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 作者:老莊墨韓 申明:本書由奇書網(Www.Qisuu.Com)自網絡收集整理製作,僅供預覽交流學習使用,版權歸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歡,請支持訂閱購買正版. 總序 小樓大系總序 小樓大系總序 小樓,並不是一座樓。 小樓是萬山深處,密林之後的一處山谷。 那本來是一片荒僻之地,山深林密,幾乎沒有人知道,山最深林最密處,有那麼大一座山谷。 一切源自於一場俗套至極的追殺。武林正邪紛爭,無數武林高手圍剿某個大魔頭,大魔頭逃入山林深處,各派高手聯手追進山林深處,然後再也沒有出來。各門各派數十年不斷派人尋找,無數精英,進入山林深處,都如泥牛入海,再無蹤跡。 直到各大門派再也承受不起損失,悄悄把那處山林列為禁地。 很多很多年之後,大魔頭忽然出現在江湖上。人們問起他當年之事,他只微笑著答,那些人打擾了小樓的寧靜,所以再沒有機會走出小樓。 大魔頭很快再次消失在江湖上,沒有人能找到他,就如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那山谷叫做小樓,小樓中到底有什麼秘密,小樓中,又到底有什麼人? 再過若干年,又是一場俗套至極的追殺,武林魔長道消。正道高手幾乎喪失殆盡,僅存的幾個人拚死衝入密林,衝向那個被叫做小樓的武林禁地。 魔功蓋世的魔教,火器無雙的霹靂堂。擅用毒藥和暗器的唐門,盡起精英,聯手殺至,然後,就靜悄悄再也沒有後文了。 邪道勢力為此大挫,江湖正道乘勢而起,終於驅盡邪魔。 於是,關於小樓的傳說,越來越玄,越來越詭異。人們說,小樓有無數絕世秘笈,小樓中,任何一個人走出來,都足以天下無敵。 人們說,小樓以黃金鋪地,琉璃做瓦,所有的寶物珍奇,都如瓦礫沙塵一般平凡。 有人說,小樓是神仙清修之地,凡人侵入,本當承受天罰。 有人說,小樓的所有女子,都是仙子般的美人,世間難得一見。 有人說…… 在如水一般的歲月中,小樓的傳說越來越神奇,越來越玄妙。 某朝某代某年,塞外蠻族大舉入侵,中原朝廷闇弱,無力抗擊,步步後退,半壁河山,淪入異族之手。 蠻族的大軍剛好來到萬山之外,蠻族的帝王剛好聽說了小樓的故事,遙想那傳說中的無數珍寶明珠,美女麗姝,他朗聲大笑,「孤投鞭之處,江流可斷,何況這小小山林。」 於是,十萬大軍,侵入山林深處,尋找那傳說中的小樓。 然後,十萬個生靈,悄無聲息地消失於人世。 中原朝廷輕而易舉收復失地,反攻蠻族,蠻族精銳盡喪,國中幾個王子爭王位爭得天昏地暗,無力御外,俯首稱臣認輸。 從此,小樓所在的大山叢林,被朝廷劃為聖地,代代祭拜。 時光流逝,天下合久而分,分久而合。紛爭幾許,由來不絕。 也曾有英偉帝王,征服四方,也曾有一代梟雄,震懾天下。但只要對那神秘的小樓有嚮往,有不服,有探索之意,那麼不管他們多麼小心,不管他們派出多少人才,結果都只有無聲地消失。 有人曾舉火焚山,要把掩護小樓的密林全部燒光,看看小樓的真面目,卻在起火的當時,天降大雨,火滅則雨止,再生火時,暴雨再下。循環往復,竟有一年餘,所有參予的軍隊,官員無不深信有神靈守護,寧肯抗旨也不敢再奉命了。 有人曾劈山引水,要以萬丈江濤淹滅小樓。豈料半夜江河改道,數千里沃土,變為澤國。 在那以後,再沒有人敢言「小樓」二字,再沒有人敢動小樓的心思。 縱然是一方帝王,蓋世豪強,只要對小樓稍有覬覦之心,身邊的忠仆下屬親人,無不拚死力諫,史冊上,甚至有大臣為阻皇帝派兵探查小樓,而撞死在金階之上。 從此,小樓,成為全天下的禁地。沒有人敢靠近那大山,沒有人敢走入那密林。 任紅塵變幻,人世紛爭,小樓卻超然於世事之外,安靜地看人間悲歡喜樂,分分合合。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一章 - 楚若鴻 「出去,全都給我出去。」少年稚嫩的聲音裡帶著無可比擬的憤怒。 「臣等一片忠心,請皇上三思啊。」白髮蒼蒼的老臣們,在階前叩首,直磕得額上流血,亦不停止。 少年憤怒得隨意抓起案上金印,就想擲出去。 「皇上。」一排的臣子跪地叩首。 少年咬咬牙,憤憤然地把金印再放下。他一直在努力著,想要當一個好皇帝,想要名垂後世,想要治國安邦,面對這麼多臣子的苦諫,面對三朝老臣的血淚,他若憤然而起,他若發脾氣,他若打人,史書上就是永遠不能抹去的污點。 所以,他只能咬著牙,沉住氣,把心中的憤怒全都吞回去:「為什麼你們全都要逼朕,輕塵是朕的功臣,是朕最信任的人,他不會叛國,他不會出賣朕,永遠不會?」 「皇上,臣等並不是不信任方候爺,但是,萬事總有因由在,即然我軍的探子,查到了他與敵國通信的證據,我們至少要把候爺調回京來問一問,請他暫時把兵權交出來一陣子,這也是為了方候爺好啊。皇上,國家大事,天下安危,切切不可兒戲。」 「朕不能那樣對他。」少年帝王的眼睛都紅了「他在邊境苦抗敵兵,一再寫本章說軍情緊急,他不能離開軍隊一步,朕若臨陣易帥,他怎麼想,軍隊怎麼想?」 年邁的老臣老淚縱橫:「皇上啊,天下為重。」 年少的新貴憤然進言:「天下是天子之天下,而非他方輕塵之天下,天下人如何看,朝廷百官如何想,社稷如何才安定,這些哪一件不比他方候爺的想法重要,至於軍隊,軍隊服從的到底是皇上,還是方候爺?」 這樣冷厲的話太過尖銳,尖銳得讓年少的楚國皇帝全身一顫,惡狠狠向進言者瞪了一眼,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只是氣急敗壞地從御座下走下來,轉身就往御書房外去。 幾個臣子們跪下來攔在面前。 少帝楚若鴻再也顧不得帝王風儀,伸腳把幾個大臣踹得東倒西歪,就這樣快步跑了出去。 他在御道上飛奔,大聲喝斥著讓所有人遠遠躲開,無所顧忌地抬起頭,放聲大喊:「輕塵,輕塵,輕塵……」 低下頭,有什麼晶瑩的東西,在風中,墜落。 輕塵,快回來吧,告訴這些老混糊小混蛋們,你沒有叛國,快回來吧,不要讓我一個人,面對這麼多如狼似虎的傢伙。 繞過迴廊,轉過亭台,在一處大柳樹邊,他依樹坐下。池邊柳依依,池中水盈盈,望著清清池水裡,反映出他自己痛楚的面容。 池中的人那樣無助悲痛,一如很多年前以前,那個柔弱無力的孩子。悲傷無助時,只會躲在皇宮的一角,獨自哭泣。 直到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有人在身後問:「小殿下,你在幹什麼?」 他回過頭,看到了他永世也不會忘懷的笑容。 而今,有人說「皇上,方輕塵倚仗皇上寵信,獨攬大權,欺壓百官,望皇上明查?」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人初遇他時,他是一個宮女偶爾被臨幸所生的皇子,從不曾有人關注,從不曾有人愛護,兄長們個個能文能武,黨羽眾多,而他,連到太醫館召個醫官,給從小照料他的趙公公看看病的權力都沒有。 那個少年將軍就這樣來到他的身邊,在他沒有任何權勢可仗時,冒著天大的干係,保護他,照料他,教導他,如何做一個男子漢,怎樣堅強面對挫折,手把手教他練武強身,四處為他尋找大儒做老師。 那個時候,這些忠君愛國,義正辭嚴的臣子們在哪裡。 當所有人將他遺忘,將他冷落時,方輕塵微笑著給他溫暖。他那樣單純地依戀著方輕塵,一次次問他說:「你會永遠在我身邊嗎?」 而他永遠微笑著回答:「如果殿下需要的話。」 「方輕塵武將干政,目無聖上,見君不跪,無臣下之禮,當受重懲。」 他給他見君不跪之權,他讓他面君不必解劍,面對那麼多的政事,那麼多的是非,他張惶無措時,總是信任著他,期盼著他來為自己出主意。 於是,這成了他被滿朝文武所指摘的罪證。 「方輕塵擁兵自重。」 「方輕塵意圖叛亂。」 「方輕塵有奪政之心。」 這樣的流言永無休止,他卻只記得,在諸位皇兄爭得你死我活,後宮之中殺人如草不聞聲時,那人費了無數心血,頂住無盡地壓力,守護著他。那一場宮廷兵變,血雨腥風,軍隊已經衝進了皇宮,後宮的女人們紛紛自盡,皇族的王子們哀號著乞活,到處是刀光劍影,到處是喊殺呼嘯,只有方輕塵,一步不退地守護著他。 方輕塵的武功,可以在萬馬軍中,殺出血路而去,卻為了他而被牢牢困住,方輕塵的本領,可以在無數強敵的圍攻中,來去自如,卻一次次為了救他而負傷。 他還記得方輕塵用血肉之軀為他擋箭,他還記得方輕塵用有力的臂膀挽著連站立的力量都沒有的他。 他還記得無數呼嘯喊殺聲中,方輕塵回首的笑容,依舊溫暖如陽光:「別怕,只要我還活著,誰也碰不了你一根指頭。」 方輕塵保護他,在皇宮中苦撐了一天一夜,一直等到援軍到了,叛軍敗退,才脫力暈倒,最後那一刻,還抬頭對他微微一笑:「別擔心,我只是睡一會,很快就會醒來了。」 他記得他在方輕塵身邊放聲大哭,他記得他拉住方輕塵染血的衣襟,十幾個宮人用盡力氣,都不能把他拉開。 他記得年長的皇兄都被叛亂的三皇兄所殺,三皇兄伏罪之後,父皇也因這一場驚恐而死,只有年少的他,莫名其妙成了國家的君主。 登上御座的時候,看著無數名儒重臣,感受到他們眼中的冷漠和輕視,而這時,帶傷的方輕塵,來到他身邊,微微一個笑容,讓他挺直了腰,穩穩得登上高高的御階,轉頭面對無數向他俯首的臣子。 他的第一道旨意,是對方輕塵的封賞。 鎮國大將軍,護國公,掌三軍,參政事,佩劍上殿,面君不跪。種種隆恩殊遇。幾乎所有的臣子都跪下來苦諫不可。 而他只冷冷問,兵變的那一日,你們去哪裡了? 御階下,方輕塵凝眸看他,眼神帶過幾許不贊同,但是,最終卻沒有拒絕他的封賞。國事紛繁,年幼的他,手足無措,不能應對,只有求助於方輕塵。 他完全信任方輕塵,所有的國事,只要方輕塵說行了,他連看都可以不看,就笑著用璽。 那個時候,誰敢說方輕塵一個不字呢?那些名儒重臣,那些眼下個個鐵骨錚錚,動則就要撞牆,就要死諫的人,當時又在哪裡? 直到強敵犯境,他引兵拒敵,長守邊關,遠離朝堂,所有的指責,所有的罪名,所有的不是,全都如雨點一樣地冒了出來。 叛亂,不敬,恃權,淫人妻女,殺人奪財,種種匪夷所思的罪名一一冒出來。所有人指責他的時候,都義正辭嚴,彷彿真理就掌握在他們手中一般。 楚若鴻憤怒了,他喝斥,他責罰,庭杖,降級,貶官,能做的他都做了。然而,參奏方輕塵的折子還是越來越多,勸他把方輕塵調回來的進言依然越來越多。 他能怎麼辦? 殺人嗎? 不,君王對進諫的臣子如果拿起了屠刀,那國家就離衰敗不遠了。 哪怕被逼到極處,楚若鴻依然記得很久以前,方輕塵對他的教誨。 他苦苦地支撐著,哪怕滿朝非議。 臣子們說方輕塵權力太大了,皇室宗親們說軍隊只聽方輕塵的將令,而無視皇帝的君令。就連宮中太后太妃,自己母親家的舅舅表哥們,也開始一次次進言,方輕塵如何仗著皇帝的勢力,胡作非為。 他咬著牙聽下去,忍著氣把奏折看去,不管多少人非議,他都不在乎,他都不相信。 輕塵,輕塵,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召你回來。我多麼渴望你此時在我的身旁。我已身為皇帝,為什麼仍覺得還像幼時那樣無助,你若能在我身旁給我力量該多好。我如今前呼後擁,可是沒有你,我比幼時更加孤單。 輕塵,我多想你回來,不是因為三人成虎,不是因為聽信流言,僅僅只是因為,我想你。 但我永遠記得,你曾說過,國事為重,我永遠記得,我親口答應過你,不讓你有任何後顧之憂,全力支持你在前方,盡心衛國護民。 輕塵,我想念你。 你可知道,我一個人抵抗得太累太累了。很多時候,我也想乾脆像個暴君一樣,凡不合心意的進言者全部殺死,像個昏君一樣,再不理什麼國家,什麼百姓,什麼未來。我只想要保護你,就像你曾經保護過我一樣。 可是,我是皇帝啊,你教過我無數次,以國家為重,你答應過你無數次,要做一個好皇帝啊。 輕塵,我該怎麼辦? 輕塵,你知不知道,有人查出了你和敵國通信的證據,所有的臣子都聯名向我要求召你回來,解除你的兵權。那些白髮蒼蒼的老人,跪在石階上,在大太陽底下,一整天不肯起來,那以耿直聞名的御史,直接撞在金階的牆上,血流滿地。 太后雖然不是我的生母,畢竟是我的長輩,她現在都不肯進食,逼我一定要召你回來審問,否則就不進粒米。 輕塵,我快撐不住了,輕塵,你為什麼不在我身邊。 十五歲的楚國皇帝,在他初遇方輕塵的柳樹旁,發出無聲的吶喊。 然後慢慢地握緊他少年的雙拳,臉上漸漸現出堅毅之色。 「輕塵,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保護你的,就像你保護我一樣,我也絕不會捨棄你。」 少年君王在心中默默發誓,這個時候,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實現這諾言,這個時候,他確信,天可崩地可裂,他的輕塵,不會叛他負他。海可枯石可爛,縱然舉世皆非,縱然鐵證如山,他也絕不會動搖對方輕塵的信心。 這個時候,他是真的,如此以為的。 這個時候,他是真的,如此深信的。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二章 - 三人成虎 「參見皇上。」 「王師父快快平身。」雙手扶起這位在自己還是無人疼愛的孤弱稚子時,便傾心教導自己的老師,楚若鴻有一種見到援軍的感覺「王師父,你這次來是為了……」 「臣這次來是為了方候爺之事。」 楚若鴻心中一冷:「王師父,你也認為輕塵通敵?」 王遠之為當世大儒。當楚若鴻在深宮無人在意時,方輕塵去王府登門拜見,苦求了三日三夜,才說動王遠之做楚若鴻的老師。 當楚若鴻位登九五時,王遠之卻辭謝了高官厚祿,只領了個閒爵,在家中講學收徒。 除方輕塵外,楚若鴻心中,最重視最感激的,就是這位老師。 王遠之看楚若鴻驚慌的表情,微微一笑:「臣想說的是,所謂通敵,純屬污陷,絕非方候所為?」 楚若鴻心中一鬆:「還是王師父信得過輕塵。」 王遠之淡淡道:「我軍的三名探子被捉,居然可以全部從敵方的境內逃歸,還能從敵方帶回方候的親筆信,又能偷聽到敵方重將的談話。莫非敵國從元帥到士兵,全都是木石稻草之人不成。分明是方候踞守邊地,敵將難進寸土,所以才施出這等離間之計。再說,方候在我大楚是什麼地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凡有所奏,陛下無所不准,甚至可以帶劍上殿,面君不跪,他有什麼必要叛國?他叛國投秦,秦國還能給他更大的好處嗎?」 楚若鴻心胸大暢,笑道:「王師父說得有理,明日再有臣子進言,朕就這般質問他。」 王遠之看著少年皇帝歡喜的笑容,平靜地說:「臣認為,方候爺決不會勾結秦人,但臣同樣認為,方候爺的權力已經太大了,皇上,你該抑制一下方候了?」 楚若鴻臉上的笑容一僵:「王師父,你說過,輕塵不會通敵?」 「臣說方候不會通敵,但沒說方候絕不會叛國。」 楚若鴻臉色大變,厲聲道:「王師父!」 王遠之卻連語氣也沒有絲毫變化:「皇上,自你登基已來,給了他多大的權力。帶劍上殿,面君不拜。皇上可知,史冊上,只有謀位的權臣,才會在奪位之前,要求這樣的權利。代替君王參知政事,隨意批閱奏折,國家大事,百官禍福,由他一言而決。陛下信之而不疑,君權卻早已旁落。把國家礦藏最多地方指為他的封地,皇上可知,他的收入已經相當國庫年入的一半了。他的封地,比皇族最高貴的親王還要廣大。舉國軍隊,甚至包括天子近衛軍都由他隨意調度,而不需請旨,不必皇上用印。全國軍隊,所有的負責將領,都是由他舉薦,由他任免。皇上,這已經不是方候會不會反叛的問題,而是,任何一個稍有野心的人,擁有這樣的權力都遲早會反叛。就算他沒有野心,他身邊的人只要有野心,也一定會逼得他反叛。」 王遠之神色肅然,不顧楚若鴻痛苦的表情,目光定定地望著他,一句一句說下去。 「不,輕塵不會這樣對朕的?王師父,是輕塵三日苦求,才使朕得你為師,你為什麼也和別人一樣對待輕塵。」楚若鴻幾乎是有些哀懇地叫出聲來。 「方輕塵與我有私交是一回事,他如今的權威已經動搖了國家,這是另一回事。皇上,我即為帝師,就必須要為國家著想,絕不可公私不分。」王遠之平靜地道「其他人參奏方輕塵,固然有爭權攬利之心,但眼見國家大權如此集中在一個人手中,任何一個心憂國事的人,都不可能沉默。」 「可是,輕塵,他待朕這樣好,如果不是他,就沒有今日的朕……」 「方候的確有大功於國,但是,皇上,天子為天地所鍾之子,自有萬靈庇佑,若說無他則無君,那就是貪天功為己有,本身已是大罪。皇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他就沒有責任嗎?你對他的種種破例封賞,引來多少人側目,他居然沒有力辭而受賞,怎能說沒有私心,到如今,皇上再不做決斷,皇太后鳳體多日不進飲食已然不支,眾臣日夜跪於朝門,眼見又暈倒幾個,皇上,不孝之名,你如何擔當,日後史書之中,會怎樣記載於你。」王遠之眼神中有著歎息,語重心長。 楚若鴻咬著牙:「王師父,你也支持把輕塵叫回來審問嗎?」 王遠之輕輕歎息:「皇上,臣只是希望皇上能做出讓眾臣安心的決定。方候有大功於國,國家不可以負他。但是,適當地收回一些權利,略略約束一點方候的行為,這不是在害方候,而是在救他,在成全他,也是在成全皇上啊,要不然,就算這一次,皇上能不理群臣苦求,以後呢?再有莫測之變,誤的不止是皇上,也有方候自己啊。」 楚若鴻鐵青著臉,不說話,是啊,召他回來吧,不審他,不傷他,不害他,只是高官厚祿養著他,把所有的榮華富貴都給他,然後慢慢把兵權收歸天子之手。慢慢地讓百姓知道,大楚國做決定的人,不是方輕塵,而是楚王,不過,當然不可以讓輕塵被隔絕於朝政之外,朝堂上一樣有他的位置,他說的話,一樣重要,自己也一定會認真參考,只是做決定的人,一定要是自己。 好吧,就這樣吧。輕塵會理解的,他會明白我的心情的。 楚若鴻一遍遍對自己這樣說,但也同樣清楚地明白,一道召回的旨意,代表著背叛,代表著放棄,代表著很久以前,他曾經承諾過的一切都已煙消雲散。 在王遠之告退很久很久之後,楚若鴻依然呆呆坐在御書房,動也不動,內心掙扎不休。 看到皇帝這樣的痛苦,貼身服侍他的總管太監趙寶,低聲道:「可惜方候爺不在,往常皇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就往方候府上去,現在……」 楚若鴻神色微微一動,忽得站起身:「走吧。咱們出宮。」 少帝輕車簡從往鎮遠候府去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慈昭殿,太后微微一笑:「這趙寶倒還是個精乖人。」 一旁的賢親王楚良也微笑道:「鎮遠候府的蘇管家,也早安排好了。」 當朝太師方直冷冷道:「趙寶也好,蘇河也罷,都算是服侍了他們主子多少年的人了。」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買不動的人,只看你出的價錢有多高罷了。」太后慢條斯理地道。 楚良眼中冷色隱隱:「楚若鴻不過是個卑微宮女所生之子,有什麼資格居於九五,讓我們所有皇室宗親對他低頭。」 「但是,不除方輕塵,誰也動不了皇上。方輕塵此人把握朝綱,又掌控軍權,不除了他,朝中百官,誰也拿不到應有的利益。」方直無所顧忌地道。 「要除楚若鴻,必殺方輕塵,要誅方輕塵,唯有楚若鴻。那樣的人物,那樣的本領,也只有這個他一心扶助保護的君王,才殺得了他。」楚良冷笑道「只要沒了方輕塵,楚若鴻一個黃口小兒,沒有任何心腹,又能有什麼作為。」 「滿朝的進諫,百官上折。一些忠直臣子們,自以為驅除權臣,在我們的人的勸說下,居然抬棺上書,跪死朝門,再加上,王大夫子一心一意為國謀利,入宮苦勸,還有皇上那個早死的宮女生母的家裡人,只要給一些好處,人人跑來勸他們的乖處甥,他早已動搖了,相信今天去過方候府之後,就會立刻召方輕塵進京。」太后悠然道。 「但只是召方輕塵回來,而不是治罪。」 「今天即然他可以信心動搖,召他回來,明天就會因為疑心,而治他的罪。今天即然可以不願讓他掌握軍中大權,明天,也一樣不會願意,禁軍,御林軍,九城巡防軍繼續歸他掌控。所以,耐心一些,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太后平靜地說 「真的只需要一杯茶,就可以毀掉一代名將嗎?」楚良還是有些驚疑。 「楚若鴻再年少,再不懂事,畢竟還是皇帝啊。」太后淡淡一笑「哀家在這深宮之中五十年,見過三代帝王,深知帝王心術。一個君王,不管是明君還是昏君,不管年老還是年少,不管是任性還是嚴謹,在骨子裡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帝王,他們最根本的利益,絕對不可以被觸動,所以,很多時候,的確只需要一杯茶,就能毀掉一個蓋世英雄。」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三章 - 回來吧 園中花正紅,草正青,楚若鴻本來沉重的心情,不知為什麼輕鬆下來了。 對於鎮國候府的花園,他比御花園更熟悉。 多少回他偷偷從規矩嚴謹的宮中溜出來,扯著方輕塵在這池塘中摸魚,高樓上賞景。逼著方輕塵為他舞劍,為他彈琴。笑著一遍遍說,輕塵,你永遠不要離開我,我做一百年的皇帝,你做一百年的臣子,我們君臣,永不相負。 雖然方輕塵遠在邊關,但是,坐在他曾舞劍,他曾高歌,他曾豪飲的花園中,空氣裡,彷彿都有他的氣息。 鎮國候府的管家蘇河,親自捧了茶過來,恭敬地奉上。 楚若鴻隨手接過,隨意地飲了一口,含笑的眼神忽得一凝,然後微笑:「好茶,有賞。」 蘇河誠惶誠恐地跪下謝恩。 趙寶使個眼色,自有侍衛上前,賞下黃澄澄的金錠子。 楚若鴻卻站了起來:「朕想起來了,宮中還有些事,咱們就先回去吧。「 「上茶,還不給朕上茶來。」微笑著出了鎮遠候府門,微笑著進了宮門,微笑著走進屬於他的廣大殿閣,那面帶笑容的帝王忽然煩燥得大叫起來。 旁邊的太監打著寒戰雙手奉上剛沏好的茶。 楚若鴻只喝了一口,就一手擲在地上:「這是什麼東西,又是陳茶,今年新進的貢茶呢?」 太監全身顫抖,伏在地上:「皇上,按例,每年的貢茶至少還要有一個月才送進宮,這個時候,皇上,太后,用的都是以前的茶葉啊?」 「滾,沒用的東西,朕要喝新進的貢茶,現在就要,辦不好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年少的皇帝滿臉猙獰,拚命踢著只會在地上叩頭的小太監。 眼看著太監求饒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漸漸消失。其他人全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一下,更無人勸解一句。 楚若鴻力氣用盡,終於頹然坐下。連皇宮還沒有收到的貢茶,在鎮遠候遠赴邊境,根本喝不到的情況下,卻已經送到了鎮國候府. 「皇上,方輕塵倚仗皇上寵信,獨攬大權,欺壓百官,望皇上明查?」 「方輕塵武將干政,目無聖上,見君不跪,無臣下之禮,當受重懲。」 「方輕塵擁兵自重。」 「方輕塵意圖叛亂。」 「方輕塵有奪政之心。」 「當年我所認識的方將軍的確不會叛國,但是,皇上,自你登基已來,你可記得,你給了他多大的權力。帶劍上殿,面君不拜。皇上可知,史冊上,只有謀位的權臣,才會在奪位之前,要求這樣的權利。代替君王參知政事,隨意批閱奏折,國家大事,百官禍福,由他一言而決。陛下信之而不疑,君權卻早已旁落。封萬戶候,把國家沃土礦藏最多地方指為他的封地,皇上可知,他的收入已經相當國庫年入的一半了。他的封地,比皇族最高貴的親王還要廣大。鎮國大將軍,舉國軍隊,甚至抱括天子近衛軍都由他隨意調度,而不需請旨,不必皇上用印。全國軍隊,所有的負責將領,都是由他舉薦,由他任免。皇上,這已經不是,方候會不會反叛的問題,而是,任何一個稍有野心的人,擁有這樣的權力都遲早會反叛。就算他沒有野心,他身邊的人只要有野心,也一定會逼得他反叛。」 楚若鴻閉上眼,徐徐呼出一口氣,然後立起身,淡淡道:「傳旨,方候離京日久,朕日昔思念,特召之回京,邊塞事誼,交於諸將辦理。」 趙寶躬下身,恭敬地道:「是。」然後,悄無聲息地退走。 楚若鴻徐徐抬首,遙望遠方。 輕塵,朕沒有疑你,沒有負你,沒有捨棄你,朕只是太過思念你了。輕塵,你曾答應,永遠留在朕的身邊,所以,回來吧。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四章 - 方輕塵 「媽的,這般子秦狗,不管咱們罵他們祖宗十八代怎麼樣,就是不出戰。」 「那免戰牌一掛出來就不打算挪地方了。」 「這麼膽小,幹嘛又要陳重兵在邊境上,死都不肯退呢?」 「還不是指望咱們大帥快點回京?我說大帥,您乾脆回去得了。您一天不動,這班被你打怕了的傢伙就當定了縮頭烏龜,咱們可不得悶死了。」大將趙永烈,咧開大嘴笑著對主帥打趣。 方輕塵笑看帥帳著高呼酣飲的一眾將領,唉,看來自己這個元帥當得實在很失敗,永遠都是手下將軍們說笑的對象。 「不打仗也沒有什麼不好?軍人存在的意義是守護,而不是戰爭,如果真能因為我就震懾得他們不動干戈,我不介意永遠留在這裡。」 「大帥,你就別開玩笑了,你是什麼人啊,當朝一等公,皇上最信任的臣子,就算你肯留,皇上也捨不得讓你永遠在這風裡沙裡,陪咱們這些大老粗一起打仗啊。」趙永烈朗聲大笑。 眾人一起轟然應是,哈哈大笑。 方輕塵只是微笑搖頭,看外表很難讓人相信他的是一位將軍,出奇得俊朗,出奇地年輕,永遠帶著儒雅之氣,對每一個人都是溫和地微笑著。明亮的眼睛裡,彷彿無時無刻不帶著淡淡的暖意。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這樣的人,可以血戰沙場,可以威懾四方,這樣的人,可以讓無數鐵血男兒,甘心情願,為他效力。 幾乎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願意親近他,都願意和他做朋友,卻絕不相信,他可以百戰沙場,可以指揮萬馬千軍,幾乎每一個將領在見到他時,都只當他是得皇帝寵愛的一個近臣,理所應當在戰場上,照顧他,保護他。然而,此刻在軍帳中的每一個將軍,都曾被方輕塵,在戰場上,救過不止一次。 戰場上的神勇無敵,戰場下的親切溫和,和部下打成一片的平易近人,同最低等的兵卒也能一起說笑無忌的大元帥,讓楚軍成了諸國之中,最不懂敬重上級的軍隊。 幾乎所有的將領,閒著沒事都愛拿他們的主帥開玩笑。 而方輕塵從來只是微笑著縱容一切。此時被愛將趙永烈一番說笑,他也只是淡淡道:「我上過折子,說明秦軍虎狼之心,時時窺我國土,我必須守在邊境,相信皇上不會召我回去……」 「大帥,軍中,紀將軍有急使求見。」 話音未落,帳外忽傳來通報之聲。 「傳他進來。」 隨著急促的喘氣聲,一人跌跌撞撞衝進帳來,滿身都是風塵,整個人都成了土黃色,可見這一路疾馳而來,當真是日夜兼程,毫不停息的。 人一衝進來,就撲倒在地,聲嘶力歇地大喊:「大帥,皇上已下旨召你回京。「 方輕塵微微皺眉:「怎麼回事,皇上為什麼會……」 那人撲地喘息不止:「我方有三個被秦人捉住的探子從秦人那裡跑了回來,他們偷聽到秦軍將領的談話,談及大帥與他們已有了協議。又從秦軍那裡偷來了大帥的親筆信,滿朝臣子,都進諫要皇上降罪給大帥。紀將軍一聽說皇上降旨召大將軍回京,就令我日夜兼程,前來送信,大帥請切切小心。」 方輕塵微微一笑,依然是溫和明朗的笑容,卻彷彿在一瞬間,變得空洞了,他的眼神,也依舊溫暖,只是忽然間沒有了焦距:「我知道了,你一路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疲累不堪的使者被士兵引了出去,剛才還鬧哄哄的帥帳,忽然安靜得落針可聞。 方輕塵微笑著舉起酒杯,面向眾人:「怎麼不喝了?」 砰得一聲巨響,是趙永烈一掌擊在案上,震得杯翻酒洩:「大帥,別回去。咱們幾十萬大軍,唯你之命是從,何必回去受人閒氣,被一干刀筆吏問罪。媽的,勾結秦國,虧他們想得出來?大帥你手握天下兵權,就是要造反當皇上,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有什麼必要勾結秦國?」 另一員大將王若威也冷冷道:「大帥你一日不回去,幾十萬大軍護佑,看他們能把你怎麼樣?」 方輕塵瞪他一眼:「胡鬧,軍隊是為了守護國家而存的,不是一個人的私器,豈能為了一個人的得失冤枉而利用國家的軍隊。」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帥……」副帥許塵飛忍不住也開口相勸。 方輕塵微微一笑,眼中終有了悵然之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我不是普通將領,而是全國兵馬大元帥,此刻又身涉謀反之罪,若再抗詔不歸,天下人如何看我,又如何看聖上,叫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放?」 「可是大帥你的安危要緊啊「趙永烈大叫道「自古以來,名將死於君王之手的事還少嗎?咱們在沙場流血流汗,好不容易建立赫赫功勳,卻被加以種種罪名處……」 「住口。」方輕塵霍然站起,一向溫和的眼眸中,竟是神威凜凜,令人不敢仰視。 趙永烈滿口怨言,一時竟一句也說不得,只是怔怔望著方輕塵。 方輕塵目光掃視諸人,徐徐道:「我要你們答應我,不管京城發生什麼事,你們只要做好你們身為武將的本份。保家衛國。只要讓秦人佔到我大楚半寸土地,就是你們的失職。」 四週一片寂然,誰也沒有答話。 方輕塵聲音一沉,面上攏了一層嚴霜:「聽到沒有?」 眾人一震,不得不答道:「是!」 副帥許塵飛又道:「大帥,秦軍之中,多有宿將,主帥三皇子秦旭飛,更有萬夫不敵之勇,你若不在軍中,萬一……」 方輕塵微微一笑,凝視大家:『我對你們有信心,大楚國的軍隊不是我方輕塵一個人撐起來的,也絕不會離了我方輕塵,就全變成懦夫了。「 「可是……」趙永烈還想說什麼,方輕塵卻已笑道:「永烈,你不是說過,盼著我早早回京,讓秦軍敢於動手,你們才好一顯身手嗎?如今時機到了,你倒不快活了。」 趙永烈心中一陣難過,竟說不出話來了。 方輕塵已是舉杯笑道:「不要讓我的事,掃了大家的興,接著喝。」 沒有人應聲。 方輕塵微笑著搖搖頭,仰首飲盡杯中酒。 ××××××××××××××××××××××× 「放開我,大家喝酒啊……」 「大帥,你醉了。」 「我才沒有醉,這些日子,天天防守秦軍,大家再開心的時候,我也不敢盡興飲酒,好不容易要回去了,總要和大家醉上一次才好……」 趙永烈把喃喃自語的方輕塵扶上床,心中說不出地難過。誰能想到,那個永遠從容自若,在任何時候,也不會失態的元帥,會借酒澆愁,醉成這個樣子。 方輕塵的眼神一片迷茫,望著趙永烈,眼睛卻早已穿過了他,看向不知多遠的地方:「皇上,皇上……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你竟然……」 「元帥,你休息一下。」 方輕塵一把扯住趙永烈:「你告訴我,皇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我一直為他盡心盡力,他為什麼不信我?我知道,我有很多事做得讓人非議。我接受過高的封爵,但那是因為皇上登基時還太小,不能獨立處理政務,我若不能身居高位,就沒有名份幫助他處理國事。我手握舉國大權至今,沒有拉拔過一個私人親信,沒有聯結過一個黨羽。我見他年紀漸大,應該可以獨力主政,為了不致影響他的判斷,我故意離京,讓他獨立掌握最高的權力,讓群臣不再逢迎我,而反過來向他盡忠,真可笑,我一離開權力中心,所有人就都來參我?我若真有不臣之心,聯結滿朝臣子,結黨營私,或培植幾個私人,為我效力,又豈容他們這樣肆無忌憚呢?我知道我的封地太廣,我知道我掌握的軍權太重,可是,皇上幼年登基,各處親王宗室,誰不是虎視眈眈,哪一家番王,手裡沒有重兵,我若不掌握兵權,又如何可以保證皇上的安全。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會惹人非議,可是,我不在乎,我知道皇上不會聽信這些話的,皇上一定會相信我的,原來,我錯了,他是皇上,哈哈,他是皇上……」 他忽得放聲大笑,笑聲裡有著說不出的悲憤痛楚。 趙永烈強忍悲傷,一迭聲喚:「大帥,你醉了,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方輕塵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永烈,你流眼淚了,哈哈,你這麼一個大男人,流什麼眼淚?」 趙永烈乾笑,:「你喝醉了,你眼花了。」 方輕塵用力搖頭:「我沒有喝醉,永烈,你是在為我難過嗎?」 趙永烈繼續乾笑。 方輕塵醉眼朦朧看著他:「永烈,你們都對我很好是嗎?你們都會信任我,不懷疑我,願意把生死交託給我,是嗎?」 趙永烈點點頭,鄭重地說:「是。」 方輕塵吃吃地笑起來:「如果我選擇你們的義氣,我就不會遭到背判,不會被拋棄,不會被傷害,對嗎?可是,我選的是皇帝,所以注定了要被捨棄的,這沒什麼可傷心,我為皇上做了那麼多,皇上也不在乎,我又沒為你們做什麼,你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趙永烈一陣心酸:「大帥,因為,你對我們太好了。在你之前,沒有一個大元帥,可以放下架子,和我們這些粗人像兄弟一樣在一起,沒有一個大元帥,不但不奪手下的功勞,反而總是把功勞推給下屬,也沒有一個大元帥,會為了救手下一個區區將官,幾進幾出,殺入敵陣,大帥你……」 方輕塵大笑起來:「永烈,不要誤會,我不是個好人啊?我其實自私自利到極點,整天盼著別人對我好,盼著別人把我當做最重要的人。只要有人肯全心全意對我好,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交給他,為他死了都甘願,可是,要是有人負我傷我,我必百倍千倍回報之,讓他一生一世,痛苦莫名,生不如死。永烈,我不是一個好人。」 他瘋了般叫個不停:「永烈,我不是個好人,真的啊。」 趙永烈敷衍著點頭,幾乎是哄孩子般哄他躺下:「好好好,你不是個好人,快睡覺吧。」輕輕伸手,為他拉好被子。卻又不忍退出帳去。 他怔怔守在方輕塵的床前,只覺滿心都是苦痛難過。那天神般的元帥啊,如今傷心脆弱得如同一個無助的嬰兒。楚若鴻,那個無知的小皇帝,你做的是什麼孽,沒有大帥,又哪有你的今日,古來帝王多負心,你真是…… 他低下頭,悲痛地把臉埋進自己的掌心,沒有看到方輕塵突然睜開的眼,那樣清明的眼,沒有一絲醉意,那樣冷漠的眼,冰寒如萬古玄冰。 他只淡淡看了趙永烈一眼,復又閉目,彷彿真的睡熟了一般。 永烈,我沒有騙你。我不是個好人,真的。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五章 - 你即無心我便休 次日方輕塵醒來,問起趙永烈,自己醉後有無失言胡鬧,趙永烈只是咧嘴傻笑,不答話。 方輕塵也沒有再問什麼,只是召集了眾將議事。他人雖回京,卻不願給秦軍任何可乘之機,針對秦軍所有可能會有的攻擊,做出種種應變方案,叮囑諸將。 又寫下一封封書信,令人帶往全國各處駐軍將領。國中手握軍權的將軍們,大多得他提拔,人人受他重恩,他在信中一再叮囑,不管朝中發生什麼事,他們也不能利用軍隊做出有損國家的事來。 又笑著安慰每一個面色沉重的將領,笑著巡視全軍,笑著和步卒士兵們說閒話,然後,聖旨到了。 他微笑著領眾人接過旨,笑著說,自知魯鈍,難當大任,自奉旨衛疆以來,日夕不寧,今得召回,如釋重負,從此可以退位讓賢了。 然後,他微笑著和所有人告別,一刻也不停留得跟宣旨使者一同回京了。 在他離開後不過半日,大將趙永烈,單人獨騎,一路追了下去。守邊將領,無故離開軍隊,是為死罪,不過,可能是軍中的探子忽然全瞎了眼,可能是軍中的副帥,忽然糊塗了,彷彿誰也沒有發現,誰也沒有報備,一切都在靜悄悄中發生了。 ****************************************************************************** 趙永烈一路追方輕塵入京,不敢追得太近,怕方輕塵耳目靈敏,被他發現,只好遠遠跟著,等入了城,已不見方輕塵的蹤跡,不過,心知方輕塵必會入宮見駕,所以也不著急,先一步去尋那曾受過方輕塵大恩的御林軍將領紀飛。 「趙將軍,我的權限已被限制,實在沒辦法幫你進內城。」 「為什麼,御林軍是天子近衛啊,你的權力不是可以讓人自由出入皇城嗎?」 「但是,我是受方候提拔之人,京中緊急調用御林軍,禁衛營,自然不可能讓我再掌權。」 趙永烈臉色大變:「為什麼要調御林軍禁衛營,為什麼不讓你來負責管理,他們真要對方候下手?」 紀飛忙道:「你放心,不是要對方候動手,只是以防萬一,他們要解方候的兵權,撤他三軍總帥之職,也不讓他再管理京城的御林軍禁軍,怕方候翻臉,所以在宮裡伏了些兵馬,以防萬一。只要方候不動手,皇上是不會讓任何人動手的。」 趙永烈怒容滿面:「以暗兵相伏,對待功臣,這個皇帝……」 紀飛歎道:「皇上還是念著方候的情義的,一再不肯,還是太后,王爺,太師,以及百官聯名相勸,才答應的,還再三叮嚀,除非他親口下令,誰也不許現身,有違令者,皆斬。」 趙永烈冷笑:「我應該感謝皇上隆恩了,對嗎?」 紀飛苦笑無語。 趙永烈冷哼一聲,拂袖便去。 紀飛叫道:「你去哪?」 「你不幫我,我自己想辦法。」 ××××××××××××××××××××× 穿過一道道宮門,走進那幽幽深深,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的宮宇,一步步踏上高高的台階,向那輝煌的殿宇而去。總管太監趙寶在殿前恭敬地攔阻了方輕塵的去路。 「候爺,今兒正值大朝,諸王宗室,朝中百官俱在,候爺不宜佩劍而入。」 方輕塵微笑著解開自己的佩劍。 彷彿已是久遠得前生了,那稚嫩的孩子,用童真的聲音大聲喊:「輕塵,你可以佩劍上殿,你可以見君不拜,那些老頭說的話,不用理他們,我知道你絕不會傷害我的。」 方輕塵輕輕地笑,是啊,皇上,若鴻,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如果你不傷害我的話。 這一路進來,多少人伏在廊角,柱下,石後,樹梢,那殿宇深處,又會暗伏多少勇士呢?若鴻,你忘了,禁軍也罷,御林軍也罷,都是我為了保護你而訓練的,他們的蹤跡如何瞞得過我。 這般大的陣仗,真是太過看得起我了。 邁步入朝堂,何許輝煌,何許肅穆,多少人站於兩旁,他都已不在意,他的眼睛,只凝望正前方,那有個帶點心虛,帶點期盼,卻又強抑激動的少年。 「輕塵,你永遠不會離開我是嗎?」 「輕塵,我永不負你。」 「輕塵,只要你在我身邊,這世上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 「輕塵,輕塵……」 「輕塵……」 曾經的呼喚,曾經的笑語,都已經遠去了,當初那個無邪的孩子已經長大,當初那只有他的懷抱可以依靠的孩子,已成為一個真正的君王了。 方輕塵在殿中站定,微笑著彎腰行禮:「見過皇上。」 四周有低低的議論聲,有無數不滿的目光看來,他只做不知。他的劍已被取下,不過,他見君不跪的特權,並未明發詔旨廢除啊。 楚若鴻顯然也無意計較此事,笑道:「輕塵不必多禮。」他幾乎是有些貪婪得望著方輕塵,這麼久不見,輕塵憔悴了,邊關的日子當然不好過,果然叫他回來是對的。 「輕塵,這一次回京,就別再走了,你不在京中,朕日夜思念,時時不安,邊關的事,就交給其他將領吧。」 方輕塵眼神微微一閃:「皇上,邊城戰事一觸即發,臣實不宜遠離太久。還請皇上容臣回轉軍中。」 楚若鴻微微一皺眉,還不及說話,一旁太師方直已冷冷道:「難道我大楚國,除了方候爺,就沒有可以抗敵的將領嗎?」 楚若鴻心中微感不安,卻又從來不曾駁過方輕塵的話,此時更不知道如何拒絕方輕塵才好,雖覺旁人說話不客氣,但至少可以利用來留住方輕塵,所以他沒有像過去那樣,凡有人對方輕塵無禮,就立刻翻臉喝斥,只是沉默不語。 方輕塵淡淡一笑:「太師言重,不過,秦國有名帥良將不可小視,我若能在軍中,總會有些幫助的。」 「方候視我們楚國其他將領都是酒囊飯袋嗎?」 「方候可是覺得,沒有了你,大楚國就必敗無疑嗎?」 在場朝臣,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 方輕塵只是微笑著,聽大家大發議論,微笑著,凝視那高高在上少年。若是當初,他豈能容人如此羞辱自己,而現在,他已經學會,就這樣超然於一切,聽著臣子們你爭我鬥了。 楚若鴻終究聽不下去,一咬牙,站起來,言詞懇切:「輕塵,朕想你,留下吧。」 方輕塵終於動容,深深望他一眼:「皇上要微臣留下來,繼續執掌禁軍嗎?」 楚若鴻一怔,竟答不出話來。他沒想過要架空方輕塵,沒想過要把他投閒置散,一心一意要厚待他,但是,奪了他的兵權之後,再讓他掌握京城的軍隊,控制天子的安危,這合適嗎? 但他又有什麼理由,分走本來就屬於方輕塵的權利呢。 「自聖上登基,禁軍一直由方候執掌,如今方候回京,本該重掌禁軍,不過,有一件事,希望方候可以解釋一下。」大理寺卿慢吞吞地從袖子裡裡拿出一張紙「我們的探子從秦地帶回來一樣東西,這裡是拓印本。」 方輕塵信手接過,淡淡掃了一眼,果然是他的字跡,而內容也很簡單,直接.無非是與秦國的皇帝商討出賣楚國的相關事宜罷了,真是拙劣可笑到極點的把戲。這滿朝文武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看出了,也只當作不知,欺皇帝年少識淺,所以群起而攻。 只是,皇上,你也真的看不出來嗎? 罷罷罷,你即無心我便休! 方輕塵在心中冷冷地笑,抬起頭,眼神依舊溫和:「皇上,也以為此信是真?」 那樣溫和的眼神,卻讓楚若鴻如坐針氈。當然不,輕塵,我信得過你,這明明是他們陷害你。 多想脫口而出,在所有臣子面前,維護他最重要的人,但最終,卻咬著牙忍了下去。 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可以讓方輕塵放棄兵權的理由。輕塵一向對我好,只要事後,我好好跟他倒歉,他一定不會怪我的。 喃喃地在心間反覆地念著,他終於可以勉強笑出聲來:「輕塵,朕自然是不信的,不過,即然出了這種事,難免百官都有疑慮,你且避幾天嫌,讓他們徹查好了,待事情查清楚了,看還有哪個敢指責你。」 方輕塵微微一笑,凝眸深深望著他,良久不語。 這樣長久的注視,讓楚若鴻莫名得一陣心驚膽戰,依然是那樣溫暖的目光,沒有一絲責備,沒有一絲憤怒,為什麼他就是不敢正視方輕塵的眼睛。 旁邊的楚良終於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沉聲道:「方候。」 方輕塵微微一震,露出一個如夢方醒的表情,他的聲音低若囈語:「這一場大夢也該醒了。」 沒有人聽清他說什麼,楚若鴻有點擔憂地低喚一聲:「輕塵。」 方輕塵依然只是溫柔地對他一手護佑,而今已長大成人的君王,笑一笑,然後跪了下來。 楚若鴻一驚,直接從御座上站起。 方輕塵卻沒有抬頭看他,而是恭恭敬敬依足君臣之道,低下頭,對他行叩首之禮。四周百官一陣低低的議論聲傳來,方輕塵卻連眼角也不往旁邊瞄一下。 楚若鴻莫名得一陣驚恐:「輕塵……」 「微臣以後不能再為陛下效力,還請聖上多多保重。」 楚若鴻連心都寒了起來:「輕塵,你別這麼說,只是暫時時安安百官之心,你依然是朕最信任的鎮國候啊,你……」 方輕塵微笑著舉目仰視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慢慢抬起雙手:「皇上,你讓人解了我的佩劍,卻忘了,臣這一雙手,穿金裂石亦是等閒,有沒有劍,都不重要。」 楚若鴻全身一震,露出驚懼之色,情不自禁後退一步。 眾臣也是無不面露驚怖之色,不覺往後退去。 楚良大喝道:「來人。」 楚若鴻臉色大變,驚道:「不要……」 可是,話已說得遲了,廊下,柱後,忽得躍出十餘武士,殿外,更有軍士潮水般湧來。 楚若鴻面若死灰,完了,這樣一來,方輕塵如何還肯原諒他。 方輕塵卻是連頭也沒有回一下,滿殿的森寒血刃,他視同不見,依舊微笑望著楚若鴻:「那通敵之事,本非言語所能辯,皇上……」 他凝視著那個他一心保護,一意教導,一手扶助起來的少年皇帝,眼神溫柔到了極處:「皇上,請觀臣心。」 他抬手,插下,血濺。 滿殿喧然,文武百官,無不驚絕變色,就連一干勇武軍士,也是個個臉色蒼白,人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而少年皇帝淒慘尖厲到極點的慘叫,已經響了起來:「不要,輕塵……」 然而,他的聲音絕不可能比方輕塵的動作更快,方輕塵的十指,穿金裂石,就那樣,生生撕開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的臉上沒有痛楚之色,依然是一派溫暖,那樣水一般溫柔,火一般摯熱的眼神就這樣定定得看著,已經面無人色的皇帝。 他伸手,彷彿沒有痛覺一般,把自己胸膛的血肉,往兩旁生生扯開。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六章 - 請觀臣心 滿殿喧然,文武百官,無不驚絕變色,就連一干勇武軍士,也是個個臉色蒼白,人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而少年皇帝淒慘尖厲到極點的慘叫,已經響了起來:「不要,輕塵……」 然而,他的聲音絕不可能比方輕塵的動作更快,方輕塵的十指,穿金裂石,就那樣,生生撕開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的臉上沒有痛楚之色,依然是一派溫暖,那樣水一般溫柔,火一般摯熱的眼神就這樣定定得看著,已經面無人色的皇帝。 他伸手,彷彿沒有痛覺一般,把自己胸膛的血肉,往兩旁生生扯開。 血濺如泉,四周已經有人腳軟坐跌下去,也有人承受不了這樣慘厲的一幕而暈倒了。 楚若鴻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撲向方輕塵,整張御案被他掀開,他完全失去理智地撲下來,從高高的御階一直翻滾而下,卻已經顧不得身上受了多少傷,一時掙扎著無法從地上起來,慘叫著爬向方輕塵。 「輕塵,求你,別……」 方輕塵只是凝視他,微笑著搖了搖頭,那樣溫和的表情,那樣不可動搖的堅持。 少年皇帝驚惶地睜大眼,眼睜睜看著方輕塵就在他的面前,把手伸向那被扯開的胸膛裡,伸向那鮮紅,跳動著的心臟。 他嘶喊,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掙扎,卻無法站起來撲向他,他拚命爬過去,拚命向他伸出手。 然而方輕塵已經合上了他的眼,跪著的身子晃了晃,無助得倒下去,他伸到胸膛裡的手已經伸了出來,掌心的鮮紅,讓殿上所有的臣子都不敢正視。 在那一刻,他已死了。他摘下了他自己的心,卻在失去心臟之後,猶能把手伸出來,遞向他的君王,在他的人死去之後,他的身體彷彿還記著主人最後那一刻的意志,完成了這個動作。 楚若鴻剛剛抬起手,想要拉扯方輕塵的衣角,想要跪下來哀求他,然後,他的指尖,接觸到的,卻是一顆本來應在那人溫暖身體裡跳動的心。 然後,他尖聲慘叫,手腳並用得往旁邊爬,臉色悲慘驚怖到極點,他拚命得往旁邊跑,拚命得想要離那完完全全獻給他的一顆心遠一些。 楚良勉力鎮定了一下情緒。誰能想得到,方輕塵的性子,竟然如此決烈呢?不過,這樣也好,省了他們多少麻煩。 他定了定神,這才下令:「方輕塵御前大不敬,罪在不赦,給我把屍體拖出去。」 「誰也不許碰他。」尖利的聲音,無比的恨意,震得其他軍士紛紛後退。 本來拚命往旁邊爬的楚若鴻,終於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雙眼赤紅地撲過來,一手奪過一個禁衛手裡的劍,信手一揮,這禁衛慘叫一聲,便死在當場。 其他禁衛急往後退。 楚若鴻踉蹌得走向倒地而死的方輕塵。雙眼怔怔得望著方輕塵再也不會對他微笑的臉,輕塵死了。 他一步步走向那再也不會站起來擁抱他的人,那個在陽光下對他微笑的人死去了,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他死死盯著那再也不會呵護他的雙手,他死了,輕塵,那樣一雙曾無數次保護他的手,摘出自己的心臟送到他面前。在最後的一刻,依然對他微笑,依然那樣溫柔地看著他,依然沒有怨恨,只餘包容。 輕塵,這世界上,從此再沒有了方輕塵。 他瘋了般地大聲慘叫起來,雙手的劍拚命往四周亂揮:「不許碰他,全是你們不好,你們害死了他,誰也不許碰他。」 人們都被皇帝發瘋的眼睛給嚇壞了,甚至沒有注意到殿外響起了打鬥之聲。 「你們殺了方候?」一身是血的趙永烈闖進殿來。 幾番爭執之後,紀飛終於幫助趙永烈潛進了皇宮,伺伏在殿外,看到一群武士衝入殿中,趙永烈心中怒火如焚,不管不顧,就直往裡沖,好在大部份禁軍已聚集到殿內去了,攔阻他的力量不大,讓他直衝進殿內去。一眼看到方輕塵的死狀,只覺滿心恨火,直把整個人都焚作烈焰「你們殺了方候?你們還剖他的心?」 「輕塵,別鬧了,起來,輕塵……」楚若鴻小心地跪在方輕塵身上,小心地扯他的衣襟,聲音哀哀如無助幼兒「輕塵,你是在和我開玩笑,是不是?你別生我的氣啊,小時候,不管我怎麼胡鬧闖禍,你都不怪我的,輕塵,你別生我的氣……我錯了……我向你認錯,你別生氣了,你別賭氣啊,我不要你以死明志,我不要你剖心全節,輕塵,你原諒我……」 他的聲音由輕微漸轉尖厲,由哀懇,漸轉瘋狂。 趙永烈終於明白了過來,怔怔得望著方輕塵的屍體,忽然全身顫抖了起來。 「永烈,不要誤會,我不是個好人啊?我其實自私自利到極點,整天盼著別人對我好,盼著別人把我當做最重要的人。只要有人肯全心全意對我好,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交給他,為他死了都甘願,可是,要是有人負我傷我,我必百倍千倍回報之,讓他一生一世,痛苦莫名,生不如死。永烈,我不是一個好人。」 方候,我明白了。 他忽得仰天長笑:「方候,你一世英雄,竟被你一心一意,願意捨棄一切來保護的皇帝所害死?」 楚若鴻顫抖如風中落葉:「我沒有害輕塵,我不會害輕塵的,你胡說,你冤枉我……」 「你沒有害他?是誰怕他掌握軍權,不顧前線吃緊,調他回京,是誰怕他權勢太大,所以陷他叛國之罪,是誰怕他武功太高,秘伏武士,想要他的性命……」 「不是,不是,不是這樣的……」 楚若鴻尖聲大叫。 趙永烈冷笑連連:「他有今日,全是你造成的,不是你封他最高的爵位,不會讓他成為所有人怨恨的對象,他明知如此,還是受封,為的是想得到一個可以助你理政的身份。他明知會被人非議,還是接受全國的軍權,為的是想要保障你的帝位永固,他掌政多年,卻沒有培植過一個親信黨羽,以致於他一離京,就滿朝臣子一起攻擊他,他何嘗不知如此,卻還是故意離開京城,故意完全交出政權,讓你可以不受任何掣肘地掌控一切。他明知你召他回京不懷好意,卻還是不肯動搖你的威信,孤身回京。你可知,他得知京城信息之後,在軍營忙了幾天幾夜,不眠不休,會見所有的將領,要求他們發誓不管京城發生了什麼事,都要忠於皇上。和諸將一起籌劃抗敵之事,以確保他離開軍營後,不會讓秦人佔去便宜。他寫信給每一個他提拔的將領,不是為了保住他自己,而是在信裡求他們,不管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許為他報仇,都要守護國家,守護你這個狗皇帝。造反,叛國,可笑,他手握幾十萬大軍,心意一動,就可奪走你的天下,他要真有謀反之心,哪裡容得你這樣欺凌他……」 他聲嘶力歇,指著楚若鴻大罵。 楚若鴻開始還大叫著搖頭,拚命摀住耳朵不肯聽,但最後,卻還是垂下了手,面色蒼白慘厲得像一個鬼,目光淒迷如同一個遊魂,聽著趙永烈一句句說下去。 終於他點點頭:「是我不好,是我害了輕塵。」 然後,他放聲大笑:「是我,害了輕塵……」 那樣聲嘶力歇的笑,那樣聲嘶力歇的大喊:「我害死了輕塵,我害死了輕塵。」 鮮血從他嘴裡湧出來,再也止不住,他一口又一口地吐血,卻還不忘揮著劍逼開尖叫著想過來扶他的臣子,他撲倒在方輕塵身邊,用不握劍的手抱著他。 「輕塵,我錯了,輕塵,別生我的氣,我們重頭開始,好不好,輕塵,我錯了,我再不疑你忌你,我一定全心全意信任你,輕塵,我再也不要你以死明志了,我不要你剖心以示清白,輕塵,我們重頭開始吧。」 他尖聲地叫著,他嘴裡嘔出的血,流在方輕塵鮮血淋漓的胸膛上。他放開劍,去拾方輕塵的心,小心地放進方輕塵的胸膛裡,他抱著方輕塵,如同多年前那個無助的孩子一般,喃喃地喊:「輕塵,我們重頭開始吧。」 他的雙手已滿是鮮血,他的嘴邊,已滿是鮮血,他的眼角,已滿是鮮血,而他,只是一忽兒微微笑著,一忽兒哀哀哭著:「輕塵,我們重頭開始吧。」 趙永烈靜靜看著這一幕,微微一笑,方候,這就是你的願望吧,末將也算幫了你一點忙吧。 「永烈,我不是好人,真的。」 「是啊,原來,你真的不是好人,不過,有什麼關係呢?笑著手把手教我這個粗人識字的是你,笑著衝進重圍,身中數箭,救我這個莽夫出困的是你,高興時和我們共飲美酒的是你,悲傷時,在我身邊醉酒胡言的是你,方候,你不是好人,又有什麼關係。」 楚良已伸手指定了趙永烈:「來人,把他拿下。」 趙永烈朗聲大笑:「方候,慢走一步,等等我老趙。」抬手,鋼刀刎向頸間。 「如果我選擇你們的義氣,我就不會遭到背判,不會被拋棄,不會被傷害,對嗎?可是,我選的是皇帝,所以注定了要被捨棄的。」 方候,如果,你選擇的是我們這些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該多好,為什麼,你選擇交付一切,選擇全心全意守護的人,是皇帝,為什麼。 頸上一痛,趙永烈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倒了下去。 對於這一切,楚若鴻完全沒有注意,就算看到了,也不會理解,就算見到了,腦子也不會接受這些事。 他只知道,要抱著這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也不要放開,他只知道要,一聲一聲喚他的名字,期求著,他會回來。 「輕塵,輕塵,我們重新開始,輕塵,我錯了。「 許多許多年前,一個幼童,在柳葉池畔,見到了一個少年英武的將軍。那時的陽光那麼燦爛,那大哥哥唇邊的笑容比陽光更燦爛。 「輕塵,你永遠不會離開我,是嗎?「 「是,殿下。」 「輕塵,別走,我怕。」 「若鴻,我會一直保護你的,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任何事?」 「輕塵,對不起,我又闖禍,害你被皇兄罵。你別生我的氣啊。」 「我的小殿下,輕塵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輕塵,你做一百年將軍,我做一百年皇帝,我們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好啊。」 楚若鴻輕輕笑起來,多好啊,那些美好的歲月。為什麼,他竟忘懷了呢,為什麼他竟會不相信他的輕塵。 「輕塵,我錯了,你別生我的氣,好嗎?」 輕塵說過,永遠不會生我的氣,所以,輕塵,你一定會站起來對我微笑的。 「輕塵,我答應你,從今以後,我全心全意相信你,輕塵,我們重頭開始吧。」 他喃喃著,說了一遍又一遍,身邊的人來了又去了,多少人在他耳邊呼喚,他聽不見。不要吵啊,輕塵會聽不到我在叫他。 多少人想拉扯他,他抓起劍就亂揮,有人慘叫,有人鮮血飛濺,那有什麼關係,他們都是壞人。輕塵,我以後再也不理他們了,你別生氣了,回來吧。你們真是的,為什麼總不放過我,你們不讓我叫輕塵,輕塵會真的生我的氣,再不回來的。 輕塵,回來吧,我錯了,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七章 - 史冊輪迴 「這不可能?」把密信揉作一團,擲到一旁。秦國主帥,三皇子秦旭飛憤聲大吼。 副將柳恆無聲地把密信撿起來,展開一看,臉上露出驚愕之色:「這怎麼可能?」 秦旭飛咬牙一掌重重擊在案上:「方輕塵就這麼死了,那個殺我大秦無數勇士,我方幾十萬大軍多年征戰,都對付不了的人,就這樣死了。」他握掌成拳,一時只覺說不出的憤慨鬱悶。 柳恆回思那白衣白馬,立於萬軍陣中的超卓身影,明明是敵人,明明應該為他的死去而高興,可是一想到,世間再沒有此等人物,竟也不覺心中一陣黯然。 「我只不過是想害他一害,想要讓他暫時失去兵權,想要讓他看看效忠一個無知稚子會有什麼下場,想要有一天,我的軍隊包圍著楚京,讓他在城頭,看我軍的雄姿,可他,他,他竟就這麼死了?」秦旭飛眼中恨色深深,左拳重重擊在右掌心「他竟不是死在我手上,竟只為向那昏君表明心跡而死。」 他咬牙切齒,只覺心中無限怨憤,明明是他的計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為什麼,在感覺上,只有沮喪失望,而沒有絲毫快樂呢? 柳恆望著他複雜的神色,忽道:「殿下,此時此刻,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現在就開始為方輕塵歎息,是不是太早了。」 秦旭飛臉上的憤然為之一僵,似歎似傷地道:「要除楚若鴻,必殺方輕塵,要誅方輕塵,唯有楚若鴻。楚若鴻甚至不需要用任何手段,只他的不信任本身,就殺死了方輕塵,那麼絕世的人物,就這樣死了。」 「要除楚若鴻,必殺方輕塵,能殺楚若鴻,唯有方輕塵。「柳恆淡淡道「方輕塵死的那一刻,也注定了楚若鴻的下場。」 秦旭飛點點頭,朗聲下令:「擊鼓,聚將。」 他長身立起,大步向外走去,鮮紅的披風猛得飛揚起來。 柳恆注視他迅速出帳的身影,微微一笑:「殿下,或許,現在楚若鴻已經死了,已經被方輕塵殺列了,只是世人,並不知道。」 ****************************************************************************** 大軍呼嘯著衝入城門,衝進皇宮,到處是鮮血,到處是烈焰,到處是屍體,到處是紛亂奔走的人。 只有楚若鴻,完全不把身外的所有變亂放在心上,那些分分合合,離散成敗,和他根本沒有關係,他只是專心地對方輕塵說話。 「輕塵,你站起來好不好?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為什麼,這次你生氣生這麼久,你再不消氣,就該我生氣了。」 他專注地呼喚方輕塵,不知道自己已被重重包圍,不知道,所有人都掩著鼻子,用憎惡的眼神望著他。 雖然在攻入京城之前,已經清楚了楚帝的狀況,秦國的三王子秦旭飛仍然覺得,眼前的情景,太過詭異了。 一個全身上下滿是污晦臭氣的人,頂著亂糟糟看不清面容的頭髮和鬍鬚,穿著早已看不出原來色澤的衣服,緊緊抱著一具早已經支離破碎的屍骸,身邊零零散散地儘是脫落的臂骨、腿骨,和一把滿是髒污的長劍,看得人觸目驚心。而他卻恍如未覺,只是喃喃得不停地說話,雙手總是在虛空中合攏,不斷努力地想把什麼放回到枯骨的胸腔裡。 身邊的副將柳恆歎息著搖搖頭:「當年他就在殿上發瘋了。任何人靠近他,都會被他殺死,倒也幸好他瘋了,所以楚良要留他做幌子,才沒殺他。只讓人把他安置在別宮。他現在連正常吃飯都不會了,餓了,抓到什麼就吃什麼?泥土樹葉,甚至溲了的飯食都一樣。他只知道抱著方輕塵的遺骨,以及一把寶劍,任何人靠近就舞劍亂揮。再加上,楚國宗室中,沒有任何人對他有感情,臣下們對他也無忠誠之心,所以根本沒有人照管他,到後來,就連便溺都是拉在身上,有時他餓得急了,沒有人送吃的,就吃自己的糞便……」 「夠了,不用再說了。」秦旭飛沉著臉,搖搖頭,輕輕歎息「罷了,他也算是當過皇帝的人了,又是瘋子,留著於我們無礙,反能證明我們的寬容蠖齲}□粘朱p牳窊粟媦僩悗_鎪纔銗^幌攏n我淮Π簿駁牡胤劍邢爾l梤C氯ヲ桑隄茈Bd扇蘇展慫陵R洠r頹褰啵|退闥壽膇B一櫻皎棸h枳櫻y怪撇蛔÷穡俊? 「是……」柳恆遲疑一下「三王子曾深贊方輕塵之才,此刻,不為他入葬嗎?」 秦旭飛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神色陰晴不定,良久方淡淡道:「此人用兵雖是天下無雙,但行事過於偏激任性,實非人臣之道。當年我設下計謀時,明明知道楚人會看破這個計謀,但我賭得就是楚人自己的私心,會讓他們利用我的計謀,我只以為楚王會召方輕塵回京,卻實在沒想到,方輕塵竟然是這麼一個瘋狂的人。如果他肯按下心來,慢慢與眾臣周旋,以他在楚王心中的地位,不是沒有翻身的機會的。他卻任性妄為,只為了一己私怨,而把國家葬送,這種人,就讓這個不成器的楚王抱著他發瘋吧,我們不必厚葬他。」 秦旭飛輕輕歎息,又搖了搖頭,遙想當年戰場上所見,方輕塵的絕世風采,再看眼前的白骨,一時心中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 柳恆卻是微笑:「方輕塵的性子真是出乎意料地古怪瘋狂,誰能料到,面對皇帝的懷疑,他洗清自己的方法會這麼決絕,不過,也幸虧他這麼胡鬧,當場就把小皇帝給嚇瘋了。楚良頂著攝政王的名頭出來管理國政,太臣們個個喜出望外地爭權奪。各地軍隊將領,人人灰心,有人憤而投奔我們秦國,只要我們為他們方候報仇,有人再也無心為國出力,棄官而走,也有人因為方輕塵死前的囑托,不能拋棄楚國不顧,卻也不肯為了保護這樣的君王和朝廷而和我們拚命。這才讓我們大軍可以在短短幾年內,就拿下大楚國都。」 秦旭飛微笑搖頭:「你也不要太得意。楚國並沒有完全在我們手中,國內各處,還有一些繁華之地,難攻之城,在楚軍那些有實力的將領掌握中,只是方輕塵一死,他們誰也不服誰,各自踞地而戰,不能聯手對抗我們,才讓我們佔了上風。我們要統一楚國全境,路還遠著呢,再說……」 想起國內一些紛繁政務,幾個兄弟之間的糾葛,秦旭飛的語氣也頓了一頓,輕輕歎息一聲:「我們,也並不是諸事順心啊。」 柳恆點點頭:「殿下說的是。」 秦旭飛搖搖頭,不再說什麼,轉身便走,走出幾步,不覺又回頭,深深看了那被一身髒臭的帝王緊抱不放的白骨一眼,不知不覺,又是重重歎息一聲。 柳恆感覺出他心中所思,也不由道:「或許是因為他的名字叫方輕塵吧,叫這個名字的人,注定要和皇家有糾葛,注定要英年早逝,注定給一個國家或一位君王帶來永遠的災難。」 秦旭飛點點頭,輕輕道:「是啊,數百年來,從來如此,也不知是天意,還是宿命。」 對於常常讀史的人來說,方輕塵這個名字,絕不陌生,這三個字,第一次出現,是在七百年前的慶國,慶國女主納方氏子為夫,女王幼年成親,方輕塵為相王,方家權傾天下,倍受榮寵,女王年歲漸長,夫妻恩愛逾恆,卻在恩情最濃時,相王方輕塵久病不愈而死。女王哀痛至極,幾至不起。後雖勉強支應朝局,終究心喪如死,只知大封方氏族人,多年後,方氏亂政,女王念輕塵之情,不肯懲處,以至引發後來使慶國國力衰敗的方氏之亂。 慶國經三十年混戰,終於平定方氏之亂,從此留下,後宮男子不得干政,以及不可納方姓之人入宮的祖訓。 二百年後,慶國第十七代女王行獵之時遇刺,為少年方輕塵所救,情深愛濃,不顧祖訓,納入宮中。為他連斬十餘進諫老臣,為他冷淡後宮男兒,為他與太后反目。恩深愛重,極盡情懷,不過總算還記得斷不許方輕塵涉入朝局政務,只在後宮情懷纏綿。這樣的傾心愛戀,也僅僅三年,方輕塵終因某些後宮紛爭之事,觸怒女王,與女王一次爭執之後,自焚而亡。女王為他殺盡後宮妃子,朝中老臣,逼反十八路諸侯,使這個以女子為尊的強國,終究消亡於史冊之中。 三百年前,燕國太祖皇帝,起於草莽之間,轉戰四方,建下驚世基業,當他還是平民,卻憤然為天下蒼生拔劍而起時,陪伴他的,只有與他自幼一同長大的朋友方輕塵。二人並肩攜手,在亂世中,譜下無以倫比的傳奇。後來,燕王威儀日重,屬下無不拜服,只有方輕塵,從來與他朋友相稱,直呼名諱,從來攜劍相會,全不避諱。直至一次史書中語焉不詳的爭吵,然後,在燕王的登基大典上,方輕塵第一次被要求,解劍,行跪拜禮。也是在那一次的大典上,忽有刺客躥出,行刺燕王。方輕塵在第一時間,衝到燕王身邊,卻因為手中無劍,不得不用身體擋住了刺向燕王的一劍。方輕塵死後,燕王不飲不食足足十日,十日後,振劍而起,征伐諸國,燕國的鐵蹄,幾乎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燕國的軍隊,征服了世上所有的強者。燕王幾乎是以一種透支生命的方式去征戰的。 方輕塵死後,他封方輕塵為一字並肩王,為他建下永遠不會有主人的王府,奢侈富貴,猶勝皇宮.封方輕塵為宰相,協理陰陽,主持政務,從此燕國相位永遠空置,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拜相,封方輕塵為三軍總帥,從此燕國軍隊,再沒有人有資格任大元帥一職。他甚至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做輕塵。然後,在他眼看要把整個天下握在手中之際,他終於用盡了他所有的心力,一病不起,這位戰無不勝的帝王,死前說的最後兩個字是「輕塵。」當時,他還只有二十六歲。 在他死後,強大的燕國因為失去了強有力的主人,而分崩離析,天下再一次陷入了混戰殺伐之中。 直至如今,諸國紛爭依然不休。至今仍有人歎息,若是當年方輕塵不死,有他輔佐燕王,必能開萬世之太平,不至會有現在的三百年紛爭殺伐, 當然也同樣有人說,若方輕塵不死,終有一日,也一定會被燕王所殺,方輕塵最大的幸運,就是他死得早,所以,成了燕王心頭永遠的痛楚。 史書上,所有叫方輕塵的人,下場都淒涼悲苦,所有與方輕塵扯上關係的君王,也注定了黯淡的收場。 楚若鴻也注定是第四個被寫進史書,因方輕塵而毀滅的君主. 此刻眼望那森森白骨,秦旭飛深深歎息,仰望雲天, 楚若鴻猶自不知旁人的煩惱和感歎,只是癡癡得望著白骨,一遍遍永不停息地說:「輕塵,輕塵,你起來啊,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八章 - 小樓 「輕塵,輕塵,你起來啊,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顯示屏定格在楚若鴻已被髒污的鬍鬚和亂髮遮得完全看不清的臉上,只有那一雙幽幽的眸子,彷彿散發著森森的藍光,看得人心頭一片冰寒。 張敏欣搖搖頭:「輕塵,你做事真的越來越狠了,我真同情那些被愛上你的皇帝們。」 吳宇在旁邊輕輕笑:「得了,自從他回來之後,每一次我們用鏡頭追蹤那個小皇帝,他肯定不會在旁邊看的,你打算對著空氣責備他心狠嗎?」 「大概是心虛,不敢看他自己造的孽吧。」張敏欣冷笑。 「已經結束了的試驗,就沒有必要再去追蹤實驗對象了。」方輕塵穿著寬鬆的白色休閒服,意態悠閒地倚在門前,一邊喝可樂,一邊懶洋洋地答。 「總算捨得出來了,你過來,好好看看被你害的人現在慘成什麼樣了。」張敏欣一隻腳踩在椅子上,沒有一絲儀態地雙手叉腰,擺出打抱不平的姿式來。 「你同情他?怎麼不同情我,一次次全身心投入,去愛,去守護,卻一次次被傷害,被拋棄,被猜忌時的痛苦。」方輕塵冷笑道「已經流轉了四個時空,我還是不能完成這次的試驗論文,這門課要當了,誰來同情我?」 「那是你命不好,誰叫你要選什麼論帝王的完美愛情,活該倒霉。」張敏欣冷冷說。 方輕塵眼中射出毒箭:「對對對,你聰明,你能幹,選一個論母愛之偉大,這麼俗爛這麼老套,這麼容易的題目,隨便怎麼找模擬對象都沒問題,不但享盡被母親關愛的溫暖,甚至還故意不完成論文,故意在最後失敗,多次重新模擬,重新享受這種世界上最無私的愛。」 「本來我就比你聰明,怎麼,不服氣?」張敏欣一昂頭,冷笑「這年頭,我們女人都知道不要去期待愛情了,偏你們這些男人還相信這種神話。」 吳宇在旁邊笑著打圓場:「行了,敏欣,你也不算最聰明,你看,趙晨才算厲害呢。」說著她略略按幾個鈕,屏幕上,現出一片富麗堂皇的輝煌殿閣,無數的美人,俊男圍著一個男人,或輕歌,或舞劍,或勸酒,或揉肩,四周有無數朝服赫赫者,跪伏拜倒「他的題目是,論奸臣的享樂人生觀,再看這個……」她笑咪咪地又按幾下,屏幕改為無數美男擁著一個身著明黃衣飾的女子。 張敏欣猛得跳回到屏幕前,伸手就要擦口水了:「天啊,這麼多帥哥,哇,這個最英俊,這個最性感,這個最猛了,天啊,這個的儒雅氣質真是沒話說了,還有這個,真是英風四射啊,還有這個楚楚可憐,標準的小受……」 吳宇笑吟吟說:「她選的題目是,論廣納後宮對女王身理和心理的影響。」 張敏欣頓足哀歎:「當初我怎麼沒想到選這個題目。」 方輕塵朝天翻白眼,唉,這個世界怎麼了,女人們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恐怖。雖然古代生活,沒有電腦,沒有電燈,沒有飛機,沒有網絡,但至少女人還是很可愛的。唉。 吳宇看他氣悶的表情,又笑道:「輕塵,你也不是最倒霉的,你看看他。」她再次按動屏幕。 方輕塵臉色微變,咦了一聲,而張敏欣則乾脆尖叫一聲:「哇,裸體小受SM現場直播。」 屏幕中,一個不著寸縷的完美身體,被繩索捆得動彈不得,四肢大張地綁著,身上被扎滿了森森的銀針,雙手十指指甲全被掀開,還有人正拿什麼扎進去,四周站滿了人,不少人脫了褲子,露出下體,面露淫邪之色。 男子無比俊美的臉上,帶著深深的痛楚之色,微閉著眼,滿頭冷汗,只是他的雙乳,和下體私處卻被馬賽克所遮住,看不到是不是還有什麼多餘的裝飾品。 「阿漢選的是論愛情中的懷疑猜忌,獨佔欲和傷害。」吳宇歎口氣「你到現在才做了四次摸擬,他已經是第七次了,每次都是他自己受不了,提前用死亡或別的方式結束模擬,致使失敗的。」 連方輕塵都不由輕輕歎口氣:「這也太慘了。」 張敏欣卻一點也不同情那正在上演SM超快感大戲的男主角,反而大覺遺憾,連連搖頭,想了一想,在鍵盤某處按了一下:「我說,阿漢,你又不是方輕塵那個自戀狂,他模擬時用的身體和真人一模一樣,連名字也不肯改一下,你現在模擬中用的皮囊又不是你真正的身體,給我們看看也不會少塊肉?幹嘛用念力在重要部位打馬賽克,影響我們的衛星觀測啊?你遮得住我們的眼,又遮不住你身邊那些人的眼,他們都看光了,就讓我們也瞧瞧好了。」 「色女你閉嘴,當初我是倒了八輩子霉,中了你的計,信了你的話,才會選這種論題,總有一天,我要找你算帳的。」微帶痛楚的聲音從麥克風中傳出來。 張敏欣悠然道:「等你的論文通過再說吧,用這裡的時間來算,還不知道要過幾千年,再做多少次模擬,你才能從頭忍到尾,結束模擬呢。」 「你這惡毒的……啊……」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叫,打斷了本來的辱罵。 方輕塵終於皺了皺眉,快步走近屏幕:「阿漢,你怎麼樣,真的這麼痛苦,連你的神經都受不了。」 「你知道的,在我們選定了模擬對像之後,身體的一切能力都要和模擬者相符,不論是武功,文彩,才智,或毅力都一樣。雖然我有足夠的力量掙脫這樣的束縛,再把整我的人,全都切成碎片,但是因為受到模擬對像力量的限制,我不能做出犯規的事情,只能忍著,***,這種事,太沒趣,太讓人受不了了,總有一天,我真的會發瘋。雖然我的精神比普通人強一百倍,但這些傷害實在太恐怖了,在此之前,你永遠想像不到,人類居然可以用這種手段來凌辱自己的同類,人類居然可以用這種手段來傷害自己所謂的愛人。」聲音帶著極度的痛楚和憤怒,屏幕中,一個面色冷然的男子,正把某種尖銳的東西,往被綁男子用馬賽克遮住的下體紮下去。 方輕塵苦澀地說:「愛人?」 一聲壓抑的悶哼之後,是冷冷的笑聲「是啊,愛人,我救過他,護過他,照料過他,為他做過無數次犧牲,然而,只要一點不如意,或一絲誤會,他就不聽解釋,不問真相,把我這樣折騰。一次又一次,我總是遇上這樣的人,我實在不能理解,人性怎麼可以這樣黑暗,這樣殘忍,這樣自私,這樣的生靈,有資格活在世界上嗎?」 方輕塵神色微變:「等等,阿漢,你的情緒不對頭,你最好立刻結束模擬,回來休息,我認為你需要心理輔導。」 「我也想,可是,我不能違規啊,以我目前的身體,是沒有力量自殺的,如果我用超出這個身體的力量自殺,就是犯規,要被當掉的。這幫人用古怪手段整治人經驗太足,弄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分寸掌握太到位,不可能會用刑過度而死,我如果偽裝成受刑不過而死,也要同樣等同於玩遊戲用修改器,還是會被當掉的……」 屏幕裡,臉色冷漠的男子揮揮手,十幾個壯漢淫笑著圍了過來。 「媽的,老子受不了的……」 連張敏欣都露出緊張的表情:「冷靜,冷靜,記住這只是模擬,只是為了交論文而必須通過的實驗,這不是你的身體,不管受傷也好,受辱也好,這都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千萬別認真,別投入,記住你的功課,記住,當掉了,要修回學分有多慘」 「廢話,就算是遊戲,這個身體的每一點痛楚,我都感受得到,所有的羞辱,悲痛,我一樣要承受,連我的精神力,都會因為受不了傷害而要崩潰,你知道,這種折磨有多可怕嗎?一次兩次我可以咬牙忍過去,天知道這樣的折磨什麼時候才是個頭,無力掙扎而承受是一回事,但明明擁有力量,還要強忍著不爆發,不施展,不報復,讓這些人渣為所欲為,你坐在小樓裡頭吹冷氣,當然不知道我有多難受。」 吳宇也在旁手忙腳亂地操作:「別這樣,阿漢,要不,我調出小容的頻率,讓你們用意念聊聊,他現在正在被凌遲呢,可是情緒非常安定,還笑著嫌人家行刑手,刀子耍得不專業,倒霉的不止你一個。」 「哼,你知道我受的什麼活罪嗎?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情願選擇被凌遲,而且保證笑得比小容還要燦爛……」 方輕塵打出手式,讓吳宇和張敏欣繼續和阿漢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自己快步走出來,敲開了教授的房門。 「教授,我認為,應該人為干涉阿漢的模擬了,即使我們的神經比普通人堅強百倍,但也一樣會受傷害的,阿漢的情況不太妙,我們要再袖手旁觀,他忍不了太長時間了。」自從結束模擬回到小樓後,方輕塵第一次神色鄭重,站在了自己的導師面前。 第一部 笑語輕塵 第九章 - 重返人間 把一身白西裝穿得出奇得乾淨漂亮,看外表比方輕塵還要年青英俊的莊教授眼神奇異地望他一眼,點點頭:「阿漢的情況我也看過,確實不太妙,而且也不能怪阿漢,我們對人性的黑暗,人類的殘忍瞭解得太少了。只是按照規則,阿漢的模擬體沒有力量掙脫,也沒有機會自殺,阿漢如果做出超過本體力量的行為,就會被系統判做違規,你知道,現在電腦全自動化處理一切問題了,很多事根本不需要我們介入操作。一旦被判違規,要重新為阿漢把分數改回來不容易,最好用外在的方式,幫阿漢解脫,或是讓那人用刑過度把阿漢弄死,或是找個機會,弄個神秘俠客把阿漢救出來。」 「找誰?」 「你。」 方輕塵一愣「教授,一般來說,為了不致於給世界造成混亂,一次模擬結束之後,模擬體必須最少到一百年後,才能開始第二次模擬,而且要用轉世投胎的方式,從嬰兒一直長大,這才能融入人群中,更深得投入進模擬的內容,我的模擬剛剛結束,怎麼能……」 莊教授望著他,眼神帶有隱約的責備:「輕塵,你給這世界添的亂還少嗎?我仔細看了你的所有模擬紀錄,我認為,你的模擬態度非常有問題,需要受懲罰,懲罰的內容,就是重新模擬,在同樣的條件下,以同樣的身份。」 方輕塵愕然:「我不明白,我有什麼態度問題,我的論題是帝王的完美愛情,而每一次我認為的愛情最終都證明了它的不完美,即然是不完美的,我當然要結束它,再開始新一段的愛情。」 莊教授歎息,搖頭:「輕塵,你認為愛情是什麼?完美的愛情會從天而降嗎?完美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一定完美嗎?所有的愛情都需要經過曲折,經過磨合,都要有過傷害有過痛楚,才會有甜美,才懂得珍惜.可是輕塵,你只要遇到一點挫折,一絲不如意,就即刻放棄,你這種態度,永遠都找不到完美的愛情。你到底明白什麼是愛情,你到底真的愛那些人嗎?你要記住,我們雖然做模擬,但決不是玩弄眾生,雖然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課題,但只要身在其中,就要全心投入,不管是情感還是其他,都盡量平等地給予和接受,為什麼阿漢感到痛苦,不止是因為身體受到傷害,而是,在感情上,他確實付出了,可是,輕塵,你呢,你那可笑又可恨的完美執著,讓你一次次毀掉,本來可以成功的完美愛情。你是太自私,不肯給予愛情,還是太膽小,不敢面對考驗。」 「教授,我……」 「一開始,你為了帝王的愛情,而投生為方家之子,成為慶國女王的丈夫,慶國的相王,榮寵無上,女王對你言聽計從。直到有人向女王苦諫,方家過份龐大的權勢已經超越了王族,你做任何事都可以不經過女王,已經架空了女王。女王苦苦思索之後,終於聽從建議,第一次不和你商量,就調回一位在邊城的重臣,不經意地分薄你的權力。你聽說之後,什麼都不說,只是溫柔地對女王微笑,卻又故意讓女王看出你內心的痛苦。然後,你靜悄悄開始交出權力,每一次女王找你論政,你就顧左右而言他,所有交你處理的奏折,你都派人送給女王,你天天稱病不管政務,每當女王問你哪裡不舒服,你總是笑著說很好,私底下卻長吁短歎,借酒澆愁,還故意讓太監們看在眼中,全部報給女王。你讓女王明知你是因她的猜忌而痛苦,卻連讓她向你說明心意的機會都不給她,你還裝出溫柔的態度來對她,你裝出明明心痛成灰還關心她照料她的樣子,讓她越來越內疚,越來越痛苦,讓她眼看著你一些點點憔悴,一點點虛弱,卻無能為力,你就這樣,整死了你自己,讓女王為你痛徹心肝,做出種種失德之事。」 「我一心一意扶助她,為她分擔國事,她只要聽人一句閒話,就疑我忌我,調人來牽制我,這種人,我留戀做什麼?」方輕塵理直氣壯地大聲反駁. 「那你呢,你說你愛她護她,可是,她只做錯一件事,你就這樣報復她,你這樣的感情,又算什麼,又有什麼值得人家為你這樣傷心?」 莊教授微微一笑,笑容卻更像一聲歎息「之後,你遇到第二位女王,你吸取教訓,認為上一次,是因為你掌握了大權,所以惹來猜忌,所以,這次你根本不問朝務,只管和她在後宮中歡樂,她為你摒絕所有男妃,為你違反祖訓,惹來紛紛物議。因為女王三年無出,臣子們擔心王位後繼無人,開始紛紛向女王薦上俊男。女王屢次拒絕,直到幾位異姓王獻上自家的兒子。為了政治需要,女王不能拒絕,你卻大怒,故意裝成隱忍的樣子接受一切,冷眼看著其他的男妃設計陷害你,你明明可以揭穿卻什麼也不說,故意讓她誤會你,和你產生衝突,然後,又巧妙安排讓她發現真相,等她知道真相趕來找你倒歉時,你卻在她眼前自焚而死,你讓她看著你死在眼前,倍受刺激之後,殺盡男妃,屠盡大臣,逼反番王,弄得天下大亂。」 「愛情連專一都做不到,那又稱得上什麼完美?」方輕塵挑挑眉,不以為然. 「你可曾給過她機會去抗爭,你可曾給過她機會去努力,你只是任性得稍不如意,就毀滅一切。對你來說,這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對她來說,卻是一生一世,椎心之痛啊。」 莊教授歎息一聲「在那之後,你對女性的愛情失望了,你認為女性軟弱,易受影響。這個時候,又是張敏欣在你耳邊說了一堆BL啊,禁斷之戀啊,你就心動了,於是,你選擇了燕國皇帝。你選擇和他一起並肩開創天下,你認為,只要你們同生共死,一起歷盡艱辛,就可以心心相印,永不疑忌,可是,在他和你因為對一些政務看法產生分歧而爭吵後,你明明知道有人將會在登基大典上行刺也不說,你明明可以空手制服刺客,卻故意讓刺客把你刺死,你讓他看著你死在他面前,你讓他看著你,因為他解劍的決定而死,你讓他為你十日十夜不飲不食,你讓他為了你用催殘身體的方法去征戰四方,你讓一個蓋世英雄,為了你慢性自殺。」 莊教授的語氣越來越嚴厲,方輕塵卻只是沉默著,一語不發。 莊教授歎息著搖頭:「經過了那一次,你認為,男人太有主見也不好,所以你選擇了楚若鴻,你在他最小,最無助時來到他身邊,像天神一般,救護他一次又一次,你要他全心全意依靠你,相信你,不置疑你的任何主張,可是,你真的為他盡了力嗎?你可曾為他尋覓忠臣賢良,你任他被小人包圍,你任他無助地被群臣要求了一次又一次。你自私得不願他除你之外,倚重任何人,所以,他身邊沒有一個真正為他著想的人,就連你唯一給他找來的一個忠心的太傅,也只是個擅學術而不通權謀的正人君子。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他有什麼力量一直支撐下去,只為他一時的動搖,你就用最激烈的手法去懲罰他。而且,還故意把趙永烈拖下水。」 方輕塵終於露出不安的表情:「我是對不起趙永烈,我只打算借他的口打擊楚若鴻,反正楚良掌了權,為了招攬軍隊一定不會殺趙永烈的,我沒料到他會自盡。」 「我說過,我們做模擬也同樣要以真心對待別人,不能玩弄人心,不能自覺高人一等,把世人戲弄於股掌下.勁節到死的時候,還為別人考慮退步抽身之路,小容明知會被忘恩負義,恩將仇報,還是盡心盡力幫人助人,連一個為他倒過一杯茶的丫環,他也要在最後關頭,盡力搭救,你卻把和你同生共死的兄弟拖進死亡.」 莊教授眼中怒色漸濃「你就對楚若鴻了用的手段太狠了。」他伸手按動屏幕,調出楚若鴻的特寫鏡頭「你給我看著他,看著他這幾年怎麼過來的,你真的一點也不愧疚,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心虛。」 方輕塵嘴唇動了動,轉開臉,根本沒有正視屏幕。 莊教授看著表情漠然的方輕塵,有些無奈,有些痛心地說「我們必須站在平等的立場來看待其他人,所有的感情交流也應該是對等的。方輕塵,你一直在找完美的帝王之愛。但是,你這樣自私,任性,卑鄙,殘忍,又怎麼可能擁有完美的愛情,我認為,你根本不懂愛情。愛情也需要包容,也需要理解,你明白嗎?」 方輕塵只是沉著臉,一語不發。 「你做模擬的態度,太不端正,太唯我獨尊,也太不公道。你必須受到懲罰,你就這樣回到世間去,不管這個世界因為你而變得多亂,你都必須去面對,你要盡力補償被你傷害過的人。你所有的力量,智慧,都不允許超出你上次那個模擬身份的極限,不可以使用超出時代的知識和力量,不可以隨便用死亡來結束一切……」 莊教授一句句說,方輕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表情越來越沉鬱:「教授,即使我做模擬的態度你不認同,但只要我沒有違規,即使你是導師,也無權對我進行懲罰。」 「你沒有違規嗎?」莊教授微微一笑,按動了面前幾個按紐,超大的屏幕上,現出當日方輕塵剖心的那一幕。 「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的那一刻,也應該立刻倒地身死了吧?你的身體怎麼可能在氣絕身亡之後,繼續把血淋淋的心遞到那個撲過來,想救你,想阻止你的可憐孩子手中?」莊教授搖搖頭「輕塵,你真以為我老糊塗了,需不需要我通知調查委員會,研究一下,你有無作弊的問題。」 方輕塵一語不發,只是抿著唇,無聲地望著屏幕。 佔據了整面牆的大屏幕把楚若鴻驚懼痛苦的臉無限放大。沒有開音響,畫面中的一切都是無聲的,無聲地哀嚎,無聲地喊叫,無聲地血淚流盡,無聲地瘋狂殺戮。 那麼大的屏幕,把那少年臉上每一點痛不欲生的表情,放大到極點,把那少帝眼中每一點驚痛懊惱瘋狂悔恨,都如此清晰明確地表達出來,讓人不能不面對,不得不觀看。 通話器忽然響了起來「教授,出事了,小容違規使用力量了。」張敏欣略帶驚慌的聲音,讓方輕塵微微一震,如夢方醒,忽然間領悟發生了什麼,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眸,不再抬頭看屏幕。 莊教授也露出愕然的表情「什麼,是小容,不是阿漢。「 「對啊,阿漢被我們勸住,暫時不會有什麼事,可是小容反而發瘋了,他不是急著要死,而是不肯死了,天啊,一個被凌遲了一半,挨了一百多刀的人,居然跳起來一個人打幾千個人,我的老天,咱們是在搞模擬實驗,不是在拍玄幻YY電影。」 莊教授揚揚眉,看向方輕塵:「還有,阿漢和小容的問題,你也要負責解決。」 方輕塵跳起來喊冤「阿漢也就算了,怎麼小容的事也算到我頭上了。」 莊教授微微一笑,伸手兩根手指:「兩個選擇,一,立刻離開小樓,回人世間去完成你的任務,二,這一門的分數當掉,你去面對噩夢般的補考歲月好了。」 方輕塵咬咬牙,重重哼了一聲,轉身摔門而去。 莊教授凝望他大步如飛遠走,輕不可聞得歎息了一聲. 輕塵,但願你能懂得包容與寬恕,但願你能懂得真正的愛情,但願你能明白,人性有太多的黑暗,軟弱,自私,貪婪,但總會有人戰勝這些軟弱自私與貪婪,只要,你肯給別人機會,只要你肯給自己機會,輕塵,但願你…… 枯籐之下,老樹之旁,夕陽古道上,一匹瘦馬慢悠悠地獨行。 馬上一個在寒風中穿著單衣薄衫,俊偉不凡,氣質儒雅的男子,正嘟嘟噥噥地用絕對和文雅禮貌無關的字眼咒罵著某個一點也不像老頭的老頭。 「死老頭,混帳老頭,更年期提早降臨,慾求不滿,天生BT,虐待狂……」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一章 - 驚變 「左相容謙強橫欺主,專權擅政,斥令革職查辦,閉門思過,待有司論罪。」宣旨太監尖細的聲音迴盪在每一個人耳中。 左相府的大花園中,密密麻麻,跪滿了人。 正值當朝左相三十六歲生辰,幾乎整個朝廷的官員都來拜壽,京城最有名的四大戲班輪番登台,相府大得出奇的大園子,擺席位都擺不下。再加上其他鑼鼓舞樂,更是數不勝數。 就在這鮮花著錦,熱鬧繁華至極處時,忽然蜂擁而至的大隊兵馬將相府團團圍住,面沉似霜的總管太監當眾宣讀聖旨,把剛剛還笑語歡聲的左相府,震得落針可聞。每一個手握大權的朝廷命官,都蒼白著臉,愕然不知應變,全部怔怔跪著發呆。 「臣領旨。」從容寧定的聲音響起,容謙微笑著站起身,自總管太監手中接過聖旨,客客氣氣地道:「王公公請坐,今日正值我生辰,若不嫌棄,且用些酒菜吧。」 王公公微微皺眉:「我還趕著回宮復旨呢。」 「即如此,那就不耽誤公公了。」容謙竟是說到做到,再不多看王公公一眼,也不理一干跪在地上,仍在發愣的官員,逕自坐回主位,安然道:「接著唱啊,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戲台上一堆畫了妝的帝王將相,剛剛也跪作一團,這時候,也是直愣著眼睛,望著這位剛剛被罷職的相爺大人。有誰被罷官去職,禍福莫測之際,還有心看戲。 王公公臉色都青了,怔了半天,才吶吶道:「容謙,你大膽……」 一句喝斥,被容謙的回頭一望,又給嚇回肚子裡去了。容謙少年得志,十四歲出仕,十六歲登壇拜將,十八歲入主兵部,二十歲入閣,二十二歲就已經做到一國首輔之職。二十三歲封太傅,二十四歲加封太子太保,二十五歲成為先帝托孤重臣,權傾朝野。至今手掌乾坤足足十二年,這一眼看來,也不見什麼凶橫殘厲,卻自有無形的威勢,把個權宦到嘴的話語,生生逼回去。 容謙淡淡一笑,慢條斯理道:「王公公,皇上只令我閉門思過,沒說不許我看戲啊。今兒我生辰,叫了班子來,總得讓他們唱戲吧,請了客人來,總得讓他們有個樂子吧,要不然……」 他伸手一指一眾官員,剛才還跪著發呆的若干人等,嘩啦啦全站了起來,人人乾笑著說:「靠辭,告辭……」個個手忙腳亂就往外跑。你擠我撞,撕破衣服的,跌倒在地的,一時間,竟是數之不清。 這個時候,巴結宰相的一腔心思,全變成清干係的一片焦慮了,人人只怕晚走一步,被當做是容謙的同黨,哪裡還顧得什麼朝廷顏面,命官身份。 容謙笑道:「李大人,你不坐回兒就走嗎?王大人,這酒菜不合胃口嗎……」 他這邊招呼不絕,那廂被點到名的官員,無不面無人色,哼哼哈哈應兩聲,更加跑得飛快。轉眼間,剛才還滿是賓客熱鬧無比的園子,都就冷清下來了,只留下滿園的殘杯剩菜,一時間竟是倍覺淒涼。 不過,容謙顯然沒有這方面的感觸。這位年已三十六的燕國權臣,望之面貌不過二十餘,容顏俊朗,氣度從容,身材偉岸,或者,連個性也更像一個年輕人吧。 居然對於府裡府外,無數兵馬視而不見,那麼多寒森森的鋒刃彷彿不存在,他高高興興坐下來,自自在在喝了一杯酒,大聲道:「沒了閒人更好,清淨,我說,你們倒是接著唱啊?」 眼看著一班戲子們都快嚇哭了,王公公終於鐵青著臉大喝道:「相府自即日起封閉,非相府之人,全都給我滾出去。」 戲子們如獲大赦,個個滿身冷汗地跳下來,連行頭傢伙都不敢拿了,蜂擁著往外跑去。 王公公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瞪大了眼,怎麼拚命往外擠的人,除了一干戲子,還有那麼多…… *********************************************** 「他接了旨之後,還可以安安心心,讓人繼續喝酒聽戲。」年僅十五歲的燕王,語氣出奇地沉穩,本來應當帶著稚氣的漂亮容顏上,只有讓人看不透的冷漠。 「是,在場所有的官員,下人,戲子,舞姬,全都嚇呆了,只有他,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所有官員,都忙著離開,他還是一派輕鬆?」 「是!」燕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是服侍了他十多年的王總管卻莫名得汗濕衣衫。 燕凜冷冷地笑一笑,還是這樣,不為所動嗎?從小到大,最看不得的就是那人永遠淡定從容,天塌下來,也當做等閒事,彷彿沒有什麼他不能應付,不能處理的樣子。 他總是這樣,朝中政變,自己驚惶不定,他淡淡說一句,皇上,這麼點小事,有什麼好在乎。 邊關大敗,自己愁眉不展,他隨意說一聲,皇上,這麼點閒事,你就別操心了。 江南大旱,自己忙著減膳減衣,他漠不關心地道,皇上不必發愁。 永遠是這樣,皇上不用發愁,皇上不必過問,皇上無須煩憂,這些雜務,不必打擾皇上。 從來都是如此。 記得小時候,曾經敬他如天神,覺得他真是世上第一了不起的人,那麼地崇敬他,喜愛親近他。那人卻總是不在意地忽略他的關懷,他的心情,他的想法。 那人曾是他的老師,教他治國,教他理政,教他史書,教他做人,然後,在他漸漸長大後,卻已懶得理會他的糾纏。 每一次寂寞至極而依戀他,想要靠近他,他總是淡淡說:「皇上,你還小,玩去吧,為臣要處理政務呢,不能陪你。」 每一次想挺起胸膛,大聲說:「我不小了,我長大了,我可以獨力治國了。」 他卻永遠說:「皇上,別胡鬧了,國家政務不是鬧著玩的。」 他有煩惱想對他傾訴,他卻已經不耐煩再去聽。 曾經以為他是師長,是良臣,是最大的依靠,然而,卻又在一次次挫折後不得不面對現實。 那人不讓他管理國家,那人不讓他任用親信,那人不讓他按自己的意願行事,甚至連選妃立後,都只能選那人所指定的女子。 他總是那樣淡淡微笑著,彷彿天下事,無不在掌中,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脫離他的控制,可以不受他的操縱。 多想打破他臉上永遠的微笑,多想看他的鎮定自若變成震驚莫名。 可是沒有用,完全沒有用啊。 乘著他掌權日久,漸漸驕奢淫逸,和往日親信開始離心離德,而悄悄收攬他的心腹,乘著他倚權仗勢,獨斷獨行,而偷偷會見大臣。 小心地,一點一點,築固屬於自己的力量,偷偷地,不為人察覺得,讓京城的軍權開始集中在自己手中。 在他慶賀三十六歲生辰時,發動政變,倏然一擊。把他從三十三天,直打入十八重地獄,可是,這又如何呢? 那人依然可以微笑著說,臣遵旨。 所有的權力煙消雲散,人上人淪為階下囚,所有向他獻媚的官員們避他如瘟疫,他依然可以,從從容容,飲酒看戲。 「所有官員,都紛紛離開了,奴才又把閒人全趕走,現在整個相府,就剩下容謙一人人了?」 「一個人?相府的下人呢?奴僕呢?要給他羅織罪名,總要審審這些相府的下人才好。」燕凜微微皺眉「怎能一口氣全放出去,豈知這裡頭,沒有容謙的親信暗棋?」 王總管滿臉苦澀的表情:「相府一個下人也沒有?「 燕凜斥道:「胡鬧,堂堂一個相府,怎麼會沒有一個下人?「 「左相大人三十六歲生辰,從半年前就開始籌備了,左相每天都嫌手下人辦事不爽利,做事不痛快,行事不周到,計劃不鋪張,天天從府裡都往外攆人。前前後後,竟趕走十多個,賣出去幾十個。左相府的人本來就不多,他以往為人十分簡樸,是這幾年才開始變得奢華驕淫,以往的人手一來不夠用,二來都像他以前那麼尚簡樸,竟是不合他現在的心性了,所以趕人賣人之餘,乾脆全攆出去了。他又嫌出去買下人麻煩,直接跟各府說,要借各府伶俐的下人來用用。」 燕凜冷冷道:「自然各府無不驅奉,急忙把自己家裡最最伶俐最最親信的人送去服侍,外加叮囑不斷,務必要幫左相大人,把好好一個壽宴,辦得體體面面,轟動京師了。」 「是。」王總管低聲道「那些人全是各府裡出來的人,幾乎人人都是其他官員的親信,真抓起來審問,只怕牽連太大,奴才只得讓他們去了,不過,全都登記造冊,還不許這些人任意出京,以後,若有什麼事要查問,自然隨追隨到。」 燕凜漠然道:「所有的人都走了,就沒有一個留在他身邊照料他,和他共患難的?」 「倒有個負責給他端茶倒水,侍候起居的丫頭不肯走,跪著求他,讓自己留下來服侍照顧。」 燕凜挑挑眉:「他怎麼樣?」 「他慢吞吞站起來,說一聲,哭得真吵。然後一伸手,把那丫環整個人拎起來,信手一揮,直接從高高的院牆飛跌出去,那丫環的慘叫聲,把在場的士兵們都嚇白了臉。」 燕凜微微一笑:「他的武功高強,分寸掌握應該還好,他大概是不想連累那丫環才扔她出去,丫環一個女流之輩,哪裡明白,其實那一扔看來嚇人,但丫環應該可以安全著地,毫髮無傷。」 王總管打個寒戰:「那丫環跌在地上,連肋骨都斷了兩根,人也吐血暈過去了。」 燕凜再次深深皺眉:「他就真有這麼狠的心嗎?」 「那丫環的傷奴才讓人驗過,絕對沒有虛假,還是她的同伴姐妹,哭哭啼啼找人把她抬走的。」 「皇上,此事是否有古怪?」說話的人,只比燕凜年長兩歲,同樣的年少,眉眼間,也有著同樣的滄桑和成熟。 做為燕凜的伴讀,陪他一起長大,和他一起計議大事,最信任的夥伴,北靖王世子史靖園,深深皺起了眉頭:「堂堂一個宰相,身負大罪,關起來的,居然只有他一個。容謙本來父母早亡,也沒有半個親戚,現在,連個下人都沒了。不管事後定他什麼罪,朝廷也只能對付他一人,任何人都株連不到,看起來,就像他很久以前,就為今天做好準備似的。」 燕凜略略遲疑:「他若真有準備,又豈容我們握住京城兵權,又豈會有今日之變?」 史靖園苦笑一聲:「這也正是微臣百思不解之事。」 燕凜想了想,便道:「嚴密監視容謙的一舉一動,一飲一食,他掌政多年,他的親信,經他手提拔的人,都要在我們的控制之中,雖然京城的兵權已在我們掌握中,雖然,他手上已有不少人向朕效忠,但我們都不能有絲毫放鬆。國內其他各路大軍的主帥,雖大多都暗中表過態了,但相關動靜,朕一定要在第一時間知道,負責調派糧草的人,把每月劃拔的糧草改為每日押運,確保不會有任何軍隊有機會做亂。這些從相府出來的下人,雖不便全關起來拷打,但也要被全程監視起來。」 「遵旨。」史靖園應了一聲,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燕凜淡淡道:「有什麼事,直說無妨。」 「皇上,容謙有蓋世之勇,驚世之武,雖派大軍將他圍住,終還是心腹之患,此人掌政多年,暗中未必沒有什麼暗棋安排,這些被放出相府的下人雖在監視控制中,也未必完全沒法子傳遞什麼消息出去,雖然大部份將領都表示了對皇上的效忠,但還是有些人顧念容謙提拔之情的。即然此刻容謙已在掌握之中,為防將來不測之亂,最好……」史靖園微微提起手掌,向下虛虛一劈。 燕凜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先把他押入天牢,巨枷重鎖,調高手看護,等大理寺議定罪名再說。」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二章 - 凌遲 暫押天牢待罪?」跪在地上的容謙有些不耐煩地挑挑眉,站起來,雙手接過聖旨,面對傳旨的刑部侍朗宋承風:「宋大人,我能不能麻煩你向皇上轉達一句話?」 宋承風滿頭冷汗,半晌不能答話。 宋承風是容謙一手提拔的官員,若無容謙,他到現在,可能還是刑部一個小小的堂官而已,是容謙偶然發現此人審案斷獄頗有才華,才將他破格提拔。 平日裡宋承風說起容謙來,無比感激,無上崇敬,動則做出願為恩相大人肝腦塗地之態,卻在大變之後,第一時間上表斥責容謙之罪,向皇上表示忠誠, 這次燕凜故意讓宋承風來宣旨,就是想看容謙面對這個自己一手提拔的官員時,會有什麼心情。 奈何容謙還是這樣輕描淡寫,從容如舊。 淡淡一句話,令得宋承風頭疼無比,只得苦笑著道:「下官雖任職刑部,但大人的案子已交由大理寺,下官實在是說不上話啊。」 容謙失笑:「宋大人誤會了,我不是想讓宋大人為我求情,或是幫我向皇上喊冤求饒,我只是希望宋大人能告訴皇上……」 他淡淡一笑:「我有受死的勇氣,實無坐牢的耐性,要殺要剮都無妨,只想麻煩皇上快一點就是了。」 ************************************************************************** 「我有受死的勇氣,實無坐牢的耐性,要殺要剮都無妨,只想麻煩皇上快一點就是了。」燕凜鐵青著臉,慢慢地,一字字重複這句話。 宋承風還沒有膽大到,敢一字不改把話傳給燕凜,是燕凜派的密探把這句話報上來的。 燕凜反反覆覆念著這句話,少年英俊的臉上,一片冷然。 王總管伏在地上,頭一低下去,就再也不敢抬起來了。 史靖園也只覺一股莫名寒氣,令人全身戰悚。 好一會兒,燕凜才慢慢地一字一斷地說:「即然他這麼想死,朕就成全他,不過,這個死法,卻是要朕來決定……」 他冷冷一笑,少年的眼,出奇地冷酷殘厲。 ************************************************************************** 「凌遲處死?」容謙終於露出愕然之色「不會吧。」 這個天塌不驚,萬事也不放在心中的人物,終於有了驚奇失算的表情,但是,負責來傳旨的史靖園,卻並不感到高興。 這次的聖意,他並不贊成,和皇上爭執了許久,最終仍是不得不聽命行事。皇上命他親自來傳旨,命他注意容謙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回去之後,完整複述。 史靖園深深感到,面對這種天地間最可怕的死亡方式,容謙的表現,只是吃驚,只是覺得不合理,甚至像一個大人,面對不聽話小孩胡鬧時的無可奈何,卻依然沒有絲毫震怖,驚恐,懼怕,憤怒的表示。 容謙皺起眉,慢慢把身半直起來,帶起一身鎖鏈聲響。 任何人,戴著二百斤的大枷,手腳都被用怪異的姿式銬鎖在柱子上,站不能坐不得躺不了,只能跪下,或半蹲著,整整三天三夜,都會奄奄一息,慘不忍睹。可是他卻神完氣足,連臉色都還是和平時那麼紅潤。該接旨時,無論是跪是起,都一樣乾淨利索。 這樣的人物,若不是幾千軍隊將他牢牢圍住,連珠弓箭死死對準他,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把他鎖進大牢呢? 這一次容謙的手被鎖在大枷上,沒辦法接旨,所以他只是有些疑惑地問:「史世子,我是不是有什麼事做錯了,自己卻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不自知地情況下,把皇上狠狠得罪過?」 史靖園苦笑一聲,不說話,你容大相國和皇上之間,到底有什麼問題,應該問你們自己吧? 容謙臉上有了不解之色:「我知道皇上想殺我,我也知道,我專權擅政,的確有冒犯皇上的地方,皇上要親政,皇上要掃除障礙,要我死,這一點也不出奇,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為什麼是凌遲?我雖有不敬皇上之處,但也不至於嚴重到要凌遲吧。世子你一向和皇上朝夕相伴,皇上的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可知,皇上這樣決定,有什麼深意嗎?」 這樣的追問是意料中事,只是這語氣,仍然沒有憤怒,驚慌,不平,畏懼,他的神色語調,就像一個充滿疑問的人,很好奇地追求答案一樣。 史靖園幾乎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看到學塾裡的孩子,在很好學地向先生請教問題。 史靖園歎了口氣:「天機聖意,豈是我們臣子可以測度的。」 容謙挑挑眉,笑一笑,然後說:「史世子,你是皇上的臣子,也是皇上的朋友,你的話,皇上應該聽得進去,我還是希望,你能向皇上建議,對處死我的方式再考慮一下吧。我畢竟執政多年,又是先帝托孤之臣,皇上要將我凌遲,難免苛酷之名,也損先帝之德,再說,我近年雖有些驕橫,但掌政之時,還是有些微功於國的,就算有罪,也罪不致此。皇上這般待我,也會寒了很多臣子之心,甚至一些受過我恩義的人,也可能會對皇上有怨恨之意。為了皇上好,還是收回此命為妙。史世子,我這樣的人,就算是公開處死,或是由皇上下旨處死,都有損皇上的清名,和先皇的識人之明。最好的方法,是將我在牢中毒死或悶死,留下全屍,只說是急病而死。若是擔心我藉機弄鬼脫身,不妨在一切相關儀式完成之後,派人把我的屍體或斬首,或切片,或鞭屍,這樣即安天下之心,不損皇上仁名,就算皇上對我有什麼怨恨,也可以出氣了,對不對?」 他說來隨意清淡,史靖園卻聽得搖搖欲倒,幾乎要暈倒在地了。 其實容謙對利害的分析非常透徹,非常明瞭,他正是知道,容謙此人留不得,但也公開殺不得,而凌遲處死更加不妥,所以才再三力諫的,但是,同樣的話,同樣的道理,從容謙這個眼看要被凌遲的人嘴裡說出來,他怎麼聽,怎麼覺得頭暈目眩,不明就理。 看到史靖園那張口結舌的表情,容謙本來濤濤不絕的話語忽得一頓,終於笑了笑,第一次,笑容中有了失落:「罷了,皇上也長大了,自有他的考慮,他的決斷,我都這樣了,還管三管四,指手劃腳,實在有些可笑。世子回去,只說容謙謝主隆恩便是。」 史靖園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容謙笑問:「史世子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史靖園夢遊也似答,夢遊也似轉身向牢房鐵門處走。 容謙想了想,忽道:「史世子。」 史靖園愣愣回首。 容謙微微一笑:「這麼說或者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確是真心,史世子,陛下以後,拜託你了。」 史靖園身子一震,嘴唇微動,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 容謙已淡淡然移開目光,平靜地道:「這些話,也不必再對皇上多說,免增他煩惱了,世子,請吧。」 等到一臉茫然的史大世子遊魂也似離開,容謙才萬分鬱悶地背靠在柱子上,唉,凌遲,凌遲唉。 要挨九百九十九刀,要殺整整十天,這也太辛苦了吧。為什麼不能一刀了斷,為什麼就不能一杯毒藥了事呢。 不過就是對你冷淡了一點,漠視了一點而已啊。現在的小屁孩,怎麼全這麼記仇啊,真是個彆扭孩子。 十天啊,叫我怎麼熬過來啊,還要受十天的罪啊。真想放聲痛哭一番。 我好想早點完成模擬,早點回去啊,真是讓人鬱悶。我好想念我的電腦,我好想念我的遊戲,我好想念我那衝浪浴缸,我好想念,我那張大大的水床,我好想立體遊戲裡,我那二百八十三級的死靈法師啊。 容謙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幸,心頭悲慘莫名,欲哭無淚啊。罷了,罷了,就當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吧,唉,小孩子的教育,果然是一門大學問啊。 他開始在心裡絮絮叨叨,拚命咒罵某個不聽話,不體貼,不可愛的彆扭死小孩了。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三章 - 行刑 「他說了什麼?」 「他自知罪大,情願領死,只求皇上免除凌遲之刑。」 「他也知道害怕了,他也知道後悔了嗎?」燕凜放聲大笑。 史靖園卻只是低頭苦笑。 燕凜只覺生平從未有過地快慰輕鬆,笑道:「他怎麼說的,你慢慢給朕細講。」 史靖園,咬咬牙,忽得跪了下去:「皇上!」 燕凜微微一震:「你怎麼了?」 史靖園重重磕下頭去:「皇上,求您收回成命,容謙罪可當死,但凌遲之刑,萬萬不可啊。」 燕凜臉色又是一冷:「靖園,今兒早朝,滿朝臣子都跟朕對著幹,怎麼連你也不體諒朕。」 原以為大部份臣子都知情識趣地投過來了,都知道怎麼順著皇帝的心意了,可為什麼一說要凌遲處死容謙,三朝老臣們一個個跳起來談起了先帝的體面,就算是以前被容謙壓制的政敵,也連說不可,就連因為連續上本主張皇上親政而被容謙罷職的鐵面御史,也金階磕首出血,口口聲聲,容謙生死是小,皇上聲名為重。 為什麼,連自小一起長大的靖園,也這般專心和自己做對。他好不容易擊倒容謙,好不容易掌握新政,若是連掌權後,第一項重要政令都無法實施,天子的威信何在,這皇帝做來又有什麼味道。 「皇上……」 史靖園還想苦諫,燕凜卻再也不願多聽一個字,轉身就走「世子辛苦了,送世子回府。」 他大步而行,臉上越來越冷冷酷,咬牙如磨。容謙,無論如何,我不會放過你。無論如何,我要你後悔你曾視我如無物。 **************************************************************************** 一大早,容謙胃口奇好地吃完一頓上路宴,雖然鴨子塞牙,雖然肥肉有點膩,雖然燒酒明顯兌了水,不過,想到這算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吃的最後一頓好飯,也就可以將就了。 吃完上路飯之後,就被上綁了。眾人知道他武藝高強,用濕牛筋把他綁得鐵緊。直勒進肉中,肌肉裡的血管都勒得爆了出來。 因為是凌遲之刑,所以上綁時,脫了他的衣裳,只穿一條褻褲,五花大綁起來。容謙無趣得暗自翻白眼,雖說他的身材的確很標準,決對不會比健美冠軍差到哪裡去,不過,在遊街的時候,他實在很懷疑古代人的審美情趣。唉,可惜啊,扔上來的不是鮮花和果子,而是西瓜皮和香蕉皮。人家是擲果滿車,他也不遑多讓,不過擲的是果子皮,載的是囚車\文-心-閣\ 站在囚車上,很程式化地繞城三圈,看著滿城的百姓興高采烈地追逐而來,容謙淡淡地笑一笑。 無論在任何時候,殺人都是最吸引人的節目,更何況是凌遲這麼刺激的大戲。激烈,血腥,強烈的視覺衝擊,好來塢大片也不過如此,倒也怪不得老百姓們這樣熱衷。 容謙望著高高興興對著他指指點點的百姓們,莫名地笑了一笑,阿Q臨死前遊街時,是什麼心情呢?他很嚴肅地開始考慮,自己應該大喊一聲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還是學習某人,唱一段不錯的戲文,給最後的觀眾一次藝術上的享受。 ********************************* 凌月樓頭,皇宮的最高處,燕凜獨立高樓風滿袖,負手遙望遠處。 皇城這麼大,哪怕站得再高,他也看不見菜市口的景象,只能遙遙懷想,那人被遊街示眾,那人被綁上法場,到底會有多麼狼狽,多麼可笑。 想到那人的慘狀,應該可以解恨吧,這麼多年來心中積壓的怒火可以消解吧,為什麼,內心深處,實實感覺不到任何歡樂,那沉重抑鬱的感覺,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 午時三刻已到,隨著行刑官擲下來的令簽,所有擠過來的百姓都興奮了起來,望望四周沸騰的景觀,容謙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來,他主政燕國,雖然不敢說,造福萬民,但至少也沒有禍國殃民,多多少少,對於政局穩定,國家安定,抵抗外侮,治河屯田,都是有些微功的。如今要把他凌遲,在他治下這麼多年的百姓一個個如此興奮,倒還是有些出人意料。 人性的複雜,人性的莫測,人性的詭異,始終讓人感到難以理解。即使參加這麼多次模擬,即使看到過這麼多世態人情,很多時候,依然覺得難以理解,難以接受。 輕輕的歎息聲中,漁網已比罩了下來,然後,迅速被拉緊,每一塊肌肉都被網眼勒得鼓起來。行刑手頭紮紅巾,手持牛角尖刀,在震耳的刑鼓聲中,舉起了刀。 第一刀,下在無關緊要處,肩頭微微一痛。容謙無法低頭,看不到用刑的情景,卻知道有一塊肉被削了下來。 這是第一刀,還有九百九十八刀,行刑會持續十天,每天一百刀,然後押回牢中,用人參湯藥吊住氣息,確保人可以活到受刑完畢。 人類的想像力真是無以倫比,在毀滅一個生命時,會有這麼複雜,這麼麻煩,這麼浪費生命,浪費精力,浪費時間的手法。 不過,注目看向四周,紅色的綵帶,喧天的鑼鼓,興高采烈的百姓,簡直就像是廟會吧,唱大戲也不過如此,能給這麼多人提供這麼好的娛樂,讓全城百姓,未來一個月不會再缺少談資,也算是一種貢獻吧。 容謙淡淡笑笑,仰頭看青天白雲,安靜地準備忍受,今天剩下來的九十九刀。 ****************************************************************************** 「已經開始行刑了。」 「他沒有慘叫,沒有哀呼,也沒有驚慌的樣子。」 「沒有求饒,甚至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改變。」 「只是一直在淡淡地笑,有時抬頭看看天。」 「法場四周百姓本來很興奮,很吵鬧,可是,他一直沒動靜,像個木頭人一樣,簡直就不像是凌遲了,很多百姓覺得索然無趣。」 「監斬的幾位大人都很震驚,行刑手連手都在發抖。」 燕凜沉默地站在樓宇最高處,每隔半柱香時間,就會有人飛掠而來,向他稟報刑場的一切。 他的眼睛依然遙望著遠方,臉色一片沉穆,不言不動。 「行刑手從刑台上倒下來了。一直在發瘋般大叫,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監斬官換了一個行刑手上去,那人出了名膽氣壯,殺人如麻,可是這次,上台時,腿都打哆索。」 「他也並沒有大吼大叫,一直就是那麼安靜地受刑,讓人一刀刀割下來,肢離破碎,血肉橫飛,可是,這樣的安靜持續下去,卻讓每一個旁觀者,感到畏懼。」最後一個趕來稟報的密探,聲音也帶著微微的顫抖。 他一生都忘不了那人平靜安詳的眼神,甚至帶著點淡淡的笑意,又隱約有著淡淡的憂傷,他的血肉被一點點割裂,他的身體承受著天地間至大的痛苦,可是,這樣寧靜溫和,沒有任何仇恨的目光看過來,卻沒有任何人敢於正視。 「刑場現在前所未有地安靜,所有人都沉默著,只有行刑手,拚命喘息的聲音。」 「已經開始有人啼哭了。」 「有人開始向監斬台請願,請求殺了他,給他一個痛快算了。」 燕凜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一切,依然在那人掌控之中,為什麼竟有這種人,為什麼就算被綁上刑台,為什麼被一刀刀切割,他依然是所有人的中心,為什麼他自己還可以不在乎,別人就已經承受不住了,為什麼。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四章 - 往事 「小容,你的情況好像不太好。」腦海深處想來的話語聲,喚回了容謙有些飛逸遠揚的心思。 「輕塵,怎麼是你?你的模擬結束,已經回小樓了嗎?你該不是又玩自殺遊戲去了吧?」 「早死早超生蠻,脫離苦海萬事大吉。我說你也別死腦筋了,雖說你的選題是托孤之臣的下場,但是,下場不代表一定要咬牙忍完凌遲啊,史書上,因為受不了打擊,或為了逃避刑罰而自殺的大臣也有一大堆呢?」方輕塵笑著說 「你以為我是你,六十分萬歲,只要能過關,低空掠過也無妨,以自殺來結束模擬,會給教授扣一堆分數的。」 「得分狂,你不得一次第一會死嗎?」 「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忍忍就過去了,等我回來,我的死靈法師和你的聖騎士繼續上次未完的PK。」 「被人綁起來凌遲,還這麼興奮,你的神經真不是一般地大條。」方輕塵也不知是笑還是氣。 容謙卻感覺出他的語氣和平時看熱鬧插嘴時似有不同,微微一皺眉「輕塵,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自從開始模擬之後,連續四次,你的心情好像從來沒好過,你確定你自己的心理,或是態度,完全沒有問題嗎?我認為,或許讓教授給你輔導一下會好一些?」 「小容,我也不明白,一再遭受背叛,遭受傷害,一再被凌辱,拋棄,你所有的奉獻,所有的努力都被踐踏,為什麼,你總是可以笑得這麼高興,你總是不懂仇恨。」 容謙輕輕地笑起來:「輕塵,你為什麼不能寬容一些,包容別人一點呢?當你付出時,想的如果是回報,那麼,當回報不如你的意時,你自然會痛苦,可是,你還記得你付出時的滿足感嗎?你還記得,你的付出,幫助了別人時,別人快樂的笑容嗎?輕塵,很多事,不是菜市場買菜,不是你出幾塊錢,我給你幾兩肉,非要公平交易的。當你看到別人因你的幫助而幸福時的滿足,就已經是至大的回報。我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幫助別人,而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為了讓我自己快樂,而一直以來,我都非常快樂。更何況就模擬本身來說,幫助我們寫成論文,幫助我們拿到畢業證書,我們已得到了最大的回報,為什麼還要怨憤。