊到了邕州還未戰,便死了四五千人,交趾所謂的瘴癘更嚴重,非是戰死,而是病死)

大敗交趾,完成了初步任務,諸位將士戰意不旺。再戰,便是滅國之戰,交趾會不會負隅頑抗,自己在將士死亡慘重,戰意不烈的情況下,孰勝孰敗,不大好判斷。

因此說道:「吾不能覆賊巢、俘乾德以報朝廷,天也!願以一身活十餘萬人命!」

知道回去沒有好下場,也要強行見好就收。

做出這一決定後,郭逵接納交趾的降表。可是陶弼仍堅持己見,說道:「三州之民,無辜屠死者數萬!今舉士馬十萬眾,賊已在手而縱之不取,以遂賊[意],使國家威靈不暢,三州之冤不復,沮一方之心,有可痛,無可賀者!」

這一說,諸將不敢作聲。

畢竟興師動眾而來,居然連交趾都沒有殲滅,回去後不能交差。因此郭逵再次做了一件有爭議的事,率先領中軍從富良江北岸撤回,中軍一走,大敵就在南岸,餘部慌亂而逃。

這才是真正熙寧之戰的真相。

交趾已被宋軍殲滅好幾萬人,軍隊損失了一半,有什麼能力敢隨後追擊?

這一戰動用了三十萬人,正規編入軍中達到十萬軍隊,其他的是民夫伙夫,負責押運後勤供給的。現在,交趾同樣也動用了數萬百姓做為民夫,當然,這些人不能計入軍隊。

回來只有一半人,非是犧牲,真正戰死沙場的只有幾千人,其他的全部倒在瘧疾之下。

果然對這一結果,趙頊不滿足,他以為交趾是一個小國家,既然能打得西夏、吐蕃抱頭鼠竄,大軍一到,對交趾還不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因此要求郭逵速戰速決,迅速滅掉李朝,將李乾德送到開封,實行中國長久以來的郡縣制,重新將北越納入中國懷抱。可是郭逵居然在大功即將告成之時,從交趾班兵回國了。因此郭逵貶謫,趙离降職。正是趙頊的輕敵,後來總攻西夏,終於以慘敗收場。

當時真要渡過富良江,進攻升龍城,會出現什麼結果,不得而知。不能否認郭逵的軍事才華,可也證明了郭逵用兵保守。

另外有一樣東西沒有用好,這樣東西便是鄭朗此次勝利的最大籌碼,最大的法寶。不過郭逵是北方人,也不能完全怪他。

再說其他諸將,趙珣在史上因被俘沒有放出更大的光彩,是一個不錯的人才,總體平均,有文武才,有智謀,與張亢頗類似,但總體比張亢稍遜一籌。

種諤作戰凶悍勇敢,可自私心比較重,論智謀也不及其父種世衡。

楊文廣是謙謙君子,做人低調,不喜爭功辨解,因此很長時間默默無聞,到他終於綻放風彩時,已經是人老珠黃,美人遲暮,英雄白頭。這種低調同樣成了楊文廣的缺陷。

倒是另外兩個人讓鄭朗很看重,鄭黠與鄭肅,也許這兩人呆在自己身邊,受自己影響,喜歡看一些兵書戰策,開始脫變。某些方面說,他們軍事才能已經遠遠超過當初的趙忠趙勝等女真蕃將。與前幾將相比軍事才能稍稍不及,不過他們的凶悍彌補了軍事上的缺陷。不能做名帥,可隱然有了做名將的風範。

兩廣軍中還有一些人才不錯,不過基本不入鄭朗法眼了。

這是他利用金手指對諸將的評鑒。

最好的帥才是張亢,事實前期的佈置完全是張亢在操辦。不過他另有用場。

根據這個評鑒,用郭逵做此次主將。無他,孤軍深入,贏來的是時間,不是戰功,保守一點比較好。

士氣不旺,就無法堅守此關。

郭逵來到諸位兵將面前說道:「各位,為什麼前幾天我們要那樣行軍,為什麼早不到這裡,晚不到這裡,偏偏昨天到這裡?」

這個,天知道?若知道,他們都可以做主將了。一起搖頭。

「我們不繞一繞,直接從太平寨進軍憑祥峒,敵人必然猜出我們的意圖,一天時間,一天時間就可以讓交趾派出一支急先鋒,來到此地,到時候我們根本無法拿下此關。故繞了一繞,贏得這一天時間。為何選在昨天,昨天拿下此關,交趾軍隊已經臨近這裡,進退兩難,必然強攻。遲了我們拿不下來,自取滅亡。早了,敵人準備更充分。這就是鄭相公的安排。你們要相信鄭相公,他是一個會帶來奇跡的人。」

郭逵也不知道這是張亢主意還是鄭朗主意。但打鄭朗的名頭,比打張亢效果要好得多。

郭逵又說道:「若我們昨天拿不下來此關,此策失效,我們拿下來守不住又失效。鄭相公是一個創造奇跡的人,這也是他相信我們也是一群能創造奇跡的人。」

這一說果然起了效果。

鄭黠咧起大嘴笑道:「奇跡。」

餘下的兵士一起跟著齊吼。

奇跡果然到來,到了傍晚,決裡隘關卡還牢牢在被宋軍佔領。不過此時宋軍犧牲了三百多勇士,四百餘人披掛輕重不等的傷勢。

關健一個問題,防禦武器消耗一空。

太陽西垂,黃汾帶著兩千兵民押著大量武器物資到來。

沒有糧食,關卡裡駐紮著三千交趾兵,有足夠的糧食滿足未來數天需要。

缺的不是糧食,而是武器,黃汾的到來讓郭逵喜出望外。

這就是一場奇跡。

為了不讓交趾間諜察覺,不能提前將武器運到憑祥峒,因此時間會耽擱。然而今天就將武器運來了,又是這麼遠的路,對時間掐算,是何等的及時準確。

看到大量武器到來,三軍將士歡欣鼓舞。

讓郭逵用手壓住,不讓他們發出歡呼聲:「各位,莫要激動,明天讓我們給交趾人一個驚喜。」

熱情招待了黃汾,然後讓黃汾將犧牲士兵的屍體與重傷兵士帶回去,帶回去的還有馱馬,一些因兵員減損不需要的馬匹,準備及時撤離。又從黃汾手下挑出三百餘會騎馬的蠻人,做為兵員補充。不顧夜色到來,讓他們打著火把返回鎮南關。

第二天早上,交趾開始強攻。繼續用笨拙的防禦武器抵抗,當交趾敵人越湧越多時,鳥槍突然換炮,無數勁弩出現在關頭上,接著二十幾台小型投石機將火藥包拋投出來。

甚至帶來幾十桶硫酸,做了一個簡易竹筒,向城下交趾士兵身上噴射。

又有兵士直接舉起點燃的火藥包往下面的交趾兵士密集處,拋投。

之所以險,正是因為山道,兩山擠在一起,中間留下幾十米的空間,因此交趾在此設置一個關卡。

這一下子猛烈的反擊,交趾兵士猝不及防,想逃都沒有辦法逃。

關卡下立即出現一大片屍體,還有的兵士未死,可中了硫酸的招,有的兵士眼睛都活活燒瞎掉,痛得在滿地打滾。李日尊在遠處看了冷汗涔涔,輕聲說道:「宋軍這麼強悍?」

武珥答道:「未必,這乃是兩廣最強的宋軍。擊敗了他們,兩廣便垂手可得。」

「但這樣下去,傷亡會十分慘重。」

「讓我想一想。」武珥說道。

不知道宋軍為什麼手中有了這樣的厲器,昨天未拿出來,但若有這樣的厲器在手,再加上這一關的地勢,即便強攻下來,自己的將士也會損失慘重。並且對方皆是騎兵,看到情形不妙,可以輕易的撤離。怎麼算怎麼的不划算。

不能再進攻了。

這不是進攻的,而是送死的,從昨天攻到現在,折損了兩千多兵士。像這樣犧牲下去,不用攻打桂州了,攻到邕州,全軍也就覆沒了。

想了大半天,忽然站起來,拿起一張地圖,指著地圖說道:「殿下你看。」

李日尊盯著地圖,看了半天,他忽然笑道:「好主意。」

日後的大元師,如今的監軍李常傑也菀爾一笑,說道:「這個主意好。」

隨著一系列佈置安排下去,於是決裡隘出現奇怪的一幕,剛剛打得熱火朝天,忽然一片安靜,安靜地都快聽清楚林間每一隻小鳥在清脆的鳴唱。

第六百九十七章 三關(四)

從交趾入侵,有三條道路可行,自蘇茂蠻入侵欽州,自桄榔縣、決裡隘入侵七源州,還有西側的一條大道,乃是古道,進入廣源州,交趾便是從這條古道擊敗儂智高。

隨後又讓當地土人劉紀擔任廣源州知州。不過交趾未全部能得逞,濕悶洞、火洞首領儂宗旦、儂日新父子,下雷洞首領儂盛德,古勿洞首領儂智會、儂進安父子率壯丁結洞自保,任洞首領儂順清、宮闕洞首領儂智春、武陵洞首領麻順福、古農洞首領儂士忠、八細洞首領盧豹、古弄洞首領零崇概,以及古萬洞等首領皆不服劉紀管制。

他們沒有儂智高的雄心壯志,只是想自保,交趾到廣源州後,殺戳殘酷,管控後又實行了苛政,讓他們很不滿。因為一部分兵士被儂智高所逼,參加叛亂,先後擊殺,對宋朝也不感冒。不過孰是孰非,他們還是能明白的,宋朝對他們僅是優柔,未曾想剝削,他們是入侵宋朝,宋朝沒有入侵他們。然而他們沒有入侵交趾,是交趾入侵他們。

對宋朝不感冒,對交趾卻是仇恨。

至於多數人姓儂,姓儂也未必是一家人,鄭朗與鄭戩皆姓鄭,難道是一家人嗎?雖姓儂,與儂智高並無多大關係。

因此,只要將三關守住,逼迫交趾將行軍路線轉移到廣源州,會出現很有意思的一幕好戲。

這條道路交趾暫時不想了,想從這條道路入侵宋朝,必須繞道,耽擱時間,到廣源州後,除非攻下水門關,否則必須繞到橫山寨,再從橫山寨進入邕州,兜了不知道多少里路。

東邊也不想。

東邊有兩條道路,一條進入如昔寨到欽州,失去戰略意義。一條自蘇茂州進入祿州、西門州,這條道與決裡隘道,是交趾經常入侵宋境的道路。為惡者還有兩人,兩個交趾駙馬。

李公蘊以其女嫁給甲峒首領甲承貴,封其為諒州牧,讓他自決裡隘道攻破太平寨,擄掠無數。李德政執政時,又讓甲承貴之子甲紹泰娶其女平陽公主,世襲諒州牧,作為馬前卒,率領諸蠻自蘇茂蠻入侵,進入祿州、西平州,一番擄掠過後,扶持決旱、大發、文湘三洞傀儡。因為宋朝不管,先前這些部族還痛恨交趾的一次又一次的入侵,漸漸一些部族最終向交趾倒戈,成了交趾的走狗。

但這條道路不是很理想,不要說鄭朗在祿州加固永平寨,扼守了要道,此道本來路途同樣遙遠,而且比較崎嶇難行。小規模的蠻兵前去入侵可以的,現在四萬多兵馬,加上從諒州等處徵召的兩萬多蠻兵,近兩萬名押運物資的民夫,顯然後一條道路無法選擇。

四條大道外,還有一些小道,不過那更不是大軍行軍的選擇。無奈也,皆是山區地形,決定了所能選擇的道路不多。

唯獨的辦法就是強攻決裡隘。

但交趾又架不住強攻所帶來的嚴重損失。

然而這一難題就讓武珥給化解了。

前方戰線靜悄悄,後方幾十名輕裝的交趾兵士帶著手令出發,鑽入濃密的山林中。

想大軍通過,必須拿下決裡隘。

但若是不怕山林裡的毒物猛獸,不怕到處叢生的棘刺將皮膚劃傷,又熟悉山路,並且在這濃密得暗無天日的山林裡有識別方向的本領,那麼就可以從這個山林裡潛到廣源州。

只是符合要求的人選不會有很多,甚至出現不必要的傷亡。

到了下午時分,交趾再度出動。

也學習郭逵,將一些婦人用的穢物挑在旗桿上,旗桿上書著不同的大字,有趙,有宋,有鄭,有張。趙是皇室趙姓,宋指宋朝,鄭指鄭朗,張指張亢,還以為是張亢率領這支騎兵前來的。

郭逵看了看,感到好笑,你們玩你們的,俺等的是時間,你們慢慢玩,玩得越久越好。

根本就沒有理睬他。

又有一群交趾兵士赤裸著上身,前來做著種種挑釁的動作,順便侮罵著城上的宋兵。示圖激怒宋軍開關出戰。

是讓一部分兵士激怒,可面對著幾萬大軍,前去出戰,傻了不成。自己這些人非是李靖的部下,三千人就能將十幾萬突厥人大敗,並且追了近千里。你們繼續玩,反正此次功勞已經不小,俺們滿足了。

看著他們在下面刮噪,郭逵想了想,喊來幾名手下做了簡短的吩咐。

一會兒,關門打開。

武珥渾身激動,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以為宋軍要開門出戰的。

但讓他萬分失望,出來了幾名宋兵,但抬來幾罈酒,來到喊話的兵士面前說道:「我家將軍說了,你們喊了大半天,喉嚨嗓子都喊啞了。太過辛苦,故讓我們抬幾罈酒給你們潤潤嗓子。」

交趾兵士聽了這句話後,雷得滿頭大汗。

武珥也氣得不語,敢情人家心態真好,無法玩下去,再玩不是激怒人家出戰,而是自己丟人現眼。撤回大旗與喊話的兵士。惹得關頭上的宋兵一起大笑。

平安地過去一天。

第二天交趾還是沒有攻城,但經此一役,也讓交趾產生警惕,想攻打宋朝的城寨,恐怕沒有想像的容易。因此李日尊寫了一封奏折回去,請求父親緊急製造一批攻城器械,送到前線來。並且又高價懸賞潛伏在宋境內的斥候,想方設法得到那個火藥配方。

到了傍晚,郭逵終於知道交趾人打的是什麼主意。

今天早上門州與七源州許多蠻人謀反,也不算謀反,因為沒有出兵,但在向廣源州糾集。

楊文廣說道:「他們想一個腹背夾攻。」

郭逵笑了笑。

這是不可能的,自己在此僅堅守三天,若將攻下決裡隘那天也計算進去,已是第四天。不算,也滿了三天期限。不是固守,固守那麼必然腹背夾攻,自己這支軍隊就危矣。

他笑完後,說:「看到交趾軍隊凶悍,一開始我有些擔心。但想到此次鄭相公的計劃,我現在反而有了信心。」

似乎交趾一切舉措,就像鄭朗看到一樣,知道一些蠻族必然配合交趾人,因此只給自己三天期限。然後又說道:「只可惜帶來的大量武器。」

到撤退之時,不便攜帶,必然銷毀。

郭逵略有些肉痛。

這是一場奇怪的戰鬥,始至今天,雙方皆信心滿滿。

消息很快傳到京城。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宋朝君臣根本就沒有想到。

去年一年鄭朗要錢,要了一千四百萬緡錢。因為沒有戰事,國家再度出現節餘。到了今年,看似情況更好。荊湖南路諸道基本竣工,廣南西路還有許多雜事,鄭朗暫時是不能分身湘水開發。也就是今年鄭朗不會向朝廷掏腰包了,相反,兩廣會出現部分良好的財政積余。

似乎終於看到投入近七千萬緡巨款的回報,因此許多大臣將視線再次集中在黃河上。

想到了鄭朗的計劃,可僅是想一想,得花多少錢哪?一億或者兩億緡錢?

於是折中,又想到一個辦法,將商胡埽塞起來,這也是以後王安石的策略,重新開挖橫隴河,也就是修一條長達一千里的大河,將黃河迫於原來的河道。

重新回到京城的歐陽修一聽傻了眼。

最簡單的算法,一千里,想要考慮到洩洪通航,最少得來一個近八百米的寬度,想要考慮到未來河沙還會沉澱,最少讓其來一個四米的深度。這都算是不合格產品了。就算減去一半原有河道省下的工程,多少立方工程量,是以億計算的。

於是上奏說道,當年執政大臣(指鄭朗、賈昌朝與宋祁)不審計慮,謀劃修塞商胡,凡科配梢芟一千八百萬,騷動六路百萬州軍。官吏催驅,急若星火,虛費民財,為國斂怨。今又聞修河之役,打算聚三十萬人之眾,開一千餘里長河,計其所用物力,數倍於往年(大約歐陽修算術沒有算好,未給出具體數據)。

有不可者五,去年秋至春半,天下苦旱,京東尤甚,河北次之。國家應常務安靜,賑恤還恐民起為盜,況於兩路聚大眾,興大役。河北恩州自用兵後,繼以凶年,人戶流亡,數年以來,稍稍歸復,而物力未充。又京東去年冬無雨雪,麥不生苗,將近幕春,粟未布種,農心焦勞。若動用三十萬人,赴遠民心不服,就近兩路力所不任。往年議塞滑州決河,儲積物料,誘率民財,數年之間,始能興役。(指景祐時黃河大決堤)今南方多用財帛,國庫漸空,往年公私有力之時,興一大役尚須數年,然今國庫不足之時,合商胡、塞大決之洪流;鑿橫隴,開久廢之故道;自橫隴至海千餘里,埽岸陡堰已廢久,須重新修葺,是乃三大役也。豈可興三大役於災旱貧虛之際?即使財力充足,故道未必可開。鯀障洪水,九年無功,禹因水之流,疏而就下,水患乃息。今欲逆水之性,障而塞之,奪洪河之正流,使人力斡而回注,以違天道循環之理也。橫隴塞二十年,商胡決又數年,故道已平難鑿,安流已久難回,也不可。

說來說去,是鄭朗在南方花了許多錢,國庫沒有鄭朗南下前充盈,歐陽修不放心。

奏上後,開始產生爭議。

實際這封奏折為後面一件大事埋下一導火索。

鄭朗的計劃太過龐大,不敢執行,修一條長達千里的黃河也不行,又不能放任這個商胡道一個勁的淌,怎麼辦呢。六塔河就出來了。

正在歐陽修捋著胳膊肘兒,與諸位大臣爭得面紅脖子粗時,南方兩封奏折先後不約而同到達京師。

鄭朗奏折裡說得很簡單,交趾舉國大軍來犯,倉促之下,臣不得不先應戰,後稟奏,又請張岊率領八千兵士以及潭州等十營官兵相助,請陛下恕臣之罪。

然後什麼也沒有了,未向朝廷請求援兵,也未請求物資武器錢帛支持。

這封奏折卻讓滿朝文武大臣鴉雀無聲。

交趾入侵南方,很常見,這些年來幾乎每隔一個三兩年便有一次或大或小的入侵。派使者責問,那是蠻人入侵的,與俺們沒有關係。不要怪我們交趾,試問你們若大的宋朝,能將所有蠻人管好嗎?

但從未有過舉國入侵之事。

有的大臣反應快,已經想像出近十萬交趾軍隊從邊境進入邕州,再進入兩廣,一直到廣州,一路燒殺搶掠,百姓生靈塗炭的場面。

程戡不由呻吟一聲:「七千萬緡錢哪。」

這一糟蹋,七千萬緡錢是打了水漂。

隨後余靖快奏也到了京城。

他說得很詳細,欽廉二州危在旦夕,又有四萬交趾兵士自陸地挾卷而來,不僅是四萬正規交趾兵,還有數萬蠻人軍隊夾雜其間,不知最終會有多少敵軍加入。

可是至今臣不知道鄭朗計劃安排,唯在桂州聽從前線諸將調動,發送物資。兩廣兵力不足,鄭朗又鼓動百姓參兵,臣很有疑問,百姓組織的臨時軍隊有多大的力量,與儂智高軍隊交戰屢次失敗,能略見一斑,況且交趾東征西殺,軍隊遠比儂智高叛軍強大。

總之,情況很危險,若出了問題,與俺無關,整個計劃鄭朗將俺排除在外的。

實際宋朝在變強。

比如去年冬天以來的旱災,放在以前就十分嚴重了,可現在幾乎所有人不感到緊迫,無他,倉庫裡有了充足的儲糧。如果鄭朗能得償心願,將湘水流域開發,夔峽四路許多問題解決,平安過渡二十年,在這二十年時間內,解決西夏,收復幽雲十六州,宋朝有可能真正地創造出一個鑽石時代,甚至再將一些弊端去除,科學進步,科技力量釋放出生產力,那麼在這個封建落後的王朝裡,會實現一個偉大的奇跡,免去兩稅。不徵稅了,農民沒有負擔,示問地主如何兼併。

但是不可能實現的。

不過宋朝變得越來越強,至少變得越來越富,是無可否認。

然而眼下卻很脆弱。

像這次交趾入侵,挺過去,宋朝又會跨上一個新台階,挺不過去,不但七千萬緡錢打了水漂,會引來一系列不好的後果。

武珥強烈要求出兵從戰略上來說是對的。南方一強大,交趾以後休想有以交猖獗一時的機會,只能做乖孫子。不過能否在戰術勝過宋朝,現在還不能判斷。

大臣們大多數同樣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可是鄭朗在奏折上什麼也未說,如何判斷?

趙禎忽然想到一人,狄青。

將狄青召來詢問。

狄青已經從奏折裡隱隱地判斷出鄭朗的計劃。

況且這個計劃就是圍繞著他說的那句話,可記得唐朝如何打敗高麗的,圍繞著這句話制訂的計劃。

但沒有說,交趾與西夏一樣,斥候太厲害了,說不定自己前面一說,在遙遠南方的交趾都能得知。而且呆在樞密使也很久了,總算見識到這群文臣窩裡鬥的厲害。

也回答了,含糊地說了一句:「陛下,勿用擔心,說不定鄭相公會給陛下一個大大的驚喜。」

「有何驚喜。」

「臣身為宰執,不能妖言惑眾。等再過幾天,前線消息傳來,臣才能給陛下一個準確的回答。」

與鄭朗一樣,等於未說。

趙禎用眼睛盯著狄青,狄青不敢對視,於是低下頭。群臣也是議論紛紛,趙禎讓大家退下。當天晚上,趙禎將狄青召回內殿,讓左右退下,說道:「狄青,你現在可以說了。」

狄青讓趙禎逼得無奈,將自己猜想說出來。

趙禎拿來地圖,看了大半天,直抹汗。又盯著狄青問:「太冒險了,能成功否?」

「臣以為大約能成功。」狄青說完退下,他也在抹汗,這個計劃之始就是他出的,如果說出來,天知道皇上會是什麼表情。

兩份奏折,使朝堂大臣都不吵了,一起將視線轉移到南方。

又過了一天。

郭逵已經超級完成了任務。

門州等生蠻聚集了一萬多軍隊,向決裡隘撲來。

就是聽到這個消息,郭逵還拖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將不便攜帶的武器一起銷毀,運來的火藥集中起來,做了一根長長的索火線,拉到關北,然後站在關頭上,對交趾人喊道:「我們要走啦,你們再不追,我們就從容撤退了。」

讓將士上馬,然後打開門關,帶著將士沒有立即撤退,而是找來一個大喇叭,沒有電子設備,擴音效果不大好,不但又大又粗笨,擴音距離也短。不過能讓關南的交趾前軍聽到。

「我們真走啦,你們再不追,就追不上了,難道讓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或擊或斃了你們五千多將士,不敢追擊否?」

「你們可是七八萬人哪(包括民夫計算的),我們只有三千餘兵士,你們都不敢追,還想妄圖入侵我們宋朝?」

「……」

「……」

知道是有意激怒,可是武珥與李常傑面面相覷,不知道宋軍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然而這樣羞侮下去,對士氣打擊很嚴重的。

簡短地商議後,撥出一千騎兵,同樣是偽騎兵,先行追擊,將宋軍纏住,隨後大軍蜂擁而上,將這些宋軍殲滅。就是不能纏住,拖一拖時間,等南邊的諸蠻兵到來,兩面夾擊。反正這四千宋軍是不能放過去。

一千騎迅速衝進關卡,另一邊導火索點燃。

迅速蔓過關牆,進入一間刻意密封起來的大房子裡。

少數交趾騎兵已經衝出北關門,兩門大開,僅是關,非是城,看得很清楚。忽然一聲巨響傳出,若大的決裡隘關開始從中間崩塌,帶的火藥不多,使用方法也不大當,不過足矣。中間的關卡全部塌陷下去,近百名交趾騎兵被塌陷的泥土埋了下去,估計十之八九沒有生機了。郭逵一聲令下,三軍撥馬回頭,還有幾十名交趾騎兵傻呼呼地站在哪裡。

就隔著一大堆塌陷的泥巴與建築物,宋軍對這幾十名交趾兵士展開了屠殺。

李日尊氣得不顧皇太子身份,直罵娘。

郭逵則從容地看著交趾人在南邊搬運泥石,然後一撥馬,率軍北上。

出了決裡隘,到了開闊地帶,正好碰上向南趕來的各部蠻兵。蠻兵論個體很勇敢的,可現在乃是各部聯合起來,又沒有一個強勢的人物統領,亂蓬蓬的一團。

反正交趾人在哪裡搬泥石,不搬真不行哪,怎麼走過去?有的是時間。

看到這支雜牌軍,郭逵喝道:「衝!」

此次南下,從伏擊戰到防禦戰,勝得極其光彩,要謀略有謀略,要血性有血性,士氣正旺的時候。

三千七百宋軍如狼似虎地衝入蠻部大軍。

迅速殺了一個對穿。

然後撥馬回頭,四將各率一部,從中間分開一道直線,一南一北兩面夾擊。畫了兩道漂亮的圓圈後,一萬多蠻兵殺得哭爹叫媽,一個個抱頭鼠竄。一戰,就擊殺了兩千餘蠻人。若時間充足,能追趕的話,戰果還能擴大。

不過估計沒有那時間了,並且郭逵用兵十分穩重,沒有追趕,而是向鎮南關撤出。

是撤退,可前後四戰,勝得皆十分光彩,最後有人傳出虎騎的稱號,於是趙禎親自命名虎騎營。

下午,從容地進了鎮南關。

這也意味著向南的各部,包括門州、七源州與廣源州,被宋朝徹底丟棄了。

邕州三關戰役進入第二階段。

第六百九十八章 三關(五)

「見過鄭相公。」張岊鄭重的行了一個大禮。

高興哪,呆在荊湖南路修了兩年多路,修得張岊快要嘔吐了。沒有想到鄭朗居然給自己送上這麼大份的厚禮。

看著這個好戰分子,鄭朗抹汗,難怪在史上他敢孤身刺探,導致自己重傷斃命,敢情真不將自己的生命當作一回事哪。但是鄭朗也高興,握住張岊地手說道:「張將軍,你來得正好。」

嚴重缺將,有將,可管用的將領嚴重缺少,鄭朗略略有些後悔,不如當初將張玉強行留下來的。

不過後方有張岊親自坐鎮,又有蘇緘配合,他一顆心也安了下來。

月兒端上來一壺茶,張岊很客氣地說道:「謝過樊娘子。」

那個鄭狄趙,雖來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是空穴來風,如今鄭朗在一些軍中將領心目中地位很高。雖是文臣,確實也到了讓皇上能忌憚的地步。

鄭朗努嘴,示意月兒下去。

接下來所談的很機密了,即便是月兒,也不能讓她聽到。

張岊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鄭朗將計劃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張岊激動地說道:「鄭相公,讓我也去吧。」

「張將軍,你這裡更重要,若不將交趾主力軍隊拖住,我此行會十分危險。後方也需要一名重將坐鎮,捨你其誰?」

張岊怏怏不樂。

鄭朗又好言安慰。

至此,知道整個計劃的僅是五人,鄭朗自己,張亢,張岊,蘇緘,狄青也猜到大部分。周沆雖知道一部分,可對軍事不大懂,還不能想明白。

皆是可以放心的人。

然後將決裡隘情報又拿給張岊看。接到情報後,鄭朗放心了,未交過手,對武珥與李常傑略有些忌憚。但通過種種跡象,兩人算是名將,可也只是介於一流到二流之間的名將,不能說是一流,更不能說是頂級名將。

這在他預料之內,宋朝平交趾時,出兵三十萬,實際只十萬。史上史書記載薛仁貴大非川沒軍十萬,又有記載說沒軍五萬,同樣的道理,有五萬人是民夫,不能算作軍隊的。說沒十萬可以,說沒五萬也行。那二十萬是民夫,不能當數,十萬宋軍,還有許多是從當地急征的雜牌軍。相比於交趾,可以動用八九萬軍隊,再加上能從蠻部臨時徵召過來幾萬人馬,能湊成十五萬軍隊。宋軍不佔優勢,兩相對比,李常傑軍事能力也不及一流的郭逵。非是頂級,未來十幾後後能稱為頂級的那個人還未出現在世人面前。他正在家中用功讀書,準備科考。當然,他年青時那段經歷很重要,鄭朗曾秘密派人到江州德安調查過,但沒有讓人打擾他。

不過也怕失誤,因此一直未離開邕州。

又派人將蘇緘喊來。

蘇緘忠烈絕對可以相信,張岊更是一個軍事狂人,但這對文武配必須配合好。

當著兩人的面,再次做了詳細的吩咐。又派快馬將種諤與鄭黠調回來,自己與張亢默合,能勉強抵上一個種世衡,至少兩人加在一起,比狄青一人不弱多少。但缺少能征善戰的勇將,因此召種諤與鄭黠回來,擔任這個勇將的。

與月兒做了依依惜別。

月兒來到南方,也吃了許多苦,不過相比於鄭朗家中其他幾個妻妾,要幸福得多。這一別就是兩年多了,未曾團聚過。

然後秘密率領著侍衛前去如昔寨。

張岊到來,隨他而來的是一萬兩千名宋軍。兩千宋軍調往欽廉二州,一萬宋軍來到邕州。但不僅這些兵力,隨著一萬多名宋軍到來,許多百姓踴躍報名參加軍隊。

第一批百姓並不是很多,還要經過官府甄別,再陸續集中到橫州,因此數量少,只有四千餘名民兵。不過隨著交趾入侵的消息傳出,邕州本州卻有三千餘名百姓參加了臨時軍隊。

復調三千百姓前往欽廉二州,這就是鄭朗所說的援兵。不過這是第一批百姓,後面還有第二批。邕州那邊會更多了,還有第三批,第四批。直到戰爭結束,才停了下來。

張岊開始接手鄭朗的指揮。

先後一萬名宋軍以及近五千民兵陸續調往前線。

非是三關,三關已經駐紮了一些兵士,用於防守足矣。而是自上思州開始,一直到遷隆寨、太平寨、茗盈州、都康州、向武州、候唐州、橫山寨。也就是將漢戶移民區域籠罩起來,構成第三防線。

在這條防線上,為了防止生蠻傷害移民,鄭朗再次合理地於各條大道上修建十二個大寨,將所有大道一起扼守起來。看似的合理,直到數天後,武珥與李常傑才反應過來,這一連串的合理根本不合理,而是合理地埋下一個巨大的火坑,等著交趾往裡面跳。

這條防線是最後一道防線,到了這裡,不能再退一步。

因為遷移了兩萬多戶百姓過來,再加上本地的熟蠻百姓,也能足以在緊急關頭,徵調臨時兵力。史上蘇緘沒有這樣做,關健是宋朝依然對嶺南不重視,沒有將儂智高這次戧害化為果實。情形兩樣,蘇緘威信又不及鄭朗,而且嶺南各蠻戶沒有看到甜頭,種種原因,即便史上蘇緘徵召民兵,效果也不會太好。

隨著各種物資源源不斷運向前線各寨。

但沒有將三關與最後一道防線的蠻戶忽視。

派出官吏對他們通知,交趾派了大軍前來,防止三關有失,你們做好準備,手下壯丁眾多,有一戰之力的,結洞自保。無一戰之力的,利用山多林多洞多的地理優勢,在交趾突破三關時,躲過交趾人的屠殺。或者沒有把握的,往後退,退入第三道防線區域內。

交趾人太殘忍了,就是西夏入侵,或者契丹入侵,都沒有做過類似交趾人的殘忍行為。若比,只有元蒙與滿清、黃巢、方臘可以相比。

後方在動員,三關戰役第二關打響。

不僅是在鎮南三關,還有永平寨。這是交趾的第三支入侵軍隊。

乃是蘇茂蠻等蠻部在交趾號召下,自發組織的軍隊,入侵人數達到一萬多人,示圖從祿州攻克永平寨,進入西平州,徐徐北上,威脅遷隆寨,或者側應攻打太平寨。

這一部的加入,再加上門州與七源州一些蠻部的加入,直接使交趾入侵的正規軍隊接近十萬人。還不算那兩萬名押運後勤的民夫。

但就是這樣,鄭朗除了讓張岊帶了一萬兩千名援兵到來,仍未向朝廷討要一名兵士。

情報傳到余靖手中,余靖嚇得面如土色,儂智高才多點人哪,裝備不及人家裝備,武器不及人家武器,戰鬥力不及人家戰鬥力。就是儂智高,讓兩廣糜爛成什麼樣子?

最後不管鄭朗怎麼樣想了,寫了奏折,向朝廷請求援兵,最少得派三四萬禁軍前來廣南西路,還要來得快,否則就來不及了。

奏折到了京城,趙禎又將狄青喊到皇宮,狄青回答道:「陛下,能成功,鄭相公兵力足矣。不能成功,即便朝廷現在派出援兵,也多半來不及。而且南方天氣炎熱,瘴癘開始盛行,儘管有一些藥劑可以治療,可倉促南下,造成不必要的財政支出,還會出現嚴重的兵士死亡。」

當張岊將帶來的兵士以及民兵安排到所謂的第三防線內,狄青已經全部明白鄭朗主意了。除了一些細節安排,大方向狄青全部猜測出來。

「可朕擔心哪。」

趙禎輕聲地歎口氣。唉,鄭朗雖好,忠心無話可說,為了自己,為了大宋,奔波操勞。可每次玩得自己都心驚肉跳,省怕他出了閃失。

狄青又說道:「陛下,此次鄭相公換負很大,不僅是臣所奏的,你來看。」

在大地圖上用手指頭畫了三道虛線,第一道線從門州南部開始畫,直到勿惡洞結束。說道:「這是第一道線,但是以點代線,點就是決裡隘關卡。」

又畫了第二條虛線,自如昔寨開始,還是到勿惡洞結束。說道:「這是第二道線,永平寨、鎮南關、平而關、水口關構成大半根線,尾端還是儂氏。不過這些儂氏與儂智高有著區別,對交趾一直不服。若利用得當,這條線就會形成一個整體。在第一道線與第二道線之間,諸蠻部對我朝皆不忠誠,有許多部族有著敵意,故有一萬多蠻兵參加交趾軍隊。這道線無法防禦,可在第二道線與第三道線之間,雖情況複雜,可有許多部族還是對我朝有好感的,以前多受交趾侵犯,至少對交趾有著惡意。」

然後又低聲說了一會兒話。

趙禎清醒過來,問:「鄭卿是想將這十萬蠻兵一起吃下?」

「臣想大約會有這個意思。」

趙禎睜大眼睛,若此,鄭朗胃口太好了,不怕咯著牙齒?

不過還是擔心,詔荊湖南路與江西南路,準備徵集土兵,側應支持廣南西路的戰役。

是如狄青所說,一次浪費財政又擾民的詔書,或者是一次英明的詔書,現在不得而知。不過這道詔書下達,肯定使兩路百姓產生一些動盪,三月,正是春忙時季,卻被官府抓去參軍,那一個百姓願意?

門州與七源州、廣源州,也就是狄青所畫的第一線與第二線之間,各部能分成四種,對交趾與宋朝皆不感冒的,但也不抱多少敵意,無奈夾在中間只好風刮兩邊倒。對交趾與宋朝皆有敵意的,獨立意識強。對宋朝沒有多少敵意但對交趾有好感的。這三者佔據大多數。還有對宋朝抱有好感的,對交趾抱有敵意的,這一部分很少。

對宋朝抱有敵意的有沒有?幾乎沒有。憑什麼抱有敵意,宋朝對這一地區從未抱有什麼想法,相反多使用安撫收買手段。若說敵意,只不過多將宋朝當作一頭超級大的肥羊,時不時咬上一口。那也不算敵意。

但這種心態同樣不好。

所以在鄭朗計劃裡華麗麗地將他們拋棄了。

交趾軍隊花了幾個小時,將決裡隘關卡廢墟整理出來,大軍南下。一路將郭逵打散的各部收攏起來。

聞聽交趾軍隊前來,陸續的又有一些部族表示參加。有的部族不一定對交趾有好感,可此時邕州一帶遷移了無數漢戶。他們本來是一無所有過來的,可經過一冬勞動,以工代濟,官府發放了大批錢帛糧食。這使得邕州成了一個超大的肥羊,看著眼饞,想來分一分。反正那麼多峒部參加,事後也不怕宋朝報復。難道宋朝能將這麼多峒部一起解決掉?

一路南下,一路兵力壯大。

到了鎮南關,看著高大雄偉的新鎮南關關城,武珥又頭痛了。

不過此時他都想出一個辦法,將自七源與門州湧來的各部酋首喊來,做了允諾,讓他們對此雄關發起進攻,攻後所得盡歸他們所有。交趾也不會坐視旁觀,給他們攻城器械,還會派出重兵於旁邊相助。

似乎是討了便宜,諸蠻酋一口答應。

交趾也不像是欺騙他們的樣子,果然提供了飛鉤(一種特製抓住城頭的撓鉤),簡易投石機,雲梯以及一些簡易攻城梯,衝撞城牆的撞車,能躲避箭石類的牆車,一種用牛皮製作的攻濠洞子。

器械分到手,諸蠻兵氣熱洶洶地來到鎮南關下。

並且與決裡隘相比,鎮南關地勢要稍稍開闊,不過也好不到哪裡去。

一擁而上,防禦戰再度開始。

此次鎮南關準備更充分,郭逵贏來的五天時間,足以讓宋朝將足夠的物資武器運到三關任何一處。

無數箭弩如雨點的落下,又有正規的檑木,還有一種撞竿(一種類似撞木的器械,更短,在雲梯攻城下數名兵士抬起,猛撞雲梯的頂端,往往十之五六將雲梯撞翻下去),火藥,更先進的投石機,硫酸,以及專燒攻濠洞子的火箭。

當然,鎮南關並不是攻不下來的,但也不可能輕易地攻下來。

數輪進攻後,關下倒了一地屍體。

看到自己的族人大批大批的犧牲,諸生蠻酋首一個個心痛了。漸漸露出猶豫之色,最後請求交趾出兵相助,僅靠俺們是拿不下來鎮南關了,你們也出出兵吧。

宋人防禦武器太強悍了,武珥看得心驚肉跳,蠻人捨不得,他同樣也捨不得。看看天色已晚,打了一個哈哈,勒令退兵休息。

第二天,武珥分出一支軍隊,前去平而關。結果一樣。不信邪,又分兵水口關。水口關與鎮南關、平而關不同,它嚴格來說是一個水上關卡。利用當地的地形,於兩山夾一河間架設一橋,橋下乃是陡門,橋兩邊乃是高大的關卡,倚山傍河而建。堵住的乃是朋江水道。

此關不是攻關,而是攻下這個橋與陡門。

似乎不難,廣源州交趾經營很久,特別是朋江南岸,許多部族皆能讓他們主動配合交趾。而且倚著朋江,下游便是左道,有許多船隻。交趾人將這些船隻徵集過來,示圖從水上強行攻克水口關。

結果再次受阻。

宋軍將交趾對付後漢的那一招搬來使用,於朋江下釘下許多大木樁,而且釘得隱蔽,交趾斥候居然沒有察覺。船一下子上去了,再也下不來。關卡上立即飛來許多火油瓶子,砸到船上,火油瓶子濺開,在甲板上流淌,接著火箭而來,船迅速著火了。交趾兵士只好跳江逃命。

連番受阻,逼得交趾人不得不將視線放在廣源州。

而且一個新的問題來臨。

宋朝攻打交趾,十萬軍隊帶了二十萬民夫押運物資糧草。

薛仁貴攻打大非川,五萬大軍帶了五萬民夫押運糧草。

交趾出動六萬軍隊,現在快變成八萬多軍隊,只帶了兩萬民夫押運糧草。而且交趾的車子載重量遠不及宋朝車輛。難道交趾人飯量小?

肯定不是,他們打的好主意,靠擄掠來提供未來的供給。現在阻於三關,寸步難行,糧食一天天見少。難道從國內供給?交趾也不可能有那麼富裕的經濟,純靠養活來維持一場這麼龐大的戰爭。

直到此時,才讓鄭朗如願以償,武珥不但將視線放在廣源州,還放在一些沒有參加的部族上。

交趾再次分出兩部。

一部攻打一些沒參加交趾聯軍的部族。手段十分殘忍,攻破寨洞後,所有財產糧草牲畜一起擄獲過來。也是形勢需要,沒充足的糧草,始終讓人不放心。族民沒殺死,而是將他們抓捕過來,不管男女老少,強行頂在前面做炮灰。

對此宋軍也無奈,不能說忍與不忍的問題,不忍心,攻下關卡,麻煩更大了,後方還有幾萬戶漢戶與熟蠻,他們也需要保護。一樣的射殺。

一部分去了廣源州,脅迫儂宗旦、麻順福、儂士忠等酋首效忠交趾,並且派兵協助交趾向邕州發起進攻。不服就滅族。

不大好滅的,這些峒族以前不服,有種種原因,一是部族強大,二是有地形之利。

聽到交趾傳話後,皆不聽。

於是交趾果斷出兵,對這些峒強行攻打。有兩個用意,一是順便將幾十個桀傲不遜的部族解決,也不用全部解決,只要解決其中一部分,以後就能將廣源州全部統治。其次強迫他們效忠,增加兵力,也防止他們為宋朝拉攏,斷掉自己的後路。

雖這些部族強大,可面對交趾的大軍,無法抵抗,在頑抗中損失慘重。

就在這時,來了一個宋朝使者,與當地號召力最強大的火洞洞主儂宗旦進行了密謀,接著儂宗旦邀請了二十幾個峒主,與這個使者再次密商。

使者離開了。

很詭秘的一次出使。

然後三關與永安寨前不約而同出現一幕,關上的宋軍看著那些炮灰,大聲喊道:「鄭相公有令,讓你們無法自保者,退到後方。為什麼不聽?現在淪落如此,若我們再守關,陛下不忍,鄭相公不忍。為了你們,我們棄掉此關,望你們以後好自為之。」

說著,三關與永安寨同時撤軍,將三關與永安寨交給了交趾。當然了,三關拿了下來,交趾也不想與廣源州那些桀傲不遜的部族交戰了。軍隊同時收縮,浩浩蕩蕩地自三關進入,向宋軍最後一道防線衝去。

第六百九十九章 逆轉(上)

但是武珥與李常傑莫名其妙,為了你們,我們棄掉此關,鬼才相信。

可真就有人相信了。

陛下不忍,鄭相公不忍,皇上沒有人見到過。但能撥出這麼多錢來開發兩廣,大約會是一個好皇上。而且對待被殺害的百姓家屬,撫恤很厚,能說不忍。

鄭朗所做所為,許多老百姓是親眼目睹的。

這兩年來,鄭朗幾乎踏遍兩廣所有州縣,風裡來雨裡去,不嫌自己是蠻人,他身為宰相,親自教導自己子女,使自己的子女以後有了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讓漢戶教導自己耕種,紡織,以及其他技能,讓自己以後能過上好日子。大修道路,以前稀缺的漢家物品源源不斷而來,自己的出產又銷售出去。

能當此不忍!

當真不忍?怎麼可能。

不過論對他們不排斥,真心想他們過上一個好日子,鄭朗在滿朝重臣裡說第二,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第一。

這兩年,鄭朗走過許多地方,也發生過許多感人的事。

與不忍無關,這是一千年時代的差距。

棄掉三關,是到了火候才棄掉三關的,這是一著重要的棋。一個棄關,一個不忍,它會在以後發揮很大的作用。

不過表面看起來,廣南西路更危險了。三關一棄,數萬交趾大軍暢通無阻的逼近第一線。突破第一線後,離邕州城就不遠了。

但逆轉從此開始。

交趾在南方的殘忍傳到關北,除了部分部族依然堅守在自己家園上,一部分部族又隱於深山老林,還有一些部族本來就是在深山老林,外面的變化對他們來說根本無所謂,餘下的至少有一半部族收拾行李輜重,逃入第一線,被宋軍安置到各大城寨,也包括扼守各個道路的十二大寨。

這是很微妙的一步棋,隱隱又看到安遠城的作用。

有了蠻人進入,就等於有了兵源,後方第二批民兵到來,計達六千多民兵,再次分了兩千民兵前去欽廉二州,餘下的四千餘民兵,安排到各寨。邕州本土居民在擔心之下,又有兩千多百姓報名參軍,參加戰鬥。這使得每一寨守兵達到兩千多人。但還沒有停下來,第三批,第四批民兵繼續從各州縣趕來。

甚至位於廣南東路郁水沿岸的百姓也擔心邕州有失,交趾軍隊沿郁水而下,再度發生儂智高的慘劇,甚至交趾人更殘忍,兵力更多,危害更大。不是不可能,交趾分兵欽廉二州,就是有劍指郁水、廣州的想法!在官吏動員下,陸續有百姓也參加了民兵。

但逆轉不是從邕州開始的。

鄭朗用民兵,非是用在平野作戰,那樣也等於是送早點給交趾人。民兵是用來守城的,對於這些缺少實戰經驗,缺少訓練的民兵來說,有城牆的掩護,不是野戰,作用不及正規軍隊,可能派上用場。這才大肆徵兵。但現在想一口將這幾萬交趾軍隊吃下去,根本不可能。

因此逆轉的是另一個方向。

先是自安遠城開始。

對交趾人挖地道與修土山的神馬,趙珣並不擔心。

挖地道與修土山也是一種常見的攻城方法,歷史多次應用。並且在這兩種方法上還延伸出一些攻城的策略,例如史上李常傑攻邕州城不下,便讓士兵用泥袋裝泥,放在城牆下,最終泥袋堆得比城頭還要高,邕州苦守了四十二天,最終淪陷。

但得要有兩個首要條件,得有時間與人力,無論挖地道或者堆土山,需要大量的人力,眼下交趾又要攻城,又要挖地道,苦戰到現在,又犧牲了最少一千餘名兵士,人力不足,時間拖得越久,對自己越有利。

挖地道未必需要多少人力,但地道可怕嗎?

只要在城裡挖出一道壕溝,就輕易地將地道危害化解了,除非交趾人也會製造火藥。

趙珣最擔心的便是撞車不斷地將城牆撞開豁口。

主要他對整個計劃不瞭解,因此認為鄭朗大約早有準備,為何將城牆修得如此單薄。

郭嘉懿想法又不一樣。

他也未認為靠土山就會取得效果。要的是壓迫感。

戰到現在,他已看出宋軍的一些實際情況。兩城中的宋朝正規軍隊很少,所佔比例不到一成,其餘全是百姓組織起來的民兵。這些民兵放在野外作戰肯定不行的。可在城頭上,有城牆之利,能多少發揮出一些作用。土山一修,讓這些百姓奪氣,不斷地城牆被撞破,最終便會拿下兩城。特別是安遠城,城牆遠不及廉州城高大,這一招更有效果。因此第八天繼續挖地道建土山,又用撞車撞擊城牆。

趙珣抱怨城牆修得單薄,但若不是城牆修得單薄,交趾人必然會懷疑,那麼這一萬七千名交趾兵就不會被拖在這兩城下。正是因為讓他們看到隨時能攻破城池的希望,最終這裡成了逆轉之所。

第八天又過去了,有許多百姓詢問援兵在何處,援兵未至,但消息有了,已經越過靈山,明天傍晚即可抵達。

聽到有援兵到來,城中傳出一片歡呼聲。

裴慶成在城外聽到城中的歡呼聲,有些莫名其妙。

第九天繼續開始,土山漸漸修高了,又有幾處城牆被撞塌。安遠城似乎隨時被攻陷下來,可每次到臨門一腳,就是踏不進去。傍晚來臨,援兵終於到達。兩城一共分去五千兵力,因為安遠城情形更危急,向安遠城分去一千五百名禁軍,廉州城僅調去五百禁軍。這是比較奢侈的,整個廣南西路皆缺少兵力。但在兩州卻分出了四千名正規兵士,不僅是在二城,靈山、如洪寨、石康皆分了一些禁兵,在指揮百姓,防止交趾人繞過二城,出現在後方。

周沆讓手下打開西北城門,將三千兵士熱烈歡迎地迎入城中。

至此,周沆與趙珣一顆心才安定下來。

出城野戰仍不及對方,可有城牆在手,僅是防守,這些兵力足足有餘了。

是周沆的想法。

趙珣卻有更大的野心,到了第十天,天有雨,天色晦暗,雨雖不大,可到了夜晚,夜色更黑。

看著正在修補豁口的兵士與百姓,趙珣又看了看對面的交趾大營。開始援兵到達,裴慶成嚇了一大跳,但立即發現前來援助的還多是百姓,弓箭生疏,才鬆了一口氣。情報也說明宋軍兵力不足,宋朝有援兵到達,乃是從荊湖南路過來的,僅一萬餘人,多分兵到了邕州。邕州那邊是什麼情況,因山路迢迢,到現在不得而知。可已經知道國內從應天府出發(升龍城、河內,河內一帶還有原唐朝交州舊城,越李命名都護府,以及黎朝都城華閭城,越李嫌其狹小,重新修建都城,即升龍城,又名應天府,而將華閭城命名為長安城),哪裡才是交趾的主攻方向。久攻安遠城不下,損失慘重,安遠城又增加了一批援兵,裴慶成有些自暴自棄了。

主帥如此,手下更是如此。

而且小視了城中的百姓,因此交趾人的軍紀散漫便顯露出來。

趙珣瞇縫起眼睛,盯著城外交趾人的動靜,忽然將幾個指使一起喊來,說道:「讓我們今天晚上給交趾人一個驚喜。」

「什麼驚喜?」

趙珣看了看外面的夜空,雨勢已住,可夜色漆黑一團,狠狠地說道:「夜襲。」

城中不是沒有兵力,僅是禁軍就有近兩千名,其餘的雖是百姓,可經達數天激戰,許多勇士皆成長起來。但夜襲也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會立奇功,用得不好,反而會輕易地遭到埋伏。

可縱觀這些天來對手笨拙的指揮方式,趙珣並不擔心後面一點。

三更時分到了,安遠城頭上還站著一些兵士在巡邏。城中現在什麼都缺,武器浪費嚴重,缺武器,真正能上戰場作戰的兵士不多,缺士兵,幾萬人紮在一起,有蠻人有漢人,有本地人有外地人,缺官吏維護秩序。但不缺的便是人。只能用人來彌補將士數量的不足。雖缺兵少將,安遠城防範森嚴,夜裡也有許多人在城頭上巡邏,直接讓交趾人打消了夜攻的念頭。

不過夜色很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一行人悄悄潛伏到城頭上,又用繩子放了下去。

人數不多,僅是一千人,也非全是禁兵,有一部分是這幾天表現勇敢的壯士。趙珣一直頂在最前線,那些人表現勇敢,一靠戰功記錄,二靠觀察,有幾百人一直記在他心中。

這些百姓也擇了出來。

一個個悄悄從城頭上放下來,順著交趾人搭好的土堤,潛過了護城河。

趙珣揮了揮手,一起跟著他向前潛行,一會兒眼看要接近交趾軍營,趙珣讓兵士停了下來,伏在地上,然後讓幾名斥候潛行到大營前,觀察交趾人的動靜。

幾名斥候應命而出。

趙珣伏在地上,地面還有些泥濘,散發出泥土的氣息,遠處有一隻夜鴉淒慘的鳴叫著。趙珣在想著心思,因為對整個計劃不知道,他心中略略有些擔心。

鄭朗發出動員令他不排斥的,怎麼辦呢,兩廣兵力太少了,可這樣一直守下去也不是辦法。不但欽廉二州,還有邕州數寨。只要一寨出事,大事去矣。然而戰線這麼漫長,能保所有寨城不失?

斥候回來了,低聲稟報道:「趙將軍,敵人防守鬆懈,兵士大多入睡,很安靜,屬下在外面聽到敵人大營內鼾聲如雷。」

「上!」趙珣喝道。

一千人如狼似虎地撲了過去,迅速殺入敵營中。

交趾人猝不及防之下,陣腳大亂,匆匆忙忙爬起來,亂做一團。最後好不容易退到欽江邊,才在一些將領指揮下,將手下一個個聚集起來,組織了反擊。

趙珣歎了一口氣,若是城中所有民兵皆能派上用場,那麼此役便可以大捷了。

不過收穫頗豐,這場夜襲擊殺了近千名交趾兵士,還燒掉大批交趾物資與營帳,若不是雨天營帳受潮,能讓宋軍將交趾的營帳一起燒光了。打開城門,城中百姓歡聲雷動地將這批勇士迎進城中。

但這次夜襲仍不是逆轉點,相反的,鄭朗後來對此夜襲卻十分不高興,因為郭嘉懿!

第二天交趾人不顧攻城建土山了,重新修葺營寨,而且皆心中慼慼,士氣沮喪,來的時候達到八千兵力,現在僅剩下五千來人。然而安遠城依然屹立在哪裡,安如泰山。

八千人能對城中震懾,五千來人,與城中兵力相差無幾了。甚至在人數上,城中宋軍包括民兵在內,已經超過了自己。

但是一件恥辱事,讓裴慶成壓住,沒有向郭嘉懿會報。對宋軍來說,是很僥倖的一次未會報。

到了第十二天,橫州再次分出兩千民兵,安遠城分了一千民兵過來。若全部能派上用場,十分可觀的,能使城中的兵力達到接九千人。面對這份壓力,裴慶成再無心思攻城,向郭嘉懿求救。俺兵力僅剩下五千幾百人,不要說攻城,現在防止都擔心不下。

強攻安遠城必有損失,可郭嘉懿就感到很奇怪,折損一千餘人在情理當中,怎麼折損了兩千多兵士?問得緊,就將那場夜襲真相盤問出來。郭嘉懿大怒。其實他在廉州也遇到很大的困難,廉州不但城牆高大,還有一道很深很闊的護城河。在交趾大軍未至之前,宋軍將晏水入海口處的三村寨主動丟棄,兵士與百姓一起壓縮在廉州城中。

自己來到廉州一番強攻不下,立即改變策略。沒有建土山,那個建了對廉州城也沒有作用。但開始準備大量攻城器械,又修了一種物事,壕橋。不可能像安遠城那樣,用泥袋做土壩,廉州城的護城河不但寬,而且深。若強行修木橋,城中又有幾十抬投石機,拋投巨石,最終將便橋砸斷。因此郭嘉懿在廉州城外製造了大量的壕橋。

這種物事乃是從唐朝流傳到交趾的。底層有四個木輪,木輪上要板,上面有折疊的木板,可以阻擋城上的敵兵用弓箭射殺推車的兵士。來到護城河前或者土壕前,將折疊板放下去,便成了臨時浮橋。停止進攻時,將浮橋收疊起來,帶回軍營。不如土壩管用,但勝在用工省。一度製造三十多台壕橋,危脅了廉州城的安危。可是宋朝援兵突然抵達,讓城中士氣大增,攻打廉州城希望再度變得渺茫。

他非是裴慶成,以為自己僅是來側應的,主力部隊在邕州那邊。何為側應,不給宋軍危脅,僅是少量兵士,就將二城守住,談何側應?罵了幾句後,想了想,從廉州撤軍,二軍合一,全部聚集在安遠城下。

鄭朗不高興的便是這件事,雖夜襲殺敵有功,也漲了士氣,可打草驚蛇了。郭嘉懿將目標縮小,更堅定攻下安遠城的決心。來到安遠城下,先是將裴慶成潑口大罵一頓。然後分兵兩處,用船隻將兵士運到安遠城的背後,在安遠城的北門也紮下一支軍隊。至此,宋朝再無辦法將援兵運到安遠城。那不是送援兵過來,是送給交趾人吃的。

並且讓安遠城與廉州、靈山軍士皆感到尷尬,二軍合一,不救安遠城必失無疑,自己皆有過。救,交趾兵力足夠多,可以輕鬆的圍點打援。甚至因為兵力多,對後方的如洪寨與靈山城都產生了危脅。

這是廣南西路最黑暗的時刻,邕州前線三關將士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將三關放棄,退向後方。交趾六萬軍隊,若加上各部生蠻加入的軍隊,快接近八萬兵士,以及兩萬民夫全部湧向邕州腹地。

北部灣交趾二軍合一,威力大增。

到處都讓人感到廣南西路安全搖搖欲墜。

余靖在後方不停地接到這些軍報,嚇得面如土色,又聽不到朝廷派援兵的消息,只能一天一封求援奏折發向京城。

安遠城。

第十五天。

如果考慮到它是一個正規的城池,城中兵力達到八九千人,守十五天不算什麼。

可認真分析,這八千多兵士,大半是百姓,許多人以前連武器都沒有拿過,再分析它的城牆與護城河,交趾人的實力,已經在創造出一場奇跡。

可是最黑暗的辰光到來。

來到安遠城,分兵二處,郭嘉懿沒有立即攻城,而是將二處軍營紮好,並且用獅子撲兔的小心,構建一道堅固的柵欄。未進攻,先將防禦工作做好。又將這道柵欄將後方的船隻都圈在裡面,水陸兼顧。

花了一天多時間,才小心地將兩營扎得十全十美,至於他自己,則順著安遠城,前後察看。不能說裴慶成一無是處,經過數天攻擊,撞壞了多處城牆。不過讓宋軍及時地用柵欄修補起來。但柵欄就是柵欄,防禦力遠不及厚實的城牆。並且經過多次撞擊,許多處城牆已不及原來堅固。

第二天下午,才正式發起攻擊,兩面夾攻,將從廉州帶來的壕橋放下,分成三十幾支部隊,向安遠城牆多次發起進攻。僅是半天時間,安遠城多處告急,為了填補撞塌的城牆,不得不讓百姓強行反擊。一次次兇猛的進攻,使雙方損失都很慘重。這也是十幾天來,第一次城中的犧牲超過城外的犧牲。其實自從郭嘉懿穩步的紮營,已讓趙珣產生一份擔擾,感到即將面對的敵人遠比前敵更可怕。

傍晚到來,攻勢停了下來。

趙珣與周沆命令城中百姓立即修築柵欄。

不過二人對視一眼,眼中皆有憂色,即便周沆是文官,也看出來像這樣下去,安遠城形勢很不妙。不用數天,只要繼續保持這樣強攻的勢頭,有可能明天,有可能後天,安遠城必失無疑。

兩人低聲商議一會,清點城中犧牲的百姓,將倉庫裡的布帛與糧食發放下去作為撫恤。到了這時候,已經不考慮財政的問題了,而是考慮如何將城池守下來。

官吏們疲憊地下去完成任務,周沆與趙珣坐在縣衙裡喝悶茶不語。他們不相信鄭朗放任安遠城如此,可邕州那邊同樣危急,想化解安遠城的困難,必須要有一支強大的援兵過來。但廣南西路上哪兒弄來援兵?

僥倖第二天是一個好天氣,又下起大雨。能緩一口氣。但這個暴風雨天氣雖緩了一口氣,卻如飲鴆止渴,不可能天天都有暴風雨,而且城牆經過多次撞擊,暴雨一淋,泥土更加酥軟,到了天晴時,更容易讓敵人將城牆撞塌。不過緩一天是一天吧。

正是這個緩一天是一天,產生一個關健因素,時間!鄭朗與張亢為了這次反擊,從去年就在商議,中間有兩個因素,一個是兵力問題,一個正是時間問題。時間一天天拖下來,計劃離成功也就一步步近了。

狂風暴雨,欽江江水怒吼,船隻在浪花中此起彼伏,這個惡劣的天氣裡是無法攻城的,郭嘉懿只好讓兵士停下來休息。也不是完全休息,而是讓兵士在帳蓬裡繼續製造更多的攻城器械。

看到一台台攻城車、撞車、攻門車、巢車源源不斷地從交趾帳蓬裡推出來,站在城頭上,趙珣與周沆穿著蓑衣,眼中憂色更濃。

周沆說道:「趙將軍,難道真的沒有一條化解的辦法?」

「……」

「真不行,某只能學習許遠張巡了,只是可惜了這城中數萬百姓。」周沆歎息道。

「莫急……」趙珣想安慰周沆,卻不知從何處安慰。

周沆心情都低落如此,況且城中的百姓。經過最初的害怕,到麻木、氣憤,現在百姓漸漸又產生沮喪的心情了。

夜晚再次到來,安遠城十分安靜,此時的安遠城中百姓心情也如同這夜色一樣的黑暗……

風雨漸住,安遠城頭上還有兵士在巡邏,不過因為到處被撞塌,整個城牆不能相連,漸漸隔成一段又一段,增加了防禦難度。忽然十幾道黑影從西城牆出現,城頭上的宋軍剛要張弓搭箭,裡面一條黑影吼道:「停,自己人。」

「誰?」領頭的火長差一點將箭放出去,可聽到自己人,立即將弓弦鬆了下來,這時候,這三個字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上面在關注安遠城!

「是我。」一個中年人從黑暗中走來,但邊上十幾人緊緊將他拱衛在一起,緊張地盯著城上,省怕城頭上宋軍有眼不識泰山,將箭放出來。

「你是誰?」火長繼續問道。

但邊上的一個同伴顫著聲音問:「可是……可是……鄭相……相公?」

中年人微微一笑,說道:「正是我,快放繩子讓我進城吧,敵人離這裡不遠,難道你們想驚動敵人不成?」

第七百章 逆轉(下)

「鄭相公。」領頭的火長還沒反應過來。

「是鄭相公,你看他身邊的蕃子。」這名手下民兵又說道。漢人與蠻人區別不大,不過生女真人與蠻人從相貌上看,區別就略有些嚴重。此時兩廣能有多少女真人,只有鄭朗身邊那九十幾名蕃騎。其實能認出來,乃是鄭朗去的地方多,又在欽州停留的時間很長,因此讓這個兵士認出來者是鄭朗。

不認出來,沒蕃騎也沒有事,鄭朗微微一笑說道:「放下繩子,我給你們看印信。」

「俺不是蕃子,乃是團練使(虛官,寄祿官,薪酬略比知州少一點,但高於知縣,在武將中算是很高的寄祿官職,因有功,鄭肅鄭黠二人皆在循虔道後遷為團練使,但多少也給了鄭朗面子,照顧的遷職)。」鄭肅與鄭黠異口同聲反駁道。

然而城頭上十幾名巡邏的宋兵皆失神,鄭朗怎麼如此詭異的來到安遠城?

遠處就出現一隊火把。

鄭朗看了看那隊火把撲來,心裡想到,這個郭嘉懿倒也是一個人才,警戒心很高,不過離得略有些遠,繼續用平和的語氣說道:「再不看我的印信,讓我們進城,我真要做交趾的俘虜了。」

鄭黠也急了,喝道:「你們還在磨蹭什麼?」

「是,是。」城頭上的宋軍反應過來,連忙找來繩子、吊藍將鄭朗一行人拉上城頭。

鄭朗剛下城頭,交趾兵士就來到此處,未看到人,但看到地面的腳印,通過腳印判斷來的人不多,僅十幾人。回去稟報,郭嘉懿也不以為意,安遠城危在旦夕,宋朝不可能當真不管的。

但是一會兒,安遠城中傳出巨大噪動聲。

進了城,鄭朗已經看出這些天來安遠城的慘烈,許多城牆被撞塌,交趾人也有投石機,沿著城牆腳處的民房多處被投石機砸下來的石頭砸毀。各戶人家擁擠著許多百姓,有的百姓就坐在屋外,看著漆黑一團的夜空發呆,神情麻木沮喪。其中五分之一百姓身上穿著孝服,家人在保衛戰中犧牲了。

鄭朗徐徐鞠了躬,說道:「諸位鄉親,我是楚國公鄭行知,交趾大肆入侵,兩廣兵力不足,卻讓各位鄉親吃苦了。我提前向諸位道謙則個。」

再次鞠了一躬。

楚國公鄭行知,六個字,幾乎同時,所有人一起吃驚地站起。

鄭朗說道:「我發出動員檄文,說過,我會在最前線,因此我來了。但大家請放心,最多幾天,敵人必敗。」

還得要時間,但如今以這種士氣,安遠城太危險,必須將士氣激發起來。

說完,請兵士將他帶入縣衙。

鄭朗親自來到最危險的安遠城,消息迅速傳開,城中百姓大嘩,不是嘩變,乃是議論與激動。

不過鄭朗批評趙珣,事後趙禎卻狠批鄭朗,說他輕率、燥進、不識大體、不知輕重、不安本份、狂妄……

氣的,你好好的呆在邕州遙控指揮不就得了,何必輕率以身犯險。

現在朝廷肯定不知道鄭朗來到安遠城。

聞聽鄭朗到來,趙珣、周沆與張知縣,以及一干將領一個個張大嘴巴,同樣吃驚。

鄭朗將一干官員與將領喊到衙堂,說道:「坐。」

等大家坐下,鄭朗看著趙珣說道:「趙將軍,你向來多謀,為何要夜襲?」

周沆與諸將官聽了一呆,夜襲有功啊,難道錯了?

趙珣已經想到了,低頭說道:「鄭相公,是我輕率。」

沒有那次夜襲,交趾人就不會過於重視,不過於重視,就不會合兵一處,安遠城就不會有現在的危機。正是因為如此,鄭朗不得不親自趕到安遠城。因為還得要時間,一天時間。但就是這一天時間,安遠城未必能守得住。連同原來的計劃也被迫更改。

不過看著趙珣的樣子,鄭朗不忍再說。南方諸將中,論相貌狄青乃是最英俊的帥哥,其次便是趙珣,風儀俊美,舉止儒雅,同樣是一個美男子。如果不知道身份,單看相貌,鄭朗曬得黑黑的,身體又強壯,一張大團臉,兩人站在一起,鄭朗更像一個能上陣殺敵的武將,趙珣卻像一個地道的文臣。不過這幾天戰得苦,又勞碌,衣冠不整,不復以前儒雅俊美的風采。

於是轉向眾人,說道:「各位,既然我來到此地,必有勝利的把握,不過這幾天,各位還要辛苦一點,將安遠城守下來。」

「喏。」包括周沆在內,齊聲答道。

具體的鄭朗未向大家說,交趾情報很厲害的,在未逆轉之前,必須做好保密。讓大家下去早點休息,卻將趙珣與周沆留下,這才將計劃說出。周沆先是吃驚,然後抱怨道:「原來如此,為什麼不早說,讓我擔心死了。」

白天都打算學習張巡與許遠,與城同亡,但周沆想死?

趙珣則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為什麼我就想不到呢?」

「趙將軍,你想到了,交趾也想到了,不要小視交趾,安遠城外那個郭嘉懿就是一個很厲害的將領。」

趙珣無語。

心中雖不承認他比自己厲害,可也算不錯的將領,至少自己在實力弱的情況下,與此人交鋒,處處佔據下風。

這就是兩廣最大的變數。

兵力!

欽廉二州分了四千兵力,實際兩千兵士是張岊帶來的,其他的還有一半是土兵,正規禁軍僅一千餘人。邕州那邊也是,主力還是張岊的軍隊,留守的兵士多是土兵、民兵以及少量禁軍。

但是兩廣包括原來的八營禁軍,正規禁軍達到一萬三千人,再加上隨狄青西上磨練出來的土兵,能上陣作戰的兵力達到兩萬多人。如今只用上幾千人,其他的兵士到了哪裡?

不過兩廣如今各處全民動員,民兵與兵士摻雜在一起,即便交趾派出幾百名斥候潛入過來,也無法打探到這個細節因素。

實際還不止。

廣南東路去年大豐收,許多熟蠻,以及少數終於投靠宋朝的生蠻部族先後同樣沾了光。

特別是那些生活在山區凶野的生蠻,生活環境惡劣,各部經常發生仇殺,又靠狩獵供給生活,多出勇士。這些勇士放在各部戰鬥力不強,但集中起來,有合格將領指揮,將他們個體勇力發揮,同樣是一支能打能殺的軍隊。

動援得多不行,稍稍動援,補充七八千勇士不是不可以的,而且廣南東路離交趾遙遠,非是動援數萬人,動援幾千人,交趾人也不會察覺。

這就是逆轉的本錢。

但有兩個前提,第一個是讓他們歸心,如今廣南東路能做到了。第二個就是豐厚的賞賜,物質刺激。那個也有安排,提前做了承諾。還有其他的因素,情報工作,計劃安排,武器等等,這些早在去年就已經不露山不露水的著手。做得很隱秘,連余靖都瞞了過去,況論那些交趾的斥候們。

趙珣的夜襲稍稍對計劃產生不利因素,而且對逆轉產生一些不利,若是交趾繼續分兵兩處,兵力少,也不敢分兵深入。畢竟後方諸城武器有限,正規的兵士也少。一旦城破,後果不堪設想。可交趾軍隊同樣會有疑慮,一旦破不下來城,等於再次分兵,若遇到一支宋軍,可能會因分兵兵力少而敗。若不分兵,繞過安遠城與廉州城,這兩個釘子還在,容易南北夾擊。因此必然阻滯在兩城之下。

現在二軍合一,有了分兵北上的資格,一旦分兵北上,對如洪寨與靈山城等城寨皆會產生嚴重的威脅。如今所有百姓一起撤離到這些城寨當中,無論那一個城寨淪陷,都會造成數萬百姓傷亡。

還好,郭嘉懿穩打穩扎,一心撲在安遠城,雖對計劃產生影響,影響不大,否則整個逆轉計劃全部亂了。

趙珣細細想了一會兒,說道:「我錯了。」

「無妨,我也有責任,為了迷惑敵人,我事前未對你通知,你們也下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場鏖戰。」

一夜過去,第二天交趾人又開始攻城。

不但無數攻城車向城牆撞擊,土山也在發揮作用,不及城牆高,但使安遠城高度優勢漸漸喪失。北城又有許多巢車,反過來居高臨下向城頭放箭。宋軍用火箭射擊,可經過這麼多交戰,交趾人也有了經驗。在巢車上準備大量沙子,看到火勢燒起來,立即覆沙滅火。

看到這種情形,鄭朗有些擔心。不是擔心安遠城,他就站在城頭上,雖未放一箭,對百姓卻起到極大的鼓勵作用,昨天的沮喪消失,一個個重新變得勇敢起來。

也許過幾天這種勇氣會再度消失,但也不用再過幾天了,堅守的只是今天!

鄭朗擔心的是邕州那邊。

兵力還是不足也。

那邊才將交趾大軍放進去,未開戰,不過一旦戰事開始,也要堅守許多天。有可能一些重寨面臨的敵兵會更多,攻擊更兇猛,能否堅持下來?

雖然這些大寨修得很堅固,一些關健的所在,奢侈地用了石頭與磚塊,不僅僅是防止交趾人的,也防止未來的生蠻。有了這些堅固高大的寨子,失去侵略反叛的機會,生蠻就會自己兒斷絕侵略反叛的念頭。

但那邊面臨的敵人更多。

血腥的攻防戰一直在持續,一天下來,無數兵士百姓死亡。數次安遠城出現危險,但數次又在百姓英勇的反抗下,將交趾人打退。太陽西下,周沆與趙珣長鬆了一口氣。難熬的一天終於堅守下來了。可是鄭朗看著一具具屍體抬下城頭,眼中卻蒙上了一層血色。

城外的交趾人在歡呼雀躍,城裡卻有許多百姓在哀嚎。

鄭朗看到交趾人徐徐退兵,走下城頭,來到哭泣百姓面前,對他們說道:「諸位父老鄉親,這個仇我一定會替你們報的。」

安遠城頂在最前線,堅守了十九天。但這十九天付出的代價十分巨大,近三千名百姓與兵士永遠地倒下,還有一些人重傷,有可能以後就成了殘廢。這些人,都是家中的頂樑柱,最重要的勞力。失去了他們,一個家也就散了。

走回縣衙,對趙珣說道:「趙將軍,開始吧。」

「喏。」趙珣答了一聲,帶著諸將走出去,開始清點兵士,選出六千名兵士,分成兩隊,交給鄭黠與鄭肅率領,教導他們一些野戰的注意事項,以及陣型配合。

只是教,未做解釋。

黑夜到來,城中再度安靜,只有一些犧牲民兵家屬的哭泣聲,似乎與往日一樣。但這一夜一切開始變了。

五更未到,正是一夜最黑暗的時候。

鄭朗與周沆、趙珣卻一起從床上爬了起來,來到城頭上,向欽江看去。

僅是一會兒,交趾兵營就傳出警戒聲。

從港口處升起來一團團巨大的黑影。

船!

狄青說,鄭相公,你可知道唐朝為什麼打敗高麗的。

不是指其他,而是指船。正是水陸兩面夾擊,成了壓垮高麗的稻草。若不動用海軍,即便有種種有利的因素,唐朝還是擊敗不了高麗。

史上郭逵用了船,但沒有用好,和斌、楊從先所率領的戰船被阻在交趾富良江入海口的東涇港口。想一想,若是沒有阻住,水軍到達富良江,來到升龍城下,交趾會不會有滅國的危險。

為什麼阻住,鄭朗不是很清楚,和斌也是一員勇將,在歸仁鋪戰役中表現突出,被鄭朗留下擔任邕州通判,又以文思副使權廣西鈐轄太平寨主的身份,駐守太平寨。

但為什麼能讓交趾人將水軍阻在東涇港口,要麼就是和斌對水軍不懂,要麼就是郭逵那次對水軍不慎重。

可是狄青卻想到了水軍重要性。

不過在史上狄青早就過世了。若是狄青在,十萬大軍南下,勿用動用水軍,交趾也會多半滅國。

交趾地形因素,決定了多船舶。可船再多,能及宋朝的船隻技術?這時,宋朝船舶技術乃是世界上最先進的,並且在平安監的刺激下,技術每年在飛躍性的進步。

木材的選用,十幾年平安監的發展,船舶對船體各個木材反覆考研,每一部分皆選用不同的木材,船樑與枋檣必須用楠儲樟榆槐,舵桿必須用榆榔櫧,關門棒必須用榆榔,櫓必須用衫檜楸,大舟之棹必須用南方的荔枝木。舵是船的重要轉向工具,必須承受住風浪拍堝與漩流擾動,因此有的船坊刻意不惜成本的選用一種在欽州北部山區特有的烏婪木。這種烏婪木舵乃是世界上最好的船舵。

船體的拼接技術與□料調製和使用,技術同樣在進步,也有嚴格的講究,因此船舶更堅固與穩定,水密性更強,強度更高。這些都是船隻質量的保證。

船舵也從升降舵進化成平衡舵(舵軸能前後移動,減少舵在水下轉向的阻力),開口舵(舵板上開一些小孔,使舵的扭距大為降低,不過開孔一定要保證分寸,少對扭距下降無效,多水壓會對舵板壽命產生影響,這是一種古代極為先進的船舵)。

船型也出現多種船型,快速航行的魛魚船,利於頂風逆流航行的多槳船,八櫓大海船,能有效抵擋斜風側風的海鶻船,等等。各種船型最少達到三十多種,令人目不暇接。

造成這結果,一個是平安監,航行次數多,數量大,航行越來越遠,特別是前往大洋洲,雖設置許多供給點,但如此漫長的距離,不得不對船隻質量有很高的要求。鄭朗再三的鼓勵,朝廷對各船塢的支持,等等因素,造就了這十幾年船隻技術在飛躍。

這就是優勢。

如今的宋船已遠遠地將交趾船隻丟在身後,兩者相差的距離不是一步,而是幾百步幾千步那麼遠。就是唐朝那種海船技術,也遠遠不及。

這個船,對這次戰役會產會深遠的影響。也是戰役逆轉最大的本錢。

並且宋朝久未成立像樣的水軍,交趾人一直很疏忽,以致大咧咧的駕駛著近兩百艘船就來到北部灣,向欽廉二州發起攻擊。

巨大的疏忽,最終使戰役走向產生改變。

交趾人的喧嘩也使得城中百姓驚動,許多百姓大著膽子走上城頭向海灣看去。

天色正黑,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團團巨大的黑影,像一頭頭怪獸一樣,向欽江口壓來,讓人產生嚴重的壓迫感。

僅是一會功夫,這團團黑影接近了欽江口,從裡面鑽出一艘艘更小的船隻,向安遠城下駛來。接著從欽江上游又駛下來一艘艘小船。船不大,可吃重很深,吃水深都壓迫船舷。

趙珣看了看天空,歎道:「可惜了,風小。」

鄭朗答道:「足矣。」

接著看到交趾軍營裡許多兵士爬了起來,開始向船上登去。不過這些小船並未接近,更沒有與他們交戰,而是離交趾的船隊兩百多步時,一個個自己兒爆炸了。然後船隻開始下沉,一個個兵士從船上跳下來,向欽江東岸游去。

郭嘉懿看著這些下沉的小船,眼睛裡卻出現驚恐,因為他看到船上裝載的是什麼東西。一個個大尖石!

並沒有傷害到自己船隊,然而這些裝著尖巨石頭的船隻在自己船隊兩邊下沉,已將自己的船隊困在這一塊江面上。往上航行不通,往下航行不通。但讓他感到惶恐不安的是又駛出一艘艘小船,藉著微微的東南風,船上的宋軍張帆鼓槳,迅速接近。離沉船不遠時,這些船搭上鐵鏈,聯成兩排,然後兵士下了小艇返回。

兩排船繼續借助風力,向交趾船隊漂來,然後上面火花冒起,迅速蔓延成兩條火龍。因為裝載的都是易燃物,吃水線很淺,順利漂過那片沉船區,向交趾船隊靠近。

並沒有結束,上面也漂來一條火龍。

接著那些黑影一個個停泊下來,通過小船搭成了浮橋,從上面走下來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宋軍。一隊又一隊,不知道來了多少兵士。

轟!

火龍撞在交趾船隊上。

欽江入海口處很寬了,但因為交趾的船隻多,幾乎將整個江面佔滿。

三道火龍撞在交趾船隻上,迅速江面成了一片火海。最致命的是為了保護船隻安全,交趾南北二營將大營都扎到船隻邊上。昨天天氣晴朗,一天暴曬,帳蓬變得很干躁。火勢又蔓延到岸上,許多帳蓬與柵欄也著起了火。

東方的啟明星變得越發地明亮,天就要快亮了。

黑漆漆的廣南西路隨著這顆啟明星的升起,也快要結束這片黑暗。

第七百零一章 七千平方公里的口袋(上)

晨風已起。風兒從北部灣踏著輕快的腳步,跑進了欽江口,江口那些巨大的黑影隨著風兒上下顛伏。

風兒跑進安遠城,帶來陣陣可喜的涼意。風兒又調皮的跑到交趾陣營上,火光歡快地迎著風兒到來,火舌吐得更高更大更烈。但風還是不大,讓交趾人有足夠的時間從船上逃回岸邊,否則剛才一南一北兩道火起,許多交趾人都能活活燒死在船上。

足夠了,大火翻飛,再加上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支強大宋軍到來,交趾整個軍營都亂了。

趙珣忽然想到一件事,說道:「鄭相公,也讓我去吧。」

「不行,周轉運能去,但你不能去,不但你不能去,自廉州到欽州一些能派上用場的將士都不能去,你必須帶著他們去邕州。難的不是那邊,而是邕州,這個口袋雖好,太大了,扎得不緊讓交趾軍隊鑽出來,他們就能化作一條條毒蛇,邕州幾萬戶百姓會生靈塗炭。」鄭朗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一戰狄青居功甚偉,沒他的構想,就沒有這次戰役的靈魂。就像劉備能三分天下,諸葛亮隆中對一樣。

整個戰術便是圍繞著這個船轉的。

這是欺負交趾國家小,軍隊數量不多。但不動用京城禁軍,兩廣軍隊更少,因此,先讓交趾分兵,以多勝少,將欽廉這路兵馬吃下去。邕州那邊敵人太多,暫時吃不下。不過布了一個特大的口袋,這個口袋的面積最少達到七千平方公里以上的面積。想要扎死它,近二十個要寨都不能失守,進邕州生靈塗炭,退自己大計破壞。

扎不死,大事不妙,扎死了,這一戰便能大獲全勝。

包括戰爭所需的錢帛問題,也就全部能得到解決。

趙珣懂軍事,想了想,不言語,有些不高興,不但他,張岊亦是如此,誰不想去啊,可不能所有將領一起去,邕州這邊怎麼辦?

鄭朗盯著慌亂的交趾軍隊,繼續說道:「不過這一戰經過,諸位不必向朝廷詳細解說。」

其實提前防一防,以現在兩廣的兵力與諸多將領,南邊自三關防範,欽廉二州提前做一些準備,交趾人侵略不會得功。但不能防,能防一時,不能防一世。

諸多將領與兵士最後還是要抽回的,到時候交趾入侵怎麼辦?

這一放,死了許多兵士,還有百姓。

然而真相傳出,有的人不會這樣想,並且歐陽修回到朝堂,很麻煩的。

因此真相不能詳細地說,只能說俺是被逼無奈,不得不自衛反擊。

好在兩廣官員如今多是做實事的人,喜誇誇其談的大臣並不多,與歐陽修等人走得近的只有餘靖,其他的人,例如田瑜、周沆,皆是喜做實事少說話的實幹家。

踏上岸的宋軍開始集合,向交趾人衝來。

同時北邊山陵上又衝出一支軍隊,人數比較少,乃是從廉州與靈山糾集的軍隊。為了迷惑交趾軍隊,分成三部,都是夜裡出發,先是廉州抽出部分軍隊,夜裡潛入靈山。第二晚從靈山出發,夜裡潛入如洪寨。昨天夜裡,三千軍隊從如洪寨出發,潛到安遠城北。

本來不需如此,但趙珣一場夜襲,使交趾軍隊二軍合一,不得不將計劃變更,變得更麻煩了。否則軍隊象原來那樣分在兩處,皆在城南方向,裡外夾擊,兩軍皆破。

但僥倖交趾人疏忽大意,雖有影響,影響不大。

看到己軍從後方殺出,鄭朗喝道:「打開城門。」

昨天晚上挑選出來的軍隊自西北城門殺出。

南門外開始交戰。

交趾人兵士戰鬥力還是很可觀的,至少比儂智高軍隊戰鬥力強,然而此時亂了。休說交趾人,就是生女真人,陣型亂成這種樣子,也會注定大敗。

面對全副武裝,幾乎全部是用步人甲裝備起來的宋朝步兵,南面戰場成了一面倒的戰鬥。

僅有少數交趾人反抗,大多數交趾人在宋軍如狼似虎地殺過來時,全部伏在地上,舉手投降。

北部的軍隊似乎面臨的危脅要好一點。

但也沮氣了。

戰船全部被燒,從哪裡逃回交趾,自岸上逃?西邊還有一個四洪江象天塹一樣阻擋。即便游過四洪江,還有漫長的道路,又有如昔寨小鬼看門,寸步難行。就算逃在宋軍追擊下,逃到如昔寨,沒吃的沒喝的,沒攻城器械,如何能攻下如昔寨?

其實就是他們想抵抗,也是必敗。

城中六千宋軍,加上北方三千宋軍,並未結束。許多百姓家中親人戰死,此時恨不能剝交趾人的皮,喝交趾人的血,許多百姓拿起自家的粗製「武器」,比如菜刀,燒火棍,砍柴刀,打狗棒,自發地衝出城門,跟在宋軍後面,向交趾人衝去。

城門邊的官兵看到他們氣勢洶洶而來,都不敢阻攔。鄭朗也沒有讓他們阻攔,十幾天血腥的戰鬥,死了太多太多的百姓,得讓他們宣洩。

太陽終於升了出來。

一抹紅艷染滿大地時,戰鬥快要結束。

這乃是一場最乾脆的戰鬥。

無一交趾兵士逃脫,即便當時逃了出去,事後在各方百姓搜捕之下,全部被先後捉住或者擊斃。近一萬七千名交趾兵士,計達一萬兩千餘人被殺死,造成擊斃的敵兵數量多,也是因為百姓在憤怒之下,不顧阻攔,大肆殺俘之緣故。其餘人全部被活捉。

但也給宋朝留下嚴重的創傷。

自廉州到安遠城從保衛戰到反擊戰,前後犧牲的百姓多達四千多人,幾萬畝良田被淹沒,包括邕州在內,多達一百多萬畝耕地耽擱了生產。不但如此,許多百姓參軍的同時,也有部分不好的人,藉機為非作歹,給地方治安帶來極大的困惑。還有,到處留下一堆爛攤子,例如欽江,大肆沉船將巨石沉下,用途極大。

交趾船多,可能派上用場的巨船並不多,此次入侵交趾,交趾能派上用場的大船幾乎大半帶到欽江口。萬萬不能讓他們逃回交趾的。實現了目標,可這些巨石以後得慢慢打撈,否則就會影響欽江航道。邕州左江上紮下的大木樁,戰後也要撥出來。淹沒的堤圍洪水要抽排……

戰後的撫恤與賞賜更是重中之重。

鄭朗不喜為戰而戰,但為和平不得不戰。

可能也受到宋朝大風氣影響,鄭朗對窮兵黜武同樣不感興趣。相反,更著重內治。

戰鬥漸漸到了尾聲。

許多百姓在狂呼,在哭泣。

鄭朗帶著周沆出城用心地安撫。

而且鄭朗再三道歉。

不能說鄭朗仁慈,若象趙禎那樣仁慈,就不會有這次安排。僅是後世小宅的心理,或者說高尚一點,這時代沒有的人文精神,因此百姓雖哀但不怨。

精神創傷的彌補,也有物質上的彌補。戰後從交趾軍營一些未燒的餘燼裡得來的物資,以及城中的物資,向百姓發放。這是第一批,後面還有。先讓一批衙役與官兵將五千名交趾人戴上枷鎖鐐銬,押向後方。

郭逵送了一批戰俘回來,可商人皆不滿,時間太短,離交趾又近,他們心中皆不大放心。因此鄭朗做了一個宣判,以入侵罪判決這些交趾以勞役二十年做懲罰,大赦不得釋放。手中有人命在身的,宣判終身勞役。這才讓諸多商人喜笑顏開,然後在心中對鄭朗既樹牌坊又要做那個的做法感到好笑。這與奴隸有何區別?

當然,時間延長了,也有代價的。鄭朗喜歡什麼,一是讓出中原與兩浙福建路緊缺的土地給四五等戶,二是此一戰所需錢帛不會少,要麼捐地,要麼捐錢。

都懂的。

於是在雙方默契下,大部交趾人做為變相的部曲,分到廣南東路各地,或者廣南西路靠北的州郡,例如桂州、融州、昭州。

後世小越的野心,讓二祖兩次自衛反擊戰,打成寡婦村,鄭朗還是這種想法。這便是挑釁華夏的代價!

第一步做的便是這件事,不然在百姓氣憤之下,待會兒一個俘虜也休想帶走,能全部被氣憤的百姓活活揍死。

交趾沒有辦法再入侵欽州了,將兵士包括民兵在內,一分為二。抽調其中精銳的兵士,計達六千人,這個是要帶到邕州去的。餘下的又抽調了三千人,許多耕地淹沒,戰爭到來,商業中斷,只要是閒餘的勞力全部帶走,不是用來戰鬥,而是用來搬東西。趙珣還不能走,要準備準備,帶上武器與輜重,才能離去。

鄭朗帶著三千勞力,上了船,重新鼓起風帆,兵士蕩起大櫓,向南駛發。

安遠城之戰,只是逆轉的開始,真正逆轉自宋朝船隊南下,才真正開始。

一會兒,龐大的船隊在地平線上消失。

趙珣用艷羨的眼神看著船隊消失的方向,歎了一口氣,怎麼辦呢,只能去邕州。

清點武器與物資,下午時也上了路。

……

但現在還不是很樂觀。

武珥率領著大軍浩浩蕩蕩從三軍進入邕州腹地。先是從左江受阻,水口關控制的便是水路。奪下水口關後,分出許多兵力自水口關而入,畢竟水路順流而下,更快,也省兵士的體力。船隊到達羅徊洞時,在一處峽谷地帶,又擱在暗樁上了,這一招乃是交趾人發明出來的,讓後漢大敗的戰術。然被鄭朗屢次搬了出來。

這裡因為河流收縮,河水湍急,船隻明知道前方有暗樁,都無法及時下錨將船控制住。若是溯流而上還好一點,現在想剎車都剎不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前面的船在玩翹槓,後面的船還是往前在沖。

船隻開始相撞,岸上的伏兵還沒有發作,就有船開始沉沒。

接著岸上的伏兵舉起弓箭,火箭亂飛,但因為交趾重視斥候,伏兵並不多,誠為可惜。

一看不妙,交趾兵士一起跳船逃跑。

水流急,就有暗漩,即使水性再好,很多兵士吸到河底被活活溺死。但還是有許多兵士逃到岸上,看到如此,宋朝伏兵小戰了戰,撤退。水路這一快不要想走了。

無奈,只能走旱路。

旱路的情況比較好,宋朝修了數條大道,原先的大道也經過擴充,路面平坦寬闊。交趾大軍氣勢洶洶地撲到太平寨,又讓看到讓武珥氣憤的一幕。明知交趾主力部隊到來,宋人仍在江面不慌不忙地夯打暗樁。

是必須的。

左江水運發達,僅是水口關一處關卡,其餘的江面無法攔截,若讓交趾人撲到太平寨後方,整個就亂了。岸上在各條要道上可以修築關寨,水面怎麼辦?只能用暗樁攔敵。

然後武珥又看著太平寨,眉頭一起皺起來。

又成了一個鎮南關,南面大半城牆不但高大堅固,多是用石頭與磚塊壘起的。撞車能撞擊土牆,可能將這些石牆撞塌麼?原先計劃是迅速撲到邕州城,將邕州拿下,另一邊迅速將欽州廉州拿下,兩軍在橫州會師。然後再看情況,或撲桂州,或撲廣州。使整個兩廣糜爛,再看宋朝的反應,至少得讓宋朝將邕州割讓給交趾。若不服,退回邕州,利用南方炎熱天氣與複雜的山區地形,進行狙擊。就是得不到邕州,兩廣糜爛了,大肆擄掠,這一行收入也頗豐。

自古以來,中原百姓最悲催。因為他們的勤奮,所有中原乃是最富裕的地帶。中原王朝入侵遊牧民族或者南方,支出遠超過收入,發起戰爭除了開疆拓土外,並沒有多大的實用價值。然而這些番邦不同,只要入侵,便有所收穫。甚至連交趾也大咧咧地僅用兩萬民夫,就想維持八萬大軍的後勤。沒有槍,中原人給他們槍,沒有糧,中原人給他們糧,沒有布,中原人給他們布,沒有錢,中原人給他們錢。

宋朝對開邊不感興趣,甚至用錢買安,也是這種悲催情況所逼的。

鄭朗開發兩廣時機頗佳,正好浙西、福建與江南西路人口密集,因為土地,甚至溺死自己親生孩子。這才給了鄭朗大肆移民的前提。若提前幾十年,沒這些漢戶與這些移民,考慮到蠻人對朝廷忠誠度不高,即便朝廷再有錢帛,也不會答應鄭朗開發兩廣。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乃是從唐朝就喊出來的口號。

宋朝更有清醒的認識,一個安史之亂,使漢本位思想從宋朝開始出現。鄭朗也有,但他的想法更超前,不是漢人問題也不要緊,得漢化。最好讓宋朝所有民族轉化為漢族,不要說一百多,五十幾個,或者十幾個種族,就是五個六個種族,鄭朗都不喜歡的。並且有了先例,鮮卑人的漢化,早在五百多年前就擺在哪裡,可以做證明。不能較真,一較真,北方百姓百分之九十或多或少帶著鮮卑人的基因,但誰認為自己是鮮卑人?說不定鄭朗自己身上就有鮮卑人的血脈,可鄭朗認為自己是鮮卑人?

因此,一是移民,二是漢化蠻人。

這種做法,也是讓交趾產生危機的原因。

看著太平城牆,武珥半響不語,最後一揮手,將那些抓捕來的蠻人百姓推倒城牆下,讓他們繼續當炮灰。還想好事呢。和斌在城頭上喊道:「諸位,非是朝廷殘忍,真的不能退了,一退,後方乃是一百一十幾萬戶,近五百萬百姓,想要活命,反抗吧。我們不會再讓了。」

這是好聽的說法。

事實這一不忍,一退讓,讓許多部族對宋朝更感恩,一些參加交趾聯軍的部族兵士心中產生動搖。但現在仍沒發揮作用。到決戰時,第一作用就能發揮,軍心動搖,交趾人就不能同心協力,戰鬥力會下降。戰後,利於朝廷統治。

和斌說完,兵士箭弩齊放。

炮灰們撥頭就逃。

後面執法隊又用亂箭逼回城下。

下場很慘。

兩邊都是死,許多人在城下哭泣,俺們也不進攻,也不後退,你們愛怎麼的就怎麼的吧。

看到火候到了,和斌讓所有投石機與勁弩齊射,壓住後方交趾大軍。忽然打開城門,將這些可憐人一起放進城中。武珥立即命令後軍不要命地壓上。可是後軍剛剛衝過護城河,城門再度關上。

和斌將這些蠻人安置好,派人安慰,然後將其中的一些壯丁聚集起來,編製成兵,反過來利用他們守衛太平寨。這些蠻人帶著族滅家仇,上了城頭,比宋軍更加拚命。

武珥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氣得不行,眼睛轉了轉,又想出一個主意。停下沒有攻寨,先是派斥候四處打探,情況不大妙,大道有要寨封死,當然還有許多小道的。然而經過西北戰役,對這些小道早就有了對策。

全部用火藥炸毀。那怕那些羊腸小道,都讓火藥生生炸沒有了。想攻打邕州,簡單,攻下這些寨子。要麼慢慢派出船隻,將左江上的暗樁慢慢撥去。於是交趾另一個危機出現,糧草。

大批寨峒撤退到後方,前面撤退,後面餘下的物資一把火全燒了,只留下一些破房屋。也不完全是清壁清野,有一些部族對宋朝至今不感冒。這要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乃是地形因素,位於深山老林,在宋境,鄭朗都拿他們無奈,交趾人更拿他們沒辦法。還有一部分是大的寨峒,他們有把握自己堅守,對宋朝不服,對交趾也不服。但因為交趾用蠻人做炮灰,引起他們高度警覺。所以警戒心更高。

為了糧草,不得不強行攻打。

一打這些部族才知道自己錯了。不要說宋軍,就是交趾人強行攻打,他們也不敵。不是以前鄭朗不想打,不值,犧牲太高。除非做出敵意的舉動,否則還是以安撫為主。真要攻打,無論那一部族也非是宋軍對手,也非是交趾人對手。

在交趾人強行攻打之下,連破數個大寨,洗掠一空。這時餘下的寨峒後悔了,後悔也來不及,所有關卡封鎖,無法撤到後方去。但幾番攻打,也讓交趾人損失慘重。與交趾人無關,多是用跟隨來的生蠻前去做主力的。看似得了便宜,保存實力。實際做法也錯了,除了一些死忠於交趾的部族外,一些部族看到交趾如此,心中也冰冰涼。現在看不出來,一旦不利時,會成為交趾一個很不利的因素。

得到一些物資,可仍不足。

再次強行攻打太平寨,可這一回武珥換了一種方法。

可他一耽擱,又為宋軍贏來時間。

其實宋軍一開始仍然很危險,十二個大寨,正規的軍隊只有一萬人,是一萬人,與郭逵以及三關軍隊無關。另外還有一萬多民兵,可這些民兵缺少配合,缺少實戰經驗。那時,若交趾發起強攻,邕州情況十分危險。

耽擱數天時間,擄來的物資又不多,反過來讓趙珣率領六千兵士到來,增加了十二寨防禦實力。

同時第三批近五千民兵又從各地送到邕州。

這時候十二寨防禦實力才漸漸可觀起來。

總之,時間拖得越久,對宋朝越有利。武珥仍不知道,看到洗掠諸寨得不償失,於是再度強攻太平寨。換了一種方法,繼續使用擄來的百姓做炮灰。但在炮灰裡夾雜著大量交趾兵士。

又是來回的折騰,和斌復指揮用武器壓制住交趾後軍,將炮灰放進來,武珥大喜,然而讓他萬分失望。炮灰放了進去,但是勒令讓他們丟下手中武器進城的,這個問題也不大,一旦進城,讓城中混亂,裡外夾擊,就可以將太平寨拿下。

炮灰進了城,城中戒備森嚴,在城門口另設了通道,在兵士看守下,炮灰從通道進入一個封閉起來的大廣場,交趾後軍到來,城門再次關上。然後兵士帶著蠻人進行甄別,將裡面冒充的炮灰一一揪出來,有的交趾兵士想反抗,可手無寸鐵,當場擊斃。餘下的全部抓捕,押上城頭,全部斬首示眾。別用炮灰,對我們沒有用。

武珥逼得沒有辦法,只能強行攻關。

血腥的戰役耽擱了好幾天才真正開始。雙方在攻防戰中犧牲慘重。

一直拖下去,對宋軍很有利的,可這時余靖心中害怕,又做下一件傻事。導致在戰後,鄭朗氣憤地上書,狠狠彈劾余靖,於是余靖未有功,反有過,導致余靖貶知吉州。但也不能怪余靖,對軍事不懂,擔心兩廣安危,才做下的傻事。這也是宋朝文臣掛帥的普遍弊病。但這件傻事,一度讓鄭朗的計劃變得極為凶險。

第七百零二章 七千平方公里的口袋(中)

安遠城一戰,鄭朗再度現身。

然後船隊南下,戰術明朗。鄭朗想讓交趾大軍進入邕州腹部,但交趾是井中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他們國家並不大,面積與百姓人數僅與廣南西路相彷彿,連大理都不及。

若沒有唐朝前後開發,人口數量更少。但也與交趾這幾代內治有關係,國內許多君王與重臣多是漢人的移民或者漢人後裔,將漢人的治國經驗帶到交趾。這才使交趾得到壯大與發展。

交趾歷史給中國後代留下許多不好的副面作用,西班牙在後來殺菲律賓華橋,忽然聽到明朝,感到害怕,前來請罪。明朝不但不怪,反而給賞錢。這是史書上最醜陋的一幕。

中間正是這些投奔交趾後裔產生的影響,還有假倭寇,使得明王朝對離棄於統治之外的漢人不感興趣。後來還有一幕幕,果敢印尼……於是少數華僑忘記自己的根,做美帝的乾兒子。雙方形成惡性循環。

對此,鄭朗也沒想出辦法。

相反的,給他還帶來困惑,對殖民地也不大產生興趣,不反對,也沒有提出什麼支持的政策,任由其自由發展。

人不是萬能的,即便宋朝的許多弊端,鄭朗都無能為力。

鄭朗未想出解決之道,於是不去想,只想交趾人的實力,相對而言,因為實力增加,人口增漲,又獨立很久,此時征服交趾遠比唐朝難度高。也根本不想征服,明朝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鄭朗想的是將它如何打回原形。

計劃最重要的一步,是引誘交趾入侵。

雖宋朝未支持援兵,此時兩廣還有些兵力,想入侵兩廣,交趾必傾發全國之兵而來。還有兵士在國內,例如守衛都城的安全,或者與大理占城真臘邊境的關卡,然而留守的兵士不會太多。

一步步將交趾主力誘進包圍圈,交趾國內空虛,三月下旬,富良江春水浩大,足以讓大型船隻一直駛入升龍城下!

此乃斬首行動。

計劃未拉開之前,許多人認為是冒險,有一個首要前提,得守住各城寨。

因此鄭朗發下動員令。

從去年起,鄭朗就開始在一些重要所在,秘密零散地運進一些武器物資與糧草。再用動員令,徵召百姓為臨時民兵。野戰不行,那是讓百姓送死的。但用來守城,或多或少能發揮一些作用。

原來形勢不明朗,隨著安遠城大捷,這一計劃無限的接近目標。

到了這時,余靖也明白了。

你去斬首沒有事,可後方也不能亂,一旦任何一寨被攻破,交趾人湧入,整個邕州以及兩廣其他地方全部兵力空虛,那麼會產生嚴重的危害,甚至看情況交趾人十分殘忍,大肆屠殺之下,百姓畏懼,紛紛逃回原鄉里,兩廣投入的七千萬緡開發,等於打了水漂。因此看到諸寨兇惡的攻防戰後,余靖做了一件事。

他也發出一道動員令。

將安遠城大捷經過寫了一遍,又說鄭朗率領大軍自海上進攻升龍城,馬上交趾就要滅國了。各位父老鄉親,你們參加軍隊,拿起武器,只要守住十二寨一段時間,大捷便有了。

又道,交趾軍隊並不多,僅安遠城便斬俘一萬七千人,郭逵又斬俘了八千餘人,並不可畏。

這道動員令發出後,參加軍隊的青壯年更多。

宋軍多喜打順風仗,百姓更是如此。

看到這情況,余靖自以為喜。交趾戰船多被燒在欽江口,鄭朗那邊可進可退。但有一個前提,得讓前線不能失守。前線穩固,鄭朗那邊才能放心地建功立業。

什麼人的功都能爭,唯獨皆不會與鄭朗爭功。

鄭朗要功勞做什麼?自己爭是傻了不成?

他想法是好的,然而張岊、蘇緘聽到後,想罵娘。

不能說,那怕可以說安遠城大捷,都不能說鄭朗去了升龍城。鄭朗行為也是一次偷機,帶了兩萬兵士過去的,有禁軍,有一部分從廣南東路徵召的蠻人勇士,另外就是從安遠城帶去的三千民兵,這個民兵不打算派上戰場,而是用來搬東西的。對付空虛的交趾足矣,一旦交趾大軍回撤,凶多吉少。早遲會讓太平寨前交趾人得知,但贏得一天時間多一份勝算。

現在余靖很好,直接將消息放出來。

好在張岊與趙珣等將一起到了太平寨,諸位將領在得知這條消息後,第一時間便開始商議。無奈了,只能讓郭逵他們提前行動,將口袋扎上。

這是一個奇魄的計劃。

狄青有功,鄭朗與張亢也有功。狄青僅是提供一個思路,種種計劃卻是鄭朗與張亢合力完善的。

郭逵等將士在三關並沒有撤回來。

諸將商議後,夜裡放出信鴿。去年刻意請了大食人過來協助朝廷訓練一批信鴿。大食人以前在宋人沒有發明羅盤之前,一直使用信鴿導航。在訓練信鴿上很有一手。

但信鴿在戰場上用途不大,往往能讓敵人用箭射死。因此只能在夜裡放飛。

十幾隻信鴿放了出去,下半夜飛到各處,一些深山老林裡。接到信鴿,一些伏兵從山林裡鑽出來。

交趾入侵,三關拒敵,後方撤離,民兵卻在向前線提供支援,因此十分混亂。宋軍在關前說道,我們棄關了,將撤回去。實際未撤回去,撤回去的僅是一批民兵。真正的主力軍隊潛入深山裡。

太平寨南方皆是山區,山林密集,林厚洞多,除了一些明顯的地方外,許多深山老林無法讓人注意,除非交趾派出一萬人做斥候,才能將廣大的地區搜查一遍。

即便派出一萬斥候,藏入一些偏僻的大洞,洞外做一些掩飾,也找不到。這是治理邕州以及宜州,或者將來征服梅山蠻最頭痛的地方。不過此時卻化為宋軍有利的因素。

收到信鴿後,軍隊全部鑽了出來,利用夜色掩護,艱難地行走在山林裡。為了計劃順利,付出的犧牲很重。這幾天生存環境惡劣,不但戰鬥中犧牲,一些兵士也得了各種疾病,最終沒有倒在戰場上,而倒在病魔下。

但為了扎上口袋,不得不為。

第二個安排又出來了。

三關眼下交趾人皆留下一些兵士看守,但是不多。不過以宋軍的兵力想強攻,也很困難。實際戰後鄭朗同樣出了冷汗,交趾皇太子對軍事不懂,因為在三關前損失慘重,曾憤怒地下達命令,讓手下將三關毀去。然而被武珥阻止,三關留下,這個好處更多,一旦宋朝派出大軍前來,在邕州不敵,可以用三關拒守宋軍,進可攻,退可守。才將李日尊勸了下來。

不過若真的依李日尊的命令,鄭朗悲催了。

三關以及永平寨修建時,曾留下一個重要的後手。

在工程到了尾部時,鄭朗讓所有百姓撤退,交給兵士。然後在三關下面挖了一條長達幾百米的地道,這個比較困難的,許多地方多是山石,好在出現炸藥。否則此計劃仍不得通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地道挖好,三關下面的地道全部封死,是徹底的封死,上面掩上幾十公分的厚厚泥土。另一端同樣也封死了,不過做了秘密記號。

三關交趾人未注意,即便注意在這個夜色裡,也不會注意幾百米外的山林。又何需注意?此時宋軍全部撤回十二寨,不要說夜晚,白天也沒有交趾兵士出來巡邏。

各自將記號找到,重新將泥土挖開,魚貫地鑽進去。

地道出口處乃是三關的庫房所在,宋軍撤離前將庫房物資搬之一空。交趾也不會有什麼物資存在庫房裡,因此現在全部空蕩蕩的。

順利的摸到庫房下面,抽掉支撐泥土的厚實木架,迅速用鐵鍬將上面泥土挖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庫房裡面。此時天方亮。宋軍突然從三關一寨殺出。留守的交趾兵力真的很少,最多的鎮南關僅有兩百餘名兵士,最少的水口關因為左江上有許多暗樁,失去效果,僅留下五十餘人。猝不及防之下,僅有少數兵士逃了出去。

戰鬥不到一個時辰,三關一寨再度易手。

這是第二步計劃,還有第三步第四步計劃。

第三步計劃早就拉開帷幕,因為三關一寨在交趾人手中,雖拉開了,武珥卻沒有想到。

那就是廣源州。

交趾人派軍隊攻打廣源州諸寨,宋朝派使者秘密前去與儂宗旦談判。在廣源州諸洞中,儂宗旦掌控的兩洞最大,因此在史上諸洞向宋朝歸順,就是以儂宗旦為代表接受宋朝招安,隨後宋朝讓他執掌勿惡諸洞,改勿惡諸洞為順安州,以儂宗旦為知州。儂宗旦父子非乃是白眼狼儂智高,歸順宋朝後,知道誰是他們的敵人。多次率領官兵與族人與交趾抗戰,宋朝對儂宗旦父子也不薄,遷儂宗旦桂州都監供備庫副使等職,其子儂日新陞遷邕州稅監。只可惜那時宋朝伐西夏兵敗,無心南方,最後這對父子在與交趾人的戰鬥裡英勇犧牲。

因此,鄭朗對儂氏並沒有排斥。

狄青於邕州戰役,高抬貴手,鄭朗認為狄青做對了。正是因為鄭朗還記得儂宗旦父子的事跡。

於是這對父子成了鄭朗計劃裡一著重要的棋子。

但儂智高剛剛平滅,雙方皆有隔閡,鄭朗不敢打草驚蛇,直到交趾人兵出廣源州,使者才潛去找到儂宗裡談判。

做了幾項承諾,第一個承諾便是從三關撤出宋軍,三關宋軍一撤,交趾大軍順三關進入邕州腹地,廣源州諸洞圍困自解。

第二個承諾便是修築道路直通諸寨洞,盤活他們的經濟,如果有什麼想法,不同意修路入寨入洞,宋朝也不強迫。

第三個承諾便是互市,商稅統一的,這個必須交納,但若有官吏加稅重稅,可以向朝廷投訴,並且將此條寫在盟約裡,勒石成碑,讓官吏警戒。廣源州有許多土特產,不但有黃金,還有銅礦,以及其他的一些物產。放在若大的宋朝,看不上眼,但對於廣源州諸蠻來說,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允許他們自己開採,所獲之利皆歸他們部族分配,朝廷除讓他們交納商稅外,不會征任何稅務。

第四個承諾便是以後交趾人再入侵時,雙方互相配合,他們也要配合宋朝共同抗敵,宋朝也幫助他們抗擊交趾入侵。

第五個承諾乃是一道選擇題,朝廷出資替他們興修水利,移民過來共同開發,教導他們耕作以及其他各項先進技能,同時還派官員過來,協助他們共同治理,但必須要征兩稅,稅務兩廣是統一,一畝地或交兩斗糧,或交四十錢,或者用布帛代替。也就是想完全規於朝廷管理,得交稅。反之,擁有獨立與自由,勿用交納這個兩稅,儘管很輕。

最後一項承諾讓許多蠻首摸不著頭腦,使者按照鄭朗的意思將答案說了,派官吏過來管理,或者派官兵前來駐紮,需要成本的。讓漢戶過來教導他們,一個徵稅,一個不徵稅,漢戶也不服。

似乎很有道理,許多蠻首想不通。實際的選擇題非是交稅不交稅的問題,想要獨立與自由,繼續游離於宋朝管理之外,朝廷也只能區別對待。不可能你們繼續做皇帝,宋朝還傻呼呼的替你們出兵抗擊交趾。歸於宋朝管理,那麼就必須當作宋朝的子民一樣看待。付出多少,得到多少。不付出就沒有得到。

這個讓他們慢慢去想,去選擇。

給他們諸多好處,但也要付出。付出便是在兩條幹道上立即修建兩個寨子,到關健時候不得讓交趾人自由從廣源州進出。這兩個大寨子就是以後的互市場所。甚至因為地處商業要道,規模以後能壯大,龐大的商業流通帶給諸寨更多的富裕。這是要求,也是一次機遇。

還有其他的小道,讓他們搬石頭,一起給封死。

諸蠻首不知道宋朝有何安排,條件很寬鬆,僅是修兩個寨子,將道路封死,完全可以辦到的。除了這個要求,似乎有許多好處,諸蠻首商議後,迅速答應。

宋軍撤關,交趾人對廣源州諸蠻不感興趣了,得將邕州拿下,大軍撤走。諸蠻首立即發起部民在兩條幹道上選擇險惡地方,修建兩個大寨。寨子不如太平寨,裡面樹起柵欄,外面用岩石與泥土夯實。時間短,也修不起來像樣的寨子,但勝在地勢險峻,能守住一段時間。除非交趾不顧繞一個大圈子,率主力大軍進攻。這是不可能的。又將各道小道毀去。毀得不完全,但能讓交趾拖上幾天時間。

廣源州諸蠻在折騰,武珥也有所耳聞,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宋朝用七千多平方公里,特殊的山區地形做口袋,正在為如何拿下諸寨頭痛呢,也沒有管沒有問。

三關易手,使者再度找到儂宗旦,對他通知,趕快將你的族中壯丁召集,進寨防守。這才說出真相,暫時不消滅交趾主力,但先將他們裝進口袋,讓他們進退不能。宋朝派主力攻打升龍城,一旦升龍城拿下。將交趾權貴捉住,交趾這一部無心再戰,困在口袋裡後勤又不足。會全軍瓦解。交趾從此正式走下坡路了。以後廣源諸寨安全也有了保障。

一旦口袋封死,又聽到升龍城有危險,交趾主力必魚死網破。攻三關不下時,可能會分出一支兵力攻打廣源州,他們現在的任務便是將這部可能過來的小股交趾軍隊阻死在兩寨前。

儂宗旦大喜過望,歎息一聲:「若朝廷早如此,智高何需背叛?」

使者冷哼一聲:「他在做皇帝,讓朝廷如何?」

儂宗旦語塞。

抬這個槓沒有多大含義,儂宗旦迅速將諸洞洞主召集,出動數千名壯丁,前去兩寨。

第三步計劃順利完成,至此,這一塊扁平地域正式成了一個超級大的口袋陣。三關一寨從各自的藏身場所將武器與物資緊急搬運出來,時間留下的不多,道路又艱難,大家搬得很辛苦。好在張岊反應及時,余靖的動員令還沒有讓武珥得知,正在狐疑不解時,給了一天多時間。但這個口袋依然很薄,雖有關城之險,兵力太少了,能不能扎死數萬敵兵,未必可知。

第七百零三章 七千平方公里的口袋(上)

至此余靖動員令有多糟糕便看出來了。

三關一寨留下的兵力並不多,一旦聞訊升龍城有警,交趾主力軍隊必然回撤。余靖在後方無論征來多少兵力,派上不用場了,壓力在三關一寨哪裡,可如何將兵力運向南方去?

無路可通,除非率領大軍自欽州南下,強行從蘇茂蠻闖出一條道路,支援永平寨。十萬大山上都有一些小道,但已經封死掉了。而且不計成本到達永平寨後,還無法支援鎮南關,雖隔得不遠,可沒有道路直通,全部讓茫茫重山隔阻。或者強行出永平寨,不顧與交趾人主力對碰的危險,到達西門州,思明州,再繞回憑祥峒,到達鎮南關?

這是不可能的。

早晚交趾人會知道,不過延遲一天,三關一寨困難就會減少一分。並且倉促易關,第四步計劃也沒有實現好。

還有第四步計劃。

僅靠埋伏的兵力,堅守三關一寨十分困難的。

但有一些兵力可用,那就是遭到交趾戧害的諸蠻族,這些部族越是離三關一寨越近,受到戧害的部族就越密集。

不僅是仇恨,口袋紮起來,困不死,交趾福大命大,鄭朗在南方都會出現危險。扎死了,袋子裡面的各族也就危險了。糧草!交趾大咧咧地向宋朝發起進攻,後勤上僅是兩萬民夫,這些民夫不僅是要押運糧草的,還有武器、帳蓬、生活用品、藥材、攻城器械,又能帶多少糧草過來?沒有的吃,餓極了的百姓都能化成魔鬼,況且是一支生性殘忍的軍隊。

大道理未必有多少部落會懂,可這是簡單的道理。

一動員,必有許多部落配合。

不但可以加強守關力量,還能將他們的百姓遷到關南,換了一個方向,對宋朝有敵意的部族,要加入也就加入了。關南反而成了安全地帶。除非交趾派出援軍過來,那怎麼可能?

這些百姓就在關南,一旦破關,族民全部遭殃。各蠻部會不會更拚命?

因為事起倉促,這一計劃未能完全來得及執行。一邊緊急搬運物資,一邊派出使者動員。有一些部族,例如憑祥峒各部,此次損失十分慘重,祿州各峒與蘇茂蠻乃是生死大敵,蘇茂蠻大舉入侵,損失也不小。聽到使者傳話,一些部族及時地將百姓轉移到關南,紮下大營,抽出壯丁來到關上。但數量仍然不多。

到了第二天,有的部族在轉移,然而交趾軍隊就到了。半路上毫不客氣地進行慘無人道的屠殺。守衛戰終於打響。

實際武珥仍沒有接到鄭朗軍隊從海上向升龍城發起進攻的消息。

余靖廣發動員令,張岊直覺告訴他會很糟,因此傳令前線各村寨百姓自發地組織起來,在各道上進行巡邏,防止敵人密探潛過密集的山林,將消息帶給交趾人。

阻了一阻,真抓住了二十幾名交趾密探。一樣的,宋朝特務營在彼方損失更慘重。戰爭到了關健時候,情報尤為重要,特務營的斥候行動變得躁進,許多斥候陸續被發覺。不過皆沒有招出特務營的事,那樣,不是求死,想死都不能,會活受罪,受世上最難的罪。

張岊此舉贏得一些時間緩衝,又抽調五千兵士,順右江溯流而上,借交趾主力軍隊在東側時,從橫山寨繞道廣源州,也就是儂智高謀反之初那條道路,帶著大批武器,進入廣源州,從廣源州再繞道七源州。

全是步卒,又帶著武器輜重,這一行速度快不起來。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到。

但武珥與李常傑終於醒悟。

開始沒有想到,即便在太平寨受阻,還是沒有想到。無他,因為安遠城。宋朝修建十二寨與三關,毀去小路能理解,十二寨裡面就是幾萬戶漢戶,可是南方卻有諸多強橫的生蠻,當然還有自己交趾。有這些大寨子就可以保護後面漢戶安全,宋軍最長的強項就是守城,那個宰相做得不算過火,在西北才叫真正的修寨,修建了幾百個寨堡,河北河東同樣有很多。可還不能放心,因此又在前面修建了強大的三關一寨,過了三關以南,宋朝對這裡管控能力下降,有三關一寨頂在前面,後面又有十二寨,不但利於保護漢戶安全,還利於宋朝統治。

但若對交趾有備,不會將安遠城修得十分單薄。不僅僅是勞力問題,去年前年兩次動工最高時用工多達近百萬百姓,若將那麼個火藥開山鑿石省下的工時算在其中,等於還要加上二十萬勞力。有可能還不止,投資近七千萬緡,這樣的大工程絕對可以名列史書中的前幾位。若對交趾有備,多抽幾萬民夫,以及幾十萬緡錢,修一個更堅固的安遠城,就抽不出來了?

因為一個安遠城,在太平寨受阻,武珥都沒有太在意。

直到口袋收起來時,他才想到一個問題,安遠城雖單薄,可那必須從海上發起進攻,兵力想多都多不起來。

聽到三關易手的消息,武珥與李常傑沒有立即發出兵力反攻,而是在猜想宋朝的戰術。

難道宋朝真想將自己這麼多軍隊困死在這裡?

不大相信。

幾名主要將領集中起來商議,商議了很長時間,最終讓武珥一點一滴地將真相隱隱猜測出來。

先是決裡隘。

這是很關健的一步,宋朝為了誘惑交趾出兵,故意做出不設備的樣子,甚至坐視安遠城搖搖欲墜。但不設備,自己大軍來了,長驅直入,邕州危險。因此強行攻下決裡隘,將自己軍隊拖了幾天,後方有了準備時間,然後從容地撤到三關。從三關再次設阻,讓自己糧草緊張,大肆擄掠,消息傳出,後面蠻部撤退,也因為擔心遭到被洗掠的那些部族下場,反過來齊心協力協助宋軍作戰。兵力就有了。

甚至逼迫自己出兵廣源州,使得廣源州一些部族向宋朝倒戈,口袋最邊緣的一塊也隨之收了起來。

以前出兵的持仗乃是宋朝在兩廣兵力少,現在看來,這個判斷也出現錯誤。正規兵力是少,可有百姓。這些百姓要麼就當地強橫的蠻人,要麼就是貧困的移民,看到廣南東路的成果,他們更不想美好的未來讓交趾破壞掉。況且還有豐厚的獎勵刺激百姓參戰。即便如此,這些百姓戰鬥力很低。所以以前一直輕視,但配合了這些大關重卡配合,那麼這些老百姓就能派上用場。

很接近真正的真相。

然而武珥還是不大相信宋軍能將自己這支軍隊全部吃下去。

現在未攻下太平寨,是考慮到無法接受慘重的損失,若不計損失,無論任何一個城寨,武珥也有把握攻下來。

武珥不會去做的,若那樣,就算攻下太平寨,又如何攻下邕州城,攻下邕州城又如何攻下宋朝其他地方?

宋朝想將自己全部吞下去,逼得自己魚死網破,憑借鎮南關與永平寨能將自己的大軍困住嗎?

也就是這個口袋扎得很沒有道理。

商議許久,忽然武珥毛骨悚然,他想到一個嚴重問題了,宋也勿用將自己這支軍隊吃下,只要困上十幾天,後方……

正好他還讀過一本《三國誌》,武珥就想到關羽敗走麥城一事。只要宋朝能出奇兵,襲擊升龍城,將皇室與國內重臣一起捉住,家屬看押,自己手下這支軍隊也就散了。

宋人會有這個膽子?

他不大相信,但還是決定派出一萬軍隊,分兵永平寨與鎮南關,下令不顧犧牲也要將鎮南關與永平寨攻下。宋人有沒有這個膽子不要緊,得將鎮南關與永平寨控制在手中。直到這裡,他後悔三關一寨留下的兵力少了。

一萬軍隊南下,他坐在帳蓬裡依然坐如針氈。

又派了許多斥候翻過山林,前往宋境打探消息。

這些斥候逐一落網,但外面的斥候卻將消息終於帶了進來。

李日尊與武珥神情大變。

李日尊馬上要班兵回國,被武珥阻住:「皇太子,不能急。」

然後坐下來凝思,宋朝發動大規模民兵守城,有些出忽他意料之外。忽然痛恨自己在決裡隘的遲滯,那時就應當想到宋朝於關前將自己軍隊阻住,贏來寶貴的時間,這個寶貴的時間能讓宋朝從容組織民兵擔任防禦工作。

自己有些托大了。

又沒有想到這些老百姓能發揮如此出色,不但將自己軍隊阻在十二關寨前,還將安遠城守了十九天不失。

丟開這些民兵,他眼前有兩種選擇。第一個選擇立即撤兵回國,若能將那個宰相捉住,還能彌補此次出兵未勝的結果。若未捉住,這次犧牲巨大,會給交趾帶來許多不好的後果,自己仕途也就結束了。

還有一個選擇,宋朝既然分兵南下,必派正規軍隊。但是宋朝的正規軍隊在兩廣並不多,即便算上張岊的援軍,依然很緊張,守住十二關寨就不易了,再用伏兵讓三關一寨易守,兵力更緊缺。那麼會出現一種可能,宋朝在兩廣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十二寨前,只要將十二寨突破過去,邕州城此時乃是一座空城,甚至兩廣所有城池皆成了空城。宋軍想攻下升龍城,即便國內兵力不多,也會耽擱一段時間。自己的軍隊自邕州而下,一路勢如破竹,宋軍被迫不得不撤兵回來援救。並且逼迫宋軍不得不與自己進行野戰,自己兵力的優勢就能發揮出來。

兩種選擇,不知如何選,於是將想法說出。

李日尊不同意後者。

李常傑卻在沉思,最後道:「武將軍,可有把握南北攻下兩寨?」

「監軍是……」武珥便不再說了,他後一種想法雖好,但若不派兵援救升龍城,萬一有事,他的責任,不僅是他的責任,李常傑等人皆有責任,恐怕在軍中的李日尊就第一不會放過他。一救,只能分兵,攻下一寨都感到困難,況且分兵南北進攻。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撤兵吧。」

余靖發出動員令,百姓聞訊紛紛參兵,可來到邕州,卻沒起來多大效果。即便是張岊也動用一支護糧的軍隊與西夏軍隊作戰,但不敢將這些百姓帶到野外,與交趾人決戰。

眼睜睜地看著交趾軍隊瘋狂地湧向南方,對鎮南關與永平寨窮攻猛打。張岊沒想到交趾軍隊撤得如此乾脆,這也給了他很大的壓力。救是不敢救,不說手中的兵力不多,還多是民兵,不適合野戰,就是適合也不敢將大軍率出去,一旦戰敗,後面關寨無兵可用,讓敵人反攻回邕州,大事去矣。因此又讓指使張寶率領三千民兵再次從橫山寨出發,從廣源州繞到鎮南關進行支援。

然而張寶剛出張武羈縻州所設的張武寨,遭到埋伏,全軍覆沒,只有五百來兵士逃回張武寨。不但損失慘重,還讓交趾人得到大量先進的武器,張岊只好斷去分兵援助的心思。

真正慘烈的戰役在南方打響……

郭逵頭一低,避過交趾人刺來的長矛,手中撲刀當槍,直直的戳了過去。然後刀抽回,血光噴賤了全身。只是用手將眼睛擦了擦,又向下一個敵人撲過去。

敵人的又一波進攻被打退了。

郭逵眼睛眺望著東嶺與西嶺,以及隘道。

鎮南關地勢很險惡,東面有東嶺山脈,西邊有西嶺山脈,兩山相峙,中夾一條寬為二三里,長為四五里的盆谷。兩嶺橫崗相連接的地方形成一個隘口,南北大道必須從這條隘口經過。於是鄭朗在這個隘口上修了一個長達兩里多的扁平城寨,中間乃是城門,兩邊又有兩個巨大的城堡俯視著南北兩側。這個關已遠超出史上任何一個鎮南關的規模。

好在現在人煙遠不及後世稠密,無論是西邊的鳳尾山,或者東面的大小青山,皆長著密集的叢林,僅有兩條小道,但讓鄭朗人為地用火藥炸成絕壁,絕壁上又立一哨所,裡面駐紮著幾十個兵士,易守難攻。

但這個易守難攻僅是一種理論,宋朝兵力少了,又因為藏身的地方道路艱難,所貯藏的武器也不足。

隨著交趾軍隊一起調過頭,來到鎮南關,漸漸兵力不支,武器也不足。

僥倖趙珣帶著五千兵士與武器及時趕來,否則平而關肯定是失守了。

但在交趾人瘋狂進攻下,關卡上的兵士越來越少。

儂宗旦又派出一千族兵趕來相助,他的善意頗讓郭逵有些想不到,一千蠻兵到來,實力稍增,可因為守城的武器不足,不能阻止交趾人登上城牆,每天依然讓大批將士死在血戰裡。

看了看太陽帶著血色西下,趙珣說道:「第十二天了。」

「是啊,是十二天了,我們這邊還能支持幾天時間,我就擔心的是楊將軍那邊。他們只有兩千兵士,援兵無法抵達,不知道能否守下來。」

趙珣未說話。

因為道路的原因,兩處阻隔,不能相互聯繫,只能看,看交趾軍隊瘋狂的攻勢不停,那就證明楊文廣駐守的永平寨還在,若交趾人退下,永平寨也就證明失守了。

天色臨近黃昏,本來雙方各自要休息了,然而交趾軍營裡又吹響進軍號。

夜攻!

夜裡也要攻關。

交趾的斥候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將消息帶來,升龍城有危險,而這條消息卻是十天前發出的。聽到這個消息,交趾所有將士一起急了。密集不要命的攻勢就像狂風暴雨一般,使鎮南關隨時搖搖欲墜。

這是生死之戰。

讓交趾人攻下鎮南關,軍隊撤回去,鄭朗有危險,升龍城也能保住。宋軍守住三關不失,升龍城拿下,交趾就有滅國危險。甚至鄭朗大軍能再度調頭返回,協助守關,交趾人的糧草不足,餓也能將這支軍隊餓死在口袋裡。

在交趾人的日夜攻下打,鎮南關還能勉強守住,楊文廣那邊卻危在旦夕,三關一寨,他手中的兵力最多,達到兩千人,因為祿州蠻對蘇茂蠻與交趾人的仇恨,讓他先後征來兩千多蠻兵加入。

可到了第十四天,楊文廣自己多處受傷不提,一千五百名兵士倒了下去,也死了一千多蠻兵。使得永平寨僅剩下一千餘名兵士。

眼看因為兵力不足,越來越多的交趾兵士湧上城頭,楊文廣歎息一聲。無法將交趾人這一波進攻打下去了。城外的蠻人百姓大約也看到這種形勢,發生騷動,有的百姓準備逃跑。連帶著餘下的幾百正在戰鬥的蠻兵士氣也不穩。

就在這千軍一發之時,遠處出現一支軍隊,軍隊裡有一面紅旗,紅色鮮艷照人……

第七百零四章 擒龍(上)

船隊進入富良江。

果然與宋朝不同,河岸兩邊多沒有像樣的圩堤,而是生長著濃密高大的樹木,春水已漲,許多樹木就生長在河水裡。但對宋朝船隊影響不大,富良江下游河面十分寬闊,春水浩大,足以讓宋朝的大型船隻順利駛達升龍城,甚至更上游。

鄭朗帶著兵士離開欽江港後,未直接向富良江進發,而是轉到瓊州。

這都是計劃變動導致的。

進攻升龍城,不僅要帶軍隊、船隊,還要帶上一支騎兵,升龍城與華閭城皆在紅河三角洲,在升龍城直到東涇港一帶,沿著富良江,多是平原地帶,開發成熟。

因此鄭朗帶上兩千騎兵過來。

兩廣只有一個地方有騎兵,郭逵的部下,自決裡隘撤出來後,退到鎮南關,通過換防的形式,慢慢將兩千騎兵不露出馬腳的運回邕州。再從邕州秘密上了船隻,反正大戰到來,各種物資順著郁水而來,船來船往,不易察覺。再轉移到廣州,從廣州兜了一個大圈子,上了海船。被迫無奈的,交趾情報工作發達,一不小心,便會使整個計劃功敗垂成。

在瓊州要等騎兵到達,還有一些從廣州臨時征來的民兵,作為後勤民夫,以及搬運工,去升龍城的。

許多物資,包括武器、攻城器械,甚至各種藥物,蚊香、蚊帳,為什麼交趾想不到宋朝會反攻升龍城,或者在三月發起進攻,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天氣。

天氣已熱,戰事延續到現在,不是天已熱,而是天氣正式熱了。進入富良江後,蚊蟲更密集,最容易感染各種疾病。鄭朗為了控制疾病的感染與傳播,準備細緻之極。藥物不算,防蚊驅蚊的不算,連軍醫也刻意製造了口罩,防止感染。想要杜絕疾病是不可能的,但士兵染病率減輕了。

這些細緻的準備,必須要時間。

為了不引起交趾人的注意,將物資集中瓊州,對海南島,交趾同樣不感興趣。迫於安遠城之危,鄭朗提前將這支隱藏的軍隊放了出來。但還不能立即離開,返回瓊州,在瓊州呆了兩天,第三天風烈,鄭朗不敢出航,不過北部灣颱風季節多是夏秋時季,影響不大,第四天才準備完畢。順著和暖的東風,船隊迅速進入富良江。

交趾人根本就沒有想到,在東涇港都未來得及設伏,宋軍已經浩浩蕩蕩地駛進富良江內。還順手用各種小船將停泊在東涇港口的各種漁船全部抓獲,又讓兵士上岸,將軍營裡可憐的幾百兵士全部擊斃。少數兵士逃跑了,也沒有追。不動則罷,一動就要迅速。

船隊繼續溯流而上。

這一行,僅五百石以上的大型船隻就達到四十餘艘,一百石到五百石之間的中型船只有八十多艘,五十石到一百石之間的船隻多達一百多艘,還有各種小船多達近兩百艘。

兵士僅兩萬人,中間有六千餘名蠻子民兵,否則更少,可對付空虛的交趾,足矣。又有近六千名民夫,兩千多匹戰馬,以及各種物資器械。

不及宋朝消滅南唐時的水軍規模浩大,那次運用了十萬水軍。但也是自平滅南唐後規模最大的一次水軍,並且跨越了大海,僅管這個海乃是順著海岸線走的,可以說是創造了宋朝水軍歷史。

實際也不算水軍,許多兵士上了船後,開始暈船了。主要是將軍隊利用船隻,直接空投到交趾國內核心區域。

周沆也有一點暈船。

鄭朗與張亢還好一點。

到了內河,風浪顛簸小了,周沆才表現正常。

坐下來開始商議正事,周沆說道:「鄭相公,為何不將交趾納於我朝領土?」

很正常的想法,在宋朝大臣心中,北越一直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疆域,比大理、西夏更親近。宋朝說大一統,可是北越與幽雲十六州未收回來,誰也沒臉面說大一統。至於大理,那個山高水遠的地方要它做什麼?還不如經營隴右(指青海東南到甘肅走廊一帶)。以前困於北方之逼,南方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有了機會,不收回來太過可惜了。

鄭朗搖頭:「若想經營,就不能擄掠,此次撫恤從何而來?」

「向朝廷……」再擄掠,一個小小交趾能擄掠到什麼?

鄭朗還是搖頭,說道:「不但不能擄掠,想經營,必須採用種種安撫措施,分離太久了,交趾百姓可惡,未必會誠服,朝廷若經營,未得利,反過來每年會因為時叛時復,不得不在這個炎熱的地區駐紮大量軍隊,得不償失,犯了窮兵黜武的錯誤。以現在我朝的國力,兩廣就是極限了,想要開疆拓土,還不簡單,東海哪裡大島面積廣大,還不知是我朝的多少倍面積,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將它劃在宋朝疆域上?以前你擔心大面積人口南下,我朝重心會隨之南移,京畿勢弱,不利於統治。這個我已經感到頭痛了。若再經營交趾,花費巨大,未必能得功,得功了也多成尾大不掉之勢。子真,你難道不擔心?」

周沆無言以對。

實際是鄭朗痛恨這個白眼狼國家,白眼狼百姓。

或多或少帶著前世的印記。

並且事實也難以管制,明朝雖佔領交趾,也因為離得遠,天氣熱,最後放棄這裡。所以鄭朗並不想重新佔有北越。佔有的僅是北部高地,將最有利的地利掌控在宋朝手中,再用一些策略,使交趾變得弱小,南方沒有危害,心滿意足了。

兵力財力民心也事實不允許他馬上收復北越。

現在想佔有北越,兩種方式,第一種扶持一個傀儡,但天高皇帝遠,傀儡不得民心北越不能安寧,得了民心還會繼續野心勃勃,等於宋朝白活一場,反而讓這個傀儡得利,就像唐朝當初經營南詔一樣。第二個收過來進行直管,直管在十年內,必須要安撫,必須最少駐紮一萬以上的軍隊,不要說各種戰事,僅是疾病一項,就會有許多兵士犧牲在此,但國內還有梅山蠻,還有夔峽蠻,還有西夏與契丹,西夏與契丹必將宋朝的後腿拖住。宋朝將精力用在交趾身上不值。

老百姓對宋朝也沒有多少好感,若說好感,就是將宋朝一直當作羊祜的,治理不易。

這個要等戰後,將種種弊端一一寫奏折稟明朝廷。

然後又說道:「子真,我要有幾件事交待,此一戰後,我必須請求朝廷將我調往荊湖南路。賞賜與憮恤的事就交給你與程師孟了。現在還好,交趾軍隊一直困在太平寨以南一線,沒有多少百姓遭到交趾人的屠殺。雖然蠻人,這些蠻人多是獨立自主,對我朝不是十分忠心,他們的下場不用去管。這次也讓他們認清楚,以後該何去何從。不過還要分成幾個區域。許多百姓與兵士在防禦戰中犧牲,我估計數量不會少。有的家中僅是獨子,也在戰鬥中犧牲了,撫恤勿必要厚,同時請求朝廷免其十年或二十年的稅務,給其家一份生機。然後是太平寨到鎮南關一帶,配合我軍作戰的,有功必同賞,若此戰收穫豐厚,略給一些遭到殺害家屬少許補助,但要區別對待,看以前他們對朝廷忠心與否。從鎮南關以南,這裡最好朝廷暫時不要進入,進入了麻煩多多。主要策略就是修路,以各大關寨作為互市,加強溝通。不得修水利,不得移民,可以做,但要過上三兩年,其他地區已穩,才可以慢慢以點代塊,以塊代面地開發。就是三兩年過後,也必須他們苦苦請求後,才能進行移民,移民還必須集中,讓他們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後,才能進行移民安置。」

周沆默默地記了下來,未說話。

有的話也不能說的。

這一戰過後,爭議會多,戰功也多。

爭議的是朝廷事前一點風聲也未聽到,儘管鄭朗說是自衛反擊戰,可是聰明人還是能產生懷疑的。

若是鄭朗自己進後撫恤與賞賜,會加倍地收攏兩廣民心。讓周沆、程師孟等人安排撫恤賞賜,那叫朝廷收攏民心。

鄭朗不想謀反,何必要自己來繼續收攏兩廣的民心?難道鄭朗不感到自己聲望太高了?

只能去荊湖南路,這是聰明人的做法。

鄭朗又拿來一張地圖,說道:「再者,可以通過商業貿易的形式,對哀牢蠻與牛吼蠻、占城進行一些暗中支持,等戰後,我會釋放這兩地的一部分戰俘回去,甚至適度地可以支持一些制式武器,使其強大。但要切記,是百花齊放,而非一枝獨秀,以免南詔之害。邕州也是如此,這一戰,有參加交趾入侵的部族,有遭到交趾戧害的部族,藉機我會著情將邕州諸羈縻州再次細分,劃分近百個州洞縣,以便使其削弱,而利於管理。」

諸蠻分化就會動亂,不利於管理,唐朝扶持了南詔,宋朝扶持了儂氏,想學諸葛亮扶持孟獲的做法,統一管理。開始都是好的,可後來皆帶來後遺症。雖分化而治,產生局部的混亂,但因為分化,不會產生統一強大的地方力量,所以鄭朗強行改矯正以前錯誤的做法。

交趾才擴張時僅是紅河三角洲地區。

因為宋朝對南方不重視,逐步向北推進,也向西推進。即使一村一寨也不放過。

牛吼蠻位於交趾與大理交界處(越南山蘿省、萊州省到老撾交界處),是當地岱人各部落的土地,交趾稱為牛吼國。自李德政起,大肆討伐牛吼國,不斷掠奪人牛馬像帶回升龍。但在岱人(泰人)反抗下,局部屈服,但未全部投降交趾。

在交趾西部馬江、朱江與蘭江諸水中上游地區(今清化、義安與河靜三省西部)乃是寮人(老撾人)的諸部族,交趾稱他們為哀牢蠻。宋朝看不起交趾,稱他們為蠻人,但這兩塊地區更落後,交趾人稱他們為夷狄諸蠻,北越的夷人與狄人。自李德政起,也向哀牢蠻發起大肆進攻。

如果在原來,撫持這兩蠻也不管用。

可是這一戰過後,交趾滿目蒼荑,國家衰退,若宋朝進行一些支持,便可以使這數蠻與占城藉機恢復壯大。南方數雄並起,至少五十年內,兩廣沒有威脅了。

等到有了威脅時,兩廣也有實力進行再度反抗。

要麼北宋好不起來,讓女真成功入侵,那樣國破家亡,何談南方?

周沆認真的記下。

鄭朗又說道:「這一戰過後,我會寫一封奏折,請求朝廷將你與程轉運使,以及元轉運使,田安撫留下來。你們皆是宋朝難得的良吏,為了朝廷,略吃一些苦,在兩廣多呆幾年。兩廣穩定後,你們四人就立下奇功了。否則稍有動盪,兩廣投下的七千萬緡錢可能就浪費了。」

夜色漸漸到來,周沆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進入富良江好幾十里路了,都沒有遇到像樣的反抗。大約此戰會成功。

雖然此戰給兩廣帶來嚴重的創傷,只要撫恤厚,去掉這個心頭大患,說不定秋後還有百姓向南方遷移,兩廣隨著大開發,不再是以前兩廣。真要換什麼不好的官員到了南方,就會帶來沉重的後果。

鄭朗誇自己是良吏,雖略有不好意思,可捫心自問,自己做得還是不錯的。

船隊繼續向進行駛,忽然邊上一艘巡邏的小船帶上來幾個人,看到鄭朗,伏下稟報道:「前面有交趾百姓在江中扎暗樁。」

這是一個好計策,以前交趾就用它打敗後漢軍隊。

鄭朗此次多次搬上,左江,右江多處河面打上暗樁,使交趾無法從水路向邕州發起威脅性的進攻。

「你們辛苦了,下去休息吧。」鄭朗和顏悅色地說。

這一戰,特務營犧牲的斥候太多了。

對此鄭朗早就有了準備。

雖在扎暗樁,可用在此時的富良江不大適合,河水很深,效果差。雖然富良江汛期還未真正來到,然而自升龍城下游的江中心深度也是驚人的,如何紮下木樁?

況且時間也不足。

想要使宋朝船隊不得航行,沒十幾天時間的準備休想得逞。而且許多壯年參加軍隊,前往邕州去了。

鄭朗還有了一些安排。

發出命令,一支支小船迅速離開船隊,向前駛去。

一邊反擊巡蕩在江面上的交趾船隻,一邊搜查這些暗樁,江中心的沒有,不過江邊上讓交趾人如願以償的打下一些暗樁,還有一些江水淺的地區,也紮了稀疏的木樁。

遇到木樁,兩艘船在木樁前下錨,拿出一種工具,一個高達幾米的鐵筒子,但不是整體,一分兩半,裡有一個近乎大螺絲的設備,筒外又有螺旋紋。實際就是螺絲,但以宋朝現在的鑄造工藝,製作起來會十分麻煩。

派水鬼潛下去,將這個鐵筒用螺絲擰緊經暗樁上,於鐵筒又拿上一個高約三十公分的鐵筒,裡面也有螺旋紋,外面一個十字柄,再用長木柄固定在兩艘船上旋轉。

匆匆忙忙紮下的暗樁能有多少咬合力?

幾下子就旋轉出來。

將暗樁放在船上,船隊依然不徐不疾地向前行駛。

早就準備好的。

後漢失敗的例子擺在哪裡,鄭朗又使用了這招,難道鄭朗不預防?看你扎得快,還是我撥得快。

看到暗樁失去效果,交趾人急了。

眼看船隊接近升龍城,交趾也用了火攻策略,大批的漁船集中起來,上面擺滿易燃物,將它燒了起來,順流而下。

鄭朗又下令準備。

船上放下去大量的木頭,紮成一個長長的木排,中間下錨,將木排穩定在江中心,一頭搭在岸邊。木排上又站著一些兵士,手中持著長篙,看到火船來到,將火船往江南邊推去,火船繼續順流而下,船隊避了過去。

實際不避也沒有關係,此時宋軍船隊並沒有連在一起,用火攻也起不到作用。

這一招空燒了近百艘小船,對宋軍一點傷害也沒有造成。

交趾人無奈了,大量小漁船上面載著百姓,想要騷擾宋軍不得西上。

起了一些作用,但起的作用不大,付出大批百姓傷亡後,宋軍到達升龍城時間略晚,但也在第三天下午時分,抵達升龍城下。實際不遠,可在交趾人反覆騷擾下,航行是變得很慢了。

交趾百姓的英勇反抗,稍稍給交趾人一些緩衝時間,這時交趾還不以為意,升龍城堅固高大,非是安遠城,不是那麼好攻打的。宋軍既然分兵前來,兩廣更空虛,還指望好事呢。

兩天多時間,讓交趾給宋朝準備了大禮。

在升龍城北城門,交趾五千兵士嚴陣排立,其中還有兩百多頭大象。

論體型大象無疑乃是陸地上最大的動物,若讓象兵殺到陣中,居高臨下衝撞起來,後果不堪收拾。但看到大象,鄭朗卻樂了。在交趾最怕的乃是在山地或者熱帶雨林中作戰,對宋軍會非常的不利,唯獨不怕在平原地帶,或者這種大象兵。

無論占城用象兵對付交趾,或者交趾用象兵對付中原人,最終皆以敗局收場。

如何對付象兵也早準備好了。

船隊排好,兵士魚貫下了戰船。

交趾軍隊衝來,餘下的兵士在船上將勁弩一字排開,向空中拋射,死死地將交趾人壓住,越來越多的宋軍登上了岸。但僅是在岸上搶出一個灘頭,沒有反擊。

越來越多的宋軍最終登岸成功,包括兩千騎兵。

鄭朗這才命令侍衛吹響進攻的號角。

大軍徐徐向交趾軍隊迫近。

交趾領軍的乃是老太尉吳尚丁,看到宋軍陣型整齊地衝來,歎了一口氣,這次出征邕州,他是持反對意見的,雖然兩廣發展似乎對交趾會有影響,可通過那個宰相的種種,包括將漢戶放在十二寨以北的區域,還是證明了那個宰相同樣持著內斂政策。交趾於其攻打宋朝,不如南下占城,將占城一統,力量會更強大。

但是沒有人聽,招來這場橫禍。

雖宋朝長途跋涉而來,未必好打,壓住心緒,命令象兵衝擊。不能再退了,再退,那兩千名騎兵在後方虎視眈眈,讓他們衝擊起來,自己五千兵馬必敗。

幾百頭大象載著兵士向宋軍衝了過去。

張亢大樂。

讓兵士準備弓箭,又準備了一些東西。

就在大象離宋軍不足百步時,密集的箭弩像雨點一般飛了過去,然後大量的鞭炮辟里啪啦地燃放。許多大象受驚,又吃痛,調頭就跑。即便有一些大象衝過來,宋軍又擲投短矛,或者用鉤槍刺殺,再度讓大象吃痛調頭奔跑。

象兵最大的弊端就出來了,非是戰馬,體型小,兵士容易控制。一旦大象受驚,像兵根本無法操控大象。

看到幾百頭大象調頭沖踏,交趾兵士也調頭就逃,可終跑不過大象的。一會兒大象衝了過去,無數兵士踐踏而死。宋軍隨後衝了上去,離城門不算很遠,可是宋朝還有騎兵。大部分交趾兵未逃到城門,就被騎兵再度趕上。第一戰成了一面倒的屠殺戰役。關健是交趾將精兵悍卒一起調到前線,也是導致輕易大敗的原因。

隨後宋軍兵分四路,將升龍城四門一起堵上。

就著黃昏的餘暉,紮下四座大營。

交趾仍然不緊張,升龍城高大堅固,四個城門又設了甕城,攻破外城門,進入甕城,還有一條長長的通道,可以對宋軍射殺。城外又有寬廣的護城河,城中又有充足的糧草物資。除非宋朝派十萬大軍前來,否則想攻破升龍城那是登天萬難。

因此,城中百姓雖有些慌亂,可秩序井然,官員們順利地徵召了一些百姓上城頭守城。

但第二天宋軍並沒有發起進攻,而是分出一半兵力,重新上船,順著升龍城東側的墩河溯流而上,前去交趾第二大城華閭城,也就是前黎朝首府,現在交趾的長安府。

李德政率著群臣在城樓上觀看,有些急了。

聞聽宋軍到來,拱衛王都,將周邊各城池的兵力盡數抽調而來,如今的長安府乃是一座空城,宋朝大軍前去,如何防守?

這次很順利,船隊平平安安來到華閭城下。還沒有攻城,城中的官員就帶著家眷逃跑了。宋軍傍晚時分,全部進入城中。開始搜刮。

這一戰宋朝損失也慘重,還有戰後的撫恤與賞賜,鄭朗不打算向朝廷討要,又不想經營交趾,因此採取與交趾一樣的做法,擄掠。未必是銅錢,交趾政策與唐朝頗類似,輕商重農,發行過銅錢,銅錢數量不大,可交趾有物產,貴重的有金銀、銅錢、沉香、光香、熟香、生香、真珠、象齒、犀角等,還不止,何謂搜刮,百姓可以搜刮到兩廣做為變相的部曲,糧食、布帛、木材、家禽牲畜,以及其他的種種,在宋軍的逼迫下,城中百姓與帶來的民夫一道搬運,然後連人帶物資一起押上船隻。周沆說交趾沒多少財富,若這樣搜刮,財富還會少?

搜刮了一天一夜時間,城中真正變得一無所有,宋軍再度撤了回來,調頭轉向交趾都護府,也就是原來唐朝交州的治所,在升龍城的東面,不遠,因為互為犄角,裡面還留守著一些兵士。

張亢將城中百姓中的壯年人集中起來,押迫他們做炮灰。比交趾做法好,婦女老幼未殘忍對待,甚至嚴令兵士進行強姦等不好的舉動。可以在洗掠的時候發一些小財,不要太過份不問,但不能姦淫婦女,不反抗者不得肆虐屠殺。

宋軍也慘雜其間。

交州城雖進行了抵抗,可兵力太少,在宋軍瘋狂攻擊下,僅是半天功夫,城池再度失守。又是大肆洗掠。

這一戰過後,交趾基本是徹底打回原形了。

當著升龍君臣的面,百姓物資一起押上大船,以及各個中型小型船隻,否則裝載不下。然後順富良江而下,返回欽州,人與物資御下來後,再度調頭進入升龍城。

李德政在城頭上看得又驚又怒,但他沒有想過,在李朝擴張下,多少部族被殘無人道的滅絕。

但他看到一門好處,宋朝人的殘忍,使得城中百生同仇敵愾,利於守城。雖然幾萬百姓被擄走,很傷很痛,可利於百姓英勇反抗這支宋軍的入侵。

鄭朗並不急。升龍城外地勢開闊,利於宋軍作戰。交趾的船多燒燬在欽江口,一路過來,又有許多小船發起自殺式的進攻,餘下的船隻並不多了。主力軍隊又去了邕州,這支軍隊在交趾境內就是一個龐然大物。

他在等,等交趾的勤王軍。

一舉再次將交趾國內餘下的軍隊擊垮,讓交趾徹徹底底回到一窮二白年代。

第七百零五章 擒龍(下)

交趾斥候因三關一寨受阻不能立即通知李日尊,但宋朝斥候卻能將前線消息傳給鄭朗。

就在船隊帶著第一批擄獲的百姓與物資返回欽州時,鄭朗聽到前方的消息,十分不高興。其實早就有了安排,交趾軍隊幾乎釘在遷隆、江洲與太平三寨,大軍撤回到鎮南關或者永平寨,最少得一天時間。這一天時間足以讓斥候將消息送給郭逵與楊文廣,搶在前面將三關一寨奪下。

余靖的急切宣功,打亂了鄭朗佈置。

在瓊州耽擱的時間,進入富良江,交趾也未必馬上派人讓前線軍隊返回,還要爭議一番,又是一段時間,最少可以為前線節約四到五天時間。四五天時間,對於鎮南關與永平寨意味著什麼?

然而到了這種地步,也不能急。派出大量斥候觀察戰局,然後等,等交趾的勤王軍隊。

雖急切,鄭朗仍然從容不迫地命令兵士在四營前挖了一條壕溝,又讓兵士往護城河中填土做壩,護城河很寬很深,數天時間,浪費許多人力,僅填出六七條河壩。僅是填,又為了增加軍隊進攻的寬度,在河壩兩邊修了壕橋,並未利用河壩壕橋對升龍城發起攻擊。

終於勤王軍隊讓他等到。

交趾南方派來近百艘船隻,載著三四千名兵士,行駛到華閭城,但害怕宋軍的強大不敢再前進,試圖進可以坐望支援升龍城,退可以退回華閭城自守。

西邊又有一批援軍駕駛著近百艘船隻,駐紮在富良江上游的如月渡。

北邊又從陸地趕來一批援軍,皆不多,少只有三四千名兵士,多僅有五六千兵士,裡面還有一些強行抓捕來的百姓濫竽充數。

交趾國家太小了。

就是這樣的小國家,居然屢次侵犯宋朝,鄭朗想想有時候很無語。

第一批對付的就是墩河方向軍隊。

各個大型船隻全部返回欽州,但留下許多靈活機動的小型船隻。即便這些小型船隻,也是能出海的,船速比交趾船速更快,質量也勝過交趾船的質量。

致命的因為宋朝在華閭城與交州城的洗掠,使二城徹底成為一座鬼城,周邊百姓一起逃離出去。

大批宋船南上,兩軍交戰,宋船上配置了大批火油,又有一些小型投石機,投放火藥,接著又用火箭向交趾船上放火,武器也比交趾人更先進,軍隊數量更多,戰鬥持續一會功夫,交趾人大敗,許多船隻著火燃燒起來,只好跳船逃跑。未燒起來的船調頭逃跑,跑也跑不掉,於是紛紛上岸,向華閭這座空城逃去。

想法很好,可前方在交戰,後面種諤早帶著騎兵再度將華閭城奪下,看到逃兵而來,帶著騎兵主動殺了出去。兩相夾擊,南方的援兵大潰。一役讓交趾損失了近三千兵士。

再調過頭,對付如月渡的交趾兵士,這一戰持續的時間更長一點,犧牲也略重,但最終將交趾兵士擊敗。然後渡過如月渡,向北進軍。

先於離升龍城三十里的兜頂嶺設伏,伏兵不多,僅兩千步兵,與五千多交趾兵士絞在一起,種諤與鄭黠、鄭肅帶著兩千騎兵殺到,僅是一個衝刺,這支雜牌軍大敗。

北路援軍擊敗,也就意味著天德州(兜頂嶺北)與永安州(唐陸州,蘇茂蠻東南)兩城兵力皆出現空虛。

種諤帶著一千鐵騎以及三千兵卒,輕裝上陣,一路向北,兩城與數卡聞聽宋朝軍隊到來,無兵卒可守,所有官兵聞風而逃,種諤也不顧得洗掠,即便洗掠僅是兩座小城,收穫不大,略略補充供給,又匆匆北上。進入永安州後,經過蘇茂州,此時蘇茂蠻反對宋朝的,多派出子弟進入那個口袋裡。又因交趾徵召,又有一部分子弟犧牲在兜頂嶺伏擊戰中,無法阻擋。讓種諤帶著援兵順利到達永平寨下。

楊文廣大喜,下令打開南城門,將這支軍隊放進來,種諤迅速帶領兵士參加戰鬥。

這一行所獲頗豐,並且鄭朗默視他們不過份的開小金庫活動,並承諾戰後同樣發放豐的獎勵,士兵戰意高昂,終於將敵兵打退下去。種諤開始遵照鄭朗與張亢意思,向交趾人喊話,多是蘇茂蠻,因此對他們說,宋朝大軍已經連破交趾長安府、都護府與數州,擊敗數兵交趾軍隊,此時交趾國內兵力空虛,不日就要滅國了。讓這些蘇茂蠻乘早反水,向宋朝投降,否則你們將會面臨滅族的下場。

為使其相信,還帶來幾名華閭城的重官,強行拉到寨城頭上,讓他們觀看。

不會因此馬上就投降的,即便投降也知道不會有好下場,可是三軍奪氣,永平寨始安。

但是鎮南關那邊卻增加了壓力。

蘇茂蠻是一群強盜,搶得過士氣高昂,搶不過就會做鳥散。交趾主力卻是軍隊,家人全在後方,聞聽此訊,一個個更不要命了。好在郭逵接到鄭朗消息,將士皆知道再守幾天,大局便會定落下來,此行鄭朗做得有點過份。可將士們喜歡,擄獲越多,賞賜越厚,士氣變得高昂,一次又一次將交趾人的進攻打退下去。

升龍城卻進行一次凶狠的反撲。

看到宋軍出去許多將士,對援兵狙擊,李德政動員全城百姓參戰,自東城祥符門而出,幾乎多達兩萬多百姓向最薄弱的東城門宋軍發起進攻。

宋軍也未派兵士迎戰,只是借據營寨進行防禦。

百姓一次次進攻,一次次被打退,隨著出城參戰的百姓越來越多,鄭朗這才讓南北軍隊分出一批,對東面城門進行援助。這次攻擊交趾百姓表現得十分勇敢,若全是正規軍隊,就有可能將東城門的宋軍擊敗了。

宋軍付出一些犧牲,但交趾百姓死得更多。

最後看到無望,李德政只好讓這支雜牌軍撤回城中。

張亢鄭肅帶領著分出的軍隊從兜嶺渡過富良江,此時欽州船隊再次回來。

鄭朗這才執行擒龍計劃。

先將先後擊敗的兵士人頭擺在各個城門前,派兵士向上面喊話,投降不殺,頂多擄到嶺南做一個百姓,這是承諾,反抗者這些人頭就是最終的下場。至於做什麼樣的百姓,鄭朗未說,部曲也是百姓,佃農更是百姓,普通百姓同樣是百姓。不過城上百姓敵意頗濃,南城門大興門的守將居然下令放箭,將喊話的宋兵射死。

鄭朗下令正式攻擊。

鎮南關同樣拖不起。

幾個氣艇升到天空,不會起多大作用,主要是震懾的,交州重要官員恐怕都知道這個事物,不過普通百姓未必聽說。氣艇在升龍上轉悠著,不停地投下各種武器。

終於一些百姓士氣沮喪。

但不是致命的殺著。

升龍城位於紅河平原,距大海較近,物產豐富,人丁興旺,作為封建王朝立國的中心,能擺脫舊都城山地部落牧農經濟的限制,對新王朝統治十分有利。

並且水陸交通十分發達,李朝將都城遷移到升龍城後,很快就成為交趾第一大城市。

有利就有弊,它的根基非像鎮南關,立在山石上,而是屹立在平原地帶,與當初的貝州城十分相似,規模也差不多。

鄭朗圍點打援的同時,利用挖壕溝修戰壕的掩護,秘密挖了數條地道,自河壩下面穿過去,直抵升龍城城牆下面。略有些困難,壕橋會起作用,但主要用來做座標的,地道在下方,出口在宋軍一些營帳裡,方向不明,可以用鑲嵌在河壩上的木樁做為正確方向座標,否則將河壩鑿通,河水倒灌,地道也就報廢了。

就是這樣,兩條地道報廢,一百多名民夫來不及從地道撤離,被活活淹死。

挖好後也不行,水涔得厲害,需不停的抽水。不過最終將四五條地道挖到城牆下面。

死亡的特大棺材抬了進去。

地面上宋軍準備進攻,城頭上交趾人警備,忽然聽到幾聲鼓響。接著幾聲巨大的轟鳴從地下傳出,升龍城牆崩塌了四處,兩處崩的豁口多達數丈寬,這個用人力都抵不住了,宋軍立即湧向升龍城。

遭此巨變,升龍城中所有軍民瞠目結舌,失去反抗勇氣,近兩萬軍民全副武裝殺了進去。

張亢率領主力軍隊直衝皇宮。

這些年交趾四處侵略,南到占城、真臘,北到宋朝以及大理與諸蠻,收穫頗豐。若不是這幾年交趾國內連遇數次特大水災,交趾財政還要健康。李朝於是在升龍城修了數座豪華的宮殿,有起朝殿、集賢殿、講武殿、啟高殿、乾元殿、龍安殿、龍瑞殿、日光殿、月明殿,後面還有一個奢侈的御花園,翠華宮。皇宮四周又修起高大的宮牆,必須先行擒龍,將李德政捉住。否則皇宮在抵抗,百姓拿起武器進行巷戰,宋軍即便拿下升龍城,損失也會很慘重。

大量兵士湧向皇城。

太突然了,根本也沒想到宋朝輕易地就將升龍城牆炸塌,宋軍在向城中湧來,李德政帶著大臣們從城頭上往皇宮逃。皇宮還未來得及組織反抗,已讓宋朝湧入皇宮,張亢勒止兵士進行洗掠,繼續追趕,在翠華宮將李德政與群臣全部捉住,以及大批的妃子。

作為一個小國的皇帝,李德政主政還是不錯的,只是喜歡女色,後宮中聚集了許多美艷的交趾女子為宮婢妃娥,一些兵士動手動腳,讓張亢組織一些執法隊,再次勒止,甚至斬首了一名不聽話的蠻兵。

李德政會有大用,先不能讓他冷了心。

皇上被捉住,升龍城裡面的百姓全部喪失希望,一個個呆在家中哀嚎。

鄭朗進了城,命人將李德政拖來,說道:「李德政,某是鄭朗鄭行知。」

「我知道。」李德政翻著白眼珠,沮喪地說,很明智未說朕。

「某與你談一談。」

「請說。」

「我朝以和為貴,繼續給你一個機會,第一個某會答應請求陛下繼續封你為交趾節度使,不過那個王你也別稱了,還有這些逾制的東西,一律拆掉。」鄭朗掃了一眼金壁輝煌的皇宮說道。

周沆搖頭,什麼以和為貴?就是不逾制也會拆的,這一拆會獲得多少錢帛?

李德政以為鄭朗要殺他,聽到希望後連忙說道:「我同意。」

「第二個某會答應你,城中百姓不反抗了,我也不會像華閭城那樣,將百姓帶回嶺南,給你一些治理交趾的力量。」

「謝。」李德政艱難地說道。

但他也知道,洗掠是避免不了的。

以前交趾經常做的事,現在反過來用在他們自己身上,李德政心中五味雜陳。

「第三個就是邊境……」

「我同意,以廣源州、門州與七源州為邊境。」

「你認為可能嗎?」鄭朗冷笑。

張亢與諸將同樣大笑,李德政嚅嚅道:「那麼鄭相公是何意思?」

「七源州、廣源州、門州、諒州、思琅州、蘇蠻州從今天起全部納入宋境。」鄭朗厲聲說道。

實際全部是山區諸州,而且多是蠻人分佈的地方,難以管理。不過有諸多好處,一些有敵意部族壯丁一半參加軍隊,困在口袋裡。經此削弱後,各部族會走向衰弱。

但這些蠻人也有部分部族想投靠宋朝的,例如蘇茂蠻乃是交趾大本營,可在一些強勢部族壓迫下,一些部族多舉族向宋朝投奔,然宋朝不欲多事,又將他們送回去,導致許多蠻人部族最終徹底倒向交趾。

不過宋朝對羈縻州的態度僅是買安政策,不像交趾人苛捐雜稅,還有部分部族心中十分艷羨,對於這些部族有意扶持,就會產生治理的基礎。況且也僅是用來繼續羈縻的。

其次要的是地理環境,雖蠻部眾多,地形複雜,但它們乃是高地,佔據這數州,對交趾會產生嚴重的威脅,居高臨下,可以輕易發兵攻向交趾,交趾產生忌憚,只要宋朝繼續發展,交趾只能做乖孫子。

李德政也知道戰略地位,可此時寄人籬下,不將自己人頭掛在城門上就算不錯,還能怎麼辦?只能答道:「我同意。」

「以後做我朝的臣子,不得再向宋境動用一兵,每年需進貢五萬匹絹,用來表達對我朝的忠心。」

「我同意。」

就是不同意,交趾想恢復原來的盛況也不可能。

「還有,立即去鎮南關,向你的部下勸降,同時派你的兒子,此次入侵我朝的主帥李日尊向陛下謝罪。」

鄭朗本來想將李德政親自押到京城的,但想一想馬上這個李德政因為貪戀美色,幾個月後便會因美色淘空身體去世,不宜帶到京城。因此換成李日尊。

「那我國內……」

「你還有國?」

「是交趾。」

「我會留下數千兵士駐守,直至你平穩過渡後,將升龍城,不,這個名字也得改,改回大羅城。等到平穩過渡,你的兒子從京城回來,我會讓兵士撤軍。只要你以後不侵犯我們大宋,我朝不會在交趾駐紮一兵一卒。」

「我同意。」李德政眼中這才出現希望。

只要宋軍撤回去,還可以做他的土皇帝。雖然那時的土皇帝遠不及以前的真皇帝。

將一大群皇帝皇后太子妃,以及諸大臣押到鎮南關。

鎮南關也到了危急關頭,看到鄭朗帶著大軍,押著交趾的皇帝而來,宋軍一個個痛哭流啼,打得太辛苦了,終於贏來勝利。

李日尊一看傻了眼,老爹老媽老婆一起押到鎮南關城頭上,還打個屁?

並且他的軍隊中多有蠻人,看到敗局已定,立即有蠻首伏在地上,向宋軍表示效忠。事實自從種諤出現在永平寨下,大部分蠻人已經失去信心,出功不出力,戰意沮喪。宋軍在三關前的喊話此時便起到作用,是否真為那些蠻人著想,讓出三關一寨很讓人懷疑,可是宋朝對蠻人的態度,遠遠比交趾人好。

僅是宋朝不感興趣,無法保障他們的安全,才陸續倒戈的。產生這個想法,再看到交趾的皇帝都被押了過來,若李日尊不投降的話,他們都能為向新主子示好,拿起武器直接倒戈相向。

這一戰沒法子打了,李日尊猶豫良久,終於勒令三軍放下武器投降。

開始整編,少數人甄別出來,釋放回去,沒有立即釋放,將他們押了起來,押到新的邊境處,種植一片寬達五十多米的棘刺林,做為一所綠色移動長城。

不及城牆的作用,可想要通過這道綠色長城,必須得廢很長時間砍伐,宋朝就會有防備的時間。

僅留下幾處通道設了關卡,做為邊境通道。

先斬後奏,否則有可能李日尊到了京城後,央求一下,一些大臣為了所謂的「荒遠瘴癘之地,朝廷得之未為利,豈可投駐兵於瘴土,一夫不獲,朕尚閔之,況十之沒五六乎?」能將這一戰略要地放棄。

其他的全部送到廣南東路為部曲,一些身份尊貴的通知各大地主商人,若交趾來贖人,得多開高價。但有少數人,比如李常傑、涼州牧甲紹泰全部斬殺。

又利用釋放的戰俘,讓他們發動部族消滅諒州甲峒。

這才讓兵士押著李德政返回升龍城。當然,此時的升龍城又成了一座空城。所有貴重財物洗掠一空,有的兵士連城外諸寺的佛像都不顧一切,拆了下來。

數次的洗掠使宋朝得到大筆財富。

不過犧牲同樣慘重,共有兩萬七千多軍民先後犧牲,包括鄭朗南行數戰,也陸續犧牲了一些兵士。十二寨以南的蠻人同樣犧牲六七千參加臨時軍隊的蠻兵,遭到交趾殺害的百姓多達一萬三千餘人,是統計出來的,因為各蠻與朝廷聯繫不緊密,還有一部分被殺的百姓沒統計出來。

雖有一批不菲的財富,可戰後的撫恤與賞賜同樣讓人頭痛。

不過這一切與鄭朗無關。

奏折到了京城,大約的經過與利害關係一說,又說自己呆在兩廣沒有重要的事務,餘下的便是兩廣發展,即便有少數蠻部仍然不服,但在大捷之下,皆不敢有忌動。兩廣的心腹大患已除,因此請求朝廷將他調向荊湖南路。又說了另一件事,因為特務營大量斥候犧牲,請求朝廷再補充一批斥候進去。其他的沒有再說。

朝堂上的大臣看了莫名其妙,明明余靖一天一封奏折,向朝廷求急,怎麼一轉眼變成大捷?還有一部分激進派大臣請求朝廷藉機派大臣進駐升龍城,將交趾收復回來。

不過鄭朗在奏折裡寫得很清楚,交趾乃是一個小國,宋朝心腹之患還是西夏與契丹,終於使這些大臣斷絕收復交趾的念頭。

趙禎隨後迅速同意鄭朗請求。

非是忌憚,而是一種保護。

長達五十天的自衛反擊戰結束,鄭朗卻開始了新的征程。

但趙禎在高興之下做了一件事,結果這件事使鄭朗十分尷尬……一件婚事……

第十二卷 小重山

第七百零六章 飛白體

「狄卿,坐。」趙禎和顏悅色地說道。

交趾一戰過後,鄭朗在奏折上拚命地推功勞。

有諸位將士的功勞,也有諸位文臣的功勞,將士有武功,文臣文功同樣不可忽視,若沒有田瑜與程師孟等人的治理,沒有一個大後方,這一戰換誰來擔任將領,最終還會失敗。

只貶了一人,余靖。

說他對軍事不懂,明明安排他掌管後方物資調運,治理百姓,偏偏多次插手軍務,以致勞動江南西路與荊湖南路百姓,結果呢,軍隊還沒有集中起來,戰役已經結束,這些民兵家中生產反而嚴重耽擱。並且一度使鎮南關與永平寨有失,差一點導致整個戰役失敗。

不是刻意尋找余靖的麻煩,而是隱隱揭露一個道理。

西漢三傑!

蕭何乃是文臣、吏臣,主管後方,治理百姓,張良乃是一個謀士,隨劉邦出謀劃策,韓信乃是大將,領兵殺敵。由是漢得天下。重用文臣沒有錯,文臣乃是治理地方的,劉邦論功也將蕭何排在首位,這個後方在戰爭中很關健。可是劉邦會不會讓蕭何與項羽對決?

文臣中有懂軍事的,畢竟是少,自己也僅懂一個皮毛,每次戰役是與諸位將領協商,才出來的結果。但又有幾個文臣對軍事比自己更懂?

余靖已經犯錯在先,知錯仍不改,就是錯誤。

祖宗家法乃是重文黜武,本也沒錯,可這個黜一是地位,二是控制地方政權財政對武將節制,非是讓文臣去率兵打仗的。宋太祖發起多次大型戰役,用過范質、王溥率過兵作過戰?宋太宗也發過數次戰役,用過薛居正、宋琪、呂蒙正、呂端領過兵作過戰?沒有,何來的祖宗家法?

這是一個大命題,發展到最後,寧肯用外戚,用太監作為三軍主帥,都不願意用武將作為主帥。

於是直接將這個命題拋出來,讓大家討論反思。

余靖悲催了。

事實余靖在兩廣,因為過軟,對兩廣未來發展會十分不利。此時兩廣非是史上兩廣,官員必須要能軟能硬,若過上幾年,兩廣漸漸穩定下來,余靖再去兩廣,還差不多,但此時決對不行。

至於會不會得罪余靖,以鄭朗如今地位,何必去管?

然後又說了一人之功,狄青之功。

若沒有狄青的思路,鄭朗十之八九還會選擇真正的自衛反擊,而不是奇襲升龍城。

接著又說了自己種種逾制的事,請朝廷處分。沒有功,反有罪。其實很無奈的,說有功,朝廷得賞賜,賞什麼?再賞就是異姓王,在宋朝可能麼?可能,人死了後也許能封一封,活著決對不行。

其實真的很不錯了,換作別的皇帝,鄭朗功高震主,早就被拿下。

周亞夫怎麼進入大牢的?

漢景帝那樣的皇帝都不能容忍一個功高震主的大臣存在,又有幾個皇帝能容忍?趙禎成全了包拯,同樣成全了鄭朗。可自己得識好歹。功勞太高了,這些年鄭朗幾乎成了宋朝最亮的亮點。非是趙禎,換其他皇帝能不能容忍有這樣一個大臣位於廟堂之上?

趙禎看到奏折後笑了笑。

當然鄭朗的謹慎,知進退,他還是很喜歡的。就是不忌憚鄭朗,也不想開一個壞頭。未賞賜,也無法賞,也未責罰。

不管是誰的功勞,趙禎這次龍顏大悅。

第一次將番邦的國王,李日尊不是國王,可等於是國王,擒回京城獻捷。南方數戰,平滅儂智高,威震大理,滅掉交趾,也是自高梁河戰役後,宋朝武功最輝煌的時刻。

因此下詔全國大赦,又在大肆撫恤兩廣百姓之後,下詔免去兩廣百姓所有兩稅。兩廣的兩稅很輕,一畝地才四十文錢,可也不是小數字,五十多萬頃的地,僅是兩稅就達到兩百多萬緡。一下子全免掉。

接著私殿宴請狄青。

鄭朗突出狄青的重要性,也是有意突出狄青的重要性。現在朝中言臣大斗陳執中,狄青擺在一邊,陳執中鬥完了,文彥博與富弼上台,跟後又有韓琦,懂的,皆是君子黨,誰最扎人眼?

本來是好意,趙禎這次親熱的私宴,卻起了相反作用。

不僅如此,隨著一些名臣年齡增長,作風越加保守,可他們身負天下重名,例如韓琦、文彥博、歐陽修等等,這些會給鄭朗帶來極大的掣肘。

現在歌舞昇平,包括鄭朗在內,無一人察覺到其中的危機。趙禎也未想到,與狄青一邊私宴,實際也談了一些事,比如兩廣軍事的編制。規模擴大了,再僅留八營禁軍是不行的,這個鄭朗未插手,得問狄青。

狄青很老實地說道:「陛下,以臣之見,最少駐守十五營禁軍,鄭相公在廣南西路訓練一支輕騎軍,一半留在廣南西路,這近兩千名輕騎必須塞入禁軍。再有三萬多民土兵配合,兩廣就不會再有失了。」

土兵也就是民兵,略混亂,不過與保丁與鄉兵還是有所區別。陝西的鄉兵是當地軍隊,有自己屯田,有一些薪酬,只是比禁軍略低。兩廣的土兵待遇不及陝西鄉兵,卻比保丁略高,同時保丁以大小保為編製,土兵卻是正式設指揮與都,指揮使與都虞候皆是朝廷真正武將,不過安撫當地蠻人,都頭多用蠻人擔任。也與廂兵不同,廂兵以服勞役為主,土兵專事就是訓練,配合官兵捉盜,甚至戰鬥。總體來說,養一名禁軍大約相當於養五萬土兵。

狄青的建議會使兩廣軍費略高,可在朝廷承受範圍之內。

趙禎額首,又談了談西北與河北的軍事,以及增加特務營的斥候諸事,讓狄青回去了。聞聽此事,許多士大夫心中產生異樣的想法。

現在未發作,言臣正在炮打陳執中,這次主炮手換了一個人,一個更厲害的人,歐陽修……

……

趙念奴丟下手中的毛筆,看著梁懷吉說道:「我的字寫得如何?」

「好。」

不好梁懷吉也會答好。梁懷吉本身悟性高,寫得一手好字,還作一手好畫,並且詩詞歌賦,皆略懂一點。當然,他可不敢搶趙念奴的風頭。

「恐怕還是不行。」趙念奴將鄭朗原先留下的字拿出來觀閱。

此時趙念奴也非是彼時趙念奴,漸漸長大成人,懂得是非,因此最後幾年她很少找鄭朗,僅在臨行前殷殷一別。梁懷吉也非彼時梁懷吉,大了,也就懂事了。

他心中在苦笑,姑奶奶,你怎麼念念不忘呢?

就是鄭相公,恐怕這些年累死累活的,善長的琴字畫皆放下來了。緩聲說道:「其實駙馬也不錯,聞聽殿下喜字畫,於是平時多喜吟詩,練習草、飛白、散隸,又善寫水墨竹石,因生性散淡,平日寓興即寫,興闌即棄去。」

「他有什麼資格說生性散淡,附庸風雅罷了。」

「也非是。」

「非是什麼……你可聽過他……他練過飛白體?」

這玩意兒是蔡邕發明的,武則天手中正式發揚光大,許多書法大家先後用飛白體寫過書法作品,不過後世對這種飛白體評價頗低,又難學,加上鄭朗嫌其過於嫵媚,出來許多古古怪怪新體,唯獨不見飛白體。

趙念奴不是說不飛白體不好,而是譏諷李瑋想練習飛白體是討父親歡心。

梁懷吉不語了,非要拿那個人相比,這個未來的駙馬爺苦逼了。

他小心地搖了搖頭。

不管駙馬好不好,你與鄭朗那是不可能呆在一起的。宋朝就是國破家亡了,你們也不可能有任何緣份。

「小吉子,陪我去母妃哪裡。」

「喏。」梁懷吉陪著趙念奴來到苗貴妃處,拜見了母親,說道:「娘娘,我要出宮。」

「何故出宮?」

「我去鄭相公家,向杏兒討教書法。」

京城也喜傳播小道消息,鄭朗名聲益重,從小到大的事跡全部被人翻將出來傳揚。江杏兒同樣不例外,被無數粉妓嚮往。於是許多粉妓對文人墨士倒貼,示圖以後也能博一個相公,結果產生許多杜十娘,讓人啼笑皆非。還有江杏兒的字,同樣是鄭朗所教的,教她的書體與教女兒的書體十分相彷彿。年漸長,字寫很越發漂亮,坊間多有傳聞,也傳到內宮。

她瞟了一眼女兒,根本不知道女兒的心思,說道:「去可以,盡量少去,以免惹人說閒話。」

「是,娘娘最好哪。」趙念奴躺在苗貴妃懷中撒著嬌。

眼下趙念奴仍是一個乖寶寶,孝順父母,趙禎身體不豫,曾經服侍左右,親自替趙禎洗腳,祈求上天以自己身體代替父親生病。

因此到了及笄之年,趙禎仍不想將長女出嫁。

但苗貴妃有苗貴妃的想法,丈夫一直無子,讓她心中隱隱有些擔心,現在鄭家一門皆女,女兒去忌諱不大,又有那一個守護騎士,偶爾走一走,將來對自己女兒有好處。

趙念奴高興地離開母親寢宮,走了出來,只有梁懷吉在後面愁眉苦臉。

走到荷花池,迎面碰到一個靚麗的少婦,趙念奴親熱地喊道:「表姐。」

少婦一彎腰,施了一個萬福說道:「見過公主殿下。」

「不用多禮哪,表姐。」趙念奴親熱地挽起她的手。

少婦就是鄭朗時常想起的高滔滔。

趙禎久無子,將趙允讓的兒子趙宗實收養在皇宮,又收養了一個女子,乃是曹皇后的外甥女,也就是這個高滔滔。兩人歲數相仿,青梅竹馬。直到趙禎生出第二個兒子,並且又活了很長時間,趙禎以為平安無事,以防萬一發生,又將趙宗實送回王府。但不久第二個兒子死了,第三個兒子死了。

趙禎心中擔心了,對曹皇后說道:「我們過去收養的宗實與滔滔都大了,我們為他倆主婚,你看如何?」

遠不是主婚那麼簡單。

曹皇后思考很久,最後同意。

所以民間有天子娶婦(兒媳婦),皇后嫁女的說法。

此次婚禮辦得很熱鬧,然後又將趙宗實接到皇宮。

曹皇后從小時候一直生長在皇宮,與趙念奴關係很好(史上宋英宗對瘋掉的趙念奴不斷加封也因為這一緣故)。兩人說著話,趙念奴忽然說道:「表姐,我不陪你說了,我要出宮。」

「去哪兒?」

趙念奴猶豫了一會兒答道:「我想去楚國公府上,向他的嬖妾請教書法。」

「那好啊,我聽說那個崔氏乃是一名巾幗鬚眉,有名的才女,帶我一道去吧。」

唐朝的公主最奔放,在皇宮外公開設府,與大臣文士交遊來往,吟詩和賦。到了宋朝漸漸嚴謹起來,皇帝經常於內宮召見大臣議事,但嚴禁任何大臣進入後宮。

但理學還沒有盛行,包括對貞操的觀念也遠不及明清那麼嚴重,最厲害的便是上元節,有的青年男女藉機進行野合的都有,若細心看一看,一些橋墩子下面,或者一些僻靜的樹林裡,只要派衙役在上元節那夜進行搜捕,保證能搜出一些野男女。

因此未嫁的公主也能出宮,包括宮裡的一些貴人,多是燒香拜佛,或者省親,不得與任何大臣往來。那怕是年幼時的趙念奴,要與鄭朗相見,鄭朗當時嚇得心驚肉戰。

這種風俗與民間截然不同。

相對於內宮,實際北宋民間風氣依舊保留著一些唐末的影子,甚至女子可以進私塾讀書上學。這也是宋朝皇室自矜的地方,唐朝皇室後宮很淫亂,宋朝皇室要安靜得多。

之所以如此,那怕鄭朗不在家,女兒前去鄭家對女兒甚至對自己將來都有好處,苗貴妃還遲疑良久。

但高滔滔身份不同,她非是真正的嬪妃,也非是太子妃,身份模稜兩可之間。做為太子妃,萬萬不能去鄭家的,做為一個普通的王妃,偶爾淑仕女間的碰面也未嘗不可。去也能,說不能去也行。就看對趙宗實如何定位了。

可當真如此?

趙念奴猶豫不決。

高滔滔又說道:「殿下,我在宮中也著急,難得的機會,帶著我吧。」

苦磨一番,這是一個以後讓金大俠交口稱讚,讓鄭朗感到頭痛萬分的婦人,趙念奴哪裡是她的對手,一番勸說後,感覺有些不妥,最終卻答應下來。

兩個女子上了玉轎,在幾名侍衛保護來,悄悄來到鄭家。不敢高調,怕惹來麻煩。

鄭家幾個婦人又來到京城,是為一件事而來的,只是因為鄭朗突然發起與交趾人的戰爭,這件事停下。

天氣還到真正炎熱的時候,一家人仍留在京城。

平時鄭家上下做人很低調,不惹是非,而且在崔嫻管理下,包括諸親戚也一再嚴令,不准讓他們在鄉里做下惡事,更不准仗勢魚肉百姓。隱然有當初鄭朗大娘娘之風,但比大娘做事更果斷。故京城多說崔嫻乃是鄭朗的賢內助。

還是原來的宅子,未擴大,不過在門口擺放著一對石獅子。

小黃門扣了扣門。

門房看到是小黃門,連忙迎出來,一聽是公主駕到,又慌忙進去稟報。

崔嫻聽了也納悶,並且也不大喜,實際她也偶爾被曹皇后召到內宮敘談,可是公主親臨,性質還有所不同的。但不好不迎接,而且丈夫又是這個公主的「守護騎士」,論起來還有些淵源,李用和在世時與丈夫關係又不惡,稍稍遲疑,最後讓下人大開中門,親自迎了出來。

但崔嫻當場愣住。

高滔滔與趙念奴並排站在一起,僅離了一個小小的身位,皇宮裡禮儀很嚴格的,這代表著那名少婦身份比趙念奴並不低多少。是誰?

施過禮後,看著高滔滔,趙念奴說道:「崔娘子,她是我表姐。」

崔嫻臉色就掛了下去。

高滔滔大步走了過去,微微一笑,說道:「崔娘子,水滿則盈,月滿則虧,於其讓他人盈虧,不如自己來盈虧,因此我與公主殿下一道登門拜訪。」

第七百零七章 趙禎心

高滔滔這句話暗藏心機。

鄭朗如今功勞大,又將事情做得完美無缺,是不是好事?不是,鄭朗這是象聖人發展,可皇上怎麼辦?皇上才是聖人!就算皇上信任,大臣心裡不舒服啊。最後一起來推你,會有什麼下場?

並且官職一起封頂,賞無再賞,也會讓朝廷感到尷尬,不如自己找一些小錯誤主動犯一犯,比如這次會見高滔滔與趙念奴,傳出去,必有言臣彈劾,為了安撫言臣,趙禎會下旨奪掉鄭朗一些官爵,以後有功又可以重新升回來了。也減少一些大臣的眼紅。

崔嫻苦笑,這個小女子怪機靈的,她的姑媽遠遠不能相比。

笑了笑說道:「見過王妃。」

但實際不是這樣的。

崔嫻心中已轉了三八二十四個念頭。

趙禎年高,四十多歲了,一直沒有繼嗣,於是龐籍很含蓄地上書,請求趙禎扶立一宗室子弟為東宮太子,以防國家不測。

龐籍很是極其委婉,太常博士張述直接寫明,請「遴選宗親才而賢者,異其禮秩,試以職務,俾內外知聖心有所屬,則天下大幸。」「嗣不早定,則有一旦之憂而貽萬世之患。歷觀前世,事出倉卒,則或宮闈出令,或宦官主謀,或奸臣首議,貪孩孺以久其政,翼暗昧以竊其權。安危之機,發於頃刻,而朝議恬不為計,豈不危哉!」

前後七疏,語言激烈。

趙禎不納,也沒有怪罪。

這些情況邸報上很有記錄的,可崔嫻在家信裡寫給了鄭朗。

鄭朗回了一封信,就說到趙宗實與高滔滔,說皇上不備萬一,何必讓他們成親,又重新將趙宗實帶回皇宮?不但有趙宗實,還有另外一個皇室子弟,但另外那個皇室子弟表現很不好,鄭朗夫婦直接無視了。

可龐籍與張述要求的是什麼?

那是扶立皇太子!

趙禎也不過四十幾歲,還能生養,這時候會扶立皇太子?萬一養出一個兒子怎麼辦?怕不怕太祖的事再度發生,不但太祖自己,宋太祖的幾個兒子是什麼下場?現在扶立趙宗實為皇太子,趙宗實二十多歲了,大義在手,只要趙宗實稍有手段,遠比當初的趙匡義更有基礎。又非是親兄弟,你說皇上會不會答應立扶趙宗實為皇太子?

這才是皇上的心思。

最可悲的後來許多史學家對這件事誇誇其談,居然沒有一人從趙匡胤父子下場去認真分析趙禎的心態。

又說道,以後皇上萬一身體不大好,要求扶持宗室子弟為皇太子的聲音更高。這些大臣裡面只有少數是為國家著想的,而多數是想擁有這個扶立之功。

皇上對咱們一家不薄,無論如何,我們不要摻和進去,以免傷了皇上的心。

其實誰都沒有鄭朗心中清楚,趙禎還能養女兒,可養不出兒子了,只是鄭朗對這個趙宗實有些做法十分反感,故有此說,怕崔嫻在京城弄出什麼妖蛾子。

果如鄭朗所料,崔嫻在心中反覆思考輕重。

見與不見,隱隱地有著兩種去向。

最後終於下了決定,未對高滔滔說話,別看以後很有可能這個女子就會成為大宋的皇后,現在還未放在崔嫻眼中,若鄭朗不支持,即便有曹太后在內宮扶助,這個趙宗實的地位未必會穩。

崔嫻看著趙念奴說道:「公主殿下,你回去後,陛下必定會問你。你必須回答王妃之言,又說臣妾不知如何回絕,於是接待了殿下與王妃。」

然後挑了一眼高滔滔。

這是一種表態,我對你不會排斥,但想我家摻和得太深,同樣萬萬不能。

趙念奴天性單純,否則以後也不會想不開瘋掉,更不會連李瑋的母親都鬥不過。她聽了茫然一呆,點了一下頭,不知道表姐與崔嫻講的什麼。

高滔滔微微一笑。

過來串門子大有深意的,未指望這個崔娘子馬上支持丈夫,只要皇上一有兒子,以那位宰相對皇上的死忠,會不顧一切將所有敵人踩平。實際皇上萬一有了兒子,自己也不會有什麼夢想了。這是預防皇上沒有兒子的,在未來數年之中,這段辰光比較難熬,未必丈夫就會笑到最後。而其中能影響皇上判斷與心智的,當數鄭朗為第一。

崔嫻不排斥,已經算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三人進了鄭府。

四兒沏茶,崔嫻與高滔滔敘談,多說一些趙念奴聽不懂的話,趙念奴用一雙秀麗的大眼睛盯著兩女看,只聽了一會兒便覺得很無聊,站起來對杏兒說道:「江娘子,帶我看看你寫的字。」

「好。」江杏兒喜出望外。

眼前這個少女可不是普通的少女,乃是堂堂的公主。畢竟身份不同,曹皇后與苗貴妃等後宮嬪妃常邀請崔嫻去後宮坐一坐,但這輪不到江杏兒的。乍看到公主,她還用大眼睛盯著趙念奴看。

鄭蘋與鄭航同樣好奇地看著趙念奴。

還有兩個養子,放在鄭州州學在讀書,未來京城。

江杏兒磨墨寫字,趙念奴虛心請教。

一會兒兩女站累了,坐下來休息,趙念奴問道:「江娘子,我在宮中常聽到鄭相公一些傳言,說他少年頑劣,可有此事?」

趙念奴一直對此不大相信,在她心中有兩個最完美的人,一個是她父皇,一個就是鄭朗,一個如此完美的人,怎麼有那樣的少年時代?

江杏兒不知如何回答,道:「公主殿下,這個要問四兒。」

四兒抿著嘴笑。

「四兒,是不是的?」

「對也不對,沒有坊間傳言得那麼凶,只是與幾個好伴兒時常遊玩,並未做出什麼惡劣的事。那時官人小,偶爾的打架鬥毆再所難免。就是那個婁娘子,也是官人不懂,後來官人大了,也沒有再看重婁娘子了。只可恨那個高衙內!」四兒也三十出頭了,年漸長,不像小時那樣時常犯迷糊。但一提到高衙內,還是恨恨不平,認為丈夫生育艱難,多半是高衙內那一腳踩的。

這是遺傳基因,若踩得狠,為什麼性生活很正常?

可鄭家上下都為這個後代著急,不能說丈夫是報應,丈夫一生做了多少好事啊,即便佛祖在世,也不過如此。與報應無關,那就是高衙內踩的一腳。

「就是就是。」趙念奴托著香腮說道,又問:「後來鄭相公突然轉性了?」

「也算吧,不過原先鄭翁翁在世時,也教育過官人,這才有了基礎,不過官人是聰明過人……」四兒也說不出來,不但她說不出來,幾個娘娘同樣也說不出所以然。

「那是,鄭相公是我大宋的守護騎士,當然是聰明人。」趙念奴眼中充滿一種奇異的神情說道。不僅是大宋的守護騎士,更是她的專屬守護騎士呢。想到這裡,臉上微微泛起一道紅霞。

兩人的對話,終於讓崔嫻與高滔滔注意。

看到趙念奴臉上這兩片紅雲兒,兩女眼睛對視,同時想到一個可能性。

不過隨著兩女繼續說著一些暗藏機心的話題,對趙念奴已產生懷疑,不過都沒有太注意。那個少女不懷春,就像狄青從御街上一過,無數少女揮帕歡迎。狄青就會發生什麼故事?

鄭朗不及狄青英俊,可某些人不是用英俊相貌吸引人的,才華、德操以及立下的豐功偉績,種種神話般的事跡,足以讓鄭朗成為宋朝許多少女心中的偶像。

小公主才十六歲,正是懵懂的年齡,難免對她這個守護騎士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長大了,到了自己這年齡,想法也就自然而然淡了。

況且以鄭朗的德操與自控能力,連面都見不到,兩人能發生什麼故事?

崔嫻還知道一件事,西夏那個皇后居然追丈夫追到桂州,那麼美艷的少婦,就在丈夫面前轉,丈夫都未與她發生什麼曖昧關係,況論這個青澀的小公主。

隱約看出趙念奴的情愫,皆不以為意。

趙念奴繼續與杏兒、四兒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主要詢問鄭朗以前的真實事跡。這就有些露骨了,崔嫻說道:「天色不早,恕臣妾不能款待公主殿下與王妃了。」

留客已有爭議,再留下兩女吃晚飯,那是找抽的。

其實不想趙念奴再問下去,你是來問我丈夫英勇事跡的,還是來請教書法的?

高滔滔微微一笑。

這個鄭夫人果然很有意思。

趙念奴有些失望,在這裡,她似乎能聞到某人的氣息,感到留戀。可人家攆人了,也不好再呆在這裡,又看了一眼崔嫻,心裡在想一件事,這麼好的人,你當初居然想悔親,現在有出息了,又當成寶貝。喜歡鄭朗,自然的對鄭朗正牌夫人產生了一些小醋意。

但與崔嫻有什麼關係?

以原來的鄭朗,只有任何一個有腦子的家庭,也不會將家中喜愛的女兒嫁給他。這是人之常情。

趙念奴又想到一件事,若當初悔了親,鄭朗會不會……忽然訕訕一笑,即便悔親,鄭朗也不可能等到現在才成親,即便現在未成親,父皇也不會悔了一個棟樑大臣的大好前程,讓鄭朗成為他的駙馬。

果如高滔滔所料,兩女前去鄭府,迅速傳入某些人耳朵之中。

趙抃與歐陽修先後上了兩封彈劾的奏折。

拋開裡面的深層含義,似乎兩女前去鄭家問題也不大要緊,此時鄭家全是女眷,不用多少避諱。趙宗實名份未定,高滔滔僅是一個王妃,甚至將來僅是一個郡王妃,趙念奴雖是公主,因為鄭朗說過守護騎士之類的話,若有若無的有著一些聯繫,鄭朗又遠在荊湖南路,問題也不要緊。

但不能看表面的。

兩人先後彈劾崔嫻不當結交內宮女眷,雖常有大臣女眷召入內宮座談,那是往內宮召,而出宮相見,性質還略有所不同的,歐陽修更是指出趙念奴作為皇上的長公主,不當私自隨便出宮。

聞聽後崔嫻憤憤不平。

趙抃彈劾無可奈何,人家是鼎鼎大名的鐵面御史,又生得一張大黑臉,京城權貴人見人畏。又有吏治之能,一生清廉,連丈夫在信中對此人也推崇萬分。

可是歐陽修有什麼資格談論公主風氣,你自己兒將自己的事管好吧。

但也無所謂。丈夫如今做得太滿了,也如那個小王妃所說的那樣,要虧一虧,溢一溢。

趙禎卻很惱火,挾著兩道彈劾奏折來到後宮,正好曹皇后與苗貴妃、趙念奴在談心。

他將奏折往桌子上一丟,喝道:「奴兒,這是怎麼一回事?」

趙念奴打開一看,沒有無理取鬧,或者心中有鬼,感到有愧,嚅嚅道:「父皇,兒臣只是去向鄭相公那個嬖妾學習字。」

「想學字,不能說?讓你母親將崔娘子與那個江杏兒一道喊進皇宮,也會省得大臣說話。」趙禎語氣緩了,對這個長女他是極愛的,懂事,體貼,某些時候能從她身上看到去世張貴妃的身影。

「是……」趙念奴忽想到崔嫻的話,又按照崔嫻的囑咐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出來。

曹皇后大驚失色,說道:「滔兒太胡鬧了。」

皇上才四十幾歲,春秋正富,你乍就開始著急了?

「無妨。」趙禎說,沒有曹皇后想的那麼複雜,他也非是楊堅。若自己有子,只要趙宗實名份不定,高滔滔做任何努力也不會起作用。若無子,趙宗實必將繼承宋朝大業,後宮也需一個精明強幹的皇后執掌後宮,母儀天下。但說這二字時,趙禎有些失落。

若自己三個兒子能平安活一個,何須大臣進諫,自己早將東宮之位立好了。

然後看著趙念奴,苗貴妃擔心地說:「陛下,奴兒只是小,不懂事,這才出宮的。」

「是啊,宮中寂寞,不過我們身為皇室,一生富貴,但必須給天下人做一個示範,有所得,有所付出,這是鄭朗說過的話,無奈也。」趙禎說著,又踱了幾步,依依不捨地道:「過幾天那個李日尊就要押到京城了,此乃我朝大喜之事,這樣吧,不如朕索性來一個喜上加喜。」

第七百零八章 惰性

月兒上了柳梢,趙念奴愁眉不展,將服侍的梁懷吉喊來:「小吉子,我怎麼辦?」

別人不知道趙念奴的心思,這個機靈的小太監怎能不明白,他也傻了眼。皇上以為小公主年漸長,在宮中呆得寂寞,於是索性忍痛割愛,提前準備藉著李日尊進京之喜,來一個喜上加喜,將小公主下嫁。

公主不是呆在宮中寂寞,這個理兒沒法說了……

當然,也不會發生什麼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者逃婚之類的狗血情節。趙念奴不及高滔滔與崔嫻,可不要忘記了,趙禎很喜歡她,其實也很聰明的,不會做出什麼無理取鬧的事。

而且她也很孝順,不想讓趙禎傷心。

梁懷吉想了想,說道:「殿下,你要不要聽奴婢說一句真話。」

「你說吧。」

「奴婢認為殿下不要胡思亂想,那個人對大宋有大用的,做事理智,德操也好,就是殿下長得貌美……」梁懷吉不敢說,小公主生得是很漂亮,可自己看到過的,鄭朗那個妻子生得醜麼?兩者頂多相仿罷了。

「不要說了,他是我的守護人,承諾要守護我的幸福!」

梁懷吉眉頭都快凝在一起,這是什麼理兒?守護你的幸福,那是當時害怕在朝堂大臣擔心下,將你遠嫁到契丹,當真?就是當真,也要分寸,鄭朗能與你發生什麼?

想了半天又說:「其實駙馬也不錯的。」

是不錯,後來許多人說李瑋怎麼怎麼的,這是錯誤的說法,但與趙禎鄭朗對比,讓李瑋怎麼做到?趙念奴急得哭了。

月兒彎彎。

京城也有許多百姓在談論這樁婚事。

趙禎為女兒舉行了隆重冊封禮,封為兗國公主,規模之大如冊封皇后儀。這一舉動,又惹來許多大臣反對,說禮儀不當。歐陽修、胡宿等人紛紛彈劾,不聽。

人心沒有足意的時候。

趙禎無子,即便女兒多死,唯獨的長女乃是掌上明珠,忍痛下嫁,怎麼不隆重?這是父女之情。可是大臣不管的,那怕自己嫁女兒隆重無比,做皇帝就應當象趙禎這樣苦逼的。

又撥了十五萬緡錢刻意為趙念奴建造了一個府邸。

這也是趙禎為自己親人花費最大的一筆巨款。

李家也很高興。

迎娶公主,未必所有人皆喜歡。

這要看。

特別是武將與錢家或者沒移家族,這些人家皆不是傳統的士大夫。像楊家一旦打上武將的標籤,楊畋經過四代努力,考中進士,可朝廷多喜將他當成武將來用。

武將在宋朝有什麼地位?

也不能說武將一處是處,首先朝廷剝奪武將手中權利的同時,為了安撫,對武將賞賜很厚,這是稟程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宗旨而來的。

第二個便是聯親,皇室多與武將聯親。

在正宗史書上看不到他們背影,可實力不可小視,例如如今的高家與曹家。他們不能進入權利核心,可連王安石都不能撼動他們。

這些家族就喜歡與皇室聯親。

一旦迎娶了公主,特別象趙念奴這樣的掌上明珠,從此一躍龍門,會成為宋朝的真正頂級權貴行列。

這樁婚姻迅速成為京城百姓的談資,以致忽視了另一件事。

對鄭朗的處執也迅速下達。

一系列的貶官。

爵位從楚國公貶成管國公。楚都知道的,春秋五霸之一,乃是一個大國。管也是一個國家,西周的一個諸侯國,就在鄭州一帶。可誰知道?

吏部侍郎判成兵部郎中。

同平章事與翰林院大學士之職未動,但兩荊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僅變成荊湖南路經略安撫招使使判潭州兼經略安撫兩荊事務。想要解決梅山蠻,主要還是荊湖南路的事,不過若沒有更大的後方,僅是荊湖南路一路比較困難的。稍稍保留了一些調動荊湖北路兵士財政百姓的權利,但原先的荊湖北路經略安撫招討使之職沒有了。

後面鄭朗那一長串虛職多有貶降。

李肅之調往荊湖北路擔任轉運使,張岊為荊湖南種體量安撫使,轉運判官李章遷為荊湖南路轉運使,張亢知澧州、郭逵知鼎州、楊廣文知邵州,趙珣繼續留在兩廣,畢竟兩廣也未大平穩,許多地區存在著對朝廷不服的生蠻諸族。需要一個懂軍事的人留守,並且趙珣能文能武,是一個最佳的留守人選。

張岊將從荊湖南路帶過去的兵士一起調回。可是損傷同樣慘重,想不損失那是不可能的,以致鄭朗時常遐想陳慶之與李靖這些大將,不知道他們面對幾十倍的敵人,如何讓手下損失輕微甚至一兵不折,而屢屢大捷。

僅帶了九千幾百名兵士回來。

趙禎聽從狄青建議,兩廣成立十五營將士,餘下的還有幾千名兵士一起調向荊湖南路,若用來自保足矣。但用來平滅梅山蠻還是很困難,於是又調一萬兵士前去荊湖南路。這也是原來鄭朗抽出來的三萬兵士,僅率兩萬兵士前去南方,京城依然留守著一萬人。全部調向潭州。

鄭朗再三推功,實際每一個大臣心中皆清楚的,論功勞這次平滅交趾鄭朗功勞是最大的。無論狄青的獻策,或者張亢的謀劃,前線將領的頑強作戰,沒有一個有鄭朗之功高。

升是沒辦法可升了,但不升僅為一件小事貶降,處罰不可謂不重。

至於增兵,繼續任用諸將,也很正常,那麼廣大地區的山高林茂之所,那麼多蠻部,不增兵是不可能辦到的。

數位官員聽到宣判後,啞口無聲。

不能再說了,再說就太過了。於是再接著另一件正事,倒陳執中。

詔書到達潭州,鄭朗首先想到的就是軍事。民族主義者不知天高地厚,誇讚梅山蠻,但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地理位置很差的福建路能在宋朝建設成經濟發達地區,作為明清四大米市之一的長沙地區卻十分落後?

梅山蠻時常下山來擄掠,讓百姓如何建設?

湘水流域雖好,梅山蠻不解決,永遠不能安寧。

說兵力多,是比兩廣兵力略多了,雜七雜八的,能讓他擁有三萬正規的禁軍。不過用來對付梅山蠻仍然很困難,地形造成的結果。也休想使用邕州南方的口袋陣。

宋朝周邊地區能用口袋陣的地域並不多,青海一帶行,要麼就是邕州南方。道路少,用奇計扼守住幾個重關,敵兵就關在裡面。然而荊湖南路不行。人家也不可能往口袋裡鑽。地區廣大,山高林茂,還是有許多部族組成的。雖是國中國,沒有統一的強部號召,如何一舉奸滅?

因此解決梅山蠻想不敗容易,沒有強大的力量,往往宋軍一到,一起鑽大山了。就像後來的烏龍山剿匪記那樣。宋軍一走,又再度冒出來,騷擾漢戶與熟蠻。除了沒有統一領導,後來紅軍在井岡山初期怎麼玩的,梅山蠻就是怎麼玩的。所以想大軍不敗容易,想徹底解決比較困難。

兵力說少不少,但說多也不多。

如何打,還未決定下來,要看朝廷的局勢,能支持多少,當地的情況等等。

這才考慮這次貶職的含義。

具體的情況崔嫻寫信通知了他。

崔嫻想法他能理解,不過不贊成。儘管知道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還是趙宗實為皇上,高滔滔為皇后,這個高滔滔未來影響力更是超過趙宗實,可鄭朗不大喜歡。

寫了一封信回去,皇帝才四十幾歲,對我信任無加,你卻與高滔滔就開始接觸,讓皇上怎麼想?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大約也是趙禎考慮到自己賞無再賞的尷尬局面,貶一貶對自己反而有好處,以後復有再升的空間,有功不賞而貶,也讓某些眼紅的大臣不再眼紅。

但會不會上趙禎心中同樣也多少有些不高興了。

千萬不要以為趙宗實在皇宮裡過著舒服的日子,壓制得很厲害,以至後來才發生種種瘋狂的舉動。

想了半天未想出來。

也無所謂,貶就貶,升就升,對此他不大關心,只要名留一些權利,能經營荊湖南路就可以了。

倒是忽然想起陳執中。

陳執中之事就像一出大戲一樣,許多荊湖南種的地方官員都聽說了。有種種說法,第一個說法乃是陳執中那個小妾長得漂亮,陳執中年老得美,十分痛愛,因此縱容。於是將阿張犯下的事袒待下來。不是陳執中打死的小婢,乃是阿張打死的。可陳執中袒待與阿張犯事性質不同,陳執中犯事不會處罰,阿張犯事,必按律處死。持這種說法的就是陳執中身為首相,怎麼可能一連逼死三個婢女?

第二種說法就是陳執中的確不好,與小妾共同參與了。

第三種說法就是陳執中做下的,以他的身份,什麼樣的美女得不到,何必為這個小妾惹來一身罵名。可是事已發,只好往小妾身上推。

眾說紛雲。

究竟是那一種,鄭朗不關心。

他是想到一件事,惰性使然。

宋朝的制度使得官員產生惰性與不做為的想法。

本來文官升升貶貶頗正常,似乎也是好事,不會產生權臣。有功就賞,有過就罰,也會對官員起到督促作用。比如自己,能不犯錯?這次妻子與高滔滔的接觸,事實就是犯下錯誤。

但讓士大夫使這一制度扭曲了,制度本身一是為了節制權臣產生,二是為了督促,有錯了才能貶,不能無錯就貶。可是士大夫忽視後面一條,而重視了前面一條。不管有沒有錯,即使再有功,只要找到一點小錯誤,看你不順眼,就得貶,例如龐籍,就是這種不好的心態貶下去的。然後如何升呢,不是有功升,而是有資歷才升,例如陳執中屢次下去,屢次上來。

陳執中初為首相時,小心謹慎,即便與自己共同在中書時,每天晚上下值,還一絲不拘地將大門鎖上。然而即便如此,還是讓言臣彈劾,貶出朝堂。沒有錯貶之,沒有功又復升之,讓陳執中積極性慢慢下降,最後對自己松怠了。

不管怎麼說,這可是三條人命。奴婢就不是人了。

鄭朗寫了一篇文章,不能說趙匡胤不行,其實他制訂了許多優秀制度,例如武將不得干政,後世許多國家多採用之,一些小國不採用的,動盪不休。但被士大夫們一次又一次扭曲。包括這個制度。

何謂祖宗家法,請將真正的祖宗家法還原出來。

也不要進步了,也不要苦思范仲淹對自己的期托,替宋朝尋找一個長久的出路,只要將趙匡胤的真正祖宗家法執行,宋朝未必能迅速衰落。

寫好了,卻將它放下。

不是考慮到陳執中仍未被罷相,而是考慮到這篇文章出去後引起的爭議。

王安石不計後果,自己也不能不計後果,若將整個士大夫集團得罪了,自己將會一事無成。

外面刮起了風。

五月有雪,槐花雪,槐樹花在風中,紛紛揚揚地落下,別有一番淒迷之美,不過這個風景得有悠閒的心思去欣賞。鄭朗沒有,如日說過,一旦你真正進入朝堂,也就彈不好琴了。

一語中的,鄭朗如今仍偶爾撫琴,可再也彈不出原來那麼空靈純淨。

看著窗外的槐雪亂飛,鄭朗不是欣賞的,而是在發呆。

但還不是讓他糾結的。

糾結的乃是趙念奴的親事。

他對趙念奴絕對不會產生什麼所謂的愛情,承認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聯繫,僅此而己。年齡對這時代影響不大,後世有人說趙念奴嫌棄李瑋歲數略大,這時代老夫少妻不要太多,不過對鄭朗還是有影響的,大了二十一歲,比他的長女還小一歲。如何讓鄭朗對趙念奴產生愛情?並且鄭朗控制能力也比較強,沒移氏苦追到嶺南,硬是曖昧過一回後,就不再有更深層次接觸。

但是趙念奴這門親事會引起一系列不好的事,趙念奴下場很慘,趙禎命運更悲情。趙念奴看得還輕一點,趙禎可是將他當成最親密朋友看待的。因為史上這門親事直到三四年後才舉行,因此鄭朗也不急。他本身的事務多,也顧不到。卻沒有想到居然提前了。

所有人都認為他智計百出。

可是坐在哪裡想,想了大半天,什麼計策也未想出。風兒繼續吹得槐花紛紛揚揚地落,可是青色的槐樹葉在五月末的陽光下,像一片片翡翠,晶瑩剔透,美麗動人。樹葉搖動間,鄭朗眼前不僅浮動著他離開京城時,趙念奴的清新橫樣,不由地又拿著趙念奴送的平安符,輕聲道:「我如何讓你幸福呢?」

第七百零九章 上樹

趙禎朝人才濟濟,星光璀璨,讓後世歎為觀止。但各人有各自的特色,例如賈昌朝,也不能說他一無是處,性格陰柔,可也想使國家好。若是一棍子將他打死,肯定是不對的。

鄭朗看輕范仲淹發生的慶歷新政,看重范仲淹的德操,略有些偏差,慶歷新政是不能將它一味誇大,可這是一次勇敢的嘗試。不改宋朝是死,改說不定還有生的機會。

但有的人很古怪,例如歐陽修。

說他是文壇大家不假,可在官場上說句不好聽的,在鄭朗心中就是一個地道的神經病。

除了一個范仲淹,所有大臣他都看不起,好朋友蔡京是媚臣,韓琦是小人,更不要說賈昌朝呂夷簡等人。然後用他的大嘴巴與筆桿子當棍,拚命地攪,攪得整個朝堂烏煙瘴氣。

因此招來許多大臣的憎恨。

比如楊日嚴。

那件事使歐陽修好幾年不能抬頭。

僅是楊日嚴還不能倒歐,隱隱在楊日嚴倒歐過程後面還站著一個人,陳執中!生性古板安靜的陳執中,根本看不起歐陽修的輕浮狂躁。於暗中隱隱地做了推動。

歐陽修不是穿越者,否則他一定會在心裡說,俺們做了什麼,這是在北宋,貞操觀念不嚴重,並不是後世餓者死小,失節者大的年代,大不了就與晚輩嘿咻幾下,值得這麼整的麼?因此聞聽陳執中府上三婢慘死一案,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

歐陽修出手,可是趙禎朝後期最強大的武器。

他的文筆無幾人能及,寫了一篇奏折,這個奏折遠勝於趙抃那篇。說「見宰臣陳執中,自執政以來,不協人望,累有過惡,招致人言;而執中遷延,尚玷宰府。」

「執中不學無識,憎愛挾情,除改差繆,取笑中外,傢俬穢惡,流聞道路,阿意順旨,專事逢君,此乃謅上傲下愎戾之臣也」

等等。

趙禎看到歐陽修奏折後哭笑不得。

對陳執中趙禎也隱隱有些不滿,可一直在用,有趙禎的考慮。這幾年首相變動很大,先是文彥博貶出朝堂,鄭朗因事務去了南方,接著龐籍判到延州,梁適也貶出朝堂。前後總計三年時間,僅是首相位置上,就出現四次調動,宋朝文臣升升降降很正常,可調動得密集,也就不正常了。會嚴重影響政策的延伸性。

缺少掌控大局的人,鄭朗還在潭州,龐籍在西北,誰能主持這個國家大局。難不成是歐陽修嗎?扯蛋也不是這麼扯的。陳執中雖有種種不足,包括德操才能吏治等等,可多次為相,經驗可以稍稍彌補這些不足。

最後一條趙禎自己無視。雖他喜自虐,因此大臣敢於進諫,可不能所有大臣天天不辦正事,專門進諫彈劾,陳執中能處理政務,也比較聽自己的話,雖對陳執中不滿,心中也有些不捨。

於是做了一個宣判,讓歐陽修外知蔡州,賈黯知荊南。理由很簡單,奏折是奏折,比如歐陽修彈劾鄭朗的奏折嚴格說是奏折,非是彈劾文書,這個沒有什麼制約。歐陽修與賈黯彈劾陳執中的已不能算是奏折,而是真正的彈劾文案。

陳執中乃是首相,只有言臣才有真正彈劾首相的權限。歐陽修是翰林學士,賈黯是知制誥,皆不是言臣。

聞聽兩人補外,趙抃停下與范鎮的爭吵了。

趙抃倒陳,范鎮不同意,認為朝廷設御史是以防讒慝,而非使其自為讒匿,如御史台諸言臣說得是對的,那麼陳執中可以誅斬。如不是,當誅御史。認為御史台小題大作,一個勁的倒相,最終會妨礙政務。倒相倒得光彩,可最後宰相能讓御史台倒來倒去,成為燙手的山芋,誰來擔任宰相,誰來治理國家?

進諫重要,處理政務才是國家最終目標,這個輕重要把握住。

真相是不是這樣,誰也猜不透范鎮的內心世界。

因此知諫院與御史台發生第三次嚴重的對掐。兩大言臣機構掐來掐去,反而將陳執中這個當事人遺忘。

聽到朝廷處分歐陽修與賈黯,孫抃又想起正事,進諫道:「竊見近日以來,一些正人賢士,紛紛引去,呂溱知徐州,蔡襄知泉州,吳奎黜知壽州,韓絳知河陽。此皆眾所共惜也,又聞歐陽修知蔡州,賈黯知荊南府,侍從之賢,如修輩無幾,今堅欲請郡者,非它,蓋因不能奉權要,萬一有緩急事,陛下何從詢訪,何從質正,還望陛下勿使修等去職,留為羽翼,以自輔助。」

趙禎同意。

這是趙禎性格決定的,雖然歐陽修倒來倒去,倒得所有人測目而視,同樣也倒得一些牛鬼蛇神不敢膽大妄為。這是為政的唯妙唯肖之處。

但歐陽修這件事再度提醒趙抃。

還是正事要緊,陳執中一日不倒,國家一日不得太平,不與范鎮爭辨了,只論陳執中,上奏數道奏章,看到趙禎還是無動於衷,使出剎手鑭,陛下,不同意罷黜陳執中,請將俺也補外吧,以避陳執中。

聽到這件事,鄭朗忽然想到後世,明朝,東林黨。

皇上,你庭杖俺吧,打得越厲害越好,俺馬上就能揚名天下。外放大州比挨庭杖可輕鬆得多……

中間是有許多清直大臣,可無形中在走向一條更戾氣的道路。

趙抃等大臣一起相逼,趙禎投降了,出陳執中判亳州。

倒陳大戲落幕,以文彥博為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宣微南院使,富弼為戶部侍郎同平章事。

然而趙禎讓言臣弄得心中慼慼,特別是文彥博,幾年前是帶著爭議下去的,為了文彥博,包拯與王舉正同樣掐得死去活來。想了想,喊來小黃門,到外面看士大夫的反應。

小黃門回來稟報:「陛下,士大夫皆相慶朝廷得人。」

「那就好,那就好。」趙禎撫胸道。心中也納悶,這些大臣難道這麼容易忘事,這麼快就忘記文彥博是如何貶出朝堂的?但他還是不放心,正好歐陽修奏事殿上,趙禎將此事語與歐陽修,說道:「古之求相者,或得於夢卜,今朕用二相,人情如此,豈不賢於夢卜哉?」

別的大臣能放心,唯獨就怕歐陽修反對,憎恨歐陽修的人有多,可因為他的文章風滿天下,和者同樣有之,一旦歐陽修帶頭鬧事,反對文彥博,馬上宋朝就會出現最尷尬的一幕,無人可為首相!

還好,歐陽修頓首稱賀。

以張昇代趙抃為御史中丞。趙抃雖好,可讓趙抃折騰得趙禎寒心了,國家不能當真一個又一個首相地倒下去。索性將御史丞換了人選。

又以龐籍代富弼判并州,龐籍入京敘職時,入對,上下齊心皆誇二相之美,趙禎心中也有些自得,就問龐籍:「朕用二相何如?」

龐籍說:「二臣皆朝廷高選,陛下撥之,甚副天下望。」

趙禎又道:「誠如卿言,文彥博猶多私心重也,略有不足,倒是富弼,萬口一詞,皆曰賢相也。」

龐籍搖頭苦笑,答道:「文彥博與臣在兩府相處時久,臣知其所為,實無所私,只是惡之者抵毀之語。況且前者被謗,今當更加小心謹慎。至於富弼曾為樞密副使,卻未執大政,故朝中士大夫未與之有怨,所以交口稱讚,翼其進用而己,是有所圖也。如果富弼以陛下爵祿樹私德,則非忠臣,何足稱賢。若一以公議概之,則向之譽而傾化為毀者,陛下宜所察。且陛下既知二臣之賢而用之,則當信之堅,任之久,然後可以責其成功。若是一人言進之,示幾又以一人言穎之,臣恐太平之功未易卒至。」

這幾句話包含著許多道理,只是龐籍多牽涉其中,不好直接了當地說出來,說得有些隱晦。

富弼好是好,可他沒有做首相,一旦做了首相,要做事,就必然得罪人。要麼就鼓勵陛下你用爵祿來收買大臣。

不是大臣不好,朝中好大臣不少,可得堅持住。動不動就罷廢了,看看這幾年,首相副相換了多少人,天大的本領,也不能短短一年,或者幾個月就將國家大治。

即便鄭朗治理兩廣,花了七千萬緡,朝廷竭盡全力去支持,人才,物力,要什麼有什麼,接近三年時間了,至今還是一個半成品。為怕誤事,與政策的延續,鄭朗強諫朝廷留下周沆田瑜等幹吏,還不知得那一年,才能真正看到成效。

對於歐陽修等人的做法,龐籍更加反對,昔日自己也曾做過言臣,多對事不對人,然而現在呢,整換了性質,專門對人發起攻擊。但與鄭朗一樣,面對這個群體,龐籍不想得罪。

龐籍還有兩條未想到。

文彥博初為首相,不知輕重,才能有了,固能盡心盡責,然而倒台後再度為相,心態不一樣了。至於富弼雖賢,可是此時的富弼,還沒有能力總控朝局。這說得有些玄乎,也就是富弼有擔任副相之能了,做副相不錯,可做首相能力欠缺了一些。

二人為首相,也不比陳執中好到哪裡。

半斤對八兩,彼此彼此。

真正能擔任首相的,趙禎心中有些忌憚,能詢問卻不想用,正坐在趙禎對面。

趙禎聽了沉默大半天,說道:「卿之言,善也。」

龐籍還沒有想到另外一件事。

張貴妃死後,趙禎心情低落,導致身體每況愈下,掌控能力大不如昔,腦袋清醒時很不錯,腦袋不清醒時,就容易受到一些大臣的蠱惑。有一個比喻,段譽的六脈神劍。

總的來說,這一結果,皆大歡喜,包括陳執中本人,一度時間裡,他閉門思過,關在家中待罪,都不敢自去中書處理政務。早走早好,省得京城裡繼續被這些大臣反覆地噴。

龐籍也離開京城,心中同樣慶幸,若不是鄭朗指撥,自己同樣必落得像陳執中這樣的下場。

還有一件很高興地的事。

李日尊到了京城。

他今年三十多歲,自青年時代起,就多帶著將士前去前線殺敵,開疆拓土。本來不需這麼急趕路的,聞聽自己的老頭子在升龍城遭到此打擊,身體不行了,重病在床,他擔心李德政會出事,國內會有變,於是匆匆忙忙一路北上,騎馬急行,六月初便來到京城。

觀者如山。

李日尊感到很羞侮,他未想過是自取的羞侮,聽著京城百姓的奚落聲,心中反而更加仇恨。不過他頭腦很清醒,交趾完了,沒幾十年光景,是休想恢復了。

於是忍辱負重,不但臉上沒有什麼表露,反而在驛館對接待的宋朝官員小心地奉誠著。

然後他就發現一件事……

笨拙。

許多宋朝官員根本不像那個南方的宰相,表現笨拙,反應遲鈍,甚至不分內外,對交趾百姓的下場表示同情之心。但大臣們表態不作數的,關健的是宋朝的皇上。於是他出了驛館,暗中打聽了一下趙禎為人。各種消息迅速反饋回來,讓他隱約產生一些莫明的幻想。

趙禎接待。

依然表現出一位仁君的風範,並沒因為他是戰俘而輕視,和顏悅色安慰。馬上女兒也要出嫁了,索性破例,再度封李日尊為交趾郡王,這也是宋王朝對李德政的封賞。

李日尊心中幻想更濃重了,他做了一件事,當著宋朝君臣的面,號淘大哭。

趙禎有些傻眼,問:「李卿,為何要哭?」

「陛下,臣等有罪,蒙陛下恩賜,饒恕臣等犯下的重罪,可是,可是……」

「說,可是什麼?」

「天朝大軍南下,將三城物資洗掠一空,連廟宇殿堂寺院都拆了,城中也未留下一點糧食布帛。」

趙禎心中想樂,此次鄭朗擄得太狠了,硬是讓越李三座最大的城池變成三座鬼城。無奈,兩廣花費太大,可這一戰花費也不小,浪費的物資武器,以及撫恤賞賜,皆是一筆不菲的錢帛。於是鄭朗縱兵大掠,得到大量物資糧帛,作價近七百萬緡,還有部分香料等未出售,有可能收入會更多。維持這場戰爭還是不夠的,但在這筆收入之下,朝廷縱然津貼也不用多少錢帛了。

於是說道:「李卿,你返回交趾之時,朕會撥十萬兩銀子,二十萬匹絹給你帶回大羅城,秋後再讓兩廣調撥五十萬石糧食,援助你們交趾百姓。」

從節度使再度封為郡王,重新給了李日尊大義,又返退這麼多物資錢帛,不可謂不仁義。

然而李日尊心中幻想更厲害了,他說道:「謝過陛下,可是,可是……」

接著繼續號淘大哭。

「還有什麼要求?」趙禎臉色終於陰冷下來。

李日尊伏在地上,未抬頭,並沒有看到趙禎臉色的轉變,一邊哭一邊說道:「可是陛下,天朝大軍懲戒倒也罷了,然後捲走無數軍民,如今交趾十萬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陛下能否饒恕他們,將他們從兩廣釋放回去?」

第七百一十章 親事(一)

李日尊來到宋朝,聽到許多,看到許多,特別是京城的繁華,讓他意識到以前交趾的確是井底之蛙。先是震驚,然後敏銳地發現了一個真相,宋朝是大,大得都出忽他的想像。

但宋朝大是大,可不是一頭大虎,而是一隻笨拙的大象,非是大型食肉動物,卻是一頭大型食草動物。這讓他看到亮光。

先是討要一部分賞賜。

宋朝皇帝答應了,有了這部分賞賜,交趾馬上就能將眼下的難關度過去。然後討要戰俘與擄走的百姓,許多兵士實際未死,而是俘虜了。如果成功,再討要另一樣東西,失去的領土!

趙禎臉色陰沉,鄭朗也沒有想到李日尊膽子這麼大,但他說過一些安排,那就是戰爭的三部曲。

戰前說得含含糊糊,知道具體的僅是周沆、張亢等少數幾名文武大臣,這些人是不會說的。可大多數大臣包括趙禎,皆知道中間有鬼,非是一場真正的自衛反擊。趙禎未追問,不能追,一追鄭朗以後會很麻煩。大臣們質疑,可沒有明顯的證據,難得的大捷,只好不能作聲。

至於戰中說得很詳細。

然後就是戰後,鄭朗戰爭三部曲,廣為傳揚。很理性的戰爭態度,不亢不卑,不好戰也不軟弱,在民間頗有市場。因此這個戰後,趙禎看了後十分重視,銘記於心。

這一戰的戰後很多,交趾殘忍,使許多蠻部最終倒向宋朝,例如儂宗旦,憑祥洞各部,不比較認為宋朝那種優柔態度相待是理所當然,一比較才知道宋朝有多仁義。那麼未來幾年後,若是周程蘇緘三人治理得當,三關以北就能真正掌控起來。南方的繼續羈糜,要的是地理位置,想治理現在不行,最少三十年過後,整個兩廣變得強大而富裕,才能治理到三關以南。足夠了,第一線羈縻,可攻可守,交趾若再不詭,使第一線糜爛,但會贏來時間,軍隊源源不斷到達三關一寨,那麼後方變得很安全。攻更方便,最南端僅離升龍城一百來里路。若物資準備充分,就是步兵也可以在不到三天時間抵達富良江北岸。

實際只要諒山等羈縻州在宋朝掌控之中,交趾想有敵意都沒有這個膽量。

只有一個辦法,挑起諸州內亂,不過此次忠於交趾的部族,兵士多斃或俘,這些部族力量大損,暫時十幾年內形成不了危害,過了十幾年,兩廣一定會更強大。即便有內亂,對兩廣危害不大。

其次是百姓的勇氣,這一戰百姓在中間扮演了重要角色,經過這一戰洗煉之後,若再有戰事到來,百姓不會畏懼了,這個不但對付交趾的,也防止生蠻的入侵,特別是自杞諸部。

第三便是漢蠻聯手,人生三大鐵,嫖友,獄友,戰友。若讓鄭朗想,戰友最鐵,同過生死,什麼事還有生命更珍貴?這次聯手禦敵,會加強漢蠻之間的聯繫,比自己使用一百種法門效果都會更好。

第四便是去除交趾的危害,瘴癘的危害漸漸下降,蠻人漸漸歸化,百姓對兩廣還有什麼可畏懼的,至少長江以南的百姓不會再將嶺南當成地獄。兩廣人口差得太多,一是漢化,二便是大量漢戶的遷移。同治回回屠殺漢人,鄭朗可是記憶猶新,造成這一原因,有生活習慣因素,有伊斯蘭教的激進因素,朝廷的麻木,那次動亂導致兩千萬漢人被殺,當然,回回後來繼續成為民族英雄,至於慘死的兩千萬漢人,殺得好,殺得妙。但當真漢人是芻狗?所以必須還得遷移漢戶過去,讓漢戶在未來有自保的本錢。有了自保,再加上種種融合政策,悲劇便不會再發生。

第五便是縱橫捭闔,別看交趾如今幾乎瓦解,可不能小視,一百年前交趾力量同樣很小,眨眼就壯大起來。要聯合交趾西部諸蠻,以及暗中對援占城、真臘等國。讓交趾不能再壯大。

第六便是這次擄掠人口的問題,不是慘忍,也不是考慮到為了籌款,而是考慮到交趾。必須擄走一批百姓,至於參戰的兵士就不用說了,能釋放的,已經逐一釋放回去,不能釋放的就不當釋放。放回那些充滿敵意的蠻部,那些蠻部以後繼續與朝廷作對,剿代價太大,不剿地區動盪。放回交趾,交趾力量依然存在,就是這一戰打痛了,南吞占城,西占真臘,以後復又成為一個更強大的國家,南疆有危矣。

鄭朗想不到李日尊的膽大,但知道歷史,本來交趾兵敗,將數州交給宋朝,可在交趾的軟磨下,朝廷最終又將數州返回給交趾。不過也難怪,連西北許多好不容易佔領的關城都重新交給西夏了,況且南方不毛之地。

零零碎碎地,將其一些安排意義說了,防止一些大臣犯糊塗。

李日尊不知道,看到趙禎沒回答,悄悄抬起頭,又哽咽地說道:「臣一路北上,聽聞百姓談論,說陛下乃是千古仁慈之君,我交趾已經獻土投降,交趾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當年澶淵之盟,契丹與大宋交好,也將擄走的百姓釋還給了大宋。況且我的交趾,難道陛下眼看著交趾十萬人家妻離子散?」

其實擄掠對方的百姓,削弱對方的實力,古代也有過。漢唐多掠胡人於關北河套安置,不過效果不好,反而留下五胡亂華與安史之亂的禍根,因此宋朝做了,僅是漢戶,征討後漢未成功後,擄得大批百姓回來,趙匡義伐幽雲十六州,又擄得大批漢戶返回。

鄭朗擄回來的百姓是謂蠻人,蕃人、胡人、羌人、蠻人都是一個性質,做法更徹底,打散了讓他們做部曲。也不是沒有前例,李世民將胡人安排在關北與河套,魏征等人反對,認為必須將胡人打散,放於江淮,以免五胡亂華悲劇姓,不過李世民一半是漢人血脈,一半是胡人血脈,對胡人不排斥,又想用胡人節制李靖大將,不聽。

但那是安置,非是讓胡人做部曲。

一些大臣心中還是很反對的,不過問題有些麻煩,一旦釋放回去,收留部曲的乃是各個商賈大戶,用這些部曲大肆開辦茶園、果園、作坊、蔗園,或者開礦等其他,自己贊成了,也未必能要回來。

趙禎終是很軟的一個人,明知李日尊在狡辨,不知怎麼回答。

狄青一看著急了,鄭朗的奏折正是遞向西府的,他也看過,看過後才獻給皇上。

於是說道:「皇太子,既然你們交趾百姓已經是我大宋子民,你不想看他們妻離子散,可否將他們家屬一起遷移到兩廣,本官保證會讓他們過上一個幸福,閤家團圓的生活。」

只一句,就讓李日尊語塞。

狄青又說道:「皇太子,我朝以前一直對你們李朝以禮相待,你們李朝卻多次侵犯我朝。儂智高叛亂時,余靖向你們交趾請兵,給錢兩萬緡,然後你們交趾卻圖謀不詭。」

「非是啊,狄相公,當時我朝大軍已抵達朋江,準備順水而下,與大宋軍隊南北夾擊儂智高,可是你不同意,這才駐兵的。」

「休要抵賴了,你們與儂氏秘密來往的情報,我朝已經一一得知,這個不說,本來我朝打算滅掉你們交趾,將交趾真正納入我朝領土,可是陛下仁慈,給了你們李家一絲生機,然而你依然不滿足,得寸進尺,野心不悔,若如此,陛下,請聽臣一言,讓留守的兵士將李家皇室一起抓到京城來,再扶持一個親近我朝的人主持交趾事宜,以免後禍。」

狄青刻意將皇太子、皇室咬得極重。

何必囉嗦!

狄青又說道:「並且漢唐也有故事,對於這些敵番,抓獲來,多放於京城以閒官相待,臣以為可以依漢唐故事行事。」

李日尊灰溜溜返回去時,鄭朗在桂陽將李日尊截住。

他回去速度快,李德政去世,必須趕回去繼承王位,以免有變。可鄭朗截住了他,無奈也。

鄭朗十分高調地做一次接待,中間就說了一句話:「李日尊,人心要知足啊。本來你央請陛下,賜給大量錢糧帛,給了你繼位的本錢,又給了你們交趾生機,若那時知足,以後態度誠墾,雖每年要獻幾萬匹絹,陛下還會虧待?若有野心也無妨,學習句踐,做幾年乖孫子,加上我朝廟堂之上許多文臣對軍事不懂,你又可以先行討要兵士,再行討要諸羈縻州,十年功夫,交趾又會壯大。你們交趾君臣知恥而後勇,又來再度危害我朝嶺南地區。」

肯定不是好話。

可是李日尊對鄭朗十分害怕。

悶哼一聲,不語,不高興地離開了。

鄭朗只是把玩著手中的酒杯,臉上微笑。

因為這一次接待高調,有諸多官員陪伴,不久便會傳回京城。

仁慈沒有錯,自己反覆篡改著內聖外王不提了,但千萬不能與毒蛇講仁慈,那不是仁慈,是自取滅亡。當時朝堂雖大臣們未發言反對狄青,也未發言支持狄青。

幸好自己在奏折上寫得很清楚,不然大事去矣。

這證明朝堂裡的文臣對外交真的很愚笨,包括富弼在內,態度同樣很保守。難怪後來司馬光退還西夏諸城,十分有市場。

此時鄭朗又開始新一輪巡視。

戰爭對於他來說,不是主題,有戰爭,乃是為和平而戰,治理國家才下真正的旋律。

兩荊路,荊湖北路情況更好,下有江陵,安,鄂,復,鼎,澧,峽,岳,歸,辰等州軍,除了西部夔峽地區與梅山蠻交界的地區,東部十分發達,有許多大州大府,荊湖南路就很差了,下有潭,衡,道,永,邵,郴,全等州軍,僅有三十幾萬戶,戶部在冊人口不到八十萬人,實際有可能僅有兩百萬人。

但與嶺南相比,鄰近各路情況好,氣溫相對也低些,冬天若寒冷,還能看到大雪翻飛。有一些地區也有所謂的瘴癘,可遠不及兩廣之甚。至今在鄭朗留下的兩廣規劃圖上,還有一些灰色區域,甄別不清,只能繼續禁止百姓進入。

若能開發出來,梅山蠻解決掉,鄰近的江南西路與荊湖北路東面皆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因為天氣不及嶺南酷熱,甚至還可以動援江南東路與淮南西路的百姓向荊湖南路遷移。

開發出來,朝廷也會受益,不僅是從經濟上受益,就是糧食也可以自湘水而下,通過長江運向大運河,再運向京城。

漢戶比例高,調控得當,再加上遷民,民族問題不嚴重。

但手中的權利小了,想解決梅山蠻,必須辰州、澧州、鼎州等州軍配合,可這裡皆屬於荊湖北路,更不提夔峽地區。

鄭朗也沒爭辨,一是怕大臣囉嗦,二是這幾年花了一億多緡下去,朝廷財政始終繃得像一根拉緊的弓弦,要緩一緩,因此目標只剩下梅山蠻。

與張亢、張岊諸將商議,此次對手非是交趾,不用那麼緊張,於是廣采博長。

最終想出一個辦法,張岊想的。

隨後制訂了一系列的計劃。

鄭朗繼續關注著兩件親事,第一門親事乃是自己長女。

京城身價最高的淑女不是趙念奴,真正的士大夫可不喜歡迎取公主過來的,幹嘛呢?想斷掉兒子的前程?

因此鄭蘋遠比趙念奴身價更高,不僅鄭朗的權位,鄭家的經濟收入,還有鄭朗無子!

求親的人也沒有踏破門坎。

想求得鄭家女,得將自己身價沽量沽量。能與鄭家匹配的人家不多。

可是崔嫻與娘娘們一直不捨。

鄭家下一代太單薄了,兩個養子不算,只有兩個女兒。捨不得,一直拖著,可女兒越長越大,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最少先將親事訂下來。然後等鄭朗返京之時,再操辦婚禮。

原本崔嫻準備南下團聚的,現在不用顧忌了。可為了女兒的親事,留在京城。

上門求親的有好幾十家,崔嫻不知如何抉擇,寫信問鄭朗。

鄭朗也不捨,況且女兒用得著這麼急嗎?這悲催的時代逼得他無奈,不能女兒留到二十多歲還不嫁人,這也不成的。因此寫信回去,提了幾個條件,不要考慮對方的門第,沒有門第不要緊,自己蔭補兩個女婿還行的。主要是對方的人與家人。

人千萬不能風流,像蘇東坡小宋那樣,女兒很苦逼了。不能像蘇東坡,但可以像蘇澈,像岳父崔有節。

平時花銷不奢侈,也不能像范仲淹那樣太樸素,女兒同樣會吃苦的。

學問不一定要太好,但得有一點學問,士農工商,無奈也,不怕考不是進士,可以蔭補謀官,可一字不識,也做不好官員。性格無所謂,可心地要好。

其次是家人,家人一定要純善。有一個例子,李用和一死,他夫人仍不知天高地厚,公主又咋的,咱還是你父親的舅媽,照虐,惹出天大的麻煩了。

似乎條件不高,實際條件很高,崔嫻於是派家中下人反覆考察。

這一考察,不到明年崔嫻也來不了潭州。

其次趙念奴的親事。

馬上就要到了。

鄭朗很悲催地發現想阻止這門親事,比派船隊前去美洲大陸更困難。

首先就是李用和,作為尊貴的外戚,李用和待人和善,平時為人低調,贏得士大夫一致好評。死了,可他的名聲仍在,趙禎隆重地封公主禮,有大臣彈劾。可是賜十五萬緡錢給李家建宅,大臣沒有一個吭聲的。

不但李用和,李瑋幾個哥哥也爭氣,名聲不錯,包括李瑋自己,一些士大夫對他印象頗佳。

自己憑什麼阻止這門親事。

不但阻止不了,恐怕到時候事態嚴重之時,自己都不大好強行插言,替趙念奴說話。

第七百一十一章 親事(二)

趙禎喜上加喜,可是不稱心。

寬貸李日尊,卻惹來李日尊示圖得寸進尺,只好下嫁女兒。

但……

不用說了。

趙念奴暗自垂淚,多次說父皇,孩兒還要倍伴你,趙禎撫她頭說,你也大了,女大不中留的。趙念奴不能說我不喜歡李瑋,這時代何來的喜歡不喜歡而言,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像鄭朗,難不成鼓勵他女兒去談戀愛?

駙馬府在興建。

李家還有一些錢的,這時候李氏也高興,萬萬沒有想到以後的事,迎娶長公主多風光哪,於是又拿著一批錢加了進去。這座駙馬府修得金璧輝煌,奢侈無比。

當年唐朝修上陽宮,開始時只用了三十萬緡錢,當然後來遠遠不止這個費用,可那是若大的上陽宮,現在僅修一個駙馬府,十五萬緡錢,還有李家拿出數萬緡錢,這個駙馬府會修成什麼樣子?

李氏也沒有想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實際若不是種種原因,也不會發生後來讓趙禎氣怒不得,哭笑不得,鄭朗自己尷尬萬分的事。

這個駙馬府就成了導火線。

趙念奴心中的白馬王子是一個大團臉,一點也不英俊。可不敢說,此時她也大了,懂得一些事理,絕對不是會胡來的。推辭不掉,也做好迎接這門親事的準備。

然而隨著駙馬府的修建,她不樂意了。

記住,生活習性。

言臣彈刻文彥博夫人送了一條價值幾百緡錢金絲間織的燈籠錦給張貴妃,但有幾人想過另一件事。

為什麼張貴妃將它穿在身上?

安樂公主一件裙子曾價值一億,十萬緡。張貴妃卻將這件價值幾百緡錢的裙子當成珍寶,元宵節愛惜地穿上,示人美麗。幾百緡與十萬緡如何相比?

幾百緡的裙子肯定自是很好的了,但在宋朝肯定不算最好的,一些名貴罕見的絲織品做的裙子價值幾千緡錢比比皆是。當然,文夫人也不敢送,太顯眼了,那不是拉攏關係,而是找抽的。

王拱辰送了幾件瓷瓶子,張貴妃同樣愛不釋手。

這說明後宮生活的樸素。

即便是幾百緡的裙子,即便是集天下嬌寵於一身的妃子,也沒有幾件價值昂貴做工精美的衣服。所以一件幾百緡的燈籠裙,便讓張貴妃愛不釋手,留戀不捨。

其實就是鄭朗的幾個妻妾與女兒,穿著的衣服,幾百緡的裙子還有很多呢。崔嫻一件裙子值價近兩千緡,月兒有好幾條值價幾千緡的裙子,有一件蜀緞裙子值價一萬多緡,是陪嫁物。

生活在這種樸素的環境裡,趙念奴會產生什麼想法?

不要說自己的父皇,就是她崇拜迷戀的鄭朗,雖不能稱為樸素,可一家人生活與奢華也無半點關係。

兩人的生活習慣影響了她的人生觀。

認為李家是暴發戶,李瑋是紈褲子弟,用錢可以,自己掙去,你家錢從何而來的,還不是父皇賞賜的,這樣大手大腳的花,自己父皇身為天下皇帝,一碗湯都捨不得喝,這算什麼本事!

府邸眼看就要修好了,趙念奴厭惡之情更加濃郁,臉色整天陰得像六月天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這一天,趙禎來到後宮。

趙念奴說道:「父皇,孩兒要出宮。」

「為何要出宮?」

「我想去看一看崔娘子。」

「不行,上次因為你去了,給鄭卿帶來多大的麻煩?」

「這些大臣真是奇怪來哉,我馬上就是一個出閣無權無勢的公主,又不是皇后貴妃,鄭相公何必要結交我這個無權勢的公主?」

「奴奴,沒有規矩,難成方圓。有時大臣彈劾進諫,過於無理取鬧,可父皇還是忍著,能聽則聽,不能聽則任之說。否則我一不聽,其他人不敢進諫,正確的建議就無法傳入我的耳朵。所以……」

「孩兒心裡面不快樂,只想找一個人說說話。」

「為何要找崔娘子?」

趙念奴垂淚不答。

趙禎無奈,說道:「這樣吧,我讓皇后將她宣到後宮,讓你們談一談。」

曹皇宮派小黃門將崔嫻喊到後宮。見面後,說了幾句話,曹皇后退下,留下趙念奴與崔嫻二人。

很古怪,可崔嫻沉得住氣,盯著趙念奴笑。對她不惡,也不值得吃醋,與丈夫根本不可能發生什麼的。倒是那個沒移氏,要留心一點兒。僅是當成一個親近的晚輩看待,並且丈夫為她出使契丹,九死一生,有著那麼一點兒淡淡的緣份。因此崔嫻用一種很親切的眼神看著趙念奴。

「崔娘子……」

「殿下,你要說什麼?」

「小時候我見過鄭相公。」

「殿下,臣妾知道,他還教過你寫字。」

「不是這個……是一個約定,他未兌現。」

「什麼約定?」崔嫻很好奇地問。

「鄭相公心中清楚,不過我也不怪他,難以辦到。」

「能對我說出那個約定嗎?」

「……我不想嫁給表叔,央請過鄭相公,讓他向父皇求情,將這門親事回拒。」

崔嫻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說道:「臣妾也記得幾年前,官人回來後,曾托月兒打聽你婆婆的為人……」

那次結果不大好,李用和的妻子十分傲慢,月兒受了委屈。但不出惡語,崔嫻也就沒有再說。

「我也托人問過,鄭相公勸過父皇,父皇未聽,鄭相公無奈,我那時還小,不懂事,也不怪他。不過鄭朗公還承諾了另一件事,他要給我幸……幸福,守護。請他不要忘記了這句話。」

趙念奴抽泣起來。

崔嫻是何等的冰雪聰明,怎能不明白這小兒女的心思。但不好直接說出,婉轉地說:「公主殿下,官人是一個好人,對家人愛護,對百姓也好,對皇上忠心。可這是外面所看到的,仍沒有看到的……比如許多人家閤家團聚,但是你看我家,無論在太平州、杭州或者西北,官人在家中時間只有一半,另外一半大多數在鄉間轉悠了。更不用說出使契丹,又到南方。離多聚少。這還不算,官人為了起率頭作用,多次身臨險地,出生入死,讓我們一家擔心不止。可怎麼辦呢?他在家為人夫人父,在朝為皇上的大臣。先是國家,後是小家。想做一個好臣子,我們一家人只好默默配合。可是臣妾已經與官人分離了近三年,當真幸福?」

「崔娘子,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認為你能陪伴鄭相公一生,雖有時候分離,實際應很快樂的。」

「……,……,你還小,不懂,當你再長大一點,就知道了。駙馬的為人我也問過,他人品不錯,做人低調,頗類其父。雖難進入中樞,不過外戚皆難以進入中樞,王貽永相公僅是一個特例。可有一弊就有一利,一家人團團圓圓,這才是真正的幸福。況且皇上又是這麼地喜歡你,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在心中有一個預感,不好,我出入不便,寫信更不方便,因此托崔娘子帶信給鄭相公,讓他不要忘記第二個承諾。」

「……」

「我,我……」趙念奴又抽泣了。

「沒有你想得那麼糟糕,還有,你一旦出閣,也可以偶爾來臣妾家中坐一坐。若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可以與臣妾談一談。」

「嗯。」

崔嫻離開皇宮,弄得她同樣鬱悶了。不能怪公主,公主小,大約自幼就聽了丈夫種種的事跡,又因為她丈夫前去契丹,於是產生了情愫,很正常的。就如自己的女兒,找了兩個對象,結果女兒說,行,只要他有爹爹一半本事,我就答應嫁給他。崔嫻也想哭了,上哪兒找能有丈夫一半本領的好女婿?可是女兒大了,不嫁人總不成的。於是一個勁地尋找。

也不能怪丈夫,他只是做了一個大臣應當做的事,況且皇上對丈夫的種種,自己可以看在眼中的。

沒有皇上的信任與暗中的種種庇護,就沒有今天丈夫的種種成就。

隱隱地,她感到公主這門親事會出很大的問題。

看到全京城的百姓歡欣鼓舞,這個想法放在心裡,還不能說。

親事一天天來臨,京城百姓熱情洋溢,說國家五穀豐登,那是假的,這幾年國家多災多害,但在皇上輕徭薄斂之下,百姓多過上一個快樂的生活。

聞聽皇上長女出嫁,幾乎全京城的百姓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到了出嫁那天,京城所有百姓自發地放鞭炮,舞龍燈、獅子,踩高蹺,那是表示對皇上的感謝,公主的祝福。

進行一系列漫長的禮儀之後,大婚那天,天未亮,李瑋先到和寧門,在哪裡換上官服,再來到東華門,向內宮進獻大雁與幣帛作為聘禮。東華門打開,禮官與黃門將李瑋帶到公主寢宮。

這時宮中的婢女正在約趙念奴扮裝,戴上九翬四鳳冠,又換上淺紅長尾山雞嫁衣。打扮妥當後,才將李瑋傳進來,接下來李瑋騎馬前面引導,趙念奴坐上沒有屏障的轎子,向駙馬府出發。

趙念奴頭上還蓋著面紗,可是面紗很薄,能看到趙念奴的外貌,十分清麗。

李瑋大喜,上前行禮。

可惜他沒有看清楚趙念奴麻木呆滯的眼神。

一行人,前面是天文官,接著是公主的陪嫁物品與僕人,二十副蠟燭燈籠,接下來到相應的使臣,八個童子,方形大扇子四把(禁內侍衛舉著的),大圓扇子四把,引障花十盆,提燈二十個,行障,坐障。接下來到皇后乘坐九龍轎,還要皇太子騎馬送行,皇太子沒有了,只好用趙宗實代皇太子騎馬。兩道圍子將公主的花轎隔著。公主的花轎後面是宗正寺官員,以及宗室的長者與妻子。再加上開道的衙役,這一行達到一千多人。

來到駙馬府,還有一系列冗長的禮儀。

趙念奴就像一個木偶一樣,被禮官牽著,完成了婚禮,送入洞房。

李瑋還在外面應酬。

為了這門親事弄得很苦逼,人家與自己同齡的早就抱了兒子,可自己洞房還沒有完成。更因為這個身份,不敢納妾,不敢狎妓,就是在家中與婢女偷一個嘴,還是小心萬分。

終於艱苦的日子熬了過去。

喝得有些高,外面繼續不停地傳來爆竹聲。顯然京城對這門皇家親事,表達足夠多的祝福,李瑋心情高興,踉踉蹌蹌地來到洞房。還有一些小禮,喝交杯酒,揭蓋頭。

鄭朗平時絕對不喝酒的。

趙禎也不怎麼喝酒。

看著李瑋酒興沖天,還有他一身亮麗的結婚禮服,乃是最精美的綢緞織成,上面有許多翠羽、百鳥、花卉,也難怪,才二十幾歲,青年也愛俏的。其實少年時趙禎同樣愛著花色衣服。後來性格越發沉穩,衣服越來越素,鄭朗更是簡單,要想俏,一身孝,與俏無關,平時多喜穿一身白衫,不喜花裡胡俏的衣服。

趙念朗更厭惡了,李瑋要喝交杯酒,趙念奴忽然低聲說道:「要喝,你喝,本宮不會喝。」

第七百一十二章 親事(三)

全京城熱鬧非凡。

趙禎也略有些自得,虛榮心總歸有的,儘管鄭朗說不能驕傲啊,皇上,一驕傲容易變成唐明皇,現在宋朝麻煩很多未解決,僅是一個黃銅時代,白銀時代都算不上,更不要說黃金時代,白金時代,寶石時代。

但也感到自己這個皇帝做得還可以。

滿城百姓的慶祝,是對自己的一種肯定,這是自張貴妃死後,他唯一感到高興又憂傷的一天。高興的是百姓對自己肯定,憂傷的是痛愛的長女出嫁了。

可有一個人不那麼高興。

崔嫻,她明顯感到這門親事會出問題。

然與鄭家無關,外戚是外戚的世界,士大夫是士大夫的世界,兩者井水不犯河水。

她卻為女兒急愁白了頭髮。

丈夫的條件看似不高,實際很高,還不算,女兒要提出女婿類似丈夫。這兩者條件一結合,崔嫻犯難了。符合這個條件的人真的不多,這麼多年,崔嫻只是看到一人類似,司馬光,對妻子很好,寧肯無子也不納妾,家人也算忠厚,本人才華橫溢。不是王安石,王安石生活有些艱苦,女兒會吃苦。但有幾人符合司馬光這樣的條件?

找了幾個好男兒,讓他們到自己家中,與女兒變相的會面。

結果崔嫻無語了。

鄭蘋長相不弱,家世好,京城許多青年愛慕。不過鄭蘋受父母遺傳基因的影響,十分聰慧,讀的書多,學問好,頗類似當年的崔嫻。鄭朗時常歎息,可惜不是兒子,不然以鄭蘋資質,考不中前三甲,至少也能考中一個進士。

於是大麻煩出來,這些少年帶到家中,鄭蘋出了一些題目,古古怪怪的題目,無一人能順利答出來。不用說,也無望談及親事。

一個告吹,兩個告吹。

於是漸漸轟動京城。

崔嫻也急了,她還想趕去潭州與丈夫相聚呢,以告解三年的分離之苦,可女兒親事一天不成,自己就一天不能離開京城。最後直接對鄭蘋說:「蘋兒,你的條件,加上你父親的條件,估計一個京城都沒有你們父女倆所挑的人選。」

鄭蘋抑起臉說:「娘娘,孩兒要求不高啊,也未要求家世,當年爹爹家世同樣不好。但要求人好,也不要求象爹爹一樣,只要有他一半就行了。」

「你爹爹天生資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文章經義,文武雙全,天下仰視,上哪兒找像你爹爹一半的。文能及,武不能及,武能及,文不能及。不行,你不能太挑剔了。」

「我也未挑剔啊,文也可以,像王家三郎、司馬家三郎,要麼武也可以,像種諤哥哥。再加上人好,那怕長相就像爹爹那麼醜,女兒也願意。」

「你爹爹哪裡丑了。」

鄭蘋呵呵地笑。

這個要求「似乎」不過份,崔嫻心中有數,也就是人好,家人好,要麼文,要麼武,在某一方面很特出,不問家世與相貌,似乎能辦到。其實她心中有幾家子弟,呂夷簡與范仲淹的四個兒子,丈夫很欣賞,不過呂夷簡四個兒子早就成親,范仲淹李氏三子也早就成親,范純粹太小,又是妾所生,不相符。狄青還有數子,特別是狄詠,長得人面桃花,比他老子狄青還英俊,並且聽人說武藝也好,崔嫻心中倒有些樂意。而且兩家交情非淺,只是那句鄭狄趙,文武配,已使得兩家不可能再聯親。要麼種世衡的兒子……

這個越想越扯遠了。

京城人也在將此事當笑話談,不是譏笑,是感到好笑。不過鄭朗無子,正妻的唯一女兒,選女婿慎重,倒也正常。於是許多百姓在飯後議論,最後鄭家這朵鮮花會插在那家。

崔嫻感到壓力了,但她長袖善舞,與文彥博夫人,富弼夫人,韓琦夫人,龐籍夫人等等,都能算得上閨蜜。於是將丈夫的要求說出來,也將女兒的要求說出來。

讓她們代聽聽,不一定非在京城,有時候她們隨丈外放,在各個地方上有沒有聽到符合條件的好兒郎。

嗯,這是大事,這些閨蜜還有更多的閨蜜,於是紛紛幫助,又寫信給其他的閨蜜,結果呢,鄭家這個女婿眼看發展成全國在海選……

這些閨蜜的私信滿大宋地飄,結果都飄到鄭朗手中。鄭朗在諸位官員竊笑聲中,臉色青黑,寫信回去斥責崔嫻,你們母女倆在弄些什麼!

鄭家選婿已成了京城最大的八卦,大宋的精彩肥皂劇,趙禎與曹皇后在宮中同樣聽到。

兩人正在談論,感到很好笑,甚至趙禎讓曹皇后看一看那家的兒郎能達到鄭家那個條件。

李瑋帶著趙念奴來拜望趙禎。

這是禮儀,三天後要拜謝皇上皇后。

趙禎很親熱地讓李瑋坐下。

但李瑋一肚子苦水倒不出來,是成親了,是洞房了,可交杯酒未喝,更沒有同床,這都成的那門子的親?

想說又不敢說。

在皇宮裡坐了坐,帶著趙念奴回府。

回府後發現母親搬了進來。這肯定是不對的,駙馬府說好聽,其實就是公主府,若是在唐朝,公主手下有門奴,還有家臣,若在清朝,駙馬與公主同房,還要經過嬤嬤准許,否則都不讓你進駙馬府過宿。你一個大婆婆,搬到駙馬府來湊什麼熱鬧?

這就是小市民心理。

二十萬緡錢修的府第,有多奢侈哪,為什麼住在自家,而不住在兒子家。她還沒有弄清楚,這個家倒底是誰的家。

李瑋欲言欲止。

但宋朝以孝道治天下,不好說。

趙念奴心中卻很清楚,不要以為她後來傻了,神智不清,逼傻的。一個千嬌萬寵的長公主,被婆婆誣蔑不算,想一想,她能與一個太監產生什麼感情,若是宮中那些寂寞的宮女,還有可能。一個正常的JJ不喜,難道喜歡一個假JJ。只不過梁懷吉自小服侍她,心中鬱悶,對酌喝了一小杯苦酒而已。回到宮中,父親不理解。這又不算,司馬光等大臣紛紛上書,附和婆婆對自己發起人身誣蔑攻擊。換誰,誰都受不了。

其實是一個很理智孝順的乖女孩。

看看這次婚姻的反應,她雖不喜,仍然屈從父親的意旨,嫁給了李瑋。當然,不讓李瑋同床又是另外一回事。

婆婆居然不顧禮法,公然搬進駙馬府讓她更不喜了,結果不喜的仍然未結束。李瑋母親大擺婆婆架子,態度倨傲,說話粗鄙又不禮貌。聽了一會兒,趙念奴一轉身進閨房了。

李氏大怒,喝道:「她是什麼意思?」

李瑋有苦難言,答道:「娘娘,她剛從皇宮回來,身體不舒服。」

「不舒服就不知道孝敬雙親哪!」

李氏聲音很大,趙念奴在房間裡都聽到這句,氣得一蒙頭,倒在床上睡覺。

矛盾越來越激化。

其實也不能怪李瑋,李瑋一些表現讓趙念奴不滿,可若沒有李母搬進駙馬府,在中間搗亂,日久未必不能生情,那麼悲劇同樣不會發生。這一點連鄭朗都未想到。若想到,化解起來卻是很簡單的。

現在問題出來,若鄭朗在京城,也能聽聞也能化解,可鄭朗不在京城,崔嫻不想干涉外戚的事,於是矛盾繼續激化,而且比史上激化更厲害。

也因為發生許多大事,趙禎同樣未注意女兒的事。

首先便是遼興宗駕崩。

鄭朗的學生耶律洪基登基,蕭耨斤作為太太后,長子死後,重新攏得一些權利。兒子死,她雖不大笑慶祝,也無哀容。皇后悲泣,她說了一句:「你歲數還年青,為何悲痛。」

對長子憎恨如此。

當然長子的一些政策也一一推翻,包括對西夏的態度。兩國惡戰,先是將北阻卜之亂鎮壓,遼興宗養精蓄銳,準備一舉將西夏拿下。結果他一死,蕭耨斤將他這個計劃推翻了,同意西夏投降議和。

這個媽媽,不對,已變成了奶奶,馬上還要做下一件更瘋狂的事。

終於使西夏人長鬆了一口氣。

而且和得也有臉面,一度將北阻卜收歸西夏,契丹無可奈何,這個台階下得太長臉了。

但受鄭朗影響,耶律洪基對宋朝更抱有好感。

以後鄭朗與這個學生還繼續發生很多故事……

宋朝也發生一件大事。

六塔河終於出現,並且因為經濟寬裕,提前了好幾個月。

開始朝廷採納鄭朗之策,決河疏水,淤田改善地力。頗有成效,其實自從江東圩,黃河淤田,農田水利法,三白渠,以及兩廣開發,宋朝土地壓力得到釋放緩解。

不過以後人口繼續增漲,還是不好說。

不斷地決堤疏水,不但許多荒澤與鹽鹼地變成良田,也緩解了黃河決堤之害。然而一開始頗有成效,後面發展下去,效果越來越差,反而成了弊端。

無他,這一過好幾年,許多地方正式變成良田,一旦成為良田,百姓會不會讓官吏決堤洩洪?於成龍往大堤上一倒,決吧,先從我身上決。但在宋朝都不需要。

只要百姓一起圍起來不讓決,言臣在朝中虎視眈眈,那一個知州知縣敢決?

沒有的決,反過來昔日大片蓄水的沼澤地帶,如今卻成為良田,黃河水大之時,河水更緊張。黃河二流入海,水勢舒緩,積沙有了更多沉澱的條件,開始時有成效,後來漸漸成效降低,夏汛到來時,洪水再度氾濫成災。

在這種情況下,終於六塔河出來了。

一個頗有爭議的六塔河!

第七百一十三章 親事(四)

如今的黃河,單純用堵與疏來治,肯定不行了。比如鄭朗的計劃看似是以束水沖沙為主,其實還有注水、引水、導水、排水、分水、蓄水、灌水等等,束水僅是一部分。

計劃雖好,用工用財太過龐大。

朝臣爭來爭去,最終還是三種意見,第一種是主流,引水東流,賈昌朝提出來的,第二種是丁度提出來的,從長計議,看河水流向再做決定。第三路現在還是少數,引水北流,代表就是歐陽修。

但每一種方案都有各種細節走向。

例如重修一條東向的黃河故道,還有這個六塔河,或者小宋堵堤之法。

重修一條黃河故道在歐陽修一封奏折彈劾下告吹,似乎說得有道理。但歐陽修還說漏了一條,重修一條黃河故道,用工用財巨大,其實是換湯不換藥,上游源頭水土在惡化,修好後幾年內肯定沒有事的,但隔了幾年,積沙重新沉澱,黃河再次成為懸河,繼續……

也就是用錢帛幾千萬緡,有可能最少得四五千萬緡以上,幾年時間就打了水漂。

因此有了六塔河。

不可否認,富弼與文彥博也算是良臣,想國家更富更強,百姓有好日子過。但換一句話,上行下效,趙禎朝有幾個官員不想百姓有一個好日子過,自己有政績,夏竦不想?賈昌朝不想?梁適不想?倒是另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晏殊過著逍遙翁的生活,擔待小了一點。

夏天到來,黃河時常在出事。

聽到下面的稟報,二人坐食難安,因此廣派官吏下去視察,尋找一條新的治河方案。得注意,有兩個前提,第一用工用錢得少,第二個得有效。最後採納了河渠司李仲昌的建議,六塔河。

具體做法就是在商胡埽與黃河東流故道交界處東北濮陽清豐六塔鎮,將這條河流加寬挖深,汛期到來時,用這條河來容納黃河之水,商胡埽上游河水水勢緩解。汛水過後,水流減緩,商胡埽崩潰點就能堵上,同時約束河水按故道東流,黃河水禍就能解決。

其實還是黃河東流版。

但與賈昌朝的不同,似乎兼併疏堵二法,用工估算一下,僅須三十萬壯丁,幾個月內就可以完成,用錢帛不過兩千萬緡左右。一旦修成,它可以做為一條永久性的分水道,不管什麼時候,黃河決堤大決堤危險係數會下降到最低點,並且不影響灌溉與航運。

因此為富弼與文彥博採納。

歐陽修聽說後,大急,上書一篇長篇大論,也不是針對富弼與文彥博的,而且將前三種治河方案統統打倒。

賈昌朝的不行,黃河含沙量增高,積重難返,返回故道是不可能的。這是歐陽修用功夫了,上次那篇奏折就未提到此事。

丁度的是扯蛋,黃河大決堤後都快八年時間,你的最終策略呢。那不是治河,純粹是不作為的一種敷衍。

六塔河更是扯蛋,原河只是一條寬達四五步的小河,沒有蓄水藏水的環境基礎,即便現在修寬,又能藏多少水?十條六塔河也藏不住黃河之水。一旦藏不住,六塔河崩潰,正好東北地勢平坦,好玩了,整個河北路東北地區皆成為一片汪洋。

其實鄭朗之策也說過類似的道理。

不能說束水沖沙就是好的,一旦水洩通不得,黃河會變得很危險。因此鄭朗的束水沖沙是主旨,實際操作起來很是複雜,上游地區禁山禁林,這個比較困難,黃河上游是吐蕃與西夏,人家管你宋朝淹死多少百姓。只能治一治陝西。

中游地區束水沖沙,也不能一味束水,還設各種形式的河堤,層層阻擋,層層消解水勢。

下游修一條新的大運河,可以用來分水,澱沙、調控河淮之水,可以用來導水、蓄水,還能迅速利用新運河通過下游臨近入海處各種河流,在汛期時放開陡門,迅速使水洩入大海。

又會使廣大地區得到灌溉水源,利於航遷,商貿發展,減少物資調向河北的成本。

如果僅是一個束水沖沙,那好了,整條黃河會變成一條特大特危險的六塔河。

方案雖好,用工太大,用錢太多,無法採用。

實際這是唯一真正的辦法。

歐陽修也不大同意,修一條故道都不能採納,況且這樣龐大的工程。

他也有一個辦法,不要盯著商胡埽、郭固口,而是派官員到黃河下游地區,使水迅速洩入大海,才是唯一的辦法。實際就是黃河北流法,黃河往東北去乃是天運,天運不可更改,順其天運,讓河疏通,危害自去。然而黃河向東北去,會給邊防帶來不可預測的影響。實際幾年下來,河北境內許多湖泊因黃河沙淤塞,漸漸變成平原。好處有,漸漸鹽鹼地變少了,河北東北部許多瘠地能變成良田。但是邊防如何?

如果採納歐陽修的建議,要不了多久,河北東北部會與後世一模一樣,躍馬平川。事實未採納,楊六郎那長綠色長城也隨黃河東北流毀壞了,這才導致女真人順利南下。

因此問題變成了另一個味道。

東北流可以,東流也行,但想東北流,必須將防線推到燕山一帶,沒有湖泊的阻擋,就得利用燕山與長城做為真正堅固的長城,阻擋遊牧民族南下。

沒有把握收復幽雲十六州,這條建議就成了自毀長城之策。

鄭朗說得很清楚。

歐陽修未完全認可,一些大臣也輕視,不過歐陽修心中產生了疑慮,故說得不清不楚。

書上,未報。

歐陽修氣壞了,他對賈昌朝很不感冒,可認為文彥博與富弼還是不錯的,不然趙禎問他,他為何答好。皆是黨人嘛。

這次打擊對他影響巨大,於是君子黨最後一個人也開始脫變。

為何而去脫變,是為了權利而去脫變!

其實之所以未同意,實際的內含乃是權利二字。

黃河乃是中國的母親河,孕育了中華五千年的文明史,但中國自古以來,人口太密集了,吸乾了它的所有乳汁,也吸乾了它所有的血液。因此,自宋朝開始,它已經變成一個神志不清的母親。

可是不能否認它的地位。

對於宋朝來說,它仍然是北宋的命脈。

那怕鄭朗將兩廣所有地區變成世外桃源,荊湖南路變成魚米之鄉,夔峽地區所有部族一一歸順,永不謀叛,加在一起,都不及一條治河之功。

黃河穩,北方穩,北方穩,宋朝穩!

這是一個巨大的政績鏈,並且不像南方,需要不停地征戰,需要軍事,僅是治理,這是文臣的特長,一旦成功,文富二人地位會穩如泰山,一旦採納賈昌朝之法,賈昌朝與陳執中又會東山再起。

朝廷財政情況轉好,充足的國庫又給了修河資本。

因此圍繞著一條六塔河,從提議時開始,直到失敗,兩個龐大的政治集團一直在廝殺。

至於歐陽修,不要說你的方法也未必管用,即便管用,誰去理睬你這個孤家寡人?(又是水利,因為不想寫一篇純粹的小白文,這些枯燥的資料使得故事內容肢離破碎,汗顏。下一篇不想寫歷史了,是一本玄幻書,自封神榜開始,歷宋金、安史之亂、三國、秦漢,再度回到封神榜,寫文武道巫仙,名字大約叫滅世傳,也非是一本小白書,大綱有了,然換型能否成功,心中慼慼)

……

對六塔河,鄭朗始終沒有表態。

現在出現六七種治理黃河的辦法,但沒有一種是正確的。

黃河爛掉了,想要治理,必須進行一場革命性的顛覆,也就是將整個黃河推翻,重新改寫。

不要說沒有這個條件,有了。兩廣漸漸平靜,荊湖南路馬上進入開發階段。再進一步的擴充銀行規模,細節性的微調,國家財政情況越來越好。最終便有了治理黃河的經濟。

大量水利工程上馬,使宋朝積累了許多有經驗的水利官員與相關技術。技術很重要的,例如海船,不一定要有多大,五百噸到一千噸之間足矣。估計幾萬噸級別的鄭和寶船大約不成,可這個噸位也足夠了。至少比布魯諾那些船要強。技術再進一步的提高,遠航太平洋彼岸不會是夢想,各種雜糧與珍貴的植物帶來,例如玉米、土豆、紅薯、花生、辣椒、金雞納樹、橡膠、地瓜,等等,宋朝就會在未來兩三百年內,變成人間天堂。

這中間要求的就是船舶技術,堅固、耐腐、抗風浪,以及水手馭船技術。

黃河也是如此。

不讓宋朝士大夫們感到很傷很痛,自己的建議就不會得到通過。

偶爾也與崔嫻在書信中提及黃河的事,崔嫻不會傻呼呼地談論,那不是婦人家做的事。

崔嫻繼續在尋找鄭家的女婿。

趙念奴的請求未寫信,不能寫,那是外戚內部的事,鄭朗插手其中,會弄得一身污水,不值,儘管她對趙念奴有好感。

可是趙念奴卻來到鄭家。

如今她是出閣的公主,偶爾來一來,屬於仕女之間的拜訪,況且鄭朗一個守護騎士,不會惹起多少爭議聲。

坐下。

趙念奴說道:「崔娘子,聽聞你家在選婿?」

雖未經人事,但為人婦,這場親事讓她不快樂,可也讓她成長許多,說話時語氣沉穩。

崔嫻眼睛一亮,答道:「是啊。」

「可找到否?」

「沒有。」崔嫻苦笑,閨蜜雖多,可這些閨蜜多誤會崔嫻與鄭朗的意思,崔嫻說不用講究門第,不用講究其人出身。可到了閨蜜眼裡不同,鄭蘋如今在宋朝未出嫁的少女排行榜上,最少能名列前五位。沒有相關的出身與門第,能與鄭蘋身份相符麼?

況且鄭蘋本身條件真的很不錯,要相貌有相貌,有才華有才華,舉止風儀也好。本來條件就很高了,再讓這些閨蜜們撥高,估計真的在整個大宋海選,否則這個女婿多半找不到。

崔嫻說話是白了女兒一眼。

鄭蘋只是嘻嘻地笑。

趙念奴溫聲說道:「蘋兒一定會找到一個好夫婿的。」

「聽天由命吧。」

「但是我很佩服崔娘子與鄭相公的智慧。」

「殿下,何來此言?」

「選婿……也要看對方的家人……」

「怎麼啦?」

「我的婆婆……」

崔嫻未寫信給鄭朗,但也稍稍關注,聽聞了一點,默默無語。她只能表示同情,不能干涉。

趙念奴說了一會兒話,便離開了。

這門親事對趙念奴來說,是一門很痛苦的親事。

但對李瑋來說,更痛苦。他非是象後來一些人所說那樣的暴發戶,略有些才學,雖本事不大,也不是一個真正的紈褲子弟,為了等迎娶公主,他遲遲未婚。

婚姻來臨,趙念奴長相也讓他感到欣慰,可自洞房起,便成了一場惡夢。

不要說喝交杯酒了,更不要說做那種事了,連床上都不讓他睡。

當然,他可以施強,丈夫強行妻子做那種事,誰會反對?可他終不是母親,趙念奴的尊貴身份,使他感到壓力。以他的平時修養,也做不出動強的手段。

因此,李瑋越來越消沉。

這一切,李母看在眼中。身為皇上唯一活在人世間舅家的長輩,平時士大夫對李家的交口稱讚,助漲了她的市儈作風。不是說小市民是壞的,小市民往往是市儈的代言詞,也有許多好的一面。但小市民的優點在她身上沒有看出,倒是看到許多缺點。說李瑋象暴發戶更不對,但她卻是一個地道的暴發戶。

偏偏李用和已經去世,若是李用和活在人間,以李用和的為人與性格,壓制李母,再從中調解,化開趙念奴的心結,也許她與李瑋婚姻會走向另一個結局。

李用和已死,李母還不顧大局,整天呆在駙馬府。

不要說她二人不可調和,就是平常的婆婆與兒媳婦若整天呆在一起,又有幾人能和睦相處的?然後看到兒子悶悶不樂,矛盾在迅速激化。

她越暴躁粗魯,趙念奴越反感。

在婆婆的壓制下,趙念奴彷彿都沒有了明天。

看到公主可憐,梁懷吉同情,於是彈琴唱了一曲:「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

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淺。」

這首詞乃是錢惟演政治失意後寫下來的,放在北宋後期不算什麼,但在北宋初期仍是北宋詞作的代表作之一,再加上他對歐陽修等文壇大家的照顧,使得這首詞在民間廣為流傳。

梁懷吉唱它,只是感傷公主的遭遇。

趙念奴聽了後更是鬱鬱寡歡,寂寞地說道:「小吉子。」

「喏。」

「陪本宮喝一杯酒吧。」

「這個。」

「本宮想借酒澆愁。」

「殿下,借酒澆愁愁更愁啊。」

「難道你也不聽本宮的命令?」

「這個……」梁懷吉無奈了,只好陪趙念奴喝酒。趙念奴能喝什麼酒,只是幾杯下肚,便有些醉意了,梁懷吉擔心地說:「殿下,要麼回宮去找皇上訴說吧。」

「父皇,父皇好痛愛孩兒啊。」趙念奴說著大笑,然後又說道:「小吉子,你說父皇是痛愛一個死去的舅舅,還是痛愛我?」

梁懷吉不能答。

趙念奴又是咯咯地笑。

這是趙念奴第一次在駙馬府發出笑聲。

李母聽到她的笑聲,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外,趴在窗戶上看。看到趙念奴與梁懷吉「調笑」,又想到趙念奴與梁懷吉平時共進共出,產生誤會,大怒,一腳將門踢開,闖了進去。

第七百一十四章 親事(五)

趙念奴抬起醉意朦朧的大眼睛,看著婆婆,迷糊地問道:「你為何踢門?」

她還有六分清醒,咱好歹還是公主,你平時冷嘲熱諷倒也罷了,踢門而入,也太不將我這個公主放在眼中。

李母咆哮如雷,大聲喝道:「你們這對狗男女,姦夫淫婦!」

「什麼,狗男女,奸……」想一想趙念奴生長的環境,她多會聽過這樣的粗語,一下嚇傻了。

李母繼續在用粗鄙不堪的語言痛罵。

確實產生嚴重誤會,看到兒子意志消沉,梁懷吉與趙念奴出雙入對,此時又親眼看到他們關起門來喝酒調笑,真的以為他們有什麼姦情,否則怎麼對自己兒子如此冷淡呢。

她忘記了一件事。

外戚又怎的,皇室之中不能以常理來論,是趙禎,換作其他的皇帝,什麼外戚,父子,兄弟,順昌逆亡,沒有皇帝的支持,外戚狗屁都不是。事實李家本來還有振興機會的,趙宗實倒也罷了,趙頊卻是一個很講理的人,常以趙禎為榜樣,若不是因為李母的種種做為,高滔滔對趙念奴的同情,李家在趙頊朝時照樣能興旺發達。

因為這件事,李家最後徹底沒落在歷史長河中。

所以鄭朗做人低調,也警告全家上下,甚至包括親戚皆要低調做人,千萬不能做李剛的兒子。

這是後來的事。

當時趙念奴聽著聽著,最後罵得哭起來。

然後拉著梁懷吉的手,說道:「我們回皇宮。」

梁懷吉也讓李母嚇壞掉,神智不清,說道:「好。」

八月月色淒愴,夜風清涼,二人上了馬車,卻忘記一件重要的事,皇宮的門早就關上。

來到東華門前,公主說道:「開門,開門。」

守門的衛士認識公主,說道:「殿下,小的不敢開城門。」

趙念奴於是使命地拍城門。

此時三更時分,但東京城乃是一個不夜城,休說三更,四更還能在街頭看到大量的行人,過了四更行人才稀少下來,但五更來臨,又再度熱鬧。看到一名漂亮的小少婦在拍宮門,守衛宮門的士兵一個個不敢阻攔,行人感到好奇,起駐足觀看。

此事終於驚動內宮。

趙禎從寢宮被太監喚醒,不知道女兒發生了什麼事。

隱隱感到麻煩了,然而女兒才下嫁一個來月,當時得到全京城百姓的祝福,雖痛女兒,可自己乃是皇帝,女兒乃是天下的長公主,更加要以身作則。

不能放,一放天下規矩便亂了。

想了想,讓太監傳旨,派兵士強行將女兒送回駙馬府,但讓太監又傳了一道秘旨,一是斥責趙念奴,二是讓她有什麼情況明天悄悄進宮。

做為一個皇帝,這樣的做法很明智的。再說,趙禎也沒有想到自己舅母如此無禮。

但這一送,給了李母機會。

她搶在前面,大肆放出謠傳,當然自己罵了公主不可狡辨的,李母也有她的說法,說是撞破趙念奴與梁懷吉的姦情,然後斥責,趙念奴倚仗公主的身份,不顧自己是婆婆,一味的頂嘴。

第二天趙念奴悄悄到了皇宮。

但京城裡到處是風言風語。

趙禎仍然不知道,一見面便訓斥女兒。趙念奴只是哭,哭完了,不講自己如何對待李瑋的,專講婆婆的霸道。苗貴妃作為母親不大好過問,曹皇后在邊上說道:「陛下,將舅媽傳進皇宮問一問吧。」

趙禎額首,命人先將趙念奴帶下去。

李母一會兒帶到皇宮。

趙禎就問怎麼一回事,李母有她的應對之道。主要錯就錯在趙念奴與梁懷吉缺少閱歷,若昨天夜裡不闖皇宮,李母沒有準備,那麼今天暴起發難,李母準備不足,輿論上趙念奴就會佔據上風。

現在,一切都遲了。

李母先是號淘大哭,哭完後不說自己平時對趙念奴有多倨傲,而是編排一些謊言,或者將趙念奴對她牴觸的一些事添油加醋,於是趙念奴變成一個傲慢無禮的公主形象。

曹皇后忍不住說道:「奴奴平時很乖的。」

「皇后,臣妾也不知道啊,也許臣妾做錯了,當時看到公主殿下與內侍坐在一起喝酒作樂,相擁調笑,是一個誤會。」

是喝了酒,是笑了,可喝的是苦酒,笑是苦笑,也許是她真的誤會,也許是她刻意這樣說的,變成喝酒作樂,相擁調笑,但肯定沒有相擁這回事。這一說,性質變了味道。

關健是只有當事三個人,沒有其他人證在場,是誰的說法對?

李母又抽泣道:「我知道用和死了,李家也單薄……」

僅一句,便讓趙禎怒氣消解下去,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是朕的教育不對,這樣吧,舅母,你先回去,朕勸一勸奴奴。」

「是。」

但是外面已經翻了天。

同樣驚動司馬光,他也感到不滿,考慮到長公主與鄭朗的關係,想了想,不顧一些忌諱,來到鄭家,拜見崔嫻。

崔嫻聞聽司馬光前來,十分開心,讓司馬光進來,司馬光施了一個大禮,說道:「見過師母則個。」

「三郎,不能用師母這個詞兒,你已進入仕途,更要銘記行知當時的話,你們年齡皆相仿,只能說是同好,不能有師生情份,否則對你仕途有影響,對行知也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喏,見過大娘子。」

「這就對了。」

鄭蘋高興地迎過來,嘻嘻地樂,說道:「見過師兄。」

怎麼的,你就是我的平輩,不是俺的長輩。

司馬光也開心,說道:「蘋兒也大了,下一回我帶一些禮物送給你。」

「好啊。」

坐下,司馬光正色地說道:「大娘子,公主殿下此次太過無禮,你要立即寫信給鄭相公,勸他千萬莫介入此事。」

「三郎,你居然也聽信街坊的傳言?」

「難道錯了?」

「豈止是錯了,昔日公主殿下就對這門親事不滿,認為駙馬乃是長輩,然後求官人勸皇上。官人未全聽,因為那個承諾,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本來我想寫一篇奏折,忽然想到鄭相公的承諾,於是未寫,趕來詢問大娘子。」

「你做對了,當時官人不敢答應,但派月兒暗訪了一下。」具體的真相,崔嫻也不知道,但知道趙念奴的心思何在,也不能說,所以說了一半丟了一半,繼續道:「月兒聽了官人的話,便與李母攀談,誰知李母態度十分倨傲,說話難聽,月兒受了一肚子氣回來。」

司馬光神情凝重。

樊家在頂級權貴面前,不堪一提,也是京城有名的大戶人家。若不是李家突然發跡,樊家與李家相比,存在著天壤之別。

就是這樣,樊家多少有些地位的。再說作為鄭朗的小妾,非是尋常小妾可以相比。

從私交上來說,鄭朗對李用和一直持著讚賞的態度,李母對月兒態度惡劣,已經說明許多事情。

「昨天公主殿下也來到我家中拜訪,因為是婆婆,不好言明,但言語間多流露出婆婆對她的虐待,交談時多次垂淚。三郎,你可相信我的眼光。」

「我相信的。」

「那麼相信我的判斷,公主殿下來我家也帶著那名小黃門,長得倒也眉清目秀,不過兩人之間絕對沒有任何齷齪的關係。從舉動,從神情,從談話,都可以能看出來。李母昨天晚上大約產生誤會,說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話,導致殿下半夜闖宮,她害怕皇上怪罪,於是先下手為強,將事實真相竄改了。對此,我不會插手的。至於官人怎麼做,我相信他一定會有分寸。但是三郎,不是官人不能插手,而是真假未辨之前,你不能插手。陛下仁愛,數子女皆亡,長公主乃是陛下心頭之肉。官人常對陛下十分同情,生母一生未能見面,又無後裔,年青時喜歡的幾個女子皆未圓滿,只有張貴妃平安一點,可也早逝了。想治理一個富強的國家,然而多災多難。一年如意的時光真的不多。若是長公主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陛下就會痛苦一生。不為其他,只為一個好皇上略略一些快樂,這也是臣子應做的事。」

司馬光未必全完同意,可又再次深思。

大半天說道:「大娘子,我知道了。」

然後離開鄭家。

因為崔嫻勸說,司馬光那個《論公主內宅狀》及《正家札子》未出來,這兩個札子才是趙念奴一生最致命的遭遇。

但也不認可趙念奴的做法,只能說他未反對,也未支持。

司馬光未插手,不代表著其他士大夫能容忍,上疏彈劾趙念奴的折子一篇接著一篇。

這就是鄭朗最擔心的,因為李用和的一生,李家在士林中風評皆佳,士大夫忘記了一件事,男人好,未必女人好。李用和雖好,可李用和死了。現在主家的乃是李母。

別的不說,你乃是一個婆婆,呆在駙馬府像什麼?

這個,士大夫看不到了,他們看到的是孝道,是李用和的一慣為人,更沒有想到李母膽子這麼大,敢倒虐長公主。

趙禎看著這些奏折,有些頭痛,問了女兒,又問了一些服侍女兒的太監,當天晚上的事,僅有三個當事人,可平時自己這個寶貝舅母對女兒是有點兒不大好。

可怎麼說出口,李母是女兒的婆婆,是自己唯一的親舅母,父女倆的長輩,不能說。因此將這些奏折扔給趙念奴看。

趙念奴一看臉色發白,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父皇,父皇,你不相信我,居然相信她。」

這時候趙念奴神情有些失態了,但趙禎仍未察覺。

有一個人略略有些察覺,也未想到趙念奴最後能被輿論活活逼瘋。高滔滔。

高滔滔進入皇宮,年齡相仿的都是宮女,自然不入她的法眼,要麼就是長輩,真正能與她年齡差不多大小,身份能跟上來的人僅是趙念奴一個人。倆人私交很好,聽到這件事後,她趕來看望。

聽趙念奴將話說完,她是相信趙念奴的。

然後沉思,現在她還沒有後來的手段,但智慧遠遠勝過趙念奴與曹皇后。

這件事皇上到現在未表態,可遲早在表態的。再看到姑夫的平時為人,對自己苛剝,對家人要求也嚴。有兩個家,一是自家,二是大家。事實這件事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大家乃是國家,國家重要,可就當真不能也兼顧一下自家?看看姑夫一生,妻妾受苦,女兒逼瘋,何苦來哉?宋朝最大的麻煩於是出現。

她要顧高家,要顧曹家,懂的。王安石與趙頊讓她一顧,變得悲催。

這就是人生旅程對心路的影響。

高滔滔思慮後,判斷出這件事最後會對自己這個表妹十分不利。

當然,現在她也未成熟,不能想得更長遠,只能說比苗貴妃、趙念奴想得長遠一點。

若是史上,趙念奴遭遇是無解之題。但現在有一個化解辦法。頓了頓歎息道:「可惜鄭相公不在京城。」

趙念奴呆滯的眼光忽然放起光亮。

高滔滔搖頭,你這個傻妹子,你與鄭相公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的,始至今天,為什麼這個念頭不絕呢。

她說道:「莫急,你寫一封信,我替你安排,送到潭州去,這是唯一能化解你此次危機的辦法。」

「表姐,我托崔娘子帶了口信給鄭相公。」

高滔滔一愣,迅速想起自己與崔嫻的交鋒,搖頭,苦笑,道:「你托錯了人選。崔娘子不是壞人,可她是鄭相公的妻子,要站在丈夫的角度看待問題。你想一想,你是什麼人?全天下的長公主。李家是什麼人,乃是外戚。鄭相公不捲入罷了,一捲入,會惹起許多是非。她會不會將你的口信帶給鄭相公?你自己想想看,若認為鄭相公會幫助你,你就寫信,不能幫助你,即便寫了也沒有作用。想好了,我明天過來。」

說著離去。

趙念奴看著表姐離去,就問梁懷吉,不但自己,此次梁懷吉也被婆婆污蔑了。趙念奴十分地不自信,打擊太厲害了,自己出嫁全京城百姓祝福,怎麼一眨眼變成全天下的人顛倒黑白:「小吉子,鄭相公會不會幫助我?」

「會的,會的,他為了你,出使契丹,怎能不幫助你?」梁懷吉道。

這是兩回事,不讓趙念奴出嫁契丹,乃是國體,非僅是為了趙念奴。

「我這封信如何寫?」

梁懷吉苦想,想不出好主意,關健他也倒了霉,成了這個莫須有醜聞的主角,想了半天說道:「不能寫信,奴婢都有一條好主意。」

「什麼主意?」

「……」梁懷吉附耳一說。

「這個主意好。」趙念奴眼睛再次放起光亮。

是個屁好主意,餿得不能再餿。可梁懷吉也不管了,若鬧到最後,皇上處罰下來,公主受罪不算,自己僅是一個小太監,將自己斬首示眾都有可能的。

趙念奴終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能懂什麼,她立即找到趙禎,對趙禎說道:「父皇,孩兒也想好了,父皇對婆婆警告,讓她不得再虐待孩兒,孩兒回駙馬府去。」

「奴奴……」趙禎開心地說。這樣最好不過,不然再鬧下去,整個天下都在嘲笑這樁醜聞。

「但孩兒有一個條件,必須帶著梁懷吉,越不帶,天下百姓越認為孩兒做得不好,孩兒也沒有臉面回去。」

「好,好,好,回去後對婆婆要孝順,若她做得不好,千萬不能半夜拍打宮門,白天進宮,有什麼委屈對我說,我讓你母后與母妃替你化解。」

「喏。」

趙禎又讓曹皇后將李母喊到內宮,警勸一番。李母答應下來,如何對待趙念奴,在宮中不能說的,但去了駙馬府,就是自己的天下。

然後將趙念領回駙馬府。

早朝還有大臣進諫,趙禎忽然拍著桌子說道:「公主都回駙馬府了,你們還有完沒完。」

不要說真假難辨,就是真的,梁懷吉僅是一個太監,又能做什麼?說句不好聽的,太監有時候還服侍妃嬪們洗澡沐浴,如此便算是姦情,那麼要太監何用?

女兒委屈地回到駙馬府,還要怎的!

大臣這才安靜下來。

主要是虐趙祉虐成了習慣,連帶著想虐趙禎的妃子,女兒,以得清名。

趙念奴回到駙馬府,李母膽子更大,繼續冷嘲熱諷。這一回她有些悲催,因為有了想法,趙念奴忽然變得很聰明,李母一虐,沒有人在,趙念奴主動撩撥,若是當著其他陪嫁宮女與太監的面,又變成一個受氣的乖兒媳婦。

李母想不到,繼續做著惡婆婆。整件事中,李瑋則成了一個隱身人。

這個變化,連高滔滔也沒有想到。

過了幾天,這件事終於平息下去。

然後一件大事發生,趙念奴與梁懷吉雙雙在駙馬府突然失蹤。

第七百一十五章 千古第一基情·戰鬥吧

聞聽這條消息,舉城震撼,開封府衙役發瘋似的搜查,也沒找到趙念奴。

於是各種各樣的議論出來。

鄭朗使這些議論終於導向一個方向。

他也沒有想到趙念奴忽然失蹤,秋高氣爽,準備等天再涼一涼,就要對付梅山蠻了,接到崔嫻的信。

崔嫻沒有參與趙念奴公案,但隱約地猜出丈夫的心思,司馬光拜訪之後,立即寫了一封快信,找了一些關係快速送到潭州。只過經過,沒有提供任何建議,讓丈夫判斷。

崔嫻的信來得很及時,鄭朗看後,寫了一篇文章,當然這時候他還不知道趙念奴失蹤,雖然很惱火,這篇文章寫得不算太過份。

圍繞著一件事而寫,為什麼李母要住在駙馬府。

宋朝的人文精神,使得許多制度與唐朝不一樣,可仍多採納唐朝的制度。所謂的駙馬府其實就是公主府,不是修給駙馬住的,而是修給公主住的。若在唐朝,公主一旦開府,可以設家臣,丈夫在家中也只能算是臣子,一個身份高貴的臣子。那怕身為郭子儀的兒子,頂多呵斥幾句,皇帝不敢怪,郭子儀還得乖乖的請罪。醉打金枝那只是民間的傳說。

宋朝略有些不同,若非得要住,如果公主不反對,駙馬又孝順,可以入住。

關健現在婆媳失和,李瑋也不是李用和唯一的兒子,非得讓李瑋贍養。

作為長輩是婆婆,但反過來,公主畢竟是公主,這是在封建時代,就是君主立憲時代,公主還是公主,比婆婆地位要高的。

若和睦倒也算了,不和了,兩相爭吵,不一定非得婆婆讓公主媳婦,可最少你得離開駙馬府。為什麼一直居住下去,不離開?

只針對李母,不針對他人,不是奏折,而是一篇文章,刊登在太學報紙上。

鄭朗用意很簡單。

李用和妻子是趙禎的舅母,趙禎不好說,大臣自動忽視,想虐趙禎以及趙禎家人,為自己贏得清名,將此條忽視,自己代趙禎說出來。

換一個角度思考,會發生此案許多疑點。便減輕趙念奴的壓力,也不至於落到後面的下場。

正好趙念奴失蹤。

太學裡一些博士心中也不大高興,夫妻倆小吵小鬧的經常事,妻子受委屈了,往哪裡逃,只好回娘家。可一些大臣不要命地彈劾,逼得皇上將公主又強行送回去。這一送好了,開封府偵查的結果,公主少了幾件衣服,大約是出逃,這還是最好的結果,有的百姓直接說是讓李家害了,毀屍滅跡。開封府繼續盤問,結果一些真相也就問了出來。公主是回去了,可回去後,李母不省事,繼續虐待。不管怎麼說,李母肯定犯了嚴重型的錯誤。

於是太學用大號字將鄭朗的文章登在第一版。

一些人終於禁聲。

這篇文章使他們想到一件事,長公主不但有一個親爹,這個親爹權位最大,可不會讓他們害怕,但還有一個要命的乾爹。

公主還在李家無所謂,現在卻下落不明,萬一有一個閃失,鄭朗履行他要為公主守護一生幸福的諾言,麻煩就大了。

鄭朗此時正在梅山蠻的大山裡。

自己貪生怕死,如何讓手下兵士不怕犧牲?所以每次鄭朗能打勝仗,不僅是尊重將士,聽取一些名將的意見,這個身先士卒也起了良好作用。鄭朗往前線一站,那就是光明神的光明祝福術,蠻人大祭司的狂化術,最少能讓將士戰鬥力增輻一半,隨著他地位越高,這個增輻作用越顯著。

聽到這個消息,鄭朗瘋了。

既然大家一起不知輕重,那麼大家一起瘋吧。

因此有了第二篇文章,一篇戰鬥檄文。

先談姦情。

什麼事得說一個理兒。

梁懷吉是什麼人,一個太監,若是在深宮裡,可能還會有一些宮婢假戲真做,當作解饞用的。長公主已經出閣,何須如此?

說得含蓄。

這一句話若再過幾百年,理學大興,大家也許不能理解,可在北宋能理解。

北宋風氣開放,許多婦人能在外面養野漢子,偷人,偷和尚。出閣後公主沒有了限制,就算對李瑋不滿,想要發展一段姦情,值得要與一個沒JJ的太監發展麼?

李家是外戚,難道外戚就不是大宋的臣民?

又是關健的一句。在駙馬府真正的主子不是李母,還是趙念奴。君與臣,媳與婆二者的關係,君與臣的關係排在第一序位。

反正京城謠傳我不相信,若不然,讓我回京城查處此案,若流言是真的,我自戧以謝天下,以謝李家。(用性命擔保趙念奴的清白)

為什麼一段流言會惹起天下大嘩。

無他,不分君臣,以誣蔑攻陷戾氣以求所謂的清名。

皇上仁愛,因為皇上的仁愛,自皇上繼位以來發生多少莫名其妙的事。郭皇后死得不明不白,尚美人拉出宮在道宮激憤而死,現在又輪到長公主了,長公主下落不明。翻看史書,有沒有過,有過,東漢敗壞,唐朝敗壞之時,外戚篡權,太監逼宮。犯事的群體不同,性質卻是一樣。

一個是才出宮的長公主,十幾歲的小姑娘,一個是二十幾歲一直呆在深宮,什麼世事不懂的小太監,這兩人一旦離家出走,不要說離開京城,就是在京城也有可能被人騙賣了。

皇上想做一個好皇上,什麼事都以身作則,這才換來大宋最好的時光。可皇上終是天下之君,天下之父,而不是部曲。公主做為長公主,教育要嚴厲,可公主乃是大宋的長公主,非是陳執中家的婢女,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污蔑就污蔑。

君臣之道在哪裡。

為什麼一段疑點眾多的謠傳,居然讓士大夫信手撿來,隨意污陷長公主。大宋最大的危機到來了,一些士大夫試圖將君王地位推翻,壓成部曲,後宮嬪妃壓成奴婢,然後凌駕於武將之上,外戚之上,皇室之上。

(在封建時代,皇上沒有皇上的權威,意味著什麼)

公主出嫁,全京城百姓祝福,因為有一個好皇帝,給整個大宋百姓帶來幸福的生活。但皇上過的是什麼生活,處理奏折熬到半夜捨不得喝一碗湯,平時吃飯捨不得食肉,半路上渴了想喝水捨不得使喚下人,皇上穿的是什麼,臣進宮議事,長公主年幼,臣失禮將她抱在懷中,撒了尿,皇上給臣賜換一件便衣,乃是皇上最好的衣服,如今我讓內人掛在御街長廊上,大家去看看皇上衣服是用什麼布料做的。

這樣的皇上,你們還要求什麼,難道不能給予一點包容。皇上多子女早亡,長公主乃是陛下心頭之肉。大臣彈劾進諫本是好事,可為什麼以妖言為事實,隨意對長公主污蔑攻擊。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難道就是這樣忠於皇上的?

還有你們這些百姓,一段謠言,為什麼不替皇上,不替長公主辨解,居然廣為流傳,你們對不對得起皇上的樸素與仁愛?戰鬥吧,各位京城的父老鄉親們,去找到散佈謠傳的源頭,去責問那些將皇上當成部曲,肆無忌憚,污蔑皇室,導致長公主生死不明的不忠不孝大臣們。

兩份,一份寄於太學報社,一份寄給崔嫻。

崔嫻也未想到事情居然發展到這一步,對丈夫做法略略有些不同意,不過想了一想,配合了,反正丈夫名聲太顯,不如讓他索性得罪一些大臣,對丈夫看似有害,實則有利。

因此將它與趙禎那件便衣懸於御街長廊。

那可是皇上的衣服,觀者如山,可看到後,一個個百姓啞口無言,或者唏噓良久,原來皇上穿的就是這樣的衣服啊。

太學博士們看到這篇文章後,先是猶豫不決,太偏激了。

但有一個不同點。

太學博士名義也是宋朝官員,但他們是另類的一個群體,沒有實權,排斥在士大夫主流之外,至少與士大夫主流不太和睦。又加上崔嫻將這篇檄文懸掛出來,索性將這篇文章刊登。

這篇檄文一出,京城大嘩。

特別是宗室子弟,過得那個憋屈,在士大夫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這篇檄文讓他們看到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機會,在中間起哄,將事態擴大。

還有一些老百姓也認為自己是做錯了,自發地尋找謠傳的源頭。這個比較好找,李母做得肆無忌憚,輕易地便將這個源頭指向了李家的下人們。實際因為公主失蹤,開封府官員高度重視,查問此案,問案是試圖問出趙念奴會出逃到何處,卻問出一個接著一個的疑點。

先是查出李瑋與長公主過得不和睦。這個不管的,有的夫妻夫唱婦和,有的夫妻卻是一個對頭一個冤家,這叫孽緣。清官難斷家務事,也管不起來。

然後就查出來李母所做的種種。

駙馬府有李家的下人,還有宮中送來的宮婢與太監。宮中的人自然向著趙念奴說話,李家的下人看到公主下落不明,也不敢替李母說話,只能支吾。

於是真相一一翻開,趙念奴才是十幾歲的少女,家教嚴厲,會吵什麼,會鬧什麼。只是對駙馬不大好,但論嘴皮子功夫,哪裡及得上自幼在市井裡長大的李母對手。

李用和未發跡之象,一家人就是賣鬼錢過日子的,李用和做,妻子賣,身在京城做小攤小販,嘴皮子功夫差能行麼?

公主未出事之前,在李家就多受李母的氣,那夜真相是什麼,不得而知,可通過服侍公主身邊的太監與婢女分析,公主不可能與梁懷吉發生什麼。甚至因為公主在皇宮教育嚴格,若不出嫁,連人事如何都不知道,單純如此,能會有什麼姦情?公主飲酒是真的,估計多是喝的苦酒悶酒。那天爭吵,他們嚇得不敢進去,但聽到李母在咆哮,卻未聽到公主爭執聲。然後公主半夜拍打宮門,要求進宮。

捫心自問,誰能受得了這樣的侮辱?受了氣,不往娘家跑,往什麼地方跑。

隨後公主在大臣彈劾壓力下,再次屈辱地回到駙馬府,對李母也小心奉敬著,可李母不知收斂,做得越來越過份。大約公主受氣無法忍受,回娘家回不得,皇上不讓公主回娘家,大臣們在胡說八道,呆在駙馬府是呆不下去,無路可去,只好離家出走。

最後的供詞有些冤枉李母。李母最後做得越來越過份,也是私下無人之時,趙念奴撩撥的結果,可無人在邊上,也就無人替李母做人證。

案子越審越深,對趙念奴越來越有利。

這件事多引人測目哪,案子在審,消息通過衙役源源不斷地就在往外流傳,再與鄭朗這篇文章結合,京城百姓醒悟過來。

公主乃是冤枉的,讓膽大妄為的李母以及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無君無父的士大夫活活逼得離家出走的。

宋朝對輿論管制十分寬鬆,這下子亂了,真的亂了,許多勾欄裡立即推出種種雜劇,替公主喊冤叫屈。最後在少數有心人的指揮下,許多百姓早上在早朝時來到皇城前,將士大夫們攔住,齊聲大喊:「還我們長公主。」

戰鬥吧,草根們,這是唯一羞侮高高在上的士大夫機會。

士大夫們高高在上,皆忽視了群眾力量,他們是草根,生活在社會底層,鄭朗所說天下乃是精英天下,與底層百姓無半點關係。但若是有契機,若是有人將他們凝聚,這股力量可以推天掀地。

其實鄭朗在嶺南,在西北,在太平州,在杭州,有種種做法,都是隱約地發動了群眾,這才取得種種耀眼的政績與軍功。但有幾個士大夫能看穿這一真相?

即便是現在,換富弼前去嶺南,富弼也不會想到動員群眾的力量,讓他們自發地拱衛嶺南安全,增加嶺南兵力。多半還是採用以前的做法,強行徵兵。

京城騷動,文彥博與富弼頭痛萬分,鄭朗是要做什麼?

這樣發展下去,大臣們都無法上早朝了。一起讓百姓堵在宮門前,每次都是侍衛將百姓驅散才得以入朝,可是侍衛多是來自京城的子弟,說不定他們家人也在裡面,雖驅趕,可是很不得力。

鄭朗似乎真的發瘋了。

不但發表形似戰鬥檄文的文章,明明對付梅山蠻兵力不足,卻抽出一千精明強幹的兵士,手持著鄭朗親手畫的趙念奴十三四歲時模樣的畫像,不顧前方兵力不足,不顧制度,讓這一千兵士前往各州各縣盤查,甚至強行闖入各個妓院青樓,將那些雛妓們一一揪出來觀看對照。

不是沒可能的,趙念奴長相不俗,什麼又不懂,若讓龜奴誘騙到青樓裡面,那將是宋朝最大的恥辱事情。

接著第三篇文章出來。

直接指向彈劾趙念奴的大臣們。

說歐陽修熟知經義,卻不知大體,不守君臣之道,自己德操不好,做下種種下三爛的事,卻對長公主肆意污蔑。

真正包青天的原型,黑臉鐵面御史趙抃讓鄭朗說成戾氣沖天。

張忭說成老眼昏花,是非不分,輕重不明。

郭申錫不學無術,不尊主上,專以誣蔑為己任……

將近十名彈劾趙念奴的大臣一一數落。

然後將矛頭直對宰輔,交趾人得寸進尺,宰輔不顧南方幾萬兵馬戰死,居然又想對一個小小的交趾苟和,崇政殿裡僅是一個武臣狄青進言。對交趾苟和也罷了,卻對皇上與長公主居然如此慘忍。作為一個士子,要為聖人諱,要為君子諱,此案有頗多疑點,李母一直住在駙馬府不走,更讓人質疑,居然這個最明顯的疑點無一人提出。文彥博有賄賂後宮之嫌疑,富弼在慶歷新政中表現不佳,皇上不拘一格用人才,提撥為首相,一些瘋掉的士大夫對長公主肆意誣蔑,不知報答皇上的寵愛之情,一味坐忍事態擴大。你們是什麼君子,有什麼臉面做為首相?

要知道富弼乃是鄭朗最好的朋友之一,文彥博在中書與鄭朗合作也算是很愉快。

兩人讀到這篇文章後,皆是苦笑,不是士大夫們瘋掉了,而是你瘋掉了。

在鄭朗逼迫下,歐陽修、趙抃、張昇、郭申錫紛紛請求外放。

京城沒辦法呆下去,只好外放,讓事態消減。

可很少有人知道另外一個真相,若是趙念奴找不到,以趙禎那羸弱的身體,遭此打擊,想拖上幾年都拖不起來。

事實也看出趙禎的憤怒,對鄭朗的做法他一直在宮中緘默不語,沒有同意趙抃等人外放的請求,也沒有制止鄭朗一篇又一篇文章的刊登發表,更沒有制止百姓的騷動。

每次上早朝時,趙禎眼光呆滯,大臣進奏,只是嗯嗯,然後散朝。

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文彥博與富弼想說什麼,都不敢說。但他們感到很不妙,如今上到宰輔,下到各級官員,中間乃是言臣兩制官員,多是原來君子黨的大臣,像這樣發展下去,似乎又是一次倒君子黨的開始。

鄭朗說得似乎有理,但過於偏激。

唯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找到長公主。只有找到長公主,才能化解這場危機。然而讓他們萬分失望,鄭朗派兵士尋找,朝廷在鄭朗逼迫下,各州各縣都派了大量人手尋找,幾乎將每一個旮旯都翻將過來。至於那些青樓妓院更是小心翼翼,每次收到新妓,皆小心地盤問,省怕收到長公主。讓長公主做妓是威風,但威風過後,滿門抄斬也不為過。那個敢收?

整個宋朝在動盪,可也未找到趙念奴,似乎趙念奴與梁懷吉就像從空氣裡蒸發一般。

富弼與文彥博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不對啊,這是兩個大活人,活能見人,死能見屍,不可能真的消失。難道真如百姓所言,讓李母殺害,毀屍滅跡?似乎不大可能,但萬一呢。於是毒打李家的下人們,嚴刑逼供,打得死去活來,也沒有得到什麼線索。時間拖得越久,百姓越氣憤。

富文二人逼得無奈,也寫了辭呈,我們有失職之罪,讓我們也外放吧。沒辦法了,鄭朗為了替長公主討還公道,是想將自己這些人一鍋兜!不一鍋兜,鄭朗怒氣是消解不下去。

趙禎繼續不准,大家一起給朕熬住。

但鄭朗的憤怒,讓趙禎、苗貴妃冰冷的心靈,吹來一絲絲暖意。

秋已深,月色已寒。

京城正發生兩段對話。

鄭蘋吃味了,對崔嫻說道:「娘娘,我才是爹爹的女兒。」

「蘋兒,你不懂,你爹爹不是為長公主討還公道,而是替皇上討還公道。」

「不是吧。」

「蘋兒,你也看過許多史書,想想看,如果一個大臣做到你爹爹這一步,最終會有什麼下場?」

「我明白了,是皇上。」

「蘋兒真聰明,正是皇上,若沒有皇上,你爹爹許多事便做不起來。換自心比人心,若是你有什麼不好的事,你爹爹會不會焦急。現在長公主下落不明,皇上會有什麼心情。」

「皇上過於軟弱。」

「也不能這樣說,雖然皇上偏軟,若不是如此,那來的如此大治?只是這樣一來,做皇帝會做得很苦。」

「就像爹爹一樣,想做一個好臣子,於是做得很苦。」

「是啊,一個道理,蘋兒也長大了,就不知那家好兒郎能娶到我家聰明的蘋兒。」

「娘娘……」

另一邊,內宮,高滔滔對趙宗實說道:「夫君,姑夫幸與不幸。」

「滔滔,何來此言?」

「不幸的是姑夫一生遭遇淒慘。」

趙宗實只是悶哼。

「夫君,以後千萬莫做出這種表情。」高滔滔嚴厲地說。

「我知道。」

「幸的是得這樣一個臣子,妾忽然對這個相公感興趣了。」

「……」

「你明不明白,一旦一個才能如此,又忠到癡傻地步的大臣輔助君王,對君王來說,是不是一件幸事?以前我看三國誌諸葛亮傳,常歎息也。你看他們兩人是何等的相似。這個人哪,一定要使其折心。」

「……」

高滔滔思想還未成熟,看出一部分,好感也是因為她與趙念奴的友情。但沒有想到,鄭朗與趙禎之間的關係不是折心與不折心的關係,更不能音純地以君臣關係分析,而是一段隱隱的基情。想鄭朗折心,很難的。

高滔滔未再說話,而是盯著夜空,夜空銀河璀璨,牛郎織女星於銀河兩邊相互輝映,兩個大星使銀河越來越明亮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反方向

在這場大戲中普遍老百姓展現了很強大的力量,實際力量雖強大,最終還是被利用的。李母利用百姓的八卦心理,迅速將謠傳在京城傳開。鄭朗則利用小市民在艱苦生活環境下,心靈處仍堅持的一份良心,進行矯正。

也就是草根在這場大戲裡仍扮演著一個草根角色。

憑良心說,鄭朗的做法因急切之下,出現許多失誤,與他平時做事十分理性不符。

有一個草根卻想憑一己之力,擺脫草根的命運,這本來是好事,想要不做草根,想要達成心願,就得努力,就得上位。但他想走捷徑,於是走向一個反方向。

……

在五月份,任誰都沒有想到發生後來這麼多事,大勝交趾,開疆拓土,將交趾的皇上活捉,皇太子押向京城獻捷。全國一片歡樂。狄青卻在安排特務營。

特務營乃是精銳斥候,可斥候的日常工作,也非是那麼驚險與風光,多是旅人、乞丐、小商人,或者其他類似的身份。不是每一個斥候都像王嵩、王勇那樣,國家也培養不起,有,只有核心的那十幾個斥候。其他斥候皆有一個普遍的特點,行業低調,不會吸引人注意,這樣就會很安全,行業有流動性,利於走動,有走動的機會,就能看到聽到許多事。

大多數消息帶回來是沒有用的,有用的很少,他們將消息帶回,在後方分析。

交趾如此,西夏如此,至於吐蕃與契丹,或者原來的宋朝,在情報上都十分落後了。

但在交趾與兩廣決戰之時,因強行急需各種有用的情報,或者需要最短時間將情報送達前線,雙方斥候先後暴露,皆出現嚴重犧牲。

特務營犧牲慘重,只能從後方補充。

前後挑選二百七十一人,因為不是核心斥候,對家庭出身考察不是很嚴格。

然後進行特訓。

七月不到,特務營進行一次調整,馬上就要對付梅山蠻了,也急需斥候。

能瞭解特務營的大臣並不多,僅是樞密院少數十幾個大佬。其他大臣聽聞過,但不知道詳情,可隱約地皆知道這些年來特務營建立了大功。對此沒有任何大臣反對,以小博大,誰不想?

特別營做了一些安排,從西北抽調部分斥候,潛向梅山蠻,雖兩地有差異,可他們身為斥候多年,有一些經驗,比菜鳥強。

因此新的特務營斥候送向西北的多,送向南方的卻很少。

時間緊迫,斥候進行一番訓練後,準備離開京城了。

其中有一個斥候叫張平孟,其人驍勇而又陰沉,身手好,反應靈活,腦袋瓜子十分聰明。王勇在訓練時十分重視。

要離開京城,朝廷刻意發放一批錢帛,讓他們回家團聚,有什麼好交待的,順便前待下去,這是一項人道的做法,也是鄭朗的主意。

張平孟回到襄邑縣,這是開封府東南角的一個縣,但回到家中卻聽到一個噩耗。

張平孟的老家臨近汴河,汴河給了百姓富裕的同時,也帶來一些不好的物事,水患。

十七年前一場水災,將張平孟老家淹沒,父母皆死在這場水災中,還有一個姐姐也死了,只有十幾歲的哥哥帶著張平孟機靈地逃上一處高崗,讓營救的官兵救了下來。

那時趙禎已經主政,一有災便想方設法拿出錢帛營救,因此兄弟二人避免了淪為乞丐的命運,大災後,朝廷稍稍救濟,又回到家鄉,重新耕地謀生。這時代為生活所迫,人們成熟較早。

哥哥帶著八歲的弟弟,過著艱苦的生活。

這樣的家庭想要好,都好不起來。

因此張平孟的哥哥遲遲未婚。

直到八年前,張平孟參加禁軍,家境才漸漸好轉,那時候張平孟的哥哥都二十五歲了。二十五歲未成親,在這時代算是大齡青年,已經不大好找妻子了。除非高中殿試,四十歲五十歲照樣很吃香。可張平孟的哥哥未讀過書,那是不可能的。

這時,張家的族伯聽到一件事,鄰縣汴水以北考縣一個主戶家中發生一件事,主戶家有一個美麗的小婢,東家與這個小婢關係十分曖昧,可是東家妻子卻是一個醋味很重的女人,宋朝河東獅吼很多的,頗正常,而且其妻娘家力量很強,捉了幾次未捉住,只顧吵。東家為了安撫妻子,只好說我將這個小婢賣掉。

正好讓張平孟族伯聽說,便問張平孟的哥哥,然後說到這個婢女既是婢女,一定能做一些粗重的事,對方貌似長相很美麗。族伯前去考縣聽聞此事,代張平孟哥哥做主,前去那家聯繫,那家主妻聽說是在襄邑縣,不在本縣,一口承諾,道,你只張家拿四十緡錢就可以將此婢贖回去。族伯要看,主妻不悅,心說若你們不在襄邑,而是在考縣,拿一百緡錢,我也不一定讓你們贖。

族伯想了想,四十緡錢雖貴,不過考慮到張平孟哥哥的情況,也能答應。

張平孟哥哥讓族伯勸了勸,向族裡的鄉親與親戚借了一些錢,將這個婢女買回來。果然長相不俗,那家主妻說值一百緡錢並不為過,張平孟心中卻隱隱感到有些不安。當時未說什麼,平時勤儉節約,協助哥哥將這筆欠債償還。

嫂嫂才來張家,歲數還小,僅十四歲,看不出來什麼,年漸長,越發出落得美麗妖嬈。張平孟的哥哥僅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又大了此女十一歲,因此平時對她十分小心。

不是武大郎,身高正常,智商正常,但與武大郎差不多。

嫂嫂才來張家,平時也十分安份,張平孟一顆心放了下來。

幾年前積攢一筆錢,自己也娶了一個妻子,一個長相十分普通的妻子,看到哥哥將嫂嫂當作祖宗一樣供著,隱隱感到漂亮妻子非是好事。果然,隨著哥哥小心,村中一些浮浪子弟又在後面使著壞主意,嫂嫂作風輕浮,身體反不及初來張家那樣,整天不做事,在家中化裝打扮。只是因為兄弟倆塊頭都大,那時張平孟也成了一名小校,因此壓制著這個危機,四周村鄰一些浮誇子弟不敢真與何氏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然後張平孟遷到西北駐守數年,從西北抽調回來,進了特務營。

這次是帶著一些錢帛回家。

就聽妻子說哥哥突然暴病身亡,這是縣裡忤作的說法。

族裡一些長輩頗是懷疑,自從張平孟到了陝西後,縣裡面的朱家衙內無意中在春遊踏青時看到他的嫂嫂,於是時常來張家探望。

朱家乃是縣裡面有名的大戶,家裡面出過一名知縣,一名通判,朱衙內還有一個哥哥前年考中進士,放在江東一個縣裡擔任主薄在磨勘。家中有財有勢,非是張家所能招惹得起。

張平孟的哥哥知道妻子與朱衙內關係不清不楚,無可奈何。

接著嫂嫂何氏要離婚,宋朝離婚很正常,張平孟哥哥不同意。反正這件醜聞暴揚鄉里。

隨後沒多久,就在特務營封閉訓練時,張平孟哥哥莫名其妙死了。張姓族人不服氣,打官司打到縣衙,知縣派衙役下來查問,忤作驗屍,忤作驗過後說是暴病身亡,非是他人殺害。縣裡的王知縣就此結案。是否是正常死亡,天知道了。隨後何氏帶著女兒進何家做了嬖妾。

這樣的事,在宋明皆有,所以才有了西門慶、潘金蓮、武大郎、武松這一段故事。

張平孟聽了怒不可遏,若沒有哥哥就沒有他,兄弟倆相依為命容易麼?

換作正常的做法,打官司,然而張平孟是一個有想法的人,自己僅是一名不起眼的小校,與朱家打官司,最後結果必然是葫蘆僧判葫蘆案,花了錢,還是不了了之。

也沒有學習武松,一旦暴怒將何氏與朱衙內殺死,不會僅判一個發配滄州,必然是處以斬刑。自己死了,還有妻子,還有兒子。他不會做下如此不理智的事。

忍氣吞聲。

將朝廷給的錢帛交給妻子,讓她忍耐,將家中的事務安排,帶著幾名手下去了西北。一路上心情皆不大好,隨著王嵩的安排,潛入西夏。到興慶府後,他忽然想到一個報仇雪恨的主意。

然後秘密來到沒藏訛龐府上,本來沒藏訛龐身邊還有幾個特務營的斥候,可惜他們先後立功,被沒藏訛龐當成親信,派駐到各地領兵。這更好。但朝廷就未聽到張平孟背叛一事了。

將自己身份說了,並且將四名手下也供了出來。

但提出幾個條件,讓沒藏訛龐派人潛入宋朝,將朱家幾個主要成員與襄邑王知縣刺殺。

沒藏訛龐一聽大笑。

宋朝派斥候潛入西夏,沒藏訛龐隱約猜出一點,當然他的猜測離真相相差太遠。宋朝派,西夏也在派。幾名斥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從西夏派出人選,潛入宋境,還是京畿之地,刺殺一個大戶人家的主要成員與一個知縣,容易麼?操作起來不亞於攀登珠穆朗瑪峰。

張平孟冷靜地說道:「大國相,你小視了特務營,每一個皆是宋朝最好的兵士經過層層選撥出來的,宋朝南方與交趾一戰,特務營的密探在中間扮演了重要角色。不但南方,就是你們西夏,宋朝也派了許多密探,具體的王勇將軍未說,但據我所知,我們僅是外圍成員。」

王勇說了南方的事,增加特務營斥候的榮譽感,也不怕洩密,但西北未怎麼說,怕洩露出去,契丹惱羞成怒,西夏不可怕,可怕的還是契丹,最好暫時不與契丹交惡。因此西北的情況,張平孟知道得並不多。

「這又如何?」沒藏訛龐表面很平靜,不過心中打算要派人仔細查一查了。

「大國相,我知道這個籌碼還不足,但我還有一個大籌碼。」

「說來聽一聽。」

「鄭行知。」

沒藏訛龐眼睛睞了起來。

對宋朝這幾年的變化,沒藏訛龐不是沒有分析,分析過。之所以變得越來越好,是有兩個人。一個是宋朝的皇上,一個是宋朝的那個宰相。兩者缺一不可。

不能小視宋朝皇帝的作用。

比本領,范增比張良不會差上半分,但劉邦用張良用得好,成就大事,項羽空有范增,不聽其言,於是兵敗烏江。實際沒藏訛龐隱隱分析過,劉邦還沒有用好張良。

一統天下後,劉邦為了漢朝江山,打壓西漢三傑,蕭何算是劉邦的自己人,稍微好一點。張良與韓信卻是一個地道的外人。韓信不識好歹,最終落得處斬的下場,張良十分機靈,做神棍,吃石頭,避過一災。韓信手中將兵,必須進行打壓,張良僅是一個謀士,至於如此?若是重用張良,劉邦會不會有匈奴之辱,西漢會不會有呂雉之禍?

這是沒藏訛龐的想法。

不能小視他的智慧,這個想法與鄭朗差不多,無論鄭朗帶多少金手指過來,皇上不相信,不重視,除了謀反之外,自己才能便不得發揮。

可趙禎雖是好皇帝,沒有鄭朗協助,宋朝仍然好不起來。

兩者只要除一,宋朝就不可能持續這麼高速的發展。

他正色說道:「嗯,這個籌足夠大,但你有什麼辦法能將你們宋朝那個宰相交給我們西夏。」

「有,不過大國相必須答應我幾個條件。」

一番密謀,張平孟離開西夏國相府。

無人知道,幾天後,張平孟一名性格略略有些軟弱的手下被西夏人活捉,嚴刑之下,自然而然地將張平孟與幾個同伴供出。西夏人帶兵去捉拿餘下數人,在西夏兵士圍殺之下,僅有張平孟手刃十幾名追兵,殺回陝西,其他數人相繼犧牲。

西夏未抗議,沒有鄭朗,宋朝也派了一些密探潛入西夏,不過效果一直不大好。捉住了必殺無疑,與外交沒有多大關係。

身份暴露,西夏不能呆了,可張平孟此次出逃表面勇敢而又機靈,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很難得的人才,在張平孟自己主動請求下,因此經王嵩推薦,調向南方。

這時襄邕縣發生一件大案,十幾名刺客分作兩批,摸到襄邑縣城,將朱家數人殺死,包括那個何氏在內,襄邕王知縣也在刺殺中重傷,若不是衙役及時趕到,多半斃命。

混洧視聽,還有另一個劉姓大家人家,也遭到刺客行刺。

很不容易的,為了此次行刺,西夏動用幾千緡錢,幾十名相關的人手,經過無數的深心熟慮,才勉強實現。

開封府暴怒,這時候發生許多事了,包括公主失蹤,再加上京畿要地若大的行刺案,趙禎大怒,責派官員前來盤查。也成了一個無頭案,張平孟從陝西還沒有回來呢。即便回來,也馬不停蹄去了南方,根本就沒有返回京城,誰能想到他身上。也許以後最終能查出來,但沒有幾個月時間不萬萬不能的。幾個月時,足矣讓張平孟實現對西夏的承諾。

來到潭州後,鄭朗已經正式對付梅山蠻,看到張平孟履歷,十分耀眼的履歷,他非是神仙,也時常犯錯,沒有想到其他,立即給予重用。

這是一個巨大的變數……

第七百一十七章 相會(上)

與後來王安石想法十分相似。慶歷數年西北戰爭,給鄭朗帶來更多的思考。國家沒有雄厚的財帛積余,就沒有充足的經濟發動大戰役,征服西夏。僅是西夏呢,若收復幽雲十六州,所需的經濟更多。

歷史就有借鑒,漢楚相持,最得力的人乃是蕭何,他在後方的經營,使得劉邦前線百戰百敗,漢政權不至於崩潰,最後有韓信之力,可數年戰役,也將楚的元氣磨盡了,這是看不到的真相。

三國相峙時,皆在努力經營各自的大後方。

除非唐朝,那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統天下的,可是那一朝那一代有那麼多的精兵猛將?說不定狄青放到那個年代,也能虐死。

宋朝周邊環境就相當於一個放大版三國。契丹、西夏與宋,至於大理、吐蕃、交趾、高麗、回鶻,他們算是二流國家,還有占城等等,更可以忽略不計。三國對峙才是這時代的主流。想在軍事上一朝一日將對方奸滅,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主要還是拼自己強項,經濟。

這一點鄭朗比王安石有優勢。

有金手指。

時間更長,其實自去太平州時起他就在一點一滴地改變,若不出意外,他的政治生命能接近七十歲,五十年時間的經營,而給王安石的時間僅是十幾年時間,同樣一幅作品,一個人用五年時間完成,一個人用一年時間就要完成,前者與後者完成的精細度能相比否?

南下是重要的一步棋,重中之重不是兩廣,而是荊湖路!

兩廣好,可離京城太遠了,不像荊湖路,有湘水、長江與大運河,就是糧食也可以運到京城。

荊湖路有多重要,僅說湖南。

現在荊湖南路不是湖南,湖南北部與西部地區乃是屬於荊湖北路,中間還有一個若大讓人尷尬的禁梅山。不過湖北許多地區又屬於京西路,湖南開發僅是圍繞著洞庭湖一帶,屬於荊湖北路的,與荊湖南路無半點關係,大約擁有耕地達到二十幾萬頃。

在史上,元蒙的粗野殘酷,數據無法得知,到了明初,朱元璋是一個頗有爭議的人物,也是一個最代表草根的皇帝,憎恨貪官,重視農業,恢復洞庭湖的耕地開發,再度使湖南耕地面積達到南宋時的三十幾萬頃。

轉變是因為一個婦人,黃道婆。

棉花效益遠勝過稻田的,就是管理起來很艱難,但對於人口密集的太湖流域來說,不存在勞力問題。於是原先的蘇湖熟,天下熟,常湖熟(湖州常熟),天下足的太湖流域糧食產量下降。明朝不得不將眼光轉移到湖南與兩廣,前面的諺語又變成湖廣熟,天下足。兩湖,兩廣。有人說湖南耕地面積一度達到一百多萬頃,這個說法估計過於誇張,但江南調向京城的供糧,江西兩湖兩廣達到百分之八十五,太湖與江東圩僅佔百分之十五。於是長沙後者居上,一躍成為四大米市之首。

不過明朝掌控能力太弱,稅務制度落後又不合理,真正的民富國窮,沒有儲糧,沒有錢帛及時調運,小冰河導致西北大旱,各大地主自私自利,於是農民起義,最後國家沒有了,地主自己也成了亡國奴。

湖南再次荒廢,清朝雖重視,湖南產糧再次佔據重要地位,不過很長時間裡沒有恢復到明朝後期鼎盛時代。

想開發湖南,荊湖南路是主要的開發區,因為梅山蠻之逼,整個荊湖南路農業落後。

但與兩廣蠻人不同,開寶八年,梅山蠻一度攻擊邵州與潭州,當時宋朝未統天下,無力分顧。宋太宗平定南唐後,派兵進發梅山,斬殺數千人,激起梅山蠻的怒火,宋軍一撤,梅山蠻左甲首領扶漢陽率領諸蠻,又再次大度入侵,宋太宗令翟守素調潭州兵前去鎮壓,斬俘兩萬人。梅山蠻終於意識到宋軍的強大,於是宋軍一來,逃向深山老林,宋朝大軍一走,又出山來騷擾。

趙匡義一怒之下,將梅山劃為禁區,不得山外百姓與山內百姓有任何來往,無論商業,農業,或者其他。

封閉了大半個世紀,這裡更加落後與野蠻。

幾年前趙禎改變策略,派潭州知州劉元瑜進入梅山,與蠻人交流,宣揚朝廷旨書,好言安撫拉攏,一個堂堂大州知州,深入險境,苦口婆心,僅收攏了四百峒民。

按照一些大臣的說法,這個梅山蠻沒得治了。

再看兩廣蠻人,看似更頭痛,實際不然。交趾不顧,以催毀為主,不想經營催毀了,撤回來,亂子是交趾人自己的。特磨道與邕州西部地區、自杞有厚度與深度,可以作為與大理的緩衝地帶,服就經營,不服聽之任之,對核心區域影響不大。然後是五嶺地區,皆是生蠻,可是厚度薄,道路興通後,他們能看到變化,在熟蠻的帶動下,自己兒就會改變自己原來的生活習慣。其他地區也有許多生蠻,皆缺少厚度。大部分地區也是蠻人,可多是熟蠻,某種意義上他們與漢戶區別不大,只要政策得當,不岐視他們,兩廣就能順利開發。

可是梅山蠻呢。

上下梅山峒蠻其地千里,東接潭州,南接邵州,其西則辰,其北則鼎,包括澧州、潭州與鼎州部分地區,辰州大部地區,邵州一半地區,佔地五萬平方公里,要長度有長度,要厚度有厚度,要地形有地形,山高林茂,道路崎嶇。再有大半世紀的封閉,又落後又野蠻。說句老實話,想要對梅山蠻,難度之高不亞於征服交趾,不是打敗交趾,而是征服,與征服交趾難度相並齊!

鄭朗與張亢、張岊商議,甚至前往荊南府(江陵府),詢問李肅之一些關於梅山蠻的情況。

實際早在鄭朗未到達嶺南時,李肅之就已經在經營荊湖南路,包括開通與江南西路數條寬廣的大道,讓五嶺生蠻歸化,李肅之對梅山蠻進行一些撫攏政策,調派一些有經驗的農民,去湘水以西,教導當地蠻人耕種,改變原來刀耕火種的落生耕種方式。

近三年下來,李肅之替鄭朗打下厚實的基礎。

不過對於梅山蠻,李肅之依然沒有好辦法。

方法是張岊想出來的,鄭朗原先計劃是先平後治,不平梅山蠻,百姓不敢向湘水流域遷移。

張岊則是平治兼顧。

他就是在府州長大的漢人,對蠻人與蕃人並不排斥,在荊湖南路又呆了很長時間,因此有了這個構想。

不贊成強行征剿,面積太大,手中兵力又少,想要用強硬手段來使梅山蠻徹底臣服,張岊估計最少得有十五萬以上的軍隊才可以勉強實現。朝廷不可能會同意的,也不值。

他認為對付梅山蠻,必須以攻心為下,攻城為下。

繼續使用鄭朗在嶺南的策略,對極個別頑固分子進行雷霆式的打擊,讓其他各部產生震懾。絕大多數部族還得以感化為主,拉攏為主,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執行封閉的策略方針。

想感化也很難的,並且厚度又是如此之深。他又想出一個化解的辦法,笨辦法,但有可能很管用。

對梅山蠻進行切割。

用道路切割,先修三條縱路,三條縱路,使梅山蠻切割成十六個不規則的區域,每一個小區域面積僅幾千平方公里,但還不夠,每一個小域裡再修一個十道道路。裡面二十五個十字交叉點,修堡築寨,駐紮二百名到五百名不等的兵士,以後也可以當成未來的互市地點。

因為這些堡寨,使得其厚度長不會超過五十里路,寬不會超過三四十里路,兵士能飛快地到達出事的地方,甚至每一個堡寨最少與其他四個,多能達到六七個堡寨形成配合,能在兩天內形成一千多兵士,足以對付任何一個大型蠻部,若是特大的蠻部生事,又可以閉堡自守,靜等更多兵力源源不斷到來。總兵力卻用不到一萬兵士,將來治理得當,可以用當地蠻兵代替,分解朝廷駐兵的壓力。

修路築兵寨的過程就是一個平的過程。一邊修路築寨,因為道路切割,地形上漸漸變得單薄,宋軍深入,可以與這些蠻部溝通,進行安撫,否則梅山蠻無法溝通,若不服,利用切割成小區域,減少鎮壓的難度。

另外在原來李肅之治理的基礎上,進一步就著當地百姓興修一些小水利,主要放在湘水以西,讓這些生蠻觀看,延續鄭朗在兩廣的手段。當然,這個勞力與軍隊數量要求很大的,但可以不急,先從僅鄰潭州西側的四個大區域,十六個小區域著手。其他十二個大區域難度更高,可以放在明年。讓潭州先形成一道有力的保障區,明年就可以遷民,大肆開發,又有勞力與一些民兵,甚至當地蠻部看到好處,配合宋軍向梅山蠻深處延伸。

這樣一來,估計有戰鬥,但戰鬥規模不會太大,財政壓力也不會很大。

唯一的缺點就是時間略長。

張岊的策略得到鄭朗採納,史上宋神宗時代,收得梅山蠻,也是多用此策,攻心為上,化蠻為漢,進行安撫收攏,打開原來的封閉狀況,再用軍隊震懾,雙管齊下,終於解決了梅山蠻問題。還有一些麻煩,不過麻煩不大了。因此章惇高興地寫了《開梅山歌》與《出梅山哥》(見作品相關)。

張岊僅是提供一個方針,具體的還有很多事。

經過一番商議後,鄭朗又巡視荊湖南路各地。不同地區不同的水利,荊湖南路與兩廣不同,與江東圩也不同,一是垸田,類似圩田,不過兩湖百姓不稱圩,而稱之為垸。二是壩田,因為丘陵地帶多,水系發達,多形成一些河谷盆地地形,這就為建設一個個可耕要種的壩子打下基礎。三是堰田,山區地形的必然產物。四就是塘田。

這個塘不是錢塘江那個塘,那種塘規模皆是很大,而荊湖南路的塘多類似真正的池塘。與堰的區別就是堰造價更高,效果更好,能灌能排,但塘不行,只是用來蓄水灌溉的,缺少排水系統。因為荊湖南路水系發達,丘陵地形佔了主體,多形成零碎的耕種區,這種地形建築堰代價太高,用塘來代替,卻能取得明顯效果。大者可以灌溉幾千畝,小者幾十畝,幾畝亦無不可。成本不高,挖一個塘,有溝渠相連最好,沒有,可以靠涔水與雨天多的雨水儲水,成本很低,塘挖出來,四周便成了耕地。這些塘還能養一些魚蝦,對百姓的生活進行補助。

塘田將會成為荊湖南路山區的主流耕地類型。

以及一些陂田與梯田,當然,筒車與龍骨車又是不可缺少的。

總之,成本不及兩廣高,可十分零碎。

與此同時,派人進山與梅山蠻各部進行協商。有主有次,主就是即將到來的四大區域各部。沒有移民,也沒有向朝廷請求財政支援,只是撥來大批火藥,與一些武器,將荊湖南路的財政稅務截留下來。要感謝李肅之,經過李肅之治理,荊湖南路財政收入上升了許多,能讓鄭朗擁有近三百萬緡錢的支出。有可能不夠,不夠時再向朝廷討要。夠不夠要看戰爭規模的大小。

秋天到來,鄭朗帶著三萬兵士,以及一萬多名民夫,來到梅山蠻邊緣地帶,自鼎州南部到潭州西部、邵州中部開始修東面四個區域的道路。

隔離太久了,無論鄭朗怎麼表示,還是陸續發生了一系列的戰鬥。

這時就傳出趙念奴種種不好的消息。

鄭朗暴跳如雷。

其實道理他也懂的,並且他自己還說過,做為皇帝,擁有天下最大的權利,作為天下之主,不能說大臣過得快樂,自己也要過著快樂的生活,必須以身作則,艱苦樸素。但他趙禎之間說不出來的情誼,使他失態了。

可是正事要緊,朝廷為兩廣砸下了許多錢,不僅是近七千萬緡錢的開發費用,還有平滅儂智高浪費的大量軍費撫恤賞賜。為兩荊路也砸下許多錢,那麼多大道出來了,都是錢砸出來的。

李肅之執行了一些小範圍的開發,同樣是用錢砸出來的。

前後花下去一千多萬緡了,若今年再花,就接近兩千萬緡。不是小數字,一條六塔河那麼重要,朝廷又能花多少錢?

強忍著怒氣,繼續做正事。

很理智的沒有將怒火帶到政務當中,繼續很熱情的接待各部蠻首,與他們會談,進行苦勸,以前你們與朝廷恩恩怨怨就算了,現在朝廷給你們機會,為什麼繼續頑抗到底呢?看看你們現在過的是什麼生活?

甚至將一些較大部族與一些有號召力的族首請到嶺南,讓他們到嶺南觀看,我有沒有說假話。即便一些部族挑釁,鄭朗也是再三勸解,那怕耽擱道路修建速度,也是一撫再撫,實在不行了,才採取武力措施。又對這些族首說,非是怕你們,你們再厲害,還有交趾厲害,兩廣用的正規兵士不過兩萬來人,若大的交趾就將朝廷打敗了。現在荊湖南路兵士比當初兩廣正規的禁軍還要多,朝廷能害怕你們這些小部族?就是整個梅山蠻聯起手,我也能將你們從容擊敗。

皆是大宋的子民,何必兵刃相見?

但說不服的,就強行打,而且狠狠地打,這也是史上章惇的辦法。他去了荊湖南路,不信邪了,若大的宋朝,對付不了契丹,但也不能生生弄出一個國中國。

於是兵分三路,果斷出擊。許多大臣擔心,打梅山蠻容易,以前也試過,但人家是一塊超級牛皮糖,大軍來了,敗,退,讓,避,一個個急忙往深山裡鑽,然後大軍一撤,又出來了,並且能瘋狂地報復。為什麼章惇最終能成功,至少基本上能用成功二字。正是因為一打二撫,打是狠打,撫是用心撫,化蠻為漢,真心對待,尊重不排擠,以治為主,鎮壓為輔。又用種種化解的策略,贏得普通蠻人的心,一些野心勃勃的首領被逼得向南方逃竄,沒生根之地了,只好南逃。

梅山蠻之患才化解。

大道萬千,途歸於一,對此,張岊、鄭朗、章惇的方法都差不多,不過各自情況不一樣,具體細節也不一樣。

光光,再三的苦勸不成,種諤與張岊各率兩支軍隊,從民工又化成兵士,突然奇襲,兩個部族全部滅族,也不能算是滅族,而是滅其首領一家,將族中所有財產田地平均分配,讓他們自行推選一個長者管理。

聽到這條消息,一些部族終於停下來反抗,首鼠兩端的出山要求見鄭朗談判,繼續桀驁不馴的往梅山深處鑽。

十月到來,多是利好的消息傳出來。

至少明年正月底,第一道屏障構建起來。

可是鄭朗憂心仲仲,趙念奴與梁懷吉二人至今下落不明。馬上天就冷了,北方有可能都下了一層厚霜,這兩人逃到什麼地方?難道真讓人毀屍滅跡不成?

但又有一件事湊熱鬧了。

辰州下溪蠻有變。

第七百一十八章 相會(下)

「諸位,這是水利圖。」鄭朗說道。

李肅之開發荊湖南路,培養了一些人才,不過鄭朗自秋後起,規模略略擴大,缺少相關懂水利的官吏,刻意請求朝廷從兩廣調幾名官員來荊湖南路。未敢抽多,兩廣那邊也需要這些官員。

幾名官員匆匆忙忙來到雲溪寨等鄭朗指示。

雲溪寨在邵州西北,進入真正梅山邊緣,也就是此次開發四個不規則區域的第三第四區域的交界處,此處地形險要,作為道路的十字會點。前線的前線。

與這十幾官員一番交談後,派兵士將他們送到平安區域,有七八十里的地,皆屬於梅山蠻邊緣地帶,不派兵士保護不行的。

就接到辰州的稟報,下溪蠻有變。

辰州在湖南的西邊,可行政上卻劃成了荊湖北路。因為鄭朗身為荊湖南路經略安撫招討使,有過問荊湖北路的權利,略有些尷尬,因此管理很是不便。再加上計劃的制訂,暫時未進入梅山蠻的西側,對辰州的事務,鄭朗未怎麼過問。

辰州西北北江地區,也就是縱橫湖南、重慶與貴州的西溪地區,在梅山蠻的西南,兩者有著若有若無的聯繫,但不算梅山蠻,其地有一大姓彭氏,世有溪州,州分上中下三溪,又有二十個羈縻州,皆置刺史。形式頗類似西邊讓朝廷更尷尬的田氏,以田氏作為一州之名!

其中下溪州刺史兼都誓主,其餘十九州皆隸屬之,謂之誓下。州將承襲,群酋合議,選其子孫,或弟侄親黨而立,然後具州名移往辰州作為保證,鈐轄司賜敕告、印符,受命者隔著西溪望江北拜謝。實際是走一個過場,俺們經朝廷允許了,這個首領不僅是俺們自己選的,也是朝廷承認的。但是朝廷不承認,又拿他們有什麼辦法?

天禧年間,彭氏想要謀亂,為宋軍所敗,並將下溪州刺史彭文勇孫子彭仕漢俘去為人質。彭仕漢呆在西京,言父老兄亡,請歸本道,順州蠻田彥安又從中周旋,於是下溪蠻與朝廷在明灘歃血為盟,彭仕漢釋放回去。這時候彭文勇兒子彭儒猛為新的下溪州刺史,可能彭仕漢想爭權,儒猛忠宋,他就反宋,可能想一雪被俘恥辱,彭仕漢回去後,聚集族人,想要繼續反抗宋朝。

朝廷大怒,準備增兵,強行鎮壓下溪蠻,彭儒猛一看不妙,一旦朝廷大宋到來,可不會分什麼青紅皂白的,不用你們動手,俺們內部矛盾自己解決,派兒子彭仕端將堂兄反叛鎮壓。

對這個朝廷當然高興了,大肆封賞。彭儒猛死後,彭仕端繼續下溪蠻刺史,皆是比較忠於宋朝的,彭仕端死,其弟彭仕羲繼之,朝廷待其也厚,一度曾封彭仕羲為遷檢校尚書右僕射,右僕射大家皆懂的,相職!

彭仕羲有一個很不聽話的兒子,忠順州知州彭師寶,朝廷一怒之下,以罪絕其奉貢。這可是很要命的,為什麼趙禎讓李日尊進貢,是對其可憐。因為進貢對這些蠻人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來貢奉了,送一些破布老馬,往往能回賜幾千幾萬緡錢的賞賜。宋朝如此,明朝也是如此。

彭師寶急了,俺們窮啊,還指望著進貢從朝廷哪裡撈來好處呢,不服,朝廷是冤枉了我,不停地上訴喊冤,又請朝廷讓他知上溪州,打壓好幾年,看到他確實變乖巧了,皇祐二年,始從其請,朝貢如故。後來彭師寶娶了一個漂亮的後妻,彭仕羲一看長得不錯,強行將這個兒媳婦搶了過去。

彭師寶大怒,派其子前去辰州,承諾舉族遷辰州州城,以族人進駐朝廷勢力範圍做人質,表示忠心,又告其父之惡。說彭仕羲曾殺誓下(下屬十九州)十三州將,奪其符印,並有其地,貢奉所得的朝廷賞賜悉專之,自號如意大王,補置官屬,將要謀亂。

辰州知州宋守信與通判賈師熊,還有荊湖北路轉運使李肅之商議後,決定出數千兵,以師寶為鄉導,深入討伐。

這一決策有三個基礎,第一是鄭朗的政策,歸順者好生相待,反叛者嚴懲不怠,溪州地區雖不屬於梅山蠻,也要治理。

第二是溪州蠻一向表現很怯弱,不容易讓人重視。

第三也不可能什麼事都要過問鄭朗,況且現在鄭朗心情不大好,事務又多,辰州又不屬於荊湖南路的管轄範圍。因此先行出兵,然後這條稟報例行公事似的,遞到鄭朗手中。

鄭朗看完後,拍著腦袋,怎麼自己將這件事給忘記了。

然後命人喊來種諤,對他說道:「陪我去一趟辰州。」

「喏。」種諤答道。

兩家頗有淵源,老種夫人也時常與崔嫻來往。

幾個月來發生許多大事,最矚目的便是圍繞著趙念奴發生的一系列故事,包括鄭朗的激怒。還有鄭家的選婿,有數家兒郎進入崔嫻的法眼,其中就有種家的老⼳種誼,僅比鄭蘋大一歲。不過外人看來,種家的希望很渺茫,雖種家不錯,與鄭家相比,門第仍然不配,又是武將,武將在宋朝地位低下,雖崔嫻考慮過,最後成功性的機會幾乎等於沒有。

但種家為難了,種家也正準備替種誼尋找一門親事,鄭家這一挑,怎麼辦?寫信給種諤,種諤回信道,這種事我怎好問出口,不過難道你們等一年半載的不行?

當然鄭朗不知道。

不過種諤自己也認為不大可能。

兩人來到辰州。

雙方已經開戰,彭仕羲殺州將,這個州將也是蠻人,與朝廷無關,兼併諸州,壯大自己實力,是有了一些不詭的心,但說他謀反,也過份了。不過這一逼,反而真地將他逼反。

鄭朗前來就是專門處理這對父子倆的事。

彭仕羲想先發制人,先行率軍攻打辰州,不果,後來宋軍到達,節節敗退,到達明溪(湖南沅陵境西北),宋軍攻破下溪州,俘獲了他的妻子兒女,正準備渡過北江。

鄭朗對宋守信說道:「為何如此孟浪?」

宋守信不解地問:「難道下官做錯了?」

「難道你還是做對了,本官是怎麼做的,先撫後戰,你們有沒有撫過,問過?」

別看現在宋軍節節勝利,若鄭朗不出手,一旦渡過北江,彭仕羲利用大山躲藏起來,然後發起銅柱會戰(荊楚與溪蠻戰爭,雙方損失慘重,於是在古丈縣會溪坪樹立高丈二,重五千斤的銅柱,盟言自此以後井水不犯河水,以銅柱為界),宋軍大敗,兵士死之十六七。於是下溪蠻與梅山蠻聯手,使得這一地區惡化糜爛,朝廷勸降不果,派雷簡夫強行出兵,經過血戰,使彭仕羲黔驢技窮,率七百蠻人飲血為盟,重新歸順朝廷。

肯定能擊敗彭仕羲的,代價太高了,遠不是宋守信所想的那麼簡單。

宋守信不能答。

鄭朗也未多說,彭仕羲有野心不可否認的,彭師寶對朝廷卻看似很忠心,與父親激戰,戰死。將彭師寶喊來,三十歲左右,繼續叫屈。鄭朗只好安撫勸說,語良久,最後說得彭師寶很開心。鄭朗這才來到北江岸邊。

帶著種諤和彭師寶,讓兩個兵士蕩著小舟,上了船,來到江中心,向對岸喊道:「我是鄭行知,讓你們首領出來相見。」

然後在江中心下錨。

一會兒,彭仕羲出來,暫時沒有管到辰州,不認識,鄭朗問道:「你是彭仕羲?」

彭仕羲點頭,鄭朗又說道:「坐舟過來,某與你談一談。」

彭仕羲聽過許多鄭朗的傳說,害怕之下,遲疑不敢行。

「你敢謀反,難道還害怕我一個文官,若是如此膽量,還有什麼資格謀反?」

彭仕羲讓他一激,同樣帶著三名蠻人,坐著竹筏子,駛到江中心。

一舟一筏靠擾。

兩邊的所有軍士皆是擔心不止。

鄭朗倒是很從容,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一個小小的彭仕羲罷了,道:「彭僕射,筏上不穩,我舟略大,到我舟上來說話。」

既然鄭朗稱呼他僕射,彭仕羲心中有數了,上了舟。

鄭朗指著西方,說道:「離這裡不到十里地,便是昔日你們溪蠻與荊楚盟誓銅柱所在。」

「是。」

「荊楚可如我朝?」

「不如。」

「不是不如,不如遠矣,荊楚擁兵僅數萬,我朝擁兵是百萬。昔日你們溪蠻逼得荊楚不得不簽下互不侵犯的盟約,但能不能逼得我朝與你們溪蠻簽訂同樣的盟約?」

「鄭相公,我不想謀反哪,可為什麼朝廷要聽這個孽子……」彭仕羲站起來想要揍兒子。

種諤一把將他們隔開。

鄭朗說道:「你坐下,不要激動。打兒子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謀反更是解決不了問題。我問你,既然你不想謀反,為何殺州將,並諸州?」

「那是他們不聽調令。」

「看來你是不將朝廷放在眼中了。」

「我沒有。」

「當初溪蠻與朝廷盟約,二十州以下溪州掌管,州將乃諸酋推選出來,朝廷認可才為州將的,但朝廷可曾答應過讓下溪州兼併二十州?」

「二十州是屬於下溪州掌管的。」

「掌管與兼併沒有區別?你們溪蠻也屬於朝廷統管,朝廷有沒有派官員前去治理,剝奪溪蠻權利?還有,你也算是朝廷官員,應守朝廷禮法,為何要奪兒媳婦為妾,這是朝廷官員能做的事?」

「……」

「或者你打定主意,能勝就進,不能勝就往深山裡退,好,讓你看一看,你往哪裡退。」鄭朗從旁邊掏出一張大號地圖,將它展開。

上面畫著溪蠻所有的山與水,還有一些要開發的水利。對溪蠻所在地,鄭朗十分重視的,上面就是施州與夔州,西邊就是田氏。治理好,就是一塊很好的樣板。治理不好,以後整頓夔峽地區會更加困難。於是派了許多人暗中查看溪蠻地形。

但這一切,宋守信不知道,李肅之也不知道。

彭仕羲一看慫了。

鄭朗又說道:「你自以為大山能幫助你,如果今天某給你機會不抓住,不用多,我只派一將,五千兵,足以將你所有部下全部殲滅。」

沒有那麼容易的,但看到這份如此詳細的地圖,彭仕羲敢賭麼?他嚅嚅道:「仍朝廷為什麼不聽我的辨解,發兵來攻?」

「是有誤會,但我就在邵州,離這裡有多遠,為什麼不派一使者向我辨訴?」

「我,我……」

「再看看,你們父子自相殘殺,會不會讓天下人笑話?」

「……」

「來的時候,我與彭師寶商議過了,現在給你一個機會,重新盟誓,下溪州仍為二十州盟首,仍讓你擔任下溪州刺史,但彭師寶忠於朝廷可嘉,我會讓他擔任上溪州刺史,二十州各設州將,繼續屬於下溪州,不得各自侵犯兼併。同意,明溪盟誓,各自休兵。不同意,你就準備迎接朝廷的雷霆一擊!」

至少現在看起來,彭仕羲十分窮蹙,聽了後,伏於舟上說道:「我同意。」

「那就是了,盟誓後,本官歸還你印符,還有妻子,不過師寶的妻子是你的兒媳婦,還給他吧。」

「是。」

「那就這樣說了,明天準備祭禮,前往明灘盟約,還有,對你的部下也要說清楚,今年諸事太多,本官無心他顧,到明年時,本官便會派官吏前來指導你們修路,建設水利,發展農業,以後你們生活會越來越好,但要忠誠於朝廷,若有什麼委屈,可以投訴,辰州不行,到荊南府,荊南府不行,去京城,再反反覆覆的,本官不會再給你們機會了。」

於是再於明灘盟誓。其實這條新盟約,已經削弱彭仁羲的權利,鄭朗仍然不放心,史上雷簡夫逼降後,彭仕羲依然時有盜邊,後來為兒子彭師彩所殺,彭師彩又為其兄彭師晏所殺,彭師晏重新歸順朝廷,這一地區的動盪才結束。

鄭朗著手於上下明溪構建二堡,茶灘南岸下溪州築黔安砦,原來下溪州中心地帶築會溪城,派兵駐守,進行搖控。

這些措施事後效果很好,隨著第二年的開發,道路通達,數城砦遙控,對彭仕羲的節權,彭師寶在上溪州立足起的分化作用,彭仕羲終於收起他心中那份野心。

因為鄭朗持勇於江心洽談盟約,又稱為北江舟盟。

折騰了近二十天,才將溪蠻此次危機化解,辰光進入冬月,但鄭朗仍沒有聽到趙念奴的消息。

正準備從在建役中的會溪城離開,臨行前,轉了轉,反過來說鄭朗挾勇輕進,不好,正面說法鄭朗給予真誠相待,相信下溪蠻不會加害他,就呆在會溪城,下溪蠻的核心地區,對收攏下溪蠻的民心會起到極大幫助。

但真相是彭仕羲還沒有真正做好謀反的想法,未經銅柱戰役,前面節節敗退,底氣不足,心中害怕,這種背景下,絕對不敢打鄭朗任何主意的。鄭朗這一呆,確實讓這些蠻人大悅。

出了城,看著不遠處的青山碧水,天色臨近黃昏,這一帶風景真的很不錯,當然因為山多,想要生活很困難的,不過也不是一無是處,此處特產的毛尖茶卻是宋朝精品茶葉。

正準備回去,一個衣著襤褸的乞丐忽然從山林裡衝過來。

此時鄭朗身邊僅帶著四名侍衛,雖是乞丐,也不敢大意,連忙將鄭朗護住。可鄭朗眼睛卻呆住了,忽然將護衛一推,大步迎上去,顫著聲音問道:「梁懷吉,你怎麼來了。」

梁懷吉伏在地上號淘大哭。

鄭朗將他拉起來,急切地問:「殿下呢?」

第七百一十九章 很冷很暖(一)

「在後面的竹林裡,殿下走不動了。」梁懷吉指了一下兩里多路外的那個竹林說道。

「走。」

「喏。」此時梁懷吉一掃滿臉的疲憊,大聲答道。六人向東南方向的那個竹林走去,在路上鄭朗又問道:「殿下安好乎?」

「還,好。」梁懷吉答得有些遲疑,如今這種狀況,也不知算是好,還是不好。

「怎麼變成這種樣子。」

「鄭相公,是奴婢的錯。」梁懷吉差一點要哭了。

「說一說。」

梁懷吉將經過說了出來。

當時高滔滔出主意,要替趙念奴代口信給鄭朗,但讓梁懷吉否決。不是不相信鄭朗,鄭朗是士大夫,又在幾千里之外,怎好插手?因此出了一個餿得不能再餿的主意,逃,逃到鄭朗這兒來。

趙念奴一聽大喜,幾乎沒有做任何考慮,立即答應。

也不是那麼好逃的,估計前面一逃,後面就讓官兵捉回去,皇上會更加暴怒。這沒有多少世俗經驗的一主一僕開始嘀咕商議,最後想出一個辦法。

在皇宮裡肯定逃不回去,先得回駙馬府。趙念奴向皇上請求回去,只有一個條件,帶上梁懷吉。趙禎也沒有想到後來的事,見女兒要回去,自然欣諾。

北宋非是後來人所想像的那樣,婚姻仍然不古板,准許離婚再嫁,甚至往往兒子死了,媳婦青春年少在家久不嫁,反而會招來外界謠傳,說公公想扒灰。包拯為什麼一再逼兒媳婦,兒啊,你嫁人吧,也就是這種大風氣。不過再嫁終不是一個好名聲。因此唐朝公主二婚三婚的比比皆是,但宋朝公主二婚三婚的少之又少。

趙禎喜歡以身作則,也想女兒為天下百姓帶一個好頭。也不想與可憐的舅家將矛盾鬧大。

兩人回去,趙念奴這一回放聰明了,背下裡挑撥婆婆怒氣,當面又做一個乖巧的媳婦兒。其實李母終是一個小市民,還是那種特惡劣的小市民。她若有眼見,又不會鬧將這田地。

正是沒有眼見,以為自己是皇上的親舅母,公主的婆婆,於是想做一個有權位的惡婆婆。趙禎也就忍了,可其中原委,趙宗實與高滔滔,就包括七歲的趙頊卻記得一幕幕。當然,那是後來的事。

也沒想到趙念奴忽然耍起花招。

以為自己將媳婦又逼出宮,逼回家,更加惡語相向。

足夠了,不是我們要逃,沒法子過了。回宮大臣彈劾,皇上相逼。回駙馬府,婆婆加倍虐待,只有出逃。至少以後鄭朗化解起來,在輿論上佔據上風。

開始佈置,先是梁懷吉換上便衣出府,找一家客棧訂了幾天上房。

又買來一輛馬車,寄放在客棧裡。是真正的馬車,隨著北方大牲畜多起來,馬車也漸漸多了起來。並不稀奇。梁懷吉刻意將聲音壓沉一點,說話聲音又少,而京城現在越加繁華,南來北往,各色人等皆。並且最大優點就是宋朝不像唐朝,唐朝禁止百姓流動,來往百姓必須要過所,宋朝卻不需要這個。店中的夥計並沒有盤問。

訂好房間,寄放好馬車梁懷吉就回去了。

也是很正常的,往往有錢的主未來,皆是先訂房,例如鄭朗科舉,皆是先訂房,後進京。

那天晚上,準備妥當,趙念奴又刻意撩撥婆婆,讓婆婆大罵一頓,然後鬱鬱不樂地喊婢女服侍她洗澡上床早早上床休息。下人們離開,趙念奴在房裡準備行李,又換上男裝。

外面下人卻在議論。

主子受辱,僕人有恥,梁懷吉大怒,喝令下人們全部回房休息。

因此公主寢室附近變得死氣沉沉。

趙念奴看了看天色,見天已黑下來,吹滅蠟燭,這就是信號。梁懷吉鑽進房裡,帶著趙念朗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正好寢室後面乃是一座花園,九月之初,花草樹木的葉子還沒有凋謝,蓊蔥地草樹給了趙念奴二人潛逃機會。居然沒有讓任何人發現,二人來到院牆下面。梁懷吉趴下做人梯,將趙念奴托到院牆上,他自己也爬上院牆,二人翻牆逃出。

出了府,二人將身上的灰塵拍打,以為自此以後,天高任鳥飛了,相視大笑。

梁懷吉還是十分清醒的,說道:「殿下,快點走,否則就要關城門了。」

「好。」趙念奴雀躍著答道。

二人來到那家客棧,趙念奴未進去,只有梁懷吉進去,對夥計道,俺家主人不來了,要求退房。這也很正常,事實第二天整個京城騷動,那家客棧上下都沒有回想起這件事。

既然打算出逃,這幾天梁懷吉無事強行學習駕駛馬車的本領。

技術十分笨拙,有驚無險地載著趙念奴來到城門口。城門口的兵士要檢查,梁懷吉給了幾個錢,兵士也就馬馬虎虎地放他們出城。

天色也好,月色迷人,二人連夜出發。

想一想京城附近的道路有多好?

這一夜能讓他們行出多少裡外?

駙馬府還是沒有人知道,第二天下人見公主久不起床,於是婢女去喚。

然後發現公主失蹤,接著又發現梁懷吉失蹤。閤府上下尋找也沒有找到二人的蹤影,無奈只好稟報李母。

李母十分自得,怎麼著,我說他們有姦情,卻沒有人相信,為什麼二人失蹤,這是悄悄到外面不知做什麼事去的。沒有報官,在等,等趙念奴回來,準備大鬧一場。

但一等沒有回來,二等沒有回來,到了中午,上下更加擔心,於是報官。李母並且大言不慚地說公主與梁懷吉私奔。開封府官員可不管是不是私奔,嚇壞了。若公主在外面有一個一長二短的,自己這些人全部會悲催,大肆搜查。

然而這時,梁懷吉早到了鄭州地頭。

接著鄭朗文章到了太學,載於報紙,京城更是大嘩。

但只是在京畿附近查詢,沒有查到外州。

主僕二人繼續南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沒有趙念奴想像的那麼美好。並且二人一點世務也不懂,不久便出了事。路線是走對了,沿著京城去向潭道官道南下的。

宋朝治安環境也不像後來人所想像的那樣惡劣。加上數年大治,雖未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地步,不過百姓大多數能勉強安居樂業,治安環境不太惡劣。

兩人順利抵達汝州到鄧州交界處。

在梁懷吉狂趕馬車下,只用了四天功夫,若是不發生意外,不用一月時間,足以讓他們順利抵達潭州,但是不可能的。

汝鄧交界的地方多是山區地形,雖道路好,可在這個山區,梁懷吉也不敢趕夜路。早早休息,付賬時梁懷吉拿出一些交子。

別看不懂,因為趙念奴不高興,偶爾梁懷吉也陪著趙念奴看一些雜劇,或者買一些小說回來看,上面寫了一些險惡的故事。因此出來時,他們未帶什麼黃金珠寶,怕被歹人盯上。

到他們這種地步,也不會太在意金錢的概念。趙念奴不是一個喜歡奢侈的人,難道缺錢用麼?只要到了潭州,鄭朗難道讓他們乞討回京。因此提前兌換了一批交子帶在身上。

小面額的交子用完了,僅剩下大量一百文的交子。

一路平安,梁懷吉放鬆警惕心,付賬時掏交子出來,讓人看到。

實際還沒有經驗,因為鄭朗害怕交子信譽貶職,一直不同意再肆發行交子,交子雖在流通,然多用做商業用途,能流入民間的並不多,有,也僅是一個小面額的交子。

原厚一疊交子本來就引人注意,況且皆是一百文的大鈔。只是一路過來,雖有人偶爾注意,不過未遇到歹人,因此平安無事。

但一回不同了。

有幾人看到梁懷吉從包裡掏錢付賬,其中有一個惡人動了邪念。

與客棧裡的人無關。

水滸傳的黑店也許有之,不過那是在宋徽宗吏政敗壞之時,如今太平辰光,像那些黑店少之又少。況且過往的客商比他們有錢的不要太多。

但對於這人不同,而且他觀察之下,未想到趙念奴乃是女扮男裝,主要趙念奴還小,宮中生活樸素,營養不大好,胸部未完全發育起來,這幾天吹得臉色稍稍有些黜黑,梁懷吉偶爾也替趙念奴化裝,略懂一點,又做了準備,二人一路怕人懷疑,行為孤僻,因此無人注意,多未想到這二人乃是一個太監一個少女,還真以為是一主一僕二人。所以後面全國搜查,也沒找到這條線索。

但此人在觀察之下,發現二人種種行為很像是初出門的人,並且行為十分詭奇。歹心更濃。第二天早上一早梁懷吉開始出發,就是這樣,一路也受了許多罪。比如馬車,馬車也會壞的,並且壞的機率比後來的車子更多,畢竟這時的車軸質量遠不及後世車軸質量。往往車伕都會修車軸,這才能保證車子一路向前。

梁懷吉會修什麼?

好在這世道人心還是古,好心人多,又是在大道上,車輛多,看兩人歲數不大,央請一下,多有車伕幫忙。

繼續向南,進入山路,也沒有看到有人騎驢跟蹤在後面,一會兒車子壞掉。像往常一樣,車軸再次壞掉,主僕二人下來,翹首以盼,指望再遇一個好心人幫助他們。

一名大漢騎驢過來,詢問他們怎麼一回事。

梁懷吉答道:「車軸壞掉了。」

「小官人,不介意地話,我家就在那一邊,只有一百來步,將車子拉到我家,我替你們修一修。」大漢指了一下旁邊的一條小道說道。

「好。」趙念奴搶在前面道。

大漢讓梁懷吉牽驢,他牽馬,將馬車牽到小道裡。

進了小道,山林茂盛,梁懷吉心中有些發毛,問:「你家在哪兒,我怎麼沒有看到。」

「就在哪。」大漢又往前一指,說道:「馬上就到了。」

說著強行將馬車牽向另一條更隱秘的山道。趙念奴心中沒有在意,馬車在人家手中,也就跟上。梁懷吉遲疑一會,不能二人騎一條小毛驢去潭州,也就跟了過去。

進了更小的林間小道,已走了一百步,仍然未看到任何一間房屋,梁懷吉更加起疑,拽了趙念奴衣角,說道:「這位壯士,不好意思,我們不修了。」

說著將驢繩遞到大漢手中,要換回馬車。

大漢看四下無人,凶相畢露,將手中的獵刀抽出來。

梁懷吉本就起疑,拉著趙念奴的手就往外逃竄。外面不遠就是官道,而且趙念奴的行李就在馬車上,大漢目標達到,怕多事。將趙念奴的包袱取出來,用火舌將馬車點燃,騎上馬逃竄。

二人來到官道,行人始多,回頭一看林中的那把火,主要他們身份不能暴露,見光就死,就得送回京城。趙念奴受罪不說,梁懷吉十之八九會被處死。二人不敢言,於是馬車,加上兩百多緡錢,一匹馬變成一頭驢子。

他們還害怕大漢追過來行兇,梁懷吉將趙念奴抱上驢子,想牽驢往前跑。

趙念奴多會騎著驢子,這個也要學問的。三下五除二,就顛下來,跌得渾身喊痛。

無奈,二人只好牽著驢子往前跑。實際大漢怕他們報官,早騎馬逃之夭夭,哪裡敢追。

往前就是鄧州地界。

但現在怎麼辦?沒有了錢帛,沒有了行李,只有一頭驢,當然,還有辦法,只要報官,一報官,任何一個知州知縣都不敢慢怠。可一旦報官,就得送回去,趙念奴不想,梁懷吉更不敢。

到了草市上,將驢子變賣,又不懂,僅變賣五百個錢。

梁懷吉手中無錢,只好買了幾個包子,就著一個茶棚,草草吃了午餐。然後兩人商議,梁懷吉不敢作主了,鄧州離潭州還遠著呢。於是問趙念奴,趙念奴突然發起狠來,道:「就是乞討也要討到潭州。」

梁懷吉眼睛一亮,真的乞討了。這討飯也是一門學問,兩人衣著光鮮,能討到什麼?而以趙念奴又是公主出身,雖生活樸素,也斷斷不會吃剩菜殘羹。不過好在懷中還有幾百個錢,熬一熬,又走了一段路。錢漸漸用完了,為不委屈趙念奴,梁懷吉只好一邊乞討一邊做小偷,偷人家果樹上的果子,偷人家的衣服。更不能住客棧。

幾天下來,兩人又黑又瘦,與乞丐並無二樣了。

這時宋朝全國內大肆搜查,道路設兵查懷疑的對象,查客棧,查妓院,查酒樓,就沒有想到查乞丐。兩人衣服襤褸,漸漸地梁懷吉不但象乞丐,也人了乞討經驗,當然,不會遇到什麼丐幫狗血的故事,倒也平安地南下。只是一路吃了許多辛苦,速度也慢下來。

說到這裡,梁懷吉大哭,趙念奴吃了許多苦,他吃的苦更多,要知道趙念奴雖樸素,可十分乾淨,不吃剩飯剩菜,乞討的難度可不是一般地大。梁懷吉只好一邊行乞一邊做小賊,好幾次差一點讓人捉住。不過有一次讓他收穫頗豐,在鄂州城外一戶人家裡,居然偷來三緡多錢,但兩人衣服破爛,想打牙祭,也讓酒樓攆出來。

好在鄭朗突然發狠的消息,舉國都在議論,這給了主僕二人動力,更讓趙念奴感動,吃了萬般的辛苦,倒與忍受下來,繼續南下,晝乞夜露宿。真的不懂,萬一半路趙念奴病了怎麼辦?

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膽大包天的做法。

終於到了潭州,又聽說鄭朗在邵州,來到邵州,又聽說鄭朗來到辰州。

鄭朗聽到這裡,氣得想踹梁懷吉,你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在潭州乞討沒有事,權當一次磨歷吧。但過了潭州,蠻人多起來,有的蠻人喜歡抓捕漢人為奴。若不是自己來到荊湖南路,經過一些感化整治,休說到辰州,未到早就會讓蠻人生生捉去。

福大命大,不但讓他們平安來到辰州,還讓他們平安地從辰州走了一百多里的地,來到會溪新城。這裡是什麼所在,溪蠻居住地。

鄭朗氣得無語,想教訓,不過竹林到了。

看到他們來,一個瘦弱的身影從竹林裡走出來。

夕陽西下,還沒有落山,傍晚柔和的光線打在小道上,竹林綠影婆娑,那個纖細的身影,就像一根亭亭玉立的小竹子。

第七百二十章 很冷很暖(二)

趙念奴遠遠地就撲過來,哽咽道:「鄭相公,終於見到你哪。」

一下鑽入鄭朗懷中,緊緊不放。

趙念奴眼中閃過無限歡喜,一路吃了無數辛苦,在這一刻覺得也值了。

鄭朗看著她又黑又瘦的臉蛋,也不好責怪了,拍著她的後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用再哭。」

四個女真護衛在後面看著竊笑。

認為這兩人很般配,觀念不同,契丹制度,娶公主者仍然很富貴,身份富貴不說,繼續能做大事。因此,幾名護衛產生一些不好的想法。但是不可能的,鄭朗不是契丹的宰相,乃是宋朝宰相。況且重新迎娶趙念奴,就必須休掉崔嫻,鄭朗會不會做?

只是鄭朗心中對趙念奴感情是憐惜,以及不想趙禎以後有一個不好的心情。

這幾月來就在擔心趙念奴的命運,省怕趙念奴遇到不好的事。如今平安到了這裡,鄭朗心中一塊巨石陡然落地。

看著趙念奴,鄭朗心中也是無限的歡喜。

兩人相視,忽然同時大笑。

鄭朗痛愛地看著趙念奴,刮著她的鼻子,說道:「你也太胡鬧了,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鄭相公,我,我喜歡。」

「喜歡什麼,快回去換衣服。」趙念奴突然出現在這裡,一旦將她送回去,必然引起喧然大嘩,但這個鄭朗也不管的。受范仲淹的委託,他一直在想范仲淹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考慮的層次早就超過一般大臣,甚至超過范仲淹原來在相位上的層次,昇華度隱隱只有後來王安石可以相比,甚至遠過之而無不及。名聲對他來說,同樣越來越看淡。

名聲,地位,才學,政績,鄭朗早就到達一個讓人仰望的高度。

他是在爬另一座更高的山峰,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的高峰,那就是民族的命運與未來。現在鄭朗仍然懵懂著,並沒有完全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爬這座山。

趙念奴縮在他懷中,不肯放開,喃喃道:「我就像做一場夢。」

還好,這一路梁懷吉真的不錯,雖然趙念奴身上穿著一件破獸皮衣服,變得又黑又瘦,但不像梁懷吉那麼邋遢,身上還有一股臭味。趙念奴身上沒有異味,只是這件獸皮襖子不知道是梁懷吉從哪裡偷來的,隱隱有些腥味。

鄭朗正色道:「是惡夢。」

「鄭相公,我覺得是一場美夢。」

梁懷吉在後面抽嘴角。趙念奴還好,自己可真正是做了兩個多月的惡夢。

「別說了,我們回去吧。」鄭朗道,得立即回去,要寫奏折到京城,皇上還在擔心呢,先報一個平安,以後再想辦法。

「好。」

梁懷吉說道:「林中還有包袱呢。」

「滾。」鄭朗笑罵道。

「是,是,奴婢腦袋不好使了。」梁懷吉弱弱道。已找到鄭朗,還擔心那些破衣服破行李?

牽著趙念奴的手往回走,其實若不是趙念奴將情愫用錯了對象,她真的很幸福,不但身為公主,而且有鄭朗這個大佬在後面保佑,可以說她是天下間最幸福的少女也不為過也。

但趙念奴卻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仍不覺,牽著鄭朗的大手,覺得很溫暖。

一路的傳聞,鄭朗為她發瘋,讓她覺得更幸福。這一刻,看著林子,覺得綠林可愛,看著青山,覺得青山更柔和。一對漂亮的大眼睛都高興地瞇了起來。

來到剛才的小山腳下。

會溪城附近景色頗佳。山清水秀,特別是雨天到來時,霧氣蒸騰,山不是綠的,而是綠得發青,水不是綠的,綠得發藍,在裊裊的雨霧裡,一切宛若仙境。

鄭朗壓力山大。

但他學會自我調節,偶爾也出來垂釣一番,或者閒逛逛,或者坐於山峰下,奏琴一曲。

看似的灑脫飄逸,實際是自我調節,釋放壓力的。

蠻人也喜歡。

因此此次外出,大家並沒有在意。

再走兩里來路,便是新城。已經清晰地看到高大的城牆,不過走到這裡,趙念奴一路辛苦,身體疲軟,鄭朗拉著她的手,走得很慢。

忽然從林中飛出來十幾支箭。

「不好。」一名護衛大聲叫道。

前面叫完,後面一支箭插在他胸口上。

鄭朗眼睛瞇縫起來。

他久在戰場,雖未動手,可看到過許多戰鬥場面。

非是其他,而是箭!而是侍衛的鎧甲。

宋朝的鎧甲標準是四十幾斤,若論鐵成本,不值兩緡錢,為什麼造價達到四十多緡。不是托軍火商製造的,有研發成本,有利潤,乃是朝廷自己製造的,沒有任何附加值的四十幾緡成本。

原因很簡單,不但鐵要冶煉,冶煉後還要經過鍛錘,不會鍛錘成百煉鋼,但必須經爐火鍛錘數次,將鐵中的雜質除去。再經過嚴密的設計,逐一打造出來各個部件。

實際不可能所有鎧甲都符合標準的,有的人貪污受賄,於是鍛錘次數扣克,過份者連鍛錘這一環節直接略去,用雜質鐵直接打造盔甲,結果兵士穿在身上又笨又重,防禦力又不強,拖累了兵士戰鬥速度,又沒有保護好兵士,反而不及那些紙甲、皮甲與籐甲的優勢。軍械監改制後,情況稍稍變好一些,仍不能減少劣制盔甲的不斷出現。

可只要盔甲按照標準打造出來,防禦力很強的,不要說蠻人的弓箭,就是西夏的弓箭,若不是在射程內,弓弦還要拉滿了,都不能給宋兵傷害。因此循虔道一戰,鄭朗身邊的侍衛一個個變成人型坦克。

但是還有弓箭能傷害到這種盔甲。

在更強的神臂弓未出來之前,宋朝有一些特製射力很強的黃樺弓,能輕易的洞穿這種制式盔甲。

伏擊的人不多,僅有十幾人,可管用了。

多數箭皆射在侍衛身上,並且洞穿。鄭朗立即反應過來,非是蠻人的弓,這是一場精心設制的陰謀。

侍衛石放大聲喊道:「鄭相公,快逃。」

又是一波箭射過來。

鄭朗帶的這批女真侍衛武力皆不錯,可這個武力是在馬上的,下了馬,單體作戰,並不佔什麼優勢。面對這場精心設制的伏擊,僅是兩波箭,全部倒下。

趙念奴看到侍衛身上鮮血迸出,嚇得往鄭朗懷中鑽。

鄭朗走不掉了,十幾人從林間出來。

有一人鄭朗能認識,喝道:「張平孟,為什麼這樣做?」

張平孟履歷不錯,來到潭州,鄭朗親自接見,給予重用。後來稟報時,又見過兩三次。一眼就認出來。

「跟我走吧,路上我向相公解釋。」張平孟道。他恨的是王知縣、朱家的人,以及他水性楊花的嫂子,對鄭朗不恨。相反的,鄭朗對將士很不錯。對他也不錯,不擺宰相架子,待之重用。因此對鄭朗語氣仍然很平和,內心處又生起一些內疚。

「你敢威脅我?」

「但是我敢威脅公主殿下。」張平孟平聲答道。

「不准傷害她,我跟你走。」

「好。」張平孟將他們向南方帶去。

「張平孟,你有大好前程,為什麼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鄭相公,我也是無奈。」張平孟很老實地將他家中發生的事,一邊走一邊說出。

自西夏回來,順利來到荊湖南路,同來還有幾名西夏精挑細選的勇士。之所以敢答應,乃是鄭朗喜歡冒險輕進,多次站在第一線,一個有心,一個無備,便會給張平孟機會。

不過想對付鄭朗很難的,開始他老實地做著特務營的本職,冒充獵戶在各個山林裡穿行,替鄭朗搜集情報。實際在尋找機會,機會來了,鄭朗來到會溪城。

張平孟利用他的身份也來到會溪城一帶。

暗中準備,並且利用武器損毀的名義,獲得幾把特製的黃樺弓,又用西夏人的錢,收買一個小峒寨生蠻。此一戰雖最終以盟誓結束,但在北江舟盟前,宋軍與溪蠻發生數次鏖戰,一些部族壯士犧牲慘重。未必所有部族皆高興的,仇恨可以化解的,若是幾年後,政策得當,生活改善,便會逐步忘記仇恨,最終將自己當成宋朝人。

現在不行,一些損失慘重的部族對鄭朗仍然很仇恨。當然他們也沒有膽量敢對付鄭朗。

不過有張平孟這個內線穿針引線,又用重金收買,漸漸變成現實。但張平孟很小心,收買僅是一個偏僻的小峒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雖鄭朗時常出來走一走,機會卻不多,張平孟仍不敢輕舉妄動。主要是鄭朗的身份,還有他的名聲,任誰想對鄭朗不詭,心中也有一份慼慼。

鄭朗聽後苦笑。

自己是大意了。

宋朝有官員被殺害,也是多發生在這些蠻族地區。不過作為一個宰相,想謀害的事例不多,倒是唐朝有,可唐朝不一樣,以武立國,遊俠遍地皆是。宋朝卻從未有過,那怕是秦檜,一生也沒有那個氣憤的百姓敢加害。

但自己不同。

自己忽視了自己的價值。

這些年來修修補補,實際利用金手指做下許多大事。可以說宋朝變得更富更強,有趙禎信任的結果,但也是自己的緣故。翻看史書,能與自己相比的人不是很多了。有,但那都是開國宰相,有開國之功,情況不一樣。太平盛世時,與自己相比的少之又少,即便姚宋在世,也未必能做到自己這一步。

自己這身份對宋朝百姓來說是好事,可對敵國來說,太惡人了,無論交趾,或者西夏,對自己忌憚非是自己所能想像的。

認為自己在這裡平安無事,可自己隨時會遇到危險!

一直太大意了。

蘇東坡在嶺南平安無事,甚至可以教導蠻族的孩子讀宋詩,但宋朝離開蘇東坡可以,離開自己性質卻是截然不同。因此蘇東坡輕裝出行,沒有人加害,自己輕裝出行,就能讓敵人鑽了空子。

道:「你是特務營的人,為什麼不向朝廷訴冤?」

「就是特務營的人,也僅是一名小校,鄭相公,捫心自問,你說我能將這個冤訴成嗎?」

「要相信朝廷,還有我呢,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知道鄭相公是一個好官,可我上哪兒找到與鄭相公見面的機會?就是見到鄭相公,鄭相公能將殺人兇手真正繩之以法?那麼陳執中相公家冤死的三名婢女是怎麼一回事?」

鄭朗不能言。

就算他找到自己,能繩之以法,可朱家出了多名官員,還牽連到多名士大夫,能將主要作案人員充配牢城,就算不錯了。以張平孟兄弟情深,這一判決結果,必然不滿意。

但張平孟對鄭朗還是很尊重的,不尊重都不行,雖他有冤仇,鄭朗待他不薄。繼續往下說去,一直沒有機會,可是張平孟利用他的身份,就在會溪新城一直活動,實際是暗中監視鄭朗。

有巡邏的兵士看到他,誰能想起來?

沒有想到機會到來,鄭朗來到此處小山下觀看風景散心,他伏在林中監視,然後看到一個乞丐衝過來,他感到很奇怪,接著又看到乞丐帶著鄭朗過來,嘴中說著什麼殿下公主。

這件事風聞天下,張平孟也聽說了,很聰明的一個人,立即想到趙念奴逃到會溪城,就在前面。於是迅速隱入林中,將埋伏的人喊過來,伏於林間。鄭朗一行人回來,弓箭齊發,將四名侍衛擊斃。

鄭朗問道:「這麼說,你想將我活捉到西夏?」

張平孟不作聲,表示默認。

「你能有這個本領將我們帶到西夏?不要說帶到西夏,可能你們不出幾十里路,馬上兵士就開始大肆搜捕。」

鄭朗認為是不可能的,自梅山蠻到溪蠻,活動著近兩百名特務營的斥候,另外軍中又派出三百多名斥候,否則鄭朗也不會給出一張詳細的溪蠻地形圖,將彭仕羲生生嚇著。

本來重心是在梅山,隨著鄭朗來會溪城與溪蠻盟約,許多斥候一起轉移到溪蠻地區。

這些斥候都是經過精挑細選而來,活動範圍很大,若是帶著一包行李,還能潛行出去,自己這裡是三個大活人,天稍一黑,自己未回會溪城,一張天羅地網馬上就可以拉開。因此鄭朗說幾十里,而不是一百里路。根本走不出一百里。若路上再耽擱一會兒,到了明天搜捕的人更多,不要說幾十里,幾里路都走不通。

「無妨,一個活著的鄭相公比死了的鄭相公價值更大,但我已露面,也是告訴你,若到了萬不得己之時,我不介意……」

懂的,活的鄭朗帶不出去,但可以殺死鄭朗。

現在不僅有鄭朗,還有趙念奴,更麻煩。

鄭朗不語了。

往前走,趙念奴漸漸走不動。聽說會溪城就在前面,一路趕得急,路上走得腳抽筋,所以才在林間休息的。

一個蠻人用刀背拍打著趙念奴。

「你敢。」梁懷吉喝道。

鄭朗將他阻止,將趙念奴放在自己身上,背起往前走。沒有什麼不敢,殺死自己三人人家也敢。並沒有走多遠,就在前面,一處斷崖,一行人停下。張平孟說道:「鄭相公,崖下有一個隱蔽的山洞,是我無意中發現的,裡面倒也寬敝,就委屈鄭相公在裡面呆上一年半載了。」

說著拿起準備的蘿筐,準備往崖中間放人。

峭壁中間是一個山洞,但是崖間長滿了古籐,將洞口嚴嚴擋住。若不是碰巧發現,很難知道中間有這麼一個山洞。懸崖並不高大,僅幾十丈,可很峭,崖下還有一座小廟宇。

鄭朗扭頭看著一個蠻人,問道:「你們是巨岩峒蠻?」

「正是。」張平孟答道。

鄭朗已經知道張平孟打的是什麼主意。

首先是巨岩峒,此次會戰,巨岩峒損失很大,這是一個小峒族,與廣南西路不同,廣南西路有許多大的山洞,故稱為洞或者峒蠻,不過一些比較開化的峒蠻也走出山洞,畢竟山洞雖好,可以擋猛獸,可以遮蔽風雨,但山洞裡潮濕陰暗,對人身體不大好。荊湖南路也有山洞,也有一些峒人不開化,繼續呆在山洞裡,但多數雖稱為峒,因為大型山洞少,實際據山而守結寨自保,走出山洞了。

巨岩峒就是在這裡不遠處,一個小族,只有幾十戶,對彭仕羲很忠心,此戰中犧牲二十多名壯士。

這個山壁有也有一個美麗傳說,據傳遠古時代,巨岩峒有一勇士,帶著族民遷移於此,但是此處有了妖魔,勇士與妖魔展開一場天昏地暗的大戰,然後雙雙同歸於盡。這處崖壁就是勇士劈下的。

不能當真,可蠻人有蠻人的文明與傳說。

因此巨岩峒於此設一廟,時常來拜祭。

就在會溪城眼皮底下,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鄭朗所獲得的情報裡,並沒有標明這裡有一個山洞。多半是張平孟無意中發現,這也是他能力的表現,於是用來做為關押自己的好地方了。

若是張平孟利用他的身份,主動請命請求在這一帶搜查,那麼更不易發現此處山洞。

暫時是沒有辦法將自己帶出去,不過呆上一年半載後,宋朝必將搜集範圍擴大,這裡鬆懈。往西南就是綿綿的武山山脈了,再往西南就是田氏了。若是西夏利用一國之力,不走大路,專門走蠻人、蕃人居住區域,那麼就可以從西南,將自己活活帶到西夏。一個宰相,還是宋朝必不可缺的宰相,一個公主,西夏發達了。

但他微微一笑。

時局很危急,可只要對方不想將自己殺死,就有機會。

張平孟雖然精心設局,宋朝比他更聰明的人不要太多。就說荊湖南路,張亢等人的智慧也遠非張平孟所想的。

然後牽著趙念奴的手,下了蘿筐。

呆了下去,一名蠻人撥開密實的古籐,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張平孟說道:「請進吧。」

鄭朗坦然走了進去。

看著鄭朗的表情,張平孟也暗自佩服。果然膽大包天,到了這地步,居然半點害怕的表情也沒有。

不過膽子大好啊,若不是膽子大,僅帶著四名侍衛過來,自己如何得逞。捉住了鄭朗,以及一名公主,這一回有足夠的籌碼能逃向西夏謀取一個高官。

人一旦墜落,心就會越來越陰暗,開始時張平孟僅是為了報兄長之仇,但此時一顆心漸漸墜入地獄。

但他不知道,就是他成功將鄭朗捉到西夏,鄭朗有也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機會,安然再度回到宋朝,不僅他有機會,包括趙念奴,都有機會帶回京城。至於張平孟自己逃到西夏,此事揭開,也休想活上一年半載!

張平孟雖是特務營的人,鄭朗甚至一度將他當成精銳培養,可是張平孟瞭解的特務營,僅是冰山一角。

鄭朗當然不會說的。但自己也要陪趙念奴吃一樣的辛苦了。

一行人走進去。

洞果然不小,早有準備,裡面堆著一些棘刺籐蔓,幾塊石頭,用來堵洞口的。還有幾床被子,一些乾柴,一些乾糧與食用水。

一佈置後,成了一間很隱秘的監牢。

只是山風吹來,帶著陣陣森冷,趙念奴與梁懷吉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趙念奴說道:「冷啊。」

「公主殿下,遷就遷就吧。」張平孟道。

說完,重新帶著手下從籮筐裡上了崖頂,古籐落下來,山洞裡立即黑漆漆一團,鄭朗聽到悉悉的聲音。是幾名蠻人在搬棘刺與籐蔓發出的響聲。一會兒洞口嚴密地堵上去,一名蠻人點燃油燈。其中一個蠻人扔了幾塊餅過來。

鄭朗將餅遞到趙念奴手中。

趙念奴忽然哭泣起來,道:「是我害了鄭相公。」

「與你無關係,相反,我還要感謝你。」

「怎麼?」

鄭朗附在她耳邊說道:「乃是我掉以輕心,疏忽大意,挾勇輕進,陛下雖讓我帶一百名侍衛貼身保衛,可我多不喜張揚行事,又來到荊湖南路,非是與交趾人打交道,所行帶的侍衛越來越少。若不是你,張平孟就沒有這次機會,那麼就不是活捉我,而是擊殺。」

趙念奴剛才可是親眼看到那一幕的凶險,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

鄭朗又安慰道:「無妨,一定要活著,不要激怒他們,聽我的話行事,只要活著,就有逃出去的機會。並且即便他們能得逞,將我們帶到西夏,我還是有本事帶你回京城。要相信我,從契丹能回來,這裡還是辰州地界呢。」

「嗯。」趙念奴點頭,對鄭朗,不是偶像,而是極度的崇拜。

「吃一點東西吧。」

「嗯。」趙念奴又聽話地點頭。

六名看守的蠻人,也許不是蠻人,不細看看不出來,細看相貌略有些區別,像是西北來的,大約是西夏人。看到他們在交頭接耳,警惕地看著他們。

鄭朗笑了笑,繼續吃餅。

但一會兒鄭朗也感到頭痛了。

張平孟準備充分,食物,水,油燈,被子,乾柴,還有馬桶。可這只是替鄭朗準備的,不是替趙念奴準備的。

山洞雖不小,也不過深十幾米,寬不過兩三米,盡頭還有一個幾個小洞,看著那些小洞,趙念奴感到很害怕。鄭朗找了幾根柴禾,將這些小洞堵上,可縫隙堵不嚴,這些小洞與外面的洞串起風,使得山洞更冷。

鄭朗又用餘下的棘刺與籐蔓做了一堵牆。趙念奴是女子,生活不便,順便起一個擋風作用。效果不是很佳,還是很冷。

六名大漢扔來兩床被褥,鄭朗道:「我們三個人,兩床被子不夠的。」

「我大哥就是被你殺害的,我二哥也是被你殺死的,再囉嗦,我馬上一刀剁了你。」一名大漢突然暴怒起來。一說話,口音暴露出來,果然是西夏人,雖是漢語,但是西北腔調。

肯定不是鄭朗殺的,可西北數戰,皆是鄭朗指揮的,殺死了許多西夏人,也能說他的兩名哥哥間接死於鄭朗之手。

識時務者為俊傑,鄭朗沒有再言語。

真的很冷,天色漸漸暗下去,鄭朗也不知外面會亂成什麼樣子,陣陣山風吹來,又到了冬月,山洞裡寒氣逼人。心中想到,若在嶺南就好啦,即便冬月,也不會有這麼冷。

但這是不現實的。

想了想,將兩床被子抱到裡面,鋪起柴禾做床,好在這幾個月,趙念奴多半過著這樣的苦日子,習慣了。然後帶著梁懷吉走出來,於外面用柴禾做了一個地鋪,對梁懷吉說道:「將你外面的皮襖脫下來,咱們湊和吧。」

這也是賭。

趙念奴身份重要,遠不及自己身份重要。若是自己病倒在這個山洞,有一個三長兩短,就失去了價值。這會逼得張平孟添加一些生活用品與被褥。

但真冷啊。

可不會有人同情的,看樣子,這幾名西夏與自己有著深仇大恨,自己凍死才好呢。

正準備和衣躺下,趙念奴走了出來,說道:「鄭相公,我在裡面很害怕。」

「不用怕,外面有這麼多人呢。」鄭朗安慰道。

實際他心中也苦瑟,沒有想到遇到這麼一場事。

「你……進去……」

鄭朗搖頭。雖然環境惡劣,禮制還要遵守的,沒有時間,若有時間鄭朗還想修禮樂、聖智、忠恕、孝慈,一旦將這些修好,那麼就可以對整個儒學系統進行反思詮釋,又能來一個總結。鄭氏的新儒學便會完善,向世人傳揚,這將是一種全新,開放,積極,進取的新儒學,而非是以前墨式保守的錯誤儒學。但也不會是孔夫子的儒學,都是從夫子的儒學上延伸出來的。漢後的儒學吸取儒家內斂的一面,鄭氏儒學將會吸取儒家積極的一面。是兩個分枝。

因此禮制必須要遵守。

忽然遠處傳來喧嘩聲。

可想而知,鄭朗久未回去,將士必然出來尋找,看到這四名侍衛的屍體,大搜查已經開始。

一名大漢低聲說道:「你們再說話,我就殺死你們。」

絕對絕對不是假的,此時若是鄭朗一聲大喊,十之五六,會讓不遠處的宋軍聽到,這幾個大漢也必然出手。鄭朗壓低聲說:「殿下,梁懷吉,說話悄聲。」

怕他們一緊張,大聲喊出來,大事去矣。

心中道,苦逼,真苦逼。

趙念奴與梁懷吉點頭,只是缺少閱歷,即便如此,這兩個多月的流浪生活,也使他們增加了實踐經驗。兩人並不笨,懂得輕重。趙念奴低聲說道:「鄭相公,都到了什麼時候,還要拘束禮儀?」

鄭朗拚命地搖頭。

趙念奴又用更低地聲音說道:「你進去,有什麼主意,我們三人也好說話。找不到我們三人危險,找到也能殺死他們,外面人不知道的。」

還真勸動了鄭朗。

走了進去,重新鋪柴床,趙念奴忽然遞來一床被褥。

「不行的,你會很冷。」

「你過來,讓小吉子一人裹著它,我們湊和。」

「這更不行。」

梁懷吉說道:「鄭相公,將就吧,不能讓殿下凍著。」

說著做主,將鄭朗的袍子與趙念奴的袍子,還有自己的襖子,一起推到趙念奴那邊的地鋪上。這樣問題暫時解決了,鄭朗與趙念奴用三件皮襖袍當蓋被,梁懷吉裹一裹,一床被子暫時能將他裹住,抵禦寒冷。

但鄭朗未看到,在轉過身時,梁懷吉沖趙念奴擠了一個眼色。誰說太監不懂?也懂的,不過繼續在出著餿主意。

趙念奴臉羞得痛紅,低下頭。

鄭朗遲疑好一會兒,真的冷,將就吧,鑽上床,但怕趙念奴凍著,給了她兩床襖子,自己僅蓋著自己的裘衣。

喧嘩聲漸漸遠去,三人皆如釋重負,又有些失望。這種情況下,若是讓宋軍找到,未必是好事,無論自上面而來,或者自下面而來,有足夠的時間讓西夏這六人將自己三人殺死。不過失望終是有的,鄭朗也不想在這裡真的關上一年半載,然後去西夏,動用那幾枚重要棋子將自己救出。

趙念奴忽然說道:「冷。」

是冷,鄭朗也感到冷,這個串風的山洞,山風又烈,夜晚的溫度最少比外面低了五六度。

趙念奴說完,擠了過來,緊緊將鄭朗摟住。

人不會一下子墮落的,包括張平孟,可是一步步的,也就漸漸墮落了。鄭朗也是如此,反正已在一張床上,確實很冷,油燈也吹滅了,山洞裡黑漆漆一團,鄭朗由著趙念奴伏在自己胸口上。

三件襖子疊在一起,兩人又擠在一起,寒意消失了一些。

鄭朗問道:「殿下,這一回可冷否。」

「這一回溫暖了。」然後趙念奴臉上突然燒燙。此時兩人緊擁在一起,趙念奴身體碰到一個不該碰的東西。也懂的,雖是處子之身,但在出嫁前,苗貴妃給了趙念奴一些春宮圖,古代多是用這個來教育子女性生活的。

她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著厲害。

實際鄭朗也不好受,兩人緊擁,趙念奴的小饅頭軟軟地抵在他胸膛下面,一想到要像這樣子生活幾個月,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夜漸漸深了。

外面山風激盪,寒氣逼人,可是聽著鄭朗的心跳,趙念奴又是害羞,又是快樂。在這一刻,她感到的不是危險的環境,而是多年的夢想得以實現,甚至產生一個不好的想法,希望就這樣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山洞中,永遠不要出來。

第七百二十一章 很冷很暖(三)

「為什麼坐視阿干城失守?」趙禎坐在龍椅上俯視著幾名宰相問道。

趙念奴失蹤快三個月時間,趙禎一直沒有表態。這是一種理性與親情相互衝突的結果,理性告訴他不能為一個女兒而不顧國家,親情又讓他感到憤怒。於是緘默不言,不但不請求幾位相關大臣請求的外放處罰,也沒有處執舅母與李瑋。

造成一個結果,許多鄭朗公開點名批評的人,包括富弼在內,感到很難受。

問完後看著狄青。

西夏與契丹搭成和議後不久,忽然出兵阿干城下,將阿干城重新奪回。

對軍事趙禎不懂,可當時鄭朗不顧犧牲,協助瞎氈反奪阿干城,證明此處的重要性。

像這樣大規模的出兵,也許瞎氈不知道,可是宋朝在西夏境內潛入許多斥候,有幾個表現幹練的斥候如今成為沒藏訛龐的重要親信,在西夏居然擔任一方大將,怎能不知道?

為什麼兩府一點反應也沒有。看到這封奏折後,趙禎立即將兩府宰執喊來責問。

狄青欲言欲止,看了文彥博與富弼一眼。

富弼站起來解釋道:「陛下,原本狄青準備調渭州兵相助瞎氈,但我與彥博商議後,否決了。」

「為何?」

「以前鄭朗在中書時,與臣偶爾談過吐蕃,說到一件事,唃廝囉在時,會成為我朝的盟友。不過鄭朗擔心的是未來,唃廝囉對我朝忠心,不代表著他兒子對我朝會繼續忠心。唃廝囉年老了,這是臣擔心的一個原因。即便是唃廝囉本人,對我朝也不能完全用忠心來形容,例如我朝與西夏出兵苦戰數年,可見他曾出動吐蕃兵士相助?」

「言之有理,繼續說。」

「當時出兵阿干城,鄭朗有多重用意,元昊在世,用兵果斷,得到阿干城,再進軍龕谷,就能從西翼對渭州形成危脅,不得不出兵相助。反過來讓瞎氈得到阿干城,可以借助阿干城對河西回鶻進行拉攏。這麼多年下來,拉攏分化策略已起到效果。如今西夏反奪阿干城,切斷商路,我朝又可以嚴查渭州市易,河西回鶻會對西夏更加憎恨。這是第二個原因。」

趙禎額首,雖然鄭朗點名批評了富弼,可趙禎也知道富弼與鄭朗關係良好,算是鄭朗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他來說,更讓人信服。

「瞎氈終是嘝廝囉的兒子,此次西夏出兵阿干城,不久便會虎視龕谷,吐蕃當真對西夏種種做法置之不理。又,契丹與吐蕃聯親,想要聯手對付西夏。吐蕃仍然想要自保,坐視我朝與契丹同西夏火拚,坐收漁翁之利,現在西夏出兵阿干城,是沒藏訛龐想逼和契丹之後,向國人再次宣傳他的武功,利於統治之舉。然而也將吐蕃重新拖入戰火之中,吐蕃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不管不問。但我朝一旦出兵,吐蕃稍稍做一些功夫,會再度置身事外,讓我朝與西夏重新開戰。臣以為不妥。但不出兵相助,西夏以前與契丹作戰,現在又要與吐蕃作戰,對我朝有利。」

似乎是有理,但真是這樣?

狄青疑惑,趙禎卻再一步被富弼說動。

富弼又說道:「不僅如此,據密探送來的消息,沒藏訛龐不久就會出兵龕谷,臣也以為繼續置之不理。瞎氈經過數年的休生養息,又因為渭州市易,積累許多財富,西夏想攻下龕谷不易,並且我讓狄青下命,向龕谷提供大量武器支援,坐享漁人之利的還是我們大宋。」

實際就是以前西夏出兵吐蕃,宋朝政策的翻版。

富弼說的這些,大多數是文彥博的見解,不過有一點富弼倒是說對了,唃廝囉一死,吐蕃關係與宋朝不會那麼親密了。

「還有一些情況也不准許我朝與西夏用兵。契丹新帝登基,改變策略,可仇恨仍在,我朝若出兵,會逼迫西夏向契丹做出進一步的讓步,契丹對西夏的仇恨,會因為西夏的讓步進一步化解。國內也不大允許我朝用兵西北,六塔河大建,鄭朗在荊湖南路開發,可能以後還會到夔峽,都需要用兵用錢帛。若是又分心西北,我擔心兵力不足。」

「南方並沒有用什麼兵力。」

「陛下,可是錢帛呢?況且兩廣也不能說穩定下來。」

「錢帛很緊張嗎?」

「不用兵西北,錢帛不緊張,即便鄭朗於南方用了一些錢帛,六塔河也用了許多錢帛,國庫還能運轉過來。但若是用兵西北,那非是小錢,必會出現慶歷之初種種狀況。」

提到慶歷戰爭,趙禎皺眉了。

幾年戰爭打下來,宋朝一片凋零,到處起義,撲火一樣的,好不容易撲下來。

「臣以為不是不能用兵西北,西夏不滅,我朝西北始終不會安穩。即便這個沒藏兄妹,我朝嚴厲警告過了,仍有侵耕擾民情況發生。但用兵不是在這時候,臣以為要過幾年,兩廣安定,兩荊夔峽諸蠻真正歸順,內部團結一致,國家又有了大量財政積余,即便對西北用兵,國用不急,也不會向百姓若剝。相反,西夏會因為出現困窘,與我朝交戰居於下風。故臣與富弼共同認為,不插手西夏與吐蕃一戰。」文彥博說道。

狄青蹙眉,他不是很同意這種觀點。但經文富二人一繞,將他腦袋繞得有些糊塗,最終屈服。

這就是他的現狀,說是說不過,寫是寫不過,他擔任樞密使後,在一群文臣嘴巴子與筆桿子逼迫下,幾乎成了隱身人。

趙禎說動了。他又問道:「六塔河那邊如何?」

「還沒有竣工,但快了。」富弼說道。

「天冷了,民夫在工地上很辛苦,若差距不大,詔民夫停止修建,餘下工程留作明年春天到來後,再進行修建吧。」

「遵旨,臣立即讓兩制草詔。」文彥博道。

「兩廣路那邊如何?」

「兩廣今年大豐收,遷民安定,皆感謝陛下的仁慈,就是生蠻,也僅有一起生蠻騷民事件發生,很快鎮壓下去,不足為害。臣又接到奏報,雖今年陛下免去兩廣兩稅,不過商稅以及各項專營,還有一些作坊,收穫頗豐,大約能替朝廷獲得近一千萬收入(指錢糧絹草等,價實際可能不足八百萬緡),去除所出,還能餘下三四百萬有餘,已遠勝於往年。若不是陸續有近兩萬戶百姓再度自發向兩廣遷移,為安頓這些移民花費了一些錢帛,積余還會更多一點。」富弼道。

移民的意義,鄭朗已經反覆解釋過。

荊湖南路意義更大,糧食直接可以運到京城,兩廣難以辦到。不過兩廣發展空間比荊湖南路更大,畢竟面積比荊湖南路大了好幾倍。

如今兩廣路還是欠缺人口,僅有戶數七十萬,其中有許多戶數還是一家為多得耕地分拆了的。若大的兩廣路,包括大批移民,戶數僅是江南西路的一半。

靠人口自己繁衍,開發兩廣很慢的,還得移民。

福建路與江南西路,還有兩浙路因為人口密集,產生強烈的土地壓力,不利於統治與安定,這一遷移,會緩解這種壓力。而且大量漢戶遷移到南方,也有利於朝廷對兩廣的統治。

不管怎麼漢化,在未真正漢化之前,蠻人與漢戶終是有些區別的。

作為首相,文富二人皆不如龐籍,不過不會犯下嚴重性的失誤。聽聞兩廣稟報,著兩廣官員撥下一批款項,將這些移民安排好。實際此時,還有一些百姓因為貧困,陸續向南言遷移,並沒有停下來,直到明年二月,移民才中止。到了秋後,又再度開始。

雖是幾年大治,窮人太多了。

這是生產力造成的局限性,是趙禎朝,換作其他朝代,窮困人家更多。

趙禎道:「這樣吧,再下一詔,若百姓向兩廣遷移,或者向荊湖南路遷移,詔各地官府不得阻攔。」

自趙念奴失蹤後,他怏怏不樂,處理政務也不及原來那麼勤快,但多年為帝的經驗,還是有的。大量遷民,疏散土地壓力,鞏固了鄭朗在南方的開發,可是主戶肯定不樂意。沒有了佃農租地,他們兼併的大量土地怎麼辦?就算他們有本事隱田不交納兩稅,可荒蕪了,等於什麼也撈不著。因此下面傳來許多怨言。

趙禎知道怨言的原因,鄭朗為相時,最喜歡的就是與他分析這些事,講利益的分配。

因此怨言多,他皆不聞不問。

可是細心觀注之下,他又聽到另一件,南方許多地區主戶對客戶佃戶的剝削,逐漸在放鬆,原來有的主戶凶狠的,一畝地能收客戶一石多租子,現在漸漸減少。

這是趙禎樂於看到的。

主戶是鄭朗嘴中所說的精英,天下,可是客戶也是人,若是客戶佃農過不下去,暴發起來同樣十分可怕。鬆一鬆,能活下去,佃農便不會有多少怨恨之心,國家也就會變得更加平穩。

「喏。」文富二人同時答道。

「再讓兩廣路將餘下的錢帛不用調到京城,撥向潭州,那邊似乎準備的錢帛不足,也替朝廷節約一些運輸費用。」

「喏。」二人再次回答,心中明白,鄭朗雖離開京城,但在皇帝心中地位仍然很高。不過鄭朗荊湖南種還有兩年時間,未來更有頭痛的夔峽路,在下面一呆可能還會有六七年時間,甚至更長,兩人皆犯不著吃鄭朗的味。

「荊湖南路那邊如何?」

「陛下,下溪蠻事變,打斷鄭朗部分安排,不過鄭朗與下溪蠻重新盟誓,又於溪蠻修築一城一堡二砦,還有一些安排,溪蠻不足為害了。」

「富卿,為何溪蠻有變?」

富弼將下溪蠻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宋守信,賈師熊失誤乎?」

「以臣之見,彭仕羲雖反心不濃,但有了反心,朝廷兵未至,彭仕羲一度糾集諸蠻兵圍辰州城,向城頭糾囂。不過守賈二人做法是過於草率了一點。」

「溪蠻乃邊陲要地,東北便是梅山蠻,關係到荊湖南路治理成敗,讓朕想一想,這樣,讓彭思永代辰州知州一職,他們皆姓彭,蠻人會更信服。」

「喏。」

彭思永前去辰州,也意味著宋賈二人有錯誤,要貶職了,這個不用趙禎具體地過問,是中書省的事。

「將趙抃與郭申錫傳來。」趙禎對身邊太監說道。

太監去御史台將趙郭二人帶上來。

趙禎讓他們落後,說道:「趙卿,郭卿,你們看看這外面的天。」

二人扭頭,看著殿外,殿外天氣陰霾,北風呼嘯,又不解地看著趙禎。

「天似乎要落雪了。」趙禎幽幽地說了一句,又看著文彥博與富弼,道:「文卿,富卿,你們也有女兒吧?」

兩人都有女兒,不過皆已出閣。

但兩人皆不敢回答,知道趙禎心中是什麼意思。

誰都有子女,做為父母親,皆會喜歡自己的子女,皆想子女過得好。本來就是一場家務事,無論皇家與李家如何處理,趙念奴不會逼得離家出走。然而大臣不知天高地厚,不但管皇帝的私生活,也要管後宮的私生活,皇帝女兒的私生活,不但管,一封接著一封彈劾文書遞上。

若真是趙念奴不敬重上人,無法無天,持寵凌人,倒也罷了。可經過審問後,不是,趙念奴在李家一直是一個乖巧的媳婦兒,所有一切皆是有一個惡婆婆存在,才發生的種種。

這一次,大臣們因為輕率,犯下一個烏龍,特大的烏龍。

一個很聽話的,還沒有真正長大成人的公主,生生被一個惡婆婆與大臣逼得家不能呆,皇宮不能回,不得不離家出走,生死不明。

鄭朗雖然連寫幾篇文章,興師動眾,有點過份,可也不能說鄭朗說得沒有道理。

想彈劾可以,但先調查一下吧。

祖宗家法允許言臣風聞言事,可針對的官員,甚至包括皇上。官員如果過不了這個關,能做什麼官,皇上若過不了這個關,皇上也做不好。但不是讓言臣的風聞,是用在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身上。

趙郭二人一起伏下說道:「臣有罪。」

「你們耿直,朕也看在眼裡,朕更不會反對你們進諫,但要知道輕重,治理國家也不是憑借危言聳聽來治理的,昔日魏征以忠直敢言,名垂千古,但他有幾回進諫不是會對時弊而去的?何謂時弊?你們有沒有分清楚?」

說得趙郭二人更加慚愧。

「朕一直鼓勵大臣進諫,可朕卻一直沒有看到魏征那樣識大體,分清時弊的進諫大臣。」趙禎說完幽幽歎息一聲,輕聲道:「荊湖南路從兩廣路抽調了一些官員,正好兩廣官員有幾個補缺,趙卿,你出任為韶州通判吧,還有郭卿,你出任容州通判吧,看一看兩廣官員是如何真正做實事的。」

這是稟程鄭朗的主意。

以前朝廷將嚴重犯錯的官員向兩廣貶。

鄭朗大治兩廣,就不能再容許這種情況發生。但是犯錯,特別是重錯的官員往哪兒貶放?於是鄭朗獻策,還是貶,怎麼辦呢,不但不准許殺士大夫,刑都不允許上士大夫,因此輕罪貶為知州,重大的私罪可以往嶺南貶,但不能擔任知州通判等職,是各個參軍事,主薄,縣尉等副職,以使這些官員不能將南方吏治帶壞,也讓各州各縣知州知縣將這些犯錯的官員監管起來。

趙郭不是私罪,僅是進諫不當,因此優柔,貶成通判。

但以兩人的地位,這樣的處執不可謂不過矣。

趙郭無奈對視一眼,說道:「謝過陛下。」

富弼與文彥博不說話,若是公主下落不明,這才是一個開始。現在是趙郭,後面還有呢,也包括自己。

然而天就要落雪了,誰敢反駁!

忽然一名太監急匆匆地跑過來,一邊路一邊說道:「辰州有急。」

趙禎臉色一變,剛剛還談到辰州呢。

鄭朗不在辰州,可離辰州不遠,就在會溪城,比辰州城還要危險。

太監將樞密院遞來的急報,遞到趙禎手中。

鄭朗失蹤,整個西南皆亂了,張亢與張岊先後帶著大量軍隊,趕赴溪蠻。

連彭仕羲聽聞這個消息,臉色也開始發青。這是在自己地盤上,剛剛與宋軍交戰數聲,若是鄭朗出事,自己是說不清道不明瞭。

自己動用軍隊與宋朝對抗問題不大,以前各蠻部多時降時叛,宋朝也沒有怎麼見怒。但鄭朗在宋朝是什麼地位?

他也配合著下令讓各部族幫助宋軍搜查各地。

張亢不敢怠慢,匆匆忙忙寫了一封奏折,用快腳遞送向京城。

趙禎看後,臉色很不好,將奏折遞給幾位大佬,走到殿門外,說道:「朕的女兒逼得離家出走,一個京畿知縣莫明遇刺,連首相也再度下落不明。這是怎麼啦!」

幾個宰相一人不敢回答。

寒風吹來,天空真的飄起雪花,趙禎不由打了一個哆嗦,說道:「真冷。」

冷的不是天,而是心。

扭頭問狄青:「狄卿,你認為會是誰做下的?」

狄青答道:「不清楚,未必是溪蠻,也許是隔壁的田氏。」

「為什麼不是梅山蠻?」

「他們環境封閉,沒有這個智慧。」

「好智慧,傳朕詔書,若是鄭卿在南方出事,朕會調二十萬禁軍前去南方,讓溪蠻與田氏一道陪葬。」

以前蠻族時叛時復,不是宋朝殲滅不了,是不值,就像對付梅山蠻,若不惜將士生命,不惜國家財政壓力,出動二十萬禁軍前去鎮壓,能讓梅山蠻大半部族徹底滅族,還談何威脅。當然,這種不理智的做法是不可能執行的。

鄭朗一旦出事,性質就不同了。

這將是觸動宋朝治理天下的底線。真不計後果派二十萬禁軍前去,朝廷有狄青掌控大局,前線又有張亢張岊等猛將,還有許多斥候提供消息,不要說是田氏諸蠻與溪蠻,就是交趾也會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

真這麼做?

「陛下。」富弼想說什麼。

趙禎森冷地說道:「富卿,朕還是不是皇帝?」

凜然的殺氣使富弼嚇了一大跳。這時,富弼與文彥博等人,同樣感到身上很冷。

第七百二十二章 很冷很暖(四)

外面寒風呼嘯,鄭朗卻盤坐在乾柴上,閉目不語。

趙念奴調皮地爬過來,倚偎在他身上,問:「鄭相公,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心經。」

「心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趙念奴咯咯地樂,笑後道:「我才不相信呢。」

至少鄭朗失去說這句話的資格了,但是趙念奴喜歡。

鄭朗道:「我在想房子。」

「咦,你怎麼知道的,那個李瑋好俗氣,不知道節約,用父皇的錢,修了那麼豪華的宅第,比皇宮裡還要富麗,他憑什麼呀?」

鄭朗是在想房子,但不是李瑋那個房子,而是前世的房子。

地方政府官員想要斂財,吃喝玩樂,或者政績神馬,捨不得放土地的財路,那怎麼辦呢,於是徵稅,讓地方官員另開新的斂財財源,將土地這一塊放下來,使房價下降。結果土地不放,各種苛捐雜稅出來,房價上漲得更厲害,無房的成了受害者,有房的也成了受害者。居然為了一個房子,排隊離婚,若是放在北宋前期,不論王安石,或者自己,敢這麼做,都攤上大事了。

當然制度不一樣,雖北宋乃是封建時代,不過更民主一點,至少有那麼一點兒偽民主。

王安石青苗法性質差不多,本來是想替國家斂財,又能造福百姓,減少高利貸對貧困百姓的剝削,但執行呢?

還有其他的種種,起初用意皆是好的,可下去後,卻往往成了新的削民政策。

所以治國得如履薄冰,考慮到方方面面,呂夷簡碎步式改革雖過於保守,也不能說不對,正是害怕這一點。

還有,自己大肆開發遷民,看似很好,若大的南方變得生機勃勃,大肆移民,有一百多萬頃新耕地空間,阻止兼併田地上升的勢頭,這也是宋朝重要時弊之一,江南許多地區已經停止兼併了,最終能帶動整個宋朝兼併速度的下降。況且有農田水利法陸續帶出來的耕地,至少在這三四十年,人口未劇烈增漲之前,這條時弊得到控制。

這是表面上看到的。

實際背下裡波濤洶湧。整個南方主戶利益受損,因為佃農減少,連帶著作坊主雇工也不得不出高價。

因此自第一批大規模移民開始,就有許多人上書反對。

自己在南方政策逐步對豪強大戶商人放鬆,也是緩解這一壓力與衝突的。包括從交趾擄民與兵,為朝廷謀得一些利,削弱交趾的力量,也是對商人大戶的妥協。

百姓加上兵士,前後送去近二十萬部曲,解決了這些豪強大戶的勞力困難。至少他們是兩廣兩荊開發的利益獲得者,便會支持這種政策,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有誰能想到這種更深的層次?

這也是他中庸裡所說的調解平衡之道。

不過也是一種走鋼絲的道。

忽然眉毛擰緊,他又想到范仲淹那封信。

不錯,范仲淹說的是什麼意思了。自己這種道看似是宋朝的一個出路,其實不是,這種平衡調控之道很難掌握,實際自己這些天呆在山洞裡冥想,也意識到自己以前犯下很多錯誤。

再看宋朝三條最重要的祖宗家法,善待柴家子孫,不殺士大夫,對百姓永不加稅。

善待柴家子孫,往外延伸,便是善待各國投降國君,利於宋朝一統天下,投降宋朝能有一個好下場,各國國君面對宋軍的強大,戰意不烈,利於迅速收復各國領土。包括對待西夏,正因為趙匡義做得不好,各國國君死得莫名其妙,又借李繼捧入朝之即,逼迫李繼捧交出夏綏銀宥靜五州,李繼遷這才大怒,帶著弟弟李繼沖,與親信張浦等人帶領黨項各部叛宋。

能說趙匡胤不英明乎?

相反,看趙禎做得是不是很窩囊,自己將李日尊押到京城,繼續賜李日尊為交趾王,李日尊想要得寸進尺,讓狄青反駁,無奈離開,然後趙禎依然承諾賜其錢糧。看似放過難得的機會,可傳揚開來,即便李日尊野心勃勃,交趾其他人會怎麼想?宋朝在道義上不失了。

不失道義,武力強大,李日尊想怎麼的,下面大臣多會反對,那麼未來幾十年內,交趾就不能大肆入侵。

不殺士大夫善待之,延伸開來,便是給予士大夫信任,讓士大夫忠心朝廷,替朝廷治理國家。削弱外戚、宦官與宗室以及武將的權利。士大夫某些做法太過份了,特別是戰爭到來時,對武將的掣肘。但不能否認它的積極意義,宋朝除了外患,並沒有發生嚴重的內亂。

對百姓永不加稅,似乎是一句空話,實際延伸開來,便是善待百姓,重視內治,憑良心說,有史以來,中國最重視百姓的,也就是北宋前期。宋朝之所以如此富裕,也是這條祖宗家法造成的良性結果。

發展到現在,又因為執行失誤,或者矯枉過正,產生許多弊端,但不能否認它的積極意義。

而且它簡單明瞭,一目瞭然,容易執行。那怕是宋真宗那樣平庸的資質,因為前期執行了這三條祖宗家法,宋朝也取得大治。

鄭朗心道,趙匡胤啊趙匡胤,真乃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啊。自己若不是金手指,與趙匡胤的眼光相比,不知差了多少倍!

這才是范仲淹要說的話。

別那個調控了,一般人根本辦不到,也不能當作制度普及,得找一條簡潔容易執行的道路。

范仲淹那封信給他帶來很大的困惑,卻沒有想到關在這個山洞裡,不再處理政務,給他反思的時間,終於豁然開朗。但鄭朗在心中歎道,這是天大的難題了。

這個道更難找出!

而且,而且,又發生了這件事。

藉著外面微弱的光線,看著懷中的趙念奴,鄭朗心中歎息,自己更大的難題來了。

這時,他反而希望立刻出洞。能出洞,還能化解這次危機,若不能出洞,再呆上九個月,自己完蛋了,得回家養老了。

喃喃道:「元旦節就快到來了。」

「鄭相公,還有幾天。」

「五天。」

「你想家嗎?」

「你不想?」

「我就擔心父皇。」

「我也擔心哪。」

「父皇也時常對我說過,說天下只有你對他最忠心。」

鄭朗心中苦笑道,非是忠心,我忠的乃是這個國家,與忠君是兩回事,對你父親有的僅是友情,還有敬重。低聲道:「可是,這樣,我怎能對得起你父皇。」

趙念奴眨著大眼睛,知道鄭朗說得對,可她內心卻很歡喜,道:「我知道你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一定會想出辦法化解的。」

鄭朗心中又是苦笑,剛才還在想你家兩個老祖宗呢,趙匡胤的智慧讓自己羞愧萬分,什麼天下最聰明的人,若不是後世的金手指,自己有可能什麼都不是。

但能立刻出洞,還是會想出辦法的。

關健能否平安地逃出這個山洞。

趙念奴道:「鄭相公,我內心也很矛盾,又想立即離開這裡,又想一輩子呆在這個山洞裡,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思,就這樣,倚偎在你身邊,白頭偕老。」

「他們也不會讓我們一輩子呆在這兒。」鄭朗朝外面那六名大漢努了一下嘴。

「鄭相公,讓我為你唱一首歌吧。」趙念奴看出鄭朗有些不快樂,唱了一首歌。其實這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子,很懂事的女孩子。就是這次南逃,也非是她的主意,而是梁懷吉出的餿主意。若是叛逆,早在成親之前,她就會大吵大鬧了。可惜李母不珍惜,鄭朗心中想到。

一首歌唱完,趙念奴看鄭朗不說話,又問:「鄭相公,我們能否出去?」

在山洞裡這段時光讓她感到很溫暖,非是寒冷,可她還是多少惦念著父親。

「不知道,其實我朝有很多聰明人,遠比張平孟更聰明,就不知道他們能否看到一個地方。」鄭朗壓低聲音說。

「什麼地方?」

「襄邑縣。」

「哪裡有什麼?」

「有一個張平孟天大的漏洞。」鄭朗又低語了幾句。

「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

「比較難以聯想,我也是關在這裡,關了近五十天才想到的。」

「可這裡,怎麼辦?」趙念奴指了一下洞外。

就算能找到這裡,無論從崖頂上下來,或從山腳下上來,都需要時間,足以讓這些人將自己三人殺死,也就是說找不到,也許還能平安,找到了,反而更危險。

「還會有辦法的。」鄭朗說道。不過談何容易,有人想到襄邑縣漏洞機會很渺茫,即便想到了,如果操作不當,敵人必然發覺。那麼自己三人將會凶多吉少。

這次看來是遇到嚴重危機了。

危機的是敵人,危機的還有趙念奴帶來的影響。

外面的天氣依然很寒冷,但趙念奴與鄭朗心情不一樣,鄭朗心情也有些冷,可是趙念奴心情卻是偏向溫暖的。若不是牽掛著痛愛她的父親,讓她感到這段時光乃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第七百二十三章 漏洞

大雪翻飛中,王嵩來到狄府。

他有重要情報要稟報的,重要到他不得不親自返京。兩個樞密使,一個是狄青,一個是王德用,皆是武將出身,王德用也算是西北派系的武將,不過他久未去西北,並且狄青與王嵩有數面之交。於是王嵩來到狄府。

整個京城在一片大雪中,變成瓊樓玉宇。

狄青客氣地接待了王嵩。

坐下後王嵩抱怨道:「不是說好要保密的嗎,為何宣揚?這幾個月來西北折損了三十幾名密探。」

在西夏大肆搜捕之下,許多斥候被發現,一些斥候被迫轉移回來。這給王嵩的工作帶來嚴重的阻力。現在西夏都知道宋朝成立一個特務營,大肆向南方與西夏派遣斥候,打探消息。幸好未向契丹派斥候,否則宣揚出去,必招來這個強大勁敵的憤怒。

狄青一攤手道:「王嵩,我有什麼辦法?」

「你是樞密使。」

「我這個樞密使,鄭相公說得對啊。」狄青臉上十分不快地說。傲氣還是很重,王德用就在他身邊,狄青也看到王德用在做乖孫子,可狄青不喜歡。

「說的什麼?」

「這個你別管了,這個雪天裡,你回京城有什麼事要稟報?」

「前方傳回消息,說是沒藏兄妹不和。」

「當真?」狄青驚喜地站起來問。這可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外患雖重,但還有內患來得更猛烈,這兩人執掌著整個西夏,若不和,西夏必將發生內亂。

「千真萬確,所以我回京,想詢問狄相公,我們應怎麼辦?」

狄青沉思。

這個消息來得太及時了,想了半天道:「協助沒藏訛龐,他非是正統,乃是外戚。讓他得勢,名位不正。若是扶持沒藏氏,她乃是太后,兒子是皇帝,佔據正統之名,一旦剷除哥哥,西夏固矣。」

「喏。」王嵩答道。這是大方針,大方針明確,下面就好操作了。

「但是狄相公,這件事不能再通報朝廷,讓我們自己兒解決,不然又會洩露。」

「你放心,這一路辛苦,就留下來吃頓晚飯吧。」

「謝過狄相公。」王嵩也不拘禮,答道。

狄夫人在準備晚餐,王嵩遲疑地問:「還有沒有鄭相公的消息?」

王嵩很擔心,特務營是鄭朗一手撫持起來的,雖特務營作用展現出來,可是鄭朗萬一出事,若是讓其他的文臣經手,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天知道。

狄青皺眉。

趙禎一道詔書下達,諸蠻族震恐。

荊湖南路那邊也亂了,找了數天找不到鄭朗,前線諸將氣急敗壞。有些梅山蠻看到宋軍轉到溪蠻哪裡,乘機襲擊正在築路的民夫。張岊激怒,帶領大軍突然東下,將三部全部殲滅,是徹底的殲滅,一個族民也沒有留下來。又聽聞朝廷答應將兩廣積余的錢帛撥向荊湖南路,經費充足,於是再征七千多民夫,強行打通潭州七星到辰州的橫向大道。

這也是鄭朗計劃一部分,但今年計劃僅是將七星道路修到梅山山麓下,並不是打通。

張亢又派人對沿途諸部通知,順昌逆亡,敢圖謀不詭,那三部族的下場就是他們的下場。

也就是整個荊湖南路諸將失去了分寸。

其實無論溪蠻或者西側的田氏諸蠻同樣也戰戰兢兢。

現在朝中君臣皆判斷認為是大部族酋謀害鄭朗的,小部酋沒有這個眼光與智慧。但朝廷異常的表決,讓這些大部酋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

以前反反歸歸,自古就是如此,不是宋朝這一朝代,並沒有觸犯宋朝的底線。然而加害朝廷最重要的首相,已經觸犯宋朝的根本,二十萬禁軍前來,十之八九非是虛言。

實際狄青看得很清楚。

真的二十萬禁軍南下,不要說田氏,溪蠻,包括梅山蠻皆是凶多吉少。然而有這麼輕鬆?

比如荊湖南路現在有三萬禁軍,因為駐紮南方,費用更高,僅贍養這三萬名禁軍,朝廷一年就得需要二百萬緡錢帛。碎碎的戰鬥,帶來的消耗,有可能一年得花上五百萬緡。只是除糧草外,其他的皆是朝廷撥款,荊湖南路不承負經濟壓力。

一旦二十萬禁軍南下,荊湖南路承擔不了這麼多糧草供給,必須從外地撥調,費用更高,戰鬥中武器物資的消耗,犧牲兵士的撫恤,立功將士的賞賜,將是一個天文數字。

就像張亢興師動眾滅的那三個小部族,實際就是三個村寨,僅有兩百餘戶,就是這兩百餘戶,行軍費用,武器消耗,賞賜撫恤,糧草,物資消耗等等,最少會造成近二十萬緡錢的經濟損失。況且想要若大的溪蠻,與地形更複雜面積不亞於梅山蠻的田氏諸蠻一道陪葬,朝廷最終會花費多少。

但不能說不起作用。

詔書一下,諸蠻震恐,紛紛協助朝廷搜索。

動用了這麼多將士,這麼多精銳斥候,這麼多蠻人參加幫助,居然一點消息也沒有。

肯定不是想擊斃鄭朗,若此,早就在那個竹林邊將鄭朗擊斃,而不是僅留下四具侍衛屍體。一個活著的鄭朗遠比一個死去的鄭朗價值高。

可是這麼多人參與,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鄭朗到了什麼地方?

時間拖得越久,狄青越是擔心。

他歎息道:「鄭相公太大意了。」

這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便是鄭朗不識輕重,挾勇輕進。不過在山洞中鄭朗也知道自己因為大意,做得莽撞,才讓西夏人與張平孟產生不詭的心思。

知道錯了,可困在山洞裡,向誰說去。

不用再問,王嵩也知道鄭朗繼續下落不明,微微歎道:「若是鄭相公有不測,我也要辭去這一職位。」

「王嵩,不可。」

「我本來就是一個野和尚,如今功名利祿皆有了,於其等其他人來折辱我,不如我早早隱退。」

這句話給了狄青一些觸動,不過想了一想,終究放不下,拼來拼去的,為的什麼,還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若失去功名利祿,自己如此拚命有何意義?難道學習鄭朗那種高尚的情操嗎?捫心自問,狄青真的很難做到。

他說道:「王嵩,總有很多無奈的,比如王仲儀,他是一個好官,因為襄邑案未破,又發生公主殿下的事,讓陛下外放到定州。」

王素擔任開封府尹做得還是不錯的,京城百姓交口稱讚,稱為王公異斷。可接連發生兩件大案,導致悲催。實際說起來王素還是鄭朗的好友之一,樊樓宴中他未參與,但被鄭朗點過名的。

於是鄭朗的另一個好友曾公亮出任開封府。

隨著公主久無音訊,襄邑案未破,也讓曾公亮產生巨大的壓力。

說起來他還算是皇上的老師之一,否則也會悲催。

「襄邑案?」王嵩呆在西北,不大清楚此事。

狄青簡單地將經過說了一遍。

「特務營裡還有一名密探也是襄邑人,表現很不錯,此次西夏殺死了特務營多名密探,只有此人逃了出來。」

「誰?」狄青也不清楚,他是樞密使,這些細節的問題,下面直接辦妥,不會勞煩樞密院處理。

「張平孟,聽說在南方表現也不錯。」王嵩答道。特務營成立之初與他與王勇主持的,不過他與王勇歲數越來越大,也開始打算培養接班人。一些表現不錯的斥候陸續在關注著,張平孟也是他們關注對像之一。

「張平孟,怎麼這麼耳熟。」狄青奇怪地說。

「狄相公也聽說過他的事跡。」王嵩道,張平孟表現勇敢,也是特務營的驕傲。

「不是。」狄青搖頭,忽然抓起王嵩的手道:「你跟我去曾府。」

案件與樞密院無關,襄邑案乃是開封府的事,要麼中書能過問,樞密院無權干涉的,對此案狄青聽聞一些,具體的卻不清楚。

來到曾府,狄青說道:「明仲,我想看一看襄邑案的案卷。」

曾公亮十分奇怪。

狄青解釋道:「有可能牽扯到特務營。」

「特務營?」

「明仲,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讓我看一看,再向你解釋。」

都是吃晚飯的時候,可正事要緊,況且這個案子很長時間沒有偵破了,曾公亮也無法交差,於是將狄青帶到開封府。狄青將案卷打開,上面列著許多可疑的對象,結果一一排除在外。也包括張平孟,忤作說是張平孟哥哥暴病而死,張姓族人不服,打了一場官司未打贏。然後張平孟回家,沒有作聲。隨後他人在西北,又轉向南方,根本未回襄邑,於是排除在外。

狄青說道:「明仲,你立即派人前去襄邑開棺驗屍,看看其兄是否真的暴病死亡,再派人問一問他的妻子。王嵩,你跟我去樞密院。」

曾公亮一把將狄青拽住問:「漢臣,難道是此人勾結外人做下的。」

「不一定,我僅是懷疑,你派人查一查。」狄青說完,飛快地帶著王嵩去樞密院,哪裡有張平孟詳細的生平資料,每一個特務營斥候都要備檔的。

打開檔案,狄青觀看,然後將檔案遞給王嵩說:「王嵩,你看檔案上張平孟的記載,他與兄長相倚為命,為何其兄死得有些可疑,他回去後卻十分平靜?難道他當真是一個冷血的人?」

王嵩看完搖頭道:「非是,張平孟是自願參加禁軍的,還替哥哥還了債務,然後才攢錢成親,證明他對兄長的感情。難怪,難怪他能逃回來。」

不懷疑張平勇能逃回來就是勇敢,就是出色,一懷疑就不對了,從興慶府在西夏發覺之下,突破重重捉拿,能逃回保安軍,是何等的困難王嵩心中估量一下,自己也辦不到。然後失聲說道:「西夏。」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若是西夏支持他,他又在鄭相公身邊活動,危矣。」

鄭朗說的漏洞終於讓狄青捉住,不過想救出鄭朗,依然很困難,弄不好不是救,反而讓鄭朗有了生命之憂。

第七百二十四章 營救(一)

狄青道:「再去曾府。」

兩人又去了曾家,狄青說道:「連夜去襄邑。」

若是如此,早有消息早好,遲則有變,據他所知,漸漸搜索的範圍已經離開會溪城,這會對鄭朗更不利。

曾公亮未反應過來,說道:「外面在下雪。」

不但下雪,天也快黑下來。

「不急不行哪,有可能關係到鄭相公生死。」王嵩也急了,他一生只欠兩人的恩情,一個是種世衡的,一個是鄭朗的。

「行知?」

「是啊。」

曾公亮還沒有反應過來,不過鄭朗生死安危遠比襄邑案重要的多。急切對妻子囑咐一聲,與狄青王嵩三人,帶著幾個兵士與忤作,匆匆出了東京城。

襄邑離東京還有一段路,來到襄邑縣城接近三更時分,東京城乃是一個不夜城,襄邑城不是,早就關上城門。衙役在下面叫,守城的兵士一聽狄青與曾公亮到來,連忙開城,也嚇了一大跳,一個是堂堂的開封府尹,一個是堂堂的西府首相,這個半夜三更的怎麼來到襄邑。

未多話,找到相關官員,讓他們打著火把,帶著一行人來到張平孟哥哥的墓地,冒著一把大雪,開棺驗屍。

襄邑縣的那個忤作一聽要重新開棺驗屍,嚇得一下伏在地上,說道:「狄相公,曾知府,小的錯了。」

張平孟哥哥確實非是正常暴病死亡,而是用砒霜毒死的,但朱家收買了忤作,與張知縣關係不大,不過忤作說是暴病死亡,大家都是官場上的人,張知縣於是索性藉機裝聾作啞。

狄青與曾公亮也沒有心思管其中的冤屈,鄭朗才是最重要的。

離真相越來越近,狄青說道:「去張家。」

到五更時分,天還沒有亮,直接敲張家的門,張氏還在睡夢裡,聽聞樞密使與開封府尹前來,神色有些慌亂。

狄青心中更明亮了,說道:「審。」

一頓笞杖下去,張氏一五一十道出。張平孟看到會溪城周邊地區搜索越來越鬆懈,還是不能將鄭朗帶走,帶到武山現在變得容易了,可在朝廷震怒之下,田氏害怕,配合著朝廷搜查各條道路。現在不是帶走鄭朗的好時機。

但快了,只要再過兩個月沒有消息,田氏諸蠻要刀耕火種,準備春耕生產,也就鬆懈,那時就是能帶鄭朗潛向西南,返回西夏。

因此悄悄托西夏人帶了一封口信回去,總的來說,他智慧有了,可因為眼界問題,這種智慧有局限性。所以有了後面的安排,先讓妻子準備,借助元宵節宋朝管理鬆懈之時,托著西夏人帶著她與兒子向西夏潛逃。

從襄邑到西夏還有一段路,又防止其他人發現,沒有一個月時間不行的。那時自己估計也帶著鄭朗離開山洞,身份暴露,必須於元宵節出逃。怕妻子想不開,先讓西夏的斥候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她。張氏一聽嚇得兩腿發軟,哭了許久,然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沒有辦法,只好安排著家產,準備出逃。然而一顆心萬分緊張,省怕出事,果然朝廷的人找上了門。

這是張平孟失誤之處,口信帶得太早,西夏那名斥候又想看看京城春節時的熱鬧,畢竟難得來宋朝一回,返回時速度又快了一點。於是讓狄青知道了事情經過。

真相全部揭曉。

只可惜那名斥候進了京城,張氏不知道他在哪裡。

「諸位,今天之事,不可向任何人張揚,若有洩露,朝廷必會嚴厲處執。」狄青厲聲道。

「是,是。」襄邑縣一干官吏點頭哈腰,這可是驚天大案了。

狄青又說道:「明仲,我們回京。」

「好。」曾公亮道。

兩人立即帶著手下返回京城,曾公亮派衙役搜查京城,尋找那名西夏斥候,不過想要在京城幾百萬百姓裡,短暫時間裡找到一名嫌疑人,難度很高。

兩人又低語幾句,狄青立即進宮,將事情真相向趙禎稟報,道:「如今鄭相公還活著,不過情形不大好,京城裡又有一名西夏斥候,若是讓他得知張平孟妻兒全部抓了起來,必返回荊湖南路,通知張平孟,鄭相公就會變得十分凶險。請陛下下詔,封鎖前往潭州的各條道路,嚴密盤查過往行人。」

不管快到了春節,這一道詔書下了後,會給百姓帶來什麼樣騷擾。

趙禎道:「准。」

又道:「怎麼是西夏人?」

「西夏人一直對我朝野心勃勃,鄭相公乃是一代名相,除去鄭相公,等於斬掉我大宋一隻重要的臂膀,若有機會,他們必會做的。臣以前還納悶呢,什麼樣的蠻部有這麼大膽子,今天終於釋疑。」

「必須得快啊。」趙禎說。簡單的一個道理,一旦封鎖道路,遲早會驚動那個什麼張平孟,想要救出鄭朗,必須得消息未傳到潭州之前救出,否則就晚了。

「臣知道。」狄青道。還用趙禎說嗎,狄青更急啊,鄭朗對他有再造之恩,難道坐看他危險不成?

然後又瞅了一眼趙禎,說道:「陛下要保重啊。」

自從趙念奴失蹤以後,趙禎一直怏怏不樂,鄭朗再度失蹤,對趙禎打擊很大,平時與大臣都懶得說話了。這讓狄青很擔心,皇上對他好,他心中有數,只是一個武人,不知如何說出。

趙禎點了點頭。

「還有,鄭相公一定會能救出來的,臣等在外面想辦法,他也會有自保之策。」

「朕還是有些擔心。」

「放心。」狄青說完,立即出宮,去了樞密院,對王嵩說道:「這次還要勞煩你親自去潭州,協助張亢,千萬不能打草驚蛇。」

王嵩點頭。

狄青又道:「還有,有什麼情況,用快腳遞向京城通知,最好兩天一次,送到樞密院。」

快腳遞送達消息快,可成本很高,一般不動用,若是全部用快腳遞,路上再次加快速度,可以在三四天時間內將消息送回京城。但這個漫天冰雪的天氣裡,卻最少需六七天時間。

王嵩又點頭。

狄青給了授命書,王嵩不顧兩天一夜未合眼,冒著大雪,騎馬飛快出京城,向南而去。狄青則在下達各種命令,王德用奇怪,過來詢問。這個大過年的,封鎖道路,嚴密盤查,特別是西北口音的行人,全部抓獲,豈不是擾民嗎?別的不說,這些道路有許多官道,也有西北來的商人行人,一起抓起來,豈不全部亂了。

狄青嗡聲嗡氣道:「王相公,乃是因為鄭相公也,我已得到皇上允許。」

「鄭相公?」

「王相公,正是因為鄭相公,但有的話我現在不能說。」狄青道。暫時還得保密,拖一天南方多一天時間。

王德用沒有想出來封鎖道路與鄭朗有何關係,可沾到鄭朗的事,王德用不敢再問了。於是,這半年年熱鬧的,先是趙念奴離家出走,後是鄭朗發瘋,再就是皇上發瘋,現在樞密院也陪著發瘋。只有一人沾到光,曾公亮,公主案與曾公亮沒有關係,王素經手的,沒有找到趙念奴,過了好些天,才讓曾公亮接手開封府。唯一的就是襄邑大案,終於偵破。兇手不在京城,但在荊湖南路。捉不住他們,鄭朗危矣,捉住他們,多半鄭朗也會救出。

王嵩南下,一路持著狄青書令,不停地換馬,他身體素質好,不然昔日也不可能僅一個野和尚,就敢打家劫舍,若論武藝,四五個人也不是他對手。身體槓得住,因此趕得快,搶在元旦節到來之前,終於趕到南方,找到張亢。

翻身下馬,身體一歪,人就蹌倒了。

張亢一把將他扶住,問:「王嵩,你怎麼來了?」

「別說了,你過來,我有要緊事對你說。」王嵩倚著張亢,來到偏僻處,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是張平孟?」張亢差點驚叫起來。

「不能說,不能驚動他,鄭相公還在他們手中,活著的鄭相公對他們價值更大,可死了的鄭相公也無不可。」

「我知道。」張亢派人傳楊歸國,也是特務營的人,於交趾時表現突出,重點培養對像之一,特務營偵查梅山蠻與溪蠻,他是主要負責人。不能以一葉蔽秋,楊歸國能相信的。

當天晚上楊歸國帶到。

王嵩已倒上沉沉睡去,這一路趕得太辛苦。

張亢主持的,將事情經過重新複述一遍。

楊歸國大驚失色,然後仔細回想,道:「張知州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來,一說此人是有些可疑,平時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我多著他們兩三人結伴而行,可此人自己說武藝過人,不喜結伴,當時屬下並沒有在意,加上此人性格陰沉,沉默寡言,便由了他。」

「再想一想。」

「屬下又想到一件事,當時鄭相公那天傍晚出事後,此人曾主動毛遂自薦,請求搜查一片地方,以前哪裡也是他的偵查區域,於是我答應了。」

「哪裡?」

楊歸國拿出地圖,在地圖上畫了一小片區域,離出事地點不遠,不到十里路,就在出事地點的南邊。張亢盯著地圖說道:「還有一個巨岩峒?」

「是,這一說更可疑了,巨岩峒乃是一個小峒族,僅有五十幾戶人家,因為屬於下溪州核心區域,忠於彭仕羲,彭仕羲與我朝大軍在辰州外交戰,節節敗退,死亡慘重,死了二十幾名蠻壯。」特務營要求的不僅是武藝出眾,還有出色的反應偽裝能力與智慧,能讓楊歸國領手這麼多特務營斥候,智慧還是有的,記憶力好,迅速想到此事。

張亢踱了幾步,一個五十幾戶的小峒族,死了二十幾個壯年,幾乎是一半人家有親人死亡。無疑,對鄭朗與朝廷充滿了仇恨。

他說道:「你抽十幾個精明強幹的手下,前去這一塊區域監視,記住,人選務必可靠。到了哪裡後,一定要偽裝起來,千萬不能讓張平孟發覺。有什麼情況,不得有異動,向我會報。」

「喏。」楊歸國退下。

這一監視,就是好幾天時間,過了元旦,眼看要上七,張平孟仍然未現身,但是讓斥候終於看到那個隱蔽的山洞。未看到鄭朗,但看到巨岩峒蠻人用吊藍下去,補充供給。

迅速向張亢會報。

張亢也早找了一個借口,就呆在辰州城,連夜出發,潛行到那個崖下,看著那片籐蔓,張亢有些發呆。未必鄭朗在裡面,就是在裡面,都不敢營救,連搜查都不敢。

張亢伏在草地上,拿起一根草放在嘴中嚼,罵咧咧道:「好歹毒的張平孟!」

第七百二十五章 營救(二)

不但地形讓張亢一愁莫展,連確認鄭朗在這裡都辦不到。張亢一點辦法也沒有,楊歸國伏在邊上同樣沒有一個辦法。

張亢罵完後眉頭緊鎖,想著策略,忽然他腦海裡浮出一個美麗的少婦相貌。

自從鄭朗出事後,有一個婦人更擔心。

這幾年鄭朗有意迴避她,讓她心生後悔,然後恨得咬牙切齒。不過聽聞鄭朗出了事,心裡面也焦急,帶著家裡派來的族人,自桂州趕到辰州。就呆在辰州,私下裡曾自報家門,與張亢見面。

張亢當時很無語。

說作風,鄭朗作風頗佳的,他有妻妾,但妻妾就是妻妾,每一個妻妾都是有故事的,妻子是明媒正娶,並無異議,那個四兒是自幼服侍鄭朗的,以後為妾也很正常,環兒是崔嫻陪嫁帶過來的,更無異議。只有那個江杏兒算是有好命。隨後樊家的小娘子,乃是崔嫻擔心鄭家無後,這才納進門的。為此,鄭朗拖了數年時間。

相比於鄭朗,宋朝還有許多士大夫一生僅娶一個妻子。

還是沒有可比性,雖僅娶一個妻子,可有幾人沒有狎過妓。鄭朗就做到了。

但這一年來,鄭朗的私生活似乎越來越複雜,為小公主發瘋情有可願,他是小公主的守護騎士,不過也略略做過了火。現在怎麼又冒出一個西夏的皇后?

也沒有去管,接見了她。

淡淡說了幾句,沒移氏略有些尷尬,不好說得太明,但神情無疑透著焦急。

若是蠻人做下的,與沒移氏並無半點關係,若是西夏人做下的,沒移氏這個身份對西夏人來說同樣十分重要。一個沒移氏,一個寧令哥,無疑是沒藏兄妹眼中釘,肉中刺。

他腦海裡想出一條計策,就不知道沒移氏肯不肯配合自己,冒這個險。

道:「我們回去。」

返回辰州城,悄悄將沒移氏喚來,看著沒移氏,再次感慨為什麼當初元昊為她失措,每一次看到沒移氏,驚為天人。不過張亢也老了,美色對他作用不大。不但他老了,狄青、張岊、王吉、楊文廣等名將皆已年老,慶歷戰爭湧現出來的另外的一些名將,王凱、高繼宣、種世衡、周美、田朏、折繼閔等將領先後一一過世。

這是張亢第二次看到這個西夏皇后,雖驚若天人,沒移氏的美色對他影響不大,當然,主要是鄭朗,與其他幾位名將相比,張亢實際於陝西還與鄭朗關係不厚,不過自將鄭朗從契丹營救出來後,張亢與鄭朗幾乎連在一起。狄青也許還有龐籍說說好話,張亢除了鄭朗這個靠山外,什麼靠山也沒有了。張亢平靜地看著沒移氏,心若止水,問:「沒移娘子,有一件事想要委託你,不知你可否答應?」

「張將軍,何事?」

張亢最討厭人家稱呼他張將軍,這等於生生將他劃到武將行列。不過也要看人的,若是鄭朗稱呼他張將軍,張亢不但不生氣,反而開心,沒移氏稱呼他為將軍,倒也不是很介意,徐徐問道:「沒移娘子,在我未說出這件事之前,我想問你兩個問題,你對鄭相公是什麼看法?能不能替鄭相公冒一個很大的危險?」

張亢自然不會問沒移娘子,你喜不喜歡鄭相公,人家是少婦,終有一些隱私與自尊,也要留一些臉面的。回來的時候暗中就打聽過,沒移氏與鄭朗關係似得曖味,然而鄭朗是採取逃避態度。不能直接問的。

這句話問出後,沒移氏俏臉還是一紅。

反應超出張亢的想像,不能低估了她,畢竟曾經一度作為一國皇后,也算是見多識廣,迅速平定下來,道:「張將軍,鄭相公是一個好人,難道鄭相公有消息了嗎?」

「有消息了,可是下落不是很明確,不明確我就無法營救鄭相公,故需沒移娘子相助。」

「我還是不懂。」

「謀害鄭相公的乃是我朝一個密探,他勾結西夏沒藏兄妹,利用身份掩護,綁架了鄭相公,現在有了線索,但不能明確,我們也不大好營救,所以我想請沒移娘子幫助我們。」

「既有線索,如何無法營救?」沒移氏不明白了,這是在宋境,非是在西夏境內。

張亢看著她表情,心中懂的,能否答應,未必兩可,至少對鄭朗沒有惡意,於是道:「沒移娘子,鄭相公大約還活在人間。」

「他還活著,太好啦。」沒移氏驚喜地道,意識到失態,用手捂著櫻桃小嘴,羞澀地看著張亢。

張亢還懂不懂?

他心裡說也在說道,太好啦!

臉上不會表露出來,平靜地說道:「鄭相公仍活著,而且我大約猜測到他被關押在什麼地方。」

「為什麼不去救?」

「有些困難。」張亢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個崖壁的樣子,徐徐說道:「我們也不能確認,這需要你去配合。」

「為什麼不能確認。」

張亢耐心地畫了一張圖,講解了那個崖壁的地形險惡。

「那我能做什麼?」

「沒移娘子,關健是我們不能確認在哪裡是否關押著鄭相公,又不敢驚動張平孟,與你們西夏的密探。」

「我不是西夏人了。」

「我說錯了,但不要緊,與這個沒有關係,只要確認鄭相公關押在哪裡,我就有辦法營救。」

「有何辦法?」

「辦法很多。」實際張亢現在還真的沒有辦法,不過第一步得將鄭朗是否關押在那個山洞確認下來,以後才能想辦法,善意地撒了一個謊,又道:「但鄭相公不關在哪裡,我就沒有方法營救了。」

「我還是有些不明白。」

張亢無奈,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張亢怯怯,家賊難防,偷到屋樑,若不是張平孟裡應外合,憑借西夏人,想要危害到鄭朗的安全,登天萬難。為什麼張平孟會做出這等事,還不是襄邑縣官吏不好,逼得張平孟走到這一步。他又想到張海,同樣是一些不好官員逼的。

沒移氏又道:「我答應了。」

「謝過沒移娘子。」

張亢千恩萬謝,卻不知道沒移氏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眼神。

但沒移氏絕對不是惡意的。

隨後沒移氏「無意中」亮明身份,除了少數人外,其他人也沒有將沒移氏當作一回事,在西夏是皇后,在宋朝算什麼?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有的人用心不良,有的人則是好奇,這個美艷的婦人與鄭朗是什麼關係?那個都愛八卦,包括鄭朗,偶爾也關注一下各個八卦消息。很快沒移氏到了辰州的消息傳開,並且她與鄭朗之間的關係讓人聯想翩翩。

彷彿是驗證這些謠傳一般,沒移氏帶著族人去了會溪城。

因為懷念鄭朗,她經常一個人來到那個出事的竹林外,坐下遙思,神情很哀傷,有時坐在石頭上暗暗垂淚。

實際她的確冒著極大風險。

張亢不知道趙念奴也關在山洞裡,但是西夏人想要一個活著的鄭朗。若是在江南西路鄭朗死定了,人家運不走,只能殺死鄭朗,會溪城不同,它的西南便是蒼莽的虎山,不要說朝廷,就是溪蠻對這一帶管控能力也很弱。過了虎山,便是更複雜的田氏,田氏過後宋朝控制能力越來越弱,若是將鄭朗押過田氏,便可以利用宋朝對川西無法控制的優勢,再利用一些人手,便能將鄭朗押到西夏。過程會十分的困難與複雜,但相對於鄭朗的價值,值了。若不對,又可以隨時將鄭朗殺死。

若是如此,多一個沒移氏也不要緊。

沒移氏沒有鄭朗價值大,可一個活著的沒移氏比一個死了的沒移氏價值更高,不是高在沒移氏,而是高在寧令哥。有沒移氏,就有機會對付寧令哥。

這是張亢的分析。

但張亢分析錯誤了,沒移氏必死無疑。

到此,張亢已對沒移氏對鄭朗的感情很清楚了,但他不會說出的。

也沒有心思笑話,若是鄭朗平安無事,可以拿鄭朗開一開玩笑,鄭朗下落不明呢,而另一邊張平孟神態平淡,甚至從來未來過這一帶,不敢洩露出去。這個狡猾的張平孟,張亢有時恨得想立即不顧後果將他抓起來,碎屍萬段。

這是一場豪賭。

若是沒移氏繼續出事,鄭朗還是沒消息,再怎麼說,沒移氏也是西夏曾經的皇后,這個招牌作用無可擬代,張亢便會犯下很大的過錯。

不是很失望,正月十三,沒移氏坐在一塊石頭上,呆呆地看著竹林。

八卦傳播起來很快的,短短幾天,消息居然都傳到京城,諸官員瞠目結舌,不過京城也發生一件大事,管不了鄭朗與沒移氏。可想而知,辰州早傳得紛紛揚揚。

但她尷尬的身份注定宋朝對她不是很在乎。

下人的魯莽也保護不力,就讓她孤身一人,經常來到這個出事的所在。不過也合乎情理,鄭朗出事以後,這一地區除了那個峭壁類似的地形外,全部搜了數遍,就差一點準備挖泥三尺,誰還會在意。

對沒移氏張平孟也關注過,也猶豫過,他有一個赫然的身份,特務營的斥候,於是一點一滴消息打探出來,包括鄭朗一來南方,沒移氏後腳也去了桂州的事,讓他打聽出來。

會冒一點風險的,但前思後想之下,認為宋朝對沒移氏不是很重視,終於上鉤。

而且也值了,一個宋朝的公主,一個鄭朗,一個西夏的皇后,即便不能活著帶他們去向西夏,將他們全部殺死,也可以向新主子請功領賞。於是出手。

沒移氏只是一個柔弱的少婦,沒什麼難度,就將她也強行擄到那個山洞。

時間拖得越久,鄭朗心中越是擔心。

忽然聽到外面的說話聲:「皇后,好生呆著吧。」

西夏語說的,鄭朗呆在西北很久,簡單的黨項語還能聽懂一些。奇怪地走了出來,畢竟是曾經西夏的皇后,幾名西夏斥候對沒移氏很尊敬,不像鄭朗帶到此地,幾乎大漢前推後搡。然而鄭朗差一點跌倒在地,問:「沒移娘子,怎麼你也被他們捉來了?」

「鄭相公,原來你在這裡。」沒移氏驚喜地喊了一句,然後用手帕摀住嘴,吃驚之下,一陣山風吹來,手帕一鬆,隨著山風,向洞外飄了出去。粉色的絹帕,就像一隻大花蝴蝶,在洞外優雅地向崖下落去。

這個山洞也會變得十分熱鬧。

第七百二十六章 營救(三)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

如果將這一年的史書天氣刻決單獨擇取出來,似乎就像北宋後來的小規模的冰河到來一樣,到了正月還時有大風,大雪。在暖冬的北宋前期,這樣的天氣很少見的。

除夕那天,東京城又落了一場特大的大雪,雪積壓在皇宮裡的花架上,許多花架被先後壓斷。這樣的雪,肯定為來年莊稼帶來妨礙,趙禎赤足於禁庭祈禱上蒼。

第一個趙禎信神,第二個趙禎心靈乾淨,經常做這樣的自虐的事,比如大旱時偶有一雨降臨,他赤足在後宮舞蹈,也不怕感冒,落雨了,老百姓就有了一條活路,所以高興地失態。

但是他身體真的不好,又發生那麼多的事,身體更不好。

大事來了。

第二天乃是元旦,也就是正月初一,百官齊列大殿,慶賀元日到來。趙禎也到了,太監唱和,趙禎坐下,太監開始拉開龍椅前的帷簾。百官正在參拜,趙禎感到頭有點兒暈,身體踉蹌,然後就倒了下去。

服侍的太監連忙將帷簾放下,用手指掐趙禎的人中。

大臣面面相覷。

趙禎在裡面也清醒了,大過年的,不能掃大家的興,讓太監重新將帷簾拉開。不過他感到身體很不舒服,等百官行完禮後,就宣佈大家散去。

大臣離開皇宮,一個個臉色陰沉,發生太多太多的事了。

有人心情悲觀,甚至想到一件事,難道這是盛極轉衰的徵兆?這些年君臣兢兢業業,使得宋朝如同夢幻一般,論富裕從來未有這麼富裕,稅務收入不是最高的,最高峰時乃是慶歷戰爭時,一度將稅務以及各項專營收入達到一年一億六千多萬。但那是強斂斂出來的收入,非是現在這種輕徭薄征的收入,性質截然不同。

似乎南方馬上又會增加不菲的新收入。就連修一條工程龐大的六塔河,朝廷都沒有感到財政壓力。

武功上略欠缺一些,可是西北與北方承平已久,交趾舉國進攻,僅用兩個月,一小部分的軍隊就將其擊敗。

若不是契丹與西夏垂懸在頭頂上就像兩把利劍壓迫,文景貞觀開元似乎也不過如此。

難道是好景不長?

大過年的,陰影就龐罩在京城上空。

當然,趙禎帶回去後,御醫如何診治,大臣們不得而知。

似乎從宮中傳來消息,皇上病情稍稍好了一些。

正月初五,趙禎還要做一件事。宋遼兩國乃是兄弟之邦,不管這個兄弟是真是假,禮份上必須要做的,因此每到重大節日,例如元旦,都要向對方拜出使者朝賀。按照常例,一般是在正月初五接見使者,正月初六舉行送禮。

大臣們心中慼慼,帶著契丹四名使者蕭兗、杜宗鄂、耶律達與劉日亨到了紫宸殿。

開始很正常,到了文彥博代表群臣登階,來到趙禎御榻前賀皇上壽(北宋保留著許多唐朝的習慣,宮宴時多在屁股下墊一個墊子,桌子也比較矮小,因此稱為御榻)。

因為大臣擔心,氣氛有些壓抑,趙禎環顧四周,對文彥博問道:「不快樂嗎?」

文彥博錯愕之下無言以對,但知道趙禎有疾,於是默默不答,退下。不過這天在大臣戰戰兢兢的心態裡,僥倖終宴。

接著來,初六,群臣落座,四個使者帶了進來,到達中庭,眼看進入紫宸殿,趙禎病怏怏的,突然抬頭喊道:「快召使者進殿,朕幾乎不能相見。」

然後又說了幾句胡話。

大臣一起石化。

左右太監知道皇上這幾天因為生病,神志有些不清,迅速將趙禎扶著退下。但還有一件事得做,馬上使者就要進殿了,文彥博反應很快,走出去假傳口旨,說趙禎昨天真高興,在宮中喝酒喝高了,今天頭痛欲裂,不能親臨宴席,派大臣換地方喝酒去,咱們到驛館接著喝。

契丹使者那邊搪塞過去,可是群臣那有心思喝酒。驛館宴散,文彥博將一些重臣留下來,神色凝重地說:「陛下遭遇到一些事,又是重病,舉止失儀,如今國家到了最危急的關頭。」

一些事指趙念奴與鄭朗下落不明,舉止失儀是好聽的說法,也就是神志不清楚。

大家一起額首。

一番協商過後,文彥博派人將宮中的大太監史志聰與鄧保吉傳來,提出一個要求,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病成這樣,我們大臣應該有數,內侍們必須隨時通報陛下的病情,聽候大臣召喚。

史志聰急了,這是幹嘛呢,內宮的事輪不到你們宰相管。

說得頗有道理,皇城是皇城,都堂中書省等官府機構皆在皇城裡,內宮是內宮,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除了皇上召傳,任何大臣不得闖入內宮。就是皇上召喚,還有太監帶道,不能讓你瞎跑。這不僅關係到後宮有許多嬪妃,男女不便,還關係到皇上的安全。

文彥博一聲大喝:「主上暴得疾,乃系宗社安危,只能讓你們這些奴輩出入禁闥,豈能不讓宰相知道天子起居,你們想要做什麼?」

史志聰嚇壞了,宋朝沒有,唐朝有故事,因為大臣管不到皇宮,於是幾個皇帝讓太監弄沒了。文彥博又逼上一步,喝道:「自今天起,陛下病情或好或壞,必須一一見報。」

還怕這兩個大太監不服,直接讓人強行將史志聰與鄧保吉拉到中書籤軍令狀,皇帝病未好起來,宮中如果有事發生,宰相不知道,就將他們的頭砍了。

兩個太監手捧著軍令狀,很無奈。不但每天向文彥博匯報,連皇宮晚上門能不能關,都要請示文彥博。

但這是無奈之舉,兩個太監不是服,而是不服,只是被自己逼著強行誠服的,得皇上好起來,若好不起來,自己麻煩就大了。

文彥博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帶著諸士大夫回去。

初七,文彥博又帶著重臣去內東門小殿問趙禎起居。

正在門口,文彥博與史志聰說話,突然趙禎從內宮衝出來,一邊跑一邊大喊:「皇后與張茂則謀反了。」

按照心理學的角度分析,趙禎這種情況情有可願。想做一個平庸皇帝很快樂的,擁有天下最高的權利,要什麼有什麼。但想做一個好皇帝委實不容易。千古明君中罕有高壽的,就是康熙那樣強壯的身體,也不過活到六十出頭,雍正活活將自己累死了,至於乾隆,他只不過沾了爺爺父親的光,算是好皇帝嗎?

趙禎一朝,內憂外患,外部西夏之逼,內部災害連連,想做一個好皇帝何其不易。這份壓力外人難以想像的。

本來還有一個張貴妃,國家情況也在變好,可是張貴妃一死,女兒失蹤,又發生鄭朗生死不明的事,大病之下,神志失控,終於失常。

但為什麼說皇后與張茂則?

曹氏進宮是大臣所逼,趙禎心中實際很不滿。王則平的那年,幾個侍衛闖宮行刺,迅速逃跑,這是趙禎想給侍衛一條活路,不成想曹皇后英勇指揮,其中張茂則響應曹皇后的命令,不顧危險,爬到屋頂,從屋頂跳下獲「賊」。最後導致幾個「賊」無一活命,對此趙禎內疚,因此平時不喜歡這個張茂則。

可他也無過錯,於是耽在宮中。

但文彥博懂不懂心理學?聽在他耳中不對了,他也聽聞了一些宮中的事,迅速聯想到一條線索,趙禎平時不喜張茂則,曹皇后認為趙禎不對的,這是一個很忠心的太監,多袒護之,而趙禎病重,宮中的那位妻子是曹皇宮的親侄女,現在皇上闖出內宮,向大臣求救,難道宮中有變?

要命的張茂則此時領御藥院,能不能治好皇上,就看御藥院了。

這一想,臉色變得慘白慘白的。

正在他想的時候,趙禎又說道:「諸卿救朕,文卿救朕,富卿救朕,狄卿救朕,王卿救朕,鄭卿救朕。」

至於趙禎喊鄭朗救他,可鄭朗下落不明,大家一起自動疏忽,關健又喊了文彥博、富弼、狄青與王德用。

難道宮中真的有變,皇上逃出宮來請求政治避難?

文彥博剛想上去,內侍們又一擁而上,將趙禎拉到內宮,將宮門關上。

倒底發生了什麼?

大臣們目瞪口呆,還有許多大臣心想,要不要闖入內宮,一看究竟?這場面十分搞笑,可當場的大臣沒有一人能笑出來,相反的,每一個大臣心情十分緊張。

宮門再次打開,內侍對諸臣說道:「相公且為天子下赦消災。」

僅一句,所有大臣再度石化。

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御醫治不好皇上了,才動用大赦這一著棋,何謂大赦,一旦大赦,除了十惡不赦的罪,所有犯人都可以回家做良民。這是交給上天決定皇上的命運。但上天會替皇上治病嗎?

文彥博等人覺得天塌了,帶著滿頂的陰雲,也沒有闖宮的心思,回到都堂商議是否大赦。

一會兒內宮又有人到都堂來稟報,說是張茂則聽說皇上的話,立即懸樑自盡,讓左右解救下來,僥倖未死。文彥博道:「將他帶來。」

問了問,若真的宮中有變,這個張茂則是一個關健人物,試探幾句,終於判斷出又是皇上在胡話連篇,不能當真,於是道:「天子有疾,妄語也,你何必如此,你若死,使中宮如何自容?」

你死不要緊,若是傳將出去,因為皇上一句胡說活活逼得宮中的大太監,對宋朝名聲不大好聽。因此令左右不離張則茂,不過導致曹皇后也是慼慼,不敢前去探病。

都堂群臣同樣頭痛,皇上病魔,凶險萬分,關健現在國家一個太子也沒有,宮中都收養了兩人,可萬一有事,立誰為帝?因此不能立即大赦,得往後拖,一旦宣佈用大赦來僥倖使皇帝好轉,實際是等於向天下人宣佈皇上沒得救了。宋朝會有變。

文彥博對史志聰回話,大赦乃是萬不得己之舉,不過初十不能大赦,看看這幾天皇上會不會好轉。先在皇宮內院的大慶殿設醮祈,兩府大臣自今天起不得回家,就在大慶殿日夜監守,日夜焚香為皇上祈福,至於睡也睡在大慶殿西邊側殿。

太監們傻眼了,自古以來也沒有兩府所有大臣一起拉幫結伙,留在皇宮過夜的,這成了什麼?文彥博又再次大喝:「現在這種情況,可有先例?到這時候,還說什麼故事!」

史志聰這幾天,天天讓文彥博噴口水,看到文彥博大眼睛翻將起來,得,洒家還是讓你吧。兩府大臣日夜於皇宮守護,京城動盪不安。初九,趙禎稍稍好一點,是稍稍,並未好。走出崇政殿,讓大臣看了一看,又讓太監扶回去。看著寢宮大門再度關上,幾個大佬相視一眼,第二天富弼提出一個請求,不行,我們呆在大慶殿,離內宮還是很遠,不放心皇上,得讓我們能進入寢宮隨時看望陛下。

寢宮是什麼地方?

史志聰氣憤地說:「你們這些相公越做越過份。」

富弼沒有大喝,而是冷冷道:「宰相安可一日不見天子!」

幾個大太監還想辨,但看著其他大臣一起逼過來,得,隨你們玩吧。自此以後,兩府大臣將內宮再度變成菜市場,不但自由出入內宮,到寢宮趙禎床前問安,還能在內宮散步,看著後宮的花花草草,成群結隊的宮娥,然後搖頭歎息。這待遇可是鄭朗也從未享受過的。

正月十一,大赦天下,去年赦過一次,今年再赦,所有牢城獄吏這兩年真的很輕鬆。又罷所有受災百姓的租稅,包括倚閣稅,所謂倚閣稅是宋朝一種特設的稅務,災荒之時,多是救濟或者免稅,有時候財政轉不開,不便免稅,那麼怎麼辦,因此讓災民暫緩繳納稅務,等年光好了後再交,不過往往多欠朝廷了,有的一欠就是好幾年。

十五,罷上元觀燈,這時趙禎神智要好一點,還是不大好,躺在病床上不能起來,宰相奏事,只是點頭,連話都說不出。

十九,罷醮,史志聰說道:「皇上始安,請諸位相公歸第吧。」

這都成了什麼,內宮成了菜市場,兩府大臣整天到晚呆在皇宮裡,回吧,不能再這樣了。結果又遭到兩府大臣狂噴,但做了妥協,兩府大臣輪流歸第,也輪流派人守值,宿於中書與樞密院。要知道中書省也在皇宮裡,還得留守皇宮。

這些大太監們恨得牙直咬,可又不敢言。

讓文富二人帶著大臣一鬧,天下皆知,加上鄭朗生死不明,終於讓一人看到機會,大名府的賈昌朝!

第七百二十七章 營救(四)

籐蔓掀開,趙念奴也看到那張驚艷絕倫的臉蛋,不知她想的是什麼,將鄭朗的手牽住。

沒移氏才進山洞,不適應裡面的黑暗,這一回看清楚了,反正身份暴露,鄭朗替趙念奴討要幾件女裝穿上。不過山洞裡還住著六個西夏人,鄭朗害怕發生意外,刻意讓趙念奴披頭散髮。

但能看到是一個女子。

沒移氏同樣奇怪,問:「她是誰?」

鄭朗聳聳肩道:「她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沒移氏先是一驚,隨後反應過來,但中間的過程仍然不清楚,也不等他們再說話,幾名西夏人凶狠地過來,將他們隔開,推了鄭朗一把,道:「小子,敢接近皇后,死!」

剛才與外面同伴交談,已經知道沒移氏對鄭朗的感情。

這讓幾名西夏人很不滿的,不管怎麼說,沒移氏是西夏曾經的皇后,是許多西夏青年心中的偶像,憑什麼與這個宋朝宰相發生曖昧關係?

不要以為他們僅是警告,在這個幽閉的環境裡,時間呆長了,心情皆不大好,多次辱罵鄭朗,鄭朗權當耳邊風,還勸戒趙念奴與梁懷吉勿得招惹他們。

暗中掐了沒移氏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話。

不過山洞就這麼大,一時半會走不開,住便會成為問題。其實因為生活不方便,趙念奴多次羞憤欲死,幸好鄭朗再三勸說,才化解趙念奴心中的羞憤。

西夏人早就準備好了。

相對而言,這一帶比較偏僻,偶爾有巨岩峒蠻人到崖壁下小廟裡燒香外,幾乎沒有外人到這裡來。沒移氏來會溪城好幾天,西夏人早就有了佈置。直到元宵節快到來時才出手的,怕沒移氏趕回去過元宵節。但暗中準備很充分。

來了幾名西夏人,還有十幾個可靠的蠻人,迅速將吊下去一些石頭,加上泥土,一名西夏人一腳將鄭朗編織的那個簡易柴門踢開,又將那道籐柴牆推倒,替鄭朗三人挪窩,往外挪。

在裡面用石頭與泥土砌了一道簡易的牆,還搬來一張床,以及大量生活用品,待遇明顯比鄭朗高多了。然後將鄭朗那道門搬過去裝上,對鄭朗喝道:「敢進去,死。」

說著,用刀子在鄭朗頸子上抹了抹,未真抹,但刀鋒還是將鄭朗頸子抹出一道淺淺的血絲。

山洞到了裡面,不寬了,不足一米半,迅速一間簡易的洞中室建造完畢。不想鄭朗沾沒移氏便宜的,事實這是一次嚴重性失誤,但當時,包括鄭朗都沒想到。

沒有辦法,鄭朗只好重新與梁懷吉兩人用柴籐搭了一堵牆,往外挪了挪,不過眼看到了正月十五,天氣也不似原來的寒冷。之所以搭牆,是趙念奴乃是一個女兒家,生活不便。

還有梁懷吉呢。

可梁懷吉乃是一個太監,太監是用來做什麼的?只有李母神經病發作,認為趙念奴與一個太監有什麼什麼的。有,有的是主與僕的感情,梁懷吉自小就服侍趙念奴,趙念奴將他當成一個親人看的。明英宗將王振當成親人,百般寵待,難道明英宗與王振之間是同志?

這時,沒移氏的石室已經佈置妥當,一行人離去,六名西夏人重新搬起石頭棘刺,將洞口堵上。

沒移氏卻用木棍子將簡易牆壁戳了一個洞,隔著洞與鄭朗說話。

說說話,六名西夏人不能作聲。心中還是不高興,但也沒有必要因此就殺了鄭朗。

鄭朗才知道外面的消息,張亢強行直通梅山蠻的大道,讓他有些不喜。征服這裡,武力是不可缺少的,可武力是不到萬不得己時才使用的最終手段。一用武力,必須造成仇殺。可以用,佔據道義後才能使用。即便形成仇殺,是蠻人的錯,非是朝廷的錯。安撫拉攏分化才是政策的核心。就像宋守信對付彭仕羲,換作鄭朗,先警戒通知,不聽才用兵,匆匆忙忙地用兵,造成一系列不好的後果。

若沒有這次用兵,張平孟就不能拉攏巨岩峒,沒有巨岩峒給西夏人藏身,就無法躲過宋朝斥候的盤查,除非偽裝成商人,呆在辰州城裡。那麼還有沒有伏擊的機會?

但有一條消息讓鄭朗有些牽腸掛肚。

聽到自己出事,幾個娘娘與崔嫻她們從京城趕到潭州,是張岊壓制的,否則也來到辰州。

大約感到西夏人的不滿,兩人說話聲音越來越低。

沒移氏才將張亢安排悄聲說出,可是說話時,她用眼睛瞅著外面,心中隱隱有些擔心。比她想像的還要惡劣,是一個山洞,可洞門口堵上,不僅有棘刺,還有石頭,不是在平地裡,一二三用撞木就將它撞倒了。這是在崖壁中間,無處借力,即便宋軍前來,想要推開這些石頭,也得要花上一會時間,有這個時間,足以讓六名西夏人將自己四人殺死。

唯獨的好消息便是自己將那條方帕,成功地丟下去,這是一個信號,確認鄭朗關押在此處山洞,還是很平安的信號。

「我大意了。」鄭朗歎息道。

「公主殿下怎麼也被抓來?」沒移氏好奇地問。

忽然外面一名大漢走進來喝道:「勿得說話,否則殺。」

直到此時,宋軍才知道沒移氏再次出事,派人過來搜查,可是身份不同,待遇不同,西夏人給沒移氏開小灶,宋軍對沒移氏卻是很馬虎,僅派了十幾個兵士草草在附近搜查一番,回去交差。

實際不是,這一行人在宋軍緊密關注下。

提前就做了安排,也防止西夏人產生殺害沒移氏的念頭,做了一些計劃,比如判斷出西夏人不想要活著的沒移氏,擊殺之時,就會突然出現幾個獵戶。

畢竟這些人身份暴光死,有外人在不敢異動的,沒移氏還是有危險,可最大限度減輕了這種危險。

或者西夏人對沒移氏不產生興趣,也有了一些安排佈置。

十幾人向巨岩峒寨子撤退,並沒有動,怕洞裡出現意外。然後開始將重心放在這個山洞與巨岩峒,確認再沒有其他可疑人等進出後,張亢開始出手了。大規模的搜索開始,會溪城的官員不知輕重,上面人卻知道輕重的,沒移氏與鄭朗失蹤必然有所聯繫,明面上的道理。實際還不是。

一支宋軍搜到崖壁下,有宋軍有蠻人,突然發生爭執,雙方毆打起來,領頭的將領喝阻不聽,打的打,罵的罵,鬧將一團。幾名西夏人還借助縫隙向外好奇地看,當作好戲觀看的。

但在巨岩峒寨正在發生激戰。

下面必須吵,將遠處的廝殺聲遮掩,實際真的不遠,僅有兩里來路,拉直線不過一里多點,若沒有這出大戲,洞上必然聽到巨岩峒寨的激戰聲。

一千宋軍主力,突然而來,戰鬥迅速結束,崖壁下也趕來一個將領,將雙方喝退,向遠處搜去。

大量斥候到來,將此洞所有出路完全封死。但呆在洞中的十人仍然不知,只有鄭朗知道外面開始行動了,但他是不會說的。

所有犯人沒有帶到會溪城,而是帶到南方的一處河谷,張亢開始審問。

五名西夏人,擊斃二人,一人自殺,還有兩個俘虜,以及二百餘峒民。

先審西夏人,西夏人不招供,不得已,帶上峒民,這些峒民未經過訓練,更不是刻意挑選出來的死士,嚴刑之下,一個峒民開始招供:「洞裡還有公……」

「停!」張亢立即喝道。

他未必是宋朝最聰明的人,但作為一代名將,智慧不弱,至少比張平孟要高得多。

一個還有問題不大,一個公問題不大,三個字聯在一起讀,張亢就意識到不對了。公主逃出駙馬府,搜查了幾個月時間,所有可去的地方皆早就搜查過了,那麼還能往哪裡去?

原來張亢也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鄭朗原前駐足的地方離會溪城不遠,河邊青葦宜人,北江從北邊向東流淌,身邊有青山環繞,偶爾還有漁戶在捕漁,景色很好,可是在會溪城城頭視線能看到的地方。但往裡去不同了,幾片矮山,山不高,可長著密集的雜樹,將會溪新城視線遮擋著,樹林茂密,易於埋伏,前面竹林雖好,鄭朗帶的侍衛太少了。原來還以為是鄭朗大意,現在想大約不是,估計公主帶著那個小太監一路南下,趕到會溪城,鄭朗聽聞後大喜,忘記環境衝過去,又說了一會兒話,於是讓張平孟設伏成功。

但不能張揚出去。

那麼一點大山洞,鄭朗不是太監,孤男寡女的呆在一起,會發生什麼?

就算不發生,可外面人會不會這樣想?朝堂上的士大夫嘴巴多厲害,張亢已親自嘗試過一回。鄭朗仕途危矣,皇室臉面也不大光彩。

還得要審,但張亢將閒雜人等打發下去,僅留下幾個親信,繼續用嚴刑逼問,前後經過逼問出來。

先是張平孟用了一千兩銀子來到峒寨,收買了峒主。這讓張亢聽了冷笑,鄭朗身份僅值一千兩銀子?一千萬兩銀子也買不到!不過考慮到這些小峒眼力問題,倒能理解。

接著十三名西夏人潛入到巨岩峒,張亢一聽不對,人數不對,不過很快知道錯在哪兒,一名西夏人去了京城,還有一名跟在張平孟身後,做為傳令兵。

隨後設伏成功,因為西夏人扮作商人來潭州的,帶來一些巨大款,又給了巨岩峒一千兩銀子,兩百兩黃金,原本就對朝廷有仇恨,再加上這麼多銀子金子,巨岩峒上下一起被張平孟收買。

逼到最後,甚至連因山洞寒冷,趙念奴不得不與鄭朗共睡在一起取暖的事都逼供出來。

張亢聽了苦笑,這事兒鬧得大了,對幾名親信再三囑咐,勿得外傳,繼續審問下去。

但聽到一條不好的消息,關了這麼長時間,要補充供給與生活用品,一些穢物六名西夏兵士自己爬出來處理了,可不敢走得太遠,這些物資必須派人運來。

為了防止失敗,上下皆有口令,並且是十分隱秘的口令,比如吃過哪,哪再拖一個哪,連鄭朗在山洞裡那麼久,都沒有察覺到。沒有口令強行進洞,洞中人就開始執行必殺令。

主意是張平孟出的,西夏人採納,但其首領害怕張平孟在外面跑來跑去的,又看到鄭朗外加一個宋朝公主抓在手中,於是將這個口令權抓在他自己手中,口令只有他與洞中六名西夏人知道。

宋軍突然圍剿巨岩峒寨,看到不妙,這個西夏人自殺了。

張亢再次苦笑,這一招還是出自鄭朗的主意,防止特務營出事,多是單線聯繫,見人不行,還得有一些隱秘的口令,才能聯繫,保證前線的斥候不會因出現叛徒而造成重大的損失。

這個就頭痛了。

本來是想利用這些俘虜,用他們親人做人質,逼迫他們誘洞裡的人將鄭朗一行帶出來,或者得用峒人入洞,混夾在裡面,突然襲擊,將敵人擊斃。然因為一個口令,提前設計的好幾種計劃全部告吹。

張亢只好等張平孟來。

張平孟又是主動請薦,前往武山與田氏偵查,準備帶人逃跑了,他自己兒得熟悉逃跑地形路線。為了不打草驚蛇,楊歸國准許了他。圍剿巨岩峒開始,也下令捉張平孟。

第三天,張平孟被帶回。

張亢繼續嚴刑逼供,並且將他妻子寫的口狀拿給張平孟看。

張平孟慘笑:「口令我真的不知道,而且供給是八天一次,今天是第六天了,若剩下兩天供給不送進去,鄭相公必死無疑。」

不但只剩下兩天時間,還有一名西夏人潛逃出去。雖是去向那個崖壁的各條道路封鎖死,可是山多林茂,誰能保不住那名西夏人潛行到崖壁下面通知?

張亢氣憤地說道:「你為一己之怒,犯下這樣的大錯,不但你,你的妻子兒子,還有對你家真心幫助的族人,他們會有什麼下場?」

在趙禎手中不會出現誅滅九族的事,可這些人必會受到牽連。

張平孟不說話。

張亢憤怒地說:「帶下去,嚴刑伺候。」

也就是下去,還是狠狠地打。但這不是解決辦法,關健還是救人。

張亢、種諤、張岊、彭思永、李肅之、李章等官員武將此時一起到達此地。

想了大半天,時間真的不多,於是想出一條十分冒險的方法。有很多話張亢未說,特別是趙念奴的事,可是沒移氏的事不必隱瞞,傳出去對鄭朗名聲還是有妨礙,只能取大捨小了。

也包括那面牆!

打主意就是打的那面牆主意。

洞中不知道,一天天過去,好在人多了,加上一個沒移氏,幾人焦急度下降。趙念奴卻不喜,有外人在,什麼也不敢做。可她是一個淑女,不好說出口。

就在這時候,崖壁下有人在唱歌,蠻人唱的歌,六名西夏人聽不懂,不過鄭朗久與蠻人打交道,勉強聽懂一部分,一隻小鳥兒關在籠子裡面,好美麗的小鳥,我愛你小鳥,我想將你放出來,可從外面打不開這個鳥籠子,小鳥兒,你能否想出一個辦法。

以鄭朗的水平,有的地方也聽不懂的,僅能聽出來這個。

但是誰唱歌的,他聽出來了,乃是原來潭州一個指使宋孝儼,呆在潭州很長時間,蠻語說得十分流利,並且在南下與交趾人作戰時表現突出,頗得鄭朗喜歡,此次開梅山,也是鄭朗重用的一名將領。

懂的,外面想不出辦法,看看自己在山洞裡有沒有主意。自己那有什麼主意?若自己有張岊那樣的武藝,早就殺出去了。

歌聲還在往下唱,小鳥焦急萬分,不急啊小鳥,你身後那只美麗的雀兒有一堵牆呢,一首烏七八糟的歌,再加上鄭朗對蠻語的熟悉程度,聽得更亂。鄭朗終於靈機一動。

還是有很多困難的,洞中十個人,自己一方佔據四個,可管什麼用?一名西夏人就足以輕易地將自己四人幹掉了,不要說六個人。歌聲越飄越遠,鄭朗卻陷入長考。

外面發生的事,他同樣不知道,但有一條能知道,敵人每八天一次的供給,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只不過害怕趙念奴與沒移氏擔心,一直未說。

這一沉思,一直到夜裡,鄭朗才想出一條十分冒險的方法。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餐,鄭朗與沒移氏悄聲說了幾句話。

西夏人在外面十分不悅,不過鄭朗一直沒有進入皇后那間密室,於是強忍著這口氣。黑暗的山洞給了鄭朗機會,從沒移氏手中接過一條方帕。對沒移氏,許多西夏人感情很複雜,說沒藏氏是元昊的皇后,多少是一個野牌,沒移氏才是正牌的皇后,還有一個西夏人不願去想的身份,太子妃。沒移家族投宋,西夏人也明白,是逼迫的,不然不會出此下策。

雖將沒移氏擄來,幾名西夏人一直很善待,包括各種安排,關的時間長,換洗的衣服一一具備,還有手帕,也準備了好幾條。

呆得長了,沒移氏很機靈地察覺到鄭朗與趙念奴之間似乎關係不大妥當,不會點出,還分出一部分衣服給趙念奴換上。

這個不要緊,要緊的是手帕,還有胭脂。

取來一個小碗,將胭脂化開,水很少,使得脂粉水很稠,用來寫字的。折斷一根樹枝,用尖端醮脂粉水在手帕上寫上一些繩頭小字。

黑書,摸黑寫的。

寫好了重新交給沒移氏。

沒移氏走出去,與六名西夏人聊天,問西夏的情況。

西夏打了這麼多年的戰爭,雖然宋朝默契給予一些支援,情況不大好。

沒移氏垂淚,道:「若大王在就好了。」

「你還懷念大王?」一名西夏人譏諷,早就看不慣她與鄭朗眉來眼去。

「我怎麼不思念大王?」說著沒移氏向洞門口撲去,作勢要跳崖自殺,將六名西夏士兵強行抱回來,不過她手一鬆,那張方帕又從縫隙裡飄了出去。六名西夏士兵不知,勸慰一番,沒移氏退回石室。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外面的天色黑下來,這是最後一個夜晚。

六名西夏人輪流守值,四人睡下,兩人警惕地聽著洞外。不過裡面漆黑一團,大家都看不到。

沒移氏從她戳的那個洞裡遞出三條小汗巾。

已聽到外面西夏死士的鼾聲,但裡面四人沒有一個睡著的,全部睜大眼睛,看向洞外。

洞外宋軍已經到來。

帶著繩子,還有其他一些東西,悄悄地潛伏到崖頂上。

人不多,只有二十幾個人,有更多的人,但在遠處,不敢過來。

但全部是一等一的好手,特別是身手務必敏捷。

夜色越來越深,眼看三更到了,二十幾人蛇游到崖頂上方,將繩子繫在腰間,繩子另一端栓在一顆古樹上,借助古籐無聲無息地爬了下去。

這麼多天過去,皆平安無事,六名西夏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大意,有兩名守值的兵士,但到了三更時,兩人隱隱地有了一些睡意。二十幾名宋軍象樹袋熊一樣,順利來到洞門口。

藉著下半旬的半圓明月光,透過厚實的籐蔓,已經看到籐蘿後面的那個洞口。堵著一些石頭,還有一些棘刺,石頭沉重,多在下面,上方卻多是棘刺。

指揮此次行動的指使江直衝楊歸國、王嵩點點頭。

楊歸國忽然躍過去,一拳搗開上方的棘刺,後面幾名宋軍隨著躍來,將手中幾個小球點燃,扔了過去。

「有人。」一名西夏人大聲叫道。

幾個小球就擲了進去,多是狼煙裹著硫磺等易燃物做的,要的不是燃燒,而是毒煙裡的嗆人作用。

迅速一股辛辣味從洞裡面騰了起來。

一個個宋兵腳蹬著崖壁,借助崖壁的彈力,將自己當成撞木,踢向那些石頭。一個接著一個,可是這些石頭太沉了。急得王嵩想要罵娘。

聽到外面的動靜,三人用毛巾捂著鼻子,一骨碌爬了起來,沒移氏同時將那扇簡易門打開,三人立即竄了進去。

這麼大的動靜,六名西夏人早驚醒了,一邊咳嗽一邊摸索著,將手中的刀摸到手上,然後點燃油燈,向密室衝去。不過太嗆人了,幾乎都睜不開眼睛。

一名西夏兵士已經來到門前,梁懷吉大喊一聲:「我與你們拼了。」

白天的一天時間,鄭朗折斷了數根樹棍,然後慢慢在洞壁上磨,怕西夏人發現,磨得慢,當成短矛的。

雖這個矛殺傷力不大,但這幾天梁懷吉受夠了侮辱,一怒之下,全身力氣迸發,一下子戳進西夏人的肚子裡。這名西夏人痛苦地倒下去,嚎叫起來。鄭朗叫道:「別管他們,推床,推床。」

將沒移氏那張大床往門口推,擋住這扇門,借助床的掩護,又用這個矛,四人胡亂地往外戳。

看到無法破門而入,一名西夏人捂著鼻子喊道:「推牆,將牆推倒。」

說著用力地用肩膀往牆上撞去。

時間都不會很長,雖刻意將沒移氏與鄭朗隔開,牆也不怎麼牢固。雖有石頭堵洞門口,石頭又大又沉,終不是那種上千斤的巨石,兩三個人就抬起來了。

但牆先倒,鄭朗四人無一人能活,洞門先破,四人會全部安全救出來。

第七百二十八章 情怯(上)

「光當」,在一名西夏人撞擊下,牆壁倒了一片,不過人還是不能鑽進去。

形勢十分危險,實際整個過程也不過持續了一兩分鐘,在這短短時間段裡,全憑賭博,賭運氣,但不用這種冒險的方法,過了今夜,將會再無生機,不得己的策略。

接著又撞,連帶著周邊的牆壁搖搖欲墜,梁懷吉急了,又大吼一聲,再次將一根不標準的短矛,刺入一名西夏人的肚子裡面。

看著那名西夏人痛得在地方滾翻,趙念奴喝道:「小吉子,好。」

今晚梁懷吉表現太勇猛了,一連干倒兩個西夏人。

這讓餘下的四名西夏人略有些遲疑,其實都準備死了,還怕什麼,這是人類對危險的天然畏懼感,造成他們遲疑片刻。

聽到裡面大喊聲,嚎叫聲,外面的宋軍更急了。楊歸國身體蕩起時,王嵩身體也跟著蕩起,兩人幾乎同時合力蹬上一塊石頭,一聲轟塌響聲傳出,洞口終於出現一個小缺口。

「進。」王嵩吼道。

不顧缺口還小,就要往裡面鑽。

四名西夏人嗆得不行,聽到外面響聲,帶著流淚的視線往回看,等反應過來,兩名西夏人重新撲過去,一名宋兵已經鑽了進來。這中間鄭朗搭的那面柴牆也起了阻擋視線的作用。

三人激戰數合,進來的宋兵節節敗退,身上數處被刀砍傷,僥倖有盔甲保護,不足以致命,可是後面王嵩又殺了進來。王嵩老了,不及當年,但也不能小視的,勉強戰平,將身後的空間挪出來。又一名宋兵鑽進去,這時,裡面的牆又撞倒一大片,王嵩急得大吼一聲,拚命自己受傷,強行與同伴將左邊的西夏人逼退,身體擠了進去。

兩名西夏人要往裡鑽,四根短矛不停地揮舞,但梁懷吉與鄭朗的短矛還起了一些作用,趙念奴與沒移氏根本就不起作用,一下子讓西夏人用朴刀就將短矛挑飛。王嵩大喝:「賊子豈敢。」

從後面殺過去。

危機終於渡過去,但山洞太狹小了,四名西夏人倚著洞壁還在負隅頑抗,不過不管鄭朗四人的事。

趙念奴長那麼大從未有這樣的經歷,高興地跳道:「鄭相公,好刺激。」

對趙念奴,王嵩與張亢皆不抱有好感,認為若沒有趙念奴,鄭朗萬萬不會有這樣的凶險。

看著眼前這個活潑的小公主,王嵩皺了皺眉頭,不過她身份使然,王嵩還是施了一禮,抱著受傷的胳膊肘兒,來到四人面前,低聲說道:「鄭相公,公主殿下,外面只有我與張知州數人知道公主殿下困於洞中的事。臨行前,張知州囑咐我務必將此事通知鄭相公。」

真洩露出去也就沒辦法了,未洩露出去最好不要洩露。

說完,王嵩從懷中掏出一個大鞭炮,將它點燃,扔到兩名背靠背反抗的西夏人中間,鞭炮爆炸時的響聲,使得兩名西夏人一失神,被圍上來的數名宋兵亂刃分屍。

「怎麼帶了鞭炮?」

「鄭相公,屬下是向外面通知,鄭相公你們平安了,還有那些俘虜。」王嵩做了一個手勢。

鄭朗皺了皺眉頭,這肯定不是他喜歡的。

但事已至此,阻攔都來不及,也做了一個手勢,王嵩會意,略略退下,鄭朗對沒移氏、趙念奴與梁懷吉交待了幾句。

戰鬥已經結束,四人一一吊上崖頂,看著滿天的星光,趙念奴高興地雀躍著,關了七十多天,這是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氣。

不過飄泊數月,嘗盡了酸甜苦辣,成長起來也很快,出洞後,一直站在沒移氏後面,像是沒移氏的小跟班。其實許多宋兵也莫名其妙,這從哪兒憑空多出兩個人?

看到趙念奴站在沒移氏身後,同樣不大好過問。

趙念奴的身份真的不便公開,不僅因她是公主。北宋稟程了一些唐風,風氣仍然很開放,對貞操觀念不濃厚,離婚的事時有發生,柴榮的養父周威專門喜娶寡婦為皇后,還有的人納妓女為妻,或者後妻,比如范仲淹的如夫人,誰說范仲淹做錯啦?沒有。但趙念奴不同,那怕她就是處子之身,可是在與李瑋未離婚之前,她還是一個有夫之婦。

兩重身份疊加,再傳出她與鄭朗困於山洞,因寒冷被迫睡在一起,若三人都死了,那是一段淒美的傳說,可三人活著,不管有沒有發生什麼故事,鄭朗完了,皇家的臉面也完了,甚至有可能在群臣逼迫之下,趙念奴也完了。

沒移氏身份同樣尷尬,與她是不是寡婦無關,寡婦無所謂,主要她曾為西夏正牌皇后,此次為營救鄭朗,孤身作誘餌,被敵人擒進山洞,南方都在傳頌,對鄭朗的名聲來說,一樣,死了也是一段淒迷的傳說,但活著,鄭朗屁股再也沒有以前那樣乾淨了。

略比趙念奴帶來的負面影響要好,可誰敢過問沒移氏?

趙念奴的身份就這樣遮掩過去。

鄭朗看著夜空,下半弦月,半圓的月亮才勉強升到半空當中,月色淡人,夜風清涼,山濤陣陣,終於自由了。

但自今天起,再也不一樣。

儘管鄭朗在山洞裡終於悟出范仲淹所說了出路是什麼意思。

看到兵士一起好奇地盯著自己,沒移氏將眼光轉到鄭朗身上,眼神柔和又有些調皮,鄭朗拱了拱手,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這是我欠你的第二個人情。」

「怎麼報答?」

鄭朗語塞。

徐徐回到會溪城。

張亢在那邊也做「乾淨」了,帶著官員重新返回。

與趙念奴無關,趙念奴讓沒移氏帶走了。

看著鄭朗平安地救出,會溪城裡諸兵士一起歡呼雀躍。

但他們不知道再也不同了,至少想鄭朗像以前那樣,輕裝出行,再也不可能。

看著大家,鄭朗說道:「回潭州吧。」

會溪城暫時不是重點,溪蠻也不打算認真經營,即便以後將梅山蠻經營好,溪蠻只是指導他們改變自己生活方式,加上漢化,不會遷移很多百姓過來,這要等,等夔峽地區全部征服。不過鄭朗在山洞裡認真思考,還有一條六塔河呢,已經打算放棄掉夔峽四路,會經營,但那是將來,現在不能將步子跨得太緊了。因此溪蠻會作為重要的緩衝地帶。有溪蠻存在,西邊的諸蠻就不能傷害到正在開發的荊湖南路居民。

潭州才是重點對象。

順著張亢強行修建出來的新道,抄近向潭州出發。

還沒有修好,最少得一個月時間後,才能竣工。即便修道路,還是土道,非是馬路,有炸藥的幫助,但生產條件與技術的掣肘,使是修路成本高昂,速度也慢。

但這次修建之下,張亢與張岊表現很強硬,很霸氣。

鄭朗在路上就說了這件事,沒有智慧想出范仲淹那條出路,但一些細節方面,鄭朗眼光卻是遠遠領先於張亢等人。

治理南方最終手段還是改土歸流!

唐宋以來,皆借鑒諸葛亮治理南蠻的經驗,用蠻治蠻,給予少數民族世襲首領地位,賞賜其官職,進行間接統治。略有不同之處,唐朝是強行採用武力配合,宋朝則是偏重花錢買安。

鄭朗是文武兼重,不過他已經逐步否定自己的平衡之道。

這個平衡真的很難掌握,或者到這時候,他漸漸開始向看山還是山的境界昇華。

盡量不用平衡之術操縱,而找出一條標準來執行。因此想到清朝的改土歸流,這個流不是流放的官員,而是指流動的官員。

世襲製造成很多不好的因素,肆無忌憚的殘殺百姓,特別是漢民多遭催殘,這也是很奇怪的一幕,宋明兩大王朝乃是漢人政權,皆忽視此事,重視的卻是清朝。

不過隨著技術與生產力的提高,一個國家能控制的疆域能力也增加。

非是唐朝,唐朝那個面積大不算,大半地區控制不了,這不是唐朝不好,生產力與技術掣肘的,想一想,若唐朝佔領波斯,一來一去得多長時間,若發生戰爭,又沒有大江大河將物資直接送到波斯,只能用小車子一車車推,讓百姓用一個小車,滿載著物資從長安推到波斯?老天爺流淚了。

明顯的一個例子,元蒙佔據亞歐,占容易,以戰養戰,打下前所未有的疆域,可以這個以戰養戰,以後治理時,當地百姓心中會怎麼想?疆域是大,立國能有多少年,幾十年全部崩潰!因此鄭朗大肆在交趾搶掠,搶過後丟掉不要,這個搶沒關係。當然,若時恆的智慧按照鄭朗鋪開的思路,將步槍大炮火車鐵路發明出來,那麼以宋朝的經濟基礎與人口基數,絕對能將疆域實際控制能力達到中亞。

鄭朗產生這個想法,或多或少受到宋朝內斂政策的影響,他在影響著宋朝,宋朝也在影響著他。

清朝生產力漸漸提高,技術發達,加上康熙大治,對南方控制能力加強。於是採用改土歸流政策,一是從上而下,先改土府,後改土州。然後抓住一切有利時機順勢推行,如土官絕嗣,宗族爭襲,立派流官,或者土官之間的仇殺,平定後即派流官接任,或者謀反犯罪後,被朝廷鎮壓,以罪革職,立由流官任職,或者土民申請改土歸流,朝廷「順從民意」,強行革除土官,改為流官。

清朝有許多不好的地方,例如出身滿清,對滿蒙回優待,造成西北大屠殺。改土歸流過程中也發生許多不好的事,但總的來說,南方經這一政策執行後,與中原聯繫更緊密。

鄭朗沒有完全搬抄。

他以前也有一些朦朧的想法,在向它靠近,以漢化為主,同時多將土官調往他處任職,比如邕州的土官,調到宜州去。這是潛意識這麼做的,並沒有往改土歸流上想。

在山洞裡反思了以前許多做法,這種想法終於清晰起來。

還是不能搬抄清朝的改土歸流,先漢化,籠絡,後遷往他處任職,一處處來。這個過程必須更柔和,那怕慢一點,也不能激起民變。其次是蠻漢共治,一個羈縻州設蠻漢官員,共同治理,朝廷務必派出良吏,有功者重賞重遷,一步步地讓蠻人認同漢官前來治理他們。

以認可為主,恩威並施過程裡恩還是主要的內核,威僅是起輔助作用的。

與諸位官員做了一些解述,順便過問了這段時間荊湖南路的政務與水利情況,進入梅山蠻地區。

讓張亢一嚇,許多蠻族進入深山規避,鄭朗派兵士將他們請來,不來也不怪,來了更歡迎。對前來的各個蠻首溫言安慰,熱情接待。

這一行,後面還吊著一行人,一輛馬車,馬車上坐著兩個女子。

其中一人身份皆知道,可是官員們皆閉口不提。

聽聞鄭朗平安救出來,崔嫻帶著杏兒與鄭朗五個娘娘,兩個女兒不顧官員阻攔,迎到七星鎮。

鄭蘋與鄭航遠遠的迎上來,一左一右撲過來,抱著鄭朗,一個個咯咯地笑。

鄭朗在她們臉上刮了一下。

然後大步走過去,向幾個娘娘陪罪,聽了一大通抱怨,鄭朗只好唯唯諾諾。

自己是做錯了。

崔嫻想也埋怨的,但娘娘已經說得夠多,笑盈盈地沒有再說。

杏兒與四兒眼中垂淚,嘴角又露出笑意。

還有許多官員與將士在場呢,鄭朗對她們說道:「我們回去說。」

鄭家也像後宮一樣,極度的陰盛陽衰,五個娘娘,五個妻妾,兩個女兒,只有鄭朗一名男子。

進了屋。

原來七星鎮僅是一個小村莊,朝廷封閉梅山後,不得與梅山蠻通往互市,不過還有一些不要命的人進山與梅山蠻交易。再加上當地還有一些百姓,於是在此地形成一個小墟市。但不能稱為鎮。

其地理位置卻讓鄭朗高度重視,後來張亢強行開出一條大道直達辰州,一些人看到它的作用。不治理梅山,它就是一塊平淡的地區,一治理梅山,這裡將會產生極大的商業價值,畢竟梅山裡也有一些好東西的。

於是陸續一些商人過來開設店舖、酒肆與客棧,終於有了那麼一個集鎮味道。崔嫻就住在一家客棧裡,條件比較簡陋,不過比住帳蓬的好。

坐下來一家人七嘴八舌地問。

鄭朗含含糊糊,又向幾個娘娘道歉,特別是月兒,這幾個月眼睛都哭腫了。

崔嫻將幾個女子打發出去,留下來與鄭朗單獨說話,問:「官人,你怎麼與那個沒移皇后裹在一起?」

刻意將皇后二字咬得極重。

倒不是吃醋,而是沒移氏的身份會帶來很多麻煩。

鄭朗歎惜道:「沒移氏問題不要緊了,要緊的還有一個人。」

「誰?」

「公主殿下。」

「什麼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逃到會溪城,向我求救,我聞訊過去,準備將她接回會溪城從長計議,張平孟暴起發難,將我與公主殿下以及梁懷吉一起擄到山洞裡。」

「這如何是好?」崔嫻一聽就急了。

「現在知道這件事只有張亢數人,他們不會洩露,你莫急。另外還有一件麻煩事。」鄭朗將山洞裡發生的種種說出。

「你說她有了?」崔嫻差一點昏倒。

鄭家單薄,要後,這也是自己將月兒放在丈夫身邊的原因。

可是丈夫生育能力一直很差,月兒一直沒動靜,但與公主曖昧了那麼幾回,就有後了?

能理解,那種環境,什麼事都能發生的。

崔嫻坐不住,站起來走來走去,喃喃道:「怎麼辦?怎麼辦?」

這一回,丈夫幾乎要捅天了。

第七百二十九章 情怯(下)

崔嫻又說道:「皇上病重。」

此時已到了正月末,但消息傳到潭州略有一個時間差,才到潭州,得到消息僅是初十以前京城發生的事。

這就更是一個麻煩。

皇上生死不明,鄭朗敢不敢將趙念奴留在潭州?為自己做的醜事,居然不讓公主盡孝道,找死啊。往回一送,就是大羅神仙也隱瞞不了此事。

「皇上病重?」

「是啊。」

「無妨。」鄭朗說道。

歷史已在改變,史上周沆作為河北轉運使,看到大修六塔河後,連續上數道彈劾奏折,說六塔河不能興修,會出大問題。可是文彥博與富弼不聽。但是現在呢,周沆是在廣南西路,他就是想到六塔河,人輕言微,不在他職責範圍內,也不會上書彈劾。

不過這一年天氣大寒,到了正月下旬,京城還飄起一場大雨雪,對趙禎身體肯定有影響。因此還有可能會生病,但最終會安然度過。鄭朗想好了對策。

又道:「我們走。」

帶著崔嫻到了另一家小客棧。

乃是鄭朗派人提前做的安排,先將趙念奴安頓下來,這件事暫時還沒有想到徹底的解決辦法,但不能連妻子也隱瞞。遲早要面對的。

見面後,崔嫻神情複雜地看著趙念奴,微微一屈,道:「見過公主殿下。」

趙念奴惶恐不安地將崔嫻身體扶直,怎麼說,崔嫻才是這個家中的老大,然後站在邊上不安地捏著衣角,不敢看崔嫻,只是偷眼瞅著鄭朗。鄭朗只是努嘴示意她勿用緊張。

崔嫻又與沒移見禮,然後坐下。

先不是她說,而是鄭朗說。

鄭朗對趙念奴說道:「殿下,陛下去年除夕之時,京城落雪嚴重,赤足庭中祈禱上天,於是患病。」

「父皇!」

「莫急,殿下,但臣聽聞陛下病情轉好。」

「真好了沒有?」

「是好了,但你現在這種情況不能回去,馬上你寫一封信,我進京一趟,將情況向陛下稟明。」

「稟報父皇?」

「不說不行哪。」

趙念奴臉上又是擔心又是羞澀,還有緊張不安。

「放心吧,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父皇一直在替你擔心,不會責怪你的。」

「殿下,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安心等候官人的消息。」崔嫻說著瞅著趙念奴的肚子,鄭家無後,不管那一個人替鄭家懷孕,皆是好消息,能懷孕就有後代的機會,雖然懷孕的對象不大好辦。現在必須讓趙念奴安心,不然動了胎氣,母子皆危,到時候丈夫更不好交待。

「鄭相公,你怎麼辦?」

「你也放心,若是你父皇責怪臣,臣就與你父皇算算賬,看看能不能將功折罪。」鄭朗說得略有些憊懶,可實際沒有這麼簡單。

「對。」趙念奴點頭,又低下頭,不敢看崔嫻。

崔嫻拍了拍手,趙念奴的事很複雜,一時半會解決不了,她是來解決沒移氏的,看著沒移氏美麗的外貌,有些吃味兒,沒移氏也不懼,微笑著與崔嫻針鋒相對而視。

崔嫻說道:「沒移皇后,有一條,你不能動婚姻念頭。」

「崔娘子,我從未動過。」

「還有,馬上你去潭州,尋找一間比較安靜的宅第,用你的名義買下來,將公主殿下安排進去居住。」

「憑什麼,我也未欠鄭相公的,就算他以前將我們沒移族轉移過來,也不過是想用我的身份,以後好對付西夏人,各取所需,我也不能算是欠鄭相公的。而如今我孤身試險,配合官兵將鄭相公營救出來,算起來,應是鄭相公欠妾身的。鄭相公,你說是不是?」

鄭朗根本就不答,對趙念奴說道:「快寫信吧。」

得立即回去,向趙禎報一聲平安,還有一件事,為了這件事鄭朗也打算在春節時,回京敘職的,六塔河。好像記得史上朝廷修六塔河花費不一千萬緡,然如今花費近兩千萬緡。

一部分是國家財帛略略充足,用來善待民夫上,還有一部分是工程規模擴大。

這個擴大才是讓鄭朗最擔心的,具體的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必須親自前去察看。

趙念奴寫信。

信寫好後交到鄭朗手中,說道:「一定要回信。」

「我用快腳遞。」

帶著信出去,將諸位官員將士一起召集,這一離開,最少得一個多月,得將諸事安排下去。以前因為自己失蹤,官員與將士們一些舉措皆失了方寸,做了一些錯誤的決策,必須糾正過來。

但聽聞鄭朗要回去,大多數官員一起狐疑。

鄭朗回去,是未接詔書回京城的,有違制度。只有張亢一人心中清楚,有的事只能鄭朗回去,當面說,任何書信都不能通達其中內情。鄭朗看了看大家,自己這樣做,會招來彈劾,還有可能讓一些大臣說自己獻媚,不管了。這件事發生後,什麼仕途的,都變成浮雲。隨遇而安吧。

懷惴著趙念奴的信,帶著侍衛北上。

京城裡爭鬥開始。

富弼與文彥博的做法,鄭朗不贊成也不反對。

說他們做錯了也不對,做對也同樣不對。表面看起來是為了國家社稷安危,史書也是這麼記載評價的,然史書是什麼人修著?文人。但趙禎真的有事,當真東宮無人?趙宗實頂上去就是。以現在宋朝的種種分權,有誰能舉兵支持另外一個宗室子弟,發起內戰?只有一個人,自己,可自己還在山洞裡呢。

其實爭的乃是權利。

士大夫的權利!讓士大夫能在關健時候都能插手帝位的傳遞,以免引起東漢外戚宦官,唐朝宦官之亂。

但權利就這麼多,要麼士大夫,皇帝,外戚,宦官,宗室。

實際北宋無論外戚或者宦官或者宗室,權利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權利的分配還是在皇帝與士大夫之間。皇帝權利多,那麼就是專政集中制,士大夫權利多,就會形成一種監督的偽民主制。

不一定後者就是好的,前者往往皇帝清明,一國太平,皇帝敗壞,國家能迅速瓦解。可是很高效,因此中國文治武功最突出的時代,都是皇帝大權在握的時候,例如前期的李隆基,朱棣,康熙。

後者看似的民主,也會在出現一個不好皇帝時,阻滯國家走向衰退的速度,可會形成多方掣肘,例如宋朝的黨爭,明朝的東林黨。辦事效率低下,政策反反覆覆,國家一時半會不會滅亡,可也休想走向更強大。

那麼何種制度是好的,鄭朗真沒有本事想出。

不過這段時間,後宮的太監們讓富文二人虐痛了。

對於某些人來說,就是機會。正好趙禎重病,於是陰約一些內侍,共同反擊富弼與文彥博。

賈昌朝也算是一個大佬了,聽聞後,內侍十分開心。武繼隆出面,找到兩個司天官,一番交談,將這兩個司天官說動了心。

趙禎還躺在床上,國家諸事只好兩府自己全部解決。

正當兩府大臣聚集商議一些疑難政務時,兩個司天宮來到殿外,大聲說道:「諸位相公,國家不當穿河於北方,這才導致聖體欠安。」

文彥博走了出來,看著兩個司天官。

一時想不清他們言外之音是什麼,僅是一次進諫,或者另有所指?前者有可能,宋朝大臣喜歡胡說八道的不要太多,如今皇上突然病重,難免一些大臣要說閒話。後者同樣有可能,一條六塔河,能牽動多方利益。

沒有想清楚,於是盯著兩個司天官,看著文彥博的眼神,兩個司天官不敢再說話,敗退下去。

此事暫時揭過。

武繼隆又找到這兩人,一頓痛斥,怕什麼,有什麼話照說,我們所有內宮內侍全部在後面罩著你倆。

散後兩人幾天後,又再次上言,不當開六塔河,而且皇帝不能理政,國事必須交給皇后聽政,現在國事全部掌控在諸相手中是開了一個不好的惡例,上天會更加憤怒,降怒於皇上。

這一說問題就大了,言外之意說富弼與文彥博二人想篡國了。

文彥博終於反應過來,他立即浮現一根線索,六塔河利益的分配,各個大佬,自己與富弼,陳執中與賈昌朝,賈昌朝做過多年侍講,與太監們關係默契,然後皇上生病,自己不使國家出現意外,得罪了所有太監。

明白過程,對付兩個司天官太容易了,然後在想著對策。

文彥博還沒有出手,史志聰過來,帶著曹皇后的一道口旨,如今皇帝在漸漸康復,為了國體,請兩府大臣從內宮全部滾蛋。

能說得過去,以前皇上生死不明,去寢宮不時探望情有可願,現在皇上雖不能開口說話,但不會有生命危險,你們一個個大老爺們,天天往內宮跑像什麼?