怨憤的結果,是讓自己的心情鬱悶,自己不快活,最後受傷的是自己,為什麼不對自己好一些呢?輕塵,為什麼,不對別人好一些呢?」 方輕塵明顯沒把這話聽進去「正是因為我想要對自己好一些,才無法對別人更好一些,小容,並不是人人都能像你包容天下,並不是人人都能像你,接受一切。你的題目是托孤之臣的種種下場,這就決定了,你勢必要經歷多次模似。第一次,景王兵敗如山倒,在最困厄之時,把襁褓中的孩子和一個破敗的天下交給你。你盡力提供孩子最好的照料,擊敗敵軍,守住殘舊的江山,一點一點,讓一個處在困境中的國家慢慢富庶強大起來,其中的艱辛困苦,數不勝數。可是,當你為國嘔心瀝血這際,小皇帝卻在臣子的挑動下,對你生出猜忌之心,你在前線做戰,他卻在後方拚命掣肘,想盡辦法架空你,先是奪你的兵權,把你放在京城高官厚爵養起來,後來,又找了個理由,削了你的爵位,到後來,你去民間種地,一舉一動,都被地方官牢牢監視,旁人連跟你說句話都不敢,使你孤寂而死。」 容謙不以為然地道:「是我自己只注意了發展國家專心軍務,而沒有注意到親近小皇帝,一個孩子,面對一個一年見不了兩次面,卻比他掌握更大權力的人,當然會畏懼懷疑。「 「是啊,你不生氣,相比別人,這個小皇帝,對你還不算太過份。「方輕塵冷笑一聲」第二次,延王英年早逝,榻前托孤。你操勞國事之餘,還要擠出時間來陪小孩玩過家家,你寵得他如同手裡心的珍寶,凡有所求,無不從命。可是,在你發現他漸漸長大,漸漸荒淫任性,喜歡征采民女,大建宮室之後,開始教訓他,並迫他下了罪己詔,他暗中記恨你,又不能動搖你在朝中過於崇高的地位,就用毒藥毒死你,你死之後。他用三年時間,控制了國家的權利,然後,把你掘棺鞭屍,並且對你的親朋族人,大加屠戮。」 容謙輕輕歎息:「這是我沒有教育好他。他從小就被我捧到至高的位置上,不管要什麼我都滿足他,我沒有教他做人的道理,我沒有教他百姓的疾苦,我沒有教他體諒別人,卻在他做錯事後,板下臉責備他,懲罰他,從來沒有人教導過他,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做的,這才導致了這一切。」 方輕塵冷冷道:「所以,第三次才王駕崩,你依舊扶助幼主,不敢太冷落他,又不敢太親近他。你注意請大儒名臣教導他,自己在朝堂,把一切的壓力承擔下來,苦心謀劃,為他誅貪官,除權臣,清弊政,情願一人結仇滿天下,也要給他一個太平朝局,等他十六歲親政,你即刻交權辭官,一心要全始全終。卻沒想到你離開朝堂沒多久,貪墨,弄權,結黨,等百官醜態復萌,而從官場到仕林,所有人對你的仇恨都暴發出來,參你的折子三天兩頭往上遞,百官聯名要治你的罪。那個你苦心培育的小皇帝,因為很少接近你,對你沒有感情,又從沒有見過這種陣仗,被百官一請願,一威逼,就立刻把你拋出來,平息天下之怒,要收百官之心。在你退隱林泉的第二年,就被抄家,家人盡皆流放,你以托孤重臣,首輔之尊被腰斬於市。」 「我仍然有錯,我以為給那個孩子最好的老師,就足夠了,我以為,我自己替他安排好一切就好了。卻忘了,他的人生應該由他自己來面對,他的風雨應該由他自己來承擔,書上學到無數的東西,如果沒有實踐的經驗,依然用不上。他過得太過順遂,從來沒有經歷過困難挫折,從來沒有面臨過考驗,學到的再多,也只是書上的死東西。我撒手離開之後,他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面對朝廷百官的逼迫,面對無數的奏章請願,很自然就會慌張驚怕,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託,可以商量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放棄一個他並不熟悉,也沒有感情的老臣,又算得了什麼。」容謙輕輕歎息一聲「只是那一次屈服之後,天子的威勢在臣子眼中蕩然無存,使得國家漸漸衰弱,而我那一世的親人朋友,也為我而被連累,實在讓我很不安。」 方輕塵冷笑起來:「所以這一世,你情願自己做惡人。你雖然沒有明擺著要做權臣奸臣或當眾對小皇帝不敬,但有意無意間,都讓小皇帝感覺到你的壓力,感覺出你並不把他放在眼裡。感覺到權勢地位的危機。你讓他自己在憂患中成長,你讓他自己去拚命學習一切治國平天下的知識,你讓他偷偷結交天下英才俊傑,事實上,若無你的默許,他哪裡能瞞得過你的耳目,又哪能無巧不巧,遇上那麼多俊傑之才。為了讓他樹立在群臣中高深莫測的威勢,你不惜犧牲你自己,讓他在一場政變之後,轉眼控制大局,令臣子們對他又敬又畏。為了讓他能夠成功收攬人心,你這兩年,故意裝糊塗,輕漫政務,又窮奢極侈,倒行逆施,對以前的部屬過於嚴厲無情,使得人心皆背你而去,很自然就真心效忠於少帝。你費盡了這麼多苦心,就是希望在你被殺死之後,他能夠獨力支起一個國家,不為別國所欺,不為臣子所辱。你甚至接受上幾世的教訓,唯恐因你連累了別人,所以,不擔這一世選擇的身份無父無母無親人,不娶妻不納妾,連身邊的丫環下人,也早早放走,而借用了別人府中的親信。這麼多年來,你為這個國家,為那個小皇帝費盡苦心,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分擔,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沒有一個人陪伴在你身邊。你只能一個人,默默孤軍奮戰,然後孤獨地死去。連最後一個想陪伴你的丫環都被你扔走,為了怕她再來糾纏,惹禍上身,你不得不故意把讓她受重傷,在你死之前,都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是,你想不到,等著你的死刑,竟然是凌遲,竟然是這樣長久的折磨吧。」 方輕塵的語氣中,滿是譏嘲和冷笑。 容謙卻聽而不聞,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是啊,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凌遲。我是不太尊敬他,他記恨我也是理所當然,但也不至於要凌遲吧,就算我真的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大大得罪過他,他心中恨我至極,也不應該這樣不分輕重啊。我看著他慢慢學習,慢慢努力強大,他明明非常懂得隱忍,非常懂得運用心機,為什麼會做這麼不智的事。這時局面剛剛穩定,他最應該做的是安定天下人心,讓所有的臣民對他有信心,知道他他是仁厚可信之主,而不是讓人覺得他苛酷殘虐,這會讓臣子們過於畏怖因而產生不安,也會讓各地手握重權的人,以我為鑒不肯輕易交出權勢來,他這一次真是太任性了。」 他這般憂心仲仲,那邊方輕塵卻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你在被凌遲啊……」 「我很清楚啊,雖然那小屁孩有點胡鬧,總體來說,還是很聰明很獨立很有主見很有擔當很有城府的,我死之後,他或許會有些困難,但都應該突破,他會成為燕國史冊上的明君,讓百姓過好日子,他也留名於青史,想起這是一次成功的養成,我當然很欣慰啊。」 估計小樓裡的方輕塵已經以頭撞牆,兼且吐血三升了:「你……你……你他媽沒救了。」 「輕塵……輕塵……」喚了好幾聲,再也沒有回音,看來,方輕塵是毫不客氣地斷開了意念聯繫。 容謙歎口氣,如果不是被網縛著,真想聳聳肩,輕塵的心態肯定有問題,他都不生氣,輕塵平白無故,氣成那樣,到底怎麼回事啊。 他是這樣專心地思索著,一時竟沒有意識到,一百刀已經割完了,沒有意識到,本應該嘈雜的刑場,寂無聲息,沒有意識到拿著刀割他肌肉的行刑手,面色蒼白,手腳發軟,沒有看到所有的百姓和官員,人人臉色鐵青,個個看著他眼發直。 容謙回過神半天,看到行刑手舉著刀還發愣了,四周也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忍了又忍,等了再等,終於不耐煩了,遙遙對坐在觀刑台最中間的官員叫了一聲:「孫大人,今天的刑用完了嗎?我可以回牢裡去休息嗎?」 四周傳來一陣撲通之聲,被縛著的容謙沒辦法向四方張望,自然看不到一大堆站不穩跌倒的人,不過,就是正面站著的,從官員到士兵再到百姓,也是個個身子搖搖晃晃,讓人很擔心他們是否還能安然站立或坐好。 好半天之後,主刑的孫望遠,才顫抖著伸手拿起塊木頭在案上拍一下,啞著嗓子說:「今日行刑到此為止,犯人押入天牢,明日繼續行刑。」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五章 - 出宮 天牢裡的容謙毫無刑場上的凜然不屈,從容不迫,他痛得面目扭曲,哀叫連連,呻吟不斷。雖說他的意志力超過普通的百倍,但這個肉身畢竟還是平凡的.意志雖然堅韌得比尋常人更能忍受痛苦,但身體卻承受不了這樣的傷害. 當他和方輕塵以意念聯繫對話時,,全部的精神力都用於維持意念溝通,肉身的一切感覺都淡薄到幾盡於無.可是這樣的聯繫結束之後,隨著精神力的恢復,身體的一切痛感也清晰了起來. 在他被押著回囚牢的路上,所有的痛感已完全恢復,若非看熱鬧的人太多,他真會忍不住嘶聲慘嚎起來. 為了這樣的痛楚,他原諒史書上,所有屈打成招,或在嚴刑下屈服的判徒.以他的精神力都這麼痛苦,何況普通人.為什麼意念聯繫只能由小樓裡那幫吹著冷氣,喝著礦泉水,嚼著口香糖的傢伙在機器面前,點點按按,單方面發動呢.為什麼,人類大腦開發到了百分之九十八,怎麼還是沒辦法用意念刻服痛覺呢? ***,凌遲真不是人受的,全身上下血淋淋,除了臉上還沒下刀,其他地方,簡直找不出一塊完整的皮肉。這樣的罪還要受九天,天啊。 容謙想起來,都覺得欲哭無淚。第一天,他將會遍體麟傷,第二天,他的右手,會被剮得只剩骨架子,第三天是左手,第四天是右腿,第五天是左腿,第六天…… 想像著那種淒慘的景象,容謙覺得自己實在是天下第一倒霉蛋。當年怎麼會那麼倒霉,選中那麼一個變態的題目啊。 容謙很鬱悶得想著,再也忍不住開始低聲咒罵那個不聽話彆扭壞小孩子。 然後,老鼠悉索的聲音,讓容謙心中的鬱悶變成了驚恐。 天啊,不會吧。 他記得,天牢是非常殘酷冷血的地方,很多受過重刑的必死囚犯都會被鎖得動彈不得,血腥氣吸引著牢裡又大又肥的老鼠過來,咬他們的血肉,天牢中,很多犯人就是這樣生生被咬死的。而老鼠們,吃了太多的血肉,也完全不怕人類了,老鼠們很清楚得知道,那些看起來很大很有力的人,一旦被鎖在這黑暗中,就只能任憑他們慢慢地啃噬,一直到氣絕都無力反抗,無法動彈。 現在看到一隻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在黑暗中出現,綠幽幽的眼睛,讓人身上發麻,容謙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慘叫。 什麼風度,氣質,去***,這種事,實在太恐怖了。 倒不是怕痛,而是被老鼠咬死,這也太丟臉,太噁心了吧。 他沒有費勁去叫獄卒來救命,這完全是浪費氣力。他嘗試著掙了掙,無奈得發現,鐵鏈鎖得他沒有一絲動作的餘地,他努力叫喚兩聲,試圖驅趕老鼠。 這些在天牢中,久經訓練,吃過無數犯人的老鼠,當然不為所動,只是緩慢但毫不遲疑地向他圍攏過來。 容謙咬緊牙,閉起眼,身上凝力,還不及掙動,耳旁傳來了叫聲:「小容,怎麼了,為什麼忽然調動超出模擬對像應有的力量,你瘋了,想被當掉,重新補考嗎?」 容謙滿臉黑線,把凝聚起的力量又散回去,可怕的補考,暗無天日的地獄式生活,和被老鼠咬死,天啊,這叫什麼選擇題?都怪那個壞小孩子啦。 四周的老鼠們,終於確定,這又是一個完全動彈不得的死囚,再也禁受不起強烈血腥味的誘惑,一起向他撲了過來。 容謙的慘叫聲,響徹整個牢房。 「不要過來啊。」 細雨無聲,淋淋瀝瀝,無盡無絕.天地間一片陰沉昏暗。左將軍淳於化領著三百軍士親自巡城。 自政變以來,京城的氣氛劍拔弩張至極點,為防止變亂,實施宵禁,別說夜晚沒有人敢上街,就是大白天,都是滿街店舖緊閉大門,百姓們盡量不出門一步。 縱然如此,淳於化做為身負京師安全重責的幾員大將之一,還是不辭勞累,日日親自領人巡查全城,以防有變。 而做為關押容謙的天牢,更是巡察的重點。每天淳於化都要帶著人馬在天牢外,繞五遍以上,才能稍稍安心。 今晚依例巡城,遠遠見天牢之外,四五個人靜靜而立,當先一個,錦袍華服,身旁有人為他高高擎傘,淳於化眉頭一皺,厲喝一聲:「什麼人,膽敢違令夜行?」 說著驅馬上前,身後官兵,也即刻四散開來,將那幾人圍了個嚴嚴實實。 傘下之人,上前一步,淡淡道:「淳於將軍辛苦了?」 淳於化已到近前,驚見那個在暗夜密雨中的容顏,心中一震,滾鞍下馬,拜倒於地:「陛下。」 其他官兵,無不大驚,紛紛拜倒。 燕凜逕自在雨中負手而立,淡然道:「起來吧。」 淳於化站起身來,躬身道:「陛下金玉之體,豈可輕離宮禁,倘若有失……」 燕凜抬起手,輕輕一拍,黑暗中,密雨裡,房舍後,大樹旁,無聲無息,冒出不知多少黑影來。 淳於化心中一凜,燕凜已淡淡道:「淳於將軍還有什麼要教訓嗎?」 淳於化低了頭,滿頭冷汗,連道了四五聲不敢。 陪著燕凜的史靖園看淳於化的樣子,心中不忍,忙道:「皇上,您在這兒站得時候也太長了,這天氣又寒,雨勢又漸漸大起來了,皇上不宜這樣一直當風而立,若……」他語聲一頓,這才道「若實在是想見見他,就去牢裡看看那大逆不道的罪臣,也是皇上你的仁慈悲憫。」 燕凜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天牢,過了好一陣子,終於淡淡道:「那是個什麼東西,要朕去見他。咱們回宮吧。」 史靖園和淳於化同時鬆了口氣。 燕凜卻又叫了一聲:「淳於將軍。」 淳於化忙應聲施禮:「你給朕去天牢傳口諭,就說牢裡髒亂,容謙到底也是托孤之臣,不可慢待了,就給他洗個澡吧,記得要用鹽水,洗得乾淨些。「 淳於化全身一顫,用鹽水給一個剛受過凌遲,挨了一百刀的人洗澡。 想想就讓人心中發寒,但他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示,只是深深施禮:「遵旨。「 「辦完事後,到宮中來回報。「燕凜冷冷一笑,容謙,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麼硬的骨頭:「回宮。」 *************************************************** 「他聽到你宣旨,非常高興?」很短的一句話,每一個字幾乎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淳於化沒來由地全身發寒,聲音都有些微顫了:「是,容謙聽旨後,異常感動,連聲叩謝天恩,還不斷要為臣向皇上轉達謝意。」 事實上,當時容謙感動到,全身顫抖,兩眼都快熱淚盈眶了,一迭聲地大叫,皇上真是太關心微臣了,皇上對我的大恩大德叫我怎麼報答才好啊。要不是被鎖著,他簡直就要高興得手舞足蹈. 不是怒極反笑,不是說反話,那是真正的狂喜,真正的快活,真正的感激涕零。一想到一個被割了一百刀,還被人下令洗鹽水澡的人,還能對加害者,感激成這個樣子,淳於化自己就腳軟身軟,有點站立不住了。 而當時陪著宣旨,準備服侍要犯洗澡的獄卒們,也無不是神色怔愕面色古怪,任何正常人,面對這種怪物,都不可能不倍受打擊的吧。 淳於化哪裡知道,當時容謙眼看著幾十隻老鼠竄上來,就要把他一點一點咬死,嚇得魂飛天外,一顆心在閉目忍耐天下最可怕的死法,以及乾脆犯規迎接世上最可怕的補考之間猶豫不定,倍受煎熬時,忽然聽到腳步聲起,一堆人進牢房來,所有老鼠都跑光。 此時此刻,他心中的激動狂喜有多麼強烈啊。 至於鹽水洗澡的痛楚,相比被老咬死的髒骯噁心,他毫不猶豫地選擇第一項了。 燕凜完全不知道自己無意中成了容謙的大恩人,惡狠狠一掌拍在御案上:「容謙!」 他幾乎已經用盡他所能拖出的一切手段了,為什麼就是無法折服那個人,為什麼心中的鬱悶煩燥完全沒有因為他的成功政變掌握大權而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 淳於化有些愕然地望著燕凜憤怒至極的表情,心中一動,忽道:「皇上即如此不喜容謙,何不明日親臨刑場,看看容謙受刑之狀,也可稍舒胸懷。臣看那容謙只是天生強項,憑一股剛硬之氣強撐,但氣有歇時,就不信他真能一直忍耐下去。」 燕凜心頭一震,立時道:「好……」 史靖園忍不住在旁道:「皇上……」政變剛剛成功,朝局未定,四方勢力未曾完全平伏,皇帝的安全最為重要,輕易離開禁宮,已是不妥,而公然在人前現身,更加不當。再加上,容謙受凌遲之刑,已讓臣子留下皇帝苛酷的想法,皇帝再親自出現在刑場上,更易讓人對他產生不滿。 燕凜卻是不以為意,一揮手止住他的話:「明天朕就親自去觀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鋼鐵做的骨頭。」 史靖園苦澀地笑笑,想說什麼,終於止住,再沒有人比從小和燕凜一起長大的自己,更瞭解他對容謙的執著了,這個時候,任何忠言,都只會逆耳。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六章 - 相會 一大早被繩捆索綁押往刑台.濕牛筋狠狠勒進昨天被削肉,昨晚被洗鹽水的的傷口,就連容謙都不免疼得有些面目扭曲了,雖說心裡一再念叨著,這不過是黎明前的黑暗,到底還是一陣又一陣地狂鬱悶啊。 很稀奇的,今晚和昨天不同,雖然沿途也有百姓觀看,卻都被三步一人的官兵牢牢看住.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妄動一下.沒有愛熱鬧的百姓沿街叫罵,沒有無數的香蕉皮砸過來,整條長街都靜得出奇,所有押送的士兵,也一句話都不交談,僅有囚車轉動聲和容謙的血水滴落聲。 這是怎麼回事。容若謙微微皺眉,然後身形微微一震,老天啊,難道……不會吧,那個臭小孩子雖說有些衝動,有些胡鬧,有些彆扭,但能暗中學習,暗中成長,暗中積聚勢力,暗中策劃政變,應該是個老謀深算的傢伙,不至於做這種傻事吧? 心裡還在想著不至於,隔著老遠,就看到,觀刑台上,黃羅傘蓋,遮天儀杖。 容謙額頭的青筋跳了兩跳,暗暗磨了磨牙,死小孩,臭小孩,混帳小孩。虧他這麼多苦心,暗中磨練他,虧他悄悄安排那麼多好老師給他,虧他偷偷讓人令他通讀國史,看盡古盡風雲,怎麼還這麼胡鬧。 他的政變能夠成功,不是因為他的勢力真的大到可以控制全國,而是出其不意,再加上他身為皇帝在名份上的正統性罷了。現在的朝臣,真的一片忠心向著他嗎?未必!各方勢力,真的甘心伺服於一個此前全無建樹的小皇帝嗎?未必!就沒有野心者,想要混水摸魚,建立自己的強大地位嗎?更加未必! 他應該做的,是迅速穩定京城形勢,確保所有權利收歸己手,善待諸臣,攏絡人心。急著忙著要把顧命大臣凌遲,已經夠衝動胡鬧,讓人印象分大跌了。居然還在京城未定的時候,就這樣離開防護森嚴的皇城,跑來觀刑。 這一場處刑本就是錯誤,身為皇帝親自觀刑,會給重臣們什麼印象?這樣不知輕重,殘橫暴虐的君主,朝臣們願意奉敬為皇嗎?有兵權的人,會乘機而起嗎? 容謙氣得真想跳起來,揪住那個不懂事的彆扭小孩一通臭揍,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在心中喃喃道:「冷靜,冷靜,鎮定,鎮定,教育小孩是禁止體罰的。」 身旁的人按著他滿是傷痕得身體跪下來,他痛得微微一哆嗦,睜開眼,見四周眾人皆跪拜於地,遠處刑台上,那人徐徐站起,高高在上的俯視下來。 容謙心中莫名有些慘淡地笑笑,唉,都要死了,老母雞心理還是改不了。算了算了,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必是我這些年把他得罪得狠了,這死小孩又小心眼記仇,等他在我身上發過氣也就罷了。這些衝動胡鬧的事,以後會有人糾正他的,必竟我為他安排的幾個重臣這時都還不在京城,等他們回來…… 「容謙,你有什麼話要對朕說嗎?」上位者施恩般的話語,打斷了容謙的思緒。 容謙愣了愣,眨眨眼,有什麼話要說呢,這個,皇上,你在這裡不妥當。回宮去行嗎?這話說了也沒用吧?「 他遲疑了一下,這才問:「皇上,你今晚還會讓人給我洗澡嗎?」 這個問題一出,四週一幫士兵和隨架的官員,無不絕倒,誰能想像一個已經被凌遲一整天,還將會繼續被凌遲下去的人會說出這種話。 連燕凜也愣了一下,才冷笑著答:「如果你喜歡的話,朕天天讓人給你洗。」 容謙即時一臉喜色地狂點頭:「臣當然喜歡,太喜歡了,難得皇上這麼顧念著臣,臣這裡謝主隆恩了。」 燕凌一口氣走岔,幾乎沒氣暈過去。四周隨駕的官員侍衛兵士,無不面面相覷,滿臉莫名其妙。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啊。被凌遲的人,見了皇帝不喊冤不求饒也不破口大罵,而是叫著嚷著要洗澡,天啊,天啊,天啊…… 史靖園額頭都開始冒冷汗了,別人不知道,他可知道,所謂的洗澡,那可全是鹽水啊,一個凌遲了全身傷的人,一聽說要洗鹽水澡,這樣喜形於色,這個容謙,簡直非人也。 燕凜氣得把牙齒咬處咯咯響,他的要求不高啊,只是想要讓他恨的人,軟弱害怕,對他哀求,也好讓他出出這麼多年的惡氣,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願望就是無法達到,他是皇帝,不是嗎?為什麼連如此微薄的願望都無法達成呢? 他眼中冒火,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從現在開始,每天從太醫院拿最好的藥,由最好的太醫去給他調理身體。」 「是。」史靖園歎氣,他當然知道,皇上不會對容謙這麼好心。 「天天凌遲,加鹽水澡洗著,總得吊著他的氣,讓他好好享受完,不要半路上給我死掉了。」燕凜咬牙切齒地說。 容謙被士兵綁上行刑台,猶自左顧右盼,見所有人,都臉上茫茫然,明顯被剛才一番對答給打擊壞了,心裡那個得意啊。雖然比不上史書上那些英勇烈士們驚天地泣鬼神的臨終遺言,不過,這種另類的君前奏對,也足夠讓他在這個世界的史冊上,流傳千載吧。雖然都很痛,但是,無論如何,在被老鼠生吞活剝和天天洗鹽水澡之間,他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支持後者啊。 繩索在傷口抽動的痛苦,讓容謙的面容微微扭曲,但立刻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其實他也是人,他也會痛,他也想滿地打滾,哀號慘叫啊。不過,實在太害怕小皇帝看他哀求示弱的樣子覺得好玩,而把這場活罪無限期延長下去。所以,再怎麼辛苦,也要強撐下去。 漁網再一些次無情地罩下來,本已受創嚴重的右臂,復又一涼一痛,一小片肉飛離了他的身體。 容謙不知是苦澀還是歎息地笑笑,閉上眼,靠在行刑柱上,雖然現在這個姿式,無論如何,也舒適不起來。 今天,行刑手將會一直對著他的右臂下刀子,在足足一百刀之間,把他的整個右臂削成一片骨架子才會收手。人類對於如何殘殺同類,真是有深入獨到的研究啊。 行刑手,明顯也受了前一天行刑,以及今天對答的影響,刀法遠遠不夠流利舒暢,眼神還有些畏縮與迷茫,執刀的手甚至有些顫抖。 容謙等了一會兒,覺得第二三刀,削得都很慢,有些驚異地睜開眼,看行刑手神色不對,不覺微微一笑:「你的刀法似乎不太好啊?」 行刑手愣愣得瞪著他,答不出話。 容謙笑說:「和昨天相比,水準差了很多啊,是皇上來了,太緊張嗎?別緊張,皇帝也是人。」 行刑手腳下一個踉蹌,就差沒跌倒了。 在容謙的眼裡,簡直可以看到大滴的汗水伴著黑線一直從行刑手額上落下來,容謙有些滿意地笑一笑,欺負老實人就是有成就感啊。雖說你老兄也是奉命行事,不過,我白白挨你這麼多刀,小小回報一下,應該也不算過份吧。 行刑手這回子,兩條腿都開始發軟了,望著這個被綁在行刑柱上任自己宰割的傢伙,就是不敢往下揮刀子,心裡瘋狂地大叫著:「怪物,這人是個怪物。」 身後有人壓低了聲音喝斥:「老錢,你瘋了嗎?還不快動手,在陛下面前還敢遲延,你不想要腦袋,還不想要你全家人的腦袋了嗎?「 老錢打個寒戰,手中刀飛快揮了下去。削怪物的皮肉會有什麼下場,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思考了,最重要的是,眼前,得保著他脖子上的二斤半,以及全家的人的性命安危。 容謙盡力忍耐著,拚命在心裡,去想那陽光下的海灘,穿著比基尼的少女,自己偷放在儲物箱的黃色光碟,悄悄哼起流行歌曲,努力展望完成模擬,論文一次通過後的光明未來,盡全力忽略身體的劇痛。 然後,略有急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容,小容,我把你和阿漢的頻率接上,你勸勸他。」 容謙一怔,即刻調整精神力,把體外的痛苦全部忽略掉:「阿漢怎麼了?」 「他被模擬對像搞SM,整得厲害,現在心態非常不平衡,我懷疑他會放棄模擬,使用模擬身體不應具有的力量。現在我和吳宇,還有輕塵全都勸不住他。」 容謙那叫一個鬱悶:「小姐,我正在被凌遲啊,我還需要心理鋪導,還需要別人來救我幫我勸我呢,你現在讓我開解別人?」 「就是因為你正被凌遲,所以要你現身說法,讓阿漢瞭解,這世上的倒霉蛋並不是只有他一個啊。」 「喂……」 容謙還待據理力爭,張敏欣的聲音已然淡去,轉而傳來一兩聲,壓抑的悶哼。容謙怔了一會子,這才輕輕歎息:「阿漢!」 &&&&&&&&&&&&&&&&&&&&&&&&&&&&&&&&&&&&&&&&&&&&&& 因為電腦壞掉而隔了好多天沒更,十分抱歉. 另有關朋友提到的此文是否本人所作的問題. 在此說明,老莊即納蘭,納蘭即老莊.晉江與起點發文的是同一個人.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七章 - 相勸 「阿漢,你別犯傻了,好不容易撐到現在,放棄了有多冤。想想那地獄般的補考歲月啊。」毫無出奇之處的勸阻語言可以證明,在作思想工作上,容謙的水平實在談不上有多高。 「小容,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雖然我們擁有超出常人的力量,智慧,精神力,但我們必竟不是神,我們也有極限啊。」那帶著顫抖,幾盡失控的聲音,讓人懷疑說話的人,隨時會嘶聲喝罵,或是放聲痛哭。 容謙心中微震,終於明白,阿漢所受到的創傷,可能超過了他的想像,他遲疑了一下,才道「阿漢,我也在受傷害,現在正被凌遲,到剛才已經被割了一百二十多刀,今天,我的右手,就會被割得只剩下白骨架子。但這並不足以影響我的心境。阿漢,別忘了,我們是超然這個時代眾人之上的,一切的痛楚,傷害,都只是一場遊戲一次測試,沒有必要,把這種事太過看重。」 「但,這痛苦是真的啊,這種以我們的精神力,都承受不了,幾乎要崩潰的痛苦,你怎麼還可以這樣安然自在?」 「阿漢,我們每一個人一出生,就被分配廣大的田園,廣闊的星空,最好的機器人。我們就被現代科學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理所當然地享有一切,從不覺得有那生活有任何值得珍惜,任何了不起。我們可以奮發向上,也可以一生無所事事,先進的科學都能給我們最好的生活。我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是飢餓,寒冷,痛苦,悲傷,這樣的生活,真的幸福嗎?我們的測試,看起來,只是為了考試通過而做的模擬,但因此我們和千萬年前的普通人類生活在一起,看到他們的悲苦掙扎,才真正感受到,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多麼可貴。看這些古人的生活,與他們一起經歷悲歡離和,真心投入,真心去愛,真心去關懷。我們的確承受了饑寒,承受了傷害,甚至被迫感受種種痛苦,但是,這樣的痛楚,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一種得到,我們瞭解了我們以前完全不會有的感覺。我們才會理解人身的脆弱,感受到歷代科學家為了人類的發展,人類的進化所做的貢獻有多麼偉大,看到了古人們黑暗的社會制度,才會深刻體會到,我們所處的時代,我們的生活,有多麼了不起,多麼幸福,疼痛有另一方面,不也是一種獲得嗎?」 一陣沉默之後,伴著一聲低低呻吟:「小容,你說話真像我們的思想品德老師,哈……」略帶痛楚的笑聲之後,是深長的歎息「但是,小容,我傷心的,不是身體受到的傷害,的確,對於我們這些從不知痛苦為何物的人來說,嘗試痛楚,理解人類對痛苦的承受力,對我們自己有好處。但是,我傷心的是,為什麼,我們付出這麼多,卻得不到一絲信任,為什麼我們犧牲這麼多,卻得不到一點尊重,為什麼,傷害我們的,從來都是我們所深愛的人。」 「阿漢……」 「前前後後,我見過那麼多模擬對象,我愛他們,保護他們,盡一切力量成全他們,為了他們,我曾流血,我曾流淚,我曾付出一切,可是,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對待我。有人不允許我和任何人接近,只要我多看別人一眼,多和別人說一句話,就說我天生淫蕩低賤,要與人勾搭,而把我往死裡折騰,。有人不願意我除他之外還有任何人放在心中,就把我的親人朋友全部殺死。有人不願意我除他之外,還有別的事放在心中,就毀掉我的事業,折斷我的羽翼,讓我成為囚徒,有人從來不相信我的愛,害怕我會離去,就毀掉我的武功,斷盡我的退路,砍斷我的雙腳,甚至有人害怕我再看別人,再聽別人說話,就會刺瞎我的眼,刺聾我的耳。有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卻對我沒有一絲信任,只要一點小小的流言,任何一種拙劣可笑的騙局都會讓他上當,然後,毫不憐惜地用人世間最殘忍,最狠毒的方式來對待我。小容,我累了,我真的累了,第一次被背叛,我說,這只是模擬,第二次被傷害,我說,這本來就是我選的課題,第三次,被徹底折磨,我說,不要在乎,那只是一具不是我的肉身,不論被怎樣對待,都無妨。可是,小容,我受不了了,一次又一次,幾乎無休無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鬼迷心竅,選擇這個論題,我不知道,人的心可以狠毒無情到這種地步,我不知道,一個口口聲聲說著愛的人,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他愛的人。一個自稱天下最愛你的人,卻不能給你一點最起碼的信任和尊重,你和男人說一句話,他立刻認為你會和人上床,你多看女人一眼,他立刻覺得,你要背叛偷情。於是,打著愛的名義,堂而皇之地折磨傷害。以愛為名,所有的暴虐,殘忍,狠毒,殺戮,難道都可以被原諒,可以被接受嗎?我不可能在被這樣對待之後,還無怨無尤,還繼續愛下去,小容,我真的受不了。」 「阿漢……」 「小容,你也一次次付出真正的關心,真正的愛,又一次次被辜負被傷害,被欺凌,被出賣,為什麼你可以這樣若無其事,這樣說,這樣笑,保持著這種心態繼續模擬,你甚至可以繼續愛那些傷害你的的人。而我,在一次次被傷害之後,早已不再愛這些人了,我也不相信,有人可以被如此凌虐之後,做為受害者,依然深愛加害者,如果我被如此羞辱踐踏之後,仍然愛那個羞辱踐踏我的人,連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的。」 容謙沉默了一會,才輕輕問「阿漢,告訴我,當你愛護他們,關心他們,照料他們,為了保護他們而付出,而犧牲時,是希望他們能報答你嗎?」 一陣沉默之後,是平淡的一個字:「不。」 「當你為了他們而做一切時,感到快樂嗎?幸福嗎?」 有些苦澀的笑聲之後「當時,很快樂,很幸福。」 「那麼,又有什麼不好呢。你做這一切,本就不是為了回報,你幫助他們,愛護他們,為他們犧牲,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你自己,因為這一切讓你快樂,高興,這就足夠了。」容謙不知不覺微微勾起唇角,發自真心的地笑了笑「愛一個人,保護一個人,又不是去菜市場買菜,付出十塊錢,非得拿回兩斤肉,否則就是吃虧了。」 「小容,就是因為你抱著這種想法,所以可以平淡地面對這麼多次的背叛和傷害,對嗎?」 容謙輕輕地笑,想起他曾經的快樂和幸福:「阿漢,你被如此對待,是你的錯嗎?你有做過不該做的事,你有對不起他們嗎?你有傷害過他們嗎?」 「沒有。」 「那麼,還有什麼問題呢。我們幫過我們所在意的人,我們為之付出,我們感受到快樂和幸福,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是他們錯了,他們最終將自作自受,他們將會失去我們。甚至於連他們自己都不會明白,他們失去的,將有多麼珍貴。我們有什麼損失呢?我們借他們的手,體驗了永遠不會有的種種感受,我們得到過很多快樂,即使將來決裂,那快樂畢竟曾經有過。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們由此認出他們是不值得我們愛護,不值得我們為之犧牲的人,我們的心得回自由,我們將會有機會,去尋找,真正值得愛護,值得付出的人,為什麼還要悲傷懊惱呢?阿漢,我們問心無愧,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立於天地之間,有什麼值得如此在意,如此痛苦,如此放不下。」 容謙在意識深處,用意念和友人對話,然而現實中的肉身也受到影響,微微笑起來,目光明朗堅定,神色安然自若,那樣的坦蕩,讓人不敢與之對視,那樣自然散發的光輝,讓人有眩目的感覺。 意念深處,阿漢深深歎息:「小容,你的胸懷真的可以容納天下。」 「阿漢,我只是想盡量讓自己高興。」 歎息聲,帶著釋然:「小容,謝謝你。」 「阿漢……」 「我會盡力忍耐,忘記心靈的痛苦,或許就能像你這樣,忽略掉身體的痛苦吧,而且,敏欣說,我的情況特殊,教授應該不會坐視,輕塵已經幫我去和教授談了,希望可以在不當掉,不影響規則的情況下,改變我的狀況。」 容謙微微一笑,滿是歡喜,發自真心地說:「阿漢,祝你好運。」 一聲尖厲的慘叫忽然響起,嚇得容謙全身一震,心靈通訊立刻切斷,兩耳猶自嗡嗡響不停,若不是被縛著,他就會伸手猛拍耳朵,天啊,耳朵不會被震聾了吧。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八章 - 刺駕 燕凜高高坐在觀刑台臨時擺起的御御座上,俯視著那人鮮血淋漓的身體。眼看著一刀一刀割下去,一片片血肉落下來。心頭一片茫然,找不到一絲一毫復仇的快樂,只餘深深的惘然。 直到這一刻,親眼目睹一切,才真正意識到,他下的,是血腥的殺令。直到這一刻,親眼看著那人的血肉紛飛,才真正明白,那個人就要死了。 他就要死了,那個漠視他許多年的人,將會在他面前死去。 他就要死了,那個壓在他頭上許多年的人,將從此在人世間消失。 他就要死了,血肉橫飛,肢離骨散,再沒有呼吸,再不能動作,再也無法用不以為然的眼神看著他,再也無法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和他說話。 他就要死了。 可是,為什麼,我不快樂。 伸手,按在胸口,這裡為什麼,似墜上千斤大石,為什麼連最簡單的呼吸都成了最艱澀的事。 他努力咬住牙關,努力睜大眼睛,努力維持著鎮定,看著這一場緩慢的殺戮。 或是那每一刀割下去,帶來的,都不是歡欣喜悅,而是無比沉重的壓力。他瞪大眼,眼前是無窮無盡的鮮紅血以。每一刀斬下,都那麼緩慢,每一片血肉飛起,都那樣觸目驚心。 在寬袍大袖中,他的拳頭慢慢握緊,他看到那人的整只右臂,血肉消融,漸漸露出森森白骨,只覺得,胸口處痛不可當,彷彿在左胸某一處,血肉也被削盡,只留一顆心,徒勞地,在白骨間抽搐呼痛。 他用盡所有的意志力,克制著,不要站起來,不要瘋狂下令停止這一切,他整個身體因為緊繃而令每一寸肌肉都麻木起來。 因為面部肌肉麻木,所以看來,冷漠無情,全無變化,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場殺戮,看著那縛在刑台上的人。 有什麼人受刑,可以這樣從容平淡,為什麼,他的眼中,無痛無恨無仇無怨,為什麼那一刀刀下去,一片片血肉橫飛,觀者尚且驚心動魄,他卻只是平靜地承受,安然地微笑。 他輕輕說了什麼,那行刑手顫抖如風中落葉。 他為什麼微微閉上眼,臉上神色漸漸柔和,唇角漸漸溢出微笑,彷彿憶起什麼美好的往事,又彷彿知道了一些什麼讓他欣慰的消息。 那樣安然的笑容,分明是佛陀拈花微笑,哪裡是刑場正被慢慢宰割屠戮的人。 其他觀刑者,都有同樣的感覺。在容謙於意識中和阿漢說話交流,並為阿漢最終想通而十分欣慰的時候,別的人,全被容謙臉上不斷變化的表情給看得雙眼發直,甚至有些心驚膽戰啊,老天啊,這還是人嗎? 而離容謙最近的,行刑的行刑手受影響最深,最後終於無法克服內心深處,不斷湧出來的恐懼,崩潰般棄下他的刑刀,大聲尖叫起來:「他不是人,這人不是人啊。」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往後退。 彷彿他叫出來的,是所有觀刑者的心聲,那麼多高官,那麼多管事,竟沒有一個回過神來呵斥他。 容謙被他的尖叫聲驚覺過來,皺起眉頭,心中那叫一個鬱悶,老兄,這是誹謗,這是人身攻擊,這是侮辱啊。 燕凜皺了眉頭,從御座上站起身來,一身明黃衣著,長身而起,在一堆坐著的人當中,無比顯眼。 在其他人還沒回過神來,跟著站起之前,尖叫聲忽然響成一片。十幾支利箭,如驚雷疾電一般,對著剛剛站起的燕凜射了過來。 史靖園厲叱一聲:「護駕。」拔劍舞出一輪寒光,護在燕凜身前,一眾御林軍如飛擁上,把燕凜牢牢護在中間。 燕凜眼中寒光一閃,不理拚命想把他壓低躲避箭雨的史靖園,強行站起,在人群中往外望去,不覺心間凜然。 無數明盔亮甲的軍士,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 菜市口執刑之所,四通八達,四面寬闊,至使無險可守,每一條大街,每一處小巷都湧出如潮人流。 百姓們尖叫奔走,逃避不迭。有人被亂箭射倒,有人跌倒於地,被生生踏死,哀號呼喝,呼母覓子之聲不絕於耳。 原本只是看觀一般,來觀賞一個人逐步走向死亡,而今被死亡威脅的,卻變成了他們自己。 護著燕凜的軍士們,都是皇帝親軍,曾由容謙親自訓練過,素質極佳,人數雖少,卻還保持著完美陣型,刀出鞘,箭上弦,只是人人臉色都有些蒼白。 這一次隨駕,沒有人想到會有叛亂發生,衛隊起的防護作用,遠不如擺設作用,每個人穿的是華麗的衣服,而非堅硬的盔甲,弓箭帶的都不多,更別提盾牌長槍一類的了。 其他用來監控管制百姓的官兵,只是負責日常治安的擺設,欺壓百姓有點用,真刀真槍打仗之際,早已嚇得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而這四周都是呼喝著湧過來的,處心積慮的叛軍。人人披盔帶甲,刀冷槍寒.殺氣騰騰,如潮水般奔襲而來. 「昏君暴虐,殺害忠良。」 「弟兄們,殺昏王,保忠良,另立新君,大家都是新朝的功臣。」 「有拿下昏君著,賞銀萬兩,封千戶候。」 呼喊之聲不絕於耳,有人在大隊人馬之後,駐馬長聲呼喝:「爾等御林軍有棄暗投明者,皆重賞千金,若要自誤,為昏君死戰,身家性命,皆不能保。」 隔著重重人影看去,那高踞馬上的身影,赫然是左將軍淳於化。 燕凜眼中一寒,恨色狠色最終只化做一聲帶點不甘,帶點怨憤,卻又有更多悵然的歎息:「原來是他。」 史靖園在旁厲聲呼喝,鼓舞士氣:「休得聽叛賊胡言亂語,保著皇上,突圍出去。」 燕凜冷冷一哂:「突圍,就憑這裡幾百個人,突圍得出去嗎?這可是左軍精銳。」 史靖園料不到,這個時候,自家主子還和自己唱反調,當時就臉色煞白,又氣又急:「皇上。」 燕凜微微一笑,搖搖頭:「想不到,我今日竟要死在這裡了。」 「皇上。」史靖園這一聲大叫,不知是怒極而喝,還是傷極而泣。 「看來此人是早有反心了,左晚遇上我,他手頭上人手不足,事先沒有準備,所以才出語試探,發現我們暗帶了不少侍衛,他才放棄動手的念頭,後來他建議我出宮觀刑,就是為了讓我離開防衛森嚴的皇宮,宮中有御林軍守護,四面有宮牆可憑,宮內還有多條密道,就算有大軍在手,我若依宮而守,進可以等其他諸軍來援,退可以從密道逃走,號召天下勤王,但如今,身在鬧市中心,身邊衛士不過數百,離皇宮距離遙遠,一路必佈滿左軍人馬,根本無逃脫之路,其他負責皇城的軍隊,虎豹營素來只在城外,無召不能入城,右軍雖效忠於我們,但事起倉促,只怕不及整軍備戰,中軍不過是近日被我們拉攏的,至今未曾完全歸心,未必肯出手相救,極大可能便是整軍觀望,看誰佔了上風,就倒向誰罷了。我才剛剛親政,根基未穩,人心未附,四方握兵之將領,雖曾先後表示效忠,但這樣的忠心,只怕並不可峙,只要我一入淳於化的掌中,就生死由之,到時淳於化按劍朝中,另立燕氏新君,又有容謙這個托孤之臣為號召,朝中有誰膽敢違逆,君臣名份即定,四方諸侯,各地的驕兵強將,又有哪一個會為朕出頭。」在史靖園的面前,燕凜很少自稱為朕,只是淡淡把自己剛剛想通的前因後果,徐徐說來。 沒有人想得到,到了這種時刻,燕凜尚能冷靜的分析,史靖園氣急敗後,自家主子這個時候的過份鎮定,根本就是不合時宜。可惜他連發怒都來不及,左軍就已衝至眼前,和御林軍殺作一團,史靖園連氣急犯上罵主的功夫都沒有了。 眼看著御林軍苦苦守護,但保護的***,卻在慢慢縮短。 四周喊殺不絕,每一刻都有人倒地身死,鮮血染紅了長街,空中箭飛如雨,燕凜卻還是固執得挺腰站起,不肯縮身躲避,史靖園不得不領著幾個親衛軍士,人盾一般,護在他身前。 「皇上,淳於化是不可能借這個機會,扶立新君成為新朝權臣的。天下人豈能容他如此為所欲為,幾位太傅都是名儒賢士,在仕林間極有威望,封將軍,段大人,他們也都不會……」 「幸好我為了拉攏各地將領,各方諸侯,把幾位老師,和封將軍他們全派出去了,否則,今朝事變,他們也許只能陪我死在這裡,幾位老師雖是名儒賢士,治國或有長才,作戰,卻實非其所長,封將軍和段大人他們一直護佑在我身邊,雖然和各方將領都有交情,在軍中頗有威望,武功也很高強,但畢竟多年不曾帶兵了,憑一夫之力,又如何在萬軍之中求勝呢?更何況,淳於化敢於如此,只怕身後還有別的人支持。諸皇叔王兄,哪一個年紀不比我大,哪一個不是太祖血脈,哪一個不直著眼睛,盼著機會,到如今……」燕凜想起,容謙掌政十餘年,壓得其他諸王,不能有任何動作,而他才一政變成功,就引來如此大禍,心頭一痛,竟不知是悲是憤是傷是愧。 相比於心中的痛楚,眼前的危局,燕凜反倒看得比史靖園淡。眼看著左軍就要衝到面前來了,燕凜臉色居然也只是略有些白,聲音都不顫抖一下,只是語氣中,略有些悲愴:「靖園,我是天子,不能受小人之辱,惟有一死罷了,你是史家世子,世代勳貴,在軍中朝中都極有威望,若有可能,淳於化不會願意殺你的,你降了吧。」 史靖園氣得本已慘白的臉都發紫了,若有是亂軍之中,他幾乎就要忘了君臣本份,揪住燕凜的脖子痛罵:「你,我們一起長大,我們一起讀書,我們一起習武,我們一起研究對付容謙,我們一起構想我們未來的國家,你現在要扔下我,一個人去死嗎?」 燕凜的神色第一次變得淒涼起來,是啊,我們一起構建我們的國家。多少個夜晚,在心中構思著,怎樣治國,怎樣護民,怎樣讓百姓安樂,怎樣讓燕國曾有的輝煌再次重築。多少回細細在筆下草擬自己早就想好的政令,多少回一起和老師們討論施政綱領。拼了命推倒容謙,拼了命換來這個可以讓少年壯志得展的天地,可是,那剛剛可以獨力飛翔的羽翼還不及展開,就已注定要被拆斷了。 那些少年的雄心,美好的嚮往,到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笑話。原本以為已知人心黑暗,世事難行,原來,他們仍然把一切想得太好,太如意了。 燕凜的眼神終於悲愴了起來:「我死倒也罷了,只是有一件憾事,我……」他的語氣忽得一窒,凝眸望向那刑台上的容謙。 史靖園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見幾個叛軍正撲向刑台,要把容謙解下來。 史靖園冷笑一聲,張弓搭箭:「皇上,就算我們一起殉國於此,淳於化也休想借托孤之臣的身份另立新君,憑他左將軍的身份,根本沒有這個資格,沒有這個名份。」 他把弦拉到最滿,正要放手,一隻手卻已在一旁牢牢拉住了弓弦,那力氣用那麼大,竟至於手指被弓弦勒出血來。 史靖園震驚道:「皇上。」 嘶殺聲已近至身畔,血已濺上衣襟,寒光已自衣角掠過,連近身的幾名軍士也已經有人倒下。燕凜知道,他的生命,已經短暫得只能以剎那來計算了。 可他還是一手死死拉住史靖園的弓弦,雙眼怔怔望著正被解開的容謙,眼中神色,說不出是悲是喜,是痛是傷。殺身之禍已在眼前,他的心思,卻彷彿仍陷在遙遠的地方。 史靖園頓足大喝:「皇上!」 燕凜終於回神,伸手把弓箭搶了過來:「如果要殺他,也該朕親自動手。」 說著弓開滿月,箭若冷電,直指那已被解開,正被扶下刑台的容謙。 那個人,壓在他頭上十多年,那張臉,深刻在他心中,永生永世都不會忘,那樣的眼神,令他心心恨恨,明知犯下大錯,也要一意孤行,至有今日之禍。 他要死了,他要死在我的手上了。可是,為什麼,手指象僵木了一樣,再也無力鬆開。 身旁寒光閃動,多少人已撲至身前,多少刀已劈至身前。 自小護衛不離的軍士們,一一倒地,只剩史靖園一人橫劍相守。血濺到臉上,熱辣辣的,耳旁是史靖園拚命壓抑的悶哼。 靖園也快撐不住了,再也沒有時間了,再若遲疑,連自絕的機會都會失去。 他微微一笑,儘管笑容有些像哭泣,然後,鬆開手指,利箭帶著死亡的呼哮,向著那個人的心臟襲了過去。 他睜大眼死死盯著前方,忽視四面八方砍來的長刀,憑史靖園之力已阻攔不住,不理那漫空射來的厲箭,已無人有時間為他遮擋,這一刻,他想要看清楚,看清楚那個人,被他的箭,射穿心臟。 容謙,你的心,到底是怎麼樣的? 容謙,你可知道,我曾經非常尊敬,非常喜歡你? 容謙,你有心嗎?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九章 - 爆發 第一支箭射到時,被綁在刑台,罩上漁網的容謙挺了挺身,懶洋洋的眼睛中,有一抹精光閃過。 喊殺聲起,無數兵士從四周湧了出來。刑台上的官兵早就抱頭逃竄去了,行刑手,更是連滾帶爬地跑走,誰也顧不上他這個死刑犯了。 容謙一陣鬱悶,雖說現在的情況很痛,不過,只要撐過去,他很快就可以解脫了,老天,拜託你不要來這種變故行嗎,人家的心臟會受不了的。 漫天都是亂箭在飛,怎麼就沒有一支箭飛過來把我扎死了事呢。 容謙的滿心的不痛快,一個人在漁網裡生悶氣,憤憤然看著四周大混亂。 他看著無數百姓跌倒於地,被踐踏哀號,他看到無數無辜的鮮血流淌於地,慘呼聲響作一片。 不知不覺眉心微微皺起來,輕輕歎口氣,喜歡看人被殺的劣根性固然不好,但喜歡傷人的殘虐性似乎更加不好啊。 「殺昏君,救相爺……」 若干口號此起彼伏,彷彿弒主殺君,是替天行道一般。 容謙很鬱悶地挑挑眉,他看起來,那麼象可以被輕易控制,擺在明處給野心家當傀儡的廢物嗎? 他的目光四下掃射,看到那呼喝著手下去打仗去拼生死,自己卻坐在高頭大馬,躲在戰陣之後的淳於化。哼,要不是欺御林軍沒有帶遠攻的弓箭,估計這位左將軍,連面也未必有膽子露呢。 容謙歎口氣,瞇起眼,唉,駐京的將軍,個個吃香喝辣,從來不上戰場,膽色氣量胸襟眼光,實在是堪慮啊。那個小屁孩若能逃過這一劫,應該好好想想,怎麼整頓京城防務,磨練真正的大將之材。 不過,他的目光遙遙定在被一眾御林軍團團護住的燕凜身上,想要逃過這一劫,可能性不大吧。 容謙深深歎息,雖然這小子又彆扭又胡鬧又不分輕重,不過也沒太大失德,人也不算太糊塗,死了是不是可惜了。 御林軍在激烈的撕殺中一一倒下,用生命築起來的人牆,正被無情地撕裂。 容謙忽然覺得嘴唇有些發乾,眼睛無法錯開地盯著前方。 守護的力量是那樣薄弱,卻還依舊固執站立在人群之中的少年,臉色有些慘白,卻依舊挺直了腰,不肯後退半步。 利箭好幾次射到他的身上,都被史靖園險險擋下,只是死難者濺起的鮮血,也已染紅他的黃袍,只是刀光劍影,洶洶逼至,叫人沒有半點喘息之機。 容謙沒有發覺自己的眉頭鎖在一起再也不曾展開,容謙沒有注意自己情不自禁,在網中掙了幾掙。 也許是他掙扎的力量不知不覺漸漸加大,有一個聲音在他腦中緊急響了起來:「小容,你在幹什麼?」 容謙倏然醒覺過來:「敏欣!」 「小容,別告訴我,你想那個……」 容謙只是沉默,目不轉睛地望著觀刑台周圍的站局,連有人跑上刑台,想要來解開他,都沒有注意。 「小容,你可別衝動,別忘了,這是你最後一次模似,通過之後,你的論文就可以過關了,就可以重新得回你的幸福生活了。千萬別在最後一刻出事啊。」 容謙悶聲不語,你在另一個世界,吹著冷氣,喝著可樂,嚼著肯德基,當然可以說得這樣輕鬆,我這邊看到的,卻是修羅世界啊。 「小容,別忘了,你要真動手了,就不止被當這麼簡單了。照規矩,我們使用超常的力量會被當,而在過多的人面前使用超常力量,造成驚世駭俗的效果,就要受加倍的處罰。聽我說,真的不值得,你又不是聖人,為了這麼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不值得。」 容謙凝視觀刑台,有人對著他張弓搭箭,是啊,不值得啊,為了這個彆扭的小屁孩,真是不值得,這種傢伙,就該狠狠揍一頓屁股,但是…… 他已被人從刑台上解下來,正在手忙腳亂,解他的漁網,而觀刑台上那個到死都不知輕重的傢伙,一把搶過了弓箭,他身邊的護衛已死傷怠盡,鮮熱的血,濺到他有些蒼白,有些悲涼的臉上。史靖園已負傷滿身,猶半步不退守在他身旁,他卻沒有再多看一眼,只是對著自己張開了弓。 容謙都想哭了,為什麼這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這麼胡鬧。 七八道刀光同時向他砍去,數道箭影如電一般射向他。而他,眼也不眨一下,只是鬆手,箭出。 那一刻,他的眼睛依然凝視著這裡,少年的眼裡,有悲涼有沉痛有哀傷有無奈,還有更多深沉得讓人看不清的情緒。 容謙知道,他要死了,這個孩子要死了。 在旁人眼中,他是少年帝王,他陰沉,他冷酷,在他看來,他始終只是一個孩子,最多彆扭一些而已。 那個孩子要死了。 很多年前,垂死的帝王,將一個稚齡的孩子,交託給他。 縱然只是一場模擬,但他確實跪在那君王面前,誠心誠意說,「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他曾親手抱過那粉團一般的孩子,看著他一點點長大。 他曾親手教他寫字,教他拉弓,握住他小小的手,一筆一劃,落於紙端,扶著他小小的胳膊,慢慢張開一張強弓。 他曾經笑著看這孩子,拿著剛寫的文章,在眼前誇耀,舉著剛剛到手的獵物,滿臉驕傲地衝到近前。 為著讓他成材,慢慢遠離他,為了讓他成長,靜靜冷落他。看著他的失落,他的哀傷,看著那天真的臉因為受傷而佈滿寂寥,他也偷偷地心痛。 看著他一點點成長,看著他偷偷學習,看著他禮賢下士接納人才,看著他慢慢理解朝堂政務,慢慢有了帝王氣象。於是,他自己在人前板著臉相對,在人後偷偷地竊笑。 想在最後送他一份禮物,想在最後,為他除去親政的最大障礙,想在最後,給他一個建立威信,讓百官敬畏的機會,他獻上了他自己。 然而,他費了那麼多苦心,到如今都成泡影,他的孩子,他的皇帝,他一手教導,一手撫養的人,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死在他的眼前。 在最後一刻,他對他射出了一箭。 他手中發出的箭,射到他的胸膛,心口有肌膚已被刺破,轉瞬間,就會將他對穿。他馬上就可以解脫,就可以回到他的小樓,交出他的論文,拿著高高的分數,完成這場測試,等待著的是,無限光明的幸福生活。 在這最後的一瞬,他只需要閉上眼,等待那穿心的一箭就可以了,可為什麼,他的眼,就是無法從那個不聽話的孩子身上移開。 那個孩子要死去了。叛軍的刀,已經斬到他身上,那高高在上的君王,那年少而不幸的孩子,將會在轉瞬間,被分成幾塊。 是什麼超乎世人理解的力量,以彈指間爆發,耳旁是張敏欣驚極的叫聲:「不要!」 但是容謙已經聽不見,也無心聽了。 那是他帶大的孩子,他有無數的缺點,他非常惹他生氣,他一點也不完美,但他是他帶大的孩子,他是他的孩子。 他可以罵他,可以惱他,可以咒他,可以想要揍他的屁股,但絕不容人,當著他的面,欺負他。 什麼人,膽敢在他的面前,殺害他一手撫養教導的孩子。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章 - 平叛 燕凜的眼睛一直死死盯著容謙,哪怕鋼刀已經砍到身上,也不肯錯開眼眸,就算死,他也要記住他最後的容顏直到來生,到了幽冥地府,他對他的怨恨仇憤,也不會消解,幾世幾劫,輪轉往復,他也不允許自己忘掉這個人。 然而,就在他的眼前,容謙不見了。憑空出現的風暴讓漫天風沙迷了他的眼,再也看不到一絲景象,他驚惶地抬手揉眼,難道,連這生命最後的一刻,都就此錯過了嗎? 憤怒的喝聲響在耳邊:「混蛋。」 他愕然抬首,眼睛在一瞬間瞪到最大。 漫天風塵中,本來砍到他身上的幾把刀,全都生生折斷,數截斷刃被握在一隻手上,隨著那隻手慢慢收緊,化做碎片,飄落於風中。 握刀的人滿身鮮血,遍體麟傷,整只右臂,自肘以下,已經被剮得只剩下森然白骨,望之猶如地獄惡鬼。 就算是天塌下來,地陷進去,九天神魔,十方鬼怪,全部出現在面前,也不至於讓燕凜如此震怖驚恐。 他迷茫得想,我一定是死了,所以才會見到這樣詭異的幻象,可是,為什麼,人死之後,知覺竟可一如生前。 詭異的風暴以容謙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席捲而去。所有攻向燕凜的士兵,都被慘叫著捲向遠方。以史靖園為首的幾個僅剩的護衛,也在風暴中搖搖欲墜,站立不穩。 只有與容謙並肩立在風暴中心的燕凜,滿眼迷茫,恍恍惚惚,無知無覺,卻連衣角也沒被掀起一下。 冷眼看著在莫名風暴中掙扎前進,卻又睜眼如盲的一干叛軍,容謙冷冷一笑,振袖而起。 沒有人可以阻攔他片刻,凡攔在他前方的,無論是人,是物,都被震得砰然飛起,遙遙落下,不要說反擊之力,就連怎麼回事,都根本弄不清。 在他強大精神力所掀起的風暴下,幾千軍馬,也不過是待宰的綿羊。 淳於化根本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剛剛還坐在馬上,耀武揚威,指手劃腳,期待著未來權傾朝野,下一刻卻已被人揪著衣領提到半空中,在他扎手紮腳的掙扎中,直接砰然扔下來,他愕然抬頭,才驚覺自己撲倒在燕凜面前。 他用力想要跳起來拔刀,卻驚惶地發現,再沒有一寸肌肉,聽從自己的指揮了,他震驚地聽到骨頭發出一寸寸碎裂的聲音,剎那之間,無以倫比的痛苦將他淹沒,他想要放聲慘叫,卻連一點聲息都無法從咽喉中發出來。 容謙情急爆發出不應該屬於這個人世的力量,雖然救下了燕凜,自己卻滿肚子不高心,不痛快。鬱悶得直想要一頭撞死。到底哪根筋搭錯了啊,居然要為那個小混蛋犧牲這麼大。 容謙氣得要死,又不忍心把他苦心養大的混蛋孩子怎麼樣,只得兩眼發紅得向一眾叛軍衝殺過去。把淳於化拎到手裡時,一肚子火氣,自然而然就發洩到這個罪魁禍首身上了。要不是這個傢伙鬧出這麼一場變亂,我用得著受這份罪嗎?在這種心理下,他強大的力量轉瞬間把淳於化的每一根骨頭都擠碎了。 容謙還覺得滿肚子火氣未息,可惜,面對那些東倒西歪的叛軍,實在一點戰鬥意志都提不起來。實力對比太懸殊了,就像一個人一腳踩死一堆螞蟻,怎麼樣也不能和人家萬馬軍中,苦戰而取上將首級的成就感相比啊。 容謙鬱悶萬分,唉,原來太過強大,也是一種錯誤。 他勉力按捺著胸中的怒火,落到燕凜身邊,置已經石化的皇帝,和滿臉恍惚的史靖園於不顧,朗聲大喝:「淳於化叛逆弒主,蒼天降罰,汝等還不醒悟嗎?」 隨著他呼喝之聲,風暴止息,苦苦掙扎地叛軍,趴下的趴下,倒地的倒地,一屁股坐下的更有無數,剩下一些強悍的,雖還能站在原地,也個個面無人色。 本來舉兵弒君,他們的士氣不可能高昂得起來,又見主帥被擒,更加人心離散,再加上剛才的異變,實在詭異,忽如其來的風暴中,誰也沒看清淳於化是如何被擒的。但這種不屬於人世所有的詭異力量,說是蒼天震怒降罰,倒是最可接受的理由了。 容謙目光向諸人一掃,厲喝一聲:「王永興!」 叛軍中一個為首的將領全身一顫,自然而然跪地應是。 「你好威風啊,當年跟著我和秦國打仗時出生入死,頗有功勞,我念你忠義,調你入京,如今你打起自己的皇上來,倒是更加勇不可當。」 王永興全身顫抖,汗落如雨,百戰沙場而不畏的將軍,已是面白如紙:「相爺,我,我,淳於化說皇上殘橫暴虐,不可為一國之主,我受相爺厚恩,如今相爺受難,理當……」 「什麼受難,皇上早已洞悉淳於化做亂之意,所以才與我謀劃,以此苦肉計,引他露出真面目,只是想不到,從逆之人中,竟也有你,真是令人失望。」 王永興滿頭大汗,吶吶難言。 容謙再不理他,又喝一聲:「方文傑。」 另一名將領雙膝一屈,拜了下去。 「當日我與趙國連戰十八場,我把你從屍體堆裡救出來,為的就是讓你今日弒主謀君嗎?」 方文傑臉色發青,結結巴巴道:「相爺,我是武將,實不知政事紛爭,只知聽令行事罷了,又知相爺受非刑,激於義憤……」 容謙懶得聽他解釋,冷冷再喝:「趙傳合!」 他就這樣,幾聲斷喝之間,把左軍上層的將領,震得心膽皆懼,閒閒幾句話,卻是如數家珍,道出每一個人的底細來。 忽如其來的天威已奪人心魄,淳於化被擒,亦使諸人士氣消融,容謙淡淡幾句話,更是牢牢控制住每個人的心志。 直至此時,他才平淡地說:「念在你們也是不明真相之下附逆,皇上仁厚,必不追究,如今首惡已擒,你們還不請罪嗎?」 此時眾人早已沒有絲毫反抗之心,紛紛放下兵刃拜倒於地。 眼見驚世大禍,被容謙淡淡幾句話,消彌於無形,史靖園只知愕然瞪著容謙,完全不知所措。 而燕凜則根本化身為木石,直到此時,也依然沒有醒過來。他的腦子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整個身體雖然未被束縛,卻也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容謙見穩住了局面,便低下頭,望著燕凜,傷痕纍纍,鮮血淋漓的身體硬湊到燕凜眼前,擁有恐怖力量,足以毀滅一切的手,慢慢拍拍燕凜的肩,他彎下腰,對著燕凜露出一個絕對猙獰的笑容,不懷好意地說:「現在,皇上,該輪到我們談一談了。」 燕凜全身微微一震,終於醒了過來。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一章 - 善後 燕凜全身微微一震,終於醒了過來。 在一片混亂中,處於暴風眼處的燕凜是唯一不被波及的,所以,他看到的最多,聽到的最多。 別人還在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中歇力掙扎,雙眼迷亂,什麼也看不清時,燕凜已親眼見到那人如九幽魔神降世一般帶著一身恐怖的傷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來到身旁,輕而易舉捏碎鋼刀。 在他轉瞬消失,又轉瞬出現之後,隔得老遠的淳於化,已經變成一攤爛泥,軟倒在他的腳下。 所有的人,還驚惶得以為,這漫天風暴是蒼天震怒之際,燕凜的頭腦還不能思考,心裡卻憑著本能很自然地斷定,所有異變的源頭,必是容謙。 只是這一切,他的眼睛看見了,腦卻無法接收。 天地間的風暴止息,容謙閒閒說出幾句話,足以顛覆大燕國的政治風暴也就消止於無形了。 這一切,他的耳朵聽見了,心卻無法思量。 他只是僵木得站著,彷彿無知無覺,直至容謙的手拍在他的肩頭。 他全身一顫,抬起頭來,卻在堪堪看到容謙的那一刻,轉過了臉。然後,他再沒有看容謙一眼。 他目光向前,把容謙視做無物地上前一步,擦著容謙的身子走向前。 容謙先是愕然,再是氣絕,這個混蛋,我為你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罪,連功課都當掉了,你居然敢給我甩臉色,你竟敢無視我。他伸出白骨森森的右手,咬牙切齒地打算很溫柔地拍拍小混蛋的後腦勺。卻在看清燕凜前進的方向時,微微咦了一聲。 燕凜踏著血泊,邁過屍體,走過棄置遍地的兵刃,在己方僅存的幾個人驚而又驚已不堪再驚,眼看就要閉目暈倒的目光中,他走到了拜伏於地的叛軍中間。 他低頭,望著幾個為首的將領,聲音平穩:「朕早知淳於化有叛意,只是朕剛剛親政,手無證據,難以懲處他,又不能任由他繼續手握重兵,安居京城,只得與容相施苦肉計,以誘他露出真面目,爾等不明真相,又多是心憂國事,為容相不平,朕豈會加罪。王永興你接替淳於化,為左軍之首,護衛京師,其他諸將,各升一級,望你們同心協力,莫負朕望。」 直到燕凜的聲音響起,王永興等幾名將領,才震驚抬頭,才不敢置信,卻又不能相信地看到,皇帝就這麼孤身一人坦坦蕩蕩,站在剛才還拿著刀,握著劍要殺他的人當中。 隨後的一席話,更是叫人心神震盪,他們幾個將領還不及有所反應,其他伏地請罪的叛軍士兵已是齊齊叩首,連聲三呼萬歲。 他們只是普通士兵,將領們會思考,皇帝說的話,真的算話嗎?將領們會懷疑,什麼苦肉計,需要把國家首輔的手剮成白骨,來試探一個二品武將。而他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疑慮,他們只是上位者手中的刀,被握著刺向什麼人,不是他們的選擇,卻必須在失敗時承擔責任。 縱然容謙說了皇上必然不糾,但是叛國弒君之罪,就算放下武器也放不下心。 如果燕凜站在容謙身邊,站在護衛者身後說這一番話來表達,他們也一樣會驚疑畏懼。但燕凜就這樣一個人孤身來到他們之間,他的行動,已經讓他的話有了最大的保證,令人無法不相信。這一席話讓所有叛軍,有一種逃出生天的狂喜。 這一刻,如果那滿身鮮血,白骨觸目,卻威勢凜然的容謙在他們眼中是神秘莫測,不可違逆的魔神,那眼前這坦然而立,神情溫和的燕凜,就是慈悲無限救度眾生的菩薩了。 燕凜微笑著凝視眾將,安然道:「朕的京城,朕的皇宮,朕的生死,便交給你們了。」 諸將皆是一震,終於誠心誠意,拜了下去。無論這件事背後有多麼詭異的真情,只憑這淡然的一句話,這位君主,已值得他們誓死效命了。 在後方,容謙得意揚揚用還保留著血肉的那隻手,托著腮,正嘶牙咧嘴地笑。 不錯不錯,他教大的孩子就是不簡單啊。不但這麼快就恢復過來了,甚至能立刻看出,此時此刻不宜追究重處,只應安撫收攬。 他剛剛親政,所有的臣下都在偷偷審視他,以期通過他的作為來決定自己的立場。燕凜因為過於對於容謙過於意氣用事,而給了野心家可乘之機,險些身死。 大變雖被容謙所定,但靠的是那沒有人知道因何而來的風暴,以及容謙多年理政的積威。這些請罪的兵將,人人心中忐忑驚惶,此時只要有一點變故,或被有心人加以一絲刺激,就會再次引發紛亂。 燕凜適時的一番表示,不但把他自己的危機完全化解,還輕易收服幾名從此忠心不二的將領。 剛才的局勢完全因容謙而變,君王的存在感微乎其微,燕凜若不歇力振作,有所表示,在臣子面前,他君王的威信一旦與容謙的意志相逆,勢將蕩然無存。 而現在,他只輕易向前走了幾步路,說了幾句話,就把逆勢扭轉。燕國年少的君王,在親政之後,第一次在他的臣子面前,展現他身為一個君主的胸襟氣度。 容謙在旁邊,一邊得意,又一邊奇怪。 雖說這死小孩子表現足以打個高分,不過,正常人碰上這麼恐怖的事,不是應該震驚,應該大叫,應該驚慌失措,應該精神崩潰的嗎?看看那個史靖園,也算是個人傑了,還不是嚇得目瞪口呆,連自家主子往叛軍堆裡走,都忘了阻攔。為什麼他居然可以像沒事人一樣呢? 難道我就這麼沒有威懾力。 容謙低頭看看自己右手的森森白骨,全身的淋漓鮮血,很鬱悶地皺眉,這個形象明明很可怕的啊。 再說了,這小子明明很知道輕重,人家剛剛拿刀要宰他,他一轉臉還能給人陞官,為什麼對我就是不肯高抬貴手呢? 全身又開始疼痛起來,容謙悄悄吸著冷氣,在肚子裡罵娘。 大地忽得轟然震動,不知多少馬蹄聲,腳步聲,匯做洪流,一前一後,激湧而來。 還不見軍隊,只聽聲勢,已叫人心膽皆寒。 燕凜臉色微微一寒,還不及說什麼做什麼,王永興臉色一變,一手抄住剛才棄下的武器,在燕凜身旁一躍而起。 「保護皇上。」隨著王永興一聲令下,剛剛還叫著嚷著要殺燕凜的一眾左軍將士,一起執兵刃跳起來,把燕凜團團護住,看在知情人眼中,這種情形可真是詭異啊。 而剛剛從前街和後街分路趕到的右軍和中軍將士也無不面露愕然之色,在聽到左軍行刺皇帝的消息之後,他們兩支隊伍,一支離得較遠,趕來的速度快不起來,也就省心省力懶得趕死趕活了,另一支慢吞吞整兵,慢吞吞趕到,料著等來到時,大局已定,也就不必捲入風波中,穩立不敗之地了。 可為什麼,眼前看到的一切這麼古怪啊,為什麼明明要殺皇帝的人,一個個倒擺出為了皇上,甘願拚死力戰的姿態來。 兩員主將坐在馬上發愣,容謙站在後頭歎氣,唉,為什麼,古往今來,所有的故事都一樣,警察也好,官兵也罷,永遠都是在大局即定之後才慢吞吞趕來接收勝利成果呢? 燕凜卻沒有容謙的好性情,他冷冷一笑:「二位將軍,好悠閒啊。」 二將方纔凜然驚悟,滾鞍下馬,三呼拜倒。 燕凜悠悠道:「很好,淳於化引兵做亂,朕性命危在頃刻,你們兩軍,護衛京師,守護朕躬,趕來得倒是真快。」 他語氣平淡,話的內容卻重若千斤,二將雙雙叩首請罪,一時皆無言可辯,終於明白,這個剛剛親政的小皇帝,決不是位好應付的主子。 燕凜冷冷道:「你們的罪過暫且記下,待此番事畢,朕自會評看功過,以定賞罰。」 容謙得意地笑個不停,這小子表現越來越好了,知道上位者應恩威並施,才能讓屬下,即懼且敬。這一個下馬威,應該讓人明白,跟隨這樣的主子,不可再有三心二意的心思,只要遇事盡心便可。當然,現在這種狀況,也不能隨便罷斥手握兵權的將領。 隨意的一句話,即說明了他們有罪,又留給他們無限將功折罪的空間,這場叛亂的善後處理,京城的安定,足夠他們攢足了勁來表現他們的忠誠了吧。 「立刻禁閉四門,全城警戒,百姓亦不可隨意走動。凡形跡可疑者絕不可放過。」 「捉拿淳於化全族,徹查叛亂之事,凡與其過往甚密者,皆不可放過。」 「分兵保護京城百官以及宗室府邸,如今叛黨未清,為了保護朝廷棟樑,皇室宗親,各府人等,不許出門一步,以免為叛賊所乘。」 燕凜一道道發佈命令,諸將皆一一凜遵。 「靖園。」 經過這麼長時間,史靖園終於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了,聽得燕凜一聲喚,忙快步上前:「在。」 燕凜漫不經心地道:「朝中幾位重臣,以及朕的叔伯兄弟們,都是我大燕支柱,任何一個人受害都是燕國不可挽回的損失。你親自帶兵,負責保護。」 史靖園哪裡會不明白他的心思。這一場叛亂,出面的雖是淳於化,但背後一定有人。皇室宗親,哪一個叔叔伯伯表兄表弟,有不臣之心,朝中的幾大重臣,又有多少人暗中站在他們這一邊了。只是,這件事太嚴重,燕凜不能明著追究滿朝重臣,所有宗室,只能借保護之名,將他們完全控制起來。 而在場雖有這麼多人跪拜於地,可是燕凜真正能全心相信的,也只得自己一人了。 史靖園本應即刻應是,卻又略一遲疑,想要回頭看容謙一眼,又勉強自己忍住,不致做出這樣讓人側目的動作來。 這裡跪地示忠的人雖多,但若皇上與容謙衝突起來,哪一個能用得上呢,自己若走了,就真的只剩皇上一個人面對容謙了。 「靖園,去吧。」燕凜淡淡催了一聲。 史靖園也知事關重大,多拖一刻,得到消息的人,就可能多出許多手段來。只得咬牙施了一禮,轉頭吩咐僅剩的兩個手下,回宮調絕對忠於皇帝的御林軍,又讓王永興分出一支軍隊由他負責,這才如飛而去。 燕凜淡淡揮揮手:「左軍等會兒護朕回宮,中軍和右軍,去辦事吧。」 眾將同稱遵旨。 燕凜這才回頭,目光清朗明定,毫不迴避地望著容謙,平靜地說:「容相,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二章 - 密談 容謙為了燕凜出人意料的表現而無比欣慰,只是容謙永遠不會知道,燕凜在本應震驚失措之際卻能鎮定自若,從容控制大局,僅僅只是因為,不願被容謙比下去。 在他身處生死之線時,容謙來到他的身旁,以神魔莫御之姿,輕易救他於危難。 在他驚愕莫名之際,容謙已經從容淡定,只憑簡單幾句話,折服那麼多驕兵悍將。 這樣的容謙,即使滿身傷痕,依舊光彩萬丈,這樣的容謙,彷彿天下之間,無一物,無一事,不可由他拔弄。 他不能發一聲,不能動一指,只是呆呆望著容謙。即使腦子失去思考的力量,即使身體失去動作的能力,可是,眼睛看到一切,耳朵聽到一切。 這樣的光彩,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力量。這個人,永遠不可測,不可近,不可攀。九五至尊又如何,天下之主又如何,和他相比,如此卑微,如此平凡,如此黯淡無光。 無論他付出多大代價,都永遠無法追得上這個人的身影,無論他如何拼盡心力,都不能拉近那麼遙遠的距離。 於其說,他是被連番變故所震住,到不如說,他是被那莫名其妙湧出來的巨大悲痛所懾住。 直到容謙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真正驚醒過來,抬頭去看容謙,而當他能正常思考的這一瞬,第一個浮起的念頭,竟是,絕不放棄。 絕不放棄,絕不認輸,不管那人多麼神奇,多麼強大,多麼高不可攀,他不要後退,不要低頭,不要被他比下去。 無論如何,他要有足以和他比肩的力量。 於是,在最後一刻,他移開了目光,甚至連再看容謙一眼的功夫都沒有花,大步走向了剛才還拿刀拿劍要殺他的一干人等。 史靖園等人完全處在震驚石化中,誰也沒想到要阻止皇帝做這樣危險的事,而唯一領悟他意圖的容謙,則完全袖手看好戲。 所有人眼中的少年皇帝,臨危不亂,處變不驚,舉止大度,恩威並施,沒有人知道,他用盡了全部的意志,所有和力量,才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去顫抖。 那不是因為害怕,僅僅,只是因為意識到,容謙在他身後,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的所有舉動。 左軍投誠,中軍右軍欽服,史靖園奉令而去,該做的事全部做完,燕凜才轉過身,面對容謙。 「容相,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容謙靜靜凝視燕凜,一語不發。 這一刻巨大的欣喜與悲涼同時在燕凜心頭升起。在內心最深處,他幾乎是用那痛楚至呻吟的聲音在低聲對容謙說。 你終於正視我了。 經過了那麼多掙扎,那麼多努力,付出了那麼多心血,甚至不得不做下如此失策,如此殘忍的事之後,你終於正視我了。 十餘年的時光,那麼漫長的歲月,你終於正視我了。 在你的面前,做了那麼多年傀儡,那麼多年擺設,無數次心血被你漫不經心地忽略,無數次真心,被你若無其事地踐踏,今天,你終於正視我了。 ^^^^^^^^^^^^^^^^^^^^^^^^^^^^^^^^^^^^^^^^^^^^^^^^^^^^^^^^^^^^^^^^^ 「皇上,此處不宜久留,一切回宮再議吧。」容謙凝視燕凜良久,方才淡淡道。 燕凜點點頭,沒有異議。 無論如何,這個剛剛發生大變,血流滿地的屠場,絕不適合皇帝和首輔站著聊天。 燕凜的侍衛死的死盡,沒死的也被史靖園帶走,王永興親自上前,把燕凜乘來的七寶雲母車趕過來,燕凜轉身上車,回頭看看容謙。無論如何,一身是傷的人是不宜騎馬的吧,雖然這個人剛才明明表現得像個怪物。 「容相身體不適,也上車來吧。」 容謙點點頭,也不謝恩,便大步走上前。來至車旁時,王永興忽得回手解開自己的披風,捧在手上,深深彎下了腰。 容謙笑一笑:「難為你想得周到。」信手接過展開來,把自己一身傷痛,遍體鮮血和森森的白骨全部遮掩了起來。 縱然容謙披上披風的速度非常快,但如此近距離看到他的鮮血和傷痕,王永興亦覺觸目驚心,暗自震怖。 容謙看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臉色,不覺笑笑:「王將軍,不必太擔心。那行刑手事先被打過招呼,這刀痕看來恐怖,其實只傷皮肉罷了。我的右手本有陳年固疾,近年越發嚴重,太醫已斷定無法救治,若不根除,反而會遺害全身。這也是我近年來,心灰意懶,耽於逸樂的原因。所以這一次,也不過是壯士斷腕,以求自保全身罷了,算不得什麼?」 王永興低頭應是,一句話也不多說。這樣的謊言自然是漏洞百出,瞞不過聰明人的,不過,即是聰明人,自然瞭解,根本不應該置疑。反正天下百姓,只要有一個搪塞得過去的說話,就足夠了。 容謙上了馬車。立在燕凜之旁。一對君臣,一坐一立,相顧不過半尺,卻誰也沒有多看誰一眼,在左軍的前呼後擁之下,一路進了皇城。 左軍在皇宮前就已止步,燕凜和容謙在御林軍的護衛下入宮,燕凜一身被濺著的鮮血,也不梳洗沐浴,更不休息壓驚,話也懶得多說一句,便與容謙一起直進御書房。 淡淡吩咐一聲:「朕與容相有大事商議。」 不必他再多說一個字,所有閒雜人等一概退出,大門被嚴嚴地關上。一眾護衛太監,無不遠遠退開,確保不會聽到御書房裡半點聲音,以免將來,莫名其妙,從天上掉下什麼莫測之禍來。 燕凜的臉色依舊從容,看不出喜怒,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的心緒紛亂得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無數次被冷落,被輕視,他覺得有滿心的話想要對容謙大吼出來,盼望著有一天容謙可以正視他,認真聽他說話,然而,心頭卻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可以說什麼,應該說什麼。 容謙等了他好一陣子,他卻只是木著臉,一動不動,望著自己。眼珠子居然都可以不轉一下。容謙努力和他對視了很久,無奈眼睛發麻發酸,撐不住了,只得先一步開口:「皇上想要和臣談什麼?」 說話的時候,他自我感覺極之鬱悶,在老式武俠小說中,這算是氣勢比拚失敗了吧。 「容相又想和我談什麼呢?」燕凜閉了閉眼,彷彿壯士斷腕一般,有點豁出去地說「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也有很多問題,需要對我解釋是嗎?」 他真的想聽,聽他說明,為什麼要救自己,為什麼在被如此對待之後,還要救自己。他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他擁有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他真的想瞭解他的每一點。 但他又真的害怕,害怕他冷然逼問,「為什麼你要這樣狠毒」「為什麼你竟要將我凌遲」「為什麼你非要把我凌虐至死而後快」 而他,無力回答。 曾有無數次臣子為這場凌遲據理力爭,發出類似的質問,曾有無數次,史靖園這總角之交,又急又憂又無奈地一聲聲追問這樣的問題。 他總會有冠冕堂皇,為國家為宗室為天下的理由來搪塞,只是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敢自問,又如何面對這人的問題,茫然間,他不知如何回答,如何解釋。卻又不得不挺起胸,去面對必然的質問。 然後,出乎他意料的是,容謙摸摸下巴,眼神詭異地看著他:「皇上,也許你弄錯了,我肯跟你來,即不是為了問你什麼,也不是為了向你解釋什麼,而是……」 他慢慢露出一個絕對邪惡的笑容:「而是,為了好好向你討回一筆債。」 他微笑之時,燕凜已是凜然心驚,他說「而是」二字時,燕凜已經飛速往大門處跑去,嘴裡大喊,「來人。」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了。 然而,他才跑出三步,已被人凌空揪起,用力拋起來,強大的勁氣撲面而來,他發出的那一聲大喊,竟被生生逼回他的咽喉。 容謙一個健步上前,揪起燕凜的衣領往上一拋,自己後退三步,大模大樣,坐在只有皇帝有資格坐的龍椅上。 才一坐下,燕凜已經從半空中落下,堪堪落在他的膝蓋上,容謙迅速抬手,又重又狠地對著他的屁股打下去。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三章 - 體罰 那重重的擊打聲傳到耳邊,劇烈的疼痛感,讓身體一縮,然而,燕凜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竟被打了,堂堂燕國的皇帝,居然被人按著打屁股。 屁股上足足挨了七八下,他才回過神來,這一刻,身體的痛楚,遠不如,心上所受的羞辱更令他激憤欲狂。 所有的心機,沉著,無數暗中謀劃的說詞,通通作罷,理智早已被憤怒和激動驅趕得一絲不剩,他奮力掙扎起來。 但是,完全沒有用。容謙本來只剩下一隻手可以用,根本沒有多餘的手可以按住燕凜,但他每一掌擊落,力道都非常重,重得燕凜吃痛之下,根本無力再行掙扎逃脫,前一掌與後一掌之間,間隔又短,根本不給人時間逃脫他的魔掌。 燕凜挨了十幾下,已知掙脫無望,又痛又恨,咬牙切齒道:「容謙,你敢……」 容謙冷笑:「臣不敢。」手上,重重擊打下去。 燕凜痛極恨極,終於破口大罵。 「容謙,你這奸賊?」 「容謙,你目無君上。」 「容謙。你不得好死……」 「容賊……」 容謙大大歎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的辱罵啊,就連罵人的詞都如此單調,翻來覆去就這麼乾巴巴,毫無刺激感的幾句,唉,皇帝的教育畢竟是不夠全面啊。 容謙心中感歎,手中卻沒有半點松勁得一直打下來。 燕凜初時羞辱,繼而憤怒,然而,所有的情緒都抵不過肉體所受的傷害,一記重擊,可以不當回事,五記重擊,可以咬牙忍下,那麼,十記呢,二十記呢。最可怕的,不是被打的痛苦,而是,永遠不知道,這痛苦何時停止,何時消失,這樣的忍受,何時是盡頭。 長時間不間斷得被狠狠擊打,毫不留情地羞辱傷害。心已經痛得麻木,身體卻呻吟著呼救,屁股上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火一般燒灼,而那可怖的巨掌,還是全不停留地擊打不止。 他初時掙扎,繼而力盡,他初時怒罵,到最後,卻連罵人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絕望地不得不承認自己逃脫不了,絕望地不得不明白,這地獄般的可怕刑罰,也許永無止息。 他是皇帝,從不曾被人暴力對待,在這樣的暴力之下,九五之尊,顯得如此無力。 他是個孩子,有壯志,有決心,卻依然是個孩子。用理智,用固執,把軟弱內心封起來的硬殼,經得起多少下,如此激烈的擊打呢? 容謙惡狠狠地打個不停,心情一陣舒暢,這麼久積壓在心裡的火一次性全發洩出來了。這麼久的委屈,這麼多的苦難,這一回可算討回來了。總算明白,為什麼幾千年來,關於體罰的問題,屢禁不止,原來把不聽話的小孩打得鬼哭狼嚎,這麼有成就感,這麼讓人感覺舒服。 他打了五六十下,忽然發覺不對勁了。那一直翻騰著想要從他手上掙脫的身體,柔順得不再做任何動作,那一聲聲無聊刺耳毫無聊樂性的漫罵已經停止好一陣子了,怎麼膝蓋感覺有點濕,又有點熱,不是又在流血吧? 他終於停下手,愕然低頭,發覺自己膝上有一片水跡,而耳邊也隱約聽到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伸出本來一直在打人的手,小心地捧起那孩子的頭。 那小小的身軀畏懼地顫抖起來,微微瑟縮著,如受驚的小鹿,他的臉抬起來,臉上全是淚水,他咬著牙,努力想控制住不發出聲音,喉嚨卻違背他的意志,不斷發出啜泣聲。 這是一個孩子,無力,軟弱,這是一個未成年的驅體,單薄,無助。 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在暴力下,努力忍耐,卻仍然支持不住的孩子。 容謙心中一軟,苦澀地笑笑,卻又長歎一聲,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傷處,才一觸及,指下的身軀就一陣顫抖。 這幾十掌,打得實在太重,這個孩子,估計有十多天,只能扒著睡覺了。 他長歎,慢慢扶著燕凜站起身,讓他能勉強扶著御案站好。他這才站起來:「罷了,你凌遲我,我也打了你一頓,你我兩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見吧。」 燕凜驚極抬頭,也許是因為傷痛,他的身體仍在顫抖,他的聲音甚至有些哆嗦:「你說什麼?」 容謙笑道:「我要走了,咱們之間,也就別計較這些恩恩怨怨了。」 他無意再重複什麼,也不想多看燕凜也許是因為受傷而一片青白的臉,帶著笑容淡淡交待完一句話,轉身便去。 身後有什麼東西砰然倒地,他沒有回頭。一步邁出,卻發覺十分沉重,奇怪的是,心中並不吃驚,他苦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容謙轉身便走,燕凜想也不想,伸手就要抓他,受傷太重的身體無法僅靠雙足站穩,整個人很自然地對著容謙倒下去。 原本就被打得無比痛楚的身體,被這一震一摔更加痛不可當,他卻再也顧不得,伸手一撐,撐不起身體,來不及再想其他,再做其他,在第一時間,伸出手,死死抱住容謙的一隻腳。 容謙低下頭,帶著微微的歎息,看他蒼白的臉色:「皇上,你何苦?」 燕凜再也顧不得帝王的顏面,皇帝的威儀,只是死死抱住容謙的腿不肯放手,面無人色地說:「你別走,留下來。」 容謙平靜地凝神他:「留下來做什麼,讓你再繼續這一場未完的凌遲。」 燕凜猛然一顫,面若死灰,然而雙手卻並沒有鬆開。 容謙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皇上,你把我的腿又弄流血了。」 燕凜低頭,發覺雙手所抱的地方,已是一片鮮紅。容謙昨日全身都受了刀傷,雖說洗過鹽水澡,不過有最好的金瘡藥,也足以止血了。可是,被燕凜這麼一番用力抱住,擠壓傷口,鮮血即刻把燕凜的的衣裳濕透了。 燕凜在容謙的鮮血中微微瑟縮著,青白著臉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容謙歎息,搖頭,不再去看他悲慘的面容,一甩腿便走。 他的力量足以輕易甩開燕凜,燕凜卻在這一刻,發出一聲慘叫,這聲音如此淒厲,如此絕望,令得容謙也不覺全身一凜,終於再次低頭去看。 燕凜大叫起來:「我錯了,我再也不會了,求求你,不要走。」 容謙一怔,燕凜抬頭望向他,這被打得半死,猶苦苦忍耐的少年,滿臉的絕望和惶恐,眼中竟然有大滴的淚水滾落,他就這樣卑微地,仰視著他,以如此弱小無助的姿態,哀求著:「求求你,不要走。」 容謙沉默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輕輕歎息一聲,伸左手把燕凜抱起來,看他臉上淚水,輕輕笑笑,聲音竟也有些慘淡:「你也算個小男子漢了,還流眼淚,你可真好意思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想幫燕凜拭淚,卻見燕凜的身體急劇的顫抖起來,咽喉深出,發出一聲,低微的,怪異的,彷彿是抽泣的聲音。 容謙一呆,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已經不存在了,這一伸出來,不過是森然的白骨,也難怪讓人看了害怕。 看著燕凜那樣悲痛淒慘又畏懼到極點的表情,他莫名地一陣鬱悶,隨手把燕凜往他的椅子上一推,也不管這小□擁鈉ü苫菇偃陷e鷲庖蛔顆vO豢囪嗔菝腿壞刮o豢諏蠱顆取霂Ⅹ嗽叔皎椏式璋鞀[從植桓業難隋L? 他只是隨意地用左手握住右臂一扭,把整個只剩骨架的右臂給摘了下來。 耳邊聽到一聲如同垂死者絕望慘呼的驚叫。 容謙抬眸望去,燕凜定定地望著他,眼睛瞪得極大,卻全無半點神采,那種震怖驚痛的表情,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他受了什麼天大的打擊呢。 容謙不以為意地道:「反正也沒用了,留著礙手礙腳多難看,免得一不小心又把你像剛才一樣嚇個半死,你不要用那副要死不斷氣的表情望著我行不行?」 燕凜只是怔怔地望著他,怔怔地落下淚來。他眼神依舊絕望而無聲氣,似個木偶勝於一個活人,就這樣看著容謙,喃喃地說:「我錯了,求求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你自己,不要這樣對我。」 那樣悲痛而祈憐的聲音,仿若即將墜落下地獄十八層的亡魂,苦苦抓住一絲人間的光明,不肯放棄。 容謙看著他,忽得一歎,然後走上前,用僅有的獨臂,抱住了他。 在下一刻,燕凜手腳並用,緊緊地攀在了容謙身上,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依附這世間最大的保護神,再也不肯鬆開。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四章 - 處罰 在下一刻,燕凜手腳並用,緊緊地攀在了容謙身上,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依附這世間最大的保護神,再也不肯鬆開。 容謙輕輕拍著燕凜的肩和背,用無聲的動作,安撫這個迷茫而驚恐的孩子。直到那小小的身軀不再無由地顫抖。他耐心地等待著,直至那緊緊抓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鬆開。 燕凜彷彿剛剛找回他因為驚恐而丟失的神智,漸漸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什麼,有些不自在地鬆開手,臉上帶著莫名湧起來的暈熱,搖搖晃晃地退開兩步,勉勉強強地保持著身體平衡,嘴唇動了好幾次,終究想不出有什麼合適的話可以說。 容謙微笑著凝視他,輕輕地說:「不用不自在,也不必難堪尷尬,你只是皇帝,你不是神,你也會做錯事,也會需要幫助,渴望支持,害怕孤獨。」 燕凜一陣迷茫,不明白這沒頭沒腦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容謙依然只是凝視他,淡淡笑著說:「凡事不必太過求全,只要盡力便好。皇帝也是人,沒有人能要求皇帝一定是完美的。盡力做個好皇帝之餘也一定要記得,善待自己。」 燕凜茫茫然問:「什麼?」 容謙依舊只是微笑:「你身邊已經有了良臣賢將的鋪佐,伴你艱危共渡,禍福同享,但你也當有更遠大的目光,看到更多的人,你應該明白,每一個燕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每一個將領臣子,若使用得當,也都是可用之才。」 他是那樣溫和地淳淳囑咐,可是燕凜卻莫名地全身發寒,彷彿有一種至大的不幸,正在逼來。 「為君應剛強決斷,這一點你不下於人,卻要小心不要剛愎自用。為君者不能避免權謀運用,但我希望,將來我們的後人翻看史書,看到你平生做為,不要只見權謀二字。為君者有時需要殺伐決斷。但真正的強大,不是因為可以任意而為,而在於,當你可以任意而為時,卻不去那樣做?想一想,這次你為什麼幾乎遭難,想一想,你在對我的處置上,究竟都做錯了什麼?君主的胸懷應該可以容訥天下,以國家百姓為注的賭局中,不宜過份意氣用事。為君者應當……」 容謙的語氣如此溫和,神態如此溫柔。燕凜卻再也克制不住心頭一陣陣湧起的恐懼,他猛得撲過去,再一次失態地抓住容謙:「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答應了我,你答應了,你絕不走,是不是?」 容謙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伸手揉了揉燕凜的頭髮,很壞心眼地把皇帝梳理平整的頭髮,揉得一團亂,並為那光滑的觸感而覺得非常舒服。 他有點小小的滿足,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把這個帥帥的,又有點酷酷的小孩子抓到懷裡,狠狠地揉他的頭髮,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了。可惜,對皇帝來說,這樣寵溺的動作是絕不允許的大不敬,而到如今…… 他微微一笑,最後一次擁抱了燕凜,然後微笑著對他說:「答應我,做個好皇帝,做個快樂的人。」 燕凜咬著牙,死死抓著他的衣襟,暗自對自己發誓絕不再鬆開手。 然而,在容謙一個溫和的微笑之後,他只覺得那緊緊擁抱著他的手臂離開,接著頭上一痛,眼前一黑,在知覺消失的那一瞬,他下意識地用最後一絲力量抓緊,張開口,卻再也來不及把那最後一句挽留說出來。 看著懷中小小的身體軟軟地倒下,本來緊緊抓著衣襟的手指,無力地鬆開。 容謙苦澀地笑笑,人類的力量何其微薄,即使是帝王,在命運面前,一個願望,亦是無比卑微而可笑的。 輕輕理好這孩子散開的頭髮,靜靜凝視那最後一刻因為了悟而蒼白的容顏,容謙的臉色一點點慘淡青白,漸至絕無人色。 他慢慢站起來,每一個動作都無比艱難,整個身體都在無助地顫抖。 低下頭,最後看了這個他一手教導長大的孩子一眼。那孩子的聲聲哀求彷彿響在耳邊,如果可以,他絕不願拒絕,只可惜…… 他苦笑起來,這個身體,已經支持不住了。 過於強大的精神力,絕不是這個時代的平凡軀體可以承載得了的。他在情急之間,讓這個肉體凡軀爆發出不應該擁有,也承擔不起的強大力量。帶來的後果就是,在這驚世之力的衝擊下,這身體會完全毀壞。 在刑場之時,他停止力量之後,身體已經開始疼痛,只是強大精神力的餘波還在,暫時壓抑了大部份痛覺。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身體的毀壞狀況開始呈現,每一分鐘,痛楚都在以倍數增加。 過份強大的精神力不能在他體內久駐,一直都在徐徐退去,使他不得不以凡人的感覺神經去加增地感受這痛苦。 隨著時間過去,這可怕的痛楚越來越不可對抗。直到現在,最後一波精神力已經消退得一乾二淨,痛苦如潮水般無窮無盡地襲來。 相比之下,凌遲算得了什麼,此時此刻,他每一寸骨胳都在顫抖呻吟,痛楚地感覺一直深入到骨髓中。 以凡人之軀行使了神人之力的下場,從來都是天譴吧。 容謙無奈地歎息。他的下場是粉身碎骨,還是灰飛煙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讓這個孩子親眼看到他的毀滅,這也是他剛才報過小仇,就要絕情而去的原因,只可惜,心還是不夠硬啊。 **************************************************************** 容謙終於相信,他看的立體電影通通是真的,原來人倒霉的時候,真的會喝口涼水都塞牙,原來生離死別的時候,主角就要喪命的時候,真的會天昏地暗,狂風暴雨,天地同哭啊。 以著他對皇宮的瞭解,通過密道,直接離開防守森嚴的皇宮和四門禁閉的皇城,偷了一匹馬,快馬加鞭,急驅百里,把身體裡,最後一點潛力用盡,直到這個身體完全失去控制,從馬背上滑落下來。然後原本晴空高照的浩浩蒼宇,忽然間風雨交加,電閃電鳴,漫天的大雨打在他毫無遮攔的身體上。 容謙很是鬱悶得勉強往四周看看,還算好,這是一片荒野,看不到一個行人。無聲無息死在這裡,倒也不致驚動誰。他的屍體應該會被強大的力量完全催毀,不留一點痕跡,這樣的話,那個笨小孩,永遠不會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如火焚油煎,每一寸骨絡,每一根肌肉,都似在斷裂撕扯。他幾乎以為自己可以聽到所有骨頭爆裂的聲音,骨髓和鮮血沸騰激盪的聲音。以他遠比普通人強悍堅韌無數倍的精神,也痛苦得恨不得滿地打滾,放聲嘶叫。 可是,他卻連滾動的能力都沒有,嘶叫的力氣都找不出分毫。豆大的雨點打得人身上生疼,四周早就聚滿了雨水,把他身上僅有的熱量帶走。入骨入髓的寒冷,陰濕,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不斷被雨水擊打,體內如如抽如絞如沸如焚的痛苦。種種內外交困,讓他恍惚中,相信,傳說中的地獄真正存在,而自己,正在承受著世間最詭異恐怖的地獄酷刑。 就連他強大的精神都漸漸渙散,他痛得恨不得自己完全暈倒,或乾脆瘋狂,偏偏神智又無比清醒,直到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現在知道痛了,當時為什麼又那樣胡鬧。」 容謙如溺水者得到最後一根浮木一般,長出一口氣,藉著這一次的精神聯接,短暫地切斷了神經對痛苦的感受。 「跟我說話,千萬不要停,直到我死掉為止。」 張敏欣在那一頭叫了起來:「你以為我是機器人,可以一直說個不停?」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精神聯繫只能單方面發起,我何苦求你。你也不希望,我因為受傷太重,造成陰影,回去之後還要看心理醫生,順便再向身心健康保護委員會起訴學校虐待學生吧。」 「那是學校要考慮的問題,我只不過是一個學生,而且是一個沒有愛校如家精神的學生。」張敏欣的聲音明顯沒有絲毫同情,反倒充滿著興災樂禍的味道「再說,我們的通話也是有時間限制的,每個月通話最長不可以超過五小時,去掉前幾天的通話時間,現在能和你通話的時間只有三小時。」 「三小時還不夠嗎?這個身體不到三小時就會被完全崩毀了吧?」容謙努力壓抑心頭隱隱的不詳感覺。 張敏欣的笑聲帶著明顯的奸詐和得意:「我們都知道普通的身體無法支撐強大的精神力而會崩毀,也許灰飛煙滅,也許粉身碎骨,但是,你的身體到現在還是完整的,你就一點都不奇怪嗎?「 容謙心口一緊:「為什麼?」 「因為你的身體並不是普通的身體,你的這個身體,從小就修練上乘武功,不但外功硬功過人,可以在萬馬軍中縱橫馳騁,而且內力精深,就是粗大的鎖鏈也可以輕易崩斷,這樣的身體,遠比普通人強悍,承受力更大。也正是因為這種遠超常人的承受力,使你的這個身體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衝擊之後,不會完全崩毀,而會繼續苟延殘喘。」 容謙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現在的情況就如同古武俠小說中的經脈盡斷,走火入魔,卻吊著一口氣就是不死一樣。」 容謙歎息一聲:「那也無所謂,就算我不因傷痛而死,人在這樣的大雨裡,又不吃不喝不能動,就算是個健壯的人,也撐不了一個晚上,很快就會死的。」 「如果是個正常人很快就能死了,但你不是正常人,就算是死了也得不到安息。」張敏欣的聲音滿是嘲弄。 「什麼意思?」 「你不要以為,你違反規定只是功課當掉就了事。在過多的人面前施用過於強大的力量,就直接干擾了這個世界的平衡,雖說時空交叉理論證實了在古代做的事,未必會影響到我們的現世,但誰也不知道這個理論是否完全正確,時空局老早就規定除了在我們的基地內不受限制,其他任何時空內,我們做的任何事都不可以超出古人的智慧和力量,違規者必受重處。你一定沒有仔細看過處罰條例吧。」 容謙吹牙切齒:「別興災樂禍了,給我說清楚,處罰內容是什麼?」 「違反條例者,不可借助肉體的毀滅,回歸現世,必須在肉體被催毀後,仍然駐留在當時的時代中。也就是說,在你讓精神力爆發的那一瞬,你的腦波就已經被牢牢縛在了你的肉身上。如果你的肉身化為飛灰,你倒可以藉機逃離困境,就算成為孤魂野鬼,至少還是自由的。可是,因為你的肉身過於強悍而不會粉碎,所以你的腦電波將無法脫離。你活著還好,一旦身體死去,腦電波卻還留在這個身體裡,就太可怕了,你會清楚得感覺到這個屍體如何慢慢腐爛發臭,如何長滿蛆蟲,如何……」 「夠了。」容謙斷喝一聲,阻止住張敏欣會聲會色的描述,他自己的臉上,也慘無人色「處罰期是多長?」 「不長,五十年而已。」 「五十年!」容謙直欲吐血撞牆,真是悔不當初啊。 「五十年彈指一揮間,安啦,安啦。你如果死掉了,就會在死屍的體內,感受五十年的死亡滋味,讓螞蟻蛆蟲在你身上慢慢爬,從你嘴裡進進出出,對了,據說,你的腦電波可以感覺到他們在體內每一下的蠕動呢。如果你沒死呢,就要忍五十年的痛,用武俠小說的話,是真氣倒流,萬蟻噬心,做五十年不能動彈的植物人,前題是你比植物人有知覺。」 容謙滿眼熱淚,恨不得放聲嚎哭,蒼天不公啊。早知道會是這般下場,那小屁孩就算被人千刀萬剮,他也絕不出手。 張敏欣猶自笑悠悠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容謙恨恨道:「等我回去,一定會控告校方虐身虐心,對我的精神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 「這是時空管理局的規定,不是校方的,所以不關校方的事,何況,在事發後,校方還第一時間,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採取了措施,要打官司你輸定了。」 「校方採取了什麼措施?」容謙帶著絕望後的希望小心地問。 「教授在你違規的第一時間,就派出輕塵,讓他在不違反時空規則的前題下,盡量幫助你和阿漢。後來看你的情況緊急,輕塵又要顧著阿漢,未必能很快趕到,正好勁節也有點事要重返人間一回,教授就讓他順路去幫幫你,讓你能順利活到輕塵趕到的時候。」 「勁節?」容謙愣了一愣「他不是已經完成模擬就等著拿畢業證嗎?」 「是啊,大好人生等著他,可這小子居然比你還想不開。」 「不會吧?還有人能比我還想不開?」容謙現在為自己救燕凜的事,悔得腸子都斷了,實在不敢相信,還能有比他還想不開,還蠢的人。 「他的事,其實非常簡單,一點也不複雜,一點波折也沒有,偏偏……」張敏欣笑嘻嘻開始說書。 而容謙反正還有近三個小時的通話時間,可以讓他暫時遠離痛苦,所以倒也安下心來傾聽。 因為四周無人,所以也不會有人知道,在這一片狂風暴雨之中,有一個人躺在滿是雨水的泥濘中,被大雨無情地擊打,卻似毫無所覺,臉上表情,時爾驚奇,時爾訝異,時爾竟微笑起來。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五章 - 真相 容謙感到很難過,天底下最痛苦最倒霉的一個人,無疑就是他了。 和張敏欣聊了足足三個小時,直到把本月的聯繫時間全部用完。在精神聯接被切斷之後,他不得不再次面對肉身的痛苦。 在這三個小時之中,天居然放晴了。不過,這對容謙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的確不必再被豆大的雨點,狠狠地打個不停了。可是,大雨之後,居然艷陽高照,熱量四射,這也太過份了吧。 現在正好是夏天,雖說天氣時晴時雨是正常的,可是為什麼容謙就覺得,根本連老天爺都在捉弄他呢。 下面是沉積下來的雨水,淹掉他半個身子,上面是熾熱的太陽,無情地把毒辣的光照射過來。 下半身陰濕入骨,冰寒徹骨,上半身熾熱如焚,皮膚乾燥欲裂。整個一冰火兩重天。再加上他體內,注定在五十年內,永遠不會停止的至大痛楚,更加讓人痛不欲生。偏偏想到死後的可怕,容謙不得不提起精神,勉力對抗身體的虛弱,不肯讓自己因為極度的虛脫和痛苦暈過去。 他不敢想像,這一暈之後能否醒來,能否活過來。而死去的之後五十年被束縛在屍體之中,這簡直比死還可怕啊。 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無論如何,人的身體是經不起這樣的折磨的,就算是健康人若不能獲救,也是死路一條,何況他如今,確實只是一個廢人。 容謙連苦笑都笑不出來,死亡已是必然的,而他五十年暗無天日,無可比喻的恐怖地獄生活,也是不可逃避的,而那個罪魁禍首燕小屁孩應該也很快會知道他的死訊吧…… 莫名得,心頭有些悵然起來。本來以為這個身體會灰飛煙滅,燕凜派出的搜尋隊最多只能找到他的衣服,事後得出的推論,可能是他改換衣裝,喬裝逃走,但如今死亡已定,離京不過百里的地方,怎麼逃得過,燕凜的搜索呢,也不知他看到我的屍體……會是什麼心情,什麼表情。 不知是因為莫名其妙更加糟糕的心境,讓容謙沒有再想下去,還是因為過於痛苦的感受,讓容謙無力再想下去。 只是,容謙發現,老天對他的玩弄還沒有到頭,還有更慘的一切等著他。 雨水在泥濘中,又髒又臭,浸著他的身體,天上的太陽又似把他身上的每一點水份都曬乾了。雨水裡開始有小蟲往他身上爬,蚊子蒼蠅在雨停之後,也傾巢而出,開始在四周飛舞。停在他的身上,臉上,鼻子上,嘴唇上,甚至眼皮上。在發現這個大血庫毫無動作,決不反抗之後,自然是毫不客氣地開始了大餐。 極度得麻癢,噁心,痛苦夾雜著身上的痛楚一起襲來,現在容謙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盼望死了算了。 容謙難過得開始流眼淚,可就算是眼淚,也只一流出來,也立刻被曬乾了。 如果是別人,處此境地,肯定要大喊,老天你行行好,讓我死了算了。可是容謙,卻連這一點也不可以做。生固悲慘死更淒涼。他死之後,靈魂依然縛在身體上,依然要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外加更深刻得感受到身體腐爛生蛆的感覺。 他只能乾脆閉上眼,用自己知道的所有粗話,大聲痛罵。時爾咒罵時空管理局,時爾怨恨,學校的冷酷無情,到最後,所有的憤怒,仇恨,悲憤,不甘,全部集中在一個不知好歹,害他淪落至此的壞小孩子身上。 燕凜,我絕不原諒你 然後,他聽到了一種異樣的動靜,難道有人來了。強烈的希望讓他立刻睜開眼,然後嚇得尖叫一聲,如果不是動彈不得,他一定從地上,彈跳起來。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狗,一隻黑乎乎,毛皮髒臭的野狗。容謙睜開眼時,那隻狗的頭正好離他的鼻尖不過三公分。 狗頭上還帶著幾處潰爛流瘡的傷口,讓人一見,無比噁心。 容謙面青唇白,顫聲驅趕:「走開。「 不過,野狗完全不聽他的話,若無其事的他身上嗅來嗅去,容謙戰戰兢兢望著野狗,唯恐野狗一時熱情,伸出更加噁心的舌頭和他做親密接觸,又擔心野狗餓得極了,張開嘴享受人肉美餐。 他的擔心都沒有變成現實,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髒骯的雨水泥濘中待得太久,野狗也討厭他身上的腐臭之氣,嗅了幾下,就轉過身體,用屁股對著他臉,然後,慢慢抬起了一條後腿。 容謙才剛剛放了心,卻又猛然一凜,野狗的這個動作,怎麼這麼詭異,印象中,狗抬起一條腿,通常都是為了……為了……撒尿!? 天啊,不要啊!!!!!!! ***************************************************************** 法場驚變後,燕凜迅速控制京城局勢,以保護為名的,把所有皇族,以及大臣完全置於掌握之中。與此番大變有關,甚至有嫌疑的人,無不被以鐵血手段肅清,其他的大臣們在確定了忠誠之後,一一解禁,而對於血統足夠高貴,對皇位有威協性的皇族,這樣的保護,將會長長久久地繼續下去。 借助兵力,燕凜把朝中大局牢牢把持,而各地的諸侯,手握重兵的將領們,也紛紛上表以示忠誠。燕國大局,至此方定。 關於容謙,燕凜對外只宣佈容相傷重,在宮中休養。也有過人請求看望,被答以容相傷重,不可驚擾,只遙遙在病房門外,看過幾眼便算。 從此之後,聰明人就不再提起容謙了。 燕凜通過史靖園,派出親信,四處尋訪容謙,卻一無所獲,燕凜心中暗自焦燥,只是當前之勢,必不能光明正大,通令全國找人,他也只得暗自按捺罷了。 一個月後,各地諸侯,重臣,奉召入京晉見。就算是有人沒有親自來,也無不派出身邊最重要的心腹,或是弟弟兒子這樣的繼承者前來,這樣的行動,一來是賀君王親政,二來,也是表明赤膽忠心,絕無二意。隨同而來的,還有在政變之前,就被燕凜派往各地的幾位心腹重臣,太傅皇師。 在政變之後,能說動各方勢力不加妄動,又能在大局定後,讓各地掌權者,能夠親自入京,這幾個人的勸說功勞不小。 燕凜自是召開盛宴款待眾人,沒有如很多人擔心的那樣,有什麼摔杯為號,武士一擁而入,沒有以留京為伴的理由,扣住諸侯。更沒有要求收權奪勢,或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刻提拔一堆親信來排擠舊人。反而談笑風生,厚加賞賜。大大小小的臣子們的心都安定下來,管他最上面坐的是誰呢,只要大家的榮華富貴依舊,把忠心給他又何妨。 在眾人漸漸舒緩從容的笑容中,燕凜知道現在整個燕國的局勢已被完全控制住了,只是,想要這樣的安定繼續下去,想要燕國更國富有強大,就要靠他以後的表現了。 大宴過後,他秘召了御前侍衛總統領封長清入宮相見。 封長清是宮中第一高手,也曾在軍中做戰多年,是軍中虎將,亦和各地軍隊將領關係良好,這一次各處手握重兵的將領們能夠按兵不動,有很大原因,是看封長清的面子。 御書房中,別無一個閒人,只有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燕凜淡淡道:「京城的變故,所有詳情,靖園已同你講過了吧。」 高大冷悍的大內第一高手,躬了躬身:「是。」 燕凜望著他:「封將軍,這麼多年來,多虧你,保護朕,支持朕,幫助朕和容謙對抗,幫助我訪求名士,幫助我,秘結心腹,若沒有你,朕不會有今日。我們這麼多人,一起努力對抗容謙,可是每一談到將來如何處置容謙之時,你也好,幾位太傅也好,王將軍也罷,全都反對將他處死,也正是因為你們過於強烈的反對,在動手之前,我故意把你們調離京城,就是為了讓你們不要妨礙我。現在,你們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一心和容謙做對,卻絕不願讓朕殺了容謙。」 封長清道:「皇上,臣是念及先皇臉面……」 燕凜臉色一沉:「封將軍,你若真把朕當做主君,就不要試圖戲弄朕。」 封長清一怔,抬眸看燕凜冷然眉眼,心頭砰然。他知道這位主君是個極精明聰慧之人,以前沒有懷疑及此倒罷了,如今有了疑念,又豈是可以輕易欺騙得了的。 他遲疑半晌,終於歎息:「皇上,臣是受容相之命,才來到皇上身邊的。臣本是軍中將領,若無容相安排,怎會成為宮中禁衛最高長官,臣為皇上尋找的幾位太傅也都事先受到容相的重托,才會在暗中全力教導皇上治國之策,臣為皇上尋找的青年英才,也都是容相親自挑選 ,認為可以幫助皇上的才俊。當然,皇上天人之姿,必有萬方英才來投,後來皇上自己屬意的一些人才,倒並非個個經容相安排,只是容相無不事後派人調查確認過,容相也深贊皇上識人之明。」 雖然是已經猜到的事,但聽封長清親口說來,燕凜依然感到震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連問三聲,一聲比一聲高昂,一聲比一聲尖銳。 封長清竟莫名地後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當年,容相來找我,提起此事,臣也不明所以,只問容相只要好好教導皇上,提攜英才,便可,何必如此做為,只怕將來毀譽難明。容相說,縱觀史書,無論開國之君何等英偉了得,數代之後,君主大多柔弱荒淫,耽於逸樂,而不知國事。只因生於深宮之內,長與婦人之手,一言出而天下隨,萬事無不隨心所欲。便也不知要求上進,只因從來享盡天下富貴榮華,便也不知百姓疾苦。皇上若不想學治國之道,若無心關切國事,有哪一個敢拿著鞭子來逼,又不哪一個能逼得了。自古以來,英才多生於憂患之間,寶劍必要磨礪,方有驚世之鋒。於其不斷求著皇上學習,讓皇上煩擾,不如讓皇上自己去尋求學習的機會,與其逼著皇上學會分辯人才,愛惜百姓,不如讓皇上主動去求納人才,瞭解民情。更何況歷代以來,多有君主為小人所讒,為奸臣為誤。不是君王不懂親君子而遠小人,實是忠奸混雜,難以分辯。經憂患,方識親疏,歷艱難,才辯忠奸。他要以權臣之身,威逼主上,才能看得出,哪些人棄主邀寵,哪些人生死不負,才能讓皇上明白,將來,哪些人可托天下,哪些人不可輕信,才不至於犯上無次君王會犯的錯誤。」 他朗朗言來,燕凜只沉默傾聽,只是臉色越發地蒼白起來。 「臣被容相所感,方才來到陛下身邊,看著容相屢屢對君不敬,看著朝中百官,漸漸輕慢陛下,可陛下卻毫不放棄,以稚弱之身,力求上進,這番志量,令臣無限讚佩。所以臣向陛下推薦名儒能士,幫著陛下偷偷出宮尋訪,看著陛下拜得明師,陛下訪查民情,學習治國之術,理政之道,每每為百姓疾苦憂慮,這番胸襟,不止是為臣,就是幾位太傅也無不欣慰。這些年來,容相表面上打壓陛下,暗中卻無時無刻不在幫助陛下,沒有容相的暗中籌劃,軍中,朝中那些青年才俊,不會那樣容易對陛下獻上忠誠。陛下所有的窗課政論,都會經太傅的手,送給容相,容相每次看了總是讚不絕口,欣慰起來,比太傅還要高興,彷彿陛下本來就是他的徒兒一般。他若有什麼好的見解想法,也會經太傅之口,教導陛下。陛下可知,太傅對史實的解釋,對政略的分析,好多次讓陛下十分欽服的見解,其實都是出自容相。這些年來,陛下苦心求學,不愛淫樂,不喜奉承,崇尚儉僕,凡事先憂民力,後慮國情,分明是一代明君的氣象。我等無不欣慰,也曾暗中勸說容相,對陛下說明真情。容相卻一口拒絕,他說,陛下能得今日成就。固有他的安排,但更重要的還是陛下的努力和天份,此事一說明,只怕對陛下是莫大打擊,他也不願將來,世人以他的些微作為,而掩去了陛下的功績,為了成就陛下,就算他得萬世罵名又有何妨。」 燕凜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彷彿連椅子都要坐不穩了。 封長清忽然有些不忍看他的表情了,低下頭繼續道:「容相曾叮嚀過我們,不管將來皇上決定如何處置他,我們都不必為他求情,求仁得仁,本無遺憾,只是我們心中不安,所以一心想阻止皇上殺容相,本來我們相約,政變之後,皇上若執意要殺容相,我們就和皇上說明真相,只是沒想到皇上會把我們調出京城,然後提前行動。事實上,就連我們這一次出京往各地說服各方臣子,也並不全是我們的功勞,這幾年,容相雖刻意淫樂胡為,不理朝政,冷淡舊臣,但當年他所提拔的英才,仍有許多對他耿耿忠心。像定州趙將軍,威遠方將軍,都曾受容相大恩,特別是凌城的李將軍,就曾公開宣稱,他的性命是容相給的,容相隨時可以收回去,不管容相做了什麼,他都忠於容相,只怕容相要他自盡,他也二話不說,哪管容相發這命令時是不是瘋了。就連這樣的人,我們都能勸得了他,向皇上效忠,這分明是因為容相事先有過叮嚀啊。」 燕凜慢慢得握緊拳頭,說不清心中是悲涼是痛悔是懊惱,他只想容謙就在自己面前,他只想抓住容謙拚命搖晃,大聲問他「你怎能這樣欺騙我,戲弄我,把我當做玩物一般任意擺弄?」 然面,面對著臣子,就算心裡痛苦得要發瘋,臉上依舊要維持平靜:「即然你是知道真情的人,等京中的事一了,你就負責搜尋容相吧。」 封長清遲疑一下,才道:「皇上,臣以為,容相即已飄然而去,還是不尋為妙。」 燕凜眼神一寒:「為什麼……」 「容相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他失蹤了,必是去了當去之處,讓我們不要尋他。」 燕凜一掌擊在案上:「你當朕是賞罰不明的昏君嗎?他有大功於國……」 封長清苦澀地道:「皇上,正因容相有大功於國,才不宜尋回來啊,他已是托孤重臣,當朝首相,對於這麼大的功勞,皇上還能再賞他什麼?臣子功勞過大,於國於君,只怕不是好事。再說,容相一心要成就皇上為千古名君,名君需要忠臣能臣,卻並不需要名臣,權臣。」 燕凜頹然失色,沉默了一會兒,才揮了揮手:「你先退下去吧,朕要清靜一會兒,吩咐 外頭,沒有召喚,不許進來。」 封長清恭敬地行禮告退。體貼地為他掩上了御書房的大門。 燕凜無力得往後一靠,只覺心頭,忽得痛不可當。 他恨了他這麼多年,原來全是錯,為了他不肯正眼相看,所以奮然而起,拼盡了全力,就是想要他吃驚,想要他刮目相看,想要他後悔,不該冷待了他,想要他知道,他不是一個無關緊要,什麼事也做不了的柔弱孩子,他是大燕國的君主,他會成為一個英偉的帝王。 可原來,那人一直以來都在暗中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為他的每一天成就而歡喜,為他的每一點進步而高興,近乎欣然得等待著他的成長,他的強大,哪怕他強大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滅他。 燕凜低下頭,用手掩住自己的眼,卻不知是否掩得住忽然想奪眶而出的淚水。 那人一直守護他,造就他,為他著想,哪怕被他凌遲,受盡苦楚,依舊拼盡一切,出手救他,哪怕全身傷痕,血肉淋漓,依舊溫柔地囑托他。 他慢慢把手下移,死死按在自己的嘴上,唯恐轉瞬之間,嚎掏的痛哭就會失聲而出。 但他已不能哭,他的身後,再沒有一個叫做容謙的人,為他擋風遮 雨,為他苦心籌謀,他的眼前,擺著一個要他治理的國家,無數要他保護的臣民。 他是帝王,他不是孩子,他沒有痛哭的權力。 耳邊彷彿聽到那人最後溫柔的叮嚀。 「答應我,做個好皇帝,做個快樂的人。」 他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呻吟。 為了你,我會做個好皇帝,但是,終我一生,再也無法做個快樂的人了。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六章 - 青姑 少年君主親政,少不了要有些示恩於民的舉動,大赫天下,減免賦稅,都是必然的。對皇帝來說,這是規矩常例,也是個好采頭,對朝廷來說,這是為新主子營造一派盛世景象。你好我好他也好罷了。 但對老百姓來說,卻是真正得了實惠的。在以小農經濟為主的時代中,稅額變動,影響最大的就是鄉村農戶,一道減稅的政令,也許就可以給無數貧寒的農民以無限的希望。 平安村因為是京城鄰近的農村,所以遠比普通村莊富有,得到減稅的好消息,更是錦上添花,正值村長嫁女,大小喜事一衝,幾乎全村人都面帶笑容。 對於淳樸的農民來說,眼前的好處最重要,人人交口地念幾句皇上老子真聖明以表感激之情,至於一個多月前,京城的肅殺,掉下來的無數人頭,和他們的世界全無關係,自然也無人在意。 適值村長嫁女,喜上加喜,本來平安村人的生活就較為殷實,又聽到對全村人來說,最好的減稅消息,更加精神振奮,索性就在家門口擺上流水席。全村老少,無論禮多禮少,隨便坐,隨便吃,吃飽為止。 整個平安村籠罩在一片洋洋喜氣之中,流水宴席,宴席流水,來來往往的村人,個個笑得合不上嘴。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受歡迎的客人。比如那個在宴席附近徘徊不去,被人趕到東,又趕到西,依舊眼巴巴看著一桌桌好酒好菜的單薄身影。 「去去去,村長嫁女兒,你來添霉氣做什麼,小心被亂棒打出去。」 「我看是來沾喜氣的吧,青姑也二十多了,不乘這機會,沾點兒村長女兒的喜氣,還怎麼指望嫁出去。」 「我看快了吧,誰不知道青姑家裡已經住了男人。」 「就那個廢物?要不是他得靠青姑養,會在她家住下去?」 「這樣才好啊,一個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個沒有人養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不正好合適嗎?反正青姑沒有父母,村人也不管他,那些個貞潔啊,規矩啊,也沒有人和她講究。」 「是啊,青姑,你和你的野男人好好在一起過日子得了,跑這來礙人家的眼做什麼?」 人人吃得紅光滿面,嘴上油光雪亮,可能是酒喝多了,可能是精神太振奮,需要做些什麼,又可能僅僅是,對於大家來說,侮辱一個全無反抗能力的弱者,已成習慣,並能帶來說不出的刺激感,興奮感,這些吃飽喝足的人,又何樂而不為呢。 語言從開始的厭惡,驅趕,到後來的,輕薄,調笑,極盡侮辱之能事。 被羞辱的少女,開始只是默默低著頭,拖著有些跛的腳,慢慢地被人趕來趕去。人們厭惡的語氣,已經不能激起她一絲反應,間或酒宴上,有人罵幾句掃把星,她也沉默不語,直到後來插嘴的人漸多,話語之中的侮辱涉及到另一個人,她才小聲地回應一句:「容大哥是個好人,你們不要這樣說他。」 「好人,我呸,一個那樣的廢物,還不肯死,偏要拖著,死巴著你這個醜女不放,就為了活命,算得什麼好人?」 「聽說他連動一下都不行,是不是把屎把尿也要你幫忙啊。」 有人乘著酒意閒閒淡淡一句話,引得眾人哄然大笑。 「我說,這種廢物有什麼用,在床上,他能幹嘛?他還是個男人嗎?」有人醉得暈乎乎把頭湊近過來,笑嘻嘻問。 青姑慢慢地握緊拳頭,咬牙忍耐,卻覺忍無可忍,終於抬起頭,大聲說:「容大哥是好人,你們不要這樣說他。」 她的臉龐本來應該頗為秀麗,五官也尚端正清秀,如果不是臉上滿佈青記的話,也許會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子。而如今,這張臉卻只能讓人覺得無限憎惡。 湊過來的人,即刻皺著眉頭縮回去:「醜人多做怪,也虧得那個廢物能忍受得了,換了我,情願死了算了。」 青姑渾身都在顫抖,她生來拙笨,不懂爭吵,平日讓人指責辱罵,也不過是沉默忍受罷了,只是這次別人話語中,辱及了另外一個人,她才要爭辯一番,只是這相罵的事,她哪裡做得來,反反覆覆,也不過是把一句容大哥是好人,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多遍。 這時村長老婆已經皺著眉頭,大步過來,彷彿怕沾了她的晦氣一般,遠遠揮了揮手:「你還不走,真要留在這裡,壞我女兒的喜氣。」 青姑低下頭哀懇:「給我點肉吧,我家裡還有病人,他……」 村長老婆也不等他說完,掏出個油紙包扔到他腳邊:「行了行了,快拿去吧,別在這裡礙眼,平白沖了喜氣,我的女兒要有什麼事,可饒不過你。」 青姑跪下去把油紙包撿起來,感覺到,包裡的肉還帶著溫熱,心中欣然,連聲道謝。 村長老婆懶得理他,用力揮手,「快走快走。」 青姑低著頭,有些吃力地盡力邁動略有殘疾的腿,迅速沒入黑暗中。 她低著頭,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漸漸聽不到喜樂喧鬧之聲,才小心地打開油紙包,看清裡面包著幾個賓客們不吃的雞屁股。 她有些欣然地笑笑,今天晚上,不用再給那人喝野菜粥了。只是,不知為什麼,眼淚一個勁落下來,滴落在雞屁股上。 她默默地往前走,直到村子角落處,一個茅草房外,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擦乾眼淚,綻開一個笑容,推開破舊的木板門:「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 ******************************************************************** 很多人都認為是青姑救了那個姓容的。只有青姑自己明白,是那個容大哥救了她。 青姑一出生母親就難產而死,而且生帶青斑,一條腿又有些殘疾,長相已是無法讓人心生憐愛,略帶殘疾的身體又使她在村子裡,注定無法成為一個強勞力,而母親的死,則多少讓她有了克母的嫌疑。 也不知道是因為傳說她克母而使所有人厭惡她,還是因為她生來相貌不好,讓人厭惡,而更加用力地傳說她克母。 在她的記憶之中,生命從未得到過半點關愛。父親對她存在的看法,僅僅只是煮粥時,多加一點水,將就著喂吧。 或許是窮苦人都有著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頑強地活下來,並漸漸長大。她的童年十分孤苦,父親的打罵,繁重的勞動都在其次,也許是因為她長相不好,動作遲緩,也許僅僅只是克母的謠言讓人避忌他。村子裡,沒有一個孩童願意接近他。 他們更喜歡當她一瘸一拐,在前面走時,笑嘻嘻成群結隊在後面學她的樣子,他們更喜歡編出順口溜,唱出兒歌,取笑她的殘疾和醜陋。 父親聽到這樣的歌詞,看到這樣的行為,惱羞成怒之後,只會把她重新抓回家裡,關起門來再次痛打。 在確定自己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依靠後,她不得不學會,對於這樣的嘲弄默默得忍受,以避免更大的傷害。 即使是這樣的苦難的生活,也還有更大的災難等在前面。 火災發生的時候,沒有任何徵兆,十歲就必須在田里做活的她,聽到消息時,已來不及再做任何事了,她永遠失去了她那並不美好,但至少可以遮風擋雨的家。她永遠失去了那個天天打他,但卻允許她同住在一個屋裡的父親,她終於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兒。 而火災之後,關於她克父母的傳言,轉眼變做真理。 村人們見了她繞路行走,孩子們絕不會靠近她,她在別人家門口走過,都有人潑水洗晦氣。 僅有的兩畝地被不知表了有多遠的表叔,打著同宗同族的旗號接收,而把孤女拒於門外。沒有人為十歲的稚女說一句話。 也許因為太小,不知道有的時候,人生不如死,也許因為太小,所以只會順從著生命自然地願望,努力地活下去。 她小心地避開厭惡她的村人,靠著在後山上的野果子,地裡的野菜,慢慢地生存下來。她自己抱著茅草為自己建一個勉強遮風擋雨的居所,她撿村人不要的破布,為自己慢慢長大的身體做僅可遮體的衣服。 她依然活著,儘管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值得活下去。 沒有人教過她讀書,沒有人教過她道理,她甚至沒有學過女工針指,不似別的村姑下田種地之餘,還能繡出很漂亮的鴛鴦在枕頭或被套上,她除了簡單的體力活什麼也不會。 不知道她是不懂得或許可以走出去另尋出路,還僅僅只是因為什麼也不懂,所以根本沒有走出去的勇氣,她最終還是在這個村子的小小角落,在人們的冷眼和厭惡中,默默地活了下來。 她長到二十幾歲,依然是醜陋的容顏,笨拙的身體,因為長久不和人說話,所以偶爾想表達什麼意思,都會結結巴巴,很多時候,只是把簡單的字句,反覆重複。也因此,她更加沉默。 那一天,也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悲慘的事。只不過,村子最近有好幾個姑娘連著出嫁,到處都喜氣洋洋,那麼多人氣,那麼多喧嘩,那麼多熱鬧。 被認為有晦氣的她,很自然地被驅來趕去,可她依然帶著好奇,帶著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羨慕,遙遙凝望。 直到頭上一痛,一涼,她茫然地抬手一摸,摸到滿手爛泥。她愕然抬起頭,看見幾個孩子在前方拍手大笑。 她沉默地想要退回到無人的角落中,而身後孩子們的拍手聲,唱歌聲,清晰可聞:「青臉鬼,拐一拐,嫁不出去老妖怪,克親爹,克親娘,害人害人真害人。」 是她退得太慢了吧,是她的腳太不利索了吧,所以這歌聲才聽得這麼清楚,所以那不斷飛來的爛泥總是結結實實打在身上,痛不可當。 是什麼樣的感情,在一瞬間被勾起,使她猛然轉身,看到那些孩子們笑得無比歡暢得進行他們的遊戲。看到不遠處,他們的父母微笑著對著這邊指指點點,彷彿這種舉動,沒有任何可指責之處。 那些人和她一起在一個村子裡長大,在他們小的時候,就曾這樣成群結隊,以戲侮她為樂,而今他們的孩子還在繼續他們當年的遊戲。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像以往一樣隱藏到最陰暗的地方去,她只是呆呆站著,讓無數爛泥打上身,直到一塊爛泥,正正打在她臉上。她忽然大聲地嚎叫了起來。 彷彿在一瞬間,二十多年的苦痛,通通湧上心頭,彷彿二十多年麻木的心靈,在這一刻,才懂得了痛楚。 她像狼一般地號叫著,聲音淒厲而悲慘。 大人們撲上來,母親把被嚇哭的孩子護入懷中,父親拿起棍子準備驅趕這個瘋婦人。 她轉過身,用盡全力奔跑,一邊跑,一邊拚命地慘叫。 即使到了此刻,她也不懂得如何報復,如何怨恨,她只是痛得全身顫抖,在她的感知中,整個天地,全部世界,也只剩下了痛苦兩個字。 她茫然地奔跑,不知要去向何方,只想拚命逃開,或許能躲開這樣的痛苦。 大雨在這一刻,傾盆而下。她在雨中飛奔,不知前路何往,也不知道應該逃往何處。 大雨如注,打得人生疼,她卻渾然不覺。滿天雷劈電閃,膽小些的人都會被嚇哭,她卻只知奔往前方,一個念頭,就這樣萌生出來。讓雷劈死我吧。 忽然間,眼前一片光明。是啊,還有死亡。這世上,的苦難太多,還有死亡可以逃離,當人已經走到絕路之時,還有一條死路可選。 她開始怨恨自己的蠢笨,怎麼老早沒有想到死呢,卻白白活在人世間,多受了這麼多苦楚。 她在雨中奔跑,如同一個瘋子去追逐雷電。 然而,雨止風息,風雷不曾沾她半片衣角。 她喘著氣坐倒在雨水泥濘中,她只是想死而已,蒼天似乎連這麼一點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她。 不過,世人有許多願望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達成,但若僅僅是想死,就算皇帝老子來了,也是無法阻止的。 她慢慢站起來,慢慢向前走,眼中一片空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也許是找一條河跳進去,找一棵樹吊上去,找一面牆撞上去,找…… 然後,她聽到一聲慘叫:「不要啊。」 那聲音那樣淒慘悲壯,嚇了她一大跳,那聲音就是響在耳邊,響在身旁,把她散亂的心神重新拉回來。她一愣神,一低頭,才發現,離自己三步遠的地上,有一個大大的類似人的物體,在他的身邊,有一條野狗,抬起後腿,正準備撒尿。 青姑沒想到,她的尋死之路,尋到的,竟是一個人。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七章 - 相救 青姑記得她在嚇了一跳後,本能得雙手揮舞,大聲叫喊,受驚的野狗,尿還沒來得及撒就夾著尾巴,飛快得跑走了。 青姑記得,那人曾微笑著對她說「你好。」 這是她二十多年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對她微笑,對她問好。 青姑記得當她探身過去,看到那人滿身翻捲的傷口已經發烏髮黑時,發出尖叫,那人漫不經心地說:「沒事沒事,我沒事,我只不過遇到強盜被人砍了一身傷,外加從山上滾下來,全身骨頭斷了而已,我真的沒事,你不要害怕。」 那人的聲音溫和,那人的神色溫和,彷彿關心她受驚嚇,遠勝過關心他自己一身的傷。 青姑記得她也許是奔跑太久而疲累也許是受了驚嚇而無力,背靠一株大樹,無力地坐了下來,那人開始嘮嘮叨叨,說自己遇到強盜時如何英勇無畏啊,和惡勢力做鬥爭如何堅強不屈啊,和強盜打架的精彩歷程說得是驚天動地,他本人的形象更加是光芒萬丈,簡直讓人不敢仰視。 青姑從不曾聽過這樣的精彩故事,怔怔得越聽越是瞪大雙眼,就在她幾乎忘記她的本來目的時,那人講完故事,閒閒問一句:「你一身濕地到這裡要幹什麼?」 青姑一愣,然後忽然記起一切,沉沉地答:「我想死。」 「是嗎?」那人的回答,輕瞄淡寫,彷彿她剛才只是在說,我想吃飯,我想喝水一樣。 她又是傻了一會兒,不明白為什麼這人聽到有人尋死,還這麼視若尋常,只是忽然有了些不甘心:「你不問我為什麼死?」 「有什麼可問的,無非是覺得自己是天下最慘的人,覺得天下沒有人愛惜自己,覺得不如死了算了。我遭逢橫禍,家產盡喪,親人全無,投奔無路,自己還全身殘廢了,我都還想活下去呢,偏有人覺得自己最慘,一個連自己都完全不愛惜,不為自己打算,甚至打算殺死自己的人,卻要卻怪天下沒有人關心自己,這種人我見多了。」 「你……不是……我真的……」青姑還記得自己張口結舌地想要爭辯,想要說說自己有多苦,然而面對那個人,卻什麼也說不出,無論怎樣,她也沒有法子說,她比那人更慘。 而那人,在一片污泥雨水中,無限狼狽,只有眼睛,閃著異樣的光芒,那樣肯定得說:「我想活下去。」 她愣愣地坐在樹下,覺得心和身同樣無力,忽然間把頭埋入雙手之間,悶悶地哭了起來。 那人並沒有勸慰她。 他只是靜靜得等,等到她哭得累了,才悠悠地說:「你真的知道死亡是什麼樣的嗎?你知道被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黃土之間,再也呼吸不到空氣,是什麼感覺。你以為你很不幸嗎?你知不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人,從一出生,就不曾看到過顏色,不曾聽到過聲音,不能用雙腳走路,不能用雙手做事?而死亡,是這一切的綜合。你有沒有膽子來仔細看看我,你知道,被太陽曬成人干卻動彈不得是什麼感覺,你知道,被陷在陰冷濕臭的髒水污泥中是怎麼回事,你知道人死後身體慢慢腐爛,所有的蛆蟲開始在你身上生長做窩慢慢把你的血肉啃光是什麼……」 「夠了。」青姑大叫起來,掩耳顫抖「你不要嚇唬我,我要尋死,你嚇不倒我的。」 「誰才有空嚇你,我只不過是太痛了,想要找個人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罷了。」 那聲音那樣平淡而從容,青姑卻忽得一怔,遲疑了一會兒,才看向他,半晌方道「你……你很痛……」 耳旁彷彿聽到很刺耳的磨牙聲:「你試試被人在全身割了上百刀,而且骨頭全斷掉,外加被雨打被水泡被太陽曬,會不會很痛?」 這憤怒的聲音讓青姑很羞愧地低下頭,覺得自己的確很不應當。她知道他應當會很痛,可是,他表現得這樣從容,這樣大方,這樣渾若無事,於是,旁觀者,便很自然地就忘記了他身上的可怕傷痛。 「不用難過,我受傷又不是你的錯,要是覺得內疚,就多陪我說說話,我的聊天治痛法,還是有些功效的。」那聲音甚至帶著笑意「就算你想死了,人死之前做點好事,積些功德,下地獄時,叛官也會手下留情的。」 青姑不知為什麼,竟也被逗得笑了一笑,儘管那笑意短促得連她自己都幾乎沒有查覺。也許是因為第一次有人願意主動和她聊天,也許只是想在死前做一件好事吧,她真的安心坐在樹下,打算和那人說說話。 然後,拙於言詞,又不懂如何與人相處的她,只是怔怔地坐著,幾次張開嘴,就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可以說什麼。 不過,根本用不著她來說,那人已經濤濤不絕地講開了。從天上每一顆星星的故事,到地上,每一株小草的靈魂,從上下五千年,到滿天神佛,無數傳奇,這世上,彷彿沒有他不知道的,也沒有他不願意說的。 她不知道,自己就這樣,怔怔地坐著,聽他說了多久,只知道等那人停下時,天色已是一片暗沉。黑暗而空寂的世界讓她忽然覺得有些寒冷。她拉緊了破爛的衣裳,站起來吶吶地說:「這個,你……說完了。」 「是啊,說得嘴都干了,也不見你讚一聲好。」那人有些沒好氣地說。 她有些遲鈍地點點頭:「那我走了。」 「好走,不送。」漫不經心的回答,讓她又愣了一會兒。 她要去自殺,他也不勸,他落到如此地步,她要棄他而去,他也不留,這個人真是…… 也許是她太笨,自父親死後,就再未與人相處過,所以完全不懂與人相處的方式,只是在愣了一會兒之後,轉身走開。 世界一片黑暗,天地之間靜悄悄的,夜風襲來,讓人凜然做寒。沒有人在耳邊絮叨呱燥,二十多年來的冷清歲月,忽然讓人不能忍受起來, 她要去尋死,而那人,將在這樣一片寒冷中,等死。 她只是一個連自己都救不活的人,當然也救不了一個傷得那麼重的大活人。 她一步步往前走,走進黑暗最深處,然後又猛然回轉,飛奔著跑到那人身邊,大口地喘氣。 那人一點也不吃驚,只是在黑暗裡,用星子般的眼睛望著她。 她喘息著,斷斷續續說:「嗯,我家很破……我很窮,沒有好吃……我請不起大夫……我……」 「行了行了,如果你想救我,拜託你快點動手,我這人很好說話,一點也不挑。」 青姑繼續衝他發愣,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始動手,把這個高大的,重得要命的,大男人的身體想辦法拖回家去。 在橫拖豎拉,撞得他滿頭大包,傷口翻捲之後,那人發怒地咆哮起來,用冷酷的聲音,命令教導她用樹枝做出了一個臨時用的拉車,然後她開始了艱難的負重回家之途。 一路上,聽了他無數的嘮叨,抱怨,連稱他有多麼聰明,沒有他的話,這麼笨的她會如何如何無所適從。 一路上,累得汗濕衣襟,一路上跌倒了許多次。 一路上,那人都沒有道過歉,道過謝,反而指責她撞得他頭好痛,她弄得他傷口好痛。 一路上,她都在微笑,儘管她自己,並不知道。 **************************************** 祝大家聖誕快樂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八章 - 勁節 「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青姑帶著笑容推開門,推門的一瞬間,已經聞到一股極為誘人的香氣,而在下一刻,她看到了她小小的簡陋的茅草屋中央用幾根木棍支起來的一塊木板(桌子)上,擺了滿滿一桌的食物。 認得出來的,有雞鴨魚肉,但看起來和村裡做的菜完全不同,光是濃郁的香氣已讓人垂涎不已,而樣式也說不出地閱目好看。其他擺著的,大多是她完全認不出的菜式,只知聞起來特別好聞,而看起來,簡直全都精美漂亮得讓人覺得張嘴去吃它,用筷子戮開它是一種罪過。 她愣了一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卻飛快地把那個油紙包藏到了背後。 小小的茅草屋中,本來只有一堆供人睡覺的茅草,而容謙住進來之後,她就搭了一塊木板床,而今那小小木板床邊,正站著一個人。聽到動靜,回過身來,微微一笑:「這位一定是青姑娘。」 青姑愣愣得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出奇英俊的容顏,還有那極是溫和的笑容,不能說話,不知動作。 「在下姓風,名勁節,是小容的好友,聽說他遇難,就一路尋他,終於找到了他。這是我特意從京城得月樓訂來的酒菜,剛剛用快馬運到,一路用炭火保溫,姑娘一起坐下嘗嘗如何。」 那人聲音親切大方,舉止溫和大度,觀之如沐春風,而青姑卻只會手足無措地說:「我還有點事,等會兒回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 不等風勁節回話,她慌亂得甚至沒有多看容謙一眼,就逃命一般踉踉蹌蹌跑出去了。 她並沒有跑遠,只是跑到家門附近的大樹後面,背靠大樹,滑坐下來,即使如此,她依然小心地隱藏起她的身形,唯恐門內的人,偶爾張望,看得到她的身影。 她自己小心地,偷偷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小小的,禁不起絲毫風雨的木板門。 那人叫風勁節,那人是他的朋友。 她從來沒有照料過別人,然而她一直歇力照顧那個根本連來歷都不明白的男子。他不能動彈,她為他餵飯餵水,甚至擦身洗澡,便溺相援,也不避嫌疑。沒有父母教過她禮法規矩,但在村子裡長大,做女人的道理多少她還是懂得。雖然所有人都把她當做一個醜八怪,掃把星,她也橫著心,不把自己當女人。她也不是不臉紅,不膽怯,不羞懼的。只是那人大大方方,毫無一絲難堪尷尬,彷彿男女便是赤裸相對也是平常之事一般。他的說笑無忌,坦然從容,讓她漸漸忘了羞畏。 那人叫風勁節,那人漂亮得像是從畫上走出來的人,就連容大哥也遠遠不如他英俊,可是,只看一眼,她就知道,他和容大哥是一個世界中的人。 她沒有錢,請不起大夫,是他用口一點點講解,一點點說明,她照他的話,去山間無數雜草閒花中尋找,拖著殘疾的腿,攀上險要的山鋒,採摘珍稀的草藥,是她一點點搗藥,盡心盡力,是她認真熬藥,火候掌握無比小心,是她親手,為他上藥,餵他喝藥,看他臉上的蒼白漸漸淡去。 那人叫風勁節,他長得高高大大,特別英俊,只站在那裡,就讓人覺得他了不起,他就像是路過村子的說書人嘴裡的英雄,那些征東掃北的故事中的白袍小將,只是一出場,就讓人眼前一亮,所有的英雄事跡都屬於他,就是敵國的公主,在戰場上也必得要喜歡上他。而他,和容大哥,其實是一樣的人。原來,那個黑乎乎,淒慘慘,動也不能動的容大哥,其實是和他一樣的人。 她沒有錢,他卻傷得太重,需要好一些的飲食。她每天走很長的路,去鄰村找活做,為了掙錢,男人都不肯做的苦力她做,扛貨搬東西,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一個人洗二十幾個人的衣服,洗得雙手起泡,她悶頭去幹,為了掙錢,她一個人輾轉三個村子,做五份工,為了掙錢,她做得比一頭牛還要辛苦,然後用那小小的幾枚銅板,買些肉放進他的野菜粥中。 那人叫風勁節,穿的衣服雖然不是亮閃閃,也不特別炫眼,可那樣式,乍一看,就說不出地舒服,那料子,她洗了那麼多鄰村裡有錢人的衣服,竟是從來沒見過。一定值很多很多的錢吧,就算她還這樣繼續工作,做足一年,也買不起他身上一件衣裳吧。 她每天做事累得筋疲力盡,白天還要抽時間趕回來,給他換藥,餵他吃東西,晚上又抱了大堆沒有做完的活計回家,一邊做事,一邊陪他聊天,用他的話說,繼續陪他聊天止痛。她喜歡和他說話,他從來不謝他,彷彿她做的一切都理所當然,他喜歡說話,上下古今,天上地下,沒有他不知道的,沒有他不明白的,他說話的時候,神彩飛揚,眼中的光芒,常常讓她看得錯不開眼。她累得太厲害,他就教他一種很奇怪的呼吸方法,不管做什麼苦活都這樣呼吸,就算睡覺也這樣呼吸,漸漸她身輕如燕,力氣漸大,做得再多,也不會太辛苦。 有人在門外閒言閒語,指指罵罵,說些野男人的話,她心急口笨,分辯不及,每每在大門前被人罵得想要痛哭,又惟恐讓門裡的他聽到。他卻笑嘻嘻招她進來,一張嘴,蹦出如長河直落,聽得她頭暈眼花的罵詞,讓她學好了記住了出門回罵。她瞪眼瞠目,無論如何,學不來。氣得連聲大罵她笨到無救,她卻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彷彿門外閒人的閒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忽然發現,原來罵人,竟是一門這麼精深,這麼有趣的學問。 那人叫風勁節,他是他的朋友,有這樣的朋友,他的傷,會治得好吧? 他總是很痛得,雖然他一向談笑風生,雖然他從不喊痛,甚至在面對她的時候,臉上連痛的表情都沒有,可是她知道,他無時無刻不痛得厲害。晚上,他痛得睡不著,卻因為她太累太倦,所以,他只裝作睡著了。只有在很久很久地清醒之後,他才會偶爾睡過去一會兒,只有在這失去意識的時候,他才會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才會發出低沉的呻吟。她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傷成這樣,還可以微笑,還可以有那樣明亮的眼,還可以和她說無窮無盡的話題,還可以中氣十足地罵人,興致勃勃地想要和門外的村人對罵。 她只會在他痛的時候心痛,她只會在他痛的時候束手無策,她只會做一些根本賺不到什麼錢的活計,她其實,幫不到他。 而他,救了他。在那個大雨之後的燦爛陽光中,他救了她。在以後的歲月裡,別人以為,是她在照顧他,他依靠她而活著,卻不知道,是她依靠著他,才能活下去。她貪戀著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眼神,她貪戀著他給她的每一點溫暖。 她不是個好學生,他教她認草藥,教得嘴皮子都幹得冒火,她還是常常采錯藥,他教她,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讓人欺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敢踩我的腳,我就跺你的腳趾。她嚇得面無人色,只會搖頭,氣得他也只得跟著一塊搖頭。他讓她拿著木棍在地上,照他的話一筆一劃地寫,就這樣教她識字。她學得很慢,到現在,除了青姑這個名字,她也只記得幾十個字罷了。 那人叫風勁節,他帶來了得月樓的酒菜,得月樓?京城,好近又好遙遠的地方,不過村長聽說曾從得月樓下走過,然後回來說了又說,說了好幾年,那是京城最貴最大最好的酒樓,就是村裡最有地位的村長都不可以上去,哪怕從樓下走過,都是榮耀啊。那得月樓的酒菜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吧,一定好吃得……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已經冷掉的油紙包,裡面包著的,是村人不吃的,已經涼了的雞屁股。 她慢慢地把頭埋在了雙臂之間。容大哥,其實,我想要識字,我想要能夠跟著你,把所有的字都學會,我想要能認識所有草藥,再不會采錯藥,耽誤你的傷,我想要可以像你一樣堅強,不管別人怎樣說,也可以抬頭挺胸面對他們,我想要…… 她不知為什麼,忽然很想哭,然而她又不敢放聲去哭,唯恐讓前方小屋裡的人聽到動靜,她甚至不敢讓眼淚盡情地流,唯恐一會兒,用眼睛進灰的理由,無法騙過那個聰明的容大哥,她只能拚命用手抱著頭,發出一聲又一聲,壓抑到極點的啜泣。 ^^^^^^^^^^^^^^^^^^^^^^^^^^^^^^^^^^^^^^^^^^^^^^^^^^^^^^^^^^^^^^ 願大家聖誕快樂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三九章 - 不捨 「這是個好女子,可惜被你傷到了。」風勁節回眸淡淡看了容謙一眼。 容謙瞪大眼叫冤:「是非曲直咱們要說個明白,明明是你那一桌子酒菜刺激了人,怎麼倒怪起我來了。」 風勁節為之氣結:「是誰一連上意念通訊就一個勁叫苦喊冤,是誰說天天野菜粥,吃得嘴裡淡得要命,是誰哭天嚎地地叮嚀,不管是誰來看你一定要帶好吃好喝的過來?」 容謙睜大無辜的眼睛:「是誰啊,反正不是我?不是你順口胡說八道,推卸責任,那就是張敏欣傳錯話了。」 風勁節冷笑一聲:「沒空跟你鬥嘴,看起來你精神得很,這一桌東西也不用吃了,我早點治好你,早點交差。」一邊說一邊彎下腰把床頭的一個小包袱解開,露出裡面一堆瓶瓶罐罐,小刀小剪,還有許多用普通人的眼光看,極之怪異的東西。 容謙精神為之一振,兩眼閃光:「帶來什麼好東西?」 「也就是黑玉斷續膏一類的寶物。」 「什麼叫黑玉斷續膏?」 風勁節斜睨他:「虧你還是每次考試的前三名,虧你還敢自稱博覽群書。很久以前,有個很有名的小說家,在書上寫,像你這樣,全身骨頭都斷了,用這種藥就能慢慢復原。即然我這次帶來的東西是可以給你接骨的,叫這個名字,當然正合適。」 容謙不以為然:「管他叫什麼名字,能恢復正常就好了。」 「恢復正常。」風勁節冷笑一聲「你想得也太美了。」 容謙一愣:「怎麼?別告訴我,以我們的科技這點小問題都處理不了。」 「你也別忘了,自從我們的精神力發展到極致,腦電波可以自由游離身體後,人類已經不再浪費時間研究怎麼救治受傷過重的身體了,身體壞了,換一個完全一樣的就行了,何用費時費力地去治療,更何況,當我們的精神力強大到極點時,為了配合這樣的精神力存在,我們的身體也漸漸強悍,完美,幾乎不會受傷害,根本也不需要研究如何醫治不會生病受傷的身體。有關肉身傷害治療的研究已經停頓了幾百年了。因為你的事,我們緊急調用幾百年前的資料,程序,臨時趕工做出來的藥品,怎麼可能讓你像重換身體一樣,一切恢復正常。」 容謙倍受打擊,面色灰敗,望著他愣愣問:「那我會怎麼樣?」 「你身體恢復的狀況會比較緩慢,而且就算到了最後,也只是能走能動而已,不能走得太快,跑和跳更不要癡心妄想,至於和人動手動腳得打架,那就更加不用白費功夫了。每逢陰天下雨,身上的骨頭就會做痛,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容謙咬牙切齒,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風勁節笑道:「別急,別急,在這裡的醫療狀況下,我們當然只能做到這一步,但如果可以回小樓的話,有那裡的全副設施,應該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讓你的身體完全恢復機能。」 容謙即刻眉花眼笑:「那我們趕緊回去。」 風勁節笑著搖頭:「你又忘了,我們的思想波雖能瞬息千里,但身體還是肉軀凡胎,照規矩,在這個時代,我們不能使用飛行器,也不能用轉換術,要去小樓,就得用這個肉身慢慢趕路,就算騎快馬,我從小樓趕到這裡,也用了一個多月,你這個身體經不起快馬奔馳,要用馬車慢慢走,沒半年不可能做到。我另有急事,只是順路來幫幫你,沒空陪你回小樓,照原來的安排,是由輕塵過來的。」 容謙神色沮幸之至:「輕塵什麼時候來?」 「輕塵要去救阿漢,他那邊情況很複雜,估計挺麻煩,輕塵又不能像你這樣使用不該有的力量,總之,如果順利的話,一年半載應該可以過得來,要是不順利,三五七年,十五六年……」 風勁節笑吟吟得說,容謙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如果不是動彈不得,早就撲過去掐這混蛋的脖子了。 他咬了咬牙,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下一口氣,堆出一臉諂笑:「其實,輕塵要忙就由他忙去,但是,勁節你不是已經通過就等著放假拿證書了嗎?又何必想不開,非得再陷進來不可,倒是及時回頭,早早醒悟,直接送我回去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風勁節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得淡淡道:「你自己放不下,把自己弄到絕境,倒來勸我放下,就算我真的放下一切,及時回頭,你真能跟我走嗎?」 容謙一愣:「我怎麼不能……」話說到了一半,忽然頓住,他愣了會神,然後,苦笑起來。 「青姑的腿和臉,應該可以治得好吧。」 「對我們的科技來說,當然很簡單,但你也同樣明白,我們是絕不允許對普通人使用超水平科技的,更何況,你認為,她需要的,僅僅是治好腿和臉嗎?」風勁節凝視他,淡淡問。 容謙苦澀地笑笑,良久歎息一聲,悠悠無語。 風勁節平靜地道:「我常常想,為什麼我們的考試一定要來這個世界歷一遭凡塵,學校這樣的安排,究竟是為什麼?對於我們來說,生來就擁有悠長的生命,安逸的生活,極度的民主,讓權位完全不具吸引人,最好的福利,讓財富也失去了意義。有什麼,是我們需要追求,是我們懂得珍惜的。極高的科技,讓我們可以一個人過上天荒地老,不會寂寞,不會悲傷,人類可以不必群居,不必互相扶持幫助,完全的自由,讓我們無需依戀任何人。偶爾看古人小說,那些燭光晚餐,雨中漫步的閒情,讓我們不能理解,燭光太暗淡,有什麼味道,只要我們喜歡,所有的雲霞雨霧都可以隨意操縱,又有什麼詩意。不到這裡,我們永遠不會明白。久旱之後的雨水,如此讓人驚喜,寒冷之後的陽光,如此讓人溫暖。人類的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艱難,辛苦,人類的關係,原來可以這樣緊急相連,不到這裡,我們永遠不會明白,守護與被守護,都同樣讓人感到快樂,不到這裡,我們永遠不會理解,一個象青姑這樣的女子,挺身守護一個來歷不明,全身癱煥的男子,需要多麼偉大的情操,又必須付出多麼艱難的代價。不曾經歷的我們,不會懂得感激,也不會明白,有什麼值得珍惜,更不會懂得,人類曾經有過的,勇敢,忠誠,無私等等品質,有多麼美好。」 他凝視容謙淡淡道:「我和我,都注定放不下。」 容謙沉默,久久不語。 小小茅草屋內的氣氛,忽然凝重了起來。 風勁節卻又適時一笑:「何況,張敏欣也建議你不要回去得太早。」 容謙哼了一聲:「這種完全沒有同學愛的女人,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倒霉,她好看熱鬧,當然不希望我太早回去。」 風勁節悶笑著搖了搖頭:「她只不過說,你的養成遊戲,越來越成功了,事到如今,不玩出源氏結局就回去,那也太可惜了。」 容謙愣愣地問:「什麼源氏結局。」 風勁節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的優等生啊,沒有知識也該有常識,沒有常識也要懂掩飾,真不明白你這麼多年的前幾名是怎麼得來的。」 容謙悻悻然翻個白眼,懶得理會他的胡言亂語。 風勁節卻興致勃勃:「說起來,在這裡你安全嗎?要不要我臨走給你換個地方,知不知道,你的小皇帝在派人到處找你。」 什麼叫我的小皇帝?容謙很鬱悶地說:「不用,事到如今,他必不能明著找我,只能派人暗訪,他大概把我當成什麼絕世高人,事了拂衣去,不帶走一片雲彩那種,肯定會派人往名山大川,尋訪世外高人的我,哪裡料得到,我就要死不活躲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倒是更擔心,他經此事後,必會起疑,追查究竟。其他幾個知情人,看事情鬧到這種地步,也許就不想再為我保密,很可能會在逼問下把一切都說出來。」 「說出來不好嗎?」 「太傷人了,他會誤以為,這麼多年,他的一切努力都不過是我的安排,他費盡心機所做的種種,都成了我的佈局,偏偏我又成仇人變成了恩人,他不能恨我,不能怪我,可是,又有誰在意,他被打擊的自尊,他的一切,都變得沒了意義,他為了國家,為了皇族所做的努力,,甚至無法證明他自己的能力。」 風勁節露出深思的表情:「這就是了,怪不得,他現在為了隱定局面,守護燕國,肯做這麼多,為的應該是在你離開之後,證明,他有能力坐那個位置,有能力保護他的國家,為此,年紀還小,卻已經開始考慮大婚了。」 容謙眼神一跳:「大婚。」 「是啊,敏欣一直在關注他的動向,據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說,現在,向他提親事的人一大堆,有世族,有重宦,有手握重權的地方藩鎮,對了,還有秦國也有聯姻之意。他身邊的太傅也說,若能以聯姻穩定國家,未嘗不是好事。新君主政,內封后妃,與外封功臣一樣,都是大學問,成則有益於國,失則禍患無窮。」 容謙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我希望他成為一個好君主,但若是連自己的生活,婚姻也要犧牲,那就……是我曾做過的事,給了他太大的壓力嗎?」 風勁節看著他笑笑:「虧你歷世在那麼多皇帝身邊待過,所謂天家無私事,天子是不可能擁有普通人的生活愛情和婚姻的,這也不能怪你。孩子總要長大的,你就別象老母雞一樣念叨了,還是多想一下你自己的事吧。」 容謙還沒回過神來:「我自己的事?」 「青姑啊。」風勁節臉上全是不懷好意的笑容「她照顧你這麼久,你的身子她看光了吧。對我們來說,這是很平常的,可對於她來說,這其中的意義只怕非常重大,更何況,她與你同室而居這麼久,在這個時代,她承受了怎樣的壓力,以後還怎麼嫁人,你都想過嗎?」他笑笑,拍拍容謙的肩膀「很久以前的小說裡,男主角一遇難,肯定會被美人相救,一來二去,感情深化就以身相許來報恩了,有空你也多看看以前的舊小說,真的很有意思。「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二十章 - 茶攤 燕京,做為燕國的政治經濟中心,富庶繁華,非平常之地可比。隨著少年英主親政,數道善政的實施,各地官員的朝賀,四方諸國的來使,通往燕京的數條大道,更是人來人往,熱鬧不凡。 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帶著一身風塵,頂著驕驕烈陽,若能個有歇腳之處,讓人飲一杯清茶,歇一口濁氣,簡直就是神仙的享受了。 所以這官道之旁的小小茶攤,竟是生意異常興隆,幾處方桌,總是坐滿了來往客人,忙得攤主腳不沾地。 遙遙駐馬於高處,望著那小小茶攤,熱火朝天的情景,少年原本冰冷的眼神,忽得有了一縷暖意「我記得,以前這一帶似乎沒有這樣的小攤子。」 「聖主登基,屢頒德詔,京郊的農民因為賦稅的減免而不再日夜操勞,有了些閒勞力,自然要出來做事。再者如今京城繁榮昌盛,四方來賀,各處官道,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在此處設攤,即可生財有道,又讓來往行人,多一歇腳駐足之處,更可顯京城之繁榮安定,吾主之德澤萬民。」 少年微微抿抿唇,似笑非笑:「靖園,咱們是出來散心的,你就別搞得與君前奏對一般了。」 史靖園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燕凜遙望那一方的熱鬧情景,忽道:「出來這麼久,也累了,咱們也去喝口茶吧。」 「那處人多且雜,主上千金之體……」身後隨從護衛的封長清沉聲阻止。 「有你這大內第一高手在,有什麼人傷得了我。」燕凜長笑一聲,頭也不回,驅馬而下。 封長清眉頭一皺,還要阻止,史靖園卻低低喚了一聲:「封將軍。」然後,沉默著搖了搖頭。 封長清歎息一聲,終於什麼也沒說,跟了下去。 史靖園凝眸望著那白馬上,披風而馳的少年背景,清眸的眼眸中,有深深的憂慮:「陛下,你還是這樣,渴望融進天地間最熱鬧之處,只為驅除你心中的寂寞與寒冷嗎?你還是必須眼看著百姓歡快的笑容,百姓安樂的生活,才可以找到,就這樣,微笑著,假裝快樂活下去的理由嗎?」 茶攤將近,燕凜翻身下馬,牽著馬,步行向前。眼睛淡淡掃過已經在眼前的歇腳行人,那些碌碌風塵,掩不住他們臉上的微笑,身上淋淋汗水,反襯出他們眼中的明朗。太平盛世,賢明君主,對百姓的生活,意味著什麼? 他無言地微笑,卻看不見自己笑容中的酸澀。 隔著好幾步,茶攤的主人已經大聲喊:「客官請。」 正巧有幾個人客人起坐離開,她忙走上前,用力擦乾淨桌子,恭敬地說:「攤子小,地方淺窄,客官包涵,請坐這邊。」 行得近了,才注意到這個攤主竟是個女子,而且走路微拐,想是腳上有所殘疾,不過行動倒是比普通人更加快捷靈敏。她抬起臉微笑時,露出臉上觸目的青斑。本應該是個讓人望之生厭的醜女。但是,她的聲音清朗響亮,她的眼睛明淨而充滿溫暖,她的表情,帶著發自真心的熱情和關切,竟讓人生不出厭惡之意,反倒感到親近。 燕凜信手把馬韁拴在路邊的樹上,信步入座,身後史靖園也已趕到,很快坐在他的旁邊,封長清卻不肯坐,只是執劍守護在他身後。 青姑很自然地打量著新來的客人,那穿紫衣的少年,修眉鳳目,即使是微笑,也讓人有一種不敢直視的威儀。他身旁的白衣少年,卻如春風拂面,笑意溫和,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親切。而二人身後所立的黑衣男子,肅然沉凝,令人見之生畏。 雖說地處京郊,而開茶攤的這幾個月,更見多往來京城的貴人,眼界開闊不少。青姑依然感覺,這樣三個人,不是普通大富大貴之人可比。就連其他的客人,多少也查覺出不對勁,兩三個與那兩個少年同桌的客人,竟是手足無措,急急忙忙轉換桌位,擠到別處去,而不敢與兩人共座。 換了以前,青姑一定會手足無措,心驚膽跳,異常怯場。而現在,她卻覺心中一片寧定,不管是天子之尊,還是普通百姓,只要持平常心,正心誠意地招待,就算是最好的老闆了。 她還記得容大哥曾經的叮嚀,於是,真心地報心微笑,大大方方上前,把擦洗地乾乾淨淨地茶杯放好,提壺續水:「路邊小攤,只供一種平常茶葉,怠慢客官了。」 燕凜微笑舉起茶杯,置封長清皺眉不贊同的表情於不顧,更不理史靖園偷偷遞過來的試毒銀針,徐徐飲了一口,神色微動:「好茶。」 燕凜在宮中,什麼好茶喝不到,這路邊小小茶攤,茶葉再好,總也有限。然而一口茶飲下去,只覺生津釋汗,令人煩鬱盡消,心胸之間竟是一片舒適,便是皇宮之中的御茶也不能讓人有這種感覺。他忍不住好奇地道:「想不到一個路邊小茶攤,竟有這樣的好茶。」 青姑微笑著答:「客官誇獎了,其實茶倒未必是上好,只是曾經有人指點過我,哪一種茶最適合怯熱消汗,揚塵適意,再加上烹茶之時,水的火候把握準確,便能讓人有極舒適的感覺了。真要和上等茶來比,我這小攤子上的,自是不值一提。只是因為,官道之上,來往行人,大多是經過長途跋涉,倍覺辛苦疲累,就是京城出來郊遊踏青的遊人,經過長時間遊玩,也會十分疲憊,這時一碗茶飲下去,倍覺生津止渴,舒適萬分。說起來,不過是合適的茶,給合適的人喝罷了,倒沒什麼大學問。」 燕凜聞言不覺大笑:「怎麼沒有大學問,便是皇帝治國,說起來,也不過是合適的事交由合適的人去做,這便是大大的明君了。如此說來,能烹好茶的人,說不定便能做個好皇帝呢,古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沒準就是這意思。」 史靖園用力咳嗽幾聲,封長清以不贊同的目光表示自己對此妄論的反對,青姑更是嚇了一跳,手裡的茶壺差點沒脫手扔地上,驚慌地道:「客官千萬別開這樣的玩笑,皇上是明君啊,我們老百姓都很感激他老人家……」 史靖園一口茶直噴出去,若不是他及時扭過頭,就得噴了燕凜一臉。 燕凜則幾乎直趴到桌上去,勉力按著肚子,忍笑忍得面目扭曲:「他老人家……」 「是啊,皇上是天子,是神龍轉世,帝星入命,就是再小,他也還是老人家嘛,他一親政就減免了我們老百姓的好多重稅,又大赦天下,清查冤獄,還抓了好幾個貪官呢。我們全村人的日子越過越好,都是皇上的功德。聽說,皇上就要迎娶秦國公主了,常有來往的路人說,以後和秦國結盟,燕國就是最強大的國家,別的國家就不敢隨便對我們動兵,我們老百姓就再也不怕戰亂,再也不會有人妻兒離散了。皇上這可是積了大德了。我們村裡,家家戶戶都準備了燈籠喜字,只要皇上大婚的消息傳出來,不用裡正來催,我們就家家門口掛起來,替咱們皇上應賀呢。」 青姑的話語因為明顯的見識不足,而帶出鄉下人的憨氣,正因其憨,方越顯樸實摯誠。 燕凜初時帶著好笑的表情聽,漸漸笑容凜去,神色悠悠,也不知道是悲是喜,良久,方淡淡道:「謝謝。」 青姑恍然不解地「啊」了一聲。 「謝謝你的好茶。」燕凜朗聲一笑。 青姑溫和地笑笑,正要答什麼,旁邊有人叫加水,她應了一聲,就忙過去招呼了。 燕凜長身而起,袖子隨意在桌上一拂,拋出個小金錠子,回首對史靖園道:「咱們出來得也太久了,回去吧。」 青姑正在支應幾個客人,聽得一聲呼喚:「泡茶的姑娘,茶錢我們可放桌上了。」 青姑手上正忙個不停,頭也沒來得及抬,就應了一聲。 等得略略得閒,回轉身往桌上看時,卻是一驚,那金光燦燦的是…… 她嚇了一跳,跑前一步,一把抓起來,放在眼中,看了半晌,猶覺不能置信,又塞進嘴裡,咬一口,牙齒痛得差點慘叫一聲。 這種貴重東西,就這麼隨手往桌上一扔,幸虧剛才那客人佔了一個空桌,沒有別的同桌之人,旁人一時又沒注意,否則還不得讓人順手給取了去。 才幾杯茶,就給一錠金子,這也太……青姑一陣發暈,抬眼看看,前方那三人都沒上馬,拉著馬,徐步而行,似乎不時在對答幾句,走得也不算太遠,要想趕過去把金子交還,可這邊卻又不斷有客人呼叫,不能拋開不理,正自怔愕為難,卻聽得耳邊一聲笑語:「青兒。」 青姑大喜,轉身道:「容大哥,你來得正好。」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二十一章 - 改變 青姑的人生,可說是由容謙一手改變。 那一日,她原以為,風勁節即來,必然會把容謙接走,又誰知風勁節只留下一筆錢,拜託她照料容謙之後,就要告辭離開。 青姑自己愣愣得望著桌上的銀子,然後,忽得一跺腳,在風勁節即將推門而出的一瞬大叫:「你,你就這樣扔下他不管,你說他是你的朋友,你怎麼能……」 風勁節一怔,回轉身來:「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漲紅了臉,不知道為什麼眼睛,就是那麼酸澀:「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沒本事,我希望他好起來,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為什麼,不帶他去求醫。」 風勁節驚愕的眼神變做溫暖,微微動容,剛想說什麼,容謙卻長歎一聲:「青兒,我這個廢人,到底是連累了你,你也嫌棄我了。」 青姑大驚,急忙回身,連聲道:「容大哥,我,我沒有,你,你不……不要誤會……我……我……」 「我我我,你你你……」容謙大笑起來「人家已經走了。」 青姑又是嚇了一跳,追出門來,卻見四野寂寂,只是轉瞬之間,一個大活人竟是不見了。 她還在門外四處張望,容謙已在裡頭微微笑道:「這一回,你只好繼續照顧我了。」 青姑全身一僵,心頭巨震,過了很久很久才感到一陣巨大的驚喜,然而,心中又似乎又什麼說不出道不明的複雜感覺。她慢慢的回頭,慢慢地走回屋裡,慢慢地在容謙身邊屈一膝蹲下,望著容謙的臉,良久才輕輕道:「容大哥,你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要走了,記得要和我說一聲,別讓我一個人,一直等,一直找。」 容謙神色微動,凝視她半晌,然後,才輕輕歎息一聲:「傻丫頭。」 風勁節走了,容謙卻留下來了,青姑的生活卻沒有恢復平靜。她迫切地想要修一所不漏雨,不透風的房子,她迫切地需要購買好藥材,好食材給容謙補身體,風勁節留下的銀子足夠她使用。 然而,一向赤貧的她,忽然間有了不小的銀子,忽然開始散漫地花錢,在這小小的村子終於引來的風波。 當村裡的閒漢,跑到門前大喊偷人養漢賺不乾淨錢時,當村中的婦人把髒水潑到門口,嘮嘮叨叨說自家辛苦積攢的錢忽然找不到時,當那霸佔她父親財產的表叔,跑到家裡來,討論忽如而來的財富歸屬問題時,當村長大義凜然,要招她去村中祠堂研究德行時,青姑才發現,這世界比她想像地更加可怕。 她被羞辱,被為難,被傷害,被無數人指罵,被無數人推來搡去,她的說明無人相信,她的話語淹沒在一片漫罵聲中,然而她依然堅持著,不肯交出銀子。那是容大哥的錢,是給容大哥治病的錢。 她一聲又一聲,無力地抗爭著。 而所有的一切,容謙只是冷眼而觀,沒有勸慰她一句,也沒有為她出過一個主意。 直到那一天,幾個村裡的壯漢,在她無數聲聲明那是「容大哥的錢」之後,大喊一聲「那個野男人傷風敗俗,不知廉恥,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作奸犯科之徒,把他拖來祠堂,好好教訓一頓。」轉瞬之間,竟是應者如雲。 青姑驚慌地大叫:「不要,求你們不要,容大哥生了病。」 沒有人理會他,村裡年青的男人,都向她那孤零零的小屋湧去,她情急之下,就地抓起一根大木棍子,追過去大喊:「不許你們去。」 然後,是一場震驚所有人的搏鬥。在她一個人把十幾個男人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之後,全村指責她,羞辱她,逼她把來歷不明的錢交出來的人,已像潮水一樣退去。就連被打者的親人,也只敢賠著笑臉,小心地,半彎著腰,彷彿隨時會跪下一般,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從她面前把傷者拖走。 青姑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發生的,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麼強大的力量,不理解,這一切,為什麼出現在眼前。 「看,很多事,就是這麼簡單,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只要你可以去面對,去反抗,這人世間,就沒有人可以羞辱你。」容謙的笑聲從容,卻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 青姑驚而回頭,看到站在面前的容謙,幾乎沒有暈過去:「容大哥,你好了。」 容謙微笑:「勁節不但是個好朋友,還是一個好大夫,他為我治療之後,我好了很多,這些日子,你被別人拖出去為難,我就在家裡,不停得練習起身,走路,抬手,彎屈手指,這些基本的動作。今天還是第一次能自己行走,而且,你看……」他揚了揚左手柱著的樹枝「不是還需要枴杖嗎?」 青姑滿心都是歡喜:「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容謙大笑起來:「如果你知道我不是以前那個動彈不得的人,說不定就激不起這股子義憤之心了。」 青姑結結巴巴得問:「我怎麼會有這麼大力氣,我怎麼能打倒這麼多人?」 容謙帶著惡作劇成功的心情,放聲大笑。他教給青姑的呼吸吐納之法,可是當世最最高明的內功心法。再加上青姑心性純厚,心無旁騖,學起來竟是出奇地迅快有效。連睡覺的時候也不知不覺在練習內功。這段日子以來,她雖沒學過什麼招式外功,但內力已經頗深。自自然然就身強體健,力氣大,動作快,反應靈活,感知敏銳。 人家一拳打過來,她看得清清楚楚,只覺得慢,隨便就可以躲過,背後有人偷襲一棍。她耳力過人,遠遠就聽到風聲,腦子不用轉,身體也會有自然反應。人家打不著她,她一棍子打過去,動作比普通人快上許多,讓人難以躲避,而力量之大,更足以讓一個壯漢受了一擊,即刻趴下,在這種情況下與普通人打架,根本就沒有絲毫懸念啊。 就這樣,青姑在村子裡的生活完全改變了。再沒有人敢罵她一句,就連小孩子也被大人一再警告,不許得罪那個可怕的女人。 再沒有人敢冷眼瞪她,再沒有人敢指指點點,村裡人遠遠見到她只會繞路而行,實在不小心在近處碰面了,也只敢點頭哈腰笑著給她讓路。 侵佔她父親田地的表叔,對外稱病,連續十多天,不敢出門一步。 青姑從驚愕,惶恐,到不自在,然而,她沒有追著對人解釋,沒有想辦法讓人正常接納她。在這時候,她最先考慮的,只是容謙而已。 沒有時間蓋新房子,她直接用足夠的錢,向較富有的村人,買下他們的房子。稱不上多奢華漂亮,但前後四進的大瓦房屋再加上一個不算小的院子,無論如何,總比穿風漏雨的破木板屋更適合病人住。 她開始每天購買雞鴨魚肉為容謙補身體,還屢次到城裡去,為容謙買精美舒適的衣服和其他生活用品,以及人參等各式補身藥材。 然而,她沒有為自己買過一丈布,一件首飾,不曾給自己多添置任何東西。她牢牢的記著,這是容大哥的朋友給他治病的錢。她住在大房子裡是為了就近照顧容大哥,她與容大哥吃同樣的菜是為了不要讓他不自在,這已經佔了很大的便宜,除此之外,她再不肯為自己花費一文。 而容謙,依然只是淡然受之,從來不勸。他用了很長的時間,來努力學習新的生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一步步走出去,用自己僅有的左手做事。在普通人看來很簡單的事,在他來說,全都無比艱難。 就連最基本的拿東西,他都不得不一次次重複著練習。他用了十多天時間,才能勉強用自己的手拿筷子,以奇慢的速度吃完飯。 他用了二十天的時間,才有辦法靠自己的手給自己穿衣脫衣。 他讓青姑把家裡的大小用具都換成不易碎的木頭製品,這樣一來,哪怕他的手拿不住,跌落下去,也不會跌碎,他只是艱難得彎下腰,繼續另一次拾取。 沒有一隻手的人,本就比普通人不方便,更何況對他的身體來說,任何平凡的動作都是一種負擔。 而他,依然微笑,儘管他在堅持做一些簡單的事時,因為辛苦而汗流浹背,因為痛楚,而微微顫抖,但他,依然只是微笑著堅持著,重複著,一次次單調而失敗的動作,換來緩慢的熟練,艱難得成功。 青姑常在旁邊看著,不覺熱淚盈眶,有時哽咽著忍不住阻攔:「容大哥,你不要這樣辛苦,有什麼事,你吩咐我來好了。」 容謙眉宇間只有明朗的笑意:「傻丫頭,我還沒有放棄我自己,你就放棄我了嗎?」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二十二章 - 再會 容謙的進展很慢,但每一天都在進步。當他可以勉勉強強,應付自己的洗漱儀容,也能較自由地在院子裡走動時,他開始告訴青姑,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工作,生活才能有樂趣。 青姑聽得兩眼迷迷糊糊,暈暈沉沉,這麼高等的人生追求,對於前不久還不得溫飽,現在又只全心關切容謙身體的青姑來說,太高深了。 最後容謙只好挫敗地說了一個最淺顯的理由:「坐吃山空,勁節雖留下不少錢,但我身體虛弱,常要用貴重藥材進補,將來這些錢用完了怎麼辦?總得找事做來賺錢啊。」 青姑連連點頭:「我去……」 「你還去洗衣擦地,搬搬抬抬,給人做下僕?本村沒有人請你,你又一天用上一個時辰來趕路,跑鄰村去賺的錢夠買人參一個角嗎?」容謙瞪她。 青姑聽話受教地低下頭,暗恨自己的愚笨,只好用手指死命扯不聽話的衣角。 容謙不耐煩地道:「新主親政,大行德政,天下已有昇平之氣象,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必是行人往來不絕。這些人風塵僕僕,遠行辛苦,如果路邊有一口涼茶喝,讓那一股冰涼之氣泌入心肺,那就是神仙享受了。」 「啊……我……」 容謙懶得聽她心慌意亂的話:「去買桌椅板凳,茶杯茶壺,我教你用什麼茶葉,如何烹泡,怎樣掌握火候,保證你客似雲來,收入會比一個普通小地主還要多。」 「可是,我這樣醜,又笨,客人怎麼會來光顧我的生意,我怕我做不好……」青姑又驚又急,手忙腳亂,慌張不迭。 容謙皺皺眉:「去買件新衣服,買根簪子,把頭髮束好,把自己收拾得整潔俐落,靠自己的勞力賺錢,有什麼丑,有什麼笨,有什麼見不得人。」 青姑一怔,卻見容謙眼中隱隱怒氣,冷冷瞪過來,心中先是一震,後又是一痛,遲疑了一會才道:「我若天天在外頭,你怎麼辦?」 容謙笑笑:「我這些天是白練的嗎?你對我沒信心嗎?我就真的完全照顧不了自己?」 青姑還是遲疑:「要不,我請個人回家照料你……」 容謙把臉一沉,青姑心中一跳,連忙改口:「你別生氣,我去試試好了,不過……」想了想終究不放心,還是忍不住叮嚀一句「你一個人在家,要小心才好。」 「知道了。」容謙很不耐煩得翻個白眼,真是囉嗦啊。 就這樣,官道邊,多了一個小茶攤。第一天青姑根本無心做生意,總是擔心一個人在家的容謙會出事,他餓了嗎?他累了嗎?他會不會不小心跌倒在地起不來,他需要什麼東西,一個人可怎麼拿怎麼取? 太陽還掛在天空正中央,她就急急收攤趕回家,容謙毫不客氣,罵得她狗血淋頭,當天晚上氣得連飯也沒吃。 青姑捧著碗求了半天,連眼淚也下來了,容謙依舊對她不理不睬。 此後青姑便再也不敢晚出早歸了。 開始幾天,青姑異常侷促,從不敢主動招攬客人,就算有客人來她也畏畏縮縮,答應的聲音似蚊子,倒茶的手都會抖,從來不敢抬頭看人。 每天捧回那麼可憐兮兮的幾文錢,還要被容謙冷眼相看,鐵青著臉,不理不睬。 不知是因為容謙的冷淡,激發了她的鬥志,又或是,長久的時間,讓她慢慢習慣了新的一切。她開始敢坦然應答客人的呼喚,她開始可以落落大方地招呼來往客人。她開始能夠坦蕩從容地抬頭面對陌生人。因她動作裡的自然平靜,眼眸中的坦然自信,人們眼中那青斑也就不再那樣刺目那樣顯眼了。 她的聲音漸漸清晰明亮,她的眼眸,漸漸燦然生輝。她的動作越來越熟練迅速,而她的生意,也一日火似一日。 她的茶喝過的人都讚好,喝過一杯的人要喝第二杯,喝過一次的人,第二次經過這裡,也一定駐足光臨。來往的客人多了,歡聲笑語多了,多次光臨的老客人熟面孔多了。 她忽然發現,原來她不是掃把星,會有那麼多人願意和她攀談。原來她不是被世人排斥的孤獨者,她的天地也可以這樣熱鬧。原來她不是一無是處,一無所有的人,有很多老客人,真的開始以朋友的態度來對待她。原來這個世界,如此精彩,如此有趣。每天南來北往的人,操著各種方言,說著各種無比新奇的事,不知不覺,她的識野開拓,她的見識在一天天增長。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人的生活,可以這樣多姿多彩,充滿樂趣。 每天的出攤已經變成了非常快樂的事,即使不去計算那不菲的收入,只憑這心靈所得,便足已抵償她的一切勞力。回到家,她總是迫不及待地和容謙談起今天有什麼趣事,有什麼特別的客人,聽到什麼有意思的新鮮事,看到什麼異鄉外地的好東西。 而容謙只是微笑著傾聽。晚上,藉著淡淡燈光,容謙從不間斷地,教她識字讀書,以及一些普通的運算計巧。功課完畢,一起在院子裡,吃著她親自去城裡買來的糕點,喝著她親手烹製的清茶,看著星空,聞著夜色中的草木的香氣,閒閒地聊幾句,聽容謙為她講天空的故事,星辰的傳說。 當她出攤時,容謙就在家裡繼續他自己的練習,他要自己起床,穿衣,洗漱,這些簡單的工作,他往往要做大半個時辰才能成功,他甚至自己做飯,然後帶著熱乎乎的飯菜送來給她。做一頓普通的飯菜,他需要普通人做五六頓飯的功夫。回家後,打掃整個庭院房屋,然後做好晚飯,等她回家。 這一切普通的工作,因為他的身體原因,使他必須用盡每一分時間,而不得半絲空閒,一點休息。然而,他渾不介意。 每一個夜晚,她回到家,都能看到他滿頭的汗水,和臉上安然的微笑,而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因這平凡而普通的一切,而急忙低頭,唯恐他看到她,在這一瞬,淚盈於睫。 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勸他不要憂勞,從什麼時候起,她真的完全理解,他這樣做的原因。無論如何辛苦,無論付出多麼艱辛的代價,無論做的工作如何平凡簡單。然而,以自己的雙手,以自己的勞力去完成,不退縮,不逃避,不畏難,不憂苦,永不放棄自己,永不放棄生活。 容謙從沒給她講過一句這樣的大道理,然而她看在眼中,便記在了心上。 於是,青姑更加努力地工作,小小茶攤,竟然客似雲來。她的收入,有時高得連她自己都不相信。茶錢雖然有限,客人太多,不斷疊加,倒也不少。更重要的是,來往京城的人,有很多富商或貴人。就算普通百姓,也大多是中等人家,頗有些家資。燥渴之際,得飲甘泉,心中舒暢,攤主又溫和熱情,招呼周到,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於是賞錢不知不覺就日日多了起來。出入京城的富商,或來往京城的官員,這些人一旦出手,數目總是不小的。 青姑竟漸漸有些小富氣象了。然而,這些憑自己勞力賺來的錢,她還是不肯亂用一文。她不買姻脂,不添首飾,最多會在容謙不滿地嘮叨兩句之後,去扯幾尺粗布做新衣裳。 她小心地把她的錢積攢起來,夜深的時候,一個人悄悄的地床上,用容謙教她的計算之法,算自己一共有多少錢,估計以後又能賺多少錢。 這些錢,將來都是要留著備用的,可不能亂花。 容大哥那樣了不起的人,將來,總有一天是要走的吧。如果他要走了,我要讓他知道,我也有錢,我還能幹活,我還可以生活得非常好,我要讓他高高興興放心地走,不要為我牽掛,為**心。如果…… 如果……他竟然可以不走,那麼……以後還會需要很多補品,如果有機會,我還是要找最好最好的大夫給他治傷,這錢一定要留著,再說將來……將來說不定,還要幫容大哥娶一房媳婦,好好置辦呢。 她一個人,偷偷地想著,偷偷地微笑,然而,在夜深的時候,眼淚灑在枕頭上,沒有人看得到,第二天,她又綻開快活的笑容,用爽朗的聲音和容謙說話,高高興興去出攤。 生活就這樣繼續著,出攤,賣茶,收茶錢,得賞錢,然而,從來沒有哪一次,得到的賞錢會這麼多,這麼貴重。 青姑怔怔得望著手裡的一綻金子,這實在是太貴重了,讓人不安,讓人不敢就這樣收下,正自惶恐之際,她聽到了容謙的呼喚。 是了,時值午後,這是容大哥每天來送飯的時間。 她大喜之下轉身說:「容大哥,你來得正好。」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二十三章 - 昨是今非 「容大哥,你看,那位客人的賞錢居然是一錠金子,這賞金太重了,我當不起,你幫我追上去還他吧。」青姑一手指著正在漸漸遠去的燕凜等三人,一手舉著金子,同容謙說明事件原委。卻沒有注意到容謙根本沒認真聽她說話,只是眉頭緊鎖,望著那三人的背影,低斥一聲:「白龍魚服,真是胡鬧。」 青姑光顧著說話,只聽容謙喃喃說了句,也沒聽清楚,只啊了一聲:「你說什麼?」 「沒什麼。」容謙回過神,一把把那金子從青姑手中取下來「你也真是想不開。人家錢太多,帶在身上累得慌,你幫他分擔一點就不成嗎?一點助人為樂的精神都沒有。你不樂意我樂意,我留著多買幾兩人參也是好的。」 「啊!」青姑有些傻傻地張開嘴合不上,顯然對於容謙這樣急功近利,貪財要錢的行為,感到極不理解,且極不接受。 容謙卻沒心情解釋,信手推她一下:「還愣著幹什麼,有客人在叫呢。」 青姑怔了一怔,回過神,才發覺有三四個客人在喊添茶。她向來不善於應付奇變,即然容謙把金子拿走了,她便也不再多想,不再多管,轉頭應了一聲,便忙著招呼客人去了。 容謙低頭看看手上的金子,翻轉過金錠,看到背面烙的「宇內呈祥」四字,又是歎氣搖頭,真是個不解事的笨皇帝,大內御用的金子,都有記號,怎麼就敢這樣隨便在民間亂扔,史靖園到底年少,封長清總還是個老成人,怎麼也由著他胡鬧。 忽得心中一動,若有所感,他猛然抬頭,見正前方,那三個人之中,已有一個忽然轉頭,幽亮的眸子,無巧不巧,與他對撞了個正著。 離了茶攤,燕凜等三人牽馬徐行,慢慢往京城而去。 燕凜突然道:「再過半個月,樂昌公主就要到了,讓內府做好準備,不可有絲毫怠慢,公主一到,大婚之事即可進行,靖園你記著要通知禮部,現在就要開始操辦。」 史靖園微微一怔:「皇上你決定了。」 「新任秦王的女兒都送上路了,難道我還能讓人把她再送回去,再說,這場聯姻對我們兩國都有好處。」燕凜冷冷一笑「我剛剛親政,雖說容相給我留下了名將鐵軍和充足的國庫,但要真正統服臣子之心,還需要時間。容相棄位之後,我大燕失了震懾諸國之人。那些虎狼之邦未必不欺我年少,覬覦我大好河山。我大燕雖不懼強敵,然紛爭若起,兵連禍結,死傷遍地,受苦的都是百姓。」 他輕輕一歎「剛才,你已看了那麼多笑語,那麼多快樂,做為君主,難道我不應該守護這份安寧和自在嗎?」 史靖園黯然無語,或者是那茶攤上的熱鬧歡快,或者是那小小攤主一席無心之言,才終於讓一直猶豫不定的君主,做出了決定,然而不知為什麼,他不覺得歡樂,只感到悲涼。 「與強秦聯姻,結守望互助之盟,斷四方虎狼之心,對我大燕,有益無害。而秦國……」燕凜冷笑「三王子還在楚國征伐,先君就倏然暴死。新任秦王甚至不讓自己的三弟趕回來奔喪就急忙登基。秦國最精銳的一支軍隊握在秦旭飛手中,半個大楚國也在秦旭飛治下。新任秦王,忙不迭地發詔書,所有楚地之事,皆由秦旭飛自決。分明是把被攻下的楚國賞給秦旭飛,秦國不從中取一文一毫,只求秦旭飛不回國爭奪王位。這位新皇上,對自家的三弟,怕得可是厲害得很呢,就是如此,猶覺不足,把自家的妹子女兒紛紛嫁往諸強國,父喪還沒有過,就趕著辦喜事,為的就是聯結各國,鞏固勢力,打消秦逸飛回國的念頭。」 史靖園苦笑一下:「所以我們這邊還沒答應,他就急急忙忙把自家女兒送上路,真是把堂堂強秦的臉都丟盡了。」 燕凜淡淡笑笑:「此人雖不堪,到底是強秦之主,秦國多年稱霸,根基深厚,非普通小國可比。秦旭飛雖是天縱英雄,但楚國局面至今依然混亂未定,他也未必抽得出身回國,再說此人若真是天縱豪傑,自有大心胸不同凡俗。於其回國,兄弟相煎,令得秦國政局混亂,平白給他國可乘之機,倒真不如憑一已之力,另創一番嶄新天地,驚世基業,方不負大好男兒,七尺之軀。」 「所以……」 「所以,新任秦王的寶座,十成有八成可以坐得穩,與秦聯姻,是讓燕國更加安定繁榮的上上之策。」 他們二人專心議論這一場主宰燕國運程的婚事,沒有注意到封長清一直若有所思,竟是從頭到尾,一語未發。在他們交談正酣時,看似不經意地回頭,向茶攤望了過去,然後,眼神一凝,再也無法移動。 從走近茶攤,看清青姑之後,封長清就一直感到驚奇不解。無論怎麼看,那都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可是她一呼一吸之間,間隔極長,倒似有極為深厚的內力。他一直小心地注意青姑的舉動,尤其認真觀察她的雙手,雖然那手上因為做過太多重活而滿佈厚繭,卻無論如何看不出練過功的跡象。 他身負皇帝安危,自是不敢懈怠,只得暗扶劍柄,立在燕凜之後,只要稍有不對,即刻便能出手。此時雖隨著燕凜一齊回城,心中想起青姑那奇異的呼吸節奏,倒底不能放心,情不自禁,便回轉身去,想要多看一眼那奇怪的攤主,卻萬萬想不到,這一眼入目,看到的竟是多時不見的容謙。 二人目光一觸,彼此都是微震。 眼看著封長清眼中綻放的狂喜,容謙的眼神卻是微微一凝,然後,唇邊綻開一縷笑意,對著封長清搖了搖頭。 封長清微微皺眉,眼中流露求懇之色。 容謙卻依然微笑,徐徐搖頭,神色說不出地堅定。 封長清同他對視只短短一瞬,眼中的終於流露釋然之色,他盡量自然地轉回身,不著痕跡地跟隨著燕凜和史靖園的步伐繼續往前走。 燕凜皺著眉頭,雖然談的是婚姻之事,臉上卻不見喜色,神色倒有些悲愴,似是為著生命中某些永遠逝去且不能追回之事,感到痛楚。 而史靖園也是滿臉憂色,注意著燕凜的喜怒。 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慮情緒中,竟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封長清轉頭,震動,回眸的一系列動作。 封長清也是心中坦然,倒沒有絲毫抱歉的感覺。他固然希望容謙可以現身,但即然容謙不願意,他也不欲強逼。在他心中容相對他屢有大恩,豈能相強,更何況,容相之能,高深莫測,他即不願現身,若強行點穿,只怕他隨時都會抽身離去,從此無蹤可覓。如今他即徘徊京郊不肯遠離,想必是不能放心皇上,依然要就近守護,即然如此,何不就這樣一切如舊,以後有空,再偷偷前來相訪。相信容相即在京師之側,便是國家有什麼紛亂,陛下有什麼災劫,他也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有了這種想法,欺瞞君上他自然是欺瞞得心安理得,絕無半點心虛情怯。 容謙站在原地,看著燕凜毫不知情地向前走去,遠方高大宏偉的皇城,襯著藍天白雲,在這無限青山之間,倒也遙遠美麗得如同一幅畫。 身旁卻是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真正的凡塵人煙,俗世風華。他轉眸,看著青姑忙前忙後,時不時抬頭衝他一笑。額上帶著汗水,臉上全是滿足。 遠去的是他的昨天,身畔的是他的今天,什麼該放下,什麼應珍惜,難道,他竟會不能分辯? 他抬頭,看著浩浩長天,笑了一笑,然後轉身,向前走去,在前方,有著他的家,他和青姑那並不大,卻很溫馨,並不奢華,卻很自在的家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燕凜漫步前行,神思悠悠,輕輕地問:「靖園,聽說,樂昌公主才剛滿十三歲,對嗎?」 「是。」 他點點頭:「她到京城時,我若忙於朝政,記得提醒我拔出時間去探望她。她畢竟還那麼小,就拋父別母,遠離故國,來嫁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子,想來,心裡也不好過。」 他的眼神,鬱鬱傷懷,不像是少年所能擁有:「所謂王子公主,在國家命運之前,也不過如此,我和她,其實並無分別。」 史靖園低下頭,小聲地應:「是。」不知為什麼,心中一陣悲涼。與他一起長大的皇上,什麼時候,已經可以這般體貼地為人著想。那樣飛揚的少年時光,卻偏生如此地心細如塵,為什麼,他卻只覺得難過。 燕凜輕輕地笑一笑,儘管他的笑容全無歡娛之意。他決心,不論那年幼的秦國公主相貌如何,性情如何,他都會好生善待她,照料她,保護她,即決定娶她,就要盡丈夫的責任,儘管他自己,其實也還只是個大孩子。 曾經,有一個人,在臨別的時候,要他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快樂的人。 他雖然無法再得到快樂,至少,可以做一個好皇帝,可以保護他的國家,他的子民,保護他身邊每一個人吧。他曾那樣地粗心大意,他曾那樣地自以為是,他曾那樣只會自憐自傷自怨自歎,卻從不為別人著想,以後,再也不會了。無論如何,他都不願再失去身邊任何人,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讓身邊任何人為他受委屈,被傷害了。 因為失去得太過重要,所以才要倍加珍惜以後的一切。 他抬頭,看茫茫蒼宇,用這個姿勢,掩飾那倏然潮熱的眼睛。 今後,他再也不會快樂,但他發誓,他一定,一定,會做一個好皇帝,所以…… 他閉上眼,有些淒涼有些悲傷,有些自嘲地笑一笑。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容謙在往前走,現在他已經可以不用木棍或樹枝當枴杖了,但是,他行走的速度比普通人慢上一倍有餘。 燕凜在往前走,或許想要享受生命中所剩不多的逍遙,所以他不騎馬,也不疾行,就那麼信步而走,慢慢得往皇城而去。 容謙知道燕凜在後面,他知道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他,只要一出聲,就可以喚住他,然而,他依然前行,從頭到尾,沒有回過一次首,沒有發過一聲呼喚。 燕凜在往前走,走向他的京城,他的皇宮,他的牢籠,他不知道身後,有一個他用整個生命想要追尋的人,正在遠去,所以,他也不會回頭,無心回頭。過去的一切,早已無法挽回,他能做的,僅僅只是極力往前看,往前走。 就這樣,兩拔人,向兩個方向而去,儘管行走的速度都那麼緩慢,卻終究漸行漸遠漸絕跡,直到任何人再回首,也都再也看不到對方的身影,對方的蹤跡。 這個時候,秦國新王登基不過三個月,三王子秦旭飛攻下楚國京城生俘楚王僅有四個月。曾經顯赫一時的大楚國,正處在大大小小軍隊勢力的割據混戰中,百姓苦不堪言。 這個時候,年少的燕國新君才剛剛親政半年有餘。 這個時候,離方輕塵為了救傅漢卿而把整個天下,無數國家,攪得紛紛揚揚還有兩年。離容謙和燕凜再次見面,還有三年。 半個月後,秦國樂昌公主入燕。又過月餘,燕主大婚,封秦國帝姬樂昌為後。一年之後,燕凜在五個月內,先後冊封四名妃嬪,皆為秦國地方諸侯,朝中重臣的小妹或愛女。 兩年後,燕宮中又先後有三名普通宮女幸承恩露,封為貴人。 然而在主政的第三年,大臣依舊例提起選秀事宜之後,燕凜卻頒昭全國,誓言有生之年,絕不行每隔三年,即於民間選秀之事,以絕擾民之行。 此一前所未有的詔書,轉眼傳遍諸國,這位少年帝王的異行,成為後世史人,無數難解的謎題之一。 而此時,天下已因方輕塵而紛亂不休,諸國局面為之一變。燕凜才終於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了相別三年有餘,卻日夕不曾有片刻忘懷的容謙。 只是昨夜舊夢,今朝新生,往事歷歷,前塵渺渺,未來的路,再也沒有人可以看得清了。 (小樓傳奇第二部小容篇,終!)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一章 - 史上最倒霉的魔教教主 暮色陰沉,斷崖森然。險峰奇峻,虯枝糾結。 這處不知名的斷崖彷彿已在這鬱鬱暮色中,沉寂了千年萬年,從不曾被紅塵所驚擾。 唯余巨石蒼松,青苔枯枝,伴著雀鳥雄鷹,共對浩瀚天地。 直到這一年,這一月,這一日,那一聲,震天長嘯,穿雲裂石。 又彷彿,千萬年的等待,只為這一刻驚醒,萬千年的沉寂,只為這一瞬的驚雷。 「哈哈哈哈,我終於練成神功了。」 「從此這後,天下地下,誰能是我敵手。」 「武林?江湖?正道,名俠?你們這些偽君子就此看著我殺戮天下吧。」 「哈哈哈哈……」瘋狂的笑聲在群山間迴盪「從此之後,我將縱橫天下,再無一敗。」 隨著大笑之聲,山石塌,大地陷,群鳥驚飛,雄鷹飛避,彷彿天地萬物,都為這一刻的煞氣所驚震。又似人間生靈,都已感覺到,人世間,注定不可避免的一場殺戮。 如果,不是……那忽然而來的…… 或許,江湖的未來,真的會,只剩一片血海。 然而,從懸崖上猛然掉下的一團黑影,讓一切就此更改。 笑聲愈發雄勁:「好,這是上天賜我的試功之物。」 卓立崖底的高大男子,一頭雪白的長髮遮盡了容顏,一身錦衣,也因長年處於崖底,而染盡髒污,他抬手一掌,遙遙向那自天上跌下來的人影劈去。 勁風起處,崖底巨樹,無不枝斷而葉絕。 魔教之主,當今天下黑道第一人,狄絕的名字,足以止小兒夜啼。當年血戰連場,武林各派高手盡折,才好不容易把魔教勢力,趕往窮山惡水之地。而這位黑道第一高手,受辱之下,竟隻身遠循,不但天下正道人物,不知他的下落,就連魔教弟子,亦無法聯絡到他。 沒有人知道,他為報大仇,一個人在這斷崖之底,閉關二十年,苦練魔教威力最大的天魔大法。至今日九轉功成,他深信,就算再遇上天下正道聯手圍剿,他也足以輕易應付。此刻他滿心大恨,又是滿懷激動,恨不得即刻重入紅塵,再起殺戮,令得江湖自此流血千里。 值此之時,斷崖上竟落下一個人來,以這位蓋世魔尊的性情,自是要將這當成第一個試功之人的。 他就這麼信心滿滿,信手一揮,滿以為,此掌下去,來的就算是當今正道的武林盟主,在他苦練而成的天魔大法之下,也會轉眼被劈做肉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就此發生。 半空中那人手忙腳亂,手舞足蹈,驚呼連連,偏偏又無巧不巧,在被他一掌擊中的一瞬,也一抬手,與他手掌對個正著。 就此,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天下第一魔功的強大內力擊出,竟如泥牛入海,轉眼無蹤,倒是那人掌中真力如潮如海,驚濤駭浪,不可抑制,不能斷絕,甚至無法稍稍抵擋。 狄絕甚至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驚愕,只是悶哼一聲,整個人被彈飛出去。 在二人雙掌一交的這一瞬間,整個崖底,猛烈得震動起來,大地無由裂開長達數丈的可怕缺口,斷崖之外,山下的小村莊,都震覺到了震動,淳樸的村人只當是地震,驚慌得四處奔逃,可沒想到,這樣的震動,僅只一下,就再無聲息,驚魂未定的村人們怔愕很久,才敢回到家中。這一次莫名的劇震,從此成了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相關的理由,想出千千萬,甚至在後世,人們可以聽到無數種版本,由神仙,妖魔,鬼怪,因為種種原因而引發奇特地震的美麗傳說。 然而,在那一刻,斷崖底下掉落的人,砰然跌到地上,然後被巨震揚起的灰塵蒙上頭臉,整個人立時灰濛濛一片。 他扎手紮腳爬起來,想也不想往前衝。一邊被灰嗆得劇烈得咳嗽,一邊努力奔向狄絕跌倒的位置,一直撲到他身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騎馬打瞌睡,我不該稀里糊塗由著馬亂走,居然跑到斷崖頂上了。」 他一隻手扶起狄絕,拚命為他撫摸胸口,替他順氣,一隻手,努力地四下揮舞想驅開灰塵,完全沒有注意到狄絕,直愣愣看鬼一般的眼神。 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就算當今天下,武林榜上,前二十名高手,聯手把內力合在一處,也絕對不可能一擊把天魔神功完全打散。這是什麼人,這到底是什麼人? 「不過,說真的,你也有點錯啊。你跑這練什麼天魔大法啊?你不知道天魔九轉而百劫嗎?天魔大法,九死一生,隨時都會走火入魔,經脈盡毀的。而就算大法練成,也需要沉凝定氣,慢慢把修出的驚世內力和自己的身體完全融合起來,這其間,如果受到反震,天魔之絕大力量,反衝自身,那是神仙難救啊。你練成了就練成了,趕快找個地方打坐定氣去,幹嘛大吼大叫嚇死人的。我的馬被你嚇瘋了,在山頂把我從馬背上直顛得掉下懸崖。你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打過來,我當時也不知道你在練天魔大法,一不小心也就接了你一掌,這下好了,你死定了,我可怎麼辦才好?」那人急得又是跺腳,又是大嚷,又是唉聲歎氣。 狄絕的眼睛還在發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是誰,他是狄絕,是魔教之主,是天下第一魔頭,是十一國的通緝犯,是天下正道的公敵,是所有正人君子的噩夢。就算死,也應該是轟轟烈烈得戰死,就算死,也應該是死在正道的圍剿之下,就算死,也應該順手帶走十幾個正道高手的性命,再慘再不像樣,至少也要死在正道苦心積慮的陰謀下,絕不至於因為某個白癡騎馬打瞌睡,不小心讓馬跑上懸崖而死掉。 被反震的天魔勁在他體內橫衝直撞,他的身體劇烈顫抖著,臉色已青白得不似人樣,他死死抓住那人的衣襟,聲音顫抖地說:「你是什麼人?是誰指使你來的,你們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練功的,你們如何知道天魔大法初成時,不可反震,為了成就你這身內力,正道廢掉了多少高手?你們這陰謀是什麼時候定的?」 那人很鬱悶得說:「我說的是真話,你怎麼都不信啊。我真是不小心睡著了,讓馬自己跑上這來的。我的內力本來就天下第一,有什麼奇怪,天下只有我沒練過的武功,沒有我不知道的武功,我與你掌力一交,一感覺到你的真氣流動,氣機運行,就知道你練的是什麼功,功力到了第幾重了。可惜我的內力運用還不靈活,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及時收斂所有內力,避免你受反震。不過,我們先說明白。我承認,你的死我是有過錯,但你也負有一半的責任,不能全賴給我的。」 狄絕全身因為受真力衝撞而劇烈得顫抖,他的牙齒也咯咯直響:「你到底是誰?」 那人想,這個可憐人真的要死了,看,連牙齒都哆嗦成這樣了。他是絕對想不到,這也許是魔教之主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呢。他誠懇地說:「我叫傅漢卿,不小心害死了你真是對不起,不過,因為這是誤殺,而且,你自己也要負一定的責任,所以,我想,理論上,我是不需要償命的,當然,如果你需要補償,有什麼要求,你提出來,我盡量為你做到。」 狄絕猛然一震,一口氣噴了出來,而拉住傅漢卿的手,卻倏然用力:「你的名字裡,有一個漢字?」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笑咪咪,魔主篇終於開始了,我是不是應該得到鼓勵或獎賞什麼的.攤大手,我要收藏啊.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章 - 死不瞑目 外人從來不知道,自從開山教祖狄飛死後,魔教已經有近七百年,沒有真正的教主了。每一代外人所謂的魔教教主,其實都只是魔教諸王中的天王,以代教主的身份,行教主之職。每一代的魔教教主,都必須改姓狄,都必須容貌酷似當年的開山教祖,代教主的職位,不過是為了報答他們為教祖傳嗣的功績罷了。 為什麼會訂下這樣詭異的規矩,在漫長的歲月流逝,一代代相傳的叮嚀中,真相已不可考了。魔教最高層之中,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有朝一日,魔教會迎來一位真正的教主,那人名字裡必會有一個漢字,那人必有一雙清澈得不染半點塵埃的眼睛,那人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 除了這三點相同之外,又相對生出無數傳說,那人必會有何等神奇的力量,出眾的智慧,神祇般的能力,種種設想,種種故事,已傳至匪夷所思。 而真正可信的,也僅限於魔教七王才知道的真相,僅僅是,只有符合那三個條件的人,才有資格,成為真正的魔教教主,而這個規矩,是從開山教祖之時,由第一代天魔八王以鐵血之律,天魔之誓傳下來的最大教規,凡犯此規者,不論職位高低,必受教中一切至慘刑罰。 然而,七百年的歲月流逝。忠誠,信念,隨著真相,也都漸漸消逝於時光中了。 在魔教高層看來,傳說,也不過是傳說罷了。 不是沒有過符合那三個條件的人出現。只不過,都往往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因種種意外而死去,當然,不管如何追查,肯定是查不到天魔七王身上的。 魔教上層的權利爭奪也從來沒有停止過,甚至有人利用這久遠的傳說,初代的鐵律,而故意製造符合那三點條件的人,以求掌控大權,而所能引發的,也不過是另一場殘酷的權力爭鬥罷了。 對於狄絕來說,那個每一代天王口耳相傳的故事,也幾乎被他遺忘了。幾十年的歲月中,也曾想過,如果在他任內,那個人出現會怎麼辦?而最後能想到的答案,從來只有一個字「殺!」 然而,在這一刻,在他生命即將消逝的這一刻,猛聽到一個「漢」字,竟是動魄驚心,他愕然睜大眼,死死得盯著煙霧中由迷濛而漸漸清晰的臉。 然而,他能看見的,卻只有一雙眸子,聚集他全部注意力的,看入眼中的,也只得這一雙眸子。 清澈明淨,不染紅塵。 那麼多的煙霧中,仍會有一雙這樣清明的眼。 那樣煩人得嘮叨著,卻還保持這樣一雙,清淨的眼。 從懸崖上跌下來,一掌打死一個人,卻依然有一雙這樣清澈的眼。 狄絕忽然間一陣恍惚,這樣的眼眸,在他的人生中,可曾遇到過,這樣的明淨清澈,萬丈紅塵,三千世界,也沾染不得半點,便是稚齡幼童,也少見這樣的純淨。 胸口又是一陣劇痛,使他不得不抽搐著更加用力地抓住傅漢卿:「你答應過的事,是否一定會做到?」 傅漢卿微微一怔:「是啊,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的。」 「好,我要你答應我……」 「是繼承一個龐大的家業,還是一個神秘而強大的門派,或是替你管理一個大寶藏?」傅漢卿有些好奇地問。 狄絕悶哼一聲,努力睜大眼,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這很容易猜啊,這麼高的懸崖,一個看衣服和頭髮,就知道有很多年沒離開過的練功者。」傅漢卿長歎搖頭「說起來,真不能算我害死你。誰叫你這麼老,還要跑到懸崖底下閉關練功呢。根據我的經驗,在懸崖底下好多年,練一身武功,然後跑到外頭去,報仇啊,大顯身手啊,名動天下啊,外加娶一堆老婆啊,這事,不是沒有,而是,必須由年輕的,英俊的男人做,才有成功的可能性,一個老頭……」 傅漢卿用力搖頭「一個在懸崖底的老頭,而且長得像你這樣……」 這時,煙霧已經漸散,狄絕的容貌已隱約可見。蒼然的白髮染滿污泥,遍佈皺紋的臉,述說著,他生命中每一點艱難和辛酸,臉上三道長長的刀疤,和七八道不知因何原因浮起的腫塊,不但讓他本來的容貌完全被毀,更加使他的形象,猙獰恐怖,如地獄中的魔鬼。 「最大的可能,就是守在懸崖底下,等著一個掉下來的年輕人,然後把你的內力全送給他,自己變成人干,或是,忽然間非死不可,於是在斷氣之前,把自己那無比強大的家族啊,幫派勢力,或是某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寶藏送給莫名其妙掉下來的年輕人。」傅漢卿抓抓頭「你已經沒內力可以送我了,那當然是送個什麼幫,什麼派,或是什麼寶藏給我。」 傅漢卿說話是很誠實的,所以當狄絕一口血噴過來時,他一點也不覺得是自己把人生生氣吐血了,只是忙著給他拍背撫胸:「你有什麼要送給我快送吧,我看你撐不了多久了。不是我不救你,實在是,我已經想盡了我知道的所有知識,好像天魔大法走火入魔,真氣反震,真的是完全沒救啊。所以說呢,練什麼不好,練這種破爛功夫幹什麼啊……」 「破爛功夫……」狄絕想努吼,然而眼耳口鼻已經一起溢出鮮血來了。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卻已經被氣得連傷心難過都忘掉了。這個騎馬都會打瞌睡,打到馬兒上了懸崖而不知道的白癡,居然敢說,天下第一魔功是破爛武功。這人到底知不知道,有史以來,黑白兩道,天下各國,共有一百三十八為絕頂高手,修練過這項奇功,其中七十九人走火入魔而死,三十二人失敗,武功盡廢,剩下僅有幾個練成的,也不過是練到第六重,就難有寸進。他是唯一一個九轉功成,練到第九重大成境界的絕代高手。 這個說話都語無倫次的白癡,還敢嫌他老,嫌他醜。當年我狄絕,還不是年輕英俊,風度翩翩,如果不是被正道陷害,我現在也不過五十歲,走出去,照樣光彩照人,迷死一堆男人和女人啊。要不是為了練魔功,我至於象八九十歲老頭這麼老嗎?我一身的傷痕,包括臉上三道傷痕,和因中毒而留下的永遠無法消褪的腫塊,哪一處舊傷,不是一場可歌可泣的戰役,哪一道傷,不代表一場轟轟烈烈的戰鬥。對江湖上的男人來說,每一處傷口,都是足以宣揚的他英雄事跡的證據。都是足以讓後世江湖中人,津津樂道,傳頌嚮往的理由,你居然還嫌這嫌那,看不上眼。 他氣得兩眼突出,牙齒再次咬得咯咯響,恨不得把傅漢卿的肉一塊塊全撕下來:「你,你說得是,你害死了我,就應該替我把本來我要做的事做完。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不能告訴別人,我是被你打死的。」 傅漢卿有點感動地說:「你怕你的親人或下屬找我報仇?」 「我呸,我縱橫天下,一世英雄,要讓人知道,我被你這個騎馬都不會騎的白癡給弄死了,不但我,就是我教歷代祖師,七百年的面子,全丟光了。」狄絕用盡僅有的力氣一聲怒吼,立刻滿天飄飛血沫沫。 傅漢卿嚇得猛往後退。狄絕失去他的扶持,整個人往後又是重重一跌,腦袋正好撞在硬硬的石頭上,發出咚得一聲響。 傅漢卿連忙又撲過來,扶他起來,一看,果然,腦袋後腫起一個大包。他手忙腳亂得替他揉,口裡又是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幸好,這時,狄絕已經顧不得生氣了,只是喘息著說:「你就說,正道探出我的所在,在我練功的緊要關頭,聚集了幾百個高手來偷襲我,我在這裡和他們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大戰,因為練功受擾,走火入魔於前,又中毒藥暗算於後,才重傷而死的,你說,是你救了我,這樣,大家都會承你的情。」 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錦囊,遞給傅漢卿:「這是,教主信物。」 傅漢卿信手接過,打開一看,忽得一怔:「你是修羅教中人。」 魔教原名修羅教,源自於創教始祖血修羅狄飛。教中密傳的武功,大多都是狄飛所留下來的,這其中包括天魔大法,但幾百年前,第九代代教主狄靖手中,魔教曾遭過一次浩劫,許多典笈神功都散失於天下,天魔大法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這等神功,就算被無數人搶過,看過,在此之前,卻沒有一個人練成過。 而傅漢卿也因此並沒有因狄絕練成天魔大法,而在第一時間,想到他和魔教的關係。在他打開那小小錦囊,低頭一看的瞬間,狄絕覺得自己在明明看到,傅漢卿臉上似乎有什麼,極為奇異的表情,然而,他定了定神,注目再看,卻又見傅漢卿的神色和剛才似乎又並無半點變化。 是傷得太重了,眼花了,還是四溢的煙塵太多,難免會看錯些什麼。 狄絕略一猶疑,忽得全身劇烈震動起來,七竅同時噴出大量鮮血,全身百脈,無不痛極。他知道最後的時刻來臨了,他驚慌得用力抓緊傅漢卿,想要大喊些什麼,卻再也無力說出一個字了,一張口,湧出來的,只有濃濃的,無窮無盡的鮮血。 他心中滿是驚痛,不,不,不,他還沒有交待完,他還有很多事要告訴這個白癡。 他沒有說過,教中總壇在哪裡,像這種騎個馬都能不小心跑上懸崖而不自知的白癡,他找一輩子也找不到啊。他沒有說過,總壇附近有多少生死陷阱,這人只怕離著總壇還有老遠,就死得連骨頭都找不著了。他沒有說過,教中諸王勾心鬥角,各懷心機,這個笨蛋毫無防備,手捧教主信物,貿然現身,必會有數不清的危難,天知道會不會被人賣了還為人數錢。 還有,江湖正道,視魔教為異端,只要他一不小心暴露自己是魔教之主,必會引來無數殺身之禍,這個白癡明不明白這一點。 還有…… 還有…… 還有,很多,很多,他都沒有來得及說。 這人雖白癡,畢竟有一身不可思議的內力,並對武功有著匪夷所思的瞭解。如果給他機會,也許他真能如傳說中那樣,給魔教一個新天地,他真是天命中,唯一可以成為真正修羅之主的人。他真可以讓修羅教揚眉吐氣,再不受正道壓迫。 他有一雙清澈的眼,他的名字裡有一個漢字,他說,他答應過的事,一定做到。 但是,無論如何,他必須活下去,他必須在做到那一切之前,先活下去。 狄絕努力瞪大眼,死死盯著傅漢卿。他多想,用盡他的一切,去換取說幾句話的時間。然而,他再不能說出一個字來了。 傅漢卿見他七竅鮮血狂流,卻還死死扯著自己不放手,雙眼大睜,滿是絕望與痛楚,心裡多少也有些難過,他自是不知道狄絕的心意,只道他是沒得到自己的答覆,微微遲疑一下,終於下了決心:「你放心,我的確不想做修羅教的教主。但是,你的死亡,我也有過錯。人必須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所以,雖然不願意,我還是可以答應你,只是,我不能說謊,也不會說謊,我最多不告訴他們你是怎麼死的,卻不能對他們說瞎話。」 他很誠懇得說完一番話,卻見狄絕還是死死瞪著他,只好歎口氣,低下頭,湊到他耳邊,一字一斷,字字千鈞地說:「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的。」 狄絕又是一陣劇烈得抽搐,身子猛然一掙,然後,重重地倒下去。 傅漢卿伸手扶住他,輕輕一探,知他已氣絕身亡,卻仍是死死瞪著眼,眼中依然是絕望焦慮和痛楚。 傅漢卿很困擾得抓抓頭,唉,我已經答應他了,他為什麼還是死不瞑目呢,我看起來這麼沒信用嗎?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三章 - 九重天王尊 死亡海沒有一滴水,那是一片茫茫無際,沙的海洋。彷彿永遠不會停息的狂風,永遠飄遙不定的流沙陷坑,連空中的禿鷹,都會遠遠避開這一片沙漠中的死亡之地。 相傳,在那死亡海的最深處,有最美麗的綠洲,有美玉雕成的宮殿,黃金鋪就的走道。有無數仙人般美麗的青年男女,永遠飲著美酒,享受美食,輕歌曼舞,過醉生夢死的生活。 然而,在沙漠中艱難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人們,曾無數次因嚮往那美好的傳說而前往死亡海深處,然後,就此永遠地把生命葬送在那沙漠中最險惡的地方。 也曾有從遙遠地方來的強大武者,他們擁有超人的力量,為了訪尋傳說中死亡海裡,無數的黃金美玉而前往沙海深處,人們往往要等到很久之後,才會偶然發現,一兩具被流沙和狂風帶出來的骨骸。 死亡海,絕對的死亡之地,絕對的靜寂之地,只是……如果長居沙漠的人知道,在這麼大的狂風下,死亡海的沙丘裡,居然有人在好整以暇地說話,一定會感到無比震驚。 「又熱又悶,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換班的那傢伙怎麼還沒來啊?」 「稍安勿燥,就快到了。」 「真是沒意思,這地方安全到簡直讓人厭煩,安靜到,一點樂趣也沒有,好端端的,怎麼還要我們增加巡察時間,和禁衛班數。咱們這地方,誰能進得來。」 「你也不算算,到今天為止,就是教主失蹤二十年期滿之日,照規矩,將會選出新的天王,然後通傳天下,一年後,教主再不歸教,我教就要奉天王為教主了。」 「這倒是,這就是未來教主的登位儀式了,加多點警戒倒也應該。不過,我教八王,除修羅王一直空置,大明王從不現身,其他六王,有五王的正位大典都極之隆重,為什麼天王這未來教主的正位大典卻只在最隱密只有諸王能進的九重天舉行,一個觀禮的人都沒有,就更別提隆重和盛大了。」 「天知道呢,沒準是有什麼絕世秘笈啊,或是絕頂秘密的要交給天王,不讓別人看到吧,畢竟人家可是天王,是未來的教主,誰知道會有什麼最神秘最莊嚴最不可思議的儀式呢。」 「說得也是。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即然天王是未來的教主,他的正位大典,其他諸王都應該很重視吧。大明王一向神秘倒也罷了,為什麼連大鵬王,夜叉王他們,都不回來參加儀式呢?」 「這種上頭的事,我們這些下頭人哪裡知道,諸王身份貴不可言,我們就別指手劃腳講一說二的了,安點心,做好我們的事就行了。」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你哪那麼多不明白?咦……」 「怎麼了?」 「你看,那是誰,這麼大的風沙,怎麼還敢到死亡海來?」 *********************************************************************************************************** 今日,是魔教教主狄絕失蹤剛滿二十年。依天魔舊律,諸王之位,不可永遠空置。新一任的天王,即將正位。然而,出乎所有魔教教徒的想像,舉行正位大典的魔教禁地九重天,即沒有黃金為磚,琉璃做瓦,也不曾有美玉鋪地,珍珠鑲燈。即沒有繁花萬朵,也沒有美酒千壇。即不見數不清的武功秘笈,也沒有看不完的名刀寶劍。 在美麗的魔教總壇天外天裡,九重天卻不可思議得荒涼而冷寂。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塊,看不到一絲綠色。極廣大的一片空曠中,只有一間極大極大的屋子,和屋外,許多平平無奇,卻彷彿一直沾染著鮮血的普通兵刃。 日已正中,九重天裡一片靜寂。 那間大屋之外,齊齊站了二十人,相同的灰布衣衫,相似的英冷眉眼,相若的冷悍表情,相近的漠然容顏。 在他們之前,靜靜站立一位葛衣老者,身量修長如蒼松峻拔,面容清逸,雙手捧一把樣式古拙的長劍。 在他們之後,卻靜靜立著一個綵衣女子,手捧七寶瑤琴,唇邊似笑非笑,容顏之美,竟令得烈陽失色,成為這一片空寂之間,唯一的亮色。 老者目光掃視眾人,然後沉聲道:「狄九。」 「在。」一人排眾而出。聲音和面容都同樣冷漠無波。 「經過一個月不間斷的比試,你是所有待選者中,最強的一個,從今天起,你就是新一代的天王,而其他人,將成為影衛,從今之後,沒有主人的吩咐,永遠不可出現於人前。」 「是。」依然是冷淡而漠然的回應,成為魔教最有權力的人,成為未來的魔教教主,卻依然不會讓狄九的臉上,有一絲波動。 或許,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們這些影子的待選者,就失去了喜怒哀樂的權力了吧。那間大屋裡,本來住了五十個面容酷肖一個遙遠傳說中人的孩子,而能活到現在的,也不過二十人。刀槍棍棒,暗器毒藥,火器陷阱,從沒有一刻停止過學習,每隔兩個月的酷刑承受訓練,讓人嘗盡人間一切痛苦,卻又巧妙得不傷到人的筋骨。每隔三個月的大比武,失敗者面對的,從來只有死亡。每隔四個月的任務測試,上天入地,百般難題,失敗的人,甚至哪怕受傷稍重,不能立刻繼續參予訓練的人,唯一面對的,也只能是死亡。 他們可以完美地笑或哭,完美地指揮一場戰爭,完美得完成一次刺殺,然而,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忘記,什麼是完全的歡喜或痛苦了吧。 狄九靜靜站立在眾人面前。一個月的比試啊,這一個月中,多少場生死相搏,多少次陷阱暗殺,在一起長大,一同學藝的人,他們互相攻擊,互相殺戮,睡夢中會有一刀襲來,吃飯時,隨時防著劇毒傷人,沒有一刻安心,沒有一刻停息。勝者逃出生天,敗者永淪地獄,塵世變幻,莫過如此。 一個月之後,他們每一個人都面無表情,腰桿筆直地站在這九重天中,誰會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都傷痕遍體,誰會在意,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用意志與痛苦做戰,苦苦掙扎著,不肯在高貴的龍王和乾達婆王面前倒下去。 「傳說,天王是司雷之神,這一把是天王專用的雷霆劍,前代天王棄劍失蹤,現在,你是他的主人。」老者慢慢遞上寶劍。 狄九靜靜地接過來,神色依舊冷漠得出奇。 「從現在開始,你是天王,你有權利為你自己取一個名字,而不再是只擁有一個數字代號的影子。」老者微笑「你想叫什麼?」 「我叫……」 一陣陣紛亂的鈴聲乍然響起,如紛亂起伏的波濤,久久不息。 那美麗女子秀麗的眉梢一挑,竟掠起幾許英氣:「有陌生人向總壇而來。」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常常有人問我Q群,或問如何進我的群. 其實我是個極懶,極笨的人.上網很久之後,才學會申請一個群. 名字是納蘭的幻境.不過,現在人好像也差不多滿了. 後來在寫小樓後,有喜歡小樓的朋友幫我申請了一個群. 納蘭的小樓傳奇,不過,差不多也滿了. 當然,有時候,有別的讀者,作過幾個與我的小說有關的群,我也幫忙宣傳過.但那並不是我的群,我也不常出現. 汗,確切得說,我連自己的群,都經常好多天不上的. 說是群裡討論文章,其實感覺上,大家湊在一塊說閒話啊,胡鬧啊,打發時間啊什麼的. 因為趕稿壓力,所以我大部時候都是在潛水寫文,上群聊天的時間,真的是越來越少了,有的時候,也不是不悵然的. 這幾天又常被讀者問起,自己一個個地找,終於找到一個好像沒有滿的,讀者申請的群了. 太虛盟 24288063 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加一加,不過,汗,我上網的時間真的狂少,汗死.而且,好像群裡聊天說閒話倒是更多的,呵呵,其實改成聊天盟倒也不錯.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四章 - 驚鈴來異客 鈴聲清越,時輕時重,時長時短,竟似永無斷絕一般.九得天中,三位魔教至高之王的神色,竟似被鈴聲牽繫,隱約生起變化. 「對方只有一個人?遮著沙漠中最常見的擋風的布巾,所以看不見容貌,只能約略估計是個年輕人.」 「騎一匹又瘦又弱的老馬,卻能越過漫長的沙漠和最強的風沙.」 「他好像完全認得路線,這麼大的風,沙漠上眼都睜不開,可他一絲一毫也沒偏離過,正對著我們這邊過來.」 「暗哨的弟子扮沙盜攻擊他,才一靠近他,就被震飛老遠.」 「風沙中馬行得很快,轉眼就過去了,被震飛的弟子好像聽到他在說什麼對不起,不過,應該是聽錯吧.」 美麗的女子笑吟吟一句句重複那鈴聲中傳遞的訊息,只是說到這一句時,臉上終有了抹不去的愕然. 就連那身登天王之位也不見喜色的狄九,也微微挑眉. 敢闖死亡海天外天的人,一是不知死活,二是自尋死路,三,應該就是武林正道大聯盟,天下高手大聯合,高舉打倒邪教的所謂正義大旗,自以為是地衝進來吧.那一人一馬,還可以勉強解釋成藝高人膽大,可是把人震飛之後還一迭聲喊對不起,這個,估計,應該,是聽錯吧. 老者神色微沉,相比年青人的輕鬆,做為經歷過二十年前的血戰之後.唯一活到現在的老一代魔教高層,他絕不會輕視任何威脅到教派的事. 這麼多年來,天下正道,毀滅魔教之心,無日無之,若不是有死亡海的天然屏障,若不是,教中總壇,外人無法得知,若不是有最好的機關守護,他們絕不能安然而退,休養生息到如今.這麼多年來,時時刻刻防備著正道的大舉進攻,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狄絕失蹤,教中以他為長,他苦苦支撐,直到新一代的孩子們漸漸成器,可以各歸王位.各領職責.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在天王繼任之日,再有任何變故. 「不管他是誰,就算進了死亡海,也渡不過莫愁林.」老人沉定的話,彷彿是死神的宣判.而在場,沒有人會對此有異議. 莫愁林中,幾多愁. 在莫愁林,哪怕是一株樹,一根草,一朵花,都可以殺人奪命,偶爾吸進風中吹來的一絲花粉,無意中被荊棘刺破皮膚,都足以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更不要說,那能自動把人捲往吸乾的吃人樹和食人花,更不要說,那無數經過訓練的毒蜂毒蛇和毒蟻. 身上不佩戴專門的藥物,就連魔教中人,也不敢在莫愁林出入. 然而,老人的話語剛落,鈴聲就變得無比急促起來. 美人臉色一變::」怎麼回事,所有的毒物都不靠近他.他穿過莫愁林,倒像是走在大街上一般輕鬆.」 狄九微微吸氣,握緊掌中雷霆劍. 老者眼中已有隱隱風雷動:」就算過了莫愁林又如何.天外天前還有一條隔世路,只能通過那條路,才能從萬丈紅塵,走進這天外之天.而那條路沒有人過得了:』 美人微笑:」不錯,第九代代教主狄靖,結怨於天下,卻也在那之前就為我教謀下退身之路,他傾全教之力,或攜或請或綁,搜羅了世間最好的機關聖手,暗器高人,在那條無比漫長的隔世路上,做出這世上最巧妙,最不可測度的機關.直至今日,也沒有人能造出更完美的機關了.當年我教浩劫,殘餘教眾,就是退入此間.武林盟主領一千名各派高手衝進來,在那隔世路上,就死了一大半,最後只得含恨退回.二十年前,我教大難,又是靠這隔世路,這得延續教中命脈.那隔世路中機關之巧之險,便是我等,進進出出,也需萬分小心,行差踏錯半步,說不定,便也死得不明不白了,又何況一個外人.不管那人是什麼來路,也斷斷過不了隔世路.」 她這裡美目盼兮,巧笑婧兮,一番話說來,自是有極美的風姿,原本沉肅的氣氛也為之一陣輕鬆,眼看著老者眼中漸漸有了笑容,狄九僵硬的神色略有緩和,銀鈴再次急響不絕,那麼響亮的聲音,那麼急促的節奏,竟似要把天地都震徹了一般. 在場眾人,同時色變. 美人失聲道:」這不可能.〞 老者面如土色:〞他能踏隔世路如平地,他好像比我們都熟悉每一處機關,一舉手一投足,絕無半點差錯,竟似輕輕鬆鬆,閉著眼,吹口氣般地過了關.〞 狄九眼中殺意漸起:〞一出隔世路,便達天外天.〞 〞我教弟子,此刻必已傾力出動了.〞美人淡淡說完一句,臉色已是異樣緊崩,只凝神聽那鈴響之聲. 鈴兒震得無比瘋狂,美人纖緊已緊緊勾住琴弦,聲音低沉:〞無人可近他身三尺之內.〞 鈴聲長時間不斷劇烈得震響,繫著無數鈴鐺從外伸入天外天的索子,終於發出崩得一聲,斷了開去,無數鈴鐺,隨著一聲最巨列的大響之後,紛紛落地,剛才滿天滿地滿環宇的鈴鐺聲,轉眼消逝,再無聲息.一如這九重天中,似乎也已安靜得,連呼吸和心跳聲都已不可再尋. 美人慢慢抬頭,容顏冰肅如霜雪:〞我們的天外天方圓共五里,九重天在最中心,以他這種前進的速度,要衝到這裡來,估計用不了半個時辰.〞 〞或許根本用不了一柱香.〞老者聲音蒼然,卻隱隱有殺伐之氣. 彷彿是在回應他這句話一般,遠遠傳來一聲長嘯,穿雲裂石,排空馭氣,聲聞十里,久久不散. 老者振衣而起,也是朗然大喝:〞天龍八部眾,給我截下.〞 這一聲喝,竟是轟轟浩浩遙遙蕩蕩傳出去,整個天外天,無一人,不聽得清晰入耳. 狄九眉鋒輕動,魔教資歷最老的九霄神龍王,已經調用了他部下最精銳的隊伍截殺來人. 然而 彷彿只過了短短一瞬,那嘯聲排山倒海,劈山破浪,竟是已在一里開外了. 美人俏面生寒,喝道:〞我倒要看看,來的是何方神聖.五音九宮部,給我攔住.〞 她纖指一抹,一縷琴音,破空而起,清越峻拔,卻又滿是殺伐之聲. 狄九沉定心聲,潛運內息,以抗拒琴音帶來的殺傷力. 瑤琴一響,九宮動,瑤琴二起,五音生,乾達婆王部下,宮商角徵羽五部兼九宮精銳,聞音而動,撲殺來敵,不死不休. 然而,一曲瑤琴尚未息.長嘯之聲,倏起倏落,卻又飛揚雄勁,竟似已在近前. 狄九面沉若水,來敵已至九重天外,再不容他坐視,他只低低喝一聲:〞殺了.〞 十九道人影同時向一個方向掠去,十九個最頂尖的高手,十九個和魔教新任天王,在一起成長,一起學藝,一起精受磨練的魔教精英,必將盡一切可能,以一切手段,只求殺死一個人. 然而,眾人身影乍起,就看到了一幕讓人不敢相信的畫面. 那是一道由上百人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龍捲風.上百個人,手拿各式兵器,身不由己,手舞足蹈地被帶動著向九重天衝過來.只因為人群中間有一個人在飛奔,他一人飛奔,產生的氣勢,卻帶動上百個想要殺他的人,不得不跟隨著他,一直往前跑,甚至沒有力量,沒有機會,逃脫他氣機的控制. 這種打鬥方式,這種進攻方法,不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甚至連想,都沒有人想到過. 老者和美人全都滿面驚愕,竟似怔在當場. 而十九個影衛卻連驚愕都來不及,他們是影衛,不得主人允許,不得在人前露面,如今見一下子衝進來這麼多人,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退步轉身,把影衛專用的鐵面具戴在臉上.只這一耽誤,他們已錯過了攻擊的時間. 那衝進來的人終於立定,隨著他的站定,強大的氣流倏然煙消雲散,原本被帶著一起往這裡沖的人,失去這股力量的控制,無不是東倒西歪,收不住樁,有人跌倒於地,有人踉踉蹌蹌,有人暈頭轉向,有人兩眼冒金光,再無一個人顧得上攻擊敵人了. 那人喘了口氣,一臉喜色對著這邊大叫:〞你們能在九重天,應該是能做主的人了,可算找到你們了,這裡竟沒有一個講理的,見面就喊打喊殺,咱們有話好好說嘛.〞 他一心一意要講道理,可惜沒有人想和他好好說. 至少狄九絕對不想,對方帶著上百個人,聲勢浩大衝進來的這一瞬,他就知道影衛不能第一時間動手,他也不多想,翻腕拔劍,雷霆劍出,劍起雷霆,已是身隨劍走,一掠而近. 劍光掠處,雷光起,那正在說話的人一怔抬頭.劍風呼嘯,已將他臉上那用來遮擋沙漠風沙的布,給完全掀了起來,露出他年輕的容顏. 傅漢卿一心一意想講理,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勁風已至眼前,他一抬眸,忽得一怔,劍光裡,那一張臉,何其熟悉. 是多少年前,那張臉,在燦爛陽光下,美麗桃花旁,微笑著對他說過什麼,然後把他送到別人手裡,任他被涮盡血肉. 又是多少年前,那張臉,在明月星光下,對他微笑,拉著他喝酒玩鬧,然後,把他所有的內力都吸盡,一點點,奪走他每一分生命. 到如今,還是這張臉,還是這容顏,一劍經天而來,追魂奪命,絕不容情.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有不少讀者,問我有關更新的時間. 基本上,週一到週五都有可能更,但不能保證日更一章 週六,週日應該不會有更新.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五章 - 乾達婆王名瑤光 在後世的無數傳說中,魔教教主傅漢卿的武功,被傳成了一個神話。尤其是他突然出現在魔教總壇,以一人之力,輕而易舉闖進集天下正道之力尤不能攻破的天外天,其中種種神奇的武功,因為歷代的傳說,和後世諸人的種種想想,已被傳得強大到如同神祇一樣了。 傳說中他可以一躍百丈,傳說中他一聲長嘯,聲聞百里,甚至千里,傳說中,他一掌可以撼山震岳,隨便跑一下,就讓大沙漠裡刮起龍捲風。 當然,一代又一代地傳說,一代又一代地渲染,就算是個普通人,也會被無限誇大神話,何況,當年那初入天外天的傅漢卿,表現出來的,的確是無比驚人的力量。 所以,幾乎沒有人相信,傅漢卿其實根本不會什麼武功。 他只不過是內力天下無雙,外加通曉這人世間,所有與武功有關的知識罷了。而且他性子懶散,最討厭打架這種需要花精力時間的事,所以一向對所有的麻煩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然而幾世的經驗告訴他,你不找麻煩,不代表麻煩不找你,光內力好,卻不會打架,只怕不容易應付麻煩,於是,他找盡所有的武功知識,找到一種,比較輕鬆,不需要太費力就可以練成的上好輕功,很心不甘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地花了點時間練。 所以,除了內力和輕功,傅漢卿什麼武功都不會,真要打架,如果不用內力傷人,沒準他連街頭潑皮都打不贏。但他有輕功,打不過可以跑,有強大的內力支持,幾乎沒有人可以追得到他。所以,這一世的十幾年歲月,雖說偶爾也碰上過幾次麻煩,但都被他一個跑字訣給輕易解決掉了。 可是,莫名其妙在懸崖下打死魔教教主,不得不負起責任,替他管理整個修羅教,這個天下最麻煩的工作,讓世上第一懶人,痛不欲生,悔不當初,暗中恨了百八十回,啊啊啊,我怎麼就那麼沒用呢。怎麼騎會兒馬,也非得打瞌睡不可呢。 當然,不管傅漢卿心中有多少怨悶,但言出必行這一點好品質,還是值得敬佩的。 或者說,也不能算是什麼重信重諾,只是在傅漢卿的認知中,答應過的事,應該做到,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不理解,不能明白,不能接受,人,其實是可以把自己說過的話,當成放屁,講過就算,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來到天外天,闖進死亡海,這一次,再也不能遇事就跑,反而要往裡沖。那麼多人拿刀拿劍地衝過來就砍,傅漢卿即不能跑,又不會打,心裡一著急。靈機一動,忽然往前猛衝,同時把體內無比強大的內氣以邏旋方式散發出去。 他那天下第一的內力全力發揮出來,再加上他這急跑的速度,形成了一個人形的龍捲風。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會被捲入其中,失去身體的控制權,身不由己,被他帶動著走。如此強大的勁風,如此詭異的做戰方式,讓這些悍不畏死的魔教教徒都紛紛走避,唯恐一個躲閃不及,又成為被捲進旋風中的人。 有些人躲在遠處,拿弓持弩抽暗青子,外加吹口哨,彈怪琴,驅蟲呼獸,然而,整個龍捲風,以傅漢卿為中心,四周全是魔教弟子,所有的攻擊打過來,就會先一步傷及這些人。 就在魔教教眾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攻擊之時,傅漢卿就這麼一直大叫著往前衝。 當然,在他強大的內力下,一聲聲大叫,也響得嚇死人,這也就是在後世,被傳得玄之又玄的,聲震十里,百里,乃至千里的長嘯了。 傅漢卿知道這些小弟子們,即做不了主,也無法參予教中高層決策,沒準連教主的最高信物是啥樣子都沒見過,要講理,必須直接見到高層,而魔教的高層,有極大可能會在九重天中。 於是他就這麼一路衝進九重天,見到果然不出所料,九重天裡站著一堆人呢,一看樣子,就知道不是什麼沒名沒姓的張三李四,而是重要人物。他鬆了口氣,笑嘻嘻說了句:「有話好好說。」 然而,顯然沒有人願意同他好好說話,所以才有了那天外飛來的一劍寒鋒。 