可憐內宮那些很難看到男子的宮女們天,天在議論這幾個宰相的風采,一個個春情搖動。

最讓內宮宮女動心的就是狄青,才四十幾歲,長得俊秀,不知引來多少花癡。但曹皇后知道趙禎在保護著狄青,雖也不悅,同時也為了皇宮的臉面,未說出來。

而且皇后乃是一國之母,至少名義上所有大臣乃是皇后的家臣,如今皇上不能說話,皇后能在某種程度代替皇上發言。

兩件事先後連在一起發作,文彥博心中更明亮了,當時他也沒有說話,對史志聰點點頭。史志聰離開,文彥博終於想出一個化解的辦法,面露喜色,將二人召見,問:「汝等還有話要說嗎?」

「然。」二人硬著頭皮答道。

文彥博忽然冷聲說道:「天文變異,是你等的責任所在,但朝廷什麼時候給你們干預國家大事的權利,汝等之罪當誅族!」

二人腿就軟了,非常時刻,說誅族不大可能的,可將他們二人殺了,那一個人都沒有屁話說,惶恐不安地退下。

其他人一起憤怒地說:「文相公,為什麼不將他們問斬?」

本來國家動盪不安,此二人動不動說什麼天象地脈,妖言惑眾,給大家帶來極大的麻煩。殺了也就殺了。

文彥博說道:「斬之太急,於中宮不安。」

諸人稱善,懂的,這個中宮不是後宮,而是曹皇后,剛剛她還派史志聰收權呢,現在處斬兩名提議攏權於司天官員,皇后怎麼想。

接著讓兩名司天前去六塔河察看其方位,剛剛嚇了一嚇,去看什麼方位?皆會意。武繼隆表示反對,文彥博將三人再度召來,說道:「你們本來是不敢妄言,但做了這些,想敗壞國家,是什麼人教你們這麼做的?」

三個人那個敢回答。

文彥博拍了拍二位司天官,又替他們正了正帽子,說道:「帽子歪掉了,本官替你們正一正。」

二人心中惡寒。

「快去吧,本官還想等你們回話呢。」

二個司天官到了六塔河,看什麼,看都未看,寫了奏呈回來,說六塔河方位是在京城東北方向,不是在北方,與皇上病並無關係。更是廢話,不要看地圖也知道濮陽在開封東北方向。

但兒戲就管用了。

賈昌朝也無所謂,僅是第一回合呢,後面繼續來。

整件事當中,最悲催的是曹皇后,趙禎發瘋,大喊她要加害自己,這時候需要避諱又避諱,卻讓幾個太監拿出來做槍使喚。由是趙禎心中更加不喜,並且讓一些士大夫們以為她也要學劉娥,對權利充滿渴望與野心,於是結下一個惡種……

接著就傳來鄭朗被救出來的消息。

高興的人有,不高興的人也有。

問題不在於此,而在於鄭朗沒有請示,就帶著侍衛,匆匆北上,回京敘職。違例,並且他關了七十幾天,荊湖南路也是一個爛攤子。

這時候不善後荊湖南路諸事,鄭朗回京要做什麼?

一起紛紛猜測,各方爭鬥主動全部停了下來。

……

遠遠地看到東京高大的城牆,鄭黠咧開大嘴大笑,說道:「鄭相公,又回到京城了。」

「別高興地太早,我們只呆幾天時間,你們好好與家人團圓吧,這幾年你們跟在我後面也辛苦了。」

「沒事,不過鄭朗公,屬下有一句話當說不當說?」

「說。」

「鄭相公打算什麼時間回京?」鄭黠不是指回京敘職,而是指回京任京官。

鄭朗默然不語。

一行人匆匆來到城門下,一些準備進城的老百姓已經看到他們,其中一人竟然認出來,大聲喊道:「他是鄭相公。」

聽聞是鄭朗,引起一片歡呼聲。

鄭朗沖四下拱了拱手,沒有多說話,在這一刻,他居然感到近鄉情怯。不是近鄉情怯,而是近趙禎情怯,這事兒整得!

還是照規矩來,先到中書報到。

富弼低聲說道:「鄭相公,你怎麼這麼急返京?」

想回京城可以,寫一份奏折,中書再發一道命令,鄭朗即可回京。鄭朗道:「不瞞你說,這次回京我知道會招來彈劾,但將荊湖南路治理得當後,我也打算回鄭州。這幾年我累了。」

「行知,怎麼好好地說出這句話?」文彥博聽傻了眼。

鄭朗未解釋,說道:「之所以急,是因為一件事。去年若沒有被西夏人綁架,我也打算回京敘職的。出現這件事,耽擱時間,我再不回來,有可能來不及了。」

「什麼事?」

「六塔河。」

「六塔河?」富弼與文彥博同時反問。

「正是六塔河,放心,我只對事,不對你,更不會有爭權奪利的想法。」

「不是,難道六塔河有何問題?」

「彥國,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問題,但心中看到六塔河地形後,很是擔心,現在看還來得及。不然事情發生,後悔已晚。自去年冬天起,天氣大寒,雨雪多,今年雨水仍然,黃河河水必然洪大。不看看,我不放心,六塔河工程現在如何?」

「快要修好了。」

「這麼快。」鄭朗無語,都是錢多惹得禍,若錢帛不多,工程不會這麼大,也不會這麼快。

「再不竣工,百姓要春耕生產了。」

「彥國,你都是恤民。」鄭朗搖頭苦笑。又問道:「皇上怎麼樣?」

「陛下度過危險期,仍不大好,不過包拯聽聞陛下生病,從池州派專使送來池州名貴藥材石菖蒲,十分有療效,已讓陛下在漸漸康癒。」文彥博答道。

鄭朗額首,有的在變,有的沒有在變,來的時候鄭朗刻意問過包拯的去向,聽到他在池州後才放下心。

因為與一群大夫們商討治療瘧疾,探討了一些藥材療效,知道石菖蒲專治各種昏厥、癲癇、驚風等神經性疾病。石菖蒲許多地區都有,不知道大內御醫有沒有用它,可是池州所產的石菖蒲藥效似乎更好。

包拯也因獻藥有功,加上文彥博的推薦,不久後擔任開封府尹,傳奇開始。

不能分析其真相,會讓許多人失望的。為什麼文彥博會推薦包拯,是因為包拯曾為文彥博與王舉正死磕,狠狠地拍了文彥博的馬屁。投以之桃,報之以李。

「六塔河怎麼啦?」文彥博又問。

皇上的病慢慢恢復,六塔河才是要命的,一旦出事,再想一想賈昌朝的種種手段,會惹來彌天大亂。

「寬夫兄,我不喜亂說話,在未看到究竟時,我是不會說的。」

「能否提示一下。」

「彥國兄,問歐陽永叔去。」

「他出使契丹去了。」

文彥博拽了富弼的袖子道:「歐陽修已返回,就在河北,我聽說他也去了六塔河看過,不幾日就要回京。」

鄭朗不願說就不問了。文彥博想左了,鄭朗就是這麼想的,更不喜歡胡說八道,就事論事,最少得有證據才能說話才能進諫。

「寬夫兄,彥國兄,能否認我看一看陛下?」鄭朗小心地問。

皇上不能開口說話,而且在寢宮,兩府大臣能進去,自己現在不是兩府大臣,不便闖內宮。

「行知,我們現在也不能進入寢宮了,這樣吧,我派人問一下皇后。」

「行。」

文彥博派小黃門詢問曹皇后,鄭朗喝著茶,看六塔河的工程圖。富弼問道:「行知,若六塔河不行,何策治黃河?」

「彥國兄,除了我那一策,無任何策略治黃河。」鄭朗果斷地說道。

等於沒說,國家捨得用兩億緡錢治河?捨得,猴年馬月才積攢出這麼多錢帛?

小黃門已經回來,說道:「皇后准許鄭相公探望陛下。」

「前面帶路。」

「喏。」小黃門高興地答道。相比於文富二人的強勢,鄭朗溫和態度卻是讓太監們很喜歡。

進了內宮,鄭朗心中情怯的情緒更厚了,心道,待會兒看到趙禎,怎麼開口?

見到趙禎,一個多月病魔的折磨,比以前更消瘦了。

鄭朗立即伏下,說道:「臣見過陛下。」

趙禎揮了揮手,讓太監與服侍的宮女們退下。

鄭朗大喜,正擔心不知道怎麼開口將這些人走呢。不然待會兒真的不好開口。不要以為太監就沒事了,這些太監嘴同樣不嚴。

趙禎道:「鄭卿,你終於平安了,朕好惦念。」

鄭朗眼睛珠子差點掉下來,不是說趙禎病重得不能說話嗎,煩大臣奏事,只是額首。

趙禎只是笑,道:「鄭卿,朕元旦時病得有些重,說話失常。」

鄭朗也是笑,大約趙禎感到不好意思,所以看到大臣們不說話了。然後撫胸道:「臣這顆心才鬆下來。」

「西夏人做的?」

「嗯。」

「朕要替你討一個公道。」趙禎憤怒地說。

「不急,臣返京是為一件事而來的,也要與西夏有關。」

「禁榷。」

「陛下,莫急,也不是禁榷報復,而是沒藏兄妹。」

「沒藏兄妹?」

「為權利之爭,沒藏兄妹不和,這是一次良機,臣會與狄相公王相公商議它。但不是臣來的主要目標,臣主要是為六塔河來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六塔河?」

「臣聽到一些議論,放心不下,今年雨水多,回京看一看。」鄭朗道,多少年下來,水利乃是鄭朗下去治理各地的主題,對水利鄭朗最有話語權。

趙禎額首,道:「撫朕坐起來。」

越是信任,鄭朗心中越是羞愧。扶著趙禎坐起來,趙禎又問道:「還有另外一件事呢?」

鄭朗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第七百三十章 姓李

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鄭朗說道:「臣速歸京城,還是為另一條消息而來的。」

人的病,一部分靠調養治療,一部分是靠心情,作為趙禎最喜歡的長女,失蹤數月,去年又大寒,趙禎能有什麼好心情。當然,也帶來一個更大的麻煩。

「什麼消息?」

「公主殿下去年離家出走,是投奔臣的,誰承想在鄧汝二州交界的山路上遇到劫匪,僥倖逃脫,於是一路流浪,甚至梁懷吉行乞與偷盜,於冬月初來到會溪城。」鄭朗道。說得可憐一點,趙禎就不會對趙念奴發怒,餘下的,自己來扛。

「會溪城?」趙禎忽然暴怒道:「她想害朕一大臣乎!發瘋不成!」

國事重要,家事也重要,趙禎卻是將國事放在家事前面。但鄭朗看著趙禎,明顯地看到他眼中有一絲喜悅。歎息道:「陛下,不是殿下發瘋,是臣發瘋了。」

這事兒整的。

皇上發了好幾回瘋,自己也發了好幾回瘋,文彥博與富弼想要政績不顧諸多大臣反對,強行上六塔河,也是在發瘋,李母不顧皇家威嚴,居然敢欺侮皇上最喜歡的公主,更是在發瘋。

難道這段時間是宋朝不吉之時?

果然趙禎道:「既然如此,她如今在何處,還好乎?」

「如今就在潭州,一切安好?」

「為什麼不立即將她送回來,難道你一接到消息後面被西夏人綁走,不對啊,奴奴當時是在會溪城的,如何又去了潭州?」趙禎腦海裡浮現著荊湖南路地圖,不近的路,好幾百里,況且張亢那條七辰道未打通,想去潭州必須從南或者從北繞道,更遠。

「這事說來話長,不過在陛下聽臣將話說完之前,能否准臣一奏。」

「奏來。」

「第一陛下該舉行一次早朝了,好讓天下百姓放心。」鄭朗道,趙禎比他想像的情況要好,但這身體主政還是不大可能,不過能勉強主持一次早朝,又道:「陛下因病失誤也非是大不了的,誰能保證自己一點錯誤不犯下呢?就是范希文一生潔白無暇,在政事上卻出現許多重大失誤,再說,比起臣這次失誤,陛下不算什麼。」

「好,繼續說。」趙禎隱隱地猜到一些,臉色凝重。

「第二個不管陛下怎麼處罰,請准許臣保留治理兩湖的權利。兩湖剛剛開始,今年到明年春天才能真正實施各種策劃,但因為已做了一些事,只許進不許退。若處罰臣,等臣最好等明年春末,臣將兩湖治理初步完善,將臣的官職全部剝去,以示向天下人做為懲戒榜樣。」

「發生了什麼事?」

鄭朗將情況一一說出。

一點兒隱瞞也沒有,不過稍稍將過錯往自己身上推了一點,替趙念奴分擔。

「胡鬧,胡鬧!」趙禎聽完後,站起來,撫住胸口。這個麻煩大了。與女兒做了什麼不管,現也明白了,原來女兒一直喜歡她的「守護騎士」,也許這一來,稍稍滿足女兒的心願,但為什麼有了孩子!

「陛下,當時情況凶險,互相扶助,又因為他們不給被褥,山洞裡冷,臣更不知道公主殿下乃是雲英之身,又不曾想到能讓殿下受孕……不管怎麼說,臣是做錯了。」鄭朗一口氣說完,反而心中坦然起來,坐等趙禎痛斥。

鄭朗不打算學習范仲淹,也自知學不來範仲淹,離開兩廣時,無數百姓來到漓江上和唱《幽蘭操》,他同樣也自認為自己達不到韓愈幽蘭操裡所寫的境界。

不過在德操上還是很自矜的,雖達不上范仲淹的境界,但遠比一般大臣好得多。

總之,這一段時間十分自責。

「胡鬧,胡鬧!」趙禎又喝斥兩句。與年齡與輩份無關,宋朝老夫少妻不要太多,有的年齡相差三十多歲四十多歲,頗很正常,甚至榜下捉婿,一些大戶人家將五十多歲的老進士捉回家去,與如花似玉的女子成親,要知道能參與榜下捉婿的人家那一家是差的?輩份更不會在意,再亂還有李瑋與趙念奴輩份亂嗎?況且一個主,一是臣,有什麼輩份可言?

氣的是這一來,會斷掉宋朝一個最重要的臂膀。

西夏人為什麼做這件事,還不是為的就是這個,鄭朗自矜,他同樣自矜,在西夏人心中,宋朝一個天,是自己,一個地,是鄭朗,證明自己這個皇帝做得不錯。天地合一,才能構成有機的整體,只剩天,沒有地,那成什麼?現在都好,西夏人未成功,這個地與自己的女兒自己兒將這個地殺死。

「你!」指著鄭朗,不知道說什麼。

真的不知道怎麼說,不就是一個女兒嗎,鄭朗為了宋朝,多次出生入死,難道一個女兒捨不得。可就是捨得,如何捨法!

走了幾步,鄭朗怕他出事,扶著他。

趙禎說道:「替朕沏一杯茶。」

「好,陛下,你坐下,臣替陛下沏茶。」犯了錯誤,鄭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從容,就像一個犯錯的小鬼一樣。開始取柴炭煮茶水。

看著他的樣子,趙禎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一口茶喝下去,趙禎心定了定,說道:「這麼說來,只有張亢與王嵩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應當是。」

趙禎又喝了一口茶,想了想道:「奴奴不是去年冬月下旬懷孕的,而是在八月下旬。」

生生將趙念奴懷孕時間提前了三個月。又道:「她也沒有到會溪城,而是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黃門迷了路,耽擱行程,然後有孕在身,呆在鄂州。今年十月張亢與王嵩,還有張亢手下那幾名侍衛無意中在鄂州發現。」

「這不大會好吧。」鄭朗愕然道。

也就是趙念奴這一年多時間,從未與鄭朗見面。

並且讓張亢幾個知道內情的人發現,這是有功,必賞。但敢將真相洩露,那就是犯下欺君之罪。兩相逼迫,這幾個知道內情的人不得不守口如瓶。

「有什麼不好……」趙祉忽然意動,這是不得己的辦法,其實以鄭朗的智慧同樣可以想到的,便可以將此事遮過,但為什麼要說?這是怕自己擔心,眼神終於軟了下來,又說道:「還有一個人怎麼辦?」

「誰?」

「那個沒移皇后!」

「陛下,臣與沒移氏真的沒有發生什麼。」

「現在誰相信?」

鄭朗無言以對。

「你回去後對她說,朕會善待她的家人,父親哥哥,但務必替朕保守好這個秘密,等到十月過後,張亢找到奴奴,讓她一道與奴奴進京。」趙禎本來想命鄭朗通知沒移氏,讓她立即回京,不過想到女兒也要沒移氏替她打掩護,於是忍住未說。

「殿下是否要臣將她帶到鄂州?」

「不用了,就留在潭州,等月子坐完以後再鄂州,但你們行事。」趙禎又頭痛地搖頭,道:「得要小心,不能再犯錯了,還有,替朕好好照顧她。」

「陛下,這個臣能辦到,就是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事必然會早遲真相傳出去,臣以為不好。」鄭朗反對道。不往上面想不會想出什麼,若有一個有心人往上面想,秘密調查,此事會有諸多疑點。

「瞞一天是一天吧,並且就是知道,僅是懷疑,你不要癡氣發作承認,無證據,誰又能將你怎麼樣,將奴奴怎麼樣?」趙禎說道。真相不能說,不但關係到鄭朗名聲,還有整個皇室的名聲。

鄭朗歎息一聲道:「慚愧啊。」

「算啦,你不用多想,不過你既然回來了,好好地替朕看一看那條六塔河。」趙禎道。今年雨水多,而且去年大雪也不是很正常,用迷信觀點分析,預兆很不好。黃河是不能出事的,每一次出事都是大事情,這些年黃河讓趙禎頭痛了。否則他也不會同意修六塔河。

「喏。」

「還有若孩子平安,他姓李,懂嗎?」

「臣懂。」鄭朗悚然一驚。

不能姓鄭,姓鄭大事去矣。更不能姓趙,姓趙,趙念奴乃是趙禎長女,鄭朗如今無論地位或者名聲,風滿天下,兩相結合,鄭朗做王莽也有可能了。不要說自己外孫子以後能繼承這個江山,至少從血脈上對趙禎不是一個壞結果,可是江山頻繁替更,會遺害無窮。公與私,趙祉永遠將公放在第一位的。因此姓李。

有很多麻煩,當真能瞞住?

不過也有一些好處,如此,鄭朗失去謀權篡位的可能,與趙氏宗室聯繫更緊密。

這就是一姓之別。

就是到了這地步,趙禎智慧仍不能小視的。

「替朕傳口旨,讓苗貴妃進來。」

「喏。」鄭朗到殿外對小黃門傳達趙禎口旨。

一會兒苗貴妃被兩個小黃門帶進來,趙禎仍揮手,讓小黃門出去,至今,宮中許多太監,包括曹皇后都不知道趙禎已能開口說話。

趙禎道:「鄭卿,你再對苗貴妃將事情經過說一遍吧。」

「陛下,你能說話哪。」苗貴妃欣喜地道。

「剛才……」趙禎未做解釋。

鄭朗又衝苗貴妃施一個大禮,無奈,自己算是小半個女婿,不得不行大禮。

「鄭相公,何敢當。」苗貴妃連忙虛扶,她非是曹皇后,鄭朗身份非同小可的,又道:「而且鄭相公一回京城,陛下病情就好轉了,我還要謝過鄭相公呢。」

「苗貴妃,不用對他客氣,這個禮你當受。」趙禎悶哼一聲。

苗貴妃莫名其妙。

鄭朗捏著鼻子說道:「貴妃,請聽臣將話說完,貴妃就知道了。」

然後又一五一十地將真相複述一遍。

苗貴妃一聽大驚失色,撲到趙禎面前跪下道:「陛下,原諒奴奴吧。」

自己女兒捅破天了,不去南方,鄭朗未必能遇險,就不會進山洞,也不會形成現在這種尷尬的局面。

「你不要鬧了,朕傳你來,一是為讓你心中放心,二是對你說一句話,此事絕不可洩露出去。否則到時候朕保不住鄭卿,也因為士大夫的彈劾,保不住奴奴。」

「陛下,臣妾知道了。」

「你下去吧。」

「喏。」

苗貴妃離開,趙禎忽然憤怒地說:「鄭朗,你認為我朝有沒有力量平滅西夏。」

不能對女兒發怒,不能向鄭朗發怒,趙禎將怒火一起集中在西夏身上。

「能平,現在平代價太大,若契丹同時插手,就無法平滅西夏。」鄭朗說道,眼中略有些遺憾。本來計劃裡將兩荊開發出來,再略略整頓夔峽四路,並且因為自己的農田水利法,京西路也比以前情況好,各路並進,然後再挾數年下放的政績,再度進入中書,興修黃河,順便將三冗進一步地治理,暗暗的備武練兵,北宋就能比文景之治留下的底子好上數倍,也可以用許多種方法殲滅西夏。幾年消化後,再調頭北上,對付契丹,收復幽雲十六州不是夢想了。

時間會很長,可想殲滅西夏,收回幽雲十六州,有那麼容易嗎?

但出了這檔子事,朝廷又無能相,鄭朗有些犯難了。

「朕要對西夏採取一些懲罰!」趙禎又氣憤又不甘心地說道。太過份了,雖說宋朝也未安什麼好心,可這些年來,若不是宋朝在暗中支持,西夏如何與契丹抗衡?

「臣也以為是,不過臣久離中樞,對一些情況不瞭解,不能立即做判斷,不如等臣與樞密院數臣商議後,再給陛下一個答覆。」鄭朗道。若如此就輕易地放過西夏,西夏立即蹬鼻子上臉。歷史上多次發生類似的情況,因為想以和為貴,在宋朝交趾大肆入侵,後世周邊諸國。那怕是一個蛋大的小國家也過來打臉。以和為貴,固然重視民生,可不能過於軟弱,若此,反而戰爭腳步更近。

「來人。」趙禎突然喝道。

反正已經準備開口說話,索性不裝,傳呼太監。

兩個小黃門匆匆忙忙跑進來,痛哭流啼,道:「陛下,你終於能開口說話哪。」

有故作的成份,不過惦掛與欣喜也發自內心。

「去傳諸相進宮。」

「喏。」兩個小黃門連蹦帶跳地出去。

「說一說南方的事。」趙禎道。

「好,正好臣也有一個想法要說出來,是在山洞裡冥想出來的。」

「何?」

鄭朗將改土歸流的想法說出。

「會不會引起亂子?」

「現在執行,會引起亂子。得慢慢來,一讓蠻官習慣在各州縣流動為官,讓蠻人習慣一些漢人流官前來治理他們,形成水到渠成之勢。二就是增加厚執,南方熟蠻問題不大,就怕生蠻,遷移的漢戶多了,蠻人化漢也得當了,推行漢人流官治理就會變得容易。這得慢一點,不能急。」

「是啊,穩妥為主。」趙禎說道。這種溫和為主的變革,還是讓趙禎很喜歡的。

趙禎又說道:「朕還擔心,我看你寫的仁義與中庸,主要是平衡之術,恐非一般大臣所能掌握。」

「范希文也隱約地察覺出來,故他在臨終時帶了一封信給臣。」

「哦,說說。」

鄭朗將經過說出來,在北宋不是忌諱,後來王安石還將自己新學當成科舉的學問,宋神宗無奈,他的種種變革也是一種制度。不過王安石做得過火了,宋神宗心中多少有了些忌憚,之所以變法失敗,也是宋神宗最後不想支持有關係,不僅是反對派力量強大,同樣也有這種忌憚。

但無論范仲淹所說的出路,或者鄭朗所說的治世準則,只要注意分寸,皆不會引起太大的麻煩,頂多爭議罷了。可是任何事不做沒有關係,一做必有爭議。

「你的中庸不好?」

「不是,中庸還是好的,臣並沒有認為臣那種中庸有多少失誤,只是不易執行,故臣反思必須想出一條更簡潔的治世法則。」鄭朗又搖頭,說人,自己得有資格。因此後世朱熹創出他的理學,多遭後人嘲笑之,三從四德就是從他理學裡創建的,然而他自己呢。

現在不要說朱熹,自己同樣面監著這種困境。

太監已將兩府大臣帶進來,其實文彥博心裡有些忌妒,鄭朗進宮多久啦?在說什麼呀?並且皇上又不能開口,鄭朗又非是宰執,要稟報朝中大事,為何呆了這麼長時間?

諸相參見,趙禎忽然說道:「滅掉西夏!」

幾個宰相當場全部傻眼,一是驚奇皇上終於能開口說話,二是懷疑皇上又發瘋了。

全部伏下說道:「陛下,不可啊。」

西夏人雖可惡,可國家現在是一副爛攤子,六塔河,荊湖南路,還有趙禎的病。

征討西夏是有了道義與借口,可不能在這時候發起戰爭。

就連狄青也說道:「陛下,且聽臣一言,兵者,國家大事也,謀定而後動,匆匆忙忙征伐一國,臣以為不妥。勝未必對我朝有利,敗慶歷之事又會發生,請陛下三思。」

說完後,看著鄭朗,眼中閃過喜悅之情,鄭朗一來京城去了中書,他與狄青還未見面。不過鄭朗平安回來了,狄青心中很高興的。然後又使了一個眼色,意思你勸一勸陛下吧。

還有一些人心中想法是兩樣的,可見鄭朗在皇上心中地位,因為鄭朗,皇上都想發起戰爭。

但不知道趙禎憤怒的不僅是西夏的舉動,還有鄭朗面臨的局面。是要一個鄭朗,還是要平滅西夏,若讓趙禎選擇,多半選擇前者。有一個能臣在朝中,不僅是西夏,國泰民安,甚至會是將來的幽雲十六州。那一個更重要?

可這次他不是發瘋,是有心這樣說的,表達自己心中的憤怒。聽著大臣們的勸,然後說道:「但朕要對西夏人進行懲戒。」

第七百三十一章 心

聽到趙禎從戰爭改成懲戒,諸臣長鬆一口氣。

趙禎又說道:「鄭卿,你對西夏最熟悉,與諸相公商議後,遞一篇奏折進宮。」

「喏。」鄭朗只好答道。

實際是趙禎看到鄭朗心情怏怏不樂,怕鄭朗摞蹄子,許多大臣為了權利,使盡各種手段,趙禎看到,但不會反對,這利用得好,是一種動力。對權利淡泊,看似是好事,也未必。

鄭朗就是後者,雖讓趙禎放心,但真淡到回鄭州養老,趙禎又不喜歡。

先利用各種事務將他栓著吧。

諸臣退下,趙禎以床上又氣又樂,恨不能馬上飛到潭州,狠狠教訓一下女兒。但鄭朗平安無事,女兒平安無事,他一顆心也放鬆了。

諸位宰相一起來到都堂。

大多數人認識,文彥博,富弼,狄青,王德用,王堯臣,劉沆,田況,只有程戡不熟悉。

單從名單上分析,如今兩府可了不得。西府狄青與王德用皆是名將出身,熟悉軍務,文彥博與富弼在後世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王堯臣四人同樣是一等一的名吏,甚至不進入兩府,論治理地方,此四人隱隱在文彥博與富弼之上。

實際不然。

雖數人皆不錯,可缺少一個領首的人物。

本來文彥博是不錯的,然而現在變了,私心重,權利心重,不適合擔任首相。

但還好,若不是六塔河事件,這些宰相能勉強勝任。

先不說六塔河,文彥博問:「行知,陛下是什麼想法?」

趙禎怒火的原因鄭朗知道,卻不能說出來,淡淡道:「陛下是擔心西夏以後比交趾更甚。」

「不能用兵啊。」文彥博道。不知生性平和的皇上為什麼忽然產生用兵的主意,以為鄭朗在中間說了什麼,或者有什麼安排。

「寬夫兄,勿必擔心,我也不贊成立即用兵。漢臣,你來說一說西夏的情況。」

狄青皺眉說道:「鄭相公,近得聽消息,西夏佔領阿干城後,隱隱繼續在增兵,意指龕谷。」

西夏佔領阿干城,是去年的事,鄭朗早就知道。雖說狄青懂軍務,看似在樞密院發揮了作用,實際不然,在文臣打壓下,狄青能發揮什麼?鄭朗道:「當時未出兵阿干城,是失誤。」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文彥博與富弼愕然。

鄭朗解釋道:「這些年來瞎氈與我朝聯繫緊密,至少名義上阿干城乃是我朝領土,瞎氈更是我朝大臣。西夏出兵,我朝合情合理,皆要發兵相救。然沒有發兵,暴露出我朝的內心想法,並沒有將瞎氈當作臣子,僅是一種聯手關係。以後無論我朝與瞎氈發何修補,裂縫存在了。而且阿干城地位位置十分重要,有它存在,就可以隨時劍指蘭會二州,扼斷西夏與河西走廊的去路,逼得西夏不得不從大沙漠裡進駐河西。然河西是什麼所在,皆是六谷部吐蕃人或者回鶻人,對西夏一直不服。要道一斷,六谷部與回鶻人必然重舉反抗大旗。這是我以前布下的一著重要棋子。」

史上雖宋朝奪下會州等大片領土,那是強行從吐蕃手中奪下的,不會產生鄭朗這種良性作用。

然後瞥了文彥博與富弼二人,這著棋子就這樣毀了。

王堯臣道:「可以將它奪回來。」

「晚了,阿干城經過我重新修葺後,變得十分高大堅固。休要小視了西夏人,這些年逼得契丹不得不和,又重新奪回阿干城,士氣正旺盛的時候。將士又經過多年征戰,富有戰鬥經驗。我朝邊境卻安定了很長時間,許多將士不熟悉戰鬥。彼漲我消,重奪阿干城不理智也,可以奪,但不能在這時候奪。」

「若是西夏人奪下龕谷,就可以從西方威脅渭州安全。」王德用說道。

西北防守最好的乃是涇原路,在北方鄭朗原來那些佈置幾乎到了變態的地步。當然,也是鎮戎寨北方的地形造成的,過了六盤山,再往南,想像那樣佈置就不大可能。但西翼佈置卻不是很嚴密,一旦得到龕谷,西翼必然暴露在西夏人攻擊之下。

鄭朗搖頭道:「王相公,阿干城若失,龕谷大門敝開,想要保住龕谷不失,我朝犧牲必然慘重,除非再調駐數萬大軍西上,那樣太不值。」

阿干城一失,已經變得被動。

這是文彥博與富弼不懂軍事造成的後果,鄭朗不想多提,對狄青道:「漢臣,你將西方的情況再說一說。」

狄青做了詳細匯報,鄭朗一邊聽,一邊看著大地圖。

對西北他十分瞭解的。

從會溪返回七星鎮時,鄭朗就問了王嵩許多關於西北的事。不過因為身份的關係,王嵩知道得不全面。

狄青說完,鄭朗也不說話,低頭凝思。

他不發言,其他幾人皆不敢發言,敢抹狄青面子,不敢抹鄭朗面子。至少在三個方面不敢抹,一個是水利,二個便是軍事,三個便是經濟。

鄭朗想了很久,道:「放。」

「放?」王堯臣驚訝地問。

「對,放,彥國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這些年唃廝囉雖對我朝沒有異心,一直沒公開派兵參戰,又與契丹聯親,是對我朝與西夏的戰爭,存了坐山觀虎鬥的念頭。反正已存的裂隙,心是收不攏了,不如放,削弱吐蕃一部分實力。一旦我朝放手,瞎氈就會不敵。而唃廝囉也不會想到我朝會不顧西翼危脅放手,龕谷必然不守。得到龕谷,沒藏訛龐會有兩種做法,第一種便是對付沒藏氏。這對兄妹相爭已經熾烈化。若大勝之下,沒藏訛龐不動手,以後便不會再有機會。攘外必須安內,雖西翼有險對我朝不利,不過若沒藏訛龐能擊殺沒藏氏,對我朝利益更大。接下來沒藏訛龐會有兩種做法,第一種騷擾我朝,第二種進軍河州,利用吐蕃四分五裂之勢,擊敗吐蕃,以將武功躍於元昊之上,他就能順理成章地改朝換代。」

「似乎是……」富弼沉吟道。

「我朝必須於西北嚴加有備。」鄭朗道,再想像前幾年那樣,西北太平無事,是不大可能了。又說道:「至於吐蕃,若沒藏訛龐想要進攻河州,迎接的只能是大敗命運,他仍小看了唃廝囉。只要此人在,吐蕃就不可以一日小視,而且是在吐蕃土地上作戰,天時地利人和皆對西夏不利。除非此人死,吐蕃才會漸漸衰敗。」

諸人點頭。

這才是內行人說的話。

主要鄭朗是文臣,狄青沒有金手指,說不出這種高瞻遠矚的話,可他也說了一些有軍事見解的話,然誰聽他的?

分析未來的可能大勢,才能想如何報復西夏。

鄭朗繼續說道:「西夏出兵阿干城,又派刺客對我行兇,若不懲治,西夏必輕於我朝,就是我朝不想戰,恐怕戰爭也會來臨。反過來我朝不備,又能出現慶歷之初種種失利的戰局。因此主動權必須掌控在我朝手中。」

「那應如何辦?」田況問。

「先派使者對其責問,問為何要對我行兇,問為何要進攻阿干城。但將行兇一事放在前面,阿干城一事放在後面。速度盡量慢一點,讓沒藏訛龐在國內不能失勢,以便讓他對沒藏氏動手。若是如我所料,西夏進軍龕谷後,再派使者問。同時西北佈防,等到沒藏兄妹之爭水落石出之時,封鎖商榷。這最少要到明年,明年荊湖南路開發大局定落,諸將可以抽向西北。」

還有的人不知道鄭朗已經放棄了夔峽四路,一個個奇怪地看著鄭朗,又不大好問。

鄭朗也不多做解釋,用眼睛瞥了一眼狄青,正犯愁狄青呢,正好能安排狄青了。樞密使不是你幹的活,還是回到西北吧。

「再派一名懂軍事的重臣前去領手,逼迫西夏人將矛頭轉向吐蕃。一旦西夏大敗,我朝封鎖商榷之外,再用一些借口,中斷歲賜。使其國經濟敗壞。征戰多年,士氣雖高,可是一旦家庭貧困,衣食不足,兵士的士氣便會一天天低落。我朝卻在不斷壯大,諒祚又漸漸長大成人,又是一場龍虎鬥,到時候兩敗俱傷,就可以對西夏真正發起戰爭之時。不過在這之前,必須與契丹保持良好的關係,另外看能否有辦法繼續挑唆契丹與西夏交惡,斷絕他們的來往。」

「可是契丹那個老太后。」文彥博搖頭。

「放心吧,蕭耨斤失常對我朝有利,她以前對長子不好,現在對長孫也不好,扶持耶律重元,契丹必有一場大亂子。」

說完離開都堂。

實際是一種保守的做法,不過考慮經濟的,去年荊湖南路未動用多少錢帛,兩廣戰爭以戰養戰,大體上保持了支出,朝廷略有節餘,一個六塔河又用完了。

今年六塔河出事,荊湖南路大肆用錢之時,沒有錢帛來發起一場戰爭。不得己的保守策略。

還有一個地方有錢帛,銀行,可是銀行規模是要擴大的,來的時間,鄂州官員再次請求放大銀行範圍。並且交子發行量也小了一些,滿足不了市場的需要。

銀行有錢,不能再動用了。

離開都堂,回到家中。派人到種家將種誼喊來,對他說:「你想不想去荊湖南路?」

「想啊。」種誼雀躍起來。

「想,我就對狄青說,讓他將你調往荊湖南路。」

「謝過鄭相公。」種誼高興地離開。他還小,不知道其意義,不過能否成,得看鄭蘋的意願,若不同意,鄭朗還有其他好幾個「備用」人選。

然後來到狄青家中。

狄青大喜,大開中門,迎出大門口。

坐下後,鄭朗問道:「漢臣,來到樞密院如何?」

「不好。」狄青老實地答道。

「不過也算做過一回西府首相了。」

狄青呵呵地樂。

「我來說的是另一件事,六塔河。」

狄青茫然,六塔河是東府的事,與自己不相干哪。

「漢臣,我對六塔河前景很不看好。不出事便罷,一出事會引起許多爭議爭鬥,一方是賈昌朝、陳執中這些守舊大臣,一方是富弼、文彥博與王堯臣這些君子黨。賈陳必拿六塔河向富文二人攻擊,君子黨想要保住富文二人,必會轉移視線。」

不分析,狄青做夢也想不到,一分析,狄青色變。

「記好了,激流勇退,方才真豪傑。還有,明天皇上舉行大朝會,你會看到一幕。」

「看到什麼?」

「一些人對我的彈劾。」

「為何?」

「我沒有詔書就回到京城,本身做法是錯誤的。這無關緊要,可是我要下去看六塔河,否決六塔河,要不要對我敲打敲打?那麼我是怎麼做的,你看好了。」

「怎麼做?」

「看就是。若真讓我說中了,請你去西北,替這個國家,替陛下將西北大門守好。」進一步化解狄青的心結,這些武將親自上陣殺敵,身上多有傷勢,一旦想不開,各種病症發作,死亡很快的,前面有郭震、王忠嗣,等等,皆是受不了這口氣,心中窩囊,病發身亡。狄青亦是如此。趙禎給鄭朗找點事做,鄭朗給狄青找點事做,轉移思想包袱。

狄青略略有些不樂。

鄭朗沒有再勸,先讓他想,讓他提好提前準備,到時候縱有心結,也會輕一點。

無奈,國家大將青黃不接,狄青一死,無人能領軍,郭逵也不行,要等江西那個人成長起來,還早著呢。

第二天鄭朗沒有上早朝,是外臣,能上也不能上,但未走,去了中書。要看六塔河,必須從中書省看六塔河的資料,這樣下去看會更明瞭一點。

群臣進殿,趙禎坐在龍椅上,說了幾句話,不多,並沒有真正康復。

這是做一個樣子,好了,也能說話,各位不用太擔心。

是聽鄭朗建議才這樣做的。

當然,也不會有大臣頂真,皇上,你腦袋瓜子有沒有好啊?

幾名大臣開始進諫彈劾,不管怎麼說,鄭朗這次不顧朝廷制度,匆匆趕回京城是不大失,此例一開,會帶來種種弊端。

但要考慮鄭朗一是關心皇上,雖媚了一點,二是為了六塔河,也能情有可願。

趙禎不作聲。

一場朝會散去,富弼悄悄將情況告訴了鄭朗。

與富弼沒有關係,兩人友情還繼續存在的,勿用質疑。

鄭朗也不說話,繼續翻看關於六塔河相關的卷宗,臨下值時,討要筆墨,寫了一封奏折,遞給文彥博與富弼。皇上不能理政,他的權利如今也讓文富二人代辦了。

奏折很簡單,自己做錯啦,不管是什麼原因,趕回京城是不對的,因此主動請去自己翰林院大學生,同平章事以及那個管國公的職位。

這個幾乎一抹到底了,再抹,任誰也不好意思抹下去,難不成讓鄭朗下獄?

文彥博與富弼看後全部呆住,鄭朗不理他們有何反應,離開中書,一天翻看下來,差不多了,明天就得下去。

富弼追了出來,道:「行知,你何必如此?」

這不是打臉嗎?就是有錯,歷盡危險,好不容易救出來,馬上再來一個貶官貶職,老百姓如何看,士子們如何看?肯定以為自己與文彥博嫉妒鄭朗的功績。

鄭朗停下,扭頭看著富弼,問:「一個人的心路是不斷成長,不斷改變的。昔日龐醇之正直敢言,後來流離顛簸,到了西北後做法漸漸保守。但在他反思之下,明明範希文新政失敗,他卻老辣彌姜,隱隱有一代名相風範。相反,執中昔日也謹小慎微,可數次貶職數次為相,卻看不到這種謹小慎微了。這是心的變化。慶歷新政時,你雖正直敢言,可進諫多有毛躁之弊。一番磨歷後,日漸穩重,這是我敬重之處。穩重是好事,特別作為首相,勿必要穩重,可穩重有兩個方向。第一個是為了權利而穩重,不作不為,向你的泰山學習。第二個穩重只是對事,不對權利,繼續保持原來你的赤子之心,再增加一份長遠眼光、大局觀與穩重。你變了,一顆心變了,是變向第一種穩重,還是變向第二種穩重?」

相比於其他脫變的人,富弼也趨向保守。但要稍好一點,這也是鄭朗自青年時代就看重富弼的原因。非是看重富弼青年時候,那時候他的戾氣同樣很重,鄭朗多不喜,看重的正是他中晚年。

向韓琦與文彥博解釋不通的,對富弼卻管用。

這席話如醍醐灌頂,富弼當場愣在哪裡。

大半天後說道:「行知,我知道怎麼做了。但你也不用寫這個辭呈。」

鄭朗卻呆呆地看著南方天空,說道:「彥國兄,我不是為幾個言臣彈劾而寫的。自己是犯下錯誤,不辭不行哪。」

富弼哪裡想到,他產生誤會,以會鄭朗是說犯了錯就是錯,言臣彈劾不彈劾不相干。他還是很反對,道:「人無完人,孰能無錯?如此,略有錯便貶職,就算我不在乎宰相之職,以後又誰來擔任這個宰相?」

找錯豈不是太容易了。可是宰相幾月一變,這個國家會很糟糕。

「彥國兄,我是有錯啊,大錯特錯,與回不回京城並無半點關係。」鄭朗道,說完,留下茫然不解的富弼離開。

第七百三十二章 攤上事了

鄭朗回到家中,先派人將時恆喊來。

火炮研發卡住了,其實鄭朗也未要求時恆發明什麼高明的先進火炮,僅是明清時一些作品。不過給了時恆領先的科學知識,畢竟相差五六百年,六七百年的知識積累,生產力,經驗。

因此一直不能成功。

不但不利於軍事,也不利於科學的發展,成功了,學習格物學的人必多,不成功,因為又不是在科舉項目之內,學習的人越來越少。而且朝廷花了很多錢帛,再拖下去,最終會有大臣彈劾或質疑。

雷貢的事也沒有進展,硝酸甘油固化成功了,沒有雷貢無法引爆,液化硝酸甘油倒是易於引爆,往往一扔一砸就可以讓它爆炸,但這玩意兒太危險,往往提在手中一蕩,就能爆炸,根本就沒有實用性。

讓時恆請一段時間假期,跟在自己後面,再互相探討一下。

然後寫了一封家書遞向潭州,說趙禎病情好轉,能開口說話,也能站也能坐,正常康復當中。這封信明是寫給崔嫻的,實際是寫給另外一個人。

又寫了一封奏折,繼續請辭掉各種官職。

趙禎與他「臭味相投」,也是生性使然,兩人無論從德操,或者思想,或者對事物看法十分相近,並且是追求完美的人。做錯了,就要受罰,沒得客氣。

文彥博與富弼必然將自己的請辭奏折壓下不報,那麼就來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

會產生什麼後果,他沒有細想,但想到一部分,鄭朗並沒有顧忌。有兩個用意,他反感如今這種不顧大局,一味吹毛求疵的風氣。富弼許多做法也不完美,為什麼讓鄭朗看重,無他,諸士大夫一起變得浮燥。趙禎朝後期星光璀璨,范仲淹、歐陽修、韓琦、富弼、文彥博、包拯,還有正在成長的司馬光與王安石,那個人不是名垂千古。

但論臣不是趙禎朝最好的時代,而是天聖朝,魯宗道、蔡齊、王曾、張知白、李迪等等,這些人才是謙謙君子。為人厚道,識大體,正直,有吏治之能,而不是文章璀璨。

其次富弼在六塔河事上是做錯了,為了政績,為了權利,強行上馬的。

第二天將請辭奏折遞向中書,帶著時恆東下。到澶州後,又遞了第三份請辭奏呈。

文彥博與富弼這次終於攤上事了。

鄭朗是做錯了事,可考慮到六塔河的嚴重,雖錯也錯在理上。

縱觀鄭朗這些年做了什麼?

南下平儂智高反叛,平交趾,震大理,大治南方,等於是替宋朝將五分之一土改天換地,這麼大功勞,還要打壓,難不成讓鄭朗真的三十幾歲,就要告老還鄉?

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很多大臣不服啊,並且鄭朗擔任首相四年多時間,他並沒有拉攏什麼親信,可提撥了一些能臣上位,在朝堂上影力遠在賈昌朝之上。

這還不算,某些人聽到這個消息,喜出望外。

於是將前後想了一想,想出一件事,本來朝廷是答應讓鄭朗擔任兩湖經略安撫招討使,因為忌其功,多次遭到彈劾,貶成荊湖南路一路,雖能兼管,對荊湖北路管控能力弱了,若沒有這件事,能不能發生辰州官員配合彭師寶攻打彭仕羲?巨岩峒會不會協助張平孟與西夏人擒拿鄭朗?

不管彭仕羲是否有反心,君臣、父子、夫妻乃是儒家治國治家的三大綱領,今天辰州能助子攻父,明天呢?能否助以臣攻君?

一場場赤裸裸的政治迫害,差一點使國家痛失一臂膀。

最要命的是歐陽修風塵樸樸地從河北返回。

他刻意轉到六塔河工地上察看,六塔河工程到了尾聲,春汛即將到來,挖河難度增加,因此想搶在三月到來之前,將六塔河工程結束,於是工地上無數民夫正在搶挖。

然後他順著六塔河轉了轉,對河北情況歐陽修比較瞭解的,看後焦急萬分,回到京城就寫了第三份抗章《論治河第三狀》。提出三說與三患。

畏大臣說,畏小人說,無奇策說。大臣就是指文彥博與富弼,小人指李仲昌,無奇策,乃是大臣用心太過,不承認自古無不患之河,只想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幻想河不永患的奇策,試問若大的黃河,連綿數千里,縱橫整個陝西京畿河東河北,怎能一個奇策就可以治理黃河?難道夜郎國也能用奇策擊敗漢朝?

一患大臣貪建塞河,何謂貪,懂的,貪的是這份政績,而忘掉謹治堤防。二患即便商胡可塞,胡道復歸,不過一二年間上流必決。三患河流注溢,流行梗澀,則上流也必決。

想要治,「治水本無奇策,相地勢,謹堤防,順水性之所趨爾」,不敢說,還是隱隱指北流說,即便黃河主動向東北方向流淌,那麼就依黃河的水性,開挖東北方向的新黃河,使之疏通。

又呼籲趙禎特諭宰相,使更審利害,速罷六塔河之役。

書上不報,這時候六塔河都快修完了,怎麼可能停下來?

而且趙禎身體沒有康復,此時也不能主政,政事然在文彥博與富弼手中,能自己抽自己臉麼?

六塔河還沒有出事,富弼與文彥博已經攤上大事了。

鄭朗乘船來到六塔河,其實一路上已經能看出一些。在京城北端的黃河上,還能看到黃河波濤洶湧澎湃,但過了小吳埽(澶州西)後,黃河出現數處岔流,從小吳埽開始,一直到大名府,將這一平原地帶肢解得肢離破碎。

黃河的水勢也平緩下去。

這種平緩非是長江,一旦平緩,積沙能迅速沉澱,黃河也越來越成為一條地上河,就是沒有六塔河,也遲早會出大事。

六塔河就在濮陽城,也就是澶州城的東面,自商胡埽東北修納的一條蓄水新河道。

因為用來蓄水,上游與黃河相通,下游卻塞死了,不入海。若成功,不僅蓄水,還能用來灌溉。因此此議得到富弼與文彥博的通過。於其說是河,不如說它是一個水庫,河型水庫。

鄭朗看得很仔細,不僅看六塔河,還要看小吳埽,商胡埽以及其他數條黃河岔流。

看後心情沉重。

錢多惹得禍,比自己想像的要嚴重得多,修的規模太大了,長度與史上差不多,就著當地的地形,想長也無法長了,可是寬度與深度遠遠超出史上的規模。

鄭朗寫了第三篇奏折,再次請辭,但讓文彥博與富弼,將賈昌朝召到京城議事,議六塔河。

兩人順著黃河西返。

在舟上時恆問道:「鄭相公,那個高爐只能冶鐵,不能煉鋼?」

「高爐冶鐵,轉爐煉鋼。」鄭朗耐心地講解了鐵與鋼化學分子不同之處,又說了高爐與轉爐的原理。又說道:「這是一種理論,想成為實際,必須要更大規模的試驗,研發成本更高,許多技術難題要一一克服。現在懂格學,學格物的人不多,沒有助手,你一人無法研究成功的。關健還是火炮,這樣吧,你先將黃火藥放下,雷貢研發也放下,專攻火炮。火炮成功,讓更多的人看重格物學,學習格物學,你的助手就會多起來。另外,向朝廷也便於討要研究資金。」

飯得一口一口地吃。

一來一去,花了二十多天,鄭朗不僅是看黃河,也與時恆講解了許多理論知識。僅是理論方面的,化為實踐還要很長時間,但必須將這種理論完善,讓時恆知道其中所有原理,有方向的研發,便能將這幾百年的差距縮小起來。

到了京城,賈昌朝耍大牌,他拿鄭朗沒辦法,可是富弼與文彥博在他面前,只能算是兩個小毛孩子。

鄭朗也不急,反正修也修好了,現在要做的就是贍後,不能出人命。

於是在家中做了準備。

數天後賈昌朝才姍姍來遲。

若不是因為鄭朗,有可能他還不回京城。現在回京城做什麼?是見趙禎還是見文富二人行下屬之禮?

鄭朗發出請柬,遍請兩府大臣,以及兩制官員與言臣,還有賈昌朝來自己家中做客,談六塔河。

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所有相關的大臣一起到來。

別的不說,在水利上鄭朗乃是宋朝的一哥。

事情傳到後宮,趙禎聽聞後,抱病親自來到鄭家。

非是小事,黃河一出事皆是大麻煩,況且六塔河也花了朝廷許多錢。這些錢用在荊湖南路,今年荊湖南路開發資金全部能解決,用在民生上,可以寬解一半的兩稅,百姓生活能得以改善。不過僅是一種理論,鄭朗再三的削減禁兵,如今宋朝一年軍費仍然接近六千萬緡錢,官員一年薪俸三千多萬緡錢,與這兩樣支出相比,六塔河什麼也不是。

一一落坐,鄭朗刻意拿來一相棉墊子鋪在趙禎椅子上。

舉措又過了媚。

但是怎麼辦呢?自己原先一直將趙禎當成好兄弟,現在能算是好兄弟嗎?

趙禎抬起虛弱的手,在他胳膊肘兒上拍了拍,表示嘉許。

是臣子,也算是半個女婿,應當做的。

並且鄭朗回京之前,也聽到一則消息,李母做得不好,女兒也是膽大妄為。因此趙禎遲遲不決的判決終於宣判下去。讓李瑋與趙念奴和離。不離不行哪,這事兒攤大了,李瑋肯定也不高興自己頭上戴著一頂綠油油的大帽子。況且女兒要回來的,又不願意進李家。但又找了一個宗室的女子,下嫁給了李瑋。

拋開真相,趙禎做法很仁慈的。不過害怕舅母再次鬧事,又讓李璋供養李母,並且將那座豪華的駙馬府依然賜給李瑋。李家上下官職依然未變。但將李瑋召進內宮,說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了。

隨後又將趙抃二人重新召回京城,女兒平安,趙禎怒氣消解下去。

可憐兩個大臣才到兩廣,還沒有坐穩呢,又匆匆北上,返回開封。

當然,贏來士大夫一片喝彩聲。

這就是北宋中期一個縮影,認為能虐皇上才算是真本事。越往後越嚴重,最牛的乃是崇文館校書唐坰。崇文館校書是什麼官職,只不過掌管圖書,教授諸生而己。但在他起居日(正常情況下,宰相率群臣每隔五天會進宮拜見皇上,名為起居日)突然發威,彈劾王安石六十條,說王安石曾布表裡為奸,竊國天下。說文彥博與馮涼膽小怕事,說王珪是王安石家中養的奴僕。說元絳薛向陳繹三人是王安石家奴,張琥李定是王安石的爪牙,說張商英乃是王安石鷹犬。

本來他是沒資格說話的,想一想那麼多大臣在起居日,多會輪到他說話,但他喝道:「王安石到御駕前聽取札子。」

王安石蒙住了,自己好歹還是一個宰相,就是皇上也不敢用這種語氣對自己這樣說話啊。

遲疑間,唐坰又說道:「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到外面可想而知。」

然後開始打開奏章數落王安石大罪,數落完了,將當時所有大臣痛罵一個遍,不顧滿殿幾百名君臣,揚長而去。宋神宗當時呆住,你不是大臣,也不是皇上,乃是玉皇大帝,否則不會這麼牛!

在鄭朗提醒下,趙禎也漸漸醒悟過來,多次說到學魏征,可以正直敢言,可以拉皇上的龍袍,對此趙禎不排斥,包括包拯,趙禎一直很欣賞的。但要實事求是,不能亂來一通。

看到趙禎回心轉意,滿朝士大夫認為贏來勝利,皇上知錯能改了,至於趙念奴下落不明,全部讓士大夫們當成空氣。

看到士大夫們的反應,趙禎心中產生一個想法,朕替你們著想,可你們也略略替朕著想一下吧。有幾人替朕認真著想過?這麼一想,對鄭朗態度越加緩和。

但是鄭朗反而更慚愧了。

大家陸續坐下,一起奇怪地盯著客廳時的長檯子,面積很大,以致於來了幾十人,若大的客廳,只能擁擠地坐在四周。但這個長檯子上蒙住一塊巨幔,看不到下面是什麼物事。

鄭朗用手搭在這個長檯子上,說道:「承蒙陛下仁慈無雙,我朝才能大治。如今情況遠勝於許多朝代,人口僅次於西漢一千六百萬戶,比東漢與唐朝所有時間段時戶數皆高。經濟更勝於任何一朝一代。漢武大破匈奴,若沒有文景之功,如何得承。漢武做得太急,又不重視內治,否則西漢會達到一個無法攀登的高度。如今我朝隱隱在向這個高度攀登,一旦一些弊端解決,我朝便會出現史無前例的騰飛。」

這段話很激勵人心的,趙禎臉露微笑。一生吝嗇,就是想做一個好皇帝,憑良心說,自己這個皇帝做得還不錯。

鄭朗繼續道:「這個高度風光雖好,可有狂風,有雨雪,有冰磧,困難仍然多多。因為前所未有,沒多少經驗可以借鑒,會導致各種決策出現失誤,包括當初元昊未叛之前,朝堂的反應。但沒有關係,不怕犯錯,就怕不改正錯誤,錯了就矯正過來,決策才會越來越完美。諸位大臣有可能大多數人不知道,一個夾山黨項部族謀叛,導致河曲大戰。一個北阻卜商道,導致北阻卜謀叛,夏遼二國戰了數年時間。」

略略說,不敢詳說,繼續道:「一個漏洞若及時彌補,就會盡善盡美,若是存心將漏擴大,便會使千里長堤,崩於一旦。對敵人,我們要將這個漏洞擴大化,但對自己切記不可以。那算什麼本事。窩裡鬥難道很光榮嗎?我只不過擔心六塔河,於是回來看了一看,卻聽到坊間有人傳言,連溪蠻與辰州的事都翻將出來。為何也?」

富弼與文彥博做錯了,而且一些言臣給自己下絆子,鄭朗不喜。不過他更不喜賈昌朝,尤其是被賈昌朝當槍桿子利用。

於是有了這通話。

又道:「諸位,有錯指出來,大家一起矯正,切莫含沙射影,使事態擴大,形成內鬥。吐谷渾王阿柴臨終前將諸子喊來,讓子折一根筷子,再折一把筷子,讓諸子明白團結的意義,由是吐谷渾於西方開始強大。諸位,想要強大,想要將宋朝帶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諸位因此名垂史冊,必須要團結一致。請銘記……」

不想多說了,發生了趙念奴的事,他是不想再任首相,因此不想爭辨,所說的僅是一次勸解。

這才道:「陛下,還有諸位相公,以及諸位臣工,我說六塔河,僅說六塔河,希望以後不要利用六塔河,引發其他的事。陛下,臣就說六塔河。」

說著扯開巨幔。

露出真面目,乃是一個巨大的模型,也可以用在軍事上,不過很難,鄭朗試過,想要成功,必須將所有地形按照標準尺寸展示在模型上,決策才不會出現失誤。

如今連地圖都畫不標準,況且模型。

偶爾用過,但用的次數不多。

現在鄭朗不是用作軍事,而是用作民事上,用實物來說話。

是澶州往東,一直到大名府的黃河形勢模型,包括六塔河與商胡埽。扯開巨幔,鄭家上下的下人們開始用大大小小的提桶提來井水。鄭朗說道:「陛下,看看六塔河的功能。」

然後手一揮,下人們向模型上游黃河河道將井水倒下去。

第七百三十三章 問好

水開始向下游流淌,鄭朗對趙禎說道:「接下來無論看到什麼,陛下勿用擔心,提前做預防,不會出現大問題。」

趙禎這個身體太差了,萬一一急,急出病來,可不是鄭朗願意看到的。

趙禎額首。

大部分水繼續向黃河下游流淌,一部分開始傾入六塔河,為了讓六塔河更醒目,鄭朗讓它成為紅色,直到水傾進去後,大家才發現一個秘密,這些丹砂的顏料隨著河水到來,開始溶解。不過這一來,河水在六塔河中的流向開始變得清楚。

到了頭,水流開始向回倒流,可上游的河水繼續衝來,於是在六塔河裡形成一個個個迴旋。有的大臣對水利懂一點,已經看到它的危害,這一個個迴旋形成,會對堤岸造成很大的妨礙。

於是,一些人緊張地盯著富弼與文彥博。

富文二人終於皺眉頭了。

但危害不僅在此,現在是模型,是人在倒水,水流有大有小,放在實際當中,水流同樣如此,黃河水流量不可能相等的。因此隨著六塔河內水流量增加,水位線到達巔峰。上游的河水下降,於是向黃河外,也就是商胡埽處衝去。

這才是致命的!

商胡埽處河水東北向,形成一個九十度的拐角,水流到此,對堤岸會形成極大的危害。現在再加上六塔河河水倒灌回去,兩邊激盪,一會兒河水量大,將水位壓回六塔河,一會兒河水下降,又將河水沖向商胡埽。因為染了六塔河模型裡的丹砂,紅色河水將水流的流向一展無疑,隨著河水水流量增加,來回衝蕩力強化,終於商胡埽兩邊堤岸被衝開,河水向澶州與大名府平原地帶流去。

大問題來了!

富弼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未說話。

文彥博顫聲問:「行知,可有化解之策。」

「寬夫,當初設計六塔河就是為了束水蓄水,因此選擇的地形比較特殊,我實地看過,無法打通六塔河。」也就是想要解救,將六塔河與下游黃河打通萬萬不能了。就是能,也是失敗,上下游打通,不起蓄水作用,這個近兩千萬緡錢,三十萬民夫勞動了半年之久是用來做什麼的?

歐陽修問道:「那麼黃河東流或者北流那一種策略比較好?」

終於問了出來。

既然蓄不行,那就疏吧。

對此鄭朗早有準備,取來一張地圖,是無法做出更大的模型了,只能用地圖顏色來代表海撥,說道:「東流必敗。」

「何解?」程戡問。

東流乃是絕大多數大臣的意見,現在出現的種種策略都是在東流基礎上設想的。

「大家看著這些顏色,越綠地勢越低,越黃地勢越高。」鄭朗指著地圖說道:「東流乃是從京東路入海,可兩邊多山地丘陵,地勢高,黃河上游水土破壞,河沙含量大,就算花重金修建一條新河,不久後河床重新抬起,甚至不用五年時間河床就會抬起。水往低處流,這是水性,東流水流不暢,必然自己尋找出路,那麼哪裡更低,還會向北方決堤!」

東流治河還是沒有用。

歐陽修眼中出現一些希翼,但關係到軍事,他也不好明說。

鄭朗看了他一眼,又道:「北流同樣不行!」

不要抱希望了,你的想法也是錯誤的。

繼續道:「一是軍事,河北因黃河決堤分流後,多處湖泊變成平原,失去軍事作用,其一也。最主要黃河若北流,通量也非常小,又要承受太行山來的諸多河流衝擊,若強修黃河,使黃河變得寬深,河水枯水時季河水緩慢,泥沙積澱更快,早晚要出大事。若束河沖沙,河面小,汛期承載不了黃河與太行諸水的水流量,河北會多次氾濫成災。而且一旦河水不得暢,又會自己尋找出路入海。京東路不行,河北路不行,那麼就會往這個地方去。」

順著泗水與汴河指向淮河。

黃河是什麼,一個重達一千斤的巨漢,淮河算什麼,一個七十斤重的小娘們,黃河壓在淮河身上……小娘們不要哭了,有可能前面一壓,小娘們就隔屁了。

如果發生這種情況,整個就亂了,無論河北路,或者京東路,或者兩淮路乃是宋朝的經濟重心,重中之重。

事實史上北宋意識到北流之害,河北經濟氾濫成災,已經看到了,自然不想北流,於是多次束於東流,然多次出現決堤,決向北流,最後河床上升,東流不通,北流不通,自己兒入淮河了。然後自北宋末到金朝時起,淮河悲催,甚至水災彌蔓到臨近長江的和州與無為軍一帶。隆興二年,壽春、廬、和、無為、光數州府成為一片沼澤,千里汪洋。淳熙十五年,廬、濠、楚、無為、安豐、高郵、盱眙再度大水,廬舍、圩田、莊稼、軍壘化為一空。還有很多很多。

水害,兵害,江淮與兩浙本是宋朝經濟最發達的地區,最終出現可憐的一幕,百姓用刀耕火種方式耕作。千里之地,罕見人煙。

當然,現在君臣還沒有想像到那一幕。

但鄭朗所說的,讓大家一起感到擔心萬分。

鄭朗又道:「永叔說的對,想治黃河,就得大治,任何偷機取巧的法門都沒有。」

「但需要大量錢帛啊。」富弼歎了一口氣。

不是一個錢兩個錢,若最終選擇鄭朗的主意,一億五千萬緡錢算是少的,兩億多緡照樣能堆在這個無底洞上。

鄭朗道:「自儂智高謀叛以來,兩廣、兩湖朝廷撥下去多少款項?朝廷有沒有因此缺少錢帛?況且想大治黃河,也非是旦夕之功,需數年時間才能完成,有一個錢帛緩衝過程。我在六塔河時,都有一個構想。」

「說。」趙禎忽然道。

若六塔河出現問題,他也有錯,文富二人徵詢過他意見,當時他未病,神志很清醒,同意了。

「先是銀行,銀行的錢帛不能再動用了,若是小心經營,銀行之利,再加上朝廷積余,便可以增加二成契股,將銀行放大到四十幾個大州。」

「若此,就可以籠罩宋朝整個經濟,為何僅二成契股。」三司使王拱辰問。

「銀行非僅是為了謀利,也是為了便民,百姓家中有餘錢,因銀行就不會再埋於地下,使金銀銅幣流通缺少匱乏,也使一部分大戶人家將餘錢從兼併土地上轉移,減少緩解國家兩極分化與貧困百姓的怨懟。利於商人借貸,活動國家經濟,也能使百姓在缺少經濟時,減少向奸商借高利貸,最終越陷越深。因此最終銀行不僅是大州大府,還要普遍到每一州每一縣,甚至每一個大鎮。僅是六十州城,我說它佔據三成契股不過矣。」但鄭朗有一條未說,銀行規模最終會越來越大,可利潤會下降。

一旦成為龐然大物,壞賬、呆賬、假賬,貪污受賄現象可能遠遠超過後世。投資與利潤所得比越來越下降。

知道,不會說的。

繼續道:「但有一個沉澱過程,一旦擴朋到近六十個州,每年收益會超過兩千萬緡錢,那時,兩廣與荊湖南路也會增加部分收益,若諸位替國家小心經營,一年下來會產生更多的盈餘。幾年時間,我所說的治理黃河策略便可以得以實施。黃河一旦治理得功,朝廷僅剩下夔峽四路這塊短板,至少地方上能真正實現大治。到了那時,進一步矯正一些弊端,會比文景之治更強更富,西夏與契丹就不會再成為朝廷的絆腳石。」

構畫一幅美好的藍圖後,又說道:「並且因為大戶持的契股越來越多,朝廷榮他們榮,朝廷辱,他們辱,也會配合國家,若北方出現新的強大鄰居,南侵時,會有更多的豪強大戶主動配合國家反抗入侵。內治不失,我朝穩矣。」

對這個新的強大鄰居,諸君臣又是不知道的。

不過知道一旦如鄭朗所說,會有更多豪強與大戶,同朝廷擰在一起,利於國家統治。

鄭朗提前放出來,一是有一個規劃,不然六塔河一出事後,會很亂。二是給一些豪強一個盼頭,經濟越來越發達,他們手中錢越來越多,不要往土地上投資,留著,買這個契股吧。

這一點就像後世,錢多了,沒有地方放,只好往房地產上投入,形成惡性循環。若保護知識產權,往研發上投入呢。或者往新能源上投入呢?在這個過程裡,國家得引導他們。畢竟眼界不同,商人知道什麼,況且又身在局中,不識廬山真面目。

然而文彥博沒有作聲。

鄭朗做了展示,僅是一個模型,說服力不夠。

看了他一眼,鄭朗知道文彥博不到黃河是不死心了,也未指望馬上通過,不言,轉過話題,對賈昌朝說道:「賈相公,這一回知道我讓寬夫將你召回京城用意吧?」

不是警告你用小手段,而是要準備贍後。

今年六塔河要麼不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澶州與大名府首當其衝。

現在就要準備,否則到時候會有許多百姓淹死。

如何準備,鄭朗沒有再說,文彥博與富弼此次做得有些自私,但不是一個惡宰相。

讓下人將模型搬走,又拿來一份辭呈,遞到文彥博手中:「寬夫,做錯了就是要罰,一事歸一事,我並沒有半點針對你的想法,請准許我的辭退。」

無論鄭朗怎麼解釋,都讓文彥博感到尷尬。

趙禎忽然說道:「准奏。」

大家一起感到訝然。

准辭對鄭朗有好處,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早晚這事兒還會讓人隱隱猜出來。

雖說是不好說的,難道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充當一回包青天,或者神探狄仁傑,查訪昔日所有嫌疑,將真相一滴一點揭開?就是有那個本事在事情過去了十幾年或者二十幾年後查出來,敢不敢說?唐坰出現,也未必敢查敢說。

可對鄭朗名聲終會產生一些影響,辭去身體一些重要的官職,等於是變相的處罰,也等於是變相地讓大家自動將此事揭過。

真相仍然沒有人知道。

但是趙禎的舉動,讓許多人產生錯誤的遐想。

鄭朗卻要回去了。

回京有三件事,一是通知趙禎,二是六塔河,三是西北,都已辦妥,不能在京城再停留了。但還是停留了三天時間,去了軍械監,因為很危險,將一些試驗的地區搬到城外。

鄭朗親自指導時恆與諸工匠。

第二天傍晚鄭朗讓趙禎再度召入內宮。

太監抬來一些箱子,趙禎讓太監下去,說道:「這是奴奴的一些衣服、首飾與行李,你將它們帶回潭州。」

「是。」鄭朗看著趙禎,因為女兒平安,心情好轉,氣色也好起來,漸漸康復了。道:「陛下,臣有一句話憋在心中想說。」

「說吧。」

「南方發生的這些事皆是臣不自愛造成的。若臣自愛,不挾勇行事,所行之處依陛下南下前的吩咐行事,多帶侍衛在側,張平孟與西夏就不會產生覬覦之心。即便殿下去了會溪城,臣與殿下也不會遇險。更不會有後來的事。」

「中的也。」趙禎道:「以後要小心啊。」

「臣豈敢不小心?君子可以為道義為國家而死,但死得其所,若死於那個山洞裡,太不值了。」

趙禎莞爾一笑。

「臣反思了,然陛下呢?」

「朕?」

「國家災害不一定是上天不滿,多種原因造成的。陛下善待子民就是最大的虔誠之心了,也是最好的祈禱。然而陛下多次不吝嗇身份,冒雨向上蒼雀躍,嚴寒赤足舞蹈於中庭。這不是虔誠之心,乃是自虐。陛下有事,國家怎麼辦,百姓怎麼辦?看一看這幾月來因為陛下病重,國家發生了多少事?若上蒼觀注,會不會喜歡?」

趙禎啞然。

「陛下,能否將史志聰、石全斌、鄧保吉、武繼隆等內侍喊來?」

「何事?」

「將他們喊來,臣是有些話要對他們說。」

趙禎同意了,幾個大太監帶來,鄭朗徐徐說道:「陛下,易經陰陽非是陰陽,而是指正反兩個反方。一正一反,調和得當,便是泰卦,調和不得當,便是否卦。陰陽要調和,正反要調和,剛柔要調和,寬猛要調和,動靜同樣要調和。過於奔波對身體不好,但靜極對身體也不大好。」

說生命在於運動,屁話。運動員很少有長壽的,運動過頭了同樣不當。但不運動更不好。這樣說現在是行不通的,只能用易經的動靜相輔相承解釋。這更深奧,但現在反而能說得通。

趙禎不得不額首承認。

「幾位總管,以後陛下若在閒餘時,扶著陛下多在御花苑裡散散心,小踱幾步,飯後百步走,長命九十九,對陛下身體有幫助。還有,不能蠱惑陛下學習楊廣奢侈無度,可衣服要穿暖和,飯要吃飯,夜裡熬夜時,替陛下煮一碗湯。國家再節約,也不能節約這一點錢帛。若是陛下以後冒雨祈禱,或者赤足於雪地,一定要將陛下拽回來。」

「我們勸過,陛下不聽。」

「不聽也得要這樣做。」鄭朗惡狠狠地說。

趙禎只是笑笑,說:「鄭卿,朕知道啦。」

與媚無關,算是半家人了,半個女婿,關照一下自己身體安危,亦無不可。

鄭朗離宮回去。

家中又來了一個小黃門,對他悄聲說道:「鄭相公,這是我家王妃的信。」

遞給鄭朗,鄭朗眼睛一呆,落款三個字:高滔滔。

打開一看,約定明天於相國寺一見,有事兒要對他說。

鄭朗皺眉頭,趙禎這一病,另一件事又浮上水面,皇儲!對高滔滔這一做法很不齒,猴急幹嘛呢?想了想,還是忍了下來,別人不提,這個高滔滔智慧是有了,可固執程度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看她要說什麼話。

第二天中午,鄭朗來到相國寺,高滔滔身份非是趙念奴,需避諱,但沒有那麼嚴重。她正在進香,無意中擦肩而過,看到四下無其他人,鄭朗說道:「臣見過王妃。」

不認識高滔滔,但認識昨晚送信的小黃門。很清麗的一個少婦,但對此鄭朗不感興趣,平靜地盯著高滔滔。

「免禮。」高滔滔說道。

「王妃,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陛下對你們不薄,不要讓他失望,反而會弄巧成拙。」明知道她以後權傾天下,鄭朗還是勸戒一句。

高滔滔一笑,道:「外面的事與我們無關哪,你想偏了,是士大夫們自己弄出來的,請相信。」

相信才怪呢。

高滔滔又說道:「我約你來,非是你所想的那樣,因為我自幼與公主殿下關係默契,自她失蹤後,我一直很擔心。不過現在一塊石頭落了地,鄭相公,她得嘗心願,也順便替我向她問好。」

說著,狡黯地看著鄭朗。好啊,很好,這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沒有想到自己那個表妹居然能鑽出一道縫來,奇跡啊奇跡。

鄭朗則是臉色巨變。

第七百三十四章 預言帝

鄭朗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不否認,雖趙禎詔他否認,然鄭朗做不到。

「先前苗貴妃每天愁容滿面,時常哭泣,自鄭相公進京後,再也不哭了,反而是一臉的牽掛。鄭相公又一再的辭掉一些官職,我就猜出來。」高滔滔得意地說。

「猜出來又有何用,功名利祿,我並不是很在意。」鄭朗淡淡道。

輪到高滔滔色變了,眼前這個主雖讓趙念奴好不容易鑽出一條縫,實際還是又臭又硬,功名利祿對他來說,說象擦屁股的紙一般,無所謂。自己揭穿此事,反而是弄巧成拙。

嚅嚅道:「鄭相公,我不是你所的那個意思啊,僅是與奴奴自幼關係好,替她擔心。」

「王妃,莫要多說。聽我一言,若陛下有望,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否則太祖與太宗……你是聰明人,應懂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若是陛下無望,無人能搶你們位置。有這個心思,不如學習陛下,多想想這個國家。」鄭朗說完離開。

實際若有機會,鄭朗想好好與這個高滔滔交流交流,雖此女很聰明,可喜歡走極端,做一些開導。但不方便,即便這次相見,也不敢多說話,怕傳揚到外面。

然後就帶著種誼去潭州。

到了家中後,先將種誼安排在家中,不提,自家與種家稍有來往,鄭蘋與種誼認識,再給她一個印象,看看女兒是什麼想法。因此現在不問,先將種誼擱上兩三天,等他離開後再問女兒。

崔嫻略略有些不大樂意兒,但是鄭朗知道若成,這門親事不屈。

馬上就進入種家將時代,出了許多大將,雖是武將,可在北宋也算是顯赫一時的家族。

種世衡數子當中,種諤成就最好,可殺氣太重,種詁種診也不錯,然還不及這個種誼,並且氣質學問長相皆佳,能文能武,舉止倜儻,為人有節氣。史上延州百姓曾稱,得誼,當得二十萬精兵!與自己女兒很般配了。

當然現在不能說,先擱幾天。

鄭朗又道:「我去那邊。」

「去吧。」雖崔嫻知道有的事不可避免的,但發生終是發生。

低調地來到沒移氏新買的宅子,走了進去,見到趙念奴。趙念奴問道:「鄭相公,父皇病如何了?」

只看到鄭朗一封信,說得也不清楚,僅說好了,至於好到什麼地步,趙念奴仍然很擔心。

「殿下,我來的時候,陛下曾召我入宮相見,還帶來你的衣服首飾行李。」

趙念奴低低哭泣。

「等到年底時,你返回京城好好孝順他。」

「嗯。」

「這時,你要看開一點,勿要太多思念,動了胎氣。」鄭朗道。畢竟這時候醫療條件太落後了,即便懷孕,未必能有始有終,保胎是一個環節,生產更是一道鬼門關,生下來長大成人,又是一關。

「我知道。」趙念奴還在抽泣,臉上卻出現一絲羞澀,輕聲問:「父皇有沒有怪罪我?」

「肯定是怪罪了,可事至此,陛下又能何呢?但我來的時候,陛下氣色開始紅潤,進食也逐漸恢復正常,基本康復了。」鄭朗道。這是寬慰的話,這次病對趙禎影響很大,過了數月後,趙禎才能正式再度主政,現在受病情影響,仍做不到,政務繼續被迫全部交給富弼與文彥博。

但女兒平安的消息,會對他病情康復起到一定良性作用。

「父皇沒有怪你吧?」

「怎能不怪,唉,孽緣。」鄭朗歎了一口氣。

「怎會是孽緣呢,鄭相公,你看你多年無子女,殿下卻有了身孕,這是一種徵兆。」梁懷吉道。

「梁懷吉,你別再摻合了。」鄭朗很不滿地說,又對趙念奴說道:「已經做錯,不可再做錯。」

對趙念奴很不公平,一旦回去,進入深宮,兩人再也不能相見,必須讓她做好心理準備,以免又發生不好的事。

「我知道,鄭相公,可是我很滿足。」趙念奴撫著肚子,輕聲說,臉上終於露出笑意。

沒由地,看著她清麗臉上的笑容,一絲絲母性的光輝,鄭朗忽然心中一酸。

遲疑了很久說道:「殿下,陛下已經旨書讓你與駙馬和離,不過這天下間好男子很多,可以再找一個。」

「鄭相公,你不要替我擔心了,我真的很滿足,這些年你為父皇做了很多很多,父皇常歎無以回報,就讓他。」趙念奴指著肚子說道:「替父皇回報你吧。」

「奴奴……」鄭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回去後鄭朗將經過說了一遍,崔嫻也歎道:「這個公主也癡了。」

然後咬牙埋怨鄭朗。

不過因此,崔嫻時常前去看望趙念奴,沒有吃味,相反問寒問暖,給趙念奴帶來一份欣慰。

外界不知道,看到崔嫻經常去沒移氏家中,產生誤會。

無法解釋,崔嫻難道想替丈夫將沒移氏也納到鄭家為妾?這根本就不可能。

不過另一件事出來,外面的百姓替崔嫻的做法想到一條借口。

種誼離開鄭家,去了他哥哥處,種諤關切地問了一些,又不敢問得太明顯。即便鄭朗將種誼帶到南方,意味很厚,種諤還是不敢抱有多大的希望。

鄭家,鄭朗沒有問,而是崔嫻問,將鄭蘋喊來,問道:「蘋兒,種八郎如何?」

「八哥哥人很好啊。」鄭蘋答道。

「是啊,他人不但好,而且長相英俊,能文能武,你爹爹很滿意他。」

「娘娘,你說的是什麼呀?」鄭蘋倒在崔嫻懷中撒著嬌。女兒的心意崔嫻明白了,雖不大喜,可丈夫喜歡,女兒喜歡,無奈,這門親事終於提上議程。

對此,鄭朗五個娘娘不會作主的,鄭家若不是鄭朗突然發恨讀書,也僅是一個小官宦人家,還不及種家呢。

搞笑的是種家一直認為兩家不般配,鄭家有意,可種家不聲不響。崔嫻只好寫信含蓄地通知種夫人,咱們倆家聯親,你意下如何?

種夫人接到崔嫻的信後,還認為是做夢。大半天清醒過來,立即高興地派媒婆前往潭州議親。

這門親事傳出,天下大嘩。

當時鄭家在選女婿,很轟動的,甚至一些好事者在議論那家兒郎最終能得償心願。不管那一家兒郎成功,最少會因為這門親事,少奮鬥十年功夫。但怎麼排,也排不到種家。

於是聯想到鄭朗許多官職都弄沒了,認為朝廷刻意打壓鄭朗,鄭家自污,學蕭何與張良呢,用來避禍,才有了這門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

又想到崔嫻與沒移氏來往親密,大約這也是一種自污的手段。

各種各樣的傳言傳出,弄得種家沒有自信心了,寫信給種諤,種諤親自找到鄭朗,問:「鄭相公,若不般配,這門親事就取消了吧。」

鄭朗微微一笑道:「種諤,你多想了。我是選女婿,非乃是選官員。我看重的是本人人好,父母賢惠,非是家世,況且你父親生前時與我關係交好,兩家一直有來往,有何不當?」

種諤語塞。

「寫信給你母親,不用多想,等到明年我離開荊湖南路的時候,順便返回京城,將這門親事辦了。而且對八郎,我也很滿意。」鄭朗道。雖說種誼稱不上百萬里挑一,那也算得上萬里挑一了,鄭朗真的很滿意。

但是外面的傳言不能中止。

就連趙禎聽說後,也產生誤解,寫了密旨責問。鄭朗不得不又做了解釋。

趙禎無奈,立遷種誼為東上閣門使雄州團練使,權衡州錄事參軍事,還沒有成親呢,就少奮鬥了二十年。但又給外界新的解讀,鄭朗乃是避嫌自污,趙禎乃是寬慰,這是君臣相處的典範,皇上信任,大臣知進退的最佳表現。

然而有許多人替鄭蘋感到可惜,以鄭家如今的地位,什麼樣的女婿找不到,何必找一個武人為婿?

當真如此,鄭朗只問崔嫻一句,便打消崔嫻心中的不滿:「嫻兒,示問,當今有幾個士大夫不狎妓的?就是我不狎妓,看看我做下的種種事。」

還有的人就聯想到了六塔河,不聯想也有人會讓百姓往上面聯想。

不為六塔河,鄭朗就不會那麼急返回京城,不返回京城,就不會讓言臣找到借口彈劾,鄭朗就不會自污。但為什麼言臣會彈劾,後面站著兩個人,他們不想鄭朗破壞六塔河。

此時六塔河已出事了。

這一年有一個閏三月,到了四月,實際也就是往年的五月,雨水天多,河水浩大。但出事時間比史上要遲,史上四月初一出事的。因為六塔河比史上的更寬更深,儲水量增加,因此多堅持了十來天。

從三月下旬起,因為雨天密集,黃河水量大增,經過鄭朗提醒,從朝堂到地方皆慎重起來,派專人查看巡邏堤岸。就連賈昌朝也有些著急了,一旦出事,連帶著大名府也會受到洪水沖擊。不提醒能推責任,一提醒若淹死許多百姓,就是自己的錯。

各個相關的官員廣派官吏,通知六塔河到商胡埽黃河以北的百姓做好隨時撤離準備。

到了四月,水勢越來越大,富弼也急了,親自下去觀察。

鄭朗提示過的,於是富弼觀察水勢走向,果如鄭朗在那個巨型沙盤上所展示的那樣,水勢在六塔河到商胡埽堤岸之間撞來撞去,特別是商胡埽那個九十度角,水流撞擊強度最大,看得富弼心驚肉跳。

不顧會不會發生了,將臨近商胡埽的百姓趕緊撤離開。

做法比較英明,算是亡羊補牢,正因為如此,最終沒有死多少人,否則更悲催。

一天天過去,水勢在增加。

實際上這更糟糕,四米深的水位決堤與八米深的水位決堤,形成危害截然相反的,這也是鄭朗到了六塔河看後,越看擔心的原因。

決堤時間不同,決堤地點也不同。因為錢多,所以六塔河堤岸修得十分堅固,水勢激盪,始終沒有對六塔河形成嚴重的危害。可是水勢卻再次衝向商胡埽。

隨著六塔河蓄水越來越多,衝擊力越來越大,富弼派人組織搶險工作,對商胡埽河堤加高加厚,但底子淺了。非是一年兩年的,數年撞擊下來,立在這個陡彎上,河堤內部鬆散。黃河水勢大,本來對商胡埽就形成危害,再加上六塔河河水倒灌的衝擊,四月十五,月亮正圓的時候,商胡埽傳出一聲巨響。

之後,一個長達五十多米寬的決口出現,河堤的泥土隨著滾滾洪流,迅速衝向平原地帶。大水卻仍然奔騰不息,向東北方向的平原流去。一直漫過清豐、南樂,大名府,再入新河道。大量洪水滾滾加入,大名河堤搖搖欲墜,衝擊數回,再次出現一個寬達二十幾米的決口。館陶、臨清、宗城、恩州、棗強、武邑全部變成一團汪洋。直到再度進入黃河新道,水勢才消解下去。

賈昌朝站在大名府,看著四下裡無邊無際的洪水,鄭朗成功地做了一回預言帝,可是大名府一半地區被洪水淹沒了,賈昌朝不知是高興還是悲憤。一條六塔河,加上趙禎的病重,終於引起一件又一件的大事。

第七百三十五章 其實不重要(上)

白浪滾翻中,來回穿梭著許多船隻。

人命關天哪。

賈昌朝就聽到一件事,關於吳育的,吳育在洛陽有功,調回京城,替皇上講讀,趙禎與吳育閒下來談心,就評論了一些大臣對錯,吳育說了一段話。陛下言之要切,是四海之幸。然而知而達於語言,不如察知而行於實事。自古人君,因信讒而致亂,察奸險而致治,一安一危,不出愛憎二字。能明白這個道理群書不足觀,不明白雖博覽也無益。就是人主也有不可不密者,有不可不明者。語言乃軍國大事或者權要,不可不密。若指人姓名,陰言其罪又沒有明顯證據,不可不明也。若不明,則讒邪得計,忠正難立,曲直莫辨,愛憎遂行。故言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是故聖王之行,如天地日月,坦然明白,進一人使天下皆知其善,黜一人使天下皆曉其惡,則邪險不能陷害,公正可以立身,此百王之要道也。

也就是你是皇上,不能武斷地隨便對一個大臣下評價,進黜要分明。

趙禎大悅,不過吳育也是一個大嘴巴,聽到皇上想要對吳育重用,於是諫官誣蔑吳育一件事,放貸。

鄭朗實施青苗法與銀行,有一部分就是針對於向貧困百姓發放低息貸款的。

不過改良型的青苗法實施下去後,仍然出現種種弊端,導致鄭朗心灰意冷,寧可不放,也不鼓勵下面官吏發放低貸。鄭朗都是這個想法了,下面官員誰願意向貧困百姓發放?收回來還好,收不回來誰敢強收?

銀行純是遂利而行的商業工具,更不會向百姓發放。因此有的百姓窮得走投無路時,依然借高貸。於是吳育便向這些百姓發放了一些低息糧貸與錢貸。

用心是好的,諫官卻彈劾吳育強行貸民謀息。

不是宋朝官員好到將老百姓當成上帝的地步,但作為宰相,如果也魚肉百姓,趙禎定是不喜。於是出吳育判延州。

那件事與賈昌朝並沒有關係,隱隱地賈昌朝反而認為有文彥博的影子在裡面。此時兩府大臣,皆缺少資歷,王德用有資歷是武將,就當作空氣了。可是吳育很早就為相,資歷略勝文彥博一籌,一旦吳育擠到兩府中,對文彥博地位危脅很大。

賈昌朝知道了,是一笑,大家彼此彼此,五十步何必笑一百步。

不過得做做樣子,這個表面工作做得越好,政績就會越突出,才有重新上位的機會。

因此賈昌朝聞聽鄭朗言後,做了精心佈置,派官吏巡邏,又指導百姓萬一出事時,及時逃向各個高處,保往自身平安與家人平安。

出事時,前面大決口,後面各村各寨敲鑼打鼓,迅速組織百姓撤離,好在上半夜出事的,不過大水突然到來,還會有一些百姓受害。

下面官員正在組織救援工作,盡量地使百姓及時逃離險境。

他的一員心腹道:「賈相公,這場水來得及時啊。」

「胡說,夏雨不斷,大名府人口稠密,這次水災還不知有多少百姓受害,又因雨天密集,難以安置,老夫正愁得頭髮都要白了。」

「是,是,賈相公才是真正忠君愛民。」

「有的話不能亂說的,不過你派人打探一下,澶州那邊有多少百姓遇難了。天災人禍啊,不但天有災,人還有禍,這兩個宰相作的孽哦。」賈昌朝痛心疾首地歎息。

賈昌朝痛並快樂著。

文彥博與富弼二人幾乎一夜急白了頭髮。

兩人幾乎同時來到皇宮,向趙禎請罪,要求處罰。

趙禎心情不大好,忽然想到鄭朗那段話,無力地搖手說道:「一事歸一事,你們及時組織人手救災,朝廷失誤,不能讓百姓受委屈了。」

「喏。」兩人退下。

外面的雨還在嘩啦啦地下。

幸好是四月,若是五月出事更糟糕,大雨下得使開封諸城諸縣都出現嚴重內澇之災,京城淹了一大半,那時若出事,富弼與文彥博這一輩子休想抬頭。

大雨給救援安置帶來難題。

不及那兩次決口危害大,可是牽連到三州九縣百姓,受害的戶數幾達六萬多戶,這麼多百姓想要一一安置,會有多大的難度?

而且百姓也不服氣。

各個地主不要說了,家產讓一場洪水蕩之一空,百姓也不高興,生活漸漸過得好了,就是少地的百姓從棉花移載上也得到一些啟發。不但棉花,高梁同樣可以移載。因此以前一年兩收十分困難,通過移載就將一年兩季輕鬆的實現。正準備收割夏麥時,這是北方最主要的收成,大水來了,什麼也沒有了。

若是天災,不能怨怪誰,但多半是人為造成的,以前一些百姓對富弼還有好感,這下子終於好感皆無,怨聲載道。

趙抃剛從嶺南趕回來,路過澶州上堤岸看了看,看到災民的慘狀,大怒,上書彈劾李仲昌、張懷恩等人,說他們用意乃是急功,想要恩賞,不計敗事如何,必須嚴懲不怠,以正典刑。

書上不報。

上了也沒有用,此時文彥博與富弼是首相,為什麼李仲昌能通過,就是他們同意的,怎麼處罰?

可是二人更加憂懼,趙抃純是一個搗蛋的,誰都敢噴,噴得小公主生生讓他逼得離家出走,他彈劾沒事,主要還有一個人沒有出手呢。

但一場及時雨到達。

原先趙禎病重,幾個宰相很擔心,文彥博、劉沆與富弼還有王堯臣四個東府宰相便進諫,讓趙禎早扶趙宗實為嗣。

趙禎那時還不能開口說話,是真不能開口說話的,中風嘛,四肢麻木了,但腦袋漸漸清醒過來,想了一想,額首。僅是額首。然後趙禎身體一天天變好了,又不想答應。

此事拖了下來,高滔滔與趙宗實有些急了,不急高滔滔也不會找鄭朗,然而鄭朗沒有同意,高滔滔無奈,也不反感,這是忠君的表現,國家需要一些聽話的人,也更需要這些忠臣,國家才能平穩。

於是又找到另外一個人。

王堯臣的弟弟王純臣為王府官員,主持趙宗實王府事宜以及教導趙宗實,高滔滔很含蓄地說了幾句。王純臣懂的,稟報了哥哥。

六塔河一案與西府關係不大,主要是東府。富文二人責任最大,劉王二人也避免不了。

王堯臣看到一個機會,在東府將事情經過一說,說趙宗實如何如何的賢明,皇上春秋已高,這樣下去不行哪。

幾人眼睛同時一亮。

這個連鄭朗都沒有想到的,過了很久後聽到一些傳言,才分析出來。

出了這檔子事,怎麼辦,得用更大的一件事來轉移視線。

這才是趙禎大病後皇嗣沒多少大臣提,趙禎病情漸漸康復,忽然皇嗣無數大臣進諫的真相所在。

但是做得很小心,先前幾位大佬一直沒有出面,而是認真的在組織搶險救災工作。不過有的大臣讓他們蠱惑後,激動萬分。

范鎮。

五月初三,范鎮上了一篇長奏,論國家需要立皇儲。

趙禎雖不能主政,不過身體在康復,也不是原來那個植物人了,看到奏折後,將文彥博喊來:「范鎮意欲何為?河北幾十萬百姓因六塔河流離失所,這時候不關注災民,為何想到關心皇儲?朕還沒有死呢,就想得到擁立之功!」

最後一句說得極重極重了。

范鎮還真沒有想到這個擁立之功,只是為一些人蠱惑,腐氣發作,強行上書。不僅他,後面還有更多更多的人被文彥博當作槍桿子使了。

文彥博派官員責問,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通知中書?

范鎮說道,我自抱必死之心才進諫的,若通知中書,中書反對,豈不是中輟乎?

什麼叫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范鎮就是。

文彥博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將范鎮原話稟報,趙禎默然。

其實死什麼死啊,犯的事比這個重十倍的,趙禎也未處死個那個士大夫。但這一節,終於使文彥博等人不敢再繼續下去。

賈昌朝聽聞後,罵了一句:「呆子。」

但朝廷呆子不是范鎮一個人,還有一些人,若這些呆子一起發作,大事去矣。

因此出手。

他派人暗中勾結宦官劉恢,讓劉恢秘密告訴趙禎,六塔河一案,導致幾千百姓死亡。這不算誣蔑,雖然提前做了準備,但大水迅速而來,淹的地區人口又十分稠密,又不像江南,許多人家有船,一些離高地遠、離決口近的百姓來不及逃離,被淹死了。

鄭朗返京及時,富文二人不是很惡,組織得當,雖死了一些百姓,相比於幾萬戶百姓淹沒,這個數量還是很低的。

僅說這個不管用的,又說六塔河鑿土之日乃涉禁忌之日,六塔河口地名與趙姓、趙禎名字有衝突。

趙禎也未信,而且他想得也清楚,六塔河失誤不僅有文富二人,自己也失誤了,不能讓黃河就這樣流淌吧,大家用心皆是好的,只是因為不懂,犯下大錯。

但出了這件事,總得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因此讓宦官審理此案,又讓吳中復與鄧守恭前往澶州調查開河真相。

賈昌朝聽到消息後,又加了一把火,再次說北方開河,影響龍脈,導致龍體欠安。

一時間謠傳紛紛揚揚。

吳中復下去仔細核實,種種謠傳是失誤的,不過李仲昌等官員在開鑿六塔河過程中確實出現失誤。

於是下詔相關的官員一律處執,施昌言貶知滑州,李瑋的哥哥李璋貶為邢州觀察使,匆匆忙忙趕回京城想要再度立功的燕度貶為都官員外郎,內殿承製張懷恩編管潭州,大理寺丞李仲昌編管英州衙前。兩個主要負責人處理得最狠,李仲昌變成一個小小的衙前了,還是英州的衙前。

賈昌朝聽到這條處罰後,心中不服啊,這麼大好的機會,怎麼就處理了幾個小羅嘍,繼續在下面煽風點火。

趙禎迫於無奈,越是在這時候,國家越是需要安定,不然指不准就出了大事,於是下罪己詔……兩河之間,決溢為患,皆朕不德,天意所譴,其令中外實封言時政闕失,毋有所諱……。

各位不要再爭了,要錯也是朕的錯,難道廢掉朕?

本來這件事趙禎出面,也就消解下去,可是東北面那個水還在淌,五月到來了,大雨瓢潑,京城大半地方內澇,那個收拾六塔河那逼爛攤子?

一個個推辭,富弼與文彥博只好再度將施昌言調往澶州主事,將功恕罪。

這豈不是等於沒有處罰,於是爭議又起。

始終在圍著六塔河,富弼與文彥博多尷尬哪,沒辦法,還得將視線轉移。

這一回二人等於半公開了,直接找到樞密使王德用,說到立皇儲的事。王德用對士大夫畏之如虎,再加上不懂,聽後合掌稱善。又成了一個被利用的槍桿子。

僅是王德用一個人還是不夠的,於是富文二人又找到另外一個人,天下文章宗師,大宋最大的二桿子歐陽修。

三個大佬齊上門,歐陽修輩有面子,況且范鎮走火入魔了,一篇接著一篇奏折上,要立儲,要立儲,趙禎也不作聲,大約沒有事,那麼這事兒怎能少了我?於是歐陽修出手。

他寫的文章可不是范鎮寫的文章。

長篇大論,花團簇簇。

為什麼出現這樣的大禍,皇上臨御三十幾年,儲副未立,禮說,一人元良,萬國以正,天下根本未正,怎能沒有事。

近來以雨水為災,可從未入國門,京城浩如陂湖,人畜死者,不知其數。其幸而存者,屋宇摧塌,無以容身,縛筏露居,上雨下水,纍纍老幼,狼籍於天街之中。又聞城外墳塚,亦被浸注,棺槨浮出,骸骨飄流(雖慘,能到這種地步?)。四方來報,或雲閉塞城門,或雲衝破市邑,或雲河口決千百步闊,或雲水頭高三四丈餘(難道海嘯到了河北河南?)

為什麼如此,未立皇儲,然後寫了近千言立皇儲的好處。

忽然轉到狄青身上。

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樞密,初議已為不可。雖三四年來未見有過,不幸為軍士所喜(上下不悅,如何掌兵),臣深恐因此陷青以禍。為國家省事,請罷狄青樞密一職,任以一州,既能保全狄青,又能為替國家消未萌之患。

這是當務之急的兩件大事,正是這兩件事,導致種種災禍,包括陛下病情發生的。

說老實話一開始文彥博未想到狄青的,只想到用皇儲來轉移。

看到歐陽修的奏折,他突然靈機一動,於是想到狄青的種種。

第一個狄青的仇人便是韓琦。

以前狄青是韓琦的下屬,韓琦也沒有將狄青當作一回事,好水川打得慘不忍睹,狄青這樣的勇將繼續留在後方放鴿子。當然,韓琦也不是對狄青,他對所有武將都輕視。

現在狄青突然成了他的上司,韓琦很不習慣,你是上司怎麼的,見了俺還是尊重。狄青無奈,他一生受過好幾個人的恩,范雍、范仲淹、鄭朗,包括龐籍,對他皆不錯。唯獨未受過韓琦的恩,但韓琦確實做過他的上司,於是反了過來,狄青身為西府首相,見到韓琦還是行禮,就連看到韓琦的幾個兒子,也平起平座,以平輩相稱,也就是將韓琦當成長輩。

這樣做,韓大先生,應當滿意了吧。

錯,韓琦根本就當沒有看到,繼續對狄青持著倨傲的態度。天長地久,狄青也不服氣了,憑什麼呀,論功勞俺比你高,論政績,你做了什麼,不過搞了一出讓天下動盪的慶歷新政。說了一句牢騷話,我與韓琦官職相當,不過差了一個進士。

說得很謙虛的,實際此時韓琦哪裡有他官職高,韓琦不過曾經擔任一段時間樞密副使,無論東府或者西府,從未擔任過首相的。

但這句話傳出後,觸動了整個士大夫集團的怒氣。

到文彥博這地步,什麼看得天高雲淡了,可下面還有人從未攀登到他這樣的高度,例如歐陽修。

其次狄青還得罪了一個人。

狄青來到樞密院,身為樞密使,沉默不言,文官們也沒有將他當成一回事。但有的人不自在,例如王堯臣,王堯臣未調到東府前,他正好身為狄青的嫡系下屬,心裡面屈,礙於與鄭朗的關係,不大好說,盯著狄青臉上的刺字說道:「狄相公,你越見光鮮了。」

狄青是泥佛還有三份火啊,反駁一句道:「你若喜歡,我送你兩行如何?」

王堯臣心中大怒,認為狄青嚴重羞侮了他。

像這樣的事,還發生過數起。

主要狄青心中還有著一股傲氣,無論鄭朗怎麼囑咐,他性格養成,這種傲氣壓不下去的。

想讓他像王德用那樣謙就文臣,你若打臉,我再伸另一邊臉讓你打如何,你如吐口水,我不擦,反而讚揚吐得好如何,就是這樣,王德用也撈不得好。不過眼下先將狄青解決掉。

這些事與文彥博沒有多大關係,可許多人感到委屈,不斷向他打著小報告。

朝中百官也只有他與富弼比狄青官職高了。

富弼與鄭朗關係默契,雖不喜歡狄青為樞密使,可對狄青一直沉默不言。只好向文彥博投訴了。

文彥博以前僅是安慰,何必當真?狄青雖身為樞密使,僅是一個朝堂上的傀儡,計較自己就當真了。說不定還會得罪南方那個大佬。

然而在賈昌朝逼迫下,一個皇儲還是不能轉移目標,經歐陽修的提醒,文彥博終於想到第二個轉移目標,一旦成功,自己危機便可化解。

其實狄青心中有數,自六塔河出事後,他就憤憤不平的等著這一天到來。

聽到歐陽修彈劾後,很想修理歐陽修,不用多,一拳就解決所有問題。當然,這是他私下的想法,不敢真揍的,但心中很不平靜,寫了一封信問鄭朗,我身為樞密使,幾乎一言不發,為什麼兩位首相決策有誤,卻說是我的錯。六塔河管樞密院什麼事。還有皇上的病,與我有何關係?

他想錯了,小菜才開頭呢。

第七百三十六章 其實不重要(中)

真的說起來,也許六塔河是好事。

這一年的雨下得特別大,不要說開封城外,就是開封城都出現嚴重內澇,一個若大的開封城,到處能行船。可想黃河水漲到什麼地步。若沒有這個缺堤與淹沒的地區做為巨大的蓄水庫,說不定黃河又會發生大決口。

當然城中一片慘淡,先是狄青自家出事。

狄家拜祭要燒紙錢,文雅一點的說法叫做醮事,如果夜裡做醮事,要通知廂吏,防止意外失火。不過狄青身為樞密使,於是家中管家就疏忽了,未通知,夜裡就燒了紙線。

聽到此事,許多大臣眼中一亮。

這要看,一是皇儲案,一是狄青案,有許多呆子在中間充當了槍桿子,例如王德用,例如范鎮、趙抃。

還有一些人是自願做槍桿子,他們心中明亮,例如歐陽修。

最後又有一個群體,是自發的維護。

朝中寬鬆地要分,分成兩個群體,一個是慶歷後的君子黨成員,富弼是,文彥博是,韓琦是,當然現在別當真,同樣一個個變成保守黨。還有一個是老派的保守黨成員,原先代表是呂夷簡晏殊,後來轉化為賈昌朝陳執中。

兩派成員大多數變得醜陋不堪,不過因為原先的爭鬥,自發地綁在一起。

很模糊,例如富弼與王堯臣又能劃成鄭朗為首的中間派。未成黨,但心中有數。

富弼與文彥博倒下去,賈昌朝此次救災有功,境內數縣受損,只死了一百餘百姓,贏得百姓紛紛喝彩聲。那麼必然是賈昌朝上位。

於是自發地替文彥博富弼轉移目標。

第一個人隆重上場,知制誥劉敞來到曾公亮家中,說狄青家中怪光沖天,你看五代史,朱溫家離狄家不遠,他在謀反前一夜,就是怪光沖天,鄰里以為是火災,前去相救,卻什麼也沒有。你看是不是很相似。

他找錯了對象。

若是王素不因為趙念奴一案貶到地方,王素與君子黨倒是很近。曾公亮不是,他與鄭朗走得近,但與君子黨走得不近,情形頗似張方平。劉敞說得嚴重,他也不敢忽視,下去一查查出來了。

看到狄家煙火升騰,如今是西府首相,燒紙錢也要燒多一點,這一多煙就大了,於是鄰里呼喝。而且對狄青也有好感,這是一幕草根上位史,英雄的傳奇史,因此前去救,廂史聞訊趕來,什麼事兒也沒有。這件事就備了檔的,放在開封府。

曾公亮如實對劉敞說,朱溫的事不知真假,但狄青不是怪光沖天,僅是燒紙錢。君就不要大題小作。

一策不成,第二策又來了。

不是狄青思慮不周密,想找麻煩簡直太容易。試問,天下有誰敢自稱自己做得完美無缺,一點把柄也找不出來的?孔夫子不行,如來佛不行,耶穌也不行。就算找不到,完美無缺就是一個最大的把柄!

雨越來越大,京城多數地方皆泡在水裡了,狄家也是。窮人只好忍受著,富貴人家便往高處搬。狄家也在搬,搬到相國寺。相國寺不僅是佛寺,還是一個商業中心,裡面不可能有菜園子的,施耐庵有些想當了。當然,此時也不會再有集市了,佛門嘛,做好事,將原來集市所在一起安排了百姓做為臨時居住點。

因為商業性質,使它品味低下,還擠來了許多貧困百姓,士大夫們是不會搬到這個烏七八糟的地方。

狄青之所以搬來,一是他沒有嫌棄貧困百姓,二是不想與士大夫們呆在一起,三是想低調。

但他想錯了,若是真與士大夫們擠在一起倒也罷了,頂多受一點氣。然而他搬到相國寺來,與貧困百姓擠在一起,多醒目哪?

並且狄青上位,士大夫們不服,可百姓服氣,那是熱血打出來的功績,是草根們的夢想,是大宋最缺乏的東西,血性、武力與進取精神!

狄青的相貌又替狄青加分,這麼一個秀氣的男子,怎麼就能殺了那麼多敵人?

不但百姓,就是狄青進宮,那些小宮女們眼中都放光。

這樣的一個人擠在相國寺貧民裡,引起多大的轟動?有一天狄青閉目養修,無意中穿了一件黃色的衣袍。

關於黃色衣服,往往與宋朝的風氣一樣,引起後人的誤解。

唐朝後期對黃色衣服專制很嚴格,宋朝也禁,宋人陳昉在《穎川語小》中寫道:「國朝之令,非婦女、小兒不許衣純紅黃。」

因此要看穿什麼樣的黃色衣服,如是純黃色那就違禁了,如是淺黃色、淡黃色、鶯黃色或粉黃色等,就不算犯法。詩詞裡也有證明,群芳圍坐引杯長,滿目深紅間淺黃,淺黃。淡黃衫子郁金裙,長憶個人人,淡黃。碧玉篦扶墜髻雲,鶯黃衫子退紅裙,妝樣巧將花草競,鶯黃。粉黃衣薄沾麝塵。作南華、春夢乍醒,粉黃。這些詩詞皆是出自大家之手,有幾人乃是朝廷重要官員,可以證明民間也有黃色的衣服。

狄青若不穿純黃衣服,倒也不算是違禁。

事實百姓不是驚歎黃色衣服,而是讚歎狄青盤坐於殿前神像下,外面一把瓢潑大雨,殿中神像莊嚴肅穆,更映得軍方第一人神彩飛揚。

百姓看得如癡如醉。

但傳出去,惹起士大夫憤怒了。

這一回不是自發地替文彥博轉移目標,而是徹底地想要將狄青扼殺。

還是劉敞,接著來。將種種傳說無比的誇大,寫到奏折裡,反正這不是真相,是好幾出神話故事,又說狄青想要學習宋太祖想要皇袍加身,然後說道,外說紛紛,雖不足信,要當使無後憂,寧負狄青,不能負國家。

想想後來秦檜的莫須有,何其相似!

為了國家,乘早將狄青弄死吧。

不過他未成功,趙禎也不是傻子,敢情你將民間神話小說當奏折來寫啊?不報。

沒用,還是另外一個人來,歐陽修,寫了第二篇奏折,叫《論狄青》,不講皇儲,專講狄青。

這是一篇很有水平,很高超,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的奏折。先是大講特講狄青的功勞,還誇讚狄青在樞密使數年無錯,很不容易啊。這才叫真正的先揚後挫。

突然一轉,說道,推其所因,蓋由軍士本是小人,面有黥文,樂其同類,見其進用,自言我輩之內出得此人,既以為榮,遂相悅慕。加之青之事藝實過於人,比其輩流又粗有見識,是以軍士心共服其材能。國家從前難得將帥,經略招討常用文臣,或不知軍情,或不閒訓練。自青為將領,既能自以勇力服人,又知訓練之方,頗以恩信撫士。以臣愚見,如青所為,尚未得古之名將一二。但今之士卒不慣見如此等事,便謂須是我同類中人,乃能知我軍情而以恩信撫我。青之恩信亦豈能遍及於人,但小人易為扇誘,所謂一犬吠形,百犬吠聲,遂皆翕然,喜共稱說。

歐陽修的小人別當真,在他心中只有兩人不是小人,一是范仲淹,二是趙禎,其他的人需要是皆是君子,不需要時皆是小人。

但這個小人不是彼小人,而是指粗俗低下的人。

不但狄青,所有兵士皆是這種奸詐、無德、危險、悍勇的小人。

正因為狄青是小人,所以不可不防,又得軍心又得民心,現在又有水患又是下大雨,上天示警更不可不防。

但他不會像劉敞一樣說弄死狄青吧,怎麼辦,只能外放到一小州,省得以後朝廷到了不得不殺狄青的地步。說得多好啊,既維護朝廷,又維護了狄青。

狄漢臣,你還不得感謝俺?

說老實話,後世有許多人一味替歐陽修辨解,但在鄭朗眼中,歐陽修的做法既不忠國,也不為國,更不會維護狄青。

歐陽修的奏折遞到趙禎處,狄青都拿歐陽修沒有辦法,倒是對劉敞痛恨萬分,說道:「劉舍人居然污蔑我如此?」

狄青看不穿,趙禎能看穿,接到奏折,壓住不報。

但歐陽修的奏折給諸多大臣開拓了新思路,一篇接著一篇奏折遞上。

狄青知道自己堅持不的,聽聞兩府大臣商議如何罷免他,找到趙禎,問了一句:「臣無功而受兩鎮節麾,又無罪而出典外藩,不公平也。」

趙禎默然,不知何言以對。

狄青不知道的更多,無論賈昌朝、呂夷簡或者文彥博都將手伸到皇宮,在皇宮裡有無數眼線。

前面狄青說完,後面文彥博就知道了,這一回他再次赤膊上陣,親自彈劾狄青。他也害怕,不懂軍事,而狄青逼到這一地步,萬一為了自保,將士得心,學習趙匡胤來一個陳驛橋兵變,不但國家亂了,自己這些人必死無疑!

趙禎歎息道:「狄青是忠臣。」

注意忠與能二詞的區別。國家未必會用能臣,曹操與王莽之流皆是能臣,但也是篡位之臣,越能對國家妨礙越大。忠臣卻能用,本事越大的忠臣對國家作用越大。

鄭朗再三謝拒高滔滔伸來的橄欖枝,高滔滔不怒也就是這個原因。國家需要忠臣。今天能為了明天的榮華富貴,變節趙禎,後天就能為自己更多的榮華富貴,變節篡位!

文彥博就反問一句:「難道太祖不是周世宗忠臣?」

宋朝政治風氣寬鬆,趙匡胤照樣能拿來說事,不算是犯錯誤。

趙禎如何回答?

實際趙匡胤算是一個忠厚長者,若是論臣子之道,哪裡算得上忠臣?但趙禎能說趙匡胤不是忠臣,而是一個賊子?

文彥博出了宮,看著天空,長鬆了一口氣,兩件大事,朝野上下終於將六塔河拋之腦後了。但危機還沒有渡過去,狄青仍在朝堂。於是乘著趙禎沉默之時,加緊商議處執狄青一事。

狄青找上門來了,問:「我到底有什麼罪名,讓大家一起污蔑。」

文彥博粗暴地答道:「無他,疑爾!」

到了這時,文彥博才真正脫變,變得比賈昌朝更不要臉。

狄青半天未說話,他在腦海裡反覆地想著鄭朗繼繼續續地說的那些話,忽然慘笑道:「文相公,這樣也好,正好西北須得防範西夏人,讓我到西北赴任。」

這個要求很不過份的,也是為了宋朝大局著想。

然而文彥博高高在上地看著狄青,冷冷說道:「朝廷安排,豈是你能參與的?」

此刻他忘掉了,狄青還沒有貶職之前,仍是樞密使,國家的真正亞相!

不但如此,若是沒有扭變,狄青貶到陳州後名義上是背疽發作,實際有許多疑點。到陳州前,狄青也有直覺,對手下說道,陳州有一特產梨名曰青沙爛,青此去必死。

然後朝廷很隆重地每半月便派人前去「慰問」一次,是怎麼慰問的,為聖賢諱,史書不載,鄭朗也不知道,但僅糟蹋半年,狄青就死了。

正當狄青生死懸於一線之時,一個人趕回京城。

狄青寫信求救,鄭朗將前後一想,自己在潭州是救不了狄青的。但發生了一件事,使他耽擱一些時間,回來得有些遲。

因為對文彥博感到氣憤,直接進宮求見,而是非去中書。

趙禎聽到內侍稟報,搖了搖頭,知道鄭朗為何事而來的,不過還是讓鄭朗謹見。

鄭朗先伏下道:「恭賀聖安。」

到了八月,趙禎身體真正康復了,也開始處理政務,早朝正常。

趙禎道:「你起來吧。」

「陛下,先容臣再稟奏另一件事,殿下產下一子,母子平安,臣刻意回來稟報。」無奈也,這件消息萬萬不能在奏折裡說的。按理,奏折先到中書,後才能到內宮,就算是寫密折,天知道在路上會發生什麼事。

「是兒子?」

「是兒子……」鄭朗理怯,嚅嚅道。

趙禎也鬱悶了,鄭家一直無子,不過在那山洞裡曖昧那麼幾回,就生出兒子?

「時間不對啊。」

「陛下,公主殿下身體不大好,略早產了大半個月,但調養得當,臣回京之前,母子十分平安。」

「回去後,將她移到鄂州。」

「臣知道,連王嵩都扣在潭州,沒有讓他回去。」

「你回來恐怕不僅為這事吧?」聽到這條消息,趙禎同樣高興,不過正事兒為主,繼續問道。

「是,不瞞陛下法眼,臣回來還是為了狄青。陛下,國家缺少大將,若有兵革之災,國家將才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狄青此時萬萬不能出事。文彥博與富弼二人厚顏無恥,為了逃脫賈昌朝的攻擊,先用皇儲轉移臣民的視線,後用狄青再次轉移臣民的視線。狄青對國家有功,不能成為文富二人推卸責任的替死鬼。」

到了這地步,鄭朗毫不客氣地將過程說出。

「范鎮、趙抃他們皆以耿直見長。」

「雖耿直,也易於利用。」最可悲的還是范鎮,為了皇儲一事,急白了頭髮,純不知道自己被人當傻瓜一樣利用。

趙禎終於醒悟,在殿中走來走去,道:「文富二人會如此?」

「人是會變的,當初文彥博與富弼生性耿直,但經過宦海的起伏,變了。臣要辭職,富弼規勸,我對他說過一句話,經過種種磨歷,人會變得穩重,作為首相更要穩重。可穩重有兩種,一是不作為的穩重,二是繼續保持赤子之心,再加一份穩重。會變向那一種穩重。」

「朕知道了,難怪這段時間富弼不作聲。」

「文富二人皆不適宜做首相了,陛下還是召回龐醇之吧。」鄭朗道。無論韓琦或者歐陽修、富弼、韓琦、文彥博皆是後世鼎鼎大名的人物。往後就是這幾人輪番做首相的。

史書記載很美,再看其文章更美。

但有一件真相,為什麼趙頊為帝后,將國庫賬目一查,一年虧空一億多緡錢!如果不算戰爭,鄭朗幾乎將兩廣與荊湖南路幾乎來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用度也不過與其一年虧空相彷彿。

當然,有許多是趙禎朝留下的積弊,可做為前任首相,治啊,史上趙禎朝就開始出現虧空,但並不多,為什麼趙頊登基就出現那麼多虧空?是誰的過錯。看看前任幾位首相吧。

「龐醇之啊。」

「是,有的人越變越好,有的人越變越差,數位宰相當中能有首相之材的,富弼都欠缺了。只有龐醇之。」鄭朗不提自己,自己犯下這個滔天錯誤,休想做首相了。

趙禎同樣心中也恨恨,但怎麼辦呢,將鄭朗活活掐死不成?

「還有,陛下,請允許臣明天上早朝。」

「准。」

還是無奈之舉,趙禎如今精力不足,對付不了滿朝士大夫,文彥博能赤膊上陣,自己同樣也能赤膊上陣,反正官職貶到這地步,還怕什麼。光腳的才不怕穿鞋子的。

趙禎又說道:「鄭卿,對狄卿僅是外判,你也勿要多疑了。」

「陛下,這終是一些人心中的詬點,狄青活著,這些人必不安。狄青身上多處負傷,又有背疽,擔任樞密使都遭此羞侮污蔑,一旦外放,再三羞侮會有什麼下場?陛下可記得范增乎?」

趙禎悚然一驚,范增同樣患有背,不算什麼不治之症。可一旦嚴重發作,大羅神仙也保不住了。范增就是生了背疽,氣項羽不聽自己的話,預料到大事必去,一氣之下返鄉,背疽發作而亡的。

若僅是貶一貶,倒也罷了,趙禎也不想狄青因此而死,道:「如何?」

「明天早朝臣會給陛下一個滿意的答覆。」

鄭朗匆匆返回京城,諸臣愕然。

許多大臣紛紛來鄭家拜訪,包括富弼、王堯臣,鄭朗命下人將門一關,什麼人來了,也不接見。

第二天群臣上早朝。

文彥博在待漏院裡未看到鄭朗,一顆心定了下來,先將事情拍板,舉起牙笏說道:「兩府協議,決定罷狄青樞密使護國節度使之職,加同平章事判陳州。」

似乎還是很中聽的判決,幕後的故事無幾人能知道了。

趙禎盯著文彥博,沒有立即答覆,而是說道:「宣鄭朗上殿謹見。」

七個字,大殿裡鴉雀無聲。

第七百三十七章 其實不重要(下)

早朝人數非是後世所想像,很多人,京官有近兩千名,不會所有京官都有資歷上早朝,但上大朝會的也會站著數百名官員。需太監大聲傳話,才能將趙禎口旨傳出去。

隨著太監嘹亮的宣旨,鄭朗帶了進來。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他懷中還有一樣東西,兩張不大的軟蔑蓆子。

遠遠地就伏了下去,道:「參見陛下。」

「鄭卿,平身吧。」

鄭朗站了起來,東張西望,然後往文官裡擠,僅在司馬光的前面,很後很後,前面幾乎站著近百個大臣,若加上西府武臣,他排到兩百名開外,後面還有,當然,他只剝奪了國公與平章事加上翰林院大學士職務,身上還有一些官職在身,雖坐在龍椅上幾乎都看不到他這邊,許多官員職位還是比他更低的。

然而這一站,前面許多官員感到尷尬了,不能當真啊,一個個面面相覷。

趙禎只是一笑,內幕僅是幾個人知道。鄭朗必須要懲罰的,那怕以後立下大功再賞不遲。但笑完後,心中又在歎氣。道:「鄭卿,你不是有話要說嗎?請出來說話。」

鄭朗將蓆子放在司馬光手中,低聲說道:「三郎,做得好。」

史上無論是在皇儲案或者狄青案中,司馬光皆扮演了重要角色。認真剖析,是很不光彩的。特別是狄青案。

然後走出來,舉著牙笏,先未說,而是掃視了前面諸位大佬,道:「陛下,臣很久未上朝了。」

僅一句,無數大臣感慨萬分,說下就下,這一南下,多是瘴癘之所,多與粗野的蠻人打交道,還有十萬火急的戰爭,被人綁架。鄭朗並沒有任何怨言,有功未賞,反而因為不相干的兩個小錯誤,一貶再貶。這份氣節,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趙禎略有些惆悵,輕聲道:「是啊,你這一南下,快有四年時間哪。」

「快了,我是看諸位臣工,當年有許多耿直熱血的年青臣工,皆一一成長起來,如今名震朝堂,有許多人又分別進入兩府兩制或者諫台,仿若是一場夢一樣。」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心,未說正事呢,先來了一頓譏諷。

當年你們耿直敢言,大斗呂夷簡,如今呢?

鄭朗又掃視了一下諸位臣工,道:「自去年秋天來發生許多事,公主離家出走,陛下病重,臣一度為同平章事卻被綁架,今年六塔河決堤,河南河北京東路大雨,多處地點決堤內澇。七月丈餘慧星漫天,八月初一太陽有食。有人為的,有天災。自陛下朝,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當年僅是一場災害,陳執中、賈昌朝、宋庠等諸相逐一依漢例,降去官職。怎麼今年發生了那麼多事,臣卻沒有聽到任何進奏彈劾呢?」

東府數人全部色變。

這些事接連地發生,全部是在富弼與文彥博擔任首相之時。

不僅如此,為什麼沒有人彈劾呢。

再想一想曹皇后要權,兩府大臣不給,一度把持了國家所有朝政,問題就嚴重了。

鄭朗沒有再多說,自己發生了不好的事,懶得想說,不然今天就能因為這數件大事,在朝會上掀起狂風巨浪!

他從司馬光手中將那兩張蓆子拿出來,走到前面,分別遞給富弼與王堯臣,道:「富相公,王相公,莫要逼我用刀將它們割斷啊。」

兩人臉上全部露出慚愧之色。

他們曾很長時間在鄭朗手下擔任副職或者下屬,鄭朗對他們有提撥之功。六塔河事件中,他們二人缺少擔當了。

又衝西側說道:「狄青,朝廷處執,能上能下,我聽聞陛下誇你是忠臣,何謂忠,聽范希文一句,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作為朝廷的官員,我朝對官員優待自古難及,想的要替皇上分憂解愁,想的是天下百姓黎民蒼生幸福,想的是國家繁榮昌盛安危。若只考慮到自己的官職與手中的權利,失去君子之道,失去大臣之道。昔日我曾做為首相,執掌兩府政務,如今我僅是一個潭州知州,在朝堂上位居班中,前列許多人作為我下屬,難道我就憤憤不平?」

「是。」狄青眼中有些濕潤。

能讓鄭朗再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韙,親自趕回京城,替自己討還一個公道,還有什麼怨懟的?

鄭朗又看著王堯臣說道:「王相公,狄青雖是一個武臣,他不能在文章上為陛下效力,可他多年征殺疆場,保衛國家安寧,也是立下大功的。國家乃是一部機械,需要各種部件,士大夫重要,也不能完全忽視將士。陛下以狄青為樞密使,是多方面考慮,鼓勵將士為國效力,為西府增加一名精通軍事的大臣,作為臣子,若反對便進奏,不進奏便要服從陛下的任命,為何不服?」

王堯臣還是不服,可手中拿著鄭朗的蓆子,不敢辨解。

鄭朗這才談正事,持著牙笏徐徐一拜道:「陛下,臣又沒有得到中書旨意,返回京城,剛剛又在朝會上失儀,請陛下下旨,免去臣的正奉大夫兵部侍郎一職。」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這一免,鄭朗還剩下什麼官職了?

趙禎已經會意鄭朗意思,道:「准,歐陽修等會草詔,因鄭郎草率返京,朝會失儀,黜正奉大夫兵部郎中,改任為工部員外郎奉直大夫上輕車都尉。」

「謝過陛下。」鄭朗唱了一個大肥諾。

大家再次瞠目結舌,升朝官有宣奉、正奉、通奉、正奉、奉直五個大夫,奉直乃是最後一等。員外郎又比郎中低了一級,勳官最高的乃是上柱國,鄭朗當初乃是柱國,不能當真全部升到頂,以後怎麼辦?其實各項官職差不多都接近這個頂點了,然後是柱國、上護軍、護軍、上輕車都尉,輕車都慰、上騎都尉,騎都尉,驍騎尉,飛騎尉,雲騎尉,武騎尉,一共二十級,輕車都尉僅是中間的勳官,相比於鄭朗的身份,簡直什麼都不是。

最古怪的是皇上居然答應,貶官者看樣子其樂融融。看到這對君臣二人,許多大臣心中不是滋味。

但學是學不來的,鄭朗雖所有官職一貶再貶,可是得到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皇帝的心!

其實此事關係到昨天鄭朗與趙禎的談話,鄭朗淡淡說了一句:「陛下,這幾年來大臣文章寫得越來越好,可士風卻越來越下降。」

趙禎同樣感慨萬千。

當初他才執政時,許多君子們雖讓他頭痛了,但士風是沒話說的,堅持真理,將官職當成空氣,一點兒也不在乎。其中包括歐陽修、富弼、龐籍、文彥博等重臣。現在呢?

因此,默許鄭朗自求處罰,讓天下大臣看一看,士風應當是這樣的。這才是孟子嘴中所說的,富富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

鄭朗又道:「臣奏其二,秋天漸漸臨近,臣規劃荊湖南路,向中書請求朝廷支援一千五百萬數錢糧帛與其他物資,大約相當於一千兩百萬緡錢。然文彥博僅給臣撥來五百萬,遠遠不足,故臣親自來京,向陛下請求,荊湖南路花了不少錢帛下去,不能讓它廢於一旦。」

文彥博持著牙笏走了出來,道:「陛下,國家遭受此大災,國庫緊張,還有那麼多百姓至今無家可歸,臣無力籌集更多的錢帛撥向荊湖南路。」

說得很小心,鄭朗如今什麼官職都沒有了,有,剩下的官職等於是空氣,真正的赤膊上陣,一旦發生朝爭,兩相罷貶,自己不敢火拚啊。

鄭朗淡淡地說道:「文相公,這我就不懂了,當初你與我共為首相時,國家也有災害,可年年多有積余。我離開朝堂時,國庫積余七千萬,價值五千多萬緡錢。一年積余近四千萬,價約三千萬緡有餘。臣雖在南方用了許多錢帛,卻又從銀行裡撥款近四千萬緡錢,為什麼國庫不足了?」

淡淡地一段話,讓文彥博臉上冒汗。

小賬算不出來,大約的還能清楚的算出來。

若保持皇祐三年的勢頭,一年積余三千多萬緡錢,如今四年多時間,就是這個錢能足以支持南方的花費。

算是出台了一些優惠百姓政策,輕徭薄斂,加上六塔河帶來的浪費,原先那個五千多萬緡錢的積余也足矣。還有銀行的四千萬緡錢呢?

不能全怪文彥博,與文彥博或多或少有些責任。

南方遭受儂智高與交趾之害,朝廷暫時未但得利,相反拿出許多錢帛安撫百姓。今年大災,受害面積非同小可,加上六塔河,一進一出之即,損失更重。

但這不能當成借口。

主掌國家也像持家過日子一樣,不精打細算,錢花起來很快的。若會精打細算,就會有積余。

這方面乃是文彥博的短項,並且他與後期的陳執中一樣,喜歡收買人心,多賜官賜爵,實際與鄭朗共同為首相之時,他與陳執中就有了這個傾向,大肆向官員賜爵。

看到的是上面,還有下面的。比如官員,宋朝許多官員有官無位,就是身負實職官,卻無差遣官。要候補才得到差遣官。不過這個官員並無定數,例如一州,有知州、通判,錄事、司戶、司法、司理等參軍事,還有節度掌書記、觀察支使、判官、推官等幕職官,又有負責主管倉庫經濟的官員,負責徵收茶鹽酒稅、礦治、造船、倉庫出納。名目繁多,不過常不全設,僅設部分。

緊一緊,冗官現象就會下降,鬆一鬆,冗官就會多起來。

文彥博看到龐籍讓士大夫不滿下去,對官職管得很鬆,與鄭朗無關,龐籍小心地經營的省官隨著陳執中與文彥博上位後,全部告吹,冗官再次沉重,這又增加了支出。

官員不僅是年薪,逢年過節還有大量的賞賜。手鬆一鬆,大量錢帛又用下去了。

多方的問題,因此本來充盈的國庫漸漸出現緊張。

極少數大臣眼中出現驚喜。

他們可不管是什麼原因花下去的,同樣的多災多害,為什麼以前錢帛一直不緊張,反而積余。現在那麼多積余,居然說花沒了。這本身就是天大的問題。

甚至變一變,又能說文彥博刻意打壓鄭朗,不僅利用言臣將鄭朗官職一一剝奪,而且干涉鄭朗在荊湖南路要做的事,好讓鄭朗不能立功,不能回朝!

趙禎對王拱辰說道:「王卿,你查一查三司賬目,交給朕過目。」

「喏。」王拱辰也頭痛了。

鄭朗又說道:「臣再奏六塔河。六塔河一案嚴重,是失誤。可無論是文富二人,或者陛下,皆是想造福百姓,治理國家,黃河危害益重,終是要治理的。只是低估治理黃河的難度。這是失誤,用心卻是良苦。誰能沒有失誤,因為臣之疏忽,發生了那麼多事。」

鄭朗搖頭。

只有趙禎會意,指鄭朗與自己女兒的事。

拋開這內幕,鄭朗評價倒也公正,不偏不倚。

「其實不重要,我說兩件事給大家聽一聽,西夏拿下龕谷,威逼吐蕃河洲。這一戰打得十分慘烈,西夏人雖損失慘重,可是沒藏訛龐名聲日高,沒藏太后不喜,他們兄妹的沖蕩直接關係到西北邊陲的安全。契丹新皇帝登記基,對皇叔耶律重元十分看重,他的性格頗似其父,因此給了耶律重元很多的權利,再加上蕭耨斤太后手中的權利,耶律重元不可小視了。蕭耨斤對長子不喜,對長孫也不喜,反覆在耶律重元面前挑唆,耶律重元心態發生變化,又是長輩,遲早會發生什麼?」

「相比於這兩件大事,六塔河算什麼?河決了,救災,安置百姓,大雨傾盆,多處河決內澇,安置災民。這些年來,天氣反常,不但是我朝,交趾也是如此,契丹同樣有許多災害,大家豈不是一直過下來了?夫子不譏犯錯,認為知錯能改才是君子。不怕犯錯,就怕犯錯不知改正。」

矛頭開始露出來。

六塔河是大事,可相比於西夏與契丹發生的事,是不算什麼。那是一國的內亂!非是一場災害了。

鄭朗又說道:「臣在南方聽到了什麼?先是有人藉機大肆攻擊六塔河,誣蔑文彥博與富弼。然後呢,皇儲案與狄青案接踵而來。對皇儲案臣不發表意見。」

趙禎有趙禎的心態,才四十幾歲人,雖說年齡越高,養子女難度越大,不過不是沒有機會。況且後宮裡備了兩個帝國未來接班人供挑選,怕什麼?

大臣有大臣的意見,趙禎得的中眩風,也就是中風,說不定說倒就倒下去,若不名正言順,怕將來國家有事。部分大臣雖被文彥博當成槍桿子利用了,但他們心中也是想為宋朝好的。

主要鄭朗知道趙禎以後無子,不然他還會支持趙禎。

不想參預這件事,那個高滔滔也讓鄭朗多少有些頭痛忌憚。

又道:「然而為什麼陛下病重之時,未見多少輿論,卻在六塔河產生爭議,陛下身體全部康復之時,忽然出現大量扶立皇儲的聲音?」

有的大臣想反駁,可有的大臣已經會意。

文彥博臉色慘然。

不想火拚鄭朗,可鄭朗處處就是針對著他來的。他已經感到這個相位難保了。

鄭朗繼續說道:「不僅如此,六塔河一事本來就是中書之錯,然而中書兩相未向天下百姓認錯,反而將責任推於狄青身上。管狄青什麼事?」

「此事謬矣!」歐陽修站了出來。

「謬什麼!做錯事的人不追究,難道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就能用他人身上推卸嗎?陛下,請將天下所有犯人釋放吧。他們之所以不顧國家律法犯罪,乃是朝廷用狄青為相也,而非是本人想要犯罪。」

「不同。」

「有何不同,若知道,朝廷開此莫須有罪名的頭,會給大宋以後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歐陽永叔,請你退下。」鄭朗喝道。

鄭朗此次並不打算有多少爭執,因此強壓著心頭的怒氣,包括準備與富弼來一個劃席絕交,最後也忍住,但這時終於暴怒起來。

事實這次諸臣攻擊狄青,與秦檜的莫須有差不多了。

岳飛雖死,可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狄青卻死得莫名其妙。

歐陽修尷尬地站在哪裡,未退,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鄭朗繼續說道:「我說過,其實不重要,外面污蔑文彥博與富弼,陛下有沒有相信?你們用種種莫須名的罪名攻擊污蔑狄青,陛下有沒有相信?但是你們再三的強迫陛下同意你們的做法。何必如此,朝廷為相,貶貶升升,乃是祖宗法度,狄青是武將,按照祖宗法度不當擔任樞密使,直說便是,諸位是讀著夫子所著的聖人書籍進入仕途的,難道夫子教導你們這樣做人做臣?還有文相公,西夏取得龕谷,下一目標不是河州就是我朝陝西,狄青主動請命前去西北為一州刺史,為何不准?」

對此,文彥博都有了準備,道:「狄青此時非是彼時,兼負同平章事之職,前去西北,作為武將,威望太高,也是有違祖宗法度。」

狄青大步跨出來道:「陛下,臣願意去西北為陛下國家分擔,這個同平章事臣不要了。」

陳州是什麼地方?就是在京城附近,這些士大夫們如果願意,隨時都能弄自己,不能去。到了西北,離京城遠了,在軍方自己還有一些威信,可以自保。

士大夫們這段時間瘋狂的污蔑攻擊,讓狄青害怕了。

文彥博根本就不理他,頭痛的是鄭朗,一個武將能怎的,看著趙禎說道:「陛下,無論兼不兼同平章事,狄青去西北皆有很高威望。故臣不同意也。」

不管怎麼說,就將狄青釘死在陳州!

第七百三十八章 儒家的核心

鄭朗臉色很平和。

這次回到朝堂,主要任務就是倒文扶龐。狄青能下去,你文彥博同樣也得下去。

很平和地說:「文相公,若西夏犯邊,朝中大將青黃不接,一些有用的將領又留在潭州不能分身,何人鎮守西北。難道你會去嗎?秦州你指揮的戰績如何?」

鄭朗是那壺不開提那壺,北宋與元昊議和,鄭朗返回開封,文彥博在秦州,蕃人謀亂,文彥博統兵大敗。當然最後鎮壓下去,幾個小部族叛亂,又如何成大事。

說明文彥博對軍事不懂,鄭朗又道:「狄青僅是知一個州,非是唐朝節度使,更非是安祿山,掌控著河北河東大部財政軍權,僅是一個知州,就可以動搖整個大宋?不要說是狄青,李靖衛青在世,他們也休想成功。若是連知一邊州也要防範,以後邊境有事,還用不用武將?不用武將指揮,用士大夫指揮,然後親自上陣殺敵?諸位,你們誰能說自己敢於親自上陣殺敵?」

鄭朗又大踏幾步,逼問道:「文相公,你們皆說狄青乃是武將出身,不能擔任樞密使,西北乃戰乃軍,陳州是什麼所在,國家的要害所在,是治是防。不讓一個武將前去西北防禦西夏之知,卻讓一個名聲赫赫的武將擔任陳州,威脅國家京畿安全,又不善長治理。文相公,你是何居心?狄青問何罪當貶,他多少也是一個國家的樞密使,君卻答曰無他,疑爾!休要你是一個臣子,陛下敢不敢這樣回答?國家就是這樣的祖宗法制,宰相就是這樣做的宰相!」

既然用制度攻擊狄青,鄭朗也用制度來反駁文彥博。

說完又說道:「陛下,臣犯了廷爭之錯,請陛下將臣的奉直大夫上輕車都尉全部黜去。」

這一黜,鄭朗幾乎快成裸官了。

趙禎又奇怪地道:「准。」

但文彥博額頭汗水越來越多,鄭朗再三辭官,給他帶來極大的威脅。逼上絕路了,歎了一口氣說道:「陛下,臣也是為國家著想,不想國家有失,若鄭朗再三狡辨,臣無話可說,六塔河一案,臣有失誤之處,請陛下准許臣辭去宰執之職。」

沒有辦法了,鄭朗就是對著他來的,不辭,鄭朗可能還會繼續火拚下去,自己六塔河有錯是逃避不了的,火拚下去自己更難堪。

趙禎沉吟一會道:「准,詔文彥博以翰林院大學士判權并州,詔龐籍返京為同平章事,詔韓琦返京為樞密使,敞為潭州通判。」

絲絲,大殿傳出一陣冷氣聲。

一個宰相倒下去不算,還搭了一個知制誥,潭州是什麼所在,劉敞去還能有何好下場?

這份詔書也出忽鄭朗預料之外,他想到一件事,傲傲的韓琦與龐籍若共事一堂,會發生什麼?似乎也不大美妙。腦海裡浮現出龐籍與韓琦對眼的情節,鄭朗腦門上也涔出細密的汗珠。

趙禎哪裡想到,又看著狄青,道:「狄卿,雖你無錯,引來這麼多爭議,也等於是有錯了。朕讓你判權延州,可樂否?」

「臣願意。」狄青大聲答道。同樣的下放,一個是帶錯下放到陳州,繼續受士大夫的折磨,一個是無罪下放到延州,不會再受折磨,性質成了天壤之別,為什麼不高興?

「還有,朕聽聞你身患背疽,去了西北,乃是苦寒之所,要多加療養。」趙禎說道。這時趙禎過了巔峰時期,智慧還是有的。鄭朗昨天與他語良久,撥開雲霧見明月,意識到狄青對國家的重要性,也意識到狄青的忠憨。這次狄青真的很冤枉,不但貶放,還遭到文臣的污蔑,心中略有些歉疚。

趙禎的溫言軟語,與鄭朗風塵樸樸地趕回來,替他討公道,對於狄青來說,已足矣了。

狄青伏在地上,哽咽道:「臣謝過陛下。」

趙禎更是唏噓,看著諸臣說道:「狄青之事,孰對孰錯,諸卿以後就不要再追究了。祖宗法制是讓朕重用士大夫,可也不能讓將士太過寒心。還有,諸位,隨朕出城,看一樣好東西。」

富弼這才醒過神來,說道:「陛下,六塔河失誤,臣也有錯,請將臣也外放以作處執,警戒諸臣工。」

趙禎含義深長地看了富弼一眼,道:「龐籍過京時,朕以得二相為喜,龐籍曰,不主事人臣不恨也,一主事人臣必怨,或用國家錢帛爵位收買大臣,那又不能稱為忠臣。」

有很多話外之音的,但趙禎卻沒有貶放富弼,喝道:「備駕。」

走在路上,包拯臉色不大好。

他初回朝堂,公私分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經歷宦海沉浮,略略脫變,算是耿直的大臣,但與傳說中包青天形象不大吻合,因為他是鄭朗與文彥博派系,遭到陳執中打壓,貶到池州,獻藥有功,文彥博推薦,先出任江寧知府,剛剛又調回京城擔任開封府尹。他人生中最大的傳奇開始。

算是一個好官員,與程戡、程師孟等官員十分相似。不過包拯名氣是最大的一個。

鄭朗火拚文彥博,將文彥博弄下去,可文彥博在包拯心中地位還是很崇高的,經此朝會一爭,鄭朗與文彥博無疑以後會成為生死對頭,這讓他感到迷茫。

鄭朗來到他身邊,自己扇的翅膀夠大了,許多官員命運在改變,命運改變,對其性格會帶來一定影響,也會帶來不同的脫變,他不想包拯消沉,悄聲說道:「希仁,不能將私情帶到公事當中,希文是希,你字也有一個希字,希望你向希文學習,以天為己任,公就是公,私就是私。」

「是。」

「還記得你當初進京候補官職時寫的那首詩嗎?做一個好官吧。」

包拯悚然一驚。

鄭朗滿意地一笑,經此大變,影響最大的兩人不是文彥博,文官起起落落很正常,而是包拯,夾在自己與文彥博之間必然產生困惑,還有狄青。只要他心情不鬱悶,不會中年早逝,再等到江西的那個王先生出現,宋朝武將不缺人也。

「鄭相公,明年返京?」

「希仁,我身上官職幾乎貶完了,不要提相公二字,喊我行知吧,荊湖南路事了,我計劃先回鄭州。」

「鄭州?」

「是啊,我有錯啊,回鄭州反思去。」

「也不算錯。」包拯以為指他逾制,兩次逾制,這次略有爭議,為了一個狄青,弄得朝堂烏煙瘴氣,但上次返京,卻是情有可願的,若鄭朗不提醒,還不知得淹死多少百姓。

鄭朗不敢說出內情,搖了搖頭道:「希仁,你不懂。」

「就算你致仕,陛下必不准。」

「再說吧,就是陛下不准,我也不打算任京官,繼續在地方上飄著吧,以作懲罰。」

包拯無語,敢情這是七傷拳哪,傷人也傷己。

出了南薰門,漸漸到了郊外,由於百姓增加,即便真宗時修了外城,在外城外還居住著許多百姓。然而經過大內澇,百姓遭到嚴重的損害,秋天到來,並沒有完全恢復。

能看到百姓搭起許多新房屋,可偶爾也能看到一些百姓面露菜色。

鄭朗大步走上前,來到富弼與王堯臣、劉沆身邊,三人皆算是他的老下屬,說話不需小心,道:「彥國兄,伯庸兄,沖之兄,看一看,雖有災害,可國家久未戰,休生養息數年,卻有那麼多貧困百姓,這是京城,若到河北河南其他諸州縣,局面會有多嚴重?中書有沒有失誤?」

劉沆道:「朝廷撥下了大筆款項用於救濟。」

「我聽也說了,可是朝廷有沒有做到能將這些款項用最少的浪費,高效地撥到災民手中?」

這就是問題所在。

不但冗官增加,導致朝廷支出增加,處理政務不當,貪污受賄現象多,效率低下造成不必要的浪費。同樣的一千萬緡救災款,產生效果截然不同的。

為什麼有這種事發生,不作為也。

能說三名宰相不是好大臣,富弼乃是趙禎後期唯一的真君子,王堯臣是能臣,劉沆是真宰相。無論三人再有本事,出工不出力,便不會產生良性作用。

鄭朗說完,沒有再說了,退後。

即便不是在朝堂上,隨著玉輅出巡,各個大臣前後也有規矩的,鄭朗再三地自我貶官,站位更後了,比司馬光還要後了幾十位。

是按規矩來的,可前面許多官員後背上似乎是長著刺兒,很不舒服。

民舍越來越少,真正到了郊外。

乃是軍械監調給時恆研發武器的所在。

諸官吏一起伏下迎接御駕。

時恆搬出來十幾樣東西,真正的火炮。

鄭朗與他研討,給他帶來啟發,終於第一種火炮技術難度一一攻克。

不成熟,還有許多問題,不能上馬正式大規模的生產,但可以提前試一試。

花了不少錢,也要給大家信心。

但鄭朗讓時恆在自己回京後拿出火炮,還有其他的用意。

一門門火炮擺好,是模仿明朝虎蹲炮製造的,給了十幾種火炮圖紙,皆是明末清初時的火炮。後世的火炮技術難度太高,不是鄭朗所能掌握,更不是這個時代所能掌握,但明朝前期火炮技術太落後,威力不大,也讓鄭朗一一放過。

虎蹲炮在這十幾種火炮當中,技術算是簡單的,就是如此,前後投入研發近十年時間,還沒有完全成功。

長度略長,長八十公分,也重,重五十六斤。不過這個重量不妨礙運輸。同樣配有鐵爪鐵絆,發射時可以用大鐵釘將炮身穩定於地面,防範發射時的後坐力與跳動,形似一頭蹲著的猛虎。

不過炮彈技術要稍稍先進,用了棉花火藥作引信,雖還是黑火藥,可黑火藥配方更標準,這使得射程更遠,達到三百多步。炮彈裡不僅是火藥,未用砒硫毒藥,因為爆炸力更大,裡面除了黑火藥外,還裝著一些鐵蒺藜與鐵彈。殺傷力遠比史上的虎蹲炮更強。

當然研發的資金也是一個天文數字,這些年僅是這個作坊,花了朝廷八十多萬緡錢。

作坊裡的工匠,又擺了許多稻草人,讓稻草人穿上暴廢的盔甲。

然後試炮。

一個個稻草人迅速炸飛,有的草人身上的盔甲被鐵蒺藜炸成一個個小洞。

唯獨不滿之處,就是一門火炮再度出現炸膛。

瑕不掩瑜,大家看得很明亮,威力不及火藥包,但速度與射程啊。

火藥包威力雖大,用投石機發射的,速度慢,才開始用還好,用到後來,敵人皆有防範,成本高昂,殺傷力卻在下降。而且因為重量大,又是用投石機拋投的,射程不遠,發射的速度也很慢。

那像這個炮彈,三百多步,足以籠罩冷兵器時代,最威脅的大部戰場。並且它速度奇快無比,幾乎都看不到炮彈拋射的軌跡,想防範都不大可能。

試射結束後,趙禎心動了,深情地來到火炮前,用手撫摸著發燙的炮管,說道:「好啊,當抵十萬精兵,不是,當抵五十萬精兵。」

可以想像的,雖現在未成功,一旦成功之後,戰場上出現數百門這樣的火炮,會對敵人有多大的殺傷力。

特別是一些武將,王德用與狄青看著這十幾門火炮,眼睛都綠了。

鄭朗走上前道:「陛下,諸位臣工,這僅是落後的火炮,後面還有一些武器,包括一些便於攜帶,更容易發射的火統,不過難度更高,沒有很長時間,研發不出來。」

「不急不急,賞,賞。」趙禎激動的宣賞,賞官賞錢帛。

然後激動地在火炮前走來走去,說道:「好格物學啊。」

這一回終於引起趙禎無比的慎重。

不但他,就是曾公亮心中也是激動萬分,軍械監一開始就是他主持的,前後花了無數錢帛,雖發明了一些武器與小玩意兒,實用性不大,花的錢多,使得一些大臣產生懷疑。

現在終於能交待了。

並且軍械監還面臨著一個難題,懂格物學的人不多,包括時恆在內,研發時都磕磕碰碰的,想要人手多,就得學習的人多。然如今雖鄭朗寫出幾本格物學的書籍,學的學生卻很少很少。這也掣肘了研發速度。

走上前,將這個問題就勢說出來。

此時他已遷為翰林學士兼知制誥,實際上趙禎已經打算讓他進入兩府,中書幾名大臣這段時間作為讓他心中也不大滿意,準備注入新格局。不過因為狄青,還有中書變動過於頻繁,還沒有任命。

趙禎額首道:「好,你寫一篇札子獻上來。」

「喏。」

繼續圍著火炮轉來轉去,這一年來,幾乎就沒有什麼好消息,國家多災多難,剛剛又發現國庫沒錢了,一個個沮喪的消息傳來,趙禎之所以迅速同意文彥博外放也是因為氣的,那麼多錢帛哪兒去了?這個火炮也成了這一年的亮點,也讓他心情略慰。

然後看著鄭朗,賞了軍器械工匠與官吏,要不要賞鄭朗呢?

鄭朗搖頭。

朝堂上剛才發生驚天動地的一幕,兩位首相下去,不能在這時賞。

但鄭朗走上前說道:「陛下,不能用格物學來形容,實際它還是儒學,真正的儒學。」

歐陽修在邊上本來就不大高興,聽後氣憤地說了一句:「胡說八……」

道字未說出來,太粗了,不能爆口。

鄭朗笑了一笑,不想計較,道:「歐陽永叔,它不僅是儒學,還是儒學的核心所在,只不過儒家讓後人一味曲解了。」

趙禎產生興趣,問:「何解?」

第七百三十九章 種籽

鄭朗正等著趙禎這句話,徐徐道:「夫子之道,核心乃是入世,救世,治世。」

這無法反駁的,甚至有人絕對地將道家說成出世,儒家說成入世,以做區別,說得太籠統,不完全對。但儒家確實講入世治世。鄭朗說的核心就是這個入與治。

又道:「春秋時代,王室衰退,諸禮崩壞,於是諸侯爭霸,戰火不休,黎民塗炭,生靈痛惜。故夫子重禮法,許多典籍講禮,春秋又是刻意擇出鄭莊公養共叔視做開端以明禮。」

「中的也。」趙禎道,經過鄭朗那個中庸的洗禮,很容易就明白這段話。

「想要治世,僅是一個禮是不足的,故有了仁義,有了樂,有了聖智,有了忠恕,有了孝慈。可是人一生壽命是有限的,而儒家又博大精深,夫子悟道,從無到有創出儒學,已到中年時候,許多未來得及修便去世了。其中包括儒家重要的中庸,也是後人編著。想治世,僅這些是不足的,或者夫子並沒有詳細地寫出來。」

「雖說孟子嘲笑墨家乃婦人之仁,甚至創出種種奇技法門來止殺止戰,其實這也是儒家仁的一種體現,只是偏向片面性,重仁而疏忽了義,故成婦人之仁。不過墨家中的奇技淫技雖是用來止戰止殺,也能用在民生上。還有兵家,以戈止戈,這是從儒家的平天下,內聖外王中的外王法則延展的學術。再說農家重視農業生產,同樣也是一種治世。法家用酷法制訂規則,又是片面的擇取儒家的義延伸而成的學術。這是其他諸家所短之處,也是所長之處。」

「夫子未來得及將儒家修正完善,但它的宗旨思想就是入世治世,其他諸家多從儒家吸取了一些片面性的精華,但儒家可否又能從這些諸家身上吸取精華反哺儒家,使夫子學術更加完善?兵家之道,其實說來同樣是儒家的一個分支,平天下的平,仁義的義,外王的王,結合儒家的仁,內聖的聖,便會發動合理的戰爭,而避免窮兵黜武現象發生。也就是儒家可以修兵,但修的是儒家的兵。」

「再說格物學,墨家的奇技淫技擇取的同樣是儒家的格物致知,奇技淫技未必足取,可儒家的格物致知卻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比如這些發明,可以用來保衛疆土,比如藥劑,可以用來冶療瘧疾,比如火藥,可以炸山開路,易於開礦。而非是奇技淫技,用來玩樂,一旦用來民生,就是大道,就是儒家核心所在,治世所在。故臣說它是儒家的核心學問。」

「這也是一種狡辨。」歐陽修氣壞了,從早朝到現在一直在生氣,現在看到他心中的儒學被鄭朗曲解到這地步,忍無可忍,反擊道。

「歐陽永叔,是否是狡辨,我已經寫了一篇文章投於報紙,君也可以撰文反駁。政事不能弄一言堂,學問也是如此,況且關係到治理國家的大學問。」鄭朗微微一笑道。

事實上也在曲解。

但看大家如何想了,不過隨著各種厲害的武器與各種有用的物事發明出來,最後大家看到成果,會有更多人默認自己的曲解。

一旦將格物學真正納入儒家學問,而不是奇技淫巧,更不是工匠,科學才能真正發揚光大,甚至若干年後,科舉也會將格物學當成考試的學問之一。

到了這一步時,科學前景才會變得光明。

甚至讓他這個論述得到更多的人認可之後,將士同樣也能歸於儒家,雖略略比士大夫低下,但不會再像現在這樣,為文人所輕。

不矯正是不行了,甚至發展到後來,一個小知縣就能抹岳飛面子。

因此,今天的火炮,與儒家所謂的核心,是替未來種下了一粒種籽。

歐陽修只能恨恨地退下,在想如何反駁鄭朗的話,反正報紙上的文章,鄭朗的能刊登,自己的同樣能刊登。

趙禎也不在意。

不僅是鄭朗與歐陽修此次學術衝突,為詩歌體,文章散文化,還有經義,這幾年推陳出新,產生了無數爭論。特別是報紙,每一期都看到士子們為這些爭執大肆噴口水。

究竟是誰的對,趙禎絕對不插言。如鄭朗所說,這幾年文章越寫越好,趙禎的水準想插都插不進去。

這次鄭朗火拚文彥博,生生地將文彥博拉下馬,讓許多大臣倒吸冷氣。

憎恨的人不多。

就事論事嘛,鄭朗不顧言臣會彈劾,匆匆忙忙前面一脫險,後面從潭州返回京城,前去六塔河察看,反覆提醒,也說了知錯必改,並沒有責怪兩府宰相。

但文彥博為了推卸責任,給狄青扣上種種莫須有的大帽子,用來達到轉移臣民視線的目標,這種做法是不好的。並且這一年,出了那麼多事,兩府說一點錯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就是如此,鄭朗僅將矛頭對準文彥博一人,未做任何牽連。

隱隱地,又讓大家看到前幾年那個溫潤首相的影子,有的大臣還在心中感慨,這幾年發生太多太多的事,若鄭朗在朝堂上,還會如此?

想得美好,若沒儂智高之事,鄭朗權控兩府,再呆下去,出的亂子更大。

鄭朗達到目的,也要返回潭州了,臨行前來到狄家,狄青同樣在收拾行李,準備去延州。不想呆在京城這個傷心地了,因此帶著所有家眷,準備一起搬到西北去。

聽鄭朗到來,大開中門將鄭朗迎了進去。

到中廳後,狄青伏下,深施大禮,說道:「謝過鄭相公。」

都準備到陳州等死了,卻沒有想到鄭朗為他回京,力挽狂瀾,救了過來。

「漢臣,不必多禮。」鄭朗將他扶起來,說道:「我也要回去了,臨行前有幾句話囑咐你。」

「請說。」

「如我沒有猜錯,今年冬天沒藏訛龐必動手。」

「鄭相公,我也做了一些安派,讓那六名密探暗中相助沒藏訛龐。」

「做得好,不但此時暗中相助沒藏訛龐,以後也要相助他。諒祚現在還年幼,不過時間很快的,一旦他長大成人,必與沒藏訛龐發生衝突,到時候相助沒藏訛龐擊殺諒祚。讓沒藏訛龐不得不篡奪李氏基業,那麼到時西夏名位不正,上下混亂,就是我朝出兵之時!」

「好計。」

「這是將來的事,我說眼下,一旦沒藏訛龐取勝,為了立威,會向我朝發起一些小範圍能夠承受的戰役,到時候你必須能夠果斷地反擊。我在南方會關注此事,到時候相助你出兵,同時也會寫奏折,全面禁榷。那麼戰事規模不會很大,可會頻繁發生數月之久。最終將西夏重心逼迫轉移到南方,讓西夏與唃廝囉發生正面衝突。因此,你一去西北,必須做一些準備。」

現在鄭朗失去了權利,但可以利用狄青之手,與一些進奏,同樣能將宋朝邊境推向有利的方向。

狄青去西北,不僅利於狄青本人,也利於鄭朗這個推動的進行。

「好。」

「還有,兩府宰相變動,龐籍對你一直袒護有加,他回來擔任首相,對你十分有利。不過你要提防另一人。」

「誰。」

「韓琦。文彥博唆使大臣污蔑你,只是想保住相權,可是韓琦一直對你很不滿。」

「嗯。」狄青又有些憂慮了。

「不用擔心,勿要小視了龐醇之。」龐籍重新上位對鄭朗也有好處,一個政令通暢的朝堂,自己在下面也好做事。自從龐籍下去,鄭朗已經感到自己做起事來,遇到許多困難。又道:「我還會寫一封信給韓琦,關照一二。」

眼下與文彥博扯開臉皮了,但暫時還沒有與韓琦破開臉面。昔日,他與韓琦多少還有一些交情的。

「謝過。」

「不用謝,好好保護自己身體。」鄭朗道。狄青就是沒有在陳州莫名其妙死去,可身上多處有傷,又得了背疽,非是一個長命的人,龐籍同樣只有六七年好活了。

而這一文一武,才是鄭朗真正看重的大臣。

鄭朗與劉敞南下。

龐籍返回京城,一到京城就讓趙禎召入皇宮,直接說道:「龐卿,鄭朗評價你老辣彌姜,能否當乎?」

有數的,鬧出這麼大的事,龐籍怎能不聽聞,知道自己再度為首相,還是鄭朗一手力薦上去的。他坦然答道:「陛下,臣願意為陛下做一塊老薑。」

趙禎呵呵一樂。

但事情並沒有結束,隨後王拱將三司賬目報上,趙禎看得觸目驚心。

一怒之下,又連做了兩個人事調動。

將王拱辰貶到陳州,而非是狄青去陳州,隨著又將劉沆貶知應天府。

其實還是一些士大夫倒的鬼。

文彥博帶著群臣倒狄,只有劉沆一人獨奏,御史去陛下將相,削陛下爪牙,此曹所謀,臣莫測也。

倒狄青是假的,不安好心是真的。

因此得罪了諸多士大夫,而他在中書,位居富弼班下,卻在王堯臣之上,三司賬冊出了一個大黑窟窿,文彥博已經下去,總得要人頂上,於是讓劉沆槓了。

說到底,劉沆資歷不足,政績略略欠缺,於是張昇帶頭,一連十七奏,再加上劉沆為狄青得罪了其他言臣,一起彈劾,很快將劉沆弄了下去。

劉沆下,曾公亮上。

接著又輪到王德用,王德用讓士大夫們弄得怕了,凡有什麼動靜,皆與士大夫們附和,讓文彥博一挑唆,王德用在皇嗣案中上跳下竄,最為有力。趙禎頗感不滿,鄭朗說過一件事。為什麼這一年來出了那麼多事,居然沒有多少言臣彈劾兩府?這是很不正常的。就包括鄭朗為首相時,也時常遭到言臣的彈劾,而這一年來兩府所做所為,如何能及是鄭朗那幾年的兩府?

因此讓王德用下,賈昌朝上。

用以平衡朝堂。

歐陽修不服氣,一封接著一封奏折呈,賈昌朝奸邪,是小人,還是回大名府吧,天下幸甚,趙禎睬都不睬。奸邪小人,對現在的趙禎根本就不會動搖,何謂奸,何謂君子?仔細想一想,大家差不多吧。

但也給鄭朗帶來了麻煩。

龐太師再度為相,依然還在做一塊老薑。

有可能會脫變,可鄭朗的保薦,趙禎的信任,也逼得他繼續做老薑。

財政是敗壞了,不能全怪文彥博,從陳執中時財政就開始逐步敗壞,不過那時沒有大災大害,底子又好,看不出來。這個頗像乾隆到嘉慶時一樣,乾隆承蒙一個好爺爺,一個好爸爸,留下很厚的底子,還有一個會斂財的奸臣和坤,因此看上去花團簇簇,但到嘉慶時,和坤斬了,國庫空了,清朝走下坡路了。

扭轉過來,問題不大,扭轉不過來,宋朝會十分頭痛的。

龐籍開始扭轉。

但這非是一日一月之功,首先就是官員,這幾年官員漸漸氾濫成災。官員來歷,一是科舉,但僅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立功大臣或者武將的兒子,這部分是以將士為主,最後一部分就是蔭補。

若想官員不冗,中間的不能少,不然將士缺少拚命的動力,只有兩頭去,特別是後者。近些年,因為范仲淹開的頭,逐漸又出現賣官現象。但還不是致命的,官員分為兩種,一種是無差官,一種是有差官,無差官雖有官職,也拿部分薪祿,開支還不是很大,特別是有差官,也就是正式官員,養一個有差官,平均養一人一年就得兩千多緡錢。還不包括隱形的職分田等額外補助。

然龐籍也不敢硬來,太得罪人了,不長壽的。

只能慢慢來,禁止賣官,科舉現在未舉行,但逐步控制蔭補。再者就是對有差官進行控制,不敢將這些年來增加的有差官強行裁去,誰怕誰啊?本來群臣見了首相,還得行拜伏禮,以表示首相領導群臣之意,但自鄭朗起,又到富弼,漸漸取消這一禮度,首相是有權,可整個成被整批的對象。不敢強裁,因此只能控制。

一些官員病死的,或者致仕的,但有差官減少增加,數量就能慢慢降下去。這一招也是自鄭朗裁兵取得的靈感。

繼續保留一些禁兵子女參加禁兵的權利,但不強行,也不鼓勵,反而對禁兵不讓他們子女參加禁軍表示支持,禁止一些額外增加禁兵的來源,原來多從廂兵中擇取勇壯者進入禁軍,鄭朗卻改成三年大比一次,各個軍種中挑選強壯者參加禁軍。沒有得罪多少人,也沒有採用多少暴力措施,僅是體弱有病或五十歲以上者勸退,六十歲才強行勸退,卻漸漸將禁軍數量控制。即便是三年大比,一些新禁軍兵士進入,數量並不大,而且個個勇猛過人,增加了禁軍實際戰鬥力。

這種溫和的方式比較好,可有一個缺點,就是很慢,特別是官員,沒有十年之功,是看不到效果。可誰能保證自己能做十年首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只能說控制比陳文二人氾濫成災要強。

其次是節減對官員的濫賜濫賞。這個會立見成效,可太得罪人了。無奈也,財政吃緊,不得不為。特別是到了元旦節,龐籍將賞賜控制起來,哀鴻遍野,引來一片抗議聲。

做老薑了,只能辛辣到底。硬著頭皮做惡人。

再者,就是效率。

這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大臣,頗似呂夷簡,鄭朗在做,他也在看。

鄭朗未必做得多好,他也未必全部學下去,但兩相彌補,並不比鄭朗做得差。要麼,僅缺少鄭朗的那些金手指,其他方面可能還略略在鄭朗之上。

這個效率很重要的。

特別是宋朝冗官冗政,政事冗,辦事效率差,就會形成嚴重的浪費。

最簡單的一個例子,政事通暢時,一斗糧食運到最前線,所需不足三百文,若是政事不暢之時,能達到一千多文的天價。不一定全是貪污了,大部分就是政事不通暢,同樣一斗糧用五十天運到前線與一百天運到前線,形成的浪費就會成天壤之別。

錢就是這一筆一筆省下來的。

往往一筆不多,幾百緡,幾千緡,可幾千幾萬筆省下來,就會是一個十分驚人的數字。

然而這需要時間。

實際拋開苦風淒雨的北方,南方開始變好了,大批的移民,給福建路減少了土地壓力,甚至包括江南西種與兩浙路,土地壓力全部得到釋放。

兩廣也有災,水災,還有一些百姓水土不服,帶來一些掣肘,但寬鬆的土地,先進的耕作技術,百姓辛勤勞動,特別是漢戶,相比於漢戶,蠻人確實十分懶散了。今年兩廣終於出現大豐收。

已經開始替朝廷謀利。

不過爛攤子多於好現象,六塔河無人敢再提了,又不能讓它一個勁的流淌,還得強行開口子使黃河水至此不會產生回流,衝擊商胡埽。口子還不能開得太小,否則上游水大下面不得洩,又會將堤岸衝垮。史上六塔河沒有這麼大規模,麻煩反而小一點,現在六塔河規模遠勝於史上,麻煩更大。不僅六塔河,商胡埽再次開出一條新河,從澶州到大名府整個被亂七八糟的河流反覆地肢解。

現在契丹軍隊是不會到澶州,否則朝中也不會著急了,一道又一道黃河分流就成了最佳的天塹。

大批災民還得要安置,不僅是商胡埽決堤的災民,許多地區內澇以及決堤,整個災民數達到幾十萬戶,幾百萬人。

龐籍未出面,找到新三司使張方平,讓張方平寫信給鄭朗,替俺省省吧。

鄭朗非得要,龐籍還會擠,不過領了鄭朗的情,商議的口吻讓鄭朗替朝廷節約節約。

但說明龐籍做得還不錯。

至少沒有因為權利而迷失了自己。

這也是一粒重要的種籽。

不是鄭朗一個人做好首相,龐籍同樣也能做好首相。那麼其他人為什麼做不好,不稱職也。

當然,許多事是鄭朗到潭州後才發生的。

一路匆匆南下,潭州還有許多事務呢。

劉敞一直心情不佳。

鄭朗將他喊來,問:「原父,你是王伯庸的內兄,平時伯庸恐也與你談到我的為人。為什麼我要替狄青討還公道?」

「我不知道。」劉敞不能答,狄青乃是你手下愛將,當然護短啦。

「一場慶歷戰爭花了多少錢帛,不僅花的錢帛,因為前線有三十萬兵士駐守,再加上為前線輸送物資,至少還有八十萬百姓耽擱生產,也就是一百多萬戶百姓被戰爭直接拖累,試問宋朝有多少戶?更不要說戰爭所帶來巨大的費用。前方不穩,後方如何大治?當然,後方不大治,前方又如何取勝?二者是相輔相承的。雖祖宗法制,節制武將的權利,以防安史之亂,藩鎮割據,但僅是節制,不能認為武將一無是處。」

「狄青僅是貶職。」

「為何狄青主動請命去西北,文彥博不同意,非讓他去陳州?」

「西北是……」

「別,你不要也將文彥博那套說辭拿出來,誰相信?還有,你說寧負狄青,不能負國家,我是不是可以這樣來解釋,寧負狄青,寧讓狄青死,也不能負士大夫。」

「我非是說讓狄青死,更非是說士大夫。」

「那負到何種地步?燒紙錢變成了異光沖天,穿一件普通的黃色衣服,變成太祖皇袍加身,這似乎都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啊。還有,這個國家是指趙氏江山,天下百姓,還是指士大夫這個群體?」

「你不能曲解。」

「那為何你能曲解狄青?難道我比你身份卑賤,你比狄青身份高貴?」

第七百四十章 權利(一)

劉敞非是王堯臣與韓琦,不敢輕視狄青,也許敢,但不敢公開說比狄青更高貴,鄭朗比他卑賤。

鄭朗又說道:「陛下對士大夫優待,士大夫要懷著感恩的心,但不要以為一個個真的以為比皇上更有本事,說老實話,論治國,我朝一代,只有兩個半人最會治國,兩人一是你們痛恨的呂夷簡,一個就是皇上,還有半個人就是龐籍,其他人僅能做為一個部件,缺了誰都可以。為什麼你們如此痛恨狄青,非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士大夫這個群體,認為有一個武人擔任樞密使,抹了士大夫的面子。然而國家需要士大夫,就不需要武人了嗎?兩者同樣重要。」

劉敞不作聲。

鄭朗知道很難說服他,又道:「你也能算是一個能臣,荊湖南路開發,缺少人才。不過因為防範梅山蠻,有許多武將,並且是名將,我希望你到時候不要拿出對待狄青的態度來對待他們。若如此,我就會刁難於你,若能和平相處,我不但不會刁難,反而以後如實地替你記上一功。並且我多在四處走動察看,你名為潭州通判,很有可能就兼管著大半個知潭州的責職。」

勸不動,只能恩威並用,強行讓他學會尊重。

但劉敞的心態也是大部分士大夫的心態,讓鄭朗心中隱隱有些憂慮。

「還有,我不喜歡陰謀詭計,對國內,我向來不使什麼陰謀詭計,包括此次與文彥博的廷辨。不過若使,我並不是不會。並且我使了,但全使在交趾、西夏與契丹人身上。不相信,你可以寫信問一下你的姐夫,他擔任樞密副使多年,知道許多內幕。一旦我將他們使在你們身上,就是呂夷簡也未必及我。」

鄭朗又再次警告。

史書將劉敞記載成一個千古難得的良臣,憑借他能將狄青胡扯到這份上,恐怕就是一個良臣,也不是純臣,小心思眼多多。而且頗有才名,若不是因為與王堯臣是聯親關係,貶降到榜眼,也輪不到賈黯高中狀元。

這句話鄭朗同樣在宮中也對趙禎說完,但略有些不同,鄭朗只是歎息文彥博等人窩裡鬥本事大得翻天,對待真正敵人例如交趾與西夏,一個個卻成了傻鱉。

也似乎成了中華五千年的好傳統,這一世是,前一世也是。

但鄭朗說話時底氣不硬,自己犯錯了。多年儒家書籍裡鑽,多少沾了一些酸氣,不喜撒謊。趙禎並沒有責怪,可鄭朗自己一直在自責。這一點也讓趙禎看重,理論上鄭朗快要無限接近傳說中那個真正的君子,當然,僅是一種理論,一想到這裡,趙禎不由地對女兒又增加了一份怨氣。

因此,鄭朗挾帶著兩張蓆子入朝,就準備在朝會上鬧一個天翻地覆,最後又強行忍了下去。

帶著劉敞回到潭州交接,鄭朗卻將諸臣喊來商議。

還沒有接到張方平的信,但鄭朗也琢磨出來,估計朝廷是滿足不了自己錢帛需要了。

只能一再地削減費用開支。

討論了一整天,大家筋疲力盡,鄭朗又在心中痛罵文彥博,連帶著富弼都罵上。

自己走的時候交給龐籍一個好底子,龐籍走的時候留下的底子也不弱,這才過了幾年,就敗光了。將諸臣送走,卻讓張亢與郭逵、張岊、種諤、楊文廣留了下來。

下面所說的絕對不能洩露出去的。

無論今年資金如何緊張,鄭朗也打算到明年春天結束。不為自己緣故,而是為了西北。

與趙珣一樣,張亢必然到時會留下來。兩人皆能文能武,不僅能上戰場指揮殺敵,還能作為一名良吏治理一方百姓。

但郭逵、張岊、楊文廣與種諤必須要送到西北各地,充實西北力量。

沒有其他人了,這幾將皆能算是鄭朗嫡系親信,張亢問道:「鄭相公,狄青如何了?」

「去了延州。」

「去延州啊。」種諤小聲地嘀咕一句。

「以同平章事身份去延州的,諸位莫要多想。本來朝廷是準備將狄青判知陳州。」不但判知陳州,還是帶著各種莫須有的罪名下去。鄭朗能挽救的僅是到此,若想將狄青繼續保留在西府為首相,即便是鄭朗也辦不到。貶出朝堂,但依狄青心意去了西北,這是兩相的兼就。

幾人便不再言,臉色卻不大好。

「諸位,朝廷制度,浮浮沉沉,這才不會出現專制的大臣與亂政的大臣,不要多想了。我接下來的說西北。」鄭朗道。

不是讓幾將前去西北發起戰爭,而是防禦。然而不是被動的防禦,適度地主動一點,攻擊性強一點。鄭朗沒有指揮權利,但可以出謀劃策。

策略上不能太保守,一旦戰事發生,寫奏折時一定要小心謹慎。事實不能隱瞞,在文字上卻可以用功夫,例如百戰百敗與百敗百戰的區別,以避免士大夫的反感。

一防二練,練兵不能忽視。但必須以防為主,不能將戰火蔓延擴大。

要等,一等經濟好轉,這個不能靠文彥博了,二等火炮技術成熟,三等六名斥候成長。因為時間與年齡等因素,六名斥候雖先後得到沒藏訛龐信任,也擔任了一些將領。這中間朝廷暗中出過許多力的,派了許多斥候刺探消息,暗中配合相助六名頂級斥候,讓六人在西夏與吐蕃人、契丹人戰爭中先後立下一些戰功。但職位還沒有達到鄭朗滿意的地步。

不要有李清一半的權利,那怕有以後西夏大將李清手中十分之一的兵權,一旦機會成熟,六將全部發作,會對整個戰役產生致命性的影響。

這乃是宋朝最高的核心機密,知道六人身份的不超過十人。

即便五將乃是鄭朗心腹,鄭朗說得同樣含含糊糊。說了,最少讓他們瞭解一向大方向,到西北後能便於謀劃各種應對方針與策略。郭逵道:「王嵩哪。」

「用得好,作用遠勝於王嵩。」

又猜測不久後沒藏兄妹之間可能發生的權利之爭,五將倒不是很詫異,沾到皇權,不要說兄妹,往往兄弟父子夫妻,都能反目成仇,像北宋真宗與趙禎登基,算是平和了,每次登基前還引起許多大風波。

鄭朗將心中設想逐一說出,張亢道:「鄭相公,計策好啊,一旦沒藏訛龐將諒祚殺了,平滅西夏就變得簡單。」

「還是不能小視的,這個節奏最好我們也能參預進去。天光不早了,各位散吧。」然後回到家中,沒有立即將趙念奴送走,而是倒下就睡。第二天也未送趙念奴,去了岳麓山。

不是來玩的,而是找山長孫胄。

對蠻人漢化鄭朗尤為看重,於是在桂州成立一個特大的書院。這屬於官辦性質,面積大,風景佈置皆佳,規模更是在宋朝名列前茅。但教育質量與資資卻遠不及一些有名氣的書院。例如應天府的雎陽書院,也是官方性質,還有一些官辦或者官府資助的書院,嵩山的嵩陽書院,廬山下白鹿洞書院,江寧的茅山書院,華新的華林書院,安義的雷塘書院等,荊湖南路也有,而且名氣較大的有兩個,一個是岳麓山後世鼎鼎大名的岳麓書院,衡陽石鼓山回雁峰下的石鼓書院。

有的規模極大,例如雎陽書院,不但大,因為離京城近,榜上有名的學子也比較多。

有的書院規模或大或少,但因為離京城遠,師資力量雄厚,可是多以教育為主,而且教育形式十分活潑,不過皆重節氣,以研究教育學術為主,其學子來就是為了學學問的,參加科舉的倒是很少。

隨後因為重氣節,輕名利,許多書院反對士子為了科舉那種迂腐的讀書方式,這些作風相對要高潔一點,學術氣氛濃厚,講學自由,來去自如的風氣反為士子所喜所仰。

其中包括岳麓書院。後來鼎鼎大名,現在也鼎鼎大名,但不及後世之影響,現在岳麓書院規模更不及雎陽書院。

有了幾十年歷史,開寶九年時潭州知州朱洞在唐朝僧人原先辦學遺址上立起書院,祥符年間,宋真宗親自召見山長周式,親書岳麓書院四個大字匾額,岳麓書院漸漸興起。

規模雖可觀,仍遠不及後世。

作為荊湖南路兩大著名教育單位,頗類似後世的大學,鄭朗曾經數次來訪。

然而一件事卡住了。

鄭朗準備興辦學校,教育蠻人,採用他在兩廣的做法,自上往下將蠻人漢化。不能說不成功,史上紹聖年間,梅山蠻在一些漢化政策下,走出一名進士劉允迪。

其實朝廷在裡面起的作用還是很小,並未採取類似鄭朗這種有明顯目標,規模龐大的種種漢化政策與教育政策。現在是開始,以後遲早必有更多蠻人進士名列榜上。

知道兩大書院作風清高,因此鄭朗想重新設一書院,專門教育蠻人,然而蠻人皆聞聽兩大書院的名聲,一再請求讓子弟進入兩大書院入學。石鼓書院因為地理位置原因,先前就答應了,召收一批資質不錯的蠻首子弟入學,數量不多,只有幾十人。想進去也沒有那麼簡單的,得看其天賦資質與底子。但岳麓書院一直沒有放開。

鄭朗帶著劉敞再度來到岳麓山抱黃洞下,找到孫胄。

帶來豐厚的條件,承諾孫胄,替岳麓書院重修翻修,並且從緊張的資金裡抽出一些錢帛進行資助,但請求孫胄同意召收一百名蠻人學生。

是請求,即便是鄭朗,也不敢強行下令。

孫胄依然接待,鄭朗每一次來都接待,可就是不答應召收蠻人為學生,理由很簡單,岳麓書院乃是學問之所,和睦詳和,不想召蠻人使之蠻漢雜居,引發一些麻煩。

三人坐下,鄭朗問:「孫山長,可考慮好了嗎?」

孫胄只是喝茶。

忽然睜開眼睛問道:「我派人尋來你寫的中庸與仁義。」

「嗯。」鄭朗微微一笑,他在宋朝儒家界中頗有名氣,可這個名氣對於世俗而言的,但對於岳麓書院影響不大。

「我先是看你寫的中庸,著重講了三分。」

「中庸講調節,故重講三分。」

「可是仁義中你似乎隱隱又在推翻它。」

「也不能算是推翻,僅是複雜化,在實際當中不可能僅有黑白灰三種顏色,黑與白,陰與陽構成萬物的基礎,但在實際當中不可能有純陰純黑或者純陽純白。也不可能有純灰,還有赤橙黃綠青藍紫多種色彩。就是這些顏色,又細分無數種,例如青有豆青、天青、東青、梨青、蛋青、蟹殼青、蝦青、氈包青、青花夾紫青、新橘青、果綠青、瓜皮青、翠羽青、松花青等等,因此陰陽是萬物基礎,三分才是現實中的主體。故夫子講仁,講義,是講其陰陽,卻著重講了仁義對立而互生這一事實。延伸開始,六十四卦以乾坤起頭,乾是陽是天,坤是陰是地。但萬物開始卻是從第三卦開始的,六十四卦中六十二卦才是適應於現實生活。只可惜夫子過世太早,否則儒家學問會更完善。」

孫胄不置與否。

鄭朗又說道:「說簡單一點,所謂的三分,就是民間的分寸。不過治世沒有那麼簡單的,化成真正學問,它就會變得十分複雜。」

象愛因斯坦相對論那個比喻,事實上相對論豈止那個比喻那麼簡單,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

鄭朗伸了一個懶腰,說道:「孫山長,不管儒家有什麼學問,萬變不離其宗,要胸裝這個天下,這個天下黎民蒼生,皇上與社稷。輔助皇上成為明君,替皇上分憂解愁,治理百姓,使百姓衣食無憂,安居樂業。這才是儒家真正的道。無論仁義禮樂聖智中庸忠恕孝慈,或者三分,都是為了這個道而服務的。朝廷制度也是如此,天下非是士大夫的天下,非是武將的天下,而是陛下的天下,天下百姓的天下,無論士大夫或者武將,僅是其中的服務工具。」

說著,扭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劉敞一眼。

又道:「山長既然相詢,我再講一段話,學問也是如此,夫子胸裝天下蒼生,蠻人同樣是大宋的子民。若山長能想通,又怕漢蠻雜居,引來混亂,我會讓人於清風峽前另修一處洞府,貴書院出一些師資教導如何?」

「讓我再想一想。」

「不能再想了,我明年就會離開荊湖南路,可能春天過後就離開,時間並不多。我也知道,因蠻人生活習慣不同,會給貴書院帶來許多麻煩。可為天下計,為荊湖南路以後安寧計,百姓福址計,請山長三思。」

孫胄終於鬆口:「外界傳言鄭相公乃是我大宋難得的忠臣,果然不虛言也。我只好答應了。」

「忠那敢當啊,不過在下謝過山長了。」說著鄭朗深施一個大禮。

從岳麓山走回,劉敞凝眉沉思。

刻意帶他來的,讓他反思反思,去掉一份浮躁之氣,多一份厚實,說不定此人會真正成為一名良吏。

這才去了沒移氏府邸。

將大約情況對趙念奴說了,又看著她懷中的孩子,快一個月,臉上的皺皮還沒有舒展,僥倖十分健康。

從趙念奴懷中抱過來,又道:「馬上我要派人將你暗中送到鄂州。」

說著,臉上露出一份歉意的表情。

「鄭相公,父皇會不會生氣?」

「會,不過你不用擔心,他是一位長者。」鄭朗說這句話心中有些發苦,原來在鄭朗心中將趙禎當成一位好兄弟,好朋友,現在不得不變成了長者,又道:「做皇上他是一個好皇上,做為父親同樣也是一個好父親。讓他責罵幾句,認個錯,就會平安無事了。」

「鄭相公,拖累了你。」

「你不用管我,倒是你吃了許多苦。先將這段時間風聲避過去吧,過幾年,讓你父皇認真的找一戶好人家下嫁。」

「鄭相公,有他足夠,我不敢再下嫁那一個人了。」趙念奴摸著兒子的臉,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但鄭朗心中酸酸的,道:「那怎麼行。」

趙念奴倚靠在鄭朗身旁說道:「鄭相公,真奇怪,在山洞裡我也渴望出去,但出來了,又十分嚮往山洞的那段時光。」

「未來會更好的,不要懷念過去。」

「未來也許會更好,過去也美好,就是我耽擱了鄭相公的仕途。」

「奴奴,這個你不用擔心,對仕途我不是很看重,看重它的僅是能替陛下與國家做一些事。仕途好,權利罷,對於有些人來說,十分渴望。我卻不是很在意。」經此一事,鄭朗心情反而變得平淡起來,什麼事漸漸更能看開。

趙念奴又說道:「我會立即離開,但能不能在臨行前,答應妾的一個請求。」

「說吧。」

「我要見一見幾個娘娘。」

「殿下不妥啊,知道的人越多,就越難以保守秘密。我不怕,怕的是士大夫借此攻擊你,攻擊你父皇。」

「幾個娘娘一直渴望鄭家有後,他也算鄭家的後代,故我想讓她們看一看。以後入宮,她們很難能看到了。」

「奴奴……」鄭朗再次被趙念奴純善感動。

第七百四十一章 權利(二)

「官人,你作的孽哦。」崔嫻嗔怪道。

如有證據將鄭朗與趙念奴的真相揭露出來,將會在宋朝掀起二十級的龍捲風。

但有一個前提,得有證據,遲早會有人懷疑,然沒有證據,他們就不敢彈劾,任誰也不敢自毀國家一個重中之重大臣的前程,也不敢拿整個皇室不當一個回事。

彈劾的人不會犯死罪,可必然自己前程是徹底結束了。

崔嫻不是想的這個,反正事情已經發生,就要將它往好的方向扭轉。

任何事物都有好的一面,壞的一面,這是跟丈夫學的,黃河決堤,出來農田水利法,儂智高謀叛,治理整個南方,六塔河,終於使許多大臣對鄭朗的提案默認。

趙念奴這件事,往好的一面想,也能想到很多。

她是指鄭朗不當輕率,趙念奴一旦回去,進入深宮之中,母子與鄭家很難相見,至少對於趙念奴母子會十分地不公平。

不過對此,過了很久,崔嫻也不大氣憤了,不管姓鄭還是姓李,他是鄭家唯一的血脈,不孝有三,無後最大,鄭朗終於有後了,儘管這個後十分地麻煩。

並且此子血脈無比的尊貴。

陛下取了一個名字,叫李貴。

確實很貴,不僅是祝福,還有這個血脈,父親是名動天下的前任首相,母親是皇上最喜歡的親生長女,這份血脈恐怕舉宋一朝,再無其他人想擁有。

崔嫻又說道:「官人,妾身曾想過,權利。」

「事已至此,別什麼權利了。」鄭朗道。

「官人,妾身所說的權利乃是權利的核心。」

鄭朗差點樂了,自己說儒家的核心,妻子卻弄出一個權利的核心,問:「何謂權利的核心。」

「妾身在看三國誌,看到諸葛亮與司馬懿一段,想到很多。司馬懿為人官人定會不屑,也做不了,但諸葛亮官人卻可以佼仿。」

「也不能佼仿。」鄭朗斬釘截鐵地說。

統治者不否認諸葛亮是良臣,可一旦有一個大臣有諸葛亮的影響力,將皇帝死死打壓在身下,在宋朝也死定了。

「不是佼仿他的全部,是佼仿其中一部分。妾身縱觀諸葛亮一生,也想到官人一生,又想到權利二字。權利可以表現在官職上,官職越高,權利越大。這卻是權利的下等所為,真正權利的核心,不是官職,而是影響力與控制力。官人因緣得巧,與陛下關係無人能及。但若換成其他人,頂多會成為一名弄臣,可是官人政績又無人能及。不但陛下,朝野上下還有許多人將官人當成士大夫的代表,君子的典範,即便官人不為相公,說的話並不亞於龐籍與富弼所言。明為失去權利,可因為知進退,在士大夫心中地位更高,影響力不削反增。」

這都是什麼呀,鄭朗耐著性子往下聽。

「這是現在,還有將來,官人一生僅收六個學生。」崔嫻道,實際算起來,桂州書院那些蠻人也算是鄭朗的學生,不過崔嫻無視了,又道:「司馬三郎與王三郎開始脫穎而出,官人寫了一封信讓他們不參預皇儲案,兩人便沒有參預。更因為公主殿下與官人的騎士關係,也沒有進諫。說明官人在他們心中地位還是很高的。呂家三郎成長起也很快,范家大郎與二郎也在成長之中,嚴榮因為其岳父的照顧,主管平安監,這四人身後有無數紐帶關係,將來官人地位更穩。」

「這是禍啊。」

「是禍,可正好出了公主殿下的事,並且有了兒子,這就是一個活著的證據。若是我家有女,陛下有子,嫁給陛下的兒子,官人會成為重要的外戚,別人為外戚無禍,官人為外戚就有可能成為楊堅王莽。」這是一種假設,就算趙禎有子,大臣們也不會讓趙禎兒子迎娶鄭家的女兒。

「偏偏是與公主有子,雖算是外戚成員,卻永遠不可能參與到皇嫡之爭當中,也沒有這個資格。兒子是活著的證據,也是官人與皇家關係更加緊密的紐帶。因此子,成為官人一生最大的掣肘與醜聞,一旦官人成為可怕的權臣,在朝堂上弄出一言堂,醜聞放出,官人只能告老還鄉。對於皇室來說,卻反而對官人更放心。又因為與皇室有聯繫,關係更緊密。雖成為官人一生最大的掣肘,卻為權利留下無數可開拓的空間。以前妾身不知,若沒有趙念奴這件事,陛下一朝官人平安無事,然新帝繼位,官人就危險了。有了此事,官人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做得像以前一樣的小心,權利永遠不會失去。只是這個權利未必通過官職來得以體現。」

這是好的一面。

壞的一面崔嫻未說,沒有那麼簡單的。

「不要想那麼多。」鄭朗無可奈何地說。

崔嫻一笑,說道:「殿下想見娘娘,是孝心,此事交給妾身吧。」

趙念奴曾來過鄭家,許多下人認識,崔嫻將這些看到過趙念奴的下人,以及鄭蘋鄭航,甚至包括月兒杏兒一起打發出去,你們一起去城外替官人進香吧。

到寺院燒香拜佛去了。祈福三天。

幾個娘娘要去,讓崔嫻留下來。

這才將真相說出來。

幾個娘娘雷得皮焦裡嫩,大半天不能說話。

最後還是四娘反應過來,道:「快將她帶來。」

難怪兒媳婦時常去看那個沒移氏,外面有許多風傳,勸,兒媳婦也不聽。

不是帶來,而是暗中通知沒移氏,讓她帶著趙念奴母子來訪,趙念奴以一個不起眼婢女身份的打扮,一道進入鄭家的。

相處得十分和睦,趙念奴不是一個不講理的公主,很孝順的一個女孩子。

幾個娘娘沾染鄭朗與他父親的風氣,還有大娘娘的傳染,做人低調,仁慈,鄭家又一直是小官宦書香門第,萬萬不會做出李母的種種惡跡。

見了面,互相施禮,趙念奴施兒媳婦的禮,逼的學會,在李家李母一直要逼她拜見婆婆,否則又要惡語相向,施得十分熟練。對幾個娘娘要行婆婆的禮。幾個娘娘不敢受,還拜公主的禮。

崔嫻阻止,不然就在一直行禮還禮了。

幾個娘娘又強行將趙念奴留下,不僅是公主,還有鄭家唯一的血肉,幾乎將趙念奴供到香案上。短短兩天多時間,給趙念奴一份難得的溫情。

至少這種溫情與恭敬,趙念奴在李家是從來沒有享受過的。

江杏兒她們要回來了,趙念奴這才垂淚離開潭州。

鄭朗默默地將她們送到湘水邊,未公開送,但就在後面走,一直目視著船隻遠遠消失在地平線上。

幾名重臣與大將各自返回自己的崗位上。

缺少錢帛,只能方方面面節省。

為了解決資金來源,不僅是節省,鄭朗還放開了商人大戶前來種種限制政策。

文彥博雖不會持家過日子,但並沒有擾民。

國庫緊張,民間經濟卻在蓬勃發展。

鄭朗許多治理方針就是針對民間來的,無論銀行、平安監,或者市舶司的擴大,改良型的免役法,還是農田水利法與南方的開發,都造就了更多的商業發展。

民間經濟遠遠勝過史上的同時時間。

比如平安監的契股,契股滿了,但花錢還能買到。現在一年平安監收入達到近三千萬緡錢,一半是分配到民間各大契股手中的。大股一百份,小股一萬份,民間的佔有五千份小股。細分,還不止,有許多中小戶為了進股,又將這些小股劃為幾十股,幾百股,共同籌款進入的。後來謀得一批款項,但前期並未籌得多少錢帛,前後五千契股僅獲利不足四千萬緡。但宋朝由交易各種鈔開始,也開始交易平安監的契股,蔗糖作坊與安眠監的契股,平均每小股只有八千緡錢,但在各個鈔行市值達到驚人的十萬緡。就是十萬緡還有價無市。

這份市值讓許多官員連呼國家賣虧了,就算到後來,五百契股售出後,也不過從民間籌得九百多萬緡的錢帛,一個小股不足兩萬緡錢。然在鈔行,暴升了五倍多。

其實這就是資金囤積的一種表現。

若沒有銀行吸引了大量流動資金,平安監的市值還會上升。

因此鄭朗放寬大戶進入荊湖南路的一些政策,壞的一面,未開始就會在荊湖南路出現嚴重的貧富不均,好的一面,解決部分資金不足帶來的困難。

但錢帛仍然不足,導致想要荊湖南路看到成效時間更長,官員精打細算會出現種種失誤,發展慢對西邊的夔峽地區影響就會更慢,夔峽地區在很長時間還是成為宋朝的弊端,因為錢帛不足,必須精打細算,任務更重。

鄭朗也是無奈之,不能將文彥博與陳執中殺死,能殺死,也解決不了眼下的難題。

隨後張亢調向鄂州。

也是一次很正常的調動,相比於狄青是純武將出身,張亢好歹還是一名進士,只不過因為得罪了許懷德,導致一些人的憎恨,自發地將他劃到武將行列。

可不久後傳出一個消息。

趙念奴生死不明,時間過了很久,鄭朗也將派出去的一千兵士抽調回來。

大多數官員認為她凶多吉少了,包括李家在內,趙禎與李家商議和離,李母立即表現贊成。難道讓兒子一輩子為一個死去的公主守活寡不成?

可一些對公主同情的官員仍然暗中囑咐下屬注意著,看看能不能僥倖碰到趙念奴。

張亢做為鄭朗的親信,也做了類似的工作。

然後就得到一個好消息。

梅山蠻地形複雜,王嵩一直留在荊湖南路未離開,帶著鄭朗使命,去鄂州討要物資,無意中遇到女扮男裝的趙念奴抱著兒子,帶著梁懷吉在街市買東西。

趙念奴一個姑娘家,化裝成男子,梁懷吉說話的娘娘腔,又沒有喉結,王嵩與幾名兵士感到很可疑。於是跟了過去察看。

然後就聽到兩人的對話,趙念奴對梁懷吉說道,小吉子,孩兒不孝,讓父皇牽掛了。

梁懷吉道,不行啊,你一回去陛下還得讓你到駙馬府,受婆婆的氣。正好兒子平安,你身體也康復了,去潭州找鄭相公,讓鄭相公替你化解這個難題。

趙念奴道,會不會為難鄭相公,我聽到坊裡說父皇讓我與李家和離了。

梁懷吉道,我們躲在這裡,不知道究裡,聽到的僅是一些傳言,萬一是假的怎麼辦?去潭州吧,況且我們本來就打算去潭州的。

王嵩乃是宋朝最大的特務,立即就斷定了二人身份,派人將他們盯上,自己面見張亢。

盯的人來到一間小茅草屋前,得將小公主說得很苦,吃了萬般的苦頭,士大夫才會產生更多的同情,那麼彈劾就會少些。

張亢聞訊,率領一大批官員趕到,都不認識趙念奴,便問,確認後一起伏下見禮。最後才得知趙念奴離家時就有孕在身,受李母的氣,想到潭州來向鄭朗求救。

沒有說馬車的事,只說兩人想躲開官府的盤查,行得慢。到鄂州已經很久了,那時趙念奴肚子已經大起來,不敢再南下。於是在鄂州買了一棟房屋,住了下來。

隨後兒子出生,帶的盤纏本不多,漸漸用完了,只好將原來的房屋賣掉,重新買了一棟小草棚子住下。現在兒子漸漸平安,錢也差不多用完了,兩人買了一些嬰兒用的東西,為此事犯愁於路上暗中商議,正好讓王嵩碰上,又因為從事斥候工作,王嵩機警,跟了上去,才知道公主最終下落。

但不是真相。

趙念奴到了鄂州後,是買了這間小草棚子,卻在幾名斥候嚴密保護之下,生活上也沒有吃任何苦頭,僅是住得簡陋。

這個真相沒有幾人知道的,進去時,所有不知情的官員看到生活用品,家中佈置,都粗鄙到了極點。這件事牽連很大的,找到小公主有功,或小公主在鄂州這麼長時間,沒有人發覺,官員都有錯。

因此看到這個粗鄙的環境,許多官員號淘大哭,替公主難過。

張亢表現最佳,哭的聲音最嘹亮,但只見打雷不見下雨,趙念奴看到他在乾嚎,雖知道是刻意的安排,忍不住樂了。

這件事轟動整個鄂州城。

張亢率著群官立即將趙念奴搬離這個地方,一路上引起無數百姓圍觀。

然後張亢與鄂州所有官員共同上奏,請求陛下不要懲罰小公主,吃了很多的苦頭,因為錢用完了,住著草棚子,一下雨屋頂就開始漏雨,外面大下,裡面中下,外面中下,裡面小下,外面小下,裡面嘀嘀嗒嗒。又沒有錢,穿的是粗荊布裙,連生孩子都不敢找接生婆,沒錢又怕,讓梁懷吉用剪刀自己兒接生了。吃也沒有吃好,天天吃著窩窩頭。

至少鄂州官員看到的一幕,是奏折裡寫的慘景。

反正成了一幕悲壯無比,淒慘無比的飄泊史。

奏折到了中書,龐籍看後道:「公主太胡鬧了,不然哪裡吃得這麼多辛苦。」

感鄭朗的情,偏向趙念奴,說完後又唏噓了好一會兒。

富弼更是不敢反對,兩個首相這個態度,中書裡傳出一片唏噓聲。

這個同情分就有了。

然後龐籍與富弼二人匆匆進宮稟報。

趙禎怒道:「這個不孝子!」

苗貴妃聞訊卻強行闖了進來,將奏折從趙禎手中搶過來,然後往趙禎懷裡一鑽,號淘大哭:「我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

得鑽得緊一點,否則與張亢一樣,成了乾嚎。但也流淚了,不管怎麼說,女兒是吃了很多辛苦的。

宮中其他太監並不知道真相,對趙念奴一直很同情的,看到奏折裡寫得慘,同樣陪著苗貴妃大聲號哭。

兩個首相也不知道真相,聽著宮裡一片號哭聲,站在哪裡繼續唏噓。太胡鬧了,一個未出過宮不知人情險惡,一個富貴無比不懂世事的公主,這兩人怎麼就敢私自出逃?又是同情又有些啼笑皆非。

還是龐籍勸道:「陛下,貴妃,不用再傷心了,如今公主母子平安,是好事兒。」

事情傳了出去,有幾個月過程奏折上說得很含糊,公主也沒有交待,張亢更不敢過問。不過民間裡開始有更多的傳言。

多神奇的一幕,這中間又發生了多少波瀾壯闊的故事。特別一些客棧,為了招攬生意,然後拚命地回想,那麼多客人,總有一兩個與趙念奴梁懷吉樣子相像的客人,便說公主曾住過我家的客棧。

這些傳言終於將趙念奴數月空白史補上,誰敢想到趙念奴為了生存,居然讓梁懷吉做過小偷做過乞丐?但也充滿了各種神話傳說。

因此,趙念奴還沒有返回京城,天下百姓萬眾矚目。

當謊言說了一千遍,就會成為真理。

沒移氏也無奈地返京,趙禎擔心鄭朗,與自己女兒發生了這件事,再與沒移氏發生什麼事,不是怕發生什麼事,而是怕萬一再替鄭朗懷了一個孩子,事兒就整大了,想遮掩也遮不過去。有詔書,沒移氏不得不從。

幾乎一道陪著趙念奴回京。

隨後,張亢、王嵩與幾名侍衛因功遷賞。

鄭朗鬆了一口氣,還聽到有大臣彈劾,但面對天下洶湧的同情,即便彈劾多也說得不痛不癢,無關緊要。趙念奴難關終於渡過去了。鄭朗將視線轉到西北,崔嫻說權利,在哪裡發生一件事,才會真正演繹權利的醜陋。

第七百四十二章 權利(三)

「李四郎,我替大相擔心哪。」

「為何?」

「我聽到一些傳言,大相僅是想經營屈野河,屈野河沃野千里,若經營,能我們大夏帶來許多糧食。可是太后再三不准。」

「太后怕激怒宋朝。」

「李四郎,你說得就不對了,宋朝君臣不用擔心,擔心只有一個人,鄭相公。」

「鄭相公他在南方是臨時之計,還會回到朝堂之上。」

「你不明白,以前鄭相公南下時,宋朝給他國公給他同平章事,現在逐一拿下,這是功高震主的徵兆。鄭相公不足懼哉了。沒有鄭相公,宋朝也不用懼哉了。為什麼不同意國相經營屈野河,是乃權利也。」

說話的兩個人正是鄭朗派出去的六名高級斥候,馮高與魏治方,投奔西夏時用的不是本名,而是冒充的名字,一個姓李,一個姓胡。

這幾年西夏發生多次戰爭,六人皆先後立下功勞,其中馮高與周淵功勞最大,在契丹擊敗北阻卜,派去的西夏軍隊敗退時,兩人奮勇殺敵,在他們拚命下,將許多西夏軍隊安全撤回西夏境內。

因功六人被先後任命為都押牙,行軍司馬,或者牙內指揮吏等官職。

沒藏訛龐為了保護他們,又重新賜其姓名,一起賜為李姓,衛陽重新賜名為李黃主,呂毅賜名為李段明,趙善金賜名為李開泰,魏治方賜名為李茴。周淵原來賜名為李青都,馮高賜名為李乃巖,因為北阻卜之功,重新賜名為沒藏青都,沒藏乃巖。

六人對沒藏訛龐忠心耿耿,被一些忠於王室的西夏大臣稱呼為沒藏六犬。

沒藏訛龐身邊的六條惡狗。

鄭朗的政策也使沒藏訛龐對六人更加相信。

原先宋朝對待叛變的人採取的是呂夷簡拉攏政策,例如張元,大肆封賞,想張元重新叛投歸宋,張元吳昊沒同意,成為天下笑柄。

自鄭朗起,政策改變,對待其叛變的漢奸一律殺無赦,家人同樣嚴懲不怠。

呂夷簡政策可能會使一些叛變的漢奸回心轉意,鄭朗是真正從根源上杜絕漢奸發生。不然按照呂夷簡的策略,漢奸投奔西夏後,帶著西夏人到宋境燒殺搶劫,不但無罪,反而有功,說不定還能得到宋朝的高官厚爵,投奔西夏當漢奸的人便會更多。鄭朗的策略也有弊端,一旦有人想做漢奸,便會對西夏更加死心塌地。

果然不久後,六人的「家眷」一起貶到嶺南。

救是沒有辦法從嶺南將家人救出來,六人便央請沒藏訛龐帶一些錢帛給其家眷,順便看望一下家人的平安。

沒藏訛龐也答應了,他暗中派了斥候潛入到嶺南,將錢帛帶給那些家眷們,實際與六人有何干係?這是刻意驗正他們身份的。那時,鄭朗已經到了嶺南,這些人在嶺南雖熱,生活也還可。不過沒藏訛龐沒這樣說的,而是說他們家眷過得很苦很苦,挑起他們對宋朝的仇恨。

宋朝很少動用這六名斥候。

現在未到用的時候,地位仍然不足,必須讓他們成長為一州刺史,或者都軍主,防禦使或者團練使,就像李清那樣,那麼在關健時候發作,西夏天就塌了。

沒藏訛龐逼得契丹議和,又拿下阿干城與龕谷,風頭在西夏一時無倆,於是再度兵進屈野河,想重新經營屈野河這一塊沃土,卻遭到沒藏氏的反對。沒藏訛龐不聽,將馮高與魏治方召回,準備讓他們駐兵屈野河。兩個人議論的就是這件事。

「難道你們還思念那個鄭行知?」身後傳出一人說話。

兩人連忙伏下,說道:「拜見大相。」

「起來吧。」

兩人惶恐不安地說:「大相,小的們剛才所說的別當真。」

害怕之下,不知道怎麼開口辨解了。

沒藏訛龐朗聲一笑道:「乃巖,李茴,你們不要擔心。那個鄭行知知人善用,特別是對你們將士,更是寵愛有加,你們偶爾也想念,我不怪你們。不過僅是鄭行知重視將士還是不夠的,在宋朝你們將士永遠不想有出頭之日,看到狄青下場,即使鄭行知力保,還是貶到延州來了。」

沒藏訛龐狠吐了一口唾沫,什麼地方不能貶,為何貶到延州?

「是。」

「還有,你們不是姓胡,而是姓沒藏,姓李。」

「屬下知道。」

「太后的事也不是你們所議論的。」

「大相,請聽屬下一言。」馮高突然跪下。

「你想說什麼。」

「屬下為大相感到擔心啊。太后終是陛下的母親,又有一群臣子打著衛主的旗號,協助太后,協助太后治理國家倒也罷了,他們終日挑唆太后,想借太后之手剷除大相。太后不同意大相經營屈野河,正是這個原因哪。」

「休得胡說。」沒藏訛龐喝道。

不是馮高所說的那樣。

原先與契丹交惡,兄妹二人面對契丹的壓力,攜手並肩,團結一致,這是逼的。

遼興宗死後,蕭耨斤為了推翻而推翻,這就像高滔滔一樣,將宋神宗一切改革全盤推翻了。包括對西夏的種種策略。寧令哥沒有動,逃到契丹後,遼興宗找了一個郡主,賜其婚。蕭耨斤並沒有殺死寧令哥,但不像以前遼興宗活著的時候,那樣看重寧令哥。

西夏最大的危脅掃除。

接著出兵阿干城。與窮兵黜武無關,而是其地理地位。一旦宋朝在此經營良久,若再出兵北會州,會使西夏與河西走廊之路切斷。並且因為渭州市易法,使蘭州六谷部與甘州回鶻蠢蠢欲動。這給西夏帶來極大的危脅。

於是沒藏訛龐突然出兵阿干城。

兵未出之前,情報就到了樞密院,狄青要出兵相救,遭到文富二人反對,講又講不過,於是坐視阿干城失守。內幕沒藏訛龐不知道,以為自己出了奇兵才得手的。

不敢攻打龕谷,而是觀望宋朝的態度。

宋朝派使抗議,又向龕谷送去大量武器,但沒藏訛龐卻感到宋朝只打雷不下雨,因此再度出兵,這一戰打得慘烈無比,卻果如他所料,宋朝又派使抗議,然而一直沒有出兵相助,僅是民間一些蕃子自發前去龕谷幫助瞎氈。

不出兵,僅是瞎氈是抗衡不了西夏的。

不久後龕谷拿下,唃廝囉還在做好夢呢,以為宋朝必會派兵,感到不妙,從青海發兵過來,龕谷城已經易手。

拿下龕谷,犧牲慘重,但從戰略意義來說,值得了,一切將渭州與河西走廊整個切斷,不用擔心河西走廊與渭州聯手反叛了。而且元昊時,不但沒有拿下龕谷,反而丟失了阿干城,如今再度易手,並且奪下龕谷,這是元昊在世時都沒有取得的戰功。對沒藏訛龐地位的鞏固也有極的好處。

開屈野河,不是沒藏訛龐患了失心瘋。他有他自己的考慮,妹妹害怕與宋朝交惡,沒藏訛龐卻想再度用宋朝立威。北阻卜戰事結束後,宋朝隨著中斷了大量的交易以及一些暗中補助。僅是歲賜,不但私鹽沒有了,牲畜交易時價格也壓得很低,相反,給了契丹那麼更高的價格,連番大規模收購三批牲畜。

就連榷場監管得也開始嚴密起來。

雖幾年未戰,西夏略略恢復元氣,然連續發起阿干城戰役與龕谷戰役,達到戰略目標,西夏元氣卻開始再度大傷。

因此侵耕屈野河,將會實施騷擾性戰術,不會向宋朝發起大規模的戰役,對西夏不利。但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就像梅山蠻那樣,大規模宋軍前往西北,戰事中止。宋軍一走,又開始騷擾。讓宋朝最終妥協,放寬種種政策。至少放寬一些政策,對宋朝損失不大,一旦大會戰,宋朝同樣損失慘重。這是戰略上的需要。

私人的用意。妹妹身為一國太后,權傾天下,國家就是她的家,已經脫離了宗族範疇。然而自己呢,雖掌控著西夏大權,但西夏至少名義上不是自己的國。每挪用一筆用費,大臣們會自發的監督。

但想養士,收買將士與大臣,必須手中得有錢,屈野河離沒藏族不遠,若經營之,會給自己帶來大量收入,有了收入就有了錢帛,甚至可以利用宋朝對府州看管鬆散,又能發起一些走私交易。有錢帛便能收買更多人心,與妹妹相抗衡。

如鄭朗所想的,天下的權利就是那麼多,西夏大權要麼在沒藏氏手中,要麼在沒藏訛龐手中,與諒祚無半點關係的,想要權,等你將毛長齊吧。

於是沒藏訛龐不顧沒藏氏反行,繼續強行侵耕屈野河。

沒藏訛龐雖怒喝,心中卻很高興。

沒藏乃巖乃是自己心腹,因為眼力問題,看不出自己心意,是謂必然。不過對自己忠心卻是值得嘉獎的。

馮高還想說。

沒藏訛龐打斷他,又道:「坐吧,喝一口茶,你們馬上就要去屈野河了,我有些話要對你們交待。」

「喏。」

「你們去屈野河,耕為主,擾為輔,迫之就格鬥,緩之則侵耕,但切不可正面與宋軍為敵,有什麼情況,立即派人對我通稟。」

「好,可是。」馮高仍然支支吾吾。

「你要說什麼?」

「大相,你既然不想與太后交惡,耕屈野河是謂不當。功高乃震主也,因此宋朝鄭行知官職一貶再貶,大相雖是太后之兄,權利二字,猶為殘忍,父子相殺,夫妻翻目比比皆是。」

「休得胡說。」沒藏訛龐又厲喝一聲,讓二人退下。

表面生氣,看著二人退下,沒藏訛龐嘴角卻露出一層笑意。不錯不錯,果然是老夫的兩條好狗。

不過馮高的話給沒藏訛龐心中留下一道陰影。

妹妹不是想與宋朝交好,反對自己侵耕屈野河,也是蠱惑人心的。自己那個外甥越長越大,看來妹妹想打壓自己,為那個外甥將來鋪一條路了。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他是不敢親手殺害妹妹的,再加上一個寧令哥還活在契丹,一旦自己親手將妹妹殺死,西夏會發生嚴重的動亂。

但沒藏訛龐有辦法,就像當年元昊之強,自己豈不是借寧令哥之手,將元昊殺死。

於是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一個辦法。

前面馮高與魏治方去了屈野河,沒藏氏也派一人去了屈野河。他們未去屈野河之前,沒藏訛龐侵耕已經開始,趙禎派殿直張安世與賈恩同巡檢,前往府州經制。張安世與龐籍又移牒宥州詰問。

沒藏氏見牒,也派了李守貴前往屈野河查看,還侵耕之田歸宋朝,緩和與宋朝的關係。李守貴奉命前往,讓諸將還田,遭到諸將反對。李守貴無奈,只好返回興慶府覆命。

沒藏氏只好將哥哥召來,反覆陳述其還田意義,能侵耕多少田地,為此與宋朝交惡值得嗎?

但是沒藏訛龐振振有詞,說屈野河沃野千里,良田幾達萬頃,西夏缺少優良的耕地,這片耕地豈可輕易放棄?如此,不如將銀川平原也交給宋朝苟和吧。

真相是沒藏訛龐侵耕眼界並不是後人所想的那麼低,沒藏氏對宋朝也未安多少好心。

之所以爭,乃是權利分配的產物。

兩人大吵了一場,不歡而散。

隨後發生刺殺一案。

沒藏氏非是沒移氏,生性風騷,好治游,每每喜歡帶著大量騎從出行,或者於興慶府張燈火以資如覽。

原先沒藏氏在野利遇乞在世時,就與管家李守貴私通。後來出家為尼,李守貴不在她身邊,但她又遇到一個美男子,叫保細吃多。後來一系列大變發生,沒藏氏權傾西夏,將李守貴提撥重用,李守貴又回到身邊。但沒藏氏又捨不得放棄保細吃多,漸漸被李守貴發現。

李守貴心中不悅,可是沒藏氏身為西夏太后,其兄身為西夏大相,李守貴雖不快活,只能將不滿放在心中。

就是這個漏洞,讓沒藏訛龐抓住,再次採用了挑唆寧令哥殺元昊的策略,給了李守貴膽子。

一次沒藏氏到賀蘭山狩獵,安排出納的正是李守貴。

在他的調動下,沒藏氏身邊只有幾十名蕃騎侍衛。與鄭朗一樣,以為這是西夏的核心所在,沒藏氏疏忽了,也沒有想到其他,一路李守貴又說著打趣話,漸漸漸遠,進入賀蘭山深處。返回時,天色已黑了下來。

李守貴埋伏的人突然出現襲擊,沒藏氏遇害身亡。

沒藏訛龐聽後怒氣衝天,迅速帶兵將李守貴一家以及親信全部殺死,替妹妹報了仇。

乾淨利落到了極點。

然後派使嵬名聿則、徐舜卿去宋朝告喪。俺妹妹養了兩個姘頭,互相火拚,將俺妹妹殺死了,慚愧啊慚愧。不但對宋朝公佈這一醜聞,在國內也這麼說的,好讓大家將視線關注到醜聞,不懷疑他在中暗出了手。

若沒有鄭朗,宋朝君臣說不定就相信了。

看到兩個使者送來的喪書,大家面面相覷。趙禎歎息一聲道:「此人果然頗類似王莽董卓。」

韓琦說道:「能讓其成為王莽董卓,但不可讓其成為楊堅曹操。」

他看不起武將,使得他一生難以在軍事上有更大亮點,不過在思想上,他比一般大臣更激進。

東漢敗亂,多有董卓之誤,若是董卓想做一個忠臣,說不定東漢能撥亂反正,可是他進入洛陽後圖謀不詭,天下豪傑齊伐董卓,由是東漢分裂。但想這些人放棄權利地位做一名忠臣很難的,又因為才能不足,不足以平穩天下,於是國家分裂。這樣的人出現在西夏,對宋朝有利。可讓他們將國家穩定,因為更有進取心,對宋朝危害更大。就像西魏北齊不能統一天下,楊堅一取代西魏後,立即南下將陳國平滅,天下一統。曹操若不是因為赤壁之誤,也差一點將天下一統。

趙禎撫桌說道:「韓卿,勿急,再等等吧。」

宋朝還沒做好出兵準備,西夏還有許多人擁護沒藏訛龐,最好的時機不在這時,而是沒藏訛龐與長大了的諒祚爭鬥之時。

說完,派馮浩與張惟清做為使者前去西夏弔喪,順便再諭沒藏訛龐交出龕谷與阿干城。

沒藏訛龐回答很簡單,派使對馮誥說道:「阿干城與龕谷皆是吐蕃人的領土,吐蕃與契丹聯親,對我們大夏圖謀不詭,這是我們大夏與吐蕃的爭鬥,大宋就莫要參與了。」

馮誥僅是帶一句話的,聽不聽與他沒有關係,於是返回宋朝覆命去。

但是嵬名聿則卻帶回一條重要的消息,趙念奴自鄂州返回京城,並且還有趙念奴的種種傳說。

聽完嵬名聿則的話,沒藏訛龐叫道:「我失誤了,我失誤了。」

嵬名聿則也是沒藏訛龐心腹之一,聽了莫名其妙,問:「大相,何處失誤?」

「當初那個張平孟綁架宋朝的鄭行知,無意中還擄得一條大魚,正是這個公主。不過後來張平孟失誤,讓宋軍將鄭行知救出來。我派出去的十幾名死士除到宋朝京城的那名密探返回國內,其他數人全部被宋軍擊殺,得不到詳細的情報,以為在那個山洞裡宋朝公主出了意外,被鄭行知隱瞞下去。又不知那個沒移氏如何也擄到山洞的。」

勿用多說,嵬名聿則也知道沒藏訛龐說的失誤是指什麼。

沒移氏雖重要,但也可以忽略不計。主要的還是鄭朗與宋朝公主,若是宋朝公主出了意外,鄭朗想隱瞞,西夏也不敢作聲的,會招來宋朝更大的憤怒。

不過公主未死,性質截然不同,若利用得當,醜聞傳開,鄭朗仕途真正徹底結束了!

第七百四十三章 權利(四)

嵬名聿則道:「亡羊補牢,未失之晚。」

「遲了,若是此女不現身之前,或者正現身時,我們放出真相,那時,宋朝那個鄭行知仕途就結束了。此時等我們將消息放出去,在宋朝傳播,恐怕所有證據一起湮滅。捉賊捉贓,有贓物就可以將賊捉住,捉姦在床,必須去現場活捉,否則咬口否認,誰也無奈也。我們放出風聲,對鄭行知仕途會有一些影響,然而他此時官職低微,功勞又高,能影響什麼?若許多人相信,必會注意另一件事,我國不僅擄走鄭行知,還擄走了宋朝公主,逼得宋朝上下與我朝魚死網破了。相信的人不多,不起效果,相反,也會增加一些宋人對我國的仇恨。晚了,遲了。」

「那個公主的兒子是否是那麼相公的?」

「天知道?」沒藏訛龐一攤手道。也許是,也許不是,除了當事人外,誰知道是誰的孩子?就算是在山洞裡懷孕的,萬一是自己下屬作的孽,那事態更嚴重。

主要鄭朗做得狠,南方斥候一網打盡,無一人能逃回來,不然還能帶回一些真相。那是當然,鄭朗也未傻。

沒藏訛龐懂得權利的殘忍,還不懂崔嫻說的權利核心,影響力與暗中的掌控力,於是低估了鄭朗,認為趙禎擔心鄭朗功高震主,數次打壓,導致鄭朗地位如今低下了,越來越不重用。

因此,鄭朗與趙念奴的危機暫時平安度過。

但沒藏在謀劃另一件事。

沒藏氏雖死,許多大臣仍然反對沒藏訛龐侵耕宋境。

沒藏訛龐根本不聽,反而將自己女兒嫁給八九歲大的諒祚,由是大權獨掌,恣殺妄為。

這更導致了西夏國內反對聲音的強烈。

於是沒藏訛龐想到一個主意,國內矛盾激化,一個是要處理,二個是要轉移。與六塔河危機一樣,處理不了,六塔河不但崩堤,五月雨更大,導致北方災情更加嚴重,於是文彥博轉移視線,陷害狄青,提出皇儲案。

一個國家也可以轉移目標,那就是戰爭。

宋朝一個勁地派使者威脅,不交出龕谷,如何如何的,也讓沒藏訛龐十分反感。

馮高與魏治方來到屈野河河西,採納了沒藏訛龐政策,屯兵河西,正好秋收到來,西夏兵忽至,府州百姓聞訊丟下行李,向東逃跑。還有少數百姓被捉住了。

河西西夏諸將不是馮魏二人,還有其他將領。況且未來才是大事,眼下僅是瘡癬之痛,之前他們也得到趙禎暗詔,允許他們為了取悅沒藏訛龐,適度地幫助西夏人,那怕是西夏與宋朝交戰的時候,傷害部分宋軍以此換取沒藏訛龐的信任,給予他們更多的實權。

然後西夏派散騎躍威於邊境之上,後面設伏兵,以誘宋軍痛擊。

府州乃是河東路管,現在不是龐籍,而是文彥博,他與龐籍軍事思想差不多,偏於保守。未接到朝廷詔書,只好下令邊將,勿得輕易出戰。

雖屈野河自秋後起,侵耕嚴重,兩國邊境仍然靜悄悄一片。

時光到了正月,沒藏訛龐計出,馮高通過渠道將消息送到狄青手中。

狄青在延州,屬於陝西,不過馮高聽到朝堂中一些傳聞,知道文彥博與鄭朗成了死敵。不敢稟報,說不定為了利益之爭,文彥博今天能陷害狄青,明天就能陷害自己六人。

還是找到狄青。

狄青看後,想了大半天。

最後給了回復,勿要聲張,就當不知道。

也是為了權利之爭,但是為國家爭這個權利,不僅是為狄青自己,還有武將,還有鄭朗。

鄭朗多次說西夏乃是宋朝最大的邊害,契丹除非宋朝想奪回幽雲十六州,否則契丹與宋朝一樣,作風越來越保守,不足為害了。

這一條頗得狄青贊成,但在宋朝沒有多少市場,諸多大臣包括富弼在內,皆繼續將契丹當成勁敵。因此對契丹又怕又防,對西夏戰意不烈,只想拉攏。

關健是西夏拉攏不了,只要元氣一復,吐蕃與契丹不危害他們,便又會騷擾宋朝。

沒有人相信哪,無論鄭朗或者趙禎都想在沒藏兄妹反目成仇,水落石出之日,對西夏關閉所有榷場與私市,如今過了兩月之久,朝廷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朝堂上發生了什麼事,狄青不知道。

可是這種保守的風氣肯定是主要原因。

因此寧肯作出局部犧牲,提醒宋朝所有的士大夫,也使宋朝君臣將目光重新轉移到西北來。

馮高接到狄青的密令後,同樣不知道什麼原因,但狄青的話一定會遵從的,加上自己身份機密,不能頻繁地通達消息,於是不再作聲。

西夏於河西駐紮了近萬名精兵,準備誘宋軍入網,宋朝沒有反應,這麼多兵士要吃的要喝的,加上春耕生產到來,一個個返回去了。麟州官員鬆了一口氣,將情報寫了急奏稟報朝廷。

朝廷讓司馬光親自去府州查看。

麟州知州武戡與通判夏倚將司馬光帶到屈野河,指著河西說道:「君實,屈野河之東我朝防禦森嚴,但河西呢?」

司馬光寫資治通鑒記載了許多軍事方面的歷史,但他本人仍是一個軍盲。雖跟了狄青南下,差一點將命丟在特磨道,還是一個軍盲。但大約的形勢還是能看出來的。

屈野河河東有折家的經營,還有高繼宣、張亢等名將先後經營,鄭朗為相公,態度十分強硬,又陸續的進行一些擴建,不但自麟州河東,包括府州大部與豐州一半所在,如今的防禦能力算是很強了。

大量流失的百姓也再度返回府州開始耕種。

不過麟州河西防禦能力依然很薄,漫長幾十裡的邊境上,僅置了一個小堡。去年秋後,西夏縱軍大掠,宋軍無法抵抗,導致一部分百姓再度產生恐慌,向河東逃亡。

這產生很大的弊病,那麼多逃民要安置,逃民增加,麟府路百姓少,所出糧食不足,那麼軍隊供給必須來自後方,沒有水路的,有一條黃河,可不利於通航了,只能從旱路運到府州,想一想河東的道路,那麼遠,一千多里路,一車車子糧食慢慢推到府州,會帶來多少浪費。

武戡又指著其他兩處地方,說道:「君實,若在哪裡再增兩堡,便可以形成猗角之勢,不能保護河西,但可以保護好河東。既然朝廷不欲與西夏人爭戰,河東必須保護好。又因為三堡存在,我朝得不到河西,西夏也休想在河西經營侵耕。」

司馬光張眼看去,當場畫了一幅地圖,然後匆匆返回京城,將情況稟報了龐籍與韓琦。

按理是要稟報韓琦的,但龐籍對司馬光有恩,並且現在龐籍與鄭朗關係默契,因此連帶著也稟報了龐籍。

接到司馬光的奏報後,兩府大臣商議,決定同意武戡之策,增置兩堡。隨著讓麟州修兩城。

其實西夏糧饑而退兵僅是一個圈套。

聞聽宋軍開始在河西築堡,沒藏訛龐終於下令,這次不是一萬西夏軍隊,而是三萬軍隊,向河西沙鼠浪聚集。

得知西夏出動大軍,管勾麟府路軍馬郭恩,走馬承受內侍黃道元與武戡用巡邊名義,前往視察。

渡過屈野河,接近沙鼠浪,斥候回來稟報,說西夏聚集了無數軍隊。

郭恩說道:「那我們回去準備防禦。」

一個很合情合理的命令。

相比於西夏軍隊,野戰上宋軍非是所長,兵力又少,於野外寡不敵眾,作戰對己方沒利。除非自己有張岊或者張亢那麼勇猛,度量了一下,郭恩並沒有感到自己能達到二張的高度。

但是黃道元不相信,第一個去年僅一萬西夏兵士,無糧可食,退了回去,現在是三萬兵士,又者,西夏也要春耕生產,如今到了五月,正是農忙時季,西夏上哪兒抽出三萬兵士,僅是為了一個河西侵耕,值得嗎?

於是反覆相激,又說郭恩畏戰,刻意讓斥候報回假消息的。

他不是王侁,確實是不相信,也一道隨軍繼續發向西北了。若是一個武將扣上怯戰的帽子,那是真正完蛋了。郭恩無奈,連夜繼續率領一千四百名宋軍順著屈野河向西北進軍。

三更到達臥牛峰下,離沙鼠浪僅是咫尺之隔。西夏人開始點燃烽火,這時候武戡也害怕了,對郭恩說道:「敵人已知我軍到來了。」

郭恩道:「不如這樣,我軍先於此據險駐守,派候擦前去候察情況再做決定。」

黃道元道:「此爾曹故意欲沮喪我師。」

然後又斥責郭恩怯弱。

郭恩無奈,繼續向前出發,行至臥牛峰谷口,又聽到前方傳來擊鼓聲,郭恩感到更不妙,準備讓三軍休息,等天亮後登山觀看形勢,進可攻,退可以倚據地勢堅守。

黃道元看他一路上磨磨蹭蹭的,越加不滿了,道:「幾年來聞郭恩武名,沒有想到懦怯如此,與賈逵何異?」

賈逵也不怯弱,在歸仁鋪一戰中雖退,那是逼於形勢,隨後決戰到來之前,果斷反擊,應當是立下赫赫戰功的。不過隨著士大夫醜化狄青開始,也開始醜化賈逵。白的便說成黑的,賈逵的功勞沒人說,戰略性的臨時退防卻說成怯懦。其實此人乃是未來宋朝名將之一,並且心胸開朗,儘管外面人將他醜化,一笑了之。這一點上,他比狄青做得更好。

就是這個怯懦的賈逵,漸漸進入鄭朗的法眼。

然而郭恩不知道,一激之下,道:「不過死耳!」

楊業的故事再度上演。

天明,到達忽裡堆。已經遇到敵人,看到宋軍到來,全部逃走。宋軍繼續追趕,西夏大部到達,黃道元才意識到不妙,兩腿憟憟。郭恩卻神情平常,端坐胡床,派騎呼戰。西夏軍隊不動,兩軍僵持,忽然後方火光起,這是訊號,看到火光亮了起來,西夏軍隊一分,從兩翼撲來,意欲將一千四名宋軍一起留在此地。

郭恩眼睛看了看,看到堆東有一石樑,石樑前還有一個土壕,名曰斷道塢,下令三軍迅速趕到斷道塢上。

西夏軍隊未撲過來之前,宋軍開始倚梁堅守。

不過斷道塢地形遠遠不及臥牛峰,郭恩倚梁與西夏軍隊展開激戰。

從天明戰到日暮,因為地形不是很有利,又是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並且第二復激戰,兵士體力不支,漸漸讓西夏人從斷道塢前壕溝兩邊爬上來,四面合擊,三萬大軍就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地湧了過來。

宋軍大潰。

此時麟州通判夏倚正站在紅樓上等候前方消息,忽然看到敵騎從西山湧了過來。

夏倚面色大變,連忙與推官劉公弼一道率領城中諸軍,閉門登上城樓,嚴陣以待。

武戡帶著一部分軍隊來到城門下,夏倚怕西夏軍隊隨後入城,不敢打開城門。武戡只好逃向東山,翻過東山自東門進入。

看到麟州已經嚴陣以待,沒藏訛龐知道機會錯過,更怕出現宋軍再來一次麟州保衛戰,宋朝傷不起,西夏更傷不起,於是撤軍回去。這一戰,擊斃三百餘宋軍,擄獲了一百多名宋軍,全部釋放回來,但全部割掉耳朵鼻子放回來的。郭恩與黃道元以及兵馬監押劉慶全部被活捉。郭恩不想受西夏人的侮辱,在活捉前用刀抹了脖子自殺殉國。

戰役並不大,幾乎是史上斷道塢戰役的翻版。

但影響卻很不一樣,史上龐籍先絕互市懲罰西夏,造成西夏經濟困難。現在一直未斷絕互市榷場。史上這一戰過後,宋朝更內斂,再度放開禁榷,連屈野河以西大片地方,甚至豐州都幾乎讓給了沒藏訛龐。

可現在更不同。

因為鄭朗從潭州風塵樸樸地回來了。

斷道塢戰役未打響之前,鄭朗已決定離開荊湖南路。

因為資金原因,荊湖南路開發的效果遠不讓鄭朗感到滿意。不過大模樣出來了。

特別是梅山蠻,恩威並用,雙管齊下,也比章惇做得更好。

於是寫了一篇奏折,遞向京城,推薦張亢為荊湖南路安撫使,大模樣出來,但不能稱為穩定,必須要有一個能文能武的大將坐鎮數年之久,荊湖南路才能真正安定。

又推薦張岊等將領返回西北。

有張亢坐鎮荊湖南路足矣,這些將領必須調向西北,哪裡才適合他們發揮才幹。

最後才說自己,三娘四娘也年高了,呆在荊湖南路不合適,夏天到來,天氣炎熱,幾個娘娘皆是北方人,請求朝廷准許自己致仕,讓自己返回鄭州學習包拯,照料幾個娘娘安度晚年。

奏折到了中書,幾個宰相看得發蒙,孝是好的,可你娘娘未免太多了吧。而且三十幾歲便致仕,你想,可我們不敢哪。一個個氣得哭笑不得,不能作主的,於是找到趙禎,皇上,你看怎麼辦?

第七百四十四章 權利(五)

趙禎淡淡地問:「諸卿,你們認為如何?」

富弼與龐籍對視一眼。

因為文彥博下去,相對而言,中書四個大佬對鄭朗不惡,龐籍不用說了,兩度為首相,皆是鄭朗一手力推的,又誇讚他是宋朝兩個半治國的人,說皇上會治國,說呂夷簡會治國,皇上誰敢爭?呂夷簡死了,也就是大臣當中他當排第一。這份榮譽讓他感到慼慼。

不管怎麼說,對鄭朗,龐籍真不惡。

富弼與王堯臣也許心中有一些小疙瘩,但也不敢對鄭朗怎麼的,那叫忘恩負義。

曾公亮一直與鄭朗合作良好,特別是在他掌握軍械監時,兩人關係最為默契。倒是西府略有些複雜,韓琦不大好說,賈昌朝是鄭朗的政敵,程戡乃是文彥博的兒女親家,只有田況背景略單純一點,可在西府發言權最小。

富弼前思後想,換作人也許以為鄭朗是以退為進,但此次鄭朗進京,富弼明顯感到鄭朗意志有些消沉,絕對絕對不會是以退為進。當真準鄭朗致仕,那麼天下就亂了。別的不說,自己會讓百姓罵死。

於是站起來進奏道:「陛下,臣在六塔河事情上有誤,鄭朗才是治國的大臣,南下近五年時間,立下赫赫大功,國家困難重重,是應當讓他重新返回東府的時候,不如讓臣外放,將東府職位挪出來,讓鄭朗重新執掌東府。」

龐籍不作聲。

他與富弼不是一路子的人,在他心中,富弼下去反而是一件好事。

至於王堯臣與曾公亮更不會表態,難道讓鄭朗返回東府做一個參知政事?

趙禎掃了四人一眼,說道:「這樣吧,下詔以鄭卿為翰林學士知制誥。」

「這不大妥當,陛下。」富弼說道。

「鄭卿南下有功,可也犯了很多錯誤,就這樣處執吧。」趙禎淡淡道。

「陛下。」富弼還要爭,是犯了錯誤,處理也早處理過了,要麼去年秋後公主返京,但要犯錯,那也是你的女兒犯錯,與鄭朗並無多少關係。

趙禎道:「就這樣吧,各位退。」

富弼走出來,心中終於產生一絲疑惑,去年鄭朗也是這麼說的,我犯了大錯,此時趙禎同樣這麼說,那麼犯了什麼大錯?他還是沒有想到趙念奴身上,因為出事的地點不是在潭州,而是在會溪城,不管怎麼繞,都要經過大片蠻人居住地,未開化之前,這一帶乃是什麼所在,南荒,蠻荒,中原所有官員畏懼的地方。

趙念奴與一個太監如何到達會溪城的,他不敢想像,更想不到兩人一路的奇遇,居然逼得輪為乞丐的地步。

想不到真相,想到了沒移氏身上。但還是想不通,就算鄭朗與那個西夏美艷皇后發生什麼,說開了,真的不算什麼事,除非鄭朗強行納沒移氏為妾。

不過為什麼沒移氏也隨著公主一路北上?難道鄭朗真想納沒移氏為妾,惹得陛下動怒?鄭朗也不是傻子,就是致仕,也不能這樣做啊。

帶著一肚子疑問下去。

詔書迅速南下。

結果出忽大多數人意料之外,鄭朗不同意,還是要求致仕。

就連一些懷疑的人也忽信忽疑了,看來鄭朗是要動真格的。

也有一部分百姓議論兩府人事變動,兩府職位不空,鄭朗回來做什麼?當真擔任一個知制誥,從權傾天下的首相變成一個兩制官員,鄭朗會服氣麼?

於是中書大臣再次面見趙禎。

趙禎看著南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嗯,真的不錯,雖犯了錯,知道錯誤,不能張揚,但言行如一,有錯必罰,讓趙禎很滿意。

他這一笑,難免讓四個中書大佬想入非非,只有一點是肯定的,皇上對鄭朗不惱火,不過鄭朗如何安排,是頗讓人頭痛。

趙禎想了一會兒說道:「這樣吧,朕再讓兩制官員草擬一詔,讓鄭卿出任京東路轉運使,他便會同意了。」

「不妥。」四人幾乎異口同聲說道。

一路轉運使看似是地方的大佬,可權利多有限制,往往一個大州的知州都不會將轉運使放在眼中。並且京官遠貴於地方官,那怕是京城一個小小的御史,都比一路轉運使尊貴。

也就是鄭朗帶著赫赫功績回來,不但沒有陞官,反而重重貶放。

「不是不妥,是很妥啊,否則諸卿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鄭朗強行致仕?」

四人眼中皆露出一絲迷茫,若鄭朗就是要求致仕,不受朝旨,這不但無罪,反而是淡泊的象徵。到了那一步,誰也拿鄭朗沒辦法的。但是這個職位……出了內宮,四名宰相嘴中都有些苦澀。

趙禎一轉身也到了後宮,喝斥趙念奴去,一頓狠批,就是因為你胡來,朕痛失一位首相也。

趙念奴罵得暈頭轉向,不敢言,將兒子往趙禎懷中一遞,說道:「貴兒,喊壞翁翁。」

是外孫,但終是第三代後人,趙禎抱著外孫子,不發火了。

趙念奴說道:「父皇,為什麼不讓他為經略安撫使?」

「你又開始胡說了,京東路非是乃邊境之所,加什麼經略安撫使?若不是朕突然靈機一動,行知就讓你真的害回鄭州隱退。」

「這算什麼靈機一動?」

「黃河啊,黃河還是行知的心病之一,想治黃河,必須熟悉河北路、京東路,以及京西與兩淮的一些情況,其中河北路乃是重中之重,京東路次之。然而河北路因為六塔河已是滿目蒼痍,行知現在去不合適,只剩下京東路。因為黃河,他才不會致仕。否則此次朕一重要臂膀就讓你折斷了!」趙禎又開始動怒,聲音越說大,居然將李貴嚇得哭起來,要哄外孫子,這才讓趙念奴脫過一劫。

趙禎真掐中鄭朗的內心世界。

看到詔書後,鄭朗沒有回絕,聽詔,準備返回。

接著下來許多人事調動,不像別人所想的那樣,鄭朗很大氣地保舉劉敞知潭州。此時潭州非是彼時潭州,雖原來潭州乃是荊湖南路首府,可因為荊湖南路地位不重要,還不及定州與陳州這樣的二流小州來得重要。但現在潭州不再是以前的潭州,整個荊湖南路,朝廷包括前期修路的經費,砸下去二千餘萬緡錢,這個錢若在別的官員手中用,也許就那麼一回事,但在鄭朗手中用,最少百分之九十真正發揮了作用。

荊湖南路大治開始,鄭朗種下了種子,馬上就要成熟,只要做得不太差,知潭州會是第一個摘鄭朗種下果實的人。

僅是這份胸襟就讓人感到望塵莫及。

還有一些諸將的調任,鄭朗自己不遷而貶,諸將士卻是有功勞的,各自加了實職官,陸續調向陝西各處,只留下一人,張亢,時任荊湖南路安撫使。這些將士皆先行就出發了。

鄭朗是最後走的一個人。

潭州許多父老鄉親將鄭朗一家送到碼頭上,居然來了一個意外的人相送,孫胄。

別以為這些人有可能在史上名氣不大,可因重氣節,只教書不做官,頗受士子敬重。對於這些大山長們,就是韓琦都不敢怠慢。

鄭朗笑了笑道:「孫山長居然也來了,讓我喜出望外啊。」

孫胄一笑道:「我是來解釋一件事的。」

「哦,可否說說,在下洗耳恭聽。」

「所以同意收蠻人子弟入學,非是敬重鄭公的儒學,鄭公的儒學我一一看過了,多是篡改之言,我很不贊成。」

「孫山長,我也不贊成山長的話,若不改,聽任以前陳腐的儒學發揚,後患無窮。儒學想要進步,想要達到夫子的心願,必須學會包容,吸納,無論法道墨農兵雜,或者佛家的進步言論,必須吸取進來。就像我朝用士大夫主政,可以主政,但在經濟、軍事或者其他一些方面,卻非是士大夫之長,有士大夫也精通的,終是少數。分寸不掌握好,貽誤國家,不但國家有險,就是儒生也會因為誤國,而是後世所輕。除非儒家將兵農雜商一些融會吸納,不排除在外。」

「那還是什麼儒家?」

鄭朗也一笑,不想分辨,這一點上,他與王安石思想十分相近,不過鄭朗想法要略略溫和一點。

歷史也證明了他的觀點,若不變,元朝儒家輪為比乞丐還要低的命運。當然,他也沒有將成吉思汗當成中國人看待,那是外蒙古的光榮,給中國帶來的是文明落後,漢人作為最下等人,另外就是幾千萬漢人慘遭屠殺的下場。

對於這樣的人物,何必強行往臉上貼金?

就是對丘處機,他也不贊成金老大的話,非是英雄,相反,算是大半個漢奸。

明朝前期要好一點,文武各伺其職,隨後懂的,那些士大夫們做了什麼?

文與武相輔相承,若將武將打壓到最低一等,就像易經的卦象,只見陽剛之氣,不見陰柔之氣,立國之初,撥亂反正,會起到效果,最終也會變成亢龍有悔。

宋朝已經到達亢龍有悔的境界!

轉了話題,問:「那麼孫山長為何同意在下的請求?」

「非是為了鄭相公的行為,鄭相公所過之處,雖造福萬民,然每到一處,必有血雨腥風發生,我也不是很贊成。」

鄭朗還是一笑,不僅有張亢等將的發怒,去年自己經營梅山,也多有戰鬥,最大規模的戰鬥便是梅山北部的羅城洞蠻。位於澧州大庸所西邊,一個很強橫的部族。

鄭朗數次拋去橄欖枝,皆不聽,反而斬殺鄭朗派去的一名使臣。由羅城洞蠻帶動,梅山北部諸族躍躍欲試。

於是鄭朗不客氣地發動大軍前去,利用提前準備周密的情報,以及修到梅山中北部的道路,突然四面包圍,羅城洞蠻全族被俘,幾個主要首酋斬殺,其族民沒有往山外遷,有可能引來麻煩,讓其他幾個忠心於宋朝的部族瓜分。類似的事例發生了好幾起。而且速度很快,皆在深冬到來之前解決的。不然就影響了鄭朗的大計。

恩威並用,鄭朗做得沒錯,不但荊湖南路,就是兩廣大治,還陸續發生一些生蠻入侵現象,讓趙珣率兵鎮壓下去。這是治理過程中的必然產物。

但能與孫胄這樣的酸腐解釋得通麼?

鄭朗只笑,未辨解,道:「那為何呢?」

「是鄭相公的誠心,還有對夫子的認識。」

「原來如此。」鄭朗額首,最後說道:「我的理論便是恩威並用,恩是主,威是輔,想要荊湖南路以後不再發生種種不好的蠻人入侵現象,一化二治,化為化蠻為漢,將他們當成一家人,包括教育。治是使他們生活改善。這個教育就交給山長啦。」

說完登上船。

此時荊湖南路能看到一份未來繁榮的樣子,自湘水以西,刀耕火種開始減少,大面積出現先進的耕種方式,並且鄭朗大力推廣冬小麥的種植。冬小麥在荊湖南種早開始移載了,不過無人推廣,種的百姓不多。直到鄭朗前來,才正式普遍種植。

四月到來,正是夏收時季,湘水兩岸充滿了收穫的喜悅。

聽聞鄭朗離開,無數百姓從莊稼地裡走出來,夾岸相送。若拋棄真正的原因,鄭朗這次回去,僅擔任京東路轉運使一職,是太過委屈了。

風塵樸樸地返回京城,但他風頭不是最烈的。

風頭最勁的乃是包拯。

包拯擔任開封府尹,沒有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也沒有公孫先生、南俠展昭,鄭朗也八卦,刻意還派人問過,一個也沒有。至於那個三鍘就不用問了。但他擔任開封府尹委實做了數件大事。

第一個撤出門牌司,老百姓想打官司,必須經過門牌司才能上交案件,一個門牌司將許多百姓擋住了。門牌司一撤,百姓直接能將案件交給開封府尹之手,再也不受小吏的訛詐。

就憑這件事,已讓開封城的百姓歡呼雀躍。

第二件事是今年春水又開始漲了,包拯同樣擔心去年的水患,並且已經淹了南城的許多地方。於是包拯細緻地調查,去年內澇是避免不掉的,但今年的雨勢遠沒有去年大,得看問題出在哪兒。

然後就看到了一個問題來源。

京城有錢人家越來越多,宅子不但要大,也要講究一個風景好,於是一些達官貴人借助惠民河的風景,修了許多豪宅,並且藉著河水之利,建了大批的水上園林。

這些宅子是修得美輪美奐,然而卻將惠民河阻住了。一到水大之時,惠民河水流不暢,於是形成內澇。去年全城大面積的內澇,這些宅子私家園林在裡面同樣功不可沒。

包拯就帶著衙役當起拆遷辦,開始大肆拆遷這些宅子園林,強行拆。

但其主人可不是平民老百姓,敢用鏟車直接鏟你丫的,往樹上鏟,鏟腦袋瓜子。

這些主人來頭皆不小,一個個反對,派下人阻撓,但去年的內澇給了包拯很好借口,奶奶的,還想整個京城往水裡泡啊。揍,揍你丫的。他率人不是揍平民百姓,皆是達官貴人的家奴。

這一揍風頭多勁哪,一個個打官司打到趙禎處,趙禎傳包拯前來詢問,包拯如實回答。趙禎說道,揍得好,朕支持你。

有了皇帝支持,老包更有干頭,三下五除二,將這些違章建築一起拆除,由是惠民河得暢。

整個京城老百姓一起看傻了眼,真牛啊,這個小矮子,加上老包斷案雖不是強項,可能做到公平,不問權貴貧賤,一視同人,於是京城有一句傳諺,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

比閻羅王還要鐵面無私。

就包括樊家的宅子也被老包拆了一部分,價值上萬緡錢的園子一眨眼就拆沒有了。

月兒不服氣地說:「官人哪,包拯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吧。」

鄭朗大笑,道:「多好的包青天。」

不是傳說中的包青天,不過開封府包拯這段時間做為,真的很不錯,不亞於當初范仲淹擔任開封府時的做為。

讓包拯一整,整個京城一片肅然,打架鬧事的,小偷小摸的,仗勢欺人的,全部消失不見。這個風頭都壓過返京的鄭朗。

不過開封府僅是宋朝的一部分,還有許多許多大事。例如斷道塢之役。正好鄭朗回京敘職,趙禎將兩府大臣以及鄭朗一道召回都堂商議。

相互施禮,鄭朗做首相不喜別人行拜相禮,但也不喜向人施拜相禮,僅是恭手而己。

賈昌朝皮笑肉不笑地說:「行知,此次你勞苦功高,返回時僅擔任一轉運使,高風亮節讓老夫望塵莫及。」

別當真。

其實賈昌朝也產生懷疑,通過宮裡的內線調查,也沒有查出什麼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有人知道,苗貴妃敢說嗎,趙念奴更不敢說,趙禎在包庇。還有一個人隱約地猜到,高滔滔,但她又能說什麼,鄭朗雖不支持立即立皇儲,也沒有表示反對。再三請求致仕,人家都做好了不當官的想法,自己拋出來,對鄭朗會產生什麼影響?沒有用,反會適得其反。就算鄭朗不做官,對皇上影響力還是有的,若在中間挑唆,宗室世子不要太多哦。

因此賈昌朝沒有打探出半點有用的消息。

與富弼一樣,產生想法上的盲點,根本就想不到趙念奴會逃到會溪城。

鄭朗興趣仍怏怏,徐徐道:「無非就是權利。」

首先就說權利,將權利剖析清楚,就能清楚地佈置下面的計劃。繼續道:「我去契丹,有人將我的安排向契丹散佈,六塔河出事後,有人不顧救災,借六塔河一事大肆誣蔑,還有一些人不顧自己失誤,誣蔑狄青,轉移視線,是為權利而做下的醜事。」

賈昌朝老臉一紅,三件事中有兩件事是他做的。

「這個權利就是職位之爭。其實是下乘的。沒藏訛龐挑唆李守貴弒太后,也是權利之爭,這個權利乃是野心,不臣之心,掌控全國殺戳生死大權。於是賀蘭山行刺案又成了一幕醜劇。在潭州時,我內人說過一句,權利最高境界乃是影響力,當時我發覺不妥,今天才明白,也是不對的,內人將權利還是往陰暗面上引。並且這個影響力很模糊,若陛下不信任臣,讓臣永遠致仁,成為一名普通的平民百姓,一年內還有影響力,十年二十年過後,泯然眾人矣,沒有相關的官職配合,還有沒有了影響力?」

趙禎點頭,十分贊成。

「還有更多的人認為讀書就是做官,做了官就有美嬌妻妾,就有了金錢地位,這更下等了。就像臣,一旦剝去所有官職,若不是家中還有一個作坊支撐,即便臣用度不大,僅能勉強保住開支矣。」

鄭朗說的,多半也是宋真宗那首詩造成的影響,讀書吧,一旦讀好書,顏如玉黃金屋一起來了。這是誤導人。做官不差金錢的,僅是那些頂級官員,一年各項收入達到幾萬緡,普通官員有妻兒老小,還養著一些門客下人,又要結交應酬,向上司送禮,中級官員不貪不污僅能過一個大康生活罷了,像低級官員僅能過一個小康生活。

沒有了黃金屋與顏如玉怎麼辦?除非有柳永那樣的才氣,到了六十歲,那些美妹們還倒貼。或者有狄青那樣的相貌。但有幾人能與他們一樣?想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泡的妹妹還要高級,只好貪污。

鄭朗也沒有多客氣,含沙射影怦擊了宋真宗。

也無妨,在宋朝言事不罪,繼續道:「其實這都是錯誤的,權利是什麼?給予高高在上的權利,目標是讓享受權利的人負有責任。官職越高,責任越大。這才是權利的真相!」

第七百四十五章 誰怕誰

「說得好,鄭卿,可否將它寫下來。」趙禎道。

「遵旨。」鄭朗拿來紙筆,寫下一行字,權利乃責任也,官職愈高,責任愈大。

趙禎看著十四個大字,對身邊太監說道:「將它拿出去鑿石刻碑,懸於崇政殿前。」

鄭朗詫異地說道:「陛下,這個不大好吧。」

「為了這兩個字,發生太多太多的醜劇,朕也想撥亂反正啊。」趙禎道。此時他心中很想立即回宮,將趙念奴再次斥責一頓。不過他斥責似乎不管用,趙念奴整天抱著兒子開心萬分,自己罵,就將兒子往自己懷中塞,抱著外孫子,趙禎立即語塞。

若沒有女兒這件事,鄭朗思想境界又達到另外一層讓人望而生畏的高度。

可惜了。

鄭朗這才看相關的情報,沒藏訛龐很不要臉,將俘虜的兵士割了耳朵鼻子送回來,也將黃道元送回來,然後派使弔祭。俺們西夏太后死了,派使來請喪,宋朝皇帝,你得給我們西夏一些好處。同時又替自己辨解,說是郭恩武戡入侵西夏,西夏被迫應戰的。

這時,鄭朗已經接到狄青的私信,知道來龍去脈,將西夏國書往桌子一扔,說道:「狡辨!」

然後又看相關的奏折。

史上黃道元釋放回來,到了京城,與一些人勾結起來,推卸責任,使得原本一件簡單的事變得十分複雜,最終導致龐籍從并州貶到青州,連司馬光都差一點牽連進去。

現在黃道元還沒有回來,朝廷接到的是武戡與倖存下來將士反應的情況,比較接近真實。

看完後,將這些奏折放下,問:「龐相公,富相公,朝中大臣怎麼看?」

龐籍答道:「有兩個看法,第一種乃是以和為貴,我朝國庫十分緊張,沒有好轉,又有黃河拖著後腿。如今之計,當以黃河為主,因此盡量不與西夏交惡,有人又說不如放棄屈野河河西,專諸防守河東,我朝不差這一點耕地。強戰不值。還有一種看法,以韓稚圭為主,認為不能讓西夏得寸進尺,必須給予一些反擊,包括禁榷。」

「龐相公看法呢?」

「我認為戰為輔,防為主,從國庫上來看,今年與西夏交戰不利。」

說得很含糊,在軍事理念上他與鄭朗意見一直不合,不過鄭朗對自己有恩,盡量牽就罷了。

鄭朗又翻著奏折說道:「斷道塢與沙鼠浪在何處?」

在鄭朗授意下,宋朝刻意沒有與西夏劃清疆域,各路疆域都有爭議,特別是從豐州到府州麟州這一段,環慶路與延鄜路那邊也有。只有涇原路北端讓鄭朗經營得如同銅牆鐵壁一般,西夏人想有爭議都不大可能。

不管再有爭議,這兩處地點已經嚴格屬於麟州核心區域,雖是在河西。既然屬於宋朝的土地,怎麼變成了宋軍入侵西夏?

鄭朗又道:「各位,有來自農村,有來自城市,也看到過許多百姓。做百姓也要做良民,可是若邊上有一惡鄰,天天上門來欺凌,該當如何?」

賈昌朝冷哼一聲:「鄭行知,你以為如今國家這種境地,能大舉用兵乎?」

「無妨,我再說一件事,陛下,會溪城我出事,乃是粗心大意也,臣前去南方時,陛下調派一百蕃騎做為侍衛保護,臣不當一回事,出行僅帶了四名侍衛,於是讓西夏人產生野心,幾乎至臣於非命。臣逃出生天,乃是僥倖也。然受此驚嚇,即便回京,所行還帶著大量侍衛。諸位,這些侍衛乃是陛下對臣的寵愛。諸位可有,萬一西夏博命,以小博大,對我朝進行斬首行動,派一些斥候潛入京城,京城流動人口多,難以察覺,然後對諸位暴起發難,諸位會有什麼下場,國家會有什麼命運?」

斬首行動是新名詞,不過意思很容易明白,一旦所有宰相全部遇刺,宋朝天塌了。

賈昌朝語塞。

他老了,還有一些大臣未老,才四十幾歲五十幾歲,還能狎妓,比如韓琦,再比如小宋,不要說他們沒有那麼多凶悍的蕃騎做侍衛,就是有,難道狎妓時還帶著大量蕃騎前去?那麼好,他們在裡面看妓子表演,外面人在看他們的蕃騎,成了什麼?

他還不知道另外一件內情,包括趙念奴,西夏人都產生邪念了。

趙禎悶哼一聲道:「鄭卿,你有什麼想法,說吧。」

「先說權利,這一切乃是權利導致的。沒藏訛龐野心勃勃,但國內有許多部族與將領忠心於元昊,元昊死後,忠於諒祚。有諒祚在,沒藏訛龐還能勉強籠之。因為與契丹多次交戰,沒藏訛龐巧心佈置,將這些部族與將領借戰削弱。這是外部因素,漸漸對沒藏訛龐有利,內部因素沒藏氏對其兄不滿,導致賀蘭山事發。但國內還有許多人對他不滿意,因此一為侵耕,養沒藏族的財力勢力,好用來豢養心腹,二為向國內宣威,能將契丹逼和,能擊敗瞎氈,收復阿干城與龕谷,再擊敗我朝,還能逼迫我朝給更多好處給西夏。沒藏訛龐地位就穩固了。」

「中的也。」趙禎道。

這一剖析,沒藏訛龐發動斷道塢戰役動態就清楚了。

「實際情況呢,沒藏氏雖死,有些人依然產生懷疑,沒藏訛龐地位未穩,況且西夏乃是一個部族制國家,與我朝制度不同。這是敵人的情況,我們宋朝的情況,是不適宜發動大規模的戰役。國庫雖緊,可今年會好轉一點。」

龐籍與富弼皆點了點頭。

鄭朗不在南方折騰了,就不會有龐大用費支出。

六塔河放在哪兒,誰都不敢提。

今年雖有一些災害,但遠不及去年嚴重。

南方開始收穫,不過南方陸續發生一些小規模的戰鬥,又陸續有移民要安排,雖收穫,但不敢將所有收穫抽回京城。特別是荊湖南路,一旦全部開發,對宋朝會產生極大的幫助,因為去年撥的款項少,並沒有達到這個效果,今年還得有一些建設,也就是有收穫,但整個一路錢帛朝廷一個子也不要想要。

然而在龐籍經營下,宋朝今年再度出現良性發展。至少會比去年的情況要好得多。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也能劃到鄭朗所說的戰爭三部曲當中,這是戰前。

鄭朗道:「經濟上我朝能戰,不能大戰。臣以為可以分成幾步走,但必須說明一件事。」

「何事?」趙禎問。

鄭朗抽出奏折,指著它說道:「陛下,可記得楊業是怎麼死的?」

趙禎色變。

「郭恩也算是一名名將,斷道塢戰役本來就不當發生的。西夏大部軍隊來了,我朝倚城而守,離開了,我們繼續駐堡。莫忘記了,西夏人口僅是我朝的三十分之一,一年財政收入僅是我朝的六十分之一,若攤到百姓收入,可能僅是我朝兩百分之一,軍隊數量就算西夏舉國為兵,也僅是我朝的二分之一。再說武器,更不及我朝。與他們作戰,何必揚長避短?然因黃道元之副,郭恩慘死,斷道塢受辱。陛下,何謂監軍?監督也,若大將不軌,或者不法,向朝廷稟報,以做處理與防範,難道現在監軍變成了主帥?若是連一個不懂軍旅的內侍都成了軍隊統帥,國家養那麼多將領是做什麼的?」

龐籍也搖頭。

斷道塢輸得太冤了。

一千四百名兵士急行一天一夜,筋疲力盡之下,主動在野外與三萬西夏軍隊作戰,這是找死啊。

鄭朗又道:「臣出使契丹,去弔唁楊業,萬分唏噓,沒有想到這個悲劇再度上演。」

然後與龐籍一道搖頭。

龐籍不知道的,鄭朗這一說,將事情就定落下來,以後別人就不好用此事彈劾龐籍與司馬光。

鄭朗此時也不需要別人領他的情,他看重的乃是一個國家。

又道:「國家就像一部精密的機器,各伺其職,機器才能運轉正常,如果不管自己本職的事,插手他人事務,整個機器那怕部件再良好,也會崩潰了。狄青南下最感謝的一個人,乃是石全斌,不是石全斌出了多少謀策,相反,他什麼謀策也沒有出。為何狄青要感謝他,因為石全斌只是做好了本職工作,監督,不插手狄青的軍事安排,於是狄青才無後顧之憂,連翻大捷,奇越昆化關,歸仁鋪一戰定乾坤,兵進特磨道,強攻闡鄯府。陛下,請三思。」

一正一反兩個例子,還有楊業這個悲情英雄,趙禎歎息道:「朕以後一定注意。」

其實不僅是太監,士大夫也最少參與軍事裡面,不過鄭朗也怕麻煩,不敢深說,這才說正事。道:「沒藏氏之死,西夏僅有少數人懷疑,多數人以為僅是沒藏氏兩個男寵爭執導致的慘劇發生。其實很簡單,派一些斥候潛入西夏,將真相散佈,且前面又有寧令哥行刺元昊一案,會有更多百姓醒悟,沒藏訛龐為了安撫國內,必然分心。」

「很好。」趙禎道。

誰不喜以小博大?

況且自從鄭朗重用斥候以來,多次取得以小博大的成果。

「再者,就是禁榷,西夏如此輕視我朝,就是交趾,我朝敢不敢學習西夏這般做法?若不懲治,會更加輕視,慶歷之戰就是前車之鑒,到時候不是苟且偷安,而是大不安。臣翻看史書,從來未看到過,有那一朝一代不靠自身強大,而靠苟且偷安換來的生機。就算句踐,也不是苟且偷安,那叫臥薪嘗膽。明為求和,實際向吳國實施了許多計謀。我朝有過?」

「准。」趙禎問都沒有問幾個宰相,說道。

「然後是軍事,臣先說地理位置。西北諸路,涇原路北面經營嚴密,無懈可擊,只要防守森嚴,西夏人無可奈何也。環慶路在范仲淹經營下,同樣十分嚴密。要麼涇原路西邊因龕谷有失,會出現一些鬆懈,但也無妨,想從涇原路西邊進攻我朝,必動用蘭會二州蕃人,我朝未與吐蕃正式翻目成仇,西夏動用蘭會二州蕃人,會心生猶豫。那麼只有延州,延州有狄青,西夏人同樣不敢入侵。最後只剩下麟府路,一是沒藏族離麟州不遠,經營侵耕對沒藏族壯大有利,也便於沒藏訛龐遙控西夏。二是地形因素,不便防禦。故麟延路成了我朝一個邊境之缺。以臣之見,武戡雖沒有大錯,可是郭恩壯烈犧牲,他卻帶頭逃回麟州城,也犯了畏戰之錯,故以張岊轉知麟州,他是府州人氏,對西北熟悉,再以張玉為麟府路兵馬鈐轄,增置三千兵馬,麟府路實力便壯也。」

「如此,朝廷開支又會重。」賈昌朝道。

鄭朗沒有生氣,就事論事嘛,也不能想得那麼陰暗,況且賈昌朝本身就是一個極度保守的大臣。耐心說道:「此役,西夏出動三萬兵馬,多是騎兵。我朝僅出動一千四百名兵士,多是步卒。斷道塢離麟州城幾乎有百里之遙。我朝軍隊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匆匆忙忙交戰,西夏養精蓄銳,此役西夏雖勝,僅擊斃我朝兵士三百餘人,俘獲一百餘人,居然讓七百多名兵士安全逃回麟州城。你覺得這樣的對比,西夏有何可畏?」

就差一點說出,誰怕誰啊!

趙禎默默一想,居然笑了起來,是啊,若離麟州城近,還能說得過去,這麼遠,這麼強大的對比,西夏都沒做到讓一千四百名兵士全軍覆沒,說出來雖勝,可勝得極為恥辱。

鄭朗又道:「築堡寨是對的,河西自麟州戰役後,本來是肥腴之地,遂為閒田。於是元昊始於始於洪崖塢、道光谷間插木為小寨三十餘所,盜種寨旁田,侵耕十餘里,不但於屈野河河西,還有府州與豐州一帶,後來狄青多將其催毀,倚據地形,將府州與豐州失去的大片土地收復回來,陸續修建一些堡寨。不過屈野河以西仍沒有經營完善。後來狄青調走,沒藏訛龐更大肆侵耕,居然一邊與契丹交戰,一邊侵耕數十里,距河僅二十里。當時為了換取他們與契丹作戰的勇氣,麟府路官員皆默視之。去年再度侵耕,眼看就要臨近屈野河了。關健我朝政策苟且偷安,貪生怕死。」

八個大字說出,幾個大臣皆苦笑。

「因此政策以內斂保守為主,西夏人再發起類似斷道塢之類的戰役,麟府路百姓會陸續因為害怕逃離二州。似乎是無關緊要。關健時沒有了百姓,何人來耕種,來放牧?又,再看其後方,後方是河東路,非是關中,經營得當,便能獲得大量糧草供給。河東地貧,無所產出,當地沒有所出,軍士後勤來源必須靠後方運輸,還是必須從京城運過去,一千多里的道路,多是崎嶇的山道,運輸成本會有多高昂?那麼會發生什麼事情?麟府路不要,整個河東,包括并州都暴露在西夏人攻擊之下。若是要,朝廷費用更日益增加。」

不說軍事,只說經濟。將這筆賬算出來。

「要戰,但戰得要有智慧,戰不從麟府路開始,而是從龕谷開始,西夏新得龕谷,根基不穩,當地百姓擁護瞎氈,藉機向龕谷發起進攻,若是西夏主力軍隊到達,我朝軍隊撤回來,據險以守,讓吐蕃人迎敵。若撤退,我朝再度發起進攻。西夏窮兵黜武,久持之下,國必乏也。」

「如何得知敵人大軍前來,似乎沙鼠浪三萬西夏軍隊聚集,特務營都未將消息送到前線。」賈昌朝譏諷道。

「沙鼠浪空曠無限,還用得著特務營的密探,賈相公,你可知道特務營每一個密探有多珍貴?不是我軍不知,郭恩早就知道,屢次要撤回倚險而守,倚城而守,黃道元偏要奪權逼得郭恩出軍,用雞蛋往石頭上砸,郭恩怎麼辦?只有以死殉國!」

賈昌朝無話可說。

實際不是這麼回事,消息扣在狄青哪兒。

鄭朗也贊同狄青的做法,不讓西夏人真面目暴露出來,恐怕連禁榷都通不過。

「若是時機得當,又可以從延州,環州,發起一系列的進攻,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只要不深入敵境,以免遭埋伏,不時騷擾敵人,然後麟府路於河西築堡築城。雖增三千兵士,一旦河西防禦佈置起來,後方無憂,百姓返回,麟府路再度有所出,至少在供給上就替朝廷節約許多。戰事不會很大,主要是讓沒藏訛龐意識到我朝的態度,逼迫他將立威的對象轉移到吐蕃身上。然後再坐觀事態的走向做下一步的決定。」

趙禎沉思良久。

韓琦說道:「陛下,臣也贊成。」

若連這個溫和的做法都不同意,朝廷也太過軟弱了。

趙禎說道:「准吧,以龕谷為主。」

細節上如何安排,與鄭朗無關,他告辭回來,京城還有兩個舉子,他想看一看,四川來的。不但這兩個舉子,連帶著他們的父親,鄭朗都產生興趣。

第七百四十六章 三蘇

這兩年發生很多大事,公主、六塔河、綁架宰相、皇帝病危、首相變動,鄭朗貶官回歸,包拯知開封府,西北和平十年之久,戰事再度爆發,儘管這是一場小戰役。

以至這一件科舉幾乎都無人關注。

但科舉也鬧了一些事,知貢舉的是幾個文壇大拿,歐陽修,王珪,梅摯,韓絳,范鎮。本來是好事,這幾個人皆喜新文體,也就是講究古散文。本身也沒有錯的。就算是駢文言之無味,最少朗朗上口。現在普遍流行的卻是那種險怪體,進士造句務必以奇僻為佳,也就是後人嘴中的太學體,弄到後面居然連鄭朗看他們寫的文章都感到吃力。

歐陽修五臣皆深痛恨此種怪體。

五人擇新體文錄士,榜一出,平時所推譽者皆不在其列,引起喧然大嘩。長期以來,為了科舉,務必以險怪為佳,說不用就不用了,連聲通知也沒有,讓舉子何以情堪。於是一些囂薄之士聚集起來,等候歐陽修早朝,將歐陽修堵住,群聚斥問。就像前年老百姓將幾個宰相圍起來,公主哪,你們將公主逼到哪兒了?

衙役不能制止,又有人刻薄的,做祭文投到歐陽修家中,可無論他們怎麼鬧,歐陽修就是不聽。其實此時歐陽修改革新體文基礎更好了,鄭朗這麼多年一直用的新體文,儘管他科舉時按照規矩做了許多駢文。在鄭朗等人帶動下,新體文發展的勢頭遠比史上更猛。

不過梅堯臣等人心中皆是慼慼,幸好發生一個誤會,指批卷子時發生的一個意外,幾個考官在看卷子,看到一篇文章《刑賞寬厚之至論》,筆力雄厚,語言流暢,一篇典型的新體文。

幾個考官一起圍過來觀看,梅堯臣便說道:「好文章。」

韓絳與范鎮也沒有反對。

若用古散文體來擇取學子,這篇文章無疑在六七封學子文章中最佳的,不過幾人盯著那句皋陶曰殺三,堯曰宥之三有些犯迷糊,因為他們皆不知出處。

不大好說出來,因為宋朝的鎖試制度,他們不能出去翻察史書看,又不能出去問人。哪裡能記得這麼多典故,況且這麼多年來險怪體也有一些影響,專門尋找冷門書籍裡的典故往文章裡塞。

當時只有怨自己記憶力不好。

實際幾人記憶力還是可以的,頂多比變態的張方平略差一籌罷了。

於是略過此段,梅堯臣低聲說道:「歐陽永叔,恐怕這是你學生寫的文章。」

指的是另外一個人江西學子,歐陽修的學生曾鞏。

曾鞏新體文寫得好不好,不用質疑了,唐宋八大家之一。

歐陽修沉吟一下,就是他的學生又如何,卷子謄抄過的,不過怕外界有爭議,將這卷子判為第二。結果榜出,不是曾鞏,而是另外一個人,蘇軾。曾鞏也高中榜上,名次要相對落後一點。不然引起爭議更大。

至於省元則一個很陌生的名字,李寔。

蘇東坡拜見歐陽修與梅堯臣,歐陽修不大好意思問,梅堯臣無所謂便問那句出處,天下書籍何其之多,也許是自己沒有看到的一本書。蘇東坡答道:「想當然耳。」

後來此事傳為美談,當時梅堯臣略有些不悅的,榜已出,怎麼辦呢?此事揭過。

三月殿試,狀元還是一個很陌生的人,章衡,不過他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叔叔,章惇,大奸臣,然而何謂忠何謂奸?如果向太后聽從他的話,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宋朝會不會走向另一個方向?

章惇也來科考了,因為侄子高中狀元,羞於同榜,不就而去,第二次再度參加省試,又高中甲科,這也是宋朝史上獨樹一職的兩中殿試榜的進士。

三月的榮耀全部集中在章衡身上。

但這個章衡鄭朗根本看不都不看一眼,因為這一榜上的進士讓他看花了眼睛。

政治角度來看,有變法派的骨幹呂惠卿、曾布、蔣之奇、林希等人,朔黨的領袖梁燾,還有某弟兄倆就支撐起來的蜀黨。文學角度來看,唐宋八大家有三大家集中一榜,包括曾鞏。

經學來看,有洛學鼻祖程顥與弟子朱光庭,關學鼻祖張載與弟子呂大鈞,蜀學代表那對兄弟。

後來的宰相有九人,王韶、鄭雍、梁燾、呂惠卿、蘇轍、林希、曾布、張璪、章惇。後來的新黨有呂惠卿、曾布、章惇、鄧綰、王韶、林希、張璪等;舊黨中有蘇軾、蘇轍、朱光庭、梁燾等。若再加上幾位考官,幾乎集中後世數朝一半的精英!

鄭朗無比關心的那個姓王的大牛來了,當然現在他還不行,鄭朗繼續在關注,看他是否去西北遊歷。

其中最有名的還是那對兄弟。最讓人驚奇的是前三甲,章衡,竇卞,羅愷,誰知道,誰知道這三人是誰?

……

傳奇是從一個花花公子開始的。

蘇洵,與張方平與鄭朗家十分相似,出身一個小主戶家庭,不愁吃穿,因此青少年蘇洵一直過著糊里糊塗,昏天黑地的生活,直到十七歲他看到二哥。

蘇煥中考的風光,一度發恨讀書,不過三年後連解試都不得中,再度鬆懈了。直到母親過世,他才感到愧疚,再度發恨,那時他已二十七歲。

與鄭朗一樣,自學式的。

好處就是讓他脫離時下不好太學體的文風,壞處就是所學乃是野路子,特別是駢對更非是他所長,例如他寫的詩《有驥在野》,有驥在野,百過不呻。子不我良,豈無他人。縶我於廄,乃不我駕。遇我不終,不如在野。禿毛於霜,寄肉於狼。寧彼我傷,人不我顧?無子我忘。

古意有了,但駢呢,韻呢,對呢?

當然很悲催,因此這一考就是近二十年,每次皆名落孫山,連帶著家庭情況也每況愈下。在這近二十年時間裡,他除了一次次飛蛾式的科考,讀書外,只做了一件大事,居然考證出來眉山蘇氏一脈乃是唐朝天宰相蘇味道的後人,繼續往前考,又發現蘇家發自於漢代的蘇建和蘇嘉、蘇武、蘇賢三兄弟,然後再考,考證出來蘇家前代還有先聖,蘇秦。以宋代這種條件,以及蘇家的條件,是怎麼考證出來的,只能說天知道了。

沒有想到蘇家上代有這麼多聖賢大能,蘇洵更加發恨,但他也沒有想到,在後人眼中,所謂的蘇家先人,僅是蘇秦與蘇武才能與他們父子相比較。

四十不惑,心灰意冷之時,他命中的貴人到了,張方平。

張方平治蜀頗有政績,宋朝治蜀多出了名臣,張方平能名列前五,不但抓軍事政務,也抓教育文化,無意中看到老蘇的文章,當時看傻了眼。這就是李太白啊,不過李太白是寫詩,此人是寫散文,一樣的縱橫恣肆,雄辨有力。派人將老蘇傳來相見,將他的文章討要過來一一觀看。看完後問:「為君有此才學,不去科舉?」

老蘇不能說,格老子都考怕了,那些龜兒子一個個不錄用俺,怎麼辦。

張方平與老蘇語良久,問出他的困窘,知道走正常路線是不行了,除非對整個科舉動手術,不然老蘇這一輩子休想高中。於是親自寫信一個個地推薦,寫給歐陽修,田況,鄭朗,余靖,文彥博,韓琦,富弼,特別是歐陽修,與鄭朗無關,他反感歐陽修那張大嘴巴,歐陽修也認為他不是好人,這兩人乃是一生的政敵,為了推薦老蘇,居然寫給歐陽修,這也是張方平一生當中寫給歐陽修罕有的幾封私信中的一封。

別人不知道,鄭朗知道,於是回信給張方平,你就不要操勞了,老蘇還不算什麼,你有空與他兩個兒子談一談。

張方平聽從鄭朗的話,將蘇轍與蘇軾喊來,親自一敘,這敘更嚇了一大跳,再度寫信,不得了,蘇家一門三人要出大人物啦。

老蘇就是帶著這個信念,將兩個兒子帶到京城。

然可惜,他真正是自學成才,學的是古人,多少有些脫離實際,文章是好文章,可幾個大佬看後,連連叫可惜。並且於歐陽修府上與王安石發生一次很嚴重的爭執,老蘇是復古,王安石重視創新,思想不一樣,最後爭得不可開交,還是歐陽修過來才勸住。

這一幕大蘇二蘇看在眼中,他們乃是晚輩,不敢過來爭執的,但記在心中。

老蘇這一輩子,憑他的「禿毛於霜,寄肉於狼。寧彼我傷,人不我顧?無子我忘。」是休想高中榜上。但讓他意識到許多問題,那就是駢文的重要性。兩個兒子稍稍長大後,讓老蘇全部送到眉山一個道觀,跟隨道士張易簡讀書,學的就是聲律學。那一年蘇東坡僅八歲,蘇轍才六歲。張易簡雖是道士,對儒學十分精通,門下有一百多學生,小蘇不是最突出的,最突出的乃是大蘇與陳太初。大小蘇命運是好的,老子雖漸漸將家產敗得要光,學問還是有的,還有一個學問很好的母親,張易簡再教他們聲律,最大的一塊短板就補充上去。

直到去年,老蘇又帶著兩個兒子來科舉,終於讓他得償心願,兄弟倆人皆名列榜上,不是三甲,也不是前十,因此不能立即授官,加上四川道路遠,父子三人繼續留在京城,暫時沒有回去。

鄭朗喊的就是這父子三人。

又順便喊來一個人,張方平。

然後在家中等,妻子也在準備另一件事,女兒出嫁。

請了一個月的假,否則還要趕到京東路赴任,時間是來不及的。

忽然想到妻子那一串長長的名單,根本就未見蘇家二子。

不過就是見了,也多半不行,蘇東坡很早就與當地的王家訂了親,小蘇也是,與母親娘家史家訂了親。大蘇鄭朗根本不考慮的,小蘇倒不錯,似乎是前年冬天大小蘇兄弟倆一道成的親。妻子在找女婿時,兩人還未成親,但能橫刀奪愛,讓蘇家將史家親事悔掉麼?

況且妻子也不會同意,蘇轍是誰?俺不認識!

不過兒孫自有兒孫樂,種誼也不錯,鄭朗挺滿意的。

張方平家離得近,先來的,倆人是鐵哥們,也沒有多客氣,張方平向崔嫻要好茶吃。

杏兒沏著茶,張方平道:「行知,喊我來前有何事?」

「是有一件事要問,國庫如何?」

「稍好,仍不大好。」張方平搖頭。他也弄不明白,這麼多錢怎麼敗下去的。

又道:「想要好,還是行知做宰相啊,龐醇之雖善長經營,可威望不足,相位不會長久。」

鄭朗不作聲,他心中在盤算另一件事,黃河。實際真有點兒難辦了,去年第一次返京時信心滿滿,聽到文彥博喊國庫漸空,第二次返京時信心不足了。因為沒藏訛龐與諒祚之爭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上黃河,西夏就顧不了,顧西夏,黃河就顧不了。

先下去看看再說,況且他這段時間心情也有些蕭索。

道:「另外,我還帶了三個客人與你相見。」

「誰?」

「你的老熟人。」

兩人一邊喫茶,一邊等張方平的老熟人。

一會兒三人帶到,張方平詫異的看著三人,然後又看著鄭朗。

鄭朗也是第一次看到蘇氏三人,老蘇與小蘇長方型臉,略有些瘦峭,大蘇臉型倒頗是丰韻,有那麼一點後世所傳的太白味道。

三個蘇一個不敢怠慢,國家大事他們仍不太清楚,可大人物還是知道的,鄭朗如今職位不高,可若將諸大佬排行,鄭朗絕對排在第一位。現在不高,一道詔書就進入兩府了。而且京城諸大佬一個個奔五奔六奔七,鄭朗才三十幾歲,有無限的發展空間。若論功績,更是當為第一。

鄭重的施了大禮,鄭朗道:「蘇明允,蘇子瞻,還有你,有字麼?」

蘇轍道:「未加冠,還無字。」

「那我就叫你蘇轍吧,三位,請坐。」

「謝。」蘇洵與蘇東坡還有蘇轍很小心地坐下。

不能後世眼光看,此時三人名氣並不大,家門也不是很高,面對鄭朗多少有些拘束的。

鄭朗又道:「杏兒,給三位客人沏茶。」

「謝。」老蘇又說道。

「明允兄,我家不拘俗禮,你不用拘謹。」

「是。」

鄭朗這才看著大蘇與小蘇,老蘇是息立停,主要是兩個兒子。道:「子瞻,來到京城,有何想法?」

「京城之繁華遠超我的想像。」

「那是,因為政策開明,論富裕我朝當數列代第一,若政策得當,不出現嚴重內訌,五十年後,京城的繁華會是現在的十倍。」鄭朗說得不誇張,若是將西夏平滅,三十幾萬邊軍最少能減去一半,能裁去五萬之數,其實不用裁,只要帶回京城,減少物資糧草運輸的浪費,就會是一筆不菲的數字,況且還有相關附帶的民夫,協助防禦的鄉兵,壯丁,弓箭手,廂兵,僅是此項就能一年為國家節約一千五百萬緡。若再陸續將一些弊端解決,還會節約一千萬緡。

這是節流一環。

開源是商業繁榮帶來商稅的增加,銀行再發展到巔峰,還有平安監,那麼多增加六千多萬緡財帛收入。一進一出,會達到九千萬之巨。實際不可能的,能有五千萬緡,幾十年下來,宋朝的前景便不可想像。

可誰能保證不嚴重內訌,誰能保證政策每時每刻得當。

蘇氏兄弟聽了卻是萬分驚訝,來到京城,京城的繁華已讓兄弟倆人看花了眼睛。若再繁華十倍,會是什麼光景?

鄭朗沒有多說,對張方平道:「安道兄,你為何與歐陽永叔政見不和?」

「戾氣。」張方平冷聲答道。

「也不能算是戾氣,二字,浮躁。」鄭朗道。刻意講給大小蘇聽的,大蘇受張方平影響,屬於溫和派,可中青年時也受了歐陽修影響,多有浮躁之氣,未免美中不足。

然後轉向蘇氏二兄弟,道:「子瞻,蘇轍,我問你,好文章能不能治國?」

這個問題問得,蘇東坡半天才答道:「好文章不能治國,但能科舉。」

鄭朗不由地呵呵一樂,道:「也未必,一篇好的檄文,能鼓舞將士的士氣,一篇好的勸文,能感化百姓向善,一篇好的奏折,詞句優美,文理通暢,更容易讓皇上同意,一篇好的立世文章,能激勵後世之人忠君報國。這也算是治國。不過想要治好,更主要是決策。少年時我胡鬧,受了王三郎蠱惑,收了六個與我差不多大的學生。實際我們在一起是互相學習,學習經學,做人之道,做官之道,治國治民之道。」

「這是宋朝的一段傳奇。」蘇東坡嚮往地說。

雖對王安石不感冒,不過這段歷史確實是鄭朗一生中最瑰麗的時光,也拉開了鄭朗傳奇一生的序幕。

「是胡鬧,不是傳奇,但我有一個想法,對你們說一說。」

「賜教。」包括老蘇都恭敬地看著鄭朗,不但老蘇,大小蘇也十分機靈,隱隱地他們感到一生最大的機遇就要來到了。

「安道兄將你們的文章寄給我看,我看了,寫得很好。可我乃是宋朝官員,看的不是文章,而是他們適不適合做一個良臣。因此你們進京許久,我並沒有作聲。現在你們皆已高中,有兩個選擇,第一個繼續在文章上鑽研,以你們天賦,必會成為宋朝文學史上最璀璨的明珠。」

「鄭公,我們不敢當啊。」這個評價太高,將老蘇嚇著了。

事實就是如此,鄭朗笑了笑道:「不高也,明允兄,就是你現在的文章造詣也勝過了我。然而一個人的精力終是有限的,唐後主詞曲賦皆佳,字畫也長,還精通音律舞蹈,卻不是一個好皇帝。陛下只會一個飛白體,卻是舉世無雙的明君。我少年時琴書畫文皆薄有名氣,自從從政後,因精力有限,字漸漸寫得不如蔡君謨,文章不及明允兄與歐陽永叔,琴更不及知日在越州的學生義海,畫就不用提了。但我捫心自問,這個官做得不算最好,還能稱上可以二字。」

蘇洵父子皆失聲笑了起來,鄭朗非是驕傲,而是謙虛的說法。

「子瞻,蘇轍,若想在文字上有所長,你們最好向歐陽永叔學習,他日你們造詣只在他之上,不會在他之下。但想做一個好官,難。正好你們暫時沒有授官,我不久要去京東路,不知二位願意與我一道前往?」

第七百四十七章 高山流水

老蘇大喜,現在蘇家沒有任何驕傲的本錢,至少在鄭朗面前,他們連驕傲二字提都不能提。喝道:「大郎,二郎,還不下拜?」

「勿用。」鄭朗扶著大蘇小蘇,道:「明允兄,不要想偏,有人說我一生收了六個學生,非也,互相學習罷了。子瞻與蘇轍隨我,也勿需敘師生之誼。」

不能講老師學生的什麼,只能心中有數,像蘇東坡很精明的前去拜訪歐陽修與梅堯臣,但能否象電視劇那樣掀起衣袂,往前一拜喊:「恩師。」

找死不成,宋朝的祖宗家法就是改正唐朝錯誤,包括科舉,所有進士都是天子門生,你一個大臣當什麼座師恩師?蘇東坡敢喊,歐陽修敢受麼?不能敘,敘了,未必對大小蘇有利。

有了這份情誼,三蘇不再拘束。

宋朝的老師是一個很神聖的職業,不像後世,不收紅包,想老師重視自己的孩子,很難很難,收了紅包,也未必重視,還要看紅包大小。這時代沒有,尊師,是放在心中尊重,就像鄭朗,劉知州死後,鄭朗對劉妻一直視為自己娘娘,劉妻死後,鄭朗沒有徇私舞弊,可一直對劉知州幾個兒子十分親近。但學術十分自由。

最自由的乃是各大書院,不過其他地方也有類似書院的風氣。師生之間對學問的交流乃是互相探討,不像後世紅包拿了,還要高高在上。也許鄭朗在宋朝得志了,反正產生一種想法,一樣的外憂內患,不過宋朝肯定好得多。不好的地方,僅是科技落後所帶來的生產力落後。

蘇東坡問出心中的疑問:「何為浮躁?」

浮躁二字解釋起來很簡單,輕浮急躁,但肯定沒有那麼簡單,孫胄問鄭朗何謂三分,鄭朗說類似民間所說的分寸,若此,何必鄭朗苦修儒學?或者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大多數人看不懂,愛因斯坦於是開了那個有名的玩笑,似乎大家一起懂了。當真懂了?

蘇東坡也不相信鄭朗會粗暴地給自己的偶像下了一個輕浮急躁的評價,於是疑惑地問。

不但大蘇,小蘇同樣眼中泛起一團疑雲。

鄭朗不氣,他說大小蘇不是他的學生,實際是想收他們做學生,未來三派人馬,代表是誰,王安石,司馬光與蘇東坡。只要這三個人不鬧太大的矛盾,黨爭威脅便去減少一半。沒有黨爭,就算有蔡京與趙佶,危害都未必那麼嚴重。

越聰明越好,就怕他們不聰明。不是指文學了。

徐徐道:「一個國家才開始,例如隋朝六百餘萬戶百姓,唐朝立國之時僅不足兩百萬戶。大量百姓死於戰亂,土地不緊張,從亂入治,百姓渴望和平,各個貪心不足的豪強劣紳多死於戰亂當中,只要稍稍治理,便會迎來大治。但承平一久,百姓繁衍,土地緊張,各個集團形成強大的力量,他們佔據財富,兼併田地作坊,分控國家權利,不好的,魚肉百姓,貧富分化越來越重,也許國家富裕,綜合經濟上漲了,可上漲的僅是少數人,富得越富,窮的卻連飯也吃不上。少許人缺衣少食,對國家構成不了危害。若多了,秦末,東漢末,唐末的種種事跡就會發生。到這時,才是魏征所說的治之難。一些有責任的大臣會治,當然這個治會有千萬種辦法,但總的來劃分,便是兩種,一個是保守的,一個是激進的。」

這個比較容易理解。

三蘇與張方平一起點頭。

「自古以來,出了許多英主,但長者很少,若說長者,我朝幾代皇帝皆能算是長者,重視內治,自太祖起,又怕庸君誤國,主動限制皇權。權利比如一個包子,就那麼大,皇權限制了,外戚宗室與宦官權利也限制了,近年來,就連武將可憐的領兵權也讓士大夫搶了過去。那麼餘下的權利在哪兒?士大夫。」

還沒有聽出與浮躁有何關係,不過四人臉色皆有些古怪。

「本身沒有錯的,若論民主我朝最民主,也確實培養一些士大夫的氣節,包括歐陽永叔在內,他也想將國家變好。就是賈昌朝,雖品行惡劣,但也比李林甫之流要好得多。」

這句評價出來,四人臉色露出欽佩之色。

賈昌朝對鄭朗做過什麼,一度曾將鄭朗計劃放出去,差一點使鄭朗不能從契丹逃回來。

放在別人身上,那就成了生死仇敵。

「各個士大夫想治國,各人有各人的理論想法,本身還是沒有錯。包括太祖許言臣風聞言事,同樣沒有錯,可以互相督促,使大家做為更為謹慎,不利用權利魚肉百姓。至於朝爭,也不能說錯,自古以來,朝爭是從來沒法避免的,能理解。可正是因為這些沒錯,結合在一起,便會發生一件大事。安道兄,我與交趾作戰,你大約聽聞了吧。」

「基本都知道。」

「提前我佈置了一個陷阱,種種假象看起來很合理,就是這個合理,最後成了交趾失敗的根源。現在一樣的道理,大臣們風聞言事,是制度允許的,想要治國也是好心,國家發展也帶來種種弊端,必須要進行治理改革。可為什麼不好?大臣們風聞言事最後的結果,不是風聞,而是肆無忌憚的攻擊誣蔑。狄青家中燒了一把紙錢,能說成異光沖天,可想而知,肆無忌憚到了什麼地步?說者還認為自己好心,可受者會怎麼想?比如我與文寬夫的爭執,文寬夫會不會恨我?若是我再加上一些誣蔑的話,文寬夫怎麼想?但他想要報復我,卻是很難很難,可有辦法,比如聯合賈昌朝,或者其他人。這還算正常的,屬於朝爭範圍。若是最後用改革言事呢?任何事物皆有正反兩面,不做就不會有把柄,一做就會讓人找到漏洞。但還不是可怕的,大家一起浮躁,一起誣蔑,打擊對手,會形成更大的聯合,最終會自發的向保守或者激進兩派凝聚。」

「黨爭?」張方平道。

「不錯,若舉朝上下浮躁風氣越來越重,必然產生更大的黨爭。不要以為皇上不作為,其實皇上做了許多事,大家沒有看到,這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表現,是最上等的為君之道。但能不能指望以後所有的人君會有陛下的天賦?」

「是啊,我也感到了,就沒有想出所以然來。」

「安道兄,我也是在山洞裡無所事事,整天盤坐冥思,才想出來的結果。子瞻,你想一想,用想當然來篡改典故用於科舉問題不大,若用想當然言事,是不是很危險?」

「是啊。」蘇東坡凝眉答道。

「危險的還是權利大部分籠在士大夫手中,君權下降,若人君沒有辦法用平衡之道化爭黨爭,士大夫正式形成兩派,產生分裂。士大夫分裂,就等於國家分裂。」鄭朗拿出客廳邊上的一根掃帚,將它一折,道:「最後國家就如這根掃帚一樣。」

這才是鄭朗所說的浮躁,浮躁的危害,又道:「你於省試那篇文章我也看過,雖那個想當然用典故我不喜,可裡面見解我還是贊成的,風聞可以,言事更可以,但務必以溫厚為心,對喜歡的人要看他的短處,對憎恨的人要看他的長處,這樣看問題看人才能看得更全面,即便言事用人也不會產生諸多矛盾。為什麼近來國家似乎越來越好,文學大家也越來越多,我卻不喜,因為先帝與天聖時溫厚之氣漸漸在消失,浮躁之氣越來越盛。喜人喜人之長,恨人恨人之短。於是大家矛盾越來越多,言事越來越偏激,仇恨越來越大。」

這才是一個完整的浮躁之論。

說完了,看著老蘇。

老蘇因為進京比較失望,又與王安石發生衝突,性格也有偏激的一面,特別是他為了攻擊王安石所炮製的《辨奸論》,就是鄭朗說的浮躁代表作之一。

張方平卻在深思。

眼下三蘇思想境界還是很淺的,想不到更深的層面。張方平卻達到這一境界。許久說道:「行知,能否讓我將你今天所說的話整理出來,發表於報紙。」

「行啊。」鄭朗淡淡地說。

這也不是見不得光的言論,為什麼不可以呢。

鄭家在準備女兒的親事,張方平卻將鄭朗所說的話刊於報紙,引起很大轟動。

有人將它稱為鄭氏三大名言。

汝快樂否?

權利乃責任也,官職愈高,職責愈大。

喜人識其所短,憎人見其所長。

第一句乃是國家操勞的節氣。

第二句是對權利的重新認識。

第三句是強行吹刮溫厚之風。

趙禎聽聞後,立即將鄭朗還有三蘇,龐籍一起召到皇宮謹見。

二蘇乃是鄭家新的學生,若沒有資質,非是少年所收,這是考中進士後才收的,若沒有資質,恐難以入鄭朗法眼。龐籍是做得不錯,順便一起召入皇宮談一些事。

其實如今鄭朗就是一個寶。

因為不能說出來的原因,鄭朗一時半會難以進入兩府,趙禎感到可惜,心中也有些歉疚。不能全怨鄭朗,梁懷吉進宮後,趙禎已經問了經過。

那個山洞裡十分寒冷,因為仇恨,西夏人對鄭朗與女兒很不好。缺衣少被,甚至屢屢想將鄭朗殺死。

鄭朗與女兒相依為命,山洞又黑又狹長,又是一個正常人,發生一些事,能理解。儘管後果十分嚴重。

趙禎先是盯著三蘇,主要是大小蘇,然後說道:「你們三人的文章朕皆讀過了。」

蘇氏父子三人不敢接話。

「寫得不錯,蘇洵,雖你文章寫得略嫌迂闊,不過你並沒有在官場裡堪磨過,難免也。」

「是。」

「朕看到你文章裡多寫了一些兵事。」

「陛下,臣多讀的乃是上古書籍,春秋國語裡皆多談到軍事。」

「你不用擔心,文武之道才是治國之道,文道重要,武道同樣重要,你並沒有做錯。不過有一處倒也需要一些能文能武的臣子,不知道你可否願意前往?」

「為陛下效勞,臣萬死不辭。」

「龐籍,荊湖南路可有知縣騰缺出來?」

「有,安化知縣有功,已數年未遷,到了遷職之日,臨岡設縣後,知縣一直空缺,官員皆不願意前往,安仁知縣因母去世,回去守喪,職位空缺。」還有,龐籍不可能事無鉅細,一一過問,知道的僅是這三個。

趙禎腦海裡回想一下,臨岡乃是武岡軍最西南的偏遠小縣,乃是蠻人集中地帶,安化也不行,接近北梅山,這兩縣看似貧瘠,但需要兩個能吏前往。於是說道:「蘇洵,朕就讓你權知安仁如何?」

這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甲進士外放,也不會輕易地得到一個知縣職位。不過趙禎也問了老蘇一些情況,知道通過正常渠道,老蘇靠蔭補上代沒有官員讓他有資格蔭補,靠科舉估計考一百年差不多才能考中。因此直接授命。

論用人,趙禎遠勝過武則天。

敢用人,做得好提撥,做得不好貶下去,因此趙禎朝人才濟濟,只是這個人才也太多了。

趙禎這才談正事,當著蘇氏三人的面談的,讓他們觀摩旁聽,協助鄭朗培養學生。

「龐卿,今年國家財政收支如何?」

「比去年略好,還是很難。自五月來,黃河水害不及去年,可黃河已經敗壞,數流入海,沙沉澱得越來越厲害。」龐籍答道。在鄭朗指引下,諸臣對這個河沙理解得十分透徹了:「多處有小型的水災,且臣不明白的是,朝廷多有節制官員冗多的政策,為何官員越來越冗?陛下,也有誤啊。」

趙禎默默不答。

三蘇眼睛中皆閃過驚訝,第一次看到大臣當著皇上的面批評皇上。

龐籍又道:「想要朝廷財政健康,臣一人過於吃力,最好讓行知留下。」

外表朝堂看起來很美,事實不是,龐籍、韓琦與賈昌朝沒有一個是好惹的,最悲催的是富弼,成了風箱裡的老鼠,三邊受氣,不過想掰倒龐籍,也不大容易。

然而讓龐籍做起事來,感到很困難。

趙禎不語,扭過頭看著鄭朗說道:「鄭卿,你打算在京東路赴任多長時間?」

「聽從陛下安排,若陛下恩准,臣還想去淮南東路看一看,再去河北路。」

老蘇還沒有聽明白,但龐籍聽鄭朗這樣一說,不敢強留了。微微歎息一聲道:「其實還有一個方法,外面平安監契股瘋漲……」

「醇之,不可。」鄭朗連忙說道:「當初我構想時為何要對半設股?正是互相監督也,一邊一半,就能保持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這個平衡,以後君王不明,便會用它來籌款,或者為權貴強行進一步瓜分,成為少數人斂財的工具,而非是國家與廣大受益者。正是因為這種平衡與良性循環,它才會值錢。若朝廷有意打破這個平衡,又將契股放出來,朝廷控的契股太多了,它的市值會立即貶值。」

按鈔行的價格,朝廷擁有的契股能籌得五億緡錢。

可真要放的話,可能一億緡錢都籌不到。放出去,這一塊朝廷以後就再也沒有受益了。

還怕龐籍想不開,又道:「國家也需要信譽,特別是銀行監更需要信譽,一旦信譽丟失,銀行就無法運轉,這個帶來的損失會更大。陛下,請下詔,將這個五五分股制定為朝廷制度。」

趙禎額首。

若不是黃河,朝廷也不那麼急需錢,除非發起剿滅西夏戰爭。

鄭朗又說道:「醇之,我倒有一個辦法,可以開源。」

「行知,請說。」龐籍道。在鄭朗推動下,節流與開源也提前成了熱詞。

「你將嚴榮喊來,讓他將銀行監產生的利潤計算一下,看一看能否增股。雖朝廷暫時不能得利,增股後銀行收入增加,不用兩三年時間,這些錢帛就可以再次往外抽取。再者,銀行擴大,會帶來民間商業繁榮,朝廷會增加商稅收入。」

三人說的全部是錢,三蘇不是很明白,實際所說的明為錢,暗為未來黃河大治理做提前準備的。

「那麼行知於京城多留一段時間吧。」

「勿用,醇之,汝之才並不亞於我,況且張方平此時為三司使,他對銀行如何操作十分熟悉。我若再停留,會有人彈劾我故作清高,實際在學習夏竦,我也怕啊。」

龐籍略有些苦笑。

趙禎道:「鄭卿,久未聽你奏琴,替朕奏一曲高山流水。」

「好。」

這一回三蘇能明白,這就是對鄭朗最好的獎勵,知音之意也。但悠揚的琴聲裡,他們還不大明白,既然皇上將鄭朗當成知音,為何一貶再貶?

一曲彈罷,三蘇再一次見到這一君一臣之間濃濃的基情。

鄭朗放下太監送來的琴,鄭重地道:「陛下,為何中庸後來越發地被人鄭重,它不僅是治國做人之道,也是養身之道,動靜相輔,勞逸結合,不能暴飲暴食,也不能過份節省,陰陽適度……」

後面不大好說出來。

因為大臣所逼,立皇儲啊立皇儲,趙禎馬上開始瘋狂的造子活動。

可憐的小身體板兒,整天一往女人身上伏,會有什麼好下場?

當然,皆明白這個陰陽適度是指的什麼。

又道:「陛下身體健康非是為陛下自己,乃是為天下也。」

「朕知道了,你到了京東路後,也要小心。」

「臣哪裡還敢不小心。」

兩人相視一笑,會見的地點乃是在邇英閣,五人離開時,趙禎居然站起來,將他們送到殿門口。

鄭朗道:「子瞻,蘇轍,我這樣做是不是媚了一點?」

似乎是媚,可兩人敢答?

「心持之正,為君王著想即是忠,心持之邪,取悅君王實為自己榮華富貴私利即為媚。區別在此。」鄭朗道。

僅是一言就點醒了二蘇。

然後扭頭看了看邇英閣,大小蘇在心中感慨,君臣之間的高山流水啊,那有那麼容易好演奏的。

第七百四十八章 瑣碎二年(上)

宮中那曲高山流水迅速傳出。

很多人不解。

鄭朗卻越發低調,將女兒親事辦完,迅速離開京城,前往京東路。

西夏使者才姍姍來遲,鄭朗在京城,不敢訛詐,得等鄭朗離開,才好向軟弱的宋朝君臣敲詐勒索。

讓他十分失望,得到結果根本不是他想像的,相反,宋朝皇帝下達一系列的詔書,將兩個互市全部禁榷,連私市也一一杜絕。不但青鹽等物資,趙禎又下詔,西人如驅牛、馬於沿邊,私糴民谷,令所在禁絕之。連宋朝依然還缺的馬與牛都不要了。不僅是馬與牛,隨後又詔邊境諸將士,若有夏人與熟戶敢私自侵耕犯禁,即斬於犯所。

一連串的詔書下達,兩界凜然。

依然沒有杜絕青鹽從私鹽通道運向宋朝,於是趙禎再詔薛向前去陝西擔任轉運使,進一步改革范祥鹽法,將平價的解鹽大肆運向前線,抵消青鹽的衝擊。

一道接著一道更嚴的命令與措施發向西北。

沒藏訛龐惱羞成怒,以為延州不備,突發大軍攻向延州。很悲催,他遇到乃是成長起來的狄青,延州兵力不足,狄青先是據寨而守,後是派數千蕃騎不斷騷擾。結果這次入侵,沒藏訛龐沒有任何斬獲,反而折損了一些兵馬。

隨後他沒有精力分心延州了,楊文廣、種諤等將領到渭州後,立即聚集兵馬,鼓動蕃人,兩相聯合,攻向龕谷與阿干城,迅速將二城外圍數個小寨一一撥去,僅剩下兩個孤城。

沒藏訛龐只好調動大軍前去營救。

宋軍徐戰徐退,看似不敵節節敗退,實為保存實力,退回涇原路。不過各地蕃部還在繼續反抗,他們想退就沒有地方退,經過數場激戰後,西夏再度將龕谷河南收復回去,此次損失頗為慘重了。

但宋朝又調動更多的軍隊,徐徐發向渭州,沒藏訛龐不敢撤軍。

一系列戰鬥規模皆不大,大的乃是在第二年。

吐蕃捺羅部因與唃廝囉發生衝突,舉族投奔西夏。這一投,打開了從龕谷攻向青唐的大門。沒藏訛龐以為是一個好時機,以捺羅部首阿作為嚮導,出動大軍攻擊吐蕃。

聞聽此消息,狄青等到西夏主力軍隊快要抵達青唐城時,突然與張岊聯手出兵。狄青兵出保安軍,自夏宋和好之後,西夏於宋朝佔領的後橋、蕉蒿、十二盤等堡多築他堡,將數堡圍籠起來,隱隱有要丟失的傾向。狄青帶著手下兵馬將這些西夏新堡一一催毀。

這是宋朝佔據的地方,但在麟州,河西之所卻多處反過來被西夏侵佔,原來疆域西邊是俄技、盤堆到寧西峰,離屈野河已經一百多里開外,西南從雙烽橋、杏子平、彌勒到長乾鹽院一帶,離屈野河也有七十多里。但在西夏數次進攻下,逐步淪陷。然後西夏又在這些土地上設了許多堡寨,侵耕地點此時已離屈野河不足十里。

鄭朗討要原麟州故土,西夏反過來討要後橋,扯皮了,張岊催毀的就是河西這些西夏堡寨,前方作戰,後方又派民夫加緊將原來郭固武戡準備修的兩堡修起來。

即便催毀了,基礎不足,強行佔領得不償失,因此只修三堡,當成橋頭堡,阻止西夏人進一步侵耕,也是防止西夏渡河屈野河,直接危脅麟府路後方百姓。

戰爭規模還不算大,純是撈便宜的戰爭。

因為西夏主力在青唐城,很順利的就實現原先戰鬥計劃,隨後西夏敗退青唐城,宋軍立即停下進攻。其實這一招就是學習西夏的,不停的騷擾,化被動為主動。大家一起使用這個戰術,就看誰能笑到最後了。

沒藏訛龐在吐蕃那邊卻是更慘。

大軍由阿作為嚮導,順利攻到青唐城下,他低估了唃廝囉,兩軍於青唐城展開鏖戰,西夏軍隊大敗。又聽到宋軍在後方出兵,於是唃廝囉果斷地出兵西夏,西夏在吐蕃進攻下,真正的節節不支。連同蘭州三大族龍逋、公立、馬頗被迫向吐蕃投降。正好契丹送女至吐蕃出嫁給董氈,從回鶻繞道來的,唃廝囉為了迎親,這才放下一連串如同狂風暴雨般的進攻,大掠而歸。

沒藏訛龐這才喘了一口氣。

國內一件事也使他不得不暫時放下軍事行動,諒祚漸大,嘗試著主持國政,別當真,那是沒藏訛龐向諸族做一個樣子的舉措。諒祚幼年時,沒藏氏少乳,讓漢人毛惟昌與高懷正的妻子更乳。諒祚吃著二人老婆的奶水長大,對二人很親近,不但賞賜豐厚,又授其為六宅使,二人也將自己比喻為諒祚的親信,時常將外面百姓對沒藏訛龐的不滿告訴諒祚。

這讓沒藏訛龐感到威脅,借高懷正放高利貸與毛惟昌偷穿元昊盤龍服為名,將二人誅殺。西夏國內諸族更是對沒藏訛龐感到憤憤不滿,僥倖的是契丹下錯了一步棋。

宋朝想撈便宜,遼真宗也想撈便宜,兩國聯親時,派使要求吐蕃出兵河西,以涼州為董氈封地,這樣離契丹更近。說得太明顯了,一旦吐蕃大肆收復河西,西夏必將與吐蕃拚死作戰。西夏的後方會成為空城,無論是宋朝,或者契丹趁機出兵,都會得手。但無論這兩國那一國得手,對吐蕃都會構成危脅。

況且讓吐蕃出兵河西,契丹有什麼資格將一個已為西夏佔有的涼州做封地。

唃廝囉也不是傻子,以道遠難合婉言謝絕,契丹送親使沒有達到目的,留之不走,整天蠱惑契丹公主,也就是如今董氈的妻子。董氈一怒之下,將其使殺掉,不見其妻。其母勸都不聽,於是這個契丹公主又成了一個興平公主。

因此唃廝囉思前想後,覺得留下西夏未必是一件壞事,至少可以擋一擋宋朝與契丹的威脅,沒有再出兵。

經此數戰,西夏國力終於漸漸衰退,第三年保安軍蕃人胡守中叛逃西夏,狄青居然率領軍隊,強行進入西夏境內,將胡守中捉住當場誅殺,向邊境諸蕃立威。

連番戰鬥失利,特別是禁榷威力更大,遠勝於一場兩場的戰爭,鄭朗曾私下裡琢磨,若是宋朝能守住,只要禁榷十年,說不定西夏自己兒就瓦解了。西夏失利,加上禁榷,國用嚴重不足,沒藏訛龐服軟了,派使向宋朝求和,主動要求劃分疆界,甚至提出將屈野河西邊數十里之地讓出來,修壕溝當疆界,互不侵犯,互不侵耕。

……

鄭朗東下,銀行監擴股提上議程,這次擴股前後將四十五個州府籠於其中,包括兩廣的韶州、惠州、潮州、桂州、欽州、邕州、容州,荊湖南路的潭州、衡州、道州、郴州。

這個代表意義很濃厚的,不僅是銀行的出現,利於這些地區經濟發展,也代表著朝廷終於對南方逐漸掌控。

作二十份大契股,資金一億六千萬緡,導致宋朝一個最大的托馬斯終於出現。朝廷將募股的錢加上銀行的分紅作為股本,開始發行交子。隨著交子的流通,這種改良型成本高昂的交子信譽越來越好,交子需要量也增加起來。然而鄭朗再三說出交子大肆印刷的危害,因此發行量始終嚴密的控制,一億六千萬緡交子,銀行裡就必須得有一億六千萬緡相關的銅錢與等價的金銀作為本金。

但金屬貨幣仍然嚴重缺乏,這個急不得的。

現在不但鄭朗在猜,許多大臣也在猜,宋朝倒底需要多少貨幣才能滿足市場流通的需求。

銀行的事,鄭朗絕對沒有參與,這是給龐籍立功機會。一個銀行就能最少保證龐籍在相位上多呆上一年時間。

他在京東路寫了一篇祭文,主動替人寫的。馬遵死了,是一個直臣,敢於言事,但不像眼下的這些言臣以激訐誣蔑為己任,言語溫和,實事求是,曾因溫雅得到杜衍與范仲淹的稱讚。於是鄭朗大書特書,說他是真正的君子,不但正直,身兼君子的溫良恭儉讓之風,值得世人學習。

此次下去,鄭朗與往常不同。

他每次出任地方官員,都會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次沒有,僅是小修了幾個水利,要麼到處看,說大一點的就是新設一個小型市舶司。登州市舶司,專門經營木材。

以前於密州設市舶司,多與倭國與高麗交易,包括各種木材。不僅是用於建築用的,而是多用來制墨。宋朝有上百萬人讀書,每年會用掉許多墨,因制墨也砍伐大片松林,進一步造成水土破壞。

這是其中之一,現在建設房屋還多用木頭,以及冬天取暖時用的木炭。煤有了,但不可能所有地區百姓都能用上煤的。運輸條件掣肘了。最後就是開荒。

密州港得到大量木材後,出現許多制墨作坊。

制墨作坊容易,能搬遷過來,然而不能解決房屋建築難題。鄭朗請求朝廷於登州設了一港,只經營高麗與倭國來的木材,為防契丹借助市舶司偵查京東地形,看守森嚴。木材運到登州後,再從海邊用船拖到青州,自濟水抵達京城以及其他地區。不然從陸地運輸,成本太高了。還有一些大臣不知其用意,鄭朗讓嚴榮呈了一封情報。

數年下來,倭國與高麗大片松林砍伐下來,水土同樣被破壞了,時間短,還看不出來,可局部地區山洪暴發現象在增加。

至於砍到最後,這兩個國家會不會變成沙漠,鄭朗不管的,最好那樣。

年末,蕭耨斤死。似乎契丹最大的禍害去除,實際她埋下的種籽開始成長髮芽。在她挑唆下,耶律重元漸漸產生野心,耶律重元還有一份顧忌,問題他還有一個兒子,耶律涅魯古。蕭耨斤在的時候,天天勸,耶律重元倒是猶豫不決,可她這個孫子卻動了心思,於是在蕭耨斤死後,繼續每天蠱惑父親取代自己侄子的皇位。

幾年後那次叛變同樣是一次機會的,關健是能不能抓住它。

自己討厭的奶奶一死,遼真宗大為暢快,重新舉起父親的大旗,想要經營西夏,這才有了第二年真正聯親的開始,他嫩了一點,太過急吼吼的,反而讓唃廝囉產生疑心,主動退卻。

嘉祐三年正月,鄭朗調往淮南東路為轉運使。

知道內幕的人不多,許多人產生懷疑,似乎皇上對鄭朗沒有產生猜疑之心,為什麼鄭朗也成了第二個晚年范仲淹,到處飄泊?再想一想鄭朗到了京東路的低調,難道皇上真擔心鄭朗功高震主?

於是有人上書,做一個大臣做到這種地步,還要猜疑,讓後人何以情堪,奏上不報,如鄭朗所說的,如今天下大半權利掌控在士大夫手中,不報也不行,上書請求鄭朗回歸京城的大臣越來越多,甚至幾個首相也牽連進去。迫於壓力,龐籍放出部分真相,上書才停下來。然後一個個在盼望,在心中計較。

可不是小事,一旦如鄭朗計劃那樣治河,得花多少錢帛?楊廣修大運河也不過如此吧。

六月以韓琦為平章事,本義還是用人。鄭朗能否再度擔任首相,趙禎犯疑惑,可不能一直讓龐籍擔任首相,富弼雖性格溫和,然而缺少魄力,因此讓韓琦進入東府,以觀後效。

東府再度出現三個首相,富弼為首,龐籍次之,再次韓琦。正好賈昌朝讓言臣找到一個把柄。張貴妃有一個乳母叫賈氏,張貴妃得寵後將賈氏接到後宮,張貴妃死,賈氏仍在後宮,愛屋及烏,趙禎對賈氏一直不薄。一樣的姓賈,賈昌朝便無恥地拜了賈氏為姑姑。此事很秘密,不知道怎麼的,居然傳出來。

在北宋前期,這可是致命的。

諸多眼線盯注之下,又發現一件事,賈昌朝建了一棟豪華的大宅子,以客位待宦官。陳旭將兩事呈上,絕對的犯事了,趙禎都不敢袒護,罷為鎮東節度使右僕射兼侍中景靈宮使。

兩個樞密使同時空出來,趙禎欲用王堯臣為樞密使,胡宿彈劾六塔河之誤,不果,不得已,以宋庠與田況為樞密使,張忭為樞密副使,王堯臣繼續為參知政事。不久,王堯臣因此事鬱悶,病發去世。

鄭朗仍在淮南東路。

但他接到龐籍的一封私信,累得不行了。後人無比的誇讚韓琦、文彥博與富弼,論名氣,這幾個人做首相足矣。可政事不是名氣或者文章做出來的,史上自龐籍離開相位後,自陳執中開始,吏治就開始逐步走下坡路,正因為看到吏治敗壞,就在這一年,王安石忍無可忍,寫了那封有名的萬言書。

名氣有了,可不能指望宋庠與韓琦,富弼頂多起了一小半作用,大家一起不作為,並且還一個個勾心鬥角,兩年首相做下來,龐籍就是有手段,也淚流滿面了。

不但如此,他漸漸被人盯上。

這要看勢力的分配,賈昌朝倒下僅是一個假像,真正的原因還是從范仲淹與呂夷簡角牛開始。賈昌朝接手了呂夷簡的部下,韓琦、文彥博、富弼接手了范仲淹手下。韓琦與文彥博也與宦官勾連,為什麼沒有事,正是因為呂夷簡留下的力量漸漸削弱,賈昌朝心計再多,沒有眾人捧抬,只能倒下。東府三個首相肯定不是長久之計,於是一起盯上了龐籍。

龐籍以前游離於這兩股力量之外,甚至嚴格地說,他與賈昌朝、晏殊一度走得很親近。不倒他倒誰?

而且這幾年他減裁冗官,節度濫賞濫賜,同時也得罪了許多士大夫。

況且也做了兩年首相,差不多要到期了吧。

想找麻煩容易的,大肆彈劾開始。

鄭朗接到信後,將信遞給大小蘇,又將其中利害關係剖析。譏諷道:「還沒有抱成團,不過快了。」

蘇轍睜大眼睛,不相信地說:「不會吧。」

參與的這些大臣皆是他的偶像,怎會像鄭朗所說的那樣卑鄙。

「好好想一想。」鄭朗一笑,心中道,若不反省,你也是其中的一員。接著將此事的剖析寫給司馬光與王安石,韓琦與文彥博不可怕,可怕的乃是自己這兩個學生。

然後又寫了一封奏折,遞給趙禎,用事實說話,龐籍做得好不好,看國庫情況。若真聽從言臣的話,也不要治理黃河了,國庫一空,什麼事也做不成。

這一年黃河無事,黃河無事,北方便會有事,乾旱。旱情影響不大,張方平為三使司多有功。包拯大治開封府,達到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高度,於是遷為御史中丞。

不但遷為御史中丞,因廣濟河原武縣河段決,淹沒了許多民田,讓包拯兼任轉運使提點刑獄考課院,前去振災。

包拯離開開封府,以歐陽修權知開封府尹。

讓歐陽修學包拯做一個包黑子,歐陽修學不來的,一切循舊,不事風采。

有人說議論,你做得沒有包拯做得好。

歐陽修答道:「人各有短長,不能捨其所長強其所短。」

傳為佳話,蘇軾聽聞此事後,對鄭朗說道:「鄭公,歐陽公開始變得溫潤也。」

「當真?」鄭朗一笑,又道:「子瞻,你拭目以待。」

歐陽修當真高興,這個仇記在心中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若沒有意外,半年歐陽修就要報這個仇。

第七百四十九章 瑣碎二年(下)

為了進一步支持龐籍,逼得鄭朗做了一件事。

報紙。

早就在謀劃一份私人的報紙,太學主持報紙雖佳,官方聲音太強烈,很難看到民間真正聲音。

以前京城有一些大戶人家,包括樊家就曾想聯手主辦報紙,既得到名聲,若經營得當,還能謀利,不過朝廷一直猶豫不決。鄭朗或多或少有些顧忌,因此默不作聲。

看到龐籍危機,鄭朗親自出馬,上書請求再設一份報紙,太學報紙是官方的,這一份報紙乃是私人的,可以當成民間聲音作為參考。又寫信給富弼與韓琦、宋庠、田況,請他們支持。

難得的鄭朗請求,有些悲情作用,這一年來,鄭朗僅提出兩個請求,一是於登州設一小港,二是這個報紙,是人,總有同情心的,包括韓琦在內,不管什麼原因,他也猜不出來,看到鄭朗這一下去就是六年時間,還要繼續飄,至少現在還沒有發生正面的衝突,兩人以前關係很不錯,數次讓功給自己,因此第一個站出來同意。

第二份報紙羞羞答答地出來,太學的報紙聽從鄭朗建議,名為大宋日報,民間那份報紙名為京畿晚報。

這份報紙出現,使得龐籍危機得以緩解。

鄭朗秘密寫了一封信給司馬光,司馬光於是上書,諸位彈劾龐相公,看看民間聲音對朝廷是什麼態度。老百姓對朝廷很好啊,這也有首相之功,諸位為何捨大取小,又要將國家一名能相罷去。

龐籍對司馬光有恩,這才冒天下之大不韙,聽從鄭朗建議,上書替龐籍辨解的。

說好說壞,不是你們幾個言臣說得算,而是看國家是否在變好,老百姓生活是不是在改善。

師生二人強行出馬,將龐籍暫時保下來,能看到崔嫻所說的那種影響力。

鄭朗說力量的繼承,實際這些年一股新力量在出現,那就是屬於鄭朗的力量,比較溫和的,富弼算是半個,蔡襄完全向這股力量倒戈。還有更多的人,曾公亮,張方平,以及無數正在成長的中級官員。

鄭朗為使這份報紙銷量增加,再次撰寫中庸,改進版的中庸,以及第三稿仁義。

在晚報上連載,然後邀請天下儒士進行質疑,或者辨論。

真實用意不但是使其銷量增加,也是使其影響力增加,同時將自己的儒學推廣。像王安石那樣,將自己儒學當成科考的學問,鄭朗不敢的,不過用這種方式推廣,忌諱不大。

此時鄭朗真的需要龐籍。

國家已經在轉型,官員們還沒有意識到,銀行漸漸推廣到全國,它的出現,對推動經濟的發展,將會產生何等的作用。

不上不下之時,上去了,整個國家也就上去,至少經濟上去了,下來了,就是一大堆爛攤子,還是那種無人能收拾起來的超級爛攤子。自己不在中書,只有龐籍一個人才能勉強挑起這份擔子。

於是在他又調到河北路擔任轉運使時,再次上書,說明國家的情況,以及龐籍的重要性。

鄭朗說話還是很管用的,就是不入京赴職,外人不知道情況,更加認為他高風亮節,情節頗似史上的王安石。越不做官,朝野上下越是敬重。兩次出手,龐籍轉危為安。

鄭朗來到大名府,沒有想到賈昌朝遠遠地迎到城門口。

拳不打笑臉人,兩人互相施禮,賈昌朝客氣地將鄭朗迎到自己府上,盛情款待。

席間賈昌朝說道:「行知,賈某這一次來到北京,心中感慨萬千。」

「哦。」鄭朗玩味地看著賈昌朝。

「行知為了國家,到處飄泊,我來想一想,太平州算是江東,杭州算是兩浙,還有兩廣,與兩荊,也涉及到福建路與江南西路,陝西路,如今京東,淮南,僅剩下夔峽四路,行知沒有去了。」

「難道賈相公想讓我去夔峽四路?」

「哪裡,哪裡,行知,你誤會哪,君不能再飄了,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麼想的,這樣的人才不重用,唉,唉,不過我同樣起起伏伏,一切也看淡了,說起來當初你在太平州,我也下去察看,說你算是有些緣份吧。」

「是有緣份。」鄭朗略帶譏諷地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以前做了一些事,很對不住你,還望行知莫怪,這杯酒就當我向你陪罪。」說著賈昌朝將酒樽舉起來,一抑脖喝了下去。

「賈相公,你多心哪,只要君為國為民,以前的事我也會將它當成過往雲煙。」說著,鄭朗也將這杯酒喝下。

走出賈府,蘇軾道:「鄭公,這是佳話,一笑抿恩仇。」

「子瞻,非是一筆抿恩仇,一旦大治黃河,河北路乃是最主的施工段,交給誰就會立下赫赫大功,這一說,賈昌朝今天做作,你可明白了?」

「不是吧。」大蘇與小蘇都快要冒出汗來,跟在鄭朗後面,一再地將自己心中想法顛倒,將自己心中的偶像粉碎,兩顆小粉嫩的心快要承受不了鄭朗一次次的打擊。

包拯為御史中丞,他心中也惦念著一件事,太子。

其實太子的事時間更早,遠比龐籍最初上書立皇儲還要早,是在鄭朗為相時代,皇祐二年。言官正在大斗張堯佐時,京城突然來了一個和尚與一個青年,直接就往皇宮裡闖。

當然闖不進去,讓禁兵攔住,換其他朝代這樣大搖大擺地往皇宮裡闖,多半當場擊殺。北宋時兵士不敢,喝道,幹嘛呢,這是皇宮,不是你家,怎麼瞎闖。

青年昂著頭不答,和尚卻大喝道:「你們敢攔我們,這可是當今太子。」

十幾個站崗的禁兵呆了大半天,敢情遇到倆瘋子,當場將他們攆走。僅是攆,未處理,不錯,好兆頭,倆人又來到樊樓前,哪是什麼所在,京城人流量最集中的地方,大和尚開始演說。鄭朗老丈人也準備攆他們,可聽了幾句後不敢再攆了,得,你們繼續說吧。和尚繼續演講,說二十多年前一件宮中往事,皇上突然看中宮中的一個小宮女,然後就那個了。後來發現這個宮女有孕,於是出現這個那個的原因,被強行攆出宮。

暗黑,陰謀,再想一想後宮的黑暗,似乎真有那麼一回事,聽者如山。

然後大和尚突然一聲大喝道:「後來那個宮女生下一個龍種,他尚在人世,就是他。」

一指邊上的青年。

太子啊。

所有老百姓目瞪口呆。

迅速傳到開封府,錢明逸帶著衙役將倆人抓起來,剛要問,青年大喝道:「明逸安得不起!」

多威嚴的六個字啊。

若大的開封府尹居然就真的站起來,差一點伏下給青年施禮,如此,錢明逸那就真載了。後來不知道怎麼審理的,讓錢明逸發覺不是,將青年發配到汝州充軍。怕出意外,不敢殺,留著。

這一留導致開封城出現許多傳說,比狸貓換太子還神奇,不但神奇,還有腹黑,香艷……

一名開封府的推官看到長官辦事不力,上書彈劾。兩府也聽到一些消息,難以分辨,於是問趙禎。鄭朗一直沒有參預,知道是假的,但不能說,否則讓人懷疑,或者藉機做文章。

趙禎開始回想,二十年了,那時自己能做人事了,可有沒有臨幸這個宮女,拚命地想,皇帝這個職業本身就是種馬,想了大半天,想到很多很多被他臨幸的宮女,但過了太久,因為人數太多,無法分辨,於是一攤手,將此案交給當時的知諫院包拯過問。

趙禎一直無子,皇帝做得還不錯,老百姓也同情的,也渴望這個青年乃是真太子。

包拯同樣抱著這個心情,然而讓大家萬分失望,真相迅速查出。那個青年叫冷青,其母確實在宮中做過宮女,出宮後時間不長嫁給一個大夫,很快有了頭胎,若說頭胎時間還能難以斷清,關健頭胎乃是一個女孩子,第二胎才是這個冷青,就算是晚產,能晚產兩年時間,冷青都不可能是皇上的龍種。冷青長大後與家人不和,跑到江西廬山胡說八道,被廬山的一個和尚聽到後,要為他打抱不平,強行又將他帶回京城,才有了這出假太子的大戲。

真相大白,當場包拯將冷青斬殺。

稟著仁愛為本的原則,只斬殺冷青一人,沒有牽連任何他人。

不過這件事終給士大夫留下一道陰影,龐籍先行提此事的,看到皇上怏怏不樂,後來不提了。直到六塔河一案後,莫名其妙的大肆提起皇儲,鄭朗將真相揭開,何必為了轉移視線,弄出這麼多事。

然而范鎮卻走火入魔,不管是不是被人利用,立皇儲也是必須的,連上十九道奏折,較勁較得頭髮都白了。但趙禎始終無動於衷,范鎮無奈,不再上書。這件事也就平靜下來,沒有想到又有一人提出此事,包拯,剛擔任御史中丞後不久,就進奏道:「東宮虛位,群臣數有言者,不知道陛下聖意何久不決?」

趙禎當場眉就凝在一起,不悅地問:「卿欲立誰?」

換一般人也許就嚇傻了,包拯有什麼資格立皇太子,不過包拯說話很有技巧,道:「臣乃是為宗廟萬世計,陛下問臣欲立誰,是疑臣也。況且臣近僅七十,膝下無子,非是邀後福也。」

就算扶立有功,與俺們包家也沒有關係。

趙禎轉怒為喜,不錯,是這個理兒,別人說心懷叵測,只有包拯說話才有這個資格,忠臣,道:「徐當議之。」

以後再說吧。

又成了以後,包拯也識相,既然皇上不想立,也就不說,學范鎮幹嘛,純是自己與自己過意不去。

不過因此他反而更得趙禎賞識。

到了第三年,京城富民劉保衡開酒場,欠官府酒麴錢一百餘萬,也就是一千多緡錢,對於老百姓來說,也算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三司衙役催得急,劉保衡錢周轉不過來,將劉家的祖宅便賣。正好張方平想換一棟房屋,下人看了劉家的宅子覺得十分滿意,便將此宅買了下來。賣的人不知道買的人是誰,買的人也不知道內幕。

張方平搬了進去,但這事兒太奇巧了,三司逼債,三司使買房子,有人議論,劉保衡姑姑產生懷疑,不能狀告張方平,於是上訟劉保衡非是劉家子孫,敗壞劉家產業。

這時候開封府尹是誰,歐陽修。

派人下去查了查,不是劉保衡資金周轉不靈,乃是胡亂花掉了,房子賣掉後迅速將欠的酒麴錢償還,劉姑狀告屬實,可這個房屋又牽連到張方平身上。將官司往上遞,到了包拯手中,寫得不清不楚,包拯以為張方平只花了一千多緡錢就將此宅買下。能入張方平法眼的宅子還能差麼?換後世這些宅子價值都要動億人民幣來計算的,就算宋朝房價合理,也最少得五千緡往上去了。

歐陽修奏折寫得不大清楚,包拯一看也不是大案子,很容易就審出來的,不會錯,便產生誤會,彈劾方平乘勢賤買所監臨富民邸捨,不可處大位。

張方平真的很冤,他家也不差錢,何必勒索一個小老百姓,況且若大的宅子用一千緡錢就將它買下來,劉保衡會同意麼。但關健他買這個宅子就不當,有苦難言,貶知應天府。

鄭朗聽到後,歎了一口氣,道:「歐陽修也成人精了,居然會使借刀殺人之策。」

他將朝堂上發生的這些事一一剝開,衝擊最大的還是大小蘇。

以端明殿學士宋祁為三司使。

不是包拯開頭的,先是吳及彈劾小宋在定州不治,不但不治,又縱家人用公使錢數千緡錢放高利貸,在益州奢侈過度。包拯因為王逵的事對小宋同樣十分看不慣,跟著彈劾其兄大宋為執政,又在益州多游宴,為官不正,不可任三司。

大宋沒有辦法,回家後將弟弟狠評了一頓,叫你節制節制,為何不聽,以至有今天之禍。出小宋,命包拯代之。

實際也是有意笑話包拯的,我弟弟不能做三司使,讓你來做好麼?

老包真的跳下去。

他在家中守孝時間太長了,起步晚,又自認為自己做得清廉,大公無私,因此珍惜每一次陞遷機會,平生從不言貶官。

歐陽修出馬了,他為開封府尹,天天讓人拿他與包拯相比,心中痛恨,又不能說,機會難得啊,正好朝廷又用陳旭代他為開封府尹,自己遷為翰林學士,有了發言權,於是彈劾包拯天資峭直,然而少學問。

人家也是進士出身的,出身並不比歐陽修差,乍就少了學問,況且要多大學問才能做三司使?又嘗指陳前三司使張方平過失,方平由此罷去,以宋祁代之。又聞拯彈祁過失,祁亦因此罷,而拯遂代其任。此所謂蹊田奪牛,豈得謂無過?而整冠納履,當避嫌疑者也。

前面說得也還很正常,後面那句整冠納履,當避嫌疑者也,意味就深長了。整一個帽子,穿一個鞋子,還要避嫌疑,你身為御史中丞,居然都不避嫌疑,還要不要臉?

這比潑口罵娘還要狠。

包拯逼得躲在家中避任命,過了很久,才接受了三司使任命。做得不大好,還是捨不得官啊。

後來又漸漸想起來自己被歐陽修利用,才倒的張方平。

有恨難發,只能與妻子說,於是在包拯死後,歐陽修要替包拯寫碑文,包夫人斷然拒絕。俺請不起你,歐陽大先生。

四月,後宮董氏女生趙禎第九女。受大臣刺激,趙禎自前年起開始了瘋狂造人計劃,後宮復幸者有十人,謂之十閣,有周氏,董氏,張貴妃的妹妹等女。

僅有鄭朗含蓄地說要注意房事節制,保重身體。

沒有了,誰也不敢反對趙禎造人。

但不能說趙禎造人沒有用,他育有三子十三女,僅活著的只有趙念奴,還有第十女,第十一女,第十二女,若沒有此次造人計劃,趙禎的後代僅剩下趙念奴一根獨苗了。

九女也隨後夭折。

但出生時趙禎大喜,親御崇政殿,錄系囚,雜犯死罪以下遞降一等,徒以下釋之。

說明俺還能養小孩子,不是廢物。

因功從潭州遷回為知制誥劉敞進諫,疏決在京系囚,雖恩出一時,可外面人皆議論,雲是生皇女故。不是皇太子,乃是一個女兒,不合令典。又聽說多作金銀、犀象、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錢及鑄金銀為花果,賜予臣下,自宰相、台諫,皆受此賜。無益之費,僅生女更是無名之賞,望陛下不行姑息之恩,出浮沉之費。

趙禎只是嘿然。

隨後又有好消息傳出來,五月周氏生皇第十女。周董以生皇女進秩,諸閣尋求遷改。趙禎讓中書出敕詔,三個首相沒有一人同意。范師道又上書彈劾後宮處置不當。

鬧什麼鬧,有本事給皇上生一個帶把的。

但這一切爭執迅速平靜。

因為鄭朗再度回來。

這個回來不是兩府人事變動,乃是黃河。他一回來,意味著那個龐大的計劃可能就會提上議程。

一旦實施下去,這才是一塊最大的蛋糕。自鄭朗歸京之時,許多人就在心中在琢磨著,怎樣瓜分這塊蛋糕。鄭朗一天天地臨近京城,各人心中的小算盤一天天地打得更響。

PS:包拯實際此時有子,乃是花甲之年與小妾生的,為什麼當著皇上的面不承認,乃是千古謎團。忽然想到以前的自己,還與老包家一個女孩談過戀愛呢,汗顏汗顏再說南方開發的重要,明朝是大肆開發南方。但同樣的開發,明朝能與宋朝相比?若如此,都不會氣得將鄭和下西洋的寶船圖紙燒掉。還有清朝,清朝將南方開發出來,已經是很晚。不可忽視晚清的經濟,我想說的一句話就是只有執政者不折騰,以中國人的勤奮,很容易使國家富裕起來,晚清經濟與政府無關,如果表功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有一點可以證明其經濟,僅是實際賠款,清朝就拿出近九億兩銀子,購買力相當於宋仁宗時大約五億緡錢。更不要說銀子流失再度給國家經濟造成何等的創傷。還有一個馬關條約就賠給日本兩億兩銀子。對於這個國家更不想多說,和平是珍貴,但軟弱了,必被挨打,必被瓜分。說多了,以史為鑒,俺沒這個資格,僅是對比論證若是兩湖兩廣全部開發,會給宋朝帶來什麼變化。

第七百五十章 治國或平天下

臨到京城時,鄭朗接到一封信,讓全家一起發呆。

范純祐與范純仁寫來的,委婉地代自己四弟向鄭家求親。

鄭蘋出嫁到種家,應當是一個很好的選擇,種家比鄭家地位稍低,可也低得不多,若懸差太大,男方會產生抬不起頭的感覺,未必是好事。就低那麼一點兒,反而成了一個微妙的格局。

自從鄭蘋到了種家後,種家上下將鄭蘋當成掌上明珠。種誼的小日子過得有些悲催,有時候小兩口發生一些小口角,不但其母倒幫鄭蘋,七個哥哥還要如狼似虎的斥責。

倒是鄭朗與崔嫻很講道理,每一次皆痛斥自己女兒。兩家家長做到這地步,再加上也能算是世交,夫妻之間再大的矛盾也不會有矛盾了。今年傳來鄭蘋有孕的喜訊。當時看起來鄭家選擇有些錯誤,可通過小兩口相處的情況,選擇卻是很正確。

但鄭朗還有一女,鄭航。

嫡出所生,可鄭朗小妾是別人家的小妾?況且鄭朗有幾個孩子?

看到鄭家一嫁女,種誼那個官升得才叫快。

依然還是一顆明亮的珍珠,雖稍稍比鄭蘋遜色一點。

一家養女百家求,很正常,兩年來陸續有人求鄭航,不過多方考慮,皆不是合適人選,讓鄭家回拒。

范純祐知慶州寫的求親信,鄭朗看也未看,也打算回拒。比史上的好,范仲淹死後,果然范純祐又開始守孝不出,鄭朗再三寫信勸說,又通過范仲淹的後妻如夫人勸說,這才好說歹說將范純祐勸出山,這一過不是三年,而是將近四年。趙禎唏噓,正好慶州空缺,范純祐隨其父曾在慶州呆過很長時間,能文能武,讓他又知了慶州。

崔嫻卻又將信拾起來翻看。

鄭朗說道:「不妥,范家生活樸素,航兒過去後會委屈,歲數也不相符。」

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五,抱老虎?鄭航整比范純粹大了五歲。

江杏兒忽然低聲說道:「官人,若范家求,倒也不是不可。」

鄭朗反對,崔嫻猶豫不決,江杏兒卻首肯了。這個心態好明白,崔家世代官宦人家,崔嫻看得要淡一點,到了丈夫手中,將官做到了巔峰。只要不太差,對此倒不是很在意。江杏兒出身畢竟卑微了,正好那邊母親同樣是妓子出身,不會產生嫌棄。

崔嫻也認為鄭航大了,不過很在意范家的影響力。現在朝堂得勢的是什麼大臣,大多數是以前范仲淹的粉絲,范仲淹另外兩個兒子是自己丈夫的學生,再加上這門親事,會使許多大臣倒戈。

但這個年齡問題確實成了一道鴻溝,不是男方大五歲,而是女方大五歲,因此崔嫻也不大好說。

一家三個當事人,三種意見,信於是擺在哪裡,沒有回復。

京城就要到了,坐在船上,蘇軾道:「鄭公,我與弟弟想回家看一看。」

兩人皆是新婚莞爾不久後就離開京城的,眉山到京城太遙遠,從陸地要翻山越嶺,從水路側要兜一個大圈子,順著岷江而下,到達長江,再從大運河進入京城,不但遠,岷江與長江上游河流湍急,還有三峽之險。來回很不方便,因此老蘇帶兒子來到京城後,於是呆了下來,沒有回去,直到科舉結束,老蘇南下荊湖南路,大小蘇則隨鄭朗到處飄。

但兩年讓大小蘇長了不少見識,也學到一些做人做官的道理,至少心態會比史上更好。至於以後蘇東坡會不會寫出前後《赤壁賦》或者赤壁懷古這二賦一詞,頗讓鄭朗懷疑了。可是若進入仕途,起步點遠遠勝過史上。

鄭朗道:「子瞻,蘇轍,你們不要擔心,我已托人在京城替你們買了一棟宅子,也派人前往眉山將你們家人接向京城。」

「啊?」大小蘇萬分驚訝。

「可能我會請求朝廷治理黃河,若有機會,我讓朝廷給予你們一些官職,留在我身邊,協助我。」

「遵鄭公命。」蘇東坡長揖於地。

到了京城,天色已暮,鄭朗沒有顧得上吃晚飯,立即去了特務營,找到王勇。談了一會,才返回來。第二天他去中書敘職,剛到中書,就被趙禎請到崇政殿。

非是在都堂,放在崇政殿,喻意分明。

殿裡坐著許多大臣,有兩府大佬,還有兩制言臣,以及三司使與其他相關的重要官員。

鄭朗大步上前,向趙禎施禮,趙禎說道:「平身吧,鄭卿,又是兩年了。」

眼神裡隱隱有著一份喜悅,一份惆悵,以及一份歎息。

其實許多大臣心中也產生懷疑,無論用什麼理由,皇上對鄭朗太薄,但看樣子,皇上對鄭朗並不反感啊,難道真的是為治理黃河,才刻意如此處置的?

「坐吧。」趙禎又說道。

太監搬來一個椅子,直接擱在富弼上首,這一擱諸大臣眼神再次一滯。

鄭朗大咧咧地坐下來,自己不做首相,可論資歷與政績,在座的人那一個能勝過自己。當然,他心中也有一點兒惆悵,若沒有趙念奴的事,現在他做首相,比呂夷簡資歷都要深。

發生了後悔也沒有用,向著富弼、龐籍與韓琦拱手道:「彥國,醇之,稚圭,今天我能回京城,將我的那個治理黃河之策擺上議程,還要感到三位啊。若沒有三位的兢兢業業,主持國政,那只能是一場夢幻。」

龐籍只是一笑,國家略略變好,自己可是用了心的,而且頂著言臣狂風暴雨般的彈劾處理國政,何其不易,鄭朗雖過誇一點,自己倒也承受得起。

韓琦傲然地平視遠方,鄭朗推功到自己三人身上,正常,他一個大臣要那麼功勞做什麼?

富弼則是愧然道:「行知,這麼說讓我有些無地自容。」

但鄭朗這句話讓君臣心思一振,鄭朗這個治理黃河計劃得用多少錢帛啊,敢提,說明國庫有錢,並不是斂民斂來的錢,而是良性經營帶來的錢帛,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接下來各人心中動起無數心思。

若治,肯定是鄭朗領手,這個職位任誰都不敢搶,這麼大工程,誰敢挑?但若如同鄭朗那種治法,最少好幾年時間,從三門開始,上到宋遼交界處,下到淮河,還有一條新運河,得用多少民夫,得用多少官吏。看重的就是後面這條,自己未必會去,可自己有親信哪,有手下哪,有門客哪,誰去誰就是搶功的。特別是幾路分段的主要領導人,一旦治河結束,有這個大功績,陞遷起來會像坐火箭一般。

好大好大的一塊點心,點心雖好,貪婪的人也會多,如何才能讓自己也咬上一口或者一大口?

鄭朗又說道:「陛下,但臣昨天又聽到一條消息,心中產生疑惑。」

「何?」

「治國與平天下誰重要?」

「鄭卿,說明白一點。」

「臣這兩年多圍著黃河在轉,看了許多地方,臣在心中做過推算,又考慮著國家經濟,若依臣之策,不斂於民的情況下,想治河最少得四年時間,有四年時間緩衝,國家經濟不會吃緊,百姓負擔也不會過重。」

「有理。」趙禎說道。

還有一種方法治河,無論工程多大,學楊廣那樣強行征百姓為民夫,不顧百姓死活,朝廷只要花少許錢,鄭朗那個治河之策就可以實現,但在北宋前期,誰敢這樣做?不要學楊廣,連派幾個船隊去大洋彼岸尋找種籽,鄭朗都不敢提,學楊廣那是找死的。

對內治,鄭朗一直不排斥北宋,排斥的是對外的過份軟弱。

鄭朗又道:「可眼下似乎又有一個機會,能讓我朝有八成希望平滅西夏。臣昨晚反思了半夜,就不知道治河與平滅西夏那一樣更重要,可國家的經濟僅能支撐一樣。」

「平滅西夏?」

鄭朗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奏折遞給趙禎。

趙禎看後還是不大明白,並且猶豫,遲疑好一會兒才將它傳遞下去,大家看後,同樣一臉的古怪。

富弼茫然道:「行知,它代表著什麼?」

奏折上說了一件事,一件艷事。諒祚今年十二歲,他早成親了,沒藏訛龐借用李守貴之手殺死妹妹,就將女兒許配給他做了皇后。

去年毛惟昌與高懷正將外界消息源源不斷地帶到皇宮,包括宋朝刻意派斥候散佈的消息。

諒祚不敢帶著兵馬直接替父報仇,替母報仇,心中只好懷恨在心。沒藏訛龐聽聞後十分不安,找借口將毛高二人殺死。諒祚更加懷恨在心,於是做了一件瘋狂的事。

沒藏訛龐的女兒他碰都不碰,卻找到沒藏訛龐的兒媳婦,一個西夏漢人女子,姓梁。沒藏訛龐的兒子起初沒有在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做什麼?他想得大錯特錯,李諒祚還真做了什麼,並且嘿咻得讓妻子感到十分滿意,每次過後,妻子春情蕩漾,滿臉紅暈。

那個願意自己戴上這頂帽子,畢竟像唐中宗那個重胃口的人少之又少,沒藏訛龐的兒子又不敢將李諒祚怎麼的,於是找到父親論理。沒藏訛龐聽了也一愣,想了半天後對兒子說:「由他。」

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天下那麼多女人呢,既然小侄子好這個,由他去,最好迷戀梁氏,變成一個昏庸無能的人,自己也不用逼得強行篡位。是想做國君,國內反對聲音太大,周邊還有吐蕃宋遼三個強大的敵人虎視眈眈,盡量不要走到那一步。

公公不管,丈夫不管,梁氏膽子越來越大,公開進入皇宮,與李諒祚晝夜廝磨。

奏折上寫的就是這條黃色情報。

所以趙禎看後遲疑,不過相信鄭朗不會將一條黃色消息拿到這種場合宣傳的,肯定有鄭朗的用意。

官員不少,還在繼續往下傳。

鄭朗沒有直接回答,說道:「遠古治河,鯀用堵法,禹用疏法。那時人煙稀少,與今天不同,無論是鯀法或禹法,皆不適用於治理黃河了。但現在情形頗類似,一防二治。防是本,治是表。防就是濫砍濫伐,過度耕種遊牧帶來的水土破壞,這才是黃河越來越惡劣的原因。陛下,諸位臣工,翻看史書,可看到過唐朝黃河出現多少次澇災與決堤之災?為何到我朝有那麼多災害?因為關中水土已壞,河套因唐太宗安置胡人,過度遊牧,水土也壞。唐朝沒有顯示,我朝耕種砍伐又遠勝於唐朝,人口更比唐朝稠密,於是黃河多次出現災害。不但現在,若不治,越往後黃河災害越大。」

轉得有些突兀,大傢伙正在回味那條黃色八卦呢,又轉到黃河上了。不過許多人已在皺眉,黃河這幾年年年有災,而且那兩次大決堤,導致無數人家家破人亡,傾家蕩產,朝廷僅是振災就花了許多錢帛。若黃河以後災害更大,如何了得。

鄭朗又道:「臣以為可以讓各州縣官帶領百姓於荒山野嶺大肆種植桑樹,核桃,白果,杏樹,果樹,以及其他樹木,又,為護水土,下面植草,植草護住水土,利於果樹成長,又可以割草來飼養一些畜禽。」

這倒未必,下面的草長勢若好了,是護住了水土,不過反過來會影響果樹的收成。

但現在百姓對此僅是朦朧的認識,一些吐蕃人早就意識到濫砍濫伐帶來的危害,多次因漢戶開耕砍伐,而發生衝突。然不能全面認識,鄭朗能蒙得過去。

這個很重要的。

鄭朗前世有人提出一個美國冒牌杏仁與北京沙塵暴關係的偽命題。

一些奸商進口美國一種核桃,冒充大杏仁向國內銷售。本來張家口一帶許多百姓種植了大量杏樹,以杏仁謀利謀生,但這種冒牌大杏仁衝擊之下,又大又便宜,國產杏仁沒有了市場。老百姓兩眼汪汪,只能將這些杏樹砍掉。杏林一砍,北京沙塵暴肆虐。奸商們能從假杏仁裡賺取多少錢?頂多十億罷了。但一個沙塵暴能給國家帶來多少損失?

是偽命題,沙塵暴原因很多,杏林砍去占的比重極小,但肯定佔了一些比重。

這就是樹林護住水土的作用。

若鄭朗提議通過,下面能順利執行,上面長樹,下面又有密集的草皮護住水土,作用會更大。

不過若是讓官府指導,又不知變成什麼。但無論怎麼變,產生多少糾紛,良性作用遠大於劣性作用。

這一條不用國家花錢,趙禎也知道會出現一些麻煩,不過總的來說,不但是保護水土,也利於百姓改善生活,道:「准。」

「陛下,術有專攻,若大規模的治河,得有精通水利的良吏前來主持,程師孟、田瑜、周沆與元絛四人精通水利,並且兩廣開發,也親自主持了許多水利工程,雖然與黃河相比,工程十分瑣碎,然而兩廣水利更複雜,他們這些年來積累了大量經驗。請陛下將他們調回來吧。」

「也准了,稍後朕與諸宰執商議。」趙禎道。

四人這一下去,就是好幾年。不但有水利之功,還有治民之功。去年年末,兩廣百姓戶數達到一百五十萬戶,與原來相比,十分可觀。不僅百姓增加,去年兩廣也為朝廷帶來一千多萬緡的收入。這個數字不少了,幾乎佔到全國收入的十分之一,要知道原來兩廣是什麼所在,一窮二白!僅有一個廣州能稍稍拿出手。

雖說是鄭朗謀劃的,四人皆有摘桃子的嫌疑,也不能忽視功勞。不為黃河,也到了調回來的時候。

大家沒有反對,這塊點心太大,說一萬個工作崗位誇張了,但最少有好幾千個工作崗位等著瓜分,不在乎有四人插進去。

鄭朗也搖頭,大家的心態很明白,不治河不要緊,一治河馬上這些官職的分配就會鬧翻了天。這才說到正事,道:「陛下,沒藏訛龐如今勢焰傾天。李諒祚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梁氏……這是對沒藏訛龐不滿怨恨的發作。雖沒藏訛龐有利勢,西夏還有許多人支持正統王室的。若臣沒有猜錯,不用一兩年時間,李諒祚就會對沒藏訛龐動手。他雖小,可他的親信歲數不小,這些親信大臣要的不是李諒祚的謀策,僅是李諒祚的態度。我們相助沒藏訛龐,沒藏訛龐就會勝利,他擊殺西夏國主,西夏人必產生內哄分裂,我朝丟棄黃河暫時不問,以如今的財力,一舉出兵,有八成機會,將西夏奸滅。但想經營西夏,就不能治黃河,國家財力跟不上,民力跟不上。只能丟棄西夏這個大好機會,替西夏國主剷除沒藏訛龐,培固根基。」

很多大臣不知道內情,聽得不大明白。

少數幾個大佬卻很清楚,知道六名高級斥候具體姓名的人不多,但他們知道有這六名高級斥候存在。相助沒藏訛龐,那麼在沒藏訛龐與諒祚生死對決時,就要有表現,一舉奠定地位,宋朝出兵,裡面配合。

若對西夏暫時不動手,就不能相助沒藏訛龐,相助了,西夏產生一段時間動亂,以沒藏訛龐如今的智慧與力量,幾年後就能迅速平定,到時候宋朝再出兵,時間晚了。不如乘李諒祚力微之時,暗中倒向李諒祚,他們身為沒藏訛龐的親信,突然發作,沒藏訛龐必不備,一舉立下奇功,謀取政治地位,掌控西夏大權,蓄機待發。

知道內情的人能想明白,不知道內情的人肯定聽得很茫然。

這是宋朝最高等的機密,知道了,也沒有人敢說。

「張岊、王吉等將老去,張亢也病重……」趙禎遲疑道。

張岊剛死的,張亢因病重,請求致仕,返回濮州養病,失去了才知道珍貴。張亢不僅是一個武將的,能文能武,並且也精通水利,鄭朗走後,他幾乎只手將荊湖南路的擔子挑起來,立下大功。但因為勞累,終於累倒了。趙禎失去這個大臣,才感到很後悔,賜其兵部尚書薛國公,就是這樣,還遭到許多大臣的反對。

張亢悲劇乃是一個縮影,後面還有,王韶,郭逵。因為鄭朗推動,張亢結局遠勝過史上,鄭朗只能做到這地步了。

鄭朗也是一聲歎息,又道:「陛下,但還有一些將領,趙珣、楊文廣,郭逵,種諤,張玉等人皆是良將,關健還有一個人活著,狄青。不過臣與狄青偶有書信來往,他征殺多年,身上多處受傷,又有背疽,一到冬天便嚴重發作。臣也擔心狄青會出意外。若他出了意外,雖我朝不缺乏良將,但缺少一個統帥。那時再想收復西夏,很難很難了。」

大家皆不作聲。

鄭朗說術有專攻,想領兵作戰,還得狄青,爭都爭不過去。不過許多人心中皆有些不服氣。鄭朗卻在眺望遠方,那個人果然去了西北,不過要等他成長起來,還早哪。

又道:「並且慶歷戰爭,許多參戰的將士還沒有真正老去,他們富有與西夏軍隊戰鬥的經驗。一旦他們老去,國家又缺少有實戰經驗的兵士。因此在臣心中,不知如何做選擇。」

然後看著趙禎,與幾位大佬。

是治國,還是平天下,是治黃河,還是要滅西夏,請你們選擇。趙禎與幾個大佬都不說話,兩件事,不論做那一件事,都有很高的成功機率,內治重要,可誰能忽視平滅西夏之功?趙禎也想啊。下面的大臣有許多不知道內情,不知道內情就不能做判斷,但幾個大佬心中有數,一時間內心掙扎又糾結,臉上露出各種表情。

第七百五十一章 私心

吵起來了。

沉默了好一會,最先是韓琦發問:「行知,真有八分把握?」

鄭朗點了一下頭,道:「如果再派一使,同意將河西一些地方交給吐蕃,兩邊同時出兵,成功率還會更高。」

河西走廊鄭朗不願意放手的,但唃廝囉一死,吐蕃什麼也不是,於其說交,不如說是給其托管。並且他達到一個目的,兩個選擇題,治國還是平天下,國家是用來治的,天下是用武力來平定的,將大家的思想觀念強行矯正。命題太大了,無論鄭氏治黃河,或者平定西夏,大家皆疏忽了鄭朗說法有什麼地方不對。

得到鄭朗肯定的回答,韓琦大聲說道:「陛下,一旦平定西夏,陝西不用再駐紮那麼多軍隊,僅是一年開支就會節省上千萬緡,國家財政會更加健康,治理黃河可以隨時進行,平定西夏的時機卻是眨眼而逝。」

韓琦說得有一些道理的。

宋庠卻遲疑地道:「行知,可有十分把握?」

鄭朗搖頭。

「若沒有十分把握,萬一失敗,國家數年積余化為一旦,陛下,臣以為還是先治黃河,內政上去,何懼外敵,自六塔河後,黃河年年有災害,然而人人畏之如虎,提都不敢提。既然朝廷有雄心治理黃河,為何不先治黃河。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這才是立國的萬世基業。」

「伯庠,有西夏之逼,何提萬世基業。」

「稚圭,自中國遠古以來,胡狄蕃蠻就沒有停止過入侵,漢朝強盛之時,匈奴方滅,又有西狄之災,唐朝強盛之時,契丹、突厥、吐蕃卻一直不能平滅。滅掉了西夏,又有回鶻人,南有吐蕃人,當真西方就無事了?」

富弼沉思良久,忽然道:「陛下,臣也以為先治黃河,只要國家強大,西夏就不會是危害。」

龐籍道:「彥國,也未必啊,國家何謂強大,緊一緊,皇祐年間財政就會出現積余,鬆一鬆,即便現在,再多的財政也讓冗費浪費了。開源固然重要,節流也不可忽視。」

龐籍也不知道如何選擇,指的是國家錢帛的浪費。

但龐籍卻將話題帶得更遠。

在座的官員誰怕誰啊,於是更多的官員參與進去,於其說是爭執,不如說是吵架。

看著崇政殿變得像菜市場,鄭朗很無語。

其實龐籍說得同樣有道理,但看財政,宋朝財政在自己多方努力下,確實在轉好。然而能不能守住,沒有南方,沒有銀行,皇祐年間,一個裁減兵士,一個商稅增加,裡外結合就達到了兩千多萬緡錢。過日子精打細算,提高效率,壓縮浪費,三千萬緡積余就是這樣省出來的。就是隨後去除加耗與頭子錢,一年還能省下兩千萬緡錢帛。從理論上,將皇祐的底子守住,銀行與南方多出來的錢帛,能使國家一年積余能達到五千多萬緡。不用國家以前的錢帛,就是這個錢帛,分四年進行,足以支撐起黃河工程。

如果效率雍腫,大肆浪費,這些錢帛也就沒有了。若再來個災害,就是有南方,有銀行,國家也休想有積余,更不要說黃河。還有,鄭朗一直不明白,趙頊登基那年,國家是怎麼一年將兩億多緡錢用掉的。

這是一個不確定因素。

拋開這個不確定因素,鄭朗內心還是想以治黃河為主,想對付西夏,以後還有機會,他還想等神臂弓,等火炮技術完善。不過看著龍椅上趙禎清瘦的身影,心中又不由地將視線向西方觀注。

趙禎……沒幾年好活了。

這是他的私心,不能說出的私心。

爭了大半天,根本就沒有一個結果。休要小看了韓琦,他力量小,可強橫無比,龐籍應付起來都感到頭痛萬分,更不要提富弼。

「散吧。」趙禎看了看天色,吵了大半天,午飯都沒有吃,他餓得眼睛發昏,可大臣們越吵越有勁,耳朵裡嗡嗡作響,只好宣佈散朝。

走出崇政殿,韓琦與歐陽修同時追上來。

韓琦是首相,歐陽修先站在邊上,韓琦問:「行知,依你看,吐蕃可懼乎?」

吐蕃沉默了許多年,直到去年才突然發飆,讓宋朝君臣意識到它的強大。

鄭朗答道:「要看,去年吐蕃屢屢大捷,一乃是西夏輕敵,二是交戰地點多在吐蕃境內,或在蘭州境內,蘭州乃是六谷部吐蕃人,佔據了部分天時地利人和。因此西夏屢戰屢敗。不可小視,也不用高估。這一切乃是唃廝囉活在人世產生的影響,他一死,三子分家,上下缺少凝聚力,吐蕃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強橫。」

「我知道了,歐陽永叔,你說吧。」

「行知,若治黃河,是走北流,還是走東流?」

「必須走東流?」

「為何?」

「倚據地勢,河北地平,水往低處流,它喜走北流。不過我在河北到處察看過,黃河雖喜走北流,若沒有太行山諸水而來,倒也罷了。因為太行山有數條河流而下。黃河加寬加深,水小時水勢平坦,河沙沉澱得快,黃河遲早會成為一條超長的大懸河,花這麼多錢下去,治出一條危險萬分的懸河,行嗎?況且治河主要就是束水沖沙,要求河道不能太闊。若將河水約束起來,水大時,太行山諸水水勢浩大,水不得洩,又會出現危險。走北流是倚據了水性,可無法治理。必須強行將它束於東流。」

「然東流地勢高。」

「故我提議挖一條運河,從下流將諸水挑起來,能洩能蓄,水大時能利用運河,通過下游諸水迅速將河水排向大海。水勢小的時候,關上陡門,讓黃河束水將河沙向大海沖刷,減少懸河的危害。不然像以前種種治法,除了浪費國家錢帛,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怕勞民哪。」富弼冷不丁地在後面說道。

「彥國,得看怎麼做?國家用免費的力役來役民夫,那就是勞民。若僱傭民夫,願意來的人動援他們來,不願意來的人不能強迫,那麼國家只要治一項大工程,就是一項給百姓生機的機會。彥國,南方雖不及黃河重要,可我在南方實施了許多工程,它們遠不及黃河規模大,然加在一起,工程也不算小了。可見我勞過民?」

基建啊,大好的增加國家GDP的機會。關健看怎麼做了。

「全部雇民得花多少錢?」

「就是多花了錢,也是花在貧困百姓身上,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國家要錢來做什麼的?不用在貧困百姓身上,難道讓一個知縣養七十二個小妾家妓?」

「那個知縣養了七十二個小妾?」龐籍好奇地問。

鄭朗悶哼一聲不答。不要說知縣,後來還有一個相當於縣尉主薄的局長,包養七十二個小老婆呢。

「我就怕國家財政不足。」

「國家財政不足?先帝末年國家耕地在冊的有五百餘萬頃,這些年農田水利法,江東圩,加上南方諸路新增加的五十多萬頃耕地,最少帶來一百萬頃,加上原先的隱田,國家耕地面積可能接近八百萬頃,然而戶部冊上不足四百萬頃。其中近三百萬頃在南方。難道若大的北方僅有一百萬頃耕地?慶歷末為了休生養息,減免商稅,因為休生養息帶來商業繁榮,在皇祐時商稅一度達到一千五百多萬緡錢。這一過就是六七年時間,銀行的刺激,平安監規模擴大,各地作坊數量激增了兩倍,商稅呢,去年商稅僅有一千七百萬緡。這些稅錢呢,這些耕地呢?」

幾人在交談,邊上圍上來許多官員旁聽,鄭朗幾個責問,無任何官員敢回答。

「郭諮看到耕地兼併隱田嚴重,地籍混亂,富者田產益重而田賦未增,貧者田益少而稅未減,甚至有私田數百畝者,只納四畝田的稅,於是首倡均稅法,為何醇之派方員外郎孫琳、都宮員外郎林之純、屯田員外郎席汝言、虞部員外郎李鳳、秘書丞高本分往諸路均田,人還沒離開京城,反對聲音一片?天下,精英的天下,可也要兼顧貧困百姓。不要拿著君王的俸祿,卻將國家的利益往少數人口袋裡裝。貧富不均嚴重,最終你我子孫無存矣!」

說完,鄭朗大步回家。

剛到家不久,忽然外面門房來稟報:「陛下來了。」

鄭朗立即命人將中門大開,皇上來了,什麼門都得開,最高禮儀歡迎。

明白趙禎用意,無論黃河,或者西夏,自己得負起主要職責,這些年自己一直未再度進入兩府,會讓人產生誤會,誤會就會輕視,輕視政令就沒有威信。

因此高調地來訪,給自己威信。

將趙禎迎到府上。

坐下,趙禎說道:「朕還是第一次來你家。」

皇上到某一個親信大臣家中坐客,頗為正常,不過以前讓鄭朗不遭人嫉妒,趙禎卻一次也沒有來鄭家做客。

趙禎又說道:「你家的宅子也是我去過大臣家最寒酸的宅子。」

「陛下,不能住得太委屈,不能吃得太委屈,也不能穿得太委屈,然也不能奢侈無度,知足常樂。」

「知足常樂啊,說起來簡單,可幾人做到,對了,你那兩個學生呢?」

「陛下,他們不是臣的學生,互相交流。在學習呢,準備參加制科考試。」

「那還早。」

「也要準備。」

「對了,剛才朕聽聞你在崇政殿外與幾位宰執發生爭執。」

「也不算是爭執,僅是看到一些弊端,忍不住想說,既然陛下說到此事,能否將幾位宰執一道喊來做客,剛才崇政殿臣工太多,臣心中有些想法,說都說不清。」

「朕是來做客的。」趙禎打趣道,不過還是聽從鄭朗建議,派太監前去傳諸相過來。

崔嫻親自上茶,趙禎說道:「你們都下去,我與鄭卿說幾句話。」

等崔嫻與幾位下人太監退下,趙禎說道:「奴奴在宮中想見你一面,讓朕勸阻了。」

鄭朗很尷尬,道:「陛下,能否選一個好的郎君,殿下不能一輩子呆在深宮。」

「朕勸過啊,但她不聽,朕又怕出現意外。」

「這個……」鄭朗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不關心你的兒子?」

鄭朗差一點滴汗,又不知道怎麼回答。實際問過,在宮中還好。就算宮中能發生什麼勾心鬥角的事,趙念奴的兒子也不能參與嫡位之爭,倒沒有什麼危險。

「陪朕上你家樓上看一看。」

「喏。」鄭朗將趙禎帶到自家二樓上,站在書房前,趙禎眺望著遠方,道:「朕心中有一個想法,過幾年事件淡化下去,奴奴心裡面還有執念,就在你家附近建一座道觀,讓奴奴出家。」

「這個。」鄭朗真的滴汗了。

「那樣一來,你更難進入兩府。」

「進不進兩府對臣來說一樣,不過。」鄭朗不知道怎麼說,從私情角度來分析,這是最穩妥的辦法。鄭家周圍非富即貴,但皇家想建一個小道觀還是不難的。以女道士身份偶爾來走動,只要做得不過份,別人會說閒話,但不要緊。可終是一顆定時炸彈,想說,自己做的孽,也無話可說。

趙禎卻岔開話題,就算有這個想法,也必須等治河或者平夏過後,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出亂子,眺望著遠方說道:「鄭卿,你幾乎踏遍了我宋朝大多數地方,百姓過得如何?」

「陛下,好的確實好起來了,還是有許多人衣食困難。」

「朕很想看一看真實的百姓生活。」這個要求似乎不難,實際真的很難,想一想皇上出行,玉輅載著,周圍侍衛開道,也出宮,甚至出城,但那有什麼機會能真正看到老百姓的生活。

鄭朗搖頭。

不過趙禎一生悲情,他活動的範圍真的很小,自幼生長在宮中,成長起來後,要麼皇宮,要麼偶爾南天祭出宮一次。但就是這樣的皇帝,卻是最知道民間疾苦的皇帝。

低聲道:「陛下,臣能碰到陛下這樣的人君,也是臣之福氣。」

「朕遇到你這樣的臣子,也是朕的福氣,有時候朕想,你一生無子,朕一生無子,可你為朕做了這麼多,朕卻不知道怎麼回報,也許奴奴那件事,也是上天的旨意,一飲一啄,豈能錯乎?」

「這個。」鄭朗又不知道怎麼說了。

趙禎接著轉開話題,道:「鄭卿,朕在宮中聽聞內侍說這幾年百姓生活比以前過得好。」

「倒也不假,比以前過得好了。其實百姓要求並不高,有一口飯吃,有衣服保暖,有一處遮風蔽雨所在,他們就心滿意足。若偶爾能食肉,偶爾能穿一兩件新衣服,就會誇讚陛下英明了。」

「就如此?」

「還能如此,這是他們碰到陛下這樣的明君,國家大治,否則更淒慘。」鄭朗無奈地說。這是生產力決定的,在這時代能讓百姓吃飽而非吃好,穿暖而非穿好,能寄居之所,而非是別墅,難度要求不亞於後世人人有寶馬,家家住別墅。

忽然靈機一動,道:「陛下,你想不想看一看老百姓真正的生活?」

「想啊。」趙禎答道,但他嘴角露出笑意,這是不可能的。自己一行,帶著幾百名侍衛,就是往哪兒一站,也看不成老百姓的生活情況。可惜他不是穿越者,或者鄭朗有本事讓他看康熙微服私訪記,否則一定痛罵,這些編劇怎麼瞎扯到這種地步。

但肯定想的,這叫圍城心理,或者叫河對岸心理。城裡面的想殺出來,城外的想進城。看到河對岸,總認為河對岸那邊會有美麗的風景。最妙的是無論國家怎麼大治,趙禎從來不提封禪,也沒有任何大臣提封禪。上有所好,下有所投,不提,提了是自找沒趣的。

因此鄭朗靈機一動,大的心願不能滿足,小的心願卻有一些小主意的。正好等會兒幾個宰相過來,大家一起看一看。道:「陛下,臣今天能讓陛下看到。不過待會兒臣說什麼話,陛下不用反駁。」

「好啊。」趙禎眼中閃過一份喜悅。

兩人下樓,暮色蒼茫,幾個宰執到來。東府富弼、龐籍、韓琦、曾公亮,西府宋庠、田況、程戡、張昇。確實,若沒有趙念奴一事,無一人資歷能及鄭朗,儘管他在數人當中歲數最小。

坐了下來,鄭朗說道:「諸位宰執,剛才我與陛下說了一些話,陛下想看一看百姓真正的生活。」

「不可啊。」大宋驚叫起來。

怎麼看,沒辦法看。

「我也以為不可,可也不是真正不可,若陛下不乘玉輅出行,侍衛遠處警戒,再挑幾十名武藝強幹的侍衛貼身保護,倒是可以看一看的。」

「也不妥。」富弼道:「若真的這樣做了,明天我們會讓言臣罵死。」

「彥國,位居宰執,那個沒有被言臣罵過,未罵過還稱為宰執嗎?」鄭朗一句憊懶的話讓大家一起囧了。鄭朗又道:「陛下剛才也說過,只聽到諸位臣工稟報,但他從未親眼看過,心中沒有底。你們想一想,陛下未封禪,未出行,甚至其他數京也從未去過,產生這樣想法並不奇怪。」

頓了頓道:「臣還有一個用意。」

「是什麼用意?」韓琦問。

「看了就知。」

幾個宰相還是拚命地反對。

趙禎道:「就這樣吧。」

說著帶頭往外走。

張昇想拉趙禎的袖子,趙禎低喝一道:「你們為什麼不讓朕看,難道有什麼不能看的?」

不是這個理兒,但張昇不知道怎麼回答。趙禎已經興沖沖地走到門口,幾個宰相只好跟上,鄭朗在崔嫻耳邊低語了幾句,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來,張昇在路上抱怨地說道:「行知,你也太胡……」

鬧字不便說出。

侍衛仍然在開道,只是與往日不同,趙禎不是乘玉輅的。這是難免的事,就是康熙拋開民族角度,對百姓還是可以的,最怕憂民,所到之處還帶了三百名扈從。趙禎更怕憂民,到鄭朗家做客,也帶了一百多名侍衛,前面一進鄭家,後面侍衛散開警戒。

就是這樣,走了一會兒,韓琦也抱怨道:「行知,你做得不對。」

這時候街上行人少了,不過乃是最繁華的場所,去鄭家沒有事,就這樣讓趙禎走在大街上,一百多名侍衛護衛,同樣感到吃力。

鄭朗道:「明天讓人彈劾我吧,以便下不為例。」

幾個宰相一起翻眼睛,知道下不為例,並且你自己還吃過苦頭的,為什麼要這樣做?

鄭朗不作聲了,這是私心!

第七百五十二章 決策

鄭朗的私心,看看趙禎興奮雀躍地走在前面就知道了。

小小地滿足一下趙禎的獵奇,讓他親耳聽一聽百姓的首肯,順便再讓趙禎看一看一些困難戶,不能驕傲自大。

況且這是京城,非是蠻荒地帶,又有一百多名侍衛拱衛兩邊,怎麼會出事?除非趙禎沒有事,天天出來溜躂。

但明天言臣的彈劾,看一看兩邊伏著的百姓就知道少不了的,正在街上走,好生生的冒出一個皇帝,前面清道,後面自己還要拜伏,憂民這條罪想躲也躲不過去。

向東走了一會兒,便是十離街,又叫土市子,從十離街一直往南去,便是東京夜市最熱鬧的地方,往北去更加繁華,乃是京城最熱鬧的所在,馬行街。這兩處地點不分白天黑夜,晝夜行人如織,鄭朗不敢將趙禎往哪裡帶的,前面一帶,後面能讓言臣活活將自己踩死,儘管這會更滿足趙禎的獵奇。

繼續向東,乃是十字大街。這一段瓦子勾欄酒肆很多,依然很熱鬧。不過趙禎聽看到一小半,老百姓全部跪在哪兒,能看到什麼?過了十字大街,商業氣氛才漸漸少起來,多是居民區。

不往前帶了,鄭朗帶著趙禎進入居民區,他家就要西邊,偶爾也與家人過來走一走,十分熟悉。先進了一片中等百姓集中的地區,直接將趙禎帶到幾戶人家裡面。

讓趙禎與這些百姓攀談,這些年下來,沒有大的內亂,雖國家弊端很多,總的來說,百姓生活是變好了,這些百姓能說什麼,有的人都嚇得不敢說話,還有的人膽子大,無非就是說感謝皇上,感謝政府,感謝黨。

走出來,趙禎有些自得。

不但自得,也十分高興,第一次到普通百姓家中做客,儘管只坐了一會兒功夫。

又接著往前走,離內城牆腳不遠,再往前去就是單將軍廟,也就是單雄信的墓地。韓琦等人有些色變,道:「不能再往前。」

「為何?」趙禎問。

「前面乃是混雜之地。」

鄭朗在邊上說道:「非是混雜之地,乃是真正普通百姓的居所。」

「韓卿,勿得阻攔。」趙禎一聽來了興趣,大踏步地往前走,後面幾個大佬再次抱怨鄭朗。

終於看到普通百姓生活的地方,還有貧居區。走了幾戶人家,趙禎臉上笑容漸漸失去,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趙禎居然看到有一些人家僅能吃上一些小米粥,野菜餅,許多百姓身上的衣服也是打了一個又一個補丁,就像一件件百衲衣。還是感謝朝廷,不過這個感謝聽在趙禎耳朵裡不是很舒服。扭頭問:「像這樣的百姓京城佔了多少?」

鄭朗淡淡答道:「一半有餘。」

「一半啊。」趙禎略略失神。

「陛下,算是好的,若不是陛下,他們生活條件更差。」

趙禎沉默不答話,剛剛從一戶人家過來,為了供養家中老人小孩,男人在碼頭上賣苦力,媳婦兒出去站街做野雞,這才勉強使一家人存活。看到這種情況,趙禎哪裡笑得出。

一行人怏怏不樂地往回走。

陳旭等幾個言臣已聽到消息,匆匆忙忙跑過來,見面就痛斥鄭朗:「你想害陛不成?」

差一點想撲過來對鄭朗拳打腳踢。

「陳卿,你不要多說了,朕還要感謝鄭卿,他讓朕看到一個真實的京城,而非是元宵節燈會前歌舞昇平的京城。」

趙禎說完陰著臉,往回走。

幾個言臣不知道發生什麼,只好跟在後面。

重新來到鄭家,趙禎道:「鄭卿,朕應怎麼辦?」

「陛下,臣有一個辦法,如今一年國家收入達到一億多緡錢,但這是國家的收入,並沒有將百姓所有收入一起征上來。」

陳旭翻白眼,這不是廢話嗎,一起征上來老百姓喝西北風啊。

「臣心中估計,大約征上來的佔百姓收入的十五分之一不足,二十分之一有餘。」

趙禎茫然,看了富弼與韓琦龐籍一眼,三人也有些茫然,富弼不確定地說:「大約差不多。」

「用此來乘,我朝百姓一年總收入大約有二十億緡錢。一千多萬戶,包括隱戶,以及各地無論統計的蠻戶、蕃戶,多不會超過一千五百萬戶,將這些財富平均分配,一戶人家年收入就會有一百三十緡錢,足以讓所有百姓保持溫飽。」

「行知,你想學王小波李順這兩個叛賊?」韓琦氣憤地道。

「行知,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富弼同樣睜大眼睛。

理論上鄭朗說法比較正確的,後來有人統計宋朝百姓年均GDP達到兩千五百美元,一戶人家接近六口人,也就是一萬五千美元,略高估了一些。然後這些年在鄭朗推動下,若將所有貧富人家各項總收入均攤下來,一百三十緡錢不會相差多少。只不過富的越富,有的人家年收入會超過一百萬緡錢,窮的越窮,收入也不過二三十緡錢,完糧交差,吃的喝的用的,根本不能滿足。

鄭朗一笑,道:「這樣說是大不妥當,若真均貧富,做事的人與不做事的人同樣收益,誰還會去做事?」

「正是。」龐籍也鬆了一口氣。若真來一個均貧富,國家馬上就得大亂。

鄭朗捏了捏鼻子說:「其實真正的公平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這樣說行麼?」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沒有一個人作聲。

趙禎疑惑地看著鄭朗,鄭朗繼續說道:「但我不明白,那麼所有富戶皆是勤奮者,所有貧困戶皆是懶惰者?」

這個圈子繞得很大,大家依然不大明白鄭朗倒底要說什麼。

鄭朗又看著趙禎說道:「陛下,也不用自責。天聖時陛下未親政,是章獻太后主政,國家也算是清平,還有數位宰相隱然有古賢相之風相助。不過那時陛下要去京城百姓居住區觀看,與現在相比,陛下就能感到欣慰了。雖有種種美中不足,史上能與現在我朝相比的時光不多,要麼文景,要麼開元之時。」

龐籍也安慰道:「陛下,臣少年時家中同樣很貧寒,若沒有朝廷,換成以前任何一個朝代,也無臣出頭之日。」

韓琦等人紛紛附和,特別是韓琦,沖鄭朗狠瞪了一下眼睛,看你做的這出。

菜上來,剛才鄭朗吩咐崔嫻的,他家離樊樓不遠,從樊樓拿來的食材,請來的廚子,可以說是道道菜皆是山珍海味。大小蘇也過來了,看著這些菜,有些花眼,就算皇上來了,也不能這樣鋪張浪費啊。不過這裡可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那麼多大佬外加上一個皇上,一一施禮後,乖巧的坐在最下首,一言不發。還算好的,換作其他人,坐在這裡估計都坐不好。

趙禎也狐疑,道:「鄭卿,這是做什麼?」

這樣豐盛的宴席,比國宴都要奢侈,但鄭朗絕對不是媚臣,葫蘆裡賣的那門子的藥?

「陛下,也不算多,若是在樊樓吃這麼一頓飯,最少得幾千緡,換成皇宮,恐怕也接近上千緡錢,但於臣家中做,大約只需一兩百緡。」

似乎不多,不過剛才看了那麼多貧困百姓,趙禎歎息道:「那也能養活好幾戶百姓。」

「陛下錯矣,若是陛下想百姓過得好,不是這一兩百緡,這幾年來陛下處理政務漸漸不如當初,六塔河敗後,國庫查賬,國家漸漸沒有了盈餘,有臣工之錯,也有陛下怠政之誤。僅是這一點,國家幾千萬緡錢就浪費下去,這頓飯算什麼?」

大小蘇與幾個言臣一起睜大眼睛,難道這也算是一種進諫?

趙禎啞然。

張貴妃死後,趙禎打擊很大,鄭朗也不想多說,即便現在的趙禎,也不能算是差皇帝。又道:「陛下,為什麼一頓飯在臣家中做,僅需一兩百緡錢,成本低也。放在皇宮做,手續繁瑣,成本由是變得高昂。放在樊樓做,各種餐具皆是銀子或者象牙製成的,因為有許多附加的成本,由是成本更高。」

「中的也,鄭卿,你想要說什麼?」

遠古時食不語的習慣現在還保存著,菜還在陸續地上,但沒有動筷子,因此趙禎索性問道。談好了再吃。

「臣去太平州時,經常與司馬光、王安石交流,談到國家一些弊端,臣當時說過兩點,一是節流,改是增源。王安石想出一些增源辦法,司馬光反駁,說這不是增源,而是奪取一部分利益,轉換到另外一部分人身上或者國家身上,會造成許多麻煩。兩人說得皆沒有錯,但也失了偏頗。當然,包括臣當時,歲數皆不大,想法不全面。這個偏頗就是將國家的利益當成一個不可擴張的整體,因此某一群體受益,其他群體必須受損。但是不是如此?就像這些菜,在臣家中僅是一兩百緡成本,皇宮要上千緡錢成本,樊樓要好幾千緡錢成本。」

到此才明白,鄭朗刻意準備這頓豐盛晚餐,用餐餐引出話題。

「是啊,其實這個整體是可以擴大的。」

「陛下睿智也,比如農民,如果家家戶戶有耕牛,有好種籽,有充足的肥料,有好的工具,那麼收成會更高,全國農民都是如此,即便耕地面積不增加,糧食總產也會增加。再比如商業,國家政策得當,商人有利可圖,作坊增加,工匠收入提高。農民工匠收入提高了,又能購買更多的生活用品。或者偶爾去一下茶樓酒肆消費,反過來又養活了更多的人。這是一個良性循環過程,也是一個做大國家經濟的過程。國家經濟壯大,就能提高稅務,用於軍事,鞏固邊疆,保護百姓與國家不受敵人侵犯。就能用於水利、教育、贍養官員、撫養寡貧、賑災免稅,或者其他民生,向百姓回哺。由是百姓越來越富,國家越來越強,我朝可以千年萬年也。」

「是啊。」趙禎沉思。

不能那麼簡單的。

「剛才我離開崇政殿時,與富相公、龐相公、韓相公、歐陽修爭論了幾句,說了兩件事,一是主戶兼田隱田,二是大賈逃稅漏稅。理論上龐醇之所言我朝越來越好,越來越強,那麼以後隨時能擊敗西夏人。但是否越來越好,越來越強?兼田隱田現象增加,逃稅漏稅嚴重,能否讓國家變得越來越好?臣先說農民。兩稅比重在國家收入中越來越少了,可敢不敢免去所有兩稅?不能。就算將西夏平滅,西方還有回鶻人,西南有吐蕃人,南方有交趾,北方有契丹,國內也需要駐紮軍隊,防止一些人產生野心。軍費依然不會少。官員同樣少不了。各種民生繼續要實施。能不能免去兩稅?」

趙禎苦笑地搖搖頭。

這也是國家收入的大頭,只能盡量減免,若說全部免去那是不大可能的。而且減或者免的代價更高,邛州鹽是特例,不可能國家免去一千萬緡的稅收,需要支付一億緡,但那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例如頭子錢與加耗,實際國家在這兩項上收益不會超過五百緡錢,先後一免,最少得減少一千萬緡的收入。想不通,但它就是事實!

「陛下,不但不能免,眼下國家兩樣重大開支,一是黃河,二是未來的西夏,還有……」看著北方,不說了,幽雲十六州!與契丹開戰成本更大,又道:「這些年兩稅幾乎沒有辦法減免。然而兼田隱田現象越來越嚴重。往往有的大戶人家占田幾百畝幾千畝,僅交幾畝或者幾十畝的稅。可是兩稅不能少,怎麼辦,只能往那些貧困農民身上攤派。這些貧困農民,四等戶僅能勉強溫飽,五等戶僅能半溫飽狀態。本來就沒有餘錢了,官員變著法子將他們稅務增加起來,連吃喝都困難了,有沒有錢買牛,沒有只好租,租不起只好用人力拉。有沒有錢買好的種籽,或者買好的工具?缺少它們,糧食產量更加下降。會不會產生良性循環?況且還要防止一個天災人禍,還有婚嫁生老病喪。農民怎麼辦?」

危害不僅如此,不過鄭朗稍稍誇大了一點,這幾年國家大治,家家戶戶保持溫飽是不大可能的,但是餓死人的現象也幾乎看不到。

「再說商賈,大的商賈關係網錯綜複雜,許多大賈與官員多有來往,他們利用這個關係網來偷稅漏稅,可是商業比以前繁榮,國家能不能減免所有商稅。與農民不同,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那個收入是一粒一粒從泥土裡硬刨出來的。有的農民過的生活比剛才陛下所看到的那些貧困人家還要苦上十倍。」

趙禎聽到這句後,眼睛都有些濕潤。

「商人要好得多,從他們身上徵稅國家心理負擔沒有那麼嚴重。因此商稅也減無可減,大商人逃稅漏稅,商稅無法減,只能向中小商人身上攤派。大商人一筆交易以千緡以萬緡,甚至幾十萬緡計算,不交稅,中小商人資本只有幾百緡,幾十緡,甚至僅有幾緡錢的小攤小販,他們生活同樣艱難,一攤派重稅,還有沒有收入了?被迫無奈,只好投奔大賈家中或做工匠,或做苦力,若做夥計。國家經濟能不能像臣剛剛所說的那樣良性循環發展?自去年起,臣聽到許多大臣進諫,議論加強控制百姓流入沙門的趨勢。但一年辛辛苦苦,一無所獲,甚至連衣食都保不住。到了沙門裡為僧為尼,衣食無憂,勞動量又少,為何不進沙門?」

「唉,唉。」趙禎歎口氣。

「還不算可怕的,若是這樣發展下去,全國所有百姓要麼進入沙門,要麼進入大戶人家做佃戶,最終所有農民變成幾千戶主戶家的佃農,所有城市的小市民變成幾千戶大賈家的工匠苦力與夥計,陛下,想一想,那時候國家恐怕一年連一千萬緡的稅都征不到。國家何去何從?」

沒有那麼危險,不過若再推出一個後世的房改,所有中小產階級的卵蛋黃就全部擠破了,乖乖地成為國家與大商人的奴隸,債奴!

「醇之彥國說國家越來越好,越來越強,西夏就不會是危脅,對也不對。治國才是根本所在,即便平滅西夏也是為國家服務的,不是為了純粹的開疆拓土。」

諸人皆默然,鄭朗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他率軍進入升龍城,都沒有想將交趾佔下來,隨後逼得交趾投降,立即撤軍。

「但是否能保證我朝越變越好,越變越強?」鄭朗又問道。

「鄭卿,難道你想對西夏用兵?」

「臣也不知道。」鄭朗略略迷茫地答道。若不變好,收復西夏機會錯過去也就永遠錯過去。菜上齊,鄭朗又道:「陛下,諸位,用餐吧。」

開始吃飯,菜餚無比豐盛奢侈,可大家吃得皆不是滋味。

草草地吃完後,趙禎說道:「鄭卿,可有良策?」

「陛下,什麼良策?誰敢得罪天下所有的主戶,強行均稅丈田?郭諮未提重新丈量田地之前,臣就與富相公等人說過方田均稅法,正因為此,不敢將它執行。郭諮提出來,臣於是進行一些改良,那時候呂夷簡還活著,曾對此策表示支持。時不時以某一州府為目標,清查田畝實數,也進行了一系列政策,制訂了處罰法規。皇祐時臣又派人去定州量田。隨後臣離開中書,因為反對聲音太強烈,至今再沒有聽到朝廷執行了。」

頓了頓,道:「為何?諸位,祖宗家法重視士大夫,放權給士大夫治天下,但士大夫將什麼利益放在首位?是國家的,還是個人家庭的,或是宗族的,或是親戚的?若沒有士大夫的支持,主戶敢不敢這樣大肆隱田?若沒有士大夫的支持,大賈敢不敢偷稅漏稅?難,難,難。」

韓琦道:「恐怕行知所說的略過嚴重。」

「稚圭,若真到了那地步,你我還能安心在坐在這裡吃飯喝茶,那麼謝安的氣度也不及君。」

大小蘇忍不住坐在下首噗哧樂了起來。

「其實也不難,只有繼續執行臣的政策,持續性的量田,原來戶部皆在田畝數量在冊,看那一州那一府田畝面積減少最多,有無受災害影響,若無災害,每一年選出一二州府重新丈量,繼續讓百姓舉報,隱田查沒交與少田戶或者無田戶。不制裁兼田,不全國性的普及,以免引發更大的矛盾,但一年一州或者二州必須嚴格執行,顯示朝廷的決心,持續十幾年下來,至少在隱田這一塊弊端就會漸漸減少。沒有隱田,四五等以下戶的農民壓力就會緩解,國家在這一片上不能向良性發展,可不會過於惡化。」

僅是制止,不能解決!

韓琦與宋庠等人想辨解都沒有辦法辨解。

趙禎說道:「富卿,龐卿,韓卿,明天遞一個相關的札子給朕。」

「喏。」

「再說商稅,我朝徵收商稅的辦法不可謂不多,五花八門,政策是好的,可執行的卻是人,又缺少相關的律法制裁,於是官商勾結,稅務走失。解決辦法還有,先制訂明確的處罰條款律法,再設一監,此監交給御史台掌握,徵募一些清廉,善長算術賬目的官吏,獎勵全國百姓參與,通過獎勵制度刺激全國百姓配合此監監督,不僅查處各地偷稅情況,還有官員的不明財產,或者官員的不作為,或者官員的殘暴魚肉,用事實來說話,用真實的數據來說話,非是現在純粹臆測進諫彈劾,造成戾氣沖天,浮躁深重,朝堂日趨分裂。」

「那個,那個……」陳旭支吾起來。

看似御史台權利更高,實際這純得真正得罪人的活。

趙禎不管他怎麼想,道:「就依鄭卿之見。」

鄭朗長舒了一口氣,這是進一步的完善制度,所謂的監成立以後,御史台會與後世的監察院十分接近,能有效對國家一些官員的行為進行真正監督。它的意義非同小可。

不過還是人。

若國家整個吏治敗壞,什麼制度也是一場兒戲。

龐籍一直不作聲,對鄭朗這兩條改革他是很贊同的。

若嚴格執行下去,吏治與財治會更健康。

呷了一口茶道:「行知,西夏與治河,你偏向那一條。」

「醇之,我真的沒想清楚。」

「不能再拖了,西夏使者馬上到來,若是平夏,態度務必強硬,使其國內矛盾激化,產生變故,利於我朝實施種種方針。若是治河,我朝就必須放寬態度,甚至可以恢復互市,歲賜。變相地給予沒藏訛龐一些支持,讓他們形成內耗。至少比讓諒祚順利剷除沒藏訛龐,對我朝更有利。」

「咦,醇之此策倒也是良策。」鄭朗道。忽然眼睛放起光亮,大力地拍著龐籍的手:「謝過醇之,君一言點醒夢中人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皇儲

「行知,想出什麼好主意?」龐籍被鄭朗誇得臉紅。自己僅是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從那一點看也不像是良策。

鄭朗不管,他繼續沉思。

大半天歎道:「一個好漢三個幫,才能變好啊。若是一個好漢三個推,什麼事也做不了。」

龐籍臉色發苦,這句話說到他心中。

但鄭朗指的不是他心中想的,而是指人多主意多,龐籍的提醒作用。

鄭朗又道:「謝過醇之的指點。」

「鄭卿,你究竟想出了什麼?」

「還沒有想好,一個大概,不過這件事臣以為還是問一問陛下你的意見。」

「朕啊。」趙禎做著艱難的選擇,那一樣皆是誘人的,想了好一會兒,直到崔嫻過來換第二杯茶時,趙禎才擦了擦腦門的汗水,說道:「鄭卿,若進攻西夏,國家需花多少錢帛?」

「陛下,西夏非是交趾,乃是百戰之國,而且一些部族十分凶悍,擊敗易,滅國難。想要滅其國,必須等其最佳時機,然後舉全國之兵,給予雷霆一擊。候等失敗後,依然沒有結束。還要治理安撫,否則反反覆覆,又會出現一個李繼遷。這又是最少三到四年時間,臣估計所用錢帛不會比治理黃河少。」

「要這麼多錢帛啊?」

「陛下,無奈,非是交趾,將其擊敗後我朝不要了,任其生死,用臣對交趾的態度對待西夏是不可以的。我朝不是役兵制,是募兵制,對百姓又多有垂憐,力役多是僱傭,雖說這個僱傭給的薪酬給薄,成了名義的愛民,實際的害民。因此戰爭成本遠比前朝前代更高昂。錢是花得多,不是為了武功,就算以後仁政,也不打算從貧瘠的西夏百姓身上有什麼收穫。但有兩條,第一條得到西夏,陝西不用駐紮那麼多軍隊,也不需要百姓承擔押運之苦,替朝廷節約軍費,給千萬百姓閤家團圓機會。二是牲畜,得到西夏,就會得到大量戰馬與牲畜,我朝缺少戰馬,缺少牲畜,也缺少一支騎兵。就憑這兩點收復西夏花再多的錢帛,只要不給百姓帶來嚴重的創傷,也是值得。」

想要騎兵失去作用,得等到後發連髮式的步槍出現,對於後世工業來說,十分容易。

現在宋朝工業基礎與後世相比太薄弱了。

最少要等一兩百年時間,騎兵依然是冷兵器時代最牛的軍種。

趙禎無言。

不僅是西夏呢,就算吐蕃如鄭朗所說,最終要走下坡路,北方還有契丹,並且鄭朗反覆渲染,也讓大家意識到更北方遊牧民族的凶悍,鄭朗說的烏古敵烈有多凶悍,沒有人看到過。但鄭朗帶來的生女真人有多少強,大家都知道的。

現在生女真處於鬆散狀態,一旦有一個強大的領袖將他們組織起來,變成幾萬騎兵,對比一下鄭朗所設的女真蕃騎,那會是所有人的惡夢。

未雨綢繆,也要為子孫計。

呷了一口茶道:「朕以為還是以國內百姓為重吧,這幾年,年年黃河有水災,如卿之言,五穀豐登之時,五等以下戶生活都很艱難了,況且遭到災害。」

韓琦道:「陛下,臣以為還是不妥啊。」

多好的一次機會,錯過了就永過錯過。

然後看著鄭朗。

鄭朗搖頭道:「陛下也這樣說,稚圭,放棄吧,孫子兵法開篇即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陛下想治黃河,大多數臣工想治黃河,道上就不能佔有了,何勝之有?」

孫子說的這段話意思是能不能打,得看五個方面,敵我雙方的政治,天時,地利,將領,軍法。準確來說,比儒家所說的天時地利人和更具體一點,雖類似。

第一個就說政治,君王想發起戰爭,但要得到百姓擁護認同,這樣生為君王生,死為君王死,將士才不會畏懼。

如今連趙禎都不想打,下面反對打的大臣更多,意願傳達下去,強行發動戰爭,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韓琦無言以對。

鄭朗又說道:「故勝者有五,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故能而君不御者勝。諸位,能否做到?」

大家一起色變。

依然還是孫子兵法裡的話,未打之前得知道能打還是不能打,也是鄭朗所說的戰前,清楚確定能打才能勝利。瞭解多兵與少兵不同用法的,才能勝利,這指的用兵謀略。全軍上下一致願意替君王戰鬥的,才能勝利,指的是士氣。自己有備而來的對無備的敵人才能勝利,指迷敵誘敵之道。將帥有才而國君不加掣肘的才能勝利,識將,信任。換句話來說也就是能知道誰是將才,宋朝能不能做到,葛懷敏居然都能讓無數士大夫推為主帥,談何識將。還有一條,也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宋朝似乎做到了,但不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而是士大夫在外,君命有所不授,起個球用!

要說做得好,僅有鄭朗一個,自己往定川砦一呆,狄青,軍隊指揮權就交給你了。

除了鄭朗,誰能做到這一點,范仲淹都不行。

做不到,定川砦就休想獲得大捷,那怕兵再多,將再勇。

「這是滅國戰爭,大家連簡單的準備都沒有做好,陛下,還是治河吧。」鄭朗又歎道。

「戰前?」趙禎試探地問。

「算是戰前,未打之前,必須考慮到能不能打,打了值不得值。」

天色黑了下來,崔嫻讓下人拿來蠟燭與蚊香,先後點燃,又重新沏了一壺茶。

趙禎說道:「鄭卿,若治黃河,估計朝廷得準備多少錢帛?」

「陛下,臣看過,還畫了一些草圖。」鄭朗說著從書房裡拿來一個箱子,將箱子打開,不是一些,而是好幾百張地圖。看著這些地圖,趙禎眼神有些恍惚。

鄭朗道:「工程量很大,臣做過預算,有可能比隋末大運河工程量更大。」

大家一起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也是無奈的,從宋朝到金朝,黃河一直成為最大的危害,元朝政治中心轉移到北京,修了大運河,仍有危害。不過元朝也不會將漢人生活當成一回事的。

明朝開始著得內治,就著大運河開始實施束水沖沙之策,成功了,未完功,到了清朝,再度治河。這是歷歷續續留下的基礎,就是這樣,每一次花費都巨大無比。勒輔治河花了十幾年時間,活活累死在黃河上,同時也用了無數的錢帛,才勉強成功。當然,那時的黃河更加惡化。

鄭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黃河也沒有後世那麼惡劣,不過沒有任何工程基礎,花費會更大。

又道:「若想四年內得功,每一年需動用兩百萬以上的民夫。」

「這麼多?」趙禎失神地問。

「也不算多,陛下,請看。」鄭朗打開圖紙。

「為何治淮?」幾人一起驚訝地問。

「若想黃河好,黃河北流,加上淮河必須要治理,相互聯手,不僅是利於運輸灌溉,而且利於排水分水蓄水卸洪,若僅是治理一條黃河主道,上游在束水,下游水不得洩,非得出大事不可。兩淮、京東京東,加上河北路,又能從河東路抽調一些民夫,只要薪酬不太薄,會有許多百姓自發前來,兩百萬民夫是僱傭制,而非力役,六路僅六百萬戶,壯丁能達到一千萬,僱傭兩百萬民夫是可以實現的。四年的治河,若朝廷仁厚,薪酬得當,不但不勞民,反而是等於給兩百萬戶人家更多的一條生機,相關的產業又能養活更多的百姓。」

「得多少錢?」龐籍害怕了。

這一年來遭到許多大臣彈劾,幸得鄭朗幫助,才將彈劾之風壓了下去。

去年一年加上銀行的收入,達到六千餘萬,換成緡錢超過四千五百萬緡錢。

還不能與鄭朗在中書時的皇祐三年相比那一年積余三千餘萬緡,沒有包括銀行,包括銀行旗鼓相當。

雖後來免去一些頭子錢與加耗,南方增收與平安監收入略增,足以將它彌補。但是銀行增股所多增產生的一千多萬緡,實際與皇祐三年相比,少收入了一千多萬緡。

不過當時鄭朗權掌兩府,上下齊心,不像自己在孤軍奮戰,性質不同。

就是少了,論積余也是宋朝史上第二次高峰期,足以讓自己為傲。

前年的錢砸在銀行裡,去年的錢加上今年上半的收益,有可能產生六千多萬緡積余,若是小心經營,分四年竣工,每年的收益加上這麼多積余,本來想用於治理黃河還促促有餘的。

然而鄭朗攤子這麼大,他心中底氣再次不足。

「花再多的錢帛也要治啊,這是國家的心病。」趙禎失神道。

鄭朗錢用得少,他反而不放心。錢用得越多,趙禎底氣越多。

黃河確實很重要,在鄭朗的藍圖上,它是重要的一環,再有夔峽四路,那麼地方上大的毛病逐一就解決了。但鄭朗看重的不是黃河,而是南方與平安監,宋朝以後國人日趨保守,人們喜歡守在故土上。

若換是歐洲人,有這麼多人口基數,恐怕連印度那邊都會成為白種人的天下。

南方與平安監帶給百姓的開拓精神,遠比黃河更重要。

但不能說出口,這種想法恐怕只有他一個人才有,在大家心中黃河是重中之重,會比十個兩廣還要重。

其實不是,鄭朗道:「陛下,錯也,黃河不重,只要國家清明,它只是一個天災河災,重的乃是制度,若制度弊端多多,就算黃河治理好了,全國各地治理好了,最終國家還會走上衰敗。若制度改良成功,就是南方不治,黃河不治,國家還會太平無事。特別是皇儲的挑選與培養之道。」

趙禎有些怏怏,但還是道:「說說。」

「皇儲資質不能太差,差了容易成為晉惠帝之流。也不能太輕佻,無論楊廣或者李煜,看似風流倜儻,多才多藝,可是學問是無限的,一個人的精力卻是有限的,分心他顧,就無法將精力集國到國政上來,於是李煜成了亡國之主,若是楊廣,那更糟,無論楊廣天賦有多聰明。因此做為皇儲的資質最好像皇上這樣,看似什麼都不會,只會做一個皇帝,足矣。做到這一點,就可以成為千古明君。」

趙禎臉上一紅。

諸臣卻皆額首。

無論怎麼說,趙禎這個皇帝確實做得不錯。

「然後教導,教育尤關重要,若是逢明君,忙於政務,沒有精力去教導,若是庸君,自己皇帝都做不好了,如何能教導子女。自古以來,多選賢臣為東宮老師,魏征不可不賢矣,為何有李承乾之禍?一是東宮,東宮裡太監務必以忠厚為主,就是婢女也要選年長忠厚貌平常者陪伴。二是老師,老師不能太過方嚴,會嚇著孩子,未必能教育好太子,二不能佻達,佻達也許能做能臣,可能為皇儲帶一個壞榜樣,故人賢務必忠厚溫和,就像陛下昔日幾個老師,就是最佳的人選。」

這段話很重要的,怎麼樣教導好太子,在封建時代是重中之重,就是宋朝君權分了,一個好皇帝與一個壞皇帝會帶來截然不同的國運。而皇帝未成長之前的教導則是皇帝以後作為的基礎核心。

「是啊。」趙禎吁了一口氣。若論教育東宮,即便自己老師孫奭在世,也未必如鄭朗,不過自己一直沒有兒子,有名臣教,無子可學,這才是最大的遺憾。

鄭朗道:「因為東宮婢女多年長貌平,大臣進入東宮,忌諱就不會太多,必須延長教育時間,不然大臣一離開,只剩下婢女與內侍,他們能不能做一個好榜樣,很讓人懷疑。最好,最好……」

「最好什麼?」

「臣一直有一個想法,漢宣帝的成長經歷,最好若在有可能的情況下,將皇儲帶到某一個大臣家中生活一段時間,讓他親眼看到民間疾苦,畢竟像陛下這樣的人君,翻看史書也很少的。多數皇儲生活在皇宮裡,錦衣玉食,不知民間疾苦,於是成為一個庸君。論皇帝,我朝最好,但看一看,太祖太宗自幼家中情況不大好,就是從民間長大成人的。先帝時一段時間還開過王府,走出皇宮。當然陛下是特例,若我朝皇帝都像陛下這樣,那麼真正可以屹立萬年不倒。」

也未必,若沒有劉娥手把手看著趙禎成長,趙禎也不會成為現在這樣,但不說了,會讓趙禎不快活,也會遭到大臣反對。

但他搖頭,不大可能的。

其他人也笑,鄭朗說的是有道理,可皆認為不可能辦到。

鄭朗道:「還是說黃河吧。」

「若想民不怨,一月最少得付相當三緡錢的工錢或者糧帛,就是讓臣領手,不可能全部用錢來付,變相的貪扣下去,能到百姓手中僅能剩下兩緡半,那樣的話,算是臣做得很好了。」

鄭朗說的是實情,幾人皆苦笑。

要看,宋朝有的大工匠年薪能與一個知縣相當,到了南宋時有的大工匠能超過一個知州,普通人做活一日工薪在一百文錢左右,是京城的,鄉下則會少些,不過這皆是臨時工,不是長期工。治河算是長期工,可是一個苦活,沒有這個錢帛,百姓就未必情願。

一個比較合理的薪酬。

「從八月就可以動工,到來年二月末,扣除假休與冬寒,陸續的每人用工能達到四五個月時間,僅是民工薪酬這一項上,就會達到一億三千萬緡到一億五千萬緡。還有相關的石材、工棚、竹木、火藥、工具、船舶、車輛等物資,百姓的遷移安置,田產糾紛,若要苛民錢帛用得不會多,若不苛民,可能也會接一億緡錢。大約就是這樣。」說完了,看著龐籍、富弼、韓琦。

「如此,最好五年。」富弼道。

心裡面早做好了準備,甚至準備是兩億緡,誰知道鄭朗再度提高了預算。太緊了。

「國家經濟基礎如此良好,四年時間我也是算著國家收入的,若保證不了這個經濟,首相不做也罷。」鄭朗粗暴地說了一句。

這是有前提的,平安監與銀行一年就有四千餘萬緡錢的收入,還有南方收入在逐年增加,江東圩、安眠監、蔗糖監與農田水利所增加的收入,以及商業比史上更繁榮所帶來的商稅,裁兵所節約的經費,實際自己隻手就替宋朝一年增加了七千餘萬緡錢的收入。

雖說有多大蟹就會掏出多大的洞,並不要求多,在國家繼續不減稅的情況下,一年節餘四千五百萬緡錢並不是難題的。等於與史上相比較,多出三千萬緡錢讓大臣們去揮霍。

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呆在首相位置上,與尸位素餐有何區別?

又粗暴地說:「這僅是黃河,未來還有西夏,還有北方呢,用的錢帛更多,彥國,你以前與我歎息國家命運,現在這麼好的基礎,也給了你首相之職,為何為何?」

第七百五十四章 趙禎的綠帽子

一名御史放下手中的筆,不知道該不該記。

今天非是宴客,所有宰執全部齊聚,再加皇上,所談的很有可能明天便化為詔書,詔示天下,於是這名御史充當了起居注。對於幾名御史的慎重,鄭朗無所謂,這些年與趙禎多次私談,有時候有起居注官員在側記錄下來,有時候也沒有,有該說的還是要說,沒有,不該說的也不會說。

其中重中之重乃是皇儲,可惜沒有人明白他的心意,要麼他長壽到能活到八十多歲,在朝野內外還有權威,不然,那番話很有就會產生作用。沒有趙桔,那怕就是趙構這個王八糕子做皇帝,也比趙佶做皇帝做得好,至少趙構在節儉上與趙禎有得一拼。

韓琦十分不悅道:「行知,你的話太過偏頗,國家太平無事,五穀豐登,倒也能辦到,萬一有事,如何能做到提供這麼龐大的經濟?」

鄭朗只是嘿然。

韓琦終於不能作聲。

因為鄭朗已經做到了,皇祐三年的積余是在商胡埽特大黃河災害基礎上架構起來的。還有多少災害能與這個史上最大的黃河決堤相比?

這年的大治,幾乎也成了趙禎朝的里程碑,後來諸相的惡夢,無法超越了,動輒就讓言臣拿來說事,怎能不是惡夢?

富弼幽怨地說:「行知,昔日你說過,一水至此尚艱難,遑論興亡替更事。」

沒有那麼容易的。

鄭朗道:「我後面還有一句,錦銹光裡亦努力,莫使前事當後師。治國是難,可不能將它做為鬆懈的借口。」

不過富弼的首相之路做得太屈,還好,賈昌朝下去了,否則他這個首相做得更難,鄭朗沒有再說。

發自內心來說,他也不是逼。若鬆一鬆,自己就會成為第二個勒輔,然後向朝廷擠牙膏,一生就擠在黃河上了。鄭朗想落得這樣的下場?擠了,大家注意一點,錢帛就出來了。不擠,錢帛多半也就浪費下去。

大家繼續翻看著地圖,抽到京東路走向的設計圖,幾人一起叫起來:「自濟水入海?」

這就是鄭朗在京東路反覆察看得出的結果。

史上黃河無數次決堤,規模最大的共有九次,大禹治水那次,究竟如何,不能全當真,黃河改道由洛水入太行山東麓進入天津入渤海,人煙漸漸繁多,太行山的泥沙加上黃河上游的泥沙,使太行山東麓河段漸漸抬高,如歐陽修所說的,黃河自己兒要尋找低處奔騰,衝破了洛水,進入滑縣,自滑縣尋找出口入海。這是春秋時的事,當然它奔騰得歡快了,老百姓倒霉了。

這一過就是九百多年,河北河床漸漸抬高,流得不快活了,於是改向南尋找出路,導致皖魯交界處氾濫成災近六十年時間。漢明帝用王景,發幾十萬民夫士卒強開山阜,將黃河與汴水分流,黃河從東北千乘入海,沐渠由東南入泅水,這是史上唯獨一次良性的改道,人為地將黃河引向南方,利用地勢強行束水,將河沙迅速衝向渤海,而不是讓它沉澱。

但那時的黃河河沙遠不及如今黃河含沙量之高。

到宋朝,問題來了,山東境內所有河床被全部抬了起來,黃河再次自己尋找出口,於是接連出現好幾次決堤改道,規模最大的乃就商胡埽,規模之大,史上罕見,數次決堤導致二流入海,一流自大名府到恩、冀、深、瀛至契丹幽州東南入海,一流還是故流,經博州到德州至無祿入海。

再到金朝,分為二流,河水慢,河沙沉澱的速度就快,東流河床高了,河北經濟氾濫成災導致大面積的地勢升高,包括楊六郎辛辛苦苦修的綠色長城,以及萬個湖蕩一起消失,索性黃河一起注入淮河,淮河是一個嬌小的小娘們兒,這一壓,壓得遠離淮河好幾百里地,臨近長江的無為軍都成了池魚之殃。

第八次是晚清咸豐時候,勒輔因為財政不足,擠牙膏,還有一些官員的彈劾,導致他死的時候黃河並沒有完全竣工,他一死,也就結束了。又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防,沒有於中上游合理的植樹造林。到了晚清時,中國人口達到四億多人,無節制的開耕導致水土嚴重破壞,於是在他死後,黃河平靜一段難得的時光,又開始出問題。

自咸豐時陸續地發生多起決口,最嚴重的是咸豐五年,由於連防暴雨,上流支流洪水不斷注入,河水暴漲,黃河在蘭陽銅瓦廂決口,一分為三,一由曹州趙王河東流,另兩股由東明南北分洩,在張秋匯合穿運河,強奪大清河於利津入海。

這個問題以後鄭朗推動了,還會面對,若是北方不保護環境,人口更稠密,即便鄭朗此次用心良苦,兩三百年後黃河仍然會出事。

最後一次地球人都知道了,抗日時老蔣炸掉的花園口。

鄭朗徐徐答道:「我認真的看過許多地方,北流必然不可,若不束水,河沙沉澱得快,北方河床也會迅速抬高,早晚要出事,若束水,沒有很好的地勢借助,強行築堤,一旦水大之時,太行山諸水匯合,必會出現崩堤。要麼入南去,南方淮河更加薄弱,一旦將黃河南引,兩淮之地,生靈塗炭。只有一個辦法,往東去。以前朝廷有臣工提議重開黃河故道,現在黃河故道依然有水東流,不過八分的水從東北流入大海,僅剩下二分。冬季時都出了枯水。原因很簡單,整個河床與周邊的地勢皆因積沙將其抬高。若再開故道,縱然花了許多錢帛下去,因其地勢,還得會出事。因此臣想到了濟水,治理之策,中游束水,下游洩水。水小時,中游水勢束住,到了下游利用比較清澈的濟水再次沖刷,使其河沙迅速衝向大海。水大之時,利用運河調劑分水洩洪。同時也節約了部分工程量。」

一旦通過運河調劑,北邊黃河故道與南邊淮河也要重新修葺,特別是淮河,會起到重要的分擔作用。洪峰到來關健之時,那怕分洩了一公分的水位,河堤也就保住了。少了這一公分,河堤必將缺口。

「合河入濟啊。」趙禎不由地一呆。

黃河故道與濟水相隔也不過一百來里,最窄的地方僅是幾十里路,一在北一在南,但就沒有人想過合河入濟!

然後幾個腦袋再次爬到桌子上。

趙禎的頭與富弼擠在一起,邊上韓琦挨著,還不停地拱,每拱一次富弼腦袋就往趙禎腦袋擦一下,趙禎右邊還有一個大宋,他是一個老實人,主動保持著一段距離,可距離也很小很小,龐籍直接將張昇扒開鑽了進去。

陳旭與幾個御史也不顧得彈劾,湊在邊上也想擠進去看。

自古以來,中國幾大河流,長江,黃河,郁水,郁水在南方,太遠遙遠,其次是淮河,然後不是到海河,海河此時僅是幾條支流會合的河道,還讓黃河給強霸了,成了黃河的東北流,其次就是濟水。

自古以來,濟水流了不知幾千年幾萬年,黃河也治理過數次,就從來沒有人想過引河入濟。

其中數人,包括富弼等人,對治水還是懂一點的,沒有辦法的事,如今的官員是全能者,想做一個好官,什麼都要會一點兒。

看著地圖,然後細想著鄭朗整個計劃,最後富弼道:「似乎是一個妙法。」

兼顧地勢,沖沙,節約了工程,雖然上治黃河兩條原道,下治淮河,拋開對治理黃河有利的一面,本身治理這數條河流,也會對當地的灌溉與水利產生積極影響。

果然是一哥啊,出手非同凡響。

這就是鄭朗最欣賞富弼的地方,氣度越來越大,司馬光與王安石有才華,可最缺少的就是富弼這個肚量。也是這個肚量,否則中書三人皆不對勁,那會吵翻了天。

指望龐籍讓誰啊,更不要指望韓琦讓誰了。

大家商議了許久才散。

第二天上午,鄭朗於中書交完了職,等於是暫時的閒賦在家,又被黃門喊到都堂。

還有事呢,西夏使者怎麼應付。

因為六名斥候的緣故,昨天鄭朗說過一夜,大家也自覺地沒有問,這幾名斥候的事,暫時還不能對普通的御史公開的。

趙禎讓他坐下問道:「鄭卿,可想好了?」

「一些細節還沒有想好,最好將狄青召回京城暫時敘職,我與他再商議一下。」

「要狄青嗎?」

「陛下,軍事方面的最好問一下狄青,治理地方他不及諸多大臣,但在軍事上,又罕有大臣及他,這乃是用臣之道。」

韓琦與宋庠皆不大服氣,龐籍倒是有些額許。

趙禎道:「准,這幾年狄青於西北也受了苦,還受了委屈。」

「陛下,你就讓他呆在西北吧,重新召回廟堂上不是優待他,是讓他受罪的。」

趙禎啞然。

並且鄭朗有點兒擔心,狄青僥倖因為自己幫助,還活著,一旦死了,自己在軍事上問誰去?楊文廣與郭逵、趙珣皆有些欠缺,指望王韶,還早著呢。又道:「若狄青有事,國家等於去除一臂。」

「其他諸將呢?」

「其他諸將能做將,卻不能做帥。」鄭朗果斷地說。

趙禎一呆,士大夫看不起武將,趙禎卻不存在看得起看不起,他看重的乃是一個人才對國家的幫助。問:「可有治背疽的藥方?」

「在南方時狄青就得了背疽,不過那時候並不嚴重,臣請了大夫替他看過,然一直沒有根治。」

趙禎聞聽略有些失神,韓琦很不悅,道:「西夏怎麼辦?」

談正事吧,不要再談狄青了。

「西夏啊,這次使者來不但不同意重新議和,相反地繼續禁榷,斷絕歲賜,我這裡想出一條計策……」徐徐將心中想法說出,只是一個大約想法,細節的要等狄青來一道商議完善。

孫子兵法裡特地寫了一篇用間篇,可宋朝與契丹皆不大注意。相反,交趾與西夏做得好。

正是因為這個不注意,反而給了鄭朗機會。

六名斥候漸漸進入西夏權利核心,若利用好,每一顆皆是一個原子彈,爆炸起來,西夏將會粉身碎骨。

但有一個問題,此時不戰,必拖很久了。隨著這些人越來越貴,鄭朗也擔心一個問題,他們聯手叛宋。不聯手就不敢叛宋,一旦身份暴露,不會有好下場的。

若聯手否認,那怕宋朝將他們家人推到前線,他們一致不承認,說是宋朝反間西夏君臣,大事去矣。很正常的想法,若協助諒祚,以後身份必然會尊貴無比,回到宋朝,宋朝能給他們什麼。況且為了掩護身份,各自在西夏成親有妻有子。

鄭朗也不想白白放過這次機會,更不想再給西夏歲賜,自己錢帛都不夠用了,幹嘛要給西夏人。

正好龐籍的想法,讓鄭朗靈機一動,於是有了這個主意。

宋庠說道:「還要打啊?」

「是打,小規模的牽制戰鬥,由狄青主持,伯庠,你儘管放心。」

「似乎不錯。」趙禎猶豫半天說道。

以小博大嘛,趙禎喜歡。

況且他也想等著黃河治理好以後,舉國沒有大的弊端,以最強的姿態,一舉拿下西夏。能以小博大,嚴重削弱對方何樂而不為?至於中間的過程有多難,能不能實現,自己不懂軍事,交給兩個懂軍事的大臣去辦就好哪。

這是一個機密。

趙禎又遞過來一個札子,道:「鄭卿,你看看。」

鄭朗打開一看,乃是今天早上富弼、龐籍、韓琦草擬的一個扎子,第一件事就是說鄭朗昨天講的制止兼田隱田之策,與鄭朗所說的差不多。以前鄭朗執行過一段時間,後來沒有執行了,僅是重新拾起,再者就是常態化,一年一查,並不難。第二件事講的就是設監察監的事,也講了對偷稅商人的處罰,重者笞五十,惡劣者杖一百。

鄭朗勃然大怒,道:「何處罰如此之輕?」

韓琦道:「我與醇之、彥國商議過,一旦執行徒刑,這些人非富即貴,必將天下嘩然,行知,你也說過,天下務必以穩定為重,先是穩,後是治,後是改。」

似乎有道理,鄭朗卻反駁道:「錯也,試問一旦這樣處理,是僕人前去受刑,還是主人前去受刑,即便受刑,既知非富即貴,那個衙前敢真打?」

本身就是小棘條或者小竹杖,若不遇到酷吏,就是杖二百,頂多屁股打破了,人不會有事的,若衙前手鬆一鬆,那不是受刑,乃是撓癢癢。

知道韓琦與富弼不欲多事,鄭朗又道:「稚圭,彥國,我先來說一說天下戶等。五等以下戶,自六等起,開始半饑半飽,七等八等九等幾乎是赤貧,雖大治,這樣的人家在我朝乃不在少數,這些戶數嚴格來說,是要朝廷周濟的。可現在呢,就連九等戶也繼續在納稅,有的地方未實施免役法者,六七等赤貧戶甚至除納稅外,還要攤派差役。陛下,你也親眼看到,臣帶你看的那些人家僅是五六等戶,都讓陛下唏噓不止,若是七八九等戶,會是什麼樣的生活狀況?」

趙禎默然。

「然後是一等戶與少數二等戶,他們不是納稅,乃是賞賜,心情好了多賞賜國家一點,心情不好,便一文錢也不會賞賜給國家。臣提了這兩策,不是讓他們重新納稅,也不過是讓他們多賞賜一點兒。」

說得有些激進,可與事實也基本相符,王安石變法,就想打擊這些大戶人家的,結果呢?

無論怎麼做,想掏他們的錢,皆是登天萬難。

鄭朗繼續道:「真正納稅的是什麼人家,大多數勢力較單薄的二等戶,三等戶,四等戶,其實從五等戶開始,即便讓他們納稅又能納多少?二三四等戶才是國家徵稅的重心。而且從他們身上徵稅,國家又沒有什麼心理負擔。想國家財政情況良好,就要保護他們的權益,他們才是國家真正的財神,維護他們,培養更多的五等戶變成三四等戶,國家財政才能越來越健康。臣提兩策,不是為國家斂財,而是減少對他們的攤派,同時設監,監督各地官員的不顧政策強行攤派。二三四等戶就會越來越多,國家才能形成真正的良性循環。這個笞杖算什麼?」

富弼苦著臉,問:「行知,你認為怎麼去做?」

徒流刑罰必然行不通,那麼除了笞杖還能怎麼辦?

「隱田者沒地,偷稅者罰財,何必笞杖?同時標明各種稅務,不得讓下面官吏胡亂徵稅。不當征的絕對不能讓官吏去苛征,當征的也不能少,若想偷稅,重罰之。制度才能完善,國家才能健康。」

趙禎道:「富卿,就依鄭卿之策,稍後下去將札子修改一下,遞上。」

富弼臉更苦了,這樣一來,會得罪很多人的。

趙禎說道:「諸卿散吧,鄭卿,明天繼續上早朝。」

「喏。」

幾個剛要散去,小黃門匆匆地捧著一本奏折進來,說道:「陛下,大事不好了。」

「何事?」

「陛下,你看,這是韓中丞送上來的札子,後宮出了大事。」說著,小黃門直哆嗦,臉上萬分地害怕。這件事若是真的,連他們這些太監都要倒大霉的。

就算是真的,怎麼傳到宮外去?

「什麼後宮?」趙禎忽匆匆地打開奏折,看後一下子跌坐在龍椅上,捂著胸口不說話。

人人都有好奇心,包括鄭朗都伸過頭,向奏折上看。現在寫字用毛筆寫的,雖是繩頭小楷,但遠比鋼筆字寫的大。所以有的人高度近視,或者高度老花眼,照樣看奏折,處理政務。

遠遠地就能看到奏折上的字。

事情是從十閣引起的,趙禎造子,從宮中選了十個美女做為造子對象,其中有一個美女叫劉氏,還有一個美女叫黃氏,然而趙禎身體不大好,對付一兩個勉強,對付十個,肯定不能滿足她們的需求。

正是青春年少之時,不經人事還帶懂不懂,一經人事,感覺那個很舒服,然而趙禎滿足不了怎麼辦?

這個劉氏杖著十閣十紅的時候,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後宮正常大臣很難進入的,不過有一些大臣因要事拜謁,或者替兩府向皇上遞札子,偶爾能出入後宮。其中有一名拜謁的官員長相英俊,因為趙禎要造子,在十閣哪裡呆得時間最多,於是經常進入劉氏居所,讓劉氏看中。

也不是馬上能拜見的,需要通報,有時候趙禎要休息,還要等一會兒,這個時間也就出來了。然後劉氏抓住這個時間,與此名官員通姦。具體的那個官員,韓絳未說。但多半是真的,也不敢用假消息誣蔑後宮,那可是掉腦袋的大事。劉氏不但自己通姦,還帶著黃氏一道與這名官員通姦。就像後來三亞那些名模明星富豪一樣,開淫亂party。丑聲越來越大,不知道怎麼的,就傳出宮外,讓韓絳得知,原來就看不慣趙禎寵著十閣,一番調查,確認無誤上了這份密奏。

幾個大佬迅速看完,然後連忙將頭扭向一邊,再扭也來不及了,就那麼簡短的幾行字,早就看在眼中。

然後幾個大佬滿頭汗,鄭朗更是瀑布汗。全部流汗,連小太監一邊跪在地上,一邊流汗,不時地用衣袖擦腦門子。

第七百五十五章 罰與賞

幾個人混到這地步,皆是人精,一使眼色,流著汗迅速離開都堂。

非久留之地,省得皇上尷尬。

出來後,眼中皆有些困惑,明面皇上被某一個官員戴了幾頂綠油油的大帽子,但背下裡呢?

韓絳不用懷疑,他與趙抃一樣,純是一個二愣子,自從擔任御史中丞後,什麼人都敢噴,富弼、龐籍、韓琦、大宋與田況,讓他噴了一個遍,朝野上下痛恨之。這樣的人不會為了前程,參與到皇儲案中。

這事還是在宮中。

第一個問題,十閣。

皇上要造子,十閣想得寵,就得生子,皇上一個人的小蝌蚪不夠,於是再加官員的小蝌蚪。那個麻煩就大了,萬一十閣中真有人生下龍子,是不是皇上的?這年代真不大好查。

是誰將消息放出宮的,韓絳奏折上說丑聲揚於宮內,那是誇張的說法,劉氏當真敢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無非就是將自己好姐妹,再加上親近服侍自己的宮女拉下水,參與的人頂多不過六七人而己。不用說,也會做得很秘密,是誰發現的,又是誰有能力聽到,並且散佈到韓絳耳朵裡?

龐籍說道:「陛下不立皇儲,事情會越來越多啊。」

鄭朗沉默不答。

韓絳不用懷疑,劉氏與黃氏也未必是想借官員的種,這有一個前提,誰也不知道皇上會活多少年,現在僅是一個綠帽子,萬一有了假龍種,察覺出來,就算趙禎是老好人,也是滅門九族的大事。

這個不知名官員的心態,難道敢用這個賭前程,成功了會是假太子的父親,學呂不韋?並且十閣中有兩閣替他說好話。或者僅是美色所動?

至於是誰將消息放出來的,很容易地聯想到相國寺裡那張俏臉,但也未必,她與趙宗實居所離十閣十分遙遠,怎麼聽到的?或者曹皇后出的面?也未必,曹氏沒有那麼深的心機。

要麼就是一件簡單的綠帽案?

內宮深似海,鄭朗也無法斷定此案的性質。

歎口氣道:「太軟了。」

趙禎不軟,就不會發生這種妖孽的事。

說完回去,自己沒有說話的資格,此名官員給皇上戴了好幾頂大帽子,自己也給李瑋戴了一頂大帽子。還能說什麼?儘管性質截然不同。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個夜晚,京城上空龐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雲。

第二天上早朝,例行公事,各個官員匯報工作,或者進諫或者彈劾。

也彈劾了鄭朗無法無天,你自己不要命,還想將皇上拖下水?

不過彈劾風頭沒有鄭朗想像的那麼重。

陳旭等官員一直隨後,鄭朗做得不對,可鄭朗似乎是用百姓的實際情況言事,儘管對御史台官員很不利。

還有治河,西夏,以及皇宮中那幾頂大帽子。

特別是後者,若皇上動怒,往下查起來,不知道得牽連多少人,甚至關係到皇儲之爭,再說,能彈劾鄭朗什麼?人家是要回鄭州「養老」的,現在幾乎等於沒有什麼官職在身了,一彈劾,鄭朗說俺錯了,讓俺致仕吧,到時候誰來治黃河?不是自己彈劾鄭朗,是天下人彈劾自己。別的不說,就是自己家中子女多是鄭朗的粉絲,多半會與自己吵將起來。

再看鄭朗的站位,站在後面,幾乎都看不到了,這更噁心人。

看似雷聲大,雨點卻很小。

趙禎擺手道:「好了,好了,這是朕的主意,朕以後不再輕易出行,嗯,再下詔罰鄭卿銅千斤。」

一個個自己兒閉上嘴巴。

輪到三個首相進諫,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富弼頂不住,只好從第一位站出來,舉起牙笏上奏鄭朗的兩件提議。

富弼將奏折說完,大家一片安靜,為了查隱田,爭執許久。

應當來說,鄭朗的做法十分溫和。若是按照郭諮等人的做法,一查就是十幾個州府,甚至讓他們得手後,能一路一路的查下去,會造成多大的麻煩?鄭朗提議更久更持續,每年都查,可嚴重者查三四州府,輕微者查一二州府,相對於整個宋朝三四百個州府,影響面很小。隱田現象擺在哪兒,不查是不行了,年年新增的耕地不計其數,朝廷也再三痛斥,輿論再三反對,甚至用銀行監、平安監、安眠臨與蔗糖監契股威脅,鄭朗一度還用平安監的契股來換田,分於貧困百姓。然而戶部在冊的耕地面積卻在源源不斷地減少。不處理肯定是不行,但處理規模嚴重,會帶來不必要的騷動。

這是一個折中之策。

大家比較欣賞的。

但有一條,像郭諮那樣一查就是十幾個州,能行得通嗎?行不通,隱田並田者膽子就會更大。

能想到的大臣就不多了,沒有金手指就能想到,這個大臣前程也不可限量。

主要是第二條,對於第二條罰金罰款大家沒有在意,律法條款是人制訂的,也是人來裁決的,但前面那個監察監讓大家感到很古怪。與體制相符,宋朝不怕冗官,就怕監督不力。御史台監督之權更重了,但若是那樣,御史台會站在天下人的對立面。這個天下人不是指天下所有百姓,而是鄭朗所說的那個天下,天下所有的精英!

兩府大臣一個個將頭抬起,目視前方,心中那個暢快別提了。

言臣與兩府是生死之敵,要麼直接衝突,華麗麗地成為言臣獲得名聲的工具,要麼放下身架,不顧宰執身份倒在小小言臣身前。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朝廷試才識兼茂科,這是科舉之外的考試,有的是進士再試,例制試科,還有的是試考民間遺漏賢才大能,對官員的再試,結果分為五等,但舉宋以來,一二等者沒有,有一個三等,還在鄭朗家中苦讀,就這一個寶貝了。但還沒有出現。

平時結果多是四等五等,這一屆才識兼茂科試有錢藻、陳舜俞與汪輔之考中第四等,監察御史裡行沈起彈劾汪輔之無行,於是宰執罷之。汪輔之怒極,我什麼無行了,不就是沒有向沈起拍馬屁嗎。汪輔之憤怒地寫信給富弼道,公為宰相,但奉行台諫風旨而己。你一個若大的第一號首相,為什麼僅看言臣的風向辦事?你是首相,還是言臣是首相?

富弼就是後者。

看到信後,富弼慚愧不能言。

這一策看似讓御史台權利更大,實際對御史台很不利。以前的生活多美好啊,到處溜躂,聽到一些風聲,小道消息,八卦,就能上書彈劾。現在不行了,什麼事兒要講一個證據。這個證據查找的權利給了御名台,慢慢找吧。若有人舉報不找,就是失職!

一干御史台的官員全部愁面苦臉。

其實這就是制度的完善。

至少龐籍已看出它的意義,國家是要監督,可以前那種不叫監督,而是胡亂來的。這一監的成立,卻是講究實事求是,使監督更加規範。

然後詔狄青與田瑜等人回來。

大多數人還不知道真相,感到納悶不解。治河與狄青有何干係?

隨後一道詔書讓他們釋疑。

罰了鄭朗一千斤銅,不是大數字,幾百緡錢。月兒一件衣服有可能就值幾百緡錢。

詔鄭朗為翰林院大學士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治河大使,京東京東河江河北兩淮官員皆配合行事。

一下子升了回來。

前罰後獎,與這個獎相比,前面那個罰簡直是小毛毛雨,還是那種肉眼都看不到,比蜉游生命力更短的超級小毛毛雨。

然而所有言臣不能作聲。

想治河,沒有這個權利,無法調動六路官員。調動不起來,這麼龐大的治河工程就做不好。

所以不但給了使相之職,治河使前面還加上一個大字。

能加之,可能是史上最大的治河工程,也是史上用錢帛最多的治河工程。與之相比的,非是大運河,大運河都有可能遜色一籌。只有一項工程才能與之相比,長城。

再詔,以三司使包拯為權同治河大使,未必讓包拯親自到前線,而是讓包拯利用三司的職權,配合治河的經濟。

再以田瑜、周沆、程師孟為龍圖閣學士工部郎中權同治河使,元絛、趙禎表弟李璋、天章閣待制何郯、學士胡宿、侍讀學士李昭述、侍講學士向傳式為治河副使,史志聰與石全彬為治河監押使。

治河的草台班子算是搭起來。

可是大臣一起傻眼。

田瑜四人任命合乎情理,在兩廣治理水利積累了豐富經驗,雖說這是一塊超級大的蛋糕,可也要將它做成蛋糕,隨後才能瓜分。蛋糕太大了,鄭朗一個人是做不起來的。況且鄭朗需要功績來點綴嗎。韓琦的想法更簡單,鄭朗不但不需要功績,相反,他要學會將這些功勞推開別人,才能生存下去。但這個幫手很重要。

包拯任命也勿用質疑,一看就知道主要是掌控其財政與支出的。雖然他任為三司使,讓歐陽修整得灰頭灰臉,不過品行倒也端正,為官剛正不阿,管理治河財政也是不二人選。

關健是後面的排位,憑什麼李璋憑在第二位副使?

難道李家做的惡還不夠多嗎?

不但李璋,後面幾人排位同樣惹來許多人的不滿。就包括兩個大太監,這麼龐大的工程,不亞於一場超級軍事戰爭,需要調動六路的所有人力,甚至財力物力與兵力,必須要內侍監督,但為什麼是史志聰與石全彬?

開始爭吵起來。

吵到最後,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整成了一個超級菜市場,就差一點要揮拳相向。

這是不能用有違朝儀來處罰,否則今天會倒下上百名官員。

何郯自己也不服氣,雖排在副使第三順位,他成名已久,資歷遠勝過元絛與周沆等官員,更不用說一個小小的外戚,憑什麼將俺排在他們下面?

鄭朗在後面揉腦袋。

知道這塊蛋糕誘人,打主意的人很多。沒有想到第一個打主意的人就是趙禎。

李璋乃是他舅家真正能拿得出的人,有品行,有才學。不管怎麼說,趙念奴一事中,先是李家不對,但後是趙念奴不對,想彌補舅家。再加上兩個在官員心中很討厭的大太監為治河監押使,能讓大臣們贊成嗎?

這才是治河班子的第一步。

下面還有,各路有各種的班子,治河分成好幾步工程,每一個工程又有一套班子,僅是這個人事任命就成了天大麻煩。

這時候,他多渴望趙禎成為李世民、漢武帝這樣的雄主,說一不二,這些爭執就沒有了。不是,必會引起無窮的爭吵。

趙禎看著失控的朝堂,說道:「諸卿莫爭,讓李璋為治河副使乃是鄭卿推薦,說量才施用,李璋對水利精通,不能以外戚而勿用,此乃古人之德美也,故朕同意了鄭卿推薦。」

鄭朗眼睛不由瞪大了,我什麼時候說過的?

趙禎又道:「鄭卿,可有此事?」

鄭朗只好站出來,將臉皮一抹違心地道:「是。」

「那麼就散吧,此次治河,可能耗費兩億多緡錢,乃是自古以來未曾有過之事,至於人選,諸卿也可以替國家想一想,不能以私心而推人,勿必要有一技之長。」

讓大家散朝。

鄭朗默然大半天,有點兒暈,不能以私心推人,李璋與史志聰算是怎麼一回事?

並沒有結束,聽聞朝廷任命後,賈昌朝親自寫了一封奏折,用快馬遞到京城,說俺也老了,陛下對臣一直很信任,無以回報,讓臣學習黃忠,替陛下效力,讓臣擔任治河副使吧。

本來就是一鍋沸騰的鐵水,賈昌朝這封奏折更像一大桶硝化甘油投到這個大鐵鍋裡面。

鄭朗剛一出來,被韓琦一下子攔住,說道:「行知,李璋可真是你推薦的?」

鄭朗不喜撒謊,只能支吾。

「行知,你怎能也糊塗了,以媚悅君?此次治河,非同小可,一旦有事,君這個責任可承擔得起?」

韓琦大義凜然,鄭朗不知怎麼回答。突然靈機一動道:「稚圭兄,你只關注了治河,可關注內宮一事?若此案掀動起來,會給國家帶來怎樣的風暴?」

韓琦臉色一變。

後世皆說王忠嗣死得冤,若王忠嗣與太子走得不那麼太近,能不能冤死?這樣的秘聞居然傳入韓絳耳朵裡面,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有人授意的。若是有人授意的,那麼從大臣,到後宮,甚至包括富弼、文彥博,自己與龐籍,甚至後宮兩位培養的接班人,曹皇后,與十閣都會毫不客氣地捲進去,引發的動盪有可能比商胡埽、六塔河出事還要嚴重。

韓琦臉上浮起一朵朵烏雲,道:「行知,可有良策?」

「我初來京城,有什麼良策?」鄭朗一攤手說道。

韓琦不作聲,無論怎麼卷,與鄭朗沒關係的,道:「行知,不可藏拙,此乃為國家計也。」

為國家計?鄭朗不會當真,繼續不答。

「行知!」

鄭朗有些暈,道:「前段時間你們中書做過什麼事?」

「沒做啊。」

「仁啊,仁。」

「哦,那件事啊,那件事乃是彥國做的,與我沒有多大關係。」

指的是六月發生的一件事,按照故例,每隔三年一次南郊大祭,皇上要加一次尊號,但自康定年間以來,讓趙禎罷之不受。於是富弼請趙禎加尊號「大仁至治」。

知諫院范師道上書道,這些年災害之多,前世未見,這時崇尚虛文,非所以答天戒。知制誥劉敞也進諫道,尊號非古禮,陛下不加尊號二十年了,為什麼要一旦增虛號而損實德。

趙禎說道:「朕意當謂如此。」

於是富弼先後上表五次,趙禎皆不許。

這個尊號趙禎能受之,論仁,沒有一個皇帝能做到趙禎這地步。不過中書幾位大佬是否在拍馬屁,很讓人懷疑。

鄭朗說道:「稚圭,你若再裝,休怪我以後不認識你了。」

「行知,我裝什麼呀?」

鄭朗要甩袖子離開。

韓琦看鄭朗像是動真格的,忽然喜道:「行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真不是裝,論智謀,我哪裡及你啊。」

不是智謀,而是陰謀。

鄭朗不計較他話音裡指的是什麼,道:「我真心助你們,莫要動心機。」

心裡說道,小樣,還與我裝。

就是沒有這個計策,趙禎也不會因為幾頂綠帽子,掀起滔天巨案,不過鄭朗得將幾個大佬視線轉移走,否則一旦也插手到河工當中,僅是人事,沒有一年時間都搞不定。

韓琦樂顛顛地去中書,當真不懂?昨天一夜都沒有睡好覺,不但他,富弼與龐籍、大宋皆差不多。

鄭朗看著他背影離去,心裡面道,黃河啊黃河。不過雖人事讓他感到頭痛,但反過來也是一種好事,現在皆當成了寶貝,比勒輔局面要好得多,那不是寶貝,而是燙手的山芋。

剛到家中不久,就來了兩個客人,兩個鄭朗很不想見到的客人。

一個是李璋,對李璋鄭朗也不惡,李用和數子當中此子最有出息,為人低調,頗有李用和之風。

還有一個人,她才是鄭朗最不想看到的人,李用和的妻子。

第七百五十六章 崑崙黃昏

兩人是來感謝鄭朗的。

鄭朗帶頭讓李母灰頭灰臉,李母終於認識到士大夫的可怕之處,公主回來了,也和離了,還有一個郡主,想改善與鄭朗惡劣的關係。

但李母做法仍然讓鄭朗頗為反感,比如見到崔嫻倒是很客氣,無論江杏兒,或者四兒過來,態度立即變得惡劣,鄭朗努嘴,讓杏兒與四兒下去,學習月兒去,不要過來自找沒趣。

淡淡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將二人打發走。況且也不是他推薦的,又能說什麼。

知道內情的僅是崔嫻與幾個娘娘,幾個娘娘還在鄭州,包括江杏兒都不知道內幕。

看到二人離開,崔嫻撫胸,然後用眼睛狠白鄭朗。

這事兒鄭朗似乎理虧。

儘管鄭朗為此付出太多太多,不然哪裡輪得到文彥博、富弼等人為首相,鄭朗從荊湖南路回來,早就可以擔任首相。至於下去看河工,還不容易,將田瑜等人調回來下去看難道不可以?

喝了一口茶,七月京城仍然很熱,龐大的京城多少也產生了溫室效應,實際城外天氣開始漸漸高爽起來。崔嫻擦了額頭的汗,低聲說道:「官人,你小時候的性格並沒有改變。」

「什麼小時候。」

「色啊。」

十歲就要狎妓,能不色嗎。

鄭朗捏鼻子,不能作聲。

「算啦,不過鄭家總有了一條後代,雖犧牲,也值得了。」為了這個後,讓崔嫻很苦惱,現在仍然苦惱,不過這個後始終算是有了。

鄭朗不想聽,再度打開地圖,反覆思考,地圖雖標注得十分詳細,乃是零零碎碎的考察,還有許多不完美,考慮欠缺的地方。說是千年大計,除非自青海源頭起,一直到西夏,到陝西,全部植樹造林,或者讓沙漠重新變成草原。這是不可能的。但最少保證它能有兩三百年的壽命。過了兩三百年後,國家又會產生什麼變化?

連鄭朗都無法能預料得到。

坐下沒有多久,歐陽修來了,以後來的人會更多,但歐陽修不是為了瓜分蛋糕而來的,而是為了問治河之策。

兩人關係一直不大好,不過正事為主,只談正事,關係的神馬無關緊要。

坐了下來,歐陽修問道:「蘇軾回去了嗎?」

大小蘇當中,歐陽修還是有些喜歡大蘇的。

「沒有,我派了下人前去眉州,準備將他們家人接到京城,也替他們買了房子,此次治河中,我將會給他們安排兩個合適的官職,繼續勘磨。」

歐陽修無言,人家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強行將自己看中的弟子搶走,怎麼辦?

「蘇軾才華很好。」

「永叔,此言倒也不假,假以時日,至少在文學成就上,蘇軾會勝過你我。文學雖重要,可他們最終希望是想做官的,我帶他們去各地磨練,非是教他們文學,過幾年我就是想教恐怕都不能勝任。磨練的無非就是讓他們學會如何做一名好官。」

歐陽修再次無言。若論文學,因為鄭朗疏廢,今天未必在自己之上。不過若論做官,鄭朗的官做得比自己做得好,整個宋朝能與之相比的,似乎看不到他人。就是鄭朗再三誇獎龐籍,私下裡歐陽修拿他們二人相比,龐籍也未必及鄭朗。

不過對人才,歐陽修稟程了錢惟演精神,十分愛惜的,鄭朗於是對江杏兒說道:「將蘇軾與蘇轍請來。」

就在鄭家後面二樓上讀書,鄭家已替蘇家買了一棟宅子,不過二蘇沒有離開,鄭朗也沒有驅趕,由著他們。

大小蘇過來,恭恭敬敬地向歐陽修施了一個拜師禮。

三人客氣幾句,歐陽修讓他們坐下。

僅是看一看,沒有將大蘇奪回去的意思,開始說正事,歐陽修擔心地道:「我聽說你想引河入濟?」

「正是,我仔細看過,黃河舊道不能再用了。北流不通,入淮更不行,只有繼續將河水東向,若重開一條新河道,沒有那麼容易的,僅是一個耕地之爭,就會產生無數風波。」

「是啊,但濟水水量浩大。」歐陽修也知道這個麻煩,若重開新河,一千多里長,河面與河岸寬度能達到一千多米寬,將會佔有多少良田?誰肯讓啊,僅是這兩萬頃的耕地,就會吵翻了天。況且還有一條新運河拓占的耕地。但一個引河入濟,就會解決很多問題,東向的黃河故道沒有耕地之爭,再選一處合適的地方,長度不都足百里,黃河就能與濟水直通,爭議聲便會減少。

「因此要運河,你看。」鄭朗正在看地圖,從中抽出一張地圖,指著地圖說道:「治河主要就是治沙,上游的河沙源源不斷而來,想要河沙不沉澱,只能束水沖沙。然而就是東向,避去太行山諸水,萬一暴雨連綿,黃河水位線也會上漲,再加上濟水。」

「我擔心的就是這點。」

「但無妨,你再往下看。」

「你說梁山泊?」

「就是它。」鄭朗道。如今的梁山泊非是後世的梁山泊,浩波八百里,說長或寬達八百里誇張了,但面積不亞於後世中國第五大淡水湖巢湖。僅是一個梁山泊會儲藏多少水量?十條六塔河也不及一個梁山泊。況且還能從新運河,從南邊的淮河到北邊的黃河東北分流,再度將黃河洪峰時的水流量分走。道:「水位高的時候分流,水位低的時候加入濟水,增加沖沙力度,節約工程量,減少因侵佔耕地產生的糾紛。故我用了引河入濟之策。」

鄭朗耐心地講解。

六塔河出事之前,只有歐陽修反對的聲音最大,這使他贏來一片喝彩聲。想要舉國上下支持,歐陽修這一關得通過。

歐陽修細心地看著地圖,又說道:「還會有河沙進入梁山泊,與淮河。」

整個工程鄭朗設置得十分複雜精密,不僅是新運河,還有儲沙池。將運河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通航用的陡門。這部分僅是船閘一拉一洩之時帶來的沙水,流量不大,影響也不會很大。還有一部分就是洩門用的龐大陡門。十分大閘門,這些年在鄭朗推動下,陡門技術飛躍性的發展,採用了鐵製絞盤,與鐵製閘門,已經很接近後世的閘門技術,差的僅是沒有電動這一環。

洪水進入陡門之前,又設了一個儲水池,三白渠也有,也就是一個人工湖泊,使河水進入這裡有一個緩衝沉澱過程,然後進入分洪河道,分洪河道裡又種植了一些沙葦,進一步將河沙沉澱下去。這樣,進入大運河的河水含沙量就會下降。

在進入梁山泊時,又再次設類似的儲沙池,進一步的將河沙沉澱。不僅是澱沙作用,因為南北地形有一個高低的懸差,起水位調距,與利於船隻通航功能。

繼續向南徐徐進入淮河,又有兩個儲沙池。

但這個設置未必能使所有河沙沉澱下去,況且淮河也漸漸渾沌不堪,淮河的河沙,再加黃河水的到來,會加重淮河流域下游地形的變化。

歐陽修也不是挑刺兒,國家花了這麼多錢,總想來一個千年大計吧。就像楊廣修大運河,到了宋朝仍然在受益。

鄭朗只是一笑,問:「永叔,國家百姓數量是不是在增加?」

「是啊,有何不可?」歐陽修不解地問。人口增加也是國家繁榮的表現。

「你猜我朝現在有多少百姓?」

「難,但不會超過億兆。」

「也快接近了,但我朝開國多少百姓,三百萬戶,將南唐與後漢納入進來,那時銀川平原還沒有失去,我朝百姓戶數也不過四百萬戶,如今多少戶?」

「這是必然。」

「是必然,也是國家大治的表現,但一百年後,你猜國家會有多少戶?」

「一百年後啊。」歐陽修一臉嚮往,是看不到了,若能看到的話,那將是一個恐怖的數字。

其實也不用一百年,沒有鄭朗推動作用,五十幾年後,北宋人口僅是戶部在冊的戶數就達到驚人的兩千一百萬戶!若加上隱戶與無法統計的蠻戶,人口數量有可能達到一億五千萬百姓。

可憐的中國,以現在一畝地平均產量僅有兩百多斤,面積不足三百萬平方公里,還有三分之一的面積是蠻荒地帶,居然養活了一億多人口。若不是軍事太軟弱,宋朝確實是在創造著一個奇跡。

鄭朗問道:「能否讓我朝人口達到三億人。」

歐陽修在腦海裡計算,宋朝立國八十幾年,人口翻了四倍,若是一百年,繼續大治,再翻四倍,就是十六倍,也就是五六千萬戶,當然,那不大可能的。然而就是能達到四千萬戶,一戶接近六口人,沒有三億,也快有兩億五千萬人口了。然後驚訝地道:「會有這麼多人口?」

「很有可能。」鄭朗道。五十幾年後,北宋人口達到兩千一百萬戶,那是兩荊兩廣大多數地方沒有開發,還有黃河之害,現在逐一基本解決,再將時間推後五十年,四五千萬戶有八成可能性。

不過這個數字是讓人驚訝萬分的。

大小蘇與沏茶的江杏兒一起抬起了頭。

杏兒說道:「這麼多人如何養活啊?」

「那也未必,若是一畝地一年收成能達到十石,再多的人也能養活。」

「十石?」蘇東坡忍不住問。

鄭朗沒有多解釋,三億人又算什麼,後世還養活了十三億人口。至於十石更不算什麼,後世一畝地僅是一季中稻收成就能輕易地超過十石。但那是後世,鄭朗說得很客觀,道:「十石很難,儘管朝廷出台種種扶持育種計劃,產量在穩步提高,一旦到了那時,人口真達到三億百姓,若不尋找出路,對我朝來說,將會是一場災難。」

歐陽修重重點頭。

「出路一,海外。」鄭朗道。對海外不感冒,但真到了那時候,不向海外移民,問題就來了。因為土地壓力,起義的,造反的,將會數不勝數。

「再者,就是提高畝單產量,精耕細作,挖掘所有土地的潛力,一旦如此,水土破壞更嚴重。永叔,你腦海裡想一想,一旦黃河泥沙量比現在重一倍以上,會形成什麼樣的危害?」

歐陽修有些色變。

一般人不從後世來,根本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可提出來,將它危害講出來了,都會有些害怕的。

鄭朗道:「因此,此次治河工程乃是百年大計,非是千年大計。在我心中,它的作用可能會發揮兩百年,可能會發揮三百年,然而不是千年,關健還是國家的治理。若人口密集到這種地步,國家還能大治,將會創造更多的價值,勞力也會更多,到時候難道不能再給黃河挪一個窩?」

似乎是笑話,但鄭朗做的事就是在給黃河挪窩,也不是鄭朗第一次這麼做的,東漢時已經替黃河挪了一次,沒有這次規模大罷了。

歐陽修無言道:「難道人力可以勝天不成?」

王安石的思想就是人力勝天,鄭朗更是認為人可以勝天,但他不想提出這種有爭議的問題,道:「非是強行勝天,而是順應天道作改變,例如天冷了,是否多穿一些衣服。治河一樣,黃河帶著泥沙而來,經年沉澱,我們沒有辦法給它穿衣服,但可以給他重新換一個家。」

「這……」

「永叔,我朝能給黃河換家,也是國力的表現。」

「是啊。」歐陽修讓這一句振奮起來。楊廣修大運河不算本事,宋朝如今不剝民不削民大治黃河,才算真正內治之功。

接著鄭朗家開始門庭若市。

然後朝堂上富弼率領東西兩府宰執又上書請加趙禎大仁至治尊號,說得振振有詞,皇上為了天下百姓好,節衣縮食,國庫都有了治理龐大河策的財帛積余,皇上仍然保持著樸素的作風,不是大仁的皇帝,怎能做到這一步。

正好御史台讓這個監察監弄得頭痛,東府沒事找抽,那就抽吧。針鋒相對,直接說東府大臣不要臉面,為了榮華富貴,阿諛奉誠。

吵了數天,後宮傳出一條消息,出後宮彭城縣君劉氏於洞真宮,為法正虛妙大師,賜法號道一,將黃氏也發出宮外。同時又放宮女二百三十六人,上月因為月食已放宮女二百一十四人。

聽到這個消息,幾位宰相才長鬆了一口氣。

崔嫻說道:「陛下仁愛。」

換那個皇帝在位,也會嚴查此案,最少得將那個官員找出來。不過一旦將那個官員找出來,此事就不可遮掩了,也必成為大案子。趙禎寧肯自己吃了這個啞巴虧,也將事情彌消下去。於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沒有想到劉氏去洞真宮後,作風仍然很浮浪,趙禎終於憤怒,奪法正虛妙大師封號,將劉氏強行削髮,發為妙發院呢,做尼姑了。說趙禎一點不生氣那是不可能的,然為了國家大局,強行將這口怨氣忍了下來。

接著下旨設治河司,將治河司放在中書,這一次治河,將會動用無數人力物力財力,還有官員,不能放在鄭家辦公,那也失了體統。

趙禎還有私心,將鄭朗放在中書,可以對中書的決策進行補漏拾遺。

就接到賈昌朝的奏折。

趙禎來到中書詢問,賈昌朝首倡東流的,與鄭氏的東流不一樣,但也證明賈昌朝對治河有英明的遠見。

鄭朗看著這篇奏折,又看著趙禎,道:「陛下,賈昌朝要做同治河大使可以,不過僅是賈昌朝一個人還不夠,最少還需要五人。」

「那五人?」

「富弼、龐籍、韓琦、宋庠、田況。」

說的是反話。

鄭朗又道:「治河乃是為國家百年計,為造福百姓計,而不是換取政績場所。因為治河,已經發生六塔河悲劇,若是因為繼續想謀取政績,將諸對水利不懂的官員充塞進去,即便國家調用幾億緡錢下去,黃河工程還會出事。然而諸臣不管,為人事任命,爭吵不休。若陛下帶頭以私心用人,大事將去。」

對李璋也就算了,自己心中虧疚,李璋對水利略懂一點,也能調動。賈昌朝放進去做什麼?那是一根老油條,要資歷有資歷,資歷比自己更深,要官位有官位,還是趙禎敬重的老師,到時候是他命令自己,還是自己命令他?

並且賈昌朝這個頭不能開,一開,大事去矣,人事任命上會惹起更大的麻煩。

趙禎作罷。

不過因為賈昌朝的加入,使得更多的大臣眼紅。爭論結果,使得對田瑜等四人的任命詔書都無法通過,在兩制那邊直接卡住。也使治河司繼續成為一個光桿司令,鄭朗一個人在辦公,要麼從中書分來兩個小吏,幫忙打下雜。

幾天後,趙禎帶來了一人來到治河司。

狄青。

接到詔書後,狄青匆匆忙忙趕回京城。不敢耽擱,因為西夏使者也在向京城趕赴。

鄭朗放下手中一大堆文案,向趙禎施禮,然後看著狄青,幾年西北呆下來,狄青頭髮略有些花白。不過他的眼神倒也平淡,鄭朗看著狄青的眼神,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憂。

在南方看狄青眼神是激昂的,從眼神裡就能看出狄青那種奮發向上的自強精神。到了京城,看狄青的眼神是憂鬱的,彷彿是六月天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這份平淡,是看開看淡的表現。

而狄青這份眼神的變化,在范仲淹身上也能看到。

低聲說道:「崑崙山也老啦。」

趙禎好奇地問:「何謂崑崙山。」

「陛下,我朝一文一武,范仲淹與狄青就是陛下朝的兩座崑崙山。他們不但建功立業,也樹立了一個道德豐碑。范仲淹過世了,狄青也老了,讓臣慨然。」

趙禎看著被鄭朗誇得手足無措的狄青,也感慨地道:「狄卿是老啦。」

「陛下,有陛下一句,臣縱老死也無憾。」狄青伏下說道。

趙禎道:「狄卿,朕知道待你過薄了,你也不用客套,說正事吧。」

僅此一句,狄青足矣。

鄭朗將兩名雜事打發下去,這才真正說安排,六名斥候的具體消息就連大宋如今也不知道,只知道有數名頂尖的斥候進入了沒藏訛龐身邊,卻不知道詳細情況。

狄青聽後沉吟:「那要過多少年才收復西夏?」

「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

「那時他們也年老。」

「無奈也,不但他們年老,王嵩也老了,然而也不是久久無期,休要小看了那個梁氏。」

「鄭公是說還會有外戚之禍。」

「中的也,那個梁氏乃是沒藏家的兒媳婦,居然不顧沒藏訛龐的權焰滔天,公開與李諒祚往來,膽量不可小視。非奸即梟。但對我朝來說,卻是一個大好時機,既然沒藏訛龐此次錯過了大半時機,那麼以後可以將利用這個梁氏,使西夏再度發生危機。」

「鄭公,我都有一個想法,能否藉機將綏州拿下。」

拿下綏州有很多好處的,第一個綏州乃是西夏老巢五州之一,拿下它可以振奮整個大宋的民心,第二個府麟路過於單薄,一個綏州正好將它與延鄜路隔開,拿下綏州,那麼就會成為一個整體,對府麟路的防禦也會產生積極影響。

趙禎眼睛亮了亮。

鄭朗卻搖頭道:「不妥,陛下,漢臣,不收復西夏,僅拿下綏州很不妥,因為我朝有一個最大的敵人,不是西夏,也不是契丹,同樣不是北方未來會興起的遊牧強族,更不會是大理與交趾。」

「是誰?」

「它在我們國內。」

「士……士大夫?」

「也不是士大夫。」

趙禎奇怪了,不由在邊上問:「那它是誰?」當然他也不相信鄭朗說士大夫是宋朝最大的敵人,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它是誰?

第七百五十七章 拜

鄭朗答道:「乃是人心,我朝所有官員百姓的內斂之心。」

瞅了一眼趙禎,又道:「前幾天歐陽修問臣為何要引河入濟,臣從地理位置解釋了原因,但沒有解釋軍事原因。陛下,自春秋時,北方遊牧民族就威脅著中原百姓安全。漢唐亦是如此,但真正胡人主持中華的還是十六國、南北朝時代。那不是外侵,而是內亂,漢朝將太多太多的胡人安排在邊境之上,西晉八王之亂,由是胡人得利。真正大一統王朝,胡人有沒有深入到中國內腹地區?沒有。無論匈奴或者突厥皆不能實現,即便有,也是多從道路崎嶇的河東路發起進攻。為何,河北地勢低窪,河流密佈,對北方鐵騎不大適應。就包括契丹,他們兵臨澶州,為何不敢渡過黃河?說黃河是天險,錯矣,以黃河的寬度,永遠不可能成為天塹。主要因為我朝也是大一統國家,一旦渡過黃河,後方低窪的河北又會成為騎軍速度的拖累,因此不敢將兵力過於深入,除非他們有把握將我朝一舉殲滅之。想要河北路低窪之利,是臣內斂的表現之一,還有不敢佔有交趾,更是臣內斂的表現。沒有將北方遊牧民族一直踩於腳下的信念。」

除非熱武器大肆出現。

不然北方遊牧民族之強悍一般人想以想像。

翻看整個世界的史書,有人美化歐洲古代許多軍種,不是,最強大的軍種還是在東北與外蒙。

只要他們發展到能與中原王朝相抗衡的地步,就完全可以將歐洲各個軍種踩於腳底下,因此元蒙與匈奴的一支,成了歐洲人兩次惡夢。至於高仙芝與大食一戰,兵力少,又沒有想到葛祿邏會突然叛變,否則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想要熱武器直接到來,這條路依然很漫長。

鄭朗又說道:「就算我朝能將幽雲十六州收復過來,也要保留河北這種低窪的地形,讓長城成為第一道防線,河東山區與河北低窪地形成為第二道防線,不然看看我朝的王都,立於開封,沒有關隘之險,河北失去河流湖泊之險,地勢又極其平坦,一旦遊牧民族利用騎軍速度南下,我朝將會成為一場惡夢。」

「是啊,穩妥一點為妙。」趙祉突然不說了,自己也這樣說,是否同樣成了內斂之心。

鄭朗一笑,道:「不佔綏州,我朝就永遠不失道義,李諒祚得父親遺傳,一旦剷除沒藏訛龐後,長大成人,他必會走上父親的老路子。我朝不佔西夏土地,西夏卻對我朝侵犯不休,那麼在羞侮之下,上下才會一心,進行滅國之戰。否則一旦佔有綏州,會有士大夫認為我朝不佔理,將綏州交還,然後上下沮氣。一次機會失去,二次機會失去,平滅西夏也會變得遙遙無期。」

「誰會這樣想?」狄青不解地問。

鄭朗又是一笑,這樣想的大臣不要太多。

「鄭卿,我朝有沒有機會收回幽雲十六州?」趙禎忽然問道。

「有,契丹開始墮落,我朝只要繼續保持上升的勢頭,就有機會。不過很難,僅是擊敗幽雲十六州的契丹駐軍,現在我朝就有五成以上的機會。但想收回來,困難多多,幽雲十六州占契丹四成的人口與糧食產量,是契丹經濟的根本所在,一旦丟失,必然進行兇狠的反撲,況且契丹統治很久,幽雲十六州境內的奚人、契丹人,還有漢人也會進行反抗。內有百姓反抗,外有強敵反攻,即便我朝將幽雲十六州拿下來,這一場戰爭最少持續五年以上時間。若國內再保持這種內斂的精神,就算西夏收復過來,沒有側翼之敵的危害,恐怕很難很難。」

才收復幽雲十六州大家會高興的,這成了所有宋人心中的夢想。一旦戰事打到鏖戰,持久戰,國家凋零,這時比拚的就是勇氣了,到時候必然會有很多士大夫退卻。

只有一個辦法,等阿骨打崛起之時。這個牛人崛起了,還有宋朝好日子過?

趙禎默默不言。

以前宋太宗收復幽雲十六州最大的失誤,就是以為其境內漢人會舉旗歡迎,裡外配合,一舉就將幽雲十六州拿下了。結果呢,就是因為漢人在韓德讓的率領下,進行了英勇的反擊,拖成持久戰,契丹軍隊到來,高梁河慘敗。

不但契丹,西夏也有呢。

西夏有,還不少,儘管西夏人將漢人當成了炮灰在使用,然而無論趙禎或者鄭朗,都沒有指望歸化這些漢人。

鄭朗問道:「陛下,為何不問臣,為什麼國家與百姓越來越內斂?」

「朕知道,重文黜武,矯枉過正矣。」趙禎無力答道,可他有什麼辦法?鄭朗苦笑起來,居然讓皇上都沒有辦法,只能搖頭了。

趙禎說道:「你們談吧,談好了寫一個札子給朕。」

「喏。」

狄青這一呆就是三天。

至於與鄭朗談了些什麼,外人一概不知。

於是朝會上,御史台與知諫院聯手彈劾,韓絳因為曾做過鄭朗下屬,鄭朗一度也對他與呂公弼悉心教導,韓絳未直接出面彈劾,不大好意思,怕人說他忘恩負義。御史台就用這四個字彈劾富弼的。明知道鄭朗對他的提攜之恩,卻導致小公主出家出走,以及狄青。總之,翻過來是一種說法,調過去又是另外一種說法。

鄭朗也被吵得無輒,他也不怕事,怕吵就別要進入朝堂。

如今不但言臣可以隨意指責,居然連兩制官員也有隨意指責的趨向。

鄭朗便站出來道:「范知諫,朝廷已決定治河為當務之急。不過西夏大相亂政之失,乃我朝一個大好的時機也,因此我不想放過去。可因治河需大量錢帛,又不欲使戰事擴大。於是與狄青商議如何以巧計擴大戰果,以便能以最小的代價帶給我朝邊境安寧。何謂巧,也就是兵法中的詭道。孫子說兵法之道,正詭相輔。詭就是出其不意。西夏密探都能進入會溪城將我綁架,可見西夏在我朝分佈了多少密探。若事事張揚,何詭而言?」

「此乃軍事,為何狄青不與樞密院商議?」

制度如此,可是狄青到樞密院商議,有幾人真正懂得軍事?

還有這一商議,六名密探怎麼辦?必然全部張揚出去。鄭朗道:「是如此,不過乃是一些小的安排,商議好後,我會寫札子遞給陛下,以及西府。」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鄭朗是治河,非是昔日權掌兩府的首相,有進諫權,但沒有參事權,更沒有商議權。鄭朗心中一聲歎息,也不想再爭了,反正三天下來,也商議得差不多,於是默不作聲。

但聽到鄭朗說是一些小的安排,以為僅是一些斥候的事,言臣也沒有繼續追究。也不純是想找麻煩,治河一開,得花這麼多錢帛下去,認為不應在西方生事。

狄青一看事情不妙,連忙騎馬回延州了。

鄭朗抗不住,自己更抗不住。

兩封札子遞上去,但兩封札子的內容不大相同,遞給西府的札子隱瞞了許多真相。

就是這個札子,決定了宋朝對西夏使者的態度。

使者到來,趙禎親自會見,然後開始一系列的指責。數落沒藏訛龐的負恩忘義,宋朝對他這麼好,反過來侵耕宋朝土地,又數番入侵宋朝。不臣之心比元昊更烈。

又數落他名位不正,沒藏氏死得不明不白,狼子野心。

欲宋朝再開榷場,重新賜於歲賜,請還政於諒祚。

說得大氣凜然,連帶著一群大臣搖頭晃腦。因為迂腐,許多大臣看不到沒藏訛龐亂政所帶來的好處,相反,皆痛恨沒藏訛龐這種不臣行為。然而許多大臣仍然上書,認為朝廷做法太過強硬,沒有必要在這時惹惱沒藏訛龐。沒藏訛龐主動前來認錯,應給予他一個改邪歸正的機會。

鄭朗無語,指望西夏改邪歸正?

吵吵鬧鬧之時,狄青重新回到延州。

沒藏訛龐現在稍稍服軟,一時國家經濟所逼,二也是這些猛將的坐鎮,讓他不敢再大肆寇邊,不寇邊就不能危脅宋朝。

鄭朗與狄青商議三天,給西夏做了一個分析。

第一就是西夏的經濟,以己之長對彼之短,不僅是可以用在兵法上了,各個方面都可以用到,商場上的敵人,官場上的敵人,甚至後來的競技比賽當中。

西夏的短板就是經濟,經濟不可謂不重要,老百姓是人,要吃喝穿住。西夏本身經濟很弱,以前多靠外來財源支撐。

首先就是河西走廊的商稅,因為宋朝引導,以及西夏人的重征暴斂,許多西域商人改從吐蕃道而行,導致青唐城商業繁榮,成為青海高原上的明珠城市。

若宋朝再通過關卡封鎖,西域商人會有九成以上改從吐蕃道,西夏這一重要經濟來源就會漸漸失去。

第二個就是互市,不僅有宋朝的,還有吐蕃的,回鶻的與契丹的。但後者占的比例極小,而且西夏也與這三個國家交惡。主要還是宋朝,宋朝以前需要牲畜、皮毛與青鹽。

如今在前幾年大肆購買下,北方牲畜遠不及史上那麼急需。因為棉花出現,對皮毛也沒有史上渴望。若宋朝用強制性的政策封鎖,會使得成交量萎縮八成以上。剩下來的就是青鹽,薛向去了西北,已經用解鹽抵抗青鹽的侵襲。

不可能完全杜絕,但若有心,能杜絕七成以上的交易量。

最後便是歲賜,這些年金銀價漸漸飽和,雖得到大量金銀,因為要鑄幣,還有百姓也需要許多金銀,因此交易價一直很穩定。不過不漲,最終結果便會下跌。

金銀價未漲,絹價卻在漸漸穩中有升,也就等於給西夏與契丹兩國歲賜歲貢成本在無形中提高。

不能小看了宋朝歲賜,對西夏來說,同樣是一筆重要的收入。西夏經濟收入不大好算,但一年稅收頂多幾百萬緡。扣去宋朝這個大頭,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這是經濟的分析,還有將士的分析。經濟乃是國家的根本,民生的所在,也是戰爭的支撐。將士卻是戰爭直接的表現。

西夏兵士個體戰鬥力不亞於契丹人,也強於宋兵。而且他們多是騎兵,有速度與衝擊力。

但有許多弱點,武器稍稍低下,儘管這些年西夏重視武器開發。不過宋朝因為貪污腐敗,有許多劣制武器,相互比較,大約持平。弱不是弱在武器上,而是軍紀。西夏軍隊來自各族,軍紀遠沒有宋軍嚴整,導致整體戰鬥力並不高。與契丹勝,也不過抑仗著沙漠地形,去了北阻卜,契丹軍隊一到,節節敗退,同樣可以證明這一觀點。

然後是戰鬥次數與士氣關係的分析。

久戰之兵肯定比生兵更熟悉戰鬥,不過久戰將士必產生厭戰心理。特別是西夏軍隊來自各部族,他們也不想看到部族大量青壯年死去,使部族實力下降。除非戰必勝,必有所得,或者衛國戰爭不得不戰。

以前與宋朝作戰,戰戰停停,戰過了不論輸贏,皆能從宋朝得到大量好處,歲賜,互市,青鹽的交易,正好戰上一段時間,用宋朝的財富休生養息一段時間,還能分配這個財富,使各部得到好處,減少怨言,提高戰鬥的積極性。戰士本身又得到實戰的錘煉。

最壞的就是這個結果。

因此不能讓他們得到休生養息的時機,必須一直戰下去,既不讓他們得到好處,也不能讓他們有休息時機,那麼從各部族到各將士都會產生濃濃的厭戰情緒。產生這個情緒,士氣低落,西夏人再也不可怕了。

正是這個分析,讓趙禎不顧許多士大夫的反對,果斷地拒絕了沒藏訛龐求和。

但僅是一個分析,能落實,還需要許多佈置,就像諸葛亮降中對一樣,是這麼回事,最終實現卻是在好幾年後。

也不是鄭朗所說的,僅是一些小的安排。

狄青回到延州後,開始著手佈置。

……

遠方傳出嘹亮的歌喉,是羌人唱的牧歌。

天上白雲悠悠,六人抬頭看了看藍天,看了看遠方青青草原,此時,都有了一份想家的心思。

但沒有一個人願意接近他們,身為沒藏訛龐身邊六條猖虎,幾乎有大半西夏人對他們憎恨萬分。

真實的身份卻沒有一個西夏人知道了。

周淵將紙條遞給其他五人看。

看完五個人都有些失望,周淵道:「沒有辦法,聽說鄭相公要治河,而且規模很大,要花上兩億緡錢,朝廷是沒有這個財力另外支撐一場龐大戰役了。」

馮高道:「就不知道我們還要等多久。」

周淵道:「也不大好說,若是黃河治理好了,我朝會更加富裕,有了足夠經濟支撐,更有把握消滅西夏。不過我們就苦啦。」

其他四人皆有些苦笑。

呂毅道:「說老實話,我真有點想家了,不知道兒子有沒有我高。」

幾人同時沉默,這一拖,又不知得拖多少年,那時候說不定他們五十多歲了,甚至六十多歲,回去後兒子能不能認出來,都是兩回事。六個人,人人都有點想家。

周淵說道:「朝廷等咱們不薄。」

「是鄭相公……」衛陽道,但不敢多說。

「不要想那麼多,我們辦正事,首先決定兩個先投靠諒祚的人選。」

幾人眼光同時集中在衛陽與呂毅身上,六人當中,他兩人最沒有得到沒藏訛龐的重用,不過其他四人皆不大好意思說。因為決定了這個人選,就少了回家的機會。

「不要看了,我們同意了。」呂毅答道。

「好,那麼決定另一個人選。」周淵說完,其他四人眼光又集中在周淵與馮高身上,只有他兩人最得沒藏訛龐看重,都賜其沒藏姓了。

周淵說道:「馮高,你回去吧。」

「不,我只有一個兒子,還有兄長在家照應,你有兩個兒子,又比我大了兩歲,還是你回去吧。況且這個回國之路也不是好走的。」

兩人再三推辭,最終周淵拗不過馮高,接受了這個安排。

然後周淵深深地拜了下去。

現在不能回國,有可能是半年後,有可能是一年後,回國道路同樣十分艱難。不過比留下來的好,至少能回去閤家團圓了。而留下來的人,隨時有被發現的危險,還要等,這一等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回去的人將與楊歸國接替年高的王勇王嵩主持特務營事務,並且還有候爵可賞。當然留下來的人以後若能有機會回去,國公之爵也不是沒有可能。以一個小小的兵士能得賜予國公的機會,是何等榮幸。但那要過多少年,又要擔負著多大的危險,天知道那時自己還能不能活在世上。

因此,周淵深深地拜了下去。

這一拜中,西夏整個走向將會改變。

第七百五十八章 不怕

西北的事鄭朗沒有參與。

術有專攻說通俗一點,就是將事情交給內行的人處理。西北有狄青,有王嵩,歷史走向改變,失去金手指,他不及二人。因此只利用史上梁氏的性格與可能發生的一些事,與狄青商議出大方向,便不在插手。

主要還是黃河。

之所以今年,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明年第六埽(河南南樂第六店一帶,宋朝於黃河上建設許多大堤,先後取名為第一埽,第二埽,或者商胡埽等等,其中第六埽乃是一個規模很大的河堤)河決,分出二股河,後來熙寧年間時,正式修二股河。這就是借據歐陽修所說的天性河性,似乎是倚了河性,但沒有人性。

黃河分得越多,水勢越慢,河北地勢全部被陸續的積少與河水氾濫撥高,最後全部擠向淮河。

因為六塔河規模龐大,再度形成一個新汊河,不知道對明年河水產生什麼影響,但必須未雨綢繆。

趙禎的身體與等不了許多年,新帝繼位,還會繼續信任自己嘛?

因此搶在今年動工。

各地察看僅是一部分,還要從中書找來各種資料,繼續通過這些資料上完善自己的計劃。

十幾天後,狄青早回到延州,西夏使者也被宋朝打發走了,富弼派人將鄭朗喊過去議事。

乃是田瑜與程師孟的一封信,二人合力向朝廷推薦兩廣的十幾名官員。治河也如同戰爭,要主帥,要大將,也要兵與小校。鄭朗離開兩廣很長時間了,許多官員多有調動,其中有的官員因功調往他處,多有政績,有的官員因為沒有人統帶,自己獨立一方,卻漸漸泯然眾人矣。田程二人推薦的官員,包括鄭朗,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官員作為,有的官員乃是後期調到兩廣的。

鄭朗手一攤說道:「三位相公,人事調動與我無關。」

他這個治河大使,乃是宋朝前所未有的官員,大臣一起弄不清楚它的職權所在,但就是沒有人事任命權,鄭朗將它強奪過來,沒有任何官員敢反對的。

不過鄭朗被煩得不行了,又久不在中書,許多官員資料他不知道,於是索性不管,將這個人事任命權歸還給了中書。

「你在兩廣。」富弼道。

「我是在兩廣呆過,可離開兩廣很久了,但彥國,你要相信,這四名大臣皆是我朝一等一的良吏,無論程師孟,或者周沆,或者田瑜。他們所推薦的名單有幾人我知道的,至少對水利這一塊,比較精通。」

「我明白了,不過你看。」富弼指了兩個名字,一個叫黃橙,一個叫韋忠光。

「他二人啊,似乎也不錯。」

「他們全是蠻人。」

「蠻人又如何,儂智高賊子野心,可朝廷當真沒有錯?一是過於軟弱,讓蠻人認為我朝可欺,二是過於隔離,認為他們低下粗卑,讓他們產生憎恨。前者讓他們以為我朝軟弱,後者導致憎恨,彥國,你說南方叛亂會不會增加?要學會包容。」

正好鄭朗也累了,既然大家聚在一起,索性說了說西方關於宗教產生的一些戰爭。在外界百姓看起來,第一神秘的就是內宮,第二神秘的就是中書,畢竟乃是宋朝權利最大的地方,某種意義,中書手中擁有的權利都勝過了人君手中權利。

實際裡面與外界百姓所想像的大相逕庭,有時候也喝茶聊天拉磕。

甚至會說一些東家小媳婦的蠻腰,西家小娘子的金蓮小腳,不過都是有學問的人,談得極其含蓄。

中書還好一點,尚書六部權利幾乎全部被削掉,除了喝茶聊天之外,還能做什麼?

西方世界太過遙遠,但發生在回鶻的幾場「聖戰」,幾個宰相還聽聞了一些。以前未怎麼注意,如今鄭朗將這些因為宗教發瘋般的戰爭與迫害一起集中一起講,一個個驚歎。

講完了,鄭朗說道:「為什麼我朝宗教一直沒有出事,更沒有連君權都敢干涉的宗教,頂多只引發一些口水戰,因為一詞,包容,包容了各種宗教,宗教才沒有形成危害。為什麼我朝儒學比前朝發展更快,也是一個包容,許多人將道、法、兵、墨、雜等諸家好的一面思想吸納到了儒學當中。於是漸漸再度成為百花齊放之勢。但是對蠻人與蕃人,我們也要學會這種包容。」

然後看著這份名單又道:「這兩人我知道一些,一個從桂州學走出來的,一個是為了安撫當地蠻首,選出來的才俊,我在兩廣時,選了一些優秀的人進行培養,他們沒有成長起來之前,我去了潭州。具體如何,既然田程二人從近兩百名蠻官中選撥出來,大約不會差的。不錯,這兩人都是廣南西路大蠻族酋首的兒子,若我們放手給他們兩名京官,對南方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行知,你這樣說,我們答應就是。」

「彥國,不是我一說就得答應,能不能答應,得從國家角度來看,任人不避親仇,才是古君子的典範。對了,我還想推舉兩人,一為司馬光,二為王安石,他們自小就跟我去了太平州,隨後又在杭州勘磨過一段時間,對水利十分善長。」

鄭朗還有好幾名學生,嚴榮才智不是最好的,可是性格溫和,做事踏實勤奮,做人低調,可能因為是商人家庭出身,對商業很精通,經陳執中的提撥,管理平安監,隨後因功主管銀行監。

銀行監很重要,鄭朗於是不提。

范家二兄弟不用說了,推薦他們的人不要太多。

呂公著多次被趙禎嘉獎其知恬退,授崇文館檢討同判太常寺,再有呂家的背景,上位是遲早的事,並且水利經營非是呂公著之所長,鄭朗也略過不談。

還有蘇氏兄弟,他們才中進士不久,缺少勘磨,即便授命,官職也不會很大,一個小官,鄭朗自己就可以授命,中書敢反對不成?

龐籍說道:「行知,我們也想過了司馬光與王安石二人。」

他有沒有想過王安石不得而知,肯定是想過司馬光。

龐籍一生當中最欣賞的後輩就是司馬光,多次提攜,頗有點想與鄭朗搶這個學生的含味。

鄭朗一笑,然後道:「不知中書還挑了什麼樣的人選?」

他沒有參與選官,不代表著不過問,若中書最後找來的官員全部是二百五,那就慘了。

富弼從抽裡拿出一份厚厚的名單。

鄭朗打開翻看,有許多官員他不知道,有一些官員他聽說過,這些聽說過的官員,大多數頗有些才華,畢竟治河乃是宋朝內治最大的一件事,幾億緡錢的投資,幾個中書大佬同樣不敢開玩笑。但這些官員是否善長水利,鄭朗也不大清楚。可上面幾個名字卻讓他注意起來。

首先同權知治河大使的由包拯一人,變成了兩人,另一個則是歐陽修。

鄭朗看著富弼。

放在紙張上看,僅是一個個名字,然而每一個名字的背後皆有故事。

特別是歐陽修分牽了包拯同權知河治大使,意義特別濃厚。

不僅包拯與歐陽修不和,相反的,富弼與歐陽修關係倒是很好,還有一個故事,包拯的門生張田。

開始時歐陽修與包拯並沒有過節,一度歐陽修還推薦過張田,讓他通判廣信軍。當時夏竦與楊懷敏建策增河北七郡塘水,張田不同意。楊六郎雖增塘水,然以不憂民為己任,就著原來低窪地形成的湖蕩子挖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河塘,用以阻擋契丹鐵騎可能南下時的速度。但不能過於看重塘田的作用,若廣修,必壞百姓良田,侵犯百姓的墓地,不便。於是謫貶監郢州稅,久之再次通判翼州。

內侍張宗禮使經郡,酣酒自恣,無人敢言,唯有張田發其事,詔配西陵灑掃。三司使包拯推薦張田,但張田繼承了老包一些性格,敢說話,又因為老包與兩府大佬們的過節,歐陽修的過節,大小宋的過節,他推薦反而適得其反,兩府大臣數次責難。

張田也怒了,不同意就不同意,為何給俺潑污,你們還有沒有做宰執的氣度?上書言富弼過失五事,又說,公負天下重望數十年,今為元宰,而舉措如此,甚可惜也。

你不是夏竦,也不是賈昌朝,更不是李淑,怎麼也做出這種小人的事?

富弼沒有作聲,不過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唐介。

唐介與包拯皆是趙禎朝的直臣,但因為文彥博的事,二人吵得不可開交,這個仇是結下了,於是大嘴巴亂憤,說張田「內挾奸心,外誇敢言,陰附宗室宦官,不敢裁減,而刻剝其餘,使國家虧恩傷體,乞加貶黜!」

九成是胡說八道,不過唐介此次再番起用,名重天下,將張田貶到蘄州。

唐介的背後又發生了多少故事,誰都不清楚。

但有一點,若是歐陽修與包拯同知治河大使,作為治河工程的二把手,包拯會很悲催。論嘴巴子與筆桿子,或者影響力,老包根本就不是歐陽修的對手。

富弼道:「行知,歐陽永叔對水利頗為精通,當時六塔河事敗,他是最先發難的人,這是量才施用。」

不要多想,我不存在整包拯的企圖。

這是歐陽修,下面一連串的名單,有三分之一名單皆有這樣那樣的故事內幕。

富弼是否是量才施用,鄭朗將名單合上,笑了一笑,道:「行啊,我不在中書時久,許多官員新近冒出,我也不大熟悉,相信諸位會量才施用的。」

不怕。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回到治河司,鄭朗寫了一篇札子。

開始先寫治河總方針。

這麼大工程,多處施工,得有一個先後,不能將河北黃河分流堵上,那會出大事的。

先行施工的最主要就是新運河,運河是治河策中最重要的一環,也是施工工程量最龐大的一環,用之蓄水分水注水灌水排水洩水,沒有運河,全部成了紙上談兵。運河一成,黃河洪峰到來時,就有部分洪水自東部注入淮河流域,因此淮河治理也是最先著手的一個環節。

其次是挖深加寬濟水,也得搶在黃河水注入之前竣工,這是第二期工程,同時著手上游的束水工程。

第三期工程就是引黃入濟,關閉河北支流。

最後一期工程乃是重新修葺北方諸水。

開始的言事頗為正常。

但最後鄭朗說了一件事,因為工程浩大,橫跨一千多里,若從最西方算,到淮河東南,會達到兩千多里。自己是人,非是神,不能兩頭兼顧,必須分成一個個工程段。

每一個工程段都要設具體的負責官員,當然,治河成功,功績會更大。有所得必有所失,搶功勞沒有事,可也要各負其職,擔負每個工程段的官員,就要對其工程段的工程負責任。若出了事,必嚴懲不怠。

鄭朗來了一個變相的責任承包制度。

不怕搶功勞,搶功勞就是搶政績,沒有幾個官員高尚到了范仲淹那種地步,若沒有這個動力,對工程就會鬆懈。可這個功勞想搶給你搶,卻不是那麼好搶的!出了事,同樣得兜著。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將自己大腿量一量。

札子上去,准。

不是開玩笑的,兩億多緡錢,趙禎能不慎重?

又將這篇詔書通告天下。

但就是這樣,想進入治河工程的官員依然擠破了門坎。

非是南方,有蠻人,有交趾,有瘴癘,還有炎熱的氣候,離政治中心遠。黃河天氣正常,屬於國家核心區域,就是一個六塔河工程,在官員心中的地位也高過了兩廣開發。只是六塔河失敗了,否則文彥博這個首相,任誰也倒不下去。

吵吵鬧鬧間,時光快到了八月。

田瑜四人先來到京城。

鄭朗正等他們。

若說幫手,這四個人才是真正的幫手,有治河的善長,又經過兩廣開發的磨練,乃是如今宋朝第一等的治河大員。

而且四人當中,只有周沆年漸老,其他三人一個個才四十幾歲,五十幾歲,正是年富益強之時。

不但治河,他們治民也是第一流的良吏。

也許沒有能力擔任宰執,可做為地方官員,將會是宋朝四顆明亮的珍珠。

四人到來,鄭朗這才讓各個官員前來治水司報到。

這段時間裡,治水司一直空蕩蕩的,僅是鄭朗與幾名打雜的。

直到今天,治水司才真正成為一個衙門。

聞訊,趙禎也從內宮走出來,坐在邊上旁聽。

看著諸多官員,特別是包拯與歐陽修。鄭朗道:「包拯,朝廷讓你同知治河大使,非是讓你親自下去治河,而是讓你掌控治河所用的錢帛,以免為下面官吏貪墨,或者浪費。」

包拯點了點頭,同知治河大使乃是他的兼職,他的主職還是三司使,也分不出多少工夫下去主持治河的事。京城附近還能看一看,可是整個工程東半部北到滄州,南到楚揚,他也無法下去一一細看。

鄭朗重重說道:「財政上是你的權利,也是你的責任。」

包拯又點了點頭。

這是鄭朗刻意說的,對老包別的方面不提,清廉上鄭朗絕對的相信。有他在最上面一層把關,最少能節約一成浪費或者貪墨。

鄭朗又說道:「然後就是淮河,想治黃必須就要治淮,並且淮河工程有大有小,頗為零碎,須得力官吏前往主持。」

掃視了諸人一眼,最後道:「程師孟,讓你去,可否?」

「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不負鄭公所托。」

他一個人不行的,鄭朗又念了一長串的名字,包括李璋等官員。

然後說道:「等會兒我會給你們一些我寫的計劃與圖紙,還是與嶺南一樣,你們下去後,仔細察看,對我這個計劃進行補充完善,務必使它盡善盡美。」

「喏。」二十幾名官員答道。

一人的力量終是有限的,眾人的力量才是強大,但有一個前提,這些眾人必須能擰成一股繩。

鄭朗在南方也充分地發揮出大家的力量,對計劃做過多次修改,有了前例,倒不是作偽說的話。

然後又看著田瑜與周沆、元絛道:「周沆,你曾經在北方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我讓你帶著我的計劃去河北察看,將它完善,至於京東路這一片交給田瑜了,京西路與河東路這一片則交給元絛,今年不會動工,但必須將施工計劃於明年夏收到來之時,將它決定下來。」

「喏。」三人也不急,能瓜分到這個蛋糕,已讓他們喜出望外。

不但他們三人,鄭朗隨後點名了幾十名官吏,一道陪他們前往各地察看。

鄭朗然後盯著歐陽修,說道:「六塔河一案中,你最先提出不可執行的,又先後上書言河之事,幾位宰執對你交口稱讚,永叔,新運河就交給你哪。」

趙禎微微一笑,這才是古人用人之風,不以善惡用人,不管二人的關係,鄭朗居然將最重心的工程交給歐陽修,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

歐陽修眉毛則擰了起來。

新運河與元朝運河走向差不多,肯定有區別,畢竟時過境遷,有河流的變化,有山川的變化,湖泊的變化,但大體上相彷彿的,直接從揚州北邊出發,經過楚州、兗州、濟州、青州,終點滄州。

此時幽州沒有那麼重要,以疏水為主,越往東越好,但東面拘於地形卻極不便了,特別是京東路有泰山的限制,更是無法強行打通。

這個工程元朝修葺時足足花了十年時間,有好幾個原因,工程斷斷續續,人力不足,財力不足,並且為了通航,使其底寬最少達到了五十米,最淺深度達到三米以上。

鄭朗的新運河規模要稍稍小一點。

僅是稍稍小那麼一點,放在整個工程來說,工程量會減少許多。

不過鄭朗還是計劃四年才將它竣工,但前兩年必須將黃河段到揚州段修好,至於河北段可以放在後面兩年完成。還有一個擔心,鄭朗未說,大運河一直往河北修,直接修到滄州,契丹人聽到後會有什麼反應?

工程難度最高的乃是河北段,以及濟寧段。

優勢就是人力財力會更多,畢竟是募傭制,薪酬還可以,會有許多貧困百姓自發前來參與工程。可有一個缺點,元朝與隋朝時皆不將百姓當成一回事,沒有多少土地糾紛。

在宋朝,一旦這麼長運河修起來,會有無數的糾紛產生。不可能為了繞過一些大權貴的土地莊園,而使運河繞一個大彎子。為了節約工程,以後通航順利,那怕就是曹皇后家的田莊,也要照鑿不誤。除非曹皇后家的莊子在泰山上,那不用說,會自己兒繞過去。

修得好,會成為歐陽修官場上最大的政績,修得不好,歐陽修不知道會得罪多少商人地主權貴。

第七百五十九章 少年派的美麗背後

依然不能小視趙禎的智商。

他也知道其中的秘密,新運河是治河工程中的主體,但難度很高。

第一個難就難在工程上,大量的調查節陡門,幾個儲沙池,運河的最終走向。最難的還是河堤,不可能所有地方都要修河堤的,那樣下來,不要說兩億緡,三億緡也未必夠,也拖慢了工程進展。

河堤是要修的,得看具體情況修建,有的地方就像黃河的河埽一樣,必須修得高大厚實,有的只要草草修一修,有的地方則不必修,不僅看地勢,還要看河水周邊的河流匯聚情況,各段未來的可能水流量。

就憑這條難度也會使相關的官員費腦子。

但也無妨,無論誰下去,肯定寧肯多修一些河堤,將河堤加高一點,也不想它出事,只要做得不過份,難道以後官員會追究其中的浪費責任?放水之後,進行適度的補修,誤差不大,也不會有官員追究責任。

關健就是難在第二條。

一條新運河起來,下達揚州,上至滄州,途經一千多里地,皆是宋朝經濟發達地區,這條運河更加促進了經濟發展,也便於兩岸百姓灌溉,水利調節,不過鑿通的各個耕地必會產生嚴重糾紛。

不要說這麼長的運河,就是一個小小的江東圩,將小圩兼併,或者阻擋河道的小圩強行拆掉,利於圩田安全,也利於水道暢洩,對大家都有好處,可實際執行下去呢?許多主戶做了不好的事,或者直接與官府對抗,或者聯合起來與官員鬥爭,或者打官司打到京城,醜態百出。僅是一個江東圩,想一想,一千多里長的大運河,會出現多少類似的糾紛?

但趙禎為什麼認為鄭朗知人善用?

歐陽修是誰啊,那是將滿朝大臣,甚至連西夏都不放在眼中的猛人。豈會在乎這些權貴主戶?磨也將他們磨死了。

而且歐陽修如今的名聲,本身就有鎮彈作用。

不過他明顯看到歐陽修聽到任命後的不快與猶豫不決。

這讓趙禎感到奇怪,歐陽修對水利懂啊,而且一直很關心黃河,一懂二關心三有功四造福國家百姓,為什麼不快樂,看看那兩道眉毛擰得。

鄭朗繼續授命,因為新運河工程龐大,所有任命的官員比較多,包括作為副手的何郯、胡宿、向傳式與司馬光,王安石,鄭朗四個學生全部押在新運河上。

一百多名官員分配下去。

還有更多的官員,但他們沒有資格進入這裡,有任命,僅是一道授命而己。

諸人陸續散去,趙禎卻沒有走。

鄭朗微微一笑,問:「陛下,還有何吩咐?」

趙禎擔心地說:「朕看到歐陽卿略有些不悅。」

「陛下今天可忙乎?」

「不是很忙。」

「那好,臣給陛下講一個故事。」

「何?」

「它的名字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因為航海大肆發展,如今聽這個故事不會太吃力,並且對天竺諸國大家也耳聞了一些,但又不熟悉,稍加修改,似乎就能成為這時候發生的真人真事。

鄭朗開講,電影中關於宗教的問題可以講的,但不能講英國,也不能講日本調查員,不過換一換就行了。

其他的全部忠於原電影,逐一講述出來。

奇幻故事,趙禎聽得津津有味,但聽到第二個真相時,他感到有點兒惆悵。講完後,鄭朗問道:「陛下,你相信那一個故事才是真正的真相?」

趙禎歎息一聲:「第二個。」

第一個雖充滿了瑰麗的想像力,也美麗,終不大符合實際,第二個才接近真實的逃生經歷。然後道:「平安監雖每年給國家帶來大量錢帛,太苦了。」

鄭朗不會好生生講故事給他聽的,不是鄭朗的為人。以為鄭朗是在進諫,平安監雖為朝廷帶來許多錢帛,然而每年都有船員工人死於海難事故。這個錢用得一定要珍惜。

鄭朗搖頭:「臣沒有說平安監,而僅是一個故事,其實主人翁講的兩個故事都不是真的,還有第三個故事。」

「哦。」

「臣在敘述故事開頭,反覆地說少年派信了三個宗教,因此其父說如你什麼都信,表示你什麼都不信。少年派不是虔誠的信徒,宗教對他來說只是避風港,甚至可以當成殺生的借口。」

「浮島太過虛幻,平安監已經發現了幾千個島嶼,各式各樣,有各種古怪的動植物,還有的島嶼上住著食人族,但不會出現白天有一灣清澈的湖,晚上則會分出蝕人的酸,世界上也永遠不會出現這樣的島嶼,而它的輪廓似一個女性的軀體,實際乃是隱喻,母體的屍體!」

「第二個故事廚師將母親屍體拋向大海,太過浪費,他已開吃水手屍體,為什麼不吃少年派母親屍體。老虎非是指任何一個人,而是指少年派內心潛在的獸性,看到母親慘死,他凶狠地撲上去,殺死了廚師。」

「少年派孤身一人漂在海上,補給被鯨撞飛,只好將手伸向水手與廚師的屍體,當這兩人屍體吃完後,少年派經歷了痛苦的煎熬與飢餓的掙扎,信念被那場暴風雨催毀,不得不以母親屍體為食。那座天堂般的浮島,便是隱喻母親的象徵,她生前用生命保護了兒子,死後用她的屍體繼續餵養著兒子。」

「故事開頭他的戀人阿南譜跳了一段很唯美的舞蹈,比喻森林乃是一朵蓮花,浮島森林裡,真相揭開,那朵蓮花打開,裡面是母親的牙齒,那是母愛,是生機……於是少年派看到牙齒時,毅然地將母親餘下的屍體推到大海,即使葬身大海也在所不惜。又用阿南諦送的手鏈繫於母親身上,那是代表著向過去告別。上岸後獲救,老虎不見了,心中的獸性這才真正消失。其實他不敢將真相說出,說明還在,一直埋藏在他心中,因此故事最後時還出現了老虎怒吼的一幕。」

好電影千千萬萬,作為宅男,僅兩部電影打動了他,一個是海上鋼琴師,一個就是少年派,一直在他硬盤時,不過此時在他腦海裡,因此與電影懸毫不差地說出。

趙禎仔細地回味著剛才鄭朗所說的故事。

聽到第三個殘酷的真相,與剛才奇幻而又瑰麗的描述,忽然全身上下打了一個冷戰。

低低地說道:「娘娘。」

鄭朗喝茶,對趙禎他也痛惜的,最大的悲情之處便是几子夭折,一生沒有與生母相見。

過了好一會兒,趙禎才從回味中醒悟過來,道:「鄭卿,你要說什麼?」

「陛下,呂夷簡文章寫得可謂佳乎?魯宗道文章寫得可謂佳乎?」

「算是佳吧。」

「也能算是佳,但與現在朝堂諸臣相比,他們能不能算是最頂尖的?」

「不能。」趙禎毫不猶豫地答道。

「因為陛下的兢兢業業,以身作則,能容臣,如今宋朝日益繁榮富強,朝堂中的大臣文章更是寫得花團簇簇,歐陽修譏諷包拯少學問,但至少在寫文章上,包拯是遠不及歐陽修。國家富裕,百姓安居樂業,大臣們文章寫得好,星光璀璨,美麗得像一個奇幻的世界,就像一場夢一般。但若將這個美麗的面紗揭開,會是什麼?會是一個殘酷無比的真相。」

「哪裡殘酷了?」

「幾天後,臣快要離開京城時,陛下就會知道答案。不過臣有一個請求,能否率領兩府大臣再到臣家中做客,當然,臣不會再帶陛下去百姓家中實際察看。」

「可有事乎?」

「有,會有一個很有趣的實驗。」

談到這裡,沒有什麼值得好再談了,可是趙禎仍然坐在哪裡,仔細地回味著鄭朗剛才所說的故事。

鄭朗不會無事講故事給他聽,也不是弄臣,講故事有他的喻意,儘管趙禎還沒有大明白鄭朗所說的殘酷真相是什麼。

坐了好久,這才回宮。

當天傍晚,趙禎又帶著群臣來到鄭家。

鄭朗早就有了準備,這次沒有從樊樓刻意討要食材,尋常的食材,這樣趙禎會吃得更加心安理得。

不過鄭朗刻意邀請了一些客人來訪,一些道士。

韓琦怒了,道:「行知,你請他們來做什麼?」

這些道士都是京城有名的神仙,可那是百姓眼中的神仙,在韓琦眼中什麼都不是。韓琦發怒,十幾名道長神仙們皆不敢作聲。

「稚圭,請相信我。」鄭朗淡淡地說。

韓琦忍住怒氣坐下。

鄭朗看著十幾名道長,說道:「諸位道長,古代方士煉丹會使人長壽不老,導致秦皇漢武貽誤政務,害了國家,甚至李世民多是吃了胡僧的長生丹藥致死。這個長生不老藥我也不相信,不過可有強身健體,對人無害的丹藥?」

大多數道長點頭。

長生不老,誰也不敢說啊。

不過強身健體,對人無害的丹藥,似乎要求不難辦。況且鄭朗一邊說話,一邊擔憂地看著趙禎,都產生一個誤會,鄭朗要替皇上求丹藥。實際也聽到一些傳聞,皇上在宮中求了道士煉丹食用。但自己沒有門路打通各個關節,也不能獻丹給皇上,更怕大臣囉嗦,只好眼紅著那幾名御用道士。

機會難得啊,先是部分道士點頭,後是全部道士點頭。

做神仙嘛,脫離五穀,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誰怕誰啊,況且對人有沒有幫助,這個誰好求證?

鄭朗又說道:「我馬上要離開京城,還有幾天時間,能否為我提供一人半年食用丹丸?」

眼見不同,想的問題層次就不同。

幾個宰相已經隱隱感到鄭朗是有用意的,並看著趙禎。但這些道士不知道啊,產生誤會,一個個認為機會難得,於是一個個犯難地說:「恐怕時間太緊。」

想煉丹也不容易的,還要五彩斑斕,得將水銀煉上去,顏色才能好看,或者煉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合金,使丹丸成為金黃色,那才叫好丹。

「我知道時間緊,因此我馬上拿五千緡錢給你們,你們多設丹爐,多增人手,我時間更緊,拖不得。」

五千緡可不是一個小數字,況且背後還有更巨大的意義,一旦丹丸選中,給皇上食用,自己就飛黃騰達啦。

先是有諸道士感到為難,時間太過緊迫,不過陸續地說道:「敢不遵命。」

「好,我就等你們好消息。」鄭朗讓崔嫻拿出五千緡交子出來,交給諸道士。知道內幕的,五千緡不是小數字,崔嫻隱隱有些肉痛。

道士走了,趙禎奇怪地問:「鄭卿,你要做什麼?」

「一個有趣的試驗。」鄭朗道。

答案暫時不想揭開,做完了試驗再說。

這也是鄭朗聽聞趙禎開始吃小丸子產生的臨時想法。

有前因必有後果,內宮給趙禎戴綠帽子,趙禎又不敢吃春藥,知道春藥吃多了對身體違害的,於是吃道士煉的小丸子,不求長生不死,趙禎並沒有到這一步,而求強身健體。身體跟上來,房事質量也就上去。

但導致什麼結果?

第二年丹藥吃得多,連話都吃得不想講,群臣奏事,只是額首點頭而已。言臣王陶為右正言,看到這個情況有些急了,於是進奏道:「王者之言,群臣皆稟受以施於天下,今政事無小大,皆決於中書樞密,陛下一無所可否,豈是人主之道?」

情況很類似於後世的君王立憲制,皇上抽身不管,全部是大臣在辦事。有沒有辦好,趙頊的暈倒就能看到有沒有辦好。

不是趙宗實的錯誤,趙宗實除了那件喪心病狂的事外,其他方面還好,也想改革,也做了一些積極的事,不過積弊從趙禎晚期一直積留下來,無從改起,導致趙頊看到國家收支嚴重失衡,急了,王安石也急了。

小丸子在中間起的作用功不可沒。

宴盡散去。

鄭朗還沒有走,要逐一安排的。

不過他也要下去,南下楚州,一是為新運河,二是為淮河。這個時間緊迫,今年就要動工,不像其他工程,還有時間慢慢考察,慢慢修正計劃。鄭朗必須身臨第一線。

就在他離開時,傳出一個消息,歐陽修病倒了,不能南下。

不提趙禎想不起來,鄭朗為此還刻意說了一個長篇傳奇故事,因此來到治河司詢問。

鄭朗一笑。

早在他意料之中,六塔河後,歐陽修看到自己的話沒有人附和,甚至連鄭朗親自來京,僅做到的是準備善後,而不敢阻攔,於是產生脫變。

有一件事可以看出,茶。

茶法在宋朝變動很大,通商法先是呂夷簡與李諮推出來的,然後到鄭朗,但不是面象全國,僅是在杭州地區,接著又在兩廣,推行後兩地區雖官榷未得利,卻變相地增加了二十多萬緡茶稅。因此進一步推動了茶葉專營的鬆動。

主要獲利太少,國家一年只得幾十萬緡榷錢,要官吏經營,還引起了許多中小茶戶的反抗,得不償失。因此去年韓絳、陳升之與呂景初多次上書,請朝廷廢掉茶葉專營,而改呂夷簡、陳式與李諮的通商法。今年富弼、龐籍、韓琦與曾公亮開始著手實施通商法。主旨思想與鄭朗的一樣,不是以前那種給茶戶貸款然後專營,僅對茶戶收租錢,也就是一稅茶葉種植稅,又對商賈販茶者徵收商稅,允其商人直接到茶山上,與茶戶自行交易,自由販賣。謂之通商法。

實施結果,朝廷必然會產生一些虧空,雖徵稅,可稅那有那麼好征的。

但再虧,又能虧到什麼地方?

然而它卻產生了巨大意義,雖朝廷不再給茶本了,可也不會將「虛估」白白送給了豪商巨賈,利於茶葉的生產與流通。也就是鄭朗所說的,會為國家造就大量中小產階級,產生更多的二三四等茶戶與茶商。

實施後茶民中小茶商皆以為便,然而引起許多既得利益的不滿,特別是那些豪商巨賈。他們沒有言事權,可朝堂中有大臣能做為他們的代詞人。

聽到百姓的聲音,許多士大夫贊成的,例如王安石。

但有人強烈地反對,第一個就是劉敞,反對的理由第一條以前是納錢給百姓,現在是受錢於官府,一出一進,性質不同(至於茶農用價格足以將這一進一出彌補回來,而不是將價格差交給大商人,劉敞自動忽視)。第二條今均賦於民,賦不及時交,刑亦及之,是良民代以前早法犯茶禁者(為什麼會不交賦,官府有沒有失誤,或重苛,或者不顧災情,兩者雖皆犯刑律,處理性質截然不同,劉敞又自動忽視)。第三條先時大商賈為國貿遷而州郡收其稅,今大賈不行,則歲額不登,且乏國用(居然說國家的商稅皆是從大商賈身上獲取的)。

書上,對他的無理取鬧,當然不報。

然後到了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歐陽修。

要知道劉敞家境很好的,本身就是豪門望戶,能上這個書奏頗為正常,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歐陽修乃是什麼出身,真正的寒門子弟。

上書通商法,也客觀地說了自茶之新法行後,民間無私販之罪,歲省刑人甚多。

似乎很好,所以說他文章寫得真好,看看彈劾狄青與包拯,字字珠磯,殺人都看不到血。一番抑後,話鋒一轉,雖有一利卻有五害,民舊納茶稅,今變租錢,一害。小商販至少,大商絕不通行(不通行好啊,更多的中產階級造就起來,國家貧富懸差也就越不明顯,矛盾才不會激化,不管的),二害。茶稅不登,頓虧國用(國家值得為少三四十萬緡錢逼得許多茶戶與中小茶商家破人亡嗎),三害。今民自買賣,須用真茶,真茶不多,其價遂貴,四害(難道以前好茶葉就不貴嗎,或者家家戶戶都能吃得起上等的建州茶餅)。河北和糴,實要見錢,不惟商旅得錢艱於移用,兼自京師歲歲輦錢於河北,理必不能,五害也(大商人提供給兵士什麼樣的糧草,不提)。一利不足以補五害,請除前令,許人獻說,詳定精當,不失祖宗舊制。

依然還是無理取鬧,不報。

但豪門巨商對茶葉這一塊一直心不死,於是有了蔡京的重新官榷法,不過這次官榷制度更嚴密,與蔡京的鹽法一樣,除了少數有勢力的豪門,其他的大商人中商人小商人統統掃光。再度官榷了,不過引來一頭更狠更餓的猛虎。

還沒有上,新茶法還在商議呢,沒有實施,不過很快就要實施,為此富弼還問過鄭朗。一旦實施後,引起豪門巨賈一片反對聲音,歐陽修就會站出來替他們搖旗吶喊。快了。

這就是歐陽修心態的變化,還不算明顯,幾年後一件事,才能看出歐陽修晚年時的真面目。

主持大運河,不僅會得罪許多大主戶與豪門,畢竟一旦修到河北與京東路境內,豪門漸漸多了起來,得罪在所難免。

還有一個原因,包拯掌控著經濟出納,因為二人的關係,就算歐陽修想額外重重補償,都不可能會通過。

兩相結合,歐陽修只能選擇逃避這條道路。

趙禎問道:「這就是美麗背後的真相?」

鄭朗一笑,不言。

趙禎道:「為何?」

「六塔河!」

第七百六十章 凝望

鄭朗說過人的成長環境對心路產生的影響,趙禎不會多問了,一聲歎息,不是怪歐陽修,而是宋朝整個官場的制度,然而有什麼好辦法代替呢?