然而,傅漢卿也只怔了一瞬,立刻把手一伸,正對上刺來的寶劍。 燦然的光輝,剎時間,耀花了每一個人的眼,而一股奇異的清涼氣息更是將以傅漢卿為中心,方圓三尺之內,完全籠罩。 「且慢。」 「住手。」 兩聲呼喚同時響起,一蒼老,一清柔,卻同樣急促而緊張。 然而,根本沒待他們發出聲音。在那光華乍現的一瞬,狄九已是劍勢一轉,擦著傅漢卿的臉頰斜斜削了過去,正在飄落的面巾被劍風裂為兩半,卻不曾傷及傅漢卿一絲半毫。 呼嘯劍風中,兩片斷裂的面巾隨著狄九飄逸矯健的身姿徐徐落地,露出傅漢卿的容顏來。 他有一張極英挺俊美的臉,唇邊又似帶著一縷笑意,觀之可親,在任何時候,都易讓人心生好感。然而,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注意他的面容。所有人都只緊緊盯著傅漢卿掌心那一顆放出燦爛光華的明珠。 狄九眉頭微皺,劍勢一漲,劍尖已指在傅漢卿咽喉之上:「你這顆珠子可是……」 「沒用的東西,全都給我滾出去,自己到刑堂領責。」蒼顏白髮的龍王忽得面現怒容,發出一聲暴喝。 那些身不由己被傅漢卿帶進來的人手忙腳亂連滾帶爬地飛快退走。 美麗的乾達婆王微微一笑,回首道:「你們也累了一個月了,歇著去吧。」 十九個影衛靜靜站了一會,直到狄九點點頭,才各施一禮,轉瞬便已消失無蹤。 乾達婆王微笑:「不愧是影衛,天王上任還不到半個時辰,已經能夠在第一時間,確認,誰的命令,才是最重要的了。」 「並非不敬諸王。」狄九淡淡道「只是我們從小就必須謹記,影衛的主人,只能是教主與天王。只有在天王與教主都不在時,諸王才能代行管理之權。」 「我沒說他們不敬啊。」乾達婆王笑顏如花「我這不是為他們能守住本份而大加讚賞嗎。」 「狄九,瑤光,你們夠了沒有。」龍王隱含怒意的一喝,終於讓兩個人暫時止住口水官司,他凝眸看定傅漢卿:「請問,你手中這顆,可是我教天魔珠。」 傅漢卿點點頭:「是啊,這就是天魔珠。」 狄九劍鋒一緊,傅漢卿只覺得咽喉處涼氣直透心頭。 「你從哪裡得來的?」 「你們教主給我的。」 瑤光點頭:「怪不得你出入莫愁林如同上大街那麼簡單,天魔珠可驅天下毒物,自能保你無礙。」 龍王面容一緊:「教主現在在哪裡。」 「他死了。」 什麼?三人都是一怔。等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等到那個不負責任死老頭的消息,想不到竟然只一個死字,就讓他們二十年來,滿肚子的火再也沒處可發洩。 然而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傅漢卿的下一句話,差點讓魔教三王一起趴地上去:「他把天魔珠給了我,讓我來當教主。」 「你胡說。」狄九一劍揮下,決無遲疑。 好在傅漢卿動作也不慢,飛快往後一跳,到底逃過一劍,只是咽喉處,卻還是有血絲溢了出來。眼看著狄九還要揮劍,他急得雙手亂搖:「我們有話好好說啊。」 「狄九你住手。」瑤光一掠而近。瑤琴一伸,架住狄九一劍「茲事體大,沒問出端詳來,此人殺不得。」 「他這樣胡說八道,拿顆寶珠,就敢說來當我們的教主,你還能容他。」狄九眼中有隱隱怒意。 「那倒也未必。寶珠是從創教之始,就傳下來的教主信物,除教主之外,無人可以佩戴。教主即將此物給了他,沒準是真屬意他當教主。」瑤光看向傅漢卿,微微一笑「說起來,那老頭眼光不錯,這小哥,長得,倒極是俊俏的。」 狄九冷哼一聲:「不過是他一面之詞,也許是他害死了教主,搶了寶珠,再來這裡招搖撞騙。」 「那他如何知道總壇的所在,怎麼知道死亡海的路線,又是如何走過隔世路的。」瑤光對傅漢卿柔情脈脈地一笑「俊俏小哥,這一切是不是教主告訴你的?」 傅漢卿遲疑了一下,這才說:「修羅教的總壇在死亡海中天外天,隔世路的每一道機關如何趨避,這些,的確都是修羅教的教主告訴我的。」他從來不說謊,他也不會說謊,但經過數世歷練之後,他至少學會了,如何在不說謊的情況下,誤導一下其他人。畢竟,他沒有說明,告訴過他這一切的,到底是第幾代教主。 「你瞧,果然如此。」瑤光笑望狄九「只憑他能輕鬆走過隔世路,就該相信,他真是教主選中的人。你總不會認為,那老頭會被正道中人捉住,嚴刑逼供,然後把這一切全招出來吧。」 狄九無話可說,就算他與狄絕沒相處過多少日子,也該知道,依那位的性情,若非他心甘情願,絕無可能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訴旁人。 二人爭執之時,龍王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這裡,才沉聲喝問:「教主是怎麼死的?」 傅漢卿搖搖頭:「對不起,我答應過他,不把他的死因告訴任何人。」 「語焉不詳,遮遮掩掩,如何可信。」狄飛抓住機會,又是一劍刺來。 「明擺著有秘密不說出來,而不偽詞以飾,這也是一種坦蕩。」瑤光嬌笑一聲。瑤琴動處,連擋狄飛數劍,飄身退到傅漢卿身旁,衝他無限柔情地一笑「俊俏哥兒,我幫你。」 狄九臉都氣白了:「你這個看到略整齊點的男人就發瘋的花癡。」 「總比你這口口聲聲罵人家是騙了,其實不過是一心想保住自己教主之位的偽君子強。」瑤光冷笑「我就是看不起你,又怎麼樣?」 或許是被揭穿心事,狄飛臉色大變,怒喝一聲:「我先殺了你。」身形躍起,如鷹擊長空,一劍刺來。 龍王眉頭緊皺:「你們瘋了,教中正適巨變。你們還鬧內哄。」他袍袖一拂,人已一掠而近,一掌拍來,意欲分開正要纏鬥的二人。 傅漢卿也急忙跳起來喊:「你們別打架,聽我說……」 然而,這一次,依然沒有人聽他說話。狄九那刺向瑤光的一劍,忽然微乎其微地一偏,以比剛才一劍凌厲十倍的威勢,正刺向瑤光身後的傅漢卿雙眉之間。 同一時間,瑤光一聲嬌笑,掌中瑤琴七弦皆舞,一弦飛捲如絲,纏向傅漢卿掌心的天魔珠,一弦緊崩如劍,直刺傅漢卿的心口,一弦如同會拐彎一般練到傅漢卿背後射入,另有四弦,分擊傅漢卿的咽喉,胸口,小腹甚至下陰。琴身也在此時一震,一大篷暗器一齊射出,有的即勁且疾,有的角度刁鑽,有的方位詭異,有的暗器能在人體炸開,有的上面淬滿巨毒。且不論這些暗器的詭異和威力,只是這麼近的距離內,貼身的暗器攻擊,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也無法全部接得住。 更何況還有狄九那要人命的一劍。他劍刺瑤光時,傅漢卿全無防備,而等他這一劍臨時改招刺向傅漢卿時,劍尖與傅漢卿的眉心,相距僅半尺。就算是傅漢卿再想自救,也斷斷來不及。 更何況,這時,魔教資歷最老的高手,已是遙遙一掌,彙集平生之力,毫不留情地襲至。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六章 - 白癡與偽君子 在外人看來,魔教教主,自然是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生殺予奪,言出法隨,沒準還動不動把自己的手下又打又殺,以表現自己有多麼威嚴多麼強大多麼了不起,在傳說中,所有的邪道魔頭,大多都是這麼殘暴無情,而又可怕的。 然而,即使是在魔教內部,也只有高層才知道,教主的權威其實很有限。 原本從初代以來,每一代繼位的都只是代教主,身份不正,並沒有過於強大的權限,諸王對教主有節制之權,代教主違背教規,或做了過份的事,諸王都是可以加以干涉的。 特別是第九代教主狄靖,倒行逆施,迫害諸王,想將教內權利集於一身,對外,又橫行霸道,結下無數仇怨,幾乎給魔教引來滅頂之災,自那之後,教中規矩又有了極大的更改。為防歷史得演,教主的權限被進一步縮小。如果沒有諸王的同意,教主甚至無法調動諸王的親衛下屬。而身為最高的修羅八王之一,對教主的意見都有權置疑,只要有三王保持相同意見,就能否決教主的意志,而只要有四王起來號召,就可以召開罷免教主的大會,只要有五王意思相同,甚至可以讓教主寶座換人。 在這種制度下。別說傅漢卿只是拿了顆珠子來,哪怕狄絕從地裡爬出來,護著傅漢卿回天外天,指著他說,這是我選好的下一任教主,其他諸王,都完全可以不搭理。 開什麼玩笑,教主傳承是天大的事,自初代以來,就有鐵律,修羅諸王,誰不曾在教祖靈前發下天魔血誓,絕不違背世代相傳的諾言的。代教主只能在做為影衛培養的容貌酷似教祖的人當中選擇。 當然,時隔無數年,所謂的初代鐵律,也不過是個場面上比較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骨子裡最大的原因是,魔道中人,容不得旁人來分薄他們的權力,容不得陌生人輕易進入他們的勢力範圍。 開玩笑,就算是皇帝老子金口玉牙,也不能隨便抓個人就下旨讓這傢伙當太子,朝中的臣子還不得跟你玩命得諫諫諫。 就算是象名門正派那麼厚道,掌門傳承,也一樣要問大多數人的意見。換個不認識的阿三阿四,拿著掌門信物,上門說,我來當你們掌門,估計就算最厚道,最講道理,最看重師徒尊卑的門派,也會有人跳起來大發作吧。 何況魔教從來不把這一切放在眼中。對於曾遭受正道多方壓迫圍剿的魔教中人來說,不管傅漢卿說的是真是假,這麼一個來歷不明,實力高深莫測的傢伙,忽然冒出來要當教主,絕對是重大的威脅,即是威脅,就要除去。 魔教諸王之間,的確談不上肝膽相照,友愛和諧,但即為至高之王,能登上這個位子,誰不是歷過無數艱險,付過無數血汗,早歷練得腹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絕不至於凡事形於色,讓情緒外露。 所以,當狄九怒而揮劍之時,其他雙王,已知他是在隱藏實力,並開始演戲。大家自然不會缺乏默契,不需要語言商量,不需要言語溝通,便能彼此呼應,天衣無縫。 他們不是不想活捉傅漢卿,實在是傅漢卿強大的力量讓他們心中太過疑忌,偷襲之前,所有的刺殺,交手,都至少隱藏了一大半實力,直到偷襲的這一刻,全力出擊,不敢有半點保留。 所以,也就顧不得傅漢卿的死活了。 反正,這傢伙的話,若是假的,自是該死的。若是真的,那個明知道教中情況,卻還什麼也不說,就讓這傢伙跑來自稱要當教主的死老頭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呢。 大家根本是毫無內疚,絕無絲毫心理負擔地往死裡下殺手的。然後,就在極低極低的悶哼聲中,向三個方向被反震回去。 狄九身子一陣搖晃,不得不用左手扶住最靠近的一顆大樹,才能勉力站穩,手裡的劍已是寸寸而斷,虎口迸裂。鮮血轉眼間已染滿右手,他整個右臂如同失去了控制力一般垂在身旁,臉色慘白地望著傅漢卿。 內力最是渾厚的龍王,被遠遠震開,雖年邁卻一直挺拔的身影終於徹底地佝僂了,他很努力地想要立住樁,卻是身不由己,一退,二退,三退,最後身體一陣劇烈得震顫,連骨骼都發出一連串咯咯的響聲,這才勉強沒有失足倒直去。 然而,最慘的人卻是瑤光。她距離最近,出手最狠,七根琴弦全部斷裂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她打出來的所有暗器全被震飛了回來。這麼短的距離之內根本沒有閃避暗器的餘地,虧得她技藝高絕,百忙中運起全部內力,瑤琴飛舞間掃掉一大片,擊飛一大片,卻還是有一部份擊中了她。 有的暗器擊中人時極小,卻在入體後炸開一大篷鐵片,有的暗器直接在人體內炸出火藥來,有的暗器更是巨毒無比,被擊中的一瞬,她第一時間伸手掏藥,然後整個手臂,已經開始麻木,不聽使喚了。 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卻是,傅漢卿怪叫一聲,撲過來,一把抱住因為中毒和痛楚,全身都在流血,正無力倒向地下的瑤光。強大的內力就這麼湧入她的身體,所過之處,仿若驚濤駭浪,無對無匹,轉眼就把她體內的所有毒素全部逼得一乾二淨。口裡猶在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內力太強了,一遇襲擊自然反應,真是對不起,傷著你們了吧。你們下手偷襲怎麼也不打個招呼啊。我要事先知道的話,就會注意控制內力,不會讓你們受傷了。」 如果不是因為身上太痛,瑤光簡直想破口大罵,事先打招呼,那還能叫偷襲嗎? 狄九站在不遠處,面無人色地望著傅漢卿,剛才發生的事,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陷在一個噩夢中,而不是正親身經歷這一切。 不錯,內力極高的人,可以輕易震飛別人的武器或暗器,然而,這都需要有一個憑借物,或刀或劍,哪怕是拿一條衣帶,一根樹枝,至少要有一樣東西,做為內力發揮的憑借,然而,這個人什麼也沒有用,純以無形的內力,就震開最渾厚的掌力,最尖銳的寶劍,最無孔不入的暗器,這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龍王微微顫抖著站直了身體,努力嚥下喉頭浮起的腥甜,莊然重色:「修羅教,九霄雲龍王莫離,拜見公子,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傅漢卿抱著瑤光,望著那四處溢出的鮮血,心驚肉跳,手忙腳亂,一雙手不知道堵哪才好:「我叫傅漢卿,你快叫大夫來,我只能幫她驅盡毒力,我不會治傷啊。」 「傅漢卿?」莫離微微一震,神色卻沒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定定望著傅漢卿,過了一會,才道:「公子稱教主選中你為下一代教主,我教之主,絕不可由武功輕微之人擔任,我等迫於無奈,出手相試,得罪之處,公子請見諒。」 這樣的理由,估計只有白癡才會相信,不過,看起來這人目前並無翻臉的意思,給一個彼此都能下的台階,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傅漢卿根本沒認真聽他在說什麼,只是驚慌得望著渾身仍在不斷冒血,大大小小的傷口抽肉都在抽搐,臉上已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卻至此仍未發一聲呻吟的瑤光:『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快叫大夫來啊。」 這樣的焦急和驚慌,讓旁觀者的莫離與狄九都有些怔愕了,如果他們不是清楚瑤光這一身傷的來歷,幾乎就要誤以為傅漢卿是瑤光的至親之人,才會這般焦慮了。偏偏傅漢卿的語氣神容包括眼神,都是一片摯誠,即使再不合情理,也讓人很難懷疑他的誠意。 就連瑤光,痛極恨極,想要罵一聲:「少在這裡惺惺作態裝好人,還滿眼無辜……」但,就連心裡的罵,都在觸及到傅漢卿那清澈明淨,此刻滿是焦慮,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神時,也為一頓,然後,就再也記不起了。 恍惚中,似乎聽到莫離在說:「傅公子,我這就帶瑤光去醫治,你也請暫時稍做歇息。有關接任教主之事,過於重要,我也不便擅決,必須等其他諸王集齊,才好給公子回應,公子可願在天外天,做客幾天?」 那個不知道是笨蛋還是天才的傢伙,還在一迭聲喊:「好,好,好,你快帶她治傷去。」 好像聽到狄九試探般說:「天魔珠是本教聖物,公子可能交還我等保管。」 聽到的回應,居然還是一連串的好好好。 天啊,暈沉沉的瑤光,有一種想要慘叫的衝動。那個傢伙,到底明不明白,天魔珠有多麼珍貴,在修羅教又代表怎樣的意義。他就這麼好說話地答應交給一個剛才還偷襲他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瑤光昏沉沉得想,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功夫高得嚇死人的傢伙,要麼是天下第一白癡,要麼就是天下第一最最可怕的偽君子了。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七章 - 八王風雲動 傅漢卿被招待得非常好,白玉雕成的巨大泳池,只供他一人沐浴,旁邊還一排站了七八個美麗的少女,替他捧衣,擦背。每一個都顏比花嬌,每一個身上都只簡單穿些短衫,優美的胴體暴露無遺。全都滿臉帶笑,恭敬地服侍他洗盡風塵,清涼的水濺在美人本來就很少的衣服上,令女體最美麗最具誘惑的部位,更加若隱若現,引人暇思。 傅漢卿坦然接受這些女子的服侍照料,全無半點不安,卻也同樣坦然地看盡美人種種曼妙之態,眼神與看一朵花,一棵草,並無半點不同。 洗盡風塵之後,換上最華貴舒適的衣服,去赴修羅教最盛大的宴席。最美味的佳餚,最名貴的美酒,最動人的歌舞,應有盡有。除了瑤光傷得太重,實在不能出席,狄九和莫離都強壓傷勢,親自相陪,殷殷勸酒,語氣誠摯,倒似多年不見的知己一般。 傅漢卿是有酒就喝,有菜就吃,旁人不提接任教主的事,他也便不多說什麼。別人問什麼,他就能答就答,不能答只說,我不能告訴你。至於旁人是不是在套他的話,說話是否有藝術,夠技巧,過於直接的拒絕會不會讓別人難堪,這些他是全部不考慮的。宴席已畢,狄九親自把傅漢卿領到整個天外天最好的房間裡。 那些華麗的裝飾,價值連城的擺設傅漢卿通通沒有注意,他一眼看中,心中高興的就是那張最大最舒服最柔軟最精巧的床。說起來,為了這個倒霉的承諾,他一個人在沙漠裡,可是吃苦受罪了好多天,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的,終於,可以睡一個幸福的,舒暢的懶覺了。 想到這一點,心情十分激動,可憐的懶散傢伙,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所以在狄九客氣數句告辭之後,在其他留下服侍他的人,都被他以沒事打發出去之後,未來的魔教教主心情異常快活,像個孩子般簡直是迫不及待地直撲上床去。然後驚叫一聲跳起來,掀開柔軟的被子一瞧,溫暖的被窩裡,一個週身未著寸縷,肌膚雪白,身帶異香,容顏絕色的女子,對著他微微一笑,即美且媚:「公子。」 這時,瑤光身上所有重要的傷口已得到最好的處理,修羅教新任的天王和資格最老的龍王聚坐在乾達婆王的床前,神色都十分凝重。 莫離沉聲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名字裡,有一個漢字?」 瑤光強提精神問:「你們有沒有發現,他的眼神,比孩子還要清澈明淨。」 狄九愕然:「那個有關教主之位的傳說教中很多人都知道,總有一天,一個名字裡有漢字,眼神明淨的人,會來把我們的聖教來進一個新天地,但是,那只是傳說,這很多人聽過的傳說,也有可能被很多人利用。」 莫離與瑤光互望一眼,然後莫離輕輕道:「不是傳說,或者說,這傳說,其實是很多年前,第一代的不動明王,為了制約後代諸王,為了替一個不知道哪一天會出現的人造勢而故意營造出來的。」 狄九微微皺眉:「什麼意思?」 瑤光輕輕道:「有一個至大的秘密,最高的鐵律,從第一代以來,就只有諸王才能口耳相傳的最高教命,你不知道。本來,這個應該在你接任天王的這一天,由上任天王親自告訴你。但是,那個老頭不見了,而龍王也來不及告訴你,就被傅漢卿的闖入打斷了。」 莫離輕輕點頭:「此事有關我教歷代相傳的代教主制度?你知道,為什麼,每一代教主都只能稱代教主嗎?因為自初代教主以來,我教能認同的真正教主只有一個,那個人……」 在魔教最年長的龍王向新任的天王講述教中最高機密的過程中,狄九的神色一直沒有大的變化,直到講完,他才淡淡道:「所以,他應當就是初代教祖預言中的那個人,他將成為自教祖以下,第一個我教真正的教主。」 莫離有些奇怪地看看狄飛,雖說這般影衛的訓練方式極之冷酷而鐵血,然而知道自己的地位受到這麼大的威脅,還能這麼面無表情,語氣平板,這個少年,真是有些老成地不像話了,也難怪能在眾人之中,脫穎而出。 瑤光忍著痛,輕輕笑道:「已經七百年了,雖說有天魔血誓的約束,但這年頭,誰還真把誓言,把尊師重道當回事。倒是我們的諸王與教主的制衡制度更能保證這初代鐵律在漫長的歲月中,有被實踐的可能。如果諸王與代教主不合時,倒是可以藉著這個理由把代教主拉下馬,扶助符合教祖要求的人上去,所以……」她笑著對狄飛拋個媚眼「記著對我們客氣一些,多多討好,將來保住代教主之位容易許多。」 狄九冷冷挑眉,有些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這位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幾十處,居然還不忘開玩笑。 莫離淡淡道:「數代以來,也不是沒出現過看起來符合要求的人,我教歷代諸王,甚至暗中培養一批眼神清澈的人,然後用來爭權奪利。」 狄九眉鋒微動:「你們認為他是……」 「他的確有可能是其他諸王暗中培養指使,用來奪權的,但是,以他的武功,這一可能完全不存在。擁有這等武功的人,怎麼甘心成為別人傀儡,坐在寶座上的擺設呢。不會有人扶助這麼一個過於強大,自己無法控制的人上位的。」莫離微微搖頭。 瑤光淡淡笑笑:「其實要當我教之主,也並不是太難,重要的,不是是否符合初代教祖所說的那些條件,而在於他是不是足夠強大,是不是能夠領導我們擊敗所謂的正道,是不是能夠把我教帶向昌盛。」 狄九抬眉,平靜地說:「傅漢卿足夠強大,他強大到,超過我們的想像,如果他真心為我教著想,那麼由他當教主,的確有益無害。」 瑤光故作驚愕地道:「這可是你的真心話,若是你都沒意見,那我可真要支持他做教主了。」 狄九眼神森冷看向她:「我沒興趣故作大方。你們原與我沒什麼大的交情,利害之間,也不敢指望你們來維護我反對他。若他登位對我教有好處,你們自然會支持,到時也就由不得我不同意。」 「好了好了,事情都逼到眼前,大家正該同心協力才是,你們怎麼又鬧上了。」莫離頭疼得怒視二人「這件事太過嚴重,不可能由我們三人決定。今天在酒宴上,該打聽的,我們全套出來了,現在立刻傳訊,讓大鵬王查清關於傅漢卿的所有一切。這個人太強大,太深不可測,一定要找出來的出身來歷,掌握他的弱點才行。還有,通知緊那羅王,調動人手,在他所說的地方,尋找教主的墳墓和遺體,如能找到屍體,要對屍體做最詳細的查驗,以確定他說的是不是真話。讓各地諸王全都給我盡快趕回來,天都要塌了,看他們還逍遙不逍遙。」 瑤光美麗的眉鋒微微挑:「別人會不會回來,我不知道,不過,咱們的大明王只怕不會這麼聽話的。」 莫離冷冷哼了一聲,看向狄九:「你的天王傳承儀式還沒進行完,就被打斷了,不過,關於你的天王權限是不會受影響的,只是,你還沒有為你自己取名字呢?」 「不用了。」狄九淡淡道「天意讓我來不及為自己取名,那就叫狄九吧。」他的眼神漠然如死「讓我永遠記住,不管我將來身份地位如何,我也不過是個只有序號的影子。不過是為修羅教的強大而存在的工具。所有和我一起長大,一起苦苦掙扎活下來的人,到現在,擁有的,也不過是個數字,我又為什麼要特殊。」 他站起身,也不再看莫離與瑤光,推開門就大步出去。 瑤光輕輕笑起來:「這傢伙心情不好呢,看樣子,除非他能當上教主,否則他會賭氣,永遠不為自己取名字。」 莫離對於她的幸災樂禍也只能微微一歎,正鬱悶中,聽得外頭一聲狄九叫:「媚姬,你怎麼就來了。」 莫離驚異得大步出門,果見迴廊上,一個極美麗的女子,神色鬱鬱,正立於狄九之前。 「不是命你去服侍他嗎?怎麼就回來了?」 媚姬臉色有些青白,咬了咬牙,才憤憤道:「他睡著了。」 「什麼?」狄九和莫離一起問。 「他睡著了。」媚姬大喊一聲,滿臉都是恨色「我給他捶腿,替他揉肩,他居然敢睡著。」她咬著牙,一付想把人給生生撕碎的樣子。 狄九與莫離相顧愕然。 能讓修羅二王如此失色,絕不是因為傅漢卿睡覺,這種簡單的事。 媚姬是瑤光屬下最得力的一個女子,也是整個修羅教媚術造諧最高的人。本來她就是個絕色美人,不施術時,已能令人心搖神動,若是把媚功全力施展開來,正道武林,德行最厚修行最堅的僧人道長,都會把持不住。她衣襯盡褪,不著寸縷地嬌滴滴上前為你捶腿揉肩時,更把催情手法,刺激人體慾望的方式融合到推拿按摩之中。哪怕是清心寡慾的神仙,也會忍不住立刻把她推倒的。 傅漢卿居然會在這樣的女子服侍自己時,沉沉睡去。除非他不是男人了。也難怪媚姬的自信被打擊得一塌糊塗,氣成這個樣子。 就連狄九都自問,以他的定力,若是媚姬在面前功力全開,自己要想保持清醒,唯一的辦法,也只能是不讓她近身,此刻見媚姬氣成這個樣子,竟是又驚又怒又好笑,難得地讓冷硬的臉容柔和了一下,笑道:「你別太難過,我看,沒準這傢伙根本不行呢,否則他怎麼能在媚姬面前睡著。」 媚姬失笑:「天王竟也會戲弄我這樣的小人物了。」她笑著說「我想,凡是正常男人,沒有理由對我不動心,除非……」 「除非他喜歡的根本不是女人,是嗎?」狄九眼神微動。 莫離已淡淡道「挑選兩個最俊俏的少年,給他送去。」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真是即鬱悶,也慚愧.前不久才剛就正常的更新時間做了說明,沒想到,沒過幾天,就因為一些突發事件,而弄得一點空都沒有,直接影響了更新進度. 最近真是忙得天昏地暗,極度鬱悶. 所以滿身是債的納蘭,只好狂慚愧地失言,並且眼睜睜看著更新速度減慢了.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八章 - 比白癡更白癡 確切地說,傅漢卿在魔教的生活,好得不能再好。牙床軟枕高睡去,美酒佳餚眼前來。啥事都不用他操心,他自管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所有人都對他客客氣氣的,他的任何要求都會被立刻滿足。 當然,如果魔教的這些王們,不要那麼熱情,不要那麼好客,不要那麼整天拖著他去參加宴會啊,到處遊玩啊,不用他費精神應付的話,那生活自然就更加美好了。 不管怎麼樣,目前的生活,幾乎達到了他一直以來,最大的夢想,吃了睡,睡了吃,啥也不用操心,就能幸福得生活。雖然他知道,這種待遇不是長久的,卻也樂得享受,至於陪著笑臉應付他的一干人等,在歡快的笑容之下,藏著什麼,他也就懶得多想了。 這一天,他剛剛赴完晚宴,迫不及待得回到他寬大的房間,歡呼一聲,隔著老遠,以雄鷹撲兔的身姿,直撲他那溫暖的,可愛的大床。隨著他的身體重重壓下去,耳邊即刻響起兩聲負痛的低叫。傅漢卿咦了一聲,跳起來,一把掀開被子。 啊,又是一絲不掛的美人,而且有兩個。只不過…… 傅漢卿的眼神慢慢從兩張如畫的臉向下掃去,平坦的胸部,以及腹下那個重要部份,只不過這是兩個男人,很美的男人,很美很年少的男人…… 傅漢卿直愣愣得望著兩個極之漂亮的少年,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不清楚,這兩個少年是什麼身份,在無比漫長的歲月中,他曾生活在這樣的人當中,曾學過他們懂得的一切知識,曾經歷過無數他們必須經歷的事,只是,在他那漫長而遙遠的回憶之中,一直都是別人把他當男寵來對待,還從來沒有人把男寵送上過他的床呢。 「公子。」少年的呼喚,帶點羞澀,卻帶更多的期待,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淨,卻有帶著不可思議的誘惑。 那麼年少的男人,說起來,幾乎是大孩子了,對於好男風的男子來說,這個年紀的男孩是最柔軟,最可愛,最讓人銷魂的了。如果是男娼館,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是最紅的了。 傅漢卿愣愣得站了一會兒,心中在睡覺和運動之間,做了點小小的掙扎,到最後,奇妙的好奇心,略微佔了一絲上風。 一直以來,他所見過的人,大多數都極喜歡整日整夜,沒休沒止,沒完沒了,就惦記著用種種方法逼著他做運動,有時候,一邊做還一邊哀怨,我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冷冰冰,有時候,一邊做還一邊鬱悶,我都這麼賣力了,你為啥就是不給點反應。一邊做還一邊瘋狂,我對你都這樣這樣了,你還敢那樣那樣,然後自然是一邊做,一邊以很有技巧,即能傷人,又不影響繼續運動的方式的來傷害他的身體了。 傅漢卿一直不覺得做運動有啥好的,不過,那些和他運動的人,擔負的工作,採取的姿式,和他都不同。有時候看看這些人瘋狂的,激烈的樣子,他也會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好奇,難道同樣是運動,以他們的方式,採用他們的姿式,就會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就會讓人那麼快活,那麼瘋狂,那麼銷魂嗎? 連象傅漢卿這麼懶的人,都會產生這一類的好奇,可見以前他曾經歷的這一類事情,有多麼繁頻,又有多麼激烈了。 所以他愣了一會兒,在兩個少年蛇一般的身體纏上來之後,他開始伸手擁抱他們。 兩雙手無比靈巧地開始為他解衣衫,而傅漢卿正在很努力地回憶,唉,以前他只學過怎麼做男寵,怎麼服侍別人,卻沒有學過怎麼做被服侍的人啊。怎麼辦呢?努力想想以前經歷過的那些人做什麼吧?當然,那些傷人的行動,還是不要回憶了,這麼小的孩子,肯定怕痛的。 嗯,第一步,嗯,應該是……是先親,還是先抱,還是先脫衣服?對了,大部份時候,是直接把衣服撕掉的。 啊,不行啊,他們身上根本沒衣服,不管是撕還是脫都用不著我了。啊啊啊,那麼我現在第一步該幹什麼才好呢? 一個時辰之後,兩個眉眼如畫的少年,垂頭喪氣地站在瑤光的病床前。 看到他們出現,莫離皺起了眉:「又沒有成功?」 狄九回頭望望瑤光,冷哼一聲。 這一聲哼,對瑤光刺激極大,她怒視兩個少年:「給我把全部過程仔細說來。」 兩個少年低著頭,都沒說話。 「給我講。」 一聲怒喝讓兩個少年各打了個寒戰,一人脫口道:「一開始還很好,他擁抱我們,親我們,撫摸我們,調情的手法極為準確,幾乎像是受過訓練一樣。」 「那你們怎麼現在會在這裡?」瑤光冷聲問。 另一個少年臉色青白:「可是,親了沒多久,他就很厭煩得說,這樣調情太麻煩,太辛苦了,等一下的工作,還很費腰力,還要不停得動來動去,肯定更辛苦,然後對我們說,對不起,我要睡覺了,今天還是不運動了。接著就把我們推開了。」 「你說什麼?」不止是瑤光,莫離和狄九,全部目瞪口呆。 魔教的歪門斜道,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色誘,是最簡單最常用的手段。 對他們來說,急色兒見得多,偽君子看得多,就是真正道貌岸然,不為所動,一見所謂淫娃蕩子,即刻聲色俱厲的人,也沒什麼稀奇,可是一開始進行得那麼好,轉眼就不幹,而理由居然是嫌幹那個太累,他要睡覺,天啊天,這話說出來,也得有人信啊。 瑤光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緒:「你們沒對他說,他要是懶得動,你們就來為他服務,他只需要躺著享受就行了。」 「說了啊。」一個少年委屈地說「他也閉著眼睛,點頭答應了啊。」 「可是。」另一個少年,幾乎沒哭出來「可是,不管我們怎麼做,他都沒反應而且,沒過多久,他就直接睡著了。鼾聲都聽到了。」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頭越說越低,到最後兩個少年的腦袋,幾乎扎到地底下去了。 瑤光愕然,這兩個可是她在屬下中,一再挑選出來的,床弟功夫最出色,調情功夫最到家的。就是神仙,被他們擺弄一下,也得把持不住了,那那那,那個人,就就就,就這麼睡著了,這這這,這太不可能了。 如果真是這樣,倒真怪不得這兩個,神色這麼委屈,表情如此羞憤了,這簡直是奇恥大辱,說出去,會讓他們所有的同行,身邊的同伴,全部笑掉大牙,看不起他們的。 狄九的目光在兩個少年和瑤光之間一掃,漫聲道:「瑤光,你說,是那傢伙,根本是個太監,完全不行,還是你這主管聲色犬馬音韻雜藝的乾達婆王平時說的那些話,全都是吹牛呢,你手下這些人,其實根本沒多大能耐。」 被他這麼一諷刺,瑤光臉色都青了。天魔諸王,一向彼此爭鋒,互不相讓。瑤光連續兩次在自己最得意的工作上丟這麼大面子,哪裡按捺得住。激怒之下,她一把掀開了被子,站了起來:「我親自去看看,他到底怎麼一個油鹽不進法。」 莫離皺起眉:「瑤光,你身上還帶著重傷呢?」 狄九漫然喜鼓掌:「了不起,了不起,為了聖教,乾達婆王要犧牲自己,親自上陣了,真是了不起,我實在是佩服。」 瑤光重重哼了一聲,再不理莫離的勸說,身形一閃,已出了房門。 莫離重重瞪了狄九一眼:「你太過份了,大敵當前,你還有心思窩裡鬥。」 狄九漠然無語。魔教年輕一代諸王,個個眼高於頂,驕橫霸道,以前他還是影衛時,不知受過這幫人多少氣。如今能有機會,怎麼肯不討回來。大敵當前,固然要齊心協力,但平時,他可不打算和這些人相敬如賓,更何況,那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到底算不算敵,還真說不定。 他坐了一會兒,想想,不知道瑤光一怒去找傅漢卿,會有多麼精彩的故事發生,他自然也不便錯過,便也起身,急急追去。 瑤光怒極,一路來到傅漢卿房門,毫不客氣一掌拍開房門。 這麼大的動靜,傅漢卿從床上驚醒,抬頭一看,房門被震斷了。 不過,他是一點也不生氣,甚至沒有任何吃驚的感覺,在以前他經歷過的許多歲月中,他的房門總是一次一次被不同的人震斷震飛震毀甚至震碎,以至於他很自然得感覺,毀掉房門,弄得砰砰大響,也是走進別人房間的一種正常方法。 所以,他很平靜地坐起身,很客氣地問:「有事嗎?」 「有……」 「沒事。」快步趕到的莫離及時打斷了瑤光的話「沒事,瑤光只是擔心下人們招呼不周,特意來看看。」陪笑的莫離,額頭的汗水都快流成小溪了,嘴巴也笑得有些僵。 天啊,這些年青人,平時碰上點大事,表現得還算可以,怎麼這麼受不得激,一受挫折,便失分寸,這人如此可怕,如此深不可測,好不容易把他穩住了,可是萬萬不能鬧僵的。 瑤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老先生啊老先生,平時看你年紀大,給你點面子,你就真以為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多,就真比我們聰明了。要打圓場拜託也想個正常點的理由,比如說剛剛有個刺客逃到這裡消失,我正在追刺客什麼的,你說的這話怎麼解釋我一掌拍毀門的事,這人就算是個白癡,他也不會信你的。 莫離心裡也正恨得要命呢,衝動胡鬧的是你,這會子倒能瞪我了,剛才發瘋時你的理智跑哪去了,你就那麼一下子拍毀了門,要編個圓滿點的謊,我也得有時間才成啊。現在的年青人啊,真是的。 然而,不管這二王怎麼又是緊張,又是鬱悶,事實證明,傅漢卿極可能就是個比白癡還白癡的傢伙,對於莫離這種完全不合情理,完全沒有可信度的理由,傅漢卿居然像是沒有異議就全盤接受一般,只淡淡點點頭:「你們來得正好,我有一件關於我接任教主的建議,正想和你們說說呢。」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先是週末兩天沒空寫文,後是連停了兩天的電,天啊,我這鬼地方動則壞變壓器,還總是修當了. 再接著是掃了一天的墓, 所以,唉,一直到今晚才有空把新章更出來,前幾天根本寫一個字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停電,甚至還要投奔到別處去睡,真是極度鬱悶中.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九章 - 取巧之法 「公子有什麼建議?」莫離微笑著問。 傅漢卿心直直口快地說:「雖然你們一直招待得我很好,可是,我想你們心裡一定很著急,很生氣,很不願意真的讓我當教主,對嗎?」 遍歷數世,傅漢卿的閱歷多少還是有些增長的,對於世人的正常反應,他也有那麼一點瞭解。他不問,不追究,不代表他真的不明白。對正常人來說,怎麼會喜歡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硬要當他們的頭呢。雖說傅漢卿這兩天吃吃喝喝睡睡的,非常舒服,但想到別人因為他而有這麼多煩惱,他也會有那麼一點小小內疚的。 這句話對傅漢卿來說,純是真心所言,然而莫離聽在耳中,卻似弦外有音,連瞳孔都在這一瞬收縮了,聲音雖仍帶笑,卻似連笑都是僵的:「公子多慮了。」 傅漢卿搖頭:「我想,正常人來說,都不會歡迎我的,可是,我也沒辦法啊,我答應了狄絕要當教主,答應了的事,是不能不做到的,所以,只好讓你們煩惱為難了。」他抓抓頭,頗有一些不好意思。 莫離與瑤光交換了一下眼色,是啊,答應過的事,一定要做到,正是那個傳說中的人最大的特點之一。 傅漢卿猶自說:「這兩天,我也想過了,其實還是有一個辦法的。你們不喜歡我做教主,我又答應過一定要做教主,可是,我沒有答應做多久啊,你們讓我當教主,就算我完成了諾言,然後過個兩天,你們把我罷免不就行了。我記得,魔教諸王聯合是可以罷免教主的,對吧?」 他這裡說得振振有詞,自以為得計,臉上還帶出些許興奮之色,可是瑤光和莫離,聽得是目瞪口呆,這,這這,這這這……這也太不可思議太不合常理了吧。 莫離還在發呆,瑤光已經死死盯著傅漢卿的臉,一字一頓地問:「你說的,全是真心話。」 「當然是啊。」傅漢卿舉手道「你們不相信,我可以寫保證書,發誓,寫血書也行,保證我當兩天教主就不當,絕不失言,你看,這個辦法好不好?」 「好,好,好!」 說第一個好字時,瑤光滿面笑容,說第二個好字時,她已經一步跨入房中,莫離拉都拉不住,說第三個好字時,瑤光已是聲色俱厲:「你當我們聖教是什麼,你以為我們這八部諸王,聖教弟子是什麼?自初代以來,每一代都由最傑出的弟子以血淚性命鋪平通往教主寶座的道路,為了達到教內平衡,即能保證教主權威又不至因人廢教,歷代諸王費盡心血,維護教規,每一代教主的傳承都是最神聖,最莊嚴的大事,每一代,你當這是小孩子玩遊戲,做兩天就不做,是嗎?」 她罵起來凶狠凌厲,莫離半句嘴都插不上,打圓場根本想也別想。 傅漢卿也被她這凶狠的樣子嚇得直往床上最裡頭縮,雙手不知不覺開始抱住頭:「這個,這個,我也是不想你們為難,為你們著想。」 「為我們著想?」瑤光冷笑連連「好一個為我們著想。你當初和老教主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但他讓你做教主,那意思,絕不是為了讓你當兩天教主就下台。你答應了他,卻用這種取巧的方法來實現諾言。你叩心自問,這就是你的有諾必行,這就是你所謂答應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嗎?若是如此,天底下,又還有什麼諾言找不到取巧的漏洞,那諾言的意義又何在,你這無信無義之徒,還敢口稱是為我們著想。」 傅漢卿初時被他罵得縮成一團,但表情多少有些委屈,此時神色地漸漸鄭重起來,慢慢露出神思之色,然後點點頭說:「你罵得對,是我不好,這種實踐諾言的方式的確是另一種形式的說話不算,可是……」 他抬頭,眼神坦白純淨,甚至帶點孩子的無助:「那應該怎麼辦才好?」 瑤光為之氣結,也顧不得身上傷痛,一掌用力打下去:「這是你的問題。」 傅漢卿啊了一聲,很自然地抬右臂去擋。 莫離阻之不及,臉上露出不忍目睹之色。瑤光也太不知輕重了,有了昨天重傷的經歷,怎麼還敢這麼胡來。 果然,那骨頭斷裂的聲音,響得極為刺耳。但是……但是…… 莫離張大嘴望著前方,見多識廣的龍王嘴巴裡已經足以塞進三個雞蛋了。 瑤光居然一點事也沒有,只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呆呆望著傅漢卿。 而傅漢卿收回右臂,用左手托著,臉上還帶著笑容:「這樣就好,你這麼生氣,我就猜你肯定要打人,及時把內力撤掉了,要是你還像昨天那樣,笑嘻嘻忽然一聲不響得打過來,我來不及收功,就容易把你震傷了。」 瑤光還是僵硬得站在那裡,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傅漢卿。 莫離這次是嘴巴眼睛一起張大,繼剛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後,現在他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怎麼會有人因為不願意把攻擊自己的人震傷,就情願自己受傷。 傅漢卿見瑤光和莫離全像被人點中穴道一樣發呆,有些不安得咳嗽一聲,還是沒得到反應。他想伸手在二人眼前晃一晃,奈何右臂骨受傷,左手要托著右臂,一時竟連這麼個簡單動作也不好作。他只好用力再咳嗽一聲:「嗯,我說,你們還好吧。」 剛剛罵起人來,還濤濤不絕,如長江之水奔流不息的乾達婆王,現在已經完全結巴了:「你……你,你為什麼……這個……這……那……」 傅漢卿臉有些紅,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這個,我這人有點懶,內力雖然很好,但我根本懶得去練習掌控運用內力,結果就搞成這樣了,每一次都不是用得太過頭,就是收得太過頭,完全不能掌握好分寸,上次把你弄得傷那麼重,我實在是有些怕了。」 瑤光用看天下第一怪物,或者乾脆說是看世上第一笨蛋的眼神望著傅漢卿,對於她這種頂尖高手來說,傅漢卿的話是很容易理解的。很多學藝不精的人都容易有這種毛病,對內力的掌控不夠靈活自如,無法如臂使指那麼心隨意動。像剛才自己一掌擊下,真正的高手有很多種方法來應付,用硬功實打實扛下來,以柔術化解,以四兩拔千斤之術卸掉,或是以棉力吸納,這每一種方法都可以即保護自己也不傷害到對方。 然而,傅漢卿一樣都不會。他的內力,要麼是充盈全身以做防護,不加分辨選擇得把所有攻擊者反震,要麼就是完全收斂,毫無反應地任人傷害。 可是,這種事,又是完全不合情理的。學藝不精的人或許會有這種毛病,但內力練到傅漢卿這種鬼神般的程度,怎麼可能連最基本的內功運用都不能做好呢。這,這,這,這太不合情。 而這個笨蛋,居然只為了不震傷一個攻擊自己的人,而把自己的內力強行收回,明明有力量反抗卻不做,而身受重傷,這,這,這已經不是一個笨字可以形容了。 在那之後,居然還像沒事人一樣,很不好意思地解釋他的功夫不夠好,內力使用不夠精。 天啊天啊,老天啊,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重點。 瑤光覺得自己要暈倒,也許暈迷之後醒過來,就會發現,一切全是一場噩夢,根本不曾有過一個白癡到讓人吐血的笨蛋跑到他們的總壇來說要當教主。 傅漢卿見瑤光的臉色陣紅陣白,短短的時間內,竟變化了若干次,不免有些心驚肉跳,小心地說:「你沒事吧,我,我剛才真的沒運內力,應該沒傷到你啊,你的樣子怎麼這麼古怪?」 瑤光氣絕,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的臂骨很可能斷了,這個時候,居然還在問這種問題,他到底知不知道痛啊。在確定再呆下去自己很可能要氣至瘋狂之後,她重重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傅漢卿在她身後喊:「你真的沒事嗎?你還沒有告訴我,如果我不能只當兩天教主就下台,那還有什麼別的解決辦法呢?」 瑤光咬牙如磨,她再次確定,啊啊啊,這個人如果不是天下第一偽君子,就是個白癡中的白癡,不,他肯定就是個白癡,偽君子?呸,這世上要有這麼笨的偽君子啊,還是不要侮辱偽君子這個群體了。 瑤光是頭也不回地走了,莫離還張口結舌地站在原地,看到傅漢卿的目光望過來,這才回神,就算是見多識廣的龍王也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這根本不合理的變化,他只得手忙腳亂道:「傅公子稍待,我這就去給你叫大夫。」然後幾乎是逃一樣地轉身跑了。 傅漢卿還在那兒怔怔發呆,我真的沒弄傷她嗎,他們兩的表情怎麼那麼怪啊。對了,剛才忘記說了,其實我真的不痛,只是很睏,這麼晚叫大夫還不如先讓我好好睡一覺,萬事等明天醒了再說啊。 瑤光出得傅漢卿的房沒行得幾步,就見猶九含笑站在道上,知道在這麼短的距離內,只怕剛才的動靜全已被他耳目查知,不覺冷哼一聲,目中無人地橫行直過。 狄九竟也不攔不說話,向旁讓開一步,等瑤光過去,後面的莫離趕上來,雙方才交換了一個奇特的眼神,然後並肩漫步。 待走到距離遠得足夠逃離傅漢卿的內力偵聽範圍,狄九才搖頭道:「不對勁,瑤光非常不對勁,身為乾達婆王,為什麼竟會如此怒形於色,令人查知喜怒,掌控心境,甚至不分輕重,不顧傷勢地攻擊那個人。」 莫離輕輕歎息一聲:「傅漢卿有一種象孩子一樣出奇純淨的氣質,剛剛開始相見,不知情的時候或許可以敵視戒備,然而只要時間稍稍一長,就讓人很難對他有敵意,甚至很難不相信他。所以,傅漢卿的話,再不合情理,再不可能,瑤光竟是有一種信以為真的憤怒。他是那種也許可以讓人很容易生他的氣,卻難以真正懷疑他,不相信他,敵視他,仇恨他的人。」 狄九冷冷道:「那為什麼我感覺不出來,為什麼龍王你似乎也沒有受影響。」 莫離有些無奈地搖頭:「我老了,年紀大的人,經得多,看得多,心重了,思慮多了,就算是小孩子那樣明淨的眼神,也不容易打動我了。可是瑤光不同,她到底還年青,很容易被感染被觸動。我看她現在,竟是連傅漢卿重傷她的仇也不記了。而你……」 他望望狄九,這才道:「影衛的鐵血訓練,早就讓你的心變得比毒蛇還毒,血變得比冰雪還冷。傅漢卿是大奸還是大善,對你來說,根本沒有區別。其實就算是我,現在也覺得很難用敵視的眼光去看傅漢卿,也許那個人,在我教待得時間長了,本教之中,或者只有你,才能完全不動心地去殺死他吧。」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有讀者問,為什麼他們每一世用相同的名字,每一世都是風雲人物,卻沒有人懷疑. 嗯,沒有啊,除了方輕塵,大家第一世的名字都不同. 小容每一世只是姓同名不同. 阿漢每一世名字裡都有一個漢字,其他就不同了. 至於方輕塵,七百年才過了四世,平均將近兩百年才歷世一次,世人很自然就會當成同名同姓了. 這是個特例,方輕塵是自戀狂,他每一世用同樣的名字,同樣的身體,同樣的容貌.而且這個身體容貌就是他本來在小樓世界的身體容貌. 其他的同學都不學他,只有阿漢第一世用的是本來容貌,但從第二世就不同了.其他人,每一世的長相,名字,身份都是有改變的.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章 - 金翅大鵬王 傅漢卿在魔教的生活很好,有吃有住有玩有樂。 當然身邊服侍的人總是用監視的眼光看他,當然為了防止他窺探教中的秘密,走進一些斷不可輕入的禁地,莫離是很費了一番心思盤算。到底怎麼樣才能即顯得很熱情,一點也不猜疑地接待他,隨他到處遊玩,一方面又可以不著痕跡得避免他走進教內最不可為外人踏足之處。 然而,這番心思,根本是白費,像傅漢卿這種懶人,能在吃飽喝足之餘,走出房門在最近的花園散散步,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別的地方,他根本連瞄都懶得瞄一眼。 長時間下來,就連身負重任專門服侍傅漢卿的魔教精英們都非常之鬱悶,唉,整天跟著這麼一頭懶豬,就看他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什麼陰謀詭計也沒看出來,什麼不可被人發現的小偷小摸都沒有,這份工作太無聊了。他們可是神教最傑出的精英,他們人人身上都背著一堆出生入死,險而又險的重大任務呢,哪裡有這個閒功夫,天天在這裡陪著這頭豬。 唉唉唉,不知道上頭那些當王的是怎麼想的。 不過,再怎麼樣,也只能無聲地腹誹,還沒有誰膽大包天到,跑去找三王提出異議。 這一天,傅漢卿吃飽喝足,高高興興吊著他那受傷的手臂,在園子裡閒逛呢,忽聽一聲極沉極冷的斥喝:「傅漢卿。」 「啊。!」他本能地應一聲,抬起頭,卻只見人影一晃,胸前已受一擊。 自他內力大成以來,耳力目力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比之當世絕頂高手也並不輸多少。普通人的動作在他眼裡,已經很慢了,就算普通江湖人,用盡全力一劍刺來,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並加以迴避。 然而這一聲喝之後掠來的這道影子,迅疾得超乎想像,傅漢卿只來得及看到空中一道殘影,還沒回過神,就受了重重一擊。 只不過挨打的傅漢卿臉不紅氣不喘,沒事人一樣,打人的人反而低低悶哼一聲,倒飛出去,雖卻不驚不亂,在空中以無比美妙的姿式翻騰幾下,卸掉反震之力,竟也能勉強落地。 傅漢卿回過神來,見一個身量修長,臉色略帶蒼白,眼神似帶著無比戰意激情的少年站在自己的的正對面十幾步處。 他叫了一聲:「你沒事吧?」一邊叫一邊飛奔過來「你的輕功真厲害,明明先打了招呼,我還看不清你的身法,不過,你動作這麼快,害我都來不及控制內力,你沒受重傷吧。」 他很小心也很關切地問。 那少年只是微微抿著唇,神色有些說不出的倔強,眼神裡幾乎帶著激烈到可以把人燃燒起來的鬥志,狠狠瞪著傅漢卿。 傅漢卿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想想不妥,再退個三步,倒吞四五口口水:「這個,你沒事吧,咱們先說明白,你就算受了傷,也不能怪我啊,你出手太快了,我還沒回神呢。你不能讓我賠償你醫藥費,我賠不起。」 少年眼中的戰意變成啼笑皆非的神色,剛想說什麼,身後卻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傅公子請放心,這位是我教金翅大鵬王蕭傷,生來好武,聞公子之神技,心嚮往之,剛才突施襲擊,不過是想與公子切磋罷了,只是他不懂禮術,冒犯了公子,還請公子莫怪。」 傅漢卿抬眼望去,見蕭傷身後不遠處,一個白衣女子盈然而立,遙遙俏立的身影,站在一片花草叢中,卻映得紅花綠草,也染上了莫名的清寒之意。 那女子的容顏如冰雪,神色似玄霜,遙遙施禮,聲音都清冷得出奇:「聖教緊那羅王碧落,拜見傅公子。」 傅漢卿連忙還禮,轉頭又對蕭傷說:「原來你就是魔教這一代的大鵬王啊,你好有名氣啊,想不到你這麼年少,就這麼厲害了。我在民間都聽人常常提起你,人們說你是天下輕功最好的幾個人之一,怪不得你一掌過來,我看都沒看清就挨了打。不過,你還是別和我切磋了,我不會武功的。」 不會武功,這話說出來,自是沒有人會相信的。 蕭傷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這才道:「我打不過你,你內力太強,我就算輕功厲害,動作快到你來不及閃,來不及格,可是在打傷你之前,自己的就被震傷了,等我再苦練個幾年,再來找你。」 傅漢卿打個寒戰,苦著臉說:「這個,不必了吧。」 蕭傷轉過頭,理也不理他,逕自離去。 倒是碧落還是很懂禮貌的,淡淡道:「我二人因公子之事日夜兼程趕回聖教。久聞公子之名,急於一見,一回教便往公子處來了,還沒有見過其他同伴,待我們去與龍王天王還有乾達婆王相見之後,再來正式拜見公子吧。」 傅漢卿當然沒什麼別的意見,只能點頭說好了。 碧落禮數周全但卻又冷若冰霜地再施一禮,方才轉身,正好和已走到她身邊的蕭傷一起,並肩離去。 二人走出老遠,確定身後傅漢卿已經看不到了,旁邊也不見別的什麼閒人,碧落才冷冷道:「別強撐了。」 蕭傷蒼白的臉上倏然浮起一縷病態的紅暈,伸手掩住唇,低低咳嗽幾聲,移開手時,掌心已有了殷紅的血色。 「你呀,真是太年輕氣盛了,我早說了那人武功深不可測,我與瑤光狄九聯手偷襲,尚且吃了大苦頭,你偏不服氣,硬要自己的試一試。」魔教年齡最長的龍王,在前方現出身形。 「你們說的事太詭異了,我必得親自試過才能信。」蕭傷挺直了腰,少年的眼中,滿是銳氣「我事先有了防備,出手並不重,所以受的反震之傷也較輕,不至於象瑤光那麼慘。」 莫離搖頭,為什麼年輕人永遠都這麼任性,瑤光也好,蕭傷也罷,骨子裡全一樣,不過,這種任性有時候,真是讓自己的這樣的老人眼紅啊。他歎息一聲才說「夜叉王還是那麼偏激任性,最近他殺性發作,根本不管總壇發生了什麼事,讓人傳話,誰當教主他都不管,只要不影響到他的職權就行。至於明王,也已經傳信說不會過來了。看來,這次的大事,要由我們五個開會決議了。」 對於夜叉王的任性妄為,以及到這個地步,居然還不動如山的明王,碧落和蕭傷都沒有什麼吃驚的表情,二人互望一眼。蕭傷冷冷說「果然是他們一慣的作事方法。」 碧落淡淡道:「我們就是一直這麼各自為政,彼此防備,人人只想保護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一直無法擺脫那些所謂正道的打壓。」 莫離歎息搖頭:「這些事不必再提,倒是眼前這件大事不能再遲延了,我們需要商議個對策出來。」 蕭傷點點頭:「我已經查出那個傅漢卿的底細了。」 碧落也淡淡道:「我也已經找到了前教主的屍體,並親自驗過了,我想,我已經知道他的死因,並能推斷出傅漢卿和這件事的關係了。」 天王,龍王,乾達婆王,大鵬王,緊那羅王,當今修羅教地位最高的五王難得得聚首一處,商議關係修羅教未來教主的大事。 密室中,除了他們五個之外,再無半個閒人,桌案上,已放好了蕭傷準備的大量資料。 這個剛才還顯得很好戰很衝動的少年,此時神色沉穩得不可思議。 他慢慢拿出一疊又一疊厚厚的文冊,分發到每一個人手上。 「我接到龍王的急訊之後,就把所有人手都派出追查有關傅漢卿的一切資料。我們先假設傅漢卿這個名字是真的,由此名字開始追查。我們查出天下各國,年紀相當,名叫傅漢卿的人,共一百二十三人,又根據龍王派人傳來的圖像容貌和性情特徵等一一排查。剩二十一人比較相符,再調查每個人的行蹤,加以印證,最後確定,唯一可能的身份,就是前不久離開家鄉的,晉國山陽郡大富戶傅家的長公子傅漢卿。而後來,我們給傅家很多下人,看過他的圖像,這才能夠肯定,他報的的確是真名,這人就是傅漢卿。」蕭傷神色平淡,程式化地加以解釋。 「我們手上有關於他的一切資料,他的父母祖輩的名字,各層姻親關係和發家史。他自出生之後,人們記憶所及的一切與他有關的事件,上面全部有記載。就連他身上有幾塊胎記,長在什麼部位,我們的人也都查出來了。另外,我們還仔細問過很多人。其中二十三個是他的親戚,三十八個是認識他的人,四十五個是沒有見過但聽說過他這個人的人,還有六十幾個,是不認識,不知道他是誰,但曾偶爾見過他的人。我們記錄所有的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學識不同,見識不同,與他的關係也不同的人,對他的瞭解和看法,詳細記錄,每個人關於他的見聞,整理並分析所有人對他的看法感覺。」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這段時間狂忙,根本沒有時間上網,更新速度受到最可怕的影響.估計可能到下周才能漸漸恢復正常了. 因為太忙,也沒什麼空回復讀者的意見和貼子. 看到讀者幫助我挑出的錯字,我已改正. 看到讀者三木的一些意見,感覺很有道理,正在很鬱悶地反思中. 在此感謝所有提意見和幫助我挑錯字的朋友,謝謝. 還有,有讀者問,為什麼八王只剩下五王,這個,所謂八王,修羅王從第二代開始就一直空置,真正只有七王,明王和夜叉王沒到,不就是五王了嗎?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一章 - 真相暴露 蕭傷的聲音冷淡而無起伏地做簡要述說:「他雖生於富戶之家,但幼年喪母,未幾年,父親也因病去世。他的家產被幾個叔叔以替他管家的名義霸佔了。而他得到的只有一個小院子,一個老僕人,和僅夠溫飽的衣食。為了防他奪家產,他的叔叔們從不讓他讀書,也不讓他出來和別的人接觸。不過,他倒是個怪人,處此境地,居然泰然自若,有吃便吃,能睡則睡,毫無憂愁之容,據說那個服侍他的老僕人是忠僕,曾經勸過他好好努力,將來奪回家業。他居然回答,那麼多家業要管理是多累的事啊,現在有吃有住,不用做事,不用費心思,有什麼不好。沒過幾年之後,他的老僕也因病去世了。他的幾個叔叔長年一起管理財產,不免就會有糾紛磨擦,彼此爭鬧起來,有的人就想把傅漢卿抬出來,當做自己的傀儡,借用他正統繼承人的名義來控制家產。於是那些冷落他多年的叔叔們,開始整天在他的小院子出入,紛紛向他示好,拚命拉攏他,百般手段,層出不窮,最後他嫌煩,受不了,就拜託人請來了族長,並宗族眾人,在全族人面前宣佈,他對於家產沒興趣,因為他根本懶得去打理那麼大的家業。所以,對於叔叔們怎麼處理財產,他不想干涉,他只希望能給他一匹馬,一點可以讓他不愁衣食的錢,讓他出去散散心。因他公開表示了不想要財產,而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閉居在小園中,家族中也沒有什麼人與他有情義,自是沒有人為他說話,他的龐大家業就這麼輕易地被叔叔們正當地瓜分了,而他自己的則帶著一匹馬和一小筆錢離開了家。可能他的本意是想避開這片混亂,出去輕鬆一下。按時間計算,他是離開家不到十天,就遇上我們那位失蹤二十年的前教主的。然後就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往這裡了。」 蕭傷一邊說,一邊掃視眾人:「我查過他所有的親人,沒有一個和他曾長時間相處,或同他有什麼感情,也追查過他自離開家的所有路線,以及問過很多見過他的人。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個沒用的懶鬼,胸無大志,毫無才能。與其他將來敗壞家業,現在把家產交給叔叔,說不定是對的。不認識他的人,說他是個廢物,是個對不起爹娘祖宗沒有骨氣的不孝子。而只是在街上偶然見他一面,並不知道他是誰的人,只是以為他是個怪人,整天騎著馬,懶洋洋好像一直在睡覺,眼也不睜,隨便馬想哪就去哪,馬背上帶著大量的乾糧飲水,他不用操心沒處可以投宿,他甚至連餵馬都省了,每次出了城,到了村郊,他都會解開馬,讓馬兒自己的去吃草。詳細的詢問記錄,你們手上全部有,不用我多說,你們自己看吧。」 瑤光一邊聽蕭傷說,一邊看手上的資料,不覺笑著搖頭:「懶到這種地步,真是不可思議。」 莫離卻覺愕然:「那他的武功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蕭傷答得乾淨俐落,視莫離失望的神色如不見 瑤光卻笑吟吟道:「怎麼我們消息最靈通,天下沒有什麼事打聽不到的鵬王也會有不知道的事?」 蕭傷冷冷看向她:「怎麼我們乾達婆王,遇事專愛刺人幾句的毛病還沒改過來。聽說前一陣子你和新任的天王鬧得很不愉快,看樣子你是不介意再多一個仇家了。」 他這一提到狄九,幾個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望向狄九,卻見狄九一直皺著眉,久久不語。 碧落見他神色有異便問:「你覺得有什麼不妥。」 狄九淡淡道:「目前的資料顯示,他身邊根本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親近之人。他十多年獨居小園,沒有朋友,他的親人都貪圖他的財富,同他更加沒有感情可言,我們目前,沒有找到他的弱點,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可以用來脅迫他的人。」 瑤光冷笑抬眉:「你可真是無時無刻不惦記著除掉這個眼中釘,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一點。」 狄九冷冷道:「為了聖教的安全,不該如此考慮周全嗎?」 莫離也點頭道:「這個人實在太強大了,天王有這份顧慮也是理所當然的。」 碧落卻彷彿在想別的事,出了一會子神,才問:「他從小到大,所有的行蹤生活全都非常清楚,我想,他唯一能學得絕藝的機會,應該是被封閉在小院子裡,不為外人注意的時候。」 莫離也同意:「不錯,在很多江湖傳說中的故事裡,獨處小園的少年,偶遇一個風塵異人,學得驚世之藝,而身邊之人一無所知,這種事倒是常有。」 「也只因為學成了這等絕藝,便將家產看輕,不願象普通富家翁一樣,窩在家裡過一生,所以才任叔叔們爭奪家產,他卻一人一馬飄然而去。」瑤光發揮自己的想像力,眼神帶著笑意猜測著。 蕭傷心念一動,忽問:「有沒有可能,他遇上的那個異人就是前教主。」 莫離搖頭:「前教主的武功我清楚,就算是他傾力傳授,也沒有可能讓傅漢卿有這麼強的內力造諧。」 「這個,有沒有可能是……」瑤光眼睛放光地說「前教主不但教導他成才,還把一身內力全都傳給他,讓他武功倍增個一二三四五六甲子什麼的,而他自己卻油盡燈枯而死,在臨死前囑咐他來當教主,所以,他的內力才這麼神奇,所以,他不但不用武力來強迫我們,反而表現得對我們這些江湖人仇視的邪教如此友善,江湖上,這一類的傳說故事,不是從來都數不勝數嗎?」 莫離,狄九,蕭傷,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一起搖頭。開玩笑,他們那位上任教主,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捨己為人的好心腸。 碧落卻淡淡道:「我認為你至少說對了一半。」她目光平靜的看向眾人「前教主的確是因他而死的,根據我的分析,以及蕭傷剛才出手試探的結果來看,前教主應該是被他的內力震得經脈寸斷而死。」 眾皆怔愕,瑤光疾道:「你怎麼能確定?」 碧落平靜地道:「我親自驗過屍,他身上沒有別的傷痕,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不經過苦戰圍斗或下毒擒拿,你認為,什麼人能讓他全身經脈寸斷?」 蕭傷淡淡接口:「那個傅漢卿可算是天下間唯一的一個可以僅用內力就把那個不負責任的老頭震死的傢伙。」 瑤光皺眉:「有沒有可能是他自己走火入魔?」 碧落微微抬眉看她一眼:「你認為我會分不清被震死和走火入魔?」 莫離趕緊打個圓場:「碧落,你在醫術毒術上的造詣當世少有,不但是聖教第一,亦穩居天下前三位,沒有人會懷疑你的判斷,只是茲事體大,大家都希望能確定一下而已。」 碧落七情不動地道:「我看也不算什麼大事,都這麼多年了,有沒有那個教主也還是一樣過,他死了倒好,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得選下代教主。」 「還選什麼,如果傅漢卿不出現,下代教主依例就是狄九,可現在嘛……」蕭傷拍掌笑道「他殺了我們的教主,然後口稱有前教主的遺言,跑來想做我們的新教主,這可真是有趣。」 「有趣?」狄九冷冷看他一眼「這麼嚴重的事,你會覺得有趣,大鵬王的興趣的確和我們普通人不同。」 蕭傷微笑望向他:「自然自然,對眼看就能登上教主之位的天王來說,這自是天下最嚴重的大事。」 在狄九反唇相譏之前,莫離已經一掌拍在案上,好好一個紫檀木的桌了生生給他拍得裂開,他立身怒道:「什麼時候了,你們還這樣彼此內哄,就不能認真一點,好好解決眼前的大事嗎?」 無論如何,對教中最年長的這位老人,大家還是給點面子的,雖說眼中毒箭互射,表面上,也就不再多做唇舌之爭了。 莫離暗中自覺頭疼欲裂,多少年了,聖教還是這樣,因為種種權利紛爭,諸王互不相讓,彼此內鬥不休,若是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別說反攻正道,總有一天,他們自己就得把自己給滅了。 碧落也冷冷淡淡地說:「是,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想想怎麼處理傅漢卿的事。」 「這……」狄九揚眉欲言。 「等等。」瑤光忽然叫了一聲,打斷他的話「們何不各自把自己的想法用紙筆寫下來,看看會有什麼不同呢?」 狄九想不到這時候她還有玩這個的心情,莫離則是無可無不可,蕭傷已經第一個贊同:「好,就這麼做。」碧落則直接站起來,為大家各自取了紙筆。 五人各自寫好了,聚在一起,人人遞出一張紙條來,紙上字跡清晰入目,五人多有微微震動,大家抬起頭,彼此或是相視一笑,或是眼神交望,會心會意。 莫離大笑一聲:「看來大家還是可以求同存異的呀。」 狄九卻淡淡道:「畢竟一切只是我們的猜測,並沒有確切的證據,到底如何證明,的確是他殺死了前教主……」 「好辦。」瑤光眉飛色舞「我們直接去問那個白癡就行了。」 傅漢卿正在享受他豐盛的午飯,就只見房門砰得一聲,又一次被打得飛了出去,眼前人影連閃,轉瞬間五個人就呈半圓形逼到了面前,空氣之中肅殺之氣逼人而來,而強大內力所帶來的靈敏耳力也讓他清晰地聽到,房間外,正飛快奔近的腳步聲。 即使遲鈍如傅漢卿,心頭也不由微微一緊,抬頭面對眼前五個把臉板得像塊冰,全身冒殺氣的人:「這個,嗯,大家好,吃過了嗎?」 沒有人理會他的招呼,五個人,十隻眼睛,全都狠狠地剜過來。而房外紛亂的腳步聲已經停駐,隱約可以聽到悠長的呼吸,和偶爾一兩聲極輕極輕的兵刃相撞聲。 傅漢卿從沒面對過這麼嚴重的局面,想到外頭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以及眼前五位一副不能善了的樣子,一時手足無措。 就在他被大家看得漸漸驚慌起來時,瑤光乾淨俐落問一句:「前教主是不是被你殺的。」 傅漢卿根本來不及思考,幾乎是直覺得反應:「你怎麼知道的?」 除了剎時間滿臉得意的瑤光,其他四人無不愕然,簡直不能相信世界上還真有這種笨蛋,讓瑤光這麼最簡單直接地隨便一問就脫口招供了。 傅漢卿雖說仍然不習慣防備別人,但已不是很久以前,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純然如一張白紙的人了。雖說他很乖很老實有問必答,並且話不經腦地脫口說出來了,但也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一手為時已晚地堵住自己的嘴,整個人跳了起來,小心地往後退:「這個,那個,你們聽我說,這件事,不能全怪我……我那個是正當防衛……你們教主不讓我說出來……說會很丟人什麼的……」 看他一幅想溜卻不知道往哪溜的樣子,蕭傷和碧落大為失望,唉,就這種不堪大場面的傢伙,至於讓莫離他們如臨大敵地把大家召回來嗎? 瑤光卻不覺聽得暗笑,正當防衛,教主不讓說出來,怕丟臉?哈,果然是傅漢卿有可能殺人的方式,果然是那個不負責任的老頭會有的死要面子性情。 狄九卻上前一步,手按劍柄,殺氣騰騰地盯著傅漢卿:「理由已經不重要了,誰對誰錯更沒什麼可談的,我們是魔教,不是跟你講理的正道,你即然害死了我們的前教主,那你就要……」 他盯著傅漢卿,眼中殺意畢露:「付出代價。」 傅漢卿頭大如斗,他倒不怕別人找他報仇,可是一想到打架這種事,立刻無比頭疼,心慌意亂地雙手亂搖:「這個,這個,你們聽我說,咱們萬事都好商量,是吧……」 瑤光立此大功,心頭得意,嬌笑一聲:「這可由不得你了。」 話音未落,已然欺聲而近,不容傅漢卿再作分辯,出手如電。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有讀者因為修羅王,夜叉王,龍王等名稱而異常奇怪,大多覺得本文與聖傳有關。 有喜歡聖傳的讀者十分高興,也有不喜歡聖傳的讀者十分不快。 在此說明,本文與聖傳沒有任何聯繫,所謂修羅,夜叉等稱謂,多是來自於天龍八部,而為什麼聖傳也有這樣的稱謂,只是因為,聖傳中相關的內容,也同樣參考了這些資料。 所以說,套一句電視劇常用的詞,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二章 - 新任魔教教主 傅漢卿內力雖好,但武功基本上就沒練過,所以瑤光這一抓,竟是避無可避,被瑤光一把抓住,他正打算承受預料中的打擊,誰知瑤光居然不打不罵,拖著他就往外走。 傅漢卿傻愣愣得被她硬拖出去,放眼望去,不覺倒抽一口冷氣,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迴廊轉閣之外,視線被阻隔,再也望不過去,也不知道那邊是否還有人。 瑤光把傅漢卿往前一推,淡淡道:「拜見新任教主。」 然後,傅漢卿就只見無數人頭無比整齊劃一地同時低了半截。 「參見教主。」 無數個聲音一起響起來,那個聲勢確實是蠻嚇人的。 傅漢卿已經被這番變故震得兩眼發花了。若是很久以前,他完全不知紅塵事,這樣的變化,也許他因為不懂,所以也就不覺得奇怪。可是現在,人世間一些常識性的東西,他多少還是明白的,最基本的人情事故他也懂一點。 無論如何,他也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知道他弄死了上任教主,還沒事人一樣讓他當教主。 看他這滿臉茫然兼兩眼霧濛濛的樣子,瑤光強忍著笑,板起臉一本正經地道:「男子漢大丈夫是不是應當為自己做的事負責?」 傅漢卿迷迷糊糊地點頭。 「那你殺了我們一個教主,不是應該賠我們一個教主嗎?」瑤光冷冷道「何況你來這裡不就是要當我們的教主嗎?現在也算遂了你的心意,怎麼……」她眼中倏然露出殺氣來「你不願意?」 忽然間發覺四周溫度急速下降,傅漢卿急忙拚命點頭。 「好,就這麼辦了。」瑤光漫不經心揮揮手「三天後行新教主上任大典。」 這話說得雖平淡簡單,卻透露出,這次的新任教主和以往歷代全不相同的實情。 雖然魔教教主的權限遠不如旁人想像中的那麼大,但這畢竟是一個流傳了數百年的悠久教派,實力龐大,根基深厚,魔教教主是極尊貴的身份,所謂的正位大典,絕不可能僅只三天的準備期。 每一代教主上任前必會給各大門派發請貼,通知他們來喝酒。儘管那些所謂的貴客從來不會真來赴宴,但能讓他們心驚膽跳愁眉不展,再看他們上竄下跳地彼此串聯,醜態百出的樣子也是一個大大的樂子。 更何況還要給所有附屬於魔教,依賴魔教保護,或推魔教為首的一眾小門派和黑道勢力打招呼,叫他們備好重禮來觀禮,這也是給新教主造聲勢必不可少的。 另外,也要通知各地掌控魔教勢力的頭目們回來參拜新教主,在教主上任大典上行禮,呈遞花名冊和帳目,這也是權力交接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無論如何,教主的權位和尊貴都使正位大典不可能太草率。 三天,根本什麼都來不及做。 其實,依瑤光的意思,最好立刻就舉行大典。還是性子較嚴謹的碧落一力反對,才推遲到三天。 不管怎麼樣,對新教主多少還是得給點面子的,大典時總得搭個檯子吧,總要掛幾塊紅布,貼幾個意思大吉大利的紅字,外加幾個紅燈籠什麼的,就算是演戲過家家,也得演得略略認真些才好。 傅漢卿卻不知道僅在這句三日後舉行大典的話裡,就包含了這個所謂教主何等不受重視的內情在其中。這個時候,面對這種詭異的,不合情理的變化,他整個人基本上已經沒什麼思考能力了。 瑤光笑盈盈一揮手,只見無數個人頭,潮水般退了出去,她這才親親熱熱挽了傅漢卿的手:「教主小弟弟,再過三天你就要繼位了,讓姐姐我帶你做件最重要的事吧。」 剛才還滿面嚴霜,殺氣凜凜,這會子已經笑如春風,親熱無限,女人的千變萬化,永遠比世事更難預料,而呆頭呆臉的傅漢卿就這般木愣愣,又給她拉著向另一個方向走了。 其他幾個人相視一眼,也都不覺笑笑,跟在旁邊,同路而行。 —*—*—*—*—*—*—*—* 剛才五王秘會,各寫了一張紙條,遞在一起觀看,內容大多相似。 「讓他做教主。」 「暫且讓他做教主。」 「先讓他做教主看看。」 「看看他怎麼做教主。」 「就讓他當這個教主好了。」 事後問起,為什麼大家都做出這樣的選擇。 莫離拿出第六張紙條:「這是大明王傳給我的密訊,我只是相信他的判斷罷了。」 紙條上只有四個字。 「讓他繼位。」 蕭傷眼中戰意飛騰:「我只不過想讓他長長久久留下來,我武功進步了,也可以隨時找他打一架,即然他是想當教主,那讓他當好了。」這說話的口氣,那魔教教主之位,倒似塊抹布一般,可以由得人隨便丟來扔去的。 他轉眼去看瑤光:「倒是你,就不記恨他震傷了你嗎?」 「就是因為記恨,才要他當教主的。」瑤光恨恨道「根據我這些日子的觀察,這人不愛錢,不愛名也不愛權更加不愛女色男色,簡直就不是人了。除了懶散,他幾乎就沒有缺點。即然如此,我就要這個懶得像豬一樣的人,嘗一嘗被所有的教務壓下來是什麼滋味。」 她幾乎有些咬牙切齒地說:「即然打也打不贏,殺也殺不了,咱們就累死他好了。」 碧落眼神有些淡淡得不快,漠然地掃視了蕭傷和碧瑤,顯然對同伴這樣極度的任性有些不以為然:「我選他,是希望給我教一個希望。已經幾百年了,我教雖然是天下最有實力最強大的教派之一,但每一次被各派圍剿,被各國清洗,失敗的,總是我們。究其原因,權力分散,大家各行其政,就是我們最大的問題。然而,權力集中也未必會帶來好運。當年狄靖武功大進,力壓諸王,收教權於一身,結果卻為我教惹來的濤天大禍,至今猶有遺毒。這幾百年來,我教精英倍出,不是沒有人想過變革,然而,一觸到其他人的權勢利益,便難以實施。諸王與教主的彼此制衡,諸王之間的隱隱暗爭,使我教雖不至因一二人的失策而有滅頂之禍,但也永遠止步不前。教中最強大的力量,永遠在無休無止的內耗中損失怠盡。這樣單調的循環,我早就厭惡了,我希望能有所變化,卻不知道,到底怎樣做,對我教才有好處,怎樣做,才是可以行得通的。傅漢卿的出現,是個意外,但又何嘗不是一個契機。他擁有我們永遠也比不上的強大力量,……」 話說到這裡時,蕭傷已經跳起來打算抗議,可惜其他幾個人,全都連眼角也沒瞄他一下。 碧落對蕭傷那憤怒的表情視而不見,淡淡道:「如果這力量能用來為我教出力,對我教必有益處。但他的性情為人,又和我們完全不同,也許就不會走我們歷代先輩曾走過的錯路,曾做過的錯事,如果他成為教主,他會為我教做些什麼,他又會給我教帶來什麼,這一切不是讓人很期待嗎?更何況,初代教主所留下的那個遺言,他最符合,我從沒有見過那麼清澈明淨的眼,如果他不是初代教主所指的那個人,才叫奇怪呢?雖說看起來,幾百年前的人預言幾百年後的事,很不可思議,但是,初代教主到底為什麼會留下那麼奇怪的遺言,而第一代明王為什麼會那麼固執地費盡心機,要保證這個遺言能一直留傳並有被執行的可能呢?這一切,難道大家不能多想想嗎?在不會觸動大家的權勢利益之時,我們嘗試著遵守初代教主的遺言,看看到底會有什麼變化,也沒有什麼壞處,說不定,我教還真會有個出奇光明的未來。」 瑤光訝然道:「你連他到底為什麼想來當教主,連前任教主到底為什麼讓他當教主都不清楚,就認為他會給我教帶來好處嗎?萬一他別有居心呢,萬一他想要毀掉我教,或是想要圖謀我教那傳說中天下第一的寶藏呢?」 碧落平靜地說:「他就算別有居心又能如何呢?我們都清楚,沒有我們的配和,他一個外人,就算頂著教主的名頭,也不可能真正撐控我教的大權和命脈,我們只會給他無關緊要的資料和情報,真正干係重大的,別說是他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就算名正言順正式登位的天王,又有哪一次能讓其他諸王的和盤托出一切隱密呢?我怕什麼?他想殺人?憑他的武功已可做到,不必這麼麻煩,他想奪取我教一切?沒有我們的配合他做不到?他想圖謀寶藏……」 碧落清清冷冷地笑一笑:「那個連我們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寶藏,還怕他來圖謀嗎?」 莫離點點頭,有些欣慰地說:「難得碧落你考慮得這麼周到,我想大明王也是有這樣的思量,才做此決定的。」 做為魔教最年長的一個,至此他才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唉,不管怎麼說,這些任性的小輩裡,總算還有顧全大局的一個在。 瑤光卻有些好奇地看向狄九:「我們決定讓他當教主的理由已經說明了?你的理由呢?」 此話一問,大家的目光一至看向狄九。 畢竟狄九和他們不同。阿漢當教主,並不會觸動其他幾個人的真正利益,所以大家都沒怎麼太看重這件事,可是狄九本來就是內定的教主人選,現在傅漢卿生生把他手裡的教主之位奪走了,他怎麼不但不著急,反而表示支持。 狄九眼神冰冷,看也不看其他人:「我料到你們都會推他做教主,我一個人表示反對已經不能影響大局了,又何必氣急敗壞,爭搶不休,讓你們來看熱鬧。」 於是,就在五個人簡短的一襲談話中,魔教新一代的教主定了下來。 大家在商討這件事時,誰也沒有把狄絕的死作為考量條件。調查狄絕的死亡,只是為了弄清楚真相,而不是為了替上代教主報仇。 魔教鐵律之下,每一代做為代教主培養的影衛,和其他諸王的繼承人關係都不好。狄絕當了天王,再當代教主,和其他上任的諸王,也一直是彼此牽制,暗中對抗的關係。 如今在場的諸王對這麼一個失蹤二十年,在教派最困難之際,沒有出過一點力的所謂前教主完全談不上有一絲感情。怨恨倒是有不少。 就連同樣出身影衛的狄九,心情也是一樣的。影衛的訓練本就讓他的心性遠比常人要冷酷殘忍,更何況從五歲之後,就再沒見過那個老頭,因為那人沒有盡職,他們這一代的影衛以幾前數代影衛吃的苦都多上許多。這些辛酸舊事想起來,沒準他自己還恨不得一劍扎死狄絕呢。 魔教和其他門派完全不同,他們不講究那些門面功夫,上下尊卑位份之別也不在意。人家名門正派,一個閉關十年的掌門被殺,那是全派大仇,一個幾十年不見的長老被害,那是奇恥大辱。可是對他們來說,你即沒有盡責,那就別想享有教主的權利和待遇。 魔教中人,行事,從來無比實際,強者為尊。傅漢卿即然比狄絕強,那麼狄絕死在他手裡,也該死而無怨,那麼,讓傅漢卿取代狄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於是,一代魔教教主,被所有武林人士視為魔尊,受數個國家通緝的狄絕,他的死亡,靜悄悄不驚一點塵埃地被魔教五王,放到旁邊不管了。 *—*—*—*—*—*—*—*—* 傅漢卿被瑤光一路拖著走,其他幾人不緊不慢地跟著。 三轉四轉,道路越來越狹窄,守衛越來越少,身上漸覺寒氣越來越重,眼前地勢越來越險要,可是傅漢卿居然只是一語不發地跟著瑤光走,連向四周打量幾眼的興趣都似沒有。 他這麼老實,瑤光倒反而有些不自在起來,笑問:「你也不問我帶你去哪?」 傅漢卿老老實實,聽教聽話地問:「你帶我去哪?」 想不到他聽話成這樣,連瑤光自己都有些啼笑皆非:「你帶你去做,自第二代教主以來,每一代教主登位之前都必須做的事。」 她話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見傅漢卿還是那麼呆木木的,不覺氣道:「快問什麼事啊。」 傅漢卿乖乖地問:「什麼事?」 這二人的幾句對答,倒是讓身旁其他幾個人暗覺好笑。 不等心滿意足的瑤光答話,一向寡言少語的狄九忽然接口:「去親自拜見我教歷代教主。」 原本對萬事不關心,像塊木頭,別人推一推,才會動一動的傅漢卿忽得抬眸,有些愕然地問:「你們要我去拜他們的墳嗎?」 「我們去……」 狄九正要答,瑤光忽有些神秘地笑笑,大聲打斷狄九的話:「你跟著來,自然就清楚了。」 她的腳步愈發輕快起來,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對傅漢卿輕輕一笑,悠悠道:「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今天幫忙爸媽搬東西,整理房子,做重體力活,累得腰酸腿軟,幾欲倒地不起. 不過,為了感謝強推,還是振作精神,拚命寫寫寫. 因為近些日子,實在因為種種事,忙得天昏地暗,所以,實在沒有什麼存稿. 而且,最近這些日子,家裡有些事,要連續好幾天做大量的體力勞功 我會盡一切能力保證更新的,但那個,這個,如果做不到,呵呵…… 笑咪咪,我盡可能做到。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三章 - 碧玉寒冰 「修羅殿?」遙遙望著前方那飛簷斗拱,氣派非凡的殿宇,傅漢卿念出了匾額上的三個字。 「是啊,修羅殿,修羅王的居所,儘管自建成之後,就從來不曾有過主人。」瑤光輕笑著解釋,領著傅漢卿快步走近,口裡細細解釋「我教以八王為尊,諸王皆有居所,但只有修羅王的居處,從未有主人入詮,因為自第一代教主,血修羅狄飛之後,修羅王之位,就一直空置,而修羅殿就從活人的居所,變成了死人的墳墓。」 說話間已至殿前,碧落與蕭傷一左一右推開沉重的殿門,暗啞的金石之音傳來,這高大的殿門,竟似用金屬製成一般,無比沉重。 殿中空空寂寂,一片暗沉。 瑤光徐徐引領傅漢卿進入殿內:「天外天是世人的禁地,九重天,是天外天的禁地,但只有這修羅殿,才是我神教最高的禁地。除了諸王,任何人不能踏入一步,就連我等諸王,無故也不會輕易進入這裡,因為,這是我教歷代教主安眠之所。」 這座大殿深廣得出奇,眾人一直往裡走,除了瑤光輕柔的說明聲,就只有空落落的腳步聲,此起而彼伏。 過於廣大的殿宇,過於深長的走道,讓人不自覺感到極深重的寒意。 就在這莫名的寒冷侵心入膚之際,狄九晃亮了火折子,點點微弱的火光中,前方一座巨大而猙獰的神像昂然而立。那神像六臂三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另四手各指東南西北四方,三個頭,面容完全一樣,都是極為猙獰恐怖的。然而明明是一模一樣,理當猙獰可怕的五官,卻因為神情不同,而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一張臉遙望遠方,臉上無悲無喜,漠如冰水,偏偏令人一見之下,心中無由悲涼黯淡,不能自持。一張臉是勃然發怒,凜然生威,金剛怒目,威儀逼人,叫人一見之下,竟會情不自禁退出三步,心中驚畏,另一張臉,卻是極悲極痛,極苦極傷,明明是猙獰可怕的五官,偏能表達出人世間最大的傷痛悲愁,便是無關之人,偶見一眼,也會忽然憶起一生中最悲苦淒涼之事,由是悲從中來。 黑暗裡,神像詭異的面容在光火下微微顫動著,狄九長長久久地仰首凝望,似是也被這無形的肅殺和森冷所影響。 碧落輕輕道:「你登天王之位不久,這裡,應當也是第一次來吧。」 狄九長長注目神像:「是,我也是前兩天聽龍王對我提起這些典故,才知道這些教中隱密的。」 他久久望著神像,不覺輕輕驚歎:「真是鬼斧神工,明明是一樣的五官,一樣的容顏,可是神容形態,全不相似,以這木石之物,雕琢得這般打動人心,簡直是天人之技了。」 「當年初代大明王參考很多傳說典藉中修羅神的容貌描述,招集天下所有能工巧匠,以及最出色的畫師,費十年功夫,才製出的這尊修羅像,自然不同凡響。」蕭傷淡淡道「人人都說我們的初代教主是奇人,我倒覺得,第一代明王才是奇人呢,第一代教主創立了修羅教,使修羅教在天下人圍剿下存活了下來,可是初代明王,卻讓修羅教一直存續下去,並逐漸壯大。當然我們教裡,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矩全都是他傳下來的,當年他費那麼多人力物力,為修羅王雕神像,建死宮,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為了保證初代教主的遺言能一直傳下來,更想出那麼詭則的規則限制諸王與教主的權力,這個人,真是怪物。」 瑤光笑笑放開傅漢卿,逕自在神像前五個蒲團中一個跪了下去,莫離,蕭傷,碧落也紛紛跪下,狄九遲疑了一下,終於也跪了下去。 瑤光抬頭沖傅漢卿一笑:「我們諸王不常來這裡的最大原因就是因為這個,這裡的機關,必須至少五個人一同跪拜三次,才能打開。」 蕭傷在旁嘀咕一聲:「真是天下最可惡的機關,總有一天,我要把它砸了。」 再看,碧落,蕭傷,還有狄九,神色也都談不上好看。 可見,這些無法無天的魔教諸王對於下跪這種事,心裡是極之不快的。 莫離勉強笑笑道:「大家也不必不痛快,這畢竟是咱們的老祖宗,祖師爺,就當是給他一點敬意吧。」當下領頭叩拜,其他四人也只得照樣跟隨。 五人在神像前拜了三拜,那巨大的神像居然就無聲無息地向旁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小通道,一縷徹骨的寒氣從通道內向外襲來。 傅漢卿在五人的引領下步入小小的通道,又走了很長很長的道路,那股寒氣,傾膚蝕骨,每個人都不得不運氣內力護身,好在傅漢卿別的不行,內功那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所以他倒是從頭到尾,形若無事。 走道的盡頭,是冰的世界,無數的冰塊閃爍出耀眼的光芒。 而中間的幾個大大的長形冰塊,透明的冰體裡,明明都有著隱約的人身。 第一次來到這裡的狄九眼中隱隱閃動光芒,就連他,聲音都略略有些不平靜了:「我教歷代教主,都在這裡?」 「是,都在這裡?」碧落的清冷的聲音在無數寒冰中響起「當年第一代教主狄飛身死,初代大明王,以寒冰為他保存屍身,每天都以快馬運送巨在的冰塊。後知遙遠的東海觀鯨島有寒玉玄冰棺,能保存屍身,萬年不毀。就派出軍隊,費無數人力物力財力,遠涉東海,歷三年戰事,殺傷無數,奪得此棺。此棺看起來,與普通的冰塊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屍體放入其中,就永遠不毀不壞。所以,七百年後,初代教主的屍身,一如當年逝時,沒有絲毫改變。而自那以後,每一代的教主,都會特意留下遺命,把自己的屍體也用冰塊保存起來,只是冰塊不像寒玉玄冰棺那樣神奇,如果溫度一高,就會融化。所以,自那以後,我教的總壇一向選擇極寒的風雪之地,為的就是保存屍身不化。後來狄靖也是派人在這天外天,探測到一處萬年不遇的寒潭陰流,在這寒潭之上建成冰室,這才能順利把總壇移到這裡。」 狄九大步向前走去,在每一處冰棺前止步,迫不及待得凝視那些棺中的人。 幾百年的時光如水逝,那些傳說中,驚世絕艷的人物,那些鑄下無雙傳奇的人,忽然間,全都到了面前,這怎能不讓人心緒激動,更何況做為天王繼承人被培養的狄九,容貌和這些傳說中的人一般無二,有時看著棺中的人,就像在照鏡子一樣,這種極神奇,極詭異的感覺讓一直以來心冷如冰的狄九,也不覺心緒激動起來,原來,傳奇可以離自己這麼近,又或者說,其實,自己也可以成為這樣的傳奇。 相比狄九的激動,傅漢卿的反應就稍稍怪了一點。他只是喃喃道:「原來,天外天還有這樣的地方,以前,都沒有人告訴過我?」 「你才來到天外天幾天,這種除八王外,絕無人會知道的事,怎麼可能告訴你?」瑤光漫不經心地說「你都不好奇嗎?這裡可都幾百年來,江湖上最傳奇的人物呢。你都不上去看看嗎?」 蕭傷也笑道:「說起來,碧玉寒冰棺完全和普通的冰塊看起來一模一樣,你能分辯得出哪一具是碧玉寒冰嗎?」 傅漢卿一語不發走過去,到達一處棺材前,似乎都只是隨意描了一眼,幾乎沒有停留地就向下一處冰棺走去,走到第四座冰棺裡才倏然止步:「是這。」 蕭傷啊得叫一聲,瑤光輕輕咦一聲,碧落神色微動,莫離眼露愕然之色。 還是瑤光忍不住:「你,你怎麼看出來的,我們每一個人第一次進來時,用盡心思分辯,都還找不出哪一具是碧玉寒冰,你怎麼一下就找到了?」 傅漢卿低下頭,凝望那被永遠永遠封在碧玉寒冰中的面容,直到瑤光問了三四句,才輕輕說:「我認得他。」 他認得他,哪怕七百年光陰彈指過。 他認得他,哪怕當初永絕時,那人未滿三十,而今封入寒冰中,已然五十許。 他認得他,哪怕四周每一具棺木中的人,都有同樣的容顏,但他,依然認得他。 瑤氣氣道:「你認得他,你當然認得他。我們教中到現在還在正殿掛著他的聖像,我們的天王,還有影衛,個個長得和他一個模子裡套出來的,你怎麼可能不認得他?可是,這其他冰棺裡的人,長相不都一樣嗎?雖然初代教主去世時,年紀很大了,可他神功通玄,望之也不過是中年而已。我教其他教主,去世時,大多也是中年,一般是很難憑年紀來判斷出他們誰是誰的,你到底怎麼看出來的。」 傅漢卿沒答話,他只是靜靜低頭看著冰棺。 冰層裡的人,雙目緊閉,神色出奇地安詳,唇邊竟似還帶著一縷極淡極淡的笑意。 他……死去了! 七百年的歲月,彷彿不曾存在,那個人曾微笑,曾憤怒,曾凝眸看他,曾無奈搖頭,曾笑著罵他:「你這白癡。」是因為他的精神力太過強大,所以記憶力無以倫比吧。幼時河邊救人的費力,少年時園中驚遇時他的眼神,所以他曾經的憤怒與殘忍,曾經的溫柔與笑容,每一幕,每一瞬,其實都不曾忘記。也曾記得那時桃花燦爛,那時流水清澈,那人對他許諾,那之後,他血肉成泥,眼睜睜看那人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微笑,談話,飲酒,下棋,他知道了痛,卻不知道,為什麼人可以說了話不算數。 七百年的歲月,忽然變得無限長,無限遠,無限存在,且不可逾越的距離,直到這一刻,他才清楚得意識到,原來,真的已經七百年了。七百年,於他,不過是睡了幾覺,不過是渾渾厄厄,過得幾世,然而,那人已死去七百年了。若非有碧玉寒冰為保,屍體早已化塵化泥化為飛灰,縱然有碧玉寒冰相護,那微笑安然的表情,也只是永遠凝固在逝去的那一刻,再不會有改變,那冰冷僵硬的身體,也只是永遠保持在死亡那一瞬,再不會動彈。原來,他已經死去了啊。自當年之後,他又在人間,流轉六世,從來沒想過,要打聽一下,七百年前的血修羅狄飛,也從沒有對任何人問過他,提過他。直到這一刻,親眼看到他的屍體,才清楚地感覺到,原來,已經是七百年了,才真正地知道,原來,他是真的,已經死去了。 傅漢卿靜靜地站立,靜靜地凝視,瑤光似乎問了什麼,不過,他沒有聽清。 他死時,在微笑嗎?他死的時候,心中應該是快樂的吧?我死之後,他過得快樂嗎?有沒有和白驚鴻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張敏欣說,我只是配角。 在所有的故事中,礙事的配角死去之後,主角們就可以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了。 應該是這樣的吧,因為有過幸福,所以死去時,才能安然微笑。 當年的阿漢什麼也不懂,做了很多傻事吧?傅漢卿輕輕笑一笑,現在的他,多少懂了很多人情世故,知道,原來諾言不是人人可以遵守到最後的,知道了人們做事,永遠都會去分遠近親疏,所以,當年那人把他交給白驚鴻,那人最終沒有守信,似乎也是很正常,可以被原諒的吧? 瑤光問了好幾聲,見他不答,只是直勾勾望著冰棺,悻悻然閉了嘴,罷了罷了,正常人到這裡都會震撼的,都會死盯著那些傳奇人物發呆的,畢竟是咱們教中的祖師爺啊,江湖傳說中都成神成魔的人了,我就當你只是碰巧猜中好了。 碧落則一直用審視的目光望著傅漢卿「說起來,初代教主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不但有著許多不可思議,如今已被傳成神跡的戰役事跡,就連臨終遺言都非常怪異,他指定的下一代教主,居然是,名字中有一個漢字,個性很懶,目光清澈且有諾必行之人。但那人在哪裡,何時會出現,教主卻沒有說,只說,無論過了多少年,只要有符合這條件的人出現,那人就是下一代教主。」 這句話,她說來十分輕淡從容,實際上卻暗以內力送出,如雷驚心,如針刺耳,直送入傅漢卿耳中,字字句句,無比清晰,震人心魄。 即使是有些出神的傅漢卿也倏然一驚,抬起頭來,眼神終於露出一絲迷茫:「從來都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件事。」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昨天忽然重感冒發作,又幫家裡搬東西,忙到下午四點多才回家,疲勞加感冒,一起發作起來,頭痛欲裂,手腳酸軟無力,坐都坐不住. 打開電腦,對著機子,根本一個字也寫不出.最後實在撐不住,只好更了一章讀者評論.然後爬到床上,一睡到今天早上十點才起床. 幸好到下午的時候,已漸漸好了很多,才有力氣更新這一章.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四章 - 清心懾魂音 「廢話,這是我教不傳之秘,怎麼可能會有人告訴你?」瑤光毫不客氣地搶白他。 而其他人卻只是定睛注視著傅漢卿。 傅漢卿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他只是疑疑惑惑迷迷茫茫地望著冰棺,望著狄飛那沉睡了七百年的安然神色。 他素來是個極懶散的人,只要好吃好喝好睡覺,哪管他天塌地陷,因此也幾乎從來不思考什麼。而這一次,卻不得不去想,為什麼,他會留下這麼奇怪的遺言。 即使是遲鈍如他,也可以立刻明白,整個遺言都是為他而立的,可他,卻根本不理解這是為什麼? 狄飛不可能知道小樓的秘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還能再次轉生,他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 明明知道不可能實現,為什麼還要說? 整個教派,對普通人來說,不是最最最重要的事業嗎?為什麼,卻留下這兒戲般的遺言, 如果他想要待他好,不是應該說,將來遇上一個叫阿漢的懶孩子,好好供他吃供他住,讓他舒服過一生嗎? 如果他仍然恨他讓白驚鴻生氣,不是應該說,將來遇上一個叫阿漢的懶孩子,立刻打死了事嗎? 為什麼,卻是這樣一個奇特的遺言? 遺言,是人臨終時最後的囑托,說的也必然是生命中最最掛念之事,正常人,掛念的,不應該是愛人,親人,事業嗎? 為什麼,他的遺言卻只為他而立。 傅漢卿靜靜地望著冰棺,那晶瑩美麗的冰層深處,有人安然一夢七百年,七百年來,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永恆不變。他為什麼微笑?是安心,是高興,是欣慰,是那最後的遺言,終於讓他心無掛礙。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怒他,凶他,氣他,傷他,但也曾對他一句句傻傻的發問,無可奈何卻又細心地解釋,儘管他的解釋,那個懶懶的,有著純真雙眼的孩子,未必真的能聽懂,或是經常會錯意。 傅漢卿慢慢伸手,隔著冰層輕輕撫上那安然微笑的容顏,你已一夢七百年,為什麼還不醒來,我不明白,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留下那樣的遺言? 為什麼你們的生命如此脆弱,為什麼逝去的永遠不會歸來,為什麼我已大夢醒來,你卻猶在夢中? 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為什麼? 他從來是個極懶散的人,很少會認真思考什麼,就算真遇上什麼想不通的事,便扔到一邊不去想好了,只是這一切,卻真如鑽了牛角尖一般,一直想,一直想,卻又一直不明白。他這才真正地感覺到,這漫漫幾世,輪轉不息,他以為,他已經明白了人世間的很多事,理解了世人的很多感情,但其實,他依舊,什麼也不知道。依舊還是那第一世時,茫然如白紙的小小阿漢。 不同的是,第一世時,他知道自己不知道,所以不懂的時候,會去探索,會去詢問,而現在,他不知道,卻以為知道,所以這個時候,才會面對這與他相隔只有近得薄薄幾層寒冰,卻又遙遠得有不可追回七百年歲月的安然笑容,久久迷茫。 碧落的目光一直緊緊盯著他每一分神色變化,然後輕輕地說:「我教祖師爺是個驚才絕艷,世間難尋的絕世人物,你可知道他的故事?」 這聲音極輕,極柔,極溫和,極美麗,輕柔地碰觸人心最柔軟的地方,讓人感到,生命中所有的痛楚,都可以對擁有這樣聲音的人訴說。 修羅八王之緊那羅王,已經不惜耗費元氣,施展天魔諸術中,最強大的懾魂之術來尋找人心最柔軟的破綻。 傅漢卿依舊只是靜靜望著冰棺,渾然不覺已為他人術法所乘:「我知道他是個很厲害的高手,曾經擁有一座嘯天莊,他有一個心愛的人,叫做白驚鴻,到很久之後,我才聽人說,原來修羅教的初代教主叫狄飛,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他曾有過,那樣的遺言。」 眾皆色動。很久以後……才聽人說……那顧其義,這個很久以前,又曾發生過什麼事呢……這七百年後,忽然冒出來的,強大如神魔,卻又似乎純真如嬰兒的超絕高手,和那七百年前,稱絕天下的一代魔尊,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聯繫。 碧落的輕柔地問:「即然你不清楚,那麼你想不想知道,有關他的故事呢?」 傅漢卿依然只是注目冰棺,第一次慢慢浮現出矛盾之色,良久,才道:「不,我不想知道。」 他的聲音在回絕,但目光依然沒有收回來。 碧落微微一笑,柔聲道:「其實這是個很好聽很有意思的故事,你真的不想知道……」 「幾百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有什麼好說的。」隨著一陣輕盈的笑聲,瑤光輕快地上前,渾然未覺眾人愕然的目光,一把拉了傅漢卿的手:「老對著一個死人有什麼意思,雖說他長得不錯,雖說他足夠傳奇,但別的人也都不比他差多少,來來來,我帶你來看我們第二代教主。」 她拉著傅漢卿到了另一座冰棺前:「他雖說是第二代教主,其實他只是修羅八王中的天王,是祖師的長徒,祖師逝世後,由他接掌本教,可他不願違背祖師遺命,一直不肯自認為教主,只說是代替將來的教主掌管教務,最多是代教主。他也是唯一一個長得不像祖師的天王了。自他之後,所有的教主,都是由天王升任的,而所有的天王,都是在一群長相酷似祖師的影衛中挑選出來的。這個規矩是初代明王定下的,說起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們的二代教主,也是個厲害的人物,在他的領導下,我教恢復了強盛,還狠狠地報復了所有曾迫害我教的門派,當然,這其中,初代明王的功勞也是不小的,當年有很多經典的戰役,比如說……」 瑤光彷彿對整個冰室氣異的氣氛完全沒有感覺,絮絮叨叨地對傅漢卿介紹每一任教主,拖著他一具冰棺一具冰棺看過去。 其他人無不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著瑤光。 剛才瑤光那幾聲輕笑,聽來清悅,其實是暗運清心訣心法,藉著笑聲,破了碧落的懾魂術,這一番拖著傅漢卿說個不停,更叫碧落再無施展之機,只能眼睜睜看著傅漢卿臉上迷茫之色,漸漸消失,只能不甘心地看著傅漢卿又慢慢恢復那懶洋洋的表情,跟著瑤光一具具棺木看過去,甚至再不回頭,望狄飛的冰棺一眼。 碧落知道,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這麼被瑤光似吹口氣般給破壞掉了。 在場五人,能登上諸王之位,那都是經歷過無數艱險爭鬥,表現出足夠的才智之後,才能成功的。不管他們外在表現,或冷酷,或輕浮,或嚴謹拘禮,或任性好鬥,骨子裡,其實全是人精子。不但個個武功出眾,也都精於左道異術。 面對傅漢卿這麼強大的人,以武功無法對付,他們也不是不想用左道旁門之術來對付,奈何傅漢卿懶洋洋萬事不在意,因無所求,故無所動,便也無所掛礙,無跡可覓,因他從不防人,所以,反而無法在他圓融的心境中找到任何一絲破綻。 今日這冰棺前的一墓,傅漢卿那極細微的情緒變化,立刻讓在場諸王查覺有異,碧落當機立斷,緊緊抓住傅漢卿這萬年難遇的一次心靈空隙,施術而窺。 沒想到,瑤光不但一開始,似是後知後覺,完全沒發現傅漢卿的異樣,到現在,明知碧落已然出手,竟也這般毫無顧忌地加以破壞。白白讓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付諸東流。 瑤光卻渾然不覺大家殺人的目光,只帶著傅漢卿一具具冰棺解說過來,直走到第九具,漫然道:「這是我教第九代教主狄靖,說起來,他也是我教一個特例,他的屍體和其他教主的屍體有什麼不同,不用我說,你也看得到吧?」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明天可能有些事,回家會很晚,有可能更新相對會晚一些.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五章 - 當年 狄靖屍體是不完整的,準確得說,冰棺裡收藏的,其實只有狄靖的一個人頭,而即使是這個人頭,也有一大半腐爛變形,多處地方露出森森的白骨,左耳已經腐爛了一大半,半吊在腦袋上,偏偏又沒落下來,右眼眶裡早就沒有了眼珠,只有一個幽深的黑洞,鼻子下面部份,也全部空白,那裡的肌肉,到底是爛掉,還是被蛆蟲吃掉了,或許只有當年保存這個人頭的人才會知道。 這樣的一個腦袋,簡直可以讓膽小一點的人只看一眼,就一生被惡夢糾纏,這樣的一個腦袋,基本上沒有人能從它推測出狄靖原本的容貌了。 然而,如此可怖的情景,傅漢卿看在眼裡,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他只是安靜地默默看去,就像看另外三具遺體一樣,不驚訝,不震動。就像他對美醜沒有慨念一樣,他對於屍體,殘骸,斷肢,這一類的東西,也同樣沒有什麼感觸,更談不上畏懼或噁心。 在他的時代,人類的身體再沒有絲毫神密感和神聖感,人體任何部位,包括大腦都能隨意製造。人們對身體早就失去一切好奇心,最後的那次分析人類的最複雜的大腦,也是上千年前的事了。也因此,對傅漢卿來說,一個普通的人頭,和實驗室,或教學視頻中,或科普節目裡常見的人頭,沒什麼不同,最多只是這個人頭因為缺乏足夠的維護手段,因此有了腐敗反應罷了。 瑤光的聲音響在耳旁:「你別看他的樣子這麼可怕,其實他生前長得還挺不錯的,和其他幾代教主一樣,容貌都肖似祖師爺,而他,也和祖師爺一樣,是個武功高到簡直不像人的神話,然而,這個神話,卻成了全武林的災難,也成了我教的災難,當年他忽然之間武功大進,開始不再甘心教主與諸王平分權力的局面繼續下去,他主張肆無忌憚,瘋狂向天下各派報復,諸王反對他這種過於急進的做法,認為這會給我教引來更多的敵人,可是他不但不聽,反而當場翻臉,以一人之力,殺緊那羅王,敗乾闥王,重傷龍王,打殘大鵬王,再加上夜叉王早死,明王不肯露面,教內再無一人可以扼制他的瘋狂,最後,只能要求,他在行動之前,至少要給教眾留一條可以走的退路。而他,似乎也早有準備,當場拿出了天外天的路線圖和機關圖,於是,大家再沒有什麼別的話可以說了,再然後,就是一場武林浩劫……」 瑤光輕輕歎息了一聲,才繼續說下去:「他在一年之內,居然滅掉了五十多個大小門派,把它們的全部財富佔為己有,後來,又使數百個幫會,不得不向他稱臣效忠,納供獻寶。他每天作的事,就是殺戮,搶佔,毀滅,掠奪。天下之人,聞修羅之名,而無人色。自那以後,修羅教才真正成為所有人口中的魔教。直到最後,過度的成功,讓他幾乎瘋狂,竟開始想要以幫會之力去覆滅國家。他搶奪財富的行為,簡直不像是正常人,甚至曾多次闖進好幾個國家的王宮寶藏,大行搶掠殺戮之後,又放火焚燒。他倒行逆施到極點時,甚至有過,一天之內,無故連殺三百餘無罪教眾之事,而就連我教歷代教主諸王苦心所得的各類財物珍藏,也都被他納為己有,不再交還教中。最後激得好幾個國家,都傾力出手,再加上所有與他有仇的武林人物,乘勢而起,而我教之中,卻已經沒有幾個人願意為他效忠了。那幾場戰役,他幾乎是在以一人之力,而敵天下。可最後,他還是戰敗了。他到底是怎麼敗亡的,已經沒有記載可尋了,相傳他在最後一戰失利後,一直逃回他的老巢,我教原址中的教主禁地內,後來各門派第一批追兵闖進禁地。也許曾發生一起血戰吧,總之後來的人趕到時,禁地裡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他們把狄靖的人頭砍下來,傳送各國,而屍體則被所有與他有仇的人,千刀萬剮,據說,當時他的仇人太多了,屍體只有一具,根本分不過來,一人砍一刀都不夠砍,於是,就有人撲過來,爭搶他的肉,但能生嚼一口,都能出心頭惡氣。當時,我教自然也是全天下的公敵,所有勢力肅清的對象。我們的教眾,只有退入天外天的,才能保有性命,不及退走的,全被殘殺怠盡,本來,狄靖是我教之大罪人,但念在他建造天外天有功,我教還是派出了一組高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把他的人頭搶了回來,只是在路上保管不利,所以腐壞了許多。」瑤光忽得咬咬牙,猶帶恨恨地說「當然,我很懷疑那批高手是否故意保管不利的,如果我也是當年的盜頭人之一,我會和我的夥伴一路上拿這人頭當球踢來解氣。」, 傅漢卿靜靜看著那冰層裡的人頭,靜靜地聽著瑤光一聲聲地說著,當年……當年……當年…… 當年…… 當年他在一個同樣的星月之夜,把他從河中救起。當年,他親眼看到那張酷肖當年故人的臉,當年,他懶洋洋任那人,時時出現在身旁,或攜好酒,或帶佳餚,閒說萬里天下事,然後,他也並不是很在意地任那人吸盡了他的內力,當年…… 當年,他眼睜睜看著那個人,毫不留情地殺死自己的夥伴,他至今還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人擱在他眼睛上的手指,還有那在耳邊響起如囈語般的聲音。 「從今天起,永遠忘記你的身份來歷,永遠不要對任何人說,你的名字裡有個漢字,永遠不要用你這雙比孩子更清澈的眼去看人,永遠不要……」 現在的他,已經明白了,那人為什麼想要對付他了,狄飛的那句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遺言,已經說明了一切。然而,他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麼,那人最後的選擇,卻並不是如夜叉王說的那樣,殺死他。 正如,現在的他,回想當年的那段話,已經能夠明白,當年那人是想挖了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舌頭,卻不知道,為什麼在長久地凝視之後,卻又沒有下手。 還記得那時仰躺於地,看到那人背後,那無限廣闊的星空,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星星,看到夜空。在那之後,他第四世的生命,就永遠被困在了一個華麗漂亮的籠子裡。 那籠子裡有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人間最美麗的用具,就連他身上隨便一件衣服,一個飾品,都價值連城。然而,他被用最精至細巧的鎖鏈牢牢鎖住,根本不能踏出那華美的籠子一步。他很懶,不喜歡動,下不喜歡出門,然而,這不代表,他會喜歡被鎖住。他不善與人交流,也懶得同人交流,但這不代表,他會喜歡身邊服侍的人,全被活生生刺耳拔舌,淪為殘廢。 那人總是對他說,我會給你最好的,我會把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只要你不去見別的人。 可是,那人不知道,在很久很久的前生,他已經看過所有世上最好的東西,他已經見過,許多人把所謂最好的一切奉獻給他,然而,他知道,那不是他喜歡的。儘管直到現在,他縱然知道,卻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世人,會認為,那一切,就是最好的。 於是,生命又一次開始了單調地重複,狄靖的一切做為和以前的某些人,似乎並沒有一絲不同。 提供最好的一切給他,無休者地做一些並沒有意義的運功,無休止地在他耳邊囈語,無休止地問,你心裡有我嗎?我給你的一切你喜歡嗎?你為什麼總不對我笑,你為什麼不說話?, 有時候,那個懶散的阿漢也想告訴他,我不能說話,是因為,你讓我再也無法說話,你忘了,是你親手把啞藥餵我喝下的嗎?我不笑,是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笑,我不喜歡你,心裡沒有你,不過,你似乎並不真的需要我的回答,所以,如果你能安靜一點,別再那麼煩人,讓我能多睡一會兒,我會高興些。 然而,更多的時候,阿漢就算沒有被毒啞,也不會有那個勁頭去應答那永遠無休止的瘋狂追問。 那個時候,似乎已經達成了阿漢期盼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懶洋洋不用幹活的理想生活,然而,他不快樂,儘管,他依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始終不快樂。 而狄靖似乎比他更加不快樂,他容不得阿漢的眼睛有一瞬不看他,容不得阿漢的思想有一瞬不集中在他身上。為了提醒阿漢心中眼中,時時刻刻都只能有他,他用過了他所知的一切方式,銷魂的,痛楚的,殘忍的,溫柔的,他說過他所知的一切語言,瘋狂的,急切的,真情的,癡迷的。 然而,他得到的,卻從來只有阿漢的困惑。阿漢已經看多了人類的這種行為,並知道人類面對過於美麗的一切,獨佔欲會達到這種瘋狂的境界,但他卻永遠不能理解這是為什麼? 每一次,他面對狄靖的臉,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很多很多年前,那個有著同樣容顏的人。 那時,在那人身邊的如果不是一個叫阿漢的平凡小男寵,而是一個名字裡有漢字的絕世美男子,那個人,會不會也像眼前的狄靖一樣,如此瘋狂,如此偏執,如此不可理解。 然而,每次這個念頭浮起來,他就不再想下去,閉上眼,安然昏睡去,迷迷糊糊中,感覺好像又被人拚命搖晃,又有人在耳邊切齒地喊:「你竟敢睡覺,你竟敢這樣不專心。」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從昨天晚上開始,感冒漸漸加重,不停得流鼻水,鼻子又酸又疼,並導至眼睛也酸痛,人昏昏沉沉的. 今天很晚才有空寫文,而且狀態極度不佳,自我感覺這一章極差,十分鬱悶中.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六章 - 獨佔 在那之後,狄靖的瘋狂越來越厲害了。他越來越暴燥,易怒,動則把他的情緒發洩在阿漢身上,但又會在事後,把因阿漢受傷而引發的更大憤怒,化做殺戮和殘虐,向每一個人發作。 他開始經常對阿漢訴說他的生活。 「什麼修羅之主,全是狗屁,我也不過是那初代明王鐵律下的可憐蟲,處處受盡牽制,根本不得自由。」 「可是現在不同了,我現在的力量已經超乎所有人的想像,任何規矩都不能束縛我了。我要做修羅教真正的主人,我要讓所有人都跪在我的腳下。」 「什麼武林正道?那幫迂腐不堪的傢伙,真以為他們有多了不起,我很快就會讓他們明白,只有最強的人,才擁有最終的正義。」 「你為我高興嗎?今天我說要全面進攻各大門派,你不知道那些只圖苟安的諸王是怎麼跳起來的反對的,我當然不會對他們客氣,你一定會很想看他們被我打得滿地找牙時的樣子。」 「我終於成為修羅教真正的主人了,你等著吧,等著我威凌天下,等著我羽翼豐滿,等著我有了足夠的威信和勢力,再不用害怕我教的鐵律,到那時,我放你出去,你與我,共享這大好天下。」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了。你擔心我失敗,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失敗的,而就算失敗了也不要緊,你看,我為我們籌劃了最好的退身之地。」他獻寶也似拿出天外天所有的路線圖,分佈圖,機關圖,攤在阿漢面前「這個地方,我很久以前就在尋找,江湖也罷,修羅教也罷,都應該是未思進,先思退的地方。從很多年之前,我就開始經營這裡了,為了把它打造成最美麗的世外桃源,我花了無數財富,為了讓它能成為最堅固的堡壘,我不知道殺了多少能工巧匠,將來,萬一失敗,我們也可以退身到那裡去,就算全天下人都合力來對付我們也不怕。」 那個時候,他頭腦發熱得像個完全沒有正常思考能力的小孩,所以他永遠不會知道,身邊那永遠沉默,永遠懶洋洋,似睡非睡,不管被怎樣對待,也不見太大情緒波動的人,擁有著怎樣驚人的記憶力,只是漫不經心地隨便掃幾眼,已經記下了有關天外天的一切。 在那之後,是外面的狄靖如何叱吒風雲,如何震動天下,然而回到阿漢身邊的狄靖,依然只是如孩子般衝動而執拗。 他總是不停得講述自己的驚世之舉,自己的每一場大戰,自己殺了多少人,自己親手把人才什麼什麼掌門打殘,把什麼什麼幫主,慢慢殺死,建立了多大多大的勢力, 然而,阿漢沒有反應。 於是,他開始了獻寶。 他幾乎把他所能搶掠到的一切寶物都送給阿漢看。 「你瞧,這是南海的血珍珠,你知道,流了多少血,我才能搶到這稀世奇珍嗎?」 「你看,這是火蠶棉,太平廣記中,記載用此物製衣,只需一兩,而寒冬之夜,暖如三春,我搜遍整個離國皇宮,才弄到三兩呢,你想用來做什麼?」 「還有這個……」 「還有那個……」 他幾乎把天下的寶物都堆到了阿漢面前,然而,阿漢依然沒有反應。 狄靖開始有些瘋狂了,在骨子裡,他和普通人一樣,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能夠喜歡自己,崇拜自己,依賴自己,希望自己做的事,可以讓自己心愛的人,高興,微笑,快樂,並感到榮耀。 但是,阿漢不管被怎樣對待,都不會有除了懶洋洋想吃想睡之外的反應。 一開始,他是害怕阿漢的身份暴露,所以不敢帶阿漢出去見人,不敢讓阿漢與聾啞侍從以外的人接觸,而現在,是他那日漸瘋狂的心已經容不得阿漢再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了。甚至連日常服侍阿漢的聾啞人,他每過一段時間,都要換掉一批,被換掉的人,則只能成為,他那可怕妒忌心的犧牲品。 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把全天下的寶物都堆到阿漢面前,就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試圖去逗阿漢快樂了。 然而,阿漢從來不笑,因為阿漢不笑,他日漸瘋狂地聚斂財物,甚至開始以一人之力而去搶掠數個國家的寶庫,但是,阿漢始終不笑。 那些敵國的財富,那些驚世的寶藏,那些染了無數人血和淚,毀掉無數人性命和前程的財富,卻不能讓阿漢笑一笑。 他也曾無數次用力搖晃著阿漢:「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因為力氣太大,甚至屢次抓斷阿漢的骨頭,而他又因為阿漢的受傷,氣憤難抑隨手便將那群聾啞侍者打死一大半。 這樣的生活,就在殺戮,搶掠,獻寶,憤怒,瘋狂,這一切中循環往復不絕。 什麼時候開始,事情漸漸不利於他,什麼時候開始,所有反對他的力量開始集結在一起,什麼時候開始,他身邊的下屬漸漸離心背德,遠遠逃去的。 一切一切,被關在一個封閉的禁地裡,對外面的時間流轉完全沒有概念的阿漢並不知道。 他只是記得,狄靖越來越焦燥,總是發火,有好幾次來到身邊時,身上都帶著血,受著傷。 「媽的,這幫傢伙真不知死活,還敢跟我對著幹?」 「神教的人都死光了,我教生死存亡之際,竟沒有一個肯挺身而出。」 「明王?這個王八蛋,我的求援信發了這麼久,居然還不回信?」 「那些當國王的人都昏頭了,這樣傾全國的力量對付我一個,有毛病。」 「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要你們一個一個,把欠我的全還出來。」 然而,這一切都與阿漢無關,狄靖是憤怒也好,得意也罷,阿漢的世界,依然只有這封閉空間的灰暗冷漠。 在任何時候,狄靖帶來的,都只有,他所厭惡的血腥氣息,和永遠說不盡的殺戮。 結局來的時候,阿漢其實也並沒有一絲吃驚。 那一天,狄靖衝進來時,跌跌撞撞,彷彿站不穩,全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數道穿透身體的重傷,更是叫人觸目驚心。然而,狄靖一進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 他把所有的聾啞侍者全都殺光了,然後,咧開滿是鮮血的嘴,衝著阿漢笑:「我就要死了,那些混蛋的聯軍很快就要殺到了。」 阿漢依然只是冷漠地望望他,懶洋洋閉上眼,誰生誰死,重要嗎,他只想一夢沉沉去罷了。 肩膀被大力拉起,刺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你很高興是不是,你終於可以逃脫我的手掌了,你做夢……」那瘋狂的聲音響在耳邊,那冰冷的手指擱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是死也會拉你一起的,不過……」 狄靖低下頭,沾滿血的唇吻在他的頸上,極輕極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真的是很喜歡你,我不會把你留給別的人,我不會讓別人碰你的屍體,我不會讓你死後,都被和我分開。」 然後,是肩上微微的一痛,阿漢有些愕然地側頭,他看不到自己的傷口,只看到狄靖嘴上慢慢地嚼著一大片流著鮮血的肉,用那帶著詭異笑容的眼望著他。 阿漢第一次很愕然地長時間直視狄靖,直到狄靖把那一大塊血肉完全吞下去,猛得把他抱入懷,接著,又是一點輕微的痛。 至此,阿漢才明白了,狄靖那極度瘋狂的眼神代表什麼,他要把自己就這麼一片片撕碎,一口口嚼爛,化為血肉,全部吃下去,只有這樣,他才能完全佔有這個永遠不對他笑,永遠不同他說話的人,他才永遠不用再提心吊膽,害怕那人的眼睛看向別人,那人的心投向別人,那人的身體終有一日,離己而去。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今天家裡的電腦一直被別人佔著,直到很晚才回到我手上,只來得及寫這麼多。先更出來,如果晚上還有時間的話,我盡量再更一章,不敢保證啊。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七章 - 回歸 當一眾各派高手衝進禁地時,看到了極恐怖的一幕。 滿地都是鮮血,滿地都是屍體,而在所有的屍體中間,那天下的公敵,世人心中的殺人魔王正撲在一個血糊糊的人身上。聽到聲息,抬起頭來,那張臉分明不是一個懂得思考的人,而是一張純粹野獸的臉。那嗜血的眼光,瘋狂的神情,以及嘴上大塊大塊向下滴著血的肉。 而在他身下,那似乎是一個人,至少,曾經是一個完整的人,現在雖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但至少還隱約有著人的骨架身軀在。 四下都是散落碎裂的衣物和淋漓流淌的鮮血。縱然是這些見過無數殺戮與爭戰的江湖人,也無不覺得手腳發涼。 這個魔鬼,在吃人肉。 終於有人第一個回過神,伸手一指狄靖:「抓住他。」 於是眾人鼓起勇氣,呼嘯著衝了過去。 狄靖瘋狂地搏鬥,然而過於沉重的傷勢,還是讓他漸漸處於劣勢,當他被制住穴道,如拖死狗一般,向眾人中的首領拖過去時,他大吼起來,他瘋狂嘶吼的內容竟然是:「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許碰他。」 眾人愕然,望向那一堆血肉,這才發覺,那竟然還是個活人,那血淋淋的軀體還在動。 在所有人目光望過去時,那人正好慢慢地,有些艱難地抬頭。 於是,所有人看到了他的臉。 那人全身上下,幾乎都找不到一處完整的皮肉了,卻只有臉上,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就像是地獄裡走出的最殘忍的魔鬼,創造了修羅世界,卻始終不忍心,去毀壞那天地間的至美。 那滿地的鮮血,滿眼的血肉,人世間最殘酷最森冷的一切,剎那褪色。 靠阿漢最近的一個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想要碰觸,碰觸那就算是夢中,也夢不到的美好。 阿漢抬頭的時候,他已經很痛了。他對痛苦的感受力和忍耐力遠遠超過普通人,甚至遠遠超過他的同伴。但全身的血肉,被人這樣一塊接一塊,不停得活生生咬下來,無數的痛楚就這麼迭加在一起,即使是他,也覺得難以承受。 但他依然只是沉默著,不掙扎,不痛哭,不慘叫,痛到極點的時候,他的神智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這麼痛過,那次似乎比這次痛得更厲害,不過,即然那次可以挨過去,那這次應該也可以吧。痛苦的終點便是解脫,這一生的歲月,注定停駐於此,他將可以再次回到他來的那個地方,得會一段短暫的安寧。 於是,他閉目,沉默,忍耐,等待,等待那最後的時刻。 卻等到了那轟然的動靜,等到了激烈的戰鬥。 別人的血濺在他的身上,別人那飛到半空的肢體落到他身上,狄靖的瘋狂的殺戮中,一個高手的半個腦袋被生生削下來,直接落到他的面前,那個身體,猶自手舞足蹈,踏出兩步才倒下去。 阿漢定定地看著,那從天外飛來的半個人頭,身旁的殺戮仍在繼續著,而同樣的殺戮也必然在這個世界不斷地繼續下去。 永不停息地對生命的戮害,永不停息地毀滅和破壞,無論再看多少次,他依然永遠永遠,無法真正明白,人心與人性。 戰鬥似乎停止了,耳旁傳來狄靖瘋狂的呼喊「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許碰他。」 他有些迷茫地抬起頭,然後,他聽到了風靜止的聲音,心跳停止的聲音,呼息屏住的聲音,思維停頓的聲音。 所有的靜止,在這一刻,彷彿都化作有形有跡的聲音,直達人心。 他看到無數張臉,有的扭曲,有的瘋狂,有的森冷,有的殘忍,然而,都在望見他時有了驚人的變化。 他看到離他最的的人已經向他伸出手來。 他看到明明已被制住穴道的狄靖忽得大吼一聲,把穴道衝開,如瘋魔般自遠處撲過來。 天地那麼安靜,所有的動作,彷彿都是無聲的,所有的激烈,彷彿都是緩慢的。 每一張臉上的表情,他都熟悉,每一個人將會做什麼事,他也知道。 曾有的輪轉再次無聊而無趣地重複。 前生那毀滅他國家的君王,前生那瘋狂的兄弟,前生那所謂寵愛他的父王,還有那更久遠的前生,那些師父師叔師兄弟,以及,今生今世,那個叫狄靖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單調地不斷重複,絕無半點新意。 他已見多這一切,他甚至可以推測出,每一個人下一步會做什麼?但他卻不知道,他們到底為了什麼,才會這樣? 他依然不瞭解世人。 縱然他看清了世人的每一步動作,可以清楚地知道,世人將有的每一步行動,可是,他始終不瞭解世人。 他只是累,累得不想這一切,再繼續重複。 當那隻手堪堪碰觸到他的時候,當那個飛撲而來的魔君,把正好站在他前進道路上的一個高手活生生撕成兩半時,當所有人回過神,再次咆哮著開始新的戰鬥時,阿漢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再次醒來時他已身在小樓。 莊教授神色鄭重地站在他面前:「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足足一年?」 「你知不知道,你的精神力忽然失控,使你的身軀完全毀壞,強大的衝擊波,甚至影響到了小樓,電腦對你的追蹤記錄,也受到你精神力的強大衝擊。即使是小樓的智能中樞全力搶救,也只救回一半的記錄,另外一半,全都毀壞了。」 阿漢有些迷茫地搖頭。 莊教授歎了口氣:「你的精神力殺死了你自己的身體,但是,因為你不是故意使用精神力的,所以,只能算你自殺,不能算你違規,最多只是扣分,而不會按時空管制條例來處罰你,只是這件事太嚴重了。這種精神力的強力暴發,一個不慎,就會引發時空裂變。在我們的電腦做出完整的數據分析,並回去學院開會研究之前,整件事即使是在小樓內部,也不能公開。以後如果你的同學想調看你的記錄,看不到,就說你自己申請封檔了,明白嗎?」 阿漢沉默著點點頭。 「好,你休息吧。」莊教授歎口氣「這一次的成績又無法算,但是的精神應該受傷不輕,需要好好睡個幾十年吧?「 阿漢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問:「有傷人嗎?「 莊教授一愣:「什麼?」 「我的精神力失控,有傷到人嗎?」 莊教授有些震動地看著他,經歷了那樣的對待,回到小樓之後,他問的第一個問題竟是…… 沉默良久,莊教授用幾乎是痛楚的眼神望著這個最讓他頭疼的學生:「不,你沒有傷人。」 這不是謊言,是實情。 然而,莊教授竟然只覺得悲哀。 在那種至大的折磨之後,在那無限混亂中,再一次受到極大的精神刺激,導致阿漢的那無比強大的精神力徹底失控。 那力量令阿漢的肉身,在轉瞬之間,千瘡百孔,化做飛灰,那力量,令小樓無形無象的電波攝錄,全部毀壞,那力量,令得千萬里外,小樓的機器幾乎全部死機,然而,那力量,竟然沒有傷害靠得最近的任何一個人,這其中,甚至包括狄靖。 即使當時阿漢明明已經失去了知覺,可是那幾乎可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依然沒有傷害任何一個人。 這個認知,竟讓莊教授感到了幾許悲涼。 這樣的執著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呢。在他消失之的,狄靖已完全陷入瘋狂,就好像憑空又得了無限力量,赤手空拳,把所有人都打死之後,才倒地而亡,死之前還在瘋狂地叫著:「你在哪,你在哪,你是我的,你不許走。」 做為導師,莊教授一直不贊同他的學生肆意傷害別人,尤其是方輕塵,因為做事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不知道被莊教授警告過多少次,然而,這一次,看到直到最後,阿漢依然沒有傷人,莊教授自己,卻感到了至大的悲哀和憤怒。 「教授,我想改論題,可以嗎?」阿漢的聲音很輕,很慢,很疲倦。 莊教授凝視他,很久,很久,久到根本無法掩飾自己眼眸中的動搖,然後,輕輕地說:「不,不能。阿漢,按照規則,論題確定就不能修改,這是為了防止學生們把模擬當作遊戲,隨便更改論題。雖然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教授在經過中央電腦的分析後,有更改的權力,但在此之前,還沒有任何一個學生破過例,而我……我其實並不是很想為你破例。」 阿漢不解地看向他:「教授,我……」 「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遭遇,不是不為你感到難過,但是,做為老師,我必須提醒你,在你每一次的不幸中,你自己也負有極大的責任。」莊教授解釋道「因為你的論題,你不斷遇上性格殘忍黑暗,而且有獨佔欲的人。狄靖更是這種人的典型。因為魔教的鐵律,他的生長環境是極不正常的,這種成長經歷使他的人格具有極大的缺陷。性情也往往更加偏激,但是因為有足夠的制衡,所以不會顯露,你的內力,使他有了力量打破這種制衡,使他可以肆無忌憚,於是,這種瘋狂,就顯露了出來,但是,阿漢,你並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遇上這種瘋狂對象的學生。但,你卻是過得最慘的一個,這裡最重要的一點是,你不懂如何保護自己。」 莊教授歎息:「你真以為你的論題很困難嗎?我見過更多千奇百怪的論題,比如『古代的虐待狂的生活方式』這一類的都有。但是,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在任何環境中,面對任何研究對象,他們都不會真正的吃虧,而這一切,只有你不會。阿漢,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懂得保護自己,又怎麼可以奢華別人去珍惜他,善待他。人應該依靠自己,而不是整天渴望,哪天有什麼人跑來,不求回報地呵護自己,照顧自己。如果你想要的是好吃好喝好睡,豬一樣的幸福生活,那麼,你必須用你的努力去爭得這種待遇,而不是聽天由命,萬般由人,否則,你得到的,只能是象豬一樣被拖去屠宰場。所以……」 莊教授凝視他仍然有些迷茫的學生:「我不同意你的請求,只有你學會保護自己的方式,而其他狀況又符合學樣規定的特殊情況,我才會真正地考慮,讓你變更論題。」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剛才看了幾個回貼,看到青衣的一些感歎,我自己也頗為感慨。 小樓其實是個蠻小眾的文。或者說,雖然我自己認為,小樓不算純粹的耽美,但無可事認,他的載體就是耽美。因為強推,而招來無數的辱罵,是非,也算意料中事。 在此感謝每一個為我擔心,替我抱不平,並為我仗義執言的朋友。 獲得強推的機會是我的榮幸,而因此看到書評區,廣告如潮,刷貼嚴重,要找一個貼子都難上難,好不容易,回一個貼子也只怕發貼人已經找不到看不到了。 這樣的熱鬧,的確讓人很不適應。 而這其中,極多的辱罵和責難貼也是不可避免的。 不過,希望讀者不用為我擔心。 我並沒有受太大打擊傷害。 確切地說,我怕批評,怕責備,怕的是言之有物的,可以讓我心服口服,讓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和不足,讓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寫得不好的那樣的批評和責備。 而一些純粹空洞的辱罵和批評,我基本上已經是可以視而不見了。 不過,說起來,倒是很多讀者極風趣極凌厲,極有水平的回復辱罵的貼子讓我極感動也極佩服。 有的時候,恨不得把一些有這麼有趣回貼的罵人貼加精置頂,讓大家一起欣賞那些精彩有趣的回應呢。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八章 - 思考 聽了教授的話,阿漢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忽然問:「這樣的實驗真的有必要嗎?我們的考試真的有必要嗎?」 他徐徐抬頭,凝視莊教授驚愕的眼:「我可不可以不再申請更改論題,而直接申請廢止這樣的測試?」 「你說什麼?」莊教授不能置信地發出乾巴巴的提問。 「總說過份先進的科學,讓我們不懂愛與恨,不懂生命的珍貴,不懂現在幸福生活有多麼得來不易。讓我們來到古代瞭解人性,人心,和普通人的感情,但是……」阿漢的聲音平靜低沉「我們真的能夠瞭解嗎?」 「教授,我愚蠢,麻木,冷漠,並不懂保護自己。可是,我為什麼需要懂得那一切呢,我們現在的生活,完善的科學和制度,讓我們根本不需要為保護自己而擔心。以前如此,以後也同樣如此,我為什麼一定要去學習,懷疑,猜忌,防備,對抗,報復,我為什麼又一定必須去接受別人的感情,感受別人的心意?是的,在這個世界中,像我這樣地活著,難免會受到傷害,可是,我本來生活的世界不是這裡,這裡,不過是一場考試,一次測驗,一回模擬的臨時地方,以後,我仍會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中,我為什麼又一定要為這一場遊戲一場夢而徹底改變我自己?」 阿漢的問題如此尖銳,如此迫人,偏又如此完全與他以往的性情相反,這種異變讓莊教授目瞪口呆,一時竟根本無力答話。 「你以為,其他的同學真的就從這樣的模擬中學到了多少,又改變了多少呢?這只是一場模擬,每個人都清楚,所以,我才可以這樣懶散無為,所以,我才會寬容地不去計較每一個傷害我的人。所以,輕塵才能那樣任性妄為,所以小容才能一次又一次原諒虧負過他的人。教授,你總說,讓大家本著平常心,站在公平的角度來對面對模擬,面對世人,但是,小樓裡的每一個學生,包括口口聲聲教導我們正確人生態度的教授你,有誰是真正公平公正地看那些世人的,有誰會真正把他們當做對等的人來看待。你真認為,我們可以從這樣的模擬中學到東西嗎?」 阿漢的問題有著完全與他本性不符的尖銳「就像我們觀察螞蟻,我們知道它們的所有行動方式,但我們永遠不會瞭解他們的感受,就像隔著屏幕看電影,無論裡面的悲歡離和,生離死別多麼感動我們,那也只是一場戲。我們可以為了屏幕裡的人歎息,生氣,流淚,憤怒,但隔著一層屏幕,我們依然無法真正瞭解他們的心情,我們依然知道,這只是一場戲,只是一次娛樂,一回消遣。教授,你真讓為,我們混進世人中,就可以完全地接受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思考模式,完全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嗎?或者我冷淡懶惰,不管身外事,也不同任何人交流,或者輕塵驕傲任性,要求極端的感情,或者小容總是體諒別人,為人著想,但是,骨子裡,全都是一樣的。我們從沒有誰真正忘記過,我們是誰,我們來自哪裡,我們和別人是不同的,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才會做出那些正常人永遠不會做的事。」 他深深地凝視莊教授:『教授,有意義嗎?這樣的模擬?真的有必要繼續嗎?我真的有必要去學習在我以後的生活中,根本用不上,原本也不打算用的,所謂的保護自己的方式以及和人交流溝通,回應別人感情的方式嗎?」 莊教授怔怔地望著阿漢,第一次,他受到深深震撼,他萬萬沒想到,一向懶散得,多說一個字也不願意的阿漢,會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會對他們的模擬有這麼深入的思考,這簡直就不像是阿漢會做的事。 這樣的模擬有意義嗎?至少讓那個誰也拿他沒辦法的阿漢,真正去思考一些事情吧。 不知為什麼,莊教授依然只感到了悲哀。他望著那用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凝視自己的學生:「自從模擬考試制度建立以來,還從沒有哪個學生,對我們的模擬進行過這樣的反思,無論你的看法是對還是錯,至少,有這種思考,就是一件好事。正如你所說,我們在這個時代,所學到,所感受到一切,在我們本來的世界,也許根本用不上,但我們希望你們來到這個世界,希望你們去感受,不是為了讓你們學習什麼更了不起的本領,而是希望,在高科技的溫床裡,你們依然能保有人性中的愛與恨,保有人類特有的激情,和進取心,保有人類,不怕挫折,不畏險阻的毅力和執著。我們堅信,只有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依然保有這一切,我們的文明才不會僵死在科技的溫床中。且不論我們和你的看法到底誰正確,或許模擬制度的確有值得改進,甚至取消的理由在,但是,現在,你仍在制度中,你對制度不滿,可以要求更改制度,但在制度取消之前,你仍然必須服從,所以……」 莊教授沉靜地說:「我不會同意你改論題,我當然更加不會同意取消模擬。」他慎重地說「阿漢,為什麼,到現在,你還不能反思呢?你為什麼只想到事後去修改論題,卻不去反思,當你決定論題是有多麼輕率。你可以懶惰,可以隨性,可以不思考問題,但你畢竟是個成年人,你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當初張敏欣慫恿你時,你未必沒有發現不對勁,卻因為懶得多想,只想得過且過,而答應下來,那麼,你就應當為此做出承擔。」 阿漢沉默下來,良久,才慢慢閉上眼,臉上的尖銳和冷漠,漸漸緩和,變成平時睏倦欲眠,天塌下來也不理會的神情:「對不起,教授,是我衝動了,我只是有些累了,不想再繼續了,我只是……」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仿若沉沉欲眠。 莊教授深深望了他很久,很久,竟找不到半點破綻,剛才那忽然激動起來的情緒好像是一場夢,一個幻覺,眼前的人,才是一直以來,真正的阿漢,他甚至已經開始打鼾了。 莊教授搖搖頭,眉心依然微微鎖著,靜靜地站起身離開了。 獨留阿漢一個人,猶自大夢沉沉,彷彿曾有過的所有傷害,屈辱,悲慘命運,始終不過只是一個淡若無痕的夢境。 原本每一世的輪迴於傅漢卿,也不過是一場幻夢,夢過無痕,便悄然置於腦後,萬萬沒想到,在這一日,這一刻,在猝不及防之即,被人重新掀開記憶的帷幕,讓他如此清晰得記起,埋藏於心底深處,以為已漸漸淡忘,誰知卻仍如此清晰的一切。 傅漢卿的心神在那極短的時間裡,彷彿已重歷了一次幻夢之境,只是看著狄靖那僅有的頭顱的眼神,依舊淡漠而平常,不感慨不歎息不震動不驚異,無悲無喜無恨無怨。 幻夢始終是幻夢,幻夢中的人,即不值得他去怨恨,更不值得他去討厭,曾有的一切,他從未刻意去銘記。 他依舊毫無遲疑得跟隨著瑤光,邁步走向下一座冰棺,依舊,沒有再對狄靖的人頭加以回顧,他沒有一絲感慨與歎息地聽瑤光去講述下一位教主的秩事。 直到他們來到最後一具冰棺前,聽瑤光指著冰棺裡那具腐爛了一半的屍體漫然道:「這一位,你自然認識了,我們的前任教主。接任教主才三年,就因各派圍剿,吃了大虧,而丟下困難重重的教派不顧,自己跑到個花不香鳥不語的懸崖底下一躲二十年,然後變成一具屍體的老傢伙。得到你的消息後,碧落就日夜兼程趕去,可惜,屍體還是毀壞了一半。」 傅漢卿淡淡抬頭,淡淡看著瑤光,淡淡地問:「講完了?」 「講完了。」瑤光微笑。 「我可以回去睡覺休息了嗎?」 眾皆一愣,竟是誰也沒能答上話來。 傅漢卿目光向眾人一掃,平淡地說:「看來是可以。」然後,轉身便往外走。 碧落,蕭傷,還有莫離,還一直站在通道口發呆,怔怔望著傅漢卿,誰也沒能反應過來。 傅漢卿一直走到他們面前,依舊是平淡的目光,平淡的語氣:「請讓讓。」 然而,他那淡漠得不見一絲情感,平靜得彷彿沒有半點漣漪的眼神,卻偏偏讓每一個心中砰然一震,身不由主地向側退開半步。 傅漢卿就這樣在三人之間,平平靜靜地走過去,一個人,落寞而寂寥地走向了通道深處。 而在他身後,修羅教最高的五王,都只能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有誰能在經歷了這樣的事,看到這麼多傳奇人物的屍體,聽到那麼多激動人心的事跡之後,轉眼便像沒事人一樣去睡覺。 又有誰能有那樣平淡漠然的眼神,卻偏偏讓人感覺到那不可思議地疲憊,那種發自靈魂的疲倦,竟可以這樣地震動人心,撼人心魂。 他們在身後默默注視著傅漢卿,傅漢卿卻只是安靜地前行。 他不知道有人在他身後凝視他,他只是覺得,前所未有地疲憊,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也許睡醒了,那樣疲倦的感覺就可以消失了。 原來,參觀一下墓地,竟然可以是一件,這麼這麼累的事。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有很長時間沒更新,看到很多貼子讀者都在催,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長時間不更的原因有好幾個。 主要是五月中旬女頻會有一些活動,編輯建議在那時多更一些,因此在這之前,為了攢稿,就有一段時間更新要受影響。 另外,我五一長假期間,有些事,非常繁忙,身邊瑣事極多,上機的時間少得可憐,同時手上又有兩份正好要趕在這段時間交的稿子,確實分身乏術,沒有太多精力來保證更新。 目前來說,因為可能要攢稿到女頻活動期間,所以,更新也不能像強推時那樣一天一章,應該是隔幾天一更的。這期間我可能會貼些評論出來。 另外,小樓的進度還有一點受影響,就是我自己心中的迷茫。最近一直在思考小樓到底應該往哪個方向寫,以及,現在對阿漢的重點描寫,是否已造成讀者的審美疲勞,如何分線索給小容輕塵等人,是否應該應一些讀者的要求停下阿漢篇而轉寫輕塵或小容。 種種念頭,種種打算,十分矛盾,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 因此文章的進度,也變得遲緩了。 或者過幾天,我理清思索之後,會就這個問題做一說明。 另,這幾天翻看舊貼,對於讀者棕黑色的評論,發言,真是十分佩服。批論中肯,而語言有力,每能切中要害,總覺多次能說中我心事,令我頗為激動感動,很想打聽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熟人呢?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十九章 - 影衛 傅漢卿回到自己房間,就立刻撲到床上去呼呼大睡。 他睡得即安且香,天魔五王可就沒有這麼好運,這麼安生了。 離開修羅殿之後,四個人的目光都看向瑤光:「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瑤光笑盈盈,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為什麼他的話明明不對勁,你卻還像是完全感覺不出來似地,一再找借口幫他圓場,為什麼我施術亂他心神,你卻破我術法,助他回復清醒?」碧落清冷的眉眼間,也有隱隱的怒意「你明明知道,這可能是我們唯一一次,誘出他背後真相的機會。」 瑤光倒也不抵賴,悠悠然一笑:「我為什麼,還用得著解釋嗎?我們天魔諸王,彼此鬥法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幾百年都這麼過來了,你倒還問我為什麼?這麼大的功勞,我怎麼能讓你平白得了去,自然是要給你添點亂的。將來誘出他背後真情的那個人,只能是我,所以緊那羅王,對不起了。」 也不理四個同伴又驚又氣的表情,她也自學了傅漢卿,逕自施施然走開,而且毫無顧忌地把那張狂而任性的笑聲灑落一地。 在聽過匪夷所思的解釋之後,碧落與莫離簡直是目瞪口呆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蕭傷喃喃說:「你們平時還說我任性,比起她來,我不知道有多守規矩了。」 「豈止是任性。」狄九冷冷接口「她口是心非的本事也同樣不是別人能比的。」 碧落輕輕道:「雖然我們的這次機會被她破壞了,但是有一點已經很明顯了,這個傅漢卿,和我們的祖師爺,只怕的確有一層不可思議的神密關係,祖師的遺言,果然是為他而發。」 莫離歎了口氣:「不錯,真是無法想像,七百年前的祖師,是怎麼和七百年後的一個人有牽扯的,而七百年前,祖師又到底是怎麼知道七百年後,會有一個名字裡有漢字的人,眼神清澈如嬰兒,且能有諾必踐。」 蕭傷聳聳肩:「不管怎樣,這總是一件好事,雖然我們不清楚更進一步的內情,但至少知道,他確實是祖師所指的人,我們選他做教主,也算是忠誠地執行祖師父的遺訓,應該是不錯的。」 狄九卻倏然冷笑一聲:「我聽說,如果佛道儒各派的祖師神仙,從那泥雕木塑變成了活生生的人,來到世間,那麼,第一個想要除掉他們的,很可能是他們自己的信徒。」 莫離點點頭:「是啊,看那各國帝王把祖宗供在太廟,動則叩拜,可是如果他們的開國皇帝真的從畫上走出來,他們想的第一件事,絕對不是重新奉上舉國權利。」 碧落眼神眸澈,聲音清晰;「不錯,別說他只是同祖師爺有關係,就算他是祖師爺重生,也並不代表什麼。時移世易,現在的神教是靠我們歷代弟子用鮮血和生命所鑄下的基業。就算祖師爺復生,我們最多也只是給他適當的尊敬,好吃好喝好待遇地供起來罷了。要想真正掌控我教,他就必須真正為神教出力,真正讓我們大家心服,所以,他是什麼人,他到底有什麼樣的背景,並不是最重要的,我們且拭目以待,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這才是重要的。」 蕭傷笑一笑:「說得對啊,不過,照這樣說起來,瑤光倒是沒做錯,要真的證實了這傢伙同祖師爺有不尋常的關係,咱們就算心狠,有的事,畢竟還是不太好做的事。現在呢,大家都可以裝糊塗,裝不知道,實在看他不順眼時,也可以放手而為,不是嗎?」 莫離淡淡嗯了一聲,碧落則連應一聲也免了。狄九卻只抬眸遠望瑤光那漸行漸遠的身影。 瑤光一路飄搖搖而行,輕若柳絮,漫若春風,把笑聲灑落一地。 那個古怪的傢伙,有一雙比孩子還純真的眼眸。 那個強大的傢伙,一見面,就讓她反震受重傷。 那個瘋狂的傢伙,為了不再讓她受傷,情願自己的手臂斷掉。 那個白癡的傢伙,懶得像頭豬,偏要來爭取這世上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做。 她抬頭望雲天,淺淺一笑,嫵媚至極。 雖然很惱恨,很想整治那個混蛋,不過,卻並不想要在他不情願的狀況下,窺探他的隱私。 那個笨蛋說話時的語調,講話時的神情,讓人不由地會去凝思,在那白癡般的舉動之後,是否也會有些旁人不可查知,也不能明瞭的深深隱痛。 她想知道,卻不願讓他在不清楚的情況下,被人誘騙而失去心靈的壁壘。 她想知道,但希望是他自己願說。 不過,指望那個懶人有心情說往事…… 瑤光遙望長天,悠然搖頭,塵封的往事,再神奇,再隱密,再詭異而不可思議,重要嗎? 她輕輕地笑,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整治笨蛋,出盡心頭惡氣才是。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傅漢卿這一睡,就睡了足足三天。 傅漢卿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裡恍惚有桃花,有流水,有一張似乎極熟悉的面容在眼前微笑,有一個聲音在喚「傅公子,傅公子。」 傅漢卿洋洋不太情願地睜開眼,看到了夢中的容顏。 「你不是狄九。」傅漢卿的眼神依然帶著長時間睡眠之後醒來的迷濛,但他說的話,卻絲毫不見含糊。 那有著故人容顏的精悍男子屈一膝跪倒於地:「屬下狄一,是教主近身暗衛統領。」 「近身暗衛?」 「暗衛共十九人,教主身邊,最少需要一半人同時護衛在側,以便為教主效命。」 傅漢卿嗯了一聲:「你們有十個或九個人永遠跟著我的嗎?」 「是,屬下領八名影衛自今日起,隨時侍衛在教主之側。」隨著狄一一聲應,在傅漢卿床頭侍立的兩個垂首低頭的侍從,忽得屈膝拜下。屋頂橫樑上,忽得輕飄飄掠下一人。 屋子角落中,明明不可以藏得下一個人的位置,也分別有兩個人,彷彿是從陰影中生長出來一般得出現了,門窗外清晰地映出幾個人的影子,以及那黑色的身影忽然矮下去半截的動作。 傅漢卿愣愣地掃視著突如其來冒出來的人,所有人都有著同樣熟悉的容顏,同樣冰冷的眼。他們恭敬,但冷漠,他們順從,也疏離。 傅漢卿輕輕地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我們只是暗衛,我們有的,只是一至二十的代號,我們有著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身份,就是教主暫時也很難分得清,如果一定要分,我們可以在身個佩戴不同編號的佩飾。」 「我分得清。」傅漢卿淡淡地說「所以,我能認出你不是狄九。」 容貌再相同的人,也會有細微的差異,而傅漢卿強大的記憶能力,不但讓他可以過目不忘,也能讓他清晰得記住任何一個最微小的差異。 所以,狄飛,狄靖,狄九,狄一,任何人,不管長得有多像他都從來沒有弄混過。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生命,縱然看起來一模一樣,他們依然是不同的人。 狄一有些驚異地看傅漢卿一眼,但又立刻恭敬地低下頭。他很難相信,有誰能一眼就分清他們誰是誰?影衛一直以來,只有教主能夠自由驅策的最大理由,也是,只有和他們一起長大的教主,才能分清他們誰是誰? 然而,縱然這一代的教主,不是由他們之中被選拔的天王接任,但即然是教主了,他們就必須遵守魔教上下主從之間的最高鐵律。 傅漢卿又望了望他們,神色竟忽然有些遲疑:「你們會一直跟著我,守著我嗎?」 「是。」 「我做什麼,你們都看著?」 「是。」狄一又立刻補充:「這是為了確保教主的安全,也是為了教主在必要時方便驅策,如果有某些特殊情況,教主不希望有人在場,只需提醒一聲,我們就會迴避,不過,我們也不能遠離,距離必須在教主可以隨時招喚的地方。」 傅漢卿再次掃視大家一眼,神色愈見遲疑。 他明白了,他吃飯的時候,會有九雙眼睛盯著他,九個人,有著一張同樣的臉。 他睡覺時,會有九個人,不睡覺得看著他,九個人,有著很多年前故人的臉。 他做任何事時,都會有九個長著狄飛樣子的人,盯著他。 好吧,這是保護,這是教主的氣派,這是規矩,可是…… 傅漢卿不太明白,心中的不自在,到底是從何而來。 他一向懶散淡漠,從不覺得有任何事需要瞞人背著人,從不在意身外之事,有人在旁服侍看守,日夜盯著,有問題嗎?他從未想過。 只是此時此刻,面對著一堆相同的容顏,才對將來的生活有了一種最直接的感受,一想到,日日夜夜,每時每刻,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會有九個長著狄飛樣子的人,就這麼很關心,很忠誠地死死盯著他,這讓他忽然間覺得極不舒服。 「我可以不要影衛嗎?」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汗,有關更新,因為和編輯約好,要等女頻五月活動時多更一些,所以,最近更得確實極慢.現在活動還沒開始,所以,嗯,速度暫時也就快不起來了. 本來,想在不更的時候把一些評論全轉過來,不過,因為被一些等待更新卻只等到評的讀者指責的很厲害,因此這兩天也就沒再轉了. 嗯,另外有關小樓,其實從寫魔主篇開始,就一直覺得自己在退步,阿漢的性格變化也極大. 我一直很想問讀者是不是覺得阿漢的情節太多太拖了,會否覺得人物越來越不可愛了.希望讀者能在投票中表達一下意見.謝謝. 最近極困擾中. 最後說一句私人話, 雪糕啊,呱呱呱啊,你有看到的話,聯繫我吧. 我知道你的Q被盜,群全刪了,可我的Q也出問題,找不到你的號了,再聯繫我一次吧.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章 - 上下之間 狄一驚愕地望著他:「這是對教主安全最基本的保障,我教之主,從來都是天下公敵,必須不斷應付各種危險,為了保存我教的根基元氣,必須對教主的安全做最妥善的安排。如果教主不習慣有人常在身邊出入,我們會盡量小心,不讓教主查覺到我們,教主做任何事的時候,可以不用擔心我們的感受,我們的想法,我們不是人,只是教主的影子,我們眼中不會看到不該看到的,耳中不會聽到不該聽到的,心中也永遠不會記下來,我們不會對教主有任何困擾……」 「可是……」傅漢卿凝視他們「你們是人。」 狄一垂頭,語氣淡漠而冷靜:「我們是影子,只是影子。」 傅漢卿倒也沒有跳起來,同他們爭論一下人與影子的區別,或是一個人的尊嚴信念平等自由什麼的大道理,他只是懶人,即沒有熱血,也沒有太強的正義感,所以他只皺了皺眉然後說:「如果一定需要護衛的話,我可不可以要求換人。」 狄一略略震動了一下:「如果這是教主的意願,那自然是可以的。不過,屬下需要說明的是,在教內可以擔任護衛的人選中,不會有任何人能比我們更好更強。」 傅漢卿抓了抓頭,現在他多少懂點人情世故,知道有些話不太好出口,所以略覺為難地說:「我不是為了你們不好不強就不想要你們。」 狄一知他有些話不願說,略垂了頭,只低聲應:「是。」 但旁邊跪著一名影衛卻忽然抬頭:「那教主為什麼不想要我們。」 狄一神色一凜,低叱:「狄三。」 那影衛神色不動,只眼眸深處悍冷之意一閃而過:「雖然我們是永遠不能見天日,只可為神教生,為神教死的影子,但這麼多年來,我們吃盡苦頭,才練就這身比之神教諸王都不惶多讓的身手。就算我們沒有被選為天王,總還是神教最頂尖的高手,卻被當成破爛拋棄,至少也該給我們一個理由。」 狄一眼神冷肅,再喝了一聲;「狄三,你不想活了。」這一聲已有些聲色俱厲了 「狄一,你忘了,影衛第一要學的,就是不怕死。我們是影子,為了教主一句話可以去死,我這樣冒犯教主,自然是萬死之罪,可是,沒有主人的影子,被拋棄的影子,還有多少存在的必要,我們是被當成廢物處理掉,或是有更不堪的一切在前面等著呢?」狄三漠然望向傅漢卿「做為影衛,我們的容貌,我們的武功,都牽繫著歷代教主至大的秘密,按照神教的規則,教主不需要的影衛,便是不死,也將永不得見天日,一身武功,永遠不能有施展的機會,教主,今日以後,我們這九個人,還不知是生還是死。教主的決定,我們不敢違抗,但教主至少應該給我們一個理由,給我們一個,可以讓我們從此永遠被封閉在黑暗中的理由。」 雖說同樣經歷過許多年的鐵血訓練,但諸人性情不同,很明顯狄三是一眾影衛中,性格較衝動的一個,而其他人,雖然仍按耐著不語,但神色之中,多少也是有點同樣的心意的。 傅漢卿雖說比當年的阿漢,對人世間事懂得了不少,但因為他性格的懶散,和那種永遠揮之不去旁觀塵世的感覺,所以有很多世間之事的詭異狠絕,以及身為當事人的辛酸苦痛,他是即不會瞭解,也無法感受的。,狄三這一番話,聽得他瞪大了眼,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的,神教的規矩真是又麻煩又無聊,這個……」他遲疑一下才問「教主有權力改規矩嗎?」 狄一垂眸,淡淡道:「影衛無權過問教務,也絕不能干涉教務,這種事,教主可與諸王商議。」 「是嗎?」傅漢卿乾笑兩聲「這個,其實,我只是不喜歡你們的臉,就這麼簡單。」 狄一抬眸,看了傅漢卿一眼:「教主,這確實很簡單。」話音未落,他已抬起右手,五指成,直抓向自己的臉頰,破空風聲,竟帶金石之音,彷彿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軀的手,而是鋼鐵鑄成一般。 他的動作奇快,但傅漢卿自從內力大成後,眼力遠勝常人,普通高手的動作,在他眼中看來,都是略微緩慢的,所以這一動作,看得十分清楚明白,同時更看到,其他所有影衛,雖然略慢狄一一步,卻都一起出了手, 有人拔短刀,有人亮匕首,有人手裡抖出的是一蓬極小的飛針,但無一不是攻擊向自己的臉。 傅漢卿嚇得大叫一聲:「不要。」 這一聲叫,是他情急之下,自然而然,運內力喝出,其威力,竟是比正宗的獅子吼還要厲害。 一來他是教主,他的命令必須被執行,二來,這一聲喝的威力太大,其他影衛,不是一呆,就是一怔,手中招式不是頓住,就是拋出的暗器失了力道。 只有狄一,因他出手最急,最快,力道最猛,雖說他也算是頂尖的高手,但他自己出手攻自己的臉,攻擊距離太近,用的又是全力,等聽到傅漢卿的喝斥之聲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讓他來及時收勢或卸力了。 然而,傅漢卿在大叫之時,也同時一手猛得格過去,正好格向狄一的手和臉之間。 傅漢卿的輕功內力俱佳,雖然武功不怎麼樣,但出手速度還是說得過去的,這一把格個正著,血肉撕裂的聲音立刻響起,鮮血迸濺中,狄一的五指如刃,竟已深深插入傅漢卿的手臂,生生穿出五個血洞來。 狄一臉上剎時變色,他沒料到傅漢卿會出手阻攔,更加料不到自己可以一抓把武功高得驚人的傅漢卿抓成重傷。 然而心中再震驚,手上卻絲毫沒有遲緩,右手飛速一拔,反指連點,傅漢卿的臂上數處穴道已被他封住止血,然後反手微托,輕柔地托住傅漢卿的手,靠得最近的兩名影衛疾趨而近,一人探手,已自懷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小心地灑了下來。另一人見藥已上好,立刻為傅漢卿包紮起來,二人動作都輕柔舒緩,傅漢卿甚至還來不及感覺到痛楚,手臂就包紮好了。 一切動作都迅疾而無聲,幾乎是幾個眨眼之間,就已結束。 傅漢卿有些愣得摸摸自己的手臂,怪不得他們自稱教中沒有人能比他們更好呢,辦事效率好像真的是很不錯的。 而這時,所有影衛都伏拜於地,包括剛才略有不遜的狄三。 狄一的聲音陰鬱冷肅:「我等失職令教主受傷,請教主責罰。」 傅漢卿搖搖頭:「我受傷不關你們的事,是我自己的決定。剛才你出手太重了,我怕用內力護身,會把你的手臂震斷,就卸掉了內力。」 「不能保護教主,已是影衛的恥辱,更何況親手傷及教主。」 傅漢卿很鬱悶得摸摸鼻子,覺得這人怎麼這麼不可理諭:「難道哪天我活得不耐煩了,一個人關起門來自殺,你們也要負責任?」 「是。」 直截了當的回答,讓傅漢卿除了頭疼就只剩下頭疼了。 他歎口氣,搖搖頭:「我們先不說我受傷的事好不好?我想知道你幹什麼要弄傷你們自己?」 「即然教主不喜歡我們的臉那把它毀掉,自然就不會再影響我們為教主效力了。」 傅漢卿愕然問:「不太喜歡你們的臉,只是我很私人的一種感覺,你們不什麼必要為我的這種要求而殘害自己?」 「影衛只是影子,為主人生,為主人死,如果主人不喜歡我們跟得太緊,眼睛看到不該看的事,可以要求我們挖掉自己的眼睛,如果主人,不喜歡我們身為男子,過於靠近,會褻瀆到主人身邊的女子,可以把我們閹了,這些事以前發生過都不止一次了,何況只是區區容貌。影衛只是影子,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容貌,一切都是為主人而存在。以前影衛都極為小心保護自己的容貌,是因為,必要時,可以做主人的替身,但現在教主並不是天王,與影衛相貌並不相同,則影衛的相貌,也不再珍貴了。」 過於冷漠不帶絲毫感情起伏的語氣讓傅漢卿覺得身上有些發冷,他想了想,才慢慢地說:「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上司和下屬僅只是公事上的關係,除公事以外,彼此都應該是平等和獨立的。我想你們應該是受過很多殘酷而不合情理的訓練才會變成這樣的。但你們的價值和行為,我是並不認同的。」 狄一迅疾地道:「我們自然唯教主之命是從。」 「那只是你們服從我,而不是因為你們認為我是對的。」傅漢卿淡淡道「我認為,上司不合理的命令下屬是有權利拒絕的,下屬更沒必要遷就上司莫名其妙的習慣喜好和情感傾向。我不知道我這個教主是不是真的能做主,但如果我能……」他眼神裡略略有一絲了然和明澈「我不會處罰你們,也不會強行要求調走你們。但是,我確實不喜歡你們常常出現在我身邊,我也確實不喜歡你們的臉,我不會因為你們傷害自己,就強行改變自己的喜好,但我可以試著忍耐。」 狄一略有不解地微微蹙眉:「如果教主一定不喜歡,那麼毀了它不是最好的嗎?」 傅漢卿微微搖頭:「我不會因為你們的自殘,而違心說喜歡你們,同樣,我也不認為,你們有任何必要,因為我的不喜歡而傷害你們自己。過於縱容一個人的意願,對那個人,並不一定是好事。這會讓人漸漸失去理智,失去自我控制能力,因而產生極度的自我中心,並有可能導至極瘋狂的行為。你們以前歷代教主,行事過於肆無忌憚,或多或少有些瘋狂,不知道是不是也與此有關。而且,就是你們自己也不應當這樣,、傷害自己,但是……」 他語氣微微一頓,神色安靜而平淡:「如果最終你們仍然決定毀掉自己的容貌,我也不會強行阻攔。你們的選擇,即使我不贊同,但我會尊重。你們都是成年人,你們要毀掉自己的容貌是你們的私人行為,也是你們自己的選擇,我嘗試過平等的阻止,如果不行,我不會強行命令或不允許。你們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干涉,因為你們是獨立的人,而且……」他的眼神略略一凝,卻又立刻恢復了平時的慵懶和隨意「如果你們自己不肯自尊自重自愛,如果你們自己不願意珍惜自己,愛護自己,保護自己,那麼,別的人也不可能比你們更愛惜你們。」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一章 - 換人 狄一神色微微有些震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傅漢卿想伸手抓頭,手一抬,才記起自己的手受了傷,他笑笑說:「嗯,可以說的我都說完了,你們自己看著辦了,我要洗漱去了。」 眾人依然沉默著拜伏於地,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 傅漢卿向四週一看,沒見半個閒人,看來自從他被宣佈成為教主之後,身邊的下人全被影衛換了,現在這幫長了同一張臉的傢伙,也同樣倔強而彆扭地跪著不動,那該做的事,只好他自己來做了,看樣子當教主果然沒有什麼好處。難道現在洗臉水也要自己打了嗎? 他悻悻然地打開門,準備自己找地方弄水,卻見大門開處,瑤光的臉色極度不好地立於一眾垂手侍立的下人之前,看到他便冷笑一聲:「怎麼,你終於捨得醒了。」 傅漢卿乾笑兩聲,眼神往四下一掃,見瑤光身後站著一堆人,人人手裡捧著托盤,上頭,或衣或冠或飾或佩都是極華麗的東西,旁邊還放了幾個木桶子裡頭裝滿了水,不覺訝道:「你親自給我送水嗎?」 瑤光目光往傅漢卿手上傷處一掠,卻一字不問,只冷笑:「你睡了足足三天,怎麼叫都叫不醒,眼看著今天就是你的正位大典,所有的事都準備好了,所有人都集合了,你這個教主還在呼呼大睡,我特意帶了五大桶涼水,打算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本事一睡不起。」 傅漢卿打個寒戰,連聲道:「我醒了,我醒了。」 「醒了就好。」瑤光目光漫然望向房中那跪了一地的影衛:「你不喜歡他們。」 「是……」傅漢卿剛應了一聲是,忽想起剛才狄三說過,如果他們被拋棄下場會很慘的話,連忙說:「雖然不是很喜歡,但留在身邊應該也沒有什麼的。」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教主怎麼能受委屈。你即不喜歡,把人換換便是。」瑤光漫不經心地說。 傅漢卿愣了一下,才問:「那你們會把他們怎麼樣嗎?」 「什麼怎麼樣?不跟著你,自然回去跟著天王,有什麼怎麼樣的?」瑤光冷冷道「你知道神教教出這樣的高手,要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心力嗎?他們每一個都是神教的寶物,又都是天王的近衛,什麼人敢把他們怎麼樣?」 傅漢卿回過頭,見所有的影衛都只是靜靜跪著,誰都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或動作變化,看樣子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吧。 看傅漢卿那種神色,瑤光暗笑他的天真,口中只淡淡問:「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了。」傅漢卿立刻答。 「那就給我趕快換衣服,要誤了時辰,後果你自己考慮吧。」絕世美人剎時換了一副可怕的神情,怒喝出聲。 在瑤光的督促之下,傅漢卿被一眾下人七手八腳,服侍著換上了華麗的高冠袍服,右手的傷被重裝包紮束緊,藏在衣服寬大的袖擺裡,基本上,沒有人能看得出來了。 從頭到尾,瑤光對他的傷沒有問一句,只是不斷催著動手,傅漢卿才一穿好衣服,就被拖著飛跑而去。 因為事先有瑤光發話,要把護衛都換掉,所有影衛全都留在原地,一個也沒有跟,只是目送傅漢卿的離開。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狄三才慢慢地說:「他說我們是人,真奇怪,我們到現在才第一次聽說,原來我們是人啊。」 這聲音裡沒有感動,只有淡淡的輕慢與自嘲。 狄一沉默不語,在魔教鐵律下,被以非人手法訓練大的影衛,早就已經忘記自己是人了,如果他們還記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無法把自己當成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的影子,那麼,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因為各種考驗而喪生了,即使能活下來,怕也已經瘋狂。 「他說,如果我們不珍惜愛護自己,就沒有人會珍惜,可是,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有誰會願意不珍惜愛護自己。在這個地方,對自己的珍惜愛護,只會讓自己的境遇更慘。只有不把自己當人看,才能勉強苟活。」狄三冷笑「他真有趣,說的話真好聽啊,可惜沒有任何意義。」 狄一輕輕喝止:「狄三,如果還知道你是影子,你沒有感情和思想,你仍想活下去,那這樣的話,即使旁邊沒有閒人,也最好不要說。」 狄三冷冷一笑:「我們能不能活過今天還不一定呢,死之前說兩句也痛快些。」 「不至於,像我們這樣的高手不是那麼容易教出來的,神教不會隨便殺了我們。不過,一場懲罰是免不了的。」狄一望著狄三淡淡說。在他們這些影衛之中,狄三仍能保有這種激憤的性子,並一直活到現在,也算是個奇跡吧。明知不妥,但仍希望能保護他,有這樣一個人在身旁,時時出些激憤之言,至少在一片死氣沉沉之中,還有點鮮活的生機在。 「最重要的是,我們影衛算是天王僅有的資本和力量了,無論如何,天王也不會讓我們死的,對嗎?」狄三冷峻地笑笑。 狄一歎口氣,不說話。 身旁另一名影衛低聲道:「換我們的人來了。」 話猶未落,十個身影兔起骰落,迅速近前。 「剛才乾闥婆王傳訊天王,要替換教主身邊的影衛。怎麼回事?你們怎麼才第一天上任,就讓教主不滿意了,這在神教已是最大的瀆職之罪了。」有著同樣容顏的影衛愕然相問,他很難相信,和他同樣受過最嚴格訓練的夥伴,第一天就被嫌棄,為了不犯同樣的錯誤,不管怎麼樣,也得問個清楚。 狄三在旁冷冷一笑:「如果是把你們換來,估計教主也一樣不會滿意的。」 「為什麼?」 狄一搖搖頭,不答反問「狄七,你認為,我們歷代影衛服侍的教主,會在影衛遇險時挺身相救嗎?」 狄七略略皺眉:「影衛是比較珍貴的高手,如果只是舉手之勞,應該會的,如果比較辛苦,可能有一半會,如果有危險,可能就不會了,影衛是為了保護教主而存在,不可能為了影衛讓教主遇險受傷。」 「如果影衛只是受無關緊要的傷,不會有生命之險,也不會殘廢,教主會相救嗎?」 「就算是舉手之勞,也不會的。」狄七淡淡道「魔教之主,不是聖人,不會有仁愛之心,這樣的小事,根本不足以讓教主去分哪怕一彈指的心思。」 狄一沉默了一會,才說:「剛才我的臉受到攻擊,教主處理的方法是直接把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臉前方,他的手臂被扎穿了。」 新來的一眾影衛都是一怔,狄七的第一個反應,即不是震驚也不是感動,甚至沒有追問,什麼人能在魔教總壇,一眾影衛之中,攻擊絕頂高手的狄一:「你們第一天上任就讓教主受傷了,這是嚴重的失職之罪,幾可至死。」 狄三冷冷道:「放心,天王會護著我們的,一下子殺掉十個影衛,神教損失不起,天王更損失不起。」 狄一也平靜地道:「對他們一頓重罰,傷筋動骨自然是免不了的,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只是……」他語氣微頓方道「傷教主的人是我,追究起來,怕會罰得重些,如果我被廢了,殘了,或是被殺,你們以後要小心些了。這位教主性子怪,人應該很好相處,不用太費心,只是他不善於保護自己,你們以後要多用些心力,不要犯我這樣的錯誤。」 狄七有些震動地望著狄一:「為什麼?你攻擊你自己的臉?應該不會是教主的命令,否則他不會阻攔。」他覺得匪夷所思,只不過是臉而已,傷了算得什麼大事,教主叫一聲阻止就夠了,要是來不及阻攔,也不算什麼,何至於把手伸出去,結果弄得自己受了傷,還要平白害人家的性命。 狄一略略一歎「他不喜歡我們的臉,不願長著這張臉的人,出入在他的周圍。」 狄七愕然:「什麼?」 狄三微笑「現在明白了吧,不是我們做得不好,而是因為我們的臉不討好,換了你們來也是一樣的,你們的臉,也並不比我們長得好看或可愛。」 狄七眉前頭深鎖:「為什麼,教主為什麼不喜歡我們的長相?」 「不知道。」狄一抬眸,再次遠眺傅漢卿身影消失的方向,這位教主不但行事,讓人完全無法測度,不能理解。更加是一個極難極難弄懂的怪人啊。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二章 - 上任之始 魔教教主的上任儀式極之亢長麻煩,至少在傅漢卿眼中確是如此。 大模大樣坐在高台的正中央,就連其他諸王都只能肅立在他身後。無數人伏拜在高台之下,從上往下看,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 開始傅漢卿以為,不過是拜幾下,喊幾聲,過過儀式就算了,誰知道,光念誦教主登位的賀詞就用掉一個多時辰。負責念唱的人,居然可以一下也不用看稿子,把頭從左晃到右又從右晃到左,從教派的最初歷史開始講,歷數從狄飛開始每一代教主的英雄事跡,再由衷地表達了一番後人對先輩英烈的感概,懷念之情,以及以先輩英雄為楷模,要好好學習,努力向上,絕不辜負先人的決心。再說到新教主正位之事,新教主擁有若干優秀品德,身懷何等驚世神功,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如何寬容仁愛,如何如何了不起,總之傅漢卿從頭到尾,從上到下,只有優點,絕無缺點,肯定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絕世好男人。 傅漢卿聽得昏昏欲睡之餘,十分懷疑,這人嘴裡說的到底是不是自己。 最後再聲嘶力歇地表達一干教眾,誓死追隨教主的忠誠和決心,然後舉臂向天,一眾教徒全部大聲喊口號,轟轟然無數個聲音喊破喉嚨一般震天響起,把個在台上聽得昏昏然幾乎睡熟的傅漢卿,嚇得就差沒從椅子上跌下去。 原以為,終於熬到下頭人念完那麼長的官樣文章,大家可以休息了。誰知還有一堆的行禮磕頭儀式,大大小小,各處的首領管事,要一一上前見禮,這也是讓新教主在第一時間,熟悉下面各個管事,以後方便處理教務所必須的,但是,對於傅漢卿這等懶人來說,這一堆繁瑣禮儀,令他煩不勝煩。 說起來,他也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不覺雙眼就開始合在一起了,只是很自然地就隔幾下點點腦袋,一邊打瞌睡,一邊兼顧了對上前見禮的大小首領們打招呼。 檯子本來就搭得高,一干見禮者也不敢抬頭望他們高高在上的教主,下頭竟是誰也沒發覺古怪。倒還覺得這位教主不錯,挺講禮貌,傳說以前的教主都是性子冷傲的,哪裡會這麼和氣地跟每一個人點頭招呼。 站在傅漢卿身後的諸王,真是說不出好氣還是好笑。 身為魔教之主,代表了掌控多麼龐大的權勢和財富,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概念。多少人費盡心血,吃盡苦頭,流盡血汗,為的就是這一刻的榮耀,這個人又到底明不明白。能在這麼重要的儀式上睡覺,叫人該說他什麼好呢? 本來,做為天魔諸王,對於傅漢卿待教主之位,如此不在意,應該生氣,應該有受辱的感覺,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似乎都生起一種,無論傅漢卿做出什麼荒謬的事,都是很合理,很正常,完全不值得吃驚或生氣的感覺。 所以莫離只是淡淡歎口氣,蕭傷似笑非笑,瞅著那睡得舒舒服服的傅漢卿,狄九也只是皺了皺眉,雖有些不悅,卻也不說什麼。而瑤光,卻是用興災樂禍看好戲的眼神,直盯著臉色極為不好的碧落。 在天魔諸王之中,緊那羅王碧落是性情最嚴謹的一個,據說她出身自一個極大的家族,甚至有人傳說她是某國公主,所謂的禮儀規範基本上已經刻進她的骨頭血脈中去了。雖然她素來都是冷冰冰不肯近人的性子,卻也從來禮數周全,絕不失儀的。瑤光曾笑稱她是最完美,但也最冰漠的淑女。 以碧落的性情,傅漢卿這等懶散的樣子自然是看不下去的。但同樣,做為一個極在乎規矩禮儀的人,她也不可能在這教主的正位大典上,當場發作,弄得新任教主在大典上睡覺的事人盡皆知。她只是冷靜地抬起手,在前方教眾無法看到的角度,慢慢地在傅漢卿背上按了一下。 抬手之間,她指上一枚漂亮的戒指裡倏然彈出一根針。 以傅漢卿的內力,任何人突然攻擊他,只會自討苦吃,被他的內力給反震回來。但如果是平靜地把針壓在他的皮膚上,用陰勁一點一點往下扎去,那除非傅漢卿練過金鐘罩鐵布衫而且事先早有準備地運好氣,否則也一定要受傷的。 更何況那根針乃是碧落為了對付傅漢卿這種怪物,特別搜羅來的,專破武林高手內家罡氣的天羅針。所以,隨著她這漫不經心地在傅漢卿背上一按,這根針已有一半沒入傅漢卿背上。 其他諸王,或略略皺眉,或微露不太贊同的表情,也有人滿臉看好戲的興奮,也有人略略遲疑,到底誰也沒有出手去攔碧落。 然而,傅漢卿受傷之後的反應出乎所有人預料,他居然好像只是睡覺時有點不舒服一樣,只略略挪動了一下身體,就接著睡。 碧落愕然,收回手,怔怔查看了一下天羅針。 沒錯啊,針扎進一半了,上面還帶著血珠呢,這到底怎麼回事? 難得看到永遠保持風華儀態,好像冰雕女神般的緊那羅王這樣愕然失色,瑤光心滿意足地笑笑,大大方方,伸手在傅漢卿剛才受傷的部位用力一擰,不過,一來她怕自己被震傷沒敢用太大勁,二來,也並不是真想弄傷傅漢卿,所以並沒有把叫醒人的希望寄托在這一擰上,只是暗運內力,將一縷細若游絲,傳入人耳中卻如佛門獅子吼般厲害的笑聲送到傅漢卿耳中:「回魂啦,快回魂,教主大人。」 傅漢卿哼了一聲,立刻坐得筆直,兩眼猛然睜開,東張西望一番,嗯,應該沒闖什麼禍吧。 碧落見他至此也沒受傷的樣子,更覺驚異:「你不覺得痛嗎?」 「痛?」傅漢卿愣了一下,細心感受了一會,啊了一聲「好像背上有點痛,我受傷了嗎?什麼時候受傷的?」 眾皆絕倒,這到底是不是人啊,他有沒有痛覺啊,被天羅針紮了一下,他居然還只是沒事般地問出這種問題。 他們自然不知道傅漢卿不是沒有痛覺,只是對痛的感覺很遲鈍,一般的傷,對他來說,基本上和被蚊子咬沒什麼大區別的。 瑤光倒覺得,任何怪事發生在傅漢卿身上都算不得怪,所以也就索性不再考慮這等事,只是眼神威脅十足地打量傅漢卿,溫柔而嫵媚地笑:「傅大教主,你知不知道,在正位大典上睡覺,對我教是多大的侮辱,你知不知道,剛才已經對我們的心靈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你知不知道……」 她這裡知不知道還沒問完,傅漢卿已經像個最乖的孩子一樣,正襟危坐,把眼睛拚命瞪大,瞅著下頭,也不管正在前面行禮報名的是誰,就一個勁猛點頭了,嘴裡還說:「我倒歉,我倒歉,我保證不打瞌睡了,不過你們不覺得今天的太陽很曬嗎?你們不覺得,他們已經跪了很久嗎?膝蓋會麻的吧,汗流多了會脫水的,不如盡快散了,大家去休息……」 瑤光聲音壓得極低,語氣越發溫柔:「教主……」 傅漢卿打個寒戰,把嘴閉上,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了。 當然,台上的這些變化,高台下的一干教眾是不會知道的。他們只能遠遠看到,他們新任的教主,親切而不失威嚴地對他們點頭,他們只能看到,高高在上的五王,威嚴莊重的表情,當然,偶爾也能見到他們微笑著交談一兩句。 看來高層關係融洽,情況大好,神教的前途是無可限諒的啊。 好不容易熬完了亢長的儀式,傅漢卿在五王的帶領下離開,下頭無數教眾才能站起身,直起腰,依次散去。 第一天正式成為教主,行完儀式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入教主處置全教公務的天魔殿。雖說這裡應該是修羅教的最高權利中心,但因為狄絕失蹤了二十年,這裡一直荒廢,少人打理,也只不過是在傅漢卿正位之前,用了三天時間,隨便清掃了一下,擺了一點新的擺設罷了,倒也談不上華麗。 瑤光笑盈盈解釋道:「我們時間不多,也沒做什麼打理,不過,因為歷代以來,常有教主在自己的私殿處置公務,至於這正式辦公的地方,倒往往當做擺設了,所以這裡是否需要好好裝飾打理,就看你的意思了。你若是喜歡這裡,便叫人好好佈置一番,若不喜歡,你的事,也可以直接在你的修羅殿處置……對了,今天你已正式成為教主,不用回你的客房了,等會兒直接去修羅殿吧,你不但是教主,還是修羅王呢,說起來,這個名號,可是自從初代以來,就沒有人當過的。」 有她細細分說,大家也都樂得省事,只是和傅漢卿一起跟著她慢慢前行,聽她細細講解。 「這裡是正廳,是平常處理教務,發佈命令,接見下屬之處。那邊是書房,查看教中文檔,處理文書密冊,多是在那裡做的。還有那邊的偏殿,一般來說,教主與諸王聚議都在哪裡,另外,偏殿和書房都另備有秘室,如果要處理機秘之事,或要秘談,多選此處……」 大家先在正廳坐了,莫離也道:「即然你已經是教主,有關本教的勢力規劃,以及教主的權責,就有必要對你說明了。」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三章 - 諸王權責 莫離目光淡淡一掃眾人,方道:「我教自教主以下,共分九堂,每堂各設九舵,每舵皆有九壇,諸壇分佈天下,讓我們的勢力遍佈四方,這九堂八十一舵,七百二十九壇皆由教主掌控,治下諸人,生死禍福,盡在教主一念之間。」 傅漢卿聽得不寒而慄,我的天啊,這得管多少人多少事啊。 瑤光笑道:「你即不要先高興,也不要先歎氣,咱們龍王說話就愛大喘氣,該說的話,不肯一次說完。他說的,其實是我教原本的建制,然而,自當年狄靖觸怒天下之後,我教受到極大的打擊,勢力已經萎縮了一大半,而總壇也只得退入這天外天之奇險之地,方得以自保,而很多分壇也不得不由明轉暗,以別的身份加以掩飾,才不至被剷除乾淨。自那以後,我教又屢次與正道,甚至各國衝突,損失慘重。二十年前的一戰,我教精英幾乎喪失怠盡,而教派在外的勢力,幾乎被一掃而光。所以,現在所謂九堂八十一舵七百二十九壇,大多都是空架子,真正還能由總壇號令的,不過是隱藏身份的一些暗壇,因為身份沒有外洩,才能在外面的世界中,悄悄保持勢力。所以……」 她美目流轉:「所謂魔教教主,也不過是叫得好聽,地位稍為尊崇一點罷了。你真正可以控制的,只有現在仍散佈天下的二十三處暗壇,以及在總壇的大部份下屬。」 傅漢卿略略鬆了口氣,這樣看起來還算好。 他從不掩飾自己的心情,所有的心境變化,神情中,都完全表現出來。眾人看來,一覽無餘,也不覺暗自好笑。 正常人聽了應該高興的事,他偏要煩惱,普通人最鬱悶的事,卻能讓他異常輕鬆,這種怪物可真是…… 瑤光不覺又笑了起來:「我教的實力自是不不止於此。我教諸王,人人都有一股不小的勢力在。我們的親衛以及下屬勢力,一般都只認我們的命令,當然,對教主仍是尊崇的,教主的一些小吩咐,他們也會照辦,但事情如果嚴重一點,他們一般就要先取得諸王的同意,才會聽令。而當王命與教命相衝突時,他們會選擇忠於自己所效忠的王,這也是我教一直以來,諸王與教主相互制衡所造成的。」 莫離點點頭:「我教共分八王,修羅王就是教主你了。而大明王則是身份最神秘,地位最超然的。據傳每一代大明王手中都控有完全可以和教主相比的勢力,而每一代大明王的身份,除非他們自己願意說明,連教主也不能逼迫他表明。我教諸王,每人選擇繼任者,都要得到其了最少三個王的同意,才能順利交接權位,但明王則不必。明王一系的身份,勢力,以及傳承,幾乎都完全在我教掌控之外了。所以,有關明王的事,我們也無法對你做更多的說明。基本上,明王在我教的地位,相當於十分尊貴的客卿,要來便要,要去就去,不受教內束縛,但說出的話,卻又極受教中尊重。自初代以來,明王一直是超然的存在。明王曾屢次幫助我教度過大難,但也有過好幾次,我教大禍臨頭,明王袖手不救的事情發生,甚至有過整整百年,沒有新任明王同我教聯繫的歷史。因此,對明王,我們尊敬,但不能太指望,我教的一切運作,一般都與明王沒有什麼大的關係,明王的權力對我教其他人的權位也沒什麼影響。教主只要知道這些就好,以後如果明王願意,自會找機會出現在教主面前的。」 傅漢卿聽了只是點頭,顯然是沒什麼別的意見的。 碧落補充說:「龍王司掌教中所有的典籍秘檔,手中不但有自古以來,教中流傳的無數武功秘笈,也有教內一切最高隱秘,幾乎每一代諸王一步步瞭解教中歷史和機密,都是由龍王來引導的。所以,龍王之位,一直是由最年長,最德高望重,辦事最慎密穩重之人擔任。龍王的親屬是天龍八部眾。在總壇有四部,分掌,史,武,機,絕三檔所有秘冊資料。另外四部分散天下各處,凡有我教勢力的地方,就會有四部眾的弟子。他們不參予任何戰鬥,也不為勢力擴張出力,他們在各處專責管理一切機密文檔,記錄所有動向資料。任何一處,遭遇危險,受到攻擊,他們要負責把所有秘件安全帶回總壇,若不能做到,就徹底毀去,絕不能有一份落到旁人手中。我教能綿廷七百年而不絕,龍王及八部眾之功不可掩。」 蕭傷笑笑,指指碧落:「我們的緊那羅王是天下醫術最好的幾個人之一,她司掌教內所有丹藥,醫冊。你別小看這份工夫,全教上下,沒什麼真敢得罪她,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哪天不會受了重傷,求她來救命。而且,她用毒的本領,不在她的醫術之下,得罪一個隨時可以殺人於無形的用毒高手,任何正常人都不會做的。」他一邊說,一邊望了瑤光兩眼,這才笑道「而且,她親領的神農會和百草堂,更有無數醫毒高手,這些人,隱藏身份,遊走天下,也是一股不小的勢力。一個普通的遊方郎中,和一個名動天下的醫林聖手,也許都同樣是她親教的弟子。有人隱入民間最底層,不會被任何人注意,必要時,就能起到驚人的作用。有人救人無數,名滿天下,到處有人欠過他的救命之恩,只要登高一呼,就能調動不小的人力與物力,所以,教主,你得罪天,得罪地,最好不要得罪我們的碧落姑娘。」 傅漢卿連連點頭,一副乖孩子聽教聽話,虛心應是的樣子。叫人看得好笑,而碧落也不免有些不知啼笑皆非了。 蕭傷復又拍拍自己的胸膛:「至於我呢,金翅大鵬王,可追風逐電之人。這並不是說我的輕功高,而是說,天下間沒有什麼消息是我探不出來的,只要是有風聲,我就能抓得住。我手下有七十二路風信子,散佈各處,你相信嗎……」他忽然嬉皮笑臉的眨眨眼「我連武林盟主和女人上床喜歡用什麼姿式都能查得出來。」 這話明擺著是調倪胡鬧了,誰知傅漢卿居然一本正經地點頭,眼神明澈純淨,彷彿是孩子般全無心機地說:「我相信。」 蕭傷忍噤不住,大笑出聲,好一會兒才伸手一指瑤光「我教乾闥婆王,她可了不得了,不但音律之術,當世少有。琴瑟管弦無一不精,又善唱歌跳舞,更兼容華絕世,簡直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絕世佳人了,不過,你可千萬別看上她,她乃是天下狐狸精的首領,真喜歡上她,小心被吸得連骨頭都剩不下。」 瑤光居然不惱不怒,反而漫然一笑,百媚俱生:「多謝大鵬王的誇獎了。」 蕭傷打個寒戰,移開目光不去看她:「拜託拜託,我還年青,定力不足,你那天魔媚術,就少拿出來炫耀吧。」 瑤光笑得眸光流轉如波:「我習的是天魔媚術,乃是以情慾勾動人心的左道旁門之法。而所謂的音律,歌舞,不過是為了讓媚術達到大成的一種手段罷了。我的下屬,無論男女,也多精於媚術,不過,你不要以為,所謂媚術,便只是搔首弄姿,取悅於人。最高的媚法,是找準每個人心中的弱點,以他們最熱愛的姿態出現。所以我的下屬,有天下最風騷的女人,也有世上,最貞烈的潔婦,有百媚橫生的妖姬,也有清華如雪的淑女。當然,各種出色的男人,也從來不少。或英俊,或清秀,或天真,或狂野,各種各樣,應有盡有……」她便如一個得意的老闆推銷自己的貨物一樣,衝著傅漢卿拋個媚眼:「教主小弟弟,你喜歡什麼樣的,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俊是醜,你說一聲,我一定給你找來滿意的。」 傅漢卿居然也和聽普通的教訓一樣,只一逕點頭:「是是是,好好好,我記住了。」 蕭傷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莫離也不覺笑笑搖頭,狄九冷冷哼了一聲,而碧落因為要維持淑女的形象,不能翻白眼,不能歎氣,不能瞪眼,因此表情有些僵,想必是控制情緒,控制得極為辛苦。 狄九淡淡說:「乾闥婆王最好也不要忘了說明,天下各國,有十三處妓院,十六處書寓,二十三個戲班子都是你的勢力,另外,有很多名聞天下的舞姬歌女,梨園子弟,還有風塵名妓,都是你親傳的弟子。甚至連好幾個國家的皇帝的後宮,重臣的內宅,以及一些江湖名宿,武林大佬喜歡的女人裡,都有你安排的棋子。」 瑤光漫不經心道:「你還漏了,有很多強大男人喜愛的男人裡,也一樣有我的徒子徒孫,」 傅漢卿點點頭,幾乎有點崇拜地看向瑤光:「你好厲害。」 瑤光吃吃笑:「不客氣,教主小弟弟,以後要是吃了虧只管來找我,我一定替你出氣。」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對一些瑣碎的雜事作一些說明. 因為讀者的建議,我已經把男寵篇刪掉,這樣在閱讀上,不會誤導讀者了。另,有讀者指出,前文和魔主篇有些相衝突的地方.比如阿漢在輕塵篇露面時的容貌,那是因為一開始的設定是男寵版,阿漢的容貌是絕美的,但後來,改成了魔主版,因此在一些我沒注意的細節上,就有了點自相矛盾,以後,我會重新再審訂修改的。 有讀者說起,阿漢在某些情況下,表現得很笨很遲鈍,不像他開始表露出來的智慧。比如沒有第一時間查覺影衛可能會被處置。其實阿漢本來就是個笨人,並沒有什麼大智慧。只是經歷幾世之後,他略略瞭解世態人情,不至於象第一世那麼沒常識罷了。另外,因為他自己永遠都是身在局外,任何事對他來說,都無關利害,自然也不會有足夠的關心,足夠的思慮和聯想了。 有關投票的事,則是我很長時間來的一種困擾。 怎麼說呢,我是一個寫文,不知不覺就會越寫越長的人。或者乾脆說,我是個不善於寫短篇的人。到目前為止我寫過的文,發揮得好的,都是超長篇,而相對的十萬字以內的文,就很難出彩。 而且,就算是有的時候,我一心想寫短,寫的時候,不知不覺也會拖長。 當初寫太虛幻境是,本來預定是三集一部,可是光第一部就用了五集,而第二部就更長了。 這種不知不覺,不受控制越寫越長的情況,讓我自己也極為鬱悶。 而小樓,則不知不覺,也陷入了這種怪圈。 一開始,小樓最初的設定,只是一系列的小故事。 而在輕塵篇裡,這種小故事的節奏我把握得很好,而到小容篇,雖然有些拉長,但總算還受控制。 可是到了阿漢這裡,就完完全全失控了。 說出來,也許現在的讀者很難相信,十幾萬字的前生篇,在我原來的設定裡,只有最多三章的情節,隨意交待一下阿漢的前幾生罷了。 然而,也不是故意拖拉,只是不知不覺,就寫了那麼長。情節自然而然地流出來,隨著寫作時間的延長,心緒的變化,漸漸有很多新東西想添進去,然後就變成現在的前生篇了。 當時已有讀者對我提出,情節比重完全失衡的問題,而我當時的處理只是,把前生篇拉出,當作外篇來處理。 然而,隨著正篇由男寵版而改成魔主版,更大的問題出現了。 無疑,在我的構思裡,魔主版也算是個較複雜麻煩的故事,而以我寫故事的老方法,這個故事完全展開,很明顯需要極多的情節,極多的文字。 其實到現在,阿漢也還是剛剛接任教主,故事根本沒有展開。 他沒有別的作為,他沒有別的歷險,以及,大家一直關心的,他的那一位到底是誰,還完全沒交待。 照這個進度發展下去,可以想像,後文是非常長的。 而這一切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失控。 有的時候,我也反思,照這種寫法,小樓傳奇,可以改成阿漢傳奇,而其他輕塵小容等人的故事,倒是可以當成番外來講,這樣來說,結構反而合理了。 又或,用起點其他文常用的構思路子來講,小樓傳奇,其實應該寫成,小小阿漢在幾世幾劫中的成長經歷,以及最後他所做的事。 這倒算是比較正常合理的結構了。 所以,在寫碧血漢卿篇時,我一直極度鬱悶煩燥。找不到前路,不知道該做哪一種變化。 我自己可以清楚得感覺到,自己在退步,魔主篇到現在,依然還是平淡的,缺乏前生篇一些震動人心的力量。而且,這麼長時間一直關注著阿漢一個人,讀者就不會審美疲勞嗎?那些仍在期待輕塵,小容的朋友,還願意這樣漫無盡頭地等待下去嗎?那些一直追文的朋友,會有追文追到累,累得不想再看的想法嗎? 然而,故事發展到這一步,我也無法把進度加快多少,我不會隨便三下四下給阿漢找一個情人,然後再趕快來個虐什麼的故事,我個人的性格,以及故事本來的設定,使這個故事,必然是以較慢的進度徐徐向前的。我無法快刀斬亂麻地交待情節。 但另一方面,我又始終一直在惦念著其他幾個主角,總想著如果騰出身來,為他們講述故事,會不會另外有些高潮,有些激情,有些精彩的人與事呢? 而發起投票的原因,也大多是因為這些。 我覺得作者也該反思自己的不足與錯誤,也需要問問讀者的感受和意見。 三項投票中,我原本的打算是,如果投非常拖的讀者多,我就要想辦法,把這個故事,在某個段落中略停一下,轉述其他的故事,估計那時,我發起的投票可能是問,大家喜歡先看小容的故事,輕塵重出天下的故事,還是勁節那沒講過的故事。 而如果回答是完全不拖的為多,我就繼續原本的思路寫下去。 然而到我剛才看結果為止,投有點拖但還可以忍受的最多,於是,我在感歎自己寫文拖拉的毛病無法改掉之餘,就只得繼續矛盾煩惱下去了。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四章 - 辦公 狄九又道:「另外,還有一直沒趕回來的夜叉王。夜叉是殺戮之神,夜叉王也是諸王中殺性最大的一個。他的手下,只有一支冥軍,但卻是整個神教戰力最強,最凶悍的一支人馬。個個以一抵百,人人悍不畏死。教主執法殺戮懲罰之權,也大多由夜叉王兼管,同時,報復敵人,與天下各派交戰,這些事,也多是夜叉王做得最好。當然,夜叉王也一向是諸王之中最驕傲不馴的一個。以後等見了他你就知道了。」 傅漢卿點點頭,又問:「那你呢,你管什麼?」 狄九看傅漢卿一眼,眼神有些複雜,卻並不說什麼。 蕭傷興災樂禍地笑道:「在你之前,我教的教主一向是由天王擔任的。因為天王會成為教主,掌管全教,所以,一直以來,天王本身反而沒分配什麼權位勢力。本來他可以成為教主,但你的出現,卻使他失去了這個機會。因此,他算是七百年來,第一個不做教主的天王,所以,除了那十九名影衛,他根本什麼也管不了。就連影衛,因為要拔一半做你的護衛,所以,他真正能掌控的只有一半而已。也就是說在我教中他雖名列諸王,地位尊貴,但也不過是個空位子,並沒有多少實際的權力。」 聽他說話,就可以看出,正統相傳的諸王,和做為影衛出身的天王之間不但心不和,基本上連面都不和,字字句句誅心戮肝,揭人瘡疤,不給人留半點顏面餘地的。 身為影衛的訓練讓狄九擁有出奇的自控能力,幾乎可以完全冷靜地面對一切,但這麼久以來,一點一滴得看到本屬於自己的一切,被別人奪走,一直苦苦隱忍著不將內心的情緒暴發出來,可是給蕭傷這麼毫無顧忌地當眾指出他這所謂天王如今在教內的身份,終是讓他的臉也開始漸漸沉下來了。 然而,傅漢卿的反應再一次讓眾人跌破眼鏡。 他抬頭望向狄九:「你真幸運。」 狄九愕然,這小子把他害到這種地步,還說他幸運「你說什麼?」 傅漢卿滿眼羨慕地望著他:「你只要管九個人,多麼清閒啊。」 這算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嗎? 知道這人是笨蛋,是個瘋子,然而,當狄九聽到傅漢卿對自己此刻的表示出如此的羨慕時,發他看到這個奪走自己一切榮耀與權力的人,還這麼眼巴巴用羨慕的眼神望著自己時,估計就算是菩薩也得發怒了,何況他是個被血腥殘忍手段訓練出來的人。 狄九慢慢地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極僵硬,而且明顯是殺氣畢露的笑容:「我應該感謝你讓我如此清閒嗎?」 傅漢卿雖說常做蠢事,說蠢話,不過對危險的感知力像是還不算太差,至少他立刻發現狄九生氣了,而且氣得極厲害,於是立刻一副心驚膽戰的害怕樣子,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四下東張西望,估計在找逃跑的路線。 年長莫離為魔教教主的窩囊表現而連連搖頭,碧落則略略皺了皺眉。 瑤光卻嬌笑如鈴:「教主小弟弟,快到姐姐這裡來,姐姐保護你。」 傅漢卿應聲撲去,竟真的一溜煙躲到瑤光背後去了。 這一叫一應看似極簡單,卻讓在場其他幾個人,有點目瞪口呆。 瑤光習的是天魔媚術,平時無論有意無意,一言一行,都自然而然,極之優雅,且媚態橫生,一旦她真的運起功法,不但男人受不了,就連碧落身為女子也不敢多看她。 所以,平日諸王相處,對她都是頗為備的,大家都盡量減少直視她的時間。 剛才瑤光的一叫,半有意半無意,說是勾引倒不如說純是惡作劇,叫得溫柔婉轉,直動人心,眼神一勾一瞄之間,足以讓人傾了城傾了國傾了命也不悔。 男人在這樣的叫聲中撲過去倒是不出奇,奇的是傅漢卿像是對這一切的媚態容姿都感覺不到,純是為了這一句庇護給他的安全,而毫不害羞的以堂堂魔教教主之尊,躲到一個女人背後去。眼神依舊清澈純潔地如同一個嬰兒。 他可以對瑤光的一聲喚,這樣不猜想,不防備,直接地,完全地,不加多心地,直接受那隨意一句話中的意思。 到底是該說這個男人遲鈍呢,還是單純。然而,這種極至的純淨,卻讓看到的人,都不由一愣。 瑤光的力量,能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感到畏懼和威脅,但傅漢卿不受影響,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去防範人,不去思慮這其中的玄虛,心頭無塵無垢,所以天魔之術也無法對他有任何作用。 然而,這樣的呆愣只是一瞬。 看到傅漢卿這副縮手縮腳外加縮腦袋地縮在瑤光身後的樣子,大家都立刻拋開了剛才的反思,唉,估計就因為他是個笨蛋,所以才根本不懂什麼叫天魔媚術吧。 狄九伸手揉揉眉心,為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極度鬱悶,唉,明知他是個笨蛋,還跟他認真,真是太丟臉了。 瑤光回頭看傅漢卿一眼,似笑非笑,眼神卻又有些異樣。這個笨蛋明知她是什麼人,她擅長什麼,卻依舊可以用那樣明淨坦蕩的眼去看她,這麼多年來,自從她天魔功法大成之後,這竟是第一個,可以坦然直視她,全無絲毫顧忌的男人。這個笨蛋居然還真會相信她肯保護他,她能保護他。 該說什麼好呢,人笨到這種程度,還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了的。 莫離歎了口氣說:「大家別鬧了,教主,你今天第一天正式上任,也該學著處理公務才是。」 「是是是。」傅漢卿也算是很怕事的了,此刻恨不得離狄九越遠越好,自是應聲不迭。 蕭傷笑笑一指書房方向:「該由你批示的公文,和一切應當交由教主審看的帳冊名單全在那呢?」 話音未落,憑空生起一陣勁風,帶動諸人衣袂,傅漢卿已經從原地消失了。 蕭傷聳聳肩:「這小子輕功不錯。」 瑤光笑盈盈眸光如水地看向狄九:「能讓我們教主怕成這樣,天王的威風可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 狄九哼了一聲,不肯與她對視。轉身便向外大步行去。 「去哪兒,身為八王之一,教主正位第一天,總該出點力吧?你就真放心咱們教主一個人對著一堆公務嗎?」瑤光笑問。 狄九頭也不回,淡淡地說:「我以前一直是影衛,教中的公務並不曾處理過。」 「但每一個影衛都受過如何當教主的教導,模仿教務處理的效率,試驗應對所有突發狀況時的反應,都是在影衛中挑選天王的參考,不是嗎?」 「但我現在雖然是天王,管的,不過是幾個影衛罷了,現在我還要忙著去處理失職獲罪的影衛,其他的事,就麻煩幾位繼續為神教出力吧。」他淡淡回應一句,便快速離去。 莫離搖搖頭:「諸王與天王一系的心結,雖說已經有許多代了,但有的時候,你們也太過份了。」 蕭傷不以為然道:「你以為我們好聲好氣巴結他,他就會把以前的舊帳全忘了。」 碧落也徐徐點點頭:「其實我也覺得,有時候,把一些事點明了較好,坦坦蕩蕩把彼此的不滿和心結表現出來,或許比平時笑臉相向,關鍵時刻暗中相傷好得多。」 莫離歎息一聲:「我老了,沒有你們的熱情,衝動,膽色,我只想得過且過,天下太平,所有一切維持現狀,或許是我錯了。將來,神魔的一切,需要靠你們來決定了。」他站起身,也往外走去。 瑤光愕然叫:「龍王你也走,我們那位教主那邊可還有……」 莫離頭也不回地擺擺手:「我老了,這些胡鬧的事,以後還是別叫上我。」 瑤光喃喃道:「咱們要不胡鬧,那傢伙也當不了教主。」 碧落對於這樣的言辭顯然是頗不以為然,淡淡起身,也要離開。 瑤光笑著叫:「你不會也一走了之吧,你真認為那個懶鬼教主真能一個人把公事給處理完,我看,他連最基本的帳目都未必有精神翻完。」 碧落淡淡道:「不是還有你們在嗎?」 蕭傷哈哈笑道:「我和瑤光,可從來不是為了神教的未來,才選他當教主的,你真以為我們會有那個閒心好好鋪佐他。」 碧落略一遲疑,終於轉了身,向書房而去。 瑤光得意地一笑,這位緊那羅王啊,就是過份嚴謹,過份有責任心,過份為神教著想了。 她這一笑,不免又是媚態橫生。嚇得蕭傷眼睛望屋頂,望地面,就是不敢望她的臉:「我說,你平時就不能多控制一點嗎?」 瑤光聽而不聞,眼望書房方向:「我看十息就行了。」 蕭傷嚷道:「最起碼也得半柱香吧,碧落雖說性子古板,也不到於完全沒有定力……」 話音未落,書房那邊倏然傳來傅漢卿的一聲慘叫。 瑤光得意洋洋,一手攤到蕭傷鼻子前:「看,碧落連十息都還沒撐住就發作了,這局我贏,一兩銀子,交出來。」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嗯,明後天是週末,我週末不能上網,所以下一章只能等到週一更了.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五章 - 公務? 碧落踏進書房之前,雖然心中已經知道傅漢卿不會乖乖坐在那裡好好批示公文,可是親眼看到桌子上堆滿文書,而堂堂魔教教主則雙腳架在書桌上,雙手枕在頭上,半坐半躺在虎皮大椅上,正自呼呼大睡時,她的眼角還是不太明顯地跳了那麼幾下。 碧落出身自一個禮儀規範極之嚴謹的地方,素來受的是極淑女的教導,眼中所見也多是禮儀翩翩之人,對於傅漢卿這樣的怠懶,這般毫無儀態的姿式,這種把魔教臉面丟光的表現,實在看得眼中心中一起冒火。 她不得不閉上眼深呼吸幾次,提醒自己的冷靜,從容,注意氣度風範形象等諸般問題,好不容易讓心境平復一點,然後走上前,到了傅漢卿面前,俯首貼在他的耳邊處,運盡全身內力,把聲音逼成一道尖銳的直線,毫不留情地全部送到傅漢卿耳中去。 這一招她是從瑤光處學來的,但瑤光只是想叫醒傅漢卿,她卻是存心洩憤,自是毫不保留地把全部功力凝身一線逼出去。 傅漢卿一聲慘叫,直接從椅子上跌了下來,雙手抱耳,痛苦不堪,他的痛感神經再遲鈍,耳膜受到這麼可怕的刺激,也覺十分痛楚。 碧落悠悠然,儀態萬方站在旁邊,閒閒掠了掠鬢邊的髮絲,十分淑女也極之客氣地道:「教主,你接著睡好了,放心,身為下屬,我一定會在必要時叫醒你的。」 傅漢卿再單純也不至於聽不懂這麼明顯的反話,悻悻地縮成一團,心有餘悸地打量她幾眼,卻又不敢做聲。 「咦,怎麼教主還沒有開始處理公務嗎?」輕柔的笑聲從門外傳來,瑤光與蕭傷仿若無事地走過來,逕自笑盈盈道「有什麼需要教主只管說,我們會盡心盡力幫忙的。」 傅漢卿站起來指指滿桌子堆得很高很高的文書:「我剛才已經看過幾樣了,我想,你們可能拿錯了東西給我看,就沒再看下去。」 「拿錯?不會啊……」瑤光七情上臉,怎麼看怎麼誇張怎麼假地說「都再三囑咐過了,新教主剛剛上任,對教內事務不熟悉,一定要拿需要的資料給教主看,什麼人竟敢拿錯,我去教訓他。」 她一邊說,一邊隨手翻開一份文書,草草看了一會,笑道:「沒什麼錯啊?教主,你覺得哪裡錯了。」 傅漢卿伸手從她手中接過文書,打開看兩眼,然後說:「當教主應該瞭解教中的一些事,這是很有道理的,可是為什麼……」他伸手指著文書上密密麻麻的字「我必須連一個負責掃地的弟子,什麼時候出生的,喜歡吃什麼菜,喝什麼酒,愛講什麼口頭禪,還有,說夢話有什麼內容都必須讀一遍。」 「做教主當然應該是體憫下情,瞭解屬下的一切資料和喜好,這樣才能讓下屬歸心啊。」瑤光笑盈盈道「記得不知誰說過,一個最得軍心的將軍,可以不瞭解自己的的敵人是誰,卻不能忘記屬下士兵的名字,這可是至理名言,要當一個成功的教主,當然應該好好學習。」 蕭傷在一旁嬉皮笑臉地問:『有這話嗎?我怎麼沒聽過。」 傅漢卿直著眼睛,愣愣望了瑤光半天,然後又從另一堆文書中拿過一份,展開在瑤光面前:「我知道當教主是應該處置很多事的,可為什麼一個看門弟子請假回去看生病的母親,這種事,也得教主特批?」 「看門的弟子是很重要的啊,沒有他看門,我們豈不門戶洞開,任人出出進進。你身為教主,當然應當鉅細無遺地處理公務,如果所有的事,我們這些下頭人都解決好了,不交給你這位教主了,那豈不是把你架空了,還要你這個教主做什麼?」 瑤光說得理所當然,而傅漢卿基本上已經是聽得雙眼發直了。 碧落皺皺眉,伸手打開桌上幾分文書,草草看了兩眼,很好,乾闥婆王惡劣得把資料庫中所有低級弟子們可有可無的資料,這些平時就算專門整理資料的人,都懶得翻看的東西,幾乎全搬來給新任的教主,美其名為讓教主瞭解教中情況。再把所有雞毛蒜皮,針頭線腦一類無聊的事,拿來正經八百地請示,並稱之為放權給教主…… 碧落眉頭微皺,幾乎有點苦笑地想搖頭,雖說當初瑤光坦然承認選傅漢卿當教主是為了報仇,是為了累死他。可在此之前,還真沒想到,她報仇的方式可以這麼絕。就這麼多東西,真要人看完,記住,換誰都得丟掉半條命了。 忽然之間,碧落覺得,剛才傅漢卿放開公事不管,自去睡覺其實也是情有可原的,剛才挨自己的的那一下惡整,好像確實有些冤。 可憐的傅漢卿被瑤光這麼笑盈盈無限溫柔親切,無比關懷,外加赤膽忠心的眼神死死瞪了半天,終於很挫敗地坐下來,拿起一份資料,硬著頭皮看了起來。與旁人看東西不同的是,他看得極快,一份陳年的舊資料,密密麻麻的字,他幾乎只是掃幾眼,就迅速翻開一頁,往下看過。三兩下就看完一份資料,然後信手拿起第二份。 瑤光微一皺眉,一伸手按住他的手,淺笑盈盈,嫵媚如花,她彎下腰,粉臉香腮,幾乎都要湊到傅漢卿的面前了,吐氣如蘭地說:「教主,這些資料是給教主瞭解教眾的,教主這樣隨意翻看,看了和沒看,到底有什麼區別呢?「 這麼近地距離看一個媚術天下第一的女子的笑容,傅漢卿的眼神卻清澈明淨得不可思議:「我認真看完了,也記住了啊?「 「你記住了?」瑤光笑一笑,就待說一句,教主你真會開玩笑。傅漢卿卻也笑了笑,淡淡說「陳漢,四月八日生,十四歲入教,身高五尺二寸,略瘦,以長刀為武器,自幼父母雙亡,長於市井,為市井無賴兒之首領,尚武好鬥,性喜劣酒……」 他就這麼淡淡然背誦下來,開始瑤光還面帶笑容,等著看他的笑話,漸漸臉色就開始變了。一邊傾聽,一邊不斷低頭,對照手中的資料,神色閃爍不定。 一旁碧落還保持風度,勉強按捺,蕭傷卻是老實不客氣,一伸手自瑤光手中把資料搶過來,對照資料上的內容,不覺訝然道:「剛才我們沒過來時,你已經背過了?「 「我是剛剛看的時候記下的?」傅漢卿解釋說。 「剛剛?」三人面面相窺,剛剛傅漢卿一目十行,三四眼就掃完一頁,轉眼就看完一份資料,正常人這麼快的速度連資料寫了些什麼東西,都還沒弄清呢,這傢伙他就能把整份資料都背下來嗎? 這根本不可能。 聰明的人他們見得多,天賦異稟的,才智過人的,過目不忘的,記憶力超群的,這種人都不算少見,可是誰也不可能做到在這麼短的時間,連正常地通讀一遍都不做,就把整份資料記住的。 對於傅漢卿來說,過目不忘是最簡單的問題,而他的精神力,使他有著出奇的專注力,而閱讀的速度也是遠遠超過普通人想像的。 他也實在是沒有一絲想要炫耀的心意,只是瑤光扔給他的這堆資料實在太多了,他要是不使用這種超常的速度來應付,只怕這一生就要被埋在資料堆裡,任勞任怨,辛苦工作而死了。 然而,他這臨時應急的無可奈何之舉,卻實在把魔教的三王嚇得不輕。 碧落一語不發,從一堆資料中間抽出一份,遞給傅漢卿。 傅漢卿會意地打開,如前次一般,極迅速地翻看完,然後又遞回給碧落,隨即朗聲道:「何孝,男,二十六歲入教,七月十三日生,善使劍,家資頗富……」 他這般朗聲背誦,碧落對照原文,竟然找不到一字之差。她初時難掩驚愕之色,漸漸眼眸中竟露出些許笑意來。 這樣神奇的人,這樣神奇的力量,又因為那樣神奇而不可思議的原因成為我教之主,或者,這真的是天意吧,或者,我當日的選擇並沒有錯。 心中淡淡的欣慰浮起,碧落含笑抬起頭,卻聽得耳邊一聲低喝;「別背了。」 碧落心中微訝,轉眸望去,素來煙行媚視,美艷無雙,天大的事,也付之一笑的瑤光,臉色也不知道是在發青還是發白,總之是不好看的。一雙妙目死死瞪著傅漢卿,牙齒都快咬得咯咯響了。 而在一旁,蕭傷在拚命地搓手,把十指指骨捏得作聲不絕,滿面猙獰,一副要撲上去把傅漢卿掐死的樣子。 虧得傅漢卿這時正在專心背資料,竟是沒注意他們的表情,否則只怕早就抱頭躲到一旁去了。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有關置頂貼的說明. 置頂貼中,除了我自己的幾個長年置頂,與文章有關的說明之外,大多是讀者的貼子. 因為起點的貼子多,有很多有意思的,值得討論或爭議的貼子很可能會三兩下就被刷到很後,大部份讀者看不到. 所以,當我看到有意思,言之有物,或覺得大家可以一起討論甚至爭議的貼子時,就會置頂一段時間. 等發現回應漸少,或在幾天內不再有新的回應後,就會取消置頂.再把新的貼子置頂. 因此,小樓討論區的置頂貼有時候會很多.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六章 - 教主權限 碧落初時只是一愣,但立刻明白過來,不覺暗笑不止。 瑤光本來捧傅漢卿當教主,有很大的原因是想要出氣,這麼多的陳年資料往這一放,分明就是要整死傅漢卿,又誰知,把仇人生生累死的希望在傅漢卿這不可思議的能力下破滅得乾乾淨淨,反倒平白讓傅漢卿大大出了一番風頭,實在讓人不甘心。 而蕭傷的反應則是很正常的,他們這些諸王,無不是萬里挑一,極聰明極能幹,資質稟賦皆高的人物,而為了得到今天的地位,無不付出了極深的辛苦,極大的代價。 而傅漢卿即有不可思議的武功,又有更加不可思議的閱讀速度和記憶能力。武功還可以說是苦練出來的,而這種記憶能力,分明就是天份了。世界上有人能有這種天份,叫那些普通的所謂天才,心裡實在太不痛快。和這種力量相比,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了。 如果能擁有這樣的閱讀速度和記憶力,他們的成就會比現在高個至少兩三倍吧,然而很明顯的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力量,而做為擁有者的傅漢卿則明顯沒有當一回事,即無上進之心,也無珍惜之意,這樣的力量,只視做平常,僅僅用來應付瑤光的惡作劇。 這種表現,這種作為,實在讓人妒忌眼紅得想要把他千刀萬剮,才能出心中惡氣。 本來魔教的人就不是善男信女,蕭傷和瑤光有這樣的表現實在不足為奇。 眼看著這二位一副又氣又恨,隨時會失控出手殺人的樣子。碧落難得地歡然一笑,如雲開日現,冰層乍破,清美絕倫。她一笑止住傅漢卿繼續背誦:「行了,我們都知道你的記憶好得出奇,不必再背了。」 瑤光一伸手,把半個桌子堆起半人高的資料全拂到地上,沒好氣地說:「教主說得是,這些資料不看也沒什麼,以後就別看了,教主,你還是好好批示這些等待你決定的請示好了。」 傅漢卿看看不用繼續再看資料,十分高興,又有點希望得說:「這個,那是不是這些公文也可以不用批示就好?」 瑤光漫然道:「教主不想批,那就算了,大不了讓那看門的娘在家病死,我們這裡一直不准假,不讓他們母子見最後一面就……」 不等她把話說完,傅漢卿已經飛快把那個請假的文書拿過來,一手拎筆,在下頭寫了大大的一個同意。 瑤光笑盈盈搖頭:「不行。」 傅漢卿一怔:「不行?不能准假嗎?」 「當然可以准,但是你應該寫明白為什麼准假,一共准假多少天,以及對於請假這種行為,你有什麼看法,等等等。」 傅漢卿眼睛瞪得老大,喃喃道:「不會吧,只是請假而已。」 「什麼叫只是請假而已,若是讓人知道,隨便一請假就一定准,今兒這個請,明兒那個請,咱們教裡還有人做事嗎?」瑤光振振有詞:「你當然要寫明,只准一來一回幾天的假,並說明,這是顧念人家母子之情才破例准假,還要寫明白,對於請假這種行為,你並不支持,若無要事最好不要請假,這樣人家才知道,你這位新上任的教主,不是好蒙騙的主子,做事才不敢不盡心啊。」 傅漢卿頭上冒出大滴的汗珠:「這……這個……」天啊,一份小小請假書都要弄得這麼麻煩,那邊還有好幾疊等著要他慢慢批示的東西呢,這樣的話,他的人生那就真的只剩下暗無天日,慘無人道的批示批示,再批示了。 瑤光不客氣地把筆重新塞到他手裡;「你批啊,身為教主,就是應該是不辭勞苦,為我教盡力的,你多多批示吧。」 她幾乎是有些惡意,有些猙獰地說。哼,你看東西快,記東西快,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寫字發議論也同樣快,你要是不夠快,我就累到你手腕斷掉,腦子打結,你要是真有那麼快,那就算我倒霉好了。 傅漢卿直愣愣望著那筆,就差沒打哆嗦了。 碧落看不過去,淡淡道:「乾闥婆王喜歡開玩笑,教主不用理會他。這些待教主批示的文書的確都是些瑣事,並不是非要教主批看不可。只因教主今日新上任,對於教務還不太清楚,便用這些小事讓教主練練手,慢慢也熟悉教務,以後就可以處理大事了。教主只管批示准與不准便是。我們在旁守著,教主有任何不解或一時拿不定主意,都可以問我們。」 她一邊說,一邊抬頭,半帶警示半看瑤光一眼,提醒她就算氣急敗壞,也不要太過份。瑤光笑笑,見碧落給傅漢卿撐腰,也知道把人欺負得太過不好,便順著台階下,嬌笑著推了傅漢卿的肩一下,嗔道:「教主,你真是,半點玩笑也開不得,還當真了不成。」 一見她嬌嗔無限,蕭傷就打個寒戰往後退好幾步,碧落也急急移開目光。 傅漢卿卻是完全不受影響,又聽碧落話說得合情合理,心中舒暢,高高興興開始批示他那一堆瑣事。 「前殿管事請求添置一批新的兵器?同意。」 「總巡查呈問教主新上任期間,總壇防務一切照舊可好?同意。」 「帳房替十三名教眾報功,申請一人五十兩的賞?同意。」 「左衛隊長稱病辭職,同意。」 「教主正位,我教大慶,請求抽調美酒若乾罈,舉教共歡,同意。」 「前鋒守衛請求購新衣服十五件。同意。」 「離國分壇請求允許擴展生意。同意。」 「鄭國分壇有意出售店舖,同意。」 「宋國分壇請求誅殺鐵拳無敵方明遠,同……等等……」 傅漢卿猛得坐直了身子,重新再看了一遍手頭上這份請示,急忙寫下斗大的三個字「不同意。」 本來他批的全是無關緊要,根本不需要等他批示,下頭人自會處理的小小瑣事,所以,他批示之時,其他三人都沒太注意,直到這時,他砰然震動,瑤光這才第一個略欠欠身,注目看了一眼,咦了一聲:「教主為什麼不同意?」 傅漢卿震愕道:「要殺人,我為什麼要同意?」 「可這也不是無故殺人啊。」瑤光伸手指著文書「這上面不是有說明嗎?方明遠多次公開辱罵我教,並且四處吹牛說曾殺死我教多少多少弟子,因他的胡說八道,令世人看輕我教,我教讓他付出代價,有什麼不可以?」 傅漢卿只覺異常震怖:「只是因為這麼點事,就要殺人?」 「那又如何?」蕭傷淡淡道「在這個江湖上,殺人從來不需要理由,我們有理而殺人已經是很不錯了。」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們每一個人,眼神裡充滿不解和疑惑。 而三個人也同樣望向他,眼神裡也同樣是不解和疑惑。 傅漢卿不明白,人為什麼可以這樣殘忍,這樣簡單地決定另一些活生生性命的生死,儘管這些事,在他的若干世已看過無數,他依然不明白。 而瑤光碧落和蕭傷等三個人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種簡直天真到愚蠢的人。做為魔教教主問出這種問題,這簡直就是笑話了。 傅漢卿沉默良久,才搖了搖頭:「我不同意。」他不再呈說理由,對他來說,將要毀滅一個生命,這已是他反對的最大理由了。 蕭傷怒道:「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在幹什麼?身為魔教教主,悲天憫人的軟心腸根本不該有。」 傅漢卿平靜地問:「又是誰規定了魔教教主不可以悲天憫人?」 蕭傷愣了一下才答:「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不代表我必須這樣做?魔教教主,做的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眼中的那個人。為什麼我必須去順應世人的想法改變我自己的的看法。」傅漢卿淡淡道「我不是悲天憫人,我只是做我自己。我不會去行俠仗義,也不會想救苦救難,但,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垂危,我不會袖手旁觀,如果我知道有人將要去殺戮生命,而我的表態可以阻止,那麼我一定會阻止。我只是在做一個普通人會做的事,又有誰規定,魔教教主,不可以做一個普通人。」 令人窒息般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四個人之間的對視變成了一種另類的對峙。 瑤光良久才道:「你自己也說,你繼任教主,只是為了完成一個諾言,你並沒真想做教主該做的事。」 「但是你也對我說過,諾言之所以是諾言,決不是可以靠取巧實踐來證實諾言的價值的。即然當了教主,無論是否情願,都不能推托做教主該做的事。所以,你交給我的這些資料和公務,雖然我覺得並沒有必要由教主來處理,但即然你們這樣說了,我也同樣沒有拒絕,而這件事也一樣。」傅漢卿清澈的眼中,帶著了然:「我知道,我這個教主對你們來說,只是兒戲,我也知道,你們並不真的在乎教主的權威,而這個修羅教上上下下,我能做的主,也許少得可憐。但即然你們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上,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應該給我一點適當的遵重。這些交我批示的,即然都是無關緊要的事,那麼,至少應該允許我做決定。而現在,我的決定是,不同意。」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不知道這算是在為我自己還是在為朋友打廣告。 一個朋友辦了個以太虛幻境,綰青絲,小樓傳奇為主題的群幻青樓,2162377,有興趣的朋友可以進去玩玩。 不過,據我所知,這位朋友性格即活潑,也嚴謹。 活潑是,他喜歡在群裡發出討論,不讓群裡冷清下來,但嚴謹是,他對群的管理很嚴,有時候,進群還會出,與小說內容有關的題目來考試。考試通過的人,才讓進群。 在群里長時間不發言,也一定會踢而無赦。 所以,嗯,在這裡小小聲說,喜歡熱鬧,愛討論文章,不怕被題目考倒,而且可以不懼飛踢的朋友,若有時間,且喜歡挑戰,倒是可以進去玩玩的。 縮頭再嚷一嗓子,呵呵,我不是群主,也不是管理者,只管廣告,不管群務,被踢被擋的話,不要罵我啊。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七章 - 所謂請示 他是那樣定定得凝視著面前的三個人,眼神裡即無凜凜威勢,也無精明銳利,但這樣清澈明淨,坦蕩從容的眼神深處,分明有一種看似天真迷糊,卻又於很多事,看得極清極透的瞭然。 這份明悟和平靜,竟也讓人一時有不能正視的奇物感覺。 沉默似是很短,彷彿只是一瞬,但又似乎很長,長得已無法計算時間,然後,瑤光才淡淡笑笑:「即然教主已經發話了,這點小事,我們自然遵從,教主的批示會送交分壇……」 「瑤光,你真認為這樣玩很有意思嗎?你讓他做教主到底只是想要玩一個遊戲,還是真要害他呢?」碧落忽然開口,打斷瑤光的話。 瑤光臉色微微一變:「碧落……」 「你先問問你自己心中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再來決定該說什麼嗎?」碧落再不多看瑤光一眼,只轉眸望向傅漢卿:「教主,有些事,我們應當同你說清楚。你猜得不錯,送到你手上的這些,全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所謂的誅殺某人,其實和總壇一個看門的請假多少天是差不多的事,理由是,那個所謂的鐵拳無敵,只不過是民間的一個小拳師,最多只算是九流的江湖人物。其實這些小事,包括分壇賣鋪子,或是擴展生意,以及總壇的防務,和其他若干雜務,根本不需要經過教主訓示的,下面自有負責的人,會去打理安排,真要是這個事事鉅細無遺,全由教主一個人來決斷,歷代教主就只有一種死法,那就是活活累死。」 她平淡地述說,清華如玉的神色間沒有半點表情。 傅漢卿卻漸漸露出了悟之色:「所以……」 「所以,這些事,在上交過來之前,下頭的人其實都早已做好了,交上來的,其實只是一份報備,就連這些報備,我們這些上位者都不會去看的,只有中層的統領們會去審閱查看。瑤光是為了和你開玩笑,才弄了這些東西讓你批示的,其實你批示這些最大的益處,只是讓你熟悉教中的一些雜務罷了。事實上,你批同意或不同意都已不重要了,因為,在這些交上來之前,事情早已做好了。」 她看著傅漢卿,七情不動地說:「你批示不同意,並不能救方明遠的命,因為這個時候,他的屍體可能都已經生蛆了。」 傅漢卿怔怔站了一會兒,他的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怔愕和驚異也很快淡去,他回頭看看滿案的文書,然後又對瑤光說:「即然這些東西,看與不看,批或不批都不要緊,那麼,我要休息去了。」 他打個呵欠,真的就像沒事人一樣,向外就走。 如同上次在歷代教主冰棺前的表現一樣,他無悲無喜無驚無怒,只是覺得疲倦,所以,他也如上一次一樣,面無表情,從他們之間走了過去,目不邪視,看也不看任何人一眼。 他沒有像這三人意料中那樣,驚訝,大叫,震驚,憤怒,斥喝,他只是疲倦。他不是正義使者,也不是俠客。其實他早就知道魔教殺人不眨眼,只是他即然沒親眼看到,那就懶得去想,這次看見了要殺人的請示,他堅持不同意,但即然堅持無效,他也不會義憤填膺,他只是疲倦。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為什麼這麼容易疲倦,即然教主只是一個擺設,即然所謂的責任根本不存在,即然他已經完全實踐了諾言,那麼,他當然是可以從此不理任何事,安安心心,吃了睡,睡了吃,做他掛名的懶教主,完成他畢生的心願了。 這……應該是是可以的吧! 雖然,他依然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如此疲憊。 碧落在他身後淡淡說:「教主,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有著什麼樣的心性,但你自己的應該知道,修羅教從來就不是一個吃齋念佛的地方。你如果不喜歡,可以試著來改變,但沒有人可以只憑一句空話,就讓別人的生活,外面的世界改而迎合他的喜好。你這個教主是不是握有實權都一樣。想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讓你喜歡,想要我們做事的方式變得被你認同,那麼,先看看你自己的有無付出什麼努力。當你覺得修羅教的一切做為都讓你刺眼,讓你不舒服時,先去問問你自己,你可曾真正為改變這一切做過什麼?不錯,你這個教主當得是有些兒戲,我和龍王支持你是一種冒險,一種嘗試,瑤光和蕭傷支持你,純是為了給現在平淡的生活找點樂子,而天王則是無可奈何才支持你。但是,就算我們全都誠心誠意,奉你為教主,把全教大權交給你,你以為一個天塌下來也懶得理會,整天只關心吃吃喝喝睡睡的教主,就可以憑一句話,改變整個修羅教延續了幾百年的生存方式嗎?就算你能強行改變整個修羅教,那麼修羅教所處的這個江湖,這個亂世,這無數弱肉強食的法則,又如何更改。如果這一切不改變的話,我教為了自衛,為了圖存,也一樣無法改變。所以當你指責我們殘忍的時候,當你不能理解我們的殺戮時,問問你自己的,除了坐在那裡說幾句,你們不該殺人,你自己還真正做過什麼?」 傅漢卿沉默地聆聽,等到碧落說完了這番話,就立刻繼續往前走,至少從他那並無遲疑的背影和毫不停頓的腳步來看,他應該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的。 瑤光靜靜望著傅漢卿的背影,輕輕地說:「碧落,你是真的對他有期待,真的希望他能給所有人一些驚喜,是嗎?」 「我在希望什麼你並不看重,但我覺得你應該好好想一想,你希望的到底是什麼?整死他,累死他,欺騙他,傷害他?在很久以後再告訴他,他一本正經寫下的一個個不同意的文書毫無意義,他以為他已經阻止的很多次殺戮,其實早已經發生了?」碧落沒有看她,語氣淡漠平靜「這些事,絕不同於逼一個懶散的人背一堆無用的資料?這是否是你想要的報仇或出氣。」 瑤光難得得沒有反唇相譏,她靜靜地沉默著,看著碧落也緩步離去。 蕭傷一直在旁邊摸著下巴看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至此才笑笑說:「我不是很喜歡咱們的冰美人,不過,天殺的,剛才她說的話,我覺得可真是對極了,你認為呢?」 傅漢卿還很自然地向他以前的住處走去,沒走出多遠,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在身旁出現,彎腰行禮:「教主,自今日起,你的住處已遷至修羅殿,請隨屬下來。」 傅漢卿有些驚愕得望向他那熟悉的容顏:「你……」 「屬下狄七,奉命替換狄一,領另一隊影衛為教主效力。」畢恭畢敬的回答,卻讓傅漢卿哭笑不得。 「換走了狄一,卻換了你們來?」傅漢卿抬頭望天,嗯,換走了幾張讓人不自在的臉,又換來了幾張一模一樣的臉,這一切有什麼區別? 他雖然沒說什麼不滿的話,但那表情,明明白白寫著我不高興四個大字,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所以狄七把腰彎得更低:「不知屬下有何失職失儀,令教主不滿?」 「唉,我沒什麼不滿,當然也並沒有太滿意,我其實只是……」傅漢卿想要說明,心念一轉,又想到,萬一這位也學著狄一,一聽真話,一受刺激就想給自己毀容,這就不好了。 他只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忍住,徹底絕了取消或調換護衛的念頭,垂頭喪氣地說:「我們走吧。」 走出兩步,他忽而側頭望向身後跟隨的狄七:「狄一他們會因為這件事受罰嗎?」 狄七沉默不答。 傅漢卿微微皺眉,止了步:「瑤光說沒什麼事,不過,我估計她對我說的話,十句有一半可能是不算數的。可是,我問狄一他們幾個是不是會有事,他們也沒什麼表示。」他回頭扭頭望狄七「他們真的沒事嗎?」 狄七平靜地答:「影衛的處置之權,只在教主與天王手中,屬下不能妄測。只是,我們這樣的人,就算馬上要被砍掉腦袋,也不會有什麼表示的。」 傅漢卿微微皺眉,略有些不安:「我沒想處置你們,狄九跟你們一起長大,肯定會顧及情義的。」 本來是一句肯定的話,說完了,他想了想,終於還是有點拿不定主意地問:「是吧?」 狄七眼也不抬地說:「我們影衛無權去猜度天王的想法,也不能打聽天王的處置令喻,我們所受過的訓練中,只有什麼叫冷酷無情,從來不知道情義為何物。」 傅漢卿乾笑兩聲,又向前走了兩步,再次止住,一顆心悄悄嚮往了一下下修羅殿裡那為教主新置的柔軟大床,思想鬥爭了一會兒,才輕輕歎口氣:「好吧,我們去天外天和天外殿那裡轉轉吧。」 這話說得實在有點不甘不願不快活,唉,教主啊,這實在是個操心又勞碌的工作啊。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笑咪咪,今天心情很愉快,還有些興奮。 今天剛收到消息,熱心讀者,好友為小樓傳奇做的COS照片,週日就會貼出來,心裡狂激動,還有些期待。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八章 - 懲罰 皮鞭破空的聲音讓傅漢卿的加快了腳步,然而一踏進天外天,眼前的情景就讓傅漢卿給愣住了。 和他聽到的情形一樣,這裡正在施鞭刑,而且是影衛對影衛用刑,二人一組,共分四組,一人被吊在半空,一人持麟鞭重擊。 這應該是很平常的鞭刑,然而眼前的情形實在太詭異了一點。 挨打的影衛並不是被綁著吊在半空的。 兩棵大樹之間架了一根長長的樹枝,樹枝上繫了四根極細的線,四名影衛用手抓了那細若游絲的一根線,憑空提氣,吊在半空中挨鞭子。 而揮鞭子的四名影衛衣衫破爛,血肉模糊,身上到處都是極深的鞭痕。 受刑的人,明明非常自由,武功也沒有受禁制,用刑的人倒像是剛剛受過刑一般。 八個人,八張一模一樣的臉,是誰在吊起誰,是誰在懲罰誰,長鞭破空聲,血肉撕裂聲,鮮血滴落聲之外,就只剩下單調而簡單的數數聲。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傅漢卿定定站在那裡,,不言不語不動,只怔怔得望著那一場詭異之極的懲罰。 狄飛的臉容,英鋌而冷漠,狄飛的眼睛,孤寂而冰涼。 是狄飛被吊在半空,是狄飛在責打狄飛,是狄飛的鮮血濺了滿了天與地,是狄飛的血肉被生生撕裂,是狄飛的驕傲和孤獨,縱然受傷,受刑,依然只有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是狄飛的殘忍與無情,哪怕被打的是身邊最親近的人,或是他自己的,也依然只有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施刑的人是誰,受刑的人是誰? 是狄飛在責打狄飛。 為什麼…… 是狄飛不肯放過狄飛 為什麼…… 傅漢卿閉上眼,很多很多年前,那無數歲月之前的前生,那一天,是他被高高吊在半空,是那粗硬的鱗鞭找在他的身上,是他的鮮血濺滿天地,是他的血肉生生撕裂。而施予刑罰的那個人,只是冰冷地坐在高處,從頭到看到尾,依然是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再然後,他就被送給了白驚鴻。 遲疑出神祇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所有影衛都看到了他的到來。 施刑的影衛後退一步,吊在半空中的影衛鬆手躍下,八人一齊拜倒:「教主。」 傅漢卿仍然被這詭異的情形弄得心神不寧,只愣愣地嗯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八人跪拜於地,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教主的任何指示,而他們都身上背著天王的吩咐,誰也不敢多怠慢,再施了一禮,便站了起來。 