問:「鄭卿,那何人代替歐陽修?」

「有人,臣安排時就想好了,為何讓何郯去,有的人不會因為宦海而沉浮的。」

「妙也。」趙禎喜道。

何郯威名雖不及歐陽修,同樣也是一個成名的老臣,至少對地方上的各個主戶比田瑜等官員要更有震懾力。

鄭朗又說道:「陛下,且不能小視司馬光與王安石。」

「朕一直想重用,不過為了避諱……」

「臣明白。」鄭朗坦然地說出,舉賢不避親仇,非是醜事,況且二人確實頗有作為。實際鄭朗還有一個用意,十幾年的官場走下來,司馬光與王安石有各自不同的成長道路,思想也漸漸出現嚴重分岐,這讓鄭朗隱隱有些擔憂。

現在將他們再度籠在一起,一是辦正事,二是就要面對這些豪門大戶,讓他們通過實踐,自己從邊上調節,進一步的融合,再加上一個蘇東坡,三人以後不出現重大的矛盾,宋朝最大的危機就會化解一半。

四年時間,足以讓自己實行這一目標。

這個不能說出口的,俺用的就是人才,與其他無關。

鄭朗又道:「陛下,臣還想說一件事,大批官員從兩廣抽回,他們多立下功勞,治河又需要,抽回來亦無不可。不過產生了許多空缺,兩廣仍需要良吏。」

「朕讓余靖去廣南東路。」

「可,他就是韶州人氏,本鄉本土,況且廣南東路如今發展很快,余靖去倒也是一個很好的任命。不過廣南西路臣倒想推薦一人。」

「誰?」

「張田。」

「他啊。」趙禎遲疑地道。包拯的那個門生,為此吵了很久。

「此人剛直不阿,非是唐介所說的那樣,並且愛民勤政,不過中書皆不樂用此人,去廣南西路主持事務,倒是一個最佳人選。」

對此人包拯一直很欣賞,經常在妻子面前誇讚,於是包拯死後,包夫人讓其寫墓誌。

兩廣非是原先的兩廣,一時半會,人們思想觀念還不能扭轉,去廣南西路,朝堂不會產生多少爭執,趙禎額首。

又問:「你那個試驗如何了?」

「陛下,臣是聽聞陛下食丹藥,心中隱隱有些擔心,那個試驗就是做給陛下看的,不會耽擱太長時間,在試驗結果未出來之前,請陛下不能再食用丹藥。」

「為什麼?」

「現在臣空說無憑,等試驗過後,臣會派人將答案公佈於眾。」

趙禎猶豫不決。

「請相信臣,臣雖在那事上做得很不好,可臣的性格並沒有改變,心更沒有改變。至少對陛下,臣仍然忠心耿耿。」

「朕知道,一直委屈你了。」趙禎拍了拍鄭朗的手。

於是趙禎聽從鄭朗意見,既然歐陽修生病,那麼讓何郯代之,司馬光、王安石、胡宿、向傳式副之。

這一行還是引人矚目的,但大家皆忽視了淮河。

此次治河,乃是舉世罕見,不僅是黃河本身,還有其他,例如上游的鼓勵植樹,甚至將它帶到官員的考核政績當中。一旦官員正式插手,會帶來許多弊端。

不過這些弊端相對於水土的保護來說,又不算什麼。

這個不需要國家拿什麼錢帛出來,只是扶持一些政策。花費錢帛的乃是黃河中下游,但不僅是黃河,南方的北方的諸河也要疏理。

南方不僅有大運河與淮河,甚至還有汴水。

舉世關注新運河與引河入濟,卻沒有關注淮河工程的一項新思路,河湖分治!

淮河治理難度同樣很大,支流諸多,無法一一理清楚,落差大,長江與黃河上游落差更大,可那是在青藏高原上,水流量小,幾乎沒有危害,然而淮河水流量大,兩千里長的淮河落差達到好幾百米,由是形成危害。

卡脖子,在諸多支流的中上游河段,由於河道彎曲狹窄,支流洪水快速彙集後,極易造成行洪不暢,形成澇災。兩頭翹,現在不明顯,一旦黃河入淮後會很明顯,淮河上游基本都是山陵地區,坡大流急,淮河下游的洪澤湖由於多年泥沙淤積,湖底高於河床,形成地上湖,情形類似黃河下游的地上河。現在有,不過不大,因此兩淮成了宋朝經濟最好的地區。不過一旦黃河入淮後,什麼都來不及了。就是沒有黃河入淮,用大運河分擔黃河汛峰,必然也會帶來一些含沙量大的黃河水南下,同樣需要預防的。

最後就是暴雨頻繁,淮河流域暴雨多集中在五六七三個月,汛期時河水決堤,有澇災,旱季時又缺少灌溉用水。因此往往出現古怪的一幕,明明夏天澇災,可冬天卻來了一個大旱。

後世無論潘季馴或者勒輔都走上一個道路,引淮注黃,那時候沒有濟水了,想抬高淮河水,利用汴水倒灌黃河,蓄清刷黃,皆沒有成功,反而讓淮河氾濫成災,直到後世,全盤否定這一理論,將淮河水全部導入長江,或者部分入江,部分入海,或者全部入海。

不能全部用後世之法,這時候洪澤湖與高郵湖還是幾個湖蕩子,兩個大湖還沒有形成呢。就包括微山湖同樣也沒有成形。

地形不同,治理方法就不同。一旦完全採納後世的治河治淮策略,準得會出大亂子。

然而多年來治水的經驗,即便沒有後世的企發,鄭朗也成了第一流的治水大家。

因此做了一些佈置。

上游的一些險峻地段,將它疏通,甚至用火藥強行炸出一個通道,不過僅是針對主要河段,若全部也沒有這個經濟與勞力。

下游不是廣修入海河道,不但不廣修入海河道,也不修入江河道,現在淮河還沒有到那嚴重地步,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修竣新河道,使河水急速入海入江。

因為一旦河水南下,淮水含沙量必然加重,同樣要將河水束縛起來,起到一部分束水沖沙作用。

不過河水南下,加上淮河汛期流量增加,不作輔助性的措施,淮河又會氾濫成災。因此鄭朗想出河湖分治。

將諸河道引開,盡量讓它們不從各個湖泊經過,然後設置一些儲沙池與陡門,汛期時陡門全部拉開,大肆將汛水放入各大湖泊,使之蓄水洩水。春秋時又可以利用湖水灌溉,抬高河面。

現在淮南湖泊面積還沒有後世多,鄭朗又選擇了一些低窪地,與一些沼澤與蘆葦區域,用人工挖出一個個湖泊,淤泥一部分肥田,抬高地面,形成落差,一部分用來修築湖堤。用來增加蓄水量。

又可以一直保持著對黃河的落差優勢,進行局面的利用汴水在枯水時,對黃河倒灌,積沙沉澱最厲害的時候便是在枯水時季,流速緩慢,一部分橙清的淮水進入,再加上濟水,可以起到稀釋與刷沖作用。

這個沒有必要刻意加高汴河河堤,是用在枯水時季,但無論是新運河或者汴水,將會起到重要紐帶作用。因此汴水也要修,不過規模很小罷了。

所以,這次治河遠遠超過人們思想觀念中的堵與疏,淮河倒灌,更是顛覆了人們原有的思想觀念。而且一旦成功,不僅是治河,也是一次治淮,對促進宋朝這片核心區域的發展,將會起到無可擬代作用。

這也是鄭朗提出這個龐大計劃,沒有多少人反對的原因。畢竟相對於戰爭來說,士大夫更喜歡也更看著內治。

缺點就是時間太過緊迫。

程師孟已經率著幾十名官吏下去進一步細細察看,但另一方面各州府官員已經著手在安排。從錢帛上看,足夠用了,打算準備兩百萬勞力,每個勞力工作六百工時,若全部用來挑土方,以現在百姓的吃苦耐勞程度,能挑出百億立方泥土,用來堆河堤,能堆出長十米寬十米的長達十萬公里的超級大堤。當然,不可能全部用來挑土方,各個勞力有各個用場。

錢帛與勞力足矣,可計劃失誤,不但形成災害,還會造成大量浪費,耽擱竣工日期。讓計劃完美,僅是鄭朗一個人看了兩年時間是不夠的,必須要更多的人完善它。而另一邊工程就要開工,時間很緊張。

鄭朗不得不下去親自過問。

臨行前,崔嫻忽然對鄭朗說道:「官人,我們改去泗州吧。」

「為何?」鄭朗莫名其妙。

南方這些工程,楚州乃是最重要的位置,雖說新運河南到揚州,實際不是從揚州開始,而是從楚州開始,楚州到揚州這一段僅是重新修葺,不是開挖,開挖地區卻是從楚州才開始的。兩條運河的交叉點,還有淮河入海,楚州又是一個重要樞紐。各個蓄水湖泊,在楚州境內也是最多的。

自己人在楚州,既可以照料到新運河,又可以照料到淮河的治理。

到了泗州,過於偏西了,自己去南方,不會呆在某一處不動的,還要四下看,但呆在楚州遠比呆在泗州更方便。

崔嫻說道:「妾身在家中剛讀了司馬遷寫的《史記》,忽然想到淮陰候的事跡。」

指韓信。

「嫻兒,你多心了。」

「難道你不怕再來一個鄭狄趙?」

三個字,鄭朗語塞。

這三字讓他一直耿耿於懷,若沒有它,狄青就不回返京,也不會擔任樞密使。南下時狄青是什麼精神面貌,精神好了,身體也好了。那個元宵節風雨之夜,奇渡崑崙關,就像一場神跡一般。

換現在狄青能不能做到?

實際狄青歲數並不大,才五十一歲,放在後世,只能算是中年晚期,連老年都算不上。

自己努力,使他調去西北,免遭士大夫不時的「慰問」,少受了羞侮,但打擊肯定有的,依然還活著,可是兩鬢出現蒼白,大病小病的不停。其實皆是心情低落導致的。

不但狄青,自己有時候偶爾煩惱,或者發悶氣,還學著大和尚盤坐下來,心中默唸經文。不是信佛,而是通過誦讀佛經,來求心情安靜。但有幾人乃有自己心態好?

崔嫻又說道:「官人,你做風低調,不易遭人嫉妒,做事也溫和,有時候明知道國家有弊端,怕麻煩,不去強行處執,這兩條很好地保護了官人。不過若黃河再治理得當,歷歷數數政績相加起來,並不亞於淮陰候了。這個政績使得官人無法低調,官人又正好呆在楚州,妾身有些後怕。」

鄭朗再次默然。

嘉祐四大名臣,龐籍與自己走得最近,不過他的影響力最小,敵人反而更多。

富弼與韓琦朋友最多,不過富弼與自己產生一些分岐,因為友情,看似分岐重,實際關係沒有破裂。另外就是韓琦,看似分岐沒有與富弼的大,自己多次讓功,實際敵意很濃厚。還有一個人,文彥博,不要說了,兩人正式翻目成仇。

這些人手下都聚集著一群人,他們未必會出面做出什麼事,然而手下會有人迎合,暗中做下一些不好的事。

當然,自己手下也有一群人。可自己不想,大家一起做事吧,何必爭來爭去。鄭朗最恨的也就是窩裡鬥。不然,以鄭朗如今名聲,會有無數大臣聚集在他旗幟下。但也未必是好事,功勞大,再聚集著無數大臣附和,想做什麼?

鄭朗不去做,崔嫻想過這個假如,然沒有想通,那一面對丈夫更有利。

天知道會不會有人利用韓信來對自己做文章?

去泗州相對要好一點。

道:「那就去泗州吧。」

鄭朗改換了州,不是他改換,而是意味著這個治河的總指揮部也隨之改換。於是中書三相詢問原委,鄭朗不客氣,將擔心說出來。

幾個首相瞠目結舌。

但是他們真不大好說什麼,鄭狄趙的妖蛾子都出來了,鄭朗能不防一手?

事情傳出去,百姓不知道是贊成鄭朗的小心,或者對一些人的不滿。

終於要走了,這才提起試驗。

喂丸子。

清朝人磕鴉片煙,宋朝也磕,許多人與夏竦一樣磕鐘乳,就像晉人磕五石散一樣。還有的人磕小丸子。

鄭朗再三請求,於是同意他做了這個試驗。挑選十名秋後即將問斬的死刑犯,押到京城。不是問斬,而是將他們關在一個小院子裡,派大夫過來診斷他們身體是否健康,若健康關在這裡,派兵士看押,也不毒刑拷打,相反的,每天供應大肉大魚,還供養他們一些美酒,將他們養在這個院子裡。但有一個先提條件,必須每天喂小丸子。

做法略略有點兒失去人道,儘管個個是該當誅殺的人。原來鄭朗想豢養十幾條狗做試驗的,不會那麼麻煩,並且可以放在自家外面,讓更多的百姓親眼目睹。

然而吃丸子的人太多了,包括皇上,容易讓人做文章。

最終選擇死刑犯做試驗,餵上半年後若平安無事,有獎,改斬為流刑。用此來彌補。

略略有違制度,不過皇上也在吃丸子,隱隱猜出鄭朗用意,因此相關的官員在鄭朗再三請求下,一個個同意下來。

然後將這些道士請來,讓他們交出丹丸,問明最大用意,最大用量是多少,道士們也一個個不清楚,胡說八道。再派官員做人證,雖是死刑犯,個個都是健康的,至少比趙禎要健康得多。用最大的劑量,每頓飯前在官吏監視下,吃下丹丸。

究竟做有何用意,原因何在,半年後揭曉。

其實大臣個個都不傻,鄭朗慎重如此,皆隱隱知道用意何在了,只不過還不知道原因。不但皇上在吃丸子,他們自己也偶爾吃,即便自己不吃,家人中也有人吃。包括大娘娘病重,崔嫻就一度請來道士發丸子給大娘娘吃。讓鄭朗阻止,雖現在醫學不發達,時靈時不靈的,還能碰一碰,但這個小丸子吃下去,沒有一個好處,反而全部是害處。

趙禎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再吃丸子,是死得快。

鄭朗為趙禎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終於到了離開京城之時,崔嫻帶著家人將行李搬到船上,鄭朗卻在中書交接。

趙禎趕了過來。

還有兩個人。

鄭朗回京兩個月時間,又下去了。自十七歲勉強的青年時代起,這一過便是二十幾年,除了中書獃了幾年,大多數時間就在為了宋朝,東奔西走,南下兩廣,遠到交趾,北去契丹。

一個大臣做到這種地步,又沒有什麼野心,趙禎心中感到很是側然。

鄭朗的故事又提醒了他。

自己看不到母親感到很慘很惋惜,但鄭朗的兒子至今有沒有看到鄭朗?

破例讓趙念奴抱著孩子出來一見。

真相還是沒有人能想到,以為鄭朗與小公主的關係僅是守護騎士關係。鄭朗南下時小公主曾出來一拜過,這次南下又是好幾年時間,未必南下,但至少會在下面呆四年。皇上這是表示器重,才讓小公主出來一拜。

趙念奴盈盈一拜,眼中閃過萬般表情,眼光漸漸柔和下來,跳動著一份思念,一份牽掛。

鄭朗也看了她一眼,生過孩子後,略略比以前發福了一點,隱隱地變成一個清俏的少婦,還好,看不到憔悴。有了孩子就是不同的。

然後又看了一眼自己這個不敢認的兒子,不算太瘦,一張大團臉,有點像自己小時候的樣子。不是完全像,大家也想不到。李貴正用一對大眼睛瞪著自己。

想抱過來親一個,不敢。

又從趙禎以及幾個宰相身上掃了一眼,最後無奈地說:「陛下,我走了。」

「莫急,朕來送送你。」

趙禎越隆重,大臣越不解。畢竟這幾年對鄭朗確實薄了一點。真相最終要揭開的,但不是現在。

一直送到皇城門口,趙禎才停下腳步。然後他又蹬上城樓,一直注視著鄭朗逐漸消失在遠方。鄭朗同樣時不時回頭看,看著八月微涼秋風城頭上那個消瘦的身影,鄭朗忽然沒由來的一陣心酸。

秋天是好,天高氣爽,五穀豐登。但秋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

第七百六十一章 學生

那一刻,彷彿是心有靈犀一般,趙禎心中隱隱一痛。

「父皇。」趙念奴扶住趙禎。

「奴奴,我沒事。」趙禎又站直身體,向遠處凝視。若不是因為女兒,趙禎隱隱地在心中也將鄭朗當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儘管一個姓鄭一個姓趙,一個是君,一個是臣。他有足夠寬廣的胸襟包容,有足夠的智慧去判斷。

龐籍與富弼對視一眼,有點兒艷羨,不過艷羨不管用的,換自己是沒有辦法做到鄭朗這一步,就是不怕這個苦,也沒有這個智慧做出這麼多驚天動地的大事。

趙禎撫手道:「終於看不到了。」

「父皇,鄭相公僅是下去治河,不是在嶺南,還時常會回京的。」

「殿下說得對。」龐籍也安慰道。

「你們不懂,以前朕還年青,那時候章獻太后剛去世,朕得知了章懿太后消息,時常不樂。鄭卿便進宮為朕撫琴,朕說你想做一個媚臣,鄭卿說臣不想做媚臣,但臣的性格也做不來諍臣,只想做一個良臣。臣為陛下撫琴,是為未來一個好皇帝撫琴,而非是取悅陛下。又問朕,你做好一個皇帝準備嗎?」

趙禎倚著欄杆,也漸漸老了,老了就喜歡回憶,回憶當初,臉上浮現出一抹溫柔的微笑。

「朕當時不懂,實際鄭卿也不懂,但他當時老氣橫秋的樣子,朕時常想到,就想笑。那一句問得倒也切中,朕不知其意,隨後發生了種種,才知道做皇帝的艱難。然後他就與朕一邊撫琴一邊談論治國的道理。其實他當時也想簡單了,不過不容易,才多點大。還真讓朕學到許多學問。那時候朕就想,等他再大一點,下去勘磨勘磨,朕就將他留在身邊,好好載培。沒有想到,這一下,就下去了,這二十多年來,十之八九是在下面各州各府飄著。朕愧疚啊。」

「富卿,朕聽說了他避開楚州一事。」

「是有這麼一回事,楚州因為昔日韓信,鄭郎害怕別人又放出謠傳,於是改去泗州。」

「韓信是否有反意,有待爭議,況且呆在泗州處理事務也十分不便。下詔書吧,讓楚州官員替鄭卿準備一棟宅子,不用太奢侈,估計鄭卿也不喜,能住下鄭家上下即可,速去碼頭向鄭卿傳詔,改去楚州。若誰用楚州韓信做文章,朕必嚴問不怠,即便在暗中做文章,朕也要嚴查到底。」

「喏。」

「他對功名利祿不大喜,這算是朕能為他做的一件事。」

「喏。」

然而趙禎依然站在城樓上,久久不去。

鄭朗徐徐南下,許多人歡呼雀躍,發財機會來了,是發的國家財。兩億多緡錢,換成銀子,得用幾萬輛馬車拉。這麼多錢帛,分一分,自己就發達了。

然後問題就來了。

不僅是水利,主要就是地的糾紛。

第一個是大運河的地,實際上新運河開通,就有一個重要的作用,不僅是通航與調節河水,還有灌溉作用。許多荒地將會因大運河出現變成良田。新運河長達一千多里,侵佔的耕地面積會達到六十萬到八十萬畝,不過新出來的耕地,足以彌補這些耕地損失,另外還使許多貧田變成良田。從耕作意義上來說,對朝廷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但不能就地調節。

客觀的原因,新耕田未必就在侵佔的耕田附近,大多數人不大願意離開鄉土。看看江南便知道了,兩廣那麼多耕地等著百姓去耕種,可有的佃農依然租著別人的田地度日,正是不願離開家鄉的緣故。

主觀的原因,是無法調節。

黃河一來,沖得一乾二淨,那是天災,不能怨誰。但朝廷修河,性質不同。或者說這是封建朝代,可以強遷,可以設城管,可以用推土機,但認真分析,不是那麼一回事,推土機敢將農民活活鏟死,但敢鏟鄉長鎮長家的房子麼?儘管宋朝內政更開明,同樣也不敢。不要說鄉長鎮長不敢惹,平民百姓官員都不敢做得太過份。這才是真實的北宋前期。

真正的農民,也就是三四五等戶,比較容易滿足,無權無勢,除了極少數地痞無賴外,大多數農民只要調節得當,也就接受了。調換土地也就是這批農民。

然而七成以上皆是主戶的土地,可見兼併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這些人有錢有勢,最不大好辦,若調節,貪心不足,能將官員活活磨死,也會發生種種醜陋不堪的事情。因此鄭朗提出兩種解決辦法,第一個用地換地,第二個就是用未來的銀行監契股交換。

不是給契股,而是將地作價,作未來第一批契股錢。

平安監契股售完了,被鈔行炒成一個天價。於是第二批銀行監契股遭到哄搶。但也要考慮到投資者的收益與以後的信譽,朝廷僅將它作股錢四千萬緡,不過還需八千萬緡本金,也就是十成契股作價一億兩千萬緡。

剩餘許多熱錢,只能按先後,先者先得,後者逐一退了回去。

有錢還得早,可因為緊張,早未必管用,還得有黑箱,這個契股錢也就是以後銀行再增股時,將它當作第一批買股的款項。

地價也比較公正,鄭朗默許了,允許在其周邊相關的地價上浮兩成以上。上面在松,下面會更松一步,最終上升額會超過五成。並且用何郯是很微妙的一著。

不能用王綽等江東三虎過來,一味地公正與強硬,最後非得出大亂子。何郯在朝中算是一個剛直的大臣,但他家出身大戶人家,往往多站在權貴立場說話。這也是他反對范祥實施解鹽法的原因所在。

用何郯執行政策時,會略略偏軟,偏向大戶豪門,這個不怕,怕的是表裡不一,那才是最糟糕的事。雖偏,能做到表裡如一,足矣,那麼就會減少矛盾衝突。

再偏,也不敢做得太過份,更不能阻擋朝廷修河的速度,歐陽修未必能辦到,但何郯能辦到。

因此這個地價不但會超過實際地價的五成,最後連面積也會擴大到實際面積的五成以上。

朝廷似乎吃了虧。事實沒有,中間又埋了一個坑,銀行監早遲還會擴大,下一步就會擴大到全國大多數州府,除了少數朝廷管制不力的州,幾乎每一個州府都會設監。

這一過得多少年,況且一旦規模龐大如此,必須讓官吏更加熟悉銀行事務。有一個磨練時間段。最少也要等十幾年後了,中間的利息就將這個差距彌補。

但老百姓不知道,還有一個投資問題。銀行監規模越大,收益比就會下降,十成契股時,最高峰一年幾乎接近三千萬緡錢,最少也超過兩千萬緡,變成三十成契股時,規模是龐大了,也更普及,收益比卻開始下降,一年收益不足五千萬緡。有人看了出來,不過還是很可觀的,至少比在耕地上投資強。

而且兼田在鄭朗反覆宣傳下,形象也不大好。地本身就有爭議,現在是彌補損失,若遇到王鼎這樣剛硬的大臣,一文不賠,又能怎麼辦?會鬧出很多事,然而國家要治河,挖也就挖了。

銀行監契股十分誘人的。

做得很軟。

還是不滿足,一個曹姓人家嫌朝廷給的地價太薄,他是曹姓族長,帶著曹姓上下往工地上一躺,就是不讓挖,要挖除非從俺身上挖過去。誰敢挖,真挖了,明天彈劾奏折會成天上飄著的雪花。

鄭朗聞訊,第三天趕到現場,親自看了那戶人家的幾百畝良田,有好有壞,瘠地作價一緡錢,良地作價三緡半。不能與京城相比,但在這裡,算是高價。

於是鄭朗又騎馬去了十幾里路外,避開這些鬧事的人詢問當地地價,與之相同的瘠地只有五百文,良田也不過兩緡錢。但就是因為這個錢,將幾千民工活活卡了三天。

鄭朗下令兵士們將鬧事的全部抓起來,三名重犯送到殺人島,離這裡不太遠,但當地百姓也將沙門島喊為殺人島。七名次重犯刺配滄州牢城。餘者全部笞或者杖。

其地全部罰沒。

若給的錢不公平,可以鬧事,給多了還要鬧事,阻擋朝廷治河進度,活活拖累幾千民夫三天時間,不處罰何時?

罰得略過,這是起殺一儆百的作用。

類似的事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不但運河為地鬧出許多風波,還有新湖。

淮南路不像江東,於湖中修田,名曰圩田。有圩田或圍田,不多,地分高低,高坡者也不會太高,小土坡,種桑植麻,次平原帶種植水稻。還有許多低窪的地區若圈圩不值,於是靠天收,也有一些百姓種植了莊稼,若淮河汛期水勢不大,就會成為高產田,若水勢浩大,一無所有。還有大量沼澤蘆葦地,多是荒蕪的,也有少數百姓種了一些菱菰蓴菜,補助家用。

淮南路與後世地形相差很大,現在沒有多少大湖,想要蓄水,必須將許多低窪處開挖成湖泊。

實際這一來,對耕地更有幫助,大量湖泥挖上來後,淤泥將窪地堆高,會成為第一流的良田,看似耕地面積減少,實際產量會遠遠超過原來的產量。然而新的問題來臨。

鄭朗刻意事前不說,說了更壞。

事前不說,就不會有人胡亂的撒一些種籽下去,這是俺開荒地,宋朝明文規訂,開荒後地就規開荒地主所得,免其數年稅務。那麼朝廷慢慢賠吧。

現在都知道了,可現在到了秋天,種什麼下去?難道將冬小麥往沼澤裡撒?

但下去後,還有許多人無恥地說,這是俺的蓴菜地,這是俺的蘆葦地,天知道這些蘆葦在此長了幾百年。

是有一些貧困戶倚湖倚澤謀生,但更多的是訛詐。這個統統沒有了,以真正的莊稼計算面積,以田換田。然後將淤泥淤積的耕地重新劃分,交給四五等戶手中。

若萬不得己,真正開挖到了良田,按照運河的條例處理。

必然有人不服,不服就有糾紛。

下去官吏幾乎大半時間不是用在水利上,而就是用在這些地上。也不能怪當地官員失職,當地官員也為這個地,吵得頭昏腦脹。鄭朗特地用這些事例給司馬光與王安石又上了一課。

不能學習歐陽修,離開大戶國家就沒法治理了,連稅也收不到。要看到他們貪心的一面,這是講給司馬光聽的。可他們確確實實有權有勢,能鬧事,得要學會用什麼樣的手段去處理,這是講給王安石聽的。一場水利下來,會使他們更加成熟。在鄭朗心中,這二人恐怕比治河工程更重要。變好了,宋朝至少會好上一半,變壞了,宋朝也壞了一半。

並且二人已經真正脫穎而出,只是趙禎為了保護自己,刻意沒有重用。但重用是早晚的事。

另外也將大小蘇交給他們,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確,這是你們的小師弟,要帶好他們,教好他們。不過大小蘇很苦惱,幾個月後悄悄對鄭朗反應了一個問題,很困惑,二人兩種不同的政治理念,好心,想照顧小師弟,於是拚命地強行灌輸,大小蘇讓兩人填鴨子填傻了。

下面的爭議也傳到朝堂之上。

暫時沒有誰作聲。

今年天氣比較好,趙禎病前的那一年冬天起,這幾年冬天一直很寒冷,包括去年冬天。不過自景祐四年,也就是今年冬天起,好幾年不會出現寒冬現象。不但是今年,未來數年都不會出現寒冬現象,鄭朗知道,不過不必說出來。

也不一定非得暖冬,只要非是寒冬,現在北宋依然處在總體上的暖冬大環境下,會延長冬天施工時間,特別是淮南,冬息時間會縮短到半個月,再加上元旦節,工休期不會超過一個月。

施工的所在雖不及兩浙路與江南西路密集,也能算是宋朝人口比較密集的地區,僅是施工經過的諸州府人口就接近了一百萬戶,若加上鄰近諸州的百姓,再將汴河流域與京城百姓加在裡面,會達到兩百多萬戶。

這就是鄭朗所說的勞力。

沒有密集的人口,就沒有足夠勞力進行施工。那怕是附近,比如滁州的百姓就可以調到泗州支援,也不能算是支援,冬休時,若家中活計不多,也能靠勞動獲得一份額外的收入。但不能將池州百姓調到泗州,路程太遠,消耗嚴重,財政會吃緊,百姓自己來回也不會很方便。

開始還在看,整個八月未動工,計劃未全部確定。直到九月底才正式動工,但還在看,先動工確訂的部分工程。這個查看,要到明年秋天到來前才能定落。

起初勞力不是很多,百姓漸漸將秋收忙完,冬小麥與油菜全部種下,勞力漸漸多了。加上官員組織,一度使勞力最高峰達到一百四十多萬人,已經與楊廣修大運河時勞力差不多。

還不是高峰期,一旦北方工程動工,勞力數量可能還會翻上一番。

錢帛就像流水一樣往外花。

這時候僅是一些主戶鬧事,無疑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鄭朗做法也是很溫和,除少數鬧得特別厲害的嚴懲外,還是以優柔的態度處理各地矛盾,這讓一些反對的人也不大好找借口。

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曹家,卻給鄭朗帶來一些麻煩。

曹家非是曹皇后的曹家,那個曹家乃是真定人氏,兩家本八輩子打不著任何關係的,然而真定曹現在顯赫無比,不知道的,兩家居然攀上了一層關係,八輩子敘不起來,十八輩子能不能敘起來?還是沒有敘起來。僅是以前送了一些禮物過去,讓曹家一個管事收下,於是回來宣傳,俺們兩個曹相認了。

這件事曹皇后也不知道。

曹氏族長送到沙門島,曹家上下焦急,打關係打到真定曹家身上,送了一些厚禮。但不說事情經過,略了一略,抱怨官員處理不當。明明別人的地一畝補償五緡錢,為什麼我們只補償三緡錢,難道曹家低人一等,便有了一份挑唆的機會。再者,他們也不求補償,只求將人從沙門島撈回來。曹管事一聽,又收了厚禮的,覺得撈一個人能成,因此答應。

但沒有想到碰到麻煩。

對此鄭朗早就預料到了,沒有想到另一個曹家過來撈人,但料到有人會托關係前來撈人,不僅是曹家,為了起震懾作用,流放了近百人,前面抓人,後面放,朝廷失去威信,下面糾紛必然更多。因此嚴令無論送到沙門島,或者滄州牢城的,只要為了水利的事,任何人過來求情,勿得釋放。

一個曹家不知名的管事重要,還是鄭朗重人,沙門島牢吏不敢將人犯釋放。

曹家這個管事覺得失了面子,便悄悄進京向曹皇后稟報,又篡改了一回,已與事實真相差距很遠。

曹皇后是不是好人,是一個好人,但遠不及劉娥資質聰慧,看她的一生也能看出,多次讓大臣們玩於股掌之上,趙禎在不得趙禎歡心,趙曙上位,不能保護趙禎的後宮嬪妃,幸好趙頊講了良心,否則她一生會更淒慘。

而且她還有一個缺點,護娘家,包括護高滔滔,正是這個缺點,導致王安石變法失敗。

聽後她不敢向趙禎求情,不管用,因此又托了人找到歐陽修。為什麼是歐陽修,原因很簡單,一是歐陽修名氣越來越大,二是他與鄭朗有些不合。

未反對治河,不要說那個曹家,即便是自己這個曹家,在治河這個大是非上,同樣不敢阻攔。只說下面官吏做得有些失了公平,曹家雖頑劣,但鄭朗不罰地,還將好幾人刺配,處罰太重了。

歐陽修聽後,心領神會,以前的歐陽修做不出來,現在真的能做出來。況且還有呢,皇帝一直無子,東宮的會是誰,趙宗實,趙宗實的妻子高滔滔又是誰,曹太后的親侄女。

另一件事也讓歐陽修有些憤恨,鄭朗用平安監未來契股買安,為什麼事前不對自己說?說了下去就能做好?可是歐陽修不會這樣想的,認為鄭朗有意在坑他。

案子到他嘴中,進一步加工。至於證據,朝廷許大臣風聞言事,只要聽到一絲風,便下了瓢潑大雨。況且不僅刮了風,下面已刮起五六級大風。潤色加工,一篇讓人淚下的冤案炮製出來了。

早朝將奏折稟報。

離事實真相更遠,沒有曹家強行阻止施工,以至幾千民夫耽擱三天的事了,更沒有朝廷給的補償金遠超過當地地價的事了,並且多出屈打成招,明知道曹家是外戚,刻意用外戚立威。

趙禎聽到這裡,立即道:「停,停,停,你說那一家外戚。」

不對啊,曹家在真定,當然曹家的地產不僅真定有,其他地方也有,可全部在河北,非是在京東路,河北以後會動工,可今年並沒有動工。聽不明白了。

歐陽修說道:「此曹家乃是武惠王(曹彬)的遠房宗室。」

趙禎一聽反應過來,也不責怪,風聞言事嘛,歐陽修也沒有犯錯誤。說道:「這樣吧,你下去查一下。」

歐陽修傻眼了,無奈下去,結果被鄭朗血淋淋的罵了一頓回來。根本就沒有辨解,而是一連串的斥責:「歐陽永叔,你以君子自居,修河是何等大事,你知道不知道?曹彬一生慎重,曹瑋兄弟數人與曹皇后更是稟程父輩祖訓,謹小慎微,由是天下敬之,你身為國家棟樑,卻坐讓小人污曹家清白,有沒有失職之錯?昔日你譏諷呂夷簡,如今此舉多有阿附權貴嫌疑,你的氣節何在?身為翰林學士,掌帝王旨書,不問青皂白,胡亂上書,你有沒有臣子之道?」

一頓痛罵,乖乖地逃到京城。

趙禎還是沒有責怪。

鄭朗說的美麗背後真相,指的是國家繁榮背後,弊病卻越積越多,特別是大臣的氣節越來越差。

許多大臣脫變,沒有變好,而是變得世故,乃是體制的問題。祖宗家法本是好的,有功即賞,有過即罰,這樣朝中大臣貶貶升升,不會出現權相控國掌權現象。也使得大臣們做事更小心謹慎。

但這一體制發生不好的變化,原先是有過即貶,如今卻變成不管有沒有過,只要大臣們競相彈劾,即遭貶罷,導致朝堂上胡亂地彈劾攻擊。當然貶下去也可以升回來,原來是在下面立功,才可以重新升回來。現在不是立功升回來,只要在下面磨一磨,有了資歷,就可以迅速調回朝堂。因此大臣越來越世故。

知道,可怎麼解決?

再說這個功與過又如何判斷?

因此趙禎茫然,儘管鄭朗那個故事講了大半個時辰。

元旦便到了。富弼以母老累求退,趙禎不許,又稱疾臥家,趙禎派中使強行召出,乃復視事。按照故例,節度使移鎮加恩,需上表再三辭讓,最後才可受恩。許懷德僅出一表,歐陽修彈劾其輕慢朝廷。詔以歐陽修奏章示之,許懷德謝罪,仍然沒有上表。

士大夫譏之,但許懷德有許懷德的說法,要麼就不受,受之何必作偽,惺惺作態,這更不是君子所為。因此劉敞上奏,臣見故例,諸讓官,或一讓,或再讓,或三讓,其跡容偽,其禮惡煩,應設中制制止。昔舜命九官,夔龍不讓,其他伯益僅一讓,現在士大夫每有除命,不問高下累讓,雖有的人是出於至誠,恬於勢利,但過於夔益矣。如果是習俗逐巧,挾偽采名,要上迷眾,則是可惡了。以前鄭公孫段辭為卿,退又讓太史命己,子產惡其人。其後,公孫段為亂。這還是小者,王莽代漢,其始皆以善名,最後入於邪道。性格淡泊,前者莫過於仲淹,後者莫過於鄭朗。朗雖淡,然難見其讓,又因事往往討官。望陛下三思。

讓來讓去,有意思嘛。

學鄭朗吧,很少讓官,有時候為了方便做事,主動向朝廷要官要權。但誰敢說鄭朗性子不淡泊?

高滔滔也不敢說。

他還沒有說到重點,這讓來讓去的,更使大臣容易養成虛偽的風氣。

契丹派使者耶律思寧,韓造,耶律嘏,王棠來賀元旦節。不過宴接時,王棠忽然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看著趙禎道:「陛下,我主托臣帶口信,向老師問好。」

沒有提名字,但宋朝誰有資格做遼國新皇帝的老師。

鄭朗的確是教過耶律洪基,但算是遼國皇帝老師麼?一殿君臣張口結舌。

一句問後,王棠又說道:「我主又讓臣帶了一些禮物過來賜給老師,又讓臣向陛下請求,允臣前去代我主看望老師。」

第七百六十二章 大單

趙禎瞪著大眼睛,不能回答。當年的事趙禎很清楚,什麼老師啊,那是麻痺契丹,鄭朗不得己的辦法。不過真說,也能說鄭朗是老師(此時老師含義不僅有老師的意思,還代表著有學問的長者,與後來的老師意思略不同)。

有人替他解決了難題,韓絳道:「貴主登基數年時間,為何未聽貴國派使看望?」

「韓御史,前幾年拘於國內情況,我主沒有法派使探望鄭公。」王棠不亢不卑答道。

鄭朗與蕭耨斤不是很感冒,逃出契丹後,蕭耨斤一直在遼興宗面前煽風點火,不過母子二人不太和睦,她煽風點火未起多少作用。況且與西夏打了好幾年戰役,也沒有這個心情。

後來遼興宗死,耶律洪基登位,蕭耨斤為母親變成奶奶,權利更重。

耶律洪基不會在她活著的時候自找沒趣。

算是一個答覆。

韓絳又說道:「鄭公去了楚州,治河工程浩大,他無法回京。」

鄭朗與韓絳在京城來往很少,但韓絳很少彈劾鄭朗,幾乎就沒有,要彈劾就是其他的御史,而非韓絳本人。大家不大好說,說誰是誰的人。那麼算起來,龐籍也有自己的人,富弼同樣是如此,韓琦亦是。數人當中,鄭朗做得最低調的,無隙可乘。

這件事要分兩層來說,褒之則是一件美事,會傳出佳話,若貶之,則會給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做文章。

鄭朗最好呆在楚州,不要與契丹使者會面為妙。要什麼佳話,如今鄭朗的佳話太多太多,不需要這個佳話錦上添花。

與契丹皇帝敘什麼師生情啊,若敘,讓契丹將幽雲十六州交出來。

鄭朗在楚州,若去楚州有近千里的路,皆是宋朝核心地區,雖是契丹使者,也不能瞎跑瞎跑的。非是慶歷初與西夏戰爭時,那時宋朝君臣都害怕兩面受敵,對契丹人只好委屈求全。

王棠也未強求,道:「我來的時候聽聞貴國為治河,修了一條大運河。」

趙禎道:「是有這麼一回事,主要是用來調節黃河水流量的。」

還有灌溉通航作用,這兩個作用不可小視,一條運河會使許多地區成為魚米之鄉,況且皆是宋朝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一旦通航,對經濟產生極大的促動。不要說別的,就是一年調往河北駐紮兵士所需的糧草物資,就會節約龐大的經費。鄭朗未說,十幾年後,北宋河北大旱,僅靠國家倉糧不行的,若有這條運河,那麼鄭俠想畫流民圖,都沒有辦法畫出來。

僅是這兩個作用,還不能讓朝廷支持修新運河。除非朝廷同意將京都遷到齊州(濟南)或者青州。

最主要作用是為了治黃河。

王棠又說道:「陛下,臣聽聞新運河要修到滄州?」

「是有此事。」

「陛下,慶歷年間,我們兩國簽訂盟約,不得於邊境各州修建任何堡寨或者其他工事,包括開挖塘泊河流,滄州已經臨近幽州,貴國這樣做,又是這麼大的運河,已違反了當初的盟約。」

「王卿,這是不得己之舉,富卿,你將治河地圖拿出來給四位使者觀看。」趙禎道。

沒有辦法。

理論上河北與開封還有楚州,開封海撥最高,其次楚州,最後是滄州,這是指平均海撥,從河流海撥來看,楚州與開封河平面高度相差不大,若再通過陡門調節,就可以實現淮水倒灌入黃河的策略。一部分促進汴水冬季通航能力,一部分就是沖刷黃河泥沙。治河主體一是通航灌溉,二是減少澇災。種種調節措施,不僅針對河沙,也針對灌溉功能。旱季利用陡門,使北方河水充盈。澇季迅速洩水。無論海撥或者河面高度,滄州最低,又離出海口近,因此成了治河最重要的一環。

契丹擔心也要選在滄州,因為離入海口近,能迅速洩水。若往西邊退縮可以,契丹不好反對的,但退到西邊去,就會成了鄭朗所說的,離入海口遠,再加上太行山諸水而來,河北還是會出事情。並且河水有了滯留時間,泥沙沉澱,北方諸湖泊會逐一消失,失去軍事功能。

但契丹擔心也合乎情理,一條大運河直接進入前線,對契丹沒有幫助作用,除非契丹能練出一支水軍,提高造船技術,可能嗎?宋朝就能迅速利用這條運河,將各種武器糧草運到最前線,向契丹發起進攻。

事實宋朝對幽雲十六州也一直念念不忘。

無論富弼怎麼解釋,幾個使者就是不相信。

其實在自己國家內搞水利,管契丹什麼事?

怎麼辦呢,軟了,就得看人家臉色。不但契丹是老大哥,就是後世阿三與小越,還對中國水利抗議呢。然後反覆地解釋,何必解釋!連這樣的國家也要解釋,血性與勇氣去了哪裡?

但契丹不是阿三與小越,真鬧翻了,宋朝也會頭痛的。

宴會不歡而散。

趙禎寫了一封詔書,派人用特腳遞送向楚州,大道,來回僅是四五天時間。

鄭朗此時也在頭痛。

開始時勞力不多,官吏不欲多事,急迫之下,鄭朗下了一條命令,施工所經過的各州各縣,三等以下戶,必須要達到八成戶主家中至少有一丁來工地。

不來也要強迫來。

沒有工程的鄰近各州各縣,必須有五成百姓來到工地勞動。一度使勞力達到一百四十萬人。

也不能說是勞民。

待遇還是可以的,朝廷每人每月給其相當於三緡錢的錢帛或者糧食。鄭朗坐鎮,貪污情況少,還有,但不敢明貪,變著法子貪一點,不敢貪多,能有九成進入百姓口袋。

伙食自己準備的,但是當成工錢發下去一些糧食與鹽或者菜蔬,自帶一些簡單的鐵鍬扁擔籮筐,複雜的器械,或者昂貴工具,皆是朝廷承擔,同時工棚等物資,也是朝廷承擔。每隔五天還無償提供一斤豬肉,惡劣天氣休息,若沒有惡劣天氣,半月有兩天假期。其實省一省,一個月下來,能節約近兩緡錢。至少對於五等以下戶來說,是一筆不菲的補償收入。

不過這中間夾雜著一些四等戶,或者家中有事的,或者為主戶與商賈僱傭的。

一道強行令,造成一部分人產生怨言,占的比例不多,可人數太多了,那怕佔百分之一的比例,也有一萬多人產生不滿。

春節到了,大家一起放假。

鄭朗產生猶豫,春耕到來,一邊施工,一邊民夫要放回去,不能耽擱春耕生產,但工程不會停,那完全是自願了。若家中情況不好,或者勞力充足的,讓他們自願留下,不但三月春耕,夏天也不會停。只是勞力少了,對工程進度產生不了多大的作用。要麼就是當地的廂兵與其他兵士,還能抽出一部分勞力。

元宵節與二月份必須抓住的。

要麼減少怨言,只對五等以下戶做限制,四等戶聽其自由而來。但勞力必會不足。要麼不顧怨言,再次強征。

正在與程師孟說話:「秋後,不能再這樣下去,得從更遠的州縣運援百姓。」

這個更遠,就是象舒州,或者池州這些地區百姓也要運援過來,由官府組織,來到淮南路。

程師孟道:「但春天來不及了。」

幾個月下來,程師孟頭髮都快愁白了,說嶺南難治,蠻人凶悍,實際與這幾路相比,嶺南不知好到哪裡。吵了一個冬天,還沒有吵清楚,可能秋後還得繼續吵下去。

鄭朗沉思不定。

就在這時,中使將詔書迅速送到。

鄭朗聽後,臉色很平靜,早就有了準備,只是未說罷了。說道:「我寫一封信回去,即可將契丹打發走。」

運河必須要修到滄州的,若是幽雲十六州拿下來,還要重新修到幽州,幽州未必非要將它做為首都,但必須要將它作為北方重鎮,有這個重鎮存在,才能鞏固前線與後方京畿的安全。

信很快帶到京城。

一個很簡單的方法,用錢將契丹砸死。

宋朝與西夏停止榷場,又停止向西夏歲賜。將這個錢花在契丹人身上,不是給,也不能給,前面一給,後面胃口養大了,就收不起來。是榷,相對而言,宋朝如今北方牲畜缺少不及南方嚴重,但大牲畜仍然缺少一點。

向契丹提供一筆大單,放出風聲,說宋朝想從契丹購買兩百萬緡牛驢駱,不買馬。這些年買了許多馬,整個北方馬匹數量幾乎達到五十萬以上,有的主戶家中能擁有好幾匹馬,既能耕種,又能拉車出行,十分威風。不是人人家中能買起馬的,但已經到處能看到真正的馬車,而非原來的牛車。

然而買來的馬,幾乎沒有幾匹良馬,無論西夏,或者契丹,都沒有將真正良馬向宋朝銷售。即便西夏從阻卜倒騰,良馬也截留下來,換成本國的劣馬。

包括吐蕃,也沒有提供多少良馬。

有好馬,大多數乃是從西北戰爭中得到的,還有少數乃是走私過來的。全部養在西北緣邊數州。不多,僅十萬匹多一點,鄭朗也多次進奏,不能放在京城養,京城牧監沒有關閉,也有馬,馬不大好,權當給京城騎兵練騎術的。

為了這些馬,宋朝吃了很多虧,不過用來耕地拉車子,問題不大。

至少有了馬,有的少年小的時候就能學著騎一騎,會騎馬的人多了起來。

這個目標也達到了。

若再花重價買馬僅是用來耕地與拉車子,得不償失。

因此不提馬,僅買牛、驢子與騾子,駱駝之類的大牲畜,價格也更公道一點。契丹售馬也可以,必須搭配一些好馬過來。

正好契丹比史上戰爭時間更長,百姓過得比較苦,經濟也產生一些矛盾。這筆大單放出,會讓許多契丹權貴低下高貴的腦袋。但不是一年購買,分成四五年時間,那怕運河修到滄州,這筆交易都不能停。

看著這筆大單,契丹也不會囉嗦了,到時候運河修好,生米煮成熟飯,難道還能強求宋朝將運河毀去不成?

王安石說道:「鄭公,這個主意好。」

「也不算好主意,關健國家不強大,不然不要說大運河,就是躍馬幽州,契丹又能怎的?」

「我感覺如今我朝夠強大了。」

「仍不行,富不代表著強,強大不僅要國家富裕,百姓安居樂業,還有一支足以自保的軍事力量,自強進取的精神,後兩條我朝皆缺乏了。那怕就是火炮等武器真正大批生產,缺少了進取自強精神,國家都不能算是強大。而這是我最擔心的,就害怕自我朝矯枉過正後,形成的內斂精神成為華夏主流,那才是貽害了國人。」

「為何?」司馬光問。

「外侮啊,你想一想,我朝幾代人君皆不能算是昏主,這個很難得的,一般立國近百年,罕遇昏主,史上也從未有過,可是外侮不斷。若是再遇到一個昏主,會是如何。必被外侮瓜分矣。不僅是北方各個強大的遊牧民族,這個世界很大,特別是西方各國。一旦生產力發展起來,那才會是我華夏真正的危害。國家內斂,重內鬥,對外又缺少自強精神,百姓又勤勞,必會產生大量財富,引起外敵貪婪,會是如何的局面?」

「貽害子孫。」程師孟冷不丁地插道。

「正是,然而也積重難返了。」鄭朗歎了一口氣,又說道:「君實,介甫,朝廷欲授你們龍圖閣直學士,你們就受了,不過要多辭上幾次。」

修治有功,冬末時趙禎也想重用二人,讓司馬光以直秘閣、判度支句院,王安石以度支判官、祠部員外郎、直集賢院同修起居注,這是將大用的徵兆。

然而治河還真需要司馬光與王安石。

運河人事複雜,僅是何郯與胡宿、向傳式三人是不夠的。這兩個學生,一個是偏執狂,一個是怮相公,生生將宋朝撕成兩半,隨後再撕,但做起事,何郯三個人加到一塊,也不及王安石一個人。

缺少王安石與司馬光,鄭朗主持這次治河,會更悲催。

因此沒有放。

朝廷於是做補償,授予二人龍圖閣直學士的館職。

「為了國家,我無所謂。」王安石答道。

「你們也漸漸到了不惑之年,不能再耽擱,不過適度地做一些推讓。」

「為何?」大蘇湊過來說。

不大明白,劉敞的進奏使許多人打開一扇窗戶,朝廷授命,士大夫要一推再推後才肯赴任。但鄭朗真的沒有過。要麼不受,無論下十道詔書,或者二十道詔書,不受就是不受。想受了,也不推,馬上就接詔,甚至主動要權。似乎差不多,然性質截然不同。諸士大夫推讓只是好名正言順的受,而非不受。

劉敞考慮到三位首相的面子,沒有說得太白,說完了,也就沒有再說。

事實鄭朗對這種作偽的風氣,十分反感。

現在讓王安石與司馬光虛偽地推讓,蘇東坡不解了。

「要麼不做官,要麼就不能清高,宦海裡浮沉,不是讓官員一起來適應你,誰也沒有那個本事,得讓你來適應整個官場。」鄭朗說完,歎了一口氣。高風亮節,誰不想啊,但那能辦好事麼?

這一句說得十分灰暗腹黑,不過鄭朗的四個學生與程師孟皆在沉思。

「鄭公,我知道了,鎖骨菩薩。」蘇轍道。

大蘇狠狠地向小蘇瞪了一眼。

鎖骨菩薩出自唐人的筆記小說,說延州太平寨有一個婦人,皮膚白,長得頗有姿色,芳齡二十四五歲,孤行城市。若有年少子與之交往,狎暱薦枕,沒有一個回絕。數年後死去,州人莫不悲惜,多好的一個黑木耳啊,一文錢不要,解決許多男同胞的生理難題。因此出了錢,替其埋葬。忽有胡僧西來,見墓跪拜,敬禮焚香。大家不解,說此一縱女子,人盡可夫,以其無家人,故葬於此。大和尚為何敬邪?僧說,非各位施主所知,此乃大聖,鎖骨菩薩,施慈悲歡喜,點化世人。眾人不信,啟墓驗之,視其遍身之骨,鉤結如鎖狀,果如僧言。州人感到驚奇,為設大齋,起一塔於城。

鄭朗看著大蘇,感到好笑,難道這些筆記小說,你不看嗎?

不過鄭朗說的意思與這個傳說差不多。

想影響官場,必先適應官場,樹立名聲後,才能影響官場。

信到了中書後,龐籍有經驗,在驛館為四個使者設宴,宴間就含糊地將此事講出。

四個使者不敢做主,只能說道,回去後稟報,再給宋朝一個答案。

但是四個使者的反對,讓一些大臣感到擔心。就算宋朝不怕契丹入侵,因為治河,朝廷錢帛會十分緊張,這時候若因為一條運河與契丹再度交戰,值不值?

又不敢反對治河,正好一個流星墜向西南方向,墜到哪裡去了,以現在的條件,怕是很難能找到相關隕石的。但這個流星很大,天文官占星曰天狗。范師道就上書道:「漢晉天文志,天狗所下,為破軍殺將,伏屍流血。甘氏圖,天狗墜,大賊起。今朝廷非無為之時也,而備御盜賊,未見其至。雖有將帥,不老則愚,士卒雖多,勁勇者少。夷狄可保也,如州郡何?州郡可保也,如盜賊何?小人思亂,伺隙乃作,必有包藏險心,乘間而動者。宜擇將帥,訓練卒伍,詔天下防其未然。」

不知道他所說的大賊是指內賊,還是契丹。

王陶又上書道:「去年日食,今年星墜,皆在正旦。天狗主兵,宜豫防之。請詔中外舉智武才勇之士,以備將帥。今武舉取格太輕,宜仿唐制設科,優待以官,無若招士伍然。」

於是歐陽修上了一篇長奏,一說河北,河北將士松怠,以及其他種種,反正很不好哪。說了河北六七條時弊,有的說得對,有的說得不對。又說到修河一事,治河雖好,可下面過於興師動眾,急於求功。不能這樣做,那怕慢一點,緩一兩年,也不能苛剝百姓,也能使國家財政得到緩解。

反正治河與他沒關係了,並且越慢越好啊,無論兩府或者三司,壓力都能得到緩解。

這些奏折,鄭朗並沒有太重視。

他就不相信,面對宋朝這份大單,以現在契丹困窘的財政,各個權貴不心動。只要上鉤,爭議就停息了。

相反的,他關注著另一件大事皆沒有注意的事。

唐介上奏,反映河北緣邊州軍,多差兵士采萑,也就是一種蘆葦,春天與夏初才成長時,十分鮮嫩,能做最上等的牲畜飼料。諸將讓兵士將這些萑蒲採下來買錢,讓兵士每天納錢,名為地利錢,以入公使錢,但有沒有入,估計只有將校自己兒心中有數,但朝廷沒有這個規矩。唐介讓朝廷下詔禁止,從之。

沒那麼簡單的,但大家一起疏忽了。

第七百六十三章 辦不到的

事情的表相是將校苛剝兵士,替自己斂財,導致軍紀敗壞。卻不是真相。

真相乃是一句話,京城物價昂貴,居大不易。

宋朝為了拱衛京師,將禁軍家屬也搬到京城,外地有禁軍,但多是京城的禁兵派向各地輪駐。他們家屬仍然在京城,能保證他們對朝廷忠心,不敢背叛朝廷。

若在城外還好一點,若家屬就在城中,家中又沒有其他的收入,一家子會過得很苦,不僅是兵士,連職位低的小校們,也未必能過上溫飽生活。況且還有上面官員層層剋扣呢。

迫於生活壓力,許多兵士在軍營裡做生意,或者因貧困所致,讓自己妻子進入軍營充當軍妓。

能理解,但不能讓軍隊成為這樣的軍隊。

鄭朗寫了一個奏折,將這個原因闡述,京城還得必須保留大批兵士的家屬,不然士大夫也不放心。但要做一些調控,比如此時仍然很空曠的京西路,有足夠的開耕空間,生活成本也低,離京城又不遠,京西路例如汝州等地區仍然屬於京畿要地。可以充塞一些家中生活貧困的五等戶,本身身體素質好,勇敢,會一些武藝的廂兵鄉兵保西進入禁兵,將他們家屬安排在京西路各州。

但不是增兵。

主動裁去一些不願意當兵的兵士,特別是家中負擔重,有其他出路,家屬就在京城的兵士或者低層將校。使兵士保持活力與士氣。

還不是解決的辦法。

有,也不需要學習唐朝,就地徵兵,以形成藩鎮割據之害,但沒有必要非得將家屬搬到京城裡居住,散於各地鄉村,沒有那麼高的生活成本,以宋朝的禁兵待遇,各個醜陋現象就會嚴重下降了。可這條解決方法能通過嗎?必然不能。因此提出一條折中策略。

不過也沒有通過,無他,治河用的錢帛太多,就算承認它是對的,也不敢執行。

但鄭朗的上書,卻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其實還有一例,戚繼光用兵就是全用農村兵,樸實能吃苦,敢戰,也不需要那麼高的生活待遇。性質差不多。

再者,後來宋朝最強的西軍,非是禁軍強,而是裡面有一些強悍的蕃兵與鄉兵,導致整個西軍戰鬥力成了宋朝第一戰鬥力的軍種。

契丹很快就有了回話。

其實耶律洪基對宋朝不惡,問候鄭朗也確實是有些想念,但讓宋朝君臣一起想歪了。耶律洪基那個腦袋瓜子,那有本事想出複雜無比的念頭?

並且契丹權貴們也倒向宋朝。

這個道理很好理解。

有子女在日本,或者有利益在日本,會不會同意奪回釣魚島?

大量裸官家屬全在美國,財產也在美國,利益在美國,會不會同意國家在釣魚島發起強硬的態度,導致戰爭?

但他們沒有想到一件事,越怕事就越會找上門,軟過了頭,反而會逼得不得不戰,他們同樣也沒有好下場。一樣的道理,宋朝或者契丹沒有裸官的生存空間,卻有一樣東西,利益。

和平很久,無論公開榷場互市,或者私下的走私,在契丹形成一個巨大的利益鏈,交易量越大,利益鏈越龐大。慶歷初還有一些大臣支持向宋朝發起戰爭,時至今天,這種聲音幾乎沒有市場存在了。

這個情況對契丹很危險的,一旦宋朝真正變好,看到契丹越來越軟,反而有可能再度發起收復幽雲十六州一戰。當然,有一個前提,宋朝得能變得越來越好。

契丹自君王到大臣皆不想與宋朝交戰,又不願意看到運河修到滄州,於是讓使者責問。現在得到巨大的好處,有了台階下,因此自己兒將注意力轉移。

不過宋朝給人的應像是錢多人傻,儘管耶律洪基對宋朝不惡,機會上門,他也不想放過。

在這個前提下,派出使者前來宋朝談判,獅子大開口,大肆的敲詐勒索。最後雙方搭成協議,時間沒有讓鄭朗失望,可協議的內容卻讓鄭朗失望萬分。所有牲畜幾乎高出市價的一倍有餘。

歎了一口氣,默認了。

這時候,他也不想與契丹生出什麼事。

不過另一件事引起轟動。

鄭朗的那個試驗。

因為醫療條件的落後,許多病看不好,不但南方蠻人信巫術,中原百姓也信各種古怪的法門。比如符菉符水,跳大神,還有這個丹丸,以及燒香拜各路神仙,當然,因為中原文明先進,一半走向正軌,用針灸與中藥治病,未必會全部管用,但肯定比前者的效果要好。

其中磕丹丸子的人家還真有不少。

正月末,十個犯人全部放了出來。

沒有一個死亡,這些人犯了死刑,多是演義中程咬金那種貨色,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身體素質特強,不過大劑量食用半年丹丸後,全部鉛中毒,或者水銀中毒,或者其他有色金屬中毒。

鄭朗在京城的家人,便將一封用火漆封死半年前鄭朗就寫好的奏折遞向中書。

說明原因,開始煉外丹術是用藥材,因其形體圓轉流動,易於揮發,有一定良性作用,比如後世的良藥仁丹、人丹,不能一棍子將它全部打死。但後來走上岐路,加入金石或者水銀煉治。

這些物質金屬元素有貢、碳、錫、鉛、銅、金、銀等。氧化物有三仙丹,黃丹,鉛丹,砒霜,石英,紫石英,磁石,石灰等。硫化物有丹砂,雄黃,雌黃,礜石,還有各式各樣的氯化物,硝酸鹽,碳酸鹽,硼酸鹽,硫酸鹽,高嶺土混質石質,硅酸鹽,以及合金瑜石(銅鋅合金)、白金(白銅,銅鎳合金)、白鑞(鉛錫合金)、各種金屬的汞齊,醋酒等。

其中部分物質是可以當藥物使用的,但有很多物質,聽其名字就知道會有多恐懼。

因此會讓人產生各種金屬中毒,例如水銀中毒,頭痛、疲乏、健忘和精神異常,口周圍和肢端麻木、感覺障礙、語言障礙、步態不穩、視野縮小、聽力障礙,以及肌肉萎縮、肌痙攣,趙禎吃了半年小丸子後,不想說話,就是水銀中毒的症狀。

鉛中毒表面為頭暈全身無力、肌肉關節酸痛、不能進食、便秘或腹瀉、肝臟腫大、肝區壓痛、黃疽、血壓升高,或者麻痺,劇烈頭痛、抽搐、譫妄、驚厥、木僵甚至昏迷。

銅中毒表現為口中有金屬味,流涎、噁心、嘔吐、上腹痛、腹瀉,大量出汗,口渴,乏力,肌肉疼痛、頭痛、頭暈、咽喉乾、咳嗽、胸痛、呼吸困難,有時噁心、食慾不振。

將各種金屬中毒反應寫出來。

又寫了幾種常見丹丸的化學反應方程式,不用是英文寫的,而是用中文名詞一一標注,註明它們會反應成什麼物質。

最後才說,這些反應皆是前期症狀,若繼續服用,最終會影響生命。

反正含有金石與虎狼之藥,或者水銀的丹丸一概不能食用,輕者會影響人的健康,重者必導致人死亡。

口說無憑,但有試驗者。

因為皇上要吃小丸子,幾個中書大佬不敢怠慢,將十名犯人提過來,親自觀看。沒有一個死的,可皆中了很深的金屬毒,奄奄一息,將他們病情反應與鄭朗標注的各種金屬中毒反應對照,一一中的,有的中了一種金屬的毒,有的中了好幾種金屬的毒。

說好了的,不死就可以釋放,不過皆成了病癆子,釋放出去,也不危害不了百姓。

但這是犯人,一個個身體強壯有力,若是皇上那個小身板服用,會產生什麼情況?一個個打了寒戰,不僅皇上,自己家人似乎也曾食用過。

立即進宮,將情況稟明。

趙禎聽了訝然,讓人將十名犯人帶上來,有的病重,連路都走不動了。沒有一個是活蹦亂跳的。趙禎側然,給了一些賞賜,讓他們回家。病成這樣子,估計想活也活不了多久,讓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幾月吧。

然後下詔,禁止任何道宮使用金石之類的物質煉丹,用它們煉丹可以,但不能給老百姓當藥物來吃。

看到詔書,鄭朗露出欣慰地一笑。

道家罷,佛家罷,或者基督教也好,本義都是教人去惡向善。鄭朗不是很排斥,相對於佛門的侵田佔地,道家為惡要小得多,唯獨這個小丸子,讓他無法忍受。

花了五千緡錢,能將人們這個錯誤認識糾正過來,十分值得。

五月眨眼到了,黃梅天,淮南雨季到來,工程不得不停下。鄭朗不顧察看各個工程即將迎來第一波衝擊,而去了滑州。

去年冬天不是很冷,可今年雨勢很大。

因為雨天多,導致黃河河水漲,一些地區出現氾濫成災的局面。

這個不是關健,關健的是第六埽,六塔河非是史上的六塔河,河道地形也非是史上河道地形,但大規模卻在。有可能會在第六埽出事,有可能不會。若萬一出事,不會影響在修建的水利,這些工程全部在濟水南邊,衝擊不到。但也會淹死很多人,事後朝廷救災,必然又要花上一筆錢帛。

聽到黃河水漲的消息,鄭朗親自從楚州返回滑州,察看當地的地形,決定選擇一處地勢低窪,鹽鹼量大的地方,先行修堤,然後將黃河堀開,引水注入,讓它起一個儲水湖泊作用。

不過這一帶原先引過一次水,略略有些收成,因為要蓄水,還要求蓄水量大,包括一些良田也會淹沒。儘管鄭朗說朝廷會拿出錢帛賠償其損失,當地百姓不同意。

這個賠償不管用的,若是瘠地那些莊稼好賠償,還有良田,還有房屋,就算鄭朗親自主持賠償,必然有些百姓得不償失。朝廷要掘堤洩水,為什麼偏偏選擇我們這裡?

眼看水位線越來越高,鄭朗有些焦急了,命官員強制性的將百姓往高處轉移,準備洩洪。

百姓不願意,滑州離京城遠,很快京城聽到消息,有可能是滑州官員秘密向上面匯報,趙禎讓韓琦與韓絳親自過來查問。

韓琦看了看,來到河堤上找到鄭朗,說道:「行知,過於草率了。」

「非是草率,稚圭,你來看這個水位,我已問過一些官吏,皇祐元年大水,與此時水位線僅相差不足兩尺。也許兩尺對於河堤承受能力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數字。但天還在繼續落雨,水位線仍然在暴漲。一旦再度出事,不僅影響財政,還會淹死許多人。」至少這一放水洩洪,會給黃河解壓,百姓是事前安排轉移的,不會出人命。

「你能斷定黃河必然會出大事?」

「稚圭,如何斷定?非得等出事後才能斷定?」

「行知,這一掘堤,七萬多畝良地,加上淤田,一些窪地,近兩千頃耕地,三千餘戶人家的房屋財產,桑麻果樹,一夕之間便化為烏旦。」

「但比最終河堤自己崩開要好。不但黃河工程沒有修好,即便修好,若在汛期大的時候,也要學會利用一些貧瘠低窪之處,強行放洪洩水。」

然而二人始終誰也說服不了誰。

聽聞韓琦替他們說話,許多百姓紛紛趕來,往鄭朗與韓琦面前一伏,說道:「鄭相公,我們知道你是一個好官,可我們也不想放棄家園,請放過我們吧。」

鄭朗最怕的就是這個。

聽到事情有轉機,更多的百姓一起跑來在河堤上跪下去。

韓絳低聲說道:「鄭公,不妥啊。」

還用韓絳說,鄭朗自己也慫了。不要說洶湧的民意自己不敢強行掘堤,職權上若韓琦一直不同意,自己同樣不能違反命令。面對著一聲聲乞嚎聲,鄭朗一言不發,帶著侍衛上船,離開滑州。

回到淮南,立即下去察看。後人給他帶來許多啟發,但不能照搬,淮河流域下游還沒有因為黃河入淮,肢離破碎,海州(連雲港)與如皋境內也有入海的汊流,但水量不大,主要還是沿楚州向東,由漣水境內入海,至於後來的濱海、鹽城、射城、大豐大半還在海平面下面,沒有浮出大海。

這也給治淮帶來便利。

還有一點,淮河流域水量雖龐大,遠不及黃河與長江,否則鄭朗從三白渠搬來的儲沙池計劃也會失敗,不但儲沙池不會成功,汴水與新運河,還有各個河湖分治的湖泊前面陡門也不會成功。

能否成功,要一一過去察看,看納水量,以及陡門質量,還有水進入湖泊後的含沙量。

但很快大家視線不是被鄭朗來去匆匆吸引,是為西北方向發生的事吸引。

……

沒藏訛龐與李諒祚爭權進入白熱化。元昊在世時,西夏有諾移賞都三大將,開始時皆是支技沒藏訛龐。沒藏訛龐為了利用他們的力量,又給他們更多的權利。

寧令哥出逃,西夏謠傳紛紛,沒藏訛龐更加需要倚靠三大將,由是三將專橫,兵制於外。不過隨後一系列戰爭,沒藏訛龐通過一些佈置,或是變相借敵人之手削弱,或是凋喪。由是沒藏訛龐肆無忌憚,挑唆李守貴,刺殺妹妹。

然而沒藏氏也不簡單,在她未死之前,佈置了一著妙棋,將心腹漫咩位於沒藏訛龐位上。沒藏氏死後,沒藏訛龐對此人態度開始轉變,由尊重變成慢怠。由是漫咩心中憤憤不平。

最大的打擊還是宋朝。

宋朝不但責問沒藏氏之死不清不楚,又責問沒藏訛龐的野心勃勃,侵耕,入侵為敵,於是罷去所有榷場互市,嚴查私鹽,又由解鹽抵擋青鹽的衝擊。甚至為了制裁西夏,連牲畜也不要了。

沒藏訛龐在國內的反對聲音更強大。

加上他的兒子不甘心戴上綠帽子,於是父子日夜密謀,伏甲兵於寢室,誘李諒祚來赴宴,甲兵出,擊殺李諒祚,再通過嫁禍,安撫西夏百姓,將西夏政權全部竊取過來。沒有想到讓梁氏得知,立即進宮稟報。

李諒祚一聽大怒,跳了起來,道:「反了天,反了天。」

梁氏拉著他的袖子道:「大王,你不能急啊,想一想國內陛下掌控了多少兵士,又有多少大臣願聽從大王號令?」

僅一問,李諒祚不跳了,擔心地說道:「愛妃,你說怎麼辦?」

梁氏算是他那門子愛妃,不過李諒祚已將梁氏當成心愛的女人,私下裡稱呼全是愛妃。

「大王,臣妾要見兩個人。」

「那兩個人?」

「第一是漫咩。」

「此人可用。」

「還有一個人,就是替陛下出主意,讓臣妾暗中密注沒藏父子,以防他們野心不詭,又要回害陛下的謀臣。」

「這個人朕也不知道,也是漫咩暗中對朕說的,朕才通知你的,大約是漫咩家中的幕僚。」

「漫咩倒也有些智慧。」梁氏眼光閃動,心中權衡了輕重,又說道:「能否讓臣妾與漫咩一敘。」

不容易的,此時宮中也多佈滿了沒藏父子眼線。三人相會,若安排不當,必將迅速傳入沒藏訛龐耳朵裡,他既然決定擊殺李諒祚,那麼什麼事都能做得出。

「你先回去,明晚再來。」

「大王,你一定要小心。」梁氏施了一禮返回沒藏府上。

她的丈夫看到她回來,眼中噴火,梁氏也不作聲,扭腰進屋休息。第二天晚上再度來臨,不知道罷了,知道了,梁氏就看到梁府上悄悄派駐一些甲兵,還有沒藏六虎中的二虎,沒藏青都,沒藏乃巖。知道沒藏訛龐不久後必動手了,急切地再度奔向皇宮。

李諒祚將她帶到一間密室,密室裡坐著三個人,正中一人正是漫咩,但旁邊還有兩個人,梁氏看到後,大驚失色。

第七百六十四章 和約

「李黃主,李段明?」梁氏驚牙地尖叫一聲。

「別叫。」李諒祚伸手將她嘴巴捂上。

梁氏還是萬分驚訝地看著兩人,赫赫有名的沒藏六虎,那一個梁氏不認識。

漫咩做了解釋:「他們是半年前投奔我的,請求我帶他們轉達,向陛下的效忠之心。」

衛陽呂毅已經伏下,說道:「臣等自宋朝逃來,開始就投於沒藏門下,在大夏孤獨無依,是做錯了一些錯事,請王妃寬恕。」

梁氏繼續用狐疑地眼神盯著他們看。

漫咩進一步解釋:「提醒王妃注意觀察沒藏父子,就是他們出的主意。」

若來自沒藏六虎,倒是很正常,他們是沒藏訛龐的親信,通過蛛絲馬跡看出來,不算什麼真本事。但證明了他們投奔的忠誠度。

梁氏才漸漸清醒,坐下後問:「為什麼忽然改邪歸正。」

呂毅與衛陽心中痛罵,改邪歸正,看看西夏這攤子事,元昊弒母弒舅,殘殺自己兒子,搶兒媳婦。兒子又來殺老子,大相殺自己親自妹妹西夏的太后,你身為沒藏家的兒媳婦,卻與這個小屁孩公開來往。從上到下看邪容易,可正在哪兒?

只能放在心中,不敢說,呂毅道:「啟稟王妃,臣投奔大夏,效忠的就是大夏,若大相對大夏忠心耿耿,臣就會忠於大相。大相想要篡位,臣不得不迷途知返,改邪歸正。」

「說得好。」梁氏說道。其實她在心裡說,無非就是一次政治投機,但好啊,最好沒藏訛龐手下親信一起學習這兩隻惡虎,前來投機,那麼不用費多大事,就能將沒藏父子剷除。

「謝過王妃。」二人誠惶恐地站起來,退到邊上。

梁氏又看著漫咩問:「我們能調動多少兵力?」

「不知道,王妃,不知道人心,就不知道兵力。」漫咩道。西夏有多少兵力,大約還是能知道的,僅能用大約,因為常駐兵力很少,多是平時為民,戰時為兵,連元昊在世時,都不能清楚地說出國內擁有多少兵力。這個無關緊要,關健現在各個軍隊與各個部族倒向那一方,皆不敢說,摸錯對象,反成了打草驚蛇。不但漫長咩這邊不大好說,沒藏訛龐同樣面臨這個難題。

梁氏又在心中琢磨,漫咩也身為大相,但是文相,班在沒藏訛龐之上,可手中掌控的兵力不多,要麼自己梁家在漢人當中略有些威信,能獲得部分軍隊,還有王宮裡一些忠心的衛士,皺眉道:「兵力太少啊。」

衛陽在邊上弱弱地說道:「王妃,我時常聽沒藏訛龐談起一人,他似乎頗是畏懼。」

「誰?」

「王叔嵬名浪遇。」

「王叔啊,他倒是不錯的。」李諒祚驚喜地道。

梁氏現在還沒有後來的心機,就是有,眼下也要共同對敵,思付一下說道:「大王,明天派人與他聯繫。不過他手中的兵力也不多。」

嵬名浪遇在元昊活著的時候,一直被打壓著,元昊死了,沒藏兄妹同樣一直在打壓,一個很低調的人,可他能文能武,實際在西夏有著很高的威望。這個僅是威望,並不能轉換為實力。

又看著兩邊站在角落裡的惡虎,問:「你們手中有多少兵力?」

衛陽皺眉道:「王妃,我們手中是有些兵力,並且聽從漫大相之言,將手下各將心態逐一瞭解,一旦派上用場,可以隨時將忠於王室的將領提撥上來,忠於沒藏的將領擊殺。不過我們軍隊不在興慶府,冒然調動,沒藏訛龐必會起疑。」

有兵,兵不多,也派不上用場。

梁氏思考許久說道:「大王,臣妾還有一個辦法,用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漫咩說道:「王妃是說於王宮設宴,擊殺……」

「這個主意怎麼樣?」

用得好就是好主意,用得不好就不是好主意,但手中兵力不多,只有用此策了。

嘉祐六年四月,西夏奲都五年,遼國清寧七年,這是一個充滿迷霧的時季。

三個國家皆騰起濃濃的迷霧,透過迷霧,契丹人狐疑地看著宋朝那個大運河,少數人看到那是一種實力的表現,南方的天空越來越明亮,不知道是否是錯覺,霧散之後,真相如何,他們不敢斷定。多數人看不出來的,他們還是與以前一樣的看法,那只是有錢,並不代表著強大。至於西夏,已經完全被厚厚濃霧龐罩,自己都看不清楚,哪裡有眼光看到遠方?

銀川平原霧色迷茫,一片昏沉。

四月下旬,先是沒藏訛龐宴請李諒祚赴宴,李諒祚稱病未至。

似乎是病了,自己的兒媳婦這幾天也沒有進宮。

四月末,李諒祚病情康復,詔沒藏訛龐謹見視事。

眼看李諒祚計策得逞,就在沒藏訛龐進宮之前,沒藏青都多了一句嘴,說道:「大相,防人之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不可無,非常時季,不可不防。」

沒藏訛龐聽到這一句後,腳步隨著停下。

他看著沒藏青都問:「青都,你想說什麼?」

「大相,大王年幼不可怕,可怕的乃是漫咩。」

「他有什麼可怕的?」

「還有浪遇,還有更多更多的人。屬下感到有些不安。」

沒藏訛龐讓他一說,也感到有點兒不安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要自己未下手,讓這個黃毛小子下手,那就留笑史冊了。於是做了一些安排,佈置一些親信,率軍調赴皇宮附近。也怕別人恥笑自己草木皆兵,沒有調多,防止萬一的。又挑了幾個精猛的虎賁勇卒隨身保護,一道入宮。

進了宮,像往常一樣,微微一曲身體,準備言事,忽然一個太監喝道:「膽大沒藏,見了大王,為何不拜?」

「我乃王上親舅舅。」

「你還知道你是朕的親舅舅,來人哪。」李諒祚大喝一聲。

沒藏訛龐知道不妙,連忙後退,幾名悍卒撲了過來,從王宮裡湧出許多甲士,在悍卒的掩護下,且戰且逃。

眼看幾名悍卒迅速被殺,沒藏訛龐的親信王文諒帶著近百名甲士殺入皇宮。

聽到皇宮事發,嵬名浪遇帶著興慶府忠於李氏的貴族子弟接著撲到,眼看不支之時,沒藏青都又帶著一營人馬殺到。此時戰場擴大到皇宮外面。形勢變得連沒藏訛龐都無法掌控。

皇宮事發,漫咩則帶著親信殺到沒藏府上,沒藏訛龐其子率領家中下人展開反擊。終不是正規兵士對手,很快沒藏府失守,漫咩將沒藏論龐其弟侄族人以及外任者多人當場斬殺,沒藏訛龐的兒子見機不到,率領一部分人逃了出去,與父親會合。

漫咩則是帶人搜到梁氏,說道:「王妃可安乎?」

「還好,外面怎麼變得如此?」

「一言難盡。」漫咩迅速將經過說了一遍。

「老賊狡猾。」

但沒藏訛龐依然佔據著優勢,他的心腹們帶著兵士漸漸將局面穩定下來,僅有部分兵士在嵬名浪遇帶領下,倚據皇宮城牆在做負隅頑抗。

下午時,又有兩支軍隊強行進入興慶府。

李黃主與李段明率領的軍隊,興慶府事發之前,二人將軍隊悄悄移動了幾十里,沒有接近興慶府,但離興慶府近了。接到城中的探馬稟報,迅速將諸將集合,忠於沒藏訛龐的將領讓他派親信全部當場斬殺,率軍入城。

兩支軍隊入城,李諒祚實力大增,一部分對沒藏訛龐不滿的權貴,也率領下人拿起武器反抗。看到對自己不利,沒藏訛龐只好向城外且戰且退。同時發出命令,召見軍隊,「勤王除賊」。

一撥撥兵馬到達,但李諒祚將興慶府城全部控制起來,城門關閉。

局勢仍對李諒祚很不利。幾人坐在皇宮裡商議對策,梁氏說道:「大王,臣妾已經派人通知我的兩個哥哥,讓他們取集勇士,前來拱衛大王。」

漫咩與嵬名浪遇皆不作聲。

人多終歸有好處的,不過對梁家力量,兩人皆沒有放在心上。

站在後面的李段明忽然說道:「大王,臣都有一個良策。」

「說。」李諒祚道。在最危險的時候,正是這兩人改邪歸正,率軍殺到,否則自己凶多吉少了。

「沒藏訛龐手下有數名親信,與臣略有關係,臣試一試看看能否說服他們。」

「你說沒藏六虎?」

李段明尷尬地不說話。

「沒事,只要能改邪歸正,皆是朕的棟樑之材。」

「大王,其他四人當中,沒藏青都對沒藏老賊忠心耿耿,不對,是執迷不悟,恐難說服。」

「不錯,正是他率軍過來掩護了老賊,否則在城中就將老賊擊殺了。」李諒祚恨恨地說。

「你是說其他三人能說服?」嵬名浪遇眼睛一亮。

這麼多年宋朝一直暗中幫助之下,六人先後立下許多大功,加上協助沒藏訛龐,雖不及史上李清力量,可手中皆有不小的實力。如果能說服,嵬名浪遇腦誨裡倒是出現一條妙計。

「不知道,只能說試一試。」

夜晚再次來臨,這是興慶事變的第二天傍晚,霧氣早早地從黃河騰上來。

每拖一天,情況就惡化一天,忠於李諒祚的部族不少,可是他們看到李諒祚情況惡劣,皆不敢表態。倒是忠心於沒藏訛龐的將士與部族,源源不斷地將兵力增向興慶府。

其實對宋朝來說,這一次乃是最好的一次機會,若形成內戰,宋朝在內戰到最後時刻,趁機而入,就能實現一舉將西夏滅國的想法。但在治黃河了,只能做一些陰謀詭計,進一步削弱西夏力量。

幾條黑影藉著繩子,落到城牆下面,然後消失在黑夜裡。

第三天到來,沒藏訛龐看到身邊將士增加,膽氣也壯了,來到城門下對上面喊話,讓城中將國賊嵬名浪遇與漫咩交出來,然後替自己喊冤。為什麼大王要殺自己,自毀長城,就是漫咩蠱惑的。不管怎麼說,是李諒祚先動的手,沒藏訛龐雖傲慢,至今並沒有動手,有的人還是被他迷惑了。

漫咩只好走上城頭,斥責沒藏訛龐,兩人鬥了半天嘴,誰都沒鬥贏,主要李諒祚太小了,沒藏訛龐得勢,權利必然落在沒藏訛龐之手,漫咩得勢,權利十之八九也會落到漫咩之手。真理只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普通老百姓如何識別?

吵了半天,未吵贏,漫咩氣得胸口痛,來到皇宮,向李諒祚說道:「唯今之計,請將臣相位除去,賊子必無言以對。」

「漫卿之言錯矣,朕不能這樣做,若此,誰還來忠於朕。」不過在梁氏蠱惑下,李諒祚已封嵬名浪遇為武相,對漫咩進行制衡。

又一天過去,城外沒藏訛龐已經在準備大量攻城器械,興慶府城牆高大,易守難攻,不過若是攻城的人不是宋朝將士,不是契丹將士,而是變成沒藏訛龐,什麼也不好說。

嵬名浪遇則是站在城頭上,焦急地等待著。

一更過去,二更過去,三更過去。忽然對面大營傳來三道火光。不在一處,但足矣了,嵬名浪遇連忙吩咐兵士舉起火把,在空中揮舞成一個信號。隨著沒藏訛龐大營開始亂了起來。

嵬名浪遇對身邊人喝道:「打開城門,出戰。」

說著自己也下了城頭,騎上戰馬,帶著城中的將士殺了出去。先是內部自相殘殺,隨後城中軍隊殺出。黑色的霧夜裡,沒藏訛龐手下不知道來了多少敵人,甚至不知道敵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只鏖戰了一會兒,全部大敗,沒命地向黃河逃去。為了逃過黃河,僅是淹死在黃河上的將士就達到數千人之多。

五月初一,沒藏訛龐手六臭名昭著的六虎又有三虎背叛,與城中西夏軍隊裡應外合,將西夏王室鞏固。

沒藏訛龐於興慶府城外大敗,退向靈州。

五月初三,嵬名浪遇收拾各降部,以及籠絡了賀蘭山的諸將士,聚集人馬,渡過黃河,兵進靈州。而且六虎中五虎背叛,使得沒藏訛龐對餘下的一虎沒藏青都也產生懷疑。

看到王室節節勝利,在攻城時,城中有許多豪強背叛了沒藏訛龐。沒藏訛龐只好再退,沒藏青都為了向沒藏訛龐表達忠心,在撤退時,將城中響應王室的城民全部誅殺,牽連了許多無辜百姓,然後一把火將靈州城差一點燒成廢墟。

沒藏訛龐冷眼看著他所做的一切,做完了,說道:「過矣,過矣。」

其實心中喜歡沒藏青都這樣做,否則所過之處,皆響應王室,自己無路可投了。這一做,沒藏青都是徹底與他栓在一根繩子上,由是開始放心。

但讓沒藏青都一殺一燒,靈州城幾乎成為一堆殘垣。

不管最後怎麼樣,這次西夏真的元氣大傷了。沒藏訛龐又徐徐退向鹽州,派兵調將,將東方數州全部控制起來。鹽州以東數州乃是李繼遷的老巢所在,也是沒藏族的老巢所在。

不過隨著西夏政治中心轉移,忠誠度略略下降,並且是非黑白,難以分清,再加上沒藏青都在靈州城所做的一切,使得一些部族噤若寒蟬,兩股力量形成僵持。

但僵持時間不會太長,鹽州以東乃是西夏青鹽主要產地,銀川平原則是主要產糧基地,二者缺一不可。被逼無奈,嵬名浪遇率領軍隊再次東下,於鹽州城外兩軍激戰。兩軍互有傷亡,損失慘重,不分勝負,兩相罷兵。

西夏這些年,打回鶻,打吐蕃,又與宋朝激戰,與契丹激戰,甚至戰到北阻卜,若勝利,還能激勵人心,可陸續出現一些敗績,再加上這場內戰,各族都開始出現厭戰情緒。

李諒祚召集心腹諸臣商議對策,人不多,只有五十幾個人,包括漫咩、嵬名浪遇,以及一干貴族,聞訊起兵響應王室的梁乙埋,梁永能兄弟,以及各個權貴與一些大部族首領,還有李黃主與李段明。連後面三人都沒有資格加入,不過也這意味著衛陽、呂毅真正進入了西夏權利核心。

但二人很自覺,也許是心懷鬼胎,坐在最下首,一直沉默不言。

嵬名浪遇不知道內幕,看到二人低調,以為他們為以前做下的事慚愧不安,勸解道:「李黃主,李段明,勿要多想,此功王室得安,你們居功甚偉。」

「屬下不敢。」二人齊聲答道。

其他貴族面面相覷,六人幫助沒藏訛龐作下許多惡事,儘管此次立功,許多人心中仍然不滿。不過大敵當前,不敢將這份不滿發作出來。不過五個人歸順後十分低調,也贏來一些人的認可。

嵬名浪遇開始說正題,道:「先王臨去前,曾留下遺囑,讓我們防契丹,和宋朝。本來自先王與宋朝議和後,我朝與宋朝一直相安無事。儘管宋朝支援我朝物資,不安好心,只是想看兩虎爭,作壁上觀,以求邊境無事,並沒有侵吞我朝之心。」

李黃主道:「大相,屬下害怕那個鄭相公。」

「李黃主,你不用擔心,宋朝不會對你們有多重視,再說那個鄭相公雖然了得,宋朝不是他的,他一人說話不算話,況且已經好幾年沒有進入宋朝兩府為相,當真宋朝皇上對他不忌憚。還有一件事,前幾年宋朝程琳曾獻計,讓宋朝拉攏諾移賞都三大將,許其節度使官職,為宋朝否決。因此唯今化解之計,還是宋朝。」

梁氏蹙眉道:「大相,不能輕視宋朝。」

「我沒有輕視宋朝,可是我國已經四面為敵,吐蕃不去侵犯他,他們也未必敢侵犯我們,但也沒有辦法尋求他們幫助。更不能求契丹,與宋朝不同,契丹數次有吞滅我國的野心。況且國內還有一個寧令哥。」

提到寧令哥,梁氏不能作聲了。

「然而沒藏這個賊子數次侵犯宋朝,侵略入侵,導致宋朝斷絕歲賜,禁止互市,使我國民不聊生。」不呆在西夏,就不知道互市有多重要。自互市斷絕後,西夏國內一匹絹再次漲到五緡多錢,若長期禁下去,還要漲,不但布帛漲,瓷器、茶葉等物資皆先後出現嚴重漲價風波。提到互市,各個貴族更不能作聲。

漫咩問道:「王叔,就算如此,宋朝人也不是傻子,憑什麼幫助我們?」

「中的也,我有方法讓他們幫助我們,這些年宋朝為了屈野河,與我朝發生數次爭紛。不如派使者,與宋朝議和,將屈野河一帶地區答應交給宋朝,但宋朝也必須答應出兵相助,以後兩國友和,重開互市歲貢。」

屈野河一帶土地肥沃,聽後大家一起緘默不言。

嵬名浪遇說道:「諸位,也許你們認為屈辱,但想宋朝重開互市與歲貢,又要他們出兵相助,僅是一個屈野河,籌碼並不高。其實和約算什麼,力量強大了,幾代先主能從宋人手中搶下大片土地,擊敗吐蕃回鶻,為什麼我們不能做到。眼下之急,當先擊敗沒藏這個老賊,以後奮發向上,為何不能重新奪回屈野河,甚至府麟二州,甚至涇渭!」

一句話點醒所有夢中人,和約,和約是什麼東東,那是約束宋朝那些傻瓜的。西夏自立國以來,什麼時候遵守過和約!

第七百六十五章 退

這條消息很自然地就讓沒藏訛龐得知。

為什麼六人回歸一人,用來急救沒藏訛龐,沒藏訛龐掌控的力量比李諒祚等人強,大義上卻弱,只要在興慶府兩相不立即分出生死存亡勝敗,便會形成相持局面。

必須留一人在沒藏訛龐身邊,即便以後再投奔李諒祚,李諒祚未必是一個好東西,梁氏更不用說了,必記恨在心,大局一定,不是留下來當棋子的,而是留下來被梁氏誅殺的。

相互間的通風報信,使得五人功勞會更大,也利於其他安排。

還有一條,周淵回國,其他五人因周淵以後就不會叛國。這個鄭朗不會說出來的,會傷害這六名頂尖間諜的自尊心。

沒藏訛龐一聽十分擔心,也派使者去了宋朝。

俺們認輸,不但將屈野河侵佔的領土交給宋朝,還將河南也交給宋朝,加重了籌碼。

河南不是指黃河以南所有地區,那樣的話,連靈州也能算進去。這個河南僅是指會州與天都山以南地區。西到蘭州,東到德順軍,南到馬銜山,包括龕谷、阿干城、會寧關,沒藏訛龐讓得更厲害,從吳山南端就開始讓,這一讓會寧關以北大片地區也劃給了宋朝。

餘下的不能再劃,若再將會州劃給宋朝,河西走廊都會出現危機,更失去大義。

嵬名浪遇也是這個心情,想得讓宋朝出兵,若將綏州劃給宋朝,籌碼加重,以後可以重新奪回來,但萬一奪不回來呢?並且綏州乃是西夏大本營,劃給宋朝,正好給沒藏訛龐借口,丟失了大義,兵力又不及沒藏訛龐,接下來就不大好玩了。

宋朝得到這片地區會很頭痛,有黨項人,有吐蕃人,有羌人,唯獨漢人很少。又多是吐蕃的地盤,以後為了這片土地,與吐蕃關係會再度出現分裂。軍事價值有利有弊,宋朝一阻,若西夏不想用兵吐蕃,正好讓宋朝擋住了。若宋朝有雄心伐西夏,得到這些地區,投射兵力的地區更廣泛。

但沒藏訛龐相信宋朝心動。

無他,宋朝缺少好的牧場!

在那個相公的指導下,宋朝對馬匹認識漸漸清晰起來,養不了好馬,頂多十來萬匹,再多不大好養了,缺少優良的牧場。河南一劃,人口雖不多,可面積相當於宋朝「侵佔」的懷德軍、德順軍與鎮戎軍三州軍面積總和。

這麼大塊牧場,足以讓宋朝養七萬匹良馬。

宋朝能不心動?

兩撥使者分別踏向去宋朝的道路。

此時鄭朗正在保宰相。

六月宋文壇史壇盛事,歐陽修率領一干文臣,重修《新唐書》,一舉奠定了歐陽修文壇宗師的地位。

在文學上造詣,歐陽修很了不起的,鄭朗同樣佩服萬分。就算自己放棄政務,因天賦問題,恐怕最終還會不及,除非利用金手指抄襲。但鄭朗已經不屑了,其實抄襲又有何關係?許多人命運在改變,包括大小蘇,司馬光與王安石,甚至以後岳飛也不會成為悲情英雄。

他們命運改變,那麼所寫的文章,作的詩詞歌賦,也會與史上不同。

然鄭朗不想,想的僅是修完儒學,改變世人的保守內斂思想。

到了七月,北方雨水依然很大,鄭朗都要強行掘堤了,各個宰相也很慎重,派人晝夜防範。沒有作用,七月,第六埽依然決堤。不知道為何還在第六埽,有可能埽堤確實弱了,有可能有蟻穴,黃河再次分流。

做了防範,官員撤退百姓及時,也死了幾千百姓,十幾萬戶百姓成了流民。

這些流民必然為緊張財政帶來難題。

但不是沒有好處,治理黃河大手筆,自古以來最大的手筆,花了這麼多錢帛下去,還有一些官員懷疑的。鄭朗又不想久呆,時間搶得緊,更讓一些官員感到不滿。

不要多,松一年,財政沒有壓力,大家都好做官。壓得緊,只能兢兢業業,甚至一些官員投其所好,藉機剝削百姓,產生一些不必要的矛盾。

此次決堤,這些不滿的聲音全部消失。

十幾年時間,四次大決堤,無數次小的氾濫,這是國家大治,若是碰到一個內政不好的封建王朝,北方早就到處揭竿起義。

自此,再無人質疑鄭朗治河之舉。

大量流民產生,無家可歸,家在洪水裡。朝廷要救濟,得花很多錢帛。不過八月到來,因為河水淹沒許多地方,水勢也平緩下去。正好治河,將這些百姓集中起來,開始動手濟水工程,以及濟水以北的運河工程,不少勞力的,成年壯丁就達到了三四十萬人,還有半大的少年,以及婦女,當成半個勞力,又有三四十萬人。舒緩了勞力壓力。

對此朝廷沒有異議。

但是諸多言臣終於爆發了不滿。

災民是安頓了,但每一次決堤造成無數人家淹沒,不僅是災民,洪水一沖,房屋沒有了,桑麻地沒有了,果園沒有了,作坊也沖之一空。不但有私人的,還有官府的作監。

沒有準備罷了,鄭朗明明要來決堤,為何兩府不作為。相比於滑州有準備的掘堤洩水,此次對朝廷對百姓造成多少損失?

然後彈刻兩府大臣不作為。

其實原因很簡單,無論富弼或者龐籍擔任好幾年首相,得下去吧。

不但他們二人,鄭朗當時做首相時,吏治那麼好,若不主動南下,也讓言臣得弄下去。

聽到朝堂種種消息,站在青州新運河上,司馬光對鄭朗說道:「鄭公,若真兩府宰相變動,對河工不利啊。」

「你是想我保住龐籍?」

司馬光嘿然一笑,又說道:「也是為國家而保。相位變動,對河工不熟悉,也會影響河工進展。於公於私也。」

「如何保法?」鄭朗問。

運河產生無數糾紛,若不是司馬光與王安石,真的很不好辦。論磨人的本領,不是歐陽修,而是這兩個三郎。有的大戶貪心不足,就生生讓他們活活磨得啞口無言。

「鄭公出面不宜,不知道韓中丞與鄭公關係如何?」

「我也不清楚,為何要問他。」

「若是他與鄭公關係好,可以利用。」

「如何利用?」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若是兩府宰相出現人事變動,非是韓琦,而是富龐二相公。韓琦進入東府時間太短了,不可能全部換掉的。」

「你是說此次言臣彈劾,有韓琦的影子在裡面?」

「我沒有說,不過聽聞韓公與歐陽公關係現在越來越好。是否如此,只要鄭公寫一封信給韓中丞,讓他帶著御史上書,請求鄭公再度回到東府,就能看出。」

鄭朗盯著司馬光,太腹黑了。

過了一會兒,一笑,無論公心或者私心,眼下確實不希望兩府變更,富弼與自己關係還是不錯的,常書信往來。龐籍更不用說了,而且是兩府中唯一的真正相才。韓琦不是不好,若讓他擔任樞密使倒是不錯,做首相卻不大好。若讓韓琦接替二人為首相,對自己不是很有利的。

思付道:「這樣吧,你進京敘職,向陛下稟明河工進展,代我說服韓絳,若陛下問起,切不可隱瞞。」

「向陛下說啊?」

「必須向陛下說,這幾年陛下心情低落,身體也比往年差,對政事有些倦怠了。但就是如此,不能忽視陛下的智慧與心胸。」

「鄭公,我有一事不明。」

「問吧。」

「這幾年陛下對鄭公態度,讓我看不清。」

「你將王介甫喊來。」

「好的。」司馬光急匆匆下去,一是想替鄭朗參謀參謀,鄭朗不做首相,他心裡面也弊得慌。雖他很腹黑,但不能說他不重情義,史上龐籍對他載培,龐籍死後,執子禮前來拜祭,並且以子身份替龐籍主持葬禮,感恩的。

一會兒兩人過來。

鄭朗也不怕,王安石雖怮,但不是頑固不化,若是頑固不化,都不會發起改革。為了改革,他也不擇手段,甚至篡改原來的儒學理論。司馬光就不用說了,為了打擊政敵,不惜顛倒黑白。

讓他們坐在草皮上,不遠處就是正在勞動的民工。但沒人敢過來打擾他們。

鄭朗說道:「你們感到這幾年陛下對我的態度可疑,是否?」

兩人同時點頭,不但他們,許多大臣感到趙禎對鄭朗的態度十分不解。而更遠方的沒藏訛龐與嵬名浪遇直接認為趙禎的表現,乃是害怕鄭朗功高震主,趙禎有意打壓。

鄭朗徐徐說道:「之所以如此,乃是我犯下一個錯誤,當年公主殿下非是在鄂州,而是逃到會溪城。一路辛苦,走不動路了,留在竹林裡休息,梁懷吉前來找我,正好我在看看風景,緩解壓力。聽聞後立即帶著四名侍衛過去,這才中伏。」

兩人嘴巴一起張大了,司馬光問:「老師,為何犯下這樣的大錯?」

「山洞裡很冷,幾名西夏死士皆有親人死於慶歷戰爭,對我痛恨萬分,因此不僅剋扣我們的伙食,也不給被褥,為了取暖,不得不相互擠在一起。不管怎麼說,都是犯了錯。犯錯了就要懲罰,所以我前面一出山洞,後面去京城,一是給皇上報一個口信,讓他勿要擔心,二就是認錯的。現在再度兼有使相之職,僅是為了治河。若不是為了治河,我還會將所有職務放下。龐醇之年高了,縱觀他人,我沒有看到什麼人能適合擔任首相。宋朝的未來只能放在你們身上。一個善長機謀,一個善長吏治,敢於作為。若是你們二人放開一些政見上的分岐,互相聯手,宋朝會更美好,也不缺少未來的宰相之才。但你們若因為政見稍有不合之處產生嚴重分岐,我朝必危矣。」

「鄭公,你放心吧。」

「有你們這句承諾,我真放心了。所以我將這個真相告訴你們,就是讓你們做好接手未來宋朝政務的準備。」

「老師……」司馬光又道。

「想說什麼?」

「殿下的那個孩子……」

「如你所猜,是我的兒子。」

兩人差點暈倒,不過鄭朗將這段隱秘說出,心中卻如釋重負。

司馬光想了一會,說道:「也未必不是好事,鄭公,你一生做為,太過完美,功勞又大,如今陛下是仁主,能容鄭公,未來卻未必。有了這個把柄在手中,未來人主卻反而敢用鄭公。」

司馬光這番話與崔嫻說得頗為相似。

「未來。」鄭朗又想到那個高滔滔,道:「未來,再說未來吧,只要我宋朝後繼有人,管誰擔任首相?除非朝廷需要,否則治河後,我想隱居了。」

司馬光與王安石兩人相視一笑,這個真相讓他們感到震撼,但事情已發生,又是自己的老師,如何責備?不為君子諱,但要為老師諱。不過對鄭朗這句話就當成耳邊風。除非未來人主是昏君,否則換誰放著這個人才,也不敢不用。想隱居,那個人主肯讓你隱居?

司馬光說道:「那我就去京城了。」

「好,你去吧。」

司馬光去了京城,先是中書,後就去了韓絳家中。趙禎也接見了他,但司馬光看到勸動韓絳,沒有將真相說出來。都算半個女婿了,何必要解釋。

韓絳開始彈劾中書三相,然後上書請求鄭朗回京擔任首相。

又說了感到不解,為何鄭朗越立功離中書越遙遠,難道陛下也學習暴君,打壓殘害忠良?未提西北,朝廷早得到西北的消息。先是感到愕然,然後在心中感到惋惜,這才明白鄭朗為什麼說有八分把握一舉將西夏拿下。

知道真相的人不多,知道六名間諜真相的人更少,這番變故中,不僅是六人,有許多人叛叛復復,有黨項,也有漢人。例如叛逃到西夏境內的李清,此次開始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很難甄別出那些人乃是朝廷最機密的間諜。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少之又少,僅三四人而己。

但事態發展到這地步,有些人感到很可惜的,畢竟滅掉西夏同樣是一場大功,與黃河之功,孰輕孰重,難以判決。當初之所以一致認為要將治河放在首位,是沒有想到西夏演變到這種地步。

至於那幾個知道更多真相的人,心中更是感到惋惜。

不過河也治了,錢也花了,西夏這場變故,無可奈何了。

韓絳也不提它。

宋庠聽他將奏折念完,站出來說道:「韓中丞,非是朝廷不用鄭朗,他現在治理河工,如何分身中書?」

「難道在中書就不能治河?」

宋庠語塞。

韓絳說法頗有市場。宋朝的慣例,升升貶貶,鄭朗下去快九年時間,按照資歷,也能重新返回朝堂。於是有許多大臣附和。

韓琦終於站出來說道:「陛下,臣以為鄭朗可以重新返回中書,任為首相,但不是這時。雖說在中書同樣可以兼顧河工,然與親力親為終有區別。河工南自揚州,北達滄州,東赴大海,西到三門,規模之大,勝過隋煬帝之大運河,財帛之廣,自古未有。於公於私,朝廷不當此時詔回鄭朗為相。」

說完徐徐退下。

諸臣不敢再言,這可是兩億多緡錢。僅是第一年就砸下六千多萬緡錢,今年工程量更大,最後會用多少錢帛,都未必可知。一個首相位置與之相比,真不算什麼。

但說來奇怪,隨著彈劾之風也就消失。

司馬光臨行前讓龐籍喊去,說了幾句話,司馬光離開京城。

見到鄭朗說道:「鄭公,未來你將有幾大政敵啊。」

「何解?」

「我在朝中看到數公身體,龐公身體越來越差,富公雖身體好,仍不及其他諸公魄力,特別是韓公與文公,身體好,還有手腕高妙之極,又與鄭公政見多有不合之處。」

「無妨。」鄭朗淡淡道。無論文彥博,或者韓琦,或者歐陽修,那一個都不及你與王安石的對手。

但鄭朗也在發愁,是為錢帛發愁。具體有多少工程量,用多少錢帛,鄭朗無法計算出來,大約的,能估算出來。想要四年竣工,勞力超出他的預計,必須徵用更多的勞力,錢帛也會超支。

實際有了錢帛就有了勞力,工程涉及的範圍是整個北方六路,人口密集,總人口接近五百萬戶,最少有一半是五等戶以下者,若是從四等戶計算,最少有三百五十萬戶到四百萬戶,也就是勉強保持溫飽以下的勞力,就能達到六百萬人以上。若不怕財帛困難,從各州進行動援,勞力足足有餘。但錢帛用得會更厲害。

王安石也反應了這個問題,道:「鄭公,工程比想像的要大。」

鄭朗點點頭。

「要麼推一年時間。」王安石試探地問,推一年時間,財帛會緩上一緩,大臣怨言也會少一點。

「不行。」鄭朗斷然拒絕道。

王安石不解地看著鄭朗,已經知道真相了,鄭朗不打算進入兩府,當然也未必,知道真相的人不多,未必不能進入兩府。況且事情過去很久,也沒有大臣再注意公主。但對於鄭朗來說,早一年與晚一年,幾乎沒什麼區別。

鄭朗道:「介甫,君實說龐醇之身體不大好,但你有沒有想過另一個的身體?」

「陛下?」

「正是他,陛下身體一直也不大好。」

「但陛下,還有那個十閣。」

「十閣的事我勸過,用陰陽平衡隱喻,可如何直接開口?」

王安石額首,這事兒終是不大好說的,皇上,你身體不好,少房事。

「陛下……」

「陛下的心情你能理解嗎?」

王安石無言以對,這話兒也只能對王安石說,兩個學生兩個怪胎,就是不納妾,王安石還有一個兒子王雱,司馬光一個兒子也沒有,夫人勸他納妾,也不聽。不知道司馬光怎麼想的,或者房事上有什麼不對勁,鄭朗同樣不好問。司馬光讓族中的一個侄子過敘過來,作為養子,留在身邊。因此,只能對王安石說。

又道:「我也擔心意外,一旦黃河治理完畢,我朝內治才真正接近巔峰,讓陛下看一看。」

用了接近兩字,沒有到,種種制度上的弊端沒有解決,還有夔峽四路依然是老大難。

但沒有想到龐籍開始打退堂鼓了。

言臣再三的彈劾之下,龐籍寫了一封信給鄭朗,說道我只能堅持一年時間,明年決定致仕。身體不大好,每天為政務絞盡腦汁,又遭到言臣怦擊,龐籍萌生退意。

又寫到,如今退還退有臉有面子,省得讓人潑一身污水退下去,都會影響到子女的前程。至於明年我退下去朝政會怎麼樣,你好自為之吧,先對你通知,做好心理準備。

第七百六十六章 沉睡

鄭朗拿著信,遞給了司馬光與王安石。能者多勞,過了濟水,就是河北境內,除了滄州外,自齊州向北諸州,權貴家的地越來越多,就是何郯同樣大喊吃不消。

也幸好沒有在北方挖湖,否則更難處理。

於是何郯自動放權給司馬光與王安石,讓他們領手北方河工。

就是這樣,鄭朗先前也來到這裡坐鎮,怕二人壓不住。

看到信後,司馬光歎息道:「行事之難。」

四個字,讓鄭朗大是欣慰。

龐籍終其一生,臨到晚年才悟出這個道理,對趙禎說不做事就不會做惡人,名聲也就會好,一做事,利益糾紛,名聲想好都好不起來。富弼名聲依然很好,但略略有些不作為。就是如此,還遭到一些大臣的彈劾。

龐籍說得還不夠徹底。

不僅僅做事會得罪人,想要做好實事,還要做好大事,可能名聲都會臭掉。例如呂夷簡與范仲淹,一個政績無雙,一個為後人樹立了一座道德豐碑,很難說高下。弊端也相彷彿,范仲淹往往為後人留下一個誤會,多學習其早年時剛直躁進,這是缺點,學習者又沒有公平之心,於是產生戾氣。呂夷簡也為後人留下一個誤會,有的人會用呂夷簡的一生做榜樣,想做事必須得掌權,想掌權必須得學會陰謀詭計。實際陰謀詭計學會了,卻沒有學會呂夷簡處理政務的能力,多產生一些奸小之輩。還有,留下黨爭隱患。不過眼下看到司馬光與王安石如此,對黨爭之憂,鄭朗漸漸釋去。

史書是人書寫的,老百姓很難能看清真相,因此呂夷簡在後世遠不及范仲淹有名氣,夏竦一生功大於過,卻被刻畫成五鬼之人,宋朝有名的奸臣。

就是這句話,有許多大臣終其一生也難以明白。

包括司馬光與王安石,若明白這句話,就不會史上產生如此嚴重的糾紛。

現在司馬光主動說了出來,讓鄭朗大喜過望。

司馬光又加重語氣道:「這幾年,龐公苦了。」

倒是不假,鄭朗死心塌地堆薦,說整個宋朝就剩下這一個活寶,除了龐籍適合當宰相外,其他一個人都不適合做首相。自己都不行。趙禎仔細地琢磨著,龐籍是不錯。

這一君一臣一逼,將龐籍逼到火架上了,有進無退,只好努力做事,史上的龐籍也不及現在的龐籍。但想做一個好宰相,會很累的。趙禎歎息,未將鄭朗留在京城,讓他四處飄。崔嫻卻不怎麼後悔,雖內心也想丈夫再度為首相,但別人看不到,自己能看到,每天的忙碌讓崔嫻心痛萬分。不從官職上來講,崔嫻寧肯丈夫像現在這樣四處飄,也不想丈夫再度進入中書。

龐籍沒有金手指,沒有鄭朗名聲高,想做一個好宰相,更辛苦。

是苦了。不過司馬光顯然不是這個意思,鄭朗笑吟吟地看著司馬光道:「你想要說什麼?」

「其實有一策,龐公自無退意。」

「何策?」

「讓龐懋賢前來治河,龐公就不會再為後人擔憂。」

鄭朗哈哈樂了起來。

龐籍有五個兒子,很了不起,個個考中了進士。長子龐元魯更了不起,二十二歲時與司馬光一道高中進士。很不容易的,龐籍高中進士之時,都二十七歲了,也算了不起的事,許多人中進士之時,一個個三十好幾,四十好幾,五十好幾的同樣也有。就是五十幾歲高中進士,也不容易,正榜進士整個宋朝一年平均也不過一百餘人。而讀書的人有好幾十萬人,這是什麼樣的概率?不過龐元魯短命,三十二歲早卒。龐懋賢名叫龐元英,是龐籍的次子,他還有一個顯赫的岳父,歐陽修。

兒女親家也未必是一路子的人,歐陽修與王拱辰還是聯親呢。

不過龐籍五子雖個個高中進士,作為卻不及范仲淹與呂夷簡的兒子。治河更不是龐元英強項。

想要保住龐籍,讓龐籍不萌生退意,怎麼辦呢,道:「就依你。」

親自寫了一份奏折,請求朝廷將龐元英調到運河上來。

奏折到了中書,幾個大佬面面相覷,這是公開的以權謀私啊。龐籍苦笑,心裡卻道,這個悲催鬼,不將自己綁死了,是誓不甘休啊。當然,也有一份自得。

沒有再提致仕了。

兩撥使者還沒有到來,宋朝也不急,你們打得歡,俺們看得也歡。

八月時,又開了一回打,沒藏訛龐控制鹽州以東的地盤,但缺少糧食,這是大問題。鹽州以西,橫山一帶諸羌乃是西夏最強悍的種族,他們倚在宋夏之間,缺乏忠誠度,但卻是沒藏訛龐最倚賴的人。夏銀宥幾州將士忠誠度有了,但人家忠的乃是西夏王室,不是他這個大相。可想用好橫山諸羌,必須得讓他們吃飽。

因此帶著軍隊兵進靈州,作戰假的,搶糧食是真的。先將黃河各個渡口佔領,然後讓將領帶著士兵割高梁大麥豆子。嵬名浪遇一看也急了,不得不將軍隊聚結,強行渡過黃河,兩軍占於靈州西北鹽鹼灘上,李諒祚手中兵力少,卻讓嵬名浪遇指揮能力彌補過來,互有勝敗,沒藏訛龐丟下幾千具死屍,押著糧食返回鹽州。

此戰過後,兩撥使者才來到開封。

宋朝君臣沒有當成一回事,麟州以西本來就是我們的地方,何必要你讓。不讓,以後也能蠶食過來,讓了,還是要築堡派兵防守。倒是沒藏訛龐的提議略略有些心動,可也要考慮到吐蕃人的感受。收下了,交不交給瞎氈,不交與吐蕃必有矛盾,四面為敵,交趾,契丹,還有西夏,沒有必要為河南再與吐蕃為敵。

而且這局面好啊,最好你們慢慢打,打上十年八年,西夏無論誰得手,得到的也是一堆殘垣斷壁。

不過李諒祚帶來的條件也不是不厚。

同樣讓人心動。

他的條件不是給,而是求。說本國竊幕漢衣冠,今國人皆不用蕃禮,明年欲以漢儀迎待朝廷使人。還向宋朝乞購衣冠,這個買不是辦法,又向宋朝乞工匠伶人,讓宋朝工匠到西夏教導西夏工匠制漢家衣冠,伶人就是樂官,教西夏樂官彈奏漢樂,以明漢禮。

又向朝廷乞求經史書籍以及各種佛經。

這兩條頗讓大臣動心的,小子不錯,有載培價值。能渴望中原文明,大約會是第二個李德政,而非李元昊。

敢情想的是這個。

事實非是,李德政也不是好東東,李諒祚渴望先進的中原文明是真的,但更不是一個好東東。況且他身後站的是一個更殘暴的梁太后。

僅是動心,但讓宋朝不顧在治理黃河,大肆幫助李諒祚或者沒藏訛龐打一場稀里糊塗的戰鬥,沒有一個官員會贊同。

但開始就是鄭朗主持的,在軍事上鄭朗也比較精通,又將此事通報了鄭朗。

此時鄭朗就呆在青州,離京城更近。

接到消息後,寫了一篇很長的奏折,先沒有說西夏,而是從契丹開始。

說得很遠,先說死了的遼興宗與耶律重元關係,耶律重元幫助大哥,使其沒有遭到母親加害,遼興宗對耶律重元十分好,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弟,一次宴席微醉,遼興宗竟允諾自己千秋萬歲之後,將皇位傳給他。還有一次二人玩雙陸,以居民城邑為賭注。遼興宗手氣不佳,連輸數城。在旁的文武群臣不敢言,省怕得罪了耶律重元。輸了數城之後,那個有名的伶官羅輕衣作勢喝道:「雙陸休癡,和你都輸去也。」別玩了,這樣玩下去,保不準連你皇位都輸掉了。遼興宗才清醒過來。

這段時間是兄弟二人蜜月時間。

兒子長大成人,還有蕭太后的加壓,使遼興宗產生逆反心理,漸漸自動將那天醉酒時說的話遺忘。這段歷史還有一個重要的人證,王拱辰。

王拱辰出使契丹,於長春河鉤魚宴上,曾經有過一段很有意思的對談,蕭耨斤問王拱辰,南朝太祖太宗何親屬也?王拱辰只好答道,兄弟。蕭耨斤讚道:「善域,何其義也。」

遼興宗急了,問:「太宗真宗何其親屬也?」王拱辰無奈,人在遼國,有什麼資格摻和到遼國皇嗣之爭,硬著頭皮答道:「父子也。」遼興宗撫掌道:「善哉,何其禮也。」

一說義,一說禮,王拱辰哭笑不得。

宴後,遼興宗將王拱辰刻意喊到屏風後面,說道:「我有頑弟,他日得國,恐南朝未得高枕無憂。」

也未必,無論耶律洪基或者耶律重元為帝,只要宋朝不主動挑釁契丹,契丹都不會發兵宋朝。因為缺少發兵的支持,所有權貴都不想戰,如何侵略宋朝?

這是遼興宗害怕宋朝強行摻和到皇嗣案中。

王拱辰回來將經過如實稟報,宋朝君臣那有閒功夫管契丹的事。此事揭過。

後來耶律洪基繼承帝位,加封耶律重元皇太叔。若不發起戰爭,契丹還是很富裕的,畢竟每年宋朝給的歲幣不是小數字,不過因為與西夏打了數年的仗,契丹經濟吃緊。但契丹諸貴族一起墮落,安於享樂,百姓稅務無形中在增加,特別是燕京地區。

這一段歷史說完,忽然調到西夏人身上。

宋朝不表態是不對的,而且要迅速表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為何吐蕃不出兵,契丹的野心讓吐蕃擔心,留著西夏在中間,能做一個天然屏障。西夏雙方為什麼不向契丹發出央求,現在西夏局面很糟糕,不請契丹相助還能有對半勝機,一請契丹相助,十有八九會面臨真正的覆國危險。到時候雙方什麼都沒有了。

寫這一段時,鄭朗心中不是滋味,看看人家,再看看史上的宋朝,先勾金滅遼,後勾蒙古滅金,滅去滅去,先成了半壁江山,後來直接連國家也滅了。

可說笨吧,乍內鬥就這麼牛呢。

再次說到契丹,耶律洪基純是一個敗家的,喜歡儒家文化,一個馬背上的民族,學習漢人能成麼?崇仰佛教,佛教有積極性一面,然而過份重視,一起信佛,誰來從事農耕生產,誰來保家衛國?喜歡遊獵,不忘備武是對的,適度的遊獵對契丹來說是好事,可過份遊獵,還有心思處理政務?國政會漸漸荒廢。

這是契丹小皇帝的本人。

但契丹還有一些良臣,也擔心耶律重元父子動亂。前度出兵西夏皆無功,又是非常時期,儘管聽到西夏分裂,他們還會繼續猶豫不決。可是時間拖久了,萬一清醒過來,契丹必會出兵。一個完整的西夏,內有重大隱患,契丹君臣不會動心,若是一個分裂、民不聊生的西夏,契丹未必不想報前幾年的恥辱。

契丹一旦滅掉西夏,會給宋朝帶來什麼樣的麻煩,鄭朗以前解釋多次,此次沒有再解釋了。

這是盡早做決定的原因之一。

沒藏訛龐與李諒祚處於相持階段,但沒藏訛龐失去大義,遲早這個天平會猛烈地倒向李諒祚,那時候出兵也失去意義。

至於幫助誰,鄭朗選擇了李諒祚。若幫助沒藏訛龐,別看沒藏訛龐現在力量雄厚,可失去道義,最終宋朝也會被拖進漩渦。戰事更不能持久,到了狗急跳牆之時,如果西夏向契丹求助,大勢去矣。

只能相助李諒祚,但要必須讓李諒祚配合,將沒藏訛龐主力部隊吸引住,狄青於後方突然發兵進攻沒藏族的老巢,沒藏訛龐手下軍心動搖,一舉而定勝負。

為什麼如此,就是不能讓雙方中任何一方將契丹吸引過來。

關健的一個原因,留作最後說了。

如何操作,交給狄青去處理,因為有一些機密事務,另外精通軍事的狄青當為翹楚。

對軍事如今鄭朗也懂一點,並且在大局觀上,狄青也不及鄭朗。但落實到細節,無一人現在能及狄青。

也不能回絕沒藏訛龐,先將他派來的使者拖著,再於屈野河之西構築三四堡,將地盤擴大。不能貪心,即便事後西夏將屈野河交給朝廷,一旦恢復過來,西夏還會討要,不過會是變著法子討要,如討要後橋被宋朝佔有的地方,懷德軍所佔的北葫蘆川,沒煙峽。

這是一個好不起來的民族,不論朝廷如何安撫。

先行構堡,是先在屈野河西岸構築一道嚴密的防線,能不能經營不管,利用這些堡寨將屈野河護住,使麟府路百姓安心耕種。百姓能安心耕種,麟府二州兵士糧草就不愁供給。麟府路在手中掌控,河東就不會有險。

並且宋朝也佔據道義。

雪中送炭般的相助,以後西夏再翻目成仇,宋朝佔據道義,再怎麼對待西夏,都佔了理兒。那時候出兵乃是正義之師,王者之師,士氣有了,朝野上下也會支持。

但、狄青出兵時也要有幾條注意事項。第一個損失不能太大,損失太大了得不償失,財政也無法承受。

其次不得擄掠,姦淫,隨意燒殺。畢竟以後是要收回來的,最好不要結下太多的仇恨,為了安撫百姓,所州州縣庫倉除了現有的錢帛,貴重物資外,其他的,如糧草,或者不值錢的皮毛,一率分配給各部族,用來收買民心。估計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

再就是進行甄別,一些對宋朝仇視的部族,借此進行一些打擊削弱,將他們的首領與子女擄到宋朝,交給一些大主戶做部曲,以後要人,讓這些部族拿錢帛來贖。

但不能指望這個錢,事實鄭朗在交趾也做過,真得了不少錢帛,好幾十萬緡錢。西夏不行,太窮了。主要還是感化為主,借贖人的時間,放在這些主戶人家,朝廷暗中派人感化。什麼時候感化好了,什麼時候釋放回去。但不能直接感化,那不叫感化,是叫軟弱,反而以後讓他們輕視,之所以要錢贖人也就是這個意思。

最後就是善後。

這一戰過後,西夏會像水洗的一樣。

百業凋零,民不聊生,會有許多部族主動請求向宋朝投奔。但朝廷嚴令邊境將士,勿得接受。就那麼一點兒有限的耕地與物資,人口越多壓力越大,人口越少壓力越小。宋朝不接納,契丹不敢投,吐蕃更不會接受,這些百姓只好繼續呆在西夏,生活艱苦萬分,會產生很多矛盾。這有利於以後宋朝進行統治。

但可以適度的支援一些糧食,暖暖一些部族的心。不能支持多,少量少量的支持。性質與贖人性質一樣,民間也有一句話,施一尺布是恩人,施一丈布是仇人。讓他們半饑半飽,會憎恨西夏的統治,還能想著宋朝的好。若施得多,反而認為宋朝虧欠他們的。

時間最好訂在明年春天,那時候交戰對宋朝有利,也有時間於屈野河之西趁機再修三堡。到了明年春天,不要說修三堡,五堡六堡也修了起來。

結尾才說契丹。

契丹文恬武嬉,可他們仍然抱著當世第一強國的美夢。

包括對宋朝的態度,聽聞朝廷治河,立即派使過來責問,然後敲詐勒索。

但契丹仍然不能小視,引兵西夏屢戰屢敗,契丹會積累更多的矛盾。一旦成功,將西夏滅國,契丹會立即隨之振奮。這個振奮輕者會使契丹以為他們繼續是一個無堅不摧的強國,以後動輒犯邊,國內積累的矛盾也會釋放,上下凝聚力更強,各個部族也不敢背叛。

重者是喚醒一個強國的清醒,一旦契丹君臣清醒過來,奮發向上,又得到整個西夏,宋朝危矣。

因此不能久拖,此次沒藏訛龐叛變,宋朝已經得到太多太多的好處,知足了。

更不能將契丹捲進去,契丹人在做一個第一強國的美夢,那麼就讓他們繼續沉睡吧。夢沉之即,也許很香很甘美,那麼夢醒時分,便會變得十分淒涼。

第七百六十七章 秋實(上)

信寫完,鄭朗也如釋重負。

一直以來,有一個擔心一個希望,希望歷史走向會發生猛烈的改變,但心中又害怕,若改變了,自己會不會做好?

這封信是真正邁出的第一步。

秋天到來,天高雲淡,一行大雁南飛,在颯颯的秋風裡,鄭朗似乎聞到了稻穀飄香,果實甘甜。

信到了兩府,兩府大臣一起感到愕然,鄭朗建議再次顛覆了他們思想觀念。主要還是不懂,就像治河,鄭朗錢用得讓大家一起心驚肉跳,但不要說沒錢,就是有十億緡,有沒有大臣玩過這麼多花頭。束水沖沙也許能想到,但能不能想到河湖分治,運河挑水,引黃入濟,淮汴倒灌入河?更不要說裡面無數複雜的理論。

細想確實是這樣的。

契丹現在這個樣子,對宋朝也有極大的好處,就是不收復幽雲十六州,也不希望契丹強大。不但現在,就是將來出兵西夏,能不防契丹相救?中書與樞密兩府商議一天之後,決定採納。

但給狄青的命令則是加重了一句,用最小的代價相助。

打仗也是很花錢的,戰前的物資調動,戰時的武器損耗,戰後的賞賜撫恤,若不速戰速決,弄不好,比第六埽決堤帶來的損失還要大。

朝堂發生了什麼,鄭朗不知道。自己在中書獃過,中書裡所做的事,是邸報上看不到的。秋天到來,鄭朗開始忙碌起來。壓力太大了,不得不將周沆與田瑜以及一干官吏調來協助。新運河也一切為三,河北路、京東路與兩淮路三個部分。

再加上淮河流域的治理,鄭朗心有餘悸地看著兩個學生說道:「君實,介甫,幸好有你們幫助哪。」

這時京東路還沒有劃分為京東東西二路,共有十二州二軍,近一百一十萬戶,因為人口繁密,隱田隱戶現象嚴重,實際不止。這就是鄭朗所說的人口基數。

有錢還是不行的,得有人。

但有一門不好,李世民評價山東多豪傑,這個豪傑未必是一個褒義詞,還有一層意味,桀驁不馴,山東也不是後來的山東,而是崤山以東,包括山西河南許多地區,以及山東河北。

宋史裡也有一個評價,營丘東道之雄,號稱富衍,物產尤盛。登、萊、高密負海之北,楚商兼湊,民性愎戾而好訟鬥。大率東人皆樸魯純直,甚者失之滯固,然專經之士為多。下邳俗尚頗類淮楚焉。

性格直爽,真男子漢,可容易被人蠱惑鬧事。

一個安撫不當,便容易鬧起糾紛。

又有那麼多權貴,鄭朗三分之二時間便耗在上面。若沒有兩個很牛的學生相助,鄭朗估計會寸步難行。還沒有結束,但到明年秋後就好了,黃河除了不足百里長的新開河外,其餘的皆沿著故道而行,沒有多少土地糾紛牽連。

司馬光撫胸道:「鄭公,我忽然想到鄭朗英明之處。」

「自家人,不用拍馬屁,是什麼地方讓你感到啟發?」

「當年鄭公去太平州啊,若是當年鄭公不在太平州,換成京東京西或者河北任何一州,休想取得那樣的政績。」

王安石額首。

這番治河苦得,嘴皮子說破了,三分之二精力就在處理各種糾紛,而不是想如何治河。可惜鄭朗是沒有本事發明西瓜潤喉片,否則兩人會萬分感激。

鄭朗一笑,道:「也不是如此,京畿附近許多地區開發成熟,我去也不過是起錦上添花作用。太平州乃是一片荒蕪之地,反而更容易出政績。又不像兩廣,離朝廷過於遙遠,江東無論哪裡,一旦開發出來,就會得利。當時我選擇太平州,或者附近其他諸州,也是有一些私心的。」

王安石與司馬光一笑。

「不過莫要小視了南方,君實,介甫,你們可看到一樣物事?」

「什麼?」

「棉花。」

兩人凝眉思索,過了一會兒道:「鄭公,還真是一個問題了。」

棉花經過數年培育,並且在樊家帶領下,種籽漸漸進化,產量與江東的不差多少。原來棉花也貴的,物以稀為貴,木棉收千株,八口不憂貧,也就是嶺南種一千株棉花,一家八口就不會貧困了。十個字,有好幾種意思,一般人是讀不出來的。首先這才是真正的宋朝一戶人家口數,多不願意分家的,除非鄭朗那種變形的政策,就像後來的房改讓夫妻離婚,離完婚後政策再一變,又立即復婚一樣,百姓貪圖耕地不得不強行分家。

當然性質不同的,一個是賦民,一個是斂財,高下立分。

但平均起來不足八口人,有許多家庭不完整,或者其他原因,均攤起來,只能達到近六人。

第二個就是棉花的種植,與西域草棉子種植不同,嶺南許多百姓靠它謀生,對其種植十分重視,但有一條,地多人稀,種得稀疏,佔地極廣,每株因為有充足的土壤與日照以及生長空間,長得十分高大,因此有一段記載,閩廣多種木棉,樹高七八尺,樹中柞,結實如大菱而色青,秋深即開露,白綿茸然,土人摘取,去殼,以鐵杖悍盡黑子,徐以小弓彈令紡起,然後紡織為布,名曰吉貝。今所貨木綿,特其細緊者耳,當以花多為勝,橫數之得百二十花,此最上品。

用這段記載對照那十字會更清楚一點。

首先它的高度,高達七八尺,仿若柞樹,不但高,而且長得很茂盛,其次就是它的花數,後世棉花種植技術提高,一株棉花也不過能收穫四十來個棉桃。現在一株棉花就達到一百多朵花,一半之數也有六七十個棉桃了。再者棉桃雖多,可與菱相比,不管什麼樣的大菱,也不及後世棉桃大。

也就是廣耕薄收的產物。

一旦放在耕地緊缺的江東或者華北平原,萬萬不能學習嶺南那種種植方法,後世一畝地能種三千多株棉花,因肥料不足,鄭朗在全國推廣的數量是一畝地兩千株。若學嶺南,一畝地種不了幾十株,又不會產生經濟效益。

無論怎麼移載,因為密植,單株產量肯定下降,大約現在一畝地的產量與嶺南那種所說的一千株產量相彷彿。因為種的人多,棉花價格開始下跌,否則一畝地就能養活一家八口,還不憂貧,一起去種棉花了。

不過棉花收益還是遠遠超過了莊稼收益。

另外一點,就是桑麻。

彼中人惟籍蠶辦生事,十口之家養蠶十箔,每箔得蠶十二斤,每斤取絲一兩三分,每五兩絲織小絹一匹,每一匹絹易米一碩四斗(指湖州一戶桑農,小絹薄,用絲少,又是自製的,因此一匹絹不足五百文收益,當然放在市上一進一出之即,價會超過一緡以上)……以一月之勞,賢於終歲勤動,且無旱干水謚之苦,豈不優裕也哉?

養十箔蠶,需桑園不足四畝地,僅是蠶生長時採摘桑葉以及抽繭絲之勞,十口之家就過著小康生活了。

這也說明了許多問題。

士大夫思想漸漸進步,不再像以前那樣,種糧食,種糧食,只要辛勤勞動,不管什麼方式,士大夫認為都是光榮的。

第二個士大夫的不懂農務,蠶桑業雖看似春夏時苦一番,但最重要的就要手中有桑園,這個桑樹要照料的,一年四季皆要百姓伏在上面,細心打理,否則桑樹長不好,沒有桑葉,蠶吃什麼?

蠶吃桑葉時辛苦程度,士大夫根本就不懂,這一片片桑葉摘下來,又是春耕生產之季,百姓會有多苦?鄭朗可是看到的,人能活活累得脫水!從天不亮就起來幹活,到月夜星稀之時,還有百姓在勞動。

第三個只算進賬,不算出賬,不錯,一箔蠶能獲小絹三匹多,十箔就是三十幾匹,若家中再種一些稻穀,養一些家禽,似乎能過小康生活了。可稅務呢,生活開支呢?

但也說明蠶桑雖苦,收益仍比糧食高,放在湖州,一畝地每年收糧食不會超過四石,四畝地收益毛收入不會超過五緡錢,而換成蠶桑,會超過十六緡錢。

種棉花也很苦的,精心照料,需肥料又多,成熟之時,一個一個棉桃子摘下來,遠比種任何莊稼更辛苦,甚至比蠶桑都要苦,可收穫同樣可觀。現在不可能一千株棉花就能讓一家八口人衣食無憂了,但收益仍然幾乎蠶桑相彷彿。

放在湖州魚米之鄉,乃是種莊稼收益的三倍,放在北方呢?湖州一畝地一年收成能達到四石,北方不過兩石,並且多是豆子、粟與大麥、小麥,價格僅是稻米價格的一半。

也就是一畝棉花若是在北方種植,收益相當於種植莊稼的十倍以上。

不算賬便罷,一算賬王安石與司馬光怎能不變臉色?

若是北方全部種棉花,糧食怎麼辦?老百姓還沒有反應過來,早遲要醒悟的,一旦醒悟,北方不種莊稼了,後果不堪設想。

鄭朗又說道:「也無妨,棉花收益高,種的百姓多了,價格就會便宜,君實,介甫,想一想,人人家中有暖和的棉被,冬天可以穿上厚厚的棉大衣,一年會有多少百姓不被寒冷凍死?」

現在暖冬,問題不嚴重,再過一段時間,小型小冰河降臨到北宋,棉花作用更重要。

衣食住行,衣服重要性不亞於吃飯。

鄭朗又道:「棉花價格下跌,糧食產量增加,最終南方種糧食的百姓會增加,就是北方,因為棉花是密集勞動業作物,也不可能完全丟掉糧食的。但若良性發展下去,南方會越來越重。」

王安石道:「我明白了,新運河與南方開發。」

「中的。」鄭朗撫掌。

就是沒有棉花,北方百姓人口增加,以後也要靠南方糧食支撐,而原來大運河折到鄭州西北,再倒向河北,繞了多少路?如今直接從山東發向河北,僅是運費加上損耗就會下降三分之一。僅此一條,一年會為百姓,會為國家節約多少錢帛?

況且有軍事作用,治河作用,商業作用,灌溉作用。

打著的口號,還是治河。

今天對司馬光與王安石說出來,是讓他們心中更有底細。

未來宋朝就是這兩人的天下。

因此,教導他們一些更實際的東西。

沒有想到,不久後龐籍親自下來了。逼的。

此時鄭朗在齊州,也就是後世的濟南,此時濟南不及後世濟南重要,論地理位置不及青州與應天府,論人口不及密州。不過也是京東路一個重要的大州。

鄭朗很感謝龐籍,在中書替朝廷做了許多實事,替朝廷辦事也就是等於替鄭朗辦事,若沒龐籍的經營,那有錢帛來治河?

還有龐籍對狄青的保護。

若是沒有龐籍暗中照料,狄青去了延州,也未必安生。

就是自己護著,畢竟自己不在中書的。

於是在大明湖包了一艘畫舫款待龐籍,又讓司馬光作陪。

秋天到來,大明湖明淨如鏡,景色十分優美,但龐籍沒有心思,直接道:「行知,你可害苦了我。」

「為何?」

「累死了。」

「也值得,君將明載於史冊也。」

「得,不要與我說這個,問心無愧罷了。我問你,究竟河工會花多少錢?」

秋天到來,莊稼已經收割,大明湖東北乃是郊區,高梁全部割了下去,地裡種了冬小麥,隱隱地露出一層濛濛的青碧。這時,也是勞力最空閒的時候,鄭朗搶時間,大肆組織勞力。

不僅淮南從更遠的地區將勞力組織過來,甚至波及到臨近的江東兩浙路,將沿江地區,包括舒州、無為軍、和州、太平州、池州與江寧、潤州、蘇州的勞力都組織到了淮南。

說京東路人口多,與兩浙路相比算什麼?京東路人口最多的密州也不過十一二萬戶,可是江南超過十萬戶以上的大州有江寧、秀州、蘇州、宣州、杭州、湖州、婺州、明州、越州、溫州、處州、衢州等等,十幾個州府,兩浙路幾乎三分之二州府人口超過十萬戶。

秀州杭州的太遙遠,不過沿江地區的百姓卻能組織起來,趕到兩淮參加河工。

還有近七十萬災民,以及北方組織了近五十萬勞力,現在勞力達到最高峰,三百零幾萬人,而非是原來所估猜的兩百萬人!

還是人口基數造成的,波及到江東與兩浙,涉及的百姓幾乎達到七百萬戶,再加上非正常的災民安置,才導致這麼龐大的勞力在治理河工。明年災民一去,數量也就隨之會下降。

有勞力是好的,可錢帛用得讓兩府心寒了。

會用多少錢帛,仍然是一個謎團,但肯定一點,比鄭朗估算的要多得多。

鄭朗同樣捏鼻子。

如果說用錢帛,此次工程絕對能標載於史冊,成為一個難以打破的世界紀錄。

一緡錢究竟值多少人民幣,真的不好計算。若按米價算,不能算京城的,京城一斗米平均下來七十多文錢,這中間有一個運費成本,在所出地只值四五十文錢。那麼一緡錢僅相當於人民幣四百塊錢。若按絹算,一米真絲後世八十塊錢,一匹十三米多,上等絹不能算的,正常一匹絹一緡多點,相當於人民幣七百塊錢左右。再偏激一點計算,懸差更大,若按鹽算,一緡錢僅能買三四十斤鹽,五十塊錢。若按房產與地價計算,那麼一緡錢能值一萬,兩萬,三萬人民幣。鹽肯定是宋朝的不對,這都是政府的失誤之舉,不能計算的。但均攤下來,會值五百塊錢左右。

兩億緡錢肯定是不夠用了,三億緡錢現在看,也不是不可能。

後世也許有幾百億美元的大工程,可中間有九成是虛抬起來的,地價成本,人力成本,物價成本,有的是宋朝十倍,有的是好幾十倍。將這些估加值算進去,不是三億緡,有可能是五十億緡,甚至一百億緡。這樣算進去,有那一項工程能達到這樣的用費?

鄭朗說道:「醇子,春播秋收,秋天已經摘了果實,我們朝廷還有一個果實沒有摘乾淨。」

「哦,是什麼果實?」龐籍興奮地問。

鄭朗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今年商稅如何?」

「比去年略好吧,不過為難了御史台,自設監察監後,知諫院經常找御史台的麻煩。」龐籍得意地大笑。

御史台是一個獨立的機構,掌糾察官邪,肅正綱紀。大事則廷辨,小事則奏彈。凡祭祀、朝會,則率其屬正百官之班序。其屬有三,侍御史的台院,殿中侍御史的殿院,監察御史的察院,現在變成四,設了監察使,掌管監察院。

原來官職有御史大夫,不是正員,乃是加官。正員有一名御史中丞,為台長。一名侍御史,掌台政。二名殿中侍御史,掌儀法糾百官之失,彈朝會失儀。六名監察御史,掌分察六曹及百官之事,糾其謬誤,大事則奏劾,小事則舉正。檢法一名,掌檢詳法律,主落一名,掌受事發辰,勾稽薄水。十名推官,專治獄事。前司主管班次二人,正副引贊官二人,入品知班三人,知班五人,書令史四人,驅使官四人,法司二人,六察書吏九人,貼司五人,通引官三人。還有三京留司御史台,管勾台事各一人,舊曰判台。以朝官以上充任,掌拜表行香,糾舉違失。令史二人,知班、驅使倌、書吏各一人。不過人員數額職稱多有變動,有時人員額多,有時員額少,有的設,有的常不設。

自設監察司後,又增十二名監察使,專門糾察各地商稅,官員稅務賬目,各司賬目出納。

權有了,全是得罪人的活。

知諫院應當叫諫院,屬於門下省。三省多有變化,唐朝三省中書決策,門下審議,尚書執行,門下省權利很高的。到了宋朝尚書功能幾乎消失,雖設六部,但讓中書六房代替。門下省功能也進一步的削減,受天下之成事,審命令,駁正違失,受發通進奏狀,進請寶印。凡中書省畫黃、錄黃,樞密院錄白、畫旨,則留為底。及尚書省六部所上有法式事,皆奏覆審駁之。

但無論中書或者門下的長官皆不能掌握兩省,能掌握兩省的是差官,也就是首相,中書門下同平章事。

這個諫院就歸於門下掌管。先是在天禧年間於諫院設諫官六人,以左右諫議大夫、左右司諫、左右正言為諫官。不兼領其它職務﹐專任諫職﹐並詔諫院為獨立機構﹐但不久諫官缺而不置﹐諫院又名存實亡。天聖元年,劉娥讓御史吵得頭痛了,復設諫院對御史台進行掣肘。明道元年正式以門下省為諫院,設知院六人﹐以諫議大夫、司諫、正言充任。以其它官員充任的﹐稱知諫院。前者不多,也無多少實權,多是後者,知諫院。

這個機構成立,也就意味著必然對掐。

作為門下的下屬,多是替宰相說話的,但做為御史台,多是反對宰相的。所以這些年,一院一台多次掐得頭破血流。

不過作為言臣,諫院權利不及御史台,規模同樣更不及。往往只有幾名官員,外加一些不能說話的小吏當下手打雜的。

不管事,說風諒話,人人都會,一管事就會出現問題。

仇恨已久,知諫院如何放過這次大好良機。不管事御史台有失,管事御史台還是有失。

作為宰相,卻是最希望看到這種局面。

鄭朗也是一笑,道:「這麼說來,朝中幾位相公,還要感謝我了。」

「未必,今年我在朝堂受著煎熬,你在下面平安無事,到了明年也許還會無事,不過後年,行知,你也逃不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秋實(下)

「無妨,大不了我做一個表態,治河過後,我就回鄭州贍養娘娘,三娘娘自去年起身體就不大好了,我一直很擔心,治河後也要回鄭州,盡盡人子的孝道。」鄭朗無所謂地說道。

龐籍說的話大有深義。

一個治河工程成功,會是一個史無前例的政績,不僅直接參與的官員履歷表上有一筆大功,相關的官員皆會有功勞,包括兩府。沒兩府,有這個錢帛治河嗎?

現在還早著,一旦河工快要完成,會發生一連串的洗牌。以及鄭朗,河工完成,必然進入兩府重新為首相,這會擋住一些人的仕路的。想找麻煩,那一年不產生N個糾紛,簡直太容易。

這叫推磨殺驢,不是皇上要殺,而是一些士大夫要殺。

不但鄭朗,龐籍、富弼恐怕也得要殺。還有大宋,已殺了下去。御史連接上書,說宋庠老疾昏惰,選用武臣輒紊舊法。加外寬內忌,且交納內臣王保寧,陰求援助。昨除御藥院供奉四人遙領團練使、刺史,保寧乃其一也。三班院吏授官隔過季限,略不懲誡。御前忠佐年當揀退,乃復姑息。其徇私罔公率如此。

還好,沒有牽連到趙念奴。

呂誨等御史連上四道彈劾奏書。

知諫院官員右司諫趙抃等人也論宋庠不才,兩大言臣機構再次難得的聯手,宋庠罷判鄭州。以曾公亮充樞密使,張忭、趙抃為參知政事,歐陽修、陳旭、御史中丞趙概並為樞密副使。

鄭朗卻不認為這是爭功,就像呂誨彈刻程戡,戡才微識暗、外厚中險,交結權貴,因緣進擢,徇私罔上,怙勢作威。況年逾七十,自當還政。近罷樞府,既以匪能;復委帥權,曷由勝任!

其實大宋是一個老實人,程戡更是一個良吏,不過皆沒有相才,說不能擔任宰相可以,呂誨奏折上所寫的,皆過了。

與爭河工之功並無半點關係。

「你都想退,有沒有想過我?」

「醇之,國事為重啊。我就是想退,也要等河工結束,否則去年冬天就返回鄭州。」

龐籍啞口無言。

得,黃河河工一天不結束,一天就呆著吧。

不過龐籍七十歲了,每天要處理這麼多事務,確實勉為其難。

司馬光看著龐籍花白的頭髮,感慨地說:「龐公,鄭公素來敬重於你,始至今天,我才知何來這份敬重。」

「你們師徒不要給我糖吃。」龐籍說完,哈哈一樂。累得不行,還要受言臣窩囊氣,心裡面更憋,不過也有一份自得。

又一拍腦袋,說道:「給你們拉得遠了,還是說正事,行知,為何你說的會有這麼多誤差?」

鄭朗道:「是我疏忽,這樣,我來寫一篇奏折解釋,不過先對你說一下,不是我算得誤差,而是疏忽百姓的倦怠之心。」

「倦怠之心?」

「我主持過許多大型水利,無論江東圩,或者參與過三白渠,或者南方開發,都有一點,勞動者多是以後工程受益者。因此勞動積極性高,此次勞動者還是以後的受益者,但這個受益隱蔽,不能從耕地上直接看出來,一些百姓消積怠工。」

這一解釋就很清楚了,苦一點,一天能擔五六方土,若是磨洋工,一天可能擔不了兩方土,必然產生巨大的預算誤差。

「原來如此。」

「又不能逼迫,我一說緊,下面官吏會產生誤判,會更加緊迫。」

龐籍額首,剛才鄭朗問商稅,商稅肯定比前幾年高得多,但下面卻發生許多不好的事,用報紙邸報等渠道明文標注各個商品稅務標準,然而許多官吏依然苛剝商人,導致言臣怦擊,也導致兩個言臣機構掐架的主要原因。

真正原因,就是這個誤判。

「看史書也能看到,楊廣修大運河動用的民夫遠不及我朝,有人說一百五十萬人,有人說兩百萬人,因工程浩大,丁男不夠,就征發婦女服役。這是人口基數造成的,隋朝面積是我朝的兩倍有餘,全國戶數僅六百萬,運河附近的戶數不及三百萬,沒有百姓勞力就不會有很多。再加上不是僱傭,而是股役形式,由是百姓疾苦。而且工程之急,無法想像,若大的通濟渠(汴河,全長六百五十公里),征百萬民夫,當年三月開鑿,同年八月通航。永濟渠(新鄉到北京,全長九百五十公里)發河北百萬男女,當年正月開鑿,沒幾月也通航了。僅說運河工程,新運河比通濟渠或者永濟渠規模都要大得多,但絕對不是其兩倍。」

龐籍額首,永濟渠因為幽州在契丹手中,漸漸荒蕪,又讓黃河再次衝擊,變得肢離破碎,面目皆非,但全長不亞於新運河,寬度與深度相彷彿,不過新運河設了許多儲沙池,人工湖泊,陡門,又加高了堤岸,還有大大小小的引水灌溉渠,總工程量至少比單獨一段永濟渠規模要龐大。可說新運河工程量是永濟渠的兩倍那是不可能的。

「大運河工程量有多大,已經無法計算,此次治河工程,包括治淮,運河,以及黃河,不會比其規模小。我僅說新運河,動用的人力數量其是兩倍,若象隋朝那樣,去年一年就可以將它竣工。但我敢不敢?」

龐籍哭笑不得。

隋朝修河速度那個叫快,但會像宋朝這樣,每半月有兩天假,還有肉吃,拿著豐厚的酬勞?連工棚與許多工具都是朝廷提供的。甚至遠處州府民夫來回路上費用都讓朝廷包了的。做夢吧。

不得不如此,隋朝修河是快,可是掘堤的民夫經久不息沒白天沒黑夜的勞動,受凍挨餓,加上疾病侵襲,死亡半數以上。誰敢學習?鄭朗敢學習。三百萬民夫來了,明年只剩下一百五十萬民夫回去。

鄭朗,你也別修河了,回鄭州抱媳婦兒去,至於這個河,就讓它成為爛尾工程吧。

這樣一闡述,比較清晰了。鄭朗又道:「就當是朝廷回報百姓。不過我估算有誤,也是失職。」

但在宋朝只要是寬民舉措,都不算失誤,不管是真心的,還是虛偽的,仁政至少是北宋前期主題思想。

龐籍也是一笑,問:「你就說你那個果實。」

「前些年為了開源,推出銀行,沒有想到它會成為一顆參天大樹。」

「也能這麼說,我老哪,不然也渴望看到它能真正普及到全國,會給朝廷帶來什麼樣收益。」

龐籍是看不到那一天了,鄭朗不提,道:「朝廷收益僅是這果實小小一部分,果實很多,第一個果實讓百姓捨不得殺母雞。」

「何解?」龐籍聽得有些暈。

「借錢的人不僅是商人要資金周轉,還有百姓為難之時。現在銀行規模小,沒有向百姓放開。一旦普及到各州各縣,存錢的人多,貸款的人也會更多。能貸款,何必借高利貸?一個是年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一個是年息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三百,誰願意借高利貸?不過想借銀行的錢,必須要財產抵押。四等以下戶有何財產,耕地,房屋,牲畜。佃農增加,也是農民負擔重,有的官員又苛待百姓,於是索性帶田入居主戶或者寺院。當然,主戶與寺院兼併也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遇到困難,借高利貸等原因,將耕地變賣。但兼併嚴重,對國家肯定產生妨礙的。現在就給他們一個遇到困難解決問題的辦法。有田才能借貸,無田銀行不放貸款。這個田不僅能有收益,還能成為借貸的母雞,以防萬一,至少一部分阻止了兼併速度。」

「有點道理,但現在摘不到。」

「不會太久,可有許多果實能摘到了,民間的財富。和平已久,一些主戶與豪門巨賈積累了龐大財富。有的人將它變成錢帛金銀放在家中,甚至害怕被盜走,於是埋在地下,導致貨幣流通不足。還有一部分人用來放高利貸謀利,未必是所有人都喜歡賺這個黑心錢,擔待罵名,還擔心收不回來。可是錢又往哪兒流通呢?還有的人用來行商,甚至買官,再者就是買地。那怕地回報低很,比埋在地下強。」

龐籍臉上露出微笑。

「有了銀行,可以用來存款,還能獲得部分利息。再者,就是銀行幾次大規模的擴股,每次擴股都是動輒幾千萬緡錢,使得這些財富有了流通的去向,減少一部分兼併耕地,放高利貸的種種醜陋現象。」

「似乎有道理,但銀行終有股滿的時候,到時候怎麼辦?難道行知又有好的辦法?」

鄭朗手一攤道:「醇之兄,我還能有什麼好辦法,無論水利或者平安監,是地,有的,我才能將它挖掘出來。銀行乃是我朝富足,資金龐大,商業發達,將這資金進一步地利用。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有米能才做出炊,無米上哪兒做去?」

龐籍呵呵一樂,問:「那有何好辦法?」

「還是有,現在宋朝有多少戶百姓?」

這個問題還真為難了,慶歷年間戶部曾粗粗調查過,戶數接近一千一百萬戶,肯定超過了唐天寶百姓戶部,但究竟多少,唐朝無法查清楚,宋朝也無法查清楚。實際戶數也必然超過這一數字。這些年人口更加凋密,若再查,能接近一千三百萬戶,實際戶數可能達到近一千五百萬戶。

「醇之兄,想要銀行股份滿,必須普及全國,沒有四五十年之功是不得實現,那時候百姓會不會有兩千萬戶,或者更多?恐怕是謂必然。一千多萬戶百姓還有開發的空間,若是全國戶數達到兩千多萬,往哪兒開耕?」

絕對不是一個冷笑話。

龐籍道:「若此,是不妙啊。」

「人口若達到兩千多萬戶,我朝會出現無數的問題,危機重重,每次危機解決不好便是危機,解決好了就是生機。」

「如何解決?」

「醇之兄,我還沒有想好,說也沒有用。」鄭朗避而不答,現在不能說出來,圖惹爭議。

龐籍早過了好奇年齡,鄭朗不回答他也不問,其實他心中隱隱猜出鄭朗想的什麼主意,暗暗啼笑皆非。

「再者就是銀行的放貸,利於中小商賈經商,中小商賈多起來,國家才能形成真正的良性互動。」鄭朗道。又是一個果實。從資本角度來分析,大資本家出現,也未必沒有利。

然而這要放在宋朝這個大框架裡。

畢竟還是封建國家,例如樊樓,若上市,它的產值會超過一千萬緡錢,甚至更多。可是如果政治不像趙禎朝那麼清明,樊家又沒有找到一個強大的靠山,略動一些手腳,就可以讓它易主,所用的成本不會超過幾萬緡錢。

官商,官商,沒有官員權貴在後面支撐,所謂的大資本家就是一個笑話。

再比如張浚,讓手下一名家丁勸了勸,就拿出五十萬緡錢讓他下南洋,一年帶回一百萬緡錢。再有田產,宅產等,張浚家資產那麼最少超過兩百萬緡。張浚還不算牛的,萬春圩十幾萬畝良田,僅是秦檜家的一個小菜園子。

也就是說,是一種畸形的資本模式。

至少眼下來說,對宋朝有利的不是大資本家有多少,而是中產者會有多少。外部形勢也逼得宋朝需要更多中產者消費,畢竟海外各國經濟規模很小,想要國家經濟好,還得要內部消費,而不是靠出口改良經濟。例如契丹,與他們交易,商品是很受歡迎的,但契丹人用什麼來換,要錢沒錢,要物沒物,最好的是馬,還禁止賣給宋朝。

除非宋朝繼續保持這十幾年的勢頭良性發展下去,還不要出趙佶那個妖娥子,那怕是趙構問題也不要緊,再不亡國,加上開明的政策,全國普及教,百姓開化,兩三百年後,會自下而上的扭轉時人觀念,資本主義才能真正出現。現在不能稱為資本主義萌芽,很類似,但是一種偽冒的資本主義萌芽,性質不同。

這個想法,只能放在心,說出來,也沒有人能理解。

「還有呢。」龐籍問道。這算是一個真正的果實,這些年只有他唯一的替國家認真經營,認識深刻。但與治河所用的錢帛並沒關係。

「有,去年年底起,我就感到錢帛會有不足,於是想到一個辦法。銀行。國家可以發行五千萬緡到六千萬緡有價債券,年息百分之五,五年償還,但償還時所有持券者登記在冊,下一次銀行擴股時,以此次債券持有者優先。」

銀行有很多功能的,證券,債券,股票,期貨,保險,信託,基金,租賃。僅是一個銀行,就可以只手將整個資本市場托管起來。

但還是一個問題,資本市場的不規範。

宋朝的鈔行就是證券市場,那是民間交易,鄭朗關注,朝廷沒有干涉,鄭朗也沒有干涉。這些先進的東西,放在宋朝,在民間自發形成問題不大,但讓朝廷經營,未必是好事。

此次債券亦是如此,是用銀行未來的契股做擔保,並且若有五年時間,即便是銀行分紅,也足以償還。

因此不會讓後來者胡亂模仿。

也許與呂夷簡一樣,過於保守。但寧肯保守一點,鄭朗也不想出大亂子。例如交子,寧肯成本高一點,也不要讓人易於偽冒,寧害流通困難一點,也不氾濫發行。

因為後人出現過無數的血淋淋教訓,每次教訓都給國家帶來嚴重的動盪。

北方強敵在臥,沒有本錢動盪。

龐籍眼睛亮了起來,道:「這算是一個好果實。」

不要說給利息,就是不給利息,這幾千萬緡債券也會被哄搶一空。又歎息道:「其實可以用來發動戰爭的。」

「醇之兄,一旦戰爭,不會是這點錢帛,多了風險必然增加,不妥。」

龐籍點頭,也如釋重負,再有五六千萬緡錢,大約治河足夠了,問:「行知,今年會用多少緡錢?」

「不知道,我估計會接近九千萬緡錢。」鄭朗弱弱地說。民夫足足增加了一半,用費也必然增加。不過說得有些心虛。龐籍果然臉色又灰暗下來,道:「這麼多錢帛?」

「醇之兄,剛才我問你商稅。雖錢帛用得多,多用在百姓身上。要麼各個物資,這些物資會給多少人帶來生機,又產生幾多商稅?僅是朝廷徵稅不規範,否則每一次大治,都會增加許多商稅,養活許多百姓。三百萬民夫中,七十萬災民不用說了,最少還有一百五十萬名民夫是出自五等以下戶者,四年河工,池州三門并州以東,滄州以南,長江以北這片廣大的區域,不敢說所有六七八九等戶全部消失,到少八九等戶會去掉一大半。而且此次治工,等於將北方一半地區進行疏理,從淮南,到兩京,再到兩河,許多水利重新疏理了一遍,再有一條運河,黃河兩百年內只要不人為,就不會有重大災害,會給國家帶來多大的幫助?」

龐籍臉色終於平和起來。

其實百姓很滿足了,說這是史上最好的王朝,如鄭朗描述,那才是夢幻一般的王朝。沉默一會道:「如此,行知,你必須進入中書。」

底子打好了,還要人來經營。

自己就算呆一年算一年,以後怎麼辦?

司馬光在邊上卻有些黯然,鄭朗數次用實事實例,教誨自己與王安石,又不喜自己與王安石太過爭論,實際司馬光心中不是不清楚。這是老師想將自己兩人往相位上推,教育自己與王安石如何做一個好宰相的。

但想一想老師心中的錦銹,與各種奇思妙想,自己與王安石真能做到老師的種種嗎?

想到這裡,心中一片茫然。

第七百六十九章 春華

春天悄悄降臨人間。像是一夜之間,黃河兩岸汪上層層綠色。

幾場春雨過後,若從天空鳥瞰,便會發現一個奇跡。

一條大河突然之間,出現在宋朝東面大地上,北達滄州長蘆,南抵楚州北部的淮河。還沒有完全竣工,德州境內黃河故道以北,被黃河幾條叉流切割成數段。這部分的運河並沒有全部挖好,就是挖好,也不敢合攏。要引黃入濟,北方諸河道全部關閉起來之後,才能正式合攏。

故道以南的運河基本竣工了,不但竣工,已經開始通航。但不能算是真正竣工,諸引水支河,可以讓以後地方官員慢慢著手,可一些陡門、儲沙池還沒有全部修好。

僅是其中一部分。

運河與濟水交匯點濟水以東去年也在重新修葺,沒有結束,往南就是淮河流域,幾個入海口工程全部修葺過了,但淮河上流諸條河流沒有完全竣通,還有諸人工湖泊也沒有修好。再者,便到了汴水,汴水同樣是宋朝的老大難,此次加高堤岸,又沿著汴水挖了十幾個儲水湖泊,大者八九十平方公里,小者不足十平方公里。便於蓄水,還有枯水時間通過引水渠,對農作物的灌溉。

剩下許多工程,比較零碎,不過不需要象去年那樣興師動眾了。明年能全部結束,要麼就是德州以北的運河,等到黃河幾條北流關閉之合,全部打通。這要等到明年冬天枯水之時。

還有浮陽水、無棣河、故道以及清州境內到拒馬河現在黃河主道也要進行重新疏理,還是放在明年秋後。

但還有,還是大頭,黃河。

這是花錢的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沒有花多少錢的。

河東與陝西路。

植林當成了政績,制度乃是鄭朗在太平州推行的承包制。對於各州縣境內所有荒山進行分配,劃到各村寨,按口數均攤其利益。每隔十年進行一次調整,根據口數的變動再次分配。

然後將荒山承包給個人,或者幾人聯合承包,承包所得,歸各村寨村民共同所有。一百年內,朝廷絕不徵收任何稅務,徵收的僅是交易時產生的商稅,讓荒山成為村民的自己財產。然後種植桑樹,果樹,或者可以當成建築材料的各種木材,以及用途更大的松樹。

還有植草。

紫苜蓿,這個在宋朝早就有了,朝廷也花了錢,收了一些種籽,發放到各州各縣,錢帛花得不多。苜蓿有兩種,一種南方的苜蓿,又叫草頭,還有一種就是紫苜蓿,又稱牧草之王。上植樹木,下植紫苜蓿。畢竟從河東到陝西,出現許多牧民,可是胡亂的放牧,必然對土水會產生破壞,一旦國家引導百姓種苜蓿,不但可以提供更多的牲畜牧草,也減少遊牧現象。

其實財政吃緊了,不然朝廷再提供一些貸款,效果會更顯著。

也發生一些醜陋的事,比如一些豪強將現在的山木圈劃進去,不但豪強參與,村民也強行將現有山林佔有。

還有其他一些不好的事。

不過效果是有了,許多荒山自春天到來,出現許多漸漸茁壯成長的樹苗,下面更長著茂盛的苜蓿草。

現在還看不出來,若是宋朝能將河湟與西夏拿下來,全部實施這種政策,再出台一些錢帛支持,那麼幾十年過後,唐朝的隴右糧倉也未必不能實現。這個鄭朗依然不想,整個西北水土更薄弱,但若全部實施這種政策,只要過五十年,黃河泥沙量會減少一半。

現在沒有多大作用,只是播下一粒種籽。

然後再轉到更北的地區,延州。

一片祥和的氣氛立即變了味,無數騎兵正在整裝以待,準備向前線出發。

……

夜晚來臨,與宋朝相比,靈州以西一片靜悄悄,就像一片死寂之地。

遙遠的平原地帶,兩支軍隊正在對峙,但這片連綿的山區忽然來了幾匹馬。幾人翻身下馬,一人躬身道:「趙兄,衛三弟,馮四弟,呂五弟,魏六弟。」

說完彎下腰。

五人上去將周淵扶起,趙善金道:「週二弟,回到陝西後,可要對我們多加照顧。」

「放心,我心中有愧啊。」

「二弟,若有愧,我那個女兒與你次子同齡。」

「好。」周淵眼中閃過幾滴晶瑩的淚花。

「我們來說正事吧。」

六人席地而坐,周淵道:「一旦大戰到來,你們最好請求去這兩個地方,野狼井,岈兒坡。兩處領軍首領皆是沒藏訛龐親信,不過撫下過嚴,軍士又多出自宥銀數州,對西夏王室一直很懷念,此時軍中發生了多起衝突,士氣不旺。現在他們在後方,一旦撤退,此兩處必變成側翼。」

五人靜靜地聽著。

他們乃是萬里挑一出來的,個個精明強幹,機靈過人,不過不代表著軍事能力同樣達到萬里挑一。只能說是湊和。

野狼井與岈兒坡一個是苦鹼地,一個是山陵地區,不是此次大會戰的重心。但一旦大戰來臨,他們五人曾是沒藏訛龐手下的心腹,正面戰場上的功勞也休想撈得到了。

周淵又說道:「依我之見,多殺。」

懂他所說的意思,殺戳重,各族會結下仇恨,壯丁多死,西夏國力衰落,對未來宋朝作戰會非常有利。

又細說許久,周淵站起來,說道:「那我就先回國了。」

「一路保重。」

「你們更要保重。」周淵與五人依依惜別,翻身上馬,漸漸離去。五人還站在哪裡,馮高說道:「真有點想家哪。」

五人都想,儘管為了掩飾自己身份,六人都在西夏娶妻生子,這裡終不是他們的家,就連晚上睡覺時,提心吊膽,怕自己說夢話,將身份洩露。

四月到來,宋朝各個河工漸漸變得安靜,只有少數民夫以及兵士零零碎碎地散在各個工地上。屈野河西側也豎起了三座新堡,麟府路十分重要,一旦宋朝收復西夏,契丹相助,麟府路就如同一把尖刀,會插在契丹軍隊背後。想要使它起到作用,一要得有一支駐軍,二當地有一支強大的府家軍。想有府家軍,想要當地有糧食,必須有百姓,必須將西夏御之於屈野河另一側。

沒藏訛龐無可奈何。

他看到宋朝大肆治理黃河,認為宋朝不相助他,也不會相助於李諒祚,正好兩虎相爭,宋朝做壁上觀。以前宋朝也這麼做過,讓西夏與契丹相爭,怕西夏力量小了,支持了一些物資錢帛,然後在邊上看著兩國打得民不聊生,偷著樂。

沒藏訛龐產生誤判,對宋朝修堡不喜,可這時候他也不想得罪宋朝。

只好看到宋朝平安地將三堡再次修築起來,一下子屈野河西側散落了六個堡寨,宋朝沒有耕種,可是西夏也別想像以前那樣侵耕。

無奈之,自去年冬天以來,陸陸續續地發起多次激戰。

於四月,沒藏訛龐再度出兵靈州。

為夏收而來的。

鹽州以西缺少糧食,出戰未必能得到多少夏糧,銀川平原夏收本身就占的比例就不大,不過也不想讓李諒祚得到充足的糧草。這次分裂,使西夏產生嚴重動盪,不但沒藏訛龐控制的範圍出現多起叛變事件,李諒祚控制的區域也發生一些叛變事件。

沒藏訛龐在兵力上仍佔著上風,不過失去大義所在,支持的部族不多,這個兵力優勢也隨著漸漸縮小。沒藏訛龐已經想到契丹,可他在心中猶豫不決,還沒有下決定。

兩軍正在黃河以東僵持,沒有想到宋朝突然出兵。狄青帶著張玉、郭逵等將領率一萬名騎兵,其中五千名騎兵乃是蕃騎,還有一萬名步兵,數千民夫,突然兵出綏州。折繼祖與種諤又率兩千騎兵,三千步兵,自麟州南下,兵伐銀州。

沒藏訛龐根本就沒有想到宋朝會出兵背後,幾乎將後方所有兵力一起帶了出來。一部分是兵力優勢,一部分乃是來銀川平原就食。

兩支宋軍氣勢洶洶而來,自宥州以東西夏幾個州城兵力全部空虛,迅速被宋軍將兩州拿下。

這也是宋朝真正意義上,自西夏立國以後,拿下西夏的重州,韋州不算,太小了。然後迅速開倉放糧,有的百姓困苦得都快要易子而食了。又運來大批糧食與布帛、茶葉、瓷器,與各部族進行交易。

不是搶劫,而是交易,交易時十分公平,因為宋朝閉關,牲畜價格一起下跌,這批糧食運來就像及時雨一樣。

當然,宋朝得到了一些良馬。

紫苜蓿大肆種植讓狄青看到一條養馬的新出路。拘於地形原因,就算是西北,也無法飼養更多的良馬。不過有了這個紫苜蓿,就能解決牧草難題。宋朝如今不缺馬了,但缺少能上戰場作戰的良馬。

也有些部族頑固不化,包括沒藏族,立即用重軍凶狠地撲滅。只有少數人見機不妙,及時地逃向夏州。

留下官吏與民夫,一是安撫,二是交易,其他宋軍匯合,兵進神堆驛。

沒藏訛龐聞訊大驚失色,將諸將召集商議對策。

周淵說道:「大相,讓屬下領一支精兵前往吧。」

因為互通有無,數次激戰中,周淵表現最為出色,擊斃了嵬名浪遇三千多名部下,抓獲兩千餘名戰士,被稱為沒藏訛龐手下第一良將。單看戰績,沒藏訛龐手下諸將無一人能及周淵的。

沒藏訛龐也是無奈,面對狄青的赫赫凶名,還有其他更好的人手嗎?只好分出七千名最精悍的軍隊交給了周淵,說道:「青都,此次宋軍指揮官乃是狄青,此人遠非你之可敵也。」

「大相,屬下知道,屬下去夏州後,以守為主,以攻為輔,見機行事。」

「這樣我就放心了。」沒藏訛龐憂心仲仲地說。若是西夏不分裂,狄青不要說只率兩萬幾千名宋兵過來,就是十萬宋軍過來,他也不懼。但眼下兩萬多宋軍往往就成為壓垮自己的稻草。雖沒藏青都勇猛過人,只有七千軍隊,就是將夏州與石州祥佑軍司的駐軍集中在一起,也不過一萬餘人,萬萬不是狄青的對手。只能守,不能攻。

周淵領命離開。

沒藏訛龐坐在軍帳裡沉思,為什麼宋朝會突然出兵?是李諒祚這小子給了宋朝什麼好處,或者宋朝不顧後果,想來撿便宜?

沒有辦法了,派手下親信前去契丹,將寧令哥迎回來,同時承諾將北河套割讓給契丹,不然自己凶多吉少。宋朝出兵一逼,明知道是毒藥,也要喝了。

使者離開,迫於形勢,沒藏訛龐準備一步步撤軍,先將軍隊沿著靈州川徐徐撤向耀德城。

嵬名浪遇心中有數,也通過斥候接到綏銀二州失守的消息,心中惴惴不安,宋朝終於出兵了,可是若宋朝佔著綏銀二州不給,到時候又會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心中在慶幸,還好還好,宋朝在治河,否則這次沒藏訛龐謀叛,會引起一系列後果。還有那個宰相似乎遭到了宋朝皇帝忌憚,也給了大夏一份生機。都以為鄭朗遭到趙禎打壓了。

因此將軍隊緊緊逼上,導致沒藏訛龐想及時撤退都感到困難。

周淵率領著七千名西夏強旅烏池、鐵門關、萬井口,抵達夏州。又從夏州糾集了兩千多軍隊,又命令祥佑軍司召集一千餘名軍隊,共同趕赴石州。

出了古長城,來到石州,宋軍已經將神堆驛拿下。兵力不多,僅五千宋軍。

周淵將諸將召集,同樣商議對策。

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守住石州,等候沒藏訛龐吩咐。第二個選擇,趁宋軍只有五千兵士在神堆驛,自己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兵力又多於對方一倍,狄青本人還呆在銀州之即,將這支宋軍吃下。宋朝本來派來的軍隊就不多,吃下五千兵士後,自己有城牆可守,宋軍就不足懼矣了。

兩個選擇,西夏諸將會選擇那一個?

幾乎異口同聲選擇第二個。

周淵訥諫如流,將所有兵力聚集,還包括近四千名自發前來的夏州各族子弟,畢竟夏州乃是西夏的老巢,忠誠度很高,雖對沒藏訛龐不滿,終是自家人的爭鬥,宋軍卻是一個外人。

這一聚集,幾乎達到一萬五千名將士,士氣滿滿,向東出發。

來到無定河邊,離神堆驛不遠,忽然伏兵四起。

宋軍是不多,狄青也不敢動用所有軍隊,朝中幾位宰相再次囑咐的,規模要小,規模要小,替國家省錢。但陝西兵力不少,包括各個蕃兵與鄉兵,幾乎達到了三十萬軍隊。

這兩萬幾千人乃是精稅中的精稅。

於無定河邊設下一個包圍圈,西夏人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在沒藏青都帶領下,一頭鑽了進去。但也難怪,沒藏青都雖勇猛,與狄青相比,差得太多了。

開始西夏人還在負隅頑抗,但打著打著,混戰之中,連主帥沒藏青都看不到了,就聽到對面宋軍大喝:「青都人頭在此。」

究竟是那一人的人頭,包括狄青在內,誰也不知道,反正沒藏青都肯定消失了。可西夏人不知道內幕,看著血淋淋的人頭,似乎長相差不多,遮了血,看也看不清楚,自己軍隊裡又找不到沒藏青都,皆當了真。

士氣大潰。

宋軍乘機衝擊,三軍向石州逃竄。

不過此時離石州有好幾十里地,宋軍此次與往常不同,騎兵佔了一半之數,單體戰鬥力與戰馬,不比西夏人弱,但軍紀卻遠遠勝過西夏軍隊。窮追猛打,逃到石州只剩下三千餘人。宋軍主力隨後跟上,只好再逃,逃向夏州。

落水狗要打的。

狄青繼續帶人追趕,隨著拿下夏州。留下一部分人交易,以及鎮壓一些不服的部族,但對於歡迎宋軍的部族卻進行了拉攏,州庫打開,優惠地分放物資。

軍紀更加嚴整,幾乎很少發生燒殺姦淫擄掠等不好行為。

不指望這樣做,馬上三州百姓就誠服了,但埋下了一粒種籽。

狄青自己又帶著一萬五千名將士,向橫山龍州進發。

沒藏訛龐聽到這個消息魂飛天外。讓宋軍奪下龍州,那麼更多的宋軍就可以從橫州進入龍州,甚至自保安軍進入洪州,自己腹背受敵。立即匆匆忙忙地準備撤軍。

嵬名浪遇及時組織軍隊撲了上去。

兩軍於耀德城下展開慘烈無比的激戰,李黃主與沒藏乃巖,不過此時也改名為李乃巖,從側翼兵出野狼井,李段明與李開泰、李茴兵出岈兒坡。兩番慘戰,擊殺沒藏訛龐部下達到五千多人,為了向新主子表示效忠,二人甚至連俘虜都沒有放過,全部斬殺。大捷後從側翼包抄,這成了致命的一擊。

沒藏訛龐數萬部下立時大潰,沒藏訛龐帶著一些親信試圖逃向夏州,半路上讓手下斬殺,帶著人頭向嵬名浪遇與梁乙埋獻功請賞。此時狄青穩打穩扎,又奪下龍州。又留下一部分軍隊,率領一萬軍隊搶在嵬名浪遇前面,將洪州奪下。

按照以前訂的盟約,宋朝要將這幾州還給西夏了,然而嵬名浪遇卻接到一條很不好的消息。西夏百姓太苦了,為了幫助他們,狄青好心,又從陝西各路調來三萬軍隊,帶著糧食布帛,與六州百姓大肆進行交易。也就是說此時西夏境內六州塞了五萬多宋軍。

這是什麼意思,想賴著不還了?

嵬名浪遇感到頭痛了,雖然沒藏訛龐終於平滅,然而狄青可是不好惹的,看看沒藏訛龐手下那名勇將沒藏青都,只交手一個回合,吃得骨頭渣子都沒有了。就是自己估摸著,也不是此人對手。

不但他這樣想,大捷的消息反饋到宋朝,宋朝君臣歡呼雀躍過後,許多人確實不想還了。

第七百七十章 未了的心願

鄭朗又轉到鄆州,鄆州下面便是梁山濼。

這次治河,使得梁山濼變得如此重要,不是因為水滸那群好漢,而是它的位置。梁山濼東北有濟水,西有西濟河(五丈河),東北汶水自淄州而來,南有桓溝直達南清河、徐州,直通淮河,現在又有了一條新運河。

新運河非是借助桓溝擴建的,自壽張穿梁山抵梁山濼,達任城,與元朝大運河位置很相近,略略有不同。諸河依然保留著,作為灌溉系統與通航系統,與新運河構成一個複雜的水上網絡。

梁山泊重要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因為人煙稠密,南方都與山與海爭空間了,況且若大的梁山泊,許多百姓開始填湖圍田,讓鄭朗一一掘開,反正債多人不爛,空頭支票狂開,僅是補償佔用的耕地與房屋債務,鄭朗就支付了九百萬緡契股款項。

然後將梁山泊挖深,湖堤加高,湖邊所有蘆葦蓴菜菰花之類的經濟作物,一起砍去。

似乎是起保護水土作用,可它們同樣會造成大量的淤泥形成,淤塞湖澤。

兩年下來,梁山泊終於成了光淨的湖面,看不到萬里蘆葦,綠意森陰的景象,若是再有宋江之流的英雄豪傑們,肯定不大好藏山水泊梁山了。

引黃入濟與黃河更有不同,後來黃河雖與濟水相會,但那時濟水消失了的,河道也是自南邊臨濮開始,經濮州甄城,會於東阿濟水。但現在黃河所有故道皆不在這一線上,因此自范縣城北開始,幾乎沿著一條直線拉到東阿。若走近道,兩水之隔只有幾十里路,但河向變得陡峭,拐彎處會產生積沙,河水也會變得很急,衝擊河堤。

再三考證下,取了這條道,利在平直,對束水沖沙與通航,河堤安全皆有了保障,不利之處,變得很長,長達兩百多里,會產生更多的工程與耕地糾紛,用的錢帛也會更多。

鄭朗索性轉到鄆州。

沒有人用楚州韓信做文章。

鄭朗自己說過,趙禎下過詔書,再做文章,純找無趣。不過想做文章,太容易了。

一切以治河為主,還沒有到清算的時候。

但鄭朗自己心中感到忌諱,實際住在楚州時間很短,去年一年幾乎就呆在齊州,挪了一個窩兒。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件,鄭朗也不用看朝廷的邸報,早就得知。

鄭朗在鄆州正準備為四個學生送行。

因治河有功,朝廷再遷王安石為知制誥,司馬光知諫院,這兩個職位已經屬於宋朝第一層官職,再前面,就那麼二三十個頂尖官員了。二人再拒,龐籍委婉地寫了一封信,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能上就上吧,再不上,拖下去,到治河結束,未必能盼來一個好結果。

寫給鄭朗的。

鄭朗呵呵一笑,聽從龐籍意見,在他規勸下,二人才訕訕受詔。

順便帶著大小蘇進京參加制科考試。

臨行前,王安石問道:「鄭公,為何這數州不納?」

他一問,司馬光也豎起耳朵聽,身為知諫院,管的就是進奏彈劾,西北更是一件大事,本能地關注。

「此數州乃是西夏根本所在,若收下來,西夏必與我朝魚死網破。」

第一條就不能通過了,一旦兩國大戰,錢帛不足,只能再次苛剝百姓,不僅治河會成為麻煩,可能最終結果比慶歷戰爭更悲慘。

「狄青順利拿下數州,是打著扶助西夏王室旗號,所行仁義,若不是打著這個旗號,強行進攻此數州,就算此地沒有駐軍,都會變得十分艱難。」鄭朗說這句話時忽然想到永樂城,宋在夏、銀、宥三州界築永樂城,西夏派三十萬軍隊前往攻擊,種諤認為永樂距銀州故城不遠,三面絕崖而無水泉,力諫說在永樂築城必然失敗。徐禧怒斥種諤,並上奏朝廷,彈劾種諤驕橫。又把種諤調往延州,種諤由是怨懟。後來西夏兵至,種諤不救,二十多萬軍士民夫盡沒。

似乎種諤與徐禧的錯誤。

實行認真分析,不僅如此,還有當地的民風與環境。

「西夏內戰,西夏人不知何去何從,一旦轉向外敵,協手同心,可能就會導致幾十萬軍隊而來,甚至契丹人也會參與。此次內戰,西夏國內民不聊生,許多部族會對李夏王朝產生怨言痛恨。但我朝佔據六州不放,正好讓西夏將矛盾轉移,無形中替西夏化解壓力。這是第三個原因。」

「供給漫長,多數地方缺水,風沙又多,佔據下風。此時得數城不合適。若想進攻西夏,契丹最好從北河套進攻,先於北河套經營好幾個據點,橫跨賀蘭山,西夏危矣。遼興宗當年從南河套進攻西夏,不但他不懂軍事,又輕敵,急於求成,本身地形的選擇就出現了錯誤。若是我朝要進攻西夏,古今往來,如東漢時,非是從銀夏發起進攻,多是從涇原路。」

「原來如此,鄭公為何不說?」

「不用我說,大捷之下,是有人會心動,不過我朝與契丹一樣,和平已久,安於享樂,主戰派聲音很小,想要佔據六城,最終不會得到通過。不過,龐醇之危機倒是暫時渡過去。」

先是富弼因母喪辭去官職,回家守喪。

接著唐介彈劾樞密副使陳旭陰結宦官史志聰與王世寧,陳旭自辨,兩相爭執,出陳旭知定州,唐介知洪州,參與的言臣趙抃知虔州,范師道知福州,呂誨知江州。以包拯為樞密副使,蔡襄為三司使。

若加上進朝任職的司馬光與王安石,對鄭朗漸漸有利。

包拯與蔡襄肯定算是鄭朗的人,但鄭朗心中清楚,擔任三司使以來,包拯盡心盡職,又困於財政壓力,定是活不過今年。

百日過後,趙禎奪情,五次下詔,富弼拒受。於是用龐籍替代富弼為首相,諸言臣彈劾不休。

正好狄青大捷,給龐籍舒緩了壓力。

也是一個有手腕的人,不然呆在這個位置上,又遭到許多言臣輪番攻擊,換作他人,早就倒下去。

司馬光相視一笑。

鄭朗怕他參與到龐韓之爭裡,說道:「君實,為何彈劾龐醇之的人多?」

「昔日他與賈昌朝、晏殊走得近,而與君子黨們又多有不合。」

「中的,不僅如此,你再看朝堂兩府,有幾人沒有擔任過言臣?」

司馬光仔細回味,果是如此,問道:「有何不妥?」

「也沒有什麼不妥,自言臣起家,就知道言臣的內幕。那麼為了保住不讓言臣彈劾,最高法門是什麼?」

「不做不為也。」

「又中的了,龐醇之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不但你,就是我也護不住。諸宰相皆從言臣出身,他們各自抱成了一團,對龐醇之更不利。」

司馬光惆悵萬分,常聽鄭朗說如今宋朝有兩臣最為得力,狄青乃是西北長城,龐籍乃是朝堂砥柱中流。為什麼會如此?

鄭朗還有的沒有說。

當然,他也感到心動,不過理智戰勝了慾望。

其實自始至終有一樣武器沒有拿出來,火炮。經過數年開發,火炮技術成熟。火炮技術成熟,不僅意味著一樣威力強大武器的誕生,無論火藥,或者炮彈,或者炮身,意味著許多技術難關被攻克。最終這些技術,只要良性指導,就會化為民用,化為科技力量,化為生產量。現在時恆率領下,正在攻克另兩樣更大的火炮,短管加農炮,它還有一個名字,佛朗機炮,長達三米,重達六百多斤,母銃有九個子銃,發射速度更快。但有一個嚴重的難關,炮身長,打開花彈十分危險,十之二三會出現炸膛現象,不用十之二三,百之二三,這個火炮也沒有實用價值。隨後鄭朗又讓時恆在裡面加一個活塞密封圈,來解決這個難題。還是不行,於是又縮短炮身,卻影響了發射。

第二個便是紅衣大炮,紅衣大炮優點更顯著,射程遠,炮彈大,可是缺點更顯著,太重了,不易移動,雖然炮膛厚,不易炸膛,但銅質炮管終是一個缺陷,一旦發射,遇燙炮管會易走形發軟,影響射程與精確度。

鄭朗不由又想到了鋼,不知道現在這種百煉鋼算是鋼,還是一種最上等的熟鐵。

他只會粗粗的理論,其他人是瞎子摸象,所以進展速度一直很慢。

不過虎蹲炮能勉強派上用場。

但沒有用,就是不想驚醒西夏。

時到今日,還有許多大臣抱著以和為貴的內斂思想。如果看到這種威力強大武器的出現,李諒祚一直做乖兒子,任何人想出兵西夏,都會遭到無窮的反對。

因此將它藏拙。

如鄭朗所說的,宋朝最大的敵人不是契丹,甚至不是未來的女真與元蒙,而是自己,自己內部的內斂懦弱內鬥精神。

想要鬥爭,得分清對象。

四個學生離開鄆州。

隨後爭議聲停了下來,從前線傳出一個消息,狄青病重了。開始鄭朗以為是假的,沒有在意。確實是病重了,多年的積傷,還有背疽之病,加上年老體衰,這次北上,狄青多次親自上陣殺敵,導致舊傷復發,在洪州城病倒下去。

沒有狄青,誰來守這個六個城池?

朝堂終於安靜下去。

但現在還是一個爛攤子,狄青抱病,逐一將事務做好。嵬名浪遇派人與狄青交涉,狄青也不知道朝廷動態,將使者拖著。連李諒祚帶著梁氏也來到前線。

隨著西夏開始聚集大軍,但沒有一個人敢動手。國破家殘,這時候與宋朝硬來,得不償失的。又再次派使者與狄青央求,再派使快馬去宋朝京城,俺們是大宋的好子民,不是沒藏訛龐,陛下,你要分清對象,況且當初說好了的。

狄青這時候也倒了下去,寫奏折到京城,說我病重了,監軍石全彬可以做證。而西夏又聚集了十幾萬軍隊,不還,必會爆發大型戰役。因此君臣最終同意將六城交還給西夏。

沒有立即交。

先於屈野河再築九堡寨,原來宋朝被西夏歷歷數數侵佔的地方,九成以上籠於十幾個堡寨當中。然後數千兵士一一進駐,這樣包括豐州在內,一起屏障在後方。

又調五千鄉兵進駐,儘管十幾個堡寨就像巨人一樣森立於屈野河之西,百姓仍然不敢耕種。調鄉兵過去,多勞多得,是自己的,由鄉兵來自耕自收。糧食還是麟府路重心,若從中原調過去,一斗糧食運費加上浪費損耗,價會達到五六百文,六七百文,幾乎是京城的十倍價。

將六州州庫全部打開,用來收買人心。當然,鎮壓了一些不服的部族,特別是沒藏訛龐的餘孽,但天知道是不是沒藏訛龐的餘孽。有的部族乃是李夏王朝的死忠,被斥候偵知後,狄青果決命令諸將將這幾個部族一一找了借口鎮壓。

沒藏訛龐帶來的混亂,確實也不容易分清楚。

嵬名浪遇多次提出抗議不聽。

又用糧食與布帛茶葉,幾乎將六州的所有牲畜全部換走。

宋朝仍差牲畜,就包括北方,如今大牲畜仍有許多缺口,宋朝禁榷,導致差價懸殊很大。例如一頭牛,在南方帶動下,北方牛價也在上漲,一頭上好的黃牛價五緡錢以上,幾乎相當於三匹絹。

但在西夏境內,絹價上揚,牛價下跌,一度一匹絹能換走四五頭牛,好牛也能換走三頭。如今,用一匹絹換走一頭牛,各部族也樂得喜笑顏開。其他牲畜亦是如此,包括良馬。

宋朝最好的馬出自府州,地形與水土之故也。但最好的馬不但在府州,包括河套地區,也包括現在被宋朝臨時佔據的六州,這裡的西夏馬後來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河套馬。契丹馬,也就是蒙古馬更吃苦耐勞,但河套馬更高大,爆發力強,速度快。磨蹭了四五個月,讓宋朝得到四萬多匹良馬。雖是交易,乃是宋朝建國以來,最划算的交易。一頭上等的牛到了宋境,價僅是一匹絹的錢,兩緡錢,但與契丹那個大單上,價是六七緡錢,還不是好牛。相差了四五倍。

得了便宜,還收買了民心。

西夏君臣急得跳腳,又發作不得。因為狄青開始準備撤兵了,先是自夏州撤離,將夏州交接給了李諒祚。

王者之師,仁義之師,不燒不搶不掠,又替各州帶來那麼多緊缺的物資,好意思用兵戈相向麼?一度許多部族在宋軍的感化下,想隨宋軍一道南下。這也是禁止的,為什麼感化,就是讓你們留在西夏境內,以後宋朝出兵時,讓你們配合。

狄青帶著諸將將這些部族一一打發,說道:「沒藏訛龐謀反亂政,夏國既然臣服於我朝,我朝自當出兵相助,扶助王室。但是將你們收留,又何謂王者之師?如今沒藏訛龐餘孽逐一剷除,你們好好生活吧。」

大多數人還就當真了,至少宋朝是這麼做的,於是夾道相送,依依惜別。接下來又讓出石州,一部分軍隊從橫山撤出洪州與龍州。但是橫山一帶地形,已讓狄青派人繪製了一幅詳細地圖。

相送的百姓越來越多,有的部族淚流滿面,終於看到和平的曙光了,這一切,大多數是宋朝帶來的。嵬名浪遇看到這些情況連皺眉頭,然發作不得,還得笑臉相迎。

直到九月,麟州屈野河以西諸堡寨修好,兵士入駐後,宋朝才逐一將銀州與綏州交還給了西夏。持續一年多的西夏內戰結束,但西夏滿目蒼荑,自相殘殺的,以及宋軍擊殺的,導致近十萬壯丁死於這場莫明的戰爭。宋軍交接後,因為缺衣少食,許多部族又持續爆發了起義,進一步將西夏推到懸崖的邊緣。

兩年後西夏才逐步恢復了一些元氣。但那時,軍民死於這場動亂裡,足足有二十多萬人數。某種意義,已圓滿實現了鄭朗與狄青事前商議的戰略計劃。

還及時阻止契丹人的進入。接到沒藏訛龐的求救信後,契丹君臣為此產生爭執。主要是契丹元氣也大傷了,許多權貴不想再開戰。然後是宋軍出兵,看到宋朝出兵,耶律洪基也想撿便宜,聚集數萬軍隊,準備橫渡陰山,兵伐西南。可隨後接到宋軍開始撤離的消息,契丹不得不又將軍隊撤回來。

朝堂還有人反對,不過河工再度施工,反對的聲音很弱了。

大臣又盯著西北。

發現一件事,不對啊,此時狄青非是彼時狄青,在西北從一個小小犯罪行伍出身的小卒子,大小近三十戰,漸漸上位。特別於定川寨戰役中,鄭朗幾乎將指揮權全部交給他。然後迅速平定衡陽蠻,奇渡崑崙關,歸仁鋪大捷,兵出特磨道,攻下闡鄯城,就連鄭朗交趾大捷還是狄青獻計獻策的。這次連下西夏老巢六州,更將狄青名聲推向一個無法達到的高峰。

然後細細一琢磨,就是當年的太祖趙匡胤也不過如此。不行,不能讓他呆在延州,呆在西北。不過大捷之下怎麼辦呢?歐陽修等人陸續上書,狄青建此奇功,能讓他回朝堂擔任樞密使。

先將人從西北撈回來,以後再說。

龐籍有些暈,調回朝堂做什麼,再讓你們折騰啊?

他自己也自顧不暇,作聲不得,只好寫信給鄭朗。然而也不用折騰了,狄青聽到朝堂爭執後,雖然也明白了,不用看旁人,就看鄭朗,但心中屈,病勢加重。

十月初,狄青昏迷,醒後讓夫人將石全彬喊來,用微弱的聲音說道:「石監軍。」

「在。」

「請替臣帶一句話給皇上。」

「好。」

「對皇上說,臣乃是出自一個行伍小卒,承蒙陛下不棄,對臣器重萬分,臣無以回報,又不會寫什麼好文章,只能用一身粗力,為陛下肝腦塗地。但不能懷疑臣,臣對陛下很忠心的。」

「狄將軍,不用說了,我知道狄將軍對大宋忠心耿耿,對陛下忠心耿耿。那都是宵小做的祟。狄將軍,好生養病。」

狄青呆呆地看著西方,說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心中有數,不行了,非是貪生,只恨沒有替陛下馬踏賀蘭……賀蘭山。」

還沒有說完,大眼圓瞪,但眼睛卻停止了轉動。

第七百七十一章 太子(一)

司馬光一行進京時,狄青已經準備撤軍,還沒有去世。

四人赴京,引起轟動,兩個學生一為知諫院,一為知制誥,也意味著鄭朗幾個學生漸漸全部走到前台。

御史中丞王疇在二人剛到京城時,忽然上了一封奇怪的書奏,先說:比年中外臣僚,或因較量差遣,或因辯論身計,或因進以干譽,或因罪而覬免,肆為妄談,輒形奏章。其間求放歸田里者有之,乞別自營生者有之,歲未至而願致仕者有之,苟辭祿而請歸農者有之,皆心語相違,情實交戾。請自今,有如向所陳者,並許彈奏施行。

這段話與劉敞說的,以及鄭朗私下說的,性質差不多。

想辭官得真心辭,故意以辭官求清名高名,何必,會養成一種虛偽風氣。

司馬光與王安石聽了驚訝萬分,不過他們不能作聲,自己也多次拒詔不受的。

接著話音一轉,說,又,有重才者國家不諱,然避嫌於京外,養廉名敗壞國家之名,亦交戾之事,請朝廷處之。

沒有指名道姓,但都知道說的是誰。

就是不知道他說的是好心,還是歹心。

趙禎看到這裡,同樣也默然。

真相不是國家忌諱,也不是刻意避嫌京外,但怎好說出來。

最後道,國家開廣言路,任用台諫官。比年士大夫乃有險徼之人,挾己憎愛,依其形勢,以造浮說,奔走台諫之門,鼓扇風波之論,幸言者得以上達。推原其情,本非公正,止於陰借權力,取快私意。當言之人,率務舉職,既所傳耳目稍異,則豈敢遂無論列!萬有一愛憎不中之論,熒惑紊撓人主之聰明,豈不為聽斷之累哉!望曉厲士大夫,庶幾偷薄革心,以清朝路。又,台諫有白事於朝而更以狀干台司者,推原其情,蓋欲當任者為言而助之爾。臣以為事有曲直,法有輕重,朝廷以至公待天下,固不俟言者助之也。請自今,臣僚如以公事奏朝廷,不俟施行而輒申御史台者,許彈奏以聞。

這一段說得很含蓄,但揭示了幾個嚴重問題,台諫大臣多喜胡說八道,一些大臣媚交台諫以求為援,鞏固自己權利。

鄭朗早說過類似的話。

趙禎看到後,下詔,台諫為朕耳目之官,而事有不能周知,固將博問朝士大夫以廣聽察。乃有險詖之人,因緣憎嫉,依倚形勢,興造飛語以中傷善良,殆非忠厚之行也。中書門下其為朕申儆百工,務敦行實;循而弗改,當重黜焉。

不過未必有多大作用,風氣已經養成,現在矯正為晚了。

王疇卻是一個忠厚的長者,再加上司馬光乃是知諫院。因此在司馬光沒有進京之前,忽然從下面再次興起彈劾龐籍的風氣。

有的人倒不是與龐籍過不去。

擔任數年首相,好下去休息了。

是人總有一口氣的。

這麼多年,特別這是兩年,替國家小心經營,還要與一些大臣鬥智鬥法,龐籍歲數又高了,漸漸力不從心,心中略動了一些氣,因此病倒。於是求致仕。

趙禎不准。

龐籍抱病上朝,在趙禎面前將自己的雞翹帽拿下來,道:「陛下,你看臣的頭髮。」

趙禎無奈,准其旨,但讓龐籍留在京城養病,許其過問軍國大事。處置類似呂夷簡,有些台臣想彈劾,不過隨著司馬光赴京,王疇不欲御史台多事,一個個終於停了下來。

胡宿治河有功,遷為樞密副使,歐陽修遷為參知政事,張昇遷為樞密使,曾公亮遷為平章事,依然還是兩個首相,但是曾公亮位於韓琦班下。

司馬光初到京城,就被來了一個下馬威。

中書命司馬光詳定均稅。

這個均稅不僅是方田均稅法,兩者有很多不同,更不是均攤稅務,而是指土地肥瘠分等定稅。

但實際執行會非常麻煩。

連田與戶都隱去了,何謂田地好壞。

朝廷也要每年派官員下去盤查,這是鄭朗的建議,一年不要多,於縣開始,每年核算耕地的變化,然後派官員查那些耕地面積減少最多的兩三個州府。

不算是治理之策,僅是起阻止氾濫的作用,用之震懾。

可是官員下去查,有的官員嚴酷,有的官員鬆懈。還有州與州之間又有不同,例如京城附近諸州,陳州、蔡州、亳州等等,多是權貴人家。隱田名列全國最前面,連鄭朗都迴避三尺,況且其他官員。

起到良好的阻止作用,可每年都會發生無數起糾紛。

司馬光接到這個任命後,面不更色。

這兩年除了水利,調解之外,餘下的時間師生呆在一起,就是講國家的制度。

鄭朗在上面,在下面,最大的作用是替國家經營,制度卻沒有怎麼碰。怕麻煩。並且反思范仲淹的話,凡事都要為政令簡潔上想。

政令只有簡潔了,才容易執行。

關於這個均稅,鄭朗與王安石、司馬光也講過,當然不是方田均稅法,而是以各色地等公平的徵稅。

講得更複雜。

均稅靈感主要來自唐朝的均田制與兩稅制,均田制其實更早來自北魏,按照勞動力分配給廣大農民耕地,但每戶勞動力都有生老病死的,因此它在隨時變動,這個權利由國家來執行,所以有了永業田與口分田兩種田制。

但由於世家豪門把持著大多數耕地資源,自開國之初就執行不力,以至李世民與魏征有一段對話,一度想恢復遠古時的井田制,掣肘土地的兼併。到楊炎改革兩稅制時,則連均田二字都索性不提了。

宋朝開國之初土地仍然沒有多大壓力,相反,豪門世家湮滅在歷史長河裡,釋放了土地空間,由是不阻止耕地兼併。這為後世謳歌,實際發展到後期因為人口增加,土地兼併已經成為國家發展的掣肘,於是唐朝的均田兩稅全部翻了出來。

大臣論事喜歡用兩個字,故事,也就是故例。

史上司馬光未全部保守之前,與劉恕認為均田制是唐朝實際制度,司馬光甚至公開稱為均田法。這是才開始的司馬光,包括在王安石上台之前,司馬光態度能算是激進派。

大多數士大夫則不認為唐朝田制乃是均田制,而是口分世業,天寶以後,口分世業因兼併壞之。其中有歐陽修,曾鞏,朱熹。朱熹認為唐朝不是均田制,僅是口分世業,均田法其次的辦法,近似於井田制。

鄭朗與司馬光交談時,司馬光還沒有自己的想法,但有了劉恕與歐陽修。

為什麼要提他們,一個故事,兩種態度,有故事,那麼在宋朝就能推廣,均攤田畝,反對兼併。若是唐朝沒有真正實行,這個均田沒有故事,缺少理論根據,就不能真正的平均分配給農民。

兩種結果相爭,又出現一種新的溫和說法,蘇氏兄弟的均稅,均田賦稅非是將耕地平均分配,再按照耕地面積徵稅,而是按現有土地來納稅,不制止兼併,也不是將土地授受給農民。理論有元稹的《均田狀》,還有陸贄的奏文,說均田僅是為了均稅,田只是稅的基礎,授田就是保證稅收的來源,使國家有穩定的收入。柴榮也贊成陸贄的說法,詔書說普行均定,求適重輕。

其實這三個說法都是錯誤的。

唐初實施均田制,本義就是均攤田地,使百姓人人皆地可耕,國家有稅可征,地是基礎是核心,稅是地的產物。

但屈於不能得罪天下所有精英,實施了,僅是局部實施。一度府兵的強大,也與這個局部實施有著很大的關係。為國家,應主動地出台各種政策,阻止這種兼併的蔓延,而非是鼓勵。

可強行實施均田,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兼併是內核,立國一久,兼併必然大肆氾濫,這也是唐朝局部均田制敗壞的原因,不僅是人口增加,一旦國家無多少無主之地分配後,不管人口是否增加,均田制全部成為一紙空文。國家所做的只能誘導。例如讓他們看到比田地更大的回報,道德上怦擊大肆隱田兼田或者高利貸。在唐朝實現不了,一是商業不發達,二是豪門勢力太強盛,連國家都敢藐視,但在宋朝卻可以勉強做到,儘管宋朝的官地比唐朝更少。不過終不是徹底的解決辦法,鄭朗也想不出來。

司馬光在議定均稅之前,將師徒之間的對話寫了一篇札子,遞到中書,名曰《齊州行知與君實論均稅札子》。

無論再腹黑,司馬光也不好意思搶鄭朗功勞的。

然後議定均稅。

鄭朗說政令務必要簡便,司馬光於是先從簡便著手,首先就是地,各種各樣的地,原來能有上百等耕地,於是按其收成,以及投入一一劃分,不問山地、水田,南地北地,河谷平原,坡地壟畝,只看收成與投入,劃為十等。

繁有繁的好處,簡有簡的弊端。繁更細瑣,可更明確。簡粗陋,會有爭議。不過繁只會增加更多的名目。簡雖有爭議,可易執行,並且給官員留下一定的操作空間,便於處理。便於處理就易於推廣。

不管黑貓白貓,捉住老鼠才是好貓,首先得捉住這隻老鼠。

有了那麼一絲功利性的想法,這也是鄭朗最希望看到的。

在這個基礎上,確立一些條約,比較溫和的條約。最後說國家立事,當先使賞罰分明,事無不成。若遇庸愚之人煩憂敗事者,一樣論處,則能吏解體,必無成功。伏望察其勤瘁,均稅官吏,隨其功過,量行懲勸,則後來無不盡力也。

這個庸愚之人煩憂敗事,大有深意,苛了不行,軟了也不行。

不過面對天下所有豪門大戶,司馬光與鄭朗一樣,有意迴避了。

但司馬光又加了一句,務必以安靜有為為功。

這就是鄭朗調教的進步。

想做事怕有爭議是不可能的,可在有作為的基礎上,若使爭議減少,則為佳。

奏上,兩府立即草議執行。

然後司馬光再上三道札子,第一道札子直指趙禎。皇上你做得不錯,四十年夙夜求治,可是朝廷紀綱猶有虧缺,閭裡窮民猶有怨歎,是什麼原因?

人君大德有三:曰仁,曰明,曰武。仁者,非嫗煦姑息之謂也,興教化,修政治,養百姓,利萬物,此人君之仁也。明者,非煩苛伺察之謂也,知道誼,識安危,別賢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也。武者,非強亢暴戾之謂也,惟道所在,斷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也。故仁而不明,猶有良田而不能耕也;明而不武,猶視苗之穢而不能耘也;武而不仁,猶知獲而不知種也。三者兼備,則國治強,闕一則衰,闕二則危,三者無一焉,則亡,自生民以來,未之或改也。

陛下乃是三德沒有做好,雖仁,仁得偏軟。

但有幾個皇帝能做到司馬光所說的三德?當然,這篇札子上奏還有一些積極意義的。

第一個札子論君德,第二個札子論御臣之道。一是任官,朝廷以資敘職,不問賢愚,造成官員不作為。二是行賞,朝廷不能以名行賞,則天下飾名求功,以巧文逃罪。又是一條時弊,趙禎晚年多用文學之士,或者名氣大的人,文章寫得好就能做好皇帝好官嗎?那麼李煜何在?所以有了第三條,必罰,能施職,有功則增秩加賞而勿徙其官,無功則降黜廢棄而更求能者,有罪則流竄刑誅而勿加寬貸。

寫最後一段,司馬光心中還憋著一口氣。

就算鄭朗犯了錯,替國家做了那麼多事,這點錯誤也早免去。

從私人角度來看,大樹下好乘涼,自己是龐籍與鄭朗的人,龐籍老了,也病重了,多半回不了朝堂。鄭朗一直在朝堂外游離不定,對自己也不利。

三曰揀軍,精兵之術,務精不務多。今所選之兵,升其軍分,增其糧賜,是宜鹹戴上恩,人人喜悅。可我聽到京城之內,被選之人,往往咨嗟悲怨,父子相泣。況於外方兵士,遠去鄉里,訣別親戚,其為愁苦,不言可知。

這就是對鄭朗那個札子的補充。

看似國家拿了許多錢帛來養兵,但京城居之不易,兵士仍然很苦。

實際鄭朗也說過,想要改變這一局面,不僅是減少京畿兵士,也可以選,必須選京畿困苦人家子弟,也不僅是從京西路安置兵士家屬,使之生活費用下降,家中有足夠的耕地可以安其心,還要學習陝西那樣做,精選一些精悍的鄉兵,一離家不遠,二是當地人,沒有遷徙之苦。

但與宋朝祖宗家法有違,鄭朗不敢說,司馬光同樣不敢說。

五個札子上過後,司馬光仍然嫌不夠,國家三年一郊,未嘗無赦。可是每年到夏天,皆有疏決,猾吏貪縱,大為奸利,悍民暴橫,侵侮善良。這個南郊大祭還有沒有作用了?最可怕的是有些奸人做下不法事,然後逃亡,反正三年時間一到,天下一赦,又能大咧咧回到鄉里,繼續為非作歹。因此南郊祭大赦制度要改,利民的惠政保留下來,像這些罪犯卻不能赦,讓惡人戒懼。

又上第七奏,進五規,一曰保業,二曰惜時,三曰遠謀,四曰重微,五曰務實。

七札一上,轟動京城。

趙禎也沒有完全採納,但看著這些札子感到好笑,對身邊內侍說道:「三十年不鳴,一鳴則驚人。」

當初二小鬥鬥范諷有多牛,趙禎可是親眼所見。沒有想到二人這些年一直幾乎消失了,要麼王安石在兩浙路做了一件高價買糧的事。

不過與少年時的青澀、鋒芒畢露,趙禎更喜歡這樣的司馬光。

司馬光的表現也更讓京城百姓滿意,這才像是那個相公調教的學生。

但司馬光也沒有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

這一天剛下直回來,馬上就到制科考試了,家中來了一個客人。

先行遞了拜貼,上書七個大字,供備庫使高遵裕。

供備庫使不算什麼高高在上的職務。

後面三個字才是真正尊貴的。

司馬光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半開中門將高遵裕放了進來。

僅是半開中門,若全開,那就是媚了。

其實司馬光心中很不喜高遵裕前來拜訪。

讓家中下人上來茶,相互施禮,高遵裕目視了一下邊上侍婢,司馬光讓婢女下去。高遵裕道:「君實,世子對鄭相公十分抑慕,他心中一直有一個夢想,想讓大世子拜於鄭相公門下學習。」

世子不用說指趙宗實,大世子則是指另外一個少年,趙頊,但這是不可能的,不立為世子,鄭朗也不可能與趙宗實一家交往,從私人感情來說,鄭朗更不會與他家交往,置趙禎於何地。

立為皇儲,趙頊十之八九乃是未來的皇儲,就請鄭朗教,那也是太傅或者少傅,乃是東宮之臣也。也不敢說拜之門下為學生。

但也別當真,這僅是釋放一種善意。

可這回司馬光真的想錯了,趙宗實未必有這個想法,高滔滔卻有這個想法。長子態度有些激進,讓她擔心。看到司馬光成長起來,於是隱隱有了這份想法。不過想實現,卻是很困難的。

司馬光只是呷茶,不說話。

高遵裕又道:「我昨天從韓相公家中出來,兩位相公乃是我大宋的棟樑之材啊。」

司馬光張於放下手中茶杯,高遵裕話說得不妥當,儘管也能稱為含蓄。但沒有摸清司馬光態度之前,萬萬不能這樣說的。

況且將韓琦與鄭朗相提並論,司馬光心中也不喜,高遵裕雖沒有威脅,多少卻讓人會產生那種誤會。

司馬光不悅之情一閃而逝。

龐籍下去了,老師在河工上,想要治河,還是中書相助,不能強爭這口氣。自己也爭不了。高遵裕也是說錯話了的,他意思是幫助世子吧,以後趙宗實一旦做皇帝,一個韓琦,一個鄭朗,必然重用。

眼下鄭朗是不一定非得將趙宗實當成一回事的,相反,趙宗實要求鄭朗,不然這個皇儲有可能是一場夢。但在未來,一朝君王一朝臣,鄭朗能否重用,就要看趙宗實了。

司馬光想通此節,怒氣下去,依然呷茶。

高遵裕城府哪裡及得上司馬光,他看到司馬光無動於衷,有些急,心道,你又不是你的老師,有什麼資格顯擺。

算是好的了,若是遇到王安石,早就將他轟出去。

於是他想到侄女說過一句話,若司馬光不露聲色,你拋出下面一段話,十之五六會成功。不知道原因,高滔滔也未必能判斷出鄭朗是否對司馬光說過此事。

若說了,鄭朗在高滔滔心中地位更高,乃是一個真正的誠實君子。若不說,鄭朗在她心中地位下降,那麼此次試探與央請,反而是弄巧成拙。無奈,東宮這件事懸而未決,皇上有兒子一切歸零,沒有兒子也未必輪到丈夫,久不決,關係到國家將來帝位,對自己丈夫會產生諸多不利。拖不起了。

第七百七十二章 太子(二)

高遵裕不知道內幕,以為還是善意,從容地說:「君實,王妃聽皇后說皇上看候爺漸漸長大,又因為身份不便,教育不力,想讓公主殿下帶著他,去鄆州,跟鄭相公身後學習一段時間。」

這個比較容易理解的,趙念奴事過去很久,許多大臣已經全部淡忘。

但多少聽聞皇上喜歡宮中那個小外孫,這個無所謂,自古以來傳位傳子傳弟傳侄,沒有聽說過傳給外孫子的。

皇上歲數也漸漸高了,好不容易一家三代,喜歡也合乎情理。

趙念奴帶著兒子下去,除非趙念奴賴在鄆州不走,否則大臣也不會刻意去找麻煩。

但司馬光知道內情啊,實際不是,鄭朗久無子,在下面有功,幾個娘娘年漸高,時常多病,這是皇上對鄭朗的補償。比較人道的做法。

知道了,司馬光也不會說出來的。

然而自高遵裕吐出候爺二字,司馬光就警惕地看著高遵裕。

高遵裕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難道說錯了嗎?司馬光看到他的表情,一顆心才定下來。當年的事過也早過去了,現在揭開,作用很小。就算揭開,當事人不承認,又能怎的。也許宮中那位反成了畫蛇腳之舉。

可揭開了,以鄭朗的性格,就算不否認,多半是默認。也許還能替朝廷做做事,相位卻休想了。

高滔滔知道,鄭朗也說過,還做過評價,說此女多智,頗似章獻太后劉娥。

看高遵裕的表情,這個高滔滔也沒有說出內情。司馬光繼續呷茶。

高遵裕心中奇怪,不知道剛才為什麼司馬光眼神有那麼大反應,沒有想明白,只好繼續說正事,道:「君實,公主殿下去鄆州,托鄭相公教育孩子,終有一些避嫌之處,因此王妃想懇請皇后,讓大世子一道陪公主殿下去鄆州。」

說完,也開始喝茶。

這下子誠意總該足了吧,不但誠意足,幾乎快要到低三下四的地步。再不識相,那就無藥可醫了。

他想錯了,若沒有那件隱蔽的事,他所說的根本不起作用。如今鄭朗的思想境界,早超出權利地位這一步,若不是為了做事,權利對於鄭朗只是一個累贅。

不過司馬光真的心動。

高遵裕不知道內情,就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這是宮中那個小王妃進一步示好,等於默認鄭朗與趙念奴這層關係。若是默認,對鄭朗反而有利。畢竟功勞太大,若沒有一個缺被抓在手掌心,未必以後人主有現在的皇上肚量大,反而不會重用。有了缺在手中抓住,就敢再次重用。只要不過份昏庸,誰放著老師這個人才不用?

呷著茶,說道:「高庫使,讓我想一想吧。」

「好。」高遵裕心中大喜,只要不反對,此行就是有功。匆匆告辭,不敢高調的。司馬光是言臣,還有一個御史台呢。

司馬光繼續在喝茶,腦海裡轉著許多念頭。

龐籍一去,富弼在家中守孝,對老師很不利。

原因就是老師不在兩府,若重新回到兩府,以老師的聲望,會比皇祐時更能權掌天下。權利事小,對權利是什麼想法,連司馬光自己也不大清楚,老師卻可以帶著自己等人做大事了。

這個大事非是治河,而是對整個宋朝制度進行改良。

司馬光自己上的七札其實多就是針對制度的。

制度改良得當,再加這些年國家的發展,全國的大修水利,一個更加繁榮的王朝必然到來。那時,包括自己在內,都是這個王朝的締造者。不但擁有權利,還會享譽史冊!

並且這些天,他與一些大臣交談,看似老師沒有實力,實際實力不可小視,例如王疇,一提起老師就恨恨不止。恨老師對名利太淡泊,淡泊是好事,但要為國家想一想,替國家將這個擔子挑起來。而不是一味在下面折騰。

這是愛到極點的恨。

老師不在兩府,否則所有溫和的大臣將會全部聚集在老師門下。

自己與王安石等人相助,什麼樣的大事做不出來?

想到這裡,他氣得想去西北,讓狄青不要退兵,將那群王八蛋一起卡嚓了。若沒有西夏,那有山洞那回事。

又不敢寫信給鄭朗,知道鄭朗對趙禎的私人感情。是好事,可一旦寫了,就是找罵的。

但又不敢同意,他是鄭朗的學生,一旦同意,等於鄭朗主動地也參與到這件事中來。況且自范祥因十一封奏折導致被貶,包拯進諫沒有下文後,各個官員也不想自找這個沒趣。一旦自己進諫,會產生什麼樣的連鎖反應?

這就是他與王安石的區別。司馬光重權利與利益的分配,淡視了效果。王安石重效果,淡視了權利與利益的分配。若沒有鄭朗再三調教,兩人必走向一條相反的道路,分岐越來越大。

然後又想,宮中那位如何說服皇上。

其實能讓趙頊陪趙念奴去鄆州,已經在放出一個信號。沒有那麼容易的。

高遵裕回去覆命。

高滔滔仔細地詢問了經過,包括司馬光的表情反應。聽完後啞然失笑。

「滔滔,你笑什麼?」

「還真是一個實誠君子啊。」高滔滔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她也沒有想過鄭朗要認兒子,就算鄭朗不顧這個國家,認兒子也沒有那麼容易的,家中的妻妾怎麼處理?這段真相遲早要公開,但不是在這時公開,而是在他致仕之後,一起老了,那時候公開,對鄭朗縱然有影響,對其家人與國家沒有什麼影響了。再說過了那麼久後,說不定還能在諸言臣一番爭議之後,在民間還能被傳為美談呢。

「伯父,你做得很好,但以後勿務要低調,不然會惹來陛下不快。」

「我知道。」

「你下去吧。」高遵裕下去,高滔滔找到曹皇后,再三的央請。

曹皇后沒有同意,其實自嘉祐元年,趙禎說她要害他,若不發生後來的事,趙禎清醒過來,尷尬之下,會暖一暖兩人生疏的關係。然而曹皇后在太監挑唆下,要將權利從兩府大臣手中收回。

這也罷了,偏偏六塔河決堤後,大臣為轉移視線,惹出轟轟烈烈的皇儲案與狄青案,就是沒有鄭朗,趙禎在心中也隱隱對文彥博略有不滿。當然,真相趙禎也是過了很久後才明白的。因此趙禎一直對富弼十分重視,包括對龐籍同樣重視萬分,但文彥博貶放後幾乎不過問。

兩者聯繫起來,趙禎對曹皇后更加生疏。

在後宮中生存很困難的。曹皇后運氣算是好的,有一個實力雄厚的娘家,趙頊比較講良心,否則換一換,以她的智商,晚年會很淒涼。

趙禎想讓趙念奴帶著兒子下去,乃是看到司馬光連上七道札子,突然勾起心事,一直想有一個兒子,讓鄭朗教。可惜不能得償心願。

自己的外孫子未來只能做一個小候爺了,但也能算是自己的血肉。有出息,照樣能有講話語權,沒有出息,只能泯然眾人矣。加上如司馬光所想的那樣,有一個補償心理,與曹皇后淡淡說了一下。

也許會下去,也許不會下去。

曹皇后也淡淡與自己這個侄女說了一下。

沒有想到侄女居然產生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

想不清楚其中種種利害關係,只是隱隱覺得不妥,一直不同意。

可是兩人智商的高下,終使這個上下關係顛倒,架不住高滔滔軟磨,曹皇后心思動搖,是啊,侄女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那個宰相雖德操天下無雙,也要避一些嫌疑的,頊兒一道過去,正好將這種嫌疑免去。再說,無論皇上有兒子,或者宗實做皇帝對自己有何區別?說不定宗實做皇帝,對自己更親近。

很親近的。

也不能怨她,她雖智商不妖,可平易近人,後宮安定,也是她的強項。

最後終於答應下來,找到趙禎,將高滔滔請求說出。

趙禎暴怒,道:「朕還沒有死呢!」

曹皇后臉色巨變,丈夫何等說出這樣嚴厲的話?

「你將滔滔喊來。」趙禎又道,無風不起浪,為什麼這個小滔滔敢說出這個請求,得問問。

「陛下,滔滔年幼無知,臣妾不懂事。」

「讓你將她喊來!」

趙禎差一點說出韓琦槓富弼那兩個字,絮叨!(寫這二字時,忽然腦海裡浮現出富弼當時的樣子,想笑,因為要服務主角的思想觀,下了一些評價。其實身在局中,韓琦做法也不是一無是處)

曹皇后只好下去喊高滔滔過來,一路上真的絮叨了。

高滔滔只是笑,不答。問題不要緊,自己在這個姑父面前,還是一個小姑娘呢。大不了到時候撒撒嬌,以姑父的性格,頂多幾天就淡忘了。

見到趙禎,恭身施禮,然後又拉著趙禎的手道:「陛下,喊我有何事啊?」

趙禎就軟了,畢竟自小就將趙宗實與高滔滔養在身邊,他又重感情,看著這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多少有些感情的,問:「為什麼你想讓頊兒去鄆州?」

「陛下,你看看你的衣服,你的床鋪,為何如此簡陋?」

「朕想為天下做一個表率。」

「就是啊,陛下想做一個好皇帝,想天下蒼生有幸,但想做好皇帝,必須得用好良臣。」

趙禎悶哼一聲,就是用臣也輪不到你們。

「可是陛下,為什麼有良臣你不用?」

「他在治河。」

「陛下,鄭相公在治河,也可以進入中書,難道真的進入中書就不能主管治河嗎?陛下,讓孩兒猜一猜,難道鄭相公犯了什麼錯誤?」

「你說什麼?」趙禎有些驚詫地看著高滔滔。

「陛下,一切要以國事為重。將功補過,就算鄭相公犯了什麼錯誤的事,以他的功勞也足以彌補。」高滔滔輕描淡寫地說道。

實際她一顆心懸了起來,這是豪賭,賭鄭朗在趙禎心中的地位。

趙禎終於不作聲。

高滔滔又逼了一句:「陛下,無論以後發生什麼,此臣必得為相,否則就是暴殄天物也。」

不管你以後有沒有兒子,或者換成我丈夫為皇儲,鄭朗必得用好,不但用好,我還要重用,無論他犯了什麼錯誤,只要不是謀反大罪。我讓兒子一道去,就是表態的。

一朝君主一朝臣,以後他還能繼續為宋朝效勞。不是為皇位,而是為了這個天下,趙宋的萬年基業!

曹皇后是聽不出他們有什麼話鋒的,嚇得變臉變色,喝道:「滔滔,你怎麼與皇上說話的。」

趙禎態度卻更加舒緩,道:「奴奴也未必去鄆州,若去,讓頊兒一道陪她去吧。」

高滔滔高興地搖著趙禎的手,道:「陛下,你的心胸懷就像大海一樣寬廣。」

曹皇后莫名其妙,為什麼侄女頂了幾句,反而讓丈夫憤怒下去了?說了一會兒話,高滔滔離開。走出來,秋天已經到來,一陣秋風吹來,她後背冷汗涔涔,不由地打了一個哆嗦。

但還不代表著什麼。

想要成功,還得要大臣努力。

外面制科考試開始,而且是最嚴格的賢良方正科。出自漢文帝,被舉薦者對政治得失應直言極諫,表面優秀者,則授以官職。漢武帝復詔舉賢良,或賢良文學,最有名的就是董仲舒。

唐宋沿用,主要是選一些文學之士或者直言極諫者,為國家補助民間遺漏的人才或者才學之士,或者勇諫之士。

但宋朝越來越重視,非得官員中的青年才俊,還是那種特別的才俊,或者名聞舉世的大儒,否則沒有參加資格。另外還要有公卿諸侯王或者郡守以上的高官舉薦,經朝廷批准後,才送到朝廷。

漢代雖次數少,然一試能達到幾百人,宋朝雖次數多,往往只有一二人,二三人而已。而中者更少,趙禎朝僅是富弼,張方平,錢明逸,吳奎,夏噩,陳舜俞,錢藻,大小蘇外加一個王介,總共九人。

但還是有人有資格的,例如王安石,歐陽修做過擔保,鄭朗擔保的人更多,可兩人不屑。

其試者不但有才學,舉止必須能當得起賢良二字,得人必須做到孝廉。僅這一關,就會無數人刷了下去。然後到朝堂,要親自面對皇上與各大佬,親自一策,或者二策,或者三策。

比如象蘇洵,對韻律不精,就可以來試一試賢良方正,但名聲又少了資格,資歷更不足,沒人保舉他。

此次入選的人不少,總共三個人,大小蘇,外加一個王介。

能入選並中試的人,在宋朝都會留下輝煌的印記,包括王介,起初他與王安是摯友,後來因政見不同,發生爭岐,一度讓王安石感到很不安,胡亂的打壓。宋神宗三詔王安石,王安石不就,王介又寫了一句「草廬三顧動幽蟄,蕙帳一空生曉寒」,譏諷王安石的惺惺作偽。然後讓王安石弄到湖州去,王安石看到他下去,心情大好,刻意寫了一首詩相送:東吳太守美如何,柳惲詩才未足多。遙想郡人迎下馬,白蘋洲渚正滄波。

王介氣得無語,才氣好,當場一口和了十首詩,其中一首是吳興太守美如何,太守從來惡祝鮀。生若不為上柱國,死時猶合作閻羅。

王安石聽後大笑,道「閻羅見缺,請速赴任。」

其人有四子,外加弟弟與弟弟的兒子,皆登進士,被稱為一門九進士,歷朝笏滿床。

韓琦進諫,讓司馬光審三人科策。

司馬光感到很是古怪,想了想,居然也答應了。舉賢不避親仇,若是刻意迴避,反而顯得真的有同門之嫌。難道這是韓琦給自己出的又一道難題?

三人將策子交上來,司馬光一一觀看,看到蘇轍策子最為切直,說:「自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二十年矣。」

雖過了一點,可這幾年來皇上是每況愈下,鄭朗也再三提到此事。

又說,陛下無謂好色於內,不害外事也。

更得司馬光欣賞,鄭朗用乾坤平衡來隱喻,可沒有直接講出來,更無其他大臣進諫,說皇上,你不能這樣玩,十閣雖好,可身體要緊哪。

又說,宮中賜予無藝,所欲則給,大臣不敢諫,司會(三司)不敢爭。國家內有養士、養兵之費,外有北狄、西戎之奉,海內窮困,陛下又自為一阱,以耗其遺余。

又是皇上的晚年時弊,自己日子是過得樸素,可對大臣賞賜過濫了。平時幾人也說的,但公開寫在策子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避親仇,直接判了第三等。

不要說趙禎朝,整個宋朝舉良方正,或者其他制科考試,皆沒有第三等這回事,只有第四等與第五等。上面還有呢,第一第二等,可誰敢想啊。

這一判引起了爭吵。

范鎮懷疑,認為第三等過了,要降等。

蔡襄支持,說我是三司使,有司會之名,可我做得不好,蘇轍怦擊朝政,也怦擊三司不力,我當之有愧。

胡宿卻認為策不對題,又引了唐穆宗與唐恭宗,比喻盛世,過了。力請黜之。不僅是降等,是通不過制科考。

司馬光卻說三人當中,獨蘇轍最有愛君憂國之心,不可不收。諸宰執也以為當黜,不是一入舉賢方正,就得錄中的,黜者多,入者少。

黜蘇轍也很正常。

趙禎道:「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如何說朕?」

乃收入第四等。

王安石看了策子,雖是小師弟,可不喜蘇轍誇大其詞,鄭朗不是這樣教導的,小師弟也不行,特別不能將自己比之谷永(漢成帝時名臣,漢成帝荒淫,唯谷成敢於進諫),專攻人主以求直名,不肯執寫詔書。

韓琦笑道:「彼策說宰相不足用,欲得婁師德與郝處俊(唐朝名相,性溫和,不喜多事)而用之,尚且以谷永疑之乎?」

不過滿朝君臣皆感到好笑。

不是笑韓琦,宋朝大嘴巴不要太多。而是笑這一門三師兄弟。趙禎於是改副考官沈遘重新審策,先將蘇轍處理好,降為四等次,王介不動,仍為四等,又看到蘇東坡的策子,覺得文詞優美,千古難及,心動了,推為第三等。

大家一起苦笑,敢情還是在這弟兄倆身上啊。

不能再爭了,再爭下去,那就是不給鄆州那個主的面子,於是默認。

諫官楊畋說道:「蘇轍,臣所薦也,陛下郝其狂直而收之,此盛德事,乞宣付史館。」

趙禎悅,從之。

司馬光還是不服氣,蘇轍說得多好啊,為什麼要降等。於是上書:臣等竊見今歲以來,災異屢臻,日食地震,江、淮騰溢,風雨害稼,民多菜色,此正陛下側身克己之時。而道路流言,陛下近日宮中燕飲,微有過差,賞賚之費,動以萬計,耗散府庫,調斂細民。況酒之為物,傷性敗德,禹、湯所禁,周公所戒,殆非所以承天憂民、輔養聖躬之道也。陛下恭儉之德,彰信兆民,議者皆以為後宮奢縱,務相誇尚,左右近臣,利於賞賚,陛下重違其請,屈意從之。……伏望陛下當此之際,悉罷燕飲,安神養氣,後宮妃嬪進見有時,左右小臣賞賚有節,及厚味臘毒之物無益奉養者,皆不宜數御以傷太和,乃可以解皇天譴告之威,慰元元窮困之望,保受命無疆之休矣。

回到朝堂,屢屢聽到盛世二字,當真是盛世?

自己在河工看到許多民夫的生活,有的連鹹菜都捨不得多吃,雖辰光是變好了,離盛世還早著呢。

看到老師當初做得對啊,不但要帶,還要經常將皇上帶到貧民窟看一看,不然皇上不會觸目心驚。趙禎納之,精力不行了,晚年的趙禎有些像宋真宗那時。

就在此時,韓琦找到他,淡淡說了一句:「君實,你那篇札子寫得好,皇上春秋漸高,我擔心哪。」

第七百七十三章 太子(三)

司馬光沉默。

自嘉佑年初趙禎大病後,接著造子,身體時有不佳,幾乎將政務全部交給中書。寧肯交給宰相,也不讓後宮插手,包括曹皇后。這是對宰執的信任!

司馬光上位很正常,家世好,有錢有名望,父親就是一個不小的官,有家庭背景,有人脈,若有才學再加吏治本領,上位是謂必然。那怕王安石父親一度還是江寧府的通判。

但自鄭朗開始,包括鄭朗在內,鄭朗僅是一個小主戶,也沒多大的背景,那麼往下數,士大夫就多了,韓琦、歐陽修、范仲淹、龐籍等等,這些重臣若論背景,還不及鄭朗。

他們上位,一部分是文學,然而司馬光最反對的就是浮文,五規裡刻意用大段文字描寫了浮文:伏望陛下撥去浮文,悉敦本實,選任良吏,以子惠庶民;深謀遠慮,以保安宗廟;張布紀綱,使下無覦心;和厚風俗,使人無離怨;別白是非,使萬事得正;誅鋤奸惡,使威令必行;取有益,罷無用,使野無遺賢;進有功,退不職,使朝無曠官;察讜言,考得失,使謀無不盡;擇智將,練勇卒,使征無不服。如此,則國家安若泰山而四維之也,又何必以文采之飾、歌頌之聲,選愚俗之耳目哉!

文學好是文壇盛事。

司馬光也支持。

但那是文壇,不是官場。因此蘇東坡那篇佳文,司馬光果斷地判為第四等,而非是第三等。

文章寫得好就能做好官麼?

那麼李白當真能做謝安?杜甫與陶淵明當真就有宰執之才?別人不好說,若是讓李白為首相,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天下不用安史,也會大亂。但自歐陽修上位後,漸漸地文章寫得好與能做高官,劃上了等號。讓他看到一件不好的趨向,武則天,北門學士!

一部分也有一些本事,司馬光治河時看到程師孟,看到周沆,看到田瑜,以及鄭朗,這些人才是宋朝一等一的良吏。韓琦與歐陽修等人也許官做得還可以,與這幾個人相比,又算什麼?

為什麼能上位,是因為皇上的賞識。

就是這樣回報皇上的?

時到今天,司馬光才明白一件事,鄭朗一直對韓琦若即若離,提起時多有一些不悅,這個不悅來自何處。

但他不是鄭朗,也沒有鄭朗與趙禎那種默契的關係,對官場看得也很徹底,不可能每一個人都能達到范仲淹與鄭朗的道德高度。

一直默然,眼神卻很平靜。

韓琦又道:「君實,近得你關於均稅的策子,我心中很欣賞,正好與行知的方策聯為一體,隱隱有行知當年的風範啊。」

若換成他人,準得跳起來。

均稅是什麼事?若過問,是中書省戶房的事務,要麼也可以劃到三司管轄,再勉強一點,御史台也可以。無論那一個部門,輪不到知諫院來過問。為什麼?因為它是得罪人的事。

不一定是因為鄭朗,鄭朗與韓琦若即若離,還沒有發生多大衝突,這個是因為龐籍的緣故。

還有一個當年呢。

心裡冷哼一聲,就是老師犯了錯,皇上有意遮隱,宮中那位也對老師流露出善意,也未必輪到你來猖狂。

依然默默不言。

韓琦道:「非為個人計,乃是為國家計也。君是良臣,請三思。」

司馬光還是沉默。

回到家中,來了幾個客人。

大小蘇,以及王安石,還有王安石的兒子王雱,自小就很聰明,幾歲時,有客指同在一個籠子裡的獐鹿問,何者為獐,何者為鹿。王雱不認識,良久問,獐邊是鹿,鹿邊是獐。

王安石治河時,曾將家人帶到河工上。

鄭朗對這個王雱很不感冒,當然,不能表露出來,規勸了一句,諸葛謹之驢也。人家諸葛恪更聰明,最後是什麼下場,夷誅三族。這小子十分地好高騖遠。

鄭朗又勸了一句,讓王安石讓他從小事磨練。

是聰明,但不能讓他埋頭於理論,得從一件件小的實事做起,養成一個腳踏實地的好習慣。

就像鄭朗,現在讓他治河,一下子就擔了起來。才出任為官時,敢不敢擔?這是一個又一個圩,一個又一個圍,陂、堰、車、塘、壩、渠、河、梯等等,各個水利工程積累的經驗與知識,才敢擔起這副擔。

聽從鄭朗建議,此時王雱僅十七歲,還有司馬光的十一歲養子司馬康,讓他們一道隨大小蘇赴任去,接替鄭朗火炬,自幼離開父母下去磨練。

鄭朗當年去太平州的事跡名聞遐邇,大小蘇欣然允可。

可是此次大小蘇職位略有些低,大蘇為大理評事簽署鳳翔府判官事,小蘇為商州軍事推官。按照歲數也不差了,莫忘記還有治河之功呢。但也合乎情理,東府首相乃是韓琦,副相乃是歐陽修。

如龐籍所說的那樣,讓王安石與司馬光快赴任吧,過了這一村,就沒這一店了。兩人回到朝堂,還能替鄭朗分擔一些難處。

六人坐了下來,中青少三代,看後,司馬光與王安石頗是欣慰。司馬光看著大蘇語重心長地說道:「東坡,你要學習你二弟啊。」

蘇東坡得的這個三等,司馬光耿耿於懷,若不是看在同門的面子上,他一定會提出反駁,又道:「昔日朝中諸臣論才學之名,可有一人能及鄭公?但如今呢,文不及歐陽公,書不及蔡公,畫琴僅是偶爾散懷之興。然鄭公卻幾乎只手造就了我朝的輝煌。切記,切記。」

「君實,你過矣了,偶爾琢文造句,也是美話。當年韓愈也是文壇大家,但妨礙他成了憲宗名臣?不過東坡,主次是要得分清。」

「你這個倔介甫,是誤人子弟,我問你,子由那麼好的策子,你為何要黜之?」

「實事求是,此乃行知所教也。」

「陛下晚年是否勤政?」

大小蘇相顧苦笑,又開始了。他們才真正開始,帶著一個傲傲的王雱下去,這個傲遠勝過了韓琦十倍,以後有的受。

其實鄭朗一顆心一直懸著,此次制科考試,會產生一個嚴重的影響。蘇轍徹底地與司馬光走在一起,成為一個保守派,成為堅決的反對王安石者。蘇東坡依然很迷茫。

直到接到幾個學生的信函後,鄭朗這顆心才落了下去。

不會產生副作用,就會產生好作用,讓他們看到另一面,公私分明!但沒有鄭朗這個紐帶,蘇家上下算是將王安石恨上了。

產生分岐,主要還是他們的思想。

看他們的思想,可以看他們所寫的著作。

司馬遷寫史記,開篇便是虛緲難以考證的黃帝,列傳為伯夷第一。

但就沒有一人想過,為什麼?黃老無為思想,出世思想。

春秋自鄭莊公養共叔段劈開來寫,拋去春秋以前的事略去,明禮。

司馬光寫資治通鑒,從魏趙韓瓜分晉國來寫,明名份。在司馬光儒學中能隱隱看到許多名家的身影。講的是國家秩序,確立各階段的地位,重統治。比較虛幻的一個框架,但實際比王安石思想更現實。當然,也是一種落後的思想,視百姓若芻狗的思想。為了統治,甚至可以漠視普通百姓的死生。資治通鑒雖好,但只能看歷史,不能多看臣光曰,若看上十幾遍,再將它吃透了吸收下去,未必是好事。

王安石是儒家,外面點綴著一些佛家的袈裟,實際核心多是法家思想,更著重實際,也許思想更先進,但在宋朝過於超前,導致什麼事都辦不好。

蘇東坡是儒釋結合,因此走向溫和派,兩邊都不高興他。

也導致司馬光與王安石,對大小蘇制科考試策子產生不同的看法。

繼續在吵,又吵到文字上,王安石也有推敲字句的習慣,司馬光同樣好不了,推敲字句習慣沒有王安石嚴重,可他沒事時就喜歡寫文章,史上在寫資治通鑒之前,他還寫過涑水筆記等著作,據說他除資治通鑒外,一生作品比魯訊寫的文字還要多。(涑水筆記也被我借鑒參考,因為沒有潤色,文筆與通鑒相比,差得太遠。)

司馬光說王安石會帶壞蘇東坡,王安石說司馬光是五十步笑百步。

大小蘇習以為常,只是微笑不作聲,王雱仍傲傲地坐在邊上不說話,司馬康正襟危坐。

直到司馬光夫人張氏端上來晚飯,兩人才停下辨論。

四人帶著家人與幾名下人,離開了京城。

司馬光卻來到王安石家中。

王安石妻子吳氏端來茶水,王安石道:「君實,有什麼為難的事?」

能隱隱感到這幾天司馬光心事重重,不過司馬光不開口,他也不會問。

「介甫,有一件事我是感到為難了。」

「說說,說不定我能替你參謀一下。」

「我說出來,你不要動怒。」眼前這個摯友有多固執,他是最清楚不過的。

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王安石略略憤怒,道:「陛下今年還生了一個公主呢。」

宋朝皇帝過渡算是比較溫和,那是鄭朗帶著金手指看的,現在,仍不敢說溫和。宋真宗上位,有一個大事不糊塗的呂端,趙禎少年惹出一個周懷政與寇准,幸好是宋真宗的獨苗,否則又是一大堆問題。至於宋太宗上位,更不用說,趙匡胤父子死得那個叫冤哪,不明不白。這還算是好的,以前歷朝歷代,每次皇帝替換,父子兄弟仇殺,翻目成仇,外戚宦官大臣,也先後擠入,相互角鬥,重者國家會迅速瓦解分裂。

大家皆譏笑西夏,實際前代歷史比西夏做得更過份的比比皆是。

皇儲是一件大事件,不可馬虎。

但關健是皇上還能生,儘管這個十三公主僅活了六十一天。

萬一皇上生了一個兒子,怎麼辦?

輕者這個兒子讓宮中那兩位弄死,重者趙禎兒子鄭朗必扶助,是沒有兒子,有,是必然,但是另一邊有韓琦,有曹皇后,趙宗實三十多歲了,還有高家曹家,國家都有分裂的可能。或者默視趙禎兒子再度死得不明不白,鄭朗良心何安?

「是啊,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介甫,你說陛下有幾份可能能再有一個兒子?」

「對半。」王安石想了一想,又道:「不足。」

皇上五十歲了,再生兒子的機率少之又少,就是有孩子,也未必是男孩。

「算有兒子,能平安長大,又有幾分機率?」

王安石不語了,趙祉十三個女兒,僅活下來四個,說兒子還有陰謀詭計,女兒有何陰謀詭計。並且這三個小公主才一兩歲大,能不能平安長大成人還是一個未知數,拋去這三個小公主不提,其餘十公主只活下來僅趙念奴一個人。

三個兒子更沒有一個平安活大的,沒有別的原因,只有一種可能,老師所說的遺傳基因,就像鄭家一門一直很單薄,也是這個原因。皇上的遺傳基因不大好,後代難以長大成人。

就算有一個兒子,就算後宮沒有陰謀詭計,這個兒子平安長大成人的機率不會超過一成。

司馬光又逼問一步:「難道用國家的命運,來賭這半成的機率?」

王安石茫然。

大半天道:「鄭公那邊怎麼辦?」

「鄭公是什麼態度,不參與不支持,也沒有反對,只是他拘於私人對皇上的忠貞,這才默默無言。」

「君實,這是有人在利用你啊。」

「我知道,很長時間沒有人敢再提立儲之事了,我一提,有可能會讓皇上氣憤,連帶著波及到鄭公。」司馬光怎能不知道自己被人逼著做槍桿子,可到這份上,怎麼辦?

「故三思啊。」

「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宮中的那位來逼我?陛下無子,宮中養著的是兩位,另一位雖有一些不肖行為,宗室有多少子弟,當年西晉是怎麼亂的?未必國家會亂,然而他會於心不安。」

王安石吃然一笑,那個宗實不安管我們屁事。

「現在讓小王妃來逼,我們不表態,鄭公有把柄在她手中抓住。以後想不用鄭公,放出真相,鄭公,你我,甚至更大的大臣全部沒有了前程。這個無所謂,你真放心將國家交給某些人手中?」

拚命地用國家勸說王安石。

王安石心終於有所動。

「不要說國家,就是治河馬上都會出現困難。雖然蔡襄為三司使,可他性格溫和,遠非那數人的對手,曾公擔任西府首相,仍是西府,不能干涉治河。這時候他們施手,鄭公河是否能治成。治不成,鄭公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

「他們會置國家不顧?」

「到了這時,還有什麼國家不國家,能真能假!」找到司馬光,弓弦已經拉開,再也沒有回頭的箭。

司馬光又道:「大小蘇下去赴職了,什麼職位?一個是判官,一個是軍事推官,為何?」

王安石也無言,等於是兩個閒官。沒有此次舉賢方正,兩人也能擔任這個官職了。況且還有治河之功,又是鄭朗的學生。那怕就是擔任一個小縣令,還是一方父母官。

判官與推官能做什麼?

「韓公忘了當年鄭公如何待他的嗎?」王安石不解地問。

這算什麼,幾年後韓琦與歐陽修索性用刀在臉上一劃,臉皮子都不要了。況且一個小小的大小蘇。

「要不以通知鄭公?」

「介甫,你敢不敢通知鄭公。」

王安石呵呵一樂,那是找抽的。又說道:「陛下會萬分失望。」

「我倒有一個方法讓陛下不失望,不過還有許多沒有想通,故來找你,我們共同想一想辦法。」

這兩人聯起手來,那可謂天下無敵了。

商議了一個晚上,兩人散去。當然,如今京城草木皆兵,自從高滔滔讓她伯父去司馬光家,氣氛就一直不對,不過沒有人知道了。兩人會面,消息迅速傳入某些人的耳朵裡。

這一年,有一個閏八月。

各地依然傳來一些災情,包括汴河黃河。汴河沒有竣工,還沒有真正起到蓄水與排澇作用,不敢蓄,怕出事。黃河更是如此。當然,這些災情的時續發生,雖使國家錢帛浪費,然對鄭朗也有幫助作用,進一步獲得對河工的支持。

修好了才能算數,修不好,會如司馬光所擔心的那樣,成為鄭朗一生罪名。龐籍下去了,鄭朗只能更小心。

司馬光與王安石像往常一樣上朝,他們還兼負著一個身份,修起居注,能時常接近趙禎。

趙禎的十三女剛死,才六十一天。趙禎心情低落,上朝多不語,只是額首。

司馬光很小心地上了一道密奏,臣不敢奢望陛下立選東宮之人,只求你在宗室之內先出一個聰明仁孝的人立為養子,以示與其他宗室子弟有所區別,慢慢培養,讓天下人看到你心有所屬,國家與民心皆會安定。若他日皇太子出生,讓養子退居藩屬,權當替國家培養了一個好臣子。這樣有進有退,何樂而不為呢?

以前大家都逼著趙禎立皇儲,給東宮名份,皇帝還能生育,能成麼?

退一步,海就闊了,天就空了。

還怕趙禎不同意,又請求謁見。趙禎准他進殿,看著司馬光的奏折,久久不語。

司馬光也不說話,筆直地站著,這一站幾乎就是半個時辰,司馬光都感到額頭上涔出汗珠,但不敢擦。殿外傳來桂花的陣陣清香,司馬光恍若不覺。趙禎終於抬起了頭。

PS:在宋史裡找另一個更小的宗室子,就是找不出來,只有一個宗保記載收養於皇宮,那時劉娥還活著,趙禎沒有必要為接班人準備,難道是宗保的兒子,也沒記載。倒是有一人可疑,真宗六弟商王相王元偓的兒子趙允弼,八歲召入禁中,令皇子致拜,也就是趙禎。英宗時加中書令,卻將其人出之東平。神宗時拜太保,死後刻意輟朝三日,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追相王,此時隔得已遠了,追贈過於隆重。又載弼恨諸子以不得終大事為恨。允弼兒子很多,宗述、宗藝、宗繢、宗景、宗喬、宗孺、宗制,但再找他具體的記載,卻找不到,全部詭秘地消失於史冊。我懷疑趙禎收養的另一個小的就是允弼諸子之一。沒有明顯的證據證明,因此略過。其實憑良心說,無論司馬光或者韓琦、歐陽修,在這件事上表現十分醜陋,不要提君子,小人都不如。劇情需要,稍做篡改。

第七百七十四章 太子(四)

趙禎靜靜地問:「司馬卿,是鄭朗的意思?」

司馬光道:「不是,陛下,是臣的意思。早在嘉祐元年前鄭郎就對我們再三寫信,不要插手皇儲一事,以免會讓陛下……陛下……」

「說吧,朕知道朕的家事就是國事。」

「是,陛下,鄭朗的意思就是不支持不反對也不讓我們介入,臣在上奏折之前,更不敢寫信給他,怕遭到責備。但臣以為鄭朗對陛下私心重於國事,過份考慮到陛下的感受,而忽視了國事。」

「朕就知道。」趙禎露出一絲微笑。

笑容是如此的純淨,彷彿一剎那間,所有秋菊在這笑容裡都變得格外燦爛。

然而司馬光此刻卻梗住不能作聲。

「陪朕走一走吧。」

「喏。」

兩人走出宮殿。

秋天漸漸到來,天空高爽,萬里無雲,就像一面鏡子澄明晶瑩。

「一定要選宗室子弟為嗣嗎?」過了好一會兒,趙禎喃喃自語道:「這可是忠臣之言哪,一般人不敢說的。」

司馬光卻不能回答。

忽然平空掀起一團秋風,接著一片片雲團從天際湧上天空。

「為什麼不說話?」

「臣上此奏,自謂必死,未承想到陛下開納。」司馬光硬著頭皮答道。

「說得言重了,你也是為國家著想,選宗室為皇嗣,古之就有故事,你將奏章交給中書吧。」

司馬光內心越來越慚愧,勉強克制著,平靜地說:「此事關係重大,請陛下自喻中書。」

說著躬身退下,臨離開時瞅了趙禎一眼,雲團此時大團大團的升到天空,明明剛才明亮的天空突然間暗了下來。一層層晦暗漸漸將趙禎瘦弱的身影淹沒,秋風吹打著趙禎的衣裙,單薄的身體彷彿搖曳起來,就像風中弱小的野菊花。

達成心願,這是范鎮、唐介、包拯等名臣都沒有做好的事,居然讓他一章就將事情水落石出,司馬光卻感到不開心。

司馬光退出內宮之後,來到中書說江淮私鹽之事,韓琦問道:「今天與皇上說了什麼?」

「說了宗廟社稷大計。」司馬光惜口如金,八字回答。

韓琦看著司馬光表情,微微一笑,沒有再問。

但一過又是數十天,韓琦並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正好朝廷詔令殿中侍御史裡行陳洙詳家行戶利害。韓琦對陳洙說道,聽說你與司馬君實善,君實前幾天建言立嗣,能不能先將所言送到中書。想做這件事,別自立門戶。至於行戶這件事,就不煩勞你了。

說完用眼睛盯著陳洙。

陳洙無奈,得罪不起,只好找到司馬光從實將經過說了一遍。

韓琦急啊,這小子搞什麼玩意,我都暗示過了的,為什麼對我也不講講經過。這小子有沒有聽我的話去做,或者是在耍我,韓琦懷疑了。

司馬光仍然不作聲。

回到家中,又寫了一奏,臣上次奏早定嗣事,陛下即垂聽納,臣指望能聽到陛下朝夕發德音,宣告大臣施行其事。可過了一月,未有聽聞。難道陛下以為茲事重大,精選宗室,未得其人,或者左右之人,有所間沮,熒惑聖聽?臣不得而知。漢成帝即位二十五年,年四五十歲,未有繼嗣,立弟子定陶王欣為太子。今陛下即位之年及春秋皆已過之,豈不為宗廟社稷深思熟慮?臣不敢指望陛下以正東宮,但願陛下自擇宗室仁孝聰明者,養以為子,官爵居處,稍異於眾人,天下之人,皆知陛下意有所屬,以系遠近之心。他日皇太子生,復使之退歸藩邸,有何所傷?此誠天下安危之本,願陛下果斷而速行之。

又復借自己修起居注之便,面奏道:「臣向者進說,陛下欣然無難意,說即行也。今寂無所聞,必有小人言陛下春秋鼎盛,子孫當千億,何急著做此不祥之事。小人無遠慮,想要乘倉卒之際,援立他們所厚善的人。唐自文宗後,立嗣皆出於左右,以至有定策國老,門生天子,此禍可勝言?」

宋朝是天子門生,他來了一個門生天子。

但防一手總比不防為好。

萬一真到了這地步,宋朝基業怎麼辦?

這就是說話的技巧,趙禎又被他說動,說道:「送中書。」

這一回司馬光沒有再拒絕,立到中書,將事情簡潔的一說,大家面面相覷,這小子牛啊,怎麼說動皇上的?

一個個全部在犯傻。

司馬光焦急地說道:「陛下決議立皇子,若今天諸公不及時商訂,他日半夜之中,禁中出寸紙以某人為嗣,則天下莫敢違也。」

韓琦與歐陽修等人一個個全部忘了自己身份,一起唯唯諾諾,說道:「敢不盡力。」

司馬光退下去了,沒有他的事。

諸人開始草奏章,陳洙激動之下,將奏章寫好,發了出去,對家中人說道:「我今天入一文字,言社稷大計,若得罪,大者死,小者流竄,你們當防備。」

流竄也許有可能,那有那麼多必死的。

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又是害怕,又是擔心,大約這個老小子心臟功能不好,當夜暴斃。

陳洙之死,無人過問,韓琦率著同列來到垂拱殿,準備讀司馬光與呂誨的奏章,呂誨也上書,不過他在打擦邊球,沒有起多大作用。奏章還沒有打開,趙禎說道:「朕有此意久矣,但未得其人。」

心中又隱隱有了後悔。

不過君無戲言,到了這時候反悔也沒有用,又改口問道:「宗室中誰可者?」

韓琦答道:「此事非臣等所可以議,請陛下選擇。」

皇宮連妃子偷了人都傳出去,養了兩個宗室子弟,那個大臣不清楚?不要說大臣,連普通百姓大約都能知道一點兒。得將自己撇清了。

趙禎道:「宮中曾養二子,小者小時候很純善,近來不惠,大者可以。」

不管是那一個小的,實際真的不公平,趙禎雖與曹皇后沒有那麼親近,畢竟是皇后,執掌後宮。有她在做後腰,不要說一個小的,十個小的也不管用。什麼叫好,什麼叫壞,還不在於人嘴中一句話?

但是韓琦一本正經,大步上前問:「陛下,何名?」

趙禎居然同樣一本正經地回答:「宗實,今三十許歲矣。」

以為韓琦乃是第二個呂夷簡,因做事穩重,才問了一個不當問的問題。

韓琦以退為進,不管怎麼說,趙禎待他不薄,一再逼趙禎立儲,對趙禎能不說是一個深痛的打擊?自己也有了想扶立的嫌疑,因此又大義凜然地說道:「此事甚大,臣等未敢施行,陛下今晚再深思之,來日取旨。」

走出垂拱殿,歐陽修抱怨道:「稚圭,為何退卻?」

「諸多臣工聽到陛下的口旨,再無反悔餘地,何必急在這一時?」韓琦答道。

歐陽修也認為是,於是不再言。

但這一夜,韓琦寢食不安,與他一樣,許多人這一夜皆沒有睡好。第二天他與司馬光一樣,怕皇上反悔,又帶著大臣入垂拱殿謹見,再啟此事。

趙禎道:「決無疑矣。」

就不要再問了,我下定主意。

韓琦再退一步,道:「事情當循序漸進,不能立即立儲立嗣,可以先授一官職。」

從司馬光奏折上得到的靈感。

小子行啊,腦袋瓜子夠用,以前只想立即扶正,立為皇太子,皇上能同意麼?現在扶為養子,皇上顧慮便會少了一大半。因此韓琦再退一步,先授一官,再進化為養子,進化為皇太子。

然後與諸位大臣低聲商議一會,道:「可起為秦州防禦使,知宗正寺。」

趙禎十分開心,這更好了,有兒子連嗣都未立,妨礙不會大,沒有兒子已扶為知宗正寺,也有了司馬光所說的以示區別。道:「甚善。」

韓琦再退一步,道:「事不可中止,陛下既然決議已定,請從內宮批出。」

還要皇后的一道懿旨。

趙禎道:「此豈可使婦人知之,中書行旨即可。」

自始至終,因為韓琦兩次退,趙禎根本就沒有產生懷疑,相反的,趙禎更加寵信韓琦,一直到駕崩前,韓琦始終擔任著首相。

不拋開時斷時續加在一起的時間,僅說一直呆在首相位置上的時間,韓琦此次能在宋朝排進前五位。

皇儲一案終於水落石出,舉城歡慶。

但這天晚上司馬光腦海裡不停地浮動著趙禎溫和的笑容,乾淨的眼神,籠罩在烏雲下瘦弱的身影,喝得酩酊大醉。

事情還沒有完。

詔書下達,趙宗實的父親才死兩年,要求請喪。這個請喪也就是守滿三年喪期。在這個守喪時間內,不能接受任何官職。

守孝也不能說不對,關健趙宗實的身份。

後來明朝也有相同的一幕,嘉靖皇帝的大禮儀,看似類似,趙宗實處理手段更溫和,實際不是。嘉靖皇帝並沒有自幼收養在宮中,更沒有養子的名份。

這個在古代很有講究的,一旦做了人家的養子,出家就不能再認家。

還有一個,上門女婿,換成後世,若是有一個白富美看中了,上門女婿就上門女婿,保準無數狼們嗷嗷叫要做這個女婿,但在這時不同,一旦入贅,身份低下,以後有子女也只能隨妻子姓。那怕就是白富美都不行。像鄭朗的兩個女兒乃是宋朝頂尖閨秀,這是指嫁出去的,一旦崔嫻放出風聲說俺們鄭家不嫁,想招上門女婿,身份馬上就會有天壤之別。

或者就像司馬光養了司馬康為養子,司馬康親生父親大哥司馬旦死了,司馬康能不能為司馬旦請喪?前面一請喪,後面整個司馬家族都會找司馬康談心,甚至讓他進小黑屋子。

皇上忍著痛,準備讓趙宗實做皇嗣了,這時候趙宗實卻在為親生父親請終喪,韓琦氣得差一點要噴血。他又不能直接闖皇宮去問,只好找心腹問高遵裕,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直沒有答案。

實際高滔滔在內宮裡也在勸,可丈夫犯了邪似的,就不聽,高滔滔勸得也來火。上哪兒給韓琦答案?

趙禎問韓琦了,他也氣得不行,雖然趙允讓你是親生父親,可你打小就養在深宮裡,朕待你不薄啊,你若想給你父親正名,朕以後怎麼辦?弄不好連父親的陵真宗陵都沒有人祭奠。

他感到後悔了,不是親生的倒底不是親生的,不行,朕還得造子。

韓琦也不能解釋,別急,才開頭呢,這個攤子他有的收拾,答又不能答,只好說道:「陛下引既知其賢而選之,今不敢立當者,是因為器識遠大,臣以為乃賢也。願固起之。」

趙禎想了想,也就算了,宋朝以孝立國,雖然這個侄子有點兒不識抬舉,其心還是可嘉的。道:「韓卿,就交給你吧。」

韓琦氣得不行,先是直接將趙宗實的記室孟恂喊來詢問,讓孟恂傳話,世子,見好就收吧。

然三次請未請動,韓琦一怒之下,直闖內宮,找到趙宗實,一番交談後,乃從其請。

韓琦這個累啊,鬆了一口氣,跑回家中蒙頭大睡。不過終於放心了。

別急,趙宗實想了一想,俺還是不能受,終喪未過呢,上表,繳還秦州防禦使、知宗正事敕告。

韓琦正在處理公務,一大堆事務,國家的,河工的,還有西北的,忙得不可開交,聽到後一屁股坐在地下,心裡道,俺不過就是想貪這個扶立之功麼,不貪俺下去照樣還是一個知州,能將俺流放不成?

問題是趙禎讓這個詔書從中書發出,因此每一次辭表趙宗實如實以又遞到中書。

韓琦用硃砂憤怒地批上兩個大字,不許!

直接讓孟恂送了回去。

自此以後,韓琦悲催了,每一天生活就像惡夢一樣。司馬光擔心韓琦在河工上動手腳,他有這個閒功夫麼?

詔書遞到趙宗室的寢殿慶寧宮,沒幾天,第二封辭表又遞回了中書。

又詔不許。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一共十八封!

韓琦憤怒地問孟恂:「世子究竟想要做什麼?」

孟恂不敢回答,實際此次他撈了很多好處,趙宗實對他說,你每替我寫一道辭表,我就給你十金,十八道辭奏,一百八十兩金子,一千八百緡錢,發了一筆小財。

這一過就是一年多時間了,開始韓琦還瞞著,後來趙禎漸漸聽聞,將韓琦找來,說道:「既然他不願意,就算了吧。」

反正他一門心思想著那個親生父親,不重視自己這個養父,甚至自己偶爾生了一個小病,也不過來探望,這個養子留下來還有什麼意思,更不用說以後還要將他推到天下第一人的寶座上。

至於後嗣之人,宗室子弟不要太多。僅是父親親叔伯的孫子就有好幾十個,從中挑一個品行端正的有何難處?

他信任韓琦,就沒有想到韓琦將所有政治資本一起押到趙宗實身上,到這時候,韓琦與歐陽修皆騎虎難下。韓琦說道:「此事安可中輟,希望陛下親自賜以手札,使其知道出自聖意,必不敢辭。」

趙宗實運氣真的很好,他碰到一個千古未有的仁者之君,換任何一個皇帝,不要說皇嗣沒有了,腦袋都有可能沒有了。

聽了韓琦的話,趙禎想到,這孩子一向很老實,大約面對這個皇位,心裡有些恐懼。不錯,原諒他一回吧。於是親自命中使召之。

慶寧宮人出來了,對中使說道:「世子病了,不能入。」

韓琦腦門上青筋直冒,將大傢伙一起召集商議,這些人都是他的親信,也是一次私議,趙宗實並不傻,不然以前不會有那麼多小動作,以至自己這些人全部拖下了水。是什麼原因讓他在犯邪?

想到一條原因,僅有宗正之名,還沒有皇子之名,這個世子所以在鬧呢。

於是入對,趙禎想了想也同意了,說道:「勿更他名,便可立為皇子,明堂前速了也。」

都成了什麼?居然上了十八道辭表,再加上前面四道拒表,一共二十二道。整成了一幕肥皂劇。立皇子需要樞密院同意了,韓琦便請樞密院官員過來諭旨。

這都是韓琦與歐陽修私下裡商議謀劃的,大多數大臣蒙在谷裡不知道。立皇儲嘛,是為國家計,很正常。可因為趙宗實太能折騰了,為了商議,韓琦與歐陽修不得不鬼鬼祟祟地時常呆在一起謀劃。

因此張昇產生了懷疑,問:「陛下不疑否?」

整件事不對啊,陛下,你要好好想一想。

趙禎誤會,道:「朕只想民心有所屬也,只要趙氏宗氏就好了,沒有什麼好懷疑的。」

張昇還想說話,忽然想到鄭朗去年冬天時進京的一些事,住了下來,再三拜賀。其實不但張昇,許多大臣皆產生懷疑,這為後來埋下了一個很大的火藥包。韓琦讓朝林學士王珪草詔,王珪說道:「此大事也,非面受旨不可。」

其餘幾個翰林學士一起用警惕的眼神盯著韓琦。

韓琦是首相,還是一個很有權的首相,然而眾意也不違,只好等到第二天,請王珪一起入對,說道:「海內望此舉久也,是否出自陛下聖意乎?」

趙禎道:「朕意已決。」

王珪只好寫草詔,韓琦與歐陽修緊張地站在他身上,草詔寫好,交到他們手中,但是王珪用鄙視的眼神著他們,歐陽修訕訕道:「真學士也。」

走了出來,兩人又鬆了口氣。

論腦袋瓜子兩人能排在整個宋朝前十位,可一年讓趙宗實磨下來,差一點整成了神經病。次年八月,趙禎親自將在京皇族聚集大內,宣讀詔書:人道親親,王者之所先務也。右衛大將軍、岳州團練使宗實,皇兄濮安懿王之子,猶朕之子也,少鞠於宮中,聰知仁賢,見於夙成。日者選宗子近籍,命以治宗正之事,使者數至其第,乃崇執謙退,久不受命,朕默嘉焉。夫立愛之道,自親者始,其以為皇子。

又改趙宗實名為趙曙。

曙光之意也,可見趙禎對他的看重。

聽聞後,韓琦與歐陽修撫手道:「大事終定了。」

歐陽修額首,但這時他不是高興,而是滿嘴的苦笑。韓琦話音還沒有了呢,又有小吏跑過來稟報道:「大事不好。」

授為皇子,還要加禮的。隨後有一系列繁瑣的禮儀,當然,先是詔書通知,然而趙宗實倒很好,哭鬧著俺不受,不受就是不受。韓琦與歐陽修一下子趴在大樹上喘粗氣,你現在喊不受,何必當初。咱做的這個做孽的事哦。

豈止,還是很早著呢。

這是歷史上罕見的一幕超級肥皂大劇,但在這之前卻發生了很多事。

國家不能因為趙宗實那些齷齪的心思而停止正常運轉。

狄青帶著軍隊撤回延州,少數人還是感到遺憾的。包括韓琦,不過他的精力轉到趙宗實身上,無心他顧了。狄青病了,也沒有多在意。這幾年狄青越來越老,經常生病,不能因為生病就忽然了狄青的戰功。於是言臣紛紛上奏,請趙禎將狄青調回京城。龐籍偶爾也幫助一下,不為自己,是為了國家。韓琦又要分心趙宗實,默視了龐籍偶爾進出中書,過來協助。

不過招來許多彈劾,若不是為了河工進行到一半,防止出意外,龐籍一怒之下早就想回老家休息去了。看到這些奏折,自保都沒有辦法,無奈,只好寫私信請鄭朗相助。

鄭朗信還沒有到龐籍手中,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狄青病重去世。

第七百七十五章 謚號

狄青死後,匯報情況的是石全彬。對付西夏,非是尋常,趙禎果斷地讓石全彬前任西北監軍。

在狄青南下時,兩人配合十分默契。

休要小看這個監軍,配合不當,一個王侁就會讓楊業慘死,一個石全彬就會讓狄青放心大膽地取得崑崙關大捷。

讓狄青為樞密使,石全彬最為有力,儘管他被梁適做了槍桿子。

因為士大夫倒狄青,趙禎病危,士大夫搶權,石全彬已站在士大夫的對立面。

喪報出自石全彬之手,不要說狄青死得忠烈,就是不忠烈,也會讓他寫得忠烈。喪報到了朝廷以後,趙禎看後大怮,痛哭許久。然後輟朝三日祭奠。

宋朝的制度就是封死不封活。

鄭朗是沒有意外,否則以他的功勳一旦去世,還不知道怎麼隆重呢。

這件事上士大夫做得是有些醜,人家在生病,病重了,自己還要打人家的主意,也就默認趙禎「過份」的做法。

接著趙禎下詔,大封狄青六子,原先崑崙關戰役勝利後,僅封了次子狄諮、三子狄詠。實際狄青有六子二女,長子狄諒、次子狄諮、三子狄詠、四子狄惠、五子狄說、六子狄諫,還有二女:長女狄梅、次女狄枝(其餘四子二女不見宋史,但見於狄青家譜,後者應當來說遠比前者更可信)。

士大夫已經不悅了,不過還繼續忍受著。

接著趙禎下詔,發哀,贈中書令,西河郡王,謚忠武。

不算是詔書,因為從兩制哪裡,詔書就不得過。

士大夫聞訊後一起上書反對,趙禎卻不聽,甚至強行黜放了兩名兩制官員。不同意替朕寫這份詔書,朕就一個個地罷,國家有的大臣不可缺,但兩制大臣裡誰都能缺,想擠入兩制為臣的基層大臣不要太多。

接著又黜放兩名言臣。

大家沒有辦法,找到了韓琦,韓相公,還是你勸勸皇上吧。

韓琦此時正被趙宗實弄得苦逼無比,傷透了腦筋,分不出多少精力,但身為首輔,要「聽從民意」,無奈只好找到趙禎,問:「陛下,曹彬病故,朝廷追贈何?」

「濟陽郡王,中書令,謚武惠。」

「曹彬有滅南唐一國之功,狄青滅了那幾國?」

「南唐敗壞,不用曹彬,換其他將領,南唐也會覆國,且曹彬有高梁河之敗,如何與狄青相比?」趙禎腦袋很清醒地回答。

韓琦語塞,於是換話題,道:「高梁河雖敗,契丹強大無比,不可否認的。國家封贈需正名,曹彬終有這個名對否?狄青雖有功,終少了這個名對否?」

「韓卿,狄青已死了,你們還爭什麼?」

「臣非是爭,國家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且自古以來有幾人謚號忠武?」

古代謚號不是開玩笑的,往往通過這個謚號就能對其人一生做評價,例如趙雲,他與魏延皆不是諸葛亮派系的,因此趙雲死後,許久不得獲謚,後來趙雲後人以及其他大臣不服氣,替趙雲爭,姜維欺後主不懂,替趙雲弄了一個順平。柔賢慈惠曰順,執事有班曰平,克定禍亂曰平。對文臣來說還是一個不錯的謚號,但對武將來說卻是一個諷刺,說白了,也就是一個沒有什麼威儀的老實人。

用這個評價來評定趙雲一生,後來的趙雲粉們知道這個真相後,會怎麼想?

趙雲還算好的,還有關羽,謚壯繆,前面被關羽斬殺的龐德也是這個謚號,意思是有武力但是沒幹成什麼大事反而功敗身死、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這個評價不可謂不中的也。

關羽是不錯,可他粗心大意失去荊州,又敗走麥城,劉備報仇,導致蜀國一系列走向敗壞的道路,若不是諸葛亮兢兢業業,早就滅國了。

宋朝謚號漸漸氾濫成災,可還是嚴守著一些古禮,雖濫但不能過份,基本稟程著謚號就是對重臣一生功過蓋棺而論。

君王是單字謚,文、武、明、睿、康、景、莊、宣、懿都是好的評價,惠等字都是平庸的評價,煬、歷、靈則是否定的評價,哀、懷、愍、悼則是同情的評價。

大臣是兩字謚。

能獲得謚號即便在氾濫成災的宋朝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事,不過有好有壞,文臣一般是文正忠恭成端恪襄順等等,武將一般是武忠勇穆剛德烈恭壯等等。

文臣當中文正算是很高的了,還有文忠,可隱隱在其之下。范仲淹謚文正,無一人敢屁一聲,夏竦謚了文正,朝野上下反對聲一片也就是這個原因。

武將當中,以武忠為最佳,說曹彬說武惠,其實隱隱有了貶義,公正地評價曹彬在高梁河一戰中的醜陋,連帶著潘美同樣也獲得了武惠這個謚號。岳飛謚武穆,布德執義曰穆,看似與武惠差不多,實際遠在武惠之上。

但有一個特例,那就是忠。

看似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忠字列於武之下,可隨著要求大臣對國家忠誠,忠字已隱隱位於武之上。例如忠武,忠獻,忠肅,忠敏。其中文武臣通謚忠武為最美,史上只有一個郭子儀得到這個謚號。後來還有一個人,韓世忠。

韓世忠未出來,不能當故事,狄青功勞再大,也比不過郭子儀,人家乃是撥亂反正的舉世良將,狄青算什麼?

韓琦又說道:「陛下,狄青已獲此謚,萬一後世之人,有人替陛下收復西夏、幽雲,如何得封?且謚法忠位於武之下,請陛下從武中先一謚字相加。」

至於什麼中書令的啥,也就算了,那個郡王看情況放在後面去爭。

趙禎思付良久,說道:「朕虧對狄青啊,這樣吧,謚武忠。」

韓琦愕然,兩個字顛倒一下,還是武臣謚第一啊。仔細回想,想在宋朝做大臣不容易的,牛人太多,不僅要有本事,還有手腕才學,還要博聞強記。不然最後下場會很慘,像夏竦、龐籍、富弼、韓琦、賈昌朝、范仲淹這些名震千古的大臣,不論他們功過是非,那一個記憶力不是遠超於常人。

韓琦回想一下,道:「陛下,楊行密雖忠於唐王室,可是出身叛卒,開五代十國分裂,國家割據之先河,臣以為不妥。」

「難道坐讓朱溫這個逆賊吞併天下乎?」趙禎嚴厲地喝道。漢惠帝與晉惠帝,或者趙禎都是一個老實人,但前者乃是一個平庸的惠,後者卻是千古未有的仁。除了仁者之心,還有就是智慧。

駕馭著這麼多牛人猛人,讓他們心悅誠服,沒有智慧能成麼?

韓琦無奈,說道:「臣以為武肅足以蓋棺定論。」

謚法,克定禍亂曰武。以兵征,故能定。刑民克服曰武。法以正民,能使服。誇志多窮曰武。大志行兵,多所窮極。是何武,就看何人理解了。剛德克就曰肅。成其敬使為終。執心決斷曰肅。言嚴果。肅字也頗佳,不過狄青一生對士大夫打壓不服氣,不像王德用曹彬那樣向士大夫低頭,倒也符合這個肅字。雖謚號很高,略有那麼一點兒貶義,這一謚,次於曹彬之下,曹家那邊同樣也能給一個交待。

這就是韓琦與諸士大夫商議的結果,所能做出最大的讓步。

不要說忠武,武忠,什麼武勇,武穆,武剛,武德,武烈,武壯,皆不能接受。曹彬有何感想不提,關健是曹家會有什麼感想?韓琦又重重地說了一句:「論武功,曹瑋乃是我大宋功勳世家子弟,多次以少勝多,擊敗吐蕃,使吐蕃誠服,否則陝西局勢更壞,威震西夏,西夏終其一生不敢反叛,也不過謚武穆,狄青何德何能,能謚武忠。」

俺們就率著大臣不接受你的詔命,又怎的!

……

「老百姓生活是越來越好了。」坐在馬車上,崔嫻說道。

朝廷為了謚號爭論了一個多月,仍未定,狄青靈柩卻從陝西運了回來。

吏治能力狄青肯定不及文臣的,不過跟在鄭朗身後許久,多少也學了一些。這幾年居於延州,官做得很不錯。但最大的功勞不是治民,而是讓西北安定。

朝廷對邊境百姓一向是輕徭薄斂,若沒有外敵侵犯,生活就能變好。這頭猛虎坐鎮西北,沒藏訛龐是入侵了,仍大敗而歸。再加上狄青的小心治理,靈柩東下,一路百姓披麻戴孝,哭聲瀰漫了一千多里路。

對於韓琦等士大夫來說,這個哭聲也是一種壓力,可他們有本事讓百姓不哭嗎?

趙禎也在這個哭聲裡,更加堅持己見。

狄夫人本來想將狄青靈柩運回老家汾州,然趙禎下詔讓狄青靈柩運回京城,舉行祭奠大禮,陪葬永定陵。

這又引起諸士大夫的反對聲音,說狄青乃陛下良臣,非乃先帝良將,沒資格陪葬永定陵。趙禎大怒說道:「你們難道想朕早點死嗎?」

主要是趙宗實這小子不爭氣啊,韓琦首先主動閉嘴。

無奈之下,只好看著狄青的靈柩一天天運向京城,鄭朗在這個爭議聲中動身,返回京城,準備弔唁狄青。

同來的還有江杏兒與鄭航。

鄭航的親事同樣是一出肥皂劇,范家求親,鄭朗不大樂意,女兒歲數太大了,時人也不大贊成這門親事。狄家兩個最小的兒子也沒有訂親,相貌出眾,一個鄭狄趙,直接將兩家聯親拒之門外。

但鄭航一天天長大成人了,拖延不得。

最後鄭家終於找到一個女婿人選,王直。

一個歷史上名氣很小的人,但將此人背後剖開,卻是很了不得。首先其家出現三槐王,也就是太原王姓中最重要的一脈。一個是太原王,一個是滎陽鄭,門第上十分般配。儘管現在崔盧李鄭王已不再像唐朝那樣尊貴。

還有背後龐大的權利門第。

發跡遠自唐朝,王徹成為狀元魁首,三槐王家開始顯達。其子王祜為宋太祖與宋太宗手下名臣。王祜有三子,一是王懿,二是鼎鼎大名的王旦,三是王旭。

王懿有後代王白,王震,歲數還小,已進入仕途。

王旦不用說了,有子王沖,王素,王素還是鄭朗的至交好友之一。另外這一脈孫輩中又有王厚,王益,王頊,皆開始綻露頭角。

王旭這一支又有王質,王誨,王端,皆在朝廷為官,但沒有王旦王素有名氣。王質有子王毖,王復,皆中進士為官。王旭還有一個名聲不顯的兒子王徽,其有四子,次子王黯與王直皆有學問,幼子王黯更了不起,不足弱冠之年便於今年登為進士。

說老實話,雖然王旦王素名氣很大,可是王徽王直父子名氣卻是很小。但考慮到王家的門第,以及王直沒有訂親,立即成為榜下捉婿的香寶寶。

當時富弼母親沒有去世,龐籍也在朝堂。他們沒有出面,但他們夫人先後出面,派人將王直拉到自家保媒,替鄭航保的媒,門第差不多,鄭家更貴一點,不過鄭航有庶出的嫌疑,兩相結合,算是差不多吧。王徽與王素為堂兄弟,王素與鄭朗乃是好友,輩份也差不多。天作之合啊,沒有經鄭家允許,兩個夫人自己作主了。

王直當時沒有醒過神,富夫人出面,他敢拒絕麼,況且他何必拒絕。接著又到了龐夫人出面,將這小子雷了。

不但他雷了,王家那邊也雷了。

問了生辰八字,鄭航實際還大一歲,但大一歲與大五歲性質不同的。老夫少妻在這時代比比皆是,可是老妻少婦卻少之又少。何是生辰八字,還不在媒婆嘴中一句話?

十分般配,兩個夫人又立即寫信給崔嫻,別挑了,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

崔嫻心中大肯,范家不錯,可王家也不錯。丈夫略重武將,已經讓一些士大夫產生懷疑,若是有這門親事,會將自家緊密地與士大夫聯繫在一起。況且還有許多,鄭王二姓的淵源,官宦世家,年少進士,有什麼可挑的。還有呢,王家是大名府人氏,離鄭州不算太遠,來往方便,家境情況好,鄭航嫁過去不會受罪吃苦。書香世家,與鄭家也合適。

一分析,江杏兒更是開心萬分。

春天訂下的親事,明年王直才到加冠的年齡,那時候才能成親。一年時間不要緊,但兩家得準備商議了。因此崔嫻與江杏兒帶著女兒回京,順便與王家商議這門親事的操辦。

其實在崔嫻心中,自己女子挑的女婿都不及王直。不過看在種家對自家女兒好的份上,也就不計較了。女兒的幸福才是關健的。

這門親事前面一訂下,後面王直立授予知縣,承事郎的官職,連磨勘都省了。

但誰敢反對?

一路西上,確實宋朝變好了。

沒有河工也變好了,鄭朗這些年一直不敢動制度,怕引起爭議。但做了很多的實事,不但有農田水利,輕徭薄斂,還有一條,就是不得將牲畜計入財產,更不得徵稅,用來鼓勵百姓飼養牲畜。

再加上朝廷從西夏與契丹購買了大量牲畜,通過借貸或者其他手段,甚至有時候免費賜給有功將士之家,或者免費發向五等以下戶,普及到了北方整個大地上。

實行結果未必有那麼理想,最大的好處還是各個權貴獲得,不過也推動了宋朝牲畜數量的增加。養牲畜的人多了,養家禽的人也多了,雞子價格大迭。甚至朝廷一年採購幾千萬隻雞子,用來餵養朝廷的馬匹。

河工帶來的好處更大。

耕地僅是一部分,黃河河工已經砸下去兩億緡錢,再加上南方砸下的錢,達到三億多緡。不是砸,這非是苛民之政,而是僱傭制,因此產生的連帶經濟價值更是不可估算。甚至十億緡都會有之。

好處仍然為大戶所得,不過老百姓也多少有些受益。比如一個五等戶,家中兒子沒有錢帛結婚,父子倆上河工勞動兩年,苦一點三四十緡錢就攢了下來,辦一場婚禮還是漂漂亮亮的。這個錢又流放到市場上,一個不多,十個許多,產生多少良性的循環。兒子成親,父母心願也了,一家人便會感到幸福。

唯獨不好的地方,便是商稅的不完善,朝廷得利不是很大。

但朝廷未得利,這個產生的良好經濟,便會在民間循環。最大的變化,造就更多的頂級巨商。現在有銀行誘惑,資本沒有形成危害。若沒有銀行誘惑,這麼龐大的資本一旦倒在兼併土地上,那真的亂了。

懂的人不多,僅是鄭朗提醒下,少數幾人知道。龐籍知道未說,司馬光與王安石也知道,因此他們不想老師淡泊政壇。

國家真的需要老師。

一路西上,能看到原來的道路上出現許多漂亮的房屋,有的老百姓穿著也變得更好。這就是變化。

當然,還有不好的。在所難免。司馬光與蘇轍說不好不好,那是讓帝王戒驕戒躁。鄭朗卻看得很開,就是到達後世美國的地步,依然有貧民窟,有人睡馬路。

以宋朝的條件,能到達後世美國的經濟程度?生產力與科技的制約,那是不可能的,至少在這五百年時間不可能。除非科學推廣發達,宋朝沒有滅國,還要引向正確的方向,那麼五百年後會是什麼樣子,那就可觀了。

鄭朗沒有作聲。

崔嫻擔心萬分,國家是在變好,幾乎一年一個樣,但這一年發生太多的事。龐籍離開朝堂,司馬光違背鄭朗心願,使趙宗實走出前台,狄青身死,讓丈夫很不開心。

怕丈夫回京怒氣發作,弱弱地問了一句:「官人,你以為狄青當得以何等謚號?」

第七百七十六章 純潔

「為何要參與進去?」鄭朗反問道。

崔嫻抿然一笑,趙宗實走出前台,讓她大驚失色,但隨後聽聞種種,默想韓琦與歐陽修的苦逼,崔嫻感到很好笑。狄青一案,丈夫是沒有必要參與進去,就是給狄青忠武謚號與郡王追贈,狄青能從靈柩裡活回來?

可下面鄭朗所做的所說的,又讓崔嫻心懸了起來。

鄭朗道:「航兒,替我準備筆墨。」

鄭航拿來筆墨紙硯,鄭朗寫了一封私信給狄諒。

信的大意還是很溫和的,讓狄諒主動寫辭呈,辭去郡王追贈與武忠謚號,言語要誠懇。還有一個中書令,保留那個對狄家沒有多大妨礙。

崔嫻看著信道:「這樣做好。」

「非是好,若狄家真如皇上的願,受了武忠謚號與郡王追贈,那麼狄家從此休想有抬頭之日。」

就是狄青死了,也休想安份。

「是啊,做人,要學會牽就與忍讓。」

「牽就的是狄家,但我倒想參與進去。」

「官人……」

「非是為狄青,而是為千千萬萬對國家忠心耿耿,浴血奮戰在前方的將士。」鄭朗說完,將信裝入信函袋裡,派下人提前送向京城。

別人的話狄家也許不聽,但鄭朗的話不能不聽,狄諒於是上書辭表。

歐陽修進諫,既然狄家都不受了,皇上,你就聽聽士大夫的話吧。謚武肅,贈中書令,對狄青已謂不薄。這一省,那個郡王又沒有了。趙禎更是不悅,道:「諸卿,朝廷詔命官職,往往拒之不受,朝廷非得下三詔四詔五詔,方才受之。若此,朝廷可因諸卿一詔不受而不授任也?」

歐陽修不能辨,但這個好辦,親自來到狄青家中,非是包拯,一個武將家庭,主心骨都死了,有什麼好懼哉?直接對狄諒說,你上辭表做得不錯的,但上一表不行,得連上三表四表,就像皇嗣趙宗實那麼做。

狄諒哪裡敢得罪這個大佬,於是又上第二表。

狄青靈柩此時也來到京城。

不過因為謚號之事未決,也無法下葬。甚至都不大好下葬,現在士大夫爭的乃是謚號,隨後還有贈郡王一案,得逞後又要爭陪葬一案。早著呢。

趙禎是好心,可導致一個活著的狄青不得安生,一個死著的狄青同樣也不得安生。

鄭朗來到狄府,呆在狄青靈柩前久久不語。

狄青乃是范雍提撥上來的,上位過程中有范仲淹、尹洙與龐籍多人的功勞,不過鄭朗遇到狄青時,僅是一名副將,在狄青上位過程中起的作用最大。當初遇到狄青時,僅是一員勇將,還有些青澀。鄭朗是一步步地看著狄青成長起來的,狄青的過世,對鄭朗打擊也很大。

聞訊,許多大臣趕來。

一是鄭朗對狄青謚號的態度,二是一大堆事務。

今年淮南用工比去年少了,包括京東路,然而黃河開始正式著手,從三門峽開始,一直到濟水入海處,江東兩浙百姓這次沒有驚動,可是淮南,兩京,兩河全部驚動,甚至從陝西路發來少量勞工。

民夫數量最高峰時仍達到兩百四十多萬人。

工程進展快了,但錢帛用得依然像黃河之水一樣,朝堂為趙宗實分了心思,鄭朗回京,正好過來問一問。

韓琦、曾公亮、張昇、歐陽修等重臣全部陸續到了狄家。

司馬光與王安石也來到狄家。

鄭朗也不作聲,就呆坐著,這些大臣有的比鄭朗職位低,有的心中有鬼,於是不敢打憂。實際論資歷,此時朝堂上僅有一人可以相比,韓琦。龐籍也來了,可他已經不能算是宰相。

其他的人,要資歷沒資歷,要政績沒政績,許多人比鄭朗歲數大,可在鄭朗面前僅算是一個晚字輩或者小字輩。

鄭朗終於抬起頭,淡淡地沖大家施了一禮。

論態度的謙和,無人能出鄭朗與富弼。

然後來到司馬光與王安石面前,兩人老實地認錯:「鄭公,我們錯了。」

趙宗實這小子太二百五了,司馬光此時心中十分後悔。

「對錯我不提,介甫你性格怮固,君實你性格偏激,都有點兒喜歡走極端。論才華資質與能力,整個宋朝能超過你們的人所剩無幾,可這個極端正是我擔心的。因此我時常讓你們書信往來,或者呆在一起共同協商政務,就是讓你們相互的中和。因為極端,必然會重視各種手段,以達到自己目標。有利有弊,但想你們成為第二個范希文那是不可能了。」

就當著諸人的面,公開點評兩個學生。

有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可總體而言,好的一面勝於壞的一面。個個像范仲淹,可能麼?

兩人恭敬地低下頭道:「我們受之有愧。」

「不需有愧,實事求是也。介甫,你重視結果,重視國家與百姓,可重視的是表象。例如看到國家疆域的變化,收入的多少,這都是表象。雖重要,敗壞起來也快。君實你重視的是制度,國家的框架,以及穩定,輕視了表象,內核未必是表象,但表象卻是內核著重反應的物事。其實無論是表象,還是更重要的制度與穩定期,你們皆疏忽了一樣東西,一樣更隱秘更深層次更重要的物事。」

「請賜教。」二人更恭敬地說。

到此時已明白過來,老師不僅是說給他們聽的,也是說給朝堂諸位大臣聽的。

「那就是精神。例如士大夫的精神,士大夫作為國家的臣子,實際乃是君王的大腦與眼鼻耳手足,眼鼻耳將所聽到的所嗅到的所看到的反饋給陛下,給兩府宰執,兩府大臣協助皇上決策,用手足來施行。這才是士大夫的職責與精神所在。可是許多人產生誤會,認為做官就是為了榮華富貴,官員手中有權利,自貴,可如何富?即便宰執一年薪俸也不過數萬緡,然而我朝一年收入幾十萬緡的大賈大戶比比皆是。因此即便做了宰執,仍然貪墨,或者用國家利益收入中飽私囊。有了這種思想作祟,如何做好士大夫。希文去了數年之久,仍為朝野敬重,正是他身上這種真正的士大夫精神。」

大傢伙兒一起不作聲。

敢質疑死了的狄青,可敢質疑死了的范仲淹,況且所站的幾十位官員一半是范仲淹的信徒。

「魚與熊掌不事兼得,想要錢帛,更多更多的錢帛去做大賈吧,想要權利,就不能過份的要求錢帛,而安心地替陛下與國家做好大腦耳鼻眼手足。這僅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精神便是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的精神。我朝包容商賈,由是國家舉世最富。但其他方面就差了,內斂,內鬥,懦弱,保守……道家講究此消彼漲,榮極必衰。如開元盛世,於是有天寶壞政,安史之亂。但這是道家消積的法門,不是儒家真義。儒家也講亢龍有悔,泰極否來。但不是道家那種消極的亢龍有悔,泰極否來。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夫子說,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躁,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

「只要戒勸人君不要挑戰天地尊嚴,凌駕於天地法則之上,不顧國家百姓,成為煬帝秦皇那樣的暴君,順應民意地利天時,讓雲氣隨龍而舞,讓風隨虎嘯而起,讓河水流向低濕之所,讓火燒向干躁的地方,讓扎根在天上的親附天,扎根地上的親附地。各安其所,各伺其職,百姓愛戴官員,官員忠誠君主,君主兢兢業業。那麼天下便會停留飛龍在天這一層次,而不會躍於窮天之上,亢龍有悔。或者帝乙歸妹,中以行願也。把持著公正中立的心,用公平之心做事,才能實現自己的願意,那麼泰就不會變成城復於隍,其命亂也(泰卦最後一爻,城牆倒在護城河裡,政令錯亂,於是卦象演變成凶卦否卦,這也是泰極否來成語的來歷)。」

「國家雖富,可是僅僅到了見龍在田這一層,只要我們小心的如夫子所說的那樣,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還可以飛龍在天。至於其他的,莫要說飛龍在田,不如說是潛龍在淵。此消彼漲,乃是萬物定理。國家缺少自強不息的強者之心,就不會強大。若此滿足,必潛龍勿用,潛龍為深淵扼殺,我朝必被他國慢性扼殺,或者因貧富分化,導致揭竿而起,土崩瓦解。這個國家也許算是開明了,可有沒有這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強者之心?」

歐陽修道:「夫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閒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故一個國家不能窮兵黜武。」

「永叔,我朝因為積弱,故我奪下升龍城,立即撤兵回國,狄將軍奪下西夏六州,也隨後撤兵回國。你從哪兒看到窮兵黜武這四個字了。此消彼漲,我朝積弱,必有敵國強大。因此龍的成長,必須從深淵裡插翅飛出,而不是困於深淵。不談經濟,僅是兵事,我朝能否達到乾二之數,不用兵就讓周邊諸國善世,而不來侵犯的地步?」

歐陽修不能言。

鄭朗與狄青先進而後退,讓保守的士大夫確實無懈可擊。

「即便見龍在田,它還是很弱小,隨時會被強敵扼殺,只有飛龍在天,才是一個真正富強的國家。我朝想達到這一步,還差得太遠呢。何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道剛強健壯,無論君子的個人作為,或者國家,或者人君,必須要奮發圖強,永不停息,這才是合乎天道的唯一法門。」鄭朗說完,沒有再理歐陽修,重新轉向司馬光與王安石,道:「再好的假象,沒有好制度配套,必不長久。再好的制度,終是人訂下的,若制訂者不保持一顆自強不息的強者之心,國家就不會強大。若制訂者不保持一顆謙卑之心,驕傲自滿,便不會看到自己的短處,而使陰陽失其平衡,國家迅速走向衰亡。這才是國家最重要的物事。」

「你們一個偏重於框架制度名份,一個偏重於數據收入疆域大小,可曾考慮過精神?」

「是。」

二人智慧聰明絕頂,若沒有鄭朗一直在教導,也許偏激了不聽,鄭朗這些年來一直在教導,鄭朗的思想對他們多少有些潛移默化的作用,再次垂下頭。

鄭朗這才說另一件事:「你們參與皇儲一事,我不是很反對,皇儲對國家來說也很重要。不過我心中還有小小的遺憾,陛下身體一直不大好,然而你們將皇儲一案立起,陛下心情會是如何。狄將軍因多人怦擊誣蔑打壓攻擊,病重身亡……」

「行知,狄青病勢許久。朝中言臣僅是讓他調回京城。」歐陽修又忍不住說道。

「調回京城?狄青於樞密院受了些什麼?狄青臨終前又說了什麼?」鄭朗大喝一聲。

狄青臨終前只說了兩條,第一個帶話給皇上,皇上對我好,我只想憑一身粗力為陛下肝腦塗地,但不能懷疑臣的忠心。第二個是遺憾不能替陛下馬踏賀蘭山。

鄭朗一聲責問,狄府上下全部在抽泣。

鄭朗放低聲音,說道:「君實,介甫,皇儲的事你們有了私心。你們是想為我好,這兩年相處下來,你們看到我對權利越來越淡泊,怕我淡出朝堂。可是陛下對我信任有加,我做為大臣如何回報呢,只有為國家做一些事,讓國家越來越富強,而非是像現在這樣潛龍苦於深淵之中,受困於西夏契丹,甚至未來更強大的北方遊牧民族。我三十而立之年執掌兩府,經歷過了,也不稀罕了,因此對權利淡泊,但不意味著我放下國事。只要有可能,我為了回報陛下,也要為這個國家盡一份力量。」

因為狄家上下在抽泣,鄭朗聲音不大,但還是有人聽到耳中,一個個肅然起敬。

這才是君子的風範,大臣的風範。

「還有,你們擔心有人掣肘河工,試問,幾億緡的用度,誰敢掣肘?」

司馬光與王安石又低下頭。

這是客觀原因,主觀原因就是他們想做事,想做事就想擁有權利,因此才參與到皇儲爭執中來。不過當著這麼多的人面,鄭朗不便揭開。實際才發生時,鄭朗也很生氣,二人連寫了幾封信解釋,鄭朗一封信不回。

過了好幾個月,鄭朗這口氣才平息下去,才有今天這番勸說。

不過有人看著韓琦,韓琦也很尷尬,鄭朗就當著大家的面指槐罵桑,他心中不喜,可怎麼辦?實際當時就隱隱用此條威脅司馬光的。沒有想到這小子太給力了,一下子將這件事給辦得妥妥當當。

但鄭朗心中仍然不大開心。

皇儲定下來,未必對國家沒有利,可對趙禎來說,卻是一次嚴重的打擊。立皇儲了,也證明趙禎沒用了,一個廢物男人,心情低落鬱結,還能長壽麼?

然而國事大於皇帝本身,鄭朗也不能指責。

於是指槐罵桑地譏諷了韓琦。第一指明了韓琦,你敢不敢在河工上做文章?第二不要以為你是首相,惹惱了我,大家再次魚死網破,我對權利不在乎,你在不在乎?

鄭朗若真的火拚韓琦,完全可以將韓琦拼下去,不但韓琦,甚至連帶著歐陽修等人一起拼下去。

韓琦十分尷尬,不想鄭朗再這樣說下去,於是就當聽不到鄭朗話外之音,轉開話題,問:「行知,漢臣去世,謚號爭執很久,以行知之意,當如何?」

「郡王過了,國公可否?」

「可。」韓琦爽快地答道。王德用活著的時候就得到國公爵位,況且死了的狄青。一個郡王,一個國公,中間差別乃是天壤之別。

但還有呢,用眼睛看著鄭朗。

鄭朗地用手撫摸著楠木棺材,徐徐說道:「陛下優待群臣,自己省吃儉用,卻對臣工賞賜無度。也換來兩個忠臣。稚圭,若論心地純潔似雪,這天下間僅有三人,一個就是范希文,一個就是狄青。」

「狄青上陣殺敵……」

「不錯,他是殺人如麻,可他殺的乃是敵人,乃是強盜,但對國家對陛下的忠誠,是否純潔得像白雪一樣?」

韓琦無言。

狄青最後一句遺言非是家事,而是說不能替皇上馬踏賀蘭山!能說他對皇上不忠誠麼?

鄭朗又說道:「去年京師無冰,今年歲冬無冰,不要說落雪了。記得范希文去世前後那兩年京城也沒有落雪。也許是這兩片晶瑩剔透的雪逝去了,連老天也不忍落雪結冰。」

不是喜歡往天象上引嗎?

鄭朗索性往天象上引,這兩年的暖冬給河工帶來極便,使得冬休期變短,延長了施工時間,但天氣卻很反常,北方的開封城入冬以後,居然連冰都結不起來。(我在書中說的大範圍天氣,皆是真實的歷史天氣,記載於史冊的)

但……大家面面相覷,想辨又不敢辨,狄青棺材就放在這裡,不能爭得都不讓人家下葬吧。怕鄭朗過份地站在狄青的立場說話,那麼在皇上的固執下,就會鬧成一場天大的笑話。

於是大家再次寂寞無言。

「至於武忠謚號,也不算過,諸位既然強行反對,布德執義為穆,中情見貌為穆,狄青一生,對陛下忠心耿耿,布德見義,又是性情中人,那麼就武穆吧。還有陪葬一事,也勿需爭執,陪葬先帝陵於禮不合。讓他葬於故鄉吧。還有,狄夫人,請選狄將軍一件衣冠給我。」

「好。」

狄青妻子劉氏進去拿了狄青一套衣冠,遞給鄭朗,鄭朗小心地將它收好,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張大紙,上書十六個大字:巍巍崑崙,千古良將,精忠報國,舉世無雙。

十六字評價遠勝過那個什麼武忠。

鄭朗來到棺材前,摸索著,掏出火舌,將它點燃,說道:「漢臣,若是以後陛下問臣邊事,臣向誰問策略?你這一去,國家長城無疑倒了一半啊。」

大家再次無言。

不要以為狄青不重要,若是國家打仗了,沒有狄青真的不好辦。

鄭朗就是有金手指,具體策略還要靠許將領替其謀劃,不然只能成為諸葛亮的隆中對,累死在五丈原,遺恨千古。

看著火舌在跳動,鄭朗眼前浮現出自己與狄青相處的一幕幕,忽然淚如雨下,放聲大哭……

第七百七十七章 天下有雪

沒有鄭朗,狄青、種世衡與張亢就難以放出更奪目的光彩,沒有狄青諸將,鄭朗就是有金手指,有戰略的眼光,沒有人謀劃具體的策略,在軍事上也難以有做為。

狄青功勞最大,他的去世,鄭朗悲傷別人難以理解的。

但有一點,皆知道狄青乃是鄭朗的嫡系。

曾公亮走了過來,說道:「行知,人死不能復生。」

他是一個老實人,狄青心情鬱結,病發身亡,不能讓鄭朗心情鬱結,重蹈覆轍,那麼對宋朝來說,才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兩人關係平時很不錯,鄭朗聽了他的勸,停下哭泣,但在狄青靈柩前喃喃自語,是在唸經,《地藏本願經》。

《地藏本願經》講的是地藏菩薩受釋迦牟尼佛的托咐,使世人皆得極本薦親,共登極樂世界,地藏受此重托,在佛前發下誓願,六道不解脫,我不成佛。於是先入地獄,所做的便是清空地獄所有亡靈怨鬼。

因為此經,又導致許多版本傳說,說地藏菩薩不清空地獄,誓不成佛,大約六道清空太難了,老百姓替他降低難度。

此經全長兩萬多字,鄭朗只誦讀了其中一部分。

鄭朗不信佛的,為什麼在狄青靈柩前誦念《地藏本願經》,事後引起許多傳言。

直到趙禎聽到鄭朗回京,派石全彬請鄭朗進宮,鄭朗才停下誦經。

看著石全彬說道:「石內侍,勿用了,雖司馬君實與介甫以國家為重,參與到皇儲事中來,臣也有愧陛下,羞於相見。」

司馬光與王安石更像是兩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耷拉著腦袋。

韓琦也是無輒,趙宗實若爭氣倒也罷了,可這個孩子在拚命地發邪,自己底氣不足。

鄭朗來到龐籍與韓琦面前,說道:「醇之兄,聽聞你來親自替狄青寫神道碑,我就不獻拙了。稚圭,你不想問我所說的第三個純潔的人?」

韓琦做賊心虛,無力地說:「不用問,我知道,那是陛下。」

「是啊,一個人君心思如此純潔乾淨,自古未見也。陛下病重時,你們多去寢宮,寢宮裡佈置如何,你們親眼目睹,他寧肯自己熬吃省用,但對諸位呢,自古優待士大夫無一人君能及也。陛下一生連親生母親都沒有看到一眼,數子夭折,悲情如此,純淨如此,但春秋已高,身體又不大好,還望你們藏起各自的心思,稍稍善待陛下吧。我拜託了。」

說著,深深的施了一個大禮。

然後走出狄府,騎上馬,返回鄆州。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僅在京城停留了幾個時辰。

趙禎聽聞後,匆匆出宮,向狄家趕,可是鄭朗早就離開京城,他喃喃地伏在狄青靈樞前,哽咽道:「狄卿,你才五十出頭,為何這麼急離開朕?」

然後來抽泣道:「鄭卿,你既然返回京城了,為何不看朕一眼,你這樣做,不嫌狠心嗎?」

有人想說陛下,你過了。

可忽然間,他們覺得所有言語在此時變得那麼蒼白無力。

龐籍抬頭看著天空,說道:「下雪了。」

大家奇怪地看著天空,天空中萬里無雲,一片蔚藍,哪裡來的雪。

但一起抬起頭,看著天空,天空藍得像寶石一樣,司馬光道:「是下雪了。」

這一天,京城天氣晴朗,然而是下雪了,一把潔白無瑕的大雪下在所有人心田。

天下無雪,天下有雪……

這把大雪下得如此的乾淨,如此的潔白,如此的溫暖。

不久,趙禎將高滔滔喊來。

他久不見趙宗實了,這個心情很好理解,他不是沒有兒子,可一個兒子都沒有活大,看到趙宗實,心情更難受。而這個高滔滔十分精明,想要國家好,不僅皇帝要好,也要皇后好。每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面皆站著一位賢妻良母,皇上也不例如,光武皇帝有陰皇后,竇太后也不差的,儘管做了一些不好的事,總體而言也算是一個賢皇后,她在文景之治中功不可沒。隋文帝獨狐皇后,李世民的長孫皇后,同樣是一代賢後。趙禎的曹皇后不及這幾女,可也勝在安靜省事。

雖趙禎對劉娥不感冒,也不得不承認劉娥對父親的規勸作用,以及執政時的種種。

一個高滔滔,就無形中替趙宗實加了分。

趙禎不僅未見趙宗實,趙宗實屢屢上辭表的事,趙禎暫時因為韓琦隱瞞,並不知曉。

高滔滔施了禮,趙禎問:「滔滔,可聽到鄭行知哭祭狄青的事?」

「兒臣聽說了。」因為趙宗實基本得到皇嗣之名,高滔滔改成兒臣自稱。

鄭朗哭祭狄青後,匆匆回鄆州,主持河工,引起了舉國強烈反響。

首先便是鄭朗收下狄青的一套衣冠,有何用意,引起很大猜測。其實這個容易猜測,鄭朗準備滅掉西夏後,可能在賀蘭山上替狄青建造一個衣冠墓。但知道了,皆不敢說。

狄青死了,突然間大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若西夏來侵犯,誰作為西北的長城?

再加上治河,如同一個黑洞,將朝廷所有錢帛一起吸進去,這時候那一個大臣也不想在西北生事了。

因此,隨後又同意李諒祚的請求,開放互市,重開榷場。這時候傳出滅西夏的聲音,顯然不大好的。

其次就是狄青的謚號之爭立即定下來。

謚武穆,與曹瑋相同,大臣們勉強接受,追贈中書令晉國公,以晉國封國公,狄青雖死,也算榮矣。再加上沒有陪葬永定陵,也在大臣們接受範圍內。

但接下來兩樣事卻引起很大的爭議。

那就是第四雪,鄭朗說了三個純淨的人,並沒有將自己包括進去。可是老百姓並不這樣想,但與范仲淹那種冰凜不同,與狄青的嚴肅不同,鄭朗很平和的,雖從青年時起就位高權重,但平易近人,就像生活在自己身邊的一個鄰家男孩,從不擺任何架子。生活不同與范仲淹那樣節約,雖不奢侈,也偶爾享受一回。

除了偶爾正事外,平時談話多帶笑容,那怕這個談話的人僅是一個田頭農夫。

其實這也是一種乾淨,不同於冰雪的冷凜,而是一場春風。

忠君忠到這地步,算是到頂了,愛民愛到這種地步,也算是到頂了。

學范仲淹學不來的,要求太高,學鄭朗,卻可以學一個一二。

因此鄭朗過去所做的許多事,一一翻了出來,讓百姓廣為流傳。

第二件事便是鄭朗與司馬光、王安石所說的話。

許多人在討論,然後寫文章往報紙上刊登。

天行捷,君子以自強不息與純淨,這兩個詞成為宋朝最大的熱詞。

高滔滔聽了有些發苦。

對丈夫的做為她很不理解,有一個人能理解,恰恰在鄆州,又不支持的。高滔滔從不懷疑鄭朗的品行,其實在她心中也將鄭朗比任何一個大臣看得重。

鄭朗對趙禎越忠誠越看重,道理很簡單,例如於禁與龐德誰是忠臣?雖然這個二主不是那個二主,皇上不是沒死嗎。

而鄭朗一番言論,使高滔滔對鄭朗又有一個新的認識。

這樣的大臣說好聽的話,是向一個千古罕見的賢臣進軍,說不好聽的話,所做所行,是在向一個真正的聖人進軍。

連高滔滔都仰望之,況且各個大臣。

若鄭朗用丈夫種種說話,就算韓琦力保,丈夫也必下去啊。

在慶寧宮,一邊對鄭朗仰望,一邊內心慼慼。

定了定心神,說道:「陛下,兒臣以為宋朝真正的崑崙非是狄青,而是陛下與行知。無論符堅與王猛,或者後主與諸葛武候,或者齊桓公與管仲,皆無法超越陛下與行知的君臣相得相知。若有,僅有一例,武王與姜子牙可以相提並論。作為人君,陛下的高度會讓後人望而生畏,作為人臣,行知的高度也讓後人望而生畏。」

非是馬屁話,狄青等將領的謀劃,使鄭朗在軍事上有作用。鄭朗的出現,使趙禎遠比史上的趙禎更完美。

若是黃河河工平安治理完畢,作為中興之君,除了軍事上稍稍欠缺外,在文治上,趙禎早超過了文景之治。

趙禎又說道:「然行知也生病了,朕聽鄆州的奏報,說行知心情鬱結,又因勞碌,病倒了。」

「病倒了?」高滔滔眼前浮現出鄭朗的身影,也許鄭朗舉止儒雅,但絕對不算文秀英俊,相反,身體魁梧頗似武人。怎麼病倒了,又急切地說:「陛下,派御醫去。」

急啊,丈夫身體一直不大好,當然這要隱瞞的,否則就會影響帝儲的選擇。這個身體也注定以後政事必多交給宰執大臣,有了鄭朗主政,再用韓琦掣肘,一套好的班子就搭起來。不敢比姑父,至少可以做一個省心的守成之君,說不定能將西夏收復回來,在邊功上勝過姑父一籌,當然,若收回幽雲十六州,那就更好了。

趙禎看了高滔滔一眼。

她的做法一直也在替趙宗實加分。

宋朝想要好,必須用鄭朗,若未來的人君因為鄭朗功高,而產生排擠心思,那就不妙了。道:「朕派御醫去了。」

「陛下,一定用最好的御醫。」

「你倒也有見識,朕知道了。」趙禎滿意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喊你來,是有一件事通知你,你讓頊兒陪著奴奴去鄆州吧。」

「啊!」

上次說過,不過沒有了下文。

丈夫在犯邪,大局已定,高滔滔也不提了。

但這時候實際真的很需要,怕啊,鄭朗委婉批評了兩個學生,高滔滔怕鄭朗改變他不支持不反對的態度,那麼這個皇儲多半成了一個碎碎的鏡子。並且她將鄭朗當成僅存的君子,自己背底裡做的小動作,更怕鄭朗不滿。

「難道你不願意?」

「兒臣願意之極。」

「但這次不是為了貴兒,而是為了頊兒。」

「啊!」高滔滔再次張大嘴巴。

「行知說朕是天下最純淨的人,朕也不能小過小家子氣。」

高滔滔還是有些傻眼,又想著丈夫的作為,自己的小動作,臉上浮現出羞愧之色。但因為敬重,二人談到現在,居然不提鄭朗名字,也不提鄭卿,而用更鄭重的稱號,字。

趙禎還有些私心的,狄青雖因傷因背疽發作而死,可原因還是鬱結導發。也怕鄭朗出了事,讓李貴下去,有兒子在身邊,鄭朗心情會更好一點。也不能說是私心,這是為了國家,要保住這個棟樑之材。

當然,他也不知道高滔滔已猜出事情的真相。

「去吧。」

高滔滔羞愧萬分地離開。

回去後與趙宗實爭執一番,但沒有爭贏,又怕被外人知曉,自己兒停了下來,將趙頊喊來,說道:「頊兒,天下有雪。」

「好純淨的雪。」趙頊一臉的嚮往,他才是一個少年人,正是崇拜偶像的年齡,外面傳翻了天,一個臣子做到這地步,也讓他嚮往啊。

「頊兒,不要想了,他才四十歲出頭,以後也能為你所用。」

趙頊興奮地搓手,道:「父王怎麼辦?」

高滔滔歎了一口氣,丈夫那身體自己很清楚,能平安活上十幾年就算不錯了。只是此事瞞著,無幾人知道,包括眼前這個長子,道:「問那麼多幹嘛!你平時做事急躁,→文□人·$·書·□·屋←要學一學他的溫潤。」

「是,君子如玉。」

「不但此子是,皇上也是……」高滔滔又歎了一口氣。她後來的一些做法讓鄭朗忌憚,但權利慾不像劉娥那樣,無論趙宗實或者趙頊當政時,皆迅速走向後台。

不過後來王安石變法爭議太大了,再加上北方連連大旱,民不聊生,高滔滔才走出前台。因此雖強勢,在前期她並沒有干涉多少政務,趙宗實犯邪她一直規勸的,濮儀之爭時她也沒有插足。為活著的丈夫爭皇位可能,犯得著為一個死去感情不及她對趙禎感情的公公爭得死去活來嗎?

趙宗實死後,趙頊迅速重新給趙禎後人一個公道,包括敬重曹太后,也有高滔滔規勸之功。

說老實話,她對丈夫的種種作為,不但不支持,而且十分排斥。可怎麼辦呢?

但她有一條沒有想到,鄭朗不支持不反對,不是因為國家,想要找一個皇儲,宗室子弟不要太多,若提前幾個準備,完全可以挑一個比較好的人選入政。

之所以一直沒有插手,就是因為她這個毛躁的兒子。

說做皇帝,其實趙頊做得真不好,別看史書與後人的評價,將那些假象剖開,論做皇帝,他有可能還不及趙宗實與趙恆,更不要提趙禎。

主要就是高滔滔所說的這二字,毛躁!

但鄭朗看重的是他兩點,一個是鄭朗所說的自強不息,有作為之心,雖然沒有做好,最終失敗。二個是趙頊愛護百姓,講良心。僅是毛躁,可惜沒有人調教,若調教得當,也不是不可能會出現第二個宋仁宗。

若不是趙頊,趙宗實想做皇上?想也不要想。

無論韓琦再努力都不行,這得皇上說得算,那個人在趙禎面前說話算話?就像此時,鄭朗將真相一一剖開,趙宗實馬上就會息菜。

高滔滔心中有什麼想法,不敢對兒子說的,至少現在不敢說。又道:「頊兒,眼前有一個機會。陛下恩准你陪兗國公主與小候爺一道東下鄆州,讓你觀摩學習。」

「真的?」趙頊高興地跳起來。

他現在還小,不知道鄭朗的態度甚至會決定他一家人的一生榮辱,要與他心中的偶像見面,開心地連蹦帶跳。

高滔滔心中有些發苦,如果丈夫不爭氣,何須如此?但願這個鼎鼎大名的白雪春風,能看到自己的一片苦心吧。

「剛剛得到陛下的口旨,但你想一想,到了鄆州做什麼?」

「學習他的溫潤。」

「不僅僅是溫潤,宋襄公倒想做個君子,可讓後人恥笑千年。」

「那我能做什麼?」趙頊疑惑地問。

「你到了鄆州後,一個是學習其學問,第二個學習其做事方式。」

「做事方式?」

「是啊,善戰者無赫赫戰功,雖他行事溫潤,也有些手段的。還有陛下,你皆不能小視,這才是做事的最高境界。」

「他是雪啊。」

「是雪也得要做事,除非想學林和靖。狄青是雪,殺了多少敵人。范仲淹是雪,又做了多少有爭議的事?他說的雪乃是對國家與陛下的忠誠,不摻雜任何雜念,而不是指不作為。」高滔滔耐心的剖析著。

趙頊卻聽得有些糊塗。

高滔滔又說道:「你也很聰慧,見了他,不用怕,說說你的看法,然後請他指導。」

「娘娘,孩兒聽娘娘的話就是。」

「那就好。」高滔滔道。自己這個兒子雖毛躁,可天資還是不錯的,希望那個宰相能看中吧。

說走就走,高滔滔害怕趙禎又反悔,催促曹皇后加快了趙念奴母子的行程準備。

就在狄青靈柩運到汾州準備下葬之時,一行人離開京城。

馬車行在寬大的御道旁邊,看著兩邊蒼桑的古樹,一句小太監說道:「大世子,真古怪唉,馬上就要到元旦節了,京城不但不落雪,也沒有結冰。」

趙頊卻雀躍道:「非是,天下有雪,好乾淨的雪。」

趙念奴在馬車裡聽著侄子與太監的對答,眼中有愧色,也有一些期盼。

車輪滾滾,這一行,許多人注意的,但說來奇怪,居然無一人反對彈劾。趙念奴帶著兒子去鄆州,有些人還是認為不妥的,可加上一個趙頊,性質變了。至於韓琦,還巴不得呢。

但根本就沒有人想到,這一行,歷史又翻開新的篇章。

第七百七十八章 新篇章

趙頊來得及時,一是鄭朗病好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是怕死,而是不去做無謂的犧牲,似乎鄭朗做得不好,實際做得很好,勞逸結合,合理的生活習慣,對自己也不苛剝,讓鄭朗身體一直很好。會溪城那僅是一個意外,不能作常數的。

身體就是本錢,實際鄭朗一生難得生病,就是這個身體。

雖一度病了,但很快也就康復。

第二鄭朗在狄青靈柩前誦讀《地藏本願經》,外界有許多傳言,大多數認為鄭朗是替狄青抱不平,讓一群小鬼們誣蔑活活急怒病發而死。知道鄭朗為什麼讀地藏本願經,只有四個人,趙禎,崔嫻,王安石與司馬光。

鄭朗要下地獄,不過這個下地獄更是一種昇華。

放以前,鄭朗也有自己的堅持,趙頊來也不行,多半避之不見。

思路的變化,使得這次趙頊成功見到鄭朗。

……

趙念奴看著鄭朗,鄭朗看著趙念奴。好一會,鄭朗歎口氣,說道:「鄭及,你帶著殿下她們下去。」

就安排在鄭家。

但外人不知道,以為是這是皇上的意思,讓鄭朗教一教世子與小候爺,後者是皇上的親外孫,前者是皇嗣的長子。前者更重要,這是對皇嗣身份的再明確。

趙頊才十三歲,還不懂自己姑姑與鄭朗對視時眼神閃爍的東西。

他的到來,鄭朗也認真的教導。

此時鄭家還有其他人,一些下人,侍衛,以及五個娘娘,月兒四兒她們,還有兩個養子。

有米才能做出好炊,沒有米做不出來的。兩個養子智商平常,教導起來也困難。到現在鄭朗也沒有讓他們參加科舉,不能參加,一參加必落第。但鄭家也不急,要參加可以以後慢慢參加,不能參加也可以蔭補。

鄭朗將趙頊帶到自己書房。

趙頊恭敬地站著,又施了一個大禮。勿用奇怪,在宋朝就是這樣,連皇帝都照樣噴口水,況且趙頊還不算是一個皇太子。就是皇太子如何?想一想程頤如何修理宋哲宗這個小屁孩子,讓他坐他不敢站,讓他站他不敢坐,差一點將宋哲宗整成神經病。比起鄭朗,程頤又算什麼?

「不要那麼拘束。」

「是。」趙頊仍然激動地說。

好大的雪啊,能坦蕩蕩麼?

鄭朗又是一笑,雖然眼前這個人做皇帝也就那麼一回事,不過做人無可挑剔。引導得當,說不定就是宋朝的一次生機。看著他,鄭朗又想到另一人,蔡京。

好與壞只是一念之間,要看人主怎麼用了,蔡京放在趙禎朝,頂多就是一個王安石。呂夷簡放在趙佶朝,說不定為惡超過李林甫。

想到這裡,他遞過來兩篇公文,道:「你看看。」

趙頊打開看。

「坐下看吧。」

趙頊遲疑,不過天資是有的,忽然想到外界對眼前這位相公的評價乃是春風,溫暖之類的詞,大著膽子坐下。

歷史在這一瞬間已經在改變。

趙頊不及趙禎,一是高滔滔放權太早,二是他缺少系統性的教育。現在沒有資格談權利二字,但論教育方式,整個宋朝能超過鄭朗的不多。鄭朗平易的態度也容易讓學生接受。

但趙頊還是小心翼翼的。

鄭朗在處理政務,趙頊小心地觀看。乃是兩條賠償田地損失的條文,皆在滄州境內。這一段運河與水利比較煩瑣,有滹沱河,三四條黃河出海支流,御河,浮陽水,無棣河,沙河。

不但要考慮黃河,還要考慮運河,以及諸水入海,以及對地形與灌溉的影響,鄭朗曾考察很久,後來周沆又率領官員考察了一年多時間,才最終決定治河方案。

也挖了許多耕地。

地價不貴,關健是許多耕地上種植了桑樹。

桑樹生長快,這些老桑有的長有十幾年了,因此賠償價格皆比較高。

又有,到了河北,權貴時多,後來形成的朔黨勢力最大也是如此,北宋權貴最多的地區不是在京畿,而是在更北方,從河東到河北,因此稱為朔黨。

但這兩份賠價懸差如此之大,讓趙頊狐疑不解。

他嚅嚅說道:「鄭公,為什麼差距那麼大?」

「你猜猜?」

「桑樹長勢不一?」

「不是,即使長勢不一,不可能差距這麼大。」

「那是?」

「一個是一名普通主戶的桑地,一個乃是故相張知白家的桑地。」

「張相公去世多年。」趙頊很不解,不僅去世多年,還是一個賢相,就是在人世,以鄭朗如今地位也不用害怕張知白。

「是如此,可他的影響力還在,雖去世了,門人子弟頗多,至今張家仍為滄州首屈一指的大戶之一。」

「這樣做豈不是不公平嗎?」趙頊看著眼前的公文不解地問。差距太大,一樣的桑園,一個一畝地補償八緡錢,一個一畝地補償十五緡錢,儘管這個錢是欠條,可最終還是要償還的。

「是不公平,很不公平。」

「那是什麼原因?」趙頊又問,好大的雪啊,不會做不公平的事,一定有鄭朗的道理。

「因為賠償,許多主戶慾壑難填,國家也不能聽任他們敲詐勒索,只有兩個辦法,一是秉公執法,二就是採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這個補償就是第二種。張相公若在世,反而會好辦一點。張相公過世,張家的人難有張相公的大局觀。再加上其他人挑唆,往往就容易引起是非。可是秉公執法,全部一一用律法處理,是非必多。導致下面反對聲音大,輕者給治河帶來影響,影響施工進度,重者說不定能連治河都無法完成。律法是用來震懾的,難道敢連所有滄州大戶都一起抓起來嗎?」

「不能。」

「那就是得用一些非常規手段,給少數幾戶有影響力的人家一些特殊的優惠,他們得到滿足,一不會帶頭鬧事,二甚至還會主動配合官府工作。張家我沒有出面,出面的乃是王介甫,給予一些優惠補償後,王介甫親自登門勸解。張家的人很感謝,於是帶頭配合官府,不但省了許多事,還節約了時間,因為這幾個大戶出面,朝廷明是多做補償,實際是減少了總體補償數額。這就是公平與不公平的平衡。」

「這樣啊。」趙頊不由地瞪大眼睛。

「路有千萬條,但自己得知道目標在哪裡,然後持著一顆堅毅的心,不過在前進道路上不可能一帆風順的,也不能蠻來,遇山我們要攀登,遇到密林時我們要帶著砍棘條雜木的柴刀,遇河時我們要找到渡口。不能因為困難就退卻,那麼我們永遠不能到達彼岸。也要學會變通之道,不同困難不同的對待方法,但無論怎麼變,我們自己要做到持著公平之心,大道之心,否則變通有了,我們反而淡失在一味變通之中。」

「好深奧。」

「不急,慢慢學。」

當天晚上趙頊激動萬分,將此事寫了一封信給高滔滔。

高滔滔看到信後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完全是講給成人的道理了,自己兒子未必能吸收進去。喜的是就憑藉著這句話,不但兒子,就是自己能會受益非淺哪。

忽然想到鄭朗那幾個出色的學生,感謝萬分,送了一份很豐厚的賀禮給崔嫻,祝鄭王二家聯親。

然後又寫信給趙頊,得好好跟在鄭朗後面學,要尊重鄭朗,要用心思細想……

幾十條要求。

眼看元旦就要到了,但北方依然很少落雪,不結冰不落雪乃是指京城,到滄州還是落了少量的白雪,一些河道裡也結了冰塊,但不厚,天氣依然很溫暖。

北方百姓久習慣北方的嚴寒,並沒有進入臘月,就將工程停了下來。

鄭朗下去察看了。

趙念奴帶著兒子從後堂走出。

就在鄭家,幾個娘娘除了六娘七娘外心中有數,又是歡喜又是鬱悶。知道此事不能公開的,但對李貴幾乎視為掌上明珠。

事實鄭家在鄆州治的宅第也不算太大,更不能與那座奢侈的駙馬府相比。但治了,每到一處,鄭朗<,文,>為圖方<,人,>便皆買了<,書,>一個宅<,屋,>子。離開後再讓家中管事將它便賣,賣的錢往往比買的錢更高。這時代也有名人效應的,一般官員住過了也就住過,但鄭朗住過的宅子與眾不同。往往賣的價比買的價更高。

但無論如何,不能與皇宮相比的。

差的就是這一條,生活條件鄭朗不是太苦,至少比趙念奴在皇宮生活不差些。要比,肯定不及李瑋家的生活條件,但這恰恰是趙念奴不喜歡的地方。

皇宮即便是趙禎為帝,也是人間最黑暗的所在。

至少鄭家這份溫情乃是在皇宮裡所沒有的。

就是有一條不好,身份很是尷尬。

鄭朗看著趙念奴,擠了一下眼睛,趙念奴會意,二人走出來,鄭朗低聲說道:「殿下,你也二十多歲了。」

「奴奴。」

「好,奴奴,你也二十多了,正是青春華貌之時,找一戶好人家下嫁吧。」鄭朗道。發自內心的,讓這個乖巧的小公主為自己空渡一生,鄭朗能忍心麼?

「鄭相公,現在我很開心,父皇都沒有逼我,你為什麼逼我?」

鄭朗無言以對,半天後才說道:「這樣,對你不公平。」

「我記得你在山洞裡說過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志向,黃瓜白菜,各有所愛,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好,那就算了吧,若你反悔,可密托梁懷吉帶一封私信給我,我讓嫻兒替你找一戶好人家。」

「其實我要求不高,就這樣,能偶爾出宮帶著兒子看看你,開心萬分了,你不能強勸我,那樣我反而不開心。你是我的守護騎士對麼?」

鄭朗又無語,若不是這個守護騎士,那來的這麼多事?

「你要看著我幸福。」

「你並不幸福。」

「我很幸福。」

鄭朗張口結舌,不是他不能說,懶得辨,但不代表鄭朗不會辨,相反,若辨解起來,整個宋朝沒幾人能及上他,除非王安石與司馬光聯手,那自己同樣會很悲催。

主要鄭朗心虛的。

他說宋朝有三個純淨之人,沒有包括自己,正是因為有了這件事,認為自己有了垢點,不能當這個純淨的人。

「你要去北方?」

「是啊,這一行有些遠,出鄆州,去博州德州齊州,一直到滄州,再沿著海濱之所,轉到青州返回。大約元旦節到來時,我會返回鄆州。」

「帶著貴兒去。」趙念奴道。

李貴還有,虛六歲,才五歲,一路要人照養,有很多不便。自己這一行要辦很多事的。

「當年你帶著范純祐,那時你更小,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

「好吧。」鄭朗無奈地答道。

不得己,只好又帶著月兒,讓月兒照顧自己的兒子。但月兒也不知道,認為李貴乃是李瑋的兒子。李瑋知道,可知道得不多,自己沒有碰過公主,可是不敢說。以為趙念奴離家出走,半路上遇到歹人,出了意外,導致這個兒子出世。沒有想到鄭朗身上。離京城太遠,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曾經的這個小妻子與一個小太監敢孤身前去會溪城。

趙禎還是很擔心,又將李瑋喊到宮中來,用一些話外之音警告,還有李瑋那個大嘴巴母親,於是李瑋將此事裝在肚子裡,一個人也不說,但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真相早晚還是會讓人懷疑的,不過時間一天天地推移,對鄭朗影響力也漸漸不大,除非鄭朗想上位,貪戀宰相之權。

若是高滔滔想用鄭朗,不好意思,你得主動替鄭朗將一些傳言扼殺,又與鄭朗無關。

上了馬後,鄭朗還是將兒子抱在懷中。趙頊也騎著馬,這小子身體更不好,得練一練。這也只裝在鄭朗心中,不會說出來的。

實際鄭朗真的在教育趙頊。

人君之道最重要的就是馭人之道,說什麼帝王心術,平衡之術,僅是屬於馭人之道的一種。趙頊做得很不好,這才導致黨爭嚴重。用好了人才,皇帝就成功了一半。

會用人是不行的,當真劉邦將吏治交給蕭何,謀略交給張良,軍事交給韓信,天下就奪來了?其實劉邦自己也不簡單,進了咸陽,約法三章就是他的主意。與項羽激戰於鴻溝數年之久,那個與韓信無關的,雖屢敗屢戰,但對手是誰?破釜沉舟的項羽!能百敗百戰容易嗎?

因此不僅要會用人,也會做事做人。

這樣才不會讓官員蒙騙。

此時鄭朗不敢傳授什麼馭人之道,教導的僅是做事的法門與做人的學問。很少教經義,善長經義的大臣鴻儒不要太多,也不需要自己教。

趙頊騎術不佳,這一行不會刻意追求速度,僅是下去巡視,沒有影響行程。

黃河沒有結冰,得用船渡過黃河故道。趙頊又驚詫地說:「黃河都沒有結冰呢。」

「這是故道,在最南方,往北去會結冰的。」

「狄將軍去世很可惜啊。」

「這件事我也有錯,六月時,遼國留守陳王蕭阿剌回朝敘職,遼主訪群臣時務,蕭阿剌阿國家利弊,多彈劾蕭革奸佞誤國。蕭革進譖,導致遼主大怒,縊死於殿下。皇太后救之不及。當時我聽到後心中慼慼又興興。」

「蕭阿剌是什麼人?」

「此人乃是遼國皇太后的兄弟蕭孝穆的兒子,忠誠果勇,知曉世務,有經濟才,乃是遼國良臣之一。」

「可比何人?」

「龐醇之。」

「遼主如何將這等大臣殺掉?」

「是啊,所以遼國越來越走下坡路了。」

「這個好。」

「是,當時我替此人感到惋惜,不過作為宋朝臣子,又感到幸慶。但臨到自己身上,卻沒有做好。當時群臣彈劾狄青,我沒有出面相助。若是出面相助,怦擊大家的言論,狄青也許心情會好一點兒。唉,狄青臨終前掛念國家,居然沒有提我,難道是他對我有怨言?」

「不會的。」

李貴在玩弄鄭朗的鬍子,將鄭朗弄痛了,不過不生氣,呵呵地笑。

「鄭公,亡羊補牢,未失之晚。現在鄭公再想一想,當時如何能讓狄青不會含憤?」

「沒有辦法。」

「為何?」

「無他,制度也。」

「制度啊。」

「制度不改良,我朝還會走向敗壞。三冗,土地兼併,官員或默守陳規或躁進,稅務制度不完善,過份重文黜武,導致我朝用了歷史從未有過的軍費,軍事力量卻很薄弱,薄弱到不能保家衛國的地步。僅是三冗,就有無數弊端。這都是制度的弊端。」

「能改良否?」

「能改,得循序漸進,每改一項就會引起天下躁動,困難不能想像的。一旦天下躁動,國家就會不安。這個平衡一定要掌握。但仍不是最重要的。孫子兵法雲,上者伐謀,中者伐交,下者伐國伐城。國家也是一樣,下者就像我所做的這樣,替國家小心地經營。中者是對制度進行改良,上者卻不是,是對精神的完善。渡過河,我就帶你去看一看這個精神的完善。」

「好啊。」上者治國之道,趙頊不由興奮地說道。

第七百七十九章 成長

過了河,就到了博州聊城。

一路上趙頊十分興奮,但這個上者之道讓他困惑萬分。

沒有立即看到上者之道,一行人繼續一路盤問著水利施工,這是鄭朗的主要職責。也就是鄭朗,否則這麼大攤子,換其他官員前來,十之餘八九會出大亂子。特別是今年,施工範圍幾乎普及到長江以北一半地區,不要處理各種糾紛,單純工程這一項,在偽重視民意的大環境下,就讓總領之人頭痛萬分。

到了博州,先是與官員會談,不僅是河工官員,也要地方官員配合的。

然後接見一些主戶與商人,皆是平時有善行的有錢人,做過一些好事,例如救濟過窮人,或者替鄉里修橋鋪路,可能出錢錢糧,參與救災工作,或者興辦義學,教人子弟。

但這次更有榮光。

鄭朗此時名氣達到了顛峰。

在宋朝不怕呂夷簡,不怕韓琦,就怕鄭朗這種道德君子。一旦佔據道德,遇神弒神,遇佛弒佛,所向披靡。王安石史上聰明就聰明在先行佔據德操這一高度。司馬光醒悟得要晚一點,然後住草棚子,也將道德這一塊贏了過來,於是反敗為勝。

一個鄭朗就讓這些普通的地主商人敬仰萬分,現在外加了一個世子,說世子是謙虛的說法,那九成以上乃是宋朝以後的皇太子,皇帝。

鄭朗逐一誇獎他們的行為。

在太平州他就這麼做過了,趙頊仍然懵懂不知。

鄭朗低聲說道:「這就是上者之道。」

「這就是上者之道?」趙頊狐疑地問,又道:「我不懂。」

「你想一想。」

鄭朗低聲說完,繼續與大家交談。人人都想進入這個場合的,給宋朝重臣與未來的皇太子留下一個好映像,不過想進入簡單,做善事去吧。

宴散,鄭朗與趙頊走到驛館休息。

嚴格地遵守著不憂民的政策,那怕是趙頊在邊上都不憂民,住多住在驛站。

趙頊說道:「鄭公,我還是不大明白。」

「世子殿下,你再想一想。」

「我還是想不出來。」

「往兼田隱田上想。」

趙頊想了大半天,依然搖頭,現在他還小,讓他想這麼深奧的問題太勉過其難。

鄭朗也沒有為難他,之所以不立即告訴他答案,讓他想很久才告訴他,這是為了加深印象。道:「兼田與隱田成了朝廷的重要時弊。一是影響國家兩稅,官員想要政績,必然將稅務加於平民百姓身上。若愛民,必影響稅務,影響國家收入。因此只有完善這個制度,郭咨提出均稅丈田,我進行了改良,怕引起騷動。後來就連我這個改良也漸漸丟棄。前幾年再度提出來,可下面執行時發生了許多糾紛,又有了司馬光的均稅之策。韓琦誇讚司馬光將我的均稅法完善了。此言錯矣。司馬光也僅是一種改良,並沒有從根源上制止。想要制止,有一個方法,全國性的將所有田地丈量出來,明注田畝數量,以田畝徵稅。」

「不妥。」趙頊道。

跟了鄭朗後面也有好些天,這些天鄭朗就是講敘有關這些方面的道理,趙頊也成長了一部分。

「為何?」

「天下必動亂矣。」

「中的。」

「均稅的改良,到了我與司馬光這一步,已經到頂了,再進行深一步改革,必引起天下動亂。這就是對制度的改革。是中者治國之道。還有一個上者,那就是思想。當然更難。你再想一想原因。」

趙頊深思。

鄭朗心道,畢竟還小,自己這算不算撥苗助長?

想了大半天,趙頊興奮地站起來,手舞足蹈,道:「我想明白了。」

「說說看。」

「人心貪婪不滿,於是富者想益富,官者想高位,學者想更精深,這個有好有壞,似乎鄭公所著書籍上也說過這個道理。」

「中的也,任何事物皆有兩面性。不能一概而論。」

「富者不能阻止他們更富,必然引起他們的反感。但可以進行誘導,鼓勵他們多做一些善事,平時這些大戶燒香拜佛,有時候給香火錢就是幾千幾萬緡錢帛,甚至主動捐獻幾千畝的良田,為什麼不能將這份好心放在貧困百姓身上?這也是修善積德。若是有更多的主戶與商賈這樣做,一是給了貧困百姓一份生機,二是減少了因貧富不滿帶來的怨恨之心,對國家統治安定十分有利。三就是做的人多了,無形中減少國家的隱田兼田。又不像強行用律法處理,引起諸多矛盾。這是真正的上者之道。」

「中的,可為什麼我做了很久,未見多大功效?」

「因為僅鄭公一個人在做,所以作用不大,若是朝廷來普及,作用會越來越大。」

「也不對。」鄭朗搖頭,有一件事他仍然沒有想明白,是對一個人的好壞沒有想明白,後世的那個郭美美。

因為這個女,將紅十真相揭曉,鄭朗前世那麼苦,還捐過幾百塊大洋泥。真相揭開,心中怎能不鬱悶?

真相揭開了,可有多少人想過一件事。真相出來,打死鄭朗,鄭朗也不會捐錢給那個什麼十字架了。腦袋壞塌不成?但僅是一部分,不錯,是有許多善款讓某些官員包了二奶,開了寶馬,喝了人頭馬,住了別墅。但還有一部分善款也用在災民身上,一起不捐,慈善事業怎麼辦?牽連的更多,若往深處想,那是整個社會的道德風氣更加敗壞。

難道對十字架清查?

若殺頭,中國特色,一半官員可以殺頭了,只要金錢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後來人。朱元璋那麼殺都不想作用,怎麼殺?

還有辦法,糾正長久以來形成的思想觀念,官本位!

當官不要指望他們做百姓的公僕,那是一個笑話。但要讓他們明白一個道理,做了百姓的父母,有了權,就不能魚與熊掌兼得,又要有金錢所帶來的享受。

可說來簡單,想讓官員放棄權利帶來種種變相的享受,一心一意為國家為百姓做好事,不貪不墨,何其容易?

民主制也不行,同樣變著法子撈錢,只是撈得比較光明正大,貪污受賄現象要輕一點。

然而在宋朝能推行民主制麼?

更不用說民主制同樣有許多缺陷。

鄭朗道:「朝廷不能直接參與,一旦參與,會引起更大的糾紛,甚至有官員強行大戶捐款,捐款又能往往被官員貪墨。但是朝廷可以用輿論推廣鼓勵,讓主戶與商賈自發地去做。」

「為什麼不向陛進諫?」

「很早的時候就進諫過了,陛下每隔幾年詔一些善戶進宮嘉獎,也是聽從臣的諫議去做的。但做得還不夠,隨後慶歷戰爭,百姓凋零困苦,我也鬆懈下來。這也要有一個財富積累過程,時至今天,可以能漸漸推廣。」

「為何今年鄭公不進諫?」

「陛下身體不大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太急。又有治河,帶來許多糾紛,此時朝廷推廣,會引起百姓的質疑。」鄭朗未說完,你那個老子不爭氣,還是讓皇上安心地渡過晚年吧。

趙頊沒想到其他,鄭朗乃是皇上的死忠,最忠的大臣,產生這種想法很正常。

「並且就是做,也不能急於求成。上者之道雖好,但更難。」

「還有什麼上者之道?」

「整個社會思想上的轉變之道皆是上者之道。」鄭朗又想到儒學。還是等河工完成再說吧。這沒有必要與趙頊深說的。

趙頊又原原本本將一路所見一路所學,寫信給高滔滔。

鄭朗沒有阻止,高滔滔強勢不用說的,趙曙想納一個妃子,不敢說,找到曹皇后,曹皇后勸侄女,高滔滔憤怒地說了一句,趙十三的事俺做主了,你老人家還是管管自己吧。曹皇后,不對,那時是曹太后,鬱悶了,怎麼辦呢,趙宗實不聽話,還能怨懟幾句。然而侄女不聽話,這是自家事,家醜不可外揚,只能沉默。

這件事對高滔滔心路影響不大。

趙頊繼位後,果斷地放權,甚至默認王安石與兒子發起改革。

直到引起許多騷亂後,她在深宮,聽誰的,聽娘家人的反饋,再加上鄭俠那張圖畫,後悔了。那時朝堂戾氣沖天,讓高滔滔「悟出」一個真理,想要有話語權,就得囂張。然後高滔滔化身一變,成了一個銅嘴鐵牙紀曉嵐。

然後不但新黨鬱悶了,舊黨同樣鬱悶,老實人呂公著與范純仁勸架都勸不好。

這是一個心路的變化。

若是王安石改革成功,又沒有那場大旱災,高滔滔未必是那樣。

趙頊老實地寫信,自己不僅能影響到趙頊,也能借趙頊的筆影響到未來這個女猛人。

事實這個女強人若不是那種暴戾的風氣,她還是很精明的,對老百姓也不算是太惡。效果非常地好,看到兒子這些信函後,讓高滔滔彷彿打開了一扇新窗戶。

然後在心中幸慶,幸好姑父三個兒子沒有長大成人,若順利長大成人,再有這個宰相教育,自己丈夫時不時在犯神經病,如何是正宗皇嗣對手?又明白為什麼趙禎說此人溫潤如玉,想做為必有紛岐,可骨子裡鄭朗還是很溫和的,包括這種上者治國之道。

看著這些信,鄭朗在高滔滔心中地位一天比一天重。

這一點是韓琦與歐陽修不能知道的,否則會吐血。

可讓高滔滔心中也產生一個疑惑,姑父是好皇帝,不用說了,鄭朗是一個良臣也不用說了,為什麼下場會是如此,一個有兒子一個沒有活大,一個有兒子卻都不能相認。

對自己有好處的,否則丈夫不能上位,否則就會對這個良臣忌憚,未必敢用。

但對於這兩片雪未免不公平,天道何在?

難道老天未長眼睛。

有生以來,高滔滔對上天產生第一次懷疑。

元旦到來,鄭朗返回鄆州。

工地全部放假了,但鄭朗沒有休息,仍然要著手來年的準備。

不過能抽一點空,與家人團聚。

成長的不僅是趙頊,也有李貴。鄭朗雖痛愛,但教育很嚴格的,現在李貴見了人,能客氣地喊別人叔伯,翁翁,還能寫許多字,讀很多書。至於在天賦上比養子強。

這更讓崔嫻鬱悶。

若不是頂著這個姓,以後鄭家這個唯一後代還會有出息的。頂著這個姓就是沒有學問,也不會議愁富貴。就是有學問又能怎樣,頂多象王貽永那樣,做一個傀儡樞密使。

趙念奴也寫信。

她們母女離開,宮中還有三個小妹妹,趙禎倒也不是很寂寞。趙念奴將兒子的成長經歷寫了出來,趙禎十分開心,派太監帶著一些賞賜物品親自去鄆州。

很快三月也到了。

整個河工真正有了大模樣,黃河數條北流仍不敢關閉,甚至新開河也不敢掘開,將河水引向濟水。然而自濟水以南,運河段工程正式結束了,要麼就是淮河的一些治理工程,主要工程也結束了,包括各個儲水湖泊。剩下的工程可以量力而行。汴河工程還有一些掃尾工程,影響也不大。下半年南方用工不多,主要是在北方。

黃河工程未結束,博齊二州以北各條入海河流要修葺。主體就是黃河,各種各樣的堤,有的數堤都有,甚至許多險峻的河段不惜成本用上石堤。

但是大模樣有了,能否經受考驗,夏天就能看出來,不是看黃河的,而是看淮河與汴水。

用的錢帛也多,三年下來,用了近兩億三千緡錢帛,為了籌足錢帛缺口,朝廷補償耕地欠下近千萬緡的債務,還發行五千萬緡的國債。才勉強使得錢帛缺口渡過。

也不管的,鄭朗很少與韓琦交流國家財政,反正缺錢用了,寫一個奏折上去。至於下一年錢帛缺口怎麼辦,鄭朗根本就沒有問。

這也能看到鄭朗與韓琦越走越生疏。

三月到來,大部分民工返回家園。工地上還在繼續施工,只有三四十萬人,有兵卒,還有一些沒有耕地的流民,流民也越來越少了。耕地用債券補償,但是侵佔一部分耕地,又出現一部分新的耕地,便用來分配給無地的佃農或者流民。因此這些人以兵卒為主。

鄭朗稍稍有些空餘時間,鄭家開始嫁女。一個在鄆州,一個在大名府,離得不太遠。嫁妝也陪得豐厚,當然,這門親事比鄭蘋出嫁時更轟動。王家乃是時人眼中真正的名門。

趙頊又長大一歲,天賦也不許不及王安石與司馬光,但趙頊天賦仍不錯的,鄭朗此時教育能力也遠遠勝過少年時,趙頊成長很快。並且在鄭朗帶動下,飲食合理,生活習慣合理,時常在下面跑,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健康。

但還是不夠,鄭朗開始著手下一步的教育,讓他學會如何與地方鄉紳、官吏打交道。

去了莘縣,也是新開河主要經過的縣。舉辦了一場宴會,鄭朗隱身幕後,讓趙頊唱主角。

宴後,鄭朗將趙頊喊過來,說道:「世子,剛才在宴會上,你說得過於煽情。」

「鄭公,這是鼓舞民心。」

「不錯,但要分情況的。我讓你主持宴會,已經逾制,你有沒有想過陛下的感受?」

「是。」

「我這樣說你不生氣?」

「忠於君王,我能生氣,那麼還需鄭公提撥指點何用?」

這小子,鄭朗心中一樂,又道:「其一,這是你過了的,沒有分清自己的身份。但僅是其一,還不是主要的。上位者喜怒哀樂最好不謚於言表,以免下面的人臆測,反而失去了判斷能力。」

「我知道了,不以己之所愛而觀其長,沒視其短,不以己之恨而觀其所短,沒視其長。」

「兩者還是不同的,前者是避免讓其下產生楚王好細腰的悲劇,後者乃是包容之量,審視一個人要全面。可以將喜怒哀樂謚於言表,但要注意分寸與場合。多就濫,不起作用。少就不能失去喜怒哀樂的作用。比如你剛剛所舉,讚揚是好事,能激勵民心,官員上進。但過了,就過於浮浪。這中間的區別,你仔細回味一下。」

這樣教育自己的兒子,高滔滔看到信後,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做得很失職。

瞠目結舌了半天,然後心中竊喜,這樣教下去,自己兒子不笨的,以後做人君時未必不及姑父。

其實,這一年宋朝真的很好。

因為屈野河之西諸堡拱衛,不僅將麟州諸多失土收復回來,豐州全境也全部光復。

對於西夏來說,心中也許不快,也許狄青一死,他們舒了一口氣,然而這次動亂,國家民不聊生,諸部紛紛起義暴亂,整個西夏還像一鍋滾水煮過一樣,也無心對宋朝怎麼樣。

本來史上還有江南私鹽販子動亂的事。

這個隱患也讓鄭朗南下時去除了一大半。交趾更是暗暗舔著自己的傷口。契丹那邊小皇帝正在一門心思狩獵呢,玩都來不及,那有心思想到宋朝。但耶律洪基對鄭朗還是不錯,每隔使者過來,皆帶來一些禮物給鄭朗。讓滿朝大臣啼笑皆非。不但耶律洪基帶,小皇后也派人送禮物賜給鄭朗。兩國算是蜜月期。

這份安寧和平就像一場夢一般。

就差了一條黃河,就差一些治河的錢帛了,否則一個千古未有的盛世將會到來。

鄭朗又慢慢放手,給趙頊接待了一些官吏與鄉紳。

不是太重要的官吏,鄉紳無論大小無所謂。這種磨礪,實際就是在用實踐磨礪馭臣之道,已經屬於教導帝儲更深層次的東西。

第七百八十章 皇子(上)

「我明白啦。」趙頊說道。

這段時間鄭朗的教導,給他帶來極大啟發,一扇又一扇的窗戶被逐一打開。

但象鄭朗這樣教育帝儲是自古未有過之事,也是無法模仿之事。

要麼德操不足,要麼智慧不足,要麼閱歷不足。如果再加上領先一千年的眼界與思想觀,更沒有一個能夠模仿。

我明白啦,這四個字乃成了趙頊說得最多的一句。

「說說看。」鄭朗溫和地說。

「我明白鄭公南下的一些舉措,為何誘導蠻人改變生活習慣,耕種方式,又教育他們子女,又戒令漢戶勿得岐視他們。這是為了讓蠻人最終融入漢人,漢蠻一家,此乃是上者之道。用錢帛收買,易被蠻人看輕朝廷,用武力鎮壓,又激發他們仇恨。只有融入,南疆才會安寧,雖慢一點,可能更徹底解決南疆的治理。」

「中的。」

就在師徒二人談論此話時,趙曙又再次以病之故,拒絕中使。

朝堂如今是韓琦一枝獨大。

龐籍下去,一是累得加上老了,確實經常犯病,已經沒有精力處理那麼多公務,二是言臣的糟蹋,讓他有些心灰意冷。富弼也下去了,曾公亮雖遷為平章事,位居於韓琦之下,又是一個老實人,實權幾乎全部攏於韓琦之手。

趙禎身體不大好,有些倦政,不僅倦政,又不想朝堂上再發生嚴重的爭執,因此不像以前那樣,將朝堂刻意分成兩派進行平衡掣肘。沒有兩派官員掣肘,他又主動放權給中書,這使得韓琦手中擁有更大的權利。

看似沒有鄭朗與龐籍一度擁有的權利,同時執掌東西兩府,實際已比鄭朗與龐籍那時候權利更重。

因此他的一系大臣在朝堂中最有話語權。

還有一些人,例如調回朝堂的孫抃,則是孤魂野鬼,就算有什麼心思,也是孤掌難鳴。

但有一支強大的力量,那就是鄭朗的派系。

這個派系以鄭朗諸好友帶領,以及幾個漸漸成長起來的學生,包括二范、呂公著,司馬光與王安石,還有銀行監裡多有功勳的嚴榮用為第二梯隊,下面還有更多的信徒。

包拯雖死了,上面還有曾公亮,三司使的蔡襄,甚至楊畋等人,實力不可小視的。只不過鄭朗一直在下面飄,沒有將它凝聚,顯得十分鬆散。

但鄭朗越這樣,信徒越多,包括樞密使張昇,也在向鄭朗派系靠攏。

看到趙宗實如此,張昇忍無可忍,隨便著找了一個借口,將王珪,知諫院的楊畋、司馬光,三司使的蔡襄與曾公亮、龐籍喊到府上。

韓琦與歐陽修搞小聚會,張昇也學習之。

數人到來,相互見禮,張昇看著曾公亮說道:「曾公,韓公與歐陽公做得有些過份了。」

龐籍閉目微笑,當初倒自己時,張昇也很出力的,現在終於後悔啦!

曾公亮遲疑地問:「你是指皇儲?」

「正是,他們二人所舉所行,可以說是奸佞。」張昇憤憤不平地說。

單在趙宗實一事上,無論韓琦與歐陽修以前做了什麼,也確實能用佞臣來形容。其中有的事,就是王欽若在世時,也未必能做出的。

「還有你,曾公,為什麼皇嗣十八道辭表,我身為樞密使,居然大半年後才得知!」

王安石譏諷道:「當初是誰說眾望所歸?」

他與蔡襄做過交談,因為中書不得力,財政情況又逐漸每況愈下。

不能單純地怪韓琦,韓琦精力讓趙宗實分去一大半,治理國家那有那麼容易的。精力一分,吏治之能也隨之下降。王安石卻不管的,只看到這個國家就像蕩鞦韆一樣,一會兒上來,一會兒下去了,他心裡面堵得慌。

最大危機是到秋後,一旦河工那麼需要錢帛,中書才頭痛呢。

張昇蹙眉,嚅嚅道:「介甫,我哪裡知道會是這樣?」

他們當舉一力保舉韓琦,也十分正常。朝堂上有三次變化,第一次乃是范仲淹為首的君子黨,實際君子未必能談得上,只能說是改革黨。呂夷簡的小人黨,也就是保守黨。呂范牽頭。後來鄭朗脫穎出來,但鄭朗怕爭吵,仍然是呂范。二人去世後變成了賈鄭,賈昌朝與鄭朗。賈昌朝下去,鄭朗又下去,變成百花齊放。

這個百花幾乎都是當初君子黨的幾巨頭為首,最著名的四大巨頭,龐籍、文彥博、富弼、韓琦,中間一度陳執中佔據一個重要角色,實際陳執中是打醬油的。

賈昌朝一度也回到樞密使,可這時他們這個派系已經沒有聲音,很快下去。

文彥博因為六塔河與狄青案,讓鄭朗火拚下去。龐籍是鄭朗力挺的,但因為他與賈昌朝、晏殊走得近,不得君子們的歡喜,一直在倒。富弼倒是不錯,可這個好名聲有了,不作為也有了。唯獨只剩下韓琦。

慶歷新政時君子黨有三大巨頭,鄭朗是溫和改革派派,范仲淹與韓琦是激烈改革派。雖與范仲淹對掐過,但那是君子黨內部的爭執。因此韓琦上位,眾望所歸。

又說道:「介甫,我忽然明白行知弔唁狄青時,對你們的指責。」

王安石鬱悶地看著司馬光,不作聲了。

司馬光更鬱悶。

曾公亮替他們解了圍,道:「張公,你想錯了。行知責備介甫與君實,是存了私心,想皇上心情好一點,與皇嗣無關。若此,行知都不會教導世子殿下。」

「行知是何用意?」張昇也不解。

「很簡單,行知想國家平穩過渡,私心是歸私心,想陛下心情好,是臣子之道,可臣子之道更要對這個國家負責。」

「然皇儲……」張昇很想說一句,這是什麼屁的皇太子,拒四表可以,寫幾表辭呈也可以,那有連寫十八道辭表的,當真這個國家皇儲是兒戲?再說那有身為人家的養子,卻念念不忘為生父請終喪的,這是那一門的禮儀?

更不要說這個養子不是普通的養子,而是皇太子。

這是皇帝仁愛,若換自己,早就將這個養子掃地出門,你該幹嘛就幹嘛去,與俺無關,俺也沒有精力養這只白眼狼!

司馬光抬起頭道:「張公,非是你所言,皇儲定下來,國家會平穩過渡,一變更,會引起很大騷亂的。皇儲雖有的做得不好,但其他行為卻沒有惡行傳出。這也是鄭公默認,並且親自教導世子的用意。」

張昇還想爭,忽然嘴巴閉上。

司馬光說得十分含蓄,可有話外之音的,這是指後宮。別以為趙宗實做得不好,就可以換了。宗室子弟很多,想找與皇上一樣資質品德的世子難,但找超過趙宗實的不要太多。可找來了,放在後宮寄養教育,後宮誰在當家做主。曹皇后,曹皇后能甘心麼?只要曹皇后還在後宮為皇后,什麼樣的世子找來,也不會合格。

想到這裡,張昇想要噴血。

「我擔心哪,擔心會有不好的事發生。」張昇道,他沒有本領會想到後來狗血的濮儀之爭,但隱隱地覺得不安。

幾人全部沉默。

種種跡象表明,是會有不好的事要發生。

張昇又說道:「君實、介甫,行知河工結束,有什麼打算?」

二人同時搖頭。

他們真的不知道了,鄭朗在狄青靈柩前誦讀《地藏本願經》,是打算要真正進入這個「地獄」,並沒有什麼退隱的想法。讓二人鬆了一口氣,再寫信相詢問,鄭朗回答卻又含含糊糊。

趙念奴又帶了兒子去鄆州,他們智商雖高,卻無從判斷。

大家也一起茫然。

司馬光與王安石知道真相的,其他人不知道真相。

主要是鄭朗剝奪職務不是從會溪城事件開始,而是自從兩廣到潭州就開始的,當時鄭朗功勞太大,趙禎為保護鄭朗,剝奪了鄭朗部分權利。

能退就能進,這是替鄭朗重新進入兩府打下基石。也是信任的一種方式,就料定了鄭朗對權利不是很看重,不怕剝奪權利後鄭朗會動怒或生怨氣。

因為剝奪權利在會溪城事件之前,讓大家一起鑽入誤區,反而看不到真相。

這其中包括聰明過人的龐籍與韓琦。

但又給大家帶來更多的困惑,說皇上忌憚吧,又不像,能看出來皇上對鄭朗比以前更器重。但為什麼要打壓鄭朗?

曾公亮道:「若是河工竣工,我就是拼著辭去宰相之職,也要進諫,讓皇上召行知重新進入兩府。」

「如果曾公高義,我身為言臣,到時也會不惜這身官職,向皇上進諫。」楊畋道。對鄭朗楊畋感情也很深,楊家漸漸沒落,只有鄭朗言語中對楊家還是很看重,特別推崇祖上楊業與楊延昭。

但原因他也不知道的,後世楊家將都神話了,對鄭朗多少還有些影響。

於是大家一起商議,怎樣才能在河工竣工後,讓鄭朗返回朝堂,以正朝綱。王安石與司馬光一直未插言,別人以為他們避嫌,實際二人心中有數,沒有他們所說的那樣簡單。

總之,韓琦一些做法,讓許多大臣感到不滿意了。

其實司馬光兩月前也上奏一篇長篇奏折,隱晦地提到這件事。說趙禎有漢中宗(漢宣帝)之嚴恭,文王之心小,可大小國政多廉讓不決,委於臣下,雖所委之人常得忠賢,萬一有奸邪在,豈不危哉。

又說了其他的事,實際開篇言此,也是對如今時局略有不滿,不過他不便說得太清晰,與韓琦強行角牛,以他的資歷遠遠不足,不是他的作風。

各有各的難處。

張昇氣憤難當,諸多大臣不滿,韓琦才是真正要噴血。正準備想對策,趙禎將他召入皇宮,責問道:「為何我派中使王中慶、梁德政發車乘召曙兒進謹,仍稱病不出?」

這個皇兒倒底要怎麼做?

難道現在就想讓我將皇位交出才甘休?

韓琦答道:「陛下,你想一想,當初湯召舜,舜如何做的,舜召禹,禹是如何做的,更不要說夫子推崇萬分的季札。」

季札可是春秋一個妖人。

首先妖在德操上,因為有德行,壽夢想要將吳國王位傳給幼子季札,幾個兄長也爭相擁戴,仍季札堅決不受,堅持讓大哥諸樊繼承王位,連同百姓也不放過他,為兄長與百姓所逼,一度隱退於山水之間,躬耕勞作。

諸樊無奈,做了吳王,仍想讓季札上位,於是改傳子之傳統,不傳子,而將王位傳到弟,希望幾代傳遞下去,最終王位傳到小弟手中。到了老三夷昧臨終前,要把王位傳到季札,季杞仍不受,並且再度歸隱,表明心意。

其次妖在對樂律精通上,甚至聽到一國之樂,就判斷出這一國的命運(見古文觀止《季札觀周樂》),鄭朗對樂律算是比較精通了,但肯定做不到這一步。

然後妖在對時局的洞察力,遇到鄭國子產時,對他說,鄭國國君無德,在位時間不會長久,將來王位一定會傳到你手中。你治理鄭國時,務必工謹慎,以禮持國,否則鄭國難逃敗亡命運。

一一中的。

這個人從自古以來,一直被人稱頌。認為是春秋賢人代表之一。

所以鄭朗一直說好壞難以評價,張昇看到的是趙宗實將皇位皇儲當成兒戲,韓琦卻說成德操之美。都不對!只能說一件事,可以這樣評價,可以那樣評價。

趙禎沉默不言。

韓琦還有一著後手,說道:「陛下,不但皇子賢明,皇孫前去鄆州,諸臣工皆反應皇孫乃千古英主之象也。」

對鄭朗能教育未來的帝儲,許多人看得眼紅。但沒有辦法,若不這樣,換不來鄭朗這一派系的支持,若是趙宗實聽話還好些,關健他在犯邪,若是鄭朗這一派系忽然倒台,凶多吉少。

不過下面輿論是不錯。

鄭朗站在身後細心教導,趙頊天資不錯,已經人模人樣了,至少與下面官吏鄉紳會談時,能用得體二字,若是再考慮到他的年齡,他的身份,便被披上一層神聖的光輝。

還有一條,因為高滔滔瞞得緊,世人皆不知道趙宗實身體差,以為趙宗實才三十幾歲,未來太子皇儲名聲是好聽,但等到趙頊上位時,還不知道會過二十年,或者四十年,鄭朗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一直忽視了,以至幾年後韓琦痛惜萬分。

但還是沒有安多少好心,不說世子,乃說皇孫,一旦這個名份定下來,趙頊再也不能呆在鄆州。

朱標能得皇子,是有一個好皇孫朱允玟。胤禛能得皇位,也是因為有一個好兒子弘歷。什麼奪詔疑案,那僅是後人度撰出來的。父子俱佳,才是康熙最終將皇位傳給雍正的最終原因。

國家要一代接著一代傳遞下去,皇子人選重要,皇孫人選同樣重要。

面對這個大課題,趙禎終於額首,道:「你去問一問他究竟想要什麼?」

別要來什麼季札,那是傳說,是虛的,朕也不是好忽悠的,來點實際的東西。

「喏。」韓琦略鬆一口氣,累得不行,然後去見趙宗實。

趙宗實可不顧他有什麼想法,派人對韓琦說,我生病了,身體不好,不見韓公。

韓琦氣得要發瘋,想一想,將孟陽喊來,詢問原委。

孟陽支支吾吾。

韓琦喝道:「此等國家大家,關係到大宋未來前途安危,你想胡弄本相麼?」

孟陽將內幕說出。

韓琦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喘粗氣,氣得要死,俺們在外面替你拚死拚活,你都好,居然寫一辭表賞十金!又問:「皇子有沒有生病?」

孟陽又支支吾吾。

「說!」

「這幾天未曾……」

韓琦又疏忽了,這幾天未曾,以前生過,可那一個人未曾生過病?他聽看重的是這幾天是好好的,不是生病。

無力地揮手道:「你先下去,聽某召傳。」

「喏。」

韓琦又將歐陽修與王陶等人喊來商議,本來還有一個好人選,司馬光。不過鄭朗當著那麼多人面,批評了司馬光,大約這一回這小子不會再替他們賣命了。

況且宮中已經將趙頊放在鄆州,也無需賣命。

韓琦說道:「諸位,皇子實際沒有生病。」

「啊。」幾個人一起張大嘴巴,真生病了拒旨還情有可願,這個沒有生病,那麼做得太過份了。

韓琦又問道:「如今之計怎麼辦,你們看看我這裡。」

說著拍打著堆得如山一般的各地奏折,說道:「我都沒有心情替國家處理公務,此事勿務要早決。」

他鬱悶,歐陽修也鬱悶。中書還有一個首相曾公亮,但在二人聯手之下,將曾公亮排除到外圍,曾公亮很乾脆,既然我到了外圍,索性不管不問,做一個打醬油的。

韓琦是一把手,曾公亮是二把手,排除在外,歐陽修就成了實際的第二把手。本來政務非他所長,再加上韓琦分去精力,歐陽修也感到苦逼。有時候不禁回味以前的時光,雖然權利小了一點,想噴誰就噴誰,活得多輕鬆自在?

這個日子大約是一去不復返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皇子(中)

趙頊長了一歲,又跟著鄭朗後面學習大半年時間,已遠比宮中懂事多了。

教育很重要的,若不是劉娥對趙禎教育很看重,趙禎能否成長為史上有名的仁宗?

皇儲的事轟動天下,各種各樣傳聞也到了鄆州。

懂事了,就能看到一份真相。自從聽到各種傳聞,趙頊看到鄭朗都覺得心虛。

鄭朗無所謂,趙曙雖可惡,第一個不算是什麼惡皇帝,一度還有過振作之心。第二個他命不長久。趙念奴經常與趙禎通信,不吃小丸子了,偶爾也在太監陪伴下出來散散步,運動運動。這必然提高了身體素質,延長壽命,十年八年不好說,一年半載,或者一兩年大約還是能辦到的。這注定了趙曙在皇位上時間更短。

對於皇儲引起的爭議,鄭朗更將它當成肥皂劇,何謂肥皂劇,營養不良,沒有任何實質的電視劇。

沒有大臣竄奪,趙禎感到身體不行了,就是大臣反對,他也要立嗣。就是不立嗣,宮中那兩個孩子,一個孩子品德不好,一個孩子品德似乎好,背後又有曹皇后撐腰,立誰?

爭的人,一部分是杞人憂天,大部分說白了的,就是想有擁立之功。

除了這兩條,對國家沒有任何幫助意義。

依然抽空耐心教導趙頊。

自己性格溫和,可不能讓趙頊迷失在這個溫和裡,因此將兩份邸報抽了出來。說道:「你看看。」

一份是代州發生的事。雁門關外和平已久,樹林茂盛,但過了雁門關,到冬天時很冷了,契丹人每到秋後前來關北取山木,用來取暖。承平已久,宋朝人口增加,契丹人口也在增加。伐山木的百姓往往積十幾里路,車馬相擠於路。契丹強大,因此伐著伐著,就來到宋朝管轄區域來伐木。前面幾任太守不欲生事,不敢阻止。

劉永年知代州時,看到這份情形,便說了一句:「敵人伐木宋境而不敢治,它日將不可複製。」

不是契丹出兵,而是指伐來伐去,眼下在宋朝邊境邊緣活動,未來必然更加深入,使兩國百姓產生諸多矛盾。

派人帶了一些引火物,於夜晚打開關門出了雁門關,將這些山林一把火全部燒掉。這一燒還有一個好處,站在雁門關上向北眺望,一目瞭然。

上書後趙禎大喜,稱嘉。

遼國不知道,這把火一燒,不僅將宋境內山林燒掉,也將契丹境內山林燒掉,百姓冬天怎麼辦。於是移文到代州,讓劉永年將縱火盜交出來。這怎麼交,劉永年理直氣壯地說:「賊固有罪,然在我境,何管汝事?」

遼國那邊不佔理,於是不再復移文。

其二就是西夏那邊發生的事。

狄青撤軍回來,西夏滿目蒼荑,民不聊生,多處暴發叛亂。宋朝官員皆認為西北暫時會平安無事,可是西北官員卻反映西夏在改軍制,僭擬朝廷名號。

朝廷便派張宗道以賜諒祚生辰禮物為名,出使西夏詢問。要知道每次賜生辰或者其他名義賜禮物,都是不菲的數字,但張宗道入境後伴館使迎至,按照道理宋朝是宗主國,馬行於前,西夏伴館使卻多次爭於前。及坐,又刻意爭坐東方。宗道不滿,爭之。

迎者道:「主人居左,禮之常也,天使何疑?」

宗道說:「宗道與夏主比肩以事天子,夏主若親自前來,當為賓主,爾陪臣也,安得為主人!按照故事,宗道居上位。」

爭久不決,迎者說:「君有幾個腦袋,敢如此。」

宗道大笑道:「宗道只有一個腦袋,來日已別家人,今天你想要取宗道這顆腦袋,宗道死得其所,但你們夏國敢不敢?」

@文@迎者說道:「乃譯者失詞,我是說無兩首耳。」

@人@宗道喝斥:「譯者失詞,何不斬譯者?」

@書@這也沒辦法斬的,於是讓宗道坐於上首,迎者又說:「二國之歡,有如魚水。」

@屋@宗道道:「然,天朝,水也,夏國,魚也,水可無魚,魚不可無水。」

西夏迎使無言以對。

劉永年就是劉美的孫子,有文武才,還是北宋著名的畫家,善長軍事,有勇力,膽略過人。宋朝與契丹曾發生過不愉快,契丹兵士用巨石將砦門堵上,劉永年帶著兵士搬巨石,他一個人就將幾百斤的大石頭輕易的擲出去,契丹看到他的臂力,以為神,一個個惶恐不安地退去。

其實劉李兩家家人皆不錯,若說惡,也就是李瑋的母親。

趙頊看完後道:「此二良臣也。」

「如此,我就不會讓你看了,宋朝不乏良臣,況且朝廷也褒獎過了的。」

「那是……」

「再想一想。」

「我想到了,按照陛下與元昊的盟約,接待我使當如契丹,坐於朵殿之上,位居上首。況且我朝幫助過李諒祚擊敗沒藏訛龐,又是帶著財帛賜禮,更加要恭敬。仍西夏使爭道,又爭上首之座,乃是西夏少主仍有不詭之心。」

「想中了一部分。」鄭朗滿意地點頭。

若像這樣繼續教下去,能教上一個三四年,這個小宋神宗以後還是很可觀的,最少以後不會落得謚號神(若是皇帝得神或者武謚號那可不妙了,前者暗喻神經兮兮,宋神宗,明神宗,武是指誇志多窮曰武。大志行兵,多所窮極,更不好)。

但朝中有些大臣能坐視自己教這個將來的帝儲?

因此鄭朗今天拋出最猛的一劑藥。

「契丹也就罷了,雖然漸漸沒落,他們仍抱著最強國的夢想,就讓他們繼續沉睡在這個美夢裡,繼續墮落。」

趙頊啞然失笑。

「但為什麼狄青前面一死,後面西夏又不開始安份?」

「狄青死得可惜也。」

「當真朝廷離開狄青,就不能鞏衛邊疆安全?」

「這……」

「狄青乃是最強聲音,可是我朝整體卻在積弱。積貧積弱才是我朝最大的時弊。」

「鄭公,我不解。」

「有何不解?」

「積弱我知道,許多士大夫安於守成,不思進取,行為內斂,軍事上更是不作為。因此我朝一年用三分之二的財政,養活最龐大的軍隊,卻受困於契丹,遭侮於西夏。這乃是積弱。但何來積貧?」

「積貧分為兩點,第一個乃是朝廷積貧。」鄭朗說著遞來幾份奏折。

又要動工了。

鄭朗寫奏折,要求朝廷撥款,最後一年工程,比前年去年用款要少,但因為主體工程乃是黃河,許多堤岸要用石堤代替原有土堤,實際以前黃河中下游一些高坦的地區仍沒有堤埽,一旦束水沖沙,也許水位線會比原有的高,鄭朗也擔心以後。儘管在沖沙,仍會有河沙沉澱下來,水位線會逐漸上升。除非對整個黃河中上游水土進行保護,但那是不可能的。現在朝廷有錢帛了,索性將堤岸全部加高加厚,延長此次河工的壽命。也增加了錢帛花費。

這一年依然會用掉六七千萬緡錢帛。

若是龐籍在中書,也許會急一急,但考慮鄭朗這次施工很人道的,不僅優待民夫,為了減少糾紛,耕地一一補償,還有伙食,休息時間,節假日,工棚,昂貴工具,全部讓朝廷承擔。另外就是一條更人道的措施。施工時間多在秋後到初春這段時間,不是瘟疫盛行的時候。但這麼多人札在一起,鄭朗仍然擔心會有傳染性疾病發生。

因此又撥款,讓百姓用鹽水煮洗衣被,時常泡一個鹽水澡,用石灰灑於工棚裡,減少跳虱與細菌生存空間。有病死在工地上的,但數年下來,居然沒有一次大規模傳染性疾病的發生。

這就是政績愛民,可是用錢帛堆起來的。

愛了民,民未必拚命施工,多少有些消積怠工,人的天性,鄭朗也看得淡了,不過錢帛浪費卻很嚴重。超支的原因就在於此。

然而韓琦不依不饒,超支可以,為什麼超支這麼多,朝廷沒有錢帛了。

鄭朗將賬冊一起交到中書,然後寫了奏折,這麼大的工程,誰有本事在四年就能估算出來?即便差幾千萬緡錢帛,也發行了五千萬緡債券,還有一千萬緡欠條。足以解決超支問題。

若是朝廷財政經營良好,是沒有問題的,六千萬債券欠條不需要朝廷撥款,還有施工前六千多萬緡積余,朝廷只需在四年內產生一億七千幾百緡積余,便不會有財政壓力。

若按龐籍富弼為首相時,完全可以實行。

第六埽有水災,災民移於工地,災款也歸於河工。陝西用兵,狄青得到大量便宜的牲畜,多少彌補了一些財政支出。還有一些災害,但那一年沒有災害呢?

其實不能算的,與史上相比,第一個變化就是銀行,第二個變化就是平安監,第三個變化就是南方。兩廣開發,戶數已達到一百六十多萬戶,實際人口也翻了一番。包括兩荊,一年足以為朝廷提高近千萬緡的收入。至於解決南方許多地區耕地危機就不用說了,但這個對經濟來說是隱形的,看不到的。稅務制度的不完善,也影響了朝廷從中獲得利益。

僅此三項開源,一年就可以為朝廷增加五千萬緡的收益。

還有呢,南方多處有叛亂,還有鹽政混亂嚴重,經鄭朗治理後,這些現象已經不再發生。也為朝廷節約了經費。

更不要說鄭朗與龐籍在中書裡做了許多節流之舉,裁兵,備糧,削官。

但要看。

第一個問題就出在趙禎身上,趙禎不會斂財,有了錢,便想辦法多賞賜官員,或者減輕百姓稅務,第二個便是首相的經營能力,一個國家緊一緊,一兩千萬緡錢輕易地就出來了,若鬆一鬆,再為了獲得名聲,讓下面官吏輕徭薄斂,民心有了,國家財政卻會吃緊。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已經沒有能力再撥出六七千萬緡錢給鄭朗用於河工。

鄭朗心中早就有數,司馬光、王安石與蔡襄時常通信,怎能不知道呢?因此提前一個月向朝廷要求款項。就是為了預防後手的。

韓琦又回批,你說好兩億緡錢,為什麼用成三億緡錢。不行,要麼今年竣工,我只能撥給你三千萬緡錢,要麼拖一年竣工。

蔡襄私信裡卻透露財政頂多是四千萬,超過了,無論朝廷怎麼擠,也擠不出來。若真差了六七千萬緡,未必後年能緩得過來。也就是朝廷收入在下降,休想指望一年能有三千餘萬積余。

鄭朗得知這條消息,又寫了奏折,不行,黃河不能再拖下去,今年必須竣工。我雖超支,但發行國債彌補了這部分超支。若是一年年拖下去,黃河不能入濟,再發生六塔河,第六埽,商胡埽決堤之事,就是你們中書的錯。

若是僅鄭朗一個人,也許說話當放屁了。

關健鄭朗的力量並不比韓琦差,不是首相,可影響力沒有幾首相能及。曾公亮於是婉言上書,朝廷還是想想辦法吧。這些年天氣反常,要麼大旱,要麼大澇,要麼數年京城不結冰。

至於狄青是雪,雪死了不結冰,那是笑話。

為什麼治河,就是這幾年天氣不正常,看看這些年,黃河每隔幾年便有一次大型決堤,還有乾旱。有了這項工程,便不容易再出現商胡埽慘劇,況且為了節水調水,開挖了那麼多蓄水湖泊,大旱到來時,也可以起到一些作用。至少不會出現餓殍千里的慘象。朝廷還是想一想辦法吧。

不但曾公亮,他一出面,許多士大夫附和。

以前夏天到來時,不但黃河,就是汴水與淮水多次氾濫,今年還是有,淮河流域水系諸多,無法一一治理,可大型的氾濫災害沒有了。汴水更是平安無事。雖然今年汛期小,也能代表著河工有了成效。

韓琦心思又讓趙宗實分了去,無奈之下,只好再次準備發行債券。暫時朝廷收支還算是可觀的,信譽是有了,就算再發行債券,早晚會償還,況且還有一個銀行監吸引著大家的眼光。

也要看,若是畫出一條國家收入支出的拋物線,鄭朗忽然去世,這個債券必然不會吃香。

於是國債越來越多,這種跡象很不好,嚴榮將心中的擔心寫信給鄭朗,鄭朗寫信讓他不要多言。這才是一個開始,往後會更壞。但總體而言,經濟情況在變好,換一個能臣經營,就能矯正,不讓大家看到現實,這個財政永遠還會成為一個上下劇烈浮動的拋物線。

這些私信皆是為了國事,鄭朗也不藏拙,將信與奏折一一讓趙頊觀看,然後說道:「皇祐三年時,不包括銀行的收入,國家產生三千多萬緡積余,若是包括增漲的商稅,南方增加的收入,再包括銀行的分紅,保持皇祐三年的勢頭,國家按理說一年能增加七千多萬緡的積余。實際不用發行債券,再加上朝廷原來的積余,用於治理河工也足足有餘了。為什麼如此窘迫?」

「這是鄭公之力也。」

「不是,這是國家的積貧,朝廷財政一支居於下降趨勢,名曰取之於民,還之於民,實際用在真正貧困百姓身上很少,得利的只有權貴士大夫豪門大戶巨賈。若有一兩能臣苦心經營,朝廷財政能上去,然而這一兩能吏必使天下權貴憎恨。」

「如龐公。」

「正是,因此首相多不想學習龐籍,那麼財政收入趨勢必然下降嚴重,甚至最後包括銀行的收入在內,朝廷也不會產生積余。至於百姓呢,真正的貧困百姓也沒有得利。這就是朝廷的積貧。」最有名的例子是明朝,不是不富,但看一看明朝的國家收入,簡直讓人無語。若不及時阻止,北宋很有可能向明朝那個方向發展。

「其次是百姓的積貧,你也下來了,看到許多百姓生活,嚴格來說,他們是變好了,但是朝廷這幾年水利,投入將會達到四億多緡錢,產生的附加產值會達到十幾億緡錢,一戶人家均攤下來,能有一百緡錢的收入。然而百姓雖變好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五等以下戶?一旦河工竣工,富者益富,兼併繼續,便會讓貧者益貧。河工所帶來的效益會立即下降削弱,貧富分化,百姓積貧!」

「也就是明年我朝會達到一個巔峰,隨之會跌落,甚至還要背負大量欠債?」

「若經營不當,便會出現這種局面。還不是可怕的,世子,你知不知道自銀行監成立以來,國家發行了多少銅幣與金銀幣?」

「我不太清楚,大約一億多緡錢吧。」

「不是,貨幣發行一直在上升,不僅平安監帶來的金屬,還有倭國大大小小幾十個金銀礦,也為朝廷帶來大量金銀,十幾年內國家發行的各種金屬貨幣,或者存於銀行的金銀錠達到兩億緡出頭。但貨幣仍然不能滿足流通的需求。無他,國家財富遠不止貨幣數額。貨幣、債券僅是其中一部分,各種產業莊園作坊,商舖房屋牲畜耕地,各個主戶與商賈若有可能,能立即拿出幾億緡,甚至十幾緡的財富砸在各種投資上。若是朝廷沒有引導之處,一下子砸在耕地上,會產生什麼局面?」

趙頊想了一下,渾身不由地一哆嗦。

宋朝耕地平均下來,一畝地價值也不過兩緡錢不足,這是指真正的價值,不是勒索朝廷的田價。

如果一起砸在耕地上,那麼天下九成以上的耕地將聚集在大戶手中,首先一條,兩稅休想征了。兩稅不征就會引起一連串的問題,還有所有農民都沒有了耕地,主戶剝削便會變得嚴重,引起的矛盾會更大。幾十年後,黃巢張角之流必然出現。

緊張地問:「鄭公,那怎麼辦?」

「我正在想辦法,士大夫說均稅,反賊王小波李順說均貧富,王李說得激進,士大夫們說的均稅倒是不得不三思也。想要國家強大,就不能讓國家積弱,想要國家穩定,百姓幸福,就不能積貧。」

正在朝堂為皇嗣一事感到糾葛時,鄭朗居然教趙頊這個東東。

高滔滔接到兒子信後,連忙寫了一封信,這一回寫給鄭朗的,第一是感謝鄭朗,第二請鄭朗循序漸進。

俺兒子還小,承受不了你這些深奧的知識。

但高滔滔也嚇著了,這些年以平安監與銀行監為龍頭,還有安眠監與蔗糖監等產業,南方的開發,使得宋朝造就越來越多的巨富。並且一天天在擴張,眼下有銀行疏導,若是沒有銀行疏導,這麼多錢砸到吞併土地上,會如何了得。

要的就是這效果。

這一教整教了倆。那一個都不簡單!

第七百八十二章 皇子(下)

鄭朗只是一笑,他的有些想法,就是高滔滔也不明白的。

自己教育方法不是填鴨子,硬塞,有的得讓趙頊吃透,有的僅是播下一粒種子,每一個人天賦成長道路不同,心路也不同,這個心路說白一點就是思想觀。

思想觀又反過來鑄成此人的做事方式。

自己是塞了一些東西,現在趙頊也未必能吃透,但將來執政時,就會對其產生影響。

然後又教了趙頊一句話:「人不患貧,而患不均。」

趙禎沉思良久,道:「我不明白。」

若明白了,鄭朗這段時間算是白教了,看是淺顯,實際不然,涉及到人性了。就像中庸,通過字面來解釋就是不上不下,平庸,那麼許多儒家大師們會氣得發瘋的。

鄭朗滿意地一笑,道:「兩個方面,第一個乃是人性,人的本性是慾壑難填的。不要以為它是壞事,正是個個想有更好的生活,促進了人類的進步。利用得當,它便會發揮作用。還記得我南下之時,派了一些農民,先進入各個蠻部,讓他們佔據良田,先行耕種,通過各自的收成,讓蠻人產生艷羨之心,再推廣改變他們的耕作方式,就變得容易了。這就是對人性的利用,讓他們自己兒對比,想過好日子,就得學習漢戶。」

「夫子、孟子、荀子皆說了人性,治國就是治民,治民就是治人,若不能知道人性,就難以治民,對否?」

「也不完全對,人性更複雜,治國也更複雜,但兩者有許多重合的地方。夫子未用善惡來評價人性,孟荀二人評價了,但我不然,我認為人性無有善惡之分,因為任何事物皆有兩面性,人性亦是如此,有好的一面,必有壞的一面。誘導得當,就是好的,誘導不得當,就是壞的。」

「那與人不患貧,而患不均有何聯繫?」

「因為是人就會有各種慾望,有的貪圖錢帛,有的貪圖地位,有的貪圖各種技藝,有的貪圖學問,有的還貪圖功業,其他有人貪圖好幾種。做一個簡單的比喻,十年前,大家皆是過著半飽生活,也不會餓死,那麼人人會感到很幸福。十年後社會發展,周圍有許多人衣食住行皆無憂,自己仍過著半飽生活,沒有變好,但沒有變差,他便會覺得很不幸福。如果那些衣食無憂的人不是靠勞動上去的,而是靠一些偷機取巧甚至更不好的手段上去,那麼不是不幸福,而是怨懟!儘管在國家治理下,他們仍不會餓死凍死,因為不幸福與怨懟,只要吏治腐敗,或者大災到來,有人稍一誘惑,便會揭竿而起。或者對國家不忠心,士卒不願意為國家奮戰,或者不配合官吏工作,或者不法犯罪增加,或者淪為盜寇……」

「那怎麼辦?」

「沒有解決方法,若是絕對的平均制度,不要說不可能實現,就是實現了,人人缺少動力,整個社會與國家都會停駐不前,儘管那樣看起來,人人幸福感在增加。」

「會增加嗎?」

「若真的有這種制度國家的存在,又將它強行封閉起來,不讓百姓與外國接觸,不存在對比,百姓會絕對感到幸福。」鄭朗說完了想大笑。

「那不是很好嗎?」

「若整個人類大一同,是會很好,那怕社會進步緩慢一點。關健自己停駐不前,別人卻在進步,最終會有什麼下場?」

趙頊也是一笑,當然,他認為世界上不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國家。

「因此只有調節,使整個國家看起來平均化,公平化,減少貧富分化嚴重,不用人人平均,國家也會更穩定,百姓也會更幸福。」

「雖好,會很麻煩的。」

「是啊。」鄭朗終於朗聲笑起來,拍著趙頊的肩膀,能說出這幾個字,真的有進步。至少現在讓趙頊擔任一方知縣,說不定能位列中等,不會做到最好,也不會太差。

趙頊在飛速成長,外界仍然不是很關注。

關注的是皇嗣。

第一出大戲漸漸到了尾聲。

大家一愁莫殿,王陶上書說道:「是人見絲毫之利,至相爭奪。」

這也就是鄭朗所說的人的慾望。

又道:「今皇子辭不資之富,已三百餘日不受命,其賢於人遠矣,有識聞之,足以知陛下之聖,能為天下得人。然臣聞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使者受命不受辭;皇子不當避遜,使者不當徒反。凡詔皇子內臣,皆乞責降,且以臣子大義責皇子,宜必入。」

皇上,你不要生氣,這是好事,馬上宋朝就要出一個超級賢君。

趙禎看得忽信忽疑,又將韓琦召進宮,拿出此奏詢問。

韓琦怎能不清楚,道:「王陶之言十分中肯。」

趙禎心裡想,既然大家一起說好,大約不錯吧。他也不想宋朝交給一個不好的皇帝之手。

因此更隆重地召見,賜皇子襲衣、金帶、錢絹各一千,讓同判大宗正事趙德芳的孫子趙叢古親自勸說皇子入內。不是太監,而是宗室子弟了,然而趙宗實仍然稱疾不入。

趙叢古是趙匡胤一脈,沒有話語權,只好再三前去勸說,不聽。

再加上鄭朗天天為錢帛上書,朝堂也為錢帛爭吵不休,韓琦與歐陽修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趙禎那邊更鬱悶了,難道當真自己這個侄子乃是遠古大賢?

於是再進一步,以立皇子告天地、宗廟與諸陵。

又加了一個宗室子弟去勸,趙元份孫子趙宗諤。趙宗諤也氣得不行,他說了一句:「你為人臣子,豈能堅拒君父之命而終不受邪?我不能為眾人執汝,強行將你抓到肩輿裡,只是擔心你失了臣子之心,陷於惡名之間!」

趙宗實有什麼臣子之心。

可是趙宗諤比他年長,在宗室裡有很大話語權,不敢反駁,只是喏喏。

孟陽卻感到很不妙,看起來趙宗實局面很好,內有曹皇后,外有韓琦,鄭朗一系也因鄭朗在教導趙頊默不作聲,但是人總有底線的。做得太過火,若是宗室子弟一起反對,那麼就會從內向外開始出現嚴重的倒戈。

韓琦能擁立趙宗實,難道就不能擁立其他宗室子弟,見勢不妙,撤退換一個主,就是曹皇后也會孤掌難鳴。

第四次趙叢古與趙宗諤過來勸敦,孟陽親自入內,趙宗實正睡在臥榻上,他說道:「主上察知太尉之賢(這裡的太尉僅是一個尊稱,非是指職太尉,就像劉平被人稱為太尉一樣),參以天人之助,及發德音,太尉獨稱病堅臥,其義安在?」

「非敢徼福,是以避禍也。」

孟陽愕然,事後孟陽說給韓琦聽,韓琦也沒有想明白,很久以後韓琦明白了,可那時候韓琦更苦逼。至少現在還能顧著臉,那時候讓趙宗實一逼,什麼臉也顧不了。

孟陽沒有想明白,只有好事,那有什麼禍事,看看天下是一個花團簇簇的天下,皇嗣也只有你一個人,連一個競爭對手都沒有了,皇上也時常生病,這個身體熬不了多久,避什麼禍?

想不通也得勸,道:「什麼事得有一個分寸尺度,你做到這地步,已經有了嫌跡之疑,再固辭不拜,若是有人別奏另立皇嗣,你能得燕安無患乎?」

不立皇嗣還會有一個好下場,立過皇嗣不受,換了別人立皇嗣,此人做皇帝後會怎麼做?

趙宗實大驚,撫榻而起,說道:「我慮不及此。」

誰說他犯了邪?

於是與宗諤同入內,良賤不滿三十口,行李蕭然,無異寒士,僅有書數櫥而己。

一路所行,百姓看到他一家寒酸的樣子,交口稱讚。

能值得如此麼?就像司馬光後來住小草棚,天下稱賢,但想想司馬光家的原來背景家境,再想一想司馬光的收入,其實這個小草棚子很雷人的。

趙宗實本實是宗室子弟,此時宗室子弟還沒有完全膨脹起來,待遇不薄,況且他身為趙禎收養的兩個孩子之一,待遇更不會差,還有高家呢,曹家呢。怎能會寒酸如此?

若是寒酸,能一表十金十金地賞?

一千八百緡錢,能置辦多少東西?但不管的,趙禎鬆了一口氣,韓琦也鬆了一口氣,為了這個趙宗實,多少政務耽擱了的。趙宗實帶到清居殿,見趙禎,詔以皇子為齊州防禦使,進封巨鹿郡公。又對內外官加恩,韓琦封儀國公。

但到十月,趙曙再次上表辭所除官職。

賜詔不准。

趙禎心中也在納悶,韓琦與王陶說什麼千古大賢,趙禎不相信。上古的事太過久遠,天知道是真是假。

別的不說,宋朝還真有兩個大賢,范仲淹與鄭朗。

能說范仲淹一點私心也沒有?多少還是有的,不過德操到了范仲淹這一步,確實無可挑剔。

德操到了鄭朗這一步,同樣無可挑剔,也許比范仲淹稍稍欠缺一些,不過吏治上的本領卻更高一點。但在山洞裡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慾望,做下不好的事。

但就是這兩個人,往史書上翻,只要不過史實分明的秦朝,能與之相比的頂多數人而已。

大賢不能當真,大約這孩子有些不心安,於是決定再送一把,將輔臣、近侍、三司正副使、台諫官與宗室、駙馬都尉(不是李瑋,而是長一輩的駙馬)、主兵官一起喊來,也就是宗戚與所有重要官員全部到齊,讓他們相陪,帶著趙曙進入天圖閣與天章閣,參觀祖宗御書,又到寶文閣,親寫飛白書,分賜從臣,下逮館閣。

然後作觀書詩,讓群臣唱和,又於群玉殿設宴,趙禎說道:「天下久無事,今天之樂,與卿等共之,宜盡醉勿辭。」

宴上,賜諸臣禁中花、金盤,香藥,又刻意別賜了韓琦一盞鹿胎酒。從臣皆沾醉,至暮而罷。

與鄭朗無關,可是鄭朗聽到這個消息,內心之處忽然湧上來無限的酸楚。

也許趙禎壽命或多或少會延長一點兒,可這場宴後,也不會有多少時日了。又想到趙禎對韓琦的器重,韓琦對趙禎的回報,內心處騰起道道怒火。

但很快他也被盯上了。

河工一一收攏,先是運河全線開通,到年底時,黃河引入濟水。還有一些工程,黃門東北數流要全部關閉,淮河與濟水以北數條河流還要修葺,黃河河堤要逐一修補。

不過都是尾聲工程了,無礙大局。韓琦讓鄭朗逼迫,又放了三千萬緡錢國債,也無礙大局。若朝廷小心經營,數年便可償還。在這一刻,宋朝隱約地又攀登到一個高峰。

河工四年,最高峰曾一度用工三百多萬民夫。開挖了四千多里新河,包括兩百多里黃河主道與近兩千里的新運河。開挖的人工湖泊達到一百多個,總蓄水量超過梁山濼兩倍。還拓寬了幾十個相關的湖泊。幾十個蓄水池,三百多個陡門,其中一半乃是大型陡門。引水渠三百多條,長達兩萬多里。對三百多條大大小小的原有河道進行重新整修,各種堤岸長度達到兩萬多里。

隋朝大運河工程量不大好計算了,但此次治河工程只在隋朝大運河之上,不在其之下。整個工程幾乎使三門以東,長江以北一半地區灌溉受益。僅是運向河北的糧食與物資運費,朝廷一年就可以節約好幾百萬緡。

這也是趙禎喜極,於群玉殿醉宴的原因之一。

在封建年代,如此浩大的工程得以實現,不但不勞民,相反還惠民,已經可以說是一個奇跡中的奇跡。

但這麼大的工程想找麻煩簡直太容易了。

黃河也要修完了,有人便將一些爛芝麻翻了出來,隱約地彈劾。

又上奏折,說皇孫不當繼續呆在鄆州,有違制度。

趙禎正在猶豫呢,明年河工就要結束,不是一年時間,而是兩三個月時間,要不要將鄭朗調回中書?

看到這些奏折,十分不悅。陰冷地說了一句:「朕不會做出兔死狗烹之事。河工之功,朕心中清楚明白,有功不賞,反而一次次貶黜,以後誰還有信心替朕,替這個大宋做事情!」

群展啞然。

曾公亮說道:「陛下,臣位居中書,是乃尸位素餐,候河工結束,將臣外放,調鄭朗赴京進入兩府。國家雖然大治,幾乎隱然超過開元之時,然陛下也要防天寶之亂。近來陛下倦政,臣等擔心萬分,此時更需朝堂一重臣監督政務,以免盛極必衰發生。」

王珪也持著牙笏站出,說道:「臣等聽聞國家財政有嚴重下降趨勢,雖沒有苛民,百姓生活益安,然朝廷欠負天下外債達到九千多萬緡,陛下要三思啊。」

「河工結束後再說吧。」趙禎道,沒有表態反對或是贊成,宣佈散朝。

那麼就不彈劾鄭朗河工,繼續進諫調趙頊回京。

高滔滔卻怒了,做了皇嗣未必等於坐了皇帝,況且僅是一個養子,這時候還需要鄭朗派系支持。她派中使將兒子的書信一起送到中書。鄆州離京城很近,母子倆幾乎半月一封信,一共二十多封信。

上面記錄了鄭朗給趙頊講授的一些治國做人行事的學問,以及趙頊的體得感想,一開始很多想法十分可笑的,但到最後想法越來越清晰成熟,儘管依然青澀,可十分可觀了。

下面的官吏與鄉紳拍馬屁,亂吹一通,不過僅是從最後的幾封書信上看,已經有了隱然一代明君的風範。是有些青澀,但別忘記趙頊的年齡。曾公亮喜道:「此乃盛事,可付與史館。」

就是這二十幾封信,能看到鄭朗那種溫文爾雅的教育方式與思想,還能看到在鄭朗這種教育方式下,趙頊的飛躍性成長。

韓琦想阻攔,但想到高滔滔將信送到中書的含義,話到嘴邊停下,忽然他在心中升起一種無力感。

曾公亮將信帶到史館記錄保存。

存檔又讓趙禎派人拿到內宮,看著信,趙禎心中升起一種惆悵。無論鄭朗暗中施了多少推手,卻不能挽回趙禎心情的低落。歎了一口氣,腦袋裡空蕩蕩的,默然說道:「拿回去吧。」

「喏。」小太監小心地又將信函拿回史館。

趙禎又對另一個太監說道:「將苗貴妃喊來。」

「喏。」太監剛要離開,趙禎又說道:「順便將滔滔也喊來。」

一會兒高滔滔與苗貴妃帶到。

趙禎讓她們坐下,說道:「滔滔,朕身體一天天不行了。」

「陛下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滔滔,你不用恭維我,你自幼讓皇后接到內宮寄養,雖不是朕的骨肉,朕也將你當成自己半個女兒看待。」

「是。」

「曙兒外面皆說賢,可朕心中總有些不踏實,倒是你精靈古怪。有一事原先我想對曙兒說的,不過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對你說為妙。」

「兒臣不敢。」

「不是不敢,此事關健到大宋興衰。」

「兒臣洗耳恭聽。」

「宋朝繁華盛世,有許多臣工努力才取得的,可有一人功勞最大。」

「鄭相公。」

「嗯,就是他。但功勞大了,往往會成為妨礙,你明不明白?」

「兒臣明白一點。」

「那就好,想要宋朝繼續繁榮下去,必須得用好鄭朗,此人才四十五歲,若身體健康,可為我朝用上三十年辰光。就是不好,也可以用上二十年之久。而且對我朝忠心耿耿,無人能及。但因為其功勞高,反而成了其掣肘。」

「不會的,管仲諸葛亮皆有功於國家,用人之道未必學漢高祖。」

「能這樣想就好,不過祖宗家法不希望權臣出現,也不是沒有道理。但鄭朗身上有一個致命的把柄,反而能讓曙兒以後順利得用。你可知道李貴是誰的孩子?」

高滔滔有些暈,她早就猜出來,但沒有說,但為什麼鄭朗要告訴司馬光與王安石呢,為什麼姑父要告訴自己呢?這些君子的想法果然與眾不同。

她故作驚訝地問:「是誰的孩子?」

「鄭行知的。」

「啊。」

趙禎淡淡地將過去的事說了一遍。道:「因為他有此錯,所以再三辭職,朕也准了,犯了錯就得處罰。但若不是看到國家還有許多弊端,朕估計他早就辭退歸隱。朕今天將真相告訴你,如何利用,你自己把握。去吧。」

「喏。」高滔滔萬分惆悵地離開。姑父能說出這番話,大約命不長久。可是心中也不知道是喜還是憂。

苗貴妃在殿中抱怨道:「為什麼要說出。」

「說出來,是為了國家,也是為了奴奴。朕勸她改嫁,行知勸她改嫁,皆不聽,她是朕的長女,朕也想看到她幸福。」

苗貴妃黯然不答。

「來,陪朕燒一些紙線給昉兒、昕兒、曦兒。」

「好。」

兩人來到外面燒紙錢,今年有雪,正在落雪,寒風呼嘯,紙錢與雪花一道在寒風中翻飛著。看著火光,趙禎說道:「若是昉兒、昕兒、曦兒,他們中間任何一個活著,也比頊兒大吧。」

「嗯。」

然後兩人不語。

一會兒紙錢燒完,天地間彷彿忽然一暗,迅速將趙禎瘦削的身影沒在黑暗裡。遠處是一叢枯萎的車矢菊,光禿禿的菊桿在寒風中,彷彿看著趙禎灰暗的身影在哭泣。

第七百八十三章 小重山(一)

這一年冬天不是很冷,可鄭朗覺得特別冷。

先是從周沆開始,鄭朗幾個娘娘冬天皆生病了,老年人病就多,三娘奔八,四娘五娘七十好幾,年齡最小的六娘七娘也有六十多歲。

人生七十古來稀,那是唐朝,宋朝生活條件漸漸上去,人的壽命也漸漸上去。文彥博活到九十多歲,富弼也活到八十歲,龐籍自幼生活寒困,還活到七十多歲,范仲淹對自己不可謂不苛薄矣,活了六十好幾。

但上了年齡,終是不好。

特別是三娘與四娘病重得厲害,鄭朗不得不減少下去巡視的時間,治河五大臣,何郯、程師孟、田瑜與周沆、元絛只好格外多負擔著事務。鄭朗帶頭,獎罰又比較公平,下面官員不能個個化成焦裕祿,但積極性高了,包括五員大臣。周沆上了高齡,勞碌過度,加上朝堂一些人隱約地找麻煩,心情不好,病重去世。朝廷追贈工部尚書。接著又到元絛病重,不得不致仕返鄉。

影響不大,此時河工漸漸到了收尾階段,另一個人去世,卻讓鄭朗感到很惋惜,龐籍。

被自己拖下了水,即便辭去相位,依然在中書協助諸位相公處理政務。若沒有龐籍,吏政會更糟,至少在財政收入上會更差。

這一累,年末終於提前三個月去世,廢朝,臨奠,吊其家,贈司空兼侍中,謚莊敏。

趙禎感到可惜,但他也不知道龐籍的去世乃是一個里程碑。鄭朗腦海裡又不由地浮現出史上趙頊登基時,一年居然虧空一億多萬緡的史實。若如此,縱然自己打下再好的底子,也不足以讓韓琦與歐陽修折騰。

這樣也好。

危機就是生機,不經過這次折騰,大家也許不知道何謂珍惜二字。

接著三娘病情越來越重,到了彌留之際,將鄭朗與其他四個娘娘喊來,喃喃道:「要信佛祖,說不定我們鄭家還能再有一個兒子。」

六娘急切道:「三姐,我們鄭朗沒兒子。」

鄭朗向崔嫻努了一下嘴。

崔嫻會意,走出去,將趙念奴喊來,然後將下人打發出去,趙念奴對李貴說道:「跪下來。」

李貴睜大眼睛,想了想,還是聽媽媽的話,跪在三娘床邊。

六娘七娘急得想拉李貴起來,忽然反應過來,張大嘴巴。

雷了。

三娘娘歎口氣道:「就一獨苗,可惜又不敢姓鄭。」

然後閉上眼睛。

三娘過世,四娘娘病重,五娘也時常犯病,鄭朗終於沒有了心思,寫了辭呈,要求請喪。

但他推薦了一個人前來總管河工,歐陽修。

歐陽修對水利略懂那麼一點,真懂還是假懂,問題不大,反正是掃尾階段,還有程田二名幹吏相助。至少六塔河之弊乃是歐陽修最先發出反對聲音的。

這是用人不避親仇。

實際不是,若真考慮到內行人,無論程師孟或者田瑜皆比歐陽修對水利更精通。

乃是迫於時局,趙禎一朝,先是王丁,後是范呂,再到鄭賈,隨後看似百花齊放,實際已變成鄭文,鄭朗那時離京城遠,看不到這種影響。到韓鄭已經明朗化。

鄭朗影響力超過韓琦,然而實權派還是在韓派大臣手中。

一旦鄭朗離開河工,已到了分蛋糕的時候,還不知道怎麼糟蹋呢。輕者對田程等有河功大臣不能保護,重者影響最後竣工時間。讓歐陽修來分最後最大最順利的一塊蛋糕,便沒有這些後顧之憂。是妥協,也是一個明智之舉。

歐陽修看到奏折後,躍躍欲試。

這時去河工,就是撿天大便宜的。連佔用耕地的糾紛都不需要處理,早就處理好了。

然而這封奏折引起很大爭議。

先是楊畋說不許,按照道理,鄭朗只能為大娘娘請喪,其他的皆不行,包括四娘。這才是禮法。也不能請,若請,鄭朗還有五個娘娘,也別做官了,慢慢守喪孝吧。

楊畋也未完全說對。

若四娘在鄭朗生父死後,被趕了出去,或者大娘用什麼方法強迫她改嫁,這個孝不必守的。但在鄭家,也不能不守。可是三娘性質不同了,本身就是小妾,又不是生母,鄭朗守不守無所謂。

引起一片附和聲。

可是又有人說國家以孝道治天下,鄭朗幾個娘娘視鄭朗如親生兒子,臨喪不守,不合情理。若鄭朗自己以國家為重,不守喪也不強求,然鄭朗以孝為重,連河工都放下了,為什麼不准鄭朗請喪?

兩方產生爭議。

看似是為孝禮而爭,實際爭的乃是權利。

最後韓琦喝道:「有喪不守,何為國家大臣。真不行,等百日後,再下詔書奪情。」

此時韓琦隱隱有了「顧命大臣」的風采,而且趙宗實暫時老實了,也讓他抽出身,雖有一些官員不服氣,可是韓琦威望一天比一天重。鄭朗未見中書,只有他說話算話。

一聲喝,全部啞然。

趙禎想想也是,於是坐在龍椅上,說道:「就依韓卿之見吧。」

其他人也沒有太過爭執了,反正是百日之喪,問題不嚴重。

歐陽修立即去鄆州交接。

鄭朗花了一天時間囑咐,心情悲傷,但這麼大攤子,也不能讓歐陽修胡來,這才準備押著靈柩離開鄆州,返回鄭州。

臨行前歐陽修忽然將他們一行攔住,說道:「行知,你回鄭州守孝,就不能再將皇孫與公主殿下、小候爺帶著了。」

他小視了趙頊。

趙頊與王安石是很久以後才被翻案,實際在歷史上名聲不好。且不說那個謚號神字的譏諷含義,就說他的本紀裡有多少貶損的文字。但在鄭朗看來,都不對。

有作為是好的,可過於輕率躁進,又沒有處理好各個大臣的關係。做皇帝未必要學習朱元璋與雍正事必躬親,朱元璋身體素質那是不用置疑的,雍正就悲催了,活活累死,這二者不可摸擬。關健就是用人,沒有用好大臣就是失職。

因此趙頊不算是一個明君,只能說他用心不錯,好心辦了壞事情,中資之君。

但不可忽視他的小聰明與有作為。

其實說到底,趙曙死得早,沒有及時給趙頊很好的教育,高滔滔放權又早,造成許多惡劣結果。真實的趙頊天資是有的,現在鄭朗所做的,就是將趙頊為塊短板在進行彌補。

自趙曙正式為皇子之後,鄭朗對他的教育進一步加深,隱隱地說了一些政治鬥爭方面的知識。

趙頊吃透多少,不知,但簡單的是能知道的。歐陽修這個氣勢洶洶而來,幹嘛啊?鄭相公拋棄己見,讓你吃這一塊大蛋糕還不滿足?鄭朗未來得及說話,趙頊搶先答道:「歐陽公,我是奉陛下詔命前來鄆州,跟鄭公學習。你讓我離開鄭公,返回京城,可有詔命?」

歐陽修那有什麼詔命?

鄭朗搶了過來,將趙頊擋在身後,說道:「永叔,這樣吧,我會從水路南下梁山濼,再從五丈河(廣濟河,西濟水)到京城,再順汴水西上鄭州。逆水行舟,比較慢,你寫一份奏折,請朝廷下明詔,將皇孫與公主殿下召回京城,正好時間來得及。」

歐陽修也是自這條水路到鄆州城的,不過他來的時候是順水順舟,比較快,鄭朗回去速度就會很慢。歐陽修想了想,這樣也好。

一行人,人數不少,有蕃騎,還有趙念奴與趙頊帶來的侍衛太監,租了數艘船,這才在人群夾送下,陸續登上船。

上船後,趙頊說道:「鄭公,為什麼要牽就他。」

「莫要急,待會兒我與你說原因。」鄭朗說著開始寫奏折,主動稟明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乃回鄭州請喪,讓皇孫跟隨我去鄭州不合。其實估計朝堂中也有人反應過來。

開始吵鄭朗合不合適丟下河工不顧,回鄭州請喪,一起吵糊塗了。自己動身回去,不要歐陽修,會有很多大臣進諫彈劾,未必全部不安好心,是有違禮度了。

繼續寫下去,因此自己乘船西上,到京城時,不用等朝廷明詔,自己會將皇孫與公主殿下送上岸。另外就是自己回家請喪,無官職在身,又身在中原腹地,沒有公差在身,自己只帶二十名蕃騎回去,其餘蕃騎送回京城,讓他們到邊境建功立業,這才是蕃騎的真正作用。然後讓鄭肅率領八十蕃騎上岸,帶著奏折,發向京城。

一下子鬆掉八十騎人與馬,船變得輕多了,速度也快了起來。

趙頊快要氣瘋了,這使他想到了唐朝一個人物婁師德,別人朝他臉上吐口水,擦也不擦,為什麼要擦呢,那不是表示對人氣憤嗎?

他說道:「鄭公,我感到很憋悶。」

鄭朗呵一樂,讓他睚眥必報,鄭朗不屑的,但讓他做婁師德,也辦不到。

這中間鄭朗是準備在下一步好棋,有以後國家財政的敗壞,有趙頊對他的感情,還有趙宗實……不得長命,又學習了他的兩個學生做法。

既入地獄,那怕是替這些鬼們超度的,也會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了。

可惜別人沒有他的金手指,不會有一個人能看出來。

鄭朗說道:「殿下,你也跟我後面學了一年有餘,皇嗣的事我仍然是不插手不參與的態度,但有一句話我始終憋在心中。陛下一直無子,他不是不能生育,因此遲遲不立皇嗣。一旦陛下身體不行,會不會不顧國家安危,還讓皇嗣高懸著?立皇嗣,會立誰?」

趙頊不作聲。

鄭朗也不打算深入這個話題,用它為引子,又說道:「為什麼那麼多大臣進諫要早立皇嗣?有的大臣忠心不可質疑的,他們是為了國家,怕國家未來因為皇嗣而發生動盪。但有的人用心卻很詭奇,比如想用立皇嗣轉移六塔河失誤。或者比如想得到這個擁立之功。」

「可恥!」

「殿下,勿得動怒,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是人總有貪婪慾望的,今天做了知縣,還想望知州,做了知州,還想望兩制台諫,做了台諫兩制,又想望宰執,首相。不可能每一人都將功名視若糞土。若想那樣用人,第一個結果是用不到人,第二個結果上下為了投君王之喜,變得越來越虛偽。不怕真小人,就怕偽君子。其實用得好,可以用這個官職,讓官員為動力多做一些政績。因此它不可恥。」

「鄭公心胸就像大海一樣寬闊。」趙頊說道,隨鄭朗一道,去過海濱,知道大海有多闊。

「勿誇,聽我說,這是殿下第一個不能動怒的原因,第二個不能動怒的原因就是某些人的心計,文景二帝是好皇帝,但不是當時最聰明的人,為什麼能做皇帝,是因為血脈。但是殿下,擁有殿下血脈就你一個人?」

趙宗實雖不長壽,可能生,好幾個兒子。

「無所謂。」

「你身為長世子,怎能說無所謂呢,有了萬一,你不上去,下場未必能像李成器(李隆基大哥)。皇嗣每次過渡,能平安的少,醜陋的卻是極多啊。」

趙頊無言了。

「萬一陛下有不幸,皇子為君王,必提撥擁立的大臣,他們的權位更重。若他們聯手倒戈,殿下如是什麼下場?」

趙頊道:「他們敢。」

「沒有什麼不敢的,不但敢,而且他們還會掛著大義,若殿下下去,不但未必有好下場,還會讓一些人的筆墨所伐,遺臭萬年。記住我曾說過的一句話,史書是什麼?是人寫出來的,好壞全部筆者數字之中。」

「鄭公,我怎麼更憋悶?」

「要學會這種憋悶,如今之計,你最好不要與他們產生太多的爭執。不僅是為了保住你自己,也是為了國家的將來,社稷安危,父子之情,兄弟之情。畢竟若東宮有變,每一次變蕩都會發生太多太多的醜陋之事。你也飽讀了史書,相信多少有些體會。很多事物道理是相通的,就如兵法,有進有退,有迂迴,有轉移,有時候退就是為了進,有時候進反而為了退。適當的時候適當的退讓,對你未必沒有好處。多看看易經,不要想著用它來卜卦,而是想著它裡面的辨證觀。」

「喏。」趙頊終於低下高傲的腦袋。

「歐陽永叔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回鄭州請喪守孝,你跟著是不大好了。我朝什麼最大,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按理說是一件好事,可是鄭朗嘴角卻露出淡淡的譏諷。

「我未看到什麼道理。」

「是啊,道理也是人說的,何謂道理,大道的理由,能有幾人能看到真正的道理,與史書一樣,皆是人裝扮的,世人嘴中的道理未必是真理,就算找到了真理,也要學會適度的牽就,一點一滴的努力,讓大家最終能看到這個真理,接受這個真理,千萬不能硬來啊。」

趙頊未必能聽懂,但時間緊迫了,鄭朗只好強行灌輸。又道:「至少現在歐陽永叔持著的是一個看似的道理。」

「為何說看似?」

「若沒有意外,殿下以後必為人主,一個人主的好壞對國家有多重要?雖然我不才,但相信在教育殿下成長為一個好人主,天下間未必有人能勝過我。為了自己一些自私的想法,為了所謂的禮法,讓殿下匆匆忙忙地回京,即使是道理,也僅是一個看似的道理。」

「鄭公,你上奏陳敘。」

「殿下,我說過的,要學會牽就,歐陽永叔說的是看似道理,可這個看似道理會得到九成以上士大夫的認可,我有何力量與九成以上的士大夫對抗?」

「鄭公,我越聽越糊塗了。」

「沒關係,你只要記好我的話,船到京城立即回京,某些人,你也別與他們頂,低調行事,多看多想少言!」

「是。」

「我教你的時間不多了,先教你一件事,陛下是否是好皇上?」

「是。」

「他才五十出頭,正是人的黃金時間,為何體弱多病?」鄭朗的話倒也不假,上戰場臨陣殺敵,或者做力氣活,二十歲到四十歲正好,但擔任官員重臣或者做人君,如果能保持臨到晚年不貪圖享樂,最佳的時光卻是在五十歲到六十歲之間。思想成熟,有了閱歷與資歷,也有了人生的感悟,與處理政務的經驗。但這有一個前提,不能耽於享樂之上,否則越到晚年越壞,作惡越重。

趙頊未想這些,他在想趙禎身體不好的原因,想到一部分,但不敢說。

「第一個陛下為了傳宗接代,略有些沉戀女色,我隱晦用陽陰平衡勸過,陛下不聽,惜域。再者過於苛薄自己,做人君不能奢侈無度,安於享樂,但要吃飽穿暖,保持正確的飲食習慣,作息習慣,動靜結合,那麼就會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一個健康的身體,便有精醒的智慧,判斷事物對錯,處理政務。非是為自己保護愛惜身體,乃是為了國家也。」

「鄭公,我也看到你的做法。」趙頊額首。

鄭朗也很忙,又要抽空教趙頊,更忙。不過生活飲食合理,有時候公務多了,處理得累,便坐下來撫一撫琴。不是雅興,而是為了勞逸結合。鄭朗看著他,以身作則為榜樣教授,這一條也重要。這孩子不長命,留下一大堆爛攤子,其實不用多,若他能活上一個六七十歲,那來的趙佶那小子上位?

便不再說,又道:「接下來我就傳你最重要人主之道,馭臣之道。」

「我……我……」

「未雨綢繆吧,先講兩個人君的用人之道,第一個乃是唐明皇,前期人才用得好,於是有開元盛世,後期人用得不好,於是有安史之亂。然後說當今陛下,陛下開始也沒有用好大臣,但一直在成長。到了慶歷新政之後,用人能力進入大成,可惜這幾年又開始下降。對我朝來說,用人之道更重要。許多士大夫產生誤區,認為道理最大,社稷最大,又看不到真相,固執己見,說好聽的就堅持,說不好聽的就是桀驁不馴。若掌握不了用人之道,馭臣之道,國家必將亂矣。」

「亂在何處?」

「黨爭,士大夫分裂,政令朝令夕改,國家在內鬥中一步步走向瓦解。」鄭朗說完,開始對李隆基與趙禎一生用人做詳細點評,甚至讓趙頊與他互動,互相討論。

船櫓欸乃,京城一天天近了。

第七百八十四章 小重山(二)

如今韓琦春風得意,實際也不是,始終感到有一根刺鯁在嗓子裡。

歐陽修奏折到了中書,韓琦看了看,早在這份奏折到來時,就有大臣上書,可書到趙禎手中卻是不報。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就算他為了國家將來,讓鄭朗教育趙頊,也不能隨鄭朗一道去鄭州,那成了什麼?

沉思良久,想到一個人,也想到一箭雙鵰之計。於是派人將王珪喊來,讓他坐下,說道:「禹玉,我擔心一件事。」

王珪不作聲。

「行知離開鄆州,回鄭州守孝。雖我說百日之期,派詔奪情,但觀行知為人德操,當真能奪情成功?」

「昔日曾奪情成功。」

「那是為國家不受外侮,不使公主殿下遠嫁契丹,孤身前往契丹冒險,這才奪情成功。如今天下無事,奪情的用意雖也是為了國家,終是遷官,也必為中書宰相。以行知的為人,會不會讓朝廷奪情?」

「是啊。」王珪忽然瞪大眼睛,話是有理,但出自韓琦之口,那就不對了。

「行知有才能,有德操,可性子偏淡,三娘去世,還有四個娘娘,擔任首相……」韓琦搖頭。

能聽,但不聽僅聽,還要想。

王珪色變。

皇上身體一直不大好,若鄭朗請喪三年,或者四娘再出什麼閃失,還不知道得四年五年,皇子為帝,還有鄭朗出頭之日麼?

也不用皇子上位,現在韓琦已經獨掌大權,在這幾年足以讓韓琦輕鬆地洗牌。

韓琦滿意地一笑,此人文章寫得好,特別是駢文,因此朝廷有什麼大事寫表,多出自此人之手。可惜一時鬼迷心竊,一心倒向鄭朗那一方。若收攏過來,會起很多作用。

聰明人,不用說得太直白的,將歐陽修的奏折遞給王珪,說道:「皇孫隨行知去鄭州,是謂不妥,然皇上一直沉默不發,中書卻不能默視之。我想請寫你一份詔書,將公主殿下與皇孫召回京城(宋朝詔令一是出自皇上,二是出自二府,二府起草決議,兩制官員撰寫,皇上的詔書威力最大,可執行更麻煩,往往必須二府同意才能執行,這是宋朝對君權的自我限制,當然因為分權,相權同樣也削弱了)。」

王珪猶豫不決。

韓琦忽然臉色一變,喝道:「禹玉,難道你認為皇孫隨行知去鄭州是對的嗎?」

凡事在宋朝得講一個理兒。

王珪說不出道理,再有韓琦的威逼,只好書寫詔書。

但這一寫,性質不同的。

看著詔書上精美的文字,韓琦呷著茶,滿意地笑了笑,說道:「近來天下無事,老夫於長慶樓宴請了一些好友聚宴,禹玉可否賞臉乎?」

京城最好的酒樓乃是樊樓,韓琦不會去樊樓的,還有一些著名的酒樓,例如州東宋門外仁和店、姜店,州西宜城樓、藥張四店、班樓,金梁橋下劉樓,曹門蠻王家、乳酪張家,鄭門河王家,李七家正店,戴樓門張八家園宅正店,還有景靈宮東牆長慶樓,等等,被稱為七十二正店,也就是京城最有名氣的七十二家酒樓,長慶樓在中間算是很有名氣的一座。

王珪不寫這份詔書,韓琦未必能請得動,寫了,走出下海第一步,王珪只好苦笑道:「韓公邀請,敢不從命。」

韓琦從他身上打開缺口,道理很簡單,文章雖寫得好,可其人性格軟弱。不久王珪感到很苦逼,前面詔書下達,後面鄭朗奏折也到了京城,主動提出來會在京城,讓公主殿下與皇孫下船回京。

看到這份奏折,王珪想要吐血。

王珪是第一個人,皇子不鬧事了,韓琦有的是時間,慢慢來對付。

但讓他也失望。

出了梁山濼後,鄭朗將旗旛拿下,連二十匹馬也放入船艙,將物資一次性補足,再也沒有靠岸。此時五丈河因為河工沒有結束,多數物資是從南方運來的,京城也運來許多物資,包括火藥,再加上促進的商業流通,船來船往,中使帶著詔書下去,沒有旗旛,上哪兒找去?

鄭朗到了京城,詔書也沒有送到鄭朗手中。

看著兩岸高大的建築物迅速後退,趙頊說道:「鄭公,好多樓房都是新造的。」

鄭朗點頭,讚賞地看了趙頊一眼,這也是他所教導的,要多看多聽多想,看還要看別人看不到的,聽要兼聽,要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不能受大臣控制,人云亦云,通過自己思考去判斷大臣進諫的對錯。

這乃是郊外,鄭朗初次來京城時,還沒有多少建築物呢,如今樓宇遍佈,通過這一側面也能看到宋朝在飛躍性的發展。至少富有了,雖強還遙遙無期。

「鄭公,你不能過於淡泊啊。」趙頊擔心地說道。

其他的不知道,宋朝能有今天,是許多人努力的結果,有皇上,有大臣,但眼前這個老師功不可沒。

要的就是這個錯覺。

不但他,許多人皆產生了這種想法,認為鄭朗性格太過淡泊,許多大臣對此萬分失望,包括王珪的倒戈,也不能不說與這份失望有關。

「你不知道,不是我性格淡泊,是因為我過去做了一件錯事。」

趙念奴牽著兒子的手,站在船頭,聞聽後,羞紅著臉,低下頭去。

趙頊沒有察覺,奇怪地問道:「是什麼事?」

「你母親知道,問她去,她若認為應告訴你,就會告訴你,若認為不告訴你,你也不要問。」

趙念奴睜大眼睛。

鄭朗衝她搖頭,示意無事。

又道:「殿下,還有你也走入一個誤區,國家不是沒有人才,只是沒有用好人才。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難用。用得好就是人才,用得不好,反而成為了國家累贅。這也是唐太宗黜放李績,讓高宗觀其言行,再用之的道理。」

「馭臣之道?」

「正是它。」

趙頊嘴張了張,這幾天雖鄭朗啟發性的教育,使他在許多地方茅塞頓開,也第一次明白了自己這個叔祖父不是無為皇帝,而是有為,只是這種有為到了一個很深的境界,尋常人看不到罷了。不過鄭朗講得太深,大半吃不透,讓他感到頭痛。

前方就是金水河了,換向金水河,離鄭州便沒有多遠。

船準備向岸邊靠攏。

一家人看著趙念奴與李貴,想說又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趙念奴依依不捨地看著鄭朗。

鄭朗走過去,輕聲說道:「陛下身體不好,你是他最喜愛的女兒,也要回到他身邊服侍。」

「嗯。」

「回皇宮去吧。」

「嗯。」

李貴揮著小手,意思再見。

一行人上了岸,鄭朗凝視著遠處皇宮的方向,忽然提起袍袂,伏在船上,說道:「皇上,你要保重啊。」

趙頊站在哪裡,不知道說什麼好。

直到船隻重新離開岸邊,鄭朗才被崔嫻扶起來,淚眼已是婆娑一片。

一行人站著,目送著船隻消失在金水河的盡頭,這才向皇宮出發。趙禎聽聞後,歎了一口氣,道:「這個行知,為什麼又不見朕?」

但想一想又感到惘然,是請喪回家守孝,這時候見自己,必招來大臣彈劾,何必自找沒趣,不過覺得很不開心。

「父皇,兒臣聽到行知與頊兒談論,似乎說是朝中有大臣對陛下不懷好意。」

「什麼不懷好意?」

「就是父皇對他們好,可他們為了榮華富貴,背叛了父皇,兒臣聽得也不清楚。」趙念奴弱弱地說,在船艙上鄭朗一直在教導趙頊,偶爾趙念奴也闖了進來,兩人會自動岔開話題,不過趙念奴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談論。聽得不清楚,就是她不聽,鄭朗也不能直接將所有的全部對趙頊說出。

趙禎凝眉深思。

自從那場大病後,元氣大傷,精力遠不如昔,漸漸的腦袋有些不大好使喚,但智慧仍然存在的。女兒說背叛,肯定是一個誤會,若真是背叛,鄭朗不會不管。

況且又怎能對趙頊說呢?

一定是聽錯了什麼。

他仔細一想,隱隱猜出鄭朗的意思。忽然苦笑起來,失落肯定是有的,也不會高興,可他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有幾個人能做到不貪圖富貴呢?

趙念奴說道:「父皇,兒臣好擔心父皇。」

「父皇不是好好的嗎?」趙禎強顏一笑,笑容裡卻透出一股蕭索。

又看著女兒,說道:「奴奴,你真不想嫁人,父皇還活著,能替你找一戶好的人家,一旦父皇有事,就不大好辦了。」

「父皇,你不會有事的。」趙念奴牽著趙禎的衣袂,急得要哭。

「這是父皇最後問你這個問題。」

「女兒不想嫁人。」

「這樣下去能有什麼結果呢?」

「女兒只想陪伴於父皇左右。」

「又在說傻話了。幾年前我對行知說過一件事,準備在他宅第附近騰出一片地方,建造一個道宮。」

「道宮?」

「是啊,為你建造的道宮,若你不想嫁人,這是父皇唯一能為你所做的事。」

這邊的天空越發地灰暗,還有……無窮的悲傷,那邊的天空卻是明亮著的。高滔滔欣喜萬分地看著兒子,一年未見,兒子不得長高,也長壯了。那是必然,在下面經常跟在鄭朗後面跑,不像呆在永寧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身體能健康嗎?

並且兒子談吐沉穩,就像一個小大人,高滔滔又喜又愧,高興地問長問短。

趙頊如實回答,只略去一小部分。

「這個鄭行知,作孽哦,讓你學什麼馭臣之道,記好了,這件事千萬不能讓人知道。」高滔滔雖嘴中抱怨,心中卻樂開了花。果然是舉世重臣,出手不凡。就是教一個孩子都不同凡響。這些古板的大臣,為什麼要反對兒子去鄭州。但也知道讓兒子再去鄭州是不合適的。也能去,必須用別的名義。

「娘娘,鄭公不但是能臣,還是一個千古純臣。」

「我知道,他是一個好臣子,下去洗洗臉吧。」

「喏。」趙頊剛要下去,忽然又問道:「娘娘,鄭公做錯了一件什麼事?」

趙頊感到奇怪,雖鄭朗自己也說,他那個中庸之道不大好掌握,可是那個中庸之道最重視的就是平衡調控之術,比如河工,雖有爭執,若不是鄭朗主持,還不知道下面得鬧成什麼樣子。當然,這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下面官員議論時聽到的。

這種中庸說倒底就是一種精密的調控,對輕重的掌握,因此鄭朗一生很少犯下錯誤。倒底能有什麼事,能讓鄭朗犯下了讓他有些心灰意冷的錯誤?

高滔滔正在回味兒子所說的馭臣之道。

趙頊接受起來還有些吃力,轉述出來更有些偏差,但到高滔滔耳朵裡,卻能聽出更多。然後覺得不可思議與很神奇。心中又惱恨鄭朗三娘死得不是時候,若不死,通過兒子的書信往來,也能讓自己長很多見識。現在兒子回到宮中,什麼也學不到了。

趙頊一問,她有些失神,不自覺地答道:「是犯下一個錯誤,也不能全怪他,更不能因此而不用,陛下拘束了。」

「什麼錯誤?」趙頊更好奇。

高滔滔醒悟過來,喝道:「眼下還不是你所能過問的,否則鄭朗一定早就告訴了你。」

「喏。」趙頊鬱悶地退下。

鄭朗帶著皇孫與公主過京城,而不入,在碼頭上有許多百姓親眼目睹,迅速傳開,這才是真正的高風亮節,有本事,然視富貴如糞土。也傳到韓琦耳朵裡,冷哼一聲。承認鄭朗德操是好的,可這個德操名聲能當飯吃麼?

表面上看是如此。

鄭朗表現越高淡,失望的人越多,你一心想做林和靖,但不舉大旗子,我們怎麼辦?

又有一部分支持者漸漸倒戈,再加上鄭朗不進入朝堂,力量一步步地在削弱。

實際錯了。

自范仲淹後,名聲已經能當飯吃了,儘管除了范仲淹外,所謂好名聲的人都不那麼合格。不但這個名聲能當飯吃,而且會成為最致命的武器。就像范仲淹三退,當年的范仲淹怎能與現在的鄭朗相比?

但也未必那麼腹黑。

沒有三娘的病逝,鄭朗也準備採取這一著。河工結束,必得退。讓他幫助趙頊行,能讓他幫助趙宗實?

賜他一個郡王,他也不會幫助趙宗實輔政的。

鄭朗的風輕雲淡,讓他的支持者看似越來越少,實際自船駛上金水河那一瞬間,一股更大的風暴已經在宋朝上空積累。

崔嫻用手帕替鄭朗擦掉眼淚,說道:「官人,你想念陛下,為什麼剛才不進皇宮?」

不進皇宮固然是氣節,但打著將皇孫與公主送到皇宮的名義,順便進皇宮敘一敘,又能怎麼的?

「我有愧啊。」

連續數年的暖冬,給河工帶來極大的方便,但這是臘月,終是很冷的,寒風吹來,鄭朗不由地打了一個哆嗦。

「進船艙吧,這幾年官人也累了,正好回鄭州休息休息。」崔嫻勸道。

鄭朗對趙禎那種感情,崔嫻還是不大明白的,知道皇上對丈夫好,卻不知是喜是憂,正因為皇上對丈夫太好了,讓丈夫一生顛簸。

「是要準備休息好幾年了。」鄭朗道。最少得四年時間,但鄭朗不能說出來,又道:「順便抽空將所有儒學修出來。」

「這也算是一件正經事,妾身常聽你對殿下說上者治國之道,修儒學同樣是一種上者,糾正人們的思想認識,不亞於河工。」崔嫻卻有些開心,丈夫又修儒學了,那麼至少能呆在鄭州呆上好幾年時間,過上幾年平安,閤家團聚的生活。

「若真能糾正過來,豈止是河工,十個河工也不及。」鄭朗搖頭,就是自己將儒學全部修出,也只能讓一部分人認可,不可能讓所有士大夫認可的。當然,這項工程更浩大漫長,得一步步來,說不定兩百年三百年後,自己的儒學才能真正被天下人認可,現在別指望了,只能說開闊一些前進者的思路。

「可惜這一回沒有幾個三郎幫助你。」崔嫻說著,扭頭看著鄭濡與鄭晏,道:「你們這兩個木魚腦袋,當初說嚴榮木訥,你們還不及他。」

兩個養子嚅嚅不敢言。

崔嫻又說道:「官人,正好,你也順便教教他們,他們才是我們鄭家的孩子。」

怎麼辦呢。

一個兒子不能認,只好將精力放在兩個養子身上。鄭朗名滿天下,不能兩個養子連一個進士都不得中吧。鄭朗苦笑,就是自己教,兩個養子也未必能中進士。

資質問題,勤能補拙,然資質太差,如何能考中進士?僅是那個錄取率就讓人望而生畏。

船隻到了鄭州,上了岸,無數官吏鄉紳夾道歡迎。就是鄭朗退下來,天下間除了傲傲的韓琦,還有誰敢小視鄭朗?

客氣地與當地鄉紳寒暄幾句,扶著靈柩返回鄭家莊,新的耆戶長帶著村民迎出村口。是原來耆戶長的兒子,不過在鄭家作坊率領下,鄭家莊產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條寬闊的大道直通鄭州城,村中也出現許多新房屋,但還是有貧困戶,在所難免。種誼調回京城任職,聞訊先行一步,帶著鄭蘋與兒子,來到鄭家莊。倒是鄭航那邊,因王直下去赴職,多半不能及時返回。

隆重地將三娘下葬,然而鄭家新的擔憂生上心頭,老姐妹過世,四娘心中憂傷,病情一直不能康復,三娘下葬後,四娘卻一直病倒在床上。

趙禎聽說後,派中使親自來到鄭家莊慰問。

其實鄭朗離開鄆州時,諸臣上書讓趙頊回京,他一直不報,也是有私心的,李貴雖姓李,終是鄭家的後代,盡一盡孝道。想法是好的,真相不能揭開,大臣通不過,無奈了。

中使到來,元旦節也到了。

百姓生活變好了,喜慶成份便變得濃厚,家家戶戶放了無數鞭炮。

鄭朗卻時不時放下手中的書卷,從靈棚走出來,眺望著東方。再過一個月,史上就會發生一件大事。趙禎派中使慰問四娘,鄭朗這段時間卻在無時無刻不在焦掛著他。

第七百八十五章 小重山(三)

到了二月,只聽到朝堂傳來春闈的消息,並沒有趙禎不好消息傳出。

但有不好的消息,中書下詔,國家收入良好,各地官員務必以愛民為本,輕徭薄斂。王安石還沒有回去,看到這份詔書,王安石囧了。國家收入是稍稍變好,莫要忘記,還有近億緡的債務。就是收買民心,也不能這麼收買的。

別人看不到,能看到老師所做所為,這些年僅是免去一個頭子錢與加耗,其他的一樣不少,相反地,建議龐籍對商稅徵收加強控制。

減稅誰不想啊,鬆一鬆,百姓生活會更快樂,又能收買到民心,一舉兩得,但國家支出怎麼辦?

上面大喊著松,下面還不知道松成什麼樣子。

鄭朗一退,朝堂官員主意不定,他一時半會看不清楚,又不敢說,於是寫了一封信給鄭朗。鄭朗回信,別去管,這是一個爛膿包,現在說沒有用,反而連好不好的難受,索性大不了派一個黃河的河工去爛。

一個黃河河工用了多少錢帛?三億緡錢!

王安石看到回信後,目瞪口呆。

未必有三億緡錢,總體來說,鄭朗這些年為宋朝打下一個極好的基礎。但數年後,是休想有積余,肯定有虧空,至於會虧多少,鄭朗現在不知道。

不在乎,做好了心理準備。

相反的,二月漸深,暖冬,於是萬物復甦得早,大地開始有了淺淺碧意,確實內宮沒有什麼不好消息傳出,那一天傍晚,聞著陣陣野花的清香,鄭朗對杏兒說:「去拿一壺酒來。」

「官人要喝酒啊。」

「嗯。」

江杏兒不知道丈夫樂的是什麼,溫了一壺酒,崔嫻親自下廚炒了幾個小菜,幾個妻妾一起來到靈棚。

靈棚裡有許多書籍,要修儒學,必須將以前看過的各種書籍溫習一遍,不但有儒家的,還有其他諸家的書籍,以便博采眾長。喝著小酒,鄭朗滿面紅光。

崔嫻不知道,便問:「官人,今天為何事高興啊。」

「啊,我想到一件事,家中有多少錢帛積余?」

「好幾萬緡,放在銀行裡了。」

「取出來一部分,我打算建一個書院。」

「你教學生教上了癮?」崔嫻打趣地說。

「也不是為了教學生。」鄭朗拍打著後面一堆厚厚的書籍道:「這些天,天天在看書,在想儒家的大義,還是感到若一人修儒學太吃力。」

知識是無邊無際的,鄭朗這次修儒學心懷很大野心的,就是想開一個五百年之法,非是萬年之法,那是不可能的,如今他想法更加成熟,也有了見識,許多親身經歷,不過想要動手,覺得有許多方面仍然想不清楚。

「與建書院有什麼關係?」

「我這個書院與眾不同,僅是選一些優秀的落第舉人,資質優異,才能讓其進入,然後再請一些在儒學上有成就者,前來教授。還有就是格物學,我也想寫一份奏折,請陛下挑選一批學子,前來鄭州,我親自傳授。一邊共同學習,一邊與這些先生與學子,共同討探真正的儒家學問,然後再修書立說。」

在宋朝以前,採用的是愚民政策,這是歷史的倒退。自上往下開化更好,可自下也能往上開化。整個百姓清醒了,這個民族才能真正進步。因此對各地書院與義學的成立,鄭朗一直持贊成態度的,儘管教的多是那種窮酸經義,實用性不大。

但這個書院與其他書院不同,是一個迷你型書院,只請幾個先生,學子不會超過一百人,要麼再召幾十名學格物學的學子。

鄭朗將想法一說,崔嫻表示贊成。

不管是撰書,或者教書,總歸是呆在鄭家莊的,能過上幾年清靜的生活。

這一晚鄭朗喝得有些高,居然喝醉了,伏在桌子上唱:「咱個老百姓,今天真高興。」

崔嫻與杏兒幾女都聽不懂,因為是用普通話唱的,現在說普通話,無異說是外語。但知道丈夫今天開心,崔嫻憐惜地撫著鄭朗的後背,歎惜道:「何必做一個良臣,韓琦不也很快樂嗎?」

說做就做,第二天鄭朗就畫好圖紙,就著自家那兩座土山,然後在上面建幾個涼亭,兩道台階,山下有一片地就是自家的,圈上幾十畝,建幾排房屋,正好那片地上還有一個藕塘,再建一道水榭,一座幾景優美,漂亮的小書院就出來了。

會用一些錢帛,但不會太多,有可能一萬緡錢都用不上。就是以後需要供養,這個挺麻煩的。但以鄭家的財力,也不算是太難。

崔嫻拿著圖紙,去張家,張家幾個舅舅一一過世了,但還有幾個表兄,找大表兄幫忙,將這個書院修起來。鄭朗開始寫奏折,因為格物學依然是保密性的學問,必須經朝廷允許。

奏折到了中書,韓琦想也沒有想,立即批准,最好你教一輩子吧,缺錢朝廷拿錢帛給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可其他人瞠目結舌了。

這不行啊,不是說好的嗎,百日期滿奪情,現在怎麼冒出一個書院?

韓琦被吵得頭痛,道:「好,我就奪情。」

然後派使奪情,詔鄭朗來中書赴職,一詔,二詔,三詔,四詔,五詔,六詔。

這一詔,大家終於看到韓琦的強橫與無恥,又想到另一件事,富弼。前年富弼母喪,這要回家守孝的,那可是富弼的親生母親,不像鄭家七個媽媽那麼複雜。

富弼回去了,說富弼略有些不作為還可以,但富弼大的方向還是把握得不錯,因此百日後朝廷奪情,前後奪了五次,富弼不答應。趙禎也急了,別的不說,還有一個河工,你不能不管不問。

富弼將實情隱晦地說了,在富弼回家守孝前,心中也在猶豫不決,便問韓琦,宰執大臣遇喪起復合不合適。不管怎麼說,大家都是慶歷改革時的好戰友,相信韓琦。

韓琦道:「此非朝廷盛典。」

不能罵人的,大家皆是有學問的人,富弼一聽臉脹紅了,這個你還用問,難道你還在留戀權位。富弼作為雖不及鄭朗,但一生還是很愛護自己羽毛的,因此不要說五詔,就是十詔富弼也不會被朝廷奪情。

趙禎詢問韓琦,韓琦十分不滿地答道:「陛下,臣當時僅是隨便說一句,彥國怎能多想呢?」

不是俺的錯,乃是富弼雞腸小肚。這筆爛賬無法算清,趙禎只好沉默。

現在又來了,鄭朗剛剛上書要求建書院,這個奪情能成功麼?況且就是奪情也要等百日後,才兩個月,奪什麼情,是奪情,還是罵人?

王安石回去了。王安石母親也去世了,不得不回家請喪,韓琦大筆一揮,立即批准。說老實話,他到今天仍然小看了王安石與司馬光,最擔心的還是鄭朗,至於其他人,包括富弼在內,都未放在他眼內。

王安石在京城沒有事,不在京城也無所謂。

臨行前,王安石將司馬光喊來道:「君實,朝堂如此污濁,為何還想留在朝堂。」

司馬光道:「越是這樣,我越是要留在朝堂,鄭公早遲要回來的。」

王安石想了想,說道:「晦叔與謹道(嚴榮的字)那邊是何想法?」

還有二人,二范,不過都在地方上,沒有在京城。司馬光道:「晦叔你也知道的,他平時木訥少言,謹道那邊僅是想替鄭公將銀行守好。鄭公再三吩咐,銀行還沒有完善,這時候不能出任何差池,並且河工欠下巨款,全部由銀行政償還,謹道看到國家財政漸漸出現不好跡象,很是擔心。刻意寫了信給鄭公,鄭公給了一條錦囊,至於是什麼,我也不大清楚。為了守好銀行監,他是不會參與到朝政當中來。」

「那也好,你在京城也要保重。」

「放心,我會見機行事。」

兩人皆知道宋朝會出現重大的變化,說完,憂心仲仲地迅速離開。

鄭朗是沒有看到這一幕,若看到了,會想,只要這兩人友誼長存,宋朝什麼危機也不會稱為危機。當然,他們自己不知道鄭朗居然是這個想法,離開後,王安石迅速離開京城。

許多人夾道相送,這也是鄭朗暗中保護的結果,實際鄭朗稍做推手,二人也許更早能上位。鄭朗沒有,趙禎為了保護鄭朗,也沒有讓二人過早上位。因此與鄭朗聯繫看似沒有那麼緊密。

順便讓大小蘇得以解脫,王安石那個兒子讓他們頭痛了。

這更是鄭朗願意看到的,不是大小蘇,而是老蘇,史上看到王安石回去請喪,許多官員相送,交口稱讚,老蘇不服氣地寫下一篇《辨奸論》,以山巨源預見王衍、郭子儀預見盧杞為例證,類比王安石「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的行為「不近人情」,得出王安石一旦得志必為奸臣。又用王安石對衣著打扮的不講究,以及個別缺點,來判斷政治品質,影射咒罵,攻擊人身,成為千古難得一見的潑婦文。

這時老蘇什麼也不算,不過六年後,讓保守黨又將此文翻了出來,大肆宣傳,給王安石帶來極惡劣的影響。(又有一說,說此文乃是別人炮製出來的,不過文風真的與老蘇很相似,即便炮製,其筆力也非同小可,因此別人炮製的可能性極小極小)

現在老蘇仍有點不愉快,畢竟在歐陽修家發生的一幕,王安石做得很馬虎,讓老蘇產生錯覺,王安石很瞧不起他。不過兩個兒子與王安石成了師兄弟,還能怎麼辦?

王安石南下,京城危機更重,但老百姓不知道。

終於一件震驚整個宋朝的大事大功告成。

歐陽修下去三個月時間,嘗到滋味。

其實工程到了尾聲,最矛盾的侵佔耕地問題也全部解決,鄭朗還留下詳細的方案。

可執行起來不是那麼一回事,雖到了尾聲,黃河數條支流全部關死,南邊淮河,西邊五丈河,甚至黃河到三門還有一些零碎的工程陸續修葺,北到滄州,歐陽修又不像鄭朗,花了兩年時間在下面各種擔任轉運使,所有山川河流,皆一一細看過,瞭然於胸。很茫然,儘管鄭朗計劃書很詳細。又是這麼大範圍的施工,全部得靠他這個治河大使指揮。

看別人吃豆腐牙齒快,到自己就燙著了。

若是有充足時間準備還要好一點,又沒有時間準備,還不想下面官員看笑話,信心滿滿的立即接手,於是整個就亂了。

一亂,用工用力用物全部產生大量浪費,不但浪費了許多錢帛,還耽擱了時間。原本是二月底全部竣工的,結果到了三月下旬,桃花水上來,才勉強竣工。

田瑜與程師孟算是鄭朗的人,何郯不能稱為鄭朗的心腹,很老實地說了一句:「歐陽公文章風滿天下,可這個吏治之才,與鄭公相差甚遠。」

不是甚遠,就是與田程二人相比,也差得太遠。

但不管怎麼說,大功告成,歐陽修採用了鄭朗的奠定禮儀,自己夯了最後一錘子,親自剪了彩條,然後鑼鼓喧天,鞭炮大作,工程結束了。但歐陽修不放心,然順流而下,從商胡埽開始,乘船一個看到濟水海濱,越看越覺得神奇。

鄭朗為了束水,不僅治堤埽,還治了四堤,縷堤,月堤,遙堤與格堤,當時許多人認為過於浪費。現在竣工,就能看到作用。河水還沒有起來,因為縷堤是用來束水的,河面相對而言,變得比原先更為狹小。

即便此時河水流量不大,河水仍比原來湍急,於是夾帶著大量泥沙,一路東流。歐陽修乘船一直到入海口處,能看到河水帶著大量泥沙進入大海。在大海裡沉澱,那個不管的。證明沖沙有效了。

當然,河水一大,河流會更急,那麼第二道月堤又緊緊地拱衛著縷堤的安全。河水越大,河流越急,沖沙效果越顯著。即便河水繼續抬高,要月堤後面還有一道遙堤拱衛著河堤內耕地的安全。又有各個格堤橫於月堤與縷堤之間,即便縷堤發生事故,遇格而止,不會順著遙堤而下另成河道,最終影響河堤安全,除非將所有格堤一起衝垮,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萬年難得遇到一次的特大汛情,也不能做到。

然後又於低窪地強行劃分許多宣洪區。

這是鄭朗的痛心之處,前幾年要掘滑州部分地區洩水,韓琦不讓,於是第六埽決堤。因此去年強行劃分,對宣洪區內所有耕地稅務減半,但有一個前提,一旦朝廷要放水洩洪,任何百姓不得強行阻攔。

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新運河擔水,各個水門與陡門的調節,南北諸河的蓄水分水灌水與排水,儘管工程結束後,每年也要派人維修與巡邏,但歐陽修看著這些大堤,他想不明白,這樣的工程,黃河以後還能再決堤麼?

這又使他想到一件事,自己建議讓黃河東北流,是順應天道河勢,鄭朗卻強行用巨大的人力財力,將黃河束入濟水,這算不算以人力戰勝天道?

忽然又想到很久以前,倆人的友誼,微微有些失神了。過去的事也如這黃河之水,永遠不可東流。

如今倆人已經成為真正的政敵,再無任何挽回餘地。

察看後,確定無事,歐陽修匆匆忙忙返回京城。三個月來,可將他累壞了。但他有沒有反思,自鄭朗下去後,從兩廣開始,這些年除了考察河道那兩年的轉運使外,這些年一直就是這麼過來的。也許想過,也許沒有想法。就是想過,他也不會說的。

得回去領功請賞。

有賞,立遷為國公。

爵位不算,這將是一筆厚厚的履歷,有了這筆政績,在中書位置上足以高枕無憂。

有賞的還有諸位臣工,鄭朗將最大的一塊蛋糕讓出來,歐陽修也不好意思再打壓其他諸臣。是人,終還是要一個臉面的。他也沒有想到,不久後,他的臉面被趙宗實會一一強行剝下來。

程師孟遷為龍圖閣學士樞密副使,田瑜為龍圖閣直學生知江寧府。

對前者的任命,鄭朗不大贊成,這兩人與程戡一樣,地方上是良吏,但進入兩府,反而未必有作為,不過也沒有反對,不管怎麼說能進入兩府,以後下放到地方,也會有更多的話語權。

正好朝廷科舉完畢,這一年與嘉祐二年科舉相比,星光遜色多了。要麼有一個人,沈括,前面剛剛高中進士,後面讓鄭朗要到鄭州,別急擔任官職,先跟在我後面學習幾年。

沈括當然不會反對的,鄭朗雖在守孝期間,不妨礙他在家門口教學生。攀上鄭朗這層關係,可比在下面磨勘數年也會起更加大的作用。

另外還有狀元許將,孔武仲,范祖禹,陳謐等數人,但也不是那種最頂尖的人才。鄭朗沒有太關注。

書院一天天快要修好,鄭朗開始著手請先生。

也不打算招收多少學子,能招到但未必能供養得起,因此也未打算請多少先生。

人選只有五人,這五人未必能全部來。

第一個人選是道州人氏,在荊湖南路二人還做過一番交談,也就是傳說中王安石的老師周孰頤。又有人說王安石得周敦頤讚揚,由是天下知名。前世鄭朗忽信忽疑,到這一世時,鄭朗才啼笑皆非。

周敦頤活著的時候也許在道州有名氣,並且在蓮花峰下開設了濂溪書院。不過整個宋朝知道的人了了無幾,說不定韓琦此時都不知道。他有什麼資格教王安石,或者讚揚王安石。說不定王安石讚揚周敦頤,周敦頤能名聞天下。

因此周敦頤生前事跡世人多不知,史書也無法記錄。不過他類似梵高,生前沒有幾個人知道,死後隨著對理學的反省,名氣卻越來越大。

鄭朗要修儒學,因此想請周敦頤來鄭州。但未必能來,不是清高,在鄭朗面前,以此時周敦頤,根本沒辦法清高得起來。主要周敦熙自己還有一個書院,看能不能放下。

第二個人是范陽人氏,不過此時在洛陽教書,更難請,邵雍,趙禎屢次下詔授官不赴。鄭朗肯定沒有趙禎面子大,因此鄭朗親自書寫了一封信,不說什麼名利,只說學問,反正你也是教人子弟,不如來鄭州教,又不遠,還能共同討論儒學。能來不來,鄭朗不大能確定。

第三個人乃是嘉祐二年進士,祁州司法參軍,不過這個人反而有把握請到,張載。因為其生平,張載是西北人氏,看到西夏對宋朝的侵略,少喜談兵,曾上書范仲淹邊議九條,得到范仲淹器重。但范仲淹卻勸他儒家自有名教,何事於兵。勸他棄兵讀書,十五年後三十八歲的張載考中進士。受文彥博支持,於相國寺設虎皮椅講易。此人因為鄭朗於西北數番大捷,還寫過文章謳歌,鄭朗同樣回過信,算是有一兩回神交。一個司法參軍,也不是什麼大官,反正功名有了的。

因此比之前兩位白衣,相反更容易請來。

第四第五個人是一對兄弟,二程。小程程頤未考中功名,不過當老師的時間長,二十四歲便在京城授學。其胞兄大程程顥也是景祐二年的進士,此人僅是上元縣的主薄。這對兄弟後來飛黃騰達,十分了不起,現在還不算什麼,請來的機率非常大。這五人年齡最大的邵雍已經五十二歲,周敦頤四十六歲,張載四十三歲,大程四十一歲,小程四十歲,都開始有了自己的思想體系,但都沒有受世人重視。

一旦請來,對鄭朗修儒學會產生多大幫助,自不用說的,北宋儒學五家就是這個五個人。

但能不能請來,也未必可知。

第七百八十六章 小重山(四)

歐陽修確認河工順利竣工,趙禎詔書天下,當然,還有……大赦。

隨著這道詔書下達,無數鞭炮自京城響徹黃河南北。特別是黃河數流南北,五丈河,汴河以及淮河許多地區,這些年來飽受水患之苦,終於得以解脫了。那一天趙禎又大宴群臣,興罷而歸。

鄭朗則在家中,不是在靈棚裡,過了百日之孝,要照顧生病的四娘,因此搬回家中來。也沒有人說不對,韓琦六詔似乎在開玩笑,不管怎麼說,也是六詔。

以鄭朗功績資歷,回到朝堂便是首相。

丟之如糞土。

十詔也不行,俺就呆在家中守喪。名聲也很重要的,地位、政績與名聲,再加上對儒家的新穎認識,這才是鄭朗有把握請五先生來的後盾。至於能來多少,就看這五個先生怎麼想了。

先來的是沈括,還有韓琦陸續地塞過來幾十名學格物學的弟子。

三十幾人正圍著槐樹,談論格物。

沈括身份有些特殊,鄭朗說做我學生吧,沈括不會排斥,會樂顛顛的過來。如果說做我學生,教你格物學,未必會來了,畢竟格物學在時人眼中與科舉無關,仍是小道。

鄭朗來了一個迂迴方法,不是說傳授他格物學,聞君對天文、方志、律歷、音樂、醫藥、卜算無所不通,那麼能不能來我這裡,做我書院的老師,與我一道撰寫儒家書籍以及註解格物學經義。

老師是一部分,實際是準備將沈括當成最重要的學生。

來到鄭家莊後,鄭朗還遮遮掩掩,假假地與他討論一些儒學,隨後見到沈括開始對各種科學知識著迷,索性拋開面具偽裝,正式教他格物學。至於儒學,見鬼去吧,這個還得等五先生過來。

正在傳授時,門客進來稟報,說道:「外面有人求見,說是洛陽程正叔求見相公。」

「大開中門。」鄭朗高興地站起來說道。

來到外面,興沖沖地對小程說道:「沒有想到君果然賞臉到來,讓我望眼欲穿哪。」

太客氣了,讓小程很不好意思。

將小程迎到書房,指著其中一排書,對小程說道:「這是你與你哥哥伯淳所著的書籍。」

五先生當中,二程理論與鄭朗的理論十分相彷彿。第一個反對漢朝的流弊,不認為經書是高高在上的,它們僅是載道的工具,是工具,不是道,遠不能與道相比。因此每一個人都可以以己意解經,疑經,甚至文義解錯也無害。僅這一條,就讓鄭朗歡喜了,能想到兩條,活潑,而不是明清那呆板的朱子理學。還能想到,百花齊放!

第二條還是批漢學,章句訓詁,繁瑣釋經,令人白首到老不能通,不能通的經要它做什麼!另外更讓鄭朗歡喜,痛罵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認為自然界的變化乃是客觀自然,與人事不會對應。特別是不能議論尚同,議論專一,將會妨礙更進步的新思想產生。

第三條反對作文害道,時人專務章句,悅人耳目,那麼大家看文章中的詞句,還是看文章中的道?文章與經義一樣,甚至遠不及經義,只要講清楚道理就行了,不用那麼多華麗的詞藻。比較合鄭朗的口胃,但未必合三蘇的口胃。

第四條是聖人作經,是為了明道,讀經不是死記硬背,而是帶著求道之心,將自己放進去,通過讀書,尋求聖人之心。其實老子的道德經與佛家的金剛經,也有類似的道理,大道無邊無際,有什麼人能用言語表達出來呢?不要看文字,不要聽語言,得用心去悟那個道。

第五條更合鄭朗口味,由經窮理!佛家釋教已經成為一個極端,佛祖像也能燒,酒肉也能穿腸過,甚至能罵佛祖,也不用看經書。當然佛教已經走上神壇,也走上一種虛無飄緲的雲端,只能感化於民,不能使用施政,後來種種佛經更是脫離了金剛經本義。這個不管的,鄭朗修的是儒,非是佛。因此二程說了由經窮理。經在道下,想瞭解這個道,必須先學習各種經義,先學習,然後感悟,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道是主,是學習最終的目標,但經是工具,是一個過程,雖次,不可缺少。

第六條窮經以致用,達於政事,治經目的是求道,道存於經典當中,可學習與求道的用意,乃是為了入世,治世,必須將學來的道貫徹到日用和政事當中。這一條與鄭朗的理論更相吻合。

但有很多衝突的思想,鄭朗、王安石、二程思想相同之處皆很多,認為聖人之可改,只是二程與王安石喊得更徹底一點,鄭朗則是偷偷摸摸的,主張隨時因革,反對泥古拘舊,這一條三人皆相同,鄭朗說法更好聽,叫與時俱進。最後一條卻不同,二程改革是用義理指導,王安石認為義理太過虛緲,改的目標是為了結果,也就是利。鄭朗早期與王安石很相近,以利為指導,但隨著人生感悟,提出上中下三道治國後,在使國家富強之外漸漸重視自上到下的道德思想改變,也就是以利為輔為表,以道以理為主為裡。

其次是重孟子,鄭朗卻認為孟荀僅是孔夫子以後兩個分支,不是那麼太重要,做為儒者,應當從夫子本身尋找一條與時俱進的新儒學,而非拘束於孟子那一脈。

第三條是對中庸的看法,認為中只是不偏,偏則不易中,庸是常,是定理。在義理的基礎上,加以權衡,經與權相互結合,而不離中。將中與庸狹義化。鄭朗認為的中庸非是如此,中不僅是調節,還是三分,陰與陽,黑與白,善與惡等是兩個極端,現實世界不可能存在絕對的陰陽黑白善惡,存在的是這個三分,然後根據實際情況對其進行調節。

還有其他,不過在五先生當中,二程理論與鄭朗理論最為相近。

小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鄭朗又說道:「我看到你們兄弟的書,其中有一段說《春秋》書災異,蓋非偶然,不雲霜隕,而雲隕霜,不雲夷伯之廟震,而雲震夷伯之廟,分明是有意於人也。天人之理,自有相合。人事勝,則天不為災,人事不勝,則天為災。人事常隨天理,天變非應人事。如祁寒暑雨,天之常理,然人氣壯,則不為疾,氣羸弱,則必有疾。非天固欲為害,人事德不勝也。如漢儒之學,皆牽合附合,不可信。讀到此段,深有痛感哪。」

小程肯定沒有學過格物學,雖說災象不能代表著什麼,但與人類活動還多少有些關係的,能產生這個辨證觀,在宋朝是何其不易。

「過獎了。」小程很滿意,僅憑鄭朗的尊重,這一趟來得就值得。又問道:「鄭公,夫子後可有聖人?」

一句問得鄭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半天後答道:「不知道,就是有,生前為臣,死後為聖。因為陛下乃是聖人,天不可二日同蓋。」

「鄭公,我願意留下來了。」小程說道。

有意問的,鄭朗種種做法已經成了非人類,一個非正常的士大夫,至少其他士大夫幾乎根本達不到鄭朗這樣的高度,無論德操學問,或者吏治能力。一為聖,二為詭奸!

僅一個天不可二日同蓋,讓小程全部釋然。

「那太好哪。」鄭朗暫時還沒有想到小程內心的想法,又道:「請你們來,有幾個用意,一是教一些學生,這些學生不是童孺,而是省試落榜的舉子,即便如此,也要進行摘選,選一些對經義有感悟的舉子,不多,僅幾十人,大家共同學習討探。二是順便替朝廷教一些格物學的學子。三就是著書,第一個我們各自著書立說,我修儒學,你們幾位先生也修儒學,讓儒學百花齊放,迎來一個新的春天。」

「我們那敢……」可是小程已經心動了。

「無妨,道太大了,終其一生,包括夫子也未必能全部掌握,我們每一個人僅能看到其中的一個小小角,大家一起將心得寫出來,最終便能離大道更進一步。」

「好。」

「其次我想讓你們領手,將儒學自春秋開始,一直到今天發展的歷史,以及演變過程,環境造就不同儒學的原因,一一探討出來,編修成一部儒學史。」

「我們能做嗎?」小程激動地站了起來。

「能做,就是不能做,也能起一個拋磚引玉作用。」一旦真要修成這部書籍,會給人們帶來許多反思,不過工程太浩大,鄭朗也沒有這個時間碰它。就看這五個先生能不能做到了。

「然人手不足啊。」

「有人手,那就是我們摘選進來的學子。正叔,請跟我來。」鄭朗說著將小程帶到書院。

還沒有修好,倚著鄭家的田與土山修的,南方走向,先是一道大門,門上樹著一個匾額,四個大字,求索書院。兩邊有一逼楹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大門兩邊乃是兩個石像,非是常見的狻猊與狴犴,而是一對贔屭。又名霸下,傳說中龍之第六子,似龜,喜負重,傳說中被禹收復,為禹治水立下許多汗馬功勞。

用它做守門獸,已經標明書院的立意,入世救民,安邦治國。上面兩個大石碑,東面乃是夫子《論語》中的學而十六章,後面乃是夫子石像。西面乃是《離騷》,後面乃是屈原像,一個是學習與聖人,一個是忠臣與德操。

再加上求索,已經將這個書院性質全部覆涵。

但沒有雕刻好。

進了大門,是青磚鋪就的石道,兩邊移載許多古槐。周代宮廷外有三棵古槐,三公朝見天子時,站在槐樹下,因此槐樹為貴。為了移載,砍去許多枝條,雖活了,但葉子還沒有長起來。不過一兩年後,就十分可觀了。

通道兩邊是四個跨院。

東首的就是教儒學地方,兩個教室,圓形,刻意用了宋朝產的藥玉做成巨大的玻璃窗戶,不是很透明,但因為開得大,教室倒也十分明亮,正好現在宋朝燒製的玻璃雜質多,呈綠意,使得教室裡光線十分柔和,反而比真正的玻璃窗多了一份雅約。

這些大玻璃乃是韓琦撥過來的,還有其他一些工匠,與建築材料。鄭朗也是為國家輸送人才,不能全部讓鄭家掏腰包。最好慢慢教吧,夫子教了一生子弟,其樂融融,行知,你能不能做到呢?

兩個圓形教室正好呈了一個八字,像蜜蜂飛舞的路線,學習過程就是一個尋尋覓覓的過程。邊上是一個二層小洋樓,裡面乃是寬敞的圖書館,還有一些座椅與桌子,可以安心地坐此翻閱書籍。一部分是鄭朗的藏書,一部分鄭朗向朝廷以及太學討要的部分書籍。不及太學藏書豐富,不過已經與一些中型書院相當了。

邊上就是那個荷花池,在中間又開挖了一個小活水池,叫洗墨池,裡面有一座太湖石製成的假山,空餘的地方還載了一些翠竹與花卉。其他路面鋪了小石子。

西邊的跨院鄭朗沒有帶小程去,那是教格物學的,形式差不多,不過少了圖書室,多了一些試驗室,倚在邊遠的山坡下面,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安全試驗區,一部分乃是危險試驗區。後者隔離起來。在後面還有一個小倉庫。

再往後去,就是宿舍區。一共是一百五十棟宿舍,一人一間,考慮到無論老師或者學生,多半已經成家立業,五十棟宿舍是四室居,五十棟宿舍是三室居,還是五十棟二室居宿舍。

整齊地排在一起,十分漂亮,也載了許多花卉樹草,再加上後面兩座土山的美化,若論環境之美,在所有書院裡能名列前茅了。甚至考慮到有一些少數單身漢,還設了一個食堂。

學子過來後,家庭富裕者,自供伙食,不富裕,這個就要鄭朗掏腰包了。

沒有修好,但大模樣出來。

小程看了更心動,回去後立寫了一封信給其胞兄,動援他過來。別做什麼沒出息的主薄,還是這裡好。

又寫信讓家人過來。

暫時還不能進書院,於是無事時就與鄭朗討論儒學,鄭朗讓學子將他們的談論記錄下來,送到晚報上刊登,不僅是普及宣傳新儒學,也看看其他士子的感想,融納吸收。

宋朝又出來一家晚報,是在南方,弄不清楚日報與晚報的區別,產生誤會,以為日就是太陽,是朝廷的報紙,晚就是月亮星星,是民間的報紙。因此在晚報上許多士子敢暢所欲言,但兩份報紙皆是京城發行的,於是文化發達的兩浙地區士子不服氣,自己又辦了一份西湖晚報。可出進士最多的不是兩浙,而是福建,因此泉州與益州也有商人要求辦一份報紙,朝廷正在審議。

這是好事兒。

當然,鄭朗與程頤的談話不可能載於南方的西湖晚報,只載於京畿晚報。

此事引起巨大的反響。

不是小程名氣,而是鄭朗的名氣。

洛陽那個人看得眼熱,在鄭朗第三封邀請信到達後,邵雍。但在他之前,周敦頤卻先來到鄭家莊。

這是鄭朗最沒有想到的。

大約老先生在南方呆得倦了,想看一看中原的情況,接到鄭朗快信後,立馬運身,收拾行李,居然用了兩個月時間,就趕了過來。

兩人理學觀念還是不同。

其理學與鄭朗相同之處就是陰陽二氣化生萬物,不同之處更多。鄭朗到後來的儒學思想,越來越模糊了對立關係,善惡陽陰,包括仁義。是對立的,但又是互生互存的,可是仁與義還是有著對立關係。周敦頤想法卻不同,也以宜為義,但說以陽生萬物,陰成萬物,既生且成,成則為義。看似與鄭朗所說的有一些共同點,可這個義非是與仁對立,是一個結果。也就是兩人理論截然不同之處更多。

隨著在六月份,張載與大程拋棄官職,交接完畢後也來到鄭家莊,張載最著名的就是氣學,認為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氣的太虛乃宇宙本原,但反對氣乃是虛的產物,更反對中國神話中氣乃虛之下降產物的說法,認為氣就是虛,如同水凝則為冰,冰釋則為水一樣。二程卻認為宇宙的本體是道是理,氣只是這個精神本體的作用。

很有些繞口,這是現在的鄭朗,若是才來鄭家莊的鄭朗,與這些大儒們談論,會十分十分地吃力。

因此宇宙萬物是氣組成的,氣分陰陽,由此論證他的心學。最有名的三句話,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命,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個被鄭朗無恥的抄襲了。

還有就是無不知則無知,有不知則有知。

人本無心,因物有心。

總之,周敦頤與張載還有邵雍,其理學虛的多,實的少,這也是後來朱熹多從二程理學裡吸引營養的原因。

但就是朱熹本人若在世的話,也未必想看明清教條的理學。

理學與宋朝一樣,乃是最壞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宋朝軍事軟弱,可是經濟發達,文化發達,儒學也發達,這是儒學的第三個春天,也是最後一個春天。

六個人,五種理學觀念,並且是五種比較成熟的觀念,天天爭論,鄭朗還好一點,幾個先生於是時常寫文章,刊於報紙,希望贏得更多的支持者。一時間天下矚目。

鄭朗態度還是淡淡的。

爭論不怕,將他們請來,必然產生這個結果。鄭朗是通過這些爭論與交流,進一步彌補自己的認識。要的是後者結果,因此對前者也不計較。更沒有產生過一家之言的想法,每人來時說得很清楚,你們自己可以撰書立說,普揚自己的思想觀念。

但還是沒動手。

得將自己想法與思想觀醞釀清晰後,才能真正動手下筆。

直到六月到來,趙禎還平安無事,鄭朗在鄭州心中卻在喝喊,趙禎加油。

可是身體不好,就怕的一冬一夏,冬天冷,夏天熱。終於京城傳來不好的消息。

第七百八十七章 小重山(五)

一個人是否能病重,主要兩個方面,一個自身的調理,一個是心情。自身調理,鄭朗已用活生生的例子,證明小丸子不能吃,至少含有金石成份的小丸子不能吃。這件事對道教打擊很大,但與鄭朗無關,如果趙禎能多活一個十年八年,就是得罪所有釋老,他也願意。第二個再三說動靜結合,他在宮中還真沒有什麼耳目,可有一個最好的耳目,趙念奴,時與趙禎書信來往,不可能指望趙禎去做廣播體操或者跑步,打太極拳,但偶爾也散散步。有時候批閱奏折稍晚,也吃夜宵,還是十分吝,隨便著就一碗湯喝,連羊肉都捨不得吃,更不要說什麼山珍海味。但比以前那種苦逼的生活要好一些。

心情上有利有弊,群臣全部要扶立皇嗣,趙禎心情低落,不過黃河竣工,這是封建史上的盛事,不要提長城、阿房宮與隋朝大運河,那個工程雖大,是不顧百姓死活興修出來的,兩相根本不能比擬。趙念奴帶著兒子進宮,經過自己一年教育,一個更懂事的外孫子進宮,會使趙禎更開心。

大約皇上會多活上幾年。

因此漸漸不翹望東方,甚至開始準備徵召學生。

召進士不大可能,召舉子,宋朝有多少舉子?那是幾十萬!

老年的,中年的,少年的。

並且名額如此之少,幾大先生,二程等人不會放在韓琦眼中,但在士林界還有些影響的,甚至京城各大書社就能買到他們所撰寫的書籍,況且還有一個鄭朗呢,只召收幾十名士子,一旦選中,說不定也是科舉之舉第二條好出路。

無數舉子從四面八方到來,不過讓他們很失望,幾個先生把關,逐一挑選,不但看其談吐,還要答他們出的試題,來者多,中者更少,落選者比例不亞於省試考。

也不能說五先生刻意為難,首先名額真的不多,其次鄭朗說過,是共同學習,甚至可能讓這些舉子加入到撰寫儒學當中來,不要說資質差,就是資質好,對經義不精通者,也立即刷下去。

有時候鄭朗也偶爾過來看一看。

最終能挑中的人,可以說每一個學子,都可以到各地學堂擔任先生。至少拋除詩詞歌賦以及駢文外,對經義的理解上,甚至許多進士都不及被挑中的學子。

但是鄭朗想錯了。

趙禎的病主要原因,還是嘉祐初年那場大病將身體削弱了,隨後以又拚命地造子,床事頻繁,會給一個人帶來多大危害?更不要說趙禎那個可憐巴巴的羸弱身體。小丸子與合理的飲食,在裡面起作用,若是從少年時就努力使飲食合理,作用會更大,這時候略過晚了。

心情更是神馬,不大好說的。

就是說心情,對趙禎其實不是很有利。

趙念奴無心中聽來一些話,對趙禎說了,大臣的背叛讓他很失望。

心中惦念著兩件事,第一件事乃是西夏,實際契丹自耶律洪基手中起,大幅度衰落,可是在宋朝君臣眼中,仍然強大無比,幽雲十六州那是連宋太宗都無法完成的事,況且後人。對幽雲十六州,趙禎只是抱著一份奢想,真正想的是收復西夏失地。至少將疆域恢復到宋太宗年間。

但因為河工,想要實現,也要很長時間。

他這個身體等不及的。

能等的就是黃河,國家財政惡化,可是他不知道,只看到國泰民安,若加上黃河治理妥當,內治上已經到了巔峰。黃河竣工了,黃河南北鞭炮放了好幾天。

在那一刻,趙祉內心深處忽然產生一種能放手的想法。

這個對趙禎身體肌能很不利的,儘管它很玄奧,但確確實實存在。

六月初,趙禎病重。

皇上病重,大臣不安,相問,趙禎傳旨,諸宰相被帶到皇帝寢宮,福寧殿西閣,這是天下最尊貴的人居室,因為兩府大臣多有變動,許多宰執從未進來過。

挑開帷簾,大臣一起看呆了,從帷簾到被褥,暗淡的顏色又破又舊,布料粗鄙,而且看樣子許多都沒有更換。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四等戶人家的臥室也未必如此寒酸。

趙禎已經醒過來,看著幾位宰相,說了一句:「朕居宮中,自奉止如此爾。就是如此,也是民之膏血,豈可輕費哉?」

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是說諸位宰公,你們平時奢侈無度,與朕相比,心中可有愧?還是說我一個皇帝儉樸如此,算不算一個合格的皇帝?

看到皇上,還活著,但趙禎這一問,居然無一人能回答,一個個愧疚地離開福寧殿。重臣當中,還是有人有資格回答的,一個半人,范仲淹一個,鄭朗算半個。

危險期渡過,趙禎下了一詔,詔鄭朗赴京。

沒有想到,韓琦六詔奪情,鄭朗不受,書院正是召生階段,趙禎一詔,鄭朗去立即收拾行李,趕向京城。

先行來到京城的鄭宅,這一過,鄭朗幾乎四年多時間,沒有進入此宅,略略出現新變化,北邊建起一座道觀,鄭朗知道,但對此沒有多大心情。隨後進了內宮。

趙禎從昏迷中醒來,還沒有康復,一直臥在病床上。

鄭朗施禮。

趙禎道:「鄭卿,見你一面好難。」

「陛下。」鄭朗還能說什麼呢?桂州為了治瘧疾,與諸位大夫討論很長時間,具體的不懂,但一些粗粗的望聞聽切,還是略知道一些。看著趙禎臉色,臉色灰暗,心中更是憂心仲仲。

「其實當年的事也不能怪你,貶職多年,也算是處罰了。」

「是。」

「什麼時候重回朝堂?」

「臣也不知道,且四娘病重,臣心中擔心,一時半會回不了朝堂。」事實是他根本就不想做趙宗實手下的大臣。當然,也沒有必要說出來。

「家事重要,可國事更重要。」

「陛下,近來國家無事,風調雨順,就是黃河也會平安很長一段時間,朝中諸相個個名震中外,多臣行,少臣也可。」鄭朗只好違心地說。名震中外倒是不假的,可真正的吏治能力與德操,鄭朗刻意不提。

「朕聽說你在修儒學?」

「準備動手修,現在仍然要醞釀,此事非同小可。陛下,中國幾千年歷史,上古的太遠,不提,春秋爭霸,戰國爭雄,民不聊生,以我朝之力,人口之盛,動手三十幾萬軍隊,都感到國家壓迫,但秦國僅是伐楚,就用了六十萬軍隊。更不要說長平之戰,秦趙相持三年,讓白起坑殺四十多萬趙國降卒。」

趙禎點頭。

上古史籍很少記載民生,可是能對比的,農作物產量遠不及宋朝,春秋戰國時有多少戶數,缺少史籍記載,但想來頂多與唐太宗末年相比,也就是三千萬幾百萬人口。一國攤下來又能有多少戶,幾萬人戰爭還可以,若是戰爭規模達到幾十萬之眾,再相持數年時間,不論勝負,會給百姓帶來多大的壓力,這個不用想的。

鄭朗又道:「然後自秦大一統,隨後百姓揭竿而起,漢楚爭霸,到漢朝成立,也不過平安一百來年,王莽亂政,百姓再度不安。說東漢乃是漢室,實際已經等於無形中更換了一個朝代。東漢末落,三國爭雄,十六國,南北朝,一直過了三百多年,才到隋朝大一統,可惜又出了隋煬帝。一場隋唐演義,人口削減三分之二。」

這個說起來輕淡,但在趙禎心中不同,不由歎了一口氣。

「唐朝看似沒有分裂過,持續了近三百年,實際沒有,自安史之亂起,國家就開始民不聊生了。又到五代十國,直到我朝,百姓才喘了一口氣。為什麼,一個是制度,二個就是思想。一個好人君,再加上幾個賢相,國家就能大治幾十年,一旦人主不好,或者沒有賢相支持,國家就會迅速敗落。若遇到暴主奸臣當道,國家就如秦隋,立即土崩。這個比瓦解對百姓的危害更大。」

土崩就是指國家一下子走向滅亡,瓦解是漸漸走向滅亡,被諸侯或者列強最終肢解。鄭朗說土崩不及瓦解,其實差不多。若想速戰速決,與其讓它瓦解,還不如讓它土崩,反而百姓經過陣痛之後,能進入一個新時代。

但不論輕重,兩者都不是一個封建王朝願意看到的,鄭朗又說道:「陛下,以臣之見,其實中國歷史史書都不用看的,僅用八個字就可以概恬,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八字放在三國演義裡充滿了豪情,可是出自鄭朗嘴中,卻是充滿了種種的血腥,與無奈、歎息、失望、不甘。

「臣想試一試,看看能否另外找到一條出路。」

「這個很難的。」

「臣知道很難,做一做,說不定還有希望,不做,中國包括趙氏宗室,依然在這個死亡的循環圈內掙扎。現在做還來得及,到了吏治敗壞之時,再做,什麼也來不及了。比如中晚唐,也有一些人君想有做為,可最終結果呢?」

趙禎默然。

「陛下,你要平平安安地,這個國家還需要陛下。臣子只能起輔助作用,人主才是真正的主導。」

「朕這身體……」趙禎眼中閃過灰暗。轉了一個話題,說道:「鄭卿,替朕撫一曲吧。」

「如果陛下願意,臣願意天天進宮替陛下撫琴。」

「那樣不好。」

「無妨,反正臣在丁憂期間,不能進入仕途,至於儒學,臣還在反思當中。閒來無事,替陛下撫琴,也是臣的榮幸。」

說著,鄭朗讓太監拿琴出來,替趙禎奏琴。

一曲了,趙禎說道:「不及年少之時清雅。」

少年時鄭朗琴技未必比現在好,可沒有心思,如何彈好琴呢。

趙禎又說道:「可是朕聽得卻很溫暖。」

「那就好。」鄭朗留了下來,每天進宮替趙禎撫一首琴曲,偶爾也說說話。

沒有人認為鄭朗在拍馬屁,要拍馬屁也要拍趙宗實,拍一個快要死的皇上有什麼作用。只能說這二人君臣相誼,鄭朗雖在丁憂,但丁憂肯定不及皇上重要了。一時間整個京城百姓都在歎息。

鄭朗回到家中,趙念奴帶著李貴到來。

趙念奴穿著一身道袍,雖身材窈窕,終是從仕女裙換上了道服,乍一看,有些不倫不類,但鄭朗此時也笑不出來。趙念奴問道:「鄭郎,父皇病情如何?」

「殿下,我也不大清楚。」

「你是連瘧疾也能治好的。」

鄭朗不知道怎麼回答,那種偽青蒿素起了一些作用,但不起完全作用,否則鄭朗都不會苦苦期盼金雞納樹了。兩者性質不同。趙禎病情也很複雜,身體枯褐,風眩病,還是那種很嚴重的風眩病,導致了智力下降,也是趙禎晚年執政不及中年的原因之一。並且趙禎恐怕還有其他病症在身,就是放在後世,如今的趙禎恐怕也不能完全康復,活一年是一年了。

看到鄭朗表情,趙念奴忽然撲入鄭朗懷中放聲大哭。

鄭朗說道:「奴奴,不用怕,這些天好好照料陛下,臣也呆在京城,每天進宮給陛下彈彈琴,說說話,寬慰他的心情,說不定陛下的病也能康復。你想一想,八年前陛下病情有多重,不是也好了嗎?」

正在安慰趙念奴,門房突然進來,看到這一場景,瞠目結舌。

趙念奴立即離開鄭朗懷抱,仍用手帕擦著眼淚。門房釋然,以為公主傷心,自家相公可是宋朝頭號忠臣的,失態之舉,道:「鄭公,你三個學生要見你。」

「讓他們進來。」

司馬光與呂公著、嚴榮帶了進來。

看到趙念奴在此,面面相覷,知道內情的司馬光卻是皺了一下眉頭。

鄭朗讓他們坐下,問:「你們來有何事務?」

「時局……」司馬光警惕地看著趙念奴說道。

「不要想太多了,就是有什麼難題,最終會化解的。」鄭朗也含糊地說道。

又扭頭看著嚴榮,說道:「當初借下巨債,乃是為了河工。因此我上書進諫讓銀行用其利潤償還,不論什麼情況,銀行的利潤在未償還清這筆巨債之前,勿得讓任何人挪用。一旦挪用,說不定又會讓人將矛頭指向河工之上。」

「鄭公,我知道。」嚴榮悶聲說道。

其實鄭朗寫了一個錦囊給嚴榮,說得十分詳細,也更觸目驚心,這時,只是再次囑咐一句罷了。

幾人隨便談了幾句,鄭朗含糊地回答司馬光,已經給了指示,觀望,不能急!三個學生與趙念奴離開。

六月黃河水起,不過汛情不大,對新堤幾乎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就夾帶著泥沙衝入東海。一場治河,幾乎所有老百姓都瞭解到治河的一些道理。泥沙沉澱最厲害的時候是在秋後到春天,水勢越平緩,沉澱越厲害。但這個沉澱與放河淤田性質不同的,放河淤田雖沉澱了一些河沙,更多的是淤泥。放在大河裡沉澱,淤泥讓河水稀釋沖走,所剩下的卻是鹽鹼性極重的河沙,有百害無一利。

因此束水沖沙高峰時還是在汛期,汛水越大,沖沙作用越大。

看到桀驁不馴的黃河居然真的被束縛起來,兩岸百姓更是響起一片謳歌聲。

利好的消息不僅於此,還有北方。

宋朝仍弄不清對象,認為契丹才是宋朝頭號敵人。

契丹發生一件大事,兩年前,耶律重元其子尼嚕古與蕭呼敦準備謀反,尼嚕古讓呼敦速發,稱其父重元詐病,等耶律洪基到來,謀事作亂。可當時遼國朝堂上還有一個重臣耶律仁先,此人對契丹忠心耿耿,威名赫赫,父子忌憚,進諫讓耶律仁先出任西北路招討使,以圖將耶律仁先調走。

耶律洪基準備答應,北院樞密使耶律伊遜進諫說,仁先,先帝舊臣,德冠一時,不可離開朝廷。

其實耶律洪基對耶律重元父子也感到忌憚的,悟,以耶律仁先為南院樞密使,封許王,繼續留在京城。

父子不敢行計,開始偽裝成乖孫子。

兩年後耶律洪基漸漸鬆懈,讓耶律重元又看到一次機會。耶律洪基獵於灤河的太子山,扈從官多是重元的黨羽。一干人準備謀逆,正好被雍睦宮使耶律良僥倖暗中聽到。也不大好告密的,還沒有謀反,又擔心耶律洪基親近其父子,弄不好皇上不相信,自己腦袋就掉了。因此只能密言於太后。

遼國太后蕭撻裡稱病,將耶律洪基召回,將此事告之。

耶律洪基將耶律良召來,責問道:「你想離間我骨肉乎?」

耶律良道:「臣若妄言,甘伏斧鑕。陛下不早備,恐墮賊計。或者還有一個辦法,召呢嚕古來,若來是臣妄言,若做賊心虛不來,可以證明臣所言非虛。」

耶律洪基才相信七八分,又將耶律仁先喊來,耶律仁先說道:「此曹凶狠,臣疑之很久了。」

耶律洪基派耶律仁先暗中調查此事,耶律仁先離開時說了一句:「陛下也要提前防備。」

洪基額首,派使者召尼嚕古,尼嚕古見使者來召,知道事情洩露,命手下將使者拘禁於帳下,準備加害。幸好契丹人食肉茹血,隨身多帶著割肉用的刀子。不知道其使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將刀子弄到手上,將反捆雙手的繩子割斷,逃出大帳,偷了一匹馬飛快地逃回行宮,以狀稟報。

耶律洪基才完全相信,可就是到這時候,他還沒有做好防備。

那邊已經開始動手,看到使者逃走,尼嚕古被逼無奈,迅速派人將蕭呼敦召來,開始聚集黨羽,強行擊殺耶律洪基。天龍八部裡最大的一幕好戲即將拉開帷幕。

第七百八十八章 小重山(六)

一道謀反的重臣不少,有陳國王陳六,同知北院樞密使蕭胡睹,衛王貼不,林牙涅剌溥古,統軍使蕭迭裡得,駙馬都尉參與其弟術,圖骨,旗鼓拽剌詳穩耶律郭九,文班太保奚叔,內藏提點烏骨,護衛左太保敵不古,按答,副班使韓事實勝於雄辯奴,寶神奴。

因為沒有準備好,謀反重臣雖多,兵士卻不足,倉仲起事,非是十萬人,而僅得四百人。但危機不可輕視的,能讓耶律良聽聞,可見這次謀反籌備規模有多大。

參加謀反皆是在尼嚕古身側的人,還有許多重臣因為離太子山遙遠,未來得趕來。

又有一些重臣持著觀望態度,一旦尼嚕古成功,他們必然帶著重兵加入。

第四百多名將士氣勢洶洶地撲了過來,眼看就要攻進帷宮。耶律洪基六神無主,準備逃向南北大王院處,耶律仁先說道:「陛下,若捨扈從而行,叛賊必以輕易的躡於後,陛下孤身一人,易落入他們掌中。且謀反重臣雲集,就是此時南北大王是否對陛下忠心,也未必可知。豈可往哉!」

此時契丹北院大王是蕭兀古匿,南院大王是耶律阿里,蕭兀古匿乃是蕭觀音娘家的人,然而兩人資質平庸,說不定鬼迷心竅了。非常時期,什麼事都能發生。

例如蕭胡睹豈不是太后娘家的人?照樣謀叛。

耶律洪基聽後,猶豫不決。

耶律仁先的兒子耶律托卜嘉說道:「聖意不可違反。」

仁先怒,擊其首。

父子倆在爭執,耶律洪基更是猶豫不定。

其時當時真的很凶險,尼嚕古雖謀反兵士非是十萬,僅四百人,但是遼主捺缽,獵於太子山,有多少重官,這些重官皆做了壁上觀。

但還有忠臣,宣徽使蕭韓家奴聞變,迅速騎馬過來,執轡固諫,與耶律仁先一樣的說法。耶律洪基才聽信耶律仁先的話,臨時委命耶律仁先主持討賊事。

耶律仁先命手下環車為營,召集忠誠於皇室的衛士,折行馬作兵仗,率官屬近侍三十餘騎陣柢互外。叛賊勢仍然很大,關健時候,太后蕭撻裡親率衛士趕來御之。

這樣的事,須速戰速決的,一拖必敗。

於是趙王耶律乙辛,南府宰蕭唐古,北院樞密副使蕭惟信與耶律良等官率衛士趕到。這使得護衛耶律洪基的衛士達到一千多人,數量上開始佔據優勢。見勢不妙,尼嚕古躍馬出來,親自鼓舞士氣。但他剛撲入陣前,又沒有蕭峰的武功,讓耶律洪基手下兩名神箭手阿蘇與渤海詳穩阿思射殺。

耶律重元只好率眾稍稍退卻。

此時有許多兵將在側,然而耶律仁先分不清忠逆,不敢召,派人召最近的五院部蕭塔喇率所部前來救援。

另耶律重元也在廣調黨徒,準備參加謀叛的黨羽眾多,可是事發突然,一時不能召集過來。另一名黨羽殿前都點檢耶律薩喇圖當時在圍場,聞亂起,在獵場騙來兩千名奚人獵夫馳援。

至,聽到尼嚕古戰死,大哭,對重元說道:「我輩惟有死戰,不能當成兒戲,自取滅亡。今夜行宮無論備,乘夜劫之,大事可濟,若等到明天天亮,彼將有備,安知我眾不攜貳心乎?一失機會,悔將莫及。」

蕭呼敦說道:「倉卒中黑白不辨,若內外軍相應,則我事必去也,黎明而發,何遲之有!」

耶律重元聽從蕭呼敦計謀,薩喇圖苦勸無用,又於夜,擁立重元為帝號,呼敦自為樞密使。這次謀叛甚廣,乃是耶律洪基所做所為,略失人心。可是耶律重元不是成氣候的東西,這時候居然不顧耶律洪基未死,卻在做皇帝。

天亮了,耶律重元帶著兩千多人再次攻打行宮。

人是多了,可一夜時間,也讓耶律洪基徵召了更多將士過來。蕭塔喇率部眾到達,不再是幾百人的兒戲,而是幾千人的中型戰役。又有耶律迪裡率兵來援。

耶律仁先道:「賊勢不能久,當等其氣沮時攻之。」

令耶律伊遜、蕭德、蕭罕嘉努、蕭惟信、耶律良等分領宿衛及援師,背營而陣,乘間奮擊,賊稍卻。

韓家奴在軍中觀戰,看了很久,終於看明白這支叛軍的由來,在兩軍停戰喘息的時候,走到軍前,對這些獵夫喝道:「汝曹去順效逆,徒取族滅。為什麼不悔過,轉禍為福!」

受蒙騙的獵夫開始不知道,稀里糊塗打到現在,才明白打的是皇上,後悔莫及,可上了賊船怎麼辦?聽到韓家奴一句話後,紛紛放下武器投降。這些奚人不戰,還有什麼兵力與耶律洪基對抗?叛黨大潰,耶律仁先分兵追擊,諸黨羽多殺之。耶律重元逃到大漠,無路可逃,歎道:「尼嚕古使我至此!」撥刀自殺。

他還沒有想明白,不是兒子讓他有這個下場,而是他那個爭氣的媽媽蕭耨斤。若沒有蕭耨斤,尼嚕古未必會產生謀叛的想法。

是一次大好機會,但宋朝現在這種環境,鄭朗根本沒有辦法利用,將其擴大化。

這麼大的事情,想瞞也瞞不住,迅速傳到宋朝。

宋朝百姓大喜,此次謀叛,要賞功,要清算,契丹沒有兩三年恢復不了元氣。邊境更加安寧。

邊境安寧,黃河大治,似乎財政情況好,一切的一切,似乎一個前所未世的盛世到來。

消息用快馬送到京城。

趙禎將諸相召入內宮商議,也將鄭朗召了進去。還有一個人,趙宗實。

似乎趙禎身體變得好些,能坐起來。

鄭朗還想到一件事,此時八月了,趙宗實居然沒有得病,似乎史上生過一場大病,也未必是病,也許裝病撒瘋,天知道呢。說不定趙禎能得到改觀。不要多,只要趙禎能活上一個兩三年,鄭朗心中也不會憋氣。剩下時間不多,由著趙宗實去鬧去,一年兩年,他再鬧也鬧不出所以然來。

看到趙禎坐起,鄭朗欣喜地說:「陛下今天氣色頗佳,臣感到萬分欣慰。」

趙禎笑了一笑。

自古艱難唯一死,他才五十出頭,也不想死。道:「坐吧,今天朕將你們召到皇宮,是北方傳來一篇奏折。」

太監將奏折傳遞下去,先是讓趙宗實過目,是皇太子,半君,第一個先看,趙宗實面無表情看完,將他遞到韓琦手中。也能說是無心之舉,畢竟韓琦此時才是真正首相,也許是有心之舉。

鄭朗懶得猜。

韓琦看完,遞到曾公亮手中,這一遞玩味意識更濃厚了,曾公亮道:「我對軍旅不懂,還是讓行知先看吧。」

「無妨,先後看一樣,我如今丁憂在身,先看不合禮制。」

曾公亮只好先看,諸相看完後,才遞到鄭朗手中。就是講耶律重元謀叛一事。

趙禎說道:「鄭卿,果如你所言。」

契丹發生的種種,與宋朝並無多大關係,之所以將諸相公召進來看,一是契丹的大事,二是讓趙宗實明白鄭朗的智慧。小子,若是我有了萬一,想要國家好,還得用好我這個半女婿。

「不敢當。不論契丹有沒有這次叛變,也會走向衰落。」

「這就好,北境安定,國家就會安定。」趙禎道。西夏雖頭痛,但西夏只能自是危害,卻是沒有能力吃下宋朝的。自己就是有一個不好,也想宋朝富強平安下去。

「陛下錯矣,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契丹立國有一百多年了吧?」

「契丹會有滅國之象?」

「暫時還沒有,然而三四十年後,天氣會發生嚴重的變化,會變得很冷。」

若這句話放在後世說,十分妖孽,會有人當成神經病,現在說沒關係,像李淳風之流,看看星星,就能知道天氣變化,甚至一個王朝的命運,鄭朗說幾十年後的天氣變化,與李淳風相比,差得太遠了。

但不能這麼想,韓琦立即反應過來,問道:「會有多冷?」

「冷到嶺南都會飄起鵝毛大雪。」

「糧食啊!」韓琦道。

鄭朗歎息一聲,不能說韓琦多惡,還是能管事的,不過私心太重,若是他私心不重,利用顧命大臣之威,首相之威規勸,而不是為了榮華富貴順從,何來的濮儀之爭?

「就是糧食,這些年多是暖冬天氣,甚至連幽雲十六州都能實現一年兩收,一旦大寒之年到來,對整個北方糧食生產與畜牧業都會產生影響,但對我朝影響不大。南方有糧,真不行,在海外也可以大面積種植糧食。頂多是朝廷用度會有些吃緊,不會將百姓餓死。若經營得當,因為棉花種植普及,甚至對我朝未必有害。然寒冬到來,影響的卻是北方。契丹沒落,北方卻有諸多更強加橫的部族,那些女真人、烏古敵烈部,遠比契丹兵士更加強橫。」

韓琦皺眉。

定川寨一戰,他就與鄭朗站在寨城頭上觀戰的,女真人有多強橫,是親眼目睹,即便蕃騎與這些女真騎兵相比,也遠遠不及。那一戰之所以勝,就是郭逵與趙忠等將率領女真人強行殺進敵軍核心所在,燒掉糧草,西夏大軍潰崩。若沒有那些女真兵,還不知道最終戰事走向呢。

「契丹已經不算是我朝危機了,只要北方重視,起到震懾作用,又有納幣的約束,契丹多半不敢前來侵犯。眼下之危,仍然是西夏,只要西夏恢復元氣,依然會來侵犯我朝邊境。」

張昇道:「行知,稍會可否來西府一趟?」

說到西夏,西夏是發生了許多事,張昇無從判斷,鄭朗說起來了,順便邀請鄭朗去西府指正。

鄭朗猶豫一會,進京寬解趙禎心情行,進入兩府議事,他卻有點兒不喜,思付好一會兒道:「好。」

最終在心中的不舒服與國家之間,選擇了國家。

又道:「眼下之害是西夏,未來必是北方。北方是遊牧民族,女真人則是半牧半耕半漁,生性剽悍。現在是暖冬,影響不大,一旦寒冬到來,牛羊多凍死,莊稼也沒有收成。為了生存,只能有一種選擇,南下。契丹吏政敗壞,對各部族剝削會更重,又從內因激起他們反抗。現在契丹北方各部分散,一旦團結起來,那將是一股比契丹更強橫十倍的力量。時間並不多,只有四十年而已。若是諸位相公長壽的話,說不定就能看到那個趨勢。」

說女真人強橫,那是錯誤的。

更強橫的乃是蒙古人。即便朱棣大帝,五征大漠,也沒有使蒙古人真正誠服。清朝入關後,對蒙古人僅是安撫,依然時叛時復。冷兵器時代,一旦蒙古人回到大漠上,幾乎是一道無解之題。想要從冷兵器轉為熱兵器,除非宋朝能平安立國,格物學大興,那也得最少三百年左右的辰光。

第三百年,意外因素太多了,只有一個理智的做法,收復西夏,去除這一後顧之憂,收復幽雲十六州,還要不能使趙佶這小子上位。至於蔡京之流,不足為畏,有趙佶才有奸臣蔡京,沒有趙佶,蔡京僅是一個偷機取巧的大臣,若放在趙禎朝,蔡京幾乎什麼也不是。

「居危思安,才有信心與勇氣,居安思危,才不會鬆懈驕傲。我在外面也聽到百姓讚揚朝廷大治,但什麼樣為大治呢?我朝能不能做到人人不愁衣食,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不能,這才是真正的大治。離大治還早著呢……」看著趙禎,鄭朗沒有再往下說了,閉上嘴巴。

「是啊,居危思安,居安思危,諸卿,謹記。散吧。」趙禎道。

隨後鄭朗被張昇拉到樞密院。

讓他看西夏的情報。

特務營沒有派斥候到契丹,知道的消息有限,但西夏情況卻很詳細。

西夏平滅沒藏訛龐後,各部動亂,隨著黃河決堤。原來黃河有五道古渠,秦家渠,漢伯渠,艾山渠,七級渠,特進渠,與夏州漢源渠,唐梁渠相接,還有十道支渠相通,賀蘭山、長樂山、鐸落山為堤障,向無水害,使得銀川平原成為糧倉。但這一年黃河氾濫成災,青海源頭的水土敗壞,終於遺害到了西夏。

此次黃河堤決,導致從靈州到夏州一片慘淡,反叛的諸部更多。正好李諒祚聽到吐蕃與契丹聯親,欲共取河西,想結宋朝為援,趙禎兒子不活,但有女兒,趙念奴之外,還有三個女兒,現在才幾歲大,沒有關係,先訂著親,俺們也不大,才十幾歲,等得起。一是結宋朝為援,二是想能不能再從宋朝撈取一點好處,三是以安各部之心。

趙禎以賜姓為由,俺們一起姓趙了,這門親事不符合中原規矩,果斷拒絕。

隨後沒藏氏被廢,左右凌辱,沒藏氏跑到李諒祚面前哭號,說我無法忍受,想要自盡。李諒祚怒,賜死。

鄭朗將這份情報抽出來,說道:「不管怎麼說,也是夫妻一場,已被廢,何來賜死?此人雖好漢家衣冠,實質性格與元昊一樣殘忍。」

見微知著,讓樞密院不可不防。

繼續往下看去,因為宋朝、契丹與吐蕃先後沒有出手,各部叛亂先後鎮壓。本來是大好經營之時,李諒祚聽聞董氈殺契丹者,置妻不相見,於是契丹與吐蕃絕交。

李諒祚乘機對吐蕃發起進攻,舉兵古渭州,將併吞熟戶。秦州知州檄吏民嚴備,不得逞,只好引兵而西,再戰於青唐城。又悲催了,被唃廝囉大敗。

張昇在邊上小聲地說:「吐蕃不可忽視啊。」

「玄霄,勿懼,吐蕃之強,一是強在高原優勢,二是強在唃廝囉。唃廝囉之威,猶如一個縮小版唐朝時的論欽陵,此人一去,數子分裂,吐蕃必為我囊中之物?」

「怎麼有吞併吐蕃之舉?」

「我朝不吞併吐蕃,必為西夏吞併,一旦西夏得到河湟之地,上到府州,下到岷州,我朝那才是危矣。」以前鄭朗一直糾葛於宋朝有什麼原因出兵吐蕃的,做得正當不正當。時至今天,想法也變了。不管什麼原因,只要吐蕃不爭氣,必將它拿下來。宋朝不吃,西夏就要吃,讓西夏吃下去,那就不好玩了。

「這個不急。」鄭朗繼續往下看。

西夏大敗,讓吐蕃打怕了,只好在古渭州築堡,以兵守之,怕吐蕃反攻西夏。到了今年,鄭朗苦等的那個人出現。掛著一個河州刺史空銜(河州依在吐蕃管轄之下),因為洮州以西諸蕃部位於有爭議的地區,也就是吐蕃與宋朝兩不管的地段,王韶一邊遊歷一邊招降。為什麼一個空職能招降那麼多部族,不能問,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常人難以想明白的。

如今王韶所做的一切,有些與班超在西域做的事差不多。西使城首領禹藏花麻不服,本來朝廷對王韶做法根本不注意,招降過來也不能治理,降好,不降也罷。不知道王韶怎麼與秦州鈐轄向寶搭上關係,向寶配合王韶向花麻發起進攻。花麻不敵,舉西使城與蘭州一帶土地投降西夏。李諒祚大喜,西使城就是後來的定西城。這一降,與古渭州聯成一片。李諒祚大喜,以宗女賜婚,封駙馬。由是蘭州與渭州道絕。

鄭朗微微歎了一口氣。

想了想,又翻了下去。無妨,這個等王韶真正經營西北時,再說吧。

到了四月,橫山豪酋輕泥懷側叛,請兵延州,約取靈夏。程戡上書說道,西夏河外之兵懦而罕戰,只有橫山一帶蕃部最強,東至麟府,西至夏渭,兩百多里,人馬強悍,習於戰鬥。因為沒藏訛龐多用橫山蕃兵謀叛,諒祚虐待。豺虎非自相搏,未易取也;癰疽非自潰,未易攻也。不一定要真正出兵,但可以許其官職與物資,以蠻夷攻蠻夷,實中國之利。

書上不報,不知道怎麼的,這份機密的奏折,迅速讓諒祚得知,轉變策略,派官安撫,輕泥懷側由是不叛。

「為何不准?」鄭朗惋惜地問,他久在西北,知道諸族動向,輕泥懷側乃是一個大部,在橫山頗有威信,一旦此人反叛,橫山就會像水煮的一樣。

「也是你制訂的策略。」張昇道。

鄭朗是說過允其安撫,收買民心,但不接納其部民來投,可不是說不鼓勵其反叛。鄭朗微微歎了一口氣,隱隱他也知道張昇心向自己,可對軍事不懂啊。

還是制度的問題,樞密使是幹什麼的,管軍事的,用不懂軍旅的文臣擔任能成麼?

沒有怪張昇,道:「以後遇到類似的情況,我朝不用軍隊參與,但可以鼓勵與支持。不管是什麼變化,得分析,是否是在削弱西夏,只要能大力削弱西夏的,皆可以支持。」

說完,回去。

時光到了九月,鄭朗心中在猶豫。

看趙禎種種跡象,似乎在變好了,要不要回鄭州。

這一天,到了內宮,還有趙念奴母子在,以及趙禎幾個更小的女兒。大者是慶壽公主,才三歲,虛四歲,史上很長壽,金兵入侵時,聽到她是仁宗的女兒,主動放了過去。不但放過她,仁宗陵也沒有毀壞。算不算仁者無敵?是周氏的女兒。還有三女,永壽公主,馮氏的女兒,四女寶壽公主,才兩歲。通過這幾個名字,能看到趙禎有多擔心,數子女夭折,真讓他怕了。

鄭朗卻蹙起眉頭。

這一回不擔心發生什麼,等到慶壽公主長大成人,他早就是一個老人,能發生什麼?

可是看到趙禎將四個女兒全部帶來,趙念奴既當姐姐,又當媽媽地在安撫,鄭朗心中隱隱地覺得不妙。

「鄭卿,坐下來吧。」

鄭朗坐了下來。

趙禎看著幾個女兒,說道:「朕幾個孩子,以及外孫全部在此了。」

「是。」

「她們幾個還小,只有奴奴大了。」趙禎說到這裡,眼中還有些擔心,大者才三歲,小者才兩歲,不能說能平安長大的。又道:「你常說利益,雖讓人感到悲涼,也是實際。人在情份就在,人不在,情份就不在。」

「陛下龍體日隆,會平安渡過這一關的。」

「不一樣了,上次雖病比這次重,隨後漸漸康復,這次朕感到身體沉重,一直……不說了,奴奴,你不要哭,讓父皇說話,鄭卿,你說朕算不算一個好皇帝,對不對得起趙家列祖列宗?」

「陛下是千古仁君。」

「仁不敢當啊,不過朕這一生對待百姓不惡,也算對得起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是。」鄭朗恭敬地答道。如果趙禎對不起老百姓,再也沒有皇上對得起老百姓了。

「她們。」趙禎看著三個幼女歎了一口氣。

鄭朗也無語以對,這是在內宮,自己干涉不了,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殿下出家為道士,道宮經營一些產業,可違制度?」

「你是讓奴奴……」趙禎眼中閃過光亮。

「陛下,行不行?」

「行啊,若是掛著道宮的名義,有何不可。鄭卿,朕是皇帝,可有許多事也是辦不到的。比如奴奴,雖有違儀禮,朕還想說一句,對奴奴好一點吧。」(文*冇*人-冇-書-屋-W-R-S-H-U)

「陛下,臣一定會照顧好公主,讓她一生幸福。」

「那就好,為朕撫一曲,就那首高山流水。」

「喏。」鄭朗奏過琴離開皇宮,可心情沉重之極。

到三更時分,鄭朗做了一個惡夢,夢到趙禎忽然來到他家中,對他說,朕要離開了,替朕照顧好大宋的江山,以及朕的幾個女兒。朕這個要求,你能不能答應。

鄭朗點頭。

趙禎立即往天上飛去。

鄭朗在後面怎麼拉也拉不下來,隨後驚醒過來,冷汗涔涔。

剛從床上坐起,外面有人在使勁的拍門。門房打開,兩個小黃門匆匆忙忙地闖進來,急切地闖到寢室,看到鄭朗說道:「陛下駕崩啦。」

說完大聲哭泣。

是日,趙禎飲食起居尚安,甚至與鄭朗說了好一會兒話。但到了夜裡,忽然爬起來,索藥甚急,且召曹皇后。曹皇后至,趙禎指心口不能言。急召醫官診治,投藥,灼艾,已經來不及了。遂崩。左右欲開宮門召輔臣,皇后說道:「此際宮門豈可夜開,且密諭輔臣黎明入禁中。」

鄭朗聽完,目瞪口呆。他腦袋一片空白,也不哭也不說話,就呆呆地坐在床邊。

天色漸漸到了黎明,下人準備拿衣冠,讓鄭朗進宮,突然看著鄭朗,道:「鄭公,你的頭髮。」

半夜之間,鄭朗一頭烏髮盡白。

第七百八十九章 小重山(七)

兩個太監停下哭泣,呆呆地看著鄭朗。

鄭朗說道:「什麼頭髮?」

下人也嚇著了,太監抬頭看了看窗外天色,說道:「鄭公,進宮吧。」

不管什麼頭髮,快到黎明時分,鄭朗要進宮。這可不是小事。

「進宮見皇上?還早。」

太監與下人一起更感到害怕,又不敢說,太監說道:「快替鄭公更衣。」

看樣子是得了失心瘋,讓他再看皇上一眼,雖然會悲傷,但能讓鄭朗清醒。下人手忙腳亂地替鄭朗更衣,然後備好馬車,將鄭朗扶上馬車。鄭朗還是渾渾噩噩的,又讓太監扶到福寧宮。

韓琦等人看到鄭朗,曾公亮吃驚地問:「行知,你的頭髮是怎麼一回事?」

鄭朗渾然不覺,問:「陛下呢。」

曾公亮感到不對勁了,兩個小黃門不管他,連忙將鄭朗扶進去。見到趙禎了,安靜地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秋風從窗口吹來,無聲地搖拽著床紗,鄭朗開口:「好冷。」

小黃門瞠目結舌,這時候喊冷,也不能加衣服的。

但下一步更讓他驚訝,鄭朗伏了過去,拉著趙禎的手,也不哭也不說話。

世人很難明白這一君一臣之間的感情。

而且鄭朗陷入誤區,在鄭朗推動下,趙禎多活了近半年時間。鄭朗仍然認為是不正常的,為什麼今年會發病,只有一條原因,心情因素。提前立皇嗣,還有自己教趙頊,讓趙禎感到了孤單。大家有錯,自己也有錯。愧對了趙禎對自己的載培信任。

韓琦等人一起衝了進來,鄭朗這個姿態不好,又不知道怎麼勸。鄭朗又說道:「陛下,你終於走了。」

一句讓人容易發生誤會的話。

直到這時,鄭朗這才淚如雨下,心情鬱結悲傷自責,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仰頭倒下去。

曹太后在簾後也在垂淚,看到鄭朗急暈過去,喊道:「喊御醫。」

這一倒亂上添亂了。

太監連忙將鄭朗扶下去,諸相還沒有清醒過來,韓琦說道:「正事為重,諸位努力。」

這時候不能管鄭朗,國家順利過渡才是頭等重事。

曾公亮只好無奈地說:「先召皇子進宮。」

趙宗實帶了進來,仁君的去世,鄭朗的滿頭白髮,使整個皇宮陷入無窮的憂傷之中,但趙宗實到來,立即賦予這種悲傷一出讓人暴笑萬分的喜劇。

他來了,得先將名份定下來,以韓琦為首,捧來皇袍冕冠,準備冊立趙曙皇位。趙曙忽然大喊道:「我不敢為,我不敢為。」

突然間他力量暴增,就像中了狂化術一樣,幾個太監拉也沒有拉住,向寢殿外逃跑。

韓琦等人先是一愣,鄭朗滿頭白髮讓他愣住,現在趙曙作為也讓他愣住了。心中苦逼萬分,不能讓他跑出去,這一跑出去笑話大了。帶著歐陽修等宰相,上去將趙曙按住,有的抱人,有的替他解頭髮戴冕冠,有的強行脫,非是脫,而是扒,扒衣服,套皇袍。不是皇帝繼位,而是在福寧殿殺豬。

殺完了,將趙曙帶到正殿,一左一右如同哼哈二將,站在趙曙左右,防止趙曙再度發瘋,下詔召殿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都虞候及宗室刺史以上至殿前諭旨。

還好,趙曙終於正常。

若能拋開成見,鄭朗對趙曙倒是能清醒的認識。父子倆皆一度被作為皇儲儲備人選,看似榮光,但頂著巨大無比的壓力,一旦這個帝位真正降臨到趙曙身上,精神鬆懈之下,反而失常了。包括之前的拒詔辭表之舉,還有後來發生的許多事。

如果鄭朗再拋開成見,客觀的評價趙曙,除了對趙禎沒良心外,作為人君,倒也算是一個合格的君王,至少不能算是昏君。

現在趙曙的歇斯底里還沒有好,暫時平安無事。

又召林學士王珪草遺制,珪惶懼不知所為,韓琦說道:「大行在位凡幾年?」

皇上做皇帝已經四十多年,能去了,快寫遺制吧。於是王珪下筆,百官皆集,從垂拱殿外哭入,於福寧殿止哭,韓琦宣讀遺制。

韓琦讀完遺制後,對身邊太監低聲說道:「將行知扶回去。」

要病回家病去,新皇繼位,當朝重臣,病在皇宮,是謂不吉。

內侍不敢違命,下去將鄭朗扶著,強行送回鄭府。

也不能說韓琦做得不對,這是非常時刻,越早將事情定落下來越好。新皇繼位,按例,大赦,百官進官一等,優賞諸軍,如宋真宗乾興繼位時故例,京外花費一千一百萬貫、匹、兩,在京費四百萬。實際絹與銀的匹銀價更高,僅此一項就花了近兩千萬緡。

按照乾興故事,宮中侍衛賜果食時,盒中有金。此次卻無,諸侍衛紛紛為言抗議。李璋喝道:「爾曹平居衣食縣官,主上未臨政已優賞,爾何功復云云,敢喧嘩者斬。」吏部南曹又說道:「公卿子弟,襁褓得官,未嘗蒞事,而錫服與年勞者等,何以示勸。請從蒞日始。」

眾乃定。

這些人得趙禎恩最多者,趙禎死,為一些賞金鬧事。外面得趙禎恩少者的百姓卻已經在哭泣。

一條真理,尺布樹恩,丈布養仇!

例如趙曙,例如韓琦,例如這些侍衛。

危機悄然降臨,但諸人不覺。諸事繼續進行。命引進副使王道恭告哀契丹,左藏庫副使任拱之告哀夏國。蔡襄奏乞內藏庫錢百五十萬貫、紬絹二百五十萬疋、銀五萬兩且山陵與賞賜,從之。三司與內藏庫錢是分開的,前者是國用,後者屬於皇家內庫,當然還是國用,但不屬於三司管轄。

蔡襄少估算了,這點錢怎麼夠用呢?