四人重又躍起起,一手抓住半空中垂落的細線,而用刑的四名影衛則繼續揮鞭打向他們,不同的是,他們開始重新數數「一,二,三……」 傅漢卿愣愣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身後的狄七低聲道:「這是影衛之中,最常見的一種懲處手段,從我們小時候就經常如此,犯了錯的人,必須靠自己的一隻內氣憑一根細線一直懸在半空中,同時受鞭刑,並不得以內力抵禦。如果內息不能長時間提至極處,使身體變重,拉斷細線,或是因為受不了鞭刑而讓內息混亂,至使細線斷裂,則鞭數就要重頭開始再數了。」 傅漢卿打個寒戰:「剛才他們重頭數……」 「在任何情況下,只要落了地,就要重數。但教主即然來了,是一定要見禮的。」狄七淡淡答,語氣淡漠無情。 傅漢卿怔怔望著前方那慘裂的刑場,這些人不是他這種痛覺遲鈍的人,他們是真實得感受到每一點痛苦,而且,他們一身武功不但不能反抗,還必須盡可能配合別人對自己的用刑。 「如果這樣斷了一次就重數,可是身上受了重傷,內息也不能一直提著不放,下次再斷,再重數,然後再斷,一直這樣,無法支持完受刑完畢怎麼辦?」 「這種刑罰本來就含有懲罰和考驗武功的兩層意思在。如果連提氣輕身支撐完一次懲罰都做不到,那就證明武功和毅力遠遠沒有達到神教的需要,而不被神教需要的也就沒有存在必要,懲罰是不會停下來的。在我接受訓練的這麼多年中,有十幾個夥伴就是被這樣活活打死的。」狄七的回答依舊平淡「不過教主可以放心,我們這些留到最後的人,無論是身懷的武功還是心性的堅毅,都足以支撐一次這樣的處罰,我想,如果教主不出現的話,所有人都可以一次接受完鞭刑,而不必重數的。他們四個正在用刑的,剛才應該也挨了同樣的鞭打,現在依舊可以正常完成天王的吩咐,每一鞭打出,力道也沒有減弱。」 傅漢卿不明白,怎麼有人可以這樣冷漠地解釋同伴的苦難,怎麼有人可以這樣冷漠地對同伴施以傷害,怎麼有人可以這樣冷漠地接受同伴的傷害。 所有的人,無論用刑的,受刑的,觀刑的,都始終保持著這樣的冷漠。 他以為他是個懶人,是個不容易有感情的人,是個天性淡漠的人。然而,這世上,似乎有人遠遠比他更加吝於感情的付出,似乎有人遠遠比他更加淡漠冷酷。 他怔怔得看著每一鞭揮下來,聽到那平板的數字一下下數下去。 「十一,十二,十三……」 「夠了,住手。」傅漢卿終於叫了出來。 四名影衛立刻住手:「教主,這是天王對我們失職的處罰。」 「什麼失職?」 「我們令教主受傷。」 傅漢卿掃視他們一眼:「所以,你們要挨多少鞭?」 「一百五十鞭。」 「你們四個已經挨過了,現在開始打他們四個?」 「是。」 問的聲音急促,而回答的聲音則相對平靜。 傅漢卿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轉了幾圈:「我是教主,我知道影衛只服從教主和天王,天王要施刑,但我要停刑,你們聽誰的?」 幾名影衛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狄三才道:「教主的意志自然是最高的,我們會停止行刑,但是,如果教主是一片好心想要救我們,最好還是同天王略作商議,萬一天王不同意,雖然不會立刻反駁教主的意思,但以後,自可以有無數機會對我們用刑。」 傅漢卿點點頭,然後又問:「狄一呢,怎麼不見他?」 狄三淡淡答:「我們只是保護不周,令教主受傷,身犯失職之罪。他卻是親手傷的教主,這是犯上之罪,天王把他留在天王殿,親自施罰。」 傅漢卿一怔,如果只是保護不周已被罰得這麼厲害,那親手弄傷他的狄一該受什麼罪? 他一語不發,就往天王殿奔去。 狄七等影衛緊隨他左右,而幾個剛剛停下鞭刑的影衛則站立原地目送他離開。 一人低低道:「他似乎真的和別人不同。」 「那又怎麼樣呢?」狄三淡淡地說「現在才來善待我們,已經晚了,我們早就不是人了,也不會有人的柔軟心腸,人的感恩之情。」 因為天王與影衛的特殊關係,天王殿就依天外天而建,兩處相距極近,使傅漢卿得以在離開天外天後很快地來到天王殿中。 因為歷代天王都是要當教主的,天王殿只是個擺設,基本上住的時間不長,所以在諸王殿閣中,這裡算是最簡樸的。狄九也依然保持了當影衛時淡漠冷酷,不尚奢華,不喜歡人接近的性格,所以偌大天王殿,除了兩個看門的,竟見不到一個下人。 傅漢卿是新任的教主,自然是橫行直往,絕無阻礙。 以他的內力,遠遠得就聽到大廳裡,傳來呻吟之聲。那是狄一的聲音。 這些被那樣殘忍鞭打,依然可以保持著淡漠表情,連一聲痛都不叫的人,竟然會發出如此微弱而痛楚的呻吟。 傅漢卿飛快奔向大廳,砰得推開廳門。 偌大廳堂,除了坐在上位的狄飛,就只有倒在地上的狄一。 他看起來沒有受刑,衣服頭髮都整整齊齊,連點灰塵都沒有。身上沒有任何用刑的痕跡,然而那種被粗大的鱗鞭打一百下,仍可以提住內息,僅憑一根細線就吊在半空中的人,卻似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能倒在地上呻吟。他臉部的肌肉都扭曲起來,眼神裡是極度的痛苦,然而,別說站,他竟似連在地上打滾,或是發出大一點聲音叫痛的力量都沒有。他只能像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活力都被抽走一樣,倒在地上,極低極低的呻吟。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二十九章 - 解脫 見此情形傅漢卿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走到了狄一面前。 狄一所有的力量,只能支持他抬起頭,看了傅漢卿一眼。這樣劇烈的痛苦並沒有使他的神智崩潰,然而,在他的眼神裡,除了可怕的痛楚,就真的什麼也看不到了。 傅漢卿伸手扶他,他的手臂在劇烈的顫抖,沒有一絲力量。肌肉因為忍痛,因為緊張,而死死崩住,他的面容,因為劇烈的痛楚,連臉部的肌肉都在顫動。 擁有那樣一張容顏的人,也會有吃痛不過的表情,也會有這樣極至痛楚的表情嗎? 傅漢卿想,他以為,那個人是那種就算馬上會死了,冰冷的表情,漠然的眼神,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他就這麼蹲下來,俯身,半抱半扶狄一坐起來。 總是這樣吧,他總是這樣,一次次在那人受重傷時出現,總是這樣,一次次伸出手,然後,再一次次被…… 然而,這恍惚只是一瞬,他的心靜立刻平定如水,他扶著狄一,讓他整個人靠在自己身上,以身體的接觸,感受著他身體的每一分顫動。 他甚至可以聽到狄一全身的骨節磨擦作響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千萬縷游絲般的力量在狄一體內橫衝直撞的恐怖,就算全身的肌膚,都時不時會收縮或撐起一大塊。 這應當是武林高手最大的噩夢,全身真氣逆流,失去控制,如受萬蚊噬身之苦。就像是走火入魔,武功越高的人,碰上這種事,痛苦就越加嚴重,相反九流的低手則根本不會擔心這種痛苦。 但是,好端端的,怎麼會走火入魔。 傅漢卿的手輕輕按在狄一身上,靜靜地感受著他體內每一點氣機的流動。 這個過程其實是極快的。 狄九隻看到傅漢卿進廳,他站起身,然後傅漢卿撲向狄一,蹲下來,扶他靠坐在自己身上。狄九向隨著傅漢卿進來的狄七等人遞了個詢問的眼神,而狄七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回答,傅漢卿就道:「狄七,你過來。」 狄七應聲接近。 傅漢卿依然扶著狄一,口中淡淡吩咐:「你用三成內力,擊他的檀中穴。」 狄七一怔,做為影衛,在任何時候,盡速執行主人的指示,這是最基本的要求,然而,這一次,他畢竟沒有在第一時間服從。 檀中是人體要穴,以他們這些影衛的武功,別說三成力就是半成力打下去也沒命了,更何況,現在的狄一狀況這麼虛弱,這麼差。 然而,這個遲疑也是極短的時間,他分明感覺到,身後,天王的眼神,凜烈逼來,把他的失職盡收眼底,他分明看到,狄一的眸恐略略收縮,痛成這樣,他依舊保持著清醒,知道著發生了什麼,聽得見身旁的人在說什麼? 這一瞬,他眼中有的,是釋然,是解脫,是麻木,還是空白…… 狄七分辯不清,他也不想再去分辯。他們只是沒有思想,沒有權力,沒有自由的影子,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感動,不去愛,不去眷戀,這是他們生存的方式。 所以,他抬手,擊下。 然後,狄一慘叫一聲,全身劇烈地抽搐。 自從離開修羅殿之後,龍王莫離就回了自己的天龍居,在為那一干晚輩們肆意妄為,任性使氣的種種行為搖頭歎息之餘,他也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感懷到,自己已經老了。獨自站立在院子裡,仰望天邊的夕陽漸升,懷想起曾經歷過的燦爛年華,血淚爭殺,懷想起,自己也曾有過的肆意歲月,不覺悵悵然,呆立了很久。直到狄九緊急派來的特使驚破了他的安然。 「什麼事,這麼急著要我立刻趕去天王殿?」 「屬下不知,只是天王傳話,不管龍王有什麼事在忙,都請立刻放下,先趕去再說,天王殿裡有大事發生。」因為狄九手中除了影衛並沒有像樣的有實力的屬下,臨時急用,隨便抓了個魔教弟子傳話,這個平日最多只有資格灑掃庭院,連抬頭看一下諸王的機會都不多的小弟子,慌慌張張,全身顫抖,答一句話,也好幾次幾乎咬著了舌頭。 莫離知是問不出所以然來,便不再問,飄然便往外行。 步出天王居沒多久,已見前方一左一右兩人堪堪行到面前,,正是碧落和蕭傷到了,三個人剛點了點頭,前頭拐角處,恰又見瑤光飄飄搖搖行了出來,遠遠見了三人,不覺一笑:「什麼天大的事,狄九硬是讓人把咱們全叫來了。」 四人神色都略帶詫異,但誰也沒有再說什麼,聯訣往天王殿而去。 遠遠到了天王殿前,就見九名影衛並肩立在外頭。四人心知這是狄七所領的那隊替換狄一等人的影衛,卻也不覺略略一驚。 影衛素來最善隱匿蹤跡,護衛主人,大多或明或暗,先行佔住所有死角暗處,卻不令人查知,勿要寸步不離教主身側。只有當教主與諸王密議之時,影衛不可近身,卻也必要潛於暗處方是道理,怎會這般明晃晃地站做一排,如此之扎眼。 遠遠見了四人行近,眾影衛無不施禮。 碧落目光淡淡一掃諸人:「這是怎麼回事?」 「屬下不知,教主剛剛進去不久,狄七做為領隊,明護在側,一同進殿,我們本來是隱於暗處的,但天王忽然出來,喝令我們現身於此,守在門前,不得擅動一步,即不許進入天王殿,也不許離開。又令人分路傳信相請四王。」 影衛特有的冷淡平靜卻條理分明的回答,聽得四人心中更覺驚異,也不再問,便踏進天王殿去。 四人踏入殿門,穿過園林,直奔正廳,卻見四下左右,再無並個人影,也不知道是天王性子冷僻,不愛人近,還是因事出機密,不得令人靠近。 直到踏入廳中,方才見到四人。 卻見狄一席地而坐,臉色蒼白,面前地上隱有數灘血跡,狄七盤膝坐在他身後。而傅漢卿卻站在二人之旁,口裡極低地說些什麼,而隨著他輕微的語聲,狄七雙手翻飛,在狄一身上,或拍或按,或點,或捺,只有他額上的汗水,和頭上升騰而出的白氣,讓人看出,他此時有多麼吃力。 而狄九則站得稍遠,正神色凝重地望著他們,就連四人進來,他也沒有回一次頭。 瑤光愕然問:「怎麼回事?」 「這正是我要問你們的。」狄九轉身,大步走過來,伸手指向傅漢卿等三人「他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問的是四王,但眼睛卻只盯著莫離一個人。 莫離從進廳之後,眼睛就似被一種無形力量定住一般,牢牢繫在傅漢卿等三人身上,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眼神閃爍不絕。 「到底這是……」蕭傷也輕聲發問,然而話說到一半,臉色卻刷得白了下來:「不會吧?」 他一把扯住莫離:「這個,不會是那個吧,那些心法手法早被那老頭子帶進棺材裡了連我們都不知道,他更加不可能會了……」 瑤光眼神微動,也有了明悟之色,抬眼處,卻正好見碧落也又驚又駭得望過來「難道是老頭死前教他的?」 「這應該是……」莫離沉吟了一會,終於道「但未必是先教主所傳,他的手法和我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但看起來,效力應該是差不多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瑤光與蕭傷已是一左一右掠了過去,齊聲喝道:「停下。」 當然,他們的喝止絕不可能僅只於口頭上的招呼,聲音還沒出口,一揮掌,一揚袖,已有凜烈的勁風襲到。 天魔雙王聯手之威,就算影衛都是頂尖高手,全力應付,也肯定是要吃大虧的。 然而,影衛身邊,卻多站了一個人。 傅漢卿,魔教有史以來,最怪異的教主。 他只是略一轉身,向前踏出一步,動作也不見得多麼迅疾快捷,偏偏瑤光和蕭傷那迅若驚雷的招式,竟是連變招的餘地都沒有,全變成對著他招呼了。 這兩人在詛咒傅漢卿那惱人的快捷輕功之餘,也絕對沒意思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再次去試驗傅漢卿的內力造諧,身形尚在半空中,瑤光左手瑤琴信手揮向蕭傷,蕭傷看似漫不經心在琴上輕輕擊得一掌,二人借彼此之力,於空中錯開,飄逸逸掠出足有三尺,方才輕盈如塵而又灑脫自然地落下地來。 然而,身法雖然足夠漂亮,顯盡高手風範,但兩個人的臉色都極之不好看,瑤光低喝一聲:「碧落,你的毒粉毒蜘毒蠍子全是擺著好看的嗎?」 碧落神色略有遲疑。而傅漢卿已是回過頭,對狄七又疾又快地說了一句話,狄七如奉綸旨,雙手在狄一身上,七處穴位,閃電般各拍一掌,這才倏得立起,退開三步。 傅漢卿笑笑,對幾人攤攤手:「已經完成了,不用再打了。」也不再看大家或青或白的臉色,他回過頭,彎下腰望著狄一:『你好了嗎?」 一陣極沉重而急迫的喘息之後,狄一才慢慢抬起頭來,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只怔怔望著傅漢卿,複雜得不可分辯。 傅漢卿見他不答,上下打量他一眼,這才笑道:「應該是好了,你是徹底地完全好了,以後好好休息幾天就行了。」他輕輕伸手拍拍狄一的肩,語氣輕淡得彷彿狄一隻是傷風感冒一般「現在你回去休息吧,對了,狄七也累了,也一起去好了。」 狄一隻是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對自己微笑的少年。 他有著英朗漂亮的臉,笑起來,居然眉兒彎彎,眼兒彎彎,仿如春風拂面,極之可親。天大的事,於他,或許都只是雲淡風輕,所以,他就這樣不假思索,打開猛虎的囚籠,卸去蛟龍的枷鎖,而不研究利害,不考慮後果,不擔心被惡虎反撲,卻只用那孩子般天真的表情,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面對這個蒼茫人間,豺狼世人。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前一段時間因為家裡的瑣事,我有幾乎一周的時間無法上網,因此耽誤了更新,真是抱歉. 這幾天應該會有空一些的.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三十章 - 全知 魔教和世人眼中的所有邪派一樣,有的是馭使眾人,聽令行事的手段,或財或勢或女色或毒藥,無不針對人心弱點,以達成目的。而對於如何培養完全沒有自我,忠心冷酷,如人形兵器一樣的高手,自古以來,不但是較大的黑道教派深詣其中玄機,就是某些國家高層,也往往能夠培養出最聽話,最強大,於其說人是,不如說是一件器具,萬事以主上意志為尊的所謂高手來。 但魔教從當初明王提出影衛的建議之時,就遇上一個大大的難題,要培養出一個甚至一群,完全聽話的高手並不難。把一些孩子以特定的方式教育,以殘忍的手段抹殺其自由意志,硬生生使人喪失所有自尊自愛自我思想,只剩下愚頑的忠誠,這種人可以很強,對付敵人時有足夠的聰明,足夠的力量,足夠的手段,但也可能會很弱,只要是他的主人,只需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去死。 但是,魔教需要的卻並不只是單純的木偶高手,他們是把這些人當成未來的教主培養的,因此很多手段不能對他們施用,反而要從另一方面,教導他們如何爭權奪位,如何當機立斷,如何縱橫當世,如何取捨自專,做為影衛,不可以有思想,有感情,不可以把自己當成人來看,而身為教主,卻又必須比誰都思慮周全,比誰更唯我獨尊,更重視他自己。 在這樣教導下長大的人中選拔出一人當教主是沒問題,可是其他落選的人,除非是全部處死,否則以他們的才能本領,所受的教育和因此而來的野心慾望,必生大亂。然而,這樣的人才,處死一來太過可惜,二來,這些人若是為了保命,奮起相拼,其殺傷力,怕也是極之可怖的。所以,這個想法,要能付諸實施,必須要有辦法,先把所有影衛都牢牢掌控,確保他們無力反抗。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一個頂尖高手,牢牢被控制呢。 歷來,也有不少辦法,用毒也好,以武功下禁制也罷,拘禁其親近之人也行。這都是很有效的方法。 然而用毒,以及武功的長年禁制,都容易對人的身體產生傷害,這些影衛之中,必有一人要成為教主,這種做法自然不妥。 而以親近喜愛之人相威脅,則更加不實際。 對於在魔教鐵血教育下長大的人,不大可能會因為別人而卑屈如奴隸。 在長時間的煩惱,以及翻找狄飛留下來的所有武功典籍,和他們自己又去四下明搶暗奪,弄來許多神功密冊之後,終於找到了一項方法。 有一種威力巨大的內功心法,必須練全十二經脈武功,心法方能大成。自那以後,所有影衛弟子,都自幼修練這種功法,但他們所得到的功法並不完全,有一脈始終不通。每月必有一日,因經脈不通而痛苦莫名,其痛其苦,遠勝人間酷刑,能煎熬過來的人,不但心性堅毅過人,也代表身體遠比普通人強健,對內功的駕馭能力,體內經脈承受真氣逆沖的能力越發強。 所以,這即是一種束縛,也成了影衛的一種修煉,以及一種淘汰方法。 無法承受這種痛苦,或殘或廢或死的,將不會再有資格留在影衛之中。 而這等經脈奇痛之苦,必須不斷修練下一層內力,才能勉強抑制,但隨著內力越來越強,則下一次真力逆轉,氣血倒流時的痛苦也就加倍可怕。 等到他們練全到第十重時,即使是心志最堅毅,身體最好的人,也將不能再承受這種痛苦,一旦發作,痛不欲生之餘,也使身體元氣大傷。 也只有練到第十重的人,才是最後可以活下來的影衛。 修羅八王都學過引導抒轉這種真氣的武功,每次最少需要三王合力,才能勉強替他們定住體內因一脈不通,而奔騰欲狂的真力,不至發作。並能使發作時期延緩為三月一次,下一次發作,若能有三王出手,則能再次止住發作之痛。 而唯一最後一脈的心法,以及以一人之力,止住真氣逆流的手法,只有天王知道。當新一代天王被選出時,將由上一代天王,獨自為他打痛最後一脈,授以心法,使新任天王武功大進之餘,並可手操所有影衛的命門。那就是,當影衛痛發時,可以出手為之止痛,或延痛,而當影衛犯錯時,他可以輕易用神奇的手法,使這種走火入魔,真氣逆流的災難,提前降臨。 但是這一代,因為狄絕的死亡,至使這一項神秘的功法完全失傳了。掌管魔教所有功法典籍傳遞的莫離查遍資料,也只能找得出臨時止痛,或提前引發真力逆流的手法,卻再也找不到,補足最後一脈功力的心法。 因此,狄九雖名義上是天王,但並不像以前歷代天王那樣,完全手操影衛的生殺大權,就連他自己體內的真氣之患也沒有真正解除,只是暫時止住罷了。這也是蕭傷瑤光等人,時常對他無理挑釁,無所顧忌的原因這一。 這一次,因狄一傷了傅漢卿,狄九做為天王,必須重罰,所以提前引發了狄一體內真氣逆流之苦,卻料不到傅漢卿到來,喝令狄七做出一番不可思議的舉動來。 狄九何等眼力,立刻覺出不對來,再聯想起,當初莫離傳授自己的引制之法,以及自練成十重內力後,常有三王來為他們壓制傷痛時所用的手法,此刻似都有異曲同工之效,而且感覺上,傅漢卿所用的方法,更加有效,更加複雜,真氣把握更加微妙準確。 他心念動間,立刻出去,令一眾影衛,誰也不得亂動,再命人喚來了莫離等四人。 莫離在眾人間經驗最是豐富,對魔教武功瞭解最多,對這套內力知道得也最多,他一見之下,已然可以斷定,傅漢卿的方式,不但能化解影衛真力逆流之痛,甚至可以幫他們打通最後那沒有通的一脈,使十二經脈俱暢,功力大增之餘,也使他們再不受任何束縛。 讓世代受鐵血掌控的影衛,卸掉最強大的枷鎖,這件事實在太嚴重了,所以瑤光與蕭傷第一時間出手相阻,但還是晚了一步,狄一的經脈已被完全打通, 此刻看傅漢卿笑嘻嘻沒事一般,讓他們去休息,瑤光冷笑一聲:「教主正位第一天,就可以這般擅權獨斷了,今日此事,除非我們都死了,否則狄一和狄七,都不得擅離一步。」 傅漢卿笑笑,並不怎麼在意地攤攤手:「狄一已經好了,你們還想怎麼樣?殺了他?這個,影響不太好吧。外頭還有一堆影衛呢,真不怕他們兔死狐悲?再說,他武功也很高,要殺他也不容易吧。至於狄七,我剛才教他的手法他肯定記得很牢,但他這是在狄一被強行引發真力逆流時用的手法,平時打通經脈,和正常發作時,打通經脈的手法,力道,分寸,是不同的,這其中只要有一絲差異,就可以讓人真氣暴體而亡,所以,這個時候放他出去,歇一歇,也沒什麼關係啊。」 他一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把其他人聽得眼神凜然,好啊,總算露出真面目了,這話分析得清楚明白,把重點全講清了,這可絕不是那個整天只惦著睡覺的糊塗蛋能說得出來的。 莫離定定望著他:「我相信,你這套手法與我教世代相傳的並不同,應該不是前教主教給你的,你怎麼能輕易破解我教第一大玄功奇症?」 傅漢卿笑道:「登山的路從來不只一條,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告訴過你,這世上的武功沒有我不知道的,我的武學知識可是天下第一啊。」 眾皆冷眼相望,見過狂妄的,還真沒見過這麼狂的,世界之大,武功之多,就算是百曉生也從不敢說沒有自己不知道的。 傅漢卿摸摸頭:「真的啊,不信你們把你們最得意的武功細細使出來給我瞧瞧,我一定能幫你們改進補足,為你們提出好的意見。」 他說得挺熱情,也很真心,可是,有誰會真的同意。 把自己的壓箱底的功夫,完全展露給一個來歷不明,莫測高深的傢伙看,除非是瘋了。 武林中人,自己本門功夫的高深之處,是絕不會外傳的,有時就算是親如父子夫妻也不洩露,魔教諸王之間,對彼此的絕招神功,也從不互傳,彼此多加防範,誰會把自己擁有的一切武功全攤開了給人看,那和送把刀子給人架著自己的脖子有什麼大區別? 當然,這樣的選擇,這樣的防備是很正常的,在很久以後,他們為此時的決定悔得幾乎斷了腸子,那又是後話了。 反正在這個時候,傅漢卿的建議一提出來,立刻遭到諸人怒目而視,那眼神或狠,或怒,或驚,或毒,總之就像千萬隻利箭要從他身上穿過一般,上半句,他還滿心熱情,說得極是響亮,下半句已經越來越小聲,最後兩三個字也就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見了。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因為前一段日子很忙,沒上線,所以也無法更新,更錯過不少事. 對大家抱歉之餘,也捶胸痛足一番. 比如沒有第一時間把桔子的外傳置頂,沒有第一時間閱讀這麼有趣的文章. 比如,小樓被封推,我竟不知道,我很悲哀,不知道我算不算是起點第一個,在封推其間,居然完全不知情,不更新的作者. 而且在封推時不更新,居然還沒有被太多人罵,我又覺得,我是極幸運的作者.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三十一章 - 決定 死一般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狄九才淡淡對狄一和狄七道:「你們去吧。」 二人無聲地退出去,但誰也沒真的聽話回去休息。 毫髮無傷的狄一走出天王殿時,已引來了一眾影衛略顯愕然的目光,狄一一語不發,靜靜走過去,和他們並肩站在一起,而狄七倏得轉身迅疾而去,不一會,就帶了八名在天外天等待的影衛重新回來,一共一十九人,靜靜守在了天王殿外。 相比殿外一片肅穆的安靜,殿內的氣氛可就不太好了。 瑤光冷冷瞪著傅漢卿:「你做事都不考慮後果的嗎?現在肯定有十九個頂級高手守在外頭,就等著你的決定呢?」 「這有什麼問題?」傅漢卿絲毫不覺困擾「如果他們想要,那幫幫他們好了。」 「那還有什麼辦法可以牽制他們?他們在神教內受過不少苦的,積怨之下,誰知道會翻出什麼風波來,那可是十九個最頂尖的高手,不是十九個莊稼漢。」瑤光沒好氣地說。 「為什麼一定要牽制他們?」傅漢卿不解地問「他們每個人接受的都是身為教主的教育,能活到現在的人都是最好的。他們武功好,智謀強,懂權謀,會兵法,文武造諧都高,這種人,你們就硬困在這裡,拿他們當衛士替身來用?你們不覺得,這麼多年來,魔教一直打不過各大門派,和你們的用人方法,有很大關係嗎?」 眾人不覺都是一愣,如果傅漢卿跟他們說人權啊,道德啊,慈悲好,善心啊,這一類的話,肯定全被當成耳邊風,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可這樣的分析卻讓人不能不聽了。其實這個道理,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只是這麼多年來,魔教的傳統一直如此,不便更改。更何況,那樣頂尖的人才,若真要物盡其用,也必要給予足夠的權勢地位,但八王彼此爭權奪勢已經夠激烈了,誰還願意多出幾個人來分薄手上的權利呢,因此竟誰也沒有就這個問題去想深一層。 莫離歎了口氣;「教主說的確有道理,但教主是臨時入教,和我們這些在教內多年的人不同,所以你不受教中規矩傳統的束縛,也不考慮教內的鐵律,但是,他們這麼多年,受盡折辱苦難,現在,只怕也未必會全心全意為神教效忠。」 傅漢卿低下頭,摸摸鼻子,嗯了一聲才問:「這個世上,有全心全意為神教效忠的人嗎?」 他笑一笑,凝望眾人:「有這樣的忠誠嗎?」 幾個人或多或少,臉色都有些僵硬,明明反駁的話就在嘴邊,竟是誰也說不出來,誰也報不出一個,真正全心全意為神教效忠的人,這其中,包括他們自己在內。 「當你要求別人忠誠時,自己是不是也應該付出什麼。老闆要夥計用心辦事時,至少要做到給足工錢。否則夥計跑去別家工作,也就怪不得人了。」傅漢卿笑道「給他們足夠的自由,讓他們做選擇,願意留下的,給他們足夠的空間,讓他們能發揮實力,魔教有的是權力,地位,財富,只要他們能付出相應的努力,只要他們表現出足夠的力量,只要他們能證明自己擁有這個資格,可以比任何人更合適地做穩相應的位置,那麼,把重要的事,重要的權位,交託給這樣的有能者,不是比交給庸碌平常的人更方便嗎?不願留下的,也不用太擔心,他們從小在魔教長大,未必能適應外面的生活方式,就算能夠適應,他們深知魔教強大,也不會輕易成為魔教的敵人。他們甚至需要我們幫助他們掩飾身份,否則正道也罷,各國官府也好,都不會接受在魔教生活幾十年的人,溶入他們的生活的。」 碧落定定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問:「這就是你改變的方式嗎?你想要從這一點著手,開始按你的心意,來改變神教嗎?」 傅漢卿打個寒戰,這世上的人想事情怎麼全這麼複雜,改變神教,多麼複雜而龐大的工程啊。他張張嘴,想說,我不過是看到狄一很難過,就順手幫忙,但話到嘴邊,又吞下去了,估計這麼說,別人不相信,他得挨白眼,別人相信了,他就得挨訓了。 碧落淡淡道:「若是如此,我倒不介意你試試,這些影衛都是頂尖的人才,若得他們真心相助,對你來說,也是極大的力量,只是,他們都是魔教鐵血手段教導長大的人,在他們心中會否懂得感恩圖報,還是一朝脫盡枷鎖,便肆意妄為,甚至忘恩負義,恩將仇報,這都沒有人說得清。」 傅漢卿忍了又忍,還是有點兒忍不住,終於問:「你們出手幫人之前一定要考慮對方會不會報恩,能報多少恩嗎?」 瑤光冷笑一聲:「第一,我從來不幫人,如果我幫人,那肯定是有所圖謀。」 蕭傷笑著攤攤手:「我不去害人,人家就要燒高香了。」 碧落淡淡答:「若是與我自己得失與神教興亡無關,我為什麼要去幫人家。」 傅漢卿再次摸摸鼻子,低下頭,不說話了。 莫離眉頭深皺問:「你一定要幫所有人打通經脈。」 傅漢卿低聲道:「我也不是特意要幫他們打通經脈的,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他們練的功法有問題,但沒有人說,我自然是樂得清閒省事,可是,看到狄一那麼慘,我也不能裝沒看到,就幫幫忙了,其他人如果希望我也幫他們的忙,我好像也沒什麼理由拒絕。」 他說得好輕巧,狄九卻聽得神色微凜:「你一開始就看出來了,怎麼做得到?」 「當然做得到,我說過,天下沒有我不知道的武功,第一天見到他們,他們就同時向我進攻過。」 瑤光臉色微白:「你是說,只一招之間,你就可以判斷出他們的武功,心法,氣勁,甚至武功到了第幾重,內力修到第幾層,有無缺陷?」 「是啊,這並不難啊,哪怕是同一種武功,同一種內力,並不多的功力,在同時運行時,因為使用的人不同,功力的差異,所表現來的方式都是不同的,而對身週一切,空氣,微塵,風,樹葉,花鳥,小蟲,螞蟻的影響全是無所不在,又各不相同的。只是因為這些差別很小,所以你們注意不到罷了。」傅漢卿說得越來越輕巧,對於他那強大的精神力,只要他自己能暫時別那麼懶,願意去看,去聽,去觀察,現實世界的任何微妙變化,都無法逃脫他的感知,他自己全不把這當回事,卻不知道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對別人能造成多大的打擊。 一句話還沒說完,眼前幾個人的臉是或青或紫或黑或藍,頗為精彩漂亮了。 在瑤光跳起來發怒之前,狄九及時地上前一步,淡淡道:「即是如此,你也看出我身上的狀況了?」 「是啊,你的情況應該是和他們差不多的。」 狄九點點頭,回頭問:「事已至此,你們還有什麼意見?」 莫離歎息一聲:「罷了,我教即然第一次選了一個外人做教主,就暫時接受這一切變化吧。」 蕭傷笑道:「還問我們做什麼,你自己也是巴不得他能出手相救的吧,即是如此,就只得讓他把別人也全給解脫了。只不過,這要是最後弄出什麼亂子來,就得他自己負責了。」 傅漢卿見大家都不再反對了,高高興興對狄九說:「那好,我們先幫你打通經脈好了。」他扭頭看向其他幾個人「你們誰出手,照我說的做就行了。」 瑤光略帶不甘地道:「你自己沒手沒腳嗎?連出個手都懶怠動,倒幸好你沒懶到不肯動嘴。」 傅漢卿雙手猛搖:「不是我懶啊,而是我自己根本連穴位都認不准,內力運用更是一塌糊塗,完全不能掌握分寸,我要出手,那別說救人,根本就和殺人沒分別的。」 很顯然,這一句大實話,仍然是沒一個人相信,眾人一起冷眼相向,誰會相信一個可怕強大到這種恐怖程度的人,會連武功最基礎的東西都做不到。 但是,也沒幾個人有力氣再和傅漢卿爭辯這種問題,最後決定由莫離出手,按傅漢卿的指點,為狄九打通經脈。 畢竟這在場四王中,也只有老成持重,也沒有太多爭奪之心的他,才能讓狄九放心,換了碧落瑤光蕭傷,還真不知道會不會在救人的時候留一兩記暗手呢。 打通經脈的時間持續很長,開始瑤光還在耐心地看,到最後漸漸不耐煩起來,轉身出廳,逕自出了天王殿。 一走出來,果然看到十九名影衛沉默凝立的身影,她目光冷然,一掃而過,這才淡淡道:「教主有能力為你們徹底解除多年的痛苦,其實,我們幾個都是反對的,不過教主堅持這麼做,我們也只得依從,你們就在這裡等著吧,如果趕得及,估計今天之內,你們所有人都可以武功大進。」 即使是刀架在脖子上,臉色也不會變一下的影衛終於有了一些震動。 這麼多年的苦難,即使明明知道,這世上,不會再有任何人,給予他們無條件的好處,不會有什麼神靈庇護世人,上天顯靈的事情發生,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除非被選中成為天王,否則永遠不可能被解除痛苦,但聽到這個根本不能置信,也全無可信度的消息時,他們仍然震動了。 幾乎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望向了狄一和狄七。 而這兩個人,徐徐點頭。 那樣慢,慢得在每一個人眼中,心中,都彷彿有一生一世那麼漫長地,點了這麼一次頭。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 因為明後天是週末,不能上網,所以肯定是不能更新的了.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三十二章 - 各奔前程 瑤光一句話說完,便快步行去,沒走出多遠,就聽得身後風聲漸近,蕭遠那帶點笑意的聲音傳來:「事已至此,你幹嘛還要得罪影衛,他們可個個有著絕頂的身手,和你我相比也不遑多讓啊。」 「事已至此,就算我說,我非常贊同幫他們打通經脈,你認為他們會相信嗎?」瑤光頭也不回,冷冷道:「即是如此,何不索性讓咱們的白癡教主,做足這份人情,讓他們都清楚,那個白癡為他們做的堅持。也算是賭賭他們的良心。傅漢卿再怎麼樣,也是我教教主,只要他們還有一分感恩之心,對我們總是有好處的。」 蕭遠一揚眉:「你這女人,果然說什麼做什麼都另懷心思,不過,你這番做為,到底是為了神教,還是為了那個白癡呢?」 瑤光回眸一笑,華光燦然:「你以為呢?」 蕭遠一個失神,真氣為之一窒,飛掠的身影從半空中落下來。眼睜睜望著瑤光去遠了。 在天王殿,為狄九打通經脈之後,傅漢卿又走了出來,很詳細地把在平時打通經脈的手法,力道,教給影衛,其他的事,就讓影衛們自己去幹了,他如釋重負地跑回去,在辛苦了一天之後,終於可以如願以償地撲向他溫暖的大床了。 在那天之後,傅漢卿的日子又開始幸福起來了。影衛們的束縛已解,這些頂尖的高手,就全都是自由身了,諸王為了擴張勢力,自是想盡辦法拉攏親近,以便收為己用。這段日子,冷冷清清的天外天,熱鬧得不可思議,影衛們的門坎,基本上都給踏破了。 在這個重要關頭,稍一鬆勁,沒準就讓別人佔了上風去,自是誰也沒空再去理會那個無聊的掛名教主了。 於是傅漢卿又再次開始他那吃吃喝喝睡睡的快樂生活。 在房裡睡得如豬一般還不夠,趕著太陽好的時候,伸著懶腰跑到外頭花園的草地上睡得嘴角流涎,夢中傻笑,把個教主形象破壞得一塌糊塗給來來往往的教徒看,可憐一干魔教教眾們,受到這等刺激,教主光輝的形象在心中崩塌,個個面無人色,精神倍受煎熬。 傅漢卿遲鈍得無法發覺別人的痛苦和失望,不過,就算發覺了,也不見得他會良心發現地讓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所改進。 溫暖的太陽下,他一覺好夢,睡到自然醒時,張開眼,咦,怎麼整個天空都讓一張靠得這麼近的臉給佔了。 傅漢卿眨眨眼,然後說:「你是狄一!」 依然不是問句,而是肯定的判斷。 那個臉上有縱橫交錯數道刀痕,導至整個面目為之猙獰變形的男子笑了笑,雖然滿是刀痕的面容笑起來,也異常可怖:「教主好像永遠能在任何情況下,分辯出我們誰是誰。」 「就算你的臉受了傷,但一些細微處的特點不可能完全改變的。」傅漢卿坐起身來,這才發覺身旁豎了一大面魔教的教旗,堪堪把陽光擋了一大半。 「太陽雖好,但在陽光下睡了太久,也會不適的,略加遮擋才好。」狄一淡淡道。 「你做的?」傅漢卿笑道「謝謝。」 然後指指狄一的臉「怎麼了?」他的語氣依然是平淡的,即無驚怪,也無震怖,一張被毀容的臉,在他看來,和正常人的臉,並無什麼不同。 狄一平靜地道:「教主說過不喜歡我的臉,我即要留在教主身邊做護衛,自然不能讓教主不自在。」 傅漢卿皺了皺眉:「好吧,我雖然不喜歡,但即然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我只好尊重。」他的語氣裡可是找不到一點內疚,著急,難過的意思在,反而略有好奇地問:「怎麼你還是決定做我的護衛?我以為你們都有很好的前途呢?」 狄一深深看了他一眼,這個人看起來應該是天性善良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某些時候,就像剛才,會有那極短的一瞬間,讓人感覺,他又分明是天生無情:「這都是拜教主之賜,我們這些影衛,從來不曾這麼炙手可熱過。(奇*書*網^_^整*理*提*供)為了留住我們為神教效力,教內空出了四個分堂主的位置,由我們頂上。雖然不如諸王尊貴,卻也是一方首腦,而且諸王都答應給我們最大的自主權,很多事,不必一定要等到總壇指示,就可自決,其間表現,論功行賞,決無虧負。除此之外,我們之間,有四個跟隨了乾闥婆王。乾闥婆王不惜把手中,最好最媚的美麗男女送到我們之間,我以前也不知道,狄二原來那麼喜歡周旋在美麗的男女之間,肆意放縱,而狄八和十一,則與乾闥婆王的得力助手媚姬姐妹相處的如絞似膝,倒似要談婚論嫁一般,還有十三,倒是同乾闥婆王屬下宮部的一個少年極之投緣,不願分離。還有三人追隨了鵬王,據說鵬王許諾,他們之中,如果有誰單打獨鬥公平較量之後贏了他,就可以接任鵬王的位置。緊那羅王也得了三人,至於是怎麼收攬成功的,我也不知道,狄三猜說,沒準緊那羅王給他們下了毒,但也只是說笑。還有兩個人說是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只想好好休息,根本不願再去打殺拚鬥,所以他們只跟著龍王,替他管理保護文書,卻不負責整理和閱讀,也就是說,可以算是整天悠閒沒事做,干拿工錢不幹活,專門休息了。」 傅漢卿點頭讚歎:「這麼說,這份工作應該也蠻適合我的,反正在總壇,誰會去偷那些文書,光拿錢不幹活,還可以每天睡懶覺。」 狄一挑挑眉,盡力去忽略教主的心無大志,語氣毫無波動地說:「還有幾個至今仍未決定何去何從。 傅漢卿有些不解地問:「你們之中,就沒有一個想要走的嗎?」 「誰說沒有,我就要走。」一陣朗然的大笑聲之後,一個男子大步行來,陽光下,他的臉上同狄一一般帶著刀痕,但是,卻只是劃了一刀,刀勢雖使臉部容貌有所改變,但小心地控制了方位,不會讓人看了之後覺得猙獰可怖,反倒讓本來英偉的面容,多了份滄桑之感。 那本不應該屬於影衛的明朗笑聲,那陽光下明朗而堅定的步伐,讓傅漢卿遲疑了一下,才道:「狄三。」 「是我。」狄三笑望傅漢卿「教主認人的本領,實在讓人佩服得很。」 「你要走?」 「是。」 「只有你走?」 「是。」 「為什麼?」 連續三個問題,傅漢卿眼神中,漸露迷惑。 「為什麼?因為我們所有的強大都只是表面的假象,骨子裡脆弱而膽怯。我們生長在魔教,受魔教的教導,學習身為幽冥之魔鬼的一切技巧,我們從不曾在陽光下生活過,對於那片陽光,我們渴望,但更加害怕。即然現在可以生活得很好,可以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那麼,為什麼還要去追尋那些未知的東西?走出這裡,我們什麼也不是,沒有來歷,沒有親人,沒有家,留在這裡,我們將會擁有一切。我們學過一的切,都只適合這裡,離開這裡,也許我們就將一無所有,也一無是處。我們學習,殺人,我們擅長,陰謀,而這些,只有在這裡,才有機會施展。」狄三微笑「不要以為,打開囚犯的枷鎖,犯人就一定會迫不及待得往外跑,其實,那枷鎖也未必真的能囚困住我們,真的囚困我們的,是我們自己的心。」 狄一搖頭,不贊同地道:「狄三,我們都是因為畏懼經脈逆流的痛苦而……」 「但我們為什麼害怕呢。我們被教導不怕死,在任何時候,都應當毫不猶豫地為了命令去死,如果我們連死都不怕,為什麼竟會怕痛,竟會因為想要逃避這痛苦,而淪為奴隸。」狄三微微冷笑著打斷他的話「因為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這痛苦折磨,隨著年齡的增長,武功的增進,痛苦越來越強烈,而教導我們的人,也刻意在我們心中打下陰影,讓我們錯覺,這天地間,唯一可怕的,就是這種痛苦,只有服從,才能避免這種痛苦,我們甚至無法想到如果不怕一死,這痛苦也就根本不能折磨我們。於是,在我們長大以後,在我們成為最出色的影衛之一,我們竟會因為這種可笑的原因而低頭任人奴役。記得我們學習權謀時,負責教導我們的人,曾講過的故事嗎?把大象從小鎖在柱子上,當大象長大以後,力量已足以掙脫鎖鏈時,他也不會去掙開了。在羊群的前方架上鐵欄,讓羊必須跳躍才能過去,在那之後,即使把鐵欄撤了,羊到了那裡之後,也必會跳躍。可笑,我們從小學的就是權謀馭人之術,我們自己被最簡單的方式束縛住,卻不知掙脫。」狄三輕輕道「如果不是教主解開了我們的束縛,如果不是,當我身心輕鬆的那一刻,天地豁然開朗,也許我永遠想不通這一點,從現在開始,已經沒有什麼是我害怕的了。我連死都不怕,為什麼要害怕外面的世界,就算我的經脈逆行之痛再次發作,我也不會再回來魔教了。我想要自己走在陽光下,走在人群裡,我想要不再時刻提防別人,也被別人提防,我想要不用再時刻擔心身後的眼睛,主人的命令,我想要,單純地做一次我自己,做一個自由的人,哪怕一時一刻一分一瞬都好了。」 狄三微笑,眼神裡,有異樣的光芒閃動:「我才不怕外面的世界怎麼樣呢?我也不理會魔教能不能容我逍遙,我走出這裡之後,會不會有暗算追殺陷害?我就想隨心所欲,照我自己的心意活上一次。」 狄一輕輕一歎:「狄三,很久以前我就覺得,你是我們之中,唯一還能保有真性情的人。」 「不如說我是一群行屍走肉中,唯一一個還有點兒人氣的傢伙。但是……」狄三冷冷一笑,眼神忽然銳利起來「你想不想知道,我這點兒人氣,是怎麼留下來的。」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三十三章 - 習慣 「還記得二十三嗎?」 「當然記得,他那麼聰明,學武功最快,就是性格比較軟弱,比武時,明明武功比你高,卻不夠你狠,最後還是……」 「軟弱嗎?他只是不肯忘記他是誰罷了。」狄三淡淡說「我們那些被聚在一起的孩子,有的是孤兒,有的是被拋棄的孩子,有的則是他們搶來的。只要臉型長得與那個死了幾百年的人相像,只要根骨適合練武,他們就一定會不擇手段把我們弄到這裡來。從此,我們沒有名字,沒有親人,沒有往事,只能有一個姓,只能有一個數字做名字,為了讓我們的臉照著那個人的長相發展,每隔三個月,就會有一群大夫來查看,誰的臉長得略略走形,就會有人在他臉上小心地動刀子,用神奇的醫術做修改。不可以有自己的面容,不可以回憶往事,不可以記得父母,甚至有人叫一聲過往的名字,如果不小心應答了,或只是做夢時叫了一聲爹娘,都會有滅頂之災。永無休止地訓練,永遠重複的洗腦。我們所有人都順從了,只有他,在沒有人的時候,會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我叫王永貴,我的名字是王永貴。」 狄一微微一怔:「這是他曾經的名字?」曾經的名字啊,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連前生的都不算的事了,記憶中完全找不到痕跡,這個時候,他甚至沒能生出一絲悵然的感歎。在這一瞬,他唯一的感覺,竟然僅僅是:「沒想到,那個學武飛快攻的傢伙,居然有一個這麼簡單俗氣的名字。」 「他簡單俗氣,但是,他是我們之中,唯一一直堅持著的人,不管多麼辛苦,多麼累,多麼恐怖的一切,他總是不忘提醒自己,他本來是誰,他曾經是誰。」 「你與他同房,這一切,自是瞞不過你,想不到,當年你竟然沒有告發他?」 「你說他聰明,其實他愚蠢,他甚至曾經半夜裡拉著我的手拜託我,請我記住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他自己的不記得了,請我提醒他。他說,他只記得父親姓王,母親姓計,卻再也憶不起他們的名字了,他不希望,這一生一世,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狄三仰臉望天,陽光照在他臉上,竟也是冰冷的:「我答應了他,但我當時的打算是,反正三月一次的比武淘汰要開始了,我能贏他自然是好,若不能贏他,我就告發他。這樣,我可以好好活下去。那樣的愚蠢和天真啊,明明知道,我們所有人都是對手,在訓練的過程中,會有許多人,就此被淘汰慘敗出局,而到最後留下來的人,也只有一個有機會逃出升天。一個人越是聰明,越是學武快,就越是其他人的眼中釘,可笑他居然完全沒有悟透。」 「你殺了他?」傅漢卿輕輕問。 「是,我殺了他。」狄三淡淡道「他武功比我好,可他不夠我狠,明明有機會殺死我,可是他遲疑了,我卻毫不猶豫,下了重手。他重傷落敗。在那個時候,我們之中,如果有人重傷,而無法再跟上訓練課程,是不會有人花時間治療他的。重傷,和死,沒有區別。他被帶回去,扔在床上等死。晚上,他一邊吐血,一邊掙扎到我身邊,像以前一樣,握我的手,望著我,懇求我,求我替他記住他的名字,他希望他死了之後,墓碑上能有自己的名字,他希望我能夠代他記住,有一個叫王永貴的小孩在人世活過一回。而我,答應了。」 狄三的神情語氣,至此仍是平靜的:「他和我在一間房裡共住了兩年三個月零七天,他被我打死了,他臨死前沒有恨我,只是求我,替他記住他的名字,他死的時候血吐在我身上,他死的時候,還天真的以為,他會擁有一塊小小的墳墓,甚至可以有一塊刻有他名字的墓碑。」 狄一悲涼地笑了笑,這麼多年來,所有失敗的人,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他們之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有人知道,那些人是否會有黃土埋身的幸運,而到後來,也沒有人再去思索,考慮這個問題了:「這麼多年你一直記著他,所以你比我們保有一點人性。」 「我記著他,是因為這讓我覺得,我還是個活人。這麼多年,我忘了我自己的是誰,卻還記得他的名字,但是,我並不是我們之中,唯一保有自己的性情的人。」狄三輕輕道「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依然有著自己的性情,只是一直以來,埋得太深,深得自己的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這次的變故,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狄二原來那麼喜好美色,風流縱性,狄八和十一十三他們,原來那麼渴望有一個心愛的人相伴在身邊,十五和十九,原來其實根本沒有野心,而只希望過平靜的生活。是因為束縛我們的繩子鬆開了,我們才有機會去看自己的的真性情,你又何嘗不是一樣。」 狄三凝視狄一:「這張臉對我們來說,是噩夢也是災難,你毀掉他,真的只是為了……」他伸手一指傅漢卿「為了他嗎?如果只是單純要改變容貌,為什麼下手這麼狠,是不是在你毀滅這張臉時,心中也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你毀的其實是這麼多年來,壓在我們身上的枷鎖。」 狄一沉默了下來,一語不發。 狄三哈哈一笑,轉眸望傅漢卿:「所以,你大可不必為他的犧牲而感動。」 「我沒有感動,這是他自己的事,自己的選擇,他到底為什麼而毀掉自己的臉,都與我無關。」傅漢卿很誠實地回答,雖然這樣的答案聽來未免無情。 狄三深深看他一眼:「這麼無情冷酷,讓人很難相信你就是那個大仁大義的傢伙。」 「大仁大義?」傅漢卿愕然伸手指自己的鼻子,這個,大仁大義的人,應該是整天吃著自己的粗茶淡飯,管著天下的不平之事,累死辛苦死的那種傢伙吧。 狄三搖搖頭,笑一笑:「你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這個世界上,真真假假,誰能說得清,我們這些從小受到黑暗教導,只識利害,不懂忠義恩理的人都是不可信的。狄二的縱情聲色是真心,還是假象,狄八和十一十三的情意恩愛,到底是真情,還只是與乾達婆王的門下,互相演戲,彼此欺騙,十五和十九的自甘淡泊又到底是不是真的呢,他們是不是都在藏鋒隱銳,以便讓其他人放鬆防備,在得到諸王的信任之後,再成就他們自己的野心呢?就連狄一又怎麼樣?他一直是我們這中最穩重,最顧全大局的一個,所以,他是首領,但也是正因為如此,他的忍耐,他的隱痛,他的壓抑,也勝過其他人,也正因此,他給自己毀容時下手就狠得出奇。」 狄三當著狄一的面說這番話時,真是全無半點顧忌,他伸手摸摸自己臉上的傷痕,笑笑:「看,我也要改變自己的面容,下手可小心多了,我不希望自己未來的生活,因為長相可怖而受太大的影響。正常人都應該是我這種想法吧,像他這樣,可以如此瘋狂的把自己一張臉毀成這樣,那麼,他又有什麼理由,對別人不狠心呢。所以,你留他在身邊,還是小心一點吧,他能對你盡忠,那真是你的運氣,可如果有一天他出賣你,你也不要太失望,太傷心。」 這濤濤不絕一番話說下來,狄一也許是鎮定過人,也許是因為毀了容,臉上看不出表情,總之並沒有什麼神色變化,若說是震怒,倒不如說他對狄三說這麼一大堆話,感到驚奇。 影衛一向是不多話的。狄三以前雖然在他們之中也算是話最多的,但也絕不至這樣說個不停,原來,人在擺脫枷鎖之後,真可以變化得這麼明顯,這麼大。 而傅漢卿聽了狄三的話,卻依然只是平淡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失望,不會傷心。」 狄三一笑:「為什麼,你也和神教別的人一樣,覺得利之所在出賣和背叛是應該的事。」 「我認為那是不應該的,,但我已經習慣了。」 狄一和狄三飛快互換了一個眼神,習慣?這代表著怎樣的過去和經歷呢,即使是他們,對這位神密莫測的教主大人,也還是會有一點好奇的。 狄一遲疑一下才問:「教主,以前曾被人出賣過……」 「是啊,這是很平常的,我習慣了。」傅漢卿語氣輕淡地簡單說明「就像是我知道,撿到錢袋是應該交給失主的,可是連續十次,我都看到別人撿到錢袋,自己放進口袋,那麼,當第十一個人也這麼做時,我是不會覺得有任何意外和失望的。」傅漢卿簡單地說明。 狄三深深望著他,然後問:「那麼,在看到十一個人,都把錢袋放進自己口袋時,你還認為,撿了錢袋,應該交給失主嗎?」 「當然,為什麼不這麼認為?」傅漢卿愕然問:「別人要怎麼做,那是別人的事,自己對是非對錯的判斷,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看法,為什麼要因其他人而改變呢。」 他那樣不解地問,眼神清澈得仿若嬰兒,彷彿,這一切問題,真的如同撿到錢袋是否交還給失主那麼簡單。 狄一忽然沉聲道:「我不會出賣你。」 傅漢卿淡淡應了一聲,依然沒有感動,但也沒有懷疑,他漫不經心地想,很多很多人說過,不出賣他,說過要好好待他,然後…… 然而,就連這樣的思考,也都是漫不經心,轉瞬即逝的。 ***************作者的廢話分割線*************最近天氣非常熱,我這邊前幾天,天天斷電大半日,晚上都沒電,為了避暑所以出門到別處安頓了幾天,沒能寫文. 近日我會盡量多寫,希望能多更一點,有關阿漢在魔教裡發生的事,我也會盡量爭取,在幾章裡交待完,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三十四章 - 我是人 狄三望著神色有些漫不經心的傅漢卿,忽輕輕道:「所有背叛你,出賣你的人,對你來說,都不重要吧?」 傅漢卿一時沒明白過來,只啊了一聲。 「有的痛苦,是永遠不會習慣的,你說你習慣,只是因為你其實並不在乎那些人,無論他們是忠心還是出賣對你來說,都不重要?」狄三淡淡道「我是孤兒,沒有人教過我感情,但就算是我也知道,如果是至親的背叛和傷害,一定會很疼痛入骨,就算我學的只是冰冷的權術,上位者的權謀中,也有一條原則,對於低賤卑微者的無知冒犯,大可寬大處理,以示上位者的寬容和慈悲,但對於朋友,得力下屬,親近之人的背叛,誤解,傷害,是絕不可原諒,絕不能寬恕的,因為,這些人,對我們來說,是不同的。」 傅漢卿怔了懷,臉上有些疑惑,有些茫然,有些不解。 不在乎嗎,不重要嗎,所以不痛嗎? 什麼是在乎,什麼是重要,在那漫長的生命中,又有什麼是真正必須在乎很重要的人呢? 不在乎嗎? 桃花下的微笑。 不重要嗎? 陽光裡的諾言? 不痛嗎? 骨肉成泥時的身與心。 他茫然地略略皺起眉頭,因為是不在乎,不重要,所以才能習慣嗎? 看他迷茫的樣子,狄三搖搖頭,看向狄一:「看來,咱們的教主,的確是個怪人。你們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就不操這份閒心了。」 狄一淡淡道:「你特意來說這麼一大堆話提醒他,不就是放心不下嗎?」 狄三哈哈一笑:「他到底對我有恩,雖說我們這些都不是什麼知恩必報的傢伙,但說幾句話的力氣還是有的。」 他搖搖頭,再不說什麼,轉頭便去。 狄一凝望他的背影,輕輕說:「不放心,為什麼不留下?」 狄三腳步一頓:「留下,和你一樣,做他的護衛,管他吃穿睡覺,永遠跟進跟出?」他搖頭不止「我雖感激他,卻還不打算賣身為奴,殺身相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願望,我想要為自己活一回,我想要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束縛,不因任何人牽掛地,當一回真正的人,而不是繼續做影子。再大的恩義也不值得我用自己來報答。」他回頭,凝望狄一「如果你真的打算赤膽忠心,當他的影子,盡以前身為影衛的一切責任,把作為影衛學到的一切都用在他身上,那麼,我們的生活,和過去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呢?」 他一伸手,攔住似乎想說什麼的狄一:「你想說,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而不是被逼的,但是,這種義僕,這種忠名,我擔不起,也不想擔。說實在話,對於傳說中,那些受了人一點恩,就要算一生一世,做牛做馬,做奴做婢,開口屬下,閉口奴才,眼中從此只有恩人主人,生命裡,沒有情人,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沒有追求,沒有事業,沒有理想的傢伙,我一直覺得,他們要不是天生奴性,不當奴才就不安心,就是藉著報恩的名義,牢牢巴住有錢有勢的主子,騙吃騙喝一輩子不愁吃穿之餘,還得個忠義的好名聲。我不是這樣的人,你也不該是這樣的人。至少……」他笑一笑,「在我眼中是這樣的。」 他又看看至今仍在沉思,對於他們的談話,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的傅漢卿「不過,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的恩人,所以,嗯,這個……」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如果以後他有難……當然他本事大如天,背後的魔教大如天,還有你這個有本事的護衛,肯定不會有難的,我是說如果他有難呢……你們可以給我送個信,如果我力所能及,而又不用付出太大代價,我沒準還是會報一報恩的。當然,我還是希望永遠不要有人送信的好。」他大力揮揮手,大笑兩聲,轉頭,大步而去,再也不回頭了。 就算是受過鐵血訓練,天塌下來,眉頭也未必會動一動的狄一也忍不住有苦笑的衝動,真不愧是自私冷酷的影衛出身啊,就連一個報恩的諾言,許得也這麼心不甘情不願,順帶還給自己留足各種退路。 傅漢卿正魂不守舍,神遊天外之中,他一向懶散,很少思考問題,,就算遇上想不通的事,也不過是拋開一邊,不想了便是,但這一次千萬種念頭紛迭而至,竟是混亂無比,卻又隱隱覺得,這個問題,不能再拋下不管了。正自紛亂之間,忽聽一聲驚雷般的大喝響起,震得兩耳嗡嗡生痛。 他啊得一聲,怔愕抬頭,萬千種念頭,便也在瞬間冰消雪化,他的眼神依舊無掛無礙,純淨明澈,帶點不解,帶點驚駭,:「怎麼了?」 狄一沒好氣地答:「有個瘋子剛才施展輕功,很快地離開了總壇,估計是跑到外頭的大沙漠裡頭,對著大太陽,把所有內力提起來,拼了命地大喊『我是人』。這樣聲音就傳得很遠,很響,也非常吵,今天教內睡午覺的弟子們心情一定會非常不好的。」 傅漢卿也不覺一笑:「狄三真的很有趣,很特別。」 狄一遙望遠處,眼神略有悵然:「他比我們更像人,他比我們有勇氣,面對未知的一切。」 「他會面對什麼?」傅漢卿輕輕問。 狄一默然不語, 傅漢卿又說:「其實你剛才的樣子,好像也和平時不同,用你們的話來說,應該是也有點人的性情吧。」 狄一沒有說話,只默默看著傅漢卿,他們再冷酷,再無情,也依然是人,所以有人的軟弱,人的感歎,人的悵然,其實,相比之下,這個對所有人都微笑,都親切,都好說話的教主,才真正比他們更不像一個人。 是人都有追求,有慾念,可是他,卻只在乎能否好吃懶坐不幹活。 他不為惡,不是因為他的善良,只是因為,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讓他為惡。 他出手救了所有影衛,可是,他並不在乎影衛的心情,影衛的忠誠,影衛的回報,正如,不管自己的臉是因為什麼而毀了,他都不會有感歎,影衛就算為他去死,他可能最多也只會說,你們的選擇,我不贊同,但我會尊重吧。 他善待別人,不是因為善心,不是因為關心,只是因為,他不討厭任何人,只是因為,他看到了,所以順手一救。所以,明知影衛受經脈逆轉之苦,但如果不是親眼見到自己被天王引發痛楚,只怕影衛就是跟了他一生一世,他也會懶得提這件事。 他不是個壞人,或者,應該算得上是個好人吧。在眼前的人,他會救,在眼前的事,他會做,但救人與不救,行善與袖手,對他來說,依然遠遠不如倒頭一睡重要。他不殺人,也不贊同殺人,可是,卻似乎從來不想為這個,你殺我,我殺你,弱肉強食的世界,去做什麼。 相比他們,這位教主,其實才更不像人吧, 沒有人的慾望,沒有人的痛苦,沒有人的弱點,甚至連他的力量,都強大得不似真人。 看著一直遲疑不語的狄一,傅漢卿又問了同樣一句:「他會面對什麼?」 狄一這一次終於回答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傅漢卿摸摸鼻子:「好,我們去找能決定的人。」 一向懶散,見責任就躲的教主大人會踏進諸王的議事廳,實在算得上是破天荒的大事了,而且一進來就直接說:「你們不要殺狄三,好嗎?」 正在議事的幾個人,一起瞪他:「誰說要殺他了?」 「不會殺他嗎?不是所有的故事裡,魔教啊,邪派啊,當權者啊,都是一樣的嗎?若不能為我所用,就要殺掉,或是多方迫害嗎?表面上放你自由離開,那送行的美酒一定有毒,沒有酒的話,通常走出門三四步一定會被殺,活得最長,也就是離開了之後一兩天,就會莫名其妙死掉的。」傅漢卿滿臉純真,滿眼無辜地問。 蕭傷悲慘地低下頭,這是魔教之主,還是睡前故事聽多了的小孩子,真是太丟人了。 瑤光忍著笑說:「這些事,你從哪知道的?「 「所有故事裡都是這麼講的啊?」傅漢卿理所當然地答,當年張敏欣給他看過的一堆書裡,可沒少過,教主,王爺,皇帝,忠心護衛,可憐殺手,這些人物的。 碧落淡淡道:「教主請放心,我們不會殺他的。影衛共有十九人,只有他一人離開,我們必須考慮其他人的心情,雖說影衛之間,未必有深切的情義,但他要死了,別人難免會有唇亡齒寒之感,要讓他們對神教忠心,就不能讓他們對神教有太多的疑慮。」 如果是嘴裡永遠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的瑤光這麼說,傅漢卿可能還要考慮一下的,但即是從來比較嚴謹的碧落開口,傅漢卿也就完全地相信了,他滿臉笑容地點頭:「這樣就好了,我就不擔心了。」 瑤光冷笑:「教主身繫舉教興亡,如今居然要為一個破門出教之人操心,可見是我們這幾天忙著別的事,忽略了教主,教主請放心,從明天開始,我會好好地輔佐教主,管理教務的。」 明明是絕色佳人,一笑傾城,可是,她這笑意如花的表情,不知為什麼就是能讓人感覺到她正在咬牙切齒。 傅漢卿一陣發寒,雙手亂搖:「你們忙,你們忙,我先回去了。」一邊說,一邊往後退,在門坎處,毫無懸念得一頭栽倒,然後扎手紮腳爬起來,灰塵也不拍一下,逃命也似跑了。 蕭傷滿臉吾不忍觀之的表情,喃喃道:「我們選他當教主,真是正確的嗎?」 瑤光卻轉眸看碧落:「一句謊話也不說,就把咱們好打發的教主給應付了,緊那羅王,世上還有多少人,被你那嚴謹端莊的假象給騙倒的。」 碧落淡淡應:「我是下屬,當然不能欺騙教主,我們自是不會殺狄三的,但把他是神教中人的風聲放出去,讓天下正道都追殺他,逼得他沒有容身之地,只能重回神教,這點小事,當然是要做做的,教主不問,自是就不用去煩擾他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楔子 「勁節,你快樂嗎?」 ………… 「勁節,你寂寞嗎?」 ………… 「勁節,你覺得你現在的生活有意義嗎?」 ………… 「勁節……」 「這種問題自人類有智慧歷來就沒有過正確答案吧?」 「勁節,為什麼你還能有熱情,還可以有幹勁,付出的得不到報答,交出的真心,一再被踐踏,一片赤誠,總是遭到傷害,為什麼你還像沒事人一樣,在每一世,都可以活得高興快樂,一點陰影也沒有?」 「老天啊,你閒著沒事,要討論人生態度,找小容去!這話用在他身上合適,跟我有什麼相干?我只是完成課題罷了。什麼真心,什麼赤誠……你以後說話注意點,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個萬年失戀的倒霉蛋呢。」 「幾個同學裡,你的故事最無聊無趣了。你以為我有多少閒功夫搭理你麼?只不過你快死了,所以想知道一下,你死之前的心情罷了。」 「什麼,我要死了?」 「是啊,你明天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你胡說八道!」 房門被砰然推開,一人風一般撲至,黑暗中,人未至,雪亮的刀鋒已經出鞘:「將軍,出什麼事了!」凜然斷喝中,有幾許關切,幾許緊張。 「沒事沒事。」略帶慵懶的聲音,隱約有點兒沉夢未醒的迷糊,「你進來做什麼?」 「我剛才在外頭,聽到將軍大喊『你胡說八道』就急忙衝進來了。」黑暗裡的聲音有少年特有的熱情和關懷。 風勁節笑笑,「原來是這樣,大概我在夢裡太激動,叫出來了。」 「夢?」 風勁節懶洋洋在船上半坐起身:「剛才夢到一個混蛋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明天就要死了。」 「哪個混蛋說這種話?」剛剛還鞘的鋼刀刷地又抽出來了。 「只是一個夢。夢裡那傢伙……」風勁節想了一下才道,「嗯,可以算是個有點神通,但又不學無術的無聊神仙吧。」 衛士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將軍,你放心,夢都是反的。夢裡這麼說,你一定能長命百歲活到老的。」 「好啊,小刀,就托你吉言了。」風勁節輕輕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卻又低聲問,「如果夢是真的呢?」 小刀在黑暗裡跳了起來:「將軍,你是百戰英雄,不信命數的。可咱們軍營裡透,還是機會些吧,明天咱們還要出征去打仗呢,這話說不得,快吐兩口,只當沒說過。」 風勁節忍不住哈哈一笑。「你這小子,真讓我給寵壞了,越來越無法無天。行了行了,別摸火刀火石了,當我是小姑娘,做個噩夢,就要人點了蠟燭守在旁邊陪一夜麼。出去守夜吧。」 「是。」小刀應了一聲,腳步響起,走到門邊,停了停,又叫:「將軍,夢裡的事情,別當真啊。」 風勁節不知道是笑是惱,斥到:「快滾出去吧,明天記得給我把門修好。」 小刀嘻嘻笑兩聲,步出門外去。 然而風勁節並沒有再躺下繼續夢,他就這麼背靠床頭,一聲不出地坐了很久。一片黑暗裡,他的眼睛安靜地凝望前方,目光卻像穿透了天地萬物,投於某處宇宙洪荒。 很久很久,他輕輕站起來,隨身拿了一件長衫,披在身上,漫步向外行去。 踏出房門,替他守夜的親兵小刀,輕聲喊:「將軍。」 風勁節漫不經心擺擺手:「好好守著吧,我沒事,只是一下子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沒有回頭看少年略帶憂鬱的臉,逕直向前走去。 邊城的夜,靜得出奇。天地間,只有巡夜的士兵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邊關重鎮,到了夜晚,素來是要行宵禁的。百姓斷然不許隨便出行,所以道路也就顯得異常空曠。 風勁節一個人漫步徐行,所過之處,守夜的士兵無不舉起兵刃,肅立行禮。眼神裡,都是忠誠與敬仰。 而他只是微笑著一路點頭,慢慢走到城樓,遙望遠方。黑沉沉的盡頭處,是敵國連綿的城池。抬頭看天,邊關的月,總比別處,顯得淒涼,冷清。 「勁節,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溫潤的聲音帶著關懷,聽來,如春風入心頭。 風勁節回首,展顏一笑,在清冷的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樣。」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一章 - 瑞王 趙國,京都,瑞王府。 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為年輕有為的當朝二王子,瑞王慶賀生辰。 席如流水,客如流水,禮單賀儀如流水。滿院絲竹笙歌,滿庭粉黛芬芳,滿府官員士紳,滿眼寶氣珠光。 如此熱鬧繁華至於極處,年輕的瑞王神色也不見太多歡喜。禮儀周全地迎過賓客,和所有身份重要的來客打過招呼,扯過閒話,便以諸事繁忙為借口,退身而去。 奈何此次宴會極之盛大,過於熱鬧。京城在冊的官妓竟有百餘人應召而來,城內最好的戲班也來了四五個,分在府內各處,搭上戲台。各種不同的戲文同時上演,到處熱鬧喧嘩,外堂賓客擠得都快坐不下,而內堂也是皇親內眷,大小命婦雲聚,更加是去不得的。 滿府竟是找不出一處清靜地方。雖說退到了書房,卻也沒有一分安靜。書房外的園子裡,居然還聚了群王族宗室的子侄兄弟,在那裡看戲。 瑞王一人悶在書房,坐立不安。隨意拿本書在手,看不到三行,已經是頭痛萬分。 耳邊適時傳來一聲笑語:「今日也算是殿下的大喜日子,怎麼不去點兩出戲,熱鬧一番,卻要來這裡躲清靜?」 能自由出入瑞王書房的人滿府裡找不出三個,但這其中一定會有瑞王的第一心腹,路澤微。 「澤微,你若喜歡,便出去湊湊熱鬧無妨。我是覺得頭痛欲裂,還是在這裡歇歇好了。」 話雖如此,窗外戲台上,不知哪個王子皇孫新點的二進宮已經開始上演,高亢的唱腔穿窗而入,聽得瑞王皺眉揉頭,苦笑不止。 「不知道王管家怎麼操辦的,來這麼多人這麼多班子,連這外頭都搭了戲台,叫人想找個清靜地方歇了都不成。」 同瑞王同樣年輕,然而心思城府卻老練異常的陸澤微淡淡一笑。 「這般熱鬧繁華,才足以彰顯殿下如今深受聖眷,舉足輕重的地位。我看殿下之心煩意亂,不再眼前這繁華如錦之盛,而在於千里之外,邊關上的那個人。」 瑞王眼神微微一動,看了一眼自己倚為長城的遊人與下屬。 「澤微此言何意?」 陸澤微悠然道,「自從五天前使者離京,殿下便時時這般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是嗎?」瑞王淡淡一笑。「我還以為我掩飾得極好呢,原來全叫你看在眼裡。」 陸澤微凝望他。「殿下,區區一個盧東籬,值得您如此介懷嗎?」 瑞王徐徐搖頭。「澤微,盧東籬之事,已經勢在必行,倒也無需再介懷。我只是想到風勁節。不免惋惜悵然罷了。」 「風勁節不過是個副將,若殿下愛惜他人才,大可收為己用,又何必……」 「此人之奇特,又豈止『人才』二字可以形容。而以他與盧東籬的交情,在這件事之後,也是不可能為我所用了。因此,我們的選擇只能是那一個,所以,我才會有些惋惜。」 陸澤微因不解而略略皺眉。瑞王府很多機密他都親身參與,為瑞王招攬人才,拉攏百官,也是由他一手負責。但對於風勁節,他確實是不太清楚。 因為風勁節的身份只是邊關一個副將,連主掌一方軍營的權力都沒有。這種地位的人,是不用他親自動腦筋花心思的。 趙國素來重文輕武,武人地位極低。而風勁節既不是科舉出身,甚至也不是較低等的武舉或者軍戶出身,而是最卑賤的商人出身。這就注定他的官職是很難上升的,所握權柄也不會太大。 一個千萬里之外,某支軍隊的小小副將,實在是不足以讓瑞王身邊的第一親信去花心思打探研究。他對風勁節並沒有什麼瞭解,也便很難理解為什麼堂堂瑞王會為一個小小副將思慮不安。因此,不由得有些困惑起來。 「殿下,這風勁節,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風勁節是個什麼樣的人?」瑞王想了想,然後苦笑一聲,「只怕就算是盧東籬,也難以說清吧。」 他徐徐在書房踱了兩步。 「我派人詳細打探過關於他的一切。首先,他是個生於沙漠邊境之地的窮人。用我們京城人的眼光看,就算是邊陲之地,不知禮儀的蠻人。然而,他卻是個天才的商人。據說,他五歲的時候,已經能在沙漠上,和來往之人,以物易物,竟是只賺不虧,到他九歲時,已經小有資財。」 「而他父母雙亡之後,就以稚齡之身,獨自往來做生意。此人目光奇準,膽色又佳,兼且守信重諾,慷慨大方。不過兩三年,他一個人的小生意,變成了一個大商團的大生意。他看中的買賣,沒有不賺大錢的。他訂下的合約,哪怕後來因為一些天災人禍而無利可圖,他也一定會實行到底。與他合作的人,就算是出了意外,文書契約丟失,或者是本人身死,該分的利潤,他一樣會一文不少地交出來。」 「他待手下,亦是出奇的寬大。工錢之厚,已是讓其他商人驚異,而且他還訂下許多旁人聞所未聞的規矩。比如所有工人,每七天,只做五天工,另外兩天必須讓他們休息。而每天最多也只做四個時辰的工,若是多佔用了下人的時間,便要支付三倍的工錢。又比如,凡是他的工人,或傷或病,或是家中紅白喜事,或是購屋置田,甚至是他們的父母下葬,妻子治病,兒女讀書,又或者舉家遊樂,這樣的事情,他們竟然也依照夥計在商團的地位,替商團出過的力等不同標準,以商團的錢,給以補助。」 陸澤微頗為驚異。「此等手法,竟真是聞所未聞。他這般厚待夥計,經商還能得利嗎?」 「豈止得利。不但沙漠中大小行商中,無數人才投奔於他,便是沙盜也仰他的豪名,不僅不搶他的貨,反而有不少人棄邪歸正,投奔他門下。人皆雲,於風勁節下做一小夥計,得錢不遜於當日日搶劫殺人的沙盜。與其一生為盜,提心吊膽,日夜不寧,何不安安心心,自自在在做他風家商團的人。」 瑞王歎息。 「風勁節的厲害處,更在於他目光遠大。五年之間,他已經是邊陲之地最富足的人,商團之盛一時無兩。然而他卻不再滿足於繼續在沙漠邊關上做些國家間的生意,而是回過頭來,往整個趙國發展他的生意。他買商舖,購天地,舉國上下,略大些的城鎮,便會有他風家的生意。」 「這也還不算出奇,自古以來,這等巨商,也不少見。但少見的是,他自己設定了一套極其完善的商家制度後,一切生意,便按照制度運行,他基本上是袖手不管,不加理會。各地生意,他都交給極出色的人才來主理,一切事物,由當地掌櫃自行決斷,他有時候會派個帳房管管帳,有時竟然連賬房都不派,全部依下屬交上來的賬目為準。他也從不以大老闆的名義發佈命令,各地商舖生意的規矩,命令,紅利,好處,一概由掌櫃發佈。就連每年分紅利,都是倒四六地分,各地掌櫃得六,他得四。而這四成,他會拿出一成,給所有的夥計年終分紅。」 陸澤微終於驚歎起來:「此等事,非大智慧,大胸襟之人不可為。便是其他商人想學,怕也學不成。」 「自然,哪個當大老闆的,肯和下頭人倒四六分帳,哪個當大老闆的敢這樣放權下去,不怕下頭人弄鬼作假,偷挪公款。又有哪個大老闆,能夠完全不干涉各地買賣,甚至可以容忍外人,包括自己最底層的夥計,只知道有當地掌櫃,卻不知道自己這幕後老闆。」 瑞王笑歎,「但風勁節卻偏偏成功了。」 「怪不得了,他既然如此富有,我怎所知不多。原來他的生意,完全交給別人去做,自己竟是毫不揚名的了。」陸澤微不覺慨歎一聲。 「是,人以國士相待,自能得國士之報。就算是重利輕義的商人,得這等信任,這等厚待,也自會傾心相報。」 「若只是如此,他也不過一個特立獨行的商人。偏偏他還是個狂士。」瑞王輕歎。 「自他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給下頭人,自己倒頭睡覺坐著收錢,一輩子都花不完之後,他便在我們趙國,最山明水秀的河東郡濟州縣城外浮雲山下置辦了大量的田產,修了華麗的莊園。他的園林之華美,除了不能逾制之外,竟是不遜於我們的皇家花園了。他又選了那年少貌美的僮僕丫環,授以笙歌戲文,整日飲酒作樂。他起高樓,會賓友,結交文人墨客,酒酣耳熱之餘,或斗詩斗文,或賞歌觀舞,竟日歡娛,竟是不知人間何世。」 陸澤微愕然道:「這倒是十分的狂士做派了。此人前後變化怎麼這麼大?」 「這個問題也有許多人問過他。據說,他有時笑而不答,有時說,『人生而有涯,當在有限的人生嘗試不同的生活,才算不負此生。』而有時候,他只是簡單回答,『我喜歡』三字便不再多說。」 瑞王歎道,「這樣的任性自在,竟也是旁人萬萬學不來的。他縱情山水之間,日夕與美酒佳人相伴,常稱,此雖南面王不易。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若遇到個聲氣相投的,便是累旬累月,款待在家也是常事。他本來有錢,又性子豪邁,不但縣中修橋補路濟貧扶弱之事,從來出手大方過人,便是有人難中來投,他也必然慨然相助。」 「他這等做派,已是大得人心,更兼此人,文武詩才俱佳,同人詩詞唱和,一些詩作流傳出去,竟是被唱頌不絕。不足一年,他已是濟縣名人,滿城文士佳客,士紳名流,皆願與他往來。他便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而家中侍兒都是秀美多才,能歌善舞之輩,便連家養的戲班,也是一群極其年少秀美的女兒家。」 陸澤微不覺哈哈一笑。「這等享受,便是王爺,怕也不如了。」 瑞王歎息一聲。「據說他那座園林極盛之時,每日歌舞不絕,竟日歡娛,便是河水從那園旁流過,也帶了脂粉醇酒之香。」 陸澤微略搖頭。「如此張揚行事,富貴大顯,只怕終招奇禍。」 「說得正是。那一年,正好是劉銘新任維濟縣縣令。」 「劉銘?就是那個性貪且酷,偏偏因為和國舅大人沾點親帶點故,送禮又勤,所以小錯不斷,大錯也犯,但官卻總是能越做越大的傢伙。」陸澤微似笑非笑道。 瑞王也為之展顏一笑:「新縣令上任,照例,當地的士紳富商,都要有所表現,親往拜會送禮的。風勁節沒有去拜會,只把自己的禮單夾在眾人的單子間送了去。但他出手實在太大了,只一個見面接風之禮,就是五百兩。這麼大手筆,自然是讓劉銘嚇了一跳。再細細打聽,直到風勁節在當地的富名豪名,更是心動。他便有意要與他攀交情,好多個大大的財源。」 「奈何風勁節生性狂傲,竟是懶得應對這等官員。他出手錢多,不過是性子大方,手頭散漫的緣故,絕沒有攀附公門的意思。那劉銘幾次三番示好,他都不加回應。數次遞了帖子去拜,他也總是托病不見。劉銘本來就心胸極窄,幾次三番受了冷遇,便暗自懷恨。」 陸澤微笑笑,「以風勁節的富有招搖,便是沒有得罪劉銘,他也必是要向風家動手索錢的。」 「是啊,他一心一意,就想找風勁節的麻煩。偏偏風勁節在當地名望又高,產業又大,行善最多,作惡竟是一件沒有,倒是讓他頗為煩悶苦惱。過了足足三個月,他正好碰上一樁賭場鬥毆以至弄出人命的案子。把那死者的苦主叫上來一問,才知道,死者其實是風勁節的佃戶,因為好賭欠債,在賭場同逼債人動上了手,被眾人聯手打死。他便心意一動,令那苦主,指稱是風勁節派人逼租,打死人命。然後命令衙役鎖拿風勁節。」 陸澤微淡然笑道,「樹大招風,本當如此。風勁節行事,如此鋒芒畢露,也是應有此禍。這一番蒙冤,怕是要大大花費一番的了。」 瑞王忽地笑了起來。「說來,那風勁節蒙此不測之禍不算奇,奇的倒在他蒙冤之後的應對做派。若無此冤,他也遇不上盧東籬了。至今,濟縣中人還將風勁節那一樁冤案,當作奇聞傳唱。酒坊茶舍,但凡說起,風公子詩酒傲王侯,盧太守高名留萬古這一段,不論聽過多少回,眾人也是斷然聽不夠的。」 他一邊笑,一邊在書房漫行幾步,到了窗前。信手推開窗子,凝望窗外那無限的熱鬧繁華。 「那一天,風勁節那座園子,精美華麗,不遜於我這王府。那一天,風勁節也正值生辰大慶,園中賀客盈門,無數美貌少女,歌舞宴樂,熱鬧繁華處,怕也不比今日差到哪裡去。而他的快樂逍遙,卻是我遠遠比不得的。」 陸澤微安靜地望著他的好友,他的主君。看著他臉上那不自覺浮起的悵然,眸中那淡淡的,莫可名狀的波動,然後,微不可查地略略蹙眉。 而瑞王,只是凝望窗外。那如雲的賀客,那高搭的戲樓,那永無盡止的絲竹管弦。許多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小小濟縣,是否也如今朝一般呢。 那一天,如狼似虎的衙役們,闖進了人間仙境的園林。美人驚避,醇酒翻污,而那個人……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二章 - 認罪 役們衝進園子時風勁節已有些半醉了。他面前擺了I餚,自己擁美半坐半臥在軟榻上,那一身雪白的錦衣,早已滿是酒污脂痕,他卻渾不著意,只半倚半靠著兩個綺年玉貌的少女,說笑無忌。 滿園賓客,也都是酒酣耳熱,歡暢無限。樽中美酒,身側佳人,眼前歌舞,耳內絲竹。這等神仙享樂之地,忽然衝進一堆虎狼之輩,鐵鏈子抖得嘩啦啦響。頃刻間嚇得一眾美女,紛散四避。 風勁節身後兩個美貌少女受此驚嚇,也跳起來就往後跑,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身體失去支持,撲通一聲,重重跌下。因為喝多了,頭有些暈,沒能及時保持平衡,竟直接從軟榻上滾跌到地上去。 他也不氣不惱,低笑兩聲,晃晃有些迷糊的腦子,雙手支地,半撐起身子,腦袋才從前頭的桌案上探起來,才發現,眼前的形勢又是一變。 剛剛那如狼似虎的十幾個衙役,這回子縮頭縮腦,擠成一堆,正朝四下陪笑臉呢。 一眾賓客,這麼高的興至被打斷,誰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人人鐵青著臉,矜持點的,只是冷臉自案前站起,衝動點的已經大步衝了過來。地位高的,已經開始拍桌子喝斥了。 他風勁節的客人都是些什麼人。縣裡的舉人,秀才,名流,仕紳,商會會長,縣中大族長者,任何一個走出來,都是有頭有臉有地位的。 這般子小衙役還真不敢得罪,一下子看到全縣的大人物除縣令大人外,全聚在一起,人人怒目而視,以往捉拿犯人的氣勢,自是半點不剩,只得往四下點頭哈腰:「小人奉大人之位,前來提拿風勁節,衝撞了各位老爺,請……」 「胡說,風公子一向奉公守法,怎麼會幹犯律條?」 「風公子素有善名,爾等休得冤枉好人。」 捕頭一句話還沒說完呢,已遭了好幾句搶白。 更有人怒氣沖沖,撲上前來,就要教訓他們「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東西,卑劣狠毒,財迷心竅,但凡有個機會,便以官家名義,壓迫百姓,索要銀兩。我們往日裡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地由著你們,可今兒,要是連風公子也敢盤剝……」 眼看著這干衙役,躲也不是,退也不是,跑也不是,辯也不是,風勁節終於搖搖晃晃站起來了:「諸位請稍安勿燥,這事情即是衝著我來的,不如讓我問個明白吧。」 他即發了話,旁人自不好再做什麼,只好冷冷瞪了一眾捕快一眼,這才退開一旁,口裡猶自叫:「風公子不必憂慮,我等斷不容任何人,冤辱公子的。」 風勁節微微一笑,算是承情,一搖三晃地走到衙役們面前,一張嘴,先打一個酒哽,一股子酒氣直噴過去。 當先站著的捕頭,被熏得面紅耳赤,一不敢避,二不敢叫,三不敢有任何不滿,臉上拚命保持著絕對和善,絕對恭敬的笑容。 「請問,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要來拿我?」 眼前這陣仗,哪個捕快還敢說,這次出的是關乎人命的大事,所以可憐的捕頭只好擠出笑臉:「風公子,我們這些當差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只不過是奉命行事,想來,也不是什麼大案子,求風公子可憐則個,去公堂走走,讓我們交差,便是我們的再生父母了。」 風勁節醉眼朦朧地看了他們一會兒,那充滿酒意的雙眼,卻偏偏給人一種清明得叫人不敢正視的詭異感覺。 不過一會,風勁節便微微一笑:「也罷,我便隨你們走一趟。」說罷回了身,沖四下一揖「今日不能讓諸位盡興,是勁節之罪,尚請恕過。」 眾人紛紛還禮,有人尚不以為然:「風公子,何必理會這等人物,把他們趕回去,我等陪你去拜會縣令大人,有什麼誤會說不清楚?」 風勁節笑笑:「多謝諸位厚愛,然律法在上,勁節一介草民,又怎可抗法不遵呢。」 言畢回首,交待早已聞迅趕到一旁的管家:「我自到公堂去,無論有什麼事,你們都不必大驚小怪,各地的生意早有一定之規,有我沒我,生意是照樣做的,家裡的產業,田地,你們照以前的方法管理便是,看好門戶,理清帳目,善待下人,我就算人不在,家裡的規矩 不得的。」 管家應聲不迭,賓客中卻有人不以為然:「風公子太多慮了,能有什麼大事,不過去轉轉,分說分說,至多半日便可回來了。」 風勁節但笑不語,只回頭對一眾捕快道:「走吧。」 就這樣,風勁節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被縣裡的捕快抓走了。 當然,於其說是抓是押,不如說是十幾個捕快前呼後擁,眾星捧月一般護著他去縣衙的。 往日裡,捕役們抓人,無不是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被抓的人又哭又跪,又是塞銀子,求他們多照應,可是這一次,不但連一文錢的好處都撈不到,還得賠足了小心,裝足了笑臉,說是抓人,可連鏈子和刑具都不敢給人上。 風勁節就這麼被前呼後擁地帶上公堂,不但身邊的衙役如眾星捧月,後頭還跟了一堆縣令名流,以狀聲勢。 一早拉好架勢準備給風勁節一個下馬威的劉銘看到這種意料之外的情形,氣得鼻子都歪了。 一眾衙役在大老爺極之難看的臉色下站好班位.齊呼堂威.只不過.這喝聲此時此刻.究竟還有多少威懾力.就有待商椎了. 風勁節雙手反負在後,於堂前漫然向前走了幾步.漫不經心望了望跪在公堂一側.正在哭泣不止的一個婦人以及她面前的一具明顯是因為被打而死的屍體. 他的田產即多.佃戶也眾.自己又很久不管這些帳.所以倒也不知道.死掉的人是他自己的佃戶,不過心中已隱隱知道這件突如其來的案子怕是同人命有關,不能輕了了. 劉銘見風勁節上得堂來,不但不下跪,倒似連正眼也沒看自己一下,更是動怒,把驚堂木一拍,沉著臉喝道:「風勁節,你逼債催租,打死人命,如今苦主已告上公堂,還有何話可說。」 僅聞此一言,風勁節心中已是明瞭,他連回頭望一眼屍體都省了,不慌不忙上前兩步,悠然笑道:「我當什麼大事,便是定了罪,我也不過給他賠命便是,大人你又何必這般大驚小怪,大動干戈。」 劉銘冷笑:「你自恃家富,便不將國家律法放在眼裡,公堂之上,猶敢無禮。需知國法二字,正為汝而設,堂下李氏,你丈夫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如實講來,自有本縣為你做主。」 那婦人只是撲在丈夫屍體上痛哭,半晌不說話。 劉銘這次連驚堂木都懶得拿了,用手狠狠一拍桌案,厲聲喝道:「李氏。」 那李氏猛然一顫,不敢抬頭,只是嗚咽著說:「是風公……風勁節害死了我丈夫。」 劉銘冷著臉喝道:「你且慢慢講來,不必害怕,萬事有本縣為你做主。」 李氏顫抖著身子,哽咽著,斷斷續續道:「我……那天……」 風勁節忽得發出一陣長笑,縱興飛揚,把個縣衙前後,公堂內外,一眾人等都懾住了。 他目光淡淡一掃眾人,這才輕描淡寫地道:「這等小事,大人何必問個不休。我就替大人省些力氣吧。李氏的大夫確是我親自催租時,逼打至死的。」 這一句話說出來,公堂內外,盡皆驚駭。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三章 「輕慢公堂,你的酒還沒醒吧。」 「風公子,你喝多了。」 「公子爺,這天大的事可開不得玩笑啊。」 「大人,大人,我們公子他醉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公堂外,已是一片混亂喧鬧。 而公堂上,劉銘的嘴巴張開基本上已經合不上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風勁節:「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是我親自打死的人啊。」風勁節依舊是輕淡無比地應了一聲,回頭看看同樣目瞪口呆,連哭都忘了哭的李氏,漫然問「你說是不是?」 劉銘事先是教了李氏一套指證風勁節的說詞,但李氏,又是心慌,又是心虛,又是傷心,又是緊張,能不能有足夠的膽色把話重說一遍,都還是問題呢,更何況,就算她膽子夠大,也早緊張地十句裡頭最少忘了三句。 此刻聽風勁節這麼一問,她心裡本來就紛亂如麻,早忘了太爺紛咐的那些細節,只記得要給這人訂罪,所以只會拚命點頭:「是是是,就是這樣。」 風勁節悠然轉眸看向劉銘,眼神裡帶三分醉意,偏又有三分清明,透著三分譏嘲冷誚,卻還有一分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我已招認,又有苦主指認,大人不必再費心勞力,將供詞拿來,我畫押認罪即可。」 劉銘直愣愣望著風勁節,腦子基本上已經不能思考了。這也不能怪他,遇上這種怪事,堂上堂下,除風勁節外,只怕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正常思考問題的人了。 所以,劉銘只能直著眼睛揮揮手,一旁記錄的師爺,忙拿了供詞走向風勁節。 風勁節接過遞來的筆與供詞,正要畫押,堂外忠心耿耿的管家,總算回過神來,拚命大叫著往公堂上衝:「公子,使不得啊,公子,你快住手。」 本來大伙全在發愣,他這一叫,倒把一堆人叫醒。衙役們紛紛動手,把總管攔在堂外,而劉銘也醒悟過來,見風勁節筆都提了起來,忙道:「慢。」 風勁節手上一頓,抬眸微笑:「大人還有何指示?」 看他這輕鬆樣,哪裡是給自己畫足以至死的押,倒似來赴宴遊樂一般。 劉銘定定地瞪著他,良久才道:「風勁節,你可知,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 風勁節朗聲一笑:「大人,我也同樣知道,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我更知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說話之間,他已落筆如風。公堂外,有人長聲驚呼,有人嘶聲慘叫,公堂上,劉銘竟失態地站了起來。 風勁節畫過押,便信手拋開紙筆,悠然背負雙手:「大人以為我本來應該怎麼做呢?一上堂就大呼冤枉,連聲叫屈嗎?大人自然就可以拍拍那塊木頭,喊幾聲不動大刑,諒你不召的話,讓我嘗嘗什麼叫做人心似鐵,王法如爐。而這位李氏,自是要好好地泣訴一番,我是如何命令惡奴,打死他丈夫的慘事。大人你當然便有足夠理由,派人捉拿銬掠我家的僕役下人,為了防止惡奴挾帶逃跑,可是為了搜拿躲避捉拿的犯人,想必是要搜查我家所有的產業,然後加以查封的,這其間,巨額的財富,有什麼錯漏,缺失,想來都是歹人挾帶,與縣令大人決然無關的。而這期間,我的一切辯白,都只會是狡辯,只能換來更多的刑責,一切對我有利的證人與證據也會被說成是偽證,然後忠於我和為我不平的人不但要受這堂前非刑,怕也難逃事後刑責。當然,如果我能有足夠的誠意,足夠的表示,清天大老爺,還是有可能為我洗脫冤情,平反冤案的 ,這必然是要我吃足苦頭,出夠血本之後,我說的是,大人。」 劉銘愕然忘然風勁節,眼神裡的驚恐震怖已不能掩飾,這是人還是妖魔,怎麼可能身臨此變,絕無慌張,還可以在轉瞬間,料到他的一切打算,並把他的所有算計,全部封死。 「我已認罪,而且苦主也當堂證明,打死他丈夫的人是我,與旁人無關,案子已結,大人沒有理由再對我動刑,也沒有理由追究其他人。我只是打死人,並不是欠債,依律只需賠命便是,所以,我的產業,大人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動上一分,而殺人大案,殺頭之罪,大人一介縣令是處置不得的,必得上報有司,令刑部勾決,方可定案。事已至此,大人你如今唯一能做的,不過是把我還押監中罷了。」 風勁節悠悠然道:「總之呢,大人想要給我什麼罪名,我都一一認下便是,大人想要讓我熬刑受辱,為人所制,受人脅迫,卻是萬萬不能的。」 劉銘不知是氣是畏還是驚,全身顫抖起來,他費盡心血,也不過是為了狠狠折辱風勁節一番,然後再大大發一筆財。先是查封風勁節的本地產業,以抓拿打人的家丁為由,到處搜查,明搜暗搶,然後再狠狠折磨風勁節一陣,令他吃苦之下,出大筆的銀子來買他高抬貴手。 卻誰知,風勁節只簡單一個認罪,就把他所有的打算全部打亂,辛苦做出這麼一番戲來,看這樣子竟是連一文錢的好處都撈不到了。 他臉色鐵青,伸手指著風勁節:「你,你,你,你胡言亂語,污蔑朝廷命官,真當本官,奈何你不得了?」 「當然不是,你還是有一個理由可以找我麻煩的。」風勁節歎口氣「我身為布衣,見官不拜,於公堂之上,說笑無忌,已是咆哮公堂之罪。按律,你可以對我用杖刑。」 他搖搖頭,有些無奈地再歎口氣:「我又何嘗願意挨打,可是要我給你這樣噁心的傢伙,下跪磕頭……」 他伸手掩口,做個幾欲作嘔的姿式「我還是情願選挨打算了。」 「你……」劉銘基本上已經是連罵都罵不出一個字了,臉色由青開始轉白,伸手取了令簽,用力擲下「給我重重地打。」 這一場審訊,震動了整個濟縣,從風勁節被押上公堂,沿路的百姓就紛紛聚了過來,直到風勁節被按在公堂上杖責,整個公堂外,整條大街就已經擠滿了百姓,而附近的幾條街,人還在不斷聚攏。 大老爺審問濟縣第一富豪,第一善人,這已經是小縣城裡的奇事了。 而更奇的事在於,被審的人,一開口就自認死罪,而審人的人反而氣得半死。 最不可思議的事在於,挨打的人,一邊受刑,一邊縱聲大笑,而下令打人的人,卻氣得不停得發抖。 直到風勁節受完八十大板,還被上了二十斤的手足重枷,由幾個捕快半拖半扶地押到牢裡去,依舊大笑不止,而高高在上的縣太爺,到後來,臉色已經黑如鍋底,根本沒等用完刑,就自己轉身,躲到後堂去了。 待風勁節被押走,這一堂官司算是審完,滿堂衙役居然還站著發呆,不知道要散,而滿街觀看的百姓,也無不咄咄稱奇,人人震愕莫名。 風家的下人,管家,早已經打點清楚,飛快跟往牢房去了。 而常與風勁節來往的縣內仕紳名人們則都具了名帖,紛紛往拜劉銘,要為風勁節說話。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章 - 入監 關進牢房沒多久,管家就把上下關節全部打通,進去探望。 見了面就忍不住老淚縱橫,哭出聲來:「我的公子爺啊……」 其實風勁節關起來不到半柱香,拿了好處的獄卒就把他的刑具給打開了,也給他安排了一個極乾淨的牢房,雖說受了杖刑,但他身強力壯,而且以前在沙漠上經商,什麼苦沒吃過,為了防範沙盜,更是從小練武,真沒把這傷當回事,所以表面上雖是階下囚,其實狀況不算差。 他在公堂上可以進退隨意,從容自在,如今被這麼一個老人家扯住大哭,卻哭得他頭痛欲裂「福伯,我好端端的,你用不著這哭成這樣,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我……」 可惜忠心而傷心的老僕人這個時候是不講理的,完全不理主人家說什麼,痛哭道:「我的公子爺啊,你這嬌貴的身子,何曾吃過這樣的苦頭,都怪那個狗官……」 風勁節聽得猛打寒戰,不是吧,才享了兩年福,就把以前風裡來,沙裡去,拚死拚活的苦日子忘光了,嬌貴?福伯,你今天才認識我,那兩個字,何曾與我有半點干係。 不過,這個時候就算是風勁節,也很識相地放棄和老人家講道理的可能了,咬著牙,悶著氣,忍忍忍,終於忍到福伯哭夠了,罵夠了,這才拭著淚說:「公子爺放心,這裡上下我已打點好了,斷不至讓公子受了委屈就是。」 話雖如此說,抬頭看看,監牢裡四下陰森森的景至,由不得老淚又開始往外湧「我的公子爺啊,你平日每天都要看最好的景色,現在卻只能對著這幾堵牆,你平日一天要換四五套,京城鄭莊記的王大師父親手做的衣裳,現在只能穿囚衣,你平日總是讓最秀麗靈巧的丫頭服侍,現在這裡只有一堆長得凶神惡煞的獄卒,你平日……」 風勁節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苦笑著打斷他那猶如長江之水,奔流不息的嘮叨:「行了行了,我很好,什麼事也沒有,你不用擔心了。這裡也沒什麼不好的,我會很快適應的。」 福伯再次拭著眼淚問:「公子還有什麼需要,我立刻去辦。」 「別的也沒什麼,只是那上好的酒卻是缺不得的,一定要給我送進來。」 福伯責備道:「公子爺,你受了刑仗,現在那個狗官還想要害死你,你還喝什麼酒?」 風勁節笑道:「他愛幹什麼是他的事,難道因他要害我,我就不喝酒了?」 福伯知道自家主子任性,也不好再勸,只得歎道:「也罷,想來各位鄉紳都已經去求情了,我看公子沒多久就能出來,喝點酒也不是大事。」 「福伯,事情沒這麼簡單的。」風勁節淡淡笑道:「已經在堂上公審,罪名認定,就算想要翻案也有些麻煩,劉銘若是半點好處沒拿,豈肯自打嘴巴,白白讓我勝了這一場。」 「那就給他些銀子好了,反正這是身外物,公子素來是不放在眼裡的。」 風勁節微微一笑:「銀子雖是身外物,但我卻最恨有人威脅我。我不是送不起,我只是不愛送給他。」 這回輪到可憐的福伯頭疼了「我的公子爺啊,事關性命,這可是任不得性,鬧不得氣的。」 風勁節笑道:「你放心,我豈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人。你替我修書省城和京師的分店掌櫃,讓他們調動庫銀,替我運動。能翻案固然是好,若翻不了,把案子拖著也行,再想個法子,把劉銘調離本縣便是。」 福伯點點頭,記下來,卻又忍不住說:「其實眼前的事,只要讓劉銘一個人順心平氣便好平定,可要是依公子的意思,繞這麼大的彎子來辦事,只怕,那銀子的花銷……」 風勁節不覺大笑起來「福伯,你剛才還說銀子是身外物,這麼快就忘了。買他一個官,幾萬兩我也花得起,買上十幾個官,幾十萬兩,我也沒放在心上,最重要的是花得痛快不痛快。」 福伯也知道自己這位主子雖說和氣好說話,但拿定的主意,從來沒有人能改變得了,只得歎道:「公子即一定要如此,那我只 ,只是,這樣一來,公子怕要在這裡多住一段時日了 風勁節笑笑,攤攤手,聳聳肩「我往日就說,人生而有限,當以有限的人生,嘗試種種不同的生活,住住牢房,又何嘗不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有趣的嘗試呢?」 福伯不贊同地搖搖頭,卻也沒再嘮叨什麼:「好,我回去就寫信,公子放心,公子蒙難,我一定會管好家中大小事務,管束所有下人,絕不會出亂子的,還有那個李氏,我就這去把地收回來,把她給趕出去睡大街……」 「不用。」風勁節忙道「她也是被迫才做證的,她一個沒見識的女人家,剛死了丈夫,家中沒了頂樑柱,被縣官大老爺一逼一嚇,自是什麼都依了。這事不能怪他,你別去為難他,對了,他家死了的壯勞力,照舊例,給他家發一筆治喪的銀子,這三年的田租再減一半……」 不等他說完,福伯已經叫了起來:「公子!」 可是風勁節根本不給他繼續嘮叨的機會,只淡淡微笑,平靜地說:「福伯,照我的意思辦。」 福伯跟著他時候久,一看他這種神情,這種語氣,就知道,這時候說出的話,是打不得半點折扣的,咬咬牙,重重哼一聲:「好,我照辦,我不打她,不罵她,照公子的話,給銀子,減租子,羞也羞死她。」 看這老人明明不服氣,卻又不得不聽話的樣子,風勁節倒是肆意地笑了起來。 從這天開始,風勁節就被下到死囚牢裡,但因銀子打點足了,他是半點苦也沒吃的,每天有好酒好菜送進來,沾了他的光,一眾獄卒這段日子,又吃又拿,無不是滿嘴流油,春風得意。 而他的生意田產下人,因福伯管束得力,也沒有半點混亂。 鄉紳們為風勁節多次向劉銘求情,要求重審,劉銘都強硬地拒絕了。 雖然如此,但沒有人認為風勁節真會栽倒在這種事上,所以,他一落難,舊友新朋,無不來訪,就是與他沒什麼交情的,也巴不得在這個時候,做做姿態,表表情義,同這個大富豪拉拉關係。 於是,死囚牢每天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竟是堪比鬧市。 後來劉銘聽到風聲,聽說獄卒收了好處,讓人天天探視風勁節,心中大為不滿,一日忽來襲擊,搞一次縣令大人巡獄,有意捉拿幾個風勁節的下人,給他一點好看,也擺擺自己的威風。 這一巡,還真是巡得頗有成效,他忽然出現,下令獄門關緊上鎖,自己一間一間牢房巡過去,那些探視風勁節的人,無處可躲,紛紛被捉了個正著。 結果,一個是本縣大舉人,一個是本縣商會會長,一個是本縣大族,李家的族長,還有一個是因年邁而致仕的大鄉紳。 這樣的身份,竟是誰也不好為難了。劉銘只得當做沒事一般,又把人給放了,只是心頭一口悶氣難消,回頭就把一干獄卒按倒了,人人打了二十大板。 自那以後,獄卒們吃了苦頭,再不敢象原來那麼放縱風勁節的家人朋友,死囚牢不再讓人隨便進入,對風勁節的看守管束,也比以往嚴厲了許多。 風勁節自己倒是安之若素,並不介意,就算到後來,連酒也不許送進來,他也沒太過失望。 他素來是個金屋暖帳住得,茅舍草篷睡得的性子,監中生活,雖說冷清,比起以前,在沙漠風暴中迷路,幾天幾夜沒吃沒喝的罪,現在,倒算是天堂了。 他可以人在監中,卻悠遊自在,可是身為縣太爺的劉銘,這段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風勁節派往各地負責經營的掌櫃無不是人才俊傑,他們受風勁節知遇之恩,又得這等任他們放手行事的信任,無不在心中深深感佩。奈何風勁節平時什麼也不缺,就是每年賺的錢,也從來是他們得六成,風勁節只分四成,所以,平日幾乎找不到報答他的機會。如今得了福伯的傳信,無不是絞盡腦汁,施出渾身解術來為他活動。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章 - 奈何 奈何,雖說銀子風勁,家是傾力想要為勁節翻案的。從來官官相護,就算貪愛他的銀子,官員們行事,卻從來不肯做絕,斷不願隨意在官場上結仇的。再加上劉銘與國舅又沾親帶故,若非必要,誰也不願意得罪那位妹妹正得寵的國舅爺。 而且劉銘自己也發現遞上去的案卷別說送交刑部勾決,直接就在省城被扣住,即不批復,也不發還,更不往上遞,整個案子就生生押著沒下文,劉銘自己也知道不對勁,暗中一打聽,知道風勁節的人都在大把灑銀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但風勁節的分店生意遍佈全國,劉銘的管區卻不過一縣,實在是無法阻礙風勁節手下人的活動,只是也傾其所有,上下奔走,不肯叫小小一個商人給扳倒。 論財力他當然是比不得風勁節,但他在官場上的關係,卻又是風勁節不能相比的,再加上他有個極大的靠山在後頭,行事也便宜了不少,當官的誰能不給三分薄面呢。 於是,整件事就僵在這裡,相持不下。 後來風勁節的手下,也知此事再拖,吃虧的是自家大老闆,便不再謀求翻案,更不再去告劉銘,反而出銀子替劉銘活動,沒過多久,劉銘政績出眾,升職上調的公文就發到濟州縣。 能陞官當然是好事,可陞官的原因,是仇人在暗中幫忙,這種事就太過詭異了。劉銘拿著陞遷令,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他明白,只要自己一離任,下任的官員一到,風勁節肯定是大堆大堆的銀子砸下去,天大的案子,怕也銷得乾乾淨淨了。 怕就怕,這一翻案,一重審,要給他找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罪責來追究了。 縱然不加追究,憑什麼我一番心血,白白便宜了一大堆的官,我自個兒卻一文銀子沒拿到。那個姓風的,若生來是個木頭腦袋,不懂送錢的,也就罷了,明明靈活通透,該花的一概花的起,為什麼在自己面前,卻又吝嗇至此呢? 他越想,越是不服氣,越想,越是擔心,又聽到新任縣令已在路上,很快就能到任,他更加是坐立難安,當即暗中下令,讓衙役們在監中整死風勁節。 話說,這監牢之中,自古以來,就有無數殺人不見血的法子,事後驗屍絕對是什麼也查不出來。要想讓一個人,無聲無息,死在監獄裡,這也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 然而,劉銘沒想到的是,在他忙於上下打點,和風勁節的手下周旋時,死囚牢裡卻又發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 自從當初劉銘責打眾眾獄卒之後,對風勁節的優待便都漸漸取消了。 別說是好酒好菜好服侍,就是單獨一間乾淨牢房的待遇都沒有了。好在大家受了風家不少錢,還不至於為難他就是,便是刑具,也只挑了最輕便的鏈子隨便繫在他手上裝個樣子。 同風勁節住一個牢房的,是個極倒霉的小偷,也不知道是偷了五個還是六個饅頭,被人抓住送官,這等沒油水的案子,劉銘審都懶得審,直接讓人打了四五十板子,就扔牢房裡。 正好近日牢房太擠,不夠住人,就臨時在死牢這邊,佔了點地方。 這位倒霉的偷饅頭賊棒瘡發膿,痛不可當,躺在陰濕的獄中,呻吟不絕。 偏偏人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又何況身在死牢。正值這一天,牢頭王大寶心情極度不佳,一整天虎著一張臉,滿牢房上上下下,連獄卒帶囚犯,呼吸也不敢大點聲,偏這位霉星當頭的小賊躺著呻吟個不停。 王大寶越聽越是煩,最後虎著臉走進牢房,把鞭子甩得啪啪響:「媽的,我叫你在這挺屍,我叫你在這裡吵,媽的,早知道疼,你偷什麼東西……」 當時風勁節住在牢房裡,閒得發慌,整天昏昏沉沉,睡了又睡,這個時候,正縮在牆角睡大覺呢,硬是給辟嚦啪啦的鞭子聲給吵醒 睜眼一看,唉呀,真是不人道啊,大牢頭冷著臉正站在面前狠命打人的,挨打的那人一身刑傷,動彈不得,連呻吟都沒有力氣,隨著一鞭鞭打下來,身體只能抽搐顫抖。 風勁節微微皺眉,覺得有些不對勁。自古以來,吃牢飯的獄卒壓搾盤剝犯人,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但是他們欺辱犯人也不過是為了有利可圖,並不是天生殘暴。牢頭打犯人,是常事,可是打這種窮得連饅頭也要偷,根本不可能拿得出錢來討好獄卒的傢伙,又有什麼好處呢?再說,就算牢頭們脾氣再不好。也不至於對一個剛受過大刑的人,就這麼狠打狠揍啊。 他輕輕歎口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是非皆因強出頭』,『一心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古來相傳的老話,都是有道理的,可是…… 他再重重歎口氣,站起來,一把抓住揮到半空的鞭子,笑道:「王頭,有什麼事好說啊,發這麼大火做什麼?」 那王大寶一心打人,竟也沒注意那個身上帶著鐵鏈子,縮在另一個角落的有錢大老爺是怎麼忽然跑到面前來的,只是沉著臉說:「風公子,我們從來不敢慢待你的,這閒事,你別管。」 風勁節笑笑,有些無可奈何地說:「王老,我是個管閒事的人嗎?只不過,你這麼一打,他這麼一叫,我連覺都別想睡了,只得出面求個情,他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就大人大量,別和這等小人物計較了。」 王大寶懶得理他,用力一扯,竟沒能把鞭子從他手裡扯出來,當即怒道:「風勁節,你真當這大牢是你家,由得你指東劃西的。」 這牢頭,平時得足好處時,對風勁節也是笑臉相對的,今日卻是天大的火氣,猛力再一抽鞭,這次成功抽回,他順手就一鞭甩過去:「閃開。」 憑良心說,他沒想打風勁節,只想把他趕開。 憑良心說,風勁節要不願意,對方別說打人,就想在風勁節手裡抽回半寸鞭子都沒可能。 但是風勁節偏偏沒躲,那鞭子在他肩膀上啪得一聲,留下一道血痕。 王大寶為之一愣,揮在半空中的鞭子,就沒往下再打第二回。 其他獄卒,一看全急了,嘩啦啦一下衝進來好幾個,這幾個拉著王大寶,口裡連聲說:「頭兒,你消消氣。」 那幾個,扶住風勁節就看他的傷。 這牢裡頭上上下下,人人拿了風家大筆大筆的銀子,雖說他們這些吃牢飯的,天長日久,耳濡目染,在道德良心方面,都沒啥可以見人的地方,但還不至於過份惡毒,真把風勁節打傷了,心裡多少還有點過意不去。 真說起來,這些小人物,只要收了銀子,就替你辦事,就好好照顧你,也可以算得上另一種誠信,比之很多大人物大老爺來,沒準還高尚不少呢。 風勁節見大家緊張起來,索性也把臉皺作一團,神色痛楚,就差沒嗷嗷呼痛了。 看他這樣子,大家越發有些不好意思了,王大寶也拿過他不少好處,這時也覺有些心虛,不好再打人發作,只得憤憤然把鞭子一扔,轉身走開了。 其他獄卒,一邊趕緊得給風勁節找藥,一邊低聲嘮叨埋怨:「風公子,你金尊玉貴的人物,何苦管這樣的閒事,不過是個偷饅頭的賊,便打死了,也沒有人替他出頭的,這些天頭兒心情正煩著呢,大傢伙全躲得老遠,就怕觸著他的霉頭,你又何苦在他氣頭上撞出來,討這樣的苦吃啊。」 「我哪裡是管閒事,只是被吵得睡不著覺,隨便說一句罷了,哪裡知道他這麼大的火。」風勁節有些好奇地問「你們王頭最近是怎麼了,整天黑著個臉,犯人們稍有個差錯,就打個半死,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章 - 謀害 他娘病了都快一個月了,最初還當是小病,請醫抓藥治越嚴重,一直臥床不起,王頭是這個寡婦娘吃盡苦頭拉扯大的,現在還沒能讓老娘享點清福,就眼看著不行了,他心情能好得了嗎?」 「若真是這樣,就該在家裡守著親娘,何苦到監裡來,拿旁的人出氣。」 「要能守在家裡,王頭又何必跑來,弄得大家都不自在。最近縣太爺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不高興,整天板著臉,動則要打要罰,這風頭上,誰敢躲在家裡頭不出來當差啊。王頭心裡難過,又牽掛老娘,脾氣大點也是難免的,風公子,你就別去撞他的霉氣了。」 風勁節聽得不免一哂,鬧了半天,這始作蛹者竟成他自己了。若不是他的人給劉銘添亂,劉銘不會拿下頭人出氣,若不是王大寶怕劉銘,忍痛捨了生病的母親不顧,咬著牙來當差,就不會拿別的人出氣了。 他笑笑道:「你們幫我個忙,請你們王頭過來,就說我對醫術也頗有研究,讓他給我說說他娘生病的狀況。」 幾個獄卒笑起來:「風公子,你別開玩笑了……」 「我像是開玩笑嗎?」風勁節笑道「我真的的懂醫術啊。」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一起搖頭「風公子,你是一方富豪,不是走方朗中,這些閒話,可別亂說。王頭心情非常差,他娘看了很多有名地大夫,銀子不知花出去多少,一點好轉都沒有,這種事,你要拿來玩笑,他真能不管不顧,同你拚命的。」 風勁節歎口氣。有些無奈地看著眾人:「我雖有錢,不代表我不會別的啊。你們不能因為我有錢就信不過我啊。」 大家一起笑:「風公子,咱們不是信不過你,咱們這是為你好才勸你。」 風勁節摸摸鼻子,似笑非笑道:「那如果我說,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曉百家學說,詩書文章,精通刀槍棍棒,諸般武藝,善醫人之術,通治國之理,這些你們也都信得過?」 獄卒們笑起來:「我們信,我們信,得了你這麼多照顧。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我們一樣相信。」 風勁節忍不住又歎一口氣。是啊,誰會相信。他這個商人,基本上除了生兒子之外,就沒啥不懂的東西了。 任何人,第一世跑去做御醫,第二世跟去當欽天監,第三世混個翰林院編修,第四第五世,直接出將入相去治國安邦。基本上,天文地理。馬上馬下的武藝,治國救人的本事,該學的,應該全學得差不多了。 只是,這年頭,真話說得多了,只會讓人當成瘋子,所以他最後的選擇,只是一揚眉,一瞪眼:「我說各位,難道你們真打算讓你們王頭就這麼一直凶神惡煞,壓得你們也不敢喘口大氣,反正大夫看了都沒起色,何不就讓我試一試呢,成了,大家都得解脫,敗了,自然是我一個人地罪過,與你們又有什麼相干?」 這等厲害關係一說,眾人倒覺得有理了。現在王頭這個樣子,別說犯人們日子難過,就是他們,也覺得辛苦。反正事已至此,試試有什麼不好,真要失敗了,有風勁節在,也輪不到別人來頂罪。 這般一想,自是有人去把那王大寶又扯又勸地拉了過來。 王大寶初時,自然也是不信風勁節能治病的,但是被大家一勸,風勁節又敢拍胸脯保證,他也想到於其讓母親在家裡等死,不如就此試上一試。便細細地把症狀,以及看過什麼大夫,大夫們怎麼說,用過什麼藥,用藥之後的反應等諸般細節,一一說了。 風勁節聽後,思索過了一會兒,便開出了藥方,又細細叮嚀王大寶關於火候份量服食時間,以及日常照料的細節問題。 本來王大寶對他就是將信將疑,又見那藥方即沒有什麼特別名貴的藥材,也沒有什麼十分罕見的藥引,對風勁節地信心就更少了。 他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照作的,而其他的獄卒們,誰也沒對風勁節的醫術抱太大希望。 也因此,當第二天王大寶激動地衝進牢房,隔著牢門就給風勁節磕頭時,所有人都感到莫名的驚愕。 「風公子,你真是神醫,只三劑藥,我娘今早就能從床上坐起來,恢復了許多精神,求風公子你發慈悲,施妙手,讓我娘能夠康復吧。」 這樣一句話,說得眾人皆感震驚,而風勁節則暗自鬆了口氣。 其實神醫從來不是神仙,雖說風勁節在醫學上的知識,肯定可以拍胸膛自稱當世第一,但不親自去診治病人,他也不敢說一定治得好。 病情的診斷,從來是差之毫釐,繆以千里,所謂拿根細線往人手上一系,憑此來診斷病情,所謂聽人說一兩句生病時的狀況,就立下判斷,這種治療方法,在風勁節看來,其實不過是拿病人的性命來顯示自己高超地醫術罷了。 很多病情,狀況相似,但病因全然不同。醫者若自恃醫術,不能長保警惕畏懼之心,終有連累病人的一日。 由他人轉述地病情,很難完全正確客觀,要想對病人負責,望聞問切,缺一不可。只是他人在牢中不便出去,王大寶也不可能把臥床不起的病危老人帶到霉氣地牢房來。 他也是無奈才以自己的經驗,斟酌著用不會傷身的藥方來試探病情。今見王大寶這等反應,對於病情,他也才有了十分的把握。 此時他一身輕鬆,不免笑道:「你放心,我能辦到的,自然會盡力。」 王大寶聞言,竟是連連給他磕了四五個響頭。 從來病去如抽絲,所謂神醫一兩服藥,隨意一次出手,就生死人而肉白骨其實大多是志怪傳奇在世人口耳相傳間,越傳越玄的神話罷了。 王大寶的母親照風勁節的方子調養治病,足足一個多月,這一月之間,風勁節也時時聽取王大寶關於病情地說明,時常對治療方式略作 但無論如何,一直百醫無效的老人漸漸好轉這個事實,讓所有人對風勁節刮目相看。 現在風勁節再洋洋得意,吹捧自己除了生小孩,什麼都會,別的人就算不全信,但也不敢再擺出不以為然的姿態了。 王大寶對犯人雖凶狠,對母親卻孝順,對風勁節這麼一感激,更是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什麼鐵鏈刑具,早就去了。找了間有窗子,可以曬太陽的牢房打掃得乾乾淨淨,只讓風勁節一個人住。也不顧讓縣令大人知道會倒霉,再次讓風家可以送好酒好菜進牢房。甚至時不時還讓風家派兩個水靈靈俏麗麗的姑娘,來給風勁節彈琴唱曲,說笑解悶。 倒是風勁節自己覺得不太妥,來過兩次之後,便讓她們不必再來,只是牢中日日無事,不好打發時光,便叫家裡人,送了一堆又一堆的書進來。福伯又想起自家主子是個才了,沒事也愛玩點風雅,便把那千金購得的名琴,異國買來的檀香,最上品的筆墨,玉石製的圍棋,一股腦地全往牢房裡送。 別的獄卒們開始見著還覺得有些不妥,但一來收了風家不少錢,二來,牢頭髮了話,他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再加上,風勁節為人又風趣親切,平日也同他們說笑無忌。大家有什麼事請教他,他一概都能幫忙。 小李子家上下三代。幾十年辛苦存了筆錢,正發愁不知道買地好,還是買鋪子好,又或是自己做生意好。風勁節偶爾知道他地煩惱,隨意點拔了幾句,倒把滿牢房的獄卒給點醒了。 這位可是最能做生意的財神爺,誰家裡有點閒錢,不知道怎麼生錢。何不都去請教他。 王大寶的娘治好了病,衙門裡的差人,都知道風家大老闆居然是位神醫,誰有個三親四戚,頭疼腦熱,一時治不好的病。都去問了。風勁節能幫就幫,也從不擺某些神醫,不是疑難雜症絕對不治的架子。 漸漸地,大家都覺得承了他的情,受了他地助,很多事,也就全睜只眼,閉只眼地算了。 風勁節在牢裡看書,彈琴,有時還畫點畫。或是自己同自己下棋,他又覺得無聊。看哪個獄卒有空,或是稍稍表露出點興趣。他便叫了人過來,教他下棋彈琴。 吃牢飯的衙差們,雖說手裡權力不小,但卻是被上位者看不起的身份,做過差役的人,是不能考功名的,因此大部份獄卒也都是不讀書識字的。 今兒見到這麼多書書畫畫,也不免眼直。 風勁節見誰有興趣。便會高高興興當一回夫子,教人讀書寫字。有時甚至教他們畫畫。 陰森森一座死囚牢,倒是莫名得有了些風雅氣息。 願學字,想學字地人,會很珍惜得捧著書不放,努力地寫出一個人歪歪扭扭的字。 只是想學著玩的人,也會把個琴彈得魔音穿耳,恐怖莫名,也虧得風勁節猶能含笑以對,彷彿耳朵分辯不了五音一般。 他有時閒得無聊,拖了一幫衙役陪他下棋,一對一地下,往往是由著對方擺讓子,擺了一堆之後,他才慢吞吞放下第一枚棋子。有的時候,同時擺上七八個棋盤,他一個人和七八人飛一般地下棋八五八書房,看起來是他以寡獨眾,只可憐了一班正常來說,一輩子都和風雅扯不上關係的新棋手們,望著棋盤瞠目結舌,苦苦思索。 當然,他的樂趣,也並不總是風雅的,偶爾也會和幾個獄卒,蹲在一塊,呼呼喝喝地擲骰子賭錢。 總之呢,風勁節的做牢生涯,是難得的自在逍遙。不但他自己過得好,便是整個死牢裡犯人們都跟著走運。 風勁節說,牢房太潮濕,太髒,有害身體,不止是犯人吃苦,就是獄卒長年在這種環境中,也易生病。 他是神醫,他的話誰不當真,於是牢房被徹底打掃一番,原本地陰森,潮濕,到處的腐爛臭氣和肥大地耗子,全都漸漸消失了。 風勁節說,瘡口長久不治會引來蒼蠅等髒東西,容易散病,而且別人的呻吟慘叫也會讓他被吵得睡不著覺。 於是,受過刑地犯人們,哪怕拿不出什麼好處費,獄卒們也會安排大夫替他們看診,給他們的刑傷做一些最基本的處理。 這一切變化基本上,衙門裡當差的全都清楚,只是上上下下,全都拚死力瞞住那正忙著往上頭使勁,以便和風勁節較量的劉銘。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之後,縣令要高昇了,有新的太爺要來上任了,這個好消息很快傳了開去。王大寶喜氣洋洋找風勁節道喜:「風公子,大喜大喜,就快脫出牢籠了。」 風勁節剛喝了點酒,懶洋洋在太陽下頭打磕睡,聞言只漫不經心地嗯一聲:「怎麼,咱們的父母官終於要高昇了。」 王大寶一怔:「公子知道?」 「這事我一直知道,我估摸著,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風勁節懶懶地打個呵欠。 「那公子怎麼不高興?」 「有什麼可高興地,當官的來來去去地,於我也不過就是銀子倒霉罷了。」他聳聳肩,忽得微微一笑「再說,咱們大老爺,也未必能容我安安樂樂,等到新官上任。」 王大寶一愣:「新任太爺這兩天就到了,還能由得他胡作……」 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一迭聲喊:「王頭,不好了,不好了……」隨著話聲,一個獄卒飛一般地跑了來。 「出什麼天大的事了?」王大寶不滿地道「值得你這樣一驚一乍。」 那獄卒大口喘著氣,看看王大寶又看看風勁節,再往四周掃了一眼,這才壓低了聲音道「老爺,他,他……他要害風公子的性命……剛才他派了總管過來,讓我們準備準備,晚上,要讓公子爺背土袋。」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章 - 非刑 土袋其實是監獄裡最常見的一種殺人方法。 心善點的獄卒會把犯人灌醉,心狠點的則直接把犯人綁起來,然後拿裝滿泥土的袋子壓在犯人身上,一般來說,一夜就能把人壓斷氣,而且事後是驗不出傷來的。 在陰冷的監獄裡,自古以來,便是殺人如草不聞聲,這等非刑戮人,即是常事,也是慣例,在官場上混久了的人都清楚。 所以,劉銘也沒當什麼大事,派管家來,循例知會一聲,讓差役們做好準備,晚上動手。 一般來說,聽了太爺這樣的吩咐,獄卒們都會聽令行事的。本來這黑不見天日的監牢裡,髒骯事多著呢,你要看不順眼,就別吃這行飯,再說,替太爺辦了大事,事後,太爺也必不會虧待的。 但這次情形就不同了,別說上上下下,所有的獄卒都在風勁節身上拿了太多的好處,僅就感情上來說,同風勁節也處得如同朋友一般,這個狠手,是實在難下的。 也就怪不得王大寶一聽了這話,立時黑了臉,憤憤地低罵:「那個老殺才……」 其他人雖然沒明著罵出來,但那臉色,表情,也就差不多了。 大家都喜歡風勁節,不止是因為風勁節給銀子大方,也不止是因為風勁節能幫上他們很多忙,更多是因為,風勁節對待他們的態度是他們從未感受到的。 即不似當官的高高在上,不屑卻也離不開他們,也不像小民們,低低於下,仇視卻又不得不討好他們。 即沒有士子名流們的高傲冷漠看不起,也沒有富商巨賈的驕橫自大,以為花了兩個錢,便可以當祖宗。 風勁節待他們的態度平淡從容卻也不失親切,同他們說笑,與他們玩樂,不計較身份,不在乎地位,不理會處境,這種全然的平等相待,是大部分衙差們自吃這行飯之後,就再沒有感受過的親切和自在。 也因此,在每個人心中,都再不能只把風勁節單純當一個有油水的犯人。要把這個,昨天還同他們喝酒說笑,今早還在笑著為他們講傳奇故事的人生生弄死,卻讓人心裡一下子揪了起來。 王大寶的臉黑一會,青一會,良久才道:「公子放心,我們必不會加害於你,只往上報照規矩辦成了。拖到他卸任了,也就沒事了。」 還不等風勁節答話,旁邊來報信的獄卒便道:「恐怕不成啊,管家說了,晚上他親自來看著動手。」 幾個獄卒相顧失色,風勁節卻似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又去給自家倒酒。 王大寶氣急敗壞:「都這個時候了,風公子,你怎麼還喝酒?」 風勁節對於好好一個又凶又橫牢頭,居然會用和他家那位福伯一樣的口氣說話,感到非常之驚奇,不覺笑道:「背就背吧,以前在沙漠上做生意時,多重的貨我都背過呢,先喝醉了,背的時候就不會太難受了。」 王大寶鐵青了臉,一把將那整壺的酒給掀飛了,咬牙道:「要不,我們想個法子放你出去……」 風勁節一時搶救不及,很惋惜地望著那一壺子糟蹋了的美酒,正鬱悶著呢,忽聽到這話,微微動容,抬頭看他一眼,這才一笑:「怎麼放?明著放?你們不要命了?暗著放?或是在牢裡頭放把火,就說人都燒死了?那你們也一樣脫不了干係。他就算要卸任了,一天是縣太爺,就一天把你們管得死死的,一個不順心,幾十板子打下來,能把人打殘了。你們就別為我擔心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就是,放心我死不了。」 所有人都用悲痛的眼神望著他,可見他的話基本上是沒有誰認真聽進去了。 風勁節歎了口氣,搖搖頭「說了幾百遍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醫人,會治國,知詩書,善武藝,哪那麼容易死了……」 對於風大公子的自吹自擂是沒有什麼人還有心情去聽了,不過,在苦思之下,別無良計之後,也就沒有人再阻攔他喝酒,反倒去給他拿最好的酒菜,只是人人 重而肅穆,可見心裡頭是把這當成斷頭酒了。 當劉銘的心腹管家,半夜裡來到獄中時,風勁節早就醉得暈暈沉沉,人世不知了。 管家倒也不奇怪,一般要讓人背土袋,常會故意灌醉犯人的。所以他也只當這是獄卒們事先做好的準備之一,便令騰出一間用磚單獨隔開的牢房,開始辦事。 風勁節是大醉沉沉,不知身外之事,由著人平放在地上,直接往他身上壓土袋。 管家對於獄卒們辦事,拖拖拉拉極不滿意,一個土袋,搬了半天,好容易搬過來,裡頭的土居然少得只怕連個小孩也壓不死。 媽的,一大早就來傳過話了,叫他們準備好,就是這麼準備的嗎? 在他憤怒的低聲斥罵中,獄卒們不得不回過頭去再弄土,偏又那麼巧,填土的鏟子居然又壞了。 管家氣得暴跳起來,怒喝聲聲,「鏟不了你們就給我用手搬。」 總之在一連串的意外拖延之後,等到大半夜,一個大大的土袋才終於完工。管家雖然氣得夠嗆,但獄卒們也無法再拖時間,只得把土袋整個壓在風勁節身上。 管家怕他們辦事再不用心,走近過來,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他們便是想動點手腳也自不能。 眼看著壓實了,管家略略放心,安然坐到桌前,一碟花生米就著小酒,慢吞吞地吃著,其他人心如火焚,卻也無可奈何。 無比漫長的幾個時辰過去了,天光已是大亮,管家這才走近過來,蹲下來,探手試了試風勁節的鼻息。這一試果然是生息全無,這麼重的土袋,在身上壓了這麼長時間,生生壓死,本就是理所當然的。 管家鬆了口氣,放下心頭大石,這才站起來吩咐:「隔兩天,等太爺離任了,再把他的死訊傳出去,就說是染了急病。」 獄卒們沉默著低頭,都不出聲,哪當是默應。 管家也自不理,只當自己辦成一樁大事,高高興興地離開,心裡頭還盤算著,見了老爺,要好好告這幫子人一狀,辦事實在太過拖拉無用了。 一眾獄卒恭敬地送出牢門,等他一走遠。立刻飛一般往回跑。 王大寶跑得最快,直衝在最前頭,雖說心裡知道不太可能,卻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只盼著及時把土袋搬開,能把人救得出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那間單獨的牢房,剛把牢門拉開,眼就飛快地瞪到最大。 那需要三四個獄卒合力才能抬起來的大土袋子,被一隻手漫不經心,輕如無物地掀了開,風勁節慢吞吞站起來,活動著筋骨「壓了一夜,骨頭都僵了。」 王大寶直著眼睛瞪著風勁節,嘴巴張開就再也合不上了。 在他身後,腳步聲轟然傳來,其他獄卒也都相繼趕來,於是,嘩啦啦就掉了一地下巴。 風勁節晃晃腦袋扭扭腰,活動完身子一抬頭,看到若干張呆若木雞的臉,不覺一笑「你們怎麼了……」 王大寶顫抖著抬手指著他:「你……你,你,我……我……」 「什麼你你我我的,放心,我是人,不是鬼。」風勁節笑著走近,把手伸過去「不信摸摸,熱的呢。」 王大寶至此才有點回魂了:「你,你,你怎麼沒事……」 風勁節歎著氣搖頭:「我說過多少次了,我能醫人,會治國,知詩書,善武藝,這世上該會的我全會了,這天大的本事,當然不是這麼容易死的了,怎麼你們就是記不住呢。」 : 有好幾個讀者問及風勁節的論文題目是什麼,也有讀者不停得翻舊文想找出來。其實風勁節的論文題在前文中並沒有提到,所以,也就不用去翻前文了。 他的論題在後文中,會慢慢說明的。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章 - 夢想 愣愣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直著眼再瞧瞧風勁節,第一個大笑出聲,不知是誰第一個大聲歡呼,又不知是誰領著頭大喊:「風公子,我今兒算是開眼界了,你可真是神仙也似的人了。」 風勁節眼神裡帶點淡淡的笑意「如果我說,和很多人相比,我真的可以算是神仙,你們信不信。」 「信啊,當然信。」這一次不是敷衍說笑,卻是信心十足的歡呼了。 大家哈哈笑著,趕著把桌子收拾一下,管家喝的酒,吃的花生一概倒掉,自有人快手快腳,把風勁節家裡送來的美酒擺上桌,又有人自動自發地出門去買一大清早,最新鮮的酒菜。 大家便坐到一處,喝酒慶祝起來。 席間說笑之餘,王大寶忍不住發問:「風公子,我不明白,你這樣天大的本事,什麼地方關得住你,幾個差人又怎麼拿得住你,你怎麼會……」 風勁節不等他說完就微笑著搖搖頭,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的在本縣的田產商舖共有多少,又有多少佃戶夥計全靠我的生意田地才能安身活命養家餬口。而在全國之內我又有多少商舖,多少生意,有多少人的生計繫在我的身上。要拒捕,自然是容易的,我便是看誰不順眼,想要他的性命,也不過信手間事罷了。但是,那之後呢?我可以輕身一走,天下無人能奈我何,但我的夥計,我所提拔的各地掌拒,跟了我許多年的管家下人,還有那麼多靠替我做份工討生活的人,他們怎麼辦?我所親近的人,將被拘役銬問我的下落,我的產業將被封押收公,無數人會生活無著。這一切,是我可以憑一個人的勇武之力來改變的嗎?就算我天大的本事,不但自己能走得脫,還能把一堆人都帶走,甚至有辦法把財產全部移走,但是,那又如何呢?所有人要改名換姓,偷偷摸摸,提心吊膽,草木皆驚地過日子,這是幫他們還是害他們?就算我本領通天,不怕官府追殺,可是,又有什麼必要放棄眼前的安逸富貴,去一輩子和官府玩你追我跑的遊戲。」 眾皆沉默,良久,王大寶才輕輕道:「話雖如此,但風公子你現在身陷囚籠,還是太委屈了。」 「委屈?」風勁節笑笑,唇邊忽然掠起一絲不知是淡漠還是落漠的笑意道:「很久以前,有一個姓郭的俠客,他名動公爵,結交滿天下,他門下弟子眾多,無數人敬仰他,而他的武藝,據說也是當世少有。他的事業做得轟轟烈烈,時人稱他當世遊俠第一人。然而,有一天皇帝要處理地方上的豪強,當地的官員只隨便奏一本說明他的情況,於是一道命令。便是傾天基業也化為污有。他滿門子弟,被地方官如豬狗一般強行驅趕,離家別鄉,遷往異地。他的子侄在途中不忍受辱,奮而斬殺了地方官,他也只得流亡異鄉。這一方名俠,過了很多年流亡的歲月,因他的俠名義名,很多人為了掩護他,甘心替他去死,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終他仍然被抓,經過審訊之後,他整個家族都遭到了誅殺。」 大家只是靜靜地聽,沒有人再說話,而風勁節只是輕輕笑笑,慢慢飲盡一杯酒,眼神忽得有些悠遠起來了:「我還聽過一個故事。有一個傳奇的俠客,年少時英雄了得,會遍天下豪傑,交結黑白兩道,武林中聽到他的名字,多有讚譽之聲。他少年意氣之時,也曾殺貪官污吏,也曾劫不義之財,也曾轟轟烈烈,做下驚天的名聲。後來他年紀大了,倦了,便娶妻生子,買下田莊地產,做了一方富家翁。平日在縣城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道上的混混,官府的衙役都給他面子。可是,只要縣裡一出什麼大案,便一定要往了身上追查糾辦。若是上面,要有什麼大官到縣城來,或是縣城要辦什麼大慶典,又或是有什麼肅清江湖頑匪,民間流寇,禁止私設香堂,糾幫結派的大行動,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先把他鎖拿到監中去,以便看管,以防有變。他也曾笑傲自在,可如今已有妻有子,有偌大家業,他也可甩手一走,奈何遠親舊友,又如何都能陪他一起去四方流離,只得忍辱罷了。後來他漸漸老了,不堪動則囚禁之苦,他的兒孫們,只得甘詞厚禮,四處懇求官員……」 說到這裡,他忽得一頓,看看眾人的神色,便沒有再把這個故事講下去,只是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個人的力量,從來是有限的。個人的英雄,再了不起,又能如何呢。我們可以嘲笑國主昏庸,官員無能,然而,當這看似軟弱的國家政權,一旦運作起來,一個人,是不可能抵抗得了的。若是堅持自行其事,要麼是像那位名俠,不但自己死於還連累 人,要麼,就是像那個年邁的老人,在現實面前,低少年英豪,驕傲不羈的頭顱。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我做得更加靈活一點罷了,我不會去以個人的力量對抗整個世界的規則,而只是在遊戲規則之內,盡力保護自己。「 酒桌上忽然安靜地出奇,不知是誰,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很多故事裡的英雄不是這樣的……」 風勁節微笑,笑意裡帶些許的暖意,卻也有些許的悲涼:「在我們千百年的傳說中,曾有無數英雄豪傑,做過許多傳奇事跡,我們常常會誤以為,一個人就能挑戰整個世界的規則和制度,在這樣的英雄面前,帝王將相,當真如糞土一般,由著他們要打要殺要罵要劫。然而,有哪一個英雄的故事,是有始有終,為我們講述到最後的。那些傳說中的人,從來在功成名就,正當盛年時,使擁美退隱。於是,我們便也相信,從此之後,他們過的,便是神仙般的歲月。有誰去問過,之後怎麼樣?當他們年紀越來越大,當他們的兒女一個個出生,當他們在世上的牽絆越來越多,當他們的豪情被生活的溫情所取代的時候,曾經有過的恩怨,曾經有過的舊債,就不存在了嗎?當仇人找上門來時,當官府追查舊案時,當朝廷仍要追拿通緝時,他們又能夠怎麼辦?拖兒帶女,摟著妻子一起逃亡?又或是一家人跳出來造反。再說,他們吃什麼,穿什麼,他們的日常開銷以什麼來支應,他們那些一擲千金的豪舉靠什麼來辦到?當一時的英雄容易,當一世的英雄太難,做俠盜很逍遙,殺貪官,很暢快,可殺過之後,盜完之後呢,若是一生不暴露本來面目倒罷了,真要讓人知道了他是誰,還真能像所有故事裡那樣,帶著美麗的妻子退出江湖,飄逸自在,一世暢快嗎?」 他的眼神悠遠,望向前方卻又似穿過重重牆壁,看往無數時間空間之外的某一個方向。:「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過這樣任俠自在,英豪出眾的人物吧,卻也正是因為,他們不符合這個世事的要求,所以早就絕跡於史冊裡傳說中了。其實後世武人,出路也不過幾天罷了,不是淪為權貴的走卒打手,便是替官員護衛辦差,最自在的所謂稱霸一方的豪強,其實也必須討好勾結官府,才能真正站穩腳根。」 他信口道來,閒閒無事一般,旁人聽了卻是一片黯然。風勁節往四下一看,見人人神色黯淡,不覺笑道:「你們怎麼了,本來高高興興的,一同你們說故事,就全把臉板起來了。」 王大寶勉力笑笑:「沒什麼,只是聽了風公子這麼一說,這世上,倒似沒有真正的傳奇英雄了,那些個話本傳說,還有寶得樓那說書的常講的故事,倒全成了假話,不知為什麼,我心裡有些不自在。」 風勁節失笑:「你們有什麼不高興的,你們是捕快,是衙役,是獄卒,那些故事要是真的,那些英雄人物,要真的存在,你們的日子不就難過了嗎?」 大家乾笑兩聲,算做附合,但誰的臉色都沒變好,又有一人,小小聲地說:「我們雖是差役,也還是希望,這個世上,有英雄,有傳奇的,哪怕……」 哪怕,那些美好的傳奇中,英雄總是會在殺貪官劫巨富時,連帶著把差役們打個半死。 哪怕,在那些動人的故事裡,獄卒們的形象,從來不曾好過。 但是,仍然會希望的啊。 風勁節低下頭,靜靜看著已經空空如也的酒杯。 是啊,人的心裡,總是嚮往著美好,嚮往著英雄的。幼時,必要聽著父母在床前講述那些英雄的傳奇,才肯入睡,夢裡,總會見到正義戰勝邪惡,才覺欣然。 年紀漸長了,才知道好人壞人不是額上刻著字的,才知道,原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是說來給小孩聽的,卻依然會願意,一壺小酒,幾碟菜,坐在酒樓上,聽那說書人,去講那一段又一段,傳奇的英雄事跡。 雖然發現,是與非其實是分不清的,雖然已經開始變成傳說中英雄專門教訓的壞蛋,雖然可以漸漸鐵硬心腸地虐打囚犯,雖然可以面不改色地敲詐銀錢,然後,回到家,在孩子床頭講的,依然是美好的英雄傳奇,依然是正義戰勝了邪惡。 人的心中,都會有夢,即使已不再相信正義,卻還在夢中,期盼著英雄。 然而,那些曾經有英風俠烈,那些真正的輕淡生死,那些不羈的笑傲王候,那結曾經存在的一切美好,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就因為不合時宜而湮沒於風煙之間,毀滅於上位者的意願之下了。 任何穩定強大的政權,都不會允許這種游離於權利者制 則之外的存在。在原本的那條歷史線上,從武帝大I後,史冊歷歷,無數掌故傳奇之中,又何曾再見真正的俠影。 紅線聶隱,精精空空,何等神奇人物,也不過是權貴的刺客護衛。 再那之後,施公案包公案的若干傳說中,英雄最好的歸宿,無非是在某個清官身邊,當個護衛。那些飛揚不羈,自在雄奇,天地不能束,王候不能拘的人物,只存在於歷史的殘章中了。 而在這條平行的歷史線中又如何呢?天下門派林立,黑白兩道無數人,也不過是在大大小小的規則中,馴服地生存罷了。 當今的亂世,使這些武人們,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大量發展民間勢力,以求更好的權勢榮耀,更多的晉身之階。或是被權貴,被君王看中招攬,或是借與官商勾結之力,而成一方之豪。然而這其中,又有幾個人,可以挺身對抗整個國家的力量與規則,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無所顧忌,不受羈絆地走自己想走的路。 便是那魔教,何等風光,何等強大,勢力甚至滲透到諸個國家,最後的淪落,其實不在於江湖各派的打壓,更在於,各國朝廷的肅清。 對抗整個世界的默認規則,太過辛苦,太過疲憊了。當年的魔教,尚且一次次留下屍山血海,最後退守一隅,他區區一個民間富家翁,有什麼必要去硬扛呢? 在規則之內靈活地折折腰,即不太委屈了自己,也讓所有人都有退路,都能好好生活,這樣,有什麼不好? 那麼,為什麼,在這一刻,連他的心都有些落漠了。 難道,像他這樣的怪物,其實也會渴盼一些不實際的夢想嗎? 難道,縱然明知所有的傳說,僅僅只是傳說,無數的故事,其實不過是世人編出來自己騙自己的,但心中,依然有夢,依然會盼望,會期待。 原來,即使已經知道了這世界的真實,卻依然在心裡,天真地期待著一些不切實際的美好。 原來,其實……每一個人,在內心的最深處,都會有這樣的天真,這樣的渴盼。 於是,那些美好的,傳奇的,動人的故事,才會無數次重複,由無數人講述,無數人傾聽,於是,又會有很多新的,美好的故事,慢慢出現。 : 這一章貼得晚了一天,是因為寫的時候心緒很亂。想法很亂,寫寫刪刪,總覺難以理清。 這一章與其說是情節的過渡,不如說是想要表達一些長久以來的思考,發一些長久以來,壓在心中的概歎吧。 又或是,在看了無數武俠作品之後,再對看歷史記錄,以及古代的俠義小說,傳奇掌故之後,漸漸在心中生起的一種遺憾和悲涼吧。 一直覺得,真正的俠者,或者只存在於紛繁的戰國之中吧。 很敬佩墨者,兼愛,非攻,扶弱,拒強,清貧自守,助人而無所求,明知不合時宜,明知選了這條路會有多麼艱苦,多麼絕望,卻是義所當為者,雖死必為。 自漢以後的記載中,幾乎已經很難看到,真正的浪漫豪邁傳奇的英雄故事,真正很難看到俠的身影了。 那些記述強大武人的故事中,武人的身份,大多只是權貴者的屬下,或講述他們因為武功高明而成為權貴者屬下,從此一步登天的故事。 又或是施公案等公案小說裡,忠心而謙卑的護衛。 便是很多後世演繹,美化的所謂義士,造反,起義等等故事裡,那些主角們在當時,也絕不是為了廣大百姓為了天下萬民,這樣美好的理由,而舉起替天行道的旗子,其實大部份為的,不過是,要想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又或是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 而在大多數故事中,武者,江湖人,甚至一些起義造反的英雄,在面對當時的律法,官府,以及整個社會的種種規則時,大部份的時候,採取的,也都是馴服,順從,或僅在小範圍內掙扎對抗的態度罷了。 於是,在看過很多古代記錄,小說之後,再翻看自梁羽生金庸以來的武俠作品,看到那些傳奇的英雄們,來去無蹤,笑傲王候,看他們一人對萬軍,看他們取貪官之首如兒戲,看他們出入皇宮,削皇帝的頭髮,於是,微笑,暢快,開心,然而,還要加上一點點,小小的,悵然了。 所以,還是忍不住用文字,把這種情懷渲瀉了出來,也期盼著讀者能夠原諒我的任性和情不自禁。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九章 - 盧東籬 背了一夜土袋卻沒有死的事,監牢裡頭,上上下下,不漏,一心只想拖過這兩天,等到新官上任再說。 正巧劉銘也不想在自己的離任之前讓外人知道風勁節死了,所以也下令瞞喪不報,再加上眼看著接任的官就要到了,他整天就忙著打點行裝,收拾財物,處理公文帳目,確保能把一些違法不端的把柄全給清除了。 因此風勁節的事,他也只聽管家回報,便放下了心,沒有在意。只讓人賞了一干獄卒又一再派人叮嚀不可洩露消息,就當放下心中巨石,從此不再過問此事了。 兩天之後,新任的縣官到了。 前後兩任的大老爺彼此見過禮,交接過公務,劉銘便急急離開濟縣,赴任去了。 劉銘知道自己為官頗為苛虐,因風勁節之事又得罪了滿城的縉紳,必不會有百姓婉惜苦留的,便私下出錢,雇了一幫流民,裝作民間長者,一路送行,抱靴臥轍,百般不捨,又送上萬民傘若干把,他視若珍寶一般,抱在懷中,打算帶著赴任。 這樣一來,走得即漂亮好看,將來把此事傳揚,又是一個陞官發財的資本。 滿縣上下,都被劉大老爺這一番做作給弄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世間真有人臉皮厚至如此境地。 便是新任的縣太爺在送行之時。發覺這些所謂地民間德高望重的長者,人人破綻百出,恍然大悟之下,也不覺微笑搖頭。 而衙門裡上下的差役此時則已經開始忙著互相打聽,新任的太爺為人如何,性情怎樣,喜好什麼,厭惡何物。 從來是鐵打的衙役。流水的官,要把每一任大老爺都服侍舒服了,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時間,縣衙裡上下下下,所有人見面說的話題,都離不開新任地大老爺。 「李頭。這新老爺怎麼樣啊?」 「剛上任,看不太出來,不過,人好像挺和氣的,也沒什麼架子。」 「我倒覺得他很年輕,長得也不錯啊,讓人看著就舒服。」 「那是大老爺,不是戲台上的角,管他長相不長相,最重要是好伺候。」 「說起來。他的行裝真是簡單,只兩個箱子就沒了。沒帶家眷倒罷了。連下人也沒有,聽說跟在他身邊幫忙的。不過是一個跟著他讀書的族弟。沒準他還是個清官呢。」 「清官?開什麼玩笑,除了寶得樓說書先生地嘴裡頭,宏運戲樓每天演的戲文裡,哪還能見著清官。」 「是啊,他縉紳商會的宴席他不也是去了嗎,照老規矩送的禮,他不也是一文不少地收了嗎?清官?這年頭哪還有清官。」 「說得也是,聽說他本來是個大官。後來犯了事才被貶到這小地方的,要是個清官。哪能犯事啊。」 「他是被貶的嗎?這可看不出來,臉上總是帶著笑,一點失意的樣子也不見啊。」 「是啊是啊,你這消息可靠嗎?」 「這個,我也是聽說而已……」 總之,關於新任縣太爺的種種傳聞議論,一時間竟是數之不清。 而被所有人關注的濟縣新任知縣盧東籬,卻是根本沒空在意別人對他的議論。 他上任地第一天,忙完了交接事宜,便親自送劉銘離任,第二天費了大半天時間,應酬本縣縉紳名流,回了衙門也不休息,就直接翻看公文,清查檔冊。 一查之下,也不由對劉銘任職一方的所作所為,頗為佩服。 這位縣太爺在任其間,十分之勤政。特別是在處理官司方面,勤快得出奇。翻看案卷就會知道,濟縣地案子發生之頻繁遠遠超過普通縣城。而縣太爺審案之勤勞用心,也足以讓其他的官員自慚。 看文檔中,甚至有一天之內連審五六個案子地記錄,真是了不起啊。 只不過,十分奇怪,為什麼這樣勤政的大老爺在任,積壓未經處理的案件依然堆積如山呢。 翻看文書,所有處理過的案子,幾乎都和有錢人相關,難道這一個縣的有錢人都爭先恐後地想要犯案違法嗎? 不過,最後審理的結果,一個個有錢人又大多無罪釋放,一切純屬冤情。 而堆積未判的則多是貧家案件,或是街上偷個饅頭,或是家無餘財的貧漢鬥毆,或是因窮苦,欠租而被東家告到官中來地窮人。總之是和大筆錢財扯不上邊的官司案件,一概不審不判不管不問,全堆在一邊。 這種作法,直接造成長久以來,濟縣地監牢有進無出,因為沒有空餘地方,連死牢裡都住滿了小偷小摸的小賊。 當然,一位縣太爺的工作,絕不像戲文裡演的那樣,整日游手好閒,只要等著別人敲鼓告狀。相比處理案件,整個縣城以及治下五鄉十一村的民生,才是做一方父母官最重要的事。 然而,自己那位前任,在任職內,好像除了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得催捐催稅之外,就再沒有幹過別的什麼正經事了。 該敬佩這一方小小縣令為國庫的充盈作出的貢獻嗎? 不過,趙國的捐稅一向並不重,又何至於讓一方知縣,這般全心全意,全力全情地勤政催捐呢? 盧東籬微微歎息著,勉強自己暫時不要多想那些催來的錢的去向到底是不是國庫這個問題,只是繼續翻看案卷。 當風勁節三個字映入眼簾時,他也沒有太過在意,只是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忽得低低咦了一聲,原來劉大老爺的監牢裡,到底還是關著一個有錢人的,原來,這如山的案子裡,終於有一位有錢人,沒有脫罪,沒有在事後證明有冤情啊? 他微微一笑,繼續往下翻看,眉宇便又漸漸皺往一處。 雖說地主催租,欺壓佃戶至死之事,各地都時常發生,但多是令下人行之,風勁節即是富甲全縣,又何至於親自催租,親手打死佃戶? 原告口供過於簡單,風勁節如何行兇,怎樣打死人命,全無說明。 公堂記錄更極為奇怪,似乎並未經過任何審訊,犯人就直接認罪。看案卷,似乎有大段的話,已在文書中被刪去了。 那公堂上又到底說了些什麼呢? 此案疑點即眾,盧東籬便招來了衙中捕頭細問審理此案的經過。 那捕頭自然也是沒少收風家銀子的,也猜著風家最遲這幾日,就會對新任縣太爺這邊使銀子了,沒想到,風家的人還沒上門,縣太爺倒自己主動問起來了。果然是一縣首富 招人注意啊。 捕頭即有了這個機會,自是一疊聲地替風勁節喊冤:「那風大官人實是冤枉的,這滿縣上下,誰不知道李家男人是自己好賭在賭場上欠債被人追討打死的。只是前任太爺同風大官人有些嫌隙,便生生讓那殺人的兇犯逍遙自在,卻把風大官人關入牢籠了。」 「若是如此,那風勁節又為何認罪呢?」盧東籬不解地指指案卷「案卷中記載,並未用刑啊。」 「雖說不曾用刑,但風大官人知大老爺甚是厭惡他,唯恐因此受刑遭難,所以才認罪,只求暫時不愛皮肉之苦罷了。」 陪同盧東籬前來上任,幫他處理大小事宜的族弟盧東覺此時不覺微微一:「那風勁節怎的如此懦弱膽怯沒有骨氣,這殺頭的罪名,只為害怕受刑,就一口認下來,若是就此賠上性命,真不知道該算是誰的罪過了。」 盧東籬微微搖頭:「從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屈打成招之事,何曾少過,原該庇護一方的官員,卻讓百姓懼若妖魔,以至民間常有屈死不告官之言。為官者應當反省自身,又怎麼怪得百姓懼禍畏刑。」 「即是如此,大表哥,你就快快開堂,審一審這個冤案吧。」盧家年少的族弟兩眼放光地說。 盧東籬回頭看看自家小表弟那興奮的樣子,不覺失笑。這個大孩子,怕是清天大老爺平冤斷獄地戲文看多了,整日便盼著自家哥哥也這麼給他演上一回,讓他也出出風頭,嘗嘗跟隨清天的滋味。 他只微笑,漫不經心地答:「等把這些積壓的公事全處理完了再說吧。」 便不再理會小表弟熱切的眼神,只安靜地繼續翻看文書。 捕頭等了半日,等不到大老爺再對此說半個字。又是失望又是沮喪,想要找機會再提提風勁節的事,奈何此時盧東籬的心思已被別的公事給佔去,只是一邊雙目如炬,迅速地審看公文,一邊不斷提出若干問題。 每一問都切中要害。每一問都鋒利深入,使得捕頭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回答,再沒有半點功夫去替有錢的風大老爺考慮了。 光是整理舊文書案卷地工作,就做了三個多時辰,直到深夜,盧東籬猶自毫無倦意,只是偶爾抬頭,看到可憐的捕頭大人一副要虛脫的樣子,再回首,望見自己那年少的小弟。也已是閉目晃腦,站立不穩。不覺又是一笑,這才放下手頭公事。站起身來,笑道:「今晚就到這吧,你去歇著吧。」 倒霉的捕頭因為應付大老爺的提問,幾乎筋疲力盡,還時時因為不能及時對於縣內事務做出正確回答而醜態百出,倍加難堪。此時聽盧東籬這麼一說,如獲大赦,趕緊著就施禮告退了。一出文案房。便奔跑如飛,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對大方地風大公子懺悔:「風公子啊風公子。真的不是我不幫你,這種情形,我實在是自身難保啊。」 盧東籬待他跑了,才笑著在盧東覺頭上敲了一記:「回房再睡吧。」 盧東覺迷迷糊糊地睜眼,迷迷糊糊地揉著被打疼的腦袋,迷迷糊糊地問:「大表哥,你的事辦完了嗎?」 盧東籬又好氣又好笑:「還說能替我打點私事,幫我處理公務,死乞白賴地非要跟著我,才第一天,你就敢在做事的時候睡大覺。」 盧東覺揉著腦袋滿腹委屈地說:「大表哥,我跟著你,即是為了讓你方便教導我讀書,準備明年的科考,也是為了在你身後學學怎麼做官,可你看看你,眼前有一個天大的冤案,你也不管,這叫人怎麼還提得起精神來。」 盧東籬又是屈指在他額上一彈,笑道:「虧你還整日想著科舉應試他朝為官,怎麼就不知道,為官者審理案件,斷不可偏聽偏信。我們的一念之差,便是旁人的生死禍福,身家性命。任何案件,都當詳細查問,審看證據,向所有相關之人問訊供詞,仔細聆聽別人的話,卻必須在自己心中先存疑。只他說了一句,你便認定這是冤案。一個捕頭,為何為一個兇犯,這般拚力叫屈,這其中關節,你怎麼也不想一想?」 盧東覺直著眼睛,怔了一會子,忽得雙手一拍:「對了對了,風勁節是個有錢地人。那捕頭必是叫他買通了。即能用錢來買人通路子,那這肯定不是個好人。我看,沒準佃戶就是他打死的。這有錢人,地主老爺,打死可憐地農民,不是常事嗎,即是窮人告富人,那當然是被富人逼到忍無可忍才告的。」 盧東籬第一時間伸手再次狠狠在他腦袋上一拍:「幸虧你不是個官,否則還真不知道要弄出多少冤案呢。你真以為所有地故事便都同戲文中一般嗎?若不是幫著窮人對付富人便不夠資格做清官嗎?案子還沒審,事情還沒明白,就心中先存了定見,這是判案之大忌。有錢並不是罪過,不能因為別人有錢就先訂人家的罪,明白嗎?」 他一邊說,一邊一揚手。 盧東覺也不管他本來想幹什麼,雙手護著頭就往後退:「別打別打,被你打傻了,考不中功名,你去賠我爹娘一個未來的狀元。」 盧東籬笑著瞪他一眼:「行了,回去睡吧。」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外行去。 盧東覺嘮嘮叨叨追在後面:「大表哥,你說了半天,還沒說該怎麼辦呢?這麼大的案子,總不能放在那裡不管不顧吧。」 盧東籬抬頭看看天上一輪清明冷月,笑笑道:「咱們初來乍到,應該好好熟悉一下濟縣,明兒四處轉轉吧。」 「轉轉?」 「是啊,在縣城裡裡外外,都走走看看,瞧瞧這裡的風土人情,看看百姓的生活如何,需要些什麼,當然,與衙門有關的方,也得去走走,比如……」 「比如……」盧東覺了也摸著頭說。 盧東籬望著天空歎了口氣,覺得自己一定會有負族叔所托,想讓這個小表弟學有所成,衣金腰紫入仕途,好像實在是比較困難的。 他悶悶地搖搖頭,把盧東覺地話接下去:「比如監牢。」 「對了。」盧東覺恍然大悟,用整個衙門都能聽到的大聲音喊道「尤其是死牢,我們當然要去看看地。」這年少的大男孩再次兩眼放光「大表哥,你說得太對了。」 而盧東籬唯一能做的,只有抬起頭,再歎一口氣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十章 - 巡獄 巡獄的一番大呼小叫,令得全衙門的人都知道大老爺要去。 牢房裡上下下下,做足準備功夫。所有人把神經崩得緊緊,個個做出全心全意勤勞工作的樣子,準備以最佳的精神面貌迎接頂頭上司的巡視。 然而,盧東籬卻根本沒往牢裡去。這幾天,他除了翻看整理舊公文,就是讓自家小弟陪著,閒閒出來,滿縣城轉悠。 逛逛大街,上上茶館,日子倒甚是悠閒。 小小盧東覺摩拳擦掌得就想著做一番事業出來,恨不得微服出遊,馬上揪出幾個惡霸頑匪來,以顯身揚名。 偏偏盧東籬只是吃吃喝喝玩玩看看,有時同茶館的客人,酒樓的小二,說點兒不著邊際的閒話,關於民間疾苦,竟是半點也不提及。 急得這熱血少年,整日上躥下跳,如猴兒一般坐立不安。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盧東籬笑著叫他一同出門時,他終是忍耐不住叫嚷了出來:「大表哥,你不把公務當回事,我還要看書呢,明年科舉,爹娘可是等著我一舉成名的,沒空陪你閒逛。」 盧東籬忍著笑問:「我什麼時候閒逛了,我們新到此地,自是要熟悉民情,這才便於處理積壓的公務。」 「你有在熟悉民情嗎?這幾天,我就沒見你問過一個正經問題。」 「什麼是正經問題,你真當那些話本小說全是真是,當官的,扮個算命先生滿世界一轉,所有人都掏出心窩子什麼話都對你說了。你自己走出去,隨便抓個老百姓,直接就問,你們這裡生活如何,法令還好嗎?以前縣太爺施政怎麼樣,縣裡頭有多少有頭有臉的人家,有多少無良惡霸,那個聽說非常有錢的風勁節到底為人如何?你以為,有幾個老百姓,會對一個陌生人的這些問題,毫無防備地坦然回答。」盧東籬從袖底掏出一把扇子,姿式無比熟練地對著某人的腦袋打下去。 盧東覺愕然抱頭:「那照你這麼說,我們該怎麼辦?」 「要瞭解民情很多時候,不需要直接把所有問題都問出來,用自己的眼睛仔細看,自己的耳朵用心傾聽。看街市是否繁華,看百姓臉上有多少笑容,仔細看看市場上種種商品的價格,看酒樓茶館裡一般會有多少人|奇^_^書-_-網|,看百姓的衣著,聽他們的閒話,瞭解民風民俗,從這一切之中,就可以得出自己想要的結論了。」 盧東覺連連點頭,做受教狀,跳起來就往外去:「那我們快走吧。」 話還沒說完,人已一溜煙跑出老遠。 盧東籬在原地搖頭:「你去哪?」 「去逛街瞭解民情啊。」盧東覺激動地喊。 盧東籬仰面朝天,欲歎無聲:「我們已經逛了兩天街了,逛夠了,該瞭解的已經瞭解得差不多了。」 盧東覺瞪大眼:「可是,我還什麼也沒瞭解到啊。」 盧東籬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瞪著他的小弟:「你和我誰是縣太爺。」 盧東覺怔了一會子,然後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低著頭慢慢走過來:「你是。」 盧東籬點點頭,從鼻子裡嗯出一聲,然後才漫聲道:「走吧。」 這才慢悠悠從盧東覺身旁走過。 走出好幾步,停步回身:「還不過來。」 盧東覺垂頭喪氣地問:「去哪。」 盧東籬再次歎氣:「當然是死牢。」然後猛然把眼一瞪,難得一次用凶狠的眼神,把盧家小弟眼看就要到嘴邊的大聲歡叫給瞪了回去。 縱然如此,盧東覺還是非常高興的,巡視牢房啊,清查積案啊,肯定會碰到有人喊冤,有人大叫清天大老爺的,多麼刺激有趣的生活啊。 然而,盧東覺高興了,牢裡的獄卒們可不高興了。 他們整天防著大老爺來巡視,工作一點也不敢鬆懈,眼看著大爺天天在外頭亂晃,一星半點來查看的意思也沒有,他們也就漸漸怠慢了下來。 這前兩天幹得頗為辛苦,現在自然就七倒八歪,辦公務的時候,也都瞇著眼睡懶覺,閒聊,喝酒,甚至兩三人湊一塊賭錢的。 這時,驚雷般聽到一聲大老爺巡獄,真個是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面如土色地跳起來。 踏入死牢時,對於將要看到的混亂和鬆散,盧東籬其實還是有所預料的,所以除了在心中輕輕歎息,也沒有什麼大震怒。只是臉色略略肅穆一些,在面青唇白的牢頭王大寶的引領上,徐徐巡視牢房。這一巡視,倒是對這牢裡上下人等有了些好感。 他素來知道,吃牢飯的,無不是敲骨吸髓搾油水的主,若是沒有孝敬的犯人,在牢房裡頭,多是要受苦楚的。 而他查看案卷更知道,大部份羈在監中的犯人都是沒有錢的窮苦人。原本以為,這次突如 一查,會查出很多非刑苛酷之事。 誰知道,大大小小的牢房都極之乾淨整潔,毫無監獄中最常見的陰森恐怖之感。 沒有潮濕與陰沉,沒有哀呼和慘叫,囚犯們身上就連鎖鏈刑具都只有最輕的那種,犯人們也沒有太多悲苦之色。這些出不起錢的人能在牢裡得到這種待遇,不由他不頷首以表對一眾獄卒的讚許。 他心情很好,盧東覺卻極不痛快,監獄啊,居然沒有陰慘慘恐怖一片,居然沒有到處掛滿刑具,到處喊叫呻吟,居然沒有人搶著大喊冤枉,這叫他一腔勢血,一片壯志,可如何表現才好。正焦急間,他想起一人,便問:「那個風勁節應該也押在死牢裡吧,在哪呢?」 王大寶點頭哈腰地道:「風勁節的案子大,被押在最後一間牢裡。」一邊說,一邊在前引路。 盧東籬與盧東覺跟著他一路走進去,直到王大寶停步,二人卻不由一怔。 這間牢房極大,極乾淨,牆上還開了幾處成人無法鑽過的小窗子,采光也是很不錯的。一人半躺半坐在牆角,身上的囚衣乾淨得讓人懷凝是不是每天清洗,手上隨便地戴了條細鐵鏈子,一整本的詩集正蓋在他的臉上,把整張面孔遮得嚴嚴實實,竟是完全看不到。 王大寶站在牢前叫了兩聲:「風勁節。」 那人卻是動也不曾動一下,竟是沒聽見一般。 王大寶在臉上擠出笑容:「太爺,這風勁節大概是看書看得累了,睡著了。他常這樣,一睡下去,打雷也驚不醒。」 盧東覺瞪大眼問:「怎麼會這樣?這裡是死牢吧?這個死囚還真是舒服,一個人住這麼又大又乾淨的一間房,平時居然還能讀書?」 少年兩眼噴火地盯著牢頭,眼睛裡分明在說「你受賄了,你肯定收好處了。」 王大寶低著頭道:「大人若是看看案卷就知道,咱們縣裡沒什麼大案子,真正的死囚就這一個,其他的都只是小罪名關進來的,自是不能和危險的死囚關在一起。至於牢房乾淨,這個,原是我們上下差役不願讓犯人太過受罪,所以時時打掃牢房罷了。那風勁節是個愛讀書的人,在牢裡關了這麼久,百般無聊,他的家人也恐他想不開,尋了短見,便拿了些好書進來,讓他可以打發時間,我們瞧著也不是什麼危險的東西,就同意了,若是大人覺得不妥,咱們即刻就把這些書全扔出去。」 盧東籬笑問:「他常讀書,經常這樣讀到倦極而眠?」 「是,這個時候,就是在他耳邊敲鑼他也醒不了。」 盧東籬不覺失笑,身在死牢,還能這麼灑脫,還有心情看書讀詩,這人倒是頗為有趣的。 王大寶恭敬地道:「大人若要問話,小人這就進去叫醒他。」 「不必了,他即看書看得這麼辛苦,就叫他多睡一會兒吧。」盧東籬輕笑兩聲,連他也想不到這一番巡獄竟會看到這番情形。他卻也沒有多耽誤,再在牢中四下走了走,便與盧東覺回去了。 盧東籬初遇風勁節,是在森冷封閉的牢房裡,他不曾看到風勁節的容貌,而風勁節則根本不知道他的到來。 盧東籬上任第一次巡獄,對濟縣的獄卒留下了頗好的印象,也覺得風勁節是個有趣的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牢房的整潔乾淨,囚犯受到的善待,與獄卒們的道德水準並無干係,純粹是沾了風勁節的光,是因為風勁節的要求,牢房各處才能打掃乾淨,囚犯們才得到較好的待遇。這其中,風勁節沒少出錢,獄卒們沒少拿好處。 而後來傳遍濟縣關於風勁節身處死牢而不驚不亂,依然讀書習詩的所謂佳話,其實完全是個騙局。 事實是,自從幾天前,與大家喝酒談過一些傳奇,所謂英雄的事之後,風勁節一直提不起精神,總是懶洋洋的。新的縣太爺到任,王大寶也好,其他獄卒也好,家裡的福伯也好,都催了他許多次,讓他快點交待,怎麼討好新老爺,他居然也只是愛理不理,反正也不覺得在牢裡有什麼不好,過幾天再說吧。這幾天,他只是不斷喝酒。盧東籬到的時候,他正好喝得大醉,人事不知。 王大寶急著去迎接大老爺,忙著踢了別的獄卒在第一時間遮掩。 那獄卒情急之下也沒別的辦法,趕緊著把酒壺酒杯酒桌收了,把風勁節拖到牆角,手忙腳亂給他繫條鐵鏈子,又用沾濕了水的布蓋在他臉上,這樣可以遮掩掉很多酒氣,再拿本風勁節平時用來教他們識字的詩集往他臉上一擋,就此天衣無縫。基本上只要大老爺不打開牢門走近來看,是瞧不出破綻的。 讓大老爺看到囚犯在牢裡讀書,最多罵一句監管不嚴,可要是知道死囚居然可以在 日日醉酒,那上上下下這麼多人,誰的屁股都逃不過 盧東籬也算是個為官數年,練達通透的人物了。奈何就連他也萬萬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所以被輕易遮掩了過去。 出了大牢,盧東覺便又迫不及待跳將起來:「大表哥,他們分明是收了姓風的好處,否則怎會給這樣的優待,你怎麼什麼也不說啊。」 盧東籬輕輕搖頭:「東覺,初為官時,我也像你這般一絲不芶,眼裡容不得半點灰塵,如今卻知道,這樣是做不了好官的。為官當不失方正,卻不可固執,若過於拘泥,怕是什麼也難辦成了。」 盧東覺喃喃道:「我不明白,明明是他們收了犯人的錢啊……」 盧東籬看看自己年少的小弟,眼中也不知是悵然還是歎息,良久,方道:「若你真的有心官場,那麼,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眼前你還小,這些事,不懂也是無妨,咱們先回去吧。」 盧東覺迷迷茫茫地問:「才出來半個時辰不到就回去做什麼?」 盧東籬笑道:「當然回去辦公務,還能做什麼,積了這麼久的公事,也該開始做了。」 盧東籬來到濟縣不過六日,第一日辦好交接,第二日便應酬全縣仕紳名人,民間長者,以及舉縣有功名之書生,宴席談話之間,閒閒無事一般,便將縣內很多情況摸清了不少,於縣中大小人物,勢力權位也就胸有成竹了。 之後又用了一天的時間簡單地清查了文案書卷,瞭解衙門諸般情況,之後兩日,便是在全縣上下,行走玩看,偶爾也出縣到鄉間走走,以確保自己瞭解足夠民情,處理公務,不至有偏頗錯誤,做下無心之惡政。 第六天一大早,他就巡看了一遍監獄,之後便是回衙門處理公文。 那堆積如山的文書公事,他卻是手揮目送,決斷極快,處理極之迅速。滿衙的差役,都忙著奔上跑下地遞送公文,辦理差事,人人忙得團團轉,這時才知道這位大老爺,竟是個能人了。 這一辦起公事來,竟是從上午,直做到深夜,才把府裡積壓的公務處理了一大半。他忙碌得飯也沒顧得上吃,差役們也是腳不沾地地沒怎麼休息。 盧東覺卻是極之興奮,他本來年少,精力充沛,不覺疲憊,反感高興,到了晚上,猶自精神極佳,纏著疲憊的盧東籬一個勁叫:「大表哥,大表哥,我現在才看到你的本事,原來傳說中的奇才賢吏是真有的,真有人可以一兩天之內,就把大半年的公務辦完,要是讓上官知道你這麼能幹,還不趕緊把你上調,免得你留在這小縣城裡屈才。」 盧東籬神色一肅:「快莫有這種想法,什麼奇才賢吏。這等行為,不過是以國家公事,百姓福為注做賭,以顯示自己的才幹,用整年嬉戲遊樂,待上官下巡,則一日理盡公務的方式來搏取他人的另眼相看罷了。」 盧東覺愣愣地問:「怎麼會呢?這種故事,不都是佳話美談嗎?「 「什麼佳話美談,半年前發生的案子,半年後再去查,有幾成把握查出真相,半年前失蹤的人,半年後再去追尋,只怕屍體都找不著了。半年前發生的災情,半年後再去處理,災民全都死光了,半年前要納的糧交的稅,半年後再去催討,國庫早空了,半年前斷的橋,塌的路,半年後再去修,百姓會添多少苦難。」盧東籬淡淡道「一方為官,唯誠唯勤,而不是靠什麼天才本領,自己給我好好想想。」 盧東覺悶悶地低下頭,只覺心中說不出地煩燥,為什麼他的想法,不管什麼,哥哥總說是錯的,為什麼那麼多他所期待,他所以為會發生的事,結果全被否定,為什麼他所嚮往他所敬佩他所以為最了不起的事,哥哥看來,全都不過如此。 年少的大男孩,第一次發覺,現實的世界,原來,如此容易讓人失望。 盧東籬見他神色黯淡,也覺得自己這般打擊一個少年對未來對人世,對官場上正義的美好嚮往太過份了,便笑笑道:「快休息去吧,養足精神,明天還要處理案子呢?」 「審案子?」盧東覺立刻激動地抬起頭,少年的心,容易沮喪,卻也更容易激昂,審案子啊審案子,所有清天大老爺的故事,都離不了審案子啊。 「是啊,今天處理了這麼多積壓的公務,明天也該處理積壓的案子了,咱們這小縣城,可沒那麼多牢房,安置那麼多沒審沒判的犯人,也沒那麼多口糧養閒人啊。」盧東籬忍著笑,看著小弟兩眼大放金光,第一次覺得,年少,真是一件讓人無比羨慕的事。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1章開釋 開釋日新任縣老爺第一次升堂,處理積壓公案,不但盧東名,隨侍在側,就連滿縣百姓,也齊來看熱鬧。 然而事實讓盧東覺再次失望了。 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案子,沒有什麼感天動地的大冤屈,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惡霸,狠心的壞蛋,更沒有公堂上的爭鬥,分說,嚴刑,辯論。 連著幾堂審下來,根本無驚無險無甚可說的。 基本上都是窮人的小案子,或是街坊打架,或是家貧偷竊,或是欠租難交罷了。 人人上來都是供認不諱的,最多跪在地上喊幾聲,求大老爺慈悲。 盧東籬或罰或判,或放或責,或枷或打,一一處理下來,速度也是奇快,隨著堆在桌上的案卷神速減少,衙門裡關押的人犯,一一劃去名字,站在大老爺身後的盧東覺已經無聊得要打瞌睡了。 幸好這時盧東籬隨手翻開壓在最下頭的一份案卷,漫聲念道:「風勁節催租的打死人命……」 盧東覺精神為之一振,立刻睜大眼睛,集中注意力,啊啊啊,這可是個大案子,得好好看看大表哥怎麼判,好好學習,好好記下,將來我當了清天大老爺,可就用得上了。 風勁節的案子雖然已經認罪畫押,但殺頭大罪,例來要府衙審核,刑部勾決,才算最後定論的。因上頭的官一直壓著沒辦,所以這案子到目前還算是未結之案,盧東籬身為縣令,依然可以再次審問,甚至不能算是翻前任的舊案。 他在公堂上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招原告到堂。他原本的打算,其實是再問一遍原告供詞,再把風勁節從牢中提出來,看他有何分辯,然後根據雙方的證言,再傳召所有相關之人審問。可是沒想到,原告李氏一上堂,說出來的話,就讓他的打算完全落空了。 原來,風勁節從來善待佃戶,他的田地收的租子本來就少,而且哪家佃戶家裡有什麼意外,他反倒令人時常出錢相助,他的佃戶都暗中稱他做菩薩,大善人。那李氏死了丈夫,本來是沒想告風勁節的,但一個無知婦人,又哪裡禁得起縣令的催逼,再想到家裡沒了壯勞力,留下孤兒寡婦,無法生計,縣老爺答應讓風勁節賠他們大筆銀子,以便家人活命,她這才答應了污告風勁節。可誰知道,劉銘沒能如意敲詐到風勁節的銀子,哪裡還肯顧她這一個種田婦人的死活,不但不給銀子,反怪她在堂上語無倫次,上了風勁節的當,壞了大老爺的計劃,暗中又叫下人把她打罵了一番,趕回田里去。 回到田間,所有的佃戶農人,都不再同她家交往,眼看她孤苦無依,也沒有人幫上一幫,人人見了她便要啐一口,罵一聲忘恩負義。 眼看著無路可活,她只想抱著兒子去跳河,萬沒想到,風勁節的管家親自上門,說是風公子親口吩咐,她家死了男人,減免三年田租,又留下一筆銀子,給她做治喪之費。除此之外,風家上下人等,沒有說過她一句,罵過她一聲,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已然將她凌遲。 她害了風勁節,卻反是風勁節讓她們母子可以勉力活下來。雖說暫時不憂衣食,但風勁節在牢中一日,她們母子便一日不能抬頭做人。幾次三番思量想死,只是即沒能為丈夫報仇申冤,又對不起恩人,就是死了,怕也沒有面目見公婆丈夫。每回想起此事,便只能抱著兒子痛哭。 這一番新縣令召她上堂,問起舊事,又是和顏悅色,叫她萬事盡可道來。 李氏鼓起勇氣,一個頭叩下去,大聲道:「清天大牢爺,風家老爺實在是個好人,他沒有害死我的丈夫,我丈夫是被人討賭債活活打死的,是我不好,污告了大善人,求大老爺做主,還風大官人一個公道。」 盧東籬也萬沒想到原告一上堂就翻了口供,倒是省了麻煩,便和顏細問詳情。 李氏做為最卑微的鄉下婦人,再大的怨恨,也不敢說高高在上的縣老爺不是,只說是自己想詐風勁節的錢財所以污告。又將丈夫被打死的諸般細節,一一講述。 盧東籬也聽出話裡有不盡不實之處,卻也理解她的難言之隱。真要問實了,他有的是法子讓李氏吐出真言,可若真牽涉到前任知縣污告正當商人,這事就不是他一個小縣官可以審的了,必要往上交去,這樣,不但風勁節要在獄中多受磨折,這李氏,怕也難逃污告大罪。再加上,劉銘後台頗硬,真鬧大了,沒準倒霉吃虧的反是無辜百姓。 他為官數年,已知官場上層層羅網,難以撼動,就算要為民請命,也不是只憑著耿直二字可以辦得到的,當忠臣,有時必須比奸臣更奸詐,當好官,有時必須比貪官更陰險,才有機會真正為百姓做些事。 他心中雖有許多歎息無奈,臉上卻絲毫不露,只下令把李氏所告的真正兇手捉來。 那賭場的放債的只道天大的案子有風勁節擔了,如同沒事一般,根本沒想過要逃,自是一捉一個准,到了堂上,見李氏一告,大老爺一嚇,一個小小草民,早嚇得心膽俱裂,把什麼都招了。 盧東籬也不草率,又追問了若干細節,招認得與原告所說,並無差錯,他仍不輕判,派人把當日在賭坊出入,目擊此事的一干人等,以及與被殺者熟悉的親人朋友一概拘來。連番細問之下,便再無一絲疑 實俱在,竟是連把風勁節提出來審問都可以免了。 他讓犯人畫押之後,下令收監,又略略訓斥了李氏幾句,便將相干人等,一一放去,這才下令,把風勁節提到堂前來。 風勁節昨日大醉,至第二天將近黃昏才醒,一醒過來,王大寶就在他耳邊嘮叨一大堆,怪他早不醉晚不醉,趕這個時候醉,明明有機會找新任太爺喊冤的。 宿醉剛醒的人,頭都痛得厲害,脾氣都不太好,風勁節也不例外,懶洋洋地聽著,雙手抱著頭哀哀叫痛,不以為然地答:「怕什麼,我這麼有錢,他遲早得自己來找我。我看他昨天巡獄,搞不好就是找我的。即是這樣,昨天沒談成,他自會製造機會的。沒準今天他就要找我去呢。」 話音還沒落呢,外頭有差役來提風勁節過堂。 風勁節慢吞吞站起來,東倒西歪地往外走,王大寶急著過來扶他:「我的爺啊,你也不拾掇拾掇就出去啊,真讓大老爺看你這醉熏熏的樣子,你不怕死,我們可怕啊。」 「放心放心,我會應付的。他要什麼,我都給他就是,總之不會連累你們。」風勁節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的安慰了幾句,待得出了大牢,就隨提人的差役們去了。 王大寶在後頭大喊:「風公子,見了大老爺,你就恭敬一點吧。別再和你上次在劉縣令堂上那樣任性了。」 風勁節遠遠得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答應還是拒絕。 王大寶站在大牢門前發呆,身旁有獄卒低聲問:「王頭,我說這風公子會聽咱們地話嗎?」 「會聽。」王大寶歎口氣「才怪。」 他恨恨得望著遠處:「說什麼人在現實中必須折腰,說什麼一人之力不可能對抗最大的規則,全是糊弄我們呢,你看他從頭到尾,在誰面前折過腰。這位風公子,分明是最最驕狂任性的人物。」 身邊那獄卒也深深歎息:「我算是想明白了。什麼為了保全所有人委屈他自己啊,他根本沒把坐牢當委屈,沒準還覺得新鮮好玩呢。什麼不願以一人之力抗天下規則,惹怒朝廷,所以不殺劉知縣,我看。他是壓根沒把劉大人放在眼裡,在他看來,咱們的前任縣太爺,只怕就和小丑差不多,他自是不肯為這種人去開殺戒的,唉,真不知道這一回上了公堂,他又能幹出什麼事來呢。」 王大寶也跟著長聲歎氣搖頭。 然而,這一次上了公堂,風勁節根本沒幹了什麼事來。因為他沒機會。 他被帶上公堂,遠遠站在下方一角。正好又頭疼得要命。他本人也因為前幾天的談話而一直情緒不佳。甚至連抬頭向上瞧瞧的興至也沒有,反正不過是個官。反正為的也不過是錢,罷罷罷,便給了他,了了這場鬧劇便是。 他只在下頭,沒精打采地皺著眉頭,苦忍著宿醉地頭疼。 而上頭的盧東籬見他垂頭而站,也只道這是坐久了死牢情緒低落的常事,亦不以為意。 就連風勁節沒有像別的人那樣下跪。他也不在乎,只淡淡說:「經查。風勁節打死人命一案實有冤情,如今真兇已然落網,風勁節純屬無辜,依律堂前開釋,退堂。」 他交待完了一句話,便起身離座。這一堆的案子從早上一直審到現在,飯也沒吃過一口,實在是又餓又累,他還趕著回後堂好好休息去呢。 風勁節正低頭著站在下首等著這陣頭疼過去,沒仔細聽上頭說什麼,隱約聽到什麼什麼開釋,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仔細回憶了一下剛才聽到的話,這才算明白過來,一時無比震驚。 就算這人是萬中無一地大清官,至少也該先審一審再遞交到府衙去候批吧。 雖說自己的死罪還沒有定,依律知縣的確有釋放的權利,但有關他的案卷早就送去府衙了,照官場的舊例,縱然要翻案,一般都是把相關案卷全送往府衙呈批。這樣直截了當,立刻就放人,乾淨利索得讓百姓高興了,卻會給府衙的官員留下獨斷專行的印象,引發上司的不滿,還會有很多一時說不清的後患。 人命官司,殺頭大案,就這樣簡簡單單輕鬆釋放。 風勁節是什麼人,盧東籬又是什麼人? 他與他從來不識,他為何竟肯這般擔當? 風勁節愕然抬眸,卻只看到一角官袍,迅疾地消失在大堂的轉角處。 而另一個站在官椅後面,同樣目瞪口呆地少年,正飛快跳起來,往後追去。 風勁節初見盧東籬,在威嚴肅穆的公堂上。 盧東籬只把風勁節當做一個普通有冤屈地犯人,辛苦多時,根本沒有精神仔細去看他,而風勁節想要仔細去看盧東籬時,卻只看到一方小小衣角。 :線 昨天更新時,正好有急事要出門,手忙腳亂的貼了新章就走了,直到現在才有機會上網,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寫出那麼一個大錯字在標題上,真的是太丟臉了。 而更讓我鬱悶的事,我找不到修必V章節名的方法,天啊,難道我要永遠讓這個錯字在那裡昭告示眾嗎。 我可不可以拜託所有讀者,請無視標題吧。 躲到一邊劃圈圈去。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2章拜謝 「哥,大表哥……」盧東覺大叫著追上盧東籬「你,你是幹什麼,你怎麼能直接就把人放了。」 「此乃冤案,他本無辜,為什麼不能放?」盧東籬又累又餓又渴,基本上沒什麼心情給大孩了傳道授業解惑。 「可是,這麼大的案子,相關的公文前任縣令已經呈報給府衙了?即是如此,我們就算查出有冤情,照規矩不是應該同樣呈遞上去,看看上面的意見嗎?」 盧東籬心裡惦計著,不知道廚房有無把晚飯準備好,嘴裡還不得不解釋:「這只是官場舊例,並無律法明文規定,沒有正式定罪的案子,我是完全有權獨自處理的。其實如果那風勁節是個普通百姓,這冤案,我就往上遞交也無妨。可他實在太有錢了,這麼有錢的人,又涉及到一樁殺人的冤案,遞到上頭去,一個個經手的官,不敲足了油水,又怎麼肯輕易放手。這其中的故意的拖延勒索為難,都是少不了的。真把案子交上去,我反倒不能做主了,還要讓一個明知含冤的百姓,繼續擔驚受怕住在死牢裡。即是如此,不如我直接把人放了,讓這件案子到我為止便是。」 「可是,你這樣行事,府郡的官員對你會怎麼想?再說,風勁節這麼有錢,你又這般爽快把他放了。若說你不曾收過他半文錢,只怕沒有一個人會信的。」盧東覺急了「你就沒想想你的清譽。」 盧東籬啞然失笑:「你覺得一個官員的清譽會比一個百姓的自由更重要,你覺得,為了一個官員的名聲,可以讓一個無辜的人,在監牢裡再多住幾個月,還無端受到盤剝敲詐?」 他望望啞口無言地小表弟,右手開始發癢,想也不想,又用力在盧東覺腦袋上敲了一記:「虧得你還整天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署。」 盧東覺委委屈屈用手摸著腦袋「你都從皇帝身邊,一路降到這個小縣城了,居然還不肯改。你不著急,族中誰不替你急,你以為爹娘讓我在你身邊,真是為了跟你讀書啊,那是為了看著你,免得你再這麼下去,連這芝麻綠豆官都丟了。」 盧東籬已經聞到了飯菜的香氣,倍覺神清氣爽,腳步加快地往前走,漫不經心揮揮手:「沒關係,我們家不是還有你這未來的狀元郎嗎,等到了將來,你有本事一邊做個好官,一邊陞官發財,我會記得去你家門口賣紅署的。」 盧東覺為之氣結:「大表哥!」 可惜的是,濟縣的縣太爺頭也不回地奔向美味的晚餐,對於自家小表弟痛心疾首的呼喚,完完全全聽而不聞了。 後堂兄弟爭執時,風勁節還在正堂發呆呢,早有衙役上來給他去了刑具,一迭聲在耳邊道喜,他也沒怎麼聽明白。 隱約倒是有幾個差役頭,在笑嘻嘻地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風公子,新太爺到任,我們上上下下,誰不是打點了十足的精神替你美言。誰不是為你擔足了心思,沒想到,風公子你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啊。」 「風公子真不愧是風公子啊,不動聲色間已掌控大局,我們這些小人物哪裡看得明白,還只當太爺什麼也不知道呢,一心找機會在太爺面前說起你的案子。」 「風公子的手段真是讓人佩服啊。」 這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啊。風勁節抬抬眉,覺得自己應該說明些什麼,又知道,很多事,只怕真是越抹越黑,人家盧東籬這麼爽快地把他當堂釋放,要說他暗中沒有任何打點,別說人家不信,就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這個,不會是福伯他們沒問過我,就搞小動作去了吧。 正猶疑之間,福伯已經撲到面前,老淚縱橫地大喊,「蒼天有眼,公子你終於沉冤得雪了。」 風勁節本來頭就不舒服,被他在耳邊這麼一哭一嚷,更加痛得厲害。整個人都暈沉沉得,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喝醉酒,處在幻覺之中了。 就在這一片迷糊之中,他被一干下人,七手八腳,直接塞到轎子裡,抬回家去了。 回了家,乾乾淨淨洗了澡,喝了醒酒湯,換上乾淨清爽的衣服,精神略好一些,卻還是睏倦得要命,軟綿綿無力地扒到自家那張無比舒服的大床上,就等著約會周公,偏偏還有人在耳邊不停得嘮叨。 「公子爺,這回能脫大難,是大喜事,必要好好操辦慶祝一番。」 「公子爺,你出來了的喜訊要在第一時間,通知各處才好。」 「公子爺,你在難中的時候,上下人等,都頗為盡心盡力,也該賞賞才好。」 「公子爺,我備了一份厚禮,你先看看,有什麼要增要改的,若沒什麼問題,我就陪著你親自去縣衙一趟。」 風勁節本來漸漸清醒的腦 福伯一串串地嘮叨下來,又有些迷糊,他自居住濟縣是萬事不操心,全交給旁人去管的,所以福伯嘮叨一句,他就點一次頭,等說到最後一句時,他腦袋才低下來,又猛得一揚,坐起了身子,愕然問:「什麼厚禮,去縣衙做什麼?」 「當然是謝情了。盧大人把公子放了出來,這麼大的情份,不該謝嗎?」福伯張大眼,倒是比自家主子更加愕然了。 風勁節看福伯手裡拿著一大疊的禮單,接過來本來想看看送些什麼,誰知一抖手,那禮單散落下來,一直從床上滾到地上,居然還沒完全散開。 一看見上頭密密麻麻一行行字,風勁節就覺頭疼了:「福伯,咱們最近沒挖著什麼金礦嗎,用得著這麼大方嗎?」 福伯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那眼神就像是在瞧著一個腦袋壞掉的人:「公子,我們這段日子為了營救你,送去打點各處的禮物,也不比這少啊。我們求各方官員的,不過是拖著案子不批,和調走劉銘罷了,而這次,盧大人直接就把你放了,這麼大的人情,我還擔心這禮物不夠,特意列出來看公子覺得有什麼要加嗎?」 風勁節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照你這麼說,你之前並沒有去打點過他了。」 「沒有公子的安排,我怎麼會自作主張呢。」福伯倍覺受到侮辱,板起來臉「這些日子,公子雖在監中,可我們外頭的所有行動,哪一項不是完全按照公子的意思辦的。」 風勁節略略皺起眉,也不知在思考什麼,信手再把禮單拿起來,淡淡掃了一眼,然後又隨意拋開:「不送了。」 「不送了。」福伯驚呼「這,這,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風勁節懶懶道「他為我翻案若是為了錢,有這麼好的機會在,怎麼可能什麼條件也不提,直接把我放出來。這麼大的案子,他連通報府衙一聲都免了,就直接自己處置了,更是有十二分膽識。這等人物,這等心胸,我要真把這麼些個東西送過去,那就是侮辱他,明白嗎?」 做出決定之後,他又重重往床上一趴,安安心心閉上眼:「先就這樣吧,福伯,你先出去吧。」 忠誠的老僕人站那半天沒動彈。雖說公子爺的話好像是有一點道理,可為什麼想想就是不對勁呢,那些八桿子打不著的貪官,他一出手,就似把銀子當瓦礫那麼用,現在人家對他有這麼大的恩,他倒是一點也不肯表示了。 直著眼站了一會兒,直到聽到風勁節輕微的鼾聲,福伯才回過神來:「公子,你怎麼就睡了,就算你不送禮,也該上門去道謝。」 被吵醒的風勁節把腦袋扎進軟綿綿的大枕頭裡,不耐煩地揮手:「不去不去。」 福伯氣得打顫,咬牙切齒地喊:「不行,人家這麼大的恩義,你不去拜謝,豈非忘恩負義。我絕不能讓公子你被世人看成不知感恩的人。快起來,去拜見完盧大人,你再回來睡好了。」 風勁節狂拉被子蒙頭,哀告道:「天都晚了,怎麼好拜客,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你就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福伯跟著他時日甚久,知他任性,更加不肯由著他:「明天去了肯定見不著,我打聽過了,新任太爺最近在處理前任積壓下來的公務,每天一大早就召了縣丞主簿一起會同辦事,衙門裡聽差的上下一起跟著奔忙,一直到晚上才散。縣裡縉紳若要拜會,一概都是沒功夫見的。現在晚上去,才能進得了門呢。」 「不去不去,要去我明晚再去。」風勁節仍在誓死抵抗。 「公子爺,我還不知道你,今日也拖,明日也拖,不想辦的事,你就這樣給生生拖沒了。」福伯氣得蒼蒼白髮都在抖動,忘了尊卑上下,狠命拉他的被子「真不明白,你以前做生意時,什麼人情世故心裡不明白,什麼情面交際辦得不周得,自打在這住下,你就像變了一個人。」 「廢話,以前我是想賺人家口袋裡的錢,當然處處要考慮周到,現在我的銀子十輩子也花不完,怎麼任性都無妨,為何還要講究什麼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我不同你爭這些,總之受了人家的恩義,一定要去謝。」 「我不去。」 「非去不可。」 「我不去。」 「一定要去。」 …… …… 主僕之間拉扯爭執的結果是半個時辰後,風勁節臉色非常難看得在自己那位白髮蒼蒼的老管家監督下,坐在縣衙內堂花廳的椅子上,很努力地反省,自己一直以來,是不是對下人太好,太放縱了呢。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3章相會 整天的時間處理積案後,盧東籬在書房裡翻看縣志,對濟縣的瞭解。 盧東覺可沒有自家大哥那麼好的養性功夫,見他仿若沒事人一般,以一個極舒服的姿式坐靠在書房的大椅子上,秉燭夜讀得這麼有詩意,他就暗中惡狠狠地磨牙。 咱們兩兄弟到底誰還沒真正長大,到底誰不知道事情輕重啊? 盧東覺在書房裡面,前後左右轉了四五圈,見自家大哥也懶得理會他,便只得憤憤然地跺跺腳出去了。 剛出書房不久,就見一個僕役快步而來,在他面前施了一禮。 盧東覺一邊繼續向前走,一邊信口問:「什麼事?」 「風大官人前來拜謝大老爺了。」 盧東覺腳步為之一頓,想了想,才道:「就告訴他說,大老爺還有公事要忙,讓他先等一會兒。」 僕役應聲去了。 盧東覺回過頭,望望***通明的書房,孩子般淘氣地笑一笑,為了替那人伸冤,大表哥擔當了這麼多,讓那土財主多等一會子,也算是勉強出氣了吧。 盧東籬把一本縣志翻完大半,書案上的紅燭已燒的只餘短短一截,他淡淡一笑,放下縣志,熄了燭火,漫步行到星月之下,正待回房休息,卻見一名僕役正畏畏縮縮在書房門前徘徊遲疑。 盧東籬笑問:「有什麼事?」 那僕役忙忙行禮:「大老爺,風大官人已等了很久,天也實在是太晚了,小人斗膽問一問,若是老爺沒空,不如打發了他回去。」 盧東籬一怔:「風大官人?他什麼時候來的?」 僕役也是一臉愕然:「風大官人特意來拜謝大人,剛才表少爺讓通傳說大人正在辦公務,請他多等一會兒,可現在,都等了一個時辰了……」 盧東籬不待他說完,便低斥一聲:「真是胡鬧。」 那僕役也不知道這一聲是罵的誰,只是立刻低頭後退。盧東籬也大步向客廳那邊去。 照他看來,辦案決斷,全是依公而行,原本也用不著拜謝。真拜起來,拉拉扯扯,客氣話一堆,又趕著人又跪又拜又喊恩人,外加著還有大堆的謝禮,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他新來乍到,又哪裡有那個閒工夫,應付這種事。 依他的性子,若是一早知道風勁節來拜,自是托口公務,不肯相見,最多說幾句,秉公斷案無甚可謝的官話,便讓人把客人擋回家去,但現在盧東覺自作主張,讓人家白白等了這麼久,再若不見,便十分無禮了。 他只好極之心不甘情不願地行往客廳,並下決心,明天一定要好好考考某個混小子的功課,背不出書來,正可以名正言順打手心,餓肚子,外加罰站和關禁閉。 遙遙望到客廳,已見一個人影正往旁邊溜,盧東籬低喝一聲;「盧東覺,你給我滾過來。」 盧東覺見逃不掉,縮縮脖子,慢吞吞過來,臉上堆起笑容:「大表哥,這麼晚了還沒睡?」 盧東籬冷冷瞪著他:「我也正想問你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盧東覺一點也不慚愧地說:「睡不著啊,剛四下轉了轉,走了走,沒事幹,就跑來瞧瞧那個有錢的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說到這裡,他臉上忽現憤憤之色「那人可真是沒什麼誠意啊,救命的大恩啊,他就這麼兩手空空得來,而且還一點耐心也沒有,我躲在後堂,一碟瓜子還沒磕完呢,他就三番五次要走,要不是他身邊那個還算懂事的管家拚命攔著,他早回去了。」 盧東籬又好氣又好笑,氣得罵一句:「你也知道什麼叫懂事。」就揪著他的衣領拖著走「給我去向客人道歉。」 堪堪行到將近廳門處,就聽到裡面那同樣又氣又無奈的聲音傳到耳邊:「公子爺,你怎麼就這麼沒耐心呢,人家對你那麼大的恩義,也只不過是讓你等一等罷了,你為什麼非要鬧著回去,這不是讓人瞧著我們這麼大的人,半點人事也不懂嗎?」 一個清朗舒潤,卻也同樣又氣又無奈的聲音應道:「福伯,我要跟你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這人是個清官,而且喜歡簡潔處事,想來是討厭繁文縟節的,他放過我只是秉公處事,我們這樣緊趕著跑來謝他,只會給他添麻煩,你瞧人家把咱們干晾著這麼久不見我們,可見就是不想見了,咱們還是知趣些吧。」 「見不見你,和清不清官有什麼關係?」那老人猶自絮叨「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你又怎麼知道?」 「他是清官,從他不敲詐我一文錢,就直接放我可以確定一大半了,再看看這縣衙後堂,一般來說,每換一位主人,都會跟據他們各自的喜好,改變陳設,另備裝飾,還記得咱們前任縣太爺上任的時候,大興土木了多久,又藉機會往縣中各處富戶敲了多少?可是這一位上任都好多天了,縣衙裡,不但沒有任何動工的跡象,連所有擺設,不管大件小件,都沒有一絲變化。可見其人處事是喜歡簡便省事的。還有縣衙裡的僕役,按律是可以直接在當地徵調,給不給工錢,就看縣老爺高不高興了。劉銘在的時候,這裡上下下下奔走的人有多少,可現在呢,這麼久了,就一個下僕在四周打轉,你剛才給他點好處,讓他探探縣太爺還要忙多久,這裡就連個添茶 沒了,這種人明不明如鏡還不知道,清如水大概是沒送禮給他,沒準還自討沒趣,你來謝他,他還嫌你煩呢。」 聽著裡頭人,長篇大論地同自己的管家解釋,,盧東籬不覺一笑,如此主僕,倒也有趣。 盧東覺聽得卻是怒從心頭起,什麼東西,一個鄉下土財主,竟敢這樣評價大表哥,還說大表哥不知是不是明如鏡,我呸,要不是明如鏡,你還在牢裡頭蹲著呢,哪能上這來大放厥詞。 顯然那老管家也不滿意,語氣充滿質疑:「公子,你真的不是因為等得太久,心裡不自在,胡亂找借口想脫身?」 隔著牆都能聽到那人大叫撞天冤的聲音「福伯,我是這種人嗎?」 盧東籬幾乎可以想像那個完全沒有主人儀態與威嚴的男子,此時此刻滿腹委屈的表情。 然而,老管家靜靜地沒有回答,估計心裡是真的認為他是這種人。 盧東籬也不覺自失地一笑,隔牆而聞他人私語,雖是無意,終是有些小人行徑的。他不再耽誤,邁步正要向前,適時廳內傳來一句話。 「福伯,,其實我覺得我根本沒欠他任何情,原本是無需拜謝的。要不是你硬逼著,我才不會來呢,所以現在想走,也完全不需要找借口。」 盧東籬為之一怔,步子竟是忘了邁出去。他清理冤案,自覺是本份,也不認為應該被感恩,但第一次聽到被開釋者這樣說,倒是讓他有點愣了。 盧東覺眼睛都因為憤怒瞪得有若銅鈴了,而廳裡那老管家顯然也經不起刺激,聲音都顫抖了:「公子,你,你,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有什麼不能說呢?盧東籬與我一無親,二無故,他不認識我,他也不是故意要救我要放我。他只是一個合格而盡職的官員,在履行他的職責。他發現了一樁冤案,於是把它糾正了過來。這是一個官員,最基本的責任。也是他的本份。我做為無辜百姓,無端受了冤屈,官府為我昭雪是應該的,這本來就是官府欠我的,按理說,他即代表官府,還應該是賠償我因官府失誤而受到的一切名譽和身體傷害才對,為什麼我這個受害的人,反而還要拜謝呢?」 「公子,你,你,你這話,這……」 此等言辭,根本聞所未聞,那老管家基本上已經不能正常說話了,而廳外的盧東籬卻是呆呆站在原處,一時動彈不得。 唯有那清朗的聲音仍在繼續說下去:「這話有什麼問題?公正公平地處理案件,做到不枉不縱,這是官員的本份,就像廚師的本份是做好菜,裁縫的本份是做好衣服一樣。你穿了好衣服,吃了好菜,會點頭讚賞,這是個好廚子,那是個好裁縫,可是,難道你會跑去找到他們,跪下來千恩萬謝,流著眼淚要替他們立長生牌,下輩子還要給他們做牛做馬嗎?為什麼,各行各業的人,盡他們的本份,我們覺得應該,而官員們,只不過是做他們職責之內的事,我們就覺得,這是天大的了不起,天大的情份呢?」 這問的明明是廳裡那固執的老人,盧東籬卻覺得字字句句,幾乎問進了自己的心中,一時怔怔立在廳外,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因為廚師做不出好菜,沒有人吃,就會被解雇,裁縫做不出好衣服,沒有人光顧,就會餓死。他們沒有盡到本份,就無法生存,他們無法為百姓做事,就沒有收入,然而,官員卻正好相反,無論他們多麼不盡責,百姓都無可奈何,即然如此,又有誰還肯盡職。因為太多的官員,不肯做應該做的事,所以,忽然有一個官,只是簡單地做好了份內的事,你們就把他當成神來拜。」那聲音帶些喟歎,帶些悵然「有問題的,也不知道是當官的,為民的,還是這個世界本身。」 盧東籬站在廳外,胸口有什麼在湧動,卻又分辯不清,手足為什麼冰涼,而心頭為何卻感到溫熱。 這等驚世駭俗的言論,只不過出自於一個小縣城的富戶。 那些問題,他曾問過自己的多少次,卻無法正確回答,那些答案,他曾隱約想過多少次,卻不敢深思。 一個小小縣城的普通富戶,會有這種見識,看得如此之深,又會有這種膽識,坦坦然在人前說出這等不為世所容的語言。 風勁節,他是誰? 他這裡震動莫名,盧東覺卻氣得怒火中燒,他還年少,處事哪會深思,大表哥替你擔待下那麼多,把你放出來,你還敢說這種話? 清天大老爺不該謝,難道貪官該謝不成。 一個鄉下土財主,知道什麼,還敢用這種口氣說話。 他一怒之下,憤然一掙,恰好盧東籬正自失神,手裡也沒抓住,只覺手上一輕,眼睜睜看那只沒輕沒重的野猴子直衝進廳去了。 他心頭叫糟,也只得大步行入,口中笑道:「風公子,怠慢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4章相交 風勁節被福伯硬拖著去上衙門拜謝,人家一句公事忙就把他扔廳裡不管了。左也等不來,右也等不至,他風勁節是個安心等人的主嗎?臉上那不耐煩的表情,自是毫無掩飾地表露出來了。 福伯恐他站起來拂袖而去,忙掏了點小錢,塞給廳裡唯一一個服侍的僕役,請他去看看大人還要忙多久。 奈何風勁節的耐心卻似已告盡,終是說一句「即然他很忙,咱們下次再來就是。」便起身要走。 福伯心知,這回他要走成了,便再沒下次了。急忙上去死死拖住不放,心裡猶在慶幸,幸好,這廳裡頭沒別人了,否則這拉拉扯扯的,實在讓人看足笑話。 他哪裡知道,有個惡作劇的大孩子,躲在後堂,懷裡端了一大盤的瓜子,一邊磕,一邊偷眼瞧熱鬧呢。 他不知道,風勁節卻一清二楚。他也是自小練武的,耳目之靈,自是遠勝旁人,不止聽得後堂有呼吸之聲,連吃瓜子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心頭氣結,卻又不好當堂說出來,只是想走,偏是福伯拉扯著不放。糾纏之時,他聽到那後堂的人悄悄溜走的聲音,不多時又聽到廳外有腳步聲迅疾而來。 他料是盧東籬來了,心頭氣怒之下,便有意說了一番話出來。 這話旁人聽了,或許以為他膽大包在,又或以為他見識非凡,但對他來說,不過是洩憤罷了。因怕福伯嘮叨,他不好謾罵,只得故意說出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來。 他知道,在這個時代,哪怕是最清廉耿介的官員,在骨子裡還是有一種高於普通百姓的驕傲的。所謂一方父母,所謂代天子牧萬民。就算是清官,也依然把自己放在牧羊人的位置上,俯視著蒼生。 他們可以接受百姓們大罵貪官,可以允許百姓們歎息朝政腐敗,可以任憑百姓們憤恨世無清官,但他們很難忍受,百姓們把官員看做和廚師裁縫一類的人,把為官,看成任何一種簡單平凡的職業,把他們牧守一方的行為,看成是最普通的份內事。 這些儒生士大夫們骨子裡的驕傲,骨子裡對百姓的輕視,使他們聽到這樣的話,必然會憤怒。 風勁節有心說這一番話,不過就是為了激怒那個把他白天放掉的傢伙,瞧瞧這位大清官生起氣來是什麼樣子。 然而這話倒真是氣得一個人漲紅了臉衝進來。可惜那個大男孩話也來不及說一聲,廳外就有人朗聲笑語,徐步而入。 因為等得太久,廳內燭光將黯,風勁節抬眸處,見那人一襲青衣,素淡從容地自那滿天星月光華之處走來,出奇年輕的面容,出奇舒朗的笑意,還有那出奇溫和寧定的眼神,他不覺怔了一怔,那人已在面前長長一揖:「先生久等了。」 盧東籬一走進廳門,就看到了風勁節。 足足一個時辰的等待,廳中燭影已黯,然而那一襲耀目的白衣,卻在這一片黯淡中,奪人眼目。當世少年公子,多喜白衣,卻很少有人,能把一身式樣簡潔的白衣,穿得這般灑脫自在,彷彿天地之間,便只有他,才配得起這一片高潔的白。 滿廳燈光黯然,可那人眉眼舒朗,自自然透出的一股自在從容,卻是躍然眼底。 盧東籬不覺長長一揖,不似縣令待屬民,而只是對有識之士發自內心真誠的敬重,懇切地道:「先生久等了。」 對面的風勁節似是愣了一下,才本能地還了一禮。 盧東籬不以官員自稱,只道:「東籬忙於公務,怠慢了先生。先生請上座,容我致歉。」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風勁節此時也約略猜出這一場等待,只怕這位清天大老爺並不知情,反是和另外那個大孩子有關係,回思剛才的做為,倒覺過於小氣,正要也說幾句客氣話,卻不料那個大男孩跑到客席上,把上首的椅子往下移了幾步,再把手一引,皮笑肉不笑地說:「風公子,請上座。」 這一舉動,先是把福伯嚇了一跳,心裡就叫起糟來了。 本來那賓主的椅子是左右並對的,正應了分庭抗禮之說,而被盧東覺這麼一拉,客席的椅子就拉到下首來了。 其實盧東覺的這種做法,以禮法而言,倒也沒什麼錯。 這個時代的人,最重尊卑齒序,賓客相對,猶其講究。 官小的在官大的面前,一定會坐下首,輩份低的在輩份高的人面前,肯定要坐旁位。 一般百姓在官員面前,根本是連坐都不敢的,而以風勁節所受盧東籬之恩義,別說是坐了,便是跪下來,把頭磕破天,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這森嚴的禮法規矩之中,若是上位者不拘禮法,人家說他禮賢下士,若是下位者不理會禮法,旁人就該說他不知禮不懂事了。 盧東覺不過是要以這個完全合乎禮法規則的動作,來提醒風勁節,他一個商人,普通百生的身份是遠遠比科舉出身一方縣令盧東籬要低微卑賤上許多的。 但是跟隨了風勁節多年的福伯心裡自然清楚,自家這位主子,從來就不是那種知禮懂事的主。 他願意時,天大的道理能說出一套又一套來,但在骨子裡,他從來不是一個講理的人。相反,他任性妄為到了極點,偏偏他又能用無數的道理,來為他自己的任性做解釋 鬧趁意了,旁人還被他糊弄得暈頭轉向,佩服他大義 這次的死牢風波,他拋了無數金銀,費了無盡周折,說到底,不過是因為不肯受劉銘的威脅,不過是他骨子裡那股子任性發作,寧願花十倍的銀子,百倍的功夫,也不肯用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罷了。 就這麼一個人,你敢這樣當面羞辱他,真料不到他會做出什麼事了? 這一瞬間,福伯臉色發白,而盧東籬眉頭一皺,正要斥喝盧東覺,卻聽耳旁一聲長笑,風勁節面帶笑容,眼底卻分明有著抹不去傲意:「盧大人,世間只有死罪之風勁節,卻無旁坐之風勁節。」 福伯鬆口氣,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公子爺啥時候這麼好說話了,居然沒有發作,只不過表了一下態。 他覺得風勁節已是很客氣了,盧東覺卻覺氣悶,暗自咬牙切齒,好個狂生,真個狂得沒邊了。 這滿是傲骨的一句話,聽得盧東籬先是一怔,後卻一笑。他也不道歉,也不呵斥盧東覺把椅子放回原位,只是上前一步,一探手,竟是不避形跡,牽起了風勁節的手。 風勁節又是一愣,才見盧東籬笑意從容:「今夜月明風高,先生雅人,可願與東籬執手同游,暢論天下,以抒胸臆。」 風勁節深深看他一眼,不覺也是一笑,這個縣官,倒真是個難得有趣的人物了。 他也不推辭多語,便隨盧東籬同行而出。 獨留福伯和盧東覺一起站在廳裡發呆。 福伯望著外頭,眼都有些直,這位縣太爺真是個好人,一點架子也沒有,這麼尷尬的情況,他解圍的法子,也這麼自然。不過,今天公子,也真是好說話得很啊。他平時雖然賓客盈門,朋友數不清,但也不過一起說笑喝酒,除了身邊美麗的侍女丫頭,很少與人這般親近的。看樣子公子的任性也只是表面,心裡必然還是很感激盧大人的恩義的。 老僕人滿心欣慰地連連點頭。 而盧家的小公子,已經氣是暗自磨牙了。 風勁節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鄉下土財主,充其量是個很有錢,長得很俊俏的鄉下土財主罷了,用得著大表哥對他這麼客氣,諸多容讓嗎? 心裡真想跳起來,衝過去指著那土財主的鼻子罵幾句,又想起大表哥剛才出廳前惡狠狠瞪過來的警告眼神,只得忍氣吞聲地在廳裡直瞪眼。 一老一少,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情,站在廳裡,向外望去。 廳外漫天星月光華下,二人一青衫,一白袍,青衫灑脫,白袍飄逸,這般共行於月下,竟是美得直可入畫。 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只有陣陣溫柔的夜風,把那清朗的笑聲,時斷時續,傳入耳中。 在很久很久以後,當風勁節與盧東籬的故事,被人譜做傳奇時,當後世史書,民間話本中人們稱他們為知己之交時,有關這一夜,便有了許許多多的猜測與傳頌。 有人說他們這一夜,詩詞唱合,彼此都佩服對方驚世之才,有人說,他們這一夜,共論天下大勢,同商興國之道,彼此為對方的見解胸襟所傾倒。有人說,這一夜之後,他們心性相投,志向相和,相約為天下蒼生拋頭顱灑熱血,就此結為生死之交,永世不棄。 然而,在當時,在那個有著溫柔夜風,美麗星月的夜晚,風勁節的上門拜該,是被老僕相逼,心不甘情不願的,盧東籬的出面接待,是因為小表弟的惡作劇,同樣心不甘情不願的。 他們初次相會共行月下的佳話,不過是盧東籬因覺得場面難堪,就算再把椅子搬回去,也不好看,便臨時想出的法子。 那一夜,他們其實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說了許多閒話。 不過,雙方都是聰明人,聞閒話,而知其人。都知道對方有才華有見識有本領的人,但也同樣清楚,雙方的志向,理想,為人處事的方法,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而在那一夜之後,盧東籬和風勁節很久,很久沒有再見面。 雙方都忙得很。盧東籬忙著處理完劉銘上任大半年,積壓下的所有公事,積案之後,自己手頭還有很多任上的公事,忙完了職責內最基本的事,還有很多可做可不做,但做了對百姓來說總有好處的事要去做。 盧東籬忙著公事,風勁節當然在忙,他忙著吃喝玩樂,而且忙得不亦樂乎。 自他放出來之後,所有的朋友紛紛來賀,他產業下的夥計佃戶,人人來到府裡道喜,就是縣裡的閒漢貧戶,圖個賞錢,也多來道賀。 風府之外,車水馬龍,絡繹不絕。風府之內,宴席流水,流水宴度竟是無有終了。 風勁節忙著飲美酒,食佳餚,賞佳人之歌舞,享紅袖之溫柔。閒時與友人痛飲狂歌,作詩畫畫,再聽著一眾清客閒漢,人人叫好,把他的詩文圖畫,捧得如同天高。 又或與二三朋友結伴,卻帶上十餘侍兒,幾十從僕,浩浩蕩蕩,遊山玩水,盡情享樂。 他的人生多姿多彩,享受至極,至於那個把他救出監牢,又在為全縣百姓奔忙的盧東籬盧大老爺,處是很快被他拋諸腦後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5章蒙冤 盧東籬任職濟縣半年不到,縣城已是大治,百業興旺。 眼見已近年關,照舊例,各地官員都需上省城呈報一年政務給上官,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讓官員們有個機會名目在省城聚頭,大過年的,給上頭一點孝敬罷了。 盧東籬在地方上任官也好幾年了,知道這些俗規陳規,奈何實在沒有多少銀子可以做這樣的應酬孝敬,也只得硬了頭皮,當這是一場普通的公事來辦。 如此這般往各大衙門轉一圈,兩手空空,除了公事文書,啥東西也沒帶,省城大大小小的官員們臉上自然就不好看了,見面說的話,自是暗中帶刺,滿是譏諷。 「好久不見,盧大人看似略有發福,在濟縣想來過得是萬事順意吧?」 對於那語氣不善的問候,盧東籬從來只是微笑應答:「多謝關心,一縣百姓安樂,下官自然萬事順意。」 「是是是,在盧大人治理下,濟縣還能不大治嗎?誰不知道你盧大人的雷厲風行,剛毅決斷。那風勁節的案子,連回都不往上回一聲,大人就直接銷案,另定兇手,遞呈府衙了。」 對於這種尖刻的聲音,盧東籬也只是從容笑道:「多謝大人誇獎,治下百姓即然無辜,讓他哪怕多在牢中住一日,也是下官失職,只得斗膽先把人放出來。說來也要多謝各位上官,新兇手的文書一送上來,即刻批呈刑部,又很快批復,定案如此之迅速。府衙各部堂辦事之迅快決斷,實在讓下官慚愧。」 他說得輕鬆,府衙的一干官員們臉色就更加不好看了。有關新兇手的定罪如此之迅速,這其中當然沒少了風勁節的打點,同樣一樁案子,兩個兇手的公文,一個押著不批,一個神速批准,這其中玄機,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無論盧東籬這話是不是有心譏刺,其他人聽著心裡,肯定也是不自在的。 盧東籬也不抬眼多看大家的表情,只笑道:「下官還要去別處衙門報呈公務,就此告辭。」 也不等人家再多說別的,轉身便去了。 他步子雖邁得快,奈何耳邊隱約還是聽見後頭冰冷的話語。 「以前在府裡辦差時,倒還真是一副目下無塵的清官樣子,好像全天下就他一個好人,咱們這麼多人,誰能讓他放在眼裡啊。不過是個小縣城,真面目立刻就露出來了。」 「那雖是個小縣城,到底以他為尊,萬事他說了算嘛,自然就和在我們郡裡辦事不同了。」 「風勁節為什麼那麼爽快放出來,誰心裡不明白,到了這份上,還要裝出清官派頭,一毛不拔到這等地步,真是……我呸。」 盧東籬苦笑,為官者儀態全無到這等地步,利令智昏到如此境地,實在讓他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 且不說言語粗俗,心態醜惡,全無讀書人的樣子。便是說人閒話,竟然等不到清靜處背著人說去,明知有可能被他聽到,還要說出來,這等行徑和官場中人,圓滑處事,萬事留一退步的做法完全相反。 由此可見,幾乎所有人都是真的認定了自己不知收了風勁節多大的好處。 今日如此無禮,只怕一來是眼紅自己拿了大筆好處,二來惱恨自己沒有孝敬,三來,就有點兒洩憤的意思了。 以前自己這個在府衙辦差的清官,一個人不合時宜,生生礙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事,現在大大小小的官,都確定自己是個貪官了,立時便覺可以揚眉吐氣,可以挺胸抬頭,可以找機會,把以前不知不覺,受過的氣,忍過的委屈一股腦全發洩出來了。 他素來養性功夫亟亟佳,倒也不至因此而生出憤怒之情,便是心頭那一點抹不去的悲涼之意,也並不是為了自己。 漫步出了府衙,卻見盧東覺快步迎上來:「大表哥……」 盧東籬微微皺眉,他實不願讓這個小表弟跟在自己身邊,面對這些難堪:「不是讓你在驛棧等我嗎,怎麼自己過來了?」 「別提了,驛丞說是快過年了,各處的官員都上省城來,住滿了,沒咱們的空房了。」盧東覺憤憤然說「讓他們想辦法騰一騰,竟是連理也不理我。」 盧東籬一笑:「你沒打賞錢,或是賞錢給得太少了吧?」 盧東覺氣怒:「你是官,住驛棧是你的權利,他們怎麼還想多要賞錢不成?」 盧東籬微笑搖頭:「你可知一個驛丞們的工錢有多麼微薄,根本不足養妻活兒,又要侍候大大小小的官,被人呼來喝去,動則獲罪。若不是圖那賞錢,誰肯做這種吃苦受累的事。咱們若真是清如水明如鏡,他們也就絕了指望,偏現在只怕滿省城的人,都當咱們大大發了一筆財,若還是一毛不拔,他們心裡就要恨咱們吝嗇小氣了。再加上,如今快到年關,上省城來的官員確實很多,我官又小,出手又小,他們自然是要先照顧官大且出手大方的,這也是常情。」 盧東覺恍然大悟:「原來又是風勁節那事拖累的啊,我說呢,那驛丞看我的眼神怎麼這麼怪,還有別的官,拖 音大聲喊,原來是那位剛強獨斷,決案迅快的盧大人哥,你一文銀子也沒收,我們去找他們分辯。」 他伸手就想拖了盧東籬回去找人算帳,盧東籬不覺微笑,輕輕拍拍他:「傻小子,清者自清,何須辯白,濁者已濁,辯白何用?」 盧東覺怔怔望著他:「大表哥,你做了好事,卻受這樣的冤枉,你本是清官,卻被人當成貪官,你怎麼一點也不生氣啊?」 盧東籬笑著衝他眨眨眼:「你家大表哥的修養好啊,所謂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未來的狀元郎,你還有很多要學呢?」 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有心情玩笑,盧東覺想笑,卻覺笑不出,悶悶得道:「做清官做到連住驛棧都受一肚子悶氣,還讓人趕出來,這個世道,想當清官,真要這麼窩囊嗎?」他眉宇間,漸漸升起迷惘之色。 不是正義一定戰勝邪惡嗎?不是清官一定大得人心嗎?不是販夫走卒,普通百姓,全都擁戴清官嗎。為什麼連驛棧的一個挑夫都敢給他白眼,而貪官們只要給的賞錢夠大方,在這些老百姓眼中,也就遠比清官可愛呢? 盧東籬見他神色略有迷亂,心中實有不忍,明知若乘此機會,多說幾句,可以讓這個赤誠的少年,更加瞭解現實的可怖,瞭解他所一心嚮往的科考官場,但心頭卻又著實不忍多說,只得笑一笑,又是一記重手敲在他腦袋上:「愣什麼呢,還不跟我走?」 盧東覺摸著腦袋瞅他:「去哪?」 盧東籬用看白癡的眼神瞪他:「去客棧啊?莫非你比較喜歡睡大街?」 那臉上總帶著溫文笑意,令人如沐春風的青年,領著一個一手揉著腦袋,嘴巴裡不時嘟嘟噥噥的少年徐徐行過長街。 少年滿臉不平,時不時仰面憤然說些什麼,而青年只是微笑著聆聽,偶爾在少年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一記。 省城繁華的街道上,來往人流如水,年關將來,人人忙於操辦年貨,沒有人會注意這一對同行的兄弟,正如同樣沒有人會抬頭,望到街邊那高高的樓閣上,有人正倚窗飲酒,帶著醉意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掃視樓下。 「風兄,瞧什麼呢?」有人從他身旁探身向下看,忽得咦了一聲:「是咱們縣太爺啊?他也來省城了。」 風勁節懶洋洋應一聲,也沒再往下多看,回轉身去,把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拉進懷裡,適時張嘴,含住纖纖玉手,細心剝開,又送到他唇邊的葡萄。 他在濟縣玩得天昏地暗,尚且不覺足,又與同縣的舉人許仕友相伴同到省城來玩。 說是去省城遊玩,實際上不過是許仕友聽說,省城醉雲樓,來了幾個絕色的佳人,便來竄綴風勁節同去遊玩,有這麼大方的主人結帳,玩什麼不痛快啊。 風勁節也是無可無不可,便應了同行。 想不到,醉雲樓頭,左擁右抱之餘,居然還會一不小心瞄到自家小城的父母官。 那美艷入骨的佳人,柔若無骨地全身地靠在風勁節懷中,漫聲道:「許公子所講縣太爺,莫非就是半年前調任濟縣的盧東籬盧大人?」 許仕友也坐了下來,一邊低頭去飲美人親送過來的美酒,一邊笑道:「自然是他。」 在他身旁服侍的美姬也笑道:「這位盧大人聽說極是好運,一上任,就處理了一樁大案子,替一個非常有錢的人抹平了殺人罪名。」 其他陪酒的妓女也都笑著接口。 「聽說那人真的十分有錢,半夜裡,拉著四五箱的黃金送到縣衙呢?」 「我聽說是八箱黃金?」 「聽說還有兩箱珠寶呢……」 「只一個案子,就把幾輩子的銀子都賺回來了,當官可真是舒服啊。」 許仕友頭上冒汗地望望風勁節,斥道:「這些道聽途說的事,你們就別閒傳了。」 「哪裡是道聽途說,誰不知道那是個有錢的人殺人案啊,一個有錢老爺,打死窮佃戶,案都定了,他一上任,殺人兇手成了沒罪的人,當時就釋放了,莫名其妙又冒出個兇手,要說這其中沒得好處,誰信啊。」 「再說了,如花有個相知的人,可是在府衙做事的,聽他說,就連府衙的那干大人,都說盧東籬肯定大大發財了。據說那有錢人出手不知道有多麼大方,只是隨便打點一下府衙,禮單就嚇死人了,那盧東籬直接放人,到手的好處肯定少不了。」 又有人大發奇想:「許公子若認得那位盧大人,何不把他也邀上來玩耍宴樂,咱們姐妹們得了好處,也是要多謝許公子提攜的。」 許仕友想著她們說的殺人犯有錢人就坐在他們中間聽她們閒說,大感尷尬,不料風勁節卻縱聲大笑起來,把懷中麗姬的俏臉兒一捏,滿眼都是笑意:「當著我的面,還敢想著別的人上來做客,你們越發得不聽話了,來來來,每人罰酒三杯。」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6章俠盜? 指以一個誘人的姿式捧起酒杯,香醇美酒徐徐入唇,身形,軟玉溫香盡投懷抱,紅唇淡香,以一個親暱到極點的姿式,把美酒渡入那年青英朗的客人唇中。 香唇微動,眉眼欲醉:「公子好生狠心,我們這些苦命人,不過求個三餐溫飽罷了,公子竟也捨得說罰就罰。」 風勁節哈哈大笑,雙手對懷中佳人姿意輕薄:「真是個狡猾的美人兒。」 許仕友在旁笑道:「那盧大人沒準還真是清官呢,你們道聽途說,胡言亂語,有什麼罰不得的。」 眾女子不覺都失笑起來:「許大人莫非改行說戲文評書了,怎麼也講起清官來了?」 「旁的我不知道,不過,他不怎麼收禮我卻是清楚的,瞧他的作為,也確實不像個貪官。」許仕友努力要把話說得正經可信一點,但是懷裡摟著一個,膝蓋上還坐著一個,身後還有一個在替他揉肩捶背,四週一片鶯聲燕語,這話說出來,有誰會認真去聽。 風勁節倒是一笑,輕輕拍著那柔若無骨伏在他懷裡的頭牌,笑道:「怎麼不收禮,我就聽說,他初到任時,你們這些縉紳名流賀的禮,他一樣也沒辭。」 許仕友苦笑一下:「正是呢,當日,他宴也赴了,禮也收了,大家心也安了,沒想到,過不多久,東河那邊就架了一座橋。」 風勁節點點頭:「對了,我以前也和大家商議過各人出一份銀子,在那邊架座橋,方便來往路人,後來出了那事,不就耽誤了嗎?等事情過去了,我見那邊多了座橋,橋前還立了功德碑,寫的是哪些善人出了多少錢,修了這座橋,我還當是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自己也湊份子把事情定下來了,聽你這麼說,倒是和盧東籬有關。」 許仕友笑道:「修橋的事,我事先連點風聲也不知道,修完了,立了功德碑,上頭有我的名字,捐錢的數額和我送給縣太爺的見面禮一文不差,估計其他人也都是一樣的。」 風勁節笑道:「他不想要你們的錢,可是新官上任,照例當地縉紳都是要有所表示的,他如果拒絕不收,你們可能還以為他嫌少,回去又加重禮。再說他初來乍到,再三拒絕,反而把關係搞僵,大家不好見面,這樣處理,倒也沒什麼不好。」 許仕友笑道:「後來我們自然也是坐不住,頗為不好意思。又備了禮去拜見他,但他總是公事忙,十個人求見,最多只有一個人見著他,真見成了,這禮他也是不收的。」 「那是自然,他已經站穩腳根,摸熟情況,和上上下下的人都熟稔了,大家對他的性情也都有所瞭解,這個時候,他再拒收禮,大家也不會再有什麼誤會。」風勁節理所當然地道。 懷中的麗姬,故作驚訝狀:「要照二位公子這麼說,他倒真是清官了?」 許仕友似笑非笑看著她,再看看抱著她的人,這才笑道:「若說他是清官,倒也未必,因為據我所知,有一個人的禮,他是從來不會拒收的。」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一起望到風勁節的臉上。 風勁節聳聳肩笑道:「送禮可是大學問,不是光送值錢東西就成的。我是三天兩頭送禮給他,有時他還回我禮呢,可你知道我送的是什麼嗎?」 許仕友笑道:「我們滿縣城的縉紳都想知道,就是不好問罷了,你若肯指教,我必洗耳恭聽。」 風勁節笑道:「我送他收,只因為我送的大多是無關緊要之物,比如有次我吃了一道菜覺得好,就讓廚子多做一盤乘熱趕緊送過去,有時,我外地的掌櫃們給我帶來了當地的特產,美食,佳釀,我也分一半,讓人送縣衙去。有時,我四處閒逛遊玩,發現了不值錢,卻漂亮,可以把玩一番的石頭,印章,便也會替他買一份。這些東西,全不值錢,但卻有趣,吃了用了玩了,也頗為享受,他收了是承情,不收倒是矯情了。」 他抬眸望望窗外萬里雲天:「有時候,我也下鄉閒遊,看看我自己的田莊佃戶,看到很多人臉上有微笑,看到農田間稻穀纍纍,我會摘下沉甸甸的稻子,放到盒子裡,讓人給他送去,這個時候,他通常會回我一首詩,或一幅畫。當然,有的時候,我酒喝多了,或是在月亮底下看花,看得有點暈了,也會寫個半首詩或隨意畫兩筆,也不管好不好看,見不見得人,就讓人送過去,我們可憐的縣太爺,通常都會費心思替我把詩寫完,再把畫也配上詩,又送回給我」 他淡淡說著,臉上漸漸有了些笑意。 麗姬適時將一杯酒遞上,他隨手接過,一飲而盡。 許仕友呆呆地問:「你三天兩頭,讓人裝在盒子裡神神秘秘送進縣衙的就是這些東西,他偶爾從裡面給你的,也不過是詩詞文稿?」 「不止啊,有時,我忽然間發點莫名其妙的感慨 毫無章法地隨意記幾筆送與他,他偶爾有點不合時宜也會寫出來給我瞧瞧,對了,有時候,他看書,會寫些雜感隨記,個人感悟,也讓人送來給我,不過,這是問我的意見,通常呢,我也就瞎蒙幾句,回復他罷了。」風勁節懶洋洋地答。 許仕友苦笑道:「是真名士自風流,可憐我們這些俗人了,整日地疑神疑鬼,還不知道其中是些什麼稀世寶貝,又奇怪為什麼就只有你能討得我們縣太爺青眼呢?你不把富貴功名放在眼中倒罷了,他到底是官場中人。你們要詩詞唱合也罷,只管公開了來做,何苦這麼一番做作,鬧得世人驚疑,有損他的清譽。」 風勁節冷冷一哂:「我與他也算不上詩詞唱合,又沒有什麼事遮遮掩掩。只是我忙著尋歡作樂,他忙著一心為民,哪個有空天天見了面去談詩談詞談天下,偶爾想起來,隨手寫些什麼,當然就讓人送去,這有什麼問題?天下人想什麼,與我什麼相干。人心即已存疑,你做了什麼,都是可疑的,他的清譽他自己都不關心,我又操個什麼心。」 許仕友沉默了一會,才歎道:「他是官場裡的人,豈會不知道,這樣放在明處的交往易惹是非,只是你一番誠意,他便情願清名蒙污,也不拒絕你的心意,此等人物,當是可交之友。」 風勁節笑得一笑:「那是他自己笨,不過話再說回來,和那些因為覺得自己清如水,明如鏡,就永遠趾高氣揚,你送他兩斤桔子他也把你一頓狠訓,處處小題大做,唯恐滿世界有人不知道他是清官的那種人相比,這個有點笨的官還是不錯的。」 那名動省城的美麗名妓整個人都蜷在風勁節懷中,卻分明感覺到,那出手極之大方的俊俏公子似乎注意力已經離她很遠了,她抬起頭來,臉上略帶了悟,輕輕問:「風公子與那個盧大人,真的非常熟悉,非常有交情?」 風勁節大聲歎氣,低下頭來,似笑非笑看著她:「你這般聰明,不會還聽不出來吧,我就是那個因為涉嫌打死了人,被他當堂釋放的大財主,那個你們說,半夜送了好多箱金子和珠寶去他家的大惡霸啊。」 耳釁低低的驚呼聲響起,風勁節搖搖頭,略顯無奈,頗帶惆悵:「為什麼所有人聽到貪官貪財幫助惡霸枉法逃罪的故事,永遠都只會注意貪官到底得了多少錢佔了多大的好處,而不肯分心去記一下惡霸的名字呢?可憐那些無數故事中的惡霸們啊。」 風大公子在溫柔鄉中左擁右抱的時候,盧東籬兄弟二人已找了一處乾淨整潔的客棧安頓了下來。 盧東覺年紀小,坐不住,又逢著將近年關,省城各處無比熱鬧,他就更加奈不得寂寞了,強拉了盧東籬陪他一起,四處閒逛,偶爾買些有趣的小玩意,好吃的小點心。沒長大卻總自以為是大人的少年,滿載而歸,樂得嘴也合不攏,白天受的閒氣,轉眼已拋到腦後。 二人回到客棧時,夜也略有些深了,走道上都是靜悄悄,不聞聲息的。兩人圖方便,只叫了一間房,此時信手推開,忽得都是一怔。 房裡的行理早被翻得亂七八糟,連行理箱子都變成了一堆碎片,替換衣服全部撕碎,東一片西一片掛了滿地。而床上的被子早就掀掉,枕頭已被撕開,總之是一片狼籍,混亂不堪。 盧東籬只來得及愣一下,背上就受一記重擊,身不由主,向前跌去,身上痛極,嘴裡脫口卻只叫:「東覺,快走。」 然而,脖子上一涼,接著是耳邊一聲冷笑:「走得了嗎?」 直到這時,盧東籬才勉強看清發生了什麼事。 自己已經坐倒在自己房間裡,身旁是臉色發白,完全已經嚇呆了的盧東覺。 那高高興興買回來的一堆小玩意,散落了一地。 房門無聲無息地關上,在這個安靜的夜晚,沒有人會知道,有兩把雪亮的鋼刀,正架在兩個人脖子上。 拿刀的兩個高大漢子黑衣蒙面,很標準的神秘人裝束,眼神凶狠,而聲音冷厲:「說,你的金銀財寶藏在什麼地方?」 「金銀財寶?」盧東籬愕然,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會來找他這種窮人要金銀財寶。 刀柄重重在他肩上一拍,他痛得臉色剎時蒼白一片。 「少裝糊塗,你這貪官,吸盡民脂民膏,卻還貪贓妄法,使百姓有冤難伸,今日我們要替天行道,劫富濟貧。」 盧東籬目瞪口呆,這算什麼?俠盜與貪官?也是愛熱鬧的盧東覺,最喜歡的戲文,最愛聽的故事了吧? 可惜的是,這麼期待的事發生在眼前,他那可憐的小表弟卻不見一絲興奮的表情,基本上人已經嚇傻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7章再會 東籬定了定神,才道:「我是個窮官,並沒有什麼錢。 刀柄狠狠撞在胸口,剎時之間,奇痛入骨,盧東籬只覺得眼前發黑,兩耳嗡嗡一陣響,幾乎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 「說聲沒錢就想矇混過去?我們早打聽清楚了,你們這些當官的,年關頭上都是要給上頭送禮的。你包庇殺人犯,賺到金山銀山,能不上來打點打點?」 盧東籬心中已明白禍事因何而來,正籌思脫身之計,盧東覺卻忍不住叫道:「又是因為那件事,那全是禍會,大表哥從來沒收過賄賂,收禮的事,只是謠傳。」 「謠傳,說得真輕巧,當我們是白癡。」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又重重提起來,就要往下打。 盧東籬挨了兩下,已知這二人出手奇重,盧東覺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孩子哪裡承受得了,脫口便道:「我帶你們去拿就是。」 刀子頓在半空,凶狠的聲音也略略和善了些;「這才識相,我們也不過是謀財,你把錢交出來,我們就饒了你們的性命。」 盧東籬至此已略略恢復鎮定:「我怕錢財招眼,所以藏在別處了,我帶你們去拿。」 還沒等他站起來,一隻大手在衣領上輕輕一提,已經把他整個人揪了起來:「好,帶路。你要敢耍花樣,小心你的狗命。」 盧東籬定定神,望向旁邊也被拉起來的盧東覺:「我一個人帶路就好了,我表弟嚇壞了,把他留下來行嗎?」 兩個黑衣人一同笑起來:「留下讓他去報官嗎?」 盧東籬淡淡道:「我在你們手裡,難道會不惜性命,他這麼小的年紀,能懂什麼,又能有什麼主張,你們這樣的江湖豪傑,一方俠盜,連個孩子也顧忌嗎?他都嚇成這樣了,真帶著他,走很長的路,還不是累贅。」 二人看向盧東覺,這個大男孩,確實是臉色蒼白,全身發抖,估計是站都站不穩,真要帶著走,怕是不一路拖著,就寸步難行了。 盧東籬見他二人遲疑,又道:「如果你們連一個小孩都不放過,我已答應帶你們去拿錢,你們還要把他押著一起,只怕就有殺人滅口之嫌,我也很難相信,你們得了財物之後真肯把我們放了,若是如此,倒不如拼了一死,你們也什麼別想得到。」 一人大怒:「你這狗官,還敢威脅我們不成。」他揚刀作勢要砍。 另一人卻一手按住他的胳膊,雙目定定望了盧東籬一會兒,方斷然道:「把那個沒用的傢伙留下,帶上這狗官走。」 說著用力一推,兩腳發軟的盧東覺又給推倒在地上,他對盧東覺低斥一聲:「想要你表哥活著,就什麼也別做,否則,他活不成,你也跑不了。」 盧東覺臉色青白,全身顫抖,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見。 盧東籬心頭微歎,溫聲道:「東覺,別怕,他們只是為了求財,拿到錢,就會放我回去了。你只管回濟縣等我就是。」 盧東覺略略一顫,忽得回過神來,大叫道:「表哥,你哪裡來的錢,你帶他們去哪拿得到錢?」 那兩個蒙面人愕然交換了一下眼神,盧東籬心中猛然一震,暗叫不好,正不知用什麼話來掩飾盧東覺的情急真言,卻聽一個說不出有幾許狂放幾許傲岸,偏又有幾許漫不經心的笑聲,倏然響在耳旁。 「真個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們趙國未來的妝元郎,原來竟能笨到這個地步,你偉大的表哥,還在愚蠢地玩犧牲自己的救弟弟的把戲,你卻專門給他拆台。」 盧東籬眼中一亮,竟閃起燦然的光芒,是他! 兩個蒙面人同時警惕地背靠背,揚刀做勢:「什麼人,出來。」 「我不是早就出來了嗎?是你們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吧。」說話的人,就在桌前,就在燈下。 滿室的狼籍,滿室的紛亂,他卻似置身於繁華綺麗之室,溫柔富貴之鄉,漫聲笑語之餘,逕自在案前自斟自飲。 夜深,斗室,美酒的香醇,剎時間,熏人欲醉。 在前一刻,案前明明空無一人,燈下分明清清寂寂,門戶本來緊掩,窗子也沒有任何人查覺到動靜,可是在下一刻,這麼大一個活人,連著一大壺酒,兩三個玉杯,就這麼到了面前。 那等說不出的閒適與自在,又似已在這燈下案前,且斟且飲,已然無數時光。 兩外蒙面人怔愕之下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撲上來拚命,而是縱身飛躍,一人奔向房門,一人躍向窗戶。 走多江湖的人,絕不會像無數故事裡襯托主角的路人甲一樣,看到一個超級高手出現,還毫無所覺,傻乎乎上前送死。 這二人江湖經驗豐富。只看風勁節悠 ,事先他們卻絲毫無法差覺這一點,已知彼此實力懸地,於是當機立斷,連場面話也不說,第一時間逃跑,為了增加逃生的機會,更是兵分兩路,一左一右,一前一後,讓人顧此而失彼。 可惜,過於懸殊的實力,是無法靠正確的策略來拉近的。 所以,盧東籬只看得到風勁節悠然舉杯,只覺得眼前一花,兩個人影往左右一分,快得如飛一般而去,再然後,就是咚得一聲響,一起重重跌落下來。 因為跌倒在地的時間完全一樣,所以就連兩聲落地響,聽來也不過是一聲。 但是,坐在案前,彷彿從來沒動過一下的風勁節到底是怎麼讓兩個活蹦亂跳的大男人跌下來的,盧東籬沒能看清。他只看到兩個黑衣人倒下之後,就再也動彈不得,兩人的衣襟上,分別滾落半個玉杯。而風勁節桌上的杯子,由三個,變成了兩個。 整件事在交睫間發生,而後,風勁節仍似沒事人一般,繼續喝酒。從頭到尾,他連正眼也沒看那兩個黑衣人一眼。 盧東籬怔怔站了一會,看看那旁若無人,根本沒意思同他打招呼的風勁節,然後轉身,把也不知是被嚇還是受驚,仍在怔怔發呆的盧東覺扶起來,溫聲道:「好了,好了,沒事了。」 盧東覺直著眼睛,望著風勁節,好半天才吶吶道:「你,你,你怎麼有這種本事的。」 風勁節斜睨他一眼:「沒想到吧,我這個土財主,不止人長得英俊,還有一身嚇死人的本事。」 盧東覺還是直愣愣望著他:「你這麼本事,當時怎麼會被幾個衙役關進死牢。」 風勁節歎口氣,臉上慢慢浮現凜然大義,壯懷激烈的表情:「我自己當然是想走就走,可是我走了,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為了其他人的生死安危,我只好犧牲我自己了……」 話音一頓,看看目瞪口呆的盧東覺,忽得縱聲長笑:「笨小孩,你不會真的相信吧。」 若是平時,盧東覺一早跳起來張牙舞爪,大聲抗議,誰是笨小孩。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驚太過,居然還直著眼發愣。 盧東籬見他這傻呼呼的樣子,也就笑了笑,算了,讓他自己恢復去好了。 他便也坐到案前,也不道謝,信手拿過另一隻杯子,自己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淺淺飲了一口,酒自然極是香醇,只是入口卻又有一種軟綿綿的甜意,這倒是在酒裡少見的,不覺笑問:「這是什麼酒?」 風勁節微笑:「你有口福了,這是我們省城第一青樓特製的醉夢生,只有叫最頂尖的花酒才能喝到這種酒,這小小一壺,你幾個月的俸祿怕也買不起呢。」 盧東籬不覺一笑:「這麼說,倒是你托你的福,我才有口嘗如斯美酒的機會了。」他笑著打量風勁節。 當然還是那身白衣。 這個俊俏而任性的男人,永遠都是一身明晃晃,亮堂堂的白衣,簡直是唯恐不引人注意,或是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家有錢,穿得起這種最容易髒,一天至少換五六套,才能勉強保持整潔的衣服。 盧東籬唇邊掠起一絲笑意,淡淡搖頭,像他這種窮人,可是穿不起,這種沾上一點灰塵都異常顯眼的白衣裳。 就連這位隨時備著十幾套衣服等著換的風大公子,這身衣裳,也還是讓人有不忍觀之感。 雪白的衣服上,東一塊西一塊全是酒痕污漬也就罷了,胸前,袖口,衣領子上,都散佈著好多個紅印子,也不知道是哪位青樓紅牌的唇印,或是***花魁手指甲上的鳳仙花汁。 剛剛險死還生,頗受驚嚇,此刻胸口肩上,還隱隱做痛,旁邊還躺著兩個,之前還拿著刀凶神惡煞的強盜。 然而,他的心情忽得出奇安寧起來,身外的事,竟是半點也懶得在意,他只在燈下酒前,望著面前的白衣人微笑:「勁節如何在此?」 旁人若在此時,看到這案前並座的兩個神情動作,會以為他們是很多年很多年的知交。然而,在此之間,他們真正見面,只得一次,真正交談,只得一夜。 一夜之後,便不曾再見。一夜之內,已知彼此志向不投,一夜之間,卻依然可做知己之交。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誰也沒想刻意去拉近彼此的距離,誰也不曾試圖以自己的想法來改變對方,甚至沒有再見過面。 但是,風勁節的禮物,盧東籬從不曾拒絕,盧東籬偶然盟生的感概,也很自然地,傳遞給了風勁節。 那一夜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那一夜初識,盧東籬客氣地稱風勁節為先生,而只一夜過後,他已可坦然而從容地直喚:「勁節」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8章翰林 「話說有兩個江洋大盜,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之餘,也免不了跑到青樓叫幾個漂亮姑娘尋歡作樂。適逢隔壁房裡有人談起一個據說收過某人十幾箱金錢財寶的貪官就樓下經過。他們兩個練過武,耳目靈敏,隔壁房裡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便連風花雪月都忘了,把身旁的姐兒全趕了出去,自家商量幾句,就從窗子裡翻下去,一路追尋大肥魚。他們不知道的是,在他們隔壁偏生有一個武功比他們還要好上百倍的人物,又碰巧把他們商量的話聽得一句不漏。」風勁節笑吟吟道「這位絕世高手又偏偏長得相貌出眾,丰姿瀟灑,竟引得四五個最頂尖的青樓紅粉為了爭搶他打了起來,這女人一打架,男人若不早早溜走,下場必然奇慘。他一個人逃出青樓,尋思這閒著也是閒著,就跑來管管閒事了。」 他這裡徐徐說來,也不知幾句真,幾句假,盧東籬聽得只是笑,盧東覺卻是氣結:「你早知道他們要對我們下手,也不早點來,害我們吃這麼大的苦。」 風勁節白他一眼:「軟玉溫香投懷抱,哪個白癡會推開美女來管兩個大男人的死活,要不是麗姬,如姝她們打起來了啊……」他鬱鬱然歎息一聲,面若有憾「誰有閒功夫跑這來喝酒。」 