暫時蔡襄也來不及盤三司的賬薄,做為官員是良吏,但作為三司使他卻不是很合格,經營非是他所長。諸事紛至沓來,諸事逐一安排妥當,按理說韓琦此次安定之功,說不定也能得到一個大事不糊塗的美名。可沒有一個人會有這種說法,因為接下來將會出現無數次荒誕劇。

先是第一棍子打過來。

在內宮裡趙曙渡過了最初皇帝時光,可不知道他想了什麼,責降醫官,要嚴懲替趙禎看病的醫官孫兆與單驤。邊上太監說了一句公平話:「先帝初進兆等藥,皆有靈驗,不幸至此,乃天命也,非醫官所能及。」

想要用藥加害趙禎那是不可能的,自從趙匡胤死得不明不白,幾代人君進藥時皆用人驗藥,才可服用。鄭朗明知道趙禎不好,都未產生有人加利用醫官加害趙禎的想法,趙曙降責簡直是莫名其妙。

聽到內侍的進勸,趙曙忽然斂容說道:「聞兆等皆兩府所薦,信乎?」

內侍答道:「是。」

趙曙又說道:「然而朕不敢與知,唯讓公等裁判。」

韓琦氣得渾身哆嗦,他因為這個新皇帝,已經背了一身騷,若傳出去,老百姓會怎麼想。他們又不知道情況,準得認為是自己讓醫官將趙禎害死的,好圖擁立之功。

又不能辨,越辨越說不清楚。只好從中書下詔,將兆編管池州,驤編管峽州,同時降罰十二名御醫。

趙曙折騰兩天後,於東楹趙禎靈柩處見百官,百官拜,趙曙哭,但怎麼也看不到傷心的樣子。這個不管了,等於大家「傷心」完畢,趙曙忽然說,自己要亮陰三年,命韓琦攝塚宰。亮陰三年也就是帝王居喪,塚宰就是太宰,位於三公之下,總掌六卿,具體的可見一個上古人物,周公!群臣皆言不可,乃止。

韓琦與歐陽修對視一眼,苦笑一聲,又以為皇上要發神經病。這是謙讓是孝順,還是不錯的。

然後輔臣奏事,趙曙必詳問本末,然後裁決,韓琦走了出來,說道:「真明主也。」

幾位宰執額首,若是剛才趙曙的表現來看,不是明主,也不會是一位昏君。是明主,要大肆宣傳的,在幾人操作下,很快京城就知道新皇帝是明主了。沒有想到當天晚上,趙曙又得了失心瘋,在宮中胡話連篇,說了一些很不好的話,有違綱常人倫。韓琦一邊派人責內侍封鎖消息,一邊降詔責醫官宋安道、甄立裡、秦宗一、王士倫等入內侍疾。

其實道理與鄭朗一夜白頭一樣,一個是憂傷白頭,一個是喜極時不時地來一回失心瘋。

韓琦提心吊膽地度過每一天。

到了大斂之日,趙禎遺體要裝進棺材。不管抱著什麼想法,趙禎對士大夫還是不錯的,自此以後,再也看不到這位仁主了,群臣陷入一片哀傷之中。就在這時候,趙曙忽然來回亂竄,號呼狂走。

司馬光若不考慮到對方的身份,就差一點準備用手中的牙笏將這個不孝子活活給砸死。韓琦苦逼的,不顧禮儀,站起來拉開簾子,撲過去再次將趙曙抱著,讓太監將他送到後宮。別呆在這裡丟人現眼啦。

悲傷在繼續。

趙禎死,司馬光也感到感傷,寫了兩首詩。

聲教萬餘裡,文明四十春。

茂勳留信史,盛德滿生民。

共適禽魚樂,安知橐籥仁?

百年龍馭遠,空復仰威神。

霧曉銅魚躍,霜寒閶闔開。

哀聲際海發,靈仗拂天來。

別寢嚴虛位,重閽閟夜台。

柏城空有路,無復屬車回。

第一首是描寫趙禎一生功績的,可以說一點兒也沒有誇獎。第二首就是司馬光的哀傷。

不但司馬光,更多的人在哀傷。

聞聽趙禎駕崩,整個京城全部罷市巷哭,就是乞丐與小兒,皆焚紙哭於大內前。死訊傳到洛陽時,全城百姓停市哀悼,焚燒的紙錢煙霧飄滿了洛陽城的上空,以至天日無光。有官員在劍閣一個老山溝裡看到婦女頭戴著紙糊的孝帽在替皇帝哀悼。

全是百姓自發的哀傷,沒有任何一個大臣主持。

一個月內,整個大宋都在哭泣。

不但宋朝,訃告傳到遼國,燕境之人無遠近皆哭,耶律洪基也拉著王道恭的手號淘痛哭,說道:「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一個皇帝的死,能讓本國所有百姓自發哭泣的,有,少。但能讓敵國百姓自發遠近皆哭,只此一家。

面對著這種民意,韓琦無奈,只能對外揚言說趙曙太孝順了,這娃悲傷過度,就像鄭行知一樣,一個是半夜白頭,吐血昏迷,一個是行為失常。司馬光也氣得要吐血,韓琦居然將趙曙的行為拿來與老師相比。一個人怎能如此不要臉呢。可是韓琦怎麼辦,這樣鬧下去,真相傳出去,面對如此洶湧的民意,非得出大亂子不可。

一邊是無窮無盡的悲傷,一邊鬧劇在繼續。

趙禎的仁是否仁過了頭,有待爭議,但確實他無論對百姓,或者對官員,或者對內侍,是很友善的,那怕口渴了也不說,怕內侍遭到處罰。可是趙曙對內侍動輒打罵,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太監傻眼了,日子像這樣沒法過下去,就找到曹太后,俺找你媽論理去(史書篡改成帝初以憂疑得疾,舉措或改常度,其遇宦官尤少恩,左右多不悅者,乃共為讒間,兩宮遂成隙。)

曹太后還真認為她是媽了,就過來勸。結果換來不遜之語,如何不遜法,外人不得而知。肯定沒有罵娘希匹,不過也差不多了,曹太后一生老實沉忍,從來沒有發過火。被兒子一番超級的不遜,氣得將韓琦與諸相喊來評理,問道:「韓相公,你挑的人是怎麼回事,居然對母后無禮。」

直接點明,就是你將趙曙捧上皇位的,可這孩子一做皇帝,變成這個德性,你得負責,別想躲在幕後買好名聲。

韓琦逼得,無奈了,這一刻的韓琦變得越級強悍腹黑惡毒,以及不要臉。他先說皇上是有病,又說道:「臣等只在外見得官家,內中保護,全在太后。」很正常的一句話,可下面忽然說道:「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也休想安穩!」

就當著諸位宰相,直接將這句話放出來。

皇上若在宮中有一個三長兩短,就是你的事。

曹太后心中鬱悶沒法說了,剛才受兒子的氣,現在又受宰相的氣,臉色沉下來,道:「相公是何言,我自是用心的。」

是韓琦欺負曹太后沒用,否則換成劉娥與高滔滔那一個人,就憑這一句話也下去了,一輩子休想回來。韓琦道:「太后照管,則眾人自然照管。」

說完帶著群宰退殿,同列問:「是否太過份了。」

韓琦苦笑道:「不如此不行。」

趙曙表現越不正常,韓琦只好越市恩群臣將士,以防有變。司馬光忍無可忍受,上書道,蒙恩賜以遺留物,如臣就得到一千多緡錢,況名位越高沾賜愈厚。國家今年用度窘迫,復遭大喪,累世所藏,幾乎掃地。傳聞外州與軍官庫無錢之處,或借貸民錢,以供賞給……

趙禎朝有許多積弊,鄭朗都沒有著手改革,鄭朗憑借只手之力,將宋朝推向第一個高峰,龐籍累死累活,將宋朝推向第二個高峰,但制度改革得很少,改革了這幾年也逐步推翻或者丟棄,趙禎前面一死,賞賜無度,這些積弊全部發作。一度蔡襄向銀行監支付分紅,被嚴榮拒絕,並且拿出趙禎的硃筆詔書,這是先帝的親筆詔書,銀行分紅是用來償還河工債務的,想挪用,萬萬不能。要麼你讓皇上活過來,重改詔書。

然後又責問蔡襄,就是沒有銀行的分紅,以前鄭朗與龐籍經營時,一度也使國家盈餘數千萬緡錢。今年風調雨順,連嶺南都有很好的收成,黃河汴水不再氾濫成災,因為新運河,押向北方的糧草物資也省去大量運費,這些錢帛呢?

蔡襄窮迫不能答,心裡道,三司是手,中書才是大腦,源頭。中書決策不力,就是讓你老師來為三司使,也不大好辦。若是中書得力,就像鄭朗在中書,張堯佐為三司使,三司都會有作為。有苦難言,只好一無所獲回去。畢竟銀行監不同,半官方半民間,又有先帝遺詔,無法用強。

有苦就有樂,曾公亮加中書侍郎兼禮部尚書;樞密使張忭、參知政事歐陽修趙概並加戶部侍郎;樞密副使胡宿、吳奎並加給事中。賞賜最厚的是韓琦,加門下侍郎兼兵部尚書,進封衛國公。

不過外界不免有一些議論聲。

就在這時候,趙曙病又好了,能捲簾受慰。諸臣稍安,連司馬光雖然對趙曙不滿,也不想皇帝乃是一個神經病皇帝。

開始商議山陵事宜,這個也很正常的,接著到增廟,群臣商議著如何替趙禎增設一廟。趙曙又生病了。大夫開來藥方,太監煎好藥湯,趙曙不喝。無奈之下,反應到了韓琦那邊。

有了病不能不吃藥啊,老韓只好進內宮,手端著藥碗,親自給趙曙餵藥,心中苦澀,外人是不能想像的。鄭朗在趙禎臨終前經常撫琴給趙禎聽,那是忠臣。人家事的是要死的皇上,不圖富貴的啥,僅是一片丹心。自己若大的首相,像這樣餵著一個新皇帝的藥,傳出去能有名好聲嗎?

韓琦是趙曙的大恩人,餵藥多少給了一點面子,喝了一小口。這不行,是在一碗呢,非是一口,韓琦再喂,趙曙手一抬,將藥碗掀翻了,藥湯潑了韓琦一身。

曹太后在一邊看著心中慼慼。

宋朝打趙匡胤開始,四位皇上,那一個皇上對宰相都尊敬有加,況且象韓琦這樣的顧命首相。她讓人拿來一件新衣換讓韓琦換上,韓琦連說不敢,曹太后貌似同情地說了一句:「相公也殊不易啊。」

不知是好話還是歹話,韓琦只能打掉牙齒往肚子裡面咽。韓琦來喂不行,換一個人,趙曙的長子趙頊,實際對趙曙的種種做法,高滔滔沉默不言,內心卻不大喜歡。趙頊更是有點兒排斥,不管怎麼說,沒有趙禎,就沒有這個皇位,父親做法太過份了。但趙頊是一個很孝順的孩子,擔心父親安危,跪在趙曙床頭,將藥碗舉起讓父親喝。趙曙理也不理。

這樣下去肯定不是辦法,雖說政務由兩府操辦,富弼也因喪期滿,回到西府擔任樞密使,兩府看上去人才可觀了,但國家總要有一個名義上的首領。諸臣商議之下,只好請曹太后垂簾聽政。

前面簾子拉開,後面趙曙身體又康復了。他這個病很奇怪,總是在一些特殊時期要病就病,另外一些特殊時期要好就好。現在還沒有大臣想到,不過最後讓司馬光產生懷疑,那是幾個月後,趙禎下葬之時。

……

臘月就要到了。

寒風呼嘯,蔡襄帶著一些大臣來到鄭家。鄭朗昏闕過去,過了近三個月,才漸漸康復。仍有些病怏怏地,看著蔡襄,說道:「君謨,登門有何貴幹。」

「行知,山陵經費緊張。」

鄭朗想了想,對身邊一個侍衛說道:「去將謹道喊來。」

下人將嚴榮喊來,鄭朗說道:「謹道,若是朝廷為山陵用錢帛,儘管從銀行支取分紅,雖先帝有詔書,但先帝一生儉樸,不能讓山陵委屈。」

「喏。」嚴榮道,又說:「鄭公,這樣下去恐怕不行哪,朝廷若不小心,財政非得會出大事。」

「國家財政與你有何干係,你只要替朝廷將銀行經營好了即可。」鄭朗肅聲說道。

「喏,鄭公,你也要保護好身體。」看著鄭朗滿頭白髮,嚴榮眼睛不由一酸,眼淚水兒都滴了出來。

「謝過,我打算不日就要回鄭州。」

「行知,你身體沒有養好,不用那麼急。」蔡襄道。

「京城太污濁,我呆不下去。」鄭朗陌然說道。

蔡襄與諸位官員無言以對。

鄭朗說道:「君謨,你來得正好,陪我一道進宮弔唁陛下。」

這個陛下非是指趙曙,僅是指趙禎。

兩人來到皇宮,向內侍稟報,內侍通報了曹太后,曹太后立准他們進宮。來到福寧殿東楹,曹太后隔著簾子等候,也看著鄭朗的一頭白髮,感到很是慘然。

鄭朗抱著那把琴,盤坐在趙禎靈樞前,喃喃說道:「陛下,你是一個另類,你身處在最骯髒的權利中心,心靈卻一直守衛著那片淨土,四十二年的風霜雪劍,卻從未改變你的那份善良,那份仁厚溫和。」

風聲嗚咽,彷彿是在附和鄭朗所說的話。

鄭朗又道:「讓臣再為你鳴奏一曲吧。」

還是那曲高山流水。

彈完後看著簾子說道:「太后,臣少年去太平州前對先帝說過,代他下去看一看。後來作畫讓先帝看,然後到了杭州,後來事務越來越多,無法作畫,沒有遵守承諾。先帝以國家為重,也從未向臣提及過。直到先帝去世,臣才想起此事。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說到這裡哀傷之下,居然說不下去。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只有這把琴陪臣走過大江南北,臣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讓臣這把琴與陛下陪葬。」

曹太后也沒有想到其他,她心情也不大好,問道:「鄭卿,那你以後用什麼來彈琴?」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先帝一去,臣還彈給誰聽呢?」說著踉蹌地離開福寧宮。呆呆地看著天空,天空裡謚上來一大片翻飛的黃雲,謚上來的還有無窮無盡的哀傷思念。

蔡襄低聲說道:「行知,回去吧。」

鄭朗答非所問,道:「再也看不到陛下了。」

「是人,總要歸天的。」

不知道有沒有勸動鄭朗,鄭朗終於再次動身,但是一步一回頭。眼看福寧宮被宮牆隔阻,鄭朗伏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道:「陛下,一路好走。」

淚水也滾滾而下,一頭白髮在風中翻飛舞動,彷彿是與淚花比賽著誰更晶瑩剔透。

第七百九十章 強橫

蔡襄默默地跟著鄭朗向皇宮外走。鄭朗對趙禎那是一種超乎尋常的友情,蔡襄張平方他們也算是鄭朗的朋友,終淡了一些。知日他們也是,是方化之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少年時還有幾個好友,地位天壤之別,也不可能存在什麼友情了。只有趙禎是,不但有友情,還是那種千古難得的知己。

蔡襄不明白這種感情的,也不會有其他人明白,認為鄭朗是忠。

鄭朗在前面佝僂著身體,慢慢地走,然而在蔡襄心中,地位卻是如此地高大,幾乎與泰山一樣的巍峨,心中歎息道,我朝也不是沒有聖賢的。

直到出了皇宮,他恍惚的心情才清醒過來,上前問道:「行知,朝中有人在爭議,有人要按照永定陵規矩建設大行陵墓,有人提出國家經濟佶倨,要簡樸操辦。」

「君謨,你意下如何?」

「我也不知道,先帝仁愛,按永定陵主辦大行陵墓也未必不可,但是先帝一生簡樸……不過也不是我說的算。」蔡襄自嘲地說。

「皆不說,誰說?別的不說,僅憑陛下四十幾年的節約,也足以建設幾十座幾百座大行陵墓,怎能過份簡陋?」

「是啊。」

「君謨,大行陵墓外表要莊嚴肅穆,但陪葬物一定要簡樸,過於奢侈陛下不喜。」鄭朗徐徐說道。雖憂傷,他智慧仍在,實際往陵裡塞許多珍寶貴玉,只有壞事沒有好事,遲早會招來盜墓賊。古代也盜,還是各個強首帶著手下公開盜。

蔡襄又說道:「行知,還有一事我不大明白,宰執也多賢臣,為何國家收支越來越不平衡?」

他是君子黨,與鄭朗關係好,因為以前皆是君子黨,與韓琦、歐陽修、富弼關係也不錯。溫和派嘛,也就是只想多做一些實事,不想爭執的那種,不好聽的說法就是怕惹事生非,不願意得罪人。

同時蔡襄又是一個良臣,財政隱隱似乎要出大麻煩了,他也想從鄭朗這裡聽到一點答案,再與中書商議,如何將它解決。

這個問題問出來,如鄭朗若不是心情不好,會想大笑。

沒有笑的心思,平靜地問道:「呂夷簡是否是良臣?」

「非良臣,乃功臣。」蔡襄正色道。

呂夷簡活著的時候,遭到幾乎所有正臣的攻擊,但時至今日,更多的人反思呂夷簡功績。數月趙禎下葬後,神主被供奉在太廟,國家按制要選文武三四個功臣與神主一道配享神廟。

詔書還沒有下,可是兩府已經將人選決定下來。第一個就是王曾,其人有德有才有功,正是王曾力挺劉娥與趙禎母子,將權利從丁謂手中收回,功不可沒。

武臣當中僅有一人,非是狄青,提起狄青許多大臣心裡仍然很不舒服。直到宋神宗時,狄青才真正被還了公道。因此改選另外一個名將,曹瑋,是曹彬之子,曹太后的娘家人,當然,也是一員超級名將。還有一個人,非是李迪,非是范仲淹與王曙,也不是後來的龐籍,乃是呂夷簡!

大臣仍認為呂夷簡德操不合格,鄭朗同樣這樣認為的,不過皆不再忽視呂夷簡對國家的功勞。也就是,全部贊成當初鄭朗的看法。

「先帝時最有作為的名相前呂夷簡,後龐籍,為什麼呂夷簡與龐籍主政時皆讓臣工攻擊,說成舉世奸雄?」

「行知,並沒有多少人攻擊你啊。」

「是,我承認攻擊我的人少。但樊樓宴時,我說過多少改革策略,實施了幾條?之所以讓國家財政積余,一是裁兵,不敢裁官,這一條我就不及龐醇之。為什麼,一旦裁官或者減少官員賞賜,攻擊必多,影響執政。第二條你可知道我為了平衡各方的利益,花了多少精力,甚至不亞於政務。第三條我當時去中書,眾望所歸,僥倖做得也不錯。第四條,我盡量使各方利益最大化,主動減少反對聲音。之所以有積余,裁兵的結果,政令通暢的結果。就是如此,你再想一想,執政四年後,是不是開始有言臣看我不順眼了?」

「我還是沒有聽明白。」

「好,簡單地說一句,文彥博第一次為首相時,我說他是名相,結果多少大臣攻擊他,找他的把柄。可隨後二次為首相,為什麼沒有多少大臣彈劾?還有彥國,還有稚圭。」

司馬光也上過一奏,說了國家財政漸漸匱乏的種種原因,僅說對了一半。

後來又上奏彈劾韓琦嚴重鋪張浪費,還是說得不清不楚。

心中擔心,老實說,鄭朗所做的一切,不但逼得龐籍將老命賣掉,也使幾個學生思想在進一步的昇華,腹黑有了,真正的憂國憂民也有了。但許久沒有看到鄭朗。

鄭朗病重,崔嫻杏兒幾個妻妾一起匆匆忙忙地從鄭州趕來。原來僅是一個人來的,丁憂期,即便回京城,也不能帶著妻妾,終不是古禮。不過病了,不管的,全部回京城了。崔嫻能說什麼呢,只好將大門一半,世事不問,要麼偶爾買幾份報紙回來看看。報道了許多事,一些八卦,小說,還有一個讓人矚目的就是五先生之戰,源頭是鄭家莊,卻有許多大儒士子捲了進來。其實這漸漸成了儒學的盛事。

一直到鄭朗漸漸康復,崔嫻才將大門打開,司馬光、呂公著一道前來鄭家看望鄭朗,看著鄭朗,二人很是心酸。寬慰許久,司馬光才說正事。鄭朗早就知道這結果,卻不想說。說了也未必起作用,韓琦會聽自己的嗎?司馬光問,鄭朗卻耐心做了解釋。

原因沒有鄭朗向蔡襄所說的這麼簡單與模糊,十分複雜。

很多,三冗,兼併嚴重,用朝廷市恩。但根本所在,還是一條,冗政。

宋朝官員喜歡重疊架空,各個機構分化不明,每一項政令施行下去,若怕得罪人,又沒有能力使政令簡化,便會產生許多浪費。國家財政支出有三樣,大頭是軍費,其次是官員俸薪與賞賜,最後就是國家各項基礎建設,有民用的,官用的,還有救災賑貧,興辦學堂等等。後者每年也要用掉不少錢,鄭朗的幾次大手筆不能算,正常情況下一年多者有四千萬緡的支出,少者會達到兩千多萬緡。

政令有能力讓它簡化了,浪費減少,辦一樣的事,一年兩千萬緡足矣。若不能讓它簡化,坐視官員層層浪費剋扣,中飽私囊,奸商參與,以次充好,那麼糟糕了,七千萬,八千萬緡也未必夠。

同樣的還有軍費。

不怕得罪人,又有本事,運向邊境的糧草質量好,運輸速度還能快,一快就會減少損耗。若是怕得罪人,又想示好,那麼一斗糧食運到邊境三百文就能變成一千多文,並且還是兵士多不能吃的霉糧陳糧摻沙糧。

官員也是,正常薪水一年僅需一千萬緡錢就足以支付,為什麼薪水最高時一年能支付四千萬緡錢呢?賞賜!如果中書無能,再遇到先帝去世,新皇登基這樣的大事,財政會更加敗壞。

這一切的源頭就是冗政,能不能將國家經營好,就看中書能不能做到在宋朝如此重疊架空,政令不暢的情況下,還能讓政令暢通,節約浪費。不能,無論怎麼開源,那怕是一年國家收入兩億緡錢,也不足以支付開支。

司馬光與呂公著苦笑,鄭朗說得對,可誰能做到呢?

能做到的人如今滿頭白髮,睡在病床上了。

但對鄭朗最後一句不相信,國家若真能開源到一年收入兩億緡錢,不會出現虧空吧。不信這個邪!鄭朗也不想多講,不信,再過三年,你們就相信了。

當然,不能說韓琦對老百姓多苛刻,相反,對老百姓不薄,可誰不想對老百姓好?關健國家那個大窟窿怎麼辦?

「那怎麼辦?」呂公著始終是一個老好人,急切地問。

司馬光眼神已經在跳動。

鄭朗道:「晦叔,問君實。」

司馬光道:「鄭公,我沒有那麼黑暗。」

打趣地話,又向呂公著解釋道:「韓公如今風頭無倆,鄭公興趣怏怏,就算鄭公進入中書,有韓公掣肘,能不能做好事?不如三四年矣。」

倒讓他說對了,三四年無論有沒有那個黑洞,趙曙必死無疑,趙頊上位,韓琦相位也要到頭了。若來一個查賬,再點醒一句,問題根源出在何人身上,韓琦徹底到了爪哇島。司馬光說對了,可不是這個意思,是指三四年下來,國家虧空越來越大,最後若虧上一兩億緡錢,問題大條了,韓琦非下去不可。那麼誰能來力挽狂瀾?

鄭朗卻說道:「非是如此,乃是制度也。」

沒有這個黑洞,大家便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其實想彌補還是很容易的,畢竟鄭朗幾十年小心的經營,替宋朝打下了一個好底子,不用王安石那麼急。關健是鄭朗幾月前對趙禎說的那番話,好的人君再遇到好的賢臣,國家好了,人君能力稍稍不足,宰輔能力再差一點,國家財政馬上就差了。或者再遇到蔡京那貨色,所有老百姓都會悲催。

真正源頭還是制度。

中國從來就沒有過制度治國,以法治國,皆是以人治國,以人治制度,以人治法。

但改一改,肯定比不改強得多。

想讓大家改,就得讓大家看到問題的嚴重性。

再說深一點,不僅是制度,還有一個道德與想法,如果官員個個能做到俺來做官是為了國家百姓,而不是為了美酒別墅跑車與二奶到七十二奶,還用這麼麻煩嗎?

然而鄭朗心情沒有恢復,也不想多說,師徒三人又淡淡地說了一會話,司馬光與呂公著離開。

如今蔡襄問了,鄭朗也答了,但沒有深說,蔡襄魄力不足,官職不足,對經營方面也不大善長。說清楚也沒有作用。而且鄭朗有心情耐心地解釋麼。

回到家中,準備辦最後一件事。

讓妻子崔嫻去濟寧觀,也就是鄭府隔壁趙禎臨終前為女兒建的那個道觀,又賜其道號為永寧。

道觀的名字,道號的名字,深深飽含了一種父愛。

自趙禎去世後,趙念奴同樣更傷心。

但外人早忘記了她這個長公主的存在。

崔嫻去濟寧觀讓趙念奴進宮詢問兩個人,周氏與馮氏。鄭朗幫助她們出宮,也出家為道士。但有一個條件,終生不得嫁人。聽進來有些殘忍,兩個小妹妹雖是趙禎的嬪妃,也不過二十歲左右。可在這時代,因她們的身份不得不為。

一旦她們嫁人,那三個小公主就悲催了,鄭朗也悲催了。

答應這個條件後,鄭朗才能進行幫助。

趙念奴聽了崔嫻的話後,心領神會,立即進宮。雖出家為女道士,趙曙為了做做表面工作,仍封為長公主越國公主。這一回乃是真正的長公主,皇宮侍衛不敢對她攔阻的。

進了內宮,與周馮二人說了一番話後,回到濟寧觀,派道宮裡的一個老年女道進了鄭家,崔嫻再次過去,兩人談了一會。第二天鄭朗起早到了待漏院。

不上朝,而是進待漏院將諸位官員堵住,說一件事。

看到鄭朗到來,幾乎所有大臣肅然起敬地站起。

趙曙在鬧,韓琦在後面撲火,然無論他怎麼撲,外面還是有些傳聞的,有一些大臣心中隱隱有些不滿。就算默視權利的醜陋性,最少你也不能替國家挑選一個病癆鬼上位吧。

不過沒有人帶頭,富弼似乎倒能帶起頭,才回來,而且他原來位居韓琦班上時就不是韓琦對手,此時位於韓琦班下,更不用說了,因此對他抱著的希望不大。

鄭朗出來了,讓許多大臣看到曙光。

至少不能讓皇上再鬧下去,成了什麼。

看著鄭朗的滿頭白髮,他們看到的不是頭髮,乃是忠誠,乃是道德,乃是聖賢。

鄭朗是不想出山,此時若出山,能有一大半大臣倒戈,另起灶台。

富弼看著好朋友,心中也有些慘然,挽著鄭朗的手說道:「行知,先帝駕崩,我也感到很惋惜,可人去不能復生,國家還有許多困難,需要行知啊。」

「彥國,你回顧一下過去四十二年。」

「你說的,繼往開來。」

「是啊,可回首間,那一幕唯美得讓人心碎的長卷,還能再重現嗎?」說著鄭朗眼淚再一個次忍不住流下。

男兒輕易不垂淚,只是未到傷心時。趙禎去世,給鄭朗帶來很大的悲傷,沒有三兩年時間,這種心情也平息不下去。趙禎平時對士大夫真的不錯,有一些講良心的大臣看著鄭朗落淚,也不由眼角濕潤。

富弼也陪著鄭朗掉淚珠,過了好一會兒,鄭朗用手帕將淚水拭乾,說道:「我來待漏院,是求諸位相公與兩制同意下一道詔書,周馮二位貴人要求出家為法師,為先帝福主祈福。」

韓琦一聽急了,說道:「二位貴人用心雖好,可她們還有三位公主殿下,出家了怎麼辦?」

「為女道士,也不是為女尼,能放在身邊撫養。」

那也不行啊,傳出去,外面的老百會怎麼想?韓琦道:「是誰說的?」

「二位貴人讓長公主托話給我妻子,我想這也是美事,因此來求諸位批准。」

「不行,她們有心,就在後宮為先帝醮福。」

富弼才回京城,搞不清楚對象,鄭朗雖說用心好,可有些胡鬧了,但鄭朗決對不是這種人,問:「行知,發生了什麼事?」

鄭朗不答。

司馬光替鄭朗回答:「富公,難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這乃是一件提前發生的事。一個多月前,進封趙念奴為長公主,慶壽改惠國公主,永壽改榮國公主,寶壽改順國公主。自己的三個女兒為德寧公主,寶安公主,壽康公主。這個沒問題的,皆未出閣,不能以國封公主,慶壽她們雖小,乃是先帝的女兒,卻是可以用國封公主。封號絕對沒有問題,儘管後面三個國號頗有鄙視,然三位公主年幼,出身又不是很貴,問題也不大。

還有趙曙的幾個兒子,未封王,皆國公,似乎也很謙遜。實際趙曙是不想兒子立即封王,以名大義。這時候他倒忘記了自己過去。

不過考慮到趙曙剛繼位,也能理解。

本來沒有事的,大約是因為趙禎多活了半年時間,對於趙曙,趙禎每多活一天,對他就是一天的煎熬,因此心魔更重,導致一件事提前上演。趙禎僅就這四個寶貝女兒,皆是身上的肉,挑選四處不錯的宮殿給她們做寢宮。

趙曙沒事溜躂了一下,覺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兒才是真公主,為什麼讓趙禎女兒還住在這等奢侈的宮殿裡,便喚人傳口旨,讓周馮二人帶著女兒挪了一個窩,挪到內宮一個旮旯裡。趙禎去世,周馮二女是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哪裡也反抗抱怨,前面太監口旨一到,後面哭哭啼啼地離開了原來寢宮。

韓琦有可能聽說了,有可能沒有聽說,也有可能其他大臣也有聽到的。但此時趙曙連曹太后都沒有放在眼中,最後差一點連趙禎的名份也奪走了,鄭朗不提,那一個有心思管三個蛋大的小公主與兩個小貴人。

韓琦心中又叫苦。

皇上太不省事了,一波還未停息,一波又要生起,這兩年來,韓琦是沒有做過過山車,否則會感慨這兩年自己一直在坐過山車,還是那種落差大速度快的超級過山車。

但這幾年來他強橫貫了的,直接說道:「內宮之事,外臣怎好過問!」

你得搞清楚了,內外分明,你好好的丁憂不守,管人家內宮發生了什麼什麼,還是一個孝子忠臣嘛!

若是富弼,就讓他這句話嚇著。

韓琦這一回真的錯了,此時朝堂上就有一個人能弄倒他了,司馬光。若司馬光用十分力氣,看準時機,韓琦非倒不可,都不用鄭朗出面的。也不能說韓琦多醜陋,他也不想國家安穩。不過站在鄭朗的立場,此時兩人已經絕對絕對地站在對面。鄭朗可不是富弼,平淡地說道:「天子家事就是天下人的事,何分內外?當年范孔二人連拍宮門,傳為美談,為何?」

否定范仲淹,就是否定黨。此時在坐的人當中,有多少范仲淹的信徒?

韓琦道:「郭皇后乃是皇后,天下之母也。」

「兩位貴人,三個公主,能不能及楊尚二位美人?」不用多遠的故事說事,只說趙禎朝發生的事。

依然是平淡的語氣,實際乃是另外一種強橫,那種殺人不見血的柔水般的強橫。但後者更可怕。

韓琦語塞。凡事總得佔一個理兒,趙曙做得不佔理,趙禎靈柩還擺在內宮沒有下葬呢,就將人家女兒攆了出來,還有沒有良心?因此韓琦無法辨解。可不能讓鄭朗得逞,問道:「雖如此,你過問有些不合適了。」

用權利來卡鄭朗。

鄭朗居然額首了,道:「是,是有點不合適。先帝駕崩前,我去了福寧殿,陛下將四位公主殿下全部召了進來,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讓我替當今陛下守好大宋的江山。這是陛下臨終之言,依然還不忘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百姓,以及諸位臣工。」

說著又掉下淚水。

絕對不是煽情,但起了煽情的效果,王珪、賈黯、范鎮、呂大防還有剛調回京城擔任言臣的范純仁等人一個個如喪砒考,特別是范鎮舉著牙笏敲腦袋,伏在地上,大聲嚎哭:「先帝啊,先帝啊,你為什麼那麼早就駕崩啦,臣還想多服侍你幾年啦。」

此時冬月末,天色亮得遲,外面天還未亮,待漏院卻傳出一片嚎哭之聲,韓琦與歐陽修對視,倆人全傻了眼。

第七百九十一章 太傅

更早時候悲傷就在蔓延,聽聞趙禎死了,許多老百姓發瘋地跑到午門外聽候消息,然後盼望一個奇跡,最後嚎哭。

鄭朗的傾訴,才喚起大臣心中那份良心。

韓琦沖富弼使了一個眼色,自己肯定與鄭朗扛上了,說什麼也沒有用,但國家重要,這樣下去不行啊,富弼,你得想一想辦法。

富弼也感到悲傷,他是一個謙謙君子,更知道有趙禎這樣異類皇帝的寶貴,不過還得顧著大局,勸道:「行知,國家還要處理許多政務,不是悲傷的時候。你有什麼話一口氣將它說完吧。」

鄭朗額首。

將淚水拭去,說道:「彥國,先帝讓臣守好大宋江山乃是最後對臣的遺言,之前還對臣說過一句話,人在情在,臣就承諾替陛下照料好四位公主殿下。」

一生自認為自己是范仲淹學生的賈黯道:「真有此言?」

若有,性質截然不同的,也就是先帝看到趙曙的狼心狗肺,為了國家不產生變動,仍然將皇位交給趙曙手中,在大家與小家面前毅然選擇了大家。趙禎這一生將會得到進一步昇華。

「直孺,當時邊上還有內侍,你認為我會不會說假話。」

賈黯一拱手,說道:「我錯了,以行知之高義,我不當質疑的。」

他的話,也代表著大多數士大夫的態度。

其實從鄭朗身上也能看到趙曙忘恩負義的蛛絲馬跡,趙禎末年四大名臣,鄭朗、富弼、韓琦與文彥博,龐籍去世不算。趙禎去世,趙曙繼位,加賞諸官是官加一級,當然這個加一級意味著無數金子失去了。不是差官加一級,而是實職官,也就是各個官員薪水漲了一級。以前趙禎活著的時候,像諸位宰相多實職六部尚書或者六部侍郎中的一個,如今數位宰相帶著一個尚書外加一個侍郎。這就意味著要領雙份工資或者三份工資。仁宗末年四大名臣又格外的優待。文彥博雖在西北,賞賜不斷。但只有一個人什麼也沒有,鄭朗。

大家看到鄭朗,還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對兩國使者的態度。

耶律洪基剛剛經過一場大亂,但聽聞趙禎去世,十分感傷,說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痛哭了大半天,又將趙禎生前穿過贈給自己紀念的衣服建了一座衣冠塚,還將趙禎的畫像供在皇宮中。這個畫像很有來歷的,耶律洪基對趙禎十分崇拜,求趙禎的畫像。大臣擔心耶律洪基用來施巫術。趙禎毅然給了這幅畫像,耶律洪基親自排列儀仗出宮隆重迎接。

然後派使者前來弔唁,為國書的處理發生一些爭執,遼國使者沒有見到趙曙,更沒有按照慣例賜酒五行,遼國使者只好不甘心地回去。

契丹派使者過來弔唁,也到了西夏。

不過此次李諒祚野心勃勃,他幼年時就聽到沒藏訛龐談論宋朝兩大掣天支柱,一個是趙禎,一個是鄭朗。趙禎去世,鄭朗似乎不得重用。不害怕了,因此將奏表公開稱為國書。第二個李諒祚乃是史書的叫法,當時還稱為趙諒祚,李諒祚擅自換趙姓李。實際李諒祚還是李諒祚,但於國書上公開稱李諒祚那是不許的。國書更不妥,事實是國書,不過公開稱呼,西夏沒有資格稱為國書,是表奏。兩者有著嚴重的區別。

讓趙曙發生,詢問群臣。

司馬光認為有傳言說皇帝無法正常工作,夏國使者野心不詭,能在邊境發生不好的事,要求趙曙出面接待。

趙曙沒有接見契丹使者,卻接待了西夏使臣,儘管也詰問了西夏,勒令遵守舊式條約,但中間交談很長時間,同時命人坐賜茶。此時還沒有走,就在京城裡。

不看鄭朗不知道,一看鄭朗,大家不由皆產生一個猜想,是不是只要對先帝好的,就會遭到趙曙的仇恨?那怕就是強大的遼國,都會讓趙曙仇視?

一旦產生這種想法,會是十分可怕。

畢竟參加扶立之功的大臣少之又少,韓琦、歐陽修、張纓等少數人。就是進諫趙禎扶立皇嗣,也未指定那一個皇嗣。更多的大臣與鄭朗一樣,沒有參與沒有反對,相反的,他們與鄭朗也差不多,深受趙禎之恩。那麼自己是不是在新皇帝排斥之中?

但現在就是倒戈,看看韓琦的遭遇,也未必太理想。

彷彿知道大家的心思,鄭朗繼續說道:「先帝駕崩之時,臣做了一個惡夢,夢到陛下來看臣,又再次讓臣守好國家,也順便替他照顧好幾位公主。然後升上天空,臣在下面怎麼拉也拉不下來,醒過來冷汗涔涔,若有半點虛言,我願遭到天打雷轟。」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未必靈驗,但在這時代,托夢的說法普遍能相信,鄭朗不發惡誓,大家也不會相信鄭朗說的是假話。值得嗎?鄭朗能為趙禎半夜白頭,趙禎為什麼不向他托夢?

繼續說道:「群臣媚,楊廣到為煬帝,魏征諫,唐太宗成為明主。臣下有匡正君主之責。」

大家眼中一亮,皇帝做法很不好,但可以強行將他矯正啊,反正祖宗家法,不殺士大夫,怕什麼。鄭朗又道:「我莊上有五個先生,有後進的末學進士,有的僅是一個普通士子,就是他們,還在探討大道所在,以求一個開萬世太平的法則。我們皆受國恩,為什麼不能替這個國家做一點事。若連心中的大道之心,正氣之心都失去了,還有什麼資格稱為國家大臣?」

這一說,讓許多士大夫熱血澎湃。

富弼苦笑起來,鄭朗為了先帝,用心了!這一番話說出後,無疑對群臣說,你們深受先帝之恩,如今大道泯滅,為什麼不去戰鬥?不能這樣啊。馬上國家又亂了,道:「行知,即便如你之言,中書與兩製出詔,允兩位貴人出家為道,為先帝祈福,但進了道宮,貴人與公主殿下能快樂嗎?」

鄭朗淡淡說道:「無妨,濟寧觀馬上會有一個小小的產業,足以讓兩位貴人,四位公主衣食無憂。」

「產業啊。」富弼呻吟道。

不用說,又是出自鄭朗手筆,關健是鄭朗的產業,那一項不是驚人的收入。但若是鄭朗一上來說出產業二字,大家會反對,不行,得收為國有。現在才說出,誰個好意思說。

一個在皇宮裡遭到打壓,連所居宮殿都讓了出去,一個雖為道士,居住在濟寧觀,不但掛著公主的身份,一年還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緡的收益,那一種更幸福,不用說了。

蔡襄還是忍不住,道:「為什麼行知以前不說?」

「君謨,僅是日常民生上的一個產業,國家多之無益,少之也無妨,先帝為國家苦了一生,還要與公主殿下爭嗎?」

蔡襄無言。

他也不知道,一旦沾上日常用品,那一項收益都是驚人的。但有幾個大臣現在就明白這個道理?

「先帝托臣之事,沒有托諸位,可諸位那一個沒有受先帝皇恩,拜託了。」鄭朗說著深施一個大禮,從待漏院離開。

諸臣上朝。

他們反感趙曙的做法,也不贊成鄭朗的做法。鄭朗說得詳細,心地是好的,可將三個兩三歲,三四歲的小公主放在道宮裡長大成人,又成何體統?

先是呂大防,手持牙笏走出來,問道:「太后,陛下,臣風聞內宮之中,三位先帝公主因陛下口詔,遷出故殿,可有此案?」

趙曙不說話,這個不說話一直持續了好幾個月。

曹太后在簾後不知道想些什麼,也沉默不言。

呂大防首開先河,揭開大臣進諫的大幕。趙曙還不知道宋朝士大夫有多可怕。幾乎三分之二的大臣當場倒戈,對趙曙的行為進行斥責。不要問趙曙是否是皇帝,郭後都莫名其妙死了,罵罵皇帝算什麼?

又說到曹太后,你是皇帝的媽媽,又是皇后的親姑母,不要指望你調教好皇帝,最少將後宮打理好吧。這個太后怎麼當的?曹太后在簾後急得要哭了,很久以後,曹太后忍無可忍,將趙頊說的不孝話與一些詩詞一起記錄下來,遞給韓琦評理。讓韓琦評理?

就差一點罵曹太后娘的,曹太后怎能管好這個後宮?

司馬光站了出來,說道:「太后,陛下,惠國公主等雖年幼,仍是陛下的妹妹,幾位小公主的姑姑,也許陛下心中有了誤會,才發生此事。內宮這麼大,不如另選幾處宮詆邸,讓德寧公主居住,讓惠國公主搬回去。陛下對先帝孝順風滿天下,也好全陛下孝順之名。天家,是要為天下表率的。」

說得多好啊,不要說天下表率的皇家,就是平常老百姓家中也不能發生這樣的事。或者幾位公主出閣了,你們讓她們宮邸讓出來還可以,現在就搬出去,不問搬到內宮哪裡,也不對。但陛下一定發生了誤會,你還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快知錯必改吧。

富弼一聽不錯,這孩子果然是行知調教出來的,能顧大局。帶頭附和,其他官員一起附和,幾百個大臣同聲請趙曙收回成命。趙曙仍然不作聲。這是習慣了,沒有在意,大家散朝,靜等趙曙消息。

但宮中又傳來一件事,趙曙再次病了,睡在床上不能言語,還說瘋話,大臣逼得他不能活了。

大家瞠目結舌,這也叫逼啊,那麼以後怎麼進諫?

可不敢上書,萬一皇上真病了,自己一「逼」,皇上出了事,一百張嘴巴也休想說得清。但更多的烏雲壓上了大家心頭。

風雲變幻,讓一個婦人產生一個很大膽的想法。

宮中永昌郡夫子翁氏有一個私身,這個私身是相對於服官差役的官身而言的,不是替朝廷辦事,而是替一些權貴辦事,不用服役的貴族幫傭,是謂私身。

翁氏這個私身叫韓蟲兒,是一個女子,不知道與那個鬼混了,懷了孕,遭到鄰里的嘲笑,又不能正名。正好聽到宮中一些不好的傳論,她靈機一動,先將一個金釧兒偷偷埋到佛閣的地底下面。然後在外面揚言自己在打水時,有一條小龍從汲水的繩子竄出來,正好趙禎路過這裡,看到這一幕奇景,立馬在她這裡播上龍種。但沒有想到因為是龍種,過了十月還沒有分娩。有金釧為證。

大約她聽坊間開講聽多了,當傳說中的小說當作了事實。就是龍種,也要十月生產。平常老百姓卻不知道,看著她的肚子,一個個心生畏懼。有沒有小龍不得而知,萬一真是先帝與她發生野合留下的種,怎麼辦?

此事迅速傳開,曹太后氣得無語,自己在宮中知道,就算十月前,陛下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如何能外出,如何與一個私身野合?不要說韓蟲兒,以丈夫為人,也不可能與一個私身野合的。

派人將她抓起來,一審審出真相。輔臣提議將韓蟲兒處死,曹太后說道:「若誅蟲兒,世人更不知道真相,反說蟲兒肚子裡的孩子是先帝的孩子,今上殺人滅口。不如置蟲兒於尼寺,釋中外之疑。」

說起來僅是一個膽大女子的妄為。

實際乃是證明了人心不安與動盪。

有一個人急了,高滔滔。她沒有怪鄭朗,丈夫做了那麼多事,鄭朗一直隱忍不發,小公主的事乃是碰到鄭朗底線。此人乃是先帝頭號死忠,否則也不會悲傷到那個地步,再忍反而讓人懷疑。

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丈夫之錯。

她不會為了趙禎與丈夫爭執,不過一個是養父姑父,一個是未有多少感情的公公,都是死了的人,兩者選擇,還是站在前者的。隱隱地她嗅出一種不安的氣氛。

別以為丈夫做了皇帝,就太平無事。若鄭朗野心濃一點,加上他對趙禎的忠誠,以鄭朗的名聲與影響力,再與曹太后聯手,未必不能做下霍光要做的事!

驚疑之下,派人秘密調查當年的真相。趙禎親口說出來,鄭朗也承認了,但沒有用,沒有證據。除非案發,鄭朗還會承認。案卷一一呈上來,並沒有多少人注意,但知道真相,便能看到很多。例如張亢審訊巨岩峒時,忽然將許多人喝下,只留下十幾名親信協助審問。親信是誰還不知道,可後來張亢又有一些親信前往鄂州公幹,與王嵩發生了趙念奴。

這些親信皆有賞。

名單也好找,繼續查下去,又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雖然因功遷賞,可這些親信因為征戰各部叛亂,先後「犧牲」。不細心尋找,並不知道的,包括鄭朗以及死去的趙禎,皆不知道此事。

也就是說知道此事真相的人只有司馬光、王安石、苗貴妃,以及當事人趙念奴與梁懷吉,加上鄭朗。前面三人不能下獄審問,就是能下獄審問,證據也不力。只有後者,梁懷吉呆在濟寧觀,不離趙念奴左右,能不能將他抓過來,得到供詞?

從私心上,高滔滔也不想。一個是她與趙念奴的感情,二個還想用好鄭朗,丈夫大約不行了,可丈夫身體不好,能讓鄭朗給兒子用。三個就是僥倖揭開真相,鄭朗也不過是德操上錯誤,回到鄭州還能做一個富家翁,然天下百姓怎麼去想?這是全盤否定姑父!不是不孝,而是大逆不道!

鄭朗收拾行李,正等著韓琦的屈服。

最終要屈服,趙曙無論是否生病,肯定不會再讓出這些宮殿,群臣矛頭必會指向韓琦。韓琦也必採納自己意見,不然他無法平息大臣們的憤怒。不會太久,一旦詔書通過,自己就要離開京城。

突然接到一封詔書。

加封鄭朗為鄭國公中書門下同平章事太子太傅,又傳曹太后與高皇后的懿旨,汝是先帝重臣,先帝一生以國事為重,崩前托卿守好趙氏江山社稷,望君遵守承諾。

意味深長的一道懿旨。

鄭朗默默地聽完聖旨,站起來對小黃門說道:「對不起,我有丁憂在身,若不是先帝病危,我也不會赴京一行。先帝駕崩,因病又耽擱在京城。病情快要康癒,我也要返回鄭州。這些官職,臣不能受之。」

又看著諸賞賜之物,說道:「以及這些賞賜物事,臣愧對先帝,今上繼位,臣無立寸功,更不敢受,請內侍將它們帶回去吧。聞國家財政漸漸敗跡,諸賞賜也要節約而行。」

傳旨的太監大約早得到吩咐,想到鄭朗會拒旨,從容說道:「若此,宮中太后與皇后還有一道懿旨,請相公妻氏崔氏入宮一敘。」

大臣有大臣的交集,仕女有仕女的活動,不過這些貴婦人們如何活動,史書恥於記載,史書未見。包括內宮皇后,太后,偶爾閒悶之時,也將重臣的妻子召入宮中一敘,以示賞優。

前面詔書與懿旨能拒絕,這份懿旨卻是不能拒絕的。

鄭朗猶豫了一會,崔嫻的智慧不會比高滔滔差,但終一個是臣,一個是君,佔了弱勢。

想了好一會兒,對傳旨的內侍說道:「若此,臣會讓妻子入宮。」

「那好。」內侍鬆了一口氣。

即便婦人要入宮,也要整理穿戴的,崔嫻狐疑地看了鄭朗一眼,鄭朗隨著她進去了,崔嫻一邊整理衣冠,鄭朗一邊交待。

聽完後,崔嫻說道:「妙,妾身終於放心了。」

有的事能模糊不清,有的事卻是不能含糊不清的。鄭朗如今掀起這場質疑活動,正是這一種。看似忠於先帝,受先帝之托,但做得極其的不理智。

第七百九十二章 轉授

崔嫻進了皇宮,不僅有高滔滔,還有曹太后。只是曹太后臉上陰晴不定。

看了看,高滔滔崔嫻不大熟悉,曹太后卻是經常召她進宮的,逐一行禮,曹太后讓她坐下。

高滔滔開口:「鄭夫人,鄭公拒詔是謂美事,我還是想讓他擔任太子太傅,以鎮國家東宮。」

太傅未必能真正教太子,真正教的人乃是說書侍讀之類的官員,太傅僅是名義上整個東宮的老師,拱衛東宮之用的。也能說得過去。

崔嫻搖頭,說道:「官人一心想回去,四娘病重得很厲害,也要陪伴四娘,不會受詔了,等到丁憂期滿,朝廷有旨,官人就不會拒旨。」

高滔滔說道:「我剛才與太后商議,先帝無子嗣,鄭公也無子嗣,兩人君臣相宜,名動千古,因此本宮與太后想等李貴長大成人後,若有子,讓他改姓鄭,作為鄭家的後嗣傳根接代。」

崔嫻臉上驚疑不定,難道這個高滔滔想用趙念奴的事發難不成,或者告訴了曹太后?

高滔滔很滿意她的表情,聽說這個女子多智近妖,是鄭家的賢內助,暗中替鄭朗做了很多事,若沒有趙念奴一案,還真拿她沒辦法。

然她也低估了崔嫻,這些年崔嫻跟著丈夫,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大事?迅速就冷靜下來,淡淡地說道:「皇后,臣妾嫁給官人多年,聽到一些官人的想法。計謀分陰謀與陽謀,官人一直認為陰謀可以用在敵人身上,朝廷內部能用陽謀,卻不能用陰謀。」

陰謀就是見不得光的計謀,陽謀是能見得光,公開的計謀。前者多邪,後者多正。賢人君子也不是呆子,還是用計謀的,但這些手段多是正面,也不黑暗,是謂陽謀。

高滔滔道:「我這也是陽謀。」

曹太后一直不說話,毫無疑問,高滔滔對曹太后說了真相。

崔嫻也無所謂,說了就說了,丈夫早就功成名就,大不了回家休息,說不定還能讓李貴認祖歸宗。

但高滔滔的話還是讓崔嫻有些心動,鄭家雖有兩養子,終不是親生的,李貴那一脈才是真正的鄭家骨肉。歎了一口氣,不顧高滔滔有沒有將她所說的陽謀曲改,直接說道:「太后,皇后,臣妾想法不一樣。這些年,為了先帝,官人過得太苦了。臣妾都想官人息一息。」

「不能息。」高滔滔終是年輕了一點,驚叫道。

「息不息,是官人的事,臣妾怎好阻止呢,或如太后,或如皇后。」崔嫻道。

兩個婦人讓她說得無語。

「看來太后與皇后也產生誤會,臣妾說一說官人真正的想法。官家為君前,官人不想以擁立之功為自己鋪就仕途,官人也不屑之。官家為君,官人沒有表態,對官家一些做法感到十分不解,不管如何,官家也是自小就寄養在內宮,先帝對官家不薄,不過考慮到官家有病在身,繼續不言。對官家一些行為雖反對,不過官人也不會公開反對。無他,官家穩,國家穩!」

「鄭卿明事理啊。」曹太后歎息一聲。雖對那個山洞也無語,但鄭朗真正責任不大,孤男寡女困於那個山洞,相依為命,飢寒交迫,隨時面對死亡的威脅,就算發生了什麼,也十分正常。當然她也被真相雷住了。

高滔滔僅是微笑。

眼中卻有些譏諷,不對啊,你說你男人想官家穩,為什麼鬧出這一場大戲?

崔嫻繼續道:「太后,皇后,仍官人受先帝遺囑,做過承諾,聽到宮中風聞。」

「幾位公主雖換了宮殿,在宮中仍不薄。」高滔滔打斷了她的話,大殿爭執後,高滔滔立即調了許多物資首飾器皿過去,作亡羊補牢之舉,以塞言臣口舌。

崔嫻知道真相,趙念奴什麼沒有對她說?也不當真,也不爭辨,道:「皇后誤會了。官人無意中想出一個物事,因為收益不大,交給朝廷,先帝駕崩,為了一點小利驚動朝廷,是謂不美,故官人想到幾位公主殿下。皇后,你想一想,我朝立國才滿百年,宗室子弟益多,不過還不足露出危害。若再過五十年,一百年會是如何?那麼多宗室子弟與外戚,按照祖宗家法,皆是要供養的。」

供養是好聽的說法,實際是豢養起來,防止八王爭嫡之類的事情發生,國家大亂。

這一幕在宋朝不是很嚴重,再過幾十年,宗室讓金人殺得差不多了,但在明朝十分嚴重。不過若是北宋不滅亡呢?不要多,再過幾十年,甚至不用百年,這個問題嚴重性就會浮上水面。幾百家宗室外戚子弟能供養得起,若是幾千家幾萬家呢?

鄭朗少年時說過,現在卻未說了。

有一個解決辦法,那是隨著銀行契股結束,人口膨脹,資金積壓,無處可去後一道解決的。現在提都不能提,沒有面臨這個難題,提出來空惹爭議。

不過僅有幾個人知道,高滔滔肯定不知道的,不提想不起來,一提臉色變得嚴竣。

不會太長的,說不定兒子孫子就要面臨這個難題。

崔嫻不顧她臉色如何,繼續說道:「官人深受先帝之恩,無以回報,想出這個物事後,就想到了先帝幾位公主殿下。讓貴人出家祈福,是權宜之舉。在濟寧宮裡呆一段時間,作坊成立運行,契股分配完畢。若是陛下龍體康復,隨時可以將兩位貴人與三位公主殿下召回去。若沒有這個履歷,財帛動人心,說不定以後為財帛傳出爭執,三位公主事關著皇家尊嚴,反為不美。至於朝中一些爭執,若太后皇后覺得為難,官人願意替朝廷化解。」

只要同意了鄭朗意見,什麼事兒也就沒有了。不要想那麼多,只是為四位公主將來謀一份正當收入的。

還能說什麼?

高滔滔道:「鄭公為何不寫奏折,而去了待漏院?」

「皇后,就是寫了奏折,士大夫們那一邊不說服,能通過嗎?此乃以進為退之舉也。」

高滔滔啞口無言。

崔嫻又說道:「不過詔書下達前,官人倒是想到一件事,還有三四天官人就要離開京城,有幾句話想要托臣妾轉達大殿下,不知太后與皇后准許乎?」

「准!」高滔滔想都沒有想就同意了。

丈夫所做所為,鄭朗肯定不滿意的,想他不反對,自己這個長子會起到關健作用。一字說出,高滔滔在心中暗自讚揚自己,自己很英明哪,若不是當初靈機一動產生那個想法,鄭朗會不會帶頭站出來反抗丈夫?

趙頊一會帶進來。

看著這三個婦人莫名其妙,十分古怪,但還是行了禮。

崔嫻還禮,拿出一封信,對趙頊說道:「官人看到大殿下這封信,十分擔心。」

趙曙做了皇帝,東宮教育也要抓起來,先讓李受為皇子說書,王獵為侍讀。又讓王陶為伴讀,周孟陽、孫思恭為王宮教授。有的人有學問,有的人僅是因為與趙曙親近,才得到這份職差,例如周孟陽。

這個教不是教趙頊一個人,其他幾位皇子一起教導。

幾人當中有的人學問不足,有的人教得很是古板,與鄭朗那種啟髮式的教育整成了天壤之別。事實這幾人在史上也沒有教好趙頊。不要與鄭朗相比,比當初教趙禎的孫奭與馮元等人,也差了不知十萬八千里。

趙曙名份定下來,東宮就是東宮,一切得按規矩來,趙頊沒有開府,不得私自出宮,就關在東宮裡。心中不滿,於是寫了一封信託太監帶給鄭朗。

高滔滔不明所以,將信接過來,打開一看,怒色滿面地看著趙頊。

崔嫻心中感慨,果如丈夫所說,還真強勢啊。

趙頊就像一隻小貓一樣不敢言,崔嫻卻開口道:「殿下,官人看到你這封信,感慨良多,正好太后與皇后召臣妾進宮,托臣妾帶幾句話給殿下。第一個關於學習。官人說每一個人成長經歷不同,心路不同,性格不同,別人適合的,自己未必能適合。那怕對方幾乎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大賢。李斯說過一句話,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問,裹足不入秦,此所謂借寇兵而齎盜糧者也。不但能用於治國,還能用在學術,思想,做人與學習上。官人懵懂初開,學問差,字寫得也差。開始知恥而發憤,也苦練書法。」

趙頊嘻嘻一笑。崔有節昔年帶著鄭朗寫的自白書給晏殊看,晏殊看後沒有當成一回事,崔有節又將它帶回家中,後來鄭朗名聲越來越大,趙禎好奇,讓崔有節將這封信上交。

看了鄭朗處女毛筆字,趙禎大笑,當然這件事沒有宣傳的。趙禎死後,這封自白書讓趙頊得到。看著上面的蝌蚪字,趙頊同樣捧腹大笑。

崔嫻不知道他笑的什麼,繼續道:「先是官人摸似百家,仍還不夠,繼續尋訪當世名家字跡,最後才悟出自己的書法。若不是因為政務牽連,官人在書道上早就自成為一家。學字如此,學習也是如此。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長處短處,不但學習他的長處,還要學會採納其人適合自己的長處。比如大殿下隨官人交流一段時間,還有東宮諸多侍讀說書,皆有其長,皆有其短,就是長也有許多是不適殿下所學的長。泰山聚結的適合是自己的土,河海之深聚集的是適合自己的水。李斯僅說對了一半,因聚集人才,秦統一天下,因聚集天下的民脂民膏,秦遂亡國。」

「好。」高滔滔道。

在這時,高滔滔再也沒有對付鄭朗的任何企圖。

「受教。」因為鄭家在東邊,趙頊恭敬地沖東方一拱手。

「學習亦是如此,不但要聽,還要想要思,吸納適合自己的知識。因此殿下於信中抱怨,讓官人感到擔憂。」

「我會謹記。」趙頊又恭敬地說。

說到這裡,崔嫻又看著高滔滔道:「官人又讓臣妾轉述一件事,宮中雖多人說書侍讀,不過還是缺少精歷大臣,若是皇后有意,最好召賈黯、呂公著、范純仁等人,這些人有過很長的仕途經歷,學問淵博,又是謙謙君子,職位乃是中層官員,沒有多少利益瓜葛,讓他們進入宮中,補充東宮師資力量為佳。」

算是進諫,高滔滔會同意的,不過那一邊趙曙會怎麼想,鄭朗對這個時不時來一個羊角瘋的傢伙,也猜透不了。

「這是第一,關於學習的,第二關於孝道的,唐朝時李賢有才有學,名聞天下,為何下場如此淒慘?」

「乃武則天也。」

「殿下,官人早知道殿下會這麼回答的。此言錯矣,非是武則天,虎毒不食子,武則天當真想殺自己的兒子?李賢對其母不滿,多次於各種場合也表露出這種不滿。武則天本有野心,又擔心兒子以後對自己不利,這才有了李賢最終的下場。還有一例,曹植與魏文帝相比,那一個才華更好?」

「曹植。」

「為何最終魏文帝得承正統?無他,魏武帝每次出行,魏文帝不會作詩吟賦,只會哭泣,這乃孝道也。魏武帝是選一個才華好生性張揚的繼承人,還是選一個腳踏實地生性孝順的繼承人?」

要趙頊孝順趙曙的。但用意沒有這麼簡單,因此有了第三條,崔嫻又道:「官人又說陛下春秋正盛,韓公名垂中外,乃顧命大臣,一君一臣安,則天下安。不過東宮乃是天下未來,一舉一動,天下矚目。此一時彼一時,殿下與東宮、韓公走得近,則天下安。然官人乃丁憂在身,游於朝堂之外,守孝於隴畝之中,殿下不顧天下輕重,不顧陛下與韓公感受,與官人走得近,陛下怎麼想,韓公怎麼想?」

難道還不明白嘛!

趙頊色變,高滔滔色變,曹太后色變!

高滔滔嚅嚅道:「鄭夫人,鄭公說得過重了。」

「非是,官人受先帝遺囑,照料好幾位公主,但更要守好趙氏江山。怎敢為了一己之私,讓東宮與天下產生不安的徵兆?」

高滔滔無言。

她非是鄭莊公的母親,喜歡小的,不喜歡大的。並且丈夫身體不好,長子越大,繼位的安全性越大。不過鄭朗擔心也不是不可能,丈夫在鑽牛角尖,一個凡是,凡是姑父喜歡的,一律排斥。姑父最喜歡的大臣是誰?無疑是鄭朗。

不過面對鄭朗那頭白髮,丈夫隱隱的有些畏懼,才沒有做出更過份的事。

但長子不同,還好幾個兒子呢,若是丈夫犯邪,會怎麼辦?

果然是名臣,自己以前就沒有想到這一點,想到這裡,微微歎息一聲。

這不是教兒子學習,而是臨行前通過妻子,轉教兒子如何做人做兒子做一個太子!道:「鄭公有心了。」

褒獎的話。

「不敢,這是臣子的本職。」崔嫻說完,欠身施行出宮。轉授趙頊,也是向這個精明的女人表明心跡,做為丈夫本心,也不大喜歡朝堂發生嚴重分裂。

達到目標了。

也起到效果,事情很快水落石出,韓琦沒有出面,而是逼著曾公亮出面。

富弼不是韓琦對手,曾公亮更不用說了。被逼無奈,來到鄭府。兩人語良久,曾公亮才說道:「行知,你不當在這時候,這麼淡泊的。」

「也不能算是淡泊。」鄭朗歎了一口氣。若是真正淡泊,自己也不用隱瞞李貴真正來歷,不管什麼大局,也是違心之舉:「國家一大堆問題,史上最多的軍費,軍事卻是正統王朝中最羸弱的。國家最富,可財政一直忽上忽下。國家立國很久,看似重內治,卻一直在積弱積貧。如何讓這些陋習改變,很不容易啊。這些年我一直忙於公務,只有困在那個山洞裡反思,可反思的結果就是我那個中庸之道同樣不切實際,因為沒有幾人能掌握好它。同時陛下駕崩,我也累了。正好丁憂,將這些問題細細理一遍。不要說一年兩年,三四年也未必全部理得通。不理通即便我再度為首相,進行調節。可人終是老的,眨眼之間我四十六歲了,奔波了二十九年。同樣眨眼之間,我就會老,就會死。之後怎麼辦?」

曾公亮歎氣。

鄭朗說得雖傲,可論經營之道,確實無幾人能及鄭朗。鄭朗一死,若是再出現爛攤子,又有誰來拯救?

一般大臣不會想得那麼遠的,但鄭朗這樣想,卻是很好理解。人家那是奔著千古名臣而去的。

「明仲兄,不用擔心,等我想通了,就是陛下對我反感,我要一個官職,陛下能不給?」

曾公亮苦笑。

隨後在第三天,鄭朗再度來到待漏院,看著大家說道:「詔書已下達了,允兩位貴人出家祈福,各位勿要爭執。畢竟陛下才初執帝柄,身體不大好,時常犯病。病好了,陛下就不會這樣。這時候國家需要安寧。明天我也要回鄭州,昔日范希文離京城時,無數士大夫來相送,說公此行榮光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得到這一榮耀?」

大家一起被他說得樂起來。

不過這一打趣,也就默許了這道詔書,否則還要爭執。

第二天鄭朗起身離開京城,幾乎所有官員,以及在京的士子,還有無數百姓相送。

韓琦也來了,至少得做一做表面工作,心中也高興,這個瘟神終於回家啦!

但在大多數人眼裡,看到那團白髮上了馬車,就像帶走了一片高潔,心中充滿了失落。

東宮裡,一人默默站在殿外,看著南方,趙頊的弟弟趙仲糾、趙仲格走出來問:「大哥,你在看什麼呢?」

「你們看天空。」

仲糾與仲格抬頭看著天空,天氣很好,瓦藍瓦藍的,就像大海一般蔚藍,但在正中卻浮蕩著一條白色的劍雲,臘月下旬了,居然吹起一團東風,迅速將那條潔白無瑕的劍雲吹上西方的天際,慢慢地不見。

趙頊這才失落地說:「二弟,三弟,回去讀書吧。」

第七百九十三章 帝王心

春天不知不覺地到來,二月時,鄭州城外居然有油菜開花。

這時還是暖冬時季,冬小麥種植範圍擴大到長春河以北,比鄭朗後世冬小麥種植範圍最厚處能向北延伸了好幾百里。水稻也一度到達宋遼交界處,這非是從倭國引進的那種耐寒稻種。不過北方種植水稻最怕秋寒,白露前是雨,好事,白露前下雨會使水稻更飽滿。白露後是鬼,一場秋雨一場寒,下一場雨天就冷了一份。若下得多,證明冷熱空氣交鋒更快,冷空氣也就下來了,特別是對北方水稻的收成會產生巨大影響。

總體而言,在這幾十年內冬天溫度還是高過後世的,像開封就是後世的溫室效應,冬天不結冰,也是一件稀罕事,可這時代卻多次發生。

這幾年開封氣候一直是暖冬,要麼明年冬天會冷一點,可迅速又轉成暖冬,多次能看到無冰,無雪的記錄。

二月鄭州城郊居然有了一份江南的樣子。

早春的桃花開了,梨花也在綻放,還有油菜花黃。

不遠處乃是幾個便裝侍衛,鄭朗出過事的,雖便裝,腰間皆佩著佩劍,緊張地看著四周。

梁懷吉帶著一個小黃門跟在四個小孩後面,不時的嗲聲喊道:「慢點跑,我的小祖宗哎。」

李貴與三小姑姑一邊路一邊咯咯地笑。

但一會兒寶壽大聲哭了起來。

她最小,勉強能走能跑,什麼都不懂,身上塗了些香脂,一隻蜜蜂不清楚,順著她臉頰爬,伸出小手拍它,結果被它狠狠叮了一口。梁懷吉連忙喝令另外一名內侍回去拿藥,一個勁的安慰寶壽。

鄭朗與趙念奴、崔嫻一道也跑了過去。

幾個小孩子緊張地圍著她,臉上也腫了一個小包。鄭朗安慰道:「殿下,不能哭了,那隻小蜜蜂才可憐呢。它咬了你後,馬上就要死了。」

李貴帶著兩個小姑姑東張西望,問:「鄭公,為什麼它會死?」

「蜜蜂那根釘連著內臟,叮了人,撥不出來。但蜜蜂叮後要飛走,可內臟壞掉了,甚至能掉下來,只飛一會兒它便要死了。」

這一說,寶壽再也不哭了,用清澈的大眼睛看著鄭朗。

慶壽問道:「鄭公,它為什麼要那樣做?」

「因為啊,它們很弱小,蜜糖又甜,會引來許多動物的覬覦,不但想吃它們的蜜糖,還會破壞它們的蜂巢,所以要有這根毒釘,保衛它們的家園。」名義三個小公主是趙禎女兒,實際上鄭朗也將她們當成自己女兒在痛愛教導,只是因為趙念奴,關係也有點兒亂了。

「鄭公,我長大了也要保衛幾個小姑姑。」

「這孩子,怎麼說話的。」趙念奴在兒子頭上狠狠敲打一下,多不吉利的話。

「我去找它,將它埋葬。」寶壽捂著腫起來的臉說道。

「好,慢慢找。」鄭朗說道。

「還未上藥呢。」崔嫻道。

「不要怕,蜂毒也有好處的,適當讓它咬一咬,就不會得哮喘風濕關節等病症。當然,也不能讓它叮得太多,毒性大了,人也會危險的。」鄭朗淡淡道。

聽到沒事,趙念奴讓幾個孩子又遠去了,看著他們的背影,說道:「看著他們長大,我心中很欣慰。」

擔心啊,高滔滔替趙曙養了八個孩子,僅次子與幼女早折,其他六個皆平安長大成人,但趙禎的子女率成活率不足二成。

「他們會平安長大成人的。」鄭朗說道。

趙念奴怕他傷心,說話時勉強帶著笑容,鄭朗也怕她傷心,說話時也同樣帶著溫和的笑意。

崔嫻看著他們,心中無言。其實能從趙念奴身上看到一些先帝的身影,但就是自己不介意,能將趙念奴納進鄭家?

遠處的百姓也看著幾人。

非是看好奇,那是一種憂傷。

憂傷越來越濃烈。

是因為國家的財政。

韓琦與歐陽修本人不管是否善長經營,本心並不想苛民。國家財政留下黑窟窿,引起一系列的大事,然史書沒有惡之,也正是這個原因,再加上他們的文章,後世君子們的篡改,以致於讓後人很少看到王安石急功近利與韓歐陽二人之間的聯繫。

但現在宋朝與史上的宋朝肯定不同。

先是說虧空,明宋常出現兩個詞語,償付天下欠負,或者是蠲(罷免)天下欠負。兩個欠負兩種意思,後者乃是五等以下戶無論交稅,若是重視內治,不能因為欠稅將人關進牢房裡活活打死,於是一年年欠下了。在經濟轉好的情況下,適度地蠲去這些欠負,給貧困百姓一條生機。但有的官吏想要政績,還會做出一些不好的事,將人捉來逼迫家人賣房賣地或者利高貸償還,包拯曾制止官吏捉捕,就是制止這類的行為。

前者則是朝廷在財政周轉不過來,特別是明朝最明顯,又沒有公積金與銀行等資金可以挪用,但國家必須要運轉。於是向富戶借債,又不能一直借下去,在財政好轉的時候償還。或者拆東牆補西牆償還,維持國家的運行。

這個借,只是向一些無權無勢的富戶去借,真正的權貴人家卻是不敢動的。若動,那必得有昂貴的代價。

就是償還,也未必能償還起來。

因此鄭朗並沒有認為現在就能出現資本主義,官本位思想太嚴重了,就是沒有借款,也能利用不完善的稅務制度與律法,將一些無權無勢的富戶活活整垮。這才出現榜下捉婿一幕幕鬧劇,有的有錢人家將一些白髮蒼蒼的老年進士捉來,不但貼錢嫁女,嫁的還是如花似玉的黃花大閨女。沒有辦法,沾上官員與權貴,他們手中的資本很不安全,說垮就垮了。

在趙禎與鄭朗共同經營下,宋朝信譽轉好。

可是出現一些不好的物事,兩人一個德性,對百姓太過心軟,比如黃河河工,挖就是了,鄭朗不勝其煩地派官吏向他們勸說補償。百姓是優待了,也慣了起來。

以前宋朝有錢人家資本無處可去,放在錢櫃裡還要付利息,存放保險金。要麼放高利貸,不過做這一行的沒有幾個好人,不是所有富戶都願意用餘錢拿來放高利貸的。

銀行的出現,使得這些資本有地方可去,還能獲得一筆利息,儘管利息不是很高,終是有利息的。銀行未出來之前,朝廷那怕欠付十年二十年,大家並不計較。況且宋朝經濟遠比明朝要好得多,總歸有一天要歸還的。然銀行出現,各地官吏要保證國家運行,向富戶借款又不付利息。必引起許多怨言。

有權有勢的人家不敢動,只能往普通的富戶上轉移,甚至最終轉移到百姓身上。去年司馬光已經上書提到此事,國家還是想辦法經營,借款會引起許多騷動。

但韓琦不用這條辦法怎麼辦呢?

要麼魚肉百姓,不想。要麼動用銀行的錢,嚴榮死死看著。但看去年的開支,山陵的錢讓銀行擋了下來,可僅是賞賜兵士就花了近兩千緡錢。還有官員權貴宗室外戚的賞賜,以及官升一級帶來的額外支出。這就是一筆巨款了。

銀行也確實欠下一大筆款項,歐陽修匆匆接手,沒有誤大事,可因為浪費,又額外多產生幾百萬緡錢的欠款,一度使銀行欠下九千五百萬緡錢的巨大債務,難道不償還?

因此走上老路子,讓官吏向富戶借款,可此時借與彼時借兩回事了。

他們不想苛民,甚至放鬆了稅務,可層層推廣下去,壓力最終還是攤於平民百姓身上。

眼下還不嚴重,老百姓也看不到這種變化,只是覺得先帝剛死去半年時間,似乎各方面沒有以前好了。

這一大四小也就是先帝所有後代,因此看著他們,老百姓眼中皆充滿同情,還有一種別樣的酸楚。

鄭朗不是這樣想,崔嫻也不這樣想。

丈夫做了退步,許多大臣認為丈夫軟弱。實際不同,爭有三種方式爭,第一種也是最低下的那種,像范仲淹孔道輔拍打宮門,甚至將十幾歲的鄭朗都綁架過去。這種爭固然看似剛硬,實際往往成功率低下,還會激起仇恨。第二種爭就是利用利益進行誘導逼迫,例如高滔滔優待鄭朗,賞官加爵,承諾以後讓李貴兒子姓鄭,還有那個太子太傅,太傅最貴,可那是往火坑上送的,太子太傅問題就不大緊了,誠意十足,逼丈夫妥協,鄭朗在中書為相時多方利益平衡,也是這個範疇。第三種那是更高妙的爭,例如先帝執政的「無為而治」,例如丈夫讓自己的轉授,例如句踐的臥薪嘗膽。前者是一種高明的調控,後者乃是一種高明的進退把握,中者兩者皆有之。

既沒有與皇家翻目成仇,又將趙禎幾個女兒救出火坑。

在宮中能有什麼,一隻關在籠子裡高貴的金絲鳥,先帝一死,除了華麗的宮殿之外,實際什麼也沒有,出宮雖住在濟寧觀,住處不及原來尊貴,其他的一樣皆不缺少,下人,太監,宮婢,趙曙敢不給?但不會再因趙曙的打壓,遭到後宮的岐視。還有自由……

「我們去作坊看一看吧。」鄭朗道。

鄭朗說僅是日用品,無關緊要,實際不是。

這將又是一個龐大的托馬斯,本來鄭朗是想交給朝廷的,趙禎去世,心中悲傷難受,覺得虧欠,又改變了主意。

那就是肥皂。

肥皂未出現之前,古代很早就出現洗滌用品,主要成分是碳酸鈉與碳酸鉀,前者是湖礦產品,後者是草木灰為主的洗滌成分。西方靈感乃是一個地中海的廚師無意中將油脂打翻在草木灰上,發覺用來洗手特管用,這是史載最早的西方肥皂記錄。後來出現原始的肥皂,效果一直不好。十七世紀一個化學家將原來的肥皂改良,進步了一點,再到歇夫爾發明牛油鹼化,這才邁出工業化製作肥皂重要的一步。

中國則走向另一條道路,用動物脂肪和鹼搗一搗,曬乾幾天就可以用來洗東西了,稱作胰子。實際這幾天就是一個化學反應過程。也有人用清水浸草木灰,過濾後餘下的物質也可以用來洗東西。或者使用皂角。至於沐浴,沒有沐浴,用水與木屑擦洗皮膚,用抹油滋潤。鄭家也多用這種方式來洗澡。

這是可以接受的,但用馬尾巴刷牙,鄭朗卻不能接受,因此一來宋朝就發明牙刷。

能製造出更好的肥皂,不過還是那種原始的,鄭朗並沒有想到它。直到改進甘油的製作方式後,鄭朗這才靈機一動。

想要大量生產更多的黃色炸藥,必須將它工業化,甘油在中間必不可缺,鄭朗又換了一個方向,用燒鹼與油脂共煮,這個化學反應後,再經水解,就會產生兩種物質,一個是高脂肪酸脂,一個就是甘油。

鹼很早就在普遍使用,但不是純鹼,從天然鹼提煉到純鹼,再從純鹼變成燒鹼,看似都是鹼,化學成份截然不同,一步步走來,又過了數年時間。主要還是研製的人少了,一旦多起來,這些物質一個個出現,最終一個化學時代必將到來。工業基礎太落後,依然很遙遠,不過像這樣一步步走下去,也許不用兩百年時間,就能將宋朝提前邁入十八世紀十九世紀。

為的是甘油,但前者那種高級脂肪酸脂,終於使鄭朗想到肥皂,其實一路發展到今天,若是不計成本,從試驗室能製作出近百種化學物質,就是不易能將它們工業化與普及化實用化。

又是很長時間,直到去年春天,時恆才寫信給鄭朗,說製作成本真正下降了,鄭朗才想到用它來製作肥皂,當然它還可以製作另一樣東西,洗滌劑。不過若是用來製作洗滌劑,估計只有樊樓與極少數達官貴人家才能用得起。還是肥皂,加一點香料,讓它變成香皂,進行商品化。

究竟會產生多大的效益,鄭朗也不大清楚。

作坊就設在鄭州,一是不想惹多少人注意,二是京城人多,他與趙念奴這種不清不楚的關係,走得太近會引人說閒話,三是他在丁憂,這幾年全部會呆在鄭州。

作坊建設起來很快的,聽說是為了先帝幾個公主所建,許多百姓自發趕來,發工錢給他們都不要。甚至有人一邊建一邊哭的。

但正式上馬,還要經過一系列的組裝,以及試驗,直到三月,肥皂才真正面世。加了香料,還有精美的包裝,一些用了名貴香料的高檔香皂不但包裝精美,還有一些包金鑲銀絲的奩盒,裡面用綢緞包裹著,低者一塊售價也達到五十文錢,高者一塊能達到一緡錢。這是最初的價格,一旦甘油能普遍使用,效率提高,進一步下降成本,便能一步步將價格降下來,向民間普及。

而且肥皂才是一個開始。

為了提高它的銷路,打消一些人不詭之心,鄭朗用模具刻上三個大字,帝王心。

這是為先帝幾個女兒製作的產品,別要打它的主意。

當然,它也不在徵稅範圍。

提前於報紙刊登了銷售時間與地點,清明節選擇京城幾大店舖先出售第一批。

結果清明那天,無數百姓湧來,一緡錢的日用消耗品捨不得用,但五十緡錢的消耗品普通人家還能買得起的。實際買的人有許多都不知道它的功用,只是想幾位公主過得好一點,盲目地來排隊購買。

清明又是一個讓人感傷的節日,有的百姓一邊排隊,一邊燒著紙線,低聲抽泣。

買回的人終於發現它的妙用,甚至用來洗衣服,衣服上不用薰香,卻有一種自然奇特的香味,有人撰文將它狠誇了一頓。可並沒有多少人注意,注意的僅是百姓過了半年時間,居然還繼續對先帝遙思。雖然朝廷謚號為仁,可能讓百姓遙思這麼長時間,不提武功,僅是這份仁政,也可以說是空前絕後了。紛紛寫文或者賦詩讚揚此事。

終於傳到廟堂之上,張瑰隱晦地上書,大家是默認了兩位貴人出家為道士,帶著三位小公主為先帝祈福,甚至默認長公主將三位小公主帶到鄭州。兩個貴人不敢去鄭州的。

一起不知道趙念奴真相,又是濟寧觀觀主,作坊真正的主人,不得不去。若是兩個貴人去了,還沒有趙念奴大呢,有點兒瓜田李下之嫌。這個沒有人說閒話的,張瑰說的是帝王心這個招牌。

沾到帝王二字,如何讓它來給百姓洗澡去垢呢?

趙曙難得以說了一個字:「准。」

司馬光站了出來,說道:「陛下,臣以為張卿之言不妥,何為洗澡去垢,此乃沐浴也。何謂人主之德,沐浴人間,春蘇萬物也。能給所有百姓帶去春天般的沐浴,此乃仁主所為也。先帝執政,無為而治,僅銘記一點,愛民。帝王的心就是用來沐浴百姓的,何忌所為?陛下為皇嗣時,百姓對陛下交口稱讚,萬望所歸。若如張卿所言,帝王心不能用來沐浴,難道讓陛下恩絕百姓乎?請陛下三思。」

反對但更多的是在忽悠,趙曙不能作聲了。群臣同樣站出來紛紛附和,至少在宋朝,司馬光理論能說得通的。

此事算是揭過,無人再敢提。

但肥皂僅是這個作坊的開始……

春天到來,國家繼續太平無事,黃河更是無事。似乎仍然是一個盛世王朝。

不過細細觀察,有的不同了,不但各州府向富戶借債,原來每年一次清查各州隱田的事,今年入春以來,再無一人提及。至於御史台的監察司清查各地官員不明收入與商稅徵收不均也慢慢倦怠。

也有好的一面。

鄭朗提議,東宮增加了幾位侍讀,有歐陽修,呂大防,呂公著,范純仁,賈黯五人。各方利益的一個微妙平衡,但師資力量遠比原先雄厚得多。特別是歐陽修,在經義與文學造詣上,更是整個宋朝也沒有多少人能超過的。

教的是所有的三個皇子,可能算是趙曙的一個小小進步。

但沒有想到,大家剛剛前面交口稱讚,趙曙再次原形畢露。

山陵修好了,趙禎靈柩要送入山陵,在京城還有一系列的活動。大臣們先來到瓊林苑,太后到來,大臣與侍衛山呼萬歲,可大家東看西看,一個最重要的人未來,先帝的兒子!

當天沒有發作,第二天虞於集英殿,還沒有看到趙曙。司馬光與王疇等人對禮法格外看重,再也忍不住,一再向宮內上札子,請皇上前來親虞。趙曙未來,派一個小黃門輕描淡寫的帶了一句話,朕病了。

再病也得來啊,難道得了絕症。看看當初的趙禎,知道生母真相後,劉娥出喪,仍然嚎哭悲哀,這才贏得大臣們的愛戴。況且是先帝與父親兩重身份。

司馬光忍無可忍,將御醫們一起抓起來,察看病歷報告。

鄭朗很早說過,用事實說話。俺們不胡來,將報告一一察看,複雜的看不懂,但簡單的能看懂,所有診斷結果都有十個大字,近來六脈平和,體內無疾。

再聯想到前幾次皇上奇怪的及時生病,所有大臣們一個個暴跳如雷,就差一點罵趙曙是一個畜牲。群情洶湧之下,趙曙勉其為難,終於走出前台。到了這時候,許多大臣也就想到趙禎一生。太苦了,生母未見面,兒子女兒一個個地死,唯一看到長女出嫁,還碰到一個惡婆婆,身後事更是一塌糊塗,群臣皆嚎啕大哭。

趙曙來到,要山呼萬歲的,一個個將淚水拭去,然後帶著氣憤看著趙曙,諸臣再一次跳了起來。

全部在哭泣悲傷,就算心中不傷感的,同樣也在假裝地難過乾嚎,然而趙曙此時一滴眼淚也沒有,站在趙禎靈柩前,化作一個智者在做平靜的思考。

群臣大嘩,都知道你不是親生的,可沒有皇上,憑借你那個老媽子,能有今天嗎?這是指趙曙的幸運,景祐二年,趙禎久無子,大臣提議從宗室子弟裡抱一個孩子先行寄養。

一個是自幼撫養能有感情,第二個以防萬一,當然當時說得十分隱晦,第三是看看能不能起一個「拋磚引玉」的作用。趙禎也聽從了,派了內夫人去了趙允讓家中。趙允讓曾經在內宮寄養過,然後才有了趙禎,並且兒子多,有二十八個兒子。有公的一面,有私的一面,也有一份期盼。趙允讓哭笑不得,不敢拒旨,將兒子一起喊出來,結果內夫人一個也沒看中。正要離開時,忽然看到一個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吸引了內夫人的注意。

這就是趙宗實,因為生母地位賤,趙允讓根本未讓趙宗實參加。但卻讓內夫人中意了。實際很簡單,其母越賤,越容易感謝皇恩。真的很感了。

後來引蛋成功,一個個孩子出來,趙宗實又被送了回去,過了幾年,趙禎兒子一個個死了,又重接回內宮,趙禎與曹太后還親自為趙十三與高滔滔主持了婚禮。

也就是趙禎對趙宗實真的不薄。沒有這一挑,趙宗實長大以後,算什麼,恐怕地位還不及鄭朗家的兩個養子!

司馬光撫著胸口,從來沒看到過這麼大不孝的人,特別是他,也有養子,氣得身體打著冷顫兒。其他的大臣多好不到哪兒去。不但氣,氣得這時候都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春草

韓琦渾身在打冷戰,不是氣的,而是急的。

其實這時趙曙的地位並沒有平穩,如果做得太過份,自上而下,自內而外一起反對趙曙,改換新君不是不可能,莫要忘記了,宗室子弟不知凡幾,就是宋太宗這一脈宗字輩後代,就有好幾十個人。其中有文學見長的,有孝道見長的,有精明強幹見長的,有溫厚見長的,有聰明過人見長的,想要什麼樣的人選找不到?

換一個皇帝問題也不要緊,難道漢朝換了漢宣帝漢朝就衰敗了嗎?

關健那時候必然要重新清洗結算,為什麼這個趙曙能上位,找來找去,自己下場就慘了。腦袋瓜子靈機一動,發明了一詞,人君死了,祭祀時新君與大佬皆要哭泣,叫無時不哭,最好得像鄭朗那樣,半夜白頭,那才叫忠誠。但新詞叫卒哭,也就是只要到場就行了,哭不哭隨你。當然,趙曙一旦死了,所有大佬們肯定歡喜的,大家一起卒哭吧。他不會出面,是呂夏卿的提議。許多大臣聽到這個新名詞,一起感到憤怒,但怎麼辦呢,難道將皇上活活掐死?或者對韓琦與他們的親信來一場群毆?

趙曙哭不哭不管,趙禎靈柩要下葬,這個日期是不能更改,那一天下葬,皆是天文官嚴格選定出來的。鑾駕浩浩蕩蕩地出了京城,押著趙禎靈柩來到永昭陵。

準備下葬,既然卒哭,大家一起不哭,全部在默哀,就是想哭也不敢哭了,皇上不哭,你伏在哪裡乾嚎算什麼?

忽然一個白衣從遠處而來。

趙曙、群臣、宗室以及侍衛,有好幾千人,看著那襲白衣,陡然安靜。

白衣漸漸臨近,來到大家眼前,趙曙身體不由退後兩步,一牽扯到趙禎他就會發邪,但本身不是傻子,對鄭朗感到很忌憚與害怕。不是鄭朗會推翻他,而是心虛。

鄭朗來沒有過份舉措,一一行禮,即便對趙曙也施了君臣的禮節,韓琦長鬆了一口氣。

趙曙害怕,韓琦也害怕。

行完禮後,鄭朗來到趙禎靈柩前,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喃喃說道:「陛下,若不是臣有命在身,也想隨你去了。」

大家一起默然,沒有人懷疑,只是大多數人感到很傷感。

「不能誤了吉辰,入陵吧。」鄭朗站了起來,然後退於一邊,盤坐在青石磚上,看著永昭陵。很安靜,安靜得讓人覺得可怕。

時辰是不能錯過的,繼續舉行葬禮,忙忙碌碌的過了許久,看到鄭朗還盤坐於地上,那一天有春雨,春雨不大,細細地,無聲潤濕著大地。但盤坐得久了,鄭朗衣服也濕了。

富弼與趙念奴走了過去,趙念奴不好勸,是富弼勸的:「行知,先帝已去了,你不能糟蹋身體。」

鄭朗抬起頭,不知道是雨水從頭髮落下來,還是眼中在流淚,頰邊不停有晶瑩在滑落,幽幽地說道:「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更生,就讓我再看一看吧。」

富弼與趙念奴無言地看著大地,永昭陵內皆鋪滿了青石磚,但在陵外,卻是一襲平川,萬里芳草。那一片綠意彷彿鋪到了天涯海角,雨霧喜人,綠意可愛,可富弼莫明的生起一種幽傷……

趙曙的做法更使得許多大臣感到反感,司馬光忍無可忍,連上了幾篇千言長奏。說象陛下的情況前代也不是沒有,馬皇后無子,養賈貴人之子,是謂漢章帝,章帝對馬皇后十分孝順,傳為美淡。但皇上你呢,是仁宗堂兄之子,外則殿下之外甥婿,自童年起就養於宮中,天下至親,何以過此。

凡事得講一個理兒,不說你親生母親地位多賤了,只從血緣關係說起,老婆是曹太后的親侄女,你父親又是先帝的親堂兄弟,有血親,有親情。不能這麼做。但司馬光留了一手,話音一轉,說聽聞你在藩邸時,孝謹溫仁,動由禮法。若不是因為生病,怎能有些過失也。請選良醫替陛下診治。然後寬釋聖慮,和神養氣,以安靖國家,紀綱海內。俟天地垂佑,聖躬痊復,然後舉治平之業以授之,不亦美乎!古之慈母,有不孝之子,猶能以至誠惻隱,撫存愛養,使之內媿知非,革心為善,況皇帝至孝之性,稟之於天,一旦疾愈,清明復初,其所以報答盛德,豈雲細哉!

前面不重要,重要的是後面。

怎麼辦呢,得給趙曙一個台階下。改邪歸正吧。

又說臣兩曾上心,以陛下受仁宗之天下,沒有仁宗你能當皇上嗎,以孝順皇太后,撫諸公主(指趙禎四個女兒),不能讓奸邪離間,使兩宮(指高曹二人)有隙。詩雲,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生者有恩,但撫養之恩,居其大半也。陛下自幼就被太后撫養,恩亦至矣(也不全是,趙曙嬰兒時,還有中途一段時間在趙允讓府上,不過一大半時間是曹太后撫養的,而且沒有曹太后這個泰山支持,趙曙也不可能上位,但這一條司馬光不敢說的)。希望陛下親奉甘旨,承順顏色,無異於你未登基之前(指你不能一做皇上,說翻臉就翻臉)。

等等。

有道理,有勸說,有喻戒,而且說得十分婉約。

但趙曙繼續不聽,不但「卒哭」,鑾駕回京後,繼續逆違曹太后。

想一想,昔日鄭朗幾個娘娘來到京城,那時鄭朗已為參知政事,有妻有妾有女兒,幾個娘娘說揍就捧,鄭朗還是哄著開心。但鄭朗能有今天,是幾個娘娘給的?

趙曙能有今天,則是垂手可得,給的還是一個皇帝之位。

曹太后失望了,在回京的路上,不但趙曙繼續寫那些大逆不道的詩歌,對趙禎的嬪妃與幾個女兒們繼續薄待,冷落,不但這些人,對她也十分冷落,況且還有這麼多幾乎是謾罵的詩歌。

以前怎麼就沒有看出來這個東西的真面目呢。

宋朝皇帝是人做的,不是牲畜做的,因此有了廢立之心。這些詩歌以後沒有曝光於世,但能將老實巴交的曹太后逼上這份上,可見趙曙暗中做了什麼事。

廢立大事離不開首相,曹太后很傻很天真,至今沒有看穿韓琦的真面目,還以為他深受趙禎大恩,會對趙禎忠心,對自己忠心。回到京城後,將這些證據搜集起來,派中使持文書以及這些證據付於韓琦。

韓琦看了,也做了,但做的是一件不亞於趙曙的瘋狂舉動,就當著太監的面,看完後將它焚燒。要知道此時曹太后垂簾聽政,文書雖懿旨也等於是聖旨。

昔日趙普那麼高的地位,燒了臣下的文書都定為罪過,那麼韓琦燒執政的曹太后懿旨算什麼?不但燒,而且燒得如此猖狂,當時太監看傻了眼。韓琦不但一邊燒,一邊還從容地讓太監傳話,太后每次說官家心神不定,這是犯病,犯了病說瘋話,有什麼好奇怪的。當年先帝還犯了病,說你老人家謀反,老人家你是否真的謀反了。

中使鬱悶地離開。

韓琦這才毛骨悚然起來,以趙曙如今的種種行為,曹太后想要廢立,已經變得水到渠成,自己是燒掉這些證據,但曹太后手中有沒有存檔?肯定有的。只要在大朝會上將這些存檔拿出來,說聲廢,群臣激憤,皇上必廢無疑。況且宗室中有那麼多優秀的子弟,宗諤、宗祐以及從古,都是在暗中培養觀察過的,皆有賢名。

重立一個皇帝對宋朝來說,變動不大,甚至還能是一件好事,那麼自己呢,則會很悲催,必然被怒氣衝天的大臣們徹底清算。立即將歐陽修等人召集過來,數人迅速達成一致的看法,得迅速解決。否則曹太后懿旨變成詔書,一旦送到兩制,以兩制官員對皇上的憤怒,馬上詔書就得以通過,就是他們是首相,也無法阻止了。

大事即將發生,可是司馬光等人一個不知道。

韓琦商議過後,帶著歐陽修立赴內宮,沒有辦法,雖有數相在即,可其他人皆沒有參與,難道洗牌時還能洗到曾公亮與富弼?那時他全身在發冷,雖他是首相,若曹太后堅持,他也沒有權利阻止的(這個可以見更強橫的章惇,不但沒有阻止成功,反而使他身敗名裂)。

怎麼辦?

可他很快心安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曹太后見到他後,痛哭流啼,一邊哭一邊言趙曙的不孝事,又道:「老身殆無所容,須相公作主。」

韓琦先是瞠目結舌,然後心中感慨,還是先帝好啊,居然將曹大將軍的後代調教得如此老實。

沒事了,軟柿子比較容易捏破的,韓琦與歐陽修對視一眼。眼前這個太后沒有本事,沒本事以倆人的本事足以將她輕易地吃定。先是韓琦開口,說道:「此病故也,病好了就不會了,兒子病,母親可不容乎?」

若曹太后是高滔滔或者劉娥之輩,馬上將趙曙病歷單拿過來,斥責一句,這就叫生病?但她不是,若是,也不會將這等大事托付詢問韓琦,豈不是天堂有路不投,地獄無門自入?

就是這個簡單的忽悠,居然讓她不能回答。

歐陽修幫腔,韓琦說得太生硬,得以理服人,道:「太后事仁宗數十年,仁聖之德,著於天下,婦人之性,鮮不妒忌。昔溫成驕恣,太后處之猶裕如,還有什麼不能容讓的,豈令母子之間不能容讓也?」

又是一個偽命題,命題的論證就是張貴妃是否是驕恣。就是驕恣,也不過是妻妾相處之道,能與孝道相提並論?

但就是這個偽命題居然讓曹太后色稍和。

這也是鄭朗一直沒有插手的原因,第一個趙頊這小子以後講良心,而且有英氣,調教不當就會壞事,調教得當反是宋朝一次最好的生機。第二趙曙沒幾年好活。第三就是曹太后不是做大事的人。

後者也很關健,若她有本事,趙曙未必敢做出這些事。換一句話來說,換掉趙曙,曹太后管不了後宮,是否能保證不會發生妖蛾子?那麼到時候不是韓琦為難,而是鄭朗自己為難頭痛,又不敢象韓琦那樣不要臉,那麼會更悲催。

曹太后說道:「得諸君如此,善矣。」

韓琦與歐陽修又是羞愧又是安心,因此歐陽修進了一步,說道:「此事獨臣等知道,中外莫不知也。」

你也放心吧,我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以後皇帝不會因為你有過想廢立的想法對你懷恨在心。是善意還是一個威脅?更讓人不解的既然保證中外不會知道,為何又見於史冊?

但當時曹太后更加色和,聽著簾後呼吸平穩,歐陽修再進一步勸道:「仁宗在位歲久,德澤在人,人所信服。故一旦晏駕,天下稟承遺命,奉戴嗣君,無一人敢反對異同。今太后深居房帷,臣等僅是五六人,舉此大事,又非是仁宗遺命,天下誰肯聽從?」

還是偽命題,只要曹太后將證據拋出來,加上群臣激憤,不是五六人不敢舉此事,而是你們五六人擋不住曹太后的廢立之舉!

就是三道偽命題,居然讓曹太后默然。

主要是歐陽修學問太深了,不像韓琦那麼粗野,一忽悠曹太后居然無輒。

兩人成功地將天下第一字號的寡婦欺負了,走出來,長呼一口氣。危險暫山壓了下去,但不是不會發生。問題的源頭還是在皇帝身上。可那邊趙曙也接見了韓琦,在朝會上他一言不發,私下裡卻是與韓琦說了許多話,開口道:「太后待我無恩。」

若不是上了趙曙的賊船,韓琦也想抽他,沒有曹太后,你能當上皇帝嗎。還要待你有什麼樣的恩情!

不行,看來宮中曾傳出這個世子愛書如命,知識健全是一個幌子,根本不是,乃是一個二百五。但也沒有關係,賈詡能讓晉惠帝做皇帝,皇上再壞些,也不會比晉惠帝差吧。於是耐心的解勸,說道:「自古聖帝明王,不為少也。為什麼舜為大孝,那麼其餘的盡不孝也?」

敢情真將趙曙當成二百五!

當真是二百五,不但不是二百五,還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這一切,才是一個開始,後面的才叫韓琦名聲真正掃地。當成了二百五,就得按照二百五的方法勸,又道:「父母慈善愛而子孝,此常事,不足道。只有父母不慈愛而子不失孝,才能稱道。」

想當年舜被父親、繼母與兄弟借修糧倉之際在下面放火燒,能讓他下井挖泥,往井下扔大石頭,曹太后待你再惡再無恩,能做到舜父親繼母這一步?傳說中趙曙學富五車,而且三十幾歲了,居然講這些淺顯的知識,但韓琦就講了,還講通了,又道:「正因為陛下事太后未至,父母豈有不慈愛者。」

趙曙大悟,自此以後,不再寫那些大逆不道的詩詞歌賦。

危機並沒有解除,分兩步入手,第一步看來皇上根本不是傳說中的學富五車,不然做不出這些事,得給趙曙上課。挑了三個老師,司馬光、呂公著與劉敞。三人皆與鄭朗有著千連萬縷的關係。

一是向群臣做一個樣子,以示公正,二是韓琦隱約猜出鄭朗的想法,顧全著大局,對趙曙一直默視,依然是以前那種不支持也不反對的做派。三是三人本身的原因,呂公著乃是前名相呂夷簡最優秀的兒子,隨鄭朗下江南,名聞全國,生性溫厚,讓暴戾的皇上學一學其溫厚。劉敞敢言,司馬光這小子雖對皇上一些做派不滿,可觀他所奏,這小子與他老師一樣,能顧全大局。

三人進宮後,一講論語,二講史記。

很古怪,論語還能講一講,史記這時根本上不了檯面,沒有辦法,司馬遷黃老國想,講究清靜無為,還有一個孝道。適合進一步感化趙曙。

三人領命進宮。

講著講著,司馬光對趙曙的不言不語惱火了,入對時說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仁宗先皇子,太后有居中相助之功,直接挑明了,你這個不孝子,若沒有曹太后,你有什麼資格做皇子,是憑借你的病癆子身體,還是憑借你的大逆不道,大逆不孝。第二件事仁宗駕崩,曹太后封鎖宮門與消息,僅是通知幾位相公,以防不測,讓你第二天早晨平安地前來即位。第三件事太后垂簾聽政,等你身體好了,好來主持國政。

孟子說一飯之恩必以回報,太后有三大恩,陛下你當如何回報?

很講道理,凡事得有一個理兒,可司馬光說完了,趙曙依然不言語。司馬光氣得要吐血,這個皇帝俺沒法教了,我這樣講都講不通,皇上沒愧,俺有愧,讓我外出吧。

趙曙清醒過來,不能讓司馬光外放,一旦外放,鄭州那位不知道怎麼想,天下大臣與百姓也不知道怎麼想,於是令宰臣宣諭,卿所言事,略皆施行,且供諫職,未需求出。

司馬光仍求外放,又說,臣所言二事,若不能行,雖日侍丹扆,有何所益!若奉養之禮,日增月益,訪求治道,勤勞不倦,使慈母歡欣於上,百姓安樂於下,則臣雖在遠方,亦猶在陛下之側也。

還是不准。

韓琦與歐陽修則在謀劃另一件事,想要讓趙曙不會時不時的犯神經病,估計很難。廢立之危仍然一直存在。一是教導趙曙,二是最直接的解決方法,讓太后還政。

這一條更難,想想劉娥。逼得趙禎在宮中放火都無輒。況且趙曙時不時的犯病,群臣氣憤不服。

但面臨著這道無解之題,韓琦卻勇敢地去嘗試,先做第一步,春天將末,請皇帝率臣祈雨。曹太后已經隱隱地有些不安,說道:「官家病剛好,外面不大適合吧。」

韓琦從容地說:「陛下認為可以。」

曹太后又想到另一條借口,說道:「官家在服喪中,儀仗素服未準備好呢。」

「那也不難,操辦起來很快。」

曹太后無言以對了,再次習慣性的沉默。

韓琦看她沉默,就當她准許了,準備祈雨儀。

四月二十八,趙曙乘大輦出皇城,到相國寺與醴泉觀祈雨。

關於宮中的內幕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只是擔心皇帝身體,一個病皇帝與一個健康皇帝,會給他們帶來截然不同的命運。看到新皇帝健康的出行,沿途百姓觀者人山人海,皆山呼萬歲。

韓琦站在大輦後,臉上浮出微笑,很好,效果很好,這一聲聲山呼聲中,證明新皇帝得到所有百姓的認可。

春天到了深處,那一行行春草帶著無窮的恨意愁意,漸漸真正地鋪到天涯海角。

第七百九十五章 浮沉

悲傷的還在繼續悲傷。

趙曙回到京城後,不但冷落趙禎的幾個女兒,陸續地將其他的嬪妃一起逼出來,挪地方給自己子女居住。這個鄭朗顧不到的,後宮嬪妃太多了,他也無法顧全,只能將趙禎幾個後代攏在自己翅膀下,看護著她們的安全。又將幾個公主接到鄭州。

這次幾乎所有大臣沉默不言。

放在京城做什麼?受窩囊氣不成。

這一攏,就是好幾年時間,並且鄭朗也擔心,隨著最大的一齣好戲上演,趙禎的後代是女兒,就是李貴也姓李,非是姓趙,但萬一那個高滔滔發生猜疑呢?

一直到趙頊上位後,這種危險才會消失。

五月到來,四娘終於去世了,十分安詳。大娘二娘死的時候鄭朗無後代,三娘看到鄭家後代了,然而終有些遺憾,到四娘手中,高滔滔承諾讓李貴兒子賜姓鄭,鄭家後代會有真正傳人。因此死得無任何遺憾。

又一個娘娘去世,鄭朗很是憂傷。這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嘉祐七年三娘去世,八年趙禎去世,今年四娘去世。

但聞者多是十分高興。

韓琦高興,四娘是鄭朗親生母親,這一回得真正丁憂三年了吧。沒有這個鬼,自己可以放手大幹一場。司馬光等人雖痛惜,但高興的心態居多,鄭朗媽媽太多了,居然將每一個媽媽當成了親媽媽,僅是一個丁憂,就成了鄭朗仕途的掣肘。還有三個媽媽,不過無論是五娘,或者六娘七娘,名份不定,出身又寒,皆可以在適當的時候數詔奪情。

最好一起去世吧。

趙曙祈雨回來,一幕幕更大的好戲即將上演。

鄭朗沒有過問,但不是不管,秘密地將周淵從陝西召了回來。

鄭州城外也有人種水稻,但以豆類與高梁為主,李貴帶著幾個小姑姑在高梁地裡玩耍,鄭朗站在靈棚前看著幾個孩子,又看著趙念奴,臉上浮現出笑意,趙念奴也莞爾一笑。

若用後世的話來說,兩人皆屬於悶騷的那種。明明心中皆不高興,為了寬慰對方,每一次看到皆勉強露出笑意。

周淵風塵樸樸地從陝西回來。

侍衛不認識他,剛想上去將他攔住,鄭朗走了過去,讓侍衛退下,找了一塊石頭坐下,道:「你的信我看過了。」

此時馮高等人因為有扶立倒戈之功,位更高權更重,手中不僅有宋朝的資源,也有西夏的資源,就聽到一些宋朝的內幕,五個人都有些擔心了。這一朝君主一朝臣的,萬一宋朝沒有收復西夏的念頭,又不重用鄭朗,自己老死在西夏不算,還未必能說得清楚。直到這時,周淵才看到一個可怕的動向,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投靠西夏,朝不保夕,對宋朝忠心耿耿,可現在這五個人,特別是衛陽與呂毅,已經在西夏位高權重,就是回歸宋朝,宋朝又能給他們什麼?

想到這種可能性,再有五人密信中的隱隱不滿與擔憂,周淵擔心,立寫了一封密信給鄭朗。鄭朗沒有辦法,讓周淵秘密回鄭州一敘,得當面說清楚,在信上有的不好說。

周淵道:「鄭公,你說他們……」

「應當沒有這種可能,但我朝若是就此沉淪下去,他們沒有回歸的機會,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我就擔心這個。」

「莫急,你看到遠處那幾排建築物嗎?」

「那是鄭公為公主殿下準備的作坊。」

「也不完全是,你來看。」說著鄭朗掏出一些契股書約,周淵盯著上面看,名義是濟寧觀的產業,實際不是,分給了四個公主,這也是公開的秘密。不過沒有全部分出來,只分了五成股契,還有五成不知去向。

「是不是很奇怪?」

「傳言不對?」

「對啊,還是替幾位公主準備的,至於另外五成,我是打算用做其他用場。」

「其他用場?」

「比如興辦義學,賑濟孤寡,救助災民,另外只讓他們佔據五成,也是有一個監督作用,以防後世當中出現不孝子,將產業敗壞。畢竟一旦立國長久,一百年後,先帝后世子孫若沒有意外,大半會繼續變成平民了。」說來很傷感的,畢竟帝王宗室從趙禎一脈向趙宗實一脈轉移,又是外戚,時間越久,越會遠離權利核心。

「到時候各人際遇不同,教育不同,有了五成股契在外面用來救災賑貧,就無法出現一人獨大,自相爭吵殘殺的情況,以全先帝之美名。不過你來信提到此事,也使我想到問題的嚴重性。因此會從中抽出一成股契,分配於你們六人後代。」怕周淵還不清楚,鄭朗說道:「我怕引起爭議,刻意說它僅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不是很重要。實際不是,一旦這個作坊發展起來,以後一年會有幾百萬緡收益。就是今年,它的收益也不會低於二十萬緡。但在他們沒有完成任務回到宋朝之前,這些股契不能公開,至於分紅只能秘密派人交給他們的子女。」

「鄭公,不可啊,這是留給先帝幾個公主殿下的,我們怎能分這個錢帛呢?」周淵伏下說道。

「第一個你們勞苦功高,第二個是衛陽他們,這一等還要等一些年,孤身於敵國之中,風險極大,算是一種回報吧。」鄭朗淡淡地說道。這是好聽的說法,不如此鄭朗也擔心他們會產生動搖,西夏再優待,不可能一年賞賜給他們幾萬緡錢錢帛。權利會相彷彿,但這個富卻是西夏人不能賜予的,用來保證五人的忠心。

周淵說道:「那我的不能要。」

「你們六人一體,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給他們五人,又怎能少了你。你起來,我們再說正事。」

「喏。」

「唃廝囉身體如何?」

「病重去世了。」周淵淡淡說道,他並沒有鄭朗想得那麼長遠,吐蕃與宋朝和好了幾十年,因此關心的還是西夏。

「去世了?」

「剛剛去世。」

鄭朗摸著雪白的頭髮沉思。

想了好一會兒說道:「你立即著手按排斥候前去河湟。」

「鄭公是想對付吐蕃?」

「也未盡然,不過須防有變。」

「不過我們沒有西府的詔旨。」

「還好,西府乃是富弼與張昇,你就說是我的意思,他們一定會准許。」鄭朗先撫胸口道。還好,西府未失,否則局面更糟。想到這裡,忽然又說道:「若是西府宰相有變,可寫信與我聯繫。」

「富公會有變?」

「不知道啊,凡事得預留一手。」

「但是……」

「我知道你的想法,還有呂毅他們的擔心,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四年也許用不到四年,大事便可定落。那時還不是向西夏動兵之時,但到了那時,我肯定會進入朝堂。」

「為什麼要四年?」周淵還是不解,就是丁憂也不需用四年時間,又道:「難道是五老夫人。」

「你這張烏鴉嘴!」鄭朗不悅道,又道:「非是五娘,家與國兩者之間國乃大,家乃小。若是為了國家,即便百日之期,我也能讓朝廷奪情而出。但此時朝堂局面,你也聽聞一些。這時候出來只能自取其辱。比如富公。出也要在適當的時候出來。這個時間也許需四年,也許不需四年,三年就足矣了。」

四年時間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周淵道:「那就好,我們也擔心鄭公就此消沉也。」

「不會的,先帝臨終前讓我看好這個國家,又在駕崩時托夢給我,我怎會消沉呢。」這就是鄭朗讓周淵親自前來的原因,只能當面說,不能落於任何筆墨當中,不然會授人話柄。

至於鄭朗有什麼安排,周淵不敢問的。這一行也讓他感到十分滿意,立即離開鄭州,返回陝西。他的答覆也讓呂毅他們感到很欣慰,然後一起觀望等待……

鄭朗幾乎消失,朝堂上繼續。

韓琦開始第二步,關健的一步。

這一步關係到一個封建立國的根本所在,那就是禮。為什麼孔夫子儒學一枝獨大,就是這個禮,有感周朝崩壞,春秋戰亂,民不聊生,於是孔子修禮。禮能運行正常,綱常也就正常,國家就不易分裂。當然,若是君臣無道,再好的禮儀也阻止不了國家走向滅亡。

韓琦便將自己凌駕於這個禮之上。

先是趙曙時不時生病,御前後殿視朝會聽政,前殿朝會,後殿兩府入奏。兩府宰執退朝後還入內東門小殿向曹太后稟報。玉璽也執於曹太后之手,當然,大的詔書必須蓋上玉璽才能生效。

一步一步進行,趙曙前去祈雨,曹太后不得不將玉璽交給趙曙臨時掌管。這便是一個機會。

趙曙求雨還,沒有立即將玉璽還給曹太后,韓琦讓趙曙端坐,取來十件奏折,請趙曙批閱,中書每天會處理無數奏折,想從中間挑十件比較容易解決的事務很容易的。趙曙看了看,迅速批閱完畢,蓋上玉璽。韓琦這才將這十件公務交給太后閣。

曹太后這時候又糊塗了,其實任何事都有其兩面性,能說它好,能說它壞,以前沒有人做過思考,但現在不同,鄭朗整天就在研究這玩意兒,寫了許多文字。曹太后也看過,臨到事前,她又忘記鄭朗說的話。主要不是不想挑刺,是沒有想到危機到來。甚至她還想到鄭朗另一句話,就事論事。就事論事,這十件公函處理得不錯,一一觀看,額首道:「好,准。」

韓琦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皇帝乃是一個合格的皇上,與同列相賀。對曾公亮等人說道:「昭陵復土(趙禎靈柩下葬),我就相求退,顧慮皇上龍體未平,拖延到今天。皇上聽斷不倦,此誠天下大慶也。我當於簾前請白太后,請一鄉郡,須公等贊成。」

若是其他人說過了,那會亂了,但大家的反應讓韓琦十分失望,聽到他說請退,一個個翻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有的就差一點說,韓公,你是真退還是假退?若真退了,我要回家在長亭準備歡酒為你辭行。曾公亮假假地說:「韓公,這樣做不好吧。」

韓琦撓了一個沒趣,這些人都成了人精,不好糊弄,但有人好糊弄,又說道:「我去向太后請退。」

富弼眨著大眼睛,沒說話,但意思道,你快點去吧,俺在這裡等著你。

未真等,一個個自動離開,多少得給韓公一個面子。難道非要頂著這裡,讓韓琦退出朝堂不成?

韓琦無奈,只好倉促行事,對曹太后求退,曹太后再傻也聽出韓琦話音,讓養子出去祈雨,萬民喝萬歲,失去第一步,曹太后也心灰意冷了,說道:「相公安可退,我當居深宮,卻每日在此,迫不得己。」

韓琦大喜,又開始列數前代馬太后,鄧太后等人的事跡,誇讚太后若今天復辟,馬鄧不及,又再拜稱賀,說了一大堆道理,曹太后聽得不耐煩,站起來準備離開。

韓琦急了,因為有一件事,當年丁謂權極一時,至少比他現在朝堂上威望更高,前去奏事,劉娥不作聲不作氣從簾後離去,成為笑柄,拉起了下台的序幕。

看來這個曹老太太也要想做這件事,於是他做了丁謂不敢做的事,對儀鑾司喝道:「撤簾!」

簾既落,能看到曹太后衣角飄於屏風之後。

說老實話,韓琦這一舉動,放在那一朝代都能誅滅九族。

范仲淹與孔道輔鬧成那樣,只是強諫,敢不敢強行給郭氏重新加上皇后冕冠,或者打一個通俗的比喻,父母親為了房子想要假離婚,做兒子的反對,只能勸,但能不能將父母親關在小黑屋子裡,不讓他們出去辦離婚手續?

如果連這個禮都不能遵守,那麼就無法維持整個封建制度的運行。

曹太后站在屏風後面呆住了,她根本想不到韓琦敢做出這件大逆不道的事。養子敢做,那是皇帝,韓琦是什麼人,那怕是首相,也是一個臣子,趙家的一個家僕!

韓琦撤了簾,撤了,再也放下不下來了,心滿意足地離開。看到曹太后軟弱,吃不定大臣們,但能吃定曹太后。

吃定了,曹太后聽著韓琦腳步聲遠去,放聲大哭,讓兒子欺負到這份上不算,還讓一個宰相來欺負。現在怎麼辦,要麼重新放下簾子,那麼就要給韓琦定罪,給韓琦定罪,又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她有沒有應付這個麻煩的本領?

回到寢宮,哭了一夜,思前想後,終於詔書中書還政。不過她這一回總算清醒過來,不去垂簾聽政,但將玉璽扣在手中,沒有還給趙曙。

趙曙聽政。

可是更多的人看不下去。

對於還政於皇上,大家一致贊成的,但也要看怎麼還,現在皇上時不時生病,不但生病,還時不時地發神經病,生病不可怕,神經病才可怕。並且也不能這樣還政。那有一個大臣強行喝令撤簾!

今天能撤簾,明天能做什麼?

不過韓琦清名在外,大家一起認為韓琦這樣做,乃是趙曙授意,否則韓琦不會有這麼大膽子。事實趙曙有沒有授意,無人知道了。於是將怒火發到趙曙身上。

有個人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富弼。

他是一個老好人,也珍惜羽毛,況且他家很富,富到什麼地步,富弼退休後在洛陽置辦一個宅子,號稱洛陽第一豪宅,價值很有可能達到一百萬緡錢。但這個錢絕對是不貪污受賄而來的,富弼也不可能做出貪污受賄的事,更沒有必要去做,因為人家本身就有那個家產。

這一回終於看不下去。

先是張昇看不下去,寫了辭表,俺老了,有病,退休吧。

他能退,富弼不能退,趙曙與韓琦做下如此種種的事,感到心虛,文彥博在外面,鄭朗在鄭州,因此安撫富弼,陞官加爵。富弼借這個引起話題,說我雖說過建儲,但遠不及韓琦後來之功。如取前議絲毫之微,不足加賞,若陛下連錄臣之微勞,何不如報皇太后今日之大恩?

昔先帝無子,立陛下為嗣,中外皆知是皇太后密諭。又居禁中,有左右說你的壞話,或者剋扣你的供養,皇太后不敢明然主上,於是百方為計,偷送食物之類給你。

後者事關到皇室密聞,連鄭朗都不知道,富弼知道,不大好說的,氣不過,直接將這個秘聞寫到奏折上。

太后立陛下於倉卒中,天位遂定。無何,三兩日後,陛下以積憂成疾,天下萬務無所稟決,大臣列奏,請皇太后權同聽政,此決不是皇太后本意,蓋不得已從大臣之請也。陛下才康復,皇太后即日還政,退居深宮,此天下之人有識無識盡知,皇太后始終無所負於陛下也。

皇太后對得起先帝,但你與韓琦對不對得起先帝與皇太后!

富弼真的氣急了,從來未看到過這樣渾蛋的皇上與首相。

陛下向者服藥,天下之人自不驚怪。今陛下清明剛健,專決萬務,而祭祀孝養之闕,殊無增加,皆如故,朝廷臣僚始知陛下孝心果不至,非疾恙使之然也。臣實不諭聖意何緣而若此。若為仁宗嘗有小惑,則陛下終不得立矣,是所惑不能害陛下大事。若為皇太后不當垂簾,則又元因陛下服藥,從大臣之請,況復今來已盡還政於陛下矣,垂簾終不能分陛下之權也。臣潛料二大節當其時皆陛下所不樂者,不能不慊於心也。然今則二事已過,盡可釋然,豈宜蓄懷為恨而終不可解耶?

你這個病古怪地說好就好,以前不孝行為仍不改,看來不是因病不孝了。就算仁宗以前有什麼遲疑的地方,若真遲疑,你還能不能做皇帝。就算皇太后垂簾,也是大臣從請。現在你也做皇帝了,也聽政了,難道仇恨不放下嗎?

能逼得老實巴交的富弼說出這些話,想想就讓人啼笑皆非。

又道,又向者竊聞先帝諸公主,陛下易其所居,以安己女,此知者尤甚動心,亦未嘗聞陛下略加恩煦。恭惟先帝臨御天下四十二年,仁恩德澤入人骨髓,以至遍及蟲魚草木。臣事先帝亦三十餘年,自布衣擢至首相,其恩德可謂至大,今日不忍見其孀後、幼女失所如此,而臣反坐享陛下遷寵,還得安乎?仁宗與皇太后於陛下有天地之恩,而尚未聞所以為報,臣於陛下不過有先時議論絲發之勞,何賞之可加?陛下忘天地之大恩,錄絲發之小勞,可謂顛倒不思之甚也!

奏章寫到這種地步,要真相有真相,要內幕有內幕,要證據有證據,要道理有道理。

書還未上,就引起群臣嘩然。

PS:宋英宗好壞我評價得很客觀,不算是壞皇帝,可他有些做法,簡直讓人無語。寫這一段時,痛並樂著,氣樂了。

第七百九十六章 二更

奏上,不報。

嘉佑五大砥柱,文彥博因為六塔河的事,帶著污點,影響力漸弱,龐籍去世。這兩人不能算的,餘下的三人那一個人皆不可小視,曹太后拿韓琦沒辦法,趙曙也拿富弼沒辦法。

不報也沒有關係,得改正吧,趙曙也不改正,甚至從來不進慈壽殿看望曹太后,至於趙禎嬪妃被侵佔的宮殿,更不想歸還了。

富弼一怒之下,連上七奏,仍然無動於衷。不但富弼,司馬光,呂誨等人也陸續進諫,就是你不孝順,也不能做得如此過份,皆不聽。富弼這才想到另一個人,鄭朗。

寫了一封信給鄭朗,你好歹得說說話。

鄭朗說話了,寫了一封奏折,國家以孝為本,陛下,你不能這樣做,然後送了一本孝經給趙曙,好好看它上面了什麼。

十分中規中矩的一篇進諫,大臣們交口稱讚,可關健,關健這樣中規中矩的進諫管用麼?

國家此時已經走入黑夜,還沒有到最黑的時刻,才僅僅是二更時分。不過好在這個黑夜時間不長,否則鄭朗早就出手了。他在謀劃著一場更龐大的計劃。

得要黑暗,越黑暗越好,大家才知道黎明的可愛。黑夜降臨了,好睡覺啦。睡一會兒,養足精神,又養了好名氣,何樂而不為。名氣越大,越利於他的改革。

因此這個奏折士大夫雖交口稱讚,實際是無關痛癢。

其實對趙曙做法反感的人不僅是許多士大夫,還有,高滔滔,高滔滔在沒有讓王安石逼急之前,總體而言乃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人物,有時候也規勸,可沾到趙禎一事,就勸不好,選擇了沉默。還有趙頊。直到趙曙死後,高滔滔才正式與曹太后走在一起,趙頊才善待了幾位大小姑姑。這時,母子倆皆無可奈何。

因為呂公著等人公務沉重,於是又先選孫思恭與韓維進入東宮侍講。

這兩人都算是有些學問,應當來說,論師資此時趙頊遠比史上雄厚,關健是鄭朗那一年的薰陶,當抵在東宮學習三年!

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近習以弓樣鞋進,趙頊覺得新奇穿上,韓維道:「王安用舞鞋?」

趙頊立即命人毀去。

趙曙病重,出語頗傷太后,曹太后覺得很委屈,兒,我待你不薄啊,你為什麼這樣待我?韓維暗中說道:「上已失太后歡心,王應當盡孝繼之,猶懼不及。不然,父子俱受禍矣。」

你老子做得不好,你彌補吧。不要將曹太后逼急了,一旦逼急,曹太后還能照樣將你父親廢去。沒有進入皇嗣皇帝,宗室仍是尊貴的血統,進入了,新君到來,到時候不但你老子,連你都危險。

趙頊感傷感悟,又想到崔嫻的轉授,鄭朗臨別前的講解,於是時常進入慈壽宮探望曹太后。這也導致曹太后一直沒有下狠手的原因,還親自對輔臣說,皇子近日殊有禮,皆卿等擇宮僚所致,宜召中書褒獎。

老太太高興了,是好事,那就獎吧。

富弼連轟七炮,多少還是起到一些作用,趙曙為了安撫富弼等人,假惺惺地用了曹佾,也就是曹太后的弟弟,傳說中的八仙之一曹國舅為使相,趙頊與曹太后大喜,認為趙曙在改悔自新,趙頊欲使韓維傳太后意於輔臣,韓維說道:「陛下親總萬機,內外上下,事體已正,王當專心孝道,均養三宮而已,它勿有所預。」

你的職責就是孝敬好你的父母,包括曹太后,那是對的,別以為你老子對曹太后不好,你就能對曹太后不好,一旦你能對曹太后不好,那麼以後就能對你老子不好。所以看到你孝順曹太后,你父親不旦不生氣,反而會欣慰。但這有一個底線,皆是宮內,若插手到宮外,你就悲催了。

趙頊惆悵萬分,大半天道:「鄭公也說過類似的話。」

「殿下,此時你萬萬不可與鄭公聯繫啊。」韓維驚詫地說道。

「鄭公也是這麼說的。」趙頊更加惆悵:「韓卿,你莫要擔心,這是鄭公臨行前,母后召其妻入宮,帶的話。」

趙頊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一說。

「鄭公乃是曠世賢臣哪,三哥(韓絳)進入仕途多年,生性剛直,唯獨對鄭公心悅誠服。」

「那次杭州頗美。」

「美是美矣,由此拉開平安監的大幕,若沒有平安監財政收入,國家財政會更吃緊。不過隱隱聽家兄常提起,說是當時鄭公還青澀了一點,若是後來鄭朗去杭州,還會做得更好。」

「若沒有這能力,河工就不能順利完成了。」

「還好,他乃是一名賢臣,嚴格遵守著君臣之禮度,否則,否則……」韓維不敢說下去,以眼前朝堂群臣激盪,曹太后又感到深深不滿,鄭朗若拋頭露面,直接就可以協助曹太后將趙曙廢去。但以鄭朗的品德是做不出來,合則進,不合則隱。明是請喪丁憂,實際等於是退隱。想到這裡,一臉的嚮往。那是這個黑夜的一盞明燈,儘管這個燈離得是那麼地遠,那麼地孤寒,可是照亮了許多人的心。

既然鄭朗說過,韓維大著膽子說道:「殿下,歐陽公也時常進宮侍講,他在學問上經義上造詣天下無雙,是謂文壇宗師也,莫要輕怠,以免不測。」

不能管宮外的事,也不能向歐陽修流露出任何表情。此人乃是韓琦最大的幫兇與助手智囊。

韓琦,或者歐陽修也想要一個臉面,讓趙曙逼到這份上,怎麼辦?生生拖下海的,罪魁禍首乃是趙曙,難道讓趙頊將他老子殺掉不成?

失望的不僅是韓維,還有更多的人。有一部分人選擇了急流勇退,這個黑暗的朝堂呆不下去了,例如張昇,馮京,劉敞,李柬之。還有更多的人選擇了沉默。還有一部分人選擇了抗爭,不過與韓琦趙曙斗太難了,導致這些人手腕越來越高明,也越來越強硬。例如司馬光,實際這是很危險的一幕。

富弼七奏不成功,司馬光先是與鄭朗一樣,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說。看到趙曙仍不肯妥協,這才正式出手。

時機到了,若沒有富弼七書所逼,他出手就不會成功。其次他更講究方針戰術,富公,不是你那樣玩的,看我出手。

不對付趙曙,乃對付一名太監,一名資歷很深的太監,自劉娥時就一直呆在宮中,任守忠。但在出手前不能讓趙曙看出他的動態,因先行上書給曹太后,竊聞道路之言,近日皇帝與皇后奉事殿下,恭勤之禮,甚加於往時;而殿下遇之太嚴,接之太簡,或時進見,語言相接,不過數句,須臾之間,已復遣去。如此,母子之恩,如何得達?婦姑之禮,如何得施?推其本原,蓋由皇帝遇疾之際,宮省之內,必有讒邪之人,造飾語言,互相間諜,遂使兩宮之間,介然相失,久而不解,殿下浚發慈旨,卓然遠覽,舉天下之政歸之皇帝,此乃宗廟生民之福。然臣竊料讒邪之人,心如沸湯,愈不自安,力謀離間。願深察其情,勿復聽納,遠斥其人,勿置左右,使兩宮之歡,一皆如舊。則殿下坐享孝養,眉壽無疆,國家乂安,名譽光美;其與信任讒慝,猜防百端,終日慼慼,憂憤生疾者,得失相去遠矣。

看到書奏,趙曙大喜,這個小司馬還是不錯的,不但在皇嗣時立下大功,還十分講道理,天下人皆說朕對太后不好,可母不慈兒如何孝。就忽視了司馬光後面所說的話,為什麼如此,乃是內宮奸小進讒才導致這個局面。

還有一條,皇后,你得說說話,畢竟你是太后的親侄女。

這份很含蓄的奏折進後,司馬光稍息,又轉向另一件事,韓琦市恩,兩府為了市恩,大肆遷官,司馬光久在鄭朗與龐籍薰陶之下,對三冗十分痛恨,裁兵還簡單一點,裁官才特別地困難。鄭朗不大敢動,龐籍為了裁減官員,都愁白了頭髮。然而數年努力,不足讓韓琦一個月就糟蹋了。如今冗官現象達到了宋朝巔峰。再加上大肆賞賜,一年費用有可能四千萬緡都不夠。國家那來那麼多收入來供以支出?

到了八月,司馬光與呂誨終於找到一條明顯的罪狀,入內都知任守忠擅取奉宸庫金珠數萬兩以獻皇后。為什麼要找這條罪狀,就是逼高滔滔出手。你不出手,連你也洗不清。

沒有高滔滔相助,憑借自己說破了嘴皮子也沒有作用。

然後呂誨上書,陛下即位之初,內臣反側,謂聖斷罔測,中外憂之。臣嘗進言,乞聖度容覆,處置宜緩。蓋欲威令之行,得其至當,此區區之心也。不意今日大奸尚存,眾怨未平,謗議益甚,敢不以聞,上達天聽。大奸者是誰,任守忠也。歷數任守忠的罪狀。

司馬光隨著上奏,他的奏折更有條理,歷數任守忠十條罪狀,每一條罪狀都足以斬首示眾。為什麼兩宮不和,發生了那麼多妖蛾子,不是皇上想這樣的,正是這個奸人挑唆導致皇上做了許多不好的事。

一道選擇題,A,皇上,我說得不對,不是任守忠挑唆的,就是你不孝。B,不是你不孝,實際你很孝順,正是因為這個奸人挑唆,你做了一些讓人誤會的事。這是可以原諒的,但必須要嚴懲任守忠,將他斬首示眾。

趙曙看著這篇奏折,十分頭痛。

為什麼司馬光如魚得水,正是因為司馬光出手,才讓趙禎讓他立皇嗣。而且前面他上書曹太后,讓她待高滔滔與趙曙好一點,以全母子之道,兩宮之好。

做母親的要孝順兒子媳婦,也是古怪來哉。但怎麼辦呢。想讓趙曙低頭,得給他一個很長的梯子下來,否則像富弼那樣硬來,十萬年也實現不了目標。

趙曙看著這篇奏折,表示很頭痛,繞暈了。

韓琦看著趙曙的臉色,於是說道:「陛下登極之時,守忠亦有勞預之功,願少寬之。」

富弼憤怒地上前一步,大喝道:「先帝親授陛下以大器,皇太后協贊有功,陛下要追功,宜追先帝顧復之恩,報太后擁佑之功。而此輩乃自雲某人有功,某人有勞,臣不知此何等語,且將置先帝與太后於何地也!」

難道皇上你這個帝位是一個太監給你的。

直接罵韓琦是此輩。

趙曙揉腦袋,他不笨,若繞開富弼所說的此節,不承認趙禎,就等於不承認自己皇位的合法性。看著韓琦,心道,韓卿,你就再為朕犧牲一次吧。

立詔將任守忠發配到地方,前去慈壽宮向曹太后認錯。

當然,韓琦又替趙曙背了一個大包袱與罵名。司馬光小子不錯,讓朕有台階下,朕下了,韓卿,你就站在上面委屈一點吧。

到了今天,韓琦仍忽然司馬光的能量,此事讓他產生警覺,不是司馬光,而是富弼。富弼罵他是此輩了,兩人勢不兩立,不是你生,就是我死。而且六月發生一件事,也讓韓琦感到不安。

始作俑者乃是富弼,為了使兩府政令通暢,相互溝通,富弼於慶歷年間上奏,讓兩府首相兼顧對方職位,以便互相查問。此舉讓呂夷簡得力,提高了效率。要知道慶歷數年戰爭,花費一億多緡,許多勞力還是免費力役的,否則兩億緡都不夠,那時國庫空空如也,生生將那場戰爭費用支撐起來,固然有呂夷簡之功,也有兩府溝通簡化之力。不但使呂夷簡得益,還使鄭朗得力,進一步完成了裁兵事宜。國家不打仗了,各就各位。

可兩府就像兩個磁石一樣,不碰在一起沒有關係,一碰在一起,必然有一些改變。因為權利的關係,西府必然向東府屈就。原來樞密院有一千多名員額,再度分化後,大半名額散落在兩制、中書、台諫或者三司裡,糾纏不清,第一個結果導致責任不明,進一步的冗政,第二個結果因為磁力的原因,被中書收攏。僅有一小半官員控制在西府。

富弼要求將它們理清楚,便於政令暢通,職責明確。

當然也有一部分私心,理清楚了,使這些官員一一重新歸攏於西府,就有了與韓琦對抗的本錢。

但這個私心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國家。朝堂上必須有一支力量對韓琦進行掣肘。

韓琦對此無可奈何,宋朝的祖宗家法就是分化掣肘,富弼做得合乎情理,他無法阻止。不過對於韓琦也沒有關係,講理講不過,可以來硬的。當然也需要一次契機。

機會到來。

今年趙曙治年號即政,西夏派使來賀,官稱樞密,主持西北的程戡一聽有些恍惚,你們西夏都稱樞密了,還算不是算我們大宋的臣子。不准,改稱領盧,領盧還是西夏樞密院官號,不是換成了黨項語。這一換宋朝至少有一個台階下,程戡處理得還是不錯的。但就是這樣,夏使吳宗仍怏怏不樂。吳宗到京後,想要佩魚及儀物自從,延州派來的引伴使高宜禁止。兩相發生爭執,吳宗出語不遜,高宜也傲然回答。

吳宗氣憤地在賜令殿門時又訴於押伴使張覲,趙曙詔令赴延州與高宜辨解,想要和稀泥。到了延州後,程戡派通判盤問,吳宗說:「引伴謂當用一百萬兵,遂入賀蘭穴,此何等語也。」

咱是好心來賀你們大宋新君即政,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呢?況且你們宋朝真能抽出一百萬軍隊與我們西夏作戰嗎?

通判說道:「不是高宜想說這句話,而是你們當中有人說國主乃是少帝,先有因,後有果,就是失也失在你們的使人身上,不在引伴之責。」

你們讓李諒祚從國主強行升級為少帝,高宜能不急嗎?問清楚了,趙曙詔書李諒祚宜精擇使人,勿令無辜生事。

不管怎麼說,宋朝做得還是不錯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才是兩國交好之道。

關健中國人想法是這樣的,這些野心勃勃的外夷能有這種想?越是想示好,越是想化解,反而讓對方產生錯覺。這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悲哀,一千年是這樣,一千年後還是這樣,居然沒有人明白,一次次上演著。

趙曙想化解,李諒祚卻產生誤會,認為宋朝無人了,君王不及以前的君王,大臣不及以前的大臣,機會到來。

正好程戡去世。

這是一個能吏,能文能武,在西北雖不及狄青,可一直相安無事,而且很好地執行了鄭朗策略。程戡去世,李諒祚看到機會,以宋朝慢怠使臣為名,召集十萬軍隊分兵攻入諸州,你們宋朝能不能召一百萬軍直搗賀蘭山我們不知道,但我們能立聚十萬兵。兩國久未戰,宋軍猝不及防之下,數千弓箭手與鄉兵被擊殺,掠人畜以萬計,返回西夏。

烽火再起。

韓琦卻看到一個很好的機會,隨後上書,於陝西各州,除臨近京畿很近的陝虢二州以防有變外,其他各州府一律三丁刺一,使鄉丁變成鄉勇,然後在臉上刺字。

宋朝兵士是要刺字的,以防逃跑。還有一個,就是罪犯,刺字充軍,這個充軍不是變成兵士,而是在牢城裡做苦活。長久後,再加上軍隊戰鬥力下降,待遇多方苛薄,漸漸百姓當兵為恥之,再加上罪犯刺字充軍。人人以臉上有字為恥。

若是真當了兵,還有一些兵餉,情有可願。關健是鄉勇,什麼都沒有,還不及以京畿為中心的保丁,一旦近十六萬鄉勇刺字後,會造成什麼反響?這個韓琦不管的,他要的就是重新侵犯西府權利。

到了這一步,富弼一顆心完全冷了下來。

第七百九十七章 三更

富弼仍克制著怒氣,找韓琦爭辨,韓琦不客氣地說:「彥國,你懂軍事乎?」

富弼哪裡懂什麼軍事,連戰場也未上過,韓琦不管是不是鄭朗提攜,確實有過實打實的功勞。無言以對,默然半天,憤憤退出。

司馬光氣憤不平,這整胡來了,上書道,康定慶歷之際,趙元昊叛亂,王師屢敗,乏少正軍,於是籍陝西之民三丁選一,以為鄉懷手,又刺充保捷指軍(指鄉兵),沿邊戍守。閭裡愁怨,不可勝言。農民不習戰鬥,官中又要費衣糧,私家又須供送,骨肉流離,田園蕩盡。時過二十年陝西之民仍不復舊者。也就是宋朝大發展,可到現在陝西還沒有恢復元氣。

河北河東為緩軍費,籍民刺為義勇,編入保丁,而不刺為正軍。今議者怪陝西無義勇保丁,卻不知道陝西之民三丁有一丁已編入保捷軍中。三丁再有一丁編入義勇,此詔一下,百姓如何驚憂。況且陝西正軍與保捷軍甚多,不至於潰守,何做下如何有百害無一益之事。

連上兩書不報。

一怒之下,司馬光來到中書與韓琦論理。韓琦微微一笑,君實,你不懂軍事,兵法道兵貴聲而後實,諒祚桀驁不馴,若聽到陝西驟增二十萬兵,豈不感到震驚?

震驚個鬼。

司馬光根本不聽,而且吵架的本領,韓琦也遠不是他對手,道:「兵法為什麼要先聲,那是沒有實力,必須虛張聲勢。要不要我舉幾十個例子給你聽。」

論對歷史的掌握,韓琦更不是司馬光對手,又道:「那只能欺騙一時,不可復用。今天我們雖增二十萬兵,實不可用。不用十天,西人必知道其詳細情況,會不會害怕?」

韓琦不能回答,只好悻悻地說道:「慶歷時陝西鄉民初刺手背,後皆刺面於充正軍,何憂今天復舉?況且敕牓已經張貼出去,以後不再用百姓充邊防就是了。」

司馬光不客氣地說道:「你說的話,我根本不相信。」

韓琦道:「我在此,你儘管放心。」

司馬光盯著韓琦說道:「不但我不相信,就是你自己也不那麼自信吧。」

韓琦大怒,喝道:「你敢藐視我?」

兩人地位懸殊很大,而且韓琦強橫天下無人能及,司馬光語氣軟了軟,答道:「就算相公在此能做到,可萬一他人當位於此,見相公前例故事,他們會不會照抄呢?」

你是首相,可也得講一個理兒。

韓琦不能回答,但也不用回答,一拂衣袖離開,不理睬你了。難道你能跳上天去不成?

這一招很管用,司馬光又不能揍韓琦,鬱悶地回去,繼續上第三奏,易說,不遠復,無祗悔。元吉。說命說,無恥過作非。康定年揀差鄉弓手,原來不刺手,後到慶歷中,刺充保捷,富有之家用錢財雇掃中壯捷充替,民還不怨。今天無辜一切刺手,則是十幾萬無罪之人永充軍籍,不復為平民,百姓何時罪,朝廷害之?

不報。

第四奏上去,從唐朝講起,再講到慶歷戰爭的對錯,還是不報。

第五奏再上,講河北河東義勇軍,契丹入侵,用之戰,可否管用?已經成了害民之舉,為了其專心訓練,國家每年為河東河北耗費無數物力財力。這還是訓練過的義勇,況且沒有訓練過的農民。何忍以十餘萬無罪赤子,盡刺為無用之兵?

前五奏司馬光寫得很耐心,最後一奏終於沉不住氣,胡言亂語,陛下新臨大政,當求善無厭,從諫如流。為什麼不聽台諫的話。陛下萬民之父母,萬民乃是陛下赤子,豈有父母誤墜其子於井說吾誤矣,而不救?聽台諫的話,罷此詔吧。

六篇奏折上,皆不報。

司馬光一怒之下,對趙曙說道,陛下,將臣外放吧,這個知諫院俺做不好了。他是有功勞的,趙曙不准。司馬光一氣之下,回到家中酩酊大醉,鄭氏一門,只有大蘇貪酒。其他人皆不喝酒或者喝得很少。一次包拯讓司馬光與王安石飲酒,王安石就是不飲,司馬光卻小抿了一口。僅是小抿。一方面反應了兩人的脾氣,一方面也能看出他們平時不吃酒。

氣得喝酒大醉。

富弼看得更清楚一點,自這年臘月起,開始上書辭職,一直到來年的八月,富弼一共上書二十表,要求辭去西府首相之職外放。但他不是軟弱,最後一道謝表上說得很清楚。史上富弼就隱約地看到一些不好的跡象,與鄭朗多次交流,看得更清楚一點。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徵兆,甚至比呂夷簡危害更大。至少呂夷簡不敢用國家來做籌碼打壓敵人,雖打壓,該用的還是用,該不用的還是不用,例如讓范仲淹主持西北。但現在官員傾軋,打擊與報復已經沒有了限制,不僅是人身範圍的胡亂攻擊,甚至不顧國家局勢。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趨勢,一旦形成例子,以後廟堂精力就會放在內鬥,爭權,清洗與陷害,報復上,甚至根本不顧國家利益。

為了使朝廷不形成黨爭,俺退了,希望諸位以國家為重,不要使朝堂產生更嚴重的分裂。諸位好自為之吧。

我不爭了,韓琦,你也不用為了擠壓樞密院的權利,讓陝西十幾萬百姓受苦受罪。

富弼一退,一切走上正軌,與十六萬義勇無關。韓琦說了老實話,陛下,不要擔心哪,李諒祚僅是一個小狂童,非有元昊智計,而邊備遠勝於康定之時。

許多大臣暗暗鄙視,既如此,又何必興師動眾,讓十六萬陝西百姓刺字?

歐陽修也說了老實話:「今天兵甲雖不能稱為精利,但也不像往年那樣腐朽,城壘雖粗嘗完輯,也不像以前那樣隳頹。執政大臣皆當時宣力者(指韓琦),其留心西事熟矣,不像以前那樣大臣聽到變故一個個茫然不知所措。今謀臣武將城器械皆勝於以前,可諒祚僅是一個小狂童,數敗於吐蕃,有何懼哉。」

大家更無語。

富弼在洛陽聽得那個心裡面叫憋悶哪,差一點一口氣沒有憋死。

韓琦與歐陽修在軍事上見解是很正確的,治平二年正月,李諒祚攻慶州王官城,這時宋軍有備,經略使孫長卿拒之,不得進。孫長卿還僅是一個文官,若遇到狄青,李諒祚會很悲催。

然後上表自陳,麻痺宋朝。

後世看看倭國的做派,就能看到西夏的做派,一邊狠狠地打臉,一邊派幾個無關痛癢的人來和好,後者向世人強詞奪理,前者伺機而動。若麻痺了,就過來狠狠咬上一口。若不麻痺,那麼就像其他人叫屈,咱給了面子,人家不接受怎麼辦。就是這種拙劣的方法,居然若大的國家就沒有辦法對付。但富弼要退,一切回歸正常,在韓琦建議下,派使王無忌持詔詰問。西夏派賀正使荔茂先獻表,胡說八道,將過錯歸於宋朝邊吏身上。這次韓琦表現很好,勸說趙曙不聽。

又圍蕭關,不克。

蕭關成了李諒祚的心頭恨,他一心想要光復父親的榮光,麟州屈野河之西還給宋朝,豐州也還給宋朝,但蕭關以南全部被宋朝侵佔,侵佔的還有環慶西邊許多地區,一直接到橫山。

當然,大家心知肚明,宋朝在鄭朗指導下也不是很老實,特別是程戡,一直採用了鄭朗策略,少許地救濟橫山諸部,導致許多部落心生兩端,李諒祚出兵一是為了宣威,二就是震懾,三是看能不能乘宋朝內政不好的時候,取得一些大捷。

秋八月,西夏拒詔使王無忌於邊境之上,再度出兵。出蕭關不行,但可以從天都山出兵,雖然鄭朗那些蠶式防禦還在,可多年未戰,葫蘆川與沒煙峽水草豐美,有許多蕃戶遷移於此。夏兵至,再殺蕃戶數千,擄牛羊上萬。

至平三年,又發起多次侵犯。

鄭朗忍無可忍,繼續這樣下去,以前取得的一些成果將會一一被蠶食,上了一篇奏折。那就是火炮,時至今日,至少在虎蹲炮上,技術已經十分成熟。

小砦堡不能放的,怕西夏人得到。不過得到也沒有關係,沒有炮彈,等於零。但終是不美,放於大砦大堡上。秋九月攻慶州大順城,這也是一個西夏人眼中的眼中釘。環慶經略使蔡挺戒邊戶入堡,諸寨不要出寨迎戰,將鄭朗的辦法採納了過來。然後潛布鐵蒺藜於城濠之中,西夏大軍至,渡者多傷。攻三日不克,帶著大群傷兵分攻柔遠寨,這一回更悲催,遇到了一員絕世勇將,狄青看重的張玉。

先是派重兵拒守柔遠寨,夜裡乘西夏人無備,張玉率領三千敢死隊出斫營,奇襲西夏中軍。西夏大潰,退回金湯城。

這邊不大好玩了,李諒祚一調頭,又帶著軍隊殺向蕭關,其實他不知道,在大順城下他僥倖逃了一命。到蕭關悲催了,哪裡是楊文廣,在鄭朗提攜下,楊文廣正式走向前台。並且正好朝廷運來六十門虎蹲炮,楊文廣一直未用。等到西夏主力軍隊正式攻關時,忽然將虎蹲炮搬了出來,近處是投石機投放火藥包,遠處是射程達到三四百米的虎蹲炮。

而且一發炮彈將李諒祚削傷。

西夏大軍又開始潰敗,楊文廣開出關門,率軍出擊,將李諒祚殺得丟盔棄甲。

當然,一旦戰爭開始,皆不大好,雖然數傳捷報,卻給邊民們很大壓力,許多邊戶逃向內腹。

這時,大家很想念一個人,鄭朗。

前幾年李諒祚派使求漢書漢服,再加上宋朝相助之恩,大家一起認為以後邊境可以平安了。鄭朗卻明智地說了一句,僅能平安幾年。果不其然。

然而最佳的時機過去,以現在宋朝的情況,是沒有辦法將西夏消滅的,打來打去,只是兩敗俱傷。這又是一個不顧百姓的主,可宋朝得顧著百姓。大家商議,韓琦說道:「無妨,派使到邊境喊話,因為你們的不遜,從今天起歲賜與互市商榷全部中斷。馬上這小子就老實了。」

趙曙狐疑地問:「就這麼簡單?」

韓琦道:「不複雜。聽臣建議吧。」

那時更沒有人追問既然如此簡單,何必刺鄉勇,讓陝西百姓人心惶惶?

中使到宥州帶著公文,遞給西夏人,李諒祚大沮,派使謝罪說道:「受賜累朝,豈敢違反先誓?僅是邊吏擅自興兵,朝廷復歲賜,我馬上派人將他們誅殺。」

敢情他毛沒長齊,將韓琦當成毛未長齊的小孩子,無人相信。

互市封閉了,榷場關閉了,歲賜也沒有了,李諒祚老實了。

老實的卻是在宋朝這邊,吐蕃那邊還在經營。瞎氈死,西夏破龕谷,其子木征不能自立,遷於河州。正好秦州丁族首領瞎藥與唃廝囉父子不合,迎木片居於洮州。木征來到洮州後想要立文法,秦州諸蕃不服,將木征逐回河州。木征無立足之地,李諒祚聽聞後,派人陰誘,木征與青唐等許多部族請求並附。

至此,從渭州到秦州西方廣大領土上諸蕃部一起向西夏誠服。還不能為西夏真正所用,一旦為西夏所用,陝西情況更加惡化。甚至一度讓西夏襲擊到原先的秦州腹地金雞川。

南方是好消息,讓李諒祚敏感地抓住。可是宋朝一直不鬆口,沒有了宋朝歲賜與互市,西夏經濟情況再度變得惡劣。於是派使哀求,反正中國國大人多錢多,還有人也很傻,當時趙曙已死,趙頊即位,鄭朗還沒有歸朝。又發生了一件事,西夏戰爭頻繁,民不聊生,再加上以前宋朝時不時給幾粒紅棗子,橫山諸羌更思內附。

李諒祚聞聽後將這些族賬盡遷於興州。諸部無可奈何,懷土顧望。那時候朝廷已經下詔奪情,不知多少詔奪情鄭朗回京。種諤膽子壯了起來,派使追上這些族賬,說你們來我們宋朝吧。

諸族酋大喜,又懷疑起來,不是你們宋朝這麼多年皆不接納我們內附嗎?使者說此一時彼一時也,鄭相公馬上再度進京了。鄭朗威名一個個知道的,聞之手舞足蹈,立即回頭。幾十帳族幾萬羌戶一下子衝破邊境線,湧向宋朝。

趙頊聞之哭笑不得,人已經過來,不能再送回去,山遇惟亮成了宋朝康定年間的一個深深傷痛,不怕犯錯,就怕犯錯後不知悔改。為了安撫李諒祚,重開互市與歲賜。但那時,歷史已經翻開新的篇章。

現在宋朝卻是漸漸步入最黑暗時期。

富弼請退,另一人也請退,程師孟,本來他就不適合擔任宰執,加上他是鄭朗的嫡系,朝中又無他人幫助,一直遭到擠壓。原來還有張昇與富弼罩著,現在兩人皆在請退,自己還能有好下場麼。率先請呈。

富弼還挪不開面子,立即准辭,程師孟是什麼人哪?前面一上,後面就將他外放了。

退的不是他一人,許多重臣要求外放,有的讓趙曙挽留下來,有的就沒有挽留,陸續退出朝堂。許多官職就空缺出現,特別是樞密院。趙曙環顧四周,看到了王疇。這是一個老實人,朝堂上發生的種種他沒有插手,也不敢插手。有一次趙曙與其交談,通過談話,看到王疇的態度,覺得可用。至少不反對俺是麼。

因此讓王疇為樞密副使,這次連歐陽修也反對了,趙曙說道:「疇善文章。」

歐陽修說道:「其人勁正,但不為赫赫有之名。」

說得很婉約,再說下去,那就是將皇上當成呆子。

呂誨不管,直接將原因說出來,也不是王疇不好,這關係到宋朝的一個制度。凡是進入兩府的大臣必須在下面擔任過一段時間知州或者知府,這樣能瞭解真正的民生,還有獨立處理事務的能力,也避免一直賴在京城不走的老油條們用資歷混進兩府壞國家的事。

後人也許不知道,但趙曙乃是宋朝的皇帝,連這個都不懂,這個皇帝是怎麼做的?

王疇正是缺少這個重要的經歷,所以不能做西府副相。

然而無論歐陽修或者呂誨,皆不聽。

趙曙又忘記了一件事,別以為皇帝就可以欲所欲為,趙匡胤兄弟為了防止一朝昏君誤國,制訂了繁瑣的制度,不僅是約束群臣,對君權也進行了掣肘。

想一想趙匡胤那個小花藍子,若大的皇帝想要一個花藍子都要不到,況且隨隨便便不合制度就授一個副相?

詔書到了兩制那邊,沒有兩制官員重新書寫,詔書不管用的。翰林學士錢公輔也不辨解,直接動用了合法權利,封還詞頭。也就是兩制官員一旦覺得詔命不合理,拒絕書寫詔書,送回皇帝或者兩府大臣那邊,詔命直接終止。

錢公輔不是第一個做的人,以前許多詔書被兩制封還詞頭了。

趙曙抓狂了,他能恨趙祉,甚至能恨趙恆,但能不能恨趙匡義與趙匡胤?不管是不是親祖宗了,粗暴的下了一詔,將錢公輔下放到滁州為團練副使。就是貶也要合理的貶,團練副使是什麼樣的官職,還不及一個小知縣,錢公輔是什麼樣的官職,若大的翰林學士,最少也得貶一個知州吧。況且有什麼罪外放?

錢公輔判決審疑,暫時無權封還詞頭,但詔書又讓另一個兩制官員封還詞頭了。盧士宗,陛下,這道詔書更是莫名其妙,不能通過。趙曙大怒,那麼倒底你們是皇上,還是我是皇上?要處罰盧士宗。

呂誨、呂公著與等人營救,韓琦一看不行,如果真讓皇上這麼幹了,那麼所有制度會一一崩壞,暗中做了勸解。然後做了權宜之計,王疇還是做樞密副使,錢公輔也繼續下放,至於盧士宗也就算了,止罰銅三十斤。

士大夫不服,可富弼都放棄了,面對強悍的韓琦與不可理喻的皇上,又缺少領頭的首領抗衡,只能忍氣吞聲。但一個個低估了趙曙心胸有多狹小,暫時放過盧士宗,一忍忍了一年時間,終於找了一個借口,將盧士宗下放到廣德軍。黃山風景還是不錯的,離廣德軍很近,沒事去看看黃山吧。

趙曙的做法驗證著鄭朗的說法。

無論再好的制度,只要執行的人不行,制度照樣能輕易的破壞,不要多,一個權相一個皇上連合起來,什麼樣的祖宗家法也等於零。兩府宰執必須有地方首長的磨勘經歷破壞掉了,兩制官員封還詞頭的權利破壞掉了。更多的大臣終於選擇了沉默。

趙曙可以欲所欲為,沒有大臣吭聲,很好,很滿意,君子有恩不一定要報恩,但君子有仇必報仇,他從幾個侍講講的史記裡學來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司馬遷說的話。

然後眼睛盯啊盯,盯到一個讓大家都想不到的人,蔡襄。

富弼是君子,偶爾還能反擊一下,蔡襄自慶歷新政過後,就差一點變成綿羊了,沒有想到趙曙居然盯上了他。

第七百九十八章 四更前夕

是歲,畿內、宋、亳、陳、許、汝、蔡、唐、穎、曹、濮、濟、單、濠、泗、廬、壽、楚、杭、宣、洪、鄂、施、渝州、光化、高郵軍大水,也許多兩京路,到江淮甚至到兩荊這麼大範圍內皆遭到洪水襲擊。

這時就看到河工的作用,雖花了許多錢帛下去,可治理的範圍不僅是黃河,還包括淮河許多流域,並沒出現氾濫成災的淒慘局面。內澇是避免不了的。派使行視,疏治賑恤,罷其賦租。

公平的評價,趙曙也不惡。

對老百姓還算可以,也嘗試著做一些小範圍的改良,僅是因為身體不行,慢慢熟悉政務後,沒有健康的身體支撐,不能改革越來越重的時弊,導致攤子越來越爛。還讓司馬光著手編著史書,等等。

但一沾到趙禎就犯邪,關健沒有趙禎,他這個皇帝帝位就不能正名,越繞越犯神經。韓琦與歐陽修更不能說一個惡人,可趙曙是他們捧抬上去的,只好維護著趙曙的一言一行。若沒有韓琦與歐陽修的維護,兩府大臣一起節制,趙曙不會越來越過份。若沒有趙曙的拖累,韓琦與歐陽修也想要一個臉面。三個人一結合,結果很好,一起下海。所做的事也越來越不要臉面。

鐵面無私包青天,大黑臉趙抃知成都,蜀人大悅,趙禎特詔書說,趙抃為成都,中和之政也。

看到皇上正常,韓琦與歐陽修常鬆了一口氣。

這幾年累得無語,替趙曙收拾爛攤子不要緊,捫心自問,對自己做下的一些事,自己也恥之。想做嗎。這是趙曙朝,若是在趙禎朝,那一樣翻出來,自己也死定了。

兩人多渴望看到一個正常的皇帝。

正常了一個來月,治平二年二月,又不正常了。

趙曙正式立皇子之前,一再犯邪,趙禎心中疑惑,又不時的想到自己三個過於早逝的兒子。若兒子在世,未必能發生這些事。而且自己還沒有死呢,大臣們就開始背叛了,想到傷心處,有時便暗暗流淚。難道趙禎難過不對嗎?

但就成了趙曙憤恨的原因之一。

看到趙禎悲傷,有的親信內侍與宮妾們就說了一句公道話,看來這個皇子未必能靠得住啊。反正宗室子弟很多,不如再換一個,真不行,添一個皇子留做後備人選,相互比較一下,也能穩妥一點。

事實說得很對的,任何一個皇子上位,也不會做出趙曙這些大逆不道的事。

有一兩個大臣對趙曙的做法也不滿,便進了隱晦的文字。這些文字放在趙禎臥榻上,趙曙病重,曹太后垂簾聽政,才開始曹太后也怕國家出現意外,想保住趙曙。當然,現在她一定後悔了。曹太后就將這件隱秘的往事翻了出來,告訴中書幾個大佬,很傻很天真,又說道:「官家於臥榻上看到這一二文字後,將它們燒掉了。」

趙曙有沒有看到,或者換一種說法,曹太后是否在說真話?多半是假話,用來震懾大臣,不要在外面胡亂說話,以安趙曙帝位。讓她實現了目標,帝位安了,報應也來了。

這時曹太后想的最多的便是農夫與蛇的故事。

當時大家也沒有想到,聽聞後,兩府大臣喏喏,那個敢問?

因此有沒有這個文字還是一個謎,就是有趙曙有沒有真看到還是一個謎。

過了一年多時間,大家幾乎將它淡忘,趙曙又將它翻了出來。

趙曙病好後,數問蔡襄是何數人。這個人怎麼樣啊,韓琦憑心說不錯,雖蔡襄與鄭朗交好,可是一個老好人,屬於那種只做事不說話的孺子牛。趙曙嗯嗯不語。

三司使是國家計相,問一問也很正常,韓琦當時也未想到其他。

這年二月,蔡襄請了一天假,趙曙居然在宮中知道了,變色問中書數相:「三司掌天下錢谷,事務繁多,而襄十日之內在假者四五,何不別用人?」

韓琦一聽傻了眼,蔡襄怎麼得罪了皇上?

有兩個原因,第一個蔡襄與韓琦歐陽修關係也不錯,第二個國家財政隱隱很麻煩,蔡襄在能扛下一半責任,蔡襄一去,若是三司將這個包袱抖開,還不知道會引起多大的爭議。

韓琦一時半會想不到趙曙對蔡襄發難的原因,便說道:「三司事無闕失,罷之無名,若更求一人材識名望過襄者,恐怕也找不到。」

歐陽修與蔡襄經常來往,倒是知道原委的,說道:「襄母八十有餘,多病,蔡襄不能不照顧,這也是人子的孝道。況且蔡襄但請朝假,不誤起居,公事更沒有耽擱過,於公於私不應當罷免。」

暫時揭過了。

蔡襄很苦逼,不敢再請假服侍母親,只好一邊辦公,晚上回家盡孝道。但趙曙盯著蔡襄了,春天西夏復攻西北,趙曙開始發怒,說邊事將興,軍須未備,三司當早選人。

韓琦感到古怪,便親自問蔡襄,君謨,你曾經做過什麼,讓皇上不高興。蔡襄也納悶兒,我連話都懶得說了,能做過什麼。韓琦更古怪,便托人向宮內詢問。

才知道皇上惦念著那一二文字。是否有這個文字,韓琦不知道,有趙曙有沒有看過,也不知道。宮中可靠的消息說有,曹太后未撒謊,但趙曙初次來到宮中,因為有許多內侍姓名,為安定宮中,看也未看,就將它們燒掉了。

是否是真的,也不清楚。不過曹太后將此事翻出來,使趙曙又重新惦念上了,然後產生懷疑,從手下哪裡聽到在立皇嗣時,蔡襄有過異議,然莫知虛實。於是對蔡襄產生懷疑,將蔡襄恨上了。

這件事傳到鄭州,鄭朗一聲歎息,為曹太后歎息的。一個可憐的女人,趙禎生前得不到趙禎的寵愛,死後被養子多番凌侮,雖可憐也是自找的。還有一份譏諷,就憑借這一點,他也看不起趙曙。有一個比喻,魏征曾多次建議李建成幹掉李世民,李世民如何對付魏征的?但遇到這種心胸狹隘的人,最明智的做法,少去惹他,還能落得一個清靜。

韓琦復問蔡襄,蔡襄也很老實地回答,當時自己是對趙曙的十八道辭表說過不滿的話,但沒有向宮中遞一二文字。韓琦也相信,蔡襄沒有必要為此事向自己撒謊,於是約了曾公亮與歐陽修一道進宮。對蔡襄,曾公亮還是很欣賞的,況且皆是樊樓宴與會者。韓琦質於趙曙,趙曙答道:「內中不見文字,然在慶寧宮就聽到這封密奏。」

三人心中全部清楚了,敢情皇上這純是臆測,韓琦便道:「事出曖昧,若虛實未明,乞更審察。如果以飛語獲罪,以後小人動輒傾陷,正人難立也。」

趙曙翻白眼,如今你還能稱為正人嗎。

韓琦不能稱為正人,曾公亮能稱為正人,在邊上說道:「京師之地向來多喜造謗議,一人造虛,眾人傳之,便以為實。若因為疑似之言陷害忠良,不是臣下被禍,兼與國家為患。」

不符合祖宗家法啊,國家許言臣風聞言臣,但不是許風聞理事,更不是許風聞處罰大臣的。

趙曙冷漠地答道:「雖不見文字,曾卿能安能保其必無之?」

曾公亮不知道怎麼回答,有沒有這個密奏兩回事之間,就是有也燒掉了,說也說不清楚。歐陽修說了,他說話很有水平的。若沒有歐陽修相助,如今韓琦有可能寸步難行。

道:「陛下,無跡可尋的事本來就不應當相信。就算有跡可尋,也難能保讓人相信。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先朝時夏竦想要加害富弼,令其婢妾學習石介字體,久之學成,乃偽作石介為弼撰廢立詔草,賴仁宗聖明,弼得保全。臣丁憂回朝,有小人嫉恨臣,偽撰臣書奏說要減裁宮中內侍,傳佈中外,讓內臣看到臣無不咬牙切齒痛恨。判銓才六日,便讓楊永德所污,罷知同州。亦賴仁宗保全,尋知臣無罪。於是留臣至今。這都是發生過的事。況且蔡襄字體學的人又多。像這類情況,不要說沒文字,就是有文字,也要辨別真偽,陛下不要懷疑。」

趙曙蠻橫地問道:「造謠者為何不及他人?」

歐陽修差一點昏倒,為什麼不及他人,是因為你老人家要懷疑,上有所喜,下有所投,既然你要懷疑蔡襄,別人為了投你所好,自然用蔡襄造謠生事了。

若是趙禎在此,歐陽修還敢說出來。可面對趙曙,歐陽修雖有答案,敢不敢說?

三人走了出來,面見蔡襄,老朋友,沒辦法,準備收拾行李吧,不過看在大家相處不錯的份上,給你找一個好地方外放,杭州。

但這件事產生一些很不好的後果,趙曙的做法,讓韓琦與歐陽修看到一個可怕的真相,別以為趙曙是一個病怏子,這是一個極其陰冷的傢伙,順昌逆亡!想要保住這個位子,就得順從趙曙。

蔡襄下,呂公弼上。

呂公弼也沒有想到其他,上就上吧,奏事時趙曙說了一句話:「朕往年在藩邸時,吏以府中馬不善,求易之,卿言朕乃朝廷近親,且有素望,宜避嫌,不可許。那時朕便知卿也。」

呂公弼也有些傻眼,三司使國家重臣,一國的大管家,難道僅因為這些小事就能擔任嗎?

這個不管的,雖拒絕了,呂公弼當時說趙曙是朝廷近親,有素望,這個讓趙曙樂了大半天,至今記憶猶新,今天朕回報你啦。呂公弼嘴唇直哆嗦,想了大半天只能頓首叩謝。

趙曙又說道:「卿繼蔡襄為使,襄訴論不以時決,頗多留餘事,卿何以處之?」

呂公弼很老實地回答:「襄勤於政事,未嘗有慢失,恐言者妄爾。」

趙曙也不氣,人家是落難時的慧眼識了自己這個英雄,此言更是長者之言。不錯不錯,朕用了一個長者為三司使。這更讓人無語,三司使說好聽話是管家,說不好聽就是替朝廷經營,想經營就得懂經濟。蔡襄不行,呂公弼也不行,想要主持好三司使,必須象張方平,那怕呂惠卿也不要緊,最怕的就是蔡襄這些長者。

但還不夠,趙曙又往三司裡塞了一個大貪官皮公弼,一個很會鑽營的前幕僚王廣淵等人,三司更加惡化,那個黑窟窿也越來越大,不過至今仍沒有幾個人想到。

有韓琦與歐陽修配合,趙曙幾乎每一個心願皆得償了,那場大爭議便轟然而來。這才是宋英宗時代最黑暗的時刻,四更時分!那件事未到來之前,趙曙又正常了一段時間。四月,趙曙將輔臣全部召來,問:「天下金谷幾何?」

韓琦最怕問的是這個,不過問的人若是趙曙,他反而會很高興,做皇帝就做皇帝,何必搞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一一回答,有真有假,有的是不敢回答的,問題漸漸嚴重,也不敢欺騙,只好略去。總之,情況不大好。趙曙又問道:「冗兵之費為何倍於往昔?」

聽來聽去,軍費乃是最大的黑窟窿。

歐陽修說道:「自西事以來,邊臣為守備,既增置軍額,則歲費益多。」

趙曙無可奈何,西夏不省事,一個勁地侵犯邊境,不能不防。但為什麼僅是一些防範,就花了這麼多錢?然後又想到鄭州那個人。換做他,會怎麼做。趙曙也有自知之明,想法從鄭朗身上一略而過,迅速不想了,歎道:「祖宗綏懷如此,尚有倔強者。」

韓琦答道:「國家意在息民,故示大體,含容之耳。」

息民是不錯的,和平更是可貴,但這樣被動的防範,要到那一天?況且像這樣防範,隨著西夏將勢力蔓延到河州,邊境線越來越長,得駐守多少軍隊,一年得浪費多少錢帛?

趙曙明智地沒有再問。

很正常的一次問談,分寸拿捏得很好。走了出來,韓琦一聲歎息。此時富弼還沒有離開朝堂,聞聽後譏諷地看了他一眼。

暫時還沒有開始,朝廷開始做一系列的好人好事,原先用東西福田院救濟京城老窮孤與乞丐,然給錢米才二十四人。詔並東西各蓋屋五十間,所養各以三百人為額,歲出內藏五千貫給之,也就是官辦的養老院。又給泗州大對塔施利錢八千貫。不過有人傳言說趙曙對乞丐發善心,是因為其母龍游縣君任氏以前是一個賣身的叫化子,僥倖落入趙允讓府上,為趙允讓看中,野合了那麼一回,這才有了龍種。因此趙曙對乞丐問題十分關注。是不是有這回事,也沒有人敢去查問,鄭朗都不敢!

鄭朗在鄭州,就當不知道朝廷這些事。

沉靜了兩年多時間,鄭朗今年才正式撰寫儒學。這得有一個思考過程,有空的僅是這兩年時間了,恐怕以後再也沒有時間寫東西。得想好了寫。開始沒有寫其他,而是先將中庸與仁義以及三分修改了一遍。

原來鄭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也是樂觀向上的。可是對人性看法卻略有些悲觀。此時鄭朗肯定沒有什麼好心情,然而對人性看法卻出現了一些改變,變得稍稍樂觀起來。

無論什麼哲學,人性才是根本。不瞭解人性,就無法深刻思考哲學。

鄭朗在新的儒學中,將人性與天性分開,人性是人性,天性是天性,但天是高高在上的,所以萬物必須跟著天道變化生長運行。不是儒家所講的天人合人,有些相通之處,多數卻是不同。

而且鄭朗說得很刻薄,這種遵循天道變化的生存,實際乃是一個為了自身茁壯成長以及物種繁銜的弱食強肉過程。例如簡單的例子,一山不容二虎,沒有那麼大的地盤,不能提供給老虎足夠的食物,故不能像其他物種,以群聚生活。

但越是高級的物種,越有智慧,越是注意各自的分工與配合,以便利用群體的力量壯大自己。特別是人類,人類乃是萬物之首,可實際看,力量不及虎豹,速度不及鹿馬,繁衍不及鼠兔。為何主宰著大地萬物,無他,智慧也。

一個是個體,一個是群體。動物智慧低下,群體配合不好,如一頭虎撲向牛群,肯定不及所有牛的對手,然牛只會狂奔逃跑,而不會配合對抗猛虎。但它若撲向了人,人就能配合起來,進山狩殺,為民除害。

由是引出一個結論,人性陰暗的一面,便是自私自利的著重個體享受,人性光輝煌的一面,就是重視群體,謙讓合作,分工明確,各伺其職。夫子所說的君臣父子夫妻,是一種明確身份地位,也是一種變相的分工分明,所說的仁治與德治,便是想試圖將人性光輝的一面發揚光大。

肯定是曲改了,不過也算是維護統治者地位的,再加上如今鄭朗的名聲,反對聲音不大。然後做出進一步地誤導,想要國家穩定,百姓幸福,便要各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做好各自的本職。官員要做一個好官,皇帝要做一個好皇帝,工匠要做一個能工巧匠,農民要做一個勤奮樸質的農民。

這個過程不但靠教育,國家機器也必須去引導,將人性的光輝一面發揚光大。

不是違背天道,上天給了人類萬物生靈之首,同時也給了人類凌駕於萬物之上所做努力的權利。還是一種天人合一的行為。

由此開始論證。

比如天下非是所有人的天下,乃是精英的天下。這是最早的說法,但現在鄭朗不是這種說法,天下就是天下人的天下。一部分人成為精英,做了許多事,比如兼併,或者放高利貸,魚肉鄉里,貪污受賄。這是人性黑暗的一面。

可就是這些人,也有人性光輝的一面。就看朝廷如何去做,一是輿論去宣傳,二是通過一些柔和的措施去鼓勵嘉獎,進行誘導,道德與行政的結合,阻止這些醜陋現象蔓延。

不管有沒有曲解夫子的理論,但這條思想拋出來,可以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寫到這裡,鄭朗想到一個人,雷鋒。雷鋒是造神造出來的產物,但一個雷鋒精神鼓舞了多少人,又給社會帶來多少淨化作用。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質疑雷鋒,這個精神丟失了,整個社會也迷茫了。

再比如東西方仇富的心態,有價值觀的問題,但相對而言西方富人橫行霸道的事做得要少,慈善心也更高一點,與美化無關,至少在這一點上,人家做得更好,因此仇富心態也會隨之減弱。

不是鄭朗這樣說,孔夫子也多說仁,可仁在哪裡?當真中國富人不好嗎?但是朝廷有沒有去真正引導他們?

以前的天下乃是悲觀的天下,此時的天下卻是一個反思的天下!

陸續地將它們發表在報紙上,無數士子附和。

鄭朗在報紙上折騰,韓琦不管的,也管不了。只要你在鄭州呆著,怎麼著都行。

言行合一。

接著推出帝王心慈善會。

隨著肥皂的大賣,賺了許多錢帛,不能滿足於肥皂一樣事物,抽出一部分錢帛放在書院用於開發,一部分是用來改善書院學子的生活條件,一部分是用來研發的物資消耗。

當時三司使乃是蔡襄,軍械監乃是三司使管轄,韓琦准許,蔡襄配合,調來一部分分配到軍械監,學過格物學的官吏,進入書院再深造。朝廷也抽出一部分人選進入,使學格物學的人達到八十餘人。

其中有三十多人隨時恆學過一段時間,有一定的基礎。加上鄭朗為首,以研發為教習,因此研發出許多事物,例如乙醇的進一步工業化。隨著真正的工業酒精面世,另一樣事物也隨之出現,香水。宋朝對衣服薰香,但有沒有香水管用?噴一噴,成本又低,香味更濃厚,還能隨時更換著噴。還有沐浴露,洗髮精,一起出現。

隨著這些事物出來,並且半工業化出現,作坊利潤隨著上升,裡面的工人漸漸達到近七百人,成為一個超級的大作坊。又用爐渣灰、石灰與石膏合成土製水泥,成本略有些大,但也是真正意義上水泥的面世。

有了錢帛支持,鄭朗於是帶著一群學子,攻克一些重要的技術難關。先是冶鐵技術,太先進的實現不了,但是採納了一些明清技術。例如改良風箱,研發活塞鼓風機,焦化煤炭,試用高爐,進化坩堝煉鐵法。

這是鐵,非是鋼,宋朝已出現制鋼法,還比較落後,明清時得以改進,灌鋼時用泥封鐵,炒鋼時用塗泥的草鞋覆蓋在鐵上,第二用生鐵與熟鐵鍛燒,工人不斷炒動,是謂炒鋼法。這是後世煉鋼法的主要原理,不過改進得更科學與先進罷了。還有生產時,將生鐵爐的鐵水直接注入炒鋼爐,將鐵炒成鋼,節約煉鋼成本。

又有蘇鋼法,非是蘇聯的鋼法,而是來自明朝南京與蕪湖一帶的新煉鋼方法,工匠將爐中的生鐵融化後,滴入熟鐵之上,使之融合,成為鋼。不過技術要求更高。又有燜鋼法,將熟鐵與少量木炭粉與骨粉以及少數催化作用的物質,一起放入密封的罐內,加熱後保溫十個小時,提高一些工肯的含鋼量與強度。

又對鑄造技術、鍛造技術進行了改良,又研發梓的冶煉,以前梓礦石熔解溫度超出鋅的氣化溫度,冶煉十分困難。宋朝在改進,已經出現一些黃銅製品,不過仍然很落後,鄭朗採用明朝的悶罐技術進行冶煉。

沒有一個成功的,因為才剛剛開始。

若沒有這次鄭州丁憂,鄭朗也不會有時間考慮這些。若沒有那個作坊的收益,也沒有資本研發這些。軍械監在研發,主要還是以武器為主,不是為了民生。

但隨著鄭朗思考得越多,越對道德重視,不但說,還要帶頭去做,於是有了這個帝王心慈善會,不倫不類的名字,不過細細想起來,自會明白鄭朗的良苦用心,其實就是紅十字會。

第七百九十九章 禮

夏風徐來,又一年夏天到了,鄭朗說道:「堯夫兄,茂叔兄,繞了好大的圈子。」

指他的儒學觀點改變,以前刻意尋找其真相,實際何謂真相?真正的真相乃是治國安民,不僅要從儒學裡延伸出許多做事做人的學問,還要延伸出德化世人。鄭朗以前過於重視了前者,忽視了後者。後者雖虛,卻是根本所在。沒有一個良好的道德風氣,國家再富又有何用?

因此對邵雍與周敦頤發出感慨,夫子再三說了德化,自己自十歲起就在儒家經義裡鑽研,就像沒有看到一樣。非得回鄭州近乎閉關守了兩年時間,這才悟出。

也不能這麼說,一直也在想,不過因政務想得沒有那麼深入,他對趙頊說的治國上中下三策,上策已經接近他現在所悟。

思想觀念的改變,他的所有儒學一起會隨之改變。以前過於實際了,打一個簡單的比喻,雷鋒可不可能做出那麼多好人好事?然後逐一分析。這是一個誤區,管雷鋒有沒有做那些好事,與雷鋒沒有關係,可以是張鋒,也可以是李鋒,要的是那種精神,非是雷鋒這個人。

這是比喻,放在儒學上不會這麼簡單的,所有儒學側重點會隨之轉移,從冷靜的理性,向感性轉移,著重分析各個利害關係以及儒學與實際真正結合聯繫之外,也著重夫子所說的德化。以前也提起,但不及現在地位如此之重。

「鄭公,也不易了。」邵雍說道。

「左傳說,君子之行也,度於禮,禮何解?」

五人皆深思,絕對不是開玩笑,鄭朗所做的事無疑是在開萬世太平,至少是為將來統治者豎起治世的法則,又關係到禮,那一個人敢隨便回答?

大程大著膽子說道:「此處禮乃指周公之典。」

「是否可以指它為一些很具體的典章制度?」

「這恐怕不行。」張載答道。

「那麼是否可以它為制度?」少了典章二字,意思立即變得截然不同。

「孟子雲,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這裡禮僅是仁義的準則。更像是中庸……」小程猶豫地說道。

按照鄭朗的理論,任何事物有正有反兩面,有仁就有義,有陰就有陽,實際不可能存在絕對的仁或義,陰與陽,中間還有一個三分,三分才是真實存在的事物,中庸也不等於是三分,三分是一個客觀的存在,中庸是做事的方法。三分是中庸的依據,中庸是三分的實際表現。孟子這句話,無疑用禮取代了中庸這一職責。因此小程產生了懷疑。

大小程教育思想就是在於培養聖人,「聖人之志,只欲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聖人以天地為心,「一切涵容復載,但處之有道」,在教育內容上,主張以倫理道德為其根本,「學者須先識仁。仁者藹然與物同體,義、智、信,皆仁也。」

他們是想培養聖人,可哪裡找到這個聖人,鄭朗的一切舉動,越來越接近他們心中這個聖人,但以前鄭朗的儒學,讓他們頗不喜,隨著鄭朗回歸夫子的原點,重視德化,大小程越來越歡喜。

因此鄭朗再修儒學時,二人十分慎重。

鄭朗凝眉答道:「君子處仁以義,然後仁也,行義以禮,然後義也,制禮反本成末,然後禮也,三者皆通,然後道也。」

這是荀子說的話。

還好,這時孟子還沒有聖人化,荀子地位並不比孟子差多少,同樣可以作為儒家的依據。這裡,義是給仁以節制,與鄭朗所說的仁義對立互生很相符。隨著鄭朗數次修仁義,已經更多的人承認了這種對立互生關係,而且鄭朗進一步完善的仁義,仁不能說全部是好的,義也不能全部是說壞的,僅是二者的一種對立表現,也讓大家更容易接受。否則原來那種激進的義,義就是罰,終讓人不可思議,也難以接受。

前者沒有矛盾,後者就有矛盾了,禮是義的準則,有了這個準則,義才能成,這裡的禮顯然與孟子所說的禮又不同了。幾人全部在沉思,不同不奇怪,孟子有孟子的思想,荀子有荀子的思想,他們在思考兩種說法的可取性。

孟子的禮乃是仁義的準則,這個準則起的僅是節製作用。荀子的禮僅是義的準則,卻無限地將它抬高,有禮才有義,有義才有仁。但仔細思考,都有了鄭朗所說的制度含義。

但沒有那麼簡單,鄭朗寫仁義,因為仁義雖重要,可十分散亂,散放在各個儒家書籍裡面,禮不同,僅是大經中就有周禮,儀禮與禮記三本書,至於其他人撰寫的義更是不計其數。

五人仔細地想了想,究竟這個禮是什麼,幾個大經裡似乎也沒有講清楚,只寫了各個情況如何去做,比如君王的言行舉止,臣子的言行舉止,如何問喪學習中庸。有的乃是夫子寫的,有的乃是後人修著,這在質古的風潮下勿用質疑了,例如中庸。想到這裡張載道:「禮以道導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

這裡的禮乃是一種防範與感化,還有一種對言行的規範。

大多數人講禮是講不清楚的,以為禮乃是請客送禮的禮,行禮的禮,這個禮實際不是儒家的禮,僅是一種舉止禮節的一種儀式,也就是儀,而非是禮。

或者半罈醋,以禮是一種說教與煩瑣的儀式,若如此,孔夫子如此地重視這個禮,腦袋豈不是秀逗了。憑說教與煩瑣的儀式,就能使春秋戰亂平息,王室重尊?

再深一點則會認為禮乃三綱五常,但這僅是禮的一部分。

若再一點,就會說出張載的話,三禮雖沒有用巨篇詳細地單獨詮注禮,但寫的就是一種防範末然,感化百姓,言行,各種禮儀與秩序的規範。

張載不是挑剔鄭朗,這是在討論,連張載都無法說服,況且世人?不提孟子與荀子,那是夫子後代的大儒,而且兩人說法幾乎是南轅北轍,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想法,可不能出現這麼大誤差,那證明兩人說法肯定有錯誤了。因此從禮記樂經裡擇取一段話,這個樂經是最有可能出自夫子之手的文章。

鄭朗繼續沉思,其實很多想法他基本成熟,不過這一回修儒,是公開發表於報紙之上,給天下人看的,因此很是慎重。道:「夫子一生還有許多文章未來得及修著,便去世了。使儒家思想還沒有真正完善,因此十分零亂,也有少許自相矛盾的地方,故孟荀二人進一步對夫子經義進行詮注。《儀禮》暫不去談,我只說夫子撰寫的禮記,許多地方是寫了祭禮、喪禮、冠禮、鄉飲酒禮、射禮、聘禮,還有一些篇章寫了家庭成員相處之道,可是王制與禮運寫了什麼?這兩章多寫了儒家對國家與社會制度的構想,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謂大同。一個良好的制度不僅是要針對國家,也要針對每一個小家,小家好了,才能更好的回報國家。因此有窮則獨善其身,富則兼善天下。」

這一句話將會為慈善會所用,小程喃喃道:「難道它真是制度?」

若是這樣講禮記,就講通了,這是一種更合理的制度,一個制度不僅有君臣關係與國家關係,還有千千萬萬個小家的道德與行為準則構成。國家富強,家庭和睦安定,這才構成了真正的大同。也更符合鄭朗所說的世界複雜觀。

「我是這麼認為的,一是夫子乃是指路人,從無到有開創了儒家,何其之難,不亞於盤古開天闢地,但盤古是沒有能力創造出萬物。太難了。夫子也是,因此一生追求天下大同的道,卻來不及完善它。其實不用多,只要再給夫子二十年時間,有可能這些經義將會一一完善。禮說得算是很詳細了,只是沒有連貫起來闡述。仁義說得多,可遠不及禮,因此讓董仲舒產生誤解,以仁之為言,人也,義之為言,我也。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正在愛我不在愛人。」

幾人皆是微微一笑。鄭朗新仁義裡講了很多,也就是自我主義與利他主義,也能勉強地說是一種仁與義,可根本代表不了真正的仁與義。不但鄭朗質疑,五人也沒有一個人承認董仲舒的那種仁義。

仁就是利他,義就是自我?

扯了不成。

鄭朗又說道:「另外又有人認為仁是義的根本,義是仁的行為,同樣也是一種片面的闡述。不過禮則簡單了,因為夫子禮記洋洋幾十萬言,足以給後人提供了思考空間。」

「那麼禮是否是一種中庸?」大程問道。

「為何要這樣說?」邵雍。

「子曰,禮乎禮,夫禮所以治中也。」

大程剛說完,五人全部在沉思,似乎很不妙,種種跡象來看,不去考慮他人,包括孟子與荀子,至少夫子這個禮已經很接近鄭朗所說的制度了。但若禮就是制度,豈不將自己心中所想的禮全部推翻?

「這個治中是對中庸的治理,也就是中庸的參考與法理,但不能代表著禮的全部。禮是禮,中庸是中庸,兩者有相連的地方,也有截然不同之處。此乃儒家大道,無論是禮,或者仁義或是中庸,都會有相連之處。想要大同,必須持之以禮,用中庸來調和。例如窮富之間,想要均貧富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貧窮而不約,富貴而不驕,貧窮卑屈,則富者越驕貴傲慢,富者驕貴傲慢,則窮人越卑屈。兩者分化會越來越大,最後便成張角黃巢之事。因此要中之,貧窮不約,富貴不驕就是一種治中。同樣也是禮。夫子說君臣父子夫妻,但又說君要仁,臣要忠,父要慈,子要孝,兄要友,弟要恭,維護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以便各伺其職,這也是治中。」

「禮為仁義與整個社會治中,自己也必須要中的,不能走向極端,這叫禮之中流。也能說它是中庸,但禮是制度,偏於一種結果,中庸是一種方式,偏於一種態度,還是有所不同。」

「鄭公是說禮與中庸相對相生?」小程問。

「也不能算是,陰陽黑白肯定是相對相生的,但這個世界不僅是黑白二色,還有赤橙黃綠青藍紫,若再細分,僅是顏色就能分出幾千幾萬之數,能絕對地說紅與綠就是相對相生?實際許多物事都有相對相生的一面。中庸偏於態度,一切的標準,它有清晰的一面,也有渾沌的一面。很難說它與誰相對相生。若說禮與什麼相對相生,非是中庸,更非是樂,而是儀!」鄭朗道。後來許多人編寫儒家經義時常將禮樂拿出來放在一起。這肯定不能更好的論正儒家那種科學的辨證觀。

「禮與儀,一個是內容,一個是形式,一個是本質,一個是現象,能說它們是一對相生的一面,可我看到不出它們有什麼相對的一面。」小程繼續說道。

「有,樂經說禮以道導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政治不是制度,只有政治,制度才能實行,如禮的治中,治中是執行的準則與方式,不是執行的過程。制度的執行過程就是政治。刑罰用來約束百姓遵守政治的輔助工具,但政治本身就是為了制度的執行,因以奉以之禮,以仁為本。政與刑是相對相生的事物。再看前面,禮以道導其志,樂以和其聲。因為出自樂經的,實際這種樂就是儀。禮的最終目標是為了天下大同,可天下能不能達到夫子所說的那種大同?」

幾人皆茫然。

之所以修儒學,就是希望開萬世太平。不過捫心自問,太難實現了。

「還有中庸,說通俗一點,它就是一個個點,將時間切割開來,從立體的劃成直線,中庸便是在這條直線上尋找著這個最佳的中介點。但誰能做到能找到這個點,只能說理論上努力做好,能使自己這個點很接近於這個中介點。實際是不可能找到的。再比如先帝大治,千古未有,不能不說善也,可能不能說我朝在先帝手中達到了大同?」

「因此禮重結果,可有虛的一面。儀重表現,可有實的一面。禮是漫長的過程,可儀僅是這個過程中的一條條線。儀不僅是樂,還有舞,舉止,交往程序。仁義中仁為本,禮儀中禮是本,仁義中義是仁的發,禮儀中儀是禮的發。而政治僅是對禮的執行過程,因此必須合乎禮的法則。以感化為主,刑罰為輔,以道德為主,威嚴為輔。以和平為主,以戰爭為輔。以感化為主,以武力為輔。以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為主,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輔。但沒有威嚴就沒有道德,沒有戰爭就沒有和平,沒有武力就沒有感化,沒有君臣父子就沒有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理論上與現在的人們儒家思想很接近。

可是鄭朗更重視了對立互生的關係,比如對西夏,再三勸慰,賜錢賜物賜名份,還是屢屢入侵,怎麼辦,只好戰爭。戰爭還是不行,那麼只好將它消滅。

有了這個禮與這個儀,就有了真正的剛柔並濟,恩威兼用。而不是以前那種墨家式的仁與義。

當然,有了這個禮與儀,鄭朗修禮,一套總的大綱也出來了。

周敦頤說道:「讓我們好好想一想。」

幾個人都想開萬世太平,而且這五個先生皆是宋朝儒學改革的首開先河者,只要有一套先進的理論,能理論地實現這種開萬世太平,那怕就是篡改了部分儒家經義,也在所不惜。實際他們自己也或多或少進行了部分篡改。

不過出自鄭朗之筆,非同小可。

自己胡亂寫一寫,後人重不重視無所謂,鄭朗文一出,天下觀望。不但代表著鄭朗儒學態度,甚至也代表著他的治國方式。

這時修儒學,幾個幫手遠勝於當初在太平州時幾小,不過也有麻煩,幾人儒學觀點漸漸成熟,各持己見,容易產生爭論。也有一門好處,真相越辨越清楚,這也要看的,若誘導不當,那麼越辨真理會越糊塗。

六人說了十幾天,鄭朗終於開始執筆。

僅是一個禮乃是制度,這個課題就讓天下矚目,一度導致京畿晚報銷量達到近二十萬份,在這時代無疑是一個奇跡。一個京城就賣了三萬多份,幾乎每一個士子一人一份。

趙曙在皇宮裡也派中使出去買了幾份回來看。

但能說什麼?鄭朗說君仁臣忠不好嗎?他雖不及趙禎遠矣,終不是楊廣那樣的人物。看後,將報紙放下,微微歎息一聲,然後失神了大半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鄭朗這才著手慈善會。

召集了一百多名商人,有京城的,有鄭州,有孟州的,有蔡州的,有洛陽的,他沒有直接出面,乃是樊家派人出面邀請過來。

來到鄭州後,鄭朗捧出一個神主牌位,下面有三個小字,上面大大的書著一個仁字。

看著這個仁字,鄭朗大半天沒有說話。

鄭州的一個商人說道:「鄭公,先帝托你守好幾位公主殿下與這個國家,不能憂傷過度啊。」

說完後,他心中也感到一份幽傷。

「謝過了,各位,坐吧。」鄭朗說道。鄭家重新修葺過的,趙念奴來了,又修建了幾處精美的宅子。但來了一百多人,一起坐在客廳裡,還是有些擠得慌。

大家陸續入座,鄭朗說道:「窮則獨善其身,富則兼濟天下。長公主稟程這一理念,還有先帝的愛民之心,因此做了一件事,決定每年從作坊裡拿出近五成收益,用於賑濟貧困百姓,孤寡老幼與災民。聞訊後,樊家等一些家主又寫信給我,故我將諸位邀請過來,成立這個帝王心慈善會。」

郭美美的事讓他糾葛了許久,直到想重新修儒學,進行自我反思後,許多道理豁然開朗。此時他沒有主政了,若主政會比以前更加圓融。然後就想到紅十字會,不能不承認它的作用。用意是好的,可為什麼出現了那麼多醜陋現象?說紅十字會不貪不污,將鄭朗打死了都不相信。不過一通百通,迅速就想它問題癥結所在。

難嗎,想要沒有這些醜陋現象,真的不難。

第八百章 光暗

不難。

集權制度有集權制度的優點,民主制度有民主制度的缺點,最大缺點無論它的監督制度如何優越,卻避免不了象宋朝一樣,政策很難有連續性,辦事拖拉。

集權制度缺點同樣很多,其中有一個關健一條,絕對權利帶來絕對的腐敗。

這是根源所在。

若憤恨,自己與自己過意不去了。若是普通的小市民,也只能乾瞪眼了。

但明白根源所在,對於鄭朗就不再是一個難題。

鄭朗先說道:「諸位,給大家介紹一下。」

將五個大儒向眾人介紹。

一起站起來還禮,五個先生雖沒有進入仕途,或者進入仕途名聲地位也不顯,但因為這段時間撰寫經義,在宋朝已經算是五個名聞遐邇的人物。介紹完了,鄭郎讓五個先生落座。說道:「我深受先帝之恩,無以回報,因此以濟寧觀名義辦了一個作坊,實際乃是為幾個公主殿下辦的。」

這件事也不是見不得光的,乃忠臣之舉也,大家皆額首。

鄭朗又道:「但有想到利潤太厚了,長公主殿下心中慼慼不安,與我商議了一下,又將其進行第二次分配。四位公主殿下與其後人,平均其中五成股契。至於其餘五成股契托於書院托管,書院再委派數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進行監督與查賬。一是因為一些物事需要錢帛研發,這些研發就在書院裡進行,便於管理,二就是為了這個慈善會。」

已有人知道一些,一起再次額首,至於幾位先生的德操,不用懷疑的,例如邵雍數詔不進入仕途,淡泊如此。再如周敦頤,什麼也不看,看他的愛蓮說就知道了。

「這五成股契利潤如何分配呢,第一個是其中的一成,一部分有特殊的用場,到了時間,我會將它公佈天下,還有一部分是用來撫恤各個保衛家園保衛大宋犧牲在沙場上貧困的烈士家屬。這個過程我會通知一些州府的官員列出名單,然後派人考察,再進行分配。然後是接下來的四成股契分紅,它們會全部注入慈善會,做慈善事業。」

鄭朗先解釋了作坊股契分配情況,利益分配情況,然後才說到慈善會的運作模式。

第一步就是明瞭它的機制與性質,它只是起一個中轉作用,不能有任何投資項目,一旦有了,到時候什麼也說不清楚了。也就是一個托手,這邊進,那邊就得迅速將它出掉,每年分四次進行審議,每次不得超過三個月。提前審議考察,然後迅速將慈善款項或者物資發到救濟人手中。至於會不會有餘額留下,天下那麼多窮人,能捐多少款子會產生餘額?就是手中一年能有一億緡錢,想做好事,也未必夠。這一點很重要,它就是一個慈善機構,而非是什麼再投資機構。

第二個就是集權產物的弊端,也許效率會更高一點,可是缺少透明化,產生極度腐敗。放在一個若大的國家有點難辦,但放在慈善會上,並不是很難辦。

先將它透明化,透明化後就沒有了貪污空間。然後再完善它的監督機制,減少貪污可能。

因此有了第二個步驟。

其運行時,必須要人手分配物資,還有審議,這需要錢帛的,因此從善款裡抽出半成當作成本。對此大家同樣額首,能理解,錢帛物資到了慈善會還是不夠的,必須將它們送到救濟者手中。不可能沒有成本,半成成本也在情理當中。其次明確責任,提高效率,就這半成錢帛,節約下來就是工作成員自己的,浪費了就等於是失職,否則沒有一個上浮空間,會形成嚴重的浪費。有多浪費,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但能入座的每一個人皆很清楚。

善款對人對口,慈善會會請一些善長經營,有公德心的人進行總調度,至於地方上的審議與分配,財物的保管則於每縣選一二名聲好的富戶代替之。進一步壓縮成本,同時這些皆是善戶,又是做好事,交給他們於地方主持也能放心。至於監督,是下面的安排。然後減去半成善款,就近向最近的百姓對口發放。第一個近就會壓縮中轉成本,第二個受惠人近,施惠者或多或少能得到感恩機會,若是一個在滄州,一個在桂州,中轉成本大不算,施惠者也根本得不到感恩機會。

對人對口,就是每一筆善款都要分清楚去向,張家施出來一千緡錢,扣除五十緡錢,九百五十緡錢救濟,救濟了王李趙劉四戶,救濟時要對王李趙劉四戶說明施濟者的貫籍姓名,然後對施濟者說明他的善款去向。還不夠,每次救濟後,將一縣受恩的人與施恩的人姓名錢帛一起標明,寫在紙上,張貼於城門外,或者縣衙外面牆壁上。

這就是透明化與監督化。

讓施恩的人進行監督,不放心可以派人去問,反正不會離得太遠,再讓所有老百姓配合監督。既能讓資金流動公開透明,又不缺乏嚴密的監督機制。在後世更好了,列一張表格,定期地登在網絡上,運行成本更低!

當然,個個都想從中撈到好處,那是不可能執行的。就像官員收入公開化,能行得通麼?

還有許多好處,榜一出,施恩的人在鄉里也有了臉面,俺是不錯的,做了好人好事,會激勵更多的富戶參與。若僥倖施恩對像當中有一兩個范仲淹或者歐陽修那樣的人物,更是得到無比的回報。有來歷,子路受牛,子貢拒金。子貢德操是高尚的,關健有幾個人思想境界能達到子貢那一步。家有十萬緡,捐出一百緡無所謂,權當吃一頓飯吃掉了,若是捐出來一萬緡錢,他能不能做到做好事不留姓名?不一定要指望受濟者回報什麼,或者供一個香主牌位,至少能在鄉里得到一些誇獎吧。

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會誘導人們做好人好事,不講良心的不多,施恩人不遠,差一口氣一家子就要賣兒賣女了,多一口氣一家子難關就會熬過去,得知恩人的姓名住址,相信會有一半人上門報答。一些人捐無數香火錢給菩薩,死後不知,但在生前菩薩不會為這點小錢下來感恩的,可這是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感恩,多少也會有成就感。既然能捐善款,也會有一些良心,得到這份成就感,他們就會產生滿足。漸漸社會風氣會扭轉過來。

其實真的很簡單。

雖實現時不會像鄭朗說得那麼容易,但也絕對不會出現郭美美。

是蒼蠅,但蛋無縫或者縫小得微乎其微,蒼蠅能呆得進去麼?蒼蠅不好,可這個蛋更不好,是臭蛋,壞蛋!真相就這麼簡單。

「妙啊。」一個個歎道。其實能來的人,多少做過一些善事,但皆是個人行為,做得很盲目。若有一個群體依靠,就不會出現這些事了,並且張榜於縣城,也輩有臉面。宋朝人又喜歡結社結團,各種各樣的社團,若有了這個組織,大家就可以一年有好幾次盛大的聚會,並且皆是做了善事後的聚會,在鄉里更有榮光。

鄭朗卻退下了。

他僅起一個組織作用,隨後就迴避了。畢竟過份賣名,也是封建統治的忌恨事。不但他自己避開,趙念奴母子與三位小妹妹也主動避開。能為死者揚名,生者卻要避忌的。會長是邵雍,就是洛陽人,離大家很近,副會長臨時設了三人,是讓這些人自己選舉德高望眾的富戶擔任。

看到鄭朗離去,大家略有些失望,邵雍清了清嗓子說道:「諸位,鄭公溫潤,不喜閒名冠身,請原諒一下。」

說得很含蓄,但皆不是傻子,一聽會意,沒有人再提。

邵雍讓一個學子捧來一本厚厚的賬薄,說道:「這是一年多來作坊的盈利情況。」

準確從生產到現在,十六個月半,發展速度都出忽了鄭朗意料之外。實際與百姓的盲目感恩也有關,有的百姓念叼著趙禎的好處,又看到趙禎後宮被趙曙一一放逐,同情的人更多,不管用得上用不上,皆買了一些產品回去,希望趙禎後人能有一個幸福的生活。因此這份收益很可觀。研發費用巨大,收益更大,將所有成本去除,近五百天共獲利四十六萬多緡錢。

並且這一勢頭在猛烈上升當中。

漸漸作坊各種產品向全國各地普及,向海外普及,包括吐蕃、回鶻、契丹與黨項,以及高麗、倭國,甚至市舶司也有南海與大食的商人過來洽談購買,帶到遙遠的西方。

不僅是它本身,還帶動一批副加產值,例如香水,來源有酒精,還有各種香料,但主要還是各種花香,因它的出現,使本來京畿地區的種花業更發達。還有採礦業等等。

甚至還有對倭國的破壞。

來到宋朝後,對倭國仇恨感沒有前世那麼重了,但也不會產生好感覺。打是沒有辦法打的,因此換了一種方式,大肆交易,用精美的物品換倭國的金銀,以及木材。不用多,像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倭國不用兩百年,水土全部惡化。暫時倭國還沒有想到,大肆交易,使倭國出現一種虛假的繁榮。大家其樂融融,很好很好。多一樣物事,便增加了這種水土破壞速度。

若北宋不滅,能順利立國兩百年下去,那麼倭國再無一份生機了。不用任何戰爭手段,就會讓它們成為古樓蘭國。

「恭賀殿下。」諸人齊聲歡呼。

雖然受了委屈,不過有了這麼大的利潤,總算稍做彌補。實際張馮二貴人與趙念奴面對這份收益,也感到震驚萬分。張馮二人手略微有點大,趙念奴生活一直很儉樸,俺要這麼多錢幹嘛,反正慈善會打著帝王心名號,為父皇揚名,不如將它們也捐了。讓鄭朗及時地制止。不可捐。理論上李貴姓李,可多少沾了那麼一點兒腥氣。拿出四成分紅,是自己制訂的規矩,不會太忌諱,若是將自己分紅拿出來,那不是替趙禎揚名,而是替幾個公主與李貴揚名,反而不美的。

如果花不掉,托張馮二貴人進宮,拿出部分錢帛置辦禮物,送給曹太后、高滔滔,以及宮中的諸太監,還有一些受委屈的原來趙禎嬪妃們,以及宗室子弟。減少他們的眼紅,讓他們代說一些好話,至於趙曙,則成了鄭朗被遺忘的角落。

不過這種艱難小心的時間不會太長了,十幾個月!

趙頊即位成功,他比較講良心,李貴又沒了避嫌的需要,這個錢趙念奴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了。

四成就是四成。

四成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但不是大頭,眾人拾柴火焰才能高,既然能邀請過來,不但平時做過一些善事,家產也不會差,沒有五萬緡家產的,都不好意思坐在這裡。當場就捐了五十多萬緡錢帛。事實從六月開始,到除夕來臨前,一共接受四方捐款達到近三百萬緡,實施的範圍從現在的南到鄧州,北到孟州,西到陝西,東到應天府,擴大到了北到并州真定府,東到密州,西到京兆府,南到鄂州江寧杭越,使近十萬戶人家受益。

它的作用也不僅僅是賑濟救災扶貧了。

不過它最後會成長一個什麼樣子,鄭朗看到勢頭發展很快,也感到好奇期盼。

第一筆善款就達到了七十多萬緡,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比國家一年的茶葉收入都高了。很快就傳到京師。

作坊的收益也讓人驚嚇了一回。但想一想,也在接受範圍之類,一年三十幾萬緡收益,分到手的只有十幾萬緡,也不過相當於養了四個宰相,或者一個八大王。

幾十年後四個公主枝散葉茂,變成幾十個子子孫孫,能分到手的更少。至於做善事,鄭朗從政時就一直對此十分關注。還有替先帝養名,那是先帝的死忠大臣,能理解。況且成立後鄭朗立即退到幕後了。

但他們沒有看到那份財務報表,一年三十幾萬收益?到明年就能翻上兩番。

就是看到了,他們此時也沒有那個精力去想。

六月下旬,趙曙下詔讓兩制官員議崇奉濮安懿王典禮。兩制官員不是傻子,一聽就知道趙曙司馬昭之心,王珪不敢寫。天章閣待制司馬光道:「你們不敢寫,我來寫。」

刷刷寫完,然後看到諸翰林學士,說了一句話:「國家財政日漸匱乏啊。」

國家財政與這個有什麼關係?

僅一會兒大家恍然大悟,王珪於是在司馬光的草稿上進行修謄,遞給中書。說了一大堆理由,然後寫道,濮安懿王雖於陛下有天性之親,顧復之恩,然陛下所以負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孫孫萬世相承者,皆先帝之德也。臣等竊謂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典禮,宜准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高官大國,極其尊崇。譙國、襄國太夫人、仙遊縣君,亦改封大國太夫人。考之古今,實為宜稱。

趙允讓對皇上有生養之恩,可真正給恩的還是先帝,趙允讓可以給予高官大國追封,秦王鄭王楚王無所謂,官那怕用數個一品官疊加。但有一個底線,無論怎麼封高官大國,是臣子,不能與皇沾邊。

趙曙之心,路人皆知。

這封詔書到了中書,中書自然反對了,說了一句話,王珪等議未見詳定濮王當稱何親,名與不名。也就是此詔中沒明確濮王與皇帝的關係,給的名份不是真正的名份。

王珪性子有些懦弱,做了一步退讓,若此,濮王於仁宗為兄,於皇帝宜稱皇伯而不名,如楚王趙元佐,涇王趙元儼。

這時,大家皆心知肚明,不過這一層窗戶誰都不好捅破,兩制不想過份得罪皇上,韓琦與歐陽修還想保留最後一張臉皮子。但兩制不退讓,於是中書放風,皇伯不行的,必須是皇伯考。這個皇考可要命了,那是指死去的皇帝。

兩位大佬還沒有出面,呂公著率先阻止,進諫道:「真宗以太祖為皇伯考,非可加於濮王也。」

趙匡胤是如何死的,上層社會早在流傳,趙匡義干的這件事有點兒不光彩,而且趙匡胤也不同,生生留下一個花團簇簇的江山給了趙匡義父子,可自己幾個兒子皆不得好死。

趙禎沒有虐待趙允讓,但趙允讓又為兒子,又為宋朝做了什麼?

講話得講一個理兒,呂公著之言引起一片附和聲。

看到不妙,韓琦讓歐陽修直接出面,說了一段話。按禮儀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報。及案令文與五服年月敕並雲;為人後者為其所後父母斬衰三年,為人後者為其父母齊衰期,即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又漢宣帝、光武皆稱其父為皇考。今王珪等議稱皇伯,於典禮未見明據,請下尚書省,集三省、御史台議奏。

放出後,一是兩府權相,二是皇上,有人不要臉想富貴,於是附和。

但更多的大臣義憤填膺。

歐陽修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不僅是皇伯考,而且是皇考,是讓宋朝憑空多出一個皇帝。

仁宗才死不滿兩年,三年喪期還未滿呢。屍骨未寒之際,就有人跳出來篡奪他的名份,是可忍孰不可忍。並且韓琦與歐陽修你們倆個,一個是首相,一個是中書三號大佬,實際的實權派二號大佬,這是誰給你們的,不是皇上,乃是先帝,你們怎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

後人看來,這些大臣們堅持十分不正常,何必呢。

但不能以後來的眼光來看現在大臣們的心態,這關係到一個封建立國的根本問題,禮法。即便鄭朗說禮就是制度,其中禮法還是禮的重要核心。有了這個禮法名份,皇帝群臣才能明正言順的各就各位,百姓不會反對,權臣們不敢輕易謀反篡位,封建國家才能安定。以前趙曙破壞了宋朝許多制度,如封還詞頭,如宰相的必須勘磨製,還沒有算是核心所在。

現在趙曙破壞的已是封建立國的核心,於孝道不合,與君位不合。宋朝封死不封活,可這個皇帝能隨便封著玩嗎?不要皇帝,就是一個郡王,看看狄青封為郡王,鄭朗是什麼意見,不能封,是害了狄家的後人!

至於趙曙的涼情寡恩就不用說了。

曹太后聽到後也氣得吐血,這孩子在自己手中也算帶了近二十年時間,為什麼就看不出來他是一個白眼狼呢。懶得與趙曙囉嗦,直接手書責問韓琦不當議皇考。

韓琦根本就沒有將這個天字第一號寡婦當成一回事,回奏說王珪議皇伯為無稽之談,至於是不是皇考,還是讓大家一起商量吧。又回奏了趙曙。反對聲音太強烈了,曹太后也不能完全忽視的,因此趙曙下詔,大家莫吵,讓判太常寺的翰林學士范鎮決定趙允讓的名份。

群臣更加悲憤,不說太常寺算那一門子官員,敢不敢拒抗中書的命令,就說范鎮這個人,誰人不知道他是堅定的保皇派,為了趙曙正名份,連上十一道書奏,頭髮都急白了。整個宋朝兩人白頭,鄭朗難過白頭,范鎮為保趙曙白頭。他來決議還有什麼好事?

但大家一起想錯了。

范鎮乃是一個十分固執的人,當初認為立皇儲是對的,於是固執的上書,非是保皇派,而是固執地認為自己為了國家的將來。這件事他也固執地認為韓琦破壞了國家禮法。於是率禮官上書。漢宣帝於昭帝為孫,光武於平帝為祖,則其父容可以稱皇考,然議者猶獲非之,謂其以小宗而合大宗之統也。

說得很含蓄,情況一樣嗎?漢武帝將太子劉據弄死,其家沒落,劉據的孫子流落到民間。漢武帝死,漢昭帝繼位早死,霍光立武帝孫劉賀為帝,荒淫無道,讓霍光廢去,這才找到漢宣帝為帝。漢宣帝讓其父為皇考是沒錯,但趙禎是不是劉賀?至於漢光武更不用說了,一個西漢一個東漢,能與趙禎向趙曙這段時間平穩過渡相比嗎?中書拿出這兩件事根本不能當成故事(法例)。

就沒有直接說出來了,歐陽修你也是一個有才學的人,想要通過此案,請舉出更準確的例證,這個例證俺不能接受,沒說服力。

能找出來,向十六國這些不成王統的分裂小國,或者胡人國度去找去,但那能做故事?

又說,今陛下既認為仁宗是皇考,那麼無論立濮安懿王稱帝、稱皇、若皇考,立寢廟,論昭穆,都是錯誤的做法。換一句話說,也就是除非皇上,你不要臉了,索性將臉皮子一撕倒底,不承認仁宗是你的養父。

趙曙敢麼?就是敢撕臉皮子,一旦不認仁宗為養父,他這個皇帝還能不能得天下人的承認?甚至有可能前面一做,後面就有一些宗室子弟野心生起,將他推翻下去。

當然,後面的話不敢直接說出來的。然後又列舉儀禮,以及漢儒論議,與魏明帝詔書五篇,做論據,特別是魏明帝曹叡在諸葛亮第一次伐魏第二年曾下過一詔,說:禮,王后無嗣,擇建支子以繼大宗,則當纂正統而奉公義,何得復顧私親哉!漢宣繼昭帝后,加悼考以皇號;哀帝以外藩援立,而董宏等稱引亡秦,惑誤時朝,既尊恭皇,立廟京都,又寵藩妾,使比長信,敘昭穆於前殿,並四位於東宮,僭差無度,人神弗佑,而非罪師丹忠正之諫,用致丁、傅焚如之禍。自是之後,相踵行之。昔魯文逆祀,罪由夏父;宋國非度,譏在華元。其令公卿有司,深以前世行事為戒。後嗣萬一有由諸侯入奉大統,則當明為人後之義;敢為佞邪導諛時君,妄建非正之號以干正統,謂考為皇,稱妣為後,則股肱大臣,誅之無赦。其書之金策,藏之宗廟,著於令典。

不但象趙允讓這種情況不能立為皇考,就是漢宣帝立生父為皇考都是錯誤的。

這才是禮,這才是真正的故事。

最要命的是這份論證確鑿的書奏,不是私下遞向中書的,而是范鎮公開率領諸禮官在朝會上奏。

第八百零一章 反擊

趙曙還是像以前那樣,一言不發。頗有些像傳說中的雍正,沉默寡言,莫測高深。當然肯定不是,拋開民族的成見,雍正乃是清朝一個罕見的英主,沒有雍正,就沒有乾隆盛世。不能說趙曙是昏君,但離雍正還差了不知十萬八千里。

可是韓琦與歐陽修一張臉氣得青一塊紫一塊。

太打臉了。

趙曙道:「散吧。」

不置與否,其實還沒有人注意,這一散散得正是時候。否則台諫大臣一起醒悟過來,馬上朝堂會鬧翻了天。

一個個眼睛茫然地盯著范鎮,根本就沒有想到,直到出殿時,賈黯等人才捶胸頓足,知道自己失去最好的良機。

也不是如此,范鎮這次進諫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喚醒許多人的良知。之前,為了拍趙曙與韓琦的馬屁,附和大臣還有不少的。但自從范鎮進諫後,附和的人只有五六人而己,這五六人還包括韓琦、歐陽修與趙曙本人。如果在趙禎朝,僅五六個人,餘下的要麼沉默要麼反對,不要說濮儀,就是黃河的河工,也休想通過。

趙曙朝也休想通過,但人家有辦法……

當時韓琦沒有任何辦法,怒極,將范鎮喊到中書,大發雷霆,喝道:「你撰列好詔書,為何不送入中書詳檢,就直接上奏?」

這次打臉打得太狠。

然而對范鎮不起作用,能為一件事白頭,要麼為感情癡到極點,例鄭朗,要麼形勢危急,如伍子胥與李自成,要麼為一件事執著憂慮,例範鎮,范鎮不是一夜白頭,也是在很短時間白頭的,那時他還不到五十歲。從科學角度分析,成立可能性不大,但有,極少極少。

都是特殊情況,大癡之人身上才能發生的事。

范鎮就屬於這種既執著又倔強認死理的人,韓琦喝問,經過十一奏皇嗣後,范鎮根本無所謂了,抬起頭,看著韓琦,反問道:「司臣接到詔書不敢稽留,迅速辦好以聞,乃是其職也,難道做錯了嗎?」

你是韓琦是首相,也得講一個理兒。

韓琦還想發怒,忽然變得聰明起來,不能辨,越辨越說不清。

經過范鎮論證,一些大臣們不敢附和了。

中間有一個區別之處,說大臣的氣節,無論北宋或者南宋,氣節算是最好的。兩宋滅亡之即,是有人投降,可更多的人頑強不屈,湧現出許多民族英雄。這也固然與宋朝養士有關。反觀明朝,清朝入關,嘩,一二三全部投降了,連一個皇帝都不如。並且兩宋滅亡,皆是絕對的昏君當道,至少遠不及崇禎。

但這種節氣,現在讓韓琦與歐陽修頭痛萬分。

接著司馬光、呂誨與賈黯等台諫大臣紛紛上書。

中間只有一個人看得很清楚,富弼。

沒用,再上書,人家也不會聽,於是加快了辭職步伐,乘早退,一旦皇考落實下來,自己都會遺臭萬年。居然准了,對於韓琦來說,退最好,鄭朗在鄭州修書,慢慢修吧,儒學好修的嗎?曾公亮和稀泥的。只有富弼一個大佬,富弼一走,群龍無首,想鬧也鬧不起來,鬧可以,也可以從容收拾。富弼與張昇前後離去,樞密使不能空出來,韓琦與曾公亮欲遷歐陽修為樞密使,歐陽修說道:「今天子諒陰,母后垂簾,而二三大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

兩人服其言,停止此議。

甚至讓曾公亮迷惑了好幾年,最後還是鄭朗無意中與曾公亮談及此事,將秘密揭開。當時濮儀之爭,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先前還有人附和,最後附和的人越來越少,僅變成五六人而已。宋朝幾萬名官員,京官就有幾千人,僅五六人讚成此事,可想鬧到何種地步。這時候歐陽修敢不敢擔任樞密使?

趙曙並不傻,他心中也害怕,害怕鄭朗從鄭州返回京城,此時鄭朗四娘去世一年有餘,他回京不擔任官職,只是去待漏院走動一回,誰能阻止?那麼什麼事都能發生。

因此將文彥博從永興軍召回敘職。

大家皆認為趙曙是二百五,實際他不但不是二百五,而是很聰明,看看韓琦替他背了多少小黑包?

沒有立即授任,而是先交談,說道:「朕在此位,卿之力也。」

然看著文彥博的反應。

文彥博對道:「陛下登儲纂極,乃先帝聖意,皇太后協贊之功,臣何敢當。」

趙曙道:「備聞始議,卿於朕有功也。」

文彥博只是遜避不敢當。趙曙盯著他的臉色,也看不出文彥博內心活動,猶豫不決,讓文彥博回去。實際文彥博很聰明,濮儀之爭這灘水太渾了,他一直沒有怎麼趟入。文彥博離開,趙曙將韓琦喊來詢問,韓琦認為好,至少在對付鄭朗上,兩人是站在一條線上的,鄭朗丁憂期漸漸滿,早遲要召回朝堂的,難道一直讓他呆在鄭州著書立說?不要說自己,皇上也不敢哪。或者指望鄭朗再死一個娘娘,可餘下來的娘娘算怎麼一回事?五娘苦人家出身,六娘七娘乃是一個妓子,不要說守喪一年,有一個百日之期,鄭朗就做得很不錯了。

韓琦立即再三說文彥博的好處,趙曙同意。

文彥博還未到陝西地界,中使重新將他追回,再次督促他迅速返回京城擔任樞密使。原來的首相,變成了西府首相,但也比呆在地方上強啊。文彥博未拒絕,回到京城,接替富弼為樞密使。

又用呂公弼為樞密副使,韓絳為三司使。

韓絳下去,出任益州,開始張詠為了幫助貧困百姓,給券於貧民,令其春糴米、秋糴鹽。這是善政。但時間推移,善政就不再是善政了。宋孝宗的義倉最為顯著,未發生。張詠這一法政卻是活生生的例子。

因為時久,這種券得到大家公認,某些方面與債券或者貨幣相當,皆轉入富室之手。韓絳做了改革,削除舊籍,召貧民別給券,令其三年為限,視貧富輒易之,豪強雖反對,然而不得逞。蜀與蕃夷交界,邊人伐木於境上,這是無奈之舉,就算不制墨,也要做房屋,中原地區還能指望高麗與倭國來的大紅松,但能不能運到四川去?因此多有紛爭,韓絳下令禁伐木,又以兵守蠶崖關,絕蕃部往來,只在威茂二州交易。不能說全部是好,有倒退的一面。紛爭卻漸漸少了起來。

又禁止內侍使蜀給酒場吏主貿賣,使倍取以資費,到三司後,又請以川峽四路田谷輸常平倉,以道裡差次給直,以平物價。

趙曙歎道:「眾方姑息,獨卿能不徇時也。」

其實趙曙很清楚,不是不想做,他心中頭一件事乃是父母的名份。因此各方牽就,一旦父母名份定落下來,他還是想做一些實事的。地方上發生的事,他心裡面也知道。這是他的想法,真正的真相他還不知道。因為姑息養奸,最後河北的兩稅僅能收上來三四成。

韓琦這段時間執政的歷史,邊防上頗有作為,財政上卻是一個黑洞煉成史,多方位煉成那個大黑洞。

韓絳也不知道,初次來到三司,看了看,隱約覺得不妙,又茫然地不知道從哪裡下手。事實蔡襄沒有做好,呂公弼也沒有做好,韓絳想了大半天,想到一條,以前兩位三司使在三司時,宮中所用財費,悉其用一紙文書取之。韓絳上書,杜止此事發生,若取,請有例者悉付有司決議。但老天在塌了,一塊鵝卵石能堵上嗎?

鄭朗暗暗出手。

對於濮儀之爭,他看得稍微有點兒淡。終是死了的趙允讓,若是活著的趙允讓,趙曙讓他做太上皇,鄭朗估計早就從鄭州趕到京城參與。但話換回來說,真到了這種糟糕地步,趙曙休想做上皇上,拼著仕途不要,鄭朗在前幾年也將他拉下來。

他最關心的乃是趙禎所有女兒與嬪妃一個個被攆出皇宮悲慘的下場。

有了作坊,不愁供養,鄭朗興趣終是淡了。

可以說最能理解趙曙心情的只有鄭朗一個人。

但事情一步步在發生,以他對趙禎的感情,心中還有很大的怒火。

未直接出手,但比直接出手還厲害。那就是修書。

放在後世,有人認為修儒學不重要,錯矣,明朝就是用理學治國的,之所以有理學,說起來很悲催,朱元璋是雄才大略,對儒學肯定不是那麼精通,然後攀親戚,將朱熹的理學當成國學。影響有多重,後來批儒批孔,其實也沒有弄清楚,他們批的是真正孔子儒學?

想要自己這個比較進步的儒學能普及,有兩個前提,第一個自己活著的時候就要普及,第二個改革成功,忌恨的人不多,那麼水漲船高,新儒學便會得到大家認可。後面很重要的,若不成功,下場會像王安石新學一樣,居然排在宋元學案倒數第三位。兩面派蘇東坡更慘,倒數第二位。倒數第一位乃是李純甫,不管名氣如何,只要說出他的國家就知道了,金國人!

在明朝時,就是這麼看的,蘇王二人僅比金國的李純甫略高那麼一點,其他的皆不及。

而前面的有許多人,都很少在史書上能查到,更不要說度娘了。但必須先普及,後再用政治成果鞏固。普及乃是前提。

因此安心修書。

孟荀說將仁義禮學好,就通達儒學了。略有些誇張。

除了仁義禮之外,儒學還牽涉到了其他,例如禮記將中庸放在禮記裡面,若按照鄭朗的中庸去解釋,放得就有些粗暴。中也不是指中庸,更接近於鄭朗所說的三分與中庸的結合體。

但仁義禮肯定是儒家的核心。

有一個比喻,仁義是乾坤,世間不會真正存在絕對的乾或坤,有陰有陽,相互存在的,於是產生其餘六十二卦,如何使這六十卦與三百多爻變得對自己有利對家庭有利對國家有利,這便是禮,中。仁義是根本所在,禮與中庸、三分才是真實的存在。

還有,聖智,忠恕,孝慈,等等,至於恩威等又可以將它放在忠恕裡說,鄭朗將禮直接訂為制度,並且不僅是國家的制度,是整個宇宙萬物的制度,從個人到家庭到國家,到天下的制度。因此,聖智孝慈,必須全部放進禮裡來說。

先行寫的文章乃是禮的大綱。

接下來就要寫聖智孝慈等等,按照原先的想法,準備先行闡述聖智,肯定也不是人們所想的那種聖與智,忠與恕。這是從高處往下疏理。然而讓鄭朗改了一改,先說孝慈。

假假地掩飾,夫子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先從個人做起,個人都做不好了,何談齊家治國平天下?然後再到家庭,餓得都快要死了,還有沒有心思想著幫助國家?小我是內因,大我是外恩。自私自利是內因,利他是外因。內因壯大,才能談外因,但內因過於壯大,反又傷害到外因。鄭朗說的法度的度,又說三分,夫子再三說的中,就是指這個度。因此齊家是不錯的,但要正當手段去齊家,不能傷害到他人與國家。這才是夫子希望的齊家之道。

一轉,就轉到家上。

家的構成就是孝慈友悌。

說聖智,仁義等等,也許老百姓皆知道一點,僅一點,並且多是錯誤的。但孝慈在中國一直貫徹得很好,比較接近夫子所說的真正孝慈。

但鄭朗做了進一步的詮注。

孝慈對立互生的關係,不用解釋,大家皆很清楚。可世間沒有任何絕對的陽陰,也沒有絕對的孝慈。孝和慈本身也存在著一個中。

比如慈,不能過份溺愛,也不能過於粗暴武斷,棒子未必能打出真正的孝子,往往打出的是仇恨,不能說不打,僅是一個用來教育的震懾方式,如同刑法一樣,最好不用為妙。

再到孝,亦是如此,孝不是代表著愚孝。對父母要孝要包容,包容父母的意見,尊重他們的看法,是謂孝,但不是一味的順從。例如父親不講道理怎麼辦?輕微的不講道理,去順從他們,畢竟他們是父母,自己是子女,沒有父母就沒有自己出生長大。可嚴重不講道理怎麼辦?只好勸說。這個沒爭議,可父母親若為非作歹怎麼辦?

先勸說,真不行,將他們抱住,或者採取一些聰明的做法及時阻止,比如父親要殺人,肯定不能讓他們殺人的,或者去跳樓,難道順從他們讓他們跳樓?不但抱住,真不行,喊一些長輩親戚過來阻止。或者用其他方法,將父母親阻止。

有一個前提,不到十惡不赦的時候,千萬不能將父母親關小黑屋子。這便是孝的中。

是父母子女的關係,兄弟妯娌之間亦是如此。就是君臣同樣也如此,君是父,臣是子,君對臣也要慈愛,不能將他們當成僕人使喚,臣子才能忠心皇上。但皇上在犯錯怎麼辦?不能忤逆的將君王推翻,無論是什麼理由,那怕逼到霍光那份上,都做得有些過了。

鄭朗在這裡說得有些違心,霍光後期做得不好,但前期哪裡做錯了?

怎麼辦呢,想讓大多數人認可,必須牽就大多數人的想法。

這時做臣子的要進勸。

勸不聽,就要想辦法用巧妙的方法進一步進勸。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將國家敗壞,使百姓民不聊生。

這就是君臣之道的中。

其實儒學修到這份上,鄭朗已經接近范仲淹所期待的,化繁為簡,儒學很龐大,鄭朗就打算用幾個十萬字修禮,但可以使它變得更簡單,更淺顯易懂。

整個儒學讓他化成九個字,仁為本,義為節,中調之。

就是一篇篇更細緻的闡述,鄭朗也使它變得十分淺顯易懂,這樣才能真正普及。至少儒學修到這一步,鄭朗做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不但淺顯易懂,並且將它條理化。這時已有人對儒學大規模動手了,不是求索書院五先生,而是宋初三先生,胡瑗、孫復與石介,但這三人雖修注儒學,並沒有將它有條理的規類,學習的人往往看不到儒家的整體脈絡,依然是瞎子摸象式的學習。邵雍等五先生漸漸將它條理化,仍然不清不楚,甚至越解釋越讓人摸不著頭腦,比如邵雍的儒學太極化,也講陰陽與調和,但說得比金剛經還玄之又玄。讓後來的人如何學習?

而且鄭朗這次修儒學,對夫子的儒學變化並不大,因為再次感悟,重視了道德在治國做人中的重要性,對仁為本與德化大講特講,不但不像以前那樣偏激與怪異新奇,已很接近夫子的真正儒學核心思想。變動的僅是加重了對中與節的註解。

這一變,儒家思想更全面,也更進步。

但人們也能更容易地接收。

因此,鄭朗每一文出,皆讓報紙轟動性的發行,一賣就是十幾萬份。看的人可不是十幾萬人,更多更多。

還是在修儒學,並沒有過問朝堂上的濮儀之爭。

但這個孝慈出來了,趙曙的做法,無疑是犯了嚴重錯誤,難道做兒子的眼睜睜看著父母去跳樓房或者去自殺嗎?

諸位大臣,你們怎麼做,難道還不清楚嗎?

不僅如此!

第八百零二章 老天都不怕

醉翁之意不在酒,鄭朗說得還不明白嗎?

不管皇考重要不重要,趙曙此舉是在破壞一系列維護封建統治的禮法。

看到鄭朗文章後,更多大臣加入進諫行列,有的用十三經裡的章句進勸,有的拿歷史來進勸。暫時濮儀是沒辦法進行下去,然而趙曙不繼續也不表示反悔。

夫子說剛、毅、木、訥,近仁。

似乎趙曙都有了。

大臣怎麼勸都不管用,難道不剛嗎?

自皇嗣時就在鬧,四拒十八辭,即位後屢屢發瘋不哭,侮辱曹太后,到現在的濮儀,一步步逼迫,難道不毅嗎?

不顧其他人任何想法,難道不木嗎?

動輒生病或者不言不語,難道不訥嗎?

實際鄭朗恨就恨在這一點。為親生父親爭一點名聲倒也罷了,為什麼要做其他瘋狂的事,無論對曹太后的不孝,或者對趙禎的忤逆,或者屍骨未寒之即就將趙禎的嬪妃子女一起攆出皇宮,難道這也能原諒嗎?

若連這個也要辨解說趙曙做得對,那就不知道是什麼想法了。

正是這一連串的舉動,讓鄭朗含蓄隱晦地借修儒學為名,講了孝慈,對趙曙出手,導致大臣瘋狂地反對與進諫,並且老天也來了報應。

八月,忽然老天降下一場特大的暴雨,一下就是好些天。與黃河無關,鄭朗治河,花了驚人的錢帛,但確實起了很大作用,這兩年不但黃河沒有決堤現象,甚至汴河、濟水到淮河,都很少發生決堤災害。

水勢是通了,能保住堤岸,但這時候又沒有大型水泵,一旦暴雨連綿,內澇是免不了的。

這場古怪的大雨下得無比的大。

大到京城成了一座水上城市,大街小巷變成長江黃河,許多房屋轟然倒塌,淹死了許多百姓與牲畜。整個京城在水上漂著,皇城也不例外。趙曙一看不好,不管外面如何,不能讓皇宮裡到處充滿了積水,不講民情吧,這大半人深的積水,馬上宮殿都能倒下,砸死了宮人不算,又得要花多少錢重新修葺?

便將大臣喊到崇政殿。

只來了十幾個人,全部在忙著搬家呢。並且趙曙這樣鬧,大臣們也沒了多少心思。

趙曙就問道:「諸卿,怎麼辦?」

文彥博皺了皺眉頭。

見微知著。

趙禎朝時也發生過一次嚴重的內澇,沒有這次來得急迫,內澇的水勢也不及這次高,但來得更綿長。然而那次趙禎每詔大臣議事,誰個沒有來?人心散了。

但什麼也沒有說,他才是真正的不插入也不反對。

這時候就看到大家對水利的精通知程度,本來是有一次機會的,若是程師孟未下放,便不會出現下面的悲劇。程師孟下放了,看似歐陽修精通水利,外面人也是這麼評價的。實際不是,鄭朗最後讓歐陽修將河工收尾,主要是怕韓琦與歐陽修會不顧大局,壞河工的大事。鄭朗做了保姆式的服務,所有的計劃羅列十分詳細,甚至具體到每一條小渠。再加上程師孟與周沆等良吏的主管,歐陽修收尾時出現浪費與耽擱了時間,才沒有出意外。但正是保姆式的服務,導致歐陽修失去了一次戡磨機會。即便主持過河工,對水利,歐陽修其實談不上多精通。

怎麼辦?

大家一起不發言。

趙曙說了一句常識性的話,先將西華門打開,將宮中的水放出去。

汴梁城有四條大河,最北邊乃是五丈河,出了東京城與金水河汴水匯合,下游直到水泊梁山。接下來便是金水河,原來金水河不通東京城,直接注入五丈河與汴水,但後人將它引入京城,直達大內西北,引入大內,用來洗滌或者灌溉大內的花草樹木。裡城的南部便是汴水,正中是鼎鼎大名的州橋。再向南就是裡城的南門朱雀門,然後是御街,朱雀門與太學之間是呈倒U型的蔡水。

這種地形決定了兩個因素,水運發達,水運發達便意味著商業發達。容易受到水災與內澇。

汴梁未做為京城之前,在隋唐朝就是發達的商業城市,為了避免災害,州衙設在汴梁城的高處。也不會高多少,整人京城地勢平坦,只能說稍高一點。

後梁、後晉、後漢、後周雖立都,未大修過,僅是將州衙草草修了一下,就算是皇宮。直到宋朝治都,才逐漸完善。還是以州衙為中心而建的,因此宋朝皇城雖絕對地立在中軸線上,卻向稍稍向北去了一點。

大內十幾道皇門,唯獨西華門最低,只要打開西華門,理論上是基本將大內的積水一起能排出去。

因為皆不懂,十幾名大臣無一人反對。

天大地大,皇城最大。

一聲令下,西華門放水。

這一放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水往低處走,一起衝向西華門。這本是計劃當中的,可水卻不是在計劃當中。

首先就是面積,宋朝皇城沒有紫禁城大,可也不小,包括後宮,還有諸司,紫禁城周長七里,宋朝皇城周長也有五里,面積也接近千畝。若是千畝面積的積水問題也不要緊。關健還有其他,一些人工小湖,還不要緊。還有一條致命的水源,金水河。

通向大內金水河是單獨引過來的,屬於支流,陡門不在皇城,也不可能在皇城,那多不雅哪。它在西北方向,若是金水河暴漲,陡門在哪裡關上,現在也關上了。關健東南城內這一段並沒有陡門節流。

西華門打開,宮內積水向西華門衝去,包括城內金水河這一段水也隨之衝了過去。地形原因,中間高四周低,金水河水想洩走,必須沿著東邊再繞到南邊,衝入西華門。

有地方去了,嘩啦啦地流著歡快,水勢激盪,巨浪排空,一路而掃,連帶著將大內東邊的侍衛營房一起衝垮,淹死了一大批侍衛與馬匹……自宋立國以來,皇宮裡居然掩死了大批侍衛與戰馬,有沒有過?

皇宮水排出去,可到處是一片斷壁殘垣,以及人的死屍,馬的死屍,君臣更是目瞪口呆。

救災吧。

不但要救城內百姓,還要救皇宮,委託鹽鐵副使楊佐與入內押班張茂則維修西北班屋,權度支副使李肅之與景福殿使石全斌維修東邊班屋。又讓八名大臣與大使臣度工督役,殿前副都指揮使郝質、步軍副都指揮使宋守約提舉修造營屋,不僅是督皇宮的工,也度城內的工,城內同樣也倒了許多房屋。虞部郎中來令孫等八臣賜死諸軍民錢,葬祭其無主者。

淹死的禁兵與百姓僅是有名有姓的就達到一千五百八十八人,無名無姓的更多。

百姓不要緊,關健是在皇宮裡居然淹死了好幾百名禁兵。

主要還是不懂水利,若懂,先從高處數門放水,等宮內積水稍小一點,再打開西華門,水勢不會那麼激,也就不會發生這種悲催的事。

但就是發生了,趙曙也不懂。

翻看史書,還是宋朝第一遭,加上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干的這些事兒確實不怎麼地道。

害怕了,下了罪己詔,乃者庚寅大雨,室廬墊傷,被溺者眾,大田之稼,害於有秋。災變之來,曾不虛發,豈朕之不敏於德,而不明於政歟?將天下刑獄滯冤,賦繇繁苦,民有愁歎無聊之聲,以奸順氣歟?不然,何天戒之甚著也?中外臣僚並許上封事,言時政闕失及當世利害,可以佐元元者,悉心以陳,無有所諱。執政大臣皆朕之股肱,其協德交修,以輔不逮。

兩制官員先是草詔,說是執政大臣其惕思天變。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正是你與幾個宰相沆瀣一氣帶來的。

趙曙一看,不能寫,一寫說不定連自己都保不住幾位宰相,於是說:「淫雨為災,專以戒朕不德。」

王珪軟了,改成了執政大臣皆朕之股肱,其協德交修,以輔不逮。

韓琦逃過一劫。

一場大雨,「證明」了許多事。

呂大防進言,為什麼會有這場大水,八條原因,主恩不立,臣權太盛,邪議干政,私恩害公,西北連謀,盜賊恣行,眾臣失職,刑罰失平。不僅是濮儀之爭,國家已經亂了,王法不公,有邊患,百姓也不安份了,主要原因就是皇上你沒有做好,還有那幾個權相又奸又邪還違例地掌控著過多的大權。

司馬光說得更有針對性,三條,對太后不恭(你是蠢子),對兩府弄權不查,不聽台諫善言。

賈黯更說白了,二三執政建兩統貳父之說,故七廟神靈震怒,天降雨水,流殺人民。看到趙曙不聽,正好生病,於是引疾求去,這一病病重,臨終前還遺奏數百言,讓趙曙早以趙允讓為濮王,而非是什麼皇考,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呂誨說,《五行志》曰:簡宗廟,廢祭祀,水不潤下。乃者濮安懿王一事,始議或將與仁廟比崇,終罷追封,不及燕王之例,禮失中而孝不足,是亦幾乎慢也。為什麼有這場水害,就是濮儀過了,上天在懲罰。

趙曙忽信忽疑,不敢吭聲。

水災過後,暫時太平無事,趙曙未再暗中授意韓琦提及皇考一案,但也未定落趙允讓止授一王追贈。

韓絳倒是中規中矩進了一諫,不僅是水災,國家財政漸漸不良。西方用兵,再加上這場水災,財政漸漸更加吃緊,皇上,你還是將某人召回來吧。

慈善會剛成立不到兩個來月,就來了這場水災,表現十分完美,前後籌得款項達到兩百萬緡有餘,及時地用在災民身上,幾萬戶百姓受益,也及時緩解了一部分朝廷財政壓力。

但還是不夠的,兩百萬緡錢放在災民身上,確實使許多災民解脫出來,但放在一個國家身上,算那一門子。

在大災害面前,趙曙居然聽了韓絳的話。

可此時司馬光卻默默不言,偶爾也與鄭朗書信來往,鄭朗寫得不清不楚,但說了一句話,黃河不發生數次決堤,朝廷就不會有勇氣進行那麼大的河工。沒有儂智高,朝廷就不會讓自己南下。司馬光明白了,不爛到一定時候,讓上下都感到巨大壓力,鄭朗是不會出山的。

詔書下達,鄭朗根本不會出來的,以丁憂拒絕。

過了一個來月,水害過去,趙曙漸漸再度遺忘。

九月下旬,同知諫院蔡抗因過崇趙允讓,指陳切至,涕下被面,趙曙亦感泣。蔡抗認為趙曙大約改悔,又以京師大水,推原大臣過錯,殿前說對,於是詔書改為知制誥判國子監,罷了諫職。

十月,以司馬光與呂公著為侍讀,非是給趙頊侍讀,而是給趙曙侍讀。司馬光接詔後,先是愕然,一會兒恍然大悟,立即上書道:「臣在諫職已有五年,前未有如此之久者,惟求知竭報國,因此與人立敵甚眾,四海之內觸處即能相逢,常恐他日讓子孫無容足之處。然不敢無故求出,不意想到朝廷更加獎擢,仍居舊任,既荷寵祿,則卒無得出之期,禍敗罪誅,必不可免。願賜哀矜,收還新命,許臣待制河中府,或者襄虢晉絛一州(此五州府正好有缺)。」

詔不許,但免去了司馬光諫職。

范純仁大驚失色,私下裡找到司馬光說道:「君實兄,此乃大道垂危之時,你為何離開諫院?」

司馬光歎了一口氣,說道:「非是我不想諫,也不是不想維護國家體制,禮法,堯夫,你想一想,連老天都不怕,還能說得好嗎?」

范純仁先是張口結舌,後是一愁莫展。

司馬光又道:「有沒有寫信給鄭公?」

「沒怎麼寫。」

「你們這一家……」司馬光說不下去,主動要求退下,是存了私心。能勸好趙曙,他還是想勸的。然而這麼大天災面前,才過一個月,趙曙又在打小主意,自己還能勸好麼?上書說禍敗罪誅那是誇大其詞,但若繼續呆下去,成為某些人眼中釘肉中刺,必然不會有好下場。面對范氏一面,司馬光自感慚愧,改了口氣說道:「寫一寫信問問鄭公吧。他會給你答案的。」

這是六師弟,不然司馬光根本懶得解釋。

各有各的想法,曾公亮也感到象韓琦這樣折騰下去不大好,於是進奏,先朝樞密使兼侍中,在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之上,今文彥博至,乞班序如故事。

想用文彥博來分韓琦的權。

從之,文彥博也位於韓琦班前,不過文彥博十分聰明,站班於前,可一聲不吭,韓琦對也罷錯也罷,與俺們沒關係。俺們不參與,但也別指望俺與韓琦做對。

年關將近,宋朝與遼國兩國要派賀使賀對方的元旦節。宋朝此次派的賀使比較多,一共三人,一個知諫院傅堯俞,另兩人乃是侍御史趙鼎與趙瞻。詔書一下,三人不得不準備出發,呂誨急了,上奏說道,台諫者人主的耳目,中外事皆得風聞,蓋補益聰明以防壅蔽。臣馬天聖景佑間,三院御史常有二十員,其後益衰減,乃是執政者不欲主上聞中外之闕失,然而也不下十幾人。

這裡說的僅是御史台,還不包括諫院。

御史台機構不僅包括言臣,還有檢法,主薄,推直,管勾,令史,知班等官吏,後者沒有言事權,僅是御史台的副從官員。真正有言事權的是一名御史中丞,一名侍御史,兩名殿中侍御史,六名監察御史,這十名言臣是最基本的也是必不可少的。除了這十名言臣外,還有臨時的言臣,稱為裡行,御史裡行使、殿中裡行使、監察裡行使,多者十幾人,少者僅幾人。

呂誨說的二十幾人,就包括十幾名裡行。自從張貴妃死後,趙禎有點倦政,大病後更加倦政,比如慶歷時太監絕對不敢對政事指手劃腳的,張貴妃死後,太監就能了。

若不是考慮到鄭朗帶來的影響,後期數相當中,龐籍做得最好,很快因為做事就必須得罪人這條定律下去,後期文彥博與富弼,再到韓琦,一個比一個差。真比較起來,並不及賈昌朝與劉沆或陳執中。宋朝積貧積弱正是從文彥博二次為相,開始逐漸積留,韓琦與趙曙將它推向巔峰。

鄭朗強行推薦龐籍,使情況稍稍好轉,改變的也僅是經濟,言臣並沒有改變,諸相不想聽言臣的囉嗦,越來越少。當然,也不能將責任一起推向富弼韓琦,主要還是皇上不作為,包括趙禎晚年的不想作為。

但無論怎麼說,不提諫院,就是御史台也要保留十名言臣,這是底線。

然而呢,現在御史台言臣僅有五人,就這個五人,還讓兩人出差。諫院那邊也不對,原來除了知諫院外,還有其他言官。天禧時有左右諫議大夫,左右司諫,左右正言六名諫官。不久缺而不置,天娥手中再設,知院六人,以諫議大夫,司諫與正言充任,其他官員充任的稱為知諫院,也就是說員額最少得有六人以上。

現在呢,變成兩個人,就這兩個人,司馬光遷領他職,剩下一個活寶傅堯俞居然還讓他出差契丹。人數不對,再說奏章,原來封章雖說不能十上十報,最少能報五六,現在封章十上,報罷八九。自古言路壅塞,未有如今之甚,臣私自為聖朝羞之!

書上,報了。

不是要言臣嗎,給你一個言臣,邵必權知諫院。

呂誨傻眼。

不能說邵必是壞人,但他是那一邊的人,看看履歷就清楚了。趙禎崩後,選為穎王府翊善。這也不能證明什麼,例如韓維。關健是後面,於群主殿中對,趙曙訪世事,邵必對之,趙曙誇獎道,學士真國器也。於是讓他與歐陽修同修起居注。他與歐陽修乃莫逆之交,這樣的大臣到了諫院,還不清楚嗎?

一個不夠,再來一個,以給事中天章閣侍制彭思永權御史中書,不能證明他與韓琦、歐陽修有什麼關係。但以前在濮儀案上此人一直沉默不言,天知道他與二人有沒有什麼不詭的關係?

邵必沒有誤會,對彭思永還真有些誤會了。當時呂誨、呂大防以及范純仁三個言臣心中的悲憤無法道出。元旦節到了,三人忍無可忍,范純仁呆呆地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又想到了司馬光那句話,連老天都不怕,還能有什麼辦法?不過他多少沾著范仲淹的性子,老天都不怕,但俺們要盡到言臣的職責。

在趙曙臨去世一年前,最黑暗的時刻終於降臨人間。

第八百零三章 道心

連續性的幾年暖冬,這一年冬天比較冷。

時常大雪漫天,黃河更是結瞭解厚厚冰凍,連馬兒都能順利在上面跑。

但在老百姓眼中很正常,冬天的京畿不結冰,那成了什麼?忽然間全部想到鄭朗那段話,因為純淨去了人間,所以老天悲傷,不下雪不結冰。狄青去了,范仲淹去了,先皇也去了。朝堂上乃是一片污濁,能不下雪嗎?

鄭家莊卻是很熱鬧,此時不能稱為一個村莊,而是一個熱鬧無比的集鎮。外來人口太多了,帝王心的作坊每天在擴大,僅是作坊就有一千兩百多人。書院師生乃家眷,達到五六百人。大肆研發,請來的相關工匠又有四百多人。還有,原來鄭家作坊的工人,一些相關副帶產業的工人,從蔡水碼頭上來回搬運的運夫車伕搬卸工,慈善會一百多名賬房,這麼多人要吃要喝,帶來的第三產業,甚至出現一個妓院與賭博場,無奈的事,這就有了五千多人。連同家眷,漸漸逼近一萬人,一千多戶人家。從鄭家莊開始,一直蔓延到鄭家那座土山,接著向蔡水蔓延。就像一龍黑色的長龍,蜿蜒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並且它還在擴大當中,元宵節後,作坊還準備召三百名工人過來。

發展到這地步,已經有一些小的州城,都不及這裡的人口眾多。

大雪還在漫天的飛,鄭家上下一起走出來,元旦節要到了,趙念奴要帶著李貴與幾個小妹妹回去拜訪宗室的長輩,曹太后,這是一個禮儀,必須得走一走。

元宵節過後,還會回來。

「鄭公,我們走了。」李貴很老實地說。

還不算長大,但這幾年就呆在鄭朗身邊,冥冥中有血緣之親,對鄭朗自然而然產生一種慕孺之情。

「回去後要聽娘娘的話。」鄭朗說著,看著趙念奴,道:「你也要一路小心。」

趙念奴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我都不大想回京。」

「那不行的,你母親還在深宮裡,但凡回去,說話要小心,現在不是幾年前了。」

「我知曉了。」趙念奴默默無言,她這個「哥哥」做法同樣讓她感到很失望。

幾人上了馬車,在侍衛保護下,漸漸遠去。

五娘還在看著漫天的大雪,崔嫻勸道:「五娘,這種結果算是最好哪。」

知道的人不怪罪,一怪罪趙念奴不可能來鄭家莊,知道的人不公開,一公開,大臣強烈反對之下,趙念奴也無法能來到鄭家莊。雖然有別離,至少大多數時間一家團聚在一起。婆媳倆碎碎地說著話,鄭朗卻伸了一個懶腰,新年到了,倒計時開始!

當真無慾無為?

不過這也是聖人之道,夫子說的,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鄭朗走進書房,他所過之處,保留著一些前世的習慣,喜歡收藏一些字畫,小玩意,以及一些珍貴的古籍。不過大多數古籍又重新搬到書院,加上方便自己教李貴與三個小公主,將書房拓大了。

四個孩子一走,書房裡空蕩蕩的,只有兩個養子在埋頭讀書。

崔嫻想讓他們科考試試看,鄭朗攔住了。天資太弱,最少得學個十年,才能勉強試一試。

但兩個孩子十分懂事,人也忠厚,頗類似崔嫻的三個哥哥,鄭朗也很滿意。就是考不中,以自己身份,蔭補兩個官員不是很難的。想做官不僅學問要好,也會做人會做官。

鄭朗加了幾塊木炭,放在火盆上。

來到書桌前開始著書。

開始寫忠恕。

這個忠不是人們所想的那個忠心耿耿,忠於國家或者主人的忠,恕同樣不是寬恕的恕。

有點兒饒口。

但到了宋朝漸漸演變成忠心與寬恕,這一演變,在儒家中地位也不高了,更沒有鄭朗所說的對立互生。

鄭朗寫的忠恕乃是上古儒家的忠恕,很重要的忠恕,而且可能牽涉到各家各派的道心。

先說一。

以前少年時與馮元說過這個一,但那時鄭朗也沒有想清楚。後來思想成熟,終於將三定為儒家最重要的數字。虛的正反兩面,比如仁義慈孝忠恕,等等。真正的仁義慈孝忠恕根本沒有,或者說根本沒有人能做到。做到的僅是接近於仁義忠恕,是兩者之間的中的產物。這就是三。

但寫忠恕時,必須還要寫到一。

來自論語,子曰,參乎,吾道以一以貫之。曾子說唯。孔子出門,門人問何謂道也?

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

肯定不是忠恕而己,但十分重要的忠恕,這裡忠與恕曾子將它定為一。

因為這二字以前沒有,到春秋時才出現,比論語要早,周語說,考中度衷,忠也。施其所惡,棄其忠也。以己心度人心,這就是忠。非是忠臣的忠!己所不欲,卻施於人,叫不忠。

左傳裡說恕而行之,德之則也,禮之經也。周桓王用自己所不能有的十二城邑與鄭,是謂不恕。這裡的恕與忠是一個意思。

因此曾子說忠恕乃是一。

肯定不是,包括孔夫子在內,都沒有認真的用三來區別宇宙萬物定理,但許多方面意識到這個三,或說中,或者說仁義相輔,這個相輔就是中,就是三。

只是鄭朗未出現之前,從未有人認真的想過這個三,或者想過,不會想得這麼詳細。但就是鄭朗未出現,後人也很少有人這麼想過。有一個人,半仆街的寫手。

因此儒家自我將它進一步演化完善。

夫子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孟子說君子自反也,我必不忠。

夫子又說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孟又也說仁之方就是強恕而行。還有更多的例子,將夫子與孟子荀子的書籍翻一翻,能翻出好幾十條說忠與恕的。

區別也就出來,所謂的忠是內在的,恕是外施的,忠要求的是內盡於心,問心無愧,恕道則是我愛人人,人人愛我,要想人人愛我,我必先愛人人。

或者再分一分,有德於人,而無求於人,也就是百姓常說的做好事不留姓名。當然是好事,接近聖人的境界,可幾個人能做到。第二是有德於人,求用於人。還有一種,無德於人,而求用於人。這會是所有人痛恨的,但現實生活當中卻不少。孔孟還有一種情況未說,便是人有德於我,我非但不報答,反而去害這個德我之人。

一與四對立,二與三對立。

但一與二同樣在對立,又互相生依。

這便是忠與恕。

可這個忠與恕也沒有絕對的,德到何處,用到何處?

因此這個忠許多人認為它不可能存在,實際存在,只是存在時摻雜了許多恕在裡面。而恕又摻雜著一些忠。畢竟相比於知恩回報,先賜恩後求報又要高明一點。

因為沒有人系統地去想,最初的忠退化,變成忠誠的忠。

這樣想是錯誤的想法,夫子說的君臣父子,臣是子是僕,不能說老子不好或者貧窮,兒子就不養老子,大臣也是如此。這有一個主從關係,因此真正的忠臣不指望君王賜予什麼,也會老實替君王做事,進諫勸正,治理救民,安邦強國。這才叫忠臣,或者換成范仲淹那句名言,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范仲淹說錯了,古仁人之心不是這個心,古仁人的心範圍更廣,但這正是忠臣的心。

還不能稱為忠,僅是忠的一面,忠臣的忠,還有忠於己心,忠於朋友,忠於立人行事,不求任何回報去做善事德事,才是真正的忠。

不過夫子與孟子明顯感到這種忠肯定不能推廣,因此多推廣恕道,或者介於忠恕之間的那種德操,以己所欲,譬之人,知其所欲,亦猶是也,然後推其所欲,以及於人。

但忠不是順從,是立正立德,用於忠臣不是讓大臣謅媚皇上,那是謂不忠,乃佞臣。真正的忠臣,不為自己官爵著想,皇上做得不好,就得進勸,不要怕皇上惱怒。要讓皇上做一個好君王,治好國家。那怕被皇上砍掉腦袋都不怕,這才是真正的忠臣。

那麼一個大問題來了,按照鄭朗這種說法,韓琦與歐陽修那種行為算什麼?

這才說道心。

夫子時常說道,但這也是道,那也是道,並沒有說清楚。那麼何謂道呢,真的說不清楚,因為宇宙萬物太過複雜,誰能將它說清楚呢。蟻有蟻的道,走獸有走獸的道,人有人的道。

但道殊歸一,大道只有一條,越是聖人,離這個道就越近。例如儒家這個忠與恕,再看呂氏春秋,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踣之,必高舉之。道理差不多,雜家呂不韋出自商人,功利心很重,因此不說德仁,而說毀之累之,踣之舉之。落下乘了。

還有老子的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衰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與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差不多。周書也說過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法家的韓非子看到這句話,見獵心喜,也將它拿來引用。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差別,老子出世,因此說得有些消積,孔子要入世,說得積極,還有幾個原因,魯國小,尊崇周室,魯國才會平安。因此夫子不喜戰爭,於是隱隱感到有仁有義,多說仁而少說義。禮多說禮儀與尊卑,而少說戰爭。其次夫子直接從周王室吸取營養,學的乃是王禮,而且無論周王室或魯國強行使天下諸侯臣服了,於是多用說教。

這造成夫子的一些不全面性。

但夫子隱約也知道僅說教沒有用的,寫了一些義,一些威,還有中,只是不多罷了。

還有佛教的因果報應。

以及最初的金剛經。

金剛經很少談因果報應,多說節制自己慾望修心修道,這個節制,是為了修道心的,還是儒家的恕。還有一件更更赤裸裸地表明釋迦牟尼的這種道,多少財寶都不稀罕,只要頌讀傳揚這本佛經,就積下大功德了,頌讀傳揚佛經用義就是廣大佛門的,有所求還是恕。雖然後來釋迦牟尼感到這種自相矛盾,用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語遮掩,但幹嘛說了十幾遍?

那麼何謂道心,實際儒家的仁為本,義為節,中調之,禮為法,便已經接近這種道心。當然,還不能算是真正的道心。故夫子說了大半天,越繞大家越糊塗。老子索性來了一句,玄之又玄。釋迦牟尼也索性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變成了自相矛盾的空。

他們要做聖人,鄭朗不想做聖人。

所以說只要將這個中把握好了,就能接近所謂的道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也就是這個中。而不是仁愛的神馬,別的不看,看到宋朝就知道一味仁愛惹來什麼下場?對契丹仁愛了,是沒有開戰,但為什麼還要在河北河東駐紮二十多萬禁軍?為什麼慶歷時又讓契丹狠狠地勒索了一頓?

再看西夏,不但給其賞賜,給其賜幣,幫助他們平滅沒藏訛龐的叛亂,這兩年李諒祚是如何回報的?

還有交趾,同樣如此。

仁愛了,鐵桿朋友在哪裡?

因此這種墨家式的仁愛不是道,真正的道乃是這種中。以仁為主,以義為節。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不是鄭朗說的,而是禮記裡的話。

打了一個耳光,忍受一番,對其勸解。第二個耳光打來,再勸說一番,加以警告。第三個耳光打來,還能忍受麼?操丫的上吧。

這才是真正的有仁有義,有愛有節,也才是真正的道。這一點唐朝前期做得就比宋朝好,以仁為主,對番邦從不排斥,但不服的,牛人猛將精兵就操兵器過去了。因此萬邦來朝,一度讓高加索山區的白人種,以及堪察加半島上的夷人都不遠萬里來朝。看看現在呢,若不是因為平安監,連倭國都不派使來宋朝朝賀。來了,幾個野和尚,或者來借種的倭女。

太軟弱了,非是道,而是如孟子所說的畜牲。寫到這裡,鄭朗想到前世。不知如何發展的。看似在施以道,那不是施道,是在自取滅亡。愛心施下去了,為什麼盟友在叛變,中間國變成仇敵,四面敵起?太軟弱了,皆認為可以欺負。

其實真正的道不是這樣的,比如將那個小菲胖揍一頓,或者其他的小國家狠扁一通,對其他國家再拉攏,有恩有威,道便有了。若不然繼續下去,小菲越來越猖獗,倭國與老美以及阿三認為小菲都能騎在頭上,膽子越來越大會。最後不是軟弱換來和平,而是換來大戰特戰,甚至都能被瓜分掉。

寫好,再進行潤色,然後將它直接刊登於報紙上。

文章前面一出來,後面就引起更大的反響與爭議。

鄭朗並沒有對道釋表示排斥,但無論是道家或者佛教子弟一起反對,什麼,竟然說釋迦牟尼與老子沒有得到真正的道心,於是用言語糊弄世人?

這個不要緊。

有許多士大夫不喜道釋佔地侵田,直接喊出滅佛滅釋。

鄭朗多少點出它們的一些積極作用,比這些喊打喊殺的士大夫要好得多。

但在儒家中反對聲音不大,比起早先那些激進新奇的說法,鄭朗此時儒學九成與夫子的思想接近,再看三先生與書院的五先生,他們將夫子的思想篡改得更多,也未有多少人反對。

相反,許多人認為是美談,不管承認不承認,鄭朗少年悟道一事很有名氣的,直到今天,才悟出了這個道心。對與不對不要緊,但絕對是一件佳話。可也有爭議,鄭朗寫了忠恕,用許多文字來寫這個忠,還有忠臣。

與朝堂一對照,有幾個大臣是忠臣?

當然,儒學修到這份上,鄭朗毫無疑問,已經走進儒家一個大家行列。

高滔滔也在看這份報紙,洋洋灑灑的,近兩萬言文字,整整佔了京畿晚報的一個頭版。

看後高滔滔歎息一聲,鄭朗認為真正的忠臣很難做到的,但大家至少要做一個恕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是縱觀許多士大夫,口稱聖人大義,然而連恕臣都做不到。

忠臣還是有的,例如范仲淹,鄭朗也能算一個,但丈夫這個脾氣,能用鄭朗嗎?高滔滔有些失神。並且她還知道一些事,國家財政緊缺,只好向富人借錢,這兩年年年在借,這是前些年從未有過的事。不管韓琦是忠臣還是奸臣,至少在經營上,差了鄭朗好幾籌。又不知如何勸起。

想到這裡,她對太監說道:「將長公主喊來。」

「喏。」太監退下,來到濟寧觀,將趙念奴喊進內宮。說了一會兒話,倆人關係不惡,即便因為趙曙產生一些隔閡,但還是說得來。

過了一會,高滔滔問道:「奴奴,你可知鄭公修儒學要修到什麼時候?」

「皇后,我也不大清楚,只聽到他與書院幾個先生交談時談到修禮,打算明年夏天結束,有的留下來以後再修,然後秋天與幾位先生一道修儒家史。」

「為什麼要留一部分到以後修。」

「禮講的是制度,有國家制度,做人行事制度,鄭公他還沒想好。」趙念奴猶豫的答道。

高滔滔眼睛亮了起來。

明白鄭朗心意了,終是放不下的,趙念奴說得不清不楚,可是高滔滔聽得很歡喜。這才是忠臣嘛。但又再度愁上心頭,如何說服丈夫呢?趙念奴也沒有想到其他,就是高滔滔待她不錯,也感到有些生份。對曹太后,她也不大喜歡,若沒有曹太后,就不會有這個不孝的哥哥上位。之所以時常進宮看一看,乃是生母苗貴妃還呆在皇宮裡。因為遭到排擠,悶悶不樂,若不是趙念奴時常回京到宮中看望,連話都懶得說了,否則趙念奴連這個皇宮都不想進來。

回去後,就準備返回鄭州。

大戲上演。

先是范鎮草詔韓琦的遷官制書,用了一個比喻,說韓琦是周公,有沒有譏諷的意思,不得而知。

呂誨於是彈劾,不當將韓琦喻為周公。

這個問題來了,韓琦做了周公,難道讓趙曙做周成王?於是韓琦寫表求辭退相位。不當真,若想退,學富弼,一表不成二表,再不成,二十表,保證退下去了。

這個退表乃是一個高姿態。

范鎮批語,周公不之魯,欲天下之一乎周。周公不去魯國就國,是協助周成王治理周國,使天下繼續臣服周朝。意思你韓琦不當退,退出去僅是一個郡守,不當,還要留在中書,繼續為國家效力。

從字面上說起來是這個意思。

當時韓琦與歐陽修還認為范鎮是「好人」,也就疏忽過去。直到范鎮反對擁立趙允讓為皇考後,歐陽修與韓琦才醒悟過來,范鎮與他們不是一路子的人。

韓琦為了讓趙曙達成心願,將台諫大臣削減,或者派往契丹出使,一些大臣不滿,正好鄭朗那篇長文出來,許多士大夫議論韓琦是周公與霍光。范鎮沒有寫霍光,不然早就下去了,寫霍光太明瞭。

這一議論,使韓琦與歐陽修又想到范鎮的那條批注。

非是年底的批注,過去了近一年時間!

居然將此事翻將出來,歐陽修在趙曙面前說道:「范鎮以周公待韓琦,是以孺子待陛下也。」

歐陽修記仇了,趙曙更記仇,派人將存檔找來,一看大怒,將范鎮外放到陳州。不管怎麼說,歐陽修做得太過份,你自己以文壇宗師自居,平時口頌聖人大義,這種小人的事怎麼做出的?

范諷前面發配,後面引起群臣喧嘩。喧嘩的結果,又使得韓琦與歐陽修做下一件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出來。

第八百零四章 倒計時(一)

范鎮下去,暫時沒有人知道真相。

言臣們沒有說話,倒是知道真相的韓維最先開口,此時韓維乃是知制誥,知制誥與翰林學士皆是兩制官員,平時與范鎮交好。

范鎮下放,韓維奏事於便殿,說道:「人君好惡,當明見賞刑,以示天下,使人知所避就,則風俗可移。」

以前多個大臣對趙禎也談到這個問題,賞得有功賞,罰得有過罰,為什麼賞,為什麼罰,詔書寫得明白清楚,大家一看,原來是做了這件事賞的,大家一起學習。或者做了這件事罰的,大家以後一起注意,避免再犯錯誤。

若按鄭朗意見,此舉不可取。

因為情況在變動之中,例張詠治蜀可以說是無幾個能比,但那條賑貧措施,給券春夏賜米錢,最後反而了弊病,韓絳下去才將它改正。

但有一個時間效應。

就像老子說,宇宙本來是無,再到一點,然後膨脹,最後塌陷,還是還於一,還於無。符合宇宙形成觀。說得對,可是這個過程不知幾億幾兆年才能實現。

人類文明史才幾千年,想幾億幾兆年後的事幹嘛?

因此韓維提議還是有許多可取之處的,一切公開,就不怕人主與首宰以好惡用人。積極意義遠遠大於消積意義。

或者換成鄭朗另一句話,以事對事,不以人立事。

又說,聖賢思慮,不能全無過差,假如陛下誤有處分,改之則足以彰納善從諫之美。不怕犯錯,就怕犯錯不改正。君子知錯能改,是美事。

又說,范鎮誠有罪,自可明正典刑,若其所失止在文字,當涵容以全近臣體貌。陛下前黜錢公輔,中外以為太重,今又出鎮,而眾莫知其所謂,臣恐怖自此各懷疑懼,莫敢為陛下盡忠者矣。

宋朝祖宗家法,不以言事而為罪,即便將劍閣燒掉,也不過乃是一個老儒發狂也。范鎮做了什麼,寫了兩次周公,這算什麼罪名?如果僅是寫了兩次周公就定罪的話,以後指不準會有指鹿為馬的事發生。

書上,不報。

范鎮下,得有人來頂缺。

國家大黑窟窿有多大,能達到一年支出達到近兩億四千萬緡。要知道慶歷戰爭時最高峰一年國家支出還不足一億九千萬緡。這個黑窟窿巨大的讓人無法想像。

後人有人說趙頊與王安石不好,不錯,做得太急了,可換誰誰不急?

這是在宋朝,若是在明朝,一年兩億多緡錢的支出,往明朝可憐巴巴的財政上一壓,就是神仙嘉靖恐怕也得會急得上吊自殺。

這個黑窟窿是多方位煉成的。

比如執政不作為,造成大肆的浪費,比如偏巧去年水災,馬上今年又有旱災,比如是賞賜過度,比如說是連續幾年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繼位,大喪大賜,比如西北正在開戰。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冗官。

龐籍在世時就開始瀰漫了,讓龐籍控制下來,並沒有增加,但也沒有解決。龐籍病後辭職,雖偶爾進中書幫助,終是離開朝堂的。冗官現象在蔓延。據史書記載,京官多了一倍多,州郡縣的地方官吏則多了三倍有餘。

本來兩千多萬緡就將官員打發,雖然多出來的官員多不是差官,僅是職官,也要發工資的。再加上賞賜氾濫,現在有可能得要五千萬緡或者六千萬緡錢才能解決。

還有呢,官多闕少,也就是官員多,可真正的差職很少,怎麼辦?於是一個個奔競。也就是走後門。奔競之下,腐敗叢生,官場黑暗。朱熹就客觀地說了一句,韓富初來時,要拆洗做過,做不得,出去,及再來,亦只隨時了。才開始是好的,但後來全部不行了,實際不行的,不但有富弼與韓琦,還有歐陽修與文彥博。

這幾位君子富弼美在德操不失,執政相彷彿,也不好。這幾人執政能力到了後來,不要說不及呂夷簡龐籍,就連賈昌朝劉洙陳執中之流都遠不及之。

鄭朗知道這個黑窟窿所在,但認為自己與趙禎合力,打下了一個好底子,情況應當沒有史上惡劣。

他有些低估。

因為他隱約地號召,反對聲音比史上更大,掣肘了韓琦,使韓琦與歐陽修更不敢作為。真到了無為而治,國家也就糟糕了。真實情況遠比他想的還要惡劣。

官員冗到如此地步,也不能使兩制空缺,還有一點,兩制官員當中趙曙感到王珪能為詔,餘者多不稱職。其實兩制官員中有許多官員,例如司馬光與呂公著,可他們雖有能力,皆對趙曙的濮儀案反感,因此趙曙認為不稱職。兩相結合,趙曙想再選一個性格溫和,不算太激進的大臣,一人進入他的法眼,張方平。

就問歐陽修。

又問對了人,與鄭朗無關,若那樣,那麼朝堂上一半官員都不能用。

這是歐陽修與張方平的私人恩怨,坑了張方平數次,又來坑,說道:「陛下,張方平也有文學之才,但挾邪之直。」

此時,若僅論文學,天下無一人能及歐陽修,大蘇都不行,還未成長起來。但這個官員與文學有什麼關係?他以文學見長,館閣出身,於是動輒館閣或者文學。

不要緊,然而張方平怎能算上挾邪?

那麼你與韓琦算什麼,要不要誅滅九族?

趙禎默不語,讓歐陽修退下,然後將張方平的履歷拿來觀看,有一點大家皆疏忽了,沾到趙禎以及趙禎的家人與他生親,他馬上就發神經病,若不沾此事,趙曙並不傻的。

看後漸漸產生懷疑,又將曾公亮與趙概喊來詢問。

曾公亮與趙概實話實說,不聞其挾邪,無跡也。不錯啊,就是當年的私宅案,也是張方平馬虎了。至於為了一點小錢,做得這麼猖獗嗎?然後又說昔日鄭朗在先帝面前言,方平對經濟極其善長,乃是能吏也。

趙曙又是無言。

不但曾公亮勸,妻子也在他耳邊吹風,但皇考的事沒有定落下去,趙曙是不可能用鄭朗的。然在心中也不得不承認鄭朗是名臣,看人也頗有眼光。

歐陽修沒有得逞,反成了畫蛇之舉。

內幕知道的人不多,但漸漸也傳出一些。

原先只恨皇上不好,對韓琦仍有一些大臣認為乃是慶歷名臣,對歐陽修持好感的人更多,畢竟是天下文壇宗師。幾次讒言,隱隱更多的人認出歐陽修的真面目。

神馬的,你比呂夷簡夏竦還更可惡啊。

……

春回大地,但去年大寒冬,鞭炮聲放過不停,春寒還是很陡峭。

不遠處田野與房舍陰暗角落裡,隱隱的看到一些積雪,在陽光下發出刺眼的白光。

周淵再一次悄悄來到鄭州。

看著遠處那長長的烏龍,說道:「馬上快成一個座小城了。」

鄭朗笑了一笑,不是小城,再過幾年,會成為一座新的城市,還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城市。

作坊一再擴大,不久會成為宋朝最大的私人作坊,還有鋼鐵!這個最終是要交給國家的,不過有蔡水之便,還有諸多工匠,最先的試點必然在不遠處的蔡水河畔。那麼有可能會吸納一萬以上戶百姓。

再加上其他副帶的產業與第三產業,不用十年時間,人口必然超過十萬人。

與京城不能相比,與參差十萬人家的鄂州杭州不能相比,但若順利地發展成為十萬人口的城市,在宋朝至少能排行在中等城市行列。

笑笑不答。

其實想發財很容易的,這時候大肆在周邊地區圈田,幾年後財產就能翻上好幾倍。但鄭朗並沒有進行任何干涉,也算是矯枉過正。前世的一個房改,或多或少讓他有些成了驚弓之鳥。

周淵這才匯報正事。

來有好幾個用意,第一個就是瞎氈的兒子進駐洮州。

鄭朗凝思了一下,說道:「你記住,能打探情報,但不要干涉他們。」

怕周淵不清楚,索性鄭朗將話挑明,說道:「想要進攻西夏,必須多方面發起進攻,畢竟相對於我朝,西夏軍隊不及我朝數量,財政更不及我朝。蘭州就是最重要的地區,若將蘭會二州全部拿下來,會使西夏失去整個河西走廊。」

鄭朗有懲熙寧西伐之失,腦海的軍事計劃也變動了。

未來不先攻打西夏,而是要切斷西夏與河西走廊的聯繫。

此時騰格裡沙漠裡還有通道,然將會州奪下後,從騰格裡沙漠裡走,顯然不切實際的。這一切,等於切下了西夏兩條大腿。

又道:「洮州各部可能對木征不服,最後發生衝突,木征非是過江龍,僅是一條過江蟲,洮州諸蕃卻是坐山虎,一旦衝突起來,木征必驅回河州,立足不穩,我朝朝堂又缺少長遠眼光的大臣,必倒向西夏。」

「我明白了,鄭公是刻意讓他倒向西夏,為以後出兵打下基礎?」

「是啊,不然沒有大義出師。而且唃廝囉一死,吐蕃也不再懼哉。我朝不進伐河湟,早晚也必被西夏拿下。若是讓西夏得手,後果凶矣。不過一旦木征倒戈之時,你派手下潛入其境揚言,散佈一些吐蕃與黨項的歷史仇恨,使其一些部族對木征產生不滿。」

「喏,鄭公,還有一件事,衛陽他們來信,對鄭朗表示感謝。」

「不用謝,你對他們說,這才是一個開始,作坊的規模還會壯大,最後一年收益一百萬緡兩百萬緡也有可能的。」鄭朗說道。去年前年一年大半年的分紅,讓六人每家分去七千多緡錢。中間還拿出近三成收益用於開發研究,否則會更多。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了。然如今衛陽等五人在西夏也算是位高權重。假如一年僅分紅四千緡錢,未必能保證他們全部心動。若是一年能分去一萬緡兩萬緡錢,以西夏薄弱的基礎,就足以保障五人的忠心了。

「這怎麼好要……」周淵弱弱的搓手。

「你們十幾年前挑出來,潛往西夏,長者才二十九歲,幼者僅二十六歲,這一幌就是十幾年過去。至今仍沒有曝光身份與功績。還要等下去,沒藏訛龐叛亂之時,我朝正在河工,無法派兵過去,想再尋找良機,快要十年,慢要十五年。那時你們六人皆六十出頭,句踐臥薪嘗膽僅三年,你們這一潛伏就是三十多年,些許報答,理所當然,勿用見讓。但你代我傳一句話,他們如今位高權重,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拚命了。況且以他們以前乃是沒藏的家臣,也要低調行事。我又聽聞他們身上皆有一些隱傷,請他們普請良醫,將隱傷一一治療。讓他們好好活著,活到我朝大肆向西夏出兵之時,為國家建功立業,留名千古。自己也能光宗耀祖,安享榮華富貴。你也是,一旦到那時候,也能退了。」

夫子與孟子重恕,揚恕,因為忠太難了。因此夫子說子貢拒金不對的,那就是忠,雖更崇高,不宜弘揚,子路受牛卻是對的,那就是恕,境界上差了一點,卻能弘揚起來。

這一理論也讓鄭朗繼承。

不說什麼虛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這時代很難有。

有人說儂智高是民族英雄,暈了,這時代有民族主義嗎?

得拿一些現實的東西出來,讓他們看到想到,才能保障他們的忠心。

對這個周淵不能明白的,聽了有些感動,然後又說道:「鄭公,你什麼時候回朝堂?」

去年問過,今年復問。

因為從朝堂政局上看,形勢越來越不樂觀。幾人心中皆沒有底,鄭朗不起用,他們就難以重用。

鄭朗說道:「不用擔心。這時候乃是一夜最黑暗的時刻,四更時分,但到了四更時分,天也就快亮了。不用多長時間,一年半足矣。」

「喏。」為什麼一年半時間足矣,周淵不敢問,但知道鄭朗肯定有所安排。心滿意足地離開鄭州。

無人知道此事。

朝堂上最黑暗時刻到來。

范純仁與呂大防合奏:「豺狼當路,擊逐宜先,奸邪在朝,彈劾敢後?伏見參知政事歐陽修首開邪議,妄引經據,以枉道悅人主,以近利負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號,將陷陛下於過舉之譏。朝論駭聞,天下失望。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棄。……臣等及修,豈可俱進?言不足用,願從竄責,上不辜陛下之任使,下不廢朝廷之職業,臣等之志足矣。」

韓琦與歐陽修乃是豹狼當路。

所做的事,人神共棄。

臣等不願與此種人一道呆在朝堂之上,若繼續用歐陽修,請將我們黜出朝堂吧。有歐陽修,就沒有俺們范呂,要我們范呂,就不能用歐陽修。

特別是范純仁。

范氏一門,天下無雙。平時在范家吃一點肉糜都讓人驚訝了,你們一家人這麼樸素,怎麼捨得吃一絲肉星的?

其中最佳者乃是范純仁。本來資質就好,又隨鄭朗學習多年,中途偶通信往來,鄭朗對其不斷指撥。一路所來,陞遷雖不快,可所過之處,皆有政績,其人又剛直不阿,隱然有當年范仲淹之風采。

名氣雖不及歐陽修,可也不遜色多少。

書上,而且用如此激烈的語氣上書的,對於范純仁來說,是罕有之事,一時風雲失色。

然不報。

再奏:「自古人君之御天下,未嘗不以人心為本,得之則中才可免危亂,失之則賢智不能保其治安。故曰民猶水也,可以載舟,可以覆舟。人心之得失,可不慎哉?豈有備位大臣,與國同體,希合上意,內營己私,移過於人君,失望於天下?為臣之惡,孰重於此!……今不正濮王之禮,則無以慰眾心,不罪首惡之臣,則無以清朝政。」

趙允讓名位要定下來了,不能再拖。

定的是濮王,而不是皇考。為什麼不定,主要就是兩個宰執希合上意,內營於私。與皇上你無關,雖有這個想法,若是宰執賢,一勸你還是能聽的,但這兩小子乃是惡人,刻意希你的心意,換取榮華富貴,故意讓你背上這個黑鍋。也就是趙曙無錯,之所以犯錯,乃是韓琦與歐陽修蠱惑的。

書上還是不報。

二人再次聯手三奏:「修備位政府,不能以古先哲王致治之術,開廣上意,發號施令,動合人心,使億兆之民,鼓舞神化。希意邀寵,倡為邪說,違禮亂法,不顧大義,將陷陛下於有過之地,而修方揚揚得志,自以為忠。及乎近臣集議,禮官討論,遷延經時,大議不決。而又牽合前代衰替之世所行繆跡,以飾奸言,拒塞正論,挾邪罔上,心實不忠。為臣如此,豈可以參國論哉?琦庇惡遂非,沮抑公議。公亮及概,依違其間,曾不辨正,亦非大臣輔弼之體。伏望聖慈奮然獨斷,將臣等前後章疏,付外施行,庶分邪正,以服天下。」

直接說了歐陽修這幾年來的品行,學問好啊,用些文飾揚揚得志,掩飾其奸言。實際乃是一個大奸臣。韓琦包庇歐陽修,沮抑公議,同樣不是好東西。曾公亮與趙概雖沒有什麼惡行,身為輔臣,不敢辨正,亦非輔弼大臣之體。

中書整個爛掉了。

按照他們的說法,不但中書幾名大佬全部要黜出去,韓琦要關進大牢,歐陽修更是要砍頭示眾。

皆是一群渾蛋。

范純仁與呂大防對準了歐陽修,呂誨直接對準韓琦。歐陽修僅是一頭狽,失去了韓琦這匹狼什麼也不是。韓琦才是禍害之首。上書道,「觀韓琦之才,未如霍光,李德裕,丁謂,曹利用,而驕恣之色過之。」

范鎮僅是引了一次周公,就立即下放。周公,你作夢吧。不但不是周公,而是更壞的四個人,這四人要麼廢過皇上,要麼欺侮過太后,迫害同僚,人神共憤的主。

你才華是不如他們,但你驕恣不法,比他們更過份。

肯定有一點,假如不看文章與他們被後人俺蓋起來才有的名氣,趙曙朝的韓琦與歐陽修稱為奸臣過了,但不會比丁謂好上多少。

風雨欲來風滿樓。

就在大家協手同力準備替朝廷剷除「兩大奸臣」之時,中書突然降下手書:「吾聞群臣議請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見施行。吾再閱前史,乃知自有故事。濮安懿王、譙國太夫人王氏、襄國太夫人韓氏、仙遊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仍尊濮安懿王為濮安懿皇,譙國、襄國、仙遊並稱後。」

大臣聞聽,恍若晴天霹靂,一個個目瞪口呆。難道曹太后腦袋也壞塌不成?

第八百零五章 倒計時(二)

大臣們一個個都不相信。

其實發展到現在,韓琦與歐陽修已經是眾叛親離,史上也能看出,以他們的聲望,在趙頊朝貶下去後,居然沒有一個大臣提議讓他們進入兩府。再看鄭朗,皆知道趙曙忌憚鄭朗,然到現在為止,最少有五十個大臣上書或者面奏,讓趙曙起用鄭朗。手書案後,估計上書的大臣更多。

人多力量大,也不怕韓琦與歐陽修,紛紛質疑。

曹太后一度為趙曙所做的種種,差一點動了廢立心思,即便讓韓琦所逼,沒有垂簾親政,至今玉璽仍未交給趙曙。能下這道命令,將一個外人上升到與自己丈夫同等的位置上嗎?

不但讓趙允讓成了皇上,而且趙允讓的夫人們王氏、韓氏以及趙曙那個乞丐親生母親全部升級為媽媽,一起稱後!

難道曹太后與趙禎一樣,這個元旦過下來,也患了失心瘋?

韓琦將曹太后手書傳下,字是出自歐陽修的字,是歐陽修寫的書奏,但有曹太后的章印與畫押。

不承認都不行了。

群臣瞠目結舌。趙曙也看到大家的憤怒,「自覺」地讓了一步,下詔道:「朕面奉皇太后慈旨,巳降手書如前。朕以方承大統,懼德不勝,稱親之禮,謹遵慈訓,追崇之典,豈易克當。且欲以塋為園,即園立廟,俾王子孫主奉祠事,皇太后諒茲誠懇,即賜允從。」

父親是要認的,三個媽媽也是要認的,皆是皇親,至於那三個太后,確實過於聳動天下,太后是好心,但俺不敢接受,僅接受一個濮安懿皇。要麼改趙允讓墓為園立廟,再讓趙允讓的子孫趙公樸改封濮國公,主奉濮皇祀事。

讓了好大一步。

群臣悲憤萬分,並且不同,中書如此,心中稍有正氣的士大夫們一個個全部失望。因此鄭朗每一文出,導致一個結果,報紙銷量大增,沒有鄭朗文章與有鄭朗文章銷量最低相差八萬多份,最多時相差了十三萬多份。其中士大夫與宗室子弟就貢獻了最少近萬份銷量的貢獻。

鄭朗未談濮儀,只說禮,以及禮相關的慈孝忠恕。

承認忠很難能做到,但有人做到了,文有范希文,武有狄漢臣。這就是士大夫的一個標準。作為士大夫,享有祖宗帶來的種種待遇,百姓的供奉,得忠於國家民族,得忠於君王。這個忠非是順從,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因此鄭朗儒學成了大部分士大夫的指路燈。

聽著太監在宣讀詔書,還不能稱為詔書,兩制還未重新謄抄,只能說是草制。大家一個個怒火中燒,可因為有曹太后的畫押章印,一個個無可奈何地離開。

有人在罵曹太后,有人要尋找真相。還有人責問,中書給出官方的答覆。正月二十一,也就是趙念奴剛回到鄭州的時候,韓琦在主持祭祀活動。趙曙則在宮將其他中書官員喊來議事,大約事未決,又將韓琦召回來。這時候歐陽修寫了兩份詔書,是歐陽修寫的,那個字賴不掉的,一份交給趙曙,一份交給了曹太后。

沒有想到曹太后深明大義,不想國家因為此事再爭吵下去,於是蓋上章印,畫上押。准許了歐陽修的奏章。

能不能相信?

司馬光表示了質疑:「陛下既為仁宗後,於禮不得復顧私親……臣又聞政府之謀,欲托以皇太后手書,及不稱考而稱親,雖復巧飾百端,要之為負先帝之恩,虧陛下之義,違聖人之禮,失四海之心。政府之臣,祗能自欺,安得欺皇天上帝與天下之人乎?臣願陛下急罷此議,勿使流聞達於四方,則天下幸甚!臣今雖不為諫官,然向日已曾奏聞,身備近臣,遇國家有大得失,不敢不言也。」

忍無可忍了,即便不是言臣,司馬光也無法再沉默下去。

呂公著也說道:「今但建立園廟,以王子承祀,是於濮安懿王無絕父之義,於仁宗無兩考之嫌,可謂兼得之矣。其親字既稱謂難立,且義理不安,伏乞寢罷。」

不報,詔百官議追崇典禮。

更多大臣上書反對,這時候韓琦與歐陽修是不敢跳出來的,於是喊出一個小人物,與鄭朗少年時談儒學,同樣來自鄭州的那個進士孫固,此時乃是諸王府侍講,他說了一句話:「禮可變,天性不可變,王宜稱親。」

不敢說鄭朗修禮修得不好,實際因為趙曙的種種,鄭朗這種儒學,已經得到更多正義人士的認可。

並且鄭朗此次修儒保留原來的實用性,更力求使它變得簡單,只要對儒家經義略精通那麼一點兒,就可以看明白,便於頌傳。但依然看重了實用性修來就是用來運作的,做人行事齊家治國。

在禮中隱晦地就說了趙曙與韓琦的做法不對。

因此孫固玩了一個花樣,禮法上趙韓做錯了,可這乃是天性,它凌駕在禮之上!

呂大防一聽就急了,好在御史台就有報紙。

勞逸結合嘛,有時候公務之餘,大家喝茶聊天,還有新近增加了一項樂趣,看報紙,太學辦的日報乃是官方報紙,有權威,也傲慢,兩種晚報為了爭奪市場,只好通過提前刊登來搶銷量,因此五天一版。等於十天能看到五份報紙。除了國家大事,還有詩詞歌賦文章經義,以及八卦,小說,小廣告。

御史台也看。

鄭朗重新儒學後,一起登在京畿晚報上,呂大防從中挑出幾份。一個是鄭朗著仁義的文章,一個是鄭朗著禮綱要的文章。

刻意探討了人性,也就是孫固所說的人的天性。鄭朗雖然說得更簡單,但更有條理,更浩大,從天道講萬物的演變,其中還借鑒一些進化論的觀點,若細找,甚至能找到蘇格拉底與康德等西方哲學家的身影。但不知道康德以後會不會能寫出他著名的三大批判了。

然後重點說到人性,有利他的一面,有利己的一面。利己的一面乃是本性,也就是孫固說的這個天性。它使人本心想住最好的房屋,享用最美好的食物,穿最華麗的衣服,找最佳的伴侶,擁有最多的權利與財富。

但是不可能的,人乃是合群生物,權利最多的是帝王,一起去做皇帝,那會發生什麼?最漂亮的女人就那麼幾個,個個都想爭,那又成了什麼?

因此對應的有利他。

用儒家的說法,用中束之,拘於禮,現在禮成了制度,但這個制度不僅是指政治與刑法,還有德化,這才是夫子所說最終「大同」的根本所在。也就是孫固所謂的天性,必須在禮之下。

那怕是皇帝,都不能欲所欲為。

而且這也是宋朝的祖宗家法!

原來若是孫固拋出這個觀點,大家猝不及防之下,是不知道如何去辨。

現在有了鄭朗理論的依據,能擠入到這個地位上,那個不是聰明人,批韓不行,批你一個孫固還不行嗎?

瘋狂地對孫固展開了批判。

難得的有一個小弟,要保護的,歐陽修便說了一句:「大道緲遠,夫子未言清楚,老子釋迦言之渾沌,誰人敢說自己得到這個道心?」

用鄭朗的矛攻鄭朗的盾。

鄭朗說的話,孔夫子與老釋皆沒有講清楚這個大道所在,鄭朗有什麼資格比孔夫子老釋更高明。

純是在狡辨。

鄭朗雖說得到道,只是適合於自己以及大多數人簡化版的道,非是指真正的道。實際鄭朗也再三說了,適合於宇宙萬物的道,想要全面瞭解它太難了。老釋做不到的事,自己同樣做不到。

因此歐陽修一曲改,遭到諸多士大夫的反對。

韓琦大喜,好,就這麼的,大家視線轉移,一起在說道了,說得好,以孫固意強行下詔。

大家才想到正事。

皆不相信乃是曹太后的手書。

「皇太后自撤簾之後,深居九重,未嘗預聞外政,豈當復降詔令,有所建置?」

「此權臣欲為非常之事,則必假母后之詔令以行其志,往往出於逼脅,而天下卒不知事由權臣。」

……

又直接怦擊韓琦與歐陽修。

「豈須更煩房闈之命,參紊國章,一開其端,弊原極大。異日為權臣矯托之地,甚非人主自安之計。」

「乞正大議,以雪君父之謗,欲清左右之奸。愚衷憤懣,陷於僭越,乃至繳還綸告,擅離官次,情雖愛君,罪實違法。」

……

特別是范純仁,號召力強大無比,韓琦惱羞成怒,說了一句:「我與希文,恩如兄弟,視純仁如子侄,乃忍如此相攻乎?」

俺好歹還是你的長輩,難道你一點不尊敬嗎?

范純仁聽聞後回了一句:「若先父尚在人間,看到韓公與歐陽公種種,一定追悔莫及。」

你老小子,有什麼資格做我父親的好兄弟?

事情便出來了。

當然曹太后不可能做出這件傻事。趙曙與韓琦聯手後,將宮闈緊封,使得曹太后與外界不得聯繫。可曹太后幾十年身為後宮之首,也有她的勢力,雖她的勢力遭到趙曙反覆清洗,但傳一件消息進來或者出去,還是不難的。

於是真相經過一些轉折,到了呂誨手中。

一件十分可恥的真相。

這是一樁早就預謀好的陰謀詭計,先是將台諫大臣削減,然後再派三名台諫大臣出使契丹。

不然言臣帶頭鬧事,他們又有鬧事的權利,此議還不得通過。

這才到了今年春天。正月二十那天,趙曙將曹太后喊出來,於天章閣款待群臣,曹太后也沒有想到其他。正是春節邊上,節日多,國家也沒有大的事故,經常款待大臣。於是就來了。

大家坐下來吃酒,趙曙與韓琦以及歐陽修有意為之,輪翻灌曹太后的酒,被趙曙收買的大太監蘇利涉與高居簡推波助興,兒子與兩個宰相,以及兩個大太監說著好話,曹太后心情也就緩解下來。不能整天與兒子鬧彆扭啊。

不知不覺地就上了當。

老太太喝醉了,趙曙與韓琦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詔書,請她畫押蓋章。老太太醉眼朦朧之際,看也未看,就直接畫了押又蓋了章。

這是呂誨奏折上的說法。

私下裡太監傳話不是這樣的,而是曹太后被五人輪流灌多了酒,臥倒在臥榻上,趙曙與韓琦將老太太的手捉住,強行畫押!還有一個問題,能畫押,但不能蓋章,還有玉璽呢,老太太出來喝一個小酒,是不可能將玉璽帶在身上的。也好辦,早就預謀好的,並且從去年冬天就在策劃。不知是韓琦出手,還是趙曙出手,反正肯定有一個人出手,將老太太身邊某一個太監收買下來,老太太來到天章閣,這名太監將玉璽隨著偷出來。

那邊趙曙與韓琦捉住老太太的手畫押,這邊太監將玉璽拿出蓋章。然後又將它送回去。

究竟是誰做的,老太太至今未查出來。

三人不說,估計又成了一樁無頭公案。老太太永遠不知道這個太監是誰了。

呂誨相信,可後面的呂誨也不敢寫了。

然而就是呂誨所寫的,拋了出來,可想朝臣亂到什麼地步。

天下洶洶。

韓琦強行讓呂公著寫詔書,呂公著不寫,氣不過,以病故辭職回家。

你不要臉,俺還想要一個臉。就是這種人,怎麼當初就有資格對自己父親指手畫腳,再三彈劾的。俺父親德操也不大好,可這種不要臉的事還是做不出來的。

面對這種輿論,趙曙害怕了,一面強行下詔濮儀之爭到此結束,就這麼決定了。一面派人安撫呂大防、范純仁與呂誨三個言臣。三人沒有理他,向朝廷交還了御史敕告。這個官俺不想做了。

全部要辭職回家不做官。

一旦這個風氣開起來,馬上整個朝堂有可能會瓦解。

趙曙見勢不妙,派中使追他們回來。

三人同時說道,回來可以,邪議必須廢除,還有,與修理不兩立,修若不黜,臣等終無就職之理。趙曙只好再降劄子派中使勸解他們回來供職。呂誨三人依然將劄子繳還,堅辭台職。

這可不妙啊,不但會帶一個很不好的頭,國家也不能沒有言臣。

逼迫之下,趙曙只好將韓琦喊來,問:「韓卿,怎麼辦?」

韓琦很機靈的,心裡道,皇上,你很不老實啊,心願達成了,幹嘛呢,想推磨殺驢,讓我替你頂罪啊。因此直接說:「陛下,臣等忠邪,你是知道的。」

還是老實點吧,這個歪主意不要打。

說得過於強橫,歐陽修連忙搶了過來,不能再鬧翻了,那很不好的。然後做了一件更不要臉的事,說道:「御史以為理難並立,若以臣等為有罪,即當留御史。若以臣等為無罪,則取聖旨。」

很簡單,要麼留下我與韓琦,要麼留下御史。兩者隨你選。

趙曙不敢說話了,韓琦與歐陽修參與的太多太多,也知道太多太多的真相,敢不敢將他們下放出去?

也許直到這時候,他才真正會意了皇帝是一個什麼樣的玩意兒。

別以為皇帝欲所欲為,就是皇上,很多事還是無法辦到的。

盯著歐陽修,這句話看似說得有理,實際乃是一把軟刀子,然而趙曙無可奈何。這一點頗類似秦檜,因為秦檜參與得太多,趙構最後看到秦檜橫行霸道,就是不敢將秦檜黜放。

到了這時候,韓琦與歐陽修終於將趙曙全部吃定。還好,宋朝的祖宗家法,一步步將大臣權利分化,以及趙曙馬上就要死了,不然韓琦與歐陽修最後演變成什麼怪胎,都無法預料。

但反過來說,在這件事上,三人皆不是玩意。

大半天後趙曙說道:「不宜責之太重。」

面對歐陽修與韓琦的威脅,趙曙選擇了退讓。

回去後歐陽修立寫草制,呂誨貶知蘄州,還算好的,呂大防去了休寧縣僅做了一個小縣令,范純仁乃是范仲淹最傑出的兒子,一度范仲淹對歐陽修有提攜之恩,然而歐陽修也沒有顧念著這份恩情,將范純仁下放到安州做了一個小通判。

再說這些地方,按理說朝廷升升貶貶很正常,可這幾人皆算是有聲望的人,最少也要貶知京畿附近的州府吧,真不行,那怕河北也行哪。

草詔到了兩制那邊,韓維說道,罷黜御史,事關政體,又不經朝廷商議,居然全部罷黜,紀綱之失,無甚於此。並且呂誨等人國之忠臣,貶斥正人,自此陛下耳目益壅蔽矣。

罷的手續不對,並且也不當罷。

歐陽修一看不妙,不行,此事不能拖得久,一旦拖久,幾人就罷不成了。時至今天,歐陽修終於「明白」權利真諦,連趙曙也吃定了,況且三個小小的言臣。於是將草詔收回來,就是草詔又怎的,直接送向三人手中(看到現在大家明白了吧,詔書未必非要出自皇上,但在宋朝必須經兩制潤色審議後,才能算是詔書。歐陽修這種做法若是換在清朝,誅滅九族過了,但足以能誅滅三族)。

三人皆知道這其中的道理。

這份草詔是沒有效果的,但留還是不留?

第八百零六章 倒計時(三)

三人讓歐陽修吃定了,還是自愛羽毛吧,不聲不響,收拾行李下去。司馬光與韓維等大臣替三名方臣爭,不報。

更好玩的事在後面。

二月到來,春天便來得快,野外桃花未開,但看到大團的綠意,芳草菲菲,若隱若現,一直綿連到天際盡頭。其實一年四季當中,最容易引起人傷感的,非是在冬天,也非是在秋天,卻是春光燦爛之時。

看著永昭陵上的縷縷淺草,趙念奴傷感地問:「鄭公,他們真是傳言中的那樣?」

他們是指趙曙、韓琦與歐陽修。

自呂誨很含蓄地將宮闈中曹太后那道手書真相拋開,坊間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傳言。反正自此以後,趙曙若再出行,肯定不會有什麼老百姓夾道歡迎。甚至這種仇視自發地遺傳到趙頊身上。

趙頊出行時,都沒有遭到什麼老百姓的歡呼聲。

趙念奴在鄭州也聽到一些風聲。

一直憋在心中,直到與鄭朗二人來到永昭陵弔祭趙禎時,趙念奴才問出來。

「大半是真的。」

「父皇待他們不薄。」

「老來怕貪,老貪老貪,貪財貪色還有貪權,皆迷失在權利的漩渦裡了。」鄭朗淡淡說道。這一刻他有些惆悵,不知道當初自己選擇對還是不對。做好了心理準備,可事到臨來,心中終有些後悔。

「若沒有鄭公,父皇他真不值。」

「奴奴,不要失望,先帝臨終前不是當著我們的面說了嗎,人在情在,人走情走。他早就料到了。」

不過趙禎若九泉之下有知,也不是很失望的,鄭朗對趙念奴不提也罷,必須的,但是對幾個小公主,那是沒話說的。不但給她們未來留下大大的一筆財產,親手教導,不亞於對自己女兒一般疼愛。

鄭朗心中還是很後悔,又說道:「你先帶著侍衛們回去,我去京城。」

「去京城?」

「雖然理解,我還是看不下去,要說一說。」

「你要小心。」

「無妨。」鄭朗說。這三個人皆在耍滑頭,天下洶洶,趙曙想用韓琦與歐陽修做一回替死鬼,擋箭牌,以安大臣的心,當然不久後還是要將他們調回來的。可是讓韓琦與歐陽修一陽一陰逼迫,趙曙做了退步。

這時趙曙不會對韓琦與歐陽修存在多少好感。

但反過來說,以趙曙刻薄寡恩的個性,又能對誰會感恩?

離開永昭陵,兩人順著官道返回,臨到鄭州時,這才分開,鄭朗帶著幾名侍衛騎馬奔向京城。

聞聽鄭朗忽然來到京城,無數官員奔向鄭家看望鄭朗。

一個個叫苦訴冤。

鄭朗只是溫和地安慰,相反,那一天韓琦門前卻是羅雀。歐陽修聞聽後擔心地來到韓府,說道:「韓公,鄭朗此次返京,多半不妙啊。」

「他愚癡了,何懼哉。」韓琦傲傲地說。

「韓公,不可輕敵。」

「永叔,無妨,告訴你一件事,鄭朗五娘元旦時因春寒重病,我派了人打聽,他的五娘病得久,已經病入膏荒,不可醫治。」

「這似乎不妙啊,還有六娘七娘,行知又嚴守古禮,如何了得。」

說完後,兩人哈哈一樂。

第二天朝會,鄭朗去了待漏院。朝會開始,如今鄭朗無職官在身,不得入,他也未入,而是上曾公亮代為稟報,趙曙同意,鄭朗就進殿奏事,趙曙不同意,鄭朗就返回鄭州。

曾公亮額首。

不過曾公亮心中狐疑,以趙曙的性子,會不會同意。諸位官員心中卻另有期盼,不但希望趙曙同意,更希望鄭朗就此入朝。但一些想法更長遠的大臣認為即便入朝,鄭朗也無法有作為。

各有各的心思,實際都想錯了,此時鄭朗若是有心入朝,趙曙必是歡迎的,並且還會重用。但鄭朗是不可能做趙曙的臣子。在這悲催的時代,除了謀反,否則只能做臣子,做一隻大鳥。可就是做臣子,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趙曙有什麼值得讓自己而去棲的?

韓琦皺眉。

他對鄭朗一直很忌憚,因此廣佈耳目,居然連鄭朗五娘的病情都暗中打探到了。知道鄭朗此次進京不過說幾句牢騷話罷了,但還是很關注。

曾公亮稟報。

趙曙看了看韓琦,出忽他的意料,韓琦默不作聲,居然默視了。於是說道:「宣鄭朗進殿。」

鄭朗便服進殿。

看到鄭朗,大家又想到一件事,鄭朗已經整整六年多未參加朝會。自治河下去後,就一直沒有參加朝會。性格淡泊如此,再想想朝會那極少數幾個人,心中一個個唏噓不止。

鄭朗大踏步來到趙曙面前,施禮後說道:「陛下,臣自丁憂以來,一直沒有進京替陛下分憂,還望陛下謝罪。」

趙曙道:「免。」

但第一句讓趙曙頗為暢快,鄭朗言外之音也確認了他的皇位合法性。

鄭朗也是無奈,不然後面就無法談下去,鄭朗又抬起頭說道:「臣一直在鄭州,聽聞陛下一些舉措,隱隱有前面幾位祖宗的遺風,淳厚愛民,讓臣感到十分欣慰。」

「朕身體不大好,一直有病在身,更是沒有做好,鄭卿之言,讓朕頗感有愧。」

大家一起感到狐疑,鄭朗此次進京來難道是為了拍馬屁的?

鄭朗又道:「陛下,這更難得了。不過人不能自滿,一自滿便會停足不前。更無完人,知錯必改,方不君子之美。陛下因為兩三宵小蠱惑,雖愛民,也犯下一些錯誤。例如陛下多次壞了祖宗家法。但也沒有關係,我朝真正的祖宗家法僅是三條,第一善待柴家子孫,第二不殺士大夫,第三永不加賦於民。」

這個得說清楚的,以後再次從政,必然進行改革,對所謂的祖宗家法同樣會動手。

有了趙曙韓琦的先行破壞,反而給鄭朗動手改變的借口。

又道:「陛下雖破壞了一些祖宗家法,但不會讓社稷立即崩潰。然而濮儀之爭不同,陛下破壞的是禮法。曾聞孫固言人性大於社法。孫固知道何謂人性?若認為人性高於一切,當真如此,人人不安本位,如何了得?人人都想榮華富貴,位於宰輔,可宰輔就這麼幾個位置,又如何了得?」

下面的話未說了,人人都想做皇帝,人性大於一切,做皇帝也是對的了,那麼人人都要做皇帝,你怎麼辦?

趙曙啞然。

「故聖人言禮,陛下,禮法一旦崩壞,綱常隨之而崩壞,亂臣賊子如同雜草叢生,君將不君,國將不國。禮法,乃是國家根本所在,陛下怎能聽從幾媚臣之蠱惑,居然帶頭使它崩壞呢?」

不是你的錯,是韓琦與歐陽修的錯。

報復趙曙那是不可能了,於是替韓琦與歐陽修扣上一頂大帽子,又道:「若陛下不改悔,一,史書必以此事銘載,說陛下乃是不孝之輩。二,名份不正,陛下之所以有君位,乃是先帝之子也,於是先帝授之君位。今以濮王為父為皇,先帝就不可能再為陛下之父也,陛下既不是先帝之子,又何來君權?」

趙曙臉色蒼白。

歐陽修站出來說道:「錯矣,行知,先帝詔書陛下為君,與父子無關。」

「小人,勿得言!」鄭朗喝道。

鄭朗最反感的就是罵人小人奸邪的什麼,此次卻不客氣地罵歐陽修小人。歐陽修氣憤難當,是不是小人未必,但歐陽修心胸比較狹隘的,無論包拯或者包拯的門生,以及張方平,等等,許多與他略有過節的人,都遭到歐陽修的小黑手。

晚年後他在亳州,以退為進,寫了一份辭表,說:「怨嫉謗讒,喧騰眾口,風波陷阱,僅脫餘生。憂患既多,形神俱瘁,齒發凋落,疾病侵陵。故自數年以來,竊有退休之志。」省得「坐屍厚祿,益所難安」。

沒有讓他得逞,本來趙頊對他略有些同情,看到辭表後反而再度產生反感,你說怨嫉謗讒,喧騰眾口。難道范純仁這些忠厚之人都是讒言害你嗎?趙頊可沒有趙禎的好心胸。將他又弄到青州繼續輾轉了。

剛要辨,忽然停下。

若辨說不定正好適了鄭朗心願,如今鄭朗沒有官職在身,難道將他押入牢城充軍?

自己在朝會上一辨,卻給其他大臣口舌,以失去廷儀為名,彈劾自己。

趙曙閉著眼睛不說話。

鄭朗又說道:「陛下也是害子孫也,若連禮法都不顧,以後君將不君,臣將不臣。龍脈已傳自陛下一脈,難道陛下不為子孫計也?」

「卿言是極也。」趙曙「悚然一驚」,道。

天知道他是不是認為對的。鄭朗也不相信,繼續說道:「再說韓琦與歐陽修。昔年,天下將范希文,韓琦,還有我名列三大君子。我有愧矣,豈敢稱為君子。其次是富弼、歐陽修、文彥博,再其次有蔡襄、余靖、王堯臣、吳育、尹洙,數人上位,天下期盼。結果因為希文操之過急,適得其反。然用心卻是極好的,執政沒有如願以償,可是德操天下美名遠揚。但是今天呢。看看陛下主政以來,你們二人做了什麼?刻薄寡恩,先帝待你們如此,你們不忠不孝,先帝陵土未干之即,便做出種種大逆不道的事。以臣子之身,輕視太后,將太后視為孺子,玩弄於股掌之上。」

他也不是替曹太后打抱不平的。

這個老太太人不是很壞,可有些糊塗,今天種種,無疑皆是老太太布的因。若不是因為這個老太太,鄭朗這才猶豫再三,否則趙曙又不會上位了。舉於曹太后,是替韓琦與歐陽修疊加罪名。

與趙曙說話時,還是十分和氣,表達了忠心,也讚揚其優點,然後說理。但對韓琦與歐陽修不同了,越說越激烈,二人做法已經遠遠超過他所能忍受的底線,又道:「蠱惑主上,主上本來也是一個仁君,然因為你們,使主上做出許多不孝的事,讓天下人恥之笑話,連鄭州鄉里所有百姓都以為恥談。敗壞國家禮法,君不君,臣不臣。欺慢同僚,打壓異己。以至上天示警,去年水害,今年似乎又有旱干之警。」

這要賭的,若今年真如鄭朗所說的,有旱情,韓琦與歐陽修悲催了。若沒有,權當鄭朗未說。但會沒有嗎?

「作為執政,不以國事為重,專以鑽營。我與龐籍執政時,一度使國家盈餘除銀行外,還達到三千多萬,然現在國家財政如何?」這是韓琦與歐陽修最致命最明顯的把柄,鄭朗卻一略而過,提了,迅速掠過去,又道:「希文對你們昔日皆有恩,你們昔日也曾為言臣,多說了一些更激進的話,然因范純仁對濮儀反對,懷恨在心,將范純仁貶成一個通判之職。」

歐陽修色變,在古代知恩圖報也很重要的。

「又不顧國家制度,用草制做為詔書,行命天下。我不知道希文九泉之下有知,看到你們這種種,會不會為自己當初將你們視為好友,而感到後悔慚愧!」

「呂誨說你們未如霍光,李德裕,丁謂,曹利用,而驕恣之色過之。錯了,此四人那有你們這般不忠不孝,膽大妄為。」說完後看著趙曙說道:「若此二人霸佔中書,無論陛如何淳厚,國家將會崩壞矣,請陛下三思。」

鏟草要除根,這次,鄭朗乃是第一次真正出手,後面還有,他準備讓韓琦與歐陽修永世不得翻身了。

事實也不能說二人不好,至少在趙曙朝有一功,使國家平穩過渡。沒有他們,曹太后必重扶一個皇帝上台,扶持得好,國家會更好,扶持得不好,國家走向未定,有可能會亂成一團。

在西北處理上,韓琦可沒有金手指,處理得十分明當。

但因為鄭朗對趙禎的感情,已經想不到這一點。

趙曙沉默不答。

鄭朗也不急,現在不是真正打壓韓琦與歐陽修的時候。

半天後,趙曙說道:「鄭卿,你丁憂期快滿了,朕想讓你回到中書。」

「陛下,恐怕不行,臣的五娘又再度病重,若不是國家到了危急時刻,臣也不會來到京城。若五娘平安,丁憂一滿,陛下有詔,臣為宋朝的臣子,敢不奉命?」

說得多好啊,許多大臣再次看著鄭朗一頭白髮,感慨萬千。這才是真正的忠臣。

不久就傳到後宮,高滔滔聽後,同樣是感慨萬千。

鄭朗彈劾後回到鄭州了。

經他的帶頭,再次將濮儀案翻了出來,或者要求趙曙將韓琦與歐陽修黜罷。看到趙曙沉默不言,更多的大臣紛紛要求退出朝堂。

紛紛揚揚間,傅堯俞與趙鼎趙瞻從契丹返回。

聽聞後,三人上書,陛下,我們也一道與呂誨言濮王事,如今三人因言事而罪外放,請將我們也定罪外放吧。傅堯俞說得更清楚:「臣初建言在誨前,今誨等逐而臣獨進,不敢就職。」

趙曙也不想將三個言臣貶出朝堂的,然而因為韓琦與歐陽修所逼,不得不為。只好苦勸。正好趙瞻為接伴契丹使,對延和殿,趙瞻說道:「陛下為仁宗子,而濮王稱皇考,非典禮,更開子孫後患。」

趙曙頭痛,這個說法最先出自鄭朗,如今許多大臣皆用父子身份與他的名位,還有他的子孫說話,又無法辨,心中鬱悶,說道:「卿嘗見朕欲以皇考事濮王乎?」

趙瞻說道:「此大臣之義,陛下未嘗自言也。」

鄭朗雖進諫,也在指撥,你們將帽子往趙曙頭上扣不管用,得往韓琦與歐陽修頭上扣,給趙曙台階下,說不定皇考議就作廢了。趙瞻也很精明的,立即遞出一個又長又安全的台階過來。

趙曙歎氣道:「此中書過議耳。」

與我無關,為濮儀的事,在三人身上,人性醜陋的一面表現得淋漓盡致。

「陛下喻旨。」趙瞻立即說道。一句話大好機會錯過,想使濮儀之爭勝利,不是趙瞻這樣玩的,不能急,先將韓琦與歐陽修倒出朝堂,沒有他們二人幫助,最後逼一逼,趙曙什麼也做不了,只好向大臣們投降。

「朕意已決,決無庸宣諭。」

趙曙不同意,三名言臣求去抗議,趙曙想留,可韓琦與歐陽修抓住了他的把柄,不得不向韓琦與歐陽修屈服。結果又讓韓琦將傅堯俞弄到科州,趙鼎通判淄州,趙瞻通判汾州。

六名言臣全部弄出去,司馬光奏道:「臣與傅堯俞等七人同為台諫官,共論典禮,凡堯俞等所坐,臣大約皆曾犯之。今堯俞等六人盡已外補,獨臣一人尚留闕下,使天下之人皆謂臣始則倡率眾人,共為正論,終則顧惜祿位,苟免刑章。臣雖至愚,粗惜名節,受此指目,何以為人?非徒如是而已,又使譏謗上流,謂國家行法有所偏頗。臣是用晝則忘餐,夕則忘寢,入則媿朝廷之士,出則籩道路之人,藐然一身,措之無地。伏望聖慈曲垂矜察,依臣前奏,早賜降黜。」

四奏不報。

不但司馬光的辭表不報,其他大臣趙曙也不報。

不能報,若這樣發展下去,朝堂上會空了大半。當然,有大臣,有的是大臣填補,但趙曙也不笨,朝臣是何等重要,隨隨便便調來一個地方臣子就能勝任?

鬧到最後,連曾公亮都不好意思了,說我呆在宰輔有失,請將臣也外放吧。

彭思永被逼無奈,他身為御史中丞,再不發言,大家一起譏誚他了,上疏請正典禮,趙曙感切,但又說我倒是想施行,可是政府(指中書)持之甚力,無果。韓琦與歐陽修聽到後氣憤難當。

這一切,都是鄭朗帶來的。

又因為國家財政困難,於是將主意打到嚴榮身上。下了詔書,將嚴榮調到鄧州,換了銀行監使。

其實早在鄭朗預料之內,只不過沒有想到他們主意打得這麼晚。在這裡,鄭朗挖了一個好大的坑等於二人跳下去。

第八百零七章 倒計時(四)

嚴榮接到詔書,沒有拒絕,但提出一個請求,父親生病了,在京城可以照料著,一旦下了鄧州後,遠離家鄉,請朝廷准許請兩個月假期,服侍父親。這是客氣的說法,若不行,我寧肯拒職,也不去鄧州了。

二選一,A還是B。

韓琦一聽,不會那麼巧吧,擔心鄭朗使詭計,派人查了一查,還真生了病。

授意肯定是鄭朗授意的,很早留給嚴榮一個錦囊,說了許多東西。朝廷財政允許韓琦將它敗壞,民間的經濟基礎不能敗壞,還有這個銀行。這有一個比喻,就像樓市,都知道有泡沫,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臨,官員要吃要喝要玩要樂,既得利益要賺錢,統治者只好苟和,或者做一些微調。可這些微調又不敢於碰這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甚至還拿出百姓的納稅錢,維護著他們。於是越調越高。具體一點,這邊在調,那邊地價越賣越高,政策越來越松,銀行不肯打壓等等。泡沫越來越大,最後國家,百姓,與地方官員,以及既得利益者,統統下海。

那早知道如此,為什麼不趁早將泡沫擠出來?

關健這個結果沒有到來,皆存著僥倖心理,民間有俗語,叫不到黃河不死心。

然而鄭朗知道。

他又沒有辦法,到了萬不得己的時候,他想出另一個辦法,不是替國家縮小泡沫,而是將這個泡沫索性吹大,大的速度越快,越容易爆炸。

還是民間的那句話,叫不破不立。或者叫做長痛不如短痛,因為泡沫炸得越早,傷害越小。否則真到了全國上下全部牽連進去的時候,一旦炸開,國家什麼也沒有了。

但有一個前提,國家最主要的經濟基礎,也就是民間經濟不能讓朝廷傷害。破的目的是為了立,而不是為了破本身,立需要基礎,這個民間經濟就是立的基礎。

因此有了這個錦囊。

鄭朗也不知道嚴榮的父親會生病,錦囊上所寫的僅是讓嚴榮盡量拖上一兩個月,嚴榮父親生病那僅是一次巧合。

他這幾個學生皆很爭氣,無論范家二郎,或者呂公著、司馬光、嚴榮與王安石,或者小蘇,作風都很好,生活儉樸,為人忠厚,吏治之才皆不差。相對而言,倒是大蘇差了一些,稍稍有些花,可受鄭朗影響,也比史上好得多。

就是大蘇,對父親也十分孝順。

韓琦確認嚴榮父親生病,無奈之下只好同意。反正打的是銀行主意,讓嚴榮下來,目標達到,再追究下去,做得太明顯。並且到今天為止,朝堂在鄭朗進諫下,依然在鬧,不得安寧。再加上政務,韓琦苦逼得,也沒有多少心思。

嚴榮下,上的人乃是孫思恭,為宛丘令時,轉運使以水災時孫思恭卻在征舂夫,兩相爭執,孫思恭棄官回家。因精通易經與算術,吳奎推薦,加秘閣校理。趙禎晚年將趙曙當成備胎,將孫思恭調到趙曙藩邸處做為說書。趙曙即位,擢為天章閣待制。素來與歐陽修關係十分良好。

銀行監就在三司附近,韓琦與歐陽修將孫思恭喊來,秘議一番。也沒有說其他,僅是說了西北用兵,國家多災多害,皇上繼位登基又大肆賞賜,用了一些錢帛。然外面人不懂,多責怪於中書,因此讓孫思恭將銀行的分紅挪用出來,先行解決眼下的財政危機。至於欠款,等濮儀爭事了後,再慢慢償還。

孫思恭在趙禎朝未得重用,對趙禎也沒有多少感情。嚴榮守的是趙禎詔令,在欠款未償還清前,勿得挪用。那是趙禎的詔書,非是趙曙的詔書。況且嚴榮為了趙禎的永昭陵已挪用一回。

這也是歐陽修的說法,孫思恭卻不知真實情況,是韓琦逼迫曾公亮,曾公亮只好央請鄭朗說服嚴榮,中間韓琦利用鄭朗對趙禎的感情,替國庫節約一批支出。

但讓歐陽修一說,鄭朗師徒做得很不好的,先帝的永昭陵就可以挪用,現在皇上要錢用,為什麼就不能挪用,難道這個錢帛不是國家的,而是你們師徒二人的?

進銀行監後,查了一下賬目。

嚴榮把關把得好,近三年下來,除了永昭陵的費用外,依然還了六千三百多萬緡欠款,也就是河工的欠款若沒有意外,今年年底縱然還不清,也不會剩下多少。

為什麼非要今年一定要還清?況且也剩得不多,孫思恭將銀行的錢帛一筆筆拿出來,遞向中書,向中書緊張的財政輸送血液。

韓琦鬆了一口氣,達到目的,不去再管。

而是選命言臣,此時僅剩下彭思永與邵必兩個言臣,按照編制,台諫正式的言臣必須達到十六人。這也太不像話了。而且就這兩個言臣,彭思永還一直在哼哼唧唧。於是增補。不過這一回增補的人選,韓琦與歐陽修慎之又慎之,一定要心腹進去,否則沒完沒了。

以孫昌齡為殿中侍御史,郭勸的兒子郭源明為監察御史裡行,黃照為侍御史,蔣堂的兒子蔣之奇為監察御史裡行,孔道輔的兒子孔宗翰為監察御史。再次大嘩,這是國家言臣機構,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專門用來與宰相做對的,但現在任命的這幾人皆是韓琦與歐陽修親信。這個台諫還用來做什麼?

總之,韓琦與歐陽修此次破壞了N個宋朝制度。

特別是蔣之奇,一直是歐陽修的門生,然去年與范鎮兒子范百祿以及其他幾名官員參加制科試,范百祿等人中第,蔣之奇不中,盛言讚揚歐陽修崇濮王為是也,大拍馬屁,求媚以進,此人乃是歐陽修門下第一走狗。

看到此人進入御史台,諸位大臣吵得更凶。

然而這個蔣之奇到了御史台,彭思永天天給他洗腦,以後他會很好玩。

但著急的不是大臣,而是趙曙。

有點兒不妙,馬上韓琦與歐陽修將宋朝化為二人轉了,於是議西府。文彥博來到西府後幾乎消失,這讓趙曙感到很不滿。因此想替西府再添一名宰相。

他想到一個人,張方平。

此人有文武才,有經濟才,無論在三司或者治蜀,或者在西北皆建功立業。有文學之才,有吏治之才,有軍事之長。

然後議一出,歐陽修立即反對。

趙曙不樂意。

他能力不如趙禎,但簡單道理會懂的,不能讓朝堂真正成為一言堂。論君臣典範,無疑是趙禎與鄭朗為相之時,就是那時候,自己那個養父依然保留著一些鄭朗的政敵,默視台諫與宰執的作對。為什麼我僅任命一個西府二號首相就不行呢?

韓琦也有韓琦的想法,本來國家已經亂了,這一切還不是因為你種種,若不是你做的那些事,何至於此。再讓張方平進入西府與自己對抗,鄭朗在外圍呼應,大臣們群起而攻,什麼事也不要做了。

君臣皆不能互相理解。

最讓韓琦與歐陽修生氣的是,明明趙曙屢屢授意,讓自己幫助他替趙允讓正名皇考,可在外面,卻屢屢揚言,朕沒說哦,這乃是中書做的。

關健的一擊到了。

銀行一年這麼多的利潤,鄭朗料定韓琦與歐陽修在經濟困難的時候,打它的主意。

怕出意外,於錦囊裡授意嚴榮做了一些安排。

針對的還是財政。

具體財政的敗壞,也不能說是韓琦一人的錯,實際鄭朗南下後,財政就漸漸在敗壞。鄭朗悄無聲息地改良了一些弊端,南方大開發帶來的逼加值,將這一趨勢掩蓋下去。

經鄭朗推薦,龐籍再度為相,又做了一些改良。成就宋朝經濟第二良好的時光。龐籍下去後,富弼為相,已經在敗壞,再到韓琦為首相,再度敗壞。但河工耗資巨大,至少達到前無古人的投入,又是宋朝的最中心地帶,這次帶來的附加值更大,再度將這個敗象掩蓋下去。

河工結束了,相關作坊運輸一起也就結束。韓琦的粗心大意,也非是算是粗心大意,能看穿這個經濟真面目的,至今在宋朝並沒有幾個人。因此用得有些大手大腳,結果導致財政迅速出現困難。才沒多久,司馬光就上書,各州府向富戶借錢度過財政難關。

這才是真正財政趨勢的真相。

中間一度是龐籍進入中書,否則財政更糟糕。

發展到這種局面,就是站在公平的立場,韓琦失誤是最大的。而且能想出來這個真相的人少之又少,皆認為是韓琦執政的失誤。

銀行有官吏,也有私人選出來的職員,偶爾聊天時,嚴榮便發出感慨,國家財政敗壞,到處在借錢,這一年倒底虧空了多少?若是過十年八年下來,又會如何?

以前各朝各代皆有困難的時候,但縱觀整個宋朝,財政也沒有像現在這麼奇怪。不能說敗壞,至少韓琦與歐陽修並沒有想傷害到百姓的主體利益,但收支失衡,乃是宋朝從未有過之事。

發展下去,無論韓琦與歐陽修不想傷害百姓,實際必然會傷害。這個與嚴榮沒有關係,要等未來鄭朗來收拾。當時放出這句話時,百姓還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

然而能擠入銀行監中樞的私人職員,個個都是精英人士,國家前後財政反差這麼大,怎能沒有察覺。韓琦未統計過,也不敢統計,倒是人口增加,為了表政績,統計了戶數變化與增漲。

現在朝廷虧空多少,無一人能知道,但看各地官員的舉措,不會少。又不知道皇上命不久矣,現在趙曙才三十幾歲,怎麼著也能活上一個十年二十年,那麼韓琦就能做十年八年的首相。

嚴榮也未說什麼,但給了許多人猜測與遐想空間,像這樣繼續發展下去,最後怎麼辦?一個個就想到銀行,與平安監不同,平安監股契已滿,銀行才是三十成股契。莫要說鄭朗認的制度,連祖宗家法都敢強行矯正,先帝的名份都敢改變,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隨後就是平安監。

這些年貨幣一直緊缺,得到的金屬多用來鑄幣。但鑄幣需要成本的,甚至往往貨幣不及本身金屬價值,這才導致許多人將銅幣融化,重新鑄為器。為了讓財政緩解,平安監停止了鑄幣。可就是這樣,最終平安監並沒有產生更高的利潤,到了去年,利潤在下降。無他,塞了更多的官吏進去,薪酬進一步提高,效率下降,等等因素。即便是公私合營的單位,也影響利潤,導致去年沒有鑄幣,實際收益反而下降了部分。事實平安監規模在擴大,又沒有鑄幣,為何收益下降?

一個個議論,嚴榮稍稍做了講解,似乎沒有惡意,他是銀行使,又是鄭朗學生,談一談國家的弊端,有什麼不對的?

然而讓銀行各個股契們也擔心了。

嚴榮接到詔書後,還要交接的,交接那兩天偶爾又與同僚們聊天,憂心仲仲,執政不力,國家經濟敗壞,必然會打銀行的主意。有可能第一步將銀行分紅不顧先帝詔書,不用於還債,而挪用到中書,填補國家的黑窟窿。但就是挪用,這個分紅放在股契手中,是巨大的數字,但放在國家當中,又算什麼?最終必然侵奪各個股東的利益。想要侵奪,花樣很多的,比如稀釋股契,本來朝廷十五成,私人十五成,現在詔書一下,朝廷變成三十成,五十成,私人的不動,就像當初平安監那樣,朝廷一直是持著五十萬股契,那麼私人的分紅也就隨之下降。或者直接找借口查沒。或者強行挪用,既然能向私人借那麼多錢帛,為什麼不能強行將私人分紅用借的名義挪用到中書?

借也要還的。

但借得太多,一年五千萬緡,十年五億緡,朝廷用什麼來償還?主要宋朝自立國以來,沒有近幾年虧空之重,甚至超過了慶歷戰爭年間。那時不是虧空,並沒有多少虧空,只是重苛了百姓。

整個北宋也未有過類似的嚴重虧空現象,倒是明朝後來將韓歐陽二人的做法借鑒過來。

這便給了嚴榮維護銀行最好的契機。

擔心地說了幾句,嚴榮也就走了。

也不能算是杞人憂天。

以前數次中書向銀行討要分紅,皆被嚴榮拒絕,這卻是不可抹殺的事實。

孫思恭在替銀行的錢幣搬家,後面股東們擔心更重。有的職員提出抗議,現在未到分紅之日,為何挪用?孫思恭精通算術,但不代表著精通經濟,甚至對銀行的運轉模式根本就不懂。銀行用什麼來賺錢,資本越大,錢賺得才越多。因為不懂,答得很強橫,說這是朝廷的利潤,為什麼不能挪用?甚至因為嚴榮擔任多年銀行使,認為這些私人代表是來找茬的,態度更加不友好。

雙方迅速發生衝突。

但這些代表背後的人物,非是各州各縣借錢的普通富戶,他們皆是各地的豪強大戶,甚至還有許多權貴宗室外戚,例如象李家,高家以及曹家,還有沒移家族等等。

朝堂的事他們不管,也不想管,可是切管到自身利益,能不急嗎?史上王安石與趙頊多強橫哪,韓琦與歐陽修的組合在他們面前也是毛毛雨,最終發生了什麼?失敗!

況且韓琦與歐陽修現在四面楚歌之時。

又不像王安石,王安石改革雖操之過急,也取得許多成效,韓琦的成效在哪裡?有,皇考!

鄭朗說天下乃是精英的天下,此次修書改了,還是不敢輕視天下的精英。

韓琦退讓一步,同意趙曙以邵亢為知諫院,吳申、呂景等人為御史,趙曙也答應讓邵必進入兩制,一系列的平衡交易過來,然而韓琦還是不答應讓張方平為樞密使,說西府久不用武臣,當稍復故事。趙曙一聽也對,鄭朗寫的儒學他也在看,也要深思。

據傳說,自己那個養父就是經常看鄭朗的儒學,這才成為一代明君。

鄭氏儒學中就說過一些文武大臣的用法,國家還是以士大夫為主,武將為輔,士大夫是治,武將是保家衛國,是平天下,雖武將是次是輔,但也不能過於忽視。

狄青就是一例,前面去世,後來西夏就數次侵犯陝西。

一個名將就當抵萬里長城。

想了想,就說道:「那麼以李端願為樞密使吧。」

李端願乃是李遵勖的兒子,還是不錯的,趙曙在即政之初,刻意裝病喊退,李端願進諫道:「陛下當躬攬權綱,以系人心,不宜退托,失天下望。」

算是李曙的心腹大臣。

張方平不行,要用武將,李端願算是可以吧。

韓琦無法回拒,但心中不樂意,想了半天後答道:「臣以為另外一人最好。」

「誰?」

「郭逵。」

「郭逵?」趙曙知道,鄭朗的心腹愛將,不知道韓琦為什麼發神經病,居然推薦了郭逵,想也沒有想說道:「不錯,是一個很佳的人選。」

韓琦微笑,真的不錯。一個郭逵安了皇上的心,也塞了天下大臣的嘴巴,看看我用為不避親仇的,實際郭逵到了西府能起什麼作用?狄青都玩成傻子,小小的郭逵還不得乖乖做一個傀儡?

韓琦舉賢不避親仇,讓郭逵進入西府,同時一面又讓親信邵必草詞,言郭逵武力之士,不可置廟堂。韓琦於是「勸解」邵必,兩相退讓,創造了一個新名詞,同簽書樞密院事。

郭逵也不知道,作為武將,陞遷很難的,傻呼呼地跳了進去。前面一跳,那個古怪的頭銜戴上,士大夫們開始上書了,說曹彬父子、馬知節、王德用、狄青,動勞為天下所稱則可,逵黠佞小人,豈堪大用?

狄青可以,為什麼當初那樣對狄青?

士大夫劣根性再次發作。

韓琦再三袒護,各個士大夫上奏皆不報。當然,他也實現了自己目標,這種情況下,郭逵還敢學富弼?找死不成。

而且士大夫為了郭逵分心,也讓他緩解了壓力。

但他不知道最大的危機來臨了。

銀行在搬錢,韓琦卻在不知不覺得得罪了一股力量。這股力量乃是鄭朗頭痛萬分的,將王安石與趙頊擊敗的,唐朝中舉四大名相姚宋二張不敢碰的,宋朝最成功的改革家宋孝宗最後也妥協的。

這股力量乃是真正的天下!

鄭朗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君子,即將修聖智,不排斥用陰謀詭計,但這個陰謀詭計若是為了國家之故,那便是智。若是為了個人榮華富貴,那便是邪!有了這個前提,他設計設得理所當然。

提前數年就挖了一個坑等著韓琦往下跳。

沒想到韓琦跳得這麼晚,但這時候跳效果更佳。

好大好深的坑!

第八百零八章 鱷魚的眼淚(上)

先是騷動,接著悄無聲息地在下面,更多人取得一致的看法。開始了。

最先表現在報紙上,幾大報紙整版整版的內容就在議論兩府種種。甚至將這些官員所有老底子都兜了出來。

講韓琦的過去,好水川之敗,後來有功,但天下間聰明人不要太多,現在想醜化韓琦,不說是鄭朗讓功了,而是說韓琦去搶功。真正功勞是鄭朗與狄青的,正是搶來了的這份功勞,使韓琦有了上位本錢。可韓琦是怎麼對待鄭朗與狄青的。

再到先帝趙禎,當然更不用說了。

這太,太惡毒啦!

若按照這些士子的說法,韓琦不是忠臣,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李林甫與他相比也要退避三舍。

再到曾公亮。

誰讓曾公亮是二號首相呢,躺著也中槍,他算是一個老實人,老實人也有錯!你曾是樊樓七賢之一,天下仰望,先帝的老師之一,先帝待你不薄,為什麼身為同平章事,卻眼睜睜地看著發生了那麼多醜事,不敢做為,如何對得起先帝,對得起趙家的列祖列宗,你的薪酬,這個天下!

再到歐陽修,那問題更多了,說他盜世欺名,還有那件亂倫案,等等。徹底地將歐陽修醜化成一個跳樑小丑。

文彥博不用說也有錯了,六河塔案中的表現,以及在秦州時的一次失敗,還有其他種種。

甚至連郭逵也中了槍,你所以有此種種功績,是誰給你的,為什麼這時候進入西府,乃是背叛,乃是奸邪!

韓琦一怒之下想封殺報紙。

沒有一人理睬他,當初報紙成立之時,有一個前提,不得有任何鼓勵百姓謀反,分裂國家的內容,在這個前提上,可以擁有言論自由權利,以便統治者從民間取得一些參考。

俺們沒有謀反,你有什麼資格封殺我們?

太學官報是太學主持的,以前因為古散文改革與歐陽修發生尖銳的衝突,一個是太學體,一個是古散文體,仇深似海,還能指望太學維護韓琦與歐陽修?

京畿報紙是幾十位豪戶主持的,它本身現在已經是一個盈利機構。還有輿論的權威性,不僅是樊家,若只是樊家倒也容易封殺,關健還有幾十家遠遠比樊家力量更強大,更有底蘊的京城大戶參與進去,誰怕誰啊。

接著來,宗室外戚不用說了,皆有股契在銀行裡,各大豪強們沒有資格進入廟堂,然而他們皆有代理人。一個茶政之利,都讓一代名儒孫奭親自在趙禎面前勸說,況且利潤更巨大的銀行。

這時候韓琦是招了眾人怨的。

連趙曙都不大高興,不過趙曙與韓琦的矛盾,只有一個人看了出來,鄭朗。鄭朗前世看史書時,僅知道三人合在一起,互相推動著,才弄出來濮儀之爭。

直到這時,通過朝堂傳來一些言語,以及人事調動安排,終於看出韓琦與趙曙隱隱產生的分裂。

趙曙還要保住韓琦,但肯定不想朝堂成為韓琦的一言堂。

於是有了垂拱殿一番對話。

趙曙將韓琦召進來,問道:「為何外面輿論洶洶?」

韓琦答道:「此乃鄭朗詭計也。」

趙曙不相信,對鄭朗他也不大高興,對鄭朗的人品還是相信的。

此事轟動天下,連宮中的宦官,以及妻子都跑來喊冤,鄭朗有什麼本領能使天下人為他的棋子。他也派人做過調查,當時中書草詔,兩制審議批准,沒有想到其他,宋朝官員調動頻繁,看後議論一番,擬詔通過。詔書下到銀行監,快到中午時分,嚴榮接詔後立即提出請假要求。此時鄭朗在鄭州,難道不到一個時辰之內,師徒二人能相互聯繫不成?隨後嚴榮花了近兩天時間完成交接,這是必須的,銀行監賬目龐大無比,職責所在。但木已成舟,與什麼陰謀詭計無關了。

趙曙不想爭辨,沉默一會說道:「此事得迅速讓它平息下去。」

看看這幾月來朝堂成了什麼,整成了一個菜市場,每天都在為濮儀案,宰執奸邪案爭執,讓他筋疲力盡。現在又出了一個銀行案,如何了得。

「喏。」

「韓卿,朕問你,國家財務究竟如何?」

「陛下,李諒祚多次侵犯陝西,又防契丹乘機南下,因此於河北布戰兵三十萬,陝西布戰兵與義勇四十五萬,還有京畿與其他各路軍隊,僅此一項,費用浩大。故財務十分吃緊。故當時鄭朗議是河工還是西夏,臣以為當以滅西夏為急,河工可以暫緩。如今果不其然。然大臣們一起認為河工乃是國家核心,內治也是祖宗法意,將河工放在前面。不然,何來今天之事。國家財政是吃緊了。想解決這個危機,有兩策,一學慶歷之時,興兵於陝西,那樣用費必然更多,民不聊生,盜賊四起。」

「此議就不要提了。」

「喏,還有一法,就如臣之所舉,西北緩舉,暫先渡過這一難關,量李諒祚謀反必不久也。一旦西北安定,國家財政便不會吃緊。此時陛下不能先亂,一亂天下則亂。」

不是俺的錯,要錯乃是李諒祚的錯。

「別說了,下詔書,河北戰兵三十萬,陝西戰兵四十五萬並義勇,令本路都總管常加訓練,毋得占役。」

「許多邊臣奏請朝廷增兵。」

「這麼多軍隊,兵力還少嗎?如今國家究竟有多少軍隊!」趙曙不悅地說。有的情況他不知道,有的情況他是知道的,鄭朗主政時,時稱為舉宋最好的辰光,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花了五六年時光,自在西府時就主持裁兵,這才出現皇祐三年的大治。結果才兩三年時光,國家再度冗兵,僅是兩地兵力就達到七十五萬,不用說南方的軍隊,其他地區的軍隊,再加上京城更多的禁軍,冗兵又嚴重了。

知道冗兵不好,可趙曙不知道如何解決,頭痛萬分,又道:「你下去吧。」

「喏。」

韓琦退下,高滔滔從屏風裡走出來,說道:「官家,此人志大才疏,權利慾望又極重,而且極其傲慢,方才與官家對答,語氣多是桀驁不馴,不可不防。」

趙曙默默不答。

妻子的意思是下詔強行對鄭朗奪情,可是朝堂濮儀之爭,仍然轟轟烈烈,鄭朗回到朝堂,自己生父就無法正名了。

高滔滔又說道:「陛下,以國家為重。」

趙曙說了一句:「鄭朗五娘奄奄一息,不用此子,奈何?」

高滔滔也無法言語,其實很簡單,只要丈夫退一步,馬上整個國家海闊天空。這一點與自己姑父相比,丈夫差得太遠了。當初姑父為使朝堂安定,兩位妃子拉出皇宮,郭氏死得不明不白,也不吭一聲。丈夫為了一個死去好幾年的生父爭那些虛妄名聲值得嗎?

韓琦出了垂拱殿下詔,讓嚴榮重新歸位。

趙曙不認為是鄭朗的詭計,韓琦卻隱隱地看到鄭朗在裡面扮演的角色。

不就是想保住銀行嗎,我讓你得逞。

他沒有想到嚴榮拒旨,嚴榮沒有同意,我出身一個商戶人家,也沒有老師的心胸廣大,就是岳父也讓你們弄得灰頭灰臉,現在出了麻煩,讓俺替你們收拾爛攤子,休想。

韓琦氣得撫胸。

又讓孫思恭對銀行各個股東進行安撫,做出承諾,不會動私人任何利益,若還是反對的話,馬上連朝廷的分紅也不挪用了。但如今韓琦名聲敗壞,無人相信。

先帝是如何對你的,你又是如何回報的?曹太后如何對你的,你又是如何回報的?非但不能相信你所說的承諾,而且你的膽賊大,連玉璽也敢偷,天下第一號寡婦也敢灌醉,強行按住她的手畫押,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出來的?就是聽到你明天謀反弒父弒君,我們也不感到奇怪。

韓琦氣得要噴血。

而且他的局勢十分微妙,若避嫌還是很容易的,辭職就是,但他能不能保證自己一下,不會有人對自己來一個秋後算賬?因此連辭職都不敢。

但他越呆在中書安如泰山,其他人心中越是氣憤。

至此,國家正式敗壞,不僅是財政敗壞,政務也完全敗壞,當然,政務敗壞,也帶著財務進一步地敗壞。

一個很傷很痛的黑暗黎明時刻。

南風下,大麥黃。

一大陀密密麻麻的房屋自鄭家莊起,一直向蔡河蔓延。兩里多長的長龍終於填滿。然後開始腫大。

開始熱起來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百姓也一個個從自家中走了出來,帶著笑意。十分驕傲的,聽說作坊產品不但蔓延到全國各地,還有西夏回鶻吐蕃契丹高麗倭國,南洋諸國,天竺,大食,甚至聽說正運向那個幾萬里以外的什麼歐羅巴。許多國家古里古怪的名字都讓他們記不住。

接著湧來無數商人,先是一家客棧,接著第二家第三家客棧冒了出來。

僅是作坊本身就增加到了一千六百多工人,若不是偽冒牌的流水線生產,提高工作效率,最少三千人才能滿足生產需要。這是壟斷,很可怕的。

不要說別的,就說牙刷,若是壟斷,僅是宋朝一人一年用兩把牙刷,也會產生巨大的利潤,況且這是全世界的獨門產品。但趙曙還有幾個月活著,防止這個小心眼的人產生不好想法,鄭朗將五成的盈利所得放在研發上,結果導致相關研發的工匠增加到一千多人。

然後百姓再次膨脹,夏天到來,以鄭家莊到書院這一段為中心,達到兩千多戶,一萬五千多百姓。鄭州的官員一個個有些傻眼,因為此時鄭家莊的人口密度都超過了下屬幾個縣城,再發展下去,都能超過州城,現在鄭家莊算什麼?鎮,市?或僅是一個村莊?弄不清楚。

但沒有一個人感到神奇,因為那個人已經展示了無數神奇,這並不算什麼。

神一樣的男人,其實有私心的。

例如各種研發在巨資注入下,在他指導下,進展很快,有的能投入實用了,可就沒有將它交給朝廷。

在韓琦事件上,鄭朗也是有私心與片面觀的。

認真說起來,財政敗壞原因有很多種,第一個趙曙的一些做法,使韓琦與歐陽修分去大量精力,無法更好的處理政務,第二個他們為了富貴,對趙曙苟和迎合,讓大臣不滿,導致政令失去威信,政令不暢,那會害死人的。第三個他們本身對經濟的不精通。此乃是外部原因,內部原因還是制度,韓琦與歐陽修雖破壞了許多制度,可這種制度又導致了財政進一步敗壞。

鄭朗因為不滿,與許多人一樣,心中想法認為就是韓琦與歐陽修破壞的。不是不知道,就是固執地去想。

銀行引發的一系列風波,更加催動了財政徹底敗壞。

這是鄭朗暗中的推手!

早就佈置好了,鄭朗聽說了一些,但不管不問,開始寫聖智。

將它們歸於禮的一部分,但這部分比較難寫。

特別是聖,若寫清楚了,會很麻煩的。

還是從聖才出現的象形字寫起。最早的聖沒有壬(打不出來,大家自己去想),一耳一口,入於耳出於口。因此說聖者,聲也,言聞聲知情,故曰聖。又說聞其末而達其末者,聖也。

也就是會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但會聽還不行,必須用嘴巴來宣揚,使大家能瞭解事物的真相,這叫聖。說明一個人智慧達到一定高度,道德也達到一定高度,就是聖人了。

若此,天下聖人何其之多,那麼為何沒幾個聖人呢?

因為儒家,夫子說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也。這裡的聖乃是比愛人安人更高的博施濟眾,就連堯舜那樣的完人做起來都覺很困難。既然如此,那個又敢稱聖呢。

顯然孟子荀子覺得孔夫子的話不對。

如同鄭朗修儒學,得樹立讓人們能實現的目標,夫子說子路受牛亦是如此,大家實現不了,宣傳它有何作用?

這個聖樹立起來,大家一起做不了,不如不樹。那麼怎麼辦呢,給它降格,將神格去掉,使它更人文化。因此孟子說君子之道費而隱,夫歸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及焉。夫歸之不肖,可以能行焉,乃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直接將聖降為第二等。

荀子沒有同意,依然將聖放在一個很高地位,但選擇了其踏實部分,避免了一些玄之又玄的東西。說聖人備道全美者也,是懸天下之權稱也。又說所謂大聖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辨乎萬物之情性者也。又說,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

這個聖說得很清楚,所謂的聖就是淵博通達,所以能夠為王者製法立制度。

再看夫子修過後的春秋,臧武仲如晉,雨,過御叔,御叔在其邑,將飲酒,曰,焉用聖人,我將飲酒,而己雨行,何以聖為。臧武仲在魯國有聖人之稱呼,偏巧出使晉國遇到了大雨,訪御叔又碰到御叔將要喝酒,不是訪客之時,有此兩條失誤,不是聖人。

國語又說古者民神不雜,民之清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宜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神明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

只有一個人智聖明聰達到一定地步,才有做覡巫的資格,聖人竟然不如一個覡與巫!

鄭朗修聖智,與孟荀宗旨一樣,對聖人降格,只要資質好,德操又做得好,持著一顆忠心愛心,就能做聖人。

但說得比較隱晦,宋朝雖言論自由,然而只有皇帝與上古的少數大賢才能稱為聖人,直接拋出來,必會引起一些爭議。

寫到這裡,暫時撇開聖,而寫智,最早的智乃是知,樊遲問夫子,何為仁,答道愛人。何為知(此是智,非是知),答道知人。這裡的智要點就是知人。

又說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護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這裡的智又成了中庸的服務工具。

於是智再發展,到孟子手中,加了一個日字,日,太陽,光明也。聰明知人還不行,但要明德,大學之道,在於明德,因此出了後來的智,而是非知,以做區別。

因此又說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智的本質就是堅守仁義。

反覆的辨,這個智也越讓人糊塗。

墨子說,知,材也,知也者,所以知也,不必知,若目。知,接也,知也者,以其知過物而能貌之,若見。這裡的知就是智,是用眼睛看的,以便與聖的用耳朵聽來區別。

其實最早的聖與智幾乎與忠恕一樣,歸納八個字,淵博聰明,廣施德化。就像老師給小學生寫了一個評語,品學兼優,就是聖或者智了。

但現在的聖智肯定不是遠古聖智。

兩者也不可能相同。有什麼區別?大戴禮記上說了一句,智,聖之始也。聖,智之華也。智是聖的種籽,聖是智的果實。

還是不清楚,帛書上又給了註解,未嘗聞君子道,謂之不聰,嘗見賢人,謂之不智,聞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謂之不聖,見賢人而不知其他所德也,謂之不智。隱隱將聖與君子聯繫起來,智與賢人聯繫起來。

但還是不清楚,於是又出來另一段話,聞君子道,聰也,聞而知之,聖也,聖人知天道……見賢人,明也,見而知之,智也。這裡的聖就是知道天道,智就是知道人道。

天道遠於人道的,那怕人類滅絕,天還照樣運轉,但它有它的道心。若是能掌握天地運行之奧秘,順應天時,就可以實現理論上的「無為而治」。這就是聖人。

再說具本一點,治理州縣時的因地制宜,就是循天道治人事的一種。再比如格物學,也就是科學,是天道學問的一種。當然,它太廣大了,鄭朗只是從萬里雪域上撈取了一片小雪花。

智者則不然,僅拘於人道,因此是有為而作,可以不惑(不被迷惑),可以論知所貴,事知所利。

因此有時往往也會犯糊塗,流於偏邪、偏妖、偏詭。

例如夫子,孟母三遷可以原諒,小孩子心性未成熟,耳濡目染,必須三遷,有一個好的學習環境。但大人呢,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智)。這是夫子說的話。

夫子的儒學是什麼,仁為本,愛人育人德化,若是鄰居不好,害怕近墨者墨,產生這麼大的偏見,如何育人化人德人?就連講究空與出世的佛家,還知道以身入地獄,清空地獄方能成佛。若一個聖人連裡仁的居所也要選一選,又稱為何聖人智人?

但夫子說錯了嗎?未錯,有選擇的情況何必與一個惡人做鄰居?那麼錯在哪裡?乃是一開始將聖與智定位太高,因此讓後世諸儒學大家產生無數種說法,這個聖越來越神,智越來越妖。各個說法又引起無數的分岐與爭議。

鄭朗將聖與智做了總結,相同的一點就是淵博聰明,廣施德化。

區別在何處?不要說天道了,誰能徹底明白宇宙所有的運行之道?休說夫子,神話中的釋迦牟尼也辦不到。不說這個虛的,所謂的聖就是聰明與德操到了極處,智是掌握了一些聰明的學問,也具備了一些道德。

這裡的聖乃是一個終極目標,就像鄭朗所說忠那樣,雖然高遠,但經努力,還有少數人能實現,例如范仲淹的忠,例如夫子的聖。不能實現的就不必拿出來宣揚。

其實夫子也感到這一點,孟子與荀子說得更清楚一些。傳揚的大道,是讓大家能做到的,做不到的宣傳它做什麼?

或者象墨家那種愛人,或者象佛家那種以身飼虎,腦袋壞塌不成?

聖人乃是大家必須努力奮鬥的目標所在,終極所在,可是智人卻有更多人能夠實現的。那怕天資不好,也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使得自己知識淵博,學問過人,對自我約束,使自己德操昇華。

聖人要求難度太大,但士大夫們必須做一個智人。未進入仕途之前,學習各種知識,充塞自己的智慧,學習聖人如何做人行事。進入仕途後還要學習,學習如何做一個好官員,上輔君王,下治百姓。但有一個最關健的前提,必須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

當然,這裡有許多話外之音的。

這個德操在中間很重要,是內核所在,若沒有相應的德操配合,就會「小知間間」,最終掌握了大智慧大德操,天人合一,就變成了大智閒閒。

至於後來被誤解的大智若愚,大智似奸,皆是錯誤的說法,反不及民間所說的小聰明來得準確。這個小聰明就是指沒有德操配合,只會用智數耍一些小手段,最終吃大虧。這個小聰明就是小知間間。

但儒家學問後民誤解之多,不僅僅是這個方面。

然後是聖人。

荀子說,聖人者,以己度者也,這個度可以當成度化,也可以當成治人掌度。孟子說得更清楚一點,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慧之於賢者也,聖之於天道也。

這兩種說法皆很片面,往往用他們自己的話,就可以將這段話拆穿。

但沒有關係,正是因為這兩段話,什麼樣的人才能有權利「度」天下人,什麼樣的人才能稱為掌握了天道?只有一人,皇帝!

鄭朗也沒有打算否定過這種說法。

也不敢說,皇上不是聖人,反而是那些聰明有本事德操好的人才算是聖人。找死不成。

皇帝有做聖人的權利,天下人也必須承認這種權利。可權利與責任是對等的,得到這種權利,就要付出責任。但聖人的要求如此之難,不是每一個人君都可以達到的。達不到沒有關係,但要向這個目標努力,不斷地學問,提高自己的德操,學問到了一定地步,處理事情手段高妙到了一定地步,隱隱接近了天道,德操又到了一定地步,那麼就可以像儒家所說的那樣,從凡人變成智人,從智人變成大智,最終變成聖人,堯舜禹湯!

荀子說君主無為,百官有為,所謂君人者,勞於索人,而休於使之。這個無為不是真正的不作為,如何讓百官有辦,需要高超智慧的,這就是作為,但看上去似乎是無為。

有一個生動的例子,先帝仁宗似乎很接近了這種君主無為,百官有為的聖人境界。但當真先帝是無為的?

還不是最高超的境界,若君王智慧與德操到達一定地步,不但百官有為,萬民感化,那麼就可以實現儒家理想中的「大同」世界。

想要聖人的地位與責任配合,不僅是內部的自己要求學習,還有外部的約束。

這裡,鄭朗刻意提到兩人,趙匡胤兄弟,對帝權的自我約束,就是用臣子去約束帝王一些不好的做法,讓帝王進行自我反思,向聖人進軍,宋朝會出現無數仁君賢皇,國家長久安定下去,百姓也不會受合久必分時的戰亂之苦。社稷穩定,人們安居樂業。

實際還是有私心的,趙禎朝時鄭朗就不會說出這句話。

不是鄭朗大逆不道,而是宋太宗與宋太祖兩個「祖宗」所說的話,所做的事,趙曙敢不敢反駁!

或者用另一段話來說,君仁臣忠父慈子孝!

聖智完善若斯!這是文章刊登後,幾乎所有士子的想法。

儒學裡還有許多東西,但寫到這裡,儒學中主要的理論幾乎全部完善了。做了小小篡改,至於西漢以來迂闊窮酸的儒學,鄭朗根本就沒有管,那不是聖人所言,與我有何干係?

就是與夫子儒學相比,也更實際,略略有些激進。

但九成以上乃是出自夫子的脈絡,並且修到這份上,幾乎將儒學中一些重大的漏洞,與自相矛盾之處一起堵上,而且脈絡清晰,再也不像以前東一鎯頭西一棒。

可有一點,許多人未注意,鄭朗說過重要的一句話,學以致用,既然修禮修得如此細緻,禮就是制度,為什麼未談當前的制度?

就是如此,幾十篇文章讓人整理出來,前後觀閱,也引起整個宋朝的轟動。甚至耶律洪基不惜派間諜專門潛入宋境,購買到報紙後帶給他觀看。

至此,鄭朗不可能走向神壇,但離聖壇很近很近。

聖智出來,趙曙與韓琦很悲催。

皇上又怎麼的,聖人也要約束,還是宋朝兩個祖宗的話,能不聽嗎?於是紛紛進諫。至於韓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踩,多少人在噴口水。

高滔滔一看這樣下去不行的,正好鄭朗五娘病去。天熱了,本身病重,無論鄭朗請來多少良醫,或者精心服侍,五娘也沒有熬過五月,病去了。高滔滔讓趙曙給了一個浩命封賞,但讓傳旨中使鄧保吉暗中問了一句:「鄭公,難道你是想刻意為難官家?」

第八百零九章 鱷魚的眼淚(中)

鄭朗一笑,道:「鄧內侍,難道你未看過我寫的忠恕?」

鄧保吉與任守忠等太監皆是趙曙的心腹,但與鄭朗沒有關係,說句不好聽的,就是趙曙本人在這裡,也不得不給鄭朗三分面子。可鄭朗性格總體以溫和為主,說話一直很客氣。這一點,也得到宮中太監們的認同。

甘內侍不能回答。

當然看過,這次鄭朗修儒學,轟動天下,不但幾乎全部士子在看,皇上也在看,聽說遼國與西夏的小皇帝同樣在看。呆在宮裡生存不容易的,也要有學問,大太監們也時常讀書,至於鄭朗此次重修的仁義與中庸,還是禮儀孝慈忠恕聖智,甘內侍不但看過,還看了好幾遍。

鄭朗還是一笑。

此一時彼一時,事過境遷,此時高滔滔就是將真相拋開,沒有證據,未必有多少人相信,相反的,反而會被人們以為趙曙夫妻聯手陷害自己。

但沒有必要與高滔滔魚死網破。

鄭朗又說道:「你跟我來。」

將鄧保吉帶出靈棚外,來到書院的南方,這裡也有無數個作坊,還有幾個高大的建築物,以及用發明出來的水泥與冶煉出來的鋼筋,做成的幾座高大的混凝土高爐。

鄭朗說道:「這些作坊沒有任何產品,只是為了研發。前後投入幾十萬緡錢,無數人工,以及我與書院諸學格物學弟的心血。無他,正是為了國家。以前張方平為三司使時,問我可有類似平安監的斂財辦法,我說沒有。後來迫於國家財政困難,想出銀行。然後龐籍又問我可有類似銀行的斂財事物,我說沒有。有的,只是想出來好難好難。」

「是啊,這怎麼能隨便就有了呢。」鄧保吉說道。

簡單的一點,國家若不大手大腳,一年一億來緡錢就足夠花了,此位鄭相公在中書時,曾經將國家用費控制在一年僅一億一千萬緡錢不足,若是有四五個類似銀行的作監,國家是否不用徵稅,就滿足了國家開支?不徵稅啊,堯舜禹湯大約都辦不到吧。但是不可能的,一個平安監一個銀行,已經是一個奇跡。

可鄭朗下面的話讓他有些驚訝,鄭朗說道:「若此次幾十個項目研究成功,不僅會為百姓帶來龐大的財富,它同樣會成為第二個平安監,雖不及銀行監,但一年可能會為國家帶來一千多萬緡的收益。」

「當真?」

「甘內侍,別人也許說妄言,我卻不喜的。」

「是,是,鄭公向來一諾千金,我要回去轉報陛下。」

「不急,你想一想,一個火炮研究了多少年?還沒有成功呢,成功了我自會交給國家。但我想說的話就是,這些研究的費用從何而來?它們就是我從幾位公主殿下作坊產業裡撥出來的,如今已經抽掉五成收益,用於國家研發,餘下的五成收益,還有一半用來做慈善事業。幾位殿下得到的僅有其中的兩成多。為何?這是不是為了陛下,為了陛下的江山。你說我忠於先帝,有沒有忠於陛下?若只忠於先帝,何必準備將它們交給朝廷,難道不能將它們劃為幾位公主殿下的產業?難道我劃了,朝廷不准許嗎?」

甘內侍又不能回答。

「這是其一,皇后見疑,不過是因為我的那份聖智吧?」鄭朗踏著長滿青草的小壟埂,帶著甘內侍往靈棚返回,一邊說道。

至此,儒學基本構畫出來,沒有構畫的僅是其具體的實用。

聖智因為有所諱,說得有些含糊。

大致的思想,大家還是能看到,主要講的是君臣,做臣子的一看德操,二看才華,做官的才華。以前鄭朗對有一件事感到困惑,嘉慶將和坤殺了,抄出來驚人的贓款,但隨後國家經濟漸漸崩潰。那如何對和坤定位?肯定不是好人,但此人幾乎只手支撐了乾隆晚年昏政時國家緊張的財政。

時久,鄭朗才想到一個真相,若沒有這些和坤們,乾隆朝會不會走向衰落?嘉慶接手的會不會是一個糜爛的國家?

因此和坤是有斂財之功,可是帶來的弊端更大。

思考後終於給官員定位,智者之臣,恕臣,對德操都有一定的要求。

再就是君,以前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才是最大,要麼用虛無飄緲的天道拘束,但遇到趙曙這樣的主,老天都不怕,又怎麼辦?因此將趙匡胤兄弟的祖宗家法發揚光大,提出對君王的權利也要進行一些約束。

君王還是聖人,可內要學習要培德,外也要受大臣的一些約束與掣肘,強行讓皇上脫變成明主。

這種言論放在其他朝代多半行不通,但在宋朝行,士子們也會歡迎。

這是大家能看出來的,實際遠不如此,將聖與智進行降格,使聖人們走下神壇。做得好,大家也能做聖人,他們只是一些學問與德操到了撥尖的奇人異士,後人就敢於超越,思想界也會隨之百花齊放。

還有,聖智走下神壇,間接地催毀了階級天生貴踐的特權思想,老百姓便會越來越不「安份」。其實這個不安份就是思想的覺醒。原來治國,是愚民政策,宋朝要好一點,取消了部曲制度,對待平民也漸漸重視,但還有一些愚民思想。百姓愚了,也就好管理了。當真如此?認為百姓愚笨,官員就敢欲所欲為,到了一定地步,就像鯀治水一樣,必然整個國家崩塌。

整個百姓思想的覺醒,就不會甘心官員胡作非為,逼於強大的民意,統治者最少做一個樣子,對不法官員進行制裁。社會危機也隨之下降。當然,若連強大的民意都視若未見,這個國家也意味著快要結束了。

而且整個百姓與民族思想的覺醒,會帶來無數種變數,這些變數,連鄭朗都無法想像。

那麼中國歷朝歷代也不會進入一個死循環,國家成立,知道前代敗壞,開始大治,矛盾積累,試圖中興,不成功後妥協,最終滅亡,再來,所以鄭朗用了八字來形容中國的歷史,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還能有什麼?

但這兩條,鄭朗更不敢清晰地寫出來。

更不說,繼續道:「濮儀之爭,陛下聽信五六臣子的讒言。我在朝會上說陛下名份得之先帝,若否認先帝,名份則不正。僅是其一。天無二日,地無二君,儘管是皇考,也不能出現兩個皇考。朝廷與皇權是禮法維護的,禮法破壞,後代佼仿,遺患無窮。我說了一些道理,非是為我,更非是為了先帝。先帝有後,僅是四位公主,她們的後代也因為枝開旁落,越來越末落。國家想長久存在,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但於先帝后裔有何干係?鄧內侍,你說我進諫,是為了先帝好,還是為了陛下好?」

鄧保吉凝眉深思,最後道:「鄭公言之有理也。」

沒有立即回去,而是讓侍衛寫了一篇札子帶到內宮。

高滔滔看後輕啐一口,鬼才相信,但不得不承認鄭朗對這個國家沒有壞心,又讓侍衛帶來一個問題:「陛下終是君,亦如你所寫。如今陛下不肯在濮儀上做退讓,為何你不能想出兩全其美之策,替陛下化解之?」

中庸說的啥,主要就是講調節。又於禮裡對中大書特書,那麼你忠於皇上,替皇帝來個中吧。

鄭朗又是一笑,看來以後有意思了。

他答道:「我少年時就說法度,法是不能更改的,調節的僅是度。濮儀之事,不僅關係到君臣的名位,還是孝道與禮法,這是不可能調節的,但皇后憂國愛民,臣倒是可以進一言。嚴榮為銀行監時,兢兢業業,然中書數次試圖將手伸入銀行監。又篡改先帝詔旨,於是引起各個股契們的不安,才發生產如今的變故。朝廷雖下旨,讓嚴榮復職,可詔書終是出自韓琦之手,嚴榮還是感到不安。為何陛下不親寫一份授書,那麼嚴榮不遵守,那就是流於奸邪了。」

不要怪嚴榮,也不能怪我,嚴榮忠的是皇上,非是韓琦,我更沒有插手。

高滔滔笑叱一聲。

知道鄭朗不可能將丈夫位置放在姑父之上的,卻也不怪。慢慢來吧,得先將國家眼下危機化解過去。

於是趙曙親筆書旨。

嚴榮這才不情不願地返回銀行監,一片狼籍了,短短不到兩個月的辰光,竟然讓孫思恭搬走了一千六百多萬緡錢。嚴榮是老實人,氣得在銀行監裡罵娘。

更大的爭議出來。

天熱了,另一個危機悄然浮出水面,乾旱!

開始時,大家皆沒有注意。

但旱情越來越普遍,於是大家想到一個問題,鄭朗說的那句話。

大臣們再次躁動起來,紛紛進諫彈劾。

韓琦與歐陽修兩個感到很苦逼,還有完沒完?危機整象海上的波濤,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生起。其實此時兩人心中皆有些後悔,不是自己想做一個壞官,捫心自問,自己從政以來,就沒有往腰包裡裝一個子兒。

主要就是皇上的種種大逆不道的事,讓自己下海了。

事已至此,後悔無用。世上也沒有後悔藥這玩意兒賣。歐陽修博學多才,曾經還看過鄭朗撰寫的格物學,面對大臣們的彈劾聲,歐陽修用鄭朗的格物學來反擊。

天道無情,與人道有何干係?然後解釋雨雪乾旱的原因。居然讓他蒙對了一半。鄭朗對格物學有研究,因此知道今年乾旱,刻意用此打擊中書。

他看,其他人也在看,比如曾公亮。

史上三月份以後,濮儀之爭慢慢平息下來,曾公亮繼續做老好人,然因為鄭朗有意無意的推動,此時不但沒有平息,一直在激化。曾公亮也厭倦了這長達數年的爭執,心灰意冷之下,站出來進行辨駁。

歐陽修說得有道理,可鄭朗在寫格物學時,怕人認為是妖異,也怕麻煩,用了一些儒家裡面似是而非的文字章句做了註釋,更沒有否認神明的存在。無奈之舉,記的僅是一些學習過的內容,比如原子彈的理論,早就學過了,可能做出來嗎?就是能做出來,以宋朝落後的工業基礎,能做出來嗎?得慢慢推動,即便過了幾百年後,大家也不過認為自己是達芬奇那樣的人物,不會多做其他的想法。

有一個天道,有一個神明,對至高無上的皇帝,也是一個拘束,否則天不怕地不怕,指不准以後會出多少隋煬帝。

歐陽修研究了,曾公亮研究得很細,就是他名列宰相,還關心著軍械監,甚至提出一些有益的幫助。

至於鄭朗能不能預測未來的天氣,其實這倒是很好理解的,這時候傳說中天文官若精通到一定地步,就能預測天氣。曾公亮為此還問過,鄭朗答得含糊,畢竟他做好幾次天氣預報員,不說不懂,也不說懂,僅說與天文官一樣,能推測,但不敢說自己推測一定是準確的,否則那不是學問,而是妖怪。記得當時曾公亮為此曾大笑。

然不管懂不懂,國家發展到今天,兩府宰執肯定有失,包括自己在內。

兩相展開爭辨,然後曾公亮說,我失了朝儀,在中書又做得不好,陛下,請將我外放吧。歐陽修一看不妙,自動閉上嘴巴。這個小子開始反水,咱不與他火拚。

他沒有辨贏,問題就來了。並且這次不一樣,隨著銀行監案發作,更多的人意識到國家財政出現嚴重麻煩。嚴榮回到銀行監,那一千多萬緡錢再也搬不回來了,許多權貴心中慼慼。

這二人執掌中書,文彥博默不吭聲,隱隱有沆瀣一氣地趨勢,皇上才三十幾歲,國家財政敗壞到一定地步,他們還要打銀行的主意,甚至還有平安監,以及安眠監,蔗糖監,這就是讓私人持一半股份的作用。規模又是如此的龐大,無數豪強權貴與國家緊緊捆綁在一起。國家榮,他們榮,國家辱他們也就辱。一個個地自發來維護著國家的利益。

肯定不能這樣下去。

想解決問題,並不難,將幾個宰相換掉,推出一個人,什麼問題也就沒有了。

於是紛紛上書,或者利用各種渠道進言。皇上,你是怎麼想的,就是鄭朗忠於先帝,這是美德啊,為什麼你不用他?

私下裡議論就難聽了,說趙曙乃是昏君,大逆不道,不但不報答趙禎的養育之恩,並且恩將仇報,不但對趙禎的妃子與子女報復打壓,甚至波及到趙禎曾經用過的一些忠臣。

歐陽修只好找到蔣之奇,讓他帶著言臣進諫,怦擊眼前不好的局面。

不但不妙,而且很不妙,下,自己與韓琦是不敢下去,不下,下面官員一起對自己與韓琦質疑,中書政令有的官員執行,有的官員根本不當一回事,各幹各的。

若派人斥責,能回答一句,我再怎麼做,比你們好,大不了看我不順眼,換一個官員過來,或者換一個親信過來的,反正宋朝不是姓趙了,一半姓韓,一半姓歐陽。

不能所有官員都一起罷貶吧。

事實有許多官員要求辭官,以賣清名。

越像這樣發展,國政越亂,財政危機也更大。

蔣之奇嚅嚅的大半天,最後說道:「好吧。」

大臣們天天給彭思永洗腦,彭思永天天給他洗腦,本來他對歐陽修很尊敬,現在漸漸自發地疏遠了。只是歐陽修不知道罷了。

歐陽修來找到他,他只好上書,可寫得不輕不淡,不起任何作用。

趙曙內憂外懼,終於生病,身體更是每況愈下。

大臣們一個個還不理解,天知道你是真生病還是假生病?又是巧事了,正好國家危急,你又生病了。議論聲傳到宮中,趙曙氣得直哼哼。高滔滔看得有些著急。

丈夫是裝過病,可大多數是真生病,在興慶宮時就經常生病,只不過自己將消息掩蓋下去。她在床前餵藥,一邊說道:「官家,如今之計,不請鄭朗赴京,國家危機不能化解。」

趙曙睜開眼睛。

高滔滔又說道:「官家,你向來天資過人,難道真不知輕重嗎?」

「滔滔,你不懂,此子未必會為我所用,雖說他丁憂期滿百日,又是五娘去世,可以奪情,但必不赴京,不信,我與你打一個賭。」趙曙腦袋瓜子很清醒的。

沒有說鄭朗不好,這個大臣能為自己叔叔一夜白頭,自己做的一些事,他能理解嗎?

「不試試,怎麼知曉?」

「你若試,依你。」

於是宮中下了一道聖旨,奪情,以鄭朗為太傅吏部尚書魯國公昭文館大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速來京城赴職。但怕萬一,除了中使鄧保吉外,又派司馬光做為中使,若鄭朗不同意,替朝廷勸解。

兩個中使來到鄭家莊。

宣過聖旨,果然鄭朗不同意,自己也曾被奪過情,那已經早過了一年時間。就是奪情,也要一年後才能奪情,自己修儒學,以禮明天下,才滿百日,便為了富貴官職,去京城赴職,那成了什麼?

這是托詞,就是不願意。

鄧保吉這才宣高滔滔的密旨,還是問,問了兩個問題:「你說忠於國家,忠於官家,此時國家危急之秋,為何不來京?便是濮儀之爭,陛下也是孝敬雙親,生養之恩,皆要回報。便是你自己,為何還為二娘三娘四娘五娘請喪丁憂?」

講人心,比自心,這也是你忠恕裡寫的話。

大家好講講道理吧,況且你快接近聖人,更應當講道理。

鄭朗沒有說話,而是將他們二人帶到鄭家祖墳上,指著一堆新墳說道:「你們看,這是大娘的墳墓,她在何處,這是二娘三娘四娘五娘的墳墓,又在何處?」

皆與鄭朗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葬在一起,可是大娘在主墳上,倚著鄭朗父親墓地,其他幾個娘娘卻在後面,一字排開,包括四娘在內,上面清楚寫著妾氏二字。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什麼都不用說了,墓地做了最好的回答,迅速回來,鄭朗看了看天空,八月了,此時成了最黑暗的時刻,黎明卻在悄無聲息降臨人間,不過沒有幾人知道而已。

又對鄧保吉說道:「雖我不能立即赴京就職,既然國家出了問題,我也不能不管,我乃是大宋的大臣,職責所在,又是先帝所托,不可能不管。你回去後,對陛下答覆,第一便是政令不暢,造成這原因,乃是中書奸邪,群臣不服,韓琦又不才,沒有呂夷簡的手腕化解,形成更嚴重的危機。但有一條辦法化解。其次陛下多病,不得不倚賴兩府,然兩府宰執要麼弄權舞私,要麼不作為,如今之計,須戒令兩府作為,重開言路,言路暢,兩府必不敢不作為或者舞私。佛祖說,一念成佛,一念成仁,實際無論韓琦與歐陽修也算是名臣,可是陛下包庇縱容,才使兩人走向今天的道路。然陛下能讓他們成魔,也能讓他們成佛,全在於陛下一念之間。故宇文士及用於隋朝乃媚臣,用於唐太宗乃忠臣也。第三條我也仔細地出去觀察過,國家主體乃是百姓,百姓雖因朝政敗壞,略有所傷,現在就補牢,未失之晚,再這樣下去,有可能會越來越糟糕了。我不知道國家會有多少虧空,不過三年而已,不會虧空一億緡錢。無妨,若是我丁憂滿後,三年必替朝廷將債務清還。但眼下債務越來越多,朝廷又遮遮掩掩,不欲公開,甚至各地官員藉機中飽私囊。許多富戶擔心債務龐大,朝廷不會償還。可以下明詔,將朝廷與各地官府的欠債托於三司,明令歸還時限,那麼民心即安,政局就會平穩過渡。不用擔心的,難道還能虧空一個河工麼?」

中的也!

但任何人也不相信的。鄧保吉笑了一笑,問:「第一個如何化解?」

「也不難,陛下追悼生父生恩,臣能理解。但主次必須有序,依臣之見,既然濮王墓園已修,不必更改了。贈號為皇考,委實讓人匪夷所思。群臣不是反對陛下,這是大家想為大宋好,社稷安,若真到了群臣不進諫,坐視陛下聽信讒言,做出種種不好的事時,我宋朝危矣。事已至此,皇后曾托你讓臣想一個中的辦法,臣也思量良久。皇考是不行的,這是禮法不容之事,但能做一些變動。不若追贈一個齊天聖親王如何?」

說完,心中哭笑不得,一個死了的趙允讓,不亞於齊天大聖孫悟空,將整個宋朝攪動得天翻地覆。

第八百一十章 鱷魚的眼淚(下)

司馬光道:「鄭公,若再親字,恐士大夫們不同意。」

本來齊天聖王就怪怪的,再加上一個親字,與皇考有什麼區別?

鄭朗說道:「君實,無奈也,若不加親字,陛下肯定不同意。國家繼續僵持下去,不但危矣,政令不暢,也苦了百姓。權宜之舉吧,皇考乃是太陽,諸王乃是星星,濮王有生育陛下之恩,最大限度地謹守禮法,讓濮王變成這一輪月亮。若是其他士大夫反對,請你將我這句話帶傳。以國事為重!」

鄧保吉高興地說道:「這個提議好啊。」

鄭朗淡淡一笑。

就是這個提議,趙曙也未必同意,是現在提,若是幾個月前提,想通過是做夢。

但鄭朗肚子裡面在大笑,不知道若干年後,吳老先生寫西遊記時,有沒有注意到這個贈號。若沒有注意,那才好玩的。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天色日暮,晚風吹來,已經變得十分清涼。今天是無法回去了,鄭朗將兩人留下來休息。

吃過晚飯後,司馬光找到鄭朗,說道:「鄭公,恐怕除了那個齊天聖親王,其他兩個提議根本無法通過。韓公與歐陽修不可能讓言路重開的,至於清查各地官府欠賬以及公開,更是不可能。若那樣僅是授人口舌,韓公不會做出這種傷及自身之舉。鄭公,大宋何去何從?」

鄭朗不答反問:「君實,聽聞你從京城來,許多官員前去相送?」

「鄭公,是有此事,我估摸了一下,最少有兩百多名官員前來相送,讓我盡力勸你赴京。」司馬光說著又一笑:「鄭公,我數次離京,唯獨這次離京最為風光。」

「不用急,這也是我的錯,以前將你們壓制,是金子,早晚會發出光芒的。」

「我不急,是宋朝的臣子,不能只為自己名聲著想。但我心中自有數,此時韓公與歐陽公把持朝綱,又有文公在西府暗中側應。鄭公不進京罷,一進京文公必與韓公聯手,加上陛下對鄭公有猜疑,反為不妙。」

「中的也。」事實就沒有這三人,鄭朗也不會赴京的。

「鄭公有何打算?」

「你來看這幅畫。」鄭朗打開一幅長軸,偶爾也散散心,不撫琴了,便練練字作作畫,趙禎一死,其實對鄭朗來說,未必是壞事,心靈枷鎖全部解開。數年下來,書法頗有長進,畫嘛,只能稱可。這些長軸乃是鄭朗歷經各地的風景,從杭州到西北,再到河北,兩廣與荊湖南路,以及京東、江淮。打算以後放在趙禎神主廟的。

此幅長軸乃是漓江風光圖,有山有水有船有石,正是桂州優美的風光,鄭朗說道:「少年時,我曾繪畫花卉來比喻改革的困難。但花與花若手藝高超,還能做修改。但是用此幅山水畫能不能將它改成花?」

「不能。」

「國家也是如此,也有我的錯,昔年為相時,擁有兩府之權,可為省事,不敢對制度深碰。後來又有龐籍相助,國家越來越重的積弊被多方掩飾下去。一旦有變,這些弊端全部顯露出來。」這裡鄭朗評價算是公平的。在儒學裡打了幾十年的滾,不能稱聖,但思想境界無疑昇華了許多。若是換在早年,馬上韓琦與歐陽修想死都來不及了。

鄭朗說智,他自己目標也僅是一個智臣,而非是聖人,那多累人啊。何謂智,是以德操為主,但還有一條聰明淵博,這個聰明並不排斥計謀。修的是儒學,修的也是智慧!

幾個月後,若是誠心想踩韓琦與歐陽修,甚至就像踩一隻螞蟻那樣容易。

但到他這境界,雖氣惱,已不屑之。

講的還是國家:「我若再度回到朝堂像以前那樣調節,若換一個稍稍不好的人,治平年間故事又會再次上演。此次我不回去則已,一旦回去,必須對一些制度動手。這會引起很大的爭議,因此刻意我坐看這幅畫成為一幅糟糕透頂的敗筆,大家不得不棄之。改革的難度也就隨之減輕。」

實際鄭朗很清楚,若沒有自己推動,三月濮儀之爭結束後,隨之而來西夏派使求和,財政危機逐漸緩和。但這個沒有必要對司馬光說的,也沒有第二個穿越者,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中間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反正經自己推動,趙曙在史書上已經徹頭徹尾成了一個昏君形象。

即便自己提議給趙允讓一個齊天聖親王的名號,也暗暗替趙禎報了仇。私人感情的因素,又是讓他無可奈何的皇權,這種心理略略有些阿Q精神。

又道:「我兩道提議十分公正,中書不會同意,只會增加朝堂的分裂。我明年進入朝堂,推行改革會變得容易,此叫不破不立。君實,我也在學你了,變得腹黑。」

「鄭公,我還好吧,不算是腹黑,你不要打擊我。」

師徒二人說罷,相視一樂。

但只能與司馬光與王安石說一說,其他幾個學生說了,未必能理解,說不定反過來會規勸自己這個做老師的。

笑完後鄭朗正色說道:「可兩條要記住了,打破的僅是廟堂一些醜陋現象,而非是整個國家。如同繪畫,一幅畫成為敗筆無妨,但不能將繪畫的手砍去,或者將將繪畫用的紙線布帛全部燒掉,或者將筆墨紙硯一起扔到河裡。那不叫立,而是叫純粹的破。其次坐其圖畫敗壞,但心中最少有十成把握重新繪一幅更美好的圖畫,否則就不能坐視它破掉。」

「鄭公,言之有理也。」司馬光額首。

史上司馬光正是按照鄭朗第二種方法做的,將王安石的改革全部罷廢,又沒有能力重新繪製一幅更美好的圖畫,轟轟烈烈的黨爭開始。

「大約要等多長辰光?」

「最少一年丁憂,無論有沒有時機,我既修儒學,孝是萬善之首,若一年丁憂都不能守滿,必被天下譏。」

「是啊。」司馬光贊同地說。

「君實,既然你來了,我順便說一句,說一年時間,其實僅剩下幾個月,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你也要想一想,順便寫一封信問問介甫,大家群策群力。不過此事須暗中進行,以免一些人產生不好的想法。」

「喏。」司馬光警覺地說。

師徒二人說了許久,這一天晚上司馬光很開心的,又住昔日住過的跨院裡,這裡,給他帶來太多太多的溫暖,還有少年時的嚮往憧憬。最讓他開心的還是老師心情的變化。仁宗剛死的那些時間,似乎老師的心都死了。時至今天,方才回過魂。

他想得有些錯,那種傷痛並不是時光能抹殺的,僅是深深地藏在鄭朗心靈深處。

第二天早上離開,司馬光才隱隱感到鄭朗心中那縷傷感。

很客氣地將鄧保吉與司馬光送出來,鄭家未怎麼動,要麼就多修了一些房屋,是趙念奴母子與幾個小公主住的。出來便是一道堤埂,埂上長滿了野菊花,潑辣地在晨曦綻放著朵朵金黃,還有狗尾巴草,長成了白茫,埂下又有一溝渠,溝渠裡有一些野蘆葦,也颯颯而白,蒼黃還沒有降臨到大地,然隱隱天地有了一份蕭索之色。

這一段路還是昔日的辰光,再往前去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戶挨著一戶,鄭朗沒有再送了,站在一片颯白裡,忽然抬眼看著西方鞏縣的方向,涼風吹來,衣袂翻白,白髮飄飄。司馬光似乎看到鄭朗心底處那份寒冷。

司馬光與鄧保吉回到京城,一一轉述。

許多大臣不同意,首先這個追贈就很是古怪,宋朝的規矩,除一些意外因素,一般皇上的親兄弟死後以國封國,比如燕王,鄭王,秦王等等。疏一點的就是郡王,再疏就是國公,郡公,縣公,候。幾代一過,若沒有意外,什麼就沒有了。就像劉備,只能編草鞋子賣。

但以國封王不會帶國字,也就是單字王號。這個齊天聖親王怎做怎麼一回事?

從字面的意思,那也是逆天了,雖沒有以國封王,都齊了天,還什麼國!況且還有聖,何人能稱聖,人人皆稱鄭朗接近這個聖,還是不敢說鄭朗是聖人或者聖臣,只說賢臣能臣智臣。

不算,又有一個親字。

司馬光找到張方平,若在原來的時空,張方平還是一個爹不痛貓不愛的人,但此時張方平頗有些影響。

讓張方平站出來進勸。

但對此追贈,趙曙都有些意動,想一想原來生父是什麼濮王,俺父親就是周朝那個小小百濮國的國王?雖然不能做皇考,可在群臣爭執之下,這個齊天聖親王倒也能接受。

他沒有表態,冷眼看著大臣們的表演。

多方勸解,甚至鄭朗從鄭州寫信給一些大臣,終於使大臣們憤然的默認。

事情又出來了,看到大家主動退讓,趙曙又進了一步,我父親趙允讓不做皇帝,退讓一步,大家也要對朕退讓一步。趙允讓不是皇帝,但可以為皇伯,還有,要謚文字。

死活要與皇字沾上邊。

一個皇伯再加上什麼齊天聖親王,與皇考有何區別。再說這個文字是怎麼謚的,單字文乃是最高謚號,連曹操都未獲得呢。繼續吵。陝西河東大旱,也在吵。財政緊張,還是吵。韓琦與歐陽修獨霸朝堂,又是吵。

當然,還有鄭朗那個承諾。

沒關係,不就是借了幾千萬緡錢嘛,那麼大的河工資金都周轉過來,況且幾千萬緡錢,只要鄭朗進入朝堂,一兩年就還清了。似乎有了鄭朗這個承諾,錢借得也比較容易,那就借吧。

國家到這時候,真正成了一堆爛狗屎。

終於更多大臣看不下去,有的人又寫信給鄭朗,責怪鄭朗多事,你本心明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溝渠。為國家你做了苟讓,可人家會不會領你的情。

這是鄭朗,沒有人懷疑他對趙禎的感情,對國家的忠貞,否則都會有人吐口大罵他又是一個奸佞。

鄭朗接到信後,一言不發。連他都低估了趙曙的瘋狂與執著。文字倒無關緊要,當然文字是不可以的,若有單字謚,以趙允讓的身份只能謚悼或者丁,趙曙是不可能同意這兩個單字謚的。

宋朝倒真有一個大臣獲得單字謚,王安石,單字謚就是這個文字。

既然趙曙要鬧,鄭朗更不欲多事。僅是高滔滔給了他面子,他給的一個小小回報。趙曙不領情,由著他鬧。鄭朗索性搬到書院,安心教導諸學子,或者協助五先生修儒學史。

朝臣卻沒有放過鄭朗,鄭朗三條提議,一是迅速解決趙允讓追贈問題,以安定國家,二是進諫納言,三是查問欠債,承諾償還時間。前面一條趙曙再次得寸進尺,後面兩條趙曙還沒有實現呢。

冬月時,在大家折騰下,也在他自己折騰下,趙曙身體更差了。往往批閱奏折時,手拿筆都拿不穩。

僅少數兩府幾個大佬知道,嚴格保密。

還有少數幾個大臣弄不清楚對象與時間,居然以諂媚請趙曙上尊號,曰體乾應歷文武聖孝皇帝。

司馬光忍無可忍,上了一奏,今年慧星頻繁看見,連月方滅,飛蝗到處肆虐,傷害莊稼,日又有日食,陝西河東諸地夏秋一直少雨,莊稼不收,麥子至今都不能種下。西戎內侮,連境不安。而朝廷晏然不以為意,或以為自有常數,非關人事,或以為景星嘉瑞,更當有福。又有佞臣請上尊號,欺蔽上天,誣罔海內,孰甚如此!這些都不是對的,請下詔書責己,再廣開言路,以事天養民,轉災為福。

不從。

司馬光看到這種敗象,心中暗暗有些擔心了。

鄭朗一些做法,他也學到不少,應時而動。動早了不好,動遲了就失去機會。比如對南方開發,早了大家必不同意,即便同意,也會費很大的口舌。遲了,儂智高事了之後,大家遺忘,又不行。

時間拿捏十分重要。

若像這樣發展下去,在皇上與韓琦兩大猛人下,必然越來越多的大臣最終無奈倒戈。到時候鄭朗進入中書,未必是好事。即便韓琦下去,朝堂漸漸黨羽增加。

擔心之下。惶惶不可終日。

不過很快不安去除。

冬月底,朝廷聽從韓琦之意,斷絕榷場互市,又中斷歲賜,派使責問。李諒祚果派使來請罪,此時趙曙已經病重,聽聞後對韓琦說道:「一如所料。」

一病就有些犯迷糊,韓琦做得不錯,可為什麼到現在才中斷榷場互市?早幹嘛去了?不能早,一旦早了他的十幾萬刺手鄉勇如何向天下交待?

趙曙病更重。

監察御史劉癢上書請早立皇太子,這時候趙曙終於明白趙匡義與趙禎的心理。看到後十分不高興,封其奏。

韓琦率大臣問起居,退,趙頊出寢門,憂形於色,這正是鄭朗看中他的地方,比較講良心,對父親做法也不滿,終是父親,病危了趙頊能高興嗎?韓琦使了一個眼色,趙頊跟過去,問:「何事?」

韓琦道:「願大王朝夕不能離陛下左右。」

趙頊奇怪地說:「這本是我做人子的職責。」

「非為如此也。」韓琦說完,轉身離開。沒有鄭朗的一年多教導,也許趙頊或多或少被他迷惑。不但鄭朗教導,後面還有范純仁、呂大防、呂公著等這些大臣先後做過他的侍講。此時的趙頊遠比史上更成熟。

明白了,敢情這是在咒我父親早死,他好在我面前表功,再擁有扶立之功啊。再想一想鄭朗對他的諄諄教導,國家如今的敗象,趙頊臉色陰沉下來。但鄭朗臨行前,刻意托崔嫻轉授,至今趙頊銘記於心。不敢表露出來。

還是不夠。

又有一個人,歐陽修也在教趙頊。

並且歐陽修犯了一個嚴重錯誤,他也沒有料到趙曙身體這麼差。因為趙頊是鄭朗的學生,他有些不悅,甚至隱隱動過扶持其他王子上位的念頭。以為趙頊是個少年,不懂事,最初之時教導三位王子時就有些偏向。後來意識到趙曙命不會久長,這才轉變對趙頊的態度。趙頊聽從了鄭朗的話,裝作不知,對歐陽修一直很恭敬。

歐陽修自己兒也不清楚,找了一個理由,再次到東宮給他講讀。

也說了這件事,對趙頊說道:「大王,非常之秋,少讀些書,應不離寢宮左右。」

「為何?」趙頊裝幼稚,問。

歐陽修努嘴。

「不可能。」趙頊說,兩個弟弟是他同父母弟弟,且長且嫡,並且母親對他一直很器重,能有什麼?歐陽修還是努嘴,趙頊明白了,這是指曹太后。但曹太后是那種人嗎?

因為對鄭朗的感情,趙頊心中更產生憤恨,不但是咒俺老爸早死,還詛咒我們兄弟不和,祖孫不合。你們為了榮華富貴,做得也太過火了吧。但這是非常時刻,趙頊依然不敢做任表露,垂著雙手,肅然起敬。

歐陽修低估了他,看到他鄭重受教的樣子,滿意地離開東宮。

轉眼到了臘月,趙曙危在旦夕,連話都不能說出來,批事只能用紙筆勉強代替。輔臣問起居,韓琦根本沒有顧趙曙的想法,奏道:「陛下久不視朝,中外憂惶,宜早立皇太子以安眾心。」

趙曙盯著韓琦,過了好一會兒,額首。

韓琦立即猴急猴急地拿來紙筆,沾上墨水,遞到趙曙面前,陛下,請寫吧。

趙曙一咬牙,寫上幾個大字:「立大王為皇太子。」

足夠了,韓琦還是覺得不夠,說道:「必穎王也(趙頊封號),勞煩聖躬更親書之。」

趙曙一咬牙,寫上三個大字,穎王頊。

韓琦又逼道:「臣想請求,今天晚上立即宣學士降麻。」

一步步地逼。

趙曙只好額首。

韓琦召內侍高居簡,授以御札,命翰林學士草制。一會張方平被帶到榻前稟命。趙曙幾次想說話,但說不出來,張方平不能辨,趙曙以手指畫几上的筆。張方平拿來筆,然後用狐疑的眼神看著韓琦與文彥博、歐陽修。

趙曙不能說話,但頭腦還是很清楚的,看到他這個眼神,心中有所感悟,可這時他不敢寫的。一時間思緒茫然,寫了十個莫名其妙的字,來日降制,立某為皇太子。

張方平低聲說道:「陛下,這未寫清楚。」

趙曙又寫上穎王二字,再書大大王三字。張方平嘴角抽動了一下,看了看韓琦與歐陽修,最終退下草制。將制書寫好拿來,再請趙曙確認,趙曙額首,忽然間淚如雨下。

或者在這時,他終於後悔了,也終於識破韓琦忠誠的真面目。

趙頊死活地拒讓,趙曙卻閉上眼睛。

然而韓琦與文彥博退下後,居然在說俏皮話。文彥博說道:「看到皇上顏色否?人生至此,雖父子亦不能無動也。」

韓琦傲傲地答道:「國事當如此,可奈何?」

倆人相視暗暗一笑,同時屋內傳出趙頊與高滔滔低低的哭泣聲。

第八百一十一章 老師,救朕

趙曙沒有熬過多少時間,大過年的,前面群臣剛上尊號冊於大慶殿,趙曙就駕崩了。鄭朗的出現,導致趙禎壽命延長半年,卻讓趙曙早死。但這背後卻發生一幕幕許多人不知道的故事。

特別是趙曙突然流淚了,為什麼而哭。

當然,韓琦也不能說一點兒功勞也沒有,儘管宮變產生的可能性極小,也不能代表著沒有,因為有韓琦,至少保證兩朝皇帝順利交接過渡。然而還是做得太急。

先是急吼吼地將筆交給趙曙寫下皇太子的名字。

為了國家,情有可願。

接著在過年時又發生了一件事,宮中傳來消息說趙曙晏駕,百官進入福寧殿發哀,宣制官宣遺制。曾公亮忽然搗了搗韓琦的胳膊肘兒,努嘴示意。原來趙曙躺在病床上手指在動彈。

按照醫學角度來說,原先是休克,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死亡。

但這時代醫學條件落後,也不能怪太醫馬虎。

現在趙曙是算從休克中醒了過來,是繼續在昏迷之中,或者醒了過來,因病重無論法說動彈,不得而知。但手指在動彈,肯定是醒了過來,未真正死去。

韓琦鄙了趙曙一眼,說道:「先帝復生,乃太上皇。」

然後對宣制官說道:「快讀。」

讀完趙頊就是皇上,趙曙那怕醒過來,都不能更改。

宣制官繼續讀趙頊繼位的制書。

大約聽到皇位失去,趙曙一口氣嚥住,制書讀完,手指也停止動彈。

能說韓琦有私心,想再度擁有扶立之功,也能說韓琦是顧著大局。究竟如何,誰也難以得知韓琦真實的想法。

趙頊上位,韓琦出了很大力氣。

也要看趙頊怎麼想,他若認為自己是長子嫡子,曹太后老實,兩個弟弟沒有長大成人,對自己聽話,母親對自己十分器重,未必會領這份情。更可怕的皇太子草制後,趙曙還活了一段時間,諸臣逼他立皇太子,居然讓他哭了,但大家不會一直留在他的寢宮,雖不能說話,他神志還是很清楚的,有沒有用紙筆對趙頊高滔滔母子交待過什麼?

若是趙頊與趙曙一樣,是一個大逆不道,忤逆不孝的孩子,急吼吼地想當皇上,那麼對韓琦還會繼續垂青。

趙頊為帝。

將司馬光召見皇宮。

問一件事,澶淵之盟時,宋朝輸了面子,那怎麼辦,於是從稱呼上討一點便宜,宋朝為兄,遼國為弟,趙禎上位,遼興宗上位,趙禎還是兄,問題不大。耶律洪基上位,趙曙上位,趙曙還是兄。然而趙曙死了,現在到了趙頊,不能再稱兄。契丹賀元旦使到來,也未想到宋朝皇帝英年早逝,但死了,這一系列問題也就暴露出來。

樞密院召禮官詢問如何稱呼契丹國書,想要稱重侄,稱彼為太母,太黨寺李柬之與宋敏求則說自稱侄孫,彼稱叔祖母。

趙頊心中有些不服。

征問司馬光,司馬光道:「西北方平,諒祚野心勃勃……」

「朕明白了。」趙頊無奈道,又問:「鄭公安好乎?」

「鄭公與幾個先生在修儒學史,另外聞聽朝廷財政緊張,帶著一些學子與工匠研發鋼鐵,一旦成功,將又會為朝廷增一平安監也。本來是想獻給先帝的,沒成想先帝駕崩。」司馬光說著感慨萬千。

鄭朗是何居心,他能猜出二三的,但能不能說?

「鄭公乃是忠臣也。」趙頊看了一看左右,壓低聲音說道:「父皇彌留之際,對我與母后一再囑咐,國家真正可托付之人乃是鄭公。只可惜這幾年鄭公幾位娘娘一一過世,不能為父皇效勞。」

司馬光聽了心中一陣狂喜。

依然不動聲色,平靜地說道:「鄭公青年時常與我通信,其實那時也很憊懶,不敢挑大樑,說我只對仁宗盡心就好了。後來修儒學,修儒學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反思的過程,如今,論德操才能,陛下,非是臣替鄭公誇讚,舉世無雙。此也乃我大宋之幸,陛下之幸。」

「我之幸?」

「鄭公青年時雖頗有政績建樹,終是年輕,想法不是那麼完美,智慧也沒有圓融,如今卻是最佳的辰光,正好為陛下所用,豈非是陛下之幸也。」

「朕寧肯不為我所用,也希望父皇能活在人間。」趙頊說著垂淚。

司馬光心中十分欣慰,講良心就好辦,就怕象趙曙那樣不講良心,軟硬不吃,無輒了。

他低聲說道:「陛下,兩月之內,必須要安靜。」

不能急,雖皇權順利過渡到你手中,還有一些不安寧的因素,想要用某一個人,還要過兩個月,天下人全部承認你是皇上,才能詔書任用。現在是皇上,依然要妥協!

趙頊敬重地拱手施禮。

嚴格說,他們是一門師兄弟,司馬光還是他的師兄。

立下詔以韓琦為山陵使,自嘉祐元年為樞密使,三年為首相,韓琦連續擔任十一年宰相,九年首相,兩度山陵使,若論風光,整個宋朝前期也沒有幾人能及之。

有人上書請趙頊將鄭朗召回。不過趙曙剛死,「舉國發哀」,上書的人不多,也不報。

韓琦知道鄭朗必召回中書,這個問題不大,還有幾個月時間安排,關健要看新皇上怎麼想了。

下面暗潮湧動。

先是張方平進奏,國家沒錢了,不能再像趙禎死的時候大肆對群臣將士賞賜。

韓維則進言,按照故事,大行皇帝當有遺留物公賜臣下(也就是老皇上死了,將內藏庫的財物拿出來對臣下賞賜),但如今國家財政不比仁宗晚年,三司欠負嚴重,估計內藏庫空空如也。無論山陵或者賞賜,當以節約為本。

趙頊早就聽到財政困難。

其實他也不解,宋朝重視內治,無論太祖或者太宗與真宗仁宗時,財政緊張過,但也未象父親在世那麼緊張。就是趙禎朝緊張,也是西北打了整整三四年的惡仗,前兩年西北也在作戰,可哪裡像慶歷那時,幾萬幾十萬人的大型戰役,往往還持續了好幾月。這個錢用到什麼地方去。

看到韓維奏折後,將三司使韓絳召進皇宮,進行詢問。

韓絳是那一方的人,大家心知肚明。但沒有立即拿出賬冊,而是與趙頊進行了一番對答,進行小小的試探,得摸清楚皇上的心意。鄭朗對新皇上不錯,刻意在下面帶了一年有餘的時間,並且親自指教他接待鄉紳官吏,磨練,增加實踐經驗。

但韓琦有扶佐之功,官員們上書請朝廷召鄭朗回來,又不報,因此韓絳弄不清楚趙頊心意。

趙頊終是嫩了,一番捉貓貓式的談話之後,趙頊鬱悶地說:「朕知道中書有失,難道三司沒有過錯嗎?」

韓絳懂了,回到三司將賬冊拿過來。很多賬本,幾個小吏合力才搬了進來。

韓絳先遞出總賬本,趙禎打開查看。

嘉祐七年時,出納很正常的,略有節餘,其實已不多了,河工多是銀行產生的積余與借貸維持。嘉祐八年,趙禎死的時候,支已遠大於出。到了治平元年,錢是五千九百萬緡,支出不足四千萬緡。節餘。絹帛是一千六百多萬匹,支出是八百多萬匹。節餘。糧是兩千多萬石,支出是三千多萬石,欠付。草是近三千萬束,支出平。(史上錢是3682萬緡錢,出3317萬緡。絹是874萬匹,出是723萬匹。糧是2694萬石,出是3047萬石。這是指三司出納,納還有內藏庫的,即便三司還有其他一些收入。這個納的數字大約佔據宋朝國家總收入的六到七成。出也不止,還有更大的支出在後面,非常出!)。

若看這筆賬單還是不錯的,至少能維持了財政平衡。

實際不是,後面還有一筆巨大的爛賬。趙頊煩躁地繼續往下看。懸殊最大的乃是治平二年。

各項收入在嚴重縮水,包括錢,治平二年錢的收益僅是五千五百萬緡。這個錢包括金銀銅,其中銀收入佔到兩千四百萬兩,銀子來源有些散,一部分乃是出自民間私藏的,一部分乃是出自國內各大銀礦,一部分乃是海外帶過來的,這部分漸漸成了主體,有平安監的銀礦,有與倭國大肆貿易帶回來的金銀,還有其他諸國的金銀。但因為政務漸漸糜爛,支出達到一千四百多萬兩,還是節餘。若如此,趙頊都不急了。

還有,一個新名詞,非常出。這個非常出支出達到一千兩百多萬兩(史上銀收益是16138400兩,經常性支出12343100兩,非常出11521200兩)。但銀子只是其中一部分,宋朝還沒有奢侈到象清朝完全用銀子做貨幣的地步,收入包括金銀銅鐵錫鉛水銀等等,還有糧帛草,以及各種各樣的土特產,有點兒亂,這也是貨幣不足的產物。

那麼這一年總收入幾何呢?近一億三千五百萬,究竟多少貫,真的不好算,這是各項錢物的總計,也算不錯的,最少有一億一千萬貫吧,想一想明朝很長時間一年總收入只有幾百萬兩銀子,兩相比較幾乎是天壤之別。

可莫要急,正常支出是一億三千萬,盈餘,後面還有,非常出支出一億一千五百萬。(史上是一億一千六百萬多一點,正常支出是一億兩千三百餘萬,非常出是一億一千五百餘萬)。

看著厚厚如山的賬冊,趙頊傻了眼。也就是僅治平二年就虧空了一億五百萬!這日子還有辦法過麼?

治平三年的,趙頊不看了,再看下去,會吐血的。

撫著胸口問道:「韓卿,何謂非常出?」

「陛下,也就是不合理的開支,比如中書的非制度挪用,還有先帝與宮中的一些非常挪用,臣曾向先帝上書,言及此事。」

「那麼去年收支會好一點?」趙頊說完想再翻。

「也不算好,只能說是比治平二年略微好一點,但因為群臣與兩府宰相以生衝突,政令不暢,各行其事,再加上旱情與西北兵事的額外用度,儘管臣約束了非常出支出,然常出支出卻增加了六千萬。」

「你就說國家一共虧空了多少?」

「臣也不知,但三司與內藏庫虧空不會少於兩億五千萬,多可能會有三億,可因為各地官員借款,有的官員又有一些浪費,實際有可能會更多。」

「這麼多虧空全是借款來的?」

「也不是,借款是一部分,還有以前仁宗留下的一些積余,例如倉糧;內藏庫一些錢帛,但自去年起,財政越加困難,於是各地官員只好向百姓加重苛薄,有的往往將未來五六年的稅都征了過去。這還不是嚴重的,若不糾正,今年先帝駕崩,費用更大,也就是今年明年後年還會繼續虧空下去……」

說到這裡,韓絳不敢說下去。

現在已虧掉了一個河工。但這個壓力仍在百姓承受範圍之內。若繼續再像這樣虧空下去,國家非得出大事。

趙禎頭痛欲裂,對韓絳說道:「你下去吧。」

韓琦率群臣進宮議山陵。

一邊奏報一邊看著趙禎的臉色,趙禎查三司與內藏庫的出納,引起群臣紛紛議論。這讓韓琦很擔心,實際若沒有趙曙與鄭朗,韓琦反而希望趙曙早死早投胎。

沒有趙曙胡作非為,自己可以安心處理政務,在鄭朗未進中書之前,將政局穩定下來。又有顧命王佐之功,就不會下放了。

趙頊神色還是很平靜,對諸相說道:「國家多難,四年之中,連遭大喪,公私困竭,宜令王陶減節冗費。」

山陵使是韓琦,只負責總督工,到鞏縣具體督工的是王陶。

韓琦勸阻。

趙頊說道:「仁宗之喪,先帝遠嫌,不敢裁減,今則無嫌也。」

我是先帝的親兒子,難道還要避嫌嗎?

不過一些規矩還是免不了的,從可憐巴巴的內藏庫拿出一些財物賞賜宗室近臣,又說道:「仁宗御天下四十餘年,宮中富饒,故遺留特厚。先帝御天下才四年,固不可比仁宗,然亦不可無也。」

司馬光說得十分清楚,這兩月內還是要以穩定過渡為主,不賞不行的,但減少了三分之一。不能說父親做得不好,再打臉,不能打父親的臉,只能說趙禎執掌天下時間長,父親掌天下時間太短,內藏庫這才沒錢的。

這一蓋連韓琦的過錯也蓋了。

韓琦長吁了一口氣。

最怕的就是財政,趙禎既然這樣說了,還能說什麼,率先道:「臣遵旨。」

可是趙頊每天晚上都在做惡夢,廟堂上在準備山陵,趙頊又連給王陶下了兩旨,朕深惟山陵所費浩大,方今府庫空竭,民力凋敝,正當扶危拯溺之際,而國家四歲兩遭巨禍,志雖切於簡省,又慮有司不能遵奉從約之旨,今遣卿往河南府計置,凡事須節省,有切時先務者,亦宜奏聞。

朕前欲遣卿往河南府計置節省山陵浮費,庶遵遺旨。反覆思之,山陵所用皆總於三司、少府監,欲令與卿同議節減,已諭輔臣降敕。而朕又以卿在東宮,推誠輔朕,方即政之初,正賴卿與朕戮力圖治,故不遽遣也。

兩旨前往鞏縣。

趙頊依然坐在宮中發呆。

隨著鄭朗一年多時間,他學到許多東西。有的當時想不到,不明白,有的忘記了,但很多繼續記在腦海裡,甚至一些知識還讓他用筆墨記下日記,有的還與母親相互通信。

後來成長起來,又聞國家財政敗壞,又將以前的筆記拿出來翻閱。

至少在經濟上,趙頊遠遠勝過史上的同時間的趙頊。不要虧空一億了,看看慶歷年間,僅因為一年多支出五六千萬,逼得到處農民起義造反。當然,性質還是不同的,這些年仁宗的大治,為民間帶來可怕的財富,又是「借」,真正橫徵暴斂的少。

但這個借也有限度的。

雖民間積累了可怕財富,但這個財富又分為固定財富與可支出財富,有的是莊園作坊房舍,真正手中流動的財產不多。現在還能「借」,但能「借」幾何?

想到這裡,他對身邊太監說道:「將鄧保吉傳來。」

一會鄧保吉帶上來,趙頊問道:「你去過鄭州兩回傳旨,可聽鄭公議論過國家經濟?」

「陛下,臣聽過,鄭公說過國家財政敗壞。」

「豈止是敗壞!」趙頊悶哼一聲,又撫胸口,氣得胸口都要痛起來。

「是,是,鄭公說無妨,即便國家虧空幾千萬,兩三年就能將它完全彌補。」

「幾千萬?」趙頊苦笑,在宮中踱來踱去。不是說三億就要了他的命,關健這個繼續在虧空,才是致命的。若是鄭朗未講解過,也許急,他還能耐下心去。鄭朗又做過講解,講了許多利益方面的知識。

這個多出來的支出牽連到多少利益,若將這些支出裁減下去,會引起多大的亂子?況且又從哪裡裁減?

問題大條了,想到這裡,他說道:「鄧卿,朕命你秘密去一趟鄭州,替朕傳一道秘旨。」

「喏。」

趙頊拿出筆墨紙硯,秘旨上只寫了四個大字:老師,救朕。

不要說趙頊,這是在生產力極其落後的古代,唐朝平均一年國家總財政才兩千萬左右,而現在一年虧空近一億,換誰都會急得要上吊!

第八百一十二章 秋後

鄧保吉不知道究裡,看到四字後,說道:「陛下,誰要謀反?」

「不是謀反,是國家虧空了有三億,三億哪,僅四年時間。」趙頊說完,煩惱地抱著腦袋,痛不欲生。

「三億啊。」鄧保吉也傻了眼,又說:「怎麼虧的?」

這個答案才是讓趙頊最鬱悶的地方,不能說,不僅是兩府的錯,他父親也有錯,並且過錯還十分嚴重。這好比一戶人家,老子有錢,兒子享福,老子沒錢,欠下一屁股,做兒子的只能乖乖的償還,能說老子什麼?

鄧保吉還在撓頭,他想不通,三億哪,這是多龐大的數字,大半天後,道:「陛下不對哪,前幾年國家每年還能盈餘四千多萬緡……」

這裡外一合,那就是一年生生虧了一億多。

「不要再說了。」趙頊喝道。

鄧保吉退下,立即起身去鄭州,明白了,真是如此,皇上不喊救命才怪。

鄭朗看到四個大字,抬頭問道:「鄧內侍,是否因為財政?」

「還是鄭公聰明。」鄧保吉道,聰明人就是聰明人,自己看到皇上寫這四個字,還以為有人想加害皇上呢。

「財政如何?」

「鄭公,我也不知道,只聽皇上說國家虧了三億。」鄧保吉陪著萬分小心地說,國家虧空這麼大,更要倚靠眼前這個名臣。不敢不尊敬的。

「三億?」

「可能還會更多?」

鄭朗凝眉,他知道不可能幾千萬的,但這個數字也出忽他的意料之外。沉思了好一會兒,當然,不是為財政著急,去年宋朝財政危機已經波及到普通百姓。

趙禎死的時候,萬人空巷,為之哭泣。趙曙死的時候,老百姓在京城繼續放鞭炮,過春節,喜氣洋洋。就差一點提著鞭炮在皇城前放了。

這是表面的現象。

內部也在傷害宋朝經濟,能被「借」的富戶以二三四等戶為主,也就是手中有一些錢但無權無勢的中產階級。也不能說宋朝做得不好,中國幾乎大部分時間內都在傷害著中產階級,貧困百姓即便壓,也壓不出什麼錢來。因此到了二三等戶時,便開始想方設法斂財,錢越多勢越大,反過來能對自己進行有效的保護。或者榜下捉婿,捉來一個好女婿。

但這些非常出支出到什麼地方去了?一部分是浪費,主要通過各個渠道還於各個權貴手中。

這會使宋朝經濟離他構想中的健康經濟越來越遠,貧富分化更加懸殊。

史上趙頊與王安司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的,鄭朗不大清楚,畢竟許多非常出支出乃是被皇宮與趙曙親自挪用了。這筆賬永遠是不可能公開的。並且一部分「借款」大約也不會還了。

但宋朝最不可信的就是神宗朝的歷史,反反覆覆地篡改,不但篡改,還公開地篡改,以致哲宗上台後,看到宋神宗實錄怒斥黃庭堅與范祖禹,二人答道傳聞而。哲宗又斥:文字已盡見,史臣敢如此誕慢不恭?你們修實錄,不看已有的文字,為了貶斥俺老子與王安石,居然只聽傳聞與臆測修史,是否做得太過火?

因為韓琦與歐陽修皆是反變法派,許多失誤之處,為後來士大夫隱去。

認真的查史書,還是能找出一點的,例如僅治平二年就虧空了近一億兩千萬,趙頊與王安石逼得變法斂財,韓琦囉哩囉嗦,王安石一怒之下,將他寫的奏折一一陳列出來駁斥。

氣的。

歐陽修下去了,不甘心,在下面搞事,小報告打個不停,可是趙禎一直沒有理他。

因此這段歷史很模糊。

借鑒的意義不大。

與史上相比,此次因為自己推動,發作得快,規模更大,但時間短,對民間有傷害,還沒有造成極其惡劣的傷害。一切能來得及,想到這裡,看著鄧保吉說道:「已經是新君即政了。」

「鄭公,我明白的。財政敗壞,主要就是中書有失。」鄧保吉諂媚地說道。這是一個表態,俺與韓琦不是一路子的人。

鄭朗還是盯著八個大字,說道:「我寫一份密奏,你將它帶回皇宮,除了皇上外,不能讓任何一人知曉。」

「鄭公,放心吧。」

鄭朗開始救趙頊的命,但先寫另外一件事,讓趙頊會見並重用外戚李遵勖的孫子李端願,最好讓他看守好宮內外禁軍。

鄧保吉驚訝地說:「還真有人想對陛下不利啊?」

「非也。」鄭朗道,鄧保吉問,正好讓他帶話,畢竟就是密奏也要存檔的,奏折上不好寫,道:「唐朝有幾十萬天下無敵的甲兵,明皇僅率幾百家奴便一舉將韋庶人、安樂公主與上官婉兒拿下。因為甲兵在內,宮闈事發突然,鞭長莫及也。我朝若有人想謀反,卻不容易,西府有權調兵,手中卻無兵,三衙手中有兵,卻無調兵之權。即便西府與三衙意見一致,還要兩制詔書通過。然此一時彼一時,制度這幾年多破壞了,幾位朝堂重要言臣僅是一封草書,就敢罷免。非常之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鄭朗倒也不怕鄧保吉學習張演(楊億的妻弟,寇準準備立趙禎為皇太子,正是此人酒醉洩露),這個黑洞放大出來,隨便那一個太監也不敢站在韓琦那一邊。

「鄭公,我明白了。」鄧保吉鄭重地說。

理論上宋朝的冗瑣制度,已經讓大臣無法謀反,但也不大好說的,韓琦與文彥博暗中沆瀣一氣,又皆在西北領兵多年,三衙許多將領皆出自二人帳下,原先還有一個兩制草詔,現在連兩制都不需要同意,中書就敢強行下詔,若韓琦不詭,什麼事都能發生。

韓琦與歐陽修也不至於墮落到這種地步,僅僅是想留戀權位罷了,不過防一防,比不防要好。史上沒有鄭朗危脅,現在有了鄭朗危脅,天知道韓琦會不會犯糊塗心思?

李端願對趙曙十分忠心,但與韓琦關係不是很好,甚至因為韓琦不同意他進入西府,略有些仇恨。用此人在這時拱衛皇宮,乃是最佳人選。

先將趙頊的安全弄好,才寫正事。

與趙頊一樣,急得揉腦袋,問題嚴重性超過他的想像,是達到目標,幾乎全部破了,可這破得也太慘。

鄧保吉同樣在搖頭,難怪諸臣對中書意見很大,讓國家變到這一步,能不急嗎?他又想到鄭朗說的心路,果然,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是會變的,龐籍越老越辣,這個韓公越老越昏庸。

鄭朗默想大半天,開始動筆。

首先安慰趙頊,這小子心地是不錯的,就是做事有些毛躁,越是這時,越不能急。因此寫了一筆賬,不知道三司如何算的,有沒有將銀行的收益算進去。若沒有算進去,情況還不是那麼悲觀。去年讓韓琦弄了一下,抽去了一千六百萬緡錢的分紅,今年山陵費用,銀行又拿出一筆錢。不能厚此薄彼,嚴榮與鄭朗都沒有這個膽子。想要還清河工的欠債加上利息,今年一年也休想完成。

這是河工的費用,也要將它算在收益裡。到了明年,就可以拿出來使用,大不了遲些時間增股,那麼一年就可以多出兩千多萬的收益。還有未來會增加一個大監,不知道收益會有多少,但最少能達到平安監的一半。

先給趙頊一點信心。

然後讓趙頊請一個人來朝中商議,富弼。

讓趙頊詳細地與富弼進行交談。

為什麼,鄭朗沒有細說。

接下來又說另一件事,鄭朗每當看到神宗朝的歷史時,無比的憤恨,特別是趙曙朝虧空如何解決的,根本找不到。也不能說後來大臣們的篡改,也有趙頊自己的原因,因為多數虧空與趙曙有關,趙頊帶頭遮掩此事。

不能遮掩,這麼嚴重的虧空很可怕,若遮掩起來更可怕。為什麼會虧空,此乃中書之錯也。既然趙頊看過賬目,那麼也看到趙禎朝晚期的賬冊。看看龐籍在朝為首相的支納,再看看韓琦在朝堂為首相的支納,要知道那時龐大的河工正在進行,創造了多少就業機會與副加產值,若是一名能相在朝,不是收入減少,相反一年會增加一兩千萬緡的收入。

對比一下,就知道中書有多重要了。

要錯就是中書之錯。不能遮掩,得讓大家知道真相,群策群力。危機就是生機,但這個危機將它包裹起來,非但不是生機,而是迎來死亡的號角。

不是趙曙的錯,先帝一直有病,政事全部交給兩府,出了這麼大的漏子,與先帝有什麼關係?趙頊就沒有必要感到難為情,將它遮掩。這樣對韓琦很不公平的,韓琦有錯,但要說責任,韓琦只能佔二成錯誤,趙曙最少佔四成,另外四成乃是宋朝的制度!

可鄭朗管對韓琦公不公平!

鄧保吉看著鄭朗寫奏折,看到這裡,眼睛一亮,說:「是啊,先帝還是很愛民的,韓公之失重矣。」

鄭朗沒有表態,接著往下寫。國家財政問題嚴重,是沒有用好人才,想用好人才,第一個找張方平,第二個還有一個人,王安石。但鄭朗不是指望王安石來變法的,而是讓王安石先將這個漏洞堵住,不能讓它擴大。等自己丁憂一過,再返回朝堂,協助陛下將財政危機化解。

鄧保吉說道:「不可啊。」

若等丁憂一滿,還得兩年多時間,萬一鄭朗的六娘七娘有什麼意外,如何了得?

鄭朗沒有吭聲。

這個問題去年就與司馬光說過,不可能三年,但最少得守滿一年,天下人才不會議論。有名聲是好事,也是壞事,逼著自己事事要做表率。

又拿來一張紙說道:「這是第二份密奏,不但要給皇上看,還要給兩位太后看。」

「好。」

是寫對趙頊的教育。做了皇上也要接受教育,看看趙禎到了晚年,還請重臣前去宮中侍講,這才成長為一代明君。先帝駕崩,去得太早,皇上在東宮時間短,還沒有做好繼位的準備。這個會對皇上很不利。這說得是本心話。

趙曙早死早好,可趙頊還沒有成長起來,因此才有了毛躁的變法。

又用自己與趙禎的故事說事,少年時,自己進宮,對趙禎說,你做好當皇上的準備嗎?說得老氣橫秋,實際當時自己也不大懂。但不能說自己做得不對,那時候趙禎二十三歲,又經劉娥多年打磨,現在趙頊才十九歲,正式教育,包括隨自己一年餘的時間,也不過五年,遠不及趙禎。但就是那時候的趙禎,才親政的幾年,出現多少差錯,做了多少失去分寸的舉動,結果將自己活活累得大病一場,還沒有將政務處理好。

因此,皇上還要加強教育,還得需重臣教育。

鄭朗推薦了二人,呂公著與范純仁,因為二人性格溫和。

不過這二人因為濮儀之爭貶了下去,多少要避嫌的,先帝新崩,召回朝堂不大好。可以放在以後。

現在還有,司馬光與張方平,曾公亮也可以。三人皆是先帝器重的大臣,可以時不時地抽空去宮中侍講。

這一點十分重要,重要到了比國家那個巨大無比黑洞還要重要的地步,寫到這裡,忽然停下,又補了一句,若是皇上聽臣的話,召富弼進京,最好讓富弼也進宮中侍講。

鄧保吉無言,若那樣,以後再加上一個鄭朗,將會是宋朝史上最豪華的皇家講師。

然後用火漆將兩封密奏封上,對鄧保吉說道:「速速回去,再帶兩句話給皇上,一,如今之計,先將諸臣穩住,使國家政權順利全部交接。二,不怕有錯,就怕犯錯不知改錯,或者盲目改錯。」

「喏。」鄧保吉不敢耽擱,即便是現在,韓琦與歐陽修加上文彥博,三人力量仍非同小可。

迅速回到宮中,將兩封密奏遞上。

趙頊看完,又將它遞給高滔滔,高滔滔看後說道:「頊兒,鄭卿思慮遠長,連哀家也不及之,當聽從也。」

趙頊立即下了幾份詔書,先行下詔讓李端願進宮,再讓他進入三衙。韓琦雖不悅,兩制官員卻十分高興,立即將詔書草立。

接著傳口旨,讓司馬光與張方平進宮侍講,也讓歐陽修隨時進宮侍講,這是高滔滔的主意。政權未穩定之前,兩府大臣必須穩住。

又召富弼赴京,但未提授何職。

但就是這份詔書,已經給人一種遐想。

先是劉庠彈劾歐陽修紫服案,大臣們入臨福寧殿,必須要穿著喪衣的。歐陽修也穿著喪衣,因為是初春時季,衣服穿得多,在喪衣下面仍然穿著他那身大紫官服。

正好被劉庠看到,怎麼著你也是先帝的親信大臣,居然外喪內紫,忠孝之心何在?

這便是歐陽修鼎鼎大名的紫袍案。

後世許多人替歐陽修辨解,說歐陽修被奸臣冤枉。劉庠是奸臣?品德比歐陽修不知好了幾倍。

肯定是失誤,可這個失誤就是問題,想一想,若歐陽修對趙曙有那麼一點兒忠心,能不能犯下如此嚴重的失誤?

劉庠當場彈劾,趙頊派人將歐陽修喊到一邊,讓他將那身刺眼的大紫朝服脫下。

此事就揭過了。

隨著趙頊召富弼進京,大家終於嗅到一份不尋常的氣氛。

現在還不明白趙頊的心意,因此未提濮儀案,也沒有說韓琦與歐陽修乃是奸佞。是另一件事。歐陽修妻子的堂兄弟薛良孺,因為他保舉的人貪贓枉法,受到牽連被彈劾,會赦寬免,但是歐陽修反而鄭重申明,不能因他是自己親戚而僥倖免罪,乞特不原。

歐陽修肯定沒有後世所說的那樣品德高尚,但也不像鄭朗此時心中的應像,幾乎蔡京秦檜並齊。

可這件案子與歐陽修大公無私無關。

歐陽修也不大可能做多少大公無私的事,主要這一大家子內部矛盾之複雜,外人不可想像,歐陽修、王拱辰,還有薛奎的幾個兒子,各有各自的矛盾,整個兒不像一個親戚。

歐陽修究竟與薛宗孺有何關係,大家只知道親戚關係,其他的不可能知道了。

薛宗孺於是遭到牽連,免去官職。於是自此以後,比王拱辰更恨歐陽修。

歐陽修長子歐陽發娶了鹽鐵副使吳充的女兒吳春燕。歐陽發不足三十,歐陽修六十歲了。不過歐陽修名滿天下,至少在才情上,歐陽發遠遠不及。吳育吳充兄弟也頗有才情,受到父親影響,吳春燕從小就愛風花雪月。嫁到歐陽家後,看著丈夫寫的文章,再看看公公寫的文章。因此將一顆愛慕之心轉移到公公身上。

天長地久,兩人發生了一些不正當關係。

真假未必可知,就是空穴來風,最少有一個空穴是真的,不算是真的,有可能歐陽修與吳春燕舉止略有些親暱,這才造成外面有一些不好的傳聞。

薛良孺有一個朋友,劉沆的兒子集賢校理劉瑾,此人也不算是一個壞官,不但劉瑾不算,相關彈劾歐陽修的官員,就沒有一個真正算是惡劣之輩。劉沆一輩子不惡,僅因為看不慣諸位士大夫狂虐狄青,替狄青說了幾句公道話,遭到歐陽修等人的彈劾。真彈劾也罷了,但彈刻過失少,多是誣陷。劉沆自此離開相位,最後鬱鬱寡歡之下,沒多久去世。

但如今士大夫嘴巴就像屁股下面的那個洞洞,一翻又翻過來,說狄青是好人了。劉瑾對歐陽修會抱著什麼樣的態度?兩人聚在一起,大倒歐陽修的苦水,薛良孺就將歐陽修家中這件醜聞說了出來,於是兩人聯手宣揚。

又傳到御史台,彭思永整天給蔣之奇洗腦,蔣之奇為了仕途青雲直上,一度巴結歐陽修,附和皇考議,做得不好。但這個人絕對不是一個惡人,相反,以後頗有作為,算是一名良吏。

經彭思永反覆地洗腦,朝堂上下皆說歐陽修與韓琦是奸邪,蔣之奇急於證明自己清白,聽到彭思永的說法,連夜寫了一篇奏章,呈了上去。

奏折一上,群臣嘩然。

第一個蔣之奇乃是歐陽修的門生,第二個歐陽修前些年就有一樁亂倫的醜聞。

看著這篇彈劾奏章,趙頊第一次臉陰了下來。五年前,歐陽修就沒有給趙頊留下好應像。當初河工快要結束,正是摘桃子的時候,鄭朗回家丁憂,主動讓功給歐陽修。歐陽修一到鄆州,就對自己與鄭朗發難。

隨後進入東宮,鄭朗托妻子崔嫻轉授自己,刻意做了暗示,果不其然,歐陽修有意對自己兩個弟弟刻意偏授,父親身體不好了,馬上轉變風向。當然,鄭朗也說過,還說了好幾遍,不能指望個個都像范仲淹那樣,抱著這個想法就用不好大臣了。大多數官員皆善長鑽營,越是高官,鑽營本領越厲害,否則極難上位。畢竟像鄭朗與趙禎那般友誼的大臣很少很少的。想用好人,得容忍這些官員的一些不良醜行,看他們的短處,更要看他們的長處,才是用人之道。

趙頊還是想不開。

他這份心理很簡單,不怕真小人,就怕偽君子,歐陽修越是品誦聖德,他越是看不慣。又幾年的小心提防,產生一些逆反心理,挾著奏章,悄聲說道:「此人可誅也。」

是氣話,為此史書還產生過爭執。說是說了,但不是真想殺歐陽修,也殺不了,不殺士大夫乃是祖宗家法!

帶著奏章到了後宮,找高滔滔。

鄭朗密奏給了他啟發,想替父親正名,就得往這兩人頭上扣屎盆子。不是俺父親的錯,就是這兩奸佞教唆的。況且還有那個超級黑窟窿如何彌補?

趙曙死了,秋後來了,到了算賬的時刻!

高滔滔將奏章看完,饒有興趣地又看了一遍,敢情當八卦在看。

看著母親一對丹觀眼笑成月芽兒,趙頊臉上起黑汗,道:「母后。」

你這個心態很不對頭的。

高滔滔大樂,放下奏章,看著兒子才醒悟過來,馬上變得一本正經,道:「頊兒,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有區別的,若是真的,私德就重大過錯。」

「那麼如何辨別真假?」

趙頊語塞,捉賊捉贓,捉姦在床,就是派人審,歐陽修與吳春燕死活不承認,難道將一個重臣的女兒,一個參知政事下入大牢,嚴刑逼供?

高滔滔道:「你問一問蔣之奇吧。」

趙頊愣了一下問:「母后,既然真假難辨,為何又要問?」

「到了結束的時候,為什麼要問,你自己兒好好想一想。」高滔滔又想到鄭朗密奏上的話,對皇上教育還不能放鬆啊。要麼不報,要麼問一問真假。但兩者區別截然不同的。

PS:史上治平二年虧空是近一億兩千萬,總虧空多少,不知道。因為史書有意的抹殺,這些虧空是如何償還的,也未見記載。但有一條,王安石變法,一節強行替國家一年搜刮一億六千多萬到一億八千多萬,若按趙禎朝的用度,一億兩三千萬也能夠用,河湟戰爭時,王韶實際用兵真的很少,後面會寫到,用度也不大,同時也備了糧倉,但大旱來臨時,朝廷救災卻做得很不好。也許是旱情嚴重,也許是國庫盈餘並不多,難道以前的盈餘是用來償還?真的不清楚了。還好,從趙禎朝開始寫,若用這種手法自趙頊朝來寫,僅是考證,就會讓我頭痛不知如何下筆。

第八百一十三章 捅

趙頊想不明白,說:「母后,請賜教。」

「此等醜聞,真假查不出來,若維護大臣,不若不報之,讓其自消。若問,真假莫辨,真也未必不是假,假的也未必不是真,終使士大夫名聲受損也。」高滔滔繞了幾句。

受鄭朗儒學裡的辨證法影響,人人都會來上兩句繞口令。

趙頊這回終於明白,徐徐退下。

這是眼下讓鄭朗最滿意的地方,高滔滔如今權利心並不重,若利用得當,反倒是一個好助手。但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例如龐大的債務,最主要的還是人。如今鄭朗學生、朋友以及信徒們,遍及天涯海角,但內部並不是一塊鐵板,例如司馬光與張方平,諸人對曾公亮的憤恨,富弼與王安石之間的意見不合。

問題多多。

但他心中多少還有了很多很多的準備,趙頊此刻卻像一隻暈頭轉向的蒼蠅,不知如何是好。

趙頊將蔣之奇召來詢問,不管怎麼說,你手中最少得有一些模稜兩可的證據吧。蔣之奇伏地叩首,說道:「此言乃是臣從御史中丞彭思永處得知,初彭思永畏懼歐陽修權勢,不敢言,臣聽聞國家財政困乏,此乃中書有失也,於是將此事寫下,奏稿亦示之彭中丞,然後言國家事,彭中丞額首同意。臣非是欲竄歐陽修,乃是為國家計也。」

趙頊沒有作聲,派人將彭思永召來對質。

歐陽修有沒有這回事,其實不要緊,要緊的是自己放出一個信號,看大臣們的反應。

彭思永帶到永和殿,看了看蔣之奇,心中比較高興,至少讓皇上慎重了,未必馬上就能讓歐陽修倒台,但這已經與前皇上不同。徐徐答道:「陛下,此乃帷幕之私,不宜讓外人所知,以免譏笑朝廷。」

趙頊額首,說得不錯,公公扒灰本來就不好,並且兒子活著的時候扒灰更不好,傳出去,是歐陽修笑話,也是宋朝朝廷的笑柄。

彭思永又說道:「既陛下召臣,臣以為歐陽修首建濮儀,違典禮以犯眾怒,僅憑此不宜在政府,否則國家危矣。以陰訟治大臣誠難,然修首議濮園事犯眾怒。」

趙頊目無表情,實際心中大快,道:「這樣吧,你們將所奏付於樞密院審議。」

中書是不能過問了,只能讓西府過問。

但西府能同意嗎?別要忘記還有一個文彥博,可這個不要緊,正好,可以清楚地讓趙頊看到大臣們的動向。

西府受到兩份奏書,沉默不言。

在這件事上,文彥博還是一慣的態度,不贊成,不反對。

歐陽修很快知道了,氣得要吐血,上奏自辨道:「之奇誣蔑臣者,乃是禽獸不為之醜行,天地不容之大惡,臣若有之,是犯天下之大惡,無之是負天下之大冤,若犯大惡而不誅,若負至冤而不雪,則上累聖政,其體不細。乞選公正大臣,為臣辨理,再詰問之奇所言臣閨門內事,自所得,因何流傳出去?據其所指,便可推尋,盡理根窮,必見虛實。」

其實說了也等於沒說。

就是查到薛良孺身上,薛良孺又上哪兒來弄具體的證據?

主要是前面一句,禽獸不為之醜行,天地不容之大惡,等於是發下惡誓。

是真是假,又是一個謎面,鄭朗也未必是認為是真的,有可能歐陽修馬虎,與吳春燕做得有些曖昧,倒是他那件亂倫案十之八九乃是真實的,一有詩詞可以隱晦地證明,二是當時歐陽修正值中年,身體健全,宋朝人又有蘿莉控的陋習,發生了什麼,合乎情理。

到眼下,並沒有多少大臣參與進來。

不僅是扒灰案,有,無關緊要,無,無關緊要。扒灰案是小事,而是朝廷對歐陽修的態度。

全部在觀望。

朝中有許多人對韓琦歐陽修反感,不過司馬光在主持省試考,不能出來,張方平素來寡家孤人,曾公亮乃是一個老實人,誤會者往往都認為他與韓琦是一路子的。

因此發生這件大事,居然無人參與。

只有一個人,孫思恭。

孫思恭在銀行監中灰頭灰臉,也沒有人怪他,韓琦讓他這麼去做的,他如何敢抗命,況且為皇上,為先帝兩度侍講,身份不可小視。孫思恭利用他獨特的身份,極力為歐陽修解救。

後來史書說孫思恭諫,帝悟。

悟個頭啊,若是真悟了,歐陽修兩朝顧命副臣,父親得力大將,早就將彭思永與蔣之奇黜罷出朝堂,何至於再三審議,越鬧越大。兩奏自西府溜躂一圈,趙頊看到大臣一聲不吭,心中又有些猶豫不決。因此將兩奏拿回來,並歐陽修寫的自辨奏章付給中書,令彭蔣二人具傳達人姓名以聞。

韓琦心中有數,看樣子皇上想要低頭了,立將三人召入,詢問彭思永。

若面對趙頊,彭思永還敢說,面對韓琦敢不敢說?且劉瑾與他是同鄉,兩人交情一向不錯,自己是御史中丞,胡說八道沒有關係,若是供出劉瑾,那正是給歐陽修用來殺猴立威的。於是說所辭出於風聞,我年老昏繆,記不住傳主姓名。再說祖宗家法許御史風聞言事,所以廣聰明也。況且你們身為御史言臣時,風聞之事也沒有少做。若必問其所從來,因此而怪罪,那麼以後不得聞也,我寧從重謫,也不忍塞天子言路。說到這裡話音一轉,真假不重要,大臣朋黨專恣,此非朝廷福。

就算俺們說的是假的,你們中書做得太過份,又是假的?

到了歐陽修,都是聰明人,輕重得抓好,中書是否朋黨專恣不提,專門提前面的真假,既然沒有傳達人姓名,就是誣陷了,上書道:「之奇初以大惡誣臣,本期朝廷更不推窮,即有行遣。及累加詰問,懼指出所說人姓名,朝廷推鞫,必見虛妄,所以諱而不言。臣忝列政府,動系國體,不幸枉遭誣陷,惟賴朝廷推究虛實,使罪有所歸。」

書上,不服,趙頊沉默。

打鐵要乘熱,歐陽修連上三封書奏。

還有一個愛害者,吳充,醜聞的中心一個是歐陽修,一個是他的女兒。歐陽修倒也罷了,事關他的女兒能不急嗎,於是上章乞朝廷力與辨正虛實,明示天下,使門戶不枉受污辱。

大家依然沉默一片。

主要弄不清趙頊的心態。

趙頊也弄不清大家的心態,畢竟歐陽修與韓琦幾乎為一體,還有一個文彥博做智者,坐於西府做深思狀,被迫之下,做了進一步退讓,在中書奏折上批下一行字:凡朝廷小有闕失,故許博議聞奏。豈有致人大惡,便以風聞為托?宜令思永等不得妄引浮說,具傳達人姓名並所聞因依,明據以聞。

中書拿到這行字,心滿意足,對彭思永更加逼迫。

彭思永無奈,只好違心地說道:「臣待罪憲府,凡有所聞,合與僚屬商議,故對之奇說風聞之由,然曖昧無實,曾戒之奇勿言,無所逃罪。」

蔣之奇同樣失望萬分,奏道:「此事臣止得于思永,遂於上聞,如以臣不當用風聞言大臣事,臣甘與思永同議。」

那更好,你這小子比彭思永更可恨,一道罷去吧。韓琦將事情經過稟明,說道:「此案明瞭,乃二臣誣蔑歐陽修也,請陛下定奪。」

趙頊只好手書賜歐陽修:「數日來以言者污卿以大惡,朕曉夕在懷,未嘗舒釋。故數批出,詰其所從來,訖無以報。前日見卿文字,力要辨明,遂自引過。今日已令降黜,仍榜朝堂,使中外知其虛妄。事理既明,人疑亦釋,卿宜起視事如初,無恤前言。」

將彭思永貶知黃州,蔣之奇貶監道州酒稅。道州懂的,五嶺的北邊,生蠻佔了一半。

幾天後趙頊又後悔,對吳奎說道:「蔣之奇敢言,而所言曖昧,既罪其妄,欲賞其敢。」

吳奎與包拯他們是同一輩大臣,對於韓琦鄭朗他們來說,屬於晚一輩,不過相對於朝堂上更多的後起之秀,仍然是三朝老臣。說了五個字:「賞罰難並行。」

賞罰可以並行,但整件事真相的背後,不是有沒有扒灰,而是扒灰之外。

罰,就是代表著維護中書,賞,便是代表著要對中書下手。連一個真假難辨的扒灰案都敢賞了,可想而知,先河一開,天下彈劾的奏折會有多少?

趙頊沉默不言。

趙頊與大臣們繼續玩著猜貓貓遊戲,韓維試探地上三事,一從權聽政是不得已者,惟大事急務時賜裁決,余當闊略;二執政皆兩朝顧命大臣,宜推誠加禮,每事諮詢,以盡其心;三百執事各有其職,惟當責任,使盡其材,若王者代有司行事,最為失體。其末又說:天下大事不可猝為,人君施設,自有先後,惟加意謹重。並註釋滕世子問孟子居喪之禮一篇,因推及後世變禮,以申規諷。

看似替中書說好話,實際不然,是進諫要將中書的權利收回給皇帝,或者重新下放到各個機構裡面。

如今皇上不是原來的病皇帝,中書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聽政。

趙禎嘉納之。

不過他還是不滿意,韓琦與歐陽修把持朝政多年,若大臣們不群起而攻,自己會有很大的忌憚。為什麼自己一再釋放了某種心意,大臣們不明白呢?

他還是很毛躁,才繼位不到兩個月,天知道他內心是什麼想法?

就是韓琦與歐陽修,僅是隱隱有些不安,都未想到其他,況論其他大臣。

在這時候,富弼稱病,然趙頊屢次下詔,不得不讓兒子從洛陽扶到京城。其實不是他不想來,弄不過韓琦,韓琦仍在中書,來京城自找屈辱,何苦之。

趙頊不知究裡,聽聞富弼至京,刻意批准富弼乘坐肩輿,由兒子攙扶,由內東門扶進小殿。

富弼進了便殿,要伏拜,趙頊立即將他阻止,說道:「富公,以後見朕,准其不拜。」

就像八大王一樣,見君不用行拜禮了。

鄭朗曾誇過,此人乃是朝中重要大臣當中唯一的一個真君子,而且又是真正的三朝老臣,未來趙頊也準備讓他進宮侍講。因此不但讓他見君不拜,相反地行了一個弟子禮。

富弼不敢「生病」了,趕忙還禮。

兩人相互施禮還禮,老富同志心頭終於生起一股暖流。

趙禎沒有客氣,既然是君子,就不用再藏著掖著,說道:「富公,如今國家財政匱乏,難以想像。」

急啊,能不急嗎,王陶回來,這也是一個可以相信的大臣,因此彭思永下,王陶上,為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然後接入便殿,趙頊親書鹹有一德四個大字,親送給王陶,又對王陶說道:「何謂一德,乃朕與卿之一心,不可轉也。」

王陶痛哭流啼。

趙頊將他扶起來,然後談到這個財政,王聊進諫請謹聽納,明賞罰,斥佞人,任正士,其次以通下情,省民力以勸農桑,先儉素以風天下,限年藝再汰藝兵。

不能讓軍隊膨脹,只要膨脹了,國家再好的財政也會吃緊。

顯然這些政策不會讓趙頊滿意的。

就像一個人欠了一千萬債務,再讓他艱苦樸素,靠擺一個小攤一天賺上幾十大洋,來償還這筆債務,能不能辦到?

因此富弼一來,就提到這個財政。

富弼一聽就知道趙頊想弄大手筆了,擔心地說:「人主之好惡,不可令人窺測,可測,則奸人得以附全,當如天之鑒人,善惡皆所自取,然後誅賞隨之,則功罪無不得其實。」

趙頊聽得雲裡霧裡,說道:「朕看到國家財政緊張,向鄭公詢問,鄭公說可以問富公矣。」

「論經營之道,天下無人能及行知,行知何來此言?」富弼蒙住了。

「朕也不知,國家嚴重,非公之想像,望公不能有所隱瞞。」趙頊謙遜地說,不稱卿,而稱公,很尊重的。

富弼還是有些糊塗,說道:「經濟之事,若行知無法解決,天下間能解決的人恐怕再難以尋找了。但以臣之見,人主之好惡,不能讓外人得見。」

「朕還是不清楚,為何濮儀之爭,天下人不上投先皇所好?」

「那是不同的,先帝破壞禮法,沒有禮法,國家就不能立制,皇位就不能尊崇,綱常一壞,天下崩矣,陛下當多看看行知所修的禮書。但陛下看到財政破壞,想改新立治,使經濟轉好,此乃明君之所為也。」

「正是,難道錯了嗎?」

「好心也能做錯事的,陛下,昔日范希文難道不是好心乎?仁宗不是好心乎?為何慶歷新政失敗也?」這也是富弼心中的一個隱痛,又說道:「因為君有所喜,宰執改革,下面官員胡亂附和,又把持不了平衡之道,於是騷動天下。立心是好的,用意也是好的,策略雖有失,但大多也是好的,連行知當年也不能反對。但執行下去,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此乃慶歷新政之失也。因此行知為相四年有餘,總掌兩府,維是小心謹慎,騷動少,陛下一直並未表態,由是天下大治。如今陛下看到財政緊張,一旦想有所圖發。下面官吏必然附和斂財。若能持平衡中庸之道倒也罷了,關健並沒有幾個人能掌控這個平衡中庸之術,即便是行知,也自認為多有失誤,況論他臣。一旦陛下有所指,再用一兩激進大臣行事,我朝更大的騷亂至矣。」

「難道坐視之?」

「有一法,用賢臣,十年不言兵。」

史上富弼說了一句話,陛下臨御未久,當布德行惠,願二十年口不言兵。

這個對想有一番作為的趙頊來說,是根本不能接受的。這個十年與二十年,正是因為有一個鄭朗,因此時間要短一點。趙頊心中很不同意,可鄭朗鄭重地推薦過富弼,強自耐心地問:「請詳解。」

本來史上富弼也沒有詳解,也是因為鄭朗,此次做了詳解。

說道:「陛下,國家財政潰壞,切不可矯正太快,利益牽連甚廣,矯正一速,衝突必多,天下會更多騷亂。僅是一個矯正,最少三四年之功。然後小心經營,任賢進言,那麼一年才能積余幾千萬緡錢。最少得六七年才能將天下欠負償還清楚。欲速則不達,一旦想求急功,慶歷之舉必又重現也。」

這正是鄭朗看重富弼的地方。

史上富弼說了,趙頊不聽。於是用王安石變法,一個急於求成,一個毛躁,結果好心辦成壞事。不過換一句話來說,任誰做皇帝,看到這個虧空能不急嗎?

若再慢一點,再小心一點,以北宋的基礎,未必不能遠遠超越孝宗中興之時。

富弼又說道:「這有一個前提,在這十年之內,勿得有兵事。一旦有兵事,所用費動輒以億緡錢計,大事去矣。至於西夏,想要和平,一年所需也不過十萬緡錢計罷了。不需用歲賜名義,那麼契丹必然又來勒索。只用各種名義賞賜,忠則多賜,逆則不賜或少賜,逼迫西夏於邊境安寧。十萬緡錢對西夏來說是一筆巨款,但對我朝來說又算什麼?當然,不能苟和,臣也反對苟和。想要用兵,十年後,看國家財政情況,若有盈餘,精兵選將,一舉而克西夏,使西北安寧。故臣說十年不能用兵矣。」

解釋得夠清楚了。富弼又道:「中間必須重用一人,鄭行知也。」

他也弄不清楚趙頊心態,此一時彼一時,那時鄭朗對趙頊不錯,可是鄭朗數次反對濮儀之爭,與先帝關係又隱隱有些不和,天知道皇上會不會對鄭朗重用?

許多人認為富弼這番話軟弱了,可若沒有鄭朗,富弼的意見乃是當時全國上下最清醒的對宋朝認識。

趙頊經鄭朗教育了一年多時間,仍有些不甘心,至少表面上富弼所說的過於偏軟,他說道:「富公,朕拿賬冊給你看。」

讓人傳韓絳將國家收支總賬拿過來。

富弼打開翻閱,只看了一會兒,冷汗涔涔,富弼長子富紹庭擔心父親出事,用手帕替富弼擦汗,但心中也好奇,究竟父親看到什麼,用眼睛去瞟,僅瞟了一會兒,他拿手帕的手放在富弼的額頭停下不動了,同樣腦門子上冒冷汗。

直到富弼看不下去,揉腦袋,富紹庭才清醒過來。富弼問道:「究竟虧空多少?」

「朝局糜爛,上面虧空,下面官吏虧空更重,朕也不知,可能會有兩億多,可能會有三億,可能三億還不止。」

富弼頭痛欲裂,他也沒有想到事態這麼嚴重,想了大半天說道:「兩府皆不能用了。」

不但是韓琦與歐陽修,連文彥博與曾公亮等人,都不能再用。又說道:「此賬必公佈天下。」

他頭腦還是很清醒的,想要剷除所有兩府大臣,僅是一樁扒灰案根本不會起作用。但要考慮皇上的想法,說完用眼睛看著趙頊。趙頊略有些遲疑,大半天道:「鄭公寫了密奏給朕,說先帝病重,政務皆托於兩府,財政敗壞如此,乃是兩府之失也。不過若張揚出去,事關重大。」

不要以為將責任往韓琦身上一推,就沒事了。一旦捅破,會引起天下轟動的。想一想河工之時,國家財政情況算是好的,龐籍努力經營了兩年後,再經四年時間經營,還欠下一屁股的債務,才勉強將河工竣工。也就是財政情況十分健康的情況下,需八年時間,才勉強將河工用的錢帛湊起來。如今國家財政惡化,得用多少錢帛,才能將這筆虧空納上?

不捅破罷了,一旦捅破,不知道會引起什麼樣的風暴。

第八百一十四章 恩欲歸己,怨使誰當

鄭朗做法有些偏頗,不能將所有罪過一起歸於韓琦與歐陽修。

但對富弼的口胃。

晚年富弼閒居洛陽時,寧肯與以前政敵王拱辰裹在一起,都不願與歐陽修來往,對韓琦更不用說了。隱約已經明白鄭朗一些想法,不僅是倒韓琦倒歐陽,也是一部分,只要對趙禎恩情仍懷念的大臣,對韓琦與歐陽修就不會產生任何好感。

出現這個大黑洞,兩種做法,第一個皇上與執政大臣吃一個悶虧,替趙曙與先執政大臣擋下來。第二個就是捅開,但捅開了,總要有人抵罪的,要麼是趙曙,可能嗎?

即便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也不可能讓皇上老子頂罪。韓琦與歐陽修只好生受了。

僅是一部分,鄭朗還不至於不顧國家,而一心公報私仇。

不知道鄭朗有何用意,小心地說道:「陛下,解鈴還須繫鈴人。」

二人從中午談到傍晚。

外面諸多大臣議論紛紛,然而詔書一下,又有許多大臣產生了失望。詔命富弼為集禧觀使,這個集禧觀乃是宋朝京城第一大觀,原先被一把大火焚燒,後來重建,此職與集禧觀無關,僅是一個表示很尊貴的虛職,也就是希望富弼定居京城,以便隨時請益。

可能是趙頊怕韓琦產生什麼不好的想法。

可能是這番對答,讓趙頊略有些不滿意。

但會談過後,趙頊立下詔書,詢問鄭朗。

隱約於詔書裡就說到自己與富弼的對答,抱怨富弼略過保守。

三月桃花開。

鄭家莊還在擴張,又增加了三百多戶。

但鄭朗幾乎閉關了。

整天盤坐,富弼說十年,他不可能等到十年的。

正好趙頊詔書到,鄭朗寫了回奏。一說富弼,之所以推薦富弼,是學富弼的穩重。急能解決問題嗎?而且富弼說得不對?本來財政困難,若是皆知道皇上想斂財,下面的官員為取悅皇上與執政,會加倍斂財,苛政於民,本來因財政百姓生活漸漸向不好的方向發展,甚至南方因為官府逼迫,導致更多百姓向賦稅更輕的兩廣遷移。若是為了財政,苛征於民,與現在的財政潰爛有何區別?越是在這時候,作為人君,越不能提錢帛二字。那怎麼說呢,說問題,說弊端。

是朝三暮四,朝四暮三之間的區別。但不能說不起作用,一個百戰百敗與一個百敗百戰,聽上去效果截然不同。

然後寫到這個捅。

捅開了會捅出一個巨大的馬蜂窩。

但不捅怎麼辦?

鄭朗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只有將它捅開,下一步才好安排。但也沒有想到這個黑洞有這麼大。

然後說捅的方向,不能詔布天下,那麼對先帝名聲會有妨礙。只能將兩制兩府大臣聚集,進行商議。不詔布天下,也不能將它再藏著了,藏下去會出更大的問題。

又隱約地說了一件事,陛下要想用如何用人。

你準備換兩府大臣,可那些人頂上去,有沒有想好。只有想好了頂替人選,還要對你保證忠心,才能使國家順利過渡。

又寫了另外一件事。

宋朝祖宗家法,一防權臣與武將篡政,不能說用心不好,自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五代十國,民不聊生。二是重視民生,防止貪污腐敗,因此層層架空疊加,其次層層分權掣肘監督。

但真正起到監督作用,非是架空掣肘,而是施政的透明化。比如財政,若是一年一公佈,會不會留下這個大黑窟窿。

寫的就是這些。

其實若真正將施政透明化,一些偽民主機制也就出來了,再加上一些誘導,全民覺醒,與宋朝本身二位「祖宗」制訂的一些偽民主體制結合,那麼以後趙佶與蔡京之流便難有生存的空間。

但有一個前提,這些制度也要使它慢慢變成所謂的祖宗家法,當成以後執政者的執行標準。

這就要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王朝,盛的程度要超過仁宗時代。

面對這樣的盛世,任何人都不得不低下驕傲的腦袋,那麼這些制度與思想,包括他的儒學,就能成為一個標準。

犯忌諱的,不能深說。

中使帶著奏折回去。

崔嫻說道:「官人,又不能安份了。」

丈夫的命運,讓她猶豫,當然渴望丈夫擁有更多的權利。不過一旦擁有了,丈夫又不能像眼下這樣,過著舒適的生活。

鄭朗答道:「嫻兒,不急,就是想讓我回去,也不易的。」

趙禎一死,友誼沒有了,剩下的一切就看得淡。他所宣傳的忠君,非是忠君,內心處實際是忠於這個國家與民族。也不能說的。

趙頊看到鄭朗的奏章,明白了,幾年前就托崔嫻帶轉的話,要學習各人的長處,融為己用。這是鄭朗要自己學習富弼的溫和之氣,以便像仁宗那樣成為一個仁君。

明白得似是而非,想做趙禎,可沒有那麼容易的。首先趙禎低調得讓史書忽視,幾乎讓後人產生誤解,趙頊能做到嗎?

但另一條讓他注意。

鄭朗在提醒他,培養自己的班底。培養了一個,王陶。但還是不夠,最少得能進入中書。默想一下,有一個人,張方平。還是不夠,思來想去,又想到另外一個人,吳奎。

於是將吳奎了進來,與他語追尊濮王事與漢宣帝有何異。

吳奎不客氣地答道:「是,漢宣帝是尊生父為皇考,但陛下有沒有想過,昭穆二帝為君不當,漢宣帝又乃是霍光所立,與仁宗能相比嗎?仁宗一是先帝真正皇親,二賜於先帝天下,此乃天地之恩,豈可相忘也。」

說完翻起大眼睛看著趙頊。

怎麼的,你老子為這個皇考弄得家不像家,國不像國,你又想來?

趙頊擺手。

這是趙頊眼下讓外界迷惑的地方,與趙曙不同,趙頊的江山實打實來自老爹,又是親生的爹,能不替生父說話嗎?

但是想錯了,趙頊開始記事時,趙允讓差不多也快去世,對這個爺爺,他沒有那麼在乎,心理與高滔滔差不多。能記住的,卻是趙禎對他的教誨,印象中趙禎是非常不錯的,和藹可親,又給了這一脈天下江山。甚至趙禎不介意自己的感傷,讓他打著陪姑姑的旗號,一道去鄆州,在鄭朗麾下學習了一年多時間。

想一想,父親的瘋狂,若沒有這段時間的經歷,必然會有更多的大臣倒戈,也是這段經歷,使是曹太后對自己十分客氣慈愛。不然以父親作為,還有這個黑窟窿,漢穆帝的事未必不會發生。

沒有原來時空歷史的對比,是容易讓人產生這種想法。

但鄭朗若真的反水,尋找一個比較好的宗室子弟,運用智慧與曹太后聯手,未必弄不下來趙曙。

再加上鄭朗的灌輸,對趙禎,趙頊十分仰慕。總之,認為自己父親做法十分過分。終是父親,有的也不大好說。歎了一口氣道:「此為歐陽修所誤也。」

吳奎想號淘大哭,皇上能這麼認識,濮儀之爭終於到了結束時候。不然它還是一個超級大的火藥包,隨時能發作。激動之下,差一點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壓住心中激盪,說道:「不但歐陽修,韓琦在此事上也亦失眾心,臣雖數次因此為韓琦相斥責,但天下公論,不敢於君前有所隱。」

說話的辰光,趙頊仍沒有流露出對歐陽修與韓琦任何想法的動態,外界繼續認為二人得寵於趙頊。

因此當時吳奎還沒有反應過來,幾天後才醒悟,自己這個腦袋真不夠用啊。幾天後又含蓄地進言道:「陛下宜推誠以應天,天意無它,合人心而已。若至誠格物,物莫不以至誠應於上,自然感召和氣。今民力困極,國用窘乏,直須順成,然後可及它事也。帝王之職,所難在判別忠邪,其餘庶務,各有司存,但不使小人得害君子,君子常居要近,則自治矣。」

沒有指名道姓。

但意思還不明白嗎?皇上想要國家好,不能再用小人。

趙頊會意,便說堯時還有四凶在朝。

也沒有指名道姓,但話說到這份上,等於指名道姓了,並且用堯時四大凶人饕餮,渾沌,窮奇和檮杌來與韓琦、歐陽修相比。

吳奎又激動得差一點一口氣沒有憋過來,拚命地使心情冷靜,道:「四凶雖在,不能惑堯之聰明。」

看了一眼趙頊,趙頊也不生氣,這是一個隱晦的比喻,那是堯,陛下,你離堯還差了好遠,堯能用,你能用嗎?繼續道:「聖人以天下為度,何所不容。未有顯過,固宜包荒,但不可使居要近耳。」

就算你想包容韓琦,也不能讓他們呆在中書。

得到了鄭朗在鄭州呼應,朝中又有王陶、張方平與司馬光以及吳奎,富弼在做指導,趙頊一顆心定了。

於是將兩制兩府,以及台諫、三司官員一起召集。

讓韓絳將那本賬冊再度拿來,說道:「四年之內,兩遭大喪,朕看了一下國家出納,觸目驚心。諸卿,有何良諫,儘管說出。」

說得十分客氣,與兩府無關,也與趙曙無關,乃是兩次大喪花了許多錢,才出現這個虧空。

但什麼樣的大喪能用掉這麼多錢?即便賞賜,三千萬緡足矣。還有山陵,唐朝以山為陵,所以稱為山陵,往往一鑿就是幾十年。宋朝僅是陵,與山半點關係也沒有。就是這個山陵用度,銀行監還頂了大半,又能有多少用度?

韓琦與歐陽修臉色大變,連同文彥博臉上都不大好看。主要職責是東府,西府也有失誤的。其他大佬們則是臉色沉重地翻閱著賬冊。有的人臉色凝重,有的人臉色黑暗,有的人想要罵娘,有的人在冒汗。

就沒有一個大臣說話。

因為這個黑洞,當時大家心情沉重,居然遺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歐陽修走出來,對韓琦低聲說道:「韓公,此陛下對你我不滿也。」

「永叔,真有失,乃是先帝。若非是為了輔助先帝,濮儀爭使朝堂分裂,何至於此。」

「韓公,只怕他人不做此言語。」

韓琦看了看天,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我未作努力?前面國家財政潰壞,後面我數出詔書,讓王安石前來京城赴職,此子善長經營之道,以圖使國家財政轉危為安。此不是為了國家乎?」

再怎麼說,王安石也是鄭朗的學生。

公道的評價,兩人絕對不是秦檜與蔡京之流,但將真相剝開,與賢臣也無關係。在趙曙神經病逼迫下,也許換上其他大臣,未必會好在哪裡去。可韓琦與歐陽修也與好字,沾不上邊。

史上中書數詔王安石,王安石未至,有人譏他刻意養偽名,有人讚揚他孝,還有人說王安石睿智,不想在趙曙朝趟那一灘子渾水。但現在,中書詔王安石,王安石更不會進入朝堂。

歐陽修說的是事實,可就是王安石來了,這個黑窟窿能彌補上嗎?

韓琦還是不言語。

歐陽修又聯想到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說道:「韓公,寫詔書,對行知奪情吧。」

看樣子起用鄭朗是謂必然,不如讓韓琦主動提起,有這個前提,至少韓琦還能保住第一號首相,鄭朗頂多是二號首相。自己肯定是下去了,但韓琦在朝堂,自己未必沒有起復之時。

韓琦還是不說話。

到這時候,台諫大臣才醒悟過來,不對啊,皇上看樣子要對歐陽修下手。

言臣蘇寀吳申等人開始彈劾歐陽修。這幾年台諫奮鬥史是一部血淚史,也是一部進化史,一個個變得聰明了,想倒下兩個中書大臣不可能的,一個個來,歐陽修與韓琦互為倚背,倒下歐陽修再來倒韓琦就變得容易,否則中書仍然是黑暗一片。

而且台諫這幾年苦逼的,讓兩人弄下去幾十名言臣,一度使台諫兩大機構只剩下兩名言臣,就是呂夷簡丁謂在世,也從未有過這麼囂張。彈劾書上,不報,趙頊也沒有斥責。

不好言明的,儘管對歐陽修不滿,畢竟是自己老師之一,又是兩朝顧命大臣之一,自己下詔書,顯得太過薄情。

這就是一個信號。

更多大臣一窩蜂上去,就差一點對歐陽修拳打腳踢。只有一個人沒有吭聲,司馬光結束省試後出來,一直沒有表態。歐陽修是倒定了,但還有一個人呢。

歐陽修堅持不下去,主動寫出辭呈。趙頊看到辭呈連稍稍挽留一下的動作也沒有,馬上批准,罷歐陽修參知政事,知亳州。

歐陽修臨行前說了八個字:「恩欲歸己,怨使誰當?」

這就是范仲淹責問王曾,王曾說的話。一個個將政績往自己身上扒,過錯誰來擔當呢?

曾公亮翻白眼睛,歐陽永叔,你也太無恥了吧。居然敢與王曾相比,李迪、王曾、張知白、杜衍四人乃是真宗末年與仁宗初年四大名相,每一個人不僅有吏治之才,道德也有赫然古人之風,後世當中僅有范仲淹能相比之,要麼現在有鄭行知,前面五人,連鄭行知都望而生畏。你歐陽修算什麼?

歐陽修卻不是要拿自己與王曾作比較,他心知肚明,也不敢。

其實說這句話頗有感慨的,我雖然做得不好,若沒有我與韓琦二人拚命地維護你那個瘋狂的老子,趙曙能順利當上皇上,或者能順利將這三年多時間過渡嗎?說不定早讓曹太后將你老子廢掉。那麼還有沒有你這個皇上?

況且我們鼎力相扶你將皇位過渡,財政是出現黑洞,但這幾份功勞難道不大嗎?你才做皇上沒幾個月,居然就做下卸磨殺驢的事。

歐陽修離開朝堂了,走的時候很安靜,沒有一個大臣來相送,心灰意冷之下,在亳州連寫四份辭表,要求致仕,趙頊不准。但隨即又回到朝堂之上,乃是鄭朗召他回來的,那將是最有意思的一幕。然而他沒有堅持住,猶豫再三,居然在無數大臣目瞪口呆中,真的回來。

歐陽修下,趙頊對諸宰執說道:「朕想授命一人為參知政事。」

韓琦說道:「陳旭可以為參知政事。」

陳旭本來也是御察御史,呂誨等人彈劾他陰結宦官,出知定州,治平二年,朝堂上因濮儀之爭,與兩府產生分裂,韓琦想控制兩府,於是將陳旭召回京城,出任為樞密副使。

關於陳旭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韓琦知揚州時,後花園有一株奇芍葯花,分開四岔,每岔各開一朵花,花很奇特,花瓣上下都是紅色的,中間卻有一圈黃蕊,名叫金纏腰,傳說如果出現這種花,揚州城就要出宰相。韓琦看到此花開,邀請王珪、王安石、陳升之三位前來做客,並且將這四朵花摘下來賞戴於胸前。結果數十年後,四人分別為宰相。

因為歷史改革,這段經歷沒有了,但並不妨礙韓琦與歐陽修早先對王安石的欣賞。

更證明了韓琦與陳旭之間關係,此人也算是韓琦的心腹之一。

並且陳旭為樞密副使,以資轉參知政事也是可以的。

可是諸人心中恥之,心想,如今了,韓稚圭,你還想再來啊。

趙頊也不可能讓他繼續再來,盯著韓琦說道:「吳奎輔立先帝,其功更大,當越次用之。」

韓琦還想說什麼,最終沒有反對。

大臣出了大殿,許多人長鬆一口氣,新時代終於到來了,以前韓琦欲所欲為,甚至能將一台一諫差一點弄成光桿司令。但如今提薦一名參知政事,皇上都不准許。

想到這裡,許多人正大光明地看著西方,西方有州,名鄭州,鄭州不要緊,乃是鄭州的一個人。

第八百一十五章 一時一世

因為富足,宋朝喜花,喜香,喜一切美好的事物,也喜一些……昂貴的事物。

三月裡,東京城籠著一層層粉香。

宮牆外便是千家萬戶,看著外面無數人家,趙頊有些嚮往地說:「母后,我很想出去看一看。」

「不可胡來。」

「母后,昔日我隨鄭公,四處走動,鄭公教了孩兒許多知識學問。」

「他是不錯的,想用,就下詔書吧,未必非要等他一年丁憂期滿,多下幾道詔書,也是全大臣謙讓之美。」高滔滔道。對鄭朗教學生的本領,高滔滔十分相信的,兒子經鄭朗手中過了一遍後,前後截然不同。還有一些毛躁的地方,也不要緊,馬上鄭朗赴京,一邊執政,偶爾抽空進宮來侍講,就能使兒子變得日漸圓融。

「母后,孩兒倒不是為這件事擔心,國家如此,他不會隱居於山野的。」

「頊兒,他那地方也不能稱為山野了。」高滔滔樂道。但轉眼間眉宇深鎖,至少眼下高滔滔十分焦急,若是過上幾年或者十幾年,財政危機過去,又沒有了現在這種心情。

「母后,放心吧。」趙頊強顏安慰,又說道:「孩兒在這裡看外面,心中在想兩件事,第一件事孩兒前幾年到地方去,看了很多,那時百姓安居樂業,就不知此時百姓又會有什麼樣表情?」

高滔滔也茫然。

一進後宮似深海,很難再出去。想了想說道:「無妨,可以問一問宮中的內侍。」

「母后,他們是看著人主說話的。」

「還能問人,這事交給我吧。」高滔滔道。能問人,自己的表妹,趙念奴。鄭朗將趙念奴母子一直帶到鄭州自己身邊,看似不避嫌的過分愛護,實際高滔滔清楚,這才是最大的避嫌。腦袋轉不開的丈夫死了,是要到將這對母子召回來的時候。

趙頊又問道:「母后,你說仁宗有沒有出過宮。」

「出過。」

「就是到民間真正的走一走。」

「這不可以……倒是有一回。」

趙頊不由悠然嚮往,說道:「孩兒現在困於宮闈,倒是明白鄭公有心。」

「有心,那也是不對的。」高滔滔打斷了他的話。心裡面卻道,鄭朗與自己姑父之間的感情,豈是你能想明白的。說著話,趙頊漸漸進入便殿。看著他離開背影,高滔滔皺眉,為鄭朗皺眉頭的,非是對鄭朗反感,而是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鄭朗一旦回來,可以說是眾望所歸。若是姑父問題不要緊的,關健是丈夫做了那些,對這個重臣會不會產生一些消極的影響?

趙頊進了便殿。

許多大臣早就到了,問題山一般大海一般深,也不能指望鄭朗一個人來解決。

非是對鄭朗不相信,與制度不合,就像後世的足球隊一人,一個成功的足球隊是一個整體,不能靠一兩個超級球星支撐,那樣,那支球隊永遠是不可能成功的。國家也是如此,這是最淺層的治國道理。

這一點趙禎做得最好,即便他與鄭朗友誼天長地久,也從未將國家完全托負於他一人手中。鄭朗也不怪責,若怪責,他就當不起這副重擔,連這個心胸都沒有了,如何挑起這副擔子?有了挑這副擔子能力,也不會責怪,相反就能理解。

不算太難的一道辨證題。

但未必有人會想得開,想不開的人大有人在。

來的是兩府兩制台諫三司大佬,趙頊讓大家坐下來,面對眼下的危機,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吧。

司馬光慎重地看著趙頊。

師徒二人有書信來往,但鄭朗沒有表態,一直未說,不是不說,而是怕自己思想影響司馬光與王安石,然後從兩個學生信中,看能不能借鑒到什麼。然而分析過幾個皇帝的心路。

趙匡胤不用說了,親眼看到戰亂帶來的危害,他家是一個中小官宦世家,都朝不保夕,自己從軍過程中更是吃了無數辛苦。因此成為一個長者。趙匡義不同,老大離家出走,他在家中就是老大,養成了一種獨立的精神,當然,還有暗中的控制慾望。大哥莫名其妙死了,開始對兒子控制。趙恆十分悲催,生生培養成一個乖寶寶,這使宋真宗以後變得寬厚溫和。但趙匡義還不及劉娥,這才是一個暴力媽媽。

趙曙是備胎,一直生活在陰暗中,於是心理猥瑣,但趙頊不同,上位時間太年青,高滔滔還沒有培養出總掌後宮的氣質,老子是神經病,兒子更教不好。因此少了溫和,多了一份銳氣。

若沒有鄭朗,情況更糟。

雖說人是要有一些進取精神,但要怎麼看的。

水看似柔弱,認真分析,它不剛嗎?這才是真正的剛,一些表面看起來剛的東西,反而易折。故易經裡陰主內,陽主外,多認為是吉。也許有道理,也許沒有道理,可與鄭朗性格相符,他是謙謙君子,不喜歡太過霸道。是進取的,但不同於王安石那種進取。也不是司馬光那種保守,兩者兼之。

信上不會這樣說的,說得比較委婉。

又分析幾個親近的人心路過程,王安石雖生活在中小官宦家庭,父親作風比較正直,子女諸多,因此家境不大好,又多在底層磨練,使得王安石思想多親近法家。

司馬光家境好,多在京城活動,貴氣凜然,因此名為儒,實多喜名家。

張方平看似喜兵家,實際不是,他喜歡的是雜家,對兵事重視是假重視,倒是對經營之道頗有興趣。

老蘇復古,多談兵,實際非是喜兵家,而是喜縱橫學說。

至於朝中的大臣,有富弼這樣的儒者,也有許多是假儒真墨,也就是西漢以來的偽冒儒家,內斂與保守怯弱。

司馬光一開始看到信後,不大服氣,我怎麼能喜歡名家呢?名家講究名與實,喜詭辨,可細細一想,似乎真有那麼一點。一邊回信訴冤,一邊感到好笑。因為鄭朗也在信中袒然寫了自己,說自己雖修儒學,但也包容眾長,即便是他反感的墨家與陰陽家,也吸納了他們長處,農家不用說了,鄭朗十分重視。還有小說家,小說家沒有聖人出,多是裨官所寫的野史,唐宋後小說漸漸多了起來。但不能說沒有影響,例如莊子與孟子文章恣意龐博,就是因為裡面有許多小說故事寓言。鄭朗修儒學時,也用許多類似小說的手段引證,但不是傳說,而是真實的歷史做為例證。這也是借鑒了小說家的手段。

說出來,讓師徒三人進行自我分析與思考,以便取得進步。

至少司馬光與王安石皆在反思。

沒有辦法,鄭朗不可能一輩子從政,要幫手,還要後面的繼承人。

得將這一脈傳遞下去。

此時司馬光就緊張地關注著皇上。

皇上有作為是好的,可司馬光擔心如鄭朗所分析的那樣,有銳氣雖好,就怕皇上過於剛硬與躁進。

趙頊先看著張方平,鄭朗曾經議論過的,對理財張方平很有一手,在宋朝能排進前五位。又於密奏裡刻意推薦二人理財,一是王安石,二是張方平。

張方平答道:「一為節減,自山陵起減裁費用,以為天下表率。二為裁兵,兵費一直是國家頭等開支,若兵費不節省,冗費便不可少。三為減官,自仁宗末年,官員增加幾乎一倍有餘,若官員不裁減下去,冗費也不得少。國家費用降至皇祐至和之時,一年用度不滿一億三千萬。再小心經營,數年之內,必將天下欠負一一償還,國家會再度大治。」

「張卿,山陵賞賜已削了三分之一,能否再削?」

「官吏已冗,先後晏崩不久,用何手段削去一半官吏,使天下仍不得騷亂?」

「諒祚野心勃勃,又與契丹漸漸苟和,一旦裁兵,能否保證西北不失,契丹不會侵犯北疆?」

趙頊來了一個三反問,不是對張方平不滿,這是事實,山陵與賞賜確實削去三分之一,而且趙頊屢下詔書一省再省,不能給老子來一個黃土亂墳吧。

官員膨脹起來容易,但削減卻是最讓人頭痛。鄭朗以前不敢碰,龐籍碰了,碰得頭破血流。

西夏是好幾月沒有動兵,但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再度用兵,誰又敢保證契丹不會乘火打劫?慶歷戰爭之時,契丹未出兵,勒索得還少嗎?

張方平無言以對,若虧了幾千萬,不用鄭朗,他都有辦法將這幾千萬虧空彌補起來。但虧空這麼大,自己能有什麼好辦法?

文彥博說道:「陛下,裁兵一事倒也不難。稚圭用斷榷與斷賜威脅,西夏派使認錯,再派使訓斥一番後,重開榷場,給其歲賜,稍給其優撫,西北自安。西北一安,北方便不會有警。」

「文公,今年三十萬,明年五十萬,後年八十萬,人心不足,何有了時!」趙頊斷然說道。

與富弼一樣,只知道加,加,越加越多,越加對方實力越強大,這是解決辦法嗎?但看了一眼韓琦,說道:「若非韓公,西北戰亂不休,國家會更加敗壞。」

「陛下,不敢,國家如此,臣也有罪也。」韓琦十分老實地回答。

吳奎說道:「陛下,如今之計,當用正人,去奸邪,國家乃安也。」

歐陽修去了,還有一個大奸臣在朝堂上,就是韓琦。

當真如此簡單?趙頊想打哈哈。這都不是答案,趙頊又將眼睛看著司馬光。

司馬光答道:「官人,信賞,必罰。」

趙頊坐直了身體,道:「請詳說。」

太簡單了,反而聽不懂。

司馬光沒有直接回答,說道:「國家非是無錢,這種說法乃是錯誤的。」

富弼直搖頭,談到現在就是一個字,錢。看樣子,得給鄭朗寫一個封信,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司馬光不知道富弼的想法,繼續道:「何為國家,有君有臣有民,有朝廷錢帛,權貴們的私人財產,普通百姓的財產。國庫雖空,不代表著國家虧空。民間財政並沒有過於敗壞。之所以如此緊張,乃是朝廷財政敗壞也。為什麼敗壞?非是財政不足,雖多處州府賦稅未收齊,特別是河北之地,兩稅僅收上來三分之一。但兩稅僅是國家的一部分,有專營,有各個作監,有商稅,各個礦藏收益,還有其他的一些額外魚肉百姓的措施。」

趙頊哭笑不得,不知道他說的是好話還是歹話。

「其實總體收入雖不及嘉祐年間,並沒有減去多少。主要就是亂用了,若沒有這些亂用,按照皇祐年間的支出費用,國庫每年還能產生一些積余。辦法很簡單,將兩個時間段的收入與支出羅列出來,進行對比,那些是減少的,那些是多出的,一目瞭然,再進行商議,如何削減這些多出的開支。冗費省下來,若小心治理,每年朝廷都會產生大量積余,又沒有類似河工這樣的大型工程,就能對天下欠負進行慢慢償還,百姓也就心安了。欲速則不達,即便是聖人在世,也不可能讓朝廷一年將如此巨大的欠負償還得清,請陛下三思。」

「陛下,君實之言乃是忠臣言也。」富弼說道。聽來聽去,只有司馬光的話最入富弼法耳。

「好,朕讓你與滕制誥同查賬目。」趙頊說道。滕制浩非是滕子京,乃是滕元發,此人科舉十分傳奇,幼年曾得范仲淹賞識,師從胡瑗,與范純仁一道同舉進士,小宋奇其文,位於探花。趙禎審卷,認為其中的詩不合程式,將滕元發罷黜,沒想到八年後再度來考,又中得探花。趙曙對此人十分器重,曾將他名字寫下來,放在身邊備用,趙頊繼位,為了培養親信,立即將此人提為知制誥。此人確實也算是一名良吏,也在鄭朗法眼之內,當然,還是不能說出來的。

趙頊剛要宣佈大家散去,韓琦站了起來說道:「臣有兩件事要稟報。」

「韓公,說吧。」對韓琦,趙頊心情十分複雜。承認他有輔佐之功,但心中一直不痛快,雖有功,可過遠大於功。心中痛恨防範,也有那麼一點兒哀憐。

「陛下,時局如此,臣多有錯也。按照前朝故事,山陵使功成,宰執必辭呈。因此臣准山陵竣工之時,請臣辭職歸鄉養老。」

但韓琦的話沒有說服力。

現在國家讓你整成爛攤子,想逃啊。若有這個規矩,先帝時你為山陵使,何為辭職?

趙頊默默不語。

辭就辭吧,大家好聚好散,不亦樂乎?

韓琦看到趙頊默認,心中也產生一種悲涼,又道:「國家雖財政敗壞,乃是這幾年發生太多的事。但陛下勿用擔心,論經營之道,無人能及鄭行知也。將行知召回中書,五年之內,欠負必會解決。」

「五年?」

「陛下,欠負的事臣有失也。但這個欠負並沒有包納銀行監的收益,否則不足兩億緡,五年對於行知足矣了。請陛下下詔奪情吧,拖得越久,弊端越多。」

司馬光想反駁,五年啊,你以為鄭朗會變魔術!

但趙頊看著韓琦蒼白的頭髮,心中也有一份慘然。在鄆州時鄭朗含蓄地點評過韓琦,說此人非是奸邪之輩,但一生有一個最大缺點,那就是剛強自用,權利心重。為邊臣時輕慢武將,為朝臣時,凌上欺下,慶歷新政之時,為爭君子黨之首,與范仲淹鬧得頭破血流。為西府首相與東府次相之時,欺凌富弼,傲視下屬。

趙頊自己還能找出更多的例子,例如對太皇太后曹太后不敬,與父親多次較真。但與李林甫不同,這個人驕傲到骨子裡了。此次逼得傲傲的韓琦居然低下頭去。

治平敗政,韓琦有錯,但父親錯也不小。想到這裡,趙頊說道:「韓公,你有兩次顧命之功,請安心替朕處理政務吧。」

也不代表著他會繼續重用韓琦,僅是側隱之心安撫一句,但聽在大臣耳朵裡,難免會產生一些想法。

司馬光與滕元發在查賬。

趙頊下詔奪情。

鄭朗回奏,頗出趙頊意外。

鄭朗不喜矯情,想做官就出來做了,何必一讓再讓,況且隱居了四年多時間,清名也爭夠了。因此回奏,忠孝兩全最好,可二選一時,家為小,國為大,忠在前,孝在後。

做人子必須丁憂滿期,即便國家有事,最少也要丁憂一年有餘,才能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盡人子孝道。然國家出現這等大事,即便臣一年孝期未滿,也要替陛下與國家效勞。

丁憂不是主要的,關健是陛下你自己。

若陛下想一時治,臣馬上就可以披孝服入京,十年之內,只要陛下聽從臣的意見,臣保證天下欠負會償還得清,重新還一個健康的國家財政。但這只是一時,若換一個稍稍不好的宰執從政,舊弊會迅速復發。

若陛下想一世治,請深思,如何一世治,連臣都沒有想好,不但臣要想好,陛下,以及所有臣工,天下百姓都要認真反思。沒有反思好,臣進京非是正確時間。

回奏到了趙頊手中,很簡單的話,但趙頊看不懂,將兩府大臣召來,遞給他們看,也看不懂。

第八百一十六章 坐臥者

曾公亮小心地說:「陛下,行知是否指陛下要對他相信乎?」

「曾公,他是朕的老師,怎能不相信呢?」趙頊不解地反問。

諸位大佬一個個低頭不作聲,歐陽修也是你老師呢。這就能看到一個比較,對老師真正尊重的不是趙頊,而是趙禎。當然,鄭朗關係比歐陽修與趙頊關係會好得多。

但也不大好說。

畢竟鄭朗曾經反對過先皇帝濮儀案,天知道小皇帝是不是象先帝那樣,是一個記仇的德性。

曾公亮道:「陛下,如今財政匱乏之重,我朝立國以來從未有過,這種信任乃是非同尋常的信任,才能將這些弊端一一矯正。若比,若比,如先主三顧茅廬乎。」

趙頊張大嘴巴,問:「朕三去鄭州可行否?」

整天關在皇宮裡,他都想往往跑一跑,可諸位卿家,你們會不會同意?

陳旭道:「不可,先主劉備彼時乃一梟雄也,僅擁有新野一縣之地,如何與大宋相比?若想起用,數次詔書即可,陛下若親行,則是壞祖宗例也。」

張方平看不下去,本來好好的,這一扯,豈不是替鄭朗抹黑,道:「陛下,非是如此,今國家出納如此嚴重,就是臣若有能力將出納彌平,對臣陛下也會器重萬分。」

不要說鄭朗與張方平,那怕阿貓阿狗來了,有本事將這個黑洞填上,君臣也會給予信用。大家說的命題不成立。

吳奎說道:「是指制度乎?」

不僅要皇上,還要臣工以及天下百姓準備,不是制度是什麼?

司馬光道:「錯矣,鄭公修儒學,乃是矯正漢朝以為的偽儒,儘管說禮法,這也是夫子的本義,非是指替國家訂何等制度,況且時與時不同,制度也要修正,乃有一世之哉?」

鄭氏中庸,現在幾乎所有士大夫都看過了,與少年鄭朗不同,如今鄭朗雖臥於鄭州,但那一個不側目而視?中庸講的是調節,仁義禮講的是中,何來調節與中,正是司馬光所說的。

司馬光又道:「制度也要人來執行,沒有好的臣工執行,縱有再好的制度,國家也會走向衰落。又何來一世法哉?」

說完了不語。

他在查賬,隱隱知道鄭朗想要做什麼,但不能說是制度,一個臣子,替宋朝開什麼一世的制度?這會犯忌諱的。

趙頊笑了笑,道:「難道鄭公在考朕?」

不提了,準備回去問問母親。

大家散去,司馬光卻悄悄來到王陶家中。

後來網上流傳著一個笑話,司馬光拍王安石的肩膀道,介甫,你還是太嫩了。王安石淡定地回擊,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砸了一個水缸。換我也會這麼做的,只是少了一個機會。司馬光眼中射出兩道寒光,道,機會乃是自己創造的,你只知道老夫砸缸,卻不知道那個孩子是怎麼掉進去的。

這個笑話太惡毒,但能證明司馬光的腹黑程度。

大臣們議論紛紛,其實皆有之,皇上,你說信任,為什麼韓琦與文彥博二人還呆在東西二府安如泰山?老師心胸闊大,與記仇無關,可這兩人呆在二府,還能辦好事麼?

鬱悶的司馬光還不能說出來。一說出來,鄭朗高大形象馬上轟然倒地,原來你名為聖人,實際也是一個心胸狹小的偽君子。

最少韓琦是不能讓他留在中書。

他不會出面的,但有辦法倒韓琦,找到王陶,治平年間,幾乎所有反對韓琦的人一起罷出朝堂,只有司馬光最幸運。無他故,沒有司馬光,趙曙一時半會還做不成皇太子。這個恩情趙曙還是記得的,不但沒有將他罷出朝堂,還給了司馬光著寫《通志》的權利(也就是資治通鑒,司馬光一生最喜歡的事就是寫書,共有三十七本大部頭著作,比魯迅的字還多,在仁宗末年產生想寫資治通鑒的念頭,治平三年,也就是去年,撰成戰國迄秦八卷,上於趙曙。趙曙命設局續修,並供給費用,增補人員。這時候名還為通志,而非是資治通鑒)

近四年來的風風雨雨,不但沒有傷及司馬光半根毫毛,反而贏得一身清名。容易麼?

就是這份眼光與對時態的嗅覺,也勝過歐陽修十倍!

對司馬光,王陶十分尊重,與鄭朗無關,乃是司馬光本身。

客氣地將司馬光迎到府中,兩人坐下來,交談時政。司馬光說道:「富公說給鄭公十年辰光,國家才能消解危機,鄭公也說最少要十年辰光。」

「就是十年也不易。」王陶歎息道。

兩種方法,一是大肆對百姓搜刮,這一點鄭朗是不會做的。二是小心地經營,但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在仁宗朝,國家雖然弊端很多,可是朝政清明,制度勉強算是完善,如有本事,一年省下幾千萬緡錢還是不存在問題的。那麼不用十年,就可以將天下欠負償還得清。關健現在就是將政局扭轉過來,沒有幾年時間也休想的。破壞容易,阿房宮那麼大,一把火就燒光了。但建設呢?

司馬光很滿意王陶的歎息,道:「樂道,為何韓公說鄭公一旦回京,五年時間就能將天下欠負償還?」

「奸邪!」王陶恨恨地罵道。

無論富弼或者鄭朗,都是理智的說法,也讓人相信。

韓琦這不是扯蛋麼。

五年就能償還?銀行去年挪用了大筆款子到中書,今年又擔負著山陵費用,不到明年秋天,河工欠下的債務也償還不乾淨。這一年多時間就報廢了。就算有,就算只有兩億緡欠負,將銀行監收入一拋去,最少一年得積余四千萬緡,才能實現。就是能辦倒,如今政局已爛掉了,最少又要花兩三年時間,還要上下兢兢業業,才能整理出來。

神仙來了,也不可能五年時間將天下欠負還乾淨了,還留下一個健康的財政。

韓琦看似好心,用心實為歹毒。

「韓公是何用意?」司馬光裝傻復問。

「君實,你還沒有想明白?只要鄭公返回朝堂,五年必還不清欠負。但五年下來,財政不會像現在這樣惡劣。然對鄭朗來說,執政五年,時限已長,五年上下支持,不能還清欠負,對別人來說未必有錯,對鄭朗來說,就有錯了。莫要忘記,此人有兩度顧命之功,不然至今為何陛下不將此人罷去。那麼五年過後,此人又會憂亂朝堂。」

「那如何了得。」司馬光怔忡道。

「君實,你放心吧,有我坐鎮御史台,不會讓此奸雄得逞。」

司馬光心滿意足離開。

王陶開始上書,請復用呂大防、郭源明為言臣,後來韓琦與歐陽修塞了一些言臣進入台諫,台諫有了言臣,可其中不乏是韓琦的心腹。獨木難行,因此想多一些幫手。

韓琦不准。

王陶又向趙頊請求,趙頊沒有作聲。

他在冷眼相觀,還顧念著一份面子,就看韓琦能不能給這份面子。結果讓他失望。

暫時沒有動,畢竟韓琦在主持山陵,這時候動未免有些不妥。

司馬光讓他得到甜頭,又想到鄭朗其他幾個學生。第一個就是王安石,朝廷屢請他至京,王安石不授。趙頊對輔臣說道:「安石歷先帝朝,累召不起,或以為不恭(指未尊重王安石)。今朕召之,又不至,是生病了,還是想要什麼?」

真不好說的,鄭朗出了一道考題,難不成王安石也在出考題?

鄭朗不受召,還真有鄭朗的用意。王安石不受召,則是在玩小智慧。趙曙朝時下詔,那時候進入朝堂做什麼,附庸趙曙濮儀?現在趙曙死了,一是不知道新皇上想些什麼,二是先帝不授詔,此時受詔,未免有些嫌疑。多少也算是養名自重,沽名釣譽。史上有人譏之,倒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趙頊終年輕了,有些急,因此詢問諸位大臣。

曾公亮說道:「王安石文學器業,宜大用,累召不起,必以疾病,不敢欺上。」

吳奎道:「王安石於仁宗朝時糾察刑獄,兩少年為爭鵪鶉,要而不得者奪了跑走,先得者隨後追趕,追上後將奪者刺殺。開封府判殺人者當死,王安石去後,卻按大宋律,搶與偷同屬盜竊,不給硬搶更是盜竊,追者殺之乃無罪也。府官不服,韓琦詔安石當詣閣門謝罪,王安石不肯謝。由是與韓琦有仇。現韓琦當朝,王安石大約以韓琦會沮抑己,故不肯入朝。」

韓琦默不作聲。

趙頊卻狐疑地看了吳奎一眼。

這可是一個很不好的跡象,之所以讓吳奎進入中書,主要就是節制韓琦的權利。一旦吳奎倒向韓琦,會產生很多變數。終是一個少年,想問題想得太簡單。

曾公亮道:「王安石真輔相之才,奎所言乃熒惑聖聽。」

吳奎道:「陛下,臣嘗與王安石同領群牧,備見其護短前自用,所為迂闊,萬一用之,必紊亂綱紀。」

曾公亮微微一笑,不再言語了,吳奎說漏了嘴,之所以反對王安石,非是王安石不能用,乃是他與王安石同班時,有了個人恩怨。

趙頊道:「這樣吧,先詔王安石知江寧府。」

曾公亮道:「此人大才,自少年時便風聞天下,國家正值用人之即,仍在地方漂泊,必辭也。」

韓維道:「王安石知道守正,不為利動,久病不朝,今若才除大郡,即起視事,是偃蹇君命以相自便。臣料定王安石不肯為也。若人君始初踐阼,慨然想見賢者,圖治天下,誰不願效忠伸道?」

但讓曾公亮與韓維失望,詔書到,王安石居然就職江寧府。

鄭朗進諫讓趙頊用王安石守財,王安石卻有自己考慮,韓琦仍在中書,皇上誠意不足,又沒有老師在朝堂掩護,如今替國家守財不易,真要讓他受職三司或者兩府,他反而不會同意。不如先在江寧府混一混。

鄭朗這兩個學生心思別猜別猜。

又詔呂公著與司怪光為翰林學士。司馬光屢辭,趙禎說道:「古之君子,或學而不文,或文而不學,惟董仲舒揚雄兼之,卿有文學,何辭?」

司馬光道:「臣不能為四六體,如何草詔?」

「如兩漢制,用古體寫即可。」

「本朝故事不准。」

趙頊奇怪地問:「卿能舉進士高等,為何不能為四六?」

司馬光不能回答,趨出。又一個玩心眼的出來。其實皆在看趙頊動向。只要趙頊馬上宣佈韓琦罷相,結束治平三年來的濮儀爭,給趙允讓重新定位,無論王安石或者司馬光,都會欣然赴命。

趙頊以為司馬光是美德謙讓,讓中使將告書強行塞入司馬光懷中,司馬光不得己才受。他日,趙頊問王陶:「公著及光為學士,當否?」

王陶道:「二人者,臣也嘗薦矣,用人如此,天下何憂不治。」

與鄭朗無關,僅是針對二人的印象,隨著王陶炮轟鄭朗另一名曾經的部下,郭逵。郭逵因為士大夫打壓,判了渭州。趙頊重新召回,王陶竭力反對。郭逵是鄭朗的愛將,然屢屢因韓琦推薦,進入西府,不免不讓人起疑。就連鄭朗自己,對郭逵都產生了一些猜測。

王陶認為韓琦這是將一個個親信佈於兩府之中,還沒有倒韓琦呢,著急了,屢屢炮打郭逵,沒有成功。然後想到司馬光的話,終於憤怒。不顧趙頊曖昧的態度,直接將矛頭對準中書。

找了一個把柄,以韓琦與曾公亮不押常朝班彈劾韓琦跋扈,將韓琦喻為霍光與梁冀。再加上國庫那個大黑窟窿,無數大臣彈劾。

曾公亮與韓琦只好上書謝罪。

趙頊將韓琦傳到內宮,將王陶奏章拿給韓琦看,韓琦說道:「陛下,臣非跋扈者,陛下派一小黃門至,就可以將臣用繩索捆拿了去。」

沒有辦法了,只好打悲情牌。

偏偏趙頊講良心,唏噓不止。與韓琦語良久。

但趙頊做法又讓許多人產生誤會,王陶連奏不已,趙頊讓知制誥滕甫過問,滕甫說道:「宰相固有罪,可是指其為跋扈,臣以為是欺天陷人。」

很滑頭的說法,韓琦是有錯,可沒有王陶說的那麼嚴重。

趙頊不作聲。這進一步造成一些人的誤會,吳奎與趙概面對,堅請黜王陶於外州。趙概不用說了,若聽其王陶與許多大臣玩下去,兩府必然重新洗牌,自己逃不了。王陶卻有了偷機之嫌。韓琦打出第一張悲情牌後,又出第二張悲情牌,告假於家,連中書也不去了。趙頊擔心,畢竟權利並沒有完全過渡,於是派中使多次看望。

看到趙頊如此,王陶再次揣測趙頊心意,其實他就沒有想過,罷韓琦與與罷歐陽修性質是兩樣的,數月後趙頊與張方平等人罷韓琦時,弄得就像是特務行動一般,不亞於一聲詭秘的宮廷政變。

那有上上書,彈彈奏,就輕易將韓琦弄倒的。

因此吳奎最終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以為趙頊恨的是歐陽修,非是韓琦,想要力保韓琦,於是吳奎為韓琦力辨。趙頊心中冷笑,為什麼用你,正是你幾個月前說的話,話音還在繞樑之時,就變了節。吳奎越力保,趙頊心中生起的一份對韓琦哀憐心反而漸漸消失。但更不敢動韓琦了,將吳奎奏章遞給王陶看。

王陶大怒,復彈劾吳奎附宰相,欺天下六罪。

兩相爭吵起來,一派保韓,一派倒韓。

趙頊頭痛萬分,有苦不能說,讓王陶為翰林學士,司馬光權御史中丞,來了一個對換。司馬光認真的想了一會兒,又想到鄭朗拒詔,終於醒悟,還沒有到火候,因此入謝道:「自頃宰相權重,但若是王陶因論宰相而罷,則中丞不可復為,臣願意等候宰相押班後就職。」

就是對換,也不能現在對換,那麼以後言臣還能不能彈劾宰相?要麼再像治平故事,讓台諫成為光桿司令?

趙頊悟,道:「卿識大體也。」

但是言臣不服,吳申與呂景泰等人紛紛彈劾吳奎有無君之心。

皇上為什麼讓你去中書,正是讓你分韓琦的權,可你倒好,現在才去中書沒有兩個月,居然附庸韓琦,你心中還有沒有皇上?

趙頊氣惱,這些都是潛規則,不能公開,你們偏偏正大光明說了出來,怒氣之下,在劾書上批上一行字:陶、吳申、呂景泰,過毀大臣,陶出知陳州,吳申、呂景泰罰銅二十斤;吳奎位執政而彈劾中丞,以手詔為內批,三日不下,其罷知青州。

但王陶是他一手扶上來的親信,看似向韓琦屈服,心中實怒氣衝天,憤然對張方平說道:「奎罷,當以卿代之。」

張方平說道:「韓琦久在告,奎免,必不復起,琦勳在王室,願陛下復奎位,手詔諭琦,以全始終之分。」

這個話看怎麼聽了,看似在替韓琦與吳奎說好話,實際不然,韓琦不是告罪,是在威脅朝廷!但韓琦是否是真在告罪,不但沒有,而且正式與文彥博走到一起。

王陶帶領大臣彈劾韓琦之時,文彥博對韓琦說道:「稚圭,可記得此子除詹事之時?」

是指治平初年,據傳那時王陶事韓琦甚瑾,但天知道呢,韓琦為了權掌朝堂,為了應付群臣的反對,大力扶持親信,是韓琦對王陶親近,還是王陶對韓琦恭敬?外人不得而知。因此建東宮時,趙曙命蔡抗為詹事,韓琦舉王陶。

文彥博意思王陶乃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韓琦當著賓客的面說道:「見事之晚,直宜愛撻。」

很快就傳到趙頊耳朵裡。

這讓趙頊產生更大的憂慮,本來韓琦權傾天下多年,再加上一個文彥博,如何了得?對韓琦與文彥博這番話更是不贊同。難道不知道公私分明嗎?若此,你又是如何對仁宗的?說忠於父皇為公也,那麼王陶就是做對了的。說忘恩負義,天下間還有你與歐陽修更忘恩負義的?憤怒放在心中,還得要屈服,召吳奎於延和殿,慰勞,使復位,道:「成王豈不疑周公邪?」

周公那麼忠心,但是周成王難道沒有懷疑過,不過忠奸自分明,過後了周成王對周公還會重用的。

韓琦另一親信邵亢為言,趙頊氣憤地批了一句:「此無它,欲起坐臥者耳!」

坐臥者指韓琦,不為名,但絕對不是尊敬,史上也有一些坐臥者,例司馬懿之流。

看到趙頊困窘如此,鄭朗終於出手。

第八百一十七章 雍齒

韓琦會不會謀反,肯定不會,會不會扶持另一個世子王子上換,將不聽話的趙頊換掉,也不會,但有沒有產生過這種想法,那就不好說了。縱觀整個宋朝,政權交接基本都是很平穩的,即便章惇插足也未成功。當然彼時章惇遠不及此時的韓琦。

這是後人看宋朝的,在宋朝不可能看到後面,看到的只是前代。

因此即便強勢無比的劉娥,對丁謂都忌憚無比。

高滔滔此時還遠不及劉娥,趙頊只是一個少年人,對韓琦肯定會產生一些忌憚。

韓琦的表現也僅是留戀權利,一旦趙頊不退讓時,便開始辭退了。加上史書的篡改,若不改變,史書還會記載得曖昧不清,但一些文字裡還能看到趙頊起初對韓琦那種小心。

特別是吳奎的「倒戈」。

作為鄭朗,此次入朝,不會再像前一次執掌朝政那樣,坐視它破,就是為了立。

但有很多問題,趙禎朝不可能不破不立,吏政沒有敗壞,財政也沒有到了危機萬分的時刻,改革動力不足。趙禎性格,也注定大型改革不易發動。

趙頊性格剛激,危機也有了,改革似乎渠到水成。趙頊本人史上對王安石十分器重,改革失敗原因有很多種,包括改革本身的不完善。但有一條,趙頊也掉了好幾次鏈子,多方面考慮的。朝堂上提撥了許多保守黨平衡,甚至默視一些元勳老臣在洛陽天天開派對。

所以鄭朗再三說到要反思。最簡單的一個要求,若不給自己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進行改革,頭沒有開好,後面就不易成功。說具體一點,韓琦與文彥博兩大政敵不排斥在朝堂之外,自己如何得功?這邊在改革,那邊在抽後梯子,成麼?

國家經濟一分朝廷的經濟,一分民間的經濟。

在趙禎與自己共同努力下,民間經濟良好,如今破壞不大,但拖下去,民間經濟必然會出現嚴重傷害。

這是好的一面。

沒有全部爛掉,但整個制度與政治爛掉了,韓琦大約也看出來,不知道從哪兒著手。自己知道從哪兒著手,但會非常非常的麻煩。

寫了一篇文章,一為聲援趙頊,二是進一步為自己創造條件。

自己一年丁憂期漸滿,從民間到廟堂,到輿論,呼籲讓自己返回中書的聲音高了起來。

鄭朗做了聲明,國家有事,不敢不為國家出力。

只要皇上願意,自己必為國家效勞,但有一條,國家財政虧空如此之重,讓人無法想像。僅是四年間虧空了兩億多,若是一些官員藉著國家財政紊亂的情況下,中飽私囊,大肆以國家名義借債,實際這些債務並沒有進入三司賬冊,若將這條加上,有可能更多。自皇祐起到嘉祐年間,不算銀行監的收入,高者也近三千萬的盈餘,低者還有一千多萬,若再加上銀行監收入,這才支持了龐大的兩廣荊湖南路開發,河工,以及南方數次戰役。

也就是裡外結合,一年虧空了一億有餘,可想財政與吏政敗壞到什麼地步。

新皇帝登基,奮發向上,頗有作為,自己若進入中書向以前那樣調節,數年後情況會好一點兒。

然而自己不可能一輩子呆在中書,與體制不合。況且自己也漸漸到了老年,又能執政多少年,十年,或是二十年?一旦到了奔七年齡,就算還能活著,身體每況愈下,還能不能再像現在這樣精力旺盛,處理大量政務?那麼一旦以後有什麼萬一,又會出現眼下的危機,國家凶矣。

因此有後一條,正好自己是黃金年齡,至少能保持十年,對國家一些弊端進行處理,將這些弊端去除。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至少要十年才得其功。

改革的目標是使所有人過上幸福的生活,富者益富,貧者也能安居樂業。

但在最初呢?

上古大賢子產治鄭,開始時民皆怨之,三年後才出現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情況。宋朝更大,人口多,情況更複雜。改革之初,必然會傷害到許多人的利益。

若聯手反對,自己必然下位,改革也隨之半途而廢。自己非有功,反會成為奸臣,遺臭千古。若全力支持,熬過幾年,改革出現成效,那麼大家會一起受益。

不但大家受益,一個更強大的國家便會出現。子子孫孫便能安居樂業,而非因興亡之事,子孫蕩盡。若是王安石,還沒有權利說出這句話。鄭朗卻是可以說的。

斂財之能,無人能及。

並且鄭朗一直做得很公正,儘管傷害到部分豪強,但卻帶著更多豪強走向更富裕的道路。

以前的經歷是一段寶貴的經歷。

因為心中有這個猶豫,自己一直不出。我不知道如何選擇,請各位明示。

文章很短,直接拋上京畿晚報,讓大家回答。

趙頊看到報紙,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鄭朗講利益,他聽了不少。只是跟隨鄭朗後面學習的時間還是短了,若是學上三四年,就不會出現現在的孟浪,以及焦躁不安情緒。但終是學了一些,這一文出,立即明白了鄭朗良苦用心。

但民間不同。

有的人已經聽到國家財政的敗壞。更多的人沒有想到財政敗壞到如此地步,一篇文出,引起轟動。馬上就有了效果。

財政如此,不僅是韓琦與歐陽修的錯,也有趙曙的錯。無節制的調用,軍費,加上災害,以及政令不暢所帶來的嚴重浪費。今年西北不打仗了,在趙頊帶領下,錢帛也沒有胡亂用了。兩府自發地做了一些調節,危機比去年要好,可嚴重的三冗仍然存在,國家仍在虧空。虧空了,就要想辦法挪用或者借債。

關健鄭朗隱晦地說了一句,借債不怕,朝廷會償還的,但這些債務有沒有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認?

下面出現一些恐慌。

還沒有太亂,因為在坐看,若是鄭朗回到中書,一切問題就能解決。

這便是變法的讓富戶與精英人士對鄭朗進行支持。

可另一點是為什麼出現這種情況,於是更多的人彈劾批評兩府大臣。想找理由,太容易了。治平近四年時間,兩府最少有一百條嚴重把柄讓人挑剔。還有一些官吏嗅覺靈敏,這篇文章一出,感到朝堂會有大變,有的想巴結,有的想推托責任,紛紛倒戈,鋪天蓋地的反對聲自朝堂開始,一直到黎民百姓。

得到鄭朗支持,王陶到了陳州,仍謝表攻擊韓琦。

中書準備擬旨再貶,司馬光看到鄭朗文章出,心中有數,論政治嗅覺,不要說韓琦,就是鄭朗拋開金手指,也遠不及司馬光。他說道:「王陶固然有罪,可是陛下欲廣開言路,屈己愛陶,為什麼宰相獨不能容?」

然後靜靜地看著中書幾個大佬,還想來啊,做夢吧。

曾公亮自然不會作聲,儘管王陶也說了他不好,但主要是針對韓琦的。要麼就是趙概,要麼就是吳奎,吳奎嘴張了張,這幾天他坐食難安。趙頊批的那三個字坐臥者,難免會讓人想入非非。難道自己做錯了?

中書不作聲,誰還替中書反擊王陶?不要弄錯了,王陶乃是原來東宮舊臣,皇上心腹之一也。

趙頊做了第二個舉動。

以張唐英為殿中侍御史裡行,趙曙初立,張唐英上書道「為人後者為之子,恐它日有引定陶故事以惑聖聽者。願杜其漸。」果然不久後,濮儀之爭開始。

趙頊提撥張唐英,大有深意的。

不好說俺老子做得不好,得一步步來。

接著又將另一人從四川調回,真正的黑麵包青天趙抃,授其知諫院。按照過去的慣例,因為對四川重視,近臣自蜀還,必登省府,不能做諫官,大臣疑,趙頊說道:「我倚賴其正直敢言,想要大用,何必省府?」

故事,俺老子在你們帶動下,破壞了多少故事!見鬼去吧。

趙抃是如何下去的,大家皆知道,再加上張唐英,還不明白嗎?

回到京城,趙禎召見,對趙抃說道:「聞卿入蜀,以一琴一鶴自隨,為政簡易,居然將事情做好了,為何?」

趙抃會意,於是上疏,任道德,鄭朗禮書一出,已經有很多人看中這個道德。趙抃將它排在第一位,委輔弼,別邪正,去侈心,信號令,平賞罰,謹機密,備不虞,勿數赦,容諫諍十事。又說到五費,宮掖、宗室、官濫、兵冗與土木。

有的矛頭直指韓琦,有的是正兒八經的言事,大半中的。趙頊看後喜極,多見納用。又進言呂誨、傅堯俞、范純仁、呂大防、趙鼎、馬默,皆骨鯁敢言,久譴不復,無以慰搢紳之望。

若沒有鄭朗文章聲望,在鄭州呼應,趙頊仍不敢將這些言臣召回來的。

還是有些忌諱,沒有全召,召回呂誨、呂大防與范純仁,韓琦看到這三個生死對頭召回京城,為趙頊所逼,終於呈上第一道辭表。趙頊不報,但這一回沒有召進皇宮安慰了。

趙頊又下第二道詔書,詔鄭朗入京,進入中書。

鄭朗不受,復問,陛下是想讓臣做救急之臣,還是做為陛下重要的輔政大臣,治理出一個比仁宗朝更美好的富裕強大王朝?若是前者,臣馬上進京,若是後者,陛下還沒有做好準備。臣現在不能赴京,儘管已守孝一年期滿。

司馬光與范仲淹的外孫滕元發,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終於將賬目羅列清楚。

在鄭朗後面呆了很長時間,學了一些新知識,包括報表。

將這些賬目一一羅列成表,一目瞭然,遞給趙頊。與實際還有出入的,但與三司內藏庫賬目比較相符了。

另外還寫了一篇文章做註解。

錢用在哪裡,鄭朗說過,趙抃說過,其他一些大臣也說過。

不但三冗嚴重,一些不必要的宮室與土木工程,還有新政也在破壞之中。比如改良型的免役法,若是史上的司馬光,那可能為了反對而反對,如今是鄭朗發起的改革,因此認真的分析了其中原因。

本來免役法經過再三調控,已經比較完善,但制度再好,是人執行的。這幾年人為的破壞,免役法已經面目皆非。要麼不作為不征,使國家財政浪費。要麼胡亂攤派,真正的一等戶乃是免役法的大戶,可不征了,卻強行攤派到四五等不需應付免役法的貧困戶上。有的六七等戶都攤派過去。

再如倉法,因為財政吃緊,原來義倉裡有大量存糧,陸續調用一空,可這兩年皆有大災大害,臨時調撥,兩稅徵收不完善,再加上邊境駐軍增加,奸商鑽營之下,導致用糧激增,一度使糧價上漲,仁宗晚年因為全國水利開發,糧食產量增加,米價京城最低時一斗僅需六十文錢,但治平三年由於全國大旱,導致米價上揚到一百三十多文錢。

再將它們盤運到邊境,可想而知,浪費有多嚴重,甚至最高峰時導致運到懷德軍時,一斗米價漲到近千文。若不是新運河直達河北各地,若不是三白渠,浪費會更嚴重。

還有平安監等等,這幾個聯營作監,也因為充塞了大量冗官冗吏,導致利潤下降。

隱田現象一度控制了,全國統計上來的數字漸漸逼近四百萬頃,時至今天,全國報上來的數字不足三百萬頃。

也就是鄭朗所帶來的一些良性改革全部漸漸破壞。

當然不僅是這幾條原因,一共羅列了五十幾條弊端,這才煉成巨大的黑窟窿。

最後又說到,皇上即政以來,奮發圖新,一些不好的情況逐步下降,然而今年還會繼續出現很嚴重的虧損。並且下面面對朝廷巨大的虧損,已產生嚴重的不安。

趙頊苦笑,不公開便罷,一公開必會引起許多不好的情況。

不過若是做得好,未必是壞事。若做得不好,國家會更加騷動。

急得走來走去,無論是趙頊或者趙煦,壽命都很短,這個壽命往往讓人忽視。一個有作為的君主,面對國家這些積弊,又束手無策,心情能不能好,一鬱悶之下,能長壽嗎?

他說道:「司馬光,助朕。」

若是原來的時空,司馬光將報表交給趙頊後,趙頊讓他來領手治理這些時弊,司馬光果斷地拒絕,俺要修通志,它是如此的偉大神聖,你還是找別人吧。

原因讓司馬光細緻的找出來,可不代表著有辦法治好。就像一個癌症患者,知道是癌症晚期,但醫生能治好它嗎?沒有到晚期,但也到了中期,若治,不知道牽動多少利益,這個雷大頭的事,司馬光可不會做的。

現在司馬光沒有這個必要迴避,靜靜地看著趙頊說道:「若治,會牽動無數利益,僅是這些利益的調節,臣無能為力也。臣觀天下間,僅有一人能有能力治好。」

「朕知道,然朕還不大明白鄭公要的什麼。」

「陛下,即便鄭公赴京,治也不易。若陛下不給鄭公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鄭公難免心中不安。」

「朕明白了。」

「不但如此,韓公說五年欠負鄭公便可以償還得清,陛下認為五年時間行不行?」

趙頊茫然地搖頭。

「鄭公若是任職五年,會出現什麼情況?」

「朕會竭力支持也。」

「陛下若學先帝,倒也可以。若是想有作為,群臣反對,當真陛下能堅持住?」司馬光不客氣地問。

這一回,趙頊終於真正意識到鄭朗要的是什麼了。

賬目公開,呂誨呂大防赴京,再次直指兩府過失。

韓琦第二辭表呈上。

趙頊不報。

呂誨可不給趙頊面子,直接上書奏道,本來以為陛下召臣等重新回京,大有作為,然繼續坐忍奸邪居於廟堂之上,彼時先帝乃不知國家敗壞如此,情有可願,仍如今陛下已知,卻不作為,昏庸遠勝於先帝十倍。既不聽臣等勸說,讓臣等再下去吧。

又要準備率領言臣罷工。

群情洶湧,韓琦無奈上書第三表辭呈,逼得曾公亮與文彥博也不得不上表寫辭書。

仍不報,因為永厚陵成,趙頊要率大臣們閃去弔唁。

這是頭等大事,呂誨等人隱忍不發,過了這個時間再說。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從京城出發,路過鄭州時,趙頊下詔,詔鄭朗前來。

不能等坐家中,那就成了仁宗的臣子,而非是趙曙的臣子,坐實了口實,以後也很麻煩的,並且命內侍強行將鄭朗帶過來,一道弔唁。鄭朗無奈,只好隨著內侍趕赴御駕。

趙頊聞聽遠遠地就迎了過來,不論以前的感情,這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心裡急啊。

小跑著過來,打老遠就伸出手,將施禮的鄭朗扶起說道:「鄭公,幾年未見,朕對鄭公日夜思念。」

然後看著鄭朗一頭白髮,感慨萬千,這才是真正的忠臣,謙謙君子,還好還好,朝中有一良臣,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

「陛下,臣愧當。」

趙頊拉著鄭朗的手,往回走,低聲說道:「鄭公,父皇待君稍薄,也是奸人所誤……」

「陛下,先帝非是陛下所說的不堪。」鄭朗正色說道。

「咦。」趙頊奇怪地看著鄭朗,不顧抱怨,俺未說父皇不堪啊,因為鄭朗這句話讓他感到很不解。

「陛下,臣在鄭州觀察,旁觀者清,看到先帝一些舉措,事實先帝想有作為的,僅是因為一些人挑唆,導致失去分寸。若沒有這些人挑唆,而是換成王曾魯宗道這些良臣在側,先帝會不會產生一些不好的想法?」

「不會。」趙頊想都未想就答道,那一個願意說老子壞的?此時趙頊再三地讓鄭朗與諸位言臣的洗腦,產生一個嚴重錯覺,父親雖做錯了,但不是父親的錯,乃是一些大臣挑唆之錯!

「可歎可惜,說起來也是仁宗失誤,選錯了顧命大臣。而且先帝過早駕崩誠為可惜。陛下,若是遲此年繼位,那麼想法更成熟,國家也有幸啊。」

「卿乃忠臣也。」趙頊感慨萬千,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公心一嫌無疑:「如今之計,如何做起?」

「若調節,容易。」

「朕想一世治也,若想調節,早下詔讓鄭公返京了,可朕又不知如何做起。」

「很麻煩的,想要一世治,第一步便要解決大部分冗官冗政之弊。」

「鄭公,那不大好吧。」趙頊狐疑地問。對冗政認識趙頊仍模糊不清,可冗官知道的。最頭痛的就是對官吏變動,誰動誰就會成為過街的老鼠。當然是重要時弊,但第一步就從冗官著手,似乎不像是鄭朗平時的做法。

「臣知道很難,國家到了今天地步,就如病人重症,想要治好,必須用虎狼之藥了。但也無妨,陛下還記得西漢立國之初,漢高祖用張良計,用雍齒的故事?」

「記得。」

「想要從冗官冗政著手,必須將一人重新調回京城。」

「誰?王安石?」

「不是他,王安石豈是雍齒?而是歐陽修。」

「歐陽修?」趙頊差一點跳起來。

第八百一十八章 燦爛

來到隊伍中間,趙頊說道:「鄭公,坐上鑾駕,與朕好好談一談。」

「陛下,不可,禮法不可廢也。」鄭朗恭敬地說道。

趙頊想想也是,況且鄭朗修儒學,對禮法十分看重,怎能帶頭不遵守規矩?但迅速鄭朗讓諸臣包圍了,呂誨大嘴巴亂放,看著西方鞏縣說道:「若陛下不作為,永厚陵後不知有幾陵。」

大家直皺眉頭。

但說得確實也不假,後面只有一陵了,若不變,再過四十年,北宋滅亡開始。

車駕到了永厚陵,拜祭後趙頊又將鄭朗喊到寢室,語良久,除了趙頊之外,還有一個人,高滔滔,還是一個少婦,心態有些不好,昔日我求你,今天我是皇后了。

對這個少婦,鄭朗有些忌憚。既然好奇地來了,一道上課吧。也許別人忽視高滔滔,鄭朗卻沒有。這可是宋朝史上鼎鼎大名的高太后,能小視嗎?

御駕在永厚陵停駐三天,每天鄭朗與趙頊語到及三更時分。

談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

此次出喪,趙頊感受卻是很深。趙禎靈柩入陵時,他也過來,一路有很多百姓哭泣。到了自己老子下葬,有百姓在道邊看熱鬧的,笑的鬧的哄的有,唯獨哭的沒有。

觀微知著,父親為帝時,不但國家出了問題,也沒有給恩給百姓。想到這裡,心中更加慚愧。

隨後鄭朗返回鄭州,趙頊尊重地將鄭朗送了幾百步,才目視鄭朗離開。

接著詔書下,以鄭朗為檢校太傅吏部尚書昭文學大學士名為中書門下平章事。此次授官變得正常,雖寵,不是太傅,那是噁心人的,成了一個檢校太傅,雖寵,能受之。但鄭朗再次拒之,臣對先帝無功,官爵太厚,不當授之。

西夏被禁榷了大半年,物價橫漲,李諒祚無奈,派使過來謝罪,拿出一些可憐巴巴的財物助宋朝修永厚陵。朝廷終於重新放開榷場與互市歲賜,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隨後種種大事發生。

朝中諸言臣又再次彈劾韓琦,韓琦上第四表辭呈,說道:臣近上表及累具劄子,乞早罷免,歸伏私第,旦夕以俟俞旨。昨晚復蒙差降中使宣召,孤誠憂迫,須至重煩聖聽。臣今必當去者,蓋以二府一紀,愚短盡以罄竭,妨賢之久,自顧難安,而又宿疹所嬰,時在假告,職業隳斁,謗議叢起,茲陛下之所稔聞。仁廟、英宗山陵,兩塵使領,事訖當罷,故事甚明,此臣所以確然請退而不已也。況陛下前賜面諭,已有開許之意,故臣粗舉大概,更不敢詳陳極論,喋喋於異寧之下。惟幸聖明哀察,早令補外,使人言頓息,賢雋匯升,病軀少休,得全骸骨,乃陛下示公斷而存私恩也。

與前幾辭表不同,這次韓琦終於正式承認因吏才不足居民國庫枯竭,吏政敗壞,謗議從起。不得己退之,讓臣現在退,還能得一個善終,陛下也存了公斷,樹了私恩於臣。兩全其美也。不然下去,不是恩臣,而是害臣。

看到這份辭呈,趙頊這才動手,連夜將張方平召了進來,將辭呈遞給張方平看,說道:「琦志不可奪矣。」

不管怎麼說,韓琦乃是兩朝顧命大臣,前面永厚陵剛竣工,後面就罷出朝堂,未免有些不大好。不是朕要罷,乃是韓琦一心想退。掩耳盜鈴就是這麼來的。

張方平建議,宜寵以兩鎮節鋮,且虛府以示復用,授鎮安武勝軍節度使,守司徒檢校太師兼侍中判相州。要平安過渡嗎,就是罷,也要給韓琦足夠虛職。

趙頊額首。

已到了三更時分,再詔知制誥鄭獬,賜雙燭歸捨入院草制,外廷無有知者。不准回家了,就呆在制院裡寫詔書。

這一夜趙頊也沒有睡好,又復詔李端願進宮,天明戒備。

天亮了,趙頊將各個大臣召入垂拱殿議事,鄭獬遞上詔書,中使宣詔,罷韓琦相,如張方平所議,罷文彥博相,文彥博目瞪口呆,俺們那道辭退書是寫著做樣子的,當真啊。怎麼鬧來鬧去,俺們一聲不吭,也躺著中槍?當然,也給了一堆虛職,判河陽府。吳奎罷,首鼠兩端,趙頊早就看不慣了,知青州。陳升之因為趙頊的頊與旭改名為陳升之,出知越州。

大家瞠目結舌,這個手筆也太大了,一殺四啊。

高興的大臣更多,皆會意,這是為了鄭朗回歸鋪路的。

韓琦四人在準備收拾行李,又一道詔書下來,郭逵判知鄆州,還沒有出發,又轉判延州。文彥博悲催,郭逵才叫悲催,真正躺著也中槍,這一年來,就像一個傀儡一樣,來回折騰。

其實乃是武將出人頭地太難,所以明明看到狄青的下場,後面郭逵王韶等人還是象飛蛾撲火一樣,撲向西府。不進去還好一點,一進去必然燒得七死八活。

韓琦在京城賴了幾天,看到皇上沒有動靜,並且皇宮戒備森嚴,知道無望,入對。趙頊說道:「侍中必去也,今日已降制矣。」

不走也得要走。

韓琦茫然地看著皇宮,又看著趙頊,終是老了,眼中充滿失落。這一刻趙頊又有些感傷,君臣對泣。趙頊隨即下詔,詔琦出入如二府儀,又賜興道坊宅一區,作為韓府,擢其子韓忠彥為秘閣校理。

做為皇帝,在國家如此艱難的情況,能這樣對韓琦,韓琦無話可說,愴然離京。

五相罷去,相位嚴重空缺。開始授命,但這次不是授命那麼簡單,而是整個兩制台諫兩府三司的重組。

曾公亮仍是首相,詔鄭朗以禮部侍朗翰林院大學士中書門下平章事。

大家愕然,要知道兩個皇帝死了,各個官員皆加了一級或者兩級,如韓琦累加兩個節度使並且還有司徒與檢校太師,鄭朗雖為二號首相,實職未免太低。

富弼與呂公弼為樞密使,張方平趙抃趙概為參知政事,韓絳與邵亢為樞密副使。

然後三司的重組,王安石為三司使,王安石的好朋友,屢次向曾公亮推薦的呂惠卿為三司副使。

接著到兩制,司馬光、鄭獬、呂公著、馮京、宋敏求、王珪以及當初竭力封還詞頭的錢公鋪等人擔任翰林學士或者知制誥。

但變動最大的還是台諫官。

台諫在韓琦反覆洗煉下,這幾年幾乎等於空置。此次重組,終於建成編製。滕甫權御史中丞,餘下各色御史與裡行有呂誨,重新召回來的王陶,范純仁、孫昌齡、張唐英、呂景初、唐淑問、張紀、吳申、馬默、趙鼎、錢述、劉琦、錢顗等十八名言臣。

知諫院以傅堯俞為知諫院,呂大防等人為左右諫議大夫、司諫、正言,楊繪同知諫院。但還有一個人知諫院,歐陽修。

此次朝堂重組,十分醒目。

有人看到鄭朗的影子,不然以趙頊現在急迫的心理,絕不會將鄭朗任為二號首相。韓琦上,鄭朗頂,很正常。

看到的更多,三司使是王安石,爭議很久了。知子莫若父,知徒莫若師,既然鄭朗推薦,大約不會有錯。

主要就是兩制與台諫。

鄭朗好幾個學生上位,但也不怪,若不是因為顧忌鄭朗,這幾個學生早就上位了。主要是人數,台諫是監督彈劾機構,兩制同樣重要,詔書准不准,就在兩制審核,某些方面不亞於唐朝初期時的門下省功能(唐朝三省,中書決策,門下審議,尚書執行)。

因為韓琦想獨權,台諫幾乎荒廢,兩制也不振。此次兩制人員終於勉強編滿。但還沒有台諫醒目,這幾年台諫最少時僅有兩人,多時也不過七八人而已。言臣幾乎失去了話語權,此次重組,台諫一下子變成二十六人。

許多官員認為為什麼國政如此,就是言路不暢,台諫編製擴張,也意味著朝廷再次重視言路。

但為什麼讓歐陽修知諫院。

人是用對了,歐陽修在諫院時喜歡胡說八道,做宰相不行,做言臣倒是可以的。可是讓歐陽修做言臣,豈不是自找沒趣嗎?歐陽修會不會同意一個參知政事變成知諫院?還有呢,以呂大防、傅堯俞二人與歐陽修的仇恨,在諫院能合作愉快麼?

新重組,鄭朗還沒有來京城,新氣象便有了。

不過大家皆不知道內幕,其中一半授命,與鄭朗無關,鄭朗僅是推薦數人,王安石的三司使,富弼的樞密使,其他人皆是趙頊自己的任命,或者富弼與曾公亮的推薦。

然而大家關注著兩人。

先是歐陽修,看到詔書,歐陽修遲疑許久,居然還同意了,從亳州動身,重新返回京城。

歐陽修不要緊,關健是鄭州那邊。

台諫機構復原,二十幾名言臣興高采烈,這只能說是恢復了言事權,但不代表能將國家變好。面對那個黑窟窿,似乎秋收即將上來,那個黑窟窿還在繼續擴大之中,呂誨也慫了。

因此,一個個翹首以待,望穿秋水。看向鄭州的眼神,比趙念奴看鄭朗的眼光還萬般繞指纏柔。

……

六娘七娘在收拾著棉絨布偶,碎碎地說著話。

布偶也是作坊的產物。

棉花普及起來,正好作坊以日用品為主,鄭朗呆在鄭州閒著無聊時,便畫了幾十幅圖畫,指導工匠們製造了一些布偶玩具,有動物的,有傳說中的人物,還有一些布娃娃。

宋朝有人偶,用瓷燒出來的,或者是泥捏的,糖捏的,麵團捏的。那有這種布偶用棉絨做的柔軟可愛。前面一投放到市場上,轟搶一空,就連皇宮裡都向趙念奴討要了一批。

這個仿製不難,迅速全國興起無數個布偶作坊。

鄭朗無所謂,它的出現,會給許多兒童帶來歡樂,實際大人也喜歡,趙念奴每天晚上抱著一個布偶睡覺。聽趙念奴說,宮中布偶最多的還是高滔滔。當然,鄭朗不好問的。

它也算是一個作業,無法統計,若是普及到全國各地,一年銷售額也會以百萬緡計。

史上王安石對趙頊說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

司馬光怒了,不對,俺還在場呢,你不但在挑戰皇上的智商學識,也是對俺一種嚴重的侮辱。然後反駁,你這說法不過是桑弘羊的把戲,明為不加賦,實際變相加稅,那比加稅更嚴重。

司馬光不懂的是二字,開源。

蛋糕做大了,不加稅國家收入也會增加。但王安石沒有金手指,一部分是算開源,還有一部分是則在變相加稅。多少落了司馬光的口實,導致反對聲音很大。

現在司馬光不會這麼說了。

這些年開了許多源,但如何開源,沒有金手指,都不懂,只能等鄭朗回來。

鄭家莊在收拾行李,不急不慢,京城那邊不知道多少人頸子都望斷了。

六娘七娘收拾的布偶乃是作坊新產品,幾個小公主喜歡,刻意從京城寫信過來向六娘七娘討要。

小孩子不懂事,進了宮規矩森嚴,都很害怕,只有在鄭家才活得像一個公主。對鄭家產生了依賴感。高滔滔知道內幕,也不作聲。這都不是大事,大事的乃是國家。自家已是天子之家,能計較這些小事嗎?

然後就對趙念奴說,皇上讓幾個小公主進宮,殿給挪好了。

趙念奴說,孩子在外面呆慣了,野,再進宮不習慣。拒絕了高滔滔好意。高滔滔沉默不言,這幾年趙念奴既當媽又當爹當姐的,將幾個小妹妹護在羽翼下,未使她們受一點傷害,幾個孩子居然一個個平安長大。由是京城的貴人們,宗室看趙念奴眼神就充滿敬重。

高滔滔知道內幕,但也敬重,表妹這性格與姑父十分相似,外柔內剛,心中有時候想起她一生,不免有些側然。

如今七娘六娘也知道內幕,隱隱地將趙念奴的幾個小妹妹當成晚輩疼愛。

但中間的關係,想想兩個娘娘會就頭痛。

七娘有些不樂意,道:「朗兒,為何你班在曾相公之下?」

想不通,以前曾公亮還是兒子的下屬,照理,兒子回京,萬眾矚目,為什麼僅做了二號首相。

崔嫻安慰七娘:「娘娘,做第一首相,是找罵的,還是二號首相好。到了京城千萬不能說,人家會笑話我家假清高,真喜富貴。」

真實情況崔嫻即便對兩個娘娘也不能公開。

韓琦為了權利,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丈夫反其道而行,繼續對權利看得淡,因此只保留翰林院大學士禮部侍郎的實職館職,形成一個對比。上面貪權,下面官吏也在鑽營,也是重新樹立一個好風氣。

這是能放出來的話。

此次進京,所圖甚大,會引起許多爭議,一人擔是擔不下來的,前面必須有曾公亮頂著,不但讓曾公亮上,還上皇帝親自捋膊上陣。因此,退於次相,會有許多便處。再說以曾公亮的老好人德性,他在首相與在次首相,有何區別?後面的萬萬不能對任何說的。

歐陽修想通了,說動身就動身,得搶在鄭朗前面動身,不能讓外界傳成是鄭朗推薦他回京的。

去了諫院,沒幾天,與呂大防發生嚴重衝突。

呂大防並沒有討得便宜,不要小看了歐陽修,例如邵亢等人,原來與歐陽修關係十分默契,在朝堂中多少有些黨羽。但歐陽修也沒有討得便宜,如今言臣達到二十多人,大多數與他有仇恨,仇深似海。鬧到趙頊哪裡去,趙頊為起用歐陽修,與鄭朗討論了大半天,本來心中一怒之下,準備再責歐陽修,最終隱忍下去,派人安撫。

鄭朗這才姍姍動身。

那一天,秋日和煦,野菊燦爛。

隨著一家子起身向京城出發,無數百姓夾道歡迎。秋天來了,因為經濟緊張,韓琦等清洗下去,一些官員投其所好,開始加強了對百姓苛薄。各地皆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當然,還有朝廷的欠負。

道路兩邊的百姓幾乎就沒有斷過,從馬車縫隙裡往外看,六娘說道:「朗兒,這一回大約不會離開京城了吧。」

崔嫻說道:「大約不會了。」

國家虧空如此之重,沒有十年八年,也理不好了。但未來的事怎麼好說呢。

來到京城的城門。

城門口早早就圍起許多圍觀的百姓。

這幾年折騰苦了,似乎沒有了時,看樣子新皇帝頗有作風,再加上鄭朗再度進入中書,好日子又要到來了。

不知是誰,居然燃放起鞭炮,爆炸聲震得耳有些聾。

但城門口百姓嘴一個個咧起,比秋菊更燦爛。

自宋立國以來,就從來沒有一個宰相赴職,讓天下人如此關注期盼的。就連趙頊聽說後,也興奮地來到宣德門城樓上向御街張望。

第八百一十九章 治平改制(上)

鄭朗沒有到家,在半路上就讓小黃門截走。先帶著鄭朗去中書赴職,這是手續問題。東府幾個官員想圍上來說話,又讓小黃門帶到內宮。至少在這三年內,不會有官員吃味。

問題太嚴重了。

趙頊親自迎到東小門,恭敬地說道:「鄭公,朕終於將你盼來。」

不要懷疑,北宋前幾個皇帝,趙佶父子就不算了,幾個皇帝可以說皆算是一個不錯的皇帝,若打分,趙匡胤能打九十分,趙匡義與宋真宗、宋仁宗皆能打八十分,就是哲宗與趙頊趙曙也能打七十分。但因為鄭朗插足,如今趙曙恐怕只能打四十分。

敗就敗在制度下,若再分析,敗在整個封建制度下,不僅僅是古怪的宋朝家法。

問題揭出來,趙頊這段時間寢食不安。

「陛下,不用急,難道忘記臣所說的話?」

「鄭公,什麼?」趙頊不大明白。

「陛下要動靜結合……」有小黃門在邊上,鄭朗隱晦地說了一句。以前在鄆州時也說過,在永厚陵時又說過。

說的什麼,就是做皇帝的,也要保護好身體,不能過於迷戀女色,適當地運動運動,飲食保持合理,心態放鬆,這樣才能會長壽。長壽有多重要,幾個皇帝過渡就能看出來。

趙禎算是好的,有一個劉娥,趙曙就沒有做好準備,結果上位後做得很差。史上的趙曙上位時做得也很差,兩年後,才漸漸有了一些作為,但很快就去世了。趙頊匆匆忙忙地上位,匆匆忙忙的改革,結果什麼也沒有做成,鬱結病重而死。歷史的車輪再一次輪迴到宋哲宗時代。不然怎麼也輪不到趙佶這小子登基。

最好的一種形式,就是宋太宗與宋真宗的過渡。

宋真宗上位時,已經培養了十幾年,宋太宗更是打磨了幾十年,即便趙禎也在劉娥的皮鞭下,顫抖了十幾年時光,因此他們即政,國家便能迅速進入正常軌道。

這中間就要先皇帝長壽。

作為私人角度來分析,趙禎長壽,有可能趙曙父子悲催,但對國家卻是很有利的。

因此在永厚陵,鄭朗為此刻意長淡。

高滔滔伸出雪白的小手,在簾後擊掌,卿言忠矣。

彼時向趙禎進言高滔滔會不快,此時向兒子進言,高滔滔不喜歡嗎?

這個心態尤為重要,長壽者心態多是好的,勸趙頊不用焦急。

趙頊苦笑:「鄭公,我能不急嗎?」

「無妨,難在前三年,三年過後,陛下大約可以坦然了。」說著與趙頊一起進入內殿。

還是談如何變革,鄭朗說道:「可以將司馬光召進來。」

大約的知道,但真實的情況,鄭朗仍然不知,他要看司馬光那份厚厚的報表。

司馬光帶進來。

將報表從中書也拿了過來。

這份報表史上大約是遮掩過去,現在卻幾乎公開出來。當然,史上王安石遠不及現在的鄭朗,兩相沒有可比性。鄭朗可以在報紙上向全國的百姓逼迫,你們想過好日子,必須做好準備,配合我,那怕自身暫時受到損失傷害。史上王安石敢不敢說?就是說了,也未必有多少人相信。

這就是改革的動力。

因為必然是老師主持改革,司馬光的報表做得十分詳細。

鄭朗拿起來翻閱,趙頊小心地說道:「鄭公,問題嚴重啊。」

「陛下,既虧空了這麼多,當然嚴重。」鄭朗平靜答道。

「鄭公有寇相謝安風采。」趙頊也在看鄭朗臉色,若鄭朗色變,他心中底氣也不會足,然鄭朗臉色平靜,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一小半。僅是一小半。鄭朗又打開第二頁與第三頁,將它們攤在桌面上。

這兩頁講的就是冗官現象。

錢花到哪裡去了,司馬光找原因,得找出來。冗官是重要一條,必須找得細緻。居然找到宋真宗時代。宋真宗在與神仙對話時,為什麼國家財政並沒有敗壞多少呢?

官員就是一個問題,祥符年間,國家文武官員僅九千七百八十五員。到了皇祐前後,國家內外官員一萬七千三百餘人。當時張方平還為此上過一奏,原先三朝舊兵只有八十九萬人,其鄉軍義勇廂軍還不在此數。慶歷動兵後,諸路增禁軍四十二萬餘人。當然,那時候鄭朗已經著手在裁軍了。這個數字乃是指慶歷宋夏戰爭時最高的軍隊數字。又說在院使臣,景祐時約為四千餘員,今六千五百餘員。學士院兩省以上官(不包括台諫,指決策機構的真正大佬)四十幾人,今六十多人。景祐時京官不及二千人,今二千八百人。

當時張方平只是寫奏折提議,並沒有普查全國官員。鄭朗主持國政,對官員碰得比較少,但開始控制下來。龐籍進一步的裁減,一度讓官員控制在一百五千人左右。

隨後龐籍下,官員又開始增加。這不僅是韓琦的錯了,陳執中、文彥博、富弼與韓琦皆有錯。到了龐籍二度為相時,節裁官員,天下洶洶,好不容易將一萬七千餘官員裁至一萬六千人不足。

正是因為這些措施,讓河工順利在趙禎去世前得以成功。

「醇之是一名良吏啊。」趙頊說道,但沒有多少欣喜,就是良吏也死了,並且下面的問題更嚴重。龐籍離開朝堂後,官員數量控制不住。治平初年京官達到三千餘人,全國官員達到兩萬四千人。治平末年,也就是今年春天,全國官員一度達到兩萬五千多人,京官達到四千人。

宋朝養一名官員不容易的,平均起來一年得用兩千緡錢,這中間還不包括各種賞賜與職田等額外收入。增加了一萬名官員,一千多萬緡錢沒有了。

厚厚的報表,每一張都是一個大問題,但這個問題最頭痛。

不僅正式的差官,還有許多職官,張方平寫那份奏折時,說國家三員闕一,也就是一名差職,三個實職官眼巴巴地在看著。那時寫得有些誇張,如今真正三員闕一,甚至遠遠不止。

不但官員,下面還有許多小吏,因為免役法,這些吏也轉化為國家公務員。彼時是好的,可因免役法破壞,此時卻成了嚴重的弊病之一。僅是一個官員,幾千萬緡就多用了下去。

「韓公誤先帝啊。」趙頊站起來踱來踱去。

他是一個講良心的人,韓琦若不是做得太過份,有兩朝顧命之功,為何在史上卻沒有起用?

這個攤子實在太爛。

司馬光則擔心地說:「鄭公,此項弊端革除時在萬分小心。慶歷新政天下洶洶,龐公天下怨懟……」

「慶歷時非是裁減冗員,多是排除異己,由是天下洶洶。龐公天下怨懟,乃是一人而行,非是所有士大夫配合之。」鄭朗立即反駁道。他想了一想,又說道:「其實也非是沒有前例可借鑒,鹹平四年之舉,便能借鑒。」

記得前世有人將各朝各代昏君排名,居然將宋真宗排在四大昏君行列。開始鄭朗不懂,真相信了,為什麼不用好寇准呢,為什麼澶淵之盟呢,為什麼親近神仙呢。是昏君。

這時,不會這樣想的。宋朝最安寧,危機最少的辰光不是在仁宗之時,就連自己的皇祐之治都不行,而是鹹平之治。在李沆與呂蒙正等賢相的打理下,終於使北宋進入繁榮時代。

其中有一項舉動,大臣陳彭年上書建議五條經世之要道,其中有一條就是省冗員,宋真宗採納,於鹹平四年進行大規模的裁員,一次性使全國減裁冗官冗吏達到十九萬五千人,第二年五月仍嫌不足,進一步減河北冗官。最妙的是此次冗員雖引起騷動,但不大。

都認為宋真宗是平庸之君,一起疏忽,趙頊大喊道:「將真宗實錄拿來。」

太監下去拿宋真宗實錄。

忽然一個少婦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徐徐施禮道:「鄭公,謝過。」

司馬光想逃,無他,乃是高滔滔也。

在宋朝凡事得有一個故事,也就是有一個前例,那麼便可以當成法理。慶歷新政那種排除異式的裁官肯定不行的,官員也不服。龐籍悲壯的力挽狂瀾式裁官也不行。

若是能做到鹹平四年的裁官程度,國家費用會下降很多。特別是當年吏僅是差遣,用度少,如今變成僱傭。裁下去變成納稅人,一進一出,就是一名小吏也能節給好幾十緡錢。

鄭朗想到讓人不注意的宋真宗朝代,最少證明有心了。高滔滔也不想兒子繼承一個爛透了的國家。聽得激動,居然從屏風後轉出。趙頊看司馬光要逃,又將老媽推了回去。

鄭朗倒不是很反對,如今趙頊太嫩,想一想,一個十九歲的孩子,主持這個國家,何其的艱難。高滔滔在幕後,未必沒有好處。

這一天,又語到天黑,鄭朗與司馬光才離開內殿。

第二天,趙頊興沖沖地將所有重臣召入垂拱殿議事。他親自主持的。

冗官最頭痛,但這次鄭朗回來,首先碰的就是冗官與冗政。機會難得,一旦黑窟窿越來越小,再想解決冗官那是萬萬不可了。然後交給趙頊主持。一是躲在幕後,延長政治壽命,二就是富弼所言,不能談錢,做皇帝的談錢了,下面官吏便想辦法魚肉百姓,以多出財政為政績,那麼國家更亂。一開始解決的是冗政與冗官,是制度問題,不是講錢,因此交給趙頊主持,矯正下面官員的印象,不讓官吏投其所好,魚肉百姓。

趙頊說道:「治平數年,父皇時常病重,不得不將政務交給兩府,於是出現一些不好的弊端,產生眼下危機。其中最重要一點就是言路不暢。」

呂誨說道:「言路不暢,乃是中書欲所欲為,奸邪當朝,臣請將歐陽修貶放外州,以免再次貽害朝綱。」

邵亢站了出來,說道:「陛下,臣以為五相貶放,再追究過去的事,有違先帝聖名,國家雖有危機,當竭力解決國家弊端,不能反覆再追究治平過錯。」

再說下去,歐陽修有錯,但遲早會攀到趙曙身上。

鄭朗得到高滔滔母子重視,在永厚陵鄭朗說過一段話:「陛下,兩朝更替,權臣當道,陛下若穩定朝堂,必用一些東宮舊人,如王陶、韓維、陳薦、孫固、孫思恭、邵亢等,這些人雖無高見,但可以保證對陛下的忠心。」

數人當中,罕有能人。

可這個能人少的,大多數臣子依然是平庸的臣子。用這些人,不一定要他們有多少改革圖新的作用,乃是拱衛趙頊的皇權。

還有一層隱晦的用意,鄭朗上位後,必然提撥一些大臣上來。若沒有這些東宮舊人在朝堂,必引起一些人說閒話。考慮得如此善解人心,再反觀韓琦的逆亡順昌,高滔滔如何不開心?

這些人當中,有的人還是贊成濮儀的,例如孫固,還有邵亢。趙頊隱隱排斥濮儀,言臣秋後算賬,不好說濮儀,便說邵亢在趙曙病危時,又嘗建垂簾之議,也就是讓曹太后垂簾聽政。邵亢自辨俺沒有,但感到不妙,在王陶彈劾吳奎時,邵亢判節,攻擊吳奎所言顛倒,失大臣體,又力撼韓琦。因此此次得以進入西府。

因為鄭朗建議,言臣復振,再次盯著邵亢,於是邵亢藉機向歐陽修伸出橄欖枝。莫要奇怪,政治乃是最黑暗的,廟堂更是黑暗的深淵,彼此之間縱橫捭闔,頗為正常。

趙頊說道:「兩卿莫爭,朕今天將諸卿找來,乃為國家正事,非是來聽諸卿爭執的。」

不能吵,這一吵又沒完沒了。

兩人平息不言,趙頊又道:「言路不暢,是其中的原因。故朕復振台諫。」

呂大防等言臣舉起牙笏說道:「陛下英明也。」

有的言臣想想幾年前悲催的言臣生涯,都想要哭了。

但他們不知道,言臣復振,僅是此次官員改制的一部分。

鄭朗在胡思亂想,想到後世種種制度,什麼立憲制,議會制或者平均制,在宋朝根本不能實現。不是中國就實現不了資本主義制度,或者民主制度,但無論誰來穿越,都不可能實現的,即便此人是君王,真實現了,國家會立即崩潰。能實現,最少在一個十分完善的制度下,科技力大肆發展兩三百年後,才能真正實現。一時一世則是休想。

思來覆去,最終所做的,便是將封建制度完善與改良。什麼民主制之類後世的制度統統見鬼去吧。

今天趙頊要說的,便是改良的一部分。

宋朝官員有許多問題,機構重疊,無定員無專職,有許多徒有其名而無所事事的冗閒機構與官員,二是在其官不領其職。熙寧變法時,王安石在一片反對聲中,沒有敢動,只要將各個機構恢復職能就滿意了。趙頊隱隱認識到其中的問題,元豐三年,進行了改制,這便是鼎鼎大名的元豐改制。是省了一些錢,可行政效率不但沒有提高,比過去還顯得拖拉,實際省的錢遠不如冗政所帶來的浪費。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改制。

鄭朗沒有採納,改一個官名做什麼,主要還是服務於政令,使政令暢通,提高辦事效率。

第一步改革便直接針對了冗政而來。

但在說改制之前,則是先說另一件事,趙頊繼續道:「諸卿不用誇獎朕,說正事。想要言路暢通,恢復台諫功能還遠遠不足的。台諫就算朕使它員額滿員,達到慶歷顛峰,也不過三十幾人。如何眼聽天下事,耳聞天下事,做朕的眼睛與耳朵?」

富弼狐疑地看著鄭朗,試探地問:「陛下,想恢復監察司?」

「那是必然恢復的,但朕還看到一樣事物,使朕看到聽到全國種種情況,報紙。時至今日,各州都有人上書請求辦報,但報紙只有三分,使朕看到的僅是京畿與兩浙的一些情況,對其他各路仍然不清楚。朕想下詔,准廣州、桂州、潭州、益州、江陵府、京兆府、并州、真宗府、青州、揚州十州府成立晚報,以便使朝廷聽從民間聲音,補漏拾遺。但有兩個前提,不得宣傳十惡不赦的內容(反逆、大逆、叛、降、惡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義、內亂,十惡),違者必查處,不在十惡範圍內,則鼓勵百姓士子大膽進言,替朝廷廣開言路。一些有用的策略,朝廷不但可以採納,還可以提撥這名士子進入仕途,以廣塞國家人才。」

「此議甚妙。」呂誨與諸言臣再次站起說道。治平年間最困難的時刻,三家報紙可幫了許多大忙。

其他官員一起看著鄭朗,若此,以後做官更難了。鄭朗微微閉眼,作不知狀,若是報紙遍地開花,帶來的效果豈止是替朝廷廣開言路。它的意義不可想像。

趙頊又說道:「此其一也,其二因為乃私辦報紙,有能力辦報者皆是當地富戶與巨賈。仍賈商中多有奸肖之輩,因此還有一個前提,參與辦報者必須是當地善戶。非是善戶者不得參加,若是進入報社後,嫡親當中有參與高利貸者、為惡鄉里,或者所犯十惡者,一律除免。」

依然還是鄭朗的建議。

史上神宗朝,有幾句名言,王安石說了超前的一句話,不加稅而國用足。文彥博則說了一句,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放在宋朝,很迷惑人的,鄭朗也曾說過,天下非是天下人的天下,乃是天下精英的天下。

這不是中國的悲劇,即便所謂的民主國家,同樣適用。是實情,但要矯正,如同宋朝的制度一樣,最好能給一些貧民百姓的機會,那麼社會矛盾便會減弱。

第二次修中庸時,鄭朗就拋出這個觀點。天下還是天下人的天下,僅是天下精英占主體作用,剝削底層百姓利益的同時,也要給他們一條生路,給他們感恩的心情,國家便會穩定,子子孫孫不會因為國家再度出現興亡,而像唐朝五姓七家那樣,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報紙也是如此,若坐視權貴們加入,維護的僅是權貴的利益與聲音。不能讓權貴主持,而是讓一些有良心的精英人士主持,便能客觀的提出一些代表真正百姓所需的聲音與輿論。

還有,為了改革!一旦動手,觸動的是無數權貴利益,越黑心利益觸動越多,報紙便能刊登一些善良的大戶人家或者士子聲音,替自己與他們抗衡。

暫時大家沒有排斥聲音,除非像韓琦,想大權獨攬,怕人說閒話,沒有大權獨攬的想法,為難的多半是鄭朗本人,自己何必爭之?

有一些大臣眼神跳動。

眼中更是向鄭朗投去讚許的神色。

若舉國上下監督,執政會更難了。非是大魄力,不敢提出這項建議的。

大家不反對,趙頊對鄭獬說道:「鄭卿,草詔。」

一個很正直的官員,後來讓王安石弄下去了。這條詔書並沒有爭議,為難的就是以後兩府,與人事變動各方利益皆沒有多大關係,鄭獬迅速將詔書寫好。

頒發出去,趙頊咳嗽一聲,鄭朗暗中點了點頭,此次進京,很少能看到鄭朗以前的笑容,說話態度依然很溫和,可大家心底裡卻感到一種肅殺之氣,沒由來生起一種畏懼感。

到現在鄭朗仍然一言不發。

不過大家眼光時常在他身上掃視,看到他點頭鼓勵趙頊,一個個正襟危坐,知道要說真正的正事。

第八百二十章 治平改制(中)

趙頊說道:「兩位祖宗治亂世於宇宙,革故鼎新,由是我朝成立,內治富裕堪稱史上第一。包括各種制度,然因多名權臣當道,制度破壞,祖宗制度已不在矣。」

趙頊剛說完,大臣們又一起看著歐陽修。這個權臣必然包括王欽若、丁謂、曹利用等人,但有沒有指韓琦與歐陽修?

歐陽修此時有些後悔,此時彼時,何必來朝堂?但不來朝堂,隱隱感到就沒有機會再上位,想不通,一本正經不說話。

「其中就有官制,祖宗制度,雖官員不領其職,然制在。」趙頊這句話在宋朝容易理解,往往後人看著宋朝官員一長串的頭銜會頭昏腦脹,弄不清楚。

若真如此,宋朝就不能運轉了。官不領其職,差才是官,但領了這個差,就有了這個差官權利。然因為是差官,調動起來會比較容易。權臣就沒有滋生的土壤。

這才是宋朝官制的核心。

不能一味地說宋朝制度不好,若真的不好,就不會創造中國封建史上最富裕大規模農民起義最少的王朝。矯正的非是官不領其職,而是官不領其職帶來的副作用,重疊架空,分權不明。

趙頊又說道:「祖宗家法是好的,由是到皇祐之時,國家蒸蒸日上,隨後漸漸衰落,乃制度漸漸破壞也。富公於治平二年時曾上書,說樞密院官員多歸於中書,便是一例。」

「陛下所言中的,非是樞密院,兩制、台諫、三司、三衙、內藏,包括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各寺監,皆有職權不明的情況,分劃不清晰,重疊浪費,實權職權不清,此乃國家頭號冗政也。」富弼痛惜地說。

這就是冗政。

由國家說起,比較遠。簡單的一個例子,地下井蓋被小偷偷走,那個黑洞在大街上,老百姓看著很不放心,打電話給有關部門,要求解決,結果推托。打了二十幾個部門的電話,居然找不到一個主管的部門。這就是冗政的一種,不作為的一種。這個可怕,更可怕的恐怕還是後者,打了一個電話,派人來看,吃一頓喝一頓,花了幾千大洋,輕描淡寫地說道,非是我們所管。輕鬆的走人。再到下一個部門,結果吃喝花掉幾萬大洋,一個幾百塊的井蓋問題還沒有解決。

這僅是一個小問題,若放在國家,類似的問題有無數種,一年會帶來多少浪費?

發展到今天,一些部門重疊,一些部門因為屢屢架空,當初設置時還有一些作用,現在幾乎沒有任何功能,可裡面還充滿了許多官員喝茶聊天,如今又增加了一項樂趣,看報紙。

若不解決,如何了得?

鄭朗咳嗽一聲,說道:「陛下,彥國,既然陛下與彥國說到此事,大家群策群力,討論一下。」

不能任何事都往趙頊身上推,大家一起討論,大家一起承擔。

立即殿中成了一幕控訴史。

控訴治平三年來中書的專權。

其實韓琦所做的,只是將這個隱患激化,真正冗政從制度一開始便有了,但開始時不嚴重。宋真宗早年一度勤政,還將這個隱患削弱了下去。然自晚年起,宋真宗求神仙,冗官抬頭,冗政現象也抬頭。趙禎朝時在加重,呂夷簡僅是小心的調節,龐籍悲壯式的一人力挽狂瀾作用不大。富弼的不作為,韓琦的大權獨攬造成官吏不服,各行其事,冗政現象無限度的擴大。

可調節,可改革。

若是調節,矛盾會少一點,但這個隱患仍然時時刻刻會發作。並且為以後黨爭弄權,蔡京危害國家布下了前題。

大家一致同意,就好辦了,鄭朗又說道:「過去之事不提了,陛下,以臣之見不如將各司區分清楚,而非是像以前那樣,職權不明,恩一起去爭,形成浪費,怨一起推辭,遺害國政。」

鄭朗說完,大家一起看著歐陽修,歐陽修臨離開京城時曾抱怨一句,恩欲歸己,怨使誰當,成為京城最大的笑柄。

鄭朗卻不是針對歐陽修的,也就是好處,例如河工結束時,一起去爭。但六塔河在哪裡一個勁的淌,卻沒有一個大臣看到。冗政之害,何止如此。又說道:「將各部各司規劃清楚,兩制以及相關草詔與審議詔書的司部一起併入兩制,監督的部門併入台諫,財政規三司,掌兵規三衙,軍事調兵規西府,政務規東府。實際祖宗家法,已經很清楚地將職權劃分明了。各部掣肘監督,若嚴格執行,何來權臣舞權現象?且讓各司部相互掣肘,非乃是讓各司部冗政與推辭政務。若嚴格執行,可有冗政現象?」

「鄭公所言,臣以為中的也。」趙鼎說道。最簡單的,如果台諫完善,一個個拚命的彈劾,韓琦能胡作非為嗎?國家還有沒有今天的黑窟窿。祖宗家法很好哪,不好的是權臣有意抹殺祖宗家法。

趙頊與鄭朗相視一眼,微微一笑。

這是昨天君臣三人的談話。

是一次徹底的改制,但不能說改制,得說祖宗家法,宋朝乃是趙匡胤兄弟打下來的,最有話語權,難道你們做大臣的超過兩個祖宗?

只要靠了祖宗家法,什麼改革,壓力便會小了很多。

與此時鄭朗相比,史上王安石還差了很多。天都不需要畏了,況且祖宗家法,能不讓大臣們反對嗎?何必與老天爭,與兩個死的人爭?條條大道通羅馬,到了羅馬才是王道,管怎麼走的,只顧怎麼走,最終到不了羅馬,什麼道也不是。

其實與鄭朗修儒學一樣,主體框架還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但在細微處做了變動,儒學變得更積極,放在這裡,制度也就漸漸完善。前因是韓琦專權,帶來許多後遺症,大家飽受其害,聞聽此言,幾乎沒有一個反對的。

宋朝另一個大嘴巴,也是鄭朗頗為看重的人,趙抃擊節叫好。

此人乃是一個罕見的良臣,嚴格來說,看似鐵面無私黑青天,實際是溫和派。史上王安石用事,議論頗多,主要是改革之法不完善,竭力斥其不便之處。但不是持反對的,韓琦等人遙控,大臣反對,導致王安石罷相。趙抃感到不妙,強力要求王安石復出,王安石經此教訓後,不但不改正,反而變本加利。趙抃一怒之下求外放。

但那時保守派不希望改革派危害他們的利益,改革派面對國家種種弊端與黑窟窿急於求成,因此象趙抃之流反而成了最不受歡迎的人。

真實的情況,王安石改革有很好的一面,迅速將國家財政黑洞填上,甚至有充足經費發起五十萬人征夏的大型戰役。可性質卻是苛民的,真正類似農田水利法等開源手段不多。比如青苗法,不是放青苗糧給百姓,放到最後不管什麼百姓,那怕生活在城中的小市民也要接受青苗貸。還有傷害市場經濟的市易法。做無用之功勞民的保馬法。等等。

若是這樣,鄭朗有無數手段,能替國家斂出一大筆財政,那是治國?

聽著諸人的議論聲,鄭朗又睜開眼睛,說道:「有趙閱道在朝,猶如明鏡也。」

轟,大家一起轉過頭看趙抃。

明鏡是什麼人,乃是魏征,千古賢臣。

趙頊得意,此人提撥與鄭朗沒有關係,全是他的主意。俺也算是有識人之能了。

大家一致贊成的,鄭朗繼續說道:「昔年範文正發起改革,屢屢要求我相助,包括歐陽永叔你在內。但我屢屢拒絕,為何,因為此次改革動心雖純良,卻太過急躁。比如考察官員才德,多持主觀想法,逆者亡順者昌。又不說如何獎罰,而改革十政七項乃是官員之政。官員固然很重要,沒有良吏,即便有好的制度,幾年間就破壞掉了。」

又說到大家內心深處。

「但文正公的人事改革可行麼?我勸過,仍文正公不聽,由是改革失敗。至今一提革新,大家都感到後怕,無前因乃有後果哉?故陛下提議將各部各司劃分清楚,各司其職。臣還要補充兩句,中書總掌國家政務,為怕專權現象再度發生,對不相屬的各司部只能有參議權,並沒有管理權,以免自中書起就開始亂了政務。其次是獎罰。各司部職責劃分明確,有功必獎,有過與不作為者必罰。過分輕重,罰職官一到三級,獎亦之。特重者朝臣外放,外臣貶職。至於一些特大失誤,則繼續按以前律法行事。反之,一些建立大功之臣,也得越資擢撥。」

罰是罰職官,不是罰差官,差官之外必須有實職官,領薪水時不是按差官大小領薪水,而是按這個職官。當然差官還有其他的補充。甚至職官還關係到上早朝的排名。一旦罰去,會肉痛的,若連罰三級,即便是差官,收入也等於少了一半,遠比原來罰銅嚴厲得多。但只罰不獎,今天會吵成一片了。後面還有獎,雖罰,仍給了立功替過的機會,並且差官牽連不大,政治生命仍在。若犯下重大的失誤,就是沒有這個獎罰制度,宋朝以前也是照樣處理。要麼砍腦袋,可能嗎?

主要大家繼續認為鄭朗乃是溫和派,雖有獎罰制度,但不像以前范仲淹那次興師動眾,少數人猶豫不決,多數人讚成。

趙頊說道:「擬詔。」

乘熱打鐵,這是所有重要大佬贊成的,執行下去,必然所有大佬維護這些革新,壓力就會小得多。

曾公亮卻狐疑地站出來說:「別急,行知,若此,必然有一些部司會因為置空而裁去,這些官員如何安放?」

「明仲,難道你坐讓國家還繼續虧空下去?」鄭朗痛心疾首說道。

「我不是……」曾公亮想翻眼睛,俺的心,你還不懂?我不說在提意見嗎,何用這頂大帽子來壓我。別人能戴一兩頂,我現在這種情況,半頂也不能戴。

鄭朗不是針對曾公亮,虧空是壞事,但對改革就是好事,任何人想反對,繞不開的就是這個虧空。就像趙曙怎麼跳,沒了趙禎父親名義,你這個皇帝如何得來的。繞不開,名就不正。

「其實也好辦,這些部司職能已空,留之何益,難道嫌國家用費太多,不夠浪費嗎?繼續保留實職,察其優異者,安察於其他各司部或者地方。」反正也是拿工資混飯吃的,工資保留,部門卻裁去,大家一起下崗,好的人另作他用。

前面幾條皆同意了,就是後面這一條,讓許多人直皺眉頭,空閒部司裡有許多官員的,其中有人就是他們的子弟親戚或者至友,但鄭朗後面的話讓他們又重新燃起希望,再找門路安排吧。

呂惠卿卻插言道:「鄭公,這也是一個辦法。不過我有兩條建議。」

王安石還沒有到,江寧離京城略有些遠,此時乃是呂惠卿主持三司。對此人鄭朗一直很小心,有名的反骨仔。反骨仔不少,但其他人才能少了,反骨危害不大。一旦此人反骨,會帶來極大的傷害。這個要等王安石來到京城,與王安石詳談。一旦大規模改革開始,韓琦都沒有能力破壞,然此人就有。

面不改色,道:「吉甫,請說。」

呂惠卿臉上帶著恭敬的神態,別當真,想一想當年丁謂如何對寇准的,就能想到呂惠卿未來有可能如何對付自己的。

他心中也在狐疑,不對啊,按理說此人現在還沒有上位,要等王安石去發掘呢。

呂惠卿哪裡知道他的心思,說道:「第一我以為地方官吏已經冗雜無比,一旦裁減閒置部司,必然產生幾百名甚至近千名閒官,往其他部司充塞,其他部司會更加壅腫,往地方充塞,地方也必受重壓,危及地方吏治。第二我以為秋收上來了,可國庫危機,當務之急,必須先將財政這一難關熬過去。」

「說的也是,不過我再說清楚一點,這些閒置部司裡的官員與空職無異也。擇的僅是其中一些優秀的官吏,非是全部用來充塞到各部司與地方上。陛下,可否將司馬光那份報表拿來?」

「可。」趙頊將那份報表遞給呂惠卿,鄭朗說道:「你看,真宗時京官只有一千餘人,此時卻接近四千人,你認為是正常嗎?」

呂惠卿看著上面觸目驚心的數字,連躬兩身道:「非正常也,但鄭公,這種安置終有限,到了今天,我以為要裁減官員了。」

必然要裁減的,但現在不能說。這是海嘯式的改革,山高不高,一浪來了,再來一浪,一浪浪推加起來,若有可能,幾十米高的海嘯都能爬過上千米高的山峰。

第一浪第二浪必須推起來,不然馬上就吵起來,還改什麼?難道想做第二個王安石。特別是財政,更不想動,財政越危機,改革才越容易進行。又道:「吉甫,至於財政我知道,今年還會虧空,陛下非是上帝,我也非是神仙,如何馬上能解決?這樣吧,下詔各州縣,著他們將所有欠負查清楚,能讓官府欠負的,皆是中小戶,有錢的豪強與大賈們未必敢動。這個欠負下去,會對他們產生巨大傷害。詔書全國,欠負當成銀行存款,允以低息償還。若是國家以後有監成立,按河工法規辦,給他們率先進入監股之內。若各地官府用度不足,今年仍准他們有限的借一筆款項。至於天下欠負多少,每年製表刊於報紙,讓天下百姓監督。不能再氾濫下去了。」

「那樣的話,欠負會更多。」

「慢慢來吧,雖多,可會使朝廷不失信譽也。朝廷連信譽都不能保障,如何治理天下?」鄭朗反問道。這是強行扶持各地中小產階級。但沒必要說,也不會引起多少反對聲音,畢竟河工有了前例,還是十分成功的前例。

但昨天鄭朗不是這樣說的。

而用稅務的關係來說服高滔滔與趙頊。一個簡單的例子,朝廷敢不敢向亳州高家征多少稅務?

高滔滔在屏風後嗔罵:「鄭公,你想征,儘管征,哀家配合你。」

別當真,征還是要征的,意思意思。高家雖有錢有勢,但不是國家徵稅的主體,這些被官府借債的老實人才是真正能被國家征到稅務的。將他們傷害,國家稅務能不惡化嗎?

還有一個例子,鄭朗在太平州時替百姓花錢買地,交給了三四五等戶百姓手中,國家才會一文不少將兩稅收上來,一二等戶能征齊多少兩稅?征來征去,馬上國家七八億畝耕地征成了三億畝。雖花了錢,幾年後就可能通過兩稅重新利用稅務手段,徵入國庫當中。一樣的性質。想要國家富,最終還是民間先富。民間不富,國家能富嗎?或者說想取卵,能殺雞嗎,不但不能殺雞,還要大肆養生蛋的母雞,那些鐵公雞們,留幾個做種,其他的可要可不要。

至於黑洞,則可以用其他手段來彌補,不能以傷害百姓為手段彌補。

「想要國家財政轉好,無論任何手段,必須政令暢通,如今連政令不暢,如何治理國家財政?」鄭朗又問了一句。呂惠卿無言,鄭朗復說道:「不過這個冗官確實是一個問題,吉甫,你有何好的策略,寫篇札子遞上來,若便就可以採納。」

「好。」呂惠卿道。

趙頊與司馬光想笑。

其實未執行之前,一繫手的策略全部謀劃好了,但實施時,得一步步來。現在暫時還不能說,會引起爭議。

說到這份上,大家一起同意。

二詔天下。

今天的聚會到此結束。

會前一切就安排妥當,經鄭朗的推動,似乎是大家群策群力,才擬出這兩道草詔的。是大家發起的改革,非是鄭朗一個人,鄭朗與皇上起的僅是推動作用。

餘下來的時間開始重組。

放在桌面上的官員卻不多,僅一百幾十人,宋朝大多數決策就是出自他們之手。但每一個機構下面卻有龐大的官吏,有的是輔助機構,有的是執行機構,類似於唐朝的尚書,但比唐朝更分散。這些機構都有相關的作用。

還有一些機構就是閒置機構,養老聊天的地方。逐一將它們裁去,裁出八百多名京官,無數小吏。小吏是差職,有的乃是打下雜的,他們可以回家真正養老了。鄭朗也不錯,給了他們一些退休金。反正財政已經爛透了,不再乎十幾萬緡安置費。但鄭朗說了一句話:「各部司以後經費必須控制,不能再濫用。」

想解決財政危機,政令暢通還是不行的,鄭朗兩登報紙,要求天下百姓支持,僅是這個動作?本來大家各找門路,準備充塞到其他部門,聞訊後各部司主管官兵員立即拒絕。開玩笑,一旦經費控制起來,塞了這麼多人進來,以後怎麼辦?於是各自又將主意打到地方上,有職無差,收入也會減少一大半的。得找活兒干。

秋收漸漸上來,財政依然在使那個黑洞放大。趙頊下詔,讓群臣進言,包括民間的士子與豪戶們,也可以進言,若進言得當,可以立即撥用。上書的大臣多了起來,說來說去,無非就是節止用度,主要還是三冗。官員冗到這地步,誰看不到?特別是來自民間的聲音,官員利益與他們無關,倒是官員增加,用費增加,必須增加他們的稅務。

報紙多,十三家報紙,全部在說冗官。

趙頊再次將大臣們聚集於垂拱殿。

三省兩制台諫與寺監重組還沒有真正完成,不過經過重組分工後,政令暢通情況比原先好得多了。這就是節制冗政的,僅是其中的一種,冗政不僅是上層在冗,下層也在冗。但不止是為了節制冗政,還有冗官。

趙頊說道:「我朝大治之年,太祖太宗的治轄,但那是開國,不能當成中興法例。中興時間最長的乃是仁宗之治,又以皇祐與嘉祐(指鄭朗與龐籍兩次主政之時)為佳。但前幾日鄭公與朕交談時,卻對鹹平之治輩加推崇。各位,寫一道札子遞上來,看看祖宗如何取得鹹平大治,造就我朝輝煌?」

鹹平之治為什麼成功呢?首先是廉政舉措,那時宋真宗做得真不錯,說文武七條,清心,不以自己喜怒左右政事,看一看,與鄭朗所說的不以己喜而愛人,不以己仇而憎人有何區別?二要官員公平正直,重視廉潔。三是修德,鄭朗繞了好大圈子,這才繞到修德上。四是務實,鄭朗很早就說過的。五是勤於政事與農桑之務。七是革弊,一些弊端還未出來就將它扼殺。說得籠統,也有些理想化,可正因為這七條,奠定鹹平之治的基礎。

嚴明賞罰,特別是貪污罪,不怕貪污,也不會殺頭,但這是私罪,一旦貪污了,以後陞遷會很困難,連保舉的官員都會受到處罰。另外建立存檔,官員做的事,一一記錄在冊,若是貪污,以後翻出來馬上貶職。這個制度就很好,現在仍在執行,不過執行得不力,沒有發揮到它應有的作用。

因為監察機關有監督權,出巡要求更嚴厲,若大的王曙因為收下部吏一點小禮物,馬上貶知壽州。監察機關更不能有宰執的弟子門生親戚,若有,必須迴避,宰執所薦的人不能擔任言臣,以免宰執與言臣沆瀣一氣。這是好制度,當然現在破壞得更乾淨,特別是在韓琦手中,幾乎破壞得蕩然無存。

正是如此,論清廉度第一,不是朱元璋殺幾萬貪官,也非是李世民貞觀之治,而是鹹平年間。

選撥良吏,聽言納諫。多次下詔要求直言。

排斥竣刑,無論對罪犯或者對兵士,都反對使用酷刑。至今宋朝仍不敢象後世電視上所演的那樣,對罪犯來一個大刑伺候。

進行一些小型的官員改制,第一個就是保舉制度,第二就是貪污官員一律不能擔任重要職務與接觸錢財的職位。一旦貪污,保舉人與上司都要受到處罰,這使得上司與保舉人格外注意被保舉大臣與下屬的德行。但實行的不多,范仲淹老酒裝新瓶,拿來增加了一些東西進去,發起慶歷新政,可這些東西塞進去後反成畫蛇之舉,未成功。

還有其他的一些手段,不停的減免賦稅與力役,重視農業發展,平抑糧價。當然,這需要錢帛保障執行的,於是鼓勵商業,增加征榷,例如酒稅初年時只有一百二十萬緡,天禧年間暴漲到九百多萬緡,仁宗時達到一千多萬緡。有利有弊,但弊遠小於利。正是因為真宗的改革,使一個封建國家居然將稅務從兩稅轉到商業上,造成宋朝的繁榮富裕。

有爭議的是澶淵之盟,利弊難以說清楚,但對於經濟來說,是一件好事,就是到了仁宗朝,一年賜給契丹五十萬,又能養活多少士兵,能支持一場大型戰役的幾分之一錢帛?僅是一場澶淵戰役,最少就花掉了五十年的歲貢。

若是沒有西夏……

若沒有西夏,就算真宗晚年喜神仙,已經昏政,趙禎與劉娥繼承的還是一個花團簇簇的江山。

如今翻將出來,供大家一個反思,但不是主要的,主要就是那十九萬多裁去的官吏!更大一波海嘯隨著秋稅不足以供國家用度,經濟危機繼續到來。

第八百二十一章 治平改制(下)

錢公輔說道:「陛下,為何不提皇佑?」

鄭朗在朝堂上有許多忠實粉絲,腦粉級別,高層少了,但錢公輔算一個。鄭朗不會說皇佑怎麼怎麼的好,可做皇上的,你不能不提。鹹平雖好,還能及皇佑數年辰光嗎?況且那樣的大治還是在王則叛亂,黃河大型決堤之時。

剛回京的王安石說道:「君倚,無可比擬,皇佑之治乃是調節,首要有數個條件,吏治清明,財政勉強健康,政令通暢。彼時與此時截然不同,不可類比。若說改制,鄭公在參知政事時,倒是做了一些良性改制的事。進入中書後,做得很少,僅有一個銀行監與農田水利法。」

說得很清楚,好是好,但不能採用。

趙頊道:「介甫言之有理,還是看一看鹹平之治吧。」

俺不是為改制的什麼,得一步步來,先裁官,可是不能說。

眼下這種協商方式讓大家很滿意。

作為首相,無論呂夷簡或者韓琦、王曾、丁謂皆講威儀,文彥博大宋曾公亮等人兩中間,但是富弼與鄭朗皆不講架子,以前首相第一個入朝,第一個出朝,百官看到後全部迴避,鄭朗兩度為相,皆取締了這些繁瑣禮儀。即便現在議事,也是坐下來協商。有了那麼一份民主氣氛。

一是鄭朗不在意,二是讓大家感到尊重,三是讓大家敢於發言。

大家也不會懷疑皇上對鄭朗不器重。

雖在財政上還是一個黑窟窿,但京城各部司梳理後,至少在京城這一塊令領暢通了。這就是才能。

那麼鹹平之治能有什麼,大家一起努力回憶,略有些遠,若說慶歷、皇佑、嘉佑,大家能說一個頭頭是道,說鹹平,許多人陌生了。

鄭朗咳嗽一聲,說道:「可以不急,病來如山,病去如絲,想要將國家如今的種種弊端治理革除,非是一朝一日之功。我說另兩件事,第一件事乃是軍事。」

大家正襟危坐。

國家浪費嚴重,軍費乃是大頭,若沒有西北用兵,黑窟窿沒有這麼大的。

鄭朗道:「原先陝西兵不足三十萬,其中包括一些鄉兵、蕃兵,自諒祚入侵後,陝西兵變成四十五萬,還有十幾萬義勇,僅此一項,費用變得就十分浩大。實際西夏國內民不聊生,與我軍交鋒以來,敗多勝少,聽聞諒祚負傷於蕭關下。陝西不需再用這麼多兵士了。第一便是十幾萬刺字義勇,雖說是義勇,所需費用不如禁軍,但非是也。本來陝西開發三白渠,幾乎能保持正常年間自給自足,即便有荒年,州倉有積余,國家稍做振恤,即可熬過災年。十幾萬義勇一抽,十幾萬戶百姓生產受到傷害,再加上原來大量的鄉兵與蕃兵,原本國家僅向陝西提供少量糧食,如今一半軍糧卻要靠江浙調動。僅是這個浪費會有多嚴重?」

「稚圭私心重矣。」富弼歎了一口氣。

其中的過程還有他更清楚嗎?之所以鬧出來十七萬義勇,與軍事需求根本無關,事實證明三年時間,這些義勇除了訓練與耽擱農耕生產之外,在戰場上根本未發揮過任何作用。

發揮了作用,侵襲了樞密院權利。

司馬光道:「陛下,臣當初就反覆進諫,然韓公不聽。仁宗之時,因大量邊民淪為鄉兵與蕃兵,導致三白渠開,粟價一斗仍在三十多文以上,麥價近五十文,米價一百文。仍現在陝西粟價禁達到幾百文,往往一斗粟麥運到前線,居然達到千文。非但國家浪費嚴重,就連百姓生活也受到影響。請陛下三思。」

農民還好一點,苦的是城鎮居民,正常做工,一天近百文,若文價一斗在百文,苦一點,還能餘下一些錢帛用做他途,若是漲到幾百文,掙口糧錢都不夠。

「還有呢?」趙頊問鄭朗。

「陝西已有十餘萬鄉兵蕃騎,既然西夏求和,朝廷留下十萬兵於前線,十萬兵於京兆府足矣。」鄭朗本心當中還想多刷掉一批兵士,不過考慮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刷回來太多,朝中會有顧慮,兵還是要繼續裁的,但不是這時。又道:「鄉兵本來有一部分親屬從事農業生產,蕃兵也有自己的牧所,他們供給不會很多,十萬禁兵於京兆府就糧,僅糧食浪費就會少一半。那麼陝西軍費一年就可以進出差錯千萬緡以上。」

「准詔。」趙頊動心了,那個欠負可以慢慢還,但不能再繼續欠負下去。這是最首要的任務。

「河北戰兵三十萬,也多矣,臣以為二十萬足矣。」

「契丹那邊會不會……?」曾公亮狐疑地問。

「不會,只要留二十萬禁軍震懾足夠了,明仲,請相信我。」鄭朗說道。耶律洪基玩都來不及,還有心思想著宋朝?又道:「契丹也與我朝一樣開始墮落,不過不同的是陛下看到我朝出現弊端,奮發圖新,契丹皇帝非然,只顧狩獵。此時我朝一年五十萬的歲貢與互市對契丹猶為重要。再加上二十萬禁軍駐守嚴防,邊將不粗心大意,不去挑釁,河北不會有事。」

在軍事上鄭朗同樣有話語權,趙頊說道:「准。」

鄭朗未說這些兵士退回京城怎麼辦,但退回來了,朝廷所付的僅是贍養費用,放在邊境養一個兵士與禁城養一個兵士,費用最少相差一半以上。

兩詔立下。

具體的如何退,這個由西府安排,鄭朗不管,繼續說道:「其二就是官員的分流。」

「分流?」富弼驚訝地問,又是一個新名詞。

不僅是分流,也是一種明確責任與分工,但這一回動的乃是地方。各州縣不僅有知州與知縣,還有其他的相關官員,宋朝官制,不,應當是整個封建王朝官制的最大缺點就是培養全能戰士,懂軍事,懂水利農務偵案經商稅務教育,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地言官制也有重疊架空現象。因此鄭朗來了一個分流,將各路使與各州各縣官職責任分工明確,同時明確互相的監督功能,既將地方各個官吏權利分化,使之不會專權,形成一些嚴密的掣肘,又不會耽擱政務執行。各個官員分工明確,更利於專業化。人的才華是有限的,即便是官員,有的善律法,有的善長軍事,有的善長政務,有的善長經營,有的善長偵案。

也就是讓地方各個官員人盡其用,不過這樣一來,各州縣必然造成官員的擴大化。

當然,京官氾濫成災了,下面也早就氾濫成災。

可還是有所不同的,趙拚說道:「鄭公,自裁併京城閒置部司以來,裁下來大量京官,導致議論紛紛。鄭公此議,是想安置這些京官乎?」

若那樣,趙拚會非常失望。

「非是,這本就是我朝政治的一大時弊。諸位,你們多擔任過一州縣首長,甚至擔任過邊區的知州之職。但有沒有感到吃力?諸位我不知道,只是我感到很吃力。人有所其長,也有所其短。我朝卻要求各知州知縣什麼都懂,可不可能?」鄭朗問了一個嚴竣的問題。鄭朗在下面呆的時間很長,吏治方面也積累了大量經驗。

他還有後世的高度,腦海裡的一個硬盤,但才下去時,儘管做了許多準備,還是手忙腳亂的,那時才是一個處女式的太平州,若是一開始就到了杭州,準得會出大亂子。後來好了一點,即便如此,也不能做到事事如意。不可能什麼都懂,一通百通,那是玄幻小說,非是現實生活。

這是一問,但相信在吏治上能超過他的人,在座的估計不會有第二人。鄭朗又說道:「況且各州各縣官員皆已氾濫成災,難道將他們一一黜罷?」

趙拚仍然說道:「鄭公,是氾濫了,可終是名不正言不順,可以慢慢解決地方上的冗官問題,若是依鄭朗之見,地方各司分流,分工明確,是乃祖宗家法之意也。不過從制度上就無形中增加了官員,會更加氾濫成災。」

象國家禁止小姐,明顯成做樣子的,非沒有禁止掉,反而讓它成為灰色產業,有權有勢的,有黑道背景的才能生存,產生無數悲劇,於是有人說不如將它合法化吧。但真合法化後,會成為什麼局面?賣春業會遍地開花,整個社會已經在充滿著拜金思想,會使無數女子道德淪喪。

鄭朗在做長考。

對於他們的爭議,有許多人是站在趙拚一方的,不過那七百多名京官委實讓人頭痛。那一個沒有弟子門生的啥,鄭朗若包括時恆與趙頊在內,計達十名門生。還不算多的,有的人更多。

治平數年,官德敗壞,奔競之風熾烈,這些京官下來後,不知求了多少人。鄭朗提議,無異給了一些人機會。何去何從,一個個正在天人交戰。

鄭朗想了很久,說道:「這樣吧,撤廢一些州縣,例如封州面積不及邕州幾十分之一,人口不及邕州幾十分之一,然官員卻比邕州一半還多。州縣多,則官員多,役繁又憂民。再如渭州,西有德順軍,北有懷德軍,若在中間做一些調整,大部劃為渭州管轄,北與西各劃為德順軍與懷德軍管轄,不但利於軍隊調動,又可以利於減少官吏。再如京畿,乃是國家首要之沖,鄭州與滑州面積狹小,為何不能劃為京畿管轄?既能增加京城實力,又節餘了官吏。廢一鄭州,就可以節餘十幾名州官,四百餘衙役,僅此一次,就可以節餘十萬緡。」

富弼與曾公亮對視一眼,到這時候,他們才略明白鄭朗與皇上在唱什麼雙簧了。

在樊樓時,鄭朗曾說過,但不敢說得很多。

解決冗官的兩條措施,第一條乃是王安石的措施,裁州縣,若全國裁得好,能裁去二十幾個到三十幾個小州,一百多個縣。二是控制仕途,減少官員,主要減少恩蔭,節制科舉的次數與人數,降低科舉入仕者初授官,延緩注官,考中了進士還不算,得進一步的守選。

第二種方法便是宋孝宗的策略,年滿七十以上者,若無特殊才能勸退,都七十歲了,智慧身體皆下降,以前沒有出色的表現,當真是馮唐易老?或者姜子牙?就是姜子牙也不是七十歲以後才發跡的。也有特例,像鄭朗就是年滿七十,估計他要退,朝廷也未必讓退。

其次象鹹平之時,一旦官員氾濫成災之時,強行勸退裁減。

再者就是裁減權攝使臣及額外人吏,像一些閒置機構就算是額外人吏,還有無節制地向地方各州各縣各監派駐使臣。

減少三衙官屬,這一現象也很重,不僅是政官浮腫,三衙官員同時也在浮腫。

清理諸司,重新編製吏額。

當時只是隨便說一說,無論那一種,實施起來都會有很大的爭議,因此鄭朗自己也在自嘲,乃是空中樓閣。

不過這時候,他們想到的其中一種,清理諸司,重新編製吏額。現在做的事,就是在清理諸司,但不是打著解決冗官旗號,而是打著解決政令不暢的旗號。

是不是如此?

兩人皆有些緊張地看著鄭朗。

說歸說,說者容易,聽者更覺得容易,但做下去,不知道有多難。

鄭朗也知道難,宋孝一生共四次解決冗官問題,還真成功了,可每次解決,即便他是皇帝,次次都遭到下面的阻攔反對攻擊。與士大夫鬥了一輩子,最後向士大夫妥協了。

並沒有過多少年,大家一起完蛋。什麼高高在上的士大夫,什麼也不是了,變成九丐十儒,連乞丐都不如。明初還好一點,後來又故伎重演。然後乖乖地做滿朝的狗。

知道,可不能氣憤,必須得慢慢來,若這時不解決,再也沒有解決的機會。

即便時機大好,鄭朗還耍了一些手段。這次分流就是手段之一,裁官是必須的,分流也有一些好處,工作更細緻,也安排了一些官員。如今差官兩萬五,能不能裁成一萬五?不可能。能使差官變成兩萬人就不錯了。當然,一旦一些小州縣裁去,人口膨脹,也必須更多的官員來管理。無奈也。因此一邊裁一邊安排,必須控制在兩萬官員以下,但也不可能裁到一萬五。至於真宗時不到一萬名官員那僅是一個夢想了。

不是自己要裁,得讓天下人呼籲裁減!

趙拚沉默不言,這時呂惠卿說道:「鄭公,陛下說反思鹹平之治,鹹平四年裁去十九萬五千名官吏,由是大治。若沒有裁減這麼多官吏,一年國家得支付幾千萬緡,如何利國惠民。我以為鄭公既有減裁州縣之意,也非是不對,一些州縣當時設立有各種原因,雖偏狹之,不得不設,如今不需要了。這些州縣可以減裁,為何一邊裁減,一邊又使地方官吏壅塞?」

不是說鹹平之治嗎,鹹平之治實施了許多好策略,裁官就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何不執行呢?

鄭朗則懷疑地看著他,心道,難道這小子看穿我的心思?

看著趙頊,閉上眼睛不答。

趙頊會意,呂惠卿提了,就看各位大臣如何想,道:「今天就到此結束吧,鄭公之意,大家可以回去商議商議,哦對了,將趙卿、呂卿與鄭公所說的話,登於報紙,看看天下士子們如何評價,以便採納。」

然後又對鄭朗、富弼與曾公亮說道:「三公留下,替朕侍講。」

乃是鄭朗主意,進入中書,政務多了,曾公亮索性是能者多勞,幾乎一起交給鄭朗。鄭朗時間緊張,趙頊仍然很年輕毛躁。有一個前例,遼聖宗做皇帝做得好,不是在他手中做得好,而是在蕭太后手中做得好。若沒有蕭太后,若十幾歲就將政權交給遼聖宗,會是什麼情況?趙禎也是如此。孔子說三十而立,若大的國家,不到三十歲,想接手,會很難的。但有一個前提,不要碰到武則天與慈禧這樣的女強人,否則就悲催。

高滔滔還政未必是壞事,但皇上的教育還得要抓緊,一般人此時不大好教皇上了,鄭朗又請富弼與曾公亮做幫手,三名首相前來教導。

若再磨上數年時間,至少會比史上的宋神宗更完美。

大家離開,趙頊笑嘻嘻地說:「鄭公,將欲翕之,必欲張之,將欲弱之,必欲強之。」

「陛下,雖這也是一種道,終是小道,節只是輔之,仁愛忠厚淳樸才是本。」鄭朗正色說道。用了一些陰謀詭計,可是鄭朗不希望趙頊學習它。若重視了這些詭計,以後必入邪道,甚至踏上楊廣之流,或者成為嘉靖。皆不是好事情。

三個首相在教皇上。

下面大臣在寫奏折。鹹平之治有什麼呢?這不要緊,關健是皇上下詔讓大家寫鹹平之治是什麼用意。一個個揣測。這就是幾年來奔競之風形成的壞習慣,皇上讓你寫,不是寫皇上要的什麼,而是你們各自心中想的什麼。

就寫到官制。

這是進諫最多的,一一採納,非是慶歷時的監督制度,而是將鹹平時的制度恢復了大部。第一個便是保舉制度與牽連制度,官員入仕必須有一人保舉,若保舉的官員犯錯,直接上司與保舉人皆要懲罰,若貪污數量嚴重,上司與保舉人甚至能免官。第二個便是私罪者不得重用。第三是政言分開,宰執不得有門生或者子弟在台諫,也不得推薦台諫官,台諫官必須由皇帝親自任命。

不算是改制,而是恢復真宗時的祖宗制度。

實際是改制,至少對治平以來的官場進行改制。

詔書立即頒下,范純仁立即上書迴避,因為他就是鄭朗的學生,不迴避不行。鄭朗說道:「堯夫,這樣吧,言臣你別做了,交給你一件重要的職務。台諫荒廢,監察司更加荒廢,台諫乃是皇上的耳目,監察司就是台諫的耳目。交給你主持。」

「好。」范純仁道。只要不做監察御史,什麼都行,對官職他看得遠比司馬光王安石淡。范純仁不知道鄭朗交給他一個什麼樣的差務,會非常非常的重要!

秋天一天天地深了。

爭議聲忽然大起來。

改制未改多少制,倒是財務開始執行透明化,各州縣財政出納一起登在報紙上,不但登了今年出納,還登得很詳細,財入有哪些,支出有哪些,並且還詳細地登了真宗、仁宗時的各州縣出納情況。

讓大家一起對比。

同時又刊登了鄭朗、趙拚與呂惠卿關於官員分流的爭論。

下面是朝野內外各部司官員數量的對比。

還能不明白嗎?

許多士子上書,請求鄭朗廢掉這個分流增官舉措,當務之急乃是減裁官員,而不是讓各州縣官員分工明確,公開地增加員額。鄭公,你不能這樣妥協,忘記你是如何赴京的。聽聞你赴京進入中書,一路百姓夾道歡迎,自鄭州到京城,兩邊道路人流從未中斷。國家財政如此困窘,你怎能妥協呢?

宋朝前期沒有文字獄,大嘴巴對準皇帝放都沒關係,各個報紙,連新成立的十家晚報,皆紛紛議論此事。

鄭朗面對這洶湧而來的民意,不得不將重要的官員一起召集,再行商議,先讓他們看報紙。大家看了再說,呂惠卿、趙拚、王珪、呂誨等官員一起說道:「鄭公,萬民呼籲,不得不三思啊。」

然後又看著趙頊。

趙頊走來走去,最後等大家議論聲結束,才說道:「是啊,若沒有節控,一味分流,國家官員還不知道冗到什麼地步。這樣吧,以朕之意,折中之策。官員太多,既然對地方也要進行分工,以使職責不明,政令不暢,及用人之長,這是冗與增,那麼就要節與減,自京城起到地方各州縣與監司,員額也要明確與限制!」

富弼苦笑,終於來了。

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讓大臣議論鹹平之治,正是為了皇上這句話。

第八百二十二章 破車子,修一修

知道內情的人不多,經過種種手段,造成一種錯覺。一加五等於多少,六,若是問答題,肯定是六。但現在不是問答題,而是選擇題,一個是五,一個是一,一個是十,讓人選擇其中一個。也許各人心中有各自的答案,但毫無疑問,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不選的或者發出疑問的人不少,可會有少數人選五。

這是簡單的選擇題,若放在繁瑣的國政上,答案皆不會統一標準,選中間的人會更多。

官員冗,政令不暢,必須要動,原地踏步踏是不可能了,便是認為可能,也不敢說。少數人會堅持鄭朗原來的說法,同樣不大敢說。這是正大光明增加了冗官依據。

那如何做選擇,趙頊給了第三種答案。

許多大臣不知道內幕,紛紛附和。

反正再裁,這些大佬是不會動的,當然,也有許多人心中打起小算盤。

富弼遲疑,說道:「鄭公,要小心哪。」

隱隱地感到鄭朗下面會有更大的舉措,他心中有些擔心。

鄭朗看了富弼一眼。

不能說富弼是壞人,現在鄭朗也不會以好壞來論人,韓琦是壞人嗎?只是一個脫不了俗貪心權利的強人罷了。作為富弼的地位,富家的錢財,他的觀念必然會保守。

很耐心地說:「陛下,彥國,還有諸公,歐陽永叔在河工前說過一句話,人可勝天乎?我這裡說,人不可勝天,至少現在絕對勝不了天。比如天若乾旱,誰能讓它下雨,天要地震,日有食之,誰能讓大地不能地震,老天不日食,不下雨,不起颳風,一年少夏秋冬?陽極了陰便就到來,故老子說盛極必衰。但可以順應天道,將某一時間段停留,周朝立國八百年,唐立國三百年,我們宋朝若做得更好,能不能立國一千年?河工之舉,有許多人說人力勝天,居然使黃河改道。非也,漢時生產力遠不及我朝,都能使黃河改道,況且我們大宋?我所做的僅是倚據天道,地道,水道,做一些調節,而非是強行必天換地。對天,對地,對祖宗,對前代聖賢,對養我們的百姓,我們要感恩,要畏懼,要思考他們的想法,他們的長處,順時調節。百姓安居樂業,將士勇敢善戰,我朝由是安寧。特別是我朝之富裕,前所未見,因此祖宗家法,我們更要敬畏。」

「卿之言有理啊。」趙頊道。說趙家老祖宗好,當然開心了。

問題就在這裡,明明是改制,卻口口聲聲掛著祖宗家法,再想一想王安石天不可畏,祖宗之法可以變,兩相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想改革,要謙遜啊。當真那麼容易的?

前世有一個很好的例子,蘇聯改革,解體,國家民不聊生,寡頭政治。相對而言,中國的責任承包制,讓下面去做,可以承包,可以公社,讓幹部讓老百姓去比較,然後說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一部分人富了,僵化的思想一起轉活。國家轉型成功,還保證了穩定。這是何等的大智慧。

隨後制度在發展,這一部分人先富,不擇手段,帶來許多不公平,百姓拜金思想嚴重,貧富分化嚴重,等等,十幾年下來,未及時矯正,形成的弊病越來越大。當然說起來容易,身在局中想看出來何其之難。

但兩相高下,立即能判斷出來。不過沒有幾人認真去想過。

中國史上像這樣的例子,也不在少數。

例如秦以法家得天下,得了天下,卻不及時扭正,導致二世亡國。

宋朝更多,鄭朗接下來就說其中一條:「治理天下,人君乃是大腦,及是心,但需要眼耳口鼻手足去年去聽去聞去執行,這就要士大夫。祖宗深知能馬上得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治天下還得要士大夫。於是定下祖宗法制,不殺士大夫,以優待之,使士大夫能盡心為國家效力。然而士大夫卻產生了誤會。天下的利益與權利是一塊整體,帝王、宗室外戚、權貴豪強與士大夫,還有國家的基石普通百姓。本來優待了士大夫與權貴,無論如何,他們家人生活遠比普通百姓富足。即便範文正父子德操天下無雙,然也比普通百姓生活要好。」

大家一起扭頭看著范純仁。

不得不承認,像范家兄弟那樣節樸,普通人根本做不到。就是如此,總比平民百姓要好吧。

「權貴與士大夫得了權利與利益的大頭,另一方便會削弱,君王與普通百姓。給士大夫權利與大量錢帛,能不能保證士大夫就絕對的忠心?不能,否則祖宗家法不會層層分權與架空。然百姓生活不下去,會如何?即便仁宗那樣愛民如子的君王,百姓活不下去,也會淪為盜賊!全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國家才能穩定,趙氏宗室才能傳遞下去。然因為朝廷對士大夫的無比重視,所謂的祖宗家法,正在一點一滴向士大夫與權貴傾斜。包括官員數量與政策,斷斷不顧國家經濟是否能承受,普通百姓會有多少壓力。諸公,夫子修仁義禮儀聖智皆說中,做人也要說中,何謂中?人知足也。官員密佈,是謙顧了自己子女,門生與家客,但這一點一滴的弊端積重難返之時,也就是我宋朝滅亡之日。諸公,為自己著想,也希望諸位不替陛下著想,也要為自己的子子孫孫著想。就是不為子孫著想,諸位請再想一想,為何我朝重文輕武?乃是安史之亂與藩鎮割據之禍也。因士大夫掣肘國家,若干年後,又如何看待儒家儒家與士大夫?請諸位恢復真正的祖宗家法吧。」

別當真,祖宗家法是考慮趙氏江山與天下百姓的,當真連皇位也不顧,必須將士大夫放在首位,趙匡胤兄弟傻啊。現在大家口口聲聲說的祖宗家法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祖宗家法。

包括這種冗官。

趙匡胤重視士大夫,但讓國家養兩三萬官員,十幾萬正式的小吏?

鄭朗說完,鄭重的一拱手。

富弼不能作聲。富家家產百萬緡,鄭朗說知足二字,富家有瓜田李下之嫌。

王安石道:「陛下,臣以為鄭公所言有理也。如今我朝有西夏契丹之逼,國內又有種種弊端,內困外弱,就像一輛車子艱難地行走在山道上,本山棘密佈,岣石叢生,今車子又出現大毛病。若不停下來大修,不久車子便會崩壞矣。」

不是車子,而是整個國家會滅亡。

乍看起來不大可能,宋朝雖出現財政危機,只要君王有作為,將危機化解,國內矛盾還沒有尖銳到到處起義的地步。不過若不治理,繼續像這樣下去,不用多,十年虧空下來,國家必然瓦解。

曾公亮抬起眼睛道:「陛下,如何節制?」

節制是謂必然,自從趙頊下詔反思鹹平之治,已經有許多大臣提到這個冗官的問題。民間議論聲更大。裁官必定要裁去一部分,但裁去多少,怎麼裁?

趙頊說道:「這是王安石、呂惠卿與三司官員呈上的札子,諸位請看一看。」

太監將一份很厚的札子遞下去。

鄭朗初次來京時,趙頊曾經與鄭朗談過一些鄭朗未至京之前發生的事。

台諫重組乃是鄭朗之意,但在鄭朗說此議之前,司馬光曾上書,聞陛下喜歡用內臣採訪外事以及群臣能否,臣以為不對,陛下有兩府兩省台諫,外有提轉牧守,皆腹心之臣。只要選好人,各舉其職,則天下之事,陛下在九重,也知之。

趙頊未必聽太監多少話,這是司馬光委婉地進諫,讓趙頊多聽聽言臣的聲音。

八月京師地震,這在古代不是小事,趙頊召群臣進對,曾公亮答道:「天裂,陽不足,地震,陰有餘。」趙頊問誰為陰。曾公亮說道:「臣者君之陰,子者父之陰,夷狄者中國之陰,皆宜戒之。」回答得很含糊,他是老好人,不大願意得罪人。吳奎就說了一句話:「但為小人黨盛耳。」

趙頊當時感到很不悅。奶奶的,你整兒成了賊喊捉賊。

永厚陵歸,開始第一步重組,頗有壓力的,趙頊聽從鄭朗建議,做得很小心,那時還沒有對五相下手。問司馬光:「朝廷每有除授,眾言輒紛紛,非朝廷美事。」

司馬光說道:「此乃朝廷美事,知人,帝堯難之,況陛下新即位,萬一用一奸邪,若台諫循默不言,陛下從何知之?」

趙頊才問道心裡話:「吳奎附宰相否?」

問鄭朗,鄭朗未答,看問問司馬光有沒有答案。司馬光同樣不客氣地說道:「不知。」

趙頊又問了第二句:「結宰相與結人主孰賢?」

「結宰相為奸邪,然希意迎合,觀人主趨向而順之者,亦奸邪。」

趙頊知道了,於是決意罷吳奎。

後來鄭朗赴京,趙頊才想到一件事,附人主不對,附宰相不對,那麼附誰?陷入誤區,不是這樣選擇的,一加一就是二,非是零與五。鄭朗因此與他再次解釋,什麼叫忠,什麼叫媚,又將自己寫的忠恕拿出來,做進一步的詳解。沒辦法,趙頊歲數太小,人生閱歷又少,即便寫得淺顯,不具體地解釋,還是很難吃透它。

再次講了如何用人。

屏風後高滔滔就問了一句:「鄭公,呂惠卿當何?」

鄭朗侍講,受益最深的不是趙頊,歲數小,僅能吃透三四成,高滔滔卻能吃透六七成。每當鄭朗來侍講時,高滔滔就躲在簾後或屏風後聽講。趙頊啼笑皆非,也沒有反對,母親受益,最少自己遇到困難時,回到後宮有一個人商議。

鄭朗從容答道:「太后,呂惠卿才有餘,德不足。類似夏竦與王欽若。」

不是壞話,實際鄭朗對王夏二人評價相當地高。又說道:「可重用,三司、參知政事皆可以授之,唯獨不能授之首相,即便聽其言,也要聽其事言,而非聽其言人。否則就不能用好此人。真宗用王欽若,或多或少有些失誤,仁宗如何用夏竦,陛下與太后就可以如何用好呂惠卿。」

他奏事時能聽,但針對人去的,多半不是好事,別當真。

高滔滔又問道:「何人當是首相才?」

相信鄭朗,若是韓琦在此,高滔滔萬萬不會問,俺就是首相,你問朝中有那些首相才是想做什麼?

鄭朗也從容答道:「首相才,富公與曾公皆差了,但有,王安石,司馬光,呂大防,范純仁,呂公著,劉摯,吳充。可這幾人都有明顯的缺點,王安石過倔,司馬光過智,呂大防過於固執,范純仁過謙和,呂公著過於溫和,劉摯過於骨鯁,吳充才略低。這幾人皆需要打磨,才可以得以重用。」

高滔滔久久不能言,鄭朗所說的數人當中,吳充雖然其子娶了王安石之女,然與歐陽修走得近,劉摯現在還沒有正式發跡,乃是韓琦的門生。還有四人則是鄭朗的學生。

舉人不避親仇,乃古風,能做到的,僅是鄭朗勉強一人罷了。

許久後又問道:「卿有何短?」

「臣之短太多了,思慮過密,偏軟,對仕途略有些淡,還有那件事,終是臣一生最大的污垢。」

再次勾起趙頊的懷疑。

高滔滔問道:「晚輩中有何相才?」

兒子毛躁,國家又如此,現在不能將真相對兒子說,高滔滔又岔開話題。鄭朗如實答道:「臣初來中書,晚輩們不知也。」

這份札子就是鄭朗囑咐下,王安石與呂惠卿花無數精心寫出來的。

國家弊端很多,可冗官乃是重中之重。不僅是官,還有吏呢。因此根據司馬光那份札子重新考證,寫了一份報表。既然鄭朗想重組,也說了如何重組,根據這個重組後的部司進行員額約束。

沒有依據真宗時,一旦將兩萬五千名官員節成一萬人,會捅破天的。也不大可能依據真宗時的故事,首先因為分流,地方上官員就無法節製成八千人。再者就是新設的幾監,就是按照以前的規矩,也得派一百多名官員進入主持,但肯定不能像現在,數監增加了五百多名官員。

首先是京官,近四千名京城,在他們報表上變成一千六百人。再加上地方官員,計達一萬五千六百餘名官員。若不考慮到鄭朗的分流,有可能讓他們節成一萬兩三千名官員,整去了一半。

僅是官,還有一個大頭,吏、衙前與役。

以前又有一種說法,叫役人,包括各個部門的小吏、衙役、耆戶長、弓手、渡夫等等。其中難以區分的便是保丁、鄉兵、土兵與弓箭手。鄭朗以前做了一些改制,正式性質的兵士為兵,歸三衙樞密調動,例如鄉兵,弓箭手、土兵、保丁乃是民兵性質,歸地方管轄,這個分劃注定以生產為主,訓練為輔。畢竟國家給的條件很有限,第一個免其賦租,第二個給少量武器與少量補貼。而這些人皆是家中的壯力,柱樑,若只顧訓練,一家人生活必定會出現危機。

韓琦的義勇也屬於這一個種性質,但失去原有的救濟性質,嚴重耽擱陝西農業生產。

這類,王安石與呂惠卿不去動。因為補助有限,邊區與一些貧困地區,至今還沒有實施免役法,而這些民兵主要就是集中在邊區。動也沒多大意思。

動的乃是後者,各個小吏,以及壯丁。

以前實施免役法,幾乎推廣到全國五分之四州縣,將各州各府劃為三等,第一等州府乃是富裕的州府,稍稍額外多交納一些免稅錢,第二等自給,第三等用富裕州府積余的錢帛補助。朝廷不沾這個利,讓它自我自給自足。這與王安石性質不同的,史上王安石免役法斂財得到一千零四百多萬緡,支出只有六百四十萬緡,積余四百萬。

統計方法也不對,史上包括弓手,僅拋除了鄉兵與保丁,近五十四萬人,裁減後只有四十三萬人。此次二人核計達到四十四萬人,但實際不止,沒有包括仍實行差役法地區與弓手,實際因為鄭朗推動,經濟發展,比史上增加了近四萬人。若包括邊區,以及鄭朗剛剛廢去的十六萬陝西義勇,數字更為龐大。

黑洞那麼大,原因必然多多。不然怎麼可能有那麼大的黑窟窿?

本來免役法是好事,但因為免役法破壞,皆雇差役,特別是那些薪酬較高的小吏,更使得這個黑窟窿增加。同樣,裁低下的壯丁容易,但裁小吏比較困難。可再困難,比裁官員要容易。

王呂二人帶著三司官員統計核對,用皇祐年間的人數與現在各州縣人數對比,此次一共裁去差吏達到十四萬多人。

若成功實現的話,無疑會替朝廷節約大量開支。

但轉了一圈子,許多大臣搖頭不語了,趙概說道:「介甫與吉甫心意雖好,若真這樣做下去,天下必然喧嘩不休。」

呂惠卿道:「鹹平四年是裁去十九萬五千人,而此次僅裁減十五萬人,冗官吏遠比鹹平高,國家危急遠比鹹平重,人數卻比鹹平少,為何不可?國家財政如此,難道默視嗎?趙公也有錯矣。」

趙概不語。

天下皆在洶洶,要求裁減官吏,自己能反對嗎?呂惠卿說得偏執,可治平數年自己呆在東府,說沒有錯也不大可能。主要就是這個財政危機,壓得大家抬不起頭,讓趙概不敢辨解。但真這樣裁下去,非得出大亂子不可。小子,別想立功心切,這個功沒那麼好立的。於是將眼睛看著鄭朗,他不相信鄭朗會同意這個不明智的做法。

鄭朗微微一笑。

難得的一笑。

特別是那頭雪白的頭髮,讓人感慨萬千。

鄭朗沒有那麼自覺,冗官與冗政幾乎是姐妹產物,雖不同,想解決冗政,首先就得解決冗官。因此兩舉並行,是一裁減官吏,二是實際分流重組,明確分工,人才盡其用,政令也會變得暢通,各方浪費也隨之減少。隨後還有一系更的改革,但先要將裁官吏與重組執行下去。

最難的一關,誰碰誰死。也不是沒有辦法,用眼睛看著趙頊。

趙頊說道:「這裡還有一份札子,大家再看一看。」

也就是鄭朗寫的札子,終極武器。

第八百二十三章 冰火

很厚的一份札子,第一個遞到曾公亮手中。

其實曾公亮坐在這位置上也是如坐針氈,無論鄭朗或者富弼,資歷、才能與學識皆超過了他。

沒辦法,兩個謙謙君子就是不上位,自己只好扛著。打開翻閱,第一個就是講財政,政令漸漸暢通,後面進行了一些微調,趙頊用費節儉,鄭朗琢磨著今年財政虧空要少,不會超過四千萬,這是指物的,化為錢,不會超過三千萬緡。一個了不起的進步,若是銀行監收益上來,能勉強持平。但有一個前提,今年風調雨順,西北也沒有大型戰事,還有下半年平安,政令暢通,同時山陵費用大多從銀行監挪用過來的。若是下半年數月政令不暢,改革失敗,或者一有災害,有戰事,絕對不是止這點虧空。

危機很嚴重,不能疏忽。

曾公亮不語,是事實,狡辨不了。

其實鄭朗若再認真出手,危機會變得更輕,但鄭朗今年不會多出手,主要就是改制。危機消失,改制休想。讓這個危機懸於諸人頭頂上。

別人也不知道他的心意,曾公亮也不知,繼續往下看。

第二件事就是說監,鄭朗會再推出兩監,讓大家配合,這些監的契股不用錢帛購買,而是擇各州縣的善戶,以及欠負戶注資進入。曾公亮狐疑地問:「何監?」

鄭朗推出四監,安眠監與蔗糖監,是在地方推出的,收入也不可小視,每一年給朝廷皆帶來一百多萬與兩百多萬緡錢的收益。兩相合起來,幾乎相當於鹽專營的一半收益。

在朝廷推出的兩監更是賅人聽聞,若沒有這四監支撐,曾公亮都無法想像現在國庫會變成什麼樣子?但他就沒有想過,正是這些額外的收益,加上南方,以及商稅的增加,導致韓琦對經濟控制越加散漫,最後無可收拾,大臣反對,只好遮掩了。是好事,用得不好,反成了壞事,當然也成了鄭朗說服大家改制的有力證據。

有一監曾公亮是知道的,就在鄭家莊研發,似乎是冶煉有關。但另一監呢?

「說出來就不靈了,明年煙花三月之時吧。」鄭朗道。改制未結束之前,根本不可能公佈。

「為什麼不讓契戶向朝廷支付財帛?」

「明仲,三月春荒之季,貧困百姓家中食糧不足,仍留下種籽,以野菜補饑。為何不將種籽吃下去?」

就是讓出一些小利,一旦改製成功,一年會省下來多少錢帛?

這些契股就是讓豪強權貴向朝廷妥協的。

改制必須,但鄭朗手腕一直不是很強硬,下面還是一系列的妥協。王安石與呂惠卿將四千名京官壓縮到一千六百人,兩萬五千名正式的差官壓縮到一萬五千六百人,那是不大可能會實現的。

鄭朗進諫,在這基礎上,讓京城各部司以及地方各部司,略略酌情增加一些名額。未說多少,但這是基礎,縱加也不會加上三四千人。然這樣一來,大家能緩一緩。

裁一萬名差官與裁五六千名差官,性質還是有所區別。

曾公亮歎了一口氣,實際執行下去,增官容易,裁官難,不要說裁幾千名差官,就是裁幾百名差官也不容易。看一看並組後,並出來的七百餘京官,自己最少收到一百多封求情書信。

但不裁怎麼辦呢?

繼續往下看,下面就是說如何裁的,七十以上者勸退,只要沒有特別才能,強行勸退。

體弱多病,或者身體有嚴重殘缺,比如聽覺視覺出現重大問題,嚴重影響到執政者,強行勸退。若中間歲數不大,身體將養好了後,重新讓中書銓選。

不作為者,對百姓殘暴者,處政昏暗者,強行勸退。這一條由百姓投訴,監察司查問,交與中書裁決。即便重組,地方還會冗官,重組後,許多州縣官員超標。根據前三條,各州知州與通判審核,交給監察司查問,再交與中書批准。至於各州知州通判,則由監察司根據民間反映與親自查看後的結果,直接交與中書批議。

也算是一種方法,不能亂裁,只裁一些無用或者不好的官員。曾公亮忽然一件事,讓各州自己判斷裁去何人,是將所有州府的官員一起拖下水。不然中書執行起來,反對聲音更大。

曾公亮未想到,心中只是歎道,那有那麼容易的。繼續往下看去。

前者是差官,後面還有一個群體,龐大的無差有職官,三闕一,可想有多少職官?一旦有差空出來,這幾年吏治敗壞,無一不奔競,也帶動了整個官場作風低下。

為何有黨爭,若是一個個有上古士大夫風采,像富弼那樣爭不了,俺就退吧,又何來的黨爭?這也是官場風氣變壞,戾氣增加的原因。

養職官不如養差官費用大,也得要養的,有的高級職官一年也需幾千緡錢薪酬。職官同樣控制,治平時官員三年一遷,現在改成四年一遷,若沒有特殊情況,例如重大功勞者,必須在所在官職上呆上四年,以便政策有延續性,省得官員來往繁頻,朝令夕改。門蔭制由一年一人,暫且改成一年蔭一人。什麼時間官員輕平到了景祐之時,什麼時候重新酌情恢復。

實際不可能恢復到景祐之年,已無形中成為新的門蔭制度。其次便是節制科舉進士數量。從根源上,將冗官現象控制住。

曾公亮又是一聲歎息。

辦法是好辦法,但執行起來會有多難?

重新恢復與完善監察司,其他京城各部司都在縮減,唯獨擴張的就是御史台,也就是這個監察司。

每路設一下屬機構,一正使,一副使,兩名文書,四名巡官,四名書吏,書吏非官,乃是吏,就是算賬的會計,一路增加了八名官員。職責是巡查一路稅務執行情況、官員作為、民間冤情以及保甲法、免役法、倉法以及其他種種,軍政務皆人巡查之權,那怕是轉運使的賬冊也可以有權拿出來翻閱。但只有巡查權,很大的巡查權,卻沒有過問權參與權,發現問題,向御史台匯報,御史台根據情況向兩府三司或者皇上匯報,或者對相關的官員進行彈劾。

未必能起到十全十美的作用,明朝東西廠與錦醫衛都未實現,一路僅八名官員與四名小吏,如何實現,但能給各路官吏一種震懾。曾公亮抬起頭,看了看御史台十幾名言臣,嘴上苦笑,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繼續往下看。

乃是一份長長的名單。

近兩千五百人名單,包括各個部司都有,還有那七百餘裁減下來的京官。

因為此次重組,牽連到各州各府,不但是重組,還有審核破壞掉的免役法、倉法、保甲法與各地兵士情況,未來成立的監察司是完成不了這個任務的。

從各部司抽出近兩千五百名官員,由范純仁坐鎮於京城遙控指揮,再由十名言臣率領,到各州縣巡查執行情況。這部分京官,根本各自的才能與表現,有的在巡查後調回京城,繼續擔任原職或者陞遷,有的填補一些不良地方官員的職位。還有一些表現不好的,就要陸續裁去了。

曾公亮終於看出來,為了削減官員,讓地方官對付地方官,甚至讓這些京官對付地方官,一個個想保住差職,不拚命不行哪,地方官員肯定會互相攻訐,下去的京官肯定找地方官員麻煩,以便多出空缺讓自己填上。

中書麻煩無形中減少。

哭笑不得的抬起頭,看著鄭朗問道:「行知,若此,京官是否太少了?」

這一去整去了一大半京官,難怪前幾天鄭朗天天在看京官的履歷。

「明仲,不少,足矣了,若不是考慮到爭議聲會很大,一千京官也足矣。」鄭朗淡淡地說。一千名京官肯定不夠的,不過重組後政令暢通,一千五百名京官足矣。但鄭朗也不敢說只要一千五百名京官,最終數字不會少於兩千五百人,否則自己會馬上被天下的士大夫們活活逼下台。什麼都結束!

這是嚴厲的措施。

下面又有安慰的措施。

一些官員裁減下來,若不服,請拿出證據,自己做了那些政績自辨。防止上級官員藉機打壓的。重新給一次機會,一旦實施下去,一路幾乎有近兩百名京官巡查,不可能兩百官員一起協同上司做污證吧?

第二條,就是裁減下來,最少會保留職官,繼續拿薪水。還給機會,除了老弱病殘,嚴重昏庸無能不作為或者苛民的官員,大部分官員會有新的起復機會。宋朝各地義學已經不少了,鄭朗推動之下,義學更多,但師資力量很薄弱,這些退下來的官員有許多是進士,讓他們進入這些義學書院授學,順便進行自我反思,有貢獻者,以後官員有缺,再度優先起用。其次以職代吏,保留職官官職與薪水,跟隨一些良官後面做小吏,學習觀摩,進行第二次變相的磨勘,表現好者同樣再度優先起用。

若化官為吏,就是裁去兩萬名官員,也安排下去了。

三條活命機會,怨言必會減少。

看到這裡,曾公亮再度苦笑起來,對鄭朗說道:「行知,智慧天無無幾人能及。」

還會有怨言,但這樣一來,反對聲音必然弱了許多。

曾公亮都這樣說了,趙頊長鬆一口氣。

鄭朗第一步就從官員入手,趙頊心中底氣一直也不大足。

繼續往下看,這些京官下去,不是看官員表現,還有許多任務。免役法順利執行了十幾年,若從鄭朗自太平州算起,都有三十多年歷史。如今全部破壞,一部分乃是官員不作為,懶得收,省得得罪人。一部分是巴結權貴,將免役錢往五等以下戶上攤派。全面恢復舊制,對各州縣進行審查,若地方所有豪強紛紛反對,也可以,恢復原來的差役法。兩種選擇,要麼恢復舊免役法,自四等戶以上分戶等收入攤派免役錢,要麼全面執前原來苦逼副的差役。反正宋朝還有七十幾個州府依然在執行著差役,不多這一個。

曾公亮又是苦笑。

接下來就是保甲法,保丁多了,訓練卻在下降,還有許多一二三等戶為了那個免稅,充五等戶進去。故病又犯。就是鄭州都出現了類似情況。大規模的盤查,保甲法依然還在盤查之中。允許其改過自新,將稅務補齊,不追究責任,甚至將他們作為善戶,作為優先進入新監股戶行列。若不改正,不但強行讓其將漏稅補充進去,還按照國家律法進行笞杖或者刺配。

終於看到一開始就說兩監的作用。

招安式的苟和妥協,無奈,不然執行不起來。

查的還有各地稅務情況,於各州各縣,甚至重要的村寨,將國家稅務標準張貼,若有官商勾結者,舉報者能得其漏稅款三分之一,若有重稅者,向監察監舉報,派人核查,朝廷將重稅款項全部退還。

未提破壞的倉法。

多是挪用,而它則是重中之重,那場大旱,不遠了。但現在不能急。

各州縣減裁的吏差僅是淡淡提了一下,若各州縣感覺不便,向此次下去盤問的京官們傾訴,再經審查,交與中書過問。酌情減少裁減數量。

最後就是隱田與并州縣。

提到隱田二字,曾公亮更頭痛,也在查問當中,此次共計六十個州,看到這個數量,曾公亮眉頭都擰在一起。然而細細看下去,又衝鄭朗苦笑地搖搖頭。太狡猾了,六十個州,數最巨大,可這些州有一個顯著特點,那種頂尖的豪門幾乎沒有一個。肯定得罪了許多人,但不會得罪頂級豪門。又能起到震懾作用。

但曾公亮也不知道,至於一些頂尖豪門,早晚鄭朗打算碰的,此次一舉將基礎奠定好了,未來數年內,必拿幾家動手,否則震懾力一直不足。至於隱田如何查,以前已有了嚴密的制度,僅是沒有執行罷了。未說,接下就是並的州,一共並去三十二個州軍,一百四十二個縣。

動作不可謂不大,但有種種的妥協,還有兩監利潤的誘惑,以及一些巧妙的安排,難度會有,爭議聲與反對聲音也會很大,但比曾公亮預想的會小。

看完,曾公亮說道:「陛下,臣不知對錯。」

雖與鄭朗關係不錯,這次動靜太大,後果曾公亮無法預料,只能摸稜兩可地回答。

說完,將它遞給富弼。

一個個查看。

有的說好,有的沉默,有的反對。

兩封札子皆很長,主要是名單與報表,關心則亂,關心的主要是自己這一部門,可誰沒有門生子弟親戚好友呢,因此看得慢。

趙頊拿太監上茶,然後站起來,親自替曾公亮沏茶。

「陛下,臣不敢當啊。」曾公亮差點嚇得直哆嗦。

「曾公,國家危急時刻,還望曾公助朕。」趙頊說道。大家先將私心放到一邊去吧,幫助朕將難過熬過去。

做得十分謙卑,一是心中急,二是多少受了鄭朗影響。

可是喝著皇上親自沏的茶,許多人心中五味雜陳。

一轉茶倒下來,反對聲音弱了很多。

也不是大臣私心重,知道好處,免役法重新振興起來,保甲用真正的五等戶保丁,減裁官吏,一進一出之即,有可能就是兩千多萬緡錢,若再有其他的舉措,國家很快就會出現節餘。

但實施下去,騷動太大,誰都沒有信心。即便支持的人,也未必能做到信心滿滿。

既然一起不反對,趙頊說道:「草詔。」

「陛下,莫急,臣不敢擔任。」范純仁說道。

「你是怕麻煩?」趙頊不悅地道,別人不行,你可是鄭朗的學生,范仲淹最優秀的兒子。

「非是,臣才能不足。」

「范卿,之所以鄭公推薦你,有幾個原因,一是你性格溫和,若是酷吏,此舉必會引起更大的爭議。國家雖困難,還是要以溫潤清靜為主。故你是不二人選。二是你的德操,處事不公,不能主持,也非你莫屬。三是你的才幹,無才幹只會引起嚴重混亂,非你莫屬。不過執行後,朕會讓中書三司派官員協助你。」

范純仁張口結舌,是欣賞,還是將自己往火海裡推。

鄭朗道:「堯夫,讓你主持,乃是我的建議。陛下不是誇你,至少我想不出除你之外,有第二人選擔當。非是你才幹超過其他人,乃是此位只有你最合適。但沒關係,若遇到困難,我與介甫到時候會相助你。」

范純仁無話可說了。

不但頒發天下,王安石與鄭朗的札子,還有報紙刊登。

果然一出,天下轟動。

有贊成的,有反對的,有喝彩的,還有咒罵的。一旦真執行,無數大戶利益受損,就是簡單的門蔭制,一年一次改成五年一次,官員會少蔭舉多少子弟親戚門生?

若全部贊成,那才是怪了。

但有奇怪的一幕,還有許多人詢問兩監的事。鄭朗含糊地回答:「一監有可能不亞於太平監,還有一監雖不及前監,既然我放於朝堂之上,規模也不會少。這是眼下的兩監,將來人口更加稠密之時,還會有一監,那一監規模有可能會超過銀行監收益。」

前面放出,後面趙頊就將鄭朗喊到宮中詢問。

鄭朗悄悄地講解了大半天,趙頊臉色凝重。鄭朗道:「非如此,日益龐大的宗室,以及更加稠密的人口,無法解決。」

趙頊臉上還在猶豫,鄭朗又說道:「莫急,還早著呢,況且到時候也能觀後效後做決定。先將天下爭議聲稍稍平息再說。」

「倒也是。」

隨後范純仁與鄭朗以及王安石,一起忙碌起來。兩千多名史無前例的京官下去,僅此一項所帶來的出差費,就達到了一百多萬緡。但沒有辦法,一旦解決再度的冗兵,安置費更高。

實際下去的京官眼淚汪汪,既然讓他們下去,他們中間都有可能裁去一半人。沒有辦法,只好拚命地找地方的把柄,一是立功,二是騰出更多空缺,空缺越多,自己即便不能回京城,也能外放成差職。

前面下去,後面各個奏折就像雪花片一樣飛來。不但有奏事的,還有吵鬧的,反對的,整個宋朝就像水煮一樣。

最後鄭朗索性學習李林甫,在中書裡準備一個小便殿,夜晚就在中書辦公。

這是最難的幾個月,過後,到了明年,不但費用節省,政令也會更加暢通。那時鄭朗也不用如此忙碌。但想不吵不鬧,沒有一年時間休想。

就在這時候,西北堵事了。

西夏強橫,就強橫在橫山,也就是後來的白於山各部。原先張亢就曾上書,山界諸州城寨,距邊止二三百里,夏兵器甲雖精利,其鬥戰不及山界部族,而財糧又盡出山界,建議朝廷招降各部。

韓琦與范仲淹也上書過類似的建議。

鄭朗做法更是赤裸裸的,西夏戰爭頻繁,民不聊生,橫山諸羌思內附。種諤知青澗城,西夏酋長令凌要求內附,郭逵未到延州之前,延州知州陸詵不欲生事,不納。那時朝廷已經詔書鄭朗進京,種諤隨鄭朗時久,知道鄭朗想法,要求納。

鄭朗要上位了,陸詵不得不考慮種諤的想法,書奏朝廷。

朝廷為此產生爭議,詔還未下,西夏人居然得知,將這幾十羌賬幾萬羌民遷向興州。種諤看到鄭朗再復起用,膽子壯起來,派使追上。幾萬羌戶一下子衝過邊境線,湧向宋朝。正好那時西夏派使助永厚陵,趙頊聞訊後,派人安撫李諒祚,重開互市與歲賜,又從可憐巴巴的國政中抽出一些錢帛,作為額外補償,安撫西夏。

權當我們宋朝從你們西夏買來幾萬名部曲吧。

李諒祚不服,派使哼唧。若是向趙禎說,說不定看到國家財政困難,還能將幾萬羌民討回去,對趙頊說,什麼用也沒有。此時國家正在改制,趙頊也沒心思理睬他們。打就打,雖再戰,宋朝財政會更困難,你們西夏也得要考慮戰爭的後果。

沒有顧西北,可西北又有事了。

乃是綏州。

綏州有鐵碣二山,還有無定河,本來是易守難攻之地,因為宋太宗時趙保忠就擒,為西夏擁有。李諒祚之時,又在此設一個軍司,名為巨鎮。當地豪首乃是嵬名夷山與嵬名名山,算是西夏的宗室。然而李諒祚性凶殘好淫,過大酋豪家看中有姿色的婦女,皆強行亂之。也亂了嵬名夷山家的女子,再加上西夏困窘,嵬名夷山暗中潛入青澗城,向種諤請降。

種諤同意了,可隨即想到另一個人,嵬名名山。不是看中嵬名名山,而是看中了整個綏州!

第八百二十四章 簡中(上)

得到嵬名夷山還是不行的,得連同他兄弟嵬名名山一起得到,只要將這對兄弟一起網羅,綏州城就能易手成宋朝了。有鄭朗在朝,種諤膽子壯,先做了再說。

與嵬名夷山語良久,並且用沒移一家做例子,允以最低團練使職位,派使潛入綏州,用一個若大的黃金盂賄賂。嵬名名山的小吏李文喜受之,暗中贊成歸順。所發生的一切,嵬名名山不知道,事後鄭朗懷疑嵬名名山知道,種諤為了誘降嵬名名山,刻意用黃金打造的盂缽,和尚持的乃是銅,金子比銅重了幾倍,好幾百兩黃金。沒這麼多黃金,利不厚,嵬名名山不會心動。一個純金盂就是放在宋朝那些富戶家中,也非是一個小數字,況且貧窮的西夏。李文喜敢隱瞞不報嗎?

多半是嵬名名山首鼠兩端,想得金投降,又怕宋朝不顧不問,遭到西夏人的報復。

手下聽李文喜說名山同意投降,返回稟報,種諤下了這麼大本錢,知道時不可過,過不可來,立即撥帳下所部,向綏州出發。臨行前,僅寫了一封信向陸詵匯報。

陸詵一看傻了眼,不錯,你種諤是鄭相公帳下的愛將,兩家還有親戚關係。但也要照規矩來,沒有詔書准許,沒有我的命令,你怎麼隨隨便便就將青澗城的兵力一起調走了呢?

立即下命令,派使向北方追趕,命種諤將軍隊帶回來。

使者速度遠沒種諤的軍隊快,兩國不算是承平,可自治平年間,只有西夏攻擊宋朝的,未見宋朝反擊西夏的。名山猝不及防,種諤軍隊突然出現,將他的部帳包圍。

名山只來得及匆匆忙忙披掛,拿著一把鐵槍準備上馬應戰,嵬名夷山大呼:「哥哥已約好投降了,為什麼宋軍到來,你又要反抗?」

嵬名名山喝道:「我什麼時候說投降的?」

夷山道:「李文喜,你出來。」

李文喜無奈,只好手捧著那個黃金盂走出來道:「大將軍,宋使是派人來約降,小的膽子小,沒有向你稟報。」

看著這個黃金盂,其他諸將一起用懷疑眼神看著名山。

西夏太窮了,儘管名山掌控著綏州各部,也不可能擁有這個大金盂,有理也不說清,名山放下大槍,放聲大哭。哭完後捧槍向種諤投降。宋朝得大大小小部酋三百人,一萬五千戶,近十萬百姓,僅兵士就有一萬人。但多數部帳在綏州西北,既然投降,不能讓他們再留在西北,等李諒祚過來報復。於是種諤讓名山下令,讓西北諸帳向南轉移。

李諒祚聞訊大驚失色,西夏總戶數也不過七八十萬戶,這中間還要包括沙州與甘州回鶻部,蘭州六谷部吐蕃人,而最悍的部族只有橫山到綏州各部。兩次叛逃,達到十幾萬百姓,一萬多名戰士。還不算,甚至要搭上一個綏州。但他自己傷勢發作,病重,不能追趕,於是調動四萬大軍向綏州出發。陸詵的使者這才追上種諤。

事到此了,還能說什麼?

並且與老種的儒師相比,種諤不同,性格凶悍,若有兵士犯了軍法,立取肝肺,左右人皆不敢看。不但宋人,後來連西夏聽到這個殺神到來,皆聞風喪膽。

面對凶悍的種諤,使者更不敢說話。

就在他入彷徨之時,西夏四萬軍隊殺到。其實這時延州的實力遠遠超過史上延州,因為緣邊朝廷刻意養了十幾萬匹馬,清一色騎兵是辦不到的,就是有馬,也未必會騎,騎兵不但要會騎馬,還要騎術精湛,辦到的兵士更少。不過騎兵數量遠遠超過史上的騎兵數量。此外還有許多火炮。

騎兵讓種諤得力,火炮並沒有得力。有,在延州城,來不及運到青澗城,種諤也怕陸詵不同意,先斬後奏,也未打這些火炮主意。

並且他只帶著青澗城兵力,而非是整個延州的兵力,帳下只有幾千名兵士。還有兵士,有名山的帳下兵士,但能指望他們出戰麼?

冬初之時,風沙瀰漫,四萬鐵騎怒沖沖而來,騰起了萬里沙雲,很快向綏州城靠近。守城是守不住的,宋朝一味的苟和,西夏疏於防範,造成綏州城年久失修,城牆破損不堪,而且缺兵少糧。名山兄弟有些色變,種諤不慌不忙,將帳下宋軍率出綏州城,又帶了一些降兵降將,主動來到綏州西北要地晉祠谷扼守,等候西夏大軍到來。

不一會兒,西夏軍隊殺到。

種諤讓名山部下一百餘將士出戰,面對四萬夏軍,一百多名將士面如土色,一戰即潰。種諤及時下令將營壘關閉,又派人將綏州城中所有老弱一起集中起來,在後面擊鼓吶喊,迷惑敵人。

西夏軍隊衝擊宋軍陣營,然種諤坐中,偏將燕達與劉甫二人於兩翼,安然不動。數次進攻,皆被一撥撥箭雨射退。又聽到後方綏州城中傳來無數的擊鼓聲與吶喊聲,西夏所有兵士色沮。

直到這時候,種諤才下令三軍出擊。

只是戰了一會兒,聽得後方無數吶喊聲似乎在接近,西夏軍隊再次暴露出軍紀不嚴的弊病。許多部帳怕手下壯丁有失,部族實力受損,往後方逃竄,連帶著四萬大軍一起倉皇出逃。但要命的是此次種諤非是史上種諤,率領的多是騎兵,還有名山的手下。指望這些降兵打逆風戰是不可能了,可是順風戰人人皆會。他們也多是騎兵。速度上不佔劣勢,緊緊地咬在後面,一直追了幾十里,四萬多兵士被斬殺三千餘人,俘獲四千餘人,餘者全部潰散,過了好幾天,才逃了回去。

又是一次輝煌的以少勝多大捷,雖不及張岊與張亢那幾次戰役來得神奇,但也不錯。

問題是,問題是誰給種諤出兵的權利?

……

朝廷正進行著一場更大的爭議。

鄭朗想法是比較完美的,但執行的還是人。

僅是一個裁官就會引起風波,況且還有清查偽冒保丁避稅,以及逃掉的避役錢以及各種稅務與隱田。

兩千多名京官下去,為了保往差職,一個個拼了命。

這叫上有所好,下有所喜,查得緊查得苛,第一個能將許多官員定為無能官員,或者苛民官員,罷廢了,就會有更多的職位出來。第二個國家缺錢,補罰逃稅漏稅也能為國家來收益。

事實查到最後,各種免錢、逃稅錢,罰沒出來達到一千六百多萬緡之巨。可想而知,下面折騰得有多厲害。

其中有一人最突出。

就是那個後來的牛人章惇,侄子中了狀元,羞與其同榜,於是再考,居然又考中了。這個進士可不是大白菜,很難考的。往往來了近萬名舉子,只能錄取幾百人,其中還有明經諸科,同進士,真正的進士往往不足兩三百人,嚴格的僅有一百餘人。自鄭朗進諫後,只能有一百餘人了。比例近乎五十比一,一百比一。

這非是平常的那種一百比一,既然能考中舉子,真正走後門蒙進來卻是很少的,九成以上皆有些實力。當年富弼才不可謂不高,就是考不中!但章惇就辦到了,一考考中,二考再中,雖不是狀元,然也將進士當成了大白菜。

朝廷也感到驚訝,因此破例以尋常進士調任商洛令。在商洛有政績,又調回朝廷擔任一個小京官。鄭朗查各部司名單,看到他的名字,怎麼能不注意。

刻意將他下放,領手齊州,不但讓他盤問官員才能,是否稱職,還有查稅與查隱田。隱田一共選了八十個州,有兩個條件,第一個乃是隱田比較厲害的州府。第二個頂尖豪門少。但有幾個州府還是有許多豪門的,例如齊州。

章惇領命後,面不改色,帶著官員下去問詢,糾出來五名貪官,七名不作為或者有其他不好情況的官員,罰稅四十多萬緡,但沒有隱田來得猛烈。齊州本是京東路富饒之地,新運河開通,自修河起就給齊州帶來龐大的財富。鄭朗曾用各種作監約束富戶兼併。但治平時吏政敗壞到那種地步,甚至許多人認為趙曙能活上十年二十年,鄭朗都老了,還能有什麼作為?

連作監的約束力都沒有了,財富越多,倒向兼併的越多,由是成為兼併與隱田的重災區。

後來人謳歌宋朝不約束兼併現象,說使勞動力解放出來,似乎有道理,造就了工商業進一步發展。但實際弊遠大於利,影響了國家稅務,使得貧困百姓生活產生壓力。

並且在兼併時還發生許多不好的事,比如愛國詩人陸游的兒子溧陽宰陸子遹巴結史彌遠,利用父親權勢與影響力與手中職權,誘騙溧陽主戶張挺沈成等人,以一畝田十緡價得一萬一千八百畝良田,給史彌遠做福賢莊。實際給的時候一畝僅給五百錢。百姓不服,上投官府,陸子遹會合巡捕,持兵追捕,冤主逃走,便讓巡捕將他們的房舍全部燒光。田沒了,家再燒完了,這日子怎麼過,百姓氣憤之下,進行抵抗,不讓陸子遹燒他們的廬舍,被陸子遹率官捕斬殺十幾人。當時溧陽還算是太平的,百姓一看官捕擊殺了十幾人,一個個嚇軟了,伏下束手就擒。陸子遹將他們關在大牢裡,灌以屎糞,再施以嚴刑,逼他們強行獻出地契,一文錢也不給。

前世鄭朗瞭解這段歷史後,每當讀到陸游那句家祭無忘告乃翁,再想想他兒子的作為,深深歎息。

但鄭朗也不敢馬上全部動手,一些頭痛的重災區,僅選了幾個州,齊州是其中最重要的大州。刻意選了章惇。

沒讓他失望。

章惇在齊州四個月,共清量出三萬餘頃隱田,全部處理,交給四等以下戶,清量隱田時,鄭朗有意讓官員帶著各監契股下去威脅,罰沒了四監契股近半成。半成契股,也是一筆驚人的數字,若放在鈔行拍賣,最少價值一百多萬緡。為了強行鎮壓,又擊殺十三名反抗的主戶家人或家奴,流放了七十餘人,笞杖了兩百多人。現在沒有結束,才是一個開始。

齊州隱患沒有了,但經章惇這樣玩,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最初準備執行時,大家默契地表示了支持,或者沉默。隨著各地騷動,終於許多官員站出來表示反對,或者隱晦地表達方式方法不對,無論是隱田冗官或者逃稅都是要解決的,但可以用柔和的手段去做,這樣下去,天下必亂。

趙頊不得己,將重要的大臣一起聚集起來,進行商議討論。

諸多大臣進諫。

此時,支持的少,反對的多。

呂惠卿站了出來,說道:「陛下,還有諸公,且聽臣一言。」

現在瞭解呂惠卿的人不多,皆以為他是堅定的改革派,不過言路自由,不能聽自己一面之辭,也要聽聽人家的說法。於是聽呂惠卿往下說去,呂惠卿又道:「祖宗自治國以來,以愛民為國旨。何為愛民,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個民非是指士大夫,包括天下所有百姓。他們是民,也是陛下的子女。」

未必當真,至少檯面上呂惠卿說法能講得通。又道:「例如河工之舉,就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河工費用無論是用什麼方式得來的,實際還是出自百姓身上。然河工近半費用用於民夫,另一半費用乃是器械的消耗,朝廷沒有用科配得到器械,相反,皆是用市價採購。由是國家大治。治平數年,國家虧損了幾乎達到一個河工之數。這些錢帛用來做什麼了?浪費,賞賜。包括官員蔭補,為何官員數量上升了那麼多,皆是官員氾濫蔭補。天下士大夫認為朝廷五年僅蔭補一人太苛,由是生起對抗之心。但有沒有想過,以前他們蔭補了多少人?」

呂惠卿直指許多官員內心深處,為什麼富戶反對,還有那麼多官員反對,難道朝廷做得不對嗎?主要就是裁減官員,將蔭補減少了五倍,讓一些官員心中不快。

呂惠卿又說道:「再說錢帛的去向,數年之間國家兩次大喪,僅是陞官諸公皆多升了兩級(指職官,也就是所有官員工資漲了兩級),還有無數的賞賜,得利的有官員權貴。且說浪費,也多為權貴巨商所得,例調往鎮戎軍寨一斗糧食原先運價從江南而來,僅需不足四百文,為何漲到一千文?官要剝削國家,冗官濫職濫爵,錢帛也要剝削國家的錢帛,還要不要這個國家?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現在小小的盤查,便天下洶洶,難道還想繼續治平故事?若此,陛下,臣辭其職,三司臣無力而為也。」

「呂卿,請坐。」趙頊感動地說。

然後狐疑地看著鄭朗,不錯啊,這一番說辭何其給力。為什麼說他德操不佳?

鄭朗一笑,與德操無關,呂惠卿政治理念也屬於改革派,不過此人陰險,非是常人所想像,不然王安石也不會被他迷惑。

呂公著說道:「鄭公,要麼下詔令,讓各種盤查官員動靜小一點?」

這倒是一個說法。

說不管不問,即便再保守的官員,面對國家財政赤字,也說不過去。但不是贊成這樣去做的。比如隱田,像以前那樣多好啊,一年來上一兩個州,查為輔,警示為主,矛盾不會激化,又阻止了隱田蔓延動向。何必來一個鯨吞,一下子查八十個州,並且還是徹查。

不但朝堂,就是下面盤查的各個京官,在普天反對聲中,許多人態度軟化。一些老好的官員,直接寫了辭呈,這樣來換取功績,俺做不出,讓俺掛職辭官。

鄭朗擺了一下手,說道:「諸位莫急,各個京官下去帶來一些不好的影響,我知道,這個等會兒說。我先說商稅。如今商稅已經是國家稅務重要組成部分。國家將稅務從兩稅向商稅上轉移是正確的,增加了國家收入,減少貧困農民的壓力,商業進一步的繁榮,給國家帶來更多富足。但有許多不好的事。國家為了征商稅,設都稅務院,各州府設都稅務或商稅院,關鎮也置務,對商品進行稅務徵收。太祖時置吏徵收,然這些小吏多隱沒官錢,因此太宗時王仁贍上書言其弊,各務置吏完全歸於朝廷,大則置宮監臨,小則令佐兼領,諸州仍令都臨、監押同掌。但由於州縣監酒監稅的財務官員,多是貶黜朝官的安身之地,士大夫多恥之。赴任後仍交給當地小吏主管。這些小吏一是取悅州縣官員,二是中飽私囊,因此加倍苛壓。」

趙頊皺了皺眉頭。

只要涉及到國家方面的,從鄭朗嘴中說出來的真相,皆讓人失望。

「再擱一擱,我說商稅的徵收比例,行者出貨,過務交納的稅務謂過稅,以百取二,到達市坊銷售,謂之往稅,以百取三,稅務並不比,可各州縣商務多如牛毛,不但徵稅,往往還變法強征暴斂。臣曾計算過,若是百萬斤蜀茶輾販到三千里之地出售,僅是往稅過稅,以及各務新出來的名詞翻稅,就會達到兩萬貫(呂陶奏折,兩千五百萬斤蜀茶輾三千里,苛稅有五十萬貫。)若此,我朝一年僅是中書統計上來的數據產茶就達到七千餘萬斤,僅是蜀茶就有兩千餘萬斤,是否能帶來一百五十萬貫商稅?這是不可能的,若是僅販運時的商稅就達到一百五十萬貫,再加上原地對茶農的徵稅,僅是茶葉一項,就可以替國家帶來的兩百五十萬貫收入。事實中書統計內外茶稅錢僅有四十九萬八千餘緡。還有兩百萬緡錢哪裡去了?」

用數據說話。

哪裡去了,不用說全部被小吏們貪污。

一個茶,兩百萬緡錢就沒有了,茶葉在國家財政裡才佔多大的比例?

鄭朗又說道:「這僅是正常的稅務計算。實際不是,許多大茶商有濃濃的背景,所過之處,小吏不敢徵稅。但是否就證明了稅務收不齊?非也,真正敢徵稅的皆是無權無勢小商人,這裡就有下去的監察司一件報案。」

將它傳遞下去,一個湖州中小茶商,與京城商人搭成交易,運了一批茶葉向京城銷售。但因為路路商務苛薄,茶葉運到京城了,也逼得生生破產。一家人急得要上吊,正好朝廷派了京官與監察司官員下去盤查,遞了訟狀,要與這些小吏們打官司。

看到這個訟狀,鄭朗想起前世。家中有親戚在經營船舶運輸,有人給運費從山東裝煤到上海。價格也公道,結果打聽了一下,不敢接單。運費給了一百塊錢一噸,油錢與正常的稅務六十塊錢足夠了。來回一個半月時間,看似不錯。但實際不是,國家制訂了種種政策,制訂是出現於好心,為了船戶安全,包括船舶裝配,人員配置,但船戶們為了節約成本,總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好。做齊了,也休想賺錢了。這是無奈的事。在熟悉河道上跑,港監來檢察,一條中華香煙打發。陌生航道上跑,未必能打發掉,罰款來了,往往三萬五萬的罰,就是裝備齊了,想找麻煩還不容易,難道港監艇靠上來,一無所獲回去?

順利也許還能賺上一筆小錢,若不順利,碰上幾個悲催鬼,完蛋了,有可能罰上十萬大洋回來,那麼虧得連家都認不得。

與宋朝性質差不多。

而且查也難查,不查不行,一查會引起無數糾紛。

鄭朗看到大家看完,又說道:「諸位,你們怕麻煩,我更怕麻煩,若論最不喜歡麻煩的,你們很少有人能及我。但請教一下各位,不用麻煩,如何解決?或者默視這些現象繼續蔓延下去?」

第八百二十五章 簡中(下)

「有沒有好辦法?」曾公亮問道。湖州那個茶商案好解決,將沿途交納的苛稅退回,那個小民就會歡天喜地。但問題是不能整天到晚為這些小案子,讓中書處理。這段時間不但鄭朗忙碌,中書也忙得快喘不過氣。

「有,我以前說過,為政之道乃是中庸之道,但想把握中,太難了,想到另一個字,簡!簡化政令,例如商稅,進行新的舉措,不征過稅,只征出稅與往稅。出稅就在出產地由商務徵收,根據路程遠近,制訂往稅比例,商戶帶著商品由當地商務核查,交納出稅,攜商品到達交易地點後,再由商務核算路程,與朝廷核訂的比例,徵收往稅,商品才能交易。沿途商務只有盤查商品種類與數量是否與出稅報表上如一權,沒有任何徵稅權,盤查時間不得超過半天,大宗交易不得超過一天。若過這個期限,商人有權利自由攜帶商品過關過務。避免貪吏有意扣押商品勒索。再者,為防到達交易地後逃漏出稅,商人需帶出稅清單返回,交給出稅商務存檔。若半途出事者,必須請當地官吏做證明。僅在當地交易,只能征一次稅務,出稅與往稅一起交納。那麼所有弊端會弱化。」

是弱化,不可能有完美無缺的政策。

政策越繁瑣,下面的官吏就越容易鑽空檔子,巧立名目。

還有很多缺陷之處的,比如出稅所在地與往稅所在地非是以貨比例納稅,而是進行沽價後納稅。沽價過程中就會有空子鑽。不可能不沽價的,比如市上的魚,難道稱一稱有多少魚,一百斤,官吏征其二斤,再拿出去賣?就算征二斤,還有大魚與小魚的區別。

但是弊端肯定比原來小了很多。

首先各地商務征不到過稅與翻稅,一些商務成立也就沒有多大意思,會自發地逐一減少,減少了商務,也就減少了小吏數量。

加快了商品流通時間,商稅變成出稅與往稅,想要增加地區收入,只能鼓勵當地商業擴大,有所出,才能有所得,要麼鼓勵當地交易量增加,只有增加交易量,才能得到往稅,會進一步地利於商業發展。

還有許多不公平現象,可手續減少,不公平現象會進一步地下降。一些有遠見官員為了長遠打算,使其地有所出或有所交,會主動約束下面的小吏產生更多的不公平現象,以誘惑商人前來投資或者前來交易。

這便是簡政之道。

鄭朗這些年薰陶作用還是有一些的,許多官員低下頭沉思,一連串地就想到許多好處。

好處不僅是這些,簡便之後,監察司盤查起來也變得容易,進出商品價格有空子可鑽,但不可能一斤黃金只值一緡錢,同樣的,今天以一斤大米五文錢征了甲家,不可能明天會以一斤大米一文錢征乙家。雖有空子,空子並不大。

稅務報表存檔制也減少了豪強仗勢欺人機會。

連帶著還有其他一系列的便處。

富弼先是額首,然後是迷惑,問:「行知,難道這次清查,就沒有好辦法了嗎?」

如今弄得天下洶洶,不是你鄭行知的風格。

「繁就是簡,天道幽遠而無情,但若有心,還能追尋一二,諸位再看。」鄭朗說完,遞了一份手卷,先遞給趙頊。古代沒有氣象具體溫度的記載,若有心找,還能找出來的,比如說今年無雪,那必然是一場暖冬。

手捲上就是一些漢唐宋的天氣與災害記載,大家看過後,鄭朗說道:「與前朝相比,我朝這幾十年間氣溫皆比較溫暖,並且溫暖得頗不正常。諸位再看札子上的記載,無論過暖或者過寒,都會有大災出現。這幾年猶為突出,冬天時多次京城無雪,再看災害,也頻繁發生,今年看樣子又是一個暖冬了。暖冬次數遠勝於史上任何有記載之年,我擔心未來會有更大的災害發生。不僅有水災,若是水災到來,河工雖花費大量錢帛,還能抵消一二。我就怕更大的旱災到來,是比嘉祐初更大規模的旱災,降臨到我朝大地上。」

鄭朗說法在宋朝不妖異。

並且似乎他在天氣上略有那麼一點兒權威,多次成了先知。

僅一句,大家一起正色。

本來財政就不健康,若如鄭朗所說,會發生一次史無前例的大旱,會對宋朝會產生多大的衝擊力。

「是否能度過未來難關,全在於眼下。此次盤查,下面波濤洶湧,諸位不想,我更不想。可不經過此次動盪,國家就無法脫離種種弊端,進入大治辰光。我建議官員分流,是官員專業化,不易出現差錯,也是對官員數量的牽就,減少更多矛盾。諸位再看京官,以前四千名京官,政務冗沓。如今多事之秋,京官僅一千五百人,政務可出現了冗沓現象?」

一問,無一人回答。

也是鄭朗刻意如此,用來做比較,既然一千五百官京官將政事就做好了,為什麼要養四千名官員?多養兩千五百京官,一年國家得多花多少錢帛下去?

「但牽就了,此次重振祖宗真正家法,政令會變得更通暢,因為重疊少,分工明確,冗政就會減少,冗政減少,就會減少許多不必要的浮費與浪費,遠不止裁減官員那麼簡單。重症之下,不得不用虎狼之藥。三年,大家只要支持我三年時間,若沒有成效,不用諸位反對,我會自動辭職回家,以懲陛下對臣的重望。」

實際不止三年,一直吵了四五年,才漸漸平息下來。

不過兩年後,爭吵聲變得越來越小。

又說道:「並且我也持著中之道的。」

大家一起感到懷疑。

弊端皆承認,可這次鄭朗做事風格迥然不同,中之道也就是一個平衡調和之道,多數人喜歡,不過鄭朗此次算是中之道嗎?有聰明的人,看到更多的陰謀利誘之道,權術之道,法家之道,雜家之道,唯獨看不到這箇中之道。

鄭朗搖頭,道:「我一直未點破,但諸公皆反對,諸公身為兩府兩制三司三衙台諫重臣,若諸位反對,下面反對聲音更大。但我希望今天我所說的,最好大家勿要洩露出去。治病有兩種方法,一是以溫藥慢慢調養,弊端太多,還有西夏,我還擔心會有重災,國家又困窘如此,若是用溫和的調節之道,不要說十年,三十年也未必解決危機。相反的,舊的危機未解決,新的弊端又有可能生成。其次就是虎狼之藥強行醫治,雖痛,雖傷,可勝在效果快。時間等不及了,我只能用虎狼之藥。不過這種方法我終是不喜,儘管最終使國家種種政策重新走上軌道,吏政簡化暢通,實施過程裡必會引起強烈的反對聲。故我未出鄭州時,便刊文於報紙,讓陛下與天下臣民做好這個傷痛的準備。」

倒是不假的。

「可我在執行過程中,然不欲爭執過多。故由范純仁主持,有做為,性格溫和中平。不敢做為的不行,若是性格激烈,固然對國家對陛下忠心耿耿,可必會生起更多的事端。下面遞上來的紛爭,到范純仁手中是如何處理的?或者到了我手中如何處理的?」

這才是重點!

「我與純仁皆用牽就方法判決,但不能張揚出去,一旦張揚,下面巡查官員皆不想作為,這一劑虎狼之藥引起許多騷動,又治不了病。故下面刻意讓他們緊,我與范純仁在上面松。這就是中之道。良苦用心,誰人知?」

還能說什麼?

在這裡,鄭朗又使了一個小心眼子,戒告這些人不說,當真不說?但戒告過了,不敢公開說。只能引發一起難分真假的謠傳下去,該執行的還會執行,因為有期盼,一起人必然上書朝廷。拖一拖,數月時光就下來了,巡查結束,大功告成。

「為了國家,為了百姓,為了後世的子孫,大家再苦一苦吧,不用多,熬三兩年時間。」鄭朗沖諸位大佬深深的鞠了一躬。不強勢,強人太多了,即便鄭朗強勢,也會引起更多的反彈,十之五六會再次出現王安石那樣悲催的下場。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一個個終於不作聲。

趙頊鬆了一口氣,種種利害關係,鄭朗借侍講之即,對他全部說了,最難的不是未來三兩年,而是未來半年時間。熬過去,海闊天空,熬不過去,將會無人能阻止整個宋朝走向下坡路。

但還是不夠的,鄭朗又說道:「既然如此,大家不妨稍等一下。」

說著讓太監到鄭家去取一些東西過來。

也就是一些鋼製品,包括生產用具與武器盔甲。

對於宋朝鋼鐵產量有多少,後世人眼中乃是一個謎面。倭國學者說五千噸到四萬噸之間,居然只有五千噸?宋朝一年的銅產量與鉛產量也不止五千噸!

美國學者則高估,說七萬五千噸到十五萬噸,也就是與十八世界整個歐洲的鐵產量相當。

國內有的學者認為是在三萬五千噸到七萬噸之間。

究竟有多少,鄭朗也不知道。但知道課稅的情況,太宗時稅課一年銀子是十四萬五千兩,金只有一萬兩多一點,銅是四百多萬斤,鉛是七十九萬斤,錫是二十萬斤。

不是指產量,有一個二八抽或者三七抽,還有一部分無法統計的,因此實際產量應當最少乘以十。

治平年間國內金子在萎縮,只有五千幾百兩,銀是三十一萬兩,銅是六百九十萬斤,鉛是二百一十萬斤,錫是一百三十三萬斤,鐵是八百二十四萬斤。

也就是此時國內鐵產量大約四五萬噸上下浮動,具體的即便身在宋朝也無法統計。

這才是宋朝真實的鐵產量。

又有人說在宋朝造鐵路,鄭朗也想,但只是想,從來不去努力做,無他,一個種種技術難題不能攻克,第二個就是這個鐵產量。後世大肆建設,乃是國家一年鋼產量達到七八億噸,是現在的一萬倍。

一個京滬高速就用鐵五百萬噸,若打通滄州到嶺南或者密州到渭州的十字鐵路,對宋朝會產生無可擬代的作用,但那樣,得用多少鋼鐵,一千萬噸或者兩千萬噸?

整個宋朝不用鐵了,慢慢等吧,等上一百年兩百年後,鐵夠了才去修鐵路。

這僅是指國內,因為平安監的開採,與國內不同,國內多是可憐巴巴的貧鐵礦,海外去有許多富鐵礦。海外的大約能統計出來,去年一年向宋朝提供了五千萬斤鐵,並且產量一直在上漲之中。不然鈔行也不會將平安監的契股炒作那麼高的天價。

現在整個宋朝鐵產量包括平安監的大約有近七萬噸。

再就是鐵的價格與用途,價格不是那麼穩定,正常相當於銅的價格十五分之一到二十分之一。用途有幾條,原來用來做鐵錢,便宜,如今一一廢去,還有用來作為生產銅膽的原料。

兩項用途用鐵量比較少,大頭其一是用來做兵器與盔甲,特別是鐵,容易氧化生銹,必須持續性的生產。最後才留作民間用途。因此向吐蕃或者其他外國提供的鐵製品並不多。

即便是有海外的鐵礦補助,如今宋朝鐵仍供不應求。

一噸銅價僅相當於六百緡到八百緡之間,一噸鐵更少,僅相當於三十緡到五十緡之間。也就是整個宋朝一年出產的鐵價僅在兩百萬到四百萬緡錢。

鐵是不值錢,但是鐵製品值錢。一副盔甲用鐵五十斤,包括錘煉的損耗在內,也不過三緡錢成本,可實際成本需四十緡錢。

這就是鋼監的利潤所在。

一旦大肆發展起來,因為鐵的產量掣肘,肯定不及銀行監利潤,但最少能達到平安監利潤的一半。

太監將一些刻意打造的武器盔甲帶了上來,放在庭中,鄭朗叫來幾個侍衛,用它們與原來的宋朝盔甲武器比較。

僅是一會兒,便看到效果。

即便鄭朗刻意從鄭州選來的產品,質量肯定不及土辦法的百煉鋼。但有幾個人奢侈地用百煉鋼,況且那個百煉鋼成本昂貴到什麼地步?

皇宮侍衛所用武器盔甲算是好的,一比較,硬度相彷彿,有可能看上去略弱一些,但韌性遠遠超過侍衛自己佩戴的武器與盔甲。這種鋼也會生銹,但銹化的程度比鐵製武器肯定要慢,也就是使用壽命會更長。

暫時大家未想到其他,李端願久在軍旅,對武器熟悉,看著它們問:「鄭公,可否量產?」

一旦能量產,這種更鋒利的武器,堅韌性更好的盔甲,不但能進一步有效保護兵士,也能更有效的殺傷敵人,增加軍隊戰鬥力。並且鄭朗還說了一個重要的事,若全部採用這種鋼製盔甲,重量會減少十斤左右。這會使得兵士承負減輕,無論步兵或者騎兵,進一步地提高速度。

「帶來了,肯定能量產,不僅能量產,比如這副盔甲,若大肆生產,成本會僅有二十五緡到三十緡之間。其他武器若用新方法生產,成本節約不了一半,但會節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左右。」

僅一句,一起明白其意義,不要說民間使用,就是一年宋朝生產武器,若節約四分之一成本,也是一筆驚人的數字。

趙頊深情的撫摸著這些盔甲道:「這些,原本是父皇能看到的。」

鄭朗不作聲,若你父親活五年,五年看不到,活十年,十年看不到。

但有的鄭朗未說,想要實現鄭朗的話,必須將煉鋼技術加速度,提高到清朝中期,才能實現。暫時還有一些難關未攻克,可也不急,從上馬,到大規模的投入生產,最少還有幾年時間。有幾年時間,大肆投入研發,或者先前大肆生產帶來的經驗,足以將這些技術難關一一攻破。

曾公亮說道:「行知,將此消息放出去吧。」

利好消息,放出去,能鬆緩眼下的壓力與爭議聲。

鄭朗額首。

趙頊立即命王珪草下兩道詔書,第一道就是商稅的重新改制。第二道就是鋼監。採納了鄭朗意見,於鄭家莊旁邊的蔡水河畔建造第一個鋼廠,成功後還於滑州、杭州建造第二第三鋼廠,第一次作契股五十,有些肉痛,不但鄭朗肉痛,許多官員皆感到肉痛,為了平息爭議聲與反對聲,不得不做出巨大的讓步。朝廷出資源與技術、人力,商人僅出建造鋼廠的成本,這個相比於收益來說,並不大。至於鐵礦石的採購與產品銷售,那屬於流動成本,與固定成本無關。

契股不需向朝廷交納購股金,但有一個前提,必須是善戶,以前有過許多善舉,或者配合此次朝廷清查,主動交出隱田漏稅的大戶人家,才能參加。

又派小吏請一些權貴與富賈於相國寺,親自展示一些鋼製武器與產品。

宋朝兼併還沒有惡化崩潰之前,擁有十幾萬畝耕地與幾萬畝耕地的頂級大戶終是很少的,一般擁有兩三千畝耕地便是第一流的大戶人家了。但若自己沒有更好的方法經營,全部交給佃農,一年租子收入也不過六七百緡,像北方以麥粟為主,收益還會更少。

消息傳出去,爭議聲稍稍小了一些。

明年春天會再度惡化,那麼鄭朗會拋出第二監。

累得半死不活,鄭朗還在心中暗叫僥倖,若沒有帶著硬盤來穿,弄出許多產業進行牽就,憑借智慧,鄭朗懷疑是否真的有辦法,將宋朝這場困境化解。

冬天深了。

就在他暗喘一口氣的時候,種諤大捷消息到來。

種諤擊敗了西夏軍隊,開始著手帶著當地百姓重新修葺綏州城。

陸詵得知後氣得跳腳,要派人抓捕種諤治罪。這是陸詵奏折上寫的話,但他有沒有這個膽量,讓人懷疑。此次讓陸詵很苦逼,功是有了,得到綏州,以及十幾萬降民。但這麼大的事,沒有詔書,種諤就善自行動,過錯更大,連帶著他也有過錯。不過此時郭逵前來交接,來得有些晚,莫名其妙地上位,又莫名其妙地下去,又上位,再下去,先是貶放到鄆州。剛到鄆州還沒交接,又貶到延州。

郭逵心口憋著氣,在京城賴著不走,鄭朗知道,此時無法為他分心,並且也不知道郭逵內心真實的想法,鄭朗略有些忌憚與不高興。拖了一段日子,郭逵看到沒有希望,只好去延州。所以來延州時間有些晚,看到郭逵到來,陸詵不知道朝廷對種諤發兵有何動向,立即與郭逵交接,然後將事情經過寫了一封奏折,遞向朝廷,自己去秦州赴任。

種諤做對做錯不管他,但肯定與宋朝制度不合。

諸言臣聽到此事後,眼睛一起紅了。

趙頊用眼睛瞟著鄭朗,種諤這事兒做得……想到鄭朗說過的話,宋朝不缺士大夫,缺的是良將,慶歷戰爭磨練出一些良將,皆先後凋零,如今良將皆青黃不接,拿不出手。

種諤似乎很不錯,只有幾千青澗城兵士,居然大敗四萬西夏鐵騎。想到這裡,趙頊說道:「此乃朕向種卿下的密旨。」

對種諤進行保護。

但大家相信不相信?

就是你下密旨也不對,改制是你與鄭朗帶頭興起,非是皇傢俬務,或者一些小事情,無所謂。此乃國家大事,政事必須交給中書審議後,再由兩制詔書,軍事必須由西府審議,兩制詔書,才能稱為聖旨。那怕是密旨,關係到兩國交戰,最起碼的手續,西府一二首相得知,兩制一二翰林批閱。不然連你做皇帝的,也犯了嚴重錯誤!

第八百二十六章 第二讓

趙頊說道:「各位散吧,諸位相公,台諫、兩制、三司、三衙,到都堂議事。」

也是鄭朗弄出來的,朝會上爭終是不美,而且人多,七嘴八舌,京官幾千人,不可能人人來上早朝,但能有上早朝資格的官員不在少處,好幾百人。將朝會生生變成菜市場,終是不美。

鄭朗將都黨議事規模擴大化。

原先僅是東西兩府大佬聚集議事,現在加了兩制臣子,三司主要幾名大臣,三司是必須要加的,錢使整個國家苦逼了。台諫偶爾也加進來,先得溝通好,因鄭朗,台諫權利放大,不溝通好,會吵得沒天沒日。三衙幾員主要官員,倒不是常見。

情形頗類似西方的議會制。

多者能有七八十名官員,少者也有二十幾名官員。

協商的過程,就是取得一致溝通認可的過程,有一點要注意的,司馬光為什麼徹底抹殺王安石,當真是他保守?非也,讓王安石的強勢與固執逼的,因此司馬光在《與王介甫第一書》裡寫了一句:力戰天下之人,與之一決勝負。

絕對絕對的不是誇獎王安石。

一旦鄭朗到了這一步,或者給人就是這種應像,不久後他同樣也會變成過街的老鼠。

想改變,先投入,不能站在士大夫的對立面,而是要投入這個整體,那怕這個整體是地獄,是臭陰溝,是茅廁!

至少這種虛偽的議會,讓更多的官員感到自己被尊重。

趙頊讓大家坐下,將事情經過的相關奏折,以及彈劾文書一起拿出來,自曾公亮往下遞閱。

因為事情發生得早,自六月就開始發生,許多官員才赴任不久,並不知道其中原委。

種諤也有奏折,在六月上報奏折道:諒祚累年用兵,人心離貳,嘗欲發橫山族帳盡過興州,族帳皆懷土重遷,以首領嵬名山者,結綏、銀州人數萬,共謀歸順。

嵬名山就是嵬名名山,不過兩個名重疊,故稱為嵬名山,略去一個名字。

陸詵報諤,受可以,若是嵬名山能悍西夏軍隊自保就受之,若象種諤奏折上所說的那樣,率領綏銀二州數萬帳戶歸順到朝廷安置,則不能接受。幾萬帳戶,多少百姓哪,往哪裡安排?打散了不樂意,往京西路等中原腹地安排更不會同意,難道指望嵬名山部下棄牧為耕?若不打散,又放在延州保安軍,弄不好就是一個火藥桶。

當時還是韓琦與文彥博執掌東西兩府,朝廷派薛向至延州查問。陸詵又畫三策,上策使嵬名山直取諒祚,屁的上策,嵬名山有什麼本事直取諒祚?若不能取,中策則守其地拒之。其下退於兩界不折地,也就是閒田所在,兩不管的地方編製。說來說去,讓嵬名山自生自滅。

將這些情況刻意讓張穆之進朝入奏,朝中同樣在議論紛紛。事情也太多了,那有閒功夫管一個嵬名山。因此張穆之帶回來兩道截然不同的旨意,一讓張穆之盛言招納之利,又詔讓種諤從陸詵所畫策。

隨後鄭朗進京,發起改革,種諤接到李文喜消息。料定陸詵不會同意,更不會發兵,因此傾其青澗城所部以及部屬折繼世所部,會於綏州西南懷寧寨,入綏州。嵬名山根本未想到宋軍居然敢進入西夏境內,猝不及防,被迫投降。但當真猝不及防?若宋軍能像這樣大咧咧地進入西夏領地,都沒人注意,西夏那些駐軍全部改吃素了?

陸詵將情況上報,種諤也如實將經過上奏。並且說了一件事,種諤直達名山帳,名山欲戰,李文喜乃嵬名夷山相逼,說宋軍十萬軍至。名山遂降。具體過程,恐怕只有種諤自己清楚,中間有N個疑點,以至後世史書對此事,存在了好三四種記裁。後來嵬名山見宋軍少,大悔。直到種諤大敗西夏四萬軍隊後,嵬名山才甘心就伏,協助種諤重新修城。

種諤擔心朝廷如陸詵議,放棄綏州,奏道綏州扼此三大川口(上無定河,下無定河,大理河),虜人謂之「李王心」。乃自古以來的上郡,其地形高,又可下視諸郡,其旁多沃野千里,可以置弓箭手邊屯邊戍,省軍費,足以守疆。

西夏敗後,派使來西北揚言,蕃部嵬名山等五百戶內附,折馬山將兵入界招收,請以嵬名山還本國及誅馬山。折馬山就是折繼世的黨項名,殺種諤不大可能,那麼殺掉折繼世。讓宋朝歸還一萬多蕃戶也不可能,只歸還嵬名山嫡系五百蕃戶,大家有一個台階下,此事揭過,否則咱們沒完。

文彥博聞訊後,此事自他為樞密使就開始發生的,因此上疏說李諒祚稱臣奉貢,今天忽襲其地無名,請歸之。還給西夏吧,讓他們自己去處理。不然大戰就會到來。

鄭朗以身作則,將各部司權利劃分清楚,自己身為東府首相,只管東府的事,西府的事幾乎根本未進入。大多數奏折,他還是今天第一次看到。看到文彥博的奏折說道:「文公算是三朝老臣,內鬥起來也凶狠,為何沾到邊事,懦弱如此,難道我朝就當被西夏一次次侵犯,不能還手嗎?」

「朕以為是,軍事乃是文公所短也。」趙頊道。

不但短,文彥博晚期越來越昏暗。墮落的速度勝過了李隆基!

看完,將這篇奏折扔給趙抃,繼續往下看去。

御史滕甫與知諫院楊繪皆上書詛治薛向與種諤,以安西夏。

鄭朗抬頭看了滕甫與楊繪一眼。

不是治種諤,打狗還要看主人面子,種諤乃是自己曾經的手下愛將,並且兩家有親戚關係。鄭家僅有鄭朗,不是大門大戶,或者子女諸多,韓億那樣有八個兒子,好幾個女兒,聯親無所謂。僅有的兩個女兒,嫡親長女嫁到種家。

明白的,但鄭朗並沒有發作。

西北出事,趙頊準備詔韓琦知永興軍,並詢問邊事。韓琦先上謝表,說橫山一帶蕃部,自延州東路青澗城開始,西到環慶,其間有無數大酋豪,未必皆叛敵附我。想要圖謀,必須朝廷逐路帥臣通謀協心營置,等其皆有歸順之心,再將各種兵將、夫力、錢帛、糧草、版築之具百事畢備,方才能得計。又說陝西連年旱災,沿途弓箭手蕃部穀食既已不收,蕎麥又為早霜所害,正值疲睏之時。種諤乃是一個城寨小臣,居然敢狂易邀功,擅興不受節制之舉,遂令逐路應接彼界亡歿之人,奈何?

這是第一奏,鄭朗搖頭:「若此,一輩子我朝只能挨打了,休說現在休指望橫山所有部族歸心,即便滅掉西夏,沒有五十年的大治,也不可能使所有部族歸心。韓公以陝西困作詞,有沒有想過為何陝西困,天下困?」

未必是韓琦對付鄭朗的,看不起武將,乃是韓琦的本性。

又說秦鳳三路帥臣皆是權官,轉運使例亦新差,勢力不加,是將勞擾關中億萬生靈,以至天下受敝,只就種諤小子一時狂易之失。兼諒祚既聞彼邊蕃族叛己,大怒邊臣招納,以為曲在朝廷,復乘我素無預備,必大集平夏諸兵收討,更於我之諸路,更互哅突,則是西邊用兵,戰奭未有已時,臣大為朝廷憂之。兼蒙陛下諭臣,候到相州三兩月間就移永興,臣當國家急難之際,豈敢辭避?致彼,朝廷必以邊事責臣,緣有上件闕備,利害甚多,若只以空身而往,安能少濟國家!慾望陛下與兩府大臣熟圖勝策及廣出錢帛兵力以濟之,免成國家大患,不可收拾。

讓我知永興軍可以,但種諤搞的好事,西夏必興大軍前來報復。讓我只身前往,我無能為力。若讓我保衛陝西,得給我錢,給我策,給我糧,給我兵。

下面還有更多的札子,有反對的,有支持。

觀微知著,若是換在兩個多月前,不看僧面看佛面,這麼多反對種諤聲音是不可想像的。

原因有兩條,第一條就是鄭朗幾個學生幾乎陸續上位,進入權利核心,富弼與曾公亮又是樊樓宴主角。

若沒下面的騷亂,又沒事,可以學習富弼、文彥博與韓琦,花花轎子大家抬,文彥博失之六塔河,韓琦不是失之於濮儀爭,而是失之於他的權利心太重與過於強勢。像富弼就是人見人誇,人見人愛。

自己使許多人利益受到損害,這麼多學生與支持者主掌權利核心,不免就會給他們添加上一條罪名,擅己專權!與慶歷君子黨、陳執中賈昌朝一樣的罪名,排除異己,欲所欲為!

其次就是商稅的改革。

簡化商稅沒有錯,實際就有錯了。

所有過稅消失,商品流通快,審核容易。監察監又有問責制,何謂問責制,也就是別人舉報偷稅漏稅,監察司不去過問,就是失職之錯。當時提議時皆沒有想到,事實正因為如此,關注的人多了起來。不像原來,陸陸續續的商務過所交稅,天知道那一環節稅未交。現在不同,一個出稅,一個往稅,別人容易盯。再想像以前那樣偷稅漏稅是不可能的。

這一環節上,有一個重要的階層,士大夫!

宋朝給不給官員經商,給,只要做得不過份,按照規訂交納稅務,可以給其家屬經商權。

事實制訂後有沒有效果?根本就沒有。

各地務場為了斂財,皆設置專攔,攔頭,甚至為了防止女子身上夾帶貴重貨物,還專門設置了女攔頭進行搜身。仁宗朝時搜刮是慶歷戰爭時候,搜刮到了巔峰,一年僅真正的商稅就刮出來兩千多萬緡錢。

但宋朝商稅這麼搜刮,僅只有兩千幾百萬緡?

實際真正的豪門大戶與士大夫,根本就沒有征到過稅。越往後若不整治越壞。

「今沿江場務所至蕭條,較之往年所收,不及四五。推其原由,皆士大夫之貪黷者。巨艦西下,舳艫相銜,梱載客貨,安然如山,問之則無非士大夫之舟也。或自地所攬載,至夔門易舟,某月某日某人出蜀。商旅探伺,爭為奔趨,為士大夫者,從而索取要求重價,一舟所獲幾數千緡,經由場務,曲為覆護免稅。」

士大夫做生意做到巨艦相連的地步,沿途無一人敢征其稅。過份者,入蜀官員一來,舟船競相出巨價邀請登舟,為什麼,掛用士大夫的旗號免稅,往往一船請士大夫上去坐一坐,必須付幾千緡錢的代價。就這樣,競爭還無比的激烈,唯恐被他船將此士大夫請走。

真正商稅較好時,還是在真宗與仁宗時間,仁宗因西北戰事,一度搜刮過中小商人,隨後輕徭薄斂,將商稅主動下降到八百多萬緡錢。後來商稅增加,乃是經濟發展的緣故,輕徭薄斂依然是主題。

自張貴妃死後,趙禎漸漸倦政,商稅執行情況一天不如一天。趙曙時,弊端越來越大。商稅未增加多少,但下面的搜刮卻越來越厲害。士大夫的產業未搜刮到,但中小商人悲催了。

甚至少數地方貨物經過一次商務就征一次稅,能征上幾十次稅,小吏名為回稅。

名目之多,讓人難以想像。

對此,鄭朗不氣憤的,一個西瓜車子出了小事故,拖一下,要交三萬多塊錢,一車西瓜能盈利多少?不交可以,扣著押著,八萬塊錢西瓜就扣爛掉了。

比起這些黑心的公務員,宋朝的這些小吏們也不算什麼。

前世悲催的寫手,沒有話語權,這一時乃是一國之宰,鄭朗因此著手改革了商稅。

簡化版的商稅帶來許多好處,甚至長久執行下去,可能會為國家增加至少一千萬緡以上的稅收。

但簡化版商稅推出後,中小商人積壓了許多怨氣,自然而然就盯上了這些大商大賈與有背景的商戶。

起初執行,沒有人能想到,執行後,一個個才發覺不妙。

恨的是誰?

鄭朗是給他們帶來好處,但對於一些產業巨大的士大夫家庭,例如富家,得給多少契股,才能讓他們彌補損失?鄭朗不恨他們,但他們必然恨鄭朗。應當還好,鄭朗做了無數謙讓,拉攏了另外許多商人。否則眼下的境況更淒涼。

將這些奏折下傳,說道:「陛下,請准富相公帶臣去樞密院。」

看這些看不出來所以然,得看特務營送上來的情報。

趙頊准。

富弼帶著鄭朗去了樞密院。

衛陽等五人直接中斷了消息,這也是鄭朗的授意,讓他們進行自我保護。

只是在去年周淵帶來他們寫的五封感謝信。

其他的都是虛的,作坊給出一萬契股,那才是真正的真金白銀,並且作坊規模膨脹很快,說一年能收益幾千萬那是不可能,但如鄭朗所說的,一年收益一百萬或者兩百萬,未必不是不可能。

僅此收益他們每戶就可以得到一萬多緡,即便朝堂中的大佬,一年年薪加上補貼,能達到一萬多緡的官員也不多。再怎麼攤,也輪不到他們享受到這種年薪。

但特務營其他斥候依然還源源不斷將消息送到樞密院。

鄭朗打開這些情報一一翻看,帶了幾封情報與富弼返回都堂。

遞了其中的一份,遞給趙頊。

上面只寫了一件事,李諒祚在蕭關城下受傷,隨後退兵,傷勢頗重,至今沒有治好,反而越來越重。因此聞聽綏州失守後,李諒祚沒有親自率軍,只派手下大將帶著四萬軍隊來到綏州。

聞聽大敗,李諒祚氣急攻心,病情更重。

至於重到什麼地步,情報上未說,只說皇宮內外封鎖,不知內情。

趙頊看後將它遞給曾公亮,讓他往下傳閱,問:「鄭卿,代表什麼?」

「諒祚危矣。即便他身體健康,沒有一兩年辰光是休想了。一兩年後,我朝已不會是眼下困窘的局面。」

大三元馮京說道:「鄭公,昔日狄青出兵西北,得六州,還六州,還請三思。無他,因河工之困也,今天虧空不亞於河工之困,六州不得,為何僅取一綏州?」

馮京此疑問沒有惡意,雖屬於保守派範疇,因其祖籍乃是廣西宜州人,一直對廣南西路懷著深厚感情。鄭朗開發南方,使得兩廣改天換地,對鄭朗,馮京一直十分敬仰的。

「當世,此時,彼時。一是民心,如韓公所說的想要橫山所有部酋歸心,那幾乎是妖言惑眾,怎麼可能?彼時雖亂,對我朝歸心的部族卻是很少。甚至許多部族還盼望著西夏王室振作。再有河工之困,且得了六州,李諒祚必魚死網破。乃是彼時。數年用了一些錢糧招撫,因此才有令凌內附,之前也有多部族要求內附,不會所有橫山部族對我朝歸心,但這些內附的部族沒有問題,包括嵬名山部。西夏王室一統西夏,然窮兵黜武,民不聊生,百姓對王室失望。得一綏州與得六州性質又不同。關健此時諒祚身體健康,生命垂危。因此彼時得六州必須還六州,此時得綏州未必要還綏州。」

「萬一呢?」

「就是萬一,西夏也未必及我軍對手。此次嵬名兄弟歸,若不接受,必遭諒祚殺害,就像當初山遇一家一樣,以後橫山各部族再也不可能歸心我朝了。但我都有一個方法,先修綏州城,以便防禦,再探諒祚動態做決定。」

大家已經將這條情報看完了,韓絳說道:「鄭公,此乃妙策也。」

李諒祚一死,西夏又成了孤兒寡母的,還能怎麼樣?

鄭朗一笑,不能小瞧了這個凶殘的梁氏。但不說,又道:「名不得,暗得實得,先不要冠以州軍名,但派一能吏……這樣,讓范純祐去綏州,范氏父子久在西北,安撫百姓,頗有威名,包括西夏各蕃部對范氏父子皆十分相信。再帶一些錢帛糧食過去,不冠名,可要使其各部各民進一步歸心。若李諒祚有危,廣築寨堡。諸位,看一看地圖。」

鄭朗指著地圖,以前鄭朗一直說豐州孤懸於海外,非是大海之外,而是指豐州的地形,包括府麟二州。以前麟府若有警,延州兵馬必須東流黃河,北入嵐石二州,方可援應,於其這樣,不如從并州發兵救援。一旦得到綏州,將綏州經營,於大理川與無定河建設一些寨堡,府麟二州就可以與延州聯成一線。

楊繪說道:「雖如此,種諤終未得詔書而行事,破壞了祖宗制度。」

「治平三年來,破壞了多少祖宗制度?」鄭朗反問,但不想追究楊繪為何一再為難種諤,又道:「漢景帝問周亞夫取勝何道,周亞夫道將在外軍命有所不授,由是七王反叛遂平。若種諤等到朝廷爭議平息,會等到何年何月?又如何建此奇功。不過既治制度,須立制度,制度才成為制度。即便種諤有功,也不能壞矣。諸位,你們看如何裁決吧。」

種諤有功了,不提獎,但有過了,必罰,是殺了剮了,你們自己兒摸良心去。

又道:「臣再提議,張方平因父喪回家丁憂,可著文彥博回京擔任參知政事。」

「不可。」趙頊道。這次改革正是關健的時候,不上不下。文彥博不回京罷了,一回京必然掣肘改革,有可能前功盡棄。

「妥協吧,陛下,祖宗善待士大夫,指望士大夫知恩圖報,忠君愛民,但有的人對君王未必有多忠,對百姓未必有多愛,相反的,他們以為這個天下非是君王的天下,也非是百姓的天下,而是士大夫的天下。臣累了,這兩月來真的累了,想請陛下告假兩天,好好地睡上一覺。」

第八百二十七章 五更

真累了,鄭朗心態不可謂不好,也比史上的王安石條件更好。

趙頊不用說,大力支持,連宮中的高滔滔甚至對自己放出口風,若是隱田不好動,直接拿亳州高家開刀,到時候讓高家「意思意思」,替豪門做一個表率,減輕朝廷壓力。

鄭朗未當真,今天能拿高家開刀,明天就會拿更多的頂尖豪門動手,那是亂上添亂。

再說宗室,趙念奴小禮物送個不停,不當真,那不是小禮物,每次出手皆是以千緡,萬緡計算的。鄭朗又借趙念奴的嘴,向宗室放出風聲,宗室馬上就有大麻煩了,宗室子弟越來越多,不解決財政會更困難,一解決宗室何去何從?這不是不講良心的問題,光武皇帝劉秀是一介布衣,先主劉備則是一個賣草鞋的。不用多,再過二三十年,必然有一批宗室必被淘汰出尊貴的行列。趙念奴放出風聲,說鄭朗正在想解決之道。

宗室對鄭朗此次改革未必支持,也未有多少人反對。

回到朝堂,曾公亮與富弼因為出身問題,對自己此次改革不是太贊成,但默默地配合了。韓絳則是竭力支持,呂公弼態度曖昧不清,也未怎麼反對。張方平回家了,否則張方平算是一個得力助手。趙抃支持得多,反對的少。趙概中立,真正反對的僅有邵亢一個人,還是話語權最小的樞密副使。

三司則是最得力的助手,呂惠卿未到達一定高度,暫時不存在「野望」,與王安石二人成為自己理財的左膀右臂。

言臣裡,僅有楊繪等少數人與歐陽修走得近,其他言臣要麼中立,要麼支持。壓力並不算大。

至於監察監則是范純仁,就算不支持,也會對自己順從的。

兩制情況也不惡劣,司馬光、呂公著乃是自己學生,錢公鋪乃是自己的粉絲,王珪等人未必太支持,可膽子小,不礙事,馮京等反對的少,支持得多。

但就是累。

不由地又看著王安石,自己擁有多少有利條件?種種金手指讓利,換取一部分的苟和。以前赫赫的政績,以及儒學上的造詣,在天下百姓心中地位,就連許多官員都是自己信徒。

王安石當時有什麼,不知道他是如何支持下來的。

又道:「陛下,臣真的累了,全身心皆累,請允臣休假兩天吧。」

趙頊想要站起來。

他這個情形,僅是中書少數幾人知道。

下面幾千京官紅了眼,攪得烏煙瘴氣,但上面不能亂。因此中書事務繁多,鄭朗這才抱著被子,睡在中書。無奈,一些絕密的文件,總不能拿回家批閱。

趙頊一聽急了,親自來到中書勸慰,讓鄭朗不能太忙碌,別人能倒下來,鄭朗在這時候千萬不能倒下去,否則這個皇帝沒辦法做。鄭朗答了一句話:「陛下,事務太多,其輕則下面怠慢,此次空惹騷動,反不得功。其重,爭議聲更大。主要太亂,未上軌道。一旦到了明年三月,一切就會變好。」

到了三月不能結束,但三月能將兩京路與兩河路,淮南路結束。

若不是鄭朗,後果無法想像。這是多年吏治積累的經驗,並且撰寫儒學時,多講中庸之道,中之道。也就是分寸的拿捏。

不是曾公亮不積極,是他很多時間想幫忙都幫不上去。

僥倖鄭朗身體素質好,就像一個鐵人一樣,坐鎮在中書。現在喊累了,喊了幾次,皇上能不著急嗎?

富弼小心地勸道:「行知,真不行,緩一緩吧。」

搞出來那麼多事,能不累嗎?何必急在一時,可以慢慢來的。

「彥國,非是我想緩,船已在人門之中。所有縴夫團結起來用力拉一拉,船就過了人門,緩一緩,彥國,自己想去。」

人門就是三門峽的人門河,鬼門與神門不得過,只能從人門河走,若大的黃河壓縮成三條小河,水勢到此變得湍急。唐朝京城在長安,為了解決,一是用小船繼續拉縴強過人門,二是於人門下游將貨物卸下來,拉到人門上游重新裝載上船。到了宋朝,因為都城不在長安,運輸量不大。直到西北戰爭爆發,駐軍增加,三門又再度成了宋朝老大難。

後來將三門的陸道修葺,兩端建造許多倉庫,刻意設置了一個三門發波使管轄三門漕運。這是指從淮南與江南過來的大船。但還有一些黃河上的小船用縴夫拉縴強過人門。

用費肯定比從陸地輾轉後少得多,可其中存在著許多凶險。縴夫從下游處將船往上游拉,走的是兩岸懸空棧道,水勢急的時候,為了使船拉過去,腰有時候因為吃力都伏於地面。一旦此時縴夫的力量不夠,或者出現了一些意外,或者某一些攬繩崩斷,那麼一場特大的悲劇就上演了。人力帶不動船的後退力量,船開始後退。縴夫這時若一口氣頂不上,船會飛快的後退,生生將縴夫拉出棧道。這些棧道懸空幾十米,下面就是堅硬的石頭,跌下去必死無疑。或者跌到波濤洶湧的黃河裡,那更慘,屍骨無存!棧道上縴夫下雨點的往下掉,船飛快地後退,水手無法操作,那麼根據水流,正好對著那個砥柱中流撞去。船毀人亡!只要翻船,無論水性再好,在三門那個湍急的河道裡,必被暗漩吸下去活活溺死。

宋朝人文化,明確了縴夫數量與船舶載重的比例,事故率比唐朝少,每年還有一些悲劇發生。這個無奈了,比如三峽,比如四川許多湍急的河道,或者比如平安監船舶行駛大海上。

誰能保證不出事呢?

與三門無關,鄭朗乃是一個比喻。很麻煩,但努力一把上去了,也就上去,若這時候鬆懈,不但改制不成功,有可能大家一起身敗名裂,國家還沒有好起來。

鄭朗回家休息。

剛一到家,就倒在床上,只對崔嫻說了一句粗口:「累得像一條狗在喘粗氣。」

然後就睡著了。

趙頊與高滔滔擔心。

此次改組中,鄭朗做了一件十分苟且的事,未碰曹高向三個家族利益,但實行新的商稅制度,三家利益必然受影響,因此借授課時與高滔滔做了交談。拿兩監契股安撫,也就是給出更多的契股給三個外戚家族,但讓他們也得配合一點。即便受點損失,也不得吵鬧,那邊替你們補上了。作為宋朝頂尖豪門,你們也得率先做一個表率。

若是史書不認真分析,將鄭朗這次安排記載下來,以後必有人唾罵鄭朗乃是一個實質的封建頭子,明為救普通老百姓,實質站在權貴的立場。但鄭朗想這樣?

若想改革,這三家那一家都不要動,誰動誰死!

還能說什麼?

得知後,三家主動拿出一些田地,分給百姓,又「如實」上報一些隱田。意思意思,俺們也算是善戶了,因此佔有股契是合乎情理的。

沒有人有本事對比,否則用鄭朗這些退讓的策略,與王安石的怮倔對比,幾乎將所有外戚都得罪了,那一方成功率會更高一點?這也是鄭朗常對幾個學生說的話,能追求理論上的完美,但不能刻意追求真正的完美。一個是理論,一個是真正,定位不同,手段不同,效果也注定不同。

因此全國騷動,高滔滔與曹太后仍沒有對鄭朗產生任何憎恨的感情,反而交口稱讚,此乃是國家忠臣棟樑。這幕後的故事……是沒法說的。聞聽鄭朗累倒了,高滔滔、曹太后與向皇后,還有趙頊皆派中使來鄭家慰問。

鄭朗睡著了。

崔嫻看著幾個中使,央求道:「各位中使,官人難得睡得這麼香,能否讓他多睡一會?」

幾個中使面面相覷,最後點頭,回宮稟報。

曹太后歎息道:「頊兒,此乃仁宗之功也,替你留下一個忠臣。」

老太太好心換來回報,趙頊對她十分尊敬。但老太太心中總有些怒氣,乃是對趙曙的怒氣,因此經常對趙頊說趙禎如何如何的。

趙頊只是唏噓,說道:「大母,娘娘,孩兒想去鄭府看一看鄭卿。」

鄭朗教育終於看到成果,至少趙頊現在明白,就是做皇帝的,也不能欲所欲為。想做昏君,無所謂了,胡來就是。想做好皇上,就得像仁宗一樣,做一個苦逼的皇帝。

高滔滔道:「行。」

下面的爭議聲,高滔滔也不是不知道,而且知道得更多,甚至鄭朗很早就預測到這場爭執,斷言最少持續三年時間。但實際到來之時,換那一個人都有壓力的。兒子去看一看,也是代表著一種支持。

趙頊來到鄭家時,還有三個客人。

趙念奴聽到外面的風傳,來到鄭家,對鄭朗說道:「要麼,將作坊裡的分紅交給國家吧。」

要那麼多錢幹嘛?

她是這樣想的,但不是,幾十年後,她與三個小妹妹的孩子枝開葉散,後代越來越多,這筆錢就會很寶貴了。

鄭朗一邊洗臉一邊說:「不用,你那點錢放在國家身上,用在哪裡?」

「要麼讓中書用來賑濟?」

「更不妥。」鄭朗斬釘截鐵地說。在慈善會手中,還能將這些錢帛用在貧困百姓身上,若是讓國家來主持,不但會增加冗官冗吏,即便在宋朝,也必然會有官員用這些錢包養郭美美。具體原因鄭朗不說,又道:「奴奴,慈善會做得很好,其實已經替我解決了很多壓力。」

至少慈善會是鄭朗發起的,作坊也是鄭朗一手籌辦的,僅是今年,還沒有到元旦,慈善款項就達到七百多萬緡,幾乎使全國一半地區的大量貧困戶受益。無論是捐款人或者受款人,這批人無疑對鄭朗會十分支持。一方面扭轉不了大勢,多方多面,就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不然自己壓力會更大。

鄭朗將毛巾掛在架子上,趙念奴過來替鄭朗梳頭,即便到現在,兩人能呆在一起的辰光並不多,每當趙念奴來,一家人自動迴避,甚至崔嫻帶著江杏兒在外室聊天,替他們打掩護。

只能如此,想再進一步,那是不可能的。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司馬光與王安石一道前來拜訪,趙念奴迴避了。兩人為鄭朗提議文彥博發生了爭執,司馬光認為是好的,王安石認為是自找麻煩。

鄭朗問王安石道:「為什麼說是自找麻煩?」

「改制後,困難重重,若將文彥博召回,必然會對鄭公掣肘,困難更大。」

鄭朗又看著司馬光,司馬光道:「我認為非也,許多人已經暗暗隱晦指鄭公排除異己,用人唯親。故鄭公先將歐陽永叔召回京城,現在爭議多,再度將文公召回,連文公也用了,便不能說鄭公用人乃是唯親。雖有麻煩,若背上用人唯親的罪責,對改制會更不利。鄭公,我還想到另一點,雖文公與韓公一度默契,但文公非是韓公,韓公與歐陽永叔同掌東府,一旦二人同時返回朝堂,對鄭公改制必會產生極大的妨礙。且韓公……韓公性格強橫,非是文公,文公心機深,可為人並不強橫,進入東府有掣肘,但不會產生明面的嚴重爭執。又,因六塔河之案,歐陽永叔與文公有一些矛盾,兩人不會緊密的聯手。故我認為鄭公召回文公乃是對的。」

兩人有各自的策重點,因此意見不一。

來到宋朝後,鄭朗很慎重。以前寫書時認為主角穿越,可以欲所欲為,大開王八之氣。實際非也,不到宋朝不知道,來了後才知道有多難。自己用功度不能稱為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罕見的,還有一個若大的硬盤在腦海裡配合自己大開金手指。但實際呢?

不到宋朝,不知道這些牛人有多猛,例如張方平,將書翻一翻,就能立即複述一大半,這種超強的記憶力,就是放在後世,又有幾個人能辦到?不但張方平一個人,有很多頂尖士大夫都有這種記憶力,例大蘇,例王安石與司馬光,例如歐陽修,不要說各自的智慧。就憑這一點,若沒硬盤過來,就難以縱橫朝堂。

最簡單的,若是沒有這種記憶力,談話時刻意旁徵博引,如何應對?難不成跑到崇文館書海裡狂翻一通,花幾天時間找出一句話來歷,再來對答,然後再去找?

再說各自的想法。

實際大多數大臣沒有那麼壞,只是他們的堅持己見,辦成了壞事情。無論是司馬光,或是王安石、范純仁與呂公著、嚴榮,皆成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故外界有一些議論聲,可其中苦處誰人能知。比如司馬光與王安石,至今仍有一大半意見不合。僅是為了協調他們二人的思想,自己死了多少腦細胞。不然這兩大猛人,很快就窩裡鬥了。

一看到他們,鄭朗心中就幸慶,幸好帶著硬盤來穿,否則什麼都不要想。乖乖地將家眷往江南搬吧。

讓他們喝茶,同時說道:「介甫說得沒錯,君實說得也沒錯。文彥博回到朝堂,必對我改制產生妨礙。但是無奈之,之前我未來中書時,就想過三次退讓,換取民間反對的風頭。第一次乃是作監,第三次還是作監,第二次就是文彥博。會產生妨礙,但因用了文彥博,大家就不能對我用人產生質疑。人都用不起來了,如何改制?若改制不成功,後面的怎麼進行?韓琦說我五年得償欠負,那是不可能的。我說十年,若僅是欠負,十年足矣。但不僅是欠負,還有其他。」

用錢的地方很多,那場大旱得花多少錢,才能使鄭俠不會出現?

未來還有河湟之爭,還打算平滅西夏。現在不是平滅西夏的時候,但秉常長大後與梁氏發生衝突,那次機會再不把握的話,以後就沒有平滅西夏的機會。這個時間不會太久,僅十幾年矣。當然,鄭朗也不可能等太久,若過了二十幾年,自己七十幾歲,還有精力主持國政?

欠負,旱災,平滅西夏河湟,想要國家不產生壓力,最少準備七億緡錢的盈餘。如果想收復幽雲十六州,與契丹進行曠日持久的大型戰役,還不知得花多少錢帛。

能不急嗎?

這個沒有必要說的。

只是含糊地道:「未來會發生很多事,調節之道是不能解決了,因此我採用此下策。但也不能稱為下策,任何大型改革,想不流血與產生動盪是不可能成功的。史書多譏商鞅變法,遭到五馬分屍的下場。君實,介甫,可你們認真的想一下,若沒有商鞅變法,秦國會不會強大起來?當然,我也不想落得商鞅那樣的下場,祖宗法制不殺士大夫,更不可能出現士大夫流血事件來震懾百姓。因此,逼迫兩千餘名京官,讓他們下去,使他們在下面將整個腐朽的基層催毀。破了,就能立了。這個時間不能太長,我也等不及,明年年底要看到成效,後年年底要必須使國家走向正確的軌道。」

「後年?」

「必須後年,今年財政虧空是謂必然。到了明年,必須著手裁兵,裁兵必然產生大量安置費用,明年財政仍有壓力。所以說是後年。後年成功了,財政象重現嘉祐皇祐時光,縱然文彥博與韓琦聯手,我也不懼也。若不成功,君實,介甫,你們乘早將家人遷於江南吧。」

「遷於江南?」

「契丹墮落,北方更凶狠的蕃部必然興起,我朝此次脫變不成功,必然也像契丹那樣墮落,那時我朝必被北方催毀,遷移於江南避禍。包括諸多士大夫家族,外戚世家豪門,全部受到波連。你們家與我家更不可倖免。為子孫計,只好遷於江南避禍。」鄭朗嚴肅地說。

就包括現在的頂尖豪門文家。

文家世代為官宦世家,每一朝一代皆出了許多頂尖的士大夫。不僅是文家,還有三槐王家,真定韓家,洛陽種家,府州折家等這些文武大臣世家,一起會波及。

比如文家,因北宋滅亡,不得不逃到廬州與世代聯親的包家住在一起,以至形成一個包家莊與文集。但那是在廬州,江淮的核心所在,宋金拉鋸戰,文家後人在那時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最可笑的是,鄭朗此次改製成功,不僅國家脫變,同樣這些士大夫家族也會受益,但就是沒有人去想過。

又說道:「我建議召文彥博乃是良苦用心,你們不用爭執了。治平三年間乃是朝廷最黑暗的時光,皇帝即位,頗有作為。不過積貧積弱已久,弊端積重難返。天還未亮,儘管啟明星已經升起,可這個長長的冬季裡,五更時分仍然很黑暗,能不能迎來光明,就看明後年關健的兩年,明後年之關健則是在眼下。眼下順利過渡,紅日就會從宋朝大地上再度升起。為了迎來天明,做一些謙讓,有何不可呢?」

第八百二十八章 笑

趙頊就在這時來到鄭家。

三個人不得不來到大門外見禮,兩人乃是鄭朗最得意的學生,趙頊並沒有戒意,進了屋,下人正在收拾茶具,趙頊問:「鄭公,身體可有恙乎?」

「陛下難道想臣身體有恙?」

「朕不會。」

是輕笑話,鄭朗又道:「臣身體無恙,就是這段時間象琴弦一樣,繃得太緊,放鬆一下,不然太累。」

說了一會兒話,趙頊問道:「鄭公,真詔文彥博回京?」

不能說氣話,此時改制到了最關健時候,以文彥博資歷,給一個參知政事,還是低了的,但文彥博返京,會為改制帶來很多變數。

「陛下,剛才君實與介甫也談到了文彥博。」

「哦。」

皆是為國家著想,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鄭朗複述一遍。

「鄭公,你說北方的蕃部會將我朝逼得像東晉那樣,逃向南方?」

「契丹不會,我朝雖收復幽雲十六州困難重重,但他們想擊敗我朝,那是萬萬不能。但未來還有更北方的蕃部,若有可能,天能暖,必會寒。暖冬對北方危害不大,一旦寒冬,北方生存更困難,越困難那些蕃人越凶悍。只要有一個雄才大略的人將他們聯手,這股力量可以改天換地。陛下看到或者聽到生女真人的勇猛,就是生女真人,還有金山(大興安嶺)的阻隔,寒冷侵襲稍好一些,境內又有許多河流,然金山西北諸族呢?並且這一方土地自古以來,就養育了許多強橫種族,連強大的唐朝皆多次受到羞侮,我朝能及唐朝乎?國家脫變不成功,自此墮落,那麼就如王欽若所說的那樣,向南方逃竄,真正的苟且偷安。失去北方,即使逃到南方,不久也會像晉代三國,隋代南陳,我朝代南唐等國那樣,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宋朝沒了!

宋朝沒了,鄭家司馬家王家沒有事,就像張昭勸孫權投降曹操,張昭照樣做功臣,但孫權呢,遲早會像李煜那樣死得不明不白。

趙頊色變。

忠言逆耳利於行,他還是懂的,拉著鄭朗的手說道:「鄭公,不可啊。」

「當然不可,若是那樣的話,為何我將女兒嫁給王家?」鄭朗道。他又想到一件事,僧格林沁大沽口之戰,挫敗來犯的英法艦隊,毀傷敵艦十艘,奸敵五百人。然後於天津陸地戰役中,用三萬蒙古騎兵,居然大敗於八百洋人槍炮下。前者是利用了火炮熱兵器,後來純粹是冷兵器對熱兵器的結果。由是後人得到一個結果,若是在宋朝製造出相當於八國聯軍的熱武器,就可以縱橫天下,所向披靡。

未必,那時滿蒙騎兵皆墮落了,若是這三萬騎兵乃是成吉思汗時的兵與將,會是什麼結果?

當然,還不會是一萬兩萬洋人洋槍洋炮的敵手,但絕對不會是八百洋兵所能擊敗的。

他又想到前世一本小說,紫川,那是玄幻小說,擊敗了魔族,可魔族之外還有更凶悍的種族。有可能就是借鑒於宋朝歷史,契丹完了,更強悍生女真來了。女真完了,冷兵器的巔峰時代成吉思汗的蒙古軍隊來了。

就算能抵擋著女真人的進攻,若是宋朝止步不前,科技也未發展起來,必然敗於成吉思汗軍隊之下。

又道:「未來凶險多多,成敗關健就是這兩三年,關健的關健就是未來幾個月時間。」

「朕知道怎麼做了。」

「欲速則不達,陛下也不用著急,臣今天雖累,但不代表著氣妥。在這上面,陛下必須學兩個半皇帝。」

「那兩個半?」

「真宗的前期,仁宗與光武皇帝,特別是光武皇帝,陛下一定要借鑒,非是指他的軍事能力,而是指他的治國。」鄭朗指的乃是劉秀,一個與趙禎一樣,被後人多忽視的皇帝。但若真實的將中國歷朝歷代皇帝排名,此人一定可以排在前三位,能力不亞於李世民多少。與朱元璋相比,劉秀沒有多少外敵可破,不能成為民族英雄(忽然又想到袁什麼來的歷史老師,為什麼一再攻擊朱元璋呢。若說中國一雪外侮的人,最成功的只有朱元璋,其次是朱棣與漢武帝,李世民都不能算,畢竟他一半就是胡人)。但此人武功不弱於李世民,文治上更有作為,與劉邦相比,不是流氓,與李世民相比,愛自己手足,與朱元璋相比,不殺功臣。

可以說論同時擁有開國與中興之舉的皇帝當中,劉秀當數第一。李世民雖不錯,幾乎可以稱為千古一帝,然有兄弟仇殺,父子反目污垢,後又兩戰高麗無功而返,隱隱使唐朝又有了漢武帝窮兵黜武後的敗象。因此完美度遠不及劉秀也。

無論趙禎或者劉秀,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這個特點鄭朗身上也有,陰柔!

趙頊作為有了,可太過毛躁剛燥。

趙頊也不氣,道:「朕當銘記於心。」

不提到罷了,提到鄭朗忽然看著司馬光道:「君實,不如這樣,分出一些精力,將那本通志修好。每修一卷後,將它拿出來,讓大家觀摩,就其中一些大事件記一些評議,以便陛下與後世子孫學習,使我朝每一帝君皆如陛下,比如兩位祖宗,仁宗。」

也就資治通鑒裡的臣光曰,會變成臣朗曰,臣琦曰,臣安石曰,臣著曰。

司馬光不知道他這本史書會在史上的地位,就想到鄭朗此舉的意義,為什麼修史,正是以古喻今,從前人的成敗得失中得到教訓,使人君英明,臣子賢能,國家更富更強。這個觀摩評議的過程,也就是一個交流心得的過程,司馬光喜不自勝,說道:「鄭公,可以。」

反正他在兩制裡,不像王安石有那麼多事務要處理,再配上一些官吏,重新修編通志不是不可以的。

趙頊不笨,也想到一些好處,道:「好,君實,一定辦好它。」

很客氣地,用司馬光的字來稱喟。說完又想到一件事,問道:「求索書院裡的五先生如何?」

鄭朗臉色凝重起來,反問了一句:「存天理,滅人欲,是否是儒家之道?」

「不是。」趙頊想都沒有想,就否決了。鄭朗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重視道德這個環節上,但鄭朗也不知道,為什麼繞了這麼遠,正是受了這六字的影響,害怕德化再度被他人錯解成存天理滅人欲。

鄭朗重視道德,但重視的乃是「恕」德,而非是「忠」德。也就是將子貢拒金定為一個道德最終的目標所在,卻不贊成人們去摸仿他,學習的非是子貢拒金,而是子路受牛。

不能說朱熹的儒學皆是錯的,鄭朗沒有一棍子將朱熹打死,修儒學時借鑒了許多後來朱熹的觀點。然而最反感的就是這六個字,而且這六字荼毒之深難以想像。

批儒批孔,但有沒有想過做好人好事不留姓名,不求回報,與這個存天理滅人欲之間有什麼區別?

最後清醒過來,孔子有的還是好的,大開孔子學院,但連孔夫子的核心思想都不知道,開屁的學院。開始理智了,但還在鼓勵人們做好事不求回報,拾金不昧,甚至要求自己兒子壓死溺死不救,要救別人的孩子。

好像道德高度真的有了,關健能有幾個人有這種純粹的利他思想,「忠」,存天理滅人欲?

老太太倒地,立即將她扶到醫院,其家人來感謝,送了許多禮物,不能收,一收是有目的,整個社會恥之。似乎是不錯,救人乃是為了求回報,怎能稱為做好事呢?

有沒有想過,沒有回報,有幾個人願意做這些好事,做得好,家人來還能說幾句感謝話,做得不好,老太太說一句,就是你車子撞我的,你推我的,得付我醫藥費,傻眼了。

為什麼宣揚這種拾金不昧?

難道統治者皆被酒池肉林弄昏了頭腦,想不到這種簡單的後果嗎?

相對而言西方做得要好此,那些手段也許中國人不恥,認為做秀,可慈善事業為什麼遠勝於中國?至少人家做秀罷還做好事罷,得到了名,得到人們的尊重,做好事的人才會多起來。

相比於西方,鄭朗做得更徹底,未必指望每一戶人家都會出范仲淹與歐陽修,向恩人回報,至少施濟者錢帛與姓名一起讓被濟者得知,知道恩人是誰,見了面會叩頭感恩,或樹立長生牌坊,施濟者在鄉里也得到臉面,因此慈善會並沒有因為下面爭執而搖擺,一直在默默地擴大。

社會可以學雷鋒,但最好做人不要學雷鋒,而是學陳光標。

承認陳光標不僅是做秀,也是在做了許多好事,做好事的人才會多起來。

朱熹埋的這個坑太深,連太祖都陷入這個誤區,一面打倒,一面樹立存天理,滅人欲。(俺大笑,一個書友善意的提醒不能講太多,會河蟹,這倒是沒關係的,無論我在書中以古喻今說了什麼,有一個宗旨不變,請愛這個國,請愛我們的家園,我們的家人,這是每一個炎黃子孫的前提,只要有這個宗旨存在,永遠不會河蟹,有光的一面,有暗的一面,有消積的一面,有積極的一面,國家沒有進入黑夜時代,有許多還是值得謳歌的)

但存天理滅人欲並不是朱熹第一個提出來的。

《樂記》裡有一段話,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所以後人批孔,但請再仔細分析,這是滅天理窮人欲,簡單一句,滅掉所有道德,窮其人心的貪慾。那肯定是不對了。與存天理滅人欲存在多大的區別?

一個乃是滅天理,一個乃是滅人欲,都是不合理暴戾的極端。

因此夫子說得是對的,朱熹說的就是錯的。

經二程演化,變成「人心私慾,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慾則天理明矣。」

其實就是要存天理,滅人欲。鄭朗多次與二程爭辨,沒有讓他們妥協,認為德化乃是唯一,想要德化,必須要存天理,滅人欲。

事實二程之固執,給宋朝帶來嚴重的創傷。儘管二程儒學裡有許多與鄭朗相同的觀點。

鄭朗將其著作裡的一些章句說出來,又道:「周邵二人乃是清隱君子,多半是請不來,若請,只能請張載與二程來朝謀官。二程學問雖好,德操也不錯,不過乃是一個喜歡走極端的人。若陛下想用,可以用為禮官,政務台諫最好讓他們少插手。」

趙頊迷惑地看著鄭朗。

鄭朗又做了解釋,道:「之所以請他們來授學,一乃是道德君子,二乃是對儒學的精通。越是見解不同,越是能找到自己觀點的錯誤所在,進行完善。」

就這麼簡單,不要想那麼多。

這一晚鄭朗說了很多,不但說了很多,也無形中給三個學習上了一堂最生動的課程。

大約心中一口憋氣散去,也許是放不下國家,第二天鄭朗又去中書上值。實際每一個官員都有假期的,但此次鄭朗進入中書後,包括元旦節在內,一直到明年四月,七個月時間內,假期未超過十天,處理了一萬餘份奏折,並且還是最頭痛的奏折。幾乎像鐵人一樣,只手將這段最難挨的時光撐了起來。

種諤有功,獎,錢二十萬,絹一千匹,獎很厚,但過也要罰,貶秩四級,也就是將職官生生貶了四等,超過鄭朗所說的若貶官貶三等的規矩,安置隨州。不可謂不重。

另一個大臣秦州知州李師中揣測趙頊心意,上書道:「夏人方入貢,叛狀未明,恐後以藉口,徒起釁端,無益邊事。」

遞錯了對象,未遞到西府,卻遞到東府,鄭朗在後面批註:「沒藏叛亂,我朝出兵相助,得六州歸之六州,恩不可謂不重矣,橫山部歸順,程戡欲收,朝廷拒之,義不可謂不重矣。奈何諒祚屢次出兵侵犯我朝?」

那時候宋朝很對得起李諒祚了,為什麼李諒祚卻多次攻打宋朝?請告訴我答案。

李師中如何作答?

又有大臣說得綏州僅種諤軍費就有六十萬緡,其後安撫收買花費更大,說不定西方用兵至此開始。鄭朗再次批注,用費是巨大,然治平數年用於防禦,增兵增糧,用費有幾何,幾千萬緡之巨!一朝得綏州,得精兵近萬,麟府路由此打通,會進一步動搖西夏在橫山的統治,削弱西夏實力,這點用費算是什麼?

至於用費的事,諸位不要勞煩了,這個由中書來解決,各位還是盡心盡責將手中的事務處理好吧。

種諤處理那麼重,還想要怎樣!

延州那邊鄭朗很放心,郭逵是什麼想法,鄭朗仍然不知道。就是他叛投了韓琦,也不能不用。

由郭逵主持延州事務,遠勝於讓士大夫去主持。

果然,種諤下,郭逵讓折繼世主持綏州事務。那時范純祐還未到綏州,折繼世將嵬名山部一萬三千戶安排在大理河到懷寧寨一帶,也就是在綏州的西方與西南方向。一是這裡的水草豐美,能將嵬名山部民養活,二是離綏州近,能隨時出兵保護他們安全,三是能將他們做為外圍,與綏州城形成拱衛之勢。

同時又派使對嵬名山打招呼,既然投奔,朝廷不會不顧,無論是朝堂的鄭公,或者即將來陝西的韓公,都會做你的大靠山。我也會派人,替你爭一個好官職。

最後爭的官職很不錯的,右千衛上將軍,過了一年多後,朝廷又將其遷為左監門衛將軍供備庫使,賜名為趙懷順,連差官都有了,遠比一個虛名的團練使來得更牛氣。

朝廷又撥了一些糧與布帛,諸部不擔心投靠宋朝,宋朝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比生活在西夏水深火熱中好,可擔心宋朝又將他們出賣了。見到朝廷種種安排,一顆心落了下去。

李諒祚更急,又派了人去爭之,種諤走了,此地還有一個名將,折家的折繼世。聞聽西夏軍隊復來,率領一萬名步騎兵,有種諤的部下,有自己的部下,還有嵬名山的部下,就是這支雜牌軍,再次將西夏軍隊於大理河畔擊敗。

李諒祚無輒了,又換了花樣,西夏用宋朝的一名叛投小官景詢,來交換嵬名山。俺也不求處罰嵬名山親族與戚族五百戶,只求嵬名山一個人。郭逵上書言道:「夏人詐謀不可信,若納詢而拒名山,則棄前恩而生後怨。詢,庸人也,於事何所輕重!受之則不得不還名山,恐自是蕃酋無復敢向化矣。」

朝廷乃拒之。

景詢是什麼人?一個小官而己,嵬名山是什麼人,影響控制著一萬三千戶蕃人,還有對橫山各部的側反更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兩相交換,傻了不成。

李諒祚終於怒了,做了一個小孩子似的舉動。

在內斂的政策影響下,宋朝還有許多投降派與軟弱派,楊定出使西夏,見諒祚稱臣拜,並且許歸沿邊熟戶。李諒詐賜之寶鑒、寶劍與金銀,楊定歸,將金銀隱藏下來,只上交了寶鑒與寶劍。後來嵬名山叛投宋朝,交涉不果,李諒祚帶著病軀來到銀州,以防不測,對楊定也更加惱羞成怒。詐為會議,咱們見一個面,商議商議榷場一些事情如何辦,將保安知軍楊定與都巡檢侍其臻、順寧寨張時庸誘騙到邊境上,盡數擊殺,擄其子楊仲通。

自找苦吃的。

韓琦從相州來到京城,仍堅持己見,對趙頊說道:「邊臣肆意妄為,構怨戎狄,臣不是害怕困難,不過須兩府謀劃成算,得失。」

趙頊欲詔鄭朗曾公亮前來共同商議,韓琦卻拒絕了,道:「臣前日備員政府,必須共議,今只是藩臣,唯行朝廷命令,決不敢與中書共同商議。」

既然大家各就各位,各伺其職,我也不能做錯了。

趙頊無語,早知道規矩,何必前幾年引得那麼大的紛爭,以至吏政敗壞。

韓琦又說道:「王陶指臣跋扈,今陛下乃舉陝西兵柄授臣,若西夏有劾臣與王陶一樣,誣臣跋扈,內外夾擊,臣將赤族也(會被滅族)。」

趙頊更是無語。

哪裡有這麼危險,不要說我,就是鄭朗也不會赤你的族,不要說赤族,頂多貶你的官,誰敢危脅你的生命?

只能說道:「侍中不知道朕的心意?」

韓琦下,前往京兆府。

這邊在詔文彥博返京,一詔不來,二詔,不來,三詔,復四詔。文彥博才羞羞答答,姍姍來遲。

也未見有多欣喜。

很早就擔任了東西府首相,如今一個參知政事,確實也未放在他眼中。

來到朝堂第一諫便是針對商稅,說道:「如今改制已使天下騷動,更熾於慶歷革新之時,不可謂不戒也。最者乃是商稅改新,此非是祖宗意也,本來商稅一直安靜無為,自商稅改新後,天下騷然,更加添亂。以臣之見,不如罷之,減少紛爭,改制若有成功之希望也。不然,必重蹈慶歷革新之敗。」

改制才是重點,為什麼又多出革新商稅?飯得一口一口吃,不怕咽死?

似乎是有道理。

鄭朗與王安石低語了幾句,然後喊來太監,讓太監到中書與三司裡,搬來一些相關的奏折,皆是原先商務小吏不法的舉報。一會兒幾名小吏在太監帶領下,抱著象山一樣的奏折來到都堂。

鄭朗一摞摞地分,幾十人,每人幾乎分上百份舉報。道:「大家看一看,這僅是其中一部分,有的在三司處理掉了,有的在中書處理掉了,這些都是積壓的奏折,未來得及處理的部分,我與介甫將它們歸了檔。還有更多的在下面,各州縣處理了一批,還有更多的積壓在各州各縣。這裡,所佔的不足百分之一。」

大家打開觀看。

各個小吏中,若數狠就是商務所的小吏。

情形頗類似後世的城管,政府是好心,將一部分地痞無業混混安排到城管中,一是將他們束縛起來,二是給他們一份穩定的工作,利於社會治安的好轉。用心也不能說不對,更不能說沒有效果。

大多數變好了,但有極少數人本性難移,繼續保持著以前的德性。全國有多少城管,那怕其中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人性子不改,也造成一些不好的事,而這又是執法部門,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看到這些人的作為,讓百姓如何對這些城管產生好應像?

商務的小吏也多是如此,官員想徵稅,必須用一些狠人,何謂狠人,也就是社會上無業人員,地痞流氓混混兒,有的人變好了,可就是十分之一的人沒有變好,宋朝全國有多少商務,往往象宋朝商業大州府若杭州等有幾十個商務,幾百個商務小吏,這麼多小吏只要有十分之一,那麼便會造下許多孽!

鄭朗施施然地問:「寬夫,這就是你所說的清靜無為之道?」

文彥博無語,至少在北宋前期,還保持著一種虛偽的道德觀,面對這麼多醜陋的事實,與一幕幕血淚史,文彥博如何回答?

鄭朗也沒有落井下石。

不但文彥博,司馬光、呂公著等人,因為出身問題,必然站在士大夫的立場,雖是錯的,但能理解。

隨後又發生一件事。

向敏中的曾孫女立為皇后,趙頊用向敏中的兒子向傳范范知澶州,兼京東西兩路安撫使。

知諫院楊繪進言道:「後族不當領安撫使,請易之,以杜外戚干進之漸,此乃中書失誤也。」

文彥博道:「向傳范所至典郡,皆累有政績,朝廷任撥,與外戚並無干係。」

前面剛說完,司馬光:「哼哼。」

陰笑,冷笑。

王安石鼻孔朝天:「哈哈。」

狂笑,恥笑。

唐介長子還怕他們笑得不過份,將官袍撩了起來,不是官袍,乃是那件燈籠衫!

第八百二十九章 收官

唐淑問這個官服撩得太古怪,趙頊終是小青年,忍俊不住,樂了起來。他這一笑,連帶著下面的群臣一起笑場。

文彥博臉色氣得發青。

鄭朗狠狠地瞪了司馬光與王安石一眼。

兩人古怪的笑,比任何進諫效果更好。向傳范的確乃是一個良吏,但別人能說,唯獨文彥博不能說,當年的燈籠衫鬧出多大風波,還來啊?自此以後,文彥博這頂媚結後宮外戚的帽子,是休想摘下來,德操有失,也就失去話語權。

但鄭朗不想得罪向家。

不會懼怕,不到關健的時候,得罪沒有作用。何必?

比如一個國家二把手想要改革,一改革必然會得罪所有權貴集團,這時候一定要注意,為了國家改革能得罪許多權貴,但千萬莫得罪一把手,連帶著下面的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也不能得罪,甚至主動維護他們的利益。失之乃小,可因為這把幾手支持,改革成功可能性會大增。反之,不要說改革,馬上就得下台。

剖開來說,必會讓很多人失望,也太過殘忍無情,但這就是真正的真相。

放在此時一樣,第一步的改制已經得罪許多人,那麼一把手千萬莫得罪,一把手非僅是趙頊一個人,還有後宮的三個女人與一個皇太弟,這五人的組合,才是真正的一把手。

司馬光與王安石兩人古怪的笑,固然使文彥博失去威信,但會造成一些不好後果。於是鄭朗站出來說道:「陛下,楊繪之言中的也,不要說後戚之中,普通士大夫,也不能領兩京的安撫使,兩京乃是國家核心所在,任何一個臣子兼領安撫使,終會產生一些無法預料的變化。以臣之見,或知澶州不兼帶兩京安撫使,或改知鄆州僅兼帶一路安撫使,也是有全後戚之美名也。」

說得多好啊。

趙頊額首。

韓琦到陝西,聞聽楊定被殺,大怒。

古語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斬使那是到了沒有任何後路才做出的暴戾行為。楊定不是使節,可因於邊境上會談商榷之事,也算是使臣。他前面踏於邊境,後面代表著不是一個保安軍知軍,而是整個宋王朝。

面對這個血淋淋的事實,韓琦無法做出退步。但也不大好說,如今郭逵的性質不太好歸屬,是鄭朗的人,還是韓琦的人?就不是韓琦的人,郭逵也算是進過一次西府,三級大佬之一,值得韓琦拉攏。

所以韓琦先是移文各界,非主帥命舉兵者,軍法從事,殺無赦。想打仗是吧,得經過我的同意。

誰還有韓琦強勢呢。

鄭朗沒有干涉,後面的干涉了。

然後憤怒地上書,既然西人連誘降楊定擊殺的事都做出來的,綏州已經逼得不可棄。

可隨後又暴露出他的真面目,建議讓嵬名山與折繼世因據綏州膏腴之地,讓各人知具產業,使其存活,自然而然力悍諒祚。但為減少爭議,不得更搬糧草以赴綏州,也不得留禁軍廂軍在彼駐守,費國家錢糧,爭此無用之地乃是失措之舉。而且若守此地,牽制西人,必數萬必死之兵屯守,曠日持久,自當疲敝。不如厚繼世與嵬名山,以夷狄攻夷狄,朝廷國用無所勞費,萬一有失,也不是國家邊害,諒祚所損去固不勝計。

奏折到了西府,富弼看到韓琦意思與鄭朗違悖,將奏折拿給鄭朗看。

鄭朗回批,折家軍乃是夷狄?

若沒有折家,西北大門早就敞開,西夏兵犯并州了。就是做狗替宋朝看門看到現在,也是宋朝罕見的忠犬,還要排斥貶低為夷狄?若此言傳開,不僅蕃部不服,南方廣大的蠻部也不會服氣。

但鄭朗也未深說。

史上呂公弼與文彥博多次力諫棄綏州,還是韓琦將綏州保往。若沒有永樂城之失,若沒有熙河五路伐夏主帥人選選錯,得到綏州,其軍事意義誰可低估?

因此語氣又緩了緩,說不駐兵,嵬名山心必寒,終首鼠兩端。反而可能會被李諒祚招降,遺害了折繼世與折家軍子弟。可以駐軍,但要駐得少,兩營禁兵,兩營蕃部鄉兵,蕃部鄉兵可以自屯自足,費用並不大,又能向嵬名山表達朝廷經營綏州之意,以安其心。

再讓范純祐攜帶一些糧食錢帛,振其部族饑寒,復率一些農民教其耕作,人心更可歸也。但也有一個前提,無論是范純祐,或者是駐軍,皆不是冠以朝廷名號。實得,但名不得,減少爭議。

給韓琦大半面子。

若一點面子不給,又不知道會在陝西弄出什麼妖蛾子。最後注語又說了公如今乃領五路安撫經略安撫使,雖權重,但以公之才望,足以擔當。望以國家為重,若缺錢帛,朝廷必優先供給。

面子裡子一起給了。

奏折發回,韓琦也無話可說。

國家再緊張,也不能說四營兵士都捨不得撥,天下那有這等好事。就是出事,也不過死兩千人罷了。

鄭朗為了配合韓琦,派使去西夏責問李諒祚,為何要斬殺我朝官員,為示懲治,今年的歲賜你別想有了。什麼時間將兇手交出來,什麼時候再議歲賜。

少一個歲賜,就能將種諤與折繼世兩戰所用的軍費最少節餘三分之一出來。

這才張布今年財政稅務。

治平二年支出最高,幾乎達到兩億四千萬,整個讓趙頊傻了眼。治平三年支出仍然不低,達到一億九千萬。今年下面大肆折騰,然已到了秋後,不能完全解決財政危機。

還有一些罰沒的契股與錢帛,那個鄭朗有特殊用場,大部分最終還是要退還的,當真一起真罰?若那樣,爭議反對聲音不是三年,能鬧到十年二十年。

公佈的還是正常出納,出削弱許多,一億六千萬,不容易了。可出若不包括銀行監計算,只有一千三百萬。仍虧空了三千萬。比預計的稍稍好一點,原來打算能虧到近四千萬。但就是三千萬,也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十年下來又是三億,那麼國家如何了得?

前面報紙詳細地將國家各項出納刊出,後面天下百姓議論紛紛。

透明化會帶來很多好處的,能找出問題關健所在,能表決朝廷治理的決心,能做前後比較。還有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據,國家到如今這種地步,治還是不治?

是得罪了各位,也是逼得無奈,誰想得罪你們?

年關時候,鄭朗又宣佈了第一批契股名單。

依然是以前的制度,類似後世的股東大會制度,但有一些不同的地方。名為一百股,實際為一萬股,一百萬股。一百股指大股,私人佔五成,派出五十名終極代表,與朝廷官員協商,若朝廷官員想吞併私人的利益,或者做出其他不好的事,私人代表否決,就沒有效果。若私人想侵吞國家的利益,或者錯誤的決定,朝廷僅一名官員,但否決後同樣不得通過。形成一種勻勢,若有分岐時只能互相協商妥協。

未必盡善盡美,但有可能是眼下最完善的經營方式。

再往下細劃分,每一百小股通過股額,選出一名代表,主持分紅,或者一百名小代表選出最終的一名終極代表,或者決定投資比例,與相關的工匠派出,以及其他事務。

但像銀行監這些大的投資,往往就是一個小股,也需幾戶中小戶湊足了資金,才能獲得一個小股。當然,他們幾乎沒有話語權的,只能坐等著各項分紅。

鄭朗此次名單乃是十個大股,一千個中股,十萬個小股,也沒有十萬戶,僅是一萬幾千戶上榜。有的擁有一股,有的擁有幾十股幾百股。為什麼如此,後面清楚地寫著分配的原因,因各自貢獻不同也。

實際中間貓膩很多。

存在貓膩是謂必然,不像以前,誰出了多少錢帛就是誰得所,不出錢什麼也沒有。

還有十五萬小股,明年端午節時公佈。原因還是很簡單,配合下面京官盤查,主動交出隱田逃稅的,或者平時有善行的。至於另外一半股契如何分配,說得很含糊,留作以後分配,未說分配的具體時間。這是終極殺器,會有很多作用的。

端午公佈的還有另一監,那一監規模稍小,會立即將所有契股分配完畢。是什麼樣的監,鄭朗也未說。

但說了鋼監的前景,說只有國家順利過渡,不用一百年,它所產生的利潤能幾乎與現在的平安監相當。現在肯定不行,若達到現在平安監的獲利,最少宋朝年產五十萬噸鋼鐵,幾乎是現在的六倍多。

未來想實現並不難,各項技術不能與後世現代化相比,最少能達到明末時的技術,並且在投入大量資金研發,更先進的科學理念指導下,技術仍在呈現出飛躍性的進步。比如高爐,中國很早就採納了一些類似高爐的形式冶鐵,但那是不成熟的。此次技術革新,推出的乃是後世更先進的封閉式爐頂,利用蔡水拐彎處一個急流所在,製造大型水車,製造熱風爐給高爐預熱鼓風,也就是蓄熱式熱風爐。

這是鄭朗將鋼廠最終設在滑州與杭州的用意,鄭家莊雖好,那僅是用來研發的,最終大規模生產不能定在鄭家莊,因為水勢相對於其他地方,太過平緩。滑州有黃河之流,蘇杭有潮汐之威,足以讓水車產生更強的風力。

這是高爐的技術躍飛,即便冶鐵,也是經過生鐵與礦石再一次熔爐,用二步煉鐵操作法得到的熟鐵。這個熟鐵非是以前那樣反覆用大鐵錘子敲打出來的,第二次冶煉,就是很好的熟鐵了。若想再好一點,讓鐵匠反覆錘打幾次,就是最上等的熟鐵。成本會劇烈下降。並且鋼鐵生產統一為監,還有一個更大的好處。

弊端是許多中小型鐵作坊有可能會倒閉,但可以用契股做補償,後面還有二十五萬份小股足以分配出去,安撫民心。但優點就是進行有效的控制。高爐成本不菲,一動開火後就不能停下來,否則就傷害爐體。

由鋼監統一安排,不會出現高爐氾濫成災,造成不必要的浪費現象。

研發數年,依然有一些技術難關沒有攻克,不過隨著收益上來,大規模的生產也是一個大規模找出原因所在的機會,不用多,五年後技術就能真正接近成熟。

股東們也許看重的僅是它能獲得多少利潤,但鄭朗知道,鄭家莊那邊研發的更多不僅是治鐵煉鋼,還有開礦技術,提煉技術。現在不是缺少礦藏,海外的富礦太多了,而是沒有辦法將礦藏用什麼手段從地下有效的開採出來,開採出來後,如何冶煉成真正的金屬。

這些難關克服,鋼鐵生產的飛躍,會給國家帶來什麼樣的變化,看看後世倭國的崛起就知道了。

至於銷量,鋼鐵的用途不要太多,以宋朝現在的經濟基礎,不要說一年五十萬噸鋼鐵,一旦水泥研發成功,僅是用來建設房屋,一年也能用掉一百萬噸鋼鐵。

想要看到這個巨大的變化,有可能鄭朗能看到,有可能鄭朗是看不到了。

但有一點,鄭朗沒有虛誇,看最終國家如何調控,若調控得當,鋼監甚至不亞於銀行監與平安監所得。當然,可能性極小,畢竟有生產力與技術的約束,眼下前景最大的還是銀行監。

鄭朗說的話,很快傳了出去。

他不是一個喜歡講大話的人,相反,很多時候說話十分內斂謙遜。

雖說一百年很遙遠,可誰沒有子子孫孫?相當於現在平安監的收益,也就是說一百年後它的市值不亞於現在的平安監。平安監經鈔行炒作,一度漲到十億緡錢。很讓人想不通,隨著吏治敗壞,平安監收入下降,鄭朗半隱居,市值很快下降到四億緡錢。這個變化讓鄭朗哭笑不得,幸好沒有推出股票、期貨的什麼,否則以現在宋朝的經濟與不成熟的經濟理論,還不知被鈔行炒成什麼怪胎出來。後來鄭朗起復,平安監市值再次上漲,如今接近八億緡錢,還在上漲,能漲多少,就看此次鄭朗能不能平安地將改制結束,並且不帶來政治危機,順便將平安監一些冗官冗吏清除出去,讓它再度良性循環,那樣,市值會再次復原。

也就是說,如今朝廷白白地讓出五成股契,也等於是一百年後讓出了五億緡。無論此次清查怎麼傷害,也不可能傷害到五億緡的財產。聞者歡欣鼓舞。不過試驗與量產是兩回事,來年五月鄭家莊正式投產,卻出現了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隨後一一矯正,直到年底第二鋼廠滑州鋼廠建立,才真正地正式生產。

問題乃有不少,以至以後數年時間裡,鄭朗不得不抽出時間,一一與工匠,研發的學子官員們協商,到了杭州第三座鋼廠建設完畢後,種種缺陷才一一彌補。

春天眨眼來臨。

宋朝中斷歲賜,對西夏是致命的。西夏迫於經濟壓力,只好向宋朝央請。郭逵派間諜盤問,得殺楊定者乃是西夏六宅使李崇貴與右侍禁韓道喜。於是派使說道,想恢復歲賜可以,請將此二人交出來。

李道喜與西夏幸臣萌訛友善,萌訛獻計於梁氏,找了兩個與李韓相像的人,派使押到延州邊境,對郭逵說道請斬境上以謝。郭逵不可,但使者又報已殺掉了。

郭逵不大相信,派使詰問二人狀貌物色,西夏內相梁乙理知道不能隱瞞,將兩人執起獻給宋朝。主要是李諒祚此時奄奄一息,命在旦夕,梁氏一家子不敢在這時候與宋朝過份強勢。

又派使向宋朝訴說原因,楊定來使,我們西夏對之仁至義盡,給了寶鑒寶劍,又給了大量金銀,希望他替我們西夏說說好話,然而他回到京城,對陛下你說西夏可刺,也就是西夏可以攻打。

西夏能不能攻打,趙頊未放在心上,是沒有機會,有機會必拿下西夏,但這時候國家困窘之時,趙頊也不想多事,既然西夏軟了下來,於是派人查問楊定一案。

果然西夏為了賄賂楊定,給了大量金銀。於是趙頊將李崇貴等人釋放,又重賜歲賜。鄭朗不大贊成,但在這時候,他也不想多事,聽到趙頊宣判後,默不作聲。

還有,三月到來,第一波改革終於到了收官的時候。

第八百三十章 水貨

三月桃花開,第一波改革之前,兩府出現一次重大人事調動。趙概以年老求致仕。朝廷以七十勸退,趙概已七十三歲了,心中不安,第一次辭表時,鄭朗苦勸。

儘管倒歐陽修時,他站在歐陽修這邊說了好話,但此人還是一個忠厚的長老。趙概不聽,再寫辭表,趙頊亦勸,還是不聽,寫了三表,無奈准辭。趙頊問鄭朗何人可補,鄭朗搖頭,道:「陛下自己決定。」

這段時間黜了許多官員,那是下級官員,以及地方官員,就是如此,還遞交給了趙頊,由兩制批閱後,才得通過。黜得說黜的原因,或者年老病殘,或者暴法鄉里,或者昏味不作為,或者貪污受賄,但像這種重大的人事變更,鄭朗絕對不參預的,以免落得別人的口舌。

其實這個人事背後,就存在著一個重大的弊病與漏洞,如今讓鄭朗與趙頊合理利用。

也快到了揭開之時。

趙頊想了一會,下詔,調唐介赴京擔任參知政事。

「唐介啊。」鄭朗呢喃一聲,不由地又看著自己學生王安石,心裡面想到大約不會吧。這時候就能看到改制的一個變化,若是原先,唐介為參知政事,唐淑問依然還擔任著監察裡行言臣之職。

韓琦破壞的制度有很多,有的也不是僅從韓琦開始破壞的,有呂夷簡,有丁謂等等,歷歷數數以來,許多宋太祖太宗時制訂的制度被破壞掉了。言臣未必就是好人,宰相未必就是壞人,但父子二人一為宰相,一為言臣,這個言臣還有監督的責任嗎?將唐淑問調到秘書監作為少監。

群臣退下。

鄭朗略有些擔心,改革三步走,第一步乃是改制,第二步乃是改軍,不僅是裁兵,也對軍制進行一次改革。第三步非是什麼市易法、青苗法與免行法之類的改革,而是瘦身。

麻煩小一點的是第二步,但那樣都很麻煩。

唐介以直聲名聞天下,若是犯起倔來怎麼辦?難道坐視王安石來個三氣周瑜?

他心中略有些不安,但另外一個人才叫真正的不安。

文彥博。

王安石與司馬光僅兩笑,就讓文彥博息菜,文彥博自此以後,再度回到治平之時,沉默不言。沒一個好對付的,韓琦是這樣,鄭朗似乎也是這樣。然而鄭朗做事多少留著一些分寸,唐介是什麼樣人?當初燈籠衫事件當中,唐介乃是最得力的言臣,一度讓朝廷下放到嶺南的惡地春州,後來改為英州,依然是兩廣最惡的地區之一。兩廣現在人煙稠密,漸漸不可怕,但那時候是什麼所在?

這個人一旦回到朝堂,自己還能有安生日子麼?主要是他不像當初,漸漸快消失了,趙頊未必會像趙禎那樣庇護他。

回到中書,沒有心思辦公,找到鄭朗,說道:「行知,下值後,你我到樊樓一敘如何?」

鄭朗看了看他憂心仲仲的樣子,道:「好。」

下值後來到樊樓。

未上四樓,正登向三樓時,讓樊家大掌櫃,也就是樊月兒的大哥攔住鄭朗,恭敬地說:「鄭公。」

「自家人,不用那麼客氣。」鄭朗將他扶起來。

鄭樊兩家關係文彥博知道的,自己兒進了雅間,讓他們在外面交談。

樊月兒的哥哥說了一件事。

也就是水貨。

新商稅雖化繁為簡,但不能籠括成一句話,出地征出稅,往地征往稅。那不是簡,是不負責任。

雖簡化了,還有一些條例的,例如起初想用路程計算,但發現根本不可能,這時達不到這個技術,因此換了一種形式。本州府內僅交往稅,也就是在本州府交易,無論什麼商品只有百分之三的往稅,沒有出稅。當然,店舖的稅率與出產地的原稅率還是不動的,但這與商品流動時產生的稅務沒有多大關係。流動的稅務僅有一個往稅。

若是跨了州府,在本路交易,一次往稅,一次出稅。跨兩路交兩次往稅,以此類推,例如建茶運到京城,無論怎麼走,皆跨了四路,那麼運到京城是百分之十二往稅與百分之二的出稅,也就是征百分之十三的稅率。依然以簡單易行為主。但這個稅重不重?真的不重,有的中小商人無權無勢,若平安地將建茶運到京城,倒了霉,碰上五六個酷吏,可能要交百分之百的稅率,甚至還不止。

但朝廷真要收上來,稅率也可觀,還有本地計入兩稅法茶農的稅率,店舖銷售的稅率,若是建茶,運到京城,能征到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二十五以上的稅務。

這一變,變得簡單多了。

可有一個關健因素,茶葉本身巨大的差價。

比如杭州茶,後世很有名氣,西湖龍井,那是指綠茶與白茶,宋朝現在吃的乃是茶餅,半發酵,味感似烏龍茶,因此普通的杭州茶低賤到出價一斤僅十幾文錢,朝廷榷給商人是三十文,銷給百姓不過五十文錢,有時不足四十文錢,大部分地區經韓琦改革通商法後,價格略略下跌,但跌得不厲害。但建茶頭乳出價一斤近兩百文錢,未通商之前,官方榷價乃是五百文,到達市坊往往七百文八百文。

這還僅是市面上常見的茶葉,不算最貴的,最貴的名種,不僅建州一處,還有其他一些地區,這些茶葉不是論斤賣,而是論兩賣,價格不是以文算,而是以金算。一兩茶就有好幾金。

趙禎與趙頊這些比較吝的主,身為皇帝,都捨不得吃。得到幾餅後,將一些重要大臣喊來,幾個大臣共分其一張。大臣也未必捨得吃,多拿回去供人賞玩的。鄭朗曾經分過好幾次這種特級茶餅。

一生只有一個老師,以前給了劉知州,後來給了幾個娘娘,或者很努力的手下臣子,或者浴血奮戰的將士,自己與妻妾吃了,但吃得不多,貴啊,一杯茶吃下去,幾百文錢就吃沒有了。

不僅是茶葉,還有筆墨紙硯,玉石,器玩,等等,都有一些頂尖的奢侈品。

像這些不能再按照平常方法徵稅了。

但有一門好處,產量不是很高,此外能銷售的店舖也不會很多。不可能一個小販子在大街上賣最頂級的建州龍鳳餅,會相信是龍鳳餅嗎?

鄭朗還是以簡化為主。

按照其價格,將一些奢侈品分成三個種類,紫紅綠三級,比如最高級的茶餅,以一兩一金計算,也就是以一兩一金徵稅,那怕你賣出一兩三金也無妨。但有一個前提,在奢侈品名單當中的,出地必須由官府加蓋公文,標明數量,到了往地再由官府加蓋公文,標明收到數量。進入第一層,銷售的店舖,必須向客人出示由兩道官府加蓋的數量公文才可出售。避免混淆不清,使稅務損失。

若沒有這個數量公文銷售的,一經舉報,就此貨物價格罰款一百倍,舉報人得其五十倍,不滿千緡的,以千緡計算。這個舉報人不論是顧客,或者旁觀者,或者同行的商人,或者是店中的夥計,只要證明確鑿,官府斷下來,就能拿走五十倍的罰款走人。

讓大家一起來監督。

但僅是一種理論,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像現在的商稅,出產戶原先的稅率,運輸過程中商販所交納的出稅往稅,銷售戶所交的各種稅務,平均起來稅率會達到百分之十五以上。只有一樣,糧稅,所有糧稅只交百分之三的往稅,無論銷往任何地方,只有這個稅率,吃是百姓最主要的,用來平抑糧價。但糧食在整個商品經濟中占的比例並不大,衣食住行,婚姻迎娶,生老病死,豈止是糧食那麼簡單,就是貧困戶一年最少在商品上得用二十緡錢,那些大戶就不知用幾萬緡錢了。平均會接近一戶一百緡錢,至少是五十緡錢以上。以宋朝一千多萬戶,是否能達到一億緡錢到兩億緡錢商稅?

這是不可能的。

無論怎麼改革,幾乎八九成商稅逃走。特別是奢侈品,最容易偷稅漏稅。因此市場上依然流通著許多未征過稅的奢侈品,按照後世的話來說,也就是水貨。

茶葉只是其中一種,有很多奢侈品,包括樊樓,奢侈品用得更多,餐具,食材,香料等等。

一個交過稅,一個未交過稅,水貨自然十分便宜。

現在樊家就面臨著一種困境,若全部用行貨,成本昂貴。若用水貨,自己妹夫乃是鄭朗,商稅改革的發起人,會不會受影響?

鄭朗聽他將經過說了一遍,看著大舅哥不由笑了。

問了一句:「朝廷有沒有規訂對買者有什麼懲罰?」

樊月兒的哥哥會意了。

鄭朗又說道:「不會適當注意一下,盯我的人很多,也會盯著你。這個分寸得把握好。」

「我知道,中。」

中吧,鄭朗不由一笑,走進雅間。實際包括這種百倍懲罰,僅是輔助工具,戒告為主,讓大家不要做得太過份。若真較了真,王安石推行市易法有什麼下場,自己就會有什麼下場。

知道,但不會點破,更不會進一步的完善。

能讓士大夫人家或者權貴人家略略交出一些商稅意思意思,中小商戶壓力鬆一鬆,有一口生機,就達到了目標。其他的,必須要苟和。

也許後世怦擊自己改革得不徹底,徹底了那就意味著徹底失敗,不徹底反而能成功。推開門,嘴中又喃喃道:「水貨,不錯。」

坐了下來。

先上拼盤,觀賞的。

進了樊樓,一頓飯最少得準備幾百兩銀子,但對於鄭家或者文家來說,也無所謂了。

夥計們上茶。

文彥博說道:「皇祐之時,那是你我合作最愉快的時光。一眨眼十幾年過去。」

似乎是感慨,非是,得聽出話外之音,鄭行知,俺們也算合作過很長時間,關係是不錯的。

「是啊,看到寬夫兄坐在這裡,我也想到當初辰光,忽然想到仁宗……每夜夢迴……」鄭朗喃喃地說了一句。

文彥博不語了,宋仁宗死了好幾年,但沒有一個人懷疑鄭朗對宋仁宗感情消失了的。

兩人喝著茶,茶水甘醇,頂級的食樓,也是頂尖的茶水。文彥博品嚐了一口,又道:「行知,改制快要結束了。」

一部分官員都往京城召了,到了快結束的時候,再有一兩個月,就連兩廣改制也快要結束。

鄭朗額首。

「下一步如何做?」

「軍隊。」

「裁兵也是必須,但西北那邊……?」

「西夏那邊不用擔心,如今朝廷困難,我不欲行事,否則西夏軍隊遠不是我朝軍隊的敵手。當然,千萬莫要讓什麼也不懂的人擔任指揮官,那樣,即便我軍強大,也會失敗。況且還有精通軍務的韓琦身在西北,怕什麼?裁兵是謂必然。」不僅僅是裁兵,但對方是文彥博,話還是說半分,留半分為妙。

「對軍事我不懂,還是行知有說話權利,不過今年還要虧空。」

一旦大肆裁兵,裁一次就要發放一次退伍費,以前裁兵最多的時候乃是鄭朗自西府為相之時,但在他擔任參知政事時就陸續進行了裁兵,前後近十年時間才完成裁兵任務。無論是分批裁,或者一次性裁,這個安置費數量也十分龐大。

但這次鄭朗打算一次性完成,順手進行一些軍隊改革改制,就這個勢,過了這個勢,以後再進行改革,就難上加難了。鄭朗卻在想著另一件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史上若是宋朝國家年收入達到一億一千萬到一億兩千萬,對民不算是苛薄。但現在還有平安監與諸監的收入,銀行監不算了,那用來還欠負的,僅是幾監收入一年就為國家帶來近兩千萬緡的收入,指良性經營,不良性經營還是不行。商稅的增加,大肆開發,新運河以及河工竣工,比如今年河北許多地區發大水,今年也許還會有,然沒有了黃河之害,水患危害變小了,這個前後增源與節約,也能達到近兩千萬緡。實際若將國家費用節約在一億兩千萬以下,再加上銀行的收入,未必有一億八千萬,但一億七千萬是有的,一年就能產生五千萬節餘。

這是擺在檯面上的算法,還有兵事,以及天災人禍,都是無法預料的,想到這裡,問道:「寬夫兄,財政之道,一曰開源,一曰節流。寬夫兄可有什麼高見?」

既然伸出橄欖枝,最少拿一個頭名狀出來,不然讓俺怎麼相信你啊?

文彥博想了一下說道:「不如榷鐵?」

「榷鐵?」鄭朗差一點跳起來。史上王安石曾建議,放棄茶榷,也就是茶專營,朝廷獲利不大,又動騷百姓,趙頊不肯,仍對蜀茶進行專營,又說了榷鐵,王安石反對之下,沒有通過。到了南宋,居然榷醋。

這肯定是不好的。鄭朗道:「國家一年能產多少鐵?價值幾何?又有多少用於民生?不會超過一百五六十萬緡,又能榷幾何?寬夫兄,看看茶葉,國家茶葉一是來自東南,淮南、兩浙、福建、兩江、兩荊、兩廣,還有一來自蜀茶,蜀茶三司統計是三千萬斤,全國茶葉能統計出來的最少有七千萬斤,一斤百文計算,市值七百萬緡,專榷了幾何?」

這些數據是無法準備確計算的。

鄭朗估計全國產鐵包括來自海外的平安監,不會超過八萬噸,頂多四萬噸用於民生,僅是鐵價,也不過一百多萬緡,絕不會超過兩百萬緡。當然,生產出來工具遠不是這個價格,是其幾十倍,但那又可以通過商稅徵收了。

至於茶葉與商稅一樣,同樣是無底洞,比如鄭朗這些士大夫喜歡喫茶,一年最少吃掉二三十斤茶,就連其家人每人也吃掉近十斤茶葉。普通人家也喫茶,吃的乃是那種一斤幾十文的粗茶。甚至已經出現的不規範的更便宜的炒青。會吃,也會吃掉好幾斤,況且還遠銷外國,西夏吐蕃回鶻契丹高麗倭國,以及大食與遠方的歐洲,能統計出來的產茶是七千萬斤,但鄭朗琢磨著真正的產茶最少是三億斤四億斤以上,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為什麼三司統計出來的只有幾千萬斤呢?不用問,與商稅一個性質。許多是無論專營,走私掉了,或者冠冕堂皇的避稅掉了。

茶榷在趙匡胤才執行時,未統一全國與南方,乃是四百萬貫收入,比較平穩,後來統一全國,茶葉產量增加一半有餘,為了不斂民,依然是四百萬貫。直到西北出戰,因為運費高昂,用官吏貪污嚴重後,宋太宗發明交引法,於是茶政敗壞。到祥符時只剩下七十三萬貫,林特改良,一度猛增到七百萬貫。若是宋朝初年相比,還算是低的。此時茶葉產量最少增漲了四倍以上。但貧富已經分化生成,斂的僅是中小茶商的錢。迫於爭議聲,各地官吏鬆懈,萎縮成二幾十萬貫。

若加上官員成本,小吏成本,茶榷已經在嚴重虧空。

呂夷簡與李諮改革,很傷很痛的一次改革,迫得一代名相自此碎步式的治理國家,心機也越來越深沉,幾乎使國家在仁宗時差一點就產生分裂。鄭朗於杭州推行通商法,僅是局部地區做一個示範。但未動幾項專營,其他官員一再改良,到嘉祐二年恢復到一百九十萬貫,內含四十五萬貫稅錢。這中間還有官吏兵夫與雜錢成本,實際真正收益很可憐的。因此韓琦、陳升之與呂景初發起改革,不徹底的通商法。改革後茶收入是一百一十七萬貫,包括八十萬貫稅錢。對於朝廷來說,很難說是好壞,雖收入減少,因為通商法,朝廷人工雜費成本也在下降,實際收益差不多。對於民間,損害了部分大商人的利益,給中小茶農茶商一份生機。就看站在那一個方場了。

再到治平年間,因為吏政敗壞,茶收入只有四十九萬八千貫。

實際到了這時候,國家在茶葉上,將成本一一去除,已經再度出現很嚴重的虧空。

鄭朗說完,又看著文彥博,心裡想到,難道史上趙頊想到榷鐵,是文彥博出的餿主意。

不過這不要緊,至少在經濟上,自己發話,沒有任何官員敢對著幹。關健是文彥博此次伸出橄欖枝有多大的誠意。實際內心深處,鄭朗也渴望文彥博「棄暗投明」。畢竟第三步瘦身改革會更轟動。

唐介來了,對文彥博是一次危機,但文彥博能做到與自己又重新站在一線嗎?想到這裡,鄭朗索性直接問道:「寬夫兄,你我同朝多年,有話請直接說吧。」

第八百三十一章 文武三院

文彥博道:「榷鐵不可?」

答非所問,鄭朗仍然回答道:「是不可,除非對百姓橫徵暴斂,若那樣,我最少有十種方法使國家財政增漲,立即將虧空彌補,但能不能做。若不能強行橫徵暴斂,無論是榷茶,榷礬,以及鐵醋墨紙木材等,皆因獲利少,榷一樣,必須增加許多官員小吏,以及雜費,不苛民未必會為國家盈利,反而虧空,又給百姓帶來不便。」

得利的只有一個群體,榷一場權貴們就增加了一樣大型收益。至於百姓,更苦逼了。

「行知,除了改制與裁兵之外,還有何增源與節流之策?」

「暫時還沒有想到。」

「若行知想到,我必配合,國家危急之時,存亡在此一瞬之間。」文彥博正色說道。

「好。」

酒菜上來,食不語,總之,這次會面,文彥博為了自保,伸出一些橄欖枝,可誠意遠遠不足。鄭朗也釋放了一些善意,然而心中芥蒂,並沒有托底說出來。遠沒有皇祐合作時那種的親密無間。

對此,鄭朗並沒有太失望。

彼一時,終非是彼一時。彼時文彥博心路與此時心路終是不一樣的。這個心路就造成了他的行事風格。

越來越多的官員召回京城。

鄭朗曾記得一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繪畫繡花,那樣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暴烈的行動。

非完全認可,推翻了後又怎麼辦呢,老的權貴下去,不久新的權貴又產生,還是陷入一個死循環。並且鄭朗在仔細回想,中國五千年歷史,一直在這個怪圈子裡,縱然一時間好轉一些,但僅是一時之間,長久下去,依然在這個怪圈子裡掙扎沉淪。

鄭朗也不想扶持那一個階級。

從這句話他只看到兩個意思,一個是改革的殘酷性,皇祐之治只能說是改良,而非是改革,真正改革很殘酷的。

其次非是一人斗天下,乃是一個階級與另一個階級的鬥爭。

所以這幾個月很亂。

總體思路僅有少數幾個人知道,趙頊與高滔滔,加上王安石與司馬光,還有妻子崔嫻,就這幾個。一下子下放兩千五百名京官,京官職位嚴重壓縮,甚至鄭朗率領著一千五百名京官,就將現在這種繁忙的吏政領手起來,產生緊迫感。讓這兩千五百名京官與地方官員鬥。

利用契股的誘惑,政策的制裁,慈善會的德化,誘惑一批頂級權貴倒戈,讓他們率領中小產階級與頑固不化的那群頂尖權貴鬥爭。

下面真的很亂。

但不這樣,這次改制就不會成功,不僅是改制,將免役法、商稅、保甲法等等重新藉機改良。

三月快結束,鄭朗這才進諫一件事。

恢復祖宗家法的官員銓選制度。

趙匡胤認真分析唐朝敗壞的原因之後,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自李林甫起才敗壞的。若沒有李林甫就沒有後面一系的故事。這個論據也不能說沒有道理,開元末年到天寶初年,乃是唐朝國力最強盛的時候,若再有二張姚宋那樣的名相,進一步的調濟,不放任胡人領幾道節度使,掌握所有軍政財大權,即便楊貴妃進入內宮得寵,唐朝也未必會崩潰。

於是對宰相分權。

用三司分掉宰相的財權,樞密院與三衙分掉宰相的兵權。

趙匡義仍然覺得不夠,先後建立京朝官差遣院(後並審官院),京朝官磨勘院(不久後改稱審官院),幕職州縣官磨勘院(後稱考課院)。審官院負責少卿、監以下考課、磨勘、注授差遣事務,分擬內外任使,設知審官院二人,以侍御名知雜事以上充任,下有若干小吏文書。考課院掌磨勘幕職州縣官功過,引對黜陟,由吏部流內銓職掌,但與使部流內銓是分開的兩個體制。這兩院乃是主管京官與各州縣文臣的。

還有一個三班院。

三班院勾當院官無常員,文官自兩制以上,武臣自諸司使以上充當。屬官有主薄,還有十一名吏人,公別為勾押、勾押官一人,前行二人,後行七人。有三個職責,負責統計使臣名籍,考校磨勘使臣,均使臣任使。再說白一點,就是與樞密院一道選授宋朝武臣,分卸樞密院的任武臣權利。

宰相也有選授官權利,就是那個吏部流內銓,增此三院起因乃是田錫,上奏批評道,「今有司指揮,多以札子取聖旨(將宰相的批注當成聖旨),官員擬注,必須引見敕裁。」

意思是說宰相選授官隨隨便便一道札子就通過了。這是不對的,應當與吏部內流銓詳定後,再交給皇帝批閱,然後交給兩制審議後寫成正式的敕書,才能防止相權擴張。

但這是不大可能的,全國有多少官員,即便趙匡義時,一年銓選黜陟的官員也有近千人,難道趙匡義一一去看?雍正也辦不到。這才出現文武三院,對兩府選官權進行掣肘。嚴重時官員考核,宰相都不敢自作主張。

後來磚家恥笑說宋朝這樣做是為了集中皇權,只能讓皇帝親信有選官權,用此來架空宰相。

這是不對的說法。

架空相權是對的,但三院大臣是皇帝親信,難道宰相不是皇帝親信,用一個仇人做宰相?架空的何止是宰相,各級官員都進行了嚴密的架空掣肘,包括皇帝本人,還有一個封還詞頭。皇帝的旨書兩制不同意,都不能稱為聖旨,何來的集中皇權?

鄭朗對此卻是十分贊成。

權利這個東西太可怕了,包括韓琦、文彥博、富弼這些名臣都多少倒在它腳下。到了真宗末年,文武三院功能漸漸失去效果,相權漸漸進一步集中。韓琦時基本三院功能沒有了。歐陽修一道未經過兩制核議通過的草書,就將三大言臣廢去,還談什麼三院掣肘!

最盛的時候言臣只剩下兩,何來的兩名御史知雜事充任審官院?

史上王安石為了集中權利變法,索性進行不斷的改制,最後三院全部歸於吏部,歸於吏部等於重新歸於宰相之手。得到整個選授官權利之後,宰相權利進一步集中。

王安石變法方便了,司馬光廢法也方便了。宰相比韓琦為相時用人貶官還要更方便,由是大肆報復開始,最後讓蔡京專權。

短期來說,一旦恢復三院功能,對鄭朗不利,但長期來說,對國家卻是一個好事。只要不再破壞,那怕韓琦與蔡京那種強勢的主,都會失去一半選授官權利,不能用親信執掌各個部門,就不能專權言事。

鄭朗還委婉地用韓琦之例,向趙頊做了解說。

若兩制台諫與三院制度沒有破壞,相權小,先帝犯了迷糊,想要濮儀,韓琦只能面臨兩種結果,一個是附從趙曙,一個是附從官員之議,規勸趙曙。若是前者,這些機制存在,韓琦必被罷相。韓琦為了保住相位不失,在嚴密的監督掣肘機制下,必會選擇第二種結果。

第二種結果還有兩個變數,一是趙曙惱羞成怒,罷韓琦為相,頑固的執行濮儀。二是迫於群臣的反對聲,選擇妥協。前一種結果似乎也不可能,只要韓琦敢於力挽狂瀾,濮儀之爭前韓琦還有著巨大的威信,想一想,連宋真宗都敢直接推上前線,郭皇后都莫名其妙弄死了,趙曙能否在機制完善的情況下,成功黜罷韓琦?首先在兩制哪裡就通不過。

先帝不會犯下錯誤,在史書或多或少地留下不好的記載。至少在宋朝人眼中,趙曙干的這事兒太喪心病狂,趙頊也不能爭辨。

先帝名聲完美了,韓琦因為正直,百官會附從,官員不會崩裂,韓琦同樣也能抽出更加精力治理國家,還會不會發生眼下的黑窟窿與種種嚴重弊端?當真韓琦是一個純粹的奸臣?不要說韓琦,就是李林甫在權利不受到傷害的情況下,也想治理出一個好國家。

趙頊與高滔滔聽得失神。

根本就沒有想過的。

為什麼高滔滔此刻對鄭朗無比相信?不僅僅是對她家族妥協,給了面子,而是這些思慮。說替宋朝開創萬世制度那是不可能的,但這是在替宋朝開創三百年以上的良性制度。

不過最後鄭朗也提出一個小小的條件,在改制之初不能提出來,必須裁官裁得差不多時,才能提出。不然就會給改制帶來一些麻煩,不是宰相非是皇帝親信,而是有可能三院官員弄不好非是皇帝親信,不站在皇帝與國家立場,卻站在士大夫與權貴立場對改制發難。

第二件事就是中書札子的權利。

趙匡義為帝時,聽到有人稟報參知政事寇准以中書札子的名義,擅自指揮下屬,立即引起他的警覺。因為趙匡義有切身經歷,趙匡胤一度培養趙匡義,同時認為趙普有功,對趙普信任有加,以致於堂帖(中書札子)勝過敕命。事實趙普一度專權幾乎與張居正相彷彿,那時趙匡義被趙普壓得暗無天日。後來趙普倒戈,協助他登上皇帝又為宰相了,但此時宰相的權利遠不及彼時宰相的權利。

趙匡義將兩件事聯繫在一起,認為寇准又想開一個不好的苗頭,迅速黜免副相職位,又下詔道:「自今大事,須降敕命,合用札子,亦當奏裁,方可施行也。」

也就是有什麼重大的政策或者例舉,必須用敕命,否則百官不需要理會,這個敕命不一定要經過皇上批閱,也就是宰相將命令寫好,送入兩制官員手中,經兩制官員進一步審議,兩制官員認為沒錯,方寫詔書。若認為有爭議的地方,再交給皇上裁決。若認為是錯誤的,直接發回去,別想,俺們不通過。

分卸掉宰相的一半裁決權。

就是一些小事情,也要經過兩制官員同意,才能向下面下命令。

現在這個制度也漸漸破壞掉,鄭朗將它重新拾起,後面一條沒有理會,若連小事也要經兩制官員裁決,那麼要宰相還做什麼?況且兩制官員常員不超過十人,能忙得過來嗎?

兩條提出,大家瞠目結舌。

不是反對,損失的只是宰相的權利。宰相們怎麼想?曾公亮下面有富弼與鄭朗,坐在第一號首相位置上如坐針氈,文彥博讓司馬光、王安石兩笑弄成殘廢,馬上還有唐介來到,又能想什麼?趙抃是無所謂。富弼不知道怎麼想,但改制後將許多被東府收走的機構一一歸還給西府,即便讓了一些利權,西府如今仍比過去壯大。韓絳乃是堅定的改革派,自然不會反對。邵亢乃是打醬油的,要麼只剩下呂公弼心意難測,可就是呂公弼,孤掌難鳴,又能做什麼?

況且不要忘記鄭朗與呂家的友誼。呂夷簡生前最欣賞的就是鄭朗,弟弟還是鄭朗的學生。又能說什麼?

宰相們不反對,其他人更不會反對。

關健為什麼裁官裁得差不多時才說?鄭行知,你也有點兒損啊。

大家面面相覷,臉色古怪。

看到諸人的表情,趙頊又忍不住想笑,強行憋著,脹紅了臉,大半天後道:「若諸位同意,王珪,你就寫詔書吧。」

不管怎麼說,治平這幾年,經鄭朗抽絲剝屑般地分析後,趙頊也感到不整治不行了。

三院機制恢復過來,鄭朗也偷了懶,從朝堂到中央經過改制,官員要變動,你們自己兒看著辦吧。

但最後鄭朗放鬆。

王安石根據趙禎朝的情況,核定了一萬五千幾百名官員,可到最後,鄭朗手不停地松,京官由王安石的一千六百人松成兩千六百餘人,地方官吏也松成一萬六千五百餘人。幾乎比王安石核訂的數字多了近四千名額。整個官員達到一萬九千二百人,也不能再增加了,龐籍時官員一度控制在一萬五千幾百人,整增加了四千人。

但裁得也狠,整整裁去五千八百名官員,僅此一項,幾乎一個鹽的專營就省了上來。

其中有一千六百餘人乃是老弱病殘的,一一勸退,還有八百餘人嚴重殘忍貪暴或者昏暗的,這些人直接永不錄用。餘下三千餘名官員,打散了分散到各個書院做先生,或者分配到一些大吏帳下做小吏學習反思。若不願者,也可以,回家提前養老吧,回家了,也不要指望朝廷再錄用了。那一個回去?並且鄭朗這段時間幾乎一半時間睡在中書,不僅是下面官員層層審核,還要經過他這道終審。非是一萬名官員,而是五千幾百人,除了老病弱殘的那個群體,此次刷下來的可以說個個都有惡跡在身,或者嚴重地不作為。

還可以再刷幾千人,若真認為刷不合格的官員,最少一半都能刷下去。最後鄭朗手忍了下去。但也頒發詔書,此次改制不是終極改制,只是想減少爭議聲做的讓步,朝廷仍然冗兵,例如京官這段時間很忙碌,一千五百人就照應過來了,為什麼變成兩千六百員京官?此乃讓步也。

最終朝廷正式的官員不能超過一萬八千人。

若各位不努力,以後還會繼續刷。

繼續讓下面官員產生緊迫感,不但最終名額多了,可能還會裁員外,下面還有更龐大的職官眼巴巴地等著候補,銓落下來的官員也眼巴巴地等著上位。競爭感有了,官場再不會像以前那樣昏昏沉沉。

實際名額確實放了很多,沒辦法,這是第一波改革的最後妥協。

妥協的不僅是官員,還有隱田,罰款與契股。

反對聲重,一部分京官心灰意冷,俺不做官了。行,既然主動提出來辭呈,一律准退。原因很簡單,不是這些人清靜,而是不願意得罪士大夫權貴。他們繼續存在,以後還會默視權貴侵襲國家利益,這才是他們內心的動態。

真辭真準,下去的京官害怕了,而且一個個官員陸續不停的裁去,也讓他們心中慼慼,大多數人拼了命。實際此次京官保留得最多,下去兩千五百名京官,最終回來一千一百人,還有一千一百多人填補了各地空缺。只有兩百名官員銓選下來,還多是因為下去魚肉官吏百姓,或者貪污受賄其他罪名,為他人發覺銓選擇下去的,真正因為不作為下去的官員很少很少。

他們一拚命,查得狠,不但將下面幾乎所有官員老底子翻出來,罰沒出來的款項達到一千六百多萬緡之巨,鄭朗將這些款項來歷一一核查,最後又退還了一千二百多萬緡。

但給了警告,下不為例,若有,會加倍重罰。

平息一些權貴豪強的怨氣。

各種小吏與衙前黜廢得更多,達到十一萬人之眾,這也要看的,若是壯丁等等,官員需要,有他們,役事會很方便,但地方富戶不喜,因為這些衙前越多,所承擔的免役錢也越多。至於進入權心核心的小吏,官員們雖離不開他們,未必多喜歡,有的地方小吏強勢,能將官員權利生生架空,但權貴們喜歡。有這些小吏,一家族有了話語權,可以利用這個權利為家族謀福利,甚至可以為惡鄉里。小吏本身也許不在乎一年那幾十緡薪水,但能為其家謀利,能貪污受賄,能中飽私囊,直接間接的灰色收入往往不亞於官員的收入。

此次陸續的裁去了四分之一有餘。

不僅是壯丁,還有那種有權的小吏。

不及鹹平四年那次大手術,但也是宋朝史上第二大的手術,因為自治平四年發起的改制,因此史稱鹹平改制。

差役錢原來與國家無關,因為免役法破壞,差役們又要付薪水,也成了治平財政虧空的罪盔禍首之一。但長遠來看,免役法恢復過來,與國家財政還沒有多大關係,然而各地徵收免役錢壓力卻輕了下來。

查出來的隱田數量更是驚人,雖八十個州,還沒有碰那些個權貴很多的大州大府,但這八十州卻算得上宋朝隱田最凶的地區。前後查出來六十多萬頃隱田,逼迫各大主戶自動交動的隱田數量達到八十多萬頃。但自己交待的有許多乃是八十州之外主戶,有的害怕了,有的想貪圖那個善戶之名謀得作監的股契,有的乃是八十州之內,被迫自己交待的。

朝廷戶冊上耕地面積第一次恢復到四百七十萬頃。比宋真宗時五百二十萬頃還差了很多,莫要忘記了,兩廣與荊湖南路、江東圩以及農田水利法等帶來的新耕地面積最少八十多萬頃,若加上百姓自發的墾荒,能接近一百萬頃。也就是說,不要核實實際耕地面積,僅與宋真宗時相比,查出那麼多隱田,國家耕地面積還無形中減了一百五十萬頃。

一面松,按照規訂,一旦將隱田查出來,全部交給舉報人或者五等以下戶分配,除非自己主動交待,現在查出來的有六十多萬頃,鄭朗又重新勘酌,將其中近三十萬頃隱田陸續交回給各個主戶。至於剩下來的,皆是頑固不化的,分了也就分了。以此換取反對聲音小下去。

一面緊,根據史上熙豐改革啟發,下達詔書,自此以後,不得對任何四等以下戶進行和買,也不得買賣四等戶以下耕地。凡是和買與耕地交易只能在三等戶以上執行。

和買本是好意,包括宮廷或者其他用場,特別是軍用絲麻,後者最重,慶歷時和買絲絹達到三百萬匹。本來朝廷用意也是好的,出的價比較公道。但上面給了一匹絹一貫錢,經過官吏層層剋扣,到老百姓手中還能剩下多少?因此和買成了貧困百姓沉重負擔之一。蔡京時直接將和買變成定額稅向百姓苛剝。

想不和買那是不可能的,但三等以上戶皆有了自保本錢,官吏不敢苛剝得太重。改革的最終目標不僅是為了國家富,還是為了百姓。這是鄭朗與王安石變法的區別關健所在。

並且做了嚴厲的措施,凡向四等以下戶實行和買的官員一律罷職,凡是向四等以下戶的貧困百姓購買土地者,將所購土地無償退還給其戶,所購買款項不會退還。

這是法令。

能實施多少,很讓人懷疑。不過有比沒有強,能有效地給最貧困百姓更多的生機。

另外利用朝廷耕地面積進行對比,查隱田並沒有結束,與真宗時相比,整少了一百五十萬頃,實際隱田最少在三百萬頃以上。還得要查,望各位好自為之,主動交出。

還有各監懲罰的股契,鄭朗退還得更多,幾乎退還了近九成,當然也做了戒告,下不為例,若再有下次,就休想退還了。其餘一成多契股皆是頑固不化,而且極其惡劣的主戶,無法再做任何妥讓,於是全部交給鈔行一一處理,僅此一項就得款項八百多萬緡。

實際朝廷也未得多少,兩千多名京官下去後,出差費用,以及其他用度,就用掉了近七百萬貫。其實若有可能,鄭朗準備全部退還的,但那樣做必失去警戒作用。

總之,最後鄭朗做了大幅度的妥協。

仍然有很大的反對聲音,不過比原先小了很多。

並且將以前實施的種種變革,例如免役法、倉法與保甲法一一恢復過來。

鄭朗累得要死,第一步改制已經比較完美的達到心中目標,就是以後不再發起改革,只要將裁兵進行,宋朝已經從死亡的邊緣線上拉了上來。

五月到來,鄭朗合上最後一本奏折,對曾公亮說道:「明仲,暫時能喘一口氣了。」

改制的事中書這邊結束了,三院哪裡還沒有結束,許多官員的重新任命,工作量龐大,仍與鄭朗無關。

曾公亮道:「息一息吧。」

這個息一息不是讓鄭朗休息,而是讓鄭朗緩一緩,不能再玩了,再玩馬上一些權貴能請刺客刺殺你。

鄭朗額首,種種他早就預料到了,因此將裁兵與改軍制放在第二位,有爭議聲,但不會像這次那樣騷動天下。第三步改革那要放在明年。並且今年下面會發生一件事,京師多次地震,也不能進行第三步改革,必然會被人用來做借口對自己發起攻擊。

改革有沒有成效?

幾乎所有京官都感到這個變化。

政令。

以前頒發政令時,總感到壅滯,但經過改制後,政令暢通無阻,有一些老京官,曾在趙禎朝就擔任過相關的官員,隨著各個官員到闕後,政令越來越通暢,比趙禎朝政治最清明的時刻,還要通暢。

一些聰明的人就想到另一個詞眼,鄭朗反覆說的冗政所帶來的浪費浮費。

鄭朗與曾公亮圓滿完成任務,帶著幾位宰相向趙頊匯報。

趙頊也在撫胸。

不容易啊。

有多少成果,三司報表也能看到許多,他讓幾個宰執坐下,看著鄭朗與曾公亮,又看著文彥博問:「丁謂、王欽若與陳彭年何如人?」

文彥博茫然,不知道趙頊問這句話的意思何在,難道是說我是丁謂王欽若之流?未想明白,道:「當時修建宮殿,皆謂等開之,耗祖宗積儲過半(指內藏庫的積蓄),至今府庫不復充實。」

答非所問,況且丁謂造的孽,與現在府庫有何關係?五十多年過去,朝廷所出不知道是六十億還是七十億,就算丁謂蠱惑宋真宗修了一些宮殿,在這個龐大的支出面前又能算什麼?

趙頊忽然說道:「王旦為宰相,不得無過?」

韓絳在邊上道:「旦嘗諫,真宗不從,求去位,又不許。」

「事情不對,當極論列,豈可以求去塞責?」

宋真宗與丁謂做得不好,當勸,能避讓不作聲嗎?至此,大家才明白趙頊為什麼問文彥博,你是三朝老臣,除了反對鄭朗的新商稅與進諫向傳范為兩京安撫使外,還做了什麼?這是趙頊對文彥博不作為表示不滿意。

文彥博嘴張了張,最終沒有說出來。

不過鄭朗隱隱感到一份不安。

不行,這小子還得教育,有些急於求成與毛躁。改制全部結束,下面必須要安靜一段時間,將大好局面給穩住。一旦今天趙頊的問話傳出去,下面官員為了投其所好,還會繼續興師動眾。那樣,反而不美。這個節奏感必須把握好,只有穩定住,讓它結出勝利果實,才有理由進行下一步改革。

這麼多人面,鄭朗不會說的,但有機會,可以在侍講時慢慢講其中的利害關係。

趙頊又看著唐介,問:「唐卿,朕想讓王安石為翰林學士知制誥,意下如何?」

此時王安石已為三司使,轉成知制誥並未陞遷。但這有一個很重要的動向,鄭朗、韓琦等人皆是西北成名的,於是一躍而成宰相。或者少數地方大吏,政聲赫然,提撥為副相勘磨。正常宰相任命前必須經過一道最重要的程序,經兩制勘磨。一是兩制官經常與皇上見面,皇上能徹底的對其人瞭解。二是兩制官雖不決事,但審事,也就是審敕書詔書,有了這段經歷,以後進入兩府決事時就有一個很好的底子。

以前趙禎一度想用張方平,調到兩制裡,因四川動盪,下去救急,再度調回來,想重用,讓歐陽修弄下去了。

王安石在此次改制中表現出色,有大功,無緣無故地調到兩制裡,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唐介答道:「安石難當大任。」

「難道其文學不足嗎?吏治不足嗎?經術不足嗎?」趙頊一連串地反問。

「陛下,臣到中書後,因政事與安石常有交流,其人雖有學問但泥古不化,言不切實際,若是進入兩制勉強為之,若陛下還有其他的意思,必使國家帶來許多變更。」這就是唐介到了中書後,對王安石的應像。

當然,他知道王安石是鄭朗學生,如今重要的膀臂。不過不可能指望唐介向鄭朗低什麼頭的,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文彥博茫然地看著唐介,他沒有幸災樂禍,而是想到另一個問題,今天皇上對自己有所不滿,難道是這個小子進的讒言。

鄭朗同樣默不作聲。

不是很反對,王安石進入兩制還可以,但如今仍與趙頊一樣,有一些急躁之氣,這個急躁之氣不磨去之前就進入中書,未必是好事兒。只是鄭朗不由地看著唐介的後背,很有些同情。

第八百三十二章 西進

地震要到八月,那時候改制已經產生良性結果。若是不裁兵,今年財政就能得到扭轉。實際此次改制,官員名稱並沒有變動,仍沿用過去的官員名稱,制度也未動,變動的只是明確各個官員職責所在,減少九成的重疊。但這就是改革。

不重疊政令就會暢通,就會減少不必要的浪費,就不敢不作為,推卸責任,至此,趙匡胤兄弟的改良制度才得到真正完善,有效的保留了其好的一面,革去了不好的一面。

五月蔡水邊第一鋼廠成立。

鄭朗看出許多問題,不過其他人不知道,看到的僅是更鋒利的鐵,更堅韌的鋼,以及低廉的成本,一個個歡天喜地。沒有食言,隨後將三十萬小股劃分出來。

並且清楚地標注了劃分的原因。

還有一半未分配,想得到,就得學習這些人。

接著第二監成立。

對這個監鄭朗不能預計,不知道最後收益會有多少。就是鏢行監,真正鏢局出現的歷史很晚,以前沒有,要麼就是驛站有些類似的功能。到了清朝才出現鏢局行鏢。

宋朝也請要看護,往往貴重物品聘請老兵或者強悍的百姓押運,但一直不規範,有的人平時飛揚跋扈,關健盜賊來臨時會立即逃之夭夭。還有的人與盜賊勾結,謀奪主家財物。

比較混亂,官府對此不大管。皆是自發的行為。

這次鄭朗提議成為一個鏢行監,不知道最終會有什麼效果。第一乃是解決一些老兵的安屯問題,馬上就要裁兵了,這些兵裁下來怎麼辦?即便這些兵有老弱病殘怯懦者,但多少經過一些訓練,特別是一些從戰場上實戰後退下來的殘兵,只要不嚴重殘疾,他們戰鬥力依然遠勝於常人。若統一起來,再進步的培訓,就是最好的保鏢。一舉兩得,不但可以經營,也是一項善政。

第二個就是替朝廷解決一些冗政。

比如押運錢帛、物資,以前朝廷皆用正規兵士押運,或者僱傭民夫,層層剋扣之下,浪費極其嚴重。比如宋徽宗據據曾運一塊石頭,從江南到京城花三十萬緡錢。這時候運輸很笨拙的,但怎麼著一塊石頭花了三十萬緡錢?這得多少錢哪,化成一枚枚銅錢,整三億個。也就是浪費掉了。還有一條,就是減輕百姓壓力。

押運工作除兵士外,還有大量的百姓,不過有好聽的名字,廂兵、壯丁等等,朝廷付了錢,且憂了民。終不是禁兵,待遇比較差的,家中還要耕種才能收穫,這邊在雙搶,那邊衙役過來了,走,替朝廷運東西去,能不誤事嗎?

鏢行成立,就部分地取代了這些兵士與差役工作,進一步減輕朝廷負擔,與一些不必要的浪費,給百姓緩解壓力。

因此它的收入同樣不菲,並且自成立起,鄭朗又宣佈了一份詔書,再裁差役,但這一回與小吏無關,而是壯丁等苦力差。也不急,要等鏢行監全部成立以後再陸續裁去五萬人左右。

會陸續節省兩百到三百萬緡免役法費用,隱形的更不止,免役錢還照交的,但將這兩百萬緡到三百萬免役錢劃到鏢行監收益上。以後根據情況,逐步增加。

這才是大頭,國家一年用於運費,會有多少?國家的,私人的,根本就無法計算。

從中取得一成,也會產生驚人的利潤。

並且這一監成本低廉得驚人,就是鏢手,也是朝廷解決了的。

無奈,還是交一半契股給私人,不能讓國家專營,否則遲早會像茶葉一樣,幾億斤的茶葉,朝廷專營的結果,小心謹慎,獲利還不能超過一百萬緡。主要還是成本,幾乎像撿來的錢一樣。

朝廷未必得多少利,但可以進一步讓百姓松壓,各個契股歡天喜地。盜賊劫鏢時,考慮面對的不是一戶憤怒,而是天下許多權貴的憤怒,甚至當地知道自己根底的豪強就有契股在裡面,那麼不得不思量一番。

一箭N個雕。

實際這就是一個放大版的黑水保安公司翻版。

鄭朗將真相揭開之後,大家先是面面相覷,然後一個個地自愧不如。這可與格物學沒有任何關係,只是就著宋朝體制產生的奇思妙想。為什麼以前沒有人想到呢?

第二監仍然放出五成股契,留下一半以後酌情再次分配。

到這時候,反對聲音再度小了很多。

一個又一個監不斷地出來,皆不知道鄭朗腦海裡還有多少監。鄭朗面臨一個問題,要麼看不慣做一個清高的隱士,要麼投身其中,將自己置與權貴一員,來改變他們。但這些人現在也面臨著一個問題,要麼反抗倒底,要麼附和,雖肉痛了,但從另一方面得到彌補,說不定彌補的遠大於自己損失。

如何選擇?

連帶著一些官員反對聲音也減弱下去,至少鄭朗用了心思,也做了更多的謙讓。

看到的多是這些,鄭朗在皇宮裡卻說了另一個作用,對高滔滔與趙頊說的。金大俠無比的誇讚高滔滔,實際與劉娥相比,高滔滔政治手段還差了很多的。

以前不用對趙禎解釋,趙禎也會明白,但對高滔滔與趙頊必須要做解釋:「如今六監契股牽連到一百二十餘萬戶,六成多三等以上戶,甚至許多四等戶,以及極少數熬吃省穿進入的五等戶。以後銀行監擴股,以及這兩監將會陸續以欠負戶為主,那麼就給了這些權勢比較少的二三四等戶一個更大機會。若干年後,幾乎所有三等以上戶,以及大量四等戶進入六監。隨著盈利越大,他們將會與國家整整捆綁在一起。國家榮,他們榮,國家亡,他們無。」

這個意義對於趙宋皇室來說,會十分重要了。

然而趙頊問了一個讓鄭朗無法回答的問題:「鄭公,若是沒有這些契股制約,此次改制會是如何?」

大半天鄭朗長歎一口氣:「無法想像,甚至會……失敗!」

趙頊看著鄭朗窘迫的樣子,啞然一笑,隨後也感到幸慶慼慼,此時一共十三份報紙,鄭朗進入中書後不久,所有報紙皆談論時弊。但真正動手改制後,大半支持的輿論消失,其餘皆是反對聲音,或者委婉地批評朝廷過於躁進。通過報紙風向,就可以想像下面的爭議與騷動。朝堂上更是如此,反對聲音越來越強烈。連唐介到了中書後,此時改制快到收尾時,唐介依然對此次改制進行了委婉批評。

他在宮中同樣感到那種壓力。

鄭朗歎了一口氣,又道:「陛下,還要熬啊,最少到明年秋後,希望明年年底爭議聲能平息吧。不然這樣下去,我也能像諸葛武候那樣。」

活活累死。

「用茶,用茶。」趙頊道。

他讓鄭朗最欣賞的地方就是比較講良心,自己苦了一點,只要一呆在中書熬夜,馬上太監就端來大碗大碗的湯,湯材有來自高麗的百年老參,有南海的魚翅,有兩廣的特級燕窩,省怕自己累倒。

到了六月,老天翻天,經常大雨滂沱,黃河河水暴漲。

鄭朗立即命都水監官員下去查看。

不僅是黃河,河北太行山諸水同樣暴漲,部分地區出現決堤現象。

與黃河無關係,黃河東北流已自澶州全部關了起來,出現災情的乃是太行山數條支流,當然,沒有黃河侵襲,危害也不大。實際這些河流同樣也要治理的,但國家現在根本沒那經濟。河工之時,也困於經濟壓力,鄭朗僅僅是粗治了一些河流,效果並不大。但大家最擔心的還是黃河。

官員巡視後,看到河水不停的暴漲,儘管現在河堤理論上是金池固湯,還是很擔心,建議打開一些洩洪區,放水緩解河水壓力。這些洩洪區也是早規劃好的。不過開一洪區,就要安頓一處百姓,又得花不少錢。

鄭朗看著奏折,又看了看外面滂沱大雨,很想上河堤查看去,難道連這樣的洪水也擋不住?那麼談何百年大計。

想了想,最終同意了。

但這一年儘管雨水多又大,始終沒有出現大的災情,更沒有黃河決堤現象發生。

國家經過大半年的騷亂之後,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北又有事。這次發生在秦州,西夏奪下龕谷之後,秦州西側蕃部變得十分混亂,有的倒向宋朝,有的倒向吐蕃,有的倒向西夏。

其實若不是西夏也發生了這樣那樣的事,都能將勢力範圍侵襲到岷州一帶。

這裡勢力範圍十分複雜,名為秦州,實際秦州以西、德順軍西南,宋朝控制能力皆很弱。如果沒有水洛城,整個德順軍南方皆是羈縻之所。水洛城事件過去也過去了,修也修了,沒有人再提它。後來郭逵為加強對秦州西側的控制,以及與德順軍聯繫,又在瓦亭川西側,德順軍與秦州交界的地方修了雞川寒、治平寨,將許多熟蕃籠括進去。

實際秦州蕃戶對宋朝最有好感,大多數想附從宋朝。只是宋朝對他們不感冒,不感冒了,出事時也不會伸手援助。因此被迫倒向西夏或者吐蕃。郭逵修了兩寨,只能說籠括了一些蕃戶,還不能對秦州西側蕃戶進行有效的保護。因此秦鳳路西邊的熟蕃戶常常遭到西人侵掠,這個西人多指以西的蕃戶與羌戶,有的乃是自發過來侵掠。這邊的蕃戶生活好,一好性子就軟了,那邊的哥們窮,一窮就悍了。這僅是一部分,還有西夏的授意。

韓琦到陝西之前,一再戒告國家非常之時,陝西困窘,不得生事。他自己兒來了,卻又不那麼想了。

聽聞秦州屢屢遭到侵掠,他曾經一度擔任過秦鳳路安撫經略使,十分熟悉,或多或少有些感情,親自從京兆府來到秦州視察。

並且李諒祚去世,西夏孤兒寡母,居然還囂張如此,也讓他不了這個邪。

轉了幾天後,看到一處險要所在,大甘谷口,因此上書在谷口處修一城,名為篳篥城,又叫甘谷城。

與鄭朗無關,乃是西府的事。

鄭朗也可以將西府的事領起來,比其他大臣更內行。不過制度乃是他訂下來的,必須要帶頭遵守。分工明確後,明文詔書,非到大戰到來之前,不准任何一人兼領東西兩府,以免權臣產生。

僅是修一邊境城寨,西府也不會還要詢問鄭朗。那麼要他們有何用場?

看到韓琦奏折後,回批道,篳篥是秦州熟戶地土,將來興置一兩處,接連古謂,又須添屯軍馬,計置糧食,復如古渭之患。

這是指四年前向寶事件,向寶揚言要攻打吐蕃西使城(今榆中貢馬井),臧花麻料定不能堅守,一怒之下,將西使城以及周邊大片土地獻給西夏,使西夏將勢力範圍向南擴大到了古渭州(今隴西)。

畢竟韓琦還有一定身份的,又寫了一份更詳細的回批,何謂西蕃熟戶,不能當真,他們反反覆覆,用他們當熟戶,不徵稅務力役,就是讓他們做為漢家的藩籬。不能怪富弼韓絳呂公弼等人的思想保守,受安史之亂侵害,到了宋朝,已經隱隱出現一些排外的想法。又道,現在築城,如果讓熟戶自守,必知熟戶無力自守,還須借助漢兵,若有賊至,則漢兵當鋒,熟戶受庇,漢有餘力還可,然國家困弊之時,虛耗其內事於外蕃,非計之得。因此前後有臣僚累請,未曾施行,還請公仔細相度以聞。

韓琦復奏,先世圖制匈奴,患其與西諸國相連,故表河列郡,斷匈奴右臂,隔絕南羌。今西夏所據,多是匈奴故地,昔取一時之計,棄廢靈州,自失斷臂之勢,故德明元昊肆無忌憚,得以吞噬西蕃,以至獲甘涼瓜肅諸郡。於是勢大,至寶元初,始敢僭號。臣慶歷初曾知秦州,當時永寧、安遠(秦州西,甘谷城南)之北綿亙一二百里之外,皆是西蕃熟戶,其間也有生戶與熟戶交居,共為籬落,故秦州最號藩籬之壯。後來西人以寇抄為事,見秦渭西蕃最為繁盛,又為我朝降人(也就是漢奸,叛逃到西夏的漢人)獻說,以為西界諸郡廣有所出,可以先取西蕃,然後以兵扼要害,則西川諸郡,一皆得之。於是一再攻脅秦渭諸蕃,今大半為其所屬,已經逼近秦州西路城寨。比慶歷中,藩籬大段薄弱。西人又修葺西市城(西使城,韓琦寫了錯別字),建為保泰軍。去漢界之近,自前未有也。

又木征、瞎藥與青唐族相結,謀立文法,去西界所建西市城甚近,陰與夏人通款。若漸為西夏誘,不但古渭孤矣,秦州西路也為賊所逼,則董氈到回紇會盡為阻隔。秦州豢馬也自此稀絕,可謂秦塞大患也。與臣二十六七年前在秦州時,邊事全然不同。所以久在西陲諳知邊事者,皆說城篳篥,則可與雞川、古渭成外奭之勢,隔絕西人吞古渭一帶諸蕃與瞎藥、木征、青唐相結之患。

臣復見涇原路原州有明珠滅臧康奴三族,屢殺官軍,出入西界買賣,肆無忌憚。慶歷中,每西人入寇,則前為鄉導,同為抄劫。范仲淹於三族之北,修靖安綏寧二寨,隨後置空平、耳朵城二堡,其明珠三族於是不敢作過,聽從朝廷點集。

今臣所以乞城篳篥,非是好事。乘西人與朝廷還沒有全部議好間,可以城之。若說其修城後,積兵聚糧之費,臣以為不然,篳篥既城,則秦州三陽、伏羌、永寧、來遠、寧遠(皆在秦州西、甘谷城南)諸寨皆在近悰,可以均勻抽減逐寨之兵,往彼屯泊,更有創置酒稅場相兼。篳篥城側近有隙地,可以招置弓箭手七八百人,就使防守,其雄重可知矣。臣今畫鄜延、環慶、涇原路沿邊城寨對西界小紙圖黏連在後,陛下觀之,則可見今之諸路,例皆以城寨包衛熟戶,非妄言也。望與二府大臣裁酌。

激動又氣憤之下,這篇奏折寫得很亂(看到的是我整理過的)。

心中大約有些憋悶,前年還權掌天下,如今連修一個小城,居然還要再三央請同意,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

以為是西府某人有意掣肘他的,刻意請求趙頊與鄭朗共同觀看,富兄弟,你不懂,還是請內行人來審議吧。但是韓琦很擔心,宋朝如今廣佈耳目於西夏,西夏同樣如此,不來西北不考慮這一點。來到了,就想到以前種種,往往朝廷還沒有決定下來,西夏人就得知消息,提前做了防禦。

因此一邊上詔書,一邊將西北勇將楊文廣調來,準備督其役,楊文廣來到秦州,對外聲稱城噴珠,將軍士聚集。然後率眾迅速潛向甘谷,到達篳篥城時,天色已暮,立即安營紮寨。

第二天天亮,夏兵聞聽宋軍來到甘谷,大軍趕到,與楊文廣作戰,還未到大寨前,一番弓箭亂射,又扛來了十幾門火炮開起火。西夏陣型大亂,楊文廣率軍乘勢殺出。夏軍大敗,敗逃後又氣憤的遺書對楊文廣說:「我們當告訴國主,以數萬精騎逐汝也。」

俺打敗了,沒事,回家喊俺爸李綱來對付你。

奏折到了朝廷。

富弼思量再三,最終將它遞給趙頊。趙頊又喊來鄭朗。

鄭朗說道:「陛下,木征非是與西夏陰結,而是已經向西夏投降了,並且兩相聯親。若朝廷不戒備,西夏勢力必向南蔓延,洮州諸蕃對我朝更是首鼠兩側。若不管不顧,讓西夏收復,與西夏邊界線將延長七八百里地,到時候得增加多少駐軍,才能拱衛西疆安全?」

說著讓太監將地圖拿來,最盛的時候是鄭朗在涇原路的時候,那時至少名義宋朝疆域一度接近蘭州。但現在南會州、蘭州全部、古渭城以北這大片地區為西夏擁有。

又道:「如今仍不可怕,蕃人戰鬥力強悍,西夏並沒有真正收服。若是真正收為己用,這大片地區會為西夏帶來多少強壯的兵士。他們又對秦岷二州地形熟悉,一旦入侵起來,危害遠勝於西夏本國兵士。是又橫山強蕃生於西方也。」

諸人面面相覷。

就事論事,不管與韓琦有什麼過節,對的就要支持,錯的也要反對。又道:「朝廷不僅要同意,並且回批,自篳篥城至古渭州中間仍然存在許多空隙,僅是一篳篥城仍不足以自保。讓韓琦仔細斟酌。」

韓琦接到回奏後,心中不是滋味,咱說的沒有道理嗎,何必讓鄭朗來寬恕?

至此,韓琦終於有些心灰意冷。

但朝廷旨意要聽從的,看了看,於是在甘谷的西方尋到一處所在,擦珠谷,於是上書說道,可以於擦珠谷築一大堡,乞廢納迷、丹山、菜園、白石、了鍾後方五堡,使戍兵駐於新堡。

這個堡就是後來的通渭堡,後又改成通渭寨。

兩城堡位置皆重要無比,鄭朗看到韓琦奏折後,深深歎息。

做為首相,韓琦做得一塌糊塗,但對軍事,韓琦絕對不是一個外行漢,只可惜他的強橫性格讓人望而生畏,否則推薦一下,返回西府,乃是獨一無二的人選。

通渭堡還沒有動手修,先修的乃是甘谷城。

包括趙頊在內,都沒有太在意,想的只是增加堡寨後,必增駐兵,越往西去運糧成本越高,一年會用多少錢帛。但未想到西夏會反撲。一是西夏現在情況不大好,百姓困窘,二是李諒祚新喪,孤兒寡母,梁氏又是一個漢人,做為漢人,應當與宋朝親近吧。

但想錯了,這個梁氏可是一個很瘋狂的漢人!

韓琦也想錯了,西府不是為難他,而是富弼對軍事不懂,相反的,對民政倒是十分瞭解,因此身為西府長官,卻在考慮國家財政。

真正對他動手的非是鄭朗,也不是王安石與司馬光,更不是富弼。

而是另外一個人。

趙頊的問話,讓文彥博坐食難安。

參知政事這一位置很微妙,容易上也容易下。鄭朗默默暗示了一些東西,未明說。而且又疑心唐介背後在皇帝面前說了自己壞話。思來反去,無奈了,只好向鄭朗與趙頊獻投名狀。

富弼離開後,他接手西府,乃是知道這個兵是如何冗的。

韓琦搶過去西府大量權利,文彥博嗅覺到韓琦這樣做,必有秋後算賬之時,暗中協助了韓琦,但一直沒有公開表態,對種種內幕比較清楚的。因此,在困窘之時,上書奏,建議朝廷大肆裁減兵士,否則財政仍不能轉為良好。並且隱隱地將韓琦過去幾年內囂張跋扈寫了出來。再度冗兵與我無關,乃是東府將西府職權搶過去。

消息很快傳到陝西。

韓琦本來心中不暢快,聞聽後,一怒之下,差一點與鄭朗一樣,來一個一夜白頭。

第八百三十三章 數據化

文彥博主要講裁兵,不是專門針對韓琦的。

但講到裁兵與冗兵,就必會牽涉到韓琦。

鄭朗喜歡用數據說話,這個風氣也傳染了大多數官員,如今朝堂言事越來越「數據化」。

文彥博這份奏折十分數據化。

先講禁兵,太祖時先是十五萬,然後膨脹到十九萬,太宗時是三十五萬,拿下整個宋朝天下,也就是從十五萬到三十五萬這些禁兵奪了整個天下。當然,現在若是將禁軍縮成三十幾萬那是不可能的。

後來面對契丹的壓力,軍隊膨脹到六十萬,但那是包括廂軍才有的數字。到宋真宗時,禁軍膨脹到四十三萬,澶淵之戰不管誰勝誰敗,但用的就是這點禁軍。澶淵之盟開始,許多人算賬,認為一年只給幾十萬給契丹,十分值得,澶淵之戰前前後後用掉軍費達到七千萬。但沒有算另外一件事,自澶淵之盟後,因為畏懼契丹,不得不於河北河東駐紮幾十萬軍隊,這一年得花多少錢帛?

這種說法是不對的。

冷兵器時代,中國的威脅主要還是來自北方。若宋朝決策正確,沒有鄭朗,西夏也有七成機會拿下。拿下西夏,更西方的回鶻威脅不大。駐軍會很少。史上宋朝在童貫指揮下,奪下整個青海,甚至將疆域一度延伸到回鶻,所駐北力一直很少。但就是佔下幽雲十六州,北方威脅還是不能平息,一波接著一波。比如鄭朗若是率領宋軍擊敗契丹,奪下幽雲十六州,女真人與蒙古人又興起了。

想解決北方危機,只有一個辦法,發展熱武器,否則那一片土地上永遠在源源不斷地誕生著人類冷兵器時代最強大的軍種。

不過文彥博也未必知道。

之所以這樣說,主要還是針對裁兵而去。

國家花錢買安,為什麼沒有買到安,軍費仍然在膨脹?

說士大夫用錢用得多,有沒有軍費多?

但很多方面他也未想清楚,因此立即說到仁宗時代,一度使禁軍膨脹到八十多萬。這可是一個十分嚇人的數字,養一個禁軍就是和平年代,平均起來得七十多緡錢。若是戰爭年代,各種消耗根本無法計算,攤到每一個禁軍身上,能達到一百緡錢。還有許多廂軍,鄉兵,土兵,弓箭手與壯丁,現在又出來一個保丁。

戰爭過後,裁了十幾年,終於裁成六十五萬人。

仁宗末年稍稍膨脹,如今又變成七十四萬人。英宗想裁兵,仍韓琦卻不聽。

這個禁軍數量還有許多內幕的,史上不斷裁兵,到了趙曙手中接近七十萬人。趙曙將濮儀之爭定落下來後,又裁了一部分,一度達到六十五萬。正是因為這一條,史書將他評價成中成之君。與司馬光寫通志沒有多大關係,無論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還是蘇東坡的詩詞歌賦,是人類文化史上寶貴財產,但與當時的民生並沒有多大直接關係。

然而因為鄭朗,趙曙登其時間晚了半年,隨後一直在吵,根本就未平息過,因此趙曙變成眼下宋朝史上最昏暗的君王。當然,也沒有心情去裁兵。不裁,禁軍就會習慣性的膨脹。來源有三,第一年老的禁兵到了六十後沒有人勸退,繼續在混日子,第二禁軍選撥得松,軍紀也變得鬆弛,一些禁軍塞了一些貧困子弟親屬進去,這個也沒有關係,主要這些子弟皆不合格,有的羸弱,有的有這樣那樣的身體缺陷。另一邊鄭朗發起的三年大比制度在繼續,又在不停的充塞新兵源進去。第三就是吃空餉,若不整治,就是從治平年間開始的,隨後黨爭,到宋徽宗政治完全敗壞,吃空餉現象越來越嚴重。一度使得金人南侵時,京城二十幾萬禁軍吃空餉吃成三萬人。宋朝不管六十萬或八十萬禁軍,大量禁軍並不在京城,多是輪流到邊境。吃空餉嚴重的兵營自然沒有多少將領帶走,悲劇發生了。京城有軍隊,不少,迎戰吧。結果非是,僅是三萬人,一戰即敗。現在已經嚴重了。

原因文彥博並未找到,與韓琦也沒有多大直接的關係,至少在禁軍這一塊上韓琦也不想增加。

增加的不是禁軍,而是下面軍種。

因為有其他用費更省的軍種代替,韓琦想裁,但被鄭朗害苦了。鄭朗做法一直很人道的,包括裁兵,以前裁掉的那些兵士,為了妥善安排他們,一度前後用了十幾年時間,只不過在慶歷末與皇祐裁的數量稍大一點。每一個禁軍退伍費用皆是不菲。但這個就給韓琦帶來難題,退沒有錢帛安排,安排不起,不如不退。

其實說來說去,一個濮儀將韓琦後腿拖住了。

兩個歷史拿出來對比,就能分析出真正原因所在。關健誰能知道這兩個歷史,知道的僅是現在發生的歷史,因此文彥博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先帝言裁,琦不准。

先皇還是好的,可惜哪,奸臣當道,因此國家苦逼了。

這是韓琦第一條罪狀,不鹹不淡。接下來就是韓琦真正的罪狀。

廂兵!

太祖時只有十五萬人,後來也是十八萬人。太宗時發展到三十八萬人。真宗時達到四十八萬人。仁宗於慶歷戰爭時,一度變成五十多萬人。僅此兩項就使得仁宗時兵力達到一百三十多萬人,若包括蕃兵在內,幾乎有一百四十萬人。於是慶歷初打了三四年戰爭後,國家財政惡化,那時候皆沒有想到欠負可用,於是拚命地剝削百姓,烽煙四起,到處起義。後來鄭朗一直在裁,一度裁到不足三十五萬人。然而因為西夏再度起兵,韓琦既不戰,僅是防禦,卻不斷地增加河北與陝西駐軍,禁軍不敢增加,於是增加廂兵,達到五十多萬。

其實也不對的,不能完全怪韓琦。

陝西本來有三白渠,以前一度自給自足。偏偏韓琦運氣不好,財政虧空後將倉糧盡數挪用。

若風調雨順,西北又沒有戰爭,又能平安度過去。

關健西北有了邊事,不得不增加駐軍,而陝西這幾年辰光一直不好,旱澇不停,百姓自保都為難了,再加上十幾萬百姓抽成義勇,更耽擱了農事。百姓都缺少糧食,況且兵士。

現在差役皆是要錢的,只能增加廂兵來解決運輸危機。

前後原因文彥博未去分析,只知道在韓琦手中不但增加了近十萬禁軍,又增加了近二十萬廂兵。

必裁,但一裁僅是一個安屯費用會達到多少?

若按照鄭朗那種裁,一個兵士平均下來,能達到二三百緡。幾十萬兵士裁下去,國家等著亂吧。

再者就是鄉兵,這一塊比較亂的,有鄉兵,有蕃兵,有義勇,有弓箭手,有壯丁,有南方的所謂土兵,費用最大實效也最大的乃是鄉兵,特別是駐邊與養馬的鄉兵,又叫保捷軍,飼養戰馬向西北轉移,戰馬成活率大,也能保證軍隊有大量良馬使用,但費用不低,必須要許多蕃兵與鄉兵飼養。但這一塊錢帛是省下來的。放在中原飼養,貪污受賄,無形造成飼養成本高,西北也有貪污受賄現象,然而馬匹成活率不同,加上這一條,實際成本在下降,並且能使軍隊有一些好的戰馬用於作戰。比如種諤,史上晉祠谷戰役只奸滅了幾百名西夏人,此次卻擴大了幾千人,正是因為手中有一支強大的騎兵,使戰鬥力更強,速度更快。

這一塊必須包括南方的土兵,現在讓鄭朗改了名字,民兵。

仁宗同意,畢竟土兵多少有些卑視之意,從荊湖南路到兩廣,有四萬多民兵,但文彥博未提,因為這三路在發展,經濟蒸蒸日上,如今三路兩百萬戶有餘,僅是四萬幾千民兵與五十幾營禁兵,壓力並不是很大。若想兩廣變得像江淮那樣,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沒有大理與交趾之危,當地若沒有駐軍,蠻人也會亂的。

而這其中,廂兵又在減少,民兵也有用度,但與廂兵相比,用度少了很多。禁軍因為開發,又有屯田之利。實際前後用度相比,兩相幾乎持平。但得到的卻是若大南方越來越好的經濟支持。

因此僅提北方。

仁宗最多的時候,河北強壯二十九萬人,義勇十九萬人,河東強壯十四萬四千人,義勇七萬七千人。主要是因為契丹想勒索,威脅宋朝導致的結果。陝西保捷最高時八萬八千人。

戰事停息後,隨著裁去,僅保留其中的一部分。

也養不起,就是不養,八十萬鄉兵耽擱的農事,讓人無可想像。

到了英宗時,再度膨脹,陝西保捷十三萬人,十萬蕃兵,河北義勇十五萬人,河東八萬人。其中還不包括剛剛被鄭朗裁去的十六萬義勇。造成什麼結果,看看去年的財務報表就知道了。

為了津補北方糧食,花了多少錢從南方運來。甚至一度從嶺南調糧過來。也許這些義勇直接用費很少,然而因訓練與調動,使得農業不前,一個是糧食自給自足,一個是從南方調糧,前後浪費會有多嚴重?

況且還有五十多萬保丁。

本來保丁政策是不錯的,地方上有保丁,能提撥出一些強悍的禁軍補充,能協助地方政府防盜捉盜,對於保丁本身來說,僅是農閒時進行冬訓,免其稅,還有一些補貼。乃是互惠互利之舉。但到治平之時,保丁也被破壞。大戶人家進入避稅,同時官府又動用保丁來做差役,結果一些不該免稅的大戶逃稅,真正需要救濟的五等以下戶因為勞役又耽擱生產。

軍隊不但要裁,而且要重新整頓了,否則國家經濟緊張不說,百姓也苦之。

與我無關。

治平時西府之權全部讓東府侵襲。

書上後,趙頊看了看文彥博一眼,然後又看著鄭朗。

其實鄭朗以前也說過,說得比文彥博更透徹。也評論得更客觀,不是韓琦想這樣,是整個吏政敗壞造成的結果。韓琦在專權,地方官員不服,許多人不聽其調動,大家各幹各的,真不行,讓俺們退吧。俺們不想當這個官了,省得遺臭千古。韓琦看似大權獨掌,實際還沒有鄭朗眼下二號首相政令管用。

當然,鄭朗若不各方面牽就謙讓退讓,真來一個均貧富,那麼還不如韓琦,甚至馬上就下台。

韓琦肯定不想有這個結果,但這個結果卻產生了。

實際還沒有黑下臉,多少想保留最後一份君子的顏面,若象蔡京那樣,俺們就是小人,一抹黑到底,又不會有這麼嚴重的情況。

正是因為心底一份良心,不想苛民,不上不下的,就像馬英九那樣,想兩面討好,最後兩面都未討好,統派不服,獨派不滿。很客觀的評價。

鄭朗說過後,才說第二次改革。

不過文彥博提出來,不管他是什麼用心,皆是一件好事。

史上趙頊肯定不懂,現在趙頊天天聽鄭朗講,還有他用王旦的事說文彥博後,鄭朗又進講,陛下,你那樣說不對。王旦非是不進諫,關係那時真宗執政已經墮落,寇准鬧都沒有成功,況且性格柔弱的王旦。強諫,面對一個不會聽的真宗,還有丁謂王欽若等權臣,王旦必會失敗,離開朝堂。若王旦離開朝堂,國家政治會更壞。正是因為王旦在朝堂平衡著,真宗晚年雖親近神仙,國家仍沒有出現大麻煩。

鄭朗說得急,說漏了嘴。說了一句,陛下,若換臣在那時,肯定會在失望之下,努力進勸不聽後,離開朝堂歸隱。僅憑此條,王旦勝過臣遠矣。

前面說完,後面趙頊盯著鄭朗。

高滔滔在屏風後嗆得咳嗽。

鄭朗訕訕道,陛下,莫要想左,先帝也想有做為,只是身體不好,影響了執政能力,那時臣丁憂在身,無奈也。

趙頊不會相信。

但鄭朗教趙頊就是這些道理,每次侍講,他從來不講經義,講經義的大臣太多了,不需要他來講,而是講這些治國用人看人的道理。

比如改革,是改革,非是革命。

革命是顛覆性的,武則天用了革命二字,殺了幾萬幾十萬人,還不叫革命,至少稱為不徹底的革命。改革不同,性質比較溫和,必須要團結大多數人,特別是權貴。

文彥博提出來,第二波改革就能讓文彥博參與,雖對文彥博趙頊也不滿,但不能因為自己喜恨用人。文彥博影響力非同小可,若有他參與,第二波改革難度會減輕許多。

聽文彥博講完後,趙頊誇了一句:「文公,所言乃是良言啊。朕回想了一下,去年直接間接用於軍費的開支達到九千餘萬之巨。不整治是不行了。」

沒有提韓琦之錯。

但是上有所喜,下有所投。

接下來趙頊接到許多彈劾書奏。

有好幾個原因,第一個韓琦當初的種種做法,確實讓許多人心中不滿。韓琦貶出朝堂,不滿的情緒減輕了。一度鄭朗發起改制,居然許多心思不純的官員想到韓琦好處。

但還有原因,韓琦總掌陝西五路安撫經略使,也就是執掌了陝西五路所有軍政財大權。陝西開發成熟,某些方面形成自我供給循環,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有乃是軍隊。

各種軍隊達到五十萬人,若不是鄭朗將十六萬義勇裁去,軍隊數量能達到六十多萬人。

是文臣,文臣也不行。

想一想鄭朗在兩廣的下場,兩廣離京城有多遙遠,軍隊又有多少人?正是因為執掌了所有軍政財大權,言臣不停地嘰嘰喳喳。最後逼得趙頊不得不讓步,讓鄭朗領荊湖南路一路軍政財大權,對北路的軍政財權只有兼管權利,沒有直控權利。那是在做什麼,大開發,為國家做百年大計。

韓琦無功有錯,憑什麼執掌陝西五路的軍政財權?

有功,顧命之功,這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就是政治投機,小人之為!

第三個原因,一部分大臣不欲多事,這類大臣還不在少數,俺不是投降派,不是苟和派,但國家現在這種地步,不以內治為主,為何在西方生事?一個簡單的道理,越軟弱越有人欺負,越怕事事情越上門,但就是這個看似簡單的道理,似乎自宋朝起,一起糊塗了,最簡單的例子,交趾一度很安份,但那個安份乃是南宋與朱棣打出來的安份。不但以後,眼下鄭朗講破了嘴皮子,還有許多士大夫繼續想以和為貴,和平發展!

這部分人對韓琦西進也產生了不滿。

第四個原因,就是一些有良心有遠見的大臣,確實與仁宗中期相比,軍隊混亂,用度驚人,不治理不行,提了一些寶貴的意見。

前三類鄭朗看也不看,直接讓它們存檔,看的乃是第四類。

但在陝西,韓琦覺得很冤。自己來陝西做了什麼?什麼也沒做,不過就是築兩個堡城,能用多少兵力與財帛,憑什麼對我上綱上線?還有文彥博,你也太惡毒了吧。

這中間皆低估了梁氏的瘋狂。

篳篥城成,趙頊賜名為甘谷城。梁乙兄妹惡其控扼要害,使西夏勢力不能向南蔓延,於是派了幾千名兵士悄悄來到甘谷城下,襲之。楊文廣築好城後離開了,守甘谷城的乃是秦鳳都監張守約。

因為城防還沒有到位,張守約不守反而出城迎戰。夏兵看到宋軍出城而戰,只有五百名宋軍,大喜,兵分兩路夾攻。張守約親自挺身立於陣前,擂鼓助威,宋軍強弩勁發,西夏軍隊真正夏軍很少,多用的乃是各族蕃兵。與西夏軍隊一樣,論個體戰鬥力,有可能一個能當宋軍兩個。然而卻敗於軍紀。

不但有強弩,還有幾門火炮,弩炮齊發,僅是一波攻擊,就斃強酋數十人。看到宋軍武器的強大,西夏軍隊再次四下逃竄。只可惜守城的宋軍少了,張守約也沒敢追擊。但不管怎麼說,又是一次以少勝多的戰役。

梁乙埋茫然了,看來這些蕃子不能用啊,不是不能用,沒有組織起來,又不想替西夏人賣命,所以才如此。但這個面子一掃再掃怎麼辦?於是將眼光盯到賞移口西北的折姜會。這裡原來屬於宋朝環州管轄範圍,用來與西夏做和市的地方,元昊未叛之前將它侵襲了。那時候鄭朗才到杭州,全國苟和,默認了元昊的侵襲。

鄭朗反攻西夏時,考慮到此地乃是在兜嶺北方,易攻難守,也未爭它。離蕭關不到二百里路,若拉直線不到一百里。不過蕭關鄭朗大肆修葺後西夏是休想進攻了,李諒祚進攻了,也失敗了。梁乙埋也不是打蕭關主意,打的乃是環州永遠和寨的主意,離永和寨包括繞了山道在內僅有一百二十里路,若是騎軍,大半天就可以抵達永和寨下。一旦永和寨破,環州就會敞開一道很大的大門。

於是在此大尋點集諸監軍司屯其地。

未進攻宋寨,但有那個味道。

然而這次又悲催,原州有種古,不但有種古,還有另外一個更年青的將領,種宜,鄭朗的女婿。治平年間,不知道是誰將種宜調到原州,鄭朗為相,不能說是俺女婿,讓他回來吧。依然將女兒女婿留在原州。

這對兄弟一商議,不行,咱們不能總是被動的挨打,為什麼不能做反擊?而且宋朝自衛反擊戰次數很少,西夏人一定不會防備,也是諳兵法之道。商議過後,將原州兵馬點集,準備出發。

鄭蘋從家中走出來,小時候曾經在渭州呆過,那時候鄭航不能記事,但鄭蘋記事了,母親是如何做的,她親眼目睹。因此在家中小心替丈夫披掛,又將家中的美酒拿出來,讓下人搬到軍隊前面,對著諸位軍士說道:「各位小心,我在這裡等待候諸位,替各位接見洗塵。」

鼓舞大家士氣的,這是孤軍深入敵境的進攻,只有大家拼了命,才能勝利,若不拚命,不但不會勝利,一旦失敗,丈夫生命也有危險。然後一一將諸位將士送別。

若她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倒也罷了。關健她背後還站著一人,這次為將士餞行,確實起了鼓舞作用。於是西夏軍隊更悲催。種古兄弟突然帶著宋軍自環州殺到折姜會,折姜會的西夏軍隊猝不及防之下,很快被宋軍殺得四散逃命。要命的是宋軍此次出擊,因為戰馬充足,全部是清一色的騎兵,兄弟倆武藝超群,帶頭砍殺,大半天後,西夏人被殺死了三千多人,整個營地也被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諸位將士這才歡天喜地回去,要喝小種將軍媳婦鄭家小娘子的慶功酒。

大捷!

消息放在韓琦桌面上,韓琦卻在哭笑不得。大捷是好事,關健原州乃是涇原路,環州乃是環慶路,種家兄弟不但主動出戰,而且又跨界了。韓琦大半天道:「這三個種,看來皆是一個德性。」

第八百三十四章 吾往矣

如果,如果認真的分析,這些都是好消息,證明自慶歷戰爭的磨礪,宋夏軍隊戰鬥力快顛倒過來。若正面發生衝突,在相等條件下,宋朝已經遠勝於西夏。甚至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也能多次完成以少勝多的奇跡。

但只是如果。

士大夫看問題聽問題往往是用一隻眼睛看的,用一隻耳朵聽的。

鄭朗反覆灌輸,說中庸、三分,中。夫子說以直報怨,非是以德報怨。別扯什麼以德報怨,就是作為金字塔最高一層,也是道德君子最高一層的士大夫們,有幾個人能做到以德報怨?所以國家以德化治民為主,還需輔助刑律。以禮治國家,還需儀來做幫手。以仁為主宣揚德化,還需義來節之。以恩來對外蕃對百姓,還需威來警戒。恩威並用才是王道。

越怕死,越有人欺負你,越怕事,事情往往越找到你頭上。

想要和平,就必須適度的時候出手,外蕃震賅,反而不會輕視,邊境和平,萬國來朝。宋朝花錢買安,永遠是買不來漢唐萬國來朝的盛世景象。不要說西夏,就是交趾僅偶爾來朝,還是打服後來討要好處的。若不討要好處他們也不會來。再看大理來了幾回?吐蕃來了幾回?

在鄭朗反覆講解下,如今說以和為貴的士大夫很少了。

但是貪生怕死,苟且偷安在內斂的政策下,已經深入到他們骨脾。

不會說俺是苟且偷安,而說國家。國家那麼多弊端,今年大約財政能持平,甚至節餘,但不裁兵,一裁兵依然是一個大黑洞。若這時候再來一場慶歷那樣曠日持久的大戰,國家如何了得?

韓琦到這時候,才明白鄭朗為什麼大敗交趾後,就像逃一樣匆匆忙忙逃到潭州。

聽到文彥博的奏折,以及許多官員的彈劾聲,韓琦有些心灰意冷。他上了一份辭呈。

但很有意思的一幕,未遞向西府,反而遞向東府。

鄭行知,不管以前如何,我現在陝西做得對不對?其實我做了什麼,也不過就是築了一個小堡,何必?為什麼你不說句公道話?

鄭朗看著奏折,啞然一笑。

人的心路是磨出來的,韓琦王八之氣是常期政治鬥爭培養出來的,此時在軍事上依然很有遠見。若不改變,連這方面也完全沉淪,最後臨終前搞了一個契丹七條,噁心王安石。

帶著這篇奏折,來到都堂,向大家傳閱。

同時說道:「甘谷城與韓琦並沒有多大關係,早在韓琦去陝西前,秦州知州馬仲甫因見西夏人屢次越境前來秦州搶掠,故上奏請修甘谷城。韓琦西上後,又經過實地考察,認為可以,這才上書朝廷,非乃越職言事。我不僅同意韓琦修甘谷城,還同意韓琦於另外一個扼要所在,再築一堡(哪裡,鄭朗怕西夏得知情報,未提)。當時諸位也有臣工在列。為何?不能讓西夏再將勢力往現蔓延。再說疆界,就算我朝內斂,不侵夏境,真宗時僅默視西夏侵佔靈州天都山,自蕭關、天都山往南,皆非是西夏國界。就算慶歷議和,西夏僅是南達北會州蘭州西側,以阿干城為界。南會州以及東蘭州、秦州以西大片土地雖是蕃人領土,實際皆是我朝羈糜所在。也沒有與西夏議和,將這些疆界劃給西夏,大義上仍是我朝羈縻地。在我朝羈縻地上修一兩個小堡有何不可?」

頓了頓又說道:「這是國家出現虧空,所以我才不為,否則我會以歲賜為脅,逼迫西夏退到阿干城以北去。暫時默視,但不能坐視他們繼續往南發展,否則如韓琦書奏裡所寫的那樣,後果不堪設想。至於韓琦本身,功過也就莫要再提了,無論怎麼說,兩朝顧命之功,國家安穩過渡,多少也有功勞的。出問題不怕,就怕的是我們不去想辦法。讓狼叼去一隻羊,還有幾百隻羊在,得立即補牢。況且再議論下去,對先帝名聲也是不美。」

趙頊喃喃道:「包容啊。」

政治鬥爭有多殘酷,他是懂的,父親臨終前,韓琦與歐陽修的急吼吼做派,他也是看到的。

韓琦、歐陽修與鄭朗之間的矛盾,大家也是知道的。

然而在一片倒韓輿論聲中,鄭朗卻坦然將責任接了下來,何其不易。

暫時使士大夫議論聲平息下去。

然沒有用。

因此為一件事,地震!

七月,京師地震。幾天後再震,不但再震,這天天氣很古怪,房子在搖晃,老百姓一起跑到街上,但外面一把狂風暴雨,站都沒有地方站,只好提心吊膽地再次躲回房屋。傍晚,暴雨停了,月亮出來,百姓們才鬆了一口氣。至少能在大街上站一站,此時呆在房屋裡十分地不安全。天氣正熱,於是百姓一個個將竹床抬出來,就在外面睡覺。包括御街,人命關天,不顧什麼規矩了,御街的中間也睡滿出來避災的百姓。

雨過天晴,月亮喜人,不過大家皆沒有心思,一起看著地面,輕微的地震還好一點兒,若再大一點,有可能將房屋就震倒了。有的百姓勤快又膽小,將家中的財物又一起搬到街上。京城亂成一團。忽然間,天色暗了下去。月亮被天狗吞了,月食!

復震、苦風淒雨、月食,三件事擰在一起。

第二天不地震了,百姓一起回家,只是在街上丟下一堆又一堆的拉圾。

天文官進奏,說宋朝原來的《明天歷》有錯誤,必須重新造歷。古代人智慧不可小視,什麼時候颳風下雨,沒有辦法預料,但是在某些天文學上造詣驚人。後世之人全盤歐化,連曆法也是西方的曆法,實際沈括早在一千年前就創造了《十二氣歷》,以立春為一年之始,大氣三十一天,小氣三十天,標準不亞於西曆,可在季節上卻更科學。

包括許多次月食日食,天文官們往往也能預料出十之八九。

此次沒有提前算出來,就是曆法錯誤,需要重新修正。

趙頊立即准旨。

與曆法無關,與地震都無關,而是地震所帶來的影響。

知開封府呂公著不鹹不淡地上了一奏:自昔人君遇災者,或恐懼以致福,或簡誣以致禍。上以至誠待下,則下思盡誠以應之,上下盡誠而變異不消者,未之有也。唯君人者去偏聽獨任之弊,而不主先入之語,則不為邪說所亂。顏淵問為邦,孔子以遠佞人為戒。蓋佞人唯恐不合於君,則其勢易親;正人唯恐不合其義,則其勢易疏。惟先格王正厥事,未有事正而世不治者也。

月食地震,得上書的,不管什麼話,皇上你自己兒要穩住。

馬上各種奏章就來了。

鄭朗改革最後收官階段,做了大量的退讓謙讓讓步,然而不可能全部讓的,那樣必然會失去震懾力。一部分契股送到鈔行拍賣,再鬧也鬧不回來了。一部分罰款送入國庫,一進入國庫這個無底洞,迅速花掉,也收不回來。

絕對不是斂財,若是斂財,若將所有契股便賣,罰款扣留,朝廷最少能得五千多萬緡收入。但鄭朗果斷地將大多數款項與股契一一退回。然而反過來說,若不這樣做,鄭朗馬上會與王安石一樣,天下人反對之。

朝廷困難如此,依然沒有動心。大多數豪強折服。這是退回來的豪強,以及沒有碰到的豪強。可極少數豪強股契沒了,耕地被四等以下戶瓜分,罰款也罰了,人也關進牢城。

這些人會不會痛恨?還有一些士大夫在此次折騰下,或罷官或貶職。就是保住官職的,也有一些士大夫痛恨。

還是改革,不是革命。

革命乃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

包括武則天那次所謂的革命,都不能叫革命。真正在建設當中,只有一次革命才算是真正的革命。未成功,因為建國產生的權貴,革命平息下去後依然還是他們。

就是武則天那次偽革命,從官員到權貴到百姓到將領,殺死了多少人?

此次改革僅能說是一次凶悍的改革。鄭朗動作大,收得也及時。但讓鄭朗一個人做是不行的,故明確劃定各州縣與作監官職名額,為保住官職,知州找下級官員的錯,京官找地方官員的錯,下級官員舉報知州的錯。八個月時間內,幾乎每一個官員的老底子都紛紛揭開。有好事,因為此次折騰,許多官員生起仇恨之心,這個不怕,本來官場就是最黑暗的地方,怕的就是他們抱成團。然經此次大傷後,估計二十年時間內,大家是無法抱成兩派了。

有的官員雖保住官職,可老底子卻存了檔。若沒有這次改制,老底子怎麼會被翻開?

無論鄭朗最後怎麼讓,恨的人同樣大有人在。

地震來了,月食也來了,機會也來了。

趙頊借侍講的名義將鄭朗召入內宮,踱來踱去,道:「慶幸慶幸。」

「運氣運氣。」鄭朗也撫胸。

趙頊慶幸的是改制結束得及時,下面一些官員豪強如何拿這件事做文章,終是過了兩個多月。改制進行了八個月時間,為什麼沒有天兆發生,反而在兩個月後才有天兆?

難道老天在那八個多月內在打盹?

無論怎麼做文章,也做得十分勉強。並且鄭朗明智地說了一句,停一停,消化消化。因為改制已經帶來騷動,先將它穩住,才能著手第二步改革。不然此時在發動第二步改革,會更亂。

鄭朗也感到僥倖。

還好還好,史書關於趙頊這一段歷史多是胡說八道的,什麼樣的妖蛾子,不可思議的傳聞都敢往史料裡塞。但沒有在天氣上做文章,此次地震記載得準確。若再早或再晚,後果不堪設想。

一君一臣,一小一老,後怕之下,差一點拍手相慶。

高滔滔在簾後捂嘴偷樂。

鄭朗在教,她在旁聽,趙頊才二十歲,畢竟受年齡的約束,聽起來還十分吃力,高滔滔則不然,她能吸收大半進去。鄭朗進宮侍講,從不講經義,那玩意兒講的人太多,無論富弼與曾公亮,或者現在鄭朗進諫下,文彥博也有了侍講的資格。還有低一層的,如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他們,多是講經義。

真的很有好處的,講經義是借口,講的還是治國道理。多人侍講,趙頊未能全部吸收,也不可能全部吸收,性子仍然毛躁,但卻在不知不覺地緩慢成長著。

高滔滔對經義不感興趣,感興趣的乃是鄭朗侍講,講的就是如何治國用人處事修身。若趙頊繼續成長下去,鄭朗在中間最少占一半功勞。

至少高滔滔在顯著成長。

依然不如趙禎與劉娥,不是智慧的問題,乃是經歷。劉娥隨劉美自四川來京打工,沒有想到京城難混,不得不拋頭露面賣藝謀生,東京城魚龍混雜,想立足何其不易。這是初次養成。賣給宋真宗,若沒有後來種種,頂多只能算做一個機智版的張貴妃。又讓宋太宗趕出王府,呆在張耆家中一呆就是十幾年,難得的她沒有放棄,而是利用這十幾年刻苦學習,使得自己變得不但具有智慧,並且多才多藝。這份艱辛與堅忍的生活,高滔滔是沒有過的。

趙禎同樣如此,少年時讓寇准拋了出來,差一點命在旦夕,後來又讓劉娥生生打壓了十幾年,趙頊身上也沒有這份難熬的時光打磨。兩人上位幾乎就像水到渠成一樣。

鄭朗也未指望他們能達到劉娥與趙禎高度,通達一大半,母子合力,國家就幸矣。

高滔滔在成長,又經常過來侍講,對鄭朗更瞭解。瞭解了也覺得後怕。

這些人乃是極品,很少見很少見的那種極品,功名利祿對其誘惑力很小很小。

未必所有人主都能用得起這種人,就像桓溫見王猛一樣,一邊捉著虱子一邊與桓溫說話,桓溫開始不在意,結果越聽越驚奇,說跟我走吧,保證重用你。王猛見桓溫沒有經營關洛雄心,一揚手走了,榮華富貴算什麼,江南望姓王謝桓顧算什麼。想要用好這些人,不但要付出誠意,也要人主自己有吸引他的地方。

就像自己丈夫,想用此臣,多半不容易。

算是猜對了,若是生活在趙佶趙構年代,有兩種選擇,一是立即去江南,二是造反,想鄭朗像現在這樣拚命,那是萬萬不能的。

至少如今此臣對兒子不亞於對姑父。

她在簾後問了一句:「鄭公,人道與天道是否有關聯?」

「回稟太后,臣在格物學裡寫了一些有關地質還有天文的原理,地震乃是地殼運動的產物,月食乃是大地與太陽月亮運行軌道的產物。當然,未必對,有待驗證。不過天道地道如此廣遠,以臣的智慧如何悟得透呢?臣所寫的僅是滄海一粟,不,連一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粒浮塵。」鄭朗道。得說謙虛一點,不然會讓這個強太后產生忌憚。又道:「天道太遠,地道也博大難知。人道僅是天地間的緲小一物,或者稍稍影響地道,但以現在的能力,絕對不可能影響到天道。縱然沒有人類,天道照樣還能運行。故老子說天地視萬物若芻狗也。比如唐高宗大治之時,災情不斷,天道何在?比如仁宗大治時,災情更多,又禍連兵事,天道又何在?不過災害發生了,作為君臣,當為警戒也。太后乃是英明太后,陛下乃是英明陛下,若有不肖子孫,權利又無限的大,若沒有上天約束,欲所欲為,祖宗幾百年基業往往就能敗於一旦。」

「鄭公,中的,上天多少還是要敬畏的。」

「正是,就算是天道無情,天道不會在乎人道,但人道必須依天而行,若妄圖連天也勝之,往往是自不量力,自敗也。」

「西人如何對付?」

「不能太軟,不能太硬,適中罷了。若他們繼續侵犯我朝,我朝也能偶爾出擊。若繼續攻擊,一邊防禦一邊斷其歲賜,絕其互市。若以和平友好,我朝也以和為貴。但很難,臣不久前與富弼談過西方的事。梁氏雖為漢女,叛夫殺夫,不守婦家本道,而且心狠手竦,詭計多端,其凶殘不遑讓元昊多少。恐以後我朝難以安心也。但也無妨,只要我朝能緩過這口氣,以梁氏之性格,主長母壯之時,西夏必發生嚴重分岐,這個心頭大患要到收拾的時候了。若沒有這個禍患,僅西方駐軍一年的軍費就能節約兩千萬緡。就算不裁兵,將糧草運向河北河東,也比運到陝西緣邊地帶節省一半有餘。那時候專心對付契丹,契丹將不再是我朝之害也。」

「主長母壯?十年後?」

「未必是十年,但也不過是十幾年,那時候臣六十幾歲,還能僥倖為陛下出力也。若是西夏平,再經幾年整治,西方大安,臣就快到七十歲了。臣說七十勸退,那時臣心願也了,能致仕了。」

第一次,鄭朗說出他心中的計劃。

「幽雲十六州……」趙頊急切地問。

「陛下,不能急,事情得一步步地做,不要說我朝武力不及唐朝,即便是唐朝,過於窮兵黜武,最終也沒有好下場。臣反對苟且偷安,也反對窮兵黜武,切記切記。」

趙頊眼中有些失望。

鄭朗同樣心中也有些失望。無奈也,戰爭不是開玩笑的,特別是在宋朝,用兵成本極其高昂,這十幾年時間能將數個難關攻克下來,那就算是做到極致。想吞下幽雲十六州,怎麼可能?除非改革整個宋朝制度,恢復漢唐重用武人的措施,那樣,還要經過十幾年的磨礪,才能磨出一批精兵勇將,但在宋朝重文輕武的大環境下是否可能?

若繼續用這個制度,戰爭會打得十分辛苦,即便奪下幽雲十六州,契丹必拉開反覆的拉鋸戰,除非生女真提前崛起。那又是不可能的,沒有完顏阿骨打率領,少了這頭獅子,也不過是一群無頭領的散狼,根本危脅不了契丹的統治。況且鄭朗也不希望生女真崛起,那將比契丹更難對付。

說了很久的話,鄭朗離開內宮。

彈劾聲越來越多。

還有呢,地震遠沒有結束,八月還會來,一震二震。

若換成韓琦,會暴跳如雷,若換成狄青,會鬱結背疽發作,若換成岳飛,會對著寒夜低唱:知音少,弦斷誰人聽。

但鄭朗不同。

看著一些大臣彈劾自己的奏折,有的人說得十分難聽,說之所以天兆如此,乃是巨奸當朝,王莽隱生。隱指別看鄭朗做得好,那是在做偽的,早遲會變成王莽。

鄭朗早有準備。

在朝會上努嘴示意,讓侍衛抱上來厚厚一摞奏折,說道:「這些都是彈劾我的奏折,將它們搬出去,燒掉吧。」

不存檔了。

又說道:「陛下,這些奏折裡說朝中有王莽當道,臣不知道說的是誰?」

大多數大臣莞爾。一些人借天象攻擊鄭朗是知道的,許多大臣同樣認為鄭朗做得太急躁,但說鄭朗是王莽,確實在胡說八道。

趙頊也莞爾一樂。

「諸位臣工,剛才燒掉的皆是彈劾我的奏折,有的確也言中其事,不管怎麼樣,面對這場國家財政危機,我做得是有些急了。天象彰示著什麼,我也想不懂,上天遙遠,一個凡人怎能明白他們的想法?做得急,也出現一些弊端與不好的事,若此,諸位進諫,我很歡迎,可有的人別有用心,我也不追究,故將它們一起燒掉。還望諸位臣工看在國家危急的份上,拋開私人恩怨,捨小家顧大家,協心齊力,將這場危機度過去。以後還可以進諫,只要是我做得不好的地方,皆可以直言以諫,以正言路。況且人無完人,如何能做到十完十美呢?但是國家弊端很多,已到了幾乎積重難返的地步。若改,必會牽連到許多人的利益。我會做一些謙讓的措施,不過想使每一個人都無損而受益,聖人在世,也難以辦到。改,國家還有生機,不改國家會越見墮落,危矣。我受仁宗臨終囑咐,陛下寵愛,既接手政務,必須將這些困難挑起來,也必須一步步地改良,使國家重新走上正軌。我修的是夫子之道,夫子之道壯王室,遵禮法,強國家,富百姓。若是別有用心,對我抹黑,對我誣蔑,也無妨,在此,我可以給一個答案,大道之心,雖千萬人,吾往矣!」

第八百三十五章 殺夫案

我可以做讓步,可以容忍你們誣蔑我,但任何人皆不能阻止我使國家強大,百姓富裕的大道之路,這就是我的底線!

實際鄭朗做得很好。

河北大水,派御史中丞滕甫與知制誥兩個大佬立即下去安撫河北。有點兒悲催,這次地震波及的範圍很廣,京城的房子在咯吱吱地跳舞,河北震情更嚴重。說湧沙出水,破城池廬舍,吏民比帷寢茇捨。地下水一股勁地平空冒出,房屋與城牆都倒塌了,官員百姓們一起跑出城到野外睡覺,不敢呆在家中。一到晚上河北諸城全部成了鬼城,可想亂成什麼樣子。滕甫書生意氣發作,獨自臥在屋下,說道:「百姓指望我以生,屋摧民死,我當以身同之。」

由是百姓安歸其家,這真不大好說的,隨後地震未出事,若再來一波更大的地震,滕甫用心雖好,卻真的害苦了百姓。

心還是有的,而且他們臨行前,趙頊與鄭朗再三地吩咐,只要能救濟百姓,不怕花錢帛,再困難,不能委屈了百姓。不過他們臨行前,也未想到地震,針對的是水災災民。

那還猶豫什麼,水災是災,地震災也是災,糧食物資往河北運吧。

即葬死者,食饑者,立即救濟,並且登記在冊,留作冬天後修一修水利,新運河是出來了,漳水也曾重修過,然而現在河北水系仍然很發達,多處水利未動修過。

先將糧食搬回去,以後用工還償還。

對嚴重受災者,除去田稅,監察彈劾隋吏,如今不作為也是罪,修堤防,督盜賊,由是北方遂安。

然而二人在察看河堤時,部分河堤也決堤了,淹沒了許多莊稼,卻公道地說了一句,若是黃河河工未修,今年大水,太行諸水而下,再有河水而來,河北災害不可想像之重。

當時河工是花了很多錢,花得大家肉痛,但若沒有這個河工,今年僅是北方水災就不知得花多少錢,還會更多的人家妻離子散,流離失所。這就是鄭朗的政績。

從江南到兩浙,再到南方,到北方,一點一滴地使宋朝更加完美。連陝西修了一個三白渠,僅剩下夔峽四路,鄭朗未去。

不但滕甫,就是許多百姓也紛紛感謝鄭朗。簡單的道理,沒有黃河入侵,都氾濫成災到這地步,若是黃河之水而來,整個北方今年會出多大的事?會淹死多少人?

這就是民意,終於彈劾鄭朗改制的奏折再度少了下去。

但這個地震一波波來,七月下旬接著地震,不但宋朝地震,契丹也中槍了,幽州一邊地震一邊下著瓢潑大雨。整震得宋遼兩國君臣一起傻眼。到了八月,又再來,八月初四震,八月中旬五震,京城的大片不堅固的房屋數次地震之下,全部倒塌,陸續的有百姓被壓死。九月還有,莫州地震,震聲如雷。

這一波波的地震,沒完沒了。

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梓州知道何郯上書。

將水洛城再次翻了出來。當初劉滬要修水洛城,尹洙不讓修,劉滬越級向鄭戩稟報,鄭戩同意。尹洙將劉滬抓起來毒打,包括董士廉都抓了起來。雖後來將人放掉,劉滬帶傷,導致劉滬英年早逝。為什麼尹洙有這麼大膽子,正是因為韓琦支持,用此與范仲淹奪得權利。用的理由是劉滬不當越級上報。

然而韓琦到了陝西,立下命令,所有與軍事相關的行動,必須得到他的允許才能執行,包括築城與出兵。

為什麼當初鄭戩無權下令讓劉滬修城,而如今韓琦卻大權獨攬?

此乃陰盛臣強也,雖黜出相位,然韓琦與歐陽修一在朝堂為言臣,一總攬陝西五路軍政財大權,繼續危害國家,故地震連連。

何郯這道奏折也太狠了。

氣的。

第一個矛盾乃是在河工之時,與歐陽修摘桃子無關,那是鄭朗心甘情願讓歐陽修摘桃子的。與浪費無關,歐陽修初來乍到,浪費是謂必然。乃是排擠,歐陽修總掌河工收尾工程時,以為何郯程師孟等人皆是鄭朗的親信,逐一排擠打壓,積累了許多矛盾。

第二乃是濮儀之爭,何郯看不下去,曾經上書,歐陽修也看不慣他,因此作為一個赫赫有名的老臣,河工有功,非但沒有遷,反而到了梓州。梓州是什麼地方?就算打壓,最少以何郯的名聲資歷政績,也要弄一個河北兩京州府知一知,居然調到梓州去了。這種事,呂夷簡也未必能做得出來。況且人家呂夷簡是一代名相,你們倆,算是什麼玩意,整差一點使國家走向滅亡道路。

用韓琦的矛攻韓琦的盾,順便彈劾歐陽修。犯下如此大錯,還好意思呆在京城做什麼?

仇恨這兩人的大臣遠比仇恨鄭朗大臣多,何郯這份來自西南的奏折,再次提醒了他們。既然不是鄭朗導致的地震,那麼就是韓琦了。

韓琦思來想去,不行,看樣子呆在陝西,總掌五路軍政財權,招人眼紅,還是得退吧。

再三上辭呈,西北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是讓臣回相州養老吧,以全臣晚年太平。

千頭萬緒,鄭朗最後也管不了。反正沒有韓琦在陝西,也不會有多大問題,只要不在永樂城上犯錯誤,這段時間交鋒,宋軍一直是勝多負少的。但他還在等,等一篇十分十分重要的文章。

秋收快上來,未到向天下百姓公佈財政的時刻。

但一些重要大臣心中有數,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當然,只是不錯,比去年情況好轉了,仍存在嚴重的問題。滕甫未下去之前,趙頊讓司馬光與滕甫同看詳裁國用制度。

不用好年光做比較,以前比較的皆是好年光,依然缺少說服力。現在用慶歷二年國家開支來做相互的比較。慶歷二年,正是陝西戰鬥最激烈的時候,國家用費十分巨大。

仍不像現在這樣嚴重,後來若沒有那場持續不斷的旱災,也不會爆發起義。官吏再冗,不能超過慶歷二年的冗,費再冗,也不能超過慶歷二年。二人比較後,發現了許多問題。

司馬光將奏表呈上,說道:「國用所不足,在於用度太奢,賞賜不節,宗室繁多,官職異濫,軍旅不精。此五者,非愚臣一朝一夕所以裁減,若如慶歷二年裁減制度,比見今支費數目,此當下三司供析其同與不同,不必更差官置局。」

還得要省。

鄭朗未參與查賬,但大約是知道的,只有一樣不知道,宗室,知道宗室有多少弟子,不要說別的,趙允讓就養了二十八個兒子,每一個兒子再生兒子,這一脈就發展到了一百多人,加上妻兒老小,家中的謙客傭人,最少就卷帶著五千人以上。趙允讓僅是趙匡義孫子之一,還有趙匡胤那一脈,雖單薄了,同樣不可小視。

關健是內藏庫的賬目開支,官員不大好過問,只是隱隱地感到近年來,內藏庫收入遠比以前增加,仍入不敷出,許多宗室子弟跑到趙念奴哪裡哭窮,還有的宗室子弟委託趙念奴,讓她向自己求情,給一些股契給他們度日。

已經嚴重了。

事務紛至沓來。

得一步步解決,鄭朗準備第二步改革了。就在這時候,一個小案子通了天,一個農民手指頭砍斷了,結果這個案子捲進了無數大臣,名臣如司馬光、王安石、呂公著、公弼、文彥博、唐介,法官如劉述、呂誨、劉琦、錢顗、齊恢、王師元、蔡冠卿等等。

時間是今年夏天某一個夜晚,地點是登州某村。

一個長相很醜,只有幾畝薄地的老光棍韋大,醉醺醺地從酒館回到自己家中。他沒有想到自己用幾擔糧食當聘禮,就從鄰村換回來一個十三四歲的水嫩媳婦。只要等她母喪結束,就可以迎進門。想著美事,一會兒就睡著了。這時月黑風高,四野裡只有蛙聲咯咯與蟲兒的鳴叫。

突然,一個瘦小的黑影出現在韋大的田舍門前,輕輕地推開柴門,摸到床前,沉默片刻,從懷中撥出一把柴刀,向韋大亂刺下去。韋大從夢中醒來,下意識地用手擋,接著手上傳來鑽心的痛疼,大喊一聲。黑影害怕了,倒退幾步,轉身逃了出去,消失在黑夜中。

天剛亮,該縣縣尉帶著衙役來查案。韋大身中十幾刀,多不是致命的傷,唯一重傷便是在他檔刀時,手碰到刀刃,被砍掉了一個手指頭。縣尉盤問鄰居,阿大很少與人有仇恨,唯一的嫌棄人只有他那個未婚妻阿雲。縣尉讓衙役將阿雲帶到縣衙,小姑娘才一點兒大,幾嚇,阿雲老實招供,是奴做的,父親死得早,母親剛死沒多久,叔叔嫌自己是累贅,不顧自己將來,被叔叔用幾擔糧食的聘禮就賣給了韋大。若韋大是一個正常人也罷了,關健韋大長得奇醜無比,又老又窮。小姑娘反抗沒有用,於是來了一個月黑刺夫。

毫無疑問,在這個案子當中,叔叔扮演了一個很不光彩的角色。至於韋大是最大的無辜受害者,長得醜也不是罪,爹娘賜的,怎麼辦?阿雲有讓人同情的地方,也有讓人可恨的地方。

但這是發生在宋朝的故事。

還沒有三綱五常,但已將弒夫大罪定為十惡之一,連鄭朗說的報社股東,若有直系親屬犯了十惡罪,都立即排除在股東之外。於是縣尉想也沒有想,就定成了死罪。但宋代出現一個比較超前的理論,人命關天,若是死刑地方政府不能執行的,除非在繳命盜賊與謀反的「亂臣賊子」時,一般的民事案必須要上報朝廷批准後才能執行。

這種重視人命的觀念,後來中國立國好幾十年後,才出台這一制度,因此史學上又有一個說法,叫宋代擬今。

因此判決書到了登州知州許遵手中。

此人乃是一個很不錯的官員,知長興縣時,救災治水利,民勒石紀功。二千五百京官大鬧地方,居然硬是沒有找出許遵任何把柄。至今在考課院上,許遵政績考仍是一等的。

看了案子後,許遵產生同情之心。但案子最頭痛的地方便是殺夫。於是許遵換了一個角度分析案情,既然按照禮法殺夫乃是十惡之一,那麼一切得按照禮法來。阿雲母喪未滿,在母喪期間,不准進行任何婚姻喜慶事宜。也就是說阿雲在守喪未滿的情況下,被叔叔準備下嫁到韋家,這樁婚約不僅無效,而且違法。當事人與婚人也要判處三年徒刑。阿雲的身份不能算是韋大媳婦,對於韋大來說僅是一個普通人,不存在殺夫大罪,應以「凡人論」,其後又老實交待,應按宋律中關於自首減刑的律法處理。

於是再次上報。

事情鬧大了。

案宗呈到審刑院與大理寺,結果兩部的官員在中間尋找,又在律法裡找到一條,「殺人以傷者絞」。就算阿雲身份不是韋大的媳婦兒,謀殺未遂但傷了人的罪名也要判絞刑。

處理肯定要處理的,不然老百姓動不動就抄傢伙,這個天下還不得大亂,然判死刑確也過了。大理寺將發卷送回登州,許遵就抱著這種心思,不想阿雲死。然後將宋律抱回家中看,看到不久前,趙頊以皇帝敕書名義發下一條法律補文,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減二等論。所以鄭朗說改制,即便改制後,當宋朝的官員想做好官仍不容易,以前是全面手,現在仍是多面手。沒有本事,想做好官很難很難的。

若按這個條文,阿雲不當死,頂多是最重的流刑,黠面流配三年,重得不能再重了,發向登州海外沙門島。刑部判得不公平,再議。又將案宗遞回刑部,刑部仍堅持己見。幸好此時許遵因考功一等,調回京城為大理寺丞。到了大理寺後,許遵將這個案件主動接手,御史台官員不服,彈劾許遵因公枉法。

許遵也惱火了,俺至今連這個阿雲長得什麼樣都未看到,一直關在縣衙裡,枉鬼的法。況且其家父母已死,窮得一無所有,值得我去枉法?於是在朝會上將此案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鄭朗直皺眉頭。

赫赫有名的登州阿雲案開始。

阿雲案好弄,關健是後面的事,果然,趙頊動了側隱之心,下詔讓王安石與司馬光兩個翰林學士再斷此案。為什麼鄭朗會擔心,就是兩個學生的出身與經歷。

不可否認,司馬光也想改革,但是那種不擾民的改革,不過這裡的民是什麼樣的民,很成問題,他這種心態可見唐介、呂公著等等人身上。這是出身造成的,從小含著金鑰匙長大,潛意識地在維護著士大夫與權貴的統治地位。

王安石不同,甚至鄭朗都不同,雖生在官宦世家,家中卻很貧寒,若不是鄭朗,鄭家早就倒閉了,滎陽鄭,在唐朝管用,在宋朝管什麼用?因此潛意識地認為國家到了這種地步,乃是權貴與士大夫無限貪婪所至,必須將他們財富拿出來,分給國家與百姓。

若沒有鄭朗調節,兩個學生如今名列高位,早就開始抄傢伙。

正是兩種理念的衝突,導致對案件判斷不一。王安石贊同許遵判決,司馬光贊同刑部判決。兩人發生爭議,別人吵趙頊還能勸一勸,這兩人一吵,諸子百姓,唐律宋律,一起拿了出來。趙頊只聽了一會兒,感到頭昏腦脹,腦袋瓜子不夠用了。想了想,還是自己判斷吧,詔從遵議。滕甫不服,皇上,你判得不對,要重判。

相權限制,皇權也要限制的,趙頊無奈,再詔送學士呂公著、韓維、知制誥錢公輔重定。三個兩制官員想了一想,僅是一個小姑娘,也未殺死人,能寬一點就寬一點吧,於是維持了王安石原判。趙頊鬆了一口氣,刻意御批了一個字,可。

那也不行,皇上的字在宋朝也未必是聖旨,分管司法的齊恢等官員又聯名上奏,請趙頊收回成命。皇上,你這個判決是不對的,國法必須維護,不然國家就亂啦。

這個問題可大條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兩制以及一個皇帝出面,都沒有解決,讓誰來判?

兩方爭吵,司馬光認為因犯殺傷者,言因犯他罪,本無殺傷之意,事不得已,致有殺傷。除為盜之外,如劫囚、略賣人之類皆是也然殺傷之中自有兩等,輕重不同。其處心積慮、巧詐百端、掩人不備者,則謂之謀;直情徑行、略無顧慮、公然殺害者,則謂之故。謀者尤重,故者差輕。今此人因犯他罪致殺傷人,他罪雖得首,原殺傷不在首例。若從謀殺則太重,若從鬥殺則太輕,故酌中令從故殺傷法也。

於是總結出為盜殺傷人、劫囚殺傷人、略賣人殺傷人等適用自首免所因之罪從故殺傷法判刑的罪犯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即殺傷人都是因犯他罪本無殺傷之意,事不得已,而致有殺傷,即他們殺傷人都是臨時性的、非蓄謀的甚至是被迫的。考慮到他們殺傷人本無殺傷之意,事不得已,都是臨時性非蓄謀殺人這些客觀情節,那麼在判刑時,若從謀殺則太重,若從鬥殺則太輕,故酌中令從故殺傷法也。

阿雲殺人是謀殺絕非故殺,謀(故意且蓄謀,即司馬光所謂處心積慮、巧詐百端、掩人不備之類)與故(故意非蓄謀,即司馬光所謂直情徑行、略無顧慮之類)截然不同。故阿雲不可輕恕。

王安石則說,《刑統》殺傷,罪名不一,有因謀,有因鬥,有因劫囚、竊囚此殺傷而有所因者也。惟有故殺傷則無所因,故刑統因犯殺傷而自首得免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法。其意以為於法得首,所因之罪既已原免,而法不許首殺傷,刑名未有所從,唯有故殺傷為無所因而殺傷,故令從故殺傷法至今。

也就是象為盜殺傷人、略賣人殺傷人、劫囚殺傷人等罪犯之所以在自首後要從故殺傷法判刑,是因為在自首免所因之罪後,要制裁他們不許首的殺傷罪,但對於這殺傷,刑名未有所從,即律文未明確規定這是何種性質的殺傷(實際上無法明確規定),也未明確規定以何種刑罰去制裁這殺傷。在諸多犯殺傷罪中,惟有故殺傷則無所因,故殺傷情節既最惡劣又最簡單,在量刑舉重以包輕原則下,用故殺傷法制裁這殺傷最為得宜,故令從故殺傷法至今。因此仍從故殺傷法是一條量刑條款而非定罪條款,得免所因之罪後法律並不認為未犯所因之罪,從故殺傷法法律並非認定犯有故殺傷罪,自首情節並不影響對整個犯罪性質的認定。所以阿雲謀殺後自首,仍屬犯謀殺罪,但可以用故殺傷法判刑。

鄭朗說各伺其職,將鄭朗害苦了。

因為他沒有參與權。

苦思良久,制度是他制訂的,必須要維護,沒有參與權,可有建議權。因此隱晦地上了一奏,說這件案為什麼鬧得這麼大,是有原因的。其一,太祖太宗時統一諸國,為求迅速從亂入治,採用亂世必用重典的思想,包括佃農偷吃主戶家的一塊樹皮也要重懲不怠。宋初律法比唐朝還要重。其後國家大治,太宗晚年起,嚴刑竣法已經產生許多弊端,因此許多士大夫呼籲輕刑。包括鄭朗自己經過多年苦思冥想,最終還是走回以德化為主,刑法為輔的上古夫子思想。

這僅是其一,其二是阿雲與韋大的關係,雖許遵用禮法斷二者不能確立婚姻關係。但無論在司馬光,還是在滕甫心中,多少還是認為二者有婚姻關係的,阿雲以妻弒夫,不管成未成功,皆是罪不可赦。站的角度不同,看待問題不同。

史上阿雲最終是趙頊聽從王安石意見,下詔書赦免阿雲死罪,改為徒刑,不久大赦回去,重新嫁人生子。似乎一切走上美滿的結局,懲罰也懲過了,重新做人了。然而司馬光重新上台後,對此案念念不忘,再次以謀殺親夫罪將阿雲抓捕,斬首示眾。

若處理不好,不但引發兩個學生自此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這非常非常的可怕。而且會因此案,將散成一團亂沙的士大夫們再次凝聚成兩團,這更可怕。

趙頊就問了一句:「鄭公之意如何?」

鄭朗答道:「為何不將此女帶到京城親自審問?」

呂誨說道:「她僅是一個民女,如何帶到京城?」

因為案子已經將皇上都捲了進去,難道讓皇上還要認識認識這個阿雲?

鄭朗歎了一口氣說道:「已經捲了進去,幾十名士大夫,十幾名朝堂重臣,若再加上我,有一個宰相,還有陛下,昔日漢武帝說郭解因衛青得勸,可見他不貧窮。如今此女,還有什麼地方不能帶到的?」

第八百三十六章 少一塊,不能說

劉琦道:「鄭相公,終是一個民女,帶到京城,未免有些不妥。我怕此例一開,以後再無寧日。」

劉琦所說的,類似後世電視劇包青天所講的那樣。包拯審理天下冤案,動不動就將犯人帶到開封府。休說開封府沒有這個終審權,就是有,也不可能將所有犯人一一押到開封府來。天下那麼多案子,包拯能忙得過來嗎?

鄭朗並沒有再解釋,既然知道僅是一個民女,為何你們大家一起不妥協?

而且有的根本就不能解釋。

徐徐說道:「此女驚動天下,值得帶到京城。我們也看一看,若是此女是窮凶極惡之輩,殺無赦,若不是,我們也要反思了。此女雖有殺人動機,然才十三四歲,這樣的孩子懂什麼?若父母健在,會不會發生?為什麼其父早死,其母又早喪。我相信其父母死亡年齡,也不過三十左右。若是正常的生死病死倒也罷了,若是因為貧困而死,中年夭折,導致女犯年幼無人教導,那不僅是女犯有錯,我們朝廷也有錯。若此女又不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嚴懲就不能嚴懲此女,包括我們朝廷也有過了。請諸位三思。」

「鄭公,此言極是,就這樣下詔吧,再查一查其父母死因。」趙頊道。

這才是厚厚的人文精神。

為什麼會發生爭執,正是這種人文精神在宋朝著重內治的情況下,出現原始的萌芽。然而鄭朗不敢說出來。

諸位大臣不再爭執。

鄭朗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僅是一個民女,受害者也不過斷了一根手指頭,說句不好聽的,殺了也就殺了,放了也就放了,這樣爭執下去,終是不美。況且朝中還有那麼事要做。

來京城,逾制了,可看一看,省得大家再爭執下去。

但問題不在這裡。

鄭朗派小吏對司馬光與王安石通知一聲,讓他們晚上到自家來吃飯。

天到了傍晚時分,司馬光與王安石來到鄭家。

兩人在抬槓,看到對方來到,一起裝作不認識對方。

鄭朗摸鼻子。

成功最大的因素是什麼,堅持。

固執的結果,往往就是失敗。

在這裡,堅持與失敗有什麼區別?所以范仲淹、王安石與司馬光成功了,也失敗了。

讓下人端上來晚餐。

專門給他們準備的晚餐,兩碟小菜,以及一張大煎餅。煎餅不小,一個人吃足夠了,兩個人吃肯定是不夠的。司馬光與王安石看著鄭朗,鄭朗說道:「君實,介甫,我們吃過了,你們請用餐吧。」

不知道老師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兩人相視一眼,司馬光歲數長了兩歲,以身作則,將煎餅一劃二,當然,不可能劃得很標準,略大的一塊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看了司馬光一眼,不客氣接過來吃了起來。

鄭朗微微一笑,情況比他想像的好。

主要就是這幾年,特別是在明年年底之前,熬過去,看到效果,以後變成微調,爭議聲會漸漸小下去。自己無論如何,在相位上還能呆上幾年,這幾年再教導,相互共事,問題就不嚴重。不然,以後兩人矛盾激化,後果不可預料。

有什麼後果,看看現在的唐介就知道有多嚴重。

食不語。

等二人吃過了,鄭朗說道:「介甫,君實分的餅可滿意乎?」

王安石不說話。

鄭朗又問道:「若介甫將餅分成明顯的大小兩塊,將大塊的餅留給自己,小塊的分給你,你會不會滿意?」

司馬光道:「鄭公,你想說什麼就說吧。不過阿雲案我們雖堅持己見,乃是國家政事,不可將私人感情代入,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這也是你教導致我們的。」

「對也不對,我只想問你們一句,為什麼一件小案子,居然造成這麼大的轟動?不要告訴我,你們僅是想稟公從法。」鄭朗道。在封建年代,當真有稟公從法這回事?阿雲案的情形與後世的楊乃武、小白菜案一樣,無論真相是什麼,但皆不應當引起這麼大轟動的。之所以如此,乃是背後,上檯面僅是一件民間案情,背後的東西卻更多了。

而且阿雲案比楊乃武案背後的東西更隱晦。

鄭朗又說道:「天下間的利益無非就是兩大塊,皇帝左右平衡,不算,一塊是士大夫與權貴,一塊是普通百姓。士大夫與權貴佔了大頭,若再佔下去,擠壓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間,國家必會不穩。做適當的忍讓,普通百姓就會感到滿足,與分這個餅形式差不多。但士大夫與權貴畢竟是天下的精英,難聽一點的說法,天下大部分乃是他們的天下,在這裡,就連皇帝面對這個群體,也不得不忌憚。因此普通百姓也不能過份地,或者強行地要求精英人士做出更多的退讓。」

「鄭公,沒這麼嚴重。」王安石道。

鄭朗繼續一笑,不答。

這種解釋十分模糊,不過以司馬光與王安石的智慧,不會有問題。

準確地說,原先鄭朗準備用一塊餅劃為三,一個是士大夫與權貴,一個是代表普通百姓,一個是代表皇帝與國家。這樣劃會更清楚一點。可誰去代表國家與皇帝,難道是自己?

實際今天這個餅少了一塊。

還有的沒說。

古代奴隸社會普通奴隸生活落後困難,到了封建社會,漢有家奴,唐有部曲奴婢,到了宋朝才變得好起來。還有少量奴婢與妾妓,這類人難有人身自由,夔峽地區仍有部曲存在,但大多數地區沒有了部曲,允許田地買賣,不允許販賣普通百姓,要麼就是西南與南方蠻族人生活的地區,可就是兩廣,在鄭朗種種政策約束下,以及百姓漸漸開化,買賣人口也少了。

這是文明與進步的氣息。

內因乃是宋朝前期幾個主君重視內治。

人文氣息越來越濃厚,這才造成一些士大夫寬刑思想的產生,這種寬刑非是漢朝那種寬刑,是對所有百姓皆寬刑,不僅僅是士大夫與權貴這個精英階層。

但還有一部分士大夫強烈維護著原來的秩序,阿雲案算是一件勉強的蓄意殺夫案,之所以一定要處死阿雲,乃是維護封建主義的三綱五常,那怕是勉強地觸犯了這種三綱五常,也讓一些士大夫隱隱感到最終會破壞這種精英治理天下的秩序,以及精英的地位。

作為鄭朗,肯定是喜歡後者的,讓百姓更開化,更有發言權,社會才能進步。若是不變,十幾年後,隨著司馬光重新將阿雲斬殺,這種良性萌芽也徹底消失了,中國再度進入一種死循環。

這才是真正的阿雲案產生嚴重爭執的原因。

但鄭朗不能說。

司馬光兩人很聰明,終是沒有後世的眼光,一時也未完全想明白,只想透鄭朗話中意思的六七分,也足矣。看到兩人抬起頭,鄭朗再次將國家意義淡化,說道:「我想,你們也想明白了,國家不僅是士大夫的國,也是所有百姓的國,你們二人博學多才,知道唐太宗說的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能小看了普通百姓,強大不可一世的秦朝正毀於陳勝吳廣之手,包括漢高祖,他的發跡也只能算是一個普通百姓。更不要說是張角黃巢之流,他們出身同樣不高貴。國家的利益好比這塊餅,精英佔了大部分,適度地主動分一些給普通百姓,也沒有錯。不過不能強行分配,否則天下必騷亂矣。故我提倡德化,讓士大夫與權貴主動參與到這一義舉當中。當然,最好的是給士大夫與權貴們更大的餅,同時也給普通百姓一份生機。然有多難?」

司馬光說道:「鄭公,我不爭了,鄭公說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也不能說我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所做的,也未必是對的,而且更危險。想要兩面討好,弄不好,兩面皆不討好,反而成畫蛇添足之舉。如何決斷,看這個阿雲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再說吧。不過如今國事為重,不能讓朝堂再產生產嚴重分裂。特別是因阿雲一事,朝堂若抱成兩派,這個後果,你們有沒有想過?」

「鄭公指黨錮?」

「介甫,中的也,我正害怕這一點,千萬不能有黨爭,否則國家大事去矣。」

「鄭公,我們那有資格形成黨爭?」

「介甫,我若不調節,就憑你們二人足矣。」

「不會。」

不會才怪!鄭朗又說道:「阿雲案終是小事,國家才是大事。國家治理好了,千家萬戶幸福,一家人健在,會不會有阿雲這種孤兒出現?若她父母健在,會不會將她以幾擔糧食的代價,嫁給一個醜漢?會不會有這場悲劇發生?將國家治理好才是根本。」

「鄭公,受教。」司馬光正襟危坐。

鄭朗所說的謙讓,未必能聽得進去,可這一句卻是十分中聽的,說到他心坎去了。

也未必,鄭朗改制,司馬光略嫌興師動眾,王安石則反對鄭朗最後大踏步的妥協,幸好鄭朗乃是他們老師,否則鄭朗在二人排擠之下,十有八九變成第二個蘇東坡。

少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群龍無首,爭議聲終於平息下去。

阿雲帶到京城。

一個小姑娘,營養不良,長得不大好,瘦得皮包骨頭,若長得好,也不可能只賣幾擔谷子。但也不是太醜,就是瘦,若將身體長起來,倒也算是眉清目秀。

本來長得不大好,再經過種種驚嚇,押到京城,更不成人形了。此案轟動天下,前面一到京城,後面就引起無數百姓圍觀。看到小姑娘瘦削如此,終於引起百姓的同情心。

那家沒有子女,若真將韋大殺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處以絞刑,天經地義。但僅砍去一指頭,值得拉上絞刑台嗎?

很快帶到大理寺。

趙頊讓一干御史、大理寺與刑部的人主審,三部會審,也就是民間傳言中的終極三堂會審。

因為好奇,趙頊又下詔,讓東府幾個宰執也過來觀案。不但讓宰執過來,他自己也不顧大臣們反對,來到大理寺。一根小手指頭,三堂會審變成三堂會審,兩堂旁聽,旁聽的人是皇上,是宰相。

規格之高,幾乎自達宋朝開國以來,都未曾有過的事。

對於這些官員來說,天天見面,大家不自覺,但對於阿雲來說,這些人那一個不是天上的神仙。本來就像一隻驚嚇的兔子,現在整個人都嚇傻了,不知道參拜,只是跪在地上哭。

趙頊說道:「阿雲,你抬起頭來。」

阿雲還是哭。

兩個衙役走上前,將阿雲的頭強行掰了起來。

營養不良,發育也不良,才發育,不過看上去年齡更小,就像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鄭朗說的窮凶極惡沒有看到,看到的只有楚楚可憐。趙頊不旁聽了,說了一句:「這也是朕的子民,朕慚愧啊。」

說完,起身離開大理寺。

不但小姑娘可憐,登州那邊也帶來小姑娘家中的消息,父親是死於前幾年登州旱災,母親是死於疾病,家中無錢看病,病死了。叔叔不得不將其收養,但待之很不好,動輒打罵。不過小姑娘年齡小了,能做什麼事?當然,叔叔家的情況也不大好,做不了多少事,再多養一個人做什麼?於是不顧韋大什麼情況,也不顧阿雲求情,幾擔糧食就將她賣給韋大。而韋大的情況,不但長得醜,而且生性憊懶,快四十歲了,在鄉間民聲很不好,然後才發生這起悲劇。

自案發後,登州鄉間百姓皆替阿雲感到憤憤不平。

鄭朗說朝廷做得不好,誇大其詞,再好的國家,總有一些貧困百姓。但阿雲身世十分可憐。

再看到少女的樣子,趙頊看不下去,鄭朗也看不下去,說道:「是人,總有一些道德心,慈悲心。我們皆是士大夫,整天讀的乃是聖人書籍,何至如此。」

說著,帶著幾個宰執離開大理寺。

至此,再無爭議。

很快案子發落下去,判阿雲流牢城三年。只是流刑,居然也沒有黠字。

在鄭朗一次進宮侍講之時,高滔滔刻意問過此案,說了一句:「等此女釋放出來,給一些錢帛給她度日。」

鄭朗搖頭道:「就是給一些錢帛,一個弱女子,也無法保護,不是給其錢帛,是害了她。」

高滔滔在屏風後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我對母家打一聲招呼,等其刑滿,讓他們將此女接到家中,做為一個奴婢,以後等她長得再大一些,替她找一戶好人家。」

「太后仁慈,此乃國家萬民之福也。」鄭朗深施一個大禮。那是最好不過,司馬光以後膽子再大,也不敢到高家將人犯提出來砍頭。砍的不是一個人頭,砍的東西太多了。

阿雲案結束,隱形地造成一些後果。

因為是王安石堅持不殺阿雲的,無形中在趙頊心中地位更高,並且政治理念,無論鄭朗教導趙頊,他與王安石也十分相近,當然,鄭朗也不可能有意教趙頊變得保守。

於是一項人事調動浮出水面,王安國。

他考了幾次進士未考中,不得己,考次之的茂材異等科,這次考中了,其策為一。正好母親死了,與王安石一道去江寧丁憂。丁憂期間,寫了《序言》五十篇,趙頊即位,先是王珪向趙頊推薦,其後韓絳與邵亢再推其才。詔其來參加舍人院制試考(比那個舉良方正科稍遜一籌),策立三等,最高也就是三等。賜其進士及策,授西京國子教授。

然而王安國的出現,給鄭朗帶來更大的警覺。不僅是王安國的出現,還有王安石的人事調動。終於讓趙頊將王安石遷為參知政事,鄭朗不好反對,這個有苦難言的,世人誰能想到,鄭朗此時提防的不是歐陽修、韓琦與文彥博,而是他兩個學生。

群臣上表,請加趙頊名號奉元憲道文武仁孝,詔不許。乃第三表,司馬光入值,說道:「尊號之禮,非先王令典,起於唐武後中宗之世,遂為故事。先帝不受尊號,天下莫不稱頌,末年,有建言者謂國家與契丹往來書信,彼有尊號而我獨無,以為深恥,於是群臣復以非時上尊號。昔漢文帝時,匈奴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不聞文帝復為大名以加之也。願陛下追用先帝本意,不受此號。」

趙頊大悅,手詔答司馬光道:「非卿,朕不聞此言。」

於是不許。

總之,現在司馬光還是有一些進步思想的。

只要矛盾不惡化,司馬光還不至於到晚年那種無恥的地步。

不過對這個尊號,鄭朗做為一個後代人,倒也無所謂。

隨後又進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調動。

起初鄭朗并州縣,有人提議將鄜延路與環慶路並為一路,節裁官員。呂公弼進諫道:「自白草西抵定遠,中間相去千里,若合為一路,猝有緩急,將何以應對?」

司馬光彈劾內侍高居簡,趙頊未決,呂公弼說道:「光與居簡,勢不兩立,居簡僅是內臣耳,而光執法,願陛下擇其重者。」

趙頊問:「那應怎麼辦?」

公弼說道:「遷居簡一官,而解其近職,光必無爭。」

呂公弼在西府所做的事,似乎拿得出的只有這兩件。

王安石任參知政事,與呂公弼意見多不附,雖兩府權利劃分,終有些不便,提議用呂公著為御史中丞。用意知道的,呂公著擔任御史中丞,呂公弼還好意思擔任西府首相?陳升之上書,衛兵年四十以上來,考核不合格,減其供給,安置淮南。呂公弼以為非有人情。

就是這句,讓呂公弼悲催,國家財政緊張到這種地步,還講什麼人情,當然不緊張最好,將所有五等戶以下者一起編入禁軍養起來,可國家有這個錢帛麼?

又上書力求安靜,不但與王安石有衝突,同時也不大贊成鄭朗的一些變法,於是安置於太原府。

隨後以呂公著為樞密使。

對鄭朗未必是好消息,一個學生為參知政事,一個學生為樞密使,儘管趙頊提撥他們,與鄭朗毫無關係,然而鄭朗卻不由地皺眉頭。特別在朝會上一站,那個才叫顯眼奪目。

後面還有,無論是司馬光或范純仁,或者嚴榮,站位也十分靠前。

只有時恆在西側站位十分落後。

鄭朗心中慶幸,幸好自己提議將文彥博與歐陽修弄到朝堂裡,否則現在更顯眼。

好處有的,壞處也十分明顯。

韓琦又上書寫辭呈,折姜會戰事傳出,韓琦思考良久後,若幫助二種,必有更多的人彈劾自己。若不幫助二種,又不知道鄭朗的想法。已到了一種,再倒二種,自己與鄭朗梁子算是真結下了。

想來想去,將責任擔了下來,是我讓他們出兵的。再遞第三份辭呈。

趙頊沒有關心韓琦的辭呈,而是關心西夏人的動態,將西北軍報傳給兩府宰執,鄭朗看後說道:「原因很簡單,所以弱者也,只有欺侮更弱的人來證明自己,此乃弱者也。」

因為沒有自信,所以經常欺侮更弱小的人向他人證明自己並不是弱者,這是沒有自信心的表現。

但大家啞然,這麼說來,宋朝豈不是那個更弱小的人?

非是譏笑宋朝,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句。

第八百三十七章 第二步

文彥博說道:「行知,非也,漢唐之時,胡虜依然侵襲不斷,況且我朝豈能算是更弱小者?」

在鄭朗與趙頊帶動下,朝堂顯得更尊重,以前政務時多稱名字(見各種史書記載),現在對長輩與平輩稱公稱官職稱字。似乎是一種說法,鄭朗搖頭答道:「非也,寬夫,漢武將匈奴擊敗後,匈奴餘部有多少次再入侵漢疆?唐朝是有騷邊之事,那在何處?回鶻之所,河中(指中亞地區)之所,即便有東突厥騷邊,若武後不利用裴炎、程務挺、張虔勖等人架空裴行儉,後來又將黑齒常之、程務挺、張虔勖、王方翼等良將殘害至死,自毀長城,何來受困於契丹、突厥與吐蕃?明皇開邊,起初不是開邊,僅是自衛反擊,開元之時,適度發動了一些戰役,有沒有妨礙唐朝變得更富強?開元末年,胡虜有沒有膽量再來騷邊?只是晚年後昏政,至王忠嗣死,再度自毀長城,又默認李林甫專權,盲目開邊,居然坐讓高仙芝屢屢出兵遙遠的河中,以唐朝之生產力,能經營好河中地區麼?想經營可以,不能動用國家錢帛將士,學習班超,勝也罷,敗也罷,不損國家實力也。」

「卿言中的。」趙頊說道。

這才是理智的說法。

不一味軟弱,也不盲目開邊。

「不敢當。若非是明皇昏政,到天寶初年,胡虜何來膽量侵邊,即便有,僅是小股不知天高的盜賊,不足為害,而非是象西夏這樣,以一個臣屬之國,不顧國家大恩,屢屢來犯邊。」

「我朝非是更弱小者。」文彥博仍堅持己見。

「是啊,可因為我朝沒有掌握好中這一字,對唐朝武將專權有杯弓蛇影之患,由是內斂與苟且偷安,於是西夏與交趾這些小國家以為我乃是更弱小之輩,弱小罷了,還很富裕,由是屢屢入侵。」

鄭朗說到這裡,不由地看了文彥博一眼。

文彥博作為東府宰執還是可以的,若到西府,必然會敗事,對軍事一竊不通,甚至還不如呂公弼。

鄭朗又道:「西夏人是什麼態度,暫且不去管他們,窮兵黜武之後,西夏困窘,屢屢興風作浪,徒自取滅亡。陛下,臣倒是提議另外一件事,自文公提議裁兵以來,諸臣多有進諫,臣根據他們的諫議,寫了一篇奏折,一是裁兵,二是對軍隊進行一些強化與改革,以求用費節約,還能保持軍隊的戰鬥力。」

「有此等事,快將它遞上來。」趙頊故作驚喜地問,但暗中用疑問的眼神看著鄭朗,還在地震呢,這時候說出來,未免時機不大對。

鄭朗稍使一個眼色。

快沒有了,隨著莫州地震不久到來後,馬上地震結束,這時提出改革,反而會是好事。於是說道:「陛下,對天道之事,臣以為太遠,往往不求天道本心也。若是天道對人道有心,地震頻繁,臣以為非是某奸小專權,難道臣是奸小乎?即便韓琦有錯,也不能說韓琦乃是奸小,僅是一些舉措失誤罷了。之所以降下頻繁的地震,乃是國家有弊端不懲治也。不知者不怪,知者不改,豈不是過失更重?此乃陛下失誤,兩府失誤。特別是冗兵一事,若再不改,地震還不會平息。」

歐陽修反擊一句:「依行知之意,若改了,地震就會平息下去?」

「永叔,我也不知,若是天無心,地震還會頻繁,若天有心,朝廷革故鼎新,奮發向上,富強國家,造福黎民百姓,地震就會消失。然而天有心,天無心,我實不知,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夫子都這樣說了,況且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鄭朗不置與否答道。

歐陽修以為他在耍滑頭,並且許多大臣上書彈劾他,此時歐陽修也不敢出風頭,悶哼一聲,不再言語。

鄭朗派人取來一份厚厚的奏折。

第一步改革的就是禁軍。

此時七十四萬人,將其中的老弱殘疾一起銓落,減裁成六十萬人。禁軍少了,就要保持其戰鬥力,先是從保證禁軍自己戰鬥力開始。

第一步就是改革宋朝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習慣,唐朝建制也是一府五百人,與宋朝的一指揮差不多,然而唐朝中期多是將領兼任節度使,雖以府為單位,實際將兵久在一起,互相知道,由是戰鬥力強大。宋朝不可能再用節度使了,有節度使,僅是一個虛職。

只有從基層著手,宋朝在指揮使上也有更高一層的指揮單位,最高一層乃是三衙,其下還有班直,如殿前指揮使就有左右二班,內殿直有左右四班,散員有左右四班等等,一班又有二到五直,多者數千人,少者只有一千幾百人,特殊的一班只有幾百人。又有一些班直僅有虛權,沒有實領兵權。管理十分混亂,又未起到編製作用。

鄭朗做了修改,取消班直制度,在指揮使之上設團指揮,除特殊的僅有二營指揮者,其餘皆是統管五營,設團指揮使,都虞候,都知,副都知,押班。官制仍與班直差不多,只是將班直的指揮使化為團指揮使,明確化。

改革的意義,也就是將指揮使上更高一層軍事機構常態化,使其兵將熟悉,至少在團指揮使以下者,各中低層將軍與士兵會十分熟悉,戰鬥時利於各中低層將領指揮士兵。到戰鬥時,指揮從一營變成一團,那麼指揮會變得迅捷有力。比如十萬大軍的會戰,原來有可能是向兩百多指揮使下命令,如今向四十幾名團指揮使下命令就可以了。

有效彌補宋朝對武將專權矯枉過正產生的一個嚴重弊端,同時兩千幾百名兵士縱然謀反,也不會形成多大的危害。

其實嚴格地說,也就是將宋朝的班與直正式化。

依然沿用改制以來的種種措施。

一些大臣看到這裡,雖有些人心中存著疑問,也不大好作聲。

這是第一步的改革,第二步改革則是為了增強其戰鬥力,必須進行嚴密的輪換制度。要求每一營兵將皆要去邊境戍邊,不經過邊疆的薰陶,京城許多禁軍多是紈褲子弟。

原因鄭朗不解釋了,紈褲到什麼地步,這些大臣多耳聞目睹。

第三步改革就是降低兵士的困難,已在京城的也就算了,不在京城的,以後逐步向京城四周安置,西到洛陽,北到大名,東到應天,南到蔡鄧,離京城近,調動容易,若有急時,也能緊急調動到京城拱衛京畿安全。當然,也必須保證京城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禁軍,以便用最快速度調動大批軍隊。

在這裡,鄭朗做了解說,為什麼要這麼做,原因很簡單。雖說朝廷對禁軍不薄,可京城物價昂貴,居之大不易。雖不薄,然其家屬若沒有能力,僅靠禁兵一人的薪糧養活,一家人仍入不敷出。但在農村不同,生活成本低,可以用一些逃荒田、墾田、查沒田進行安置,就是沒有,其家屬也可以做工,或者佃農謀生,就算不去替別人做工,家中沒有耕地,若是生活在農村,以宋朝的薪水,也足以讓禁兵一家人得活,那麼軍營裡做生意,或者讓妻子做軍妓的種種醜陋現象減少,戰鬥力會無形增加。農村人樸實,讓他們做生意肯定不行,但讓他們當兵,戰鬥力會比城市兵更強。有名的例子就是戚家軍,戚繼光多用農村兵,正是這個原因。

以前鄭朗就說過,許多人思來覆去,不得不承認有道理,在宋朝也能比較出來,京城禁軍待遇肯定是最好的,然到了戰場上,戰鬥力卻遠不及蕃軍與與鄉兵,甚至連義務兵弓箭手都不及之。

依然兼顧的策略,安軍心,降低士兵成本,在這個基礎上,並沒有主張將京城的所有禁軍一起裁去,後面還有拱衛京城的措施,那就是保丁。其實這一點十分重要,京畿要地,在宋朝君臣心中地位第一。一個個尋找唐朝滅亡原因,其中就有一個,唐朝京城兵不多,一起散到各地,由是安史之亂,藩鎮割據。最少得讓京城有一支強大的力量。第一是京城,第二是京畿。若做不到這兩點,什麼改革也通不過,就是趙頊自己心中也有忌憚。

不過這得慢慢來,因為有一個大比制度,以後大比選進禁軍的家屬,陸續安置在京畿附近的農村,已安置在京城的不去動,以免產生不安與騷動。

第四是精盔甲兵器,今年就算了,到滑州第二鋼監成立後,技術更先進,將大規模的換成鋼製的盔甲與武器。還是慢慢來,以便節約成本。

第五條直指吃空餉!

鄭朗也不知道會出現多少空餉,但有。

若不及時處理,一旦蔓延開來,後果十分嚴重。比如名額是六十萬禁軍,以及後來種種措施,足夠用了,但若出現空餉,發薪水有六十萬,實際只有三十萬二十萬禁軍,浪費嚴重,也會出大事的。

裁至六十萬禁軍,就必須保證國家有六十萬禁軍,一個都不能少。

裁減開始,讓武臣清查各營人數,若有空餉者,嚴懲不怠,相關的指揮使一起罷官罷職。

又提到清查之舉,國家如今裁至一萬九千幾百名官員,少數因犯嚴重錯誤罷官者,一些病死殘者,實際多數官員到了三十多歲後才能任職,二十幾歲領官者終是少數,加上壽命不及後世,現在又出了一個七十勸退,官員的政治壽命嚴重縮短,不增加官員,一年也會自動產生一千多名的官職空缺。這些空缺必須要頂上的。

數量不少,但後面眼巴巴的人更多,數萬職官在後面等著,還有此次黜退的幾千名候補官員,每年又產生的大量新職,有進士補官,有蔭補之官。新政策,蔭補變成五年一補,有蔭補資格的會蔭補兩千餘名,還有六七百名各種科考進士與同進士。若是嚴格執下去,五十年後,冗官現象也就沒有了。但是不可能的,只能說嚴格執行,冗官現象會越來越好。

眼下問題仍然很嚴重。

許多職官到了蔭補時間,還有一些表現好的黜廢補官,有文官,有武官,因此每一缺出來後,會有多人爭之。

於是鄭朗提議,讓文官適度地查隱田,武臣適度地查各營空餉情況與貪墨剋扣情況,作為考核成績錄用。這也是做為官員的底線,若連不得包庇都做不到,還有什麼資格為官。

正是這一條,產生了一些爭議。

第六條將校的選撥,將校來源有三,蔭補武將後代,有功武將後代,有功將校的陞遷。稍做變動,自指揮以者下,指使都頭正職必須進行考核,以弓馬為主,選撥強壯者或者有戰功者擔任。團指揮使不但要求有武藝,還必須要求有指揮能力,必須進入西府由西府與三班院官員進行考核弓馬策略,考核通過後才能勾當。做為蔭補者,或者授任功臣後代者,可以進入軍中,只能擔任副職,以免貽害國家。表現突出者,也可以與普通將士一道進行考核,或者到西府進行考核,才能擔任指揮使與團指使。

這一條看似有爭議,但不嚴重。在座的皆是士大夫,同樣瞧不起那些武將們,有的武將後代進入軍中,要武藝沒武藝,要能力沒能力,反將軍中鬧得烏煙瘴氣,多數士大夫感到十分憎恨。

也就是一裁六治策。

其次就是廂兵。

治平時擴張最嚴重的就是廂軍,膨脹到了五十萬。養一個廂兵不及養一個禁軍,但其費用卻超過了一個鄉兵,實際放在戰場上作用不大,僅起國家勞役作用。免役法恢復,又有鏢行監配合,各地有大量鄉兵與保丁補充,就是災難到來,也有了用工代賑的策略安置災民,廂兵已經不那麼需要。因此鄭朗懇請裁至二十五萬人,裁去一半。也不是完全裁去,後面還有,一部分歸流到各種鄉兵之中。

事實鄭朗也沒有在廂兵上多費筆墨。

所有策略主要就是一禁二鄉。

下面就是鄉兵,十分複雜,有鄉兵、弓箭手、蕃兵、民兵、保丁,壯丁不算,那屬於地方的差役。各種義勇,弓箭社也不算,前者是差役,後者乃是民間自發的武裝自保組織。若再細劃下去,名目更多,陝西保捷保順,河北忠順,河北陝西強人,砦戶,河北河東強壯與弓箭社,河北河東陝西義勇,陝西護塞,川陝土丁,荊湖義軍,土丁,弩手,廣南西路土丁,廣南東路槍手,福建路槍杖手,夔施黔思等處義軍、土丁,江南西路槍杖手,邕欽溪峒壯丁,河北河東敢勇,蕃兵等等,皆屬於寬鬆的鄉兵範疇。

著重講的乃是蕃兵與蠻兵,前者又是主要的,畢竟北方才是國家頭痛的地方,南方就是有騷動,也不足危害國家。

蕃兵主要是蕃人、羌人、氐人與少量回鶻人,如今還要加上女真人。慶歷前組成很鬆散,多是純粹的民兵性質,慶歷後才正式成軍。有蕃兵、蕃敢勇、蕃捉生、蕃弓箭手、強人等,其中蕃兵才能算是嚴格意義的軍隊,其他皆是民兵形式,十分混亂。構建更混亂,有的依據各族為單位,大首領以上自刺史下至殿侍,並補本族巡檢,次首領為都軍主,百帳以上者為軍主、都虞候、指揮使、副指揮使、軍使、副兵馬使,以功次補者為刺史、諸衛將軍、諸司使、承製、崇班、供奉官至殿侍等,還有職賤品卑者的十將。還有的另分甲與隊。

史上熙寧時改制,才變得秩序井然,仍抽丁嚴重。九丁以上者抽五丁,六丁以上抽四,四丁取三,三丁取二,二丁取一,並刺手背。雖對蕃人很少徵稅,但十分岐視,包括不准蕃漢通親等等政策。

此次逐一取消。

依然保持各蕃部的完整性,一旦打亂,會引發不妙後果。但編製與禁軍一樣,不滿百人者以都為單位,滿指揮者以一營為單位。半耕牧半訓練,與陝西保捷軍待偶一樣。

少數正式建制的蕃兵(指脫離了部族範疇,真正歸國家領導的軍士),待遇與禁軍一樣,甚至准許他們在自願的情況下,將家人遷移到京畿附近安置。開放婚姻制度,准許蕃漢聯親,以便融合蕃漢。

同時減少抽丁數量,九丁以上抽三,五丁以上抽二,二丁以上抽一,或建為蕃兵,或者為強人、弓箭手。民兵性質有稍許補助,僅是冬閒時訓練,但是戰時獎勵與正規軍士一樣,以便提高積極性。

減少了抽丁數量,事實也在裁軍。十萬蕃兵也太多了,必須將他們裁到六萬人左右,人數少就能提高待遇,加強士氣。河北河東亦是如此,成立類似蕃兵的機制,河北兩萬人,河東一萬五千人,陝西則是裁減,保捷保順十三萬軍隊裁成六萬人,南方各路民兵增加四萬鄉兵,待遇與蕃兵一樣,半禁軍待遇,家人免稅,屯軍之所耕地所獲歸己,以做補助。

有許多好處,第一離家近,沒有輪戍之苦,特別是南方炎熱的氣候,當地若有一部分鄉兵做補充,會減少輪值的北方禁軍,減少不必要的死亡。第二戰事到來,能緊急調動一批軍隊。第三其家人消費不大,有一半薪酬對於貧困戶以下來,以及屯耕足以保證家用。

實際等於恢復了一部分地方軍隊編制。

鄭朗有忌憚,數量沒有敢多放。

這批軍隊等於是正規軍隊,耕為輔,訓練作戰為主。雖禁軍減少,但增加了十九萬鄉兵,戰鬥力並沒有下降。實際用費僅相當於十萬禁軍的用費。

既將他們當成正規軍隊,增加邊境的戰鬥力,於是各路大肆裁減各種強壯義勇,河北強壯裁至十萬人,義勇裁至五萬人,河東強壯裁至八萬人,義勇裁至四萬人。其他各路也大肆裁減了不必要的義勇強壯強人土丁。將這些人一起釋放出來,讓他們專心從事農耕生產。

保丁未動,一是嚴格執行下去,有救濟性質,二是他們分散在兩京與淮北一帶,能增強與拱衛京畿安全,禁軍裁減了,京畿的力量必須增強,三是與巡捕聯手防盜,能減少盜賊發生,事實自保甲法執行普及後,京城附近再也沒有發生一起農民起義現象,四是能為禁軍起到補充功能,挑選一批壯士進入禁軍,其家離京城本身不遠,有的都避免了家屬安置難題。

第二波改革終於發起。

諸位大佬看完奏折後,議論紛紛。

不是所有條款都同意的,比如文官與武臣的巡查制,經過許多天討價還價之後,變成了不定制,偶爾需要時巡查一番,不能做為常制,以免引起騷動,使國家安靜。

裁得太狠了,蕃人抽丁變成八丁以上抽三,四丁以上抽二,二丁以上抽一。稍減一減,最少增加幾萬名蕃兵與蕃人民兵。各地成立部分的軍隊,也沒有太反對,陝西地方武裝力量都變得如此,況且其他地方,確實這種輪戍制度因為疆域增加,已經變得十分不便,特別是嶺南與蜀南一些地區。也擔心陝西軍事力量裁得太狠會嚴重削弱,又經過討價還價,河北鄉兵變成兩萬五千人,河東兩萬人,保捷軍變成八萬人,南方各地鄉兵變成五萬人。廂兵變成三十萬人。各地民兵也在鄭朗奏折的數字上有所增加。

一個月後,鄭朗看著最終的數字,仍然搖頭不止,改制後,這些鄉兵與蕃兵名為鄉兵,實際與正規軍隊相差無幾,若是在其所在的地區作戰,這些軍隊戰鬥力也超過輪戍的禁軍。禁廂鄉兵總數字仍達到一百一十五萬之眾。

並且各地義勇數量略一增加,使得鄭朗無法進行另一步的計劃,讓更多的州縣實施免役法!

只能等。等平滅西夏後,再一次進行改制。

爭的還有裁減時間。

許多人認為象慶歷那樣,分十幾年陸續裁減,節約國家用度,鄭朗這一回沒有同意,反正欠了那麼多債務,再欠一點也沒有關係,早裁國家財政會越早進入健康循環。

爭執很久,九月下旬,在莫州地震後,終於定落下來,詔書天下。

趙頊帶著群臣到宗廟祭拜列祖列宗,是文彥博的提議。

無論鄭朗做了多少妥協,還有許多大臣反對,有的大臣根本就不贊成對軍隊動這麼大規模的改革。春天改制已經騷動天下,隨後地震大水,難道還嫌不夠折騰嗎?

但鄭朗與趙頊這一回堅持了,對於任何超過底線的進諫全部拒絕,至於反對聲,更沒有聽進去。因此文彥博提議,不是鄭朗說的嗎,若老天有情,此次地震原因所在,乃是宋朝君臣不作為也。現在作為了,拜祭太廟列祖列宗,再拜祭上天。作為了,就不會再地震。但反過來說,若再地震了,那麼就是鄭朗說法就是錯誤的,此乃擾民之舉。

趙頊不同意。鄭朗說的是天道幽遠,不知道有情或是無情,文彥博你曲解了。

鄭朗這時候說道:「若此,就依寬夫之言,若天有情,請保佑我大宋蒼生,若天無情,國家如此之多的弊端,改革艱難,繼續用地震來破壞國家的革新,讓我們大宋永遠地消沉。」

同意了,然而這話怎麼聽怎麼讓文彥博不是滋味。

第八百三十八章 平戎策

事後趙頊憂心仲仲,對鄭朗說道:「鄭卿,若是再有地震,當如何?」

不能用是否地震,來賭改革有沒有得到所謂的「天道」。在鄭朗影響下,趙頊對這個什麼天道也不大相信了。學孔夫子吧,俺們敬重你,可也主動遠離你。

難道這是老師被文彥博相激,出現的失誤?

鄭朗向趙頊解釋了地震原理,然後畫了一幅十分不標準的草圖,對趙頊說道:「陛下,你看,我朝東部地區的地震帶乃是福州、泉州以及對海的大琉球一帶,其次乃是無為軍經徐州一直到京東東路、契丹的遼東一線,次之自京城到鄭州,再從鄭州到河北、幽州一線,再次之乃是契丹西京到并州到河中府一線。」

一解釋,趙頊明白了,說道:「鄭公,你是指原先京城河北以及契丹幽州多次地震,乃是在同一地震帶上,現在莫州的地震卻是在遼國西京到河中府這一線上,地震已經轉移了,故以後發生地震的機率很小?」

「不錯。」

「萬一并州到河中府這一地震帶再陸續地震呢?」說完,趙頊自動閉嘴。一個水災,一個地震,讓他也苦逼了,僅是救災的錢帛,今年就花了七百多萬緡。難道還要再來?

「一般持續性地震,必在地震後不久會發生一次餘震,莫州地震後一直平安無事,因此發生復震的可能性極小。當然,就是臣的猜想也未必全是對的,這有待後人技術發展後,有明確證據考證,才能做驗證。若再地震,臣也無法。不過臣內心還是希望蒼天長長眼睛吧。」

趙頊也無語地看著老天。

事實不是這樣,更讓文彥博失望,與科學更無半點關係,那永遠是一個秘密。

君臣這璺簡短的對答,還造成一個後果,來年趙頊對格物學產生更濃厚的興趣,強行下詔,隨著沈括從河北回到京城,將學格物學的學子增加到三百多人。

趙頊內心惴惴不安中,富弼、司馬光等人再次找到鄭朗,富弼勸道:「行知,未免過於騷動矣。」

去年折騰,今年再折騰。

每次皆是如此大規模的出手,反對的人會更多。

實際詔書頒發後,已經有許多人上書,向朝廷提出抗議,包括一些權貴之家,特別是武將世家,一旦詔書成為制度,他們的子弟以後只能蔭補為軍營副將,陞遷機會嚴重下降。實際不然,比如軍中考核,或者進入西府考核,作為這些武將世家子弟,無疑會佔據優勢。就像比賽騎術,普通騎兵跨下會是什麼馬,他們家中子弟會騎著什麼馬。一個馬的高下已經決定了優劣。再比如射箭,所用的弓不同,射擊結果也會不同。再比如考官的判斷,能沒有偏向?

但人心終是滿足不了的。

為什麼鄭朗有的州至今不敢查,就包括兩查壽州,對呂家皆暗中向相關的官員打過招呼,照顧一點,又寫信給呂家,你們也主動意思意思吧,讓俺們好交待。

若是一個個知足常樂,像鄭朗這樣,不用鄭朗與趙頊傷腦筋,宋朝早就進入和諧社會。

「彥國,你們說我做得太急,介甫他們又向我抱怨,我做的讓步太大了,以致改革成果嚴重削弱,難道將我撕成兩半?」

「王介甫是大才,可也喜躁進。」

「彥國,難道你也學子方?」鄭朗忽然不悅起來。

子方就是唐介,此人乃是一個吵架王,先是認為王安石好大喜功,誇誇其談,後來與自己吵。第一波改革未趕得上,但第二波改革來到京城,與王安石,又與自己吵。

鄭朗有時候讓他氣得無語。

不是王安石拘古不化,而是唐介頑固不化。承認唐介清直,可有時候為滿足他吵架的慾望,十分不顧大局。不過鄭朗並沒有與他爭辨,有人,唐介吵架厲害,但王安石每每出手,唐介吵一次,王安石就打壓一次,唐介更氣憤,俺出名時你小子在哪兒?於是更吵,但每次吵又吵不贏,結果導致唐介吵一次,鬱悶得都快吐血一次。

若不是顧忌太多,鄭朗很想上書,參知政事乃是首相最重要的幫手,如今兩大參知政事不和,中書如何了得。不過揭開後,唐介必然走人,王安石留下,又會給一些對自己不滿的人更多借口。

但唐介這樣下去,結果會很悲催,用不了多長時間了……

「行知,我身體不大好,哪敢學子方?」

「彥國,我也知道我做得急,可國家積重太多,不改國家必然走向衰落,一改,又會牽連到許多人的利益。我也讓使大家兼顧,並且也認真地思考了,是否?」

富弼默然,幾監創立,難道不是嗎?這幾監創立,是貧困人家得利,還是豪門大戶得利?

「想兼顧所有人,可不可能?若是國家沒有危機之時,若改,必然天下洶洶。此次國家危機到來,乘勢而為,雖反對的人多,但支持的人也會不少。若錯過此次危機,還能不能改下去?要麼做微調,學習呂夷簡,學習我在皇祐之時,國家是變好了,可換了一相,國家又再次積重起來。國家以後也許會有仁宗太宗這樣的英主,彥國,你能保證每一代主君都能與仁宗相彷彿?先帝當真差了,僅差一遜,國家就立即變得如此之糟,以後像先帝的中上君主更多。若再無賢相執掌朝政,治平僅不到四年辰光,若是十年下來,國家會走向什麼光景?」

都是血淋淋的事實,富弼又不能回答。

以前鄭朗抱怨王安石做得急,主要還是斂財斂得急。

兩人同樣幾乎面對千夫所指,強行發起的改革,可性質不同。

王安石改革之初,威望不高,沒有基礎,斂財的方向不對,斂得又急,確實包括富戶與百姓一起遭到剝削,國家是有了錢,但嚴重憂民。

鄭朗起點遠比王安石高,幾乎帶著一層層光環,再度回到京城的。

改革之始,實際以前打下了良好基礎,包括數法的推廣,此時僅是矯正它們就可以了。而民間經濟基礎也遠比史上的好。

斂財的方向也不同,幾乎沒有實施任何一個剝民的斂財政策,要麼就是節流,將國家三冗帶來的種種冗費節省下去。若說斂財,只能說新商稅法,以及清量隱田,使許多權貴利益受到侵犯,但絕對沒有傷害到多少中貧困階層。

做得急,一是機會難得,二是時間來不及。

沒有多久,河湟開邊開始,大旱到來,鄭朗可不想背著幾億緡錢的債務,迎接這兩大難題。況且未來還有一個西夏。

做得有些急,一些保守的人多少有些意見。但一些謙讓確實也使另外一批人產生不滿。特別是兩個學生,王安石替趙頊講《禮記》,對王安石說道:「朕想聽聽你的議論。」

又說:「唐太宗必得魏征,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為。」

王安石說道:「若陛下一心想做堯舜,必然有皋、夔、稷、契,若想做商高宗,則必有傅說。魏征與諸葛亮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非是沒有人才,而是人主不賢,人才無人可助。若陛下擇術未明,雖有皋、夔、稷、契、傅說之賢,亦將為小人所蔽,卷懷而去耳。」

趙頊默然了大半天。

俺們那敢學習堯舜,能做一個唐太宗,既富民又強國,那就不錯啦。

不過又默想了一下,朝廷中就有一人,已經接近諸葛亮與魏征的高度,若改革成功,必將超越二人。能不能超越,就看三次改革後的結果。當然,王安石有他的意思,一是朝堂中有人超過了魏征與諸葛亮,二是自喻自己師徒二人,不是將諸葛亮與魏征放在眼中的。

但他不知道,他老師心中的偶像,第一個就是諸葛亮,第二個就是岳飛。

目標定高一點也沒有錯,但鄭朗未必會多看重堯舜禹湯,上古社會,能有多好?再好也不過是一個奴隸制國家。況且那些記載能當真?十成中未必有一成是真的,不能全部相信,更不能照抄一個傳說,一個神話。

過了一會,趙頊有點不同意,說道:「何世無上人,就是堯時有共工、讙兜、三苗、鯀四凶,舜也有渾沌、窮奇、檮杌、饕餮四大凶人(是帝鴻氏、少皞氏、顓頊氏、縉雲氏四個不孝子孫,人們將他們比喻成上古四大凶獸)。」

王安石答道:「正是堯舜看出四凶,或誅殺或果斷流放,所以為堯舜也。若讓四凶隨意妄為,進獻讒言,就是有皋、夔、稷、契,他們能安心替人主治理天下嗎?」

趙頊又不大同意,鄭朗也說過一句話,人無完人,物無完物,真正上古良臣很少很少的,大多數大臣有好有壞,用得好就是忠臣,用得不好就是奸臣媚臣,用其長就是良臣,用其短就會成為庸臣。

就是李林甫之流,若碰到開元初期的李隆基,未必會重用,就是用了李林甫也沒有那麼大膽子敢弄權。這才是用人的真相。

趙頊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如何治理天下?」

「擇術為先。」

方法是很重要的,趙頊未反對,又問:「唐太宗何如?」

別談什麼堯舜,還是來點實在的吧。

「陛下當法堯舜,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只是後來者沒有學會,才覺得高深莫測。」

若沒有鄭朗,趙頊就讓王安石忽悠了,做皇帝的誰不想學習傳說中的堯舜?

但是趙頊覺得不踏實,又將鄭朗另一個學生喊來,問富民之術。

司馬光答道:「富民之本在得人,縣令最為親民,欲知縣令是否,莫若知州,欲知知州能否,莫若轉運使。陛下但能擇轉運使,轉運使能案知州,知州能案縣令,何憂民不富?」

趙頊聽到兩種不同的議論,又將鄭朗喊來。

鄭朗同樣大半天未說話,最後道:「強國富民之道,一為術,二為人。沒有好的術略,就不知如何用人。」

如踢球一樣,巴塞羅那成就了梅西,若梅西轉會到其他俱樂部,戰術體系不對,多半會淪得像捨甫琴科到了切爾西的下場。又道:「若沒有用好人,任何良術,最終也會成為擾民之舉。」

「若那樣太難了。」

「想治好國家,本身就很困難,非抱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心態,根本無法實現。至於介甫說的堯舜時簡要易,只能說做得好,能理論上接近傳說中的簡要易,實際簡就是繁,要就是迂,易就是難,越簡越繁,越要越迂,越易越難。」怕趙頊不理解,又說道:「越無為必須有為,不要說達到傳說中道家無為而治,儒家的大同境界,就是達到仁宗時的無為而治,需要付出多少智慧?」

趙頊額首。

聽來聽去,只有鄭朗的話最中他的心。想治好一個國家,那有那麼容易的。

實際上這就是兩種不同的心態,王安石認為以術為先,得有一些好的改革方案,給國家弊端不停地來雷霆之擊,國家大治就來了。但司馬光以人為先,先用好官員,使吏治清明,慢慢調節,國家就是有弊端,不久後也會陸續將傷口撫平,即不傷筋動骨,引起不必要的騷動,又能使國家變好。然而兩者都有些理想主義。

鄭朗不得不將二人喊到家中,對他們的話進行剖析。

有分岐,但現在並不嚴重。當然,有他們兩人,也給鄭朗許多幫助,只能說鄭朗痛並快樂著。

富弼過了一會才說:「行知,你不知道,西府積壓了諸多事務,都處理不了。」

富弼本身抱病在身,這段時間苦逼的,不得己才找鄭朗的。

「這樣吧,我向陛下請求,先行兼管西府一段時間。」鄭朗能理解,這個輕重處理不當,造成的弊端更多。

「那是最好不過。」

隨後鄭朗向趙頊提出三個請求,第一個請求乃是用三人去河北。河北水災,恩冀深瀛四州皆有輕重不等的災情,既然以工代賑,都水監丞李立之,請以四州災民重修御河。

朝廷准奏,不過如何修御河,朝中大臣發生了一些爭執。有的還建議說如今國家財政吃緊,再修御河,更傷民力財力。於是鄭朗進諫,調程師孟與田瑜二人去河北視察。並且又推薦了一人,沈括。在鄭家莊學習了數年之後,鄭朗未至京,先行讓趙頊詔回京城,如今仍是一個不起眼的中層官員。此人對科學領悟能力,非常人所想像。只學了三年多時間,如今對物理化學與數學上的領悟,已不亞於時恆了。

一旦將這些學問應用到實際當中,會發揮無可想像的作用。

第二個請求是請趙頊將陳升之調回樞密院。當初李諒祚誘楊定到邊境洽談商榷,文彥博等人同意,陳升之竭力反對,趙頊不聽,由是楊定被殺。隨後許多人反對收綏州,陳升之又力爭綏州不可棄。鄭朗用此理由,向趙頊推薦將陳升之召回來。

其實又是一次退讓。

陳升之與文彥博關係不怎麼的,但與韓琦關係默契。至少理論上,如今鄭朗主動在東西二府以及台諫與兩制裡皆樹立了一些政敵。

不要說我幾個學生同為廟堂高官,這是他們有能力,只要有能力,是我學生好,還是政敵好,皆必須要用。

趙頊看著鄭朗,最後笑了笑說道:「准。」

鄭朗又說道:「陛下,國家軍隊裁兵改制,事務繁重,西府宰相處理起來十分吃力,因此臣懇請陛下讓臣兼樞密使一職,暫且代領樞密院。數月後事務水落石出,臣再交出樞密使一職。」

對樞密院的一些情況,趙頊也聽說了,沒有猶豫,說道:「准。」

其他人也沒有多反對,事情是鄭朗惹出來的,現在鄭朗主動兜下來,沒有什麼不對的,況且只是暫帶,與專權並沒關係。就是鄭朗象皇祐時那樣,身兼東西二府首相,又能怎的?

鄭朗到了西府,西府諸事務終於流暢起來。裁兵主要還是陝西,治平時,陝西戰兵四十五萬,十萬蕃兵,十三萬保捷軍,二十二萬禁軍,還有大量的義勇,各種各樣的鄉兵,司馬光說陝西三分之一丁在軍中,一點也不為過,韓琦後來又加了十六七萬義勇,陝西百姓苦逼了。十幾萬義勇增加,幾乎一半以上的壯丁直接或間接進入軍中,耽擱了陝西的農事生產。去年鄭朗進入東府第一件事就是將這些義勇裁去,然而至今陝西元氣未恢復過來。但對陝西鄭朗無比的熟悉。

但事務太沉重了。

東府改制未進入平穩狀態,西府的改制又來了,鄭朗不得不將被子再次抱到西府,白天處理東府的事,晚上處理西府的事務。

一個大臣做到這種地步,無論外面反對聲音如何強烈,也不得不承認鄭朗為了國家,嘔心瀝血,鞠躬盡瘁。

但鄭朗也等,等一篇極其重要的文章。

等來了。

臘月,邵亢在樞密院一年多時間,一點作為也沒有,這個倒不怕,最可怕的他不管事罷,一管事反而更添亂子。其實這就是對軍務不懂導致的,趙頊反感。邵亢也自覺,以病求去,於是詔其知越州。

就在邵亢前面離開的時候,鄭朗等的那篇文章終於送到樞密院。王韶考中進士後,初任新安主簿,後為建昌軍司理參軍。試制科不中,帶著一頂閒職客遊陝西,又跑到吐蕃「招搖撞騙」,興起了許多事端,只是因為對蕃人不在意,連朝廷也沒有幾人注意到王韶。幾年遊歷下來,王韶對邊事瞭如指掌,終於上書萬言書《平戎策》三篇。

鄭朗終於等來了,為了這三篇《平戎策》,鄭朗等了近十年時光!

等的實際不是這篇策子,策子大部分鄭朗都能「默寫」出來,等的實際是一個人,一個名將的長成!終於看到這篇策子,鄭朗心中驚喜無比。史上王韶都達到那樣的高度,若是在自己「包庇」下,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第八百三十九章 最強弓

鄭朗揣著平戎策,與諸位大臣來到都堂。改制後,若說出現最大的變化,無非就是分工更加明確,政令也變得流暢,效率無形中提高,不必要的浮費逐一節省,但還有一個變化,那就是都堂會議次數增加,更多大臣進入了決策圈,許多國家大事就是在都堂裡草議出來的。

這個變化給鄭朗增加了改革難度,但對未來,會起到巨大的良性作用,只要這一制度能長久存在,並且真正成為制度,若再出現蔡京之流,想要專權不大可能了。

鄭朗等大家坐下,對趙頊說道:「陛下,臣有兩奏。」

「請奏。」

「臣一奏,為改善民生,臣進諫,以後計戶等時,不得計百姓所養的任何家禽家畜,包括牛、馬、羊、駝、驢、騾、豕、魚、蝦、鹿、獐、兔、雞、鴨、鵝等等。」

王珪不解地問:「兔子也能養?」

「能養,牛馬羊這些禽畜無一不是野生的,最後經人類訓化飼養,漸漸訓成家禽家畜。兔毛能做最好的皮領,能做毛筆,其實老百姓很早以前就開始養兔子,只是王學生不知道罷了。」

王珪真的不知道。

這個不重要,他又遲疑地說道:「那樣,戶等必進一步地下降。」

「不錯,王學士,有沒有看到百姓大牲畜的變化?」鄭朗淡淡地問。以前稅吏徵稅時,往往將所有家禽家畜作為百姓財產,然後編排戶等級,有的小吏苛酷,導致一些百姓寧願雇牛也不願意養牛。雇牛耕地成本很高的,可稅務更高。因此全國大牲畜一直緊缺。

鄭朗南方大開發,一度使一匹上等牛價漲到十緡錢。

主要原因還是大牲畜太少。

還好,韓琦與歐陽修沒有將這一制度破壞,大約這就是韓琦與歐陽修,同蔡京之間的區別,雖敗壞了國家,但不忍心向老百姓下手。不過若是治平發展五年十年下來,為了解決財政危機,兩人會怎麼做呢?又不大好說。

政策保護得當,從西夏與契丹買來大批大牲口,指望能買來多少良馬,是不大可能,但這些牲口用來拉車子,用來耕地,倒也沒有多大問題。還是北方,現在北方大牲畜日益增加,滿足不了所有拉貨物與耕地的需要,但最少滿足了四分之三,欠缺已經不多。其次是南方,到仁宗末年起,牛價逐漸下跌,如今一頭牛價格再度恢復到鄭朗下江南時的牛價,特好的牛一頭僅需四五緡錢,普通的僅需三緡錢,還缺,但最少能滿足一半以上的需求,甚至能接近三分之二。

這是指牲畜的數量,帶來的好處馬上也可以看到。隨著政令暢通,雖今年仍出現災害,京城的米價一度跌破一斗六十文錢。江南谷價一度跌破一石三百文錢。一旦大量百姓從繁重的差役解脫出來,從事農業生產,糧價還會下降。

糧價便宜,百姓有的吃,國家就會平穩,兼併土地利潤不多,兼併勢頭也會下降。

王珪額首,他也是一個保守派,多少對鄭朗變法帶來的騷動,有些反感,但不得不承認,鄭朗乃是一等一的良吏。

鄭朗又看著歐陽修說:「歐陽永叔,還記得我們為新商稅的辨論?」

實際是爭執。

鄭朗為了有更多的人參與監督,提出一個條款,就是那條鼓勵舉報的獎罰制度。歐陽修寫奏折,彈劾鄭朗學習武則天,鼓勵家奴誣蔑主人,導致天下紛紛。

朝會上鄭朗沒有與歐陽修爭執,弄不好就成了廷辨,如今火拚歐陽修不值得,不是捨不得地位,還有一大攤事務沒有解決呢。然後在都堂與歐陽修爭論。

鄭朗先說唐朝,唐朝重武輕文,由是一度疆域蔓延到高麗半島大部分地區,東北最北的所在乃是鬼夷(堪察加半島部族,曾派使者隨唐高宗去泰山封禪,表示臣服,當然這個真不能當真),北到小海以北(貝加爾湖),西到河中大部,波斯(最遠曾到伊拉克東部),南邊包括大理,交趾全部。但宋朝能不能學習呢?

歐陽修說多數地區羈縻而己,不得利而傷民力財力。

鄭朗又說也對,要那麼大疆域做什麼,不能完全統治,虛名雖佳,卻未得實利,反而傷中原民力財力。但就是如此,蔥嶺以西唐朝大多數時候能控制吧,交趾全部控制住了吧,遼東沿海地區到漢水以北能控制住了吧?至少不是一個小小的黨項人,就能威脅的。

這也是事實,比武功,宋朝能與唐朝相比嗎?

鄭朗又說,這是我朝之短,但我朝之長,乃是重內治,百姓富弼安寧,這個百姓非是士大夫,而是指天下所有百姓。因為重視百姓,所以取消部曲制,取消人口販賣制度,在唐朝能講以奴告主,在我朝,什麼人能稱為奴隸,難道陳執中家小婢死了,是應當打死的?為何官員紛紛彈劾陳執中?中庸之道,非是僅是平衡調控之道,還是包容之道,寬容之道。若是我有心,為何不從源頭以張、件、個、支為單位計算,出售時必須持兩處以張、件、個、支為單位的稅單一道給客戶,那麼誰敢再逃稅?

對普通商品那是不行的,比如糧食,難道真的一斤去稱,或一粒粒去數,但對奢侈品卻可以做到,就像茶葉,非是後世的炒茶,現在有炒茶,與後世炒茶相差不大了,但人不喜歡吃,皆是茶餅,茶餅就可以用張為單位,具體到每一單位,再標準貨物的色澤、形狀、大小,對客人出售,必須持具體的稅單一道出售,想逃稅更難。雖官吏會感到煩瑣,商稅卻可能因此會增加一半以上,這肯定是值得的。

趙頊很奇怪地問了一句,為何?

鄭朗答道,就是那樣,還會有人逃稅,真正有權有勢的客人未必敢舉報,舉報了未必官員會審理,就是有監察司都不行。相反的,無權無勢,卻容易讓一些宵小誣陷。所謂的獎勵舉報制度,仍是能警告為主,懲罰為輔,寬容為主,罰查為輔,刻意留下的空間,減少豪強大戶的怨氣,讓他們稍稍配合。用了稍稍二字。制度也是如此,再嚴密的制度,執行它的還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漏洞可鑽。越煩瑣,漏洞越多,未成福民之舉,往往還成了苛民之舉,往往越改百姓越苦。因此改革務必求簡求易,那怕它有漏洞,也不能往煩瑣上牽引。也能說它是妥協之舉,同樣也能說它是寬容包容之道。

這場爭辨很有名氣,在民間廣為流傳。

有些鄭朗信徒甚至將它視為鄭朗的儒家改革,與商鞅的法家改革之間重要區別所在。

歐陽修不答。

鄭朗又說道:「其實此乃寬容之道。雖免役法給百姓帶來許多實利方便,可執行不力,往往多少有許多憂民現象。自實行至今,仍然有爭論之聲,正是如此。對於一等戶,雖略多征,然徵得實際並不多,真正徵收免役錢的主體力量是二三等戶,包括大部分四等戶。若去掉所有家禽家畜不計,會出現什麼局面?」

趙頊立即說道:「鄭公是指以後征只能征四等上戶?」

「陛下英明,正是此意。」鄭朗道。以前算財產,主要是房屋、作坊、店舖、田地,這是大頭,還有家中的牲畜家禽,樹木,器具等一起計算在內的。有的百姓在苛薄之下,於是將樹木一起砍伐,不養家禽,不養牛馬,用來「降低」自己的財產。禽畜對於一二等戶來說無所謂,但對於四等戶來說卻十分重要,就差那麼幾隻雞,就成了四等戶征免役錢戶,少了那幾隻雞,就成了免征免役錢的五等戶。現在一起不計入進去,那麼只能是四等以上戶,才能有能力交納免役錢。

地方還有一些官吏會胡來,不過整個免役錢乃是平衡的,國家從未指望過得到免役錢,大不了富州勻一點給貧困州府,苛征意義不大。這一點很重要,成了與王安石變法最大的本質取別。

一旦不計所有家禽家畜,那麼四等戶,特別是四等農民戶,財產會嚴重「縮水」,也就逃過了這個免役錢。當然,好處有很多的,那麼養殖業會更發達,不可能指望現在出現什麼養豬場,養雞場,技術制約了,大規模的養殖業,最大的難題雞瘟豬瘟首先就無法解決,儘管用石灰消毒方法自鄭朗去太平州後就一直在推廣。但許多人家會養幾頭豬,幾十隻小雞,補助家用,養的人多了,價格也便宜下來,能食用的百姓會更多。不管怎麼說,這還是在宋朝,百姓很少能食肉,以致許多百姓得了青芒眼,也就是到晚上看不到東西的那種疾病。

鄭朗繼續說道:「臣之所以提出此議,乃是各地陸續裁去大量差役,包括廂兵,各種弓箭手、義勇、壯丁,將他們釋放出來,讓他們再度從事農業生產。本來我是想再度增加一些免役州府,向邊境向那些最貧困州府擴大,使免役法讓更多的州府百姓受益。仍因諸位臣工反對,裁減數量減少,此計劃不能執行了。因此,臣索性提議,將所有家禽不計入財產,以免讓百姓進一步的休生養息。好的朝政,乃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對趙佶估計是多半講不通,但對趙頊能講得通,趙頊思索一會說道:「是也,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國家才能穩定,鄭公,准奏。」

鄭朗又說道:「臣二奏,請求司馬光率一些官員下去清查八州隱田。」

「不妥,如今軍隊再度改制,天下洶洶,不可再生事。」歐陽修反駁道。

「永叔,稍等,請看完我的奏折後,我再向你解釋。」鄭朗說完,將手中奏折呈給趙頊,趙頊看完後,遞給曾公亮。

一個個傳遞下去。

不但有司馬光,還有五百多名官員,不過看著這些官員的名單,大家皆感到狐疑,只有少數聰明至極的大臣才猜出鄭朗用心。因為五百多名官員不是差官,皆是職官,有的是以前所犯錯誤不大,大半年來下放到各個書院或者在各處擔任差吏表現良好的,或者一些表現良好的候闕職官。

鄭朗說道:「各地陸續出現一些空缺,從京城到地方,到各監,有的已經填補上,有的沒有填補,如今大約有四百多個空缺。我前天回家,聽家人議論,說我刻意讓空缺增加,以便進一步的將官員裁減。我倒想有這個想法,為了減少爭議,並沒有打算這樣做,以前臣在中書刻意將這些差缺留下來,沒有交給吏部內流銓與三院審核,正是為了此次清查,其中大部分官員裁減下來,怨氣很重,他們反對改革聲音最大。此次我從中擇出一些重大體,表現好的,以及少數優秀候闕官下去清查,清查為輔,主要是將這四百多名空缺一起填補上去,以安所有銓選下來的官員之心。」

陸續的增官不想效果,只有像這樣一次性增加幾百名官員,才有轟動效果。

富弼卻擔心地說:「此意倒也不錯,可用清查隱田為考核政績之一,還會有爭議。」

「爭議是有的,但全國隱田現象仍然很嚴重,我估計最少有三百多萬頃各種耕地隱去,此乃為去年的清查隱田進一步地鞏固,到了明年,清查數量會進一步的下降,今年仍不能掉以輕心。不過彥國,為什麼我提議讓司馬光率領他們前去與各路監察司清查?」

「為何?」

「君實穩重,略有些保守,甚至比范純仁更保守,由他率領,便注定此次清查聲勢大,動作卻不會激烈。彥國,如六月奇怪的天氣,只打響雷,卻不見天空落雨也。若連幾個響雷都不敢打,難道眼睜睜地看著國政敗壞矣?」

「中庸之道?」

「能算是中庸之道,還是那種軟弱的,墨家式的中庸之道。」鄭朗伸了一個懶腰,又道:「彥國,此次改革,我太累了,就是壽命也會因此次改革會短上十年八年。但沒有辦法,我身為大宋的臣子,不願意看到一個錦銹國家就此沉淪下去。希望諸君看在我勞碌辛苦的份上,有時候站在國家與所有百姓的立場,諒解則個。」

打打悲情牌吧。

但換一句話來說,是鄭朗身體素質真的很好,這一年半來,就像一個鐵人一樣,換作他人,十有八九,累也活活累倒了。

略反對的不說話,他們不說話,贊成的便隨著附和。

趙頊乘熱打鐵,立即讓兩制官員草詔。

鄭朗說道:「陛下,這有三篇策子,請陛下過目。」

將王韶的平戎策呈上。

其大意是:國家欲平西賊,莫若先以威令制服河湟;欲服河湟,莫若先以恩信招撫沿邊諸族。蓋招撫沿邊諸族,所以威服角氏(唃廝囉諸子)也;威服角氏,所以脅制河西也。陛下誠能擇通材明敏之士、周知其情者,令往來出入於其間,推忠信以撫之,使其傾心嚮慕,歡然有歸附之意,但能得大族首領五七人,則其餘小種,皆可驅迫而用之。諸種既失,角氏敢不歸?角氏歸,即河西李氏在吾股掌中矣。急之可以蕩覆其巢穴,緩之可以脅制其心腹,是所以見形於彼而收功在此矣。今瑪爾戩諸族,數款塞而願為中國用者久矣,此其意欲假中國爵命以威其部內耳。而邊臣以棟戩故,莫能為國家通恩意以撫之,棄近援而結遠交,貪虛降而忘實附,使棟戩得市利而邀功於我,非制勝之利也。瑪爾戩諸族皆角氏子孫,各自屯結,其文法所及,遠者不過四五百里,近者二三百里,正可以併合而兼撫之。臣愚以為宜遣人往河州與瑪爾戩計議,令入居武勝軍或渭源城,與漢界相近,輔以漢法。因選官一員有文武材略者,令與瑪爾戩同居,漸以恩信招撫沿邊諸羌,有不從者,令瑪爾戩挾漢家法令以威之。其瞎征、欺巴溫之徒,既有分地,亦宜稍以爵命柔服其心,使習用漢法,漸同漢俗,在我實有肘腋之助,且使夏人不得與諸羌結連,此制賊之上策也。

不是強行攻打吐蕃各部,打一部分,拉攏一部分,使其向宋朝臣服,再宣揚漢化,使之漢化,然後派一有文武材的官員與蕃官一起處理吐蕃事務。這個辦法似誰?改土歸流!

得到吐蕃,不是為了開疆拓土,而是讓諸羌不得協助西夏,斷其一臂。當然,若能收攏得當,反過來卻能成為宋朝的一個重要臂膀。若得到所有吐蕃之地,西能切斷西夏對河西走廊的統治,若總攻之時,能從蘭會渭,以東方的府延環慶數路向西夏發起進攻。西夏必然手足無措。畢竟相比於宋朝,西夏軍隊不及宋朝軍隊之眾,財富不及宋朝之多,武器不及宋朝犀利。西夏就可以垂手可得。

若唃廝囉在世,那是執行不了的,威望太高。關健他死了,几子分裂,如今吐蕃群龍無首,不然也不可能讓西夏將勢力範圍擴大到古渭城一帶。

趙頊看完,說道:「妙策也。」

又遞了下去。

文彥博說道:「吐蕃是友非敵,何故用兵?」

鄭朗一笑,問:「寬夫,你相信吐蕃是永遠的朋友?當時是朋友,乃是因為西夏侵逼也。隨後西夏向我朝用兵,吐蕃立即自保,坐山觀虎鬥。當然,西夏出兵龕谷時,我朝也是自保,坐山觀虎鬥。這就是所謂的朋友,若那樣,寬夫,傳出去後,恐怕很少有人再做你的朋友了。」

這句有些搞怪,有幾名大臣一起低下頭竊笑。

「其次,就是梁氏,漢家自古以來,分分裂裂次數太多,造成了許多陰謀家。有的人學習夫子大道,團結一心,忠於國家忠於百姓忠於這個民族,有的人卻不同,學習縱橫家,專以傷害自己國家民族為己任,例如張元吳昊之流,正是他們的蠱惑,元昊最終反叛我朝,向我朝用兵。聞聽漢女梁氏當政,我得知朝堂中許多大臣意動。非也,此女更是一個張吳之輩,以後西夏策略,必以拉攏吐蕃,與我朝用兵為主,我朝於三國中最強大,當然契丹也強大,可他們邊境與吐蕃並不接觸,為了自保,若不給予壓迫,吐蕃十之八九會向西夏倒戈,此乃縱橫道也。」

「可他們有世仇。」

「何為世仇?劉備慘死白帝城,諸葛亮是怎麼做的,難道諸葛亮對劉備不忠嗎?」

「然若取吐蕃,必更傷國家。」

「沒有你想像那麼嚴重。」

「行知,非是我掣肘,還望三思,西夏如此強大,然數敗於吐蕃也。」

「是有此事,但那是在唃廝囉在世之時。其實我朝非是不強大,乃是用兵成本太高,若財帛充足,實際此時策略得當,就可以取河湟,得到河湟,不但可以得到大量英勇善戰的羌兵蕃兵戰馬,還可以取得地利之勢。不過寬夫你也放心,我呈上此策,僅是當成一個參考,財政危機未解決,怎麼可能決議河湟呢?我非是窮兵黜武之臣。呈上此策,僅是看到此人似乎是一個可造之材。故請陛下破例,先讓他擔任麟州通判,再調往延州做通判,然後讓他知保安軍,勘磨兩年,看其人究竟如何。至於此策嘛,暫時存檔罷了。」

這個要求並不過份。

就是有了三院制度,鄭朗僅是想培養一人,難道還要反對嗎?

沒有幾人想到這個培養十分關健,王韶活動的範圍多在環州以南,對北方仍不熟悉,此時若讓他領軍進攻河湟沒有多大問題,但若是總掌大軍,進攻西夏,鄭朗心中仍沒有底氣。有了三州的再次勘磨,以王韶的軍事天賦,必然會對西夏進一步的瞭解,未來對西夏總攻之時,又增加了一份勝機。

就像做菜一樣,得有各種食材,炊具,還有大廚,缺一不可。

無論郭逵或者種諤,想領手,或者做為重要參謀,皆欠缺了一些。只有一個人,這個王韶。

甚至鄭朗想到了王韶得疽病的原因,只要不讓王韶得疽病,不但兵僥西夏有了重要的將才,連幽雲十六州說不定都能夢想一番。

三奏,最後一奏乃是培養一個將才,前兩奏是微調,不算是改革。

會散。

司馬光下去,王韶去了麟州。

新年到來了,大家等著一樣重要的消息,三司財務報表!

報表一出來,大家就能看到國家的財政狀況。

鄭朗繼續在兩府奔波,裁兵與重新對一些軍隊進行改制,事情可不少,紛爭更多,今年是完成不了的,最少要到明年二月底。就在這時,軍械監獻上一把奇怪的弓,這時代最強的弓!

第八百四十章 不划算的生意

此弓就是神臂弓,又叫神臂弩。

它的出現還要感謝西夏,西夏武器落後,為強大起來,不得不重視武器研發。武器發展很快,包括弓箭,王堯臣曾上書趙禎,說始縱鐵騎衝我軍,以步奚挽強注射,鋒不可擋。

這裡主要說的是西夏慣有戰術,騎兵衝擊,衝亂宋軍陣型,後以強壯羌蕃用強弓利用騎兵衝開的空擋,向宋軍放箭,殺傷力巨大。說明西夏弓箭技術進步很快。

還沒有正規弩兵,直到幾十年後,西夏名將仁多保忠援助籛羅結,被苗履擊敗,前迫湟水,又不得渡,察哥持弩拒之,一擊中苗履副將,宋軍乃退,由是得免。因此察哥向李乾順提議,建設一支強弩兵種。

蔡哥所用強弩非是從宋朝繳獲來的,乃是西夏自己研發出來的,否則也不可能經他提議,馬上就成立了一支強弩兵種。受宋軍強弩侵迫,研發時間更早,從元昊起就一直在研發。因為橫山多鹽鐵茶,有鐵之便,多交於橫山一些比較忠心的部族研發。

令稜與嵬名山投奔宋朝,導致橫山許多部族紛紛投奔宋朝。其中有一個部族族首叫李定的,不是王安石學生李定,乃是黨項人李定,也隨著投奔大軍,投入宋朝。對於他們來說,家國觀念很淡泊的。

若不是宋朝一直表現得太軟弱,在西夏困窘之下,很有可能一大半橫山部族不用打就會主動來投。當然,銀夏二州乃是西夏老巢所在,依然比較忠心,這個指的是原來綏州,以及延州環州附近的西夏諸族。

李定將他以前的研究成果交給宋朝,乃是一架偏架弩,似弓,準確來說,它就是不成熟的神臂弓,與神臂弓很相似,也有了機括。但只是構想,仍不能使用到實際當中,否則西夏人也早使用神臂弓了。

偏架弩與圖紙到了軍械監,一干官員一看,怎麼這麼眼熟啊,一名小吏終於想起來,這就是鄭朗以前所畫的一種武器之一,一把巨弩,不過因為鄭朗也不知道機括結構,圖紙畫出來,最終並沒有成形。先是有工匠在研發,後來看到遙遙無期,軍械監漸漸不感興趣,只有一個工匠仍在孜孜不倦地陸續做研發,叫李宏。

又再將轉交給李宏,李宏此時也陷入困境,特別是機括,正好得到李定的圖紙與偏架弩實物,將他想法中的一些迷惑進行補充。不久,神臂弓終於研發成功。

宦官張若水聽聞,驚喜地過來,主動配合,出錢出物,進行再三改良,最終成型,最遠射程能達到二百四十步(三百七十米),在這麼遠的射程內,仍透穿榆木,沒半簳。但這麼遠,準確度控制不了,有效射程實際只有一百二十步,這也是一個驚人的距離,一百八十多米!

宋朝有威力強大的武器,例如床子弩,那個已經漸漸退伍了,需要發射的兵士太多,難以操作,準頭也不足,還有投石機搭帶火藥包,缺陷仍然很大,本身火藥包為了其密封性,外面必須要有大量油紙與麻布,佔去三分之一重量。投石機需要操作的兵士也多,並且發射慢,射速也不大快,敵人若精明的,看它到來,往地上一伏,殺傷力立即稅減。起初時,還起到作用,現在作用越來越下降。用來炸城牆還是不錯的。後來有虎蹲炮,但是造價太貴,不但炮的本身,連同炮彈造價同樣貴,大規模使用,真正是大炮一響,黃金萬兩。昂貴的造價掣肘著它的普及。當然,論威力還是它最大的,即便是神臂弓不及之。

神臂弓威力不及虎蹲炮,然而它勝在操作簡便,一人就可以操作,造價也遠比虎蹲炮便宜,並且重量更輕,易於攜帶。也是說,實用性不亞於虎蹲炮,兩相補充,宋朝軍隊在戰場上勝利可能性更大。

確定研究成功,張若水興沖沖地將它拿到西府,呈給鄭朗獻寶。

鄭朗看著它,眼中也閃過喜悅的光芒。

通過這一點,更加證明不能小視古人的智慧,後世想仿造它,就是沒有成功。但在宋朝沒有自己,也成功了,不但成功,後面還有三種改進版。韓世忠將它改進,使它的射程達到傳說中的三百六十步(五百八十米),提高了一倍半,名曰克敵弓。在趙頊朝時,又再次出現馬黃弩,也就是縮小版神臂弩,用了它的機括,但將它縮小,犧牲射程與射力換來射速,他弩一矢未發,此弩卻已發三矢。南宋為了守城,又推出一種更強大的神臂弓,以犧牲射速為代價,換取射力。神臂弓射三矢,神勁弓僅能射一矢。射得慢,但射的乃是彈子頭箭,也就是縮小版床子弩用的那種特大弩箭,射到敵人身上,能將鎧甲全部洞穿,還能繼續往前飛弛,至於敵人身體上則會出現一個大空洞,然後倒下去,不但是身穿鎧甲的敵人,若中馬,同樣將馬腹洞穿出一個大洞。

說道:「張內侍,你與李定李宏都替朝廷立了大功。」

驚喜的還有一條,神臂弓是由自己手上出的,可一直沒有研發出來,現在讓一個羌酋一個工匠研發出來,代表著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的。是好事兒,若一個人無所不能,那未必是好事,過妖了,若再有一兩人挑唆,一旦國家危機渡過,就是趙頊,也會對自己產生一些忌憚。或者這就是老子所說的月滿則虧,水滿則盈。

鄭朗又想到一個偽命題,成吉思汗的軍隊若碰到歐洲的長弓兵,會是十分局面?

看到眼前的神臂弓,鄭朗心中有了答案。現在乃是初步的神臂弓,仍有一些缺陷,首先它對臂力要求很嚴格,最少要兵士達到兩石三斗的力氣才能拉開,但到北宋晚年,經過多次改造,一石四斗的力氣就可以拉開了,也就是普通略強壯的兵士就可以使用它,臂力要求並不比長弓更高,射程更遠,射力更強。宋朝敗於元蒙,歐洲長弓兵同樣也必敗於元蒙。

說來說去,在這時代,騎兵仍然是真正無敵象徵。

拋開這些不必要產生的思緒,鄭朗帶著它,來到皇宮,將它進獻給趙頊。

上戰場指揮,趙頊也許一竊不通,可這種強弓出現意義還是知道的,立即將兩府兩制台諫大臣召集,然後置鐵甲於七十步外,讓衛士示射。沒有指望二百四十步,有七十步就很好哪,一百米射程,已經遠於普通的宋弩。

但連射數箭,沒有一發射中目標。張若水說道:「陛下,還是讓臣來吧,這與普通弓弩射擊方法不一樣。」

趙頊准。

張若水瞄準七十步外的目標後,才用腳蹬開弩弦,一箭放出,第一箭放空了,第二箭卻命中目標。

迅速間,延和殿裡響起一片滋滋聲。

它的射距乃是二百四十步,現在只有七十步,射到上面威力會有多大。所示用的鎧甲不可謂不優也,相反,都是宋朝最好的鎧甲,但一箭中了上去,仍然拚命地往裡鑽,直至沒了一半,才停了下來,差一點使鎧甲兩邊全部洞穿。當然,這一箭若射在敵人身上,大羅神仙多半也嗚呼哀哉了。連著連射了數箭,皆一一中的。

不過張若水是太監,射了幾箭後,停了下來,不住地擦汗,沒力氣了。

諸人也不笑,一個個鴉雀無聲地看著那幾支深深紮在鎧甲裡的箭簇。鄭朗又走上前去解釋,之所以射力如此之巨,奧秘就是在弓弦上那個精密的組合機括,原理類似後世的滑輪組,通過這個機括,兵士就可以拉開數倍於自己臂力的強弓,並且它還能再次做改進。也就是現在想拉開神臂弓,必須一個壯漢才能拉開,包括張若水,雖是太監,塊頭可不小。若再改進後,即便是普通的壯漢也可以拉開它。

鄭朗未參與,未必會製作,但懂其省力原理,將相關的原理圖發給了李宏,讓他再做改進。不求克敵弓,也不求神勁弓,現在宋朝暫時還有淪陷到兩宋危機時刻,求的是技術難度應當更低的馬黃弓。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弓弩亦是如此,不但要求射程,還要求更快,越快對陣時殺傷力越大。

自己將蕭關拿下來了,否則到了臘月還有一場戰役。

西夏這些主兒,一個比一個更瘋狂。

梁氏到了夏天,瘋狂便開始了。

這些犀利的武器一一推出來,最少在暫時不動西夏之前,能起到更好的防禦作用。

鄭朗又說道,還有一條,就是利於保密,這個銅製機括,可到關健時候,用什麼沉重的東西,猛砸幾下,它就銷毀了。一旦機括銷毀,即便得到這個神臂弓,也是一個有可能連薛仁貴都拉不開的強弓,根本沒有作用。

趙頊欣喜之下,大肆獎賞了李定與李宏二人。然後又問鄭朗:「滑州那邊怎麼樣?」

指滑州鋼監,攻擊武器有了,防禦的盔甲仍然是原來的盔甲,雖堅固,但是太笨拙。鄭朗答道:「啟稟陛下,能用來生產制式盔甲,不過還有一些欠缺之處,有待改進,暫時不能大規模的生產與替換。」

「朕不急,財政未轉好,就是想大規模的生產,多半也不行。」

「喏。」鄭朗答了一句,回去後給司馬光寫了一封快信。

司馬光率領幾百職官下去盤查隱田,但與前年秋後的做法不同,他並沒有大規模的丈量,而是派人通知各州縣的一等戶,見好就收吧。自己將隱田數量交出來,省得到時會生一些大家皆不愉快的事。也就是你們皆意思意思,你好我好大家好。

幾百名職官虎視眈眈,迫於無奈,各個大戶主動交待出一萬多頃隱田。若是一州,司馬光心滿意足了,八州,而是皆是眼下隱田數量較集中的八個州,司馬光很不滿意。元旦時又派官吏通知地方,做人要有分寸,不要逼我學章惇。讓他嚇了一嚇,又交出近萬頃隱田。

司馬光將情況向鄭朗匯報。

鄭朗沒有太客氣,回了一封快信,他不想將天下所有隱田一一清量出來,就包括去年清查最凶的八十個州府的隱田,也未必能做到將所有隱田一一清量,頂多八九成罷了。但至少得有一個度。

八州是鄭朗刻意挑出來的,隱田惡劣程度如今位居前二十位行列,面積在這二十州府中皆是中上州府,僅兩州面積稍小一點。若按照真宗時的田畝數量,以及新開墾出來的耕地,就這八州隱田數量最少達到了近十萬頃,實際隱田數量有可能接近二十萬頃,最少也在十五萬頃之數。你讓他們主動交待,僅交待出二萬七千餘頃。我怎麼向天下人交待,向去年的八十州府隱田戶交待?

速速查出來,還等著你查出來後,公佈三司賬目。

兩次改革,天下洶洶,馬上第二次改革結束了,在結束之前,公佈三司賬目,是讓大家看到成果的,再將幾百名官員授任,兩相夾攻,反對聲音就會小下去。

但興師動眾的,不能僅交出十分之一的隱田,鄭朗何以自堪?

又隱晦地說了一句,軟硬兼逼,你想做好人,誰不想做好人,能成麼?是去年的清查,有一些震懾力,若沒有去年的清查,你讓他們主動交待,恐怕連幾千頃也交待不出來。我不欲生事,但最少你得我將一半隱田查出來。

話說到此,已經很重了。

司馬光接到信後,沒有辦法,開始派官員下去丈量田畝。隨著將十幾戶的隱田查出,一一分配下去,包括股契,全部交給鈔行拍賣掉。看似雷厲風行,實際中間有許多很有故事的一幕。特別是處理的十幾戶,都是背景單薄的大戶人家。

官員開始查,空缺不少,但職官更多,想獲得實差,一個個心中明白的,司馬光大約不喜歡太激進,但若沒有作為,必然會淘汰下來。加上司馬光開始實施嚴懲手段,一部分的富戶害怕之下,又交待出兩萬多頃隱田。

數量似乎不少了,可離鄭朗一半之數,仍然很遙遠。

司馬光於是再讓職官們清查,又派官吏對下面通知,這是最後一次機會,若再不知足,不給某面子,某也不能給你們面子。這次處罰的範圍更廣,前後達到三十多戶,並且還有兩戶官宦人家,其中有一戶還有子弟中了進士,此時在江南擔任知縣之職。但也將他家的隱田罰沒,重新分配。看到處罰的人家越來越多,各個大戶不敢再坐望。

逼迫之下,陸陸續續交待出來四萬頃隱田,前後接近九萬餘頃。司馬光收手。

其實鄭朗讓司馬光下去查隱田,第一乃是不想使動靜鬧得太大,畢竟還有第三次改革未實施,若所有權貴一起倒戈,就是趙頊也未必保住自己。實際若沒有以前的赫赫名聲,以及國家財政的大黑窟窿,又將它公佈了,此時鄭朗同樣會面臨當年呂夷簡實施茶政改革的窘迫局面。其次也讓司馬光嘗試嘗試,若沒有一些嚴厲的措施,是否能辦好事。

但反過來,司馬光也在用此次清查隱田,似乎試圖影響自己。根本原因卻是司馬光也許反感隱田,可更反感將所有耕地一起重新分配給四等以下戶。隱田不好,重新分配更不好,乃是最下等的以暴制暴策略。至少對待大戶豪門們,不能用這種策略。

隱田逼出來九萬餘頃,能交待過去了。動靜也不大,似乎此次外出,司馬光辦得很完美。但鄭朗卻在苦笑,數量交待過去,爭議也不大,然而震懾效果在哪裡?

但鄭朗倒也不生氣。

史上變法變到最後,親朋,父子,兄弟未必會成仇,但多有反目者。例如王安石兄弟,蘇氏兄弟。

自己作為溫和派,想擇中取之,那有那麼容易?

兩面討好,最後往往會兩面不討好。

於是默視了司馬光的做法。

事務太多了,比如西夏來使。

自治平年間,李諒祚無理取鬧,多次侵犯宋朝,使宋朝經濟因窘雪上加霜,李秉常繼位,宋朝也不冊封。不冊封也是西夏的國主,但西夏有許多部族屬於鴿派的那種。

真正與宋朝一抹黑武力對抗到底的並不多,冊封了,李秉常會更加名正言順。正月,派薛宗道挾表入貢請封,朝廷派韓縝至陝西,責問數年以來,一直犯邊不止,又不進奉故。薛宗道頓首謝罪,韓縝命其先還。

最有意思的一幕出現。

西夏人老實了,認錯了,朝廷面子有了,許多士大夫上書,請求朝廷重新冊封李秉常,以便邊境安寧,利於內治。

趙頊同意。

隨即派河南監使劉航持冊封李秉常為國主。

劉航離開京城,看到無人阻止,有的士大夫又感到後悔,認為這樣太便宜了西夏,又有人進諫,不但冊封李秉常,同時冊封西夏諸位大酋,以及一些首領。郭逵上書道:「彼既恭順朝廷,當布以大信,不宜誘之以利。」

這樣講,還講不清楚,講白一點,就是一個大義的問題。西夏屢屢背叛條約,完全可以不冊封其國主。既然原諒,那麼就不當沾這個小便宜,況且未必能佔到這個小便宜,反墜了泱泱大國的風範。

那麼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宋朝也有錯在先。

用在兵法上,也就是變成了非道義之兵。

事實史上因此,梁氏派臣都羅重進上書言道,皇上方以孝治天下,奈何誘小國之臣叛其群哉?

有這回事,梁氏不會老實。沒有這回事,梁氏也不會老實。但性質就有些不同了。

鄭朗忍不住,終於遞了一份密奏給趙頊。

趙頊看完後,忽信忽疑,這才將此議否決,沒有執行。

還是不懂,內部頃軋一個比一個精明,但沾到外國,無論是軍事,或者是外交,一個個智商立即下降一大半,現在是,將來時,古怪來哉。有時鄭朗忍不住地懷疑,難道這注定是一個只會窩裡鬥的民族?

三月,西夏又派使過來。

這一回提的要求更過份,仁宗末年,狄青出兵西夏,主要還是麟府路河西地區。無他,麟府二州孤懸海外,太過單薄。只有將河西失土拿下來,麟府二州才能變得稍稍厚重。

除了屈野河以西地區,還有,延州西北與橫山交界的地方,原先包括土門,安遠等諸寨逐一被西夏侵奪。

狄青佔據宥州時,收回了一些侵佔的寨堡。但隨後狄青病重,只收回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依然控制在西夏人手中,包括土門。狄青一死,西北長城倒塌,朝廷求安靜,置之不理。

梁氏派使請用土門換取綏州。

君臣愕然,一個土門換若大的綏州?倒是趙頊用驚訝的眼神看著鄭朗。

鄭朗徐徐說道:「若換也可以,原先夏與我朝邊境乃是以長城嶺(土門西北,靠近橫山),二寨之北,舊有三十六堡,狄青病重返回時,僅收回十餘堡,還有大部被夏國侵佔,請將它們全部交還給我朝,我朝便將綏州還給貴國。」

大家被西夏再三的無理要求氣得無語,但聽到鄭朗的話後,一個個目瞪口呆。原是有三十六堡,可多是小堡。看似數量不少,實際面積不足綏州五分之一,怎麼算,這筆生意也是一筆不划算的生意。

若是出自苟和的大臣之口,倒也正常,為何出自鄭朗之口?

第八百四十一章 合作

陳升之第一個就不相信,懷疑地問:「鄭公,乃是你的真心話?」

鄭朗道:「以和為貴吧,我們宋朝那麼多問題,得和平發展,爭議留給後人解決。」

「後人解決?後人就能強大?」陳升之更是莫名其妙。

「眼下那麼多困難,不先解決困難,如何解決邊境糾紛?」

「鄭公,國家那麼大,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困難,失去了雄心,後人會更軟弱!」陳旭,應當是陳升之乃是韓琦心腹,受韓琦影響很深,如今又似乎與激進的王安石走在一起,當然,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激進派,但不是保守派。這筆交易怎麼看怎麼地不划算,作為西府宰執之一,自然強烈反對。什麼留給後人解決,簡直是軟弱無能,貪生怕死的代言人嘛。別人能說,你鄭行知不能說。

鄭朗打了一個哈哈道:「以仁為本,以義為節,仁,愛人也。說不定後人比我們更好呢。」

陳升之氣得要暴走。

因為鄭朗清晰地在修著儒學中就提到過,儒家之道,內聖外王,故中庸說國是治的,天下是平的,何為內聖外王,對內以仁為本,以義為節,對外則不同,這些蕃人少知王道之化,有理也辨不通,多半給他們好心,反而當成驢肝肺,以為是軟弱,加倍地欺侮。故用在外時,與易的卦象一樣,是顛倒過來的,內是仁為本,義為節,外則成了義為本,仁為節,這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國與天下的觀念。

當時這些言論發表出去後,一度還引起過很大的爭議。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比如西夏,宋朝對西夏不好嗎?契丹出兵,大肆市易,甚至默認西夏將大批青鹽運向宋朝,變相地支持西夏對抗契丹,危機度過,沒藏兄妹是如何回報宋朝的?沒藏叛,宋朝再度出兵,將沒藏叛亂鎮壓下去,以李諒祚一統西夏,李諒祚又如何回報宋朝的?

想到這裡,陳升之又看著鄭朗,以及趙頊。見兩人皆在微笑,心有所動,於是不言。

趙頊原來也不大相信的,但一個月前,鄭朗就上密奏,預料到了今天的事,由是信心滿滿。

擺了擺手道:「就這樣吧。」

不知道鄭朗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至今,大多數宋朝的士大夫們依然以苟和派為主,從一開始得到綏州就一直反對,因為理由不充分,沒有得逞,如今終於將這個燙手的山芋扔出去。立即將宋朝的答覆傳給西夏使者都羅重進。

都羅重進聽後略一猶豫,土門、安遠寨到長城嶺一帶,原來沒有那麼多堡砦的,只有數堡而己,後來慶歷議和後,西夏學習宋朝,建堡築砦蠶食延州到保安軍西北的領土,於是堡砦越築越多。領土是誰的,宋朝認為是宋朝的,西夏認為是西夏的,但九成以上堡砦卻是西夏建設的。因此都羅重進前來商議,土門乃是宋朝的,交還給宋朝,其他幾十堡皆是西夏的,並沒有想用它們交易,雖得到綏州,平滅嵬名山還須廢很大的精力,宋朝得到三十六堡,若派兵駐守,以後再無進攻延州的空間。

輕重無法掌握,只能答道:「謝過皇上恩典,然臣監行之前,我主與太后並沒有提及,我必須回去稟報。」

一群士大夫有些傻眼,明明是宋朝一樁很吃虧的生意,看樣子這名西夏使者還不大樂意,為何哉?

鄭朗聽到下屬稟報,微微一笑。

道理似乎是很簡單的道理,但不管是宋朝,還是以後,卻一再在上面載觔斗。

沒有管,不痛到骨子裡,苟和派會一直佔據主流。打開卷宗,乃是幾十名武將考核記錄,也是最後一批團指揮使名單。不僅團指使,還有各營指使,各營指使人數太多了,好幾千人,必須以後慢慢考核,鄭朗不可能一直呆在西府,能管一管的不過是各團指揮使最終名單,一共有四百多名團指使,還不包括各種蕃兵,蕃兵不行,為了照顧各族酋長,皆是酋長或者其子弟擔任。還有南方的一些鄉兵與廂軍,因為路程遠,未來得及來到京城,有的土兵本身就是蠻人組成,與蕃兵一樣,不必要進行考核。其他的禁軍、廂軍與鄉軍逐一編製成團。經過考核後,基本上能保障團指使這一塊沒有多少真正意義上的廢物了,懂一些武藝,對戰陣與謀略、兵法稍稍精通一些,其中鄭朗還發現了二十幾名比較優秀的年青將領。注意了,未露聲色,就像王韶一樣,資質雖佳,還要經過磨練,才成變成璞玉。

放下卷宗,到了這時,第二步改革也漸漸到了尾聲。

走出西府,回到家中,派家僕將司馬光喊來,遞了一份手稿給司馬光,讀中其中的一段:「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弔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出自晁錯的《論貴粟疏》。

因鄭朗提議,趙頊刻意調派一些文學人士,協助司馬光撰寫《通志》,已經修到卷二十漢紀十二。在第十五卷孝文十二年,司馬光刻意將此篇疏文全篇摘出來,整整佔據這一年紀事篇九成以上的篇幅。

糧食在古代是十分重要的,老百姓吃不飽,可不管你是什麼孔子老子,在飢寒交迫下,即便孔夫子做皇帝,也會揭竿而起。大約這才是司馬光看中此篇文章的原因。

讀完後,鄭朗歎道:「說得好啊,雖我朝糧食增產,一畝產量能有兩石多,可在漢朝一戶能有百畝土地,我朝卻不及其三分之一,有的五等戶人家僅有數畝十幾畝耕地。就是這點田地,要服勞役,要交稅,要交際,要有生死病死,要有婚嫁迎娶,要撫養老人,要養兒育女,要吃喝穿住,平時能勉強半饑不飽,一有天災來臨,朝廷雖禁止,百姓仍然要賣兒賣女,或者流離失所。但是豪戶穿著華美的絲綢,駕馭著高貴的寶馬,乘坐著堅固的馬車,甚至腳下一雙羅襪能值幾金。可他們仍然不滿足,對國家隱田,對貧困百姓巧取豪奪,大肆兼併……」

「鄭公,欲速則不達也。」

「我知道欲速則不達,但君實,不管快或者是慢,要不要做一點什麼?」

「德化。」

「德化也要刑律來輔助,否則就是墨式德化,你下去了,也德化了,若不最終動用律法武器,能得多少隱田?」鄭朗說到這裡,心裡在想一件事,司馬光好歹是自己學生,也能算是一個重情義的人,否則此時在朝堂上多半成為自己死對頭了。其實不管德化,或者其他的什麼,都是借口。就像後世的房屋一樣,為了剝削百姓,滿足自己的慾望,說中國人多地少,有可能是,但密度當真及倭國、南方一些國家,阿三,或者西歐諸國?又說城市化,許多農民未進城呢。不知道農民種的是大米還是黃金,若不是黃金,靠一畝地一千幾百斤大米,種籽化肥農藥,到猴年馬月才能買得起一棟房子。一個房屋套著,還能做什麼夢,惡夢!

此時、彼時!

又拿出一本冊子說道:「你在漢紀一里借韓信之嘴寫到韓信問漢高祖,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耶?漢高祖答道,然。韓琦又問,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漢高祖默然良久,道,不如也。韓信再拜曰,惟信亦以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暗噁叱吒,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逐其故主而王其將相,又遷逐義帝置江南;所過無不殘滅,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將,將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

「項王仁是婦人之仁,所過殘滅,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愛人也只是假愛,愛諸侯非不愛民。漢高祖入武關,秋毫無犯,除秦苛法,約法三章,此乃真仁也,愛民,愛的乃是天下百姓。由是漢高祖一入漢中,父老響應,東向鴻溝,最終得天下。君實,你所愛的是權貴士大夫,還是天下的民?」

不是我說的,乃是你說的。

「鄭公,自從你用雷霆手段改革以來,許多人更加激進騷動,我擔心會重蹈慶歷新政之轍。」

「是啊,我也想到過了,故我每次改革後,都會停上一段時間,做一些退讓進行安撫。但是隱田之傷會有多重,你想過嗎?兩稅在國家收入中雖不及唐漢比例,仍是大頭,就是償還天下欠負後,天災人禍,還有想不到的兵事,兩稅可以免去嗎?不但不能免,朝廷不再加稅對百姓來說,就算是一份生機了。兩稅那麼多,又有許多士大夫與權貴耕地少稅免稅,田隱得越多,稅務就越重。兩廣炎勢難當,瘧疾至今並不能保障真正根除,為何有那麼多老百姓前去兩廣?生活所逼迫也。但就是兩廣,終有人滿為患之時,到時又逃向哪裡?」

「鄭公為何讓我下去?」

「君實,我讓你下去,是減少紛爭,從寬處理,非是讓你百般牽就。不錯,此次清查隱田,你做得最好,矛盾少,又取得成效。但去年的震懾也被你耗之一空了。自此以後,每次清查,這些主戶們必象去年一樣,不斷地試探著朝廷底線。但有幾個士大夫能有你的智慧,控制著這條底線。即便每次讓你領手,失去這個震懾力,二次三次,四次後,休想九萬頃隱田,就是你下去,一萬頃隱田也未必能得到。繁與簡,苛與寬往往就是一線之隔。鄭莊公非是愛共叔段,乃是害共叔段。你也非是愛士大夫,乃是害士大夫,貧富失衡,國家繼續積貧積弱,要麼被外番侵犯,要麼揭竿而起,國家崩解。唐朝五姓七家都能消失在歷史長河中,況且普通的士大夫!此也是婦人之愛也!」

崔嫻在邊上嗔怪地看著鄭朗。

好歹他還是你的得意門生,不嫌說話太重了嗎?

實際作為崔家女,也算是權貴之一,對丈夫一些作法,她與司馬光想法很相近,認為鄭朗做得略有些激進。

鄭朗衝她搖頭笑了笑,對正在思考的司馬光又說道:「君實,我五十出頭,你也近五十,歲月無情,你我黃金時光不多,就算是身體健康,也不過二十年的政治壽命。過了七十,縱然身體平安,也沒有現在這等精力。你的經術之才,介甫的經營之道,再加我,難道不想攜手,共創一個美好的未來嗎?國家在經歷重要的脫變,上去了,國家會再度強大起來,下去了,以後又上哪兒找你我介甫這樣的人才?」

倒不是傲慢之語。

就算有一個穿越者前來,未必有硬盤,未必有鄭朗的好耐心與苦功夫,以及小宅的心態。況且象司馬光與王安石,在歷史長河裡也找不出來多少。又道:「讓我們替國家,替陛下開創一個歷史吧。」

「喏。」司馬光正色道。

不管什麼想法,他也想國家變得更好。

鄭朗又道:「來,我們再說一說南效祭天禮……」

幾天後,王安石與司馬光聯手上了一篇札子,講南郊祭天禮。

南效祭天禮創自秦始皇,皇帝必須親自參加的大祭禮,不過秦朝短祚,沒能很好執行,漢武帝撿了過去,說是三年一祭,也未能很好地執行,到了東漢,再次荒廢。三國南北朝更不用說了,唐朝直到唐玄宗這才恢復過來。宋朝宋太祖時只執行了四次,宋太宗執行了五次。宋真宗五次南郊,一次東郊。宋仁宗時九次南郊,實際是十五次。

中間有區別,狹義的南郊祭天大禮僅指冬至南郊大禮,廣義的包括冬至圜丘南郊大禮、季秋吉辛日明堂大禮、正月圜丘祈谷大禮三大類,若包括後兩者,宋真宗基本執行了三年一次大禮,宋仁宗則是不止。

兩人進諫非是阻止頻繁的南郊祭天大禮,阻止的乃是大禮之外的東西。

祭天大禮,並南郊拜明堂,還有就是撫民,何謂撫民,寬賦役,大赦,賞賜,慰貧苦。一祭上蒼祖宗,二撫民以表心誠愛民。可這個撫民越來越變了味道。第一個就是大赦,因為南郊祭成了規矩與制度,往往一些窮惡極惡之徒,犯了事後逃匿,等到南郊祭來臨投案自首,前面還沒有判決,後面大赦下來就赦免了,因此這少數人越來越危害鄉里。第一諫就是諫改大赦為小赦,輕罪者赦免,一些屢犯與一些大罪者不得赦,以免破壞國家治安,使官吏奔波疲命。

第二個就是慰貧苦,但錢帛到了官吏手中,層層剋扣,天知道慰了多少貧苦,當然,二人也沒有提議將這些錢帛交給慈善會主持,畢竟有瓜田李下之嫌。民間的還是民間的,朝廷不去干涉它。慰貧苦是必須的,不用臨時抱佛腳,即便上天有靈,也未必領這個情份。於其臨時抱佛腳,不如平時多執行一些善政。

寬賦役也是如此。

第三就是賞賜,這是重中之重,包括對兵士的賞賜,蔭補,賞賜官員官爵等等。

原本是仁民之舉,然而花費越來越大,宋太宗時一次郊丘,僅賞緡錢五百餘萬,真宗時增加到七百餘萬,到仁宗時僅是一次明堂禮就花費一千兩百餘萬,這個一千兩百餘萬還不包括額外的錢帛柴炭米糧賞賜,與加官進爵的。實際一次郊祭帶來的無形浪費能達到兩千多萬緡。

它已經不是仁政,而是勞民傷財的慶典了。

其次,三年一次南郊祭,二人不敢說改成五年,可是朝廷制度已經規訂,在冗官未解決之前,五年一次蔭補,這個衝突怎麼解決?

二人博學多才,引據論典,但如何減少這個浪費,使它成為真正的仁政,因為牽連太多,只提出來,未提出解決方案。想成為仁政簡單,減少賞賜,往哪裡減?減兵士的,兵士十有八九會嘩變,減官員的,馬上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但已經足矣。

這篇札子出來,就會有人反思。

鄭朗只對司馬光說了一句話,你與介甫商議商議。

聽著王安石宣讀札子,看了一眼王安石,又看了一眼司馬光,讚許地額首示意。

能合作,讓鄭朗十分高興。

司馬光只是苦笑,希望這一年時間早點過去吧。到明年這時,改革水落石出了,老師收手,恢復以前的微調,減少全國的騷動。

王安石讀完,趙頊問:「王卿,可有解決之道。」

王安石不答,而是看了看大殿的群臣以及殿外拱衛警備的兵士。

趙頊也不說話了。

有解決之道,不在王安石嘴中,而是在自己心中。賞賜有多少,終是自己一句話的,但不能說出來。

等王安石說完,錢述說道:「陛下,臣有一本,諸官補缺。」

「奏來。」

也就是下去隨司馬光清查隱田的職官補缺。解決冗官之道最快的辦法就是裁官,但一裁官動盪必多,最後鄭朗做了謙讓。可在選官方面就十分嚴格了,空缺出來,必須有職官蔭補,蔭補時必須有知州以上官員保薦,因為恢復了真宗時代的連坐法,若保薦的職官任差後有貪法等私罪行為,保薦官也必處罰,因此保薦時保薦官員不得不慎重地考察保薦人的品行。未必能百分之百管用,可會起到一些作用。

保薦人名單到了中書後,再進行甄別,放於一些官員身邊擔任小吏進一步的勘磨,然後保薦官根據保薦人在吏職上勘磨的表現,進行第二次判斷保薦,這個就是治平改制中的二次保薦制度。

源頭上增加官員任命的難度,減少官員數量。現在仍然不起作用,那麼多官員銓選下來,除了少數老弱病殘,還有一些貪污暴斂的官員,特別是貪污官員,到處借錢,一些官員從中撈取便宜,私自做賬,也逐一查出來了,僅此一項就為國家帶來近千萬緡的損失,這些官員是徹底下去了。然而其他官員多少有人脈關係,再加上龐大的職官,僧多粥少,去年鄭朗逐一盤查,從中選出五百餘名官員隨司馬光再次勘磨。這中間僅能摘出四百名官員得到實差。

其實這種嚴格的勘磨製度與保薦制度若不破壞的話,君王不算太昏庸,不僅能有效地防止官員數量再膨脹,還對官員風氣起到扭轉作用。

司馬光回來,鄭朗銓落了幾十名表現不好的職官,將餘下的送到吏部內流銓,進行再次摘選,然後交給審官院確認,因為規模龐大,必須上報給趙頊,趙頊再交給兩制審議,最後才能通過。

此舉乃是君臣最滿意的地方。

進一步掣肘相權,以後不會出現宰相若是李林甫之流,便能迅速敗壞國政的情況。

名單太長了,趙頊說道:「錢卿,交給兩制吧。」

「喏。」

三司使吳充站出來說道:「陛下,臣奏去年國家出納。」

僅一句,所有大臣一起豎起耳朵,鄭朗折騰了一年大半年,好壞不大好評價,有好的一面,還有許多讓大家不滿意的地方。不可能所有人皆滿意的,黃瓜白菜,各有所愛,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排斥的大臣並不多,畢竟鄭朗所付的努力皆是看到的,反對的地方不少。但這個好與壞,主要就是財政。財政的好處,則是證明變法的好處!

第八百四十二章 條例司

宋朝國家收入主要四大方面,第一是兩稅,也就是農業稅,實際說起來農業稅比漢唐更重,它的來源有些複雜,一是粟稻麥七種穀品,二是羅綾絹紗等十種帛品,三是金銀鐵銅四種金屬品,四是六畜革毛茶鹽等六類物產品。因此它的計量單位是貫匹束石件等等。

正常是在三千多萬,厲害時有四千多萬,熙寧十年時曾一度五千二百萬。這部分若換成緡錢,最少打六七折。就是如此,也遠遠高於唐漢,但為什麼說宋朝百姓生活比漢唐好呢,有幾個原因,納稅的比例增加,像唐朝能像五姓七家這些名門望戶徵稅嗎?至少名義上在宋朝九成以上大戶或多或少要交稅的,這也是隱田增加的原因。田隱了,怎麼征?百姓數量比漢唐多,總數增加,人均攤下來,未必增加,最後就是力役減少。再加上大部分地區取消了部曲制度,允許百姓自由流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生活在宋朝的平民百姓比漢唐時要幸福得多。

也因為數量不及實緡,看似數量龐大,實際在收入中占的比例少。

但要看,三司的兩稅不代表著農民農業稅的總體,還有附加稅,例如加耗、頭子錢、不常設危害卻很大的義倉米、陪錢、地錢、食鹽錢、牛皮錢、蒿錢等等,還有一些變相的力役,皇祐時鄭朗僅取消了頭子錢與加耗,不過許多不好的官吏又用其他名堂復加在百姓身上。原因也很簡單,這屬於財政收入中的地方收入!

三司一年四千萬,實際百姓所交納的稅務很有可能達到五千萬六千萬,故鄭朗對司馬光說,無論財政如何,以現在的經濟情況,想取消兩稅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其次乃是專營,鹽酒茶礬香,後三者忽略不計,主要就是酒與鹽,慶歷初只有四百餘萬緡,後來因戰爭越斂越多,一度達到近兩千萬緡,皇祐後再次下降,只有八百多萬緡,後來又抬高,升至一千多萬緡,史上元豐時達到兩千兩百多萬緡,宋徽宗時一度達到兩千五百萬緡,三千多萬。酒稅也不少,在一千兩百萬緡與一千八百萬緡之間浮動。因為是實緡計算的,若是兩稅徵得輕,僅是專營就遠遠超過了兩稅收入。

第三是商稅,朝廷所說的商稅多指過往貨物的抽稅,也就是現在的出稅與往稅。還有屬於地方財政一部分營業稅,宅稅,地稅,各監各司的榷場稅、舶稅、礦業稅,這部分只能算前者的抽稅,一般多者近兩千緡,少者八九百萬緡。實際若包括後者,遠遠不止,抽稅可能佔不到一半。

第四是往往忽略的一點,這部分就是各監各司的收入,這些司監主要負責徵收茶鹽酒稅,礦治,造船,倉庫。有的屬於保管性質,有的有支出有收入,比如造船,一部分乃是國用,也有一部分是銷售百姓,還有一部分乃是真正的收入,比如一些牧監租給百姓耕種所得的租錢,比如一些官方的房產,設樓店務租憑房屋謀利,比如抽稅買竹場,還比如各大坑礦,特別是坑礦所獲同樣不菲,宋朝此時一年所出達到幾千萬斤金屬,實利也有幾百萬緡之巨。不過礦業也分散成各個部門,有的是直接經營,有的抽稅,還有海外的平安監。

第五部分就是和糴、和買與科配,一邊買一邊賣,理論上以調濟為主,實際往往有時候是以盈利為主。

第六部分就是地方財政,乃是上面五者零散的一些斂財,歸三司管轄,地方徵收調配,這部分收入最為隱蔽,往往會產生許多灰色地帶。

其實只要清晰地羅列成表,就可以看出那些是斂民的,那些是正當增加的,那些不是正當減少的。支出亦是如此。

每年統計羅列一次,登於報紙,不但讓官員看,還讓天下百姓看,從某種意義就起到督促作用。

今年出來有些晚,主要是鄭朗等司馬光回來,與官員填缺一道,第二次改革也結束了,起到安撫人心作用。

但吳充對經營不是很善長,統計時又耽擱了一些時日,直到今天,吳充才帶著小吏將它們一一統計羅列成冊。

先是兩稅,治平時僅有三千餘萬,特別是河北一度僅徵收上來三成兩稅,也未必惠了民,惠的多是豪強。前年兩稅達到四千一百餘萬,去年上漲到四千五百餘萬,也很正常,僅是查出來的隱田就達到一百多萬緡。隱田出來,兩稅必然增加。增加得不多,某種意義上說,稅征的比前年會輕些。

鄭朗卻蹙起眉頭,若按照田畝算,即便五千萬,兩稅也未多征,可中間有一個重要因素,輕者是誰?百姓未輕,輕的依然是那些少數人。四千五百萬出來,也未必是惠了民。

接著是專營,兩千九百餘萬。商稅,一千九百餘萬,新商稅導致商稅激增,還未嚴格執行,否則還能翻上兩番。但就是這個商稅,導致了許多人反對。

第四部分收入達到三千八百多萬,這部分就是鄭朗帶給宋朝的驚喜。雖有原來的各司各監收入,主要來源還是鄭朗推出的幾大監。吳充逐條匯報,一個是平安監的收入,鄭家莊在試驗一些開採與冶煉的新技術,逐一動用到諸坑礦上,加上裁減了一些不必要的官吏,使得平安監去年收益增加了一百多萬緡。不少了,幾乎可以保住向契丹與西夏的歲貢。還有銀行監勉強償還了河工欠負,節餘的六百多萬緡分紅。

第五部分收益八百萬餘,但不大好說,中間並沒有計算各種差役與兵役,以及官吏的成本,第六部分收益七百餘萬,這部分休想計算清楚,統計上來的只有這麼多。

總計收入是一億五千三百餘萬,比前年增加了兩千多萬。

已隱隱接近嘉祐時收入的高峰期。若將鄭朗所帶來的種種收入,包括各監與南方、增加的商稅,實際收入只有一億一千餘萬,也不算斂民。

接下來就是支出,喜憂參半,不包括裁兵費用,去年秋後才開始裁兵,因此各種支出仍到達一億四千多萬,比前年少了近兩千多萬,若沒有裁兵費用,已經開始節餘。

但……但接下來的出支情況又讓大家憂上心頭,裁兵安置以及過程中用去五千多萬緡費用,效果是很驚人的,除了少數廂兵編入鄉兵中,一共裁去二十多萬禁廂軍,各種鄉兵弓箭手若包括那十六萬名義勇共達到近六十萬人。是好事,卻因裁兵,僅去年秋後到元旦時就用去四千萬緡錢帛。

財政仍在虧空,虧空仍達到近三千萬。

有效果,可天下欠負,包括提支(對有能力的百姓提前征以後數年的稅務)在內,真正達到三億出頭,若包括以前挪前各庫積余漸漸奔四。

趙頊看著鄭朗問:「鄭卿,國家虧空越來越重,可有良策?」

「啟稟陛下,臣一人之力肯定不能將這個虧空納上,群策群力也。」鄭朗平靜答道。

實際他心中有數,解決之道無非一節二開,節流是重中之重,就算去年改制裁去大批官員,官員仍然冗雜,並且還養活著大量冗官,不過兩廣擴大,也注定官員費用恢復到皇祐時候那是不可能了,只能看改制後政令變得通暢,能不能通過節約不必要的浮費,將這部分增加官員的薪酬節餘下來。冗兵此次裁得狠,大約年底會見效。還有空間,比如增加費用更省的鄉兵數量,進一步裁減禁兵,但這個鄭朗也不大敢說。地方掌控重兵那是宋朝君臣最忌憚的事。要麼進一步載減相關的弓箭手與壯丁義勇之類,將他們釋放出來,全身心投入到生產當中。宗室費用的增加,也漸漸成了宋朝時弊。要麼就是減少大戶與豪強逃避各種地稅與商稅。進一步地明確各個職務所在,實行偽責任制,減少浪費,這個浪費不僅是國家其他開支的浪費,也有官員的費用,比如昂貴的出差費,或者軍費,例如糧食運到西北巨大的損耗。餘者就是開源,這個開源不是王安石那種開源,甚至不是自己所推出來的諸監,而是出台一些政策,鼓勵工商業發展,增加商稅比例,故商稅乃是重中之重。

但沒有說。

有的說出來,會更引起大家的反對,有的還不大好說,比如動輒講利,離開這個利行嗎,但一些士大夫認為以談利為恥。

甚至造成今天局面,鄭朗居功甚偉,不但是治平時他有意的加入,使得朝堂分裂,韓琦與趙曙二人不能專心政務,加快了敗壞的局面,也包括進入中書後的一些做法,比如有的弱勢群體欠負了也就欠負了,向誰打官司去,如今一一朝廷認下來,包括被一些官員貪污的錢財。還有的是仁政,像兩稅,以前正常兩稅是在三億畝耕地上征來的,現在加上兩廣,以及多出來的一億多畝隱田,完全可以征到五千五百萬之巨,卻在鄭朗一再要求寬政下,只征來上四千幾百萬。再比如裁兵,制度是制度,國家困窘如此,裁下來的多是濫竽充數與老弱病殘,還有一部分是不願意加入軍隊的,若緊一緊,最少可以少用一千多萬緡錢。一進一出之間,四千萬之數沒有了,讓朝廷來承擔。

非爛到這種地步,改革就無法執行,弄不好就是執行下去,若干年後又被重新推翻。

鄭朗又想到史上的變法,起初王安石比司馬光更有市場的,司馬光說得十分隱晦,節流,大家一起節約,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這才是根本。事實就是根本,可是司馬光十分聰明,不敢明說如何節流,無論節那一樣,都會得罪一大批人。就是這樣,還有一些人嗅到其中的韻味,因此支持率不高。相對而言,王安石雖得到韓維等人的吹棒,還是不及司馬光,司馬光在治平時表現贏得一片喝彩聲,這是王安石在家養清名養不來的。但王安石說不加賦而國用,意味著從官場到民間還能過著以前奢侈的生活,寶馬照開,茅台照喝,小蜜照養,於是士大夫紛紛支持,迅速上位。但可能麼?

即便鄭朗從少年時就在構想,構思了幾十年,有幾十年從政經驗,有幾十年對家國的反思,有著無數的金手指,領先一千年的思想認識,能否繞過節流這一關?

趙頊也不怪,鄭朗做得很好了,可惜只有一個鄭朗。

他又往下看,自曾公亮開始,曾公亮低下頭,這不是開玩笑的,三億余緡,若買牛,能買一億頭牛,頭尾相連起來能從地球排到月亮上面,若買大米即便在京城也能買五億石大米,麥子快十億石,全大宋人不耕不種也能吃上兩三年。若再來一次史詩般的河工,還能找幾千萬零頭出來。

沒良策,只好低頭。

趙頊也只好往下繼續看,幾乎所有大臣一起耷拉起腦袋不敢言,有一點鄭朗是實現願望了,經此一增一裁所帶來的浪費,以後再也沒有任何人敢增加禁廂軍數量。

趙頊看到歐陽修,問:「歐陽卿,公有何言?」

「陛下,臣以為莫急,當初河工也是從無到有,最後得以成功,欠負與河工相差無幾,幾年後朝廷財政必會健康。」歐陽修說道,心裡抱怨道,與我有什麼關係?最大的責任是你父親,若不是你父親自皇子時就開始鬧,國政怎能如此!當然,不敢說的。

「幾年後就會健康?河工開始前兩三年朝廷就在準備,河工四年,花費六七年時光,還是在國家財政健康情況下的六七年時光,即便如此,欠負九千多萬!朕不知道何謂幾年,還有,利息……」趙頊說到這裡捂胸口,他也不想剝民,無論是欠負還是提支,都是無權無勢的二等以下戶,因此同意鄭朗進諫,給予一些比銀行稍低的利息,但就是稍低,一年也得好幾百萬的利息,大半個鹽專營沒有了。

過了好一會兒道:「散吧,散吧。」

但他無心中的詢問歐陽修,終於使歐陽修心灰意冷,第二天寫了辭呈。

憂急之下,趙頊沒有挽留,讓歐陽修外放到淄州。

對此,鄭朗沒有太在意。以前提議讓歐陽修、文彥博與陳旭返回朝堂,是害怕有人攻擊自己任人唯親,兩次改革過去,涉及到許多人事的變動,接下來的改革與人事變動沒有太大的聯繫,歐陽修在不在朝堂,對自己無關緊要了。相反的,因為歐陽修時不時找岔,給自己或多或少帶來了一些妨礙。

他在想一件事,如何使宋朝原來發達的商業變得更發達。

與壟斷無關,千萬不能壟斷。大資本家的出現利於資本的利用,但對宋朝不利。

這非是資本主義,有資格能壟斷的人,多半能有本事將稅務規避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狠的人連一根毛也不願意交給朝廷。

若全部成了壟斷資本,無論民間資本多發達,宋朝國家財政完蛋了。想的還是中小資本的發展,只有中小資本,才能讓國家真正徵得稅務。

同時一味談利,也會遭到一些人的彈劾。

想要避免這兩條,又使民間工商業變得更加發達,難度不小。

就在這時候,趙頊下詔,將國家財政狀況公佈,趙頊將心中的坎邁過去,也看到許多好處了,主動透明化,就能看到君臣在努力改正國家弊端,看到國家財政如此困難,還沒有加賦於民,百姓會對國家更忠心。看到國家困難,會配合改革。看到國家一點一滴在進步。還有國家的一些問題所在。

然後下詔,讓天下臣民有好的策略,向朝廷進獻,群策群力。

雖然收入支出情況在漸漸扭轉,龐大的欠負,仍讓趙頊喘不過氣來,真的急了。

就在這時,王安石上書。

宋初財政歸三司掌管,戶部司、度支司、鹽鐵司,各自設使、副使、判官、孔目官、都勾押官、推官,互不統轄,因為極其不便,真宗時設一總使,這便是三司使,又設副使,判官,三司使對下屬三司官員有指揮權,但沒有罷免權,也無獎懲權,三司官員卻可以直接言事,批評三司長官,形成互相的監督掣肘。改制後鄭朗讓三司使權利稍稍增加,有了獎懲權,仍沒有罷免各三司官員的權利。要麼明確了指揮調動權,以便明確分工。

但這個機構很龐大的,例如鹽鐵分兵、胄、商稅、都鹽、茶、鐵、設七案,度支分賞給、錢帛、糧料、常平、發運、騎、觔斗、百官八案,戶部分為戶稅、上供、修造、曲、衣糧五案。還有查賬、理欠、支破、發放等部門,鄭朗又塞進了平安監、銀行監與軍械監一些部門進入三司。鄭朗想法也不能說不對,這些都屬於財務進出的單位,一起交給三司,利於三司便於統一調動。

然而有一個缺點,三司重大事粵必須稟報中書同意後,才能申請得旨,公文需要經過重重部門,依然有所不便。

雖經過改制,經營本不是吳充強項,加上改制後有的制度與原先不一,三司政務出現一些滯積,如這次查賬,三司速度不快,晚了十幾天,賬目才查清楚。甚至王安石懷疑賬目弄不好,會出現許多失誤。

王安石看到國家財政困窘,想到一條主意,沒有與鄭朗商議,因為這與鄭朗改制有所違背,於是暗地裡找來呂惠卿、蘇轍、清查中表現出色的章惇、薛向、呂嘉問,六人進行了一番商議。

之初是成立一個新的部門,叫制置三司條例司,由東西兩府各出一名宰相統領,統領三司的財政,審核國家一年預算,進一步簡化程序。

因為由東西兩府宰相統領,它的權力無限地放大,也更知道國家需要什麼物資,因此一項新的改革便出現了,而且它的出現,會為國家帶來大量的錢帛。

這又涉及到另外一個部門,發運司。它的主要職能就是管理上供財物的漕運,將京城或者陝西河北前線所需的物資從江南各地購買回來(和糴、和買、科配),運向京城或者前線,兼管茶鹽、鑄錢等,後來北方人口稠密,糧食入不敷出,又將重心轉移到糧食上,賤時從民間買回來,貴時運向北方或供給或救濟或售出。與轉運使有些雷同,但不是,轉運使是常年累月循環性質的,發運司乃是一次一次投機性質的,經營意味很濃厚。

由是會出現一個局面,因為是投機性質,往往官員必須翻存檔,那些發運司買下來了,那些沒有買,或者現在要買那些,那些又不要買。於是往往三司官員大筆一揮,這地方沒有這個物產,三司任務卻來了,讓發運司官員去購買,這地方物產豐富,都快要爛在地裡,三司卻沒有任何任務。然後到京城後更亂,往往京城緊缺的,往往運不上來,京城積壓的,各地去在源源不斷往上運。無形中一年形成大量浪費。改了制,改制也不行,畢竟三司有三司的局限性。

但條例司的設置,東西兩府宰相的參與,性質變得不同。東西兩府宰相更有大局觀,兩府加上三司的權限,合在一起,就能清楚地瞭解全國物產分佈,各地所缺所需所產所餘,朝廷再撥款,統一規劃,將積餘地區的物資運向稀缺地區,既利於物資通暢,互補有無,提高百姓的收入,又使國家得到大量的利潤。

不但減少許多浪費,也沒有動國家官員與百姓的任何稅務,國家經濟同時得到改善。

至於它的性質,嗯,發改委!

為此,王安石與其餘五人經過精密的謀劃,王安石先後上了三個札子:《議曰廢江淮荊浙發運使》,以後不要這個發運使了,全部歸於條例司統管。《議設制置三司條例司》,《議理天下供上條例》。

鄭朗剛剛與西府交接完畢,從西府事務中脫離出來,朝會上王安石便一口氣將這三篇札子念完。

聽完,鄭朗臉色也變了,變得慘白慘白的,比他的頭髮還要白。

第八百四十三章 撞車

王安石說得有些模糊,不過有人馬上就知道他要做什麼,唐介大聲斥責王安石乃是桑弘羊。

鄭朗卻在看著其他幾人,他與呂惠卿打過好幾次交道,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能吏,但這個人絕對不是一個好戰友。小蘇在唐宋八大家裡其實名氣比較小的,若沒有大蘇,也許都輪不到他。但這個人的堅毅非是尋常人所想像。是他的學生,但不是鄭朗喜歡的學生,包括大蘇、王安石與司馬光在內,鄭朗真正喜歡的乃是范純仁與呂公著、嚴榮。也許這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然,這種情感他是不會表達出來的。

這幾人當中,鄭朗最喜歡的人,一般人難以想到,非是小蘇,也非是他的得意下屬之一薛向,而是章惇,算是小人,但人家乃是真小人。至於薛向,在杭州擔任過他的下屬,其實自太平州起,自蔡挺,到過世的楊察,再到呂公弼公呂公著兄弟,司馬光、薛向、韓絳,青少年時的下屬,如今皆成為名震四方的大人物。

呂嘉問也來自壽州呂家這一脈,這一脈十分龐大,僅是在朝野內外擔任官員就有三四十人之眾,按理呂嘉問還是呂公弼的從孫,不是親孫子,也就是呂嘉問爺爺的太祖公後唐戶部侍郎呂夢奇乃是呂公弼的太祖公,與呂公弼兄弟血脈略有點遠,也算是呂家的子弟。史上說呂嘉問乃是一個奸臣,對這個鄭朗不大好說的。

不要說呂嘉問,就是遇到蔡京,鄭朗也會理智地對待,有趙佶為帝,再加上經濟情況不良,就會有史上的蔡京,沒蔡京也會有張京王京,若是趙佶不為帝,經濟情況良好,蔡京也未必是史上的蔡京。更不用說小小的呂嘉問。

會不會出現蔡京,會不會出現呂嘉問,就看這兩年的折騰效果。

從五人身上掃過,眼中有些迷茫。

王安石與司馬光皆是那種固執到家的人,但司馬光要好一些,從包拯的勸酒就能看出,兩人皆不喝酒,包拯不悅,強勸之,王安石就是不喝,司馬光卻少飲了一點。

因此,自己勸說司馬光,司馬光不管有沒有真心聽進去,馬上與王安石聯手,來了一奏,彈劾南郊祭用費驚人。

能勸動司馬光,未必能勸動王安石。

他在迷茫之時,唐介越說越有勁,不但唐介,還有趙抃,王安石進入中書,與他們多次發生衝突,原因倒也簡單,這二人身兼天下直名,如今國家困窘到這種地步,為什麼二人不作為?因為一事與趙抃扛了起來,怒道:「公輩坐不讀書耳!」

趙抃也火了,說了一句:「君言失矣,皋、夔、稷、契之時,有何書可讀!」

那時候有了文字,是甲骨文,刻在山洞裡,或者貝殼上,肯定是沒有書籍紙張的。王安石動輒說上古大治,趙抃用此反擊,王安石聽罷默然不能回答。

不過眼下趙抃與王安石總體衝突比較少,趙抃也想將國家變好,但他確實想不出來高招,只好膽戰心驚地等候鄭朗改革後的效果。

衝突最大的還是唐介。

史書大肆貶低王安石,實際唐介也有錯,老了,還是一個年輕版的歐陽修,大嘴巴管不住,又擺老資格。因此王安石與唐介衝突時,鄭朗也默然。雖對王安石略有警備之心,怕他躁進,多少還是一個幫手,然後呢,曾公亮名為首相,只能做一個打下雜的,趙抃倒是幫了不少忙,文彥博一直很可疑,這就是現在中書的組成,讓鄭朗很苦逼。

唐介已經在礙事了。

當然,非是唐介不好,唐介好,但要用對地方,用在御史台還是可以的,噴一噴,大家做事小心一點,放在中書做什麼?這是做事的地方,不是噴人的地方!

王安石沉默不言,唐介越說越來勁。

鄭朗繼續在胡思亂想,思緒越飄越遠,忽然就想到一件事,發改委,穿的時候情況與此時差不多,但沒有關係,有發改委,房價越推越高,能靠賣地度日。不過總有一天,這個泡沫會辟啪一聲炸開,估計炸後的結果,甚至比倭國的那次還嚴重,知道的人很多,但少數能控制局面的人想的不是炸的後果,乃是在爆炸之前,如何最大程度搾取百姓幾十年和平時光的積蓄,然後及時脫身。關健是那時候哀鴻一片,地區又不能賣地度日了,外交的笨拙導致四周皆有強敵環顧,到時候三重危機壓迫,國家怎麼辦?

這一想,問題十分大條了。

留給子孫解決,留給子孫好大的財富與遺產!

忽然不由地笑了起來,自己想一千年之前幹嘛?

唐介大噴特噴,王安石終於開口,認真的盯著唐介,唐介用心他十分清楚,無非就是利用這是在朝堂上,與自己掀起朝爭,失去朝儀,一二三兩人同歸於盡。值得嗎?

王安石平靜地反問了一句:「唐公,今年年色如何?」

「幹嘛?」

「北方是否在乾旱?」王安石又問了一句。北方又出現旱情,雖不嚴重,卻導致北方收成下降,不僅影響到夏收,有可能北方秋收也會欠收。王安石又道:「我提議不佳,不知唐公身為參知政事,有何高見,使國家轉危為安?」

「即便沒有,也不能與民爭利!」

「若此,發運司乃何職責也?唐公,中書是做事的地方,非是吵架的地方,公尸位素餐倒也罷了,反正國家養了那麼多閒官,多一個參知政事也無所謂,但請不要妨礙國家正事,拜託。」王安石認真的鞠了一躬。

「你!」唐介氣得差一點跌倒在地上。

吵架,唐介只是一個糙哥,王安石才真正將這門學問化為藝術的高度。

趙頊看不下去,宣佈散朝,但詔兩制、兩省、御史台、三司、三館官員前往都堂議事,三館就是崇文館、史館與集賢院,因為漢武帝窮兵黜武,導致財政緊張,不得不任用桑弘羊發起經濟改革,在桑弘羊主持下,先後實行鹽鐵酒官營,均輸、平准、算緡、告緡、統一鑄幣等改革。說好的,史稱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不好聽的就是與民爭利。其實在改革時,桑弘羊遭到許多權貴與大商人的反對。最後因政治鬥爭,讓霍光殺死。

王安石所做的,似乎與桑弘羊的均輸頗有些類似,故將三館官員召集,大家一起商議,以史為鑒,看看能否為宋朝再找一條出路。

走向都堂,呂公著來到鄭朗身邊小聲道:「鄭公,那個……」

「我知道。」鄭朗答了一句,非是撞車,乃是自己抄襲。

到都堂坐下,趙頊看著唐介與王安石道:「王卿,唐卿,你們皆是朕的左膀右臂,有什麼不能好好說嗎?何必在朝會上爭執?」

就是吵,到都堂來吵,影響也能小一點。

唐介說道:「承蒙陛下垂愛,臣卻不能為陛下操勞,臣身體一直不大好,南下時就患有疽病,如今越來越嚴重,請准許臣告老還鄉以養殘年。」

「唉,卿辛苦了。」趙頊安慰道。然後擔憂地看著鄭朗,鄭朗搖了搖頭。

這種疽病發作原因有很多,但有一種情況,發作率很高的那種,也就是北人南下後,兩廣未開發之前,到處是潮濕的腐敗物,空氣中含有一些有毒物質,再加上南方那種濕悶的氣候,北人往往容易生各種疾病,中間就包括疽病。如今兩廣情況變得比原來要好一些,人煙稠密,各種所謂的瘴癘越來越少,但百姓仍然生有各種疾病,也時常有瘧疾發生,這是避免不了的。特別是瘧疾,導致南方每年都會有幾百人死亡。只能說情況越來越好,不能說根治。容易讓人生背疽的不僅有南方,還有西南那種氣候。唐介比鄭朗更早南下兩廣,先是春州,後是英州,就是那一年兩處貶職留下的隱患。但也要看個人,狄青背疽大約也是南方導致的,唐介也是,不過有的人並沒有,鄭朗,蘇東坡,丁謂等人,皆一直沒有生得背疽。

趙頊還是有些擔心。

鄭朗歎了一口氣道:「陛下,臣若身體不好,這近兩年來,臣不要說生病,就是累也早累倒了。」

趙頊喟然長歎。

開始說正事,對王安石說道:「王卿,能否詳細道來?」

「陛下,莫急。」鄭朗打斷了趙頊的話,道:「陛下,可否看以前的一份存檔?」

「存檔?」

「是啊,是曾明仲慶歷五年寫的一份札子,記錄臣與富弼、張方平、蔡襄、曾明仲、王堯臣的對話,當時由呂公著執筆記錄,後來又由曾明仲整理,呈給仁宗陛下。那都是一些不成熟的改革方案,因為多有爭議,故仁宗將它存檔,一直未公佈出來。臣想,它應當還在。能否派人過去找一找?」

「好。」趙頊喊來幾名太監前去找那份存檔。

曾公亮也想起這件事,王安石繞了一個制置三司條例司進去,所講的又略有些不同,因此曾公亮開始沒有注意,鄭朗提出來,才想到,問:「行知,是市易法,還是均輸法?」

「僅是東南糧草,是謂均輸,若是天下所有商品,是謂市易。」

當然,王安石也不知道,狐疑地問:「何謂均輸法,何謂市易法?」

說明王安石此時想法還不是很成熟。

「也就是你的提議,小者僅針對糧食是謂均輸,大者針對天下商品,替朝廷在短時間內獲取大筆財富,是謂市易。」

「這不是好事嗎?」趙頊遲疑地問。

「陛下,若所有商品皆按新商稅征到實稅,一年會徵得多少商稅?」

「朕難知也。」

「七八千萬緡有沒有?」

「這麼多?」

「臣只說糧食,慶歷時說億兆人口,也許勉強也,如今說億兆人口,大約綽綽有餘,居住在城鎮的非農戶約在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十未必,但是全國有三百多個州軍,一千多個縣城,還不夠,因為人口稠密,許多墟市已經上升為鎮,例如鄭家莊,如今在編制上已成了鄭鎮,還有蘇州的梅李鎮(常熟),舒州的石闥鎮(安慶),其規模遠遠超過一般的縣城,與中等州城相彷彿。城鎮人口比例百分之十五肯定是有的。鄭朗又道:「還有散於農村的桑農、織農、果農、寺觀、兵戶、漁戶、匠戶、官戶等等,他們皆不以耕作為主,或少量耕作,這個比例是否超過了三成以上,三成以上就是億石糧食的商品流動,價值在四五千萬緡。但百姓所購買的豈止是糧食,衣食住行,樣樣必備,糧食僅是食的一部分,它所佔的比例不及十分之一,甚至不到二十分之一。平均征百分之五的稅率,全國一年能征上來多少商稅?」

「且不說商稅,再說兩稅,真宗時統計在冊的耕地面積就有五百二十多萬頃耕地,實際當時已隱隱接近七百萬頃,如今墾出來的耕地何止一百萬頃,是否有八百萬頃之巨?一畝地征一斗糧食,就是八百多萬,實際一畝地徵稅戶人何止交一鬥,重稅區交一石也不止。陛下,還記得去年清查吏政時無為軍那個王仕霖嗎?」

「記得。」趙頊搖頭。

無為軍自從大肆開江東圩後,成為全國主要的圩區之一,圩區糧食高產,又經多年培育良種,一畝地兩季糧食產量漸漸上升到五石半。於是知軍王仕霖變著名堂徵稅,京官下去調查時,居然一畝地征到兩石二斗的高稅,也別指望一起上交給了朝廷,許多賬目查都查不清楚,結果徹底撤職,永不錄用。這是江東圩,若是放在北方,兩季產量有可能不及兩石,前面一征,後面估計百姓會全部暴動了。

鄭朗的意思大家也就清楚了。

也不用多,將所有商稅真正交到朝廷來,一年最少僅商稅就得到七八千萬緡,而非是現在的兩千萬不足,若是沒有隱田,所有兩稅真正交到朝廷,最少是一億多,一億多少,無法計算。兩者憑空就增加了一億多巨,再經過一些微調,節約開支,馬上軍費又省了下去,銀行司又出來了,兩年時間,天下欠負就沒有了。

但是可能麼?

鄭朗又道:「陛下,還有諸位臣工,臣在少年時幡然醒悟,用功苦讀,當時想的是什麼?」

「是什麼?」趙頊很好奇地問。

「考一個功名,有了功名就不會入獄受辱,有了功名,就會讓家中的耕地與產業免稅減稅,自己可以安心享用這個太平時光,看看書寫寫字作幾幅畫,或者偶爾彈琴,閒逛於山水之間也。臣那時心地不會太惡,但為何也產生這個想法?」

大家一起無言,多是從這一步過來的,也多產生過類似的想法。

「過度的侵襲國家利益,國家必然貧困積弱,過度剝削百姓,百姓走投無路,必然揭竿而起,休說我朝的各個大戶豪門,唐朝五姓七家何在也?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身在這個局中,有幾人能跳出來看透?」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又壓得大家不能作聲。

鄭朗看著王安石說道:「介甫,你想法很不錯,商人逐利而行,但缺少商人又不行,無商不活,因為商業發達,我朝才比其他朝代更富裕。因為商業發達,東南遠比西南富裕。故我南下時,第一任務就是打開江南西路到兩荊的道路,使之商業能夠更加流通。但商人是逐利而行的,因此品德稍稍低下,越是大商人越貪婪,不顧國家,不顧百姓,反正他們苛民,又削國,甚至連稅務也不想交納,於是君直接將這個經商權奪過來,是嗎?」

「鄭公,我也沒這個膽子,只是調劑國家一些需求,減少不必要的浪費。」

「不管什麼用心,君用心是良好的。這樣,我先說桑弘羊與商鞅二人,史書多卑之。但史書皆是人寫的,必然帶有個人的感情色彩,司馬遷寫《史記》。因漢武懲其替李陵辨護,將其宮刑,故在史書裡對漢武許多做法進行怦擊,又數次謳歌黃老無為而治。但文景與仁宗真是黃老無為而治?若那樣,我也不會因仁宗而折服,如此奔波一生了。」

趙頊笑了一笑。

「因為商鞅變法與桑弘羊變法,皆損害了許多權貴利益,故以後士大夫記載史書時多恥之!實際公平地說,沒有商鞅打下的良好底子,就不可能出現秦朝統一六國。當然,法治可以強於六國,卻不能安寧天下,故秦也亡於法治當中。若沒有桑弘羊及時變法,漢武晚期,已經國窮民困,國家就不能平穩渡過危急時刻,即便霍光當政與漢宣執政,也多用其策。最少沒有桑弘羊,何來我朝的幾項專營?」

蘇轍道:「鄭公所評公正也,不管商鞅與桑弘羊對錯,其中有一部分還是值得肯定的。」

鄭朗白了他一眼,心裡說道,小蘇,你能保證你現在想法不變嗎?這時,太監也將存檔找了出來,帶到都堂,鄭朗將存檔傳遞給諸人,又說道:「改革必然傷害一部分人的損失。若不敢得罪權貴與士大夫,越改越亂,反而產生更多的苛政害民,不如不改。若想使國家受益,普通百姓受益,必然要將士大夫與權貴那部分利益拿出來,進行重新分配。但……得罪了這一群體會有什麼後果?好難!這近兩年來,我絞盡腦汁,若不是本就白了頭髮,現在估計也急白了。」

富弼腿有病,今天未上朝,曾公亮呂公著不用看了,鄭朗也不用看,直接到了趙抃、王安石手中。

第一就是青苗法。

這項變法早就實施下去,隨倉法一道實施的,不過鄭朗將它當成輔助變法,一不得向三等戶以上發放青苗糧,以五等以下戶為主,四等戶除救急,例如家人生病,或者其他特殊情況,才可放青苗貸。主要還是五等戶,吃了早上沒晚上,青黃不接時,一份青苗貸出來,一家人生機就有了。至於三等戶,需要嗎?若放,要麼成為苛民之舉,要麼被挪用過去,當成放民間那種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三百的高利貸。第二條就是不計政績,以免官吏生事。

因此青苗法實施後危害很小,幾乎忽略不計,不過仍產生一些弊端,隨後鄭朗派官吏下去盤查。看到盤查得嚴,若向五等以下戶發放,又擔心收不回來,於是官吏不欲生事,一個個不放了。青苗法不久後荒廢。

為此朝堂上曾經產生過一些爭辨。

鄭朗做過解釋,無他,缺少良吏。不要個個指望他們象包拯趙抃,那是不可能的。

若想用它來生利,向五等戶發放十分危險,十之二三收不回來,那麼官吏不會向五等以下戶發放,而是會像四等以上戶強行攤派,必擾民!要麼用它來做善舉,當時鄭朗還沒有對人性進行深刻的剖析,但說了一句,富人未必都是壞人,窮人也未必是好人。窮人當中也有地痞無賴,這是必然。就像四川出美女,當真個個都是美女?發放高利貸者敢放,為了收貸無所不用其極,然而朝廷能不能這樣做?不能!不能這些債務必收不回來。還有一些百姓窮得揭不開鍋蓋,又如何償還,或者朝廷與那些高利貸戶一樣,逼著這些窮困人家賣兒賣女?這還不是可怕的,一旦大筆債務收不回來,許多官吏必然心動,借爛債為由,大肆貪污。

是善政,但是一樁不能執行的善政。

當然,史上王安石執行了,也不要謳歌,雖朝廷每年增加好幾百萬緡收益,救助百姓的少,多是強行攤派的結果。

吳育在洛陽也做過類似的舉措,讓言臣彈劾了,不管對錯,吳育成功了,也收回來了,但那是吳育,仁宗朝時有名的清官能吏,像吳育那樣的大臣能有多少?

這個爭議略有些轟動,因此鄭朗寫了,未徹底執行,甚默視青苗法荒廢,王安石知道原因,於是往下看,第二條便是均輸法,第三條便是市易法!

第八百四十四章 曹國舅

對司馬光與王安石,有人倒,有人挺,公平地說,用心皆是很良苦,但皆辦錯了事,嚴重一點,他們是宋朝走向衰退的罪人,遠勝於治平時的韓琦與歐陽修。

但鄭朗還是很感謝這個學生。

王安石變法讓他吸收了許多有益的一面,例倉法、農田水利法,坑礦的二八分制,不過鄭朗將它變成三七分制,朝廷受益更大。免役法與保甲法也是從史上的免役法與保甲法進行改良過來的。

第一次改革,改的是體制,與王安石變法無關,新商稅法更無關,但裁減官吏,卻也是借鑒了王安石與宋孝宗的一些措施。

第二次改革,改的是軍制,團制度與選撥制同樣與王安石無關,裁兵多少也借鑒了一些。

下面第三次改革大多數與王安石還是無關,還是監鑒了坊場河渡錢制。

王安石看完,又重新看均輸法與市易法。

自均輸法出現後,變法就開始遭到大家反對,但王安石遭到反對的非是均輸法,第一是青苗法,第二是市易法,第三是免役法,第四是保甲法。因為發運司供給確實存在著一些弊病,發運司權限不大,不能在第一時間瞭解京師諸庫存儲以及各項物質的需求,又無掌握諸路上供物品的權力,導致供求脫節,形成嚴重的浪費。

均輸法就是針對這一時弊而去的,加強發運司的權限,讓發運司總攬東南六路(兩荊、兩江、淮南與兩浙)財賦,兼管茶鹽酒礬稅收,將權利集中,管理集中,又能周知六路物資生產與京師需求的情況,機動地向民間購買一些物資,一可以滿足京師供給需要,二可以為朝廷謀財。

主要是糧食,以及一些百姓的生活日用品,並不是所有商品,因此朝廷從內庫撥出的資本乃是五百萬緡錢與三百萬石米。

侵害了一些商人利益,但不嚴重。

而且它並非創舉,乃是祖宗之法的糴買制與折變制的沿用與擴大化。

故初執行時反對聲音很多,可執行後反對聲音越來越小。

在仁宗朝不行的,危機沒那麼重,更沒有取得支持的空間,此時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鄭朗擔心的是後面一法,市易法!

其實也執行了,乃是在渭州執行的,當時鄭重地與趙禎一再申明,只能在渭州特殊的情況下執行,就是渭州也不能長久執行,不然就會產生不好的後果。

何謂市易法,史上執行時有很多措施,實際簡單一點說,就是國家開辦的一個超級大買辦公司,史上資本有多少,前後投入達到一千兩百多萬緡錢,唐朝的半年國家總收入,契丹的兩年多國家總收入,西夏還不知多少年國家總收入,做為資本,涉及到各個商品領域,國家一插手就是壟斷的,後世也許地球人都知道一但壟斷,意味著就是暴利,但是否賺了錢?

賺了,十五年利息九百萬,失陷七八百一十萬緡,實得一百二十萬緡,一年不足十萬貫,那麼大規模,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權貴,動用了多少官吏,一年所得還不如一家樊樓所得!

王安石將奏折傳遞下去,問:「鄭公,難道它不對嗎?」

鄭朗道:「不急,我先說條例司。祖宗法制,政軍財分治,以免產生權相,但因此分治,有諸多不便,以至富弼曾一度在慶歷戰爭時要求兩府聯手。若有明君,宰相又能力,例如仁宗,宰相又是呂夷簡與龐籍,相權集中,政令會更加通暢。但若是唐明皇晚年,李林甫之流呢?」

這個很關健。

王安石就曾在韓琦基礎上,進一步將相權集中,改革容易了,司馬光上台,相權集中,廢法也容易了,然後一批批來,再改再廢再改,直到蔡京,一切結束,一起逃到西湖邊直把杭州作汴州。

趙頊眼中也閃過一絲警覺。

他與高滔滔對鄭朗最欣賞的地方,不僅是理財本領,還有不貪權,主動分權。皇權可以讓出一部分,但相權也必須讓,否則皇室地位就會很危險。

鄭朗又說道:「我朝制度與唐朝不一樣,立國時久,已自成系統。介甫,你用心是好的,讓兩府兼管著財權,以利於第一時間調動。但因為這一撬動,會帶動一系列制度的倒塌。先說兩府,你提議讓東西兩府參與,西府僅有軍事權,與民權無關,與財權無關。西府插足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早遲這個財權必集於東府。東府就這麼幾個相公,不可能讓宰執一一參與,按照制度只能歸於司農寺,司農寺與三司峙立,結果無用置疑,因為身後是東府,三司遲早被架空,失去存在意義。既然沒有作用了,國家不可能留下一個雍腫的龐大機構存在,早晚裁去。一旦三司裁去,東府又有諸多不便,朝廷只能恢復唐朝的三省六部體制,重新恢復戶部職權。」

曾公亮等人額首,這不是假若,細細推理,是謂必然。

「唐朝戶部職能沒有問題,在我朝就會出現許多弊病,如自國初就存在的內庫機制,還有朝廷的一系列錢物系統,御前錢物,諸局所錢物,取索支用,各不相照,原先三司的存在是形成一些掣肘與浪費,冗慢政事處理能力,可因為有三司這個獨立機構的存在,能兼顧四方。放在戶部,我朝已權空的戶部能行嗎?戶部不能制,利權一分,用財必無節制。難道再來一個制度重組,徹底地恢復到唐朝時那種機制,包括內藏庫也撤消了?陛下,你讓不讓內藏庫撤消?」

「哈哈!」趙頊不知怎麼回答,只能乾笑兩聲。

這個問題是幾乎大多數史學家忽略的嚴重問題,事實它確實就存在了,其他變法或者有好有壞,但在這個條例司上,王安石變革帶來了一系列惡性循環。

「實際前年改制,強化各司各部職責所在,就是針對冗政而去,提高處理政務的效率,讓政令暢通,對祖宗家法進行進一步的完善。三司是有一些弊端,條例司也有它的有益一面,但不能牽連到兩府,必須保持三司的獨立理財機制。若嫌冗政與浪費,可以將三司勾院(掌三部金谷百物出納賬籍)、都磨勘司(驗勾三部出入)、都主轄支收司(掌已支未除物官物,籍報有司對除)、拘收司(支收財利未結,籍其名件督之)、都憑由司(覆視部支官物無虛謬)、開拆司(富敕諸州申牒,以放勾鑿催驅受事)、發放司、勾鑿司(勾校三部賬薄)、催驅司、受事司、衙司、三司推勘、勾當諸司集為一部,再次進行整合,以便最大限度剷除三司內部滯政,財政不明現象。但它只能在三司內部進行。」

吳充道:「這個倒是可行之策。」

也不能將王安石所有提議全盤否定,三司部門太多了,除了上面的三司總轄,還有三部,每一部下屬又有許多官員,再加上十幾個掣肘監督的諸司,縱然鄭朗進一步明確各司職責,仍然讓人頭昏腦脹。

這就是宋朝進一步的掣肘架空重疊結果,三司成立後自宋太宗到仁宗陸續塞了許多司進去,實際這十幾個司有許多司許多權利是重疊的。

鄭朗改制,依然讓宋朝機構分權,但一邊在分,一邊在明確,在分的大前提下進行最大限度的集中,以減少冗政與冗官。

不過若是將這十幾個司歸於一個部門,就要動大手術了。

趙頊思考了一下,道:「准,王卿,你擬一個策子上來。」

最少比將財權又重新劃到中書要好,但還是交給了王安石處理。

「喏。」王安石答道,又問鄭朗:「鄭公,還有呢?」

「若是均輸,所動商品不多,倒是可以協商,若是市易,那是萬萬不能。」

「為何?」

「新商稅實施會增加幾何?榷茶几何?」鄭朗不答,反問了兩個問題。

趙頊有些蒙,看著鄭朗,鄭朗拿來筆墨紙硯,寫了一行字,遞給趙頊。趙頊不解地看了鄭朗一眼,先行起身,奔向後宮。王安石在沉思,鄭朗薰陶未必不起作用。

起的,只是作為一個有良心的士大夫,看到國家窘迫如此,心中發急,這才拋出條例使與類似均輸法、市易法的想法。

只想了一會兒便明白過來。

鄭朗將免役法改良後,造就了一些中小商人的崛起,還有其他一些善政,治平僅三四年光景,破壞的主要是國家財政,民間財政有傷害,不大。隨後朝廷頒旨,承認了以前的欠付。中間還有一個關健,那就是銀行,有了銀行的低息借貸功能,進一步造就了商業繁榮。實際就是沒有新商稅法,若吏政清明,政令通暢,征到一千七百萬緡也不是難事。也就是新商稅法僅從大戶權貴手中咬下兩百萬緡左右的稅錢。若鋼監發展起來,甚至不及鋼監三百分之一的市值。為了安撫這些人,鋼監一半股契一文不取,讓出去了。況且還有以前數監,給這些權貴們帶來多少收益。

就是這兩百幾十萬緡,卻遭到強烈的反對聲。

但改革嘛,必然會帶某些人帶來傷害,想兼顧所有人的利益,那是不可能的。甚至執行時,為了壓制反對聲音,必須使用大量的暴力措施,就像司馬光下去,也用了一些暴力措施,鄭朗卻認為遠遠不足,導致今年下半年必推出更多的暴利舉動,才能將前年清查隱田成果得到鞏固。

因此有了後面一句話,榷茶几何!

宋朝一億人,一年消耗多少茶葉?並且宋人還喜歡喝茶,這個茶葉數量簡直不可估量的。況且還大量出口,周邊諸國,到大食歐洲!若是專營全部歸於朝廷,說四千萬五千萬也許有點難度,兩三千萬緡總歸有的,事實到了後來,一年一度只有幾十萬緡。若將各個官吏開支與雜費扣除,國家在虧本經營!

這是茶政,比較簡單的一種經營方式,政府派小吏將茶戶茶葉運來,再運到銷售點批發給茶商,OK了。若是朝廷來一個買辦公司,那就是真正的經商。經商容易麼?

真正懂經商的官吏未必有幾個,但將錢往口袋裝個個皆會。到時候,朝廷未必會盈利,相反的,將商人,特別是真正納稅戶中小商人,會有許多人在朝廷這個龐然大物壓迫下紛紛破產,將他們的損失用在浪費上,用在貪官墨吏上,天下洶洶,朝廷也未必會盈利。

事實王安石種種變法當中最失敗的就是市易法與保馬法。

不提違背先進的商品自由經濟,站在國家的立場,商品自由經濟,國家受益並不大。但動用這麼大的成本,一年僅盈利十萬緡值得嗎?就是那些破產的中小商人一年交的商稅最少也有幾十萬吧。而且一旦執行,那些權貴們會怎麼樣想?想到此節,鄭朗臉色能不發白嗎?

不但鄭朗,除非發改委的官員,除非一些留給子孫的官員,只要有良心的官員,想到此節,心中都會緊張。

鄭朗的新商稅法截然不同。

它的爭議也不小,但想收益,勒令下面官吏緊一緊,收益會立即見效,朝廷並沒有動用任何成本。其次有效的保護了一些中小商人,減少他們被酷吏勒索的機會。簡化政令,甚至能減少各州縣一些不必須商務所的存在,也減少了小吏數量。

慢慢的,也有其他大臣會意。

呂公著說道:「介甫,三思啊。」

王安石臉上也涔出一些汗水,嚅嚅地問:「它是錯誤的?」

「也不是錯誤的,比如三司雖改制,仍冗余,於三司內設條例司使之簡化,是一項好的條款。還有均輸法,不分權給條例司,條例司負責監督三部,而將權利下放給發運司,以糧食為主,其他民生用品為輔,會有爭議,然民以食為天,綢貴了可以買棉布,棉布貴了可以買麻葛,但誰都不能一天不吃食物,反對聲音會漸漸平息。最終能替國家少斂一些財帛,主要是節餘更多的冗費。一進一出之即,十分可觀。」

唐介想說話。

鄭朗一擺手道:「子方,參知政事乃中書副相,非是御史中丞。」

別要整天吵了,做點實事吧。

幾個年青一點的臣子全部低下頭竊笑。

唐介本來讓王安石在朝會上不陰不陽的一句話氣得要心肌埂塞,再讓鄭朗這一臊,結果第二天就氣得背疽發作,不久去世。與鄭朗無關,主要是王安石歷歷數數氣的。

鄭朗又說道:「這條均輸法雖以前我想過,然怕爭議,況且慶歷之時,國家弊端也沒有這麼嚴重,因此沒有細想。諸位,如何執行,既利於國家又避免不必要的爭議,大家可以獻策獻力。」

趙頊也回來了,用不解的眼神看著鄭朗,鄭朗又寫了幾個字遞過去。

趙頊對條例司不大感冒,但對均輸法與市易法皆產生了興趣,至於傷害了權貴商人的利益,與他有何干係,他要的乃是國家富裕強大,而不是張王李趙劉家富可敵國。

於是鄭朗遞了一個小紙條,讓趙頊回內宮詢問太太后,太后,皇后,並且將均輸法與市易法細則講述一遍,看她們反應如何。

趙頊一時未反應過來,興沖沖地跑到內宮講了一遍,並且做了樂觀的推演,想一想,全國一年有多少商業盈餘,鄭朗說商稅徵得好就能征七八千萬緡,那麼最少能賺一億兩億緡,只要斂其中的一小半,國用馬上就豐足起來。

還沒有說完呢,三個女人就嚷了起來。向氏如今還沒有發言權,曹太后只能勸說,高滔滔可沒有留情,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斥。並追問是那個混蛋大臣出的餿主意。

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趙頊被罵得灰溜溜逃回來。

鄭朗第二張紙條上寫了兩個名字,第一個名字乃是向皇后的父親向經,第二個名字乃是鼎鼎大名的八仙之一曹國舅曹佾!(非虛誇,乃史實也)

外戚嘛,趙頊仍沒有看明白,想了想,將身邊一個老太監喊到一邊詢問。老太監一直站到現在,當然也隱隱猜出五六分,壓低聲說道:「兩位國丈家皆有經營。」

趙頊臉色灰暗了。

曹高向三家皆有生意,因此鄭朗推行市易法時,有意用股契對三家做了退讓。

這個過程中不可能鄭朗私自跑到內宮找高滔滔面對面談心,皆是借給趙頊侍講時對屏風後的高滔滔傳達,趙頊很清楚。但能讓鄭朗提起,身邊隨便問一問太監都知道的,這兩家生意做得有多大,可以想像到的。

也就是說,若說這些頂級大賈與豪門是國家的蠹蟲,岳父與曹國舅兩家是其中最肥的兩條。

鄭朗又笑了一笑,道:「陛下,還有諸工,既然如此決定,大家且散,如何決議,有好方案請擬條呈。」

中書還有一大堆事務要忙呢。

趙頊又抬頭看著鄭朗,什麼決議啊,自己剛才離開了,不清楚。鄭朗道:「陛下,留介甫下來向陛下稟報吧。」

王安石留了下來解說。

鄭朗心頭長鬆了一口氣。沒有怪王安石,想國家好,急得。但最害怕的就是王安石固執,即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勸動。還好,結果不是太悲觀。也慶幸,少年時做的決定有多英明,否則現在朝堂上一個王安石,一個司馬光,就是自己,也夠喝上一壺。

京城開始對均輸法產生一些爭議。

這個問題不嚴重,實際史上均輸法雖反對聲音大,支持的人同樣很多,包括保守的小蘇蘇轍,保守的大程程顥。到了青苗法,改革黨進一步分流,再到市易法,改革黨所剩無幾了,僅剩下少數幾個孤家寡人。而且因為北方旱情,今年糧價出現一些上揚,也給了均輸法通過的好時機。就在這時,西北再度傳來噩耗。

鄭朗的「苟和」贏得大多數士大夫的贊成。

以和為貴嘛。

不過略不如梁氏的意,梁氏想用一個土門就換回整個綏州,鄭朗也妥協了,一個土門代價太小,將土門周邊西夏佔有的二十幾個堡砦一起交還給宋朝,綏州你拿回去。誠意也能說是十足,梁氏卻不滿。

秘密調動數千精兵進入西使城,突襲甘谷城與雞川寨中間的劉溝堡。剖開歷史真相,宋朝兵將實際真的不軟弱,多次以少勝多,可上面苟和,主動出擊的次數少,顯得看上去很「弱送」,這就造成一個局面,一味的被動防禦。但邊境那麼長,僅是防禦,也注定多次戰役是成了以少敵多局面。不是每一個將領皆像三種楊文廣那樣。劉溝堡守將范願就不是,面對數倍於己的敵兵,戰敗,劉溝堡,一千多名宋朝兵將一起被西夏人屠殺,擄掠不可勝數。

接到前線奏折,趙頊大怒,在朝會上拿著這份奏折不停地在桌面上敲打:「這就是朝廷一年花幾十萬換回來的結果嗎?難道夏賊比遼國還強大嗎?」

給了契丹錢帛,契丹也能算是老實,雖在慶歷時敲詐過一回,並沒有真正出兵相向。然而西夏呢?

有的人想說,只要將綏州交換給西夏就平安無事了,但在趙頊暴怒之下,一個個皆不敢作聲。

趙頊又看著鄭朗,問:「鄭卿,你保薦的那名大將位在何處?」

「陛下,他非是將領,也是士大夫,進士出身。」鄭朗舉起牙笏答道。不能讓趙頊將王韶定成武將行列,否則王韶以後會很悲催。

「不管他是否是士大夫,他有軍事才能嗎?」

「臣認為他有。」

「他在何處?」

「此時在麟州。」

「下詔,讓王韶率五千兵士,出擊銀州,不管是攻那一堡寨,朕要他奪下此堡寨,盡斃賊兵,還我大宋之威嚴!」奶奶的,憑什麼只准西夏侵犯大宋啊,難道我們不能反擊嗎?以直報怨,以牙還牙!

第八百四十五章 遙指

曾公亮小聲嘀咕了一句:「真打啊。」

鄭朗心中想笑,看中趙頊,就是看中他的有作為,雖這個有作為往往與激進冒險是同一代言詞,但宋朝到了這種地步,不改還是死,難道坐以待斃嗎?

只不過趙頊許多方面未處理好,包括高遵裕的掛帥,雄心了,悲劇也有了。

斥責西夏,沒有士大夫敢說話的,真打,有人說話了,文彥博站了起來,說道:「陛下,慶歷戰爭,國家經濟運轉良好,沒有任何欠負,遠非今日可比,然四年戰爭下來,國家凋殘,百姓民不聊生,盜賊四起。望陛下慎重決旨。西夏如此,無非就是綏州之境,失之不傷大雅,得之無利,卻又要引起兩國大戰,臣以為不妥也。」

文彥博的話很有市場的,前面說完,後面附和聲如雲。

趙頊一拍桌子,喝道:「何謂侵佔,綏州當真是西夏人的地方嗎!」

正要發怒,忽然看到鄭朗衝他搖頭。會意,個中原委,鄭朗在那份密奏上寫得很清楚。無力地揮揮手,太監喝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一起散吧。

趙頊暴怒,不顧群臣有沒有奏本揚長退下,一邊揮擊著袍袖,他也許有許多地方做得毛躁,但絕對不是一個軟弱的主,傳說中得幽雲者可封異姓王,就是趙頊下的遺詔。大臣們面面相覷,趙頊則憤怒地衝向後宮。

一切要從鄭朗那份密折說起。

密折的起頭部分說宋朝敵人,是西夏?不是,只要宋朝將內部整頓好了,用好將領,不僅可以擊敗西夏,將西夏殲滅也是可以實現的。當然首要前提不能用高遵裕掛帥。更不是契丹,契丹也不能說很老實,一旦朝廷對西夏動手了,契丹必過來阻攔。但很正常,難道坐看宋朝將西夏消滅了,調過頭來全心全意與契丹相抗衡?可契丹也不是最大的敵人。

最大的敵人還是在內部,許多內斂而又貪婪的士大夫與權貴們,他們不僅在喝著國家與百姓的血,吃著國家與百姓的肉,並且為了保護他們的地位,對外極其的軟弱。其實宋朝還好一點,若象後來裸官那樣,國家基本無藥可醫了。

在這種內斂的帶動下,宋朝許多士大夫貪生怕死,最簡單的一點,一打仗了,國家用費緊張,官員薪酬僅是一部分,還有衣服、祿粟、茶酒廚料、薪炭、鹽、隨從衣糧、馬匹芻粟、添支、職錢、公使錢以及各種恩賞與職田,這才是大頭,用費緊張必然減少,以及其他的原因。真正為國家著想的少之又少。契丹墮落了,也出現類似的情況,與薪酬無關,多是貪圖宋朝的歲貢與互市所帶來的利益。

得到綏州是好的,溝通了延鄜與麟府,打開了橫山諸羌一塊重要跳板,若能守下來,又能得到大量牲畜與優良的戰馬,若能感化得當,還能得到大量戰鬥力極其強悍的橫山羌兵。

但士大夫們要麼軟弱,要麼鼠目寸光,反對的人多。所以鄭朗起初只說暗占名不佔,俺們只派四五營官兵進駐,其中還有兩營鄉兵,再派一個范純祐前去這宣慰安撫,並且是不掛職去的,名份上讓它存在爭議,避免過份激怒西夏,同時就是堵朝中這些苟和士大夫的嘴巴。西夏派使來議綏州還是如此,可以做退讓,並且是大幅度的退讓,可也不能由著西夏來。

西夏會怎麼做的呢?

梁氏是一個瘋子,不會領宋朝的情份,相反的,她會更加認為宋朝軟弱可欺,得寸進尺。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西夏繼續堅持自己條件,宋朝能退讓,他們卻不會退讓,以換取兩國真正和平。

果如鄭朗所料,用一個若大的綏州換土門以及附近二十幾個小堡,西夏都不答應。鄭朗又往下推算,這樣肯定談不好了,西夏必會繼續侵犯宋朝。朝廷得到綏州,說明了,多少失了一些道義,這無可否認的。因此默視他們的侵犯,一次侵犯大家扯平,二次侵犯三次侵犯,那就不是宋朝做得不對了,俺們佔了綏州,卻在誠心與你協商,可也不能全部依你說得算。為什麼破壞協議,屢屢侵犯宋朝?到時候戰就是道義之戰,道義不道義不提,主要就是將這些士大夫的嘴巴堵上。

又如鄭朗所猜,西夏出擊劉溝堡,燒殺搶掠,就算他們殺的搶的乃是蕃人,但這一千多名將士卻是實打實的宋朝兵士,其中有一半人就是京城的禁兵,他們皆有家屬或在京城,或者散佈京城郊外諸州縣。

再讓一次,第二次繼續來,文彥博你還能說什麼?

當然,這份奏折不大好公開的,但這份奏折十分理智。趙頊同意了,心中卻不甘心,找到高滔滔,說道:「母后,兒臣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什麼事?」「宗室益多,雖費用冗巨,宗室子弟賞賜實際下降。」

「嗯,是謂必然,光武皇帝僅是九代宗室,已淪為平民矣,自太祖太宗到你手中已經五代,有的宗室子弟到了七代,那麼多宗室子弟一一厚賜,國家費用更加驚人。」高滔滔平淡地回答道。這就要看了,越靠近皇帝的那一脈越尊貴,雖宗室子弟待遇越來越薄,皇帝那一脈始終不會薄下來的。至於疏遠的宗室,最終必將淪為平民。鄭朗裁官,未裁職官,若裁職官,宗室子弟就是一個難題,那一個宗室子弟不帶著職官,但早晚必要動手的。宗室加上外戚,僅此職官就達到幾千人之巨。這些職官同樣拿著薪酬,同樣耗費著國家開支。

「兒臣不是說的這個,乃是周國大長公主。」趙頊說道。趙曙一死,高滔滔與趙頊當家做主,這對母子對趙禎幾個孩子皆很不錯的,陸續加封,趙念奴被封為周國大長公主。趙頊又道:「幾位舅家不可謂不榮矣,不可謂不貴矣,為什麼沒有滿足的時候?再看大長公主,發起慈善會,每年幾乎拿出全部錢帛,或者救濟宗室子弟,或者資助朝廷研發,或者救濟貧困,兒臣想不明白,難道貪婪沒有止境嗎?」

上次讓高滔滔劈頭蓋臉斥責一頓,至今趙頊心中尤有不甘,今天心中積氣,一起發作出來。

應當來說,趙念奴如今口碑真的很好。

作坊收益在增加,趙念奴那個性格與趙禎有些相像,不喜歡太奢侈,花費很小,要這麼多錢帛做什麼?除了用於研發與慈善外,餘下的多救濟一些宗室子弟。

其實這些宗室子弟也不貧困,就像蘇東坡一樣,當真他窮到那種地步?這是不可能的。主要是沒有守住財富,有了錢馬上胡亂花掉,到用錢時候,手中沒有錢可用。一些宗室子弟也是如此,特別是一些遠房的,或者庶出的,此時本來薪酬賞賜就不多,再加上一些人用錢無度,往往就顯得十分窘迫。趙念奴心慈,來求就給,還讓崔嫻說了一通。還有就是慈善會,鄭朗推動德化,鼓勵報紙宣傳好人好事,偶爾也讓趙頊接見一些做好事者,給予一些賞賜。但還沒有兩監來得直接,好心給你真正回報,無償賜你股契。這些都是所謂的正能量,因此慈善會募得的善款越來越多,正好北方這幾年多有災害,去年澇災地震,今年旱災,像今年前後一共募得近一千萬緡錢善款,除了一些成本外,還有九百多萬緡,一起砸了下去,幾乎使五六十萬戶百姓渡過難關,實際無形中替朝廷解決了許多難題。

因此趙念奴漸漸扭轉了士大夫心中的應像,變得正面起來。

以前逃婚,還小,不懂事嘛,長大了,隱隱就看到仁宗時的風範。

趙頊對這個堂姑姑應像也很好,偶爾也召趙念奴進宮促膝談心,並且賜李貴魯國公的爵位。

與趙念奴相比,幾個國丈家表現確實太差了。向經與曹佾為官並不惡,不然曹佾也不可能成為傳說中的八仙曹國舅,但在史上迫於家族的央求,再加上家中經營著龐大的生意,於是在曹高向三個女子耳邊吹風,成為王安石變法最大的兩個阻撓者。

高滔滔看著兒子,看來兒子還有很多沒有想明白啊。

她問道:「你認為魯國長公主如何?」

「很好啊。」

「鄭相公呢?」

趙頊咧開嘴笑,母親,還用問嗎?

「哀家也承認他們真的不錯,可他們也有不完美的地方。我就說這個作坊,從成立到運轉,是誰站在背後,甚至成立時的本錢是誰出的?」

「鄭相公回報仁宗之舉,雖略有小眥,兒臣看的乃是大局。」趙頊答道。就是給了一個作坊給趙禎四個女兒又如何,縱然再擴大,一年一百萬兩百萬或者三百萬緡收益,那就登天了。況且其中一半還用於慈善,等於是在幫助朝廷。但因為鄭朗種種舉措,一年進出之間,相差何止幾百萬,三千萬五千萬綽綽有餘。況且那個作坊本來就是鄭朗的創意,無論落在鄭家名義上,或者落在趙念名義上,朝廷怎能阻止?

我身為皇帝,要胸懷天下,難道要與死去的趙禎「爭風吃醋」嗎?

高滔滔也不排斥,鄭朗對兒子的種種也看出來,亦師亦友亦臣,若論忠心,在高滔滔心中排行榜鄭朗當為第一。但有的事必須要說了,否則兒子這個心結解不開。道:「頊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哀家對你說一件隱秘的事吧。當年鄭相公困於辰州那個山洞裡,不僅有西夏那個皇后,還有一個人,她同時與鄭相公被賊人捉於山洞裡。」

「誰?」

「魯國長公主。」

「姑姑?」趙頊額頭上流出汗水,他不笨的,立即想到一件事:「那李貴……」

「如你所猜,故鄭相公自荊湖南路起,一再上書請求貶職貶官,自潭州回來,主動游離於朝堂之外,不然,那有後來的事,韓相公也不惡,可論治國,韓相公終是差了。而這次雖因為國家不得不出山,鄭相公仍然身居二相,不敢居一相,正為此故。」

趙頊傻了眼,怯怯地道:「鄭公怎能如此?」

「也不能怪他,賊人恨鄭相公多次率軍擊敗了西夏,其中一賊子家人還間接死於鄭相公指揮之下,待鄭相公與魯國長公主很薄,哀家還記得那年冬天,十分冷,仁宗正是赤足舞於庭中,祈求昊天不要降寒於人間而生病的,賊子將鄭相公與魯國長公主押於山洞裡,又沒有給足夠的衣被,二人不得不倦於一起互相取暖,結果就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是人皆有七情六慾,也不是男性功能不行,那種情況下犯錯誤,也很正常。高滔滔摸了趙頊的腦袋,說道:「頊兒,人無完人,物無完物,哀家知道你十分看重鄭相公,這僅是鄭相公一生當中很少見的幾個錯誤,總體來說,他還是一個罕見的良臣。」

「母后,你是怎麼知道?」

「鄭相公將真相告訴了他那幾個學生,還有仁宗臨崩前也對哀家說了。」

「仁宗說了?」趙頊十分不解,幾個知道真相的人不說能理解,一說鄭朗政治仕途結束,二來也有礙皇家名聲。但為什麼告訴母親?

「鄭相公功高望眾,才華過人,仁宗害怕後來人產生功高震主的想法,而棄國家一棟樑不用,有了這個真相在手,後來人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用鄭相公了。不過他也低估了哀家,哀家當真到了好歹不分的地步?」

趙頊徹底明白了。

「此事莫得說。」

「兒臣明白。」

「哀家告訴你,鄭相公很接近這個完人,實際還不是完人,就包括鄭鎮那個作坊,以及慈善會,於公於私,也略有一些私心的。鄭相公如此,況且外戚之家。我知道你不滿的原因,可你想一想,無論真定曹家,亳州高家,還是京城向家,他們家中有多少子弟?但頊兒既然說了,哀家對他們三家打一聲招呼,讓他們在隱田上配合一下,以便外面的人少議論。」

「謝過母后。」趙頊道。

鄭朗查隱田,無論曹家或者高家向家,皆不敢動,也招來了一些閒話。高滔滔說配合一下,也不可能交待所有隱田,更不可能讓他們不要兼併,不過既然說了,會更意思意思,至少能向外界表明,朝廷連三大外戚家族都敢動刀子,其他的人就不能再阻攔了。隱田現象會進一步好轉。但這一切有前提的,數監給了足夠好處,否則就是高滔滔也休想讓這三大家族放血出來。得到的多,失去的卻很少,高滔滔才有把握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

然而趙頊心中卻隱隱有些失落。

另一邊王安石也找到鄭朗。

與史上不同,因鄭朗推動,武器更犀利,以前也多次出現大捷,王安石同樣不甘心默認了西夏屢屢侵犯邊境,在中書對鄭朗說道:「鄭公,剛才在朝會上為何不說話?」

鄭朗道:「介甫,這樣,你與君實下值後到我家一敘。」

「好。」

下值後,王安石與司馬光來到鄭家。

先說西夏,鄭朗道:「介甫,我知道你心中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泱泱大國,為何一再受到人家的侵犯卻不敢言?」

「是啊。」王安石道。

司馬光卻說道:「鄭公,改革未平,最好不要動兵戈。」

「君實,介甫,你們成長道路因為出身原因,一受法家影響,一受名家影響,無妨,張方平,老蘇,大蘇等人或受兵家,或受雜家,或受釋家,或受縱橫家的影響,我們以儒家為本,其他諸家中有一些好的想法也可拿來運用,此乃夫子三人同行,必有我師的真義。不斷地完善,儒學才能真正成為普世之道。但在吸納過程中,一定要看全面一點,不能有所偏頗。例如慶歷時君子小人之爭,何謂君子小人,用君實的話來說,才大過德是謂小人,決不可用。德大過才是謂君子,朝廷才能重用。但當真如此,用君實的理論來分,呂夷簡毫無疑問就是一個小人,可他不是一個良吏嗎?任何事物走向極致,或極陽,或極陰,皆未必是好事。故漢書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水不能不清,但不能清到極致,人不可不察,但不能察到苛瑣的地步。介甫受法家影響,故重術道。君實受名家影響,故重人道。我先說人道,君實所謂的理論當真正確?就算正確,何謂德何謂才?一百個人一百個看法,怎能區分?若用這個來看人才看官員,還會產生慶歷時君子小人故事。所以我實施了二次保薦法,二次保薦連坐,官員推薦時必會慎重,在未進入真正差官之前,也有了一次勘磨察看的機會。看的是什麼?一為有作為,不作為的官員永遠不會成為良吏的,二為不貪。慶歷時君子小心走向暴戾一端了,順者就是君子,逆者就是小人,連我也多次成了小人。君實的君子小人太虛了,何謂德才?因此,我給它降低標準,一有為,二為貪,就是好官。既減少不必要的糾紛,而且一旦實施下去,持續幾十年後,等到你我垂暮之年時,你們再看官場風氣,甚至超過仁宗朝清廉度也未必是夢想。所以看問題一要全面,二要長遠,你們可否想過?」

王安石與司馬光深思。

沒辦法,還是要慢慢教導,否則自己一放手之後,這兩人還會掀風鼓浪,不作鬧出多大的事。

「我再說西北,君實說改革未平,最好不要出兵。什麼時候才謂平定?就算將國家舊的弊端剷除,新的弊端又會出來。」

「何來蕭規曹隨?」司馬光問道。

「蕭規曹隨那是特定的環境,秦漢更替,人口稅減不剩三四,舊的貴族消亡,沒有耕地危機,沒有兼併危機。放在此時就不可以了。再說,蕭規曹隨,有一個蕭規,我朝的蕭規在哪裡?」

僅一問,司馬光就不能回答。

不過這也是鄭朗,換作他人,就是不能回答,司馬光也可以詭辨。

鄭朗又道:「想要國家變好,不但要重視術道,也要重視人道,沒有好術,有良吏也不行,沒有良吏,有好術執行都會成問題。西北就是術道,不能說國家有了困難,就要軟弱,就要被欺負。若此,西夏豈不是比我朝更困難?過軟過於苟且偷安,不但造成百姓對朝廷凝聚力下降,長久下去也會影響士氣,於是國家會越來越軟,越來越受外蕃欺侮。出了問題,就要敢於面對。國家財政僅是一個處理手段的關健所在,我們自己必須抱有一顆強者之心,那怕對手是強大的吳王夫差,迫於危機,不得不暫且求和,但我們自己要臥薪嘗膽。況且宋夏之間,若說吳越應當是我們是吳,西夏是越。何必過於軟弱。不過也不能窮兵黜武,即便我們有盛唐時強大的武力,戰爭也要是道義之戰。因此,西夏屢屢侵犯,我們必須要反擊。可反擊也有一個方法,術道也。」

司馬光還是無言,雖理念略有些不同,但知道老師的想法,對戰爭老師態度很理智的,並不是一個好戰之輩。而且在軍事上,司馬光也沒有插話之權。王安石卻問道:「何術道也?」

「其一,此時士大夫抱著苟和心態的佔據上風,不符和反擊之道。其二,之所以我不說,唐介背疽而死,一些士大夫彈劾說是你我二人將唐介活活氣死的,此時我再發言,招致的批評更多。」

司馬光卻笑了起來。

唐介之死,與鄭朗沒有多大關係,王安石怎麼也逃不了。

「其三,均輸法又惹起一些爭議,我未必適合出面說話。其四乃是改制,改制朝堂上結束了,下面並沒有結束,重組之即,將兵調動頻繁,再加上裁兵安置,軍心略有些不穩,此時深入西夏腹地不是很好的時機。其五乃是謀劃,即便出兵反擊,也要謀劃得當,匆匆忙忙地出兵,注定敗多勝少。本來朝中苟和者居多,一敗再敗,只會加重苟和的心態。此次反擊,只能勝不能敗。這就是戰前,也就是介甫的術道。」

說到這裡,鄭朗站了起來,他不會將這些頭痛問題留給子孫的,那不是留給子孫,是貪生怕死的說法,只會讓外國越來越膽大,擱置爭議也能說一說,但那是搪塞迷惑敵人的,千萬自己不能當真了。因此又說道:「我早上在朝堂心中有兩條想法。第一條是調動三個人選去懷德軍,王韶勘磨了有數月之久,可以先將王韶調往懷德軍任知軍,其次是調種諤去懷德軍任通判。再調一人,章楶,去任懷德軍判官兼蕩羌寨主。」

這三個人選任命沒有問題的,王韶雖未通過制試考,可作為重點培養對象,任一軍非是一州首長,倒也勉強可以勝任。種諤更沒有問題了,在荊湖南路原先就擔任過知州,因韓琦與歐陽修打壓,才成了青澗城主,處罰也處罰了,貶也貶過了,重新擔任一個通判,誰還能有異議嗎?

王安石卻問道:「章楶是誰?」

「建州人,治平二年進士,陳留知縣,前相章得像的遠房堂侄,章惇的遠房堂兄弟。」

「我也想到此人了,但他……」王安石很遲疑,軍事上王安石不懂,但在吏治上此人很平庸。

「我與此人談過。」鄭朗也是翻看名冊時才注意到這個名字的,借公差名義將章楶召到京城交談了一會,不然隨隨便便地說用了一個人,也會讓人認為妖異的,又道:「此人軍事天賦頗佳,若用得好,他將會與王韶成為我朝未來重將,不亞於狄武穆。」

這個評價何等其高!既然這個評價出來,司馬光與王安石還能不明白嗎,司馬光失色地問:「天都山,西夏行宮?」

「正是有此意。」鄭朗說道。元昊為了沒移氏,將天都山行宮修得美輪美奐,鄭朗不介意提前讓它再來一把火。

第八百四十六章 士大夫

「鄭公,天都山非同昔日,西夏駐有重兵,若是孤兵深入,恐危矣。」司馬光道,不能說他沒有道理,鄭朗燒了一回,但那時不同,元昊帶著西夏主力在攻打麟府二州,鄭朗這才取得石門堡大捷,火燒天都行宮。現在還能複製麼?

「君實,且聽我說,慶歷之時,西夏可以揚長直入到陝西內腹,甚至張元獻策,一度建議元昊兵指京兆府,但現在可否?」

范仲淹的築堡寨辦法是一個笨辦法,未必很管用,大道小道那麼多,能一一守住嗎?即便鄭朗在懷德軍蠶網式的防禦,西夏還能從小道潛入,騷動百姓。堡寨越多,駐守的兵士必然增加,陝西元氣一直沒有恢復,固然與用兵有關,也與這麼多堡寨有關。但有利就有弊,自府州到秦州,漫長的邊境線上分散著密密麻麻幾百個堡寨,西夏可以騷擾,想揚長直入那是不可能了。

怕司馬光一時想不明白,鄭朗索性進一步的解釋:「自從西北諸多堡寨一一矗立後,西夏依然屢屢入侵,卻不敢深入,對我朝傷害就不會很大,只是疥癬之痛,雖痛雖讓人氣憤,不能運搖我們宋朝,那怕是陝西的根本。雖用費驚人,然主動權漸漸向我朝傾斜。出兵天都山,西夏必然會報復,但反過來想,我朝就是求安,西夏能給我朝一個安嗎?只能動用下策,以殺止殺,互比傷害,看那個國家人口多,那個國家經濟發達,錢帛充足,物資豐富!」

司馬光想反駁,但也茫然。不可能與老師進行狡辨的,那麼得說一個道理,國家對梁氏母子並不薄,要歲賜,重新給歲賜,說一年二十幾萬,乃是銀子,乃是絹,何止二十幾萬,再說宋朝自己兒經濟也困難呢。要冊封國主,馬上冊封國主,要綏州,馬上同意以最小的代價交換綏州。中間雖有鄭朗一些謀略,至少放在桌面講道理,宋朝做到仁至義盡。劉溝堡事件,宋朝還容受著,若一二再,再二三,除了以殺止殺,還能怎麼辦呢?

鄭朗一笑,若說苟和派,司馬光也算是一個。將他安撫好了,苟和派所帶來的危害,會減少三分之一。

司馬光迷茫的眼神看在鄭朗眼中,放在心裡,未說,繼續道:「其二,沒移族投奔我朝後,一些親近沒移族的兜嶺北部諸族陸續遭到沒藏氏與李諒祚打壓,生活困窘,多次派人潛入我朝要求投奔,因顧忌,我朝再三拒絕。這些部族自折姜會開始,一直散落到天都山一帶,既然梁氏不給我朝臉面,撕破了臉,還要顧忌什麼?這些部族就可以利用。」

司馬光低聲問:「沒移氏……」

鄭朗有些惆悵,道:「算是我欠虧了她……若此次立功,我在陛下面前保舉她的家人,當成補償吧。」

這是明智的做法,但司馬光想到那個女子對鄭朗的情義,也有些悵然若失。

鄭朗呆了呆,繼續說正事,道:「第三,我劃分了各部司職責,仍因為改制,兼領了西府半年多,對西府事務眼下還比較熟悉,並且西府有晦叔,有子華,他們不會對我掣肘。」

「暘叔也不會。」王安石插了一句,暫時他與陳升之還是共穿一條褲子的。當然,呂公著與韓絳不用說了,至於富弼因病多半不能來西府處理事務,就是來,富弼大半還會支持鄭朗的,相反,鄭朗自己所在的東府因為文彥博,還有趙抃,他是獨行俠,也未必全力支持鄭朗,幸好唐介死了,不然鄭朗在東府做事實際很困難。

不過隨著呂公著任樞密使後,也許趙頊不認為有什麼,高滔滔對趙頊說趙禎小看了她,真要沒有趙念奴這個把柄在高滔滔手中抓著,師徒數人,皆名列高位,高滔滔一點不忌憚,那是不可能的。

至少西府這邊沒有問題,難的就怕三司。

三司使是吳充,他是歐陽修的兒女親家,這個親家也沒有多大關係,例歐陽修與王供辰,後面的呂嘉問與呂公弼,呂公弼暴怒之下,將呂嘉問逐出呂氏家族,王安石兄弟等。況且吳充在鄭朗知杭州時,有過提攜之恩,他仕途第一桶金就是在杭州挖來的,後來鄭朗與吳育關係默契,也能算是好朋友,即便對歐陽修,鄭朗後來做得也不薄。吳充默然主要原因還是蔣之奇與彭思永,這兩人用他女兒與歐陽修扒灰的事攻擊歐陽修,偏偏又有才華,下放後吏治突出,鄭朗因愛才再度提攜,未將兩人調回京城,但做了一些調動,給予重用。就事論事嘛,這就疏忽了吳充的感情。對此吳充有些小不快,見到鄭朗的面,十分冷淡。

過了很久吳充才化解開心結,趙頊也在成長,直到來年,隱隱看到吳充對鄭朗那種冷淡,才說了一句,朕問過有首相之資,鄭公推薦過你。意思你連這個坎都邁不過去,如何做首相。

那時吳充才感到慚愧,由此以後,對鄭朗心悅誠服,亦被傳為美談,王旦如何保舉寇准的,兩者做法十分類似。

現在還不行,一旦大規模用兵,三司必調動物資,這就是不美的地方。

鄭朗也未說,出兵天都山,再燒西夏天都行宮,必須從長計議,不到冬天是不行了。又說道:「第四,莫要小視了這三人組合,若組合得當,可抵慶歷四大將巔峰時期(指老種、狄張王四人),王章二人欠缺的就是實戰經驗,種諤可以彌補,最擔心的就是種諤傲氣太盛,這個問題也不大緊,我寫一封信慎重囑咐,種諤不敢不聽。」

「這個章楶非是王韶,缺少磨勘……」王安石有些遲疑,說王韶,能理解,鄭朗推薦後,王韶履歷逐一查出來,就是一個文弱書生,遍覽陝西大部分地區,甚至跑到河湟吐蕃諸部招搖撞騙,端的是一個猛人。有沒有軍事天賦看不出來,但這個磨練有了。章楶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不能怪王安石。

就包括鄭朗對狄青印象太好了,實際王韶父子,章楶與狄青相比較,有可能狄青僅能與王韶的兒子王厚相當,比起前二人,恐怕稍稍欠缺。特別是這個章楶,那是集宋朝所有名將於一身的超級怪胎,不要說狄青,就是潘美、王全彬,那怕是楊業,都未必是其對手。鄭朗將狄青與章王相比,公平地說,略有些抬高狄青,儘管狄青比後兩者名氣更大。

章楶不但軍事上是怪胎,科考官場上同樣是怪胎。爺爺章頻反對劉娥,趕回老家,章楶只好做為平民來科考。這個連富弼都倒下去的科考,對於章家人來說,差一點成了走過場。章惇不用講了,人家一考不提,再來一考,兩考皆名列前茅。章楶亦是如此,他來到京城參加省試考,報了名,卻傳出父親在魏州吃了官司,天大地大,孝道最大,得到魏州替父親打官司,只好向禮部請假,俺替父親打官司去了,大約不能來參加考試,還請諸位大人原諒。禮部諸官只能放行。

章楶去了魏州短短不到一月時間,不但打贏了官司,將父親救了出來,還將父親帶到京城,及時趕上省試考。這麼匆匆忙忙的,居然還考了一個省試考第一。京城一干知道內情的大佬瞠目結舌,這種成績雖沒有取得殿試前三,也注定前途光明一片,因此放到陳留縣做了知縣,與鄭朗一樣,連勘磨期都省了。

然後在史上一路通暢,一直順利地做到轉運使,吏部員外郎,結果有些悲催,遇到高滔滔,一腳踢到西北,高滔滔也沒想到,因她這一踢,一個偉大的傳奇開始。

王安石肯定不知道這些的,至少眼下章楶絕對不會放在王安石眼中。

地位懸差太大。

就像史上邵雍肆意地往王安石身上潑污,說大程與王安石談話,訓斥王雱,方與參政論國事,子弟不可預,姑退。然後王雱像一個小癟三樣乖乖退下。真是奇怪來哉,雖說宋朝比以前情況好,仍然是一個階級層次很森嚴的國度,不要說大程,就是五位先生一起來,面對王氏父子,也不敢怎麼樣。休要說訓斥了,估計前面訓出口,後面王雱未必敢用打狗棒將大程打得滿嘴找牙,至少一杯茶水潑上,將大程掃地出門,還指望性格張揚的王雱學乖孫子?難道太陽要從西邊出來?

地位的原因,王安石記性好,記住了這個名字,但對章楶仍不大瞭解。

「介甫,放心吧。」鄭朗一笑,章楶是少了官場上的磨練,但與軍事有何干係,此人就是一個百年難見的軍事天才,到了西北,馬上就建功立業,與王韶的磨練無半點關係,雖在仕途上初露頭角,但今年四十歲了,智慧已經成熟,能派上用場。又道:「此人我看好了,就像當初看好你們一樣。」

「鄭公,你當初對介甫有些偏心。」王安石不服氣地說。少年時想不到,後來與司馬光意見相左,想到鄭朗收留自己的條件是將司馬光請來,心中多少有些耿耿於懷。

鄭朗哈哈一樂,道:「介甫,你吵架那麼厲害,若不找一個伴兒,我如何能受得了?」

三人同時大笑,至少在這一刻,三人再無芥蒂。

鄭朗又道:「正好,陪我一道去狀元樓。」

「去哪裡做什麼?」王安石臉色古怪,狀元樓附近乃是京城有名的紅燈區,這師徒三人一生很少去妓院,故不解地問道。

「拜訪一個人。」

「誰?」

「江佐余。」

「那個京畿晚報的主管?」

「就是他。」

「好。」王安石道。報紙的輿論作用越來越大,均輸法是自己發起來的,也要輿論支持。

三人走在路上,鄭朗又道:「介甫,君實常勸我,欲速則不達,你也要切記啊。有的不能急,最好與我商議。」

「國家如此,我怎不急嗎?」

「不對,夫子說少年可懼,不怕少年窮,就怕少年不努力。國家也是如此,不怕國家困窘,就怕君臣不努力。我來京城,分為兩手準備。一為短時迅速救急,乘勢將一些弊端改正,二為做長期打算。實際以前就一直在努力了,比如培育良種,大肆開墾,糧食產量就會增加。民以食為天,糧食必須要解決。」

司馬光額首,道:「這是我對鄭公最敬重的地方。」

「僅是其一,新商稅執行了,大家看到一些好處,雖糾紛也是值得的,但有沒有想過,一旦工商業更發達,對國家經濟會產生多大的良性督進作用?此其二。數家報紙發行,言臣機制恢復,二次保薦制度,自民間到朝堂,皆產生有效的監督機制,官場風氣會不會轉變?這都是隱形的,看不到的,但長遠發展下去,量變產生更大的質變,必對我大宋產生很深遠的影響。」鄭朗不是表功,也不需要在兩個學生面前表功。司馬光說他做得激進,王安石抱怨他保守,說一說,三樣變化皆是很長遠,一是糧食,二是財政,三是官員風氣。而且做得很隱蔽,能說保守或者激進?

主要各自太忙碌了,事務多,兩制權利加大,司馬光同時還要兼管著修通志,王安石是鄭朗在中書重的臂膀,平時缺少交流。碰面次數多,但相聚在一起交流時間卻很少。因此每次交流,鄭朗皆耐心地做他們工作,又道:「介甫,君實,你們知道的,因為有那件事,所以短時朝廷敢用我。終有是一個限度,功勞越大,陛下不忌憚,群臣也會說話,我早遲要退去相職。那麼政務交給誰?實際在我心中最理想的模式,就是你們二人團結起來配合,互補長短,即便呂夷簡在世,也未必及你們二人聯手之功。可你們常常爭執,讓我如何放得下這顆心?」

王安石與司馬光對視一眼,無言。

鄭朗也不急,至少這幾年內自己不會下去,慢慢來,只要他們二人明白自己良苦用心就行了。還有那個惡夢,黨爭,多半也不會發生,有爭,但不能稱為黨爭。

過了一會,王安石問道:「那麼第二個安排呢?」

鄭朗答道:「第二個安排乃是一些思想指導,慶歷四年戰爭,湧現許多表現突出的兵士,許多兵士因上了年齡,退出行伍,我打算請一些老兵,將他們散到各個團指揮裡,傳授一些實戰經驗,以及自己的體得。」

「這個好。」王安石道。慶歷戰爭已過去二十多年,要麼南方有些戰爭,西北也有,可是規模很小,如今軍中多以新兵居多,老兵很少了,上了戰場未必靠勇力,還有經驗,其重要性不亞於勇力。

「介甫,還有呢,雖這些兵士退出行伍,國家安置倒也妥善,他們對朝廷比較忠心,順便讓他們鼓勵兵士保家衛國,明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士氣也會提高上來。有了士氣,有了改制所帶來的強化訓練,有了一些前輩的經驗,軍隊戰鬥力必會提高。」鄭朗道。軍隊改製出台了許多措施,不僅是針對裁兵的,主要還是重組,以及選撥制度,團指揮使要來西府考核,指揮使也要考核,就連軍國的十將也要考核,每年由各自的指揮使監督,各小隊兵士比拚弓馬箭術格鬥術,最勇猛者方可擔任十將。逼迫大多數兵士為了上位,強化自己訓練。

王安石與司馬光額首。

這個爭議不是很大,但兩人有些疏忽其中政治教育的意義。

來到江佐余家中。

乃是一名舉子,省試考中,可兩次殿試考皆未中,後來成立京畿晚報,因其文章寫得好,又有些組織能力,讓晚報的幾十家主人找了出來,領手晚報的主編工作。

鄭朗來,與他做一次交流,不能確定,通過交流確定一下。那就是採訪制度,允許十幾家報紙的編輯向各個官員採訪。似乎有些難度,等級社會,這些編輯地位低,朝廷給了他們刊登士子稿子的權利,但面對面時,對官員有沒有畏懼感,不得而知。若畏懼感不重,鄭朗就擬一道詔書,向天下頒發。實際等於是加大報紙的輿論監督權。也就是說,如江佐余面對自己,不但敢交流,也要敢於發問,對自己回答不滿意的地方,還要敢於詰問。

鄭朗將來意一說,司馬光與王安石有點兒當機,誠惶誠恐的江佐余更是直接傻眼,大半天道:「鄭公,鄭公,我,我那敢哪。」

「你先試一試,就從我與介甫、君實開始。」鄭朗安慰道。

江佐余依然在發呆。

「喝口茶,冷靜一下。」鄭朗再次安慰。

江佐余大著膽子說道:「那小的能否問鄭公關於西夏殘害劉溝堡,以及那個均輸法的事?」

京城消息靈通,劉溝堡殘變也傳到江佐余耳朵裡。

「行啊。」當然,鄭朗不可能全部講真話的,有的半遮半掩做了回答,這也讓江佐余喜出望外了。

幾天後,報紙將這次問答刊登,引起轟動。但朝中有些大臣反對,認為這樣破壞了制度。鄭朗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諸位擔心什麼?」

還是有反對聲音。

連曾公亮都產生懷疑:「行知,你著儒學,講名份尊卑,若是推廣開來,是否失去了尊卑體制?」

曾公亮說得很委婉,看似是小事一樁,性質與阿雲案類似,關健是背後的東西,不是怕自己見不得光,而是擔心失去士大夫高高在上的身份與地位。

鄭朗答道:「明仲,何為父母官,乃是百姓之父母也,若子女的遇到不解地方,難道不能向父母提問嗎?」

「還是不同的。」曾公亮道。有時候官員與百姓交談,也可以提問,但那是賞賜,我愛民了,與百姓進行了一兩回平易近人的交談!現在正式讓報紙的編輯向官員提問,終有些不同之處。

有爭議,就得妥讓,連趙頊也產生了興趣,加入進來。作為人主,可不會管士大夫是否高高在上,當初趙匡胤兄弟無限的放大士大夫的地位,如今已隱隱形成一些危害,更多監督只是好事,爭執到最後,同意了鄭朗提議,但一家報紙只得有五位采稿人員,不然每一個人都來問,大臣們也不要做事了。而且其采稿人員必須有舉子以上的功名,以免沾污了士大夫的身份。同時士大夫有權拒絕采稿,也有權不回答采稿人員刁難問題。發稿後,更不得對採訪的官員進行攻擊。等等,作了一系列的限制。

不過就是如此,在宋朝出現類似的記者制度,已經破了天荒。

就在大家為這件新奇事物爭議不休時,王章種三人的調動不知不覺地完成。

章楶來到京城中書報到,讓鄭朗喊了過去,密語良久。

當然,章楶提前一點風聲也沒得到。聽到鄭朗完整的計劃後,目瞪口呆。鄭朗道:「質夫,你怕了嗎?」

「沒有,還有王知軍與種將軍。」

「就是,也未必會執行,若執行,我會刻意抹殺你與王知軍的功勞,將功勞歸於種諤身上。」

章楶再次目瞪口呆。

鄭朗看著他的表情,微微一笑,心裡道,暫時不能給你們太多太多的軍功,不然你們一輩子就釘在武臣的恥辱柱上啦。未解釋,但下面一句話章楶就聽明白了,鄭朗又說道:「質夫,去了懷德軍後,替我代一封口信給王韶,讓他這段時間除了備戰,處理州務外,還要抽出一些空暇,多讀書,你也是。若功成,我會替你們保薦,讓你們回京參加制科試,然後將你們調入館閣擔任一年半載的館閣職位。」

章楶還聽不明白,那就不是後來的妖人了。深施了一個大禮,說道:「鄭公,我豈敢負鄭公重望。」

「去吧。」

「喏。」

鄭朗目送著章楶離開,然後看著天上的雲朵,夏天到來,秋實還遠麼?這個黑夜太漫長了,整整快六年時光,終於快到了天色拂曉時刻。

第八百四十七章 聖人

懷德軍不是三駕馬車,而是四駕馬車。作為涇原路長官渭州知州蔡挺也是不錯的,並且蔡挺與富弼、鄭朗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最少不會在後方掣肘前方三將。

種諤有些苦逼。

鄭朗說他的缺點,略有些冷血,殺氣重了,私心也重,還有就是傲氣。實際傲氣才是前兩者的主要原因,宋朝缺將,王韶與章楶未出世之前,種諤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因此很驕傲。

鄭朗寫信給他說,一定要聽從王韶的意見,若兩人意見相左時,以王韶為準,不得誤掉大事。還有,一定要以章楶做參謀。種諤茫然了,王韶聽說了一些,也不過就是在陝西遊歷幾年,遊歷幾年就能成為名將?好像不科學啊。

種諤先去的懷德軍交接,王韶也就來了,種諤找到王韶,鄭公說你很有本事,但有沒有本事,得拿出一些東西讓我瞧瞧。兩人進行交談,實際就是在比拚軍事修養,戰術謀略,未必馬上就讓種諤拜伏,畢竟在鄭朗帶動載培下,種諤也算是成名已久了。可最少在嘴皮子上一番交戰後,種諤出了軍衙後,更加茫然了。

隨著一系列的佈署訓練,種諤越來越茫然,難道溜躂溜躂就能溜出來一位名將?

更不科學啊。

更不科學的還在後面。

章楶來了,名將煉成分為兩種,一種是霍去病式的名將,別問磨勘學習,人家一不知兵書戰策,二沒有磨勘,三沒有系統的學習,就是天性的名將。同樣的有西方人膜拜的亞歷山大,輿為西方第一人。鄭朗很懷疑,熱兵器時代不提了,冷兵器時代,即便是亞歷山大,放在中國古代史上,最少有十人以上能對他完虐。但不妨礙亞歷山大乃是一位天生的名將。

還有一種就是成長型的名將,有的快,例如王韶,實戰並不多,但有一個磨勘過程,這才是鄭朗關注,卻沒有驚動王韶的原因。以及岳飛等人,他們必須有一個成長過程,方可成為名將,可成長起來速度很快。還有一種名將,乃是成長起來很慢的名將,例如鼎鼎大名的徐茂公李績,在隋唐演義中不是特別起眼的,甚至不如劉黑闥、單雄信,無數次戰役下來後,最後成長為幾乎與李靖齊名的超級名將。

後者未必不好,若關羽受天資限制,是名將,成長到最後,水淹曹軍達到巔峰,但卻不能成為超級名將。還有一種就是成長無極限,例如李績與徐茂公,他們需要一個成長過程,可成長後不比前者遜色。

王韶是成長快的名將型,還有天生的名將天賦,章楶、虞允文就是這類人物,與他們本身的文人身份毫無關係。但這種天生的也是一種理論上的天生,霍去病當真沒有受到漢朝武功以及衛青影響?章楶幾十年從政經驗當真沒影響?因此現在章楶仍有可能達不到史上的高度,故鄭朗將他作為三駕馬車中的最後一駕。

章楶來了,種諤不服氣。

鄭朗載培他是懂的,俺到這一步,鄭公載培了多長時間?你們什麼也不懂的文人書生,雖祖宗規矩讓我不得不聽你們的指揮,但你們憑什麼也懂軍事?

對章楶王韶也好奇,兩人心領神會,皆是那種桀驁不馴,眼光絕頂的人物,攜手與章楶交談。

王韶用兵看似果敢,實際乃是正兵之道,憑借高妙的嗅覺贏得一次次勝利,章楶不同,喜歡用詭兵,梁氏三十萬大軍折了一大半,不是章楶殺死的,而是他們自己兒鑽到鎮戎軍後,無糧無衣自己兒凍死的。那才叫無所不用其極,坑蒙拐騙,借刀殺人,放火下毒,什麼樣是陰的,就來什麼樣。

僅聽了一會兒,剽悍的種諤額頭上在滴汗,王韶打冷擺子。然後對視一眼,這是讀聖人書的省元公嗎?

但走出來後,三人相視一眼,然後大笑。

對軍事皆善長,不是嘴巴功夫,就認同其軍事,比如趙奢與兒子趙括談兵法,趙奢沒有談贏,但不代表著趙奢不清楚兒子的本領,相反的斷定趙王若用趙括,必貽害趙國。

一番交談,與嘴巴功夫無關,三人都對對方開始認同。

然後種諤寫了一封信給鄭朗,心悅誠服,鄭公,你真有眼光,替俺找來了兩怪胎。

渭州四駕馬車,最終能發揮出什麼樣的作用,現在不知。朝廷正在為一件事辨論,梁氏。不過朝廷天天在辨論,天天在爭吵,梁氏的事,只是其中的一件。

六月梁氏改蕃禮,設蕃官。

李諒祚雖瘋狂,但不是一無是處,看到國家貧困,於是改用漢禮,制訂漢儀漢官,學習宋朝的管理模式,一度起到一起作用,之所以西夏在飽盡催殘,繼續窮兵黜武,還能支撐下來,與李諒祚這些微調不無關係。梁氏如今卻將它們一一推翻。

推翻的不僅是漢禮,還不清楚嗎?作為一個漢戶女子,居然否認漢家的一切,難道還能對宋朝保持友好?

朝廷爭辨的也不是這個,而是綏州。

梁氏重用蕃禮,其心意很明瞭,那麼會不會對宋朝不利,要不要將綏州交還?一部分人認為既如此了,索性將綏州編置,斷絕歲賜與榷場互市。還有一部分人認為國家經濟緊張,得一綏州有何益,不如再多賜一些錢帛給西夏,去年零碎的一些戰爭就用掉一百多萬錢帛,還不計秦州西北二堡費用,有一百多萬緡錢帛,往梁氏頭上一砸,保證梁氏會乖乖聽話。

很古怪的說法,但真在一些士大夫中有市場。

「今年僅改一蕃禮,出兵劉溝堡,我們就要給一百萬緡安撫,若是契丹出兵,我們是不是要給五百萬年,明年又怎麼辦?我們宋朝當真是更弱者?」鄭朗聽不下去了,忍不住說道。

這句話很有名氣,非是民間傳出去的,而是報紙傳出去的。

十三家報紙,總體而言,皆在或多或少的贏利,贏利多少,就看發行量多少。因為有一排版成本,並且是相當高的排版成本,儘管銅活字與竹紙開始推廣,發行量越大,排版成本越下降。第二個更重要,廣告。才開始大家還不是太清楚,鄭朗淡淡說了,也嘗試著去做了。外地人來京城,不用多,搜集幾期報紙,通過上面的廣告,就知道京城有什麼吃的喝的玩的樂的用的,不用問人,按圖索驥就行了。一個登過廣告的,與一個沒有登廣告的生意懸差有多少?不用鄭朗說,兩三年後一個個自己醒悟,迫於無奈,京城酒樓的大哥大樊樓最後不得己,一年也要拿出三四千緡錢用於廣告費。僅京城沒有比較,後來出現西湖晚報,漸漸就有了比較,發行量越大,效果越好。即便現在變成十三家報紙,那一家所在州城不是宋朝的頂級大城市?廣告費用多少,就看發行量大小。

一切皆是自發的,最後一個個不得不迎合讀者。例如出錢請文人編寫一些小說,或者寫一些八卦。還有政治的動向。

宋朝憤青多。

憤青這一詞多有貶義,代表著激進無知盲目。

實際皆不知道這一詞的背後,若是國家強大而又自信,有那麼多憤青?

就包括下層的士子,未上位前,皆多是憤青,而這些人往往是主要購買者。

鄭朗說了一句,弱者往往靠欺負更弱者來證明自己。沒自信啊,所以迫切地需要證明,強大的又不敢碰,只好欺負更弱小者。文彥博反駁,我們宋朝豈是更弱小者?

鄭朗借題發揮說了一些,但以和為貴,不想內部嚴重爭吵,並沒有反擊。國家的強弱與國家疆域有何關係?軟弱了,說不定連南洋一些小國照樣來欺凌。強大了,那怕是諸侯國齊國照樣敢出兵北方,替燕國擊滅戎狄。

他不說,不代表著宋朝沒人想明白,契丹是大哥大,西夏呢,而且宋朝與西夏交戰,有勝有敗,總體勝多負少,為什麼這麼怕西夏呢。不錯,宋朝不是更弱者,可是朝中有人卻自甘墮落,以更弱小者自居,這才使西夏屢屢侵犯宋朝。

報紙為了賺錢,迎合這些讀者,皆刊登了這句話,然後請一些落魄文人撰寫文章討論,製造噱頭,增加發行量。於是廣為流傳。

僅是一句,所有人一個個啞口無言,就是文彥博也不想被千夫所指,那一個不愛惜名聲?

鄭朗又說道:「我們非是更弱者,仍因為苟和,故西夏將我們看成更弱者。說梁氏想對我朝野心勃勃,那是過了的,西夏有能力將我朝吞滅下去嗎?」

趙頊額首。

西夏經常來侵犯,讓人不可忍受,但說危害宋朝整個安全,那是不可能的。相反,宋朝若抱有魚死網破的心理,倒是可以滅掉西夏。

「之所以時常來侵犯,有幾個原因,第一將我朝當作更弱小者欺凌,向諸族立威,連宋朝都敢進攻,你們就安心忠於王室吧。第二強行凝聚內部,西夏貧困,故許多部族對我朝有嚮往之心,晦叔,西府有沒有那一年未接到西夏部族投奔的消息?」

呂公著搖頭。

這些年不管那一年,都有一些西夏部族要求投奔宋朝,請求宋朝收容,但讓朝廷拒絕了。

「時常侵犯,迫我朝不敢收留這些部族。看上去他們比我們更強大,我朝又多有苟和權貴,不敢收留。西夏這些部族無路可去,只能死心塌地跟隨王室一抹黑走到底。三是練兵,消磨我朝將士的銳氣,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國家必須養兵,以備外患,然養了兵不敢用,兵士久不戰,缺少實戰經驗,必成弱軍。若一個國家養了三十年兵,居然不敢一戰,這個國家會出大事了。但又不能過份地窮兵黜武,故養兵三年多,才能有一戰。西夏過了,過於窮兵黜武,不然經常性地用兵我朝,將士會增加更多之實戰經驗,我朝將士因為不敢戰,士氣下落。短時間無礙,時間一長,就會成顛倒之勢。」

「戰爭用費極廣。」文彥博道。

「文公,君不記得南唐如何消亡的!」鄭朗喝道。

南唐就是一個縮小版的北宋,經濟文化發達到了極點,面積雖不及北周,但人口卻比北周更多。就因為執行過份軟弱的軍事政策,最終被北宋消滅。

趙頊也不悅了,低聲說道:「文公,為何不聽鄭公將話說完?」

文彥博歎息一聲:「陛下,我只擔心國家。」

「君只會害國家!」鄭朗又喝了一聲。

兩個資歷最深的大佬公開發生衝突,眼光對視,電閃雷鳴,其他人一個個不敢說話。鄭朗再度為相,很少發怒,有疑問皆耐心解說,這也是改革以來,雖有反對者,支持者同樣諸多的原因之一。王安石那種連老天都不放在眼中的做派,導致最後孤家寡人,鄭朗銘記於心。為什麼要爭要吵呢,最終目標還是做事嗎。只要將事做好,又不爭不吵,豈不是更好。還要看,若三次改革順利執行,國家變好了,再及時的用一些措施減少爭執,在鄭朗帶動下,溫和派最終化為主流,黨爭可能性進一步下降。若做不到,鄭朗最終會落得兩面不討好的下場。但是鄭朗一旦發怒,許多人還是很忌憚的。畢竟論資歷,論名聲,論政績,如今朝堂上,幾乎無人能及鄭朗。

鄭朗對視了一會,以大局為重,率先軟了下來,說道:「寬夫,仁宗時,對元昊不可謂不薄,最終是什麼下場?若不是連番數次大捷,西夏國內困窘,元昊會不會與我朝議和?和平不是打出來的,但絕對不是苟且與買安買回來的。故夫子曰以直報怨,即便是戰,是道義之戰,而非是窮兵黜武之戰,也因此,夫子說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其中有御有射,何謂御,難道是投壺?何謂御,難道是騎馬逛於山水?」

有的大臣聽到這句,終於忍不住埋頭偷樂。

「夫子也不傻,當真全部靠講道理,就能講出一個天下大同?只是因為魯國弱小,天下戰亂,故夫子對兵家反感,很少談及兵道罷了。再說,都堂這次集中所有重臣商議梁氏改蕃禮,大家在爭議中,我也沒有提議馬上出兵,或者中斷歲賜,寬夫兄,你何必激動?」

「行知,請想想慶歷戰爭後果,要慎重。」文彥博道。

我不是軟,慶歷幾年打下來是什麼後果,你要知道!

「我豈能不知道,若不知道,我為何兵進升龍城後,迅速撤出交趾?難道我不想替仁宗開疆拓土?但張弛有道,何必至於一個改蕃禮,我朝就需要草木皆兵嗎?就是當初南唐也不會膽小到這種地步,君說我朝非是更弱者,君的想法,卻讓我以為我朝比更弱小者還要弱小。」鄭朗沒有深說了,轉向大家道:「我說了西夏屢屢侵犯的原因,還有其四,因為我朝想和,和平是好的,國家慶幸,百姓安樂,但和平肯定不是苟和能換來的和平。然我朝因苟和,往往西夏越來欺凌,我朝越會給他們更多的好處。這是第四條原因,就不知道像這樣下去,我朝以後歲賜歲貢逐年增加,是三百萬或是一千萬才能將西方與北方兩大強敵買回和平,又不知道一旦這些歲賜降於這兩個強敵身上後,他們更加強大後,又會帶給我朝什麼影響?不提它。還是說蕃禮,蕃禮與用兵我朝一個性質,改蕃禮,是增加西夏諸蕃的凝聚力。至於對我朝不詭,沒有改蕃禮,梁氏也不會對我朝安心。諸位剛才有一些人說交換綏州,賜一些賞賜,我在這裡告訴大家,這樣做的後果是讓梁氏更以為我朝軟弱,以後倍加為惡陝西邊境諸州。何去何從,請大家思付。」

然後閉眼不說話。

這也是後世史學家的評價,錯誤的說法。

其實改漢禮,也未必對宋朝親近,交趾此時一直在用漢禮,對宋朝親近了嗎?李諒祚用漢禮,親近宋朝了嗎?僅是一個落後文明嘗試著學習先進文明富國強民的舉措,就像當真趙武靈王改胡服騎射目標一樣,不是近親胡人,乃是學習胡人的方法使軍隊戰鬥力強大,最終目標卻是用來對付胡人。沒有必要抱有什麼幻想。

至於梁氏是漢人,汪精衛、李什麼輝、李什麼龍、張元吳昊之流不要太多。

梁氏這一做法很聰明,雖用漢人制度,能富國富民,未必能強軍。契丹半漢化,昔日的野狼漸漸變成一隻家犬,迅速讓女真人擊潰。歷史上夏仁宗用漢法治國,國家富了,百姓乖巧了,可野性消失,滅國命運也不久了。原因很簡單,宋朝重文輕武能長久,乃是人口基數龐大,就是這樣還漸漸衰弱,況且西夏這樣的小國家。沒有了野性,以西夏幾百萬百姓這點人口基數,還能有什麼?

想在生存下去,西夏只能恢復原來的野性,那怕國家貧窮一點。這才是梁氏恢復蕃禮的原因,與安撫諸族有何關係?以她的瘋狂凶殘,至於用蕃禮安撫諸族嗎?

不能說,一說,一些人聽到梁氏很聰明啊,那麼更難對付,一個個更慫了。

還在爭,這一回主戰派漸漸佔據上風。聽了大半天,大多數話營養不良,鄭朗不想耽擱時間,站起來說道:「諸位臣工,不用管梁氏,我們還是以內治為主,至於改蕃禮後,梁氏究竟想做什麼,觀後效再做決定。若不侵犯我朝,一切可以商議,若繼續侵犯,此次不能再饒恕。」

還能說什麼?

一次讓二次讓,不能讓十次八次,即便是文彥博也不能辨駁。

都堂會散,但在第三天,趙頊下了詔書,將文彥博又弄到洛陽去。

說良心話,文彥博的老練,在中書也做了許多事,只是他一味苟和,讓趙頊反感,並且隱隱地對改革產生一些掣肘。趙頊可不管什麼權貴,他只看到國家那筆巨大的欠負以及國庫的收入。

這一回趙頊決議已決,鄭朗勸都未勸好。因為文彥博屢屢超出趙頊的底線。當然,也是因為鄭朗帶動,宋朝一些戰績還可,帶給趙頊更大的雄心,因此也更不滿文彥博的想法。

又將鄭朗召到內宮侍講。

從西府脫身,鄭朗時間略有空餘。

事務還很多,比前幾個月要好得多。但不久後又要忙碌了。

講了一會,趙頊問道:「鄭公,中書可接到什麼關於均輸法的奏折(宋朝除密奏外,大多數奏折皆是交於兩府,九成以上奏折在兩府處理。其餘的大部分交給兩制議決,如慶歷新政夏竦至京那份自辨奏就交給兩制的。這部分奏折多在兩制就草決了,餘下難決的或者大事件才交給皇上親批,皇上難以判決的於朝會商議。故趙頊有些問。)?」

鄭朗答道:「大多數人是持贊成意見的,也有少數士大夫堅持反對,有的認為改革過於躁進,有的想法與文彥博向陛下的談話一樣,祖宗法制俱在,各項制度完善,擅自改變,小心失去民心。」

這是後來許多士大夫篡改史書時經常提到的一句話之一。

乃是前一段時間東府宰執與趙頊一次溫和的談話時,文彥博說的。

趙頊不解,反問一句:「改革以來,雖有變動,但多是真正恢復祖宗之法的舉措,如同儒學一樣。」

也就是後來的制度已經遠離趙匡胤兄弟所立的種種制度,讓士大夫們篡改了,就像儒學一樣,夫子說的儒學若不經鄭朗修改,漢朝以來的儒學是否是真正的夫子儒學?鄭朗儒學也非是夫子儒學,只不過將夫子儒學先是還原,再進行第二次篡改,使它保留了積極一面,與時俱進。改革也是如此,鄭朗先讓時光倒退,退回趙匡胤兄弟原來的制度,在這個制度上進行改良,若與趙匡胤兄弟制度相比,鄭朗改動不是很大,但與現在的制度相比,鄭朗改動已經很大了。然而這樣一來,就能說得通。俺不是改天逆命,還是在用祖宗家法,是真正的祖宗家法,而不是士大夫們的祖宗家法。為什麼這樣做,看王安石那三不,天變不足懼,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老天都不怕,祖宗也不敬,就連宋朝最大的優點言論自由也剝奪了,那一方遭到壓力更大?

都是為了同一目標,何必之!

這個也是鄭朗溫和的性格,決定的做事風格。

文彥博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行知非是聖人,所修儒學也非是聖人儒學,豈能一一沿用?」

趙頊不能辨了,天下只有一個聖人,只有皇上,說鄭朗是聖人,是害鄭朗,若不是聖人,鄭朗的儒學就不是真正的道,也不能用它來比喻。

詭辨,鄭朗的話不是道,文彥博的話更不是道。

鄭朗被殃及池魚,不甘心躺著中槍,在邊上就說了一句:「寬夫,你這是在狡辨,你嘴中的民,非是陛下,非是百姓,就連士大夫與權貴都不是,最少大半士大夫與權貴或多或少有些良心。你所說的民乃是那一群極少數貪得無厭的士大夫與權貴。改革觸犯的就是他們的利益。」

兩人爭了幾句。

但此時文彥博還不敢說出那句更有名的話: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老百姓算什麼,芻狗,連皇帝你也乖乖地靠邊站。

均輸法提出來一直未執行,執行的僅是條例司,縮小版的條例司,不過動作也很大。三司除了三部外,原先趙匡胤僅設了四五個部司,查賬的,審核的,監督的,防止三部司貪墨。時久,漸漸弊端越來越多,於是陸續地再設諸司掣肘,到了宋仁宗手中,變成了十四五個大司,下屬幾十個部門單位,一再的重疊。

鄭朗與王安石共同並司,三部司仍然保留,也必須保留,其他諸司全部歸於條例司,仍歸三司管轄,不過這一變動,隨之帶來一系列的變動。先是權限,三司使總管兼決策,條例司負責監督三部司協助三使司決策,負責江南發運司,以便統一採購,節約開支與不必要的浪費,三部司是執行單位,受條例司監督,但又監督三司使。主要是財政單位,最容易貪污的地方。這樣一來,三個部門互相監督,貪污現象會減少。

這一條還是得到大家認同的,基本能說還是祖宗家法,層層監督掣肘。至於即將歸劃到條例司下屬的發運司怎麼辦,要看最終的均輸法商議的結果。然後就有爭議了,條例司實行後,十幾個部司有許多部門仍是重疊的,不能一一保留了,再次改革,裁去一半之數,僅保留七司,小吏們或並或讓他們回家,一些官員安置到其他地方。後面還有,第三次改革又會陸續裁減一部分官員。今年騰出的空缺不可能一一增補,會進一步的裁官。因為沒有強行裁官,只是安置到一些空闕所在,明知道實際等於是減少差官名額,反對聲音有,不是很大。

至於均輸法即將執行,與第三次改革一道執行。現在這幾個月是喘息的時間。

趙頊道:「朕很失望。」

「陛下,在所難免,雖文彥博所說略過,也不能說是沒有道理,治理天下,最好減少這些人的反對。也不能說這些人一無是處。當年李咨改革茶政之時,帶頭反對的大臣乃是孫奭,難道他不是良吏嗎?范祥與包拯改革解鹽鹽政時,帶頭反對的大臣乃是何郯,難道何郯不是忠臣嗎?改革,必然觸動一些人的利益。明智之舉,觸動一部分人利益時,要給予其他人利益,讓他們與反對者進行較量,麻煩自然減少。」鄭朗說到這裡,看著窗外,又道:「治國必須戰戰兢兢,況且改革。不過盛夏來臨,秋天的收穫也不遠了。」

趙頊點頭,還有半年的折騰,到了明年此時,就到了休生養息階段,能平安度過這半年,國家情況也就變好了。然後看著鄭朗雪白的頭髮,想到了一件事,始終讓他不舒服。文彥博說鄭朗不是聖人,但在趙頊心中,幾乎將鄭朗視為聖人,至少也是亞聖級別的,知道了那件事後,趙頊就是想不通,於是問道:「鄭公,我朝有沒有聖人?」

「有啊,就是陛下。」

「朕不是說地位,而是指才華德操到達極點的那種,也就是你所說的那種聖人。」

鄭朗莫名其妙,好生生地問這個做什麼?他想了一想,答道:「沒有。」

「鄭公也不是?」

第八百四十八章 幫手

鄭朗差一點嚇趴下來,額頭上冒著汗,東看西看,確定站在遠處的太監沒有聽到趙頊的話,又看著屏風問:「陛下,太后在不在後面?」

這句話問得很沒有禮貌,但不問不行哪。

「不在。」

「陛下,怎想起來問這句話?若傳將出去,臣會被陛下害死的。」

趙頊不由一樂,道:「也無妨,朕僅是一個比喻。」

「比喻也是害死人的。」

「好,朕不提了,只是朕近來讀了許多儒家書籍,又看了你對聖人的闡述,雖知道真正達到儒家中的聖人那是不可能存在的,只是經常在想,有沒有很接近這種標準的人存在。」

「有,夫子,老子,釋迦牟尼,他們也達不到真正聖人標準,雖接近了,那只是史書與傳說的美化,臣相信若真實的夫子與老子、釋迦牟尼,在他們身上找也能找出許多缺點。為何稱他們為聖人,不是吹毛求疵,而是指他們的心靈,胸懷天下,想普渡萬民蒼生,正因為擁有這顆潔白無暇的心靈,故他們乃是真正的聖人。」

「標準在降低?」

「陛下,這個標準也很高了,古今往來能達到的,也不過屈指之數。」

「我朝可有?」

鄭朗隱隱覺得今天趙頊很不對勁,仍然答道:「我朝有,兩人,一君一臣,臣是范仲淹,雖他一生也犯過許多錯誤,但僅論心靈,已經接近了臣所說的那個標準。」

用了很接近二字,仍達不到,范仲淹也有私心的,不過在宋朝士大夫中,若論心靈乾淨,范仲淹毫無疑問,當數第一。三百年來第一人,非是指范仲淹的能力,是軍事家但非是偉大的軍事家,那種古怪的築堡寨戰術實際有許多弊端破綻。是政治家但不是偉大的政治家,慶歷新政種種錯誤不提,平時的吏治能力與趙匡胤、呂夷簡、李沆等人相差太遠,就連王旦也遠不及之。之所以三百年第一人,就是指這顆乾淨的心靈,潔白無暇的操守。

趙頊仔細地回想了范仲淹生平,最後歎息道:「范希文能算是接近這一標準,君是誰,仁宗?」

「然。」

「可朕不明白,你對朕分析過許多仁宗的馭人之道,此乃詭詐之術,與潔白無暇似乎並無關係。」

「陛下,若說接近聖人,仁宗才算是真正接近聖人,范仲淹還不行,有的事過於激進暴戾,少了仁宗溫和之氣。至於馭人之道,與心靈純淨並無關係。雖仁宗馭臣有方,特別是慶歷新政後,迅速將朋黨勢頭打壓下去,但無論陞遷,可存對那一個士大夫產生過仇視心理?休說士大夫,宮中的內侍,天下的百姓,仁宗有沒有象父母一樣慈愛他們?國家有旱災,天降霖雨,立即從榻上而起,舞蹈庭中,天降寒雪,赤足庭中,祈求上蒼,並沒有人要求他去做,僅是一顆美好的心靈,想讓天下百姓過一個幸福的生活。」

趙頊默想了大半天,說道:「朕不如矣。」

至少去年地震澇災,今年乾旱,他就一次沒有想到於庭中祈禱。

趙頊也算愛民,但與趙禎相比,確實差了很多。然而也不大好比較,古今往來,不過就出了一個趙禎。

過了一會,趙頊拍著鄭朗的手道:「鄭公,朕要吃味了。」

你對仁宗太好了,俺心中不是滋味。但鄭朗聽了這話後,心中更不是滋味,怎麼聽怎麼的不對勁。嚅嚅道:「陛下,不至於吧。」

趙頊一樂,又道:「不過朕似乎也明白了,正是因為仁宗,所以昔日一個喜琴棋書畫的雅臣越來越有責任感,最終成長為一名名臣。」說對了一半,沒有趙禎,若是一開始就遇到趙頊,鄭朗也會努力努力,但不會像現在這麼努力。甚至感到不對時,將家人往南方一搬抽身而退。畢竟治理一個國家,太艱難了。這一路走來,經歷了多少酸甜苦辣?

鄭朗不言,算是默認。

趙頊又問道:「鄭公能接近否?」

「僅比心靈純淨,臣也不行,與仁宗希文相差甚遠。而且發生了一件事,更與這個純淨無關。」

趙頊已經知道什麼事,沒有追問,想了大半天,又說道:「鄭公也算是接近了,即便不如希文,可是才華卻將其彌補,最少也是千古難得一見的良臣。」

做良臣沒事,做聖人不行,鄭朗長鬆了一口氣道:「也不敢,良臣同樣很難,臣僅是一個智臣,不過努力地做陛下的忠臣與良臣吧。」

接著發生了一系列的人事調動。

知定州孫長卿歲滿,河北地震時,定州城內郭倉皆震塌,孫長卿臨危不亂,派人補繕,表現出色。但沒有好的空缺調任,趙頊想讓開封府尹滕甫與孫長卿調任,沒有問鄭朗,問了也未必管用,正常情況下,鄭朗為了避嫌,很少管人事的變動,要管例如司馬光帶著五百多職官下去,人事安排多,一個處理不當,會引發大事,又是基層的官員安排,鄭朗才會插手。

因此趙頊問王安石如何,定州在宋朝地位很重要,但肯定不及開封地位之崇高。滕甫無錯,來一個對換,對滕甫不是很公平。在這裡,王安石耍了一個小心機。滕甫生性古板,比如他在安撫河北時,地震未明瞭之前,睡在民房下以安百姓,萬一所有百姓地一起進了城,再來一個夜晚地震怎麼辦?因此時與鄭朗、王安石發生多次爭執。

鄭朗無所謂,改革種種,想讓人不反對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王安石心中不快,趙頊,也就答道:「可以。」

富弼與曾公亮狐疑地說了一句:「陛下,還是徐議之吧。」

滕甫知開封府還是不錯的,不能無故將他貶換。

既退,不知道王安石向曾公亮、富弼說了什麼,他日進見,富弼與曾公亮又改了口,說:「甫奸人,宜在外。」

居然讓王安石蠱惑一下,滕甫變成了奸人。不過富弼也沒有完全聽王安石的話,推薦了李肅之。曾公亮與孫長卿關係好,說道:「肅之不如長卿。」

兩個首相意見不同,趙頊看著王安石。富曾二人給了王安石面子,怎麼辦呢,王安石只好和稀泥,說道:「李肅之乃是良吏,鄭公曾重用之,然長卿細密,兩人皆可試開封府尹。」

決定權重新踢給趙頊,趙頊於是讓李肅之知開封府,孫長卿仍知定州,滕甫知瀛州。詔書下,滕甫莫名其妙,終於問清楚原委,心中那個氣啊,不提了。原來僅是因為孫長卿的調動,現在孫長卿並沒有調動,自己卻下放了。況且瀛州哪及得上定州地位?臨行前對趙頊說道:「臣知事陛下而已,不能事黨人,願陛下少回當日之眷,無使臣為黨人所快,則天下知事君為得,而事黨人為無益矣!」

這事兒王安石做得很不地道,鄭朗聞聽後,在滕甫臨行前,對滕甫說道:「朝堂變動,升升降降,乃是故事也。若有升無降,官至首相之時,國將如何?君安心東下,有了吏治,中書不會默視也。」

實際上滕甫說的黨人,連鄭朗也繞了進去。怎麼辦呢,沒有必要到處結怨。

接著再來,知制誥鄭獬與滕甫關係好,為滕甫打抱不平,王安石平時最反感這二人,目為「滕屠鄭沽」。聽到鄭獬在趙頊面前嘀咕,對趙頊說道:「獬極險,不宜使在內。」

趙頊此時對王安石依然相信,至少在做為上,除了鄭朗也就是王安石,中書平安地渡過,王安石居功也甚偉。既然王安石說鄭獬不好,再換一換吧。按照制度,兩制官差除,必須宰相執筆。看三司如今的改革,與這個類似,兩制審議詔書,甚至對皇帝詔書封還詞頭,但兩制官差除不能由兩制內官員草詔,又交還給宰相草詔,形成一種平衡掣肘。正好富弼又生病了,曾公亮因公務去了洛陽,王安石知道鄭朗反感人事調動,主動將這個權利搶了過來,書寫了這份詔書。

鄭獬的好朋友呂誨、錢公輔、王拱辰為之不平,與王安石爭執,吵來吵去,未爭贏,於是前面鄭獬知杭州,王拱辰又判了應天府,錢公輔判了江寧府。呂誨未動,仍然不服氣,還爭,趙頊出呂誨奏折示於王安石與趙抃,問:「王拱辰等出,外間紛雲知否?」

因鄭朗古怪的改制,兩府相權受台諫彈劾,又受兩制掣肘,如今宰相與兩制官員也產生許多矛盾,趙抃答道:「不知。」

趙頊說道:「除拱辰宣徽使自為再任,豈是撥擢?誨為人所使,卻不知道卿之用心。」

呂誨被王拱辰當槍頭使喚了。

是不是真做了槍頭,鄭朗也不知道,這灘子事全部是私人恩怨。

呂誨更不服氣了,帶著御史台官員多次彈劾王安石,又牽連到鄭朗。當然,火拚的結果,新吵架王呂誨也不是王安石對手。但鄭朗不想再鬧下去,因此於都堂會上說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用人更是如此,所恨者乃是以愛憎用人,愛之則愛之所長,憎之則憎之所短,那非是用人之道,用人之道恰恰相反,愛之要視其短,憎之要見其長。」

以前也說過,乃是鄭朗有名的名言警句之一。說到這裡,看著王安石。那意思是說,能否心胸放寬廣一點,若連這個做不到,萬一那天我下去後,如何將首相之位放心地交到你手上?

實際做到很難,鄭朗也不可能真正做到,但要努力做到。

然後看著呂誨說道:「治平之害,乃是因為言臣銳減,一度台諫官只有數人而己。故改制多個部司裁減,只有台諫恢復盛況,我還嫌不足,又增設十幾家報紙,自民間起就增加輿論監督,以開言路。又正式將監察司制度完善。然獻可,你可曾想過為何台諫銳減如此?」

呂誨不言。

這點御史台似乎做得略有些過份,不管怎麼說,台諫是鄭朗一手力促恢復元氣的,自己這些人也是鄭朗進諫重新召回來的。

「獻可,非僅是與韓琦專權有關,真宗時我沒有經歷過,仁宗時我也在朝堂呆了數年之久。何謂言臣,替國家開言路,公忠國體。但自仁宗時起,台諫官員有了不好的趨勢,公忠國體未看到多少,卻多以個人恩怨言事,一度使宰執多次輪換,耽擱國政,甚至逼得富弼不得不向言臣低頭,不敢作為,以求苟和,換取言臣的好感。這叫公忠國體?」

「國家弊端沉重,欠負巨大,何謂言臣,進忠言,匡國政,扶君王,糾百官。如此重任,豈能不顧大局,一味以個人愛憎感情彈劾?還有諸位說結黨,無妨,我不敢說視功名若糞土那麼清高,但功名對我來說也不過是一個便於做事的道具,危機過後,若諸位認為我還是結黨專權,我會主動退去相位。甚至國家平安了,不用諸位說,我也會辭去相位,去鄭州養老。」

「滕王錢鄭四人被外放,已經外放了,便要安心地呆在地方上從政,廟堂重要,地方難道不重要嗎?我在地方上呆了二十多年,也未曾感到什麼委屈。為什麼滕王錢鄭就不能呆在地方為官?難道天塌了嗎?做得好,中書有案記錄,也能隨時調回廟堂。況且諸位說結黨,若真的結黨,錢公輔對我一向敬重,為何我不力保之?其他三人難道與我私交惡乎?獻可,還望大局為重,不要再爭執下去了。否則又成嘉祐慶歷之故事,望三思(指范仲淹呂夷簡之爭,當時視呂夷簡為小人,但在此時,呂夷簡早平反過來,也就是范仲淹的爭鬥毫無必要,甚至不對的)。」

雙方各打五十大板,馬上第三波改革就要發動了,沒有必要再鬥下去。又說道:「我知道,改革以來,使得一些人利益受損,這也是你們反對的地方。但就是微調,難道沒有人受損?」

拿起一張黃麻紙,又道:「昔日富弼與范希文交談,說范希文貶官一定要慎重,一官貶去一戶人家哭於道裡。范希文說一家人哭好過一路人哭。實際中書每一道敕令出,豈沒有千家笑,千家哭?」

「是啊,一定要慎重啊。」趙頊說道。朝廷那一項決策出來,豈不是有許多人家受益的,也有許多人家受損的,難道因此就不頒布詔令嗎。所以一定要慎重。

「陛下睿智,獻可,我性格比較淡,最恨的也就是爭吵不休,以前身為參知政事或為兩府首相之時,年年有言臣彈劾我不作為。當真不作為?作為乃是理政,而非是在朝堂上爭吵。雖我不才,不能像房玄齡、杜如晦、戴至德那樣,清靜無為天下而大治也,但治策出來,讓天下洶洶,我也不喜之。只是因為國家弊端太沉重了,不得不用虎狼之藥驅之。子產治鄭,三年民才愛之,我也不能與子產相比,大宋更非是一個諸侯鄭國可以比擬。因此說五年,才兩年時間,為何不多給我一點時間?五年不行,四年如何?」

呂誨道:「御史之職,也是糾察百官之道,是鄭公方纔之語,四人無辜而貶,乃執政之失也,我不得不言。」

還是沒有低頭,但語氣軟和了。

他對鄭朗沒有壞感,即便也未必贊成鄭朗所有的改革,可真將鄭朗逼下去,國家這個大黑窟窿怎麼辦?就是今年財政十之八九會出現盈餘,鄭朗也不能立即下去,還有幾億赤字未解決呢。

趙頊解勸,道:「此事到此結束吧。」

呂誨多剛硬哪,能低下頭,足夠了。

況且馬上第三波改革發起,在鄭朗教導下,趙頊也知道在這時候不能多事。均輸法出,條例司沒有多少人反對,三司冗腫得確實不像話,已經腫到嚴重影響政務的地步。因此設條例司,反對的人極少。但均輸法反對的很多,包括大小蘇與范純仁,與文彥博那句話無關,認為均輸法一出,必與民爭利。

是公正的說法,一旦執行,不但影響到一些大商人的利益,中小商人同樣會受損。

因此執行前,鄭朗先再次放出二監部分股契,安撫一些人。鋼監利潤還沒有完全起來,不過已經為朝廷打造許多武器,有了一些利潤。並且鄭州那邊在進一步地完善技術,一旦技術完善,再加上平安監開採的鐵礦產量提高,必然會逐年增加。兩監股契還是很讓人心動的。

又調撥一些老兵重新進入軍隊,起軍事與政治指導員作用。不過大多數老兵或者從事其他行業,或者進入了鏢行監。等到七百餘老兵挑選出後,鄭朗這才放出一條消息。

國家還會做一些改革,會使許多人利益受到傷害,無奈也,以後國家會進行補償,鄭朗正在謀劃一個更龐大的監,這個監規模有可能比銀行還要巨大,也更有前景,收益無可估量。

消息放出,迅速傳開。銀行最終收益會是如何,不得而知,但將是一個驚人數字。比銀行監收益更大,那是讓人無法想像了。許多人詢問,就連富弼曾公亮也問了好幾次,鄭朗未答,只說想法未成熟,現在不便公開。

會很麻煩的,一旦公開,爭議很多,並且它需要一些特定的條件,條件未達到,公開了更麻煩。現在更是說都不能說。

之所以放出來,如他對趙頊說的,換取一部分人支持,讓他們主動代替朝廷與反對者較量,好減少反對聲音,讓改革順利執行下去。

均輸法開始。

做了一部分兼讓,先是發運司的權利,沒有讓它總掌東南六路所有財賦大權,只是給了它調動東南六路權利。畢竟它只能算是三司第二級部門,若有了總掌東南六路財賦大權,讓轉運使與各知州知府何以情堪?沒有總掌權,但必須有調動權,這是底限。

其次以糧食為主,順利掌管著茶鹽之道,可以在供給嚴重失衡的情況下,例如京城緊缺導致昂貴無比,東南又多產而價踐,向條例司匯報,條例司與三司正副使協商通過,交與中書裁決,再詔令下達採購。為了方便百姓,以及掌控時機,自奏報到達條例司後,至詔書下達時日不能超過十天,以免產生耽擱。但做了一些限制,僅限於民生用品,至於奢侈品堅決不能插入進去,在這個基礎上,還必須有三個條件,一是確實緊缺,二是價格相差巨大,三是對百姓生活產生影響,條例司才能通過發運司的提議。

正是這幾條限制,使發運司性質產生變化,非是與民爭利,而是用來造福百姓。實際也不能說完全不與民爭利,有時候產生短缺的原因,正是一些大賈刻意壟斷,發運司的出現,對大賈們壟斷產生了傷害。以後至少在民生這一塊,想壟斷謀取高利潤,大約不可能了。

有了這幾條限制,依然有許多反對聲音,不過弱了很多。

而且渴望著那個虛無飄緲的龐大作監,居然有許多人出面附和。鄭朗成功地找來幫手,而且還不少,有可能有幾十萬條件好的三等以上戶對鄭朗暗送秋波。

但均輸法僅是第三次改革的一個頭,一個引子,隨著均輸法詔書下達,進行了一系列官職制訂後,七月末,第三波改革到來了。看似贏利很少,實際它的爭議有可能都比第一次改制時大。

第八百四十九章 三道

到來之時,趙頊一顆心也跳得厲害。當時鄭朗講解第三次改革時,趙頊有許多地方不懂,母親高滔滔卻與鄭朗幾乎產生爭執,為此,前後陸續地最少談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將高滔滔說服。

這一關過去,宋朝幾乎能海闊天空了。

大不了以後做一些微調,那個雖有爭議,但不會有太多的反對聲音。邁不過去,前功盡棄。

即將執行之即,趙頊激動得晚上都睡不好覺。

思來覆去,將趙念奴與李貴召進了內宮。

趙念奴見安,趙頊讓他們坐下,然後盯著李貴看。以前未怎麼注意,也注意了,但沒有往那一方面想。現在仔細觀看,無論眉宇之間,或者舉止,都能隱隱看到另一個人的風範,眉毛濃濃的,而不是象仁宗父女,細細的眉毛,一張團臉,也不是很英俊,當然,另一個人同樣不能用英俊形容,然而氣度很好,坐在哪裡沉穩沈儼,就像一個小大人。

愛屋及烏,趙頊越看越歡喜,說道:「李貴,坐到朕跟前。」

「陛下,遵命。」李貴坦然坐到趙頊面前,但舉止十分地有禮貌,先行禮,隨後才坐下。

真的很不錯,趙頊心裡誇道。不愧是那兩人的後代,就是遺傳了一點點,也不會差到哪裡的。問:「李貴,朕聽說你進了太學?」

李貴看了看母親,趙念奴點點頭。李貴才說道:「陛下,是鄭公之意,以前多隨鄭公或者母親身邊學習,但鄭朗說觀裡多是女道士,若不與外界接觸,少了男兒的陽剛之氣,勸我進太學,不一定要學多少學問,但要學會如何與人相處。」

趙頊有點驚訝,沉思良久,最終也明白了,鄭朗最重視的乃是學以致用,曾與自己談過一番對話,論讀書趙普讀書並不多,故有半本論語治天下之語。非是半本論語就能將天下治理了,那麼朝中這些士大夫有很多人將十三經讀得滾瓜爛熟,豈不一個個是舉世罕見良才?真正原因是趙普讀了,並且運用得當,不然就是將所有經義讀得滾瓜爛熟,也不過是一個僅會讀書的迂闊的書獃子,就像朝中一些生性耿直,卻不知變通頑固不化的臣子,鄭朗最怕的就是這些人。有學問,有操守,又多有聲望,正是這些人,才讓人感到頭痛。趙頊就想到幾個,例如呂誨,還有唐介。

想到這裡,微微有些歎息。

終是外戚,不大好用的,那怕是王貽永,只能呆在西府,還不敢言事。又問道:「你讀了些什麼書?」

「論語、孟子、荀子、禮記、尚書、詩經、春秋、易,還有一些算術、格物學方面的書籍。」

「這麼多啊?」趙頊有些失神。

「陛下,也不多的,鄭公十三歲時已名聞天下,追求大道,與他相比起來,臣相差得太遠。」

趙念奴看著兒子侃侃而談,眼中閃過柔和的笑意,兒子終於長大啦。

趙頊無語了,也是啊,李貴不是李瑋的孩子,乃是鄭朗的孩子,什麼樣的妖蛾子,都會很正常。

於是趙頊問了一些關於經義方面的問題,李貴徐徐回答,趙頊心中更是歡喜,忽然懊惱起來,自己的三個妹妹嫁人了,四妹年齡相仿,可早逝了,不然兩家聯親,倒也不錯的,又問道:「姑姑,貴兒今年可否訂親?」

趙念奴一笑,道:「陛下,他還小,不急。」

「若看中那家宗室的女子,對朕說一說,朕替他做主。」自家的妹妹不行了,但宗室有的是好女子,任你挑。

趙念奴奇怪地看著趙頊,問:「陛下,你今天怎麼啦?」

「沒,沒什麼。」趙頊心虛地回答。

一姑一侄結束了對話,第三次改制開始,還是集於都堂,但此次大臣很多,不僅是兩省兩制台諫官員,還有次一層的官員,比如三司四部司的長官,侍郎,給事中,門下五房,等等,一共多達一百六十多名重要的京官參與。

隨著這些官員陸續到來,不用說,知道鄭朗第三次折騰又要開始了。趙頊讓大家坐下,看了看鄭朗,鄭朗暗中額首。於是趙頊擊了擊桌面,低低的嘈雜聲停了下來。

趙頊說道:「秦始皇曾夢想秦朝萬世江山,被人譏笑千古。鄭公說只求一千年兩千年,有人用此彈劾說鄭公大逆不道,周朝才八百年基業,能有一千年兩千年,朕足矣。」

用此彈劾的多是中層官員,在座的可不會,皆是莞爾一笑,能有一千年真的不錯了。即便趙宋滅亡,能有一千年基業,趙氏子弟早就枝開葉散,遍及天涯。其實哪裡用得著一千年兩千年,就是六七百年江山,也極其不容易。

趙頊又道:「鄭公,能否告訴朕周朝能存國八百年,而後來諸國命運短祚的原因?」

「喏。有三個原因,第一是人口原因,實際春秋時產量很低,一畝地產量只有一石,而非是像我朝多達兩石多,相信耕種技術也落後,同時更不可能像我朝這樣,與山爭田,與海爭田,與湖泊爭田。人口若控制不起來,必會導致滅國之險。但周國時不同,乃是諸侯國制,諸國相伐不休,戰爭連年不斷,秦國滅楚居然出動六十萬大軍,趙秦長平之戰,趙國出動四十萬大軍,鏖戰數年之久。這些戰爭,就是放在我朝,真正史無前例的億兆人口,多半也吃不消的。我不提戰爭給國家帶來的傷害,只說百姓,以趙國之大小,一戰居然犧牲四十多萬壯丁,人口怎麼會繁衍與昌隆,所以人口在這種諸侯制下,一直不會產生壓力。」

「太殘忍了。」趙頊唏噓道,這際今天開場白,君臣二人做過「排練」,但想到真相,趙頊還是忍不住搖頭,他也想做宋仁宗啊。

「是啊,其次是耕地問題,周國時乃是奴隸制,我時常聽到一些議論聲,說是井田制有多少好?非也。它是奴隸社會,有地的多是奴隸主,無地的則是奴隸。都是奴隸主了,就像我朝,都是士大夫的,誰侵吞誰啊?因此不存在兼併之風波,也就是沒有耕地問題。其三,貴族的擴張問題,奴隸與耕地皆有了主家,貴族想擴張,要麼從其他貴族手中強行奪取奴隸與耕地,這個難度遠比我們如今從平民手中奪取要高得多,除了政治鬥爭犧牲的外,多半也不可能。故周國時遵守著嚴格的嫡庶制度,庶出子弟永遠沒有地位,就是嫡系只有一個家主,其他人除非立下大功,否則就泯然眾人矣。權貴無法壙張,因此無論夏商周,立國皆是很久遠。」

「能不能恢復這種古制?」趙頊問道。

大家一起面面相覷,這是有意問的,大一統的君王不做,去做一個諸侯王,傻啊!

「不能,臣剛才說過立國久遠的真正原因,其實不管那一條皆是很殘忍,例如,子華(韓絳),如今你兄弟八人多因才華而拜官封爵,但自夏商周到春秋戰國時代,可曾有過類似的事例?士大夫不想。那種殘忍的生活,平民百姓也不想。因為以前沒有過,就像占城稻很早就有了,若非真宗引進,有幾人想過?因沒有封建制,無論臣子或者百姓,也就這麼過了。但秦朝打開了一扇窗戶,雖秦朝還沒有發現這扇窗戶的意義,後來漢高祖冷靜地沒有聽別人的勸說,繼續用封建制,已經將這扇窗戶打開,讓所有臣民看到裡面的光亮。大一統後,沒有內戰之害,百姓安寧幸福,士大夫更是受益於這種大一統。再想恢復上古時的那種落後制度,無論那一個群體,皆不會接受。」

「鄭公,那為何一千多年來,國家命運短祚?漢有三百餘年,東漢是等於將前朝推翻重新起的朝代,兩漢雖是劉氏江山,實際是兩個朝代,每個朝代僅有一百多年時光,唐朝更長一點,還不足三百年。這是為何?」

「天道,地道,人道。」

「請說。」

「天道自虛無中來,從虛到實,從無到有,最終經億億年後,又化為虛無,但中間乃存在著無數的循環,生生死死,人是一代接著一代傳替下去,國家也是一個國家接著一個國家遞更下去。若做得好,有千年的王國,假若後人爭氣,說不定會存在萬年的江山,但不可能有十萬年的王國。那怕在遠古時那種閉塞落後的環境下,也會發生商遞夏,周遞商的傳更。此乃天道也。再說地道,大一統也注定人口繁衍,那怕唐朝,人口到了天寶時,也快接近億兆人口。大地受載能力有限,也注定一個王國由盛轉衰,最終滅亡。即便沒有安史之亂,唐朝人口膨脹下去,不用一兩百年,照樣會土崩瓦解。然後是人道。雖大地受載能力有限,但百姓有百姓的方法,例如福建路或者其他一些人口稠密的地區,有的百姓看到家中耕地有限,於是用殘忍的手段將自己子女活活掐死,以換取下一代的生機。但他們僅是草根階級,弱勢群體,那怕掐死了十個八個子女,還有外部的侵襲。陛下,宗室子弟這些年來多叫苦不迭,喊待遇薄了。然而陛下難道不知道一年內藏庫為宗室提供了多少錢帛?內藏庫已經漸漸侵佔國家收入了,而且越來越嚴重。宗室是如此,士大夫與權貴也是如此,人們對庶出子弟越來越淡薄,臣認為是對的,難道庶出的就不能做士大夫嗎?嚴格說,仁宗是庶出的,臣也是庶出的。特別是我朝,對士大夫格外優厚,生活條件好,大多數多子多孫,嫡傳的與庶出的觀念漸漸模糊,是好的,但不好的地方,作為長輩,皆想所有子女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要貴,必須要擔任官員,於是冗官。這個還要看朝廷決心。朝廷決心大,依然能逼回上古時代一家一人蔭官的局面。但朝廷能否阻止他們利用手中的權利,使家族財富壯大,耕地繁多?一代危機不嚴重,二代三代五代六代,危機越來越嚴重,無數權貴人家行商謀取財富,兼併謀取財富,甚至還隱田謀取財富。這是外部的人道。內部的人道則是人性,人是生物之一,萬物壯大自己,必然侵害他物的利益,樹獨秀於林,就會侵佔別的樹木陽光土壤、水份。人更是如此。內核乃是利己的,不過人的力量終不極虎豹,想要生存必須靠群體,外部產生利他思想,也就是德化。無所謂好壞善惡,因為想過好日子,人類才會奮發向上,帶動整個社會的進步。但這種利己為心的人性,只能帶動更多權貴加肆兼併,上欺國家利益,下欺百姓利益。故平民百姓那怕掐死自己所有的孩子,最終連自己也要被剝削,直至走投無路。到了這種地步時,人道也要讓國家滅亡也!」

所有士大夫一起震驚了。

這種理論自古從未出現過。

前幾天鄭朗在內宮與趙頊、高滔滔交談,高滔滔聽到這裡時,不顧避諱,從屏風直接走出來,急切地來到鄭朗面前,問道:「可有什麼方法解決?」

若按照這種理論,連安史之亂都未必是壞事,一個安史之亂,使得人口大量蕭減。唐朝這才苟延殘喘了一百多年。若沒有安史之亂,唐朝一代不如一代,人口又急劇增加,兼併比宋朝更嚴重,是否更早地爆發黃巢起義,提前滅亡?

不能說鄭朗激進,確實就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宗室子弟越來越多,現在頭痛,幾十年過後更頭痛,不但宗室,例如呂夷簡四子,范仲淹四子,韓億八子,多名列頂級士大夫行列,曾公亮幾個兒子也漸漸全冒了上來,還有呢,王家、文家、章家,等等。這僅是士大夫家族,還有外戚世家,像李家(李皇后外家李處耘家族),曹家、高家、向家,雖外戚沒有直接參與多少朝政,可那個敢輕視?

曾公亮大半天才問道:「可有良策?」

「明仲是問萬年之策,還是千年之策?」

「有何區別?」

「萬年之策,我肯定沒有,不論什麼國家,最終注定走向滅亡的命運,一場動盪將所有積累的弊端全部掃平,新的國度再次開始,再次昌盛,再次滅亡。這是天道,任何人阻止不了。故老子說水滿則盈,月滿則虧。老子注重的乃是大勢。但夫子不同,他著重的是每一個段落。若君臣做得好,可以將這一勢頭無限制的挽留。這樣吧,我剖析一段易經的走向。仁宗之朝時,類似泰卦,自執政起就開始與執意與君子行動(第一爻,撥茅茹,以其匯,征吉),因此包容一切(第二爻,包荒,用馮河,不遐遺,朋亡,得尚於中行),君臣一心,即便有慶歷戰爭之害,災害連連,皆平安渡過(第三爻,無往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咎,勿恤其孚,於食有福)。由是百姓安居樂業,就連兵事也漸漸減少(第四爻,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國家進入史無前例的大治。但這時也到達巔峰了,陰消於外,陽侵於內,想要將這段美好的時光停留住,夫子與文王已經教導我們怎麼做了。第五爻說帝乙歸妹,大吉大利。商大帝帝乙將莘國長女太姒嫁給周文王,對其有恩。其後帝乙之子商紂王與周朝發生戰爭,火燒鹿台自焚而死,周武王仍因為以前帝乙的恩情,封授帝乙數名子孫諸侯國家。箕子在朝鮮,微子在宋國,得享數百年基業。即便至今,宋姓仍然是我朝大姓之一。當然,這是到了萬不得己時才使用的下策。帝乙歸妹,未必是歸妹,而是指在這時候,必須進行調控,將一些極度繁榮所帶來的隱患一一解決,那麼這一爻便不會迅速進入下一爻(第六爻,城牆傾倒,牆土重返護城河,不宜興師動眾,即便向手下發號命令,號令正確,也因政令錯亂,帶來更多的不利),甚至下一卦(大惡的否卦)。」

後面還有,在內宮鄭朗只從否卦第五爻說起,前面幾爻含模地略過。在這裡,鄭朗索性什麼也不說。

不過能坐到這裡的,難道否卦不知道嗎?

不用鄭朗解釋,按照鄭朗這種說法,自然而然推理下去。

皇祐時達到巔峰,國家財政健康,以至直接間接的用在開發南方與戰爭的費用幾乎近達億緡錢,國家財政還沒有吃緊。並且將儂智高判亂迅速平滅,狄青兵進闡鄯城,讓大理屈服。鄭朗兵進升龍城,讓交趾投降。將數個面積廣大的爭議羈縻州全部歸納到宋朝疆域中。雖南方不及北方,文治武功在宋朝,也算是中興時的巔峰。

但大家一起陶醉在這個歌舞昇平的年光裡,一個個不作為,非是帝乙歸妹,而是坐看陰陽交浸,國政漸漸崩壞。仁宗時仍然未看出來,英宗時危機爆發,韓琦專權,群臣不服,政令不暢,豈不正是第六爻,城復於隍,其命亂也!

宋朝也很快進入否卦,天地陽陰不交合,萬物不能生長,君臣上下不和,天下邦國不寧。

趙頊心中也有些慚愧,若不是老子弄出這些事,又哪裡來的治平之害,以至今天自己很苦逼,平時宮中就是一些用度,也不得不精打細算著。還有那個巨大的欠負,不知道多少年才能還清。

但在這個凶卦裡還有著一線生機。

第一爻,撥起茅草,其根相連,雖國家不好,君子們卻抱成了團,是吉祥的。想到這裡,許多人又看著鄭朗,鄭朗在鄭州,似乎未怎麼管,可那一篇篇儒學卻激勵著許多仁人志士。這也是治平之敗政,正道不滅的原因所在。因此象辭說,忠心耿耿,有為君主建功立業的遠大志向。

第二爻,小人阿諛奉承,得到好處,德高望重的人卻否定了阿諛奉承,前者是吉是好處,後才是亨,是大道所在。韓琦歐陽修確實得到很多好處,封官拜爵,權傾一時。但到了第三爻,由於胡作非為,終於召至羞辱。這就是韓琦的下場。第四爻乃是奉行天命,替天行道,開通閉塞沒有災禍。但只是生機,不代表著就真的生過來了。

因此在第五爻,否卦將要結束,德者可以獲得吉詳。不過若不奮發有為,就會其亡其亡,不久就要滅亡了。生在這一刻,死也在這一刻。

但怎麼「生」過來呢,否終則傾,何可長也。有一個傾字,要麼改革,做大手術將所有積弊剷除,要麼只有一條,用一個新王朝完全替代!革命!除了這兩條外,只剩下一條道路,其亡其亡!

鄭朗站了起來,背手說道:「國家危機重重,背著史無前例的欠負,西夏又野心勃勃,內部宗室子弟、權貴膨脹,積弊繁多,並沒有進入同人卦,現在陛下奮發有為,也有許多士大夫竭盡全力輔助陛下,不過士大夫並沒有團結一心,無論朝廷做了多少兼讓,許多權貴慾壑難填,只知道伸手要好處,卻不願意做半點退讓,依然在否卦第五爻中,生與死一線間!」

對易經鄭朗很推崇的,後來人胡來,將它認為道家的學問,易經是積極的,出世的,與道家有何干係,更可笑的,自古以來,居然將它當成算命卜卦法寶。

其實易經有很強的哲學辨論觀,不能用唯物主義或者唯心主義去武斷的甄別,它幾乎覆蓋了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兩大領域。因為古代的局限性,不能認真剖析,若有能力將它認真剖析開來,它幾乎是一部超前的宇宙觀哲學論著,甚至勝過西方許多哲學家的思想。鄭朗的儒學核心,就受了易經影響啟發,最終將自己的儒學完善。

因為都堂鄭朗用易經剖析,導致不久後許多人重新研究詮注易經,形成一種風潮。

鄭朗又說道:「老子說得對,每一凶卦不用說了,死機重重,就是吉卦,也有一個凶爻,不可能代代都有英主賢臣,而且立國越長久,危機越深重,解決起來也會越麻煩。最終必是死亡。但終是消積的想法。夫子說得同樣有道理,每一吉卦有一個凶爻,稍不留神,便招來滅國之禍,例如天寶盛時,唐朝文治武功達到巔峰,李林甫誤國,唐明皇倦政,安史之亂爆發,唐明皇逃亡巴蜀,馬崽坡甚至為安撫兵士,將愛妃活海縊死。早知如何,何必當初?但只要注意調控,吉卦就能很長時間滯留下來,易經六十四卦,三百多爻,一爻一卦的推進,並不代表到了時間就會自動轉向下一爻下一卦。通過人為,可以將這一爻一卦延長或者縮短。即便凶卦如何?再凶還有越王句踐凶嗎,臥薪嘗膽之後,一躍成春秋之雄。這才是夫子修易的用心。」

「行知,我還是沒有聽明白,能說具體一點嗎?」曾公亮又道。

「明仲,夏商周,到春秋戰國,走了近兩千年時光,自秦朝到我朝初立,又是近一千兩百年時光。秦朝封建,打開了一扇窗戶,我朝也在漸漸打開另一扇窗戶。」

「行知道來。」曾公亮說。說易經,那只是理論依據,得來一點實際的。

鄭朗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有了理論,是夫子說的,那麼改革就成了故事,會得到更多的人認可。史上王安石也用了這一招,可惜因為過於倔強,來了一個三不,將其作用削弱。

「還是從天道說起,天道注定盛必轉衰,滅亡,新王朝由生轉盛,一次次循環。但並沒有規訂時間,因此秦隋立國只有幾十年便亡國,漢唐則為久遠。那麼天道何在?在於愛民之心。即便是十六國南北朝時,誰愛民用政策得當,誰就會強大。到了我朝,愛民程度遠盛於歷朝歷代,故我敢斷言,不管以後如何,只好不出暴君,我朝命數必長遠唐朝。太祖太宗取消部曲制度,禁止人口販賣,已經逐漸打開這扇窗戶。還有地道,大地受載能力有限,創造財富有限,但當真無策可用?我朝重視工商業,由是國家益富。各地區百姓漸漸重視生產技術,精耕細種,產量增加。真宗又有遠見地引進了占城稻。這些措施正在一點一滴地將這扇窗戶隱隱地推開,未推開,但看到那點亮光。正是因為如此,我朝面積狹小,卻養活了史上最多的人口。還有,子厚,以前福建路九成以上乃山區,土地貧瘠,卻養活了最稠密的百姓。迫不得己,許多百姓將自己子女活活掐死溺死。王鼎等士大夫多禁止,你身為建州人,你來說一說。」

說就說,章惇會怕誰?

他朗聲答道:「陛下,鄭公,王鼎雖好心,臣以為不切實際。若不是如此,福建路人口輩加稠密,最後百姓在沒有生機之下,又會像慶歷年間那樣,盜賊四起。如今因為兩廣開發,許多百姓奔向兩廣,這一陋行逐漸消失了。不過十年過後,下一代成長起來,又會再次變得稠密,只能向兩廣安納。鄭公的意思我曉得了。兩位祖宗重視農業,鼓勵百姓開荒,鄭公南下開發荊湖與兩廣,也是稟程這一宗旨。我朝就能養活更多的百姓。這就是地道的窗戶。大地面積有限,但可以用一些手段增加它的承載能力。」

「中的。再者就是人道,我不想多說,以免各位又要彈劾我,反對我,只說一句,請看府州折家!」

府州就那點蛋大的地方,朝廷也不過給了一名知州的名額,封賜數名折家子弟為官,但折家有多少子弟?家主與幾名有官位在身的人除外,其他人迅速讓他們淪為平民,因此折家子弟雖多,卻不會成為府州的妨礙。

再看國內呢?

宗室子弟外戚越來越膨脹,現在超過千名以上,個個都想要好生活,眼下還能滿足,若是超過萬人以上,怎麼辦?還有的官員能生孩子,一生就是十幾個兒子,個個都想做高官,官員就那麼多,最後怎麼辦?大商人都想家產萬貫,但無論國家用什麼政策,將財富做大,始終有限度的,又怎麼辦?主戶個個都想擁有幾萬畝耕地,就是將宋朝所有潛力發揮出來,包括兩廣兩荊一起開發,也不會超過一千萬頃耕地,又怎麼辦?

只有一法,主動地限制他們兼併與無限度的膨脹!給平民百姓一份生機。

鄭朗不去提了,道理都懂的,只是大家一起不願意主動做退讓罷了。又道:「為了從這一凶爻平安渡過,今年還有一次改革,也是最後一次改革,以後只會微調。邁過去,同人之卦便會到來。而且鹹平之治、皇祐嘉祐之治,若再來一個熙寧之治成功,很有可能替祖宗徹底將這扇窗戶打開,也會是一場銘載史書史詩般的中興之治,能否成為史詩,就看諸位了。」

第八百五十章 大麻煩

「行知,就說最後這次改革吧。」能擠入在座的行列,多不是簡單人物,鄭朗先行放出兩監股契,又放出一個利好的消息,今天又說了這麼多,不會為均輸法,均輸法雖有爭執,但這兩年來爭執還少嗎,因此接下來的改革必會更麻煩,富弼感到擔心,皺眉說道,刻意將最後二字咬得極重。再不能再折騰了,再折騰下去,鄭行知,你那點人氣馬上就散了,會與韓琦一樣,成為千夫所指!

「共四條,先是陝西一耕二封。」鄭朗道。

針對陝西供給而去的。

物資到達陝西運費太高昂了,先到達三門,轉上陸地,再從三門峽上游搬上小船,運向渭水,然後再經過六七百里,甚至近千里的旱路,一小車一小車將物資運到前線。

不僅是糧食,還有武器盔甲帳蓬等等,兵士的衣被鞋襪,生活用具,酒水,藥材,馬匹吃的雜糧,雞子,草料。隨軍的商人,家屬,軍妓,為運輸服務的民夫,他們皆需要供給,糧食僅是其中的一部分。

慶歷戰爭結束後,逐一裁軍,裁得越多,隨行的相關成員就越少,供給會隨之減少,又有了一個三白渠,除了遇到乾旱之年,否則陝西至少在糧食這一塊上能勉強持平。僅此一項,就節約了大量費用。

可隨著李諒祚再度用兵,韓琦為了防禦,居然備戰兵四十五萬,二十多萬禁軍,十幾萬鄉兵,十萬蕃兵,還不算陝西的義勇,壯丁,弓箭手以及廂兵。費用於是再度急劇膨脹,兵士越多,帶來的相關人員也越多,所需物資又需要更多的民夫搬運,形成惡劣循環。這成了治平財政黑窟窿之一。鄭朗赴任後,逐一裁減,可是面對凶殘的梁氏,他也不得不保留了幾十萬軍隊。

現在陝西依然成為宋朝財政沉重負擔之一。

因此有了這個一耕二封政策。

耕非是耕,而是水利。

朝廷分兩年撥出一千萬緡錢帛,讓程師孟去陝西,尋找一些易於修堰的地方引河水修建一些水庫。不直接於河段上建堰,泥沙太多了,而是引水,通過蓄沙池蓄沙,再進入水庫,於下游引修河渠。更多的地區得到灌溉,即便是旱災之年,也因為這些水庫會保證一定的收成。再與三白渠配套起來,即便如今陝西增兵,只要不是災年,也能勉強將糧食持平。

這是開墾,開墾了必會破壞本來很薄弱的水土,因此二是封,封山!

強行封山是行不通的,也有辦法,將一些百姓分佈很少的山區百姓遷移出來,在這些山坡上廣植棘刺,這些棘刺生命力強,生長起來很快,幾年後就能將所有山道堵塞上。那麼不管是什麼人,想進入這些山區砍伐木材,都不會成功。用此來保護水土。

原來若是鄭朗說,大家會忽信忽疑。

陝西已經在執行類似的保護環境措施,一些荒山漸漸綠了起來,上有樹木,下有苜蓿,在一些人煙比較少的地區,因為水土得到保護,河水渾濁現象逐步減輕。

鄭朗此次做法更極端,索性用棘刺將一些價值不大的山區一起封死成無人區。

這一條爭議不大,就是錢,趙抃遲疑道:「一千萬非是小數字,若是以前倒不存在問題,眼下財政吃緊,又為安撫民心,僅是償付利息,一年就得幾百萬緡。是否遲些執行?」

「閱道,欠負巨大,非是一年兩年可以償還的,今年銀行監利潤騰出來,國家會出現盈餘,可以撥一部分款子出來。梁氏野心勃勃,西北估計不能平靜了,早一點執行,暫時是支出,以後會逐年產生大量節約,而且也造福了陝西百姓。自建國以來,唐朝關中開發成熟,陝西條件是好的。然隨著西北戰事打響後,陝西百姓承擔著大量兵役勞役,其他諸路大踏步地發展,唯有陝西停駐不前,也要適度地給予一些善政,利於他們修生養息。」

趙抃不能作聲了。

總的說,這一條不但在都堂上,就是執行後,都不會產生很大的爭議。

但鄭朗實施它還有一個用意,乃是為了下面一條,榷茶。

國家經營,效率低下,貪污與浪費嚴重,早晚收益會隨之下降。不過榷茶之利破壞最嚴重的,還是鈔法。

當初執行時趙匡義是好心。

西北用兵,運費驚人,若動用國家力量運輸,因為效率與貪污,成本會變得很高。若真正購買,不用多,一鬥出價三百文,相信商人自己就會有辦法將糧食運到陝西前線,而且還是上等的糧食。但那樣的話,必擾亂整個陝西糧食價格,讓百姓民不聊生,首先生活在城市裡的百姓日子就沒法過下去。於是趙匡義想出一條變通之法,先是發行茶鈔,後是鹽鈔,讓商人通過換鈔,將糧食運到前線。軍糧與民糧區別開來,既保證了兵士用糧,又沒有擾亂民間糧價。

起初是好的,但有能力做到的,只有那些豪強大戶,漸漸茶鈔與鹽鈔被豪強把持。被他們把持會有什麼後果?有後台啊,肆無忌憚,甚至運的是不能吃的霉變陳了不知多少年的糧食,或者往糧食裡摻沙土,摻土罷了,還能淘洗掉,摻了沙子怎麼辦?誰有本事一粒粒地擇乾淨?甚至有的商人就地在陝西購糧,連運費都節省了,然後往裡面灌一些沙土,當成鈔糧,送到軍營裡。而且也波及到陝西民用糧價,使百姓苦不堪言。

榷茶很有可能產生的兩千多萬緡利潤,漸漸被豪強全部把持,兵士食用糧還有一半以上生生糟蹋,不能吃倒掉。現在還造成一個十分尷尬的難題,朝廷自己運糧,不用說,又回到原來的話題,浪費貪污嚴重,又必會加重百姓力役之苦。若購買糧食,更加擾亂陝西糧價。知道這個弊端,沒有人敢作聲,鄭朗也不能作聲,因為沒有好辦法解決它。

這次的大修水庫,能化解一部分糧食所帶來的困擾,但想糧食徹底解決,只有一條,平滅西夏,徹底減少駐軍,再出台一些政策,讓西北自給自足,那麼無論什麼茶鈔,或者鹽鈔,都不需要。

朝廷之所以對茶法改來改去,不是前線將士的抱怨聲,而且豪強們越做越過份,國家為了榷茶,不知動用多少官吏,最後結果一年僅盈利幾十萬緡,實際將雜費與官吏薪酬扣下來,已經嚴重虧本。一個榷茶,損害了多少茶農與中小茶販的利益,想一想李順與王小波為什麼起義就知道了。這是何苦來哉?

於是自劉娥時折騰,一直折騰到趙禎晚年,才實施了通商法。韓琦通商法茶政為三條,第一條以三司歲課均賦茶戶,凡以緡錢六十八萬有奇,使歲輸縣官,比輸茶時,其出幾倍,朝廷難之,為損其半,歲輸緡錢三十三八千有奇(有偶乃多,有奇乃是不足),謂之租錢。

所謂的租錢就是當初宋朝鼓勵茶農種茶,給了一些本錢支援,然後進行茶政專營。也就是名義上茶園也有朝廷的一份子,實際這是變相地加稅。茶農也必須交納兩稅的,在兩稅之外再交納這三十幾萬租錢。

但不算太苛刻,全國那麼多茶園子,即便八成以上大商人的茶園逃稅漏租,餘下的兩成茶農壓力也不會太大。有其積極的一面。但也成了反對者的理由,朝廷制度是不加賦於民,以前是給錢給茶農,現在卻變相加賦於茶農。以前懲罰的是走私茶販,如今懲罰的卻有可能是交不起稅的良民。這都是狡辨的說法。

雖交了稅,只要朝廷不胡來,將這租錢攤於不到一成的茶農身上,實際也不算重租,相反的,若是茶農能種出好茶葉,必會獲得更大的經濟效益。再說走私茶販不好,原來那些大商人就是好人?

為什麼一直有反對聲音,乃是因為這一通商法執行後,巨大的利潤空間,漸漸被所有大中小茶商獲得,豪強想壟斷是不可能了。這才是多次茶政改革多次因反對聲音失敗的原因。

第二條是與諸路本錢,悉儲以待邊糴,茶葉也賺錢,朝廷可以讓各路官員參與進去,從商人手中搶一筆利潤充塞國庫。

第三條罷十三場,六榷貨務,裁減官吏,減少開支。只對臘茶禁榷如舊,糴茶肆行天下。

總之,大約就是園戶之種茶者,官收租錢,商賈之販荼者,官府再征算商稅,而盡罷禁榷,謂之通商法。

改革了,不是很徹底,鄭朗索性進行徹底的通商法。對所謂的租錢鄭朗沒有動,但將租錢徵收任務劃到地方,而非是三司下屬官吏去一一徵收,造成不必要的人力成本。

第二條杜絕,朝廷出本錢給諸路,出了,而且糴茶歲量巨大,然而官商勾結,下苛茶農,強行他們出低價銷售給官府,然後與大商人聯手起來,高價抬賣。朝廷呢,出了本錢,一直未得利,相反的,因為糴茶過程中一個買一個賣,依然存在著大量昂貴的人力成本。這一條沒有了,直接讓商人與茶農交易。

除非在特殊的情況下,發運司遞交原因,向條例司申請,條例司與三司使協商,才能由發運司偶爾地進行糴茶,平衡茶價。

但就是這一廢,會產生很大的反對聲音,各種糴茶,朝廷未得利,實際得了利,下面各路官吏與巨賈,從中得到大量利潤,雖不及鈔法行茶之巨,利潤也不小。

只要前面一執行,後面會掀起蓋天的反對輿論。

對第三條進行完善,廢掉所有相關茶的場,貨務,以及禁榷茶種,包括臘茶在內,一起實施通商法。

為什麼保留部分茶種禁榷,也是因為陝西需要鈔糧,故鄭朗準備花一千萬緡錢,讓程師孟下去主修水利。第一程師孟乃是良吏,不會苛民,不會貪墨,第二程師孟對水利精通。最少可以自北洛水開始,一直到關中,增加五萬頃左右的耕地,增加幾百萬石糧食,與茶鈔糧相抵。

也就是茶葉這一塊,所有官吏,豪強,大商人,別想再使什麼歪門斜道了。

但實施下去,國家官吏會進一步瘦身,三司也會少了許多事務,吏輕政輕。下面還有,讓宋朝冗官冗政,來個大減壓。

聽完了,大家一個個沉默不言,若不是剛才鄭朗說了那個三道,很有可能此時出現一片反對聲音了。幸好韓琦強勢的先行改革,否則此時更麻煩。

第三條,針對礬專營的。

總共五大專營,鹽酒專營所獲頗豐,鄭朗不敢動。香專營實際朝廷很有可能僅得其中的四五分之一,甚至不足。不過因其貴重,所用官吏少,人力成本不高,獲利也還是十分可觀,一年能為朝廷帶來兩三百緡利潤,鄭朗沒有動。礬專營不同。

礬專營自唐朝開始實施,但唐朝與宋朝不同,第一個就是人力成本,第二個就是買鈔制度造成大戶的壟斷,對朝廷利益的侵奪。

礬產地有河東河北淮南江東兩浙江南西路等地,雖不及茶葉零散,也很零散,想專營必須派出大量官吏經營,人力成本比唐朝高昂,這還不算,還有買鈔制與買撲制度,豪強大戶一步步侵襲,造成利潤下降。低的時候一年僅得幾萬緡,高的時候也不過三十幾萬緡,正常在十五萬緡到二十萬緡。也就是說除了使那些豪強們越來越富外,朝廷幾乎每年拋去人力成本外,全部在虧損。不但如此,有一項專營,必須分心去管理,冗了政,還使各個礬匠戶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

第三條便是讓礬實施通商法,若出現壟斷高價現象,讓發運司通報,於江東礬場採購,平衡礬價。

實執通商法對朝廷有百利無一害,不專營了,就可以征商稅,商稅不會像茶葉那麼巨大,但能征幾萬是幾萬,總比虧本,又不得民心要好得多。同時減少官吏,簡化政務。關健,關健是得益的豪們怎麼辦?

這是第三條,還有第四條,是從王安石坊場河渡錢演變過來的。

宋朝有許多坊場,實際皆是可以盈利的,然而因為小吏貪苛,中飽私囊,沒有向朝廷交多少錢,相反的,上污朝廷收入,下苛低層的差役衙前,以至衙前破產逃亡,公私困敝。

因此王安石拿出自唐朝出現的實封投狀制,也就是於鬧市處招榜,限兩月召人承買,民願自買,聽自立價,然後投入匭中,兩個月後用鑰匙打開銅匭,視其價高者得之。

實際就是承包制,鄭朗很早就運用了,不過不是鄭朗的靈感,後世太多太多,但在這時代還是比較超前。也就是朝廷仍保留著這些坊場的所有權,但經營權讓給承包者。

後又擴大到了酒務。不是所有地方酒務效益皆是良好的,若是效益不大,再加上官吏貪墨,這些酒務就會出現虧損情況,但實際若經營得當,這些酒務利潤仍然很可觀。王安石久在地方,又用心觀察,看到這一點。後來又對一些收益不大好的酒務實行實封投狀法,將酒務的生產權、經營權與銷售權通過拍賣的方式,拍賣給百姓經營。朝廷節約大量官吏,又安全地得到一筆錢帛,而且不要分心過問這些酒務與坊場的收益情況。

最後又擴大到了河渡,因為河渡每年需要大量渡夫,或者廂兵,擔任來往客渡擺渡的船夫,還要管理船舶損耗維修,實際在這一塊,朝廷仍然虧本經營。於是王安石將全國坊場河渡兩萬六千多處全部放開,拍賣給民間經營。熙寧九年得三百八十多萬貫石匹道兩,支一百七十餘萬貫石匹道兩,淨收入兩百一十幾萬。八年後元豐七年,全國坊場河渡收入六百餘萬,支出一百七十四萬,淨收入近四百三十萬。若將以前的虧損計算上,一進一出之即,能達到七八百萬之巨。

最主要的實施後,簡化了政事。

鄭朗一一做了採納,還增加了一條,那就是坑礦。各個坑礦也有類似的情況,實施了三七分制,但執行不是這樣執行的,工匠說我只採了一百斤銅,小吏說你漏報,不止,是三百斤。工匠破產了,就是實施了三七分輕斂制度,工匠們也不得不逃亡,於是坑礦報廢,實際這些坑礦仍然有開採價值。因此將諸多坑礦也甄別出來,一些效率不好的,或者因小吏苛剝導致匠戶逃亡的,一一進行拍賣。

買戶交了錢後,以後小吏們,你們也不要來過問了,俺采一萬斤,你們只能乖乖地看著眼饞。

這一條沒有前兩條爭議大,但會讓一些小吏減少貪墨機會,多少導致一些怨言。

三條變法實施下去,最少裁減五百名以上的正式官員,四五千名小吏,近八萬名衙前差役,十幾萬戶匠戶役戶脫離苦海。朝廷不但政務輕鬆,甩開一個又一個沉重的包袱,還得從虧損當中解脫出來,每年至少得到五百萬貫的收益。若包括坑礦,一進一出,那不是五百萬,一千萬也有可能。二十幾萬戶百姓人家從差役力役中解脫出來,恢復了人身自由,重新投入到生產當中,也是一項仁政。

但是……

富弼道:「行知,四項變革用心良苦,是謂善政,可你有沒有想過,朝廷所得甚小,麻煩卻很大。」

趙頊與鄭朗對視了一眼,這也成了高滔滔與鄭朗爭辨最多的地方。

裡外有可能會產生千萬之數,但想要實現這個目標不容易,估計是進出相差一千萬,實際執行下去,天知道呢,有可能是五百萬,有可能是兩百萬。可造成的後果卻極其嚴重。非是官員,官員權當今年不補缺了。第一是小吏,最難裁的不是差役與衙前,而是有點實權的小吏,裁一次吵一次。若是後三法全部執行,會裁去大批的小吏。但還不是困難的地方。主要一是茶,二是礬,徹底實施了通商法,讓多少大戶豪強人家受到損害?

若實施下去,再加上前兩次改革的打底,朝野內外,必會吵得天翻地覆。

豈止是麻煩卻很大,而是一個大麻煩,天大的麻煩。

趙頊深深地呼吸,才開始鄭朗提出來後,趙頊也沒有想到這麼多,以為是善政,還誇獎了幾句。直到母親與鄭朗產生爭執後,聽他們在辨論,趙頊才醒悟過來。

一個太后,一個宰相,兩人的辨論,生動地給趙頊上了一堂教育課,終於他才明白,原來做事是這麼難的。

鄭朗講了四法,富弼也說了會很麻煩,那麼下面就看諸位士大夫態度了。

第八百五十一章 契機

富弼說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接下來必是唇槍舌劍,不過二人關係不錯,而且國家到這一步,若一點不作為,那是不大可能了,所以富弼說得極其隱晦。

鄭朗道:「升天之事莫知真假,即便是真,一人升天即佔去很多資源,況且家人家畜家禽。」

「作用不大,動盪極大,莫若移於後緩置之。」

「時不再過,過不再來,順風而為,有孚光亨,利涉大川!」又道:「黑長漫長,冬寒嚴酷,需春雷蕩激,方可黎明再歸,春回大地。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里,不喪匕鬯!」

富弼蹙眉。

他第一句僅八字,卻大有深意。

想要成道成仙,必須有眾人相助,當然上去了,也要對更多幫助的人回報。在這裡,此八字非是貶義詞也。用意很深長,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是中國的傳統之一。上位後,對親人,對恩人,對老師,對學生,對族人,對門生,可以做一些適當的回報。其他人也會更看重培養人才。這也是鄭朗修儒學當中的對立之道,上慈下愛,上仁下忠。或者是鄭朗所說的恕道。

所以往往一人得勢,或者獲得財富後,多對他人提攜,民間小說也有許多類似的故事,對其行為讚美謳歌。這個思想觀念根深蒂固,現在鄭朗所做的,似乎要將它顛覆,肯定會招來許多反對聲音。

鄭朗也用委婉的語氣進行反對。

不是富弼所說的那種,有法有度,不排斥做適度的回報,但反對這種過份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時候沒有修真小說,但有一些原始的質樸理論,比如修道時要用珍貴的藥材煉丹,或者不勞而獲,讓他人供養以便靜修,千古以來修道之輩有多少,能得到傳說中的升天之人又有多少?無論那一人得道,成本均攤下來,昂貴到無法計算的地步。況且帶著那麼多家人阿狗阿貓一道升天,又需要多少資源。

或如後來的一句民諺,說鳳陽道鳳陽,自從鳳陽出了一個朱元璋,十年卻有九年荒。

適度的回報是美德,過份回報則是對其他人資源的嚴重傷害。

富弼又委婉的進勸,宋朝時弊很多,這一點已得到九成九以上的人讚成,最大的就是冗政冗官冗兵,鄭朗已經做了大手術。如今第三次改革,還是針對這三冗而去的,但所獲遠沒有前兩次之豐,引起的爭議卻巨大,得不償失。可以往後拖一拖,不必要再度掀起血雨腥風。

鄭朗又果斷回絕,國家前兩年皆存在巨大的虧空,全國上下焦急萬分。況且還有一個巨大無比的赤字。這時候無論做什麼,只要有效果,都會有正當的理由。錯過此節,以後國家財政慢慢回轉,無論做什麼都更艱難了。比如茶政,前後爭執了快四十年時間,才讓韓琦苟和式的通商法得以通過,然而至今還存在著爭執,許多人躍躍欲試,想將榷法恢復過來。包括文彥博居然將主意打到榷鐵上。

比如卦象,國家進入危險的蒙卦,必須懷持光明之心,有所作為。況且國家困窘的程度豈是蒙卦所能彰示的,既然君臣想有雄心革除,就必須用雷霆萬鈞之勢,將所有時弊掃除。雖雷電交加,但是正道,因此震雷隆隆而來,人們驚恐萬分,此後又笑語聲聲,巨大的驚雷聲響遍百里之地,正因為此,宗廟社稷才可以祭祀延續。

連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里,不喪匕鬯,都說了出來,富弼只好做退讓。

呂誨道:「鄭公,朝廷與民爭利,終是不美。」

與民爭利,一頂大得不能再大的帽子。

章惇卻冷哼道:「何謂與民爭利,國家自開國以來,陸續設立諸坑礦、坊場、榷務,多達近萬處,算不是算與民利爭?鹽茶礬酒,皆民生之物,仍全部禁榷之,算不算與民爭利?鄭公之舉,我非未看到什麼與民爭利,相反的是讓利於民,將茶礬之利,讓之於百姓。與什麼民爭利?難道是少數人?就是少數豪強,自景祐以來,國家創立諸監,每年收益皆多達幾千萬緡錢之數,難道豈不如茶礬之利乎?呂御史,你身為言臣,請勿顛倒是非黑白。」

「我倒是以為諸監乃是互惠互利之舉,沒有朝廷提從保障資源,諸監則不得成立壯大,若沒有懂得經營之術的商戶進入,諸監在朝廷經營下又會像茶政一樣,漸漸敗壞。」呂惠卿公平地說了一句,可話音一轉:「但我也贊成鄭公之舉,無論是茶礬之榷,或者諸坊場之經營,原先用意也非是惡,用此增加國家收入,減少百姓兩稅負擔。然因經營不當,朝廷未得見利,相反成了各州縣苛民之舉,以至許多坑礦坊場漸漸廢喪。不如索性還將它交給民間經營,朝廷雖得利,其多少乃是百姓決定,不算是苛民之舉。」

那怕鄭朗等人有張儀蘇秦的口才,都不能辨解騷動二字。騷動是謂必然。

爭的是苛民與與民爭利二條,一旦讓反對者將這二條罪名戴上,改革必然失敗。那怕執行了十年八年,頗有成效,戴上後還會被人矯改到相反的方向。因此呂惠卿及時做了補充,非是苛民之舉,相反的乃是惠民之政。

五人拉開爭執的大幕。

鄭朗聽得不耐煩,若在這裡都通不過,一旦消息外出,詔令必不得成功頒發,於是說道:「我只想說一件事,諸多弊端當中,多人說到冗官,當真官員數量冗雜?我朝設官,僅從縣級開始,有的小縣只有一個知縣,連主簿都不設。而秦漢卻設到亭長。那豈不是更冗乎?非是數量之冗,乃是養官成本,與唐朝相比,幾乎是唐朝的十幾倍。只要這個成本下降,何來冗官之說?為何無人言之?」

秦漢雖設亭長之職,性質不同的,往往僅是一個免稅罷了,多不領薪酬,國家負擔很小。甚至在國用最緊張的時刻,連官員都沒有俸祿,例如北魏名臣高允,其他官員或者貪墨,或者因為其家境好,官當得有滋有潤,高允家境不好,又不貪污,於是一家人生活只能靠賞賜度日,幾乎衣不蔽體,飢寒交迫。

這種情況下,官員家境稍差一點的,想不貪都難。於是到了唐朝,給了一些度日的薪酬,貪污仍不能杜絕。趙匡胤兄弟索性進一步的高薪養廉,導致養一名官員成本到了後人都無法想像的地步。

不能說不好,除了一些低層官員貪污外,大多數官員還算是好的。頂多變相的增加收入,例經營,例請客收禮,前者是弊端多多的官員行商,後者是一種變相貪污,但不是直接伸手勒索討要。官場風氣至少在北宋中前期還算是不錯的。

主要壞就壞在小吏身上。

非那些苦哈哈的衙前與差役,而是一些有權利的吏差,五大專營或敗壞或收入銳減,還有大量坑礦坊場收入的減少,這些小吏在中間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

裁吏差不難,難的就是裁這些小吏名額。

還有就是士大夫羞與談利,對這方面不管不問,或者一些官員能力小,直接被各州縣小吏將權利駕空,成為一個空殼官員。這也進一步讓這些小吏變得囂張無比。

高薪養廉不錯,但高得太過份,弊已經遠大於利。

僅此一句,一百多名官員一個個沉默不敢作聲。能坐在這裡的,年薪加上各種補助最少是三四千緡以上,幾乎與後世的美國總統相當。其中最高者,乃是曾公亮,是鄭朗收入的兩倍,幾乎達到後世美國總統收入的十倍!

在生產力極其落後的宋代,簡直難以讓人想像!

鄭朗沒有明說,已經照顧了你們的感受,不然這個官員收入也得裁,就是裁去一半,宋朝一年也能節約一千多萬緡了。若連官員數量再裁下去,兩千萬緡都有可能。國家一年若增加兩千萬緡錢收入,是什麼樣的概念?

就是一句話,使整個都堂冷場。

「真的很累,有時候常想停一停,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思,好好休息一段時光。」鄭朗又說了一句。又讓諸人全部默然,同意好,或是反對好,但沒有一個人否認鄭朗為了這個國家,耗盡心血。

兩句,沒有異議了,或者說有異議,不好意思說出來。

詔書頒發,鄭朗再次兼職,兼同三司使職位,第一次改革自中書發起,第二次改革自西府發起,第三次改革自三司發起。三司有呂惠卿與章惇兩個能臣,也許不算是好人,但能力是有的,可吳充弱了,鄭朗不得不兼顧。

第一個是對所有拍賣的坊場河渡礦坑進行實價審核,雖實施了拍賣制度,還是有暗箱操作的可能性。必須進行一次估算,拍賣最終價格到達三司後,所出價格必須要達到最低價格。自去年章惇調到三司後,鄭朗就讓他暗中派人主持清查,連吳充都不知道。直到此時,才暴露出鄭朗的用心。

還有一條仁政,暗中設了上浮,有一個最高估價,也就是一年這個坊場估計在不貪墨,運行良好的情況下能賺多少錢。超過了這一數字三分之二,立即降回。比如一個坊場一年估計能賺一千緡錢,超過六百七十緡者,達到一千緡兩千緡,重新對這個坊場進行核算,確實還是只能獲得一千緡錢者,以六百七十緡計算,而不是收其一千緡兩千緡。後者估計極少極少,但會有。一條比較仁政的措施。

其實整個改革過程中,自始至終貫徹著種種仁政措施。為了國家,更是為了廣大生活在中下層的百姓。這與王安石變法性質不同的,王安石能斂出一億六千萬到一億八千萬之數,若再加上鄭朗帶來的變革,多達五千多萬,那將是一個後人永遠目瞪口呆的財政收入。但鄭朗不會去做的。

第二是作坊稅務,作坊也徵稅的,名堂繁多,有的計入房屋稅,有的計入兩稅,有的計入和買,很不規範。此次也讓它們一一規範起來,再與行稅的新商稅結合,就能使商稅進一步完善,甚至制訂法令,不得任何作坊規避稅務。比如士大夫可以享受免去兩稅的權,這是祖宗法制,也是列朝列代的法制,不可更改。但沒有說讓士大夫行商也要規避稅務。因此名文規訂無論任何人行商,必須交納作坊稅務,以及販賣過程中的商稅。

這個不用急,可以往後面放。

第三條改革開始。

響應的人不少,率先響應的家族出忽大家的預料,乃是三大外戚世家。

曹高向三家幾乎同時讓子弟們撰寫文章,說國家到了生死存亡時刻,不改即死。

知道內情的人,皆感到很古怪。

三大家族做了許多兼併的事,連鄭朗都不敢碰他們,為什麼三次改革,皆那麼好說話?

鄭朗索性一抹黑,雷霆到底,改革發起後,再派官員清查十五州隱田。這次沒有派好說話的司馬光下去,而是派手段強硬的章惇下去主持。並且包括以前朝廷不敢碰的真定府與亳州。

章惇還沒有動身,幾大家族主動交出大量隱田。

到了這一步,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早就暗中商議好的,唱的乃是一出雙簧。幾大外戚家族雖讓出隱田的利益,大頭卻在幾大監那邊,況且未來還有一個不知道究裡的更大監。

實際還是章惇的那句話,耕地上能有多少收入?泥裡扒來扒去的,隱一畝地也不過兩三斗糧食的稅務,加上雜稅也不會超過四五斗,有更高的,一些苛吏瘋狂地執行著各種沉重的附加稅,不過隨著朝廷三令五申的明文取締,各路又有監察司查訪,這些苛吏行為一一收斂了。即便隱一萬畝地,也不過幾百石糧食而己。放在幾監收益上,並不算什麼。

真相揭曉,卻不能道出。

但章惇就有了借口,連幾大尊貴的外戚都主動配合朝廷清查隱田,誰敢不遵從。這次查得有些狠了,前後查出二十幾萬頃隱田。終於使朝廷戶冊上的耕地數量第二次進入五百萬頃大關。

可因為如此,得罪了更多的人。

有未來那個不知所云的大監,支持的人不少,反對的人同樣更多。

甚至報紙上出來一篇不知所云的文章,彈劾鄭朗所謂的膨脹論。宗室子弟只要皇室存在一天,就不會倒下。可士大夫與富賈不同,士大夫象文家王家呂家的終是很少,多數士大夫前面過世,後面子弟不作為,三代就消失了。消失速度更快的是商人與主戶,有的子女不肖,父輩留下大量遺產,因為不善經營,迅速敗光,導致民間有一句諺語,富不過三代。還有的商人因為沒有判斷好,一筆生意失誤,迅速變得一文皆無,甚至融資而欠下無法償還的巨債不得像窮人家一樣賣兒賣女。

皇室是必然膨脹,但士大夫與商人富戶能膨脹的很少,鄭朗所謂的膨脹論不對。

不知所云,完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兼併如此,冗官如此,還說膨脹論不對?鄭朗都懶得與他們爭辨。

但是此次鄭朗捅的馬蜂窩太大了,韓琦不完善的茶法通商,經過了四十年爭議,鄭朗卻強行試圖用半年時間,將茶法實施真正的通商,連礬專營也實施真正的通商法,使得多少豪強利益受到傷害?

最後在一片反對聲音中,三大外戚不約而同一聲閉上嘴巴。宮中三個主與家中再一協商,規勸,並且也證實了鄭朗是說過未來會有一個監,一旦實施,其利益不可想像。因此聽了勸,起初聲援,後來讓出大量隱田,很給了三個女子與鄭朗的面子,做到這份上,足哉了。接下來發生什麼,與我們不會再有任何關係。

司馬光擔憂地說道:「鄭公,這樣下去不行哪,爭議太多。」

若是王安石執行的改革,司馬光估計多半不顧同門師誼,能率領大臣們反對了。

鄭朗心中也有一份遲疑。

像這樣累下去,還要違背自己的性格,與那麼多人鬥智鬥法,若延續十幾年,縱然趙頊天天給自己喝高麗百年紅參湯,也熬不了十幾年,便會像諸葛亮那樣活活累死。

而且他擔心一件事。

想要國家強大,必須制度完善,道德完善,還有一條,科技大踏步的進步,就是這樣,以現在的條件,最少得兩百多年才能邁到十九世紀歐洲的科技水平。

能達到這一步,那麼就不是眼下世界各國所能傷害到了。

無論元蒙或者女真,都不會再為他們頭痛。

國家還會更替,說宋朝立國一千年兩千年,那是不可能的,再立國五百年,那會出現人類史上的偉大奇跡。不過若能不偏安一方的立國兩百多年,還能保持著正常發展,會滅亡,滅亡不會自外部而來,而是內部的分解。這個問題不大,只要有一個雄才大略的主,經過撥亂反正,那麼這幾年發起的改革,打下很好的基礎,就會讓他們學習,包括儒學,未必後人會完全參考鄭氏儒學,至少不會選用朱氏儒學。休要小看了儒學,這是中國封建治國的理論基礎。加上科技的進步,中華民族還會再次屹立在世界之林。不過自己執政的成果能影響兩百年嗎?

鄭朗很是懷疑。

有時候他因為想得辛苦,很想息一息,不是虛言的,甚至在心中一度想學習呂夷簡,索性退回來,進步碎步式的改革。那樣,自己會活得很輕鬆。

聽司馬光說完,鄭朗眼中出現一線茫然,但很快清醒過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現在想收也收不回來,說道:「我知道,但有一個機會。」

「機會?」

「之所以如此,連推四條改革,並且又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清查隱田,正是未來還有一次契機。」

「契機?」

「是一次轉移視線的契機,它在西方。」

第八百五十二章 星光(上)

契機便來了。

九月,西夏不顧宋朝的反對聲音,突然出兵慶州,未攻下什麼堡砦,但此次出擊,卻殺害了一千多名慶州百姓,擄掠無數。

瘋狂的梁氏。

出兵之前,西夏重臣,也是西夏的名將,讓鄭朗都有些忌憚的嵬名浪遇再三阻止,梁氏不聽,相反,因為嵬名浪遇功高位重,又像元昊一樣,漸漸將此人冷遇。

朝廷接到消息後,鄭朗放下手中的事務,寫了一篇文章,登於報紙上,雖遠必誅賦。

漢武帝時,陳湯上書漢武帝說,宜縣頭槁街蠻夷邸間,以示萬里,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意思是應當把砍下的頭顱懸於蠻夷居住的地方,讓他們知道,敢於侵犯強大漢朝的人,即使再遠,也一定要殺死他們。

漢武帝雖窮兵黜武做得略有些過了,可正是因為這句犯大漢者,雖遠必誅,激勵著多少仁人志士,一次次打敗了來犯的胡虜。但現在鄭朗有點想不明白了,對契丹苟和還能理解,契丹強大,兩國開戰,對宋朝會產生極大的傷害。

其實就是宋朝與契丹的戰績,也未必是每戰必敗,也曾多次擊敗過契丹,契丹於澶淵城下議盟,不是看到宋朝的所謂仁愛,而是主帥射殺,多次受阻,甚至出現多次敗局,迫不得己,才與宋朝議和的。

然而現在呢,給了大量歲幣,盟和以來,共給了近兩千萬銀帛,實際價值三千多萬。然每次契丹來使到來,躍馬長街,那怕是契丹與西夏鏖戰數年之久,困窘有求我朝之時,使者到來,仍傲氣凜然,士大夫望之色沮。為何?

不提了,畢竟與契丹盟約以來,契丹小動作不停,可並沒有真正出兵中原,雖花了錢也算是值了。

但西夏呢?

原來僅是一個苟於銀夏二州之地的羌奴,侵佔鹽綏宥靈等數州,這是宋朝最高官員的最高腔調,第一次將靈興鹽綏高調地歸於宋朝疆域。並且與我朝交戰,勝少敗多,慶歷數戰,擊斃了幾十萬虜敵,若不是國家財政吃緊,又遇罕見的災害,都能將其滅國。其後狄青一度拿下西夏六州,為何懼之如此?

朝廷為了愛民,不欲生事,允和,並且給其大量歲幣與賞賜,沒藏叛亂,狄青主動出兵相助,替西夏擊敗叛賊。不可謂不仁至義盡。但不久,李諒祚入侵。陛下登基為了愛民,再次原諒。但西夏怎麼做的?就算有綏州爭議,朝廷也答應其交換,不過土門附近幾十座小堡的代價罷了。梁氏窮凶極惡,先出兵擊殺劉溝堡一千多名宋朝將士,時隔數月,再度入侵慶州。大漢的骨氣血性哪裡去了?為什麼面對一個弱小的不如自己的對手,一再的害怕苟和?難道秦州百姓,慶州百姓與陝西百姓就不是宋朝子民?

我不懂,請諸位告訴我答案。

文章寫得極其的煽動。

這便是鄭朗的契機所在。

外敵入侵,只要國家不軟弱,讓百姓失望,利用得當,便是一次凝聚民族團結的機會,更是一次轉移內部矛盾的機會。

苟和的僅是最上層的少數人,也許佔不到宋朝的人口千分之一數量,不過這群人手中有可能佔著宋朝一半以上的權利資源,故顯得宋朝以苟和派佔據上風,實際不是,宋朝九成以上的百姓至少在外交上是激進的,多數百姓認為國家軟弱,生活在屈辱之中。不然也不可能有楊家將的傳說流傳開來。

鄭朗放在朝會上講,也許將嘴皮子磨破了,也未必能說服三分之二的大臣支持。

至於有些人說國家財政吃緊。

財政不吃緊,也沒有多少士大夫想打仗。

不過有了財政吃緊這一條,更給他們苟和理由。

民間卻不大管的,鄭朗有意煽動,梁氏做得太囂張了,這些年,自治平時起,西夏就不停地犯邊。鄭朗文章前面一出來,後面無數士子寫文章怦擊朝堂。

就算允許他們犯錯誤,可最少得有一個底限。西夏人根本就沒有底限,想打就打,想和就和,國家養了世界上最多的軍隊,一年軍費最高時能達到一億緡費用,怎麼窩囊到這種程度?於其這樣,為什麼要養那麼多軍隊?就是大理與交趾這樣的小國家,也不能活得如此憋悶。

朝堂不知道怎麼辦?

鄭朗一直是激進派,此次做得也不錯了,無論與西夏使者會談綏州,或是在劉溝堡中「顧全大局」的表現,皆無可挑剔。

但此次做得太過份了。

就包括一部分中立的大臣,心中也開始倒戈起來。

當然,不願意生事的大臣更多,本來國家就是多事之秋,又有赤字拖累,因此希望西北寧靜的,不然大戰發生,國家必將被拖累下去。

不過下面反對聲音波濤洶湧,這些人不敢說話。民間輿論紛紛嚷嚷,朝堂卻是安靜一片。

趙頊將曾公亮、鄭朗、富弼與呂公著、王珪、司馬光六名大臣詔入內宮商議。東府二人,西府二人,兩制二人,皆是二府兩制最高長官。連參知政事都無權參加此次秘密會議。

散後,連下兩道詔書,第一道詔書正式將緩州編製,讓范純祐知綏州。

第二道詔書是重新杜絕西夏的歲賜,將兩大榷場與一些私市全部關閉。

兩道詔書一下,終於朝堂產生爭執。

不管是什麼原因,那怕是關閉榷場,中斷歲賜也可以的,但不當將綏州正式編製,西北將不寧矣。可另一部分大臣卻強烈支持,為什麼西夏能蠶食宋朝的土地,宋朝就不能吞食西夏土地,況且連蠶食都不能稱,乃是嵬名山兄弟自己主動投奔宋朝的。

梁氏聽聞,派使來議疆界,宋朝不准,我們宋朝不會像你們西夏那樣,連使者都敢殺,但你們使者也不要踏入我們大宋地盤。

宋朝越強硬,反對的大臣越多。

注意力真的轉移了。

但朝中大臣不知道的是一道秘密的詔書到了渭州城。

……

十月到來,通峽前川一片草黃。

再冷一冷,西北就要落雪了。章楶獨坐在城頭上,手持書卷,看著書。

王韶問道:「質夫,你當真想回到朝堂參加制試科?」

「子純,莫要辜負了鄭公美意。」章楶說道。制試科分為好幾種,一種是士子考中進士後再次的考試,這是仁宗中期完善的制度,也是迫不得己之舉,趙禎心好,每次考試夾七夾八的,最少六七百名各種各樣的士子中第,多者能達到近千名。官員太多了,進一步埋汰,掣肘官員進入仕途時間,實際延阻官員名額進一步的氾濫成災。另外就是朝中重臣保薦的幾項制試科,以舉良方正為第一。這些制試科名額很少,有的往往數年才有一次,一次只有數人而己。比如舉良方正科,整個趙禎朝,也沒有幾人得中。

鄭朗提撥了許多文武臣子將領,但非是保薦,從未有過保薦之人,此次為章王二人破例,不看僧面看佛面,最少也會得一個第五等。

制試考得中,再進入館閣,磨勘週年半載,然後再外放,那怕繼續外放到邊境,也能算是一名真正的士大夫,與韓琦、范仲淹等人一樣,就不會定性為武臣行列。在此上,張亢就吃虧不少。

進入了士大夫,成為士大夫一員,與武將武臣命運會是兩樣的。

所以章楶聽聞後,感恩戴德地離開。

他將鄭朗的好心傳給王韶,王韶不聽,說了一句:「我自從制試考不中後,遊歷陝西吐蕃,久不讀書,經義多貽忘,即便現地重新拾起,不用功幾年,必不中。鄭公雖是好心,可自己不中,不是丟自己的臉面,而是丟鄭公的臉面。」

居然拒絕了鄭朗的好心。

人各有志,不能強求,章楶不勸了,連鄭朗也沒有寫信再勸。但章王二人還低估了鄭朗對他們的重視程度,以為鄭朗乃是舉國棟樑,國家砥柱,能對他們表示關心,就算是不錯了,哪裡有功夫再三寫信苦勸?

王韶微微一笑,說道:「質夫,鄭公雖是善意,但就是落得狄武穆的下場,那又如何?千百年後,百姓是記得一些士大夫的名字,還是記住狄武穆的名字?好男兒,當建功立業耳,為何耽迷於虛名當中!」

也對也不對,千百年後,百姓有七成知道狄青的,有四成知道王韶的,但不會超過一成知道呂公弼、韓絳的。可他們疏忽了士大夫的筆桿抹殺能力,作為北宋中期最優秀的三大名將,狄王章三人功績與名聲恰好形成反比。狄青最次,名聲卻最高。章楶功勞最大,幾斃西夏將士二十萬,直接導致梁氏身亡,名聲卻最小。

章楶笑笑道:「子純,也許你這樣想也不錯,可我不喜,大丈夫不一定學習班超投筆從戎,同樣可以學習鄭公,文武兼備。」

「哈哈哈。」種諤站在邊上本來聽他們二人拽酸,眉毛擰起,聽到這一句,終於忍俊不住,大笑起來。

王韶也忍不住笑了。

不是笑章楶做不到文武兼備,章楶文章做得不錯的,學問也不錯,關健他能學習鄭朗麼?鄭朗如今發起三次改革,每次皆轟轟烈烈,那也是迫於國家形式需要,逼的。

即便如此,也做了許多兼讓之舉,安撫一些受到損害的豪強情緒。總之,這是一個濕潤到骨子裡的舉世罕見良臣。別的不說,就憑章楶平時那些陰謀詭計,那是真正的陰謀詭計,既歹毒又無恥,種諤聽了都感到冷汗溲溲,哪裡看到溫潤二字?

學習鄭公,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章楶打了一個哈哈,辨解道:「難道我不能學其一鱗半爪?」

「別,別。」種諤都笑噴出眼水了,拭了拭眼角,又說道:「還是看訓練吧。」

三人站在城頭上,向野外看去。

平峽前川一馬平川,乃是訓練的最佳場所,每到冬季來臨之時,就是沒有戰事發生,也多有軍隊在些集合訓練。馬多了,王韶來此後,又有神臂弓,王韶就想到了一個訓練辦法。

不訓練騎兵,騎兵歸騎兵訓練,步兵歸步兵訓練。步兵想訓練成騎兵不容易的,騎兵交戰不僅要會騎馬,還要騎術精湛,能在馬上閃躲騰挪,還要相互間配合得當,隊列有序。這個困難相當大,陝西十萬騎兵,漢兵僅有五萬人,其他皆是蕃兵。

但讓步兵學習騎馬,不要求他們有多高的騎術,只要求他們能騎著馬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實戰時,用馬載兵,提高速度,到達目的地後,提前下馬,這樣不出動幾十萬大軍的前提下,因為西北成了飼養戰馬的重要場所,那麼便能使軍隊速度加快。至少可以組成一支速度很快的馬步兵突擊軍隊。

朝廷製造出來的神臂弓並不多,無他,鋼的質量問題。

還有一些技術難關沒有突破。

這要到明年杭州第三鋼監成立後,才漸漸成熟。無論是弓箭或者兵器鎧甲,生產的規模皆比較小,僅是增補。當然,也與國家財政收入有關,大規模的兵器替換,許多很多錢帛的,自刀槍弓箭到鎧甲,就算成本下降了,一個兵士兵一套換裝下來,還要五十多貫成本。

但這批神臂弓質量應當比史上晚幾年出現的神臂弓質量更好,自出現後又陸續的研發,終於將它所需的臂力控制在一石八斗,一是機括技術的成熟,二就是韌性好的鋼代替了熟鐵。

不多,前後生產了五千把神臂弓,交到懷德軍卻達到三千把。與此同時,還有一批火炮,以及大量的糧草。糧草也很關健,戰爭到來時,必從後方增加軍隊進入懷德軍。

其實西夏屢屢入侵,也拖累了宋朝財政。若邊境安寧,即便駐軍,也可以抽出大量兵士到京兆府就食。在京兆府有關中的糧食供給,即便是漕糧,成本一斗也不會超過一百文,越往前線去,運費越貴,到達懷德軍,成本會增加到五百文以上,若浪費嚴重,能接近一千文。西夏緊逼,不得不將所有軍隊一起調到前線防禦,僅是一個糧食消耗,成本就無法計算了。

但大規模的軍隊物資調動,也很好的掩飾了懷德軍的物資糧草調動。

戰未開始,後勤已經暗中準備好了。

然而三人左等右等,卻未見朝廷下旨,有何命令。沒有詔旨,他們也不敢擅自行動的。

一頓西北風起,王韶看著滿天的黃雲,用手遮著眼睛說道:「沒想到風沙居然吹刮到這裡。」

「子純,你才注意啊。鄭公於定川砦就說過風沙的問題,與西夏交戰,風沙最惡。秋冬來臨時多風沙,我朝不論從哪裡出兵,皆是位於下風,風沙淡眼,作戰不利。春夏來臨,雖利於我軍,可西北風向又與中原不一,也偶爾會有西北風臨,即便沒有,我軍佔據上風,僅是一場公平之戰罷了。」種諤說道。

「哦。」

種諤又低聲說道:「我聽狄將軍說過一句話,鄭公於定川砦時,就料定西夏與契丹會發生衝突,為讓兩國形成鏖戰之勢,故用一些器械鼓風,讓元昊意識到風沙之威。這才使元昊取得河曲大捷。」

「子正,說說。」王章二人都好奇起來。

種諤用更低聲音說道:「子純,質夫,你們莫要對外面說,實際夏遼交惡,多是鄭公用了反間計才得功的。正是數年之戰,遼國國力殘凋,我朝河北河東始安,並不僅僅是增加歲幣之故。西夏同樣如此,就不知道朝廷什麼時候使財政轉好……」

道理並不複雜,財政不好,頂多能做的就像未來一場突襲戰,不可能對西夏發起總攻的。

「子正,子純,這也是鄭公做過的事,何必笑我?」

王韶與種諤直接翻白眼。鄭朗用計也不是你那些計策!

正在說著話,遠處幾騎飛奔而來,到了平夏城下,正好看到城頭上三人,大聲喊道:「蔡知州有令,請王知軍、種通判、章判官急去渭州城。」

韓琦去了大名府,陝西沒有人總領五路事務了,整個涇原路事務交給了蔡挺。

三人聽聞,找來馬匹,翻身上馬,帶著侍從,飛快奔向渭州城。

見到蔡挺,蔡挺將其他人打發下去,只留下一個太監,對王韶種諤說道:「你們臨行前,鄭公可有什麼安排?」

詔書到了,再聯想到以前朝廷一些武器與物資的調動,蔡挺還能不明白嗎?

「有,鄭公讓我們乘機襲擊天都西夏行宮,揚我大宋國威。」王韶道。

「很難。」

「是難,但我們做了周密的佈置,就等朝廷命令下達。」

「王知軍,你可能勝任乎?」

「蔡知州,放心吧。」

「不是放心,若你們成功了,自會揚我國威。若是失敗了,不僅是三軍奪氣,有可能會牽連到鄭公的改革。」蔡挺狐疑地說。他接到詔書的同時,也接到鄭朗的密信,一旦出擊開始,最大限度給王韶權限,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也盡量不要插足。蔡挺也知道王韶那篇平戎策,關健是王韶沒有過真正的戰鬥經驗,憑借一篇策子,就能代表如何如何的,很讓人懷疑。比如尹洙寫了多篇兵策,實際軍事能力也就那樣。不但他,包括西夏人同樣是這麼認為的。宋朝文人多是那德性,誇誇其談有本事,真上了戰場,卻誤國殃民。

這一戰勝利了,對改革沒有多大幫助作用,也許數將有功,畢竟與種諤上次不同,這次是詔書同意的軍事行動。

但對鄭朗,會產生一些爭議,有好有壞。

蔡挺不在朝堂,當然不知道其實好處很大的,轉移了大家視線,就是最大的好處。

然而失敗了,那就非同小可。

本來改革就產生了很大爭議,再來一次大敗,無數屎盆子一起扣在鄭朗頭頂上了的。都能讓改革失敗。蔡挺也是一個改革派,一旦失敗,國家再無振興的可能。

雖知鄭朗有一些識人之能,可蔡挺心中委實不安。

「蔡知州,請放心吧,我雖欠缺實戰經驗,種子正卻將這一點彌補了。」王韶說道。

「那就好,我接到詔書同時,接到鄭公的秘信。不但托負你大權,還讓某來配合你,甚至讓宮中的李子范監軍使也要配合你。」

「蔡知州,你們說話,某家無妨。」李憲說道。這時候他還遠沒有後世的地位,鄭朗器重,刻意推薦他前來西軍監軍,反而讓他有些受寵若驚。還有一點,鄭朗與宮中太監們幾乎不交往,但對他們一直不惡,不像一些士大夫那樣,將太監們狠狠地往泥坑裡踩,宮中太監們對鄭朗應像同樣不惡。

「那就好,王韶、種諤、章楶,接旨。」

三人伏下接旨,李憲宣旨,主要就是命令他們在年底之前,對天都行宮發起一次反攻,但可以見機行事,若行宮防守森嚴,可以尋找天都山某一軍營發起進攻,將行宮放棄。如何決定,給予他們便宜行事的權利。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可在宋朝,一個便宜行事,是多難得。

王韶說道:「臣等一定不負聖恩。」

接完了聖旨,三人站起來,蔡挺說道:「王行軍,種將軍,朝廷還調來幾將。」

說著拍了拍手,兵士從外面帶來幾人。蔡挺做了介紹:

第一個乃是前名將王凱手下大將竇舜卿,在西北戰爭中多有出色表現,曾隨使出使契丹,契丹人聞其善射,置酒請射,每發皆中,又取得二弓示其精良,竇舜卿不屑地未弓,一挽皆折,能拿出來做示範的可謂強弓了,只用一次力氣就將弓生生拉斷了,可見其臂力之大。以涇原路鈐轄身份來到西北,不過這一職位是空掛,實際將會充塞到懷德軍,聽由王韶指揮。

蔡挺說到這裡,有些苦笑。

鄭朗未免太看重了這個王韶,讓種諤居其下,讓竇舜卿也居其下,千萬莫在看錯了人。

第二便是定川寨犧牲的將領劉賀之子劉昌祚,以蔭錄為右班殿直威遠砦主,只做了一件事,青唐聚兵井鹽,經年不散,劉昌祚奉命前去詰問,諸酋問,漢家想要取我鹽井嗎?劉昌祚說道,國家富有四海,何至與汝爭此?與諸酋首俱來,犒酒歡宴,由是西境乃安。沒有什麼戰功,但經鄭朗指名,想來不差的,也塞到了懷德軍。

第三第四也是定川寨一戰犧牲的將領姚寶的兒子姚兕、姚麟兄弟,兄姚兕蔭補為右班殿直,弟姚麟考為團指揮使,現在沒有什麼名氣,調了過來。

第五人乃是麟州保衛戰中有功的將領苗京之子苗授,以蔭補供備庫副使帶指揮使。

第六人是好水川戰役中慘烈犧牲的名將王珪之子王光祖。

介紹完畢,蔡挺說道:「鄭公在信中對我一再囑咐,此六將乃是一時之選,國家未來的重要武將,望王知軍用之也要護之。」

是六個人才,給你們的重要幫手,千萬不能當成炮灰使用。

「喏。」三人對視一眼。

除了竇舜卿外,對其他五將皆不瞭解。

也無妨,帶回去溜躂溜躂,就知道了。

蔡挺又說道:「此外,涇原路副都總管楊燧也是一時之選的名將,若有需要,三位也可以動用。」

「喏。」三人驚喜地說道。

楊燧也是一員老將,平王則與儂智高,以及與交趾交戰時皆立下赫赫戰功。有此人相助,勝利便多了一份可能。

其實他們不知道,中間五人若用得好,那一個都勝過了楊燧。

給了武器與重將支持不算,接下來還有一項最重要的支持。

蔡挺說道:「王知軍,你跟我來。」

「喏。」

蔡挺將他帶到州衙後一個安靜的小宅子裡,屋中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大漢,蔡挺退下,只留下王韶。

大漢自我介紹道:「王知軍,我乃是特務營總管周淵。」

王韶肅然起敬。

朝廷有一個特務營,都是知道的,可究竟他們有什麼成員,怎樣構成,已經成了國家的保密核心,在外界人眼中特務營神秘無比。

他說道:「見過周總管。」

「王知軍鄭公很看好你,也莫要與我客氣了。我前來渭州,第一乃是為你提供情報幫助。」

「謝過聖上,謝過鄭公,謝過周總管。」王韶大喜,有特務營詳細的情報協助,無疑是如虎添翼。

「大家皆是為了大宋,無需謝過了,第二條我向你提供一個幫助,但在這之前,請你記住一句話,今天所聽到的不能向第二人洩露,那怕是最至親的親人。」

「請明示。」

「嗯,我協助你,只能呆在渭州協助你,過一會兒,我會安排三人,與你一道前往平夏城,由他們與你保持聯繫。」

「行。」王韶道,但他眼中還有一絲不解。

周淵看出他的疑惑,說道:「此一戰,乃是鄭公看好你,不然還輪不到我本人出面,因為本人還有一個名字,沒藏青都。」

前面將沒藏青都說出來,後面王韶差一點嘴冒白沫,雷了。

不過他迅速反應過來,周淵也許沒有幾人知道,沒藏青都知道的人太多了,甚至許多西夏人都能認識,當然不能去前線。忽然他眼中閃過古怪的神情。

「不錯,不愧是鄭公看好的人,居然猜測出現,其他的五員沒藏六虎皆是特務營的高級特務。」

「我,我。」王韶嘴角哆嗦了。因為六人當中有一人此時正坐鎮天都山,李開泰。此人在西夏成名已久,對遼對宋對吐蕃,皆立下赫赫戰功,為了對付此人,王韶與種諤絞盡腦汁,敢情幾月來,一直是謀劃對付自家人哪。

「先帶一個好消息給你,西夏馬上圍攻綏州城,帶去了大量將士與軍隊,這是奇襲天都山的好時機。其次是李開泰,他會配合你行動,關健時候能調動一些軍隊離開天都山,便於你行動。但有兩個前提,一不是有損他的名聲,未來李開泰必有更大的重用,若因為天都山一戰,讓梁氏推卸責任將他斬殺,即便有功,也會得不償失。二是做得漂亮一點,不能讓外面人懷疑。」

「好,我知道了,一定會謀劃好。」王韶認真地答道。這五個人已經成為西夏的重要將領,一旦利用得當,會起來無可擬代的作用。僅是為了一次突襲,折損一人,那是有點得不償失了。

「不錯,不錯。」周淵又誇了一句。

王韶又想到一個問題,壓制住心中的驚訝,問道:「這麼說來,朝廷不久便收復西夏?」

「王知軍為何有此問?」

「年齡……」王韶委婉地說了二字,都五十歲左右了,軍人壽命短,若等他們老死了,就失去了價值。不知道過程,但想來朝廷在五人身上必花下許多心血,收復西夏時間拖久了,五名關健人物利用不上,損失太大了。

「是啊,王知軍既然問起,某也不妨對你說一說,鄭公之意,還是如你平戎策上所寫的,先經營河湟,後經營西夏。即便收復西夏,大約也要到十年過後。不過也無妨,受鄭公之托,朝廷早在十幾年前就向五將下了命令,低調行事,將身上隱疾隱傷一一治療,同時盡量減少奔波,也減少親自前往前線作戰受傷的可能。」

奔波少了,隱傷痊癒,保養得當,壽命會延長。而且也與五將的身世有關,雖及時的投奔梁氏與梁乙埋,不過以前投奔沒藏,後投奔李諒祚,再投梁氏,名聲也不大好聽。主動的避免領軍,一是保養身體,二是避嫌。低調的人,總會招人喜歡的。梁氏也喜歡,分別給予重用。包括趙善金領兵駐紮天都山。

這就是朝廷未來軍事的大方向。

王韶五味雜陳,帶著種章二人以及六員勇將,返回平夏城。

時光如梭,轉眼到了臘月,梁氏派使重新議和不成,惱羞成怒,先是派使向遼國求印綬。對付宋朝,盡量與契丹交好,若能分兵牽制那更妙了。此乃是西夏大臣罔萌訛的主意。

耶律洪基整天忙著狩獵,不亦樂乎。

他對西夏沒有多大興趣,相反的,對宋朝倒是不惡。若西夏到了生死垂亡時刻,也許契丹會出兵相助。但這時候嘛,別想了,父親屢被西夏擊敗,當真不記仇恨?

連一個印綬也不給,甚至對寵臣耶律乙辛,當著西夏使者的面嘲笑道:「夏人,乃狼也,永遠餵不飽的。宋朝變相助其錢帛,支持他們對抗我國。又助其平滅叛亂,給其歲賜,卻多次入侵。若此國強大,我朝西南永不得安寧矣。」

不是他想到的,乃是鄭朗入使契丹教導他的。但拋開真正的真相,似乎西夏就是這麼一回事。

耶律乙辛媚笑道:「是謂宋朝軟弱,若是我朝,既奪其六州,何用交還?」

遭此羞辱,使者沒有臉面再呆下去了。

梁氏求助不成,但瘋狂地單打獨鬥,讓梁乙埋率領大軍進攻綏州,梁乙埋率親軍壯騎連攻順安、綏平、黑水等寨(在綏州的西南方向,乃是嵬名山族人的屏障)。宋朝早有防禦,在綏州修的寨堡並不多,但每一寨皆堅固高大。西夏軍隊到,沒有與他們野戰,只是防禦,還沒有到諸寨壕溝下,宋軍幾輪勁弓強弩,以及火炮打擊,丟下幾百名屍體,落荒而逃。

梁乙埋一怒之下,從西北方向,率領所有大軍來到綏州城下。連攻了十天,不但無功,而且這一次犧牲的人更多。於是將大軍駐於綏州城外定仙山,以至定仙山煙火皆滿,諜者告訴坐鎮綏州城的郭逵,郭逵說道:「此乃遁也,特以此張虛勢聲。」

但這一回郭逵可不想他們輕易將大軍撤回去。

因此於城頭上將婦女褻衣張起,又派諜者潛入西夏軍營前,散發羞侮文書。有種繼續攻打綏州,沒種那就像龜孫子一樣,往回逃命吧。

梁乙埋羞怒,本來準備撤軍的,一怒之下,又再次強攻綏州。

南方出事了。

宋夏已經翻目成仇,也無需客氣。

在王韶勾引下,陸續有許多部族翻過兜嶺,逃向宋朝。

連綏州也編製了,況且這些族民?

對宋朝來說,這些百姓無所謂,所以也是中國自古以來,不願戰爭的原因。以戰養戰在中國很少能夠實現,交趾那次算是最好的結果,還是交趾都城攻了下來,積蓄多年,才讓宋朝達到以戰養戰。大多數情況下戰爭,對中原只能是傷害,無法實現什麼以戰養戰。但這些蕃羌不同,中原富弼,又是定居生活,一旦入侵,就會得到擄掠。不僅是財富,還有人口。宋朝不缺人口,可這些蕃羌卻緊缺人口。

看到部族逃亡,西夏人坐不住了,賞移口西夏守將帶著一千名西夏兵士,追趕這些部族。

追到牯子嶺,遇到了五百宋兵。

西夏人遲疑了一會,看到這些宋兵棄馬不用,反而將馬匹放在後面派人看管,一個個下了戰馬,往前上了兩百步,主動迎戰,西夏守將大笑,帶著一千名手下,衝了過來。

兩軍越來越近,宋軍舉起手中的強弩,西夏人也不在意,這非是在平原上,只能用梭形隊列交戰,弓弩殺傷力有限,等到兩發後,西夏軍隊早就撲到宋朝面前了。

但這一回想錯了,看到西夏人越來越近,王韶一直不作聲,直到敵軍前面的軍馬進入五十步時,王韶才喝道:「射。」

是強弩,而且是最強的弩,射程未必達到兩百四十步,但能達到兩百步,這是一個可怕的距離。僅是兩波射擊,就倒下了一百多名西夏兵士。實際繼續衝鋒下去,未必沒有勝機。

然而西夏人有一個劣根性,後世有人評價,說金國軍隊屢敗不折,擊退了一次,利用騎兵速度游弋到遠方,重新糾集,繼續殺來。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頑強的作戰,打敗了遼國與宋國,將宋朝迫向南方。

形容西夏人時,說一敗俱敗。只要一次失敗,大軍會立即逃散。沒有那麼不堪,但證明了西夏軍隊作戰沒有多少頑強。

看到宋軍弓箭如此犀利,前面大半兵士紛紛中箭落馬,一個個調頭逃竄,王韶說道:「上馬。」

後面竇舜卿與大小姚將馬匹牽了過來,紛紛上馬,隨後追趕。苗授也率領一千名騎兵從後方殺出。是役,一直追出兜嶺以北,不但將這股敵軍殺散,還催毀了西夏四個戍所,大小十一次戰役,斃敵一千兩百餘人。於是兜嶺以北各條小道紛紛打開,很早王韶就派使勾搭好了,看到機會到來,許多部族源源不斷地向宋朝境內逃亡。

賞移口西夏軍隊不敵,只好向天都山求救。

天都山大將李開泰主動請命,率三千兵馬進駐賞移口。李開泰到達賞移口,正值西夏輕寧族向南逃亡的時候。

西夏以黨項人與漢人為主,漢人大姓一百三十八,梁陳蘇辛美丁薛謀曹江寇耿吉許等,大多數常見,也有一些不常見的姓,例如美謀柸將枝祈酒逯字落九巨羌筆刳俄開負刑家柔萌,但卻是西夏漢人大姓之一。

還有蕃姓,以嵬名為第一,其次是沒藏、藥女、浪訛等六十大姓,其實六十大姓就是六十個大部族。這中間沒移族都不能排上去,可是輕寧族卻位居其中,排在五十七位。

聞訊後李開泰大怒,率領大軍追上,對輕寧族展開殘忍的殺戳,將餘下的族人強行向興慶府遷移。血腥的鎮壓終於將逃亡風勢壓了下去。王韶大怒,率軍隊出蕭關,向賞移口發起進攻。

這才是最困難的一幕。

連周淵聞訊都感到好奇。

「李開泰」調走三千精兵,容易理解。他在天都山,必會更為難。因此主動請兵來到賞移口。

到了賞移口,無論王韶在天都山如何折騰,不管趙善金的事了。

但為什麼王韶卻在出兵賞移口。

擊敗了趙善金,趙善金有過。若故敗給趙善金,宋朝必折損大量人馬,而且會對士氣產生傷害。

此消彼漲之下,對接下來的軍事部署產生很不好的影響。

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但似乎之前幾場戰役雖不大,王韶表現得還是可圈可點,為什麼要做畫蛇添足的事?

不但周淵不解,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到京城,京城反對聲一片,但這一回也無輒了,王韶得到詔書行動的,乃是朝廷命令,與種諤那次軍事行動性質不同。

民間的聲間在支持,朝堂反對聲音卻居多。古怪的一幕。

鄭朗不關心這個,相反的,因為注意力集中,反而對他的改革十分有利。他關注的僅是戰局。

接到前方的戰報,連他也感到糊塗了。

第八百五十三章 星光(中)

隨後鄭朗莞爾一笑。

趙頊問:「鄭公,為何發笑?」

老一輩大臣陸續去世,知道馮高五人身份的更少了,可是趙曙知道,趙頊知道,當初成立特務營時就制訂的規矩,由皇上親自掌管,以便保守機密。趙曙雖對鄭朗沒有多大好感,這個江山是趙家的江山,非是鄭家的江山,他偶爾發神經病,但不是昏庸之輩,輕重知道的,知道了,也沒有透露。後來這些資料又轉到趙頊手中。

包括讓周淵親自去渭州,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趙頊也是知道的。

鄭朗想不懂,趙頊同樣想不懂。

趙頊問,鄭朗回答:「陛下,為什麼這樣做,有兩條,第一條王韶與種諤不知輕重,他們是不是這樣的人?」

「應當不是吧。」趙頊道。

若是,得立即下詔停止軍事行動,否則必會遭到大敗。

鄭朗又說道:「只有第二條,他們有巧妙的安排,這個安排連我都想不明白,說明他們的計謀深遠,那麼此戰必勝矣。」

「鄭公,你說王韶還勝過你?」

「陛下,不要高看了臣,臣對於經濟政務略有所長,軍事方面未必有多好,以前多次大勝,乃是我用好了武將與一些名將之故,與他們一道謀劃,虛心地聽從他們意見,對他們放心任用,故每每勝多負少。陛下,我朝軍事似乎弱,弱非是在將士不勇敢,而是將從中御制度,內侍監軍往往插手指揮,朝廷在千里之外偏要強行遙控,仁宗時雖放權於邊境將臣,卻多用士大夫來指揮。士大夫有幾人對軍事善長?」

「這個制度是不大好。」

「陛下,知道就行,其實兩位祖宗各自有各自的制度,太祖每每在大將臨行前,將任務交待,注意事項交待。那是太祖對軍事善長,故迅速將巴蜀荊湖南漢南唐一一收復。然後太祖得病暴崩,太宗登基,也採納了這個方法。可太宗長於內治,對軍事略弱了一些。漸漸朝廷遙控,士大夫插足,監軍參與指揮。這個方向已經是錯誤了。正確的祖宗家法乃是武將臨行時交待軍事目標,行動結束後,迅速收回武將兵權。既能保證懂行的人指揮戰鬥,又能保證安史之亂不會發生。不過陛下不能說,一旦公開說出,又會引起一些爭議。」

「坐視?」

「也不用坐視,不說可以行,讓行動後的結果,慢慢改變大家的思想觀念。」

「朕懂了。」趙頊也是莞爾一笑。

朝堂士大夫不知道內幕,一個個爭執王韶做法不當。就算為了報復,收留一部分叛逃過來的部族,就算為了報復,適度的出兵。可為什麼強攻賞移口。賞移口是失守三次,然而隨後西夏又將它加固加高,而且居高臨下,盤居於山巖之上,想用炸藥都沒辦法炸。軍事佈置是錯誤的。不過只能爭執對錯,不能干涉,情報來到京城,再從京城到前線,來回就是十天,打也早打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賞移口攻防戰開始。

……

天色陰沉,一會兒雪花翻捲而來。

這個時候,整個葫蘆河川會時常落雪的,但是筆戎韋老漢臉上則出現一絲憂慮。他眺望遠方,大片大片薄薄的冰雪下面多是枯黃的苜蓿。宋境這邊的最讓他們嚮往的就是這些紫色的寶貝。

紫苜蓿以前宋夏兩國都有,刻意種植的人很少,大多數西夏人將它們當成救急用來的野菜,或者用來放牧。自從陝西開始大肆種植,一開始還看不到什麼好處。隨後普及開始,宋境內各個土山坡上都是滿山遍野的紫苜蓿,各部族終於得利,甚至不用放牧,牛馬羊都有充足的牧草,養得肥肥壯壯。西夏也有人學習,可一直不成功。

中間有一個重要的區別。

若讓百姓自發種植,多半不會得功,若用官府種植,不知道會被各個官吏貪污成什麼樣子。但若是朝廷撥出少許錢帛,官府率領組織,強迫百姓種植,將它當成考核官員政績的重要依據,種植起來就會很快。

再者宋朝這邊是有組織地種植,種植後許多地區禁牧,牛馬羊可以養,甚至鼓勵多養一點,但是圈養,非是散養。苜蓿的生命力極強,就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不久又長出一茬,這才是它成為牧草之王的來歷。若是散放後,苜蓿還沒有長起來,就讓牛羊甚至連根都啃光了,就失去種植的意義。兩種方法種植,收益卻幾乎相差十倍以上。知道好處,可西夏是各部帳制度,官府行政約束力遠不及宋朝,不能很好的執行。

宋夏開戰,兩國邊境的百姓生活都很苦。宋朝富裕,百姓苛壓不是很重,但邊境百姓因為防禦,要承擔很高的差役與兵役,依然很苦。不過因為承擔著沉重的力役,朝廷卻免去了賦稅,多數百姓生活比西夏百姓生活要好一點。鄭朗進入中書,陸續裁去大量兵士,以及兵役差役,甚至程師孟西上,自渭秦二州開始,大肆興修水利,鼓勵百姓種植糧食,再加上這個苜蓿大肆種植後帶來的養殖業,非是牧業,多數變成養殖業,兩國百姓差距越來越大。

這才是許多部族嚮往宋朝的原因。

十天前,宋軍主動翻過兜嶺,像筆寨這樣僅有六七十戶的小寨子,西夏人不會放在眼中,宋人也不會放在眼中。但宋軍主動出擊,破開了各條小山道,筆老漢果斷率領全寨百姓翻過兜嶺。為了尋找他們夢想中的幸福,不顧大狗二牛四戶人家還有孩子在撞令郎軍中,趕赴到了綏州,來到宋朝。

真來到宋境,全寨百姓又有些茫然,真的就得到他們夢想中的幸福嗎?

筆戎韋倦縮在帳蓬門口,四周是密密麻麻逃到宋境的百姓,不遠處就是高大的平夏城,能看到不停的有兵士在城頭上巡邏。

幾面旌旗在呼嘯的西北風拚命的鼓舞,似乎隨時欲要裂破。

就在筆老漢眼中迷茫的時候,一個中年大漢帶著許多兵士,打開城門,騎馬向這邊馳來。

到了逃亡的百姓面前,中年大漢說道:「請各寨族長出來說話。」

筆老漢走了出來。

一共有二十三寨,一萬多百姓成功翻過兜嶺,來到宋境。

就是這麼多寨子,都趕不上輕寧族一部,輕寧族與沒移氏很友好,在原來沒移族的北面,兩部緊鄰,多有聯姻,沒移族叛投後,輕寧族遭到西夏排擠,有三千多帳,近兩萬百姓,六千多名壯丁。因為離兜嶺稍有些距離,部族大,行動緩慢,讓李開泰追上,多數壯士被殘酷地殺害了。因此王韶這才生氣的出兵賞移口。

可真相誰能知道呢?

王韶騎在馬上,不住地搖頭,章質夫太惡毒了,學鄭公,學個鬼!不過王韶也不得不承認,章楶種種「歹毒」的主意頗有成效。

看著眼前二十三名族酋,王韶說道:「你們先將各寨戶數上報,五口以下與五口以上的區分開來,一會我有急用。」

二十三名族酋或惶恐迷茫,或者驚喜雀躍,一個個下去。

二十三寨,有大有小,大者能達到四百多戶,小者僅有三十幾戶,一共達到兩千四百多戶,記錄下上報告的數字,王韶說道:「說幾件事。你們僅是投奔我朝的一部分族帳,還有更多族帳事前與我朝聯繫好了,因為西夏派出大軍駐守賞移口,手段又極其殘忍,諸族不敢投奔我朝。懷德軍兵力終是有限,因此從你們各寨中抽出三千五百丁,配合我朝出兵賞移口,奪下賞移口,北大門打開,會有更多的族寨一起湧入到我朝。相信你們也能理解,不為其他故,僅是這些族寨有許多人與你們有姻親關係,就不能不救。」

有的人說是,有的人默不作聲。

王韶也沒有再解釋,抽也抽了出去,到了宋境,還能怎的,又說道:「其次就是衣食問題,現正值隆冬,你們倉惶離開家園,來到我境,缺衣少食,故先將這個問題解決。剛才讓你們統計了一下戶數與戶等,貧富不問了,我馬上先將衣食問題解決。五口以上戶者發厚蓋棉被墊棉被兩床,以下者各一床,讓大家取暖,再就是一人一件棉衣,糧食一鬥。發放到你們手中後,我們再談安頓問題。」

王韶說完就離開了,一會兒衙吏與兵士押著大量的衣被與糧食,來到各個族帳前面,陸續發放棉被與棉衣糧食。

僅第一手,就讓諸人心安。

無論是衣被或者是糧食,到了平夏城,不貴也變得昂貴起來。這個舉動,宋朝最少得支出近一萬緡錢費用。

特別是糧食。

西夏能立國那麼長時間,絕對是運氣使然,多次險覆於宋朝契丹之手,敗於回鶻,偏巧契丹出手,敗於吐蕃,吐蕃內部分裂,敗於契丹,正好攤上耶律洪基這個昏主繼位,敗於宋朝,金人崛起。

為了支持國家存在,西夏也重視農業生少,逼的,種麥,大麥,蕎麥,粟,稞,粳稻,糯道,秫米,斛豆,豌豆,黑豆,蓽豆,麻,稗。只要能長著讓人填飽肚子的,一律鼓勵百姓種植。

但在窮兵黜武之下,百姓經常吃不飽,導致西夏百姓多以野菜充飢,各種各樣的野菜名字,春食豉子蔓、鹹蓬子,夏食蓯蓉苗、小蕪荑,秋食席雞子、地黃葉、登廂草,冬食蓄沙蔥、野韭、拒霜、灰條子、白蒿、鹹松子,不是西夏人喜歡吃野菜,之所以研究這麼深,乃是為了歲計!若是宋朝百姓能生活到這種地步,估計趙禎在世時,連喝湯心情也沒有了。

特別是今年,西夏能記入史冊的只有五件大事,宋冊封李秉常為國主;表宋復行蕃禮;宋許綏州換土門以及諸堡、梁氏以為宋朝好欺負,不相交諸堡,卻想要以小換大重得綏州,導致兩國關係破壞;宋朝正式城綏州。第五件事便是西夏是歲饑饉!

這一年宋朝乾旱,瀰漫到整個北方,包括陝西與西夏,宋朝還有江南的糧食補充,西夏上哪裡運糧來救災?

幾乎大部分百姓過著有早上無晚上的生活。

前面糧食發放下去,後面炊煙就騰了起來,家家戶戶在埋鍋做飯。

王韶與蔡挺再次從城中走出來,看著這些面黃肌瘦,如狼似虎在吃飯的百姓說道:「蔡知州,像這樣下去,一斗米恐怕不夠他們吃五天的。」

「王知軍,到此為止吧,不要再收叛投百姓了。若收,看看明年,涇水興修了許多水利,若辰光好一點,渭州本身有充足的糧食,就能節約錢帛,如今收,又將他們這樣安頓,費用太大。」

「我知道,賞移口那邊你也不是不知道。」

「真不寫奏折給朝廷解釋?」

「蔡知州,別寫,越解釋越麻煩,恐怕就是鄭公也不會同意,畢竟手段太殘忍了一些。」

「是你的主意?還是種諤的主意?」

「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種子正的主意,乃是章質夫的主意。」

蔡挺也是無奈地一笑,道:「就這樣吧,再召他們過來,說說安置的事。」

又將二十幾名族酋召集起來,向他們做了介紹,這麼大的事,不經蔡挺同意那是不可能的,蔡挺於是對他們說了安置事宜,也是現在這些蕃戶羌戶以及少許漢戶最關心的頭等大事。

出忽他們想像,順著沒煙前峽自平夏城開始,安排到天聖寨,或者順著葫蘆川開始,自平夏城向南到靈平寨、高平寨,一直到鎮戎寨。蔡挺說完,二十幾人有些愕然。

自鄭朗有懲金明寨諸族叛亂後,對所有投降過來的,或者是強行擄獲過來的部族,一起往後方編製安排,區別就是主動來投的部族不會打散,強行擄獲過來的部族,或者有敵意的部族會將他們打散。但不會將他們安排在前線,以免被西夏人行使反間計成功。

看著諸人的愕然,蔡挺說道:「你們來投奔了,我們大宋就會相信你們。」

一個個還是茫然,難道宋朝改變主意了?當然,就近安排,水土適應,並且沒煙前峽與葫蘆川水草豐美,能耕能牧,乃是一等一的好場所,一個個心滿意足地離開。

蔡挺看著他們的背影,說道:「雖然你們的主意略有些陰損,但變通之術,與鄭公很是類似。」

對這些安排,王韶解釋原因後,蔡挺也是持贊成意見的。

第二天,小吏與一些軍中將領,帶著各自部族下去安頓了。成本很高昂的,即便自秋後就在準備,也準備了糧草,包括許多牧草,想使他們熬過這個冬天,還要從後方陸續地增援許多糧食。

北方戰役開始打響。

章楶率領著五千宋軍,三千五百名臨時徵召的各族壯丁,浩浩蕩蕩地向賞移口出發。出了蕭關,章楶將劉昌祚喊來,仔細地吩咐了幾句。劉昌祚感到不滿。

章楶低聲說道:「當真我們為了輕寧族報仇?」

「是啊,我也不解呢。」

「這是做一個樣子的,包括那些已來我朝的各寨,為了安排他們,朝廷可能最少浪費兩萬多緡錢,但必須將他們安排好,樹立一個榜樣。但多了,朝廷就拿不出這麼多錢帛出來。既為榜樣,不能離敵境太遠,故將他們安排在葫蘆川與沒煙前峽。然而弄不好就能弄巧成拙,因此讓他們抽一些壯丁,然後……」

「我懂了,可這個,這個……有點殘忍。」

「也不能算是殘忍,有更長的用意,也許幾年後你就知道了。」章楶說道。王韶也沒有洩露趙善金的真實身份,不過說了有可能特務營在策反此人,讓種諤與章楶勿得洩露,在這之前,不能讓趙善金太過難堪。然後三人商議了一系列的計劃。怎樣才會使趙善金不難堪,又要達到軍事目標,還能使這些部族不會被西夏人重新蠱惑,因此就有了這次攻打賞移口的軍事行動。

八千五百名將士,所需物資更多,後面還有三千名民夫,兵貴神速,劉昌祚先行率領三千騎出了蕭關,包括兩千名挑選出來的各族壯丁,他們各自有馬,當成先鋒軍隊使喚的。利用速度先行出發,開山劈路架橋。諸羌兵也不以為意,西夏在賞移口兵力並不多,屠殺沒有防備的輕寧族可以,但對付強大的宋朝軍隊,未必有膽量出關正面交戰。況且後方還有五千多軍隊,在後面迤邐而行,緊緊跟上。

越過地形堅險的蕭關峽谷,不遠處就是另一處天險,磨臍隘口。兩邊皆是高聳入雲的大山,猿鳥難渡,中間幾座高山崖壁陡峭,如同凸出的磨臍一般,葫蘆河從南而下,生生擠出一塊河谷,向北流淌。因為這裡地形原因,鄭朗離開涇原路後,發生過一系列的爭奪戰,雙方都想在此設關卡,皆被對方催毀。

後來看到不成功,雙方守將默契地隔著葫蘆河,各設了一個哨所,當警戒作用的。

隆冬時分,連架浮橋都省去了,劉昌祚帶著三千兵士,踩著冰塊,渡過葫蘆河,對面敵人哨所上響起警戒的號角聲。

劉昌祚說道:「就在此紮營吧。」

大家雀躍,無他,再往前去,就是賞移口了,主力軍隊未跟上來,大家皆沒有多大底氣。特別是那些投奔的各族子弟兵們。

一起下了戰馬,準備紮營,劉昌祚又派出斥候到前方打探。斥候剛離開不久,就騎馬往回飛奔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劉將軍,敵人出了賞移口關,向我軍撲來。」

「上馬備戰。」劉昌祚喝道。

一個個丟下輜重,重新披掛,僅是一會兒功夫,西夏軍隊飛奔而來,看著一隊隊人馬自峽谷裡竄出來,劉昌祚喝道:「上。」

不退反進,率領著三千兵士反而迎了上去。

眨眼之間,劉昌祚第一個衝到敵人面前,手中大槍狠狠一刺,竟然刺破了敵兵盔甲,深深扎入此人的胸口。劉昌祚用力一挑,將此人挑下戰馬,不顧此人是生是活,又向第二人衝了過去。

後面的羌人都聽到槍扎入盔甲那刺耳的聲音。

他的勇猛帶動了手下將士的積極性。

兩軍迅速混戰在一起。

不過這些雜牌軍未經過整合,也許他們個人戰鬥力還是很強橫的,但缺少了配合,又沒有什麼像樣的武器與盔甲,不到一個時辰,漸漸出現敗象。劉昌祚喝道:「撤。」

聽到他喊撤,幾乎所有人落荒而逃。

西夏人並沒有放過他們,繼續在後面追趕,劉昌祚帶著手下重新逃過葫蘆河,又向蕭關方向逃竄。

章楶一聽大驚失色,敗軍如山倒,自己手下雖訓練有素,朝廷又派了一些老兵前來傳授實戰體得,教導他們報效朝廷,忠於皇上大宋,可實戰經驗同樣不多。

一旦讓劉昌祚掩捲過來,將陣型衝亂,連帶著中軍以及後方的民夫都會大敗,犧牲將無可估量。想了想,又派了大姚小姚兄弟急率一千精騎,上前支援。

姚兕姚麟兄弟一個時辰後迎上了正在逃竄的宋軍。

主動讓開一條道路,讓敗軍從東面逃向後方,兄弟二人卻帶著一千精兵從西側主動殺了過去。

實際此次鄭朗派出的六名大將,無一不是良將,不但有智慧,並且個個勇力過人。兩軍又絞戰在一起。

看到姚氏兄弟在前面頂住,劉昌祚喝令敗軍停下逃竄,一部分新徵收過來的諸族子弟仍往後逃跑,但還有一些將士停了下來。劉昌祚重新匆匆整編,再次殺了回去。

雙方慘戰。

一會兒宋朝主力部隊漸漸逼近,西夏迫不得己,吹響了號角聲。

雙方第一戰,西夏大捷,一路殺到這裡,幾乎將劉昌祚的手下擊斃了一半兵士。但要怎麼看,宋軍犧牲雖多,多是新近投奔的諸族子弟,劉昌祚帶來兩千新人,能平安逃出去的只有小半人馬。宋軍自己損失並不重。而且因為諸子弟慘遭殺害,這些部族與西夏的仇恨更深,以後西夏想側反不易了。但實打實,宋軍是輸了一仗。

種諤一怒之下,從勝羌寨、通遠寨撥出四千兵馬,前來支援。

一萬多人浩浩蕩蕩地向賞移口衝去。

賞移口夏兵歡天喜地,不過聞訊後,李開泰急忙從他地徵調軍隊過來,然後組織城防。

也不是太懼,賞移口雖失守過三次,那都是特例,正常情況下,想憑借一萬來宋軍攻破不容易的。它本身就建設在一個陡坡上,離下面的谷地有一百多米,佔據著據上臨下之勢。況且現在關城也比當初更高大堅固。

不久宋軍到達。

李開泰也不以為意,從容地命令著兵士將各種防禦器械,滾木擂石搬向城頭。

讓他想不到的是宋軍一沒有立即攻關,二沒有安營紮寨,而是在谷地坡面下端擺放著許多奇怪的武器。

一會兒巨大的悶響聲從那些物事裡噴出,一個個球狀物事電閃雷弛一般,飛到關頭上,或者關內轟炸起來。有關牆掩護,火炮威力不能全部發揮,但聲勢賅人,不時有西夏兵士被炮彈擊中,有的讓衝力生生帶到半空中,西夏諸將終於一個個色變。

李開泰將諸位將領召集,關內兵力少,又缺少犀利的武器,像這樣下去,賞移口必失。一旦賞移口失守,大門敞開,那麼嶺北諸族正因為旱情,飢不擇食之時,會全部投奔宋朝。這個後果那一個人都不敢承擔。再說事不過三,賞移口已經丟失了三次,再丟,同樣無法交待。

妹勒易迂說道:「開泰將軍,不如這樣,宋軍遠道而來,憑仗武器犀利,對我軍恐嚇,但我們是否能再次來個出其不意?」

「怎講?」

「主動打開關門,撲下山去,將那些武器搶過來。若得到那些武器,用於守關,就是我們人馬雖少些,也足矣。說不定後方能將它參破,研發成功,更是居功甚偉。」

「妹勒將軍,不可輕視宋軍啊,雖是兩個文人領兵,那個種諤不能低估的。」

「開泰將軍,種諤僅是武將,文人執掌知軍,種諤能有什麼說話權利,你自宋朝來,宋朝那些規矩你不是不懂。」

「不妥。」

乍聽妹勒易迂建議是不錯的,況且妹勒族也是西夏大族之一,話語權不亞於李開泰。而且在諸人心中,對李開泰印象也不大好,其他諸將紛紛附和。

李開泰為他們所逼,只好說道:「妹勒將軍,既然你說成功,本將給你一千五百人馬,但你必須立下軍令狀。」

「好。」

妹勒易迂立下軍令狀,率領一千五百人馬迅速打開關門,衝了下去。然而宋軍不慌不忙,前面火炮還在轟炸,後面閃出一隊人馬,手持著神臂弓,分隊射擊。

還沒有到坡下面,就倒了三分之一的人馬。隨後宋軍又從後面分出幾隊騎兵,從弓弩隊與火炮隊的縫隙處,迎了上去。一番轟炸與射擊,已讓妹勒的手下嚇破了膽,再遭到騎兵的迎頭痛擊,一個個撥頭向關內逃去。差一點在掩卷之下,連賞移口都丟失了。折損了六七百兵士,一個個老實了,不敢再提主動出擊。可李開泰在暴怒之下,按軍令狀將妹勒易迂斬殺,以戒軍令。

然後安撫軍心,駐守城防。

雙方鏖戰了三四天,每每賞移口搖搖欲墜,但每每堅持下來。雙方各有犧牲,可是相對於宋軍,此次作為守方的西夏軍隊犧牲更慘重一些。一些武器已經改變了攻防之間的差距。

熬不下去了,李開泰不得不像天都大營求救。

賞移口是不能再丟的,天都山不得己又分出三千兵力,前來賞移口。這次李開泰一顆心才安定下來。但宋朝又推出一個毒招。西夏攻打綏州,抽走許多兵力,天都山那邊也要防禦,導致賞移品到折姜會一帶兵力薄弱,還有一個辦法,將各族壯士集中起來。關健這一年西夏收成很不好,百姓缺衣少食,國家也是如此。集合起來,最少得供應他們糧草,然而能耗起麼?於是嶺北其他地區兵力更是薄弱。

於是宋軍派出兩千騎,自小道潛向嶺北,一不燒二不搶,只是帶著各種砒霜與巴豆等惡毒的物事,像是不要錢一樣,傾倒到各村寨水井裡。

若平時這樣做很無理的,大不了再挖一個水井,儘管這裡多是山區,尋找水源不易,挖井也不易,但挖井成本難道抵上這些砒霜成本?當真不要錢?要錢,要很多的錢。

可這是非常時刻,前面諸族叛逃,天知道餘下的各村寨百姓是什麼想法?又是隆冬,泥土堅硬。這一倒,整個嶺北人心惶惶。本來李開泰用血腥手段將諸族震懾了,可諸族又開始產生叛逃的念頭。至少得用水吧,不能天天煮雪水來解渴。

宋軍這一招實在太損。

迫於無奈,天都山又分出五千精兵,重新設立哨所,嚴防宋軍自各條小道潛入。更苦逼的還要重新替百姓尋找水源,不顧嚴冬,率領百姓重新挖井。

兩軍僵持下來。

看似的僵持,時機已經到來。

黑夜到來,章楶將諸將召集,對劉昌祚說道:「這裡就交給你了,記住幾條,只得佯攻,不能真進攻。嚴密防守,防守敵人會夜襲。三天後,你將所有民夫送回去,接到命令,得立即撤離,包括所有輜重帳蓬,一律焚燒,以免拖累速度。」

「喏,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

「章判官,讓我也回去吧。」

「不可,你面對的是誰,西夏名將李開泰,一不小心,這近萬的雜牌兵馬就丟在這裡了。」

劉昌祚苦著臉。

章楶也不顧他的感受,心裡說道,這小子真的不錯,有大將風範,其資質不亞於種諤。但他先讓劉昌祚故意失敗,後又將劉昌祚丟在這裡牽制,劉昌祚心中是什麼想法,章楶不管的,要安撫也是王韶的事,與我有何干係。不過未來一戰,怎能少了我呢。抱著這種想法,帶著大小姚匆匆忙忙返回蕭關。

第八百五十四章 星光(下)

章楶返回蕭關,王韶與種諤,還有竇舜卿、楊燧正坐在衙帳商議事務。

劉昌祚、大小姚、苗授或者王光祖,皆是後來的名將,近兩個月相處的過程,五人軍事才能也隱隱得到王韶種諤的認同,不過宋朝終是講資歷的國家。五將資歷淺了。

但不敢小視竇楊二人。

章楶大約地將情況匯報,王韶想了想,說道:「質夫,天都山的事你就不要參與,還是負責北面吧。」

「我才是蕩羌寨主,再說北邊有什麼好負責的?」章楶急道。北面看似每天打得熱鬧,只是佯攻,計劃中根本就沒有想拿下賞移口。拿下幹嘛呢,當真將嶺北的所有部族一起弄到宋朝養活,不花錢帛?嶺北的戰役實際到此結束了,等到一定火候,就準備撤回來。真正的戰役是在西邊。

「西邊不適合你。」王韶又說道。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兩人兩種軍事理念,章楶喜歡用詭道,王韶卻喜歡大開大合。當然,章楶此時與劉昌祚一樣,心中不會服氣的。王韶於是耐心地解釋道:「質夫,你誤會我意思了,正好你休息幾天,我還擔心一件事,一旦成功後,西夏那個太后會瘋狂地報復我朝。到時候就不知道西夏會派多少大軍到來了。你這幾天好好想一個辦法。」

西北今年發生的種種,王韶沒有金手指,但多少看破梁氏的個性,這個女子似乎比元昊還要凶悍,能甘心吃這個大虧麼?陝西兵力依然還有不少,十九萬多名禁軍,近七萬名蕃兵,七萬名保捷軍,三十三萬正規軍隊。僅涇原路就有九萬名將士,然而西夏南侵,防線已經延長,不僅德順軍北部地區,連同南部地區甚至延伸到秦州,都不得不派兵駐守。再說,原州、涇州與渭州當真不派兵士駐守。真正能抽出來的正規兵力不會超過五萬兵馬。當然,可以從秦鳳路與環慶路調人馬過來,但那樣就不是一次突襲戰,而成了正規的龐大戰役,所用錢帛會像流水一樣。到這時候,誰也不敢承擔那樣的責任。懷德軍發生的事,最好還是懷德軍自己解決,真不行,從涇原路後方支援部分兵力,只能如此了。一旦梁氏發了瘋,就不是幾萬人,而是十幾萬人馬傾壓而來。

還得需要章楶的陰謀詭計,以巧勝拙。

種諤拍了拍章楶後背,說道:「兄弟,就委屈你啦。」

章楶哭笑不得,問:「子純,她真不知輕重?」

「若知道輕重,鄭公用土門諸堡換綏州,她早就換了,何必如此折騰。」

「吃定了我們大宋?」

「吃未吃定未知,但她心中肯定是打算吃定了我們大宋。」

「沒道理啊。」章楶又說道,梁氏情況不是那麼美妙,太后執權,有一些部族不服,今年年光不好,百姓饑饉,當真出兵不用錢帛,不擾民?看看吧,這一戰過後,懷德軍就不知得花多少錢。西夏用兵成本低,不過西夏窮啊。今年先是用兵綏州,似乎前方傳來消息,說是無功,再用兵涇原路,難道梁氏不怕國家動亂?

「她以為我朝好欺負,就有道理了。」王韶冷笑道。

也許梁氏不計後果地報復,也許不會,不過留一些後手為妙,章楶只好留在蕭關,沉思防禦之策。

一干將領回到平夏城。

陸續地從後方又調來一些軍隊,不過打著旗號卻是協助賞移口宋軍的,然後到了平夏城集合。

王韶將諸將召集起來,開始吩咐。

從理論上來說,若沒有其他情況,想再來一個火燒天都行宮,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

第一個難關便是沒煙峽。

鄭朗成功地放了一把火,元昊復修行宮,不可能讓宋朝再來一把火的。因此在沒煙峽石門川河西側一處險惡所在,修了一個勝東關,似關似堡,易守難攻。

宋朝也可以在此修堡,可與賞移口一樣,能奪下卻不易佔領,一旦修堡後,必為天都山重兵攻破,地利對宋朝不利。因此宋軍只在石門山的北方修了蕩羌寨,南邊石門峽處修了石門堡。

因為如此,沒煙峽諸多小道仍為西夏人控制,造成治平年間讓西夏兩度順這些小道入侵葫蘆川。同樣,宋軍也可以自這些小道入侵沒煙峽,於是西夏在沒煙峽盡頭,還有一個天都寨。

天都寨後又有天都山錫翰井行軍大營,蕭關奔天都山一端處乃是宋朝控制綏戎堡,另一端則是西夏人修建的安東城,一控蕭關路,二衛天都行宮。除此之外,還有大大小小七八個堡砦聯手拱衛,各堡各營各寨皆有重兵把守,正常情況,想成功再給天都行宮來一把火,成功率幾乎微乎其微。所以鄭朗給了一個命令,未必是天都行宮,若是天都行宮最好不過,那會讓所有宋人揚眉吐氣。若不行,可以轉換目標。

入夜了。

一隊人馬閃出蕩羌寨,所有人裹著厚厚的棉衣,馬裹蹄。

然後踏著厚厚的峽谷積雪向西方衝去。

這非是一次普通的夜戰,隆冬時分,氣溫遠比李朔雪夜入蔡州那一傳奇之戰冷得多。而且越往西去,沒煙峽越來越窄,最窄處不過幾百米,甚至不足百米,兩邊多是峭拔的山峰,風勢激盪,氣溫更低。

即便一個個裹著厚厚的棉衣,士兵騎在馬上,在如刀般的冷風吹襲下,一個個坐在馬背上都快凍木了。

「好冷!」王光祖道。

「越冷越好。」苗授悶哼道。

話音剛了,一匹馬凍仆下去,倒在雪地裡。大隊人馬不得不停下來,將兵士手忙腳亂地扶起來。摔傷了,強行駕到備馬上,不然在此能活活凍死。王光祖又說道:「還好,有這玩意兒。」

指棉大衣的。

剛說完,幾粒砂子吹到嘴中。

之所以稱為沒煙峽,正是因為其地形,形成峽風,外面一級風,裡面能有三級風,往往風一大,裡面風勢激盪,吹起漫天的風沙,對面能不見五指。

在一片鬼哭狼嚎的北風裡,一行人終於抵達石門川。

石門川此刻也結上厚厚的冰凍,不過到了河谷地帶,地面開闊,並且對面還有一個哨所,不得不再次停下。

苗授指了十名兵士,說道:「跟我來。」

翻身下馬,帶著十名兵士小心地摸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苗授身影再度出現,在河對面招了招手。

王光祖說道:「走。」

大隊人馬越過石門川,看到苗授幾人手中的朴刀還滴著血,無疑哨所裡的夏兵被摸掉了。

苗授勇力過人,眾人也不以為意,繼續前行,行了十幾里路,前面的人能看到不遠處勝東關高大的黑影。

再次停下。

在苗授指揮下,所有人全部翻身下馬,有的兵士身體都凍僵了,這些兵士身體素質相對而言是比較差的。實際經過大規模減裁後,兵士整體素質已經提高,只是這種氣溫乃是特例,幾乎達到人類的承受極限。

苗授小聲地說道:「你們留下,兼看著馬匹,原地做一些小活動。其他人,跟我來。」

帶著一半兵馬,悄悄摸向勝東關,與蔡州不同,雖到了三更時分,關頭上還有一些西夏兵站在關頭上圍著篝火取暖守值。唯獨的好處就是火光遮蔽著視線,不易看到遠處雪地一團團黑影向這邊接近。

王光祖道:「苗將軍,略有些麻煩。」

苗授扭頭看了看身邊的將士,問:「能射否?」

「能。」

有一人說道:「苗將軍,恐不能全殲。」

西北戰爭開始,無論是火炮或者神臂弓皆發揮了作用。不過兩樣武器也有各自的缺點,火炮成本太貴,士兵操作生疏,神臂弓對臂力要求太強,準確率低。當然,神臂弓會比火炮更適用,雖威力不及,不過勝在成本低。發揮了作用,但武器不是萬能的,主要還是人的因素。火炮未帶來,整個宋朝也不過僅五六百門火炮,分到陝西路的只有四百門左右,一半集中到了懷德軍。這一半的一半為了迷惑敵人,又調到賞移口一線。還有,但今天晚上的襲擊派不上用場。能用的只有神臂弓。

神臂弓不可能會穿過牆垛,強行將敵人擊斃。

苗授道:「西夏士兵,能有幾人能穿上棉衣?」

僅一句,大意就明白苗授的意思。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既然西夏機警,不可能複製李朔雪夜入蔡州的奇跡,那麼就利用寒冷的天氣,敵人行動緩慢,贏得時間。

說完,苗授挑選身體素質好的兵士,準備放箭。

其他人準備攻城撓鉤。

看到大家準備完畢,苗授帶著一百餘名手下,持著神臂弓,沿著雪地象蛇一樣游到勝東關的關牆前面。苗授睜大眼睛,看著關頭上夏兵的動靜,見無人注意,做了一個手勢。

一百餘兵士站了起來,貓腰踩弓,弓弦漸漸拉滿。

苗授又看著夜空,外面的雪早就停下,可峽谷裡因為氣溫太低,仍然帶來星疏的雪花。兩邊是崔嵬般的高大的山峰,山峰盡頭是幽藍深邃的天空,就像是一線天,神秘又讓人覺得有些心悸。苗授將視線又轉向對面城頭,幾垛篝火不停地跳躍著火花,幾十名守值的西夏兵力正在說笑著什麼。他狠狠地劃了一個手勢。隨著這個手勢落下,一百多支弓矢隨著脫弦而出,向城頭上飛射過去。

此時,蕩羌寨一片人慌馬亂,自入夜後,宋軍大規模地從平夏城將軍隊調出,向蕩羌寨移動。兩者性質截然不同的,同樣是沒煙峽,一個是前峽,一個是真正的峽谷,氣溫最少相差十度以上。隆冬時分,晚上肯定很冷的,不過前峽氣溫仍然在人們忍受範圍之內。

王韶與種諤全部來到蕩羌寨,安排將士入寨休息,二人沒有睡下,正在等候前方消息。

策略乃是王韶想的,但之所以稱為奇跡,皆是難以複製的戰役,一樣是寒夜奇襲之戰,情形多少有些兩樣。成功了,就會在很短時間奪下勝東關,失敗了,將士身體凍得僵硬,若是西夏人凶悍,苗授二將甚至能折損大半將士,大敗而歸。

二人坐在蕩羌寨的中衙內,圍著爐火取暖,種諤不自信地說道:「子純,當初我要請戰,你不准,這二人率兵,我很不大放心哪。」

「子正,不是你對我不放心,乃是對鄭公不放心。」

「鄭公有識人之能,但萬一呢。此戰非是名將,不可勝任。」種諤客觀地說了一句。

鄭朗用了許多將領,有的成功,有的持平,例如昔日王原兄弟、楊八望兄弟,鄭朗不可謂沒有載培,載培了,讓他們讀兵書戰策,也不錯,但僅是不錯而己,還不能稱為名將。還有的將領用得也不大成功。當然,做到鄭朗這一步算是很不錯了。但證明了一點,即便鄭朗提撥的人才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名將之才。

就算不錯,就算以前苗授與王光祖也入了種諤與王韶的法眼。

但能保證他們能勝任這次軍事行動?

王種二人翹首以待,一會兒蕩羌寨漸漸陷入黑暗與平靜之中。風雪之中,整個大地,自西北到中原,幾乎所有地區都在夢鄉之中。唯獨京城仍然歌舞昇平,夜色未央。

鄭朗還在三司處理政務。

呷了一口參湯,拿起一盤五香核桃仁當夜宵吃。

鄭朗為什麼欽佩趙禎與范仲淹,那種苦逼生活真的學不來。也不能說不好,在其位,謀其事,何必非要將身體熬得極其苦逼?處理好事務的同時,不妨適度地保護好身體。

參湯補元氣,趙頊派人送來的,核桃仁補腦,大腦不管用,那可糟糕了。

但與諸葛亮不同,諸葛亮什麼事務都領手過來,雖做得不錯,可讓手下缺少了成長,以至大樹一倒,蜀國全部趴下。鄭朗敢於放手。不過改革之初,也害怕輕重其他大臣不能掌握。這一點很重要,重了必斂民為謀財,一旦到了斂民謀財的地步,史上王安石會帶來什麼樣的騷動,自己手中就會出現什麼樣的騷動。輕了也不行,輕了官員沒有作為,所謂的改革成為一紙空文。

還有一個私心,無論是韓琦,或者後來的保守派與改革派的爭執,以及蔡京等人的專權,讓鄭朗害怕,因此層層分權,特別是對宰相權利進行種種制約。寧可自己做事艱難一點,也不能形成一種壞的慣例,當然或多或少堵住了一些人說自己舞權專政。還不是主要的,他自南下後,就離開了朝堂,這一離就是十幾年了,只能對大的事務知道,細節一概不知,故去年富弼說西府混亂,領手西府,今年又領手三司,那麼國家究竟是什麼情況,自己心中就有數了。

這個更重要。

不知己,不勝利。

參湯喝完,又喝了一杯濃茶,繼續伏在桌面上,處理政務,有多累,別的不提,至少鄭朗視力逐步下降了。

不得不讓小吏挑起一盞更明亮的蠟燭,歎道:「老啦,眼睛不中用了。」

後面幾個小吏不說話,鄭朗奇怪的扭頭,看到趙頊站在身後,眼中有些晶瑩,連忙起身施禮。

趙頊哽咽道:「鄭公。」

「陛下,怎麼啦?」

「鄭公辛苦了。」

「陛下。」鄭朗啞然失笑:「陛下多想了,無論作為人君,或者做為大臣,想做一個好人君,想做一個好大臣,不辛苦怎麼行呢。」

「鄭公才年過五十,朕很害怕……」

「不用怕,臣這個身體,最少還能服侍陛下十年,十年大約能辦到吧。」

「鄭公……」

「陛下,這麼晚了,來三司有何貴幹?」

「朕只想看看鄭公。」

「都是一些瑣碎的事務,臣還能處理得好。」

趙頊默默無言,昔日隨鄭朗在鄆州,多寫意啊,無論什麼事務,鄭朗信手著墨,立即批閱。然而進入中書後,數次喊累了。有多累,他是知道的。兩年多來,包括節日,假期不滿一個月。大多數時間處理政府務到二更三更時分。再好的身體,長久下去,也不會再有好身體的。看著鄭朗的臉,趙頊居然難過地說不出話來。

鄭朗沉思了一下,說道:「陛下是擔心西北吧。」

「朕有點擔心。」趙頊說道。

蔡挺說得不無道理,若是此次大捷,固然能漲宋朝將士的士氣,民心,除了一個隱形的轉移視線作用外,對改革似乎沒有多大的幫助。但若失敗了,後果不堪設想。

攻打賞移口,勝負未知,雙方損失差不多,可是磨臍隘一役,宋軍是實打實的失敗了。犧牲了一千多名兵士,大臣們看不到犧牲的多是那些叛投過來的部族子弟,更看不到從此結下深仇,這些部族就不會再叛投西夏,看到的是一次慘敗。最苦惱的是鄭朗還不能說出,畢竟用這種手段,太過陰險,失去所謂的「仁道」。

許多人上書要求處理劉昌祚,讓鄭朗壓了下去,戰後待定。

又有人將矛頭對準富弼,富弼你老啦,經常重病,卻霸佔著西府首相之位幹什麼?

這是鄭朗絕對不能容許的。

富弼與鄭朗意見也不大相投,但他有多年從政經驗,如今朝堂隱隱分成三派,一派大多數意見與鄭朗相符,要進行小跑式的改革,一部分人激進,認為來次所謂的徹底性改革,一部分人認為進行所謂的溫和改革。不改肯定是不行了,這就是鄭朗帶來最好的變化。但如何改,意見各不相同。富弼資深名重,與鄭朗關係好,能起到紐帶作用。還有,富弼與自己意見也不大相合,但不會下絆子,他資歷與鄭朗隱隱相齊,那麼難讓有些人怦擊鄭朗一手遮天。

千萬不要變成權相,無論是王安石或者韓琦,成了權相,憎恨的人必多。

中書有曾公亮,西府有富弼,等於是兩棵參天大樹,替鄭朗擋在前面,不知檔了多少風風雨雨!

於是鄭朗力保富弼。

但這一切,是寄托於王韶這一戰能勝利的基礎上。若失敗了,隨之會帶來一系列很不好的後果。

鄭朗教導起了作用,至少現在的趙頊遠比史上同時的趙頊更成熟,況且宮中還有一個美麗的少婦也在長成。

這些天,趙頊同樣擔心。

鄭朗安慰道:「陛下,不用擔心,聽臣說一句。西夏揚言能集五十萬大軍,這大約不成的,但若不顧百姓生死,三十萬大軍能糾集起來。」

就是三十萬大軍糾集,以西夏的國力,也會吃力。然而碰到梁氏,一切不好說,她真做過,不但糾集了三十萬軍隊,還曾在史上一次性將三十萬軍隊投放到平夏城。

又道:「實際西夏常駐兵力不過十幾萬,如今西夏攻打綏州,也擔心我朝反擊,陸續地增設了一些兵力。臣剛去過西府問了一下,大約此時西夏共糾集了二十幾萬軍隊,一部分投放到了綏州城下。還有一部分散於各個邊境。隨著西夏將勢力向南延伸到西使城、古渭州一線,無形中導致我朝邊境延長了幾百里,讓我朝防禦更加困難。然而相對於西夏,防禦同樣變得困難。並且西夏與契丹交惡以來,不得不派重兵防禦賀蘭山與南北河套一線,兵力更加分散。此時天都山至折羌會一線,西夏總兵力也不過三四萬人,就算再糾集各族兵力,也不過五六萬人。可是西夏今年有災害,百姓饑饉,不到萬不得己之時,誰敢糾集各族壯丁為兵?與之作戰的僅僅是這三萬多夏兵,但讓我軍將一萬餘名的兵力牽制到了賞移口。天都山兵力還剩下多少?」

「這就是成功的可能?」

「是啊,故當初臣提議時,富弼、曾公亮持著反對意見,認為火燒天都山行宮不可能實現的,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實現,可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之中。我朝與西夏議和後,很久未自衛反擊,除了狄青那次相助諒祚平叛,多是被動的防禦,西夏人會輕視。至於怎麼做,臣在朝堂,也不大清楚。」

「鄭公,你說是王韶用兵能力遠遠高於你?」

「不知道。」鄭朗答道,不能說高了,畢竟兩人都沒有會過面,憑借一篇平戎策就斷言高了,不合乎情理,又道:「他在前線,一場風,一場雨,就能決定戰役勝負的走向。我若能在中書就能清楚地看穿王韶的想法,那麼早在仁宗時代,就將西夏平滅了,何至於留下後患至今?或者打一個比喻,臣去前線,王韶在廟堂,多半他也不能猜穿臣的具體想法。不過眼下是一個機會,就看王韶種諤如何利用。」

王韶怎麼做,鄭朗沒有猜。

戰前他只關注一件事,王種章三人有沒有發生衝突,並且連寫了三封信。

不知是「臭味相投」,或是這三封信起了作用,三人配合比較默契,相處幾乎有半年時間,從未發生過嚴重的矛盾。得知這一消息,鄭朗就不再管了。

天都山的主將不可輕視,仁多零丁。是一名優秀的將領,但絕對不是名將。不要說他不及王章,就連劉昌祚也遠不及之。

而且平夏城的建設,又支持了六名後來的優秀大將,武器裝備物資,情報,鄭朗還會擔心什麼?

趙頊還是不放心的,鄭朗保姆式的理財理政,幾乎使趙頊成了一個吃奶的嬰兒。早遲要給他斷奶的,但不是這時候斷奶,這時候趙頊所做的,還是學習反思。不過這給了趙頊一些空暇時間,沒有事就在猜測王韶怎麼做。

消息很快傳達回來。

這一戰注定乃是一次星光耀眼的戰役。

先是苗授與王光祖二員猛將雪夜入勝東關。

遇到困難,勝東關並不像蔡州那樣沒有防備,苗授果斷地下令利用神臂弓的射程,向城頭上的夏兵射擊,多名夏兵被擊斃。隨後在夏兵發出警報之時,苗授開始登城。

關下面的兵營夏兵開始起來,天太冷了,傳聞中這一夜,宋朝兵馬多人多馬居然生生凍死在峽谷裡,因此夏兵動作緩慢。苗授先後在城頭上展開血戰,僅是苗授本人就擊斃了十一名敵兵,將城頭拿了下來。然後自閭牆再次血戰,當打開關門時,先行隨苗授登上城頭的一百餘名兵士僅剩下四十八人。四十八名兵士包括苗授在內,還多人受傷。

付出慘重犧牲,關門打開,宋軍入關,七百多名守關夏兵,只有極少數西夏將士逃了出去。這一座雄關幾乎在一個時辰易手。

第二天上午,仁多零丁聞訊,率領大軍撲向勝東關,王韶與種諤同樣帶著主力部隊到達。

仁多零丁命令三軍攻打勝東關。地勢的原因,自東往西攻打不易,但自西往東攻打卻是不難。然而沒有想到,攻打了半天,勝東關安如泰山。到了下午,士氣銳減,王韶果斷下令三軍出關主動出擊。

一役擊斃了一千二百餘名夏兵,仁多零丁敗回天都寨。

王韶再次聚集大軍,向西挺進。

第二天,宋軍又乘勝猛攻天都寨,付出慘重犧牲後,第三天奪下天都寨。王韶再次率軍直撲錫斡井天都山大本營。一連串的窮追猛打,讓仁多零丁蒙頭轉向,不得不糾集了後方所有軍隊,與宋軍在錫斡井僵持。

然而仁多零丁又一次猜錯了。

宋軍攻打賞移口是第一次聲東擊西,猛攻天都寨與錫斡井是第二次聲東擊西。第三次進攻才是宋軍的真正企圖。

僵持了三四天,看到西夏再也沒有什麼援兵到來了,種諤率領大小姚,借助冬夜的寒冷,以及對天都山地形的熟悉,非是從重兵把守的北方,而是從南方繞道,經過一夜時間,幾乎繞道近三百里,從天都山南端的小道潛入屈吳山,到了屈吳山還有西夏一些據點,不過防守力量鬆了,再經仁多零丁再三抽調,一些哨所幾乎都沒有人防守。順利地於天明時分,奇跡般地到達天都後方的行宮。

西夏人根本就沒有防備,匆匆忙忙之下,不到一個時辰大敗,四散而逃,天都行宮再次失守。天都行宮裡有許多好東西的,種諤沒有貪婪,迅速將行宮點燃,在西夏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帶著這隊輕騎一路狂奔,向東北方向撤退。在西夏兵力未趕上之前,自小道潛入綏戎寨。

感到不對,李開泰也「意識」到賞移口前面的宋軍多是虛張聲勢,恐怕還有雜牌軍充塞其間,以吸引天都山的兵力,於是主動出關進攻。李昌祚從容應戰,隨後一把火將所有輜重燒掉,且戰且退,就是這支雜牌軍在劉昌祚組織下,不但撤退,而且激戰了幾十里路陣型沒有混亂。就是這一點,劉昌祚名將風範一顯無疑。退到磨臍隘,章楶率兵前來援助,李開泰不得不將軍隊撤了回去。另一邊王韶也從容組織三軍撤退,順手還將勝東關給炸掉了。

前後大大小小幾十場戰役,宋軍若包括那些各降部壯丁在內,共犧牲了近四千多兵士,實際只有三千餘人,真正的禁軍不足一千人。但擊斃了西夏兵士多達九千餘人。

傷亡率不提,關健是……富弼接到消息,感到茫然,大半天說道:「西夏行宮真的被燒掉了?」

大家同樣感到震驚與茫然。

這與鄭朗那次燒不同的,如今天都行宮才是真正的美輪美奐,而且重兵把守,然而宋軍想燒就燒,是否意味著不用動援各路軍隊,僅憑借一州一軍的兵力,隨意可以對西夏任何所在發起進攻?

第八百五十五章 良苦用心

燒掉西夏行宮,不提損失,僅是象徵意義,就能算是一場超級大捷。

但未必能討得了好。

看看史上王韶與章楶下場就知道了。

宋朝教育事業發達,有文化的人太多太多,知識博淵不一定是好事,許多人能有足夠的學問顛倒黑白是非。

比如鄭朗的三次改革,是有許多不好的地方,想要改革,怎能方方面面都能俱到呢?有的官吏執行不力,不能很好地將改革種種政策貫徹下去。有的沒有反應上來,便產生一些不好的事。還有的反應上來,鄭朗終是在中書遙控,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批閱正確。

都成了反對者的理由。

其次是一些沒有想明白,用似是而非的理由反對。

更有的就是顛倒黑白。

王韶與種諤的大捷,雖得到朝廷允許,大臣們也沒有全部支持贊成,說是朝廷生事,又說恐西方不寧,又直指種諤本人,說是種諤好大喜功,蠱惑兩府宰執與皇上。

鄭朗不得不將重臣糾集到都堂,都堂後方懸掛一張超級大的地圖,自幽州開始,一直到秦州,上面標注著宋遼夏三國所有城防,以及邊境大一點的山川河流,還有就是這幾年來宋夏兩國邊事的行軍路線與時間。

鄭朗說道:「我向來不喜爭吵,但近來中書接到許多奏折,對錯不提,許多人用心也是好的,不過且聽我說幾句話。第一個就是大家爭執王韶與種諤主動出兵,火燒天都行宮的對錯。有人認為會起更大的邊事,但為什麼西夏先侵犯慶州,後犯綏州?又有人說乃是我朝得到西夏的綏州。然在得到綏州之前,為什麼入侵劉溝堡,又有人說乃是韓琦築甘谷城、通渭堡。但在築堡之前,為什麼西夏還是屢屢向我朝用兵?誰能告訴我。」

說話不能斷章取義,進諫也是如此,不能載取某一時間段,而要從前後起因說起。

「我相信大家其實心中皆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我朝苟和,使西夏將我朝當成了更軟弱者立威。就算以和為貴,就算陝西百姓乃是芻狗,不過面對一個弱小的西夏,我朝都軟弱如此,越侵犯越要以錢帛以買安其心。各位莫要忘記了,還有一個更強大的敵人。」鄭朗一指契丹。很簡單的道理,西夏能用出兵的方式勒索,為什麼契丹不能用這個方式,再勒索宋朝增加歲貢!

一旦契丹與西夏共同出手,天塌了!

這是不可能的,遼聖宗不及蕭燕燕,遼興宗不及遼聖宗,耶律洪基已經息菜了,就算有幾個頭腦靈活的大臣進諫,契丹朝堂如今烏煙瘴氣,頂多用上十萬緡錢,將一些弄臣收買,由他們做代詞人,契丹便不會有任何作為。

然而沒有金手指,那一個宋臣知道?

對西夏的態度僅是想苟和,對契丹的態度那是畏懼到骨子裡。

一句,給大家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慫啊!鄭朗看著諸位大臣的反應,心中悲鳴。又道:「故我當時提議,有幾條用意,不會因此而嚇退梁氏,這是一個瘋狂不可理喻的人,但能安撫民心。」

許多人聽後,心裡也在說話,民間輿論如此,還不是你弄出來的。

「我朝軟弱了,梁氏瘋狂的進攻,我朝不作不為,最終西夏所有諸族都會對我朝產生輕視的心,便能讓西夏最終上下一心,這會很可怕的。適度地反擊,梁氏不會害怕,可諸族心中就會產生猶豫。西夏最強的兵士出自橫山,橫山自北而南,皆在我軍報復範圍之中。他們心中猶豫不決,縱然梁氏瘋狂,上下不齊心,危害必不會很大。適度的反擊,能使陝西將士士氣稍稍振作,能使契丹看到我朝軍隊戰鬥力的強大。一舉四得,如今懷德軍大捷,前線將士浴血奮戰,非但無功,反而有過,諸位,不怕寒了這些將士的心?一旦這些將士心一起寒了,畏敵不戰,邊防還能安全嗎?狄青去世,一個個歎息。為什麼在他生前對他不好一點。父母去世,一個個悼念,為什麼不能在父母在世時,對他們孝順一點?這樣的低級錯誤,為何諸位身為天下重臣,大宋精英,一犯再犯!」

孫昌齡道:「鄭公,非是如此,臣工們多有異議,乃是害怕武將自此以後生事矣。」

鄭朗摸了一下鬍鬚,分卸宰相權利,自己做事更困難,建全台諫,導致反對自己聲音增加,自己算不算作繭自縛?答道:「這個等下回答。我再說此戰第二個意義。有許多人用國家財政困難來反對西方用兵,似乎是有道理。故自去年起,大肆裁兵,但就是這樣,仍然保留了六十萬禁兵,廂兵三十萬,河北河東陝西與南方各州縣的鄉兵達到近十八萬兵馬,還有七萬蕃兵,一共是一百一十五萬。還不計各類義勇、弓箭手、壯丁、保丁,若計,數量會達到兩百多萬。為何?養兵費用最高的二是河東,一是陝西,又為何於陝西留防三十多萬各種正規兵士?答案只有一個,保衛國家,防禦外敵侵犯。未必會用他們來開疆拓土,可少了他們,馬上邊境上就會烽火連天。兵是如此,將也是如此。霍去病能率八百兵士縱橫千里,趙括能不能做到?慶歷戰爭,最大的成就造就了一批能文能武的士大夫,韓琦、范仲淹、龐籍、王堯臣等等,也造就了一大批名將,狄青、張亢、種世衡、王信。然而這些名將多去世了,士大夫僅剩下我與韓琦二人。不過此次綏州與懷德軍兩戰,我看到了蔡挺、王韶、章楶三名文武兼備的士大夫,也看到種諤、種古、燕達、劉甫、竇舜卿、楊燧、劉昌祚、姚兕、姚麟、苗授、王光祖等將領的風采。國家不缺士大夫,缺的乃是那些頂尖的士大夫,國家不缺將領,缺的乃是那種名將。但不經戰事,我們又無法識別何人能為將,就像當初朝廷任用葛懷敏一樣,皆以為是名將,若不是我僥倖去了涇原路,可能會貽誤國家大事。當然,看到一些將才,未必讓他們生事,但我們能清楚知道兵事來臨之時,用何人為武將指揮。」

無可非議的。就像當年狄青在延州,朝中大臣不知不覺,相反的,處處掣肘,然而狄青前面一死,後面許多士大夫對延州局勢倉皇無主。

如今武臣有幾千員,武將更多,從團指揮到指揮使,再到都頭,多不計入官員行列,但數量龐大,多達三四萬人。如何知道這三四萬中層將領有軍事天賦?

誰也不清楚。

即便不打仗,能看到那一個將領有軍事才能,其意義都是非同小可的。

算是一個說法。

鄭朗又說道:「為國者不可好用兵,亦不可畏用兵,好則疲民,畏則遺患。今朝廷每戒疆吏,非舉國入寇勿得應之,其實是畏用兵也。雖僅保障戍,實則落入下風。故漢高祖得天下,還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歎。其間輕重,請諸位三思。」

這才是講道理。

又道:「至於西夏會不會生起更大的兵事,我也不想隱瞞,梁氏以為我朝乃是更弱小者,故每每用入侵我朝以當成立威工具。此次大敗,必犯涇原,我已經與西府諸相做了協商,非是舉國戰爭,涇原路惹起的事,還是讓涇原路自己解決。請大家放心吧。」

戰爭未必平息,有什麼想法,請過一段時間再說。

這就是鄭朗執掌三司的好處,利用職權之便,給了涇原路充分的支持,隨後又調去了一些將領,僅鄭朗記得的名將就有幾十名之眾,鄭朗利用在西府的時機,一一將他們找出來。

王君萬與其子王贍,此時在秦鳳路。甘谷城表現出色的張守約。韓琦引薦的名將王文郁。祖輩靈州人氏名將周美的孫子周永清。劉懷忠之子劉紹能。韓絳曾推薦的武將李浩。在南方時就得到鄭朗重用的和斌。小將如今僅是一名小小的都頭,秦州劉仲武。德順軍隴干曲家的子弟,被秦鳳鈐轄劉溫潤賞識提撥的曲珍。青州拳王,貝州之時就有戰功的老將劉闃。後來聞名天下的鐵血大將郭成。才是一個小卒子讓鄭朗暗中提撥為指揮使的開封賈巖。還有另一個開封子張蘊。亳州小將張整。

等等。

這份名單上,讓鄭朗注意的大約有五十幾名將領。其中三分之一,鄭朗不好判斷,只能暗中進行一些注視,看其未來的成長。還有近三十人,這些將領軍事才能都是可以基本斷定的。

每一個人皆不亞於,甚至超過了楊文廣。

王韶擔心梁氏會報復,鄭朗也擔心,於是調撥一萬名兵士進入涇原路,對其提供支援。也只有一萬人,不敢多,多了國家沒有太多錢帛可以浪費。

順便著將王文郁、劉紹能、李浩、劉仲武、曲珍、郭成、賈巖、張蘊調到懷德軍,沒有刻意提醒王韶,這就要看王韶有沒有眼光將這些人找出來利用。即便王韶未發現,經過實戰,也利於這些將領成長。

接著又讓周永清為涇原路鈐轄,訓練士卒。

僅是名將級別的將領,涇原路就幾乎達到二十人,大半集中在懷德軍前線。

再者,又源源不斷地提供了大量武器物資。

唯獨的就是沒有干涉懷德軍怎麼去做。

一萬人的軍事調動,規模不算是太大,並且確實在打仗了,增援一萬人,很正常。至於武器物資,早在幾月前就在一直暗中調動了。涇原路在不露山不露水的增加了雄厚實力。

司馬光略有些擔憂,問:「若是梁氏舉國來犯,以涇原路一路兵馬,恐怕難非其敵。」

「君實,這一戰,懷德軍幾名大臣與將領可圈可點,並不亞於在綏州的郭逵,西夏攻打綏州,也幾乎是舉國來犯,可曾得功乎?必須將它控制在一路之內。雖難,也謂必然。月初陛下下詔,復減后妃、公主及臣僚推恩。年關將近,後宮妃子公主們,以及士大夫的恩賞卻逐一裁減,何故也?國用不足,欠負太多。雖是逼不得己的反擊,但必須將規模控制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此詔與鄭朗無關。

是趙頊的想法,但許多人也將仇恨記在鄭朗頭上。

後宮妃嬪以及公主們,還有趙念奴拿出一些錢帛做補貼,但那麼多士大夫,趙念奴不吃飯,作坊的錢也不夠分配。

這也是士大夫反對的原因之一。

兩場戰役,花費多少,現在不得而知,最少不會低於一千萬緡錢。有這一千萬緡錢,分攤到士大夫身上,那將會過一個快樂的元旦。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在座的未必就服氣了,可還能說什麼?

只有更多的人懷疑,一旦梁氏舉國來犯,懷德軍那幾個臣子與將領是否真的能對付過去。

鄭朗沒有管他們想法,命人將大地圖撤走,又說道:「邊事歸邊事,年關將近,我在裡有一個想法,與大家協商協商。朝廷在各地都有欠負,夔峽四路除成都府路外,其餘三路都很窮困,然多是羈縻之地。本來以前我想去主持開發的,因為種種,未能去成。這三路雖窮困,欠負不多。至於其他諸路,最緊張的便是陝西路與河東路。陝西路本來開發成熟,因為困於兵革,停滯不前,程師孟前去主持水利,實際也是休生養民。暫時不用急。然後便是河東路,河東路也困於兵革,本身多是山區地形,乃是我朝貧困地區之一。今年財政會有些積余。」

趙頊這時也長舒了一口氣。

財政報表未出來,因為鄭朗就在三司,知道一些情況,即便兩場戰事花費了一些錢帛,今年財政還是很樂觀的。黑暗了近三年時光,今年終於出現一抹光亮。

一路走來,多麼地不容易。

「諸位,我有一個想法,先行將河東路欠負償還。我曾估算一下,大約積余與河東路欠負相差不是很大。先行讓河東路進一步的恢復。此外,我還有一個想法,諸位,可記得太原與涼州在唐朝時兩大特產?」

這一問,大家真不易想起來。

呂惠卿道:「鄭公,可指氈毯與葡萄酒業?」

鄭朗心中無語,所謂的奸臣,多也是有本事的人,大約多指呂惠卿這樣的人物。

他額首,道:「就是它們。不過唐末烽火連天,兩地兩個特產皆已破壞。涼州還有皮革業,不過技術反而落後了。至於葡萄,早看不到有多少人種植。并州更是如此,畜牧業多化為農業,原先葡萄酒業破壞,後來我朝改為榷酒制度,酒麴乃是朝廷所出,私人不得擁有酒麴,酒麴技術雖進步,多是指糧食酒類,果子酒卻越來越少。葡萄酒更是每況愈下。坊市裡有葡萄酒,好一點的皆是從西域與大食那邊進口過來的,雖味感佳,價格很是昂貴。故我有一個想法,請大家參考參考。」

這個參考參考是假的,一般鄭朗很少說,說出來必落實,頂多做一些謙讓。

但做做樣子,讓大家感到尊重,最少在反對自己時候,留一份情面。

「歷年來的欠負,即便是河東路,數量也十分龐大。如今朝廷將這些欠負一一償還,是幾千萬緡之巨。這麼多錢帛加上少許的利息,歸還到河東路,若引導不當,會帶來許多想像不到的後果。例如兼併再度開始,例如胡作非為,例如大肆浪費,若此,誠為可惜也。」

這個很有可能的。

若那樣,非是造福百姓,而是害民。

「故朝廷可以做一些誘導,使這些錢帛向正當的方向流動。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我就想到了這個葡萄酒,唐朝時河東,特別是并州葡萄酒十分有名氣的。我幾月前派人前去西域,出高價聘請一些西域的釀酒大師,或者葡萄種植莊戶,來我朝指導百姓釀酒,種植葡萄。再以并州為中心,將八州二十幾縣酒務全部實行實封投狀制。不過考慮到葡萄成長的過程,以及對技術重新的摸索過程,以十年為限。其一,能使這部分退還的錢帛正確疏導。」

幾乎所有人都苦笑起來。

榷酒收入最多的兩浙與陝西,其次河北路,河東路也不少,雖人口不多,一年收入卻達到八十萬貫左右,幾乎與整個京西路相當。兩浙酒業發達乃是經濟條件好,陝西河北河東酒業發達,乃是駐兵多。若考慮到徹底地開放酒麴,以及葡萄酒的利潤,十年的拍賣,朝廷償還欠負後,能收回來一半。這算不算斂財?

鄭朗看出諸人的心意,道:「我知道你們想什麼,想錯了。葡萄酒從西域過來,不貴也貴,若河東路能使其酒質量與西域的相彷彿,價格又便宜了八成九成以上,也會像唐朝一樣,風靡天下。暫時的投入,未來收益會很可觀。自改革以來,朝堂分為兩派意見,一派認為天下乃是精英的天下,不能使他們利益受損。一派認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豪強貪得無厭,已經違害了百姓與國家。兩種想法,兩種態度,前者認為我做得太激進,後者認為我做得不徹底。若不是小心翼翼,我想我此時,兩面難為人了。」

「天下肯定是天下人的天下,這個天下人包括國家,豪強與平民。於是我拚命的兼顧。那有那麼容易呢?執行過程中必然傷害了一部分人利益。但有一點,平民太苦,最少能讓他們有一個生活的底限。因此傷害的豪強利益最多。不過我也在想方設法做補償,包括這個眼下這個酒務大肆轉讓,正是謙讓的一種。」

還不明白嗎?

能參與到酒務拍賣行列,平民成麼?

「最後就是河東百姓的生活,河東地形不好,百姓生活太苦,一旦葡萄酒業盛行起來,種葡萄的人也會多起來,就會給更多的百姓一條活路。這就是我的想法,請大家想一想,可有通過的可能?」

還有一條未說。

一旦成功,會出現許多民間酒作坊,這些就是工業,也能帶動商業發展。司馬光認為不可能開源,天下經濟乃是總和不變的,開了這個源,必傷害另一個源,乃是一個零和遊戲。

這個說法不對。

比如酒,這個地區產量高一點,未必能使另外一個地方產量下降,百姓多喝一點,就出在裡面。

「這倒是良策。」曾公亮道。

有前例,福建路論地形比河東更惡劣,但養活了一百多萬戶百姓,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肆種植荔枝等果樹與茶樹,副業發達,彌補了農業先天條件的不足。

茶葉徹底的通法,斷絕了許多人的想法。

又來了一個礬通商法,使得反對的人再度增加。

但有一條無可否認,鄭朗良心用苦。

鄭朗又說道:「人無完人,物無完物,任何人皆有可取的一面,也有不可取的一面。任何地區有忠厚的長者,也有刁滑的小人。太史公乃是史學家,非是政治家。然自太史公修史記,將各地百姓劃分以來,造成種種不必要的誤會。於是對太祖與寇准產生影響,認為北人忠厚,南人刁滑。太祖英明神武,但在這方面略有些錯誤了。蔡襄出生於福建,難道不是溫潤的君子?范仲淹出生於蘇州,難道不是士大夫的典範?我國包容南方,若是一味以南北劃分,讓南方百姓何以心安,又何以安定?況且東南六路承擔著我朝大半的財政收入來源。還望諸位三思。」

這是有原因的,諸法改革,包括均輸法,計達五大項,多少引起一些騷動,一些官吏又沒有做好,作為主要負責的官員之一薛向資歷淺,聲望低。言臣劉琦與錢顗看不習慣,進諫道,薛向小人,假以貨泉,任其變易,縱有所入,不免奪商賈之利。

反對聲音多,連大小蘇也捲進來,不知輕重地彈劾了一些官吏。

鄭朗連忙將大小蘇喊到家中,怒斥一頓。別人能反對,難道你們也拆我的台?兩人老實下。不過劉琦與錢顗一直沒有停下來,王安石惱怒,發生爭執。兩相火拚,劉錢二人是幹不過王安石的,被王安石火拚下去。司馬光認為不大好,朝堂保留一些反對聲音未必是壞事,至少證明鄭朗能容人。因此力保錢劉,不得功。

司馬光一怒之下,找到鄭朗。

鄭朗心中一點氣沒有,那也是假的。

但最後想了想,錢顗家中貧困,又勸趙頊將錢顗留了下來。

錢顗沒有領情,公私要分明的,又彈劾孫昌齒昔日官任江寧時,奴事王安石。於是因王安石推薦,得為御史。當思君報國,奈何專欲附會以求美官?我視君豬狗不如(我視君犬彘之不若也)。

也太難聽了,孫昌齡心虛,不敢辨,說另外一個言臣王克臣阿奉當權,欺騙聖上。趙禎大怒,讓你們做御史監督群臣,輔助君王,現在好了,一個個開始窩裡鬥。一怒,又要貶。

這一貶非同小可,將會撕開更多的仇恨。

鄭朗無奈,放下手中事務,對趙頊開講,講趙禎時的故事,為什麼范呂二人能變成那種樣子?前事之師,不可不借鑒。趙頊收回詔命。但沒有安撫住,呂誨連王安石與呂惠卿十條大罪。司馬光聞聽後,在朝會之前,再三進勸,呂誨不聽。

王安石與呂惠卿忍無可忍,不是氣量小,三次改革,方興未艾之時,事務很多的,鄭朗累得不行,他們同樣累得不行。感到憋屈,於是聯手倒呂。王呂聯手,誰與敵鋒?呂誨倒。

不能全怪王安石,呂誨這些人做得也略有些過份,不識大局,鄭朗不能責備,為了安撫一些大臣急躁的情緒,只好又將錢公輔與鄭獬二人召回來。

可是王安石不能理解,當場就問道:「鄭公,狄仁傑與婁師德敦賢?」

是鄭朗平時教導的結果。

能對鄭朗質疑,不妨說出來,憋在心中越久越不是好事。但讓他們能針對自己這個當老師的,同門之間卻要相互團結。這樣做,有很多好處的,鄭朗幾個學生一個個開始展翅高飛,只有蘇軾稍差一點,然而在文學造詣上,卻名聞天下。至於時恆,說他是雜學,或者是格物學,沒有人當真的。若數人與鄭朗一一附和,即便高滔滔,也多少會產生猜疑之心。

鄭朗答道:「狄仁傑賢。」

「鄭公既然認為狄仁傑賢,為何要學習婁師德不作為,唾面不拭乎?」

武則天不成功的革命,唐朝一度很危險的,若沒有狄仁傑及時地撥亂反正,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靠婁師德,完蛋了。

鄭朗徐徐答道:「武後嘗問狄仁傑,朕欲得一佳士,誰可?狄仁傑說,未審陛下欲何用?武後說,欲為將相。狄仁傑對答道,文學蘊藉,則蘇味道、李嶠,必欲取奇才,則是荊州長史張柬之。張柬之固然撥亂反正之功,然李嶠與蘇味道則是何輩?僅是文學好,則入狄公法眼。用人之道,也是容人之道。若是政見不和,必將排擠之,慶歷時君子小人故事又會上演也。如今看來,何謂君子,何謂小人。君子中多不肖之輩,小人中也有呂夷簡與龐籍這樣的名臣。然因為一個小人君子,幾乎使朝堂分裂矣。實際慶歷諸法,也有一些良法,其中有數條讓我拿來借鑒改良。為何失敗了?慶歷新政多條就是言用人之道。連如何用人都沒有做好,如何改革,振興大宋?」

不能這樣玩,玩下去很危險的,你排擠我,我排擠你,到明天我打壓你,你打壓我,想不形成黨爭都困難。

王安石不能作聲。

無論慶歷新政對錯,但它確實是一次失敗的改革。

暫時將危機壓了下去。

然後再來,鄭朗雖遭到很大的反對聲音,但也贏得很多支持聲音。一是鄭朗會做一些謙讓,未來還有,這些謙讓使得豪強內部產生分裂。二是皆知道今年過後,明年鄭朗離開三司之時,改革結束,以後就是微調。一些沒有損失的,或者有損失另一方面得到補償的,或者損失很小的,一顆心落了下來,他們同樣是持著支持或者中立的立場。

不過激進改革派卻感到不滿足。

國家還有許多問題未解決,例如高利貸。

宋朝高利貸十分殘忍,起步價百分之六十,最高價百分三百。

葉惠卿對此很不滿,鄭朗做過解釋,可葉惠卿也搬出成功的事例證明,一有吳育,還有一個李參,前陝西轉運使就用過類似青苗法的辦法,在陝西做得很好。僅是害怕別人彈劾他,做得很隱蔽。鄭朗青苗法是失敗的,乃是不做為。李參作為,也就成功了。不能說鄭朗說的話一點也不管用。

經過鄭朗再三地講解,許多人意識到一點,那便是官府的低效,以及貪污,造成效益低下,故此太宗才用了鈔法,用鈔糧代替官糧,運向西北,甚至將馬的運營都交給商人主辦。

於是葉惠卿推出一種改良型的青苗法。

有基礎,那就是銀行。

朝廷不主持青苗法,而是讓銀行主持青苗法,讓銀行放貸,一避免官府的無能與浪費,二避免爭議,三避免官吏好大喜功,帶來一些不好的事物。朝廷未得全利,但也得到一半利益,實際就是得利,交給官府主辦,休要說一半利益,兩成三成利益也未必得到,又解決了百姓受高利貸之苛。

葉惠卿經過深思熟慮後,找到王安石。

王安石又找到小師弟蘇轍。

若是史上的青苗法,蘇轍肯定是反對的,但面對這種改良型的青苗法,蘇轍疑惑了。又拉著王安石找到鄭朗。

幾個學生分岐越來越重,鄭朗感到擔心。

不過聽到這種改良型青苗法,鄭朗愕然。其實銀行到最後,必須涉及到社會的底層,但這時能實行所謂的改良型青苗法?

鄭朗讓這個改良型青苗法噎住了,大半天未說話。

然後與王安石促膝談心。

有的想法鄭朗自己也沒有想清楚,當然,也不會告訴別人。

為王安石所逼,鄭朗老實地交待出來。

比較及時,正好京東轉運使王珪的侄子王廣淵上書:方春農事興,而民苦乏,兼併之家,得以乘急要利,乞留本道錢帛五十萬,貸之貧民,歲可獲息二十五萬。

確實,這個高利貸將百姓逼苦了。

但因為鄭朗解釋得很清楚,王安石未同意王廣淵的意見。

又來,王廣淵的弟弟河北轉運判官王廣廉上書,河北可以賣幾千個度僧牒,用此作為本錢,可以在陝西實施青苗法。度僧牒也就是大和尚們的合法營業執照,僅此一項,可以得錢五十萬緡!

王安石猶豫不決,不管什麼青苗法,反正朝廷不准,大和尚們有增無減,不如換幾個錢。想一想,僅是批准一下,一不需朝廷任何資本,二不需任何後續的投入,收入就是五十萬緡錢,不亞於宋朝一年茶葉低潮期的總收入,何樂而不為。

大程說了一句,非是王道之正。

王安石說道,顥所言自以為王道之正,臣以為顥未達王道之權也。今度牒所得,可置粟四十五萬石。若凶年人貸三石,可全十五萬人。如是而猶以為不可,豈為知權乎!

趙頊意動。

鄭朗又立即前來撲滅。

王安石說得似乎有道理,反正老百姓一心想做和尚,阻也阻止不了,不如索性換幾個錢,還不是少錢,僅是河北執行一下,能在荒年活人十五萬。但真是如此?

首先第一條,和尚們太多了,已成了宋朝沉重負擔之一。寺院侵地兼併,是宋朝一大時弊。從他們身上斂一些財問題似乎不大,關健是朝廷斂財斂到度牒上,上有所好,下有所投,下面官吏會怎麼做?

其次對真和尚鄭朗是持歡迎意見的,但有幾個真和尚,多是好吃懶做之輩,或者是因為生活無奈,或者是罪犯,隱匿於寺院,他們披著宗教的外衣,斂財手段不亞於那些大戶人家。今天投資了度牒,明天會加倍斂向百姓。宗教帶頭的不是宣揚教化,而是宣揚的如何斂財,要這個宗教還有什麼作用?

三是王道,鄭朗與大程想法未必一致,大程說的乃是存天理,滅人欲,但滅的是何種人的人欲?窮困百姓!一種落後的變相愚民政策。但這個王道說得不假的,國家治理百姓終以王道為主,也就是正道為主,能說得過去的治理政策,為了斂財斂到度牒頭上,何有正道,何有王道?要麼對寺院的侵害進行一些掣肘政策,要麼就放開,千萬不能用它來斂財。

關健是這些人都是出於好心。

比如王廣廉就活活累死在官職上。

對於這些人,想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特別地困難。

為瞭解勸,讓鄭朗苦逼了。

再三的壓制,終於使危機減小。

隨後西北戰事爆發,有人彈劾富弼。確實富弼經常生病,呆在西府擔任首相,過了。包括范純仁也曾因此上過書,委婉地勸說富弼卸職,以免耽擱國事。

王安石便推薦陳升之擔任西府首相。

陳旭是有本事,可這個人乃是一個小號版呂惠卿,原先勾結內侍,以求上位。隨後附投韓琦,韓琦下去,附投王安石。再往下發展,史書記載陳旭幡然醒悟,實際是背叛了王安石。

但有的話鄭朗也不大好說。

趙頊問鄭朗,鄭朗只能死活保住富弼。

若論聲望,原先無一人能及鄭朗,可此一時彼一時,鄭朗三次改革,得罪了許多人。富弼一直乃是一個老好人,有他與曾公亮擋在前面,那怕就是不做事,鄭朗辛苦一點,也等於前面有了兩棵參天大樹,為鄭朗遮風蔽雨。

不同意。

趙頊問司馬光,司馬光說道:「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天下風俗,何由得更惇厚!」

趙頊又說:「升之有才智,曉邊事。」

司馬光說:「不能臨大節而不可寺耳幾才智之人,必得忠直之士從旁制之,此明人之法也。」

時間長了,這句話便傳入鄭朗耳朵裡。

鄭朗不悅,故有了今天這番話。

又說道:「不能容蠻人,則南方永遠不能平定。不能容羌人,即便得到西夏,西夏以後必又復生李繼遷矣。諸位請謹記。」

總之,司馬光是在開一個很不好的頭。

史上,無論司馬光或者王安石比現在惡劣得多,特別是司馬光,不知說了多少天雷的語錄。但兩人依然還有許多不好的動向。

左壓壓,右壓壓,鄭朗說完,伏在桌子上,差一點淚流滿面。

過了好一會兒,重新抬起頭道:「子產治鄭,三年得功,鄭國大治。我自鄭州就在謀劃,進入京城,準備五年。如今看來,十年也未必能取得子產之功!為什麼你們一個個認為天大地大,你們第三大,不能站在別人的角度想一想問題,不能參考一下別人的意見?」

一個比一個固執,俺這個奶媽子有再大本事也不行啊!

第八百五十六章 破蛹

這些都是在鄭朗心中憋了很久的話。

也沒有多深奧,相反的,在這種場合說出來,有點兒不適時宜。但說完了,大家卻是一片安靜。

散了都堂會,鄭朗回家。

不得不回家,因為家中還有一場婚事要主辦。

自鄭蘋出嫁後,兩個養子在崔嫻主持下,訂了兩門親事。那時候趙禎還沒有去世,鄭朗雖在鄆州,影響力非同小可。不過崔嫻十分理智,並沒有找什麼名門望姓。

鄭濡與鄭晏有一門短處,非是鄭朗的親生子,養子在這時代實際就是親兒子,終是有區別的,不然趙曙也不可能那麼折騰了。以鄭朗的身份地位,可以攀兩個大戶人家。不過崔嫻思來覆去,擔心以後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再說兩個養子的資質不是很佳,以至鄭朗一直不敢讓他們參加科舉。

苦思良久,主動將條件下降,中等官宦人家,但其家條件要好,這一點很重要,物質條件不好了,對方若手伸得長,是答應還是拒絕?其次家世稍遜一點沒關係,女方本身不能太差,無論長相或者品行要計較的,最好是不能離鄭州太遠。找來找去,在蔡州與京畿找了兩戶人家,一個是均州通判李道的小女兒,一個是芮城知縣趙炳的二女兒。

算是中戶,不過兩個女子長相漂亮,舉止文雅賢惠,崔嫻又派人上門暗訪了訪,然後派媒婆上門提親。兩家肯定不會拒絕的,這門親事就訂下了。但隨著發生一系列的故事,先是三娘去世,後是四娘,五娘。

為了國家,可以奪情,但這個丁憂期還是存在的,至少在丁憂期內,不能發生喜慶故事。然後親事就拖了下來,這一拖幾乎長達六年之久。雙方的孩子都大了。五娘的丁憂期也早滿了,李趙兩家派人上門催促。

今年發生了這麼多事,仍然不是大辦婚事的好時機,不過人家女方是不能再等下去。因此崔嫻答應下來,於臘月底,將兩門親事一道主辦,正好讓鄭朗利用手中權利,走一個不算是後門的後門,讓李趙二人赴京敘職,順便雙方家長都在,將兩門親事隆重舉辦了。

鄭朗回到家問了問。

崔嫻一五一十回答,然後抱怨道:「官人,你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快了,明天端午前吧。」

「明年端午前,你也未必能輕鬆。」

「那能輕鬆呢,不過會比現在好得多。再說,外面的輿論也逼得我該收了。不然我再改下去,會成千夫所指。」

「這才是嘛,若大的國家,你一個人有什麼力量支撐起來?」

府上的人正在忙忙碌碌,準備聘禮,鄭朗與崔嫻、杏兒碎碎地說著話。崔嫻又說道:「隔壁趙家要去杭州,宅子想賣,兩個孩子一旦成親,也要學一學獨立生活,要不要將它買下來?」

「這個啊,這樣,你問一問附近房屋的市價,買可以,必須高於市價,只能高不能低。」

「憑什麼啊?」四兒道。

「四兒,想一想張方平買那棟宅子吧。」

「官人,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官越大,連買一個東西也要比人家貴。」環兒說。

「環兒,仁宗是不是皇上?」

「是啊。」

「是不是好皇上?」

「是啊。」

「那他作為皇上,為什麼過得那麼苦?」

「不同啊,百姓都承認他是好皇上,可看看現在,有多少人說你是好相公?」

「那是仁宗駕崩時的說法,仁宗在世時,你想一想那些言臣怎麼當面說仁宗的?」

環兒語塞,崔嫻道:「環兒不要再說了,我們家也不缺這個錢。」

崔嫻又說道:「要麼妾身明天去問一問,若談好了,將兩宅打通,省得到時候賓客到來,家中地方小,會擠。」

「好啊。」

正在說話的功夫,外面門客稟報,說司馬光求見。鄭朗說道:「讓他進來。」

司馬光來到客廳,對鄭朗說道:「鄭公,我錯了。」

鄭朗只是歎了一口氣,今天在都會上所說的最後一條,就是刻意針對他的,只不過沒有點名道姓地批評。此時鄭朗都沒有解釋,因為早解釋過了,以前說過,前年又說過,就說到這個南北紛爭。宋朝自北周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開國元勳多在北方,權貴最多,他們是既得利益者。南方乃是錢越,南唐,南漢,荊楚,隨後大一統,地位肯定不及河朔京洛。一旦改革,觸動最大的乃是北方權貴豪強。因此在改革思想上,北方士大夫會相對而言十分保守。司馬光說南人狡祚,狡祚好還是聰明好,或者是其地理條件,立國時久,南方不但經濟比北方發達,漸漸的文化教育也比北方發達。像兩浙與福建每次科舉都會錄用大批的士子。隱隱地東南在各方面都有後來居上之勢。這是體製造成的結果。

想用科舉選士,南方經濟條件越好,教育越會發達,錄用的士子也會越多,除非不承認這種體制。無疑南方的興起,讓河朔許多老牌貴族感到失落。對此,鄭朗看法很客觀的,未必南方人有多好,也未必有多壞。疏導不當,宋朝河朔貴族成功地將王安石變法擋在門外,當然了,結果是金朝南下,元蒙南下,整個中原就像水煮一般,在這些蕃子面前,再也沒有什麼優越性而言。同樣,疏導不當,南方的權貴引狼入室,真倭寇假倭寇,使東南民不聊生,一點一滴將明朝基業啃壞,最後乖乖地做了滿清的階下囚,是囚,想做人家的奴才,人家還不收。

在這方面,鄭朗也能算是既得利益者,北方人,不過還是贊同王安石意見的。

但這是一張大網,看不到,摸不到,可它確確實實存在,鄭朗碰了,很委婉地碰,去疏導,不敢強來,這就是鄭朗與王安石區別之一。

這兩種差距是南北兩地區重大的差異。

不將它掀開,沒事,一旦掀開,南北士大夫各自抱成團,黨爭必然開始。一旦產生黨爭,什麼事也不要做了,準備將家人南遷吧。南遷還能繼續苟延殘喘。不南遷,必將做亡國奴。

沒有想到,司馬光居然還是將這個隱患揭開。

這讓鄭朗很失望。

不然也不會在都堂會上專門怦擊此事。

司馬光理虧,又道:「鄭公,介甫以好惡用人,富公雖多病,然是朝堂砥柱中流,況且富公在朝堂,對鄭公也有利。介甫何必如此?」

「他以好惡用人,你就能以好惡言事?」

「這個,這個。」

「有容乃大,我不知說了多少遍,為什麼你們心胸還是如此狹隘?」

「官人,人非聖賢,孰能無錯,不要嚇著君實。」崔嫻在邊上說道。

「是,是,還是大娘子說得好。」

「君實,也不是我說你,官人每天忙碌,你與介甫是看到的,可為什麼你們不能替官人省省心。你們與官人不是一家人,等於是一家人,都想為國家好,為什麼不能坐下來,關起門好好協商,看看如今,也不怕人家笑話。」

「是,是。」

「嫻兒,你不要插言,君實,非但介甫,你也是,張方平二十七月丁憂期滿,按理要回到朝堂,為何你與介甫共同反對?」

這就是張方平苦逼的地方,作為溫和派成員,他不喜王安石的躁進,也不喜司馬光的保守,如鄭朗不管不問,原先是國家頭號參知政事,一個丁憂結束,結果只能流浪到蔡州。

「鄭公,我是不大反對的,不過張公返回朝堂,往哪裡分配?是中書,或者是西府?好像皆沒有空闕,到了中書,介甫只怕也會不滿。」

「讓我想一想吧。」

「鄭公,今年財政收入如何?」司馬光好奇地問道。

「還好。」

「哪裡好?」

「略有所增加。」

「鄭公,說說吧。」

「坊場坑礦酒務便賣,大約可得五百多萬。」

「也不多嘛。」司馬光有些失望,若是一年,是不少了,關健考慮到各個坊場的性質不同,有的拍賣了五年,有的長達十年,這樣算起來,確實不是很多。

「你知道什麼,僅處理了一半,還有一半沒有處理。而且這是收益,我再說另一面,這些坊場酒務礦坑,累加起來,原先一年能虧空六十萬到八十萬之間。」

沒再往下說去。

拍賣出去的,都是經營不當的坊場酒務,除非未來河東路六州二十餘縣的酒務,那是盈利的,但拍出的價格也將是天價。虧空並不算太大,關健是節約的人力成本。進一步騰空出一些官職,雖未必一一裁下去,然而長遠來看,人口增加,官職也必然增加,想像慶歷時僅有一萬五千名官員那是不可能了。但最少要保證不會出現那麼多闕位需要候補,等於無形中限制了官吏的膨脹。使政務簡練,還有裁去諸小吏,使免役錢降低,讓百姓輕斂。又裁去大量的勞役與差役。朝廷的坑礦坊場,不會征商稅的,私人的又能得到一些商稅。

其意義非同小可。

鄭朗又道:「其次是平安監,大約能增加六十七萬收入,包括其他諸監能累計增加近兩百萬。均輸法帶來許多煩惱,但替朝廷節約的費用也接近了兩百多萬。要麼就是兩稅,增加了近一百萬。茶礬取消榷法,計入商稅與兩稅,大約持平。現在就是節約的兵費,不過兩場戰役,即便兵費有所節約,大約還是不夠的。」

「商稅呢?」司馬光奇怪地問。雖認為鄭朗有的策略過於激進,不過下面情況在逐步轉好,再加上坊場拍賣多少能征一些商稅,估計在這上面也會增加收入的,為什麼鄭朗不提?

「連你都反對我,我敢讓下面官吏認真執行商稅法?上面一鬆,下面更松,包括那個舉報制度,幾乎都成為空文了。若再這樣下去,明年商稅非增反減,這個問題正讓我頭痛呢。要麼君實,你替我向他們說服說服。」

「鄭公,這非乃我所長。」司馬光訕訕道。

喝了一口茶,又說道:「若沒有西北戰事,今年朝廷經濟會很可觀。」

「君實,你又在曲解,就算我朝想求和求安,然而梁氏認為我朝軟弱可欺,一是增加錢帛買安,契丹會有什麼反應,二是迫於梁氏所逼,西北不得不駐紮大量兵士,還不得不駐紮在前線,浪費會有多嚴重?皇祐時,當時文彥博頗有作為,包括劉沆等相公,皆能稱為兢兢業業,一度曾經將國家費用壓縮在一億五百萬,現在不要指望了。」鄭朗歎息一聲。

實際此次改革非是象王安石所說的那樣,過於保守,改革範圍之廣,遠遠超過史上王安石變法,從三冗,到兼併隱田,到官員將士選撥,到制度本身,以及大幅度的瘦身,再加上趙禎朝時,鄭朗就執行的一些改革,無論規模或者力度,已經超過史上的熙寧變法。為什麼王安石不滿,乃是兩種想法,王安石依然看重的是斂財,鄭朗看重的改正弊端,王安石對豪強的貪婪不滿,鄭朗雖不滿仍最大限度謙讓。

有兩條無法解決,第一個就是職官與差官增加,這個最少得十幾年時間,增加的職官一一老去,或者去世,朝廷小心的控制著職官數量蔓延,這一時弊才能真正緩解。但因為人口增加,想恢復到趙禎朝,仍然是不可能的。第二個就是陝西不得不駐紮著大量軍隊,還是駐紮在前線的。因此其他方面都因改制節約了大量錢帛,國家支出仍然不可能縮小到一億一千萬以下。

「若是沒有那個欠負,那就好了。」司馬光也歎息。

雖不大滿意,也能理解一些,兩年多年,老師做得很急,也是逼的。如果沒有這個欠負,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就是興師動眾了,若沒有這個欠負,今年會盈餘多少錢帛,不可想像的錢帛!並且還是在西北有兩場中型戰役的情況下,取得的盈餘。

但他又錯了,鄭朗要的就是這個欠負。

欠負不怕,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後來聽聞朝廷要償還利息,又優先分配股契,豪強才羞羞答答地借錢給朝廷。原先都是無權無勢的二三四等戶,強行攤派借錢的,要麼用透支強加四五等戶百姓的稅務。

乃是仁政,否則朝廷不償還,這些人也沒有辦法,只能忍氣吞聲。明朝就幹過。

給了利息,償還的,問題不要緊。

正是有了這個巨大的欠負,才能一鼓作氣,將國家許多弊端一一革除。沒有了欠負,自己還想發起種種改革?

「君實,當年介甫要隨我一道學習,我給他提出一個條件,讓他去陝州將你請來。現在我也給你提出一個條件,帶一句話給介甫,就說我的吩咐,是強行吩咐,陛下裁減妃嬪公主宗室與大臣的年關賞賜與供給,你讓介甫上一道書奏,兩年多來,三次改革,官員皆很辛苦。這麼辛苦了,還要裁去賞賜,官員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建議陛下可以稍緩一緩執行。」

「鄭公,一個裁減,一個不裁,可是很多錢帛的。」

「妥協吧。」

「好,我去勸一勸,就怕介甫不聽。而且以介甫的性格,必然不聽。」司馬光面露難色。

崔嫻說道:「君實,你看看你們,幾十年前你們在太平州,在杭州,關係多默契啊,一個個有出息了,馬上卻要成為仇人。」

「大娘子,天寒地凍,要麼我吃過晚飯去王家。」

鄭朗搖頭,喊來一個僕人,讓他將王安石請來。

司馬光又說道:「鄭公,我還擔心一件事,如果西北沒有戰事,明年會更可觀。若是梁氏報復,敗,我朝損失必會很慘重,勝,梁氏會加輩報復。」

這也是大多數士大夫心中的猶豫。

「君實,你想錯了,報復必然,但梁氏也不能不考慮到國家。就是沒有這件事,梁氏也會看國家力量強弱,對我朝用兵。或者我朝無償退還綏州,那麼要求我朝廢罷甘谷城。我朝廢罷甘谷城,她又要將勢力範圍往南延伸。吐蕃敗落了,一旦完全隔絕,早晚吐蕃必然被西夏侵吞下去。想一想後果吧。但反之呢,今年她十之八九會報復,敗,我朝損失是很慘重,勝,是西夏損失慘重,再加上西夏今年國用緊張,她還有沒有力量再度報復?當真不顧國家了。是欠負太多,否則持續性的中型戰役打響,西夏百姓越來越困窘,對我朝利遠大於弊。無奈之了。」

「鄭公是說寄托於涇原路?」

「準確地說,寄托於懷德軍。」

「以一軍之力對抗一國?」

「君實,你對軍事不懂,兵道非是你所想像,西夏人口不及我朝半路人口,為何能存在於吐蕃、我朝與契丹環顧之下?」

司馬光無言了,主要不懂,就沒有話語權。

一會,王安石到來,同意了進諫,不過此次會面很不理想,他們走後,崔嫻擔心地說:「官人,怎麼變成這樣?」

「還好哪。」鄭朗不鹹不淡地說。這兩個學生,讓鄭朗頭大了,不過與史上相比,要好,此時,史上二人早就開始抄刀子,摸傢伙。雖讓鄭朗頭痛,有時候也幫著自己說一些公道話,安撫雙方的情緒,況且二人也有能力,無論在兩制,或者在中書,替自己做了很多事,乃是政務的兩大幫手。現在鄭朗不是為他們二人頭痛,而是為更多的人頭痛。鄭朗性格總體是淡泊的,這樣吵吵鬧鬧的,終是不喜,一眨眼兩年多時間下來,皆活在爭吵當中,讓鄭朗感到很累很累。

又說道:「看明年吧,明年這個時候,若能破蛹化蝶了,情況會變好一些。」

然而不但王安石與司馬光固執,趙頊也犯起了倔,王安石於朝會上進奏,勸趙頊勿得裁減官員賞賜,趙頊十分不悅地斥責:「王卿,自仁宗末年,到先帝,對士大夫可謂不薄也,非但不薄,賞賜越加豐厚,為何國政每況愈下!」

王安石本來就不願意,聽到後,退回班列,不言。

鄭朗又委婉地進勸,趙頊還是不聽。

趙頊有趙頊的想法,比如朝堂士大夫的薪酬。論實權,無疑鄭朗當為第一,他想做第二也不行,無論曾公亮或者富弼都不敢將政務領手。論職權,曾公亮第一,他與富弼相彷彿,為第二。但薪酬呢,非是鄭朗,非是曾公亮,乃是在大名府的韓琦。職官多啊,薪酬就高。其次才是曾公亮,文彥博,富弼,接下來還不是鄭朗,乃是一個往往讓大家想不到的人,歐陽修。韓琦與文彥博在下面幾乎等於是養老,薪酬卻是鄭朗的兩倍,王安石累得要死要活,不及韓琦的五分之一,歐陽修的一半。

拿錢多的人不幹活,拿錢少的人活最多。

當真高薪,就能讓士大夫賣命?

那為何還要拿這個高薪?

鄭朗心中也不大贊成宋朝這種高薪制度,高薪可以,可是宋朝的薪酬也高得太過份。又勸了勸,僅是證明一下,裁減官員賞賜與自己無關,趙頊不聽,與自己無關了,然後也退回班列不說話。

隨後又出來祖無擇案。

去年祖無擇與王安石同為知制誥,按照故事,詞臣可以適度的收一些饋贈,替他人代筆,謂之潤筆費。王安石擔任知制誥,屢有人求王安石,王安石皆拒絕,有人送,王安石推辭不過,直接將它放在院樑上。這是一種做事方式。祖無擇不同,有人求,他也同意,將這個潤筆費收下後當成公費開支。王安石對此很不滿。

祖無擇後來知通進銀台司,正好明州知州苗振因貪污事發。御史王子韶主審這個案件,讓兩浙官員匯報案情,牽連到了祖無擇。王子韶迎合王安石,於是將祖無擇抓了起來,交給張載發落。蘇頌言祖無擇乃是朝堂侍從,不能像犯人一樣,與小吏同獄對質。另一個御史張戩也營救祖無擇。王子韶不聽。案子審出來的結果,祖無擇與貪污無關,只是用貸官錢接濟過部下,乘船越過限制。沒有貪污,也犯了錯,貶其為忠正軍軍度副使。

有些人不服,一是對王安石不服,二是祖無擇乃是山東大儒孫復的學生,因此蘇頌找到鄭朗央請。

鄭朗對這個潤筆費同樣不滿意。

蘇頌找來了,鄭朗便說到此事,兩制與台諫制度是鄭朗一手將它們恢復起來的,特別是兩制,如今權利很大,某些方面在擔任著唐朝門下省的職責。雖潤筆費是故事,不過有了潤筆費,就會有許多貓膩,要麼有兩條道路可供選擇,第一條一切按照故事來,詞臣仍然可以收潤筆費,不過兩制權利也按照故事,將它縮小,以免貽害國事。二就是兩制權利繼續,但不能收潤筆費。

不但詞臣,就是其他大臣,也最好不要收什麼潤筆費,貓膩太多了,往往不是什麼潤筆費,是一種變相的貪污。

不算改革,雖讓一些人不快。

趙頊額首,下詔禁止大臣以後收什麼潤筆費,又聽從鄭朗進諫,撥祖無擇為光祿卿。實際還是妥協,無論祖無擇的越制,或者收潤筆費,都做得有些不對,在打擦邊球。

接著又生了一件讓大家瞠目結舌的事,元旦節就要到了,朝廷下詔開封府半價和買浙燈四千枝,籌辦元宵節。時為直史館權開封府推斷蘇軾上書:陛下留心經術,動法堯、舜,豈以燈為悅?此不過以奉兩宮之歡耳。然百姓不可戶曉,皆謂以耳目不急之玩,奪其口體必用之資。此事至小,體則甚大,願追還前命。

皇上你動不動就想學堯舜,為什麼以結燈為悅?

進諫不錯的,趙頊中旨罷之。

蘇東坡又上七千言書,說了很多,總結起來,就是三句話,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

王安石看到後大惡,鄭朗看到後同樣大惡。將奏折退還,批語道,結何人心,厚何風俗,存何紀綱。然後將蘇東坡發配到黃州擔任團練使,忘本沒事,先讓你去寫寫赤壁賦吧。

司馬光大驚失色,找到鄭朗說道:「鄭公,蘇軾是你的學生。」

「君實,難道是因為我的學生,就可以徇私嗎?你們數人當中,論文學才情蘇軾最好,我不及,你不及,可是官員與文學有何干係?若此,蘇味道豈不遠勝於狄仁傑乎?看看你們諸人當中,個個生活作風嚴謹,然蘇軾呢。論風流,不亞於宋祁,論言語,又極似歐陽永叔。那篇奏折你也看到了,寫的什麼?與反對無關,反對也有自己的想法,贊成也有贊成的理由。然而此篇文章裡有什麼想法?除了一堆引據論典外,全是人云亦云。讓他下去磨礪磨礪,看看百姓真正的疾苦。什麼時候想通,什麼時候我將他調回朝堂。」

司馬光無奈退下。

實際鄭朗真正大惡的原因,不是這篇文章人云亦云,而是忘本,蘇家生活也不是很好,剛剛跨入士大夫行列,就主動維護豪強權益了。自己敢情教了近兩年時間,眨眼之間,讓京城的燈紅酒綠,遺忘得一乾二淨。

蘇轍也來到鄭家,來回跑了兩次,不敢說話。

鄭朗最後說道:「子由,你想讓你兄長以後為官有作為,還是想讓你兄長做一個文學弄臣?」

朝堂上熙熙攘攘,但下面百姓生活經過兩年多的調養,卻在一天天變好。其實,天色漸明,只是太陽還沒有出來罷了。年關將近,鄭家主辦婚禮。鄭朗做了很多謙讓,政策與王安石斂財也不同,確實許多政策是惠了百姓,無論贊成的,或者反對的,對鄭朗品性皆是一致認同的。皆認為鄭朗無子,養子就是兒子。幾乎所有京城官員都來拜賀。

府上肯定擺不下酒席的,包了幾個酒樓,鄭家擺了酒席,但能進入鄭家的非富則貴。鄭朗正在持著茶水,以茶代酒招呼客人,門房進來悄聲稟報,說西府有急事要稟奏富弼。

鄭朗讓門客放行,進來一名小吏,在富弼耳邊低語幾句。富弼神色凝重,又將鄭朗拉到一邊,悄聲說道:「西方傳來急奏,西夏於綏州撤兵,僅留下一半兵力於綏州城外四里處築八堡相逼,其餘軍隊一起調了回去,然後又發興慶府、賀蘭山兵力,共計十五萬之眾,兵分兩路,一路自蕭關,一路自沒煙峽,進攻懷德軍。」

「僅十五萬?」

「十五萬還少嗎?」富弼愕然。

第八百五十七章 剋星(上)

「不多,指揮的人是誰?」

「天都山指揮主將是梁乙埋,賞移口指揮的主將是李開泰。」富弼答道。他身為西府樞密使,有一些權限,僅是知道有一些高級斥候深入到了西夏內部,並不知道具體的名單。不知道,只看戰績,李開泰表現很優秀的,從磨臍嶺一役,再到賞移口保衛戰,可圈可點。

鄭朗一聽這兩個人更放心了,道:「彥國,不勿用擔心,不要破壞了今天氣氛。」

說完繼續招待賓客。

富弼急得乾瞪眼,富弼有富弼的想法,鄭朗有鄭朗的想法。慶歷戰爭,元昊最多出兵十幾萬之眾,宋朝名義於陝西佈兵三十多萬,實際不能凝聚在一起,定川寨一戰,已經是超級戰役了。生生將西夏差一點打得國破家亡,宋朝也因此一戰,財帛耗之一空。十五萬兵士,對於以前來說,已經是軍隊數量的極限。

富弼怎能不著急?

鄭朗想法不同,十五萬人不算什麼,對於梁氏來說,後來經常用兵二十萬三十萬。這是一個極其凶狠的女子,原來鄭朗也以為會動兵二十萬以上。看來去年的旱災,西夏國內有些艱難,否則就不會僅是十五萬。

二十萬與十五萬有區別的。

與史上相比,章楶大捷,第一乃是士氣,第二是將領與兵士多經過戰爭考驗。現在是短缺了,但武器更犀利,自己利用中書與三司之便,提供了足夠支援,軍中多名將,再三地裁減兵士以及兵役與差役,大修水利,提高了百姓的信心,還有……李開泰。

後者遠遠將前兩者不足彌補過來,再說,鄭朗胃口雖好,還沒有指望將這十五萬西夏兵士一起留下。

僅是痛擊,足以能辦到。

茶過三巡,鄭朗將兩個親家喊來,皆是中資官員,與他的岳父兩個舅哥很相似,說作為,真的沒有什麼作為,能力也。勝在謹小慎微,為官沒有大惡,也愛護百姓。類似大多數宋朝官員,若沒這次聯親,多半默默無聞於歷史長河中。靠資歷,李道遷任光化知軍,不過改制後光化軍併入襄州,又改為襄州通判。趙炳也因資歷遷為海州通判。

說不沾光那是假的,只要沒有大過,不看僧面看佛面,能混一個知州,說不定還能混一個好的大州擔任知州。有好的一面,必然有壞的一面,宋朝言事自由,言到最後喜歡瞎扯八拉,拉到最後就喜歡牽連。自己三波改革,委實得罪了許多人。盯自己的人估計真的沒有,畢竟聲望政績皆有了,不過難免會盯上兩個親家。再者,鄭朗也擔心害怕他們攀上這門親事,洋洋自得。

淡淡地談了幾句。

這些年雖沒有大功遷上來,也沒有大過貶下去,也不易的,說了,多半會意的。

兩個親家拘束地不停點頭。

鄭朗又說道:「襄州與海州都是一個好地方啊。」

趙炳道:「襄州是好地方,濜水、白水、泌水、白河、漢水諸河交會,水利發達,但海州哪裡好?海潮時間氾濫成災,百姓流離失所。」

李道搖頭道:「非也,襄州是好,可是朝廷多次興修水利皆在鄧州以北,要麼江東,襄州始終未撥款項下來,百姓自發的水利,零亂,見效緩慢,官府還難以治理。」

「縱然不好,難道還差於當初太平州的一片湖泊沼澤?」

「鄭公,我們那有你的吏治之力?」

「這樣想就錯了,例如襄州,六縣一軍,面積比杭州還要廣大,河流發達更勝於杭州,可農可商,可戶數只有六萬有偶,就是一個小小的太平州,如今也有了六萬多戶百姓。兩者的面積,最少相差三四倍。這就是空間,空間越大,越有作為。當初我前往太平州,朝廷給了多少錢帛?但官府能組織百姓。只要官員有作為,自古以來的中原要郡,何至於淪落到連一個太平州都不如的地步。再說海州,長江多帶泥沙而來,陸地向大海蔓延,多處海濱之所,海水不深。像福建路那樣,圈一圈就是良田。朝廷最緊缺的就是耕地,民以食為天,能拓出耕地就是政績。所以我看這兩地,認為它們都是好地方。」

點撥的就是這兩句話。

當然,他們頭頂上還有一個知州,不過相信多少會給自己面子的,那麼政績便有了。

如何做,鄭朗沒有干涉,賓客也要散去,鄭朗要起身送客。

第二天,兩個兒媳婦過來行禮,模樣是很不錯,而且說話溫聲細氣,崔嫻十分滿意,鄭朗也額首。崔嫻精打細算,鄭朗無所謂,關健人好就行了。然後回到中書當值。

前面到中書,後面就讓趙頊請到都堂。

鄭朗不大在意,趙頊與群臣皆感到心裡面不安寧。畢竟是十五萬大軍的入侵。

有的大臣用眼睛看著鄭朗,多少有些不滿。看到了吧,西夏人報復來了。

鄭朗認真的看著前線邸報,看完後,說道:「陛下,無妨,臣先做一個比喻,元昊領兵十萬,若他沒有輕視臣,在天時地利人和同等的情況下,即便臣重用狄青、種世衡,元昊十萬大軍當抵臣領兵十五萬。」

很公正的評價。

元昊失敗次數不少,可勝利的次數同樣很多,特別是河曲一戰,將他推向巔峰。不過元昊偏要往涇原路鑽,失去天時地利人和,又輕視了鄭朗,同時鄭朗又用好了諸將,讓元昊重來一次,十之七八,還會失敗。

這乃是一個綜合比喻,鄭朗又說道:「若臣沒有狄青種世衡等人的相助,元昊十萬兵那不是抵臣率十五萬兵,而是三十萬!」

前一句沒有疑問,後一句立即讓大家竊竊私語。鄭朗話外之音,也就是狄青與種世衡這些將領在面對元昊時,還能抵上十五萬將士!評價有沒有過高了?

鄭朗又說道:「與范仲淹相比,元昊十萬大軍當抵范仲淹二十萬,然而有一個前提,范仲淹戰術保守,僅能防禦,不能進攻,故只會敗不會勝。若兵力不足,各個堡寨空虛,敗多勝少。故當抵兩倍以上。龐籍亦是如此。至於韓琦,則會抵三十萬軍隊,無他故,韓琦有將不會用,非是治理政務,戰爭到來之時,用不好將領,必敗!」

趙頊聽得新奇,問了一句:「與狄青相比如何?」

「若狄青做為副帥,後勤物資充足,再有一個信任他敢用他的士大夫作為主帥,替狄青遮擋在前面,兩人幾乎相等。若狄青做為主帥,領兵越多,失敗率越高。」

「何故?」

「狄青領兵越多,朝中士大夫越忌憚,前面兵戎相見,後方甚至有可能重重掣肘,就像撥繩戲,兩相旗鼓,然而撥的人越多,卻有更多的人將繩索撥向相反一面,狄青如何贏得撥繩戲?」

趙頊默然了。

「是一個比喻,陛下還沒有問與梁乙埋、梁氏呢。」

「鄭公說一說。」

「元昊領兵十萬,當抵梁乙埋領兵四十萬。」

「與王韶種諤相比呢?」

「種諤臣知道,略遜於元昊,不過也是一位名將,王韶與章楶才有一戰之證,不過隱隱看出他們的軍事天賦,若三人配合得當,朝廷不在後方掣肘,而是主動配合,元昊不過與他們旗鼓相當耳。」

足夠了,若這樣計算,梁乙埋領十五萬大軍不過相當於元昊領四萬兵馬,涇原路兵馬卻遠遠超過了四萬人,若將壯丁與弓箭手組織起來,能達到十萬人以上。

這樣計算,涇原路必將發生一場大捷。

鄭朗說這個比喻,還有一個用意,貶功!非是誇功,而是貶低三員大將的功勞,只有功勞壓縮,三人才能用得更久一點。否則一戰過後,三人十之五六又要被隱藏了。

鄭朗又說道:「再說,渭州蔡挺乃有文武材,在慶州時,就曾痛擊李諒祚的大軍入侵。涇原路上下一心,兵強將勇,陛下何懼之有?」

「蔡挺,就是那個玉關老人?」

「正是,蔡挺於渭州曾作一喜遷鶯,詞曲曰,霜天秋曉,正紫塞故壘,黃雲衰草。漢馬嘶風,邊鴻叫月,隴上鐵衣寒早。劍歌騎曲悲壯,盡道君恩須報。塞垣樂,盡橐鞬錦領,山西年少。談笑。刁斗靜,烽火一把,時送平安耗。聖主憂邊,威懷遐遠,驕虜尚寬天討。歲華向晚愁思,誰念玉關人老?太平也,且歡娛,莫惜金樽頻倒。傳入京都後,世人謂之玉關人老。」鄭朗話音一轉,又說道:「我朝最苦的地區有三處,嶺南氣候酷熱潮濕,夔峽數路山區貧困,蠻人凶悍,然後就到西北。西北西風最烈,冬天來臨能殺人矣。范仲淹曾作漁家傲,曾說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意境固然淒美而雄奇,但是邊疆將士太苦了。自陛下登基以來,有懲國家困弊,節約費用,未曾南郊大祭,未曾大規模的蔭補,對爵位也很慎重,至今未見一國公爵賞賜。陛下用心是好的,名位國之寶器,太過氾濫,反而皆不珍惜。應當珍重,不過也不能過於吝嗇。」

鄭朗委婉地說了一句。

蔡挺這首喜遷鶯固然作得不錯,多少有些牢騷滿腹,而且與章楶相彷彿,在政務上非是蔡挺所長,軍事上倒也不錯。西夏自梁氏主政後,多事之秋了。西北離不開蔡挺,但賜一些爵位職官,進行安撫,蔡挺不會心寒,將士也有奮鬥信心。若不點出來,趙頊問了這個玉門老人,恐怕反而有人做文章,越大捷做文章的人越多,岳飛慘劇不會發生的,但張亢與狄青的慘劇十之八九就會發生。

趙頊喃喃道:「歲華向晚愁思,誰念玉關人老?司馬光,替朕草詔,若懷德軍一戰勝利,朕會破數年之例,以國公之爵賜之!」

也無人反對。

承平已久,西邊時常有事,皆不算大的戰事,大戰到來,一個個不知所為。那還有心情管那個未來的國公。

趙頊還是不放心,用眼睛看著鄭朗。

鄭朗說道:「世人皆謂李開泰生勇過人,當真如此?況且蕭關高大堅固,西夏用李開泰率三萬大軍強攻蕭關。昔日李諒祚十萬兵馬都未攻破蕭關,李開泰有何之能,攻下蕭關,實際西夏等於是十二萬軍隊出戰。」

理由十分勉強,趙頊想到另一件事,臉上綻放出笑容,道:「那朕就放心了。非常時刻,鄭公,你再領一下樞密使吧。」

「陛下,不用,沒有那麼危險,再說臣也吃不消。」鄭朗拒絕。

鄭朗坦然如此,君臣一顆心漸漸平定。

元旦一天天臨近,但前方陸續地傳出不好的消息。蕭關果如鄭朗所料,周世清親自從渭州來到蕭關,與新任蕭關寨主苗授一次次打退了西夏人的進攻。

沒煙峽那邊卻很不好。

梁乙埋帶著十幾萬西夏軍隊自天都山出發,向蕩羌寨發起猛攻,僅堅守三天,寨牆之處撞毀,守寨宋軍不得不撤向靈平寨與懷德軍。梁乙埋將蕩羌寨催毀,兵分兩路,一路自石門峽向石門堡發起強攻,一路攻向靈平寨,沒有攻平夏城,平夏城城牆高大堅固,易守難攻。還有石門堡幾十年前成了西夏人的惡夢,梁乙埋也不敢大意。

兩寨宋軍又堅守了三四天,給後方百姓贏來寶貴的撤退時間,陸續兩寨先後失守。梁乙埋又將兩個重寨催毀,自此,天都山到達葫蘆川的通道全部打通。

三軍會合,攻向平夏城,三天過後,死亡慘重,平夏城安然無恙。梁乙埋不得不放棄了攻克平夏城的想法,又兵發兩路,一路攻向天聖寨,一路攻向高平寨。沿途還有許多小的砦堡,全部被西夏人攻克。這時就能看到原來鄭朗的佈置,蠶網式的區域聯防,想要將軍隊向前進發,就必須將所有堡寨一一撥毀,否則隨時能斷掉後路。

這兩路軍隊還承擔著一個重擔,若平夏城宋軍不出,直接攻打兩寨,若出,兩軍迅速調轉回頭,圍點打援,將平夏城出城的宋軍吃下,讓平夏城兵力空虛,再將平夏城撥去。

讓梁乙埋十分失望,平夏城的宋軍看到西夏人離開,僅是修補城牆,一兵一卒都未出來。平夏城未失,沒煙前峽的道路隨時就會受到威脅,於是梁乙埋分出一部分兵力,留守沒煙峽與石門峽。這條道路暢通了,後勤供給就不會出現問題,然後揮兵南下。兩軍正式向天聖寨與高平寨發起進攻。到這時候,懷德軍境內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諸多百姓不得不擠在各個寨堡裡過元旦節。

惡噩再次傳來,因為前面有十幾個寨堡擋在前方,天聖寨已經變成了後方,寨牆維修不力,西夏人苦攻數天之後,宋軍不得不先將寨中百姓轉移到乾興寨,隨後棄寨,全部湧入到乾興寨。那邊西夏人仍沒有將高平寨奪下,高平寨位置險惡,鄭朗一度還用了青磚修砌寨牆,至少在堅固上,不亞於蕭關。西夏再次分兵,兩萬兵馬攻向乾興寨,其餘兵馬從天聖寨的小道向高平寨匯合。

這次分兵十分無理。

主要太讓人惱火了,宋軍加上百姓一個個及時撤退,讓此次出軍收穫並不大,即便奪下諸寨砦,宋軍在撤退前還一把火將寨中所有物資全部燒光。想追擊,宋軍最後撤退的也是騎兵,速度並不慢,追又追不上。西夏戰爭供給以前多是來自擄掠,沒有擄掠,全部是國內供給,必然吃緊。但宋軍一步步撤退,撤退一步,一寨軍民就會擁擠一分,乾興寨雖大,同樣缺少維修,可寨中軍民數量幾乎達到近萬人,百姓多,物資多,讓梁乙埋生起貪婪的心思。

兩軍會合,強攻之下,高平寨漸漸不支,上七時,高平寨宋軍撤向鎮戎寨。因為高平寨的位置,慶歷戰爭結束後,宋軍對高平寨進行了改造,於城中修建了十幾個倉庫,又從城外引葫蘆河的水進入高平寨,一為寨中用水,二引幾渠環繞於諸倉,用來防火。供應九羊寨、石門堡、天聖寨與乾興寨諸寨堡的兵士後勤。宋軍撤退得有些倉促,雖放了火,僅燒去兩倉,其餘的諸倉火情讓梁乙埋帶人入寨,利用諸渠之水迅速撲滅。打到現在,就這一戰所獲最豐,讓西夏得到大量後勤供給。梁乙埋心中才鬆了一口氣,有了這些糧草,可以放心大膽的向南深入了。這一回沒有將高平寨催毀,而是派兵駐守,其餘軍隊再次南下。

各種不好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向京城送發。

群臣議論紛紛,終於有人彈劾不當出兵天都山,這才招來彌天大禍。

鄭朗就當沒有看到。

其他人沒有他這般逍遙,有人彈劾,有人想要重新議和,還有人說要朝廷必須增兵,否則涇原路危矣。

鄭朗沒有辦法,再次將幾十名重臣聚集,不顧大過年的,開了一次都堂會議,鄭朗只問了兩個問題:「諸位,西夏人進攻持續了近二十天,我軍傷亡有多少,百姓傷亡有多少?」

失去的寨堡很多,十幾個,有的還是大寨大堡,損失不可謂不重。但兵士有多少傷亡,百姓有多少傷亡?有,幾次保衛戰,前後犧牲傷亡的將士接近千人,但這是幾十萬人的大型戰役,近千名將士傷亡算什麼?倒是西夏那邊因為一味猛攻,前後折了六七千名兵士。至於百姓,幾乎沒有一個傷亡,全部及時做了撤退。

還沒有聽明白,鄭朗索性又說道:「自天都山到鎮戎寨有多少遠?這是正月初,雖京城寒冷漸輕,涇原路依然滴水成冰。還有,自涇原路用兵以來,幾乎將陝西後方所有砒霜、巴豆等物資全部徵集,至今用了多少?並且還有一樣物資,火油,涇原路也徵用了不少,至今有沒有用?」

還聽不明白嗎?

誘敵深入!鄭朗用過,元昊用過。

鄭朗問完,不說話了,他心中暗笑,章楶今生前世,看來注定要做梁氏的剋星。與王韶無關,王韶不會這樣用兵的,鄭朗已經看出來多是章楶的主意。不過章楶也猜錯了,鄭朗對他這種詭兵之道,非但不惡,相反的,還很喜歡。他心地不惡,那是對宋人,至於對敵人也要仁愛嗎?

第八百五十八章 剋星(下)

鄭朗那個比喻,未必所有人都認同。特別是他將自己與韓琦並列,位於范仲淹與龐籍之下,皆不同意的。還有過份抬高了武將,也讓許多士大夫不滿。

各有各的對錯。

對軍事,鄭朗也許不是最強項,金手指會發揮作用,但非是軍事天賦,不過這些年,從西北打到南方,磨也磨出一些水平出來。至少在軍事修養上,在文臣當中,僅有王韶章楶少數人勝之,若說大局化,就連王韶只能與鄭朗相當罷了。

軍事上,鄭朗不是外行漢,又同時執掌中書與三司,因此迅速判斷出王章二人的一些想法。

梁乙埋不行。

開始僅是為了報復,梁乙埋還是持著小心翼翼的態度,隨著諸堡寨一一拿下,梁乙埋放鬆警惕。鎮戎寨是原來鎮戎軍的軍城,自懷德軍北擴後,鎮戎寨失去原來的軍事價值,漸漸成為涇原路的經濟中心之一,後來改制,鎮戎軍裁去,自三川寨到鎮戎寨、東山寨、乾興寨包括定川寨在內,全部裁到懷德軍管轄,而張義堡、開遠堡裁歸德順軍管轄,彭陽城東南則歸渭州管轄,一切為三。政治中心與軍事中心仍然是平夏城,鎮戎寨卻成了懷德軍最大的經濟中心。

提前梁乙埋也不是什麼都不做就率領大軍前來的,做了一些準備,比如情報,整個涇原路有宋軍八九萬人,不少了,可德順軍與原州、涇州以及渭州要駐派軍隊的,不僅是防止西夏,還有內部的一些生蕃。前方宋軍做了準備,整個德順軍原來有三萬多宋軍,增加了一萬人,四萬多人,似乎是涇原路的極限。

道理很簡單,在渭涇二州養兵士成本,幾乎只有懷德軍的一半。自己率領大軍攻打,宋軍壓縮到平夏城與蕭關一帶,幾乎將他們整個切斷了。現在鎮戎寨僅有少量逃軍,縱然後方調兵遣將,兵力也不多。

攻下鎮戎寨,這一戰收穫就會不小。

這時,他還有一個機會,將九羊堡等堡拿下,那麼除了石門峽一道外,又開了一道,至少能從小道上返回天都山。但沒有。

大軍到了鎮戎寨下。

梁乙埋親自指揮,沒有他想像的順利,情況危急,蔡挺也從渭州趕到前線,也親自坐鎮在鎮戎寨,與楊燧二人合力指揮著寨中軍民防守。血戰開始,戰況慘烈無比。每天城上城下,都倒下大量軍士。

正月十一,涇原路的天氣仍然很冷。

懷德軍在北方,更冷。

日暮時分,自九羊寨走出一隊隊宋軍。

這個位置很重要,下控鎮羌寨,聯通德順軍城、好水川,東南遙控定川寨三川寨,東北直指石門堡,東面通達高平寨。原來王韶與章楶皆以為會出現一些麻煩,但沒有想到梁乙埋碰都沒有碰。這是最好不過了。

三軍在寨外九羊谷的空曠地帶聚集。

天漸漸快要黑了,也冷了下來,但遠遠不能跟前一段時間苗授夜襲勝東關相比。雖冷,能讓將士忍受。竇舜卿一一點名,各隊歸位,竇舜卿說道:「出發!」

三千兵馬向高平寨駛去。

另一邊,自懷遠寨又有一隊人馬向鎮羌堡出發,是從德順軍趕來支援的,皆是夜晚行軍,四更入寨休息。這隊人馬將在今夜四更時分,進入九羊堡填補竇舜卿離開的真空。

出發的不僅是這批軍隊,還有,有很多,散落在葫蘆川的四面八方,不過皆是一支支小隊人馬,騎馬行駛,馬背上還馱著一些行李。

二更末,離高平寨不遠,竇舜卿停下,然後看了看手下,指著二人說道:「曲珍,郭成,你們先後率一隊兵士前去葫蘆河將那個點燃。」

竇舜卿也不知道二人有何軍事能力,不過平時訓練時看到兩名將領十分勇猛,人又機靈,於是將這個重擔交給二將。

「喏。」二人騎在馬背上答道,率領一百兵士向東而去,迅速消失在夜色裡。

地上還有積雪,再加上馬裹蹄,一路東去,僅在夜色裡發出輕微的碎響。一會兒這一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到高平寨,但在高平寨的南面,借助稀疏樹木的縫隙,能看到城頭上還有大量巡邏的西夏士兵。自勝東關失守後,西夏夜晚巡邏也嚴密起來。

一行人沒有驚動,潛行到南邊,也就是寨中引渠的源頭。來到葫蘆河邊,一個個翻身下馬,從馬背上取出鐵鍬,將泥巴挖開。泥巴都凍硬了,挖得十分艱難。但這裡離高平寨有兩里多路,加上夜深,西夏人也不會巡邏到這裡,大家並不急,小心地掀開上面的一層層泥土,露出一個個巨大的皮囊。這些天,王韶與章楶一直為這些皮囊擔著心。

按理說是沒有事的,天冷,泥土堅硬,誰沒有事跑到源頭來挖土層?但天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還好,一直未動。梁乙埋求功心切,並沒有注意到一些細節。

高平寨是引了活水入寨,事實大多數堡寨都引了活水,甚至在寨中多置水井,定川寨元昊想將宋軍活活渴死,這件事並沒有過去多長時間,大家皆銘心刻骨。

不過後來做了一些改動,源頭往南延伸了幾百米,這一改水流會更急。另外城中還有一個水閘,不久前也拆掉了。又增加了寨中的水渠,做了延長,使其水在寨中經過的時間更長。都是小的細節,難以讓人察覺。但卻是致命的。

土層終於全部翻開,郭成低聲說道:「開始吧。」

一個個取出佩刀,向皮囊砍去,很快皮囊裡面的黑夜液體隨著水流,從冰層下面向高平寨流去。

郭成翻身上馬,眼睛默默地看著北方。

這些皮囊裡就是火油,也就是石油,有的油田會自動將石油噴出或者涔出地表,被宋人採集,廣泛地動用到軍事上面。乃是章楶看到鄭朗格物學裡一段有關石油記錄猜想的近千文字後,得到的靈感,它比水輕,易燃,除非用砂子蓋,用火撲越撲火勢越大。

一會兒皮囊漸空。

那邊寨中起了一些騷動,渠水變成黑色的,早晚必會被發現。郭成一舉手中的彎刀,一隊兵士開始一路小跑,將渠水上的冰塊敲碎,然後投下一個個火把。

一條火龍迅速向寨中蔓延開始。雖冷,不過到了正月,冰塊厚度不足,經烈火一烤,迅速融化,火龍就撲到寨中,又化為幾十條火龍。在夜晚猛烈的西北風吹襲下,又將渠邊的房舍倉庫一一焚燃起來。

這就是一個號角。

隨著高平寨火起,無數黑影從夜幕裡鑽出來,將馬背上一包包物事向各個水井溝渠傾倒。倒完後,又迅速消失在黑夜裡。

高平寨中的西夏人卻亂成了一團,有的人不顧命令,居然將寨門打開,向外逃竄。郭成喝道:「沖。」

他們離高平寨最近,先將城門奪下。

一百人,分成兩部,向高平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去。

來到高平寨門口,郭成率先擊斃了數人,殺出一條血路,衝上城頭,將吊索護住,不讓西夏人拉上去。隨著竇舜卿三千軍馬殺到,高平寨內西夏人不少,有五千兵馬,但在慌亂之中,各自為戰,一會兒多是被斃或者被俘,只有少數人逃了出去。高平寨再次易手。

這樣作戰,用錢帛更多。不過錢用得多,效果也更好。不過竇舜卿沒有貪圖守高平寨,而是將寨中所有物資房舍燒得一乾二淨,隨後撤出高平寨,向北出發,馳到石門峽,於峽口處草建了一個關卡。

正月十二黎明時分,梁乙埋接到消息大驚失色,幾乎所有後勤供給一起留在高平寨,一把火燒之一空,沒有了供給,鎮戎寨又攻不下來。如今只有兩條路可供選擇,第一條改攻他寨,以求獲得供給,第二條立即撤退。但他在輕敵之下,仍然選擇了第二條道路,改向西方,復攻定川寨。定川寨與石門堡一樣,也是西夏的恥辱之一。先催毀石門堡,再催毀定川寨,其意義不亞於宋軍二燒西夏天都行宮。

自始至終,梁乙埋產生一個誤判,認為宋朝軍隊乃是正規軍隊,包括鄭朗用了百姓,是用來守城的,並沒有用來野戰。定川寨軍馬皆不多,拿下定川寨,可以威脅九羊堡。既獲得後勤供給,又可進可退。

實際這種想法是錯誤的,若是在宋朝沒有擴編之前,這種想法無可非議,但這是在擴編後,經過裁減,涇原路裁去許多蕃兵與壯丁弓箭手,這條措施乃是為了讓百姓修養生息,以前的訓練成果仍在。包括蔡挺,雖裁去許多兵士與兵役,繼續在秋冬時分,組織弓箭手訓練。民間的力量仍然存在。平時動用,那是擾民,此時為了保衛家園,為什麼還不能動用?

在梁乙埋攻打蕩羌寨時,蔡挺已經陸續組織了四萬弓箭手,有的已經提前進入平夏城、古高平堡、惠民堡、東河灣堡、狹口堡、綏戎堡、通遠寨、勝羌寨。有的在後方,戰事爆發後,陸續地趕來,先後進入定川寨、三川寨、東川寨等寨堡,若一開始梁乙埋不貪圖鎮戎寨的物資,直接進攻九羊寨、定川寨,或者還能有一份轉機。這時候進攻,已經遲了。或者能攻下,但大多數物資焚燒,梁乙埋還有這個時間麼?

梁乙埋改向定川寨,乾興寨戰役打響。

上次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劉昌祚心中一個耿耿於懷,王韶讓他吵得無輒,這次給了他一個立功機會,帶著劉紹勇、李浩與大姚節節敗退,既要保持自己不能犧牲太重,又不能使梁乙埋懷疑,這個撤退很有學問的。

實際此時乾興寨已經有了與寨外兩萬西夏兵士一戰之力。最致命的梁乙埋又忽視了一個地方,原州,原州還有二種,一個比一個凶狠,敢從原州繞到環州,再從環州進入折姜會,奇襲西夏大營,並且立下大功,安然返回,二種那一種皆不可小視。而且原州早就打通到乾興寨、天聖寨的道路。忍到現在,到了火候。正當聽聞高平寨物資被焚,西夏兵士人心惶恐不安,並且攻城數日不得功,士氣低下時,二種殺到。劉昌祚果斷地打開寨門,裡應外合,大破西夏東路軍隊,當場擊斃了四千餘人,抓獲兩千餘人,隨後陸續追趕當中又多斬俘,最終能逃回西夏的不足七千人。

消息傳到梁乙埋耳朵裡,感到不妙了,直到這時,他才停下幻想,下令撤軍。定川寨等堡寨未拿下,只好順著鎮戎寨北方,再順著葫蘆川,自沒煙峽撤回。這繞了多大的圈子,若從定川寨、九羊谷,雖道路艱難,不過兩百來里的路,就到達了天都山,這一繞生生變成五六百里路。惡夢開始。幾乎所有水源皆被下毒,甚至到達葫蘆川時,當著西夏人的面,宋軍敲開冰塊,往葫蘆河裡傾倒大堆大堆的東西。實際倒到最後,也不可能有那麼多砒霜巴豆,倒的多是顏料。可這更磣人。

冬天水小,水流相對而言,比較平緩,又因為上層結了冰,顏料倒下去後,經久不化,河水籠上了奇奇怪怪的顏色,誰敢吃這個水?

不僅如此,涇原路還有一樣出產,馬!

馬比牛用途更大,鄭朗用它來耕地,但它還有一個更大的作用,運輸。因此唐朝馬匹最盛的時候,官方馬匹幾乎達到七十萬匹,還不包括民間馬匹,可是馬的價格仍在十五緡錢以上。

宋朝馬更貴。

如今因大肆養殖,價格下來了,仍然比唐朝貴,一匹良馬能達到三十緡錢,劣一點的馬最少也要近二十貫。要麼便宜的是老弱病殘,只能當耕地用的馬。

鄭朗推廣苜蓿種植,幾乎沒有士大夫重視的,就是因為種植了這種紫苜蓿,導致古羅馬的強大,蓄牧業的繁榮。實施了十幾年,整個北方已經看到成效。於陝西朝廷養了十萬匹馬,那是無奈之事,養一匹馬費用也很高,不敢多養。除了朝廷的,還有民間的,有漢人有蕃人,蕃人居多,用來與漢人交易。民間有多少,不得而知,但比朝廷的馬匹只多不少。其中涇原路因為開闊,最少佔據一半之數。

有馬還有人,西夏兵士上馬為兵,下馬為民,其訓練量有可能還不及宋朝的弓箭手。個體戰鬥力凶悍,可居於緣邊地區,宋朝這邊的蕃子不凶悍?組織得當,大家彼此彼此。

而且有將,三種、大小姚、楊燧、竇舜卿、劉昌祚、苗授、王光祖、王文郁、劉紹能、李浩、劉仲武、曲珍、郭成、賈巖、張蘊調,有的發掘出來,給予重用,有的用了,但還沒有重用。

這些將領皆是後來的名將,論將才,此時宋軍遠勝於西夏軍隊。

當梁乙埋將軍隊撤到鎮戎寨下時,惡夢開始。

諸將帶著一支支宋朝騎兵從四面八方殺了過來。

西夏人組織反擊時,又迅速撤退下去,若追可以,甚至放慢腳步讓西夏人追,追到遠方時,四面八方合圍,迅速殲滅。若不追,到遠處喘息一會,再過來騷擾。

花了多少錢帛,章楶沒有過問,但聽到消息樂了,說道:「還是騎兵好啊。」

每次騷擾規模不是很大,撲過來,激戰一會,逃走了。一會兒再來。

這種情況西夏人速度怎能快起來?

況且隨行的不僅是騎兵,還有大量民夫,以及一些漢人步兵。

一步一個腳印往回挪,渴了只能用雪水,除了雪水什麼水也不敢喝。後方有供給,可這時候宋軍將獠牙暴露出來。無數軍隊從平夏城、通峽寨、古高平堡鑽出,未與梁乙埋的主力部隊作戰,但殲滅西夏的後勤運輸部隊足矣。並且宋軍夠狠,不貪不婪,將後勤部隊擊潰後,迅速一把火點燒,焚之一空。想救都沒辦法救。

挪了六七天,筋疲力盡的西夏人步履艱難地來到石門峽。

竇舜卿早在等候多時。

重建了一寨,乃是柵欄與石頭寨,建得草草,不過用來防禦此時士氣低落的西夏軍隊足夠了。而且經過多天的準備,寨雖建得草,可裡面武器充足。西夏人發起進攻,宋軍並不出寨應戰,就躲在寨內,火炮、炸藥包以及弓弩齊發。能攻克,但想攻下它,必須士氣高昂,士兵才敢於不顧危險,強行接近寨子。

才開始兩波進攻很凶悍的,個個都想回家。

隨後在宋軍反擊下,兩波進攻先後被擊退,而且又冷又餓的,有的兵士兩三天未吃上飯了,僅能從雪地裡掏野菜充飢,原形畢露,無論梁乙埋如何吆喝,皆不聽。

但還不是惡夢,攻了一天過後,看到西夏人軍營鬆鬆跨跨,郭成主動請命。借助夜色,帶著幾百名敢死隊,利用兩邊山勢的掩護,摸向西夏後營,殺了進去。再次一把火,將西夏僅有的一點糧草燒之一空。

看到糧草起火,不用梁乙埋吩咐,西夏將士自發地「撤退」,一個個自石門川逃向沒煙前峽,再試圖從沒煙前峽逃向沒煙峽。事後章楶將郭成狠罵了一通,俺還沒有準備好呢,你就讓他們自己兒敗了!

可是王韶很喜歡,不錯,很勇猛,我喜歡。

事實敗得太快了,後面皆沒有準備好,探子稟報後,王韶與種諤匆匆忙忙地組織軍隊進行攔截。結果第二天,漫山遍野皆是西夏人的逃兵,捉都不好捉。

有許多人逃了回去,還有許多人不知道地形,在山裡面轉悠,或者被餓死,或者被凍死,或者被擊斃。梁乙埋帶著十二萬大軍興沖沖而來,一度進攻到鎮戎寨下,催毀了十幾個寨堡。結果能回去的不足五萬人。

正月二十,戰報用快馬送到京城。

一個個看得茫然。

看糊塗了。

或者如鄭朗所說,能勝利,可沒有想到是這種勝利法。

擊敗了西夏大軍,打了,打了多次,但是怎麼打的,防禦,撤退,再防禦,再撤退。要麼就是乾興寨那一場戰役算是真正的戰役,不過也只能算是一次中型會戰,雙方出動的兵力加起來總和不過五萬人。但這可是近三十萬參與的戰事!除了這一戰,然後是什麼?一次像樣的會戰也沒有。

趙頊看著兩份邸報,一份是蔡挺寫的,一份是王韶寫的,寫得很詳細,可看完了,他抬起頭茫然地問:「諸卿,這就勝利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天亮了

幾十個人皆面面相覷。

趙頊又說道:「王韶果真奇才也。」

不僅是王韶之功,從乾興寨的戰役,能看到種諤的身影,後撤時諸多騎隊兇猛的狙擊,能看到王韶的影子,可戰術主題思想,鄭朗卻看到史上章楶的影子。這一戰,是結合了三人所有軍事智慧的怪胎結合體。

鄭朗沒有說,說了,就不好將章楶召回來參加制試科。

趙頊又對鄭朗說道:「種誼也不錯,不愧讓真宗看中的種家人。」

諸士大夫皆想笑。

宋朝重視一個蓋棺論定,呂夷簡一生讓范仲淹等清臣弄得苦逼,蓋了棺,仔細回想,還是不錯的。種放生前十分榮耀,可晚年越來越不像話,死後,宋人多譏之。但有一門好處,因為種放無子,於是種世衡得以蔭補,種家將終於走上前台,種世衡八子,個個皆是將才,種古、種診、種諤,西北人稱為三種,沒有想到最幼子種誼又走上前台。

但這話怎麼聽怎麼不是味道。

有的士大夫心中有些失落的,剛剛寫了奏報,彈劾西北不當用兵,後面一場輝煌的勝利消息就傳了回來。感覺下不了台,趙頊說漏了嘴,心中大慰。總之,種家發跡歷史肯定不是那麼太好的。

趙頊當真說漏了嘴?

這麼多年鄭朗教育,豈不是一點作用也不起了?有用意的,鄭朗抬高武將,並且此次直接放權給前線,恐怕也是西北諸戰役中,前方將士打得最暢快的一場戰役,朝廷不僅沒有掣肘,相反的,什麼武器武器糧草,懷德軍前線還沒有討要,就送到前線,甚至包括提供諸多勇將,在整個宋朝史上,也是罕見。

誰的功勞,鄭朗的功勞。

因此有的士大夫不快。

故趙頊裝迷糊,受鄭朗影響,他也想做趙禎那種「無為而治」的好皇帝,說了這一句。各位,你們莫要忘記了,鄭朗兩個女兒,只有鄭蘋乃是正妻所生,嫁給了種誼,為女兒故,能不替武將說些好話嗎?就能替鄭朗化解一些矛盾。當然,鄭朗這個大女婿確實替岳父長了志氣。

使了一個小聰明,隨後興高采烈的站起來。

這幾年,委實讓西夏弄得有些噁心。今天終於能洋眉吐氣。

司馬光說道:「陛下,大捷到來,固是喜訊,不過國家財政困難,還望陛下不能縱使前線將士好大喜功。」

剩下來的只有兩種選擇,一個乘好收手,一個擴大戰果,主動出擊天都山。司馬光選了前者。這一句贏得大多數士大夫的贊同。欠負要麼裝傻賣乖,不償還了,漢唐以及宋朝皆發生過欠負一事,有的償還一部分,有的苛壓百姓,沒有了,有的賜一官半爵,也沒有了。現在皇上要做好皇上,全部償還,連普通老百姓的透支也要償還。一償還,財政十分吃緊。西北再起烽火,終是不美。

趙頊看著鄭朗,問:「鄭公,你意下如何?」

「陛下,既然大家皆認為以和為貴,臣也附議。」鄭朗說道,但鄭朗嘴中的以和為貴,每次說出來都有譏諷意味,鄭朗又道:「不如這樣,前方奏報,說抓獲了兩萬六千餘名戰俘,相信後面還會增加,許多敵兵慌亂之中,逃向各個山林所在,會被搜捕出來,臣估計這一數字最終能達到三萬人。先行詔書,讓王韶將傷兵無條件送還給西夏,如何處理,與我朝無關了。餘下的戰俘用來勞役,諸寨堡以及構建的戰壕、壘牆一一被西夏人催毀,破壞容易,建設難,用這些戰俘當成力役,替國家節約一些開支吧。然後派使對西夏人通知,自治平年間開始,這些年西夏屢屢入侵我朝,自秦州開始,到涇源路、環慶路、延鄜路,擄獲了我朝邊區大量百姓,讓西夏人將這些百姓交出來,與我朝交換。若不同意,正好陝西大修水利,用他們來建設水利。」

「鄭公,梁氏未必領我朝的情份。」王安石道。

多數大臣贊成見好就收,王安石不贊成,反而認為不如索性兵伐天都山,雖多花了一些錢帛,說不定還能殺出一個和平來。現在大捷之下,又陽萎了,梁氏仍然會看輕宋朝,這一場大捷效果就不會放大。

交換更不妥。

將擄走的百姓交換回來,邊區百姓對朝廷會更忠心一點,可是少了這三萬夏兵,西夏就有三萬戶百姓妻離子散,和平時沒有壯丁,耽擱生產,戰爭時少了三萬壯丁,西夏兵力就減少了三萬人。一進一出,等於是六萬戰士,六萬戶人家的生產。交換對宋朝來說,很不值。

「要和就得有誠意,君實,你認為呢?」

「鄭公,非也,我也不是贊成一味的苟和,不過經濟轉好,正是一鼓作氣之時,若是因為戰爭拖累,我認為很不美。」

「嗯,不如再來一條,陛下,去年西夏芡收,百姓貧困,特別是橫山地區的羌民,朝廷拿出二十萬石軍糧,自麟州到延州、保安軍、環州設八個榷場,與橫山諸羌交換牲畜。以讓橫山諸羌得活,以體現我朝的仁政。」

諸人都啞然了。

仁政肯定有了,可這個軍糧,成本每石到邊境幾乎達到近四緡錢,但不可能以一石四緡錢交換牲畜的。再說,經過這麼多年的休生養息,鼓勵養殖,宋朝北方對牲畜不像慶歷時那麼緊需了。而且得到這批軍糧,西夏一口氣就能緩過來,仁愛有了,可做得未免有些不理智。

司馬光嚅嚅道:「鄭公,只是減少戰爭殺戳,如懷德軍兩戰,雖大捷,前面傷亡多達一萬多人,近萬名將士長眠於西北。倒不是認為非得做巨大的讓步。」

「君實,你寫一封信給文寬夫,自始至終,他帶著士大夫上書反對西北用兵,可以,只要他保證西夏二十年內不像我朝用兵,我可以勸陛下割讓懷德軍、大順城、麟州屈野河西、綏州,重新互榷,恢復歲賜。」

「鄭公,朕會答應嗎?」趙頊想也未想,不悅地說道。

「陛下,為何不答應?西北不僅是戰爭,其實這些戰役用費雖大,可陛下看到另一個用費所在?為了防禦西夏侵略,陝西不得不派駐三四十萬軍隊,幾十萬力役,那一年用費不是近三千萬之巨,這麼多兵士駐邊,百姓奔波,可西北又是苦寒,一年死了多少兵士百姓?不過百姓不是死在刀光劍影之下,死在凍病之中,死在妻離子散無人照料中,死在母胎裡。若是文彥博能保證西夏非是狼,能餵飽,只要答應他們足夠的條件,我朝將西北駐軍一一收回,為何不能做出謙讓?」

司馬光有些怏怏。

鄭朗沒有說好話,就是如鄭朗所說,文彥博也不敢保證西夏不會再入侵宋朝,這些年也證明了這一點,根本不能滿足的,這個西北野狼。況且還是在將陝西駐軍撤回的情況下,估計前面將兵撤空,後面梁氏就帶著幾十萬大軍殺向長安城。

司馬光有司馬光的想法,文彥博有文彥博的想法,鄭朗有鄭朗的想法,鄭朗又道:「陛下,大捷之下,我朝仍做出兩條善舉,足夠表達我朝的誠意。若梁氏再不滿足,那就是失去道義之軍。故請陛下懇准。」

趙頊有些猶豫不決。

鄭朗又說道:「朝廷以和為貴,臣有兩條進諫,第一條以王韶為陝西安撫使,前往洮州安撫諸羌。」

富弼疑惑地問:「行知,你想用兵洮河?」

「非也,西夏南擴,雖我朝得到古渭城,又連築甘谷兩堡,將西夏南下的腳步阻擋,但西夏與秦州洮州諸羌蕃眉來眼去,一旦讓他們得手,南北夾擊,古渭城必失也。一旦古渭城失守,西夏人迅速南下,將勢力蔓延到洮州,那麼秦州、鳳州、階州、岷州包括利州路都暴露在西夏人攻擊之下,到時候我朝士大夫又抱著苟和的態度,早晚陝西路與利州,甚至巴蜀都會徹底的丟失。若契丹乘機出兵,我朝只能學習東晉了。因此讓王韶去洮州,安撫諸羌人心,是安撫,非是招討。」

「朕准了。」趙頊說道,他同意得那麼快,是想到了王韶的平戎策。

「臣二奏,章楶來中書敘職,臣看到他有軍事才幹,故讓他前去懷德軍,這一戰,章楶隱然有班超風範,不過他終是一個士大夫,為政頗有政績。並且詩詞文章皆很華美,特別此人中第才是真正的傳奇。」

八卦都喜歡,趙頊道:「說來聽聽。」

鄭朗將章楶中第的傳奇故事講了一遍,傳奇有了,孝道有了,才情有了。聽完了,趙頊腦海裡立即產生一個很好的應像,道:「鄭公想說什麼?」

「臣想保薦讓他參加舉良方正科。」

諸人一起愕然,這一科名額很少,但若是鄭朗出面保薦,也不是不可以的,相反太可以了。只不過鄭朗從來未替誰擔保過制科試,包括他的學生,當然,鄭朗自己也未參加過制科試,他的一生就是一幕幕傳奇,沒有必要經歷制科試來驗證。這是鄭朗第一次保薦一個人參加制試科。

然而鄭朗心中略有些遺憾,河湟暫且不用那麼急的,鄭朗很渴望王韶也來參加制科試,這兩人就等於正式跨入士大夫行列,政治壽命會延長。定性為范仲淹韓琦這樣的駐邊大臣,與定性為張亢狄青這樣的駐邊大臣,性質是兩樣的。可惜王韶不聽。

「懷德軍何人知之?」趙頊擔心地問道。

雖此戰乃是王韶與種諤領手,可邸報上多次看到章楶二字,功勞不小的,若王章二人抽走,會不會對懷德軍產生影響?

「陛下,種古、種諤、竇舜卿、楊燧、周世清,都是一世才俊,有軍事才幹,有資歷,有家世,皆可以勝任,若陛下為難,將名字寫在簽上,陛下任意抽之。」

一句話,讓所有人一起樂了。

不過二人抽走了,也意味著這次反擊戰結束。

鄭朗又說道:「治國之道,主要還是政治,政通人和,國家百姓富裕,就可以有充足的人力物力財力支持戰爭,否則強行開戰,對國家與百姓皆是傷害。臣與吳充已經去年的財政支入審核完畢,吳充,你向陛下以及諸位臣工先行通稟吧。」

吳充肅然道:「好。」

讓太監去三司將賬冊拿來。

大家一起正襟危坐。

這也是讓諸人最關心的東西。

吳充一一匯報,拋去銀行監收入,其他各項收入,如鄭朗對司馬光所說的,浮動不大,增加了一千一百幾十萬,數額也不小了,不過坊場河渡就佔去一半之數。民生尤關的兩項,兩稅僅增加了七十幾萬,比鄭朗預計的多出二十萬,也不是大數字。然而前年去年查出來的隱田就達到三十多萬頃。這一條就證明了實際是兩稅寬民的一年。

也可以縱向比較,慶歷時兩稅不足四千萬,然而戶冊上的耕地只有三百餘萬,如今戶冊上耕地增加了一百五十萬頃,包括若大南方的開發,實際兩稅增加的稅務只有七百餘萬,也就是與慶歷相比,依然還是寬民之稅。

再往遠一點的相比,唐朝,唐朝稅務主要來源於兩稅,均攤大約兩千萬,不過能徵收的耕地面積不足十分之一,大多數是權貴免役耕地。百姓負擔未必有宋朝百姓之輕。

不過這個兩稅「含金量」略重,兩廣因為太遠,不可能徵糧或者草,多征布絹或者其他特產,雖南方絹質差,價低,但遠比糧或者草值錢。然而不管怎麼計算,肯定與重稅二字掛不上鉤的。

聽到這裡,趙頊有些自得。

經濟這麼困難的,國家沒有苛民斂財,也能算是善政。

再者就是商稅,鄭朗說持平,實際不是,增加了二十餘萬緡錢,不過相對於這個龐大的經濟總量,再有商業的越加繁榮,坊場坑礦帶來的商稅增加,等於商稅在無形中略有下降,同樣不能說是斂民。

然後就是銀行監,去年一年分紅幾乎達到兩千五百多萬緡錢。

也不是說是全部增收,其中包括一些平安監金屬製錢所帶來的損失,原來宋朝也有一些匯票的收入,部分官吏駐紮的人力成本,若經營得當,最少也有一千多萬緡錢的收入。不過完全交給國家,就不會有得當二字可言。就像史上清朝時,晉商經營票號,收入頗豐,但若是交給清政府經營,有可能收入不會達到其十分之一。或如宋朝的幾大專營,得經營得當,每年最少獲利八九千萬緡,但是不可能達到的。銀行也有浪費呆賬貪污,不過諸豪強盯得緊,每年都派賬房查上好幾次賬目,有,不會很嚴重。所以銀行監這兩千五百多萬緡錢,最少朝廷純利潤會達到一千八九百萬緡。

大家一起撫著胸口。

不用說,去年收入會十分可觀了。

最後吳充報出一個數字,去年一年總收入一億八千四百六十幾萬。

雖早有準備,幾乎所有人一起咽起口水,驚疑地看著鄭朗。雖然三次改革,許多政策讓他們有些不滿,但不得不承認鄭朗理財幾乎達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

這個收入,可能會是唐朝的八九倍之巨!

吳充又匯報支出。

比前年節約很多了,第一個節約乃是裁去二十幾萬兵士所帶來的節約,第二個節約乃是政令暢通所帶來的節約,包括軍用、民用與吏治上的浪費減少,但這一條比較節約比較隱秘,第三個節約乃是坊場坑礦河渡拍賣後所帶來的人力或者雜費浪費,第四條就是趙頊下詔減少官員的賞賜,這一條數量也不少,幾乎能節約三百萬緡錢。

因此去年開支大幅度的削減,只有一億兩千三百餘萬,其實壓縮到這地步,再擠也擠不出多少了,就算今年進一步的瘦身,再精打細算,也壓不出六七百萬。支出擠到這地步,只要西夏一天不滅,已不可能再次大幅度削減。或者將這些政策放在皇祐之時執行,有可能使國家一年開支不會超過九千五百萬。

這是正常的開支。

後面還有,去年春天還有許多兵士未及時裁出,又用掉了九百多萬緡錢。這次增兵乃是一個慘痛的教訓,導致以後很多,幾乎沒有任何士大夫再提增兵二字。

第二個就是陝西開發的費用,五百萬緡錢。

第三就是戰爭費用,包括綏州保衛戰,劉溝堡將士家屬的撫恤,襲擊天都山之戰的費用,葫蘆川戰役的前期籌備費用,還不包括今年懷德軍戰後的建設與軍民賞賜撫恤費用,兵費達到一千四百餘萬。

三項支出,使去年開支增加到一億五千兩百餘萬。

司馬光歎了一口氣說道:「若沒有這近三千萬的兵費與水利開發費用,今年會出現多大的盈餘?」

盈餘將會達到六千一百萬!

這將是一個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數字。

王安石道:「君實,鄭公說人要知足,知足吧,若是換作任何的往年,國家支出達到一億五千多萬後,還想有盈餘?」

這一句又讓大家樂了起來。

苦逼了五六年之久,今年財政終於讓大家釋懷。

趙頊道:「河東欠負沒有這麼多吧?」

國家欠負還是在東南六路兩京,夔峽四路除成都府路其他三路最少,兩廣始安不久,欠負也不多,其次就是河東,再其次就是陝西與河北。陝西是兵役害苦了,河東一有兵役,二地勢太貧瘠,因此欠負反在陝西之下。

吳充認真地回答道:「河東欠負,若計算利息,共計一千五百餘萬,國家償還之後,應當還有一千五百多萬盈餘。」

還有這一千多萬怎麼用,吳充只將賬目報出來,與他無關了。

鄭朗說道:「餘下的用來償還陝西路欠負吧,這些年,陝西路百姓太苦。」

「吳卿,陝西路欠負有多少?」

「陝西路欠負若計利息共計一千七百萬。」

「這樣,將今年夏稅透支一些,順手將兩路欠負償還,朕也不想承擔這個利息啊。」

「喏。」

「唉,若西北不用兵,不用幾年,欠負就償還了。」趙頊歎了一口氣。一年能盈餘六千多萬,五年時間就足以將欠負償還,到時候宋朝就能輕裝上陣。一年就盈餘了六千多萬,兩年就是一億多,能辦多少大事?想賞賜就賞賜,想減稅就減稅,想賑濟就賑濟,那麼一個遠比皇祐之治更繁榮昌盛的大宋必將到來。但他知道這也是不大可能的。

「陛下,不用擔心,臣還有一些策略,雖不能為國家帶來巨大的增收,但還能增加一些收入。」

「說來聽聽。」

「比如鋼監,面臨著一些技術難關,如今一一攻克,大約年底就能真正全面投產,僅此一項,最少能為國家增加一兩百萬緡收入。再比如河東酒務,臣派人從西域聘請的人已經到了古渭城,不日將會來到河東,到時候會給陛下帶來一個驚喜。」箇中原因,鄭朗做過了解釋,整個河東榷酒收入也不過八十萬,雖承包地區酒務收入佔到河東路三分之二,十年下來也不過五百萬收益,但實際遠遠不止,就像茶葉一樣,整個宋朝茶葉專營一度只有幾十萬緡收入,豈不是很奇怪。酒務也是如此,貪墨的,浪費的,實際收益最少會乘以四倍,高者會達到六倍。這是宋朝一個公開的秘密。況且若是恢復葡萄酒的技術,在宋朝那是獨家經營。其利潤不可想像。二十六個縣投狀還沒有開始,最終投狀收入肯定會超過五百萬緡的。這是直接的收入,間接的收入朝廷有商稅的增加,百姓有副業可以改善生活條件,可以用驚喜二字形容。

後面的還有,但鄭朗未到時候,沒有提。這都是細節上的兩相受益,並且造福百姓,繁榮商業的舉措。每一項皆不巨大,不過累積起來,也十分可觀。經營國家與經營企業家庭一樣,不會精打細算,那是不行的。東面增加一起,節約一起,西面增加一些,節約一些,方方面面累積起來,國家財政就能變好。若相反,治平之財政敗壞,必然出現。

趙頊額首。

鄭朗又說道:「陛下再下詔,頒發天下,至此,朝廷改制改革全部結束,以後朝廷所做的僅是微調。」

反對聲音很多,支持聲音也不小,不過後者漸漸沒有前者大,因為鄭朗一波波地來,似乎無休無止,每一波改革皆會使許多豪強利益受損,儘管有數監聯營,也得利,非是小利,一年近五千萬緡錢,後面還有,還能發展,僅是這數監就團結了多少豪強權貴?但三年三波改革,一波接著一波,即便受益,一些豪強也產生觀望的情緒。

故鄭朗進諫宣佈改革結束。

到此為止了,該受益的幾乎斷定受益,不會再受到傷害。不識時務的,長久下去,與朝廷對抗倒底,若後面力量不強,會漸漸淘汰出局。

鄭朗前面說出來,後面曾公亮、富弼、孫抃、呂公著與司馬光皆點頭稱讚。

是要結束,不能再折騰了。

種種利益產生的糾紛,鄭朗對趙頊做了解說,趙頊非是史上的趙頊,心中明白大家的情緒,搖頭道:「諸卿,你們是朕的臣子……」

但也不惱怒,財政聽到好消息,前軍又有大捷,怎麼會動怒呢。

鄭朗又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陛下,天亮了。」

第八百六十章 鏟佃

「天亮了。」趙頊也喃喃道。這三年來,他同樣熬得難受,終於天光見亮,差一點喜極而泣,道:「諸卿,今天就不要回去了,朕在御苑設宴款待諸卿。」

當天,趙頊開心之下,居然吃醉了,心情激動,當著諸人的面,來到鄭朗面前,說道:「鄭公,這幾年苦了你。」

「陛下,是臣子的本份,只是臣做得不好,以致外面騷動,臣慚愧啊。」鄭朗謙虛地答道。

吃味的人不多,鄭朗對權利比較淡泊,國家只能說看到亮光,太陽並未升起來,還存在著巨大的欠負,離不開鄭朗,並且鄭朗這幾年過得最苦逼,不得不承認的。

君臣盡興而散。

鄭朗剛回到家中,王安石找上門來,說道:「鄭公,為何西北匆匆結束?」

鄭朗主動將西北戰事結束,做了謙讓,大多數大臣同意的,可是王安石很不滿。

「介甫,我說兩個人,第一個乃是寇准,寇准澶淵有功,功垂千古,否則有可能我朝早成了半壁江山。但執政能力若分成五等,能劃為幾等?三等都不及。還有另外一個人,范希文,德操堪稱我朝第一,執政能力能劃為幾等,勉強三等。為何?固執,不會做謙讓,或者做了不理智的謙讓!雖聰明過人,但沒有辦好事情。」

執政非是指在地方上的作為,而是在擔任宰執時的執政能力,寇准及格分都打不到,范仲淹勉強及格。

拋開兩人在歷史上巨大的影響力與名氣,這個評價卻是很客觀的。

「你也是如此,朝堂苟和派居多,但要看各自的用心,文彥博昔日刻意邀請我去樊樓赴宴,想要化解我們之間的分岐,我也委婉的同意了,可是文彥博隨後又猶豫起來,接著陛下將他貶到洛陽,大約是他產生誤會,以為是我的主意。實際與我有何干係?於是帶著許多反對改革的士子引發爭議,只要我同意的,文彥博就反對,形式類似黨同伐異了。然而司馬君實有這個心思?」

「這不會的。」

「乘勝追擊有兩個結果,第一個結果讓梁氏徹底屈服,贏得西北和平。這是最好不過。第二個結果,梁氏此女凶悍無比,若不屈服,必將更加反撲,慶歷戰爭開始。如今國家經濟情況才剛剛轉好,仍擔負著巨大的欠負,若再來一場慶歷戰爭,西夏固然更窮困,可我朝呢?若是欠負在一億以下,我就不會同意了。因此君實的擔心也沒有什麼歹意,我也不敢賭啊,你仔細想一想。」鄭朗道。不僅是欠負,未來還有事,河湟,大旱一天天臨近了。都是要用錢的地方。

「但妥協與謙讓,必須要讓得聰明,不能學習范仲淹,謙讓於韓琦,結果讓君子們產生分裂,遺笑千古。看我第一讓,將戰俘交換,介甫,難道你不想經營西夏?戰爭傷亡避免不可免。戰俘就不同了,當真用來做勞力?或者學習白起項羽,將他們全部坑屠?想經營西夏,適度的時候還要樹立一些恩信,得到西夏就會減少仇恨,容易治理。況且一旦釋放,以後戰鬥不利時,既沒有生命危險,會有更多的西夏將士選擇投降。有此兩條,難道交換不值嗎?」

「倒也是。」

「那是,在軍事上你可不行的。」

王安石樂了。

「再說第二條,我朝若是用軍糧倒貼,使橫山羌度過危機,這非是在大敗下做的妥協,而是在大捷之下做的仁政之舉,橫山羌當真不會感恩?不是我朝補貼不了這些軍糧,而是梁氏若意識到危機,會不會同意?這一舉,是給梁氏出的難題,若同意,我朝有恩於橫山諸羌,若不同意,橫山諸羌必忌恨之。這樣,我做的兩條謙讓,還能不能稱為軟弱了?」

「這個我都沒有想到。」

「不但你,估計能想到的也沒有幾人,非是他們不智慧,而是對軍事不懂,對西北不瞭解。介甫,終有一天我會離開朝堂的,不是陛下不信任,乃故事,當真誰能在相位上呆上十幾年之久?只要欠負清還,大約就是我離開相位之時。然而誰來鞏固這三年的改革成果?至少在經濟上國家離開了我之後,就不能離開你。若你繼續固執下去,堅持己見,學習寇准與范仲淹,那是否能將這個重擔扛起來?」

王安石沉思。

忽然外面傳出鞭炮聲。

京城人多,每天都有婚喪嫁娶的事發生,鄭家上下不以為意,但鞭炮聲越來越烈,似乎全城人都在燃放似的。

鄭朗迷茫地問崔嫻:「嫻兒,今天是什麼節日?」

「沒有啊。我出去問一問。」一會兒崔嫻回來,原來去年收支傳了出去,有少數人為改革終於結束長鬆了一口氣而高興,還有一部分人因為有股契與朝廷絞在一起而高興。治平時韓琦想打銀行監的主意,許多股東都嚇了一大跳,國家年年改革,年年欠負,趙頊壓得抬不起頭,這些股東也不是很開心,再欠負下去,只有幾條路可走,一是不認賬,二是苛壓百姓,三是打這些股契主意。國家出現盈餘,還是很可觀的盈餘,甚至不好聽的說法,若是再發生慶歷戰爭,只要保持這種健康的經濟狀況,每年六千萬的盈餘,也足以將慶歷戰爭的費用勉強維持下來。他們未必知道股契的捆綁作用,可多少知道榮辱與朝廷緊密的聯繫在一起了。聽聞後,十分開心。也有的百姓十分開心,總的來說,皇上與諸大臣這幾年執政還能得民心的,沒有苛民。還有的覺得西北大捷快的。先是少數人家聽聞後放鞭炮慶祝,後來放的人越來越多。

這個鞭炮聲就是民意。

聽著鞭炮聲,王安石道:「鄭公,由你主持,有了皇祐之治,嘉祐之治與鄭公不無關係,自去年起,熙寧之治又來臨了。」

指民間的,國家欠負嚴重,實際百姓已經在種種惠利的政策下,進一步的休養生息,但前年不能算,亂蓬蓬的一團,去年才能算是真正熙寧之治開始。

「還不能算,只能說終於看到一個良好的開頭,然有今天,非是我一人功勞,有你的功勞,有君實的功勞,眾人拾柴,火焰才能高起來。正好,今天我心中也比較舒暢,我讓人將君實、晦叔、子由他們喊來,大家聚一聚。特別是子由,子瞻去了黃州,有幾句話我一直想說。」

同門在鄭家歡聚。

趙頊也聽到鞭炮聲,一會兒得知情由,高興地將向氏喊到高滔滔處,再擺家宴慶賀。有一件事對他影響很深刻,趙禎死的時候全京城的百姓都在發瘋似的痛哭,鄭朗一夜白頭,但自己父親大行之時,圍觀的人有之,哭泣的人無之,有,大臣們在乾嚎呢。整整三年了,第一次從鞭炮聲中聽到百姓對他開始認同。

舉起酒杯,帶著微微醉意,對高滔滔說道:「母后,當年你讓兒臣前去鄆州,兒臣現在才知道母后多英明,難怪鄭公多次對兒臣說,有事可以請教太后。」

「頊兒,他這麼說過?」

「是啊,母后。」

「果然是良臣矣。」

「兒臣想加封他官爵,母后,你想一想,如今朝堂,韓公、文公、曾公、富公皆比鄭公官職高(職官),這很不公平。」

「頊兒,不可。」

「為何?」

「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鄭卿功高,本有人忌憚,你再加他官,豈不是讓更多的風催之?」

「難道不能加官?」

「倒也不是,若功成身退之時,你可以任意加官,不過以他的性子,恐怕不會受,多半身退之時,不是受官,而是辭官。」

「兒臣不讓他退。」

「你說什麼諢話,不過國家有那麼多事,他一時半會想退也退不了。」

鄭朗「善解人意」,多少維護了高曹向三家,讓三個女人對鄭朗皆不惡。不過鄭朗不會認為這種感情會長久的,在這幾年內,三個女人不會改變她們想法的,但十年呢,十五年呢,若鄭朗不識相,那時想法就不會一樣了。

兩次飲酒,趙頊終於喝趴下。

第二天大肆封賞涇原路諸有功大臣將士,對此司馬光不是很同意,隱晦地說了一句:「陛下,有功必賞,不過臣害怕自此邊境多事矣。」

趙頊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又將吳充喊到內宮,說道:「吳卿,朕想讓你擔任參知政事。」

「陛下,臣沒有這個想法。」

「不是朕授命的,乃是鄭相公進諫的。」

「鄭公?」

「正是他,以前朕與鄭公談到朝堂中大臣誰可勝任首相之職,鄭公列舉了幾名重臣,其中就包括你。」

吳充先是茫然,隨後額頭上涔出微微的汗水,最後說道:「臣不及鄭公遠矣。」

鄭朗進諫讓吳充進入中書,有幾個原因,一是張方平丁憂期滿,若調回中書,與王安石很不合,再擔任地方長官有些屈了,三司使對於張方平來說,是最合適不過。而且張方平資歷深,能壓制住呂惠卿、曾布與章惇,這三人必須要用的,但防止他們激進,將財政引向極端。吳充或多或少起到這個作用,不過對財政,非吳充所長。從這個方面想,張方平乃是最佳人選。其次朝堂過於和氣,對自己未必很有利,師生幾人皆位極人臣,沒有政敵那可不行的,吳充因為自己提撥了彭思永等人,對自己不滿,讓他進入中書,也是做一個表率,性質與他提撥歐陽修、文彥博、陳升之性質一樣。

趙頊看出第二點,沒有看出第一點。

聽後有些苦笑,難道朕就這麼小心眼?

這兩年吳充確實也有些功勞的,能陞遷,但將內幕說了出來,你就不要再恨鄭朗,大家一起聯手將國家治理好吧。

趙頊說道:「昔日我在鄆州,鄭公對朕說了很多道理,有幾句朕至今銘記,用人不能以自己喜憎用人,能對事不能對人,賞罰分明。吳卿,切記啊。」

「臣遵旨。」吳充又羞又愧地退下。

趙頊走到殿後,問:「母后,兒臣處理得如何?」

「還好。」高滔滔啼笑皆非,她在想另外一個人,難怪兩人如此合拍,她非是穿越者,否則一定會想到一詞,悶騷!

姑父對自己說出那個隱秘,不是給自己把柄,實際是讓自己以後勸丈夫或者兒子放心大膽用好鄭朗。

鄭朗一個德性,一個勁地將政敵往中書塞。

自己與兒子就這麼小氣麼?

但鄭朗小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對於史上王安石與趙頊的關係,有人說親密無間,有人說趙頊一直提防著王安石。皆是籠統的說法,兩者皆有。史上趙頊迫於國家危機,對王安石是很信任,採納了王安石種種治國政策,甚至結為師友關係,單謚一個文字也能證明這一點。

但史上宋朝危機有多重?

大多數史實讓某些文人一次次抹殺,難以考證了,還有隻言片語文字記載殘留下來,比如司馬光的進諫,地方官員為了維護財政,多向大戶借債。這也是必然的,有銀行,卻因為鄭朗制訂的規矩,不敢濫印交子,再說,一半私人股戶也不可能讓朝廷濫印交子,使銀行信譽倒塌。又沒有國債券這玩意兒,只能透支未來稅務,或者強行借錢。

借了多少,依然很模糊,只知道治平二年時的支出是收入兩倍,僅這一年就虧空了一億多。相信虧空的總數字未必比這一世少多少。

王安石有沒有償還所有欠負,補納百姓的透支,同樣不得而知,不可能留下這個美化王安石記載的。但相信必然償還大部分。

如此危機下,既奉為帝師,應當給予無限的信任,然而趙頊一邊重用王安石,所世無比,一邊又將司馬光、富弼、文彥博等元勳大臣安排在對壘的位置上,以便達到「異論相攪,即各不敢為非」。

隨後王安石兩次罷相,與趙頊無關,但第二次罷相後,在王安石經營下,大約欠負問題解決,國家財政又沒有多大危機,甚至出現盈餘,這也是必然的,王安石只要將朝廷支出控制在一億三千萬以下,史上又將收入維持在一億六千萬到一億八千萬之間,不可能像自己這樣將所有欠負與透支一一償還,甚至還略付一些利息,以安人心,更不會拿出五千萬緡錢來裁兵,那麼償還起來會很快。

於是趙頊便沒有再召王安石了。

這才是趙頊與王安石在史上關係的真相。

也許自己好一點,至少現在絕對沒有任何問題,可千萬不能將趙頊當成趙禎,儘管趙頊在自己教導下,處處學著做趙禎。

再說,每一個人都自己想法的,例如自己幾個學生,雖勸一勸,也在慢慢改變,但自己能要求王安石與司馬光,和自己想法一樣嗎?那是不可能的。趙頊同樣如此。

共患難可以,同富貴更難,到時候自己位高權重,若是有人挑唆,性質又會是兩樣。

高滔滔認為鄭朗有點「悶騷」,這不要緊,盡量不要讓這母子二人產生疑心,至少在國家許多弊端真正解決之前,改革未穩定之前,鄭朗不想出意外,非是為了權利,而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趙禎臨終前的囑咐。

當然,這一路行來有多難,難得讓他數次喊累了……

長亭外,鄭朗正在送一人離別。

曾布。

宋史趙頊朝奸臣傳有蔡確、邢恕、呂惠卿、曾布、安惇、章惇,安惇和邢恕確實差了一些,但兩人現在沒任何影響,若鄭朗有心,他們就自動會消失了。鄭朗最提防的乃是呂惠卿,有才能,可此人野心太大了。對蔡確未置與否,看法有好的有壞的。然而最欣賞的就是曾布與章惇這兩個奸臣。就算是奸臣,他們也是真小人。

特別是這個曾布,頗有才幹,並且很堅持原則,一生也沒有做過類似呂惠卿那種背後捅刀子,或者三面兩刀的不好行為。經過一些人的篡改,將曾布列於奸臣傳,的確過了,梁啟超曾說過,「荊公之冤,數百年來為之昭雪者,尚書數十人,而子宣之冤,乃萬古如長夜,吾安得不表而出之。」鄭朗很贊同。

而且相對於章呂二人,曾布並沒有那麼激進,曾一度反對王安石的市易。結果不用說了,市易法惹了一大堆麻煩,收益還很小,甚至將商稅、利息與其他收入算進去,實際乃是嚴重虧又找罵的買賣。

嘉佑二年,曾布與其兄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一道考中進士,於地方上擔任多年地方官員,因政績讓韓維聘為開封府檢校庫監庫,又經韓維與王安石推薦,上書言政,提出為政之本,厲風俗,擇人才,並且提出八大要務,勸農桑、理財賦、興學校、審選舉、責吏課、敘宗室、修武備、制遠人。趙頊看完,十分欣賞,親自召見曾布,授其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判司農寺。

然後鄭朗又將他召見,兩人語久,讓鄭朗再次推薦,進入三司擔任條例司使,官升象坐火箭一樣,快得讓他人矚目。

看著野外,鄭朗說道:「春天不久就要回歸了。」

「芳草菲菲,最是可愛之時。」

「溪山掩映斜陽裡。樓台影動鴛鴦起。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鄭朗忽然吟哦道。

曾布一聽,差點蹌倒。

「子宣,你想做一個清官,也沒有必要非要妻離子散,我家娘子聽到你娘子的曲曲新詞後,十分仰慕,卻沒有想到子宣卻將她一直留在老家。夫子說,修身齊家治國。不過算我多言了。」

鄭朗說的是曾布妻子魏玩,朱熹曾說:「本朝能詞婦人,惟有魏夫人、李清照二人而已。」這個魏夫人就是指曾布的妻子魏能。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自從曾布為官後,一直將這個女子留在江西老家。以致這個小才女寫了許多語言清麗的愁思小令。當然這個不重要,除非蘇東坡那些作品,否則魏能這些小詞遠沒有鄭朗所批的每一次硃筆來得更重要。

然後看著遠方,說道:「沒有想到又冒出這麼多新房舍。」

曾布再次愕然。

宋朝人口增加速度之快,也讓士大夫們瞠目結舌。本來就很快了,鄭朗出現,一次次惠民之舉,更增加了這個速度。很早,江東圩提前開發,杭州平安監的出現,實際已經在推動著這個速度增加。南方大開發,更是將人口增加的速度推向極致。兩廣還沒有兩百萬戶,僅有一百八十萬戶,可從原來的小戶,十幾年下來,全部變成大戶。福建路與江南西路本來人口抽出來一部分,十幾年下來,又再次稠密。商業的發展,人口的迅速增加,導致城市規模也在飛快地擴大。不僅是京城,其他各處皆是如此。這兩年的休養生息,又再次使人口增加速度提了上去。

這一切,與鄭朗不無關係。

鄭朗看曾布的表情,知道他誤會,又說道:「我自來京城後,幾乎兩點一線,朝堂,家,幾乎未出城了。」

「鄭公,屬下萬分敬重也。」

「不用,是我份內的事,知道我今天為什麼不顧你再三勸說,非要送你到長亭嗎?」

「屬下不知。」

「你此行頗有些麻煩,你陞遷的速度快,資歷有些淺,雖我用人看才能用人,可外面人不會這樣想,送一送,增加你此行聲勢。」

「鄭公,屬下不會讓你失望的。」

也就是主持河東酒務的投名狀事宜,這次投名狀錢帛數量大,會產生很多貓膩,還有西域來人了,如何分配,以及如何勸說百姓種植葡萄,都需要一名幹吏呆在下面。

於是鄭朗挑了曾布到河東親自主持。

長亭快要到了,鄭朗停了下來,眼中出現一絲猶豫。

曾布問道:「鄭公,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

「子宣,你在地方上為官多年,可曾聽說過鏟佃?」

「鄭公,這個真的不能碰。」即便是曾布,聽到這一詞後,臉上也露出驚恐之色。

第八百六十一章 夢中的美景

「坐。」鄭朗來到長亭裡,拍了拍欄杆說道。

長亭裡有人送別,一人眼尖,忽然叫道:「鄭公。」

「你們聊,我與曾子宣說幾句話。」鄭朗道。

還聊什麼,一個個全部用敬仰的眼光看著鄭朗與曾布。曾布與鄭朗沒有在意,鄭朗又說道:「我那有膽量碰這個鏟佃?」

「就是,就是。」曾布緊張地撫胸。

對於這個弊端,鄭朗前世寫架空時,絕對不會寫的,好像也沒有看到其他人去寫,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而且問題很嚴重。

說鏟佃必須知道兩個名詞,永佃權與永佃制。

唐朝是部曲莊戶制度,已經開始出現一些有輕微人身自由的佃農,再者就是中小農,中小農是唐朝徵稅重點所在。但唐朝總的政策乃是禁止人口流動。到了宋朝,邊遠南方蠻人地區仍然存在野蠻落後的部曲制度,中原與東南,甚至經濟發達的成都府路、河北河東陝西,部曲制皆消失了。不僅宋朝是重視內治,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產物,同時宋朝不再禁止百姓流動,也使得唐朝部曲制無法存在。

因此一種暫新的制度出現,那就是永佃制。地主擁有耕地的土地所有權,但大地主們不可能有能力將它們全部自己耕種的,必須租種給佃戶,佃戶與主戶簽訂租約,交納一定的錢或物,主戶只有到時收租之權,佃農卻擁有永久性耕種地主土地的權利,俺養雞種稻種豆,與地主無關,甚至佃農從理論上來說,還擁有退佃權,如鄭朗開發南方,俺想過好日子去了,不租種你的地,主戶無權阻攔,這是宋朝統治者潛意識裡對弱勢群體的一種保護。當然,這是一種理論,若沒有官府配合,實行退佃會十分困難的,弄不好就吃了官司。另外還擁有轉租與典賣佃權,地主也不能干涉,前提是不能影響地主收租子,否則又要吃官司。

其次就是永佃權,作為弱勢群體,理論上制度是站在他們這邊說話的,有很大的自由操作空間,並且只要按時交租,可以無限期地耕種所租土地。即便地主的土地所有權發生變化,佃農的耕作權仍不受影響,比如丙租了甲方的耕地,甲方將地賣給乙方,丙方與甲方的租約仍然生效,乙方無權取締丙方的租約。相反,丙方遇到一些情況,如逃荒,如朝廷開發需要適度的移民,或者有更好的出路,可以隨時退佃。

應當來說,它是封建社會一大進步,具體地要感謝趙匡義,非是趙匡胤,趙匡義重視內治,又不像趙匡胤時要賞賜安撫大量功臣,在他的治理下,永佃制與永佃權漸漸完善。

這裡主戶,不僅有各個地主,還有朝廷,例如朝廷的官田、學田、職田、弓箭手田、營田、牧監等。

田地形式也多種多樣,第一種仍是主要耕地,包括稻田麥田,還包括各種茶葉果樹的「山」,非主流糧食的雜「地」,山坡上的「山地」。第二種是近海的一些被豪強佔有的漁場。第三種是生長蓮藕、菱芡、茭草、蘆葦的「苔地」、「茭葑地」、「茭蕩」、「沙田蘆場」等等。第四種是各類草茨地、柴田、竹林。第五種是菜圃、桑地,這類地租最高。第六種是國有或者私有的房舍、房基。特別是第六種,朝廷每年得房廨錢最少有一百多萬緡,多時能達到四百萬緡。很可觀的一筆收入。

宋朝開國之初,人口並不多,宋太祖時才三百萬戶,太宗時發展到四百多萬戶,宋真宗末年變成八百多萬戶,宋仁宗時,一千多萬戶。因此主戶對佃農相對而言,比較客氣,甚至有的佃農對主戶不尊重,霸田拖租,宋朝於是不得不立法,對主戶進行一些保護。那是宋初,當宋朝達到一千多萬戶時,性質顛倒過來。

第二就是豪強的大肆兼併,導致中小農數量減小,佃農增加。甲佃農不願意租,還有乙佃農,主戶漸漸變得苛薄。越是人口擁擠的地區,例如兩浙,江東江西,京東,福建,這種現象越重。但仍然有一些地廣人稀的地區,地主為了保障土地收益,一度強迫佃農結成永佃關係。還有的自耕農迫於家中的緊急情況,需要錢帛,或者迫於酷吏壓迫,能主動將耕地出賣,然後再與買主結成永佃關係。

佃農只承擔力役勞役雜稅,不承擔賦役,不過越往後發展越亂,佃農去了賦役,主戶也不想交賦役,於是直接隱田。沒田了,那麼租子就白得了。還有極少數人通過層層拍賣佃權,產生一田多主,將自己從一二三等戶化成四五等戶。現在這種情況比較少,往往弄不好,得不償失,能惹出一大堆官司。

最大的弊端非是一地多主,而是這個鏟佃。

理論上佃權是在佃農手中,然而主戶利用手中的權勢,用種種殘暴手段剝奪佃農的佃種權。或者迫使佃農離開,另與新佃訂定租約。或者迫使舊佃束手就範,修改原來的租約,增加租糧租錢。是謂鏟佃或者為奪佃。

史上蘇東坡就曾在杭州提出鏟奪的方法,迫使佃農更加勤快的浚治西湖,以免茭葑閉塞。西湖是治好了,也美化了,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但租種官府葑田茭地的百姓生活卻更苦了。還有一種情況,一些鄉里的無賴,向主戶允許以更高價承租,主戶相信他們的話,將舊佃戶盡去。結果這些人又不付約,導致主戶田地荒蕪。然後迫使主戶以低價將佃權出售出來,無賴轉佃給其他佃農。往往又引起一大堆官司。

還算是好的。

其實鏟佃的背後,發生著許多悲慘的故事。

鄭朗所帶來的不僅是人口更加飛速的增漲,還有查隱田,主戶隱田查出來了,要交地的賦稅,以前的佃約租子輕,不划算,於是大肆鏟佃,強迫佃農重新加租。

比如江南東路與兩浙北路,一些上田原來租子只有三到五斗,這是能承受的,但漸漸增加,有的上田能漲到二石。即便是圩田,一畝地產量精耕細作,如今高產兩季合在一起,也不過五石多。佃農不交賦稅,可要承擔少量的力役,以及雜稅,再加上農耕成本,風調雨順尚得過,一遇災年,頃刻間家破人亡。

或者取消佃權,成為逃戶,宋朝流民很多,可流民又流到哪裡,天下烏鴉一般黑,或者逃到地廣人稀的地區,這些地區耕種收穫不大,再者,搬一次家,就要添置大量的生產與生活工具,那怕搭一個茅草棚子多少還需要一些錢帛吧。因此在勉強能維護生活的情況下,多數佃農只好過著黑暗的生活。

永佃權的破壞,鏟佃的興起,造就一大批真正赤貧的七八九等戶產生。

不但是主戶參與的,一些地方酷吏也參與了,有的酷吏直接赤裸裸地要求佃農加租,並且公開說,若不願意,讓人鏟佃。范純仁這兩年主持監察司,處理類似的情況,共達一百多起。他是好心,可是周邊地區全部加租,官田若不加租,不但影響不好,爭的人多,往往又讓一些地痞無賴佔去佃權,或者被小吏變相佔去佃權,謀取典佃權錢帛賺其差價。一度讓范純仁很苦逼,鄭朗解了圍,派人調查一番,適度地根據情況調整了租賃,沒有辦法,朝廷想惠政,可是好處未必能讓百姓所得,所得依然還是地方上的豪強。但加租後,同樣也有一些不好的影響。

總之,鏟佃的出現,帶來一系列的嚴重後果。

不過若碰的話,那將是比清查隱田,甚至比強行推廣理論中的方田均稅法都是更大的馬蜂窩。

最明智的做法,對此事裝聾作啞!

鄭朗說道:「子宣,我朝兩稅可重乎?賦稅可重乎?」

朝廷有多少耕地不管,那怕二十億畝地,沒有計入戶冊征不到稅,都不能計算進去的。能計算的僅是戶冊上這五億畝耕地,這中間包括一些免賦戶與朝廷的各類官田職田學田,真正能徵賦的只有四億畝。不過兩稅收入也不過四千六百萬不足,有錢糧帛草以及各種特產,草竹木柴比糧食便宜,布帛與一些金屬或者其他特產又比糧食貴。其實這個數字只有六百多文,不足一緡。也就是化為錢,一畝地兩稅僅需交納七十幾文錢,相當於當地米價的二鬥,麥價的三斗,粟價的五斗。就是七十文還包括了各種雜稅,以及計入兩稅之中,但在糧食生產之外的稅務,比如一些茶果瓜蔬的種植,一些作坊的雜稅等等。

整個宋朝糧食產量,因鄭朗推動,種籽的進化,大牲畜漸多,等等,從兩石多點發展到現在,變成兩石半多一點。理論上宋朝仍然執行著十征一,最多九征一的比例徵收兩稅。

朝廷制度也頗人性化,比如產量低的地區,一畝僅征零點幾鬥,北方僅一鬥,一斗多點,南方最高不過三五斗,圩田高不過六七斗。就是這個七斗圩田,而圩田產量漸漸超過了五石。比例僅是八比一。不算很重的。

不能當真,到了下面各種附加稅累積起來,就不是十比一了,會變成四比一,三比一。

其實鄭朗也在整治。

怕麻煩,做法很隱晦,特別是那個財務報表,各州各縣各種財務收入羅列得十分清楚,若沒有特殊情況或者天災人禍,各種稅務下降,肯定不對的,未必是多愛民,而是不作為,稅少了不是貧困百姓稅務減少,而是大戶沒有交納。

對於那些特別惡劣減少的州縣,派一些人下去查一查,確認了,官途也到頭了。

還有一種情況,沒有特殊情況,稅務猛然增加,鄭朗同樣不喜,也派人查一查,進行處罰。非是中庸做法,讓官員自己琢磨,不能苛民,也不能不作為。自己兒將稅務輕重給把握好。

又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對貧困百姓加稅,對豪強減稅。這個報表上看不出來,可問題也不大,每次夏秋徵稅之前,用報紙的渠道,又於各州縣鎮張貼稅務徵收數量告示,嚴重超標者,監察司官員接到舉報,下去盤查,核實後嚴懲不怠。

一點一滴地給百姓更多生機。

還有許多不好的情況,可作為朝廷,能做到這種地步,算是很不錯了。鄭朗倒不想征這個兩稅,但可能嗎?

曾布說道:「鄭公,屬下依然認為鏟佃不可碰。」

鏟佃與朝廷關係不大,多是豪強的貪婪導致。可一碰,打擊面太大了,引起騷動的後果無法承擔。

「碰也可以碰的,比如朝廷進行一些誘導,使兼併現象得以減輕,兩稅逐步減輕,讓百姓耕種有所收穫,就不會出售耕地逃避賦稅,還有對道德的宣傳,也可以強行規訂各地區的最高租賃。不過就是後者,也會引起一些麻煩。」

「是啊,本來清查隱田就帶來了許多爭議聲。」

「有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兩廣開發時,福建路與江南西路租賃有什麼變化?」

「鄭公想開發夔峽四路?」

「不大可能了,當初發生太多的故事,當初沒有一鼓作氣將夔峽四路拿下來,現在欠負如此之重,那有可能拿下夔峽四路?僅多在中書裡根據情況做一些微調……我是說的另一個辦法。不急。再說,三年三次改革,天下洶洶,我也想安靜一段時間。就是改,也是微調,不可能再讓天下掀起喧嘩。」

「什麼辦法?」

「還沒有到時機,現在我僅是一個想法,但無論是什麼辦法,必須以中原為重。」

「中的也,京畿穩,天下穩,京畿弱,天下弱。」

「子宣,你說夫子所說的天下大同,會不會出現?」

曾布苦笑道:「鄭公,你不是在儒學裡說過嗎,那是最終目標,但僅是一個目標。說良心話,若是將欠負問題解決,即便是現在,在歷朝歷代的歷史上,也算是政治清明了。」

「也是,這裡我寫了一些東西,是我的想法,你拿去看一看。」鄭朗說著,遞出一份策子,又道:「到了河東後,順便替我留心一下。」

曾布打開一看,古怪地看著鄭朗,說道:「它與鏟佃有什麼聯繫?而且會有,有爭議的。」

「鏟佃現象越重,此法實施的機會越大,一增厚中原力量,二改善邊境經濟。我朝比契丹與西夏富裕,兩國多有漢民,為何沒有吸引力?邊境百姓生活太貧苦了。具體的用意,有很多,你一路好好想一想,若有什麼好的想法,回京後,也能與我交流交流。」

「算是鄭公對我的考驗?」

「那是考驗?我自從政以來,就沒有認為以一人之力,能治理一州一縣,更不要說一個國家,因此多重大家的意見,群策群力,才能使政務更接近完美。但子宣到了河東後,切記一點,葡萄從種植到收穫,需三年時間,自從河東葡萄酒業凋零後,山路多,果子又不能及時運出來,葡萄種植業也淪陷了。可三年時間,百姓必會產生擔心,你去了河東,必須進行宣傳與鼓勵,是誘導,而不是用粗暴手段執行,那麼又會引起爭議。今年我不想再吵了。」

「喏。」

「時間不早,我也回去了,一路保重。」鄭朗說完,返回京城。

鄭朗說鏟佃,非是為了對付鏟佃,相反的,他從中嗅到一個很好的機會。提起鏟佃,乃是為他遞給曾布手中的那篇策子。

可當時長亭裡還有許多送行的人,包括有幾名士子。

好奇啊,當然聽得同樣熱血沸騰,兩人話語並不多,卻能聽到濃濃的憂國憂民情緒。也聽到這個鏟佃。有的士子不清楚,回去後打聽了一下,原來如此。

以為鄭朗要對付鏟佃,確實,鏟佃帶來許多惡性結果,便寫了文章,登於報紙,想要附和心中最大的偶像,進行新的一波改革。

鄭朗看了報紙後,啼笑皆非,扔到一邊。

鏟佃不好,可自己腦袋又不是壞掉了,什麼能碰,什麼不能碰,就是碰,又用什麼樣的手段碰,得要弄清楚的。

他在看報紙,趙頊也在看。

於是在都堂會上好奇地問:「鄭公,鏟佃是怎麼一回事?」

鄭朗解釋了一遍。

「這些人!」趙頊恨恨地站起來,太可恨了,朝廷不過查一個隱田,這些人便用鏟佃手段加租,那些貧困百姓怎麼能活下去?

呂惠卿歎道:「可惜保甲法不能在全國推廣。」

保甲法當初設定了範圍,東到青齊二州,北到大名府相州晉州,西到鄧州,南到徐州。以兩京地區為主,不過膠東半島以及京西鄧州西南的襄房除外,主要是拱衛京畿的,挑選禁兵兵源,協助防盜,因此又包括了河北河東南端的少數幾個州府,以及淮南路北面二三州。同時它又帶有救濟性質,也不敢多,多了朝廷負擔不起,正是這個救濟性質,有效地在京畿地區阻止了兼併蔓延,鏟佃現象也很少。但是不可能推廣到全國,宋朝戶數已經一千七百萬戶,五等以下戶有一千萬戶,五十萬戶不交稅可以的,一千萬戶不交稅,要出大問題了。

呂惠卿說的不是廢話,又道:「陛下,臣都有一個辦法,可以稍稍化解。」

「說來。」

「自議青苗法後,議論頗多,於是不得實施。但它確實會產生很多弊端。然而看怎麼去做,臣以為再設一監,公私各半經營,發放青苗糧青苗錢,一是打擊高利貸對百姓的苛剝,二是許多貧困百姓生活困難,每到青黃不接之時,難以度日,風調雨順,家人平安還好一,若有一個不好的事發生,要麼借高利貸度日,最終家破人亡。要麼便賣耕地,加重了兼併,兼併嚴重,鏟佃這些不好的現象就會越來越多。契股必須以善戶為主,以賑為主,以利為輔,或有損失,也可以通過其他手段補償。給貧困百姓生機。」

這是葉惠卿青苗法的改進版。

鄭朗則凝眉了,怎麼又來了!趙頊隱隱有些意動,鄭朗立即說道:「不妥。」

呂惠卿問道:「有何不妥?」

略有些不悅的,你提出諸監就可以,為什麼我提出來就不行?

鄭朗說道:「陛下,臣未來京城之前,韓琦曾說讓我小心經營,五年可以將欠負償還,臣沒有那個本事。」

大家一起竊笑,那是韓琦有意寒磣的。

「但若沒有大的意外,十年估計能勉強償還。十年後陛下才三十出頭,正是當年,陛下有沒有想過償還過後,若是吏治沒有敗壞,一年又盈餘這麼多財政,用來做什麼?」

趙頊抬起頭,茫然了。赤字才開始減小呢,那能想那麼遙遠。況且還有西夏與幽雲十六州,但就是收回這兩處,也要看時機的,沒有好時機,有再多的財政,也不能匆匆忙忙地發起進攻。財政是戰爭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但不是唯一條件。或者就算收復二地,五億緡錢,六億緡錢,足夠了。十年時光!那麼接下來又怎麼辦呢?

當然,真出現這種情況,他睡著也能笑醒了。

鄭朗又說道:「陛下,再想遠一點,若假設出現這種情況,是否能將兩稅全部裁去。」

兩稅四千多萬,折合緡錢不會超過三千五百萬緡錢,相對於六千萬的盈餘,裁去並沒有妨礙。但若真到了那地步,想一想,對農民不征任何稅務,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堯舜禹湯也辦不到的。

趙頊激動了,從龍椅上走下來,在大臣們中間走來走去,不但他激動,富弼曾公亮等人想到那時,眼中也閃過無數的星星。真到了那地步,不但趙頊與鄭朗,就連他們也會列為賢臣,標書史冊,成為歷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並且理論上是可能實現的,六千多萬盈餘,沖消四千多萬,還有一千多萬呢。

鄭朗微笑,說道:「這是不可能的,夢中的美景。」

第八百六十二章 東施

鄭朗說著站起來道:「陛下,諸位,稍等。」

然後離開都堂。

不一會兒拿來幾份存檔,遞出其中幾份,自趙頊手中傳閱。

第一份存檔就是關於邛州寬鹽案,趙禎慈悲,寬鬆邛州一千緡錢鹽稅,結果第二年國家為這個一千緡鹽稅足足支付一萬多緡。第二份存檔就是加斛與頭子錢,乃是鄭朗提議,將兩項附加稅減去,全國加斛多少肯定是一個謎面了,不過就算加斛三分之一,也不過八百萬石糧稅,以當地糧價計算不會超過三百萬緡,包括頭子錢在內,頂多四百萬緡,然而第二年朝廷兩稅立減一千多萬。可事實呢,百姓也未必得多少利,兩三年後兩項附加稅的減少,讓其他附加稅帶了進去。加斛與頭子錢這一名詞消失了,可新的名詞又出現。

這是才發生不久的事。

不用鄭朗解釋了,在座的沒有一個是小孩子,都是智商過人的大臣,即便趙頊也不差的。

從朝堂取締兩稅也不過是四千多萬的收入,但真實施下去,有可能是七千萬八千萬九千萬,說不定前面一取消,後面各地官吏又想出新的名目繼續對百姓徵稅。

四千幾百萬能吃消,八千萬能吃消麼?

其實沒有各個貪官污吏的扣克貪墨,想取締兩稅也是不可能的,每一州都有地方支出,有的能上檯面,有的不能上檯面,一旦取締了兩稅,特別是那些貧困州縣,將會引發政治崩潰。

早晚能取消,但在宋朝現在這種工商業仍處在原始資本萌芽狀態,生產力仍然不高的情況下,取消兩稅是不可能實現的。

趙頊看完後,道:「鄭公,朕的好心情沒有了。」

「陛下,臣只是實話實說。也不是沒有辦法緩解貧困百姓的壓力。自改革以來,朝堂有人支持,有人反對,有人認為激進,有人認為保守。特別是義利之爭。反對者聲稱大凡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唯義利而已。利乃義的對立面,故君子不言利。又說夫子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孟子又說仁義而己,何必言利。支持者說易雲利者義之和,故義固所為利也,不在此列天下之財,不可以無義。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臣一直沒有作聲,但我沒有弄清楚,現在爭的這個利與義是否是夫子的義與仁。先說修身齊家治國,不立正身,就不能齊家,不能齊家就不能安心治國。齊家在前面,這個齊家是謂何?難道是讓全家婦孺老幼,包括奴婢在內,全部做君子嗎?那麼文寬夫家人為何要發放最可恥的高利貸?又為何送燈籠衫給張貴妃?」

大家一起啼笑皆非。

鄭朗很少說人是非的,文彥博到洛陽後帶頭發起爭議,大約也將鄭朗逼苦了。不然不會說出這兩件事的。

「夫子對錢帛的看法,我就不多說了,看看論語吧,他也沒有認為錢不好,而是認為不能因為錢帛而迷了本心,錢雖好,可要堅守道義之心。再如這個國家,不言利,我們多印印論語給百姓誦讀,是否馬上經濟就好了呢?為什麼前面查隱田,後面鏟佃大肆興起,難道朝廷讓各地官府增收兩稅嗎?」

提到鏟佃,大多數人一起低下頭。鄭朗不敢碰,其他人也不敢碰,提都不敢提!

鄭朗也不會碰,前面在查隱田,還要繼續乘勢大肆查下去,再用政策對付鏟佃,自己想找死不成?

「非是不能言利,利持道義之道就是你們所說的義,夫子的齊家,還有夫子所說的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富若是能求到的話,就是拿鞭子的苦力活,我也會去做。這個富是之乎者也,還是嘩嘩流淌的錢帛?」

「這個……」大程看著大家在樂,有些不樂意了,再拿人開涮,也不能拿夫子開涮的。

「其實夫子說得並沒有錯,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夫子說,會事後素。子夏又說,禮後乎?夫子說,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而已。此一段是夫子與學生子夏講禮的本源與本質,夫子認為仁義在先,這才有禮,故仁義是禮的本源,禮儀是仁的裝飾,學禮之人必須先學仁。故執鞭之士後面還有一句,如果求不到,那還是從吾所好。其後又有一句,飯疏者,飲水,曲肱而枕之。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錢帛是好的,故夫子可以為了它,放下身份去做執鞭之士。不過執鞭之士與失去道義並無關係。可以求富求貴,也就是你們嘴中所說的利與官職,甚至聖人都能為了錢帛不昔身份與影響。但無論是行商,或者謀官,或者耕種,無關緊要,最要緊的不管做什麼事,不能失去道義之心。因此才有一句不義富貴,於我如浮雲。國家欠負這麼重了,還不談利談經營,難道學習魏惡清淡人士,坐看國家瓦解滅亡,才是君子乎?」

這樣講,就講通了。

國家為什麼不能談利呢?但談利的首要前提是以道義為根本,這個利就來得正大光明。若失去道義,那就是小人之利了。

以前兩相爭論,皆是曲解孔子的意思,斷章摘句,瞎子摸象,找出一句話來,大象是大門,再找出一句話,大象是柱子。這都是錯誤的觀點。

「鄭公,朕也明白了。」趙頊說道。

雙方爭執,都是有學問的人,一度也讓趙頊困惑。

而且持道義之心,去言利去爭利,也是鄭朗一貫的作法。

「陛下,不敢,不過改革結束了,臣才說了說自己心中想法,否則臣說出來,只會引來無窮的爭執。再說各地官員,正是發生誤會,導致許多不好的事發生。有的大臣用心是好的,國家困難,替國家多賺一些錢帛,一點一滴的將國家財政危機化解,用心是好的,可失去了道義之心,只想著國家,沒有想到百姓,讓下面紛爭不斷。還有的士大夫羞於談利,清高,臣也想清高,可真清高,請學習林和靖去,休要來朝廷為官!不要說我說得太重了。請看後果,因為恥於談利,結果將財政交給小吏去管理。士大夫管理財政,國家待遇厚,又知聖人大義所在,還能有所節控,然這些小吏們懂什麼道德與節制?於是大肆勒索百姓,勒索後非是交給國家,而是中飽私囊。這個清高的後果,比前者主動斂民後果更嚴重。一錯再錯,使國家用了歷朝歷代從未有過的薪酬養官養廉,吏治都沒有任何起色。此誠讓人心痛也!」

「唉,唉!」趙頊連連歎息,這一番話無疑是醍醐灌頂,又對王安石說道:「王卿,你就鄭公這番話寫一篇策子,做為詔書頒發天下。」

「喏。」

有人臉色凝重,鄭朗的話說得不能說不對,對是對,可何是道義之心?害怕引起下面會有更大的動盪。

但再動盪,士大夫主動插手財政,難道會比讓小吏管理財政更惡劣嗎?

呂惠卿道:「鄭公,與青苗監有何干係?」

還是不服啊,我豈不是心持「道義」,既施義,又得利?

「吉甫,我再說一件事。平安監推出後,那時海船技術不發達,對南海氣候物產也不熟悉,每年都有淹死或者病死,或者戰死的兵士與工匠,大臣反對,仁宗不忍,偏巧,西北戰爭爆發,為了維持戰爭費用,對全國百姓進行了暴斂,當然也不在乎平安監一年會死多少人了。隨後我又與張方平推出銀行監,大多數人將借款償還的,還有少數人沒有償還,於是銀行監拍賣其家產作坊田地,仁宗又不忍。我說了一句,若沒有這些措施,長久下去,有幾人借款願意償還?銀行監最終會成為什麼?再說,雖時有不好的事發生,終比他們借高利貸強。一旦破產,至少不會讓他們淪落到賣兒賣女的地步,利息更輕得多。連銀利監的利息都償還不清,況且高利貸?後來還有許多不好的現象,平安監雖因為海船技術進步,對南海諸島熟悉,每年仍在死人。為什麼沒有人再說了?利益!兩監的利益幾乎與幾項專營等同,並且不像專營那樣剝奪國家與中小商人利益不忠不仁,這是名正言順來的利益,它絞成一張多大的網?」

這一點,大家深有體會,當時韓琦不會想挪用銀利監的一些分紅,結果悲催無比。那時的韓琦手中權勢,可以說遠勝過現在的鄭朗。正是利益圈太大了,就是那時的韓琦同樣碰不得。

「不提利益,我只對銀利監發放貸款的對象,那一戶人家不是富貴之家?也多是能償還起的。可是放在五等以下戶身上,就是沒有低息,有幾人能償還得起?」

「以前也有人成功過。」

「是有人成功過,一是他們乃是名臣,二是時間短暫,偶爾實施,百姓感謝,那怕無力償還,借也借糧借錢償還,故得功。若長久實施,百姓還有沒有感謝之心,有沒有這個償還動力?正如我所說,士大夫品德還好一點。可是青苗監一旦實施,將是全國性的推廣,能不能盡用士大夫主持?主持的與銀利監一樣,皆是小吏員,他們與地方的小吏有何區別?為了盈利為了分紅為了獎勵,又掛著官方的名義,會不會強行推廣?一旦強行推廣,百姓無力償還,又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所以我與長公主殿下推出慈善會後,不作任何經營,前面得到善款,後面立即將它們散出,正為此故耳。」

「鄭公,可下面的高利貸更惡劣。」

「是,吉甫,我知道,那是私人之間的惡行,那怕一年逼死了一萬人,與朝廷並無關係。一旦朝廷實施,後果就要朝廷承擔。私人之間能逼死一萬人,朝廷逼死一千人,都是承擔不起的。其實介甫也說過,我做了回答。以後會管的,但非是象青苗法這樣管。我聽到許多人向我詢問銀行監擴股的事,現在不行,一是國家沒有錢帛做為本金,二是國家還缺少足夠的金屬貨幣做為流動貨幣,三是職員還有些生疏。會擴的,等這三條逐一解決,會分兩次擴股,一次除邊區或者羈縻州外,所有州與兩萬戶以上的大縣增設銀行監。這是第一次擴股。最後一次便是推廣到所有州縣與鎮!最少要十幾年之久,沒有這個時間就解決不了國家的本金,貨幣,以及熟練三大問題。十幾年後這些問題將會漸漸克服。一旦推廣到所有縣與鎮,爭的不僅是商人借貸,也會像百姓借貸。緩解百姓的高利貸之苦,二也是為了盈利。十幾年後,職員業務熟悉,就有能力甄別向何人放貸。至少能放能收,減少不必要的爭議,以及一些不好的事。沒有這個時間勘磨,匆匆忙忙實施青苗監,後果不堪設想。」

遠不止這些,但鄭朗沒有再說了。看著大家,又說道:「那時,我大約就會請求致仕,因此希望大家不要像現在這樣固執,鑽牛角尖,看問題看得長遠一點,學會欣賞別人的長處,彌補自己的短處。否則,就算逼得我不能致仕,功成身退,老死在中書,我死得多半也會死不瞑目。」

有意放出這句話。

時間短,問題多,自己呆在中書自然沒有多大問題。時間一長,危機漸漸化解,甚至有可能欠負還沒有償還呢,有人將矛頭就對準自己了。那時候不是對事,而是對人。想找毛病,豈不是很容易?

然而自己並沒有到下的時候。

有意說出這句話,國家治好了,一系列佈置落實下去,自己不用你們煩,俺也要退了。

趙頊喃喃道:「即便十幾年後,鄭公,你才六十幾歲。」

六十幾歲,仍然是官員的黃金年代,退了很可惜。

「水滿則盈,月滿則虧。不過那還是十幾年後的故事,還早呢,這十幾年時間,道路得一步步走好。」

「那些貧困戶置若罔聞乎?」呂惠卿忽然又問道。

「吉甫,非也,陛下英明,群臣竭力,若十幾年國家財政還不轉好的話,我將會學習項羽自刎於烏江了。剛才我說過,若財政轉好,可否免去所有兩稅。不可能的。可是否能對這些特貧戶給予一些幫助?若是連銀行監推廣後,都不敢放貸的百姓,幾乎是赤貧的七八九等戶了。救濟所有五等以下戶,就是十幾年後,朝廷財力也多有不盡,但僅是七八九等以下戶,佔據我朝的比例並不會太多,救助之,有何不可?五六等貧困戶,銀行監放貸變相慈助之,七八九等戶朝廷給予一些政策幫助。所有貧困戶皆會渡過危機。這才能稱為盛世到來。」鄭朗道。

還是不可能的,但理論上能進一步使許多貧困戶得以度日。

這才是真正的道義之心。

諸人默默,用心是不錯的,可十幾年後是什麼情況,誰皆不能預料。

大家散去,說開了,鏟佃漸漸沒有人再提了,青苗法爭議也平靜下去。也不能完全怪呂惠卿與王安石,在這個方面用心是不錯的,高利貸主太狠了,每年都會發生很多不好的事,而貧困戶也太多了,一旦實施青苗法,一是救濟,二也可以得到可觀的收入。然而皆疏忽了實施過來中帶來的騷動。發放青苗貸,下面官吏與職員可能向無力償還的六七八九等戶發放青苗貸?那怕就是推出青苗監,最終發放的對象最低是五等戶,然後向三四等戶進軍。可三四等戶需要青苗貸嗎?

鄭朗繼續兩邊跑。

全國坊場河渡礦坑太多了,不到五月端午,是沒有辦法理清楚的。

但不改革了,全國漸漸安定下來,許多人開始誇讚。其實說到底還是利益二字,皆擔心改革繼續執行下去,自己利益受到傷害。接著又傳來一個好消息。

河東酒務的拍賣一一落實,朝廷得款九百一十三萬多緡錢。

傳到朝堂,一個個瞠目結舌。

須知整個河東酒務十年所得也不過八百萬左右,其中還包括官吏的人力成本與雜費成本。拍賣後還有成本,但會下降八成以上。曾公亮盯著邸報,說道:「行知,若此,全國酒務也可以實現實封投狀法。」

太划算了。

鄭朗哈哈大笑:「明仲,不可能的,河東本在唐朝就以盛產葡萄酒聞名,這是獨門產業,還且有曾布之功。」

曾布下去時,鄭朗說了一句話,用范蠡派長子幼子去楚求次子不同結果證明,得之貴會珍惜,得之賤會輕視。就像買彩票一夜暴富的人多半守不住錢財,但白手起家的往往就能將財產守住。投狀法錢越多,成本越高,這些商人大戶才會珍惜,不僅僅是為朝廷斂財,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一點,河東地瘠,種糧食多半不適合,可許多地區適宜種葡萄,一旦葡萄酒業興起,不僅拉動河東的經濟商稅,還使百姓多了一條活路。情形類似福建路的荔枝,僅是一個荔枝,養活了福建路多少百姓?

有了條件,西域工匠到來,帶來了技術,為了聘請他們,朝廷動用了幾萬緡錢的成本,一千多萬緡欠負發還,也有了資金,還有過這個成功歷史,然而作為豪強,肯定希望用最少的錢帛,獲得這個葡萄酒的生產銷售權。這就要看曾布的嘴巴能力,不能動用武力的,只能用言語鼓勵,激發富戶競相投標,才能使投狀錢增加。

做得不錯,不過曾布仍呆在下面,收了錢,多少得辦點事,得配合大戶們鼓勵百姓種植。再晚一晚,春天過後,一年時間就浪費下去。

科舉開始。王珪、蘇頌、孫覺等人主持,僅錄取進士三百人,省元陸佃。

集英殿殿試,鄭朗進諫一句,節裁。

就是這二字,導致名額銳減,本來這次賜進士、明經、諸科乃第、出身、同出身,總八百二十九人。但此次僅五百三十二人。確實,裁官裁得太凶了,第二次第三次改制之下,陸續又減少了幾百名官員,朝廷官員數量現在僅有一萬八千四百人。並且有減無增,每年騰出來的空闕不過八九百人次,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職官在眼巴巴地望著。多一個科舉名額,等於又多增加了一名職官。

當然,也不能再少了。

狀元葉祖洽。

今年有一個高中進士,讓鄭朗很是注意,蔡京,雖不是三甲,但名次很高,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但鄭朗一點忌憚沒有,那是不可能的。可他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西北。

王韶去了秦洮,章楶回京參加舉良方正科試,僅是五等,可算是考中了,編入館閣,磨勘一段時間,再外放,但有了這段經歷,再也不能將他編入武臣行列。

涇原路戰績讓郭逵心動,將種諤、苗授、姚氏兄弟一起討要過去。於是朝廷下詔以竇舜卿為懷德軍知軍,種誼為通判。輪不到種誼的,誰讓他背後有一個好岳父呢。

得到諸勇將,四月時郭逵開始率兵反攻。

梁乙埋攻綏州不成,又返頭進攻懷德軍,於是留下兩萬大軍距城四里外,連築八堡悍守。堡成後,各留兵三百為守。郭逵派大將燕達與種諤率兵連破八堡中的兩個大堡,殺酋師數人,移檄文於宥州界,說道,夏國違誓詔,侵城漢界,其罪甚大,若能悔過,悉聽汝還,若不從,則誅無□類。

讓他一逼,又看到宋軍兇猛,本來葫蘆川消息傳出去後,西夏守堡兵士就奪氣了,於是余堡守窣窸數潰逃。

看到一左一右兩邊都建立了軍功,慶州知州李復圭心動。這是一個很不錯的良吏,然而對軍事卻不是很善長。本來宋朝在慶州華池水的源頭處築了大順城,然後又於大順城東南方向華池水河畔築了荔原堡。

宋朝收納綏州,李復圭也讓荔原堡收納西夏叛族,又讓這些叛族沿著華池水兩邊侵耕。後來包括更西端都屬於宋朝領土了,此時不是,若從地圖上看,自蕭關到原州,再到保安軍,慶州這一端就像一個深陷下去的泥坑,泥坑西邊都是西夏的管轄地。也就是宋朝侵耕的地區至少現在嚴格上是西夏領土。

梁氏讓梁乙埋進攻綏州城同時,又發十萬兵役於荔原堡西側,離慶州界二十里處築鬧訛堡,又築十二盤城。皆非是宋朝領土。聽到綏州八堡皆潰,兵役不敢再築下去,沒有築,可兵役仍在境上觀望。

其實,懷德軍戰役失敗,梁氏十分侷促,即便她不服氣,西夏國內要求和平的大臣與族首們也多了起來。迫於國內反對聲音,梁氏先行用擄獲的羌民交換了戰俘。

對糧食一事,置若罔聞。

當真讓宋朝繼續拉攏橫山諸族,也沒有拒絕,拖著,去年上半年乾旱,下半年還算是風調雨順,拖到夏收到來,糧食危機解決了,宋朝用糧食換換牲畜的事也就黃了。

這時候梁氏正考慮如何體面的有一個台階下時,李復圭貪軍功出兵。他對偏將李信授以方略,讓其從荔原堡急赴瓠子嶺,襲其駐卒。這是很搞笑的一件事,士大夫動輒對武將授其軍事方略,那要武將做什麼?

宋軍還未至呢,人家就有了防備,看到李信,對李信說道:「我自修堡,不與漢爭。」

我們只在我們西夏領土上修堡,也未修到你們宋朝領土上,你們何必來犯?兩國交戰,那有什麼道理可言。關健出擊得有功,沒有功,失敗了,且失去道義,那就是不對的。

李信不答,發起進攻,西夏人防禦,三次進攻被打退,但西夏在左右兩方皆敗的情況下,不敢做反擊。直到第三次「饒恕」了李信,李信仍然在準備第四波進攻時,西夏人派使對李信說道:「汝真欲戰乎?」

李信仍不答。

於是西夏縱兩翼圍繞之,中軍出擊,左右擊攻,李信大敗。不過西夏人仍然很害怕,下令道:「殺兵不殺將。」

開圍一角,李信倉皇出逃。

李復圭想要開脫責任,將李信與劉甫二將斬殺,欲斬都巡檢使大將白玉,白玉見機不妙,悄悄派心腹見郭逵,托身後事,郭逵哀之,派人申救李復圭,由是白玉得免。

無論怎麼推卸責任,李復圭是失敗了。因此又派部將郭貴、林廣引兵西出邛州堡,向北深入十二盤城,西夏主力在鬧訛堡,十二盤兵力空虛,猝不及防,無力阻擋,於是宋兵擊襲破欄浪、和市等寨,又大掠金湯城,夜過浦洛河,準備進攻烏雞川。在山道上遇到熟羌,告之危險,林廣不聽,依然前行,夏人果然伏兵於烏雞川。

林廣倉皇撤逃,西夏伏兵於後追趕,返回到浦洛河,林廣揚言聲選強弩列為浦洛河岸側,準備伏擊夏兵。西夏人中計,不敢前,林廣這才安全地將大軍帶了回來。

實際此役因為西夏人及時做了撤退,所行僅殺老幼一二百人。

然而捅馬蜂窩了。

第八百六十三章 第三者(上)

這一戰不是沒有收穫,因為出兵速度快,西夏金湯城士兵撤退的倉惶,輜重未來得及帶走或者燒燬,林廣在倉促地遇到西夏伏後之後,居然平安撤回金湯城,並且將這些輜重一起帶回。

拋開後面發生的事,兩戰能勉強持平。

持平了,李復圭也就能向朝廷交待,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寫了一遍,至少九成是真相,將奏折遞到京城。

富弼又將奏折轉給鄭朗。

西邊的事,還得交給鄭朗判斷。

鄭朗接到奏折,將司馬光與王安石喊來,王安石就在中書,司馬光乃是兩制官,但無妨,兩制權限增加,每天要處理許多中書發過去的奏折。隨便找一個理由,就能將司馬光請到中書。

鄭朗讓他們看奏折,說道:「君實,理財之道,你不得不承認介甫的功勞,他幾乎成了我的重要臂膀。」

司馬光不答。

鄭朗又對王安石說道:「正月末接到西北大捷,君實就說過一句話,嚴防緣邊臣將貪功,果然中的矣。」

李復圭此次出兵很沒有道理的,王韶也出兵天都山了,可那是謀劃了八個月,經過半年時間準備,並且許多物資將領在開戰兩月,就儲備好了的。李復圭匆匆忙忙地出兵,導致李信大敗,又將李信斬首推卸責任,兩相不可同日語。

這是貪功,看到蔡挺得到國公之爵,李復圭貪心了。

史上童貫也是如此,為什麼丟下西北,與金人海上會盟,貪那個異姓郡王,趙頊的遺詔,得燕雲者可以異姓封王!否則沒有海上之盟,安心西北,將西北經營下來,即便金人南侵,擋無可擋之時,西方沒有強敵存在,李綱會不會固執地讓宋欽宗父子二人留在開封,強行抵擋。而不是逃向長安。若逃向長安,女真人的數量掣肘,最終會不會像安史之亂那樣的局面,最終將女真人耗死在中原。

當然,現在想這個不起作用了。

「你們都有長處,都有短處,學習對方的長處,改善自己的短處。」鄭朗又說道:「樊樓得到一批珍貴的食材,送了一些到我府上,今天晚上帶著家眷,對了,還有子由、晦叔、堯夫,還有嚴榮、時恆,讓他們一起帶著家人來我家吧。可惜了,子瞻與天成不在。」

「子瞻能詔回來了。」司馬光說道。

「君實,你貪戀他的才情,可這是官職,若此,為何不讓柳三變重用乎?讓他再磨磨吧,我已經托了銀行,帶了五千緡錢給他花銷。手大啊,怎麼他就不像你們幾人呢。」

「還是鄭公,你錢多!」王安石譏笑道。不過他自己也樂了起來。司馬光同樣感到好笑,不管怎麼說,同門幾個,那怕就是時恆,也不像蘇軾那樣,整一個花花公子。

不過這就看出鄭朗濃濃的親情,一笑之間,王安石與司馬光心結化解許多。

兩人走後,鄭朗卻盯著這份邸報,苦思良久。最終做了幾項人事調動,將楊燧、劉昌祚、曲軫、李浩四將調向環慶路,又讓富弼下令,讓涇原、環慶與延鄜三路嚴加防範,防止梁氏發起更大的報復。

富弼遲疑道:「行知,還會再戰?」

「戰就戰,這一回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憑借寨堡之險防禦,又有何懼?」

「行知,你再看一份邸報。」富弼拿出另一份奏報,是王韶寫來的。

王韶帶著陝西安撫使之職,但別當真,這是糊弄蕃子與羌人的,主要職位還是太子中允秘閣校理兼管勾秦鳳路緣邊安撫司並營田市易。市易乃是王韶自己請求的,不打則己,一打就是金山銀山也不夠用的。因此懇求於秦鳳路進行局部大規模的營田,以及實施市易法,進行斂財,以減少開河湟財政壓力。

鄭朗在渭州也實施過,確實起到不小的作用,沒有太為難,就通過了。

王韶一邊派人執行營田與市易,一邊與羌人蕃人聯繫。

應當來說,王韶平戎策忽略了一條,那就是文化的向心力。吐蕃與西夏死磕,那是世仇。但與宋朝不同,唐朝末落後,吐蕃擴張,將分散在外圍的氐羌部落與吐谷渾,以及河隴地區的大量漢人一起納入版圖。漢人數量還不少,唐朝開邊,說隴右乃是小關中,這個隴右就包括河西走廊與河湟。若是吐蕃繼續強大,漢人也就忘記根本了,不久後吐蕃崩潰,百姓過得苦,雖然許多人吐蕃化,但中原文明對他們仍有向心力。這才導致歷代吐蕃首領皆向中原王朝後晉後漢後周請帥,請加恩命的原因。因此宋朝軍隊上了高原,吐蕃人與羌人戰意不烈。這是對河湟開邊是一個最重要的有利因素。

不但河湟,還有呢,嚴格說演化到今天,要分為好幾個部分,一是宋境內的熟蕃,包括秦州吐蕃、渭州吐蕃、涇原吐蕃。第二部分乃是與宋朝交界的地區,臨洮吐蕃,包括古渭州吐蕃、蘭會州吐蕃、熙河吐蕃,因為與漢人相近,耕種先進,人口眾多,不可小視的,僅古渭州一帶,吐蕃就勝兵十萬。唃廝囉數子分裂,加上本人一死,這部分吐蕃最為混亂,比如原先多屬於瞎氈部下降龕波給家二十二族全部投降了西夏,西使城附近的吐蕃大族禹藏六族也投降了西夏。其他諸族有的依附於木征,有的獨立,但與宋朝交好。

三是河南吐蕃,包括積石軍吐蕃、岷州吐蕃、洮州吐蕃、階州吐蕃、宕州吐蕃、疊州吐蕃,主要是在黃河以南,東部諸多部族與宋朝交好,眼下有少數部族已歸於宋朝羈縻。至於西邊的,將是一個問題。

第四就是吐蕃的核心,河北吐蕃,包括鄯州吐蕃、湟州吐蕃、廓州吐蕃。最後就是涼州六谷部,雖六谷部聯盟滅亡了,可六谷部吐蕃人還在。但真正說起來,沒有這麼多吐蕃人的,幾乎九成吐蕃人身上流著他族的血液,漢人最多,其次是吐谷渾人,各種羌人、氐人,甚至包括回鶻人、鐵勒人等等,唐朝大將契苾何力在涼州的兩萬鐵勒人後代,如今已經全部變成了吐蕃人。

不能說追根溯源沒有作用,鄭朗就用此推翻了蕃漢不能聯姻。試問淮河以北,有多少漢人血液裡沒有鮮卑人的血脈,若說濃,請到江東去。請問青海以東有多少吐蕃人血液裡沒有漢人的血脈,要說濃,到真正的青藏高原上。

僅是推翻了朝廷蕃漢不得聯姻的禁令,實際兩族通婚仍然很困難。漢人對吐蕃抱著瞧不起又畏懼的心態,嚴重地阻撓了蕃漢融合。

但這條禁令推翻,提前幾十年為接下來的軍事行動多少鋪墊了一些有利條件。

除了這些雜牌吐蕃人外,還有一族,那就是羌人,看似實力弱,其實很討厭的,唐朝俗稱兩面羌,現在依然如此。

王韶前面到了秦州,後面拉攏了數支羌人,不能當真,有好處了,就來獻降,或者有了好處,又能迅速反叛。然後與另一個人開始接觸,裕羅格勒,這個名字十分陌生,但他還有一個漢名,叫俞龍珂,後來又改了一個漢名,叫包順。包拯曾任陝西安撫使,對蕃人不錯,感恩的,改成的包姓。

俞龍珂部族就在古渭州,僅他手下就是族民十二萬人,五人最少得有一丁,若戰時二丁抽一,也意味著僅這一族就能征出一萬多凶悍的蕃兵戰士。

鄭朗玩味地看著富弼,問道:「彥國,難道你反對乎?」

「行知,不要小看了我,我非是你嘴中所說的苟和派。這裡還有一封特務營送上來的情報。」富弼說著,又抽出一份邸報。

董氈有一個族弟叫董容,兩人素不和睦,兩個吐蕃大和尚結吳叱臘與康遵新羅結,將董容迎到武勝軍。這個武勝軍便是古代的狄道,唐朝的臨州,後來的臨洮,包括後來的宋朝熙河二州。吐蕃得到狄道後,改為武勝軍。狄道城附近最大的部族乃是瑪勒族,周邊還有突門、結斡洽爾、康藏星羅、吹斯傘王阿噶、蒙羅角、抹耳水巴、鄂特凌、托碩、隆博、冷雞樸、蘭山等大族,有的定居,有的遊牧。熙河交界處的北方地區因為鄰近蘭州,四個大族剡毛、鬼驢、耳金、星羅述以及一些小族已為西夏收攏。狄道城西南與河州界有最大的部族乃是唃廝囉第三個妻子,董氈的母親喬氏的娘家喬家族,還有布沁以巴勒、岱爾、郎家、日珠、結彪、聳昌廝鈞、何郎業賢、常家、杓家、趙家、羊家、摩雅克、咱家、沈千、結河、倫布宗、磋藏、丹貝、葉公、章羅、謁蘭冬、鐸精等部族。

後者在狄道城西南,或者在河州境內,以喬家為首,這些部族與董氈十分親近,董容不想了。

中間的為西夏人收攏過去,也休想了。

想的是前者,兩個大和尚將董容迎到武勝軍城,也就是狄道城,或者臨州城,或者以後的熙州城,共立文法,準備圖並諸羌諸蕃,然後派使到西夏請婚,梁氏許之。

正好王韶派人拉攏招降諸蕃,武勝軍幾大蕃酋撒四等人,不約而同與王韶眉來眼去。他們想與宋朝交好,董容與大和尚結吳叱臘將並立諸蕃諸羌投降西夏,這些部族肯定不同意了,於是約解法廢。

董容得到熙州諸蕃,意義非同小可,宋朝雖經營古渭州,一旦讓西夏將狄道控制起來,河湟與南絲綢之路無疑因此隔阻,甚至西夏可以從容繞過古渭州,從武勝軍南下,繼續招攬收留南方諸族,對宋朝形成一個更長的包圍圈。

那麼嫁一女又有何妨?

然而董容沒有將諸蕃諸羌併攏,一個野家子,兩個野和尚,能有什麼?梁氏聽聞後,又不同意董容的請婚。

富弼拿出這份邸報,沒有心情八卦。

這份情報驗證鄭朗與王韶的看法,不經營河湟,河湟分裂,董氈不能控制,早晚必被西夏慢慢蠶食。到時候局面危矣。

「行知,我知道輕重,但不能說他們說得不對,畢竟這麼多年來,吐蕃不管是不是盟友,至少沒有與我朝為敵,或多或少牽制了西夏。無罪冒然開邊,心裡面總有一些不安的想法。再說西夏梁氏兇惡,一旦逼得急,使吐蕃真正與西夏聯手,再來一個契丹,我朝那就三面受敵了。」

「彥國,吐蕃是沒有與我朝為敵,但不要指望他們安多少好心。我不說河湟自古以來就是漢人的領土,也不說湟中、浩亹、大小榆谷、抱罕土地肥美,更不說此時吐蕃許多部族開始逐漸忘記世仇,漸漸向西夏倒戈,我只說唃廝囉為人。有我朝的原因,當年西夏出兵吐蕃時,我朝未出多少兵力物力相助,但正是因為我朝,讓吐蕃休生養息,逍遙自在的做壁上觀,然唃廝囉是如何對朝的?曹彬替他削弱了最大的仇敵,提及曹彬唃廝囉立即伏拜,但我朝去使下旨,唃廝囉臥於胡床之上,僅拱手而己。對我朝陛下輕視如此。想讓他們做我們的真正盟友,也要讓他們看到實力。一個軟弱的國家是沒有多少朋友的。」

「行知,要小心啊,反正我朝不動手,西夏也要動手,這個分寸,我希望你能把握住。」

「好。」

鄭朗又盯著邸報看,忽然道:「錢啊。」

王韶開始動手了,鄭朗不知道罷了,知道了不可能讓王韶苦巴巴的發起河湟開邊之戰。這要錢!

大旱還有四年時間了,更要錢!

「什麼錢啊?」富弼一愣,他不知道以後的事,認為朝廷經濟很好了,一年一億八千多萬,再節約節約,幾年債務就全部償還。鄭朗撓了撓頭,鬱悶地走了出去。一年一億八千多萬,能與王安石強行斂財的最高峰相比了,節約到一年開支僅一億兩千幾百萬,大約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但這個錢卻成了頭號難題。到時候,鄭朗才明白史上的王安石為什麼變成一個錢簍子,明知下面發生許多不好的事,仍然堅持更強硬的改革。

國家缺錢,逼的!

實際此時,朝政漸漸平穩,張方平進入三司,鄭朗沒有丟手,兩頭兼顧,改革結束,不管國家有多少欠負,百姓生活卻是一天天變好,而且先是河東欠負,再就是陝西路欠負,全部償還,接下來就是成都府路、河北路以及兩廣,準備今年一口氣全部償還清。因此反對輿論漸漸減弱,贊成的輿論多起來。

漸漸三年時間,若沒有大動作,似乎有了子產治鄭的跡象,頭年怨,二年恨,三年愛戴。

隨著鄭朗又將呂誨等人陸續調回朝堂。

謙讓啊。

不過呂誨又下去了,開始時呂誨看王安石不順眼,最後王安石看呂誨也不順眼。事情起因還是王安石喜歡興事,但真正原因有些靈異。趙頊弟弟及冠了,按照道理要將他趕出皇宮,不然就有政變發生的可能。然而高滔滔就當沒有這一回事發生一樣,繼續將岐王趙顥留在中宮。著作佐郎章辟光看不下去,便上言宜將岐王遷居外邸。

高滔滔怒,她不能走出來向章辟光發火,只好找趙頊談心。談了什麼,不得而知。於是趙頊以離間罪外放。王安石說了一句,章辟光無罪。難道說錯了嗎?

呂誨偏要說章辟光有罪,不但要處罰,還要從重處罰,下獄吏審問。

這時候呂誨開始中邪了,按照封建制度,無論是王安石或者章辟光皆沒有說錯。

王安石不從,趙頊也不從。母親發火了,安慰母親,將章辟光外放是做一個樣子的,當真啊。

隨後不久,呂誨更加懷恨在心,上書言王安石十條大罪。

鄭朗安慰了很久,又再三寫信給呂誨,你是清臣是直臣,得實事求是,然後將呂誨調了回來。可是呂誨仍死性不改,繼續爭執不休。王安石忍無可忍,直接對趙頊說,陛下你要詔呂誨,鄭公也要詔呂誨,那麼是臣不好,讓臣外放吧。趙頊同樣無可奈何,老呂,你還是到鄧州養老吧。

鄭朗想謙讓的,是他性格造成的結果。不想多爭,不想多吵,大家團結起來,上下一心,將國家治理好。但呂誨的事,給了鄭朗一記警鐘。不僅呂誨,還有那個義利。

鄭朗說的仁義陰陽聖智忠恕,仍是本源,就像化學裡的元素一樣,現實當中沒有百分之百的純淨化學元素,同樣,現實當中沒有百分之百的仁義陰陽恩威忠恕,有的是三分中庸。因此所謂的利不可能是純粹意義上的利,就像用人一樣,能斷定某人是好人或是壞人,用之得當,周處能變成烈士,用之不當,革命英雄也會變成汪精衛。利也是如此,持之正就是好利,持之不正就是壞利。

但還是有人鑽牛角尖。

要感謝的第一個人是范仲淹,首開先河,順我者就是君子,逆我者就是小人。後來這股風氣被趙禎壓了下去。

第二感謝的人是韓琦歐陽修與趙曙,因濮儀之爭,許多人再次走向絕對的對立面。也就是極陽就有極陰,極陰就有極陽。導致他們的性格既固執又暴戾。

鄭朗調教,幾個學生仍有一點。呂誨更嚴重。

看似上下開始交口稱讚,可危機還是很嚴重,僅是暫時壓制下去。

無論自己做什麼妥協,對於某些人來說,還是不管用,相反的,若是因為過份妥協,導致改革失敗,反而為他們抓住把柄。

就在這時候,朝廷接到一個大案子。是因為茶商舉報商稅引發的。

發生在四川資州。

宋朝因為吃的是半發酵式的茶餅,因此對茶葉的口感與後世是不一樣的,排在第一位的建州茶恐怕在後世連前十也排不上,後世排在前十的龍井、碧螺春、黃山毛峰等等,現在有茶但沒有名氣。

相反蜀茶因為適合做茶餅,倒是出了許多名茶,宋朝四十九種名茶,西南有大理昆明五果茶與普洱茶,四川的更多,蒙山頂的雅安露芽、蒙頂茶,瀘州的納溪梅嶺,橫源的雅山茶、鳥嘴茶(又叫明月峽茶),涪州的月兔茶,青城的沙坪茶,溫江的邛州茶,峨眉山的峨眉白芽,四十九種名茶中居然佔據十幾種。

部分劣茶用來茶馬,或者用其他方式與蕃羌交換物資,比較好的茶葉還是多提供中原,自各條長江支流運到長江,又從長江運到漢水,抵達中原,或者自大運河運向河北京東等地,或者自蜀道運向陝西。北方也有茶,包括西夏的橫山地區都種了茶葉,不過產量低下,茶葉質量也很差,在宋朝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茶葉全面的通商,進一步地促進了生產以及銷售量。

去年三司也算了一筆賬,收入相差不大,是少了一點,可是人力成本下降了,淨收入是相彷彿的,而且也利於政令更加簡化。畢竟一項茶葉專營,朝廷也要花一些心思經營的。只是那些在茶專營中得利的權貴們再也不能得利了。

實際不是,專營未專營好,商稅稅也未征好,許多大戶人家仍然在偷稅逃稅。資州一戶姓周的中小茶商看到朝廷舉報制度後,便舉報了當地盧姓大茶商。

資州官府接到舉報後,查了查,說沒有這回事。但真實情況盧姓茶商根本就沒有交過一文錢的稅,無他,其子是中書戶房令盧道言,與資州知州乃是同年,又是好友。

周姓茶商不服,又揚言說去益州監察司舉報。

這激惱了盧家的人,正好周姓茶商包了一艘小船,運茶出峽,船至瀘州境內,被盧家人盯上,用船尾隨而上,將船上周家商人與船夫以及夥計五人殺害,僅有一名水手見勢不妙,跳下中江。這一段江流很急,盧家人找了許久未找到,以為這個水手淹死了,沒有在意,然後將船鑿沉,偽造船觸礁出事的模樣,隨後離開。

然而水手其實沒有溺死,而是機靈的從水裡潛行到岸邊雜草叢中躲了起來,僥倖躲過這場殺劫。

上了岸後,仔細找人打聽了原委,不敢返回資州,盧家財大勢大,不是他能招惹起的,於是一路秘密地逃到益州,找到了監察司的官員,將此案舉報。

五條人命案,還牽扯到一名京官,一名知州,事情大條了,監察司派衙差將這個水手押向京城,將此案又反饋給朝廷,趙頊看到奏報後,十分惱火,將盧道言喊來責問。盧道言眼中茫然,自家是有茶葉生意,不但有茶葉生意,還有其他的生意,兩千多畝耕地,但自己從沒有過問的,不知道什麼情況。

案子不難查,周姓小茶商是貪圖舉報的獎勵錢,可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有人證,派一名官員下去問一問,真相便能揭開。至少現在宋朝還比較開明,雖有種種不好現象,但比後世要強。殺人買兇的,基本是判決死刑了,誰也不敢包庇。盧道言也肯定是罷官了,還有資州知州若真接到案子沒有公斷,多半也會被罷官。

但不僅是這個。

鄭朗原來準備從三司裡撤出來的,得知此案後,又將一些賬目進行了核算,於都堂會上將它拋了出來。俺改革到此結束了,可不代表著我馬上會全部的苟和!

趙頊打開一看,乃是商稅的前四月賬目,他茫然地問道:「鄭公,這是何意?」

還未到一年呢。

「陛下,請看。」鄭朗又遞過另外一份賬目。是去年前四月賬目,兩相比較,整相差了近一百萬緡錢的收益。這才是四個月時間,一年下來,相差會更多。

兩份賬目傳遞下去,鄭朗問道:「諸位,我還是要這個義呢,還是要這個義呢,或者說這個天下是陛下與天下百姓的天下,還是盧家等少數人的天下,百姓是奴婢,陛下是傀儡呢?」

第八百六十四章 第三者(下)

案子肯定很大了,但不能看表面現象。

第一它起源於資州,發生在瀘州,也就是後世的內江到宜賓一線,站在後人的角度,這一地區文明應當算是很發達的。但現在不是後世,而是在宋代,這裡蠻漢雜居,管轄區也屬於梓州路,鄭朗所說的夔峽四路,其實是三路,成都府路不算,儘管成都西側也有大量羈縻地帶,不過情況是比較好的。四路而是指其他三路,利州路算一半,梓州路算一大半,夔州路是全部。資州就屬於梓州路,即便後世還能看到許多少數民族居住在這一地區。因此朝廷管理力度不是很嚴格,時常發生兇殺事件。

也就是說若它發生在中原或者東南,這件案子有可能登天了,但發生在梓州路地區,所有官員心中標尺要求會自動下降。

引起朝廷重視,還要感到李順與王小波,兩人起義原因就是因為中小茶商因朝廷專營,利益受到傷害,這才造反起義。起義壯大原因乃是王全斌入蜀後的殘忍殺戳,導致巴蜀百姓不服。

因此以後朝廷對巴蜀很是重視,幾乎每一個派向巴蜀益州知州幾乎都是朝廷的頭等良吏,甚至四川傳出儂智高將北侵時,朝廷不顧張方平正在理財,匆匆忙忙地將張方平調到四川。

若是沒有牽連到資州知州,盧家,頂多就是一件兇殺案罷了。

第二件事就是周姓茶商告發的用意。

這個又要從商稅說起。

新商稅推出之前,朝廷也有防禦措施,朝廷以前明文規訂,有敢藏匿物貨為官司所捕獲,沒其三分之一,仍以其半與捕者或告人。只要捉到了,將其物貨三分之一沒收,給捕快與舉報人,做為獎勵。

實際情況執行得不好,天聖元年,杭州富陽民蔣澤等人舉報大商人沈贊偷稅,官府派人對其抓捕,將其販運的一百八十幾匹上等婺州羅沒納入官,支給賞錢。按理婺州羅一匹在兩貫多,也就是蔣澤等人可以賞錢兩百多貫。執行時不是如此,省司官員看過此案後,重新判決,婺州羅客(指沈贊)沿途偷稅,盡納入官,即無條件支告人賞錢,欲依條支給,數多不得過一百貫,從之。

為什麼如此,朝廷同樣痛恨偷稅現象,若是無權無勢,執行力度會從嚴。不過朝廷憎恨舉報,認為有傷民風,因此一百貫乃是上限。僅是一百貫錢,誰願意冒風險得到這些大賈。資州殺人滅口,江東兩浙多半不會,可得罪了這些有錢有勢的大賈,天知道以後他們怎麼報復。由是商稅銳減,為了彌補商稅,天聖二年又做了新規訂,婚姻所用的聘禮物色匹帛,如在本州縣內,可以免納商稅,若到其他州縣,即依例收稅,所在不得出聘禮公驗。當然,執行的結果只是針對那些無權無勢的人。鄭朗迎取崔嫻,也未看到那一個官吏前來征什麼稅務。

一個一百貫上限,舉報人漸漸消失,慶歷時最高將商稅斂到兩千三百萬貫,別當真,權貴利益受到的傷害很小,悲催的依然是中小商人,甚至小攤小販。

鄭朗改革商稅時,重新確立了舉報制度,奢侈品舉報驗實者,就此貨物實價罰款一百倍,那怕以前偷掉一千倍數量,也是一百倍,或者初犯,還是一百倍。以前不究,省得越理越亂,捉不到幸運,捉到了就倒霉。可奢侈品更容易偷稅,故起步價乃是一千緡。舉報人查驗得實後,能得錢一半之數,起步價是五百緡,不作上限,若是罰了一萬緡,就能得五千緡。

普通貨物偷稅同樣很嚴厲,不僅是罰沒,而是按照等級,同樣分為三等,分別罰兩倍、三倍、四倍之數,舉報人仍得一半。正是因為這個森嚴的罰沒制度與舉報制度,朝廷名義上的商稅減少,實際商稅卻在增加。從制度上來說,有效地保護了中小商人,但這一來,大商人會易被盯上,他們每次販運物貨數量非同小可,只要罰一次,舉報人就會得錢無數,新商稅法本身有許多積極意義,但就是這個舉報制度,引起很大的爭議與反對聲。

實際執行時,鄭朗並沒有催促,相反的,默契地示意,大家清查時稍稍收斂一點,以減少爭議聲。還有舉報的人,對像乃是無權勢的人,真正有身份地位的人,誰敢得罪啊。正是因為如此,新商稅法爭議聲漸漸平息了。罰沒的,沒有身份地位,想鬧事都不大可能。

周姓商人居然不顧盧家有人在朝堂擔任中等京官,居然敢舉報,普通人認為他是想錢想瘋了,但讓鄭朗看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就是兩字,反抗!

這肯定是好情況。

不過鄭朗不敢說出來,剛剛說的一句話,非是為了鼓勵什麼,那是找抽的。讓這種情況慢慢發展,就像格物學一樣,一個是朝廷,一個是鄭家莊,現在的鄭鎮,俺不想用格物學代替儒學,相反的,一直將儒學看得很重,兩處,讓它自由發展。

說出來的原因,還是為了錢,與王安石一樣,想到財政,鄭朗也快得錢魔了。

曾公亮凝眉,說道:「行知,朝廷已經嚴查了。」

「嚴查,那是那個船夫僥倖逃了出來,若沒有逃出來呢?」

趙頊問道:「行知是指何?」

「不是嚴查,臣看到許多問題,為了杜絕這一現象,陛下請下詔,各地官員不得對舉報商人進行包庇,若有,輕者降職三級,若是導致毆打乃至殺人現象者,免去所有官職,永不錄用。若是各路監察司官員包庇,無論輕重,一律免其所有職務,永不錄用。」

「是啊,僅是為了一些錢帛,居然出了五條人命,何等殘忍!准奏!」

「另請陛下准臣奏,臣本來準備退出三司之職,可商稅居然出了此等大案,臣懇求陛下讓臣再兼知三司使一年時間。」

「行知,我只怕一是有損名風,二是自此又多事矣。」曾公亮說道。

鄭朗兼三司使,大家先歡迎的,他不兼三司使,相反的,大家反而不放心了。曾公亮就怕下面又亂了,他這種想法也是大多數人的想法。前面一說完,後面一起附和。

「明仲,這就是所謂的民風?」鄭朗拿著案卷說道,又道:「前年推出新商稅法,防止避稅,設立嚴厲的罰沒制度,由是商稅增加,我也怕自此多事,故制度雖嚴,執行卻十分寬鬆。由是去年商稅名增實減,今年情況更惡劣。這使我想到祥符二年林特實施茶法,一度使茶法收錢從前年的七十三萬緡增至七百萬緡,由是實興利以除害,亦贍國而濟民,但隨後在官吏與豪強默契的聯手下,不斷地增加茶引,使林特茶法破壞,到了天禧二年僅短短數年時間,官商勾結,丁謂氣憤之下,上書說邊糴才五十萬,而東南三百六十萬茶利盡歸商賈,到了天禧五年,朝廷實得茶利僅五萬緡,實際再拋除人力成本,已經嚴重虧本。商稅前年猛增,我示意執行務必寬平,去年名增實減,今年僅四個月,就減少近百萬緡收益,兩者何其相似?」

前四個月虧空近百萬緡,不能作常年數,可能全年會虧空兩百萬,可能會一百萬,但肯定一條,不可能與去年持平了。這個劇烈滑坡的速度,似乎是與真宗末年茶法相似。

但是不可能的,中小商人永遠是逃不過去,即便下滑,也不會滑出一千萬以下。然而鄭朗缺錢用啊,並且周姓茶商的做法,讓他隱隱看到一份可喜的一面,為什麼不保護這個萌芽成長?

又說道:「明仲,至於爭執,非是我想爭執,然我示意地方官吏執行寬平,寬平了,可這些人卻立即對朝廷緊逼。讓我怎麼謙讓?說爭執,我還是不想爭執,若不害怕爭執,有兩條,第一條不准士大夫與其家人行商。第二條,從源頭抓起,不僅販運避稅者懲罰,購買避稅貨物者也進行懲罰。還有多少人敢避稅?」

士大夫與家人不准行商,不公平現象會減少三分之一。從購買者入手進行罰沒制度,避稅的渠道也必將下降三分之一。

也是不可能的,若真做了,不要半年時間,不但鄭朗,就連兩府三司許多重臣,都會在洶湧澎湃的反對聲音中下台。

「此事給我提了一個醒,下面官吏執法混亂,必須將貨物從生產到販運規範起來,這裡是臣的一奏。」鄭朗遞出一個奏本。也就是作坊稅,這個稅務真的很亂,有的計入兩稅,有的計入商稅,有的計入作監的收入,從現在起,一律徵稅,與改良型免稅法一樣,對大戶人家進行一些照顧。不說不公平,執行了就已經是最大限度的公平。凡是產值兩百緡僱傭兩名工人的作坊,開始徵稅,這是對四五等戶的一稅保護,有的自家編織一些小東西,補貼家用,產值會超過兩百緡錢,但不在徵稅行列。兩百緡到五百緡之間的一年征五緡錢稅務,五百緡到一千緡的征十緡錢稅務,一千緡錢到五千緡錢徵收五十緡錢稅務,五千緡錢到一百緡錢徵收一百緡錢稅務,以此類推,若是六十萬緡錢的產值,就要徵收五千緡錢的稅務。

征過作坊稅後,不得再向作坊徵收任何變相的稅務。還是一種理上的徵稅,首先這個產值多少,如何盤查?

至於豪強,繼續意思意思罷了。

徵稅對像仍然是那些無權無勢的作坊主,但有兩個積極意義,將稅務規範,不再交其他稅務,就沒有小吏利用苛捐雜稅來苛剝,國家收入不會減少,若執行良好,甚至稅務會增加,減少的是小吏們腰包。進一步有效保護中小產業主,使得原始的資本市場逐步茁壯成長。

其次就是規範本身,從生產到販運稅務規範起來,工商業稅務制度完善,將會產生無可擬代的意義,進一步促進資本市場形成。

鄭朗所做的,僅是制訂了一個寬鬆的框架,後來怎麼發展,怎麼完善,要看鄭朗在中書以後的成就,帶來的影響,對官場風氣改變多少,還有,他致仕後依然有影響力存在的,致仕後能活多少年,若是壽命短,僅六十歲,那只能出使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沾襟,包括鄭朗眼下所做的種種良性改革都會半途而廢。若是七十歲,那麼比趙頊這個苦命的娃還能多活上兩年。

應當沒有這麼苦,鄭朗教導他不要貪色,即便政務那麼重,也沒有交多少政務給趙頊處理,鄭朗保姆式的服務,也讓趙頊省心不少。那麼鄭朗將會產生無可擬代的影響。若有文彥博的壽命,能活到九十一歲,岳飛都五歲了。真要有這個壽命存在的話,中書再給宋朝帶來前所未有的大治,順便替宋朝將西夏解決,不是兩宋危機,宋朝在他的指導下,將會出現一個歷史上根本就不曾有過的怪胎。

眼下這個作坊稅僅是一個框架,就像他在趙禎朝所做的那些事一樣,看似的改良,實際的改革,若沒有在趙禎所打下的底子,如今無論他有多少金手指,只要不想苛民,經濟危機根本就沒有辦法解決。

大家看了這個所謂的作坊稅。

不算很重的稅務,所謂的產值就存在著許多貓膩,倒也不怎麼反對,僅是擔心嚴厲執行舉報制所引發的後果。

詔書頒發。

有支持的,第一個乃是人命案的可惡,第二認為鄭朗迫於國家財政壓力,斂財之舉,雖開始還債,西北戰事又起,任誰挑著這個擔子,也會急的,當然,小吏們也不爭氣,若是意思意思,何苦牽連到大家?

然而反對聲音又掀起。

不是說不改革了嗎,怎麼又來了?事實它非是改革,而是一次改良,其中的奧秘鄭朗僅對幾個學生與趙頊母子說了,商稅法條例比較寬鬆,包括新的作坊稅,若各種不好的現象發生,或者商稅嚴重下滑,緊一緊,馬上商稅就能增加,風氣能扭轉。若是商稅增加了,鬆一鬆,反對聲音也就弱了下去,壓力減輕。

自己請求在三司還呆一年,這一年必緊,然後自己離開三司,徐徐松壓。

高滔滔聽了啞然失笑。

她產生誤解,以為鄭朗懼怕功勞,功高了震主,主動往身上潑一些污水,以來避嫌,於是默然,實際鄭朗這樣做,根本就沒有想過避嫌。

而且財政狀況確實在轉好。

西夏今年風調雨順,宋朝同樣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隨著秋收來臨,前線戰事爆發,可是後方因財政寬鬆,卻在陸續償還欠負。先是陝西路輾轉到河北路,不僅三路承負著沉重的勞役與兵役,還關係到鄭朗年底的一個計劃,也就是給曾布那份策子上所寫的事。再到巴蜀,主要是成都府路,其他三路幾乎沒有欠負,敢征嗎?再到兩廣,欠負不多,並且是自發借給朝廷的。

鄭朗在兩廣與荊湖路樹立起一座豐碑,百姓立了許多生祠,鄭朗入主中書前兩年一直在借債過日子,消息傳到南方後,許多人主動借錢給朝廷。數量雖不多,心意頗佳,償還後,至少一半人將其利息捐給了慈善會,我只得本金,利息不要了,拿去做好事吧。但這卻讓鄭朗與崔嫻感到不喜。對一個大臣來說,聲望高過人主,不是好事情的。

接著又到了荊湖南種,年底又輾轉到京西路。名義上一半地區欠負償還,然而接下來才是大頭,第一是兩浙,其次是江南西路、淮南路、京東路、江南東路、荊湖北路。最多的兩浙欠負加上利息,以及透支,六七年下來,達到四千多萬緡。

反對聲音越來越多,有人又用鄭朗專權說事,鄭朗迫於無奈,再度提議,將文彥博調入西府,擔任樞密使。吳充不行,得在朝堂裡樹立一個強敵。反正文彥博在洛陽,也沒事找事帶人反對,不如將他擱在眼皮底下。

鄭朗這些做派,讓高滔滔與趙頊皆有些哭笑不得。趙頊說道:「鄭公,勿得那麼小心,若說起來,朕還是鄭公的學生。」

不過最終同意了鄭朗建議。

可下面舉報興起,一個個的處罰,反對聲音依然不能平息下去,相反的,越來越大。

就在這時,西北來了一場及時雨。

先是王韶改提舉蕃部兼營田市易,這是為開邊謀錢帛的,因此比鄭朗於渭州羅法更嚴密,於是與李師中發生爭執,原來王韶流蕩陝西的鐵哥們向寶也不同意,說道:「蕃部不可以酒食甘言結也,必須恩威並行,且蕃部可合而不可用。」

此人乃是鄭朗力薦的蕃子向進之子,善騎射,十四歲時就曾斬首兩人,郭邈山起義時,曾多搶金帛子女入山,向寶弓箭齊發,將其部擊退,使所得全部歸還。梁適曾誇獎其今飛將也。趙頊也曾贊其勇,可比薛仁貴,雖比不了薛仁貴,可算是西北勇將之一。

他少年時就眼觀鄭朗在渭州的種種做法,因此不贊成。你這個營田與市易非是鄭公的那種營田與市易,俺不同意。

朝廷聽聞後,趙頊對向寶也很喜歡的,便想用向寶兼提舉,以便輕重適度,王安石贊成王韶開邊,害怕沮王韶計劃,罷之,繼續用王韶提舉,並且又提撥了一個人,高遵裕同為提舉。高滔滔自然很高興了,這個小石子不錯,能想到哀家的伯父。高遵裕下去後,與王韶共穿一條褲子,排擠向寶。王安石又不喜李師中,進奏說:「師中前後論奏多侮慢,今於韶事又專務齟齷,陛下若欲保全,宜加訓飭,使知忌憚。當云:『付卿一路,宜為朕調一將佐,使知朝廷威福。今用一王韶,於向寶有何虧損,遂欲怨望不肯盡命?若果如此,朝廷豈無刑戮以待之?卿為主帥,亦豈免責?韶所建立,卿皆與議,事之成敗,朝廷誅賞,必以卿為首,不專在韶。』」

李師中又奏,寶在邊無由得安,乞罷寶,專委韶及遵裕。

正好秦州托碩、隆博二族結仇,董裕以兵助托碩,導致一些蕃部感到不平,李師中復奏道,蕃部非寶不能制,臣已令將兵討托碩族,乞依舊留寶,仍敕韶等令協和。

曾公亮擬從其請,富弼說要責韶戒勵,王安石則說,韶等豈可但責戒勵,當究見情狀虛實、道理曲直行法。

三人奏呈,趙頊怪李師中奏前後反覆,一會兒要罷向寶,一會兒要用向寶,於是同意王安石的建議,文彥博則說:「韶、遵裕得專奏事,不由主帥李師中,李師中反奉韶等乎?」

趙頊說道:「韶所措置事皆關白主帥。」

王安石說道:「若韶措置有害,師中自合論奏。師中素無忌憚,專侮慢朝廷,何至奉韶等?」

論吵架功夫,文彥博可不是王安石對手,文彥博華麗麗的敗退。

但將帥不和終不是辦法,趙頊想移郭逵代李師中,曾公亮說道:「延州不可缺人。」

西夏吃了悶虧,萬一如鄭朗所說的那樣大軍前來報復呢?

趙頊又想移蔡挺,王安石說道:「移挺不如移逵。」

文彥博說道:「王安石不知陝西事,延州乃重於秦州,逵不可移。」

王安石說道:「臣固不知陝西事,然今秦州蕃部旅拒,夏國又時小犯邊城,或遂相連結,則秦州事豈不甚重?且陝西諸路皆與夏國對境,苟一處有隙,夏國來窺,則來窺處即是緊切要人處。逵若不可移,盍使竇舜卿攝領?」

竇舜卿於懷德軍戰中,名義上是受王韶指揮,但一直官職在王韶班上,兩人合作算是很愉快,讓竇舜卿知秦州,應當沒有多大關係。而且確實前方吵得不可開交,王韶在與李師中吵架的時候,又於渭源上下連築兩城,屯兵以脅武勝軍,沒有辦法,若沒有一點動作,將嘴皮子說破了,蕃部也未必肯降。李師中又出言反對。要麼聽東的,要麼聽西的,像這樣下去,秦鳳路會亂了套。鄭朗在邊上終於開口:「讓竇舜卿去也好,頗懂軍事,又久在西北,與蕃羌熟悉。再者,向寶乃是勇將,不用誠為可惜,不如將他調到涇原路,再從涇原路將德順軍蕃將曲軫調入秦州,以安秦州諸蕃之心。」

趙頊同意。

無論是竇舜卿,或者曲軫,都不會反對王韶的,這是最大限度給王韶空間。並且秦鳳路還有副總管楊文廣,都監張守約等勇將。其實若是郭成、苗授等大將成長起來,將才上宋朝已經很可觀了。

到了七月,梁乙埋以金湯被掠,增兵戍之。李復圭派大將李克忠與蕃將趙餘慶率眾襲之,西夏這一回早有準備,伏兵於洛河川以待。宋軍進入埋伏圈,西夏兵出,將宋軍一切兩斷,突騎衝擊,官軍大敗,李克忠歸路被切斷,只好領著殘眾順著東面的山道逃亡,繞了一個月,才逃回慶州。

這次讓梁氏大怒了,正好風調雨順之年,於是梁氏悉發境內蕃從七十以下,十五以上者為兵,備百日糧,準備攻打沿邊五路,探子看到環慶防備最為鬆懈,分數兵入道,號三十萬,最少有二十五萬軍隊,向環慶發起進攻。

消息到了京城,這一回富弼終於明白鄭朗為什麼說十五萬人馬不多了。名為十五萬人馬,三萬留在蕭關,只有十二萬人,這一回是二十幾萬兵馬,整多出兩倍之數。

與元昊相比,沒有最瘋狂,只有更瘋狂。至於這一戰過後,西夏百姓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梁氏根本就不會去想。

近三十萬軍隊漫山遍野蜂擁而來,大順城、柔遠寨、荔原堡、淮安鎮、東谷寨、西谷寨、業樂鎮等慶州前方諸寨全部被圍。幸好調到環慶路的副總管楊燧十分英勇,主動率軍抵達大順城前線大義寨,使夏兵不得東進。於是夏兵又攻大順城水寨,水寨搖搖欲墜,楊燧派前鋒高敏前去營救。向敏力戰通路,雖斬獲頗豐,可圍敵越多,至達慶州西四十里外的榆林時間,援兵不至,不能怪楊燧,到處吃緊,無兵可援了,西夏兵圍重,高敏中流矢犧牲,全軍幾百名將士一起覆沒。

梁乙埋又率主力攻打柔遠寨,守將林廣固守,戒士卒勿妄動。半夜時,梁乙埋讓兵士背著乾柴於寨下放火,以亂宋軍,林廣屯守自若。梁乙埋計不得逞,第二天又大持攻城器械攻城,林廣隨方捍御,夜晚來臨時,林廣反過來又募死士夜出襲營,一度使西夏近十萬軍隊產生混亂。若非是寨中宋軍少,有可能這夜會讓西夏軍隊大敗。

柔遠寨難啃,梁乙埋又分攻荔原寨與淮安鎮,抓獲了守卒張吉,押到東谷寨下,讓其勸降東谷寨宋軍,詐稱淮安諸寨已破,宜速降。但沒有想到張吉來到寨下卻大喊道:「努力!諸寨無虞,賊糧盡就會不得不退,不能投降。」

梁乙埋大怒,將張吉殺死。又轉攻西谷寨、業樂鎮,屯軍榆林,出軍慶州。巡檢大姚姚兕率領城中少量宋軍頑強應戰,西夏軍隊連攻九天,魏慶宗、秦渤等大將先後犧牲,陝右大震。

不好的消息源源不斷傳入京城,非是開玩笑的,當初梁乙埋率領十二萬兵馬進入懷德軍,就已經讓宋朝君臣震恐萬分了,這一回卻是三十萬兵馬。一旦慶州破,陝西局面危矣。

幾乎所有重臣一起聚於都堂商議,鄭朗說道:「陛下,諸位臣工,莫要擔心。有兩策可以從容化解,第一策若是沒有意外,將會出現一個第三者,替我朝解決一場危機。若沒有,臣還有一策。」

「第三者?」趙頊狐疑地問道。

「董氈!」鄭朗說出這二字時,心中實際是五味雜陳。

第八百六十五章 兩個瘋子

提起董氈,鄭朗心情未必好,因為馬上就要對付人家了。前世種種爭論,說宋朝打吐蕃佔不佔理,鄭朗一直未干涉,現在出來了,不佔理!百分之百失去了道義。打是必須打的,就是不佔理,為了軍事需要,也要河湟開邊。但若是董氈此次出兵替宋朝解圍,又不知道朝堂一些人說什麼閒話了。

「董氈?」趙頊狐疑道。

「這樣吧,陛下可請一人前來。」

「誰?」

「章楶!」

「不錯,朕差一點忘記此人了。」趙頊開心地說道。與忌憚無關,畢竟朝中需要一些懂財政、軍事、政治方面的士大夫,否則鄭朗一旦出事,難道宋朝象蜀國那樣,那就無人可用了。從國家需要,也要有大量人才儲備。

章楶帶了上來。

進入館閣,崇文院校書,並且在秘書省擔任一個職位,沒有辦法,誰讓館閣官貴呢。不過職位仍然很低,沒有資格參加都堂會。

趙頊讓他坐下。

鄭朗這才說出兩種辦法,說道:「臣以為董氈必出兵,原因有四,吐蕃唃廝囉三子分裂,吐蕃由是勢弱,然三人皆是唃廝囉的兒子,虎毒不食子,然而董氈不同,吐蕃分裂事實讓吐蕃自此削弱也。因此董氈會非常憎恨繼續分裂。」

這個道理對於吐蕃來說,還好一點,中原王朝自西漢時就明白了。

「董容再次意欲背叛吐蕃,西夏又試圖用姻親關係,誘使董容在武勝軍並立諸羌諸蕃,甚至將手伸到河州董氈勢力範圍,雖因王韶招降諸蕃,導致董容計劃失敗,但董氈能高興嗎?西夏南下,原來僅得到北會州與蘭州以西地帶,現在卻將勢力延伸到龕谷與古渭州一線,南侵了數百里,包括武勝軍一些部族先後投降。董氈能高興嗎?唃廝囉去世,董氈威望不高,也需要一場勝利來樹立威望。西夏國小,居然敢抽出近三十萬軍隊,無論河西走廊或者天都山皆已兵力空虛。一旦吐蕃出兵,涼甘二州皆無兵可以防守,那麼就能度卷大量的財物與人力,並且這些人力多是六谷部吐蕃人。兩個仇恨原因,兩個出兵理由。董氈會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朕想,應不會。」趙頊微微笑道。只要董氈出兵,西夏人必從慶州撤兵,不然慶州未攻下來,河西走廊丟失,那太得不償失了。而且讓吐蕃得到河西走廊,這個世仇壯大起來,宋朝再與吐蕃聯手,西夏滅亡遲早而己。一撤兵,慶州圍解。

「萬一董氈懦弱,還有第二個方法,質夫,你來說。」

「鄭公,你說吧。」

「不,還是讓你來說,在軍事上我不及你。」

章楶不知道鄭朗說的是好話,還是歹話,嚥了一口氣道:「陛下,臣就獻拙了。我朝與西夏邊境長達兩千里,都勝過了與遼國的邊境線長度,故防禦起來很吃力。原來還好一點,西夏只蔓延到北會州,南邊想入侵,只能從九羊谷或者沒煙峽入侵涇原,然現在不同,若出兵,都能危害到德順軍與秦州,又向南蔓延了七八百里路。」

這是才真正頭痛的地方。不然,無論王韶說得水點著燈,朝堂中的大佬也不會同意王韶開邊河湟。

「若是我朝懦弱,邊境越長,對我朝傷害越大,可反過來,邊境越長,同樣不利於西夏。比如此次西夏調動舉國兵力入侵慶州,其他地區兵力全部空虛,延鄜路保安軍也在慶州兵力攻擊之下,延州無法出兵,但涇原路那邊可以,若我朝再度出兵天都山,可以乘虛將天都山錫斡井大本營拿下來,生生將靈興與會州一切兩斷,再藉機招撫諸族,西夏大軍必撤回矣。」

「章楶,你說得輕巧,老夫問你,此時決議,命令到達前線,再做準備,最少十幾天時間,才可以出動兵力,那時,為時早已晚了!」文彥博喝道。

章楶可不敢得罪文彥博,拱手說道:「文公,無妨,西夏人是瘋狂,然文公疏忽了他們的一條短處,不善攻城!元昊不可謂不猛矣,可每次率兵,僅攻下數座小的寨砦。定川寨大戰時,元昊幾乎發出西夏國內所有大軍,決戰定川寨,所破的寨砦又有幾個?而且這些寨砦又有幾個能稱為大砦大堡?即便連彭陽城都未拿下來。再就是春天時葫蘆川戰役,非是梁乙埋有能力破寨也,而是我軍刻意放其破寨,誘之大軍深入。否則,以梁乙埋,即便蕩羌寨也未必能破得。相反,我朝軍卒野戰雖有種種缺陷,然攻城撥寨卻遠遠勝過西夏。此次西夏兵雖多,然率軍之人乃是梁乙埋,慶州諸堡寨幾十年的經營,遠比昔日諸寨更加堅固高大。至少戰至現在,雖有小堡淪落,可有那一個大堡寨淪落?休要說十幾天時間,就是一個月時間,慶州城也不會失守,就是慶州失守,前方諸堡不撥,西夏敢揚長深入乎?若不是認為國家財政吃緊,實際此次西夏出兵,若調兵遣將,又是一次大好的反擊機會。」

又看了看鄭朗,說道:「不過梁氏很瘋狂,以西夏國力居然出動了三十萬軍隊,後一方雖能化解,我擔心西夏太后會更惱羞成怒,可能迅速蔓延成兩國真正的大戰,這兩年不是大戰的時機啊。」

就是宋朝出動三十萬軍隊,也會吃緊的,況且一個小小的西夏!

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梁氏的瘋狂都震住了章楶。

鄭朗一笑,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可一會兒微微有些失望,想到的是不斷的出兵,梁氏不斷的報復,只要幾年下來,西夏國內必疲憊不堪。但也不大好說,梁氏雖瘋狂,但不是瘋子,折騰的就是這幾年,隨後國力漸漸跟不上來的時候,眼睜睜地看著宋朝出兵河湟,也沒有敢動了。並且後面有河湟,有旱災,財政壓力也逼得鄭朗不得不希望西北能有暫時的和平。

章楶又說道:「鄭公,我說得對嗎?」

「質夫,與我意見完全一樣。此也是石門峽大捷之緣由。但西北如此,諸位,再想求和,非是求和愛民,而是賣國了。」鄭朗語重心長地說。

未必所有人會同意,但在眼下,是無話可說的。西夏如此強橫,若是契丹倒情有可願,誰叫人家乃是當世第一強國。可西夏終不是契丹,並且數敗於宋軍之手。然而現在整反過來了,宋朝不是宗主國,像西夏是宗主國,宋朝是蕃臣國,動不動就用武力來教訓。

韓絳說道:「鄭公,當初就不當將三萬多戰俘釋放回去。」

趙頊眼中同樣有些惋惜,若不釋放,西夏等於無形中減少了三萬多戰士,性質會截然不同。

鄭朗手一攤說道:「當初反對的人多,子華,我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不想爭吵,為了改革國家弊端,已經發生太多太多的爭吵,不想再為西北又掀起無窮無止的爭執。只好謙和,可沒有想到我誠意十足,西夏仍發起凶狠的報復。」

「若非李復圭惹事生非,何故來此事?」文彥博說道。

「寬夫,李復圭僅是出了兩次兵,規模也不大,並且於鬧訛堡大敗,若此,這些年來,李諒祚夫婦二人多次挑釁我朝,我朝豈不是要出動五十萬軍隊報復乎?」

章惇強橫地說道:「文公,西北侵犯,乃是從治平時開始,正是你為樞密使之時,其失不可謂不小也。」

好歹章楶是他的堂兄弟,文彥博剛才說話時語氣輕蔑,讓章惇生氣了。他連老虎都不怕,哪裡怕什麼文彥博。

「陛下,章惇這是在污陷老臣,治平西夏侵犯我朝,老臣是在西府,隨後西夏侵犯我朝,臣在哪裡?」文彥博氣憤地說。

趙頊擺手道:「鄭公說得對,不能爭執,慶州安危乃當務之急,下詔讓蔡挺準備吧。」

司馬光草詔。

曾公亮突然說道:「陛下,臣不才,又年老,請陛下准臣致仕。」

他是老了,七十二歲,但原因不在此,而是在下面的彈劾聲。屬於溫和派,為人方正穩重,而且默默地配合著鄭朗改革,看似清靜無為,實際這幾年也有功勞的。並且軍械監在他帶動下,發展很快,居功甚傳。不過其人有一個缺點,貪財,曾有人彈劾曾公亮殖貨至鉅萬,也就是斂財斂了幾十萬緡之巨。也有私心,藉著位居首相之位,將他的兒子與幾個親侄子陸續提撥,授人把柄了。

鄭朗發起改革,爭議不休,曾公亮擔任第一首相,這幾年他受到的彈劾書也不在少數。並且贊成鄭朗改革者,也不大滿意,你曾公亮何德何能,一直呆在這個首相位子上。若不是考慮到他也是樊樓宴的主角之一,兩相夾攻,早就將他掀翻下去了。新的舉報製出來後,對他的彈劾再度興起,今又有西北軍事,曾公亮打算趁好收手。

但問題的關健,鄭朗不敢擔任一號首相。

有人,將富弼調入中書,問題也不大,可西府那邊怎麼辦?東西兩府權利分轄清楚,西府獨立權更高,讓文彥博主手西府,鄭朗放心嗎?

鄭朗暗中沖范純仁擠了一個眼色。

范純仁會意,說道:「陛下,自舉報懲罰制以來,下面騷動不休,以臣之意,當鬆一鬆,不然西北有邊事,國家再不安,終是不美。」

「如何松?」

「規避商稅乃巨商情陋行也,可小民當中也有不肖之輩,自舉報苛嚴後,時有誣陷之舉,官員真假難辨,又拘於政令,不敢不查,苦不堪言。故臣以為,政令必須稍做修改,下詔允各地州縣官甄別輕重真偽,對舉報者的舉報可查也不可查。為了防止官員鬆懈,再有中江慘案發生。再下詔令,若有豪強對舉報者報復或毆打者的後果產生,必須降職處罰,若有命案發生,無論何時何地,一律貶去所有官職。至於監察司那邊,乃是國家在地方的耳目,政令仍然不動。」

是鄭朗與范純仁說好的。

曾公亮在中書遭到很多彈劾,時萌退意,提出來時及時地用此挽留,並且緩一緩。

鄭朗反對兩極分化,在他解說下,幾乎所有人也意識到兩極分化所帶來的壞處,例如六等以下戶,朝廷救濟都來不及,能征到多少稅務。一等戶與大商人又能征到多少稅務。想要國家稅務正常,還是扶持更多的二三四等戶百姓,或者扶持中小商人。

這條已得到大家的公認。

不過臨到自己頭上,捨不捨得將利益放棄?

重新苛嚴舉報制後,中小商人將不滿與怨氣一起發洩出來,並且大商人貨物龐大,容易盯上,就是一些衙前也因為家庭貧困,有仇富心理,於是配合這些中小商人舉報盤查,導致下面就像水煮一樣,挺了過去,所有人皆公平的征商稅了,對國家經濟會產生極大的促進作用,甚至可以進一步的降低商稅標準。

但關健能挺過去嗎?

不要說鄭朗,就是史上強橫的王安石也挺不過去,因此此次執行苛刻的舉報制度,實質意義還是緊一緊,緊過後重新放開。范純仁建議就是與鄭朗協商的結果。

比以前還是緊,不過比三個月前的條例會鬆了很多。

至少各州縣官員有權不接受舉報案,舉報的人便會漸漸減少,還有監察司,但一路只有一個監察司,設地各路首府所在,能及時向監察司反應匯報嗎?等到了監察司那邊,黃花菜都涼了。

不過鄭朗加了一條,若有人對舉報者報復,報復者肯定要處理,官員也要處理,不產生嚴重的報復,舉報的人會減少,但還會有,也就達到比以前緊,但比前一段時間松的目標。

趙頊凝眉想了一會,鄭朗沒有白教的,明白了其用意,歎了一口氣說道:「准。」

不要說鄭朗了,自己是皇帝,也不敢與所有士大夫豪強做對的。

鄭朗這才說道:「明仲兄,國家還沒有真正變好,望明仲存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雄心,幫助陛下,治理出一個千古未有的盛世。而且此時乃是國家最重要的關口,兩三年真正邁過去,盛世也就到來了,邁不過去,你,我,陛下,以及諸位臣工,皆會是千古罪人。」

「行知,我是老啦。」

「曾公,勿得多言,公想逼朕做趙武襄王乎?」

「臣不敢。」曾公亮伏了下來,於是暫時沒有言退了。

文彥博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曾公亮退,他必會進,雖擔任樞密使,可有三個樞密使,富弼為一,他為二,呂公著為三。只要曾公亮退讓了,自己要麼是首相,要麼是頭號樞密使。

瞅了一眼鄭朗。

鄭朗根本就不看他。

那怕文彥博再次示好,這一回鄭朗也無法相信了。

文彥博只好說道:「陛下,臣以為自此西北多事矣,緣邊四路將士不能統轄,不如讓韓琦再至陝西吧。」

「陛下,讓臣去吧。」王安石說道。

很簡單的道理,如今竭力支持鄭朗改革的有王安石、韓絳、呂惠卿等重臣,大半支持的有司馬光、范純仁、曾公亮、呂公著、張方平等人,持中立態度有富弼、吳充、呂公弼等人,至於文彥博、呂誨、韓琦、歐陽修、范鎮等重臣,都是持反對意見的。

反對到什麼地步,只要鄭朗贊成的皆反對推倒,只要鄭朗反對的,便竭力支持贊成。

當然,越是這情況,鄭朗越將這些人提撥上來,名義是對自己掣肘監督提醒,實際也是一種容人之量,導致許多人反而漸漸投入鄭朗門下。磨得鄭朗很苦,可一直以來,鄭朗沒有落得呂夷簡小人的地步,正是因為如此。

他們在朝堂或在地方反對,問題不要緊,若到了西北,後果不好想了,王韶是文臣,不敢將他怎麼樣,頂多掣肘,可武將呢,說不定傲傲的韓琦在不滿鄭朗情況下,能將種諤他們一起抓到長安,在長安城門處砍首示眾。

韓絳說道:「國家事務煩多,多勞煩介甫,介甫不可離京城,陛下,不如讓臣前去陝西吧。」

「准。」

以韓絳為安撫經略招討使前去陝西。

韓絳非是好人選,不過鄭朗想了想,最終沒有作聲。

幾天後,果如鄭朗所料,董氈出兵涼州,宋夏爭戰,他坐收漁翁之利,在涼州擄了無數百姓牲畜,眼看涼州城岌岌可危,西夏不得不將軍隊撤回來。也不要說董氈存了好心,為宋朝解圍的。與這個無半點關係,僅是撿便宜立威,順便報一氣之仇。

戰後一片慘淡。

慶州僅有一些小寨失守了,大寨沒有一個被攻破,但百姓多少遭到傷害,而且許多將士犧牲。西夏也未必撈得便宜,三十萬軍隊,不要說在宋軍反擊下,許多將士犧牲,僅是武器糧草,就浪費多少?雖風調雨順,百姓又再次過上苦不堪言的生活。

鄭朗並沒有放過這次良機。

新的詔令下達,大家一起會意的,鄭朗故伎重演了,又開始在做退讓。

其實到了這時候,鄭朗的良苦用心,全部會意了。非是為了對付豪強,沒有,反而用諸監給豪強們更多聚財機會。只是不想他們兼併,為非作歹,危害貧困百姓。不想他們隱田,漏稅,傷害國家利益。只要意思意思,鄭朗也不想多事情。也就是鄭朗說的法度,度可謙讓,法不能退讓。一部分是妥協了,還有一部分人繼續作對,就是這個意思意思,也未必所有人捨得。

反對聲還有,稍稍弱了一點。

於是鄭朗大肆宣傳陝西戰役的種種情況,比如西夏不將宋朝當作一回事,這些年來年年犯邊,為何?比如一個小卒子張吉,西夏人僅是逼他喊幾句勸降的話,居然不怕死,就是不喊,相反地對城頭上的宋軍鼓舞士氣,這是何等的壯烈行為。

將視線轉移。

韓絳前去陝西,隨後兩府發生一系列的人事調動,先是中江慘案發生,朝廷以趙抃大學士之職,知益州以安人心,自從張順起義後,四川那怕有任何風吹草動,朝廷都會十分得視,此次任命合乎情理。於是讓陳升之為參知政事,看似陳升之現在很不錯的,對此人事安排,鄭朗略有些猶豫不決,隨後默然。

東府變成曾公亮、鄭朗、王安石、吳充。

再到西府,以馮京為樞密副使,又以司馬光為樞密副使,司馬光屢屢拒絕,鄭朗相勸,韓絳一去,鄭朗對西府並不大放心了,呂公著與富弼性格溫和,馮京對改革是持反對意見的,很有可能西府讓文彥博掌控。因此苦勸司馬光進入西府,不使西府滑落。鄭朗內心還有一個用意,不主其政,不知其難,若有可能,讓司馬光再來中書獃上兩三年,讓他知道主持政務有多難,經此磨勘後,可能會更好一點。

西府於是又變成富弼、文彥博、呂公著、司馬光、馮京。

有改革派,有中立派,有反對派。

至少下面的人不能說鄭朗專權,排除異己。

這個不要緊,鄭朗卻關注了兩個小人物的人事變動。

第一個乃是前省元鄧綰,與蘇東坡一道省試的,但名次遠比蘇東坡高得多。分配到原州的東側寧州擔任通判,西北生活很苦的,哪裡及得上他老家成都,至少很難吃到回鍋肉了,呆得不安逸,看到改革帶來許多爭議聲,他做了投機,在舉報風波最大的時候上書支持,說陛下得伊呂之佐,諸多新法,民不莫舞聖澤,以臣所見寧州觀之,知一路皆,以一路觀之,知天下皆然,願勿移於浮議而堅行之。又條上時政數十事。王安石看到後十分欣賞,向趙頊推薦。

趙頊派人將他接到京城,親自會談,正好慶州被西夏入侵,先從邊事說起。鄧綰又條陳數事,甚得趙頊歡心。忽然問道:「鄧卿,識王安石否?」

未問鄭朗,非是鄭朗推薦的,再說,天下誰人不知鄭朗。

鄧綰說道:「不識。」

趙頊對王安石仍然很欣賞,乃是鄭朗重要的左膀右臂,因此說道:「今之古人也。」

這個古人二字在這時代意味著什麼?

主要還是趙頊太年輕了,無論鄭朗怎麼教導,肯定有欠缺的地方。一個古人,讓鄧綰心領神會。

趙頊又問:「識呂惠卿否?」

又答:「不識。」

「今之賢人也。」

張方平雖領三司使之職,鄭朗助之,三司最大的功臣還是呂惠卿。這一點鄭朗都無法否認,因此呂惠卿讓鄭朗難受了。用之弄不好就是一個白眼狼,不用那是浪費了一個重要的理財人才。因此在觀注著呂惠卿的動向,用是用了,防範在心中。在趙頊面前也點過一句,可鄭朗不能說東不西,說西不東。況且僅提過一次,趙頊都幾乎忘記了。此時在趙頊眼中,呂惠卿確實是一個人才,特別是今年財政進一步好轉,立功頗豐。

一番交談,鄧綰退下。

退見王安石,欣然如故交,大拍馬屁。但他不敢見鄭朗,鄭朗名聲赫赫,怕被鄭朗識穿了。兩人交談良久,鄧綰委婉地說我想助公行事。王安石同樣委婉地回答,你先回去等候消息。

然而事情傳到馮京耳朵裡,他十分不悅,與陳升之聯手上書以鄧綰對邊事精通,請求朝廷將鄧綰調回寧州擔任知州。趙頊未想到其他,也就同意了。也等於是陞遷,從通判到知州。鄧綰接到消息後大怒,敢情將我弄到京城來,還是讓我回寧州啊。於是呆在驛館不走,四處揚言:「急召我來,乃使還邪?」

有人就問:「那麼你想做什麼官?」

「不失為館閣職。」

這真是一個不好聽的笑話,治平改制後,各個官員分權明確,館閣官名額也緊了下來,鄭朗將章楶開弄進館閣,費了多大的力氣?

問者抱著好玩的心態,又道:「能當諫官嗎?」

「那正是我的心願!」

台諫機制恢復,權利增加,更難,章楶立下那麼大的功勞,又中了舉良方正科,也沒有得到諫官之職。這個笑話更冷。

不過不大好說的,以後他的家鄉會成為西南最大的飛機場,因此鄧綰的一顆心想要飛得更高更高……

傳到王安石耳朵中,當時王安石想到的僅是馮京與陳升之為什麼要將鄧綰弄回去,於是在趙頊面前力保,還真讓鄧綰得逞了,宰相任命剛剛頒發,皇帝詔命再度下來,以鄧綰為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正宗的館閣官職!

還有一人,秘收省正字唐坰。

他不是進士,而是靠蔭補得官的。

正當反對聲音最大的時候,唐坰上書,寫了一句話,秦二世被太監趙高控制,導致亡國,錯誤不在其強硬,而是他太軟弱了。

趙頊先是愣了一下,難道是怦擊鄭朗的。想了一會,會意,非是說鄭朗控制了自己,而是說自己不能過於軟弱,讓權貴將國家綁架,該改革的就要果斷去改革。

這時西北有事,國家又有欠負,看到這一句,趙頊恍若醍醐灌頂,大悅,立即將唐坰賜進士出身,提撥為崇文院校書。

鄭朗中書與三司兩邊走,小事情肯定不會注意,得知這兩人的陞遷後,十分愕然。說梁氏是神經病瘋子,那是不是對的,梁氏僅是瘋狂,非是瘋子。這兩人才是兩個真正的瘋子,一個比一個瘋!

第八百六十六章 打手

鄭朗為這兩人居然想了半天。

最後還是放過了,一是他與王安石不同,王安石改到最後,差一點成為孤家寡人,自己敵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不過問題不大,比如舉報制度,能放能收,一收,怨言漸漸平息,再放出幾個利好的息消,最少不至於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

他與王安石起點不同,可以說自己乃是真正的三朝老臣,朝中僅有的幾個元勳之一,儘管自己年齡並不算很老。

他有預防,不要說唐鄧,就是文彥博,自己若想,也能隨時將他弄下去。

西北繼續。

西夏大軍返回,董氈不傻,得了大量好處,隨著徐徐撤兵返回河湟。某種程度上,董氈起了一些作用,梁氏不得不在甘涼派駐大量軍隊,至此,西夏暫時是不可能出動三十萬大軍了。

可她仍然不甘心,綏州劃為延州管轄,因此延州有三大要衝,第一乃是金明寨,此乃延州城的門戶所在。還有延州正北,綏州正西的黑水寨,那是嵬名山帳下諸族重要的牆壁,一旦黑水寨破,分佈在大裡河一帶的一萬多投降羌戶全部暴露在西夏人的進攻之下。再有延州東北,綏州西南的懷寧寨,懷寧寨不但是綏州的外圍牆壁,還有一條大道直通橫山,所有通向橫山諸道當中,以此徑最捷。梁乙埋於是在懷寧寨六十里外築細浮圖寨,派重兵守之。看到吐蕃撤兵,又命三萬騎侵犯懷寧城。攻打數日不能克,士氣低落之時,西路都巡檢賈翊與大將燕達率所部五百騎兵躍馬奮擊,所向披靡,夏兵不能戰勝。於是色沮,這才是五百宋騎,若是五千一萬宋騎來到如何,倉捉地撤回細浮圖寨。

宋朝君臣接到源源不斷的入侵軍報,大家只能歎一口氣,梁氏是瘋了。

十月,梁氏派使賀正,郭逵沒有讓他入境,請旨趙頊,趙頊憤怒地說,屢次犯順,不敢收接。

朕不是傻子,想打就打,想和就和啊。那有那麼容易的事。

鄭朗於是請趙頊寫一篇策子,關於換俘一事。許多激進的人認為朝廷太軟弱了,居然為了苟和,用精壯的戰俘交換沒有用的蕃羌民眾。至於未來的作用,很難有人想到的,皆認為鄭朗是謙讓朝堂上的求和派,但這也是苟和!

中間派往往就是這樣的,弄不好很容易兩面不討好。

但中間派也有中間派的好處,眾口難調,若是一個飯店容易,別要問我做那種口味,我喜做辣的,針對就是辣的,我喜做甜的,就針對喜甜的食客,只要抓住這些口味的人生意就會蒸蒸日上了,然而這是一個國家,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無法迴避過去。五味中如果僅滿足那份喜辣的百姓,其他四味怎麼辦?有本事將他們迴避嗎?

可這道菜必須做上來,只能牽就,除了少數一部分人會認同,大多數人有兩個結果,一是強烈的反對,這是很糟糕的後果。二是覺得馬馬虎虎,食而無味,但能吃,其實這就算是成功了。

暫時在朝廷宣傳之下,舉國上下皆感到氣憤,求和派不敢言,求戰的聲音佔據上風,因此多數人認為鄭朗做得不對。這時趙頊的文章登於報紙,中原百姓是朕的子民,緣邊百姓也是朕的子民,朕所看的不是漢人、蠻人、羌人、蕃人,朕看到的僅是他們皆是朕的百姓子女。夏宋邊境漫長,想要使緣邊百姓一點傷害都不會受到,那是不可能的。傷害了就要想辦法解救。這非是代價不代價的問題。

這樣說,就沒有問題了,若是自己子女在對方手中,那怕抓到對方十個俘虜,只要子女能平安的交換,做父母的也會交換的。

然後又說道,況且陝西遭到夏人入侵以來,緣邊百姓承擔著多少兵役力役,民不聊生,百業凋殘,朝廷已經愧對矣,有機會將俘走的百姓換回來,為什麼不換?

這篇文章公開刊登於日報上。

也傳到西北,鄭朗在君臣私下交談時說過一句,就憑此文,當抵十萬精兵。

有沒有抵十萬兵,不大好說的,可傳到西北後,許多蕃族羌族遙望東方伏拜。

那怕不懂的人,也知道此舉產生的積極意義。

司馬光找到鄭朗,說了一句:「鄭公,你能包容百族,為何不能包容九等戶?」

這個九等戶實際是指一等戶。

鄭朗搖頭:「君實,我已經包容了。」

帶著一千年的經驗,司馬光縱然不錯,也許權謀術上隱隱勝過鄭朗,可在經濟領域上與鄭朗相差太遠了。鄭朗總的思路,就是救助五等以下戶,讓他們有一份生機,有了生機,就有了前進的可能,朝廷支持一下,難關熬過去,努力努力,說不定兩三年後同樣可以發展成為四五等戶,能成為四五等戶,腦子再靈活一點,說不定再過幾年,就能成為二三等戶。

扶持二三四等戶,第一個他們是國家真正納稅群體,第二個他們多起來,也是商品購買的群體。沒有購買,那來的經濟發展?靠出口?在宋朝乃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周邊這些國家那一個國家能支撐起宋朝經濟?比如倭國,若不是貪圖他們的金銀,以及改善環境,大肆購買木材,兩國始終是倒逆差,貿易做得越大,對宋朝說不定傷害越大。

因此從內心處,鄭朗是排斥一等戶的無限貪婪與兼併的。只是迫於現實,一次次地做謙讓,以求利益的最大化。

「鄭公,雖你在舉報制上做了謙讓,可下面紛爭仍然不斷,不但人心所向,還有士大夫的所向,鄭公,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

「非是所有士大夫都有一顆忠君愛國之心,他們所看的還是權利與財富……騷動大,許多人利益受到傷害,有的人會不顧國家大局,漸漸倒戈,鄭公三思。」

一般大臣有可能聽不懂。

鄭朗則眉頭擰了起來。

用心很深刻的。

鄭朗用人,名義上是對事不對人,實際已經刻意用了一些政敵,充塞朝堂。而這些政敵不但對人,對事也產生了妨礙。這與對事不對人無關了。這樣做的主要原因有兩條,主動地讓朝堂產生異論相攪,即不敢各自為非。政敵在朝堂中多啊,鄭朗敢不敢專權?

以前趙禎說過,鄭卿,你太小心了。

鄭朗那時真的很相信,無他,趙禎的心思很乾淨。

現在高滔滔與趙頊同樣也說,鄭公,你太小看我們的肚量。鄭朗還是覺得心裡面不踏實,於其讓趙頊最終在疑心之下,大用政敵,讓朝堂「異性相攪」,為何不主動讓朝堂產生異論相攪。同樣的異論相攪,結果卻是兩樣的。

其次鄭朗試圖將朝爭打回到真宗以前的局面,各自為團,而不是抱成兩團,避免產生黨爭的危害。想要達到這種局面,必須讓朝堂形成各種言論,似乎眼下效果還不錯。比如對改革,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甚至對每一條改革想法都不同。若維護好,再有司馬光與王安石不形成嚴重的對抗,黨爭之害也就消失了。

這是他的良苦用心。

司馬光卻揭露了另一個真相。

看似各自為戰,實際下面還是在緩慢發展另一趨勢。

自己用人,什麼樣都敢用,甚至不顧事不顧人,刻意將政敵往朝堂上塞,但趙頊那邊不是,認為王安石是古人,呂惠卿是賢人,唐鄧是良臣。對改革有作用,但對減除黨爭之害,卻起了反作用。

自己什麼人都用,趙頊與王安石那邊卻是多少有了排除異己的做法,順從改革者重用的可能性增加,反對者重用的可能性減少,那麼一部分人在失望之下,會向文彥博那邊靠攏。甚至為了東山再起,漸漸產生一個局面,自己贊成的他們必反對,自己反對的他們必贊成。最終將自己與改革派的大臣與種種措施推翻,以達到重新掌權的目標。

這也是司馬光在史上所做的事。

清醒的人認為司馬光是神經病,不管什麼法,那怕是倉法與農田水利法這樣的不擾民良法,也要推翻。不管什麼軍事成果,那怕是前線諸堡寨,也要一一拱手送還給敵人。

然而包括以前自己在內,皆疏忽了一個事實,不這樣做,他們如何名正言順的徹底掌權。

根本就不是神經病,相反的做法十分聰明,不過做法同樣醜陋無比。

但司馬光在揭示一個真相,試問有幾個士大夫能做到忠君報國?做官的目標為了什麼,榮華富貴!想榮,想富,想貴,都想!宋真宗教導的,讀好書就能中科舉,中科舉就能做官,做官後就有了產千鍾粟的良田,就有黃金做的房屋,就有美女顏如玉,就有多如簇的車馬!

有的是為政見,認為改革不好進諫,但大多數是為了自己私心,為了反對而反對。自己得罪的豪強權貴越多,這股反對的力量就越會強大,最終會抱成一個大團,一旦強大到了一定地步,不但自己地位,連改革最終也會在他們反對中失敗!

想到這裡,鄭朗怔忡了一會,拉著司馬光的手說道:「君實,你智謀過人,有你這句話,當抵朝堂十方重臣也。」

司馬光說出來了,鄭朗就不會擔心司馬光也走入這個集團當中。

少了司馬光,這個反對派等於少了五個強勢的韓琦,十名機謀深沉的文彥博!又說道:「其實這樣做,我多少也產生了斂財之心……這樣,既然如此,我就徹底收手吧,能到了收手的時候。」

「鄭公,我還想說一句話,你最好勸介甫少出面,他身份顯赫,又與你有著親密關係,手段強硬,也是大多數人不滿意的原因。無論鄭公怎麼做,介甫每每皆將鄭公的努力化為一旦。」

「讓我想一想。」鄭朗說道。

也不能說司馬光說得全對,比如文彥博,多次被王安石說得啞口無言,若不是王安石,反對聲更強烈。對此司馬光也贊成的,如同鄭朗所說的恩威並用,鄭朗施之恩,也要有人施之威。只是認為王安石出面不大好。

然而誰來出面呢?

鄭朗終於想到這兩個瘋子。

收手得有些早,之所以忽然嚴厲起來,一是新商稅開始滑落,二是為以後能容易達成最終雙方的妥協,三是斂財,舉報制嚴厲後,商稅激增了多少,只有少數人知道的,乃是一個不可想像的數字。

不過司馬光的話不能不聽,還有就是曾布與呂惠卿。

呂惠卿有才幹,曾布也有才幹。呂惠卿回家丁憂,王安石舉曾布為三司副使,替代呂惠卿之職。史上曾布上位後,將呂惠卿的助役錢改成免役錢,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助役錢是度,免役錢才是法。隨後又敏銳地反對市易法。雖然這些讓鄭朗代勞了,然而在河東時曾布表現同樣很出色。不過曾布的上位,讓呂惠卿開始對王安石懷恨在心。

呂惠卿一旦反水,危害並不比王安石與司馬光的強硬低多少。

這也是鄭朗收手的原因。

但在收手前卻進了一步,將唐坰與鄧綰召了過來,瘋子也有瘋子的用場!先是對唐坰說道:「你勸陛下,說趙高之害非是秦二世之硬,而是失之於軟也。我問你,隋煬帝何解?」

唐坰額頭上冒汗。

楊廣夠硬的吧,最終呢。還能找出一些例子,例如王莽。

「富公對陛下說,君王之道,在於讓臣子莫測其心思,以免產生李林甫揣摩帝王之心,而禍害國家之事,或者下面官吏投君王所好,騷擾百姓。唐太宗如此,仁宗如此,由是國家大治。此道雖佳,太難了。」

唐坰不敢作聲。

「但最簡單的一點,作為人君,要掌握好輕重,恩威,平衡,此乃帝王之術的基本要義。這是每一個臣子都知道的道理,為何你蠱惑陛下學習煬帝乎?」

「鄭公,我不敢,陛下仁愛,只是略略偏軟,朝堂諸多反對改革大臣仍居中要樞,故我進諫,讓陛下稍稍強硬。」

「真是這樣?我問你,仁宗可曾強硬過?」

唐坰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

鄭朗轉向鄧綰,道:「鄧綰,我也問你,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各州有各州的情況,各縣有各縣的情況,各縣各個百姓又有各個百姓的情況。新法也許在寧州得到大家贊成,但你難保證在所有州府皆能得到大家認同,就是所有州府得到認同,你又能保證所有百姓都能認同?那麼為何有諸多反對聲音?」

「寧州是認同的。」

「當真寧州所有人都認同?君為何蠱惑陛下管中窺豹,貽害天下乎!」

「我,我。」鄧綰同樣張口結舌。

能蒙騙趙頊,能蒙騙王安石,可休想蒙騙鄭朗。

兩人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第一他們畏懼鄭朗的睿智,第二鄭朗品性天下公認,自己這等行徑一定為鄭朗所不喜。自己用心已經讓鄭朗看出來了,以鄭朗的地位,想拍死自己太容易了。

鄭朗繼續批閱奏章,過了許久,看到火候差不多,這才遞過一大堆奏折,說道:「你們看看。」

皆是反對舉報制的奏章。

等他們看完,鄭朗又說道:「不怕犯錯,就怕犯錯不知悔改,你們也看過了,該知道怎麼做了。」

「是,是。」二人退下。

隨後二人不約而同地寫了一份奏折,鄧綰寫的奏折乃是講兼併之害。東漢滅亡,多種原因,外戚與宦官掌權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豪門大家的兼併,導致東漢民不聊生,由是讓張角起義,東漢瓦解滅亡。唐朝也有,滅亡原因,安史之亂,藩鎮割據,朋黨之爭,宦官之害。可是也有豪門兼併之害,正是名大豪門佔著無數資源,又不納稅,國家不得不將稅務重壓在少數貧困百姓身上。一有災害,百姓無法得活,甚至易子而食,故黃巢一舉大旗,天下崩潰。如今大家一起做生意,相對於中小商人,豪門佔據著資本與消息的優勢,為什麼與貧困百姓一樣的納稅,卻不願意呢。僅是納稅,又非是將他們財產搜刮出來,難道非要將朝廷逼到東漢末年唐朝末年,他們才開心。

唐坰卻從另一方面著手,寫財富,若是貧困,難免會產生一些貪婪的心思,可宋朝豪強貧困嗎?司馬光說樊嘉之流有錢五千萬,也就是五萬緡,乃是天下高資。但看宋朝呢,京城之中百萬緡者至多,十萬緡者比比皆是,江寧建康楊二郎興販於南海,以至家資幾千萬緡!這是商人,再看權貴,柴宗慶家所積俸緡數屋,用幾間大房子放銅錢!或者說沒有權勢,不要說各州府官商勾結,且說茶商陳子誠居然用錢說服楊太后,將其女陳氏塞入後宮,楊太后答應讓仁宗立其後。古時,士農工商,商人最賤,以至唐朝一度不讓商人子弟參加科舉,然到我朝時,商人之女差一點成為一國之後,難道沒有權勢嗎?一戶有錢千萬緡,百戶就是十億緡,國家有資幾何?為什麼不能滿足?

鄭朗看著奏折,不由感到好笑,真敢寫啊,連柴家與楊太后都敢咬。

但又將兩份奏章發回,這個奏章不能寫給我看,要讓天下人看。

還不明白嗎?

於是二人在鄭朗逼迫下,將它們略做修改,投於報紙。

兩篇文章一出,天下大嘩。

不能說他們說得沒有道理,豪強無止境的慾壑難填,兼併,國家最終只能走向一條道路,滅亡!

前面一鬆,後面似乎又在緊。實際前面在松,也未松多少,因為害怕豪強報復舉報人,官員居中只能耐心調停,而且一些衙前繼續憎恨豪強,甚至有的地區因為沒有執行免役法,強迫五六等戶擔任衙前,大好發財機會與報復機會,主動配合舉報人盤查,舉報者得利又厚,有的舉報者得利後果斷遷於異地他鄉,因此舉報風氣並沒有平息。

這兩份文章出來,各地的騷亂更大。

就在這時,鄭朗在中書下了一份命令,用快馬通知各州,讓全國七十幾個大州各推選出一名商人,冬月底來京談判舉報制度。朝廷鬆鬆緊緊,一個個不明所以,不過能當面談更好,各州皆在推選一名資歷深的商人,前來京城。有的地方路途遙遠,不得不騎馬向京城出發。

全國動盪,鄭朗又怕動盪不足似的,讓章惇、曾布、王安石的學生李定,以及王安石居中坐鎮,清查河北、河東、陝西與京西各州隱田,這次清查對像覆蓋了近五十個州,幾個所有州府都在盤查行列。有的前兩年查過了,今年複查。

而且明年將會是一個差官年,去年官員進一步裁減,並沒有多少職官進入候補行列,今年是科舉年,又將候補官員名額奪去。每年下來就那麼幾百名官員,因此兩年來,進入差官行列的官員並不多。但明年非是科舉年,改制也漸漸正常,將會產生大量空闕出來。這些熬了幾年的職官下去盤查,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可想而知的。

正好延州軍襲金湯城不獲,朝廷為此爭議。韓絳下去後,對王文諒十分賞識,乃是一名蕃將,蕃名叫訛龐家奴,韓絳愛其才,奏為指揮。督下另一名蕃將趙慶余進請討西夏,撥金湯城。金湯城就在保安軍城西側,因為它的存在,讓慶州與保安軍一直如鯁在喉。反正撕破了臉皮,韓絳准請,讓王文諒與趙慶余兩軍會合,攻打金湯城。兩將沒有配合好,王文諒先行抵達金湯城外,在金湯城外的結明尚二十里外看到夏兵至,見其敵眾,於是撤軍。西夏人也沒有敢追擊。趙慶余隨後領軍而來,沒有看到王文諒軍隊,亦退回。

這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配合戰,僅能說無功無過。

不過卻在朝堂引起很大爭議,認為韓絳乃是多事,最終導致邊境更加吃緊。但有人說做得好,憑什麼我們宋朝只能被動的防禦。雖沒有成功,也沒有大敗,何必大驚小怪。

朝會上就爭吵起來。

忽然文彥博說道:「陛下,臣有一本奏。」

鄭朗轉移視線,起了一些作用,為西夏爭執,多少轉移了許多人將注意力集中在舉報制帶來的種種糾紛上,文彥博沒有留情,直接彈劾鄭朗執行的舉報制度,又彈劾大肆查隱田帶來的後果。

不是不罰,不是不查,可輕重得有一個度,西北局勢凶險,然國家騷動不休,此誠開王莽之亂政跡象也。

隱喻指鄭朗想學王莽,用國家的前途來賭自己的政績。

這也是有人第一次直接將鄭朗比喻成王莽。

但這次不同,居然有許多大臣附和,包括馮京等重臣在內。

司馬光歎了一口氣。

鄭朗已經同他說過了,可他仍然不是很同意,何必如此,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弄不好就會被亂刃分屍的。鄭朗沒有說話,目視著兩人,唐坰很苦逼,不得不站出來,對文彥博喝道:「叱,放高利貸者莫言國政!」

趙頊愕然,所有大臣愕然。

文彥博是何人?在仁宗時就是元勳之一,唐坰是什麼人,一個不知名的小官,若不是前些天寫了那篇策子在報紙上引起爭議,許多人都不知道這個人的來歷。

這個大朝會上,唐坰斥罵文彥博就像斥罵小孩子似的。

唐坰沒有停下來,他官居稍後,走了幾十步,才與文彥博相齊,盯著文彥博喝道:「夫子說正心修身齊家治國,文公,你心術都不正,有何理由對國家大政,誇誇其談!國家為何如此,韓琦、歐陽修,還有你,文公也!陛下,請准臣奏文彥博四十條大罪。」

大家再次雷倒了,呂誨彈劾王安石十條大罪,轟動天下,可這小子倒好,整四十條大罪。難道文彥博才是真正的王莽?

第八百六十七章 無間道

「將奏本遞上來。」趙頊說道。

唐大先生,你就別念了,還好,剛才文彥博隱晦地彈劾鄭朗以國命謀功專權,想學王莽,又隱晦地說兩府沆瀣一氣,這是一個很不好的跡象。否則趙頊能讓人將唐坰趕出朝殿。

「陛下,難道不准臣子言事嗎?」

俺不是言官,非是彈劾,而是言事,祖宗家法,言事無罪。

但他都說了文彥博有四十條罪狀,難道不是彈劾?

司馬光看著鄭朗,他在苦笑。鄭朗做好好先生,也未必是好事,可得罪人的活,無論鄭朗或者王安石,作為改革的主持者最好不要露面,但司馬光也沒有想到老師找來這個猛哥。

趙頊啞口無言。

還是嫩了,能讓唐坰將四十條所謂的罪狀讀出來,難道文彥博還不明白嗎?其實趙頊也不大滿意,對今天朝堂就是站在人君角度來看,也是比較滿意的,鄭朗的學生是太多了一點,不過各自為謀,並沒有擰在一起,曾公亮與富弼亦是如此,吳京隱隱是反對者,陳升之也似乎有反對的傾向,吳充不置與否,但趙頊隱隱看到有一群人圍繞在文彥博身邊。

唐坰開始彈劾。

想要找一個人的把柄,太容易了,即便鄭朗,沒有趙念奴,在他身上也能找到N個把柄。缺點相對少的富弼,想找,同樣也能找到。況且文彥博,文彥博經後面幾個先生反覆篡改,無限的美化,實際未必有那麼美好,是能吏,若是能放下私心,會成為鄭朗最重要的助手。但肯定非是道德君子,且不說六塔河、燈籠衫、迫害狄青與王韶,也不說在史上變法中一直扮演的陷害誣蔑角色,平時他自己也有很多缺點。

唐坰無限地將它們一一放大。

不但說文彥博,又彈劾鄭朗苟和,國家欠負如此,不思改革弊端,只求一味苟和,欲圖使天下歸心,縱使宵小奸邪於朝堂猖獗,大家聽到這裡一愣,怎麼又說到鄭朗頭上。

這一回連鄭朗也苦笑起來。

一邊數落著文彥博的罪行,一邊數落著鄭朗、曾公亮、富弼、馮京、王安石等人的罪狀。當然最悲催的還是文彥博,在唐坰的刻畫下,奸邪、愛財、吝嗇、不作為、作威作福、勾結馮京范鎮等人結黨謀私、貪圖富貴、勾結中宮、陰險狡祚、竅權舞私、陷害忠良、終身陰賊、老奸巨滑……

文彥博氣得要吐血,用手指著唐坰道:「你,你,你!」

最妙的是唐坰讀完,說道:「臣人小言微,指畫當朝宰執不是,臣有罪,請將臣貶放到介休。」

聽到介休二字,文彥博終於激怒之下,一下子倒了下去,被生生氣暈過去。

其他大臣一起打冷擺子。

文家就在介休,這個神經病一去介休,文家上上下下也休想安份。

趙頊咽得大半天未說出話。

唐坰彷彿他剛才未捅婁子一樣,神定氣若地退下,退回自己班位,顧盼自若。文彥博剛剛被太監掐人中掐醒,他不能與唐坰對掐,拾起牙笏悲痛萬分地說:「陛下,臣生憑未遭此羞侮,請准臣致仕。」

這時,激怒了另一個人,知諫院范鎮。

他對韓琦很不感冒,但與文彥博很友好,造成這局面,一是改革帶來的騷動,二是王安石的一些強硬做法,導致他對鄭朗與王安石皆不滿。他是一個死腦筋的人,一旦認了死理,認誰都說服不了。不好彈劾鄭朗授使唐坰,因為剛才唐坰也狠狠地將鄭朗數落一頓。他心中卻認定非是鄭朗授使,就是王安石授使,舉起牙笏走出來,道:「陛下,臣也有一奏,唐坰說結黨,且看朝堂九位宰執,鄭公、呂公著、王安石、司馬光,同是師生,佔據四席,且分別位列東西兩府首宰。曾公富公乃是樊樓七臣之二臣也。此非結黨,何謂結黨。」

「又,蘇軾乃是鄭公最得意門生,僅是上書一言,未讓鄭公滿意,便逐出朝堂,貶謫黃州為一團練使,孔文仲中應試制科,有德才,臣屢建議朝廷重用賢才,仍因直言,於是中書不用。然李定避持服,遂不認母,壞人倫,逆天理,而欲以為御史,御史台為之罷陳薦,舍人院為之罷宋敏求、李大臨、蘇頌,諫院罷胡宗愈。王韶肆意欺罔,興造邊事,事敗則置之不問,反為罪邊臣。望聖鑒乎!」

王安石聽後大怒。

唐坰彈劾文彥博四十條大罪,雖然很囧,大多數還有點邊有點影,范鎮整個兒顛倒是非黑白。先說李定,李定是王安石學生不錯,母親死了沒有守喪也不錯。但李定的母親仇氏很特殊,原先有一個兒子,那便是宋朝鼎鼎大名的詩僧佛印,也就是那個三歲能誦《論語》、諸家詩,五歲能誦詩三千首,長而精通五經的超級神童,蘇東坡的好朋友佛印禪師。後來又改嫁到李家,生下了李定。然後再改嫁,改嫁到蔡家,生下以工筆畫聞名於世的蔡奴。改嫁在宋朝不是世界末日,且不說偉大的後周開國皇帝郭威四娶寡婦,專喜人妻,就是劉娥是再嫁婦人,誰也不敢用此來言是非,還有,范仲淹的媽媽。但按照孔子的規訂,不喪出母。也就是李定的母親改嫁到蔡家,就是察家的人,非是李家的人。李定不為母親守喪是對的,若守了喪那才是真正讓天下人恥笑。為什麼范仲淹能丁憂,原因很簡單,范母從朱說家攆了出來,不是朱家的人,所以能為其請喪。就像趙曙,那怕跪地打滾,怎麼狡辨,他都不是趙允讓的兒子,而是趙禎與曹太后兒子一樣。

不要奇怪,王亞平在太空授課,被小編稱為老師,網友狂譏,其實有什麼不對的,多少是正能量嗎。但就是不對了。然而蒼井空無數網友稱為老師,卻沒有人反對,難道向蒼老師學習如何XXOO?就算蒼老師高尚到能做老師的地步,難道王亞平人性比蒼老師更低下?那麼豈不是更奇怪。這就是時人的觀念!

後面一系列的人事罷免,乃是正常的人事調動,與李定有什麼關係,難道為了李定,要罷免這麼多言臣?

鄭朗貶放蘇軾,真相也有許多人知道的,是因為蘇軾言事不經大腦,生活習慣很紈褲,刻意讓蘇軾下去磨練,然後又擔心團練使薪水低,怕蘇軾大手大腳花慣了,錢不夠用,讓銀行匯去五千緡錢,供蘇軾用度,此事被時人傳為笑談,也是美談。前面說鄭朗三個學生為相專權,後面說蘇軾不當貶放,更是自相矛盾。

李中師與王韶吵得不可開交,改知舒州,舒州自江東圩興起後,也是宋朝的經濟大州,不算太委屈,況且官員升升降降頗為正常,連鄭朗立下如此大的功勞,也未一直呆在中書,相反的,又從南方到河工呆了近十年時間,鄭朗感到冤枉嗎?

最後是王韶開邊用意,早經過了討論,得到大家一致認同。

這不是最惡毒的,最惡毒的是將矛頭對著鄭氏一門四人,以及曾富二人。六人一倒,可以說改革必將徹底失敗!

一個認死理,不顧大局的。一個是神經病的。

趙頊氣得心口痛。

范鎮仍然不能滿足,想了想又說道:「臣再奏,本為新商稅法騷擾民間,然中書卻變本加利,酷令地方官員生事,自四月以來,衙前強捕枷鎖於前,妻兒老小嚎哭於後,浮浪之人,專以誣告謀財,陷良戶於囹圄。又於邊境生事,本邊境不得安寧,卻派四名酷吏清查河東河北陝西與京西隱田,縱國家安危於一線之間。」

主持清查隱田的共有四人,包括王安石,王安石也是酷吏。

對人,對事,催毀,全部性的催毀!

趙頊臉色終於變得鐵青了。

唐坰很囧,趙頊只當他是神經病,然而范鎮就不是神經病那麼簡單了。

范鎮講完,也從容地退下。

司馬光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唐坰未必是神經病,有可能在豪賭,彈劾後會立即處理,貶官是逃不掉的。可幫助了鄭朗與王安石,這是賭以後的回報。

但他終是一個小人物,范鎮這是要直接火拚了。

還有另一層關係,他與范鎮私交一直不錯,鄭朗知杭州時,同為杭州諸縣知縣,雖說受鄭朗影響,在家言私,廟堂必須言公,公私要分開,范鎮火拚,司馬光仍然不想看到。

扭頭看了一眼鄭朗。

趙頊大半天說道:「范卿,你可知道是何人推薦你返回諫院?」

「臣不知。」

「乃鄭公也。」

「若是鄭公,臣願意致仕。」

趙頊眼中冰冷一片,肅聲道:「范卿,你也高齡了,既有心致仕,那麼回去安心養老吧。」

「臣遵旨。」范鎮說道。

趙頊又盯著文彥博道:「文公,你可知誰三番五次推薦你返京為宰執的?」

文彥博可沒有范鎮那麼硬氣,貶放洛陽都不情願了,況且致仕養老,那是嘴上說的,別當真。於是緘默不答。

趙頊繼續冰冷地說道:「文公,當時朕對此略有異議,然鄭公說人沒有遠憂,必有近慮。朝堂一怕形成黨錮,朋黨之害甚於宦官專權、外戚干政,慶歷時隱隱有些苗勢,讓仁宗彌解下去。但也怕朝堂形成一言堂,雖臣無歹意,卻不能開此禍端,那怕臣明知道做事會更艱難。因此富公、曾公與王卿、司馬卿、吳卿、呂卿意見各不相同,鄭公仍然堅持將許多對改革反對的士大夫調入兩府、台諫、兩制,以達到異論相攪,即各不敢為非。朕聽從了,可每次二三更去三司或者西府,看到鄭公在操勞,朕於心不忍。昔日朕在鄆州,看到的鄭公是揮酒自若,還能看到一絲魏晉風範,更是笑容滿面,春風怡人。可是近來,朕卻看不到了。朕愧疚啊。」

真相揭開。

為什麼鄭朗拚命地將政敵往兩府兩制以及台諫裡調,異論相攪,各不敢為非作歹,獨霸專權!與改革無關,而是怕子孫誤解,又使國家出現一個李林甫!

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鄭朗付出多少?

趙頊繼續道:「舉報制度森嚴,非是最終用意,范卿,一些時日後你便知。雖你為言臣,但不可能國家任何舉措,都要經過你的准許,才能實施!」

嚴厲到了極點。

「邊境固然安寧,可是范卿,你知道國家如今多少戶了嗎?十年後又是多少戶!這才是國家最大的危機。鄭公,已經在為此著想,包括北方三路,清查隱田,是為來年之舉措,用意豈是你所能知之!」

這一句來得沒頭沒腦,但確實是點醒了大家。

幾十年來,國家大肆發展,鄭朗的帶動,江東圩的出現,南方的開發,還是育種的重視,大牲畜增加,也帶動了北方糧食增產。國家有可能因為災害,糧食漲價,但總的來說,不會因為缺糧而餓死人。

比如今年,京城的米價跌到最低點時,一石只有五百文錢,許多人謳歌頌德,鄭朗在其中的功不可沒。但有相反的一面,因為糧食增產,人口增加速度更快。戶部房統計的人口數量漸漸奔向一千八百萬戶了。眨眼之間,就能奔向兩千萬戶。宋朝面積雖小,耕地面積不少,產量增加,養兩千萬戶百姓可以的,然而繼續發展下去,兩千五百萬戶,三千萬戶呢?

其實有聰明的人已經看到危機。

比如鏟佃現象增加,非兼併速度增加,在朝廷控制下,在兼併,但也不算那麼惡劣,主要就是百姓數量增加,導致土地緊張,主戶這才有底氣一再的漲租子。

然而不大明白,與北方有什麼關係?

北方糧食產量有限,開墾空間有限,並且隱隱地知道鄭朗為了保護水土,也不大願意開發北方與陝西,京畿附近是迫不得己,國家權利核心所在,若人煙不稠密,會出現危機的。但與北方西方邊境聯繫不大的。

想不明白,一起盯著鄭朗。

鄭朗不說話。

這個問題僅是少數幾人知道,趙頊母子,他們二人必須解釋的,記住了,這是皇權時代,這兩個人就是宋朝的天,宋朝的地,沒有他們同意,後果十分嚴重。

還有曾布,呂惠卿也有才幹,可是一個噬主的人物,但對曾布,鄭朗十分器重。以及幾個學生。讓他們知道,也是採納眾長,補充完善。

趙頊下面的一句,大家容易明白:「西夏、契丹邊境多有漢人,為何我朝沒有吸引力?非是我朝不富,乃是邊境太苦,他們看到的聽到的,還不能讓他們心動。」

足夠了,比如收復幽雲十六州,契丹幽雲境內一大半是漢人,有一半人支持,不要說後面,就是宋太宗也能將幽雲十六州收下來。若境內漢人不支持,就是將來,收復幽雲十六州時還是天大的麻煩。

同樣的,西夏境內漢戶同樣不少。

但這時民族觀並不強大,管你是漢戶或者蕃戶,除非生活差距到天壤之別時,幾個國家統治了這麼多年,誰願意投降你?

「鄭公說今天財政收入稍稍好轉一點,前幾日進宮侍講,還勸說過朕,這幾年國家有懲弊端,進行了種種改革,雖說一動必然引起爭議,然大家皆很操勞,勸朕今年不得裁減臣工的賜度,朕一度默認了,可是今天讓朕十分失望!」趙頊一口氣說完,不顧朝儀,一揮袍袖,離開朝殿。

大家大眼瞪小眼。

司馬光看著范鎮,微微歎了一口氣。

范鎮純是弄巧成拙,若沒有他的進諫,憑借唐坰的神經病,文彥博未必能下去,可是他的進諫,文彥博不得不下了。而且老朋友,今天也似乎中了邪!

不但他,許多人看著范鎮想搖頭。

說王韶沒事,說李師中也沒事,那怕說李定都沒關係。

偏偏說了鄭朗師生四人。

嚴格說是師生關係,可鄭朗從少年時就不承認這種師生關係,只是說咱們互相學習,互相幫助,以平輩論交。就算是師生關係又怎的。看一看韓億八子,呂夷簡四子,范仲淹三子,還有,文家的人,大名府三槐王家的人,應天府虞城王家的人,曾家,章家,等等。宋朝有避嫌制度,僅兩條,至親的人,這個至親非是五服,而是三服,同在中書為東府宰相,才需要避諱,畢竟國家最重要官職就是中書宰執。第二個有人在中書為相,又有人在台諫,也需要避諱。這個避諱更嚴重,這才有范純仁擔任是監察司使,而非真正言臣的由來。

其他的,或者象鄭朗這種曖昧的師生關係,還需要避諱,那麼文家呂家的人也不想活了。

范鎮得罪的可不僅是鄭朗,而是一個個頂級士大夫家族。

再說,這師生四人有沒有擰成一條心,想專權,相反,若不是鄭朗居中調節,司馬光與王安石早就捋膊上陣開戰了。還有,能牽連到曾公亮與富弼嗎?

還有,最致命的一條,范鎮想做什麼?國家欠負巨大,西夏屢屢入侵,無論經濟或者軍事,皆離不開鄭朗。將鄭朗弄下去,不用說,國家大廈本已在傾斜,那麼有可能自此以後,整個房屋會倒下去。以前自己也有彈劾,可僅是針對事,非是針對人。

看來老范今天是犯糊塗了。

鄭朗走到范鎮面前道:「景仁,我在杭州時,你看到的大約是我喜歡多事。皇祐為相時,我十分安靜,可你又不在廟堂上。這次我為相,你在廟堂,又看到了我多事。不錯,我此次改革是帶來了許多爭議騷動。皇祐那次主政,我十分安靜,然僅有理財之功,國家的弊端卻在增加,僅是因為財政良好,被掩飾下去。就是河工這樣的利民之舉,還引起騷動呢,況且執政。清靜無為,天下大治,你好我好他好,誰不想?然而有幾份可能。今人看唐朝,動輒稱前房杜,後姚唐,姚唐雖好,與我在皇祐一樣,僅是修補,兼併嚴重,府兵制破壞,均田制破壞,這三項重大時弊一樣也沒有解決。若是解決一樣,何來節度使專權,又何來安史之亂。雖在杭州我引起種種爭議,今天杭州是什麼樣子?君不想國家未來幾年後,變成一個放大的杭州乎?慶歷之爭,成為國家傷痛,君還想再走這個回頭路?」

然後歎息一聲,走了出去。

此次朝會之爭,由西北變成了鄭文二人之爭。

很傷很痛,文彥博苦逼了,再也無法呆下去,上書請求外放,趙頊准許,范鎮胃口太好,不但想吃下鄭朗四人,還包括曾富,趙頊誤以為乃是文彥博的主意,十分不悅,又將他發配到洛陽養老去了。范鎮直接致仕,唐坰發配到南方。

鄭朗這一邊同樣很傷,范鎮提了出來,多少有些忌諱的,曾公亮、富弼、呂公著、司馬光與王安石同樣上書請求外放。

這是不可能的,曾富二人看似不重要,實際很重要,一是大旗,二是擋風,三是資歷深,能起到很好的穩定作用。王安石更是改革的重要大臣,司馬光則能起到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的紐帶,使朝爭不會惡化,呂公著性格安靜,可他是呂家子弟,有他在,就能起到與豪門的妥協作用。並且六人皆有才幹。

實際還有一個問題。若是師生避諱,且不說後果,就說人才,一批老臣先是凋落,能擔任宰相的人,不會超過二十人,鄭朗師生五人,包括范純仁在內,皆可以說是位於其中。無論怎麼避,也繞不過去。

是好事,也是壞事。

趙頊不准,曾公亮再三請辭,這幾年確實讓他感到很累了,爭吵幾乎沒完沒了,從治平時就開始吵,這一吵就是七八年之久,而且他擔任宰相,也有近十年時間,按照規矩,也到了下的時候。

不但連寫了幾道辭呈,還央求鄭朗,俺老啦,七十多歲了,讓俺息一息吧。鄭朗無奈,讓曾公亮判應天府。又讓呂公著判永興軍。主要這個樞密使不揭開沒事,一揭開是有些忌諱。

三相下,陳升之即便奪情,也未滿百日之期,趙頊於是再做人事調動。讓王珪任參知政事。

隨著又有人事調動,以富弼為昭文館大學士,擔任平章事,反正鄭朗死活不擔任首相,得讓前面有一人頂著。吳充為樞密使。又詔蔡挺返京,擔任樞密副使。

東府變成富弼、鄭朗、王安石、王珪,西府變成吳充、司馬光、吳京、蔡挺。

對鄭朗很有利,沒有文彥博的號召力,反對派的人心群龍無首,也就散了。再說王珪性格軟,吳充經趙頊開導後,雖心裡面仍有一些不悅,但漸漸與鄭朗不惡了。蔡挺更不用說,那是鄭朗的鐵桿支持者之一。

但未必是好事。

鄭朗又提議,讓呂大防為樞密副使,此乃一個良吏,正直敢言,軍事民政上皆有作為,但對改革派略有微詞。總之,鄭朗拚命地讓朝堂不能變成一言堂,那怕自己困難一點。

其實到了這時候,再加上鄭朗那句「異論直攪,即各自不得為非」傳了出去,更多的人對鄭朗產生敬重。當然,舉報制仍然帶來巨大的反對聲音。不過隨後收了起來。

鄭朗與八十幾名商人經過三天艱苦的談判,各自退讓一步。

第一天,鄭朗說朝廷退讓一步,降低舉報罰沒數額。

普通貨物由原來的二三四倍罰款,變成一倍、一倍半、兩倍罰沒。但奢侈品體積小,易於變成「水貨」,罰沒制仍然森嚴。

諸位商人不滿意,即便罰沒一倍,一倍半,他們的生意那一次數量不是幾千緡,最大的能達到上萬緡,那一次罰沒,損失都很巨大。

第二天鄭朗又提出一個方案,住稅由百分之三減至百分之二,往稅最多上限為三路。也就是商稅從百分之二到百分之八之間。前者是真正的減稅,後者為了偏遠商人的利益,比如從成都府路至京師,從水路走運輸成本很低,然而要經過六七路管轄區,僅是往稅就達到百分之十幾。

其次是照顧豪強,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以前豪強哪裡征什麼稅,連兩稅都不會上交,現在連商稅也徵收,心中不服在所難免。因此鄭朗做了妥協,單次貨物達到五千緡者,商稅減半。也就是中小商人交一千緡錢的稅務,他們這些大戶人家因為貨物多,僅交五百緡。朝廷也有了台階下,不是說對豪強妥協,而是說鼓勵貨物流通,大批貨物流通,不但能給國家帶來稅收,還利於各地物價穩定。

這些貨物的減稅包括奢侈品。但不包括兩樣商品,一個是茶葉,一個是礬,本來專營改成商稅後,兩相收入僅是勉強持平,若再讓稅務,那麼茶礬通商法有可能失敗。

此乃鄭朗底線。

至於舉報制,鄭朗死活不妥協,能降低稅務,再於稅務上進一步照顧,但休想停止舉報制,不然無論怎麼降,各地商賈避稅情況仍然發生,這也是鄭朗底線之一,不可能做任何妥協。可提出這個提議後,這些商人代表們眼中卻閃過光亮。

鄭朗又說道:「另外,我還做進一步的退讓。」

那就是對罰款的處理。

僅是八個月,各地罰沒的商品,以及罰款多達近七百萬緡錢。其中一半獎勵給相關的舉報人與衙役,能不眼紅嗎?有的人一次舉報後,就能得到錢帛幾千貫。盯的人會有多少?故僅是八個月,罰款達到七百多萬緡,每個月僅是罰款幾乎達到一百萬緡錢,可想下面的引起的轟動。其實還沒有嚴厲執行,許多官員包庇了,否則這個數額會翻上一倍。

一半錢變成獎勵,到了私人腰包,不可能收回來了。

還有一半,鄭朗代表朝廷,並不想挪用它,將它擇出來,一半返還給各個被罰主,稍稍撫平他們心中的一些氣憤。再有一半,存入銀行,分成十年時間,每年大約能抽出二十餘萬緡錢,作為師資。

然後讓兩廣、荊湖南路以及夔峽四路稍稍開化的地區,開辦地方學校,這筆錢朝廷不出的,若是各地蠻部與蕃部連學校的錢都捨不得出,先生去了哪裡,很有可能也不會尊重,便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

學校由各地自發出資建設,再由銀行將錢交給慈善會,由慈善會每人給二百緡錢的年薪,僱傭鄰近各地區學校的落第舉子,前往授課。那麼可以僱傭一千名舉子,開辦三四百所學校,進一步開化各邊區的蠻人。

這些錢非是用罰款名義充入各地學校的,乃是用捐款名議納入各地學校,聘請老師。若是這些罰沒商戶再表現好一點,以後可以以此作為善款,進入良戶行列。

良戶也是鄭朗推動起來的。行政手段終是落了下乘,因此鄭朗通過種種誘導,慢慢對豪強的貪婪做一些改變。這便是夫子所說的德化,鄭朗所說的治國上道,但很難,只能說做,比不做好。不過這個作監的股契分配,確實起了很好的作用。

各個作監股契以良戶優先,只要進入了良戶,意味著便會有更多發財的機會。用此來逼迫豪強減緩兼併,不為非作歹。

這樣一來,不但得到義名,還得到一個進入良戶行列的機會,雖罰了款,損失大,也能算是進一步的彌補。妥協誠意十足了。

更多的人色動。

但當天還沒有談好。

接著來,到了第三天,有人提出一項新的方案,同意朝廷繼續執行舉報制度,不過請求鄭朗再次妥讓。也就是若貨物款項達到兩萬緡錢後,稅務減至三分之一。若是達到五萬緡錢後,減到四分之一。若是這樣的話,他們會代表各地商賈,再也不反抗朝廷的徵稅,相反的,會十分配合。

隨行的張方平納悶地問了一句:「你們行商,有幾回貨款能超過五萬緡?」

宋朝生意做得大的商人很多的,有的一年生意規模能達到幾百萬緡之巨。但這是單趟,五萬緡貨物是什麼概念?

鄭朗同樣猶豫了一會,最後很勉強地說道:「好,同意了。」

「鄭公,請出詔書。」諸商人大喜,立即說道。

當然,交稅他們依然不痛快,不過若是減到四分之一,還是可以忍受的,例如五萬緡貨物,平均徵稅百分之六,就是三千緡,現在只有七百五十緡。雖交了稅,相比於三千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你們皆是商人,以前最賤的群體,但能將朝廷逼到這地步,可以說自中國有文明史以來,乃是開天闢地頭一回,但以後朝廷不會再做任何妥讓了。」鄭朗悻悻地說。

「喏。」許多人也感到慚愧,齊聲答道。

鄭朗帶著張方平回去草詔。

趙頊長鬆了一口氣道:「終於結束了。」

略有些惆悵,若非文彥博帶著大家反對,還可以拖延一段時間,每拖一個月,就等於為朝廷增加一筆不菲的收入。又道:「也罷。」

張方平還有些不解。

鄭朗笑了笑道:「安道,這是我在四月時的想法,當時聞聽中江慘案後,我派小吏將商稅收入賬冊盤算,原本是準備辭去三司使之職的。可看到商稅下降,再有這些豪強的不法,又留在三司,然後想出這個辦法。」

「什麼辦法?」

「說出來就不複雜了。」鄭朗道。方法很簡單,讓小吏加強盤查那是不可能的,但有一條,那就是官員,用受理舉報作為官員的政績,各地官員會被逼著執行舉報人的情報,對這些豪強貨物強行盤查。再有,那就是舉報數額的巨大。無論朝廷怎麼松,只要政令一直對舉報人進行人身保護,舉報風氣便不會停息。

所有行商的豪強會感到失望。

朝廷並沒有貪婪這筆罰款,許多大臣還彈劾過,實際鄭朗自始至終就堅持對這筆罰款一文不會動用。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國家也是如此,即便謀財,也要走正道。若靠罰款來謀財,那便是往邪路上走了。

因此鄭朗一半退還,一半用來聘請老師,非是靈機一動的想法,而是很早就有的想法,也對趙頊說了。

要的不是罰款,而是商人的恐懼與失望。若沒有這個折騰,即便鄭朗提出這種種的妥協,這些豪強也未必同意。經過大肆折騰後,許多人罰得差一點傾家蕩產,那麼妥協來了,並且是很優厚的妥協,大家也就同意了。

說出來是不複雜,可執行過程裡沒有那麼簡單。

數年改革,引起許多爭議,此次非是改革,乃是微調,然而就是這次爭議最大。不然也不會逼著文彥博、馮京、范鎮等人,一起在朝會上對鄭朗發難。

用司馬光的想法來說,就像在刀尖上跳舞。

還有一個秘密,鄭朗讓張方平勿得外傳,那就是無間道。

鄭朗在各地執政,重視商業,並且還有諸監,以及南方開發,他與商人不會存在多少交情,可有一些往來,一些商人不惡。比如這次來的幾十名商人中間,就有好幾人與鄭朗打過交道。

鄭朗暗中派人通知他們,讓他們似乎是站在商人這邊,與自己討價還價,比如往稅上限為三路,後面的兩萬緡錢減至三分之一,五萬緡減至四分之一,非是商人的主意,而是鄭朗刻意讓這幾人與其他商人協商後,代表著商人的利益,向自己提出的條件。

這段時間大家受了委屈,朝廷與他們談判,如鄭朗所說,至少讓他們感到尊重,似乎史上還未有過類似的事例。其次條件皆是他們提出來的,朝廷也一一滿足。事實條件提出後,他們沾了極大的便宜,相反,朝廷委屈了,那麼新商稅自此再無怨言了。爭議聲還會有,但不會太重。

張方平聽到這裡,心裡說道,難怪皇上說鄭朗用心良苦,幾日後你們便知之。但他還是不大明白,問道:「行知,雖如此,可單趟商貨越過五千緡的少之又少,更不要說五萬緡錢了。他們這個便宜不容易沾啊。」

第八百六十八章 河湟(一)

「並啊。」鄭朗說道。

「並?」張方平馬上就會意,又問道:「商稅減矣。」

並非是兼併,而是並貨,五萬緡商品,會是一個龐大的數量,單筆超過的不會很多,有,極少極少。不過若是幾家或者十幾家聯手,有權利鬧事的都是大富大商之家,那麼很容易就達到兩萬緡、五萬緡的貨物。況且鄭朗是指單筆,非是指單件。錢米鹽布茶,幾家聯手,想湊五萬緡還算難嗎?

商稅必然銳減。

鄭朗道:「安道,錯矣,雖如此,比不交要強。」

趙頊在邊上搖頭笑,略笑得有些苦。

沒有張方平想的那麼悲觀,對這個問題,鄭朗早就想過,有人說平均土地,打擊豪強,澄清吏治,才是宋朝變強的根本。但那可能嗎?

且不說餓飯時餓死的僅是百姓,未見那個大隊幹部部餓死,那是什麼樣的平均時代,實際也未做到平均!

就算達到了,在這時代,人們是什麼樣以思想觀念,那怕將這個國家推翻,幾十年後,百姓恢復過來,貧富又再次懸差拉大。只能說朝廷若清醒,可以通過一些積極的手段,給貧困百姓帶去更多生機,減少百姓的怨聲,吏政就算是清明了。

史上舊黨是維護權貴利益,新黨也非是打擊豪強,本質是老嫩統吃,豪強好,或是貧困戶罷,一起斂財。蔡京不同,苛斂富,不斂豪,故似乎是成功了,維護他的斂財豪強很多。

都不算是好的做法。

鄭朗做法是幫助貧困戶,給一些富裕戶更多機會,一個更公平的制度環境,豪強稍稍剝削,但同時用諸監謙讓。越富越「豪」,王安石斂得越重,於是反對聲嚴重。實際呢,王安石又能從豪強身上斂出幾何?讓人懷疑。

故鄭朗將王安石做法進行矯正,這個時間更早,比如免役錢,王安石也分財產征算,財產越多徵得越多,鄭朗恰恰相反,財產越多征的比例卻越來越下降。

這次商稅退讓,還是類似的道理。

得突出豪強的地位,讓他們感到政策依然讓他們高高一等,讓他們依然有優越感存在。否則就算通過了,幾十年後必然還會推翻,到時候推翻的會更多。

其實征了比原來一文征不到強,至少讓他們從意思變成割一塊小肉下來,給朝廷支出。

看似的很不公平,這個退讓只能讓豪強得利,中小商人那有可能單筆貨款達到五萬緡的,就是幾家湊,能湊成五千緡就算不錯了。但有一條,鄭朗未說,靈活機動!

大商人固然能避開四分之三的稅務,甚至更多。可是貨物數量龐大,進銷速度遲滯,反不及中小商人靈活機動。道理還能用到鋼監上,鋼監技術成熟後,朝廷會陸續增加幾十個鋼監,也就是原始的鋼廠,看似讓各地中小鐵匠受損。可中小鐵匠戶也有他們自己的優勢,能滿足客戶需要打制鐵具,沒有運輸與多少稅務成本,只要及時調整,照樣能生存。

就是所有人皆避掉四分之三的稅務,只要不漏稅,宋朝商稅依然不會減少。但這是不可能的,無論怎麼讓,還有人繼續想一文錢稅也不想交。無論讓多少,大多數真正交稅的中小商人未必能享受到這個福利待遇,只能享受那個減去百分之一的住稅。

不過經此一讓,朝廷會佔據道義高度,加上各地舉報制度的配合,漏稅的人會大量減少罷了。相對而言,商稅未必會減少。

折騰來折騰去,就是讓全國實施一條更健康合理,讓大多數人認可的新商稅制度。商稅以後會越來越重要了,不說諸監帶來的連瑣效應,就是一個銀行對商業起到多少促進的作用,況且還有免役法,以及其他的政策,進一步支持了商業的發展。此時宋朝商業繁榮,可以說是史上宋朝任何年代都未曾有過。而且每年都在進步,若是繼續保持良性發展,有可能在鄭朗未去世之前,有可能達到中晚清時清朝的商業水準。那麼更需要一個更健康的商稅環境,大戶一文錢稅不交,何來健康而言?

後面中小客商靈活機的沒有說,鄭朗在趙頊與高滔滔面前只說了前面,高滔滔大半天道:「鄭公,有心了。」

高滔滔認為鄭朗有心了,因此暗中默契支持,張方平同樣不得不承認鄭朗算是有心了。

鄭朗又道:「安道,準備金銀。」

「銀行監?」張方平立即反應過來,鄭朗要做什麼。

「正是。」

「太早了。」

「我計劃是打算再分兩次擴股,這僅是一個計劃,難道不能分三次四次五次?」

「我來安排。」

「勿得洩露。」

「這個我懂的。」

兩人帶著詔書離開內宮。

詔書頒發,一干商人代表歡天喜地離開。

鄭朗大約因為退讓太多,不開心,請了三天假期,一直呆在家中。第四天去了中書,富弼看著鄭朗,歎息道:「何苦呢。」

不但朝廷做了退讓,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傳來。

杭州鋼監成立,經過多年研究與改進,使冶鋼技術成熟。在防禦力相等的情況下,盔甲重量真正減到三十斤。同時生產速度更快,冶出來的鋼稍稍經過二次錘打,就能正式用來做盔甲武器,使成本進一步下降。於是朝廷下詔將滑州鋼監進行改造,明年正式向鋼監下出訂單,這也意味著鋼監會產生大量分紅。

但有一條,鄭朗不是很滿意的。

還是冶煉技術與採礦技術,手中不缺少礦源,找礦技術在宋朝也相當發達了,可是真正的冶煉技術與開礦技術仍沒有達到他滿意地步,雷管研究進展也不大,相反的,研發雷管,犧牲了數名工匠。

想要工業進步,除了各項技術,還有一個名詞,鋼鐵時代。新技術陸續向平安監推出,但鄭朗估計宋朝總鐵產量不會超過十萬噸。數量遠遠不足,更不要談什麼鋼鐵時代。

可這個得慢慢來,一時急不得的。

然而其他人是沒有本事能想到有何不足,認為很好了,至於商人們哪裡想什麼鋼鐵時代,幾百後宋朝如何,他們想到的僅是技術成熟所帶來的利潤。兩項利好消息傳出,怨言聲終於小了下去。

年底,又有一條新的措施行出台。

這條措施會有爭議聲,但不會很大。

針對的是緣邊三路。

宋朝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乃是東南,其次是京東河北,河北其實是南部地區,北方人煙仍然不稠密。至於河東與陝西路大片地區仍然人煙空曠,有種種原因,山區地形,畏懼西夏與契丹的入侵,寒冷的天氣,等等。

鄭朗針對的就是這些地區。

都有人煙,只是稀少一點,可許多地方半耕半荒。有的是水土惡化後,百姓離開了。有的是兵士營田開屯,經營不善荒蕪了。還有的是收益不大,導致當地百姓稀少。

鄭朗前段時間派四員大員清查四路隱田,隨行的還有各個職官,造成了很多反對聲音。

隱田肯定要查的。

但不僅是隱田,還有這次的計劃。

進一步開發一些特殊地形,首先當地人煙要稀少,朝廷才能妥善安排。其次有山有水有小型河谷,沒有水,是沒有利息價值的,只能採納封山制度,索性保護水土。必須是半荒廢狀態,有利用價值,因為朝廷沒有組織,當地百姓就像刀耕火種一般,開耕不得當,因此產生的價值不大。也不能有軍事價值,若牽連到軍事因素,又不能動。

讓清查官員將這些地區一起盤查核實丈量。

然後對其拍賣,朝廷提供一個條件,出人力替每一拍賣地開闢道路,打通與外界的交往,其次是拍賣五十年的經營權,五十年內,朝廷不得徵收任何稅務。

實際與拍賣的那些礦坑與坊場性質差不多。

官府經營虧本,但交給了商人,馬上就變成賺錢項目。

這些地區交給小戶去開耕,沒有多大價值,但交給大戶去經營,手中有了資本,山上種植桑麻果樹竹木,地上種植紫苜蓿,然後散養大量牲畜,牲畜可以賣錢,畜糞又是最好的肥料,上可肥山,下可用來肥沃河谷,種植糧食,形成一個循環。也不要運輸多遠,三路駐紮了幾十萬禁軍,包括家眷,以及相關的人員,能達到一百多萬人。那麼就可以盈利了。

但只能由大戶經營,他們手中有資本,能等得起,像小戶就不行,能等十年八年才能完全見效嗎?

未必會籌得多少錢帛,非是針對錢帛來的,而是針對邊防的後勤,以及邊區的開發。由這些大商人經營,很快邊區許多地方能變廢為寶,他們所產的糧食或者牲畜,主要是提供給兵士,實際這就等於賺了錢。從當地購買糧食與肉類,僅是一個運輸損耗,無形中替朝廷節約大量經費。還有邊區生產方式不是很好,先進的生產方式,會帶動更多的人學習,整個邊區生產效率提高,百姓生活改善,兵士供給對南方與中原的倚賴性也會隨之進一步下降。邊區發展,對於契丹與西夏那邊的百姓就會有誘惑力。

一箭數雕。

但得有幾個前提。

必須人口稠密,鄭朗大規模的組織了幾批移民,僅是宣傳,不敢強行移民的。有人做過,例如王莽,強行移民,導致天下大亂。楊廣也做過,將罪犯強行往青海移民,也使得天下怨聲載道。

鄭朗還敢用強行手段?

提供的僅是開拓道路,移民未提,不管的。商人怎麼蠱惑百姓前往,乃是商人的事。但若不是人煙稠密,鏟佃又導致稠密地區百姓地租瘋漲,就是商人蠱惑,也不會得逞。沒有佃農替其耕種開墾,那怕朝廷不要錢,也未必有商人前往。

其次就是當地有充足的資金,不知道往哪裡放。放銀行,利息也不算很重,不是太划算。兩年償還,幾路發放了近億緡錢帛下去,僅是兩河與陝西就發放了五千多萬緡。有了充足的資金,才能讓一些富戶有心思參與。

最後便是耕種視野的開闊,比如紫苜蓿在鄭朗帶動下,越來越多的人看到它的作用,再比如糧食產量的增加,使得鄭朗提出來的這個開耕模式能得以實現。

有了以前,才有了現在。有了現在,才有一個更大的未來……

這個模式也是為了未來打下一個良好基石。

同時還有兩條詔令,至於原少數原地區百姓,若與東家搭成協議,鼓勵其留下,若搭成不了協議,朝廷會派官員安置。承認租種期滿後的山林所有權,新地主到來時,必須與原地主妥商原山林價值。

原地主不可能得其全部真正價值,除了木材,像桑麻果樹,一旦砍伐,只能做柴禾了。不過若是後來的地主苛薄,原地主一怒砍伐,後來的地主損失會更大。如何解決,讓他們自己協商。進一步鞏固五十年後到期的剩餘價值。同時還給予其轉讓權。若遇到資金困難,這些莊園可以用來抵押,或者用來轉讓,以便得到緊缺的資金。

聽鄭朗解釋完,大家面面相覷。

肯定會或多或少擾民,但似乎問題不大,於是一個個默認。

其實這些年年年在折騰,每次折騰,每次謙讓,漸漸讓大家也慢慢養成一種習慣。也許那一年鄭朗不折騰,他們心中反而未必安穩了。

新年到來。

熙寧四年。

正月兵事又起,西夏在原綏州撫寧縣北滴水崖建城,崖高峭拔十餘丈,下臨無定河,西夏人謂之羅兀城。以扼控橫山要衝。折繼世與種諤聽聞後謀曰:「橫山之地諸蕃盡欲歸漢,大兵若出界取羅兀,河南地可奄有也。」

折繼世想得太樂觀,他說的河南地非是指南會州,而是指整個南河套包括銀綏宥夏石龍六州,得到了羅兀城也不可能得到這六州,那麼西夏等於滅國三分之一。

橫山諸羌也未必全部想要歸順於宋朝。肯定比史上的好,而且另一個苦逼人物,范純祐在鄭朗誘導下,沒有迂闊地回家守孝,發揮了光與熱,這兩年他過得很苦,但在綏州安撫頗有政績,被綏州羌人譽為小范。向宋朝示好的諸部族更多,那次釋放戰俘,也使得諸族進一步將心偏向於宋朝一端。不過不可能所有部族都偏向宋朝的,特別是銀夏,乃是李家的巢穴,那有容易倒戈的。

其實都是掩飾之詞,也就是我們打吧。

得替自己找一個借口。

種諤一聽同意,又言於韓絳,建議由綏州出兵羅兀城,再構建六寨以通麟府,不但包地數百里,鄜延路與河東也有輔車之勢,足以制夏國。

韓絳是激進派,改革上激進,軍事上也激進,立即同意。

下令種諤率所部二萬出無定河,諸將皆受節制。

前鋒軍至鐵治溝,兩軍相遇,激戰再起。西夏又有一路援軍趕來,咩保吳良以萬騎來援,不過他很悲催。張世矩與折克行早受種諤命令,對其狙擊,因為時間緊,折克行先後率軍趕到,伏於山隘。咩保吳良軍隊剛度半隘時,折克行伏兵殺出。咩保吳良猝不及防,其軍大敗,咩保吳良本人也被擊斃。此時種諤前鋒軍隊漸呈敗象,寡不敵眾之下,軍隊開始崩潰,寧州團練使劉闃親自殿後,率銳騎搏戰,飛矢蔽體不卻,西夏又聞咩保吳良軍隊敗訊,於是沒有再追,前鋒宋軍才沒有落得全軍覆沒下場。

第一戰結束,第二戰開始。

都羅馬尾與其部下四將,將軍隊重新整編,伏於羅兀城北馬戶川,準備謀襲種諤主力部隊。讓種諤得之,親自率三千輕騎前往,突然潛行到馬戶川,對西夏人發起進攻。都羅馬尾三軍大敗,一名大將被宋軍斬殺。宋軍主力這才徐徐跟上,駐兵立賞平。夏人畏其種諤凶悍,不敢與其作戰。種諤送了三件婦人衣服給其三將,羞侮之懦弱。正好起了一場大風,風沙迷眼,帶起陣陣嘯聲與風鳴,不知道是那一個西夏膽小鬼喊了一句:「漢兵至矣。」

前面一喊,後面西夏三軍全部倉皇逃竄。

種諤順利地得其羅兀城,西夏還沒有修好,繼續修葺,又命名為嗣武寨。

又是大捷,消息傳到京城,許多百姓感到揚眉吐氣。

鄭朗也聽到捷報,不過笑了笑。沒有想像的那麼好,但也沒有想像的那麼壞。整個過程,鄭朗根本就沒有干預。羅兀城問題不嚴重,嚴重的綏州北方銀州東南的永樂城,那時他才會阻止。對此未置與否,也是西府事務,與東府沒有多大牽連,未作聲,帶著去年的財務報表進宮面見趙頊。

對這個,幾乎君臣個個都關心。

趙頊將卷宗打開,看後大喜。鄭朗說道:「陛下,今年這份報表就不能公開了。」

「為何?」趙頊前面問出來,後面看到一些數字,也笑了,沒有再問。確實,這份報表雖喜,但是不能公開的財務報表。

第八百六十九章 河湟(二)

「國家謀財,還要持之正道,去年不可多舉……而且十年內,也不可能再達到這一數字。」鄭朗說道。

去年官吏進一步減少,各礦坑坊場瘦身,支出也隨之減少,但西北發生多次戰爭,仍讓去年開支達到一億三千五百餘緡,中間還包括程師孟主持陝西水利,使陝西糧食增加,減少的邊區糧食動輸費用,以及慈善會所得七百餘萬緡慈善費用因去年風調雨順,一大半投入到陝西救援受戰爭波及的百姓。不過去年隱田與舉報,制約各大戶捐款的積極性。但實際替朝廷減壓。

在節流上,鄭朗幾乎做到了極致,恐怕換史上的王安石前來,也不可能做到這一步。

就是沒有戰爭,也有水利,道路,賑災等費用支出,還有各種意想不到的開支,以後宋朝每年正常開支不可能低於一億三千萬了。若是有大災,或者大型戰役,能花多少錢,只有天知道。

還有呢,至今未南郊祭,不可能不舉辦南郊大祭,一次費用就會達到兩千多萬。

數年裁減官吏,差官數量下降到一萬八千幾百人,職官數量也銳減了六分之一。不過已經四年未蔭補了,一旦蔭補,一次就會增加兩千多名職官,費用又會激增。

但去年收入同樣達到一個驚人數字。

鄭朗說的非是正道,指的就是猛增的商稅。其他的未增加多少,真正增加的只有兩稅,有一百多萬,其他各項要麼增要麼減,幾乎持平,總共增加也不過兩百多萬。

這是不斂民的表現。

還有坊場錢,得到七百萬餘緡,河東酒務得錢九百餘萬緡,然而商稅在舉報制的督促下,僅是八個月,激增了一千五百萬餘萬緡!這一激增,幾乎使去年收入達到兩億一千一百餘萬!並且激增的是商稅與酒務拍賣,以錢帛為主,含金量更高。化成了緡錢,去年一年收入也足足超出兩億緡!這才使去年償還欠負近七千萬緡後,仍然盈餘了近九百萬,用來準備庫存金銀的原因。

然而不能公佈!

苛征商稅來的爭議稍稍平息,四路大肆清查隱田風波還沒有平息下來,國家收入激增到這等地步,並且主要是苛征商稅激增的,那麼一波未平息,一波又要興起。不能公佈的還有庫存金銀的事,銀行監因為欠負,似乎遙遙無期,這些年得到大量金銀,不僅是倭國,平安監那邊帶來各色金屬的同時,也帶來許多金銀。金銀的官方價格未動,實際民間價格開始下調,以至平安監許多契股主動將金銀交出來,讓朝廷用來鑄幣。一旦銀行監增股消息傳出,必須準備一億多緡實錢,當作交子的保障金,金銀價格又會上揚。如果利用得當,暗中進行兌換,或者直接從平安監那邊截留,朝廷就可以變相地節約好幾百萬緡錢帛。相反,成本可能會增加。

手段不正常,收入也不正常。

首先河東酒務,明年不但沒有了,而且十年內每年會減少四五十萬緡的收入。

坊場錢也會隨之減少,兩年來坊場錢得到一千多萬,可坊場有很多是三年十年,平均起來一年僅有四百餘萬,還不及史上元豐六百萬。相反規模更大,不僅坊場讓出來更多,許多坑礦也讓了出來。但考慮到才開始實施,讓出來的坊場坑礦皆是朝廷盈利不佳的,明知是小吏因素導致,但究竟如何,商人心中沒有底氣,因此在史上元豐初朝廷也僅得一百餘萬。長久實施後,坊場錢會更多,但明年必然銳減。

最後就是商稅,今年的商稅是休想了,五十年內有可能都休想了,就是恢復前年水準,因為稅率下調,也未必可知。

但已經很不錯了,趙頊興奮地說道:「持之正則正,鄭公,可知陳舜俞奏乎?」

逃稅者不但有士大夫,還有許多有勢力的大商人,仁宗晚年大臣陳舜俞為此刻意呈上一奏,就曾指出這種情況,富商大賈,水有方舟,陸有結駟,千里間行,不由有司者多矣,此所謂征民不征商也。吳蜀萬里,關征相望,富商大賈,先期遣人懷金錢以賂津吏,大舸重載,通行無苦。也就是真正能征到商稅的僅是些無權無勢的中小商人,民。甚至直接指名道姓,說蕭山絲綢商人鄭昊,積計不稅者幾萬端。也就是最少漏稅十萬緡以上。因為這個奏折,鄭家被盯上了,此次舉報,鄭家也中槍,趙頊刻意派人暗查,然後公開審理,罰款數額達到二十多萬,差一點讓鄭家家破。

「陛下,民是陛下的民,商也是陛下的民,士大夫更是陛下的民,一個政策若長久有效的落實,必須所有民都認為是好的……」鄭朗委婉地勸了一句。

「唉,這個不說了,鄭公,西北捷報可看到了?」趙頊問。

「未看到,但聽聞了。」

「望風而逃啊,種諤,大宋之猛將也。」趙頊高興地說。

鄭朗搖頭,道:「離銀夏太近,離綏州太遠,防線太長,陛下還是要下詔,讓種諤小心為妙。驕傲就是失敗!」

種諤馬戶川大捷,與西夏鏖戰於立賞平,種諤讓部將高永能率六千騎迎敵,西夏五戰皆不利,會大風塵起,於是西夏人望風而逃。消息傳回宋朝,所有人先是愕然,後是感到揚眉吐氣。種諤遂城羅兀,又與西夏人戰於賞逋嶺,再敗之。因此種諤一邊修羅兀城,一邊又在羅兀城的河西修永樂城,又在永樂城西南修撫寧故寨,又沿著這一線向麟州方向連修荒堆三泉、吐渾川、開光嶺、葭蘆嶺四寨,各相距四十里,接連河東。

七寨一起,西夏國勢已危。

但西夏人甘心嗎?只要宋朝佔據羅兀永樂二寨,兩國就會不死不休,否則早晚東橫山與銀夏二州全部被宋朝佔領。現在鄭朗還不想與西夏進行大規模的戰爭,也未到總決戰的時候,並且鄭朗更不想將戰鬥方向放在銀夏,而是在西南方向。

然而,就是鄭朗說服,此時種諤大捷之下,會聽嗎?

戰爭還在繼續,對宋朝似乎不利,對西夏更不利,於是鄭朗旁觀,沒有插手。

其實有一些官員雖持著苟和心態,但也看出一些問題。比如羅兀城離綏州一百多里地,道路艱驗,偏梁窄狹,難於饋餉,且城中又無井泉供其飲水。相反,離銀州很近,只有三十幾里地,是大道相連,西夏人可以隨時對其發起進攻。

經鄭朗提醒後,趙頊派李評與張景憲前往察看。

還有,基礎薄弱,非是象陝西其他地方,有一個良好的大後方,綏州的東面就是呂梁山與黃河,綏州本身沒有多少能力擔負著後勤,必須從更遠的地方,將糧食物資一車車花費大量錢帛運來。

為了提供其後勤,朝廷不得不下詔讓周邊各路支援,監察御史范育到河東後曾上書,說三十萬之民轉餉於道,其資費五六百萬,役人疲於轉輸,酒戶困於折納,稅夫窮於和糴,臣恐民不堪命。其實這一戰過後,僅是後勤浪費就達到七百萬緡。

改良型免役法推廣了很多年,然而緣邊州府,包括夔峽四路大部分地區,以及整個陝西路仍在繼續執行差役法,一是讓士大夫看兩邊情況,有一個對比,二是負擔力役太多,朝廷承受不起。若是執行了免役法,加上三十萬人力成本,用費更高昂。

當然,朝廷省了錢,苦了老百姓。

張景憲與李評下去後,看到沿途景象時也說道,入鄜延界,詢求婁城利害,無一人言便者。條奏道路所見百姓憔悴,師旅咨嗟來之狀。

鄭朗在中書處理得及時,否則有九成可能,讓慶州二千多兵士發生叛亂,關中騷然。但此戰依然給陝西百姓增加了沉重負擔,鄭朗沒有阻止,是因為給西夏帶去的負擔更重。

暫時梁氏不知道後面的發展情況,數次大敗,國內沮喪,不得不派使向契丹求救。

這情形頗類似後世猥瑣的倭國,不過應當來說,宋朝此時更爭氣一點。

耶律洪基雖對西夏不滿,也不想宋朝將西夏吞滅,許發腹裡兵三十萬助之,別當真,發三十萬大軍,得花多少錢帛?況且契丹正在征討女真五國部,根本就不可能抽出兵力。這是給西夏人壯膽畫一個空餅的。

不管真假,梁氏底氣復振。

軍事是西府之職,鄭朗僅是利用中書與三司之便,減少百姓與兵士的困苦,主要注意力仍集中在清查隱田,以及拍賣一些未來的莊園上。還有就是興辦學校。

從罰款裡拿出近兩百萬緡,又由國庫裡抽出一些錢帛,各兩廣、利州路與梓州部分州府,以及荊湖南路熟蠻所在區,興辦了八百餘所學校。招收子弟主要是針對蠻人子女,讓他們學習一些儒家書籍,讀書識字算術,甚至在沈括與時恆主導下,編寫了一本更淺顯的格物學,在一些學校推廣選學,相當後來的各地區小學。不僅是這八百餘所學校,原先宋朝各地還有各種各樣的書院、州學與義學、鄉學,每年可以使三四十萬人得到學習機會。對進一步開化民智,會起來積極作用。

但八百餘所蠻人地區的學校,不僅是開化民智,還會利於蠻漢融合,地區安寧。

這一地區並不抱歉江陵以西,長江以南,很廣大的一片地區。

鄭朗南下潭州,九死一生,又花了許多錢帛,犧牲諸多兵士,才將尷尬的國中國禁梅山拿下。包括現在的辰州大部分地區出現了安寧,但辰州到江陵以西,情況仍不理想。

正月裡,正當西北戰事最激烈的時候,南方蠻人叛亂。

南川、巴縣有熟蠻李光吉、王兗、梁承秀三族,各有地客數千戶。但想發家致富,還得奴役勤奮的漢人。因此以其威勢誘脅漢戶,若不從者,立即帶人屠之,不但殺人,將被殺害漢戶開墾的土田併入帳下。至於投充的客戶,謂之納身。稅賦則是有里胥代納,沒有任何官員敢向其征。或者藏匿各地的罪犯與「英雄豪傑」,官府同樣不敢過問。又時劫邊民,有時能達到數百家,稱為徒其獠人,俺對付的不是大宋子民,乃是不好的獠戶,若是官府追捕,則稱獠人逃向南方,不知何處。以至讓長江兩岸幾百里方圓烏煙瘴氣。勢力在宋朝官員的妥協下,三蠻越來越大,特別是李光吉,厚賂州縣民覘其宋官動靜,又築城堡自固,繕修器甲,遠近患之。

這個習慣就是南詔留下的好傳統。

唐朝末落,南詔大掠四川漢戶為奴,由是南詔得到發展。南詔換成大理,大理處於封閉狀態,對宋朝不惡,但也不會友善。若非狄青入主闡鄯城,幾乎都不派使節來宋朝進賀!

從長江以南至大理地界,雖明確劃為宋朝管轄區域,當地蠻首卻欲所欲為,繼續保留南詔的優良傳統,秦州那邊蕃戶雖勇敢,卻以與漢人借婚為榮,但這邊蠻人未必有多勇敢,卻以漢人為最佳的奴隸,成了宋朝最黑暗的地區。

轉運使孫構看不下去,讓兵馬使馮儀喻告李光吉、梁承秀地客,納質聽命,各安生業,否則進兵窮討。不聽。於是讓南川縣巡檢李宗閔與都監司指使李慶領兵討伐,然而消息早就讓李光吉得知。宋軍行致木藍寨沙溪界時,李光吉伏兵盡出,宋軍盡沒,李宗閔與李慶戰死。

奏到朝廷,議論紛紛。

鄭朗卻大惡,立發詔書,從成都府路抽稅錢十萬緡、布帛十萬匹,讓孫構募壯勇,將其三部族滅。是族滅,非是降伏。

富弼道:「行知,如今朝廷已多事矣。」

鄭朗道:「彥國,君不怕渝州再生一儂智高,南詔故事重演乎?」

一句,幾乎所有準備反對的大臣一起自動閉嘴。

李王梁三家,沒有儂智高勢力大,可不能小視。每一家皆有戶幾千家,還聚集了大量亡命之徒,每人皆可以輕易的聚兵千數,若是三家合在一起,未必能動盪整個巴蜀,但足以讓渝州翻天覆地。

那麼事情就大條了。

沒有那麼嚴重,其實鄭朗氣憤乃是因為民族情節,看不慣一些南方土蠻將漢人當成豬玀。

三月,渝州準備妥當,二人給了錢帛,讓渝州豪杜安行募得千名勇士前去襲擊。孫熊二親自督師官軍與黔中兵擊其後。杜梁交戰,不利,熊本再率官員殺到,當場斬殺梁承秀。李王二人率餘眾保黑崖嶺,熊本率黔兵從小道抄到黑崖嶺,夜躁而進,李王二人再敗,慌亂之中,李光吉墜崖而死。王兗自縛投降。

鄭朗不准,命孫構將王兗與其幫兇,以及投往三部為非作歹的罪犯全部斬殺。對這片地區,朝廷不是凶殘,是太軟了,缺少了震懾力。再撥錢帛三十萬,大修道路,興辦學校水利,以其地建為南平軍,分設隆化南州二縣。以孫構功加直昭文館南平軍知軍。釋放漢奴,前後擇出來漢戶達到一千多戶,各分其地,立法,用南平軍作為尖刀插入江南。若是有蠻首不服,或者像以前那樣繼續作歹,私役漢奴,殺無赦。

夔峽四路其實不難對付,就是瑣碎,山多林茂,各個蠻部就像虱子一樣,叮一口不傷大雅,捉住了也能從容殺死,就是捉起來十分麻煩。朝廷主要目光還是集中在西北。

梁氏得到契丹承諾,三十萬契丹大軍亮瞎她的眼睛。沒有直接進攻羅兀城,而是圍攻順寧寨,在保安軍的西北,金湯城如同尖刀插入保安軍,使保安軍與大順城不能連為一線,讓宋朝如鯁在喉。順寧寨同樣如此,在金湯城東北十五里處,它的存在,讓金湯城也不能與橫山連為一線,讓西夏寢食不安。

夏騎萬餘於壕溝外圍困順寧寨,知保安軍景泰之子景思立不審眾寡,督諸將出戰,遇伏皆敗。圍數日,人心危懼。城中一娼妓李氏知道許多梁氏陰事,自請退敵,登上陴城掀衣抗罵,盡發梁氏隱私。城下西夏人叢射,兵士用盾牌保護李氏,莫能中,李氏越揭其醜。西夏兵士無所謂了,權當聽一個妓子在說自家太后的八卦,可諸將不敢聽下去,害怕梁氏派人將他們殺掉,殺人滅口,托缺糧,狼狽的撤走。

消息到了京城,趙頊歎道:「雖撤,我朝也丑也。」

不停的搖頭。

實際西夏進攻順寧寨,乃是想聲東擊西,也只是圍點打援,圍而不攻。

怎麼辦呢,去年那麼多人馬,都沒有拿下慶州一個像樣的大寨堡,涇原路那邊更是一個長了鐵毛的鐵刺蝟。還有秦州,不過哪裡的地形與宋朝在羅兀城一樣,缺少厚度,東邊是宋朝,西邊是吐蕃,騷擾可以,真正威脅並不大。只能從順寧寨下手。

順寧寨沒有得逞,正式對撫寧寨發起進攻。

這時,宋軍一個短板暴露出來。

那就是軍隊數量。

宋朝給種諤兩萬軍隊,不少了。若是用來駐守綏州,自懷寧寨、黑水堡到大裡河,再到綏州城,還有嵬名山族人相助,力量十分可觀。即便西夏出動十萬人馬,皆不能得逞。

然而經營撫寧寨、永樂城與羅兀城以及其他四寨,使戰線自大裡河一直拉到銀州眼皮底下,再蔓延到東北黃河,連接麟州,戰線長度增加六七百里,道路又不大好走,兵力漸漸分散,防禦強度下降。還有要命的一條,一個寨堡修建,若不發上萬的民夫過來,最少得幾月才能完工。此時大將燕達正在修羅兀城,趙璞率兵冒著一把春雪修撫寧寨。種諤自己不得不駐紮在綏州城總指揮,而折繼世、高永能等名將又駐紮在綏州城外東北新佔領的西夏細浮圖寨。

若是撫寧寨修好了,有城牆可以據守,形勢還要好一點,關建此時撫寧寨僅是一個牆基,無險可據。梁乙埋聚集十二監軍司兵,向撫寧寨發起進攻。不知道多少兵力,漫山遍野,蜂擁而來。

種諤在綏州聞之,茫然失措,欲召燕達前去營救,然而雙方兵力相差太大,即便燕達十分勇猛,也不能彌補,前去營救還是送死的。然不救,趙璞軍必大敗,一時戰怖不能下筆,邊上的顧轉運判官李南公更是遙望北方,涕泗不已。激戰不久,雖宋軍給予西夏人重創,因為無兵來援,才建了一小半的撫寧寨失守,一千餘宋軍多覆沒,同時還失失了數門火炮。不過這玩意兒給西夏人也不管用,沒有炮彈,僅能當成一個昂貴的銅器。

撫寧寨失,正在修建永樂城的宋軍不得不渡過無定河,撤到羅兀城。梁乙埋押著撫寧寨戰俘都頭崔達來羅兀城下喊降,崔達來到城下,大聲喊道:「賊少,糧且盡,將去,宜堅守。」

還沒喊完,梁乙埋憤怒地讓人將他拉回來,剁成肉醬。然後圍攻羅兀城,羅兀城已經修建大半,並且擁有大量守城武器,數攻不下。

直到這時,君臣一起放掉幻想。

七寨戰略意義皆很重要,但有了戰略意義,得有一個前提,得佔下來。占不下來,再重要還是等於是一場空。然而之前西夏人被宋朝軍隊殺得真正望風而逃,即便趙頊在京城,都有了輕敵之心,況且前線的種諤。

郭逵也反對種諤的激進之舉,與鄭朗一樣的想法,雖有戰略意義,戰線太長了,供給又十分不方便,能攻下來,但守不住,出兵羅兀城意義不大,倒是馬戶川與立賞平兩戰很不錯,若那時見好就收,功德圓滿了。強佔羅兀城不是圓滿,而是太滿了。

在正月屢屢大捷之下,郭逵能說服誰?

不好的消息用快腳遞飛速傳到京城,趙頊終於屈服,下詔從羅兀城撤軍。燕達帶著守卒掩護輜重向南方撤離,梁乙埋一路伏擊,撤到綏州城,幾乎所有輜重一起丟失,僅有十幾門火炮與神臂弓拚命地帶了回來。

羅兀城失守,銀州西夏大將香崖又率數萬大軍爭荒堆寨,荒堆寨與三泉諸寨相連,在黃河西側,荒堆離夏界最近,僅十里地。慶州指使王文諒帶兵反擊,寡不敵從,退回半建好的荒堆寨,向麟州求援。麟府都監王文郁率大軍至,香崖伏兵吐渾河(禿尾河)側以待,戰不勝。夜裡派人持劍詐降,王文郁將計就計,許之。第二天與約降人偕行,半路上,崖部忽然鼓躁而起,王文郁部下早有準備,縱兵奮擊,一路向西追擊了二十多里。香崖部下大將泥首等兩千餘兵士,不得己,向宋朝投降。

至此,羅兀城戰役結束。荒堆寨雖然保住,羅兀城的丟失,仍像一把刀子插在麟州到達綏州的通道上,不過綏州也像一把刀子插在銀夏之間,隨時對銀夏發起進攻。再次形成一個犬牙交錯之勢。有功賞,有過罰,種諤坐陷撫寧寨,責授汝州團練使,潭州安置。韓絳坐興師敗衄,以本官知鄧州。

但並沒有多少大臣彈劾。

最後強守羅兀城,又興七寨,造成兵敗,然多次戰役,宋軍以少勝多,表現出色,西夏傷亡率足足比宋朝高出三倍有餘。並且這一戰造成羅兀城方圓三百里廬井焚棄,老少流離,將銀州東南整整打廢了。並且屢屢大敗,特別是葫蘆川大敗,再加上宋朝絕對歲賜,斷其互市,西夏漸漸困乏。

有過,也有功。

對此,鄭朗很少發言,雖未得到羅兀城,宋朝除了一些經濟損失外,兵力損失並不重,權當是實戰練兵。而且從這一戰,鄭朗也學到很多東西。也打掉了前線將士輕敵之心。

五月,種診於前線施反間計。

西夏大臣罔萌訛、韓道喜與梁乙埋不和,皆是漢人,罔萌訛那個罔乃是西夏的一個漢姓。環州種診派人揚言,若能擒罔韓者,給予重賞。消息放出後,韓道喜與罔萌訛對梁乙埋產生疑心,認為梁乙埋會借刀殺人,借宋人的手將自己二人除去。國中疑貳。國家重臣失和,與宋朝交戰屢不利,梁氏終於低下驕傲的腦袋,派使來求和。種診許以和好,梁氏又派人說,請求朝廷先降問罪詔書,方敢以謝罪狀表上。

誠意十足。

吳充說道:「如此,也可。」

鄭朗大笑:「沖卿,你怎麼將西夏人的話當真,難道我朝上當上的次數還不夠多嗎?」

「鄭公,何意?」

「不用多操心,看他們表演。」鄭朗淡淡地說了一句,還是未插手。實際鄭朗若是點醒,或者進諫朝廷向羅兀城增兵,未必會失守,可那樣,羅兀城可能變成第二個永樂城戰役,或者變成曠日持久的僵持戰,那一樣,鄭朗都不想。

這一切,只是為了兩個字,河湟。

兩國戰事暫時平息,大臣們又將視線轉移到秦州,讓他們所逼,王韶不得不變了一個魔術,將幾千頃耕地變成一頃。

第八百七十章 河湟(三)

王韶前去秦州,圖的就是河湟。

這很不容易的,自秦州到岷州、階州以西,以前皆屬於中國領土,可自唐朝末落,吐蕃佔有再崩潰後,這一帶蕃羌混雜,各族都有各族的武裝勢力,宋朝一直未收回來,想要征服,王韶所能動用的兵力僅是秦鳳一路兵力,兵力少!也就是王韶一旦征服時,必須保持場場以少勝多,還要是大捷,才能實現這一目標。

其次就是財政。

朝廷可以撥款,但從朝廷撥款太難了,還沒有動手呢,朝堂就議論紛紛。必須手中得有一些錢帛。再者,是征服,非是擊敗,必須恩威並用,除了武力手段,還得要收買。收買就得花錢,這些錢甚至花得不明不白,不能公開,又得手中有錢,才能從小金庫裡挪用。

於是有了市易有了營田。

開始申請時,朝廷同意。以為是鄭朗那種市易營田,包括李師中。

但實施時王韶做得太狠,李師中反對,其中就有營田一項,為從極短的時間內得到大筆財帛,於是自渭州南部到秦州大肆開墾,原來也有,韓琦學習鄭朗開墾了一批營田,隨後又交給蕃戶或者弓箭手。韓琦離開後,文彥博接手,無為而治,便沒有再動了。另外甘谷城與通渭堡的矗立,也使得宋朝勢力範圍籠罩到秦州西北,又使王韶得到一批營田。

不過為了極短時間內能斂財,必須將原有的一些弓箭手田侵吞。

弓箭手也就是當地的一些漢蕃戶民兵,冬天訓練,有時候戰爭到來時,當成救火兵士前去支援。但鄭朗發起改制後,包括壯丁、弓箭手等在內,力役下降,甚至戰爭到來時,與正規兵士一樣的待遇與賞賜。平時免其稅賦,又有一些補貼,王韶認為再賜大量的田地,是過了的。於其這樣,不如將他們編入鄉兵行列,還能增加緣邊的軍隊厚度。

因此在營田過程裡將一些弓箭手田也侵佔了。

與鄭朗改革遭遇的種種困難一樣,人們往往不看總賬,也不看進的,只看出的,導致一些弓箭手不滿。

李師中調到舒州,文彥博與馮京仍然與台諫官員合力攻擊王韶,以為欺罔生事。同時向寶與王韶這對好友反目成仇,說王韶招惹托碩族連生羌擾邊,使秦州動盪。

趙頊只好下旨,以李若愚等體量,令竇舜卿打量,前去查看營田事。

竇舜卿與王韶是什麼關係,再說竇舜卿此時知秦州,他同樣想開邊立功,能說麼?至於宦官李若愚,可別忘了,此時秦州還有一個大佬與王韶合穿一條褲子,高遵裕。高遵裕也許不算什麼,後面呢?高滔滔。李若愚敢實話實說?難道以後不想回皇宮了?

兩人查了查,上書稟報,秦州是有營田,一頃。

奏報到了京城,雖鄭朗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直哆嗦。

幾乎所有君臣讓這個一頃雷得嘴中要噴白沫。

營田面積有多大,自後世華亭到莊浪南部,通渭東部,包括秦安、甘谷、天水、張家川等所有地區,當然這麼廣大地區不可能都是荒地,但也不可能只能開墾出一頃營田。

諸臣不服,朝廷又讓沈起去查。

選對了主,沈起乃是王安石親信大臣,而且是一個不怕事多,就怕事不多,喜歡開邊的主。

沈起就在慶州,接到詔書很快去了秦州,下去查了查,將情況匯報,說不錯,只有一頃多營田,並且這一頃多營田還與當地幾個蕃人在扯皮。也就是說實際這一頃田名份都沒有定下來。托碩生事,乃是托碩失理,不能失了理,朝廷還要幫助托碩。後者似乎可信,關健是前者,誰能相信。

王韶要營田要市易,鄭朗曾經同意。

不過後來漸漸緘默了,王安石卻一直力挺,與鄭朗無關,而是王韶開邊,甚得他歡心。到了這時候,王安石騎虎難下,只好硬著頭皮說道:「李師中與向寶前後奏事誣罔不一,朝廷兩派使案問,具得李師中與向寶乃是欺罔。李師中不遵詔令,望加追罰。」

此事陝西是李師中,朝堂是文彥博,兩人先後興起,文彥博在洛陽不清不楚,心中也疑惑,難道當真只有一頃營田,不像啊。先奏書道,邊帥收閣詔令不行,乃是常事。

不遵詔書,便宜行事多了海去,自己,韓琦、范仲淹、龐籍、鄭朗,皆幹過。得先將李師中保下來。

王安石批注道,朝廷若詔書不可行,必須奏請。收閣不行,又不奏請說明理由,安得無罪?沒有情由不執行,也是不可恕。況且所閣詔令,其情乃在於害邊事,且又奏事不遜,如何可恕?

文彥博回奏道,既任邊帥,當奏成,今令王韶中間相攪實難。

王安石又回批道,王韶雖是特旨差為機宜,也是李師中力奏王韶有王佐之材,請令朝廷讓其勾蕃部事,故朝廷從其奏。然事亦皆李師中相度施行,王韶有何能力相攪?

文彥博辨不過,只好粗暴地說了一句,王韶之勢,赫赫於關中,誰敢違者?

吳充看不下去,便說了一句,雙方都有錯,不管是王韶還是向寶,做為國家大臣,吵到這種地步,本身就有錯,應各自降官。

說得也有道理,但是王安石倔強發作,大聲道:向寶有上書不實罪,王韶有何罪?

文彥博這回反應過來,在洛陽呼應,道,沈起善顧望,豈肯追究王韶罪狀?若大的秦州,怎麼可能只有一頃營田。

趙頊看後也是啞口無言,這幾個人太胡來了,那怕三百頃五百頃,也能有一個交待,一頃田,誰相信啊?只好下詔再讓韓縝下去核查。韓縝下去,查得仔細,僅是他查出來的就有四千頃地。一百畝變成了四十萬畝!不過韓縝也老實地稟報,營田是有那麼多,可沒有李師中所說的危害。

趙頊說道:「邊臣誕妄誠害事,緣理可知,而事不可知,可以理解。但邊臣奏報要誠實決事,如竇舜卿說王韶所奏的只有一頃,當時朝廷以為必無此地。今韓縝打量,乃有四千餘頃。竇舜卿仍言今打量地,必非王韶所指處。」

錯了就錯了,有特殊原因,可以陳述,何必撒謊狡辨?

話音還是偏向王韶的,怎麼著,也是為了河湟準備的。看看開邊有多難,種諤、折繼世、折克行、燕達等,那一個不是鼎鼎大名的勇將,羅兀城都沒有經營下來。

若是開河湟成功,一個營田又算什麼,不就是四千餘頃營田。想一想國家隱田有多少,四路複查,又查出來六十多萬頃隱田。四千頃能與六十多萬頃相比?

可雙方都在鑽死理。文彥博與馮京上奏說,縝所言還不是實際情況,就是事實,事患在巧言亂實。一個個都像這樣,以巧言顛倒是非黑白,如何了得?

趙頊說道:「患不明,不患巧言,若見理明,巧言亦何能亂?」

也就是民間的話,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虧心事,何怕半夜鬼敲門?不過沒有辦法,只能下詔奪王韶之官,王安石不同意了,道:「巧言,雖堯、舜亦畏之,然以見理明,故共工不能亂堯、舜之治也。漢元帝詔曰:朕不明於理,靡瞻不眩,靡聽不惑,政令多還,民心未得,公卿大臣緣奸作邪。惟不明於理,故靡瞻不眩,靡聽不惑;惟眩惑,故一有政令,輒為浮議所奪而多還;惟政令多還,故民心未得;上所操持如此,公卿大臣所以敢作奸邪,其本乃在人主不明於理故也。」

趙頊前面下詔奪王韶官後,後面心中又後悔了,雖然這一頃營田讓人啼笑皆非,但開出河湟才是頭等大事,於是順勢下馬,道:「是啊,邊臣各自用己愛惡處事對人,韓縝所以打量出地者,是與竇舜卿不能相容故,其他事即不肯如此盡力。」

王安石立即跟上道:「陛下明察,見此盡之矣。」

都在胡鬧!

鄭朗聽後瞠目結舌,不過這段時間他基本消失,隱田查了出來,又挪出一萬七千餘頃荒地半荒地拍賣,這個過程略有些慢,還要替其修道路,商稅稅率重新調整,銀行擴股暗中準備,籌備一些作為本金的金銀,替朝廷節約開支,事務很多,還是沒有離開三司。對此,大家並沒有反對,償還了許多欠負,但欠負仍然很沉重,鄭朗乃是理財好手,兼帶三司使之職,國家財政能早日恢復健康。但到了六月,去年國家收支賬目未出來,大家感到了古怪。有人詢問,鄭朗含糊地回答,謀劃一件大事。

以為鄭朗又要折騰了,這幾年年年折騰,許多大臣苦心相勸。

鄭朗只能答道:「非是諸公所想像,到時便知。」

然後與皇祐時主政一樣,似乎消失。實際沒有,只是平時不大喜言事,少說話,多做事!沒有大的草議,何必磨嘴皮子。一頃田,太雷人,鄭朗一直未參與。

馮京一看形勢急轉,急道:「此地乃是招弓箭手地也。」

王安石道:「王韶所奏但雲,荒田不耕,何啻萬頃,即不言除欲招弓箭手地外有此。」

難道開荒錯了嗎?

馮京不能作聲。

文彥博在洛陽上書說,若真是如此,須罪竇舜卿。至少他不能撒謊,將四千多頃營田變成一頃田,讓天下人失笑。

鄭朗歎息道:「士大夫是國家棟樑,邊臣也是國家的棟樑,為了國家安全,在戰場上撒熱血,拋頭顱,生命往往懸於一線之間,對國家豈非無功?寬夫雖是國家重臣,為何偏與邊臣過不去,仁宗時打壓狄青,如今王韶稍稍立功,國家將大用,未用之即,寬夫又盯其所短,不視其長,將其壓制,使國家又失一邊臣良才也。況且王韶非是武將,同樣是進士及第。」

趙頊眼中一亮。

文彥博不知道,在洛陽又上書說道,臣以前在秦州,沿渭豈有如此之多荒地?此必欺罔。

王安石拿出地圖,說道:「韓縝專沮壞王韶,陛下可以從奏報中自見,無緣於此荒田,乃是誣王韶欺罔。陛下嘗記御史所攻王韶否?乃是陳升之、馮京諭謝景溫,言沈起將甘谷城地作沿渭地,欲蓋王韶罪。景溫至中書對答,臣面詰沈起案卷具在,無將甘谷城地作王韶所奏者,何故妄言如此?景溫對臣與馮京言,是集賢相公與參政,諫議我如此說的。」

又將陳升之捲了進來。

就算有錯,陳升之與馮京做得也不對,宰執與言臣不能交結,更不要說授意言臣該說什麼話,那麼要言臣有何用?王韶當罰,陳升之與馮京也當罰。

一道滾蛋吧。

要麼王韶就復官。

陳升之與馮京無話可說。於是前面詔書奪王韶官,後面又詔書復王韶官。

馮京只好說道:「不止如此,王韶行市易亦為不便。」

趙頊說道:「僅是秦州一州市易,有何不便?且鄭公以前在渭州執行過市易,輕重早已說過。」

文彥博上書道:「官中更為販賣者,就是不便。」

王安石道:「且不論古事,止以今事論,公使皆販賣,士大夫家中多有生意,人無以為不便,何也?」

文彥博道:「近日事多,費更不足,如置古渭以來,秦州愈不足。」

王安石道:「今天古渭,文彥博亦不知其不可廢,所以費不足,正由沒有理財故。既拓地,當須理由以足其費,此乃市易之所以不可無也。」

反正洛陽離京城近,兩人兩天一辨,趙頊看著蛋痛,於是問鄭朗。

鄭朗將原因說了出來。不但王韶要經營河湟,就是各州各縣賬目也不可能全部能弄清楚,地方有建設,還有獎勵,一些想不到的開支,有許多是不能上報的,若說沒有小金庫那是不可能的。故各州縣兩稅多有附加稅,未必進入官員腰包。不過朝廷至少名義上禁止,否則到最後,朝廷鬆弛,就會有更多官員真正將小金庫裡的錢往自己口袋裡面放。

王韶做法能理解,但與制度肯定不合,並且這個一頃地也做得太過份了,最少得五百頃,怎麼可能就一頃呢。

趙頊聽樂了。

但這才是公正的說法,趙頊道:「鄭公,為何不早進言?」

「陛下,陳師中也是良吏,王韶看的是河湟,陳師中看的是制度,兩人皆沒有錯。當時就不當爭辨的,一揭開,不處理不好,一處理朝廷很為難。若我也參與爭辨,事情會越來越大,反而不美。有時候,陛下,得學會裝糊塗。」

「裝糊塗?」趙頊仔細地咀嚼著這句話。

「比如四路隱田,查到這份上,當真查清楚了?沒有,但到了這地步,朝廷已經能裝糊塗了。」鄭朗又說道:「這樣吧,先復王韶官,再將他召回京城,讓臣與他談一談,順便問一問河湟的計劃。有的事,在奏折裡說不清楚的。也不利於保密。」

「倒也是。」趙頊道,接著又想著鄭朗的裝糊塗,在御書房裡走來走去,然後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鄭朗,眼神複雜無比。

但正是鄭朗一點一滴靈活機動的教導,趙頊漸漸成熟。下詔召王韶召回京城。王韶回京速度很快,他招降俞龍珂到了關健時刻,不敢耽擱。

到了京城,立即讓鄭朗喊到中書,讓他坐下,說道:「子純,葫蘆川一戰,大長我大宋志氣。」

「鄭公,不敢當,有章質夫之功,種諤之功,還有諸位將士之功。」

「我給你帶來一樣禮物。」鄭朗說完,小吏搬來一件物事,乃是一套盔甲,非是鋼監新式盔甲,而是用百煉鋼打製的一套盔甲,不是說它質量有多好,防禦強度與普通盔甲差不多,但有一條,因為強度跟上,它的重量很輕,只有十幾斤。鄭朗道:「你掂一掂。」

「百煉鋼?」王韶用手拿起來,馬上就反應過來。

百煉鋼製作很早就有了,沈括在夢溪筆談裡還刻意記載過,予出使至磁州,鍛坊觀煉鐵,方識真鋼。凡鐵之有鋼者,如面中有筋,濯盡柔面,則麵筋乃見,煉鋼亦然。但取精鐵鍛之百餘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煉,不耗矣。此乃鐵之精純者,其色清明,磨瑩之,則黯然青且黑,與常鐵迥異。亦有煉之至盡而全無鋼者,皆系地之所產。

因為材料收集困難,製作成本更是高昂,一般用來製作寶刀寶劍,像這個百煉鋼打製的盔甲,有可能是史上第一次。無他,價格太貴了,僅是這十幾斤盔甲,製作成本有可能達到幾千緡錢。僅為了一個減輕重量,浪費太不值。

鄭朗點頭。

王韶遲疑了一下,說道:「我豈敢受?」

「無妨。」鄭朗說道,心裡卻道,非是為了獎勵你,這套盔甲乃是你的保命符!

第八百七十一章 河湟(四)

王韶還在遲疑。

鄭朗道:「子純,聽聞你在緣邊時披盔甲,可有此事?」

「鄭公,我雖是文臣,不與武將同甘共苦,將士豈能為我……朝廷所用,此亦吳子用兵之道也,聽聞鄭公昔日在西北,也時披盔甲,與將士同甘共苦,又對將領推心置腹,我想,此也是鄭公屢次取得輝煌大捷的原因之一。」

「倒也不錯,這正是我刻意讓人替你打制這套盔甲的原因。昔日狄青去世,西北崩空,若狄青在世,治平時,西北豈敢犯邊?況且狄青活到現在,也不過六十出頭,那麼早就去世了,我心中時常想到,甚為痛惜。」

鄭朗對狄青的感情不用說了。

「以前在兩廣困於瘧疾,鑽研了一些醫術,不精也,然後刻意調查了一些在南方兵士得病去世的原因,有兩成多死於瘧疾,一成多死於瘴癘,還有近一成就是死於各種疽病。我又與幾個大夫做過交談,疽病發作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原因是熱毒導致。在北方問題不大,南方天氣酷熱,有的地區十分濕悶,北人不習慣,容易積發熱毒,產生疽病。特別是兵士,交戰時那怕天再熱,也必須穿戴整齊,一套鎧甲重達四十多斤,人體內更容易積累熱毒。」

「鄭公,這個不用擔心,我本是南人,河湟天氣遠不及南方酷熱。」

「非也,你在陝西遊歷多年,對各地氣候比較瞭解,若是在涇原路與鄜延路,即便是夏天,天氣也比較高涼的。但想要開邊河湟,洮州岷州一帶兩面羌必須要征服。哪裡山高林茂,有的地區河溪密佈,每到夏天到來,水汽蒸騰,不亞於南方。若再盔上厚厚的盔甲,就容易讓身體積累熱毒。我非是愛你,而是愛國。狄青種世衡等名將去世後,我心中恍惚,不知所為。國家不缺士大夫,乃缺精懂軍事的武將或者大臣。你在葫蘆川表現出色,乃是國家以後在軍事上的棟樑之材。我不想你出任何意外,開河湟如你策論,非是為了開邊,乃是為了對付西夏。想對付西夏,最少得數年後了。這幾年我不想你出任何事。」

「謝過鄭公。」

「記住,若穿盔甲,只能穿它。」鄭朗再次鄭重地說了一句。想對付西夏,不能讓高遵裕胡來,也不能讓李憲統兵,只有兩人,王韶,章楶。兩人那一個鄭朗都不想讓他們出事。

王韶在史上出了事,每戰必披掛整齊,親臨前線,連夏天在洮岷那些濕熱的山林裡也是如此,這才中了招。死的很慘,一些文人篡改史書,幸災樂禍記載王韶因為疽病,肉爛沒有了,爛到骨頭,全身發臭,死前每天痛疼地嚎叫。更沒有等到五路伐夏,若是王韶能活到那時候,整個史書都會改寫,甚至世界歷史都會改寫。

沒有西夏牽制,就算女真、元蒙興起,想吞滅中原,難度無疑會增加十倍以上的。

王韶不知道這背後鄭朗用了多少心思,但是很感謝。

「子純,今年軍器監將換防一批盔甲,你回到秦州後看一看,以秦鳳路優先。」

「謝。」王韶這一回才真的大喜。

新盔甲知道的,成本王韶不會管,關健是重量,就是馬甲,重量減輕,戰馬跑起來速度也能提上來,況且宋軍還有許多是步兵。

但在鄭朗心中,這份禮物遠不及前一份禮物,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宋朝不是沒將,是沒有用好將,潘美、楊業、曹瑋、狄青、王韶、章楶。一代接著一代相傳,什麼時候缺少名將的?

只要王韶活著,未來收復西夏鄭朗就有了底氣。

不能說的,繼續送出第三份大禮包,問道:「什麼時候準備收復河湟?」

「鄭公,我還要招攬俞龍珂,此人乃是緣邊最大的蕃部,一旦招攏,收復河湟就會有十萬的把握。但招攏後,還要準備,刺探情報,最少也要到明年夏天了。」王韶不確定地說。順利的話,明年夏天就能動手,若有意外的話,比如西夏與宋朝爆發更大規模的戰爭,比如契丹突然進入,比如大災害,那麼只能往後拖。

「明年夏天就來得及,這裡有一份清單。」鄭朗遞了一張表格給王韶,道:「若是明年夏天,我每年會視情況,撥八百到一千萬緡供你支用,或是武器盔甲,或是糧草物資,或者錢帛賞賜。這份清單上是預算運至秦州的價格,你自己掌握。」

「謝。」王韶大喜道,今天鄭朗讓他驚喜連連。忽然又懷疑地問:「鄭公,那麼朝廷怎麼辦?」

「欠負可以慢慢償還,但兵戰乃危道也,一轉眼之即,便是千萬兵士的安危。欠負無事,大不了晚一年償還,軍費卻是不能耽擱。但我有幾句話要說。」

「請教。」

「子純,為何你此次兵未發,爭議越來越多?」

「李師中。河湟蕃人凶悍,西夏屢屢大敗,朝堂有人疑慮。吐蕃不惡,用兵多少失去道義。還有……苟和。」

「不完全是,你用兵河湟,原因我早在廟堂做過解釋。先說勝機,吐蕃崩裂,各部不和,不及原來強大。與西夏作戰,乃是世仇,故每戰皆是死戰,又有高原優勢,故西夏多敗。然與我朝不同,我朝讓西北與北方牽制,對南方蠻人軟弱,故儂智高受交趾辱不敢報,卻欲奪我朝兩廣也。而西南蠻部不顧我朝之恩惠,多搶掠,又將漢人當成牛馬奴役。乃是我朝不用兵,不識漢人之威嚴也。西北不同,自曹瑋經營,多戰多捷。且河湟蕃名為蕃人,有許多是唐朝漢戶滄陷的後代,血緣與我朝更親近,甚至秦州蕃婦以借漢人種為榮。故與我朝頗為親近,戰意也不烈。若是主帥精通軍事,足智多謀,再次悍兵勇將,有九成以上機會收復河湟也。」

「這個我真沒有想過。」

「至於道義,是略有些失了道義,仍為軍事需要,且木征與其他蕃部已經開始向西夏倒戈,我朝邊境從德順軍西北,發展到秦州,再向南發展,西夏已將我朝整個西北包圍。無奈也。我說過了,朝中宰執,以及陛下,也默認了你收復河湟。之所以反對,苟和是一部分因素,但很小,主要有兩條,第一條乃是朝爭。我與介甫等人發起改革,文彥博等人反對改革。我們支持你收復河湟,文彥博等人於是就反對你收復河湟。再說,苟和與保守兩詞幾乎相等,保守派的士大夫多喜苟和,不欲生事。你為了便宜行事,營田,市易,也沒有錯,李師中遵守制度,也沒有錯。你們二人想法側重點不同,故有爭議,然到廟堂上則不然了,介甫支持你,於是拚命地替你美化。文彥博、馮京反對你,於是拚命地替你醜化。因此爭議越來越多。」

王韶不作聲。

他心中感到有些悲哀,眼下他僅是一個邊臣,朝堂大佬打架,他又能奈何?

「這是外部因素,內部因素還是你本人。我去渭州前有太平州杭州之功,你去秦州前有葫蘆川之功,我有仁宗支持,你有介甫與我支持,陛下包括太后也對你支持。你有苟和派的掣肘,我當時也有。你去秦州生事,我去渭州也生事。為何結果截然不同?」

論出身,鄭朗少年時就名滿天下,又是三元乃第,自名中狀元時,星光就照亮了整個天空,起點應當比王韶要高。功勞也隱隱高過一籌。論支持者也高,呂夷簡與鄭朗並不惡,相反的,一直有提攜之意。不過呂夷簡可不會像鄭朗這樣,對王韶提供保姆式的服務,從情報到將領到物資,後面的足以將前面彌補過來。至於掣肘,王韶有李師中,當時渭州無論滕宗諒或者尹洙,對鄭朗也未必配合。

關健還在於本人,呂夷簡晏殊沒有為難鄭朗,如說呂公著隨鄭朗學習,然晏殊呢?

王韶用兵大開大合,但他本人也太強勢了。

若是稍稍學習鄭朗,與李師中關係不鬧得那麼僵,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文彥博與馮京如何生起事來?

一頃田發生了,不要緊,雖雷人,搞笑成份居然。最可怕的是王韶拿下武勝軍後,說了一句話,俺未要朝廷一文錢,都是俺開荒經商得來的。

宋朝最擔心安史之亂,藩鎮割據,這句話說出來多欠扁!

又道:「子純,不說台諫官有許多人反對我的改革,且說宰執,我屢屢刻意將政敵調入朝堂,陳升之、歐陽修、文彥博、馮京,為何?」

「異論相攪。」

「就是,雖做起事來難了一點,但有政敵掣肘,我就不能專權,不能專權就不能危害國家。故范鎮彈劾我專權,朝堂啞然,因為彈劾不能成立。做事雖困難,可我政治生命會更長。非是為貪權,而是為了這個國家。仁宗時,我在仁宗面前評價過範文正公,說一個人不成熟的標誌,乃是為了事業英勇的犧牲。一個人成熟的標誌,是為了事業可以卑踐的活著。範文正改革,寧為玉碎,不為瓦碎,看似高潔冰清,實際乃是不成熟的表現。後來我又對仁宗說過一句話,我還沒有做好下地獄的準備。但為了國家,必須得下地獄。可惜,仁宗一生,作為他最信任的大臣,並沒有為他下地獄,這才讓仁宗駕崩之後,留下許多弊端。直到這時,我才下了地獄。但這個下地獄,非是變成為非作歹,而是指違心地做許多不想做的事,比如爭執,陰暗的權謀術,心機。雖持之心正,終是不喜。然而為了國家強大,百姓富裕,不得不卑踐地去活去做。」

一段話,讓王韶大為震撼。

大半天後,王韶問道:「鄭公,會很憋悶的。」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剛則易折,故老子說上善若水。快意恩仇,當時也許快樂了,可是往往後禍無窮。有幾人快意恩仇,最終能得善報,還能做出大事業的?有時也覺得很屈,不過看著國家與百姓一天天變好,心中覺得也值。」

有,司馬光,司馬光隨後的各個黨爭大臣,還有明朝的士大夫們。快意恩仇了,打臉又踩人,是爽了,但不可能將所有政敵斬草除根,不要斬草除根了,以宋朝的制度,那怕弄死一個士大夫,都會捅破了天。這些人有東山再起之時,又會怎麼做?

因此,無論是謀政,還是做人,得要學會包容。

王韶在凝思。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況且此時王韶思想已成熟,想讓學習鄭朗這種謙讓,那是不可能的,但鄭朗這一番開導,能讓他以後面寫奏本時,收斂一點,鄭朗也就達到目的。

鄭朗繼續批閱各地奏章。

真正宰執的能力非是在寫多少進諫,而正是在這個奏章一筆筆朱批上。因此看不到王旦、房玄齡、杜如晦、戴至德等人說過多少話,仍卻被時人稱為賢相。

大家以為鄭朗今年要折騰,還會折騰,不過今年會將銀行監擴股消息放出來,用此抵消,但也只是今年,自明年起,就得必須「無為而治」。旱災啊,鄭朗也怕。若那時還在騷動,整個改革有可能全盤毀掉了。

王韶忽然抬起頭,道:「鄭公,我有一不解,能否問一問?」

「可以問。」

「羅兀城,鄭公似乎未置與否,我猜測,難道是鄭公不想經營羅兀城,而騰出手來,讓朝廷能專心讓我經營河湟?」

「你說呢?」

「我真的很慚愧。」

「無妨,河湟僅是一次開始,一旦到收復西夏之時,你我有可能就會合作了。」

「是。」

正說著話,一名太監來到中書,大聲問:「誰是西北王韶,陛下召見。」

「我是。」王韶道。

鄭朗低聲說道:「你也是進士出身,經營河湟,便宜行事,陛下一直不怪,但便宜行事,卻不能對陛下撒謊。」

王韶還不明白嗎。

召回來,還不是為了那一頃田。

被太監帶進皇宮,其實無論鄭朗或是趙頊,都是第一次看到王韶,趙頊十分好奇,看了王韶好一會兒,問道:「王卿,朕問你,你於秦州倒底開墾了多少營田?」

鄭朗刻意提醒過的,王韶立即伏下,說道:「陛下,迫於李師中之逼,臣撒了謊,還望陛下恕罪。」

「多少!」

「陛下,一共近八千餘頃。」

「怎麼又多啦?」趙頊茫然,這個一頃與八千頃相差太大了。

王韶不敢作聲。

趙頊氣得哭笑不得,走了幾步,問道:「那你為何又向朕坦白?」

「陛下,臣剛才也與鄭公說過,臣打算不久後與俞龍珂相會,若能將他招降,收復河湟就能如虎添翼,明年就可以收復了。朝廷財征吃緊,不得不營田市易以替陛下分解負擔。然許多士大夫不同意,臣只能那樣……但臣絕不敢欺騙聖上。聖上是君,臣子欺騙君王乃是欺君之罪,這才說了。」

趙頊再次氣得哭笑不得,再耍滑頭,也不能將八千頃營田變成一頃。就這個一頃,還與幾個羌戶扯皮呢。但這一句讓他十分開心,下面大臣吵,頗為正常,這幾年改革,吵得趙頊都頭大了。這個問題不大,有幾個大臣沒有私心的,關健他聽到王韶的忠心。邊臣不需要忠於鄭朗,文彥博,王安石,馮京,但必須要忠於自己。

大半天說道:「你那一頃地也太過份了。」

「臣有罪。」

「是有罪,朕看在你為朕分擔憂愁的份上,這次且饒過你,望你以後戴罪立功。」

「喏。」

「起來吧,與朕說一說河湟。」

「喏。」王韶站起來,後背上起了一層冷汗,心裡想道,幸好鄭公提醒。

但君臣這一番交談十分開心,趙頊還留王韶在宮中吃了晚飯。第二天王韶帶著那副盔甲回陝西了,馮京問趙頊:「陛下,王韶如何說?」

就不信了這個邪,當真一頃地。

「馮卿,王韶向朕全部解釋過了,營田事小,河湟事大,多年改革國家弊端,僥倖國家運轉正常,馮卿就不要再多事了。」趙頊為了支持王韶,還派了一個大和尚配合王韶。

大和尚到智緣,善醫察脈,知人貴賤、禍福、休咎,每言輒中。京師許多士大夫爭相造訪,或請其診斷父母脈博,或者判察其子禍福,所言若神。王安石對他十分相信,王珪卻持著懷疑態度。

實際就是一個懂醫術的超級神棍。

調到河湟乃是因為哪裡佛教氣氛十分濃厚,會對王韶有所幫助。能將京師士大夫都騙到了,況且小小的西北諸蕃。結果瞎藥、結吳叱臘、俞龍珂、裕勒藏、納克淩結與巴勒淩結等族帳,皆讓這個大和尚騙得暈頭轉向,對朝廷拉攏起到極大的幫助。不過次年因功狂傲,與王韶發生了衝突。

那是後來的事,聽到趙頊派這個神棍去西北,鄭朗暗中豎起大拇指,這可不是鄭朗的主意,乃是趙頊的想法。鄭朗也猜錯了,也非是趙頊主意,還是那天晚上王韶的請求。

但知道河湟真相的不多,更不知道明年就會動,朝中正關注著澇災。

自入夏以來,全國多雨,許多地區出現嚴重澇災,這個不要緊,只要黃河不出事,危害不大。但自六月起,黃河水勢越來越高,朝廷不得不調精通水利的田瑜下去視察。田瑜是河工的主要負責人,下去看過後,寫奏折稟報,雖河堤暫時無妨,然水勢浩大,須開堤洩殺水勢。朝廷同意。不過人煙越來越稠密,即便設了洩洪區,平時輕徭薄斂,真到洩洪時,百姓一起阻攔。還有黃河好幾年未出事了,朝中一些大臣也有爭議聲。修河工花了近三億緡錢帛,動輒洩洪,要這三億緡錢帛有何用?

馮京與言臣劉摯、楊繪帶頭反對。

鄭朗冷哼一聲:「諸位,不能因私廢公,對於水利,諸位皆沒有田瑜精通,並且田瑜一向愛民如子,若非得己,決不會提出來洩洪之舉。若阻攔,出事後你們誰來負責?」

這一年,若不是黃河河工,情況很糟糕的,史上先是大名府第四,第五埽決,漂溺數縣。後是澶州曹村埽決,又淹了許多房舍。接著鄆州又河決。可想這一年黃河帶來了多大傷害。

對水利,三人皆沒有發言權。

於是田瑜強行打開洩洪區,暫時將黃河水勢緩了下去。然而雨水一直不停息,到了八月,進行了第二次洩洪。又再度引起爭議聲。而且東南水災也很嚴重,兩浙許多圍田,圩田一起淹沒,溺死了一些百姓,也導致全國糧價上漲,秋後每斗米自去年不足五十文漲到九十多文。但這給了鄭朗一次良機。

旱災到來,馬上就要準備蓄糧了,得有一個借口。不能說馬上大旱來臨,那自己豈不是妖怪!現在這個借口就來了。

正在此時,河湟終於悄悄拉開帷幕。

第八百七十二章 河湟(五)

王韶回陝西後不久,以案邊為名,只帶著幾名親衛,自古渭城馳向西南,也就是渭水的源頭,俞龍珂大本營,與俞龍珂會面。類似的事,種世衡做過,范仲淹與鄭朗也做過,性質不同,鄭朗帶的侍衛很多,只有種世衡帶的侍衛最少,但那是在國內。俞龍珂所在之地是在渭源(西渭城西側渭水源頭一帶稱為渭源),至今並不屬於宋朝統治的地方。這一行,雖提前雙方派使者相互來往,可逼得王韶親自前往,說明以前會談並不是很順利,其實擔當著極大的風險。

若比,只能與漢唐那樣人物相比,比如郭雪夜會烏質勒,不過沒有做成好事,其夜大寒,雪深風凍,烏質勒會罷不勝寒苦而死,其子娑葛謀兵欲攻,副使解琬勸元振夜遁形,元振不聽,明日親入虜賬,哭之甚哀,娑葛感其義,復與元振通好。

或如霍去病,渾邪王與休屠王投降漢朝,在黃河邊發生內亂,霍去病僅帶著幾個小兵,衝過黃河,讓二王平息叛亂,將五萬匈奴人帶到長安。

這些都是光照千古的英雄事跡。

但在宋朝則沒有了英雄。

就連鄭朗也不敢替王韶聲張,弄不好不是相幫王韶,而是害了王韶。

俞龍珂聞王韶親來,感到意外,只能接見,王韶正色諭以成敗,兩相會談,比較歡悅,當天俞龍珂留王韶宿。王韶袒然住下,安然入榻。俞龍珂這才放下心中的擔慮,派豪酋隨王韶去秦州觀摩。然後主動率<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其屬十二萬人口內附。這僅是他帳下的部民,其影響的蕃人與羌人更多。又上書道:「平生聞包中丞乃是朝廷忠臣,乞賜包姓。」

在西北影響最大的不是包拯,一是范仲淹,二是鄭朗。

但范仲淹活動的範圍是在延州與慶州,對渭源蕃影響最大的還是鄭朗,無論是在涇原路對蕃人的安撫,或者取消蕃漢不得聯姻的禁令,俞龍珂起初也想請賜姓鄭,王韶直覺感到不好,婉言相勸,俞龍珂這才改乞賜包姓。因為包拯曾來過陝西,作為轉運使,多有善政,影響力僅次於范鄭。

趙頊如其請,並且與瞎氈內附不同,沒有駐軍權,沒有管理權,沒有人質入內,名為內附,實際僅是一個盟友。俞龍珂內附,不但讓諸酋東抵秦州,還允其朝廷開通道路,前往渭源,也讓出部分的管理權與駐軍權。依然是羈縻性質,但至少比南荒那些羈縻州管控強度要高得多。於是賜其名為包順。

不知道王韶的計劃,也就不知道俞龍珂內附的含義。

八月到來,黃河水勢依然浩大,田瑜要第二次決堤洩洪,士大夫們還在爭議,並沒有太關注。

趙頊知道。

王韶能得到俞龍珂,不僅有王韶之功,還有王安石力保之功,而王安石之所以力主王韶之議,又有一個人,他的兒子王雱,很早以前,在王雱十三歲時,得秦州兵卒言洮河事時就對王安石歎道:「此撫而有也,使夏得之,則敵強而邊患博矣。」

這句話讓王安石記憶猶新,後來西夏勢力南下,再加上鄭朗的想法,這才力頂朝堂士大夫的反對聲,竭力對王韶支持。王安石執政後,王雱多替其父出謀劃策,不過因為他是執政子,有所避諱,不好當選。王雱對王安石說:「執政子雖不可預事,而經筳可處。」

王安石為其造勢,將其所撰文章雕印,販賣於市,鄧綰與曾布又在趙頊面前力薦,趙頊召見面談,授王雱為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

對於王雱,鄭朗也曾關注。

史稱其為人剽悍陰刻,無所顧忌,那肯定是過了的。

但其政見可能因為歲數輕,比較激進,又是王安石的唯一兒子,鄭朗中庸平衡,試圖讓司馬光稍稍走快一點,王安石則走慢一點,王雱卻在前面拉著父親小跑。

也沒有怪王雱,年輕嘛,往往就是衝動。

富弼與蔡襄、歐陽修皆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不過後人拚命抵毀,過了,但王雱確實有不對的地方,其人氣豪,這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就是不可一世。朝廷一直想授命,不願做小官。現在成了帝師,才勉強的出來。

且極有才情,嘴巴功夫了得,鄭朗與之辨,只能打一個平手。包括鄭朗刻意讓他隨大小蘇磨練,大小蘇皆感到頭痛。赴任後一,豪情萬丈,作策三十餘篇,極論天下事,又作數萬言《老子訓傳》與《佛書義解》。

因其醉於政治經學,平生未見其詩詞,於是有人恥其不會作詩寫詞,面對質疑聲,作了一首《倦尋芳慢》,露晞向曉,簾幕風輕,小院閒晝。翠徑鶯來,驚下亂紅鋪繡。倚危欄,登高榭,海棠著雨胭脂透。算韶華,又因循過了,清明時候。倦游燕,風光滿目,好景良辰,誰共攜手?悵被榆錢,買斷兩眉長皺。憶得高陽人散後,落花流水還依舊。這情懷,對東風、盡成消瘦。

時人歎其工,詞出後廣為流傳。

關於王雱的八卦還有他的妻子龐氏,非是龐籍的女兒,而是同郡一戶姓龐人家的女兒,十分美貌。不久後替王雱生了一個兒子,心中不悅,竟想殺死這個孩子,由是夫妻不和。小兩口經常吵架,後來王雱生了疽病後,為了怕影響兒子的身體健康,王安石令龐氏另獨居小樓,王雱又想到妻子的好處,又寫了平生第二首詞,《眼兒媚》,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這首詞雖不及前首工整,卻是真正的佳詞,因為它有了感情。

也就是天才兒童王雱實際是一個凡人,有他的才情,也有年輕人的毛病,不能將其優點無限放大,放在神壇上,也不能將其缺點放大,踩在泥坑裡,甚至往佐的方面牽引,說王雱陽「萎」不舉,王安石扒灰。

歐陽修、朱熹有沒有,真的不清楚,因為他們本性比較風流的,王安石怎麼可能呢。相處到現在,比自己還要本份,想要扒灰,為何不納一妾,以王安石的地位,想納一個比范仲淹如夫人更美貌的小妾,也是可以的。

就是因為這個疽病,讓鄭朗糾葛了。

否則將他像蘇東坡那樣外放,不但對王安石好,對王雱本人也好。

如蘇東坡,因功調往杭州擔任府尹,東南澇災,上書中書,要求朝廷寬賦稅,中書幾位宰執看後大笑,將奏本遞給鄭朗,鄭朗親自批回閱,杭州乃是全國第二大城市,賦稅中心,如何減免。若杭州要減免,其他諸州一起都會請求減免,國家收入怎麼辦?

蘇東坡又回奏,說稍稍減免,不然百姓會民不聊生。

鄭朗又回批,為什麼稍稍減免,有利的一面,就有弊的一面,有弊一面,也有利一面,小小澇災,難道杭州就沒有辦法化解?

蘇東坡看後很無語,也沒有心情風花雪月,挾妓暢遊了,苦思良策。最後想不出來辦法,直接硬抗,俺沒有辦法,稅交不齊了,請將我再貶黃州吧。到年底鄭朗於是真的將蘇東坡貶到黃州去。

史上王安石三難蘇東坡,鄭朗也三難蘇東坡。

與打壓無關,這是磨練。

蘇東坡不知道哪裡做錯了,到了黃州後,在失落之下,終於前後赤壁懷古,念嬌古等大作一一出現。略有不同,不過文學造詣相差無幾。但鄭朗不是為他寫出多少文學佳作,而是讓蘇東坡明白一些道理。甚至這一回看到蘇東坡死性不改,鄭朗再沒有伸出手進行援助。但幾年後的蘇東坡已經不是史上的蘇東坡。

對王雱敢不敢?

鄭朗不敢讓他下放磨練,怕出事。

放在朝堂上看著他誇誇其談,鄭朗又看不下去。並且王雱傲氣極重,傲氣另一代言詞就是心眼小,由於自己與王安石的關係,更加不好說。這是鄭朗頭痛的地方,也惋惜的地方,畢竟是一個有才氣的人,學問好,志向遠大,現在傲氣重,乃是缺少磨練,一旦歲數再長一點,多了社會經驗與閱歷,也不妨成為真正的名臣,甚至經學大家。但在這時代,疽病的代言詞與後世癌症晚期差不多,而且王雱得疽病與唐介、狄青、王韶他們不同,王雱未去過南方,也未受過熱毒,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得的病。

這是鄭朗對王雱的看法。

一個王雱不能阻僥他帶著宋朝前進步伐。

眼下還有幾件大事要做,非是河湟,而是財政。

俞龍珂歸順,河湟開邊正式拉開帷幕,要錢,宋朝不久就有蝗災了,明年夏收時就得準備大量的糧食,這更要錢帛。

然而朝廷幾年沒有南郊大祭了,正好俞龍珂歸順,朝廷必須要舉行南郊大祭。非是真正的郊祭,乃是明堂祭,用費要省一點,但用費也不會小。銀行監擴股,朝廷要準備六千多萬緡本金,而今年財政收入必然下降,一個錢,壓得鄭朗喘不過氣來。

九月,明堂祭開始,先齋於文德殿,存享景靈宮,齋於太廟。又朝饗八室,再齋文德殿。大饗明堂,蔭補開始,中書樞密官乃節度使等重臣之家,無人食祿,量材錄用。無子孫者,錄有服弟侄。同時內外官進秩有差。甚至包括折家,種諤城羅兀城,折繼祖為先鋒,深入焚蕩族帳,降部落八百餘戶,得牛羊以千計,及卒,錄其子襲州事,而請其堂兄折克柔,朝廷從之,但對其三子各遷一資,二孫並為三班借職。直到這時,折家才漸漸為宋朝承認。

士大夫開懷了,但意味著以後每年又要增加幾百萬緡開支。

又罷天下欠貸一百餘萬石糧,十幾萬緡錢,百姓歡呼。這個錢帛乃是六等戶以下,沒有能力交還朝廷賦稅的錢糧,另一邊朝廷在拚命的勒緊腰包,償還欠負與透支,一詔下,很得民心的。

但無形中使這次明堂祭支出達到一千兩百萬緡開支。

還算是省的,若是真正的郊祭,用費更高。

西夏乞和,表乞綏州。

西夏得到羅兀城後,繼續虛聲搖邊,威脅宋朝。或者以詐和,讓宋朝邊境將士產生鬆懈之聲。沒有得逞,趙頊下詔環慶諸州,不須遣人回答。如西人再至,令往順寧寨,依故例經軍北巡檢轉報。

梁氏無奈,只好派大使阿泥嵬名科榮,副使呂寧、焦文貴由延州入貢,奉表乞宋朝歸還綏州。國書就是投降西夏的那個漢人,如今的西夏學士景詢寫的,頗有些水平:臣近承邊報,仰苛睿慈,起勝殘去殺之心,示繼好息民之意,人神胥悅,海宇歡呼,感戴誠深,忭躍曷已!恭惟皇帝陛下深窮聖慮,遠察邊情,念慈執戟之勞,恤彼交兵之苦。俾登衽席,無傷累世之休和;載輯干戈,益見天心之惻隱。況此綏州,族居歲久,悉懷戀土之私,積憤情深,終是爭心之本。乞施命令,早賜報移,得遂嗣襲之封,永奉嚴凝之德。佇使枕戈之士,翻為秉耒之人。頓肅疆場,重清烽堠。顧惟幼稚,敢替先盟!翹企中宸,願依舊約。貢珍贄寶,豈憚於逾沙;向日傾心,彌堅於述職。

正是大祭禮,文彥博與韓琦皆召回了京師參加。

看到西夏國書,發生爭執,文彥博又提出准西夏人奏,交還綏州,以換取兩國和平。

韓琦沒有作聲了。

鄭朗道:「寬夫,為何西夏敢奪取羅兀?」

「羅兀乃是西夏重要門戶,不得不奪。」

「寬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夏本來經數戰,看到我朝軍隊,幾乎望風而逃,之所以敢發大軍重搶羅兀城,乃是契丹應諾,出兵三十萬相助,梁氏才有底氣重新糾集軍隊。」

「那更不能使國家開戰,不然慶歷故事將會上演也。」

「寬夫,你現在知其二,不知其三,契丹東北女真屢屢叛亂,無暇他顧,且契丹主喜愛狩獵佛事,又愛佞臣,又有前仇,怎麼可能會發三十萬大軍相助西夏?不說現在,前遼興宗意欲滅西夏國時,所率多少人馬?三十萬契丹軍隊,易乎?」

只有梁氏是一個瘋子,用三十萬軍隊攻打慶州。

但梁氏瘋有瘋的原因,三十萬軍隊用兵時間不長,並且腹後就是西夏,路程也不遠。從契丹將三十萬軍隊調到南河套綏州來,得動用多少物資?這是不可能的。

「之所以契丹做出這個承諾,無非與我朝一樣的心思,意欲宋夏兩國兩敗俱傷也。梁氏信以為真,但久不見契丹軍至,雖奪回羅兀城,是怎麼奪下來的?往往以十幾倍兵力,我朝諸寨堡又未修好,才逐一奪回。且看燕達率軍自羅兀城撤回,諸君不知,一百多里的山道,崎嶇難行,還要掩護輜重,西夏幾萬大軍多次襲擊,數天之內,大小十幾戰,燕達僅失一些輜重,卻無多少人員傷亡。宋夏軍力對比如此,契丹又無兵援,梁氏豈不心寒乎?」

其實羅兀城一戰,敗就敗在太貪了。

但敗也敗得光榮,勝卻勝得更精彩,最終未得到羅兀城,卻打出了宋朝軍威。雖撫寧羅兀重新失陷,但得到了細浮圖寨,後來改為克戎寨,成為大裡河與綏州城的門戶,西夏人難以再將軍隊發於綏州城下,大裡河一帶的歸順羌民得以真正的安居樂業。北方又得到荒堆、三泉等寨,對夏銀二州仍形成夾攻之勢。

所得遠大於所失。

鄭朗逐一將形式分析,朝堂上他對軍事最懂,還有一個人更懂,章楶,但讓鄭朗調任為荊湖北路提點刑獄,得讓他迅速成為真正的士大夫。是士大夫,掌兵就有很多的自主權,若是武臣,掣肘會更多。

大家啞口無言。

文彥博又說道:「國家正值財政困難之時,王韶卻大肆用錢帛於西北招降諸蕃,諸蕃向來首鼠兩端。得之朝廷未必有益,又花費大量錢帛,老臣以為不妥。」

這一回不用王韶說了,鄭朗代答道:「王韶經營洮河,所用費用,乃是市易回易錢,朝廷雖給其本金,仍本金一直未動用也。」

在這裡,鄭朗刻意突出了一個官本,而非是象王韶那樣傲傲地回答,臣措置洮河事,止用回易息錢給招降羌人,未嘗輒費官本。說了官本,但放在這一句中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只能注意前面一句。並且自鄭朗嘴中說出來,與王韶主動說出來是兩樣的。

文彥博道:「工匠們造房屋時,開始總將預算說得很低,引誘房主動工。蓋到中途時,各種要求就提了出來。那時不得不蓋也,用費必然增加。現在王韶各種功績,不外如此。」

趙頊色變。

鄭朗整天就在講這個利益、馭人、帝王心術、權謀之術,想讓趙頊變成小號版的趙禎。文彥博用心一下子就猜出來,很惡毒的,現在招降,市易錢營田錢足矣,一旦戰爭爆發,朝廷肯定要支援的。文彥博一句,以後朝廷若支援,王韶就變成了那些可惡的建築商與工匠,若不支援,有可能王韶會敗,不敗又能說一句,王韶憑什麼軍政財大權一把抓,豈不是第二個安祿山?

駁色道:「房子壞了,豈能不蓋乎?」

王安石道:「主者善計,則自有尺度,豈能為工師所欺?」

畫蛇添足了,趙頊隱隱有些不滿,道:「王卿,郭逵也不願朝廷開邊河湟。」

本來文彥博讓趙頊塞了嘴巴,一聽精神又來了,說道:「西蕃脆弱,不足收。」

王安石道:「星羅結等蕃部多次入侵秦州,秦州乃不能捕,況且諸豪傑承作立文法,連結黨與,抱成一團後,豈能言其脆弱?」

「西人不能立文法。」

「唃廝羅、魚角蟬(前馬銜山宗哥部首領,為曹瑋擊破)能立文法,已然有效也,且非如此,若為夏人所收,則為患大矣。」

「西蕃不會歸夏國。」

「裕勒藏哈木(西使城蕃人首領,王韶誘惑,向寶進攻,不服,倒戈西夏的那位)就倒向了西夏,因為不願歸,則向寶之往,立即倒戈,至今朝廷多次宣撫,乃不肯內附,何也?」

「就算其內附,於朝廷又有何補益?」

「以哈木歸夏國,故哈木地便為生地,向寶不能深入,以擾夏人。然則西夏屬我,與屬夏人,不得言無利害也。至少他們不會協助西夏侵犯我朝。」

「雖如此,一旦內屬,彼有警急,恐須中國救援,否則,又成木征背叛之勢。」

敢情又想馬兒好,又想馬兒不吃草!

「彼今不能合一,尚能自守,不為西人所並。若是連結,自可相救援,不必待官兵至也。若能為我朝屏障,就是以官員援之,也能有所不計。況且這種可能性極小。」

趙頊在邊上道:「班超不用中國兵,而自發蠻夷相救,今王韶所謀正如此。」

鄭朗啼笑皆非,趙頊意思是說,用蠻制蠻。

然而,然而無論潘美、楊業,或是曹瑋,狄青,王韶與章楶,若與班超相比,好像差了依然一大截。整個宋朝能與班超相比的,只有一個人,岳飛!班超,何必不用拿霍去病與衛青用來與宋將相比。

不過不要緊,顯然文彥博不知道班超厲害在什麼地方,他只想到錢,說道:「如元昊時西事,初不謂勞費如此,後乃旋生。」

趙頊又道:「西事本不令如此,後違本旨,所以煩費。」

鄭朗要揉腦袋,這豈不是越扯越遠了。王安石道:「如此兵事,則難保其無後患,若但和附戎狄,豈有勞費在後之理?」

馮京與吳充道:「此事未經延州相度。」

名義上陝西由京兆府相管,實際延州漸漸代替了陝西首府地位,延州主管是郭逵,故有此言。

趙頊道:「延州必不樂如此,不須行下,今當如何措置?」

王安石道:「恐須別為一路,如府麟路軍馬司。」

吳充問道:「何為長?」

王安石道:「王韶文官。」

趙頊道:「文官為長。」

別要囉嗦了,王韶乃是進士出身,同樣是士大夫!

文彥博道:「陛下,自此,西北恐多事也。」

趙頊道:「五年不復河湟,十年不復西夏也,十年不復西夏也,恐今朝廢矣。」

鄭朗說過輕重,那份名單也在趙頊手中,鄭朗解釋過,十年時間,李秉常長大成人,梁氏未老,母壯子長,沒藏氏與諒祚故事又會上演,還有,幾名高級斥候也不能再等了,若那時候不滅西夏,宋朝再也沒有收復西夏的好時光。

文彥博不知道內幕,但不妨礙他聽出話外之音,立即道:「陛下,奪下羅兀城,如此之難,況論西夏。陛下,勿聽小人之論,當壞祖宗家業。」

聽他們亂七八糟地瞎說一通,鄭朗都不想聽了,文彥博居然暗喻自己是小人,鄭朗有些不樂意,道:「子政,你說一說。」

鄭朗輝煌在於過去,蔡挺輝煌在於現在,葫蘆川大捷是王韶與種諤的榮光,蔡挺同樣功不可沒,況且有守慶州之功,他在一邊說道:「文公,西夏兵士不過是一團散沙也。羅兀城之失,也非是朝廷之失。若我沒有猜錯,鄭公苦於經濟不足,又苦於河湟事,不欲生事。若非是如此,西夏重兵集於綏州之地,天都山、會州皆是空虛之所,我朝與西夏邊境蔓長,西夏能聚集舉國之兵攻擊於一點,為何我朝不能另聚兵攻擊西夏另一點。文公,多慮了。」

文彥博大怒,你是誰啊,喝道:「你蠱惑君王好戰之心,以國運以求榮祿乎?」

鄭朗很是不悅,蔡挺若是擔任參知政事,鄭朗第一個反對的,但是擔任西府副宰,卻是沒有任何問題。冷聲道:「寬夫,此言謬矣,子政雖不如你資重,在邊事上卻頗有政績,你守秦州時,何如?再說國政,治平四年,國政荒廢,彥國忍無可忍,辭去西府首相,你為西府首相,又做了什麼?除了附和,還是附和!若非你與稚圭,國家那來的如此欠負。卻要陛下與諸多大臣替你們償還龐大的欠負。不敢蔭補,不敢賞賜!就連陛下也不得不含辛茹苦,榮祿,你好意思說得出來!」

「與我有何干係!」

趙頊已經不悅了,國家情況在漸漸變好,可還沒變好呢,仍然有兩億多欠負未償還。自己沒有多大作用,為了償還這個欠負,鄭朗無日無夜在工作著,甚至自己父親未落得好名聲,這一切,文彥博沒有錯誤嗎?他喝道:「文公,休要再說,難道你還沒有聽明白嗎?國家如何,有一干大臣替朕分擾。若非如此,西北早就烽火連綿。當真我朝如此龐大,害怕了西夏!散!」

隨著趙頊親筆手詔:昨覽邊臣所奏,以夏國去秋自絕朝廷,深入環慶路,殺掠熟戶,侵逼城寨,須至舉兵入討。朕為人父母,亟令班師,毋得窮武。今國主遣使通款,欲繼舊好,休兵息民,此意甚善。所言綏州,前已降詔,更不令夏國交割塞門寨,綏州更不給還,今復何議!已令鄜延路經略司定立綏德城界至,其外諸路,並依漢蕃住坐、耕作界至,立封堠、掘濠塹,內外各認地分樵牧耕種,彼此毋得侵軼。俟定界畢,別進誓表,回頒誓詔,恩賜如舊。

你們西夏有本事佔著塞本寨,給你們佔,我們宋朝有本事占綏州,你們西夏也別想要了。就以此劃分吧,同意了,恩賜如舊,不同意,要打隨你們打,我們宋朝奉陪。

隨著,宋朝禁私販。兩國和市久絕,朝廷議通和,一些商人不知好歹,先私販不絕,一律禁之。這是硬的一面,軟的一面則是仁義的一面。西夏大將結勝勇武過人,王文郁開荒堆堡時,結勝戰敗屈服,梁乙埋殺其愛女,又將其家人羈押,結勝牽掛,竄歸,事覺被王文郁抓了起來,趙頊親下詔書縱之,給其口養路費,派人送到宥州界交割。又下詔讓河東經略司劉癢條具所獲夏國人口,如願歸者,每人支付彩絹二匹,小兒半之,於說麟州界遣回。彩絹就是在宋朝也很貴的,一匹在兩緡多錢,若放在西夏,價值五緡以上,也就是如果那個投降的西夏人在宋朝呆得不舒服,回去可以,不但可以,還送十緡錢的絹,讓他們大富大貴地回去。

接著次年五月,兩國開戰後,李復圭乘機將鬧訛與礓石二堡又奪了下來,王廣淵知慶州後,又讓王廣淵將二堡交還給西夏。有沒有起作用,沒有,最終還是拳頭。

但最主要的,還是一個字,錢。

大祭過後,鄭朗姍姍來遲,這才宣佈了準備銀行一事。

此次擴股擴大到兩百零幾個州府,有三種形式的州沒有進入,第一是特別封閉的州,第二個是西南羈縻性質很嚴重的州,第三個是邊區諸州。其他的,那怕是貧困州也囊括其中。

為了收益,但還是為了繁榮經濟。

股監擴大,管理難以增加,人員冗雜,利潤會進一步下降,但會讓全國經濟進一步帶動起來。實際有的州面積狹小,又比較貧困,想取得效益,不得不將眼光集中在四五等戶上,也就是呂惠卿所說的青苗貸。銀行制度,早就制訂了青苗貸的利息,只是以前規模小,是皇帝女兒不愁嫁,僅針對商人。現在擴大,還想全部針對商人,已經不大可能。最終還會擴大,到那時,呂惠卿所說的青苗貸會佔據很大的一筆比例。可那是讓銀行自己選擇,與朝廷無關。赤貧戶想借貸也借不到,三四等戶不缺錢花,想強行攤派也不可能。青苗法的弊端就能避免。此次擴大,就是為未來積累經驗。

銀行監擴大,是豪強狂歡的時刻。

有所得必須有所出,鄭朗藉機推出一次小小的改制,對治平改制進行補充,三次磨勘二次保薦制度,原來職官僅是等候朝廷實封,不會做事的,三次磨勘制度就是所有職官必須做事,或授課,或擔任散佈在各個縣擔任小吏。根據他們的表現,知州以上的官員保薦,然後調到各州府擔任重要的小吏,進行進一步觀察。再由知州以上的官員進行第二次保薦,朝廷將這些職官集中起來,進行一次規模龐大的磨勘,比如現在的查隱田,未來不會大規模查隱田,但有的是事務,比如水利河工,興修道路,賑災濟貧,再根據各人的表現,才能將他們進行差封。

一是減少貪婪的職官進入官場貪污,二是減少無為或者暴厲的職官進入官場。

還有就是提高經驗,官員下去後,不僅要治民,一個知州或者知縣就像當地的皇帝一樣,僅靠自己是不可能的,必須任用小吏。從小吏這一道關卡過來後,就不容易為當地小吏所制。

那麼官場風氣會進一步的好轉,無能官員也會進一步下降。

但這次多少還引起了爭議聲,因為清查隱田是幾乎針對所有東南六路與京東路,這也是宋朝人口最繁多,隱田最凶的地區。

此次清查隱田,一直持續來年三月結束,銀行監擴股也是到了三月底才正式擴股的。規模大,職員要培訓,同時朝廷到了三月後,才方將資本籌足。這才公佈兩年朝廷的收支,熙寧三年的收入,讓人咋舌,四年再度打回原形。總開支達到了一億五千兩百多萬,總收入只有一億八千六百餘萬。中間有大祭的開支,以及軍費開支。老百姓不會細分的,只能看到支出一直居高不下,欠負又重,對熙寧三年的斂財爭議聲也就小了下去。

鄭朗仍然沒有離開三司,這次不是為了斂財,還不是為了河湟,而是糧食。去年秋收多少受到雨水影響,夏收卻是一個豐收年,麥價也便宜,京師麥價不過一石不足兩百文錢。鄭朗在三司生生擠出五百萬緡,大肆購買大小麥,調到各個倉儲裡。名義是平衡糧價。同時麥價太低了,糧價高傷民,糧價低傷農。去年糧價瘋漲,作為官員也想糧食價格進一步下跌,一斗米二三十文錢不要想了,但跌至四五十文錢,那是最好不過。此舉順利通過。

王韶小動作不停,西夏人得知。

董氈其子藺逋比,初娶甘州回鶻,環慶之役,董氈出兵,朝廷封其為錦州刺史。梁氏久畏其強,聞王韶降青唐,將復河湟,諸蕃勢蹙,於是以李秉常才幾歲大的妹妹嫁董氈子。

未必全部得到好處,邈川(青海樂都一帶)城主溫納支與董氈有仇,投靠西夏,作為砥柱,拱守著吐蕃東北大門,讓西夏從容於東方擴張。聞聽兩家結親後,害怕夾在中間,兩相夾攻,滅亡,派人明告西夏道:「如此,我必歸漢。」梁氏不聽,後來藺逋比死,董氈又將其二女再嫁給養子阿里骨為妻。

還有一個好處,宋朝一旦討伐吐蕃,多少失了道義。董氈不顧世仇,迎娶世仇女,雖給宋朝討伐帶來困難,卻給了宋朝大義之名,再加上木征等於是向西夏歸順,宋朝再也沒有了顧忌。

開始時,宋朝君臣有些憂慮的,王安石道:「洮河一帶紛紛內附,董氈不能不憚,與秉常聯親,理或有之。」

趙頊憂其合,王安石以為可以讓王韶以計取之,若擒木征,緣羌素畏大種(大族首領),朝廷就能威申諸蕃羌。馮京以為木征不犯中國,何須如此。趙頊反問一句:「中國每派使臣前去,讓使臣坐之堂下,言語悖慢,豈得為不犯?」

馮京道:「漢文帝於匈奴,但來則卸之而己,未嘗與校。」

現在的馮京,頗讓鄭朗失望的,文景二帝雖沒有與匈奴為敵,然每每看到匈奴狂傲,心中恥辱無法道出,這才給幼小的漢武帝深刻印象,否則以後也不可能大張旗鼓,不顧國力一再攻打匈奴了。

並且木征又有何德何勇與文景時強大的匈奴相比,難道宋朝做契丹的乖兒子不夠,還要做木征的乖兒子?

趙頊很不悅地說道:「漢文帝與馮唐言及匈奴,寢食未嘗忘李牧(趙國大將,多次擊敗胡人),豈是不欲與匈奴校?要安疆場,須威足以制,乃能無事!」

王安石道:「文帝固不如文王,是伐是肆,是絕是忽,故能四方以無拂,然後民始附,可以有台沼之樂。先王以天保以上治內,采薇以下治外,未嘗不始於憂勤,然後終於逸樂。今木征,河州刺史也,以區區萬人之聚,乃敢陵侮如此,我以天下之大,四夷不敢伐,不敢忽,非文王之事也。且元後作民父母,使疆埸之民為夷狄所陵,豈為得已?然此事要以謀,不可以力,當居萬全之地以制夷狄之命而已。」

也就是鄭朗所說的內為聖,外為王,內為仁,外以威。不過王安石說得也不對,文景有諸王所掣肘,這個問題沒有解決,如何能對付匈奴,非是不想對付匈奴,乃是國家不能對付匈奴。

趙頊看著鄭朗,鄭朗淡淡說道:「遲早要走到這一步,孫子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以五事索性,第一就是道,這個道可謂政治,也可謂道義。沒有道義的戰爭,對戰爭不會有利。本來董氈對我朝略略恭順,用兵河湟我朝多少失去道義。如今木征恭於西夏,倨傲我朝,董氈與西夏聯親,已經失去道義。雖有憂,但當抵十萬兵也。失小得大,可以討伐。」

「准!」趙頊道。

鄭朗說能打就能打。

軍事上趙頊對鄭朗無比的相信,比如葫蘆川戰役,大捷,鄭朗也有謀劃之功。比如西夏攻打慶州,舉國不安,鄭朗說無事,那就是無事。比如羅兀城,鄭朗說不利,真的就不利。

王韶用兵河湟,非是小事,朝廷必須通過詔書,他才能用兵。

鄭朗說能打,諸相不作聲,也就通過了。

河湟之戰開始,第一戰不僅是與吐蕃交手,而是西夏與吐蕃的聯軍。詔書前面到達秦州,後面武勝軍戰役就打響了。

第八百七十三章 河湟(六)

王韶還未出兵,西夏就陳兵於武勝軍邊境馬銜山,不是相助,而是另有打算。

鄭朗與趙頊開了一個玩笑:「陛下,西夏於兩府開了一個辦事處。」

不然為什麼詔書還沒有下到前線,西夏人就提前有了反應。弄得趙頊也鬱悶不已,於是與鄭朗商量一些關於西夏的佈置,都是以召進皇宮侍講名義,暗中詢問。

但在河湟用兵之前,章惇南下了。他南下乃是經營南北江蠻與峽州蠻。南北江乃是指沅水流域,沅水自辰溪以上,包括各條支流統稱為南江,也就是辰州以西到四川最南部,貴州東北大片區域。北江則是指沅水東北支流酉水一帶的蠻人,狹義的北江就是指彭氏,廣義的北江還包括少量彭氏以北的蠻人地區。南江面積更大更複雜,有舒氏四州,田氏四州,向氏五州,每一州面積皆幾乎與彭氏二十州相等。

峽州蠻也就是三峽一帶的蠻人地區。

雖不是原來的禁梅山,然朝廷一直不能插足,更不能真正管轄。

這倒無所謂,最關健的是一些蠻人傲慢不法,搶掠擄獲販賣漢人,如鄭朗所言,不能瞧不起蠻人與蕃人,既是宋人,大家就是一家人。大漢族主義要不得的,但不能奴化漢人,憑什麼漢人成了南荒地帶的牛馬?

先是趙鼎上書,峽州峒酋刻剝無度,普通蠻眾紛紛要求內附。內附是不可能的,無法安置,就是有法安置,那些蠻酋也不可能讓朝廷將蠻漢奴隸帶出山來。這是委婉地要求借助大好民意,讓朝廷將峽州蠻這一根刺撥掉。

辰州布衣張翹又上書言南北江利害。鄭朗經營梅山,花了很多錢,也殺了很多人,這也是必須的,不殺不能立威。但威是輔,立恩是主,興修道路,教導耕種禮儀,漸漸歸化,又於去年春天大興學校,教其學習,甚至每年科考撥一二名額,對梅山蠻照顧,擇其優者,破例錄取進士。梅山蠻漸漸安定,辰州經營得很早,在宋太祖時代,辰州蠻就入貢了。彭氏卻一直首鼠兩端,鄭朗南下時,還發生了一系列戰爭。後來張亢與種諤擊敗,讓其分化。然而對朝廷卻不是那麼忠心。

宋朝對荊湖南路大開發,湘水一帶刀耕火種現象幾乎絕跡了,諸多道路與兩廣、江南西路相連,商業氣氛也漸漸濃厚起來。因此一些蠻民都有了成為宋民的意願,張翹上書刻意寫了這個民願二字,以前經營南北江很難,蠻民會不服,強行征服,必然發生慘戰,但現在可以經營了。

兩份書奏先後到了朝廷。

諸多官員不約而同看著鄭朗。

夔峽路乃是鄭朗未完成的心願,而且他有經營南方經驗。

鄭朗說道:「可以派一重臣下去察訪,準備經制。」

這一次居然沒有任何反對聲音,鄭朗不由地看著馮京等人,最後一笑。與經營河湟不同,那是開邊,這些蠻區是宋境,一直不臣服朝廷,時叛時歸,又有諸多不好的現象,而且力量弱小,還有,若經營南方,朝廷很有可能無法分心河湟,因此大家一個個沒有反對。

但皆想錯了,經營南方就不能同時經營河湟嗎?

下詔讓章惇察訪湖北路,暫時不可能南北江與夔峽蠻一口氣全部吃下的,先是準備經制峽蠻。

鄭朗推薦的人選。

諸人一起狐疑地看著章惇,非是開玩笑的,你南下能成麼?難道你與你堂兄弟一樣,也是一個軍事家?

章惇額首道:「鄭公,我一定不負朝廷重托。」

鄭朗又是一笑,這乃是一個猛人,鄭朗十分欣賞的,那怕他就是一個小人。章惇很快騎馬南下,不是去荊湖北路,而是去了四川,先來到南川縣,峽州蠻包括的就是四川東南部、重慶與湖北西部的廣大地區,對此章惇也不熟悉,因此要找一名熟悉,有能力的官員進行指導,孫構!前面章惇到了南川,後面就像朝廷推薦一人,張商英。

據說章惇南下後,因為才情,氣高絕頂,狎侮郡縣,吏無敢與共語,南川知縣張商英負氣倜償,豪禮一世,著道士服,與章惇從容落落,侃侃而談,章惇大奇,以為能人,延為上賓,又隨著推薦給了朝廷,乃是一個大才,放在我身邊用都委屈了,朝廷得大用。

看到這個名字,鄭朗有些苦笑。

確實是一個大才,哲宗親政後,第一個召回的就是張商英,張商英對付的第一個人就是蘇東坡。但他一個人還不行,資望太淺了,隨著另一人回來,章惇,范純仁、呂大防等人一聽章惇回來,一個個嚇得寫辭呈,然後率全體群臣象哈巴狗一樣,跑到城門迎接。紹聖清算開始,蘇東坡子瞻,去嶺南儋州,蘇轍子由,沒有由州,但有一個田字,去雷州,劉摯字莘老,去新州,傳說劉安世一生命好,那麼再往南去,昭州,罩死你這個命好的。還有呂大防、梁燾等等。

而這一切的一切,卻是由司馬光開始的。

不顧一切瘋狂地將所有新法推翻,不顧一切將佔領的西夏城池一一交還,不顧一切的打壓,甚至讓蔡確生生病死在嶺南也不赦。

其實自這時起,黨爭已經很瘋狂了,高滔滔盼望兒子趙頊早死早投胎,小趙煦盼望著親奶奶早點見冤羅王,甚至高滔滔坐視大臣抹黑兒子,趙煦坐視大臣抹黑奶奶。

但拋開這一切之外,章惇與張商英這兩人,那一個不是棟樑之材?

而且才開始也非是這樣的,張商英到了朝堂,第一件事就是上疏,說:陛下即位以來,更張改造者數十百事,其最大者三事:一曰免役,二曰保甲,三曰市易。三者,得其人,緩而講之,則為利:非其人,急而成之,則為害。願陛下與大臣安靜休息,擇人而行之。苟一事未已,一事復興,雖使裨諶適野而謀,墨翟持籌而算,終莫見其成也。

直接就說出王安石變法最關健的兩條,一是沒有得人,二是未得人,反而興之急,因此有諸多爭議,許多改革未得利反為害。

王安石還有機會的,對王安石變法,史書多寫富弼是反對者,其實是不對的,富弼不是反對,而是反對太急了,讓王安石穩重一點,由是讓王安石打壓下去。這是擋在王安石前面的棵參天大樹,可以為王安石趙頊,可以為改革遮風蔽雨。富弼一去,所有溫和派一起失望,王安石只能用「小人」了。

而這一切,現在與自己有著莫大的關連,章惇非是王安石提撥上來的,是自己一手親自提撥上去的,再看司馬光、王安石、大小蘇、呂公著、范純仁,皆是自己的學生。

現在章惇又將張商英弄上來,這一大夥兒,想想就頭痛了。

俺沒有免役保甲市易,看看這一回張商英說什麼。還真說了,張商英一來到朝堂,就上疏說隱田之事,朝廷大肆清查隱田,規模與祖宗相當也,操之甚急,民得益怨也多,當徐而圖之。

一下子說到問題的重心。

這個民指兩種民,前者為普通百姓,後者為豪強。

原來史上宋朝耕地面積在戶冊上只有兩億來畝,拋去官田與免稅田,真正交納兩稅的不足兩億畝,卻要完成四千餘萬的兩稅,再加上各種雜稅與附加稅,一畝地相當於要交五斗糧。原來產量只有兩石多一點兒。五斗糧交上去,還能餘下什麼?

現在產量增加,漸漸超出兩石半,大肆清查隱田,使戶冊耕地面積達到六億四千多萬畝,張商英說與祖宗相當,就是指宋真宗時的五億兩千五百萬畝,雖增加了一億兩千萬畝,然而這些年南方與江東圩開發,農田水利法帶來的耕地,幾乎也達到一億兩千萬畝,因此與祖宗相當。並未高出,僅是持平。但其進步意義非同小可。兩稅今年很高,整整達到五千四百萬,然而完稅的卻是六億多畝耕地,拋去官田與隱田,當然豪強的田查出來,多半不指望他們分攤附加稅,但兩稅必須交納的,等於是四億畝分攤,再加上附加稅,老百姓一畝地平均起來,完稅僅需不足三斗。但從今年冬末蝗災過後,每年都在徐降,大旱過後,朝廷兩稅也沒有增加多少,漸漸僅維持在四千五百萬,實際最後百姓畝攤稅務只有兩斗多一點。從這時,理論上的十交一已經達到。老百姓生活負擔輕鬆了一半。若是一個擁有四十畝耕地的四等戶人家,原來勉強維持溫飽,現在能積余十幾石糧食,就能實現真正溫飽了。

老百姓開心了,可是豪強一直不開心,就是不交附加稅,兩稅要交的,若是擁有幾千畝的耕地,往往一年損失幾百石糧食。無論朝廷做多大的謙讓,天下仍然因為這次大清查,而洶湧澎湃。大肆清查隱田所帶來的爭議聲,不亞於史上王安石青苗法,若沒有諸監誘惑,此時鄭朗僅是因為清查隱田,就開始眾叛親離。

鄭朗做得太狠也太急了。

看到書奏後,鄭朗苦笑,是狠了,也是急了,可逼不得己啊。馬上大災到來,誰敢動?只能搶在前面,藉著銀行帶來的利好消息,將隱田落實。事實春天清查後,鄭朗以後也不準備大尋清查隱田,查,也不過查一個三四州,不會像現在這樣,一查幾十州府。

趙頊看到後十分滿意,立授監察御史。

張商英也立即上書:「判刑部王庭筠立法,凡蝗蝻為害,須捕盡乃得聞奏。今大名府,祁、保、邢、莫州、順安、保定軍所奏,凡四十九狀,而三十九狀除捕未盡,進奏院以不應法,不敢通奏。夫蝗蝻幾遍河朔,而邸吏拘文,封還奏牘,必俟其撲盡方許上聞。陛下即欲於此時恐懼修省,以上答天戒而下恤民隱,亦晚矣。」

趙頊御批,進奏院遍指揮諸路轉運、安撫司,今後有災傷,令所在畫時奏聞。

王安石發出懷疑:「陛下,雖有蝗災,仍不重,諸路安撫司事務繁重,又有何空暇管句輕微災狀?」

趙頊笑而不答。

蝗災年底真的來了,不過鄭朗也沒有辦法,不是在宋境興起的,乃是從遼國飛過來的,鄭朗難道有權利命令遼國百姓去殺蝗?這才真正的是鬱悶。

諸相通過,可是文彥博在洛陽帶頭,又讓朝廷為是否出兵河湟產生爭執。

鄭朗氣不過,說了一個故事:「牛李二人黨爭,李德裕貶到四川,川西維州悉怛謀仰慕李德裕,舉族連同維州城一道來投,牛僧孺不顧一切後果,為不讓李德裕有功績,在文宗面前蠱惑,為一城池與吐蕃人交惡,小心對方出兵,從前茹川直入平涼孤,不到三天就可以到達咸陽城下。三天從前茹川到咸陽城?吐蕃難道是天兵神將?文宗居然相信,將悉怛謀交還給吐蕃人,維州也重新還給吐蕃,結果悉怛謀全家在邊境被斬,自此以後,再沒有吐蕃人敢向唐朝投降。貽害唐朝,甚至還貽害了我們大宋!」

趙頊誤會,道:「朕雖下詔,准西夏被俘之人返回西夏,乃是自願者才讓他們返回,非自願者一律收留,山遇惟亮慘案,朕絕不會讓它發生在朕手中。」

「陛下,臣不是指這個,而是指河湟。前方將士馬上為了我們大宋安全浴血奮戰,後方卻多有掣肘,情形類似牛李黨爭,為了反對而反對,顛倒是非黑白,豈不是前線將士心寒乎?」

這個問題可嚴重了。

經鄭朗反覆講,趙頊對黨爭憤恨情緒越來越重,多次在朝會都堂會上說諸臣工不得結黨。

僅一句,馮京、呂大防等人一個個皆不敢作聲。

這也是鄭朗第二次用惡劣的語言評價文彥博了。對改革指手畫腳沒有事,可以慢慢來,但前方馬上就要開打,後面在抽梯子,那可是致命的。

戰爭開始。

王韶先是將古渭城重新修葺擴大,這裡才是唐朝的原來渭州城址,地勢十分重要。十幾年前,范祥為奪古渭城,與當地蕃人發生了衝突,犧牲慘重,遭到丟官貶職的下場。

如今古渭城終於發揮了重要作用,然後王韶一邊上書朝廷,在古渭城建軍,這裡的軍非是軍隊的軍,乃是州軍的軍,與懷德軍那個軍性質一樣,也就是自此以後,朝廷正式以古渭州為中心,開始經營。包括包順,直接變成了宋朝真正的子民。

一邊又將大量武器物資糧食一起運向古渭城,鄭朗開出一張大清單,八百萬緡錢與一千萬緡錢之間,王韶,你自己看著要。但王韶要的很少,最感興趣一是盔甲,二是神臂弓。

原來宋朝盔甲很悲催,標準盔甲重量能超過五十斤,槍手甲若是按照標準打造,能重達五十三斤,弓箭手甲重四十七斤,輕重的弩手甲重量還達到了三十七斤。不過還有更笨重的,中世紀歐洲的板甲,能重達九十斤,雖然塊頭大,穿著這個盔甲,成吉思汗一來,只能等著送死。

造成這結果,主要還是冶煉技術跟不上去,到了清朝,技術跟上去了,卻換成綿甲,也就是鐵葉甲。歐洲那邊技術上去,熱武器漸漸興起,盔甲先是發展為全身甲,隨後也消失在歷史長河,變成局部的鋼製胸甲與頭盔。總之,因為鄭朗出現,整個技術進化一起亂了套。

冶煉技術提高,也不能再用原來的盔甲,經過匠師試驗,加上鄭朗那些格物學的指導,宋甲的樣子也隨著材料不同,出現一些細微的變化,比如鎧甲出現大量稜角狀設計,這種設計可以改變箭石的彈道,避免直接撞擊。但非是歐洲那種笨重的全身板甲,更類似於軟甲,防禦力沒有加強,但重量減輕了十斤有餘,成本也進一步下降,成本多少王韶不關心,他關心的是重量下降後,兵士的速度能得到提高。

其實技術還能提高,鄭朗只記得十七世紀歐洲盔甲漸漸消失時,意大利全身板甲重量僅有四十五磅,遠比宋明盔甲輕,但防禦力量能抵消原始火槍子彈的攻擊。

那麼按照現在宋軍盔甲的要求,與防禦強度,盔甲重量能下降到三十磅以下,不足十四公斤。

與盔甲設計無關,乃是冶煉技術還沒有達到十七世紀歐洲的水平。

這是他的想法,但對於宋朝來說,簡直是一個天大的驚喜。

至少種種事物出現,讓學格物學的學生漸漸增加到近千人。不但朝廷越來越重視,一些豪強也重視起來。過程王韶不知道,他只知道新盔甲的作用,並且才出來不久,要求鄭朗給他幫助,要求換裝。

鄭朗答應了。

隨後又提供大量的神臂弓。

其他的,王韶只不過要求調動幾員大將,從涇原路稍稍調幾千兵士過來,然後再沒有了。要錢,如今秦州有錢,要糧,八十多萬畝營田,還差糧食嗎?不過要求一旦收復河湟後,朝廷出一部分錢帛,替河湟興修道路。只有道路通達,才能進行有效的管理,鄭朗一一答應。

但在一開始,王韶與諸將發生了爭執,王韶非是出兵武勝軍,而是攻打武勝軍東南方向的羌人蒙羅角、抹耳水巴等族,景思立不解,道:「王撫使,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為什麼不進軍武勝軍,而去進攻羌人,而且山多林茂……」

「景將軍,若是攻打武勝軍城,羌人作為吐蕃的走狗,會不會前去營救?若是進攻羌人,能有幾個主人會為狗拚命?說不定他們還要看一看我軍的真正實力,不斷其手足,如何拿下武勝軍城?」

景思立與諸將忽信忽疑,宋軍出發,折向武勝軍城東南洮水一帶的抹邦山(狄道縣東南),這一帶地勢險惡,山不但高大險嵬,而且因為臨近洮水,水氣充沛,林子也十分茂盛。

聞聽宋軍前來,諸羌聚集在抹邦山一處險惡所在,竹牛嶺,居高臨下,嚴陣以待。

宋軍到了。

看到山上的羌兵,宋朝將士再次猶豫,苗授說道:「王將軍,當時應多向朝廷討要火炮。」

王韶冷哼道:「羌敵伏於岩石後,火炮能擊碎岩石嗎?如今敵人佔據險惡所在不出,我們只能徒勞而回,大軍已入險地,就要攻取險要。」

說完命令所有大軍翻過抹邦山,來到竹牛嶺下。站在嶺上,看著嶺上,王韶說道:「兵置死地,敢言退者斬。」

宋朝兵士穿著沉重的盔甲,向嶺上攀登,一開始羌人沒有動靜,直到爬到嶺中間,讓嶺上形成了陡度,羌人這才檑石箭雨一起落了下來。頓時宋軍隊伍響起一片片慘叫聲。沒辦法進攻了,宋軍只好撤了下來。

有的人看著王韶,不敢說話,否則會怨懟王韶,王大人,不能這樣硬攻,犧牲會很重的。這時候王韶看了一眼東方,說道:「陛下對臣萬分信任,臣死有何足惜。」

他想到的更多,一旦河湟慘敗,不僅是他,包括皇上會為難,鄭朗以及改革都會受到牽連,甚至撬動整個國家大勢皆去。然後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將官服脫下,露出鄭朗贈送給他的那副盔甲,拿著一桿長槍,第一個帶著向竹牛嶺衝上去。

王韶是什麼人,乃是進士,國家的文臣,又有葫蘆川大捷之功,前途無限的光亮,作為一個文人,居然帶頭往上衝,幾乎剎那間,所有將士熱血沸騰,血往腦門子上翻湧了,不要命的往嶺上衝去。

儘管不時地有將士中箭倒下,也有將士將檑石砸中,捲到山腳,慘叫連連,宋軍沒有停下腳步,一個個發瘋似的向嶺上攀援。有的羌人看到宋軍如此兇猛,都嚇傻了。

田瓊第一個冒死衝上嶺頭,手中大刀揮舞,後面的人還沒有上來呢,一個田瓊就將所有羌人嚇呆了,看到田瓊一刀下去,人頭飛起,羌人放下手中武器,不要命地向嶺後逃竄。

宋軍隨後追趕,斃敵無數,此戰獲得無數首領,以及器甲,焚其族帳,整個洮西大震。真正的敵人來了,一來還是兩個。河州方向的木征聞聽宋朝出兵,讓手下大首領瞎夔出兵援助,帶著武勝軍城首領瞎藥以及大首領曲撒四王阿珂出兵抹邦山,準備利用地形熟悉偷襲宋軍。

另一個敵人則是很隱蔽,西夏人。宋朝得到古渭城,吐蕃堅守武勝軍城,西夏南下之路阻斷,漢奸景詢獻策,讓梁氏謀取其地。正好王韶平戎策傳到西夏,西夏派斥候潛入秦州關注。當宋朝準備出兵時,西夏聚集軍隊於夏蕃邊境處,不是援助西夏的,同樣也沒有安好心。宋軍出兵,夏兵潛師於東谷,準備乘兩國交戰之時,乘虛拿下武勝軍城。

眼下王韶僅知道木征的人馬,還不知道西夏的軍馬。

王韶聽到斥候來報,思考片刻,令景思立、王存率領涇原路支援的兵馬,在竹牛嶺虛張聲勢,示其不疑。王韶本人也從東谷路小道直趨武勝城,兩股軍隊皆在東谷,不過西夏軍隊此時在東谷路北邊的遠方,才出馬銜山,並不相知曉。

行軍未十里,遇到瞎夔大軍,這一戰很險,第一吐蕃皆是勁騎,那是讓西夏人都害怕的剽悍騎兵,第二若是截不到,吐蕃抵到竹牛嶺下,景思立少量張聲勢的宋軍必滅,整個大軍會崩塌性的失敗,第三後方就有武勝軍城,若是行動不詭秘,兩相夾攻,宋軍必敗。

結果是兩軍相遇,宋軍突然殺出,先是弓弩兵將神臂弓撥出,勁弩如雨下,隨後宋軍跟上,兵騎夾擊。在王韶親自帶領下,宋軍一個個不要命似的。若是西夏人不要命,軍紀鬆散,威力還小一點,關健這是軍紀嚴明的宋軍,交戰了一會兒,吐蕃大軍迅速被殺得落花流水。

瞎夔見勢不妙,不顧手下了,撥馬向河州方向逃去。瞎藥匆匆忙忙想逃向武勝軍城,曲撒四王阿南珂在大敗之下更是六神無主,不逃向他的族帳地(在武勝軍城東面)。同樣隨著瞎藥向武勝軍城中奔去,族帳地無牆可守,不安全,大約就是他的想法。可沒有想到宋軍騎兵生猛無比,瞎藥進了城,宋朝騎兵也跟隨著他進了城。連帶著城中的吐蕃人四散逃跑,還不知道有多少宋軍殺了進來。

這個仗沒法打了,瞎藥與曲撒四王阿南珂不顧手下,飛速打開西城門,想向河州逃去,然而宋軍還在後面拚命地追趕。這時候西夏人殺到,聽到城中的喊殺聲,一個個莫明奇妙。

王韶也接到這個消息,下令宋軍停止追趕,突然調過頭來,向城東撲去。他手中只有數千宋騎,而西夏人兵馬達到好七八千人,是宋軍的兩倍。

就是這幾千名秦鳳路官兵,凶悍地以少對多,衝了上去。

不知是王韶的生猛,還是西夏軍隊素質真不怎麼樣,西夏軍隊僅堅持了一會兒,敗得比吐蕃人還要快。王韶留下少量兵馬,守護武勝軍城,其餘軍馬一路追殺,直追到一百里外的馬銜山,這才停下腳步。這一戰真將西夏人殺慘了,宋軍停下追殺,西夏人還在亡命逃跑,直到翻過馬銜山,來到康古,方才定下來神,一個個欲哭無淚。

阿南珂與瞎藥兩人呆在武勝軍城西,瞎藥的大本營在武勝軍城,阿南珂的大本營在武勝軍城東,僅剩下幾百個光桿司令,怎麼辦呢?很快手下就傳出西夏人又被宋朝擊敗的消息。

兩人也想哭了,敢情我們是大魚大肉,宋朝想吃,西夏也想吃。

現在只有兩條道路可選擇,一條逃向河州投奔木征,失去族人,他們手中還能有什麼讓木征看中的,要麼投降宋朝,不可能是西夏的,沒有族人,到了西夏更慘。

商量了一會兒,得,不跑了,騎著馬帶著散兵敗卒,來到武勝軍城下,有氣無力的喊道:「城上的宋軍聽好了,我們是瞎藥,曲撒四王阿南珂,我們投降啦。」

第八百七十四章 河湟(七)

王韶戰場上生猛,這時又表現出睿智的一面,拉著俞龍珂的手,一道迎出城來。

俞龍珂也派兵參戰了,但不多,僅是幾百人,於其說是參戰,不如說是觀戰。他也不會參戰,瞎藥就是他的兄弟。不過因為一個歸宋一個不願歸宋,兄弟倆鬧出了矛盾。當然,王韶兵力更不多,除了從涇原路調來的一點兒兵力,整個秦鳳路皆不是宋朝的重兵區,不過有兵三四萬人,還要留守各地,還有後勤因素的掣肘,就是有兵力,西蕃道路險阻,兵力越多,所攜帶的後勤越多,以秦鳳路之力,根本就無法滿足大規模軍隊的後勤運輸。王韶所帶的戰士不足一萬人,一半騎兵,一半步兵。

兩人共同迎了出來,王韶並沒有因為二人是敗兵之將,恥笑之,十分客氣。

包順沒有那麼客氣,畢竟是兄弟,直接指著瞎藥的鼻子笑罵道:「你這個瞎藥,不到黃河心不死啊,我喊來歸順中國,你偏不聽,還痛哭我,看看,今天景象很好受吧?」

「包供奉(俞龍珂授為西頭供奉官),瞎藥與曲撒四王阿南珂即歸順我朝,以後就是我大宋的子民,過去已往,就不用再提了。」

說得多客氣啊,瞎藥道:「王撫使,罪民有愧。」

「說不提了嘛,來,來,借你的府邸,我們暢飲如何?」王韶挽著瞎藥與阿南珂的手腕,一道進了原來瞎藥的府邸。財富未動,瞎藥女人未動,就連家俱都像是原來的樣子。瞎藥更是愧疚。

王韶又將高遵裕請來,做了介紹,高遵裕本身也就那麼一回事,可他身份獨特,身後還有一高貴的侄女,二人投降了,看到高遵裕,立即拜伏,高遵裕也是哈哈一笑,將他們扶起來,開始喝酒。

王韶種種做法讓瞎藥很感動,但一點失落沒有也是假的,酒過三巡,就問了一件事:「王撫使,我有一事不明。」

「說吧。」

「中國軍隊太強大了,為何坐視西夏猖獗?」瞎藥被宋軍殺蒙了頭,很不解,以這樣的宋軍,休說西夏,就是契丹人也不是對手啊。

這時候宋軍真的很強大。

有幾個原因,西北養了十萬餘匹戰馬,提供了大量騎兵,在鄭朗帶動下,境內蕃羌比以前對宋朝更忠心,兩相結合,再也不像史上王韶那樣,幾乎全部是步兵作戰,一半騎兵一半步兵,盔甲質量的減輕,使得宋朝軍隊速度帶了上去。

還有許多是京城裡的禁軍,不過郊外農村兵增加了,至少農村兵家庭負擔輕,性格淳樸,再加上每三年的大比,將一些真正強悍的廂兵、鄉兵、保丁、壯丁與弓箭手填入禁軍,使宋朝禁軍整體戰鬥力提高。

朝廷對軍隊的改制,從上到下的甄別銓選,使得將校素質得以提高,自基層起,進一步帶動了軍隊強大。

這才是真正的厚積薄發。

當然,是王韶率領,若是讓高遵裕率領,又是兩樣。

因此可以說它是此時四國中最強的軍隊,即便契丹也不及之,瞎藥遇到這樣的宋軍悲催了,在史上他還能來得及逃回武勝軍城,但當天夜晚讓高遵裕將武勝軍城輕鬆地拿下,不過還能來得及帶走家人與許多部下,最後成了流浪的人在天涯,熬到冬天到來,受不了,這才投降宋朝的。但此次不行,從始至終根本就沒有將宋軍丟下來,無路可去,家人又在武勝軍城,不得不投降。

但是想不通啊。

想到戰場上宋軍的凶悍,他兩腿仍在憟憟發抖。這樣的宋軍,怎麼可能連一個西夏都拿不下來呢,他與西夏人打過多次,也就那麼一回事,還不如自己部下。越想鬱悶,忍不住發問。

王韶哈哈一樂,道:「不久矣,瞎藥,要麼帶著人馬隨我一道立功,做我大宋的阿史那社爾?」

「這個。」可是瞎藥又看到邊上的苗授等將,特別是苗授,他親眼看到苗授如何屠殺自己手下,抹邦山上有虎,似乎猛虎也不如這個面色黝黑的大漢,自己憑什麼做人家的阿史那社爾?

「喝酒,喝酒。」瞎藥鬱悶之下,喝得酩酊大醉。

消息很快送到京城。

還是都堂會,這是鄭朗帶來的美好傳統。

邸報傳了下去,蘇轍看到後,差一點爆了粗口:「王韶才是薛仁貴啊。」

皇上誇向寶是薛仁貴,與王韶相比,向寶算個球啊。

鄭朗道:「他是什麼薛仁貴,能拉開六石弓嗎?」

蘇轍翻眼睛,不要說王韶拉開六石弓,宋朝有能拉開四石多弓的猛人,六石弓一個都沒有出現,王韶雖猛能拉二三石弓就不錯了。

趙頊會意,道:「蘇卿,他僅是一個文臣,何如薛仁貴相比,再說,也不吉利。」

薛仁貴一生無敵,就敗給吐蕃人了。王韶正在打吐蕃人呢。

這都是假的,主要是不想讓王韶戴上武臣的名義。

又喃喃道:「乃忠臣啊。」

王韶帶頭向竹牛嶺上衝,臨衝前只說了一句話,陛下對臣信任萬分,死又何足惜,能不讓趙頊感動麼?能不讓趙頊喜歡麼?但趙頊也想爆粗口,真的很生猛,只帶了幾千兵士,深入到武勝軍,前後多場惡戰,總共擊敗了四萬多敵人,西夏那幾千替死鬼就不算了,吐蕃騎兵有多生猛,這還是在人家門口將人家打敗的,打得瞎藥走投無路,自動跑回來投降。

薛仁貴也不過如此。

然後看著鄭朗,在他心中鄭朗夠猛的了,然與這個王韶相比,似乎還差了一點。他站起來,紅光滿面,興奮地走來走去,走得一干大臣眼睛都發花。又將奏折接過來看,估計今天晚上多半他都睡不好覺。

鄭朗說道:「陛下,王韶請求朝廷對一些有功將士賞賜,又請求朝廷出一些錢帛修建道路,利於管轄,請陛下恩准。」

「准,准。」

馮京等大臣翻白眼,可是王韶勝得太光彩,無話可說。

鄭朗心中卻在想四個字,孺子可教。王韶在史上大捷後,忘乎所以,俺們一切包了,錢帛糧草賞賜,都是俺經營賺來的。但經自己提醒後,知道討要了,不能說自己一人的功勞,得說大家的功勞。就像自己當初在西北一樣,俺無功,皇上功勞,宰相功勞,將士功勞。但那一個不清楚,於是贏來一片喝彩聲。王韶還是做不來,不過比史上強項令要好得多。

鄭朗又說道:「陛下,自從准西夏求歲賜錢後,軍民士氣低落,請陛下將武勝軍戰役前後登於報紙,以漲我大宋民心士氣。」

復准西夏歲賜錢,乃是換取西北另一邊安寧,包括鄭朗刻意不顧羅兀城在內,不然南方章惇馬上動手開打,王韶開打,綏州那邊再度打得熱火朝天,今年財政又要出現黑窟窿。

但鄭朗有一個私心。

史書抹黑王安石與王韶,像這樣的大捷,居然淡淡一筆掃過,無論續資或者長編,皆找不出幾段文字記錄,奇怪來哉。說句不好聽的,即便曹瑋,也未曾取得王韶的功績。

現在十幾家報紙詳細刊登,看史書以後怎麼抹殺。

馮京卻冷不丁地說道:「為何西夏也出了兵?」

「我朝想拿下河湟,對西夏形成合圍,西夏也想拿下武勝軍,將勢力南下,對我朝形成包圍,甚至能威脅我朝四川。有何奇怪?」鄭朗淡淡說道。

馮京意思語塞,他不是指西夏出兵,而是指西夏會與吐蕃聯手。

不過大捷面前,一切都是空白,馮京不敢多說。

趙頊又下旨,以武勝軍為鎮洮軍,高遵裕為知軍,王韶還要打呢,不能留在武勝軍城。這個鎮洮軍,就是後來鼎鼎大名的熙州!

王韶將武勝軍城整頓,對百姓安撫,然後又發出宣告,朝廷不久就會發來大批錢帛,對你們賞賜,還替你們興修道路,派人教導你們種植苜蓿,甚至在幾處開辦學校,教導你們孩子讀書識字。

這就是鄭朗囑咐的話。

種植苜蓿,就能讓流動的遊牧民族安定下來,不安定,到處遊牧就難以管理,一安定,漸漸配合一些措施,比如教其讀書識字禮儀,漸漸就重新漢化了。道路更是必須的,有道路就能輕易將兵力送到各處,後勤運輸就會方便,也利於繁榮當地的經濟,改善百姓生活,說千道萬,百姓日子過得不好,無論怎麼拉攏,最終還是會反叛。

然後王韶帶著軍隊再次出發,瞎夔敗北,逃回河州,王韶派人打聽,其兵不僅有河州之兵,還有瑪爾晉族吐蕃兵。瑪爾晉族乃是唃氏族人,居住在熙州南面,洮州以北,露骨山兩側。

這也是一個非常龐大的部族,好幾萬人。

王韶於是兵出鞏令城,乃是吐蕃名,原先的名字叫治力關,位於露骨山治木峽,是一個長達二十里路的古川,風景秀麗,有山有水,當風景看是不錯的,但用兵卻是大大的困難。

面對這樣的強敵與險惡的環境,王韶只選了兩千兵士,帶了幾天乾糧,上了戰馬,開始新的征程。非是全騎兵,實際有些複雜的山區,步兵的作用更大。乾糧就這幾天,吃完了,大家只能喝西北風,逼迫將士拚命。出了武勝關城,順著洮水,越過抹邦山,折向西南,向鞏令城馳去。

瑪爾晉族聞聽宋軍只有兩千兵馬前來,諸族首先是不解,後是一個個大笑,宋人太輕敵了,此乃吐蕃腹部,離宋境很遙遠,天時地利人和皆在吐蕃這邊。想一想西夏人,每次率領十萬大軍入侵,最後是什麼下場。居然兩千兵馬就敢來到鞏令城,讓宋人瞧瞧吐蕃人的厲害。諸族首迅速聚集了數千蕃騎迎戰。兩軍相峙於治木古峽口,又看到宋軍居然一個個下了戰馬,吐蕃人更是大笑,一個個騎馬衝了過來。

離有一百多步,宋軍就開始放箭了。

一般弓箭有效射程只有一百步,吐蕃人不以為意,繼續撥馬向前衝。

但這可不是一般的弓箭,箭雨至,到了一百多步外,依然飛速而來,許多吐蕃人中箭倒下,王韶所帶兵士所用弓弩幾乎是清一色的神臂弓,西夏人李定帶來了機括,再加上鄭朗指導,宋朝工匠打開了一扇扇天窗,神臂弓所需臂力進一步下降,所需臂力不足二石就可以拉開。甚至還提前數年出現了馬黃弓,也就是神臂弓的改進版,以犧牲射程為代價,換來臂力要求的降低,兵士拉神臂弓一箭,馬黃弓可以拉三箭。王韶對馬黃弓更有偏愛,神臂弓射程雖遠,但遠了,命中率下降,速度也慢了下來,馬黃弓射速短了一點,可速度提了上去,並且射程仍然達到了一百多步,足矣。

一波波箭如雨下,雖吐蕃人艱難的靠近,已經倒下許多人,士氣沮喪。眼看接近三十兵,後面的宋朝騎兵殺了過去。人數上仍然居於劣勢,可是更有組織紀律,武器盔甲也更犀利,兩軍混戰,僅是一會兒,吐蕃人再敗。王韶隨後掩殺。

抹邦山前故事再次上演,強大的吐蕃騎兵成了一隻隻小兔子,滿山遍野的跑啊跑。

鞏令城再次大捷,兩萬瑪爾晉族人投降。

王韶這才停下,但才是一個開始,現在先消化已得的勝利果實。

朝廷升鎮洮軍為熙州,再加上河洮岷三州,古渭城通遠軍,四州一軍置熙河路,任命王韶為龍圖閣直學士,為經略安撫使知熙州,實際四州一軍皆沒有光復。通遠軍北部仍屬於西夏人的勢力,熙州北部小部分地區屬於西夏,南部仍有大片蕃羌未誠服,洮州所控制的範圍僅是東部一小部分,岷州比洮州好些,但控制的範圍還是不大。至於河州,暫且更不能當真,朝廷一連片毛地也不能控制。

不過不急,今年一系列的戰鬥僅是一個開始。

章惇那邊也開始行動。

同樣是鄭朗留下的好底子,首先針對南方那種複雜的地形,鄭朗以前訓練了一些善於攀援的兵士,其次在南方編製一批當地鄉兵,特務營提供了大量有效情報,最後便是南方開發,加強了許多蠻人對宋朝的嚮往。後面一條也很重要,蠻人區域比較封閉,說宋朝多好多好,他們未必能看到,所能看到的僅是附近一些宋朝百姓的變化。

聚集了三路兵馬,能上山能下江,自南川縣開始,向峽州地區穿了過去,峽州蠻首看到這一批靈活的宋軍,聞風喪膽,不得不舉酒相迎,這也是一個很有腦子的大臣。

蠻人投歸,也不能再用武力了,但無妨,興修道路水利,部分地區設辦學堂,下令嚴禁諸蠻不得再像以前那樣擄掠漢人為奴,釋放漢奴,未全部禁止部曲制度,部分地改部曲為佃農制。

總的政策還是以前的那種羈縻制度,朝廷也未指望從他們身上得利,只求一個太平罷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反叛擄掠就可以了。年底,王韶在熙州北部地區東谷道築北關堡,防止西夏人南下,又於抹邦山前築南關堡,以及其他堡寨,對熙州加強了控制。章惇也修了數條道路,三軍漸漸轉移到鼎州,主要還是南江蠻,強大的舒氏、向氏、田氏!

年底,河北大蝗。

但問題不嚴重,這僅是大災來臨前的一個號角。

夏收時,趁著今年麥價便宜,鄭朗拿出五百萬緡購買了許多大麥小麥。秋收到來,米價與粟價、豆價也不貴,又撥出一千五百萬緡購買了一批糧食。美其名曰糧價太賤傷農,平衡糧價。

兩次共籌備了五千多萬石糧食。

儲備這麼多糧食,也是宋朝史上絕無罕見的,主要還是糧價下跌,若是米價維持在每斗一百文,鄭朗無可奈何了。但這些糧食,還是不夠的。然明年還有一段緩衝時間。

先將河北災民安撫好。

撥出五百萬石糧食,發向河北各州府,讓百姓興修水利,以工代賑。或者以殺蝗,到各縣縣衙以蝗換糧。蝗蟲能喂雞,能吃,然而老百姓敢吃蠶蛹,對這個卻一直不感冒。雖能喂雞,可那個雞同樣賣不掉。只能讓百姓將蝗蟲殺死後,於縣衙過秤,再將它們焚燒。

自秋後起,這些年鄭朗每年都會折騰一次,今年卻一直安靜無事。就連朝會上爭執,鄭朗都很少參與,彷彿消失了一般。然而自起初的騷動不休,到了今年,整個國家就像一台機密的機器,在高效的運轉。

比如河北蝗災,這麼大的災害,若是往年,會亂成一團,然今年不同,視察的視察,動工的動用,組織的組織,救災的救災。一切皆很從容,就像河北沒有發生災害一樣。

許多大臣在盤算著今年的開支,但不得不承認,隱隱的一個盛世即將到來。

就在這時候,有人來打臉了。先是梁氏以西夏苦困,請求朝廷提前將歲賜錢帛送給西夏,鄭朗不同意,不過諸相諸臣認為可以。章惇在用兵,王韶在用兵,西北最好能安寧下來。

鄭朗看到大家都贊成,不作聲了。

朝廷於是將錢絹茶送到保安軍,與西夏人交接。得到錢帛後,西夏自宥州移牒,說道:「奉領盧指揮王韶城武勝,招誘屬蕃,乞賜還本國。」

牒文送到京城,大家一起瞠目結舌。

最簡單的一個道理,西夏崛起史就是一部擴張史,先是甘州沙州回鶻,隨後是六谷部,再者就是龕谷、西使城。憑什麼你們能進攻經營吐蕃地盤,我們宋朝就不行。

前面一得錢帛,後面一個大嘴巴子狠狠抽了過來。趙頊氣得要吐血,不知道說什麼了,只說了一句:「夏人敢如此?」

第八百七十五章 河湟(八)

鄭朗說道:「陛下,西夏就是一匹狼,與狼講仁義行得通嗎?陛下何必與一頭牲畜生氣呢?」

見得太多了,對內凶殘,對外軟弱無能。鄭朗並不生氣,說得風輕雲淡,有些大臣長鬆一口氣,西夏這次打臉打得太狠了,怕鄭朗會借題發揮。但兩者性質不同的,鄭朗忍讓才是真正暫時的忍讓。

隨後又調撥五百萬石糧食去河北,前一批乃是以工代賑,後一批糧食乃是銷售,能賺到一筆小錢,但賺錢不是為主,打壓糧價才是真正目標。畢竟河北還有許多非耕民,河北蝗災,明年夏收算是結束了,許多百姓仍以工商業為主,不可能參與以工代賑,一些奸商於是大肆瘋漲糧價。這五百萬石糧食撥運下去,糧價應聲而落。

民以食為天,糧價是關健。

並且河北糧價漲不上去,明年糧價就不會抬頭,明年還要準備儲糧,這才能從容地應付未來的特大災害。

危機就是生機。

不是好話,迫不得己的做法,不到危機之時,火燒到屁股都不行,得燒得眉毛,不然,做任何事,都會有人反對,誰叫這是一個最喜歡內鬥,內鬥起來最凶殘的國度?

中書統計了天下戶數,主戶一千二百三十萬八千七百一十三,客戶七百一十九萬六千七百三十二,丁兩千五百九十八萬九千八百一十七。鄭朗有意做對比的,這一年史上宋朝也統計過一次,天下上戶部主戶一千四十九萬八千八百六十九,丁一千五百七十三萬四千一百九十七;客戶四百五十九萬二千六百九十一,丁六百一十三萬三千六百五十五。

比史上整整增加了三百三十萬戶有餘,丁增加了五百六十萬有餘。

但實際沒有,兩廣的歸化,使得許多蠻部計入戶冊,流民與隱戶減少,合計起來,最少要拋去一百萬戶,近兩百萬丁。

可是與史上相比,因為人口更加稠密,鏟佃現象越來越嚴重不提,佃農比例也在增加當中。

並且所謂的主戶也不全是主戶,最少有四百多萬乃是不完全主戶,也就是五等農,他們自己擁有一些耕地,同時也租種別人的耕地。還有兩百萬乃是城市做工的無產者。

這個也不要緊,是危機,也是一份生機。

隋朝大業二年,人口峰值戶數為九百萬戶。唐朝天寶元年,人口峰值為八百五十二萬五千戶,不過唐朝人口管理很亂,逃戶很多,全國實際戶數至少達到了一千三四百萬。若將逃戶、隱戶、奴婢、士兵與僧道計算在內,後世學者認為唐朝人口最高峰時達到八千多萬,還有人認為唐朝最高峰是實際兩千萬戶,人口一億四千萬人。前者更可靠些。

究竟多少是一個謎底了,就像現在宋朝統計的戶數仍不是實際戶數,最少還有一百萬戶無法統計。另外就是一戶多少人口,學者往往以一戶五口人計算,這是很不科學的,隋朝統計最嚴格,古代人不大喜歡分家,甚至往往有的兄弟和睦,子孫團結,一個家庭就像一個大家族一樣,能擁有直系親屬幾十口人。一戶肯定不止五口人,鄭朗估計是六口人,有可能會不足,但不會相差多少。

無論怎麼計算,此時宋朝人口肯定是超過了唐朝最高峰時期,就算是一戶五口人,若加上部分羈縻地區人口與逃戶隱戶,也達到了一億人,若是一戶六口人計算,人口數量逼近一億兩千萬人。

唐朝最盛時候面積達到一千七百萬平方公里,直接控制的區域包括現在的河湟、河西走廊、靈銀之地、幽雲、交趾、遼東半島沿海地區加上高麗北部,面積達到近五百萬平方公里,宋朝此時面積不足三百萬平方公里,直接能控制的區域不滿兩百五十萬平方公里,也就是人口稠密是唐朝最盛時的兩倍有餘。

鄭朗帶著統計數據,遞給趙頊與諸臣,一個個也看了發呆。鄭朗心中還有些自豪的,自己出現,最少使宋朝增加了兩百萬戶。不過這份自得,只能他一人獨享了。看著大家發呆的表情,鄭朗說道:「以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不用十年,甚至五年時間,就能增加到兩千萬戶。」

趙頊有些怔忡,這是好事,但也是壞事,以宋朝的面積,就算能養活兩千萬戶百姓,能養活兩千五百戶百姓嗎?像這個速度發展下去,兩千五百萬戶用不了多久,也必然出現。

他又想到了鄭朗那個計劃,再次失神。

元旦就到了,新的一年開始。

王韶再戰西北。

但宣殿門下馬事件發生,正月王安石騎馬到宣德門,衛士拿著一個骨朵走了過來,這個骨朵就是一把帶長柄的小柄,契丹韓德讓就是用這個骨朵將一名大臣在朝殿上活活打死的,衛士持著它,喝令王安石下馬。

王安石性格固執,根本就不聽,繼續騎馬向前走,這時候走出來一個大太監,就是趙禎發瘋時喊謀反的那個主,張茂則。他喝令衛士將牽王安石馬的從人抓住,用骨朵狠打,打著打著,轉移了目標,又用骨朵狠打王安石的馬,還當著後面跟過來大臣的面喝道:「相公馬有何不可。」

將王安石的馬打傷了,張茂則對衛士這個舉動很欣賞,說道:「相公怎麼啦,他不是臣子嗎?這樣蔑視皇帝,是不是想當王莽!」

王安石也弄蒙了,當場沒有作聲,轉身找趙頊評理。

趙頊將相關的衛士十餘人送到開封府笞杖,開封府尹蔡確上疏道:「宿衛之士,拱衛人主而已,宰相下馬非其處,衛士所應呵也。而開封府觀望宰相,反用不應為之法,杖衛士者十人,自是以後,衛士孰敢守其職哉?」

王安石聽了不樂意,奏道:「親從官撾擊坐車及旌斿,臣至宣德門,依常例於門內下馬,又為守門者撾馬及從人。臣疑親從官習見從來事體,於執政未必敢如此,今敢如此,當有陰使令之。都緣臣居常遇事多抗爭曲直,臣所以如此者,乃為義故,豈敢以私事肆為驕騃不遜?恐奸人欲以此激怒臣,冀臣不勝忿,因中傷臣以為不遜。臣初所以不敢辨者,疑有條制,從來承例違越,及退檢會,乃無條制;問皇城司吏,亦稱無條制;及問體例,卻據勾當皇城司繳到皇城巡檢指揮使畢潛等狀稱,從來合於宣德門外下馬。臣初執政,即未嘗於宣德門外下馬,且宣德門內下馬,非自臣始,臣隨曾公亮從駕,亦如此。」

這件事若沒有鬼,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王安石違例,一個太監,一個衛士,敢當著諸臣的面,打宰相的馬與從人?宰相威嚴還會存在麼?

趙頊看完,也在回想,說道:「朕在親王時,位在宰相下,亦於門內下馬,並不是在宣殿門下下馬,不知何故如此。」

於是派人問下馬制。

馮京三元,學問好,但問馮京,馮京說我忘記了。

其實鄭朗對馮京已經越來越失望。

正好文彥博來京敘職,又問文彥博,文彥博說我從來只於門外下馬。

兩人裝傻賣瘋,不過很快王安石自救,找到一條有力的證據,嘉佑後行首司日記,記載並於門裡下馬。

有了這條證據,說明王安石沒有做錯。趙頊派王珪與中書驅使官溫齊古查問,溫齊古問堂吏看棚者:「守門人自相與言,擊宰相馬,馬驚致傷損,罪豈小?」

一員僚答道:「我也不解,但上面逼得緊,將奈何。」

這個上面是誰,居然能奴使宮中的大太監與守門衛士,溫齊古不敢再問,稟報了王珪。王珪膽子本來就小,立即戒告。王安石得知問溫齊古,溫齊古支吾道我記不起來堂吏名字。

這便是王安石下馬事件經過,不過後來經歐陽修學生陳銍篡改,花燈出來了,趙頊兩個弟弟也出來了。

王安石見事情如此,以為是宮中太后授意,有可能是高滔滔,但更有可能是曹太后。於是忍氣吞聲。

鄭朗卻更清楚,不可能是兩個太后授意,現在免行法未出來,包括高滔滔在內,雖對改革也提過一些看法,總體看到國家漸漸富強,是比較滿意的。但這個張茂則肯定是一個大大的麻煩,就像一隻拍不死的蟑螂一樣,一次又一次躲了過去,又再度得寵於後宮。

也與蔡確無關,更不是蔡確想拍馬屁,他上位就是王安石一手拉上來的。未同意杖衛士,僅是他的本人看法,就像司馬光與王安石有時候也不同意自己種種做法一樣,然而能代表著兩人對自己就有了壞心?

實際嫌疑人並不多,就那麼一兩人,而且絕對的有能力將手伸到後宮,也喜歡將手往後宮伸。並且史上高滔滔對王安石不滿,就是這時,高滔滔對激進的王安石多少也有些不滿,容易讓張茂則發生誤會。

就是史上的高滔滔,在王安石變法下,國家變得富裕,經濟寬鬆,免行法未出來之前,對高家傷害並不大,也不會授意一個太監羞侮堂堂的宰相。史上司馬光腹黑,但不會做出這個笨劣的舉動,況且他以道德君子自居,也不會與宮中太監勾結。韓琦在下面,史上還在下面。那麼還剩下誰!

這次鄭朗做法一反常態,變得十分激進。

眼看此事就要消解下去,鄭朗忽然遞了一份辭呈,俺這個宰相做不下去了,要回家。

所有人一起感到愕然,趙頊更不同意。還有那麼多欠負,再說,河湟西夏,那一樣能離開鄭朗,急切地將鄭朗喊到宮內詢問。鄭朗平靜地答道:「陛下,智者有所為有所不為,國家漸漸上了軌道,故臣急流勇退,乃智者之為也。」

趙頊鬱悶地說:「鄭公,朕非乃是句踐。」

你怎麼將我當成兔死狗烹之主呢。

「陛下,你可記得王韶定武勝軍之役,先斬其羽翼,後敗其主,由是武勝軍收復。王安石乃是改革的重要臂膀,無故受辱,此乃斬王安石之先聲也。現在退,臣還會得到清名,若遲,臣心中害怕了。」

趙頊苦勸,鄭朗不聽,繼續強硬的辭職。

趙頊同樣發生了誤會,回到宮中與高滔滔吵,高滔滔莫名其妙,道:「頊兒,哀家也不知道啊。」

事情終於鬧大。

包括富弼等人,一起跑到鄭家勸說鄭朗。

雖然對鄭朗一起做法皆不大滿意,不過鄭朗也是為了國家,況且改革基本結束,包括清查隱田,去年都沒有了,到了鞏固成果,安靜時期,許多大臣對鄭朗態度也漸漸改觀。

關健國家還有一大堆事務,鄭朗摞蹄子了,富弼只能挑著,他挑不起啊。

鄭朗還是不聽。

高滔滔也焦急起來。

既然溫齊古審不好此案,於是親自帶人將一干人抓了起來,在內宮刑訊。是誰給你膽子,折辱國家宰相的。

幾天後,四名衛士,兩名堂吏,全部絞殺。因為什麼罪名,未說,也沒有人敢問。張茂則於後宮自殺。

接著,溫齊古貶放嶺南,富弼的女婿馮京貶知亳州,富弼產生懷疑,向馮京詢問,馮京道:「翁翁,冤枉,與我無關。」

富弼也醒悟過來,說道:「你下去也好,權當是磨練磨練,雖說你在西府,我在東府,翁婿二人,終是不便。」

馮京只能額首。

富弼又道:「凡事得長個心眼,勿要被別人當成了槍柄使喚。」

「翁翁,是指何?」

「不久後你就知道了。」

趙頊又將鄭朗召到宮中,高滔滔在屏風後讓趙頊退下,只有他們二人,隔著屏風說話,說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鄭朗這才停止辭職。當然,現在確實也不大好處理。

但這次下馬事件,也確實碰到了鄭朗底線。

王韶還未出兵,西夏先行出兵。

元昊入侵時,用金幣與王爵招宋朝蕃官劉懷忠,懷忠毀印斬使,隨後力戰而死。朝廷錄其子劉紹能,夏人圍大順城,紹能為前鋒,毀其柵,至奈王川,邀擊長城嶺,多立戰功。趙頊登基後,又於破囉川大敗夏人,因功遷為洛苑使英州刺史鄜延兵馬都監。其人悍勇無比,梁氏雖無禮,朝廷不想為西夏分心,而耽擱河湟,因此下詔緣邊不得生事。會當順寧寨蕃部與官兵發生衝突,逃入西夏。劉紹勇聽聞後,十分不悅,以兵追逐,沒有趕上,此蕃部被西夏收留。劉紹能一怒之下,劫去許多夏人,從容返回順寧寨。

此時西夏很苦的,宋朝是不收留,無論是劫或者是收留多半肯定是回不去。不是宋朝強留,而是夏人自己不想回去,甚至許多部族盼望著,像劉紹能這樣,能來多劫幾回。劫好啊,來劫我們吧。

梁氏大怒,不敢用兵順寧寨,看到秦州無備,再加上朝廷抽掉許多兵力去了熙州,秦鳳路兵力更少,於是縱兵大掠。她想得很好,可就是兵力少,對付西夏人也足夠了。秦州都巡檢劉惟吉帶著宋軍,對這支進入秦州的西夏軍隊展開反擊。兩軍交戰,西夏人又再次大敗而回。

王韶聞聽後,恥笑道:「西夏前來,空自取其辱。」

於是商議出兵河州的事,高遵裕說道:「古渭舉事前先建堡寨,以漸進取,故一舉撥武勝。今兵未足,糧未充,一旦越捨圖人之地,賊若能阻要塞之所,我軍進無所獲,退不能退,危矣。」

經營河州與熙州是兩回事,熙州東邊是古渭城,宋朝在此經營了很多年,許多蕃部與宋朝關係良好,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到了河州,已經深入到河湟核心區域,離宋境遙遠。

再者,兵也少,朝廷總共只給了一萬三百餘名駐泊兵,也就是正兵,禁兵,另外還一萬八千三百九十四名鄉兵,多是蕃兵,總共才二萬九千七百餘名兵士。

這些兵士不可能全部動用的,必須要分出一部分留守,王韶能帶走的兵力不可能超過兩萬人。兩萬人深入到河州,塞牙縫都不夠。高遵裕有些擔心也合乎情理。

王韶看著監軍使李憲問道:「公有什麼意見?」

李憲笑了一笑答道:「某家不知,但憑王經略做主。」

王韶說道:「公綽,放心吧,替我守好熙州,不久後自會有喜訊傳來。」

說著帶領主力軍隊向西出發。

果然不久後木征派人前來熙州虛張聲勢,說他會乘著熙州與古渭寨兵力空虛之時,率領諸蕃進攻兩城,切斷宋軍歸路。熙州城中百姓大驚,高遵裕迫於無奈,單騎宿於城外,做表率的,沒這回事,看看我,一人就敢宿在城外面,木征有本事派人來捉我。城中百姓方才安靜。但這一戰打得很苦。

王韶大軍徐徐西上,先派苗授為前鋒,拿下河州東方屏障香子城(今和政縣),到了這裡,已經真正進入青海高原了,離河州同樣也不遠。木征急切之下,率軍來戰。王韶大軍趕到,兩軍於香子城西展開激戰,只是一會兒功夫,吐蕃人不力,丟下一千多具屍體倉皇逃竄。王韶乘勢奪下河州,生擒木征妻子子女。

但這時候宋軍暴露出一個嚴重的問題,戰線太長,兵力又少,大軍到了河州,香子城留守的兵力不多,前面王韶離開,後面諸羌再次叛亂,將宋軍糧草劫持,重兵圍困香子城,以迎逃出來的木征軍隊。香子城城牆不完,守香子城的鈐轄蕃將奚起,看著四周密密麻麻圍過來的羌兵蕃兵,又看了看寨中僅有幾百宋軍,自付不能守香子城。一旦香子城失守,王韶就成了一個孤軍了,立即派人向王韶求急。

王韶立即讓田瓊率七百餘人救援,至牛精谷,正好遇到木征帶著大軍趕向香子城,兩軍交戰,寡不敵眾,田瓊父子皆戰死,僅有少數人逃了出來。這也是開河湟以來,宋軍損失最重的一次。前面數次戰役,總共傷亡還不足一千人,而僅是這一次,傷亡就達到近五百人。

王韶又派苗授率領五百人殺回來支援。

木征有些發傻,他很有些搞不懂,這時他到達了香子城,與叛蕃兵合於一起,聚集中數萬的吐蕃好男兒,宋人只派幾百人幾百人的過來,難不成送點心給自己吃的,以安慰自己一顆受傷的心靈?

好大的一個點心。

這次宋軍雖少,可個個都是王韶精挑細選出來的,苗授連夜急奔,對部下說道:「晨當擊賊!」

到達香子城外,天剛濛濛亮,苗授就帶著宋軍殺了過去。

木征還在繼續發傻,就這點人馬,居然敢真的衝過來?

真衝過來了,那就應戰吧。可一交手不同了,五百個宋兵個個就像下山的猛虎一樣,在數萬吐蕃軍隊如入無人之境,所向披靡。不到一個時辰,數萬吐蕃大軍全部殺得心寒,撥腿就逃,香子城圍解。

木征丟下一千多屍體,帶著大軍撤到安全所在,還在繼續發傻,怎麼可能?他比瞎藥還納悶,這還是傳說中軟弱無能的宋軍麼?就在這時,探子來報,說宋朝主力部隊從河州城殺了出來。

王韶這次肯定是失誤,戰線那麼長,殺得太急了,顧此失彼。不過他是北宋一百多年罕見的名將,馬上就糾正了作戰方案。木征一聽不妙,以為是王韶刻意為之,幾百人幾百人的送死,將自己釘在這裡,然後大軍殺到,一網打盡。是不是這回事,戰後王韶也不說,田瓊乃是他手下愛將,壯烈犧牲,同樣是他心中的傷痛。

第五百宋軍就將他幾萬人殺得撥腿就逃,一萬多宋軍殺來,如何是其對手,跑吧。利用熟悉地形之便,與王韶兜圈子,想進行遊擊戰。但他終不是太祖,游擊戰術沒有弄好,僅是兩天,就在麻架平讓宋軍堵上。

木征喝道:「下馬放箭。」

更是很古怪的一幕,這可是野戰,乃是宋軍之短,吐蕃之長,然而作為吐蕃一方,居然不敢於馬上交戰,卻跑下戰馬,利用地形進行防禦戰。這似乎是宋軍以前老做的事……

放箭就放箭吧,兩軍互射,天空中箭如雨下。宋軍弓箭更犀利,吐蕃兵馬更多。不過現在這個兵馬多不起作用了,連人家五百人都打不過,還談什麼數量?

因此兩相差不多。

苗授再次站了出來,他也能算是文臣,少從胡翼之學,補國子生,但在西北戰場上卻是一個凶悍無比的殺神,在他的帶動下,宋軍傳呼,紛紛前驅。有的吐蕃兵士眼睛好,看到苗授,又是這個鬼,看到宋軍在這個殺神帶領下,馬上逼近了,吐蕃人兩腿驚戰。宋軍就撲了上來,兩軍激戰,一到近戰了,吐蕃人膽色沮喪,不是五百人對手,更不是一萬多人對手,且戰且敗,轉戰十餘里,擊殺吐蕃兵士四千多人。木征好不容易才逃了出去。隨後王韶又命王君萬與景思立開通道路,木征派兵來阻,又讓二將擊殺三千餘人。殺得木征差一點連老娘都認不識了。

第八百七十六章 河湟(九)

前後數戰大捷,所獲牛羊糧草不可勝數,王韶所帶的兵力並不多,只有一萬多人,至少數月之內,都不需要後方提供供給了。王韶暫且停了下來,自熙州城開始,修了康樂寨、當川堡、珂諾城、香子城,先保護好後方的道路安全,以免糧食被劫。又在北關堡的北方修了結河堡,一是防止西夏人由東谷路入侵熙州,二是由北方對河州遙指。

又派兵渡過洮河,掃蕩山南,同時派大將王君萬突然自古渭城南下,輕騎襲取岷州東北天險摩宗城(鐵城子,鐵城堡,在岷縣)。

木征心魂未定返回河州,但他並不急,宋軍兵力少,自北結河堡,到南摩宗城皆在用兵,兵力更分散,而且此時他留的空間仍然巨大,足可以從容地與宋軍展開游擊戰。

至於正面衝突,木征想都未想過,甚至結河堡有小路直抵河州,宋軍修堡的將士並不多,他都不敢派人前去襲擊阻攔。但問題就來了,正是因為結河堡有這條小道,眼看宋軍將結河堡修好,王韶命景思立率輕騎猛撲踏白城(河州西側),不但阻斷了河州與湟州的聯繫,並且真正對河州形成了包圍。

木征殺破了膽,看到宋軍佔領踏白城,居然束手無策。

但是王韶接下來沒有再動,他腦海裡還有一個更大膽的計劃。

消息傳到京城,群臣拜賀。

一度君臣都以為王韶戰死了。香子城被數萬吐蕃軍隊圍困,糧道被切,不知道從哪兒傳出來的風聲,說是王韶在河州全軍覆沒。負責後勤的官員蔡延慶急切之下,派守在甘谷堡的張守約留千兵守甘谷通渭二堡,以三千人救援王韶。張守約說道,僅留守千人駐防二堡,二堡必不能守。且王韶以精兵萬人尚為賊所扼,臣率三千人前往必恐敗事。若不顧二堡,想臣前往,至少讓臣率五千人前去。

戰後捷報傳來,蔡挺與王安石為張守約產生爭執,蔡挺認為張守約懦弱,才見賊便尋找理由逗留避事,當處罰。王安石說情有可願,若王韶一萬多精兵全軍覆沒,張守約三千兵馬交去,也是必敗。

趙頊則在疑問,明明沒有大敗,大敗的消息從何而來,於是懷疑高遵裕。不過消息傳出去後,趙頊為田瓊壯烈犧牲,感到很悲傷。這才是鄭朗最擔心的,那有戰爭不死人的。

大捷傳來,舉國歡騰,鄭朗喜上添花,提前將去年一年財務報表公佈出來。熙寧五年西夏那邊稍稍平靜,只是讓西夏騙去了二十多萬歲賜,價值近四十萬緡錢,讓趙頊感到很不開心。

但兩場戰役用度皆不大,章惇經營峽區蠻,幾乎未用兵,看到朝廷兵馬過來,諸酋望風投降。王韶用兵極少,平武勝軍城時用兵不足一萬,香子城戰役,用兵才一萬幾千人,傷亡也不嚴重,並且許多糧食後勤,乃是秦鳳路營田市易所得。甚至還提供了一些錢糧,用來興修道路。主要的用費便是用來興修道路水利上,包括峽州蠻那邊也是如此。改善了百姓生活,並且數條大道修通後,自江陵府開始,能在十天之內,將兵力投放到峽州蠻任何一個地方。大道修通,商業便能繁榮,文明氣息也會吹進這片落後的山區。朝廷只要小心經營,這一片土地百姓漸漸歸化與漢化,朝廷就會少了一個憂患。當然,還有稅務,一管理就有成本的,還得要徵稅,但只征一個秋稅,沒有夏稅,稅務減半,以示優待。總之,這些稅務僅是能免強維持管理與駐軍費用,朝廷依然得不到任何利潤。也不會求得到什麼利潤,只求這裡太平無事,那就阿彌陀佛了。

朝廷卻實打實地花了許多錢帛,兩片土地軍費不多,用於建設的費用去高達一千萬緡,包括軍費在內,達到了一千四百餘萬緡。不過這是在朝廷可以接受的範圍。

其他最大的開支,便是儲備糧食,雖後期出倍五百萬石糧,收回來兩百萬緡成本,前期卻支出了一千五百萬緡。又挪用兩千萬於銀行作為本金,若不是提前鄭朗暗暗便宜準備金銀,本金成本還要增加四五百萬緡。這使得去年支出依然居高不下,達到一億七千九百萬。

至此,幾乎所有大臣無語。

說反對鄭朗斂敗,財務一公開,不斂財這個國家就是沒有欠負,日子也沒法過了。

但去年收入也很可觀,達到一億九千六百多萬。

主要是銀行增加的收入,以及兩稅增加的收入。

今年就未必有這麼樂觀了。

首先河北蝗災嚴重,對災區下詔免其兩稅,這一免就減少了許多收入。但今年並沒有結束。

這個先不管,又從今年春天稅務裡撥出四百餘萬,將荊湖北路欠負償還。欠負遲早能償還的,可拖得越久,雖利息輕,也是國家沉重的負擔。以荊湖北路優先,一是這裡欠負要少一點,二是配合章惇的平蠻工作。接下來便是京東路,不過在償還京東路龐大欠負之前,鄭朗準備在夏收上來時,撥款七到八百萬緡,購買大批的麥子。

這個數額遠比去年要高。

但麥子很便宜,因為脫殼技術的落後,無論是麥還是粟,都有很多麩子,鄭朗才來宋朝時吃各種麵食很不習慣。然而稻穀不同,雖脫殼技術落後,脫稻殼還是比較容易的。因此米價一直居高不下,麥粟價格卻是很便宜,並且還容易讓人造成一種誤會,認為漢唐糧食便宜,唐朝一斗糧食低時僅五文,高時也不過二三十文,若是漲到幾百文錢,那就會餓殍遍野了。這是不對的,唐朝糧價是指粟價,米價同樣很貴。

然而大災到來,連樹皮草根觀音土都吃掉了,還管什麼麩子。不管是粟,還是麥,與口味無關,而是數量,數量越多越好。這個得在夏收就得準備好,否則到了秋收,那些奸商們必然會看出一些徵兆。相反的,朝廷儲備糧食越多,奸商們就越不敢動彈,秋收上來,那麼還能準備一批糧食。這是以最飽滿的狀態迎接明年的大災!

而且有可能明年,鄭朗也要去……河湟!

科闈開始。

殿試前夕,鄭朗刻意回家。家裡面人不少,兩個女兒回來了,回娘家看一看很正常,但她們不是僅回娘家看一看,而是看兩個弟弟殿試如何。於是帶著幾個孩子返回京城。

崔嫻為此笑罵鄭朗,鄭家果然人丁不旺,看看兩個孩子一個嫁到種家,一個嫁到王家,馬上人丁興旺。另外就是趙念奴與李貴,趙念奴這些年很少回宮,儘管趙頊對苗貴妃與趙念奴不薄。李貴時常來鄭家跟隨鄭朗後面學習,李貴現在不知道自己真正身份,不過有可能是血緣的關係,有可能是鄭家上下對他十分親熱,加上兩家挨在一起,跑得勤快。

省試到來,以曾布權知貢舉,呂惠卿、鄧綰、鄧潤甫同知貢舉,去年鄭濡鄭晏參加鎖廳試,獲得舉子資格,李貴在太學也獲得了舉子資格。於是參加了今年省試。

對此,大家一起感到很好奇。

李貴身份知道的人不多,不過知道他一直跟在鄭朗身邊學習,還有鄭朗兩個寶貝養子,究竟如何,大家皆不清楚。曾布乃是鄭朗一手提撥上來的,但鄭朗也不會詢問曾布會出什麼試題,不過鑽了一個小小的空檔。

這一年科舉肯定不會像史上那樣,以王安石、呂惠卿、王雱三人詮釋的三經新義,作為學生必讀教材與考試依據。這才是王安石最失策的地方,自古以來,作為臣子,死後封聖封王,比如鄭朗死後,以他的功績,封為亞聖,封什麼王都可以,但生前能成麼?那麼皇帝如何自居。這種行為,無疑是將王安石置於當朝首聖、呂惠卿與王雱為亞聖的境地。

本來天下洶洶,又鬧出一個下馬案,居然王安石都錯會了對象,就是錯會認為是高滔滔所授,已經危機重重了。再來一個以新義為科考範本,天下士子如何作想?大旱來臨,能不下台麼?

現在沒有,儘管鄭朗修儒學,前後幾十萬言,但鄭朗只是撰寫,不會利用朝廷的力量強行推廣。不過鄭朗仍然能鑽到空門,隱晦地對兩個養子與兒子說了一句:「四人多喜激進,言論激進,必喜。」

足夠了。

結果省試榜下放,錄進士四百八十人,鄭濡名列第二百四十六位,鄭晏列於第三百七十九位,名次不是很好,而且經鄭朗提議,逐年殿試名額皆漸漸減少,以這個名次參加殿試,凶多吉少。但兩人資質不是很好,能中省試,已經是不易了。另一邊李貴真的不簡單,高中第九名。這有可能是整個北宋外戚子弟省試最高的名次。

殿試前夕,鄭朗又將三個孩子聚集。

想走後門,鄭朗都能弄到試題,那就不大好了。

鄭朗也不屑之。

但可以教導一些考試的技巧,這一點很重要的,就像一些孩子,考試時,喜歡鑽難題,那是不對的,在有限的時間內必須先將容易的題目答出來,將該拿到的分拿到手中,然後再鑽難題,使成績更好。現在科舉亦是如此,除非是官員的制試科,就那麼一道策子,與時間無關,是看策子裡表達的思想。還有就是打草稿,不能在試卷上亂圖亂畫,在草稿上想好了,再謄抄到試卷上,那麼主題思想表達清晰,試卷看得也清爽。雖然還有官吏謄抄,試卷不一定要求字寫得有多漂亮,可必須要工整,否則小吏氣惱之下,稍做篡改,又會影響成績。等等。

以及心態。

考試前家長所做最多的事乃是鼓勵,又是錯誤的,往往鼓勵後的結果就是增加壓力。相反的,不能增加壓力,而是要松壓,保持一顆平常心。所以有許多士子平時學問真的很好,鄭朗也見得多,比如富弼,能說他學問不好嗎?還有丁氏兄弟,但就是屢考不中。然而有的學子平時成績不好,科考時卻能一鳴驚人。除了碰對了試題外,就是這個心態問題。

鄭朗先說兩個養子,你們這個名次想殿試考中,那是不大可能。聽得兩個兒媳婦直皺眉頭。不過鄭朗話音一轉,又說,但沒有關係,你們已經考中了省試,以後我就能正大光明的讓你們蔭補。努力吧,能考好更好,考不好,中了省試,已經讓我感到有面子了。

崔嫻與杏兒氣得擰鄭朗胳膊。

其實就是松壓。

鄭朗這才看著李貴,說你更不錯,但就是考中了狀元,作為外戚,你又能如何?因此呢,殿試時不要想太多。

趙念奴也在翻眼睛。

李貴忽然說道:「鄭公,若我能考好,能不能求你替我辦一件事?」

李貴不知道的他真正身份,但這麼多年,一直亦父亦師相處下來,心中隱隱地將鄭朗當成自己父親,也沒有太拘束。

「什麼事?」

「鄭公,我想在殿試後迎娶狄詠家的娘子。」李貴說完,飛快地跑到鄭蘋與鄭航身後,怕母親揍他。

「不行。」崔嫻第一個喝道。

自己女兒已經嫁給種家,鄭朗的唯一親生兒子再迎取武將女兒,這一家子與武將再也扯不清。而且鄭朗與狄青親若兄弟,狄詠之女比李貴則晚了一輩,輩份不合。雖輩份不重要,但前面才是很重要的。

鄭朗略一失神。

狄青之英俊,天下聞名,其數子女個個清秀,最有名者就是狄青之子狄詠。趙頊的姐姐要嫁人,宋英宗替女兒尋找駙馬,皆不如意,最後英宗問女兒要找什麼樣的人,他女兒指著狄詠說道,就要找像他這樣的。英宗將狄詠喊到身邊,看了半天,最後道:「你果然是人樣子。」也就是論皮囊之好,狄詠之長相,無幾男人能敵。人樣子,在京城廣為流傳。不過這個小公主不能如願,非是狄詠的身份不行,宋朝駙馬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而是狄詠早就成親,都有了子女,難道堂堂的公主去狄家做小妾?鄭朗也不行啊。

因此這個小公主只能黯然神傷。

那時他僅是皇宮中的一個侍衛,居然都讓公主得了相思病,可見帥到什麼地步,鄭朗也認識,至少在相貌上,連狄青也不及。還有一件事,後來狄詠小妾生的女兒因為長得太漂亮,譽為京城第一美女子,差一點被選為皇后,可是被高滔滔拒絕。不是狄家門第不附,宋朝選皇后皆是從武將家選,至少狄家並不比向家弱。而是此女媽媽太多,狄詠小妾是她的媽媽,按照傳統,狄詠正牌夫人也是她的媽媽,狄氏當然不是傳聞中那個清河郡主,就是郡馬也休想納妾的。但因為是庶出的,在家中地位不大好,正好大哥家無女兒,狄詠又將此女送給大哥狄咨作為女兒,也就是狄咨夫人又成了她的媽媽,整三個媽媽,再加上是庶出女兒,太亂了。這一大家子作為外戚,後禍無窮,高滔滔不顧兒子暗戀,果然地沒有將狄小娘子選到皇宮。

狄詠正牌夫人的女兒,鄭朗一次未看到,但想來肯定不差的。

這時候還很小,才十四五歲,具體的鄭朗也不清楚。

不知道怎麼的讓自己的兒子看到,暗戀上了。

趙念奴則追著李貴打,李貴在兩個姐姐後面躲貓貓。

鄭朗想了想,說道:「若你考得好,我就同意了。」

「官人。」

「鄭公。」

幾個女人一起驚詫地看著鄭朗。

鄭朗徐徐說道:「李貴乃是仁宗之孫,慈善會多有善名,還有我……雖姓李,若說沒有忌憚那是不可能的。狄家漸漸沒落,又是武將,並且還是那種無法掌多少兵權的小武將。雖娶了狄家女,制約李貴以後前程,但正是因為如此,少了忌憚,足以保障他的安全,平平安安才是真。」

司馬光時常替鄭朗出謀劃策,鄭朗不會變得腹黑,但多少受了一點兒影響,馬上看出其中的利害關係。

李貴跳起來,拉著鄭朗胳膊肘兒,說道:「我就知道鄭公對我最好了。」

鄭朗有些發苦,我是你父親,不對你好,那麼誰能對你好?

一家人笑笑鬧鬧,席間都在拿李貴開玩笑,因此殿試前夕,氣氛很是放鬆的。

殿試開始。

御集英殿唱榜,一共錄取進士、明經諸科及第、出身、同出身、同學究出身四百八十七人。

裁減官員,科舉名額同樣壓得很低。

狀元是余中。

但接下來的名單讓人頗感意外,非是鄭濡與鄭晏,兩人考得很不錯,雖幾乎排到末尾了,可都獲得了同進士出身。這個雖不及進士榮耀,但兩個孩子才氣不足,這一輩子估計都難中進士了。是另外一個人,李貴,居然考中第五名。有幾個老臣對趙禎還有感情的,例如富弼,聽到唱名,老眼中出現幾滴淚花,喃喃道:「仁宗有後矣。」

鄭朗卻懷疑地看著趙頊,李貴中進士不是太難,但是這個名次,難道是趙頊弄了手腳?

一家三人全部中榜,全家人喜笑顏開。

隨後鄭家代李貴向狄家求親,狄家應允,但不能馬上成親,因為還有三個小姑姑未嫁人。先是魯國公主嫁人,嫁給了錢家的錢景臻。對這個小姑娘鄭朗教導也很嚴厲的。她是宋朝有名的長壽公主,平安公主,可能因為母親周氏比較市儈,沒有教導好。金人南下時聽到她是仁宗的女兒,馬上釋放。南宋建立,錢家在杭州一帶有許多產業,因此錢家多次捐出財產給朝廷當軍費。趙構對錢家與魯國公主同樣十分尊重。可是魯國公主慾壑難填,上書道,妾雖近於饑窘,不敢妄所幹求,但以年老多病,瘴癘之餘,得一望清光,雖死不恨。我家窮啊,餓肚子。天知道她家有多窮。因此皇上,你得再加點封賞吧。

但趙構居然答應了,每次給她兒子錢忱加官進爵,總是對外臣說:「這是特例,別人不要想(上以忱為滬川節度使,仍詔戚里不得援例)」

加到最後,使錢忱的頭銜變成秦延芑諸州團練防禦使、寧武瀘州二軍觀察留後承宣節度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少師、榮國公,累贈太師、漢國豫國公。

這些官職,就是現在鄭朗想求都未必能求到的。

老太太仍然不能滿足,八十多歲了,仍柱著枴杖進宮替兒子求賞,將趙構逼得喊她老祖宗,老祖宗,該知足了,就放過朕吧。

如今再加上那個作監契股,錢家的勢力,小魯國一生肯定是無憂了。下嫁那天,趙念奴捧著自己父親靈牌,放聲大哭。高滔滔與趙頊唏噓不己,與鄭朗身份不能曝光,這些年帶兒拖女的,趙念奴實際過得很苦。還有兩個小公主因未到及笄之年,未能出嫁,可兩個小公主找的夫婿也不差,永壽公主訂的親事乃是曹家的曹詩,寶壽公主訂的親事乃是郭家的郭獻卿。郭家的力量也不可小視。三個公主所選的對象非是將門,就是功勳之後,並且還是三大權貴家族最嫡系的子弟。

這與作監沒有多大關係了,三大家族那一家皆不會缺錢用,只要宋朝一天不倒,三大家不出不孝子弟,錢只能會越來越多。因此鄭朗侍講時,對屏風後高滔滔說了一句:「謝過太后。」

高滔滔有心了。

可以說在整個宋朝未婚排行榜上,這三個子弟足足能進入前五十名,不要說迎娶仁宗三個失勢的女兒,就是迎娶嫡親公主,也是綽綽有餘。

四個孩子親事一訂,無論是趙念奴,或者是鄭朗一家,都長鬆了一口氣。

鄭朗開始籌備夏糧。

但此次不同,撥出三百萬緡錢,讓東南發運使薛向於丹水中游建設糧倉儲藏。

趙頊感到不解。

鄭朗做了解釋,不解釋災害,而是說軍事。

丹水道十分重要,仍因為隔著莽蒼的商山山脈,道路隔絕,武則天時曾經修葺過,不是很成功。後來安史之亂發生,唐朝又修葺了丹水道,正是因為有此道的存在,東南漕運源源不斷而來,雖成本高昂,但因為得到江南的供給,唐朝終於擊敗了安祿山與史思明。歐陽修也曾建議從此道將漕運發向關中,但被仁宗拒絕。

因為時隔多年,道路廢蕪,當年財政也緊迫,除非重新修葺道路,否則運輸成本太高。但現在沒有關係,火藥與爆破技術提高,雖有欠負,這個不急,有錢時償還,無錢時少還,可以先將丹水道修建起來。自丹水到關中一共三百多里旱路,唐朝的修建使現在修理有了一些基礎。雖三百多里的旱路成本高昂,不過是發向關中的,自大運河而來,再經過數次輾轉,到黃河,三門,再到渭水,成本同樣很高。而且因為道路遙遠,兩荊糧草發向京城,成本同樣很高。因此這些年,兩荊糧價,特別是長江以南的荊湖路因為大開發,比較便宜。那麼自湘水,就能抄捷徑,供向關中。此道也不需要馬上修,關中因為水土破壞,百姓常有收成不好的年光,那就可以組織起來,一邊就食,一邊修葺。打通此道的用意,不僅僅是支援關中,對商貿有作用,而且一旦對西夏用兵,那將是幾十萬人的大會戰,有了此道補充,國家財政壓力會減輕。

非是為災害修的,而是為了總攻西夏修的。

趙頊聽了鄭朗解釋後,立即同意了。

但事實,第二年此道就派上了用場,儘管現在還沒有一個勞役在動工……

第八百七十七章 河湟(十)

鄭朗為天災在謀備,河湟戰役在繼續。

王韶掃蕩定熙州南邊的山地,斬首七百人,諸部一一降服,又奪踏白城。羌人為了支援木征,謀伏兵於熙州南山,勝可進斷宋軍歸路,敗則可保摩宗城。王韶又引兵撥摩宗雄關,羌人於是一轟而散。用兵雖少,打蛇卻打到七寸上。一系列的軍事行動,讓木征惶惶不可終日。過了很久,才回過神,於是分三路召兵。

一路進攻踏白城,不能真讓宋軍形成圍攻之勢,踏白城在河州西側,屬於孤軍,集結大軍前去討伐。又讓諸羌聚集三萬人屯於敦巴城,準備攻打康樂寨。康樂寨一旦攻破,等於切斷香子城宋軍與熙州的聯繫,其意義非同小可。還有一路就是攻打臨江寨。

戰略計劃是不錯的,不過他指揮能力有限,沒有調整好,又沒有做好保密措施,讓王韶得知,親率大軍前往踏白城,與吐蕃人交戰,又斬首三千餘人,餘眾逃散。這是吐蕃人極其凶悍,若換成西夏人,殺到這份上,早就沒有戰鬥的勇氣。繼續建設踏白城,這一回木征再也沒有勇氣來騷擾,眼看踏白城一天天高大,漸漸有了自保之力,王韶返回熙州。

此時張守約又戰於敦巴城。

為蔡延慶所逼,張守約不得不抽出三千人馬,硬著頭皮殺向熙州。但鄭朗琢磨著,估計張守約已經聽到王韶大捷的風聲,這才有膽量率軍向西的。鄭朗也不怪。

王韶一系列的軍事行動,讓蘇轍以為是薛仁貴復生,雖過了,可並不比薛仁貴遜色多少,至少也達到霍去病三分之一的水準。這樣的名將,整個宋朝史上也不過十餘人而己。不可能指望所有人皆有王韶膽略與軍事才能的。張守約雖不及,也能算是一個名將。王韶安全消息傳出,蔡延慶不知道怎麼辦。是讓張守約撤回,還是讓張守約繼續西進,對王韶支援。

再者,還發生一件事。西夏梁乙埋聞聽木征攻打河州,認為沿邊寡備,點集人馬渡過黃河,駐紮於天都山南側蘆子川,約合馬銜山與龕谷諸吐蕃人,聲稱援助木征。聞聽王韶大敗木征,拿下河州,還未等香子城惡戰消息傳出,梁乙埋心中害怕了,將諸兵撤退。

消息傳到蔡延慶耳朵裡,他在軍事上肯定不及王韶,但知道西夏同樣不會有膽量進攻甘谷通渭二堡。張守約回來沒有多大作用,因此張守約很尷尬的留在熙州城。

朝廷為他發生爭議不會知道的,但知道肯定給朝堂大佬們留下一些不好的應像。正好聞聽王韶踏白城再次大捷,膽氣略壯,想建功立業。非但他,朝廷用兵西北,也防契丹入侵,於是將勇將楊文廣調到河北。楊文廣在河北從報紙上看到一幕幕大捷的消息,也按捺不住,獻陣圖方策,俺老啦,也想留名史冊,但在河北怎麼辦呢。只有朝廷用兵契丹,才能立功。在史上蕭注同樣激動之下,與交趾為惡,不過這一回沒有了。交趾一直不老實,用間諒山,但鄭朗也一再戒告南方官員勿得生事。以使朝廷集中力量,用拳頭對準一個地方打。

張守約就是這種心理,正好諸羌聽從木徵召喚,三萬兵馬聚於敦巴城,張守約率領三千部下,不顧以一對十,抄小道渡過洮河,先用最勇猛的甲士正面作戰,將其銳氣打了下去,然後揮旗,左右伏兵蜂擁而出,三萬羌兵再次大敗。許多人來不及只好投降。取其地窖糧食為軍糧,又取其帳捨木材,支援康樂寨建寨之用,同時編招弓箭手一千五百人。

不用兩月功夫,木征三路人馬,敗其兩路,只有臨江寨那一路人馬沒有解決,詔王韶分兵援救,王韶奏道:「今言修築康樂城,賊欲牽制,故攻圍臨江,若輟兵以往,則藏計得行,不如委臨江而攻不求,萬一有敗事,等康樂城畢工,回兵蕩除未晚。」

朝廷發生爭議聲。

鄭朗嗤笑一聲,道:「諸位,王韶若南下,又要殺人多矣。」

王韶屢屢大捷,然而朝堂大臣們卻說蕃人愚昧無知,王韶殺人太多了,有違天和。

戰爭最是殘酷,非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居然說有違天和。

鄭朗的事很多的,明年大災之年,糧草準備得很多了,應當能順利渡過難關,但這個大災,卻是一次很好的機會,能做很多以前一直不能做的事。正在為這件事小心的佈置謀劃。聽到這種白癡的說法,也懶得囉嗦,可這個白癡說法,居然附和大臣們還有不少人。

趙頊一樂。

鄭朗又說道:「王韶手中雖有兵兩萬多人,駐守與修葺各寨,能動用的人馬只有數千人。現在圍困河州,又要修諸寨堡,能否有兵力抽向臨江寨?」

這不是摩宗城,乃是古渭城的南邊,它還在摩宗城的南邊,岷州的最南方向,在後世宕昌南邊十幾里處,離摩宗城近三百里路,離香子城足足有七八百里。

而且許多地區沒有真正的大道,崎嶇難行,王韶手中就這麼一點兒兵力,根本沒有辦法側顧。

鄭朗解釋後,大家一起默然。

時光如梭,到了七月,整個宋朝已經在空氣裡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氛。去年河北蝗災,經朝廷種種措施處理,危脅消解於無形之中。但自去年起,整個北方都少雨,有的地方連雪也看不到。但在七月未至之時,莊稼還能勉強生成的,朝廷賑濟及時,不至於讓老百姓連種籽都沒有。到七月開始,秋收還能勉強收上來一點兒。

四月末,華山崩,文彥博上書認為改革損國體,斂民怨,至華岳山崩。關於這個問題,高滔滔與鄭朗密談過,不管怎麼說,趙曙乃是趙頊的父親,先帝,所用無非四大重臣,富弼、韓琦、曾公亮、文彥博,至於歐陽修不能算,他未做過首相。因此朝廷處置四大重臣,也要適度地照顧一下在永厚陵的先帝,否則會讓後人認為皇上不孝。

至少現在的鄭朗改革,所引起的矛盾不及史上尖銳,高滔滔也想構建一個和諧社會,和諧朝堂。然後苦勸鄭朗,鄭朗不再說辭去宰相之職了。無論是誰授使的,只能處理幾個替死鬼,不能往裡追究。而且所找的這個人,也十分巧妙,張茂則,一旦公開處理,趙禎發瘋時喊張茂則與曹太后謀反,又會牽連到曹太后,讓老姓對曹太后會產生很多誤會。況且又能怎麼處理,還不是貶官。

確實腦子很好使的,鄭朗無語後也深深的歎息。

文彥博沉默許久後,突然上書,有人附和,但是趙頊卻惱怒了,朝廷雖然收入增加,多是開源之舉,要麼是節流,種種節約之道,這才使得朝廷有錢帛還債,軍事行動與種種利政,實際非但沒有苛民,相反的這幾年一直在惠民。因此,下詔將文彥博貶到揚州去了。揚州是一個好地方,沒有虐待文彥博,但主要的是讓文彥博清靜。離京城遙遠,大約不會再囉嗦。

但自這時起,就已料到今年北方欠收,然而一個個想著鄭朗這兩年來準備的儲糧,也沒有人在意。除了正常儲糧,各種倉庫裡額外又準備了近七千萬石糧食。還能害怕嗎?

不過到了七月,北方滴雨不落,這個北方不是指河北,而是包括河北河東陝西京東京西,以及淮南路,而且到了七月末,契丹那邊蝗蟲又往河北河東飛,這才是讓人氣憤不過的地方。蝗蟲在契丹那邊生,卻跑到宋境來「就食」,兩年皆是如此,氣人不氣人?

但今年蝗蟲的規模遠比去年龐大,黑壓壓的遮天蔽日。遼國那邊開心了,幽州南京向耶律洪基進奏,遼南京奏歸義、淶水兩縣蝗飛入宋境,餘為蜂所食。皇上,你放心吧,蝗蟲問題不大,危害宋人去了。可是宋朝君臣終於擔心起來。自此以後,一場在史上都能排到前十的長達兩年之年的曠世大旱災正式降臨。迫於旱災威脅,整個北宋史上由皇帝下詔公開的祈雨活動只有一百一十三次,一年只有零點八次,但熙寧六年達到四次,七年達到十次,八年達到五次。

還不包括密禱,密禱的說法就是避免給百姓留下崇飾虛名的應像,公開祈雨多是讓太史對雨水情況進行分析,估計有雨水降落這才舉行公開祈雨,密禱其實不是害怕崇飾虛名,而是害怕每次祈禱皆不落雨,有損皇帝的權威。不但趙頊,包括韓琦等重臣,多次祀墳,並念及乾旱與農桑。所以鄭朗並沒有將許多大臣一棍子打死,就是文彥博到了這地步,也有可取一面。到了揚州後,多有政績,特別是籌備糧食,替朝廷立下赫赫大功。這才是真實的朝爭。

商人,逐利而行。

北方的變化,東南的糧商馬上就敏銳的察覺到了,前面契丹蝗蟲拚命地往宋朝飛,後面糧價應聲而起。

糧價是必漲無疑的。

整個北方有多少人口,六路近七百萬戶,四千萬百姓,一年需要糧食近一億石,兩年旱災,糧食有可能收成不足原來的一半,那麼最少缺乏一億多石的糧食。

不過任誰都沒有想到會旱到那份上。

暫時的秋收,鄭朗不想使糧價就抬了上去,不但影響秋收的備糧,而且接下來也不大好辦了。因此下達詔書,放出兩千萬石糧食,送到各州縣平價出售。

所有奸商聽到後,一個個瞠目結舌,兩千萬石糧,是何等龐大的數字?用大車拉,得準備四百萬個車子,才能拉走,詔書一下,迫不得己,只好再次將糧價調了下去。

不過有少數商人想賭一把,開始囤積居奇。這個問題也不要緊,第二道詔書下達,兩千石平糧銷售的糧款除外,朝廷再撥一千萬緡錢,於兩荊江南西路收購糧食,運向丹水。同時詔書陝西旱災嚴重地區百姓,前來丹水就食,糧食運到丹水成本不高,但運到了陝西成本又不知變成幾何,不但減少成本,同時大量百姓到來,朝廷又撥出兩百萬款子,興修丹水道,將丹水中游到長安三百多里道路打通拓寬拓平整,讓它成為陽關大道。還有,大批受災百姓湧向丹水,就緩解了陝西糧食壓力。

三道詔書,大旱到來,糧價每斗上漲不足十文,這簡直是一個奇跡。接著第四道詔書下達,朝廷撥款三百萬,於各地讓發運司徵購畜牲草料,就近向各州縣百姓平價銷售,每匹馬牛驢騾駱,朝廷先行資助一貫錢,協助百姓繼續飼養牲畜,旱災過後,若能保護好不宰殺者,再獎勵一貫錢。這可是一項了不得的善政,北方這些年牲畜增加迅速,大牲畜至少有五百萬匹以上,再加上一些官吏做手腳,朝廷得支付一千五百萬錢,才能使旱災過後,這些大牲畜平安保住。

許多大臣反對,太浪費了。

他們不知道想保住有多難,兩年旱災過後,許多地面都幹得龜裂,兩貫錢都不夠的。這是為了旱災過後,全國能迅速恢復生產的利民之舉。鄭朗未多做解釋,只說了一句:「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不知道會旱多久,北方是國家中心所在,卻因為收成不及南方,漸漸落後,權當是維護國家核心,做的善政吧。不然旱災一旦持續,百姓糧食危機,飼養牲畜更加困難,必然大肆宰割牲畜。就急了,頂多吃幾百斤幾十斤的肉,但災後,一匹馬要十幾貫錢,一頭牛也得要三四貫錢,關健是我朝一直缺乏耕地與拉貨的大牲畜,到時想花錢買,人家契丹與西夏都未必會賣。」

富弼歎息一聲:「行知,善政是善政,國家錢帛會更緊張,欠負何年才能償還清?」

「慢慢來吧,今京東路大約能償還清的,欠負越來越少了。」

反對的人還有,雖然善待百姓,浪費確實也太嚴重了。然而這些措施實施下去,旱情一天天加重,卻沒有一個百姓感到慌亂。這將是一場最偉大的奇跡,只是現在還沒有人想到……

大旱到來,河州戰役也到來。

先是朝廷收到前線邸報,說王韶率軍自露骨山過,一日至七八下馬步行,也就是一天行軍不到十個時辰,因為道路難走,七八時辰不得不下馬,牽著馬爬山越嶺。趙頊根本不知道露骨山在哪兒,心中擔心,問鄭朗,鄭朗做了詳細的解釋。

露骨山在熙州、河州與洮州三州交界處,山勢高大蒼莽,最高山峰接近四千米,比太白山還要高,加上地處西北,終年積雪不得融化,山峰堆滿了皚皚白雪。還有許多地方皆是凍土氣候。故當地老百姓說,露骨山,比天還高三尺三。冷與呼吸困難不提,還有幾個難度,第一個這裡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第二個上了露骨山,許多地區十分寒冷,然一下露骨山,去了洮州,天氣又變得炎熱起來,會對將士產生很大的氣溫反差影響。

為什麼這樣做,乃是瞎氈的幾個兒子。

唃廝囉三個兒子鬧分家,老三董氈還活著,呆在湟州。老二磨氈角去了其父輩經營多年的尊哥城,十幾年前磨氈角去世,其子薩廝丁不能自立,諸部不服,基本退出河湟的舞台。

董氈仍是現在最大的力量,其子藺逋比英年早逝,董氈讓湟州勇將阿里骨為養子,為什麼要選擇此人為養子,有兩個原因,董氈有三個妻子,一個是契丹公主凌結摩,這個公主無所謂了。還有他母家的表妹喬氏,在河州西南方向。另外就是心牟氏,心牟一族在吐蕃頗有聲望,又與河南廝那、隴逋部以及諸羌關係皆是很友好,掌握了心牟族,就等於拉到廝那、隴逋以及河南諸羌的幫助。喬氏乃是董氈所愛,心牟氏則是一樁正規的政治聯親。另外還有一個于闐小妾,長相十分美艷,讓董氈收攏帳下,小妾未嫁給董氈之前,帶著兩個拖油瓶,一個叫阿里骨,一個叫蘇南黨征,長大後,不僅阿里骨英勇善戰,蘇南黨征同樣英勇善戰,蘇南黨征部下大將籛羅結亦智勇雙全。

因此董氈準備將未來湟州基業交給阿里骨管理。

然沒有血緣關係,未必會有多少人承認。這個暫時無關,鄭朗又說到瞎氈。相比於其他兩人人丁單薄,瞎氈這一脈十分龐大,有六個兒子,木征、董谷、結吳延征、瞎吳叱、巴氈角、巴氈抹。大多數跟在木征後面,還有一些兄弟散於河岷洮一帶,巴氈角此時就在經營著洮州。

王韶計劃就是先滅其黨羽,否則前面圍攻河州,巴氈角在洮州,可以反攻宋朝熙州、古渭城、岷州與秦州,拖著宋軍後腿,或者又能隨時支援。即便巴氈角不動,木征若失敗,又可以撤向洮州,再逼,兄弟二人西可以退回吐蕃腹深之處逃避,以後還能東山再起。最怕的就是兄弟倆人不撤向青海,而是南下川下,與當地的蕃人羌人聯成一線,那麼整個四川都亂了。有可能演變成宋朝第二個黃巢。這非是不可能的,前段時間吐蕃攻打臨江寨,就是巴氈角授使。

因此欲滅木征,必滅巴氈角。

解釋清楚了,鄭朗也為之微微歎息。

這次軍事行動,長度不超過兩千里,但難度可以說是幾與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相比。有很多地方是凍土氣候,崔嵬蒼莽的大山雪原,又有很多地方乃是濃密幾乎無法通行,濕悶炎熱的山林,還有一些地方是平坦的草川河谷,又有大峽峭壁,艱難非常人所以能想像。

趙頊也喃喃道:「露骨山,露骨山。」

但王韶這次軍事行動,有很多用意的,因為香子城東南方向山南各族平滅,各堡也修建完畢,拋去契丹不算,善長攻城的只有宋軍,吐蕃與西夏人皆不善長攻城,後方無憂,於是率領大軍浩浩蕩蕩向露骨山衝去。

木征聽聞後,十分著急,洮州不但有他弟弟巴氈角,還有四弟瞎吳叱,並且洮州也是他重要的臂膀,急切之下,留大將結彪守河州,自己率軍親自追趕。

王韶聽聞後,大喜,畢竟河州城高大,強行攻打損失會很慘重,誘了出來,正好,立即分兵兩路,一路繼續攀越露骨山,一路調過頭來,與景思立軍隊南北夾擊,木征又再度大敗,倉皇之下,敗得很慘,都不知道逃向何處。結彪一開始看到軍隊北來,以及是木征軍隊,未及提防,及到眼前城門下才知不是,再加上涇原路宋軍從香子城攻向河州,裡外相逼,結彪只好打開城門,向宋朝投降。

景思立受降,王韶又向南方趕去,此次王韶也不大滿意,因為木征又逃掉了。而且到了河州,地形越來越複雜,斥候也不知道木征逃到什麼地方。無奈,鬱悶地越過露骨山。

露骨山幾乎沒有道路,巴氈角在洮州根本不以為意,宋軍突然出現,洮州城根本沒有防備,巴氈角下令準備守城,可兵士們沒辦法聚集,用什麼守城。看到手下亂成一團,有的人膽子小,都嚇得哭,這個仗是沒法打了,巴氈角開城投降。王韶進攻步伐未停下,再向馬練川,瞎吳叱同樣因為猝不及防,不得不降。大軍再揮指宕州,撥之,然後開通洮山路,岷州大首領看到宋軍來勢洶洶,自付不敵,主動交出岷州城立功請罪。王韶在築河州諸堡時,正是此人聽從木征與巴氈角號令,進攻岷州宋朝臨江洮山諸寨。這一回,大家一起成了乖孫子,不但投降,打到這裡,宋軍沒有糧食了,兩人又乖乖地獻大麥萬石、牛五百頭,羊兩千口,讓宋朝軍士就食。王韶上書,趙頊看到大旱來臨,到處要錢用,不認為它是犒軍物,而是宋朝戰利品,王安石勸說道:「攻而取之,服而有之,既有之,則不宜空受其獻,作償其價,乃所以懷慰新附也。」

未必很管用。

是役,因為行軍速度快,道路又隔絕,而王韶兵力很少,深入絕域之中,久未通音訊,導致又有傳聞,說王韶全軍覆沒。直到拿下岷州後,捷報才傳向京城。但戰鬥腳步還沒有停下來,洮州大族青龍族仍然不服,王韶再次分兵,讓勇將張玉前去綽羅川(甘肅青海交界處),大破青龍族,此行又斬首三千餘人,獲牛羊馬以數萬計。看到宋軍如此凶悍,疊州欽令征,與洮州大首領郭廝郭,相繼來到宋軍,獻城聽命。

神一樣的戰鬥。

僅有孤軍數千人,面對幾萬敵人,行軍五十四天,行程幾達近兩千里,連破強敵,光復河、岷、洮、疊、宕五州,若再上以前的熙州,與通遠軍,一年的戰鬥,共收復了六州一軍!使宋境西直黃河,南通巴蜀,北接皋蘭,連接青唐瑪爾巴山,增幅三千里,斬獲不順蕃部數萬人,招撫大小蕃族三十餘萬帳,順便還搭上巴氈角與瞎吳叱兩個吐蕃王。

趙頊大喜,自宋朝兵敗高梁河後,節節失守,久未出現這樣暢酣暢淋漓大勝,那怕鄭朗與王韶以前在涇原路也獲得大捷,可並沒有開疆拓土,立授王韶為端明殿學士兼龍圖閣學士左諫議大夫,張玉為宣州觀察使知通遠軍權熙河路總管,高遵裕為岷州刺史、知岷州,引進副使張守約知通遠軍,勾當御藥院李憲為遙郡團練使寄資給全俸,王君萬為皇城使、英州刺史,賜絹五百匹;走馬承受、六宅使李元凱為禮賓使寄資,大理寺丞汲逢遷兩官。等等。

還是不能表達趙頊內心的喜悅,要給王韶授節鉞。

聽到這一句,大家一起目瞪口呆。

第八百七十八章 河湟(十一)

節鉞,很多人以為會明白,蘇武牧羊,一直持著節鉞,有的人不懂,畫連環畫,一個根小竹子,上面掛幾個絨球,這就是節鉞。實際不對的,節鉞包括符節與斧鉞。上古時代授與官員或將帥,作為加重權利的標誌。《孔叢子》明文規訂,天子當階南面,命授之節鉞,大將受,天子乃東面西向而揖之,示弗御也。

也就是一旦獲得節鉞,連皇帝都要矮三分。蘇武那個不是節鉞,而是節鉞裡的一種,符節,如朝廷任命外交官,或者軍官用以便宜調兵遣將,授以符節,喻代天巡狩,行使皇帝詔敕。這是古代,在宋朝,皇帝的聖旨若得不到兩制通過,都不是聖旨,那有一個持著符節的官員就能代皇帝詔敕之事?秦檜也不行!就是以前的,也多叫假節,如漢代蘇武,魏晉唐朝,有許多官員持節便宜行事,只是持節,非是統掌節與鉞。

說好一點,這是超級獎勵,說王韶乃是東吳的大將陸遜,若難聽一點,就是曹操!就是陸遜,活在宋朝也會悲催,吳主見了陸遜會客客氣氣,在宋朝能行得通麼?

王安石反應很快,道:「優與轉官職可也,節鉞宜待後功。」

是委婉的說法。

鄭朗直皺眉頭,然後搖頭,可能趙頊意思是讓王韶持節鉞好辦事情,好有權利方便安撫諸蕃羌,然而有節有鉞,還有就是王韶手中的權利,有權對熙河中四州一軍,實際就是六州一軍,宕疊二州取消了,對這麼廣大區域的軍財政三權處理,並且有權節掣涇原與秦鳳路部分軍財大權,再持一個節鉞,是獎勵還是害王韶?

這些年,鄭朗大道理,小道理說得不少,為什麼趙頊不能長進呢?

鄭朗在搖頭,趙頊也醒悟過來,感到很慚愧,道:「鄭公,咳咳……那個……咳咳……南方如何?」

反應還算是比較快的,找了一個話題進行轉移。

鄭朗對南荒一帶蠻人實際很痛恨。

這個原因主要是來自後世,比如楊國忠征南詔,也許有一個說法,但到了宋朝,因為西夏與契丹分心,無法兼顧,一直將這些蠻人當成大爺,不徵稅,或征少量稅,平時奉年過節,還送送腦白金的啥,這些蠻人仍然不滿足,對漢人時間姦淫燒殺擄掠。偏偏後世中,許多民族磚家們一味地替儂智高之流翻案,說他們是民族英雄。那麼漢人就當是蠻人的豬玀?

不過他權利越來越重,大局觀也越來越重,重視歸化,不要說什麼民族文化,狗屎!這玩意兒一直是民族分裂的最大根源,想要國家安定,不但要從禮儀風俗上消滅這些蠻人的禮儀風俗,包括文化文字,不融合,永遠是禍根。並且蠻人對漢人很惡劣,可能清朝販賣到美國的漢奴生活水平都比被蠻人搶到蠻區漢人的生活好得多。

所以鄭朗對蠻人政策手段,一是盡量歸化,二就是血腥的鎮壓。

服,政策照顧,不服,只有一條道路等候,滅亡。

鄭朗是後來人,持這種思想的還有許多人,包括章惇。峽區蠻歸服,章惇也沒刻意造殺孽。修水利道路,辦學堂,改禮儀。經過一年多時間,轉移到了南江。

南江地區,有三大蠻部。

第一就是向氏。向氏主要在沅水支流酉江一帶,也就是在梅山蠻的西部,彭氏的北部地區,嚴格說向氏主流是在北江地區。最北邊到達澧州地區,也有少數人呆在梅山蠻,梅山蠻第一大姓乃是姓蘇,第二大姓是舒,第三大姓就是姓向。梅山蠻不用考慮了,章惇從峽區蠻南下,考慮的就是北江向與南江向。在南江溪峒十六州中,富、鶴、保順、天賜、古四州,也是向氏所在地。這五州當中富州(麻陽東北到貴州銅仁一帶)最大最強。

其次是舒氏,一部分在梅山,那也不用說了,但在梅山之外還有更多的舒氏,控制著南江的敘、峽、中勝、元四州(主要湘西芷江到黔陽一帶)。

最後也是最頭痛的,田氏。

田氏佔據的面積更大,人口更多,而且主要分散在後世的貴州境內,朝廷管轄能力很弱,山高地遠,即便征服,也不易控制。

南江蠻在章惇未經營之前,不但對漢人燒殺擄掠,而且趕殺官吏,就連過往的客商輕則留下買路錢,重則燒殺搶掠。不但對外,對內,各大酋首也進行了殘忍剝削,一批有志之士看不下去,先是辰州知州劉策議策,張翹等百姓上言,請求朝廷發兵,拯救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其實歸根到底,朝廷用兵費用太昂貴了。

章惇一手參與了改革,知道錢帛有多難,因此徐徐先將三峽地區經營好後,才將軍隊率向南方。看到宋軍強大,富州蠻酋向永晤獻先朝所賜座椅、劍及印帶頭投降獻地以後,硤州(安江)的舒光銀、元州(黔城)的舒光秀緊跟著獻地稱臣,因為敘州(洪江)的舒德郛與富州向永晤有世仇,並沒有向宋朝投降。

章惇南下,一少了梅山蠻的掣肘,二鄭朗留下很厚的底子,這一次舒德郛是休想逃得掉。

不過問題一大堆,不是舒德郛,而是懿州蠻首田元猛,此人桀驁不馴,經常侵奪舒向二族地盤。章惇派李資前去招撫,李資是辰州流人,也就是漢人,在辰州漢人乃是最低下的民族,故稱為流人。他曾與張翹共同上書獻策,讓朝廷奪取五溪蠻的人,不過看到宋軍一路南下,所有蠻部望風披靡,說話態度很不好,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於是讓蠻人殺害。

章惇怒了,再不好,李資是代表著朝廷官員去的,明明大軍來了,還敢像以前那樣擅殺朝廷官吏,王法何在。於是撕開臉皮,不能說章惇不對,臉面是互相給的,憑什麼作為一個泱泱大國,讓一些小部族一次又一次打臉。

率領著朝廷軍隊,以及手中一些荊湖南路很早就成立一直不斷訓練的鄉兵,凶狠地撲向了懿州,將田元猛擊殺,又聯合一些投降宋朝的部族,逼向敘州,將舒德郛斬殺在洪江寨內。洪江與靖州田舒楊三大姓最後在章惇鎮壓下,非死即逃,最後紛紛投降。此次因為準備充分,比史上手段更殘忍,殺死了近萬蠻兵。而非是三千人。甚至除少數一開始就歸順的部族酋長繼續保留著一些原有權利,其餘酋長一律押到京城,強行歸化。然後撤銷羈縻州,置沅州、誠州及盧陽蒔竹二縣,由宋朝真接派流官統治。

再由朝廷撥出款項,興修道路水利,興辦學校,進行徹底歸化。不過更西邊的那個田氏仍然沒有動彈。這是無奈的事,朝廷要經營河湟西夏,甚至未來還有一個幽雲,再加上大旱到來,錢帛緊張,不得不收手了。至此,除了少數幾十個蠻酋一無所有,這一地區百姓終於解放出來。南下一年多時間,章惇使荊湖南路全境光復,順帶著還解決了夔州路部分地區。比史上更早。

經此,宋朝的羈縻地區只剩下川西,瀘州到夔州以南,荊湖南路以西,包括廣南西路的自杞,還有廣南西路三關外以南區域(越南境內),實際面積不及宋朝的二十分之一。

鄭朗不是很滿足,但趙頊很滿足了。

這一年,文治武功幾乎達到宋朝的巔峰。不僅是武功,而且還有文治。其實宋朝這一年很不好,七月後整個北方出現災害,實際更早之前,江淮兩浙還有澇災。

但眼下居然看不到任何危機。

收成乃是去年最好。儘管去年河北大蝗,不過秋收上來了,再說河北也非是全國的重要糧食基地。

若是沒有朝廷動用了大量資金收購糧食,去年糧價還會下跌。

不能說沒有作用,去年投放一千萬石糧食下去,五百萬石賑災,五百萬石平價出售,至少糧價在冬季未漲上來,百姓生活安定。今年東南澇災,但在夏收,朝廷又儲備了大量糧食。一部分未調上來,還在各州糧倉裡,下詔發放,救助災民,正好順勢興修水利。北方要水利,南方也要水利。東南平穩。最後北方旱情越來越嚴重。不過到了莊稼成熟之時,許多地區搶在蝗蟲未到來時,將糧食拚命的收上來了。而且自趙禎時起,宋朝開始不畏懼蝗蟲,大肆殺蝗,減少了蝗害。

商人們想漲糧食價格,詔書下達,兩千萬石糧食銷售下去,導致糧價很快平穩。這是暫時的。然而鄭朗搶在大家未反應過來之前,又砸下去一千萬緡錢,於南方收購了大批糧食。特別象荊湖南路一些地區,由於路程太遠,當地大肆開發,導致米價一石三百文錢不足,這是米價,而非是谷價。一千萬緡錢砸下去,前後收購了近三千萬石谷米。也就是國家除了正常的備糧外,還有七千多萬石備糧。

此時北方旱情越來越重,有許多聰明的陝西百姓看勢不妙,已經捨其田地,由官府組織,前往丹水。糧價也漸漸上漲,米價一石再度恢復到六七百文錢。然而鄭朗仍嫌不足,此時從東南六路搜刮糧食是不可能了,幾乎所有存糧被朝廷搜刮一空。但還有錢帛,朝廷賑濟糧不算,兩千萬石平價谷米麥粟砸下去,會換來八百多萬緡錢。這個錢帛不動,以每石七百緡錢的價格,讓商人從兩廣將糧食運到新黃河入海口處。由朝廷統一分配,運向北方各地。數額乃是一千五百萬石,滿數為止。

兩廣這些年大開發,一季三收,糧食充足,但離中原太遠,只能從海路走,海路不是沒有海船,這些年海船技術越來越發達,幾乎可以與明初技術相比,關健是它們還是帆船,以季風為主。不是帆船不快,主要動力乃是風,也許速度上還能超過蒸汽船,然而它有一個季風選擇性,不像蒸汽機船那樣,可以不拘束季風,一年四季航行,若是逆風航行,必須使用大量櫓手,因此成本很高昂。不過一石糧價能懸差到五百文,還略有賺頭的。

詔書下達後,於是有商人將糧食從兩廣源源不斷運向中原。

幾乎所有人瞠目結舌。

不僅是這近九千萬石糧食,去年還砸下去一千萬石,那個也不算了,但今年平價銷售了兩千萬石。等於是一億一千萬石糧食。鄭朗要做什麼?就算整個北方將來一年顆粒無收,這麼多糧食,也能勉強使北方吃上一年。

第一個就是商人。

巨大的存糧,使商人嚇著了,看到糧價上漲,有許多商人見好就收,迅速將糧食放掉。囤積居奇的商人變得很少很少,導致東南夏天澇災,北方大旱開始,麥價一斗僅在三十幾文錢,米價也不過七十幾文錢。

這個糧價不會出事的,因此明明國家這一年多災多難,卻看上去仍像大治之年。

但許多大臣不理解,甚至責怪鄭朗,為什麼米價漲到了一斗七十多文錢,要知道去年還不滿五十文,就是平抑糧價,貴則傷民,賤則傷農,也不能這樣玩。

若沒有囤積這麼多糧食,整個糧食還會有許多積糧,糧價也就不會上漲得那麼快。並且再平抑糧價,朝廷以每斗近八十文的從黃河入海口收回來,再加上運輸費用管理費用,幾達一百文,這是正常的嗎?雖說,明年夏收肯定好不起來了,也不需要這麼多糧食。鄭朗做法,略過了,有些草木皆兵。鄭朗很無語,若這樣做,明年很有可能鄭大俠又來了。

鄭俠是不是好人?

還真不能說他是壞人,作風清廉,心痛老百姓。而且王安石變法深度加深,出現很多不好的現象。於是借災民畫了一幅流民圖,但鄭俠有沒有想到為什麼王安石要變法,王安石為相繼承的是什麼樣的國家底子,還有,這樣的大災面前,不要說王安石,那一朝一代,都受不了。再看看史上與之規模相等的大旱,夏末伊洛竭而夏亡,成湯乃是賢帝,連續七年大旱,導致河乾井枯,赤地千里,民無死所,白骨遍野。漢武帝元鼎二年,關東旱,郡國四十餘饑,人相食。王莽建平四年,人相食,饑民死者十七八。唐中和四年,江南大旱,人相食。趙禎明道二年,大旱,人未相食,可死者十二三。這是鄭朗親眼目睹的。再往後,元朝天歷元年,連年大旱,饑民相食。崇禎末年,特大小冰河時代,北方大旱遍及全省,禾草皆枯,洛水深不盈尺,草木獸皮蟲蠅皆食盡,人多饑死,餓殍載道,地大荒。乾隆五十年,十三省受旱,草根樹皮,搜拾殆盡,流民載道,餓殍盈野,死者枕藉。光緒三四年時,華北大旱,死者百數十萬,赤地千里,人相食。1920,北方大旱,饑民兩千萬,死者五十萬。1929,北方西南大旱,九百四十萬人受災,餓死者兩百五十萬。1942,中原大旱,僅河南就餓死三百萬人。但這一切的一切,還不及十幾後後那三年,那才叫慘不忍睹,是幾千萬人……

然而熙寧大旱,規模遠比明道二年乾旱嚴重,王安石能讓百姓沒有發生大規模起義,沒有餓死幾百萬百姓,沒有發生人相食的慘劇,已經算是能打九十分了。鄭俠根本不去想,只看到改革中一些不好的情況,還有災民的慘象,上書畫圖,生生將王安石弄倒。

他是清廉愛民的好官,可是那種小眼光的清官,並且他上位還是王安石父子一手提撥上來的。王安石也向鄭朗提過好幾回,但鄭朗只說了一句話,介甫,你有什麼想法,與此人好好談一談。

後來有人說清官貽國,正是指鄭俠、范鎮、呂誨這樣的官員。遇到這樣的官員,最好不要用,不用還好,一用不但害國,還會害自己。不知道王安石父子怎麼談的,自此以後,王安石再也不言語。

鄭俠是白眼狼還是一個神經病,鄭朗不去管,難道自己精心準備之下,鄭俠還能弄出一個流民圖?

不過不久後,反對爭議聲少了下去。

去年雖說旱蝗,還落了一些雨。

今年自七月來,整個北方未落幾滴雨水,勉強的秋收半成收了上來。否則已經出現特大災害。

一個月不落雨,很正常,兩月三月五月,那就不正常了,有許多地面都出現龜裂現象。

一場災害到來了。

然而朝廷各個倉庫裡準備了自古未有過的儲糧,居然大家一點兒也不緊張。但下面出現了很不好的情況,對平價糧出現局面轟搶。甚至有的官商勾結,直接將平價糧倒給了商人高價出售。

為了扼制這種醜陋的現象,鄭朗這次發了狠心,反正是三次勘磨兩次保薦用官制,於是派出許多大吏,以及三千名職官下去查訪。所有平價糧,必須按戶口供應,不論貧富,每戶每天規訂得到多少糧食。利用權勢多得者一律流放處理,對於官商勾結謀取利潤者,商斬殺,官罷去所有官職,終身不得錄取。

真斬。

到了元旦來臨前,斬殺了三十五名商人,流放的官吏商人達到一百九十八人,罷免的官員達到九十七人。

但那時災情進一步嚴重了。

隨之一系列的措施落實下去。

到了十月,誰也知道一場大災降臨了。救災最難的地區乃是陝西,鄭朗還知道一件事,因為災害影響,梁乙埋明年派人以財物招誘環慶熟戶,歸者甚眾,宋朝阻之不絕。

因此第一步就是組織陝西百姓就食。

不可能將糧食一一運進陝西,路費太貴。

而是將百姓組織起來,讓他們出來,一部分組織到丹水修道路,就食丹水儲糧。不過這個速度很快,年底丹水道就修成了,於是自丹水道將糧食大規模地運向關中。

不僅是今年年底,還有呢,明年一整年,後年上半年。陝西必須儲備大批糧食,這個動費也省去了,反正是就食,浪費就浪費吧,老百姓運糧,提供糧食。將糧食運向陝西各處。

其次將百姓組織到京西。京西不用說了,襄州一帶本身就可以得到南方的糧食,即便鄭蔡洛之間,也可以從黃河得到東南漕糧,大肆開發比較落後的京西水利。災後,有一部分百姓就截留下來了,陝西水土太惡,百姓過分擁擠未必是好事。

最後一部分便是打通陝蜀道路。

四川由於獨特的地形,與中原來往很是不便,最主要的商路便是三峽。但因為這個三峽,每年都要死很多人,翻一些船。還有與西南地區的溝通,那不算是中原之內。另外還有到關中的道路。分為川陝北路與南路兩類,北路第一條是陳倉道,以道路北端為陳倉縣而得名;又因途中沿嘉陵江上源故道水而行,又名故道。其路線自長安西行至鳳翔、陳倉、黃花川,沿故道水行至鳳縣,經勉縣、百牢關,沿金牛道入蜀或經褒城至漢中。韓信用兵進入關中便是這條道路,一條小道。

第二是褒斜道,乃是川陝主要道路,歷史也最為悠久,此道因沿斜水與褒水兩條河谷而行,北端在眉縣斜谷,南端在漢中褒谷,故稱褒斜道。其路線自長安出發,由斜谷口入秦嶺南行,經桃谷川、太白縣,兩河口,褒姒鋪,穿石門或越七盤嶺出褒谷口南下漢中。

第三條也是一條重要的道路,子午道,古有新舊道兩條。舊道是漢王莽時修建,出長安,沿子午谷、翻秦嶺經石泉、饒峰關至漢中。新道是南北朝時梁朝改建,從長安起,沿子午谷,經喂子坪、子午關;翻秦嶺經江口、腰嶺關等至寧陝老城,南下過饒峰關至子午鎮,沿黃金峽,洋縣、城固至漢中。

第四條最快也最險峻,那就是儻駱道,南端路口位於漢中洋縣儻水河口,北端路口位於周至縣西駱峪。

南路還有三條大道,第一是陰平道,自甘肅陰平(今文縣),穿越岷山東去漢中,南接梓潼,至四川平武,江油等地。途經金牛道側繞過劍門之險,經綿陽、綿竹等地而達成都。又可西入南坪、松潘,北接武都、隴西。公元263年,魏將鄧艾伐蜀,在原有山間小道上鑿山開道偷渡陰平滅蜀。之後此道便是秦、隴入川的要道之一,史稱「鄧艾伐蜀道」。

第二是金牛道,史載秦國欲取巴蜀而難逾山河之阻,故秦王詐言以能便金之石牛贈蜀王,蜀王貪而遣五丁開路以迎石牛,公元前316年秦軍由此入川滅巴、蜀,故此道稱金牛道或石牛道。其路線自陝西沔縣始,過七盤關至廣元,再經劍門關出劍閣、武連、梓潼直抵石牛鋪,南下達成都。這是南路最大的道路。

第三是米倉道,從漢中南鄭起,翻大、小巴山,過米倉山進入蜀地,由南江至巴中。再沿巴河、渠江南下重慶;又可經南充、合川直抵江州;還可經南部、三台、中江直達成都。

相對而言,南路三道比北路四道更好走,仍在宋朝,因為西部地區多為吐蕃人控制,交通不興。包括北路,也就東面四道,有幾道也漸漸荒蕪。導致了一個結果,包括蘇東坡等人進京,有時候往往從三峽,繞了十萬八千里,兜到京城,而不是從旱路進入京城。還導致一個結果,利州路本身條件不自是差的,因為交通不便,朝廷管理不嚴。管理不嚴,也就意味著這一地區的落後。

隨著王韶經營河湟,洮岷等州全線光復,重新修葺七條大道已經成為可能。除了這兩道,鄭朗又組織災民重修兩道,第一條從益州出發,經廣漢、中江、潼川、鹽亭北上廣元,向東北至陝西黃壩驛。第二道還是從益州出發,經德陽、綿州、梓桐、劍門達廣元東出陝西。這就是有名的明清驛道。

重新翻修七條大道,再修兩條新道,若在平時那是不可能的,僅是用工一項,就會是驚人的數字。但現在問題不大。旱災越來越重,勞力不會成問題了。並且將災民南下,也可以借助四川與利州路的糧食就食。

最先安排的就是陝西災民。

其次是河東路。

運輸成本決定先後次序。

河東路災民主要是開煤路,對煤礦這塊,鄭朗沒有管。它來源還是國內,從海外運回來,代價太高了。開採技術相對而言,也不是很科學,找到的皆是淺礦。

用煤的人多了起來,鋼監也在用煤。對用煤鄭朗很歡迎的,無論棉花怎麼推廣,冬天北方仍然很冷,多數百姓繼續用木炭生火取暖。用木炭就意味著砍伐大量木材。

不是沒有煤,而是找到的煤礦多是交通不便之所,河東路最多,可因為道路不便,運輸成本很高。其實煤礦有很多地區都有,例如淮南,山東。但埋得比較深,這時候能開深礦,不過危險性極大。並且這時候開採,浪費也嚴重。因此藉著此次災害的機會,將百姓組織起來,興修道路水利,順便興修煤路。讓河東路的煤炭能順利低成本的運出。

河北京東路也是如此,大修水利道路,將以前沒有能力修的水利,一一完善,甚至不惜成本,讓河北與河東路打通太行山諸條道路。這就是大旱帶給鄭朗第一個機會。整個北方大修水利道路,徹底地將所有水利隱患解決,全面打通川陝交通,對陝西百姓減壓,全面開發京西道路。災害是難熬的,但熬過去,整個北方會煥然一新。

還有一個更大的機會,暫時還不敢說出來。

諸條措施落實下去,隨之賑災糧滾滾而下,又撥出一千萬石,用於調控糧價。並且下了一道詔書,除病死老死,或者迫不得己死於工傷事故外,任何一個百姓若是死於飢餓,所在州縣官員全部免官。不管如何救災,但不能讓老百姓餓死,餓死了,從州到縣的官員,一起也不要指望再做官了。

什麼叫天大地在,人命最大。這就叫人命最大。

富弼聽罷詔書,歎息一聲:「行知,幸好朝廷有你啊。」

鄭朗道:「僥倖,僥倖。」

富弼又懷疑地問:「行知,難道你知道會有大災到來?」

「不全是,去年是為了平抑糧食準備的。不過今年東南雨水多,北方雨水少,心裡面不踏實了,進一步備了糧。直到七月未落雨,我也怕出意外,明道二年的大災,百姓太慘了。又是改制,若是真有災害到來,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拿它來說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有備無患為妙,於是多備了一些。僥倖啊僥倖。」鄭朗搪塞了過去。

不過有些人心中忽信忽疑,有備無患不錯,可從去年到今年備了多少糧食?一億一千萬石。若說有備無患,也做得太過了吧。

災害到來了,可在朝廷有效的組織下,居然井井有條,就像是沒有大災降臨一般,一切很從容。

其實做到這一步,再加上邊功,許多人不得不謳歌,這是罕見的盛世。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洪州一戶五等戶人家,夫妻二人去城裡面做工,工商業越來越發達,做工的百姓也多了。留下一個老母親,帶著三個孩子。乃是五等戶人家,一家人生活很不好,老母親到了花甲之年,可家裡面窮啊,仍然雇耕著十幾畝地,從老忙到晚,辛辛苦苦的勞累著。像這樣的百姓,在宋朝很多的。但這一天出事了,她在地裡勞作,三個孩子鎖在家中,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鎖好,居然逃了出去,跑到池塘邊嬉水,一起掉到池塘裡淹死了。老奶奶晚上回家,找孩子未找到,急得到處喊,有人幫忙,在池塘裡發現了三個孩子的死屍。

老奶奶瘋掉了。

慘劇傳出,鄭朗哀痛萬分,然後寫了一份自責書。

說什麼盛世,若說窮困地區還能理解,洪州是什麼所在,自古繁榮之所,連這種慘劇都能發生,還能用盛世往臉上貼金麼,甚至當官的繼續花天酒地狎妓,並且還狎雛妓,雛學生,要不要臉。這是官員的錯,這是宰相的錯。從自己開始,包括洪州相關的官員,全部貶去職官三級。

趙禎莫明所以,嚅嚅道:「鄭公,這個要求太苛刻了。」

鄭朗答道:「自古以來,官員為富為貴,這不要緊,但誇誇其談的不少,有幾人將老百姓放在心上?」

這是一件小事,鄭朗自我要求太嚴格了,悲催的是洪州那幾個官員。

但這進一步詮釋了天大地大,人命最大的理念。

年底將近,以瞎吳叱、巴氈角為崇儀副使,董谷為禮賓副使,董谷是木征的二弟,其母郢成簡乃是瞎氈的小妾,庶出子弟,王韶兵進河州,木征戰敗,郢成簡與其兄長,帶著兒子董谷以其所在的納克壘城投降了景思立。故史書稱降二王,而非降三王。三人來京,拜見趙頊,趙頊看到董谷禮貌恭順,再遷一資,與兩個弟弟一樣,遷為崇儀副使。梁氏也派使來京,獻馬,請《大藏經》。趙頊做了一件很漲百姓志氣的事,求經可以,賜經,但送來的馬,俺們宋朝不稀罕,一律退還。

然而接下來發生了讓大家很不愉快的事,契丹派使來賀元旦,耶律洪其使是耶律洞與竇景庸,其母使是耶律榮與梁授。宋朝究竟什麼情況,契丹不知道,但知道一些大的事情,比如大肆用兵河湟,比如宋朝整個北方乾旱。這個乾旱對契丹也有些影響,不過它是一個遊牧國家,影響遠不及宋朝。因此認為宋朝將會出現危機,耶律洪基學習其父,派使來勒索宋朝了。

第八百七十九章 高原雄風(一)

契丹使者只提出一件事,邊境有疑義,要求兩國重新審查。

僅一句,所有君臣面面相覷,他們想到了很多很多。

鄭朗並沒有說話,僅是盯著四個使者。

四個使者看到鄭朗眼光,皆有些心虛,一是鄭朗赫赫聲名,第二非是鄭朗與自家皇帝的關係,兩國交戰,各為自主,況且一君一臣,為了國家利益,以前那點兒關係算什麼。他們擔心的是一路所看到所聽到的,契丹藉機勒索,宋朝用兵河湟,是用了兵,可用兵很少,才兩萬多人,對於養了龐大的一百多萬宋軍來說,兩萬來人又算什麼?

二是大災。

但他們看到的不是想的那麼一回事。

大災嚴重,然鄭朗準備了多少年?甚至自前年起,就自動停止有爭議的改革。

先說人事,人事很重要,讓朝廷來組織賑災,貪污是必不可少的。不過有另一個群體,職官,這些年職官數量漸漸下降,想解決那是不可能的,職官多的時候乃是仁宗晚年,英宗達到巔峰,也就是這些職官以三十幾歲四十歲為主,想職官少,必須保持現在良好的制度,還要三十年時間,整個官員數字才能健康化。只能說少了,可一次宗廟祭與兩次科舉,再次增加了許多職官進來。職官不僅無權,還是無錢,兩相對比,收入整差了四倍。

靠正常的程序,朝廷一年也不過挪出來七八百名官員,要等到那一年?因此職官實際多與差官是對立關係,除非家中有人的。說好聽的,這叫磨勘,長見識,說不好聽的這叫以毒攻毒。

因此最渴望官員貶職罷官的不是老百姓,也不是朝廷,朝廷幾年改制後,官員數量穩定下來,可不會管的,這一群體正是職官。

鄭朗將幾千名職官放下去,名為磨勘,培養提撥補闕,實為互相監督,一部分監督組織安排災民,還有一部分用來監督興修道路水利,最後絕大部分安排到各州各縣,名為學習,實際監督各州縣官吏,主要就是糧食與各種救災物資。

律法也十分酷厲,真殺,僅是年前,殺掉的就是三十多人,兩百人左右罷官流放。不過這時候沒有異疑,大災到來,都要餓死人了,還貪還污,不殺留在何時。

有貪污,官商勾結謀私,但不是很重。

鄭朗對人事最重視,但正是王安石最疏忽的地方,再好的改革,也還要人來執行的,沒有一個良好的官場風氣,王安石智商高達三百,也不能帶領宋朝改革成功。就是這樣,能有八成到八成五用於救災控制糧價,鄭朗就謝天謝地了。對此鄭朗不氣憤,這是在宋朝,還要好一點,若是在明清或者,最多只能有五六成,嚴重者不滿兩成用於災民,至於其他的,天知道到了那一個人的口袋。

人解決了,再解決災民。

不是所有人願意離開家園的,幾年大治,許多人家還能過得下去,不願意隨朝廷到處施工,自己有糧食的更好,沒有儲糧的,只好用錢買。特別是城鎮化規模擴大,城市裡的居民更要靠買糧度日。

這個問題看似很難辦,但鄭朗想到一個笨辦法,不論是什麼人來購買,一人限量兩升,於各縣衙前發放,一天買多少次不要緊,但不得強行插隊。違反者輕重五十笞,重則一百杖,隔壁就是縣衙,當場笞打。

怎麼辦呢,若說按戶分配,或者按照戶等分配,能公平分配下去嗎?

這個笨辦法就解決了,朝廷是平價糧,排隊的人多,有的人從早上排到下午,才能買一回。就是商人眼饞這個差價,能僱人麼,能雇得起麼,運氣好一天能買一鬥,不好僅能買回來兩升四升,差價遠不夠付工資的。

因此對平抑糧價起了積極作用。

這是很重要的,其實若大的國家,不但國倉,糧商與大地主手中多少有許多備糧,就說各地酒務,那一個酒務裡沒有大批糧食。除非旱上三年五年,不然就是熙寧旱災,即便江東圩不像現在,兩荊與兩廣未開發,農田水利實施沒有幾年,若是將所有人的糧食積攢起來,差口不會很多。主要是商人越災越囤,於是糧價越抬越高。

史上王安石做得不錯的,熙寧七年時京城米價一斗僅一百五十文,想一想仁宗時,江南米價都漲到過一石六千文,這個價格算什麼?這就是常平倉與發運司的功勞。

就是這個價格,朝廷還從各地調米過來,平價一百米供應京城百姓食用,最後又降十文。如此的大旱,做到這一步何其不易,可惜司馬光、文彥博、鄭俠與韓琦看不到。

不過這是京城,國家重心,其他各地仍然很慘,河北許多地區漲到三百多文,四百多文,河東漲到四百多文,五百文甚至六百七百文一貫,陝西多少已不可想像了。這才導致流民遍野,沒有辦法,國家財力就那麼大,誰想到會發生這樣突如其來的大災。仍在王安石組織下,比明道時好得多。很是不易。

未來糧食價格會漲到多少,鄭朗不知道,但元旦時,京城米價只有七十文,麥價四十文,粟價二十文。無奈,麥粟便宜,準備得最多。河北平均僅有九十文,五十文,二十文,加了一個運費,粟乃當地所產,價格未變。河東是一百文,五十文,二十文。如此大的大災,居然還沒有皇祐時糧價貴。因此民不怨,流民也很少。

還有貧困的農民,他們豐年時僅能保持溫飽,這樣的大旱,明年夏收肯定沒有了,不得不聽從朝廷指揮,出來做工代賑。然而朝廷做得也很人道,搭設工棚,發放物資,送一些烤火的木炭煤炭。甚至有少數人家有大牲畜的,集中起來,打上記號,派人看管,若牲畜出了問題,以後按價賠償。不過朝廷沒有接手,這一次朝廷做得太細密,慈善會居然不知道怎麼插手相助,因此將這一塊接手過來,替災民做做善事。然後又雇一些大夫,前往各個工地,替百姓治病。當然,也替朝廷節約了一筆開支。

四個使者一路南下,用心察看。

看到的情況根本不是他們所想的,各州縣還留守著大量百姓,並且看上去,明明外面田野枯裂,可是他們喜笑顏開,就當沒有旱災發生一樣。也看到一些流民,大牲畜他們更捨不得宰割,但離開家園了,家中還養著一些豬雞鴨的畜禽,沒有人照料了,帶是沒辦法帶走,於是殺了,用鹽掩漬,裝上小車。笨重的家俱是帶不走的,不過這些年積攢的一些衣被,包括棉衣棉被一起帶走。朝廷也組織多次用工代賑,特別是北方,災害多,許多人有經驗,從容不迫。甚至一邊在殺豬,一邊在談笑。然後用小車子拉著,隨著官吏上路。四個使者看了感到萬分驚訝,這是逃荒還是走親戚?

四人一路南下,其實未必有那麼好,大災到來,肯定還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人間慘劇,這是無法避免的。只能說一個國家面對這樣的大災,還能保持眼下這份天光,不能說後無來者,但幾乎達到一個前無古人的境界。不過肯定不是四個使者所能看到的,於是一路南下,越看越心驚。

對此,全國幾乎都發出讚歎聲。

但沒有看到另一件更隱蔽的情況,那就是在鄭朗變態大腦組織下,現在整個國家越來越像台機器,不論做什麼,只要鄭朗插手,馬上就變成機器精密高效地運轉。

精兵簡政改制後,六年多的治理,即便是大災,也無法阻擋使這台機器帶著宋朝開始大步長跑了。

四個使者也看不到。

但知道這一切是因為誰而來的。

再想想以前聽到的種種傳言,看到鄭朗看他們,他們心中又心虛又害怕,居然不敢直接目視。

然而出忽他們意料,鄭朗自始至終沒有表態。

但其他人不這麼想,契丹擺明了來勒索的,答應喪權辱國,盟約一次次被破壞,最後契丹貪婪無厭,胃口越開越大。不答應,很有可能與西夏、吐蕃聯手,夾攻宋朝。

那時候天就塌了。

使者退,君臣沒有走,一個個全部看著鄭朗。

鄭朗為政幾十年,大半時間在替宋朝做最大最勇敢的救火隊員,又在契丹呆了一年多時間。只有看他了。

鄭朗笑了一笑,道:「陛下,諸位臣工,我只說兩件事。兩件遼國發生的事,首先是遼國自耶律重元叛亂後的幾場戰爭,熙寧二年遼國大臣耶律使遜煽動北部准布部族叛亂,遼國了很大力量才鎮壓下去。同年臘月,五國部又叛亂,遼國動用了皇室的斡魯朵(契丹最精銳的禁衛軍),又花了很大力氣才鎮壓下去。有一點我要說明一下,以前契丹北疆時有叛亂,但未動用過中央軍隊,更不用說動用翰魯朵了。再看我朝南方叛亂,儂智高叛亂規模遠勝於五國部,狄青南下時,真正動用的僅是幾千蕃騎。熙寧四年,遼國北方大雪災,南方大旱。熙寧五年,烏古敵烈又自立為帝,契丹幾乎花了半年時間才鎮壓下去,同年全國再次大饑荒。也許不及我朝這次災害來得嚴重,但卻餓死了許多人。」

大家一起微笑起來。

有鄭朗的功勞,也有他們的功勞。十有八九,此次災害的處理,能作為一座豐碑銘記於史冊,各州縣官員肯定不會記於史冊了,可他們一個是少不了的。到了他們這一步,權與錢幾乎到達巔峰,又僅有一些微弱的小黨爭,因此更重視一個名。

「也就在這一年,遼國國內又出現了大饑荒,去年雖蝗蟲向南飛,遼國多少也受了一些影響。若是沒有西夏之困,陛下,諸位臣工,即便我們兩國面對面碰,我朝軍隊戰鬥力也不弱於契丹了。甚至斗膽地說一句,若是用好主帥,已經略勝於契丹一籌。在此我還要告訴大家一件好消息,第二種火炮研發成功了。」

「哦。」大家一起驚喜起來。

宋朝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歷朝歷代好大喜功,但在宋朝相反,為了苟和與打壓武將,大勝往往匿之不聞,大敗卻廣為傳揚,最後造成連人主都不大自信。將士不行啊,於是只好拚命研發武器。

「鄭公,帶朕試炮去。」

「陛下,武器不是唯一,主要還是將士,陛下若看炮可以,且聽臣將話說完。」

就是那種佛朗機炮,鄭朗想讓它進步飛躍,反成了欲速則不達之勢,最後降低要求,這才研發成功,威力與大小與佛朗機炮相等,因此鄭朗不是很喜歡。

與紅衣大炮相比,它射程有限,有效射程僅有五六百米,僅比神臂弓遠一半,另外殺傷力也不比更小更機動靈活的虎蹲炮強,不過若用來發射霰彈威力還是可以的,然而霰彈技術又未跟上來。當然,它也有優點之處,重量仍不是很高,大者兩百斤,一輛小車子就推走了,輕者只有幾十斤,一匹馬就馱走,同時配有子彈,發射速度更快,一分種能發射三到四發炮彈。也就是以騎軍的沖速,足以在有效射程內發射五發炮彈,敵騎才來殺到眼前。還有工藝簡便,不易炸膛,對士卒操作技術要求很低。

大規模集團軍作戰,或者用來攻城守城,有紅衣大炮還是為佳的。有可能與吐蕃人交戰用不上,但與西夏、契丹人開戰,必須掌握紅衣大炮這張王牌。

「臣再說第二件事,遼主喜狩獵,好佛釋,他有一匹寶馬,名叫飛電,據說能眨眼之間急馳百里,因為馬太快了,侍衛往往跟不上,只好到處在深山大壑裡尋找遼國皇上。但這次鬧事的不是遼主,他玩都來不及了,況論將算盤打到我們宋朝身上。大約是另一人,耶律乙辛,此人出身很貧寒,乃是一個牧羊人的孩子。當然,一人的出身不代表著什麼,范仲淹出身更貧寒,卻是舉世賢臣。關健是他的上位,他上位形式與李林甫一模一樣,因為處處恭順遼主,由此得到遼主喜愛,加上遼主遊山玩水,不喜國政,於是漸漸將國政交給此人。現在,此人手持國家大政,慘害忠良,權勢幾乎通天。大約在國持立威不夠,看到我朝有困難了,又將威打到我朝身上。不過這一君一臣,陛下,諸位,想到了什麼?」

「唐朝皇與李林甫。」

「陛下,中的也。」鄭朗微微歎息。因為想到了一個女孩子,昔日還是一個小女童,鄭朗還沒有牲口到這地步,對一個小女童產生什麼想法,現在漸漸老了,更不會去想。但終是有些感情的,馬上這個小少婦就要慘死了。忽然眼睛亮了亮,又道:「不過局面對我朝肯定不是很有利,想經營河湟,又要分心旱災,若是契丹不詭,梁氏必然插足,我朝雖不懼,可四方交戰,大好國政必然敗壞。唉,若沒有這麼多事,三四年欠負就償還了。因此時間拖得越久對我朝越有利。有兩條應付辦法,第一先是裝聾作啞,盡量拖,拖得越久越好。第二就是稍做退讓。不過諸位,想一想我朝是如何對待契丹的,為求和好,契丹災害到來,我朝讓他們來就食,災情過後,又如數將災民遣返。落井下石之仇,還有每年龐大的五十萬歲納,澶淵羞侮,若不記住,羞為宋臣。」

「是啊。」趙頊咬牙切齒地說。

鄭朗進一步寬慰大家,又開了一個玩笑,道:「各位,我朝現在裝聾作啞,契丹不會放過的,不久會進一步逼我朝表態,但誰有能力與契丹扯皮的,主動站出來,為我朝與契丹扯皮,扯得越久越好,最好拖到河湟與旱災結束。那時就是我朝做大步退讓,契丹也未必敢受。」

富弼、張方平等幾個老臣一起笑罵。

可一個玩笑,讓大家壓力立即鬆弛。

然後觀炮。

契丹使者回去,西南傳來好消息。

自後世三江口(岷江、金沙江、長江),也就是五糧液酒廠與翠屏山一直到瀘州向南,稱為瀘州蠻,或者瀘州夷,乃是宋朝最難控制地區之一。蘇東坡親自為之作傳的好朋友,電視劇蘇東坡裡的大俠巢谷,巢谷有一個朋友乃是宋朝勇將韓存寶,沒有敗於吐蕃與西夏,卻折戟於此。

非是這裡窮,相反的,鄭朗典賣所謂的莊園,無非就是讓這些大戶利用充足資金,在北方樹立一個良好的立體農業經營標本。其實這裡早就有了先進的立體農業生產模式,谷地種植稻穀,坡地半養半牧牛馬豬羊,牲畜的糞肥又為稻穀增加了收成。唯獨所差的,就是缺人少為地種植苜蓿茈蘆等飼料。因此這一帶百姓很富裕,有一個兵士會報說有一村莊,有良田田萬頃,頗多積穀,其林箐乃在數百里之外。萬頃良田那是不可能的,王韶折騰了幾年,若大的秦渭二州,也不過折騰出來八千頃耕地,那能有萬頃良田呢。但說明這個村落擁有很大的一塊耕地。而且文明程度也很高。

本來按照這種形式,是最好管理的,但這裡卻有一樣產出,導致了嚴重矛盾,鹽井!

瀘州鹽井很有名氣,因此漢夷爭之。

朝廷爭這個鹽井很好解釋,一是斂財,二是控制。就像南江蠻一樣,他們征過路錢,不僅害民,而且因為手中有錢了,就能養一些私兵,力量越來越強,官府越來越難以控制。逼到最後,只能魚死網破。

用意是好的,但執行不是那麼一回事。就像王安石,那一條用意不是好的,青苗法用意不好嗎,但執行下去就不同了。當地官員執行,非是以削弱大酋為主,多是為了斂財,因此多奪民間鹽井,由是「自官中賣井,我失賣茅之業,又令我納米折茅,所以結集夷眾。」誇張的說法,朝廷敢將蠻人逼到這一步?不過肯定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加上一些野心勃勃的大酋挑唆,由是叛亂不休。

這還能有點同情,實際朝廷也再三詔令,寬舒百姓。關健是有些官員到來後不敢作為,一些豪強膽子越來越大。去年兩個瀘州大酋,一個叫晏子,非是春秋那個晏子,一個叫斧望個恕。這兩人將山外六姓、納溪二十四姓生夷聯合起來,由淯江入侵內地。這個做法就很沒有道理了,若是官府不好,殺官就是,何必傷害無辜的百姓。

朝廷只好調熊本前去平叛。

熊本來到瀘州後並沒有著急,而是派人打探具體情況。然後得知一條消息,瀘州蠻之所以敢入侵,乃是淯井外有十二個村子百姓被蠻人收買。熊本找了一個借口,將他們聚集起來,侍衛帶刀突然將這些人包圍,一一擊殺。一百多個人頭在瀘水邊掛起,餘部驚嚇之下,紛紛效忠。朋友來了有美酒,敵人來了有刀槍,效忠好辦,馬上封官拜爵。恩是不行的,越恩越容易養白眼狼,威也是不行的,往往留下仇恨的傷疤。但恩與威結合,馬上威力大增。得到諸部族的效忠,熊本立即將當地十九姓豪強武裝力量集合,再加上朝廷軍隊,帶著大將王宣、賈昌言南下,討伐一直不服的豪強柯陰。

兩軍於黃葛交戰,柯陰很快知道為什麼有夜郎自大這個成語,一戰大敗。但沒有關係,敗了有深山老林,撥腿就逃。可是又錯了,宋軍早不是幾十年前的宋軍,相反的,很早時候,自鄭朗討伐張海時,就在訓練這個爬山。比爬山,比鑽林子,大家就比吧,柯陰鑽深山,鑽老林,上高山,下大河,但不管他怎麼蹦達,身後宋軍一直沒有丟下。

被宋軍幾乎追得發瘋,最後嚎啕大哭,俺不逃了,大爺們,你們也別追了。走了出來,將所有人口、土地、財寶、牛馬一起獻了出來。說打真未打,不過黃葛打了一場戰役,然後就是追。可這種瘋狂的追趕,讓晏子與斧望個恕徹底失望。斧望個恕出面代表二人投降,並將兒子送到熊本身邊作做了一個小官,實際就是人質。二人一降,連帶著淯井、長寧、烏蠻、羅氏鬼主等部一起來降。范百祿主持立誓,諸族永為漢官奴,誓書刻成石碑,立在武寧砦。但隨後讓鄭朗更改,諸族永為大宋民,而非是漢官奴。

熊本還朝,這一戰打得漂亮,只用了幾萬緡錢,也沒有死多少人,因此趙頊說了一句:「卿不傷財,不害民,一旦去百年之患。」授熊本為三品官。說漏了嘴,大災到來,還有河湟,到處用錢,將財放在民前面了。

實際遠不能稱為去百年之患。只要這個鹽井之爭還存在,瀘州蠻就不會有平息的時光。

並且還有一件更慘的事件到來。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鄭朗進一步做了種種佈置。因為不久他要下去……

災情越來越嚴重,終於逃荒的災民多起來,於是朝廷組織災民進一步南下,先是丹水與洛水的通道,不是水路,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水源,而是旱路,這也不容易的,若是沒有炸藥,僅是蒼莽的熊耳山就成了不可跨越的天塹。但溝通這段道路,其意義非同小可,同樣只有三百多里的道路,自此以後,漢江流域的貨物就能抄捷徑源源不斷運向京城。這兩條道路一修,丹水變得極其重要。不過就是不打通上游,工程量也非同小可,大規模通航,必須設棧道供縴夫拉縴,在冬天枯水期內,還用炸藥將一些礁石炸除,以便通航不產生隱患,以及一些局部地區加固堤防,拓寬等等。這是西側兩個主幹道,還有東南的主幹道。將災民進一步南移,以便就食,順便拓寬蔡州到光州、黃州的官道,兩廣與荊南還有江南西路一些貴重的貨物,便可以利用湘水與贛江之便,抵達大江,再由黃州旱路用最快時間運到京城,而不是繞到江寧揚州,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從汴水入京。

昔日,周沆與田瑜就提過擔心,南方越來越重,會不利於京城地位與國家的統治。

這些道路水利興修,不僅是繁榮北方,也是鞏固京城的地位。

反正入春以來,災民越來越多,最後幾乎達到近千萬災民,不用來幹活,難道讓他們四處飄蕩?

佈置完了,鄭朗這才提出一件事,一件讓他牽掛很久的事。

第八百八十章 高原雄風(二)

在這之前,得做兩件事。

第一件事從特務營調出少量精銳,潛入契丹。其實這也意味著想經營幽雲了,朝廷多次洩密洩怕了,特務營一些機密情報,皆是直接交給了趙頊,趙頊看到後,驚喜地問:「可成否?」

「西夏不滅不成,如王韶征河湟,不斷其羽臂,主幹不滅。」

「朕不急。」實際趙頊很激動,來回地走動。

「是不能急,滅西夏,不用十年,但收幽雲有可能最少準備十五年,甚至於二十年。」

「朕等得起。」

不過鄭朗很擔心,只能說趙頊大約不會再短壽了。畢竟自己保姆式的服式,不讓趙頊那麼煩心。另外還有一封密信。也交給了趙頊過目,趙頊看了失神,道:「怎麼會?」

「也許罷了,遼國皇后多次進諫遼主不要狩獵,不狩獵,耶律乙辛就不能專權,再說蕭觀音其子耶律濬頗為英明,年漸長,耶律乙辛很忌憚,故臣斷定他會加害遼國皇后。」

「他僅是一個臣子……」

「陛下,古今往來李林甫之流還少嗎,故臣再三勸戒陛下要分權,祖宗同樣再三分權,以免權臣出現,故為此理。當然,也有可能是臣判斷錯誤。」

趙頊想了一會兒,其中風險不小,可收穫更大,若使用得當,可要遠比當年的寧令哥所帶來的收益高上十倍,最後道:「准。」

但大約與鄭朗無關了,而且必須要趙頊活著,趙頊能長壽不僅意味著收復幽雲成為可能,還能意味著趙煦能順利繼政,不再活活失望而死,也不會出現蔡確邢恕策王慘劇,說不定未來的趙煦會在一個良好環境下成長,實際只要宋朝這幾代皇帝平穩的過渡,也不要多,只要這兩人個個能活五十歲,這個帝國的前景將會無法想像。因此鄭朗在鄆州教導趙頊時,一再要求趙頊注意身體健康。可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不過最大的收穫,聽到契丹會發生這樣的危機,趙頊一顆心才徹底放下去。

第二件事便是核實去年的收支,對今年財政進行一次估算,今年是別想還欠負,但也不能讓財政透支。

兩件事做完,朝廷詔王韶回京敘職,順便詢問西方事務。許多在奏章裡是說清楚的,得當面詢問。

聞聽王韶將要歸京,京城矚目。

為了激勵人心,報紙皆大肆刊登西北數次大捷,確實很長志氣的。所有百姓皆想看一看這個大英雄。

這時,鄭朗拋出他內心許久以來的想法。

在都堂會上未直接說,而是從他與司馬光一段對答說起。

鄭州幾年,除修儒學,還有撰寫了格物學。這個比較難的,缺少輔助資料,比如數學化學的各種參數,還有各種實物,特別是物理化學,因此難寫,寫出來也難以理解。

並沒有寫完,後面還有,有的是鄭朗只記起來一部分,還有一些能記得住,但未必能吃透它,陸續地用筆記記了下來。有時候回想一點記一點,這個冊子未公開的,放在家中。司馬光來做客,看到混沌論時,忽然問了一句:「鄭公,你所修的儒學是混沌論?」敢情他將混沌論理解成渾沌。也不能司馬光,這個筆記裡知識,在這世界裡不會有一個人能看懂它,包括鄭朗自己,包括沈括。之所以記錄下來,是給後人指一條捷路的,主要是基礎太薄了,現在是一點一滴將這個基礎壯大,鄭朗有生之年大約看不到了,除非他能活上一百歲,但不會太久,有可能一百年內,各種基礎牢固,自己名聲不是那麼惡劣,格物學陸續在推廣,那麼就會從量變產生質變。到時候不僅是生產,還有武器,那怕成吉思汗在世,也未必擊垮這個國家。所以這一兩百年,宋朝安定是最重要的。

至於以後在鄭朗有意指導下,會不會爆發什麼資產階級革命的啥,鄭朗能管到嗎?就是爆發了,文明成果還在,頂多是制度或者政權在內部更替,文明不會遭到毀滅性打擊,這個民族依然傲立於世界之林。況且還有那個未來的大監,進一步保護文明成果。後世就不會發生那麼多悲慘的故事。

這個用意鄭朗不會說的。

當時就與司馬光做了解釋。

鄭氏儒學,說到底就是多元觀,夫子隱隱說了多元觀,但說得不多,而是片面的二元觀成份居多。真正的渾沌,乃是老子的一元觀。什麼叫二元觀,也就是片面的仁義善惡直非。

實際不可能存在的,真正存在的有善有惡,惡中有善,善中有惡,乃是一個複雜的構成。也就是多元觀,但非是老子的那個一元渾沌觀。不過即便在司馬光面前,鄭朗也不敢說夫子不對,而是善意地替夫子辨解。

為什麼多元觀變成二元觀,一是多元實際是二元構成,二元是根本,多個二元組合,變成了多元,演化成這個世界,人性。與中國神話傳說理論很相似,盤古開天地,分陰陽,漸成世界。這是能接受的理論。

但夫子著重的是治,不能一件事得說它多元,仔細分辨出無數個善與好的地方,無數個惡與壞的地方,那也別想做事了。治還是重新將它從多元轉換成二元,也就是簡單化。

比如制度,改革派說恢復上古制度,保守派說不能動祖宗家法,這都是狡辨,實際從古代到現在,制度已經改得面目皆非,每一個國家興起,都有懲前代之弊,進行了制度修改。才開始的新制度,多是良性制度,不過人性有自私的一面,時間一久,會一點一滴地讓它傾斜向不好的一面。有可能會變成好的一面,但這種可能性極小。

每隔一段時間對制度進行調整是對的,但不動沒有事,一動必有人得益,有人受害,得益的人不作聲,多是悶聲大發財,受害的人便會強烈反對。比如韓絳下去對張詠之法進行調整,實施時就有許多人不滿。還有就是趙匡胤有懲武將專權,導致五代更替不休,由是削弱武將權利,沒有想到士大夫幾十年後能將武將打壓到今天光景,估計趙匡胤活著,肯定是不想看到的。

因此不能用多元觀去看,而是要用二元觀去看,分析實施時會帶來什麼影響,以及什麼後果,若是八成以上是良性後果,僅是二成是惡性後果,就可以動手改制,那怕是三成惡性後果,七成良性結果,都不能動,因為人的智慧有限,誰也不知道實施下去,會發生多少意外。也就是用多元觀看等分析問題,二元觀來裁決。

這番對答說出來後,大家皆有些蒙。

趙頊遲疑地問:「鄭公是想做什麼?」

「臣是想提出一件事,用錢不是很多,收益巨大,但會死許多兵士,故臣心中一直在猶豫不決。」

「說吧。」趙頊皺了一下眉頭。

鄭朗所說的,正是派船隊去美洲大陸尋找植物種子幼苗。

不能直接說出來,而是將很早編的那個故事,又重新講了一遍。他在杭州時遇到一個海客,曾經因為去東邊那些島嶼上做生意,這時候講很有人相信的,畢竟腳步已經踏到了新西蘭島。

然後說這個海客因為未使用宋朝的指南針與羅盤,在大海上遭遇風暴,迷失方向,吹到大洋彼岸,在上面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整。為了想辦法回來,腳步遍及了大洋彼岸許多地區,看到許多新奇的糧食水果蔬菜。這些都有很多的用場,鄭朗聽了十分重視,用他的那種寫真式的繪圖方式,仔細地將原植物當著這個海客的面畫出來,經過確認,鄭朗將這些圖紙保存,但當時船舶技術與航海業還沒有那麼發達,鄭朗一直未說。

平安監出現創造了可能。一是供給點,供給點甚至引到新西蘭島。當然,這是他的推托說法,實際這一手是他刻意一步步推動的,不過無法說出來。二就是船舶技術,鄭朗對鄭和的寶船一直好奇,在鄭朗種種措施與引導以及平安監壯大,船舶技術漸漸成熟。海上已經大規模出現龐大的三萬石巨艦,也就是載重量達到一千五六百噸。船不大是不行的,不僅裝載兵士,不大就不能帶大量後勤過去,往東沒有供給點,皆是茫茫無邊的大洋,就是到了彼岸,也未必能獲得食物。回來後船艙還要挪出巨大空間對植物移載。所以船要大,不僅要大,還要牢固,有的船小,未必不牢固。也有一些船塢嘗試著造更大的船,皆失敗了。能航行,可不能很好的抵擋風浪顛簸。因此鄭朗琢磨著,十之八九,還不及鄭和的寶船。不過在這時代,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船隻。

彼岸有太多太多他想要的東西。土豆,玉米與紅薯,這三樣是必不可可的。

但豈止是這三樣,也不止是花生,辣椒,還有橡膠,細絨棉,以及一樣最重要的東西,那怕辣椒與花生找不到都無所謂,可這一樣必不可少,金雞納樹,在所謂的青蒿素技術不成熟,成本高昂的情況下,瘧疾仍成為南方移民的頭號殺手,金雞納樹便能很好取代這一空白。不僅關係到南方,還有未來的那個監……

還有,可可,向日葵,地瓜,番茄,菜豆、利馬豆、西洋蘋果、菠蘿、番荔枝、番石榴、油梨、腰果,西洋參,番木瓜,蕉芋,筍瓜,佛手瓜,人心果,蛋黃果,雪蓮果,火龍果,等等。特別是諸多水果,會使兩廣變成世界水果之都,想不繁榮都不可能。儘管現在運輸困難,但有辦法將這些水果弄出來,比如製成水果干,與蔗糖一樣,製成水果密餞。那麼兩廣幾十年後,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除了這些水果雜糧蔬菜藥材之外,還有,一些花卉,一些觀賞性的植物,不過鄭朗也不知道會有什麼,皆可以引進。畢竟宋朝是一個愛花愛唱歌的國度。若全部引進,會使多少人民得以就業,得以養活,會創造多少產值?

鄭朗說著,將他所繪畫的畫,分放下去,逐一講解其作用。

也沒有人懷疑,這些圖繪畫了很久,並且鄭朗一直對海外十分重視,再加他那種連自己都無法確認的格物學推理,導致龐大的平安監產生。這些年,平安監為宋朝帶來多少財富,若是沒有平安監會如何?連趙頊都不敢想。

大家一邊在看著鄭朗這些圖畫,一邊聽著鄭朗講解,特別是聽到土豆與紅薯的產量,許多大臣眼睛都放起光芒來,鄭朗說得很含蓄,說它們畝產會高達五百斤,有可能接近千斤。在後世種植方法得當,肥料充分,有可能達到萬斤五千斤以上,不過在這時代是永遠不可能的。但不能說它們不是糧食,比如土豆對歐洲產生的意義。還有玉米,關健動心它們就是為了產量低下的北方刻意準備的,耐寒,不挑地,產量高。人口越來越多,整個北方又因為取得經濟效益,多種棉花,導致整個北方越來越缺少糧食,這幾樣事物出現,會代表著什麼?對這幾種雜糧,也不能想得太樂觀,一出現就能養活幾億人了,那也是不可能的,清朝雖養活了四億人,不僅是有雜糧,還有風調雨順,技術進一步發達,大肆開墾,糧食產量增加帶來的良性結果。也不能想得那麼悲觀,雖未阻止明朝走向滅亡,實際也有朝廷的責任,它們出現的時候,正是東林黨與閹黨爭得不亦樂乎之時,哪裡還顧得上這幾個雜糧,更沒有積極推廣。因此使它們沒有產生多大作用。所以偉人就是偉人,朱元璋就看到棉花作用,下詔推廣。至於後來的那些士大夫們,除了眼裡的印章與位子,還有什麼?

北方缺糧,看重的就是糧食,以至讓他們忽視細絨棉的作用,橡膠的作用,還有金雞納樹的作用。不過後面一些蔬菜水果類,問題不是很嚴重,能找到更好,找不到也無所謂,包括辣椒,花生與瓜子。但前面六樣,缺一不可。

肯定是好東西。

但接下來鄭朗講了其風險性。

第一是海上的風險。如今航海仍沿著海岸線跑,包括前往大洋洲,亦是如此,有連綿不斷的島嶼做為供給點,還設立了燈塔指導航向。但往東就不行了,即便有島,皆是很小的島嶼,就是可以做地標的小島也少,又隨時能遇到大風大浪,甚至會迷失方向。

史上布魯諾創造一個奇跡,與他手下環球航行成功,這是成功的一面,當時為自身環境所逼,西班牙與葡萄牙到海外謀生,起初十之只能生還一二。看到成功的一面,實際更多更多的人死在茫茫大海上。

在海上就會面臨極大的風險性。

第二便是陸地上的風險性,這些植物自中美洲開始,一直到南美洲的南端,不僅環境惡劣,言語不通,兩塊大陸皆分佈著強大的土著人,而且這些土著人多有了一些強大的武裝力量,而非是象大洋洲上落後的土著人。最討巧的辦法,便是準備一些禮物,哪裡的土著人性格活潑,因此禮物要顏色鮮艷,不怕俗氣,越艷越好。可以用它們來避免交惡,但能保證送了禮物就不會交惡?陸地上也有極大的風險。不僅有土著人的殺戳擄奴,還有兇猛的動物,複雜的地形,陸地上的風險不比大海上弱。

有風險性,可是北方缺糧現象越來越重,今年大旱僥倖前去因為準備平抑糧價,去年又看勢不妙,省怕有心人做文章,打壓改革,準備了許多糧食。若是沒有這些糧食準備,今天北方會是什麼辰光?

再加上平安監帶來的一些基礎,因此鄭朗想組成五支船隊,前往彼岸將這些植物種子與幼苗帶回來。每支兩千人,全副武裝,成本不會太高,即便是禮物,以鮮艷為主,不是以奢侈為主,船舶以堅固為主,不是以奢化為主,所用錢帛會在朝廷接受之內。但人數不能少了,否則就是上了岸,也會面臨滅頂之災。

若成功,其意義非同小可。

然而鄭朗很清醒,絕對沒有這麼樂觀,五支船隊若東下,能回來兩三支,那就算很好了,有可能全軍覆沒,一個也不能回來。

也就是這一行,肯定會死人,並且死的人還不少。

何去何從,請大家抉擇。

不要到時候,雖東西帶回來了,看不到這些事物帶來的價值,反而彈劾自己不顧人命。不要說不可能,如王安石大災所做的努力,在史上有幾人看到?

大家一起感到很怔忡。

引進植物,在宋朝不排斥,占城稻,菉豆等等,鄭朗帶動下,棉花北移到河北,麥子推廣到南方,還有從南海帶回來一些水果,山竹,紅毛丹,芒果,以及麵包樹,→文□人·$·書·□·屋←等等,多種植在嶺南,與中原無緣。但有商人從南方將它們帶回來,因為運輸與保管的原因,到了京城後價格十分昂貴,多嘗鮮,花大價錢買一點回來嘗一嘗。

水果意義不大,但棉花北移,給宋朝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還有那個從西方帶回來的除蟲菊,製造出蚊香,意義也非同小可,並且每年為朝廷賺取了兩百萬緡錢,幾乎相當於原先茶礬兩項專營所得。

至少大寒之年,凍死的百姓幾乎漸漸絕跡。

還沒有鄭朗所說的幾種雜糧意義之大。不過一聽必死人,並且死很多人,都有些猶豫。這恰恰是鄭朗最擔心的地方,宋朝每年都會有許多非正常生死亡百姓,有的因為醫療條件落後,英年早逝,有的因為貧困,餓死病死,或者將自己親孩子活活溺死的情況仍然在發生。但與在坐各位無關,因為自古以來,避免不了的。應當說,發展到今天,這些非正常死亡已經減少了很多。

在宋朝似乎很重視人命,死刑犯多次重審,才能判決。人命大於一切,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以人為本,不是鄭朗一個人在說,似乎所有人在說。但別當真。

不過那些非正常死亡與他們沒有直接關係,但若是直接他們一手推動,造成許多人死亡,往往就成為政敵最佳的攻擊對象。甚至戰爭失敗了,都會導致政途崩塌。

鄭朗所說的前景很是美妙,可一聽會死很多人,一個個不作聲了。

其實還是大災降臨,否則此時都會有別有用心的大臣反對。

富弼睜開眼睛,聲音有些沙啞,問:「全軍覆沒的有幾分可能?」

這個問題很關健,那怕只要有一支人馬平安地回來,將這些植物帶到宋朝推廣,一開始肯定有爭議聲的,畢竟所帶回來僅是少量種子與幼苗,想得功,就是朝廷努力開發,也要好幾年,不過只要有鄭朗所說的美好,一年後能看出一些結果,爭議聲也就會漸漸消失。至於犧牲的兵士與壯丁們,大不了朝廷撥款撫恤其家人。就怕一支人馬也不能回來,一萬人消失,朝廷還要拿出兩三百萬財帛,準備這次航行,到時候兵士家屬哀號,舉國上下反對,在座的誰也擋不住啊。

「全軍覆沒可能性極小,不過我也不敢絕對保證。」鄭朗老實地答道。

「那個海客何在?」吳充問道。

「他回去了,不過當時回答得十分詳細,這些畫也是我根據他所說,一點一滴繪畫出來的,也得到他的確認,我認為很可靠,只是他眼界低,迷失方向,僥倖逃了回來,不會想到將它們帶到南海,再說,有許多植物也不適應南海種植。對它們存在與分佈不存在疑問,他在哪裡呆了二十年,至少大至範圍還能判斷出來的。諸位,植物真收勿用考慮,考慮的就是其風險性。」鄭朗道。圖是畫了很久的,究竟是什麼時候畫的,誰能甄別。

一起緘默不答。

不出事罷,一出事,鄭朗只是將這件消息放出來,卻是他們准許的,到時候必須他們來承擔這個責任,那可是一萬人,一萬條生命,到時天下洶洶,誰點頭誰倒霉啊。

「不如這樣,大家再仔細考慮一下。」鄭朗道。略有些失望,看來在座的還是將國家前途,看得比自己官位更重。

趙頊嘴角動了動,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王安石忽然道:「陛下,諸位,我以為可以。我朝國土狹小,卻養活了這麼多百姓,若是沒有真宗陛下下詔從占城引進佔城稻,如今又有這麼多百姓,再加上災害,會是什麼樣的後果?僅此一項,活的百姓豈止是萬人,是幾百萬人之眾。鄭公剛才說的多元觀看待事物,二元觀處理事物。正是此理,失之雖小,得之之大卻是不可估量,為何不能執行?」

鄧綰說道:「陛下,讓臣來主持吧。」

這麼大的好事,卻沒有一個人敢說話,不就是怕出事了嗎。我來負責,出事由我兜著。

未必他會有這麼高的自覺性,乃是他在豪賭。然而鄭朗卻長鬆了一口氣,不管是黑貓白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鄧綰出頭,北方危機又這麼重,大約此議會通過了,他不由抬頭看著趙頊。

趙頊想了想,額首道:「好,此次就交給鄧卿了。」

群臣散。

都沒有表態,因為鄭朗所說的太過遙遠,一個個不清楚會發生什麼後果。

然而鄭朗主動配合鄧綰,準備兵士,對兵士要求很高,家中是獨子者不能去,家中上有老人下有孩子的不能去,體弱多病者不能去,北方人不能去,一旦選中,除了薪酬繼續向家人發放,每家還另給五十緡錢。

然後是物資藥材與船舶,船舶必須要堅固,同時必須配備多次南下南洋的水手船水舵手,還有武器,因為地形複雜,武器盔甲必須要以靈活為主,但是質量也不能下降。

然後憑記憶力畫出美洲大陸的地圖,以及這些植物大至分佈地點,只能說是大約,即便磚家來,也未必能說得十分準確。還有標注出大洋上的季風與洋流。這些皆是準備,出發必須還得有好幾個月時間。

但這一樁心事總算了了。

靜候王韶歸來。

王韶赴京,報紙反覆宣傳,王韶回到京城的那天,萬眾矚目,大道兩邊都是圍觀王韶的百姓。

趙頊親自率群臣接見。

因為鄭朗開解,趙頊沒有太擔心契丹,更沒有驚恐到要讓郭逵去北境防禦,遭到王安石阻攔,很開心地與王韶攀談西北戰役。

不過史上王安石因為郭逵是韓琦提撥上來的,對郭逵頗有意見,這時王安石對郭逵印象也不大好。就是鄭朗同樣也弄不清楚郭逵的心思,繼續在觀望中。

災害越來越重,不過國倉裡還有大量糧食,大家也不感到擔憂,再加上王韶回歸,終於給宋朝帶來一份喜慶。不過樂極了,就要生悲。

王韶回來前沒有再進行擴張活動。有幾個原因,河州以東不管以前是什麼血緣,但漢化現象比較重,容易征服管理,過了河州往西,即便得到也不易管理。其次西夏多次征吐蕃,兵敗湟州,遠征湟州後勤供給拉得很長,心中一點不忌憚那是不可能的。戰略上需要達到了,從通遠軍與河州發兵,就能隨時經營蘭州,一旦蘭州切斷,失去河西走廊,西夏等於自斷一臂。最後就是兵力因素,占的越多,本來兵力就少,於是越來越分散,兵力更加緊張,也不容王韶繼續向西擴張。

這時候木征也逃入西夏境內,呆在龕谷,一邊謀求西夏援助,一邊寫信給叔叔,請求支援。他們叔侄關係王韶也考慮過,但未想過他們會聯手,因為瞎氈母親與磨氈角母親乃是李立遵的女兒,唃廝囉與李立遵反目成仇後,一度將李氏逐為尼,將瞎氈二人軟禁。終虎毒不食子,坐其二人逃出發展勢力。因此,宋朝攻擊木征兄弟,董氈一直未出手。王韶也不想惹這個董氈。軍至踏白城後不再西擴,也是一種默契的表現。

可王韶疏忽了一個小人物,董氈的養子阿里骨,他母親是回鶻人,沒有吐蕃的世仇觀,相反,因為藺逋比死,于闐妻子與西夏公主按例由他來繼承,這個西夏公主可是真正的西夏公主,李秉常的親妹妹,不僅她一人,還有隨來的大量僕人,因此在阿里骨面前挑唆。實際董氈也不想與宋朝多事,但架不住阿里骨前來挑唆。於是想給宋朝一個嚇馬威,將吐蕃第一勇將青宜結鬼章派到東方。

面對王韶的威勢,鬼章不敢動。直到王韶回京,只剩下景思立留守河州,鬼章仍沒有出手,先是與木徵兵力會合,然後分析局勢。王韶雖走,可麾下精兵勇將還在,西軍實力不可小視。其次吐蕃人不善長攻城,而漢人精於守城。雖前數戰在野外宋軍多擊潰吐蕃軍隊,那是王韶指揮得當的,實際吐蕃比宋軍更擅長野戰與山地戰。木征聽了老臉一紅,敗軍之將不言勇,怎麼辦呢,無法辨駁。最後就是王韶拉攏降服了許多吐蕃人,這些部族並沒有真正誠服,宋軍可以用,吐蕃也可以用。

鬼章就得出以下幾個結論,王韶不在,想奪回河州很困難。不能拖久,一旦王韶回來,就是自己也未必是其對手。決戰地點必須是野外,並且盡量誘使宋軍進入自己選擇的戰場,而非像是以前那樣,戰場權一直掌握在宋軍手中,故即便在野外,也屢屢大敗。宋軍畢竟實力雄厚,一戰必須將勝果最大化,還要做好長期交戰的心理準備。

因此有四個步驟,逼宋軍主將離城出戰,設伏擊殺宋軍,廣結河州吐蕃諸羌,組成聯合戰線,與西夏結盟,互為猗角,南北夾擊隴右。將這些分析與計劃向董氈會報,董氈准。

但鬼章仍然很小心,先是做了一個小動作試探,數擾河州屬蕃,誘脅趙、常、杓家等三族,集兵西山,襲殺河州采木軍士,害使臣張普等七人。其實很有深意的,吐蕃連戰連敗,士氣沮喪,但伐木不是精銳的宋軍,比較好下手,用來振作士氣。而且自大非川昔日水草豐美之所,變成了戈壁灘後,吐蕃人很自發地維護生態環境,自覺地保護著森林。宋軍經營隴右,自曹瑋起,就對隴右大肆開發,不僅伐木用來修軍營烤火,還順著渭水涇水東下,運向關中與京城銷售。這些年鄭朗一直一邊開發,一邊封山,雙管齊下,最大限度保護水土,但說不開發不伐木那是不可能的。中原之所用倭國高麗的木材代替了,可是當地軍營要建營,要生火取暖,特別這是在春初,高原上天氣仍然很冷。因此一些吐蕃人不樂意。這一舉會頗得吐蕃羌眾之心,那麼會進一步拉攏諸部族。

精心準備之下,不過宋軍很機靈,及時逃跑了,只殺死了七個將卒,沒有達到他的願望。

這讓鬼章萬分失望,於是下一步計劃開始。先是送去一封很不敬的書信給景思立,激怒景思立。再揚言是木征作為主帥攻打踏白城。踏白城乃是河州西方的門戶,從戰略上宋軍必救。木征是宋軍手下敗將,也敗於景思立之手,宋軍會有輕敵之心。木征出逃,終是卡在宋軍管理熙河二州的一根刺,宋軍也必須得到木征。

給了三條足夠的出兵理由,宋朝還會不會出兵?

沒有讓他失望,景思立看到信後大怒,要率蕃漢六千兵進攻駐紮在踏立城郊外的吐蕃大軍。

歸降的吐蕃首領瞎藥與韓存寶勸說,特別是瞎藥,再三勸說景思立,宋軍這次面對的非是木征,而是河湟名將鬼章,不可輕敵。景思立不聽。讓韓存寶與魏奇為先鋒,王寧策應,王存為左肋,賈翊為右肋,李楶為殿後,趙亶策之。幾人皆是西戰中湧現出來的勇將,至於吐蕃糾集了近三萬軍隊,景思立根本就沒有考慮,一路打到現在,那一次不是以少破多?不以說以一破五,以一破十,甚至苗授以五百能破幾萬的都有了。但他沒有想到此一時彼一時,木征率三萬與鬼章率三萬,性質是天壤之別。

出了河州城,與木征交手,木征習慣性的崩潰,戰不久,就向西方逃去,景思立率軍追趕,到達踏白城郊外。踏白城仍在宋朝掌握之中,鬼章也很明智沒有強攻,不過城中兵力少,交戰雙方皆無視了。然後鬼章在此大搖大擺地連築了三砦連環防禦。自晨到末,血戰數十合,不分勝負。雙方仍在交戰,其實打到現在,鬼章心也打寒了,畢竟雙方士氣不同的,戰得越久,超越了自己兵士底限之後,三軍必然崩潰。緊張的局勢逼迫他不得不將一張埋伏好的底牌搶先打了出去。

在雙方對陣山丘的背後山溝裡,還埋伏著一支吐蕃軍隊。現在殺出來,肯定起不到多少奇兵效果。景思立也不為意,因為有李楶王寧守著後防。問題就在出在這裡,若是李楶王寧守住了,伏軍起不到效果,前線大軍打得心寒,戰爭走向會必然改寫。可是對著黑壓壓的吐蕃伏軍到來,李楶不敢應戰,率軍逃跑……三川口事件再次上演。

李楶一逃,王寧孤軍難敵,前方宋軍又被吐蕃人拖著,王寧壯烈犧牲。

吐蕃伏軍順利對宋軍形成夾攻之勢,本來沮喪的吐蕃兵士士氣大漲,景思立心中悲痛萬分,派人責問李栥,為什麼縱賊馬得過?李楶做賊心虛,一直不回答。

但就是這樣,還是讓景思立率著三軍慘烈的殺了出來,手下大將趙元凱戰死。不過宋軍傷亡不大,六千兵馬,此時還餘下五千兵馬。因韓存寶與魏奇等勇將皆受傷,景思立聽從弟弟景思誼與馮素的意見,以諸將多受傷,天色日暮,兵士疲憊,將軍隊撤到東面的坡嶺上,先行安營紮寨,休息一晚,明日再戰。

將士準備紮營,吐蕃又追了上來。鬼章乃是名將,這麼大好的形勢都不能殲滅宋軍,休息一夜,如何了得。這個營沒法紮了,景思立復率百餘騎衝下坡嶺,與吐蕃人悍戰。其實這時不但魏奇受傷,景思立自己也中了三箭,帶著傷勢。就是這一百多人,面對幾千蕃騎,居然將幾千蕃騎殺退。想一想,若是這時嶺上的宋軍撲下來,幾千蕃騎會更加逃命,幾千蕃騎向西方一逃,會連帶著鬼章大本營全軍混亂,那麼又還是大捷。

但就在這時,李楶再次抽瘋,看到吐蕃人不要命地糾纏,失去了戰鬥信心,再次率軍逃跑。不但他跑,另一個大將韓存寶看到李楶一逃,知道士氣已經全無,也不知道蘇東坡那個好朋友大俠巢谷教他什麼兵法的,居然看不到這麼大好的良機,也帶著人馬向東逃跑。兩個大將一逃,所有嶺上宋軍一起逃竄。景思誼勸都勸不住。

景思立回頭還指望嶺上宋軍借勢殺下來,來一個輝煌的大捷,然而久戰無信,扭頭一看,牙目欲眥,氣憤之下,說道:「我剛才以百騎走蕃兵數千人,諸人卻無人助我,軍敗矣,我且自盡以謝朝廷。」

眾人勸住。

吐蕃人被宋軍殺慘了,忽然看到宋軍卻突然逃跑。也許木征在此,景思立會平安無事,然而是鬼章,鬼章立即看出這是大好時機,又率三軍追上。景思立知道大敗是必然,從這裡逃向河州還有很長的一段路,於是自發的率領著一百餘騎斷後,且戰且走。宋軍主力保住了,李楶、韓存寶與景思誼安全了,可是吐蕃將景思立重重圍困,沒有殺出來,壯烈犧牲。

踏白城之戰結束。

不過鬼章也讓宋軍殺得心寒,沒敢有進一步的動作。

實際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雖損失了數員大將,但戰爭,終是有勝有敗,況且也不是全軍覆沒之戰,主力還在,面對吐蕃第一勇將,四倍多的兵力,重重埋伏,還有李楶與韓存寶懦弱所帶來的嚴重後果,是何其的不易。然而發生在宋朝,一切皆變得不同。

西軍開河湟,多次大捷,殺死了幾萬吐蕃軍隊,沒有人看到,宋軍損失了一千多兵馬,天就塌了下來。不過慘勝之後,是給宋朝帶來了一些麻煩,聞聽踏白城戰役勝利,蕃僧溫遵率容、李、龍三個羌族應之,將岷州圍困,道路不通者達數月。

並且要命的是還有許多災民正在打通川峽道,其中岷州道也是重心之一。幸好施工進度有些慢,百姓還在南方,沒有到達岷州境內。一戰一圍,引起了一系列後果。

還不是致命的。

吐蕃人終於勝了,鬼章將景思立的人頭割下來,裝在盒子裡,傳閱西域諸國使節。這個消息傳到宋朝原本很慢,不過因為有諸多特務營的斥候秘密潛入青唐境內,聽後大感憤怒。

兩軍交戰,有傷有亡,那怕將人頭割下來懸於城門之上,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可能將主將人頭,還是河州的知州,一個國家堂堂命官的人頭傳閱他國使者,這是對宋朝何等的藐視?

迅速將消息傳到京城。

趙頊看到情報後,手都氣得直哆嗦。

王韶道:「陛下,臣火速返回。」

這不用說了,可這時鄭朗忽然說了一句:「陛下,讓臣去西方吧。」

第八百八十一章 高原雄風(三)

「不准。」趙頊喝道。

這是開玩笑,國家那麼多事,皆需要鄭朗,河湟交給王韶就好了,鄭朗下去是本末倒置!不但趙頊喊不准,其他大臣一起勸說。王韶眼中閃過一絲狐疑,鄭朗卻徐徐說道:「陛下,這個國是陛下的國,是天下百姓的國,而非是某個士大夫的國。諸葛亮乃是千古賢相,然諸葛亮病去於五丈原,蜀國立崩,正是諸葛亮掌權太重,蜀國對諸葛亮倚賴太重之故也。臣非是皇祐時的中年大臣,乃是熙寧時的臣子,也老啦。陛下不可不防也。這次大旱就是一次很好的勘磨機會。」

就這一句話,讓許多人感到動容。

「陛下,經營河湟,攻心為上,攻城為下,若攻城,王韶此行必勝也。然能攻下來,又如何能守住?必須要攻心。吐蕃又素貴種(貴種,指敬重地位很高的人),故臣親自西上,此也亦諸葛亮平孟獲之道也。不但要擊敗吐蕃,還要平安地經營。」

第二條理由更是無法拒絕。

若論貴種,王韶肯定不及鄭朗了。

「陛下,如今國力漸漸強盛,許多祖宗遺留下來的問題,不能交給子孫去解決,收復幽雲遙遠,但收復西夏必須在計劃當中。這些年,契丹一直不是很安份兩國盟約,至於西夏,雖朝廷一直示之友好,可他們更是不安份,屢屢入侵邊陲,若再軟弱,子孫當中略有不肖之輩,西夏與契丹正好又出了英主,兩相夾擊,國家危矣。河湟問題不大,若經營西夏,必舉國之大軍。到時主帥不僅要精通軍事,還要精通民族安撫之道,政治財政,勝則西方安寧,敗則尤關到國家的命運。陛下,相信主帥人選非臣莫屬。可臣也遠離邊事遠矣,河湟權當臣來練習吧。」

非是自傲的話。

幾十萬大軍交給武將肯定是不放心的,交給士大夫,有幾個士大夫精通軍事,經河湟一役,朝臣多將王韶劃到武臣行列,與士大夫無關了。當然,史上王韶已經去世,於是交給高遵裕與李憲主持。一個是外戚,一個是太監,因此五路伐夏失敗。實際史上的宋軍,也是最強的西軍,敗是因為指揮無方罷了。就像河湟,木征率三萬兵馬與鬼章率三萬兵馬一樣。

十年內,不伐西夏,一伐西夏,肯定是鄭朗。不服都不行,一伐西夏,乃是四五十萬兵士生命安全,誰敢擔當!

三條理由說出來,大家一個個瞠目結舌。

實際不僅是這三條理由,還有很多。

首先就是董氈,剛到宋朝時,鄭朗說吐蕃是好同志,要拉攏。包括史書對董氈的描述,雖犯了錯,宋朝也有錯在先,還是好同志,一度還出兵協助宋朝伐夏。

到了今天,不是這樣想了。

宋朝與吐蕃是一筆爛賬,不僅是宋朝有錯,吐蕃也有錯,各有各的打算,算不清的。

王韶用兵河湟,站在湟州利益上,董氈出兵也有理由。但說他對宋朝抱著多少善意,那是不可能的,否則不會娶西夏公主,又讓鬼章用景思立的人頭來揚威。後來又投靠了宋朝,一是王韶大軍表現的戰鬥力,讓他害怕。二是西夏,西夏一直未怎麼出兵,既然將女兒出嫁,兩國聯盟了,吐蕃危急之時,當出兵相助,出兵了,第一次出兵意欲借宋朝與木征交戰之時,得到熙州城。第二次屯兵龕谷未動,準備兩敗俱傷時用兵,還是意欲取熙河。第三次用兵劉溝堡,乃是擄掠,與救援無關。西夏的三次用兵,讓董氈心寒。還有呢,又用兵了,將吐蕃的屬部沙洲回鶻趁機拿下。董氈心中怎麼去想?讓宋朝得到河湟,說不定還能得以自保,至少還是一方霸主,若讓西夏得到河湟,會有什麼下場?兩相選擇,董氈不得不苟和於宋朝。

但實際董氈一直心懷怨懟,與西夏眉來眼去不算,甚至與後藏聯繫,加固自己的力量。包括所謂的出兵援助宋朝攻打西夏,也別當真。只不過這段歷史為了國家的需要,與文成公主一樣,被篡改了,讓鄭朗一度都產生了迷惑,以至鄭朗一直認為宋朝不義。

實際不是,李世民一生兩大失誤,非是征高麗,一是將胡人散於邊境,直接導致安史之亂爆發,邊境始終戰亂不休。二就是文成公主,文成公主是李道宗的女兒,不是李世民的女兒,到吐蕃受罪李世民不管的,可偏偏帶去幾萬工匠,由是吐蕃迅速強大,入主青海,帶來的後續影響,更是深遠。

但就是董氈心懷不詭,只要不用兵與宋朝攻伐也是好的。

宋朝經營河州可以,湟州太遙遠,朝廷得之未必有利,鄭朗這種思想要不得的,不過身在宋朝,他在影響著宋朝人的思想,宋人的思想也影響著他。不但不得利,相反的,不得不駐紮大軍,朝廷要分心去治理,這與他的精兵簡政思想不符合。關健董氈還有那個養子,再者,景思立的人頭,也讓鄭朗感到氣憤。

因此,從戰略上,鄭朗要去河湟。

其次是為了王韶,想經營湟州,河州兵力太少,若讓王韶掌兵太多,朝廷又要生事,自己下去,就是掌十萬兵,任何人也不會囉嗦。誰敢說自己不是士大夫?

頂多乃是一個不正常的士大夫。

其次還是為了王韶。

王韶回來,鄭朗很關心地問他身體狀況,說沒有情況,鄭朗大悅。王韶生疽病,乃是到了河湟後,穿著沉重的盔甲與兵士在山林裡鑽來鑽去導致的,王安石下台,他功勞又高,士大夫攻擊,由是貶知鄂州洪州,與狄青一樣,心情不好,疽病發作,洞見五臟,背上的肉都爛光了,每日痛得嚎叫。但自己下去,王韶功勞下降,讓王韶藏在自己背後,便能很好的將王韶保護住。

時間一久,自己也得遭人忌妒,這個沒有關係,有欠負,有西夏,自己再小心利用手中職權,做一些安排,朝廷離不開自己,再彈劾都沒有用。當然,西夏滅了,自己還不下去幹嘛呢,難道想自己後代成為張居正霍光的後代不成?不過西夏一滅,就是不收復幽雲十六州,全國重心放在北方,各種新式武器陸續出現,不要說遼國了,就是女真崛起,宋朝也不會懼。況且自己在相位上,有人忌,離開相位,回家養老,急流勇通,誰來嚼舌頭?那是找抽的。影響力還會存在。

但收復西夏,能離開王韶嗎?至少西路主帥必須是王韶。

鄭朗必須得下去。

然趙頊仍不同意,鄭朗又說道:「陛下,這幾年臣很累,就當讓臣下去散散心,盡量年底將河湟大局平定下來,臣再回京。」

這句話得分兩層意思來聽,第一層下去不是經營河湟的,乃是散心之舉,意思是穩操勝券。

其次那就不是如此了,從河州往上去,漸漸進入了青海高原,並且戰爭瞬間決定著千萬人的生死,何來散心的說法。但與朝堂相比,成了散心,說明什麼?

趙頊嘴角都有些苦澀了。

最後艱難地道:「若此,你就去吧,有什麼條件,朕會盡量滿足。」

「也沒有什麼條件,第一讓王韶與李憲盡早下去,以免熙河糜爛。第二臣會請求陛下給臣五萬將士,河州僅有兩萬餘將士,征熙河足矣,征湟州,有可能不足,同時還給臣充足的武器物資。河湟便可早日平定。」

吳充道:「國家財政會很緊張。」

「沖卿,無妨,今年若沒有邊事,收入必然下降,臣估計有可能只有一億六千萬了。」

大家一起歎息,這是無奈的事,雖兩稅在國家收益中比例下降,用工代賑反而造就了商業繁榮,不過總體而言,因為這個大災,各項收入必然嚴重下降。最後有多少收入,要看老天賞不賞臉了。若及時中止旱災,損失還會小一點,若旱災繼續,收入會銳減。

旱情如何,只有鄭朗心中清楚,又說道:「不過糧食儲蓄量巨大,一半用來賑濟,一半用來平價出售,後者實際能產生部分盈餘,即便是旱災繼續,用此款項從南方再撥一些糧食過來,甚至可以詔書平安監,禁止釀酒,將糧食往中原調動,旱災用糧便可緩解。支出的僅是部分用工物資損耗款項,因此除河湟費用外,支出不會上升,將餘下的財政盈餘撥於河湟足矣了。兵法雲,一鼓作氣,若不就這一股士氣,讓董氈與木征恢復元氣,河湟死灰復燃,朝廷非得不到河湟,相反的,於西邊又生一李繼遷也。」

到了二月,旱情在加重。

各地糧價在瘋漲,朝廷下詔,京城糧價每斗粟麥米皆漲了五文錢,京城乃是國家中心所在,不敢漲太多。北方其他地區,有的一斗漲了十文,有的一斗漲了十五文。

不是朝廷要賺這個災糧錢,而是迫於需要。

去年時,朝廷瘋儲了大批糧食,災害到來時,各地糧商迫於那個儲糧數字,不敢漲太多價錢。隨著旱災加重,南方糧價漸漸應聲上揚,然而朝廷還是這種平價糧在銷售,於是商人一起囤積居奇,不出售了。

旱災今年中止,那怕是能將明年夏收搶上來,朝廷不怕,但不是,旱災會持續到明年,連秋收都受到嚴重影響。靠朝廷儲糧,遠遠不足的,一旦儲糧售完,馬上糧食就會成為天價。適度地漲一點價,讓商人將他們糧食向外銷售。並且也是便民,朝廷備糧,只論量,不論質,若北方粟充足,鄭朗有可能全部備粟,便宜啊。但粟麥收購完了,也不能備出災民所需的量來,只能備一些米。至於各地的品牌大米,哪裡會備?因此有了量,可糧食質量很差。普通人家有的吃不管的,可大富大貴人家,吃的還是糧商優質米,包括鄭家本身,難道鄭家派下人去京城的衙門前排隊購糧?糧價放一放,商人有利可圖,也會將倉裡的糧食打開銷售。況且他們也不知道旱情會持續多久,朝廷還在陸續籌備糧食,不擔心手中的糧食最後跌到一斗四十文?

這就是靈活機動之舉。

若死板抱著愛民的想法,糧價非得按成本銷出,今年秋前沒事,秋後準得出大事。

即便不經營河湟,全國糧食收成就那麼多,商人囤積居奇了大半,朝廷用錢都買不回來糧食。

就是這樣,鄭朗仍然擔心糧食不足,又想到海外。海外駐守的百姓與兵士很苦,海上的危險,炎熱天氣帶來的疾病,當地還有部分土著人的威脅,不過有苦就有甜,有大片耕地種植糧食瓜果蔬菜,維持著船隊消耗之外,糧食產生積余,有的兵士與百姓便將它釀酒銷售。後來朝廷索性放開,出售酒麴,讓他們公開釀酒銷售,那怕帶回中原。用來補貼這些輪流到海外兵士與百姓的收入。沒有可觀的財富,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海外駐紮?這部分糧食不會很多,但若籌備好,能籌得幾百石糧食,也是一筆不可忽視的數量。

雖成本會很高,會產生一個積極意義,國家得糧渠道多,商人不敢囤積居奇,有糧會見利銷售,也不會與朝廷爭搶南方各地糧食,導致糧價成本進一步的上抬。而且各州縣不僅有流民,流民數量不到三分之一,河邊百姓仍有收成,城市居民與農業無關,九成以上繼續留守。這個意義非常巨大的,他們留下來,無論是買商人高價的優質糧,或者是買朝廷平價糧,這些錢帛又可以回攏,從南方調糧過來。否則糧價越來越高,一起輪為流民。流民用工代賑,朝廷是無條件發放糧食。一個是售糧,一個是無條件發放,性質會相差多少?

況且整個災區有多少百姓?幾千萬之巨,儘管此次施工,以人力為主,技術物資成本為輔,增加施工的災民數量,減少物資成本,但什麼樣的工程,需要幾千萬勞動力?

必須減少流民數量,那怕是用工代賑的有組織流民。

其實鄭朗早就安排好了,餘下的大臣蕭規曹隨即可。

想到這裡,鄭朗又道:「陛下,臣在三司做做過統計,粟從購買到入庫,雖皆就近儲備,然有人力成本與運輸成本,入庫時每斗達到十七文錢。麥有部分來自南方,成本更高,每斗近三十二文。米更貴,特別多嶺南衝進來一批米,使成本入庫時就達到六十二文。自前年大肆儲備,兩年的儲備過程中,包括翻曬水分的損耗,鼠蟲鳥雀的損耗,管理成本,再次運輸時成本與損耗,部分官吏的貪污,實際成本還會增加二成到二成半之數。臣將各地平價糧銷售價格又做了統計,平均起來粟每斗售價是三十文,麥是四十九文,米是一百十四文。但不能算是盈餘,一是售糧僅佔其中一半之數,二是雖有少量盈餘,一旦豐收,糧食下降,朝廷也如是米商,僅是一個公正有良心的米商,同樣擔負著虧本危險。」

大家皆善意的一笑,若按鄭朗的算法,朝廷是賺的,一斗糧食能賺到十五文以上。不過若風調雨順了,糧價跌到以前,不但虧,而且會虧得很厲害。鄭朗又道:「明知是風險,朝廷終不是做生意的商人,是人為本,愛人愛百姓。因此所售糧食款項不能動,特別是夏收到來時,南方也種植著麥子,南方人多不愛吃,將它們全部收購上來。畢竟相比於米,麥子更便宜。以免旱災會延續,只要朝廷始終保持著大量儲糧,糧價縱使還會漲,也不會漲到皇祐時的巔峰,留守的百姓同樣有了一份生機。」

又扭過頭來問王韶:「子純,秦州有多少備糧?」

「鄭公,不多了,大約僅有六萬石,然秦州也有災情,若不是數戰有所擄獲,早就無法維持秦州軍民用糧。若朝廷增兵,必須還得運一批糧食過去。」王韶道。

「可以,反正陝西災情嚴重,流民甚多,你立回秦州後,打開糧倉,平價供應或者救濟秦州百姓,秦州穩則河熙穩,河熙穩則湟州可圖,然後再組織一些災民修一些小船,朝廷會撥十五石糧食去秦州。」

撥十五萬石糧食去秦州,最少損耗兩百萬石糧食,不過反正權當是救濟百姓的,也不管了。

這時,關丹道打通,就得利了,正好丹水儲備著大批糧食,就算沒有,夏收到來,南方多種冬麥,也可以將糧食運向丹水,自關丹道運到長安城,這是樂觀的地方,還有悲觀的地方,再從渭水運到陳倉,陳倉過後,渭水變得很淺,不得不從小船翻向秦州,再從陸地運向通渭城熙州河州,一路損耗不可想像。

不過當成救濟災民的,這些人力成本就不能計算了。

就是戰爭,也充滿了人文精神。

鄭朗又道:「陛下,再說景思立,雖有些急進,導致踏白城之敗,劉平昔日同樣是急進,導致三川口之敗,然仁宗不責,由是前線將士願意為仁宗死戰也。再說前朝,孟明兩敗於晉,秦重用之,最終大敗晉國,由是開始茁壯。薛訥兩敗於契丹,以布衣去青海,由是唐朝與吐蕃扭敗為勝。且踏白城一戰,非是景思立之失,有數次勝機,乃是李楶與韓存寶兩次逃跑所為。子純,你向陛下分析真實的踏白城一役情況。」

景思立數次立下大功,朝廷準備封賞他為忠州防禦使,聽到景思立的人頭成為吐蕃揚威西域工具後,立下詔書,以輕敵致敗,不復贈官。趙頊做法多少寒了將士的心。與劉平相比,景思立乃是戰死,而不是被俘,劉平全軍覆沒,因為景思立英勇殺敵,至少三分之二的宋軍得以逃回河州城。趙禎能封劉平王珪,趙頊更應封景思立。

「喏。」王韶開始分析踏白城之戰每一個動向,李楶那邊還隱瞞著,不過特務營的情報早就準確帶回朝廷,兩相對比,王韶對前線失敗因素十分清楚。雖景思立輕進,雖以一對四五,但還是有兩次大捷機會的,第一次乃是傍晚時分,若是李楶頂住後方吐蕃伏兵衝下來,在宋軍反覆衝擊下,鬼章必敗。第二次景思立英勇狙退吐蕃追兵,若李楶與韓存寶不逃,聽從景思誼的話,從山坡上衝下來,又會大捷。就是這樣,景思立率領著一百餘宋軍,與幾萬吐蕃軍隊激戰,全軍覆沒,讓宋朝大部得以逃回,其慘烈可比楊業之死。有過,至少對國家忠誠與頑強,不可忽視。

趙頊說道:「讓朕再想一想吧。」

其實還是那顆人頭。

人頭追回來了,趙頊的氣也就下去了,鄭朗沒有再作聲。

會散,鄭朗又與王韶語久,得委婉地說出一些原因,我下去不是為了搶功勞,省得王韶不快。然後王韶與李憲飛快地馳向秦州。

鄭朗沒有立即離開京師。

還有一些事沒有佈置妥當,再說增加了西伐兵力,要準備大量糧食與武器。最後就是調兵,這次調兵有五千兵士出忽所有人意料,乃是河東與河北的鄉兵。

鄭朗是為未來打算的,童貫改於契丹,一是面對的是乃是契丹名將耶律大石,這個人的軍事水平有可能還在王韶之上,幾乎能與岳飛班超相當,肯定不是童貫所能敵的,那怕他軍中有種世道與萬人敵楊可適。二是契丹乃是哀兵,宋軍乃是「不義之兵」。三就是河東河北軍不可用,不得不帶著疲軍之師的西軍來收復幽雲十六州。

為什麼北軍不可用?不要說禁軍,禁軍依然出自京師附近,駐紮在京城的禁軍輪流守邊,輪守西方也輪守北方。弱的非是禁軍,乃是鄉兵,西軍強大就強大在有許多英勇善戰的鄉兵與蕃兵。河北與河東雖有什麼壯丁與弓箭手,久不戰,平時練武藝有什麼用,當真練出降龍十八掌?於河北戰鬥,不能用熟悉當地地形氣候的河北兵種,反用了對河北陌生的西軍,會有什麼結果?

因此抽調了一批河北河東鄉兵,讓他們熟悉戰鬥。這次考慮到費用問題,抽得少,一旦伐夏戰鬥開始,會抽調更多,並且皆是二十歲左右的兵士。那麼就是到了女真南侵之時,他們有的人還不滿六十歲。不僅是他們本人,在他們帶動下,會有更多的鄉兵至少瞭解一些戰鬥時的情況。形式就會巔倒過來。

最好是有生之年,能看到朝廷將幽雲十六州收下來,那麼更需要對河北河東鄉兵進行實戰磨練。

就像下棋一樣,細節變化上鄭朗不及王韶遠矣,但大局觀上,即便王韶與章楶合在一起,也不及鄭朗,有先手,有後手,有備手。又再次詔書章楶回來,將他準備調向西北。還有劉昌祚、郭成等名將,陸續向西北調送。

不但將士,還有軍械監所製作的所有火炮,一起發向秦州。兵將雖不多,卻是宋朝最強大的一次西征。目標是積石軍、湟州、西寧軍、廓州!

第八百八十二章 高原雄風(四)

單看史上的宋朝,經營河湟似乎是一條失敗的舉措,未對西夏形成包圍圈,未利用河湟牧業形成一支強大的騎兵。相反,因為河湟反反覆覆,牽制了大量宋軍。

因此有後人居然腦殘地攻擊王安石與王韶。

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實際伐夏時,西路大軍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因為高遵裕與李憲的能力,還有種諤的私心,未讓這個作用發揮出來。保守派的推翻一切,使朝廷對河湟或得或失,連政策都反覆曲解了,況且騎兵。董氈阿里骨一直佔據著湟州,小陰刀子使個不停,由是河湟反反覆覆。

故鄭朗此次西上,正是為了一舉奪下整個河湟,徹底將這個後患解除。還有,他還能執政好幾年,這幾年,民族問題能在他手上解決一部分,消除雙方的隔閡,進一步使這裡統治加強。若以後能順利拿下西夏,沒有西夏掣肘,河湟也就徹底歸服了。

鄭朗在調兵遣將,籌備物資武器糧食,王韶迅速西上,發生得很快,時間一久,有的人「反應」過來,高遵裕久圍,不見音信,邊境又奏木征與鬼章兩路大軍轉入岷州,吳充進言請棄岷州。岷州一棄,洮州必失,朝廷打算開拓的川陝道西路也別想修築了。不能怪吳充,苟和乃是士大夫的主流,並且他們對軍事不懂,作為西府首相,不得不發言表態,因此說了這句奇怪的話。

但吳充的發言,導致許多大臣紛紛上書,反對經營河湟,更反對鄭朗親自下去。不過趙頊與王安石頭腦很清醒,只是趙頊聽聞王韶率所帶回京的五百輕騎,迅速由秦州入熙州,擔心王韶輕易。

王安石說道:「王韶此行不為輕易,西賊在馬銜山外,木征在寧河寨(香子城)左右,韶日行秦熙境內,若賊入,必有烽火斥候,安能近韶?若防刺客之類,即五百人不為少。況又沿路城寨所收兵五六千人,何所懼而不進?」

鄭朗南下時,僅有一百蕃騎作為侍衛,況且王韶有五百輕騎。鄭朗所以出事,非是一百蕃騎不夠,而是他輕進了,僅率著四名蕃騎,所以才出事的。否則不要多,帶三十四名蕃騎,誰敢對鄭朗下手?

兵貴神速,此戰關健就是快。

王韶還聽到一件消息,西夏派七千人伏於馬銜山後,大軍遙指結河川(結河堡東面的小河,亦指小河兩邊的川地),又與結河川額勒錦與布沁巴勒等部族眉來眼去,再往北去熙河兩州交界的地方,馬銜山以南是早就投降西夏的剡毛、鬼驢、耳金、星羅述等族,首領藥熟還領著一個西夏的官職在身。西夏未必對吐蕃安著好心,但也不得不防他們兩國聯手。

因此,王韶西上後速度很快。

想法是不錯的,鄭朗看著情報略有些發癡。

若不是自己,這有可能是王韶最後的光芒了。

就在朝堂紛紛揚揚之時,岷州終於傳來好消息。三族數千兵馬圍困岷州,岷州城兵力少,有人議請高遵裕退於臨江寨自保。高遵裕道:「敢議此者斬!」

賊復圍重,數攻不下,士氣漸漸低落,此時岷州城中有一員大將,包順,也就是俞龍珂,自請領百餘蕃騎出城應戰。高遵裕還不知道景思立失敗的消息,並且以前多次以少勝多,因此答應下來。

包順開城門與賊交戰,縱橫馳騁,如若無人之境,高遵裕一看機會議來了,鄭朗對他不是很看重的,不過至少比李楶與韓存寶同志哥強,立即打開南門,親率城中兵士,鼓噪而出,與包順合擊三族羌賊。城外數千羌兵,城內僅有數百守兵,再次以一擊十,大敗羌兵。不過追擊那是不可能的,兵太少了,防止前面在追後面被羌人裡應外合將岷州城拿下,那就不是大勝而是大敗。

這時高遵裕做了一件讓鄭朗十分讚賞的事。

岷州兵力少,無法盡捕三族賊與溫遵,三族叛變,唯獨龍族首領龍氏寔破宋軍和爾川砦,殺死幾十名宋軍,於是盡出岷州城中縑帛,以二十縑買一龍氏族人首級,縑比絹略便宜一點,多用來書寫或者當錢帛交易,二十匹縑要岷州相當於二十五貫錢左右,是一筆不菲的收入。看到城中僅幾百宋軍,將三族殺得落花流水,其他諸族不再畏懼,個個落井下石,斬捕龍氏。沒有幾天,龍氏在諸族圍剿下,全族男女老幼幾乎被殺盡。

這個方法太凶殘了。

況且宋朝主力軍還未到呢,溫遵率其徒歸順。這時候詔書才到達岷州,畢竟高遵裕身份不同,高滔滔很是擔心,強行讓趙頊下詔退保臨江寨。當然,岷州之圍輕鬆化解,高遵裕立功,高滔滔自然很開心了。

景思立之敗,讓許多人找到反對的理由,隨著高遵裕的捷報傳出,吳充等人全部啞口無言。

至少證明了一點,吐蕃人與羌人沒有那麼強大,而宋軍也沒有那麼弱小。幾千羌兵居然敗於幾百宋兵之手,再加上一點兒縑帛,便讓一族滅。

別要說二十縑帛,就是三十縑帛也划算的,比如西夏,人口也不三百幾十萬人,用錢買得下來麼。若用錢能買下來,朝廷花一億緡錢買下整個西夏,不要太划算。

鄭朗欣賞的不僅是用縑變通買龍族人的腦袋,而是高遵裕此舉暗含著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的激昂之意。

岷州之圍化解,新的考驗又到了,後來是什麼樣子,現在宋朝就是什麼樣子,高層的人貪生怕死,只知道用錢買外交,真正大災難到來,一個朋友看不到,相反的,打主意的人一個個接踵而至。

交趾聽聞宋朝大災,在諒山不老實。但也讓鄭朗打怕了,暫時只敢做一些小動作,不像史上那樣欲所欲為。倒是契丹人無所顧忌,賀正使者回,四月,正式派使者,林牙蕭禧致書,要求談兩國邊境的事。

蕭禧未入宋之前,許多大臣以為又要求關南地,用此勒索宋朝。王安石道:「敵情難知,然契丹當真如此,也沒有辦法,不過未必如此。他們以我朝用兵於他夷,或漸見輕侮,故生事遣使,示存舊態。既示存舊態,必不敢段非理干求,他們同樣也怕激怒我朝,別忘記了,不戰契丹一年可以五十萬,一戰契丹什麼也不會得到。契丹窮困,不得不思也。」

鄭朗粗暴地說道:「他們不敢求關南地,關南地仁宗時盟約清楚標明,有白溝標分,若求,不過勒索河東一些糾紛的疆域。求關南,耶律乙辛不敢!」

兩國邊界太行山以東便是白溝,也就是拒馬河。白溝以北,契丹駐紮著少量兵營哨所,以南是楊六郎的綠色長城,這條疆域線太明顯了,契丹不好狡賴,若狡賴只能推翻慶歷時的新盟約,可能宋朝會屈辱的答應,可能宋朝不會答應。不答應,兩國就會兵戎相見。關健這次勒索耶律洪基沒有怎麼表態,多是耶律乙辛想利用宋朝分兵河湟與特大災害,來撿一個便宜,向國人樹功。一旦兩國鬧翻,所引起的後果,非是耶律乙辛所能承擔的。

因此扯皮的只有在河東,澶淵之盟時,兩國主動撤出數里或者數十里的地盤,讓它成為閒田,也就是作為緩衝區,嚴令兩國軍民不得耕種伐木狩獵與捕漁。

當時兩國都抱著好心與誠意,不過時間一長,事兒多了,久不打仗,百姓不懼怕了,白溝裡開始有百姓捕漁,不僅有契丹人捕漁,也有宋人捕漁。至於河東那邊更亂,開墾的,放牧的,伐木的,忙得不亦樂乎。往往引起無數的糾紛,不要以為宋人像金大俠裡所寫的那樣懦弱,相反,邊區百姓同樣十分凶悍,能到閒田找生活的那一個沒有門路背景,因此衝突起來,兩國百姓多捋膊上陣,誰怕誰啊。

對此,兩國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閒田上怎麼鬧沒有事,別要跑到對方國境線裡鬧事,那麼就會殺無赦。

鄭朗所指的就是這些閒田。

並沒有多大的地方,也不算少,有人攻擊王安石賣國家三百里地,是指總周長,縱深度最寬所在不過幾十里,最窄處不過一兩里,但周長是有三百里。面積有近千平方公里,雖說一半按理說是契丹的,另外一半嚴格說是宋朝的。兩個「祖宗」善意作為緩衝地,現在契丹討要回去,換那一個做皇帝也不大樂意。看看朝廷為了麟州屈野河西那幾十里地與西夏爭的。

能不能接受,大家在考慮當中,況且也未必如鄭朗所說的那樣。

蕭禧帶著國書來到崇政殿,獻上國書,書曰:爰自累朝而下,講好以來,互守成規,務敦夙契。雖境分二國,克保於驩和;而義若一家,共思於悠永。事如聞於違越,理惟至於敷陳。其蔚、應、朔三州土田一帶疆裡,祗自早歲曾遣使人止於舊封,俾安鋪捨,庶南北永標於定限,往來悉絕於奸徒。洎覽舉申,輒有侵擾,於全屬當朝地分,或營修戍壘,或存止居民,皆是守邊之冗員,不顧睦鄰之大體,妄圖功賞,深越封陲。今屬省巡,遂令案視,備究端實,諒難寢停。至於縷細之緣由,分白之事理,已具聞達,盡合拆移,既未見從,故宜伸報。爰馳介馭,特致柔緘,遠亮周隆,幸希詳審。據侵入當界地裡所起鋪形之處,合差官員同共檢照,早令毀撤,卻於久來元定界至再安置外,其餘邊境更有生創事端,委差去使臣到日,一就理會。如此,則豈惟疆埸之內不見侵踰,兼於信誓之間且無違爽,茲實便穩,顓俟准依。

果如鄭朗所料。

這一回皆知道怎麼做了,宋朝不像史上那麼慌亂,從容地派出劉忱與呂大忠,寫意萬分的,一路漫步地,去契丹與契丹會談。然後與契丹使者團大吵,這個山那個嶺的一個個爭執。

這時候宋朝大臣們吵架功夫一個個賊厲害。

契丹諸多使者吵得頭暈腦脹,最後武斷地說:「以分水嶺為線!」

劉呂二人一聽來火了,幹嘛憑什麼皆是你們契丹人說了算,無外乎兩條出路,要麼開打,俺們宋朝應著,是勝是負不得而知,但你們契丹是休想以後要一文錢歲幣。要麼拿出一份誠意出來。

打就打,怕誰,契丹人也不讓了,不過有人要打,有人就拉架,咱別激動行麼,兩國分界地方不明,確實每年產生許多糾紛。坐下來喝喝茶,好好談。

於是再談再爭。

吵到最後大家一些崩潰,呂大忠問了一句,哥們,那個分水線在哪兒?

幾乎所有契丹人一起要暈倒,幹嘛你連分水嶺在哪兒都不清楚,還能與我們吵幾天啊。哥,你太牛了。一起要吐血,鬱悶之後還得要談判,於是耐心地解釋何謂分水嶺,蔚應朔三州與宋境的分水嶺在哪兒。但讓劉呂二人再一扯,又扯遠了,結果弄到最後連契丹人也說不清楚,粗暴地說何謂分嶺,以地上土隴為界。劉呂二又說道,嶺上無土隴怎麼算。

得,是沒有辦法與這兩個棒槌說清楚,契丹君臣十分懊喪地將二人送回去,再派使者前去宋朝威脅。

實際這個分水嶺契丹人確實也沒有說清楚,大致範圍便是蔚州地區以秦王台與古長城為界,契丹稱為分水嶺,能侵地七里(指縱深)。朔州地區以黃嵬大山北腳為界,契丹稱為黃嵬大山分水界,可爭地三十里。武州以烽火鋪為界,契丹稱為瓦窯塢分水界,所爭地十里。應州以長連城為界,契丹稱為水峪內分水嶺。

分山嶺非是後世那個分水嶺,宋朝也有這種說法,呂劉二人也清楚,並且上面所說的是兩國最終搭成的協議,起初契丹要求更過份。第一個劉呂二人不能答應,第二也是為了拖時間,於是裝傻賣瘋,將契丹氣得七昏八素。

兩人回來。

沒有談成功,契丹人要麼就開打威脅,要麼派人責問,但沒有,又派使過來繼續誕著臉皮子勒索。那時鄭朗已經到了西北,聽到後歎息一聲,難怪趙頊臨死前下遺詔,誰得幽雲者誰可以封異姓王,除了朝中一些慫貨,換誰看到契丹這種做法,也會義憤填膺。只可惜慫貨太多了。

但沒有辦法,不要說宋朝,宋朝算是好的。

鄭朗不說,去做,一點一滴地將血性從下層開始灌輸,用報紙的宣傳與輿論,用一次次勝利,來矯正這個民族對內凶殘對外軟弱的內斂現象。

扯皮開始。

鄭朗給了定心丸,而且呂劉二人果斷地說了一句開戰,契丹有人拉場子,隱晦地也試探出契丹底線,再看到契丹的厚顏無恥,一個個心中有數,宋朝君臣心更安。不過也不想過於激怒契丹人,於是大家慢慢扯,慢慢拖。拖到鄭朗回來,這件事還沒有解決。

眼看鄭朗要下去了,又發生一件事。

鄭朗下去,將王安石扶正,國家財政仍是一個黑窟窿,況且災害在繼續,宰執中必須要有一個理財的高手坐鎮。就在鄭朗準備出發時,發生了一件鄭朗根本想不到的事。

鄭俠又上《流民圖》。

畫的乃是災民慘相,然後說,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麥苗焦枯,五種不入,群情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草木魚鱉,亦莫生遂。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災害,乃是朝廷用了奸邪當道也。那人是奸邪未說了,又說大災到來,朝廷粟每斗以數文收,出之四十文錢,麥是二十文收,出之七十文錢,米是四十文收,出之一百三十文錢(指朝廷於各地收購糧食的最低價,以及現在各地銷售的最高價。這樣算肯定是不對的,從收到入倉到管理再到各個災區,中間產生多大的損耗,鄭俠根本就不去管。若按他這個算法,這次朝廷發達了)。大災來臨,民質妻鬻子、斬桑壞捨、流離逃散、皇皇不給之狀,朝廷居然忙於賺災民糧錢盈利,自古以來未曾有過之舉也。

最後奏到王安石手中時,王安石差一點讓這個鄭俠氣得吐血。

又說,災害連綿,時到四月,災情越來越重,朝廷不思救濟災民,卻張兵備馬,以求黜武於邊功,漢武在世,也不屑謀之。望朝廷鏟奸邪,用忠良。

這時候朝廷正好得到西北的大捷。

王韶迅速到了熙州,熙州有兵六七千人,但連王安石都忘記了一件事,熙州還有各個歸順的吐蕃部族,包括俞龍珂部下,俞龍珂為朝廷在岷州拚命,他帳下能不聽朝廷調動。還有另一個人,瞎藥,也就是包約,踏白城一戰,他身受重傷逃回河州城,沒有幾天就身亡。瞎藥死了,他的部下本來就不服木征管轄,一聽能不急?因此讓王韶迅速斂得兩萬軍隊。

速度很快,先得閃電般的將兩萬軍隊糾集,直叩定羌寨,以王君萬為先鋒急馳結河川,掃蕩結河川諸族,斬千餘級,破額勒錦族,將西夏派兵的路線掐死。然後自結河堡渡過黃河,從北道來到踏白城。另外又分別將,進入南山,破布沁巴勒等重新倒戈的蕃族,斬首千餘人。

也就是王韶將呆在河州的鬼章與呆在香子城的木征所有逃路活活堵上,來個一個全殲。鬼章十分狡猾,隱隱感到不妙,在王韶軍隊向踏實白城撲的時候,他從河州也開始徐徐撤退,準備撤到踏白城,進可攻,退可以從炳靈寺黃河橋撤到湟州。王韶從河州閭精谷出踏白城,突然殺出。兵力相等,王韶除部分留守結河堡與南山的兵士,還有一萬多人,鬼章部下還有兩萬餘人,比王韶多,但不會相差六千人。宋軍當中有少量乃是正規軍士,裝備精良,不過餘下的多是遊兵散勇。鬼章手下也許武器落後,但皆是吐蕃勁旅,兩相彷彿。若論條件,鬼章稍稍佔優。勝與負就看雙方指揮水平了。

兩人皆是兩國名將,於踏白城展開交戰,沒有象木征那樣一戰即潰。不過半天後,終於看出兩人指揮上的差距,明明佔據了優勢,最終戰局向宋朝扭轉。看到吐蕃漸漸喪氣,王韶一舉大旗,將預備隊果斷地全部投放上去。吐蕃大潰。也就是所謂的吐蕃第一名將在王韶眼裡什麼也不是,可放著這樣的一個名將不用,寧可屢屢受鬼章的窩囊氣,也要拚命地對王韶進行打壓,這就是在宋朝發生的古怪事。

兵敗如山倒,鬼章阻攔都不行了,跟著逃跑。但這一回沒有那麼順利,史上王韶還有一些步兵,此次為了追求速度,清一色的騎兵,宋軍跟後緊緊追趕。一路追殺,斬鬼章部下四千餘人,破賊堡十餘座,燔八千餘帳。直到鬼章渡過了黃河,到達河西,王韶才停下追擊兵伐。接著分兵北至黃河,西到南山,擊殺叛變的諸族,又斬數千人。這才徐徐領兵進入踏白城,葬祭陣亡將士。回軍阿納城,將木征活活圍困。木征逃不出去了,率八十幾名酋長詣軍門投降。河州大捷,前後斬殺近萬級敵兵,燒二萬餘帳,獲牛羊近十萬餘口。將木征押向京城報捷。而取得這樣的大捷,自到達熙州徵兵時起,僅用五十餘天。自京城離開,不滿七十天。又是神一般的戰鬥。

鄭朗很冷靜地命令王韶暫且停下進軍步伐。

先將後方鞏固,靜等朝廷大軍到來,才能進攻湟州。

不過大捷消息傳來,朝廷上下一掃年初的陰雲,十分高興。

就在這時,流民圖與大捷捷報一道到來。趙頊一怒之下,準備將鄭俠卡嚓了。鄭朗道:「陛下,不急,將鄭俠召到京城問一問吧。也許是下面某些官吏沒有做好。」

鄭俠就這樣帶到京城,並且於都堂,當著所有重臣宰執以及趙頊的面詢問。鄭朗道:「鄭俠,你上流民圖,說流民淒慘,我也承認。但也不能說陛下與大臣不好,就是天災,商湯乃是千古賢王,乃有七年大旱降臨,難道湯不是賢王乎?周宣王作《雲漢》,數年大旱,民不聊生,難道周宣王不是賢王乎?仁宗駕崩,舉國百姓痛哭,然為帝時,黃河兩次大決堤,旱澇災害不斷,難道仁宗不是賢主乎?我再問你,自古以來,這樣的大旱,往往因為飢餓,人類都會易子而食,但前年大蝗,去年七月起到今天,北方幾乎看不到落雨,快一年時間,江河乾涸,平原龜裂,若放在那一朝一代,早不知死了多少百姓,現在有幾個百姓是因為飢餓而死?」

別說什麼奸邪無道,來點現實的。

「鄭公,流民卻如臣所畫的那樣。」

鄭朗早有了準備,讓太監抬來一本本賬冊,說道:「鄭俠,你翻一翻,上面乃是賑糧冊子,還有諸公,也可以看一看。」

說著,鄭朗將賬冊一本本傳遞下去。

在鄭朗指導下,這幾年三司賬冊很清楚,從什麼地方以什麼價格購買的糧食,損耗多少,運費多少,入那個倉儲,在倉儲又有多少浪費,又調向那一州縣,清楚地標注出來。

某種程度上是如鄭俠所說,賺了災民的錢,但不是鄭俠那樣的算法,那還了得,實際利潤每斗僅在十五文以上。不過其中一半是無償交給災民的,還有朝廷也擔著風險。就是不考慮上面兩條,朝廷能不漲價嗎?若不漲一點價將商人的囤糧逼出來,到最後不是漲價,沒有糧食了,會漲成天價!到時候真的會餓殍千里。

但若是這樣,也不會將鄭俠召到京城,鄭朗繼續說道:「自改革以來,陛下,臣知道反對的人會很多,故很少參與人事任命。即使參與,也是考慮到特殊需要,要麼多將政見不同的大臣拉入朝堂,以達到異論相攪的目標。倒是介甫參與人事任命為多。然臣忽然想起幾件事,介甫下馬案當中,本來事情不會有多大的,然因為蔡確不同意判決,由是天下洶洶。蔡確卻是介甫一手提撥上來的。和甫是介甫的弟弟,沒有介甫就沒有和甫上位,然和甫卻是介甫與臣改革的最大反對者之一。鄭俠你一度也得到介甫欣賞,如今卻不分清紅皂白,上流民圖。陛下,這張網好稠密。以鄭俠之職,奏折莫要說上達天庭,就是到臣手中都沒有多少機率(按規矩這些奏折必須先到中書,小事或者不成體統的,下面小吏直接打發回去,宰相根本看不到),然而因為劉摯等人的相助,居然到了陛下手中。下去的還想上位,下面的也想上來。無妨,誰敢自問以後若遇到這樣的大災,保證災民死亡比這一年來更低,我可以讓出這個位子!」

說到這裡,忽然拍了拍屁股下面的椅子,說道:「這個座位是好,想坐上來可以,拿出真本領,臣擔心臣老了,富公老了,介甫也漸漸老了,後繼誰來擔任宰執。陛下還在考察呢,若有才能,儘管使出來,讓陛下察看。何必用這些陰謀詭計上位!又何必利用一些不知事理的臣子,借他們之手來誣蔑改革,誣蔑臣等。」

鄭朗真的沒有想到。

直到鄭俠還是上流民圖,他才想到史上的一些事,一幅流民圖將王安石逼下去了。

那時沒有報紙分辨,下面一些大臣顛倒黑白,並且確實王安石變法,強行斂財帶來許多不好的故事。但鄭俠是什麼人,一幅流民圖逼走王安石也太奇巧。

不是流民圖逼走王安石,而是以前,王安石禮是王安石弟弟,沒有王安石,王安禮也許什麼都不是。這個不提,蔡確是不是王安石心腹,鄧綰、唐坰、鄭俠,這些人一再的叛變,帶頭攻擊,王安石能不能心灰意冷?

有可能鄭俠流民圖不發生,因為自己將政權重新交給王安石,流民圖又來了。

鄭朗沒有指誰。

不過鄭俠臉上青紫不定。

可能鄭俠畫的是真的,但成為流民,肯定都是貧困無助的百姓,不可能戶戶帶著衣被醃肉,這個不重要。在這樣的天災面前,沒有幾個人餓死,就是奇跡!

講其他的,都是假的。

其實曾布章惇等人上位,也是滿腔熱情的,包括蔡確。就是現在一個個皆不錯,可是他們的熱情正直,卻被再三的利用,由是一個個變得暴戾。鬥到元豐末年時,兩敗俱傷,王安石也死了。雙方漸漸妥協,改革派也承認以前做得太激進,保守派也承認趙禎晚年到趙曙時,國家確實存在許多問題。然而蔡確錯誤的參與了奪嫡案,但沒有想到章惇與王珪反水,由是失敗。這讓高滔滔更加憤怒,若如蔡確所立,次子趙顥登基為帝不是不可以,孫子太小,趙顥三十多歲了,況且宋朝史上已有了宋太宗的例子。但自己往那兒擱?因此孫子一登基,她隨後垂簾聽政,召回洛陽的司馬光。凶悍的報復開始。

將這一切理清楚後,鄭朗又說道:「鄭俠,我不說遠的,仁宗時稟程天聖之治,國家底子還是不錯的,然明道旱災,餓死了多少人?自從治平四年秋我為宰執以來,雖犯了一些錯誤,也算是勤政愛民,兢兢業業。別的官員一年有近百日假期,我每年假期不滿二十天。一半夜晚宿於政事堂裡,批閱奏折時常到兩更三更。這也是應當的,陛下對我信任,當勤政以報陛下。然而這似乎與奸邪無關吧。你官職不高,官職不高也無事,祖宗一直鼓勵大臣進言,甚至我讓陛下推廣報紙,就是從民間起來,讓報紙起來監督進言的功能,補充言臣不足。但進言報效國家,難道是教導人隨意誣陷宰執的?以你今天職位,可知誣蔑當朝數位宰執為奸邪是何罪!」

不但自己,就是史上王安石執政時,也沒有餓死多少災民。僅憑這一點,王安石做得差嗎?

後面的人不管了,鄭俠是清官是昏官也不管了,但他想做這個出頭鳥,必須將他拍死。不然後面的出頭鳥更多!

鄭俠不能回答。

到了這時,所謂的流民圖真相幾乎呼之欲出。

趙頊讓鄭俠下去,看著他的背影說道:「真是一個不懂事的臣子。」

聽到這一句,鄭俠踉蹌了一下。

隨後處分下來,劉摯下去。這個人據說是一個清官,可事實未必如此,在鄭朗眼中同樣是一個神經病。

鄭俠徹底罷官。

但這件事出來是一件好事,鄭朗將司馬光與王安石請到自己家中,對王安石說道:「介甫,我在陛下面前推薦你為第二位首相。鄭俠風波,你務必要切記。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雖有災害,國家財政僥倖得過。河湟事了,未來幾年我也不會鼓勵陛下用兵,只要沒有大災,國家就能迅速將欠負償還。因此這時務必要清靜,特別是災年,不能再興什麼改革。」

王安石點了點頭。

鄭朗又道:「還有,你與富弼意見多有不合。不但你,我與富弼也有許多地方意見不合,與你都有不合之處,要慢慢說服,而且富弼有意見是好的,就要聽從。這樣矛盾就不會激化。富弼性格溫和穩重,是擋在改革前的一棵大樹,他一旦倒下,我們一起暴露在前面,矛盾激化,可能國家從此不振矣。」

王安石又點了點頭。

鄭朗這才轉向司馬光,道:「君實,你與我與介甫也有意見不合之處,雖然我們不以師生相處過,但關係親密無間,一榮俱榮,一辱俱辱。西府首相乃是吳充,他對我沒有多少惡意,可也沒有多少善意,並且喜苟和,對軍事又不懂。若有一些人用心不詭,就像利用鄭俠那樣利用吳充,從西府掣肘,我在河湟大事去矣。請你替我看好西府,若有不懂之處,可以詢問蔡挺。」

不講改革不講軍事,講利益。咱們是栓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在河湟失敗了,你司馬光也落不了好。

司馬光道:「我知道,鄭公,此行務必要勝得光榮,否則後果有可能很嚴重,若是大敗,生事的人必會很多。而西夏多次進攻青唐不力,我很擔心啊。」

「這個不用怕。」鄭朗笑道。司馬光能產生這樣的想法,還是不錯的。

師徒三人把酒談心,范純祐身體不大好,病死在西北,雖朝廷再三追贈,也讓師徒幾人痛惜。范純祐前面因西北苦寒病死,鄭朗又去西北了,王安石與司馬光暫時放下成見,對鄭朗充滿了擔心。

鄭朗安慰他們幾句,司馬光與王安石離開鄭家。

幾天後,章楶等將陸續到達熙州。

鄭朗也準備離開京城。

因為青海苦寒,這一行一個家人都沒有帶。

況且兩個女兒出嫁,兩個義子下去磨礪,一家人僅剩下一些婦女在家中了,鄭朗也不想她們分開。

與家人再三的囑咐。

鄭朗離開京城。

趙頊親自將鄭朗隆重地離到城門口。

鄭朗在的時候不知不覺,似乎國家不管什麼事,都平安渡過了,包括契丹勒索,大災降臨,財政困難。鄭朗一走,趙頊心中立即感到空蕩蕩的,很是捨不得。

但他不知道,鄭朗對他一直有防範心理。有人將王安石列為史上權相。實際看破了權利真相之後,鄭朗根本不承認這種說法。王安石變法,可以說是替趙頊賣了命。不比其他王朝,但看慶歷新政,趙禎是如何支持范仲淹的。相信若有王安石這種徹底有見效的變法,趙禎支持得還更徹底。然而趙頊一直採取異論相攪的措施,將許多保守派大臣塞到朝堂上,對王安石掣肘。鄭朗很自覺,於其讓趙頊塞,不如自己塞,這才沒有引起多大的矛盾。

然而就因為這件事,鄭朗一直對趙頊有防範心理。

鄭朗這種心理沒人知道,就是知道了,有沒有冤枉趙頊,同樣是一個謎。

到了城門口,趙頊這才停下,說道:「鄭公,要保重啊。湟州得不得不要緊,鄭公才是國家的砥柱,不能有任何閃失。」

「謝過陛下,臣不久就會給陛下帶來佳音。」這次征湟州,僅是火炮就帶去了八百門,其中還有三百門佛郎機炮,但不叫佛郎機炮,趙頊命名為伏遠炮。

不僅是武器,鄭朗還親自調了十幾名最強的勇將,先後趕赴河湟。

最強的武器,名將如雲,雖兵力不算很多,但實力可以說是宋朝建國史上最強大的一支軍隊。這樣的一支軍隊都征服不了湟州,宋朝以後恐怕再無多少機會。

看著鄭朗帶著三千騎兵向西而去,趙頊眼中有些濕潤。

鄭朗對他略有些防範,趙頊暫時沒有防範鄭朗。鄭朗西行,更不需要功勞為他錦上添花,而是河湟的需要。這些年來,鄭朗為了這個國家付出太多太多。國家如有需要,馬上應身而出,那怕是嶺南瘴癘之地,那怕是河湟高原苦寒之所。更是視功名如糞土。再看一些為了富貴不擇手段的士大夫,兩相對比,是天壤之別。

鄭朗越行越遠,可是趙頊站在哪裡一動不動,直到一行人成為天際的黑點,趙頊才微微歎道:「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北方大災,鄭朗提前將蘇東坡調去密州,實際就是讓他看一看北方百姓的疾苦,蘇東坡提前一年將這首名詞作出。其時蘇東坡不算是老夫,才三十九歲,自稱是老夫,乃是以老賣老之舉。

在宋朝這樣的詞也算是粗詞。

不過正好河湟大捷,因此廣為流傳。

趙頊不可能讓蘇東坡去射西北兩個天狼的。

但這首詞卻彷彿為鄭朗量身而作,吟完後,趙頊又說道:「鄭公,一定要保重啊。」

其時,天氣方熱,南風徐吹,白雲悠悠,天際那一隊黑點在趙頊的歎息留戀聲中,彷彿弛向青天白雲處。

第八百八十三章 蕃候

蔚藍色天空下是赭黃色的土地,南風不停地吹過,道道塵埃揚起,讓天地不時地在混沌與藍黃之間轉換。若不是河渠間還能看到一些綠色,彷彿末日來臨。

「鄭公,那個鄭俠是過了。」李舜舉說道。

京城河渠密佈,是很難看出來的,一路西上,才知道旱情有多嚴重。這樣的大災,居然沒有什麼盜賊(農民起義),也未聽說餓死多少百姓,是何其的不易。

范純仁騎在馬上沒有作聲,自從鄭朗第二次進入國家的中樞,發起改革,掀起許多爭議,有的范純仁贊成,有的范純仁也不大認同。

不管怎麼樣,最終要看結果的。

這就是結果!

他在馬背上認真的思考。

鄭朗看著他,微微一笑,臨行前向趙頊提了一些不過份的要求,也不能算是要求,乃是西上一些政策問題,以及一些官員的任選。

帶了兩個人過來,一個是曾經趙曙欣賞的大太監李舜舉。

監軍!

李憲將監王韶的軍,他過來是監鄭朗與章楶的軍。

而且此人頗得高滔滔欣賞,鄭朗將他帶到西北,作為此次軍事行動的第二隻皇家眼睛。

小心駛得萬年船!

與膽小怕事無關。

第二個人就是范純仁,一旦拿下湟州後,那再不是屬於陝西的緣邊第六路,從長安城到湟州太遠了,並且乃是兵家之地,必須及時的決策,因此必須另開一路,一個不屬於陝西路管轄的真正一路。

不過就是平定河湟,要安撫,要治理,會繼續小規模的用兵,必須設安撫經略招討使之職。僅是一個安撫使或者經略使,王韶無所謂,但帶著新路的安撫經略招討使,又挾借河湟大捷之功,有可能就害了王韶。

這個問題鄭朗在都堂會上直接就拋了出來,河湟戰役過後,王韶不可以留任新路,為什麼,因為祖宗家法讓士大夫們誤解了,邊將們不能失敗,立功可以,不能立下大功,否則就要雪藏,要用,那就是犯罪,王韶必將成為第二個狄青。

鄭朗倒不是針對那一個人,這個群體很龐大,包括支持親近他的士大夫們,司馬光與范純仁都免不了俗。

但河湟十分複雜,若不是提前熟悉,不能情況立即前去接任,就會出大問題。

這個熟悉,有民俗,有各地部族的分佈,還有對將士的熟悉,對地形的瞭解,等等。

於是朝廷同意了鄭朗的請求,讓范純仁知秦州,張商英接手范純仁的職責。

范純仁去接任肯定沒有問題的,但實際還有幾個意思,就沒有幾人知道了。趙頊問鄭朗,何人可以擔任首相,鄭朗說了幾個人,但這幾人與鄭朗年齡相彷彿,必須還有後繼者,而張商英才三十一歲。

張商英接手監察司使之職,有很濃的提撥觀察意味。

范純仁西上也有其他的意思,范仲淹在西北頗有好評,范純祐活活累死在西北,再加上范純仁自己的身份,符合鄭朗所說的貴種。

佔領河湟難,治理安定更難。

其他人去鄭朗也未必放心。

當然,首要前提,必須擊敗董氈。若失敗了,那個問題將會很嚴重……

風越來越大,天地便籠上一層灰濛濛的霧氣,幾乎對面都看不到五指。

范純仁終於開了口:「鄭公,若旱災不中止,會發生危機啊。」

「堯夫,你是指那一點?」

「糧食,我在監察司曾經琢磨過,雖朝廷儲備了大量糧食,若是大旱延續到明年秋後,糧價……」

「糧價會怎麼樣?」李舜舉在邊上問。

「旱災面積太廣大了,朝廷儲糧多,商人們不敢過份囤積居奇。若到明年旱情還在延續,朝廷儲糧漸少,那些商賈必然囤積居奇,催高糧價。糧價一高,會有更多的百姓加入到流民行列,靠朝廷濟哺度日,儲糧消耗會加速。」

范純仁沒有再往下說了。

這也是一些人反對河湟用兵的原因,若不用兵,朝廷就可以撥出更多的款項用來備糧。一旦用兵,朝廷錢帛緊張,就無法大規模的備糧。旱災那怕明年春天才結束問題都不要緊,可這個天災,誰能猜得準?

按理說不可能延續到明年,若是萬一呢,萬一來一個三年四年大旱,問題就大了。

「不會……」鄭朗道。

旱情是延續到明年秋後,不過明年旱情雖存在,但已緩解了,史上的宋朝都度過了危機,現在自己準備一億多石的儲糧,還度不過去嗎?

風稍停,霧稍解,一片高大的幢影從灰霧出鑽了出來。

鄭肅從前面騎馬奔回,稟報道:「鄭公,京兆府到了。」

「準備紮營。」

「喏。」

三千兵士開始下馬,安營紮寨。

鄭朗掌軍,沒有岳飛那麼嚴格,但軍紀同樣很嚴,最排斥的就是擾民。一路迅速西上,從沒有進城安營紮寨過。

一會兒軍營眼看就要紮好了,一行人從長安城中走出。

聽聞鄭朗來了,呂公著帶著長安城大小官員一起出來拜見。

寒暄了幾句,呂公著說道:「鄭公,木征也到了長安城。」

木征沒有押,但等於是押,心中很不情願,磨磨蹭蹭的,直到今天,才到長安城中。

「帶我去看一看。」

「好。」

來到城中,木征正在休息,聽說鄭朗來了,不敢怠慢,起來迎接。

「不用多禮,進去吧。」

分賓主落座,木征幽怨地問道:「鄭公名滿天下,我不解,木征無罪,為何中國伐我?」

這個問題不僅後人繼糾纏,這時也在糾纏,兩國恩怨真的難以說清楚,但本質很簡單,若是宋朝衰落,吐蕃仍然強大,必定會向東擴張勢力範圍,唐末故事又會上演。若是宋朝恢復漢唐時的武力強盛,不僅是武將,士大夫們也會越來越激進,不僅是河湟,西夏與幽雲十六州,就是北上遼東,南下大理交趾,也有可能,盛唐盛漢時故事也有可能會上演。

這個本質不好說出來的。

鄭朗道:「木征,你父親與我關係默契,他也曾學習你,倒向西夏,然朝廷兵指揆吳川時,你父親馬上向朝廷歸順,然我朝大軍招討武勝軍城時,你卻屢次出兵相阻,並且與西夏繼續勾結?不識相也!」

木征還有用途的,但鄭朗沒有安撫,相反的聲色俱厲。若安撫,到了朝堂上,不知會有多少大臣安撫。沒有那個必要。

木征無語了,確實木征有些不大識相,準確來說,武勝軍城周邊屬於俞龍珂兄弟勢力範圍,只不過俞龍珂倒向宋朝,瞎藥倒向木征,但至少不屬於木征的直接管轄地。

還有出兵的理由。

「你父親身份比你尊貴,之前倒向西夏,我朝也沒有派使者前往,只不過一些緣邊將領派了一些將校與你父親聯繫,雖未歸順我朝,可你父親對那些將校們一直很客氣,然你呢?我朝陛下親派使者去對你安撫,你的態度居然比你祖父還要傲慢。君王的使者代表著一個國家,不尊重使者,又沒有自保的力量,不滅你有待何時!」

想傲慢可以,至少得有契丹的力量,西夏都不行,不是不滅,只是時間未到。

「你倒向西夏可以理解,你在夾縫裡生存,首鼠兩端還能理解。但你得有你父親的能力,在夾縫裡守住基業,為了支持你守住這個基業,我朝雖未派出兵士,也派出大量錢帛武器支持,可你卻沒有守住,先是失去阿干城與龕谷,後是失去西使城,這倒也罷了,在你與西夏的授使下,秦州以西諸蕃屢屢入侵秦州地界,意欲配合西夏將勢力往南蔓延。你可以說用西夏做你的屏障,然而古渭城一破,向南就是大量羌人,若讓西夏得到那些羌人,我朝西北基業將整個動搖,你都想動搖我朝的基業,不滅你有待何時!」

最後一條理由連王韶平戎策都沒有提過。

熙州南方大半是羌人居住地。以前在唃廝囉手中時,與宋朝默契的配合,沒有進行真正統治,讓他們形成一條緩衝帶。可西夏會不會這樣做?並且羌人與吐蕃人不同,特別是岷階到九寨溝以西的大片羌人,他們在血緣上與黨項有著藕斷絲連的關係,西夏人勢力一旦擴張到這裡,迅速就會組織起一支軍隊。

羌人在唐朝稱兩面羌,但個體作戰能力一點不弱於吐蕃人。

只不過他們沒有一個強大的王者領首,所以才顯得力量薄弱。

這三條理由,足夠了。

鄭朗又說道:「不要問為什麼朝廷會出兵,你自己先進行反思吧,不過我朝仍然很大度。陛下宣見你入京,並不是想扣留你,而是與你談一談,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千千萬萬河熙百姓的未來。」

這才是大義。

聽到這一句,木征身邊幾個侍衛眼中有些動容。

鄭朗又說道:「還有,不要在路上磨蹭了,速去速歸,兩個月後,古渭城將會有一場大會,決定一百零八名蕃候。若是你繼續在路上拖延時間,回來時,你在河州將會徹底失去地位!」

第八百八十四章 速度是關健

「什麼蕃候?」木征緊張地問。

鄭朗道:「木征,我曾在朝會上說過,我朝以泱泱大國自居,稱周邊種族為蕃、胡、羌、戎、夷、狄、蠻、峒、獠,一副高高在上的心態。但為什麼受制於契丹,又讓夏賊困擾?想要高高在上,必須將自己變成真正的強者。還不夠,真正的強者,應當抱著海納百川的心態,既然為我朝民,就是一家人,何來漢蕃夷狄之分?忠於我朝者,就是陛下的好子女,不忠於我朝者,那怕是漢人,同樣是國之賊!」

不能說以前中國歷朝歷代就是大國沙文主義,確實在宋滅亡之前,中國乃是世界文明的巔峰所在,驕傲再所難免。但這種心態保持下去,會害了後人,也不利於民族融合。

沒有回答木征,但木征還不明白嗎?

他恭敬地站了起來,說道:「鄭公,我馬上就去京城。」

不顧天色臨近黃昏,率著手下與押送的宋兵,離開了長安城。

鄭朗第二天也離開長安,這一行很快,速度乃是關健!

三千兵馬迅速到達秦州。

王韶與章楶來見。

主帥變成鄭朗,得問鄭朗怎麼指揮了。

鄭朗笑了笑道:「子純,質夫,不用拘束。總攻湟州由子純來負責,質夫你留在古渭城,以防西夏。怎麼做,我交給你們了。僅有兩個前提,夏人狡猾,隨便什麼詭計皆可以使用。吐蕃則不行,自唐朝起,吐蕃尚武,兩軍交戰,必須用計行兵,不過無論怎麼用計,至少要讓吐蕃認為在正面戰場上,我軍可以輕鬆地獲勝,這樣,他們才能對我朝誠服。否則就是勝利,依然貽害無窮。」

王韶額首。

這句話說中了他的內心。

「其次就是對待俘虜的問題,戰場上可以殺戳,殺戳越凶,震懾力越大,可投降了,就不能再殺任何一名俘虜。」

戰場上的殺戳與殺俘乃是兩回事。

白起殺俘了,雖秦國未受損失,卻死於范雎之手。最悲催的是項羽,先殺俘,後入關中胡作非為,最終失去天下,自刎烏江。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必失天下。

「還有呢?」王韶問道。

對別人也許王韶不服氣,不敢對鄭朗不服氣,這個交待未免太過簡單。

「若有,只有一句話,攻城為下,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上,特別是西夏人。其他的就沒有了,你們若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若需要我,我都能配合你們。」

這是鄭氏戰術,也是白起戰術,太祖戰術!

「喏。」兩人興沖沖地退下。

范純仁很是懷疑,道:「鄭公,這樣有點不好吧?」

「那一點不好?」

「你等於將權利一起放手給他們……」

「堯夫,若是唐太宗讓李靖李績治理國家,房杜魏征王珪出征,會是如何?就說多智似妖的徐茂公李績,唐太宗臨崩前曾以國事托付給唐高宗,征高麗雖有功,然於政務有何建樹?扶持武則天為皇后乃是政績也?李績雖是初唐功勳,實際於政績上遠遠不及唐高宗自己提撥的戴至德等人。」

「鄭公,曹彬也有高梁河慘敗。」

「堯夫,曹彬輿為我朝第一良將,他有滅南唐之功,可遇到多少抵抗?其實曹彬軍事能力遠遠不及潘美、楊業以及其子曹斌。只是曹彬德操無雙,故列為當朝良將行列。」

高梁河之敗,曹彬實際的軍事能力很有限,還有一個原因。

正是楊業,趙匡胤北伐北漢無功而返,然而投降了趙匡義,趙匡義肯定將楊業視為自己人了。楊業慘死,趙匡義必然不快,於是處罰了潘美。不過不能因為趙匡義敗於高梁河,就忽視了他的智商,這同樣是一個妖人。一個是楊業,一個是整個北伐的失敗,何輕何重,難道趙匡義分辨不清嗎?就是楊業在趙匡義心中有多少份量,也讓人懷疑。看看楊業數子授了什麼官職?官職最高的不過是楊延昭,還是他本人立下了赫赫戰功,並且得寇准推薦,才任了高陽關路副都部署。在一般人眼裡也許是一個高官,但在鄭朗眼中什麼也不是,甚至不需要通報朝廷,這樣的武官鄭朗也可以斬殺。

為什麼潘美失一楊業,下場十分地悲催,曹彬導致整個北伐失敗,連趙匡義都中箭受傷,卻一路平步青雲?

剖開虛偽的史書記載,真相很容易得出來,這樣一個能主動向士大夫低頭,又肯為趙匡義背負罪名的大臣,趙匡義能不喜歡?士大夫能不喜歡?

但不能說,不要說過份地談論趙匡義的是非,就是曹彬是非也不能過份地談論,不要忘了,宮中還有一個婦人。那怕談話對象是自己學生。

范純仁不是這個意思。

鄭朗也理解,自己以前在西北多建功立業,但自己得清楚,那也是假象。

穿越者最大的金手指,乃是後世的知識。就是這個知識都很難,自己帶了硬盤來的,可是製造武器時,舉國之力支持,進展如何?一個小小的工業酒精,還繞了十萬八千里路彎子。至於火炮,只能相當於明末的水準,威力馬馬虎虎,但對校炮技術,鄭朗想都沒有想。

至於以前西北大捷,是有原因的,第一個金手指乃是用人,用好了數員勇將,第二個當時還有一些歷史脈博可以把握。然在熙寧時就征湟州,有什麼歷史脈博把握?

王韶與章楶軍事天賦遠勝於曹彬,自己軍事天賦未必及趙匡義,在這種前提下,自己該怎麼做?

這些也不能說。

鄭朗道:「軍事上我不及質夫子純遠矣,為何要干預?以後你在河州,也要記住這一點,掌握財政大權,這是你的強項,軍事上你監督,可戰事到來時,切莫干預。以後我會讓苗授留下來,此人軍事天賦同樣不可小視。一路上我與你雖討論了一些軍事上的學問,那只是紙上談兵,趙括與馬謖乃是前事之師。」

范純仁沒有作聲,他在心中不認同的,至少不會認同鄭朗在軍事比王韶差得太遠。

鄭朗又說道:「攻佔容易,治理才是最難。說白一點就是左衽與右衽的衝突,說深一點就是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文明衝突。但好在自唐朝開拓河湟後,無論河湟或者西夏、幽雲或者遼東南部,都開始了半耕半牧方式生活,融合起來不難。至於西域大漠……速度跟不上來,是休想了。」

這個關健才是速度問題。

若宋朝開礦冶煉技術跟上,蒸汽火車能成為現實,國力跟上,那怕將疆域延伸到阿拉伯半島,都可以對其進行統治。否則就是有成吉思汗的武功,幾十年後必然崩解。

與武器無關,連蒸汽火車都出來了,武器還跟不上去嗎?

「鄭公,這個請放心。」范純仁道。

這些年在鄭朗推動下,不僅推廣了紫苜蓿種植,還推廣了本土所產的苦菜、雀麥、紫雲英、羊草等,甚至還托商人從海外北非、歐洲、阿拉伯與大洋洲陸續帶來非洲狼尾草、蘇丹草、黑麥草、象草、紅三葉、高桿菠菜、聚合草、松香草、蛋白草等牧草品種,其中有一些牧草不但耐寒,而且耐旱。後者還沒有正式普及,僅在少數地區培育進化,不過范純仁知道這件事。

相比於河湟的安定,朝廷必定會優先將這些種籽供應給河湟。

牧草人為種植很長時間了,不但西夏,連吐蕃也在學習。也就是說所有條件全部成熟,一旦河湟全部改牧為圈養,半耕半牧生活方式就會全部改變,百姓定居下來,易於管理。並且改牧為種植,生活方式也漸漸與漢人接近,鄭朗所說的文明衝突那就會一去不復返。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是。」范純仁正襟危坐。

梁山好漢沒有那麼神奇,只是三十六大盜罷了,但若不是走投無路,能淪落到那一步?夷狄多次侵犯漢人,若生活能過得下去,又有多少人會夜郎自大,非要與漢人作對?

其實這就是鄭朗治理河湟的主題思想。

讓百姓定居下來,從文明上徹底同化。同時,帶來先進的生產方式,讓河湟百姓富裕起來,富裕了,就會留戀美好的生活,而不會去拚命,叛亂自然會減少。朝廷也就能徹底佔領這一塊土地。

這也是鄭朗的中庸。

以儒家的聖仁為心,法家的暴厲為外衣,一手提著血鐮刀,一手托著佛蓮花。

世間沒有絕對的仁愛與暴厲,也不能有絕對的仁家與暴厲,同樣,世間不能執行絕對的自由或者禁錮。如同後世的阿拉伯之春,無數中東百姓乖乖的吞下他們自己種下的苦果。或如金家王朝,在國家機器的愚民與洗腦政策下,那怕餓死了百姓,百姓也不怨,但鄭朗相信,若歷史不改變,金家王朝也必將吞下他們自己種下的苦果。

鄭朗想法范純仁不可能全部知道的,但從鄭朗軍事思想到治理思想,自然就想到了鄭氏中庸,喃喃道:「鄭公,好難。」

「堯夫,仁宗也說過中庸很難,你父親監終前帶信給我,也就是想讓我尋找一條比較簡單的治國之路,於是才有了後來的中庸。夫子以二面觀代替多面觀,亦是此理。但確實它就是很難。你想一想,夫子說修身齊家治國,若沒有一個好的出身,就是齊家都很困難了,況且治理國家這個大家。」

宋朝一千多萬戶,接近兩千萬戶,有多少人家進入了小康之家,多是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但夫子說的齊家不僅是使家富裕,還有使家人立德,這更難。

國家也是如此,不但要富,還要強,還要百姓在不洗腦的前提下,實打實的覺得幸福,只有達到這個目標,才能勉強接近夫子所說的大同境界。這比在宋朝就登上了珠穆朗瑪峰還要難。

那有象朝堂上那些士大夫所說的那麼容易。

范純仁留下,鄭朗隨著大軍迅速向西,但是王韶要帶著主力部隊前去河州,鄭朗與章楶留在古渭州城。

臨別前,鄭朗對王韶說道:「兵貴神速,僅是湟州,我相信你不會吃力,還有西夏與契丹。就算我們合在一起有拓跋燾本領(指拓跋燾破劉宋、柔然與匈奴夏國三國聯軍故事),朝廷也不會由著我們折騰國力。」

雖然鄭朗來的時候就布下了一個個棋子,但早拿下湟州為妙,那怕他與章楶在古渭州城無所事事。鄭朗在京城說過,契丹主昏臣奸,不會進攻宋朝。但拿下河州與拿下湟州是兩回事。一旦拿下湟州,有數道可以扇形對涼甘蘭三州發起進攻,面臨著這種形勢,再加上西夏的重壓,宋朝就可以輕易地將河西走廊諸族拉攏。

而且河西走廓自古以來,多屬於中國統治,對宋朝不會太排斥。失去了河西走廊,西夏危矣。迅速拿下湟州,生米做成熟飯,契丹無可奈何,若拖得久,契丹不是沒有人才的,有可能會產生一些變化。

若是契丹派重兵於河北三北與雁門關外,西夏必有信心調動大軍瘋狂的反攻,湟州內部也會有一些部族進行反抗。再加上國家重災之年,後果絕對是凶多吉少。

也不用多解釋,王韶自會明白的。

「喏。」王韶說完,撥馬離開,隨著一列列大軍,源源不斷向西出發。

看著一個個兵士從眼際消失,鄭朗眼中有些期盼,也有些擔心。

一直未多說,怕給王韶增加負擔,影響判斷力,不但在快,這一戰還要准勝不准敗。很古怪的要求,就是漢唐也有多少出軍失敗的時候,弱宋居然准勝不准敗。但這個古怪的要求正是眼下必須要實現的。

一旦湟州戰役失敗,牽連的不可能想像。

王韶已經混入一個個天邊黑點裡,分不清了,鄭朗在心中默默地說了一句:「王韶,一定要勝啊。」

第八百八十五章 琉璃珠(上)

天色漸黑。

黃河自小積山穿越而來,急流翻滾,浪花拍打在山石上,捲起千堆萬堆的碎雪,接著一聲又一聲雷鳴自山石上炸開。

霧氣籠上,黃河兩岸高大的山峰在夜霧披上一層猙獰。

想拿下湟州,不僅是湟州城,還有宗哥城、青唐城,只有將這三個湟州主要城市拿下來,才能沿著這一線向南北進行掃蕩。第一個便是湟州城。

宋軍能拿出馬踏崎嶇的露骨山精神,到達湟州的道路能有幾百條,但是不可能的。宋軍強跨露骨山成功,一是無備,二是兵力只有幾千人,幾千人就想收復湟州,衛霍復生也不可能辦到。因此王韶這一行,帶去了四萬宋軍。軍隊多,力量強大,但供給沉重,速度也快不起來,並且可供選擇的道路也不多。

這種局面,不僅是湟州,在湟州所有地盤上都會出現。

茫茫無際的大山,使得相互通往的道路很少,往往一個在山這邊,一個在山那邊,拉成直線僅有幾百米,可是要通往,必須在大山裡七繞八繞幾十里路後,才能到達。湟州與外界相連,但能提供幾萬大軍通行的道路只有十幾條。

鄭朗在涇原路與邕州南部弄了一個區域蠶網式的聯防,湟州不用人為佈置,就是一個天然的區域蠶網式聯防。

並且這十幾條道路,能讓宋軍選擇的只有三條。

第一條是岷州到河州西南,再經過董征舅家喬氏部族所在地,到達廓州,進入湟州。這一條道路顯然是不可能的,不說道路遙遠,要經過多番鏖戰,宋軍也不可能將物資大軍調到南方岷州,再一步步爬向湟州。

第二條道路是從河州出發,沿著大夏河向南,再折向西北,近三百里路後切入廓州,可以攻向湟州,也可以直切宗哥城,但這條道路依然很遠,並且有達南城小鬼拍門一樣,守在黃河邊。況且就是拿下達南城,還要拿下廓州城,從廓州城無論到湟州或者到宗哥,道路險,並且道路崎嶇,若是吐蕃於在要地派紮營壘,十之八九易守難攻。因此隨便打通那一條道路,犧牲必會慘重。

因此王韶選擇了第三條道路,自黃河橋強攻,直切巴金城、邈川城,再經湟水峽谷,攻向湟州。

這條道路也不容易攻打。

吐蕃不僅駐紮著大量軍隊,而且有黃河橋、巴金城與湟水峽道三道難關。

第一個難關就是黃河橋。

王韶擊敗鬼章後,後是鞏固勝利果實,於黃河東修了一個關卡,安鄉關。董氈也在黃河西駐守了一個營寨,死死將黃河橋扼守住。想要擊敗董氈,第一關便是順利奪下黃河橋。

提前王韶就將苗授調到安鄉關中。

同行的還有數員大將,姚麟、郭成,賈巖。

郭成是從延州調過來的,這一戰很重要,鄭朗未動身之前,就將郭成、大小姚、青州拳王劉闃、老將和斌、李浩、張整、張蘊等諸將從其他各路各地調到秦鳳路或者熙河路。

另外還有四名技術官員,王特、宋舒、周萬城、平壟夫。

有兩人是鄭朗在鄭州那個求索書院收的格物學學生,有兩人是太學的格物學學生,但有一個共同點,隨後都參與了火炮研發。

王韶平定河湟之戰中幾乎很少運用火炮,一是火炮太貴,大炮一響,黃金萬兩,捨不得用,二就是王韶對冷兵器熟悉,但對這個事物不是很瞭解,用得不上手。因此不如不用。

鄭朗根據這個情況,調來四名技術官員,進行火炮技術提導。

隨著郭成到安鄉關的就是技術官員王特。

此時六月中旬,京城正是熱的時候,但到了小積山,夜晚已經很是高涼了。甚至落雨時,溫度只有十幾攝氏度。

王韶大軍前行軍才勉強抵達香子城,戰鬥已經開始。

苗授走出房間,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今天是一個陰天,這一點很重要,月黑風高,正是殺人時。

高大的山川,以及陰沉的夜色,正好能掩護奪橋行動。

苗授又回到房間,看著王特說道:「王特,今天晚上的行動就看你了。」

王特對西軍,特別是對苗授很是崇拜的,但對西軍運用火炮,又很鄙視,一件大殺器,居然用成這種樣子。點了點頭道:「放心吧。」

「那就好,準備出發。」

一千名宋軍開始將戰馬裹蹄,塞上馬嚼。

又有數百名民夫將五十輛輜重車推了出來。

「出發。」

一千幾百人向黃河邊摸去。

夜色陰晦,雖沒有多大的夜風,但兩邊山道高大的山巒將宋軍很好地保護在夜色中。

苗授帶著宋軍悄無聲息地摸到黃河邊,沒有立即行動,而是看著對岸。

對岸吐蕃人把守森嚴,有許多兵士在拿著火把巡邏,鄭朗親自來到西北,不要說董氈,就是契丹也知道鄭朗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董氈也沒有太在意,唃氏在吐蕃立住腳後,是用鐵血鑄就的輝煌,其中輝煌的巔峰就是湟州青唐。

西夏多次十幾萬軍隊大敗而歸,宋軍只有四萬兵馬,又能做什麼。不過在各個要地加強了警戒。

王特帶著兵士擺放火炮,火炮準度太離譜了,甚至比床子弩還要離譜。準確度不求了,僅要求一個角度,寧肯少殺傷敵人,也不能讓炮彈落在黃河橋上。若是幾十枚炮彈一起落在黃河橋上,將黃河橋轟斷,那將是一個天大的烏龍。

其他人沒有行動,要等,等到四更時分,敵人多進入夢鄉時,才是發起進攻之時。

苗授來到黃河邊,盯著對岸。吐蕃人正在說話,聲音很大,雖然黃河發出震天的轟鳴聲,借助夜風,還能聽到一些談話的內容,都是吐蕃語,然苗授來到西北很久,能聽懂一些,幾個人在談論著女人。其中有一個兵士好像把了一個很漂亮的妹子,此時在向同伴炫耀。聽了一會,沒有其他價值的內容,苗授回來,對手下吩咐道:「大家休息吧。」

離四更還有兩個時辰的光景,此時要養精蓄銳。

只是一會兒,苗授站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間,風停了下來。一輪明月,緩緩地從雲層裡冒出,昆黃的光芒灑向大地。

黃河依然濁浪排空,然後一粒粒碎珠灑落下來,就像一粒粒金黃珍珠。周邊山巒霧氣流動,帶著氤氳的仙氣,邊緣又帶上一層層黃絲帶,一排又一排的山峰插入天際處,看不到頂部,這一刻,天地間無比的瑰麗壯闊。

可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僅是一會兒,霧氣在月光照拂下,越來越淡。

苗授從懷中拿出沙漏,時間未必那麼準確,但肯定不到三更時分。

看到天上的雲朵越來越淡,苗授不得不下令道:「開始!」

「喏。」王特指揮著兵士與民夫,將炮彈上膛,然後對苗授說道:「苗將軍,好了。」

苗授未說話,用手往下一切。

五十門伏遠炮同時發出怒吼聲,然後五十道流光閃出,落在對岸,有的落在吐蕃營地上,有的落在山嶺上,接著爆炸聲傳了出來。還沒有結束,第二波炮彈又從天空劃過,向河西落下。

伏遠炮射程不是很遠,最大射程只有四百幾十步,有效射程只有三百幾十步,威力也不是很大。而且不像虎蹲炮那樣輕便,一人就可以將它抱走了。不過它裝有子炮,通過子炮轉動,能在短時間內發射五到七發炮彈,而且炸膛機率很小,操作簡便安全。

一波又一波的炮彈轟向對岸。

每一波落下去,都傳出淒厲的慘叫,第六波炮彈落下去,透過薄薄的夜霧,能看到對面吐蕃營地的騷動。許多吐蕃人爬了起來,四散逃竄。

苗授說道:「沖。」

郭成第一個帶著兵馬衝了過去。

臨來時就吩咐好的,總攻時郭成為先鋒,姚麟為副先行,苗授典中軍,賈巖負責後軍。此時不用再指示了。

看到宋軍攻來,吐蕃人中間閃出一個大漢,手持狼牙棒向郭成刺來。看到他帶著幾名親隨衝出,後面的吐蕃人大聲喊道:「巴古嚕。」

也就是這裡吐蕃人眼中的第一勇將。

兩軍對陣,早就過了薛仁貴與鐵勒九勇士單挑的年代,此時吐蕃人亂成一團,也沒有這個必要單挑。不過郭成同樣是一員猛將,有人稱他為宋朝第二個張岊。

巴古嚕騎馬衝來,郭成不讓反進,一聲風響,狼牙棒帶著萬鈞的力量向郭成砸了下來。

郭成臂力同樣驚人,能拉三石半的強弓,但聽到風勢,估計此人臂力有可能隱隱勝過自己一籌。可以單挑,但沒有必要非得比拚臂力。再說手中長槍比拚臂力也佔了下風,不討巧。

郭成輕巧的一撥,就將巴古嚕狼牙棒撥開。兩人交戰了四五回合,被郭成抓住一個空隙,頭一低,讓過橫掃過來的狼牙棒,手中長槍狠狠刺在巴古嚕小腹上,深深地紮了進去。

巴古嚕痛疼地大叫一聲,落下戰馬,不知死活。

他在這一千多名駐防的吐蕃人心中就是一尊戰神,看到戰神落馬,沒有一個吐蕃人敢反抗了。

郭成與姚麟率眾追擊下去。

苗授帶著中軍徐徐渡過黃河橋,第一關終於拿下。他抹了抹汗,又看了一眼後方運來的伏遠炮,這一戰成功,火炮起了重要作用,不然就是乘其不備與鬆懈,拿下此橋,犧牲也不會少。拿下黃河橋,完成了王韶交待的任務,苗授一顆心也定了下來,開始讓人打掃戰場,抓捕俘虜,修葺營地,等王韶軍隊到來。

過了許久,終於寂靜下來,苗授下令三軍準備休息,但讓他感到奇怪,到這時候,郭成還沒有回來。

苗授放心不下,派斥候去前方打探。過了許久,斥候才回來稟報,說道:「苗將軍,郭成借勢去取巴金堡了。」

「取巴金堡?」幾乎所有人處於呆滯狀態。

巴金堡乃是宋軍西上的第二個難關,離黃河橋只有四五十里路,裡面駐紮著兩千吐蕃兵士,堡主多巴羅乃是吐蕃著名勇將。這個問題不要緊,西軍征吐蕃以來,多次以少勝多。就是景思立面對鬼章率領的四五倍大軍,若是李楶不監陣脫逃,勝負亦是未知之數。

關健是巴金堡的地形。

此堡修在巴金嶺要道上,城據岡阜,通達巴金堡的四面道路皆一面懸著高山峭嶺,一面懸著萬丈深的懸崖絕壁,崖深不可測量。

若論地形險惡,就是唐朝時的石門堡都不及之。

唐朝拿下石門堡付出多大代價?堡內僅有數百吐蕃人堅守,哥舒翰調動六萬大軍,付出數萬唐軍傷亡,才將此堡成功奪下來。這才是真正的一將功成萬骨枯。

郭成與姚麟二人僅有三百先行兵士,居然就大咧咧地去「取」巴金堡?

所有人石化了。

第八百八十六章 琉璃珠(中)

苗授只是想了幾眨眼,立即笑罵:「這小子。」

然後看著賈巖說道:「你速帶三百兵士前去支援。」

「喏。」賈巖興奮地答道,帶著三百兵士向西馳去。

王特再次石化,還真攻啊。別的不知道,巴金城險惡他是聽說的,這些天,苗授諸將多次談論此城的地形,認為要攻下來,可能要付出一兩千兵士的傷亡。這個傷亡數,還是指宋軍手中有火炮與神臂弓利器,否則就不知道會付出多少傷亡,才能將巴金城拿下。

可現在,居然只有六百人,就可以大咧咧地去取巴金城。

難道弱宋眨眼功夫就強大到這種地步?

王特心中忽信忽疑,天光在不知不覺間就亮了。

有的吐蕃兵士逃得快,已經逃到巴金堡。

此時巴金堡才打開堡門,因為宋軍主力離前線還很遠,根本就想不起來,依然像往常一樣,懶洋洋地站在堡門前看守堡門。然後就看到敗兵一個個向這邊逃過來。

黃河橋失守了?

守堡門的兵士不敢大意,立即派人前去通報多羅巴。

接著越來越多的兵士逃了過來,其中有一股多達四十多人,身上還帶著血跡,氣喘吁吁地拚命往這邊跑,馬嘴裡還冒著熱氣。在晨曦的光芒下,能看到馬背上閃著許多汗珠。

在他們背後又有近百名宋軍追過來。

一百名宋軍不多,可是守城的兵士不知道後面還有多少宋軍殺過來。有人吹響號角,有人大喊喝喊:「快點。」

催促那幾十名倉皇逃命的同伴,快點進堡,好關上堡門。

聽到守城兵士的喝喊,四十幾人不約而同地拚命地拍打著馬背,速度居然提了上去,漸漸拉開與宋軍的距離。

還有奇怪的地方,明明快到了巴金堡,巴金堡只要將城門一關,宋軍只能無功而返,反而將自己暴露在城頭上陸續準備守堡的弓箭手面前,但這支宋軍還在加速追趕。戰馬奔騰,震動聲使得邊上絕壁上灰土不時地落下,揚起道道塵煙。

宋軍的囂張使得許多吐蕃人感到不快,若非是不明究裡,不知道後面會有多少宋軍跟上來,都有可能一些兵將主動要求出堡前去迎擊。

守城門的兵士心中也不大服氣,不過理智地繼續催促那幾十名逃軍快點入城,準備關上城門。

多巴羅也聽聞了,正在穿戴盔甲。

逃兵已經奔到門下,有人大喊:「不像,不是咱們的人。」

苗授帳下多是西北兵士,但也有少量禁兵,西北兵士與吐蕃人相貌上區別不大的,但來自京城的禁兵肯定有些區別。不過這時才發現,終是遲了。郭成手持著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吐蕃扎刀,當成了宋朝彎刀使用,一刀削下去,一個兵士腦袋飛起。四十幾名化裝成吐蕃逃兵的宋軍在城門口展開了殺戳。

在郭成等人的殺戳下,城門是關不上了,城中有一些起床早的吐蕃兵士見勢不妙,向城門口湧去。可是身後的宋軍冒著城頭上稀疏的箭雨,已經衝進了巴金堡。

要命的後面還有煙塵興起,來的宋軍人馬不多,只有一百來人,但天知道後面會有多少宋軍繼續奔來?

多巴羅此時也穿戴整齊,帶著部下向城門口奔去。此時天還沒有完全亮,許多吐蕃兵士才勉強驚醒,多巴羅只聚集了一百來名屬下。剛趕到城門口,就與郭成碰上。

兩人展開激戰,郭成武藝略勝一籌,然手中的兵器為了掩飾,換成吐蕃的扎刀,用得不熟練,兩人勉強戰平。這非是單挑之時,姚麟在後面舉起弓,一箭正中多巴羅戰馬的馬肚子上。

戰馬吃痛受驚,揚起馬蹄,郭成借勢一刀狠狠刺入多巴羅的胸膛。主將身亡,後面又有宋軍趕來,吐蕃兵士害怕之下,又開始了逃竄。

賈巖趕到巴金堡時,戰鬥已經結束,郭成留下幾十名受傷的兵士看押戰俘,自己帶著兩百餘兵士繼續向西追趕下去。

「沒我事了?」賈巖愣愣道。

這也是一個充滿暴力因子的大將,少年時就以善騎射聞名京城,曾對同伴歎惜道,大丈夫生世,要當自奮,揚名顯親可也。同伴一起恥笑,想揚名可以,在宋朝揚名最佳途徑乃是讀書科舉,騎射揚名?西北善騎射的將士不要太多。

趙頊為帝后,選材武,以武藝錄為內殿承製慶州荔原堡都監。又讓鄭朗調到涇原路,涇原路一戰乃是詭計之戰,儘管星光璀璨,但多數西夏兵士活活敗於章楶的計策下,賈巖雖立功,還沒有脫穎而出。

因此鄭朗將賈巖又調到河州,進攻黃河橋時,苗授僅讓他殿後。

郭成神奇般地取了巴金堡,還要向西追,賈巖還看不出來嗎?留下幾十名兵士,看守巴金堡,帶著兩百五十名宋軍也隨後追了下去。

直到天色臨近黃昏,才追上郭成,但這時郭成與部下全部換上吐蕃人的盔甲武器,一路殺一路換,已經臨近邈川城了。賈巖問道:「郭將軍,你這點人馬就想打邈川城主意?」

邈川城、宗哥城、青唐城等,皆是唃廝囉政權的政治中心,城牆高大,裡面駐紮著大量兵士,還有糧草與武器。

郭成肅聲說道:「吐蕃肯定想不到我們能來得這麼快,賭一把,況且邈川城中還有許多糧草。」

別的不寶貴,糧草才是真正寶貴的物資。在邈川城得到一石糧草,等於從後方運來一百石兩百石糧草。郭成說完又是一樂,道:「小賈,你來得正好,我也擔心兵力不足呢。小子,怕不怕?」

「怕啥?」賈巖說道,怕就不會追過來了。

故伎重演。

此時邈川才勉強得到巴金堡失守的消息,究竟怎麼失守的,還不大清楚。但沒有想到宋軍會立即撲向邈川城,邈川城雖沒有巴金堡那種險惡的地勢,可是城池更高大,留守的兵士也多,並且離巴金堡有一百多里地了。

陸續地有敗兵逃過來,城中吐蕃人不得不一邊接受一邊派兵戒備。這時就看到大股逃軍西來,足足有兩百多人,此時天色才剛剛黃昏,街道上還有行人,守門的兵士不得不大聲喊道:「勒馬,勒馬。」

不要只顧著逃命了,這樣奔到城中,準得踩死老百姓。

只喊了幾聲就不喊了,因為在後面看到追趕的宋軍。

與巴金城一樣,城中的守兵做夢也沒有想到宋軍僅幾百人就敢追過來,看到這支宋軍,認為後面肯定有宋軍的主力部隊跟上。一時間城頭上號角齊鳴。

郭成已經「逃過來」,殺戳再次開始。

城中的吐蕃人猝不及防,看到郭成在城門口擊殺吐蕃兵士,許多人還目瞪口呆了。賈巖已經撲上,兩股人馬合在一起,向城中衝去。若是知道只有五百人,就是猝不及防,郭成這一行注定會大敗而歸,關健城中根本就不知道來了多少宋軍,許多人向亂頭蒼蠅一樣抱頭鼠竄,還有一些人伏在地上喊饒命。只有少數人英勇的反抗,可沒有來得及組織起來,全部是遊兵散勇式的反抗,根本不起作用。加上天色越來越黑,城中到處是廝殺聲,以及火光,慘叫聲,越來越讓吐蕃人不能清楚的判斷。

邈川城中有許多吐蕃溫氏貴族的,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個害怕了,帶著家人與少量貴重財物,向西門殺去,逃向湟州城。這些人一逃,帶著更多的人向西城門逃命。

此時苗授在巴金城暴跳如雷。

郭成借勢拿下巴金城,苗授是認同的,戰場上那有百分之百的勝利。賭上一把,若能成功最好,不然在巴金城必然犧牲許多將士。若不成功,自己在黃河邊已經組織了一道防禦工事,將黃河橋守好就行了。

前面工事剛剛修好,後面傳出巴金城拿下的捷報。

苗授看著花了半夜工夫修起來的工事,敢情在做無用之功,他不由哭笑不得,派人向後方通知,帶著部下來到巴金城,可看不到郭成三人了。到了傍晚,郭成才派人帶來消息,他又去邈川城賭一把了。

苗授一張臉漲得痛紅,噎得。

邈川城乃是原先吐蕃大首領溫逋奇的亞然族吐蕃的都城。

唃廝囉崛起後,亞然族勢弱,此時邈川城主乃是溫逋奇的孫子溫訥支郢成四。

雖勢弱了,溫訥支郢成四所管還有二十八部族,這個二十八部族不是木征投降是二十幾部族,僅有幾千帳,而是二十八個大部族,有兵約六萬四千人,百姓四十萬人左右。當然,他們不可能全在古邈川以及邈川城中,而是散落在各地,但大多數還是生活在邈川一帶。也就是溫訥支郢成四能在很短時間內聚集三萬以上的軍隊進行反撲。

但他手中也沒有多少兵力了,為了迷惑對方,整個安鄉關一帶只留守著兩千幾百名兵士,最多能抽出一千兵士,一千人到古邈川能做什麼?

鞭長莫及,苗授無可奈何,只好派斥候前去古邈川打探消息。

這一夜,苗授急得沒有合眼,第二天兩眼紅紅的,聽到了消息,郭成又建奇功,拿下邈川城,但是夜慘戰,郭成兵力少,只好刻意將邈川城放開,驅使城中吐蕃主力從西城門逃走,結果讓溫訥支郢成四帶著子女妻妾也在慌亂中逃走。直到第二天驚慌失措的溫訥支郢成四才得知真相,僅是不足五百名宋軍,就將邈川奪下。因此溫訥支郢成四羞憤欲絕,此時在城外正聚集大軍,準備反攻。

當然,郭成這一回不跑了,想跑也跑不起來。這一戰立的功勞很大,而且匆匆忙忙之中,城中的吐蕃人只顧著逃命,讓郭成得到大量武器糧草。可還剩下三百幾十名宋軍也困在城中了。

一旦溫訥支郢將軍隊組織起來,三百幾十名宋軍肯定守不住邈川城的,郭成也派了兵士,趕回巴金堡向苗授求援。苗授氣得要死,好在從後方及時有五百名兵士趕到了巴金堡。苗授一邊下令,從安鄉關再抽五百兵士過來,又將情況向王韶通報。不要說五百名兵士,就是一千名兵士個個是張翼德,也不是溫氏家族對手。

但他自己也做了一件讓王韶哭笑不得的事,奏報寫好後,苗授匆匆做了交待,然後率領五百兵馬不顧勞累,借助夜色,向古邈川殺去。

第八百八十七章 琉璃珠(下)

郭成在前面一路狂奔,奔得無比的風騷,後方一片雞飛蛋打。

王韶接到快馬稟報後,同樣是哭笑不得,鄭朗臨行前用委婉的態度提出兩個要求,第一許勝不許敗,第二速度要快。但郭成太快了,整讓軍事行動提前了十天時間!

其實兵至湟州有三關,非是邈川城,無他,邈川地區乃是溫氏家族控制的地區,雖隸屬於董氈管轄,休要想溫氏會對董氈有多忠心,當然,在沒有感化之前,也不要指望溫氏對朝廷有多忠心。

宋軍大軍一至,溫氏必降。宋軍一走,溫氏又會向董氈倒戈。因此溫氏部族強大,並不是問題的重點。倒是三個要道口,強攻犧牲會很重,這一行,有一個短板,軍隊的數量!

對付湟州也許足矣,但還有呢,西夏!

只要軍隊數量傷亡到一萬五千人至兩萬人時,會引發一系列不好的後果。

前後想了一想,看著屬下。

他最信任的有三員大將,苗授,景思立與王君萬。景思立已經慘死了,王君萬另有他用。想來想去,將老將和斌喊來,說道:「你速帶五千兵馬做為先行,前去邈川城,還有,將郭成三將重杖一百。」

「喏。」

「再者,你去了邈川城後……」王韶低聲做了交待。

和斌下去,王韶又將事情向鄭朗稟報。

鄭朗也是哭笑不得,李舜舉道:「鄭公,郭將軍有功啊。」

不管怎麼說,奪下黃河渡口,又拿下巴金城,幾乎沒有損失,為什麼還要杖打?

「都像他們,整個軍紀亂了。」鄭朗搖頭笑道。這是王韶,喜歡大開大合,郭成對了王韶的胃口,若是換成他人,有可能都將郭成斬首示眾,以嚴軍紀。但鄭朗哭笑不得的同時,心中略有些欣慰,因為隱隱地讓他看到一絲漢唐的風采。

「走。」鄭朗放下軍報,沒有管,而是出了古渭城,繼續操練新兵,特別是從河東河北調來的數千兵士,王韶抽去了其中的勇壯,還餘下兩千人,一起留在古渭城。

看到這些兵士後,鄭朗心中隱隱地更擔心。

王韶離開後,訓練很嚴格,甚至刻意用木刀,或者將箭頭矛頭折去,近乎實戰般地操練。

有人認為鄭朗訓練太嚴格,鄭朗沒有多做解釋,河北河東多出勇士,在唐朝府兵制時,唯獨河北不設府兵,因為任何一個壯丁揀來即可重用。安祿山之所以擊敗哥舒翰,所用的兵士多半是河北兵士。但時與勢不同,兵將凶悍也不同。無論唐朝或者是宋初,多與北方胡人交惡,戰爭連連,故百姓凶悍。自從澶淵之盟後,宋遼兩國承平很久了,契丹都不過境打草谷。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百姓凶悍的風氣日見低落,看似朝廷在河北河東養了許多鄉兵與弓箭手,實質威懾意義遠大於實戰意義。若真正交手,若在其他條件同等下,郭成那兩百幾十名宋朝西軍,就可以輕鬆擊敗訓練中的兩千河北河東鄉兵。

這一情況不改變地話,不要說未來收復幽雲十六州了,女真人一旦崛起,南下時還會所向披靡。除非軍械監的所有學過格物學的技術官員一起開竅一個個威力強大的武器提前研發出來。

看了一會兒,手下過來稟報,說是包順前來求見。

鄭朗回到城中,與俞龍珂見面。俞龍珂還帶著兩個青年,乃是瞎藥的兒子,鄭朗會意了,道:「我暫時還不能離開古渭城,以後西上時,準備去弔唁瞎藥。」

「鄭公,這個不敢。」俞龍珂搓手道。

「包順,你放心,朝廷會善待你的侄子,兩月後中秋蕃候盟會,我打算扶持他們中間一個作為一名蕃候。」

「蕃候?」

「這是我臨來前,陛下吩咐我要做的事。」鄭朗將那個蕃候計劃說了出來。

俞龍珂想了一會兒道:「朝中諸公同意否?」

「為什麼不同意?」

「那就好。」俞龍珂眼神有些複雜,然而想了想,這樣一來,等於是子子孫孫有了保障,有得有失,又笑道:「若那樣,河湟將會成為大宋的永遠屏障。」

「不是,西夏不會長久了,西夏平滅,赤嶺以西水土破壞,人煙稀少,朝廷又無意於西域,那麼吐蕃所有百姓將會過上幸福安寧的日子。所有百姓皆過上美好的生活,才是陛下的夢想,這個所有百姓,也包括整個河湟七十萬帳百姓,無論是你們吐蕃人或者是羌人。」

「是。」答案是滿意的,雖心中略有些惆悵,俞龍珂還是很恭敬地離開。

俞龍珂到來,使鄭朗又想到一件事,溪歌城(積石軍)大首領溪巴溫。

想起他乃是因為鬼章,沒有必要將鬼章軍事能力誇大,幾個敵國中,未來西夏的察哥,契丹的耶律大石,才是與王韶章楶媲美的勁敵,鬼章仍然不行。不過此人生命力極強,在史上多次讓宋軍蒙受羞侮,不但他本人,他妻子桂摩,以及他兩個兩子結唃瓦齪、阿蘇都是人中之傑。

董氈讓鬼章兵出河州,有兩個用意,一是鬼章乃是吐蕃著名勇將,二是鬼章乃是河南大首領,他出兵河州,以後能讓董氈與宋朝有迴旋餘地。不過此人在史上很討厭,多次兵出洮州,使得宋朝無法安心的治理河湟,最盛時差一點動搖宋朝在洮州的統治。

此時鬼章挾大勝之勢,與溪巴溫發生了一些矛盾。有兩個因素,第一個董氈親生兒子去世,扶持養子阿里骨做為未來的接班人,吐蕃許多人素貴種,而阿里骨乃是一個回鶻人氏,溪巴溫等大酋肯定不願意一名回鶻人凌駕於自己頭上。第二鬼章雖在河南,可他一心想經營洮州,光復吐蕃昔日榮光,做為民族角度來看,他能算是一個民族英雄,可他英雄了,吐蕃也強大了,宋朝怎麼辦?西北幾百萬漢人怎麼辦?想經營洮州,必須從岷蕃古道,也就是岷州到洮州,從洮州西部分成兩道,一從河州西南進入廓州,因為河州在宋朝控制下,從這條道十分危險,第二條便是從洮州進入積石軍,那麼必須從溪巴溫領地經過。想要實現這一目標,鬼章非得將溪巴溫從積石軍踢走。

兩人矛盾自踏白城一戰後,已很深了。

於是鄭朗寫了一封信,送給王韶,讓他派人聯繫溪巴溫。

但到了傍晚上,王韶又送來一條消息,宗哥城中古格王國派來幾名高僧與幾百名侍衛,大舉法會。

古格王國乃是青藏高原上一個強大的國家。唐末時,吐蕃末代贊普朗達瑪滅佛被刺殺,他的兩位王子及其王孫混戰了半個世紀,次妃一派的王孫吉德尼瑪袞戰敗後逃往阿里,阿里原有的地方勢力布讓土王扎西贊將女兒嫁給他並立他為王,後在吉德尼瑪袞的晚年,將領域分封給三個兒子,長子貝吉袞佔據芒域,發展成為拉達克王國;次子扎西袞佔據布讓,後來被併入古格;幼子德祖袞佔據象雄,即古格王國,這位最年幼的王子,成為古格王國的開國元首。直到後來元朝崛起,才將這個國家滅亡。

此時古格國正是最強盛的時候。

宋朝有許多人聽說過,但因為離得太遙遠,不是很清楚。

僥倖對這段歷史鄭朗前世做了一番研究,後人常稱唃氏政權為宗喀王國,宋朝史書裡記載吐蕃無文字,可實際吐蕃有文字。這中間並不矛盾,唃廝囉死後,吐蕃漸漸敗落,於是董氈四處佈局,包括派使去古格王朝引進高僧主持宗教儀式,還有文字,但這個文字並沒有普及,董氈就死了,阿里骨上台後,做為一個回鶻人對吐蕃文字不上心,因此吐蕃文字並沒有在河湟推廣。

鄭朗回批了兩個字:供給!

古格在阿里地區很強大,但古格並不是青藏高原上唯一的政權,還有其他許多政權。其次就是供給,論欽陵入侵青海成功,乃是因為赤嶺以西那時水土沒有破壞,一路不愁供給。

自唐末後,昔日美麗富饒的大非川等地區,因為吐谷渾人與吐蕃人過度遊牧,已經多成戈壁灘了。除非古格王國有蒙古鐵騎的那種堅韌,否則不可能兵至青海。

再說,不惜動搖自己根基,扶持董氈有何意義?青藏高原上他們都沒有能力做到統一呢,甚至都沒有本領將勢力範圍擴大到川西地區。

不用怕他們,就是吐蕃有唐朝的基業,沒有論欽陵,有何懼哉?也許現在鄭朗仍不瞭解古格,但論欽陵千古出了幾個,若論軍事能力排行,整個唐朝與周邊諸國,此人僅排在李靖之後,可能連李績都不是其對手。若古格國出了論欽陵,早就一統青藏高原。

董氈的底牌不是古格,而是西夏。

……

西夏此時正在發生一場爭論。

王韶的平戎策並不是很完美,雖取得河湟,佔據軍事要地,不過若是動亂不休,反而牽制了宋朝的兵力。因此,才有了鄭朗的蕃候計劃。這個計劃中,朝廷等到災後,會拿出許多錢帛,建設河湟,安定人心。從牌面上算,朝廷經營這一地區,會出現嚴重虧損。可若治理得當,僅是河湟就可以得到十五萬以上的鐵騎。

再加上甘蘭涼三州百姓與西夏的離心力,直接就威脅了西夏在河西走廊的統治。

失去河西走廊,西夏還能有什麼?所以西夏必出兵援助。

然而此時西夏老將嵬名浪遇卻站出來阻止,他說道:「多年征戰,我國財政已經蕭條,動用兵力少無功,動用兵力多,那有那麼多財政?」

實際自始至終,嵬名浪遇就不贊成梁氏與宋朝交惡。

西夏只是一個小國家,依賴宋遼的敵對關係,生存在夾縫裡不容易了,若沒有宋遼相互牽制,西夏早被滅了數遍。

只要不交惡,那怕那個鄭家子又奈何?宋朝朝堂裡多苟和派,不交惡,即便那個鄭家子對西夏虎視眈眈,出兵西夏也通不過。然而梁氏屢屢交惡,宋朝君民上下漸漸同仇敵愾,用兵西夏似乎再也不可抵擋。

可他多次建議沒有得到通過。

「永能,你帶一個人給王叔看一看。」梁氏美麗的臉蛋浮出微笑,心中卻在冷笑,這個老傢伙,為什麼總是陰魂不散?

她的侄子梁永能帶上一名漢人。

「永能,給王叔介紹一下。」

「喏,他是宋朝京兆府銀行監官員陳鐸,因為賬目出現差錯,宋朝官府要抓捕他,故來投我國。」梁永能是委婉的說法,實際陳鐸不是官員,只是一名小吏,因為在銀行裡貪污犯事,被宋朝緝拿,逃到西夏來。

「銀行,不妥啊,那是主動讓宋朝擊敗我國的。」嵬名浪遇大驚失色道。

銀行出現許久了,然而契丹與西夏皆不敢摸仿,第一乃是沒有那個龐大的經濟,第二就是交子發行,宋朝技術當為第一,遼夏不敢摸仿,否則會讓宋朝利用先進的技術大肆發行偽鈔,自敗其政。

「陳鐸,你來解釋一下。」

「遵太后命。」陳鐸上前恭敬地說道。

鄭朗有鄭朗的想法,陳鐸有陳鐸的想法。宋朝交子不大容易偽造,正是因為利用了一些昂貴的特產,但西夏也有,交子不一定非得用紙或者絹,皮也可以,例如西夏的特產灘羊皮,這種羊皮只有西夏才有,西夏將灘羊皮控制起來,用它做交子,宋朝就無法偽造。而且鄭朗的銀行過於保守,發行多少交子,就用多少金銀作為貨幣的儲存,但實際有幾人知道銀行裡有多少金銀?

發行得多,會出問題,若發行五倍以下,讓部分金銀做為兌換工具,或者先少發行部分交子,讓它威信確立起來,再發行部分交子,也就不會出現危機。

國家就可以空手套白狼,獲得大量錢帛,而且交子的流通,對西夏經濟發展也有好處。

若是發現不妙,又可以及時將交子收回來。最少大戰到來時,能及時解決西夏的財政問題。而且陳鐸也帶來一套成熟的銀行運行模式,不會讓銀行出現漏洞。

對這個嵬名浪遇不懂了,大半天歎惜道:「如此就用兵吧。」

「王叔,這就對了。」梁氏道。她也沒有辦法,多次敗於宋軍之下,國內反對出兵的貴族很多,嵬名浪遇是其帶頭人,只要他同意了,國家反對聲音自然消解。

嵬名浪遇又說道:「不過如何用兵,太后,且聽老臣一言,上兵伐謀,最好派使去契丹,讓契丹配合,三面施壓,宋朝迫於壓力,會從湟州退出。」

「王叔,哀家已派出使者,帶著禮物遊說契丹人。」

「其次我國要拿出誠意,一從沙州撤兵,二上兵之道出兵延州或者綏州,此乃圍魏救趙之策也,中兵之道自蘭州出兵至湟州,與董氈合兵一處,共同抗敵,那麼不用多,只要出五萬兵士,湟州之危自解。下兵之道,乃是用兵武勝軍與古渭城。」

「延綏我國多次用兵無效,未必會起王叔所講的作用,與董氈合兵,你認為董氈會相信嗎?且宋朝大量物資軍械糧草囤積在古渭城,還有那個鄭宰相。」梁乙埋說道。

都是什麼呀,難道真為吐董人做嫁。

「大相,雖然看似宋朝在河湟兵力少,主力又讓王韶帶到湟州,但沒有那麼容易。並且用兵武勝軍與古渭州,還是讓人看出來我國有意梁指河湟,不會得到當地各部族支持。也許能成功,也許就失敗了。」

「王叔,宋朝於河湟兵力只有五萬人,就算從他們調兵,也不過能調兩三萬人罷了,王韶帶去四萬宋軍,你是指我國十幾萬軍隊不是宋朝三四萬軍隊的對手?是否讓我哀家將興慶府也交給宋朝!」梁氏喝道。

嵬名浪遇不敢作聲,大半天後說道:「若此,主帥之將必須是仁多零丁。」

「哈哈哈。」大家一起樂了起來。仁多零丁讓王韶殺得有多慘,還讓他領兵?

「要麼讓葉悖麻為主帥,咩訛埋為副帥。」

「王叔,這件事不用你操心了。」梁氏冷聲說道。

一旦出兵乃是十幾萬兵馬,不用梁家為主帥,讓其他人為主帥,梁氏放心嗎?

嵬名浪遇勸說無效,歎氣走出。主要他也不大清楚前方的消息,而且讓宋朝得到湟州,對西夏確實很不利,因此不知如何勸說起。忽然他抬頭看著東北方向。

現在只能指望契丹了。

……

契丹,耶律洪基沒有夏捺缽,而是在幽州,因為這一年乃是契丹科舉年。

耶律乙辛府上來了一個和尚,要求拜見耶律乙辛。雖耶律洪基重佛釋,耶律乙辛乃是契丹第一權臣,不是什麼和尚都可以拜謁的,門房直接要轟這個青年和尚。

和尚笑了一笑,用不太流利的契丹說道:「這裡有一份禮單,請麻煩你遞給大相。」

門房看了一眼後,立即進去稟報。

耶律乙辛看著禮單眼中也放出光來,說道:「讓他進來。」

和尚帶著一個禮盒進了耶律府中,耶律乙辛讓下人退下,看著和尚問:「你是宋人,還是夏人?」

「大相,我是宋人。」和尚說著打開禮盒,禮盒並不重,但裡面東西十分昂貴,各種各樣的寶石,上等和闐美玉,價值最少高達五萬緡錢以上。和尚又說道:「這是我朝第一份心意,張相公那邊也有,後面還有。」

張相公是指張孝傑,不過他的禮物價值只有耶律乙辛一半之數。說著和尚又掏出另一份禮單說道:「這是未來朝廷給耶律相公的。」

這份禮單數額將是眼下這份禮物的五倍之巨。

耶律乙辛玩味地看著和尚道:「你朝送這麼昂貴禮物給我,有什麼相求的?」

「兩國友好,對貴國百姓有利,對我朝也有利,還望大相能在陛下面前進獻美言。我主還讓屬下帶了口信給你,貴國劃分河東疆界,只要貴國要求不過份,我朝會給貴國一個體面的交待。」

不是給契丹一個體面的交待,這件事本就是耶律乙辛發起的,乃是給耶律乙辛一個體面的交待。

耶律乙辛盯著禮盒裡的珠寶,繼續玩味地說道:「你叫什麼名字,膽子倒不小。」

「大相,我乃是一個無名小卒,僅是送禮物給大相,且兩國交好,沒有什麼膽子可言。」

「這件事非同不可,你回去靜等我的回話。」

「喏。」青年和尚恭敬地退下。

回到客棧,另一個和尚也回來了,兩人見面,先前的和尚問道:「種樸,你那邊如何?」

「此人十分貪婪,要求我向朝廷通稟,還要加重禮物,另外就是讓我們說服耶律乙辛。處道兄,你那邊如何?」

「這個賊子模稜兩可,不過看到禮物後,眼中也有貪婪之色。」

「那就成了,契丹國賊當道,看來真的快走向末落。」

一共來了三個人,王韶之子王厚,種諤之道種樸,折克行之子折可適。不一定非是讓這三員未來宋朝虎將前來犯險,這是有深意的,危險性不高,讓三人潛入契丹看一看,對契丹有一個瞭解,是為了未來收復幽雲十六州鋪下基礎。

兩人在客棧等候消息,折可適化裝成西夏的和尚,重金厚賄蕭觀音喜愛的伶官趙得一,以遊說蕭觀音說服耶律洪基出兵宋朝為名,見到蕭觀音。

名義還是講經說法。

進了內宮,幾名太監對折可適搜身。

並沒有其他,太監放行。

折可適一邊走一邊眼中放出一些光芒。

契丹也有禮數,但絕對不像宋朝那麼嚴格,自己以和尚之名講佛經,居然還搜身,讓他隱隱看到一些對蕭觀音十分不利的兆頭。

拜謁了蕭觀音,此時蕭觀音才三十四歲,正是風華正貌之時,折可適忽然想到她與鄭朗的恩恩怨怨,心中感到好笑。當然,已成過去時,至少現在名義是蕭觀音乃是契丹的皇后,不可能為一個還不知道什麼身份去喜歡鄭朗。

按照事先說好的,趙得一找了一個借口,將宮女打發。蕭觀音說道:「你來意本宮已經知道了,我只是一個女子,不能幫上你們夏人的忙。」

折可適看了看四周,見無他人,從脖子上將那串琉璃佛珠摘下來,取出其中一粒,用鎮紙將它敲碎,裡面是一張薄絹,上面用蠅頭小楷寫了一封信。將信遞給蕭觀音,說道:「皇后,請看。」

蕭觀音看後花容失色。

折可適讓她看完,立即用火舌將它燒掉,說道:「皇后,此信只有兩人知道,一是鄭公,二是皇后你,再無其他人看到。鄭公囑咐在下,讓在下通稟皇后,有可能會發生,有可能不會發生,但皇后不可不防。皇后美貌才色,恍若這個琉璃珠一般,它雖美麗,可太容易破碎。」

說著躬身退下,迅速離開契丹。

當時鄭朗寫信,封於琉璃珠中,也是十分惆悵,信上說了很多,但沒有指出一條解救蕭觀音的方略。折可適砸碎琉璃珠時,這個美麗的少婦,也注定必死之局!

第八百八十八章 攻心戰

契丹出不出兵,對於河湟很關健。

但河湟還得一步步地打。

真正的一戰從邈川城開始。

宋軍肯定不及漢唐頂盛時強大,也不是史學家篡寫的那麼軟弱。強弱有多種因素決定,主帥因素也是一個關健,岳家軍不過是一部分西軍加上農民組成的雜牌軍隊,在岳飛帶領下,卻成了中國史上十大精銳部隊之一。王韶帶領下的宋軍似乎也接近無敵狀態,只是史上擊敗鬼章後,王韶立即雪藏了。主帥因素也決定了軍隊風格,章楶帶領下的宋軍無比陰險,什麼冷招子都敢使。王韶帶領下的宋軍只有兩個字,勇猛。

朝中有許多人責備景思立輕敵,就是景思立?

苗授、王君萬、張守約,甚至高遵裕,那一個不多次敢以少擊多,只不過景思立悲催,遇到了鬼章,還有李楶這個膽小鬼拖了後腿。

郭成輪胳膊肘兒快跑,苗授在後面就跑。

兩人速度都很快,溫訥支郢成四還沒有將軍隊組織起來,苗授就進入了邈川城。看到郭成,苗授氣得無語,責備道:「郭成,你太胡來了,若不是我來了,若不是我派賈巖在後面追你,你就是將邈川城佔領,能守得住?」

郭成笑嘻嘻地說:「苗將軍,屬下知道大將軍你不是丟下我不管的。」

「你等著軍法處執吧。」苗授憤怒地上城頭佈防。

攻防戰開始。

溫氏對宋朝不是很反感,也不會為董氈去拚命。溫訥支郢生氣的原因,這一戰輸得太冤枉,四五百人就將邈川城奪下,還造成自己象驚弓之鳥一般,狼狽地逃出邈川城,傳出去,自己還有什麼威信統治屬下二十八族?

攻防戰進行了兩天,戰況慘烈。

溫訥支郢屬下犧牲了許多人,宋軍也出現傷亡。一是城中百姓不會支持宋軍作戰,二是缺少得力的守城武器,眼看邈川城搖搖欲墜時,和斌帶著五千宋軍先行趕到。

此時溫氏聚集了近三萬兵馬,和斌沒有畏懼,來到陣前,對吐蕃人喊道:「請你們大首領過來談話。」

溫訥支郢帶著手下親信來到陣前,和斌喊道:「溫頭領,我有不解,想請教溫頭領。」

「和將軍,請說。」

「董氈乃是吐蕃貴種,阿里內是否也是吐蕃貴種,我朝天子,與阿里骨誰貴?」

溫訥支郢不能回答了,不但他,他身後許多吐蕃酋長也出現迷茫。董氈漸漸年高,看來是無子,其意思也是打算將吐蕃未來交給阿里骨。大宋皇帝身份有多貴,至少比唃廝囉還要貴上那麼一點,這一點就是董氈自己也不能辨解的。阿里骨是什麼人,一個回鶻人,連親爹至今許多人都弄不清楚。讓他們誠服董氈還可以,憑什麼誠服阿里骨?

就是董氈,這些溫氏核心人物也未必有多誠服。況且未來的阿里骨,想一想就感到屈辱了。

和斌又說道:「溫頭領,我軍西上時,陛下曾托鄭公帶一句話給所有河湟百姓,漢蕃羌務必做到下面八字,尊重、互助、友愛、共贏。看看這一路前來,除了在戰場上,我軍可殺害過一個百姓?」

這也是很有說服力的,但是溫訥支郢羞侮地失去了邈川城,心中仇恨,和斌說得有誠意,他只是嘿然不答。

和斌又說道:「溫頭領,這不是口號,我朝陛下決定在旱災過後,分四年時間,撥款三千到四千萬緡,投於河湟植樹造林、興修道路水利、發展作坊商業、教導百姓種植養殖,鄭公還帶來一系列的計劃,不信,你可以派使前去古渭城詢問。」

喊口號沒有作用的,得來實際的。

三千萬到四千萬緡錢,是何等龐大的數字。

實際朝廷陸續也在河岷投放了近千萬緡錢帛,用來興修道路水利與城堡,不過王韶對政治感化顯然不是否太精通,宣傳不到位,使它的作用沒有最大化。

而且和斌將植樹造林放在首位,也擊中許多吐蕃人的內心。

吐蕃人親眼看到大非川成為戈壁灘後,對樹木格外重視,宋朝不理解,為此兩相發生了無數次的衝突。

有些人開始竊竊私語。

和斌又說道:「溫頭領,並且鄭公還帶來蕃候計劃。」

「何謂蕃候?」

「河湟將會選出一百零八位永久性的候爵,與朝廷共同管理河湟,所選候爵將會分配朝廷各種作監股契,包括平安監、銀行監、蔗糖監、安眠監、鋼監與保安監的股份。」

溫訥支郢身後大嘩。

這幾監一年盈利有多少?若壯大起來,一年能達到一億緡錢,那怕分出一小點股份,世世代代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看來宋朝誠意真的很足啊。

不但他們,後面的許多吐蕃兵士一起傳遞下去,開始議論紛紛。也許諸監契股與他們無關,然而三四千萬緡錢的投資,會給河湟帶來什麼變化,沒有人不懂的。

溫訥支郢仍黑著臉不答話。

和斌又說道:「溫頭領,你想法我也知道,雖我未進城,但可以在此做出保證,只要不是叛亂,你在城中所有族人親戚皆會安損無恙。就是城中你們的財產房屋,都不會有人動用。要麼動用了一些守城器械與糧草,不過鄭公帶來許多布帛、茶葉、瓷器、香水、肥皂、蔗糖,可以用一個公道的價值被償給你。」

「我是吐蕃人,不會投降貴國的。」溫訥支郢聲音有些嘶啞地說道。

「我知道你對我朝突然襲擊不服,誠服不誠服不要緊,這裡,你有近三萬部下,我與城中的宋軍不過只有五千幾百人,三個時辰準備,先戰上一戰,戰後你再做決定。」

溫訥支郢看了看四周。

之所以古邈川人口眾多,乃是出了湟水峽谷有一條寬闊的河谷地帶,最寬處能達到五六十里路,窄處也有十幾里地,長達近百里,湟水滋潤,水草豐美,能耕能牧,當然,也有利於野外作戰。

在這裡交戰乃是吐蕃人的天下,有何懼哉?並且是宋朝將領主動要求君子戰的,不怕斷去後路。

「那麼溫頭領能否讓我派一人通知城中守將?」

「准。」

和斌聽到准字,樂了,不過他是老將,性格穩重,非是郭成那種火爆的脾氣,笑了一笑,對身邊一個侍衛做了吩咐,溫訥支郢下令讓開道路,讓這名侍衛進入邈川城。

雙方開始準備。

和斌放出宋朝的底線後,雙方敵意皆不烈,宋軍嘻嘻哈哈,許多吐蕃兵士也在談論剛才和斌說的話。大戰來臨,兩軍似乎看不到一絲戰爭來臨的徵兆。

溫訥支郢成四此時內心很糾葛,似乎宋朝提出來的條件真的不錯,就不知道具體的蕃候計劃是什麼。待會兒如何打,若是讓宋軍全軍覆沒,到時候就不好辦了。敢情他想的是這種好事。

不過現在是野外,又是在溫氏地盤上,兵力又勝過宋朝數倍,產生這種想法再所難免。隱隱感到有點兒不對,可他還是下了一道奇怪命令,讓諸軍等會戰鬥時,稍微注意一點分寸,擊敗宋軍即可。

要命的命令。

本來許多兵士在瘋傳那個簡潔利誘版的蕃候計劃,聽到這道命令,再加上看到對面宋軍嘻嘻哈哈地埋灶做飯,戰意全部低落。

更要命的是宋軍長途跋涉而來,人困馬乏,三個時辰準備,正好讓人馬全部恢復了體力。

時間飛快地流逝,先是苗授來到城頭上,離得遠,但可以用其他方式聯繫,他站在城頭上搖了三下紅旗,通知和斌,知道和斌計劃了。和斌讓兵士拿出一面紅旗,做了呼應。

漸漸,三個時辰到了。

都準備開戰,溫訥支郢成四還在考慮怎麼會打呢。

戰鬥開始。

和斌將王君萬的兒子王贍喊來,這是一員虎將,甚得和斌器重,吩咐道:「等會鼓響,你先領一千兵士直衝敵人的右軍,然後殺向中軍與我會合。」

「喏。」

兩軍列陣,與定川寨會戰是沒辦法相比的,那是幾十萬人的大會戰,幾乎天地間都塞滿了各種各樣的軍隊,不過三萬多人的會戰,並且皆是騎兵,規模同樣壯闊。

說列陣,是宋軍在列陣,吐蕃人幾乎沒什麼陣型,他們依然向以前那樣,憑著直覺戰鬥。

也不能說宋軍列陣全是好事,真正有威力的陣型乃是元蒙騎兵,那是冷兵器兵種的最高境界,看似沒有陣型,可相互之間的配合像是流水一般,一支支勁旅就是在這種流水般的狼群戰術中倒下。

宋朝沒有,原先是陣圖,擺陣圖就要兵士熟悉,陣圖起多少作用,讓人懷疑,鄭朗也從未相信過,而且因為經常擺陣圖,使得宋軍戰術十分呆板。但正是因為這個擺陣圖,對陣型要求很嚴格,因此數國當中,宋軍軍紀最嚴明。這也是多次在十分不利的條件下,甚至在庸官庸將率領下,還能取得一些大捷的原因。

由鄭朗一手推動,得到大量戰馬後,宋朝騎兵數量增加,鄭朗曾試嘗著訓練元蒙的戰術,沒有成功,後來鄭朗離開西北,許多將士又將陣圖帶到騎兵當中。

陣圖放在騎兵中肯定不會起作用,但騎兵陣型十分整齊。

時至下午,天空蔚藍一片,宋軍人數很少,不過看上去陣型有序,吐蕃軍隊有點亂,可更多更龐大。

戰鬥一觸即發,和斌還騎馬來到陣前,將溫訥支郢成四喊出來,說道:「溫頭領,可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溫訥支郢答道,但他在抓耳撓腮,這還是在打仗麼?不但他,他後面的幾大首領同樣面面相覷。

「那就先戰上一戰。」

「好。」

兩人退後。

王贍帶著一千人凶狠地撲向吐蕃兵力比較少的右翼。

吐蕃許多兵士還帶著笑意,以為是一場操練呢,王贍已經撲了過去,手起刀落,一個吐蕃兵士腦袋削了下去。

溫訥支郢驚叫道:「還真打啊。」

可不是真打。

王贍帶著一千宋軍就像猛虎一樣,迅速將吐蕃陣型撕開一道豁口。和斌手舉彎刀喝道:「跟我沖。」

帶著餘下的宋軍衝向吐蕃中軍,向南殺去,兩支宋軍就像一大一小兩條紅龍,在吐蕃大軍中撕開一條條血浪。

吐蕃人瞬間亂套了,更致命的來了,邈川城門也隨著打開,苗授與郭成帶著數百宋軍也像那兩條紅龍撞去。很快吐蕃右路軍隊被擊垮,向中軍與左路潰敗。

三條紅龍借勢隨著吐蕃右路敗軍追擊下去,本來吐蕃陣型就很鬆散,戰意又不烈,這一衝,連帶著整個軍隊產生慌亂。實際有一部分人準備率軍隊殺向右種支援,但在敗軍衝擊下,也不由向後退去。還有的兵士聽著慘叫聲,眼看不妙,撥馬向湟水東北水向逃去。

一個帶著一隊,一隊帶著一族,一族帶著一軍,幾乎不到半個時辰,溫氏近三萬大軍整個崩潰。在宋軍追擊下,有的吐蕃兵士急切之下,騎著馬直接往湟水跳。

眼看一場超級大敗到來,溫訥支郢眼睛都紅了,卻看到宋軍忽然全部停下來,接著又看到更古怪的一幕,一些宋兵翻身下馬,從地上將吐蕃傷兵一個個扶起,扶到一邊醫治。然後和斌又來到陣前喝道:「請溫頭領陣前說話。」

弄不懂宋軍的企圖,許多吐蕃人驚魂未定的停在遠方觀望,大部分吐蕃還在繼續向東敗逃。溫訥支郢看了看左右,剩下的兵士不多了,只有五六千人,剛才近三萬人都不是宋軍的對手,況且現在,儘管現在兵力與宋軍相彷彿。

和斌在喊話,溫訥支郢拖了大半天,彆扭地來到陣前。和斌說道:「溫頭領,勸也勸過,打也打過,現在我再問你,可願歸順我朝?」

溫訥支郢大叫道:「你這是詭計!」

不是傻子,知道上了當。

和斌一樂,道:「這裡的天是你的天,這裡的地是你的地,這裡的百姓是你的百姓,野外作戰是你們吐蕃之長,騎兵是你們吐蕃之長,兵力是我軍的數倍,你還好意思說什麼詭計?」

就是詭計,溫氏佔據著兵力、天時、地利、人和之優勢,也不好意思提了。

關健和斌自平嶺南時就隨著鄭朗,處理民族問題很有一手,雖譏笑了溫訥支郢,但說了天地百姓皆是溫訥支郢的,讓溫訥支郢聽得不知是感動還是感到羞恥。

第八百八十九章 大會戰(一)

溫訥支郢還是不做聲。

主要輸得太慘,是男人,都好一個面子,這個面子沒辦法抹下去。

和斌喝道:「溫頭領,難道你還執迷不悟嗎?我這裡只有五千兵士,身後卻是四萬宋軍,整個西北有三十多萬兵士,整個大宋有禁兵六十多萬,蕃鄉兵與各種壯丁保丁弓箭手合在一起,有兩百萬,你用什麼與我朝對抗?」

賬不是那麼算的。

但只看表面現象是如此,宋朝做得還算仁義,雖大敗,多是驅逐之戰,溫氏犧牲不多,將傷兵拋除在外,犧牲不滿一千人,還沒有這兩天攻防戰犧牲的將士多,若不是宋軍手下留情,大敗時宋軍拚命隨後追趕,溫氏手下傷亡一萬兩萬都有可能。當然,和斌前來主要是安撫,戰一戰是震懾,不想造成更多傷亡,那麼梁子就結下了。可至少宋軍及時收手,沒有追趕,又及時的搶治傷兵,為了防止傷口感染,和斌還讓醫務兵拿出成本比較昂貴的工業酒精洗擦吐蕃傷兵的傷口,眼下宋朝所做的一切彷彿就是傳說中的王者之師。威猛,仁義。

溫訥支郢已經沒有任何不服的理由,沙啞著問:「為何要戰?」

「溫頭領,我給了你三個時間準備,也講了朝廷的治理政策,為何三個時辰過去,你還要戰?」

「但,但。」溫訥支郢要吐血,你是說了三個時辰準備,那個準備是指準備戰鬥,而不是準備是和還是戰。可他看了看左右,還有一些忠於他的頭領陪在他身邊的,但是眼中皆沒有了戰意。

溫訥支郢無奈地說道:「讓我歸順可以,但我是吐蕃子孫,我的軍隊不會用來征討宗哥城。」

「放心吧,我朝與董氈一戰,不會使你為難,你放心地做壁上觀。但是除了贊普一系子孫外,你必須適當地調出部分兵力,配合我朝行動,有得必有付出。」

「好。」

熙寧七年六月二十,溫訥支郢成四率領古邈川二十八部四十百姓投降宋朝。朝廷聞訊後,立即授了溫氏系列五個嫡系子弟官職,並且給了許多賞賜,這個賞賜不包括那個蕃候計劃。這是湟州第二大勢力的投降,歷史終於緩慢地翻開新的一頁。

在這張歷史書頁未翻開之前,黎明還沒有到來,天光仍然很黑暗。

王韶大軍迅速抵達古邈川,然後派苗授奇襲湟水峽谷,將這個天險拿下,大軍徐徐西上湟州城。

宗哥城中,吐蕃諸貴族聞聽後亂成一團。

不是所有吐蕃貴族都想與宋朝為敵的,在鬼章未出兵之前,就有一部分貴族反對,認為不能與宋朝為敵,而且宋朝也提前派使來通知過,宋朝只會對河熙用兵,不用兵不行了,木征漸漸向西夏倒戈,並且配合西夏人多次授使吐蕃入侵騷擾秦州。不過宋朝太過強勢,這一派系聲音很弱小,因此鬼章得以出兵。

宋朝真正開始用兵湟州,這一派系的聲音又大了起來。

鬼章聽著他們吵鬧,冷笑一聲:「古邈川一戰,宋朝是靠實力勝的嗎?」

將不如宋將,溫訥支郢有什麼指揮經驗,宋朝幾員大將皆是虎將,老將和斌久經沙場,或者是苗授這個殺神,還有那個郭成更不可小視。無論那個大將提出來,指揮經驗也遠遠超出溫訥支郢。

還有先前那番言語與安排,使溫訥支郢部下士氣全部喪失了,不要說五千多名宋朝精銳,就是普通的五千名宋兵,在那種情況下,也可以輕鬆擊敗溫訥支郢部下。

這一戰結果不是宋蕃將士戰鬥力的真實寫照。

只可惜無論他怎麼說,許多人聽不進去。

不是聽不進去,而是不懂。多數人只是看到這一戰宋朝的王者之師,仁義與強大。以少擊多,勝得無比的乾淨。

無奈,鬼章只好透露出下一步的軍事安排,道:「就是和,也不能這樣和,必須擊敗宋軍之後才能和。」

「如何擊敗?」董氈問道。

「巴金堡、糧道!」

宋朝不僅要擊敗董氈諸部,還想要佔領這片土地,因此兵出後,實施了許多仁政,包括不殺俘虜,不騷擾百姓,甚至得到溫氏的糧草物資後,除了軍用外一律歸還,包括牛馬羊,動用的糧食還用等價的物資償還。這一系列的仁政,再加上那個不清不楚的蕃候計劃,使得許多部族倒向宋朝。但有一個不好的後果,同樣它對宋軍部署產生了一些掣肘。

比如說巴金堡,郭成行動很快,將堡中兵士武器解甲,但堡中還有許多百姓,以及一部分原堡中居民的兵士。

宋朝西上恩威並用,古邈川一戰就是很好的寫照,為什麼要戰,不是和斌所說的那樣,而是向溫氏部族展示宋軍強大的武力,吐蕃人貴種,也貴強者,太軟了未必是好事。恩威並用,進一步加速了各部的倒戈。

這是大方向,小方向就是在宋軍凶狠的撲殺之下,造成吐蕃人產生大量傷亡。

有些死了親人的家庭,對宋朝肯定記仇了,巴金堡內同樣也有,仁政了,宋朝就不能「斬草除根」。只有進行拉攏,當宋軍進軍湟州城下,鞭長莫及之時,從廓州出一支奇兵,直插巴金堡下,裡應外合,一舉拿下巴金堡。

再就是派一支勁旅,襲擊宋朝的供給。到了湟州,是四萬宋軍,僅是邈川城中少量糧草是不行的,宋朝必須從後方調運大批糧草過來。供給大軍到達邈川邊緣時,一支奇兵襲擊巴金堡,一支勁旅襲擊宋朝的供給。

宋軍就會缺乏糧食,關在這兩百里方圓中,一旦吃都吃不飽,就是宋軍強大到如同漢唐軍隊的地步,軍心也必然崩潰。

到時候要戰要和,全在吐蕃人掌控之中。即便是和,也會是體面的和,就像宋朝對待契丹與西夏人那樣。也就是宋朝想要吐蕃人和,必須每年拿出歲幣出來,央求吐蕃人與宋朝和平。

鬼章徐徐將計劃道出,許多人深思。

看上去是好計劃,宋軍越西上,戰線拉得越長,供給就越困難。史上後勤供給也是五路討伐西夏失敗的重要原因,但這個問題在湟州還會更嚴重,因為道路更難行走了。

鬼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

宋朝兵力少,糧草的制約,也使宋朝無法出動更多的軍隊。並且要仁義,不能大肆從當地擄獲,更將這一缺陷無限的放大。

鬼章又說道:「況且還有西夏。」

董氈默默無語,西夏人也未必安什麼好心,但總比被宋朝滅國強。

讓鬼章勸說,大部分首領再次同意決戰。至於董氈自己更不用說了,董氈有四個妻子,契丹公主凌結摩不當一回事,成了第二個興平公主。還有心牟氏與董氏,這兩個妻子是政治聯親的結果,效果十分顯著,董氏族與心牟族始終圍繞在董氈周圍。最後就是他的回鶻妻子,之所以讓阿里骨為養子,不是阿里骨英勇善戰,吐蕃人英勇善戰的不要太多,而是這個回鶻妻子的美艷,甚得董氈歡心。

和斌當著許多溫氏首領的面,將阿里骨身份拋出來,許多吐蕃人心中也是不服。溫氏兩大首領,第一是溫訥支郢成四,第二是溫溪心,溫訥支郢控制著溫氏二十八族,溫溪心控制著八族,游離於古邈川的西部邊緣地帶,溫訥支郢與宋軍會戰,開始只是對付不足千名宋軍,溫溪心沒有參與,後來和斌前來,溫溪心沒有反應過來,溫訥支郢大敗,王韶大軍隨後抵達,溫溪心也歸降了。

其實造成許多部族投降,一是宋軍太過強勢,二就是阿里骨的身份,使是吐蕃沒有凝聚力。

做為阿里骨母親不是這樣想,她仗著自己寵愛,在董氈懷中撒驕抱怨,再加上鬼章看似說得有理,終於使董氈下定決心,與宋朝一戰。

既然要戰,董氈再次派使向西夏人求援。

梁氏接到董氈使者的求救,立即答覆,西夏將會派出十五萬大軍幫助吐蕃。

嵬名浪遇又一次找到梁氏。

迫於無奈。

他最希望的就是契丹出兵施壓,那麼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關健契丹掌權的乃是耶律乙辛與張孝傑這兩個混蛋,若論權謀之術兩人不亞於李林甫,但對外交與軍事上,還不及韓琦文彥博。

一是得到宋朝大量好處,兩人貪婪,為這些珠寶迷花了眼睛。

二是他們也害怕意外,宋朝一邊給好處,一邊默視了契丹在河東占一些便宜,立威夠了。若是出兵施壓,那怕就是不發動戰爭,某些方面也違反了宋仁宗與遼興宗簽訂的盟約。盟約之一就是兩國不得以任何理由在邊境修築任何城防,派增軍隊。若是出兵施壓,弄不好反而弄巧成拙。宋朝那個鄭宰相很強勢的。他們不敢賭。

三是吐蕃,非是西夏,若是西夏,有可能契丹會出兵施壓,但吐蕃與契丹有何干係?而且董氈虐待契丹公主,也讓許多契丹人不滿意。契丹做為泱泱第一強國,降尊屈貴,一嫁女給李元昊受辱,二嫁女給董氈又受辱,這成了許多人的笑柄。就是西夏,不到生死存亡之即,對這個狼子野心的國家,契丹也未必會派兵相助。

種種考慮,耶律乙辛沒有回絕西夏人的請求,也未答覆。

其實嵬名浪遇已經不指望了,等到契丹人想通了關節,恐怕宋朝早就將湟州地區安定下來。

於是嵬名浪遇對梁氏說道:「太后,若是我國用兵,請太后從蘭州出兵,直插邈川。」

「王叔,你傻了不成,宋軍主力就在邈川,不讓他們與吐蕃人消耗,難道讓我國大軍替吐蕃受死?」梁氏不屑地說道。

嵬名浪遇道:「若不然,太后,我國必亡矣。」

「王叔,你再三地勸阻是何用意?」梁氏說完,派人將嵬名浪遇驅逐下去,並且派人將他軟禁起來。

時光眨眼到了七月初。

鄭朗要求快,還有一個原因,夏天與吐蕃人作戰,至少天氣上對宋軍沒有影響,若到了冬天,湟州地區會很冷的,到時不但有輕微的海撥反應,還有寒冷的影響,對宋軍會很不利。

再就是一個原因,鄭朗說不出口的原因。

那就是國內。

鄭朗同樣排斥打壓豪強,瓜分土地,在封建年代若真的這麼做,大羅神仙來了也會完蛋。但他雖不排斥打壓豪強,卻主張反對嚴重兼併,給貧困百姓一絲生機。實際上這樣做,讓一些豪強十分地反感。好在有諸監利潤的拉攏,再加上國家確實有危機存在,使得這部分的反對聲音漸漸削弱。

其次就是南北的爭執。

宋朝自北方發家起來的,因此朔黨力量很強大,所謂的朔黨就是指黃河以北的士大夫。史上蜀黨洛黨將自己放在保守黨行列,新黨打壓下去後,程熙看到高太后喜歡蘇東坡,用蘇東坡的科舉試題「今朝廷欲師仁宗之忠厚,懼百官有司不舉其職而或至於媮,欲法神宗之勵精,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流於刻」做文章,與賈易、朱光庭聯手打壓蘇東坡、呂陶,兩黨鬥得頭破血流,但一二三就讓朔黨全部洗牌。

不但是南方人,就是河南人與四川人同樣休想進入這個政治決策圈!

這肯定對國家產生了嚴重妨礙。

特別是科舉以後,南方人雖不及北方士大夫力量強大,可許多南方人進入了政軍財圈子。鄭朗作為河南人,也反感朔黨想要一枝獨大,做為國家重臣更是反感朔黨的野心,若是讓這支保守黨獨政,國家很快敗壞成明朝晚年的局面。故提出南北一家,不得以區域視人,不得以鄉結黨。

並且他的學生有來自朔黨的呂公著,司馬光,蜀黨的大小蘇,洛黨的嚴榮,一直沒有弄清楚身份的二范,新黨的王安石,緩衝了這種矛盾。

但實際南方人的崛起,讓朔黨一派產生了深深的失落感。

這是新法實施到現在,國家情況與危機並且得到緩解,而且若不是還有沉重的債務,國家看似很強大了,可反對的聲音依然若有若無的原因。

拖得久,自己不在朝堂,會帶來一些很不好的變化。

這個王韶不明白的,鄭朗要快,他也喜歡快。

大軍迅速自湟水峽谷來到湟州城下。吐蕃人早有準備,先將百姓徐徐撤向宗哥城,又將濠溝深挖,正好六月水大,疏通後,護城河更闊更深。這樣做,是吐蕃人害怕宋朝挖地道,用炸火炸塌城牆的。

王韶來到湟州城的南山,向下看了一會,下令將一百多門火炮全部拖過來,對城頭上吐蕃人射擊。然後讓數萬宋軍藉著炮火掩護,將泥土投入護城河中。

前三天,吐蕃打得很窩囊,面對這種超出歷史發展的武器,吐蕃人沒有任何辦法,只好龜縮在城垛後面。但就是這樣,許多城垛被炮彈轟掉,給吐蕃人帶來嚴重的傷亡。好在此時火炮準確度不高,否則城中士氣早就低落下去。

三天後,大段大段的護城河被填塞上。城外宋軍開始挖地道,兵力太少了,強攻犧牲會很重,只能這麼做。城外宋軍在挖地道,城內吐蕃人也在挖壕溝。

想要炸倒城牆,必須將火藥棺材放在城牆的基點上,但在城牆下面挖一條壕溝,只要派兵伏在壕溝上竊聽,就可以對地道內的宋軍進行截殺。

王韶笑了一笑,看來吐蕃人準備很充分。

若吐蕃人不防備,王韶不介意炸倒城牆,輕鬆拿下湟州城。吐蕃人有備了,也無所謂,可以讓吐蕃人形成一個致命的錯覺。

既然炸城牆不行了,只能強攻,王韶將郭成喊來:「今天晚上我會派三千兵士,讓你強攻敵人水寨,必須拿下,將功折罪。」

上次和斌進了邈川城後,將郭成三將打慘了,整整一百杖,而且王韶刻意吩咐過,必須責杖,若和斌手下留情,後果由和斌來承擔。實際王韶心中想什麼,就沒有人知道了。但不重杖不行的,手下這群勇將一個比一個膽賊大,一個個若學郭成,自己將會沒有辦法指揮。

郭成答道:「喏。」

夜晚來臨,月上東山。

到了湟水,海撥更高,似乎天離地面都更近,月亮也近,也更明亮,月色朦朧,景色無比美好。

為了配合郭成行動,王韶讓王特又將火炮營調來,對著湟州城轟擊。

城中一片慌亂時,郭成帶著一些簡便的攻城器械摸到水寨下,經過一場血戰,兩個時辰後湟州吐蕃水寨易手。

王韶讓兵士將水寨通往湟州城的水源掐斷,這不會讓湟州城致命,不過生活用水會很困難。吐蕃人不得不在城中尋找水源,打井挖水。但湟州城地勢很高的,尋找水源不易,這麼多人馬紮在城中,每天吃水,燒煮洗抹,都必須要大量用水,水不足,城中士氣慢慢有些低落。

又困了三天,王韶終於下令,對湟州展開總攻。

第八百九十章 大會戰(二)

王韶先讓手下來到湟州城下喊話,反抗者殺,投降全部釋放,或者其他類似的話。

實際此時河湟是三大巨頭存在,王韶與章楶乃是縮小版的李靖與李績,一個善長大開大合,一個善長編織細密的羅網,但還有一個人,鄭朗,在細節上不及王章二人,可是戰略眼光王章又不及鄭朗,並且還有領先這時代的經驗。比如對待俘虜問題,不殺俘不僅利於以後容易治理這片土地,還利於瓦解敵人的士氣。

現在喊肯定不起作用的。

喊了一會兒,讓吐蕃人亂箭讓喊話兵士擊退。

王韶仁至義盡,開始下令攻城。

為了河湟之戰,朝廷花了很多錢帛,換上新盔甲,裝備大量先進武器,使得戰爭成本更高昂,不過效果是有的。

一百多門火炮推到護城河邊緣地帶,還有一千名兵士手持神臂弓,弓炮結合,壓制著對方的火力。吐蕃人也有投石機,比西夏還要落後的那種投石機,加上城垛的掩護,雙方勉強算是持平。但吐蕃人等於失去了城牆的優勢。

郭成、賈巖等勇將帶著將士與攻城器械,在弓炮掩護下來到湟州城下。一個個高大的雲梯搭了起來,宋軍開始登上雲梯或者其他攻城梯。到了生死存亡關頭,吐蕃人顧不得傷亡了,一個個從牆垛裡站出,手持弓箭或者其他武器,展開英勇頑抗。

整整血戰了一天,到了天色臨近黃昏時刻,郭成身負兩處箭傷,率先帶著手下登上城頭,在城頭上開拓著一塊根據地。隨後宋軍從這個缺口處源源不斷地湧上城頭,甚至有弓弩兵也帶著神臂弓登上城頭,兩邊射擊。

這塊缺口越來越大。

忽然城中響起號角聲,聽到這聲號角,城頭上的吐蕃兵士蜂擁著,逃下城頭,騎上戰馬,向西城門外逃去。還有一些吐蕃兵士將城中的庫倉房屋一起點燃。

此時雖在城頭上的宋軍已有不少了,足足好幾百人,不過相比於城中的吐蕃兵士,是沒有能力阻止的。郭成恨恨地跑到城門下,將城門打開。當宋軍湧入城中時,城中已是火光一片,將兩軍隔阻,無法追擊。

王韶皺了皺眉頭道:「打開水寨,放水入城滅火。」

湟州拿下,意義非同小可,湟州有許多軍事要地,例如仍在董氏掌握之中的河州西南諸堡寨,聳昌廝鈞族掌控之中的河湟軍事要地葉公城,巴金堡西南黃河兩岸的瓦吹寨、虯當城、達南城、當標城,廓州的米川城、膚公城、保敦谷,溪巴溫控制的溪哥城,但溪巴溫在積石軍並不是第一大族,原先第一大族是紮實庸嚨部,後來為鬼章所在的果莊部取代,果莊部橫跨河南積石軍與廓州許多地區,至於湟州一帶重要的城堡更多。

但最重要的四大城堡便是湟州城、宗哥城、青唐城、歷精城,全在董氈掌控之下,人煙稠密無比(史傳宋朝收復湟廓鄯三州時,招降首領二千七百餘人,降戶七十多萬戶,這肯定是錯誤的,那麼三州之地,豈不是比杭州人煙還要稠密三倍?估計這個七十多萬戶大約是指河湟總降戶,與西夏總戶數相當,但疆域比西夏小得多,這時河湟水土未破壞,因此河湟比西夏人口更稠密)。

自湟州起就是董氈勢力範圍,董氈是湟州吐蕃的旗幟,一旦滅亡,湟州大局也就定了下來。

不過這一戰犧牲了近兩千戰士,而且因為一把火,得到了一座空城,讓王韶感到有些不喜。

王韶停了下來,將湟州城修葺,整個過程向鄭朗匯報。

然後留下一部分兵士駐守湟州城,苗授帶領一部手下直襲隴朱黑城,自己率領著主力軍隊直撲渴驢嶺。渴驢嶺是通向宗哥城的重要門戶,易守難攻。而隴朱黑城在湟州城的東南方向,邈川城的西南方向,並且不遠,不足百里之遙,城東西長達五百步,南北寬達一百步,開東西北三座城門,城牆高兩丈,城東三十里是赤沙嶺,南三十五里是鞏藏嶺,西二十五里是麻宗山,地勢同樣十分地險惡。此時在丹波族控制之中。

而丹波族是董氈的死忠之一,不拿下它,對邈川城沒有多大影響,畢竟丹波族遠不及溫族強大,中間還隔著一個勺家族,但也不好說,湟水之北便是強大的拶族領地,不遠便是西夏人控制的蘭州地界,拶族同樣是董氈死忠部族。若是西夏出兵,拶族與丹波族聯手,邈川城同樣必失無疑。或者兩族一國夾攻,湟州城也會失守,宋軍便會隔絕在湟州與宗哥城之間這片狹小區域,這次出征必敗無疑。

苗授出兵隴朱黑城是中規中矩的戰術。

宋軍浩浩蕩蕩而來,勺家族雖然規模也不小,但遠不及丹波族強大,又無險可守,聞風而降。

別當真,若是宋朝能將董氈擊敗,後續的治理政策得當,溫族投降便會是真投降,勺族投降也是真投降。若敗,兩族還會迅速反水。

苗授也沒有立威,迅速撲到隴朱黑城之下。

城中一些首領聽到宋軍到來,想要請求投降,讓丹波族首斬殺。

苗授沒有著急,帶著部下來到隴朱黑城前,丹波族雖強大,但不敢出城交戰,將三座城門緊閉。苗授騎馬看了看,帶著手下撲向了城東的坡嶺,迅速將嶺上一座營寨催毀,倚據地勢,建造了一座營寨。

與王韶一樣,向城中喊話勸降,丹波族首領不聽,苗授讓兵士將火炮投石機抬到東嶺上,向城中發起猛烈的攻擊。

大量炮彈與火藥包落入城中,讓隴朱黑東城一片慌亂,宋軍藉機於東城發起了進攻。血戰了半天,城中吐蕃人不敵,但想學習湟州城模式是不可能的,隴朱黑城南面是茫茫的山區,僅是數條小道與廓州相連,看到宋軍入城,許多吐蕃將士放下武器投降。苗授留下一部宋軍駐守,帶著主力部隊增援王韶。

王韶此時卻遇到了麻煩,看到宗哥城危急,拶族自勝鐸谷出軍相助渴驢嶺,再加上自湟州撤下來的吐蕃軍隊,以及宗哥城的援兵,吐蕃人借助地勢,展開了頑強反擊。

直到苗授援兵到來時,才將渴驢拿下來,但此時宋軍傷亡到了三千多人。

數場輝煌的大捷,三千多宋軍的傷亡也不算什麼,不過隨著傷亡增加,宋軍一個劣勢便露了出來,兵力少!而且渴驢嶺雖失,吐蕃人利用騎兵優勢,及時地撤向宗哥城,使宗哥城兵力優勢更明顯。為了追求速度,所開拓的僅是湟水南岸,容易受到兩面夾擊,因此每佔一個地區,不得不分兵駐守,兵力劣勢更明顯。

王韶率領主力軍隊到了宗哥河。

宋軍挾大勝之姿而來,士氣高昂,吐蕃軍隊卻因為阿里骨坐鎮,也是不弱,兩軍倚河相峙。

王韶讓苗授於夜悄悄潛入宗哥川北山,第二天宋軍開始強渡宗哥河。本來宗哥河就是一道很好的天塹,夏天水勢又漲了起來,然而宗哥河終不是湟水,僅是湟水一道支流,最窄處僅有一百來米寬,已經在宋軍的神弓弓與火炮射程籠罩之下,阿里骨只好率領大軍出城,於河對岸無奈地看著宋軍在架鋪浮橋。

隨著宋軍將幾座浮橋搭了起來,部分軍隊開始強行渡河,阿里骨率領手下發起了衝鋒。就在這時,苗授從北山帶著宋軍衝了下去,直插吐蕃軍隊。宗哥城兩邊皆是群山崇嶺,但城東卻是一馬平川的宗哥川,是野外作戰最佳地形。

阿里骨分出兵力迎擊宋軍。前面董氈勢力與宋軍多次交戰,邈川城不算,是溫家,湟州城與渴驢嶺也不算,兵力少,無法出城作戰,主要目的是拖延時間,最大的殺傷宋軍,雖失去兩處戰略要地,至少達到部分戰術目標。

這是宋軍與董氈部下真正意義一次野外戰鬥。

出忽阿里骨意料,這支宋軍完全不像外界所傳言的那樣,除了善長守城與犀利武器之外一無是處,雖然自己部下不停地增兵狙擊,宋軍仍然一步步插向中軍所在。阿里骨只好不停地增加兵力圍剿,這一分兵,給了對岸宋軍機會,更多宋軍渡過宗哥河。眼看不敵,阿里骨急忙下令撤軍,將軍隊撤入城中。

但是宋軍兵力劣勢在漸漸放大,甚至因為元昊曾經在宗哥河被唃廝囉擊敗,兵士溺死無數,王韶不得不在宗哥河上搭了數座浮橋,又於河東分兵駐營,防止吐蕃星嶺諸城兵士抄去後路,這一來,用於攻城的兵力更少。

而此時宗哥城作為吐蕃的陪都,面積比湟州城更大,城中兵力壓縮到了近四萬人,又有兩邊大小峽之險,若是宋軍強攻,可能犧牲近萬人才能將宗哥城拿下來。若是有此傷亡,王韶肯定不敢進攻的,一將功成萬骨枯,那是唐朝的事,但是在鄭朗有意無意的談話中,王韶知道若是在宋朝一將功成萬骨枯,就會發生天大麻煩了。並且也不敢強攻,宗哥城後面還有,犧牲太重,兵力更少,後面意味著只有失敗二字。

王韶估算了一下,又登上北山察看,湟州城雖失守了,但給吐蕃人帶去寶貴的經驗,城牆下挖了一條壕溝,想用火藥炸城牆都不可能了,王韶不得不讓宋軍停下進攻,在宗哥城外休整。又因為拶族的側面騷擾,讓和斌率領一部分軍隊返回渴驢嶺修建了一個軍寨,這一分,兵力更加捉襟見肘了。

而且另一個劣勢又凸顯出來,供給。

大軍到達宗哥城下,自古渭城到達宗哥城,路程就長達七百多里路,供給越發地困難。

因此一開始宋軍一路狂飆,到後面依然戰無不勝,強大到讓人發指的地步。不過速度越來越慢,直到宗哥城相峙,已經露出一些頹勢。

這時王韶進退不得,一退前功盡棄,進兵力不足,供給又十分困難,這個尷尬的局面連在後面的李舜舉都察覺出來,擔心地問鄭朗:「鄭公,我軍有些不妙啊。」

鄭朗放下手中棋子,軍中有兩個大太監,李舜舉與李憲。

兩人不算太惡,鄭朗與他們關係也不錯。當然,鄭朗沒有必要巴結他們,但也沒有必要交惡,比如匯報戰績,一份是自己的,兩份分別是李憲與李舜舉的,王韶一路所向披靡,可若是兩人用心眼,突出王韶屢屢強攻所帶來的三千多兵將士的犧牲,在朝堂就會引起風波。

來到古渭城後,鄭朗接待了許多部族首領的拜見,還有瞭解各族地形與部族情況,以及安排後勤供給,有時還與李舜舉殺上幾盤棋。看上去,似乎真的來西北放鬆的。

這種樣子若勝,那是謝安成竹在胸的雅事,若敗,就會遭到許多人怦擊了。

鄭朗說道:「公輔,王韶那邊不用擔心,擔心的是另一邊。」

說著抽出一份情報。

李舜舉看後長吸一口冷氣,西夏人終於出手了,王韶才率軍離開河州時沒有出手,直到王韶在宗哥城進退不能時,西夏人才出手,徵集十五萬軍隊,號稱二十萬,自天都山正在向熙州與古渭城出發。

這才是真正的危機。

第八百九十一章 大會戰(三)

對西夏的出兵,歷精城展開了一場爭議。

到了湟州,休要指望有多少部族會對宋朝多友好。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如果吐蕃必然滅亡,他們寧肯選擇宋朝,也不會選擇西夏。雖然宋朝揚言說什麼蕃候,許多人不相信天下有這麼好甜果子可吃,可最少比落在西夏人手中強。

特別是西夏出兵武勝軍與古渭城,讓許多吐蕃貴族產生疑慮。

說戰術指揮,吐蕃除了鬼章外還真沒有什麼人可以拿得出手,可簡單的軍事道理還是能明白的。西夏若是真心相助吐蕃,將十五萬大軍集中起來,自蘭州發兵,直抄邈川城。王韶見機得快,及時撤離還好,若不然,就能讓這幾萬宋軍包了餃子。就是王韶撤離,兩軍結合,挾勢就可以將熙河收復了。

西夏人沒有這麼做,而是派了使者通知吐蕃,出動二十萬大軍進攻武勝軍與古渭城,斷掉宋軍的後路與供給。這無疑是一個借口,雖然西夏停止了沙州的軍事行動,還是要打熙河的主意。

這讓有些不想與宋朝交戰的部族心中更是撥涼撥涼的。

董氈此時主意也有些不定,而且他還得知了一條消息。自己那個不爭氣的侄子被王韶生擒後,去了宋朝京城,宋朝皇帝並沒有怪罪,賜名趙思忠加封為榮州刺史,母親賜為遂寧郡太夫人,月賜脂粉錢三十千,正妻包氏雖與木征不和,仍賜為咸寧郡君,俞龍珂的妹妹木征二妻子俞龍七為安定郡君,這是給俞龍珂兄弟面子的,三妻子結施卒為仁和縣君,四妻瞎三牟未提,這個賜賞已經很豐厚了,郡君在唐代乃是正四品婦爵,比宮中的才人還貴上一等,在宋朝只有中散大夫、大將軍、團練合與學士以上,還是特別有功於國的大臣之母或正妻才能賜為郡君,整個宋朝郡君不滿五十人。木征一家子得了三個。

木征的五個弟弟分別賜名趙繼忠、趙濟忠、趙紹忠、趙醇忠、趙存忠,賞官拜爵。

本來應王韶與鄭朗之意,木征去了京城後迅速返回河州,讓木征代朝廷招降河岷五州一軍還沒有歸順宋朝的部族,然而王珪上書說道:西番大首領其桀黠更無有過摩正者,自韶經制一方,捕斬無慮數萬級,其威名蚤立。今所遺一二種落,豈等摩正還而後定?觀摩正之降,蓋勢不獲已,即非誠有向漢之心。如使居熙州,我之動靜、虛實,一以得之,其種人皆腹心,又怨漢深,一旦引夏國與棟戩乘間發兵,扼通遠之沖,絕枹罕之包餉,四面蕃部合力而攻熙州,洮、岷、疊、宕連衡而撓結沁,方是之時,恐熙河非復我有也。

宋朝準備將木征留於宋朝京城,給木征熙河地五十頃,包氏俞龍氏各十頃,然而遭到那個鄭朗的反對,木征可以不到河州,但必須調到秦州為秦州鈐轄,以其子辟勿丁瓦(趙懷義)和蓋瓦(趙秉義)參加蕃候大會,以安河湟民心。

雖然侄子不可能再為河州王了,宋朝也不可能做這種傻事,還給侄子翻身的機會,但相比於侄子的屢次反抗,並且導致宋將景思立慘死,宋朝做得很仁義了,因此讓董氈有時候避免不了會想一想,若是自己主動向宋朝認輸,會得到什麼?

西夏的不懷好意,讓董氈內心搖擺。

然而吐蕃還有一些強硬派,包括其養子阿里骨與勇將鬼章。

鬼章說道:「贊普,還有諸位,我們能不能恢復河洮岷武勝軍?」

大家一起不言語,這是一個冷笑話,打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敢輕視宋軍。將王韶大軍拖在宗哥城前一是宋軍兵力不足,二是戰線太長,供給困難。到了武勝軍,後方便是秦州,兵力充足,供給也不困難,若吐蕃強行出兵,只有失敗。能保住大河南北就算好事了。

「反正是失守,為什麼不能失於西夏,讓西夏在前方替我們做一道堅固的城牆?」

「鬼章,若是西夏守了下來,也學習宋朝怎麼辦?」溪巴溫說道。

相比宋朝,西夏對吐蕃敵意更濃厚。

「溪巴溫,你以為宋朝甘心讓西夏得到武勝軍?贊普,以我之計,不如先將宗哥城下這支宋軍殲滅,借宋朝與西夏交戰之即,拿下河州,再出兵洮州,將自身實力擴大。然後坐看宋朝與西夏人的交戰,若宋朝再次催枯拉朽一般將西夏人擊敗,我國可以立即與宋朝求和,相信宋朝不會強硬地與兩國交戰,那時和對我國有利。若是宋軍連西夏都對付不了,我國可以見機行事。」

「鬼章,你有什麼能力擊敗宋人王韶?」溪巴溫譏笑道。

鬼章還是不安好心,想出兵洮州,自己必須讓出溪歌城,失去溪歌城,自己還能在河南之地呆下去麼?

「不難。」鬼章又將他的那份計劃說出。

至少看上去很有道理,王韶大軍耗死在宗哥城下,宋朝正好派了景思誼領兩千兵馬,四千民夫押送大量物資自古渭城出發,向宗哥城而來。若是將這支輜重劫去,再拿下巴金堡,不用戰,活活就將宋軍困死在巴金堡與宗哥城這一線上了。

那麼借西夏人與宋軍交戰的機會,吐蕃人完全可以化為漁翁。

頓了一頓,鬼章又說道:「諸位,宋軍自秦州起,到宗哥城,兵力不足八萬人,現在四萬宋軍陷死在宗哥城下,夏國出兵二十萬,即使我們求和,也要看看宋軍能不能熬過這一難關。難道現在就要求和嗎?而且守巴金城的乃是宋將魏奇!」

不說西夏二十萬或是十五萬大軍壓境,就是景思誼與魏奇二人,都是鬼章手下敗將。

也能理解,宋朝這次西伐,猛將如雲,但多在王韶帳下,還有一些名將,西夏大軍到來,鄭朗不敢調用來做為押運糧草官員的。至少景思誼與魏奇在踏白城一戰中表現可圈可點。

然而漫長而單薄的好幾百里路,鬼章準備充分,再有優勢兵力,襲擊糧草隊伍與拿下巴金堡機率無疑達到九成以上。若成功的話,未必能消滅王韶軍隊,可是湟州危機最少化解了。

董氈想了想道:「諸位,就依鬼章之意吧。」

他威望遠不及其父,不過始終是名義上的宗喀國第二代贊普,河湟的老大。他發話要試一試,溪巴溫無可奈何的隨著諸首領退下。

鬼章返回族地,於大榆谷召集諸族大軍,準備襲擊景思誼與巴金堡。

溪巴溫迫於壓力沒有反對,但也沒有贊成。他對宋朝不感冒,但對鬼章就是反感了,所以未出兵相助。

諸族軍隊迅速聚集,雖然宋軍押著糧草走得慢,但也不能讓景思誼將糧草押到湟州城,那樣王韶隨時能撤軍支援,誰也不敢直接與王韶正面作戰。因此速度很快。

鬼章帶著大軍開始北上,溪巴溫也沒有管,但沒有想到鬼章利用溪巴溫沒有出兵相助為借口,說溪巴溫與宋人勾結,真正的主力仍留在榆谷,聞聽鬼章大軍北上,溪巴溫在觀望之時,鬼章之子勇將阿蘇帶著幾萬軍隊突然撲向溪歌城。

溪巴溫猝不及防,讓長子杓拶率軍出戰,兩軍於溪歌城外交手,僅是一會功夫,杓拶兵敗被殺,餘部在阿蘇追擊下紛紛投降。阿蘇趁機攻向溪歌城。迫於阿蘇之凶焰,溪巴溫順著大積石山麓向東逃竄。

董氈對此十分不悅,不過他對河南之地控制力很弱,也無可奈何。還要借助鬼章的武力,於是派人淡淡責備一頓後,此事不了了之。

吐蕃所發生的這一切,王韶暫時不知道,但知道西夏出兵了。

七月下旬,西夏出兵橫山、賞移口、天都山、會寧關,主要是威脅掣肘環慶路與涇原路宋軍。然後梁乙埋率領十五萬大軍兵分兩路,梁乙能自西路出龕谷、馬銜山、東谷,攻擊結河堡,直向熙州城。梁乙埋自汝遮谷出兵西使城,自西使城又兵分兩路,他親自率領中軍攻向古渭城,大將李清率左路大軍攻向通渭寨。

本來李開泰在數戰中可圈可點,諸族酋推薦李開泰同行,然而梁乙埋忌其功,李開泰順水推舟,婉拒了。於是讓另一員數次戰役中表現出色的漢將李清代之。

聽到這個消息讓王韶感到為難了。

就是前功盡棄,棄掉湟州邈川城不要,返回河州後,必將面臨西夏與吐蕃的兩面攻擊,此戰仍是凶多吉少。因此先讓郭城佔據湟州西面二十里處的一個戰略要地灑金平,建設綏遠關。大軍陸續自宗哥城撤向綏遠關與渴驢嶺。

宗哥川一役,阿里骨讓宋軍殺慘了,看到宋軍徐徐撤退,也不敢追擊,只是讓人將消息迅速送到鬼章手中。

鬼章不由加快了行程。

但他接到一條好消息,因為巴金堡地勢險惡,宋軍只派了魏奇領兵五百人駐守巴金堡。聽聞鬼章即將派軍到來,城中一些原住民紛紛響應配合。還有一支來自隴逋族的商隊,冒充歸順宋朝的魯黎、把羊、巴凌等族,進入巴金堡,正好鬼章手下斥候潛入巴金堡中,得知了這條消息後,立即與他們聯繫。這支部族一直活動在秦州到階州之間,因為遷徙不定,不為宋人所喜,因此於六月時,夥同階州大囉囌木嘉族攻焚峰貼峽寨,殺害宋朝軍民無數。雙方搭上線後,這支商隊迅速聚集了數百人打著行商名義,暗中向巴金堡聚集。

鬼章也沒有大意,讓他另一個兒子結斡磋率領三千勁旅向巴金堡暗中潛伏過去。

正好此時景思誼率領著押糧隊伍進入古邈川東部地區。

鬼章親率一萬軍隊殺向古邈川,不但他,還有一支軍隊,拶族也出了五千勁兵,自東北殺向古邈川。

西夏大軍還沒有兵臨城下,古邈川戰役打響。

第八百九十二章 大會戰(四)

鬼章率領著大軍突然出現,不過宋軍也得知了他的軍隊到來,匆匆忙忙用輜重車結了南北兩排車陣。

這個問題不大,鬼章兩度與宋軍交戰,知道宋軍軍紀很嚴的。現在宋軍雖結了車陣,畢竟只是押運糧草的後勤軍隊,就是兩千兵士盔甲質量也不大好,非是以前看到的那些精緻盔甲,有的兵士還穿著皮甲與紙甲。至於押運的民夫似乎也想配合,可是僅有一半人手中持著粗製的弓箭,至於以前那種讓鬼章吃了很大虧的神臂弓根本看不到了。

看到那面寫著景字大旗迎風飄揚,鬼章大笑,大搖大擺地將軍隊帶到宋軍四五百步範圍內,囂張地對著宋軍大喊:「景思誼,你大哥的人頭還在我手上,你乾脆也將自己人頭獻上,讓我錦上添花吧。」

景思誼牙呲欲裂,但沒有辦法,自己兩千部下根本不是對面吐蕃人的對手,只好下令讓兵士與民夫警戒。

鬼章仍沒有出手,他在等,等拶族軍隊到來。

兩戰宋軍讓他認識到宋軍的頑強,即使能殲滅這支軍隊,想來犧牲也不會很小。這些部下要麼是他的族人,要麼是親近他的族人子弟,因此等拶族軍隊到來,讓拶族人打先鋒。

天色臨近黃昏,青色的古原上洋溢著一層殺氣。

在遙遠的西方,有可能王韶意識到不妙,留下部分兵力駐守綏遠關與渴驢嶺,兵力不多,各自留下一千人,但自從撤出宗哥城後,數萬大軍努力之下,將兩個關堡修了一個大模樣,又有地勢之險,並且渴驢嶺離湟州城只有三十幾里地,綏遠關只有二十里地,宋軍可以隨時出兵湟州支援,兩千兵力足矣。

在宋軍撤向湟州城時,一部騎兵迅速向邈川城馳去,一部騎兵又迅速自邈川城向景思立軍隊馳去,大約邈川城提前接到景思立的求救,可這支軍隊很少,只有五六百人馬。

同時在東方,一支人馬匆匆沿著一條隱秘的山道趕來,然後潛伏在一處山谷之中,一名斥候站在遠處的山峰上向巴金堡眺望。

而在格曲河畔,溪巴溫大帳中迎來一名漢人。

溪歌城大敗後,溪巴溫只好率領著部分族人逃到格曲河安棲,也不能再向東逃亡了,哪裡是董氏部族的地盤。

溪巴溫與這名漢人語良久,大約會談的結果不大滿意,漢人臉上帶著慍色,道:「大頭領,如果你願意寄人籬下,願意長子被殺,就當我沒有說了。」

溪巴溫支支吾吾地說道:「貴使,不瞞你說,鬼章與其子親率大軍襲擊巴金堡與你們糧隊去了。」

不是不想與宋人聯手,溪巴溫與鬼章已經結下不共戴天之仇,董氈的偏袒也讓溪巴溫失望,關健他的部族在積石山內腹,而宋軍面臨著兩道難關,第一道難關如何渡過鬼章的詭計,第二道難關是如何擊敗西夏軍隊,弄不好這次連那個鄭相公呆在古渭城都危險了,為了部族的將來,他怎敢與宋人聯手?

漢人冷聲說道:「我在這裡再呆兩天,你就能聽到消息。」

「行。」這一回溪巴溫爽快地答應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若如同這個漢使所說,他不會介意與宋人聯手。至少呆幾天,溪巴溫還是很歡迎的。

宋軍危機就在眼前,但鄭朗並沒有多在意,其實最大的敵人不在西夏與吐蕃,而是國內與契丹。

為了保守機密,軍事行動並沒有向京城匯報,但西夏人大軍壓境不用匯報,朝廷也知道了。鄭朗走後,開始落雨,不過雨落得很不正常,五月末,不但下雨,雨中還夾雜著豆粒大的冰雹。沒兩天,又開始落下雨雹。這兩場雨雹,反而使得沿河一帶的莊稼遭到毀壞。隨著兩場雨雹落下,一場瓢潑大雨到來,導致陝縣與平陸二縣許多地區被雨水淹沒。

不過這幾場雨水部分地化解了一些地區的旱情。

治理黃河河工時,在淮河流域推廣了分水入湖的方法,隨後這種方法陸續在陝西與北方推廣。與保護環境魚類溯河到河流上游繁殖無關,而是現在的技術很難建設攔河壩。但分水入湖入堰卻是容易實現。

先是在各條河流邊上選擇一處低窪的沼澤地或者價值不大的低窪鹽鹼地,設圍堤與陡門,將河水引來,洪峰時引水蓄水,也起到降低洪峰的作用,枯水時將上游陡門關閉,可以利用下游的陡門將水排向灌溉渠,便於莊稼灌溉。

自去年七月末到現在整個北方未落幾滴雨水了,許多地面成了龜裂。大量百姓成為流民,被朝廷用工代賑,安排在各個工程上,用來修路運糧,還有就是水利,包括在北方建設部分引水水庫。

這些水庫終於開始蓄水,有利於緩解部分旱情,至少每個水庫能讓一些耕地繼續種植下去。

但總體宋朝情況仍不大好,五月末神經病似的瓢潑大雨過後,老天又開始憐惜眼淚,在南方卻不知痛的下著大雨,導致東南兩個產糧大州常潤氾濫成災。

不過總的來說,比去年下半年今年上半年要好一點,雖到了夏天後,落雨仍少,但不像過去一年中那樣,幾乎滴雨不落。

還是不夠的,因為儲備了許多糧食,暫時沒有大的危機,可是儲糧一天天見少,又不知道旱情持繼到何時,一些地區出現搶糧荒,糧價也步步抬了起來。

這還不是讓趙頊焦心的,焦心的是西北。

鬼章的詭計不知道,但知道西夏出動了十五萬軍隊。

本來攻擊湟州十分不易,似乎王韶停步於宗哥城前也證明了這一點。再加上西夏十五萬軍隊出擊,讓趙頊十分不安。在這種情況下,反對出兵河湟的聲音再次漲了起來。

仍不是最致命的。

鄭朗最擔心的是契丹會出兵相壓。

如果契丹出兵相壓,所有努力真正全部化為一旦了。並沒有讓他太失望,因為離得遠,契丹得到消息比較遲,一開始看到宋軍所向披靡,耶律乙辛也嚇了一大跳。隨後王韶受阻於宗哥城的消息傳出後,耶律乙辛才長鬆了一口氣。

甚至他在心中讚歎,果然吐蕃很強大,元昊不行,宋人也不行。

主要是耶律乙辛沒有多大的遠見,只要契丹出兵相壓,宋朝出兵河湟只能草草收場,河湟不得功,董氈就會徹底與西夏走到一起,那麼征服西夏有可能也成了泡影。

還有契丹也遭到旱情影響,耶律乙辛與群臣不得不將視線轉移到國內,進一步化解了西北的壓力。

倒是另一個人憂心仲仲,蕭觀音看了鄭朗信後,心中忽信忽疑,又看到丈夫狩獵無度,政事確如鄭朗所說,為耶律乙辛掌控,於是學習唐太宗的寵妃徐賢妃,上疏勸諫:「妾聞穆王遠駕,周德用衰;太康佚豫,夏社幾屋。此游佃之往戒,帝王之龜鑒也。頃見駕幸秋山,不閒六御,特以單騎從禽,深入不測,此雖威神所屆,萬靈自為擁護,倘有絕群之獸,果如東方所言,則溝中之豕,必敗簡子之駕矣。妾雖愚闇,竊為社稷憂之。惟陛下尊老氏馳騁之戒,用漢文吉行之旨,不以其言為牝雞之晨而納之。」

耶律洪基看到疏奏後,雖納而心中甚厭,從此以後,很少見蕭觀音。

鄭朗不點醒,蕭觀音不覺,提醒後一切似乎真的象鄭朗所說的方向那樣發展,蕭觀音鬱悶之下,開始防備了。但這恰恰是她最不希望的……

……

太陽僅剩下最後一片暈黃,巴金堡關上了城門。

巴金堡南北皆未收復,屬於敵對勢力範圍,郭成趁亂輕鬆得到巴金堡,魏奇不想悲劇重新上演,每天城門打開得晚,關得卻很早。

遠處山峰上的幾名吐蕃人卻開始抱著兵器睡覺了,他們在等,等二更時分巴金堡的火光。

這時,堡中僅有的幾家客棧卻擠滿了客人,多是隴逋族的商隊。今天要行動了,城中幾名吐蕃人來到客棧,找到商隊的首領。

聽他們將話說完,首領哈哈一樂,手一揮,他的手下撲過來,將幾人摁住。

這幾人不服,首領又哈哈一樂,拍了其中一人的腦袋說道:「請記住我的名字,姓種名古!」

「種古?」

「正是。」

「你們是宋人?」

「正是。」

「不是,你們是吐蕃人。」其中一人叫道,吐蕃人與漢人還是不同的,若是宋人,早就察覺了。

「難道蕃人就不是宋人?」種古大聲喝道。

城中這幾名內應終於醒悟過來,是吐蕃人不錯,可是宋軍中本身就有許多蕃兵,這是宋人的奸計,自己上當了,鬼章上當了。

種古的手下將幾人捆了起來,這些天也早得知了城中的內應名單,開始配合魏奇帶領宋軍抓捕。只可惜遠處那幾名吐蕃沒有千里眼,在夜色裡看不到巴金堡裡發生的一切。

隨後種古接手了巴金堡的職責。

巴金堡的正將非是魏奇,而是種家將之種古!他與魏奇將巴金堡內應全部清空後,開始放火,刻意在城中製造騷亂聲。

看到堡中火光,幾名斥候慌忙跑下山峰,向谷中跑去。聽到斥候稟報,結斡磋立即將軍隊領出來,向巴金堡撲去。

另一場戰役開始打響。

傍晚時,拶族軍隊才趕到。

但鬼章也不怪,不等自己軍隊抵達,拶族人就是軍隊到了此處,也不敢向宋軍襲擊。他們必然比自己更晚。

隔著宋軍的車牆,鬼章用大旗指揮。

不過鬼章也沒有注意,宋朝車隊裡還有一面旗子未樹上去,那個旗子上寫著一個斗大的王字。王君萬!原來王韶的手下三大勇將,第一將乃是景思立,可惜戰死在踏白城。但不是景思立不如鬼章,若是沒有李楶拖腿,兵力懸差不大的情況下,鬼章也未必是景思立的對手。第二將就是苗授。第三將正是王君萬。

王韶開邊,俞龍珂歸國,獨新羅結不從,因為新羅結勢力大,經略使韓縝期諸將一月取之。王君萬領命後,詐為狩獵人,追逐飛禽,來到新羅結居住的地方,找了一個借口與新羅結攀談,贏得新羅結信任,約新羅結與其一道狩獵。在狩獵過程中,新羅結漸漸不備,兩騎靠近,王君萬突然一拳將新羅結打下馬,用刀斬首馳歸。餘眾見宋將如此凶悍,不敢追,新羅結一死,隨後宋軍到來,餘眾皆投降了宋朝。不是一月,而是幾天功夫就將新羅結族拿下。

宋朝拿下武勝軍城後,于闐派人來宋朝貢,當地南山大首領藥廝逋謀劫于闐貢物,王君萬帥師出討,羌人潛伏於山谷間。王君萬到來,藥廝逋突然從林間騎馬躍出,用橫矛刺向王君萬。王君萬側身避過,回首奮擊,只一合,就將瞎吐蕃勇將藥逋斬於馬下。其眾看到王君萬如此凶悍,紛紛放下手中武器投降。

並且還有破南市、北市與南撒宗城之功。

當時苗授困於邈川城,王韶第一個想到前去營救的大將就是王君萬。

但最終調用了和斌。

留下他,就是為了這一天。畢竟宋人在吐蕃分佈了許多耳目,宋朝佔據的只有狹長的一段,吐蕃人更容易在這片狹長區域裡布下耳目,若是將前線諸將調回,必然為吐蕃人得知。

也就是鬼章真正應對的非是景思立的弟弟景思誼。

王韶也不會放心用景思誼,鄭朗來到西北,派人將李楶與韓存寶抓了起來,有人要求斬首以嚴軍紀,有人替二人求情,鄭朗未表態,到現在也沒有釋放。

踏白城一戰失利,景思誼責任不大,可表現也不大好,若是有能力,景思立在拚命,作為弟弟,稍稍鼓動一下,在景思立將吐蕃追兵擊敗之時,衝下山坡,將敵人追兵擊退,那麼就有了紮營的時間。紮下大營,可攻可退,慘敗就不會出現。

之所以用景思立,一是給他立功機會,朝廷責怪景思立,王韶不好辨解,稍稍借景思誼之功替景思立正名,二是用來迷惑鬼章。

鬼章果然中計。

化身為一名普通副將的王君萬卻皺起眉頭。

兩部上了當,大好的殲敵機會,但出現很不好的一幕。拶族軍隊向宋軍衝了過來,鬼章卻勒令手下暫時沒有動。對付的主要就是鬼章,鬼章不動,提前的佈置就不大好動。

一動用佈置,鬼章必然撤退。不動用佈置,拶族軍隊也有五千兵力,必然會給自己部下帶來重大的殺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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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三章 大會戰(五)

拶族軍隊開始進攻,留給王君萬思考的時間並不多,而且他對鬼章也有些忌憚。

王君萬有些不大明白,按理說踏白城一戰,若是自己手中有四倍以上的兵力,還成功將對手引入埋伏圈內,即便是景思立,也休想逃回一千兵士。事實是景思立遇到兩個豬一樣的戰友,還將大部兵力保住。鬼章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為何朝野上下對鬼章渲染得那麼厲害?

他這個想法很合鄭朗的心意。

鬼章僅是在吐蕃算是一名名將,若放在如狼似虎的西軍當中,連前十也未必能排進去。

但宋朝這時已經病態,新黨理想是富國強兵,舊黨恰恰相反,因此大捷史實甚至在史書上多次抹殺,大敗卻能過份渲染。甚至因為他們的影響,在後世都是如此。記得前世尋找資料時,甚至看到一份貼子胡扯八道,說踏白城一戰使吐蕃得以延續,與踏白城一戰有什麼關係?難道看不到宋朝的大旱,王韶開始雪藏?還說讓交趾發起進攻,難道踏白城死了一千多宋軍,宋朝天就踏天了?況且後面王韶還漂亮的擊敗了鬼章。前世僅是不服氣,沒有想到或多或少地落在自己頭上。

鬼章有點討厭,因為朝中不想伐邊的大臣反覆的渲染,鬼章開始披上一件漂亮華麗的外衣。

最後連王君萬也失去了理性,面對鬼章心中有點兒忐忑不安。

實際鬼章與王君萬頂多相彷彿罷了。

鄭朗一直將鬼章放在頭號位置,非是鬼章的軍事能力,真正的名將乃是幾十年後的察哥、耶律大石,還有完顏阿骨打。只可惜遼國未用好耶律大石,卻讓童貫碰上了。但無一人能及後面一將,岳飛,不過岳飛更悲催地遇到趙構與秦檜這兩主。

那是以後,眼下無論是吐蕃或者西夏、契丹,皆不會有一員將領軍事天賦能夠威脅到宋朝。

鄭朗之所以重視鬼章,乃是此人很頑強,這才是最討人厭的地方,而且此人與阿里骨一樣,是堅定的聯夏反宋派,無法拉攏。想要統一治河湟,必須徹底剷除鬼章一家幾口,包括妻子以及數子孫在內。

王君萬肯定不知道鄭朗的想法,鬼章軍隊未動,拶族軍隊卻發起進攻,出忽他的意料,而留給他的時間又很短,想了想,沒有暴露底牌,拶族士兵同樣很凶悍,可打到現在,包括多次出兵相助董氈與王韶交手,皆沒有出現過出色的將領,沒有出色將領指揮,那怕是五千頭老虎也不懼,於是悄悄對景思誼說道:「下令,武器勿動,放箭。」

「好。」景思誼開始下令。

其實因為在踏白城的表現,無論是鄭朗王韶,或者是王君萬,皆有些輕視景思誼。那怕景泰曾經是鄭朗得力的部下。

不過景思誼還是有一些指揮能力的。

一面分兵關注南面的鬼章大軍,一面派人拿出弓箭向拶族人射擊,然後又讓部分兵士抽出長矛,借助車陣防禦。

雙方展開慘烈的戰鬥。

鬼章沒有太注意,看到戰鬥慘烈,他心中有些慼慼,宋軍果然很強大,連這些民夫都這麼凶悍。想的是這個。

但他想錯了,宋軍這次押運糧草的根本就不是民夫,這些民夫皆是蕃兵與羌兵偽裝的。但不能懷疑他們的忠貞度,他們皆是秦州熟蕃,忠貞度不亞於宋軍,在戰場上表現更出色。(忽然想到前兩天看到的精忠岳飛,岳飛為了幽州百姓,向金人求救,當時我就雷了,劉延慶帶著六千宋軍進入幽州城,蕭干只有三千兵馬,但宋軍進入幽州後迅速陷入人民的海洋之中,擊殺宋軍的是什麼人,幽州的百姓)

可惜可能因為日漸暮,可能鬼章疏忽大意,沒有重視。

最致命的是鬼章為了這一戰圓滿成功,戰前派了許多斥候打探,方圓數十里之內幾乎每一個旮旯都探查過了,確定沒有任何一個伏兵,鬼章才將大軍率出來,對宋軍進行攔截。

看到兩軍交戰,雖宋人時有傷亡,不過拶族軍隊戰鬥太弱,加上有車陣掩護,拶族軍隊傷亡越來越大,領頭的拶族將領不停地吆喝鬼章出兵,鬼章也怕拶族懼怕之下撤兵,鬼章終於下令軍隊出擊。

一萬吐蕃騎兵鋪天蓋地的向宋軍撲來。

王君萬喝道:「動手。」

直接繞過景思誼下令。

聽到這一聲,一名兵士將王字大旗樹立,這面大旗更高更大,這才是軍中的主旗!

其他兵士紛紛將輜重車打開,兩百門火炮露出金黃色的銅管,從車中露出,其中一百門還是伏遠炮。又有兵士從車中抽出特製的長短矛與神臂弓。至於糧草,還真有一點,但不佔車隊的一半之數。

「不好!」鬼章喝了一句。

可這時他與部下離宋軍只有兩百步之遙,也來不及撥轉馬頭了,只好硬著頭皮下令道:「沖,速沖。」

拶族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還在一次次地向宋軍發起進攻,就在此時,一聲聲巨響從火炮裡傳出。早就準備好的,特別是伏遠炮,通過子炮的轉動,足以在鬼章部下撲到車陣前將六發炮彈全部發射出去。僅是這些火炮的射擊,直接導致近千吐蕃人喪命。

還不算恐怖的,四千偽裝的民夫,皆是弓弩步兵,除了拶族人牽制了少數兵力,以及部分操炮手外,皆及時換上神臂弓,一支支力量強霸的箭頭飛出,幾乎每支箭頭落下,都讓一名吐蕃兵士或者戰馬產生傷亡。

鬼章成功的率領部下撲到車陣前,可這兩百來步,足足讓兩千多名部下傷亡。還不算,隨著吐蕃人到了眼前,部分兵士放下弓弩,拿起長短矛,用長矛隔著車陣刺殺,用短矛當成標槍狠狠擲向吐蕃兵士。

只隔著一兩輛小車子,鬼章部下再次倒下近一千多名將士。

依然有一戰之力,但在這種慘烈的傷亡之下,關健是士氣,鬼章部下士氣全部消失了。

率先消失的是拶族人,看到一個個兵士倒下,後面的拶族兵士一聲聲慘叫,全部撥轉馬頭,向湟水逃去。

沒有辦法再打下去,這時鬼章也知道中計了。

真相揭開很簡單,宋軍抵達宗哥城,將士數量又多,每天都需要消耗大量供給,必須從後方調來大批的糧草,漫長單薄的控制區域又給了吐蕃人襲擊的機會,吐蕃能放過這個機會嗎?

只可惜鬼章未看過裴行儉糧車伏兵的故事,只可惜鬼章此時醒悟已晚。還好,他讓兒子阿蘇帶著兩萬大軍襲擊歌溪城,否則今天傷亡更重。即便兩萬吐蕃人到來,也不能撕開這道車陣,除非三萬吐蕃兵士個個不要命,那是不可能的。否則這一戰鬼章傷亡更重。

這時,又從遠方出現一支軍隊,上書一面大旗,和。正是老將和斌從邈川城帶出的五百多名宋兵。

兵力不多,可在這時卻是很致命的。

鬼章見勢不妙,不得不下令道:「撤。」

撤也沒有那麼容易,宋軍再次裝上炮彈,換上神臂弓,在三百步範圍內還是死神的控制區域。

好不容易逃出這片死亡區域,王君萬又讓宋軍打開車陣,拶族人沒有管,主要對象就是鬼章,帶著兩千騎兵與和斌的兵力合在一起,隨著撲了上去。若是開始,兩千幾百名宋朝騎兵肯定不敵鬼章一萬部下。

可是鬼章部下傷亡近乎近半之數,又失去士氣,亂蓬蓬一團,不要說是五千餘兵士,就是兩萬兵士,也注定了大敗。

這一追就是近三十里路。

宋軍停止追擊,鬼章身邊只剩下幾百人,就連鬼章自己也中了一箭,其他人不是全部讓王君萬殺死,而是跑散了,可是王君萬雖停下追擊,仍然率領部下四處搜索。

這一戰,鬼章帶來一萬兵士,能逃回去的僅剩下兩千餘人。

還沒有結束,王君萬讓景思誼率領四千兵士打掃戰場,看押戰俘,又匆匆與和斌帶著兩千餘名騎兵向巴金堡衝去。

此時結斡磋正在攻打巴金堡。

但讓結斡磋感到很困惑,計劃並沒有錯,城中的內應再加上隴逋族商人的配合,有好幾百人,而堡中只有五百名宋兵,足以讓堡中產生慌亂,那麼就可以輕鬆將巴金堡拿下。事實是他率領著軍隊來到巴金堡城外,是聽到裡面的喊殺聲,並且不時有火光衝向天空,但遇到了強大的反擊。

他指揮著手下,發起兩次進攻,皆被宋人擊退,這讓他感到狐疑,於是來到側面的山陵上向堡中觀察。

確實堡中在困亂,看到許多人要追殺,因為要抽出兵力防禦,堡中反抗者漸漸佔了上風,一顆心定了下來,再次指揮部下向巴金堡發起進攻。

到了此時,古邈川戰役早就結束,鬼章也逃到安全地帶,當然鬼章也反應過來,他既然中計遇伏,兒子那邊也不好不了,立即派手下衝向巴金堡,讓結斡磋撤退下來。

終是遲了。

當他的手下趕到巴金堡時,王君萬與和斌早就抵達了巴金堡。

此時已到了五更時分,結斡磋有些不耐煩,正在他又一次猶豫不決之時,後面山道上大團大團的宋軍撲了上來。兵力和王二人未必佔據多少優勢,可是交戰到現在,結翰磋屬下早就筋疲力盡,並且不止這支宋軍。

看到了王君萬軍隊到來,種古停止城中的演戲,所有兵士一起跨上戰馬,打開堡門,兩相進攻,天色剛剛濛濛亮,結翰磋就全軍覆沒了。這一戰,結斡磋部下只逃走一百來人,連結斡磋也被宋兵斬殺在險惡的山道上,餘者或斃或俘。

前後兩戰,勝得漂亮無比。

王韶迫於西夏人進攻,留下五千兵宋兵交給苗授,駐守湟州城,再次撤向邈川城。

但這時王韶面臨著一個難題,支援河州,又要留守兵力看守諸城堡,能抽出的兵力並不多,而且董氈主力部隊傷害不大,會因此讓吐蕃人瘋狂的攻擊,產生更大的傷亡不說,還會前功盡棄。

不支援熙州,萬一熙州有失,他就犯了嚴重的失職錯誤。

董氈此時也得知了鬼章大敗的消息,讓吐蕃諸族全部色沮,不過皆在觀望王韶接下來的軍事行動。

但這時王韶做了一個瘋狂的舉動,他根本就沒有顧熙州的安危,而是兵分兩路,一路掃蕩拶族,他本人將主力部隊帶到巴金堡,攻向瓦吹寨,劍指河州西南以及廓州與積石軍。

第八百九十四章 大會戰(六)

王韶不會是胡來的,鄭朗未來西北之前,也就是王韶剛剛擊敗鬼章之後,章楶到了西北,四月份時,倆人就開始商議大體上的方案。不可能全部猜對,例如郭成的一路狂奔。可是大方向幾乎能把握住。整個戰役共分為兩個部分,一是湟州地區,一是熙河地區。

但情況是在不斷變化之中,章王鄭三人,不論那一個人都無法預料到每一個細節,任何細節的變動,都要及時做調整。

這是一份新的作戰方案,鄭朗看後,批注了幾個字,董氏勿念,兵伐溪歌城。

只是九個字,王韶的作戰方案就要推翻一大半。

前面鄭朗未干預,只說了五個字,殲滅鬼章部。正好王韶也看到糧道了,他進攻河州,吐蕃人劫香子城糧草,不得不退出河州城,然後建設諸堡,拱衛糧道安全,但從河州到宗歌城的距離是從河州到熙州城距離的兩倍!想建堡都不大可能,就是有這個人力建堡,最少也要十五個堡砦才能拱衛糧道安全。然而十五個堡砦要分去多少兵力?

其實到了王韶這裡,范仲淹的堡砦戰術幾乎全部推翻。

堡砦要建的,只是在戰略要地建,否則兵力根本不夠。到了章楶這裡,更是忽視了范氏堡砦戰術,章楶的戰術是重視情報,有了特務營,他還構建了一道嚴密的情報網,然後主動發起進攻,但非是王韶那種大開大合式的進攻,幅度不大,縱深不長,也就是元昊戰術的加強版,逼迫西夏也於邊境上建役諸堡砦,分兵留守。一旦導致西夏也像宋朝這樣,以西夏人的國力,最後不用戰也很危險了。

鄭朗又不同,他的堡砦不僅是戰略要地,還準備將它們當成未來的商業城鎮,各地區的經濟中心。

三人無論那一人,對原先范氏密密麻麻的堡砦戰術,皆不是很贊同。

因此想到了裴行儉的糧車伏兵戰術。

原先未必是針對鬼章,不過連鬼章也未想到,宋朝這次對情報的重視程度。

得到一些歷精城情,章楶推演後,估計九成以上鬼章會親自出兵,不過他也未想到鬼章會借出兵之即,將溪巴溫踢出溪歌城。

於是一系列計劃出來了,甚至湟州城用壕溝戰術破宋朝的火藥炸城牆,王韶不憂反喜,其實這種壕溝戰術當真起作用?然後於宗哥城下兩軍僵持,這是故意的,王韶根本就不想兵進宗哥城與青唐城,這裡乃是湟州吐蕃的核心地區,即便破了宗哥城與青唐城,依然可能陷入人民海洋戰爭之中。做出這個假象,就是讓鬼章上當,打巴金堡與糧隊主意。

能對鬼章部產生多少殺傷,王韶不是很在意,他要的是一個結果,一次擊敗鬼章,二次擊敗鬼章,並且讓鬼章慘敗,鬼章就失去了威信,沒有鬼章的號召力,再加上溪巴溫與鬼章之間的恩怨,鬼章就沒有號召力聚集河南地區諸蕃羌,宋軍就可以輕鬆的進攻河南地區。

這一戰略目標成功實現。

鬼章讓其子阿蘇踢出溪巴溫,更是無意中配合了宋軍的計劃。

王韶再次做出戰術調整,抽出部分兵力掃蕩拶族,這一部族十分討厭,屢屢騷擾宋軍,也必須將他們拿下來。然後主力部隊自巴金堡攻向西南方向,劍指瓦吹寨、虯當城、當標城、達南城、米川城、葉公城,然後將活動在河州西南地區的董氏族徹底拿下來。若是董氈救援最好不過,在這裡沒有地勢要城之險,諸州又不像湟州諸蕃那樣齊心,董氈必敗。

拿下董氏,溪巴溫的溪族處在鬼章與宋軍包圍之中,而且他退居札曲,與當地的大族木波或多或少產生了一些衝突,只要宋朝給適當的好處,就能與溪巴溫聯手,進攻整個河南。

然而鄭朗有鄭朗的顧慮,溪巴溫帶領著整個溪族,日益強大,雖不及鬼章,也能算是一個梟雄,未必會出多少力,相反的,會以最小代價得到最大的利益,壯大自己,其部又在大積石山地區,以後宋朝鞭長莫及,對這一地區控制力會很弱。

鄭朗選擇了一個冒險的計劃,讓董氈放棄董氏,也不要顧溪巴溫有什麼反應,直接出兵河南,這一戰術會有一個冒險的後果,宋軍會遭到以董氏為中心的河州西南諸族,以鬼章為中心的河南諸族,以及以董氈為中心的湟州諸族的三面夾攻。這是不利的地方,但有利的地方就是不會讓溪族人壯大,甚至逼迫溪族人配合宋軍出兵董氏,讓他們兩敗俱傷。

那麼宋軍一旦得到河南,以後管理起來就會很輕鬆。

王韶不會多畏懼,但可能是王韶也害怕熙河壓力大,想以最小代價取得河南,抽出部分兵力支援熙河。

九個字,差異是如此的巨大。

差異巨大的不僅是戰術,也就意味著王韶不能分出任何一兵一卒對熙河進行支援……

鄭朗讓兵士將九字帶回瓦吹寨,不過王韶軍隊若是進軍速度快,可能信帶到前線時,宋軍已到了虯當城。

然後看著諸位將士,說道:「西路進展順利,現在就到了我們東路。」

說完,讓人將李楶與韓存寶押上來。

鄭朗來到西北將二人關押,然後就沒有再提了,先是有人要求斬殺李韓,也有人替李韓求情,鄭朗不置是否,漸漸聲音小了下去。

看到鄭朗派人將他們押上來,大家面面相覷。

鄭朗喝道:「傳我軍令,凡臨陣脫逃者斬!」

最恨的就是這些人,不但有劉平之平,景思立之敗,在宋朝整個歷史上多次有勝機,皆因為軍中出現許多膽小懦弱之徒,帶著手下臨陣脫逃,最終讓宋軍大敗。

原來未殺,是時機未到。

李楶與韓存寶當場臉色慘白了,如他們所想的那樣,鄭朗又喝道:「將他們拖下去,斬!」

然後冷肅地看著眾將。

韓存寶嘴唇哆嗦了一下,終沒有說話,倒是李楶跪下哭喊饒命。

鄭朗繼續冷肅道:「我非是諸葛亮,君更非是馬謖,若你僅犯下馬謖之錯,說不定我還能寬恕你。」

臨陣脫逃比不聽安排更可怕!至少馬謖雖不聽諸葛亮的安排導致慘敗,還敢戰一戰。

二人斬首示眾。

隨後西夏三路大軍就到來了。

速度很快。

這一戰無論西夏或者宋朝對速度要求都很高,戰爭拖得越久,費用越高,鄭朗拖不起。並且到了八月份,從此以後湟州大河南北天氣漸漸冷下去,又是高原作戰,一旦拖到冬天來臨,對宋軍會很不利。

西夏更是如此,雖有多路軍隊主動進駐邊境地區,將鄜延環慶涇原路兵力拖住,可是宋朝軍隊很多,還有關中的兵力,還有京城的兵力,拖得久了,宋朝大軍源源不斷而來,西夏軍隊就會凶多吉少。

也有財政的壓力,西夏用兵成本很低,但也要成本的,並且秋收在望,大批壯丁拖在戰場上,影響了收割。

但局面沒有外人想的那麼糟糕。

西夏兵士上馬是兵,下馬是民,並且計算數量時也將押運糧草的計算在內,不過西夏軍隊多是以擄獲為供給,也注定了他們戰爭時間不能拖得很久,儘管會使用兵成本進一步下降。

而宋朝不一樣,兵士是兵士,押運的民夫是民夫。這一點與唐朝一樣,就像薛仁貴兵敗大非川,有人說是沒了十萬唐軍,有人說沒了五萬唐軍,兩種說法都是對的,五萬正規兵種,五萬是押運糧草的民夫。

也就是說西夏計算宋朝兵力時說只有七八萬人馬,並沒有將民夫計算在內。

並且西夏計算有誤,王韶征河州時用的是正規宋軍,那怕是蕃兵。那是河州,但對付西夏,並且保衛家園就是兩回事了,比如征討瞎征,俞龍珂即便參戰,也是觀戰性質,即便對付木征也是如此,王韶也十分自覺的,不會調動他們族人參戰。然而對付西夏,俞龍珂會有所顧忌麼?再如古渭城活動的蘭氈部族,因為西夏看重渭河川之水草,於是侵地為牧,常為蘭氈所掠,西夏謀攻,蘭氈倒戈降宋獻城,西夏甚至威脅宋朝,古渭本我地,朝廷置州於彼,有違誓詔。蘭氈眼下未必會對宋朝有多忠心,然而西夏大軍來犯,他能不拚命麼?

這些蕃人羌人也許軍紀差了,可是用他們來守城,問題卻是不大。

還有,西夏號稱二十萬,實際是十五萬,這十五萬軍隊中大多是來自蘭州、龕谷與西使城、會州的兵力,有蕃人,有羌人,還有少數漢人。真正西夏核心兵力不足五萬人,最強悍的鐵鷂子只有一萬五千人。

一是這樣會使得速度更快,二也是節約成本,並且能借宋人之手,進一步削弱這些部族的實力,利於統治。不過戰鬥力卻會下降。

但也不好說,例如西使城首領臧花麻(有人說西城使在龕谷北阿干城東,個人認為是不可能的,那時龕谷與馬銜山都歸於西夏,王韶不可能遊說向寶迫降西使城,因此它就是後來的定西城),他不但恨宋朝更恨王韶。

並且西使城雖有水川,但多是山區地形,以隴中苦甲天下聞名中外,十年九旱,就是那一年不旱,可能還會受山洪暴發危害,他也渴望將部族擴大水草豐美的渭河川地區。此人乃是一個堅定的忠夏反宋派,一旦攻打宋軍,他帳下數千雄兵會比西夏本土兵士更出力。

對西使城,無論鄭朗或者章王,都很關注,不僅是臧花麻是隴中一個不安定的因素,而且西使城地理位置很重要,北控蘭州,南連隴西,西通隴右,東接會州。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

戰鬥先從結河堡與通渭寨兩翼打響。

因為某種戰略安排,鄭朗並沒有立即動援當地百姓參與。主要防禦力量還是在古渭城,這裡集中了大量軍械武器糧草,包括鄭章本人就呆在古渭城。兩翼的力量很是薄弱,因此必須要求結堡與通渭寨堅守十天。十天後可以從兩堡撤向後方,但這十天內不能讓兩堡失守。

頂在兩堡的將領一是劉紹能,二是王原。昔日鄭朗手下四大家將楊家兄弟王家兄弟,四人多次出生入死,王直三人身帶殘傷,淡出軍界,只留下王原一人。

也許王原不算是名將,不過有很好的實戰經驗。因此章楶讓他防守通渭堡。不過鄭朗心中還有些擔心,因為東路的西夏軍隊將領乃是李清。對李清史書記載得不清楚,只記載了一件事,建議李秉常讓出河南之地,換取宋朝支持,讓梁氏殺害。但鄭朗手中有一疊厚厚的資料,以一個小兵起家,多次立下軍功,慢慢上位。因為是漢人,又沒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因此前期讓很多人忽視,這一點與後來的韓世忠十分相像。

但此人軍事能力不可小視,至少是與鬼章是平級的大將。

不知道王原能不能將通渭堡守住十天。

可是戰爭已經開始,李清速度最快,比西路軍隊還要提前一天到達通渭堡下,向通渭堡發起了猛攻。

第八百九十五章 大會戰(七)

與東西兩翼不同,古渭城有足夠多的兵力、糧草、武器,還提前挖了許多水井,因此鄭朗所做的就是放。

古渭城北方也有一個戰略要地,啞兒峽寨,但與古渭城隔了一條渭水,並且自西向東雖有魯班山、新民大山、福星梁、鳳凰山、南布峪山、高台山、旗桿山、大營梁、盤龍山、翠雲山與嚴家山等山脈隔阻,可有多道峪口。

若是派兵駐守啞兒峽寨,可能會遭到西夏軍隊四面包圍,全軍覆沒。

鄭朗主動放開北面的防守,讓西夏人兵臨城下。

梁乙埋在涇原路吃了虧後,這一次穩打穩扎,等到兩翼開始發起進攻,他才兵出西使城,暢通無阻的來到渭水河岸。

不過這一回沒有那麼輕鬆了。

來到渭河河畔,宋軍嚴陣以待,這裡離鳥鼠山不遠,這裡乃是上游,有許多地方人馬可以直接趟過去,但現在才是八月,雖秋水始平,可非是河水最低點,只有少數河面才能人馬得過。

因為西夏軍中有許多就是北方的蕃人,用他們做嚮導,梁乙埋能清楚地知道所有山川河流的情況,但宋軍也不是很麻煩,只要將這些淺水地區防禦,就會給西夏人帶來困擾。或者架橋,有那個必要嗎?

有一橋,就在古渭城以北,但也讓宋人嚴陣以待。

古渭城東城門,鄭朗與竇舜卿在相送一人,河州有長於防禦的老將楊遂坐鎮,古渭城有鄭朗與竇舜卿,章楶要去甘谷城,也不是甘谷城……他的職責無比的重大。

但不能提前離開古渭城,直到西夏大軍到來,章楶才離開。

章楶沖竇舜卿一拱手說道:「希元兄,務必要保護好鄭公安全。」

他是文人起家,又在地方上呆了好幾年,知道鄭朗對宋朝的作用,不僅是軍事上,更多的是在經濟與政治上的作用。

「質夫,放心吧,在辰州出了事,我也不會那麼魯莽了。」鄭朗苦笑道。

「那麼諸君保重。」章楶沒多說,馬上就要開打,也沒時間多說,說完翻身上馬,帶著侍衛一路向東。

鄭竇二人返回城中,竇舜卿離開古渭城,去河邊指揮。

古渭城南北皆是群山層層疊疊,大山蒼莽,但古渭城一帶卻是一馬平川的河谷地帶。西夏八萬聯軍浩浩蕩蕩而來,隔著不太寬的渭水,梁山埋看著對岸的宋軍,有些頭痛。

頭痛的非是宋軍,而是宋軍手中的神臂弓。

梁乙埋屢屢敗於宋軍之手,這個神臂弓居功甚偉。

他也沒有好的主意,只能利用人多壓死宋軍,下令道:「攻。」

在嚮導的帶領下,西夏八萬大軍兵分十幾路強攻渡河。

慘戰開始。

這時的神臂弓與史上的神臂弓不同,因為使用了優質鋼材,對臂力要求下降,也就意味著更多的兵士能拉開神臂弓。使臂力要求下降到一石半,幾乎與史上宋徽宗時臂力要求相當。不過鄭朗估計史上宋朝神臂弓臂力要求下降,多是犧牲了射程因素。而且軍械器貪污嚴重,武器不合格,軍紀在那時也多敗壞了,因此神臂弓雖起了作用,並沒有完全發揮它的作用,儘管技術提高了。

鄭朗仍嫌不足,在他推動下,馬黃弓大量出現,射程不及神臂弓,可是速度更快,幾乎與普通弓箭相當。自涇原路戰役打響後,宋朝漸漸對西北換防,首先非是盔甲,就是這個神臂弓與麻黃弓,一共換防了近八萬把。

此時河邊就有五千兵士手持神臂弓與麻黃弓齊射,在盾牌手的掩護下齊射。

一個又一個西夏兵士倒在渭水中。

有的力氣大,竟然將神臂弓矢生生洞穿西夏人的盾牌後,將西夏兵士擊斃。

許多西夏人與蕃人看到宋朝弓箭如此強悍,開始後退,梁乙埋喝道:「後退者殺。」

讓執法隊張弓擊斃後退的西夏兵士。

在西夏人不要命的進攻下,兩個時辰後,有些西夏兵士衝到對岸。但還有,宋朝的大斧、麻扎刀與鉤鐮槍,唐朝生猛的陌刀消失了,但這三樣武器同樣是步兵破騎兵的利器。

這是最好的年代。

在鄭朗隱形的推動下,無論將領或者兵士,面貌煥然一新。政治上雖有朝爭,可總體清明,非是象北宋末年那樣敗壞。而且武器無比的犀利。

鄭朗親自坐鎮第一線,就是最好的激勵。

並且鄭朗親自指揮,不怕軍功被上司或者其他人貪沒。

西夏人衝到對岸後,又遭到宋軍的瘋狂反撲。

直到從上午戰到傍晚時分,竇舜卿這才讓手下吹響撤退的號角,讓出渭水。

這一戰,宋軍僅傷亡六百餘人,卻讓西夏人倒下四千多將士,鮮血生生將渭水染成血河。

梁乙埋奪下了渭水,面對著這麼慘烈的傷亡,心中也是慼慼,隨後下令將古渭城重重圍困起來。

第二天,他又下令從周邊地區砍伐木材,製造攻城器械。

畢竟古渭城原先僅是一個大型寨堡,遠沒有河州與秦州城牆那樣高大。

然後他看到士氣略有些低靡,親自騎馬來到古渭城牆下喊道:「讓你們鄭相公出來談話。」

鄭朗真的出來了,站在城頭上,向下喊道:「來者可是梁乙埋?」

「正是某,鄭相公,你城中僅有一萬餘兵力,快點投降吧。」

鄭朗與竇舜卿對視一眼,呵呵一樂,又衝城下喊道:「梁乙埋,你們梁氏把持西夏朝政,你們國主長大以後,定難不容,沒藏一家就是前車之鑒,某勸你還是早點投降我朝,以保你們梁氏一脈。」

這分明是挑撥離間了。

梁乙埋大怒道:「城上的宋軍聽好了,誰能擒殺鄭朗,賞銀十萬兩,官居一品。」

鄭朗又是大樂,道:「梁乙埋,我這顆人頭就值十萬兩?」

他身邊的所有兵將一起樂了,鄭朗這個腦袋不要說十萬兩,十億兩也未必買下來。鄭朗又看了看梁乙埋的身後,說道:「沒有想到某看到了許多吐蕃人,什麼時候吐蕃人沒落如此,成了西夏人的走狗?」

又是一次挑撥離間,吐蕃人與漢人沒有多少仇恨,可與黨項人乃是世仇,在唐朝時,一度視黨項人為下等部族,在他們剝削侵略下,黨項人這才從大積石山與松藩草地北側遷移到涼州、靈州。至今,吐蕃人內心深處仍保留著一份驕傲。只是吐蕃未出大的梟雄人物,一統吐蕃,包括唃廝囉在內,都沒有將六谷部收回來,宋朝又未出手,這才忍辱負重地附庸於西夏人。但大多數吐蕃人心中對西夏人仍瞧不起,或者仇視。

鄭朗說道:「諸位聽好了,誰能得梁乙埋人頭,罰銀一百兩。」

一名宋兵不由奇怪地問道:「為何?」

「這樣的人留著禍害西夏多好。」鄭朗淡淡說道。

所有宋軍皆大笑起來。

梁乙埋大怒,喝道:「攻城。」

沒有那麼好攻的,城中一萬五千名宋兵,也許梁乙埋佔據兵力優勢,也許古渭城不那麼高大,但想攻下古渭城,沒有一兩個月功夫是不可能的。

第一天攻城不果,相反地丟下五六百具屍體。

另一邊,王原卻在猶豫他的一項決定。

王原與西夏人有著豐富的交戰經驗,論凶悍,西夏人遠不及生女真人,論軍紀又不及宋軍。但這支西夏軍隊到來,他隱隱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這讓他有些忌憚。

僥倖後方早有準備,提供了許多防禦武器,而且城中有兩千宋兵,守城時間不長,只有十天時間。

接下來的時間更讓他放鬆,西夏人發起進攻了,但多是佯攻,雷聲大雨點小,雙方損失皆不大。

但到了第七天,王原聽到一條很不好的消息,李清所以攻打通渭堡乃是佯攻,真正用意卻是雞川寨,藉著攻打通渭堡之機,他親自率領主力部隊大破雞川寨,燒殺無數,逼迫雞川寨周圍諸羌投降西夏。然後迅速將諸寨壯丁一起徵兵,讓他在短短兩天擴張了八千多兵士。因為親人送到西夏軍中,金雞寨諸族不得不捆綁在西夏的戰車上。

也就是因為他的懦弱,導致金雞寨失守,使得德順軍與秦州道路中斷。

因此王原想趁李清不在軍營時,夜晚劫營。

不過他有些猶豫不決,畢竟鄭朗親自派人送來一疊關於李清的戰報,此人不可小視的。

傍晚來臨,因為是佯攻,又非是西夏人的真正主力,這七天宋軍過得十分輕鬆,王原將諸將喊來商議。

皆認為可,鄭朗的命令僅是要求守住十天,怎麼守未說,更沒有要求不得出寨主動應戰,不算是違反命令。而且這些年宋軍戰績十分輝煌,無論是對西夏,或者以前對交趾,現在對吐蕃,幾乎是所向披靡,這給了諸將信心。

眾志成城!

王原決定夜晚劫營。

漸漸接近八月中旬,晚上月份很明亮,但這沒有關係,王原親自站在城頭上觀看。直到四更時分,看到對面西夏軍營幾乎進入夢鄉,連巡邏的西夏兵士都倚在柵欄上打瞌睡,王原於是走下城頭,將諸將喊起來,說道:「開始。」

在諸將帶領下,城中兵士迅速披掛整齊,除五百人留守城中,其餘人一起上了戰馬,打開堡門,衝出通渭堡。

一眨眼功夫,就來到西夏軍營前,猛然看到宋軍撲來,西夏值守的兵士慌亂地都不知道警示了,一邊大喊一邊從寨門逃向寨內,寨門都未來得及關上。

「沖。」王原怒喝一聲,帶頭衝了進去。

隨著身後的宋軍一起衝進西夏大寨。

又旋風一樣衝向中軍大帳。

然後王原挑開大帳,卻看到裡面空蕩蕩的,這時他又想到鄭朗給他的情報,大叫一聲:「不好,中計了,撤。」

來不及了,四面火把亮起,無數的西夏人從四面八方湧來。

「撤!」王原又喝道。

經過近兩個時辰的慘戰,王原只帶著四百餘人殺出重圍。

天光大亮,一名身穿漢服的儒將大將騎馬來到堡下,看了看,手一揮,西夏人開始攻城,這才是真正的攻城。

一天慘烈的攻防戰過後,因為城中兵士大量犧牲,防守吃力,又導致兩百餘兵士傷亡。

但還不夠,到了傍晚時分,從西方的地平線上湧來密密麻麻的西夏軍隊,襲擊金雞川的西夏主力部隊返回來了。

王原在夜襲戰中也受了傷,看著一批又一批的西夏兵士進入西夏軍營,王原意識到不妙,更因為自己求功心切而感到慚愧。下了城頭,忍著傷痛,將余將召集過來,說道:「諸位,是我錯了。」

大家沉默不語,不僅是王原的錯誤,也有他們的錯誤。若不然,此時城中大部還在,只剩下兩天,還是能守得住的,現在卻不可能了。

王原又說道:「諸位,你們馬上趁夜帶著火炮與軍械撤向甘谷城。」

「那你怎麼辦?」

「十日之期未到,我還不能走,我的失誤,就讓我來負責吧。」王原毅然說道,他不僅代表著自己,還會影響到鄭朗的名聲。然後挑選了五十名敢死隊員留下,於城中將所有火藥埋於堡門兩側。下半夜時,餘部眼含熱淚悄無聲息地徐徐離開通渭堡。

王原坐在城頭上看著東邊的天際,其他五十人也眼看著東方,哪裡有他們的父母妻兒。

不一會兒,天光漸漸亮了起來。

李清又發起了進攻。

但出忽他的意料,宋軍主動將堡門打開,城頭上僅有數人防守。

李清莫名其妙,難道是宋人想唱空城計。

他沒有管,經此一役,通渭堡中僅剩下幾百名宋軍,還能弄出什麼妖蛾子,下令三軍出動,攻向通渭堡。於是最慘烈的一場戰爭爆發。

西夏人成功地湧入堡中,但在主街道兩側的房舍上潛伏著宋兵,不停地用弓箭射殺。不過人太少了,不能阻擋西夏湧入堡中的步伐。隨著湧入堡中的西夏軍隊越來越多,幾十名宋兵在西夏人的反擊下,陸續倒下。有人又衝向城頭,向王原殺去。

王原拿起手中號角,將它吹響。

隨著這一長一短的號角聲,幾十個火舌全部點燃,兩道紅光衝了出來,一道紅光是從天際的地平線上冒出,一道紅光是從通渭堡冒出。

第八百九十六章 大會戰(八)

李清怒氣沖沖來到通渭堡前,看著一片斷垣殘壁,眼中露出凶光。

王原的壯烈犧牲,不僅火拚了他一千多名手下,還將奇襲雞川寨,夜敗宋軍兩場大捷,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士氣也火拚掉了。

李清氣沖沖地讓兵士打掃戰場,清理掉弄土碎瓦塊,挺軍甘谷城。不過這一次他不容易得逞了,正好章楶也到了甘谷城,聽到通渭堡消息後,一再囑咐張守約不得出戰,違者軍法處執。

而且此時甘谷城漸漸兵力也到了位,楊文廣當時十分重視甘谷城的地理位置,因此甘谷城建設得十分堅固。李清數攻不得,於是再次打起鬼主意,一面攻打甘谷城,一面分兵襲擊劉溝堡。

但又一次碰了釘子。

他前面到了劉溝堡,後面遇到了另一員宋將,劉昌祚。

此時宋朝兩大半個帥才,一是王韶,二是章楶,半個帥才是郭逵。但軍中也湧現出一批勇將,種諤、種誼、苗授、郭成、王君萬、王光祖、張玉、燕達、折繼閔之子折克行,最能打的折可適不算,他與王厚、種樸、姚兕之子姚雄還沒有成長起來,還有就是劉昌祚。

這十員猛將個個不亞於鬼章與李清,連楊文廣、種古、張守約、楊遂、和斌與之相比,也略遜一籌,即便在這十將當中,劉昌祚也是上上者,連李清也不能與之相比。

李清兵至劉溝堡,與劉昌祚兩軍相遇,雖然劉昌祚兵力少,但李清還是被劉昌祚一頓胖揍,丟下近千具屍體,暈頭轉向地逃回去。這一戰終於讓李清清楚地定位,宋軍不可小視。而且他對梁氏不感冒,心懷兩心,於是將軍隊駐紮在甘谷城外觀望其他兩路。

梁永能也來到熙州城下。

結河堡沒有遇到王原的困難,木征兩個兒子趙懷義、趙秉義返回熙河,趙懷義去了河州,趙秉義來到熙州。梁永能雖然手下多達四萬大軍,然而有近半之數來自阿干城、龕谷、馬銜山一帶的蕃人。若是木征父子去了宋朝京城,趙頊下旨將木征一家子卡嚓了,那麼龕谷蕃人會紅急了眼。

關健宋朝沒有這樣做,相反的,十分善待木征。而龕谷諸族多是瞎氈與木征舊部,並且以前鄭朗親自去了龕谷舉行大盟會,對這些部族十分善待,時間過去不是很長,除了少數小青年外,多數中年人仍記憶猶新。因此兵力雖多,士氣一直不旺。最要命的是梁永能的軍事指揮能力。

劉紹能輕鬆地抵擋了十天進攻後,將部下從容地撤了出來,梁永能隨後派兵急追,結果在結河川被劉紹能一頓胖揍,殺死近千名西夏人後,這才大搖大擺地撤到了北關堡。

梁永能一怒之下,連殺了十幾名吐蕃將領後,士氣才稍稍振作,率領大軍渡過結河川,抵達北關堡下,不過軍中的吐蕃人怨氣更重了。

數天攻戰後,劉紹能再撤向熙州城,其實若不是為了戰略需要,梁永能連北關堡也未必能攻下來。

但至少,宋軍三面看上去皆搖搖欲墮。

宋朝東路軍吃緊,西路軍卻繼續保持著大捷。

來到瓦吹寨下,王韶將軍中所有強弓勁弩,以及火炮與投石機集中起來,不要命地向寨中發射,攻一個小小的瓦吹寨,這種打法似乎過於浪費。但王韶主要是為了立威,不能每到一個城寨,都要強攻,那麼抵達廓州後,宋軍也架不住傷亡的消耗。因此用瓦吹寨殺雞賅猴。

轟炸了半天,城中有人要降,有人要反抗,可是城頭上的守兵一個個嚇破了膽,連北城門所有的百姓也逃向寨南。宋軍輕鬆地攻上城頭,奪下寨門。然而王韶沒有下令讓宋軍立即衝向南寨,而是讓這些重火力繼續調到寨中,向南寨轟炸。有人要投降,王韶沒有答應,因為還有人要反抗,所以王韶不能相信。到了傍晚時分,寨中百姓與一些兵士在宋軍的火力壓迫下,居然拿起武器,主動替宋軍擊殺那些還在反抗的將士。直到寨南無一人反抗,王韶這才下令停止轟炸。

到了這時,寨中的百姓與兵士死傷無數,到處是一片瓦礫。

宋軍停了一停,留下部分兵卒駐守,大軍再次馳向虯當城。因為速度快,虯當城還沒有聽到瓦吹寨發生的事,於是故伎重演,將虯當城再次轟成一片瓦礫,軍隊渡過黃河,馳向當標城。

面對宋軍的凶悍,當標城諸族舉城獻降。大軍繼續西上,沿著黃河來到達南城,達南城再次舉城獻降。按照原來的計劃,王韶本來要從達南城攻向葉公城,不過鄭朗修改了計劃,王韶於是放棄了葉公城與董氏部族,復渡過黃河,拿下米川城,兵臨廓州。

在廓州城外王韶接見了溪巴溫。

原先王韶派使者勸說溪巴溫,古邈川大捷,溪巴溫從觀望到動心,不過他還想拿捏。隨後鄭朗的命令到了王韶手中,王韶讓使者返回,宋軍同時向河南發起進攻,勢如破竹,溪巴溫傻眼了。

因此他親自來到廓州城下。

王韶淡淡說道:「溪頭領,古邈川戰役打響前,你歸順我朝乃是錦上添花,現在你歸順什麼也不是。」

輕描淡寫的一句。

若是在古邈川戰役打響前,也許溪巴溫認為他會雪中送炭,但打響後,底牌揭開,只能勉強算是錦上添花。或者保持原來的王韶軍事計劃,溪巴溫仍然能算是錦上添花,不過軍事計劃修改後,確實無論溪巴溫歸不歸順,也就那麼一回事了。

溪巴溫尷尬地不能回答。

「現在你們溪族與木波族有何區別(木波族在董氏南邊,地接積石軍洮州,也是河南一個著名大部族)?相反,至此,我更看重木波族(指木波族與漢族百姓錯居雜處,漢化重,易於治理)。」王韶說到這裡語氣轉了一轉,道:「不過大頭領前來歸順朝廷,我還是很歡迎的。」

溪巴溫不是需要這個答案,王韶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然而歸順宋朝的部族不要太多,自從瓦吹寨與虯當城轟成瓦礫後,大河兩岸諸部族聞風而降。這個降又有何意義?溪巴溫要的是話語權!

他不顧面子,可憐兮兮地看著王韶。

王韶不說話,用眼睛看著地圖,盯著地圖上的董氏部族所在位置眼都不眨一下。

難道還不懂嗎?

宋軍拿下達南城後,連葉公城都沒有進攻,然後兵伐河南,為什麼要盯著董氏部族看?

而且以現在溪族力量,若得到宋軍的一些配合,溪族是有能力與董氏火拚的。拼了董氏,溪巴溫就與董氈再無迴旋餘地,只能乖乖地隨宋朝走,宋朝也會放心地授予溪族話語權。

王韶又道:「大頭領,莫急,還有時間考慮。」

然後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溪巴溫只有悲憤地離開大營,不是宋人不講道理,可是出兵董氏,就是宋朝相助,兩相火拚後,自己還有什麼實力?沒有實力,就算重新回到溪歌城,還有什麼統治力。

這時,他對一個漢人俗語無比的感慨,時機不可錯過,錯過不可再來。

實際他又錯過一次時機,真要是他立即出兵董氏,王韶不但會出兵相助,還會出重兵相助,畢竟此時他帳下還能動用三萬兵力,未深入到河南,能及時抽出部分兵力。到了王韶真正擊敗青莊部,拿下溪歌城後,就是溪巴溫出兵,也沒有那麼吃香了。當然,溪巴溫還有顧慮,就是宋朝能不能挺過西夏這一難關。

王韶大軍在廓州城下,離河州已經很遙遠了。

這卻讓梁永能看到一個機會。

宋朝讓出結河堡、北關堡、啞兒峽寨與通渭堡,甚至坐看李清入侵雞川寨,但有限的兵力終於集中到幾個點上。熙州的兵力並不多,可皆集中起來,再加上熙州城牆高大,梁永能數次進攻不果,相反,屢屢還讓楊遂與劉紹能主動率軍出擊,給西夏軍隊造成大量殺傷。於是梁永能眼睛盯向了河州城。

這也是他主動修改了原來的計劃。

未出兵前,西夏的作戰方針是不要驚動西伐的宋軍,王韶威名也讓西夏人害怕。坐視王韶的軍隊與吐蕃人火拚,西夏一心攻打熙州與古渭城,坐收漁翁之利。

不過熙州太難攻打了,看到犧牲慘重,梁永能將視線放在河州上。宋軍陷在廓州,河州兵力並不多,並且他還派人打探了一下,河州城中幾乎所有犀利的武器,包括火炮,一起讓王韶帶到前線。而自己又有一個有利的條件,從結河堡就有一徑直抵踏白城或者河州。

進攻河州的用意,乃是圍點打援,王韶大軍無法返回,一旦返回,必然遭到吐蕃人的反撲。為了解救河州,宋朝只能從熙州或者香子城分兵河州。就是圍點打援不成功,分去了熙州兵力,東可以進攻通谷堡,自己這支軍隊能與主力部隊匯合。這個匯合意義非同小可,整條隴熙路鑿通後,西夏人隨時可以南下,甚至與熙州各個反感宋朝進入的部族聯手,逼迫宋軍主力部隊出城應戰。

只要宋軍失去城牆之優勢,面對西夏龐大的兵力,只能全軍覆滅。敢情他想得很好,就是宋軍主動出城應戰,西夏人也未必勝利。不過那樣宋軍犧牲會很重,鄭朗不想罷了。

梁永能想到妙處,不由大樂。

反正他手中兵力足夠多,兵力多啃熙州沒有作用,不過用來分兵足足有餘。

將他的族弟梁格嵬喊來,讓他領一萬大軍兵出結河堡,大張旗鼓地向河州衝去。

其實河州還有一將坐鎮,面對西夏人的進攻,王韶也不大放心,於是讓老將和斌返回河州,親自坐鎮河州安危。邈川與溫族論戰,許多人不以為意,多是認為和斌刻意造成溫族軍隊士氣低落,這才取勝的。況且還有城中的勇將郭成、苗授出戰會合。就是到現在,因為和斌的穩重與低調,包括溫族人都不大服氣,只能說這是一個老實巴交,很不錯的宋將,卻不大承認他的軍事才華。

梁永能更是如此。

豈止!

和斌為人穩重,而且恩信於邊,但可不是一個軟弱的將領,崑崙關大捷中,和斌表現得同樣鐵血。

聽到西夏人到來,和斌只是冷笑一聲,隨後做了一些安排,準備了一些特殊用具,又秘密讓踏白城、南川寨與安鄉關等堡寨的駐守兵士抽出一部分,化裝成平民悄悄進入河州城。梁格嵬不知究裡,以為河州兵力少,一路燒殺擄掠,大搖大擺向河州出發。就在他剛要到河州時,和斌讓兵士將大夏河木橋毀去。

這個不要緊,有木筏,還有渾脫(牛馬羊宰殺後掏出所有肉骨肝臟做食物,然後密封,渡河時吹氣,西夏特有的簡易渡河工具)。一萬西夏人對此時的河州城兵力算是很多了,和斌滿打滿的擠壓,也不過擠出兩千宋軍。

西夏人開始渡河。

一會兒西夏有部分兵士渡過大夏河。

這時和斌率領伏兵殺出,凶悍地將西夏人擊退到河邊,然後所有兵士舉起弓箭,發射火箭,甚至還準備了部分原先城中用來防禦的火油,擲於渾脫或者木筏上。火油不礙事,但後面還有火箭,甚至有宋兵用神臂弓射火箭。

一會兒河面上升起了團團烈火。還沒有完,自上游有人將偽裝掀開,露出一艘艘巨船,不算太大,大者不過十幾噸,小者只有幾噸,但對付西夏人的木筏足矣。並且西夏一路燒殺擄掠,讓許多當地的百姓反感,許多漁民自發地配合宋軍。

這一衝,所有河中的以及渡過對岸的西夏兵士或被擊斃,或者被巨艦衝到大夏河中。本來士氣就不高,餘下的皆伏手投降。但還沒有結束,船隻泊岸,和斌留下少數兵士看押戰俘,餘者跨上船向對岸駛了過去。

此時梁格嵬還在傻眼,不知所措,進攻又不果,撤退不甘心,畢竟手中還有大部兵力。就在他猶豫不決時,舟上站出來一個人,對河岸的兵士用吐蕃語喊道:「我是瞎氈長孫辟勿丁瓦,請龕谷好兒郎們聽我號令。」

第八百九十七章 大會戰(九)

趙懷義沒有再往下說了。

也許他做為未來河州之王,淪落到宋朝一個普通大臣,內心的失落。但又能說什麼呢,河對岸有許多吐蕃人,他們的家人在龕谷,在阿干城,在馬銜山,自己憑什麼讓他們投降?

已經足矣。

許多吐蕃人產生了更大的動搖,和斌喝道:「上岸。」

宋軍在舟上用更勁霸的弓箭壓制住西夏人,然後登上岸,向西夏軍隊發起衝鋒。這一戰與邈川一戰十分類似,仍然攻心之戰,也許霸氣不會外透,但最得章楶與鄭朗的喜歡。

梁永能看不出來士氣的變化,繼續強硬地命令手下向宋軍反攻,畢竟這時他的兵力依然佔據著絕對優勢。

事實讓他十分失望,兩軍開始交鋒,因為軍中許多來自龕谷的吐蕃人搖擺不定,反而影響西夏人戰鬥力的發揮。看到一個個兵士倒下,一部分吐蕃人開始逃亡。

確實他們也沒有必要為西夏人賣命。

宋軍那邊恰恰相反,也有人倒下,可是其他人依然勇往直前。隨著大部宋軍登上河岸,就像一把把尖刀刺進了西夏軍隊的胸膛。

梁格嵬部下開始潰敗。

只可惜和斌兵力很少,仍然讓梁格嵬帶回去六千餘人。這是無奈的事。但這一戰後,梁永能再也不敢打河州主意了。戰局依然處於僵持狀態,大夏河一戰,僅是其中的一朵小浪花,幾千人傷亡相對於幾十萬人,達到幾千里方圓的特大混戰,也不算什麼。

遙遠的延州終於出兵了,應鄭朗要求,種諤返回延州,出兵金湯城。

這也是鄭朗的顧慮。

非是對種諤顧慮,種諤不會對鄭朗有任何不詭之心,而是對郭逵顧慮,若是郭逵向韓琦倒戈,就有可能不會出兵,或者給種諤兵力很少,無論那一種情況,對以後的戰局皆很不利。

結果不算很滿意,也不算太失望。

郭逵給了種諤一萬精兵,兵伐金湯城。此時金湯城也駐紮著大量西夏軍隊,牽制鄜延路宋軍。鄭朗不想真打,若真打起來,戰爭規模會擴大,以今年的情況,對宋朝不是很有利。但西夏那邊,也未必想發展成這種結果。數面開戰,可能會大捷,可能會全部大敗,大捷固然好,但不可能催毀宋朝的。但若是全面大敗,那麼梁氏所有基業會化為一旦。不如將重心集中在熙州古渭城這兩個點上。而且種諤赫赫凶名,也不可小視。

總之,兩軍陳兵金湯城內外,隨時會發生擦槍走火的情況,但雙方未必希望真心交戰。

至於其他幾路,鄭朗則不會太擔心。他與折家軍關係很不錯,折克行很順從地聽從鄭朗命令兵出荒堆寨,劍指銀州。與種諤一樣,做一個樣子的,但可真可假。若是西夏分兵向南,兵力薄弱,折克行不介意兵伐銀州,占是占不下來,但可以對銀州大肆擄掠後從容撤兵。至於金湯城那邊更糟糕,若是城中兵力薄弱,種諤是絕不介意藉機拿下金湯城的。此城離保安軍很近,能拿下來就能守得住,並且一直似一把尖刀,插在保安軍與慶州之間,讓宋朝很難受。

慶州知州王文郁將兵力向大順城方向移動,上指金湯城,西指白豹城。此人在涇原路一戰中還不耀眼,乃自麟府路羅兀城一戰發家,是韓琦的嫡系,上位就是韓琦推薦的,不過他出身略有些卑微,不敢隨隨便便地參與到兩個大佬打架中。鄭朗雖人在古渭城,卻有總掌整個陝西西北軍政財大權的權利,鄭朗命令他不敢不聽。

而且其人在軍事才華上雖不及折克行與種諤,也是和斌級別,十分不弱,足以從容地應對這種僵持局面。

宋朝與西夏漫長的邊境,讓宋朝十分頭痛,但讓西夏也頭痛萬分。兩國在邊境真真假假的排兵佈陣,到底是誰在牽制誰,現在誰也不知道。

主要是在涇原路,西夏只要將涇原路宋軍牽制住,最少看上去有七分的勝機,若牽制不住,有可能五成是兩敗俱傷。

渭州,來了兩個客人。第一個客人乃是章楶,他還帶來一道聖旨,取代渭州知州李肅之為新的涇原路安撫經略使知渭州,不是李肅之不能勝任,他來到渭州一年有餘,治理有方,境內十分安定。甚至論治理地方之能,李肅之還勝過了章楶。但李肅之在軍事上弱了,鄭朗害怕李肅之誤事,故建議趙頊直接讓章楶取代。

這是一份很秘密的授命,直到此時才公開。

其實即便公開,西夏人也未必多在意,在涇原路一戰中章楶只是三號人物,無人重視其作用。

還有另外一個人,他更神秘。

前方緊急,交接很快,章楶開始主持涇原路軍政大局。除了章楶空降渭州,還有其他許多安排。當然,李肅之算是鄭朗派系的大臣,他不會誤鄭朗的事,或者刻意洩密。

隨著章楶就來到德順軍城。

在這裡他又接見了一批神秘的客人,二十幾個老人。然後將另一名客人推了出來,這些老人一看此人,全部伏下,泣不成聲:「蓋瓦王子……」

這個客人就是木征的兒子蓋瓦,不過現在的名字叫趙秉義。

章楶空降渭州消息很保密,趙秉義空降渭州更保密。

接下來就好辦了。

為了解救古渭城之急,宋朝突然從德順軍發出五萬大軍,自籠竿城與靜邊寨直撲會寧關。

領首大將乃是周永清與種誼,副將是姚兕、燕達。

燕達、張玉與周永清之威名西夏人是知道的,種誼未必有多少人在意,多是以為他靠鄭朗上位的。實際恰恰相反,種家八駿,最有名氣的乃是種諤,然而種諤缺陷很多,比如過份凶殘,最大的缺陷就是私心重。在種家將當中,鄭朗最看重的非是種諤,而是種誼,與女婿無關。

這支宋軍冒出來很突然。

然而西夏人繼續疏忽,無他,涇原路本來就是宋朝的重兵區,若是從其他地區做得隱秘,能抽出來五萬大軍。而且還有會寧關之險。龕谷失守,宋朝只來得及在德順軍前線構建了甘泉堡與通安寨,因為會寧關離籠竿城太遙遠,丟棄了。而在鄭朗經營西北時,會寧關又做過重新修葺,重新煥發出古代雄關的風貌。

本來會寧關就駐紮著一萬多西夏將士,用來牽制涇原路宋軍,聽到宋軍出擊,又從後方抽出五千兵力,使這一雄關兵力達到近兩萬人,然後就沒有再管了。

兩萬人守會寧關足矣。

況且在西夏軍隊攻擊下,古渭城城牆多處損毀,若是城中沒有鄭朗坐鎮,鼓舞士氣,古渭城早就拿下了。看上去,古渭城已堅守不了多少時日。

但是並沒有結束,後面章楶又再度親自出馬,率領向寶、劉仲武諸將,以及兩萬宋軍,還有兩萬名押運武器物資的民夫,兵出籠竿城。

當西夏人意識到不對之時,種誼與燕達兩軍合一,已經來到會寧關下。

會寧關守將妹勒保喜還沒有接到章楶親自出兵的消息。

他只看到宋軍紮下大營後不久,立即帶著各種攻城器械,來到會寧關下。

妹勒保喜洋洋自得,他擁有雄關之險,並不害怕宋軍的進攻,而且這座雄關正是鄭朗派兵士修建的,這對宋人來說,無疑是極大的諷刺。

翻轉自此開始。

論資歷無疑是種誼最淺,不過他的身份很特殊,燕達站在軍前說道:「不知道關中可準備好了?」

種誼說道:「先攻一攻再說。」

「好。」

兩軍將各種火炮與勁弩一起拿出來,對準城頭上一頓猛轟。這頓轟炸讓會寧關兵士造成一定傷亡,但不是致命的,會寧關牆垛高大堅固,有傷亡,並不大。

在後方轟擊射擊與盾牌兵的掩護之下,宋軍緩緩來到護關河邊鋪設浮橋。

在唐朝會寧關無比的重要,乃是中八關之一,它還有一個極其耀眼的歷史,一段時間內是唐朝全國最大的渡口。非是在江南,非是在關中,就是在這個會寧關。原名又叫烏蘭津,北周時在黃河邊置了烏蘭縣與烏蘭關,烏蘭關管理烏蘭津渡口。唐代因其地理位置,又於黃河南岸修了會寧關,唐朝與西域來往的貨物大半要經過這裡,還有到青海的商品與軍事物資也有一半要經過烏蘭津。因此會寧關成了唐朝的重要交通要衝,四達之地。不過晚唐之後,會寧關輝煌的一頁成為永久的歷史。到了宋朝,黃河順著汝遮谷直接折向西北,此處僅留下一條小河,沒有了大河,會寧關更失去其價值意義。

但宋朝要經營蘭州,會寧關還是很重要的,這一帶因為幾乎全部是丘陵山區,人煙稀少,會寧關的存在,可以做為渭州到蘭州最近的烏蘭路上一個重要的中轉站。但對於西夏或者吐蕃,其意義不大。

若不是鄭朗,這一關還不會重現。

到了日落時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宋軍成功的架起十幾道簡易浮橋。主要是西夏人無備,會寧關西側還有一條黃河故河,儘管是遺落成一條小河,但若在它上面架設浮橋難度會很高。東側護關河是從這條小河引過來的,不過會寧關的修建乃是防備北方西夏人,非是防備自己,因此鄭朗修建時護關河規模不大。西夏人來到會寧關後,也未怎麼修建。

現在減輕了宋軍架浮橋的困難。甚至有的窄處用壕橋就可以通過。但種燕二人為了搶速度,並沒有準備壕橋。但準備就地製造另一樣東西,疊橋。這是史上金人發明的,用木材紮成簡易木排浮於水面,上面覆蓋一層乾柴,一層葦席,最後用泥土鋪墊。這種疊橋取道的辦法,不但成本便宜,搭建方便,抗打擊能力非常強,並且矢石火炮不能入。鄭朗將這種技術帶到西北,王韶進攻湟州時偶爾也運用上。

但是種誼看到城頭上西夏人沒有動靜,也懶得製造這種疊橋。

浮橋鋪好,宋軍不顧得遠程而來的勞累,開始向會寧關發起進攻。

妹勒保喜一看,心中反而十分歡喜。如果宋軍隔著護城河,利用火炮射擊,妹勒保喜還真無輒。但到了城下,會寧關早準備了無數武器,給宋人一個天大的驚喜。

他也不知道火炮的成本,而且火炮是轟不下來會寧關的,最終還是要靠兵力強行進攻。

密密麻麻的宋軍抵達會寧關下。

妹勒保喜命令手下反擊,無數滾木擂石與箭矢一起落下。

這一次宋軍終於出現了傷亡。

但與古渭城那邊不同,這邊宋軍人多啊,不但在此有五萬大軍,後面還有軍隊兵出籠竿城,所以宋軍底氣很足。

漸漸各種攻城梯搭上城頭。

天色漸暮,兩軍卻在關上關下慘戰。

就在這時候,西夏軍隊中有少數一些人有意無意擠在一起,相互地使眼色,忽然撥起武器,向自己戰友殺去。

這一變故讓妹勒保喜呆住了,怎麼自家人殺起自家人?

第八百九十八章 大會戰(十)

叛亂的兵士並不多。但若是如此,就不叫神奇了。

此時城頭上有一個很要命的因素,那就是許多人來自會州,龕谷,特別是後來聽到五萬宋軍前來的消息,妹勒保喜增加的五千兵力,幾乎多是在龕谷強行徵兵來的。

在後勤不愁的情況下,兵力多肯定是一件好事,也要看,特別是像這種多部族的聯軍,若軍心不齊,未必是好事,此乃符堅淝水之敗的關健原因。

實際真相揭開,一點兒也不神奇,例如涇原路多出來的兵力。

今年大旱,契丹與宋朝都受到旱災牽連,然而西夏旱情不嚴重。契丹苦逼得只埋頭自顧自了,宋朝因為提前準備大量糧草,旱災有影響,但非是致命的影響。許多地區用工代賑,包括陝西大部,若是宋軍化裝成災民,甚至在西夏未出兵之前,一點一滴地潛入到渭州,包括各種軍用物資也用救助糧食名義運向渭州,只要不是幾十萬大軍的調動,保密工作做得好,西夏人很難察覺。

還有。

西夏軍隊數量龐大,然而西夏多年征戰,無論在後方有沒有設銀行,財政十分吃緊,必然從龕谷、蘭州、西使城徵用大量兵力。這些地區多是吐蕃人,多是瞎氈的屬下。他們就成了西夏征討軍最大的漏洞。

宋朝提前派斥候打探了對西夏怨氣最凶的一些部族,然後派人將他們部族中的長老秘密請到籠竿城,再讓木征次子趙秉義會見遊說,保證他們部族參與征討軍的子弟在投降的情況下,絕對不殺,安全地送返原部族。這些部族會怎麼做?並且會寧關中就有這些部族子弟,叛亂的就是他們。

大多數龕谷子弟不知道此事,但他們會甘心替西夏人賣命麼?此一時的龕谷非是史上的龕谷,許多人得到鄭朗恩惠,對宋朝並不惡。看到城頭上變故陡生,於是這些龕谷子弟一起愣住了。

這就導致一個結果。

叛亂的兵士不多,卻讓城頭上掀起很大的混戰。

韓存寶與李楶臨陣脫逃,鄭朗都不容,更不要說禍起蕭牆的危害。

城頭上在亂,下面宋軍在猛攻,天色還未黑下去之前,更多的宋兵成功地登上會寧關城頭,並且這些叛變的吐蕃還在替宋軍遊說,於是更多的吐蕃人放下武器紛紛投降。

妹勒保喜還想反抗,後來看到大片大片的宋軍將城頭許多地方控制,甚至還放下吊橋,有部分勇士登下城頭,準備打開城門,妹勒保喜聰明的做了一個舉動,逃跑。吩咐手下打開西關門,向河對岸逃命。

主將一逃,還有什麼人敢反抗,餘者要麼逃跑,要麼投降。反正宋朝不殺降俘政策已經深入人心,投降沒什麼大不了的,多少能保住一條性命。

然而到此宋軍仍然沒有結束。

種誼與周永清經過短暫的商議之後,留下傷兵與少量兵士駐守會寧關,帶了少許乾糧再次分兵追了下去。追妹勒保喜是假的,妹勒保喜還沒有那麼重要。

真正的用意乃是西方。

龕谷地區本來因為抽出兵力變得空虛,此時再一抽,變得更加空虛。

種誼帶著軍隊渡過清水河,兵伐定遠城、女遮谷、東關堡、阿干城,周永清兵伐龕谷、新城、馬銜山。

兩路宋軍多是騎兵,速度很快,新城與定遠城離會寧關並不遠。妹勒保喜手下敗兵還沒有逃回新城與定遠城,種誼與周世清大軍就殺過來了。這數座城池與會寧關一樣,多是鄭朗幫助修建的,許多城牆還用了青磚為城牆,而非是象西北大多數寨堡那樣,夯土為牆。當年西夏出兵龕谷,宋朝也不能說不支持,支持了許多武器物資,然而木征自己不爭氣,丟失了龕谷。最不爭氣的是他最後居然變相的倒向西夏。

正常情況下,龕谷周邊數城,很難攻打。但現在這數座城池幾乎沒有幾個兵士,也未想到宋朝會進攻龕谷,到了四更時分,兩路大軍來到新城與定遠城下,城中卻是靜悄悄一片,城頭上連一個巡邏的兵士都沒有。兩路大軍輕鬆的摸上城頭,打開城門,兩城一前一後,在天色未明之即,落到宋軍之中。

兩路四將,周世清資歷深,故用作主將,種誼乃是鄭朗女婿,誰也不敢不給面子。但兩個副將張玉與燕達卻成名時久,是鄭朗心中的當世宋朝十大名將之一。

當然,種誼世人低估了,實際實力在鄭朗心中,他還排在燕張之上。就是周世清也不能小視的,絕對與楊文廣和斌等人排在第二梯隊。

四將無一個是好惑的,機會難得,不顧得兵士勞累,讓兵士草草地吃了一頓乾糧後,留下一部分人駐守整編兩城,天色未明之即,再次出兵,天光剛亮之時,種誼大軍抵達女遮谷城下,另一邊周世清大軍也抵達了龕谷。

守城的兵士還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兩城陸續再次易手。

趁熱打鐵,兩軍再次出擊,周世清兵進馬銜山營地,種誼則是兵分兩路,自己親伐東關堡,燕達出征阿干城。

這次經過幾場小小的血戰,於傍晚時分,再度拿下一營寨一堡一城。特別是龕谷,城堅,多窖積,夏人號為御莊。雖然因為出兵古渭城,讓西夏人帶去大量物資,但在龕谷仍有許多糧草。

得到龕谷,此次宋朝出兵連糧草都省去了。事實章楶雖讓兩萬民夫押運物資,也多是武器或者其他物資,糧草在其中占的比例不大。

直到這時候,章楶的後路大軍還沒有抵達會寧關。聽到前方稟報,章楶哭笑不得。

勝利完成了作戰任務,按理說宋軍要停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所有人馬兩天一夜未合眼了,其中還經過了數場戰事,一個個累得不行。然而種誼異想天開,向燕達下了一道命令,讓燕達沿著阿干城兵進蘭州城,他自己沿著黃河同樣箭指蘭州城。蘭州古稱金湯城,易守難攻。但與龕谷一樣,因為抽出大量兵力,餘下的兵力多駐紮在蘭州西側的京玉關,防止宋朝西路大軍自邈川兵進蘭州城,此時蘭州城中同樣兵力空虛。

兩軍幾乎同時於四更時分,摸黑抵達蘭州城下。

宋軍一到來,守城的西夏兵士就察覺了,此時宋軍人困馬乏,然而蘭州城中兵力少,又正是睡得最香的時候,根本就未想到宋軍膽大包天,敢進伐蘭州。以前鄭朗風頭最盛的時候,也沒有打過蘭州主意,況且現在表面上是西夏佔據了上風。因此雖察覺,沒有多少來得及兵士參與防禦。激戰了一會,宋軍史無前例的成功拿下蘭州城。

未來得及歡慶,兩軍一合,兵伐西關堡。此時西關堡與蘭州城一樣,兵力很空虛。不到中午時分,再度易手。

啃不動了,而且前面京玉關西夏兵力雄厚。

種誼這才停下狂奔的步伐,先派人將情況向章楶急報,又悄悄地派了幾個人,潛向湟水,與正在掃蕩拶族等反宋部族的郭成聯繫,這才下令三軍輪流休息。

這時候,章楶的前鋒軍才剛剛抵達會寧關。聽到消息,連章楶也不由地直冒冷汗,以前認為郭成猛,沒想到這個小種更猛。

若是韓琦為統帥,種誼與郭成也許就被砍腦袋了。但章楶與王韶之所以成為一代名將,非是韓琦,他們比較愛惜部下,在史上王韶甚至沒有處執李楶與韓存寶,章楶默視郭成整天洶酒。

郭成雖未聽軍令,兵進巴金堡與邈川城,至少輕取巴金堡會少犧牲一千多宋軍,有好功之嫌,戰功卻不能否認的。只是後來兵進邈川城多少有些畫蛇添足之舉,若不是王韶及時補救,可能就會添亂子。

然而種誼的做法不同,若不圖湟州,得到蘭州城未必有多大意義,相反會與西夏不死不休。圖謀蘭州,並且準備幾年後兵伐西夏,得到蘭州城意義非同小可,等於將湟州與西夏東路關了起來。還有大拔斗谷的西路,可那條道路艱難崎嶇,楊廣兵伐吐谷渾時自此道走,折損了三分之一的將士。而且得到蘭州城,雖不能將河西走廊關起來,但關了三分之一。只要再前進一步,拿下涼甘二州,就等於將河西走廊徹底從西夏領土上割去了。

但得到蘭州,出忽計劃預料。

章楶一邊擦著腦門子上的冷汗,一邊想法補救。遇到這些凶悍的部下怎麼辦呢,王韶替郭成擦屁股,他也只能替種誼擦屁股。一邊下令讓後方大軍加快速度,進駐各城關,一邊向呂公著班兵,讓呂公著從兵方將兵力調到渭州,讓渭涇餘下的兵力提前進入龕谷,否則會影響到整個軍事行動。

這次宋軍行動太快了,消息反饋到興慶府,許多人還不相信。經過確認後,所有西夏人大驚失色,道理很簡單,不僅龕谷地區與蘭州失守,而且梁乙埋十幾萬大軍全部關在一個大大的牢籠裡。

章楶在補救,種誼與部下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爬起來。

種誼與燕達二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章楶在後方絞盡了腦汁,兩人不管的,他們只想到自己無意中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還沒有到慶功的時候,西方還有一個城池,京玉關。

兩人將軍隊集點,再次踏上征程,奔赴京玉關。

大軍來到京玉關前,沒有立即攻打京玉關,而是下令紮營。京玉關有三千西夏守軍,用來守關綽綽有餘,但不敢主動出城交戰。

到了第二天,郭成停止掃蕩,如約而至,將手下集中起來,一路向東,向京玉關趕來,準備一東一西聯手攻打京玉關。京玉關的守軍聽到郭成軍隊即將到來,一看不妙,很聰明的丟下京玉關,逃向西南方向,自西南渡過黃河,逃向喀羅川(莊浪河)河畔的卓囉和南軍司駐地。

未廢一兵一卒,又奪下京玉關。其實就是西夏人反抗,東西夾擊,京玉關也必失。

自此,不但蘭州掌握在手中,還自京玉關至邈川,與西路大軍聯成了一線。

其意義非同小可的。郭成與種誼燕達於京玉關碰面,開玩笑的捶打著種誼的胸口道:「小子,你牛。」

「不敢,不敢,我是向郭將軍學習的。」

郭成摸了摸屁股道:「小子,我兵伐邈川城,讓你的泰山狠打了一百杖,這次你準備挨大板子吧。」

種誼道:「郭將軍,無妨,真不行,我將娘子喊到蘭州來。」

郭成鬱悶了,鄭朗女兒往前面一攔,誰敢打種誼大板,最後氣憤道:「不行,你得請我喝酒。」

「好。」

兩軍於京玉關前暢快的飲酒吃肉。不管怎麼說,因為西夏人兵進古渭城,造成重重危機,終於揚眉吐氣一回,全軍上下皆十分高興,這一天,幾乎將京玉關儲存的美酒全部喝光了。

但危機並沒有結束,現在主要問題宋軍是鯨還是象?

王韶有王韶的危險,隨著大軍深入到河南,即將面臨著青莊、董氈與董氏三面聯手反撲的可能。

宋軍成功地將會寧關、龕谷與蘭州拿下,將梁乙埋十五萬大軍關在裡面,梁乙埋遲早要撤兵,西夏人也必反撲,若是兩面西夏軍隊聯手得當,不但將這個牢籠撕破,還會給宋軍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是鯨,這頭大象就是一頓極好的美味。是蛇,這頭大象必然將蛇的肚子生生撐開,那怕這條蛇是一條蟒蛇。

第八百九十九章 逆轉(上)

狂歡了一天過後,各奔東西。

還有任務,種誼與燕達要出兵龕谷、馬銜山,順著東川谷,向熙州進軍。

其實得到蘭州,防禦沒有想像的那麼困難,蘭州以西就是大河,這一段河流湍急,能得過大軍的渡口並不多,只要將這幾個渡河守住,西夏人也就鞭長莫及了,或者自會州南下,防禦的也就是這一段,至於會寧關北端皆是蒼茫的大山,有一些小道,但不適合大軍前進。並且蘭州自古以來就以金湯鐵壁著稱。

這次讓種誼偷了機,否則就是十萬大軍過來,也要苦攻數天,才能將蘭州拿下。元昊拿下蘭州也是偷了機,以李繼遷的雄才大略征六谷部,還被擊斃了,若不是同源於黨項族的迷般囑與日逋吉羅丹反叛,並且迷般囑拉攏了十三族者龍中六部,使六谷部內亂,加上宋朝駝鳥政策,使李德明得到涼州六谷部,使蘭州失去羽翼,再加上吐蕃內亂,否則元昊未必能得到蘭州。

這裡,種誼疏忽了一點,民族基礎!

無論六谷部,還是蘭州諸蕃,那怕是五代時,就與中原保持著友好往來。鄭朗來到渭州後,市易帶來的便利與財富,還有鄭朗的盟會,對諸蕃的尊重,更推動了這種友好基礎,加上種誼是鄭朗的女婿,因此沒多少老百姓反抗。

不管是什麼原因,終是超額完成了第一批任務,種誼返回蘭州城,章楶也來到蘭州城。

種誼又將情況詳細做了匯報,準備出兵龕谷,但讓他很失望。

章楶笑瞇瞇地說道:「是誰下命令,讓你攻打蘭州的?一個個都像你與郭成,這個軍隊還有誰能統管?」

「章知州,屬下也是看到一個好機會,想試一試,只要代價不高,拿下蘭州,就與河湟溝為一線,未來也減輕了龕谷防禦負擔,否則西夏人就能從會州與蘭州兩個方向進攻龕谷。」

「你說得有點道理,可你有沒有想過,得到蘭州,等於再也沒有迴旋餘地了。至少這幾年,你的翁翁(岳父)都未打算謀劃西夏。」

西夏蠻橫地說古渭州是俺們的,你們宋朝離開,這個說法無理,但古渭州也不是宋朝的,誰拳頭大就是誰的。龕谷也是如此,西夏肯定認為是他們的,然而宋朝一直未承認龕谷是西夏的。如果用木征的名義,隨便給木征兩個兒子或者木征自己掛一個空頭官職,宋朝強行佔領龕谷,也有一個說法。

但蘭州就不同了。

宋朝喊誰來持空頭官職都占不住腳。

再加上北方宋朝佔據綏州,西夏只能不死不休。

種誼嚅嚅不知怎麼回答。

章楶又笑瞇瞇地說:「這樣吧,我將責任擔下來,但你給我好好地呆在龕谷。」

熙州那邊沒你事了。

說完,章楶做了一個送客的動作。種誼離開後,章楶卻笑了起來。他忽悠了種誼,與什麼說法無關,西夏此次三路大軍十五萬,招招要宋朝的命,還要什麼說法!

之所以留下種誼,是看中了他的特殊身份,來到龕谷,章楶才想到種誼是鄭朗女婿,戰爭重要,百姓安撫也重要,打下來要守住,這才留下種誼。還有這麼長的戰線,也需要得力大將幫助。

於是改變了計劃,讓周世清與張玉殺向龕谷。

……

廓州算是河南最好的地方,南邊就是唐朝鼎鼎大名的九曲之地,還有大河之便,唐朝與吐蕃人僵持時,雙方皆在這是屯田,於是黑齒常之經常晚上跑到吐蕃地裡偷割吐蕃人的麥子,有時候心情好順便殺人放火,連吐蕃的戰神論欽陵都拿這個老潑貨無輒。現在赤嶺以西是狗頭拜了,但在廓州水土還未怎麼破壞。

此時乃是河南人煙稠密之地(長編紀事本未青唐錄裡記載,廓州招到大首領洛施軍令結並葩俄族阿撒四等計一千餘人,管戶二十萬。讓我再次產生糊塗,古廓州的面積僅相當於北宋杭州的四分之一,杭州人煙如此稠密,在北宋時還不足二十萬戶,小小的古廓州那來的二十萬戶。沒辦法考證了,反正各位就當廓州有很多人吧)。

最大的部族乃是葩俄族,幾乎是一枝獨秀,不過宋軍來勢洶洶,雖然組織了近三萬兵士,但不敢反抗。葩俄族首領一面據守廓州城,一邊向鬼章與董氈求救。

鬼章未回應。

古邈川一戰將他殺慘了,不是殺死多少部下,而是讓他失去了凝聚力,沒有凝聚力,就不能號召各族,並且溪巴溫一直在札曲虎視眈眈,還親自到廓州與宋軍聯繫,更不敢分兵。

倒是董氈那邊有了回應。

然而離得太遠,這就是青海的特殊地形,若拉直,自廓州到青唐城或者湟州城不足八十公里,事實非是,湟州到廓州還要好一點,兩百來里路,但廓州到青唐必須走一百二十里路折向承風嶺,再從承風嶺走好幾十里路抵達白土嶺,從白土嶺還有六十里才能到達青唐城。董氈也不會傻呼呼地將軍隊自青唐調過來,而是讓阿里骨的弟弟蘇南黨征手持他的令箭,前往承風嶺,召集承風嶺以東各族軍隊。

蘇南黨征招集了兩萬人,浩浩蕩蕩向廓州殺去。

王韶到廓州後再次停了下來,也讓他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宋軍是屬吃柿子的,只能挑軟的吃。並且吐蕃兵力已遠遠超出宋軍數量,又佔據了天時地利人和。因此蘇南黨徵信心滿滿地抵達廓州城。

果然不出他所料,聞聽他的軍隊抵達,宋軍開始徐徐向東撤退。

蘇南黨征英勇善戰,雖是回鶻人種,卻是吐蕃國內有名的勇士,還是一個小青年,年青了就會好勝,宋軍一路西上,將河湟打得幾乎像一個破篩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那有這個好事!

於是與葩俄族首領一商議,兩軍會合,殺出廓州城,正好廓州到米川城的道路是在黃河邊,多是開闊的河谷地帶,利於吐蕃騎兵戰鬥。四萬多吐蕃鐵騎浩浩蕩蕩向東南方向衝去。

中計了。

兵力多,兩倍都不到的兵力,好意思在王韶面前說兵力佔據優勢?至於天時地利的啥,見鬼去吧。

戰到現在,鄭朗漸漸已經把握到王韶一些用兵脈博。

王韶用兵,就是先斬去羽翼,再對付主幹。因為若動主幹,羽翼會一起過來支援,比較難啃,但動枝葉,主幹未必會大力支援,就是主幹支援,其他枝葉也不會支援。枝葉砍去了,主幹也就一無所有了。

因此進軍河州先對付熙州,再對付洮岷,最後才對付河州與木征。

進軍湟州還是如此,原先那是一種高姿態,別當真,王韶根本不想攻打宗哥城,倒是這次征服河南倒是真的,留下苗授呆在湟州,郭成掃蕩湟水北部諸族,也是真的,然後自湟水北進軍勝鐸谷,貓牛城,最後董氈成了一個光桿司令,還拿什麼來反抗宋朝?

王韶戰略思想也是如此。

想動西夏,必須收復河湟,隨著種誼成功拿下蘭州,若是將這個成果鞏固,就看到好處了。

慶歷時不算,它成了過去式。原先西夏將勢力蔓延到古渭城下,直接威脅到秦州安全。西夏若進攻,就像這次,本土出動一部軍隊,從當地徵集批軍隊,馬上就構成了危害。然而宋朝出兵對付誰?蕃人?羌人?他們只是一個替死鬼,與宋朝並沒有多大的恩怨,宋朝一動手,反而給了西夏人挑唆的借口。幸好以前宋朝將古渭城守住,不然會十分的尷尬。

現在就不同了,防線相對而言,反而縮短了,退可守,進無論北指屈吳山天都山,或者西出涼州切斷西夏的河西走廊,招招致命。

而且還有吐蕃的動向。

木征親自向西夏稱臣,未必當真,但木征原先對西夏使者十分客氣,對宋朝使者卻十分的傲慢,至少是一個反宋仔。董氈要好一點,不過他有一個養子阿里骨,若不經營河湟,大軍兵伐西夏,會充滿無數變故。

同樣的原理,想經營幽雲十六州,必須平滅西夏,西夏多次急吼吼地要與契丹聯手對付宋朝,宋朝經營幽雲十六州,西夏人能不動手麼?

可任何事物不是十全十美的,比如王韶的戰略,若不是鄭朗支援,沒有延續性,便有可能成為爛攤子,史上就是如此,雖得功,不大,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導致千古爭議復熙河。

但鄭朗參與進來,讓王韶戰略能延續下去,王韶本人不會立即雪藏,那麼這個戰略就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戰術也是如此,不能說這種戰術不好,可要是遇到一個高手,有可能就會落敗,然而鄭朗重視情報工作,密密麻麻的情報網立即將這一戰術的短板彌補上。

章楶也是如此。

他重視情報,長於算計謀略,最喜歡的就是絞肉機戰術,設肥大的誘餌,將敵人主力捲進來,慢慢絞殺。這個戰術最大的要求就是要知人善用,風暴的中心必須有一根定海神針,挺住敵人的龍捲風,外圍的將領必須學會靈活機動,還要有凶悍不怕死的精神。

涇原路戰役是如此,現在的東路軍隊戰術還是如此。史上平夏城戰役也是如此。

至於如何用人,更不用說了。

也就是說兩人戰術都有一定的缺陷,不過因為有鄭朗,將其缺陷彌補上,失敗的機率已無限的下降。

當然,能想到這一點說明鄭朗本身軍事修養在提高。

其實這場大會戰雖然龐大輝煌,在鄭朗心中還是一次演習,為伐夏提前做的實戰演習。征伐西夏又可以看成平滅幽雲十六州的演習。不過那時鄭朗多半會淡出政壇了。

還能呆下去麼?

再呆下去,不是功高震主,早不知道將趙頊震到那個旮旯了。

眼看蘇南黨征就要追上,宋軍不慌不忙地停下,將輜重車排在前面,非是劉裕那個卻月陣,只是讓吐蕃騎兵將速度放慢。

兩軍接近,宋軍弓箭弩炮齊射。

一個個吐蕃兵士從戰馬上倒下,但這不要緊,只要衝進宋軍裡,處於近身戰鬥,這些武器就失去了作用。在蘇南黨征的喝喊下,吐蕃繼續向著宋軍衝陷。

但他又料錯了。

這些武器只是起進一步逼迫吐蕃人速度下降的作用,順便起到一定的殺傷,還有就是削減吐蕃人的士氣。

真正決定生死的還是在正面戰場上。

吐蕃人凶悍,西軍也凶悍,雖有高原之利,可宋軍多是來自陝西本土的兵士,這裡的海撥雖高,但不是致命的高,影響不大。當然,吐蕃人更多。不過他們有宋軍的軍紀麼?有宋軍的相互配合麼?還有宋軍犀利的武器盔甲麼?還有……將領!以及指揮官的才能!

郭成在掃蕩,苗授留在湟州策應,種古在邈川城,張整在巴金堡,李浩在綏遠寨。但軍中還有王君萬、姚麟、劉闃等勇將。個個皆不亞於蘇南黨征,特別是王君萬,就是單挑,蘇南黨征也未必是其對手。

之所以在廓州城停步不前,就是有意再次造成一種假象,吸引鬼章或者青唐那邊的援兵到來,一戰而定乾坤。最少將河南這個乾坤定下來。

臨近九月,即使在白天,廓州也有些涼意了,到了夜晚更是寒氣逼人,但正是作戰的好時光。

天上白雲悠悠,天空蔚藍。

一行大雁南飛,大約是被地面無數人的殺氣驚起,發出一陣陣悲鳴。

吐蕃人越來越近,王韶將手中大旗揮起。

中間宋軍仍在射擊,兩側卻分出騎兵主動迎了上去。

七八萬大軍,混戰在近十里方圓,騰起道道塵埃,一會兒肉眼都難以分清了。

蘇南黨征這時候就是一個傻帽。

像這樣的大混戰,就算是兩部的兵力,也不能稱為佔據多少優勢,往往作為長官的指揮能力就可以當成一倍兵力。論指揮能力,當真他是久經沙場的王韶對手?

不錯,以前吐蕃戰績算是很輝煌,那是唃廝囉在世,河湟上下凝聚一心。此時的吐蕃如何與彼時吐蕃相比?

看著灰霧中的人影馬影,蘇南黨征雖在指揮,額頭上卻漸漸涔出冷汗。

第九百章 逆轉(中)

王韶看了看天空,在西北戰爭有一條特別要注意的,那就是風沙。廓州風沙影響不及西夏,但大風刮起來,也會從赤嶺西側刮來大批的風沙,此時戰場上塵霧瀰漫,可與風沙不同,這只是戰馬帶起來的灰塵,即便宋軍位於下風,並沒有多大的危害。然而一旦突起大風,吹來大團的沙礫,宋軍就會大敗了。

天氣不是王韶能決定的,能決定也無法選擇。

還好,天高雲淡,微風清揚,是一個好天氣,王韶將視線繼續投放在戰場上。

自鄭朗第一次來到西北後,建立了一支騎兵,現在騎兵規模已經擴大。不僅有蕃人羌人,還有漢人的禁兵,禁兵佔據六成以上。禁兵要輪休的,但返回京城後,京城郊外還有一些牧監,這些騎兵仍然訓練。

當然,真實的戰鬥力,蕃騎比京城的禁兵要強大,之所以保持禁兵佔據六成以上數額,還是為了拱衛京畿力量,否則長久後,國家重心必然西傾。有可能會危脅到國家安全,有可能平安無事,但最少能堵住大臣的嘴巴。

這麼多年了,這支騎兵漸漸成長起來,能不能適應北方寒冷的大草原作戰,不得而知,但在西北,絕對沒有問題。

不僅有十萬漢人禁兵騎,蕃騎羌騎,還有步騎兵,實質是步兵,不過也訓練了騎術,馬下作戰是他們強項,可逼急了,他們也能上馬狂奔,或者弄一些花架子。

現在雙方都保留了一支預備隊,宋軍這一邊保留了一萬多兵士,他們多是弓弩兵、槍兵、刀兵與盾牌手,但都具備了另一個身份,步騎兵。

其餘的都是騎兵,已經投放到戰場上。

王韶瞇縫著眼睛看著戰場,不會看,戰場上十分混亂,雙方兵士糾纏在一起,或進或退。會看,這些兵士、旗幟就能在眼前構畫出一條條移動的線。經過數次大會戰,王韶眼界也在提高,眼睛在看著戰場,腦海裡卻是一條條移動的線路,不久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戰場形勢對宋軍開始有利了。

王韶能看出戰場的形勢,蘇南黨征卻是十分吃力。

過了許久,直到中軍吐蕃軍隊一步步退卻,他才看出來對吐蕃人不利,於是投放了一支預備隊支援中軍。但這時吐蕃人士氣開始削弱,這支預備隊投放上去,還是沒有頂住王君萬的攻擊,又開始緩慢地退卻。

其實這意味著吐蕃軍隊巨大的危機即將到來。曹劌論戰,一鼓作氣,二鼓衰,三鼓竭,吐蕃人有仗自己兵力佔據優勢,興沖沖而來,但發現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士氣就會低落,僵持到一定地步,就意味著崩潰,這與曹劌論戰是同理。

蘇南黨征看不出,更不知道曹劌論戰的故事,看到一支預備隊投放上去,還是不起作用,凶性發作,親自帶著一支預備隊,撲了上去。

在他帶動下,只是一會兒功夫,中軍就漸漸穩住,還隱隱有了反撲之勢。李憲對王韶說道:「這個蘇南黨征還是不錯的。」

「一個莽夫罷了。」

王韶說完也開始下令,將老將劉闃喊了過來,道:「劉將軍,你帶三千兵士,攻向敵人的右翼,務必迅速將敵人擊敗,再殺向中路。」

「喏。」

劉闃帶了三千預備隊殺了過去。

這似乎是一個很無理的安排,吐蕃人依然用原始的帥旗指揮,想擊敗吐蕃軍隊,必須擊敗中軍,砍翻帥旗,大捷就有了。然而王韶沒有這麼做,原因很簡單,一是這裡是廓州,董氈凝聚力不強,有一些部族死忠於董氈,但大多數部族首鼠兩端,僅是迫於董氈的威望,不得不派出族中子弟前來參戰。二是蘇南黨征雖是董氈養子阿里骨的親弟弟,終是一個回鶻人種,阿里骨都有許多人不服,況且還不算是董氈養子的蘇南黨征。蘇南黨征雖勇猛過人,號召力不強。

從戰場上也能看出,許多部族各自為戰,並沒有抱成團。單體戰鬥不弱,可節節敗退,正是這個原因。若是唃廝囉在世,王韶只能攻打中軍,那將是一場慘戰,現在卻沒有這個必要。當然,唃廝囉若在世,宋朝也沒有必要與吐蕃人交惡。

劉闃衝了過去。

此時宋軍百戰百捷,士氣正是最旺的時候,並且國家情況也十分良好,那怕朝廷遇到前所未有的旱災,在嚴密的救援措施下,百姓並沒有出現餓殍千里的慘劇,因此從前線到後方,大多數呈現出一種朝氣蓬勃的良好局面。

而且從上到下,開始知道宋軍東路軍開始反攻了,也沒有必要再保密,此時士氣無疑達到巔峰。

劉闃斜斜插了進去,本來吐蕃右路軍在姚麟攻擊下,漸漸不支,劉闃這一插是致命的,蘇南黨征親自帶領手下進入中路戰場,是鼓舞了士氣,後方卻無人指揮了,加上霧塵籠罩著戰場,吐蕃左路看不清戰場形勢,宋軍兩軍夾擊,左路軍激戰一會,大潰而逃。劉姚二人追擊下去,但這只是一個開始,追擊是假的,藉機兩軍攻向吐蕃後軍。

一部分吐蕃人看到後路漸漸被宋軍切斷,心神搖動。王韶站在坡頂上看到時機到來,果斷地下令將所有軍隊投放到戰場上。吐蕃人大敗開始。蘇南黨征阻都阻擋不住,只好隨著敗軍逃向廓州城。

後面宋軍不依不饒,繼續追擊。

兩軍死死裹在一起,以致於蘇南黨征逃到廓州城,城門都沒辦法關上,他只能繼續逃向北城門,宋軍仍然在後面緊追不捨。到了第二天傍晚,追趕搜索這才結束。

吐蕃近五萬兵馬,經過廓州一戰後,犧牲了近七千人,餘下兩萬多人成為戰俘被抓獲,僅有一萬九千餘人逃出生天。

這是王韶進入河湟後最大的一場戰役。經過這一戰後,廓州境內幾乎再無什麼部族有反抗的力量。這一回王韶沒有再磨蹭,大軍隨後拿下膚公城,接著穿過大小榆谷,向鬼章部發起猛攻。

鄭朗害怕王韶不重視鬼章,刻意講了一個現象,那就是高麗現象。小者鬼章,大者高麗與西夏。比如說西夏,說它多強大,但認真分析,真的不強大。可它挺過了一道道難關,屢戰屢敗,在不停的失敗中,領土卻奇怪的擴張。高麗也是如此,唐朝不可謂不強大,但高麗卻從虎口中奪食,那怕是在唐高宗唐軍依然強大之時,卻奇怪地在一次次失敗中,從新羅之地也就是朝鮮半島的南部擴張到平壤城下。

但是不是很強?

真的不能說他們不強,這種現象就像是野草,看似弱小,可無論野火怎麼燒,春風一來就生出來了。鬼章亦是如此,想要他不為惡,只有一個辦法,斬草除根!

王韶前期進軍,手段雖強,民族政策做得很好,在戰場上殺戳,戰後立即安撫。然而這一次不同,手段不但強硬,也十分地血腥。大軍自膚公城南上後,就掛起了兩面大旗,一面是犯我中國者,雖遠必誅,一面是替景思立雪恥!

兩面大旗一樹,其他各部族皆禁噤若寒蟬。

鬼章擊殺景思立之後,將景思立的人頭當成皮球玩,並且一度拿給西域諸國使者面前,作為宣揚武功的道具,這件事連宋朝都知道了,況且這些鄰近的部族。

鬼章兩次大敗,同樣失去了凝聚力。從廓州到積石軍,有大小榆谷、九曲等水草豐美之地,不僅有溪族、果莊族與葩俄族,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各部。鬼章古邈川一戰大敗,廓州城蘇南黨征二敗,無人敢折宋軍鋒銳,看到宋軍打出兩面旗幟後,一個個心中很清楚,鬼章的做法激怒了宋朝,於是全部做了壁上觀。

宋軍到來,鬼章東路讓溪族切斷,除非逃向河西,到了河西只剩下戈壁灘了,逃無可逃,逼迫他不得不在河曲率領部下迎戰宋軍。這一戰與廓州戰役不同,宋軍已佔據了兵力優勢,鬼章連戰皆敗,只好連戰連逃,向溪歌城撤退。

宋軍一路不停的追擊,來到溪歌城下,城中溪族餘部看到宋軍到來,突然反水,裡外配合,宋軍拿下溪歌城,鬼章一家上下全部擊殺。至此,河湟河南地區除了河州南方、積石軍東方與洮州西側溪巴溫、董氏、木波族等在內未拿下,其餘地區全部收復。

同時還有一個意義,唐朝雖一度出兵到了中亞河中,但對青海直接管理的地區,最巔峰時只達到九曲部分地區,一段時間積石軍黨項部族與赤嶺以西的吐谷渾部族雖臣服於唐朝,唐朝卻沒有真正佔領這一地區。宋軍拿下溪歌城,卻是真正的佔領與經營,至少在這一地區,比唐朝疆域還大那麼一點兒。對於弱宋,僅此一條,就會激勵許多將士百姓的士氣。

但河湟還沒有定下乾坤,佔據的地方越多,王韶手中機動兵力就越少,吐蕃真正的主力部隊並沒有擊潰,他們還在董氈手中,如果董氈會用兵,王韶局面不但沒有好轉,相反的凶險性更高。

……

蘭州,章楶接見了二十幾個客人,六谷部的代表。

六谷部不是指六個部族,而是指涼州境內古浪河、黃羊河、雜木河、金塔河、西營河與東大河六條河流形成的河谷綠洲地帶,在這六個河谷上的諸多部族自唐朝涼州淪陷後,各部族自發組成的鬆散聯盟,有漢人,有蕃人,蕃人包括羌人、鐵勒人、回鶻人、吐谷渾、吐蕃人等等種族。

雖然中原王朝對此沒有辦法管理,但六谷部一直保持著與中原王朝友好的關係,甚至很長時間請漢人來擔任主帥。第一任首領孫超就是漢人,其次是李文謙、吳繼興、陳延暉、折逋嘉放、申師厚、折逋支、折逋阿喻丹、折逋喻龍波、潘羅支、廝鐸督。其實前期宋朝因為六谷部嚮往漢人文明,有多次唾手可得的機會,不過因為契丹所逼,宋朝對南方不感興趣,對西方也不感興趣。最後六谷部淪陷成為西夏的領土。

就是到現在,各部族對宋朝依然不是很惡。

宋朝突然出兵蘭州,梁乙埋十幾萬大軍一起裝進口袋,其中就包括許多六谷部子弟。

本來在西夏打壓之下,六谷部漸漸衰落了,如果這些子弟一起犧牲,六谷部更加勢危。於是一些部族派出長者,前來蘭州求情。

章楶聽他們將話說完,呷了一口茶,反問了一句:「諸位長老,如果我朝沒有安排,讓西夏將古渭城攻破,會引發什麼後果?你們的子弟在中間又扮演什麼角色?」

這些老人一起語塞了。

如果宋朝沒有提前佈置,十幾萬大軍到來,可能三路都被攻破,王韶必成為海外之軍,沒有供給,沒有援兵,會全軍覆沒,西夏人也會成功得到熙河二州,並且將勢力向南發展,拉攏洮州諸羌。關健的是一旦古渭城失守,鄭朗必死無疑!

六谷部子弟未必會替西夏賣命,但在中間卻扮演了一個幫兇角色。

一個長者皺眉說道:「章知州,我們寄人籬下,也是被逼的。」

章楶不緊不慢地又問了一句:「前幾年葫蘆川一役後,我朝為了彰顯仁義,將夏國所有戰俘全部釋放回去,但最終換來的是什麼結果?」

最終換來的是梁氏更凶殘的報復。

這件事在宋朝引起廣泛的爭議,認為鄭朗做法是錯誤的,畢竟西夏百姓並不多,七十幾萬戶,壯丁不過一百餘萬人,三萬多戰俘對於西夏來說,可不是小數字,不僅影響到其軍力,還影響到生產力。

實際是鄭朗迫於國內保守派壓力才這麼做的,我們大勝了,無償將戰俘送還,還同意重開互市,準備賜其歲賜。不可謂不仁義,但西夏還要侵犯,那就不是我的錯,而是西夏好不起來了。

為什麼保守派要苟和,原因很簡單,保守派勢力強大,以朔黨為中心,他們家族與產業多在北方,一旦開戰,可能引發契丹入侵,他們家族與產業會受到傷害。這一點與明朝的倭寇很相似,倭寇沒有那麼強大,然而東南諸勢力因為海禁,利益受到傷害,因此與倭寇勾連,擴大自己收益。至於真假倭寇殺死多少百姓,管他們屁事。

釋放戰俘,乃是政治所逼,在軍事上,肯定是錯誤的做法。

章楶舊事重提,不是說其對錯,而是釋放一個信息,這一回西夏休想再有這個好事了。西夏有沒有好事,與六谷部也許沒有關係,關健是這次出征,為了節約成本,提高速度,一半以上的兵力來自龕谷、西使城,還有就是涼州地區,包括六谷部就有近萬子弟參加,若不是有這麼多子弟進了大籠子,這些長者也不可能前來求情。

本來六谷部勢力越來越弱,這一萬子弟不能回來,六谷部徹底會江河日下。這些老者不是傻子,一聽更急了,其中一名老者說道:「章知州,我們六谷部願意配合朝廷出兵涼州。」

章楶譏笑一聲道:「就是朝廷出兵涼州,你以為你們委屈啊。」

「不敢,我們涼州幾百部族皆日夜盼望中國經營涼州,可中國大軍遲遲不來,夏賊凶殘哪。」其中一名老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

章楶讓他弄得有些傻眼。

事實六谷部這些年日子不大好過,西夏人也不敢滅族,但為了統治,必然進行種種打壓,無形中讓六谷部勢力一步步削弱,這才便於統治涼州,甘州地區亦是如此。就是宋朝答應將一萬子弟平安放出,以前六谷部各個聯盟也沒有以前那樣風光了。

章楶迅速想通所有過節,微微一笑,道:「你應當聽說過一個故事,我朝太祖曾用玉斧揮於地圖上大渡河,說自此以西朝廷不再經營。也許你們六谷部各有各的特產,也算是在西北一個好地方,可在我朝眼中,並不稀罕。」

然而這些長者眼中都出現了疑問。

宋朝也不是說不經營大渡河以西,但確實不怎麼重視,大渡河以西有許多地盤屬於宋朝管轄的,可多是羈縻地區。

這些老者的疑問是宋朝既然不想擴張,為什麼要經營河湟。章楶迅速給了他們答案:「不錯,朝廷這次是經營了河湟,乃是董氈與木征向西夏倒戈所逼也。但你們不要想錯了,為了經營河湟,朝廷不但要犧牲無數將士,還準備拿出三四千萬緡錢來建設河湟,以後還要陸續用各監契股一兩百萬緡的盈利,賞賜給各蕃候首領。你們說,朝廷得到河湟換來什麼好處?」

這幾十個老者不知道怎麼回答了,宋朝得到河湟沒有好處,得到涼州又有什麼好處?

至少以前宋朝的表現,確實如王韶所說,是一個極其內斂國度。

但真是這樣?

二十幾個老者不由看著王韶,王韶沒有再說話了,只是玩味地轉動著茶盞。

一個老者問道:「王知州,中國該如何才能相信我們?」

章楶答道:「自從西夏入侵以來,我朝許多將士遭到夏賊殺害,這些兇手當中必然有你們的子弟。憑什麼你們說要放就放?難道大宋虧欠你們涼州各部?」

「沒有……」可是老者說完後,額頭上涔出汗水。

他明白章楶要的是什麼了,宋朝可以放過他們子弟,必須讓他們子弟配合宋軍,對西夏人裡外夾擊,當作投名狀!這個不要緊,可是以後怎麼辦?宋軍放過他們子弟,西夏人會不會放他們的部族?

「你們可以慢慢想,但某要說一句,你們的時間並不多。」章楶說完,當著他們的面,讓侍衛拿來一張大地圖,上面標注著東路軍所有軍隊的行軍路線,沒有保密的必要了,就當著這些老者的面,章楶伏在地圖上看。這些老者也確實好奇地看了它,但看完後,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

第九百零一章 逆轉(下)

地圖是整個東路軍的地形圖,但上面標注著各種黑線,這些老者單從黑線上是看不出什麼的,可簡單的還會看出來,這些黑線是宋軍的反擊路線。

宋軍必然反擊,但讓他們驚訝的是反擊路線如此之多,多達四十多條,幾乎每一條能行軍的道路上,都繪製著黑色的線條,最讓他們關注的有兩條,一是汝遮谷,二是龕谷——馬銜山——結河堡,結河堡下有一個粗黑的箭頭,宋軍已經兵臨結河堡下!

……

梁永能也得知蘭州失守的消息,他緊張,但不焦急。

因為他手中還有三萬多兵馬,還有結河堡、北關堡,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還沒有接到梁乙埋的通知。

宋軍還沒有動,他先是讓梁格嵬率領一部人馬進入結河堡,結河堡北上馬銜山,西臨河州,南下熙州,是一個交通要道,王韶修砌結河堡時,修得十分高大,現在反成了梁永能的仗持。

這個想法似乎沒有錯,就是周世清與張玉二人率領左路軍南下,再加上熙河城、臨谷堡、康樂寨的兵力,宋朝兵力仍不佔優勢。再說他未得通知,也不敢撤兵。其實這都無所謂,關健是梁永能不甘心!

梁永能的想法成了這一戰的轉折點。

這些年,宋朝與西夏發起多起戰鬥,有勝有負,但有一條定律,若是雙方在兵力相等的情況下,西夏必敗。就連六谷部的那些老者都看出來了,梁永能身在局中,卻不知……

兵貴神速。

結河堡沒有梁永能所想的那麼保險,但若強攻,傷亡會十分慘重。周世清與張玉二人也許在史書上不是那麼耀眼,但也能算是名將。

史上王安石諸法中爭議不大的有倉法、農田水利法等等,還有就是將兵法。

與鄭朗對軍隊改制差不多,針對宋軍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弱點,京畿設三十七將,陝西五路設四十二將,東南六路設十三將,派嘗經戰陣大使臣專掌訓練,早晚兩教,日夜按習武藝,一將兵力人數不等,從三千到一萬人。

這個思路是來自范仲淹,范仲淹曾在延州將禁兵一萬八千人分成六將,效果顯著,但將兵法更進了一步,嚴令各將士兵不再隨意調動,將隨兵走,兵隨將走,各將專軍政,州縣不得干預,由是大規模裁兵之後,宋軍戰鬥力不減反升,出現多員猛將,甚至出現多次不滿千人,擊敗敵數萬的非常戰績,這是在趙禎時代不可想像的。

鄭朗改軍制,又進了一步,首先是正名,不說將,而是團指揮使,這一條很重要,可以掛羊頭賣狗肉,至少不能完全說鄭朗是推翻了祖宗家法。而且兵力在一千到兩千五百人之間,靈活機動,同時不會讓士大夫感到忌憚。最起碼一條,士大夫不能攻擊這一軍制會出現安祿山,兩千五百人能做什麼?那麼將就能真正隨著兵走,兵也能隨著將走。

兵將在一起,相互瞭解,如臂所指,將領才能打出戰績。

數次大捷也看出了成果。

其中就有張玉,在史上張玉稱為河北三十良將第一,也就是京畿三十七將領中最優秀的將軍。

這兩人做人低調,事實卻不能小視的。

並且現在章楶出兵七萬人,後路軍可以忽視,真正的精銳部隊就在前面兩路。相反梁永能也許兵力上不佔劣勢,可是他的兵多來自龕谷、涼州、會州、與天都山一帶,非是西夏最強的軍隊,西夏最強悍的軍隊在橫山,橫山最強的軍隊在銀夏,因為這裡是西夏的老巢。其他地區的軍隊,可以去洗澡了,也不是人種弱,而是凝聚力不高之故。

還有。

周世清臨出發前,讓傳令兵下去傳話:「大軍西上,右路連奪蘭州、西關堡、京玉關,建功立業,可是我們呢?」

同樣是涇原路精銳兵士,誰也不想矮人一籌,士氣就激勵起來了。

兩萬多士氣高昂的宋兵迅速穿過馬銜山,來到東川谷,抵達結河堡下。

前面抵達,後面民夫在紮營寨,前方就對結河堡發起了進攻。

結河堡堡城堅固高大不錯,可是梁永能還疏忽了一點,那就是兵士的來源地。

有許多兵士就是來自龕谷,而在堡外忙忙碌碌的押運民夫與紮營地的後勤民夫中幾乎就是來自龕谷的百姓,堡上守城的龕谷兵士中父親兄弟就有許多人在其中。

關羽水淹曹軍,中原震動,然而讓呂蒙巧奪荊州城後,關羽都不得不兵敗麥城,況且梁永能。

守城的梁格嵬看到這些兵士不願意作戰,於是使用了粗暴的手段,讓執法隊在城頭上殺人立威,勉強逼迫著這些兵士拿起武器反擊。可是堡下宋軍仍在頑強的進攻,士氣低落之下,又有一些龕谷子弟放下武器。梁格嵬再殺,在他逼迫下,有些龕谷子弟終於在氣憤之下,聽從了原先潛入堡中斥候帶來自家族中長者的傳話,拿起武器窩裡反了。

堅固高大的結河堡於當天晚上二更時分,就被宋軍拿了下來。梁格嵬帶著殘餘部隊倉惶逃向北關堡。

宋軍草草休息了一天,又撲向北關堡。

梁永能試圖魚死網破,於洮水河畔反撲,部下三千鐵鷂子盡出。

所謂的鐵鷂子也就是連環重騎,從兵士到戰馬全部重甲,往往幾十個騎兵一道用鉤索絞聯,因為絞聯在一起,即便殺死一匹馬,上面兵士在其他馬的移動下仍不墜,繼續殲滅敵人。作戰時用魚鱗陣向敵人衝殺,也就是一種原始的狼群戰術,分成若干個小隊,或聚隴,或散殺,衝亂對方防禦陣形,後方大軍隨著掩殺。

史稱在蒙古騎兵未出現之前,乃是世界上最凶悍的軍種。

鄭朗對此說法十分不屑,鐵鷂子殺傷力是很強大,但不是無敵的存在,例如張岊與王吉麟州一戰,就大破了這種所謂的無敵鐵鷂子,後來金人延伸出來更凶悍的鐵浮圖,照樣被岳家軍一次又一次大破。

凶悍肯定有了,然而它有一個最明顯的缺點,笨重!

兩軍短兵交接,看到三千鐵鷂子分成一百多個小隊,用魚鱗陣衝殺過來,周世清不急不忙,先讓兵士用神臂弓與火炮射擊,然後張玉親率步兵殺了出來。

這裡出現幾種冷兵器,砍馬大刀、砍馬大斧、鉤鐮槍,宋兵用它們不是殺人殺馬,而是專門對付沒有用盔甲包裹起來的馬腿。

鐵鷂子是很強悍,一個小隊多者幾十人,少者十幾人,那怕一匹馬擊斃,照樣衝鋒,可是倒下五匹六匹之後呢?

一個又一個宋兵被馬踐踏而死,但付出幾百名兵士犧牲之後,鐵鷂子成了傻鷂子。

隨後宋兵伸出鉤鐮槍,專鉤西夏人的脖子,交戰不到一個時辰,三千鐵鷂子有兩千多鐵鷂子被擊斃了。

周世清這才冷喝道:「沖。」

鐵鷂子一敗,餘下的後軍再無心思應戰,全部逃向北關堡。

周世清讓後軍打掃戰場,餘眾徐徐來到北關堡下。

梁永勇吸取教訓,將龕谷子弟扣押在堡中,用精銳兵士防禦。然而不僅有這支宋軍,還有,楊遂的軍隊!

隨著西夏兩場大敗傳出,楊遂下令徵召各族壯丁參戰,處於劣勢,這些部族未必會出動子弟配合宋軍,就是出動了,各族並沒有歸心,楊遂也沒有完顏阿骨打的整合能力,還是不能發揮出他們的戰鬥力。

但打落水狗,誰不願意,而且一場大捷也有很多收穫的,後勤的物資、武器、盔甲、戰馬,對於這些部族也十分渴望。

周世清在北關堡下紮營休息。

一路急行而來,士兵都有些困乏,但就是在休息的三天過程中,楊遂整合了許多部族,以及自己的部下,使兵力達到近兩萬人馬,浩浩蕩蕩殺出熙州。

兩軍同時向北關堡發起進攻。

第二天北關堡就失守了,梁永能部下只有少數人逃了出去,還不能稱為逃出生天,逃向東方的兵士是休想回去,只有少數逃向西方的兵士,自黃河逃到了涼州境內。餘部全部擊斃或抓獲,連梁永能與梁格嵬也被周世清抓了起來。周楊大軍會合,又殺向了古渭城。

這一戰成了逆轉點。

但真正逆轉的還是在古渭城。

古渭城打得很苦,城中有許多宋軍,然而因為古渭城的地形,為了防止西夏人南下或者東下,使後方糜爛,不僅要防禦,城中兵士還要時不時的出擊,將梁乙埋的主力軍隊死死拖在古渭城下。

這一拖,就是三十多天,城中兵士傷亡越來越大,防禦力量也越來越弱。梁乙埋又利用古渭城鬆軟的土壤,廣挖地道,再於城牆下架設木架,放火點燃,火頭燒成灰燼後,城牆也崩塌了。鄭朗不得不讓兵士強行用柵欄堵上。

柵欄的防禦力量遠不及城牆,梁乙埋看到一道道柵欄立起來,用撞車強行撞擊柵欄。到後來,西夏軍隊多次成功衝入城內,若不是城中有鄭朗坐鎮,宋軍頑強作戰,古渭城早就失守。

就在古渭城搖搖欲墜之時,傳出了宋軍挺進蘭州的好消息。

這一盤棋關健就在梁乙埋能不能及時撤退。

若是及時撤退,肯定不能衝破宋軍的防線,可後方就是西夏。

兩軍交戰,速度很重要。

西夏人半耕半牧,無論徵集軍隊,或者行軍,速度都比宋人快。章楶為了使龕谷蘭州防線嚴密,採用了押運糧草的辦法,也就是擊鼓傳花,從中原到陝西前線,不可能所有押運的民夫自始至終押運糧草,有去的糧食吃,也會沒有回來的糧草吃,損耗太大了,因此一節節地傳遞下去。一萬人押運糧草到長安,來回消耗了部分糧草,那麼從長安只有七千人押運糧草到寶雞,寶雞隻有四千人到渭州。章楶也是如此,涇原路兵力進駐龕蘭,京兆府兵力進駐涇原路。時間也就搶回來一大半。

但還未必有西夏人快,儘管東線兩國兵力相互牽制,可是西夏人還能及時從後方及時調出一支軍隊殺向龕谷。

兩面夾攻,西夏人歸路心切,士氣悲憤,龕谷經西夏人統治了十幾年時間,一些部族歸化,在內部配合呼應,龕谷防線就會十分危險。

只能說正好西夏人在秋收,這一條對宋朝十分有利。

這是東路軍最大的困難。

面對這個困難,章楶卻進行了一次豪賭,不是守,而是將兵力主力分出來,向南出擊。在西夏大軍未到來的時候,將西夏人三路軍隊吃下,那麼那怕西夏人來了十萬二十萬軍隊,宋朝也會成功地將龕谷防禦住。當然,若不能成功,精銳兵士盡出,敗得會更快,甚至將是一場慘敗。

宋朝成功奪下龕谷,梁乙埋卻在猶豫不決,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無論宋軍怎麼包圍,只要奪下古渭城,擒住鄭朗,這一戰就會取得輝煌的大捷。抱住這樣的心理,梁乙埋發起了猛烈的進攻,晝夜不息。

古渭城中雖然將士士氣漲了起來,卻是越來越危險。面對著這份危機,鄭朗也不顧危險,數次站在前線,身先士卒指揮,這才勉強保住古渭城不失。然而在西夏人猛烈攻擊下,古渭城城牆幾乎三分之下倒下,每天最少發生四五次巷戰,城中的兵士急劇傷亡,只剩下七千餘人。就在這時候,梁永能全軍覆沒,而在西使城卻有一支部隊入城,西夏所有糧草一起聚在西使城,供應梁乙埋與李清兩軍。

這支部隊就是來取糧草的,城中守城的兵士看到令牌,讓這八百兵馬入城。

第八百兵士徐徐進入西使城中,忽然數十騎抽出兵器,撲向了城門兩側與城上的西夏人,餘下大部向城中的幾個糧倉衝去。

六谷部!

幾十個長者來求情,章楶給他們看了行軍圖,後面就傳出宋軍奪下結河堡的消息,幾十個長者被逼著獻出投名狀。在他們配合下,章楶持著他們的書信,派斥候來到前線。

梁乙埋派李母浪羅帶著兵士去西使城取糧。

這些兵士中就有部分是來自龕谷與六谷部子弟,途中斥候暗中與這些人取得聯繫,持著手信說服。

另一名將高永能出手,悄悄化裝成獵人,於夜在西夏人營地兩側會合,裡外夾攻,將李母浪羅手下全部擊殺,再持著手令,為防消息走露,立即不顧夜色,起程衝向西使城。

變故陡生,西使城中兵士愕然,高永能已經撲到糧倉前,迅速將糧倉點燃。梁乙埋也做了佈置,害怕宋軍自汝遮谷出,奪下西使城,城中駐紮著許多軍隊。

但變故來得太快了,猝不及防之下,讓高永能成功地在所有糧倉上放起了大火。

看到敵人越聚越多,高永能大喝一聲:「撤。」

帶著手下與六谷部龕谷叛變的子弟,殺向了城門口。一路血戰,八百兵士殺出西使城,只剩下三百餘人,還有大半人帶著傷。高永能沒有停留,迅速殺向甘泉堡。

一路東下,最後能逃回去的只有一百餘兵士,連高永能自己也身負重傷。但這一戰達到了目標,成功地將西夏人大部分糧草一起燒掉。糧草一燒,西夏人再無戰鬥的勇氣。

梁乙埋無奈之下,這才下令撤軍,另一人更狡猾,前面龕谷失守,後面李清就將主力部隊與親信從甘谷城撤向通渭寨。但也遲了。

圍獵開始。

第九百零二章 孟明視

秋露為霜,白霧茫茫。

地平線上露出一團紅光,地面上騰起了大團的霧氣,又有億兆的露珠化作星星般的晶瑩剔透。

渭水兩岸的晨曦景色無比美好,遠方的山巒隱藏在霧氣裡,彷彿是仙境。

梁乙埋扭頭看了一眼殘破不堪的古渭城牆,眼中閃過不甘。

梁永能不甘心,他更不甘心。但梁乙埋還沒有意識到會失敗,與葫蘆川一役不同,古渭城北方屬於西夏勢力範圍,而葫蘆川是宋境,至少讓宋朝經營了好幾十年,在西使城西夏有一定的群眾基礎。葫蘆川一役是絕對的堅壁清野,所以糧草一燒,再加上是寒冷的天氣,三軍奪氣。而在西使城,就是宋人將西使城內糧草燒掉,各營軍中還有部分糧草,郊外百姓也能提供部分後勤,最少能滿足十幾萬大軍熬過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時間足矣。

就是到現在,梁乙埋還是不甘心,沒有攻下古渭城,但他心中的想法是守住西使城,反攻龕谷蘭州。

他有這個想法也不怪,龕谷蘭州一帶駐紮了許多宋軍,可他手中兵力更多,仍然有近十萬兵士,不僅他手中的兵力,龕谷後方就是西夏境內,梁太后已經在徵集軍隊,準備對龕谷兩面夾攻。

難的就是自己侄子那邊的軍隊。

因此他昨天派人前去熙州城北對梁永能下令。宋軍並沒有真正封死梁永能的軍隊,東谷一道封死了,西上一道有安鄉關與巴金堡兩關,也許能拿下來,可後面有一支宋朝追兵,那是找死的。但還有一條道路,渡過黃河,自鳳林古關北邊的山道再抵蘭州西南的黃河河畔,二渡黃河,哪裡有一條小道,現在宋朝還沒有完全控制,就是控制了,梁永能手中還有數萬兵力,可以強攻下來,再抵蘭州京玉關南側,三渡黃河,也就是京玉關守兵逃跑的那條路線,逃向涼州。

這一行梁永能犧牲會十分慘重,但是無奈的事,隔著千山萬壑,兩軍已經不能會合了。

實際這一戰明為無功而返,若不能成功反擊,已算是失敗。

帶著這種心情,梁乙埋下令道:「撤!」

數萬大軍疲憊地撤向北方。

看著西夏人徐徐撤退,古渭城頭上響起一片歡呼聲。

竇舜卿說道:「鄭公,終於熬過來了。」

「是啊,然犧牲太過慘重。」鄭朗歎息一聲。

原來計劃不是這樣的,鄭朗臨來西北時,曾說過蕃候計劃,七月西夏大軍未至之時,召開蕃候大會,那麼就會收買許多蕃人羌人部族,也會有更多的軍隊加入。

不過章楶提出了一個純種。

當時鄭朗愣了一下,以為章楶是指漢人,犯了大漢族主義。

接著章楶說了八個字,鄭朗才會意,赤壁之戰,淝水之戰!

這個純種與種族無關,而是指軍隊的純種性。

過去中國一統,漢唐不能算,那是秦隋土崩,各地割據勢力還沒有深入人心。北魏與劉宋之戰也不能算,那是僵持。能算的只有五次收復戰役,成功的例子是晉伐吳、隋伐南陳、宋征南唐,失敗的例子就是赤壁與淝水戰役。

晉朝伐吳成功,也借用了巴蜀的力量,但是晉朝統治了許多年後,並且主力軍隊是來自晉朝北方,因此軍隊構成比較乾淨。隋朝也是如此,宋朝更不用說了,甚至都沒有動用錢越的力量。

反面的例子就是曹操與符堅。曹操赤壁一戰,軍隊混雜,特別是水軍多是來自剛剛征服的荊州兵力,一把火一燒,敗得一塌塗地。符堅的軍隊更亂,因此朱序在後方一喊,秦軍失敗了,整個軍隊還沒有交戰,大敗就出現。

章楶不是評價前面五戰的得失,而是指蕃候計劃,蕃候計劃一旦執行,第一個能迅速甄別各族對宋朝的忠誠程度,特別是大敵當前,能便於以後識別扶持對象。第二個作用就是能得到一批軍隊。

但章楶認為是不妥的做法,就是得到一些軍隊,可不能上下齊心,軍隊混雜,有可能還會影響到整個宋軍的戰鬥力。

對此,鄭朗不置與否,章楶說法未必是對的,與純種無關,關健乃是整合能力,例如後來的太祖,連山東土匪都迅速的整編,由是軍隊迅速擴張到一百多萬,由是得到天下。拋開對錯不談,這個整合能力絕對是超過了蔣祖。同樣的例子還有完顏阿骨打,他起兵之初,僅有三千人,但就是這個三千人,短短時間內,殲滅遼國,擴張到中原。其實這不僅是完顏阿骨打的軍事能力,同樣是可怕的整合能力。這兩個例子,都與章楶的純種無關。

然而鄭朗確實也感到大敵當前,舉行蕃候大會,會帶來一些不確定性。因為改革,他被許多人怦擊成激進冒險,這是不對的,實際鄭朗骨子裡十分地保守。

若激進,這些年鄭朗還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事。

由是蕃候大會推遲了。

但這一推遲,導致許多戰士傷亡。也不能說章楶不對,雖有大量戰士傷亡,卻能保障勝利,風險性下降,也向河湟展示了宋軍的戰鬥力,有了震懾力。在這個大方針帶動下,鄭朗甚至將王韶計劃改動,直接出兵溪歌城,而不是借溪巴溫之手,聯手擊敗鬼章。

不過鄭朗言傳身教,保守派說仁,有的人是婦人之仁,有人是別有用心,鄭朗不會婦人之仁,想要平定西北,必須付出大量犧牲,但大量的傷亡,特別是古渭城兵士傷亡了一半以上,還是讓他很心痛。

太陽鮮紅地升上天空,梁乙埋惡夢才剛剛開始。

從古渭城到西使城道路只有一百多里,周圍是蒼莽的群山崇嶺,但不止是一條道路,還有許多崎嶇的山道與外界溝通。

這些山道不適合大軍行進,但能讓小股部隊開撥。自撤退起,一支支宋軍從這些山道冒了出來,不停地對西夏軍隊進行騷擾。一旦西夏軍隊反撲,又迅速撤向後面的山林裡,崎嶇的山道不適合大部隊行進,反而成了這些襲擊的小股宋軍最好的天然保障。

這種情形與當初的葫蘆川戰役很相似,雖沒有那時危害性嚴重,卻使得西夏軍隊步伐慢了下來,一百多里的道路,整整花了五天時間,梁乙埋才將大軍帶到西使城。

傷亡雖不大,卻進一步地削弱了西夏兵士的士氣。並且這一拖,周張二人與楊遂的軍隊擊敗梁永能後,成功會合,趕到古渭城。都知道西夏人失敗了,各族首領也從鄭朗口中得到一些蕃候的消息,打落水狗,不僅熙州一帶的部族願意,古渭城與秦州的各族也願意。在他們支援下,宋軍壯大到了近七萬人。

鄭朗親自率領大軍,徐徐來到西使城下。北面種誼又死死將汝遮谷道堵上。

這張大網終於收緊,將西夏軍隊包在一片很小的範圍內。

從兵法上這種做法是很無理的,圍三留一,宋軍的做法容易讓西夏人拚命,一旦軍隊成了哀軍,逃命心切,就會爆發出巨大的戰鬥力。

但鄭朗就這麼做了。

因為西夏這支軍隊有一個致命的弱點,章楶說要保持純種,西夏軍隊什麼也不純,這個弱點自始至終在放大。

兩軍於西使城下對峙,鄭朗派人喊話,投降不殺。西夏人是回家心切,可是也得要命回家,以前宋朝不殺降俘政策這時就出現效果了,在四面包圍中,因為宋兵的喊話,士氣又進一步削減。

鄭朗又讓兵士指名道姓,讓臧花麻投降,現在不投降,拿下西使城後,臧花麻下場必將與鬼章一家一樣。

當然,這一喊未必會起作用,但能讓梁乙埋對臧花麻產生疑心。

梁乙埋看到情形不妙,留下一部分兵力守護西使城,帶著大部隊殺向汝遮谷。但這時候許多宋軍陸續從涇原路各州抵達到龕谷,章楶能抽出許多兵力防禦汝遮谷一線。又提前在汝遮谷口構建了一道厚實的工事,連續攻擊三天,梁乙埋都沒有成功。直到這時,西夏才徵集了五萬大軍趕赴天都山,到達龕谷最少還得好幾天時間。

西使城下,鄭朗給臧花麻下了最後通牒,臧花麻看到梁乙埋連汝遮谷防線都不能做到突破,心灰意冷。而且高永能將城中糧草燒掉,為了補充供給,梁乙埋從百姓手中搜刮糧食,治下百姓苦不堪言。兩邊逼迫,臧花麻舉城投降。

但他也知道,此時降與彼降,待遇已是兩樣。

鄭朗帶著大軍入城,與臧花麻會面,也沒有斥責,相反好言安慰。但是此一時非是彼一時,因為西夏人的搜刮,大量部族戰士傷亡,城外許多部族向宋朝率先投降。鄭朗有意地進行了扶持,以後西使城再也不是臧花麻的天下。臧花麻也知道,然而敗軍之將,還能提出什麼條件?他唯唯諾諾的同時,嘴角露出苦瑟的笑容。

接下來鄭朗又很客氣的提出一個請求,讓臧花麻主動將他的屬下軍隊編入宋軍中,向北挺進,與梁乙埋進行大會戰。

最後鄭朗問了一句:「臧花麻,你若感到為難,我不會強求。」

臧花麻又苦瑟地說道:「鄭公,我同意。」

敢不同意?但獻出西使城,又出兵攻擊梁乙埋,以後不但手中勢力削弱,而且只能與宋朝一抹黑走到底了。

鄭朗動作很快,迅速將臧花麻手中的軍隊編入軍隊裡,立即向北開撥。

梁乙埋得知西使城獻降後,臉色巨變,並且這時候他也得到梁永能全軍覆沒的消息,不過他還沒有想到會全軍覆沒。因為同時他也得到另一條消息,西夏五萬大軍不日趕赴到龕谷。

能逃出生天,只是注定要大敗。

然而他又忽視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軍隊的構成。現在梁乙埋手中的軍隊仍然很可觀,特別是李清的部下,因為李清十分機靈,提前撤向通渭堡,又搶在梁乙埋之前撤向西使城,損失不大。

可是這支軍隊裡有許從龕谷子弟兵,涼州子弟兵。若是他能攻破汝遮谷口,那麼這些兵士會派上用場。現在沒有攻破,困在汝遮谷口,後面又有更多的宋軍從西使城追過來,許多涼州與龕谷子弟兵悲觀之下,心中一起動搖,想獻投名狀讓宋人釋放他們回去。

九月中旬,鄭朗帶著軍隊抵達汝遮谷口,梁乙埋向宋軍發起進攻,可他又做錯了一件事,其實這時他手中的精銳部隊仍在,特別是那些鐵鷂子,傷亡不大。宋軍長途跋涉而來,多少有些勞累,軍隊數量雖擴張了,構成同樣很混亂。西夏軍隊本身十分混亂,大多數兵士不想作戰,甚至想反水,但這些核心軍隊卻是真正的哀兵。若用鐵鷂子加上核心軍隊發起衝擊,多少會給宋軍帶來傷亡。結果還會敗,可會有一線生機。但梁乙埋沒有,仍像以前那樣,用漢人與龕谷涼州兵士作為炮灰,作為前鋒向宋軍攻擊,想用這些炮灰消耗宋軍。

就在兩軍即將碰撞到一起時,一起西夏兵士突然反水,舉起兵器反攻向夏營。宋軍借勢,舉軍跟上。隨後種誼與燕達帶著宋軍自汝遮谷殺出,兩面夾擊之下,西夏人大敗。

李清早就意識到不妙,在前鋒倒戈時,就帶著手中親信逃向茫茫的群山。這讓李清再次僥倖逃出生天,然而只逃出來數百人。並且因為他這一逃,加速了西夏軍隊的崩潰。

梁乙埋手中的王牌軍隊還沒有派出,就窩囊的大敗了,他本人也在一個山窩裡被搜捕的宋軍抓獲。

隨著鄭朗來到蘭州城,西夏援軍剛剛抵達,然而聽聞梁乙埋全軍覆沒,一起呆在會州不敢動彈。鄭朗命人將梁乙埋、梁永能與梁格嵬帶上來,還有一些西夏貴族。

鄭朗沒有理其他人,僅是盯著梁乙埋,說道:「梁大相,你又敗了。」

梁乙埋臉色烏黑,不言語。

鄭朗又說道:「某還給你一次做孟明視的機會,來人,將這些人釋放回去。」

孟明視就是秦國百里奚的兒子,晉文公重耳死後,秦穆公想做霸主,派孟明視討伐晉國,於崤山被晉國軍隊大敗,本人也被晉國抓獲。幸好晉襄公的母親乃是秦穆公的女兒,向晉襄公求情,將孟明視釋放回去。秦穆公不以孟明視為恥,再次重用,二戰晉國,再次大敗而歸。秦穆公繼續重用,第三次伐晉,這次終於將晉國人打得潰不成軍,聞風喪膽。周襄公聽聞這一戰,派人賞給秦穆公十二隻銅鼓,承認秦穆公為西方霸主。

對鄭朗無條件釋放梁家三人回去,宋軍許多將領十分不解,也不大情願,再聽到孟明視這三個字,更是狐疑地看著鄭朗。然而章楶在邊上卻會心地微笑。

第九百零三章 融合

說放就放,幾乎所有若干的小貴族全部甄別出來,一起集中到蘭州城,全部釋放回去,只有一個人,叛變到西夏,替西夏人斂財,出謀劃策的陳鐸,因為想撈軍功,隨梁永能一道來到熙州城下,被活捉後亂刃分屍。對漢奸,鄭朗處決起來從來不手軟的。

出了蘭州城,梁乙埋扭過頭,大聲對城頭上喝道:「鄭家子,此仇我必報。」

「這小子。」燕達想衝出城,將他捉回來。

鄭朗阻止了,燕達自鄭朗釋放梁乙埋時就十分不解,忍不住問:「鄭公,為什麼要釋放他?」

「燕將軍,他是孟明視,還是伯嚭?」

就憑此條,足以釋放梁家數人了。釋放梁家數人與這些貴族,還有其他用意,李秉常漸長,後黨與皇黨矛盾突出,史上宋朝伐夏時機是對的,只是指揮主帥沒有選好,糧草又沒有準備好,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當地的地形,由是讓梁氏掘開黃河大堤,宋軍大敗。這種勢鄭朗也需要,因此刻意說孟明視,是給梁氏一個台階下的。

不然的話,梁氏就會凶多吉少。梁氏一倒台,保皇派上位,為了推翻梁氏,必會與宋朝暫時苟和。是暫時,鄭朗從來未想過西夏那一個人上台後,能與宋朝保持真正的和平。可一個暫時的苟和,就給了國內保守派反對的理由,上下不齊心,如何能保障伐夏的勝利!

於是梁乙埋大敗後,反而囂張地回去。

繼續放。

這一回放的是百姓,西夏佔領蘭州有很長時間了,蘭州城內外有許多黨項人部族,以及黨項貴族。包括龕谷,都有一些黨項部族。鄭朗將他們集中起來商議,願意留下來的,平等對待,契丹能包容幽雲的漢人,宋朝也能包容蘭州地區的黨項人,但務必對宋朝忠誠。不願意留下來的,無論黨項人,或者吐蕃人、羌人,都讓他們回去,包括其族人財產原封不動,全部讓他們帶走。走的鄭朗歡迎,留下的卻必須有嚴格的條件,若是以後反叛,鄭朗不介意誅族。

是誅族,就像對鬼章一家一樣,而不是誅殺個人。

這是對蘭州地區進行淨化。

得到蘭州有很多好處,可是以後蘭州就頂在最前線了。鄭朗不想以後西夏人將他這一套學來,使蘭州里外夾攻,又再度丟失。

有人留下,有人離開。離開的人包括部分蕃人,以前西夏得到蘭州與龕谷時,他們為虎作倡,現在宋朝收復,仇恨他們的部族很多,再呆在這裡,已經失去生存的空間。

鄭朗很客氣地將他們送走了。

然後再放,古渭城反攻戰開始後,許多涼蘭部族反水,也有未反水的部族戰士,鄭朗未打壓這些部族,但對反水的部族進行了額外獎勵,實際是一種變相的暗中扶持。

梁乙埋帶來十五萬大軍,還有妹勒保喜的軍隊,蘭州的駐軍,總兵力達到近十九萬人。真正慘戰的地區是在古渭城,後來數場戰役多是一面倒的戰役,特別是汝遮谷口一戰,幾乎是一場催枯拉朽般的戰役,九成以上的兵力全部伏首就擒,導致戰俘多達十幾萬人之眾。但其中六成五是來到龕谷蘭州涼州與西使城地區的兵士。

西使城與蘭州地區的戰俘肯定是全部釋放了,甄別的就是涼州地區的一萬多名戰俘。

對配合反攻各部戰士,全部釋放,不但釋放,還從戰利品中瓜分出一部分,戰馬武器物資,讓這些人帶回去,至於以後西夏人怎麼看待這些部族,鄭朗不管的。不過相信梁氏也很為難,若進行鎮壓,涼州不穩,可能就讓宋朝再度輕易得到涼州。若不鎮壓,更多的部族會暗中與宋朝眉來眼去。這是為涼州埋下了一個炸藥包。

還有一些部族,平時與宋朝不惡,也釋放回去,包括西夏其他地區的友好部族,戰俘全部無條件地釋放。對於傷殘者,鄭朗還主動替他們醫治,生命有了保障後,才逐一給了乾糧送回去。但對於涼州一抹黑與西夏人走到底的部族,這些戰俘一律關押起來。

這一放,又是兩萬多人。

最後一放,就是西夏傷殘的兵士,但他們沒有享受那麼好的待遇,隨著梁乙埋逃到會州城,章楶帶著大軍押著這些傷兵,來到會州城下,耀武揚威一番,這才將這些傷兵丟在會州城外,返回龕谷。但在返回去時,帶了一些投奔宋朝的部族,送到蘭龕安置。

至於西夏人會不會替這些傷兵醫治,鄭朗不管的。這又給梁氏出了一個小小的難題,若不管,各族必有怨言。若管,不僅醫治費用,重傷與殘疾者,還要有一批安置費用,會使西夏可憐巴巴的經濟雪上加霜。

同時種誼挨了一百杖後,再度出兵涼州。

種誼奪下蘭州城,章楶替種誼擋了下來,但鄭朗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得到蘭州有利有弊,利大於弊。種誼與郭成這種勇武精神值得學習,但他們是郭成是種誼,有一定的判斷能力,其他將領並沒有幾人能有他們的軍事修養高度。如果一個個各自為戰,必會引起種種不好的現象。並且鄭朗對軍紀最為看重,比王韶與章楶看得更重。

軍紀有多重要,看看太祖的解放軍,戚家軍,岳家軍,或者用李廣與程不識對比,司馬遷拚命地為李廣父子喊冤,導致王昌齡寫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實際李廣有多少戰功?再比如李績為了正軍紀,專門殺女婿。

鄭朗還沒有硬起心腸學習戚繼光斬子,李績殺婿,然而也不想以後宋軍各將領出現錯誤的判斷,因此將種誼抓起來,狠狠打了一百軍杖。連鄭蘋出來求情,鄭朗都沒有聽。

看著種誼打得皮開肉裂,諸將一個直咧嘴,冷汗涔涔。

然後種誼兵出涼州,戴罪立功。

這是一次佯攻,是章楶的主意,宋朝得到蘭州,必會引起西夏人的反撲。但作為一名士大夫,章楶也知道今年財政情況很不好。可越在這時候,越不能保守,以淺攻代防守,影響西夏人的判斷,逼迫梁氏接受西夏苟和派的意見。

鄭朗聽了章楶話後,笑了一笑。

因為保守派對章楶的抹殺,很長時間許多人皆沒有注意到這一名將。直到鄭朗臨穿越前,許多人才從浩翰的史冊裡將章楶的戰績一點一滴的翻出來,少數人終於將岳飛、孟珙、李繼隆、吳階、曹瑋、杜子昕、潘美、曹彬、章楶、狄青列為宋朝十大名將,當然這個排名也有錯誤,曹彬不行的,那時的南唐,稍有一些軍事能力的,皆可以將南唐拿下,曹彬的功績不在於拿下南唐,而在於不殺百姓。作為軍事家,曹彬遠不及韓世忠、王韶等人。又有人將章楶列為韋睿後第二儒將,這又有些高估了,作為儒將,章楶還達不到裴行儉的高度。

但在神哲二宗時代,章王二人的軍事能力確實風騷無雙,不論在北宋國內,或者在西夏與契丹,那怕延伸到交趾、回鶻,也找不出一個與之媲美的軍事家。

章楶成名戰是平夏城之戰、奇襲天都山。在這之前,乃是赫赫有名有淺攻戰術,司馬光上台後,推倒新黨的一切,數寨交還給西夏,甚至一度將熙河也還給西夏人,還是有人提醒,司馬大人,你弄錯了,熙河是吐蕃人的,不是西夏的,司馬光這才中止。不然西夏都能輕鬆的得到熙河洮岷。

在這種局面下,章楶風塵樸樸地來到西北,迫於國內政局,他不敢反擊,於是發明了淺攻戰術,各路將領倚據前線各個堡砦,各自向西夏發起騷擾性的進攻,但不能深入,以防止中伏回不來。其實這種戰術就是范仲淹慶歷戰爭後奏折上所寫的戰略延伸版本。然而西夏人也不是吃素的,雙方交戰互有勝負。因此章楶又對淺攻戰術進行了加強,於前線派駐各個哨所監視,又廣佈斥候打探敵人情報,保障每一次淺攻不會中敵人的埋伏,而敵人的每一次反擊又能及時準備。

章楶的一些做法,鄭朗早在幾十年前就一一採用。這也是多次大捷的保障。

正是這種淺攻戰術,使得宋朝在那十幾年保守氣氛中,前線未失。隨後哲宗親政,各個將士又得到了實戰訓練,素質一個個跟上來了,最終取得了輝煌的平夏城大捷。

史上淺攻戰術乃是政局所逼。這時淺攻戰術,乃是財政所逼。

這次兵出涼州是淺攻也是佯攻,不是真進攻,大軍耀武揚威地渡過黃河,連克數堡關,來到涼州城下,逼迫西夏調動數萬大軍守衛涼州城,種誼這才帶著一些投奔宋朝的六谷部,返回蘭州。

種誼兵出涼州,蘭州卻在解散軍隊,各族的聯軍一一解散,但宋朝的官兵沒有解散,種誼兵出涼州,燕達等將兵分數路,進入湟州,一路兵進勝鐸谷,與郭成軍隊會合,向西攻打貓牛城。一路與王韶軍隊會合,向北攻打青唐城南方的溪蘭宗堡。一路沿著河州向南,與溪巴溫的軍隊會合,攻打董族。

在如此困窘的局面下,宋朝仍凶殘的幾乎將西夏十五萬軍隊全殲,並且大肆動兵,直接影響到西夏人的秋收,短時間內西夏是無法反擊了,甚至都不能做到自保,眼睜睜地看著宋軍在會州與涼州肆無忌憚的橫行。

董氈不得不派出使者求降,提出了幾個條件,向宋朝投降,聽從宋朝指揮,但要保留在青唐城地區的地位與統治權。

鄭朗沒有答應。

直到宋軍拿下貓牛城與溪蘭宗堡,將吐蕃人壓縮在湟水一線,董氈這才派出第二波使者,答應了鄭朗的要求,宋朝可以接受董氈的投降,也將歷精城、青唐城與宗哥城,以及南到溪蘭宗堡,北到貓牛城這片地區劃為董氈的勢力範圍。但這個勢力範圍是與宋朝共同管理的,董氈必須接受宋朝的駐軍,並且劃出部分地區作為宋軍的屯田。宋朝仍讓董氈做為湟州吐蕃的大首領,但只是名義上的大首領,除了青唐城地區,其他地區經濟政治軍事董氈不能插足。對於赤嶺以西的吐蕃人,以及草頭韃靼、黃頭回鶻,宋朝仍讓他們承認董氈為宗主,只是宗主,宗主國必須是宋朝,若有重大決定,董氈務必配合朝廷進行說服規勸。董氈平時擁有一定的軍事權利,但在關健時候,必須配合朝廷徵兵,或者民事上等重大決定時,也必須對朝廷進行支持,朝廷允可董氈後代擁有世襲權。

四個條件,比較嚴格。

實際鄭朗並不是很滿意,原先準備將董氈一部全部擊敗後,才同意董氈議和,那樣董氈連談條件的資格也沒有了。

但鄭朗有鄭朗的困難。

第一個冬天即將來臨,此時十月中旬,天氣漸漸寒冷下來,繼續打下去,董氈還會是必敗,但必會付出重大傷亡。

第二個是財政的壓力。這一戰自六月打響,持繼了四個月,花費巨大。甚至趙頊不得不從內藏庫拿出七百萬錢帛,慈善會又動援了各個大戶,捐助了五百萬緡錢支持前錢作戰,這才勉強熬過財政這一關。但因為用費大,對儲糧帶來沉重的影響,採購儲糧減少,讓糧價漸漸上漲。自秋後起,旱情漸漸緩解,又因為興修了許多水堰,利用耕種,不過鄭朗心中清楚,這一波旱情要持續到明年,只是明年的旱情不像前段時間那麼嚴重罷了。朝廷沒有糧也必須有錢,有了錢就可以從南方徵調大批糧食過來,這個道理與明朝滅亡性質是一樣的。若是明朝國庫有錢帛,就可以徵調大批糧食支持陝西百姓,有了糧食,那怕是半死不活,也不會有很多百姓隨李自成與張獻忠造反起義。沒有李張二人起義,清朝入關就不會得逞。現在一樣,一旦儲糧空了,國庫也空了,明年就會出現大亂子。

三是國內的壓力。

也不僅是保守派,還有改革派,特別是王雱提出了免行法。

簡單的解釋,免行法就是根據各行商舖盈利多寡,每月向市易務,不過現在不是市易務,而是各地官府交納免行錢,不再輪流以實物或者人力供應官府科配、和買、和糴或者其他一些雜稅。

這一條變法頗類似明朝的一條鞭法,甚至鄭朗很懷疑張居正一條鞭是不是從免行法借鑒的靈感。

可能它是一條先進的變法,但若是這樣,鄭朗都不會為它擔心。

就像隋朝的大運河,隋朝滅亡,唐人得利,唐朝許多法令,導致百姓怨氣沖天,卻被宋朝借鑒。或者王莽的變法,在後世看來,十之八九皆是先進的變法,但王莽則因為它滅亡了。

其實非是上面一句話所解釋的那麼簡單,首先是團行。宋朝各項用度有錢帛有物資,物資一部分來自各州縣交納的實物稅,一部分則是用科配和買形式獲得。

士大夫恥之言商,因此和買時則是分攤給各個團行負責,團行付出義務同時,也得到一些權利,比如對各地區商業進行壟斷,進出貨物有權利強行分配,甚至強迫小攤小販入行。

這個分攤過程很不公平的,有勢力的大商人享有很大的壟斷權利,中小商人享有權利少,卻不得不交納更多的科配、和買。中間過程裡,朝廷是付出了相等的貨款,至少給了一個本錢,然而在各層官府與團行剝削下,到了基層商人手中,得到的貨款不足三成。也就是說誰承擔的和買數量越多,虧本越大。

鄭朗進行了一些改革,但與征過往行商稅一樣,是意思意思,減輕部分中小商人的負擔,甚至明確四等以下戶,無論商人工匠與農民,朝廷不得攤派任何和買科配。但沒有觸及其根本。

免行法則不同。

第一個強行以商舖規模盈利多少分攤,觸動了各士大夫與大戶豪強的利益,特別是京城地區,每年要購買許多貨物,其中一半就是科配與和買所得而來,這中間的水不知道有多渾。

一旦實施免行法,無疑站在所有豪強的對立面。

若是第一個弊端,鄭朗也許還能彌補,還有一個弊端,那就是純粹是為了斂財。無論多少科配和買,朝廷並沒有任何剝企圖,只是中間讓豪強與官吏層層苛剝,導致了它成為中小商人的負擔之一。最正確的做法就像鄭朗那樣,一步步地矯正,減輕中小商人的負擔,儘管它是和稀泥式。

然而免行法的執行後,朝廷所需要的各種物資怎麼辦?難道朝廷派官員親自購買?因此科配與和買會繼續存在。實際免行法的幕後說開了,就是打著利民愛民的旗號,為國家在斂財。正是有這個企圖,使得它遠遠不及一條鞭法成為史上的善政之一。也因為如此,在史上推出免行法後,執行不力,反而惹得更大的民怨。

也許是王雱想做出一番大事,也許他是看到因為救援旱災與西北戰爭帶來的花費,想減輕國家的負擔,順便清理一下和買科配的弊病,終於又推出鄭朗最擔心的免行法。

王安石略有些狐疑,呂惠卿卻大力支持,正好鄭朗到了蘭州,王安石用快馬將這條新法寫在信上,詢問鄭朗。

這讓鄭朗聞到一絲陰謀的味道,對呂惠卿,鄭朗一直不放心。王安石史上下台有多種原因,呂惠卿在中間功不可沒,就像范仲淹一樣,韓琦爭老大,也是造成慶歷新政失敗原因之一。

鄭朗立即將其中原故逐一寫在信上,帶給王安石。

其二就是韓琦,宋朝在交戰,契丹在壓迫,鄭朗暗中給了耶律乙辛、張孝傑很多好處,緩解了部分契丹壓力。這件事只有鄭朗與趙頊,幾名斥候知道,其他人皆不清楚。

但耶律乙辛看到宋朝一面在打仗,一面飽受旱災之苦,也知道時機,派出使者,咄咄逼人。於是韓琦上書,要求朝廷及時停下來戰爭,以民為主。不然契丹、西夏聯手出兵,吐蕃人藉機再次叛亂,宋朝就危險了。

看似很有道理,但實質是宋朝難道就這樣保守下去?

因為財政壓力,旱情在延續,韓琦說法頗有市場,其實這些人不知道這會給西北帶來多大的阻力?前方在開戰,後方卻在拖後腿。

許多人不服氣韓琦說法,鄭朗對此一直未表態。文彥博與韓琦到晚年脫變很嚴重了,西北是大捷,在史上韓琦做法更過份,王安石下去了,可是新政仍在繼續。契丹借宋朝危機,出使勒索,韓琦不但不出主意,反而上書,廢王安石七法。第一是高麗進貢,這是遼國後院,宋朝不當手伸得那麼長。第二是攻佔河湟,奪西夏五十二砦,會使契丹人擔心,今天吐蕃,明天西夏,後天是不是契丹?第三河北植柳,宋朝在河北邊境植了綠色長城,遼國人全部是騎兵,最受不了這個,應當全部砍去,讓遼國鐵騎在河北橫行無阻,以表示宋朝沒有敵意。第四是保甲法,全民皆兵,契丹沒有安全感,也耽擱了農耕生產。第五是築河北諸城池,契丹人反感。第六是軍器械生產各種先進武器,神臂弓、新式戰車,讓契丹人看到宋朝一直備戰,不滿意。第七是全國設將兵法,武將權漲。

這七條不但使契丹怨懟,國內也是農怒於畎,商歎於道路,長吏不安共職,因此全部罷廢,甚至退還熙河。

就是這種扯蛋的說法,居然許多人鼓掌喝彩,幸好不久後韓琦去世。

因為是鄭朗,因為是大捷,還有鄭朗做法的改變,結果的不同,韓琦沒有提出廢七條,但還是橫跨時空,提出數國聯手的說法。契丹人有這個遠見麼?就是有人有這個遠見,和平帶來的好處,歲貢帶來的享受,互市通商帶來的利益,宋朝卑躬屈膝的態度,誰能說服契丹其他貴族出兵?

不過皆不是穿越者,也沒有幾人能有長遠的戰略眼光,因此改革派與保守派一些做法,都讓鄭朗感到很擔憂。主要改革成果未穩定下來,一旦收復西夏,欠負償還清楚,財政轉好,老的官員逐一去世或者退休,而在這種溫和改革氣氛下成長起來的官員逐步上位,改革成果才能稱為穩定。不但這些官員,其實就連小蘇與范純仁等官員,在鄭朗薰陶下,也與史上不同,多人可以重任。

但眼下也讓鄭朗感到擔憂,畢竟他不在朝堂上。

因此提前結束戰爭,我不打了,你們怎麼爭!

最後一條就是董氈父子本身,董氈有號召力,可他命不長久,阿里骨雖是反宋派,然而他是一個回鶻人,沒有號召力,只要將董氈勢力壓縮在青唐城一個狹小的範圍,阿里骨即便謀反,危害也不大。若是宋朝成功將西夏滅亡,阿里骨估計也只能做乖孫子。

對董氈受降,沒有象木征那樣,押到京城,對趙頊朝拜,但董氈父子必須來蘭州參加蕃候大會。

原來準備在古渭城舉行的,因為意外地得到蘭州,於是在蘭州舉行。

這是一次大融合的集會。

第九百零四章 春天

這一年的冬天天氣很正常,到明年就不行了,河北京東京西三路片雪不落,朝廷派官吏到處求雪,然而陝西大雪滿門,路有殭屍。

在蕃候大會未舉行之前,鄭朗騎馬帶著侍衛穿過京玉關,來到湟州,抵達歷精城,與董氈進行了一番會談,一面斥責董氈,一面安撫。斥責為輔,安撫為主。這時候已有部分宋軍抵達青唐城地區,派駐各地,董氈心中必然不滿。因此鄭朗再次承諾保留董氈一些權利,承認董氈是河湟甚至赤嶺以西所有蕃人,以及原先臣屬董氈各族精神的共主地位。也講了蕃候計劃,原先是一百零八名董候,因為收復龕谷西使城與蘭州,現在增加到一百四十四名蕃候,董氈是最大的蕃候。

這個蕃候某種意義上與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一樣,剝奪了河湟各首領權利,但給了富貴保障,不過比杯酒釋杯權要寬鬆,不像石守信他們手中權利全部剝奪了,依然保留一部分權利。

也就是董氈將會享有手中資源與帶來的富貴同時,還比其他首領有更多的自主權利,同時也享受蕃候計劃帶來的種種好處。

就是如此,也不能減輕董氈心中的怨氣,只能說緩和。

但宋朝以後卻抓住了大義所在,即便董氈會怎麼的,也不會有多少部族跟隨,從而讓董氈失去產生野心的條件。

接著騎馬去了廓州、溪歌城,宋軍與溪巴溫兩路夾擊,董族也隨著投降,鄭朗同意了讓溪巴溫返回溪歌城,但溪歌城仍與溪族與宋朝共治。接著轉道木波族,下洮州、岷州,返回熙州,西上河州,重新回到蘭州。一路接見各族使者,不過因為時間有限,這一行十分匆匆。

鄭朗在西北時間也不多,過了元旦節,必須回去,這也是對自我的一種保護。

呆在西北,總掌整個陝西軍政財大權,又數番大捷,容易被政敵攻擊。但返回朝堂擔任宰相,反而不易說閒話。

冬月底,各族族首陸續抵達了蘭州城。

蕃候會說什麼,已經透露了一些,但大多數人並不知全部。

這時候鄭朗才完全公佈。

一共是一百四十四名蕃候,河洮熙岷因為地區廣大,擁有七十二名,湟州大河南北擁有三十六名,其中董氈地位超然,蘭龕地區擁有三十六名,略有些多,不過蘭州在最前線,更是要安撫,所以放了一放。

首先就是權利,各族擁有一定的自治權利,但大權由朝廷掌控,各族必須聽從各州縣宋朝官員調動。

不過這個調動頗為民主化,為了防止一些官員發生不好的現象,每次大的軍政財決定,必須將各州的蕃候徵集起來,朝廷擁有一半否決權,各族代表也擁有一半否決權,若是朝廷決定所有蕃候不同意,那麼以當地蕃候意見為主,就此否決。當然,這種可性微乎其微。不可能所有蕃候都會反對朝廷的,但若是官員做法天怒人怨,就有可能會全部否決,也必將驚動朝廷注意,影響這個官員的仕途。不過因為朝廷佔據一半否決權,官員也不會過於媚蕃,讓各蕃族狂妄自大。

各蕃候也能代表各族提出一些要求,若是朝廷官員不同意,只要各州的所有蕃候同意這名蕃候的要求,那麼就會強行通過。這種可能性也極小,即使朝廷不同意了,每州都有十幾名二十幾名蕃候,不可能所有蕃候與宋朝為敵。

其實這兩條權利給予各蕃候,主要是減少他們的反感,對一些不好的官員進行監督,以便這一地區久安。

其次就是稅務,這是必須的。既然納入朝廷管理之中,要駐兵,要派官員,甚至災年朝廷還要提供支持,必須要徵稅。但是稅務很輕,以人頭計稅,每一丁征一百文錢,或者相等的貨物,錢物任由各族選擇,以免出現折支等額外附加稅的剝削現象。這點稅務是遠不夠朝廷開支,因此還有一條,商稅歸朝廷所得,不過各城池商舖歸各族管理,甚至朝廷出資進行扶持。

商稅雖剝奪了一些部族的收入,然而接下來打通各條道路,出台許多扶持政策,會使河湟工商業更加繁榮,減少了部分收入,但從另外多個方面增加了更多的收入。就是徵得商稅,也未必夠朝廷以後管理的費用。還有,例如屯田,減少兵費的負擔,朝廷也會設一些作監增加其收入。從當地征一些鄉兵,減輕軍費,盡量使管理費用持平。

這個沒有必要隱瞞,鄭朗將其中得失一一解釋,並且當場回答了一些人的詢問。

有些人眼睛珠子轉了起來,鄭朗知道他們想的是什麼,第三條就是針對各族壯丁的。

各族可以隱瞞各族丁數,其實丁稅徵得很輕,一戶平均起來不足兩丁,征的稅不足兩百錢,而宋朝國內每戶兩稅幾乎達到兩貫到三貫錢,整整相差了十幾倍!

丁數不僅決定著徵稅多少,也決定了承擔兵役勞役多少,必然有人瞞丁逃稅。

但不要緊,蕃候的座席排名是根據各丁人數排名,以各蕃候擁人丁數享有其應等的權利,以及其諸監股契。也就是擁有的丁數越多,權利越大,得到的財富也會越多。朝廷以後投資補助的多少,也根據各蕃候手中的丁數做決定。

可以瞞丁,甚至鄭朗都不打算派人核算,自己決定。

聽到這一條,幾乎所有首領一起苦笑。

第四條就是蕃候的產生,此次河湟戰役中一些立功的首領,朝廷公佈扶持,這也沒有疑問。餘下的劃出各州名額,讓各族自己推選。為什麼產生蕃候,主要是安撫,使得河湟諸族迅速歸心,否則官員前來直接插手,會引起一些人的反感。蕃候產生後,各個蕃候與官員共同治理,矛盾也就減輕了,那麼接下來種種措施,會使河湟真正納入宋朝體系。

這種模式以後也會用在西夏、幽雲。

蕃候擁有權利,還享受朝廷帶來的財富,官職,其他首領則沒有,但想要得到更多,必須手中擁有的丁數多,各蕃候為了妥協支持,必將一部分利益瓜分給各族,各族就不會眼紅。

這個交給各族自己決定,無論公不公平,是各族內部的事,朝廷不會插手,更不會惹來一些麻煩與爭議。

許多人再次苦笑。

然後是兵與役,這個依據秦州的政策,不優待,也不苛剝。對於一些內部的矛盾,以前吐蕃各族一是盟誓調解解決,二是武力爭鬥,這是不容許的,蕃候大會後期就是立文法,不能依照宋朝的政策,而是各族自己出台商議文法,有了矛盾,各州官員與各蕃候共同參照這個新文法處理,不得各自私下裡用武力爭鬥,否則各族共同出兵伐之。

文法交給各族自己立,依照文法處理,沒有武力爭鬥,對各族百姓也減少了傷害。這一條幾乎所有人一起贊同。特別是原先一些反對宋朝的部族,聽到這條後,搶先喝好。

不過多少剝奪了各族的權利,因此接下來還有補助。

今年是不行了,等到旱災結束,朝廷分為三年,拿出三千萬緡錢以上的錢帛,對河湟與蘭州扶助,這些錢不是用來分發的,而是用來興修道路,廣開道路,興修水利,河湟種植主要是利用發達的水系,於河谷之間種植放牧,缺少發達的水利,以後朝廷會開挖一些河渠,將一些低窪的沼澤引水當成水庫,進一步繁榮河湟的灌溉系統,造福百姓。同時植樹造林,這一條頗得吐蕃各族的心,現在包括河湟也出現一些水土惡化現象了。還有興辦學堂,興造城池,不僅用來做軍事用途,還用來做為商業交易地點。

這些錢各族首領瓜分不到,但會造福各族百姓。

正好此次扣押了近四萬名西夏戰俘,不會放,也不會殺,用他們做勞力,節約成本。

接下來就是各族首領的利益,朝廷會從各個贏利的諸監中拿出一部分股契,保持每年盈利一百萬緡錢以上,分配給各個蕃候,甚至連本金都是朝廷提供,但股契不得轉讓,而是作為一個整體,每五十年根據各族的表現功勞與丁數多寡進行重新分配。這非是一個小數字,朝廷每年給契丹的歲貢也不足一百萬緡錢。各族首領雖多,瓜分下來,也是一筆可觀的數字。不僅如此,朝廷以後還會適度地拿出一部分股契分配給各族首領,這個本金必須各族自己負責了,也擁有轉讓權利。就是這一條,也讓各個首領垂涎三尺,例如銀行監,每一股所需本金八萬緡,但在鈔行市值達到二十萬緡,一轉手就是十二萬緡,不過不是到了萬不得己之時,也不會有人轉手,鈔行有價,可有價多無市。

同時,各個蕃候擁有朝廷的候爵,有功的蕃候會得到朝廷的職官,享有朝廷的官員薪俸。但有一個底線,不得違反上述種種規訂,更不得謀反,否則強行取消其資格。還有就是五十年後,若少於五千丁者自動取消資格,這是防止一些蕃候倒行逆施,苛壓各族百姓。乃是造福吐蕃百姓之舉,朝廷未從中受益。

聽到最後一條,多數人興奮起來。

也就是宋朝得到河湟,付出巨大犧牲,反而會倒貼,現在倒貼,未來繼續倒貼。

只有少數人眼中閃過無奈的表情,宋朝是表現出足夠的誠意,不過自此以後,各族與宋朝真正栓在一輛戰車上,而且宋朝會輕易地得到河湟管理的主動權,各族自此永遠沉淪下去。

有想法的會這樣想,但對於大多數部族,他們力量不大,對此十分贊成。

實際當初鄭朗提出這個蕃候計劃,朝中幾個宰執也不是很樂意,畢竟朝廷還有大量欠負,這個蕃候計劃增加了朝廷經濟壓力。更不用說以後收復西夏會需要多少錢帛。

鄭朗只說了兩條,第一條是小視了商稅,宋朝因為河西走廊中斷,與西方溝通變成海上絲綢之路。河湟安定下來,無論河西走廊能不能得到,陸地絲綢之路必將打開,如果再整休道路,使得交通困難下降,各族安寧,土匪沙盜減少,這個絲綢之路就會帶來許多利益。而且吐蕃本土所產的皮毛,牲畜也是宋朝需要的。

其次是戰馬與騎兵。得到河湟如果不能安寧,朝廷必須駐紮大量兵士,還會有戰爭,反成了宋朝的累贅,得不償失。但朝廷付出一些,那麼就會輕易的使河湟安寧,得到大量戰馬與騎兵,不能小視吐蕃蕃騎,主要是各族鬆散,一旦讓他們組織起來,在高寒之地上,其戰鬥力除了生女真,無一族能及。至少在收復西夏時,會得到大量生猛的蕃兵,其實等於是暗中減少了軍費開支。吐蕃安寧,涼州六谷部更會歸心,包括甘州回鶻,以前與吐蕃人一直不算很惡,朝廷又可以輕易的在未來拿下甘涼二州,直接切斷西夏的左臂。熱武器至少要二百年發展,才能代替冷兵器,這在二百年期間,朝廷想要強大,必須有一支強大的精騎,想要有騎兵,必須有馬,想要有馬,必須有一塊放牧之所,緣邊幾路牧場資源也太少了,若置在中原開拓牧監,又養不好馬。所以河湟會十分地重要。

並且河湟還有一個有利的地方,那就是赤嶺以西,不大適宜居住,人口數減少,青藏高原上吐蕃各族分裂,沒有一個強大的勢力在後方支持他們叛變。只要政策使河湟安寧了,河湟也就真正成為宋朝的領土,甚至赤嶺以西各族也會向宋朝誠服。但對赤嶺以西,鄭朗不大感興趣,太遙遠,管理成本太高。開疆拓土固然威風,可鄭朗更著重實際的。

朝廷最後才同意鄭朗的蕃候計劃。

鄭朗說完了所有蕃候計劃,又回答了諸人疑問,這才揭開蘭州城中心廣場上的一塊石碑,石碑上是趙頊御筆親書的八個大字:尊重、互助、友愛、共贏!

應當說宋朝這次是有心了,看到這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所有首領一起拜伏下去,山呼萬歲。

鄭朗這才與各首領商議文法。

文法立後,各族首領散去,協商蕃候名單,也發生了多次爭執,直到年底,才推出這份名單。鄭朗這才將河湟交到范純仁之手,返回京城,在他之前,章楶先調到京城,擔任御史中丞,還是保護,讓章楶披上真正的士大夫身份,至於王韶,繼續在慶州、渭州遊蕩,震懾西夏人。

……

元豐二年臘月。

開封城是一個暖冬,不過這些年天氣十分反常,有的地方暖冬,有的地方嚴寒,其實在這段時間過後,宋朝就會迎來一個小型小冰河時代,直接的變化就是影響北方的收成,間接的變化導致女真與元蒙崛起。

但寒冬未到來時,宋朝越來越繁榮。

如鄭朗所約,朝廷投資了三千七百萬緡於河湟蘭州,做了基礎建設。甚至因為赤嶺以西各族向宋朝誠服,於青海湖南北興修了兩條大道,一條自海北到草頭韃靼到沙州,一條順著海南到大非川到黃頭回鶻東南到沙州,道路兩邊植了一條寬達一百米到兩百米的護沙林。官方又興辦了一些作監,一是為了盈利,二也是為了起一個啟發作用,無論女真人或者吐蕃人、元蒙人,他們作戰時十分凶悍,一是天氣,二就是貧困,只要生活有了保障,即便是生女真,也多不願意起兵謀反。同時又大力推廣了許多新品種牧草,使河湟百姓有了穩定的生活收入,也使河湟遊牧民族減少,利於管理。期間,西夏人也用了一些反間計,皆沒有得逞。包括一些反叛的部族,在各族配合下,也迅速殲滅了。

不僅如此,朝廷又撥款一千五百萬緡錢,從倭國大肆購買許多樹苗。對此,有部分人不理解,但大多數大臣還是同意了,因為陝西的治理,河水的渾濁與含沙量出現細微的下降。這些樹苗買回來,主要是在北京種植,保護北方的水土,而北方才是宋朝的根本所在。

然而皆忽視了一點,宋朝大肆從倭國購買木材與樹苗,雖讓倭國經濟短時繁榮,可未來會怎麼樣。

鄭朗刻意對此關心了一下,具體的不知道,但反饋回來的消息說倭國許多地區山洪暴發現象在增加,一些沿海的山陵成為荒山。鄭朗聽後會心一笑,這才是真正抹殺!只要這一政策繼續執行下去,只要五十年,倭國諸島有可能一半地區全部成為不毛之地。

還有銀行臨的擴股,這是經濟繁榮的需要,也是對吐蕃的承諾。共投了二成契股,包括一些羈縻的州,也嘗試著成立銀行,包括河湟諸州,還有一些規模大一點的諸縣,也設立了銀行。

西夏梁氏反反覆覆,與後來的倭國一樣,找好處了派使來議和,得到好處了馬上翻臉不認人。梁氏的反反覆覆,終於激怒了更多的士大夫。當然,梁氏也不甘心,她要蘭州,要龕谷,要綏州,要西使城,宋朝能答應麼?一會來哭求,一會派兵入侵,然而每次入侵多是敗多勝少,無功而返。兩國關係如鄭朗所願,一直在惡化中。

為了防止西北惡戰,朝廷從去年到今年,先後撥款三千萬緡錢,在西北準備了大量糧草與物資。名義是備戰,但實際的只有少數人知道了。同時又償還了一億兩千萬緡的債務。

但還有欠負,拖了這麼多年,利息也十分可觀,共有計達八千多萬緡的債務沒有償還。鄭朗自從熙寧元年執政,中間因為七娘去世,回家守孝一年,前後執行十一年,還沒有償還清楚。不過這時候也沒有多人用此事來怦擊,朝廷這十二年當中不但得到河湟蘭州,舉國上下百姓生活確實也變好了。在軍事上如鄭朗所說,至少不再為戰馬發愁。

甚至兩稅越征越輕,朝廷統計出來的耕地面積達到七億多畝,是慶歷時的兩倍多,兩稅從最高峰的五千多萬,自災後下降,變成了四千萬。農民負擔逐步在下降。

正是這些政績,讓反對者無可挑剔。鄭朗的政策也得到更多士大夫的認同。

元旦即將來臨,鄭朗在中書,忽然接到手事的一份情報,自廣州發來的消息,去美洲大陸的船隊,回來了一支,抵達廣州。

第九百零六章 資敵

中書諸位官員會意地一笑。

為了這五支船隊,曾經引起一系列的政局動盪。自西北回來第一年,鄭朗平安無事,這一戰勝得無比輝煌,但用了很多錢帛。不但將王韶在秦鳳路準備的私貨用之一空,戰前物資糧草武器,戰後獎勵撫恤,以及安置,朝廷前後撥款達到三千多萬緡,趙頊從內藏庫又撥出一千多萬緡,再加上救災,趙頊內藏庫準備了數年私貨也用之一空。

這個不要緊,趙匡胤設內藏庫用意一是分制皇權後,為皇室留下那麼一點兒財政,以免為權臣架空,但主要還是用作救災或者軍事用途,其中軍事用途佔了大頭。收復河湟與蘭州,不動用內藏庫什麼時候動用?難道象趙禎那樣用內藏庫的錢獎勵士大夫嗎?

在趙頊朝是不可能了,趙禎吝,趙頊也吝,不過趙頊的錢是用來恢復漢家榮光,放在軍事上,吝的範圍將士大夫的待遇包括在內。不然士大夫們也不會痛恨趙頊,給他放一個神的謚號。何謂神,神經病!

同時慈善會前後捐款達到八百多萬緡,投放到前線。

再加上其他隱形的支出,費用高達七千萬緡,幾乎與澶淵之戰相提並論,但澶淵之戰雖持續時間短,卻造成多大的破壞,動用了多少軍隊?這證明了用兵成本在增加,當然,國家承平已久,物價上漲是重要的因素。能理解,可是它卻帶來了嚴重的財政危機。

若是五穀豐登之年不害怕,關健這一年旱災在延續,沒有熙年七年嚴重,可是京東等地區旱災沒有結束,一直持續到秋後,不僅北方,甚至南方的吳越地區居然也遭到旱災危脅。

鄭朗想到一件事,宋史上的記載,趙抃,連忙將趙抃調到東南主持救災事宜。到了第二年,吳越大旱結束,瘟疫開始流行。幸好有趙抃打理,才未出大事,就是如此,還死了許多百姓。

以至趙抃因功調回京城,再度為相時,鄭朗親自迎到城門口,向他施了一個重禮。在這種背景下,誰接手中書,誰都會頭痛。於是沒有人敢找鄭朗麻煩。

熙寧九年,國家漸漸恢復了太平辰光,開始有人找事了。

七年初,派了五支船隊,一萬兵士,以及其他的人手,計達一萬多人,去了大洋的彼岸。

但在這之前,朝廷撥下許多款項,給了這些兵士水手的家屬,即便這兩年朝廷財政最困難的時候,還陸續的撥出一些錢帛,進行安撫。其實說白了,這就是買命錢。然而兩年多一點音訊都沒有,有些家屬開始鬧事。

因此劉摯與梁燾、吳巖叟聯名上書彈劾鄭朗,隱晦的說鄭朗草率,僅憑一個不知來歷海客的話,就動用了兩百多萬緡錢帛,讓一萬多人生死不明。特別是劉摯,他舉了一個例子,宋朝不像明朝那樣,讓鄭和下西洋,但實際宋朝的海上貿易同樣到達了東非一些國家。不同的是一個是官方組織,一個民間自發的貿易。

若如同鄭朗所說的那樣,兩邊的距離相差不大,以前宋朝商人去東非一來一去是一年半時間,實際用不了這麼長時間,一半時間用在停在各個港口,等候季風上了。這個等候不是白等候的,在等候的過程中也在交易。自從朝廷鼓勵船塢研發先進的船隻技術,鄭朗還拿出部分資料供他們參考,若搶時間,正好又搶到了季風,快者一年就能實現一個來回。這個劉摯不會說的,只說快一年就可以回來了。但過了兩年多,音訊皆無,估計這些人全部凶多吉少。

多數官員對劉摯的話,沒有多大反對聲音的。

鄭朗所得到的消息來源確實是來歷不明,頂多說鄭朗也是好心,想得到更多的農作物種子,使國家更富更強大。第二個若有一點兒錯誤,就會危險了。比如距離,人多船大,船上雖準備了大量食物淡水,以及其他物資,若是距離比鄭朗所說的短,那最好不過。若是比鄭朗所說的長,又如鄭朗所說的沿途並沒有多少島嶼補充供給。食物淡水吃完了,在大洋上來去不得,只能等死,更不要說海上的颶風狂浪危脅。

鄭朗心中卻有數,沒有那麼快。

技術不行,自己所畫的路線未必準確,海上颱風又多,雖有羅盤,終不是衛星導航圖,一陣大風一吹,就不知偏離航線多遠。這時若沒有島嶼參考,羅盤會起什麼作用?

就是一路向西抵達彼岸,又知道在哪裡,地圖上一目瞭然,可站在實地,看到的是山是河,是林是平原,茫然環顧,看一看,就能判斷身在何方?更不要說上岸找尋各種作物。

這個過程會十分漫長,也要靠運氣。

事實就是現在這支船隊回來,也失去了方向,借助季風,速度快,後來一名水手發現不妙,急切地轉向,使船隊向北,抵達爪哇國,居然繞過了大洋洲。人與船回來了,但不能帶回海圖。

但當時,鄭朗沒有辨解,提交了辭呈,請求朝廷將他外放到益州。

全國那麼多地方,鄭朗幾乎都踏遍了,就是沒有去四川。

看到辭呈,趙頊慘然,鄭朗經常給他上課,至少趙頊比史上的更成熟。這個外放請求,非是要踏遍全國各地,而是避嫌。就是一萬多人下落不明,與鄭朗功績相比,又算什麼?況且當初就說好的,此行兇多吉少,成功了萬幸,但也要做好不成功全軍覆沒的準備。

這是鄭朗擔任首相多年,功勞大,怕功高震主的舉動。

於是趙頊將鄭朗喊到內宮,說道:「鄭公,你多心了,朕非是心胸狹窄之輩。」

鄭朗道:「陛下,臣非是擔心陛下,陛下是聖主,可群臣未必全是賢臣。臣請求外放,非是擔心陛下有什麼想法,而是對臣自己的保護。若國政出現差錯,臣下去一兩年後,陛下可以再將臣調回京城。」

趙頊不准,可是鄭朗態度堅決,趙頊只好以鄭朗輕率為名,將鄭朗貶為參知政事。

然後鄭朗又找到王安石,說了一句:「你我二人執掌朝政多少年了?」

不說宰相職位,而說朝政,這些年師徒二人從未擔任一號首相,但無論是曾公亮或者富弼、王珪,他們雖擔任了一號首相,真正的政務卻是由鄭王二人處理的。

王安石有些迷糊。

鄭朗又說了一句:「介甫,你我二人執掌朝政多年,嫉妒的人越來越多,反對的人也會越來越多,最後不僅對人,也會對事,不利於國家革新。」

王安石也聽聞了一些傳言,鄭朗說得這麼清楚了,還能不明白嗎?鄭朗要去益州,正是朝堂上還有王安石,可是皇上要力保鄭朗,那麼王安石只能下去。正好王安石的兒子王雱去世,王安石有些心灰意冷。於是請求外放,調到江寧擔任知府。

這不是不用王安石,下下上上,鄭朗在京城,王安石就下去,鄭朗離開京城,也可以將王安石提上來,下下上上才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但減輕了怨言,保障改革繼續執行。

然而經鄭朗推薦,由司馬光擔任首相。

非是鄭朗看好司馬光,相反的這些年鄭朗對司馬光越來越擔心。

一部資治通鑒是一部文字優美的史書,但實際是一部權謀史。如果一個官員能用心將資治通鑒看上十幾遍,得到其中真味,那麼恭喜你了,在仕途上會越走越遠,也會越來越腹黑。

這些年司馬光權謀術大有長進,在改革過程中,作為鄭朗學生,未提出多少反對的聲音,可一直緘默不語。這已經讓鄭朗感到滿意了。現在讓他做首相,作為鄭朗學生,改革派不會有爭議,可暗中司馬光與劉摯等保守派來往也很密切,司馬光上位,保守派也不會反對。

其實司馬光在吏治上,遠不如王安石。鄭朗做法是擔心司馬光心中留戀權位,自己在相位上,司馬光不會怎麼的,但自己在相位時間不會很長,伐夏開始自己會再度去西北,西北定下來的時候就是自己致仕之時,那時候不退,難保自己後代不遭到霍光張居正後代那樣的下場。

自己一致仕,司馬光作為不如王安石,可他實際深得保守改革兩派的心,會不會再度將他的權謀術用在王安石身上,來謀得首相之位?一旦司馬光心中有這個想法,自己的努力會前功盡棄。

於是提前將司馬光推上位。

龐籍說了一句,做好首相,不作為或者用朝廷錢帛官爵收買人心,會得到士大夫歡心,但國政敗壞。若作為,就會造成許多士大夫的痛恨。這就是宋朝首相為難的地方。

富弼文彥博名聲好了,國政卻在敗壞。

司馬光現在做為首相,也會面臨這三條選擇,一是不作為,如果不作為,他就與王珪一樣,漸漸為趙頊輕視。這個後果會很可怕的,趙曙思想進化了一千年,一味要為親生老子正名,可繞不過一道坎,沒有趙禎,何來他的皇位?說宗室子弟,宗室子弟不要太多,什麼時候能淪到一個乞丐母親的兒子登基為帝?

這一點趙頊做得就比較好,對趙禎後人善待,但也不能反對父親,沒有趙曙,也不會輪到他為君。因此無論王安石下馬案與鄭俠案背後發生了什麼,趙頊都不好處理。也因此,對韓琦、文彥博、曾公亮與王珪都一直善待著,反對這四大功臣,趙曙就不能正名。僅憑扶立之功與資歷,這些人就能呆在首相位置上。司馬光卻擁有什麼?

或者收買人心,有兩種做法,第一種做法是用官爵與錢帛收買人心,但大環境是趙頊一改趙禎做法,對官員俸祿與賞賜控制得很嚴格。對此鄭朗不是很贊成的,因為這樣,一些士大夫會痛恨,只要不使它氾濫即可。其次是對官員數量的控制也很嚴,這一條鄭朗與趙頊思想一致,自改革之初就在裁減官吏數量。司馬光還是行不通。

要麼就是將改革推翻,這時候司馬光敢這麼做,也許會得到保守派歡心,可會激怒所有溫和派與激進派。甚至背上一個叛師的罵名。以司馬光城府,肯定不會選擇前三者道路。

因此只能有下面一條道路,作為,一旦作為,就會得罪許多人。或者半作為半和稀泥,這多半是司馬光的選擇,然而鄭朗還在中書,司馬光想和稀泥同樣很困難。

已站在權利巔峰,又是道路崎嶇,掣肘多多,司馬光對權利的渴望心思就不會有史上的那麼重,那麼不管怎麼演變,也不會發生史上的故事。司馬光不帶頭,元佑就不會成黨,宋朝也就不會進入一個岔路口,迷失了方向。

趙頊不知道內幕,他略有些猶豫,至少在理財上,他未看到司馬光有多少能力。鄭朗說了一句:「因為祖宗言南人狡黠不可重用,就連范仲淹也追根溯源,說自己是北人,其實在這上面,祖宗說得有些草率了。近來矯正這一錯弊,重用了許多南人,北人不滿。因此臣推薦司馬光為首相,也是為了這個平衡。」

趙頊這才答應下來。

司馬光為首相後,果然提撥了一些北方人。無論南方人或北方人,在鄭朗心中位置是相等的,有能力就用,沒能力或者心懷叵測的人,無論南北,鄭朗都不喜之。

這也不要緊,只要司馬光不破壞大局,無傷大雅。

然而這讓一些大臣產生錯覺,王安石與鄭朗貶職,雖提撥了司馬光,司馬光不是忠實的改革支持者,多是皇上安撫鄭朗內心不滿的做法,於是他們認為國家財政轉好,鄭朗的作用漸漸減小,功勞又大,皇上要打壓鄭朗了。因此這些人繼續痛打落水狗。

劉摯與王巖叟連續上書,彈劾鄭朗,想找麻煩很容易的,在朝會上數舉鄭朗十幾條罪狀。

鄭朗聽他們將奏折讀完,喝道:「呱噪!對外軟弱,對內凶殘,有何資格身為士大夫!」

這句話從鄭朗嘴中冒出來,大有意味。這些年,鄭朗態度很溫和,甚至有重大的舉錯,將所有重臣召於都堂商議勸說,也鼓勵只要不閉眼瞎說,對他政務處理上的錯誤進行批評,提出意見。因為這個做法,贏得了許多士大夫的心,也緩衝了改革所帶來的矛盾。

現在冒出這句重語,明著是很生氣,實際是指劉王二人連做士大夫的資格也沒有了。

大多數人也認為劉王二人做法是太過份,即便一萬人下落不明,當初鄭朗也說了利害關係,現在一部分家屬鬧事,一個首相貶到江寧,一個首相貶為輔相,而且還是兩個有功的首相重貶,也足夠了,劉王二人做法過於凶殘。

事實是鄭朗已經準備痛打劉王。

他腦海裡還有一本厚厚的宋史,宋史上將劉王誇得天花亂墜,但事實呢?根本就不是。王安石專權、固執、怮、狂妄自大,雖說是為了迅速使改革落實,但他這些做無疑激怒了許多人,甚至將他的新學當成科舉題目,這分明將自己擺在亞聖的地位上,這成了黨爭的導火索。司馬光推倒再推倒,不問對錯,更是一種自私的做法。

但這二人僅對事,不對人。即便李定打壓蘇東坡,王安石與蘇東坡還有書信往來。

然而正是劉摯、王巖叟、梁燾與司馬光學生劉安世推出元豐榜,從對事轉移到對人上。政治誣蔑陷害就是從他們手上開始的,包括蔡確之死。

劉王二人還不知道危機來臨,聽了鄭朗在朝會上口出粗語,十分愕然,梁燾立即彈劾鄭朗失去朝儀,應當重重處理。趙頊一言不發,宣佈退朝。隨後詔書下達,劉王梁三人全部貶放,接著再貶。

但動盪沒有結束。

第二年鄭朗七娘病逝,回家丁憂,劉梁王三人平時與司馬光關係默契,與王珪、吳充關係也不算太惡,在司馬光運作下,居然三人悄無聲息再度出現在朝堂上。

章惇不服氣,遞了一個折子。

趙頊大怒,再度將三人貶下去,成了三個普通的監各州監司,王珪變成樞密使,從東府首相變成西府首相,等於是重貶了。司馬光貶判西京洛陽。韓絳變成東府首相,僅有吳充職位未動。

司馬光懂的,這是皇上對老師的彌補,但在去洛陽的路上刻意去鄭家拜訪,說了一句:「鄭公,以前你也用政敵對朝堂進行掣肘,以防後人開權臣,劉摯、梁燾與王巖叟皆是耿直敢言之臣,朝廷打壓過重。」

心中不服氣啊。

鄭朗輕歎一聲,道:「君實,以前是如此,那時候我才五十出頭,能有很長的時間對政局進行掌控平衡。現在我六十歲了,精力不大如初,而且沒幾年,我就要離開朝堂再去西北。他們三人深得北方大臣的心,若是象呂公著等人那樣正直光明倒也罷了,卻不是,他們非是敢言,而是敢於對人身攻擊與誣陷。我害怕以後離開朝堂,三人上位,影響國家的未來。我知道你與他們關係不錯,這個我不反對,千萬不能將私情帶到公務上。以前我教過你們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其中公私分明是重中之重。君實,望三思。」

崔嫻在邊上微笑一句:「君實,若論私交,誰能與官人與你的私交深。」

她說的私交非是私交,而是指恩情,包括司馬光仕途平步青雲,從樞密副使到樞密使到平章事,皆是鄭朗大力推薦的,更不用說是師徒之情。實際拉三人上位,司馬光有一些私心的,這個崔嫻不大好說出口。

司馬光歎了一口氣,離開鄭家莊,去洛陽赴任,開始埋頭修資治通鑒。

接著張方平從三司使調為參知政事,趙抃從參知政事調為樞密使,王安石赴京擔任三司使,因為銀行要準備擴股,國家也需要一個善長理財的大臣。隨後趙抃與王安石發生衝突,又因年老多病,請求致仕,朝廷以張方平為樞密使,呂公弼為參知政事。

就是這五支船隊,居然涉及到那麼多的大佬變動。

鄭朗丁憂一年,朝廷奪情,調回京城,鄭朗拒絕了首相之位,仍然擔任參知政事。

然而這五支船隊始終成為鄭朗政治上的污點。

鄭朗說春天來了,大家皆以為鄭朗是為抹出這個污點而高興。實際不是,熙寧大旱,隨後多年天氣很不正常,這是小冰河來臨前的結果。但這個小冰河沒有明末嚴重,只要這些雜糧種子出現,就會將未來天氣帶來的惡劣結果彌補起來。

鄭朗一直說二百年的平安。

二百年很難很難的,二百年至少在六到十位君主更替,不可能保證所有君主都是明君,但在宋朝偽民主體系下,那怕就是宋真宗的中庸之主,宋朝都不會敗壞,其實就是宋徽宗的那樣人物,若沒有外敵入侵,宋朝也不會滅亡。只要二百年宋朝不滅亡,科學就能進化到十九世紀初的水平,各種熱武器會陸續出現,就是出現成吉思汗這樣的人物,都不能危害中國,世界格局也因此而改變。

但很難很難的,若是出現了一個比趙佶更惡劣的人君呢?還有,就是未來小冰河與女真人的崛起,這是宋朝能不能存在的第一道難關。

一個雜糧,就能將這道難關渡過去。

而且它帶來的意義,只要朝廷採取正當的措施普及推廣,更是難以想像。

鄭朗繼續看著奏折,這支船隊雖回來,損失卻很慘重,上了岸後與美洲的土著人發生了多起衝突,這是無奈之,因為鄭朗要求的作物太多,必須大範圍地尋打,言語不通,必然有衝突。往返時又損失了一些船隻,只回來了九百餘人,部分作物種子幼苗或死或失。但是土豆、紅薯、玉米、橡膠樹、金雞納樹、細絨棉這六樣必不可少的植物帶了回來。

同時還有一些水果蔬菜花卉,包括辣椒、花生、地瓜、菜豆、腰果等等。

其中橡膠樹想要得利,時間很慢,只帶回四千餘株幼苗,路上還損失了大半,載培下去還要有些樹苗會死,再加上成長期與普及期,最少要兩百年後才能普及推廣得利,但這個不急,想要得橡膠的利,技術上也要過一百年後。最無奈的就是金雞納樹,這個沒多久就要用上,肯定等不上普及推廣的時候了。

讓鄭朗感到意外的是還帶回一樣事物,煙草,這些兵士去了彼岸,看到土著人抽煙草,一個個做了嘗試,一半人上了煙癮,於是將這種作物也帶了回來。

煙草讓鄭朗感到為難與頭痛了。

挾著這篇奏折,於都堂議會。

東府是韓絳、吳充、鄭朗、呂公弼、呂大防,西府是王珪、張方平、章惇、曾公亮的兒子曾孝寬,還有王安石。

鄭朗將奏折遞給趙頊,趙頊看完遞向西府幾個大佬,東府大佬全部知道了,沒有必要再看。鄭朗道:「陛下,宜下詔讓快馬將這些作物帶到京城。」

趙頊點頭。

鄭朗對這件事十分重視,朝廷也花了許多錢帛下去,引起許多風波,趙頊同樣重視之。鄭朗又說道:「同時,派使借賀契丹元旦時,也通報此事,若我朝培育成功,後年或大後年帶去部分種子,資助契丹載培。」

過了很久,這些作物才帶回來,只要心中沒有鬼,都很高興。然而鄭朗這一句,卻讓所有人一起聽呆了。

第九百零七章 抽薪

鄭朗解釋道:「這件事我想了很久。」

確實是想了很久,出使契丹時,鄭朗就想過此事的輕重,但不能說。

「北方嚴寒,制約了北方人口增漲,但這幾種雜糧能適宜契丹大多數地區種植,不僅能做為糧食,也能做為飼料。它們的出現,會使契丹解決糧食難題。不過就是我們不給,幾年後,契丹能否從其他渠道得到這些種籽?」

幾人一些擰起眉頭。

這非是棉花占城稻,契丹望洋興歎,它們耐寒耐旱,就是為北方準備的,幾年後必將普及北方各地,宋朝能從契丹引進西瓜,契丹難道不知道從宋朝引進這些雜糧?

鄭朗又道:「於其他們自己引進,不如我們主動做人情。其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唐明皇因武則天與韋氏所逼,起於憂患之間,於是才有了開元盛世,開元盛世後文治武功達到巔峰,於是死於安樂,有了李林甫專權、安史之亂。」

「是啊,子孫要切記。」趙頊說道。此時宋朝不能說是巔峰,也許內治與經濟上,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巔峰,軍事不行,掣肘於西夏,屈居於契丹,遠不能與開元巔峰時相比。

「陛下,那是,但契丹呢。契丹乃是舉世大國,至少眼下我朝與西夏看上去不能對契丹構成任何威脅,由是契丹皇帝游嬉於狩獵,崇尚於佛釋之間,內又有奸臣當道,幾乎與天寶末年十分地相似。表面看上去就是北方嚴寒,掣肘著契丹人口增加,這成了契丹無解的難題。實際不是。契丹人強悍一是寒冷的天氣,造就了百姓凶悍。但寒冷天氣不是唯一,例如南方一些深山裡的蠻人,同樣凶悍無比。所以還有其他原因,貧困、愚昧、閉塞。比如我朝,東南百姓相對而言,要柔弱,因為他們有良好的地理環境,精力放在創造財富上了。所以契丹人強悍,還有貧困與愚味的原因,同時大多數人過著遊牧生活,馬上出生馬上成長,騎術精湛。一旦推廣這些雜糧種子,會有更多的百姓定居下來,衣食無憂,在戰場上就不會拚命。還會凶悍,可遠不及現在。雖然人口增加,甚至不愁糧食,可失去了凶悍與野性,契丹與我朝比拚什麼?人口數量,或是財富,或是兵器優良?」

換一個角度思考,就會得到兩樣的結果。

大家一起深思起來。

鄭朗繼續道:「再者,西夏數敗,梁氏失心,西夏國主李秉常從擄獲的漢人嘴中聽到許多我朝的事跡,仰幕中原文明,與梁氏產生了爭執。但我們不能相信李秉常會有好心,比如其父李諒祚,也仰幕中原文明,他只不過借助中原先進的文明,創造更多的財富,以及一種安寧的統治秩序,而非對我朝忠誠友好。李秉常亦是如此,同時多了一層目標,梁氏推翻漢禮,李秉常恢復漢禮,乃是借助這個衝突,從母親與梁家手中將權利搶回來。陛下,臣以為不久就是收復西夏的時候了。」

「不妥啊,天下欠負還沒有償還呢。」呂大防說道。

就是用兵,也要等將欠負償還了,況且對西夏用兵,得準備多少錢帛?

鄭朗笑了一笑,兩府九位大佬,吳充、王珪與呂公弼是中立派,韓絳、張方平與章惇是支持派,呂大防是反對派,但呂大防不會像劉摯那樣,野心勃勃,動輒人身污陷,因此在鄭朗刻意保留下,呂大防一直呆在東府。這也是鄭朗用人的特色,與派別無關,那怕是所謂的君子石介,鄭朗同樣反感。那怕是改革派,呂惠卿,鄭朗也不喜,因此在司馬光運作下,呂惠卿貶放出去後,鄭朗返回中書也沒有將呂惠卿調回。

可以有權謀之術,可以思想政見不同,也可以反對爭執,但要有一定的德操,這是做臣子的底線。

與史書無關,更與史上後來的士大夫刻意美化無關。

鄭朗道:「微仲,一人擁有十萬家產,會不會在意手中的五千低息借款?若沒有大的用兵費用與災害,朝廷每年可以積余七千餘萬。再說諸監,僅是諸監成本朝廷就用了近五億緡錢,若在鈔行變賣,價值在十七億緡巨數。僅是八千餘萬欠負,朝廷已不用為慮了。再說這兩年,朝廷花了三千萬緡錢,在西北儲備了大批物資糧草,內藏庫已滿,三司還有兩千餘萬儲備,武器先進,兵強馬壯,與慶歷倉促用兵相比,是天壤之別。況且明年後年,朝廷還會產生大量盈餘,用於伐夏的軍費,雖緊張,但差距不會太大。可是時機若過了,就不會再來。當然,能否用兵,也要看情況甄別的。不過用兵西夏,這次乃是滅國戰爭,最要緊的就是契丹的態度。故我認為此時獻出種籽,一是暫時交好契丹,二是讓契丹以為我們會害怕他們,為伐夏贏得有利的條件。」

還有原因鄭朗未說出來,包括熙寧旱災,僅是小冰河來臨前的徵兆,暫時還沒有多大危害,不過時間不長了,再過二十年,小冰河就會正式來臨,大觀四年,福州大寒,荔枝多凍死,遍山皆白(厚霜),彌望成枯林。嚴重到這種地步。政和元年,太湖河水盡冰,桔樹全部凍死,百姓流淚伐而為薪。政和三年,黃淮海多數地區連降大雪,平地八尺,飛鳥多凍死。靖康元年,金人入侵,遭遇大寒,開封守城兵士噤戰不能執兵,有僵撲者。冷到這種地步,又沒有一個棉花御寒,連兵器都拿不起來,甚至直接凍死在城頭上,如何抵達生在寒冷地帶生猛的女真戰士?

女真崛起,何嘗不是小冰河帶來的危害,不得不南下與契丹人一逐雌雄,契丹人敗了,擋在前面的厚牆倒塌,宋朝也就悲催了。就是沒有童貫的勾引,十之八九,北宋還會遭到女真入侵,頂多這個時間會推遲數年。

有了這些雜糧,那麼女真人未必會冒這個險,舉族為兵。

但這個危機,鄭朗是不能說的。

其實僅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就能說服大家。更不要說這三條理由。

然而趙頊眼中略有些失神。

趙頊看到鄭朗勞累,親自安慰,鄭朗說了一句,國家弊病太多,不累不行,等到國家弊端一一解決,西夏事了,臣就會致仕,好好休息。

經過這麼多年的改革,冗兵冗官冗政現象逐步得到解決,剩下的事只有西夏。西夏一了,鄭朗就會淡出政局。

這些年鄭朗就像一根砥柱一樣,撐起了宋朝的天空,還沒有來臨,僅是想到鄭朗真正淡出政局,趙頊已經失神。

趙頊的心思,大家不知道,呂大防又說道:「大軍一起,生靈又遭塗炭。」

「西夏不滅,西北不寧,陝西邊境百姓每年都在飽受著塗炭之苦,而西夏不滅,我朝也就永遠為契丹掣肘。不得不為,而且一人也死了,不能再拖下去。」

「誰?」

「西夏事了,你就知道。」鄭朗微微歎息。五名頂級斥候,化名為李黃主的衛陽今年秋天因病去逝。臨死前衛陽十分不甘,如今只剩下四名斥候。若再拖下去,馮高、呂毅、趙善金、魏治方四人全部去世,這個大好的棋子就會失去作用。不過現在這個消息仍不能公佈。

鄭朗迅速轉移了話題,又說道:「並且也到了抽薪的時候。」

「何?」

「微仲,還記得叛逃到西夏的陳鐸吧?」

「知道,他不是擊殺了嗎?」

「沒有,陳鐸乃是我派出去的密探,我朝出兵湟州,西夏必救,可西夏會困於財政,因此我讓陳鐸叛逃到西夏,出謀劃策,讓西夏成立銀行,解決財政困難。事實非是,以前我一直說銀行印刷多少交子,就必須準備多少金銀銅,許多人反對。幸好,一直採用了這個策略。若不顧金屬的儲備,大肆印刷交子,就會出現嚴重危機。比如說是西夏,現在一共印刷了五千多萬緡的交子。但實際儲備金屬等值只有四百來萬。」

一開始沒有那麼多的,不過宋朝一直未動手,這些年西夏不停的入侵騷擾宋朝,財政越來越緊張,既然有這個利器在手,於是越印越多。造成一個結果,交子價格下跌,一緡交子僅相當於七百餘文現錢。但還沒有形成危害。

危害在鄭朗的這一決定裡。

鄭朗又道:「這些年特務營一些密探化裝為商人,用貨物持有了許多西夏交子,近達四百萬。現在可以下令,讓他們用西夏交子兌換金銀銅錢。」

幾個大佬只有張方平與王安石執掌三司,這些開支從他們手中經過的,才知道真相。其他人聽了,全部目瞪口呆,若真如此,將會抽出來近三百萬現錢。也就是說西夏所謂銀行裡的交子,會成為空中樓閣,迅速倒塌。當然,西夏國內還有許多金銀銅,可這些金子銀子分散在各個貴族手中,他們能拿出來「救市」,至於銅,西夏各個佛寺裡有許多銅像,難道也要將諸佛像一起打倒,拿出來「救市」。

真抽出來了,西夏將會面臨一場天大的災難。

想到這個後果,幾人一起倒吸冷氣。

趙頊看到他們表情,不由呵呵一樂。滅掉吐蕃,僅是一個功績,不是趙頊的夢想,讓他來換,寧肯滅掉西夏,也不願意滅掉吐蕃。一個西夏,一個幽雲十六州,乃是趙頊最大的夢想。

鄭朗又說道:「諸位,此事務必保密,誰洩露出去,誰就要承擔後果。」

幾人全部點頭。

身在這個地位上,難說多乾淨,包括鄭朗也不能說是心思乾淨,不過這幾人至少還能顧著大局,而非是象劉摯這些「耿直敢言」的大臣。

鄭朗又說道:「這是西夏,就是我朝也不行,雖西夏與契丹沒有這麼大的經濟總量,危害銀行,但國內卻有許多巨商大賈,他們手中財富不可估量。又身為賈商,逐利而行,只要銀行沒有足夠的儲備金屬,他們為了謀利,可以借助手中的財富與槓桿原理,撬動交子的價格,交子失去了信譽,銀行收益也就結束了。因此一直以來,我要求嚴格去執行著這一政策。」

說了也未必會全部懂,更不知道經濟上的槓桿撬動原理,但銀行的利潤在國家收益中越來越重,誰也不希望它出事。

吳充問道:「那個陳鐸呢?」

「當然未死。」鄭朗又是一笑道,亂刃分屍,誰能認出來是真陳鐸還是假陳鐸。然後鄭朗看著西方說道:「四十多年,才磨一劍,好長的時間。」

趙頊又再次失神。

慶歷之戰,趙禎大肆調動軍隊,不僅是防禦,若是防禦根本不需要派駐那麼多兵力,那時就想對付西夏。可迫於經濟,以及當時的軍事力量,無論張亢麟州大捷或者是鄭朗涇原路大捷,最後都不了了之。雖和平了,但在這四十年間,那怕宋朝給了無數歲賜,用掉錢帛計達一千多萬緡,還不包括互市對西夏的幫助,西夏仍多次入侵,大小入侵次數計達三百多次。

直到現在,宋朝才真正露出獠牙。

以這麼大的國家,對付西夏,四十年的時間確實太過於漫長。

都會散,鄭朗從樞密院帶回去一份情報,回到家中,來到書房,書房裡正坐著一個英俊的青年,神情憂鬱的抱著一本書在看。鄭朗和聲說道:「殿下……」

第九百零八章 殿下

「鄭公。」青年站了起來。

「殿下,給你看一條消息。」鄭朗將情報遞給了青年。情報上只有一條簡單的消息,耶律乙辛向耶律洪基推薦張孝傑,說張孝傑乃是一個忠臣,耶律洪基相信了,對群臣說張孝傑是朕的狄仁傑,於是賜張孝傑耶律姓,改名為耶律仁傑。

青年看完,直接將這份情報扔在地上,臉氣得青紫。

他就是一個許多人認為死了的人,耶律浚。

鄭朗用琉璃珠密封了書信,繫於佛珠內,讓折可適化裝為西夏的大和尚拜見蕭觀音。信上說耶律乙辛與張孝傑可能想要加害蕭觀音母子,還說了一條解救辦法。不是救蕭觀音,沒有伶官趙惟一,耶律乙辛也能用其他方法加害蕭觀音,她是皇后,救不了。但能救耶律浚。

蕭觀音忽信忽疑,最後認真的想了想,相信了一半,聽從鄭朗意見,不萬一萬,就怕萬一,而且鄭朗對契丹表現十分友好,耶律洪基登基後,經常送一些禮物給鄭朗,鄭朗同時也回拜禮物,還有,她與鄭朗或多或少有些曖昧的牽連關係。不能說她就愛上了鄭朗,丈夫是皇上,自己是皇后,鄭朗是宋人,僅是臣子,為什麼愛上一個鄭朗?但肯定印象不惡。

於是派兩名親信,蕭觀音左右多有耶律乙辛的人,不過蕭觀音並不傻,鄭朗點醒了,蕭家在契丹也有一定的地位,找兩名死士還是不難的。這兩名死士四尋暗下尋找,找到一名與耶律浚長相很相似的人,施以恩惠,在蕭觀音秘密操作下,耶律浚與這個牧羊人來到一個身份互換。這就是鄭朗的主意,說對了,蕭觀音至少能保住兒子。說錯了,耶律浚在民間呆上一兩年,知道民間的疾苦,長大後說不定能成為漢宣帝那樣的中興之主。

蕭觀音譽為契丹第一才女,連唐太宗的徐妃都知道,更不用說是漢宣帝。但執行起來還是很困難的,不是耶律浚那邊,耶律浚十八歲了,長大懂事,又有兩名死士保護,還有蕭家在背後,問題不大。主要就是在這個牧羊人身上,先是控制了其家人,用家人威脅,然後許諾許多好處,只要熬過這兩年,回去後,封官拜爵,賜大量錢帛。然而還有許多問題,耶律浚資質從小就不錯,才兩周就能說話,好學知書,耶律洪基曾說過一句話,此子聰慧,殆天授歟!因此六歲就封為梁王。七歲從獵,連發三中,耶律洪基又對左右說:「朕祖宗以來,騎射絕人,棕震天下。是兒雖幼,不墜其風。」後遇十鹿,射獲其九,耶律洪基為之喜而設宴。八歲就立為皇太子。也就是一個能文能武的角色。並且做了那麼多年的皇太子,身上的富貴氣不是那名牧羊人能比擬的。

還有就是現代人結婚早,耶律浚後宮還有一些妃子與兒子,這也不大好處理。冒充兒子可以,但不可能讓假太子褻瀆兒媳婦們。於是蕭觀音以耶律浚苦讀為名,將牧羊人隔絕起來。但蕭觀音還是不大放心,又將哥哥喊來,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叫蕭慈氏奴,在與西夏人戰爭中流矢犧牲,還有一個二哥叫蕭兀古匿,一度貴為契丹北府宰相,後來拿下來了,但還有一定的實權。

鄭朗只知道歷史的走向,因為對契丹情報的不完善,還不能知道真正原因。但蕭兀古匿知道。

契丹兩大貴姓,一個是皇姓耶律,一個是後姓蕭。但姓耶律的未必就是皇家人,姓蕭的未必就是後家人。這個傳統與突厥人相似,皇姓是阿史那,後姓是阿史德。

但不是所有阿史那都是皇族。耶律姓不但包括皇族,還包括契丹原屬八部悉萬丹部、何大何部、伏弗郁部、羽陵部、日連部、匹絮部、黎部、吐六於部。後來又賜姓一些有功的契丹人與漢人。蕭氏原指撥裡、乙室已、述律三部,契丹所選後多出於這三部,但除了這個古老的契丹審密集團外,還包括許多有回鶻血統的契丹人與奚族人也姓蕭。也就是皇室必姓耶律,後姓必姓蕭,可姓耶律的不是一家人,姓蕭的也不是一家人。

包括蕭耨斤這一脈,蕭耨斤親兄弟蕭惠、蕭孝穆,蕭孝先,蕭孝忠,蕭孝友位高權重,不但有這五兄弟,還有幾十名位高權重的堂兄弟。蕭惠五兄弟全部去世了,但皆有後人,執掌著契丹軍政大權。

蕭兀古匿他們對契丹忠心耿耿,然而還有耶律乙辛這個奸賊呢,若是他在妹夫面前挑撥離間,妹夫難免不對蕭家產生疑心。當時蕭兀古匿陰著臉未說話,回去後,思付著如何對付耶律乙辛。

他還沒有動手,十香詞冤案發作。兩種說法,一是蕭觀音看到耶律洪基漸漸對她疏遠,於是作了十香詞,伶官趙惟一想主母幸福,殫精慮智,為十香詞譜曲,兩人一執玉笛,一抱琵琶,絲竹相合,聽者怦然心動,由是讓耶律乙辛藉機陷害蕭觀音。還有一種說法,十香詞過於香艷,這是在民風比較開放的契丹,若是在宋朝,那就是下流了。這不是蕭觀音書寫的,比如蕭觀音所寫的回心院詞,也寫了一些閨房之樂,但那寫得多委婉,那象十香詞,幾乎可以與金瓶梅裡的香艷詩詞可經媲美。

真相是耶律乙證偽作,又暗中勾搭了趙惟一的妻子清子,使清子成了他的情婦,這才囑咐清子,由清子托善彈琵琶的宮人單登,由單登將十香詞獻給蕭觀音,說是宋朝皇后所作,蕭觀音若是能將它抄下來並譜曲,便可為二絕,也好為後世傳為一段佳話。蕭觀音雖用詞香艷,但正好合了蕭觀音的心態,因此覺得它雅麗有致,不但讓趙惟一譜曲,還親自彈唱,末端又寫了一首詩:宮中只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

趙頊的妻子向氏躺著也中槍,蕭觀音卻悲催了。

真相肯定不會那麼簡單,十香詞冤案背後還不知發生了多少故事。不過鄭朗也認為九成不會是蕭觀音所作,最簡單的可以用回心院詞與末端那首婉麗俏約的小詩對比。

這兩個作品才是真正的蕭觀音作品。蕭觀音被害,蕭兀古匿將這個假太子接到自家中,但還在觀望。這更讓耶律乙辛感到不安,正好到了第三年春天,契丹烈士蕭忽古刺殺耶律乙辛不成,蕭十三對耶律乙辛說:「臣民心屬太子,公非閥閱,一日太子若立,我輩措身何地!」於是耶律乙辛讓手下親信在耶律洪基面前拚命地進獻讒言,耶律洪基下令將兒子抓起來囚之。賜死蕭兀古匿。

蕭兀古匿不敢抗旨,看著錦盒裡的白綾,對太監說道:「能否讓我安排一下家中的後事。」

太監不敢反對,雖囚皇太子,可是皇上只有皇太子一個兒子,不但只有一個兒子,而且只有一個孫子,孫子就是耶律浚的孩子。指不准那一天蕭家又會東山再起了。

蕭兀古匿到了後堂,先讓親信立即將侄子悄悄轉移到宋朝,還有蕭觀音留下的一些書信印章,這是為將來證明耶律浚身份準備的。然後又下了一道命令,這才拿起白綾自縊。

契丹官兵押著假太子準備幽於別室,但在半路上忽然遭到幾十名刺客,將假太子殺死。隨後刺客不知去向。實際這些刺客有蕭兀古匿的親信,也有宋朝潛伏到契丹的斥候。蕭兀古匿不得不這樣做,不然這個假太子不久就會露出馬腳。但這捅破天了,就是耶律乙辛想加害耶律浚,也得用一些不讓人懷疑的手段,例如史上害死了耶律浚,上京留守蕭撻得紿卻謊報耶律浚是病死。現在公開刺殺,嫌疑的對象只有耶律乙辛一個人。耶律乙辛感到古怪,人不是他刺殺的,一面忍受著耶律洪基的怒火,一面調查。終於查出來若干疑點,並且也查出蕭兀古匿手下二十多名親信莫名其妙的失蹤。

死的不是太子,真正的太子不知去向。

得出這個結論後,契丹整個亂了,耶律洪基秘密將蕭兀古匿一家老小全部抓起來刑訊逼供,但最後疑點越來越多,卻沒有一個人知道真相。

甚至審到最後,居然得到折可適秘密會見蕭觀音的消息,但不知道是折可適,只知道是一名西夏的大和尚。以前契丹又收留了西夏的太子寧令哥,因此耶律洪基一度懷疑是西夏人參與此事,救走了真太子。

但與西夏有何關係?

契丹派使隱晦的逼問,又派斥候潛入西夏打聽,除了一度兩國關係惡化外,還是不了了之,成了一樁無頭案。

實際此時耶律浚已經來到宋朝,並且到了鄭朗家中。

鄭朗對外稱耶律浚乃是故人之子,故人去世,念其恩,將其收養在家中。鄭朗身上也有一個秘密,但外面人不知道,只知道鄭朗無子,現在又收養了一個養子罷了。

耶律浚有何作用,收復幽雲!

耶律洪基壽命很長的,還有二十多年的壽命。雖然明年可能會擊殺耶律乙辛,但沒有擊殺另一個蕭觀音的仇人,張孝傑,可耶律浚的母親冤死了,舅舅一家慘死了,這個仇重如山,深似海。

再說幽雲,鄭朗前世對諸葛亮與岳飛很仰慕,看到電視劇出來,只看了一集,馬上就看不下去,瞎扯八拉。無論是收復西夏,休要指望使銀夏地區的橫山諸羌歸心。或者未來收復幽雲,也休想指望幽州百姓歸心。契丹對幽州漢人不薄,最少對幽州各大家族不薄,一旦攻打幽州,漢人仍然成為反抗宋朝進入的主力軍隊。

這時就可以推出耶律浚了,並且可以讓耶律浚擔任幽州郡王。到時,幽州軍民準會傻眼。

或者退一步,強橫地打出替契丹皇太子清君側的旗號,扶持耶律浚回國,未必當真,但有了這個旗號,收復幽雲難度也會下降,最後可以裝作無奈,軍隊停駐於燕山,再封授耶律浚為郡王。

不論那一個結果,耶律浚一人就能當十萬兵。

這件事更隱秘,比西夏那五名頂級斥候還隱秘,知道整件事真相的以及其作用的,只有鄭朗、趙頊與高滔滔三人。

耶律浚知道前面的,不知道後面的,但也隱隱知道宋朝救了他,不是白救,以後會當成棋子,可他無法選擇。甚至宋朝讓他自由活動,他都不敢暴露身份。現在看上去,宋朝很軟弱,很害怕契丹,只要暴露了,父親向宋朝要人,宋朝準得放人,一回去必死無疑。

呆在鄭家,他卻沒有一天開心的。

鄭朗將情報撿了起來,歎了一口氣,說道:「殿下,僥倖貴國皇后至今無子。」

耶律洪基有女兒,沒兒子,還有一個孫子,可這個孫子卻是耶律浚的孩子,長大後對自己這個做爺爺的會怎麼想?因此耶律洪基與趙禎一樣,拚命地造人,先是將駙馬都尉的妹妹蕭坦思扶進皇宮,立為皇后。幾年後仍無子,明年處死耶律乙辛,看到耶律乙辛兒子耶律綏妻子,也就是蕭坦思的妹妹蕭斡特懶美貌動人,又請進了皇宮,立為新皇后。但一直也無子。

這一條對耶律浚來說,尤為重要。

只要耶律洪基有了兒子,耶律浚的兒子耶律延禧必死無疑。

但對宋朝來說,手中有了耶律浚,倒不是好消息。因為耶律延禧一死,耶律浚必死心塌地與宋朝走到底了。現在無子,將來契丹繼承人仍然是耶律延禧的。

耶律浚鬆了一口氣,問道:「鄭公,為何父皇聽信那兩個奸臣的讒言?」

至今想不通,十香詞案那麼多疑點,父親也不是傻子,比如他寫的那首詩,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餘香,冷落西風吹不去。就是耶律浚飽讀詩書,也未必能寫得出來。

鄭朗說道:「殿下,不僅是耶律乙辛與張孝傑的讒言,還有,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蕭家的力量?」

「舅舅他對父皇很忠心……」

「你舅舅對貴國是忠心,但這個忠心能看得見麼?若是張孝傑與耶律乙辛再挑唆,你父皇會怎麼想?」這一條鄭朗也是過了許久才想通的。鄭朗話音一轉,又說道:「殿下,我當時判斷出有可能耶律乙辛會對你們母子不利,父子反目,夫妻相殘,終是人倫慘劇,況且你父母雖為貴國人主皇后,昔年與我也有一些交情,因此插手此事。但貴國終是最強大的國家,我們大宋無能為力,甚至都不敢公開你的身份。你將來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

「你回契丹希望很渺茫了,就是能回去,為了保證你的平安,我朝也不知道會犧牲多少將士,才能使貴國撥亂反正。就算我朝上下願意付出這個犧牲,這個可能性不足億分之一,畢竟貴國太強大。付出這個犧牲,也未必達到這個目標。因此你多可能回不去,甚至不能公開你的身份。」

「鄭公,我很想念妻兒……」耶律浚眼中流出淚水,說道。

「唉……」鄭朗復歎了一口氣,道:「陛下與皇太后對你身世也很慈憐,可終因為貴國強大,不敢表態。不過陛下有一個想法,不能給你正名,但想給你一世富貴。」

耶律浚抬起了頭。

他不笨,但終是一個小青年,哪裡知道鄭朗的企圖,鄭朗的話,至少相信了一大半。

「陛下想授你一樁親事,若是你願意等,可以再過兩三年,迎娶淑壽公主。若不能等,陛下於諸郡主中選一才貌雙全,身份尊貴者,嫁給你為妻。」

趙頊十女,長女自幼機警過人,可是前年生病死了,才十二歲,趙頊與向氏悲哀不止。次女也早去,因此只有一個人選,第三女淑壽公主,不過今年才十三歲,顯然不能成親的,想成親,必須等兩三年後。史上高滔滔說趙頊念韓琦功德,將淑壽下嫁給了韓琦的兒子韓嘉彥。當然,這也是瞎扯,高滔滔與司馬光聯手,將趙頊與王安石所做的事推翻而推翻,怎麼可能惦念著趙頊的想法?實際這是高滔滔變著法子替韓琦正名,替丈夫正名,替舊黨正名。

耶律浚沉默良久,最後問:「那麼我以何身份迎娶公主殿下?」

「以我養子的身份。」

耶律浚不解地看著鄭朗。

深的道理他想不出來,但簡單的還是明白,宋朝制度與契丹制度是兩樣的,韓琦小兒子能迎娶公主,乃是韓琦過世。現在鄭朗仍活著,並且身為宋朝宰相,怎麼可能讓養子娶公主?

「殿下,你來到我朝也有兩年多時光,又一直呆在我身邊,多少知道我朝的制度。我在相位上呆了很久,再呆下去,必被群臣攻擊。你想要迎取郡主,忌諱不大。迎娶公主殿下,我就會有忌諱。但那是兩三年後,過了兩三年,就是你不迎取公主殿下,我也要辭去相位。」鄭朗道。

他準備下去對付西夏是不能說的。

但相比於李貴,耶律浚迎娶公主又算什麼?

不過提到這件事,鄭朗又有些苦笑又有些惆悵。昔日,耶律洪基差一點娶到趙念奴,自己也差一點娶到蕭觀音。這整上一筆糊塗賬。

但他又想到昔日那個俏麗聰明的小女孩,如今香消玉殞,心中多少有些惋惜。

耶律浚低頭想了一會,又問:「鄭公,以前父皇想娶楚國大長公主(趙念奴),鄭公沒有同意,為什麼今天又要我娶貴國公主殿下?」

第九百零九章 拜將

「殿下,你雖流落到我朝,連身份也不能公開,終是貴國的皇太子,就是郡主與你匹配,也屈了你的身份。」

「鄭公,我還有何臉面提什麼皇太子。」

「皇太子就是皇太子,不管何時何地。再者,你多半回不去了,公主殿下以後若是與你成親,呆在國內,不是遠嫁到你們契丹。當然,我也想你能回去,雖然希望渺茫。就是有這個希望,當初貴國想迎娶大長公主殿下,是強迫性質,大長公主又年幼,遠嫁貴國,必受屈辱。你卻不同,不能回去,公主殿下一直在京城,就是能回去,必是我朝鼎力相助,我朝對你有恩惠,又隨我多年,難道不善待公主殿下?」

簡單一點,同樣是嫁女,可性質截然不同。

鄭朗又道:「殿下,從私人感情上來說,我也不想你受委屈,昔日我出使貴國,你母親經常向我討教書法,那時你母親還小,就已經聰明伶俐過人,聽聞你母親過世的消息,我心中哀痛萬分。現在每每想起,人鬼兩茫,心中仍痛悲不止。」

「鄭公……」耶律浚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唉……除夕將至,你隨我一道去郊外北山,祭奠你母親吧。」

「好。」耶律浚用手帕擦乾眼淚,隨鄭朗走出書房。

其實對耶律浚的身份,崔嫻很早產生了懷疑,看到二人古怪的走出來,耶律浚眼睛還是紅紅的,也沒有過問。兩人乘著馬車,來到京城外北山之上,耶律浚一邊燒紙錢,一邊又再次大哭。

天色將暮,兩人才返回城中。剛到家,就走出來兩個太監,對鄭朗說道:「陛下詔鄭公入宮謹見。」

「遵旨。」鄭朗隨著兩個小黃門,到了內宮。

內宮擺著酒席,正中坐著高滔滔,如今鄭朗與高滔滔漸漸年老,鄭朗身為道德君子,天下士大夫的楷模,高滔滔沒有避嫌,直接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看到鄭朗,高滔滔說道:「鄭卿,等了你很久。」

「啟稟太后,老臣帶著那個孩子去北山祭奠其母。」

「那個孩子也可憐。」

「是啊,太后,夫子說父母慈祥,子女孝順,兄長友好,弟弟恭敬,此乃治家之要術,小者為家,大者為國。特別是晉朝南北朝父子相殘,兄弟仇殺,以至國家迅速敗亡。然而我朝幾代祖宗包括陛下,對父母孝敬,對兄弟友愛,由是數君皆能平安登極,權力順利交接。契丹國主殺妻害子,以後契丹會更加江河日下了。」

「鄭公所言極是,頊兒,你要銘記在心。」

「兒臣遵從母后之命。」

鄭朗又道:「不過那孩子就是平安,也未必是好人主。」

「哦。」

「此子喜歡文章書法,讀書是好事,可以從書中學到學問,治家輔國,但不能讀死書,讀書是為了從書本中吸取學問,用到實際當中來。因此國公趙普只讀了半本論語,卻是我大宋的良相。然觀現在許多士大夫,飽讀詩書經義,卻不能做好大臣的本份。這是其一。第二不能沉迷於讀死書,更不能沉迷於一些小道中不撥,作為士子,精通琴棋書畫,也許是美事,但做為朝中重臣,未必就是美事了。人的精力有限的,分散於其他方面,必耽擱於政務。作為人主,更不能沉迷於這些小道裡不撥。故幾位祖宗,無論詩詞文章,或者琴棋書畫皆不能稱善,但卻是好人君。特別是仁宗陛下,什麼都不會,但只會做官家。故成為千古賢主。」

高滔滔與趙頊聽後長長的歎息。

鄭朗少年時也沉迷於琴棋書畫之中,甚至為了學習書法、畫藝與琴藝,鬧出無數的雅事。但執政後,這些愛好全部一一耽下,如今他在書法上的造詣反不及其學生蘇東坡,也不及昔日的朋友蔡襄。畫藝更不用說了,連琴都為了仁宗封了起來不再彈。

但他們還不知道鄭朗的用意,大後年趙佶這個渾蛋就要出世了。這個未必,宋孝宗書法也不錯,但不失一個好人主。李世書同樣愛好丹青,卻是千古一帝。

不過趙佶這廝危害可是極度凶殘的。因此鄭朗粗暴地下了這個結論。

鄭朗又說道:「方纔老臣與他談過,他願意迎娶淑壽公主。」

「這孩子,是回不去了,淑壽下嫁給他,以他的身份淑壽倒也不委屈。」

「老臣也以為是,而且以後若是利用他,我朝多少也失了一份道義,當成補償吧。」

「嗯,鄭卿,吃過飯沒有?」

「還沒有。」

「正好,一道用餐。」

「謝過陛下與太后。」鄭朗也不拘束,態度端莊自若地用餐。高滔滔看了心中很歡喜,在心裡想,這是天助大宋,這才降下這名臣子。食不語,吃飯三人未說話。

吃過飯,高滔滔這才談正事,問道:「鄭卿,你打算用兵西夏?」

「九成未來西夏會有變,有變就用兵,無變則不用兵,有變若不用兵,以後再無這個機會了。」

「若明後年用兵,哀家擔心錢帛啊。」這是高滔滔將鄭朗喊到內宮的主要目標,若是再遲幾年,欠負償還,國家充盈,倒也不是很反對,現在過於倉促了。有數條對比,宋朝征李繼遷,用費幾達一億多,不得不用茶鹽引從民間換取糧草物資進行支援,否則國家吃不消。短短的澶淵之戰,用費七千多萬緡。慶歷之戰,花費幾達近兩億。收復河湟,前期只用兵數萬,後期才用兵十幾萬,短短時光用費達到近七千萬緡。一旦收復西夏,戰爭規模將會是這數戰的數倍費用。靠現在儲蓄與未來兩年盈餘肯定是不夠的。那麼必須再次借債,或者苛斂百姓,現在國泰民安,若不是為西夏與契丹所逼,幾乎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只要借債或者苛斂,這個盛世的局面必將破壞,這又不是高滔滔所想要看到的結果。

「啟稟太后,老臣也知道不夠,就是夠了,還要西夏國危時,契丹有聰明人進諫,讓遼主出兵相助,戰鬥擴大,費用更高。未來兩年又不知道會不會有災害,或者其他的變故。不過老臣還有一個辦法。」

「說來聽聽。」

「太后,這十來年,國家財政情況雖好,可支出龐大,又在償還欠負,那怕是熙寧七年財政那麼緊張的情況下,都熬了過來。因此國家信譽在民間良好,可有一件事,朝廷未做。銀行盈利主要是放貸。向私人放貸,一直擔負著一些風險,事實銀行裡陸續出現一些死賬呆賬。但若是國家借款呢?雖利息高,但最終一半利潤還是歸還給朝廷,扣除了這一半利息,實際利息並不重。有了銀行支援,還用擔心錢帛麼?」

「鄭公,這是一個好主意,剛才為什麼不說?」趙頊道。

「陛下,老臣怕爭議啊,這個想法最好不到一定時候,陛下都不要公開。」

高滔滔不由樂了起來。

但高滔滔提到這件事,鄭朗順便將他另一個想法也說出:「太后,陛下,臣還有一個想法,請太后與陛下參考。收復河湟多是攻防戰,伏擊戰,那是計謀的表現,與兵士戰鬥力無關。真正的野戰有兩戰,一是汝遮谷口一戰,也不能算,那只是一場崩潰戰,還是不能看出兵士的戰鬥力。真正野戰只有廓州城外一戰。」

「嗯。」

「廓州城外一戰雖大捷,然王韶對臣說過一件事,我軍大捷勝就勝在蘇南黨征指揮能力不足。不過王韶指揮戰鬥時,發現了一件事,雖然我軍軍紀嚴明,諸將勇敢,可是各隊兵士調動運轉時,略有些澀,還不夠圓轉。這是對付諸放心散掉了的吐蕃軍隊,當然,對付西夏軍隊還是佔據上風。但對付契丹軍隊,恐怕不足。」

「有這回事?」趙頊驚訝地問。在他心中認為此時宋軍足夠強大,若不是為了不打草驚蛇,都能與契丹人戰上一戰了。

「陛下,在軍事上,要相信王韶的判斷。因此老臣有一個想法,拜將。」

「拜將?」

「嗯,王介甫與老臣談過,認為設團都使,規模還是小了。但老臣並不贊成介甫的建議,若再擴大,各團指使擁有部分軍政財權,會引發不好的苗頭,士大夫們也會反對。並且規模大,必然讓各勇將領任,可這些大將多有官職在身,時常調動,一團隨將調動問題不大,若上萬人隨將調動,也必然不便。但這是和平時代,若是戰爭時代,倒是可以參考介甫的意見,將規模擴大,讓將知兵,兵知將,那麼各大將在戰鬥時,因為熟悉手下,調動自如,就不會發生王韶所說的運轉生澀的局面。等到戰爭結束時,即可解散,繼續採用以前的措施,保障各大將領對核心的一團兵士瞭解。」

「如何拜將法?」

「設上將十人,每人暫時領手兩萬人馬,就能保證這一支軍隊能獨立運轉。中將十人,每人暫時領手一萬人馬,那麼就能保證能獨立為前後行軍隊。下將二十人,每人領手五千人馬,就能保證作為副手軍隊,與中上將配合。」

「這麼多人……?」高滔滔驚訝地問道。

顯然這個拜將是為了伐夏準備的,這一算就是四十萬人馬了,還有呢,不可能全部用禁兵,必然用到陝西各地蕃兵鄉兵,有可能又有十幾萬人馬。還不算,這麼多兵馬下去後,最少押運糧草準備三四十萬民夫。這一來,國家需要花費多少錢帛?

並且高滔滔還產生一個疑慮。

經過了陸續的裁兵,現在國家只有六十萬左右的禁兵,一下子動用了四十萬禁軍,河北河東怎麼辦?京畿怎麼辦?若是契丹借宋朝北方與內腹兵力空虛時,大軍揚長直入,宋朝就是得到西夏,也會被契丹滅亡了。

第九百一十章 排名

「啟稟太后,燕趙自古多俠士,祖宗統一天下,一半精銳兵士就是來自河北。真宗陛下與契丹搭成澶淵之盟,雖有些屈辱,對兩國百姓卻是有利,因兩國和平,百姓得以休生養息。但有一個嚴重的弊端,承平時久,河北河東兵士久不習戰,雖設置了許多鄉兵、壯丁與弓箭手,民間也有弓箭社等武裝社團,但在實戰中派不上用場。老臣曾從河北河東調走五千兵馬,用於河湟戰爭,初始戰鬥力很羸弱,後來才漸漸好轉,仍跟不上西軍。」

以前鄭朗也隱晦說過。

高滔滔沉默不語,這個問題有點兒嚴重,因為駐兵或者兵役,國家花費嚴重,並且也耽擱了北方農耕生產。但也非是高滔滔所想的那樣,至少這些兵士與兵役對契丹會產生一些震懾力。

鄭朗繼續說道:「老臣心中有一個想法,一旦正式伐夏,從河北與河東抽去十萬到十二萬鄉兵與壯丁,保丁,現在交給諸將操練整編,伐夏時讓他們作為輔助兵力參戰,這些兵士多用來後勤,在不關緊要的時候,讓他們上戰場磨練一下。至於空出來的兵力由禁兵填防,禁兵威懾力比鄉兵威懾力更高,就能保障契丹不敢輕易攻打河北河東。真正用禁兵會不足三十萬,這一點老臣認為很重要。各地的氣候不同,兵士發揮作用不同。想收復幽雲十六州,必須要河北河東本土有一支強大的力量作戰。就是不收復幽雲十六州,河北河東鄉兵與壯丁得到實戰磨練,戰鬥力提高,也能預防北方遊牧民族入侵。而且朝廷若設四十將,契丹與西夏必有防範之心。現在設四十將,籠括了陝西河北河東,從禁軍到民間力量,兩國只會以為我朝又在實行新的軍制改革,而不再有防範的心思。至於用兵多,用錢帛也會多,這是無奈了。朝廷就是現在收復涼甘二州都可以辦到,但收復西夏整個國家,不集大軍,根本無法實現。至於錢帛,只要拿下西夏,就算國家有欠負,若是年光太平,三年足可以抹平。」

「鄭卿,拿下了西夏,你與頊兒又要奪幽雲。」

「太后,拿下西夏,還要治理。非是吐蕃,吐蕃人心散了,又與我朝不惡,因此治理比較容易。然而西夏不同,特別是銀夏諸羌,想要歸心,沒有幾年時光是辦不到的。一旦實現,那時老臣也快七十,到了致仕之時。幽雲十六州只能陛下解決了。」

高滔滔想說話,鄭朗強行繼續說下去。西夏的事一了,無論誰勸,他也要退休,就是高滔滔與趙頊不介意,也不知道讓一些紅眼的士大夫們惹出多少是非來。月滿則虧,水滿則盈!

繼續道:「收復幽雲十六州更難,最少等西夏事了,國家要儲備五年以上的盈餘。」

以現在宋朝的收入,五年盈餘有可能是一個龐大無比的數字。但這是必須的。

「還要鏖戰五到十年時光,才能使幽雲十六州收復。得到了幽雲十六州,以我朝財力,可以立即修起長城。吐蕃高原上勢力分散,西方回鶻勢力弱,南方不足以為害。再加上長城,我朝統治乃安。到時候不但還能裁減十萬禁軍,還能裁減大量的鄉兵、蕃兵與兵役,僅是兵費就能下降兩千萬緡。國家也不需要再花多少錢帛備戰,那麼每年的盈餘用於裁減稅務上,就有可能兩稅全部免去了。太后,陛下,一旦免去兩稅,大宋將迎來何等的盛世?」

這是不可能的。

如果宋朝真的能得到幽雲十六州,君臣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勒緊褲帶,用費必然激增。還有,就是修起長城,契丹會甘心嗎?下一代必是趙煦,他也是一個激進的主,會不會甘心就此停止擴張?

但至少宋朝的安全會進一步的保障,沒有大的變動,宋朝的財政壓力會全部緩解。

「免去兩稅啊?」高滔滔沉吟一下,眼中露出嚮往。

趙頊則擔心地問:「鄭公,朕擔心到時無人懂軍事。」

「陛下,郭逵軍事能與臣持平,王韶與章楶軍事修養在臣之上,陛下勿用擔心。太后,臣非是為了開邊,臣也不喜開邊,比如赤嶺以西諸蕃一一歸降,臣只建議修了兩條商道,商道兩邊植樹,利於河湟商業繁榮,改善百姓生活,使河湟百姓歸心,但臣一直沒有同意於嶺西派駐官員官兵。但西夏必滅,沒有西夏掣肘,我朝只是專心防禦契丹,兵力足矣,陝西百姓壓力也會鬆解。收復幽雲,我朝北方門戶掌控,進可攻退可守,契丹自此不足為慮。這一代人會因此過得很苦,包括陛下必須要兢兢業業,才能實現這兩大計劃,但造福於大宋,造福於後人,並且宋朝才能真正成為富強之國,名垂於千古。」

高滔滔聽了心中又渴望又擔心,當然現在只能說是計劃,只有西夏才真正準備動手,她轉移了話題,問道:「那四十將?」

「老臣心中有十大上將,苗授、劉昌祚、郭成、種誼、種諤、王君萬、折克行、燕達、張玉、王光祖。」

「王光祖?」趙頊疑惑地問。

王光祖於葫蘆川戰役中立下戰功,但不是最顯眼的一個。隨後調到四川,渝獠反叛,熊本率楊萬、賈昌言、王宣與王光祖同討,以為王光祖不為他用,分三道進軍,光祖殿後。楊萬為獠人所困,王光祖迅速支援,大破敵兵,熊本愧謝。朝廷述平南之功,王光祖為第一。但宋朝的重心不是在西南,那只是皮膚之癢,無關緊要。

看諸將能力還是看河湟之戰中的表現。但王光祖未參戰,許多人皆比王光祖耀眼,例如高永能、周世清、種古。鄭朗笑了一笑,道:「陛下,不可小視,雖臣將他排在張玉之下,實際不亞於張玉。」

「那麼十大中將呢?」

「高永能、王文郁、熊本、和斌、種古、姚兕、林廣、李舜卿、李浩、劉紹能,可惜老將楊遂、竇舜卿、賈逵、楊文廣、張守約、盧政、宋守約陸續去世,不然也能名列其中。」鄭朗字斟句酌地說。

今天這份名單非同小可,這是對現在所有將領軍事能力的直接排名。十大上將中,種諤僅排在第五位。若大的知慶州,總掌環慶路大軍的王文郁僅排在中將行列,還是第二位,連第一位都沒有佔上,甚至中間還有熊本這樣的文官。

其實這就是鄭朗退休後用將的名單,將領很重要,省得朝廷以後胡亂用將,甚至以前一度將葛懷敏調到前線。

趙頊已經意識到其中的重要性,親自拿筆在記錄,將二十個名字寫下來,又問道:「那麼二十下將呢?」

「折可適。」

「嗯?」

「陛下,他還沒有成長起來,一旦成長起來,不亞於前十上將。」

「哦,繼續說。」

「種樸,王厚、曲珍、姚麟、種診、姚雄、種師道、趙契、孫路、游師雄。」

「為何?」趙頊又不解地問道,熊本排進去還能算是半個武官,趙契、孫路與游師雄卻是純粹的士大夫了。

「陛下,他們雖是士大夫,可有一定的軍事修養,就像蔡挺一樣,國家需要士大夫治理百姓,而非是武將治理,讓他們領兵,甚至上戰場磨一磨,對兵事更加精通,以後守邊的士大夫也就有了。」

「鄭卿此言極是。」高滔滔道。丈夫在世時,若不是蔡挺數番大捷,西北局面會更糟。但鄭朗將他們排在折可適之下,乃是指成長空間的,暫時折可適還沒有後面的耀眼。

趙頊記下了名字,又道:「還有呢?」

「王贍。」鄭朗道,其實王贍軍事能力不弱,可脾氣暴躁,因此排在僅在戰場上溜躂那麼一回的種師道後面。下面的要麼缺陷更大,要麼軍事能力有限,但比其他人好,又道:「劉仲武、張蘊、張整、高永亨(高永能弟弟)、趙隆、苗履(苗授子)、王崇極、向寶。」

說到這裡,又歎息一聲道:「若不是老將劉闃去世,同樣能名列其中。」

名將如玉,美人如花,但消逝起來也快。不然楊遂等大將在世,伐夏時更加如虎添翼。

趙頊將名字記下,又問道:「鄭公若離開廟堂,誰人可為相?」

將領有了,但宰相才是最重要的。

「呂公著、范純仁,未來是張商英與趙挺之,用二張趙二人,可保大宋三十年無憂。」

「王安石與司馬光如何?」

鄭朗沉默了大半天,說道:「人君之道,用人之道,用人包括識材駕馭。馭人也是一門學問,世人皆曰漢高祖粗鄙,然而僅憑他用好張良、蕭何與韓信,就足以能稱為人主。開元盛世之初姚元崇、張說,世人說其賢相,實際二人皆是狡黠之輩,因為讓唐明皇用好了,故有開元之治。仁宗馭臣也有術,然比起漢高與開始時的唐明皇,略遜了一籌,故范仲淹與呂夷簡皆是一世人物,卻造成諸多矛盾,經過好幾年,才將隱約形成的黨爭化解下去。因此老臣以為,若是用相材,一不能固執偏怮,二不能不作為,過於保守或太激進,三要有一定的才能,陛下問的不是臣材,而是相材,老臣只能推薦這四人。王安石有經濟之術,可是過於激進,我怕他繼深化改革,惹起不必要的矛盾,用王安石必須不能給他太大的動作。司馬光學問淵博,有動操之能,可過於保守,輔相可以,若是首相,臣致仕後,陛下若是節制不住,會慢慢弱化改革政策,最終形成仁宗晚年的積貧積弱局面。不但他們二人,章惇、呂大防等人,也是如此。」

提起來鄭朗才說,就是致仕後,趙頊必然時常詢問一下,自己還可以替趙頊參考參考,只不過漸漸淡出政務罷了。

鄭朗順便又說了一件事:「陛下,自從改制以來,官員操守得以改觀,不過制度仍有一個缺陷。」

「何?」

「官員調動過於頻繁,想要做好事,必須瞭解,這有一個時間過程。特別是地方官員,各州各縣官員因為調動頻繁,要麼不作為,讓各州縣小吏掌控政務,官員反被架空。要麼不瞭解情況,急於求功,枉用了錢帛卻適得其反。因此臣以為若沒有重大失誤與功績,或者特殊需要,各地官員必須落實年限制度,不足年限不得調任。」

「鄭公之言極是,朕會在都堂會上將這個問題提出來。」

說了這麼久,太監上茶。

鄭朗呷了一口茶,高滔滔問道:「鄭卿,哀家聽說大洋彼岸的船隊回來了。」

「嗯。」

「那些糧食真那麼重要?」

「很重要,不過在臣眼中,最重要的還是人君,沒有那些糧食,有文景漢宣,國家依然繁華強大,有那些雜糧,若是人君象隋煬帝,南唐後主那樣,國家還會滅亡。」

「此言極是。」

鄭朗呷了一口茶,思考了一會兒,又說道:「陛下,要麼索性再做兩件事吧。」

「何?」

「朝廷將派使賀契丹元旦,不如再對他們說,朝廷帶來一種水稻種子,可以在遼東種植。」

趙頊眼中有些茫然。

「倭奴國從中國引進水稻多年,稻種產生進化,比較耐寒,可以派人從倭奴國反引進過來,在遼東花數年育種,這種水稻便可以在遼東推廣。水稻種子的來源不用對契丹說,但相信他們聽了會更歡喜。」

畢竟遼東地方廣大,人煙稀少,若能種水稻,會養活更多的百姓。實際倭國大量從中國引進水稻種子是在明朝,現在有了,水稻種子也不大好,想要得利,最少有十年八年的時間,到那時多半宋朝會對契丹下手。不管下不下手,還是為了防止女真人崛起的。女真人強大,一是寒冷的生活,二是貧困的生活,三是遊牧生活。

有了水稻與雜糧,就會從遊牧漁獵生活進化到農耕文明,那麼就是在明末,女真人都未必會有能力入關。

至於外蒙古,鄭朗是無輒了,除非火器達到十九世紀末水平,還有能力修築鐵路與火車,否則會一直騷擾中原。但有那個能力了,不要說外蒙古高原,宋朝都可以將疆域擴大到中亞。

其實在遼東推廣糧食種植,也是鄭朗心中一個夢想。只要遼東各部能定居下來,宋朝繼續發展,而契丹進一步衰落,說不定不用百年時間,宋朝就有能力得到整個遼東並且能真正進行統治。是統治,能攻佔下來,不能實現統治,時叛時歸,鄭朗皆不喜之。

「這個……可以准。第二件事呢?」

「朝廷以前從西域引進了長絨棉,但育種沒有成功,現在得到新棉花種子,它經過進化後,能適宜在我朝大多數地區種植,不過西北依然適合種植西域的棉種,可以從西域引進這些棉種,在蘭渭等地種植了。朝廷即便用兵,也要到明年秋後,那麼兵士可以得到大量布料與棉衣,節約供給成本。同時西北缺少布料,棉花若載培成功,會讓百姓看到更多的希望,民心所向,伐夏成功率會更大。」

「西夏呢……」趙頊說完笑了一下,即便西夏得到消息,宋朝也開始動手了,不管西夏引不引進。又道:「准。」

元旦將近,宋朝使節出發。

許多人在討論大洋彼岸的作物,但另一件事卻在悄悄的發生。

朝廷密令迅速到了西北,潛伏在西夏的各個斥候開始悄悄在西夏的銀行裡將現錢換出。鄭朗說出後,諸大佬倒抽冷氣,但還沒有想到這一招有多狠。

第九百一十一章 崩潰

建軍開始。

鄭朗說起來容易,實現卻是很困難的。比如河北河東鄉兵肯定全部投放到西北戰場上,還是不夠,要挑選一些壯丁與弓箭手,南部地區的保丁,數量應當多少,有什麼待遇。

其實這一條是惠民之政,不管是十萬人還是十二萬人,他們不是主力軍隊,多負責後勤供給,感受一下戰場的氣氛,當然,由他們來負責後勤比民夫多具備一定的戰鬥力,紀律更嚴。早晚還是要真正上戰場,那怕是當成預備隊。不過有了十來萬勞力,陝西百姓到時候力役就會下降。只不過朝廷又要多花許多錢。

再比如現在宋軍是以各團指揮使形式存在的,若按鄭朗的規劃,上軍最少得要八團,甚至十團。中軍最少得要四團,下軍也最少得要兩團。大約動用近三十萬禁軍,只要編進軍制裡的,也就是以後必上西北戰場的,挑選那些團指使。

還有,四十將,不是全部在陝西,有在京畿地區訓練的,還有在河北河東訓練的,不及那次軍隊改制麻煩,不過事務也不少。西府四個大佬,王珪無論政務或者軍事都是打醬油的份。

但鄭朗也不敢小視他,無論在史上或者現在,這麼多年了,兩府大佬上上下下,王珪卻安如泰山,這個手腕還簡單嗎?現在還好一點,特別在史上,能生存下去的,個個都是人精兒。

王老相公手腕有了,辦事的能力就不要指望了。曾公亮的兒子曾孝寬同樣是一個打醬油的。張方平對軍事稍好一點,真正說能幫上忙的只有章惇一人。

鄭朗不得不再次進入西府,掛了一個同簽樞密院事的職務,協助西府將這些組軍順利完成。

臘月二十八,各種作物種子與幼苗用快馬送到京城,並且用那種最快的特腳遞送來的,也值得了。

前世未做寫手時,認為中國從美洲引進的植物無非就是紅薯,土豆,玉米,花生,辣椒。做了寫手後查找各種資料,才知道這個想法很錯誤,直到穿越前,中國從美洲引起的糧食、瓜果蔬菜、花卉與觀賞性的植物,幾乎達到近千種。包括後世常見的菠蘿、向日葵、地瓜、佛手瓜等等。還有就是花生,實際中國有花生,但那種花生不能食用。

鄭朗知道的或者放在硬盤裡的,並不多,只有八十幾種,這支船隊除了鄭朗要求六個主要植物外,其他的計找到五十一種,其餘的再沒有找到。確實這個難度太高了,兩個美洲的面積是現在宋朝的十幾倍,並且上面存在著許多強大的土著人。歐洲人征服土著人,一是近便,二是人數多,三是那時武器更加發達。對於現在的宋代來說,一支船隊艱難曲折的到達彼岸,連兩千人都不足了,肯定無法征服這些土著人。甚至因為言語不通,都無法帶回來有效的消息,只能根據他們的描述,判斷出他們的文明程度相當於春秋之初的水準。

在這種情況下,能找到五十一種植物,算是不錯了。可在歸途中又出了事,再加上一些植物在半路上死亡,僅存下四十二種。不過這些兵士又找到三十幾種新的果蔬花卉,這些不在鄭朗記錄之中,最終帶回來二十二種。

六十四種植物,大多數僅適宜於在嶺南熱帶地區載培,這是無奈的事了。還有一部分適宜在江南載培,陸續地交給十幾個州府官員,讓他們派人細心看管。其餘的能適宜在北方種植的一起帶到京城。

到了明年秋後,又有一支船隊平安回來,並且回來的人不少,計達一千四百餘人,陸續地又增加了二十餘種植物。後年又有一支船隊回來,但比較慘,僅餘六百餘人,再補充了七種植物。餘下的兩支船隊過了五年後,才有消息,一支船隊去的半路上遇到特大風暴,幾乎所有船隻沉沒,只有少數人漂泊到一個無名礁上,花了數年時間才建造了一些小船。到達大洋洲時,僅剩下二十幾人。還有一支船隊在墨西哥灣與當地一個強大的土著人部族發生衝突,最後大敗,連同船隻都讓這些土著人當成惡魔給燒掉了。然後費了千辛萬苦,才重新返回。他們下場也很慘,僅回來一百餘人,儘管不負使命,帶回來一些植物,然而那時宋朝全國各地都在正式普及,他們帶回來的植物失去了意義。

這一行成果很大,也進一步開拓了宋人的思維眼界,還有五支船隊帶來的經驗,為了將來技術發達後,駛往彼岸打下了厚實的基礎。但這一行委實慘烈無比。

但在鄭朗心中,五支船隊雖然兩支幾乎等於是全軍覆沒了,其他三支勉強回來一半人,可比他想像的結果要好得多。

其實鄭朗最重視的還是土豆、紅薯、玉米、橡膠樹、金雞納樹、細絨棉,當然,每帶回來一樣植物都有它的意義,比如西瓜,它一年為宋朝創造多少產業,養活多少農民。那怕是一種艷麗的花卉,它一年都能為宋朝創造幾千緡錢甚至幾萬緡幾十萬緡的價值。這才是真正的開源。

大多數鄭朗知道,可僅是知道,不知道種植載培方法,只能聽兵士們的口述,派專人打理,重心還是在前六樣植物上。

忙忙碌碌的,元旦節到來。

趙頊在皇宮大宴群臣,在太監牽引下,陸續就座。

鄭朗坐的位置並不在最前面,還有一些老王爺,誰讓趙曙兄弟多呢,即便官員,鄭朗前面還有東府的韓絳、吳充,西府的王珪與張方平。這也不能當真了,無論那一個老王爺,或者那一個宰相,皆不敢在鄭朗面前耍大牌。就像劉摯三的貶職下去,四面排擠,八方刁難,不要說做事,寸步也難行,若沒有奇跡,劉摯三人再沒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反對改革的舊黨力量仍然強大,但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國家局面又是如此的大好,鄭朗的信徒不要太多。即便出身於北方的許多士大夫,年老的思想觀念不容易改變,後起之秀,也多有鄭氏信徒。而且三次磨勘制,兩次保薦制,也導致一大批優秀官員脫穎而出。這個局面是鄭朗願意看到的,但同時也逼得他不得不致仕。

對坐在什麼位置,鄭朗不是太看重的,坦然坐下。

兩個公公走出稱頌,然後趙頊走出。

群臣賀拜。

趙頊揮了揮手說道:「眾卿家,都坐下吧。」

韓絳代表著群臣向趙頊敬酒,趙頊舉起酒盅,說道:「普天同慶。」

一抑脖將酒喝了下去。

忽然他看著大家,看向了後面,從龍椅上走下來,來到鄭朗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個弟子禮,說道:「鄭公,這些年辛苦鄭公了,朕在此謝過。」

「陛下,臣不敢哪。」

鄭朗與趙頊是存在著師生關係,可教趙頊經義詩書有很多大臣,在這種場合下,皇上公開執學生禮敬酒,是何等的敬重。

看到這一幕,有人歡喜,鄭朗乃是國家的擎手柱,皇上是國家的軸心,君臣相誼,國家乃安,君臣若是相忌,國家不寧了。但有人心中多少有些吃味,只有少數幾個知道真相的大佬們眉頭凝了起來。有人心中惋惜,有人心中期盼。

大宴散去,外面鞭炮聲響個不停。

鄭朗走出皇宮,自從西北回來後,要麼回鄭州丁憂,其餘時間就一直呆在京城了,外面的變化,只能從報紙或者其他人嘴中得知。但京城的變化還是能看出來的,與他少年時赴京相比,京城百姓人口更多,以至外城郊外延綿了數里之地,城內的房舍同樣日新月異,許多宅邸越建奢華。因為鐵產量增加,還有水泥的出現,一些有錢的佛教信徒於相國寺,花了一年多時間建造了一座十八層寶塔,高達九十幾米,不及史上武則天的明堂高,但比開封鐵塔還要高上三十多米,每日引來無數遊客,有一個詩人誇張了寫了一句詩,俯身觀浮雲,伸手勾星月。京城大商人也用了重金建造了一棟六層高樓,取名為通天樓,不過開封府官員找上門來。在宋朝不在意什麼高度問題,但你一個商賈人家,有什麼資格取名為通天樓,難道你想造反不成。嚇得這個商人又改成寶雲樓。這件事成為笑談。

但這些變化,使得東京城成為世界最繁華的場所,宋朝乾淨利索的拿下河湟,大理害怕了,又派出使者來京,看到這些高樓,以及京城的繁華,當場幾名使者都看呆住了。

鄭朗並沒有太大意,幾十米高的樓房算高嘛?

一路慢慢走回家,雖不太在意,但看著這些變化,鄭朗心中也很有成就感。

回到家中,來了一個客人。

范純仁風塵樸樸地從西北趕回京城。

得到河湟,宋朝將會寧關以西,包括汝遮谷、龕谷劃成蘭州管轄範圍,西使城劃成古渭州管轄範圍,設立鞏州。又將秦州劃出來,原來準備廢掉秦鳳路,將秦州與河湟地區加上蘭州,稟程唐制設立隴右路,讓鄭朗否決了。劃出一個新路是必然,否則最西的歷精城離長安距離達到兩千多里路,不便管轄,但不能命合為隴右,否則會暴露出宋朝想經營沙甘涼的雄心。西夏人拚命不怕,怕的是契丹會有什麼想法。因此僅命名為河湟路,轄蘭、秦、鞏、河、岷、洮、熙、階、成、廓、湟十一州與積石、西寧二州,人口一百二十餘萬戶。雖然命名河湟路,商業中心卻在秦州,政治中心卻在蘭州。

鄭朗離開西北後,以范純仁知蘭州兼河湟路經略安撫使,軍事非是范純仁所長,這幾年戰事也不斷過,但河湟路有數員大將協助,倒也未出什麼大問題。之所以讓范純仁領手,主要就是為了安撫的。佔領下來難,想治理更難,而治理百姓,無論王韶或者章楶皆不及范純仁。這幾年,范純仁做得也不錯,吐蕃人愛稱為小范老子。范氏一門,自范仲淹到范純祐再到范純仁,一家三人皆為西北人愛戴稱為老子,成為天下美談。

但年前章楶將他換回來了,這幾年章楶職位也在一直不停的調動,去過西北,呆過河北,還在京城擔任了一段時間官員,蘭州大捷,鄭朗是名義上的第一號長官,西夏人雖對章楶漸漸重視起來,但還不真正瞭解章楶的本領,因此看上去,是一次很正常的人事調動。

范純仁調回京城,擔任樞密副使,趙頊問何人可以為首相,鄭朗只推薦了四人,隨後趙頊下旨,讓張商英為三司副使,趙挺之為東南六路發運司使。范純仁這個樞密副使的份量與其他西府副相份量是兩樣的。但沒有其他人知道了。

剛到京城,正好趕上元旦節,不能交接,鄭朗與范仲淹友情深厚,他又是鄭朗的學生,於是來到鄭家拜年。

師徒二人談了一會,趙念奴帶著李貴,還有狄家小娘子,以及兩個孩子也來拜年。

鄭朗兩個養子資質普通,僥倖跟在鄭朗後面時間很久,見過世面,中了進士後,勘磨了一段時間擔任官員,未出大的政績,但也沒有出現大的差錯,想高昇很難,但也能做一個太平的士大夫。

李貴天資卻是不錯,十七歲就中了進士,並且名次還是比較高的,趙頊愛屋及烏,隨後給了他一個官職。可李貴下去後,學習鄭朗,大刀闊斧的治理。得到了百姓愛戴,同時也得到一些抱怨聲。趙念奴聽聞後,借助讓他返京大婚名義,將他喊回京城。

鄭朗說人的精力有限,做為人君,如果過份地愛好琴棋書畫,詩詞文章,就能成為南唐後主,昏君誤國。但作為宗室子弟或者外戚,就得愛好琴棋書畫,或者玩鳥溜狗,或者泡妞狎妓,只要不為非作歹,那麼這些事才是宗室子弟與外戚的職責!不然何來圈養一說?

不是不能做官,王貽永與曹國舅皆擔任了西府首相,可那個首相別當真,有名無權,想要權,也得完蛋。

若是李貴老子是李瑋,還要好一點,關健李貴的老子是鄭朗,李貴身上流淌著一半皇室血脈,他想要有作為,皇上會怎麼想?

李貴回到京城,這時候他也大了,趙念奴將真相說出來。李貴整傻了眼,然後將自己關在小房間裡冥想了一天,最後才想開。但到了第二年,才羞答答地暗中認了這個牛哄哄的親生老子。可自此以後,李貴一直就呆在京城了,一度時間無聊,於是隨著時恆學習格物學,又跑到軍器械裡胡混。現在居然混成軍器械司副使。這只是一個工職,沒有忌諱。

然而這件事的真相還不能到公開的時候。

大過年的,一家人先拜苗氏的年,然後來到鄭家拜年。不過李貴回京,倒有一門好處,這些年鄭家兩個女婿,與兩個養子皆在外地擔任各個官職,月兒都五十二歲了,李貴一家人多少給鄭家帶來一些人氣。

李貴一家經常往鄭家跑,但面對鄭朗的人格,居然沒有一人懷疑,奇怪來哉。

隨後來拜年的人越來越多,趙念奴要避嫌,不得不帶著美艷的兒媳婦來到後房與崔嫻說話,其實狄家最漂亮的還不是李貴的妻子,而是狄詠的寄養到狄咨家那個女兒,不過現在還很小。

新年不知不覺地過去,但熱鬧氣氛卻是一天比一天濃烈。

現在最熱鬧的節日非是元旦節,而是元宵節。

宋朝這邊歡天喜地,西夏那邊卻出現大問題了。

銀行的出現,確實一度替西夏解決了許多財政上的困難,甚至一度使宋朝邊防增加了壓力。

但先苦後甜,先甜了後就苦。

看到效果,再加上宋朝有意的無視,西夏交子越印越多,情報上是五千多萬緡交子,實際的可能還不止。

接到命令,潛伏在西夏的斥候迅速將交子兌換,然後將這些金銀銅錢迅速送到國內。

元宵節到來,西夏各個銀行裡現錢幾乎十不存二。以前才成立銀行時,梁氏還是很小心的,雖然交子數量超出貨幣數量,比例還不是太駭人,因此建立了一些信譽。後來印的交子越來越多,但梁氏還是很小心的,也沒有出大的差錯。但那時銀行裡還有一些貨幣兌換,若是一點貨幣都拿不出來,還能有什麼信譽?

並且宋朝斥候將交子兌換後,迅速放出風聲,連西夏補救的時間都沒有。

元宵節到來,西夏經濟崩潰也到來。

第九百一十二章 後背

交子若不出問題,確實很方便,現在採礦與冶金技術都十分落後,即便是宋朝在鄭朗推動下,一年所產的銅也不過三四萬噸,所產的鐵也不過十幾萬噸,已經是了不起的進步了,史上宋朝產銅最高峰只有一兩萬噸,鐵也不過五六萬噸。

而金屬還有其他的用途。因此貨幣不足,不僅是宋朝的困惑,更是契丹、高麗、倭國與西夏的困惑。交子出現,就將這個危機化解了。然而若不像宋朝那樣準備相對的金屬儲備,方便的背後就會發生嚴重的災難。史上宋朝貨幣系統的崩潰,民國錢幣的倒塌,都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鄭朗寧肯銀行發展速度緩慢,都沒有放鬆金屬儲備,還有就是股份制。西夏東施效顰,一一採納,也就股份制,但與宋朝全民盈利相比,梁氏的股份制只是為梁家人謀利,就像後來民國的四大家族一樣,所謂的國家銀行,還不如說是宋家銀行。

也不能怪西夏人沒有眼光,到了民國都不懂,況且現在的西夏。

現在普遍對金屬貨幣十分看重,交子有了信譽就是錢,甚至在宋朝因為發行量控制量森嚴,交子的價值還略略在金屬貨幣之上,但沒有了交譽它就是紙,就是一塊小帛,一塊小羊皮。

得到了消息,宋朝在過著快樂的元宵節,西夏各個銀行門口卻在排起長隊。

五千多萬緡,對西夏意味著什麼?

北宋一年國家收入在史上普遍在一億多以上,化成緡錢更少,但它卻佔據世界的六成收入以上。也就是現在整個世界一年國家收入不足兩億緡錢。在鄭朗推動下,現在宋朝最少要佔據世界收入比例的八成。而宋朝僅發行了五億幾千萬緡的交子,並且一部分交子流通到國外。宋朝貨幣仍不足,許多地區繼續因貨幣問題,用物易物。可這是宋朝,而不是西夏。若論經濟規模,此時世界最少有二十個國家經濟規模比西夏龐大,就連河湟吐蕃若統一的話,都勝過了貧困的西夏,甚至高麗與交趾不論軍事,僅論經濟基礎都不比西夏遑讓。

再對比人口,宋朝此時超過了兩千萬戶,西夏僅有七十萬戶,是宋朝的三十分之一。不說宋朝多富裕,就算差不多,兩千多萬戶擁有的交子只有五億多,七十幾萬戶的西夏擁有的交子卻達到五千多萬。

但在數日之間,因為沒有足夠的金屬貨幣,這五千多萬緡交子全部化成了白紙一張。救市還是可以的,若是各個貴族主動將金銀交出來,迅速湊集價值兩千萬緡的金銀,銀行信譽恢復,危機就解決了。但那個貴族眼看著交子價格劇烈下跌,願意拿出金銀替國家渡過這次危機?還有,發作得這麼快,就是西夏各個貴族那麼的齊心愛國,都沒有反應時間。

前面消息傳出,後面銀行所有的銅幣與金銀就換了出去,空蕩蕩一片。其實這條計策太狠了,當然最狠的還不是這條計策,是在東方大海源源不斷的木材上。

宋朝越富裕,用木材越多,倭國山林破壞得就越嚴重,但與官方無關,皆是民間買賣,要麼平安監半官方性質插了一足。

正月還沒有結束,西夏交子與銅錢的比例兌換就達到了一百比一,也就是說以前一緡錢交子,現在僅能換回十文錢。這個比例都不足發行成本的五分之一。但就是這個比例,手中的交子都換不回來銅錢。五千多萬緡,幾乎波及到西夏整個國家各個階層,甚至還有宋朝。這些年兩國關係不是很好,多數時間宋朝斷絕了歲賜,並且關閉了互市,可是民間還有許多商人貪圖盈利,將宋朝的貨物向西夏走私,因此手中也擁有了一些西夏交子。短短半月內,這些交子就化成了一塊小破羊皮。

士大夫們看到的是西夏經濟倒塌,還沒有想到嚴重性。隨著交子失去信譽,物價開始上漲,先是一匹絹從兩千多緡交子變成兩萬緡,接著變成二十萬緡,再連著變成五十萬緡,一百萬緡。最後就是手中有銅錢,也在一萬多文錢才能買回來一匹經絹,整個西夏的商業打回到原始社會。所有作坊與市鋪一一破產,各個部族族首手中的財富全部縮水,甚至變成一無所有。

僥倖的是西夏本來經濟不是很發達,否則就是這一次變故,不用宋朝出兵,西夏就亡國了。

但危機仍超出宋朝許多大臣想像,即便西夏,一旦商業倒塌,影響也十分深遠,最簡單的百姓就算是以物易物,也未必能自我滿足,況且西夏本來物產不豐,許多生活用品要靠外地供應。然而僅一個餘月時間,西夏就開始向原始社會進軍。

西夏也有人才,李清看到眼下這個局面,又想到了宋朝的一些變動,向梁氏與李秉常進諫:「陛下,太后,國家蒙受大難,而宋朝改營為團,改團為軍,又將章楶調到蘭州,臣以為宋朝多半會圖謀不詭。」

此時梁氏焦頭爛額,聽後大為不悅,怒道:「難道哀家連那個章楶也要害怕嗎?」

不是梁氏不精明,相反,這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女人,但她長在權謀上,而非是軍事。前線又是梁乙埋指揮,為了隱飾其失敗,對真相多有篡改,更影響了她的判斷力。她重視鄭朗,重視王韶,但未必對章楶有多得視。

李清苦笑。

古渭城一戰,他一直是在前線的,那個宋朝宰相又像定川砦一戰一樣,自己將夏國兵力吸力,外圍交給狄青,這次卻交給了章楶,而且放權更大,也就是說那個章楶的軍事能力有可能還在狄青之上,最少與之持平。但誰能相信呢?

他還是進諫了一句:「太后,臣以為還是要小心為妙,加強涼州的警戒。同時派使去宋朝,將綏蘭二州劃給宋人。」

在外交路線上,李清與嵬名浪遇是一致的,以西夏國力肯定吃不下宋朝,不如交好,兩國就會平安無事,也能造福百姓,不然這個戰爭會沒完沒了。在史上看似他們這種想法不大正確,但若沒有保守派上台,隨後童貫貪圖那個郡王調轉槍頭攻打幽雲十六州呢。現在李清還是這種外交理念,反正蘭州與綏州也收不回來了,不如將它們名正言順的交給宋朝。

宋朝有好戰派,也有苟和派,若正式表態不要綏蘭二州,苟和派佔據上風,宋朝就不能上下一致對西夏用兵。那麼苦上兩年,這次危機也就化解。

可是梁氏更加暴怒,用兵宋朝,是梁氏的本意,現在苟和,保皇派必然佔據上風,自己與梁家地位也就危險了,因此大聲喝道:「李清,你本是秦人,難道以國土獻媚於宋人!」

李清不敢作聲了。在梁氏的怒火中,他馬上就想到一個字,死。

西夏動亂不休,相信激怒了梁氏,她絕對不介意殺死自己立威。

然後他又想到了梁乙埋的無能與專權,若不是梁乙埋專權,讓李開泰替代梁永能,西夏的右路會不會全軍覆沒?那麼宋朝能不能成功地形成合圍?然而恰恰相反,因為葫蘆川戰役梁乙埋大敗,李開泰卻成功地將部下全軍保住,梁家對李開泰更加雪藏。

想到這裡,他低下了腦袋。

梁氏眼中殺氣一顯,看到他認輸,眼中的殺氣這才消除下去。

過了兩天,李清找到另一個人,馮高,但此時的名字叫李巖。當時宋朝六大叛將,沒藏青都不思反悔,隨沒藏訛龐一路走到黑,被宋人「擊斃」,其餘五人以李巖為首,效忠先帝,多立戰功。李諒祚死後,五大將忠於皇室,被梁氏雪藏,過了很多年了,五將年高已老,李黃主去世,可其餘四將在西夏仍然有威信。

四將遭到排擠,同病相憐,繼續以李巖為首,但四將每天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看到他們十分老實,梁家也未下毒手。李清找到李巖,說了一句:「李將軍,大夏國危。」

馮高一揮手道:「李清將軍,我乃三姓家奴,不想做四姓家奴,況且我年近七十,大夏國勢,與微臣無關。」

三姓指原化名一姓,第二姓是沒藏,第三姓是李。

大家沒有明說,但馮高等於是直接拒絕了李清的邀請。

李清害怕馮高告密,不敢再勸說。

但真相是……

隨後馮高將消息傳到朝廷。

西府的事與鄭朗無關,但防止消息走露,特務營直接由趙頊接手。

趙頊得到情報,將鄭朗喊來,衛陽去世,損失慘重,未來不可估量,李清在西夏影響力不及四名斥候,可名不及實權卻超過了四名斥候,手中掌有許多軍隊,李清對梁氏不滿,似乎是一個機會。

鄭朗將情報看了一遍,搖了搖頭,道:「陛下,李清反感的是梁氏,非是西夏,招撫不起來。」

「此人是一員虎將啊。」

「是啊,他以一名普通的關中人氏去了西夏,以軍功得以上位,怎能不是虎將。但這員虎將終難能為我朝所用,不過這倒是一個機會。」鄭朗低頭想了一會,請趙頊親自寫了兩份簡短的書信。

第一封是寫給李清的:李清將軍,聞君有雅意,與我大宋友好,然夏國奸邪當道,終是不能也。夏主若掌國權,重忠於中國,朕當恢復歲賜,重開互市,救夏國百姓於水火。

你們若有本事,將權利從梁氏手中奪回來,我們宋朝會幫助你們西夏渡過難關。似乎……是,西夏與契丹交戰時,宋朝曾鼎力相助,沒藏叛亂時,狄青救助,隨後將六州之地無償交給李諒祚。

這封信讓周淵派斥候送給李清,李清怎樣想,鄭朗不管了。

還有一道命令,是寫給馮高的,能換兵權,當賣李清!

這中間內幕僅是鄭朗與趙頊知道,但西夏的情況,宋朝廟堂上的士大夫多聽說了,一個個心中慼慼。宋朝與西夏經濟不可相比,想借外部力量撬動宋朝經濟,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宋朝商業發達,城鎮百姓比例快接近百分之二十,商業支撐著宋朝一半以上的經濟收入,一旦發展類似的經濟危機,後果更嚴重。

西夏經濟的崩潰,更映得宋朝的經濟繁榮。

二月末,三司報表呈上,這一年宋朝經濟收入達到一億九千四百餘萬,其中聯營與國家的諸監收入就達到近八千兩百餘萬,坊場河渡錢近八百萬,各種商稅兩千兩百多萬,不包括其他工商業收入與鹽酒專營,直接的工商業收入就佔據了宋朝收入近七成,兩稅數量仍然很大,近四千萬,不過許多是糧是草,化成緡錢僅相當於三千萬緡,實際不足宋朝收入的六分之一。

若不是為了備戰,理論上現在宋朝完全可以將兩稅免去。當然,這僅是一種理論,實際還是不可能的,農民除了交納兩稅,還有各州府的各種附加稅與雜稅,若想免去所有稅務,朝廷除了減少兩稅收入外,最少還要多支出六千萬緡錢。

不過宋朝的稅務已經越來越輕,雖商稅增加,但就是聯營的諸監,一年最少為各大豪強契股帶來六千餘萬緡錢的收益,而直接的商稅不足兩千萬。僅憑這一點,就堵住了許多人的嘴巴。

同時東府的另一份數據,也證明了宋朝的發展。

宋朝戶口去年年底達到兩千一百六十萬戶,而在史上北宋大觀年間,戶數只有兩千零九十萬戶。雖中間包括河湟的戶數,河湟路一百二十萬戶,歸降的蕃羌戶就有八十多萬戶,但在史上河湟戶數也統計在冊。雖大觀年間隱戶比現在更多,但最少此時與大觀年間的戶口不遑讓多少了。而且這兩千多萬戶所佔的面積,不足三百五十萬平方公里,若不屈辱於契丹,逼於西夏,可以說元豐年間,幾乎達到中國封建統治史上的巔峰。

這兩份數據是如此的耀眼,連高滔滔看後也歎息一聲:「皇祐之治也不如今。」

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讓鄭朗頗為擔心的事,三月吳充病重,辭去首相之職,隨後不久吳充去世。

還有首相,韓絳,並且韓絳與鄭朗關係不錯,但若是鄭朗離開中書,韓絳能力有限,還不能挑起大梁。就是包括呂公著與范純仁,亦是如此。

朝中還有一個人,有資歷挑起這份重擔,王珪。

王安石也行,但王安石若是再為首相,必然激起許多矛盾,相反的,讓王安石於三司理財,倒是最合適的人選。

因此王珪回歸中書,是謂必然。

以王珪的性格,看似影響也不大。

然而鄭朗忽然想到一件事,史上宋朝伐夏大敗,原因有三,低估了西夏人的反抗,統帥不力,後勤沒有準備好。那時的宋朝不像現在仁政,國庫很充足,甚至五路伐夏失敗後,第二年還有財力發起永樂城之戰。但為什麼後勤不足?

史書沒有分析,有了分析鄭朗也不大相信,宋史自趙頊登基後,已經篡改得一塌糊塗。

但有一件事是無法篡改的,那時候朝堂只有唯一一個首相,王珪。與吳充不同,吳充雖略有些保守,卻是一個正人君子,而且曾做過鄭朗屬下,鄭朗與其兄吳育又是好友,因此鄭朗去了西北後,朝堂上沒有人在背後捅刀子。

可是王珪呢?

西夏經濟的崩潰,準備更充分,使得未來伐夏比史上勝機更大。但若是背後有人捅刀子,勝負就不好說了。這不是一場戰役,而是滅國之戰!

非是鄭朗疑心,這個後背在未來十分重要,關健到幾十萬將士的生死,四十多年磨劍能不能成功。將它交給王珪,鄭朗多少有些不大放心。正在他擔心的時候,趙頊已經問到這個問題:「鄭公,何人接替吳卿?」

隨著西夏經濟崩潰,伐夏已箭在弦上,不可能是鄭朗,得準備鄭朗離開朝堂後接班人事宜了。何人接替,在趙頊心中最佳人選確實也是王珪,但因為在劉摯一事上的表現,趙頊心中同樣不大放心,所以才有此一問。

其實問了,也證明了他在考慮王珪。

鄭朗不好說不行,沉思了一會兒,說道:「陛下,可以下詔於端午在御道舉行閱兵儀式。」

第九百一十三章 打壓

鄭朗說的閱兵儀式,乃是一箭雙鵰之舉。

第一是士氣。

軍隊改制,大肆裁兵之後,兵費仍佔據宋朝開支的六成多。這個兵費不僅是付給兵士的糧餉,還有,盔甲武器製造保養,後勤供給以及運輸成本,軍隊所用的各種物資,邊境各砦堡的維修費用,買馬養馬,等等。兵費是大頭,但只佔據其中的一半之數,可這一半之數得養活大量禁兵、蕃兵、鄉兵與廂兵,以及各種壯丁弓箭手、保丁的照顧。

朝廷是花了許多錢,但攤派在個人身上,卻是有限的。即便是兵士,又分成各個等級,就是一個等級薪酬也不一樣。改制前廂兵,上者僅給月俸三到五百錢,下者只給醬菜錢與食鹽錢。禁兵下者僅給三百錢,不過還有其他的待遇,就是下等禁兵也比上等廂兵強。而上等禁兵則給月俸錢七百,其他待遇也翻了一番。而塞滿了各個貴族子弟的捧日、天武、龍衛、神衛四軍一百三十五營上等禁兵月俸錢是一緡,其他待遇翻了三番。

後者一年的薪酬加上各種待遇,幾乎達到六十緡錢,有這個收入自然不愁衣食,況且他們本身家境就不錯,所以連搬一個行李,還要喊百姓做挑夫,這些人進入軍隊,不是來當兵的,而是來當少爺的。

而一些中下等禁兵一年各項收入也不過三四十緡錢,僅能勉強養家餬口,若不好,遇到一個貪墨嚴重的將領,層層剋扣,只好讓妻子做軍妓,若妻子長相醜陋,只能整天想其他主意,養一家老小。也就是說能養家的,沒有戰鬥力。有戰鬥力的,因為生計,沒有心思去戰鬥與訓練。

更要命的是宋朝重文輕武,武將與士兵都遭到社會的岐視,因此民間有諺,好鐵不做釘,好漢不當兵。

改制後要好一點,然而鄭朗也有種種顧忌,不敢將步子跨得太大,這些弊端仍存在,包括剋扣糧餉,只能說現在吃空餉的將校少了,一些有能力與武藝的壯丁漸漸成了中下層將校,戰鬥力在提高。

甚至鄭朗一度將禁軍家屬向郊區安頓,減少禁兵家屬的生活成本,使禁兵安心。不過想要全部矯正,那是不可能的。

好一點,可兵士仍是宋朝的下等職業。

這個大閱兵,讓百姓看一看宋軍的威嚴,讓更多的百姓對宋軍認同,提高兵士的自豪感與積極性,也提高了一些士氣,那麼未來大會戰勝利的機率又加了一籌。

似乎是一條理由,但趙頊有些狐疑,他說的是宰相人選,非是戰士的士氣。

鄭朗又說道:「陛下,接替吳相公人選固然重要,但有一件事更重要。西夏經濟崩潰,帝黨與後黨矛盾會更激化,時機也就說來臨就來臨,伐夏遠比接替吳充的人選重要十倍百倍。」

趙頊點了一下頭。

為了這一戰,甚至在仁宗時代就在佈局,有可能動用各種禁蕃鄉兵五十萬,若加上民夫人數會更多,動用的錢帛更是海量。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鄭朗又道:「戰爭乃國家生死存亡大計也,不可不察,上下不齊心,都不利於戰爭,何況這是一場滅國之戰。當初李繼遷還未成氣候之時,我朝征服都未成功,況且現在西夏已成了氣候。這不但需要將士驃勇,還需要上下一心。若連閱兵提高士氣都不同意,一旦開戰,就是不反對,也不會贊同。」

說得比較含蓄,不講拖後腿,放暗箭,而是說不贊同。

但趙頊會意了,歎了一口氣道:「這樣也好。」

這番談話,是君臣私下裡的談話,其他人不知道。第二天都堂會,鄭朗又提出閱兵一事,講了前面的理由,未提後面。

而且有許多便利的地方,為了迷惑西夏與契丹,章楶去了西北,卻將劉昌祚等大將調回京城,整編軍隊,宋朝禁軍又是主要集中在京畿一帶,舉行一場閱兵,不需要太多的興師動眾。

但鄭朗前面說出,後面就遭到呂大防與王珪的反對。

呂大防認為沒有必要閱兵演武,會浪費許多錢帛,會破壞祖宗家法,讓武將重新抬頭。

前面理由並不重要,就著京城一帶的兵士閱兵,雖用錢帛,不會太多,幾萬緡足矣,這點錢帛還是在朝廷承受範圍之內的。後面理由才是呂大防內心深處的話。

王珪卻說了一個讓鄭朗意想不到的理由。

開封城御道寬達二百步,是最理想的閱兵場所,但終點就是宣德門,一場閱兵動用數萬人馬,萬一有失,國家就會動盪。即便無失,也開了一個不好的頭,後人中萬一有不宵之輩學習,朝廷危矣。

這是一條歪理,什麼人有本事在宋朝這種制度下,能完全控制幾萬軍隊作亂?有這種本事,何須控制幾萬閱兵的將士,只要控制防禦大內的幾百名將士,就有可能實現心中的野心了,那樣風險豈不是更小。

實際他與呂大防一樣,擔心鄭朗這一步步的激勵,又會發生唐朝的悲劇。再往深處說,不是自發地在維護士大夫的利益,天大地大,士大夫必須最大。

但再進一步往深處想,就讓人感到不愉快了,宋朝有許多人想消滅西夏,這是眾所皆知,然想與做是兩回事,宋人不但想消滅西夏,還有人想消滅契丹,有這個能力麼,再如契丹,也有人想消滅宋朝,一統天下,可能麼。實際宋朝卻已經在準備真正動手,不過為了契丹與西夏有防備,至今只有少數幾個大佬知道。

宋朝伐夏之始,也就是鄭朗辭去宰相之始,這幾個大佬同樣知道,也就是說鄭朗呆在相位上可能不滿一年時間,僅花費幾萬緡錢,又不是制度上的變動,為什麼不能讓一讓,況且伐夏是鄭朗領手,功成反而功高震主不得不退,失敗將會留罵名於史冊,一生的努力化為一旦,鄭朗必然很慎重,為什麼不能理解?

到了今天,又有鄭朗的教導,趙頊心智成熟,但沒有作聲。鄭朗同樣沒說話,將話題轉移到其他方面。

兩人不作聲,呂王二人也不好再嘮叨,可是有些機靈的大佬心中略有些疑惑,有點兒不對,這些年來鄭朗有大的舉措,皆於都堂會商議,這是有意培育宋朝的民主作風,不搞一言堂。許多時候種種措施都有人不同意,然後鄭朗逐步說服,甚至修改方案,重者都能否決。再架上他從來不擺架子,弄得宰相不像宰相,反而像是一個罪人。當然,正是這種低調的作風,讓趙頊與高滔滔十分信任,下面的臣子敬仰。但這次為什麼連只提了一下,隨後連說服都沒有了?

這件事也就略過了。

隨後契丹派使來宋,並且帶來了許多禮物,耶律洪基此時很昏暗了,連選派大臣時都做了一個荒唐的舉動,將大臣分成甲乙丙丁六等,然後擲骰子,一就是甲,二就是乙,擲到一就選甲,擲到二就選乙。但耶律洪基不是傻子,糧食在這落後的年代,是每一個國家的頭等大事。宋使去賀元旦節,帶去趙頊的詔書,耶律洪基大喜,又派使帶著許多海東青與駿馬,以及其他禮物赴京,大侄子,你很不錯,咱們兩國是兄弟之國,等等。趙頊有氣沒氣地接待。

沒辦法,他還好一點,趙煦上位,整成了孫子。

契丹使者來,一是表示感謝,二是觀察,看這些農作物是不是那麼一回事。還有,聘請一些老農去契丹,宋朝從倭國引進的水稻,送到契丹了,但契丹那有人會種水稻,這得從宋朝請人去遼東指導。

還未到成熟的時候,但各種作物長勢頗得喜人。

張方平帶著這幾名使者到郊外看了看,然後說了一件事,就是收穫還不能交給契丹,因為種子從大洋彼岸引進過來的,有一個適應進化過程,最少到後年,才能真正交給契丹。這些年宋朝大肆培育改良作物種子,天下紛紛揚揚,契丹也知道,張方平說法很合理。四個使者又親眼目睹宋朝派了專人細心在照料著這幾種作物,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宋朝。

就在這時,朝廷忽然下旨,將王珪與呂大防外放,以張方平為平章事,范純仁、張璪為參知政事,張商英與薛向為樞密副使,呂公弼與章惇為樞密使。張璪上位還是因為鄭俠案,在鄭朗默視下,鄭俠案不了了之,張璪卻沒有放過,暗中查訪,查到馮京頭上,正是馮京唆使,鄭俠才有這個膽量的。實際不可能僅是馮京一人,還有其他人,鄭俠案與王安石下馬案若將真相揭開,不知道會牽連多少官員,但揭開了有什麼作用,只能讓士大夫產生更嚴重的分裂,況且高滔滔顧全丈夫面子,根本不想揭開。鄭俠案沒有牽連到其他人,相反的因為富弼是馮京岳父,張璪彈劾馮京,導致富弼下台,去了洛陽養老。這是鄭朗在西北發生的事,鄭朗雖然反對,卻不能阻止。東府現在變成韓絳、張方平、鄭朗、范純仁、張璪,西府變成呂公弼、章惇、曾孝寬、薛向、張商英。

這次兩府大臣的大調動,群臣大嘩。

與閱兵事無關,連王呂二人自己也沒有想到閱兵一事成了他們二人仕途的試金石,而是這個人選。

鄭朗執政到今,一直在執行著異論相攪的政策,可是這一次來了一個暗黑無比的轉變,范純仁是鄭朗學生,張方平是鄭朗好友,韓絳與章惇是鄭朗死忠,薛向與張璪是王安石提撥上來的,是堅定的改革派,其中薛向在杭州時還擔任過鄭朗屬下,曾公亮是鄭朗的好友,因此曾孝寬對鄭朗十分尊重,就差點執父禮相待,鄭朗與張商英來往不多,可張商英是鄭朗提撥上來的,只有一個呂公弼還因為鄭呂兩家的關係,動向曖昧。

現在的兩府幾乎等於是鄭朗的一言堂了。

難道鄭朗晚年墜落了嗎?

接著第二道聖旨又引起喧嘩。

蕭浚與淑壽公主訂下親事,兩年後淑壽公主下嫁給蕭浚,蕭浚就是耶律浚,但這件事更機密,外界皆認為他是鄭朗收留的第三個養子,執政宰相的兒子迎娶公主不是不可以,宋朝公主也沒有那麼金貴,但作為一名權臣,還呆在相位上,讓其子迎娶公主,同樣是破壞了祖宗法制。

就在這兩道聖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道消息在流傳,鄭朗不久就要辭去相職。

鄭朗呆在相位上,作為他的養子迎娶嫡親的公主是不大好,但他辭去宰相,其子迎娶公主也就沒有什麼了,甚至因為這一變,變成了外戚,辭去了相位,也等於是淡出了政局。

其實這時候提出這樁聯親,將耶律浚推出前台,不是太好。但迫於諸人的爭執,不得不為,並且鄭朗還有一個用意,自己要下去,可不是真正致仕,離致仕時間還有好幾年,得將西夏事了,特別是伐夏時,自己將會統率幾十萬軍隊,再加上他的影響力,擔心高滔滔會有什麼想法。提出了聯親,現在人們並不知道耶律浚的身份,都認為他是自己的養子,這是皇家的恩惠。若鄭朗有什麼不好的想法,諸將士必會反感,自己也就失去了產生野心的條件。

還有,他在宰相位置上,無論是韓絳、范純仁、張方平、張璪、章惇,或是曾孝寬、薛向、張商英,都能擰成一股繩。但鄭朗辭去了相位,張方平能聽王安石的嗎?韓絳能聽張方平嗎?范純仁能聽韓絳的嗎?那麼朝堂就會再次形成一團散沙的「良好」局面。

只能說是這些大臣上位後,能保證改革繼續執行。甚至兩府大洗牌過程中,王安石沒有進入兩府,讓許多人長鬆了一口氣。

實際這次洗牌鄭朗沒有參與,趙頊心意鄭朗能理解,趙頊更害怕伐夏失敗,自己功成將要拂衣去,趙頊索性來了一次大洗牌,讓自己寬心。可是人選鄭朗也不大滿意,比如張璪與曾孝寬兩人才能有限,而張璪不僅才能有限,心胸還十分地狹窄,遠不如去年罷去的副相元絳。不過元絳下台,是因為其子耆寧,太學虞蕃上訟博士受賄,牽連到元耆寧,元絳操作,使元耆寧免刑獄,御史彈劾乃被罷相,出知青州。鄭朗改制三磨勘二保薦,就是對著官員操守而去的,若是重新召回元絳,會帶來一些不好的影響。

而且張方平與王安石因為政見不同,一直不和。不過不用張方平,又能用誰?但好在自王雱去世後,王安石略有些意志消沉,做事不再像以前那麼固執激進,張方平更沒有司馬光那樣難纏。自己未下去之前,還來得及有時間替他們二人化解矛盾。

就在這時候,司馬光寫了一封信給鄭朗,隱晦地反對鄭朗打壓王珪,畢竟根據以往王珪的表現,他是一個十分忠厚的長者。鄭朗看後瞠目結舌,王珪老實?若老實,蔡確就不會在史上被王珪活活陰死。

僅是外放了,又能算什麼打壓,其實鄭朗打壓的只有一個人,包括劉摯,鄭朗都沒有動打壓的心思。這個人誰都想不到,那就是蔡京。成長過程不同,心路不同,可是也不能忽視天性。經過改制後,後一輩士大夫官風漸漸變好,溫和派也在未來會佔據上風。蔡京能變好最好不過,就怕他還是象史上那樣,那將是一條蠱母放在一群綿羊中間了,危害會更大。因此鄭朗不敢賭,在他暗中調遣下,蔡京一直在南方擔任地方官員,實際這些年蔡京等於是淡出諸大佬的視野。

這才是真正的打壓。

其他人,值得鄭朗動手嗎?

也有人詢問鄭朗是不是有想退出政壇的想法,得到準確答案後,許多士大夫失魂落魄,畢竟這些年鄭朗如同擎天之柱一般,支撐著宋朝江山。失去鄭朗,會給宋朝帶來什麼變數?

在這幾件大事下,端午閱兵反而沒有人去注意了。

所謂的閱兵也就是將兵士集合,隊型整齊地在御街上走一走。而且鄭朗為了讓西夏契丹繼續迷惑下去,又提出了銀行監擴股,一旦擴股,朝廷也需要準備大量本金,也就沒有了戰爭的費用。

當然,這次擴股是假的。

端午節到來,大閱兵開始,先是重甲騎兵,重甲騎兵雖笨重,但威力不小,宋朝也設了一些,但主要還是輕騎。重甲騎兵過後,就是各式各樣的輕騎與步兵,還有武器。宋軍長久以來重視戰陣,實際效果讓人懷疑,但有一個作用,陣型十分整齊,略加訓練,就能達到閱兵時走方陣的效果。

兵士一隊隊整齊的走來,一邊走,一邊山呼大宋萬歲,陛下萬歲。花了一些錢帛,可確實鼓舞了將士的士氣與自豪感。但知道真相的士大夫不多,與呂大防一樣,擔心武將勢力會在鄭朗推動下,慢慢抬頭,因此許多言臣陸續對這次閱兵提出一些批評。

但當真如此?至少自己現在威信還是有的,所做所為,也漸漸得到更多的人承認認可,並且在兩府大佬大洗牌下,還有那麼多言臣上書呢,鄭朗坐在家中,認真的細想著這個問題,忽然他想到一個可怕又無解的真相,那就是儒學核心中一個最嚴重的弊端。

第九百一十四章 萬事俱備

宋朝武將兵士地位低下,固然是因為趙家兩個祖宗害怕出現安史之亂與五代更替,於是重文輕武。但才開始時,武將還有一定的將兵權,並且出征時多用武將掛帥,後來卻被士大夫們扭曲。其實很好理解,就像士大夫們自發地維護權貴豪強利益一樣,因為財富是一塊蛋糕,分給了平民,豪強們也就少了。在鄭朗重新矯正下,利用開源矯正,將這塊蛋糕做大,那麼豪強獲得財富並沒有減少,同時也給了平民百姓更多的生機。財富這個蛋糕可以做大,但權利這塊蛋糕能不能做大?

所以士大夫排擠武將,與自發維護豪強利益一樣,乃是自發地替士大夫們爭取更多的權利。

似乎是一道無解之題。

鄭朗想破解這個難題的時候,忽然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上,那就是士大夫們維護豪強權益。那怕歐陽修與蘇東坡這些後世都名聞遐邇的大人物,他們出身貧困,但站在士大夫之林,馬上就翻臉不認人了。

但考慮問題不能站在後世角度分析,若那樣,趙曙的濮儀之爭都不會有那麼大的風波,王莽都能稱為中國史上最牛的改革家。事實王莽的種種措施,讓當時的百姓苦不堪言。

也因此,鄭朗不敢將明朝一條鞭法用在宋朝,用得不好,會捅起天大的亂子。

鄭朗苦思冥想時,就想到另一個弊端。

孔夫子說上古時有多好,堯舜是千古大賢,老子也說上古時很好很好。這肯定是不對的,而且夏商周因為文明還是十分地落後,不能真正一統天下,諸侯國戰亂不休,百姓實際過得很苦。周朝在衰敗,文明卻在進步,因此前世的一些賢哲們想替中國尋找一條出路。不但中國,外國也是如此,釋迦牟尼想不出辦法,於是教導百姓空,一切都是空都是浮雲,從精神上尋找安慰,來擺脫現實生活中的苦惱。老子清靜無為,月圓則缺,同樣是教化人們不要貪婪,不貪婪就不會有那麼多不公平的現象發生。

法儒卻很實際,試圖制訂一種規範與秩序,使得社會井井有條,不過儒家重教化,法家重武力手段鎮壓。戰國時,法家佔據上風,於是一統天下。但法家的弊病也就出來了,因為重血腥的武力鎮壓,輕教化,往往使統治流於暴政。

西漢一懲秦朝政治弊端,重黃老無為而治,但無為本身就存在著許多缺陷。因此漢武獨尊儒家,罷廢百家。可是儒家也有儒家的缺陷,僅憑教化,百姓就能安份守己嗎?

後來的統治者用道家,甚至釋家來愚民,宣化,用儒家為表,法家為裡,治理國家。

特別得到統治者歡心的就是儒家的核心之一,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或者是上古的尊尊親親,但這個尊已不是原來的尊重,而是尊貴,君比臣尊重,因此臣子要服從君王,臣子比百姓尊貴,因此百姓要服從臣子。用此來構建一種安份守己的統治秩序。

不能說它不好,在一段時間內,它還是一種進步的思想,正是這種秩序,使得各個野心勃勃的梟雄謀反名份不正,減少了動亂。但社會在進步,這種思想也越來越落後。

正是因為這三綱與尊尊,各個豪強名正言順的對百姓剝削,到了飢寒交迫之時,老百姓可不管什麼尊尊三綱,於是張角黃巢之流迅速催毀了強大的漢唐。

一些前世有英明的人物,也看到這種缺陷,有了以人為本,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等的說法,李世民同樣隱晦地說了一句,民能載舟也能覆舟,趙匡胤未說什麼,但在做,重視民生內治,主動的對皇權限制。當然,他們還不能稱為跳出這個框框,特別是李世民與趙匡胤身為皇上,就算他們有超人一等的遠見識破這個框框,也不會主動揭破。後世朱元璋做得更激進,然而迅速讓士大夫們將朱元璋種種政策打壓下去。

正是儒家核心思想中這一缺陷作祟,那怕宋朝就是得到了幽雲十六州,如今內治更是花團簇簇,但一百年後,還會繼續兼併嚴重,貧富極度地分化,若再有一個不好的人君上位,很有可能廣大貧困百姓在走投無路之下,揭竿而起,國家迅速瓦解。

鄭朗想到這裡,找到趙頊,隱晦地將他的擔憂說出。

這沒有多大關係,在趙頊心中這個國非是鄭朗心中所想的那個國,而是趙家的國,鄭朗想宋朝長久,也是替趙家著想。

趙頊認真的思考了一下。

鄭朗所說不是不可能,鄭朗要致仕了,自己還在,能繼續維護著改革,可自己也不可能長生不老,自己與鄭朗能發起改革,後人就能推翻或者篡改改革。

再說按照鄭朗說法,不可能有完全適合萬世江山的制度,就是眼下的改革,未來又會產生種種新的弊端,必須要後人不斷地矯正完善。

然而趙頊也茫然了。

人君能統治天下,正是儒家這種三綱與尊尊,將它推翻,也等於是將人君統治國家的法理推翻。這好比是杯毒酒,明知道喝下去會讓人慢性自殺,也不得不喝。

三綱出自董仲舒,夫子原意是德治,以仁為本,但某些思想也突出權貴的優越性,因此三綱迅速得到統治者的認同,就連鄭朗推翻了董仲舒許多儒學思想,都不敢推翻這個三綱。

趙頊問道:「可有良策?」

鄭朗在修儒學,能看出這個儒學的弊端,說不定就能將它完善。

鄭朗搖了搖頭,後世喊出人人平等的口號,但那一個國家做到人人平等。再說人人平等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BUG,不同的智慧與努力付出,創造價值也不同,能人人平等分配麼,最簡單的一個例子,一個槓夫一天扛五百麻袋貨物與槓一百麻袋貨物的槓夫同樣分配財富,對前者來說公不公平?

就算喊出人人平等,會給下層百姓更多生機,可鄭朗有沒有這個膽量?

過了好一會,鄭朗才說道:「陛下,還如夫子所說,以仁為本,著重德治,另外就是那一個監……用它去化解。」

那個監出來,也只能說是推遲這一弊端的發作,不能根治。但對此,鄭朗束手無策,心中想到,還是交給後人吧。自己能做到的,只能說是讓這個文明能平安的延續兩百年。趙頊眼中一亮,道:「若實施那個監,鄭公不得不繼續擔任宰相了。」

「陛下,勿用。」鄭朗立即拒絕:「朝堂有張方平,有王安石,還有其他的棟樑之材,老臣可以在臨行前,將這件事來龍去脈,利害關係一一交待。再說,這個天下乃是陛下與諸士大夫治理的天下,非是陛下與老臣兩人治理的天下。」

其實鄭朗還忽視了一個問題。

他一直說兩百年,是指科技的發展,現在技術與生產力仍然很落後,即便他將前世所學一一撰寫出來,並且利用手中職權與影響力,推行科技研究,也要兩百年時間,科技才能來一個大躍進。

但此時因為他的推動,宋朝已經正式出現資本市場的萌芽,宋朝若能平安過渡兩百年,資本會更發達,再加上科技的影響,到時資本主義必然與封建主義產生嚴重衝突。這個衝突嚴重程度有可能還要勝過史上的北宋黨爭,又會給宋朝帶來什麼變化?

當然,就是鄭朗想過,也不會說出口的。

端午節過後,又傳來一個好消息,雷管成功研究出來。這個成功不是指研究出來,早就研究出來,但不能應用,所謂的成功是指安全性提高,並且量產化,而非是試驗室產物。

為了研究它,朝廷花費無數,並且前後計達二十多名工匠在研究時,出現問題,爆炸犧牲。沒有辦法,主要還是工業與科學基礎太落後,儘管有鄭朗理論的指導,每出來一樣事物,仍然困難無比。不過一旦各種事物陸續研發出來,終會從量到質,產生脫變,也就是鄭朗所盼望的科技大躍進的到來。

看著工匠們在試驗,鄭朗歎了一口氣。

出來是好的,可惜出來太晚了,沒有時間將熱火藥運用到武器上,只能說它馬上就可以運用在民用上,開山挖礦,不然會使伐夏之戰更添加了一份成功的機率。

雷管安全性提高,並且能量產,鄭朗立即命令用它代替黑火藥推廣,特別是平安監,有了它,馬上就可以使各種金屬礦產量提高,這對宋朝同樣重要。金屬的產量也是掣肘宋朝進步的重要元素之一。

但雷管的成功還沒有另一件事物重要。

這一天鄭朗在家中休息,三月末兩府人事大調動後,鄭朗漸漸對政務放手,與偷懶無關,而是培養各宰執的獨立性。

一家人呆在葡萄架上乘涼,一邊吃著冰雪甘草湯。

宋朝也有冷飲業,而且十分發達,不但皇家與權貴家,還有許多商人也開設了許多冰窖,到了夏天,從冰窖裡將冰塊取出來,因為酒的度數低,將冰塊磨碎放在酒中,相當於喝扎啤。至於各個城市更是擺滿了冷飲攤子,比如用甘草、砂糖和清水熬成湯,然後放涼,放涼以後再加進磨碎的冰塊,這就成了鼎鼎大名的冰雪甘草湯,也就是此時鄭朗一家喝的冰湯。或者把黃豆炒熟,去殼,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勻,加水團成小糰子,最後浸到冰水裡面,這就是冰雪冷元子。或者將木瓜削皮,去瓤,只留下果肉,切成小方塊,泡到冰水裡面,做成生淹水木瓜。其他還有藥木瓜,雪泡豆兒水,等等冷飲。

各種冷飲品種琳琅滿目,遠非後人所想像。

甚至有一些有錢人家用冰鑒避署,也就是一個雙層木桶,下有基座,上面有蓋,中間有夾層,將冰塊放在夾層裡,能保持冰塊很長時間不會融化,既能保存食物不會變質,又能使房間降溫。不過這種冰鑒比較奢侈,想使房間降溫冰少了不起作用,冰多了就會花很多錢帛。非是大富大貴之家,是無法享受這種原始空調的。

但各式冷飲,卻是多數百姓能食用得起,上到皇家,下到黎民百姓,各式冷飲是所有人夏天的最愛。甚至宋史裡記載著這樣一段對話,宋孝宗對大臣說,俺飲冰水過多,搞得我拉肚子,幸好現在不拉了。禮部侍郎施師點就說,你是大宋皇上,一舉一動關係到國家安危,千萬不能憑自己喜好亂吃東西。宋孝宗深然之。

這些年宋朝越來越繁榮,有錢人也越來越多,冷飲業漸漸成了宋朝一個支柱產業。到了冬天來臨時,各個河流上都鋪滿了鑿冰塊的百姓,一邊鑿一邊喊著口號,氣勢宏大無比。

趙念奴喝叱了兩個貪嘴的孫子,經過李貴與狄家小娘子基因的改造,鄭朗與趙念奴的這兩個孫子長得眉清目秀,至少在長相上勝過鄭朗十倍。然後趙念奴抬起頭,問:「鄭公,你什麼時候離京?」

「快了。」

趙念奴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鄭朗又道:「殿下,若等西夏事了,你也去鄭州吧。」

「這不行……」趙念奴道。

「無妨。」

趙念奴忽然用手摀住了嘴巴,又驚又喜。

江杏兒抬起頭,狐疑地看著丈夫,崔嫻在邊上平靜地說道:「西夏事了,官人幾乎完美無缺,太完美了,未必是好事,老子說水滿則盈,月滿則虧不是沒有道理的。讓官人留下一個缺吧。」

說得比較隱晦,但江杏兒會意了,道:「這樣也好,官人一生顛簸,最少得一家人團團聚聚地過一個晚年。」

不過想要安穩地過一個太平團聚的晚年,還很早,殲滅西夏不是那麼容易的。

一家人吃著冷飲,一邊說著話,這時小黃門來到鄭家,請鄭朗去郊外。今天是收穫各種雜糧的日子,鄭朗為了淡出這一功績,有意呆在家中,不過高滔滔在宮中發了話,趙頊又派人將鄭朗請去。

鄭朗搖頭,小黃門哀求著:「鄭公,你一定要去啊,不然太后會責罰奴婢。」

讓這個小黃門逼得無奈,鄭朗這才動身。

民以食為天,這一行包括高滔滔、向氏,以及趙頊,與群臣,各位宗室子弟,甚至契丹提前就派了使者前來觀看,一行人浩浩蕩蕩向郊外出發。

不是很遠,當時種植時刻意就在京城郊外選擇了一處土壤肥沃的場所,派了專人看管種植。因為種植方法還沒有完全掌握,一部分是來自鄭朗的記憶,一部分是來自兵士們的口述,具體的種植方法還在試驗摸索中。帶回來許多植物,不久前第二支船隊又返回宋朝,有許多需要多年才能看出效果,還有一些花卉蔬菜已經收穫起來,比如辣椒,但還是作為種籽培育的,沒有作為食材推向市場。

這些不關緊要,重要的就是三種雜糧。

選了三處長勢好的雜糧,丈量出面積,幾百名兵士下去收割,人多速度就快,迅速收割上來,官員開始稱其重量。先是從玉米開始,一畝地產量達到四石一鬥,這是長勢最好的一塊地,並且官吏精心照料,連雀子都不讓它們吃一粒,而南方的水稻收成超過四石一畝的不足為奇了。

但就是這個產量,所有人包括趙頊、高滔滔與契丹四名使者在內,身體都不停地顫抖起來。

南方圩田水稻產量很高,但那是南方,是圩區,而不是北方。整個宋朝的北方,能兩季產量合在一起達到四石的都不會超過一千畝,更不要說是一季產量了。但還不是驚人的,下面才是讓所有驚訝與興奮的。

紅薯一畝地產量達到了八石,土豆也接近八石。

其實對這個產量,並且是試驗田里長勢最好的產量,鄭朗很不滿意。紅薯與土豆產量若是像這樣照料,應當是四千斤五千斤才對頭,然現在連一千斤都不足。

但其他人不是這個想法,趙頊聽著這個產量,差一點樂得手舞足蹈。

產量出來了,還有一個問題,能不能吃,能不能吃飽。

在鄭朗指導下,做了一頓雜糧宴,餘下的不能吃了,要留作明年培育推廣。天色臨近黃昏,皇宮裡在擺雜糧宴,才吃味道還是不錯的,但吃久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麥稻以後還是中國的主流糧食,但其他人不知道。一個個吃得紅光滿面,契丹使者似乎也看到雜糧帶給契丹的作用,一改以前傲慢的態度,大肆奉誠。

消息很快傳了出去,真正推廣,最少還要到後年,但這個產量似乎讓整個宋朝百姓感到驚訝,甚至疏忽了試驗田里的細絨棉。隨著消息流傳,雜糧還沒有推廣,糧價就猛烈的跌下來。在東南一斗米僅售二十文錢,京城的米價也不過三十五文。

米價低也是國家治理的一個標誌,趙頊聽後大喜,對鄭朗問道:「米價太賤,會不會傷農?」

鄭朗此時神情有些恍惚,他在想一件事,在史上去年黃州米價就跌破一斗二十文的低價,從這一點也證明了王安石變法帶來的變化,至少證明了王安石農田水利法對宋朝的幫助。隨著變法的推翻,米價漸漸上揚,到政和年間,連麥價也漲成一斗一百二十文,是真宗景德年間的十二倍!

現在消息利好,僅與史上元豐二年糧價媲美,但鄭朗也不沮喪,非是他不如史上變法,而是人口比史上增加更迅速,掣肘了糧價下跌。

趙頊又問了一句:「鄭公,要不要儲備糧食,調控糧價?」

他也怕,萬一大肆儲備糧食,明年糧價更加下跌,國家無形中就遭到損失。況且大戰來臨,國家能動用的錢帛有限,能調控一時,不能調控一世。

鄭朗這才回過神,說道:「陛下,這是好事,西北……」

趙頊恍然大悟。

一旦幾十萬人征討西夏,全國糧價必然上揚,現在備與未來備是兩樣的。

看似成本不多,一斗米三十五文與五十文之間僅相差了十五文,可是將它運到西北前線,半路上運糧的民夫兵士來回食用,以及少量貪墨造成的消耗才是損耗的大頭。從京城運一斗糧抵達前線剩下不足兩成,皆在路上損耗了,也就是說運糧到前線,在後方成本一斗五十文,僅憑食用的損耗抵達前線成本就達到了兩百多文。

糧價下跌十五文,到前線成本就能下降近八十文。這是與去年糧價相比的,若是與慶歷三年每斗米價一百文相比,運到前線成本會節約三百五十文錢,不過那時沒有那麼奢侈,為了節約成本,兵士多是吃粟,而非是大米。

雜糧的高產導致糧價下跌,等於是節約了伐夏的成本。至此,伐夏幾乎等於是萬事俱備,就差那麼一回東風了。東風已起……

第九百一十五章 賣

這個要求不高,趙頊立即以糧價太賤傷農為名下詔,朝廷用一千五百萬緡錢購買糧食。在這之前,從前年到去年再到夏收,朝廷已經準備了大批糧食,但未來不僅是供出征的將士食用,一場大戰,陝西與河湟也多少會傷及元氣,西夏的農業更是全面性的破壞,西夏打下來還要佔領,想佔領就得安撫,不然西夏殘餘勢力再像李繼遷那樣來一個敵進我退,敵退我進,西夏就是佔下來,過了幾年又會易手。民以食為天,糧食是最主要的。

至此,糧食已經準備完畢。但不讓西夏人警覺,大多數放在京畿一帶,暫時不運向西北。

鄭朗又說道:「陛下,可以派使對李越王朝警告,特別是那個李道成,讓使者直接對他說,若他不老實,我朝不介意對交趾清君側,再詔讓蘇緘出知桂州,兼任廣南西路安撫經略使。」

熙寧大旱前李日尊去世,其子李乾德繼任,李乾德此時才幾歲,朝政由權臣李道成掌控,可是這個李道成很不老實,勾連諒山諸部使三關以南各地區產生了嚴重的動盪,隨後河湟大捷傳出去,交趾這才害怕了,派使來賀宋朝大捷。

現在李乾德仍不大,才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交趾朝政仍控制在李道成手中。但宋朝由於逼困於契丹與西夏,重心仍在西方與北方,不但對南方,就是西南許多地區,宋朝只能暫時放在一邊。只要不出大亂子,朝廷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鄭朗為相,也是無奈困於這種形式。這幾年,不但交趾不太安份,西南也有動盪。

但西南動盪原因很多,也有宋朝的民族政策錯誤,官員之錯,當然更有各蠻部桀驁不馴之錯,想要西南安,首先要解決這種種千頭萬緒的糾結,然而必須花大錢去修路,交通不便,朝廷官員官兵不能輕易到達各部族,就無法治理。然後王化,改善百姓生活,可西南山高水遠,即便鄭朗有金手指,也無法使當地百姓生活得以迅速改善。

西南暫時不管,不過伐夏時一定不能讓交趾在南方鬧事。這些年朝廷治理南方,蘇緘也活動在南方,頗有威信,不過蘇緘也老了。因此鄭朗又說了一句:「若等西夏事了,陛下可以將蘇緘召回京城。」

「嗯,這是一個能臣。」

鄭朗走出皇宮。

秋已深,落葉紛紛。

忽然一支錘騎從街上行過,引得先街道兩邊百姓全部駐足觀看。

因為馬匹多了起來,宋朝騎兵陸續增加,包括步兵,也教導他們會騎馬,非是讓他們在馬上作戰,而是在一定時候,利用戰馬將行軍速度提高。這是全能化的一面,但鄭朗卻將兵士集中化。

宋軍重甲騎兵最少,但不能說它就不起作用了,正面戰場上重甲騎兵衝擊力仍很大的,因此保留了一支重甲騎兵,在改團編軍時,鄭朗將重甲騎兵分為錘騎兵與刀騎兵,全部選擇身強力壯的兵力,錘是鐵錘,刀是大刀,增加重甲騎兵的殺傷力。錘騎兵平時訓練以練錘術為主,其他的為輔,這也叫術有專攻,讓他們技藝更熟練,那麼戰鬥力也會更強。

輕騎種類更多,有射騎,也就是專門在馬上游射的騎射兵,還有胡刀騎,非是重甲騎兵那種大刀,而是鄭朗推廣出來的彎刀,擲騎,在馬上擲投短斧、短矛的兵種,以及槊騎兵、槍騎兵、矛騎兵,矛騎兵手中執的是長矛。步兵又分成盾牌兵、槍兵、刀兵、斧兵、棒兵、弓箭兵、弩兵,以及對臂力要求嚴格的神臂弓兵,還有專門克制敵人騎兵的鉤鐮槍兵、削馬刀兵、削刀斧兵。

原先還有砲兵,也就是投石機兵,現在改成石炮兵,以及幾種新式真正的火炮兵種,甚至還包括醫務兵種。

想要宋軍恢復漢唐時的戰鬥力,那是不可能了,因此鄭朗意圖將各種兵種細緻化,使他們變成一部嚴密的機器,通過軍紀與完美的配合,將其戰鬥力提高。

各個兵種在鄭朗眼中,作用是平等的,比如百姓輕視的醫務兵,他們作用難道比騎兵差嗎?但百姓不這麼想,特別是兩種重甲騎兵,讓他們最仰慕。

聽著百姓的議論聲,還有一些少女眼中的熱情,鄭朗又看著這支重騎,哭笑不得,對僕人說道:「備車,載老夫去城外。」

「喏。」僕人備好了車子,將鄭朗拉到郊外。

一是鄭朗現在對政務漸漸放手,空餘時間多了,二是他刻意去郊外看棉花去的。

幾乎所有人眼光一起集中在幾種雜糧上,一個個全部忽視了這種新式棉花。

但它的作用,不亞於任何一種雜糧,甚至按照中國人的生活習慣,未來還超過了這幾種雜糧。

鄭朗來到郊外,看了看,又問了問。

棉花同樣開始收穫了,因為是才移載到宋朝的,雖精心照料,產量仍不是很高,與一些高產的粗絨棉相差不大。這也是造成諸人輕視的原因之一。

實際它的產量在未來會遠高粗絨棉,並且皮棉比例更高,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的棉纖維,因為它的纖維長,不需要纏雜蠶絲,就可以織成精美的棉布。正是因為這個特點,未來棉布價格會猛烈下跌,那麼越來越多的百姓能穿上新衣服,甚至麻與葛漸漸退出歷史的舞台,挪出更多的耕地空間。其意義不可想像。

不但這種細絨棉,今年在蘭州與秦州、渭州又挪出七千頃耕地,種植從西域引進過來的長絨棉。七千頃耕地棉花,是無法滿足西北百姓需求的,但能滿足前線兵士的需要。

僅是這一條,就為國家節約大量經費。一個兵士所需的棉被棉衣與布料不是很重,但幾十萬兵士呢?為了滿足幾十萬兵士的需求,必須從中原一步步地將這些用品運向西北,得用多少錢帛?

同時種植棉花雖累人,但是它的經濟效益更高,大肆種植棉花,會給西北許多百姓帶來富裕。

不僅是這個棉花,這兩年大豐收,西夏經濟瓦解,也不敢犯邊了,這一年西北十分平靜,因此讓宋朝騰出來更多的財富,鄭朗自春天起,從國庫裡撥出五千五百萬緡錢,儲備了大量的糧食物資武器,其中為武器盔甲動用了三千萬緡錢,雖然經鄭朗這一折騰,國庫又再次空蕩蕩的,但至少征伐西夏所需的武器物資準備了九成以上。但與糧食一樣,為了不驚動西夏,多在京城。

這才是戰爭。

沒有戰前精心的準備,倉促而戰,危矣。

秋去冬來,宋朝這邊十分平靜,西夏那邊繼續苦逼。

看上去,宋朝似乎沒有任何對西夏用兵的趨向,但不介意宋朝對西夏落井下石。

自從西夏銀行崩潰後,宋朝立即封鎖邊境,嚴禁任何商賈將宋朝貨物走私到西夏,這更使得西夏百姓雪上加霜。

出現這種局面,關健就是銀行。

為此,兩派大臣吵個不休。

後黨責備保皇派,保皇派要恢復漢禮,現在僅學習一個銀行,看看成了什麼局面。

其實所謂的漢禮蕃禮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趨向,保皇派若成功恢復漢禮,等於將梁氏的政策推翻,梁氏危矣。若連漢禮都立不起來,更不要說從梁家手中將政權奪回。

面對後黨的無理取鬧,保皇派同樣不甘心,所謂的銀行是誰的主意,梁永能與梁氏的主意,並且為什麼要設立銀行,若不是梁氏不顧大局,非要向宋朝用兵,綏州會不會失去,蘭州會不會失去,需不需要設立銀行,從老百姓手中騙取錢財。

本來經濟困窘,兩黨爭執不下,更使得西夏百姓民不聊生。

在這種情況下,李清又找到了馮高,說道:「李將軍,如今國家到了生死存亡時刻,你是先帝的棟樑之臣,不能坐看西夏覆滅。」

梁家控制著西夏的軍政財大權,後黨佔據上風,李清想李秉常真正掌握政權,不得不借助馮高四將的力量。

馮高睜起眼睛,無力地說道:「李清,我老了,只想過一個太平晚年。」

李清多機靈,這個老傢伙話中有話啊,於是上前深施一禮,道:「李將軍,就算你想過一個太平晚年,也要為子孫著想,而且國家危在旦夕,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陛下是天,太后也是天,與昔日沒藏訛龐不同。」馮高仍搖了搖頭。

「李將軍,非是針對太后,而是剷除梁乙埋等奸邪之輩,沒有此數人蠱惑太后,太后與陛下母子聯心,我國有救。」

「李清,對方力量很強啊。」馮高仍沒有答應,但話音漸漸鬆馳。

李清勸說良久,馮高這才說道:「李清,你給老夫兩天時間,讓老夫考慮考慮。」

馮高不僅馮高一人,還有呂毅、趙善金與魏治方,若這三兄弟不答應,馮高也不會答應,李清無奈的離開,心中忐忑不安,不答應事小,就怕這四兄弟做四姓家奴,去梁氏哪裡告密。

但他哪裡知道,隨後消息就悄悄送到宋朝京城了。

兩天後馮高派人將李清請來,說道:「李清,老夫與老三老四老五商議過了。」

「他們怎麼說?」

「他們也擔心,本來我們手中有一些兵權的,然自從葫蘆川戰役後,梁大相幾乎全軍慘敗,開泰卻保住了三軍,這反而遭到梁乙埋的排擠。」

「正是,奸邪當道,國家怎安?」

馮高心中暗罵了一句,國家不安才是好事呢,否則我們得到那一年落葉歸根?臉上沒有表露出來,道:「是如此,看到國家如此,我們也心痛,可因梁大相的排擠,我們手中都沒有多少兵權了,想匡扶皇室,力量薄弱啊。」

馮高說完,看著李清。

想要我們幫助你可以,你得將你的底牌拿出來。

李清會意,說了幾個名字。

這十幾個人於是開始商議,如何舉事。

然而這次精明的李清悲催了。

前面在商議,後面就讓馮高將消息賣給梁乙埋。

梁乙埋聽後大驚失色,連忙秘密將馮高喊到府上。馮高一五一十將事情經過交待,梁乙埋說道:「李將軍,這次多謝你們兄弟四人了。」

明面上看起來馮高幾人做法品德很不恥,可是若馮高四人與餘下發難,有可能就讓他們得功,那麼梁家凶多吉少了。梁乙埋又說道:「李將軍,你且等。」

說完立即進宮,向梁氏匯報。

梁氏聽後臉上陰雲密佈,半天後說道:「哀家這個兒子算是白養了。」

「太后,怎麼辦?」

「你讓李巖四人率兵將這些賊黨擊殺。」

「太后,讓我去吧。」

「勿用,這四人看似老實,實際狡猾之極,每每投機皆能成功,必須讓他們親自動手,不然以後又能反哀家。」

讓馮高四人親自動手,等於向西夏全國宣告,他們背叛李秉常,投靠了梁氏,自此與保皇派再也沒有了迴旋餘地。並且梁氏心中還有一個想法,這些年屢屢與宋朝開戰,敗多勝少,這也是西夏缺少得力大將之故。這幾人頗有軍事才幹,綁捆到自己戰車上,就能為自己所用。

梁乙埋帶著任命書下去,通知馮高,馮高假意面露難色,過了很久這才答應。

賣李清,正是為了謀換梁氏的信任,重掌兵權!

第二天黎明,冬天來臨,城中一些旮旯裡積了一層白霜。忽然無數兵士湧入興慶府城,闖入一些權貴家中。其中包括幾個皇叔,以及李清。

李清猝不及防,迅速讓呂毅率領兵士將一家老小抓獲,李清反應過來,自己最擔心的事發生了,破口大罵道:「李巖、李段明、李開泰、李茴,你們這四個無恥四姓家賊,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呂毅努了一下嘴巴,手下親兵會意,上去一刀將李清腦袋削去。隨後梁乙埋又率領馮高、仁多零丁,將李秉常囚押起來。這次變故,西夏舉國大嘩,許多人暗中唾罵馮高。

但馮高一直是宋朝的大臣,所做所為為了宋朝平滅西夏,又怎能算是四姓家奴?

西夏的十月事件發生,鄭朗所期盼的東風也就到來了。

第九百一十六章 風雪大斗拔谷

梁氏根本就沒有考慮到宋朝,因為宋朝太平靜了,並且宋朝大肆宣傳銀行擴股,也將她迷惑。若是伐國之戰,宋朝得準備多少錢帛,要麼小規模的邊境衝突,又無關痛癢。

因此將兒子囚禁起來後,迅速撲殺反梁集團。

但她想不到的是宋朝還真干涉了,派使來夏,責問梁氏此舉何為,要求梁氏讓李秉常親政,剷除梁乙埋、仁多零丁、李巖三名西夏奸賊,以謝天下。使者是孫覺。

他是大儒胡瑗與陳襄的學生,蘇東坡、王安石、蘇頌、曾鞏的好友,又是黃庭堅的岳父,秦觀、陸佃與王令的老師,按理說這麼廣大的人脈關係應當平步青雲了。可是沒有。作為言臣,看不慣邵亢種種的不作為,彈劾邵亢,貶為越州通判,作為王安石的朋友,又反對變法中某些激進的行為,落職廣德知軍。甚至在史上怦擊韓縝與司馬光無故割地給西夏,蔡確製造冤案,章惇人品低下、才薄望淺,又彈劾安燾才識淺陋。在他眼中,就事論事,可因為他這個性格,這個孩子悲催了,一生到處飄……也怦擊過鄭朗。

但他為政頗有政績,為人也頗有膽色,所過之處,民眾多為他建生祠,此時正擔任著秘書省少監,讓鄭朗找了出來,讓他出使西夏。

沒膽色,是不能擔任這一行使者的。

梁氏看後大怒,喝道:「這是我大夏國的事,與你們宋朝何干?」

「啟稟太后,雖是你們夏國的事,但你們夏國乃是我宋朝屬臣,豈能說不干我大宋之事!」

梁氏氣得渾身發抖,若不是擔心宋朝會借西夏危困時出兵,能當場下令將孫覺拉出去卡嚓了。未處死孫覺,讓人將孫覺轟出西夏。

這個出使很重要,當時孫覺出使西夏,許多人誤以為鄭朗要借刀殺人,實際很錯誤的,孫覺言事不是那種攪屎棍,多是就事論事,雖然少了心機,可能算是一個良臣,鄭朗在趙頊面前不僅推薦孫覺出使,還勸趙頊以後務必重用此臣。出使的過程也就是一個先禮後兵的過程,有了這個禮,這個兵才能名正言順。

既然梁氏不聽,朝廷下旨,涇原、環慶、鄜延三路陳北邊境,三路中除了涇原路是呂公著,略不懂軍事外,其餘兩路一是王韶,二是郭逵,皆是名震中外的將帥。

但宋朝的舉動看上去仍然很可笑,是拉了許多將士到邊境,動用的僅是陝西的駐軍,京城與其他地區未調動一人去西北,不但西夏,就是來年正月,也就是一個多月後,消息傳到契丹,遼國君臣也以為宋朝僅是一次恫嚇。

元旦節又要來臨了。

宋朝很安靜,歌舞昇平,包括宋朝百姓有「懂行」的也在分析,皆認為宋朝是恫嚇,但也不錯了,能主動恫嚇西夏,比以前有長進。另外就是譏笑西夏,看看西夏這些年發生了什麼,先是元昊在兒子親事上搶兒子的媳婦,然後兒子寧令哥殺死老子,逃到契丹。再到國舅沒藏訛龐幹掉妹妹沒藏太后,李諒祚幹掉舅舅沒藏訛龐。現在又輪到梁氏準備幹掉兒子。

梁氏並沒有想幹掉兒子,就算她有武則天的本事,可是武則天有四個兒子,做掉了兩個,還有兩個來緩衝,她只有一個兒子,幹掉了,如何安撫西夏百姓?

但面對宋朝咄咄逼人,還是派駐了兵士,以防萬一。雖說看上去宋朝是恫嚇,若不準備,宋朝也不會介意在西夏身上狠狠的來一口。接著章楶又來湊熱鬧,將大軍集中蘭州,劍指涼州。不過看上去,還是沒有任何出兵的企圖,再說,元旦節就要來臨,難道宋朝不過春節?

就在西夏有些麻痺大意之時,宋朝真正開始出軍。

……

大斗拔谷。

這是一條長達一百來里的山區商道,可是道路情況十分惡劣,終年溫度在零度以下,最有名的乃是隋煬帝率領四十萬大軍滅吐谷渾,然後去張掖會見西域二十七國君主拜見,回來時雖是六月天氣,但在穿過大斗拔谷時,山谷忽起風雪,奇寒難擋,兵士凍死大半,連隋煬帝的愛妃張麗華與凍死在那場風雪之中。

這是一條很重要的谷道,同樣也是一條臭名昭著的谷道。

但此時在谷口忽然湧來一支又一支的軍隊。

伐夏分成兩步計劃,第一步就是河西走廊,斬其右臂,第二步才會動用大軍,真正攻打西夏。

宋朝是沒有從其他地區調動軍隊去西北,但不是沒有兵力,特別是河湟。

此時的河湟若是春暖花開之時,鄭朗再來河湟,都認不出來了。梁乙埋兵敗,宋朝扣留了數萬戰俘,並沒有虐待,有假期,提供充足的衣食,甚至一度還讓西夏各族派人過來探看安危。但也沒有將他們白養著,河湟建設,大修道路水利橋樑,植樹造林,修堡築城,建設學堂衙門營地,就是用他們來當主要勞力的。

同時各種基礎建役修到哪裡,再請哪裡的部族百姓配合,這是造福於各部族,不算是苛民之舉,勞力問題也就有了,同時又節約了大量錢帛。當然對於勤快者還給予一些獎勵,偷懶者就要懲罰了。

此時多數道路擴大平整,同時又出現了許多新的道路,大片的荒山野嶺變成了山林或者草地,吐蕃各部族是失去了自主獨立權,但六年下來,各族百姓生活確實得以改善。

鄭朗走的時候,吐蕃各族還不能稱為安定,因此留下八萬多禁兵與來自秦渭的蕃兵駐紮,對河湟震懾,又於各條要道處興修了大量寨砦,但幾年後,在朝廷投入大量錢帛,范純仁治理下,各部族漸漸安定下來,這些砦堡軍事作用下降,向商業性質轉換,兵士們多於城堡外屯田,減少國家供給,實際這時候河湟駐紮了那麼多軍隊,再加上各族又有三萬多蕃兵,兵力已嫌得過多。但誰能想起來呢。

不但各種禁兵,以及秦渭地區的蕃兵與當地的蕃兵,使河湟兵力達到十一萬五千多人,同時河湟各族還有五六萬民兵性質的壯丁與弓箭手。這才是鄭朗最看重河湟的地方,一旦伐夏開始,能從河湟得到十萬左右,英勇善戰的蕃騎。

章楶開始命各蕃候召喚各部族戰士。

不是所有蕃候都那麼聽話,越是勢力弱小的蕃候,越想得到宋朝扶持,越是獻媚宋朝,還有一部分對宋朝抱有極大好感的部族,特別是熙鞏地區,對宋朝好感度最高,再加上各作監股契的盈利,這兩者很聽話的將各族壯士迅速集中起來。反正是冬閒時刻,無所謂。

但還有一部分蕃候仗著自己勢力強大,或者以前對宋朝有惡感,自尊心強,儘管宋朝給予種種優惠政策,對章楶的命令仍然陽奉陰違。這個不要緊,這筆賬等到滅夏後可以慢慢清算。關健是董氈。

青海多是高山大陵雪原,但也有少數平原谷地地帶,赤嶺以西多數地區包括唐朝有名的牛心堆、赤海與大非川地區成了戈壁灘了,還有一些水草豐美的地區,嶺東的九曲之地,邈川,湟川,以及嶺西北的浩亹川等。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在古代因為種植業落後,戰亂傷害極大,因此隋唐更替,隋朝的六百多萬戶到了唐朝立國時僅剩下兩百萬戶,天寶時近億百姓,到了宋朝立國時只有三百萬戶。唐朝自安史之亂後,民不聊生,吐蕃那邊也不好,雖然一度擴張到了西北,銀夏地區,但隨後崩潰,各族也有戰亂,但那一百多年間,要比中原地區戰亂危害小。再加上嶺西水土惡化,因此百姓多集中到河湟。

鄭朗為了使戰爭迅速結束,給了董氈許多獨立自主權,包括湟川大片地區,宗哥城、青唐城與歷精城,也允許董氈經營,同時還承認他是吐蕃精神上的領袖,也是最大的蕃候。

甚至如果宋朝昏暗,就憑藉著手中的勢力,董氈都能重新崛起。但宋朝也不是沒防範,在湟川派駐了一部分兵力,同時興修了各個砦堡扼守各條要道。

因為湟川地區水草豐美,宗哥三城又是重要的商業城市,董氈手中還掌控著近六萬戶,三十多萬百姓。

所以章楶下令讓董氈調撥三萬軍隊配合宋朝行動。三萬兵士會產生多大幫助不得而知,這是抽走三萬兵士,不讓董氈產生一些不好的想法與條件。

但此時的董氈與彼時董氈心態不同,彼時宋朝得到河州後,並沒有任何染指湟州的想法,僅是擊斃了瘋狂反撲的鬼章。西夏那邊卻借勢在沙州向南蠶吞臣服董氈的各個勢力。因此董氈這才出兵相助宋朝伐夏,至於董氈是真心相助,還是想宋夏兩國兩敗俱傷,讓吐蕃自固,那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可是此時宋朝已經拿下了整個湟州地區,雖然宋朝對他給予了特別照顧,終是寄人籬下,作為曾經的吐蕃之主,董氈一點想法沒有那是不可能的。西夏派使蠱惑董氈,董氈沒敢同意,但也不想直接得罪西夏。

因此章楶下令後,董氈推三阻四。

在他帶動下,湟州地區許多蕃部也在尋找借口,不願意配合宋朝出兵。

結果緣邊四路,章楶兵臨蘭州時間最晚。

就在臘月十五這天,董氈突然接到前方的匯報,說郭成、王光祖、李浩、種樸、曲珍率領六萬宋軍,兵臨宗哥城。

董氈大驚失色,心中想到,難道宋朝恫嚇西夏是假,試探各族才是真的,這是要對我動手了?以現在他的力量,是不敢對抗宋朝的,急忙起身,從歷精城趕到宗哥城。見了郭成的面,問道:「郭將軍,為何大軍來到宗哥城下?」

鄭朗那個四十將排行榜出來後,多有爭議,雖然詔書未說它就是排行榜,但有了先後,無疑就是排行榜,特別是前十將,許多人認為王光祖不能排於十大上將行列,又有人替種諤抱怨,他排名太低了,還有種誼與郭成,這兩人成名也就是一次偷機性質的狂跑,有何資格排在種諤之前。其實這個排行十分地公平,種諤軍事才能可能在劉昌祚之上,但他的私心重,性格暴戾,因此成就卻在種誼與郭成之下。在史上種諤名氣很大,但再分析他的勝負得失,也不及郭成與種誼。

但在董氈心中,郭成無疑是一個殺神。況且還有另外一個十大上將王光祖,一個十大中將李浩,還有兩個排名於四十將行列的種樸與曲珍,雖然種曲二人名不顯,但能擠入四十將行列,並且位於下將的前面,想來也不是簡單的。

董氈說話時陪著萬分小心。

郭成皺了皺眉頭道:「董氈,為何章知州下令,你不聽?」

「郭將軍,我這就調派兵馬。」董氈無奈道。

「非要大軍親臨,你才聽命令?某看你是蕃候做到頭了。」

「郭將軍,這不是快到元旦節嗎。」董氈額頭上冒著冷汗,又說道:「郭將軍勿用擔心,兩天之內,我就調動三萬兵士,配合大宋出兵蘭州。」

「不用了,給你四天時間,調動三萬軍隊,同時調派兩萬民夫,於長寧峽谷會合,聽某安排。」

「長寧峽谷?」董氈莫名其妙。

迫於宋軍之威,董氈只好急忙調派三萬兵與兩萬民夫,於長寧峽谷會合。郭成也率領著宋軍,押運著大量物資抵達。然後派將領將董氈部下整編。

董氈不解地問:「郭將軍,意欲何為?」

「出大斗拔谷!」郭成冷哼一聲,此時各個關卡已經封死,況且董氈還有五萬壯丁扣於自己手上,也不害怕董氈將消息走露。

「大斗拔谷?」董氈這一回終於知道宋朝要做什麼,可他同時也呆住了。

郭成沒有解釋,率領九萬軍隊,兩萬民夫,浩浩蕩蕩地起軍,第二天傍晚兵至浩亹川貓牛城,湟川交給董氈,但整個浩亹川卻是由宋朝直接控制的,在這裡宋朝也提前準備了一些物資。將物資會合,宋朝又迅速奔向大斗拔谷。

董氈當時驚訝萬分,是因為這裡惡劣的地形與天氣。六月天都能飄鵝毛大雪,況且這是最冷的臘月,就算現在宋軍準備了大量棉衣棉被御寒,冷得也讓人受不了。

不但冷,而且許多山梁道路上都結了厚厚的冰凍,人在上面行走,隨時能滑摔到懸崖峭壁之下。

軍隊於谷口停下,郭成來到前方,還沒有入谷,呼嘯的寒風吹來,就像刀子一樣在臉上刮。

一名親衛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說道:「好冷。」

郭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下令安營紮寨休息,第二天冒著漫天的風雪,強渡大斗拔谷。此時橫渡大斗拔谷,看上去幾乎像找死一樣。但宋朝提前就有了許多準備,不但準備了大量棉衣,還刻意為戰馬準備了特製的棉服,將馬匹從上到下包裹起來,同時準備了許多防滑的鞋子,以及防滑的馬蹄鐵。還有,帶來大量原始鑽頭。利用螺旋原理,利用鑽頭在路面上鑽出一個個窪坑,減少冰塊的滑動。同時還帶來一些烈酒與辛辣的調料,讓兵士御寒,身體回溫。

但就是這樣,一百二十里的大斗拔谷,宋軍花了四天時間才得通過,為了通過這條惡劣的谷道,近五千名宋軍倒了下去,從董氈手中徵召的兵士與民夫同樣也倒下了三千多人。有的活活凍死了,有的滑到懸崖下活活摔死。

可最終宋軍奇跡般地出了大斗拔谷,來到谷東。

天色黃昏,郭成下令三軍休息,又讓醫務兵給兵士治療,不但犧牲了幾千將士,也有一些兵士凍傷了。包括許多戰馬,也倒在大斗拔谷這條山道上。但這行意義非同想像,任何人也想不到宋軍敢在這個酷寒的天氣裡強渡大斗拔谷。並且要命的,又到了年關旁邊。無論涼州後方或者西邊的甘州根本就未設防。而大斗拔谷離甘州只有三百二十里地,離涼州只有三百里地,就算是步兵,搶一搶速度,三天時間足以兵臨甘州或者涼州城下。況且此時宋軍還有大量的騎兵與戰馬,速度會更快!

士兵一邊紮營,一邊派出兵士將周邊各族百姓控制起來,防止走漏消息,餘下的兵士開始歡呼。四天的路程,就像惡夢一般,許多兵士甚至產生一個想法,寧肯戰死在沙場上,也不願意再從大斗拔谷走一遭。

郭成與王光祖等將領卻面露微笑。

這一行兵士苦,他們也苦,僅四天,他們身上就長起許多凍瘡。但此時十幾員將領皆面帶得意的笑容,兵士歡呼惡夢般的行軍旅程結束了,可他們眼中卻看到天大的功績。

第九百一十七章 臘梅

當太陽漸漸落山之時,最後一支軍隊在阿里骨率領下,從谷道裡鑽了出來。

有可能是董氈不放心,有可能是讓阿里骨增加威信,因此董氈讓阿里骨領軍,但沒有想到宋軍兵出大斗拔谷,當時聽到這四個字,董氈與阿里骨臉都青了。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阿里骨與宋軍一個副將,押著輜重鑽出谷道,看著雪野上宋軍紮好的一塊塊營地,凍得烏青的臉上終於鬆弛,長長地呼了一口冷凜的空氣。這一行居然能平安活著出來,真是奇跡。

但阿里骨不知道,為了這一行,僅是打探谷道地形,凍死的斥候就有十幾人,所帶的防寒防滑物資化成一枚枚銅錢,能將整個大斗拔谷道鋪滿。

郭成與王光祖親自迎了過來,讓他們進入營地,帳蓬裡早就用煤炭升起了火,知道阿里骨對宋朝有敵意,但能爭取最好不過,兩人並沒有排斥。接下來一系列的軍事行動,也要阿里骨配合。

兩人將這支最後來到的軍隊安置,帶著諸將來到為阿里骨準備的大帳。出了谷,天氣還是很冷,畢竟這是臘月,寒內呼嘯,塵雪飛揚。但相比於谷內,風不及谷風,冷度更不及,甚至在四天內,軍隊遇到一場突然來到的暴風雪,大風、冰雹、厲雪同時而至,僅是那場大暴雪,就導致了近三千兵士死亡。

谷外雖冷,已在諸人忍受範圍之內。

阿里骨烤著火,喝了幾口烈酒,終於回過了體溫。看到諸將到來,立即站起來迎接。

在半路上有怨言的,但出了谷,他也想到了軍事意義。

侍衛在邊上烤著羊肉,諸將開始商議明天的軍事行動。兵出大斗拔谷,是一次充滿想像力的軍事行動,就是為了取得奇兵作用的。因此兵貴行速,明天大軍分為兩支,一支兵赴涼州,一支兵赴甘州、肅州、瓜州、沙州。

未來還有一些不確定性。

雖是奇兵,兵力也不少,但相對於鑿通整個長達近兩千里路的河西走廊,兵力還是不多。而且這個兵力,只有說是宋軍,郭王二人率來的六萬宋軍,有禁兵,有蕃兵,但都是整個河湟的精銳將士,那怕是蕃兵,也隨隊組團成軍,訓練了大半年時間,再也不是以前那種軍紀鬆散的蕃兵部隊了。不過董氈部下,能發揮多少戰鬥力,或者說他們願不願意為宋朝死戰,頗讓人懷疑。

郭成與王光祖也未指望這支蕃兵願意替宋朝死戰,將他們帶來,主要是後勤需要大量兵力與民夫,同時失去了五萬壯丁,董氈不會有其他的想法。大家坐下,開始分兵。

此行更重視速度,郭成以跑得快聞名,王光祖巴蜀一戰,同樣也是以速度聞名。但兩人是主將,肯定不能做先鋒。先鋒是曲珍與種樸,後軍則是交給李浩與阿里骨,但後軍主要是支援王光祖的西上軍隊。畢竟奪下涼州後,就能與章楶的軍隊會合了,不愁物資供給。但郭成這一行任務更重,雖僅奪一涼州,然因為章楶的吸引,涼州駐紮的西夏軍隊更多,同時主要軍隊與物資不得不支持西上了,東路軍兵力少物資武器也少,而且涼州必須拿下,否則十萬人就成了孤軍,活活困死在河西走廊。

喝著酒,吃著羊肉,喝完了喝完了,也商議完了。

大家休息。

第二天天剛昏亮之即,宋軍就撥營而起,阿里骨與李浩的後軍未行動。一路上死了許多將士與戰馬,同樣也損毀了大量物資,就連輜重車也多有損壞,必須留下來修補,這支軍隊要晚一天才能出發。

當天傍晚,曲珍先行來到刪丹縣城,縣城並不大,因為經濟蕭條,導致刪丹縣城更加死氣沉沉,這個因為絲綢之路曾經繁華的小城,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榮光。

宋軍突至,猝不及防,再加上這裡多以回鶻人與蕃人為主,根本就不想反抗,曲珍只是發起一波進攻,就成功的登上城頭,將城門打開,衝入城中。守城的幾百夏兵紛紛向甘州逃去。

曲珍留下一支兵士駐紮刪丹城,等候王光祖軍隊,餘下的帶著一些簡易的攻城器械,不顧雪夜酷寒,又追了出去。天色未明之即,就來到甘州城下,城頭上的夏兵也發現了這支軍隊到來,吹響了號角。

可這是除夕,而且天氣又冷,城頭上的守兵不足百人,迅速讓曲珍再次將甘州城拿下。從甘州到肅州還有四百里地,肅州到沙州還有三百里地,同時路上還有一些西夏人的關卡,曲珍不得不將腳步停了下來。

大年初一下午,王光祖主力軍隊進入甘州城,在城中搜集了一些馬匹,當作馱馬,帶著物資,又讓曲珍西上。

西行暫時很成功,東路軍卻遇到了困難。

自谷口到涼州距離比到甘州還要更近一點,再加上全部是騎兵,第二天中午種樸就率軍突然到達了涼州城。若非路上雪很厚,時間還要更快。一開始是成功的,種樸軍隊在後方突然到來,又臨近年關,西夏將士倉促應戰,迅速讓種樸率領手下登上城頭,然後衝入城中,將甕城與西城門打開,宋軍殺進涼州城。

但此時涼州城中駐紮了許多西夏兵士,看到來的宋軍少,迅速組成起來反抗。宋軍雖驍勇,寡不敵眾,漸漸被再度逼到甕城邊上。然而城中喊殺聲,也將郊外的蕃部驚動了。

銀行倒塌,帶起一系列嚴重的後果,比如經濟蕭條,城中八成以上工商業者破產失業,民不聊生。比如物價上漲,以前一匹駿馬能換回十匹絹,現在兩匹駿馬僅能換回一匹絹。河西走廊背靠回鶻,宋朝封鎖了邊境,回鶻人未封鎖,相對要好一點,然而西夏為保核心地區穩定,對河西走廊諸部加以沉重的稅務,再加上以前種種矛盾。聞聽宋軍到來,馬上就有部族反水。

只可惜宋朝經營河西走廊時間太晚,此時涼州一些部族為西夏感化,還有一些黨項部族這些年擴張,有反感西夏統治的部族,也有忠於西夏的部族與貴族,否則倒戈的更多。

幸好因為經濟問題,一些部族與西夏統治者產生尖銳的矛盾,抵消了西夏這些年來的統治成果。還有以前因為戰俘問題,西夏認為他們與宋朝眉來眼去,有意地打壓一些部族,造成了更多的矛盾。大多數部族聞聽後觀望,但有些部族因為西夏的剝削與打壓,或者有其他的想法,聞聽宋軍到來,立即舉兵響應。在這些部族戰士支援下,種樸在甕城邊上漸漸將敗勢穩住。

除夕夜,兩軍仍然在血戰。

一直到天明,種樸的部下剩下的兵力不足一半了,郭成率中軍趕到。這時,更多的部族從遠方帶著壯士,來到涼州城外,同時章楶也接到消息,大軍渡過黃河,向卓囉城發起進攻,牽制著西夏的兵力。

下午時分,涼州守兵看到大勢已去,棄城逃亡。

郭成再次分兵守城,率領大軍出了涼州城,衝向濟桑城。

當天晚上,將濟桑城拿下。

初二,前線卓囉城西夏守兵聞聽後方全部失守,再加上卓囉城本身漸漸不支,棄城從小道逃向零波山。

四天時間,涼甘二州收復,章楶又讓郭成率一支勁旅,匆匆西上,支援王光祖。然後將大捷消息,用快馬向京城通知。

消息初六就到達京城。

這時,宋朝君臣正在皇宮宴請契丹使者。

遼興宗與遼道宗父子對宋朝不惡,雖然勒索了兩回,讓趙頊氣憤不已。但誰讓宋朝軟弱呢,人善了要被他人欺負了,國家軟弱了,他國怎能不想來吃上一口。當然,宋朝若有吞併西夏趨向,那麼就不好說了。

宋朝主動給糧食種子,還有從倭奴國引進的水稻,在宋朝派出農民幫助下,也種植成功了,可能倭奴國稻種此時還十分落後,可能種籽還沒有進化,產量並不高,一畝地收成僅有一百來斤。不過慢慢進化之後,產量會進一步提高。就是這一百來斤的產量,已經讓契丹君臣開心萬分了,北方天氣寒冷,不宜種植糧食,只要能種植,地廣人稀,產量雖低,可是遼東有多少黑土地啊。

還有宋朝那種更高產更耐旱的作物呢。

因此這次派出使者,帶來了大量禮物,以表謝意。

其實就是雜糧,也沒有那麼高的產量,那是長勢最好的幾塊地收成。一旦推廣,肥料跟不上來,種植方法不當,產量會進一步下跌。若是粗獷式的廣種薄收,產量會不及一半之數。並且天氣因素、蟲害、瘟病、土壤等等因素,會使產量進一步下降。這也是鄭朗不滿的原因。

不過想讓鄭朗滿意,大約在鄭朗在世的時候是不可能了,後世產量高,甚至出現一畝紅薯產量達到三千公斤的高產,那是有多種因素的,一是化肥,二是種籽,甚至出現了轉基因,現在這兩樣皆不可能出現。

這是他的想法,他人卻不會這樣想。

鄭朗對照的是前世,他人對照的是現在,現在北方夏天種植的是粟,是豆。豆產量更低,而且對水源要求更高。粟產量也不高,並且現在脫殼技術落後,粟米裡一半是粟殼,特難吃,若讓百姓選,寧肯天天吃紅薯,也不願意天天吃粟米。事實在水稻未普及之前,隋唐時高檔的主食非是粟,第一是米,第二是豆。就算一畝地玉米收成不足兩百斤,紅薯不足五百斤,對現在這個時代來說,也是一個了不起的貢獻。

趙頊對契丹反感,特別是熙寧七年大旱契丹的敲詐,讓他心中怒火萬丈,但也知道輕重。一旦正式收復西夏,全國精銳盡出,雖然北方駐紮著許多禁兵,可是精兵勇將多在西北。一旦契丹動用了十幾萬軍隊圍魏救趙,不要說苟和派,就是鄭朗也不大放心。

宋朝伐夏,必須在滅夏之前,將契丹穩住,就算是滅了西夏,想要治理,最少得一年時間,這一年多時間內,契丹若出兵,對宋朝皆不利。因此趙頊在殿上,大敘兄弟之情,友邦之情。

氣氛相當地好。

就在這時,太監悄悄地在趙頊耳邊低語了幾句。

趙頊面露喜色,不敢說,甚至為了隱瞞消息,以免驚動契丹,大捷消息都不能見於報紙。宴散後,趙頊將重臣留下。

契丹使者與其他大臣散去,趙頊說道:「諸卿,涼甘二州拿下了。」

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御史滿中行聞之愕然:「這麼快?」

前幾天宋軍還在蘭州與西夏僵持,怎麼就拿下了涼甘二州。況且涼州非是別的城池,城牆高大堅固,甚至還設有甕城,僅憑一個涼州就能將宋朝阻擋一個月時間以上。

章惇道:「非是蘭州方向宋軍得功,而是之前章楶暗派郭成與王光祖自大斗拔谷潛行到涼州後方。」

原來若說大斗拔谷,也許有大臣不知道它在哪裡,但這次宋朝風波鬧得很大,多數大臣皆對西北投以觀注。聽到這四個字,許多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滿中行喃喃道:「我們大宋軍隊這麼強大啊。」

鄭朗心中冷笑,就是此時的宋軍,也不及漢唐時強大,只能說是比真宗仁宗朝的宋軍好一點。之所以順利拿下甘涼二州,乃是集中了章楶諸人的智慧,還有鄭朗以前利用金手指數番大捷所積累起來的士氣與信心,準備充分,武器更先進,將領任用得當,以及鄭朗幾十年的謀劃,若是對象是幽雲十六州,就不會那麼順利了。

當然,這一條不必要說。

總體現在宋朝苟和派還是略佔上風,沒有信心,就不敢收復幽雲十六州,但對幽雲十六州,又那麼渴望。難道非要與女真人聯手收復幽雲十六州嗎?十之八九又會悲催。

但鄭朗也長鬆了一口氣。大斗拔谷對於古代人來說,是一道天塹,但因為有大雪山(祁連山)與癿六嶺(東祁連山,也就是冷龍嶺)的隔阻,現在人不得不將大斗拔谷當成兩地來往的重要通道。計劃是章楶制訂的,反饋到朝廷,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鄭朗也同意了。可是整個行軍過程裡充滿了許多不確定性。

如果運氣不好,遇到那種特發性的災難天氣,宋軍都有可能在這個谷道裡全軍覆沒。當然,成功了,效果無比的顯著。

新年來臨之時,鄭朗也知道宋軍開始出發,一直在為這一行數萬軍隊擔憂。直到捷報傳出,他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留下的都是精英。

到了圖窮匕現之時,都明白了朝廷的戰略企圖,敢情宋軍在三路陳兵列陣,皆是一個幌子,真正目標乃是河西走廊四州,斬斷西夏右臂。

還有人也明白了鄭朗為什麼說辭去相位。

拿下河西走廊,西夏又因梁氏囚禁皇上怨聲載道,經濟上又出現了大麻煩,宋朝能不收復西夏嗎?只要收復西夏,必然鄭朗領軍,得到西夏,鄭朗功蓋於世,還能再回到東府為宰相麼?

多數大臣又高興又惆悵。

張璪看著殿外一株臘梅迎著寒風綻放,喃喃道:「鄭公,乃是臘梅啊。」

他是想拍鄭朗的馬屁,宋朝如今經濟變好了,再加上各種雜糧的出現,文治上無幾朝能過之,差的就是武功。若滅掉西夏,沒有西夏與吐蕃的牽制,就算得不到幽雲十六州,宋朝也能與契丹平起平坐,甚至不高興了,可以直接拒絕屈辱的歲納。那麼雖不及開元盛世時武功強大,但最少在武功上遜色於漢武,文治上卻高過漢武,甚至高過於文景之治,武功上也高過文景。這還不能算是盛世來臨嗎?

但盛世到來,鄭朗卻要辭職回家了。

這種品德無疑就像這株臘梅一樣,百雪侵殘之時,獨迎風綻放,為這寒冷的冬天增加一份香氣,百花綻放的春天,臘梅卻無聲無息的開始凋謝。

是好心,王安石卻狠瞪了他一眼。

不能想的,一想這句話容易引起誤會,儘管張璪是好心。

鄭朗道:「介甫,無妨,但真正是臘梅的非是老夫,而是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

宋軍無比迅速地奪下甘涼二州,宋朝君臣歡天喜地,然而西夏那邊,幾乎所有得到消息的人全部呆若木雞。但這僅是第一步,不過在目標未暴露之前,宋朝開始扯皮了。

第九百一十八章 扯皮

肅州,位於河西走廊的中段,自古以來是一座重要的軍事與商業城市。

因為西夏與宋朝交惡,西夏又為了斂財,加重了商稅,絲綢之路在宋朝多改從吐蕃繞道而行,因此諸城市包括肅州在內,皆有些沒落。宋朝得到河湟後,順著青海湖兩側將商道重新修葺,又修建了一條很寬的防沙林,此時數年過去,沙林成蔭,於是更多的商隊繞道南絲綢之路,導致河西走廊商業更加萎縮,肅州也更沒落。在肅州的南端也有幾條小道通達青海,自去年宋朝封鎖道路後,一度成了重要的走私商道。但本身彼端草頭韃靼沒落,再加上冰雪封路,肅州防衛不嚴。

然而這個冰雪天氣,也導致宋軍行軍速度下降,當曲珍前行軍來到肅州時,肅州開始全城戒嚴。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還有一個黑水鎮燕軍司。河西走廊北方就是大漠,也就是後世鼎鼎大名的騰格裡大沙漠,現在也是沙漠,但不及後世惡劣,大漠裡有許多綠洲,甚至湖泊。比如石羊河的下游,就衝擊成兩個湖泊,其面積不亞於後世的巢湖。發達的石羊河湖水系,養育了許多遊牧民族。但這不是最大的水體,最大的水體乃是自祁連山發源的山丹河,再到肅州的黑河,過了古長城後又稱為弱水。弱水的下游位於夏遼邊境,形成三個湖泊,居延海,是中國的第二大湖泊,面積僅次於青海湖,比鄱陽湖與洞庭湖面積還要大。

遼夏爭甘州,遼國伐甘州回鶻就是從漠北出發,抵達居延海,再順著弱水川、合羅川抵達甘州的。居延海與弱水川、合羅川水草豐美,又是到達漠北的重要道路所在,因此成為西夏的經濟與軍事中心。西夏在這裡為了防止契丹南下,設置了黑水鎮燕軍司。

曲珍攻打了兩天,未攻下肅州,燕山軍司聞聽後,派出軍隊來援,僥倖王光祖也料到這種局面,隨後率領中軍匆匆趕上。肅州攻防戰開始。雙方兵力對比宋軍仍佔據了優勢。當地有百姓,但各部族也多反感西夏的統治,大多數保持了中立態度,在這裡,在人和上兩國是平等的。武器宋朝更犀利,西夏佔據著的僅是肅州城牆優勢。

連續攻打了十幾天,經過一場場鏖戰,王光祖犧牲了六千多名將士,包括曲珍本人也身負重傷,才將肅州拿下來。然後兵出肅州,直奔瓜州。未動黑山軍司,它的位置同樣重要,是防止契丹入侵的北大門,但從黑山軍司有段段續續的綠洲,通往賀蘭山,宋朝現在若動黑山軍司,目標太明確了。

又是一番血戰,二月初三,瓜州再度奪下。瓜肅二州奪下,西夏在沙州的駐兵也因為支援瓜州所剩無幾,宋軍兵出沙州,沙州餘下的兵將立即逃之夭夭。

至此,河西走廊全部收復。

西夏大駭。

其實自從聽到宋朝出兵甘涼,動向已經明瞭,都知道宋朝劍指河西走廊。

但正月裡天氣仍然很寒冷,這給宋軍帶動許多麻煩,同樣給西夏也帶來一些麻煩。李元昊風雪奪甘州,行軍速度很快,可那是經過數月準備的。現在西夏上下根本就想不到,再加上春節來臨,更沒有人注意。自宋軍出兵甘涼,除了黑山軍司組織了人馬支援肅州,西夏一兵一卒都未來得及出,就眼睜睜地看著河西走廊四州丟失。

梁氏耍無賴很厲害的,二月來臨,準備完畢,派軍隊強攻涼蘭二州。這是無奈的事,西夏得到河西走廊,乃是河西走廊分佈著各個種族,大家各打著各的心思,這才大搖大擺地從沙漠的邊緣分散入侵各地,最終將河西走廊拿下。現在為宋朝所奪,西夏不敢故伎重演,那樣必被宋軍截段後勤奮供給。只能強攻蘭州與涼州。但反過來,只要奪下涼州,宋軍孤軍海外,只能從青海撤回內陸,河西走廊也就重新收回來。

但還是不夠的。

梁氏又派使責備宋朝,為何侵犯河西走廊。

宋朝回答得十分理直氣壯,想要宋朝交還河西走廊不難,請西夏人清君側,恢復漢禮,讓李秉常親政,同時誅滅三十名奸邪,包括梁家諸子,以及仁多零丁等大將。

若僅是恢復漢禮與李秉常親政,梁氏肯定會答應,關健是後面三十個人選,梁氏是不可能誅殺的,若殺,梁氏所有的臂膀自斷,她的下場會很慘,她能關兒子,兒子為什麼不能關上?甚至還不如武則天臨死的那一年。

梁氏也知道討不回來,因此聽聞涼甘失守之後,就派了使者向契丹求援。

契丹這幾年與宋朝關係良好,特別是去年宋朝奉獻種籽,讓契丹許多大臣對宋朝的友誼交口稱讚。並且還有一個方面也能看出宋朝的友誼,宋朝佔據河湟後,封董氈那個不重視的契丹公主為北朝大長帝姬,賜絹帛三千匹,金一千兩,銀三千兩。其實契丹那個悲催的公主凌結摩此時在吐蕃沒有半點話語權,為何宋朝如此重賞?這也證明了宋朝敬重契丹。

但契丹也不想宋朝侵吞河西走廊,在這種矛盾的心理下,派使來宋詢問。

宋朝立即給予了答覆,當初狄青得到西夏六州,並且是西夏最重的六州,老巢所在,但很快就交給了西夏。這次是一樣的,西夏奸邪亂政,梁氏把握軍政大權,對宋朝一直沒有抱有友好的態度,這些年年年犯邊。

然而李秉常主張恢復漢禮,勤政愛民,頗有作為。故此,宋朝出兵河西走廊,逼迫西夏還政李秉常。只要西夏還政,宋朝還會將河西走廊交還給西夏。

契丹聽使者回去稟報後,忽信忽疑,似乎宋朝在外交上是一直傻呼呼的,狄青歸還六州,也確有此事。再加上開戰至今,宋朝都沒有增兵西北,大多數人相信了。

某種程度上,契丹的心態與當初夏遼交戰宋朝心態是一樣的,最好兩國打得魚死網破。

這種抱著看好戲的心態以及忽信忽疑的心理,再加上契丹還貪圖著秋後的雜糧種子,因此對宋朝出兵河西走廊緘默不語。

三國在扯皮,甘涼治理卻開始。

鄭朗推薦了趙挺之,因此朝廷以趙挺之前來主持安撫任務,為了不表示佔領河西走廊之心,宋朝也未設甘涼路,僅給予趙挺之一個甘涼安撫使之職,配合章楶安撫百姓。

接著大量物資從陝西運來。

因為宋朝禁商,以及西夏重斂與經濟崩潰,整個河西走廊百姓過得很苦逼的生活。一匹駿馬一度只能換半匹絹,物價上漲到何等程度。但前面宋軍佔領,後面大量的絲絹布匹、茶葉瓷器、鐵器紙張、藥材香料、糧食礬酒,滾滾而來。

不是無償供給的,那樣太浪費錢帛,鄭朗也一再警告,對於民族政策亦如教育孩子一樣,平時不能鄙視,虐待,苛政,但也不能慣著寵著,當大爺,今天當了大爺,明天稍有不好的地方,這些部族就會鬧事甚至反叛。對中原百姓如何治理,那麼對各蕃部也應當如何治理。

所以這些貨物是通過兩種方式交給當地百姓的。一是商業交換,但非是現在這種物價,而是很公道合理的價格,通過皮毛牲畜與當地的一些特產,將這些貨物換回去。

這就足夠了,很快物價就平定下來。

還有,就是挪出少量貨物,以貨代工的方式交給百姓,讓百姓與戰俘配合宋朝於一些重要的關卡所在修建十幾個堡砦,以及拓展現在的主道。

同時暗下裡放出風聲,甘涼四州同樣會實現蕃候制度。

蕃候制度主要是拉攏收買各部,使各部歸心,分化董氈諸王室的影響力,削弱各部首領的自治權,使得河湟能迅速安定,並且朝廷能治理與控制這塊地域。

對於河西走廊諸部,無論是西夏治理,還是宋朝治理,皆是一樣,反正皆沒有了自主權,對此不是很排斥。相反,宋朝統治,不會發生西夏統治的暴政,甚至因為宋朝統治,絲綢之路會重新繁榮。而蕃候制度中的種種讓利,則是讓他們感到了意外之喜。

但在沒有暴露宋朝的雄心之前,宋朝沒有公開承認此事。

進攻河西走廊,是「托管」,逼迫西夏恢復君權,還會交給西夏的。

這是說,但不是這麼去做。

接著宋朝又將四州大批的貴族,以及一些死忠於西夏,英勇反抗宋軍的各個部族強迫著,送到西夏。這批人不少,畢竟西夏經營了這麼多年。但沒有動他們的財產,讓他們將財富與奴僕帶回西夏國內。

非是宋朝好心,這同樣是為未來打下基礎,畢竟佔領西夏後,也要治理,若做得太過份,西夏百姓英勇反抗,治理難度增加,甚至討伐難度也會增加。

暫時的驅逐,乃是為了使三州迅速安定下來,不會有人反叛。

宋朝迅速拿下河西走廊,震動不小,不說國內百姓雀躍歡呼,西域也震動了。連喀喇汗王朝也派使來到涼州,拜見章楶。但這一年,喀喇汗王朝動亂不休,先是在前幾年敗於塞爾柱,大汗納斯爾被迫請和,又是在這一年,「東方與西方的蘇丹」公正的大汗納斯爾去世,汗位由其弟希茲爾繼襲,但不久希茲爾又去世了,大約是在秋天,由希茲爾的兒子阿赫馬德繼襲汗位。阿赫馬德性格殘忍,又與教權發生了嚴重衝突,幾年後伊斯蘭教法官阿布請求塞爾柱出兵相助,佔領了河中,將阿赫馬德放逐於伊斯法罕。因此鄭朗對這個曾經強大輝煌的國度不感興趣。

章楶對喀喇汗現狀不瞭解,又未得到鄭朗囑咐,看到喀喇汗派使來見,十分熱情的招待。另外就是勢力更弱小的西州回鶻,同樣也派使來到涼州。鄭朗對赤嶺以西諸部都不感興趣了,況且西州回鶻。若不是沙州的地理位置,就連沙州鄭朗都不大感興趣,無他,離宋朝太遠。因此缺少了鄭朗指導,章楶只能自由發揮。

喀喇汗派使是為了友誼,或者其他的什麼,這時候西域各國對中國還是很嚮往的,畢竟宋朝是世界經濟與文明的中心所在。但西州回鶻則是有些擔心,對此章楶一再表態宋朝不會染指西州回鶻。甚至隱晦地表態了宋朝以後的邊境西方南到沙州,北到瓜州北的馬駿山,也就是現在西夏人擁人的地盤,然後不可能擴張了。

不但西州回鶻與喀喇汗派出使節,就連赤嶺以西的海北草頭韃靼、大非川一帶的阿柴部、黃河源頭的脫思麻部以及草頭韃靼南方的黃頭回紇部等部族也派出使者,這是無奈的事。

宋朝佔據河湟,又將西方的沙州佔據,而吐蕃高源上又沒有一個強大統一的力量做後盾,青海一帶差不多也成了宋朝的內陸海。

然而對其地,鄭朗還是不大感興趣,技術力量跟不上,朝廷派官兵到達這裡,運輸成本太過高昂,多是高山雪嶺,開鑿道路困難,想要控制治理,複雜的地形必須要派駐大量官兵,而這裡現在水土破壞嚴重,地廣人稀,甚至許多地方根本就沒有人家,得不償失。若駐紮得少,又無法控制,甚至有可能處理不當,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因此政策仍與以前一樣,繼續羈縻,是真正的羈縻,朝廷只接受名義上的朝拜,對其地卻不進行任何參預。

這些地區等於是外交。

還有,就是河湟諸部。朝廷設置一百四十個蕃候,畢竟統治時間不長,真正對宋朝歸心的不會超過四十個,若沒有蕃候帶來的優惠,這個數字會更少。中立的更多,至少有五六十個。還有一部分對宋朝統治有反感,但不敢有反意,這部分蕃候也有二三十個。另外還有二十個左右的蕃候,手中部族多,力量強大,再加上范純仁雖安撫了人心,手段略過偏軟,因此都有點兒桀驁不馴。前段時間,章楶下令召集諸部兵士,這二十個部族皆有點陽奉陰違。

但宋朝得到河西走廊,一個個全部傻眼了。

他們手中是有些力量,但在宋朝分化之下,其他各部族未必會幫助他們反抗宋朝。就連各蕃候自己手中的各部族也未必有反意,甚至前面一反,後面就有其他的族長想取而代之。

宋朝得到河西走廊,河湟有河西走廊一隔,等於與西夏沒有任何聯繫,沒有西夏側應,他們孤掌難鳴。甚至就連董氈也被宋朝強迫抽於五萬勞力,阿里骨能帶回幾人,也讓人懷疑。憑借他們自己,是很難有力量對抗宋朝的。

得到消息後,這些蕃候皆有些惶恐不安。

果然報復來了,宋朝未處置他們,但對這些冬天不奉命的各個蕃候強行下出最後通牒,讓他們出兵蘭州。不但強行他們出兵,數量也增加了兩到三倍。

肯定沒有安多少好意,然而迫於宋朝威勢,最後一個個不得不答應下來。就是在繼續觀望的,朝廷也立即下了詔書,這些強大的蕃候,以前為了安撫拉攏,朝廷不僅授予候爵,同時還授予了一些職官。沒有觀望派如約派出兵士的未動,繼續觀望的立降職官。職官可大可小,可小或者當它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榮譽,可大那個問題可嚴重了。這無意是一次更嚴厲的警告。無奈之下,只能羞羞答答的派出兵士。這些兵士陸續抵達前線,西夏反攻開始,在章楶調派下,這些兵士皆分配到第一線。

對於犧牲的,還是按照以前的措施,給予了優厚的撫恤。但其性質與西夏一樣,害怕漢人多了,無法控制,於是用漢人做撞郎令,當成炮灰,減少西夏國內漢人數量。撫恤是有了,數月之間的保衛戰,這些部族派出的壯丁能平安回來的十不足二。

並且這些蕃候們還不敢有怨言,宋朝想打壓他們,又何止這一手段,因此只能暗暗希望西夏擊敗宋朝。又有一些機靈的,派使去開封,希望得到宋朝趙頊的原諒。不一而足。

三國在扯皮,河湟諸部各有各的心思與打算,前線戰火不休,這更使得西夏百姓雪上加霜。

不知不覺中,春天就漸漸深了,也到了宋朝真正動手的時間。

第九百一十九章 輾壓

時光到了三月下旬,鄭朗又去了一趟郊外。

今年是雜糧種植的第二年,面積遠勝於去年,但還是作為種子的,順便摸索最佳的種植方法。到了明年才能推廣,朝中各大佬在鄭朗帶動下,時常過來查看,其實這就是一種態度。

史上棉花在宋朝就延伸到了福建地區,因為沒有人注意,或者向北方移載,棉花一直沒有在宋朝推廣,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間,早在唐朝,駐紮在西域的唐兵就種植草棉子,也就是棉花,卻沒有人想到將它帶到隴右地區,因此蘭州等地區,也未有人種植棉花。到了明朝時,朱元璋親自下詔全鼓勵種植棉花。棉花才在全國推廣,這讓多少百姓穿上了衣服,不再畏懼寒冷的冬天,明軍都可以正式在遼東駐紮,更不要說它造就了東南發達的經濟。

但雄才大略的人物終是少的,後來明朝皇帝一個不如一個,各種雜糧在明朝陸續出現,但因為沒有人鼓勵推廣研發,一直沒有發揮出它們的作用。不是雜糧能讓人吃膩,不要說遠古,就說現在的宋朝,主食一米二豆為貴,如果天天吃菱角米那是最好不過,但是不可能的,一有時季性,二它太貴。麥食也不差,儘管麥面裡有許多麥麩,但對於廣大的北方百姓來說,平時還不得不以粟與高梁為主食,甚至一些水鄉地區的百姓以茭瓜為主食,茭瓜當蔬菜炒炒還是不錯的,可當成主食能成麼?還不止,就是經濟遠勝於以前,現在還有一些貧窮百姓到了春天來臨時,不得不挖野菜充飢。至於女真那邊更差,一半時間半饑不飽,打獵,種植,捕漁,遊牧,為了生存,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悲情的故事。

因此有了種籽還不行,朝廷得重視,只要重視了,才能迅速推廣。

帶回來的作物很多,有花卉,有水果,有蔬菜,還有就是現在最重視的雜糧,實際包括一些芋類,還有花生,以及南瓜等等,同樣可以當成雜糧充飢。

這些雜糧會給現在帶來許多變化。

會產生多少變化,看著蔥鬱的各種雜糧在生長,鄭朗頗為期待。

看完了,叮囑了幾句,鄭朗返回京城。

剛回到家中,門房通稟,說是河湟來人求見。

在章楶強迫下,一些不配合的蕃候不得不出兵相助,章楶立即將他們編入軍隊,並且立即投放到前線。是最前線,西夏不可能坐視宋朝得到河西走廊,派出軍隊反撲。

這些部族的士兵本來就是強迫來的,士氣不旺,又沒有經過訓練,軍紀散漫,兩軍交戰後,西夏奇跡般地發現,與宋軍交戰,以前勝少敗多,現在勝多敗少。

這讓梁氏看到了亮光。

但正是章楶所希望看到的,反正背後是高大的城牆,西夏不善於攻城,得讓梁氏產生錯覺,無論西夏是勝少敗多,或是勝多敗少,但每一場戰役下來,都會出現犧牲,都會浪費錢帛,都會加重百姓的負擔。

兩軍消耗,西夏人有傷亡,宋朝這邊也有傷亡,可傷亡的是這些不聽話的蕃候手下子弟。借西夏人的手削弱他們的力量,何樂而不為。

擺明了,就是削弱。真正到戰爭來臨的時候,因為這種矛盾與略略的仇恨,章楶是不敢用他們的,別的不說,高仙芝兵敗於大食之鑒他還是知道的,若沒有葛邏祿人的背叛,高仙芝怎能輸得那麼慘。

因此,現在宋朝讓會州與涼州、蘭州中間成為一個巨大無比的絞肉機,不僅要絞去西夏戰士,西夏財富,還要絞去這些不聽話的蕃候部下。

看到這種局面,各個蕃候坐如針氈,又不敢反抗,正好春暖花開,河湟又大修道路,道路遠比以前發達,於是相約,迅速來到京城。做賊心虛,不敢立即謹見趙頊,也害怕見不到。

於是先找到鄭朗。

鄭朗見了。

來了二十幾個使者,有一半人參加過蕃候大會,其中包括董族、溪族、葩俄族與拶族、心牟族這些強大的種族,當然,若不強大,也不敢產生不好的心思,沒有資格與宋朝陽奉陰違。

不過各有各的原因,溪族坐視乃是宋朝未完全將溪歌城交給溪巴溫,而是將它作為了積石軍的軍城。葩俄族讓王韶殺慘了,不反叛就是好事了,更休想指望他們忠於宋朝。拶族同樣,讓郭成殺得落花流水。至於董族和心牟族是跟著董氈走的,也沒有意外。而且鄭朗很懷疑一件事,史上鬼章多次進入洮州,將洮州鬧得天翻地覆,董氈明面沒有過問,可果莊部族地是在廓州南方與積石軍北方,想要進入洮州,必須將溪族人趕走,但前面還有,要麼沿著大積石山,順著木波族進入洮州,要麼從董族進入洮州。鄭朗估計鬼章作亂洮州,多半是董族放開通道,暗中支援。

但未必是湟州所有蕃候全部陽奉陰違,例如亞然族溫氏兩兄弟,吹折、密藏、邈龍等大族蕃候,帳下皆有上萬或者數萬戰士,這一次皆主動配合了宋朝徵兵。

總之,對宋朝陽奉陰違有三個原因,一是王韶殺得狠,產生了一些怨懟,二是忠於董氈各大族,看到董氈去年一直未動,於是學習。三是對宋朝有些處置感到不滿,例如溪族。但有一個共同特點,這些部族皆很大,有了那麼一點本錢與宋朝頑抗。

鄭朗讓他們坐下來。

這些人開始訴苦。

鄭朗問道:「當初盟誓是怎麼說的?」

為了治理河湟,甚至未來治理河西走廊、西夏,執行的非是宋朝政策,而是蕃候制度,比如以人丁徵稅,這個丁稅別當真,還不及諸監給蕃候分紅的三分之一,但征了稅,也就意味著朝廷才能真正對這裡治理。像赤嶺西側,哭著喊著求宋朝去征這個丁稅,宋朝也不會去征。而丁數多寡,意味著各州軍議事時排名的前後,有多少發言權,並且諸監股契就是按照丁數多少授予的。這是享受,但也要付出。丁數的多少,就要承擔多少兵役。

其實所謂的兵役,也就是這次伐夏之戰。

難道以後收復幽雲十六州還能將吐蕃兵士一口帶到河北去,那是不可能的,吐蕃人凶悍是在高原上,到了平原更息菜。

但現在呢。只享受權利,不付出義務可能嗎?

盟會上未說伐夏,但說了徵兵一事。

這是血盟,鄭朗本人也割破了手指,放血入酒,與諸族發誓飲下血酒。

宋朝執行了,事實做得很不錯,就連對吐蕃的基礎建役所用錢帛,也超出了他在盟會上所說的數字。這些年河湟也的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現在這二十幾個蕃候卻沒有按照盟會所說的那樣去做。

凡事佔個理兒。

鄭朗僅一句,一起語塞,只能認錯。

鄭朗又說道:「實際原先我授命章質夫,若你們繼續不聽命令,第三步就是減少或取消息你們作監股契,將這些股契當成獎勵,分配給其他蕃候。若再不聽,第四步就是剿滅!相信會有許多蕃候願意配合朝廷,看到你們的滅亡,得到你們的百姓,得到你們的作監契股。」

但鄭朗還是給了他們一次機會,去西府討了手令,讓他們前去涼州,通知章楶中止。

然而這時也不需要再消耗了,並且這時各族部下所剩不足兩成之數。

這些人離開京城,帶著手令匆匆返回西北。

朝廷正式下令,將河北河東各組軍的兵士調到京城,未說伐夏,而說是讓他們來京城,演武閱兵。

共十一萬人,成員有些雜,多是鄉兵,還有少數保丁、壯丁與一些弓箭社的民兵。

這部分軍隊非是主力軍隊,前期還是當成民夫用的,押運糧草物資,也藉著這個名義,進入西北,以免過早驚醒契丹。還有禁兵,人數並不多,只有二十五萬人,多已經在陝西河湟,這次調派的禁兵並不多,一是迷惑西夏與契丹,二是本身禁兵數量就在下降。

熙寧改制,包括政治經濟與軍事,在軍事上改制的有許多方面,一個變化,就是陸續減裁禁兵,增加了鄉兵。改制後,禁軍數量一直維持在六十萬上下,始至今天,包括已經犧牲的禁兵,數量只有五十八萬人。禁兵裁減得還不算厲害,最厲害的就是廂兵,廂兵的任務宋朝明確規訂就是以供百役。例如壯城軍修築城池、作院軍用於製造武器、橋道軍修路鋪橋、船坊軍用於造船、河清軍治河、裝發軍用於運輸、懲罰偷懶的禁兵以禁入廂、看押牢城,等等。

起初設置它也非是為了戰爭,一有災害,將災民編入軍中養起來做勞役,撫恤災民,用意是好的,可養兵的錢還是出自百姓,因此它成了宋朝沉重開支之一。

在鄭朗陸續帶動下,災害時用工帶賑,廂兵安撫災民的目標已經失去了,至於各地建役,大型建設也於災害之年,用災民做了,或者朝廷直接撥款做了,勞役的意義也進一步削弱。因此改制後,鄭朗削成二十七萬人,後來又出現了保安監,許多坊場河渡拍賣出去,增加了鄉兵保丁聯防捕盜,進一步削弱了廂兵的作用。若不是有一些作用,廂兵這一編製可以直接取消。

陸續裁減下,此時廂兵只剩下十七萬人。

禁廂兵只剩下七十幾萬,若沒有鄉兵與保丁,就是趙頊也不會太放心,因此增加了鄉兵數量,鄉兵從改制後十九萬人增加二十五萬人。這是一次有著積極意義的改制,首先費用,養一個禁兵費用等於是養兩個鄉兵,節約了大量軍費。其次兵士本身,養禁兵費用高,可京城物價高昂,禁兵家屬未必會衣食無憂,但作為鄉兵,一家人非是生活在物價高昂的京城,再加上各駐地又有一些營田,讓他們增加收入,朝廷用費減少,但作為兵士本身,一家人少了後顧之憂,又減少了禁兵輪戍所帶來的全家分離之苦。三是間接的費用,各地都有營田,但禁兵會種田嗎?因此這些營田多是租給當地百姓種的,造成了種種矛盾。鄉兵卻不存在這個問題,前方出了糧食,後方就減少了糧食供給,也等於是替朝廷節約了大筆費用。四是鄉兵生活在本地區,熟悉當地的環境氣候,特別是南方的山區,比禁軍作用更大。五是將鄉兵正式編製,減少了當地的兵役,讓百姓松壓。

不過在宋朝制度下,鄭朗也不敢過份裁減禁兵數量,維持在六十萬,更不敢過份地增加鄉兵數量,就是武器,同樣優先供給禁兵,再就是鄉兵、蕃兵。

正是這種情況,宋朝立四十軍,只包括了二十幾萬禁軍,其他的包括河北河東這十一萬軍隊,還有陝西的鄉兵與少量蕃兵,但遠非這四十軍,此次雖出動了二十五萬禁軍,還有。陝西九萬鄉兵會全部參戰,同時還有陝西與河湟十萬蕃兵。明確參戰的兵力就達到了五十五萬。還不止,一旦伐夏,章楶還會從甘涼四州動援數萬蕃兵與回鶻兵種。這中間還不能計算二十多萬民夫。

這將是宋朝史上最大的兵力調動,不僅有八十多萬兵士與百姓投入戰鬥或者後勤運輸當中,還有五千門火炮,以及二十萬把神臂馬球與馬黃弓,以及新式盔甲,與其他的武器。僅是戰前,朝廷就花費了一億一千萬緡錢準備了大量糧草武器盔甲以及其他各種物資。

但西夏失去河西走廊之後,舉國動援,兵力也不可能超過五十萬人,財政上更是一塌糊塗。

若從民心士氣,以及財政與兵力武器等因素相比,此次宋朝伐夏,幾乎是一場輾壓。

而且更可怕的,宋朝還有其他的後手,作為即將開赴前線的鄭朗,在這麼大優勢下,還帶著戰戰兢兢的心態,省怕宋朝史上五路失敗的故事再次上演,甚至為了保持後方支持,將王珪都弄了下去。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河北河東的鄉兵漸漸到齊了。

第九百二十章 平與正

在這段時間內,鄭朗先是將兩個養子調回京城,又將小女婿調到京城,再就是將鄭蘋母子一起喊回京城,一家團聚。

不知道真相的以為鄭朗是以權謀私。

但不是。

大戰開始,朝廷動用的禁軍就達到了二十五萬人,餘下的禁兵更多,但河北河東要駐紮了近兩十萬兵力,巴蜀、兩廣、兩荊、兩淮、兩江、兩浙又分去近十萬禁軍。

也就是說,京城的禁兵只有幾萬人。

還有幾十萬保丁,保丁不能說不起作用,一是濟貧,阻止了兼併奪佃蔓延,維護了京畿地區的穩定。二是全民練兵,可以抽調出一些勇士進入禁軍,提高禁軍的戰鬥力,擴大禁兵家屬郊區化,減少禁兵家屬的生活成本。三就是聯防捕盜。當然,在迫不得己的時候,如果將他們徵集起來,多少會發揮一些作用。

然而保丁就是保丁,戰鬥力不可能達到正規軍隊的水準。

鄭朗西去,手中擁有各種兵力幾乎達到六十萬,外加二十多萬民夫,幾乎擁有全國六成的兵力,一旦有不好的心思,宋朝亡也。因此將其家屬全部調到京城來,以免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說閒話,騷亂後背。

但這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岳飛就做了傻事兒,對趙構說,俺們將家屬一些做人質扣在京城了,你這個老兒為什麼還不放心。下面就不大好說了,四大節度使除了部分軍隊是來自朝廷的,餘下的全部是各自從江淮征來的兵力,說是岳家飛,實際大半就是岳飛的私兵,甚至供給都是各自想了辦法來解決的。

當然,岳飛死因很複雜,即便他那個責問讓趙構很難堪,在群臣面前下不了台,儘管他參與了太子一事,儘管他想要將劉光世的軍隊兼併到手中,將徽欽二帝迎回,反對趙構議和,可是趙構仍給了他太尉、宣撫使兼營田大使,甚至前所未有的一品官職開府儀同三司(開府指能有開府衙權,三司就是三公,乃是名義上最尊貴的使相,在岳飛之前只有趙普、呂夷簡、王欽若、韓絳、文彥博、蔡京等少數十幾人擁有的頭銜)。實際十二道金牌召回後,趙構打算對付的還是張浚,非是在廬山守孝與文人唱和的岳飛。

岳飛之死與鄭朗無關,但前後車之鑒不得不防的,更不能讓十二道金牌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鄭朗還嫌不夠,讓高遵裕擔任此次出行的副帥。不是讓高遵裕指揮這幾路軍隊,高遵裕也沒有這個膽量與鄭朗搶指揮權,而是讓他起一個監軍作用。

小心駛得萬年船。

正是因為鄭朗這一生的小心,才取得這樣的功績。

一隊隊鄉兵抵達,是真的講武閱兵,各隊鄉兵訓練了一年時間,仍然不夠,藉著閱兵的借口,再次整編。隨後又打著前線乏糧的旗號,當成民夫押運著糧草去西北了。

契丹仍在迷惑之中,前方西夏人與宋人僵持很久了,運送糧草頗為正常。他們雖注意了鄉兵這一建制,因為待遇比較差,又鼓勵半兵半農,再加上一些不好的將領不重視鄉兵,仍讓他們參加了一些勞役,再者宋朝本身各種民兵軍隊,比宋朝的政治更混亂,因此沒有太注意。甚至為了迷惑,十幾天前,宋朝還在大肆講銀行監擴股一事。拖得久了,不過西北在戰爭,那有錢來擴股。這麼做,主要還是防止契丹的。

隨著這支軍隊離開,鄭朗也要離開京城。

四月到來,重臣們於都堂參加都堂會,也是鄭朗最後一次的都堂會。有可能他告老還鄉後,宋朝政府還會向他詢問國策,但不可能到都堂來與大臣們講了。

大臣們坐下來,趙頊宣旨,讓鄭朗擔任陝西河湟二路宣撫經略使。

到了這時候,圖窮匕現。

知道真相的大佬一個個靜默不言,但更多的人不知道真相,甚至與老百姓、契丹西夏人一樣,認為宋朝是想撈好處,吞併河西四州,不會想到宋朝想的是吞滅整個西夏。

甚至還有人私下裡奇怪,鄭朗說辭去相位,為什麼一年過去了,未辭去相位呢?

這道任命宣佈,一起會意。

擔任知制浩的王安禮說道:「陛下,太過憂民。」

因為熙寧改革,鄭朗做了部分妥協,矛盾沒有史上的嚴重,改革本身是由鄭朗帶頭發起的,王安禮雖用了,但沒有史上突出。

「和甫,王韶說用兵過多,郭逵說兵力要多,否則會成李信之敗也,章楶沒有表態,並且兵者,不是越多越好,史上以少勝多的戰役很多很多,而且兵力越多,對主帥的指揮能力要求越嚴格,故韓信對漢高祖說,你只能率十萬兵,而我則是多多益善。但我心中多有考慮,西夏人狡猾,反反覆覆,李繼遷未起勢之前,太宗陛下派五路伐李,兵不可謂不多也,將不可謂不勇也,然而我朝無功而返。仁宗時伐夏,有狄青四大名將在世,史稱唐明皇晚年窮兵黜武,但那時一年兵費僅是一千五百萬緡,慶歷之戰卻花費了近兩億兵費,等於是唐明皇晚年十幾年的兵費,以至民間盜賊四起,可仍不得功,僅自保互有勝負爾。因此,我贊同了郭逵意見。」

兩人不是講能不能伐夏,而是說兵力多所帶來的浪費。

章楶從涼州反饋來消息,說計達近五萬蕃兵回鶻兵要求參戰。這使得伐夏實際兵力就達到了六十萬人,許多糧草物資是送到了前方,但非是前線,在渭州、原州、涇州、延州、麟州。從這幾州府將糧草運到前線,還有一段漫長的道路,甚至深入到西夏後,道路更長,又沒有很好的水路運輸,只能一車車地慢慢推到前線軍營裡。

就是將十一萬河北鄉兵當成民夫,還是不足的,還得要從陝西征來二十萬以上的民夫,才能保持糧食不能耽擱。因此實際參戰的就達到了八十多萬人,是史上最大的兵力調動。這麼多人與馬,一天所消耗的糧草最少就達到兩萬多石,而想滅西夏,沒有四五個月時間是根本辦不到,前線糧草消耗可能就要四百萬石。

不僅是糧草,還有武器、帳蓬、車輛、牲畜、工具,兵士吃的喝的,因此前線需要四百萬石糧草,後方就得供給四千萬石糧食。這只是伐夏時所需的糧草,河西走廊打到現在,再加上其他數路的僵持,將兵士一起調到前線,糧草就得運到前線,伐夏後,宋朝還得要安撫百姓,以及駐軍,還得要奸滅部分的反抗部族,還得要糧草。

僅是糧草一項就是一個天文數字,這麼多糧草不是產在陝西本土的,而是從兩荊兩江兩浙兩淮與河北京東,從百姓手中一擔擔地挑到官府,再從官府一步步運到京城,再從京城運到陝西。

若是商品糧罷了,但這是官糧,即便為了不擾民,給了少許補助與薪酬,但相對於這個天文數字,不但擾民,甚至都會嚴重影響到今年的農業生產。

因此王韶在前線說不用那麼多兵力。那怕少十萬人,對於後方將會產生大量的松壓。

然而鄭朗不放心,史上宋朝五路伐夏,兵力是三十五萬,民夫二十萬,用人數五十五萬,但它失敗了,不管什麼原因失敗的,鄭朗不想重蹈覆轍。

鄭朗又說道:「我朝非是象秦朝那樣窮兵黜武,此戰只能勝不能敗,況且還有一個強大的契丹在邊上虎視眈眈,因此徵用了重兵,以雷霆之勢催毀西夏。甚至為了不發生淝水赤壁悲劇,提前幾十年前就做了安排,而且我還會讓章楶做為副帥,協助我指揮這次伐夏行動。」

但是御史台的十幾個言臣急了,鄭朗改制後,給了言臣極大的權利,但也做了一些限制,也就是言事可以,要實事求是,可現在發生了這麼大事,無論御史台或者諫院,卻不知道半點風聲,如何了得,並且出兵多少,不與諸臣商議,卻同前線三個將領商議,祖宗家法何在?

實際也就是民主與集權所產生的矛盾。

趙頊也正準備問這個問題。

這些年言臣給鄭朗帶來極大的麻煩,但也確實起了監督作用。

包括章惇案,大理寺彈劾章惇父子章俞與章惇叔叔沈邱縣主薄章愷侵佔民田。開封府官員畏懼章惇的勢力,各懷僉書觀望。事情鬧到御史台哪裡,紛紛彈劾。主要還是章惇個性太強橫,得罪的人多,鄭朗雖看重了他的才華,也不能包庇,而且侵佔民田也是鄭朗最痛恨的地方。因此朝廷做了重懲,牽連的兵曹參軍吳潛勒停職,開封知府錢藻罰銅,開封府判官虞大、熙展磨勘一年,推官胡宗師、沖替,司錄參軍路昌衡磨勘二年,戶曹參軍劉陟、士曹參軍王本、倉曹參軍蔡旻並差替。

章俞當杖一百,以年八十勿論,章愷勒停。御史台再接再力,又彈劾成都府轉運判官周之道隱瞞章惇誤著朱服一事,袁默妄言為章惇逃脫罪名,周之道徒一年,默杖一百。

章惇自辨,錯肯定他也有錯了,但侵佔民田一事,他並不知曉,況且章家那麼多人,他的好友親朋更多,如果這些人犯了錯,全部讓他承擔,也不大公平。

最終還是將他外放。

對此鄭朗看法很公正,雖牽連廣有重判之嫌,但也不是沒有好處,多少會使重臣約束家人與親戚,否則這些人仗著背景雄厚,為非作歹,影響會很大。也就是利大於弊。

但在這時候,章惇外放,無疑是一個損失。

面對言臣指責,鄭朗淡淡說道:「諸位,征夏準備過程中,是陛下領手的,諸位相公皆知道,也參與了謀劃,因為害怕契丹人參與其中,因此沒有對諸位公佈。之所以問了前方王韶三人,乃是因為他們身在前線,對西夏熟悉,對軍事善長。各位,不要再糾纏了。」

這是委婉的說法,話外之意就是問了你們,你們懂不懂?

沒有給他們機會再囉嗦,鄭朗又說道:「臨行前我送兩個字給諸位。」

說著舉出第一個字:平!

「將軍百戰平天下,天下平定殺將軍。」鄭朗道。

一句話讓大家瞠目結舌,敢情是這個平啊。

「蜂房只有一隻蜂皇,雄蜂工蜂分工明確,由是壯大。若是每隻蜜蜂都要做蜂皇,必走向滅亡。唐室衰微,武將把持著財政軍權,由是滅亡,五代更替,十國動盪,民不聊生。這才是祖宗抑武重文的由來。但想要國家安定,不一定非要殺功臣,光武不殺功臣,國家也大治,唐太宗看到尉遲敬德橫行霸道,僅是敲打,由是敬德成為唐朝良臣。祖宗立國更是在制度崩壞之時,也沒有殺功臣或者誣蔑功臣。若是害怕功臣掌控兵將,可以挑明了給虛位,給富貴,若是誣蔑來打擊有功將領,將士必然心寒。狄青若不是飽受誣蔑,何來英年早逝?即便成功滅夏,還有更強大的契丹,外敵未除,過份打壓有功的將領,我朝必成武則天之禍(指武則天殺死王方翼、黑齒常之、程務挺等勇將,武週一朝外戰多大敗的歷史)。平非是平天下,還有公平之意。」

鄭朗的話有些偏頗,宋朝不能說它是重文輕武,首先軍費,宋朝每年軍費支出是所謂窮兵黜武李隆基時的五倍以上,雖然許多兵士家中生活困苦,但比漢唐那種役兵制呢?那會更苦。鄭朗說冤殺武將,漢唐也有。再說武器,宋朝比那一朝一代都重視武器研發,還有軍校——武學。民間習武的氣氛也很濃厚,弓箭社、馬社、刀社、萬馬社比比皆是。武術更是宋朝常見的娛樂活動,比如角抵、使棒、舞刀槍、舞劍、射弩、舉重,甚至有婦人穿著大背心大褲衩子,在街頭公開與男人摔跤比賽。有些士大夫們還有著一身好身手,比如前朝賢相王曾就是一個武林高手,若打架,一個王曾能放倒十個鄭朗。武術也在宋朝發揚光大,甚至在前期柳開、陳堯咨等士大夫願意自動轉為武將,投筆從戎。

之所以看上去重文輕武,一是宋朝缺少騎兵,數次大敗,用兵成本又高,形成的內斂格局。二就是士大夫打壓武將的權限,自趙禎朝始,掛帥的非是武將,而是士大夫、外戚、宦官,有武將,武將在軍中僅是一個傀儡。

但這個問題鄭朗也不好說明了,那麼會成為文人的公敵。

因此只說一個平,讓大家自己反思去。

又舉起第二個字:正。

「何謂正,從一而止,一為天下定於一,天下一統,止則是止步,故正原義是謂征戰止步天天下統一之時。戰爭來臨,將士慘戰,家人破離,百姓疲苦,故真宗陛下體恤百姓,那怕契丹大軍已困在河北,也不惜屈辱地與契丹搭成和議,仁宗陛下雖多場大捷,依然與西夏拿出錢帛和解。可實際效果呢?西夏人反反覆覆,朝廷不得不在陝西駐紮大量軍隊。契丹雖比西夏好一點,慶歷戰爭勒索我朝增加歲幣,改獻為納,熙寧大旱,再次勒索了河東大片閒田地區。朝廷不得不在河東河北駐紮了大量兵士。非正!」

和平是好事,可這個駐兵,同樣害苦了宋朝的百姓,宋朝的經濟。

因此這所謂的花錢買安,也不是一個好方法。

「我朝西有西夏,西夏過後還有回鶻,就算滅了西夏,與回鶻未必能太平相處,況且吐蕃高原上乃是人間不可攀登之途,西南有大理,南方有交趾,遼東有契丹女真高麗,海外有倭國,北方更有契丹與漠北大草原上的遊牧民族,這些遊牧民族即便是漢唐花費了無數人力錢力,也只能做到國力最盛時短時間的征服。想要融兵器於九鼎,放馬於南山,那是不可能了。但是征服了西夏,西方無強敵威脅。若在條件允許下,再收回幽雲,北方門戶關起。那麼兵費將會減少三成以上,甚至四成,若是我朝政治再像現在這樣清明,國家繼續產生大量盈餘。兩稅就可能會全部免去,甚至放開鹽酒專營,去除各種雜稅,降低商稅。如國庫有充足的積余,可以輕鬆地倚據關牆之險,退可守,進又可以不苛民的反攻,到了那時,才是我朝的正,才會接近夫子所說的大同境界。」

鄭朗又重重地說了一句:「伐夏,僅是以正我朝的第一步!」

第九百二十一章 林花謝了春紅

鄭朗這個正說得也有些偏頗,就是拿下幽雲十六州,也不能就說北方沒有了危機。主要還是內政,若非趙佶與蔡京,就是女真人崛起,宋朝也未必會滅亡。內政才是主要的。並且邊境不告急,也不可能做到免去所有兩稅,甚至連兩大專營都免去了,還能降低商稅。

這只是鄭朗為了以後宋朝有一個夢想,構畫的大餅。

不然就此滿足,宋朝還會走向衰敗。

至於滿足什麼條件才能收復幽雲十六州,鄭朗沒有再說了,隨著話音一轉,說道:「陛下,臣臨行前還說幾件事,一是教育,愛國教育。以前老臣讀史書,常常疑惑五姓七家為何凌駕於皇家之上,其實原因很簡單,那就是資源與教育。五姓七家掌控著龐大的資源,包括各種書籍與教育人才,唐皇室為了維護國家穩定,特別是安史之亂皇室衰微之後,不得不重用五姓七家的人才,然而這些人才自幼成長與得到的教育,皆是自己家族給予的。因此他們將家族的利益排到了第一位。」

餘下的不說。

宋朝沒有五姓七家存在的土壤,但也有許多家族,包括士大夫家族,外戚世家等等。

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列於朝堂上,也因為這個原因,不可能將家族利益放在國家利益之下。

鄭朗話音一轉,說道:「故老臣以為,朝廷以後可撥出一些款項,興修學堂,資助貧困子弟入學,並且加強他們的國家至上理念,那麼會有更多的范仲淹出現。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只有更多的士大夫將國放在家、家族之上,忠於國家,國家才能永久不衰!」

有些人臉上略略變色,但不能否認。

趙頊卻額首。

鄭朗未挑明,又轉向另一件事,又道:「陛下,臣說的第二件事就是分權與專權。」

在這裡鄭朗說得似乎比較輕巧,但可是一件了不得大事件,那不是分權與專權,而是集權專政與民主監督兩種制度。

若說封建社會的一些思想,在宋朝還不是很落後的,至少國家還需要強大的力量,以及君王的名份,用此維護國家大一統。但自宋朝起,也開始漸漸落後,包括宋朝的主動分權,重重掣肘架空,都是一種進步的偽民主體制。

但不是很成功,它的目標也僅是為了防止權臣產生,因此思想上也不是那麼地先進。

鄭朗自少年時就在想找一條出路,後世有兩條出路,一是集權專政,二是民主。但認真的分析後,各有各的缺點,各有各的優點,集權專政無疑是貪污腐敗的溫床,長久執行下去,貧富分化嚴重,社會會出現各種不公平的現象,但它辦事效率很高,這是民主制度不能擁有的。民主制度監督更完善,不論怎麼說,若是同種同族情況下,人權上肯定優越一點,但辦事拖沓,而且政策很難有延續性,同時想執行真正的民主,需要很高的條件,否則後果比東施效顰更糟糕。

因此鄭朗想尋找第三條道路,如他在河湟執行的蕃候官員議會制,就是一種更大膽偽民主的嘗試。但越想越糊塗,其實宋明已經實行了一些偽民主化制度,但是兩個國家呢?清朝漢人士大夫連一個奴才都不如,但沒有洋人入侵,有可能清朝還能存在一兩百年。

若他真找到了,那麼可能會超越孔子,成為中國最大的思想家。

找了一生,沒有找到,卻發現了一個真相。

真理非是在民主與專政上,而是在易經中。無論民主或是專政,它們只是陰與陽的區別,前者是將權利分化,以便形成相互監督,後者是將權利集中,以便減少掣肘。只不過一個民主一個專政,將它們具體化與細節化了。這才是它們的本質。

一味民主不行,一味專政更不行,實際鄭朗已經在做了,進一步的分權,包括割去宰相的部分權限,以免國家出一蔡京張京,馬上使國家走向衰退。同時將各部司權利明確,使各部司權利與職責相對而言集中化。又設立了一些部門,加強了監督職能。還有防止各部司獨立,妨礙國政,擴大都堂會議的規模,以便各部司縱相瞭解,更好的處理政務。

但也不能說它就是最好的辦法。

首先各部司職責比以前更明確,也許權利增加了,但也不能扯皮了,再加上增加了監督體制,做事更難。特別是兩府與三司。自己在朝堂利用強大的威信調節,問題還沒有那麼嚴重,若自己不在,弱執的宰相必呆不長久,強勢的宰相為之煩惱,必一步步象王安石與韓琦那樣再次將權利集中。

但權利集中更不好,易經重陰陽調節,制度也是如此,集中權的國家必須重監督,減少不公現象,公權重的國家必須重視行政延續性,減少種種掣肘。

在宋朝那怕出現所謂的偽民主機制,也不能忽視監督體制,但得將它們職責說出來。

於是在離開朝堂前,鄭朗索性將這個問題講清楚。當然,鄭朗不會說民主,民做主,皇上往哪兒擱?所以只說分權與專權。

趙頊道:「鄭公,請說。」

「陛下,專權是權利集中,容易產生權臣誤國,又因缺乏監督,官員胡作非為,社會不公,若君明相賢,國家大治,若君昏相邪,國家迅速滅亡也。因此祖宗對各臣職權進行了層層掣肘,進行相互監督。然而說黑白容易,說對錯何其之難。其實歸根到底,就是人性的複雜性,以前老臣與范仲淹有過一番談話,老臣說人性怎能用黑白來區分,正如同天下的顏色,有赤有橙有綠,這才構成了世界的光彩。人性也是如此,如果用一個單純的善與惡,黑與白來區別,那就是大錯特錯了。正因為人性的複雜性,所以人才是萬物之靈。臣為分權與專權考慮了很久,也在改制中實行了一些條例,但世上沒有單純的顏色,更沒有完美無缺的制度。特別是都堂會,老臣擴大它,是為了有一個橫向瞭解,群策群力,取消補短,補漏拾遺,使決策更完美化。但有好的一面,必有壞的一面。都堂會再加上監督機制的擴大,容易造成相互掣肘,辦事拖拉。因此老臣最後提議,若是各部司決策為其他部司反對時,交給陛下決策。陛下不能決策,在各部司不損害國家利益前提下,決策又是在各部司職責範圍之內,那麼就必須執行各部司的決策。」

這也是鄭朗一慣的做派,做比說好,爭執不下時,不能耽擱做。不然各種政務就扯皮了。

「還有就是各監督機構與言臣,他們職權是監督各官員的德操,與國政的執行利弊,而非是決策與執行機構。言臣有權臣彈劾,但不能干涉各部司的決策與執行權,各路監察司有權督促各州縣官員的德操與吏治,但同樣不得凌駕於各州各縣官員之上,粗暴干涉各州縣的政治。」

趙頊點了一下頭。

鄭朗在沒事,不在了,必須將這個輕重說清楚。不然有的言臣同樣無法無天。

鄭朗又說道:「陛下,老臣說的第三件事就是易。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事或物,同樣沒有永世能存在的制度,就說陛下與老臣,還有諸位臣工發起的熙寧變革,對我朝立國以來種種弊病進行了治理。如今無論經濟,或者軍事,或者各官員的操守,比以前要好一點。然而為了減少爭執,牽讓太多,種種改制執行得不徹底。也許在一百年內,只要君明臣賢,它還能是一個治世法策。但過了一百年,又會產生新的弊端,那怕是諸監的契股制度。然而改制更難。熙寧改制僥倖勉強成功,若不成功呢?國家分裂!」

鄭朗鄭重地說道。

不能說宋朝沒事了,就是眼下還有一些危機存在,但是鄭朗不敢碰了。

而且改革成功,鄭朗利用了金手指做了讓利,後來者有沒有這個金手指?並且鄭朗站在歷史的高度,後來者有沒有?

「後世子孫想要我朝立國千年萬年,必須不斷的調節,可每次調節都會牽連甚廣,一定要小心啊。唐初說立國難或是治國難,老臣在這裡說一句,立國難,可治國更難!」

這也是鄭朗最後交待了。

說了軍事,說了制度,說了改革。

然後又說道:「人君是國家重中之重,一怕殘暴,二怕愚昧,三怕南唐後主那樣分心於小道,可是李後主小令卻是天下無雙。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諸位,老夫自十七歲為臣,深受章獻太后、仁宗與當今太后陛下的寵愛,因此老夫省怕出了差錯,這幾十年來兢兢業業,如今也老了,時光過得真快啊,老夫即將離開京城。如今國事就交給諸位了,望諸君努力。」

鄭朗辭去相位,這一回是真的辭去宰相,兩府權利將會來次重新大洗牌。

並且鄭朗這個正與平,還有三條交待,也未必讓所有人一致贊成,然而這時,沒有一個大臣說話,一起看著鄭朗,許多人眼中忽然出現了感傷。

……

四月到來,大麥已黃。

京城天氣開始一天比一天炎熱。

鄭家上下在忙碌,鄭朗隨軍而行,但還有一個人要去西北,四兒,她是自小服侍鄭朗的丫環,月兒少地,她是大小姐出身,又因為她娘家的地位,是做「人質」的好人選,因此最後讓四兒先行去蕭關。

在四兒離開後,鄭朗準備了一下,也迅速離開京城。

宋朝伐夏,這是一件讓人無比振奮的消息,可是在這時,許多人卻快樂不起來。

第九百二十二章 來了

因為帶著一些軍隊,鄭朗西上速度並不快。但一路走,一路與郭逵、王韶、章楶書信溝通,同時各種命令在鄭朗未到達前線時,就下達了。

此時,國內也有爭議聲。

非是為能不能伐夏而爭,大軍都陸續到了前線,物資糧草也大半到了前線,爭也起不了作用。爭的就是兵力問題。

此前王韶建議兵力不能過多,說了幾個原因。

首先就是糧草物資,孫子兵法說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從敵人手中得到一鍾糧食,當抵從國內運輸二十鍾糧食,從敵人手中得到一石飼料,當抵從國內運輸二十石飼料。

這句話聽起來頗有道理,可背後的真相是無比的慘酷。從敵人手中得到糧草,何謂敵人,也就是大軍到了敵國後,去搶吧,去燒吧。然而宋朝不僅是為了擊敗西夏,若那樣,學習在交趾時的做法,如果做得好,兵費還能節約三分之一。可是宋朝想佔領並且以後能正常統治這一片土地,就不能將孫子兵法這套搬來。

王翦是用了六十萬大軍,以當時秦朝的國力,肯定無法承擔六十萬大軍的糧草物資,多半務食於敵。可是楚國百姓如何?雖楚三戶,亡秦必楚。

隋唐遞更時,多次大兵團會戰,但那時天下已是烏鴉一般黑,非是人間道,而是修羅道,地獄道,不然六百多萬戶到了唐朝立國時只有二百萬戶,以至魏征反對李世民封禪時進諫,山東之內(指崤山以東,包括山東、河北河南大部與山西南部廣大的平原地區)人煙稀少,滿目草木叢生,這是引戎狄進入大唐腹地,並展示我方的虛弱。那時唐朝立國很久,甚至為了鼓勵百姓生育,強令百姓男子二十歲女子十五歲就必須結婚,連寡婦也必須要再婚。所以唐朝立國發起諸大兵團會戰,百姓沒有怨言。

宋朝此時伐夏是準備完善,可是也將動用天價的錢帛,甚至使整個陝西不得安寧。雖朝廷下令給予了補貼,無論鄉兵或民夫,在戰爭時與禁軍待遇相等,以免使其家人受到牽連,減少民夫與鄉兵的後成之憂,但大戰來臨,陝西將調撥二十多萬民夫、數萬蕃兵,九萬鄉兵,整個陝西農耕生產會耽三分之一,物價必然橫漲,朝廷的補貼遠不足物價橫漲之數,同時還有官吏的層層剋扣。

這僅是其一。

大軍越多,對指揮要求越高。不是王韶小視鄭朗,而且鄭朗也很小心,將章楶調到身邊,作為第二指揮官協助,但這麼龐大的軍隊,一旦開始會戰時,即便孫子在世,也難免不會發生差錯。

軍隊混雜,真正的禁兵只有二十五萬,其他的軍隊各色各樣,比如鄉兵,有河北的,河東的,陝西的,蕃兵更亂,有鄜延路的,有環慶路的,有涇原路的,有熙河地區的,有湟州地區的,還有蘭涼蕃人,甘肅瓜的回鶻人,就是蕃人也有吐蕃人、羌人、少量吐谷渾人與黨項人。弄不好,就會發生赤壁之戰、淝水之戰的下場。

因此王韶建議精減軍隊數量,一要少,二要精,而且西夏國內形勢很糟糕,也不需要興師動眾。

郭逵卻提出另一種說法。

王韶與鄭朗迅速拿下河湟蘭州,章楶又將河西走廊五州迅速平定,這是有一定的原因,吐蕃對宋朝一直不惡,沒有明顯的矛盾,更不要說涼州六谷部與甘州回鶻,五代時就嚮往著中原文明了,吐蕃自唃廝囉去世後分裂崩潰,沒有凝聚力,因此反抗意識不強,再加上宋朝及時的蕃候制度,大規模的投資與種種穩定民心的做法,拿下了也就得到了。

至於以前宋朝輕兵取荊湖、巴蜀與南漢,乃是中原百姓有著大一統意識,包括巴蜀在內,若不是王全斌殺孽太重,就是後面王小波與李順都不會掀起什麼風波。可不能將巴蜀南漢荊湖當成西夏。

西夏正式稱王已經好多年,有了國家意識,有了凝聚力,別看現在兩派爭執,一旦宋朝出兵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西夏自李繼遷起,到李德明、李元昊、李諒祚、李秉常,已有五代人,嵬名皇族一氏壯大,遍佈西夏各地區,就算宋朝輕兵迅速拿下靈州與興慶府,各個皇室子弟仍能率領各部不服宋朝的部族,借助橫山與沙漠地區反抗宋朝,可能復成李繼遷之勢。

兵力少,必須是輕兵,然而輕兵就不能平定橫山,可橫山地區又是西夏的大本營,宋軍的必經之地,會被截斷糧草,危脅前方安全。

又隱晦地說了另一個問題,勝還罷,若敗,再也沒有這樣的好時機,而且宋朝的體制也注定了不可能年年動用軍隊征戰,那怕就是勝利了,以後西夏人死灰復燃,因為爭執,又讓西夏再次崛起。再說,到時候鄭朗也不在朝堂了。至於其他人,郭逵有點兒不大相信。

兩種意見到達京城,知道的人不多。

郭逵用兵相對而言重穩,故有這種說法,王韶勇猛,故想輕兵速勝。

鄭朗取了後者,兩人還沒有考慮到另一因素,契丹!

但契丹又是一把雙刃劍,就是契丹支援,宋軍浩大,問題也不要緊,但另一邊河北河東地區與京城多少就兵力空虛了。於是在戰前又做了種種迷惑,甚至到大戰拉開時,宋朝揚言只出動了二十萬禁軍,將兵力數字嚴重縮水,讓契丹產生輕視的心理。

鄭朗走了,王郭二人的奏折也讓許多大臣知道,多認為鄭朗調動的兵力太多,其實這些人多是連宋朝伐夏,都不大同意。

無論後方如何爭議,前線戰事已經打響。

五月初七,宋軍正式向西夏發起進攻,但不是打著收復西夏的旗號,而是打著清王側,誅梁氏的口號,向西夏發起進攻。

軍隊總共分成三個戰區,第一戰區包括河西走廊、涇原路,這裡是鄭朗與章楶親自負責的,他們不但負責西路戰區的調動,也負責著整個會戰的指揮。但每一戰區又分成幾個部分,西路戰區總共分成三路。

王光祖留守肅州,李浩與曲珍率領三萬兵力,一萬多名民夫,兵出居延海。

弱水川地區南部合羅川人口稠密,但到了中北部人煙漸漸稀少,雖然弱水水勢此時浩大,可是土水漸漸破壞,夏天時還能在河畔看到成片的淺草,到了冬天除了漫天的風雪,地面上皆是一層層黃沙,再加上嚴寒,漸漸不適合人們居住,不過居延海地區還能適合人類生存,可牧可漁,又是北方的重要門戶,現在生存著幾萬帳百姓,對於契丹與宋朝來說,它是一塊雞肋,但對於面積狹小,人煙稀少的西夏來說,它是一塊豐美的雞肉,又是河西走廊的門戶。因此西夏在居延海南部設一軍寨,黑水鎮燕軍司。

兵出居延海,鄭朗貪圖的還是這裡的地理位置,而且在未來建設西夏它同樣佔著不小的比重,再者就是防止西夏自賀蘭山向居延海逃竄,又因宋朝佔據西夏的後背,不得不分兵駐紮於賀蘭山,達到分兵的目標。

居延海兵力不多,又有許多將士因支援肅州犧牲,宋朝大軍臨境,西夏無法對這裡進行支援,李浩迅速得到居延海,未發兵賀蘭山,於居延海觀望,又將居延海南部的西夏黑水軍城擴建,在居延海北部修建了另一座新城。弱水川修建了兩個小城,當成軍隊的供給點,也是當成未來的驛站。

這一路戰事並不烈。

餘下的戰事漸漸激烈。

郭成、王君萬、種樸等將率領數萬大軍進攻會州、屈吳山、天都山。

劉昌祚、李舜卿、劉仲武、王贍、向寶等將兵出蕭關。

還有北路的人馬,由郭逵總指揮,王文郁、折克行、折可適兵出府麟,由兔毛川攻向明堂川,兵指銀石夏三州,種諤、燕達、劉紹能、高永能、高永亨率兵攻向羅兀城、胭脂寨、然後兵跨橫山,與府麟路大軍會合,兵指宥州。趙契、孫路負責後軍與後勤。

中路軍由王韶總指揮,也是分成兩路,種誼、張玉、和斌、林廣、姚氏兄弟、張整攻白豹城、金湯城,直指西夏橫山諸寨與洪州,游師雄負責後軍。這支軍隊不僅兵指洪州,還關健到宋夏的「國信驛路」,由保安軍向北,經萬全寨、奈五井、白池、人頭、苦井、古雨、分山口、呂渡,渡過黃河,經永州抵達興慶府,乃是宋夏使者往來的必由之路,也是宋夏之間最好的一條大道。南邊是苗授、種古、種診、張蘊、趙隆、苗履、種師道進攻橫州,兵指鹽州。

六十萬軍隊,二十多萬民夫,就是分成三個戰區,七路兵馬,每一路人馬都幾乎達到十萬人。而且兵非是慶歷時的宋兵,雖然有王韶所說的這樣那樣問題,最少四十萬軍隊經過一年多磨合,儘管十一萬河北鄉兵暫時作為後勤軍,但多數戰士經過實戰磨練,士氣在屢屢大捷下,也比慶歷時高昂。更有將,宋朝幾乎所有勇將一起調到前線。還有帥的問題,鄭朗做為主帥,深受將士愛戴,賞罰分明,更不會出現史上高遵裕因妒忌劉昌祚戰功,差一點將劉昌祚殺害的故事。

這可是要命的,史上伐夏,本來只有劉昌祚、種諤少數幾個能打的將領,還要妒功枉殺,對士氣會產生多大的傷害。

然而現在絕對的不會。

宋軍漫天遍地而來,西夏人亂了。

他們可不相信宋朝發出這麼多軍隊,是為了西夏清君側,鏟奸邪。無論是保皇派,還是太后派,一起放下成見,群策群力。

先是派使向契丹求救,我們西夏完了,下一回宋朝就會集中精力收復幽雲十六州了。但一個個信心不大,到現在契丹沒有任何準備,就是這一回清醒了,從集中兵力,準備糧草武器,還要一段時間。兵力少了支援意義不大,兵力多了,準備的後勤更多,時間更長,西夏能不能支持到那時候都未必了。況且契丹還要貪圖宋朝那個雜糧種子與培育方法。

這是有備無患的。

又派使前去蕭關,向鄭朗求饒,同意讓李秉常還政,處理梁乙埋等人。而且未等到鄭朗答應,就將李秉常放出來,梁乙埋暫時關進大牢,別當真,這是做一個樣子,也料定鄭朗不可能因此而退兵,那麼也就堵住了宋朝的借口,上下哀兵。

事實鄭朗也不可能同意,不要說梁氏做一個樣子,就是真讓李秉常主政,將梁乙埋等人處死,鄭朗也不可能退兵的。因此強硬地對西夏使者說道,退兵可以,必須將梁乙埋等人處死。

戰爭在繼續,梁氏問策於諸將,仁多零丁獻策,不須拒之,但堅壁清野,縱兵深入,聚勁兵於靈夏,抄其後勤供給,宋軍無食,可不戰而勝。

西夏皇宮裡群臣陷入深思,宋朝六路大軍而來,至於弱水川那邊西夏人已經顧不上了,再者從興慶府到居延海,要經過西夏皇陵、克夷門,翻越賀蘭山,再經過八個綠洲,一千一百里道路,才能抵達,這麼長的道路,宋朝又必須從河西走廊將糧草運到肅州,再從肅州運向居延海,根本沒有辦法供給宋軍自西而入。但其他六路大軍卻是致命的威脅,西夏又失去了河西走廊,根本就不可能擋住宋軍的六路進攻。

仁多零丁的辦法不是很好,這一來,最少西夏在戰後會失去會州河南之地,甚至天都山。但是沒有辦法的前提下,不得不使用這個策略。

梁氏開始下令,將前線許多部族遷向後方,越是不忠誠的部族越要遷移,以免他們與宋朝聯手,留下的皆是比較忠誠的部族,讓他們利用複雜地形反抗。

正好夏收到來,又將糧草及時地收割,運向後方與諸要城。然後毀壞,對前方莊稼毀壞,毀壞田地裡所有的高梁、粟豆,只留下靈州與興慶府、定州、永州、靜州、順州等核心地區的莊稼。

再全民皆兵,十丁九兵,幾乎將全國所有底子搾乾,集中了三十多萬兵力,將軍隊集中在幾處,區域性地對付某一點宋軍。

米脂城。

銀夏乃是西夏老巢所在,王文郁與折可存叔侄雖兵指銀夏,但從麟州到銀州有漫長的一段道路,而且道路比較崎嶇。但讓種諤大軍跨過橫山,銀夏將會被宋軍兩面夾攻,那就危險了。

因此梁永能率領八萬精騎兵出脂脂寨。

胭脂寨就在肥沃的無定川邊上,水草豐美,被譽為七寶山。而且因為宋軍來得快,無定川邊上所收割的糧草也未及時運到後方。不過宋軍撤出羅兀城後,西夏重新奪回這片地區的控制權,將胭脂寨修建得高大又堅固。面臨宋軍的強攻,胭脂寨居然堅守下來。

梁乙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宋軍雖多,兵分兩路,南北夾攻胭脂寨,兵力分散了,梁永能到來,只是面對宋朝北路軍隊,並且能與胭脂寨兵力形成夾擊,算盤打得好,八萬西夏鐵騎包括大量的鐵鷂子,氣勢洶洶地到達羅兀城,又從羅兀城衝向胭脂寨。離胭脂寨不遠,就是一段狹長的河谷,東面是連綿的山脈,西邊就是已經深邃起來的無定河。

眼看衝出了谷口,遭到宋軍攔截,宋軍在谷口用大量的火炮、神臂弓死死地將西夏騎兵阻在這個河谷中。激戰了幾個時辰後,忽然從東邊大山上閃出兩股宋軍,將夏軍攔腰切斷。

這股宋軍沒有埋伏在山上,也埋伏不起來,梁永能數次敗於宋軍手下,格外小心,早派了斥候察看過地形。有伏軍,是在更遠的後方,兩軍激戰時,炮聲隆隆,高永能兄弟帶著這兩支伏軍翻過幾道山溝,生生殺進夏軍陣營裡。

而在另一邊,劉紹能也在激戰。

在梁永能大軍抵達時,宋軍在軍營裡,也就是在於胭脂寨前面挖了一條寬達十幾米的壕溝。梁永能大軍到達,趙契率後軍在寨南力保軍營不失,劉紹能則率領著河北鄉兵站在壕溝前。

胭脂寨是出兵了,但讓這道壕溝阻住,好不容易越過壕溝,就被宋朝這批鄉兵手持大刀,居高臨下,一個個斬殺在壕溝裡。

三路大軍,因為銀夏乃是西夏的老巢,北路最重,因此十將中,兩個殿後的文官不算,八將有種諤、燕達、折克行三大上將,高永能、王文郁、劉紹能三大中將,即便是折可適,實際軍事能力也能排在中將行列。差一點只有高永亨一人。

並且十將排名出自鄭朗之手,種諤列於第五,心中多少也有些不甘,最少俺比弟弟與郭成強、劉昌祚吧。同樣不甘的還有王文郁。胭脂寨兵不得出,種諤親自擂鼓助威。

高氏兄弟率兵殺出,種諤下令讓燕達衝向河谷。

兵力兩軍相差不大,宋朝兵力多,可部分分兵於寨南,還有就是騎兵比例要少。可這個狹窄的河谷不利於西夏騎兵施展,再加上被宋軍切成兩斷,久不見胭脂寨兵出,梁永能心又虛了。

看到西夏兵有敗的趨向,種諤親自披甲,率領大軍殺了過去。

梁永能大敗,此戰再次犧牲了近兩萬騎兵,才讓梁永能得以逃出生天。梁永能兵敗,胭脂寨夏兵降。

這是伐夏後第一場大會戰。

隨後燕達在後面死死追趕,重新奪回羅兀城,渡過黃河,拿下永樂殘寨,兵向銀州。

第二場會戰又拉開帷幕。

桑園峽,在蘭州的東北,會州的西南,分成兩峽,上游小峽長十里,下游大峽長六十里,兩岸石壁峭陡,邊上黃河收縮到七十幾米,河水奔騰,河流湍急,這是蘭州北上的重要門戶,自古以來的兵家必爭之地。

三國時孫堅與周慎征討韓遂、邊章,就在此地遭遇了大敗。西夏失去河西走廊後,於此地築了兩處軍寨,然後在桑園西與宋軍,也就是那二十幾個蕃候部下軍隊進行了反反覆覆的拉鋸戰。

會戰開始,郭成大軍北上。

西夏會州兩萬人據險而守。郭成將手中八百門火炮集中起來,對著夏營轟擊,又將五千神臂弓手放在後方,一步步地利用弓箭的射程壓制著西夏人的反擊。

激戰了半天,西夏人退守大峽。

再次所有遠程武器開始轟擊,但這時候郭成策略一變,藉著西夏兵士士氣低落時,突然讓王君萬率主力軍隊突擊峽谷。經過短暫的血戰後,西夏人潰敗,有的兵士驚恐之下,跳到波濤洶湧的黃河中。

桑園峽失守,郭成迅速兵出會州,奪下會州城,兵進屈吳山。又在屈吳山前與西夏人進行了慘戰,擊敗夏軍,進軍天都山,拿下沒移氏的那座皇宮,但這一回沒燒掉,而是留給沒移氏。

宋朝伐夏是為了真正的佔領,以前有許多部族過不下去,叛逃到宋朝,還有鄭朗陸續地擄獲了大量黨項部族,於後方安置,包括沒移族,有的融入到地方上,有的因為種族不同,產生了一些矛盾,此次陸續地將後者重新移回西夏,畢竟相比於西夏大部分部族,這些部族對宋朝更忠心。也包括以前安置到秦州的沒移族,重新將沒移族轉回葫蘆河畔。沒移氏是西夏的皇后,讓沒移氏居於行宮,利用她的部分影響力,安撫西夏民眾。

第三場戰役是在磨臍隘。

劉昌祚兵出蕭關,此時磨臍隘同樣被西夏修了厚實的軍營,甚至為了對付宋軍的火炮,葫蘆河前修了無數壕溝,夏軍躲藏在壕溝裡用箭狙擊著宋軍的渡河。

迫不得已,劉昌祚只好強攻。

這一戰更是慘烈無比,劉昌祚本人受傷,向寶身中兩箭犧牲。

奪下磨臍隘,劉昌祚不顧傷勢,兵出鳴沙城。鳴沙川有葫蘆川與黃河,是西夏的重要糧食基地,號稱御倉。部分糧食轉移到後方,但城中還有許多糧食。

劉昌祚輕騎出,迅速奪下鳴沙城。此時西夏銀州石州相繼失守。

但宋軍腳步卻慢了下來。

劉昌祚兵進鳴沙城後,分兵攻打韋州,隨後與郭成兵馬會合,兵伐折羌會,與王韶鹽州的軍隊聯成一線,王韶北路的種誼兵馬攻克洪州,又徐徐向宥州進軍,種諤的兵馬與王文郁兵馬於銀州城會合,一分為三,一部留下掃蕩,主力向夏州方向出發,燕達分兵龍州。

速度不快。

橫山地形複雜,經過宋朝的種種政策後,有許多蕃部有歸順宋朝之意,可多數讓梁氏強行派軍隊押到後方去了。留下的還有一些部族,有的是西夏的死忠,還有的是首鼠兩端,當然也有見勢不妙,向宋朝倒戈的。

六路大軍穩打穩扎,又派了許多使者前往各部,闡明宋朝的立場,無論以前有什麼對錯,只要現在歸順宋朝,一律以往不究,同時也會在西夏執行蕃候計劃,甚至未來拿出比河湟更多的錢帛,投資於西夏,造福各族百姓,各個族酋自己也會因蕃候計劃而得利。

這一次大規模的出使,分化了大多數橫山部族,可多年來以來,雙方惡戰,有的部族記仇,矛盾不能化解,甚至有的部族倚仗著自己部族所在位置險惡,將宋使斬殺。

因此於各歸順部族的配合下,宋軍展開了大規模的剿滅。

現在未拿下西夏,無論怎麼殺是戰殺,一旦拿下了西夏,就要安撫了。而且橫山諸族不服,對糧道會產生危害,甚至未來因為這些部族,會給西夏帶來復興的種子。

拖一天,就給契丹反應一天的時間,國內將會動用大量錢帛。但為了西夏將來的穩定,只能一步步地慢慢來,特別是橫山地區,銀夏之地,不得不將軍隊速度慢下來,將所有不安定因素提前扼殺。

雖然速度慢下來,不過正好給了一些軍隊整合時機,特別是那些鄉兵,正好利用這些反叛的部族,給他們實戰的機會。

到了七月底,鹽夏等州才收復過來,橫山諸族才勉強將諸叛亂鎮壓下去。

後方繼續在鎮壓,前方三路軍隊集合,自韋州、鹽州與夏州向興慶府與靈州徐徐進逼。

就在這時,西夏突然掘開黃河大堤,滔滔洪水沖向宋朝南中二路軍隊。不過此時西夏計謀未得逞。宋軍早有防備了,臨近靈州,所紮軍營務必臨近坡崗,河水滾滾而來,宋軍全部遷於坡崗上,然後無數只扁舟忽然出現在洪水中。掘黃河堤,僅只達到拖延了時間目標,並沒有傷害到宋軍。相反,這一掘堤,淹沒了無數百姓村舍,使梁氏更失了民心。

八月上旬,兩路大軍,近三十萬兵馬,將靈州圍困。慘烈的攻防戰開始,中秋節那一天,化為李巖與李茴的馮高、魏治方悄悄於城內讓親信打開城門,於夜宋軍進入靈州城,然後二人親信在城中側應動亂,讓宋軍順利將堅固的靈州拿下。

梁乙埋此夜被擊斃,但具體攻下靈州城的過程,宋軍保密之中。還有兩人,呂毅與趙善金此時在興慶府,將會有重用。此時八成西夏領土被宋軍佔有,還有,賀蘭山以東被稱為塞外江南,相對而言,河東靈鹽等地,開始出現許多鹽鹼地,但河西卻是西夏水草最肥美的地方,西夏建設了興慶府、永靜順數州,又於賀蘭山東則建設了定州城,在北河套西側彌娥川設立了彌娥州軍司,黑山南部兀剌海城設立了黑山威海軍司,臥娘山設置了天德軍。

北河套暫時西夏管不上了,幾乎全國所有人力財力一起集中在河西地區,倚據黃河天險,與宋朝對峙。

……

站在靈州城頭,鄭朗看著黃葉飄落,說道:「質夫,塞下秋來風景異,秋天來到了。」

章楶沒有作聲。

鄭朗又說道:「質夫,這一行辛苦你了。」

本來是準備讓種諤率領北路軍攻克定州,然後兵出北河套,以防不測。種諤領命,可有些不大情願。畢竟這一戰最光輝的地方就是兵進興慶府。也許別人不注意這個細節,鄭朗卻注意到了。

因此換了換,讓種諤率領兩萬大軍前來靈州,章楶與種誼、種師道、趙隆帶領軍隊前去順化渡口,來一個對換。好在三軍此時相距不是很遠,但對此章楶也有些牴觸。

鄭朗用金手指排將,種誼、種諤、種古、種診、種樸、種師道,排了六個進去。別人不知道,也許種家六將確實有軍事才能,但軍中有戰鬥力的將領不要太多,比如種諤帳下勇將郭景修,郭成手下大將王恩,苗授手下大將王祖德,劉昌祚手下大將李忠傑,如果用心載培,最少不亞於二十下將,未必及種諤,但不會弱於種古、種診。

就是因為這個,那怕排名低一點也無所謂啊,畢竟整個種家家族現在成了宋朝最大的名將世家。

其實鄭朗也無奈,種諤能打,不亞於苗授與劉昌祚二將,可是其私心太重,比如史上的永樂城之役,鄭朗刻意讓親信傳令時注意了種諤的表情,就是害怕種諤又犯永樂城之渾,壞了自己的大事。

收復北河套不是很輝煌,可是關係到契丹能不能將軍隊引進來。

至今,後方反抗的浪潮還沒有平息,一旦讓契丹提前得到北河套,以後平定西夏就危險了。想來想去,讓章楶去,作為士大夫,不必要這個軍功點綴,況且身為此戰的副帥,功勞已經很高了。比如郭逵與王韶,這一戰過後,必調入西府,然後雪藏。淡化章楶的軍功,再經過「洗白」,讓他重新成為士大夫,而非是武將,那麼未來收復燕雲十六州就有了好主帥人選。

做了一番工作,才將章楶說服。

今天是為章楶送行。

送走了他的軍隊,鄭朗忽然接到探馬的急報。

契丹人來了,契丹發來了三萬兵馬,同樣打著勤王的旗號,自東勝州出發,向西夏馳來。名義契丹沒錯的,西夏是宋朝的臣屬國,也是契丹的臣屬國。但是契丹這三萬大軍的進駐,無疑會釋放出一個信號,西夏因此會與宋軍血拼,後方反抗浪潮更高。可是鄭朗能不讓契丹人入駐?

看著情報,鄭朗對李憲與高遵裕說道:「契丹倒是頗有意思,前面得到我朝提供的種子,後面就派軍前來西夏。」

第九百二十三章 歡迎

高遵裕眼中卻冒著精光,低聲說道:「鄭公,要麼將他們吃下來。」

西風徐吹,雖然靈興二州之地號稱塞外江南,風已帶來陣陣涼意了,但諸將心中卻是火熱的。章楶認為王恩等將能排進四十軍將行列,其實高遵裕與李憲若論軍事能力,同樣也能排進四十將行列,最少能名列二十下軍將,而且此人雖是尊貴的外戚,可與其他外戚不同,特能吃苦,常年累月呆在塞外前線,從不喊怨言,連鄭朗對他這一條都十分地看重。

看人不能看一方面,比如趙構,對百姓不惡,節儉,若非金人入侵中原,再沒有秦檜這個妖孽,可能還是一個比較適合的守成君王。但他的缺點比種諤更嚴重,更不能做為一個好主帥。再加上他的身份,鄭朗害怕又出現史上的故事,因此排將時並沒有將高遵裕排進去。當然,將是鄭朗排的,比如種樸與王厚,若論史上的做為,種樸排在王厚之上,多少有些不公平。

不過現在問題也不大,這些青年將領還沒有成長起來,現在將他們列入下軍將,主要還是磨練的,再加上此戰過後,會有一些新的將領湧現,代替和斌這些老將,那麼以後就是鄭朗去世了,宋朝也有了一個用將標準,至少二十年內不會出現用葛懷敏做為主將的故事。

連番的大捷,讓高遵裕信心有些膨脹,想試一試契丹人的戰鬥力。

鄭朗笑了一笑,不能說高遵裕提議不好。

宋軍與西夏人交戰,只要朝堂大臣們不苟和,那怕自己不出現,宋軍也是佔據上風的,對陣契丹就顛倒過來了。但西夏人與契丹卻打得有聲有色,契丹人來到西夏,失去主場優勢,從容拿下這三萬契丹人,以後對陣契丹人就有了底氣。不過鄭朗還是搖了搖頭道:「不妥,若契丹人派來十萬兵馬,吃下他們還值得,僅三萬兵馬,吃下不妥。」

「為何?」

「高公,吃下十萬兵馬,契丹人就會害怕,他們的國力也受到嚴重的傷害,一兩年內不會對我朝用兵。三萬兵馬,對契丹影響不大,我擔心河北那邊。河北河東駐紮的兵力不少,而且有諸多城池拱衛,契丹人就是入侵河北河東,也不能動搖京畿安全。可畢竟所有精兵勇將一起調到河北河東來了,以兩地區現在的狀況,若契丹舉國來犯,無法禦敵於國門之外。那麼契丹大軍南下,河北河東震動,百姓流離失所。再說,此戰本來就苦了百姓,國庫更是空空如也,一兩年內元氣都不能恢復。再有契丹所帶來的傷害,後果會很嚴重,甚至能動搖未來整個西夏地區的治理。」

熙寧七年大旱,全國就著旱災的流民,大修土木,修了許多水庫堰壩,還有道路。

這些道路包括呂梁山與太行山的一些道路,但只能說好一點,比原來道路拓寬鋪平了,以現在的技術,宋朝還不能將滄海變成桑田,將高山大嶺變成平原,更不能強行打通這兩大山脈,開通一條條暫新的道路。

宋軍想從陝西去河北,還是先去麟州,再渡黃河,然後去太原,再從太原一步步前往太行山,越過太行山,前往河北。七繞八彎的,最少近三四千里地,也就是說河北若有警,西方的兵力根本做不到及時的支援。

高遵裕不作聲了,戰爭需要兵力,但同樣需要懂軍事的將領指揮,河北河東現在那有什麼懂軍事的將領。

李憲道:「可惜後方動亂不休,不然三萬契丹人來了,也不打緊。」

「子范,此事勿要再提。」

西夏之所以動亂不休,主要是鄭朗這次用了殘忍的手段強行鎮壓。

順從歸順者有糧有錢有帛,但順從者也不易,必須配合朝廷進行軍事行動,鎮壓反抗的部族。不順從者,馬上就進行鎮壓。這必然激起更多的部族反抗。

但先難一難,將大部桀驁不馴的部族打壓下去,以後治理就容易了。

不然就是得到西夏,以後也未必容易治理。以前李繼遷才擁有多大一點的地盤,最終烽火燎原,一旦西夏失去控制,連帶著吐蕃也會產生新的動亂,大事去矣。

西夏治理了,平安了,沒有了倚靠,吐蕃就不會出現大亂子。別以為現在河湟平定下去,又經過蕃候的籠絡,但還有許多部族仍然居心叵測。

所以鄭朗寧肯時間慢一點,也將一些桀驁不馴的部族用血腥的手段消滅,減少以後不安定因素。

可這只有鄭朗心中有數,史上宋朝伐夏,動亂沒有這麼嚴重,並且之前也未實施各種籠絡政策,不過史上那次出兵錯漏百出。第一就是得到西夏,以後不安定因素必然很多。第二就是時季問題。

史上宋朝八月發起總攻,九月李憲法拿下蘭州後,梁氏震恐,立派使者向契丹求援。但西夏也有忌憚的地方,契丹雖然沒有對西夏用兵了,可多次假借拜禮佛塔名義,窺探道路與西夏情報,就像西夏對河州抱有野心一樣,契丹同樣對西夏抱有著野心。契丹有何動態,不記於史冊,但隨後十一月宋軍兵敗。

這個時季就不對頭,既然伐夏,西夏那麼大的地方,以宋朝的武力,不可能一兩個月就得到西夏的,況且史上兵力不及現在,武器不及現在,物資糧草準備的情況也不及現在,將領的任用更不及現在,八月出兵,只要拖一拖,很快就會進入冬月臘月,在最寒冷的地方,進攻西夏的核心,豈不是找死?

真要是那次宋軍贏了,契丹會不會出兵,誰都不好說,但契丹絕對不會輕易坐視宋朝得到西夏的。最直接的一次出手,就是派使來西夏將梁氏的女兒惠宗皇后梁太后毒死,給了李秉順與宋朝和解的時機,贏得了西夏的生機。

因此鄭朗心中有些疑惑,難道自己的一些做法是畫蛇添足了?

鄭朗想了一會,向斥候問道:「契丹主帥是誰?」

「稟鄭公,是契丹南府宰相耶律燕哥。」

「耶律燕哥?」鄭朗眉毛跳了跳,這個人乃是巴結耶律乙辛上位的。

前年秋天耶律洪基去夾山狩獵,耶律乙辛見耶律洪基久無子,這個很關健,若耶律洪基有了兒子,耶律乙辛只要挑唆一下,耶律浚的兒子,也就是耶律洪基的孫子耶律延禧就不會上位,耶律乙辛以後就不會被耶律延禧清算。

因此耶律乙辛進諫,不要帶皇太孫同往,想要加害耶律延禧。契丹大臣蕭兀納一再反對,說:「竊聞車輛駕出遊,將留皇孫,苟保護非人,恐有他變,果留,臣請侍左右。」

這個恐有他變,十分有含味。

耶律洪基這時突然腦子清醒過來,產生了警覺,但沒有立即對耶律乙辛動手,甚至聽從耶律乙辛的建議,讓張孝傑上位。直到去年,宋朝商議耶律浚與淑壽公主親事時,耶律洪基才開始將耶律乙辛外放。這是無奈的辦法,耶律乙辛畢竟已成勢了,立即徹底動手必有變,這種情況就像後世的趙構對秦檜一樣,趙構不滿秦檜,可不敢對秦檜動手,直到秦檜快要死了,趙構才將這個厭惡表達出來,甚至默示了養子宋孝宗重新禮葬岳飛,追贈武穆。也許那時趙構心中有些後悔了,畢竟像岳飛這樣的赤膽忠心的大臣,在整個華夏歷史也找不出幾個。

應當說耶律洪基這種做法十分明智,但鄭朗心中估計這不是耶律洪基想出的辦法,是另有高人指點。

究竟是誰,鄭朗不得而知。

但這個耶律燕哥卻是一個十分狡猾的人物。

契丹開始準備清算耶律乙辛,耶律燕哥卻未受到多大的波及,甚至在史上耶律浚之死,耶律燕哥是罪盔禍首之一,現在耶律浚救到宋朝,與耶律燕哥更無關係,再加上他及時倒戈,所以還帶著南府宰相的職位。

想了好一會兒,鄭朗對手下親兵說道:「去將郭逵與王韶請來議事。」

親兵下去,鄭朗坐在議事廳深思。

二人從前線騎兵回來,聽到這種情況,同樣感到頭痛。

三萬兵馬,動是不好動,不動,這個兵力卻足矣動搖西夏的局勢。最少聞聽契丹軍至,後方的反抗浪潮更激勵。

王韶道:「為何契丹只派了三萬兵馬,難道是才得到情況,未來得及準備糧草,或者契丹內部產生爭執?」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前者證明契丹準備對宋朝動手了,現在是三萬人來到西夏,未來就可能是十三萬人去了河北。而這種情況的發生,後果連高遵裕都知道有多糟糕。若是後者,問題又不要緊,等到契丹爭執好了,宋朝早就將西夏拿下來,各路兵馬各就各位,時間拖得越久,對宋朝越有利。一旦宋朝將西夏治理起來,沒有部族反叛,甚至將以前每年駐紮在陝西的二十萬禁軍集中起來,全力對付契丹。

高遵裕道:「只可惜,契丹那邊密探得不到有力的消息。」

契丹漢人不少,可入主契丹政治的多是契丹漢人各大豪門,漢人寒門子弟難以上位,西夏不同,它立國草創,各部混雜,因此自李德明時起,就開始吸納大量漢人地主與沒落文人,或者將士,各色工匠,為西夏帶來文明、技術,以及協助朝廷草創制度,因此斥候也容易打入西夏內部,得到隱秘的消息。

並且怕驚動契丹,以前特務營並沒有派斥候深入到契丹,後來派了,時間很短,打探不到核心的消息。

郭逵說道:「我還擔心糧草問題。」

西夏堅壁清野,境內一半秋收等於毀了,又掘開黃河河堤,試圖水淹宋軍,雖未得功反失去了民心,但造成幾百里方圓的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既然宋朝想經營西夏,不能不管不顧。

鄭朗派人將這些百姓組織起來,部分人留下,將河水疏導出去,播種冬小麥,其餘人等一起編製,奔向京兆府,於長安就食。又將其中的青壯年組織,或作為兵士協助宋朝鎮壓反抗部族,或作為民夫,協助宋朝將糧草押運到前線。

到長安就食,節約了大半的運輸成本,可這一年陝西動用了十幾萬兵士,二十多萬勞力,同樣破壞了農耕生產,前期朝廷是準備了大批糧食,並且自元豐元年就在開始準備,去年準備得最多。

但這麼多將士需要糧草,還有西夏百姓需要救濟,前期準備的糧草根本不夠。鎮壓是一個措施,安撫才是主要的手段。為了安撫百姓,只能分出軍糧,對一些缺衣少糧的百姓賑濟。

這造成大軍不得不在黃河邊停了下來。

同時也給後方帶來更大的困難與壓力。

鄭朗道:「仲通,糧草不用擔心,我已寫了奏折,請陛下從銀行借貸三千萬緡錢帛,用這些錢帛緊急從全國徵調糧草。」

又對李憲說道:「子范,你替我草寫一道令書,用布帛與茶葉等物資,從一些富糧戶中分出糧草,等兩月後,朝廷逐一補還,用這些糧草安置百姓。」

「好。」

李憲在寫草令,其他四人在沉思。

鄭朗說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最好派幾將返回河北河東。」

說完了,看著王韶與郭逵。

有將還不行,還要有帥,這二人中,無論那一人坐鎮河北,因為其赫赫威名,再有幾勇將配合,契丹就不敢輕犯河北河東。

然而兩人全部低下了頭。

這當口上,誰也不想離開前線。種諤急了,章楶也不想,還是鄭朗開勸,說自己在趙頊面前進諫過,若是以後出征契丹,他會作為主帥,章楶這才不情不願與種諤來一個對換。

鄭朗嘴張了張,郭逵與王韶忽然抬頭,對視了一眼。未說話,可意思鄭朗明白,郭逵眼神中無疑對王韶說你有河湟之功,何必還與我爭滅夏之功。王韶意思卻在說,你能什麼能力與俺相比。

兩人各不服氣,於是又默默低下頭。

鄭朗搖了搖頭。

滅夏之功,非同小可。但功勞大,未必是好事。

鄭朗是不想回去擔任宰相,否則因為功高震主,會成為所有士大夫攻擊的對象。其他數人亦是如此,王韶與郭逵注定要被雪藏,高遵裕已是國公,賞無再賞,而他又是外戚,就是有高滔滔,他回去後必然打入了冷宮,但三人還沒有李憲悲催。李憲是太監,宮闈之變,危害尤烈,這次立的功越大,未來士大夫們攻擊得越厲害,甚至有可能連京城都不讓呆了。

其實去北河套,或者去河北,避過這場大功,未來在仕途上反而會更平坦。特別是王韶,他本身就是文臣出身,進士及第。

鄭朗是這個想法,但王郭不會這樣想,雪藏又如何,不會是死罪,這個功卻是實打實的,以後都能名垂史冊。

兩人一個不說話,鄭朗無奈,最後道:「這樣吧,為了防止萬一,先讓種誼與張玉率領兩軍去麟州待命。」

這兩人因為性格純善,讓鄭朗前年年底調到河北河東訓練鄉兵,種誼在河東,張玉在河北,二將連攻白豹金湯等城池,各自手下的鄉兵也得到了實戰訓練。

但主要還是他們性格好,聽話,所以容易調動。

鄭朗還嫌不夠,又道:「再讓曲珍與姚麟率騎兵去麟州待命。」

兩人勇冠三軍,手下又全是騎營,速度快,不是去麟州,鄭朗的權限也就是陝西與河湟,外加在戰區內的麟府路,河北河東不在他權限範圍,因此先寫奏折用快腳遞送達京城,然後聖旨直接送到麟州。大軍開伐,速度快不起來,聖旨到了麟州,就是騎兵也未必到達麟州,然後曲姚二人迅速渡過黃河,自河東去河北。

至於河東,有了種誼的兩萬經過訓練,又經過實戰的鄉兵充塞,並且離西夏近,問題也就不嚴重了。

下完這道命令,鄭朗眼中閃出屈辱與不甘。

契丹人大搖大擺來了,馬上就撤離軍隊回去,雖然四萬鄉兵與一萬騎兵抽調回去,不會對戰場產生太大的影響,頂多種張曲姚四將有些不甘罷了。可鄭朗這個舉動,多少有點兒草木皆兵。

儘管他做了近二十年的宰執,也知道飯得一口一口吃,然而心中怎能不產生屈辱。

因此……

……

耶律燕哥的軍隊速度比較快,未從府州走,府州是宋境,從府州走,就能給宋人動手的借口,他也怕。

他率領三萬大軍,其實不能說三萬軍隊,只有兩萬軍隊,還有一萬押運糧草的民夫,自金肅軍向西,折向西南,渡過屈野河,沿著原來豐州的邊境再折向古長城,大搖大擺直奔西夏的核心地區夏州而來。

與囂張無關,這是宋朝一慣的弱勢造成的結果,比如契丹使者來宋朝東京躍馬長街,但宋使出使契丹往往又要委屈求全,又不能失大國禮儀,因此諸多出遼使詩中氣氛都是壓抑無比。

但這一回不同。

耶律燕哥來到明堂川,還沒有渡過明堂川河,與種誼撤向麟州的五萬宋軍相遇。

耶律燕哥十分不滿,派了使節前去種誼大營詢問是何意思。

種誼答覆,他們奉命撤向河東河北。

去河東河北不是為了打仗的,現在最好不要與契丹開戰,之所以調去河東河北,乃是為了震懾,沒必要隱瞞。

當然,去河北還要一段時間。不過耶律燕哥將消息反饋到契丹,再做出部署,張玉早將軍隊帶到河北去了。

然後種誼又說道:「聞聽遼國大軍前來與宋朝合作勤王,鄭公心中歡喜無比。讓下官於明堂川立儀歡迎貴國軍隊到來。」

使節回去。

種誼開始歡迎契丹軍隊了。

先是將兩千門火炮調了出來,這是調向河北去備戰的。

沒有對準契丹軍營轟炸,而是對準了左側平川地帶,兩千門火炮一起發射。連繼三輪轟炸,將契丹軍隊炸得目瞠口呆。接著兩萬兵士手持神臂弓走出,分成三隊輪射。

弓箭乃是契丹所長,但契丹弓箭射程僅是百步距離,非是象神臂弓,距離幾乎達到兩百步。在這冷兵器交戰時間,相差了一百步,那是致命的一百步。

隨著號角聲吹響,宋軍列成一個個方陣,手持兵器,於明堂川河西演練。

論陣型,三國當中宋朝當為第一,這些兵士又經過實戰,方陣不斷地變動,殺氣似乎沖天而起。

耶律燕哥有些傻眼,這是歡迎儀式?

隨著種誼帶著四萬鄉兵,一萬騎兵,還有近兩萬來自河東,順著遣返,押運物資的民夫,也大搖大擺地在契丹人眼皮底下渡過明堂川河。

耶律燕哥還不敢動,不要說兵力宋軍佔據上風,就是剛才宋軍若用那兩千門火炮與兩萬柄神臂弓來一個體齊射,自己就會折損一大半部下。

是歡迎還是示威,鄭朗沒有太在意,想贏得的就是這三兩年時間,過了這個時間段,宋朝不可能再像契丹示弱了。

他在等消息,看歡迎儀式過後,耶律燕哥的反應。

第九百二十四章 踏

耶律燕哥在明堂川停下腳步,仍不甘心,派使來到靈州,責問鄭朗為何向契丹示威。

鄭朗冷漠地答了幾個字:「要來便來,何必囉嗦!」

其實真來了,鄭朗會頭痛的。

這是鄭朗在賭,賭耶律燕哥的性格,但能不能來,耶律燕哥不敢做主,然而能不能來,得看耶律燕哥在稟報奏折上會寫什麼。若他寫道宋朝害怕契丹插足,甚至不惜狐假虎威嚇唬契丹軍隊,那麼後果就嚴重了。耶律燕哥所率的軍隊主要是來自西山,西山還居住著許多百姓,急召十萬人那是不可能的,但還能召集兩三萬軍隊。契丹再從幽雲發大軍威逼河北與雁門關,兩國必然開戰。

但耶律燕哥若寫這樣那樣的困難,契丹君臣就會產生爭議,等到決定下來,西夏大局已經定奪。

前者可能性不大。

耶律燕哥多智狡猾,另一個詞就是多疑。

他做為南府宰相,率三萬軍隊進入西夏,多半是出力不討好的事,這也是耶律乙辛失勢後,契丹某些人對耶律燕哥的打壓,在這種情況下,耶律燕哥多半選擇明哲保身的做法。

沒有讓鄭朗失望,耶律燕哥這三萬兵馬呆在明堂川,就呆下去了,一直到一個多月後。

但這支契丹兵馬到來,給宋朝帶來了一些麻煩,耶律燕哥害怕會出事,沒有敢進軍,但在明堂川大搖大擺地接待銀夏各部族使者。在他的鼓動下,各部反抗更激勵。

僥倖將他們阻在明堂川,不然隨著契丹這支軍隊繼續深入,就連一些中立的部族都會參加到反抗浪潮中。鄭朗只好讓王祖德率兩千騎兵斥候,在契丹大營周邊活動,看到各部使者,立即截殺。耶律燕哥也不示弱,同樣派出斥候出來保護。每天明堂川都上演著隨時擦槍走火的緊張局勢。

鄭朗在觀望他,他也在觀望宋軍,不僅是等候國內的消息,還有糧草與天氣。

宋朝恩威並用,恩足夠恩惠,威足夠猛烈,不服者死!

不能說不對,比如宋朝在南方的民族政策,足夠恩了,結果呢。就包括後世許多人指責宋朝的鹽政導致瀘州蠻叛亂不休。但是鄭朗怎麼去做的,一是撥款修路,改善百姓生活環境,與外界溝通,增加商業氣氛,二就是鎮壓再鎮壓。未動任何鹽政。

不能動,宋朝鹽專營業明面上一年收入均攤起來只有一千來萬緡,可實際還有官員的貪墨,地方上的隱形開支,等等合理的與不合理的灰色收入,鹽專營一去,那麼這些灰色支出立即變成雜稅加在百姓身上。在這種情況下,瀘州大鹽井如何不控制在國家手中?

就是沒有鹽專營,也不能將所有大鹽井一起交給私人,這非是中原地區的大商人大地主,更非是河湟蕃候諸監股契,那只有股份權與分紅權,沒有經營權,命脈在朝廷手中掌控。若是將這些大鹽井一起交給當地私人,非是交給百姓,而是將利益從朝廷手中轉到各大蠻首手中,那麼瀘州江南就會產生無數個儂智高。

恩威並用,為了未來宋朝能平安統治這裡,打下了基礎。但在眼下,卻成了宋朝的難題。

一個威,導致無數叛亂,用兵不休。

一個恩,就需要拿出更多物資糧草救濟百姓。

正是因為糧草問題,讓宋朝在黃河邊停了下來。

還有呢,時光進入九月,馬上奔向十月,宋朝幾十萬兵馬吃的穿的住的,到了寒冬來臨,再加上百姓的安置費用,對於宋朝來說,也會是一場災難。

梁氏同樣打著這個主意。

黨項人不是一無是處,不但頑強,並且內心同樣有著一份驕傲,西夏流傳著一首黨項語詩叫《頌師典》:為何不跟西羌(吐蕃)走,西羌已向我俯首,大陸事務我主宰,政務官員共協輔。未曾聽任中國管,中國向我來低頭,我處皇族不間斷,彌藥(西夏在唐朝族名彌藥)皇儲代代傳。

鄭朗聽到後,不由大樂。

從這首詩上,他馬上就想到了後世的棒子YY精神。

宋朝這邊為了籌集糧草,從前方諸將,到後方京城裡的大佬,幾乎愁白了頭髮。西夏那邊卻很從容,先是派重兵看守著黃河上十幾個渡口,然後派百姓將秋糧收割上來,甚至從容地播下冬小麥,以備來年夏糧收成。

還有戰鬥,橫山地區的一些部族反抗,那個規模不大,大多數地區是在橫山裡鑽來鑽去。每天都有傷亡,不過鄭朗沒有太在意,多數鎮壓的軍隊是為了練兵的,同時各歸順部族也產生大量傷亡,未來這些部族就與那些反叛的部族產生仇恨,那麼以後那些部族就會失去生存的空間,沒有生存空間,危害就大不起來。

要麼章楶帶著軍隊收復北河套,西夏在這裡駐紮了一些軍隊,但主要是防止契丹入侵,實際這裡百姓並不多,西部地區更是出現了沙漠化,而非是原來陰山下,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西夏也將主力軍隊與物資調到興慶府,因此章楶軍隊與其說是收復北河套,不如說是在北河套推進,然後陸續地分兵駐紮。有戰鬥,規模皆很小。

餘下開始靜悄悄一片。

時光迅速進入九月下旬,天正式冷了下來。

種誼軍隊進入了并州地區,曲姚二人的騎軍也抵達了河北,只有張玉的軍隊還在太行山半路上。

聽到這個消息,鄭朗一顆心定了定。

這是個人風格造成的結果,青年時代鄭朗也喜歡冒險,後來處理的事多了,性格越來越謹慎,再加上在荊湖南路出了事,後來改革,每一項決定都牽連著無數人的命運,因此性格越來越穩妥。

這種穩妥性格未必很好,戰爭誰敢說百分之百勝利,在國力相差不大的情況下,適度地就需要冒一些風險。因此,從軍事角度來看,鄭朗也許做成功了許多事,數次戰役也大捷,但每次大捷都會出現許多傷亡,消耗也很大。這一點,就遠不如章楶與王韶。特別是與契丹交手,鄭朗這種性格十有八九,會落得諸葛亮北伐的下場。

也不能說不好,雖過於穩重,但不會出現失誤與意外。至少對付交趾與西夏,這種性格足矣。

有了這些軍隊進駐河北河東,即便契丹出軍,宋朝這一回也不可能再擺一個大陣,那麼就能將契丹軍隊拖上一段時間。

同時鄭朗也感歎契丹的沒落,若是蕭燕燕在世時,看到西夏危急如此,也不用他施什麼陰謀陽謀,早就十萬大軍兵臨河北三關了。

鄭朗視線這才集中在河西。

進攻開始。

一個讓西夏意想不到的地方發起的進攻。

塔坦族。

賀蘭山西邊就是大漠,也就是後世赫赫有名的騰格裡沙漠,但在古代水土沒有惡化之前,騰格裡沙漠裡不但有居延海與石羊湖這樣的大湖澤,還有許多綠洲。

唐末通向西域四道,南二道一是蘭州涼州道,一是吐蕃的南絲綢之路,還有北二道,一條就是從賀蘭山去居延海的道路,還有一條就是從陰山去居延海的道路。

到了神宗年間,大漠裡的綠洲越來越少,可還是有。

在這些綠洲上生活著一些截然不同的遊牧民族,因為難以管理,西夏人同樣也只能羈縻而已,造成這些民族桀驁不馴。賀蘭山以西就有一個大部族,名叫塔坦族。

李浩與曲珍兵出居延海,西夏人沒有太在意,於是在宋軍兵臨靈州城下時,曲珍兵出賀蘭山,牽制西夏軍隊。沒有真攻打賀蘭山,僅是起牽制作用。梁氏不得不分兵駐紮賀蘭山,曲珍繞了一個小圈子,自賀蘭山外,抵達黃河畔,渡過黃河,與三軍會合。

這次軍事行動看似是為了牽制,實際還有一個用意,那就是與賀蘭山外塔坦族取得聯繫,將軍中一些物資留給塔坦族,用以賄賂與拉攏。曲珍這才輕裝兵渡黃河。

曲珍離開賀蘭山,靈州又失守,梁氏不得不將糧草等物資放在後方賀蘭山處,派兵看守。

但西夏人沒有想到,塔坦族乘西夏將重兵駐紮前線的時候,突然越過賀蘭山,襲擊了西夏的糧倉。

聽到這個消息後,西夏人面如土色。冬天來臨,宋朝軍隊難熬,他們也難熬,就算興慶府中還有糧草,明年春天怎麼辦?

當然,未來這個塔坦族同樣也會讓鄭朗頭痛,可眼下暫時不用管他們。

最可怕的不是塔坦人燒燬搶走了多少糧食,而是一道消息在河西軍民中流傳。

西夏堅守河西,最大的底氣便是糧草,自五月初就開始,實際開戰時間更早,從去年冬天兩國就開始交惡,前線僵持,宋軍又收復河西,這都要浪費大量物資。

而這道消息恰恰是針對這一點的,宋朝不但要養軍,還要養一些河東的百姓,有的暫時安置在關中,有的留在原處,這批百姓數量不在少處,自銀州到會州,這麼廣大的面積,接近兩百萬眾。

但也不算多,熙寧七年大旱,最高峰災民達到兩千多萬,那一次大旱,前後持續了接近兩年,宋朝平安渡過,並且還在中間收復了河湟蘭州。

難道眼下這點物資就難倒了宋朝。

其實在中原養活兩千萬災民,未必能在西夏養活兩百萬百姓,但老百姓哪裡知道其中的區別。

消息流傳開來,多少削弱了西夏的士氣。

宋軍開始強渡黃河。

其實到了這時候,眾人才明白鄭朗小心翼翼的原因。

宋朝此次伐夏準備不可謂不充分,政治、經濟、軍事、後勤、武器、時季、人心、情報,還有各種陰謀陽謀,民族政策,前面也確實成功了,西夏僅壓縮在河西方圓幾百公里的點大面積土地上。

但面臨國家生死存亡關頭,西夏將士在每一寸土地上,與宋軍進行著血戰。

自河東向河西,有懷州境順化渡,靈州境呂渡,雄州境郭家渡三大渡口,還有十幾個小渡。

整整強攻了三天,宋軍才奪下定遠渡、鼻浦渡兩個小渡口。

但雙方傷亡率,西夏遠高於宋軍。

雖有黃河天險在手,又於河對岸構建了許多防禦工事,宋軍火力太強大了,甚至直接將各種武器搬到船上,向對岸轟擊。至於每天轟擊會花費多少錢帛,西夏人不會有心思去算計,他們看到的是在宋軍轟擊,每天死了多少人。

到了第四天,又讓宋軍攻下兩個小渡口。

梁氏焦急之下,派使前來靈州與鄭朗談判,願意聽從鄭朗的要求,全部還政於李秉常,同時處理一批所謂的奸邪。

但使者未至,西夏兩名大將李段明與李開泰就開始與手下親信商議。

梁氏在宋軍進一步逼迫下,必然會做進一步的退讓。但這兩人當時跟隨李巖與仁多零丁帶著手下親信一道擊殺李清,關押李秉常,也是所謂奸邪之一,仁多零丁是西夏大族族首,與梁家人共同執掌著左右廂,梁氏不會處理仁多零丁,但必然拿爹不痛娘不愛的李段明李開泰出氣。梁氏若對他們二人動手,也必然會對他們手下親信動手。

二人針對這種形勢,問這些親信怎麼辦。

最後在他們有意無意誘導之下,手下決定擁護二人反叛梁氏,從前線殺回興慶府,處死梁氏,擁保李秉常,進可以與宋軍血戰到底,退可以求和。

商議定下來,二人立即丟棄防禦的順化渡不顧,帶著大軍殺向興慶府。

未得功,甚至連興慶府城門都未進去,但這一來,西夏整個亂了套。而且宋軍輕易的拿下了順化渡,逼向興慶府。

李段明進攻興慶府不能,宋軍又逼了過來,被「逼」之下,在他們再次有意無意誘導下,手下親信主動勸解李段明與李開泰投降宋朝。至此,馮高四人熬了幾十年時光,終於回到宋朝的懷抱,但眼下他們身份仍不能曝光。二人在手下大將逼迫下,三萬多軍隊投降。這一降,餘下軍隊再無戰意,包括守在呂渡的仁多零丁,也獻軍投降。

十月初七,鄭朗率領大軍浩浩蕩蕩來到興慶府城下。

至此,某種意義鄭朗已經快要實現岳飛滿江紅中所寫的馬踏賀蘭山缺。

第九百二十五章 雪(大結局一)

來到興慶府城外,鄭朗將郭逵與王韶喊來。

就是到達了興慶府,也未必那麼容易將興慶府拿下。

在西夏未崛起之前,這裡也有一個小城鎮,叫懷遠鎮,主要是用來用軍事用途的。後來李德明遷都於此,進行了大肆擴張,周回十八里。與唐朝長安的八十一里相比,於宋朝的五十八里相比,規模小了很多。並且五十八里周長的開封城已經容納不了城中的百姓,還在向城外擴張。嚴格來說,長安雖大,可南部諸坊有許多空地,甚至出現耕地,大量菜園子,實際開封城面積不及長安,人口數量卻超過了唐朝的長安。

但周長十八里的城市,在西北豪無疑問是首屈一指的大城市。

又因為南北有許從湖泊群,城市不得不東西相向。後來的銀川依然保留著西夏東西相向的格局,也有湖,不過湖遠不及現象之深之廣。當然,整個西北,若沒有相關的政策,水土在急劇的惡化。

十八里的城市,東西長度倍於南北長度,因此開了六城門,南北各二門,東西各一門。城外又有十丈寬的護城河。城內仿照唐朝長安與宋朝開封構局,劃分了數十個坊,居民密集地分佈於諸坊之中。還有宮城建築,宮室殿宇,官廳衙署,一個官方的手工業作坊,兵營與倉庫。再加上提前準備的糧草物資,僅是興慶府就可以獨立生存數年之久。

整個興慶府佈局,不僅有城內,還有城外,城東十五里處的黃河邊高台寺與諸浮圖,西部賀蘭山東有五台山寺,皇家陵園,佛祖院,以及當年元昊為沒移氏修的離宮,山東叢林中還有避暑宮殿。這部分梁氏主動放棄了,將兵力全部壓縮到城中。

但不可小視興慶府。

它作為西夏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修建得比靈州高大堅固。三十年前遼國進攻興慶府未果,鄭朗還知道另一件事,一百多年後,成吉思汗曾四度圍攻興慶府。史上宋朝攻打靈州未成功,現在攻打興慶府難度足比攻打靈州難度高上十倍!

拿下興慶府,這一役也就結束了,但弄不好,在興慶府就能僵持一年兩年三年!不要一年時間,只有僵持半年時間,就會生起許多不好的變故。

進入十月,河西平原迎來一場大雪。

有利的一面,此時天正式冷了下去,白天也許還是七八攝氏度的溫度,但到夜晚又恢復到零下。白天可憐的太陽,融化不了冰塊,無論是興慶府城外寬闊的護城河,各引水渠,以及各個湖泊,都結下了一層厚厚的冰凍,連馬兒都能在上面跑。宋朝軍隊可以一馬平川抵達興慶府城牆下。

有不利的一面。

城冷下來,河水冰凍,泥土也凍得堅硬起來,不要指望挖地道,轟炸城牆了。

在低溫的情況下,除了中午前後弓箭有效果外,早上與夜晚弓箭作用降低,包括神臂弓等利器。

天冷了,宋朝兵士雖有棉衣御寒,不過穿上了厚實的衣服,影響了行動靈活度。但西夏兵士多生長於此,穿著一件簡單的獸皮袍子,就能作戰了,這種寒冷的天氣利敵不利於己。

西北道路開始冰雪充塞,後勤供給越來越困難。

宋軍紮好營寨。

十月初八,密密麻麻的宋軍陳兵於興慶府城南。

鄭朗開始下令:「除反抗者,除收留反抗者,除藉機破壞城中治安者,三軍入城後若無軍令,不得屠殺百姓,違令者斬。不得燒燬民舍,違令者斬。不得姦淫民女,違令者斬,不得搶劫,違令者斬,不得隨便闖入百姓私宅,違令者執一百軍杖,不得接收百姓一針一錢,違令者執一百軍杖。三軍朗讀三遍。」

自從宋軍進入西夏領土,就執行過相關的命令。但這一次更嚴格。

這非是軟弱的民族政策,若有反抗,鎮壓起來也是極其凶殘的,甚至在發達的情報網下,故意將一些對宋朝敵意濃厚的橫山羌逼反,好來找借口鎮壓,為以後順利治理西夏打下基礎。

但這僅是威的一面。

更多的是恩的一面,史上岳家軍與戚家軍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故百戰百勝。但那兩支軍隊是整個中國史上的奇葩。就連裴行儉治下的唐軍,到了敵人範圍,燒殺擄掠都避免不了。

暫時能讓士兵得到財富,增加了士氣,可為以後鋪就了更多的仇怨。

現在這一政策更嚴了,又刻意於城牆前三軍齊聲背誦三遍,是故意給城中百姓聽的,讓城中百姓反抗心理減弱。

這一條很關健,樂毅率五國軍隊連攻齊國七十多座城池,僅剩下即墨、莒二城,但在齊國軍民上下齊心的情況下,久不得功,最後不得不利用種種收買民心的政策,瓦解二城軍民的反抗之心。

王韶軍事能力不弱,但相信不會超過樂毅。

宋軍很強大,可對方力量肯定超過了當年的齊國二城力量。

火牛陣故事是上演不了的,但天知道時間久了,會有什麼變數。

並且也不能結下仇怨,興慶府畢竟是西夏中心,興慶府治理不好,以後西夏就治理不好。往長裡說,這也是一個樣板,以後還有雲朔、幽州……

這是第一個辦法。

還有,宋軍只是堵在南城牆前,北城牆沒有圍住。

若全部圍起來,西夏的殘餘力量不得不誓死而戰,但未圍住,有沒有這個心,就不大好說了。

還有。

宣過軍令後,宋軍徐徐退下,沒有立即強攻,那樣犧牲必會慘重。

接下來,一邊大造攻城器械,一邊正大光明地於護城河南岸開挖地道。挖了多深,頗讓人懷疑,不過自早到晚,炸藥爆炸聲響個不停。甚至都用上了黃火藥,每一次爆炸聲傳出,凍硬的泥土就會沖天而起。

未必能在短時間內成功將地道挖到興慶府城牆下,不過進一步地削弱了西夏城中的士氣。

起的似乎是這個作用,但不可小視它。

……

十月十三,雪住天晴,陽光照射下,雪野閃著粉紅色的光芒。

高遵裕檢查了器械之後,對鄭朗、王韶、郭逵與李憲說道:「鄭公,子純,仲通,子范,我們可以進攻了。」

不同的主帥,考慮的重心也不同。王韶偏於軍事,鄭朗偏於後方,前方戰事拖延一天,後方就得不知花費多少錢帛。數年的積蓄與準備,早就因為戰爭,化為一空。隨著從銀行裡借來的錢,也漸漸花光。

前方戰線在步步推進,後方幾位宰相卻不停地寫信給鄭朗訴苦連天。

但這不能急的,欲速則不達。

鄭朗帶著王韶郭逵與李憲又檢查了器械,這才下令正式發起進攻。

先是推出五百多巨大的塔樓,這種塔樓下面裝著輪子,可以移動,上面可以容納近百人站立,但不是真讓一百兵士上去,只上去的數十人,同時又將神臂弓帶上去,帶上去的還有火炮。

它們是用來進行遠程攻擊。

真正攻城的還是雲梯,原來軍中帶來許多雲梯,這幾天又重新修造了大量雲梯。

但進攻時不是分成兩線,而是四線。

第一線是攻城將士推著雲梯向城牆下發起進攻,但在後方還有三條戰線,一是在兩個城門邊上,準備了大量弓箭手與刀槍兵,防止西夏人打開城門,來一個突然反擊。二是緊跟著雲梯後方,有大量的神臂弓與所有餘下的火炮,利用射程優勢,向城頭上攻擊。又有一些擔架兵,隨時準備將傷員抬下來。還有其他的一些軍種。最後才是塔樓,它主要是佔據高度優勢,使目標更準確。

但這種攻擊,恰恰是最危險的。

若是沒有指揮能力,這麼多人混雜在一起,秩序混亂,說不定就能得到大敗。

其實若是宋朝以後不墮落,這次攻打興慶府,是積累攻打幽州的一次寶貴經驗機會。

漸漸逼近城牆一百步距離,西夏人已經用強弓開始反擊,鄭朗揮了揮旗幟,隨後號角聲響起。

幾乎同時,撲天鋪天蓋地的箭弩飛向了城頭,中間還夾雜著大量炮彈,帶著嘯聲,飛向城頭,不過大多數落在城外或城內。

但就是這樣,城牆的優勢漸漸失去。

王韶看著戰場,面部表情有喜有憂,輕聲道:「鄭公,若是這些武器給敵人掌握,對我朝不妙啊。」

現在這些武器利於攻打城池,但宋朝才是主要防禦的一方,就是能將幽雲十六州佔下來,還是要防禦。或者進攻大草原,王韶倒是有些意同,不過鄭朗與諸士大夫們不是很贊成的,佔據大草原,能打敗敵人,又如何治理?即便是唐朝,逼迫北方突厥人投降,又平安守了幾十年,五六十年也,而且在這五六十年當中,還多少發生了大型戰役。

不過鄭朗想法與其他士大夫又是不一樣,若是科技再進步一點兒,大量步槍面世,甚至出現了蒸汽火車,那麼大草原上無論是女真,或者元蒙,都不足以為害。

成吉思汗是禍害了歐洲,但那幾次遠征,同樣卻打醒了歐洲。總之,他的遠征對華夏文明,實際是害大於利。

當然,那是未來,與鄭朗沒有多大關係了,現在鄭朗所做的,是為未來打下一個更好的底子。

「子純,子范,高公,仲通,你們可以將這次進攻興慶府的情況,各自寫一道奏報,稟明朝廷。一是讓朝廷進一步擴大對格物學的研究,只有我朝技術一直處於領先狀態,就不害怕。二是加強對技術的保密工作。」

「是啊,這些武器的技術千萬不能流失到國外。」李憲道。

但第一天,西夏人反擊還是很勇敢的。

面對宋朝武器的優勢,他們也想出辦法,在城牆後面用沙包堆起來,人伏在沙包或者樓垛後面,躲避弓箭與炮彈,將城牆優勢進一步的利用,然後再從掩體裡反擊。

血戰半天,到了傍晚,宋軍才吹響了撤退的號角。

這一天血戰,雙方死傷都很慘重,不過因為種種武器的出現,攻城的一方反而比守城一方死傷更輕。

鄭朗也未指望一天就能拿下興慶府,當天晚上繼續與諸將商議。

第二天進攻再次開始。

這一天風漸漸小了,宋軍軍中又出現一種武器,各種氣艇,但總的來說,還有微微的偏北風,不利於這種原始笨重氣艇飄向城中。

這是起瓦解軍心的作用,十幾個氣艇在城牆上方飄蕩,將各種酸水以及火藥包投下來,不是很準確,誤傷了一些城牆邊的百姓,不過隨後那些百姓一起逃向城北。甚至還誤傷了一些自己的兵士。

後面又有一些兵士從地道裡不停地將泥土抬出來,其實地道離城牆還遠著,不過挖了多遠,西夏人不知道。他們知道的只有一種可能,一旦讓宋軍挖到城牆下面,用炸藥炸城牆,興慶府城牆是立在泥土上面的,那麼城牆必然倒塌。

幾乎是上中下,三路對興慶府發起了威脅。

半天後,宋軍再次收兵。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其實打到現在,雙方的心態最為關健。

就像當年趙匡義攻打幽雲十六州,雖說高梁河之敗有種種原因,但若沒有韓德讓,將幽州拿下了,隨後各種獎勵頒發下去,士氣又振作起來,拿下也就拿下了,那怕是有遼景宗這樣的人主,耶律休哥這樣的名將。但正因為韓德讓的英勇反抗,加上將士乃是疲軍,以及其他的種種不利因素,久攻不下,一起爆發,最終大敗。

西夏守住一天,士氣會跌落一天。

對西夏也不利,現在西夏不像當年的幽州城,但拖得久,契丹有七成機率會出兵相助。不過宋軍進攻太猛了,每天犧牲幾乎是宋軍的兩倍,城北宋軍又不管,這對西夏並不利,畢竟有了逃跑機會,至少逃到契丹,契丹為了政治軍事需要,也會收留他們,許多貴族反抗的心思不烈。鄭朗的四斬二杖,讓一部分百姓心神搖動,沒有必死保家衛國的心思。隨著損失越來越慘重,士氣也越來越低落。

這就看雙方如何能鼓勵起士氣了。

為此,鄭朗每天晚上都要巡營,與將士們談話,記錄戰功,獎勵不能立即下來,但戰功記下來了,戰後獎勵是謂必然,又親自探望傷員,他做不到象吳起那樣吸手下兵士的膿血,但也主動著問寒問暖,並且親自動手,配合軍中大夫清洗包紮傷口,軍事能力上他不及王韶,但在政治上卻遠勝過王韶。

因此興慶府南城牆成了一處絞肉機,士氣並沒有跌落多少。

還有這次進攻,帥是帥,不僅有鄭朗為主帥,還有王韶這樣的名將,出謀劃策,指揮調節三軍,軍中更有諸多名將,就是種誼他們返回河東與河北,宋朝能拿出手的將領,大多數也集中在興慶府城外。再加上以前的練軍,兵士秩序井然。這也進一步保障了數天血戰,士氣不會下低落。

到了第六天,天空又陰晦下去,可是宋軍攻勢仍然沒有減弱,又經過了數天轟炸,許多堅固的牆垛都炸光了,雖每一波兵士攻上城頭,最終被驅趕回來,但攻上城牆的次數越來越多。

到了傍晚時分,天空飄起了雪花。

鄭朗下令停止進攻,將士徐徐退下,其實數天打下來,宋軍也打得很辛苦,包括燕達、張整等將領因為身先士卒,都受了輕重不等的傷。

鄭朗下令,讓後勤民夫抬來酒肉,讓兵士喝酒吃肉,補助元氣,恢復體力,又讓一部分會黨項語的兵士唱著淒涼的黨項歌曲。

到了三更時分,鄭朗睡在帳中,忽然手下斥候進來稟報:「鄭公,有人從興州北城門逃向賀蘭山了。」

鄭朗一骨碌爬起來,道:「攻城。」

等的就是這一天。

即便將興慶府四面圍困,能強攻下來的把握也能達到九成,但那樣,犧牲會更慘重,故爾這次實施了圍三留一的孫子兵法中的策略。

但也非是一條陰謀,而是陽謀,西夏人也能看出來。不過看西夏人能不能撐下去,果然最終梁氏撐不下去了,就是她能撐下去,城中的那些貴族大老爺們也撐不下去。於是借助這個雪夜的掩護,想要逃向賀蘭山,從賀蘭山逃向契丹。

鄭朗一聲令下,接著又下了一道命令,讓郭逵率領部下,繞過城西,直追那支逃軍。

城中西夏守軍多數不知道這個消息,鄭朗一面下令強行攻城,一面讓將士喊話,梁氏都逃了,你們也不用反抗了,投降不殺,反抗者殺無赦。

梁氏逃未逃,西夏將士不知道,不過各個大佬們一個都沒有看到,於是反抗力度越來越小,天色黎明時分,宋軍終於連奪兩城門,軍隊浩浩蕩盪開赴城中。

另一邊又在慘戰。

梁氏帶著兒子心腹,大量財富,以及近萬將士,逃向賀蘭山,郭逵在後面緊追不捨。

鄭朗在城中安撫百姓,賀蘭山外卻在上演著追逐戰。

第二天傍晚時分,梁氏正在逃亡中,前方有探子稟報:「啟稟太后,前方一左一右出現兩支宋軍。」

一支是李浩從居延海而來的,但潛伏在沙漠綠洲塔坦人部族中近半月之久。還有一支是章楶派王文郁、折克行,從陰山西方順著唐朝通向西域道路的最北一條,插到賀蘭山的後方,同樣也潛伏在一個綠洲中,但潛伏的時間不長,僅只有四天時間。

三路兵馬迅速逼近,將梁氏包圍起來,看著西夏困苦不堪的將士,王文郁說道:「對面可有夏國主?我們大宋救你來了。」

第九百二十六章 雪(大結局二)

王文郁喊話未必起作用,那是為了以後,梁氏親自騎在馬上喝道:「沖。」

衝破了這道防線,後面不遠處就是屬於契丹的阻卜部勢力範圍,宋軍有膽量繼續追趕,但要為追趕付出慘重的代價,契丹會默視宋朝吞沒了西夏?那麼這次追趕就會給契丹人找到最好的理由。

雙方血戰再次開始。

寒風似刀,吹起的風沙刮在臉上,就像一粒粒尖錐刺在臉頰上。

但李王折三支兵馬佔據著上風,這時交戰對宋軍是有利的,並且兵力也勝過了對方數倍。

亂戰之中,梁氏被幾名宋朝兵士亂刃分屍,隨後餘下兵士看到梁氏一死,大多數放下手中兵器投降了。只有少數幾百人,在風沙掩護之下,逃了出去。王文郁與王韶走到李秉常面前,說道:「參見國主。」

臨行前,鄭朗反覆與趙頊講過當年李繼遷能反叛成功的原因,一種很公平的說法。

在宋初,宋太祖利用夏州黨項牽制北漢,自己忙於統一中原,事實李彝興李克睿父子也確實配合了宋朝,多次向北漢發起進攻,牽制了北漢兵力,為宋朝統一中原立下不小的功勞。但不能說宋太宗做得不對,從國家大業來說,中央集權也不容充這一龐大的勢力在西北生存。但站在西夏人的立場,他們心理又是兩樣的。

於是發生了後來的故事。李克睿死,其子李繼筠立,李繼筠死,其子幼不能嗣位,由其弟李繼捧襲職。李繼捧的叔父李克文上書,認為繼捧不當襲職,恐生變亂,建議宋朝召其入朝,意在借宋朝之手,解除李繼捧節度使職位。此舉正中宋太宗下懷,派官員尹憲同知州事,又派使臣詔繼捧入朝。李繼捧內外交困,被迫著入京,獻出夏綏銀靜諸州。站在黨項人立場,其做為是賣地求榮的,並且李繼捧這樣做也是心不甘情不願。所以宋太宗在李繼遷反叛時,用趙普計,重新任命李繼捧為定難節度使,並賜名趙保忠,李繼捧卻與其弟李繼遷私自溝通往來。再加上宋朝的鹽政,導致各部不滿。李繼遷終成燎原之勢,宋太宗雖將李繼捧免官,封宥罪候,賜第京師,但李繼遷卻尾大不掉了。

宋太宗大方向上是對的,但在實施時,細節上多沒有做好。

最主要的一個原因,他與趙普疏忽了一個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凝聚力,宋朝將李煜、孟昶、劉鋹、錢弘俶、王延政、高繼沖帶到宋朝京城,那是他們治下諸國百姓多是漢人,對大一統認可。

但西夏五州境內,多是黨項人,餘下還有部分羌人、吐蕃人、吐谷渾人與少量漢人,漢人比例不大,並且久在邊陲,雖是漢人,也羌化了。凝聚力不高,再加上鹽政所帶來的矛盾,這才給李繼遷成功的本錢。

所以鄭朗進諫,一反以前的規矩,不將李秉常帶到京城,而是繼續放在興慶府,繼續給他國主之職。

那怕百姓明知道他只是一個傀儡,多少會起安撫民心的作用。那麼接下來,只有民族政策治理得當,百姓漸漸將心歸向宋朝,那時候無論李秉常在不在西夏,問題都不要緊。只要他不死得莫名其妙,一直善待之,就是還有一些不軌的人,他們也聚不起民眾鬧事。

趙頊稱然。

這就是宋朝政治的好處,不怕說話。甚至史上高滔滔默視司馬光等人將兒子抹黑,宋哲宗差一點認可章惇對高滔滔來一個整體潑墨。

三人留下一部分兵馬打掃戰場,押著李秉常浩浩蕩蕩地返回興慶府,但明處非是押,而是如眾星捧月一般,甚至給了豪華的車駕、傘蓋、旌、金節、氅麾、鉞、星、臥瓜、立瓜等等,非是皇帝出行的儀仗,但也是按照古代諸侯國王的儀仗來的。

大隊人馬到了興慶府,鄭朗遠遠地迎出城門外,以臣子禮相行,自稱為老臣,而非老夫,某。

城中許多百姓看到李秉常回來了,一個個淚如雨下,畢竟統治了這麼多年,最糟糕的就是張元吳昊,他們給李元昊出主意登基為皇,西夏人也有了正統。

而這個正統恰恰讓鄭朗頭痛了。

隨後將梁太后、梁皇后屍體找來,不管她們做了什麼,鄭朗給以厚禮下葬。

事情很多。

隨著要解散各個西夏軍隊,宋軍大部陸續返回各處,但還得要留下許多人。另一邊戰事依然在繼續,章楶帶著手下,一路東向,拿下牟都山,隨著跨過黃河,一路南下。耶律燕哥聽到宋朝奪下興慶府,又有大軍逼來,嚇得連忙將三軍帶回金肅軍。但各地還有一些反叛勢力在活動,不過大勢已去,加上冬天的酷寒,缺衣少食,反抗勢頭越來越弱,到了元旦節,僅剩下零零碎碎的幾處,不足為害了。

同時要劃分各路。

大捷之下,有的大臣欣喜若狂,又再次提起隴右路,但鄭朗還是不大同意,唐朝隴右道包括秦、河、渭、鄯、蘭、臨、階、洮、岷、廓、疊、宕、涼、沙、瓜、甘、肅、伊、西、庭、安西都護府。現在除了西域部分,其餘一起收了下來。

這也是唐朝武功的一個重要標誌。

重新取名為隴右路亦無不可,不過會讓沙瓜西側的回鶻人生起擔心。回鶻人漸漸沒落,沒有必要與他們交惡,宋朝就是將西夏收復了,重心所在也非是大理、交趾、西域,依然還是北方契丹,未來是女真。

於是還是取名為河湟路,西夏改成靈夏路,保留了靈州、興慶府、會州、韋州、鹽州、宥州、洪州、夏州、銀州編製,而原來什麼石州、靜州、順州編製一律取消,改州為縣。又將府州西方的豐州重新拉回唐朝的北河套,於北河套設一州城,命名為豐州。再者,又將府麟二州與延州、保安軍劃為靈夏路,這是作為中原王朝紐帶的,與秦州劃為河湟路是一理。然後又在烏延海設置了懷遠軍。

這樣,新的靈夏路覆涵著十二州一府二軍。

該鎮壓的鎮壓,該拉攏的拉攏,重新議定蕃候制度。

給予諸蕃候議事權,反駁權,但與吐蕃一樣,各州府的知州知府皆是朝廷官員輪流擔任。

僅此一項,就有了不少事務。

功成身就了,王韶與郭逵一起調回西府擔任樞密副使,其實好休息啦。

但最頭痛的還是一個字,錢。

打到現在,先後犧牲的軍民,達到了九萬人,受傷的還不計。

這些烈士都要錢帛來撫恤其家屬。

這是死人的,活人有功也要賞。僅此兩項,就需要大量的錢帛。

還非是用錢的地方,西夏收回來了,少了一個重大的邊患,但西夏北方也面臨著契丹入侵的可能。同時未來國內還會有叛亂發生。這必須要駐紮大量軍隊,沒有西夏,陝西也要駐紮大量軍隊,但將物資運到陝西前線與運到賀蘭山、居延海是兩回事,後者成本還要高上數倍!

未來肯定不能這樣供給,可以在當地鼓勵自耕自足,不過眼下西夏一清二白,必須要從國內運輸過去。還有的就是西夏境內的百姓,幾十萬戶,幾百萬百姓,除了鎮壓的那批不算外,其餘的必須得將他們養活。

戰爭結束了,國內歡呼聲一片。

可是國庫空空如也,各方面的稅務不得不再度開始加重,許多地區百姓漸漸困苦起來。

甚至為了節約成本,一部分遷置到長安就食的黨項人,又一步步東遷,遷到陝州,在三門東側就食,與三門西側就食,成本整整要減少一半!

也沒有人說什麼,難的是眼下,沒有西夏之害,長久對宋朝會十分有利。

……

正月初一。

李秉常還是西夏國主,原來是皇帝,不過這個皇帝始終未得到宋遼的認同。從原來關係上來說,李秉常是國主,如今是國主,地位未動,並且繼續呆在西夏皇宮,皇宮裡還有許多太監宮婢,但侍衛減少了,這是不得不為,否則侍衛一多,可能會發生不好的故事。

並且還有大臣。

一些梁氏黨羽,還有一些對宋朝有惡感的,以及投降西夏的一些漢奸們,全被被以謀逆罪處決了。餘下來還有許多大臣貴族,有的投入宋朝蕃候計劃中,有的作為各州縣的副職官員收編了,但有少數人仍死忠於李秉常。

鄭朗仍保留著他們的原來官職,只是與制度有諱的官職一一取消。這些人隔三岔五地來皇宮朝拜李秉常,不過只是關上門的事,在外面他們沒有半點權利。

而且鄭朗在漸漸有意地打壓。

然而對這些人,鄭朗並沒有用粗暴的手段。這也進一步的安定了人心。其實不僅是為了成功將西夏納入宋朝體系,也是在摸索未來治理幽雲十六州的經驗。

大年初一,鄭朗作為靈夏路安撫經略使,也來賀拜李秉常。至少名義上李秉常是國主,河西節度使靈夏郡王,名義上的地位還比董氈略高那麼一點兒。不過在之前,李秉常必須拜見宋朝的使者。使者是蘇東坡。

各敘各的,這只是做一個樣子,減少西夏百姓怨言的,別當真。

然後於西夏皇宮歡宴,隨著蘇東坡隨著鄭朗去了他在興慶府的新宅子。

一個比較樸素的院落,蘇東坡與鄭朗說了幾句話後,拿出張方平的書信。

兩府人員又有變動,薛向病逝,張璪與曾孝寬因才能不足,讓言臣彈劾,先後離開兩府。蔡確與鄭朗的老鄉孫固、李清臣先後上位。呂公弼下,呂公著上。有的人才能薄弱,例如孫固,還有的人資質淺了,例如張商英。

去年前方在大會戰,後方壓力很重,因此又將章惇調回西府擔任樞密使。

信就是章惇寫來的。

第一件事就是國家財政壓力吃緊,年關到了,朝廷會得到一筆收入,那就是平安監的分紅。不過用錢的地方更多,過年了,外戚宗室官員將士,都要賞賜的,還有各種活動,不管怎麼說,這是宋朝歷上的罕見大捷,不能過一個寒酸的新年。

這些所用錢帛不菲。

並且西北還要繼續調撥大量錢帛物資。

與鄭朗說話,章惇沒多客氣,直接說了錢帛太緊張,不能再逼,再逼又有可能到處謀反起義。

這個倒是好辦的,鄭朗打算淡出政壇,朝堂的事多不過問,章惇說了,他也可以管一管。錢帛緊張,不能從百姓身上逼,但可以繼續從銀行裡借一筆錢來周轉,再壞些,不比當初欠下三億多要強吧。

他關心的是第二件事。

這些年平安監大肆從倭國進口木材,若大的宋朝一年得用多少木料,僅是制墨,幾乎在幾十年內就將華北地區的松樹砍伐一空。這種木材的用量放在倭國,會帶來多麼驚人的影響。

大肆購買,為倭國帶去驚人的財富,許多貴族綾羅綢緞,越來越有錢,甚至從宋朝商人手中購買豪華的船隻,來宋朝旅遊。說不定還有一些女子夾雜在這些船隻中,又借了一些種回去。

對此,宋朝不問的。

對它,還沒有對高麗看得重,畢竟高麗能起來牽制契丹作用。

這是富的一面。

但大肆砍伐的結果,就是許多地區山林變成了荒山野嶺,本來倭國水土就很薄弱,後世它們森林佔據著全國百分之七十的面積,還要進口木材,而非是從國內砍伐也是迫不得己,那方水土不能砍,一砍準得完完。

偏偏現在倭國皇室控制力弱,而且宋朝也非是用強行手段購買,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誰去管?

這就導致了一個結果,許多山谷山洪暴發,泥石流現象增加,無法居住耕種。一大批百姓紛紛逃亡,有少數人逃到海上,有的經商,有的打漁,還有的就幹起了盜賊勾當。

原來禍害的是倭國周邊地區,漸漸隨著活動範圍擴大,漸漸延伸到琉球與舟山群島一帶。

禍害不大,只有少數幾十艘船隻漂過來。但漸漸有了蔓延的趨勢,並且對海上的事,章惇雖是福建人,同樣不大懂。

於是寫了信,問鄭朗怎麼辦。

第九百二十七章 雪(大結局三)

鄭朗聽到這個消息非是氣憤,相反的,是興奮。

這種心態很不正常的,在宋朝就要言宋朝,經他這一整,估計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也不會有後世那種悲慘的故事發生了。

也比較容易解決,鄭朗立即執筆,寫了一封回信。兩條策略,一是於沿海也設立保甲法,於各州各府訓練大批保丁,非是為兵源而設,一是濟貧,二就是防禦。

其實明朝倭寇之害,害在國內政策,導致沿海地區的百姓為了生計冒充倭寇,或與倭寇勾結,若沒有這些人與倭寇勾結,以當時倭寇的真正實力,很難以為害。所以鄭朗第二策便是任何人與倭國海盜勾結,全部得殺無赦。

宋朝海政是開放的,除了偶爾派使去高麗,很少打造寶船,對國外耀武揚威,可真正的足跡,就是沒有鄭朗,走得也不比鄭和下西洋的少。因此鄉紳勾結倭寇,百姓冒充倭寇的機率很小,再加上這道禁令,倭寇以後會越來越多,但不會形成多大危害。

四兒端上茶水點心,蘇東坡連說不敢。

然後他又說道:「鄭公,我從京城來,聽到一件事,契丹派使,強令我朝從靈夏路撤軍回去。朝中正在為此事煩惱。我一路西來,看到一些地區,若是官員苛刻,百姓已露出困苦之色……」

「契丹也未必可怕,不過今年是很難……」鄭朗想了想,又提筆寫了一份奏折,讓朝廷與遼使商議,拿出三到四百萬緡錢向契丹購買皮毛牲畜。

「鄭公,太多也。」蘇東坡看著這個數字,有些肉痛。說老實話,蘇東坡還是不錯的,愛民,但政治上遠不及蘇轍,因此擔任地方官員時往往出了政績,進入兩府後有時不但辦不了事,還壞了事。

鄭朗說三四百萬緡錢,就是財政不困難,對於宋朝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並且現在這種交易是等於賄賂性質的,毫無疑問,契丹會大宰特宰。

「子瞻,不厚不足以成功也。就是這筆款子,也未必會讓所有契丹有遠見的大臣苟和。不過會讓一些眼光短淺的貴族與商人,遊說契丹與我朝繼續和好。今年雖難,一旦契丹正式出兵,那麼會更難。到了明年,契丹若要出兵,甚至我心中還會歡迎。」

「並且再過幾年,我朝都可以隨時將歲幣中斷,至少會將這個納字去除。」

蘇東坡眼中閃過幾道光亮。

西夏對宋朝起的是重要的軍事牽制作用,因為它屢屢犯邊,不得不在陝西路駐紮大量將士,增加了冗兵與冗費,也給陝西百姓帶來沉重的負擔。但非是宋朝的恥辱,兩國交戰,互有勝負,就是給了幾個錢買安,那是賞錢,不像契丹那樣,是一個納字。到了南宋更恥辱,宋高宗寫信給金國皇帝,在信上自稱「臣構……」

其實歸根到底,是面子問題。

但面子當真那麼重要?

留蘇東坡呆了一晚上,兩人又談了一些詩詞歌賦方面的知識,如今蘇東坡在文學造詣上早就超出了鄭朗。當然,鄭朗對此不是很介意,蘇東坡也不敢自傲。

第二天蘇東坡匆匆忙忙趕回京城,得趁契丹使者沒有離開京城時,將鄭朗這封信帶到京城去。

果然,這個三百萬,讓遼國使者心動了,不敢做主,也沒有再爭執,匆匆回去。

宋朝因為財政壓力,仍然很困窘,不過許多地方在轉好。

比如陝西,九成以上的壯丁、蕃丁與弓箭手等兵役逐一裁去了,就連鄉兵也裁去三分之二。去年一年的鏖戰,讓陝西百姓過得很苦,不過自此以後,逐步松壓。

再比如禁兵。

本來禁兵不多,再加上前後犧牲了數萬禁兵,沒有再裁了。而且河湟與西夏佔領時間不長,各地還有一些部族不滿宋朝的統治,也必須要駐兵。同時豐州與府州、興慶府與懷遠軍這幾個地區更要駐紮大軍,以防契丹入侵。

駐軍暫時不敢減少,不過分散到這麼廣大的地區,生產恢復過來,當地供給,再加上兵士的屯田,至少在糧草上能幾乎自給自足了。僅此一項,一年就會替宋朝節約大量錢帛。

而且宋朝以後不會再為戰馬與牲畜發愁。

部分地區已經開始推廣雜糧,這會進一步緩解北方糧食的壓力。特別是玉米,它不僅是雜糧,還是上佳的飼料,利於百姓養殖牲畜。

但鄭朗在興慶府的動作,使得宋朝財政進一步的惡化。

用費最多的便是綠化,先是自賀蘭山引雪水,開挖一條小運河通向居延海,這條小運河不寬不深,非是用來運輸的,縱然再寬再深,沒有充足水源,也不可能當成船行駛的運河。就是這條小河,以後還會是一條季節性的河流。

它起的就是綠化防風沙作用,又於小河兩邊開挖幾十個小型湖泊,在汛期蓄水,兩邊載上許多耐旱植物。防止風沙惡化,而且能護住商道,一旦兩邊綠樹成蔭,昔日唐朝時的北商道規模又能恢復過來,上通阻卜,西溝西域,給興慶府、鹽夏、府麟、太原、延州會帶來無限商機。又於南北河套開挖了大量引水渠,植樹造林。

但在許多地方設置了禁牧區。

包括弱水兩側,花了許多錢帛植樹,或者種植了大量牧草,又修了許多小型水渠滋潤。

樹林所在一律不得砍伐,並且種植密密麻麻的棘刺,以防人類進去胡亂砍伐,至於草地,只有少數地區給牧民放牧,其他草地同樣禁止牛羊進入,但允許牧民每年分成四到五次,定期進去收割牧草。

這樣經濟效益會更高,並且等於強迫性的將牧民逼著定居下來。不定居就無法管理。

是互惠互利之舉,只是這樣一來,朝廷必須投入大量錢帛下去。

因為水土比河湟惡化更激烈,這次投入的錢帛很多,前後三年時間,投入的錢帛達到三千四百多萬緡。

還有興修道路,開辦學堂,原先的黨項文字放在博物館了,全部普及漢字。

去年前面收復一處,後面就組織百姓種植冬小麥,但等冬小麥上來,必須到五月份,早錯過了植樹造林時間。現在這些工程提前了,百姓要吃要喝要穿要工錢,花費更多。

鄭朗做得有些急,但必須讓西夏百姓立即看到希望所在。西夏越是穩定,契丹越是猶豫。若是西夏不穩,就是有三百萬,契丹還可能會出兵。但這些錢帛逼得官員團團轉,還好,有了銀行相助,否則戰爭結束了,還會因為錢帛惹出大亂子。

不過種種舉措,到了秋後,西夏漸漸安定下來。

而且那三百萬也起了作用。

契丹有遠見的人不少,可未必是所有人大公無私的,這一點與宋朝一樣。三百萬讓許多貴族動心,並且契丹內部也有許多事,第一就是清除耶律乙辛勢力,正在清算時,拖住了契丹後腿。第二個就是雜糧,雖得到宋朝種子,但需要宋朝派人指導種植。很多人抱著一種想法,契丹軍隊戰鬥力強大,所短之處是糧食產量不足,百姓無法保證溫飽,經濟不足,一旦雜糧大豐收之後,百姓溫飽問題解決後,契丹就會將軍隊的戰鬥力發揮出來。因此有些人想等上幾年……

於是又派使來宋,繼續強硬地要求宋朝從西夏退兵,又一面談這個三百萬。

最終雙方搭成協議,分四次,分別於六月、九月,來年二月,五月,分別從契丹購買三百七十萬緡皮毛,很貴的皮毛。

這個協議,最少使契丹勒索了近三百萬緡錢帛。

但讓宋朝換回了最寶貴的一年喘息時間。

……

元豐八年。

王韶未死,相反的他弄了一出讓宋朝群臣瞠目結舌的事。

先前王韶遷為樞密副使,還是很太平的,但時間長了,士大夫開始虐了。王韶悲憤之下,向鄭朗發出請求,讓鄭朗保薦他參加舉良方正科。

舉良方正科雖貴,那是提撥後進的,他班列西府副相……

鄭朗接到王韶信後,不由大笑,又寫了一封信勸王韶,心靜自然涼,而且趙頊治下宋朝,幾乎達到了巔峰,若沒有這個背景,就不容易平滅西夏。趕上了好時光哪,這才建立豐功偉業,人要貴在知足。

有所得必有所失。

並且將自己的信複製了一遍,又與王韶的信合在一起,遞給了趙頊看。

趙頊看後也是哭笑不得,將王韶喊來問:「王公,你何至於與後進爭奪制試科名額麼?」

經過這一折騰,王韶漸漸看開,又因為多次上戰場,身上有積傷,於是提出致仕的請求,不給士大夫抹黑機會,咱功成身退了。返回老家江西養老去了。

另一邊郭逵也遭到排擠,學習王韶,隨後致仕。

其實對於他們倆人來說,這反而是最好的結局。

不但他們倆,包括高遵裕與李憲,先後遭到士大夫的攻擊。只有鄭朗沒有,非是害怕將鄭朗逼得致仕,是不敢,純粹的不敢。

其實鄭朗也想退了,不過西北還有一些事務沒有解決,不敢退。

但經過三年時間修生養息,戰爭所帶來的經濟壓力漸漸解除。並且欠負也所剩無幾。一旦欠負解決了,宋朝財政將會變得無比的健康。這一切,似乎給宋朝帶來了無限生機。

最大的生機是在西北。

無論河湟,還是西夏,因此大面積的綠化,許多地區從荒蕪地帶變成了綠野,有的樹苗還很幼嫩,但那份勃勃生機卻是無比的喜人。

最大的生機,卻是百姓。

各種雜糧,以及牧草在推廣,再加上朝廷又投了不少錢下去,百姓生活漸漸得以改善。這種改變幾乎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畢竟以前西夏好戰,以西夏的國力與人口數量,發起了那麼多戰爭發,會給百姓帶來多大的壓力。現在不打仗了,種種政策治理得當,馬上老百姓生活就得以改善了。如今,西夏百姓未必對宋朝有多忠心,但至少在百姓民心所向上,鄭朗不弱於李秉常。而且這個天平,一天天地向宋朝,向鄭朗傾斜。

六月,興慶府帶了一行人。

李憲帶著一個客人來到興慶府。

鄭朗狐疑地看著這個少年,李憲道:「鄭公,請接陛下口諭。」

接口旨不需要那麼隆重,不過也要面對東方伏拜,做一個樣子,李憲道:「傳旨鄭愛卿,朕讓李憲將朕的六子帶到興慶府,你好生教導。」

鄭朗蒙了,定了定心神,看著這個未來的宋朝皇帝,不得不施禮:「見過六殿下。」

「鄭公平身。」趙煦將他扶起來,這個小傢伙資質很不錯的,史書上最有名的事例便是在他九歲登基之時,遼使來弔唁神宗,蔡確因兩國服飾不同,怕他害怕,反覆給趙煦講契丹衣著禮儀。大半天後趙煦問道:「遼國使者是人嗎?」蔡確道:「當然是人,但是夷狄。」趙煦道:「既是人,怕他做啥?」蔡確無言以對。

鄭朗又在發呆,不要說趙煦,以他如今地位,即便面對趙頊本人,趙頊也要持七分的尊重態度。

他在想一件事。

然後問道:「子范,朝中諸臣怎麼同意的?」

李憲來西北倒是可以理解,趙頊比較講良心,可是李憲這段時間十分地悲催,士大夫幾乎在用超級顯微鏡將他每一缺點放大,然後進行攻擊。來西北,避一避風頭。不然李憲有可能就讓士大夫們活活虐死了。

他能來,但趙煦不能來。

與當初趙頊去鄆州不同,哪裡是中原,離京城近,而且當時連趙曙地位都沒有明確,趙頊地位更低,連殿下都不能算,只能算是一個世子。並且趙曙地位未定,鄭朗態度十分關健,收留了趙頊,多少對趙曙明確地位有利,九成以上的士大夫眼巴巴地希望鄭朗收下趙頊。

但如今沒有當初的曲折,趙煦雖是六皇子,可前面五個哥哥早殤,他是長子,等於是皇太子。按照制度,怎麼可能讓皇太子出宮來受一個大臣的教育,並且這個大臣還遠在西北。

李憲道:「鄭公,誰說不是呢。」

看到鄭朗,李憲還是很歡喜的,休要指望鄭朗會去巴結一個太監,但鄭朗對太監一直沒有持著岐視的看法,甚至對一些有能力的太監,也十分看重。有這個想法,主要是這段時間他讓士大夫們虐慘了。

又道:「然陛下說了一句話,國家未來也,何拘小節!群臣終於不語。」

其實士大夫們倒不是很在意鄭朗有沒有扶立之功,別人會在意,鄭朗何須這個扶立之功,相反的,對鄭朗來說倒是一個麻煩所在。主要是制度不合。

不過趙頊非是指制度,而是指鄭朗的教育能力。若是包括趙頊在內,鄭朗共有十個學生,十個學生當中,一個是有作為的皇帝,四名宰相,大小蘇文壇大家,也是兩個有作為的大臣,嚴榮掌管著銀行,隨後又到平安監,在經濟上頗有作為,時恆的格物學,為宋朝帶來許多先進的武器。可以說這十人就沒有一人差的。

這中間多半是鄭朗金手指發崛出來的,但誰能知道,皆認為是鄭朗的教導能力。再說鄭朗三個兒子,兩個養子資質平庸,也中了同進士。知道李貴是鄭朗兒子的人不多,但都知道李貴自幼就隨鄭朗學習,科舉時名列榜單前茅,若非是外戚,又是一個有作為的青年。

鄭朗漸漸被神話,他的教導能力同樣在神話。

若是能替宋朝又教出一個好皇帝,就能足保宋朝未來數十年又是一個太平時光。那麼北宋一代接著一代上去了。

所以個個認為有違制度,不過想到這一點,又一個個不吭聲了。

箇中原因李憲一講,鄭朗也就想明白了,但他還在想。

沒有那麼簡單的,像宋高宗與宋孝宗的那種例子很少很少。有人說為何中國封建王朝那些皇帝們為什麼不早立太子,非是不立,太子一長,皇帝又沒有死。就是太子很孝順,他手下的一般人也會篡奪著他有動作。

最後做為皇帝本人,只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是殺子,廢子。第二種是讓位,但讓位會有什麼結果?往往前面讓位,後面就因病去世了。但天知道是真病還是假病。

所以一般不到萬不得己之時,多不會提前明確皇太子的地位。

現在這樣一來,趙煦就等於將這個位置明確下來了。也許大臣們反而十分高興,東宮早定,對國家好啊。但趙頊為什麼要這麼做?

而且今年正好是元豐八年!

想到這裡,他擔心地問李憲:「陛下身體康否?」

第九百二十八章 雪(大結局四)

李憲小心地答道:「陛下身體偶爾有小恙外,比較康健。」

當然,他不知道鄭朗心中想的是什麼。

史上趙頊死後,發生了一系列的故事。蔡確想扶持趙頊的弟弟吳王趙顥,蔡確有蔡確的想法,不管宋太宗是怎麼上位的,宋朝也有兄傳弟這個傳統,一個思想身體都成熟的皇弟登基,國家馬上就能平穩過渡。結果遭到王珪與章惇的反對,最糟的是高滔滔突然反戈。結果趙煦登基。然後司馬光召回,對改革推翻再推翻。

但故事沒有結束,高滔滔對趙煦採取了壓制性教育,還有程小夫子這個腐儒添油加醋,趙煦少年時生活在黑暗裡,心情低落,再加上缺少鍛煉,身體沒有多少免疫力,結果患上癆病,也就是肺結核。但開始時,這種病也不是不治之病,高滔滔害怕病情曝光,影響宋朝安定,或者其他什麼想法,居然將趙煦的病情隱瞞,甚至不讓大夫治療。

從史上北宋各個皇帝畫像裡也能看出來,宋哲宗的形象就像一個鴉片鬼子一般。

高滔滔死,宋哲宗親政,但因身體素質低下,一直無子。本來章惇為了改革,學習司馬光等人抹黑宋神宗那樣,將高滔滔抹黑,向氏聽到後在驚失色,若那樣,高滔滔抹黑了,她地位也不能保住,於是找到了宋哲宗的母親朱太妃,朱太妃求情,事未得果。宋哲宗病危時不能說話,向氏當著宋哲宗的面就撒起了彌天大謊,說趙煦臨終遺言將皇位交給趙佶,也就是宋徽宗。其實宋哲宗還有一個親弟弟叫趙似。就是按照宋朝的傳統,怎麼傳也不可能傳給趙佶的。

向氏為何這麼做,權利二字。

朱太妃本以子貴,再有一子為君,就會動搖她太后之位了。

前世他曾與一人辨論,這難說,萬一趙似比趙佶更壞呢。前世鄭朗就不同意,無他,宋朝古怪的政治體制!在這種體制裡,想做好事難,想改革難,但想做壞事也不大容易。就是宋真宗晚年昏庸成那樣,北宋仍然在發展。可以說趙佶能將宋朝敗成那樣,是極品中的極品。

這中間的種種一是權利,二是能力。

三個女人的故事,一個不如一個。劉娥權利心也重,但在她經營下,交了一個大好的底子給了養子。

在高滔滔手中沒有讓宋朝崩潰,但私心極重,甚至聽信娘家的挑唆,完全抹黑兒子的成就。

至於向氏,那就是一條陰險的毒蛇了,除了禍國殃民,什麼都沒有留下。

可對此鄭朗不是很擔心。

在自己有意照拂下,曹高向三家收益不錯,雖讓他們公開了大量隱田,但各監股契讓三家肥得流油。沒有這三家的挑唆,宮中的幾個女人對改革一直不惡。

高滔滔還經常在自己給趙頊授課時隔著屏風聽講,偶爾還發出疑問,多少會受一些薰陶。而且自己的改革步伐所激起的矛盾在後來漸漸化解。當然,權貴們還會是貪得無厭,這不僅是宋朝,契丹也有,那個三百幾十萬生生就讓契丹不能發兵西夏了。也就是說趙頊死了,改革所產生的矛盾沒有史上嚴重,高滔即便採取一些保守的做法,不會像史上做得那樣絕。

但鄭朗還是希望趙頊活著,最少要活上十年。

那麼權利就能平安交接,趙煦沒有那種壓抑的環境,未必會得癆病,就是得了,也能及時治療,不會像史上那麼嚴重。甚至還會留下皇子皇孫,只要不是趙佶這種極品貨色上位,北宋就沒有那麼快滅亡。

還有,科技技術在進步,說不定在未來就研究出更強大的武器,甚至只要趙頊平安,欠負漸漸償還,國家財政越來越健康,就能試探性的對幽雲發起進攻。不需要勾引女真人,那麼金人南下的可能性無限地降低。

李憲是這樣說,但不能這樣聽。

鄭朗又看了看身邊這個清秀的少年。

趙頊身體什麼情況,只有趙頊與身邊幾個御醫清楚。

大約不會危險,否則不能讓趙煦來到西北,否則趙頊一出事,趙煦就是騎千里馬去京城,也來不及。

而且也不大可能,一無伐夏之敗,二無永樂城之敗,國泰民安,文治武功幾乎在同時達到宋朝巔峰,趙頊心情無疑是開朗的。

在他剛登基時,自己幾乎將所有事務攬了下來。非是史上,史上皆說王安石主持改革,但都忽視了趙頊的作用,趙頊實際暗中參與了,並且內外交困,嚴重地耽擱了他身體健康。

不過在皇宮裡活動少,又有N個美妹,想長壽很難很難,宋高宗長壽了,可有幾個人知道他自幼鍛煉,武藝都勝過了一般的武將,長壽是趙構青少年時代打下的底子。

或者後來的乾隆,他長壽同樣是喜歡活動的結果。

因此趙頊現在身體素質不是很好,經常生病,略有些擔心,再加上自己西北事務越來越少,趙煦九歲漸長,所以才做出這個舉動?

因為遠在西北,又刻意遠離權利中心,鄭朗得不到有用的情報,想不明白。

想來想去,先讓李憲與趙煦坐下喝茶,然後寫奏折。

一是寫趙頊這樣做,有違制度。

其實這種做法鄭朗還是很歡迎的,讓這些皇太子們走出宮看一看,能看到民間的疾苦,或者未來會有權臣利用,但就是皇太子們在深宮裡,權臣們不會參與奪嫡?

但確實有違了制度,必須寫出來。

其次說可以將六皇子放在身體教導,但只是在西北,一旦西北事了,他致仕了,就必須有致仕的樣子,遠離政治,趙煦必須也要重新帶回皇宮。

最後才說另一件事。

鄭朗發了狠心搞綠化,前後僅是朝廷直接撥款就達到了近七千萬緡。他非是環保人士,而是迫不得己。中國的地形西部有高原隔阻,在科技時代未到來時,這種地形成了中國的天然保障,使它不遭到中亞與歐洲文明的波及。至於南部,那根本不成危脅的,包括現在的交趾。最大的威脅還是在北方,因此北方才是中國未來兩三百年時間裡的重心。

但因水土惡劣,多次大旱大澇,黃河決堤,一次次地傷害了這個根本。

若是綠化跟上來,災害會減少,北方經濟糧食生產也就全部跟上,北方安定,全國安定。所以才有河工,才有綠化,一個個禁牧禁耕區域。

現在包括陝西、河湟與西夏許多地區出現大片大片的綠色,也看到成果,許多黃河支流泥沙量在漸漸減少。特別是西夏。

但這種安定的生活,西夏地區未來人口也必將激增,人口多了,為了生活,又要濫砍濫伐。

這是西部地區未來的危機。

在全國還有更大的危機。

今年春天戶部統計戶數,包括河湟與西夏地區,全國戶數達到了兩千四百七十多萬戶。也就是宋朝每年戶數以五十萬到七十萬速度增漲著。

按照這個速度,二十年後,全國戶數必達到三千五百萬戶到四千萬戶之間。那時,以宋朝這點大的面積,就是有了雜糧,也會出現麻煩。但那時因雜糧出現,這麼多年種子的培育,糧食產量雖沒有激增,可每畝產量增加了近半石,也就是那時這種危機還不明顯,頂多奪佃等現象越來越嚴重,佃農與貧困戶越來越多。

但再過五十年呢。

那時戶數很有可能達到六千萬戶。一旦達到這個戶數,就是沒有外敵的威脅,宋朝最大的危機也就來臨了。

記得春天戶數出來,許多文人寫詩詞讚誦。在古代,人口增加是一個國家內治的重要表現。但他們不知道這個可怕的危機已經在悄無聲息降臨。

還有一個危機,那就是宗室子弟數量的增加。為了防止諸王亂國,宋朝政策是將宗室子弟圈養在京城,因為數量增加,又開始移向應天府。但這個增加的速度越來越可怕,今年兩千,二十年後就是四千,四十年後就是八千。

到時候內藏庫的錢帛不是用來國家急用的了,連供養宗室子弟都不夠!

所以鄭朗提出了最後的那個監,鎮遠監。

這是南方開發與蕃候計劃的結合體。

先是將南洋諸無明顯政權王國的島嶼劃分出來,進行拍賣。

一是給經營權,二是給各島主伯爵虛爵位。

零星的小島嶼幾個合在一起打包,大的島嶼分成幾個或者幾十個區域。這個拍賣所得的錢,朝廷不會挪用,而是用來鎮壓各島嶼上的土著力量。

這是開始,以後則是蕃候計劃的放大版。

靠土著人是不能經營的,必須要從中原移民,給每一個島主移民數額,讓他們自己帶著貧困戶前去南洋。然後每年交納一定的錢帛給朝廷,讓朝廷養駐紮的官兵。這一過程中,朝廷會賺一點,但不會太多。

各島主經營所得,包括種植礦業牲畜,交納朝廷賦稅後全部歸他們自己。但做了種種限制,以及對中原移民的保護。

中原移民過去後,享有宋朝律法保護,儘管他們等於是各島主放大版的佃戶,但待遇不能比在國內低。其次是對中原移民的租約,所交給島主的賦稅不能高於宋朝朝廷規訂,其實這將是一個很低的賦稅,朝廷規訂百姓交納的稅賦並不高,高就高在各州縣官員的雜稅上。還有就是選舉制度。

移民過去將會出現各個新的村寨,一定數量移民讓他們自己選舉一個代表,若島主有政,這些代表將代表著各移民的心聲與要求,與島主共同議事否決,甚至提出一些政務的提案。

以後朝廷會協助各島主鎮壓反叛,但若是移民因為島主暴政反抗,朝廷將不會配合島主鎮壓,甚至取消島主的資格。

這幾條措施實行下去,將會最大限度保護了移民過去的幸福。

但島主也有島主的利益所得,一是他們將會得到一個伯爵虛爵,二是他們能從當地土著人身上最大限度搾取利益所得。這個鄭朗不會說的,各自心領神會就是。壓得緊,土著人也會反抗,就是朝廷出面,各島主利益也會受到傷害。壓得松,土著人安定,但利益不會多。讓各個島主自由選擇。

其實鄭朗心中對南洋的土著人也沒有好感,後世他們一次又一次向華人舉起屠刀,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而且勝在面積,南洋有太多太多的無主之地,面積多,就是交納朝廷賦稅,各島主因為面積廣大,收益也不菲。

還有,就是各個宗室子弟,也讓他們分封島主,安排到南洋去,那怕他們就是龍子龍孫,去了南洋,對中原王朝不會形成危害,那麼宗室子弟數量激增就不會成為宋朝的弊端。相反的,有了這些宗室子弟為紐帶,南洋與中原王朝關係會更加緊密。

但在以前有許多困難,一是天氣炎熱,二是瘧疾,三是船舶技術。

南方開發,減少了人們對南方炎熱天氣的害怕。

金雞納樹想要普遍移載,最少要到二十年過後,不過進一步的減少瘧疾的危害。

這些年船舶技術進步很可觀,海上出事率漸漸減少,並且人們漸漸摸索了一些海上天氣規律,雖不準確,加上大量定居點與各小型港口的成立,又進一步減少了船隻覆沒的可能。

因為開礦,與定居點,以及供給點,各島嶼上開始出現一些兵士與百姓,現在設立少數官員與一些兵士差役,並不唐突。

多年下來,對南洋各島情況更加清楚,許多島嶼上有了成熟的供給點,燈塔,港口,與一些當地的土著人有了語言溝通能力,基礎跟上了。

以後武器越來越先進,能保證中原人的優勢。

引進了許多水果,甘蔗種植技術提高,還有在摸索橡膠的提煉技術,這會增加南方對各個權貴的吸引力。

開始時,各島主不會上島的,派的只是家中的管事,包括宗室子弟。但有一條,島主呆在中原問題不要緊,反而因為呆在中原,他們不敢做什麼。宗室子弟呆在幾個京城,有了這個島主的分紅,不需要國家來承擔費用,而且時間久了,南洋不再是畏途,他們又得到大量分紅,估計到時候士大夫們也會將他們強行趕往南洋。

其實這個監鄭朗未指望替朝廷盈利多少,盈利的會是各個富貴島主,因此鄭朗反覆說未來還有一監,比銀行監利潤更可觀,鄭朗也更沒有指望這些島嶼將來能劃為中國版圖,指不准一兩百年後就會紛紛鬧獨立。但它將會發揮幾個重要的作用。

減少人口暴漲的壓力,從南洋諸島到大洋彼岸,就算現在宋朝面積增加了,它們的面積也是宋朝面積的十七八倍。那麼就能容納四億戶以上的百姓。想要激增到四億戶,得多少年?

有了人口分流,各地兼併奪佃等現象自動下降,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南方開發後的福建路。前面百姓湧上嶺南,後面各主戶紛紛將租金下降,以留著佃農。國內矛盾也隨之減弱。

南洋開發,將會使商貿圈加大,會進一步刺激國家工商業的發展,不管怎麼說,在這一兩百年內,中原還是南洋的根本所在。

並且未來世界格局若改變的話,就不算指望他們與中原走在一起,像猶太人那樣抱成團,對這個鄭朗心中其實很悲觀的,但終是流著相同的血脈,至少可以聲援聲援,畢竟像李某某那種人物是很少很少的。

同時這種放大版的蕃候制度,其實已經接近民主議會制。這也是為了以後摸索一條新的道路。

而無論是島主,或者宗室子弟,他們是富豪,是權貴,是宗室,是外戚,他們得利,反對聲音不會很強烈,而且他們帶著百姓移民,不會給朝廷多大壓力。

一開始時諸島分配皆是離宋朝很近的地區,這就是一個資源,因此會讓各權貴更緊張,更踴躍。

但難就難在一些古板的士大夫上,畢竟唐朝那樣開放的國度,都禁止百姓流向外國。這麼多百姓遷居海外,這些士大夫們會有什麼看法?

很早時候鄭朗就將這個想法對趙頊說了,也許權貴們很高興,有伯爵,有財富,還有對土地的渴望,儘管是在海外,那可是一圈就是幾百萬幾千萬畝的耕地,想當初唐朝的五姓七家手中又有多少耕地?

但做為皇帝本人,心中必然有些猶豫不決。

不過人口暴漲到這種地步,各地奪佃兼併的勢頭又再度起來,這是現在,十年後二十年後呢?

到了實施這一監的時候。

將奏折寫好,送向京城,然後看著李憲與趙煦,喊來侍衛,吩咐他們從靈夏路各州府尋找四名醫術高超的大夫,專門服侍趙煦。

李憲不知道未來趙煦身體狀況,以為鄭朗這是對皇室尊重,尖著嗓子說道:「鄭公做事果然謹慎也。」

「西北苦寒,不得不小心爾。」鄭朗淡淡說道。

實際肺結核發病原因主要是陰暗潮濕的環境,這種環境利於結核桿菌的生長。開封發達的水系造就了商業發達,不過總的環境是潮濕的,若是高滔滔給趙煦起居的地方不明敞,那麼就增加了得癆病的可能。還有就是自身的免疫能力。這個與西北高亢寒冷無關。

但鄭朗還是萬般的小心。

然後鄭朗又經常帶著趙煦四處察看民情。

學習治理百姓經驗,同時多運動,能使身體更健康。

對於趙煦,後者比前者更重要。

鄭朗奏折到了京城,引起喧嘩。但鄭朗說的是事實,人口增加了,說明宋朝這些年內治確實不錯,可這個增加的速度太可怕了,而且宗室子弟數量激增,已成了宋朝弊端。

在吵吵鬧鬧中,趙頊下旨,選了一些就近的島嶼試驗。

果如鄭朗預料,許多酸儒大肆反對,可各個富豪權貴們卻是很歡迎。甚至許多宗室子弟也在到處遊說。他們是想不到,暫時他們能呆在京城,但未來他們有錢有勢,士大夫還讓他們呆在京城?

前面試驗,後面就有無數人擠破頭,想得到這個島主的資格。這件事甚至驚動了河湟與西夏的一些權貴。

聽到此事,鄭朗長鬆了一口氣,這是他末了的最後一件心願了。

至於收復幽雲十六州,以他的年齡,不可能能等到。就是等到了,說不定那時候他早就到了八十多歲。鄭朗是想活到八十多,九十多,但可能嗎?

……

又一年的春天來到。

遠處積雪未融化,鄭朗來到豐州視察,他馬上要做一件大事。

忽然一匹鐵騎飛快而來,到了近前,馬上兵士翻身下馬,遞了一份情報給鄭朗。

李憲與趙煦在邊上好奇地探頭看。

情報上寫著一件事。

鄭朗未離開西北,正是宋朝統治基礎未牢固。大部分對宋朝抱有敵意的部族被鎮壓了。但還有。另外就是一些忠於西夏皇室的人。

過了這麼多年,仍有許多原來的西夏貴族與大臣,時常進興慶府皇宮參拜李秉常。

看到宋朝統治越來越牢固,其中一些人急了。這些人先後在暗中聯手,想做什麼情報上未說,但這些人動靜越來越大。

看到趙煦在看,鄭朗索性將這份情報遞給趙煦,問道:「六皇子,他們要做什麼?」

「謀反。」

「可是現在人心所向對朝廷有利,他們手中沒有軍隊,沒有多少部族支持,有什麼能力謀反?」

趙煦想了一會兒道:「難道是……契丹?」

「中的也,契丹敲詐了我朝三百萬緡錢,得到一批財富,這幾年雜糧漸漸普及,終於沉不住氣了。」鄭朗微微笑道,這個小趙煦資質不錯,十分聰明,不亞於少年時的李貴。越是如此,鄭朗對趙煦越慎重。

「那要通報陛下。」李憲道。

「肯定要稟報陛下,不過河北河東不要緊,河北河東百姓忠於朝廷,因此契丹動手,還是集中兵力西下,與這些人裡應外合。」鄭朗頓了頓,又說道:「但他們來得好!」

第九百二十九章 雪(大結局五)

鄭朗盯著北方茫蒼蒼的陰山,又說道:「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海外。」

「設立鎮遠監有許多用意,錢帛不是朝廷的難題。」出售了部分島嶼,收得四千多萬緡錢,看似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實際相比於二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這點錢實在不算什麼。

但有了這個錢,足以供給宋朝遠征的軍費。

並且還有一個用意,這些年因為欠負,又發動了數次大型戰役,整個國家過得苦逼無比,元豐五年伐夏戰爭時還沒有還清楚,又因為戰爭積下新的銀行欠款。

直到去年秋後,才終於還乾淨。鄭朗不在京城,據說當天從三司得知這個消息後,高滔滔與趙頊差點喜極而泣,然後於宮中大宴群臣。高滔滔親自拋頭露出,舉杯對群臣說道:「今天哀家大喜,終於將仁宗皇帝與先帝的欠負還乾淨了。」

主要是趙曙時積下的欠負,不過趙曙終是高滔滔丈夫,掛上仁宗,趙曙責任要小一點。

這個過程整整花了十五年,而非是韓琦所說的五年時光。當然,這中間還做了許多大事,將熙寧七年大旱化解,收復河湟與西夏。

然後在今年元旦時,趙頊難得一回,拿出一千萬緡錢賞賜官員將士。

這個償還不難得,難得的是一直未從百姓手中剝削而來的,國家在這十幾年中過得緊巴巴的,但民間經濟卻地蓬勃發展,民間有許多權貴大賈積累了可怕的財富。

這個財富不疏導出來,也會是很可怕的。

當然不能往房地產上疏導,也不能往股票上疏導。

鎮遠監便會在中間起一個作用,除開始時,朝廷會派官兵鎮壓,隨後不僅將經營權,包括管理權,治安權,等等,一起交給各島主。各地有耕田,有礦產,有香料,有當地特產,能發展種植養殖業,工商業。但不是交了拍賣錢後就不花錢了,想要從這些土地上變出財富,先前還要投資道路水利開墾。需要投入更多的錢帛下去後,才能有回報。

鄭朗說要善待中原遷移過的百姓,並且制訂種種政策保護。其實不需要,暫時間各島主也會善待之,難道讓當地土著人替他們管理?

但這非是在嶺南,而是在海外。

若日子勉強能過得去,誰願意離開故土到海外?甚至有些百姓寧肯乞討都不願意去,並且國家是如此的太平。

朝廷也不管,想要動援他們去,各個島主只能動用那些赤貧戶過去,想他們生存下來,必須要管他們吃喝住用,就是這樣,還沒有多少人願意離開,結果又承諾種種好處,才有部分百姓離開,並且多是東南沿海地區的百姓。這又要花上一批錢,那麼國內積累的財富壓力便疏導開了。

其實難就難在開頭,因為平安監,與海外來往密切,過了數年之後,這些遷移百姓在異土他鄉生活越來越好,也就會有更多的貧困戶願意離開家園,到海外討生活去。

不過現在人口壓力並不大,至少十年內人口增漲不會帶來顯著的矛盾。

去年通過後,臘月開始騷動,但結果不是太理想,面積不小,朝廷允許的遷移的戶數也不少,各島主用盡了各種手段,真正讓各島主遷出去的百姓只有數萬戶,而非是朝廷規訂的七十多萬戶。

趙頊為此,還寫信拿鄭朗開了玩笑。其實他心中還是很高興的,這說明了朝廷對百姓的吸引力,百姓對朝廷的認可。

經濟上沒有為宋朝帶來難題,甚至會賺一點,就是以後,朝廷也未指望它能賺多少錢,但海外的開發,會使工商業更加繁榮,那麼商稅也會逐步增加,朝廷會得到隱形的一些收入。

難的是表面上的軍隊。

拿了各豪強的錢,朝廷需要出動軍隊去海外,這讓契丹會產生一些錯覺。

其實契丹人若是這樣想就是錯誤了,現在的海外是指南洋,天氣濕熱,朝廷出動的禁兵並不多,多是從南方用厚帛半命半雇性質,調過去的鄉兵以及僱傭的一些民兵。

整個宋朝軍事力量重心還是在北方。

現在出現這種情況,有兩種辦法對付,一個立即將這些反叛分子抓捕起來,沒有他們做內應,契丹又不敢出兵。一個坐視他們發展,引契丹軍隊西下,戰上一戰。

鄭朗將這些情況分析一遍,然後問道:「六殿下,你認為應當如何?」

這就是鄭朗的啟發性教育。

「與契丹人戰能勝否?」

「若說以前,我朝未與契丹簽訂澶淵之盟時,實際雙方交戰互有勝負,不過高梁河之戰,讓大家皆蒙上了陰影。但公平來說,契丹軍隊戰鬥力那時還是在我朝軍隊戰鬥力之上的。但現在我朝兵器遠比契丹先進,河湟伐夏之戰,對許多將士進行了實戰錘煉,得到西北,也得到了大量騎兵,契丹主庸臣暗,不及我朝政治清明,若沒有其他因素,我朝軍隊與契丹相比,能略略佔據上風了,至少雙方能持平。」

「那麼可以打一打。」

「說說原因。」

「戰爭需要錢帛的,我朝將欠負償還了,不用擔心錢帛。」

「也能算一個原因。」

「靈夏路百姓不及河北河東忠誠,不過朝廷盡了善意,這裡算是我朝的大半個主場。」

「也能算。」

「多年生活在契丹陰影下,如今國力強盛,也應當打一打,洗刷這個陰影與以前的恥辱。」

「不錯,它算是一個重要原因。」

「還有鄭公的軍事能力。」

「呵呵,軍事非是我長,不過有一人。」

「誰?」

「章楶。」

伐夏戰爭中,章楶調到北河套,心中有些怏怏不樂,不過看到王郭的下場,現在心中應當幸慶了。其實鄭朗對章楶很看重,甚至認為舉宋能超越章楶的只有二人,岳飛與孟珙。不是說其他人不行,潘美、楊業、李繼隆、曹瑋、王韶、狄青、韓世忠、狄青、李寶、劉錡、余玠、杜杲都能算是一代名將,但這些人與章楶相比,不會超出太多。至於曹彬與劉光世、張浚,好洗洗去睡覺了。

鄭朗又問道:「殿下,國家財政情況雖轉好,可國庫並沒有多少盈餘,與契丹爆發戰爭可不是花費幾百萬緡能解決的,會達到幾千萬緡,甚至幾億緡。若是那樣,又該當如何?」

趙煦深思,顯然這個問題超出了他年齡的範圍。

大半天後趙煦反問道:「鄭公,那應當如何?」

「速戰速決!」

「而且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張元吳昊這兩個漢奸,西夏確立了正統,儘管我朝花了無數錢帛,甚至陛下認同老臣的建議,將整個靈夏路鹽政採用了通商法,化解鹽政矛盾。但還有一些貴族對舊夏國念念不忘。未平之前,可以鎮壓,平定後只能安撫。可這些人一直心懷復國夢想,又有契丹在邊上側應蠱惑,終是靈夏路的隱患。未發作,不好動手,一動手會讓百姓怨恨。一爆發,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鎮壓,將這一弊端徹底解決。」

鄭朗開始坐下來思考。

向趙煦說了很多,僅是一個靈活的教育方式,以他十歲的年齡,鄭朗不可能指望趙煦會有什麼好辦法的。

倒是李憲激動了:「鄭公,要讓我做監軍。」

「你不怕啊?」

李憲鬱悶地不能回答。

……

天氣眨眼之間就到了四月。

鄭朗寫了一份辭表:臣年幼潑賴,後自持文字輕俏,奈章獻太后仁宗皇帝撥臣於郊野壟畝之中,以少年知太平杭州之重任,臣越加輕薄……反正是他得到幾個皇帝重用重負,沒有做好,犯了很多錯誤,如今天下略略太平,而且也老了,請求趙頊准許他致仕。

趙頊不同意,寫信責備鄭朗,夫子說國家清明,當出世治國治民,你在西北活得活蹦亂跳,為何置國家百姓不顧,要求致仕?朝野內外更無人嫉功彈劾你,朕不准,還得給我在工作崗位上站好著。

鄭朗又寫奏折,說當年伐夏未開始時,老臣就說過,等到西夏事了,臣要告老還鄉。如今靈夏路太平無事,臣有言,必須遵守。

趙頊沒有回話,在朝會上,又在報紙上就鄭朗這件事發起大家爭議,是誓言重要,還是國事重要。

前面消息傳出,不僅是靈夏路百姓挽留,其他各路百姓士子紛紛上書請求朝廷挽留鄭朗。范仲淹德操好,可人過於峭凜,鄭朗脾氣卻是很好的,改革引起許多爭議,但他並沒有一刀切斷,反過來用了各種手段化解。恨的人少,愛的人多。就是人在西北,偶爾也在國事操勞。並且為了國家風裡來雨裡去,哪裡需要立即到哪裡,從不計較官爵名位。

到達他這個高度,那是需要仰望的,甚至朝中士大夫攻擊王韶郭逵高遵裕,都沒有敢攻擊鄭朗。

特別是靈夏路百姓,鄭朗手段不算軟,比如伐夏時的殘酷鎮壓,但治理時卻是十分地用心,處事公正,呆在靈夏路這幾年,足跡踏遍了靈夏路十五州軍每一個角落,替各部族調解矛盾紛爭,向百姓問寒問暖。

而且與其他漢官不同,鄭朗對羌人、蕃人從來沒有抱有什麼岐視感,至少做到了趙頊所親書的那幾個大字:尊重、互助、友愛、共贏!

聞聽鄭朗要致仕,離開西北,許多百姓如喪考妣。

在這種氣氛下,趙頊更不准許。

鄭朗雖留在興慶府,不過人心多少有些不安。

就在靈夏路人心不安,也有些擔心彷徨之即,契丹突然打著扶助李秉常親政,還西夏故國的旗號,兵分四路向靈夏路發起了進攻。兵力並不多,惕隱耶律坦,奚六部禿裡耶律郭三率四萬大軍自金肅軍向西,一指府州,二指銀州。右監門大將軍耶律燕奴率兩萬兵馬自河清軍出,兵指地斤澤。西北路招討使耶律阿魯掃古率領兩萬白達旦、達底裡部、撥思母部征來的兵力,兵出陰山,直指北河套。阻卜酋長余古赧、愛的率三萬阻卜聯軍攻向賀蘭山。直屬的契丹軍隊只有六萬兵馬,其餘的都是契丹羈縻部族的聯軍。

不過此時非是耶律燕哥兵馬去西夏之時,那時候宋朝在西夏堆著近六十萬兵馬,二十多萬民夫,耶律燕哥不敢動彈了。而此時,整個靈夏路宋朝只駐紮了不到四萬禁軍,還有一兩萬蕃兵。並且因為鄭朗要離開,人心有些混亂,至少無論怎麼換,來的大臣在政務上肯定不及鄭朗了。還有那個底氣……

兵馬不多,在牌面上卻超過了宋朝。

大義上扶持李秉常,也得到一些靈夏路百姓支持。

又來得十分突然,有些奇兵作用。

而且經過鄭朗三年半時間的治理,宋朝大肆的投入,南北河套到處是禁牧區,樹林,草場,六月正是草長時刻。又在許多地方種植玉米麥子,遠非以前苦哈哈的西夏,此行連糧草都不要帶了。

四路兵馬浩浩蕩蕩而來,速度奇快無比,一路南下,勢如破竹。

兩國雖然表面上和平,實際各有各的心思,但久未開戰是真的。

聞聽契丹軍來,鄭朗略有些失措,不得不將靈夏路各州府的軍隊一起向前線調動。

就在這時候,西夏宗室嵬史阿吳、嵬名麻胡等人,與原來西夏的一些貴族、族酋聯手在後方興慶府、宥州、夏州、銀州、石縣發動暴亂。

興慶府因為有鄭朗坐鎮,還有留守的軍隊,雖有數百人突然發動暴亂,迅速被擊敗,大多數當場斬殺,只有少數人逃了。然而其他三州一縣,因為兵力抽空,暴亂規模迅速變大,並且向城外各部族蔓延開來。

也就是說前方宋軍在與契丹人惡戰,後方黨項諸族叛變的兵士很有可能與契丹人對宋軍聯手夾攻。

叛亂規模在迅速擴大,但這些年各州的變化是有目共睹的,真正願意參加叛亂的部族與百姓並不多。於是這些叛亂的人在羞怒之下,大肆燒殺搶掠。

直到形勢變得漸漸惡劣起來,慶州知州李舜卿與鄜州知州種誼這才率領一萬鐵騎從兩州前來支援。

但一動身兩軍速度就變得飛快,加上這些年大修了許多道路,交通便利,更提高了行軍速度。

隨著兩支宋軍到達,叛亂迅速被扼殺。

幾乎同時,代州知州游師雄率領河東將領張整等人兵出雁門關,迅速將契丹武州奪下。

李浩、姚雄二將兵出火山軍,這時契丹西東勝州整個兵力抽出,在屈野河畔與宋軍鏖戰,諸城空虛。二將迅速奪下寧邊州城,金肅軍城,撲向河清軍城。

王厚又兵出陰山,實際茫茫陰山有許多山谷,想要潛伏一支規模不大的軍隊太容易了。但這支宋軍正好將耶律阿魯掃古的後路切斷。還有一支,那就是攻向賀蘭山的阻卜軍隊。不過鄭朗沒有將他們當作一回事,非是不勇敢,而是這數年來宋朝與阻卜商貿來往密切,關係十分友好,雖然余古赧、愛的兩個族長忠於契丹,但北阻卜諸族當中多數部族對宋朝不惡,就連他們兩人自己部族中都有些戰士對宋朝的富足充滿了嚮往。兵力本身就不多,加上士氣又不旺盛,並不足以為害。

這時章楶才在前線現身。

刻意將他調過來的,但為了讓對方輕視,刻意隱瞞了消息。

在他指揮下,折克行、折可適、高氏兄弟、燕達、曲珍諸將於屈野河、地斤澤與豐州城三個方向正式反擊了。

此戰,宋軍又出現了一種新式武器。

鄭朗最嚮往的步槍始終未研究成功,非是理論不行,理論站在前沿的,而是這時代整個工業基礎與科技術太落後,加上鄭朗的圖紙是後裝槍,他記憶的知識又不完整,所以進展不大。但研究出來另一種武器,手榴彈。屬於原始的手榴彈,不過威力卻是很強。

打到現在,在前線僵持時,宋軍用了火炮,用了神臂弓,不過為了迷惑契丹人,這種武器一直沒有運用。隨著李種二人將叛亂鎮壓下去後,趕赴前線支援,宋軍拉開了反攻的號角。

又因為後路為宋軍切斷,契丹人心不安。特別是手榴彈,這種手榴彈技術有些目不忍睹,甚至必須點燃火舌後拋投出去才能爆炸。但勝在輕便,裡面又裝著許多鐵砂,火藥也是黃火藥,它一面世,就成了契丹軍隊的惡夢。

經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戰役過後,契丹軍隊終於潰敗。

這一戰宋軍傷亡了數千人,但前後擊斃了近萬名契丹兵士,又俘獲了一萬多名戰俘,連耶律燕奴、耶律郭三這兩個主將也被生擒活捉。

不過隨後游師雄與張整在契丹援兵未至時,徐徐帶著從武州城中收繳的物資,退向雁門關,李浩與姚雄同時也押著物資返回火山軍。

戰爭來得快,去得也快,六月初契丹入侵,七月中旬戰爭就結束了,雙方傷亡有些重,不過對於宋遼兩個龐大的國家來說,都不算什麼。關健這一役宋軍勝得很是輝煌。

接著趙頊派出使者,責問耶律洪基,為何無故不顧兩國友好,發兵西北?難道我朝有負貴國。慶歷戰爭,契丹不從中調解,反而勒索了歲幣。熙寧大旱,契丹再次勒索疆域。除了歲幣,為了解除你們的財政困窘,多次以高價購買貴國所產的皮毛牲畜,僅是朝廷為此就撥款七百多萬緡。還有,考慮到你們契丹缺少糧食,前面花了無數錢帛,許多兵士的傷亡得到的雜糧種子,後面就派使通知貴國,將種子與培育方法一起交給你們。可你們契丹的種種做法太讓人失望了。

現在要打,我們就打,大宋不再對你們契丹做出任何退讓。要和也行,甚至還會給你們契丹歲幣,但那非是納,非是獻,而是歲給。若是依照有些強硬的大臣,連歲給都不行,而是歲賞。賞給你們契丹的。

西夏問題解決了,國家財政也健康了,兵強馬壯,宋朝第一次對契丹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第九百三十章 雪(終)

八月,黃河上傳出一件奇怪的事。

一個遊客無意中來到開封城北的黃河,突然喊道:「黃河清了。」

實際根本未清,不過這些年,宋朝投了許多錢帛下去,除了黃河上游幾百里外,餘下的主流與支流兩岸九成以上地區遍佈樹木草地,河水泥沙含量漸漸降低。正好秋水伊平,又久未落雨,沒有多少泥沙衝向河水中,河中泥沙含量進一步減少。河水未清,還是很渾濁,但遠遠看上去,略略有些白意,而非是像以前那樣渾濁不堪。

對於久在黃河邊的百姓來說,這已經很神奇了。

並且又是在宋軍輕鬆地擊敗了契丹軍隊的辰光下,於是無數京城百姓湧出城外觀看。最後居然驚動了君臣,趙頊帶著諸大臣一起來到河邊。一條黃河養育了華夏文明,可人類過於透支,黃河造福百姓,也將百姓害苦了。

王珪誇張地伏在河邊說道:「陛下,這就是祥瑞啊,這才是真正的祥瑞。」

但不久後一場秋雨落下,河邊又再度變黃了。但這件事迅速傳遍五湖四海,越傳越神奇。

在陰山那邊,卻有一場浩大的工程在施工。兩國戰爭結束,朝廷迅速撥下一千三百萬緡錢,先是在陰山各個峪口修建關卡,這是暫時的,若是以後得到幽雲十六州,一直要修到東陰山尾端,與燕山相連。然後於牟那山南部開始,一直到黃河,跨過黃河到宋朝府州地界,修建一條長達三百多里的新長城。

這道長城修起來,也就是以後你們契丹不要打靈夏路主意了。

若打也可以,從北阻卜穿過茫茫的沙漠,襲擊賀蘭山西側沙漠綠洲裡的各個部族。但那樣,用兵少了不得功,用兵多了又不值。而且這一隔,西夏少數人也失去不軌的念頭。

也能看成另一個意思,我們宋朝只想得到西夏,不要說原因,西夏將我們宋朝害苦了,但對你們契丹沒有敵意,甚至用長城關卡主動與你們契丹的雲內州、東勝州、天德軍隔絕起來。

這項工程有點兒大,估計要到明年秋後才能完成,但那時候是交給章楶了。

鄭朗這才寫辭呈。

其實原先那幾封辭呈,是刻意唱給某些人看的。

非是想擊敗契丹,一旦正式與契丹開戰,也就是收復幽雲十六州之始,那得做許多準備工作,並且國庫也需要大量儲蓄,現在還未到時候。最少要等五年後,還要看契丹國內的情況,以及其他的時機。

之所以要打一打,如趙煦所說,宋朝多年生活在契丹陰影下,如今國力強盛,也應打一打,洗刷這個陰影與恥辱。主要還是針對靈夏路某些人,這些人又不大好處理,未謀叛之前,就是有了證據,若輕處理不管用,若處理得重,百姓多少有些怨氣。

於是用那個辭呈,造成靈夏路百姓人心動盪,再加上其他的種種假象,勾引契丹發兵。契丹發兵,這些人必叛亂。在開始時,鄭朗除了興慶府不能讓它亂外,其他幾個地方故意讓它們叛亂擴大。

那麼誰想謀叛,全部顯露出來了,而這些人中間良莠不齊,有許多人燒殺搶劫。這就讓鄭朗找到嚴懲的借口與理由。擊敗契丹後,少數人十分聰明地逃向契丹,還有一些人到處躲藏。鄭朗將他們所犯下的罪狀一一列出來,公佈於各州各縣城門口,派人抓捕。

經過這次肅清,靈夏路境內不安定因素大幅度下降了。

這時候又發生一次變故,李秉常本來身體不好,經這一嚇不久病死。宋朝又扶立李秉常的兒子李乾順為河西郡王夏國主靈夏節度使,但賜名為趙乾順,並且因為此次叛亂,各個宗室或逃或殺,剩下的人不多了,於是將這些宗室子弟與趙乾順一起帶到京城。

夏國主稱號還在,但至此,夏國真正實亡名也亡,西夏成為一個歷史。

看著黃河兩岸勞碌的百姓,鄭朗說道:「質夫,雖西夏宗室一起帶到京城,但還是要善待百姓啊,沒有十年時間感化,靈夏路百姓未必對朝廷有多少忠誠。」

「放心吧。」

「另外多注意一下契丹動靜,以後幽雲十六州就指望你了。」

鄭朗要離開西北,將章楶請來,一是為了指揮戰役,二就是代替鄭朗經營西北,經過這一役過後,契丹多半暫時不敢對西北有什麼想法。過了幾年後,非是契丹有想法,而是宋朝有想法了。當然,也要看,若是耶律洪基奮發圖強,或者趙頊去世,都不能對幽雲十六州下手,那怕國庫的錢帛再多。但也為了防止萬一,有章楶坐鎮,契丹人就是來了,也會被打得頭破血流而去。

不過鄭朗辭呈到了京城卻沒有了消息。

直到十月末,京城才有一封姍姍來遲的聖旨,讓鄭朗判西京。也不能真的讓鄭朗在西北苦寒之地呆上一輩子,並且鄭朗也到了六十九歲高齡了。難道讓鄭朗來一個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因此將鄭朗詔回洛陽養老,但不准鄭朗致仕。

鄭朗未遵旨,直接拒絕。

既然要致仕了,那麼就得弄一個一清二楚,何必掛一個虛名惺惺作態?

傳旨的太監只好領旨回去。

就在這時,一個小道消息在宋朝開始流傳,它揭露了一個可怕的真相,那就是李貴的真正身世。世人所知道的是趙念奴為婆婆所逼,離家出走,淪落到了鄂州,讓張亢手下找到了。

但這個小道消息非是如此,而是說趙念奴並不是在鄂州,她奔向辰州向鄭朗求救。因為在路上失去了錢財,一度淪落成乞丐。剛找到辰州,兩人同時出事,綁架到了那個山洞,冬天寒冷,兩個抱作一團,然後什麼事該發生的一起發生了,這才有了李貴。

消息傳出後,許多人恥笑。

甚至更多的人打抱不平,趙念奴在京城,但不好詢問,可崔嫻也在京城,於是有貴婦人旁敲側擊,但沒有想到崔嫻居然承認了此事。是真的,不是流言!

這一下子炸了營。

鄭朗功勞很高的,可功歸功,過歸過。

許多言臣上書彈劾,有的人話說得難聽一點,那就是雖人之有欲,但那是公主,如果實在憋得難受,寧肯能揮刀自宮,也不能與公主發生什麼。說者都是很輕巧的,真攤上他們自己,看他們能不能揮刀自宮。

鄭朗開始從神壇上一路下跌。

還有人大臣彈劾,既然犯下如此大錯,還有何顏面繼續在朝中做官。就在這時候,高滔滔於宮中設宴,對群臣說了一句:「這件事自始至終鄭公就不想隱瞞。前面救出來,後面就將事情經過親自稟報了仁宗皇帝,而且哀家也知道此事,司馬光與王安石同樣知道。所以鄭公一再拒官爵,但無論是仁宗皇帝,還是哀家,或者是陛下,都強行勒令鄭公將此事隱瞞。不為他故,若沒有鄭公,何來河工?若沒有鄭公,何來熙寧變法,國家富強,何來收復河湟靈夏?大宋又何來這等盛世華年?諸位,不要再以小人之心置君子之腹了。」

就是這一句話,讓所有言臣不能再言。

高滔滔又說道:「諸位彈劾鄭公,哀家理解,可想一想鄭公一生為大宋所做的一切,就是這點錯誤又算什麼?並且知道此事真相的人不多,真相不會是哀家陛下與王安石、司馬光散佈出去的,散佈真相的人是鄭公自己……他要致仕,陛下一直不肯,這是鄭公逼迫陛下准許他致仕啊。」

「諸卿家,鄭公這一生為了宋朝奔波不休,過得太苦,真相散佈出來,哀家與陛下也不得不准許他致仕……難道諸位還想讓他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度過晚年嗎?」

……

元豐十年,西曆1087年,鄭朗七十歲,威廉一世去世,但因為他的出現,英國轉守為攻,以後戰爭主要是在別人的國土上發生,為後來的英不列顛王國的出現打下了基礎。

但整個歐洲仍然在黑暗時代,此時距離歐洲大航海時代僅有近三百年時光,距離歐洲工業文明時代還有五百多年時光。

宋朝剛剛與契丹進行了一場中型規模的戰役,並且贏得十分光彩,同時國內諸島主們還在拚命地勾引百姓向南洋遷移。遷移的百姓並不多,但這個古老又封閉的國度,終於步履艱難地邁出了第一步……

……

元宵佳節,滿京城火樹銀花。

國家財政轉好,想收復幽雲十六州,還得要儲蓄大量錢帛,不過朝廷不用再像以前那樣勒緊褲帶過日子了,趙頊拿出一些錢帛大肆賞賜,又免去了一些災區的兩稅,並且又從內藏庫撥出三百萬緡錢救濟京畿地帶的貧困百姓。

高滔滔一句話,替鄭朗下了一個定論。

鄭朗終於退致仕了,但宋朝仍在飛快地發展著。

想到鄭朗,許多百姓仍然唏噓不止,不過也阻止不了他們的快樂。

夜色來臨,御街上載歌載舞,趙頊帶著群臣於宣德門上觀看燈山。其實鄭朗的秘聞傳出來,許多大臣都喘了一口氣,一個人品德到了這種地步,其他人除了敬重外,還有的就是十分難受,因為他們根本做不到。這些年無論他們做了什麼,都生活在鄭朗龐大的陰影裡。鄭朗為了致仕,自己主動走下神壇,許多人感到莫明的輕鬆,包括剛剛去世的王珪,以及蔡確、孫固……

不過趙頊一直不開心,自從下詔准鄭朗致仕後,他就感到惆悵萬分。

鄭朗想的實際是為了整個這個國,但他不會說的,趙頊卻認為鄭朗忠的是趙氏這個大家。

盯著外面歡鬧的人群,孫固捻著鬍鬚說道:「盛世華年啊。」

趙頊也不作聲,就在這時,一個太監匆匆來到趙頊身邊悄聲說道:「陛下,鄭公返回速度很快,到了洛陽後迅速趕向鞏縣,大約不想驚動各地地方官員。」

趙頊苦笑了一聲,喃喃道:「鄭公,你真想撇得一乾二淨?」

確實撇得夠乾淨了,以前趙頊不知道怎麼回報鄭朗,於是封賞鄭朗為河西郡王,居然還沒有幾人反對之。但讓鄭朗果斷拒絕。趙頊下旨准許鄭朗致仕,但還帶著一連串的官職爵位。鄭朗又寫奏折說老臣以前犯了錯誤,得仁宗陛下,英宗陛下,兩位太后與陛下不嫌,繼續重用老臣。老臣所做的一切,也不足以回報幾位陛下與太后對老臣的器重。既然致仕,又有何臉面帶著官職爵位。

辭去了所有官職爵位,然後與章楶交接,以布衣身份返回中原來了。

身邊的幾個大佬聽後,一個個默默無語。

趙頊忽然又問道:「你估計他什麼時候能到鞏陵。」

繞道鞏縣,必是去祭拜仁宗陵墓的。並且趙念奴帶著李貴一家子也去了鞏陵。

「鄭公老了,西北苦寒,他身體漸漸不如往日,來的時候聽說又染了一些風寒,不得不改乘馬車回來,不過若是快,今天傍晚時分能到鞏陵。」太監歎息道。

多好的一個大臣啊,說老也就老了。

趙頊在城樓上踱來踱去,突然說道:「備馬。」

范純仁一把將他拉住問:「陛下,你要做什麼?」

「朕要去鞏陵。」

「不可啊。」大臣們伏倒下一大群。

「誰敢攔朕,難道你們真想鄭公如此灰暗地回來!」

說完趙頊飛快地下了城樓。

諸臣一個個傻了眼,阻止不了皇上,但也不能讓皇上這樣去,於是亂成一團,有的大臣宣侍衛騎馬保護,有的大臣會騎馬的四處找馬,要伴隨趙頊左右。

……

天未亮,鄭朗起床,崔嫻翻了一個身問:「官人,你要做什麼?」

「我們起床吧。」

「這麼早?」崔嫻看了看床邊的沙漏奇怪地問道。

「終於能休息了,我一時睡不著,不如起來,悄悄祭拜仁宗陛下,我們就返回鄭家莊,省得官員來打擾。」

「是鄭鎮了。」

「唉,是工業化的代價,大約老家也沒有以前那樣幽靜了。」鄭朗有喜有憂地歎了一口氣。

「什麼工業化?」

「就是作坊……」鄭朗解釋不清楚,索性穿衣服。

另一邊趙念奴也驚醒了,從隔壁房間裡走出來。隨之李貴夫妻與他的孩子也走了出來。

看著趙念奴,鄭朗愧疚地說:「殿下,這麼多年,我才給了你們母子真正的身份。」

其實鄭朗派人將真相迅速散佈,非是為了致仕,而是為了這兩個字,身份!大臣對他喜也好,恨也好,彈劾也罷,反正他無官半身輕,都不會在意,但不能再讓趙念奴與李貴委屈下去。

天色仍然黑暗一團,一家人從客棧裡走出來,走向永昭陵。

……

趙頊在前面騎馬狂奔,後面許多老臣在馬背上氣喘吁吁,還有的大臣在心中打著草稿,準備用什麼言語彈劾皇上這次冒昧的舉動。

天色終於昏昏亮。

趙頊也不知道鄭朗住在哪兒,但似乎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似的,逕直奔向永昭陵而來。

來得巧,正好鄭家在永昭陵前燒紙錢,燒的還有另一樣東西,一個高大的木馬,上面騎著一個儒衫佩劍文官,樣子頗似鄭朗本人。文官手持著一張地圖,藉著火花,能看到那是一張大宋疆域圖,包括河湟與西夏。

趙頊扭頭衝著諸侍衛與大臣們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們禁聲。然後悄悄走了過去。

正月峭寒,並且天空中飄揚著一些小雪花。

西曆1087年天氣是比較冷的,史載自冬京師大雪連月,至春不止。雖然到了正月,京城仍然時常落雪。這個黎明所落的雪算是小的了。

走近,趙頊盯著那個木馬,這段來歷他是清楚的,宋仁宗死,所帶無物,唯獨帶著一個玉馬陪葬。雖國泰民安,未收復西夏,終是趙禎一生最大的遺憾。

其實後來有一個機會,但錢帛有限,選收復西夏或者河工,趙禎選了河工。不過這件事,鄭朗提及,也時常悶悶不樂。

此時,鄭朗認真的燒著這個木馬,眼神卻有些飄忽,他的家人也發現了趙頊帶著群臣過來,趙頊仍然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然後認真地看著鄭朗,這一別就是好幾年時光了。

原來那頭白髮雖白,但還有些光澤。幾年過後,西北的苦寒,使得這頭白髮光澤全無,變成一團枯槁。就連原來健康的身體,也漸漸有些佝僂。趙頊盯著這頭白髮,這個佝僂起來的身影,鼻子酸酸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一滴滴濕潤。

天光漸亮,一輪紅日居然冉冉升了起來,在紅光拂拭下,雪染上了一層粉色,天地間似乎在剎那蒙上了一層瑰麗的光彩。

陽光溫暖的照著大地,滿地的白雪在陽光照射下,無比的晶瑩剔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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