盧東覺氣得臉青身顫,幾乎沒背過氣去。 盧東籬笑道:「東覺。他逗著你玩,你還偏要上當。那些江湖人物,要偷要搶,自然是要選在夜半三更才下手,他當然不用急著趕過來。」 盧東覺悻悻然:「他若早些出手,你至少不會挨打受驚。」 風勁節漫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不謝旁人救命之恩。反怪救人地沒有來得更早,沒有萬事把他放在最先,所謂讀書人的道理,真是讓我這等俗人佩服啊。」 「你……」盧東覺被他數落得臉紅耳赤,盧東籬瞧著可憐,笑道:「他還是個小孩子。你和他計較什麼。」 風勁節冷笑:「你不計較,你要不計較,就不會好好的翰林不當,跑到下頭來做縣令。」 盧東籬略略一怔,隨即微笑:「你知道了。」 「我的生意遍及全國,在京城開了三個綢莊,四個錢莊,還有五六家珠寶行,連宮裡的生意都常做,要打聽一下消息。從來不是難事。」風勁節看定他「盧東籬,定江盧氏。世代書香。雖近年略有末落,族人生活稍有困窘。子弟中卻有盧東籬生就奇才,十二歲便應童子試,十六歲已金榜題名。」 盧東覺終於找到插話機會了:「其實大堂哥的文章做得最好,只是因他年紀太小,一甲不好點他,才被發到二榜的。」說到這裡,神色憾憾「也就失去了名滿天下的機會。」 盧東籬微微一笑:「本來呢,鼎甲地狀元。榜眼,探花。照例是要入翰林院的,反是二甲有機會發到下頭為官,真正經世致用,倒是比留在宮中舞文弄墨地好。」 盧東覺不以為然:「但每次大考,只有狀元,榜眼,探花的名字,才會轟傳天下,為仕林所羨,有幾個人記得二甲進士們都叫什麼名字。」 風勁節又是一聲冷笑:「儒生們想要搶一甲的名份,不過是中了名士毒,恥於實務經濟之道,以為那是俗吏之能,州縣之具而非廟堂之器,其實實務是經世之本,本立方能道出。若不能實務,縱能做花團錦族好文章,也不過是個帝王清客。運氣再好,亦只是偶爾進宮去陪皇帝做幾乎詩,運氣不好,終身做冷板凳,有何意趣。那些百姓們羨慕當狀元的,只不過是被戲文小說害了,以為一做狀元,就立刻是八府巡按,手掌尚方寶劍,還動則娶相爺的女兒,皇帝地公主,又哪裡知道,便是狀元,也不過是封做從六品的修撰,榜眼探花,也只是從七品的編修。」 盧東覺抗聲道:「可是大堂哥做得很好啊,雖是二甲,也封到從五品了,還時常應召,倍受聖眷。」 風勁節似笑非笑看著盧東籬:「也不知你是幸還是不幸。原該發到地方上為官,偏偏因你年紀太小,吏部的人都不知道該給你安排什麼位置,文章又太好,雖然不入一甲,皇帝也不想放你下去,所以破例讓你入了翰林院,你倍王伴駕了幾次,詩詞文章都做得好,官職升了又升,三年之內到了從五品。」 盧東籬微笑:「也未必是真好,不過是因著我當時年少,便是文章中有些不足之處,也無人與我計較,略有一點好處,便被大大誇讚。」 「更何況皇帝也喜歡年青漂亮的人,有個俊秀少年在旁邊說笑應答,和詩做詞,總比那雞皮鶴髮的大學們,讓人看得賞心悅目。」風勁節哈哈笑道。 盧東籬又好氣又好笑:「你談論的是當今聖上,可否不要如此刻薄。」 風勁節聽而不聞,只笑望著他:「你這般受寵愛,為何會跑到下頭來當官?」 盧東覺也振作精神,望向盧東籬:「是啊,大堂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在京城裡,出入皇宮,陪王伴駕,多麼風光榮耀,為什麼非要到下頭去呢。家裡的長輩都指望你過幾年能在朝廷中有一個位置,你卻偏把大好前程輕擲,聽到消息時,族裡的長輩,都氣得不輕,偏偏怎麼問你,你也不說原因。」 盧東籬笑笑搖頭:「所謂一入龍門,平步青雲,所謂一考中功名,即刻出將入相,參與國事,得到重用,其實真的不過是戲文閒談罷了。真到了官場裡才知道,那個地方最講資歷,幸進之門難開,也不應該開。我做了三年翰林,從七品升到從五品,也算是陞官神速了,我時常應召入宮,多得聖上讚賞。但聖上決不會問我國事,也不會提升我地官職到足以參與國事的地步,若聖上真下這樣地旨意,朝中也有的是大臣攔阻反對。其實換了是我,也一樣會反對這樣地人事陞遷。」他微微歎息道「你們在遠方村鎮,看我無限風光,又哪裡知道,我的差事,其實只是會會文書,發一些例行的詔令,如表彰某地節婦,或傳旨獎勵一些官員罷了。連參加朝會的資格都沒有。說是翰林待詔,其實真正重要的詔書聖旨,自有大學士去起草,與我沒有半點相干,我每天的差事,不過是到衙門打個轉,辦點閒散公務,然後回家等著皇上偶爾的傳召。」 他微微苦笑:「不錯,我的應制詩做得好,我陪皇上飲宴,遊園,彈琴,閒聊,這等帝王清客我再多做上幾年,自然陞官,朝堂上總會有我一個位置,然後再一步步升上去,但是,這樣久在雲端深出,不知民,不懂經濟實務,就算高居 亦不過是個皓首窮經的腐儒罷了。」 風勁節定定望著他,眼神竟帶點嘲弄:「所以你放棄那大好前程,偏偏要下到地方上,辛苦地辦實務,操心勞力不討好,就是想真正為百姓做點事?」 盧東籬苦笑一聲:「這原因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全部,其實我一心想到下面來為官,還有一部份原因是,如果這翰林再做下去,我怕真是要窮得上街要飯了。」 盧東覺更覺不可思議:「怎麼會呢?大堂哥,你的官俸足夠用了啊,皇上不是還常有賞賜嗎?」 盧東籬歎息:「就是這賞賜要了我的命了。東覺,你以為皇上賞人全是金子銀子一大堆嗎?真當國庫是座金山了。皇帝賞賜也不過是一個意思,圖的是那份榮耀體面而不是財富,我們這些翰林得的賞賜,通常是幾枝筆,一盒上好的糕餅,一盤好吃的菜,幾壺御酒之類的東西,即不能當,也不能賣,並不值幾個錢。但那是皇上的賞,再不值錢,也是榮耀,必得一堆太監,浩浩蕩蕩捧著,敲鑼打鼓送上門,才算得皇恩浩蕩。來多少太監就要開發多少份賞錢,出手還絕不能小氣。否則得罪了內臣,哪天禍從天降,都不知道哪裡來的,我的官俸本來也不高,因要陪王伴駕,門面功夫不能少,幾身光鮮點的好衣裳做下來,已去了一半,再這麼多得幾回賞。就入不敷出,到後來,一聽說前門有送賞地太監到了,就得在家裡找值錢的東西,打開後門往當鋪那送。」 盧東覺聽得目瞪口呆:「這,這……照你這麼說,所有的翰林都窮得要當褲子了。」 「那倒又不是,其實大部份翰林的生活還是不錯的。因為入得翰林院。多是狀元榜眼探花,或是飽學鴻儒,他們名傳天下,自會有人上門來求字求畫,這錢收得即不傷廉,又風光體面。多少有名望的老翰林。就是靠給人寫寫畫畫,便能維持一大家子的風光。只是我年紀太小功名又不在一甲,雖然見面都誇我天縱奇才,都說我少年有為,但真要求我一幅字掛在中堂上,又嫌名望不夠,資歷不夠,因此我的門前卻極之冷落。」 盧東覺大不服氣:「可是,大堂兄,你地字畫詩文都是極好的。」 風勁節在旁嘲笑:「傻小子。那些有錢求字的,哪個懂得看。不過是掛出來給別人看的,一個人的名聲不大還乳臭未乾。哪裡還會有生意上門。」 盧東籬歎息道:「一來,我實在是窮得無路可走,二來呢,我也不願在這陪王伴駕的清客本領上出名。一次遊園,我應旨做詩,又拿了魁首,當日皇上問我想要什麼賞,我便大著膽子請求到地方上為官。以增見聞。」 風勁節臉上又帶出嘲諷地笑意:「你那位皇上見到你這麼不識時務,一副想避他而遠之的樣子。定是十分不快,你就此失寵,被皇帝趕得老遠。明明是從五品的級別,卻到地方上做六品,甚至從六品的官。」 盧東籬只是一笑,眼神裡帶些懷念:「那幾年我在各地為官,見識了不少事,也做了很多事,頗覺不負此生。」 風勁節笑著給他倒杯酒:「盧大人,那些年,你在各省飄來飄去,各處官職都做過,每個都做不能長久。官位越做越小,實權越來越少,虧得你修養真正好,從來不焦不燥不失意,每到新任上,就專心做好份內的事,可惜每次都是略幹出點成績,就被趕到別處,你的功勞,又被新上任的官搶了去,你到現在,居然還沒灰心,真是怪人一個。」 盧東覺憤然道:「有什麼好笑的,堂兄受這麼多磨折,還不是因為他是個清官。一心為了你們百姓操勞,卻得不到多少回報,還受盡委屈,這次的無妄之災,還不是為了你。」 風勁節冷冷掃他一眼:「清官很值得驕傲嗎?這年頭,清官不過是些不合時宜的笨蛋。只有戲文中,傳說裡,才有一個清官到處剪除貪官地神話,在現實中,常常是一群貪官,把一個清官整倒,或是同化罷了。你這個哥哥,自己清廉耿介,不文不取,卻礙了多少人的事,擋了多少人地路,他為什麼在省城做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調到下頭縣城去了?還不是因為成了其他官員地絆腳石。你以為他能安生生做官做到現在是因為什麼?不過是因為他還算精明穩重,處處小心,不讓別的貪官拿到太大把柄,也因為他畢竟曾做過兩年伴君之臣,其他的地方官,就不太敢把事情做絕,但他再這樣過下去,或許真會因為是個清官而名垂史冊,但肯定死於非命,下場淒涼。」 盧東籬只是靜靜聽著風勁節不客氣地大發議論,他所付出的一切,在風勁節嘴裡真個一文不值,反倒可笑,然而,他只是淡淡微笑,揚眉抬眸,凝視對面那白衣輕狂,仿似天下無一人一物可看入眼中的狂生:「勁節,你忽然說起這些事,必有原因,不必再繞***了,有什麼話,你同我直說吧。」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19章陞官 勁節定定看了盧東籬一會兒,然後淡淡問:「想不想財?」 「什麼?」盧東籬略感愕然,一時只覺這樣的問題簡直不可能出自風勁節這種狂生之口。 風勁節平靜地說:「如果受了這麼多波折磨難後,你至今仍沒有後悔,仍想照著你的理想生活下去,那麼,我認為,於其繼續當這種芝麻綠豆小官,不如想辦法步步高陞。自己可以生活得好一些,權利大了,幫的人也可以更多一點。」 盧東籬搖頭:「我不需要你為我……」 「我的錢雖多,也沒打算為你打點陞官。」風勁節打斷他的話,信手向旁一指「你陞官的機會在這裡。」 他指的正是那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強盜:「這兩個人是七省通緝犯,做過無數大案,只憑你抓住他們這件大功勞,陞官是跑不了的。」風勁節笑笑「若你有這個心思,就要大張旗鼓,一路搞得世人皆知地把這兩人綁出去,至要緊是讓天下人都知道,抓到這江洋大盜的人是你,不可讓別的官搶了功勞。」 盧東籬低聲道:「明明是你……」 「我樂得做個富家翁,才懶得去招惹是非,引人注意。」風勁節微笑「我救你性命,你總不至於要害我煩惱吧。」 二人說話間,盧東覺卻在一旁喃喃自語「七省通緝犯。七省通緝犯……」他忽得跳起來叫道「是赫赫有名地俠盜天地雙龍。」 看看他滿臉不敢置信的表情,風勁節不覺大樂:「正是這二人了。」 「怎麼可能,聽說他們武功絕頂……」 風勁節不屑地一笑「在你們看來,武功絕頂,在我看來,也不過是米粒之光。」 「聽說他們劫富濟貧……」 「對啊,劫你們的富,濟他們的貧嘛。」風勁節語氣譏嘲更甚「你以為天下有多少人能吃著自己的粗茶淡飯。還大把大把銀子送給他人。所謂俠盜義士,大多也是偷了搶了之後,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之餘,把得來的零頭隨手扔給窮人一點罷了。要不然那些舉著替天行道旗子的山頭上,怎麼有永遠有喝不完的大碗酒,吃不完地大塊肉。還有分不完的金和銀呢。」 盧東覺一聲不吭,走過去把兩個黑衣人的面罩都扯下來,卻見也不過是臉生橫肉的兩個粗大漢子罷了。 想起傳說中那俠盜英雄的凜凜風彩,萬般神威,不覺十分沮喪,原來英雄人物竟是只可聞名.絕不該見面的,真見著了也不過是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地強盜頑匪罷了。 少年的神色轉瞬間一片落漠:「所謂英雄俠客,就只是這個樣子嗎?」 「所謂英雄俠客,雖然不至於都是如此。但也未必高明到哪裡去。」風勁節冷冷道「那些開宗立派,勢力盤根錯節之人。若無十分的心思用在權位爭奪上,也難有成就。那些孤身飄零。遊俠天下的,也同樣可以自峙絕藝,輕賤人命。往往易憑一己之見地,斷世人之善惡生死。便是天底下最有名的俠客,手上也難免會有幾條殺錯的人命。你們要慶幸,你們碰上的是俠盜,而不是俠客。俠盜們道聽途說,就跑到你們這裡來蠻橫威逼。只不過是圖財,俠客們很可能會道聽途說。就滿懷正義地跑來把你們宰了,以便替天行道,為死者伸冤。」風勁節眉宇間總有點淡淡譏嘲,他看著面色灰敗的盧東覺,笑悠悠道「盧家小弟弟,知道現實這麼不完美,你還想不想當狀元,向不嚮往英雄俠客忠臣清官。」 盧東覺面色慘淡,雙眼迷茫,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風勁節的話。 盧東籬則淡淡一笑:「我為官雖不升聞達,但若能陞官,我也不會拒絕,畢竟官職高一些能做的事也可以多一些,只不過,只是要搶佔你地功勞了。」 風勁節略覺驚喜地坐正身子,瞇起眼,笑一笑:「我以前只道你即蠢又正直,想不到你卻並不迂腐,不過,這還遠遠不夠。如果你真想好好把官當下去,並且越不越大,就該記得把你骨子裡的剛正不阿收起來,多練練怎麼低頭彎腰,怎麼妥協服從,怎麼收禮和送禮。」 盧東覺大怒:「你在胡說什麼,想勸大堂哥當貪官嗎?」 但是,他這裡爆跳如雷,風勁節卻恍如未聞,只是用一種說不出是冷漠還是強硬地眼神死死牢著盧東籬。 盧東籬卻並無一絲怒色,也不見半點疑慮不定,只是神色頗為黯淡,輕輕道:「很久以前,在翰林院就有過前輩勸告我。我們這些於文墨打交道的官員,雖然談不上風光,但卻可以在這個污濁地官場中潔身自好,以保令名不失。倘若出外為官,反易陷於是非。真要在那官場上一步步艱難向前,當忠臣,有時必須比奸臣更奸詐,當好官,有時必須比貪官更陰險……」 「所以,你明知衙役獄卒們都收了好處,但卻並沒有雷厲風行地管制,你明知我被冤枉地案子另有內情,卻也同樣沒有再往下深究,你雖然一芥不取,卻也並沒有生硬地拒絕縣內縉紳的見面禮……」風勁節漫然打斷他的話「但是,你自己應該知道,這還遠遠不夠,有很多事,你知道怎麼做,可是你卻做不到,不肯做。」 盧東籬默然良久才苦澀地歎息一聲:「不錯,有很多事,我明明知道,卻始終無法做到。」 風勁節冷笑:「比如我的案子,你固然是一片好意為我承擔,但做法如此不依舊例,反易惹來禍端,如果不是因為府衙裡大小官員以前都收足我的好處,在我的案子上 文章,只怕你早就被人扣了收受賄賂,枉法貪髒的罪來了。」 盧東籬苦笑:「那麼遇上這樣的事,我又該怎麼樣?」 「該主持的公道,你自然是要主持的,但上頭的財路,也不能擋得太過了。受冤枉的人若是有些家底,能逃出升天,必不會吝嗇,若是窮苦之人,你據理力爭,上頭的人見了無利可圖,也未必一定要給你難堪,你的過份強硬,縱能逞一時之快,卻會讓你以後行事,束手束腳,再難得到旁人的協助。」 盧東籬歎息不語。 風勁節見他猶自不肯受教,又冷然道:「千里做官只為財,你這般斷人財路,有多少人受得了。天下不是沒有清廉正直之士,只是少得可憐罷了。而且一旦進了官場之中,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遭人扳倒,有幾個人能支撐到最後的。憑著你一人之力,一人之善,又能救得幾個人,幫得幾戶民。你不妥協,不討好上司,不屈從於官場上的很多規矩,於你自己或能搏清正之名,於天下,於百姓,只怕益處卻有限得很。」 他說著說著,又有了些譏誚之意:「這個世道,都黑成這樣了,你還指望憑你一個人的力量把他染白不成?」 盧東籬輕輕道:「世道雖暗,我卻只想做這一點燭火,能照亮多少地方,就算多少而已。」 風勁節冷冷揚眉。一探手,把桌上地蠟燭拿到手中,然後一彎腰,放到地上去。 整個室內立刻一片昏暗,彼此對座,猶不能見對方神容。 盧東覺莫名叫道:「你幹什麼?」 盧東籬卻只是微微一震,不言不動。 風勁節這才慢慢再把蠟燭放回桌上:「蠟燭,只有在高處。才能照到更多的地方。」 盧東籬怔怔望著燭火,眼神裡有著一種幾近痛楚的光芒。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道:「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明白,只是我不知道,當我開始屈服妥協之後。我會不會漸漸忘記最根本的初衷。當我為了達成目的,而不再介意手段之後,我會不會因為迷戀手段帶來的方便,而不再記得最初的目地……」 風勁節冷冷望向他:「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盧東籬不語不答。 風勁節長笑一聲,從容起身:「該說的話,我說完了,你這只蠟燭是打算在低處慢慢把自己燒盡,還是爭取到高處,照亮更多地方,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轉身就悠然向外走。再無絲毫牽扯猶疑。 而盧東籬也不留不追不多問,甚至仍然只是坐在那裡。頭也沒有抬一下,直到風勁節開門而去。他也沒有再多看風勁節的背影一眼。 他只是靜靜坐著,定定看那燭光搖曳。 盧東覺還在旁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大堂哥,這到底是怎麼會事,你們到底在商量研究什麼啊?」 盧東籬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伸手,為自己再倒了滿滿一杯酒,然後一仰頭,喝得殷滴不剩。 濟縣縣令盧東籬智勇雙全。巧設陷阱,親身作餌。擒住兩名犯案纍纍的七省通緝犯,這個消息象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地傳到了濟縣。 滿城縉紳,商家,名流,多來相賀,都說大老爺晉陞在望了。 而盧東籬也含笑接待,對於大大小小的賀禮也多從容收下,並沒有推托拒絕地意思。 只有風勁節,因為仍在外地到處風花雪月玩樂嬉鬧,所以並未到場。 半個月後,盧東籬升調大名府任職的文書就傳到了濟縣。盧東籬在離開濟縣之前,把手頭所有的公務都有條不紊地一一處理完畢。 官中帳目,庫中稅糧,亦無半點虧空。 他離職赴任的時候,遠沒有劉銘走得那麼轟轟烈烈,聲勢浩大。 他在濟縣任職時間畢竟較短,雖說也算頗盡心力,對得起百姓,但什麼臥轍脫靴,什麼百姓們哭著喊著跪在前面不讓走的是,竟是半點影兒也不曾有過。 也就是滿城的鄉紳父老前來送行罷了,幾乎城裡有頭有臉的人都當場了,只獨缺了風勁節一人。 這個時候,他已經把整個河東郡玩了一遍,剛剛回家不久,整天嚷著腰酸背痛太辛苦,天天躲在家裡睡懶覺,聽到福伯滿頭大汗地來報盧東籬要走,他也只是懶洋洋仿若沒有睡醒一般,漫不經心吩咐把家裡幾十罈陳年美酒,送去做賀禮。 話一說完,又一頭扎進香噴噴軟綿綿的被子裡,轉眼鼾聲大作,只氣得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怒目橫眉。 : 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抱歉了,實在是太久沒更新了。 一開始是因為忙,後來因為寫得不順,停了幾天,沒想到地是,後來可以更新時,電腦又忽然崩潰,好不容易把電腦搞定了,系統可以正常使用了,居然又上不了網了。 又費了偌大功夫,試了種種方式,找了好幾個會電腦的所謂高人幫忙,總算把所有故障都排除掉了。自家地電腦也在修修打打中,格格刪刪,弄得一塌糊塗了。 好在原來寫好的文檔還是找到了,並想辦法恢復成功,這才能夠貼出來。 讓大家等了這麼久,真是極之對不起。 近日我會盡力彌補這些天沒有更新地內容。爭取多更一些。 從今天開始,如無意外,如不碰上悲慘的停電,斷網,壞電腦,我基本上應該可以做到一天一章的。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0章相援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當然,貧窮百姓酷熱I難,足夠有錢的人又自不同了。 頭頂上遮著四五層厚的布幔阻擋陽光,身旁站了七八個年青秀麗的丫環掌扇,身旁倚著個絕色佳人,纖手依依,把一碗冰鎮蓮子一勺一勺喂到嘴裡,這等享受,要叫整個大名府,苦於旱災的老百姓們看到,肯定希望老天劈下一道驚雷來,把這種享福享到令人髮指的傢伙,直接打進十八層地獄。 大名府今年的旱情特別嚴重。河水早就斷流了,到處都在打井,就是看不到一點水影子。很多百姓都已經乾渴得把河床裡的泥掘出來,放進嘴裡,希望能從中感受到一點濕氣。 風勁節懶洋洋坐在山頭,放眼四望,因為長久不下雨,山間都已看不到什麼青翠之色了,山下萬里農田,卻已不見半點生機。濤濤長河,也只剩乾枯河床。 似火的驕陽中,除了那幾個河邊徐步行走的人,就再不見什麼人跡了。 大名府的百姓,是因為畏熱不出,還是乾渴得連出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呢? 風勁節喝完冰鎮蓮子湯,眼神跟著遠處的幾個人影,唇邊慢慢掠起一絲微笑。 遮陽的斗笠好像完全沒有作用,驕陽下衣裳被汗水濕透,再被烤乾,然後再次濕透。滿臉的大汗,擦也擦不盡。汗水流進眼裡,苦澀得讓人撐不開眼,汗水流進嘴裡,略帶鹹澀地感覺,讓人的心頭都只剩澀然無奈。 低下頭,彎下腰,抓一把河底乾澀的泥土,定定舉在眼前。深深重重的無力感,直能把人活生生壓垮。 「大人,天太熱了,你……」 身旁差役的勸說聲,盧東籬聽而不聞,只慢慢揮揮手「你們找地方躲躲去。」 照說。大老爺在大太陽底下,小人物們是不能躲到陰涼處去的,但是這些差役在盧東籬身邊任職時間頗長,知道大老爺的性子是從來不在乎這種事的,而且,從一大早,跟他跟到現在,真是又累又熱又渴又暈,再不找個地方躲躲,沒準會中暑倒下。所以。幾個差役倒也不硬撐,又勸了幾句。見實在說不動,也只得在四周找幾處略陰涼地地方躲躲。 只有盧東籬。毫無遮掩地置身於火辣辣的太陽下,明明汗出如漿,卻又似毫無知覺。 他幾乎是以一種悲痛到木然的眼神望著四周,這赤地千里,不見一絲生氣的世界裡,有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就此化為飛灰。 頭上忽然感覺到的清涼讓他略有不耐得皺起眉:「我說了,我不用……」 「不用什麼?不用我地銀子?」懶洋洋帶點笑意的聲音傳來。盧東籬愕然轉頭,那張玩世不恭的臉。與他近得只隔兩三寸,臉上還帶著老大一個口紅印子,唇邊自然是萬年不變的譏嘲笑意。 盧東籬怔怔望著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超級有錢人,漂亮白衣公子哥,正笑吟吟舉著一把傘,為他擋去大半驕陽。還是那身白衣裳,在這麼乾旱,灰塵這麼大的地方,居然還能沒天理得保持著清雅的白,讓人實在很懷疑,這位公子是不是出門帶足三大箱白衣服,平均一柱香時分,就換一身衣裳。 風勁節也笑著打量大名府的知府大人,很不錯嘛,堂堂從四品的官,穿著布衣,戴著斗笠,袖子捲到胳膊肘,褲子也捲到膝蓋,在河床的泥地裡走來走去……怎麼說呢?該誇獎這位大人親民呢,還是勤政啊? 「你怎麼來了?」即使是焦慮憂急地心境,看到風勁節的時候,盧東籬地詢問裡,也帶了一點歡喜啊。 「來給你送錢啊。」風勁節白他一眼「我該你的還是欠你地,你向我討錢討得那麼天經地義,理直氣壯。」 盧東籬不覺苦笑一聲:「我實在是沒有了辦法,只得向你求援,沒想到你會親自來。」 「想得美,你能有這麼大面子嗎?」風勁節不屑地道「我不過是打算周遊全國,巡視一下各地店舖,就順便過來了。」 他抬頭看看滿天驕陽:「你打算就站在這裡跟我聊天敘舊嗎?」 盧東籬愣了一下才道:「要不我們先回……」他張目四望,正想招呼所有的差役一起先回府衙,忽然發現前方不知何時,已多了一輛華麗的馬車。正一愣間,手被風勁節拖住,使勁一拉,被扯得身不由己上了車。 差役們四下跳起來,高喊著靠近過來。 盧東籬只來得及探頭出來,說一聲不妨事,也沒空多交待一句別的,就又被扯回了車裡。馬車開始往府衙而去。 車裡頭竹蓆涼墊頗為清涼,中間擺著矮几,几上放著各色水果,還有冰鎮酒水。 風勁節順手遞了一杯冰鎮甜湯給他,沒好氣地說:「虧得你還是一府之首腦,這樣不懂愛惜自己,天不下雨,你在那河邊走多少趟也沒用,熱得趴下了,這旱災更是沒有人能收拾了。」 盧東籬見他火氣大,也不敢爭執,乖乖把甜湯喝完,而風勁節也已悠然坐下,把已經切好的小片的西瓜,一塊塊往嘴裡送。 盧東籬實在很佩服他,能在這赤地千里的旱區,吃西瓜蘋果,冰鎮湯,此人為了這樣的享受,暗裡花地人力財力,若用來救人,簡直可以做萬家生佛了。 風勁節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覺冷笑:「我不是大慈大悲的大菩薩,你別用這種眼神瞧我。」 盧東籬也還真不敢苛求他,只笑笑:「你能出手相助,我已經極為感激了?」 風勁節冷哼道:「太名府都旱成這樣了,救災地款子一直下不了,沒有錢,你這位大人就算再能幹,也無計可施,水和糧全都運不來,只能睜眼看著老百姓渴死餓死。沒法子就只好天天奔走四方,可憐的知府大人改行做叫花子,凡有錢的人家,你都要上門去討錢,要錢的信居然直接寫到我那去了,我那小小濟縣,什麼時候改到你們大名府治下了?」 盧東籬輕歎道:「如果只是上官們剋扣為難,押著救災款不放,我還有辦法去活動,奈何這一次,卻是皇上大起殿閣,擴建皇宮,以至國庫空虛,救災銀遲遲發放不下來。我雖然努力籌銀,短時間內,實在難以支應災區所需,也就只得求你相助了。」 風勁節笑笑:「我借錢給你,你什麼時候還?」 盧東籬坦然笑笑:「怕是還不了了。」他也不多說什麼救人救國的大道理,答得極是理直氣壯。畢竟是那麼大的數目,寫信給風勁節時,著實是因為無可奈何,見到風勁節親至,他也確實有些意外,但對於借錢的事,他竟是從沒有想過,風勁節有可能不答應,不出手。 風勁節也只笑笑,就不再多提錢財的事,只是定定看著盧東籬,半日才問:「你幾天沒睡了?」 盧東籬笑笑,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看得出來。」 「瞧你那滿眼的血絲……還有……」風勁節目光微凝「都有白頭髮了。」 二十來歲的一府之長卻只是淡然一笑:「這世間,又有誰能一輩子不長白髮,無非早晚罷了。」 風勁節拿了幾上金刀,慢吞吞切開新鮮的梨子,頭也不抬遞了一半給盧東籬:「短短兩年,你在大名府從推官一路做到知府,陞官不可謂不快。只是操心勞碌也多,有沒有後悔過?」 盧東籬接過梨,放進口裡,水果鮮嫩多汁,清香甜美,卻叫人想著那滿城百姓乾裂的嘴唇絕望的眼神。他沉默良久,才輕輕道:「有,被人指著鼻子罵貪官的時候,被百姓責問,為什麼無法抗旱救災的時候,接到師長親人的信,問我為什麼行止有失清廉之風的時候……」 這兩年,他的官,當得極是不易。 他素有才能,又肯勤政,份內的事,總是做到最好。對於人情禮物的來往應答,也漸漸熟練從容。 上上下下送給他的打點禮品,若是無關大節的,他也肯收下。 有什麼事旁人求到他頭上來,送禮哀告,若是不該做的事,他自是不會應允,若是該做的事,旁人不送禮,他知道了,也一定會做,但送上門的禮,他也並不推拒。他也知道。自己地不收,人家反而不安心,不是回去加倍送禮過來,就是茫目再去求托別家。 他手頭漸漸寬裕,與上司同僚之間的應酬來往,便能勉強支應。有很多為百姓謀利之事,也不是他一人就能說得算的,上下之間。需要經過不少官員之手,他手上有了錢,也才能去打點安排。 在很多政令法規上,只要上頭略略鬆動一絲一毫,便能給下民無限福趾。 他為官又頗靈活,凡有功勞政績。都肯推讓與旁人,便是貪贓之事,只要不是貪得太狠太毒,大多時候,他也便裝糊塗。 對於下屬,他也並不過於嚴厲地禁止一切謀利行為,只是時時注意略作警懲,常加訓誡,倒也管理得頗為得宜。 上下之間處得都好,人人都覺和他通情達理。又能辦事,有本領。幫得了手,定得了局。凡有陞官的機會,總也少不了他。 這兩年,和以前正好相反,官是一路直往上升的,可是一些不太好的名聲,總也是慢慢地傳播開來。 讀書人最重令名,要說他全不介意,原也是假的。 很多時候。夜深人靜,一個人會坐在窗前發呆。這樣地卑躬屈膝,這樣地人情練達,這樣地精明油滑,多年讀的聖賢書,處事道,全都到哪去了。 為臣者,看到遍地貪墨,見到無數枉法之官,不參不劾,不與之鬥,反而同流合污,為一方父母之官,見君主移國庫之財而建宮室,皇宮奢華之至,而災區民不聊生,他居然不抬起棺材進京直諫,卻只會向商人寫信要錢,這樣地人,算是一個好官嗎? 可是,他要真跳出來和所有的貪官鬥法,在這場明知必敗的戰鬥之後,他還能為百姓做什麼?在跑到京城去犯龍顏之後,除了把身家性命枉送,白白搏來史書上的錚臣之名外,他還能有機會為受災的百姓去籌謀生機嗎? 盧東籬略有些無奈地笑笑,閉上眼,輕輕道:「自古至今,無數聖賢遙想過盛世大治,期盼著國泰民安,並為此提出過種種的治國主張,但是,看那史書冊冊,那些美好地期盼,從來沒有成為過現實,一次也沒有,即使是名君治世的時候,也依然有朝不保夕的草民。什麼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樣的世界,從來不曾有過。」 風勁節不以為然地道:「世界本來就這麼黑暗,一個人的力量永遠都是有限的。即然你現在也明白,那些書裡所謂的大治之世都是假的,你們所期待的盛世大同,永遠不會到來,要真累了,倦了,就歇了罷,何苦這樣拼了性命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因為未來並不美好,希望也許永遠不會實現,我們就什麼也不做嗎?」盧東籬抬頭笑笑「我後悔過,但是,如果重來一次,我地選擇,還是不會變的。」 風勁節終於抬眸看向盧東籬。 他有多少天沒睡了,眼中密密麻麻佈滿血絲,這段日子,他是否日日夜夜,憂心如焚,所以此刻臉色,蒼白如紙。 明明神情已是如此疲憊,甚至厭倦,明明已經親口承認了後悔,為什麼依然還能笑著說,我地選擇不會變? 風勁節沉默了一會兒,忽得輕聲道:「會實現的。」 「什麼?」盧東籬一時沒明白。 風勁節低頭,不再看他地臉:「終有一日希望會實現的。上位者不能再隨便欺壓草民,每一個百姓都能快樂地生活,人不用再為生計,為衣食而發愁,為官者若有貪贓失職,百姓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對他,要求罷免他。有權力的人將受到監視和控制,任何不正當的行為,都將被懲罰,只是,這要等很久很久以後,才會……」 盧東籬微笑,眼中漸有溫潤之意:「借你吉言吧,希望你的話可以成真。」 「我的話是一定會成真的,不過你此生肯定看不到罷了。」風勁節轉眼間便已嬉笑容常「不痛快的話題談完了,我們是不是應該說點喜事了。」 盧東籬搖搖頭:「這個時候,哪裡還有什麼喜事。」 風勁節有點不懷好意地瞪著他:「怎會沒有喜事,比如我們盧大人即將娶進門地知府夫人。」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1章成親 「你怎麼知道?」盧東籬愕然。 「人只要足夠有錢,消息總會靈通的。」喜,盧大人大喜啊。」 看他那嬉皮笑臉的樣子,盧東籬也只得苦笑一聲:「我尚在幼時便由長輩做主,同一戶世交訂了親。那邊也是書香門弟,小姐亦是溫柔賢良之人。兩家時常來往,子弟們都以兄弟手足相稱,彼此頗為親善。這幾年我仕途風塵,家中長輩一月三封地來信催我完婚,以免女兒家蹉了青春。而現在我主理一府,沒有女眷打理內務,即惹人閒話,也常會招得媒人三天兩頭地上門,有時候,還要應付上峰或同僚的好意說媒,常有些難堪尷尬之事不便應對,所以就寫信請家中長輩幫忙做主操辦便是。只是沒料到這一場旱災來得這麼突然,暫時哪裡還顧得上婚姻之事,怕是要拖延些時日了。「 風勁節淡淡笑著點頭。 不錯不錯,很典型的古代婚姻。到了適婚年齡,各方面的條件都可以成親了,而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催著你成親,世人眼光都盯著看你成親,這個時候,成親,不止是人生的一樁大事,也算是完成一樁必須完成的人生任務。無論男女遲遲不婚,都易惹人閒話,更會召人側目而視,若是為官之人,樹大招風,四方注意,更要面對許多流言非議。 其實又何嘗是在這個古代。即使時光飛逝個幾千年,就算是科技漸漸發達,崇尚自由戀愛,開始流行單身貴族地時代中,社會上依然會給人以強大的婚姻壓力。在這種壓力下,以完成任務的態度結婚的,到了差不多的時候,找到個差不多的人。差不多湊和在一起,就這麼過一生的還真不少。 也不能說他們一定不幸福。 就如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婚姻都是以這一類地方式締結,幸與不幸,也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相比很多人。純由媒人說和,新婚之夜才真正看到人生伴侶的容貌樣子,盧東籬還算是幸運的。至少知道對方的樣貌性情,彼此還是有交情的,又都是書香門弟,想來婚後共同語言也還是不少的。 以這個時代地標準來看,這已經算是佳偶了。 象盧東籬這一類讀聖賢書,心裡頭放著家國天下老百姓的人,對婚姻,對妻子的要求。想也來也不過是溫婉賢德,頗通詩書吧。 這也算是大部份的正人君子讀書人擇偶的條件。頂了天再加上一條美若天仙罷了。 這種忙著修身齊家治天下,一展心中抱負的男人。哪裡有空去玩愛情遊戲?心裡的世界太大。眼中看到的太多,愛情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只怕根本不在他們的認知之中。估計大部份人以為娶個美人回家,溫柔相待,偶爾花前賞月,閨中畫眉,就算是極致了。 不過,在這個時代中。這又何嘗不算是美好地愛情呢? 還是不要以超時代的思想來看待未開化地古人吧。 風勁節漫不經心地任思緒飛來飄去,盧東籬看他忽然間有些神不守舍。不覺訝然問:「你在想什麼?」 風勁節笑道:「我在盤算,這場旱災什麼時候能過去,我們盧大人的小登科會是哪一天啊。」 也不理盧東籬哭笑不得地表情,他順手在旁邊拿起幾個玉盒,遞過去,笑道:「送未來嫂夫人的。」 盧東籬信手打開一個,只見一片珠光,耀人眼目,眉鋒微微一蹙:「這首飾太貴重了。」自然就要推回去。 風勁節料到他的動作,一把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望著他:「你不收這禮物,就別收我的救災錢。」 盧東籬料不到他這般無賴,氣道:「你何苦為難我。」 「我哪裡為難你了?「風勁節白他一眼「反正你這輩子別指望以清廉耿直而名重天下,收我這點子東西,也不會讓你名聲更難聽。我也不是大名府治下的人,也沒事求你,就談不上賄賂。再說,這麼些年,我送過你什麼貴重東西沒有?真當我不知道你的臭脾氣,這是給嫂夫人的,同你有什麼相干?」 他冷冷一哼,眉間漸有慍意:「你當我不知道呢,你收過地禮雖多,一文錢也不肯花在自己身上的,這幾年雖是什麼官都當過,積蓄只怕是少得可憐地,你拿什麼當聘禮,總得有幾件拿得手的吧。人家要嫁過來,跟你吃苦一輩子的,也不能太委屈了別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種,自己的頂著個清官的名聲,讓全天下的人稱讚,卻叫家裡老婆兒女吃糠咽菜的傢伙。說什麼關愛萬民,連身邊至親都照顧不了,算得什麼男人。不說呼奴喚婢,但至少要衣食周全,不要太過寒酸才好。」 盧東籬也沒料到只因不肯收過於貴重的禮,倒招來他一頓訓斥牢騷。他知道風勁節是個無法無天,什麼事都敢幹的人,自己的如今有求於他,還真不敢太過惹惱他,只得笑道:「你的禮物,我什麼時候推拒過,只是這實在太過貴重……」 風勁節不屑地道:「你這窮官知道什麼叫貴重?我知道你的性子規矩,也不至於拿天大的寶貝送給你。這些珠釵鳳飾,雖然亮眼,但這大多是打磨之工,倒並不是特別珍貴的珍珠美玉。只是手工做得好,看起來,就像是比較貴重罷了,騙騙不識貨的外行人的。」他隨手打開一隻玉盒,指指裡頭那光華流轉的珠釵「這個,價錢也沒超過一百兩,算得什麼,值得你這麼一驚一乍的。 不超過一百兩,說得真是輕巧。一般百姓家,幾年的積蓄也未必有一百兩呢。這種有錢人啊…… 盧東籬努力忍著不對風勁節輕描淡寫的態度做任何批評,想想那些等著盧東籬的銀子救命的老百姓,只好略有違心地稱謝收起來算了。 風勁節得意洋洋看著大名府知府大人忍氣吞聲的樣子,心中竊笑,其實他剛才說的話才是糊弄盧東籬這個不懂奢華的窮官。那支珠釵不超過一百兩是真的,不過那只是成本價。一支釵用的金子有限,上頭的累珠流蘇,也並沒有使用極高等的碧玉珍珠,但卻是京城飾玉樓最頂尖的大師父手藝。首飾這種東西,賣的還不就是個樣式,巧思,與眾不同,晶瑩奪目,奢華富貴。真個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成本不足一百兩的東西,賣個上千兩,甚至幾千兩,也不算稀奇事。 不過,如果盧大人知道這幾個玉盒裡的東西,拿到京城由最會做生意的人去賣給各府貴人,沒準能賣到上萬兩的價錢,不知道他的表情會是什麼樣? 光想想就讓風勁節覺得有趣,心中一動,忽想起一事,一把按住盧東籬,眼神有些凶狠地瞪著他,一字字道:「你發誓,絕對不會把這些變賣了當救災銀。」 盧東籬被他這倏然而變的凶相倒是嚇了一跳,心中暗惱,怎麼我心裡地主意。他全都猜到了。 抬頭一見風勁節那滿臉我就料到這樣的憤怒表情,只得苦笑:「我絕不會變賣你的禮物。」 風勁節知這人雖然彆扭,但說的話倒是算數的,所以鬆開手,心滿意足坐回去,開始慢悠悠給自己倒酒,信口問:「對了,你那個跟屁蟲怎麼不在了?」 盧東籬笑笑:「東覺入京應試去了。」 風勁節一仰頭。喝盡杯中美酒,眼中猶帶笑意:「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啊。」 盧東籬凝望他:「勁節,其實你文武雙全,才華蓋世,為何總是這般玩世不恭。空負這絕世才情,何不為天下蒼生……」 風勁節大笑起來:「我的盧大人,縣衙一夜共敘,省城客棧長談,我一直以為你會問這個問題,你卻總沒有問,我當你這一生不會再問了,你卻還是忍不住了。」 他眼中也不知有幾許酒意,幾許笑意:「我喜歡你,就是因為你雖心懷天下。一心當聖人,卻從不用聖人的標準要求其他人。從來不高高在上地訓斥別人。不長進,不高尚。不偉大。別人的生活方式,你雖然不贊同,但你一直很尊重。可你終究還是問了我這個老套而無聊地問題。」 盧東籬輕輕道:『我無意勉強你,只是為你惋惜,也為天下人惋惜。」 風勁節懶懶洋洋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為我惋惜,焉知。我不曾為你惋惜,至於天下……」他笑而搖頭「這世界上還沒有人能偉大到。讓天下人為得不到他而惋惜。」 盧東籬還想說什麼,馬車忽然停下,外間馬伕高聲道:「公子,府衙到了。」 風勁節懶洋洋躺下,一手枕頭,另一隻手對盧東籬揮了揮:「好走,不送。」 盧東籬笑道:「你不進去坐坐嗎?」 「盧大人忙於救災諸事,有多餘的時間應酬我嗎?再說了,我也不過是要周遊全國,正好路過,來看看你罷了,也沒想多留。」風勁節笑道「你去吧,我手下在本地做生意的幾個掌櫃,已經帶著我的銀票在府衙等你了,你就忙你的去吧。」 盧東籬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忙得再無一刻閒暇,在馬車上同風勁節聊一會兒,已經是忙裡偷閒了,真讓風勁節留下來,他也確實沒空照應。也不能指望這個每天都要給自己找樂子的風大公子能奈得了寂寞,或是哪天忽然良心發現,跟著他一塊為救災操勞。 所以,他也就只淡淡一笑,把那幾個玉盒收了,便下了馬車, 車簾一掀一放間,二人已再也看不到對方,盧東籬站在車前,看著馬車迅速向遠方而去,他也沒有花更多時間遙望車影,轉身便進了府衙。 盧東籬與風勁節相識已然兩年多了,然而,他們在一起真正相處,卻只有三次,三次長談,一次比一次短。 三次相別,縱有惺惺相惜,縱有知己之感,但每一次風勁節都是乾淨利落地告別而去,每一次盧東籬都沒有說一句挽留之語。 風勁節總是頭也不回地離開,盧東籬也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就要去為自己地選擇而操心勞碌。 他們的人生,完全不同,就如兩條直線,就算偶爾相交,也會立刻分離,去繼續自己前進的方向。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2章歸來 大名府府衙的側門響起不緊不慢的敲門聲。 吱啞一聲,側門打開,一名粗使丫環手舉燈籠向外照了照:「是舅老爺嗎?」 門外,一個身量瘦削的青衫男子道:「是我,你們夫人交待過了吧?」 「是,舅老爺,夫人已經等了很久了。」 男子快步入內:「你們大人在哪?」 「大人還在書房,不知道舅老爺來,夫人說過,不用告訴大人了。」 男子略略皺眉,也不多說,便隨著丫環一起往裡去了。 來至內堂,見燭影火光裡,一個窈窕美好的身影正坐於案前,不知寫些什麼。 適時丫環叫道:「夫人,舅老爺來了。」 那女子抬頭,露出溫婉美麗的容顏,笑喚:「大哥。」 男子一語不發走了進來,在燭光前上下打量自家妹妹一番,她只穿著普通的素淨家常衣裳,烏髮鬆鬆挽了一個髻,不施脂粉,不戴釵環,極之素雅。 男子皺眉道:「婉貞,你好歹也是位知府夫人,怎麼衣著打扮,如此寒酸,內堂也沒什麼珍貴擺設,房裡連個端茶倒水的丫環都沒有,他盧東籬就這麼慢待你。」 蘇婉貞起身,伸手請兄長入座,同時柔聲道:「大哥,東籬是清正君子,只不過靠微薄俸祿過日子罷了。哪裡那麼多餘財,這府裡地下人,也只有幾個做粗重活計的。」 蘇凌愕然問:「不會吧。我聽說……」他向四周看看,見沒什麼閒人,才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妹夫不是那種迂夫子,該收的銀子,從沒少收過啊。」 蘇婉貞微笑道:「比方一個人求他辦事。而這事辦了並不違法,也不損公,人家不送禮他也辦,送了禮,他收下,還是會盡心辦。反之。若是有人找他求差事,求疏通,但若那人不夠資格,或事情有違國法綱紀,有損百姓福址,再多的銀子,他也不辦的。所以,他的銀子並不多。」 蘇凌悻悻然道:「話雖如此,可是他官當到一府之長,就算從不做貪贓枉法之事。按慣例收的人情禮物,年節喜慶之禮。想來也是一大筆數字了。」 「可是,他也要應酬上官。交好同僚啊。半年前的旱災,若不是他和所有官員交往甚好,哪那麼容易就開倉放糧。上個月江東四郡征徭役地事,若不是他去拚力打點,大名府還不知道要抽走多少壯丁呢,還有……」 「總之就是沒有錢是吧。」蘇凌略覺憤然「怪不得你說,我來的事不用告訴他呢。」 蘇婉貞笑笑搖頭,從旁邊拿起自己的首飾盒遞過去:「我的相公。確實是沒有錢的,就算有。他也不會贊同你去拿錢買官,你是我的哥哥,你趕了上百里路來這裡,我也不能叫你白走一趟。這些首飾,我打聽過,送到京城,找大地珠寶店,也能賣個幾千兩,你拿去吧。」 蘇凌接過首飾盒,打開一看,眼中燦亮,心中也驚訝:「他不是清官嗎?怎麼竟給你置下這麼好的首飾。」 蘇婉貞笑道:「他自然是置不起的,他平生有個知交,姓風,名勁節,據說是個富可敵國的大商人。當初我們成親,這些全是風勁節送的禮物。說起來,相公為官,收過禮物無數,但價值貴重,而又肯留著自己用的,也只有風勁節送的東西了。不過,就算是風勁節,當初若不是相公因賑災銀之事有求於他,也不會收這麼重的禮。自那以後,風勁節就在周遊全國,每到一處,都會送禮送信來,只是,再沒有這些過份貴重的了。」 蘇凌聽得竟有人如此有錢,兼如此大方,不免起了興趣:「他都送些什麼?」 蘇婉貞又是一笑,眼中也多了些趣致之意:「說來好笑,他每到一處,必要搜括當地的美酒,送來給相公,相公說,此人是個無酒不歡之徒,便當天下人都是酒徒一般,如今府裡,他送地酒還有四五十壇沒喝完,現今相公都被他害得養成了,每日必把他送的酒拿來,淺飲個幾杯,否則不能入眠地壞習慣。另外,他也會收集各地一些不值錢,但精巧有趣的手工品,金石,印章送過來。倒是送我地禮頗值錢一些。」 「還有送你的禮?」 「是啊,他每到一地,必會買市面上最好的布料,叫人畫下當地最時興的衣樣髮式,配著最好的胭脂水粉送過來,除此之外,有時會送個梳妝鏡,有時送個香囊,不過,他也是知道分寸的,每次只是送給相公,而相公再將這些送給我,我也只認是相公的東西便是。他還時不時附張字條,笑相公必是個不解溫柔,不懂善待夫人的木頭,所以沒事就替他出些力。」蘇婉貞笑道「你瞧我在家裡穿得素淡,只是為了方便罷了。若真是飲宴遊玩,我地衣服,髮式,首飾,那都是最好的,還總是大城那邊最時興地,不知多少官太太們羨慕我呢。」 蘇凌冷冷道:「你是盧東籬的夫人,可你的衣裳,首飾,甚至鏡子,胭脂都是另一個人置辦的,盧東籬也不知道害羞。」 蘇婉貞臉色微變:「大哥,我相公是清正君子,我敬他重他,便是你,也不可在我面前辱他,他與風勁節是知己之交,豁達灑脫,自有名士之風,相公不以禮法拘我,處處予我自在,我不許你再這般說他半句。」 蘇凌訕訕道:「我沒那個意思,只是為你不值,你本該是個貴夫人……」 「貴夫人怎麼了?」蘇婉貞冷冷道「這大名府上上下下的貴夫人還少嗎?哪一個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哪一個不得守著一層層的大家規矩。我的丈夫,從不往秦樓楚館,從不言納妾娶婢。便是見著如雲的美女,我要在,他只看我,我不在,他只看地,這樣的丈夫,何處去找。我出門也罷,宴游也好,交友來往,他都任我自在,絕不管束,我瞧那些貴夫人羨慕我倒是真的。」 蘇 一聲「好好好,我認錯,我不該說你夫君半個不字,家小妹子教訓,行了嗎?」 蘇婉貞也不好多說他,只得道:「大哥,我也要勸你兩句,雖說朝廷允許民間百姓以錢買功名,但畢竟是虛職,你也實在不必如此營營役役,我們書香世家,能憑胸中所學,博個科舉出身不好嗎?連東覺都考中功名了……「 「要能考得上,誰願花這麼多銀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我,從小一看到書就頭痛,除了捐個功名,還有別的路走嗎?」蘇凌不以為然地答,目光無意中四下一掃,停在書案前那剛寫了幾行字的白紙上:「咦,你給風勁節寫信。」 「是啊,他周遊全國,每到一處,必寄幾封信來,他寫得信也奇,即不在上頭寫上相公的名號,也不在下面署上他自己的名字,有時洋洋灑酒,說一路的風土人情,山光水色,甚至各地小吃,以及……」蘇婉貞臉皮一紅「以及當地的美人名妓,有的時候,則是一兩句沒頭沒尾,全不相干的話。像是什麼心情不好,或是特別高興,又或是今天見著了一個美女,今天吃到了盤好菜,隨便提一句,便算是一封信了。這麼久以來,他的信中竟是從沒有過什麼值得一書的大事,也從不在信裡問候一下相公。」 「他的信即繁且雜,有時候相公看了。也是又好笑又好氣。常常罵他兩句,便拋開不管,相公忙於公事,經常是他來十幾封信,才草草回一封信,我想此人這般長情,也不可太過輕慢了。他雖不說不問,想來也是極關心相公地。所以我便替相公寫回信,將相公這裡大小事務,日常喜樂,都略略記述一下。相公也由著我,從來不攔。」 蘇凌眼神一動:「你代他寫的信,妹夫看不看?」 「有時看。有時也不看。「蘇婉貞道。 蘇凌雙手搓了搓,期期艾艾地問:「那你能不能在信裡向他借一筆錢……」 話音未落,蘇婉貞已是臉色大變:「大哥,你怎能……」 「我這不是沒辦法嗎?妹子,加上你的首飾,我湊到的錢,最多也就買個空功名,不可能放實缺的,我原是指望讓妹夫替我設法,安排個差事。可照你這麼說,妹夫竟是個一絲不芶的大清官。肯定不會幫我的忙,即然這人這麼有錢。又出手大方,就向他借一筆,我活動活動,弄個實缺,不出兩年,就能把錢全還給他。」 蘇婉貞清柔婉麗的臉上露出憤怒之色:「我雖是女流,也知廉恥。豈可借他們君子之交,行此鬼域之事。」 「我不過是……」 「哥哥。夜已深了,你我雖是手足。也不便留客,你要有別地事,明天請早些來,直接與相公商議吧。」蘇婉貞拂然喝一聲:「送客。」 一直守在外頭的粗使丫環忙來到門外叫:「舅老爺請。」 蘇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呆站了一會兒,才重重一跺腳,把那一箱首飾抱了,快步而去。 蘇婉貞怔怔站了一會兒,想起自家兄長這般不爭氣,更覺心酸。卻也只得強提了精神,重又拿筆續寫那封未完的信。頃刻寫畢,她看看外頭夜色,想了想,便自箱裡取了一件略厚的長衣,攜了信,親自掌著燭火往書房而去。 夜已極深,書房中一點燭光不息。輕輕推開門,那案前的男子,依舊如以往的無數歲月一般,伏案疾書。 燈影裡,他眉宇間無絲毫倦色,燈光下,她輕輕柔柔笑一笑,近得前去,放下燭台,把長衣抖開,徐徐披在良人肩上,柔聲道:「就算要忙公事,也該顧著身子。」 盧東籬回眸一笑,輕輕伸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頭地柔夷,溫暖的燭火照進眸子裡,也只見一片暖暖的柔意:「我這邊事忙,原是沒白天沒黑夜的,說了多少次,你不用等我,自顧自睡便是。」 靠得這麼近,燭光這般亮,蘇婉貞可以看到盧東籬滿頭黑髮裡隱約的銀光白影,她的夫君,正值英年,已然華發生。 心間的酸楚只是一些瞬,便有了更多的溫柔與驕傲。在那文士的雙肩上,挑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在這忙不完地公務中,又有著多少百姓的安居樂業。 縱使多情生華髮,何憾何歎。 她在燭光下微笑:「我也沒有特意等你,不過是正好把給風公子地信寫完了,拿來給你看看。」 盧東籬笑道:「他原是個任性胡為的性子,也虧得你願意這樣費心應酬他。你即寫好了,寄出了便是,倒也不用非得給我瞧。」 蘇婉貞也不覺一笑,她地丈夫是謙謙君子,從來不背後論人是非,語出惡言,只有對那風勁節,有事沒事,才會這樣帶著笑地罵兩聲。 「對了,他這些日子,都快把全國各地跑遍了,上次來信說,是要回鄉了,你這信就寄到濟縣去吧。」盧東籬想起此事,忙又交待一聲。 蘇婉貞點點頭:「即是他已游完全國,想來也還閒著,不如請他來做客吧。你們這等交情,也該聚一聚。」這念頭一起,連她都有些神往了,那個風勁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風勁節,風勁節,自她嫁給盧東籬,生活中就似乎永遠有著這個人的影子。 她的首飾是他送的,她的衣裳是用他贈的布料,照他給的款式做地。她理妝的明鏡,她飾容地脂粉,都是他萬里迢迢,遙遙寄來。 每隔幾天,便能收到那人的信,今朝川西,明日河東,天涯海角,天地風情,都在那一封封書信中。 洞房花燭,交杯酒是他送的佳釀,偶有閒情,夫妻同賞明月看落花,必也少不了,他贈的美酒助興。 偶爾聽得相公閒時笑語,說起那人何等容華,何等風範,何等不俗,她也會不由地悠然神往。子之交淡如水,只憑著偶爾書信來往,已是盡興,她 有些憧憬期待了。 那個風勁節,到底何等人物。 盧東籬聽了這建議,卻只是一愣,方才笑道:「那傢伙,最是峙財傲物,放浪形骸,只不過峙的是錢財的財罷了。他做事沒輕沒重,只憑自己高興,真要來了,怕不把你氣死。」 蘇婉貞駭笑::「若是如此,那就更要見一見了。」 盧東籬凝視她一會兒,這才笑笑,溫言道:「他是這天地間最自由的人,他若要來,我們自當好好招待,他若不來,也就不用刻意去喚了。」 蘇婉貞也望了他一會,這才點頭;「好。」 盧東籬在燈下,看到妻子溫柔婉約的笑容,有一瞬的失神,這個時候,風勁節又在哪裡,又在做什麼呢?可是仍依在美人懷裡,笑鬧飲酒,可是又弄得一身酒漬胭脂痕。 他不由笑笑,搖搖頭,立時又把風勁節拋於腦後了。 他與風勁節的交情,可真是淡如水了,這算不算君子之交,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見到他的時候,頗為歡喜,同他談話,如沐春風。然而再長久的時間不見,也不會太思念。看到他的來信,他的禮物,或笑或歎,卻也不會想要刻意回信,可無論如何,隔著再遙遠的時光,對他的記憶,依舊鮮明如昨日。 淡淡驅散這難得一瞬的悵然。他復又低下頭,繼續批閱公文。 蘇婉貞在他身旁坐下,無聲地倍伴著。眼眸裡帶著淡淡地笑意,看著溫暖的燭火映出他專注的神容。 這是她的丈夫,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半個月後,一輛無比奢華的大馬車停在了濟縣風勁節精美的園林外,福伯帶著所有下人一直迎出園外。年邁而忠心地管家,再次激動得熱淚盈眶:「公子爺,你可算回來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風勁節沒有喝得醉熏熏被一群美女從馬車上扶出來。 他一個人乾淨俐落地跳下馬車。微笑著看了眾人一眼。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猛吸鼻子,咦,真的一點酒氣都聞不到啊。大半年不見。他們家公子轉性子了。 福伯又驚又喜地迎上來:「公子。」 風勁節笑笑擺擺手,止住他的一堆將要出口的嘮叨:「我們先進去吧。」他一邊快步向內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我走的這段日子,有什麼事沒有。」 「沒什麼大事發生,萬事公子都有安排,我們照章程辦事罷了。對了……」福伯道「前不久,大名府寄來一封給公子地信。」 風勁節點點頭:「他是算著我該回家了,就直接寄到這來了。」 福伯欣喜道:「公子與盧大人真正是君子之交,公子待盧大人那麼深情厚義,也難怪盧大人牽念。」 風勁節微微扯動唇角。忽然露出一個略有些詭異陰森的笑容:「他待我是不錯的,我對他……」 他的眼神慢慢冷下來。最後才淡淡道「不過是利用罷了?」 「啊……」福伯瞪大眼,心裡尋思著。我剛才是不是聽錯什麼話了。 風勁節卻不再多說,此時正好已經進了廳,為他接風的宴席早已擺妥,安排來服侍他的美貌少女也已在前方盈盈施禮。 他眼神微冷,輕輕揮手:「不用這麼鋪張了,我累了,你們都下去吧。」 下人們你眼瞪我眼,天啊天。太陽真從西邊出來了,咱們家公子爺真的變了。 天大地大。主子最大,主子爺發了話,大家心裡再有疑惑也不敢停留,紛紛退去了。 只剩下福伯還愣愣地瞪著自家主子。 風勁節笑笑,自袖中抽出一堆紙遞給他。 福伯接過一看,一張張都是田契地契,全寫著自己的名字。 福伯大惑不解地抬頭:「公子,這是……」 「福伯,我知道你自己有不少的積蓄,但這麼多年,你一直跟著我,照顧我,這是你應得的。」風勁節微笑。 福伯不明所以:「公子,我不明白。」 風勁節靜靜看著他:「福伯,你是最早跟著我地人,在我是個孩子時,你就照顧我,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有能力,只有你支持我。你還記得嗎,你曾問過我,為什麼要拼了命賺那麼多錢,錢夠用不就行了嗎?我當時怎麼回答的。」 「你說,你這一生其實很不自由,必須照命運劃定地路線去走,你這樣拚命賺錢,不過是想為自己贖幾年身,在命定的人生裡,為自己爭幾年自由,你要有足夠地錢,可以支持你自由自在,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以讓你肆意地嘗試各種各樣的生活。」福伯喃喃地答。 風勁節笑笑:「那麼,在我富可敵國之後,常會有人勸我想辦法捐官,給自己的弄個功名,提升一個地位,記得你也勸過我,說是有個虛銜在頭上,做事也方便很多,特別是被劉銘冤枉之後,你更勸過我多次,你總覺得,有個官帽子在,就不會被人這樣欺負陷害了。當時我又是怎麼答你的?」 福伯越來越有不祥的感覺,茫然答:「你當時說,你這一生,其實是注定要當官的,不但要當,而且還注定要躬鞠盡瘁,累死累活,沒準還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所以現在是得自在一日,且自在一日,何苦提前把自己送到苦海裡去。」 風勁節微笑:「是啊,所以我放浪形骸,所以我肆無忌憚,所以我在最後的時候,動身去周遊全國,看盡天下美景,會遍世間美人,嘗盡美食,飲盡美酒……」 「公子,公子……」福伯驚慌地打斷他地話「我不明白,我老了,我聽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風勁節望著他,微笑,眼神溫和,神容平靜「自由地日子結束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3章建功 半柱香的時間,瑞王便簡單地把自己所知的一些盧東節相識相交的過程徐徐道來。 雖說有些僅只當事人才瞭解的事,他也並不清楚。但他權力即大,耳目又眾,若立心要想查別人的往事底細,還真沒有多少事,能瞞得了他。 陸澤微聽得不覺且笑且歎:「洗冤救命之恩,不肯稱謝。千里借銀之舉,理所當然。數面之緣,竟是數年至交。這才是奇人奇行,知己之交。果然高才總被俗才誤,我等庸人,也只得歎而敬之罷了。」 瑞王淡淡一笑,緩步走回案前,欠身坐下:「何只是知己之交,分明是生死之交。」 陸澤微一笑上前,親手倒了杯茶,雙手遞給瑞王,笑道:「王爺費神,給我講這等評書傳奇,快快潤潤喉。」 瑞王笑著接過來,飲了兩口,笑道:「風勁節是怎麼由商人變成官的,你是知道的吧?」 「自然。」陸澤微笑而點頭「這在當年,可也算是轟動全國的一樁大事了。」 「當今天下大亂,爭殺不止,各國皆修軍備,唯有我們趙國歷代以來,卻一直重文輕武,其原因就在於我趙國地形特殊。國境線所臨的大部份是蒼茫大海,其他與陸地接壤的,不是絕壁險峰,就是浩浩沙漠。當今天下各國,為爭奪霸權,不免重陸軍而輕水軍,除立國不足二十年的韓國,竟再沒有一國,有像樣的水師了。所以,我國不慮自海而來的敵軍,也沒有哪個國家,願意拿整支軍隊來冒險穿越沙漠。因此只要我國無意出兵攻打他國,有此天險守護,便……」陸澤微不是知是歎息還是無奈地搖搖頭「似乎可以安枕無憂。」 瑞王也苦苦一笑:「這樣的天險庇護,於我國,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幸運的是,天下亂世,獨我國可保一隅之安,不幸卻是歷代君王,仗此天險,耽於逸樂,不思武備,至使國無良將,軍中亦無可用之兵。」 「是啊,一直都以為戰亂離我們很遠,想不到與我們只隔一處大沙漠的陳國竟會派出一支軍隊,穿越茫茫沙漠,直攻我邊境定遠關。」陸澤微又是一歎。 瑞王搖搖頭:「其實陳國也只是存著試探之意,那支軍隊不過八千人馬,只怕陳王自己也沒真指望這支軍隊能成功,可是,它偏偏就成功了。」他憤憤一掌擊在案上「雖已時隔數年,回想起來,仍是我趙國之大辱。一萬將士,依雄關之勢,居然被八千穿越沙漠的疲弱之師給攻破了。」 陸澤微勉強笑笑:「王爺也不用太過為此事而憤慨,定遠關多年前雖有雄關之稱,但有五六十年不曾有戰事,無論士兵將領,也從不相信有誰會穿越沙漠來攻,更何況沙漠上,還有依附我國,為國我守護門戶的漠沙族人。他們自是更加有恃無恐,又哪裡想得到,這一支奇軍,以神速打破漠沙人的防線,突然出現在城下,將軍們措手不及,士兵們全無做戰經驗,有此一敗,算來也是不冤的。」 「他們不冤,那定遠關後,無數百姓又冤不冤?」瑞王憤然道「我國地勢奇特,四周國境線雖有天險相護,但一破國境,便是一馬平川,千里沃土,再無一處可守。我堂堂大趙,竟任那敵軍八千人馬,縱橫千里,沿途郡縣,雖有兵將,卻無不望風而散,竟無有敢於迎戰之軍。陳人一路燒殺擄掠,若等到朝廷調派大軍前往,陳人的軍隊早就滿載歸國了。」 「陳國將軍能一路如此順利,也是意外之喜,極功近利之下,忘了不能孤軍深入敵境的兵家大忌。偏偏我們趙國,多年不與他國征戰,國內士兵不過是偶爾打打強盜,鎮壓一兩次叛亂罷了。忽聽說有敵國大軍來勢洶洶,官兵將領,俱皆無迎戰之心。」陸澤微歎道「這也是數代以來過於安樂的遺禍。」 「濟縣當時離定遠關不過八百里,聞得異國軍隊將至的消息,駐軍一哄而散,百姓忙於逃難,縣官也急著打點行裝。只有風勁節親自去拜訪縣令,要求以官府的名義招集兵馬抵抗。當時縣令是同意了,不過除了一紙空文,什麼也沒有給他。」瑞王苦澀地道「真是想不到,大難來時,朝廷命官們急著逃命,吃皇糧拿俸祿的將士們無心迎戰,反而是一個商人站了出來。」 陸澤微接口道:「說起來,那風勁節也是一個人才,據說當時他就是這麼孤身一人,站在長街上,招喚滿城青壯起而保護家園親人。據說此人口便給,言詞極能感人,竟是一呼百應,轉瞬已招得數百壯士。他又四方收納前方潰散逃亡的軍士,說服他們,再逃也難逃國法軍法,無非死路一條,不如挺身上戰場,將功贖罪,才能保得性命。他竟是生生以他個人的詞鋒,氣魄,於數日之間,聚得二千餘眾。他自己散盡家財,以為軍資,以配軍器,以二千之倉促之士,戰八千精銳之敵……」說到此處,陸澤微也不覺悠然神往起來 瑞王眼露讚歎之色:「此人妙演兵法,竟是連戰連捷。僅僅半月,殺得八千陳軍,敗退千里,最後只有五百騎逃入沙漠。而這個時候,我們朝廷派出的大軍,離著濟縣居然還有三百來里。那半個月中的軍費,糧草,兵器,馬匹,甚至在打勝仗之後的獎賞撫恤,也全是他以自己的家財來支付的。」 陸澤微擊節歎道:「風勁節以商人之身,立此擎天之功,實為當世奇聞。」 瑞王冷冷一笑:「擎天之功又如何呢,朝廷對他的封賞何其刻薄。那支一仗沒打的所謂大軍,多有賞賜,領軍將領還都升了官,他這個真正的功臣,卻只封了一個偏將軍,還調到邊關去守城。人家好好一個濟縣富比王候的公子不做,憑什麼要到邊境上去吃苦受累受人排擠。」 陸澤微眉間也滿是悵然:「此事確實不公,但卻也是無可奈何。我國一直重文而輕武,又極講士庶之別。此次大亂,國內文臣武將,盡皆手足無措,反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商人立下大功,若是對他過於重賞,只怕滿朝臣子臉面不好看。」 瑞王失笑:「澤微啊,你的心地還是失之方正,沒看透人心之可笑可歎處。原本父王還是想重賞他的,只是朝中重臣們,抓住他的商人出身加以反對罷了。你真以為這些大臣們僅只是講究士庶之別,顧忌顏面嗎?他們只不過是聽說風勁節富可敵國,有心借這個機會敲他一筆罷了。又哪知風勁節在這一戰中,已將家中財富散去極多,後來為所有死難者安排後事,出資撫恤,他都極之大方。因此手中錢財所餘不多,而這些余財,他也全用來安置他自己身邊的下人,為他們各覓出路,置辦產業,極之大方仁厚。而他所有在各地的產業,他則全部放棄了股份,把產業一一零散分割,送給了各地的掌櫃。」 陸澤微驚歎:「此事我倒不知了,如此敵國財富信手輕拋,此人……」 「據說,當時也有苦苦阻攔,他答,為官非吾願,奮身而起,僅為保衛家園,然即已驚動朝廷,聖命即下,勢所難辭。即立戰功,復控強兵,若再坐擁傾國之富,他日恐有莫測之禍,莫若散盡余資,以明心志。」瑞王含笑說來,眸中欣閱讚賞之意更甚。 陸澤微讚歎:「怪不得王爺對他這般另眼相看,一介商人,處事如此通透洞明,實在難得。」 「更難得的是,他目光長遠,當日有人勸他,好不容易建下如此商場基業,縱要退出,也不必分割,他笑答,商人的勢力太大,財富太多,又曾參予戰事,頗有聲望,只怕有益無害,莫若分而散之,由一個傾國大財閥,變做一個個小富豪,方是避禍保身之良方。」 陸澤微點頭:「如此果然目光遠大,以他家的財富,商場勢力,這幾年再一直發財下來,只怕朝廷也容不得,總會找個機會抄沒了他們的財產,到那時,就多少要牽連一批人了。」 「所以,就這樣,他堂堂一個富比王候,享樂無盡,雖南面王不易的公子,只因為在國家有難時挺身而出,就落得家財盡散,自己編入軍役,去那風沙蒼茫的定遠關,受風霜之苦,干戈之痛的下場。」 陸澤微微笑道:「下面的話,王爺不用說,我也猜得出來了。話說那盧東籬因政績頗佳而漸有名望,再加上皇上偶爾憶起當年他在身旁寫詩應對時也極盡心,便有些想念他了。所以又給他陞官了,直接升到朝廷辦事,位列朝班,參議國事,而入朝沒多久,就奉旨為巡閱使,巡視九邊。」 瑞王眼中滿是悠然歎喟之色:「說起來,我朝的巡邊制,也不過是個擺設,走走過場。我朝歷代不重武功,不修武備,又素來重文輕武,各方重鎮的主將全是文臣,巡邊的使者,也一直是文臣,所謂巡邊,也不過就是讓朝臣們到邊關去,代表皇上,給駐守的臣子送些禮物,而各地的臣子們,也給巡邊的大人,塞些銀子,統共大家一起發財罷了。可是,這一次盧東籬巡至定遠關,終於重遇風勁節,偏又引發了一樁大事。」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4章重逢 他一行人馬來到,為巡閱使,持節代天子巡視邊城。到了定遠關督帥范遙的熱情接待。 按趙國的成例,各地重兵的主帥,一定是文臣。范遙也是正統科舉出身,天子門生,以詩文傳名的一介文人。 只是他與沒有什麼背景的盧東籬相比,卻又大大不同了。 他出身於官宦世家,家中世代顯貴。他出仕之前,曾拜入權勢顯赫的九王門下,一朝金榜提名,得九王推薦,直接升入朝堂。相比盧東籬在翰林院清清閒閒地苦挨日子,他的仕途平穩順暢許多。 做了十年官,官聲也有了,文名也不錯,官職也升到正三品。在上次陳軍擊破定遠關之役後,原定遠關的督帥獲罪被貶,他就在九王的全力支持下,成為定遠關守軍主帥,手掌一支重兵,山高皇帝遠,這地方,天大地大他最大,日子過得十分悠閒。 今次天使來臨,以他的出身,雖說並不十分看得起盧東籬,但也要敬他所代表的天子,因此大肆聲張,引領諸將,以鼓樂相迎。 雙方會了面,彼此行過禮,互道幾聲久仰,打幾聲哈哈,寒暄個兩三句,范遙便請盧東籬入帥府洗塵。 盧東籬一邊應酬他,一邊舉目四下張望。少傾已將眾將看盡,不免略有失望之色。 范遙笑問:「盧大人。你這是在找誰?」 盧東籬笑道:「我久聞那風勁節之名,不知這裡哪一位將軍是……」 「他押糧去了,不在定遠關。」范遙不以為然地道「風勁節也不過是個商人,機緣巧合才得立大功,能列身軍伍,身有官爵,皆聖上隆恩厚德,盧大人堂堂士子儒生。何必將此人放在心上。」 盧東籬隨便應答兩句,也不去爭辯。他素知這些高門大閥出身,又能考中功名地子弟們,更比別的讀書人看不起武人或商人,這種想法根深蒂固,無可更改。真要爭執。反為不妙,所以只得三緘其口,只是想起范遙即有如此看法,那風勁節在他手下當差,只怕日子不甚好過,那人又最是飛揚肆意的性子,哪裡受得這許多磨折為難…… 這般一想,心頭不免有些隱憂,又不好表露出來,臉上還要做出笑容。陪著范遙說笑閒談, 二人且說且行。轉眼已至帥府。 離著帥府還老遠,已看到那座金碧輝煌。十分宏偉壯觀的府地。盧東籬心中微驚,邊境之地,大多寒苦,這一路行來,百姓民居,也甚簡陋,這帥府如此奢華,於國實非益事。 進得府來。卻見屏開鸞鳳,褥設芙蓉。有美人侍酒,有舞樂觀賞,這等宴飲之樂,比之京城之中,竟也不惶多讓。 盧東籬為之愕然,只得低聲問:「范帥,這軍中,不是禁酒禁女色嗎?」 他滿心地只盼范遙答他說這是為了迎接天使特意破例,然而范遙只是失笑:「禁酒禁女色的軍令,自然是只管下頭那些武夫的,咱們都是讀書人,書生意氣,豈可少了紅袖添香,美酒助興。當今舉國各處軍鎮,哪一家的帥府不是如此。」 盧東籬遲疑一下,才道:「別處關口,不是大海,就是絕壁,倒也罷了。只是此處萬一再有陳軍襲擊……」 范遙更加漫不經心:「那陳軍吃了大苦頭,哪裡還會再穿越沙漠來攻,再說我已經重重懲戒漠沙族人,令他們要嚴守沙漠,若再讓敵軍突破,就滅他們全族,想來他們是再不敢怠慢的了。」他似是根本懶得談這些事,雙手舉杯,笑容滿面「來來來,不說這些掃興地事了,我們喝酒。」 盧東籬只得強顏歡笑,舉杯應對。 美人歌舞,美酒香醇,盧東籬卻一直心不在焉,根本無法享受。 而范遙本心裡不太看得起出身寒微的盧東籬,就連這場迎接宴會,也並不十分在意他的是否舒適,倒是自顧自享受了,不多時,便已喝得醉意朦朧,倒在幾個美女身上,醉熏熏地左摸右拉,口裡啁喃道:「美人兒,給我好好侍候盧大人。」 此等情形,已至不堪境地。盧東籬自入官場已來,雖說也有些尋歡作樂的應酬場合推之不得,被迫參加,但始終無法習慣。 此刻身處如此華宴,見這胡天胡地的荒堂行徑,心間只覺得猥瑣不堪。 只好連稱喝得醉了,要去休息,也請范帥入後堂歇息。他自己也由帥府的管家引去臥房休息。 萬萬沒想到地事,剛在臥房坐下來,喘口氣,還沒來得及定神呢,發現床上被子不太對勁,走過去掀開一看,幾乎沒一跤坐倒在地。 床上臥著兩個一絲不掛的美女,正對著他含羞微笑。 盧東籬為官多年,雖然有時也遇上別人奉獻美女的事,但這種陣仗卻是從未見過,驚嚇過度,竟忘了這是自己的房間,可以叫任何人走開,他是轉頭就跑,無比狼狽地落荒而逃。 他跑出房老遠,定了定神,這才回復了鎮定,也能正常思考,知道自己的反應很愚蠢,但即已出來了,索性也就不回去,自己信步在帥府內走走看看。 各處門戶,各方哨卡的軍士們見了他都紛紛行禮,只是人人神色恭敬卻也冷淡之極。 盧東籬默然看著這些在寒風中,守護放哨的士兵,想著剛才廳堂上的軟玉溫香,酒樂奢華,心中悵歎。如此做為,只怕軍中士卒,多有不平之意啊。 真想不到,陳軍之禍似仍在眼前,舉國上下,竟已文恬武嬉,不將這血淚慘史,放在心上了。 只是心頭憂思雖重,他又能做什麼呢?他剛入朝廷不久,無名無望無勢力,又有什麼能力改變整個國家的現狀。 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到,即使看到最不應該的事,也不能挺身坦然而斥,卻只得虛以委蛇,勉力應酬,以保自己地地位不因此受到動搖。 他有些苦澀地笑一笑,在月色下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把手染得這麼髒,把心變得這麼硬,低下頭,彎下腰,強迫自己對世間許多不公視而不見,假做不知,原來還是不夠,還是無法得到足夠地權力來為自己所在意的家國百姓,做更多地事。 還不夠……還不夠…… 可是,到底要怎麼樣做,才可以…… 「盧大人!「 有些熟悉的叫聲傳來,盧東籬抬頭一看,一名百夫長正在月色下含笑施禮。 盧東籬藉著月光略一打量,微微有些吃驚:「你是以前濟縣的牢頭王大寶。「 「正是小人,難得盧大人還記得。」王大寶咧開嘴笑。 「你怎麼在這?」 「當初風將軍在濟縣招呼全縣青壯挺身拒敵,我想著我的 我的家,我所有的財產都在那兒,要讓陳國的強盜打完了,所以就跟隨了風將軍。打完仗後,所有的父老鄉親圍著我們歡呼,把我高高扔到天上再接住。所有人都對我笑,見了面,全都熱情地打招呼,有事沒事,左領右捨誰家做了好吃的,必要送我家一份,誰家有什麼好東西,總會到我家來分一些給我們。我活了這麼些年,當牢頭,當差役,到處老百姓都奉承討好,可是,從沒有這麼被人看重過。」 王大寶說起這些事,也有些熱血沸騰了「我到那一天,才知道,男子漢堂堂正正保家好國,拼血汗賺來的榮耀,比什麼都值。所以後來,我就索性入了行伍,跟了風將軍來定遠關。因為我在打陳國人時立過功,所以一進軍隊,就是百夫長,大小也是個官了。」 盧東籬聽得這樣直爽的話語,也不由微笑,輕聲問:「風將軍好嗎?」 「當然好,好得很呢。」王大寶兩眼閃光地說「這裡哪一個士兵不敬重將軍?不尊奉他的號令呢?要沒有他,以前關裡的士兵,就是舉國的罪人,不是死於國法軍法,也要一生流浪逃竄,被天下人唾罵。將軍救他們的性命,救他們的顏面,讓他們可以有機會繼續在太陽底下堂堂正正做人,這是多麼大的恩典啊。可惜啊……」 他搖遙頭「我們這些小人物都知道感恩。不知道皇上是怎麼想地,將軍那麼大功勞,才封一個偏將軍,還要讓一個……」他聲音忽然低沉,把某個可能不太恭敬的詞含糊過去「讓人那樣管頭管腳,哼……」 盧東籬聽出他語中多有不平,但這正好也是他擔憂之事:「范帥對你們管束得多嗎?」 「也還好啦。」王大寶悻悻然道「聽風將軍說,國內各處兵營都差不多。最高的大帥全是文臣,這些文臣裡懂武備軍務的沒幾個,大多數人不過是坐著個位子,自管吃喝玩樂,下頭的事,下頭人自己辦。說起來。這軍中的防務,大部份還是風將軍在管著。只是范帥不承情,時不時還要訓斥他幾句,有時想想,真為風將軍不值。」 他也算是在盧東籬手下當過差,知道他的性情的,所以才敢這樣直言無忌。 盧東籬聽得神色愈發沉重,默然一會,才道:「你能帶我在城裡到處走走嗎?」 王大寶遲疑一下:「這麼晚了!」 盧東籬笑道:「我正好睡不著,就看看你們地防務也好。」 王大寶點點頭:「好。我為大人引路。」 有王大寶的指引,自是一路順暢。專挑重要的崗哨防區巡視。寂靜的夜色中,士兵們沉默無言地舉起兵器向代表天子的高官致敬。 盧東籬做事一向認真。在其位,謀其政,就是以前一直被貶,再小再不如意的差事,官位,他也會把事做好。 這一次也一樣,雖說巡閱使不過是個發財走過場地差事,但他接任之後。就自己惡補了好幾本兵書,沿途巡視各處時。也總向各地的將軍們請教軍務。 雖說也是臨時抱佛腳,不算什麼真明白,到底比完全不懂要高明一點,這一路行來,見到各處崗哨的位置,士兵們的反應,也不免暗暗點頭。 能在頭上壓著一個無能且貪圖逸樂的上司時,還把事情辦得這麼好,風勁節可算是極之出色的人物了,當年原也料到,他若出仕,於國於民,必有極大助益…… 他心中思忖,口裡不免笑問王大寶,當日風勁節以一人之力,招民間青壯,半途逃兵以拒強敵之事的始末。 王大寶視此為生平第一得意之事,自是手舞足蹈,細細說明。 盧東籬只是含笑聽著,當年他在大名府,遙聞陳軍入境,心憂濟縣安危,卻無相助之力。後聽說風勁節的種種英雄行徑,即驚且歎,偏心深處又隱隱覺得理所當然,似這等驚世之功,方是風勁節之所當為。只是一切都只道聽途說,不得詳盡。每每夜深之時,秉燭窗前,遙想他兵戈殺場的英風俠行,心緒激動難抑,也只能以一杯風勁節當初所贈的美酒,千里遙敬了。 後來得知風勁節地封賞極之微薄,心中代為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幾番寫信給風勁節,卻因為風勁節一路征戰,又受官職,必須赴任,少有安定之時。竟是多次不能及時收信。等到了定遠關之後,才偶爾回一封信,也只是和以前那樣,淡淡幾句閒話罷了。關於怎麼打仗,怎麼建功,到了定遠關的生活如何,竟是半句不提。 每每把為他操心擔憂地盧東籬氣得拍桌子撕信紙外加大罵幾句混蛋。倒是虧了蘇婉貞賢惠貼心。盧東籬撕信的時候,她是從來不攔地,只是等他走了,自會把碎紙細細地粘在一處,好好收藏,基本上等不到半天,盧東籬就會訕訕然來問,那碎紙是不是被扔走了。待此時才把粘好的信遞過去,而盧東籬只得在妻子似笑非笑的眼神裡略紅著臉,乾笑兩聲了事。 難得這時身邊有個曾與風勁節親歷戰陣的故人在,這番激情飛揚地講述當日戰事,盧東籬含笑聽來,也不由心往神馳,漸漸血液賁張,激動起來,竟恨不能身逢盛事,參予此戰,與他們一起,並肩對敵了。 二人說話間已巡到了城樓,耳旁忽聽得一個軍士叫道:「有隊軍馬正接近我們。」 二人聞聲,即時靠近城樓,極目遠望。 王大寶比他熟悉地形,也適應環境,張望了一會,不覺笑道:「是風將軍押糧回來了。」 盧東籬聞言只是張大眼,極力望去,黑暗中,馬蹄聲漸近,高高飄揚的旗幟隱隱約約,總是看不太清。 他略有些懊惱地皺皺眉,對自己的夜視能力極之不滿。只得強抑著心頭莫名其妙激動起來的心緒,靜靜守在城頭,靜靜等著那一支人馬在月色下,漸漸接近,漸漸清明。 靜靜看著那一身風塵的將軍,在城下仰頭一笑,眼神燦亮猶勝星辰。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5章驚變 籬印象中,風勁節從來都是一身白衣,晃得人眼暈,以其他裝束出現。然而,即使棄了白衣,捨了家財,一身普通的盔甲,他卻能穿出別人所不能相比的從容灑脫來,明明是連日奔波,押運糧草,以至於僕僕風塵,連人帶馬,衣上發上,都有了風沙,偏偏還有一種逼人而來的颯颯英姿。 盧東籬在城頭靜靜望著城下的風勁節,不知道,明亮月色下,他眼中的笑意與溫暖,一無遮攔地盡入另一個人眼眸之中。 待風勁節一行人進得城來,盧東籬與王大寶也早就快步下了城樓。 早有別的士兵去把糧車運走,不用主將操心,風勁節迎向盧東籬,深深一揖:「拜見盧大人。」 盧東籬見多他肆無忌憚的胡鬧樣子,被他這規規矩矩一行禮,嚇了一大跳,本能地雙手一托,額上都差點冒出汗來「你做什麼?」 風勁節忍著笑,表情無比嚴肅地道:「盧大人乃天子之使,末將豈敢無禮。」 盧東籬又窘又惱,正自惶然,無意中眼角瞄到王大寶在旁咧著嘴笑,頓時醒悟過來,憤然雙手一推:「你越發胡鬧了。」 風勁節這才朗笑一聲,一把拉了他的手臂就走。 盧東籬氣得用力一掙:「又做什麼?」 風勁節訝然問:「久別重逢。東籬不想與我抵足共眠,徹夜長談嗎?莫非還想在這城樓之下,無數官兵視線之中,同我繼續聊官樣文章,客客氣氣,行禮走規矩。」 盧東籬心中氣結,就算要把臂而行,你似乎也該先為戲弄我地事道歉才對。不過他也知道。想讓風勁節賠罪,那是根本不能指望,只苦笑問:「我剛剛押糧回來,不是要立刻去面見主帥交令嗎?」 風勁節抬頭指指月亮:「我的盧大人,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了,你以為所有的大官都像你這麼任勞任怨。半夜不睡覺嗎?這時候,我要是跑去驚了范大帥的美夢,不管差事辦得怎麼樣,幾十軍棍那是少不了的。」 他說來仿似笑談,盧東籬聽得卻是一凜,在范遙手下的日子想來是不好過的。風勁節又是那樣不肆意不羈的性子,若真這樣年年月月受此拘束管治,只怕是極痛苦之事了。 他一陣走神,竟也沒注意被風勁節拖得腳不沾地地往前走了。 沿途地士兵依然紛紛行禮,只是人人神色尊崇。眼神熱烈,盧東籬當然不至於自作多情地認為這些敬意是給他這個欽差大臣的。想來也不過是沾了風勁節的光罷了。 風勁節徑直把盧東籬拖到自己房間,隨手一推:「自己坐。」然後自己點燃蠟燭。笑道「人家是寒夜客來茶當酒,邊地簡陋,連茶也沒有,你自己將就吧。」 盧東籬默默在桌前坐下,打量了房間幾眼。雖說將軍不必和士兵一樣擠營帳,但是,這個房間,也實在略為小了些。只以一道木板,隔開寢室與廳堂。小小廳裡,除了一桌四椅,竟沒了旁的東西。 他怔怔看了看四下,一時竟覺得心酸起來。 那個風勁節,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注重享受,都窮奢極侈。永遠的亮眼白衣,永遠的美人在側,永遠喝不盡地美酒佳釀,他走到哪裡,這一切都會出現在哪裡,然而…… 在這遙遠邊城的小小房間裡,一切簡陋得直若赤貧的百姓人家,那個永遠無酒不歡的男子,竟是連一杯清水都臨時拿不出來了。 朝廷,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功臣的嗎? 風勁節見盧東籬忽然沒了聲息,挑挑眉,注目望去,見他神色黯然,不由又是大笑起來:「你都想什麼去了?」 盧東籬苦澀地道:「勁節,我……」 風勁節笑而搖頭:「我知道,你在無聊地為我難過來著,你真是太小看人了。我風勁節是什麼人,我若自己不願意,天下誰能叫我受委屈。你真以為,我一生都離不開美人與美酒嗎?那不過是一種生活,就像現在,也只是另一種生活,於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以有限的人生,體驗不同的生活,有什麼不好。你真以為我是那離了軟玉溫香就不能活的富家公子哥嗎。我可也是沙漠苦寒之地靠辛苦做生意,才慢慢發家的,吃點苦對我算得了什麼?」 他笑著坐下道:「我再怎麼不受主帥待見,也是位將軍呢,講究起來,也能弄個大點地房子,叫幾個軍士天天為服侍我奔走,我只不過是懶得麻煩罷了。」 「你原本是極瀟灑的人物,天不能管,地不能束,世間沒有任何規矩可以牽制你。」盧東籬語氣猶自略帶悵然。 「可我那種生活,不是你不贊成地嗎,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為國出力嗎?」風勁節不以為然地道「我不喝酒,雖然是有些饞,但也不是忍不了。以我的本領,想偷偷喝點酒,算得了什麼大事,以我地性子,就是不理會上下規矩的管束,又能如何?但是,這是裡軍營,我一人圖了爽快,卻破了軍規軍紀,使軍隊裡最簡單的規矩形同虛設,這樣的軍隊,還有什麼戰鬥能力。」 他抬手往上指一指:「咱們主帥胡天胡地,已經夠讓軍士們心中不平了,如果我們這些做將軍的,再不以身作則,又還有什麼臉面,在國家危難時,讓士兵們去奮勇拚殺。」 他在燈下微笑:「我不喝酒,我被庸人壓制,這都不是委屈,這只是軍隊中必守的規則。軍隊是最重上下之分的地方,主帥的命令必須被絕對執行地地方,軍隊更加不可 兵將,飲酒作樂,我所做的,不過是以自己的一言一持軍隊的穩定和原則罷了。」 雖然時移世易,身份已與往日不同,但他這般淡淡言來,依舊帶著他那特有的,天大的事,也視做等閒的漫不經心。 盧東籬沉默著聆聽,不插嘴,不反駁,不爭辯。只是,在心裡,仍覺一點淡淡的酸楚和悲涼。 他不在乎,可是他在乎,他不覺委屈,可是他卻為他而感到深深的委屈。 一直等到風勁節說完,盧東籬才輕輕道:「其實當初知道你接受詔命成為定遠關的將軍,並在上任前散盡家財,我就一直覺得奇怪。」 他凝視風勁節:「不計利害得失,掬躬盡萃為國效忠,這似乎不像你的為人。」 風勁節失笑:「你以為我為人又如何?」 盧東籬只定定看著他:「我不知道,我原本以為我瞭解你,可有的時候,我又覺得,我其實完全不懂你。你看似性格簡單,其實卻總在不停得變化,如今細想起來,我以前所看到的你,不過是你想讓別人看到的你罷了。」 風勁節沉默了下來,他慢慢垂下眼,掩去眸中那一刻極淡的動盪,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以前懶得為官,是因為我不認為有必要為了公理正義這種事去犧牲我的自由,而現在……」 他微微搖了搖頭才道:「是我實在信不過趙國地將帥們。為免亡國之禍在我有生之年發生,只好自己吃點虧了。」 盧東籬大為震驚:「你說什麼……」 「我說的你真的從來沒想過嗎?陳國派一支幾千人的軍隊穿越沙漠,是為了攻打我們嗎?」風勁節冷笑。 盧東籬黯然搖搖頭:「當然不會用幾千人來攻打一個國家,應該只是為了試探。」 「對,現在已經試探過了,我們趙國軍隊的戰鬥力陳國人一清二楚。知道趙軍如此一擊即潰,他們的大軍還會再等待多久呢?在小分隊成功穿越沙漠,熟悉道路之後。陳軍大隊人馬兵臨城下的日子,你以為還有多遠?」 盧東籬眼神帶著震驚,愕然問:「你,你甘受種種管束和牽制,留在這裡受苦,就是為了替我大趙。防禦邊疆。」 風勁節瞪眼:「你不要什麼事都說得這麼偉大行嗎,我不過是不想做亡國奴。」 「你……」盧東籬還待再說什麼,外面忽傳來王大寶的大聲呼喚。 「將軍,將軍……」一迭聲地大叫後,王大寶出現在門前「將軍,出事了。」 風勁節站起身來:「別這麼大驚小怪的,有什麼事?」 「有個漠沙族人半夜來到城外,他說……」王大寶走近幾步,在風勁節耳邊低聲說了一串話。 風勁節眉鋒微微一蹙,回頭對盧東籬道:「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來。」 盧東籬疾聲問:「什麼事?」 「現在還不能確定,我要去細問問。」風勁節信口回答。就快步與王大寶出去。 盧東籬略一遲疑,終於打消了同去的要求。他雖是天子之使。但畢竟不是軍中將領,軍務細則,他實在不便干涉。 只是,這個很講禮貌很講分寸的決定,卻讓他一個人,在寒夜裡等了又等,因為不知到底是什麼事,所以心境就更加焦急。他坐立不安。憂心如焚,在屋裡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自覺已經過去了幾百年,走出來看看月亮,卻似乎一絲一毫也沒有移動過。 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自行設想發生了什麼事? 漠沙族是沙漠上一個小部族,族人強悍善戰,但因為生於沙漠之上,十分貧困,衣食尚不得周全。以前常常攻擊邊關,擄掠財物即遠走他處。 朝廷打過他們幾次,但沙漠苦寒難測,這些熟悉沙漠的部族,對來擊之大軍,一向採取,你來他就滿沙漠逃跑,你走他就追過來偷襲,搶到東西就走的策略。竟使得朝廷勞神費力,屢發大軍卻不能建功。 後來派使者安撫招納,漠沙族人敬奉趙君為王,為趙國防禦邊境,抵禦外敵,征討其他地流寇或作亂的小部族。而趙國每年贈給漠沙族大量的衣食財物。 就此雙方各得其所,漠沙族人得以衣食無憂,趙國的邊境軍隊也不用再操心流寇,或各部族的偶爾攻擊。 這種安定的主屬關係,一直持續了近百年。 直到上次陳國軍隊穿越沙漠而來,直接攻破漠沙族的防線,出現在定遠關下。 事後追究責任,趙君下旨怒斥漠沙族族長,並把每年下賜的財物減掉了一半,以此為懲戒。 而現在漠沙族人夜半叫城,稱有大事,莫非…… 盧東籬一時只覺全身發寒,莫非風勁節所料的災難來得這麼快?莫非陳國的大軍,再一次出現在沙漠上了。 正驚疑間,聽得腳步聲起,他惶然抬眸,見風勁節神色略有沉重地走進來。 他幾乎是奔跑過去地,一把抓住風勁節的手,疾問:「到底怎麼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6章出兵 「果然有意大舉進攻我們,他們已經派出使者想要招降為他們所用。」 盧東籬心頭凜然:「漠沙族人多年來一直是我大趙的附屬,怎會容他們招訥。」 「但大趙對他們又有什麼恩義可言呢。趙人從來把他們當做蠻夷,歷代邊帥對族長呼喝訓斥如奴隸,上次被陳國奇兵攻破防線後,遭到陛下斥責,漠沙族的族長就極為不滿,再加上下賜的財物又少了一半,漠沙族人的生活因此而貧困起來。這個時候陳國使者誘以甘詞厚幣,漠沙族的族長已有意向陳國投誠。一旦投誠成功,漠沙族人就會由保護我國的障礙,變成進攻我國的先鋒軍了。」風勁節語氣略顯沉重地說明「只是族中還是有一些目光遠大的人,不同意這件事,又無力阻止,所以才偷偷派人來報信。」 盧東籬蹙眉道:「漠沙族人戰力如何?」 「他們生長於沙漠,最是勇悍善戰。陳國能突破他們的防線,倒不是因為陳軍戰鬥力勝過他們多少,而是因為漠沙一族一直以來只是流寇和小部族,沒防到異國大軍,因此他們佈置防線比較薄弱。以後要是更改戰術,注重防備他國軍隊,以他們的戰力對我國本是一大助益,只可惜……」 他搖搖頭,冷笑一聲,不再說什麼。 盧東籬急道:「必須有人同他們曉以利害。如今他族生長之地在我大趙國境之側,所以可以依附趙國而存,一旦陳國攻趙成功,兩國國境連於一處,漠沙族人不可能再保持本來地自由。現在陳人給的好處再多,他年也難逃免死狗烹的命運。」 風勁節冷笑道:「若是可以說得通,漠沙族的反對派就不用偷偷來報信了,這一代的族長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什麼道理也不肯聽,我們若不能及時採取措施,用不了幾天功夫,他們就要舉族依附陳國了。」 盧東籬醒覺道:「對,事不宜遲,我們快去通知范帥。」 風勁節苦笑:「范帥下過令。除非有敵人進攻,否則不許半夜把他叫醒。」 盧東籬愕然:「如此緊急之事……」 風勁節摸摸鼻子:「好吧好吧,我去叫他,大不了挨他一頓軍棍……」 盧東籬一把扯住正往外走的風勁節:「行了,我去叫醒他,他總不能打我這個欽差大臣。」 風勁節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也不多說什麼,就陪他一起到了帥府。在府門前止步,直望著盧東籬的背影消失在帥府深處,他才輕輕呼哨一聲。 王大寶在夜色中快步走近:「將軍。」 風勁節低聲道:「立刻招集人馬。小心別洩露了風聲。」 王大寶兩眼閃亮地應道:「將軍放心,就咱們那位元帥。天塌下來,他也收不到風聲。」 風勁節笑罵他一句:「胡說八道。」卻也不多說什麼。 王大寶咧嘴笑著。施了一禮,又快步向遠處奔去了。 風勁節自己一個人,背著手,在帥府門前慢悠悠地開始踱步,時不時抬頭看看清明地月色,再低頭瞧瞧自己一個人在明月下孤單的影子,神色淡漠中,又帶點說不出的悵惘。 他靜靜地等待著。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到帥府深處。那快步奔跑的聲音由遠而近。 他不以為然地笑一笑,連走路都這麼火氣十足做什麼,讀書人不是最講究養性的功夫嗎? 心念還沒轉完,盧東籬已是臉色鐵青地直接衝了出來。 風勁節不等他開口,就淡淡笑笑:「他不管,是嗎?」 「豈止是不管。」盧東籬憤怒已極「他根本不信漠沙族人會有背叛之心,也不信陳國會花費這樣的功夫,他硬是說那個來報信地人,是漠沙族內圖謀族長一職的叛逆者派來造謠生事的,他說明天一早就把人綁了送回漠沙族去。」 風勁節笑道:「早料到如此了……」 「你早料到……」盧東籬只覺發生的這一切都讓人激憤得不可置信「事關國家安危,他怎麼可以如此輕描淡寫,甚至把人提過來審問幾句都不肯,他只想用這種方法息事寧人,而你早就知道……」 風勁節笑道:「你不明白,趙國的軍隊太多年沒正式打過大仗了,將帥們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戰爭。這些邊帥們,不過是到邊境軍隊裡,吃喝玩樂當土皇帝罷了。一聽說異國會有大軍過來,他們從心裡就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不肯面對現實就只能不斷地否認所有真相,自欺欺人地拖過一天是一天。他要把人綁回去,是想著,如果是假的,自然天下太平,如果是真的,讓漠沙族的族長,知道我們這樣信任他,一時感動,也許就不肯投降陳國了。」 盧東籬憤然道:「與虎謀皮!」 風勁節笑笑:「范帥現在在做什麼?」 「又睡去了。」盧東籬只覺這一切太過匪夷所思「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還是睡意朦朧,我說破了嘴,他連理也懶得理,拼了命就要把我往外趕,他好趕緊回去睡。這……」 風勁節大笑:「你不知道,他新近得了一個千嬌百媚地第十三房小妾,這幾日正是新鮮之時呢,幸虧這半夜去擾他興致的是你,換了是我們這些旗下將領,恐怕就不只是打軍棍這麼簡單了。「 盧東籬又氣又急:「什麼時候了,你還有空拿這些事說笑。」 「我不是說笑啊,我只是慶幸,他忙著尋歡作樂,對眼前地事,沒有及時處理,也沒有採取任何應變或防備的措施,這樣,我們想幹什麼就自由了。」,風勁節冷冷一笑。 盧東籬眼神微亮:「你想做什麼?」 「其實要解決這件事很簡單,帶一支精兵,輕騎快馬,以雷霆之速到達他們地駐地,直接攻進他們的王帳,控制族中重要人員,殺死陳國使者,在族眾面前,宣佈我們趙國早就發現了他們的陰謀,但寬宏大量,只除首惡,絕不追究其他族民。然後斬殺族長,另立其他親近我大趙的族中長者為族長,又溫言安撫所有族民,這場風波自然可以平息於無形。」風勁節從容道來,語氣輕鬆平常。 盧東籬大覺振奮:「此計果然可行,那你快快招集人馬。」 風勁節白他一眼:「盧大人,你忘了,我們大趙因為長年不打仗,不憂外敵,卻總怕自己的武將造反,所以對武人節制最為嚴苛。我身為部將,無帥命而私自調兵,就算立了天大的功,回來等我的也只能是……」 他並掌成刀,在自己脖子上輕輕一剁「盧大人你很想看我為國成仁是不是?」 盧東籬皺起眉頭:「那我們再找范……」 「你想一夜把他從美人身上叫起來兩次?」風勁節打個寒戰,瞪眼望他「是個男人都受不了。你是欽差大臣,他不能拿你怎麼樣,可是別的人也不能當這個出氣筒啊 盧東籬進退兩難,憂心如焚:「這該如何是好。」 風勁節看他憂急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好玩,仰頭歎口氣,這幾年的官做下來,以為你變聰明了,怎麼一碰上大事,就笨成這樣「你忘了,我國律法,對武將雖極嚴格,對士大夫,文官們卻極為寬大,如果……」 盧東籬心中一震,剎時間眼前清明起來,不覺微笑:「我是天子持節之使,我命你出兵平定此次漠沙之亂,事後追究,你只推說什麼也不知道,只是聽我轉達了聖命,不敢懷疑天使,所以聽令行事。你只是被騙,不是私自調兵,最多我背個罪名罷了……」 他想到就做,拖了風勁節就走。 風勁節笑道:「幹什麼?」 「當然是立刻去調兵。」 風勁節哈哈大笑:「等你回過神來再調兵,得浪費多少時間,人馬早就安排好了,你且隨我來。」 他反手復拉住盧東籬的手臂,走得迅捷輕快,盧東籬幾乎跑不上他的步子,被帶得不得不略略跑動。 二人轉眼到了城門,卻見城外五百匹精騎,早已裝備妥當。 月色下,五百名戰士,背弓帶刀,肅穆沉凝,天地間,除了馬嘶之外,竟似再無旁的聲息。 盧東籬站在城門前輕輕問:「你只帶五百人?」 「我們是要以奇兵平亂。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剿滅漠沙族人地。人去多了,反而不便,人少一些,來去如風,更加方便。」風勁節在月色下傲然一笑,那神色氣概,竟似天下間。竟無絲毫可慮之事,可憂之人。 盧東籬的膽色本不輸人,只是他是文臣,生平第一次面對戰爭,又想起此事關係國家大局,心頭不免有些緊張。此刻靜靜凝望這五百壯士,卻不知此一去,生還者復得幾人。 他心間即憂且傷,即覺熱血沸騰,又感悲痛淒涼,復又有些緊張侷促,一時間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風勁節在旁微微側首,凝望他月色下沉穆如水的側臉,和眼眸中的對最卑下的兵卒,也不掩飾的痛惜關切:「此一去。若能成功,以你的身份。應該就沒什麼事了。可要是失敗,你就算是欽差。怕也要承擔罪責了。」 盧東籬洒然一笑:「怕什麼,我朝從不擅殺士大夫,最多丟官去職罷了,這等小事,比起這裡五百男兒,以性命衛護國家,算得了什麼。」 風勁節朗笑一聲:「說得好,這才有丈夫之風。」他復又高聲喝道:「馬來。」 王大寶早就牽了一匹神駿的白馬。在旁等待良久,此刻應聲牽了過來:「將軍。」 風勁節翻身上馬。在馬上笑道:「事不宜遲,我就不同你再多說了,可惜咱們這是半夜偷偷摸摸發兵,萬事求快,什麼誓師,送行,請欽差大人講話這一套就暫免了,咱們……」 話還沒說完,馬韁被盧東籬一把扯住,他轉頭對王大寶道:「給我也備一匹馬。」 王大寶眼珠子差點沒滾出來「這個,盧大人……」 趙國地傳統,主帥是文臣,打仗的事從來是交給下頭的武將的,主帥只要坐在安全的地方發佈命令就行了,從來沒有哪個文官會主動要求上戰場的。 風勁節也瞪他:「你別胡鬧。」 「什麼胡鬧,此事關係如此重大,我豈能不與你們同行。」盧東籬也急了。 「你是個文臣……」 「只有你們武將才能為國而戰嗎?」盧東籬朗聲道「要我明知一切,卻裝不知道嗎?要我眼看著大趙地好男兒在浴血奮戰,自己卻躲在安全的地方嗎……」 「我沒空照顧你。」風勁節對這個毫無自覺的大累贅不客氣地施以白眼。 「你不用照顧我……」 「好。」風勁節無奈地一歎,盧東籬才剛覺鬆一口氣,卻見風勁節在馬上略一彎腰。盧東籬只覺頭上一震,眼前一黑,直接就倒下去了。 旁站的王大寶本能地伸手一扶,臉都白了:「將軍……大人……這……」 四周同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風勁節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大寶,你好好照顧盧大人。」 所有士兵眼睛都直了,這,這,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是欽差吧?欽差代表皇帝,打了欽差好像就是打了皇帝啊。 風勁節見半天沒人應,不滿地提高聲音:「大寶……」 王大寶哭喪著臉:「這個盧大人,他,他……」 「他暈了總比他跟來礙事好,這槍林箭雨的,一個顧不到,擦傷了點油皮,都是我的罪過。」風勁節瞪眼「扶盧大人回去,好好照應,別讓他亂跑亂動,給我亂惹事。」 這話是說朝廷欽差的口氣嗎?士兵們心中雖覺詭異,不過也沒什麼人敢表示異議。 只王大寶有點不滿:「將軍你不帶我去。」 「你看顧好盧大人,讓我沒有後顧之憂,這個責任還不重大嗎?」風勁節硬梆梆一句話壓下來,也不再理他,伸手在空中一揮,策馬來到軍前,目光只淡淡在眾人面前掃過一圈,平靜地道:「出發!」 因是秘密出兵,誰也不敢高聲,也不能耽誤太久,誓師,宣言,激勵士氣,這一類的工作全都省略了。只是簡單得一聲令下,五百匹戰馬,便已奔騰如龍,追隨主將,呼嘯遠去。 獨留王大寶哭喪著臉,站在原地愣愣望著,直到再也瞧不到一絲影子,才憤悶地低頭背盧東籬回去。 「媽的,沒見我一個人不方便嗎?也不過來幾個人幫忙。」 他心情不佳,語氣當然就更加不好。 城門口忙跑過來兩個士兵,一個在旁半扶著盧東籬,一個在前面打燈籠照路,陪著他一路回去。 寂寂夜色下,幾個人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 「王頭,你說風將軍能贏嗎?」 「廢話,風將軍什麼時候輸過。」 「這位,真地是欽差大人嗎?」 「當然,這還能有假。」 「可為什麼和以前那些大人們完全不同呢?」 「哪不同了?」 「說不清,反正是不同,總覺得,好似比那些大人,還有咱們大帥,都好似的……」 「好什麼好啊,要不是他,我就跟著將軍立功殺敵去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7章全勝 都快氣瘋了,風勁節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連欽差大臣就敲暈過去。可憐他醒來之後必須面對一個暴跳如雷的范大帥,還要憂心如焚,為了遠方戰事而坐立不安。 到如今整天整夜,只知道守在城頭上,遙望遠方,心裡不斷忖思,等風勁節回來了,是先罵他還是先揍他呢?可惜自己是個文弱書生,打人的念頭,也只能想想便算了。 陪他守在城樓上的人,當然少不了王大寶。這位百夫長心裡的不痛快,比之欽差大人,也差不到哪裡去。整天在城樓上走來走去,嘮嘮叨叨為沒參予這場盛事而鬱憤不已。 盧東籬聽得耳朵起繭,只作不聞,每日只在城樓盡力張望罷了。 不過,論到眼力,他自然比不上這些老兵,所以當王大寶大叫一聲:「有人。」時,後知後覺的他震了一震,極目遠眺。 漸漸只見遠方沙漠煙塵之中,一騎快馬,如電而來。 隨著人馬漸近,王大寶已經大叫起來:「是小刀,他怎麼一個人來了。」 盧東籬急問:「他是誰?」 「小刀是風將軍身邊的親兵,一向跟著將軍的,這次也隨將軍一同出征,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王大寶一邊驚疑地叫,一邊飛快往城下跑,他沒有注意到盧東籬那剎時間蒼白起來地臉色。 為什麼只回來一個人?為什麼只有一個人?為什麼他的親兵不在他身邊? 盧東籬覺得天地有些昏暗。腳上有些發軟,不得不伸手按著城頭,才能穩住身子。他想要下城去問,卻覺得身體異常虛弱,竟似一抬足就會跌倒一般。 風勁節,那個膽大包天的混蛋,竟敢只帶著五百人,就去闖漠沙族上萬人的營地? 為什麼。我們等了又等,回來的,竟只有一個人。 王大寶慌張地讓人開了城門,直迎出去,恰好小刀一人一騎也到了城門前,人還在馬上。已是大喊起來:「大寶哥,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王大寶歡喜地迎上去:「將軍呢?」 「將軍暫時不能回來,怕你們著急,讓我一個人先來報信。」小刀眼神閃亮,滿臉笑容地從馬上跳下來「大寶哥,你沒跟著我們一起去太可惜了,你不知道將軍有多神勇,多了不起,我們就這麼直衝進漠沙族人的營地。佈防的幾百名漠沙族人,連一刻也攔不住。駐地上萬人,全都措手不及。我們一邊沖。一邊大喊,大趙國風將軍奉旨前來誅殺陳國逆賊,無關者一概不究。那麼多強悍的將士,就沒有幾個敢對我們動手。我跟著將軍衝進他們聚會地營帳時,那些人居然才剛剛站起來,武器也還沒拿穩呢,將軍走過去,一刀就砍掉了那個使者的腦袋。漠沙族長嚇得腿都軟了……」 這少年興高采烈滿臉生輝地大聲講述:「我從沒見過向將軍這樣的英雄,他的眼睛就那麼一掃。在場那麼多漠沙族的勇士,就誰也不敢反抗他。他笑一笑問漠沙族長,陳國使者死在你的營帳裡,你怎麼向陳國人交待?那族長當時就直接跪下請罪了……」 他是那樣興奮地述說著,除王大寶外,其他地士兵也不由聚攏過來傾聽,人人眼神閃亮,個個與有榮焉。 然而,盧東籬聽不見。 他在城樓上,只聽得一聲「我們贏了。」 然後,身上一軟,不自覺靠著城牆坐了下來,先是極大的恐懼,再是突如其來的放鬆,全身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雙手猶其抖得厲害,他不得不用左手抓住右手,以此來讓雙手不要再抖得那麼明顯。 他們贏了! 他閉了閉眼,靠向身後城牆。 他們贏了! 他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話,再也不能做任何思考。 他們贏了。 幾日以來,一直崩緊的身與心在這一刻完全放鬆,倏然襲來的虛脫感,叫他再也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小刀逕自拉著大家,講述整件事的經過:「他們的族長被我們將軍嚇得就只會請罪求饒了,而其他的族中長老們,也都不敢對抗將軍,將軍原本是想殺族長另立一人為長,奇Q□suu.gom書但看到立威的效果這麼好,就不再多施殺戮了。他拉著族長的手出來,和所有地族人說話,安撫他們說,只要他們忠心於趙國,大趙絕不會負他們。又跟族長和許多長老們開會,不斷得同他們分析整件事,說明他們投降陳國是一件多大的錯誤,後來他說趙國不害怕任何人地背叛,也不饒恕任何人的背叛。一邊說,一邊拔刀猛然一揮,整個營帳,居然被刀氣從前到後,完完全全切成了兩片。你們沒在啊,不知道當時那些漠沙族人地表情,那簡直就是在看著神仙啊……」小刀完全沒有發覺自己的眼神也狂熱得像在講述一個神跡「我想,以後就是陳國再派人來,漠沙族人也不敢反叛了……」 他興奮莫名地說了又說,一點也不覺疲憊,所有士兵都高興地在旁邊一直傾聽,也絕無厭倦。 這個時候,盧東籬才慢慢站起來,慢慢下了城樓,走到他們之間,忽然輕輕問:「傷亡如何?」 正說得口沫橫飛的小刀頭也不回:「沒什麼……」 「到底是多少?」 小刀不耐煩地扭頭喝斥:「我說你,這麼大的喜訊,怎麼還……」 語聲一頓,忽然發現問話的人是誰,急忙施禮。 盧東籬也不介意,只是微笑問:「傷亡怎樣?」 小刀怔怔地抬頭看他,這麼大的喜事,這麼大的功勞,就連別的士兵也都只急著問戰事詳情,而這位高高在上地欽差,卻只是這麼平靜地問,傷亡如何? 他低下頭,心悅誠服地拜下去:「大人放心,全軍傷者二十八人,其中 人,而無一戰死。」 盧東籬倍覺震驚:「你是說,你們五百人,衝進萬人的營地,無一戰死,且只傷二十八人……」 「是啊,是啊。」小刀又興奮起來:「風將軍帶著我們以天降奇兵之姿出現,漠沙族人根本措手不及,而且風將軍一直衝在前面,漠沙族守衛臨時倉惶射出的亂箭被他一個人就拔擋掉很多,後來衝進營地,他凜然神威,沒有任何人是他刀下一合之將,而我們又大聲呼喝,只殺陳人,不究旁人。漠沙族人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大趙的附庸,族長也沒向全族宣佈投降陳國的事,所以,他們根本沒敢認真和我們拚鬥,說起來,將軍他真是了不起……」 他一說起風勁節,就收不住話頭,只顧滔滔不絕說下去。盧東籬怔怔呆立了一會兒,舉目遙望遠方,竟是半晌說不得話。 耳旁小刀在喋喋不休地說什麼,他聽不清,心頭遙遙浮起那男子銀盔銀甲,燦然刀光下的蓋世英風,卻又恨得不自覺握緊了拳頭,若不是被他一掌打暈,也不至於什麼也看不到,只在這裡聽人轉述。 他定定神,回轉了心思,輕聲問:「你們將軍可受了傷。」 「沒有。」小刀大聲說「區區漠沙族人,怎麼傷得了將軍。」 「他現在在做什麼?」 「將軍怕他走了之後。漠沙族人心思不定,所以,要多駐軍幾天,多多安撫他們,向他們宣揚大趙軍威,以及我們大國地容人雅量,同時也多聽聽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有什麼苦衷。有什麼需要。將軍說,趙國要讓人家為我們賣命,當然也要多給人家一些好處。」小刀朗聲道「將軍還說,這幾天他要監督漠沙族族長,向沙漠上所有部族散佈消息,就說陳人向漠沙族遊說。漠沙族長深明大義,通知了趙軍將領,誅殺陳人,並以此警示沙漠上的所有部族,不得同陳人勾結。」 盧東籬不覺一笑,這招真是狠毒,如此一來,也算斷了漠沙族人的後路,讓他們同陳國結下大仇,想來陳國不會再派使者來了。漠沙族人也只能忠心大趙到底了。 小刀看盧東籬微笑,心裡覺得安定。雖然他是高高在上的欽差大臣,但身邊一不帶隨從。二沒有儀仗,又讓人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他本來也年少衝動,忍不住興沖沖問:「大人,我們這麼立下這麼大的功,會有賞賜的吧。」 一旁地王大寶比較清楚狀況,冷笑一聲:「賞賜,做夢去吧。大帥聽說將軍出兵的事,氣得拍桌子說等將軍一回來。就治他死罪呢……」 「什麼……」小刀驚愕不信「怎麼會有這種事?」 盧東籬略帶責備地看王大寶一眼:「他說笑而已,這話你也當真不成。」 王大寶憤憤然還想說什麼,見盧東籬不悅的眼神掃過來,只得低了頭,一語不發。 盧東籬心中雖有不平,卻也深知兵事最艱,就算是實情,也要盡量隱瞞,這個時候,讓低層的士兵,對主帥的不滿越來越嚴重,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就算有什麼矛盾,他們這些當官的,總要想辦法,靜悄悄把一切消彌在帳府中,營帳裡,總之不能叫下面地士兵感覺到上層的不和,不致動搖軍心,這才最重要。 心念動處,他疾道:「我這就去帥府,把好消息告訴大帥。」話音落處,更用警示的眼神給了王大寶一個提醒,叫他切切不可再胡亂說話。 盧東籬的好消息,並不能讓范遙高興,在軍隊中至高無上的權利遭到冒犯,這種羞辱感,讓他很難寬宏大量地為國家而感到高興。 所以他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也就理所當然了:「風勁節如此自作主張,便有功勞,也不值一提,軍紀被他敗壞,若不重處,此後,還有人遵守軍令嗎?」 盧東籬向四下看看,見所有的下人早就知機地溜了個精光,當即笑笑:「大帥,且聽我一言。」 可惜,范遙的心情極度不好,實在沒心情聽他盧東籬來表示任何意見:「盧大人,你是天使,本帥也動你不得。今日立下大功,盧大人自管回朝請賞便是。本帥如何治軍,卻不是你盧大人可以置評的。」 盧東籬一笑道:「大帥若執意如此嚴懲。下官自是無可奈何。只是下官回京之後,若據實相報,風勁節之罪,固然難逃,但於你范大帥,又能有什麼好處呢?」 范遙微微一震,不再說話。他以往仗著天高皇帝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對上頭隨意欺瞞也沒什麼大不了。 可現在一個堂堂欽差就站在自己面前,這件事真鬧大了,就算他求到九王那裡,怕也遮掩不住的。 以大趙對武將管制之苛,風勁節無命而調兵,就是立下再大的功,他也有權隨意處置,朝廷斷然不會追究。 只是要問他風勁節為什麼無命調兵,追究起來,竟是他范遙見事不明,當機不斷,白白貽誤軍機,逼得風勁節不得不抗命了。 若真是這麼直報上去,盧東籬一來是文臣,二來是欽差,有便宜行事之權,沒準會有重賞,風勁節當然逃不了重處,而他范遙自己,怕也少不了老大一場沒趣,皇上地斥責文書,肯定會很快送過來。 雖說有九王爺撐腰,不至於貶官去職,但是讓皇帝和百官留一個極不好的印象,這對他將來地仕途,只百害而無一利了。 盧東籬見他動心,這才笑道:「大帥若不介意,請聽聽下官的意見,若是即能薄懲風勁節,又可保全大帥地顏面,大帥又何必定要追究他這麼一個小小武夫呢。」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8章返京 以雷霆手段平息了漠沙族人的變亂之後,就在漠沙族來,一來讓重傷的士兵可以第一時間治療傷勢,二來,也可以穩定局面。 他溫言安撫漠沙族的族長和所有長老們,對他們恩威並施,卻也廣泛聽取大部份漠沙族人的不滿和要求,答應為他們設法。 連日漠沙族舉行大宴,款待於他。他好久不曾喝酒,這一番倒也把灑癮給勾了起來,一個人拼倒了漠沙族族長,長老,外帶知名勇士幾十人,猶自不暢,還要抱了酒,跑到外頭來,混在最低等的族人之間,同他們拼酒,說笑,暢談。閒來還比摔跤,比腕力,比刀法,來者必應,又百戰百勝。 沙漠上的部族,性情豪爽,崇拜勇士。風勁節少年時曾在沙漠上行商多年,各部族的習慣,喜好,無不瞭然於心,做為一個成功的商人,投人所好的本領,只要他施展出來,還真沒幾個人能不被他打動。 幾天下來,他在漠沙族就有了極高的威望,下層的族人全都喜歡他,族中有名的勇士也都佩服於他。而族長和長老們對他則是有敬有畏。 在打下這麼堅實的基礎後,又確定他需要的謠言已在沙漠傳開,陳國與漠沙族的關係必被破壞,他才帶領人馬,動身回飛雪關。 漠沙族長親自寫了血書,向趙王表示忠臣。又派出高貴地長老,做為使者,隨隊同行。外加上漠沙族人奉獻了大量的駿馬,毛皮,駱駝,香料,做為獻給趙王賠罪的禮物。陳國使者的人頭則裝在金盒裡,而使者的從人都被綁了。全部押送回去。 大隊人馬回到飛雪關後,范遙並沒有大發雷霆,他甚至沒有見風勁節,只是派人好生誇獎了一番戰士們,並賞所有參戰的士兵,一人一斤酒。 在邊關上。軍中一向禁酒,一般只有慶功宴,或是喜慶節日時才會開禁,這種賞賜也算是主帥認同了士兵的功勞。 低層的士兵要求是極卑微地。得到這樣的獎賞,就已經歡天喜地了。 而對風勁節則無賞無罰,連招呼也不打一下。 不過,風勁節自己卻沒有半點驚異,當日強留了盧東籬下來,有一部份也是為了今日回城可以無災無難。留下盧東籬,他就算氣得七竅冒煙。也必會去為自己想辦法奔走周全,以他的身份。范遙總要給點面子的。可要帶了他走,回關的時候。范遙大升軍帳,大談軍法,眾目所視之下,盧東籬要想硬攔,只怕一不小心,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到時大元帥下不了台,他這小將軍的性命就堪憂了。 即然事先就布了這一著看似奇險,但絕對有效地棋。他自然心安理得。大元帥不理他,他還樂得清閒呢。回城之後,把公事一交,直接回自己的住處。 他是打算洗個澡換身衣裳,就撲到床上去睡個天昏地暗,可惜啊,一推開門,就瞧見裡頭大大方方坐著個不太合時宜的客人。 他挑挑眉,走到桌邊坐下,懶洋洋打個呵欠:「有事就快說,沒事就讓我好好歇一會兒吧。騎馬一路趕回來,一身骨頭都快散了。」 盧東籬哭笑不得,我還沒氣你打暈我呢,你倒來嫌我礙事。他心中氣悶,偏又不能不忍了氣說:「如今的情形,你就不覺得奇怪。」 「有什麼可奇怪的,你這幾天留在關裡,總得幹點事吧。」 盧東籬歎口氣,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范遙答應不再追究你,但是你的所有功勞都被一筆抹殺了。」 風勁節不以為然:「以我的出身,立功再多,也升不到哪裡去,功勞被搶了就搶了,不算什麼大事,不過,被搶走的,不止我一個人的功勞嗎?」他笑望盧東籬「以你的身份,這次地大功,沒準能讓你大大升上一級呢。」 盧東籬只是笑笑:「你的事范遙如要追究,我就以欽差地身份把整件事上報朝廷,他自己也難逃失職之罪,如今,我已與他聯名寫了奏折,內容就是他如何當機立斷,斬殺陳國使者,揚國威於異族的事,我自己也以欽差地身份極讚他的功績,這折子遞上去,他的賞賜是斷然少不了的。」 風勁節淡淡問:「折子遞上去了?」 「他已經召集全關將士,公開宣佈了整件事,說你們這支隊伍是受他對秘令去漠沙族的。在這之後,我就與他一起,以六百里加急把折子送上京了。」 風勁節哈哈大笑:「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你要他當眾宣佈,把這件事確定下來,以後就不好改口再對我行軍法,他要你在我回來之前先把折子遞上去,怕的就是你當面一套,回京之後說的又是另一套。」 盧東籬苦笑歎息,神色有些悵然:「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會欺君。」 風勁節漫不經心地道:「欺君地事多著呢,被發現了才叫大罪,沒被發現,就是大功。」 盧東籬搖搖頭不說話,身在官場日久,越來越明白,很多事必須妥協,只能低頭,越來越明白,原來公道不是一定會實現的,原來好人並不是總有好報地。 可是,這種事看在眼裡,總是悲涼,這種事,身在其中,永遠都不能習慣。 為國立功的人,反而要謹小慎微地討好昏庸無能之輩,才能勉強自保,才能有機會,繼續為國家做事,這種現實,實在叫人光只想一想,就痛徹心肝。 風勁節卻沒他這麼多愁善感,伸個懶腰笑道:「你事情交待完了,交待完了就回 我要叫小刀給我打水洗澡。」 盧東籬愕然道:「你……」 「要不,你陪我一塊洗,我也沒問題的……」風勁節笑嘻嘻道, 盧東籬急忙站起來往外就跑,行出幾步,身後傳來風勁節那永遠懶洋洋的腔調:「漠沙族人日子也不好過,想投陳國,也事出有因。這幾日我在那裡住下,讓親兵記錄了他們的很多要求和困苦,你回京之後,有機會就對皇上說一說吧。要人家替我們出力,我們總不能對他們太不好。」 盧東籬駐步莊然應了一聲,忽又想起一事,回身道:「這件事,大寶,小刀,還有那些敬重你的將士們,怕是心中都會為你不平的……」 風勁節無所謂的揮揮手:「放心放心,我會處理的,有什麼不高興不痛快,讓他們在我這裡,說說笑笑罵罵,喝口茶,把一切矛盾扼殺在內部,絕不讓他們在全軍傳揚開來,絕不影響軍心士氣就是,你還有什麼操心的事要交待,一次性說完吧。」 盧東籬苦笑著趕急跑出去,仰頭看看滿天明亮的陽光,無可奈何地搖頭。 虧自己還事事放在心上,特意來找他解釋說明,趕情他卻是根本沒把任何一樁天大的事放在心上,真是個……混帳! 數日後,盧東籬終於啟程回京了。來的時候,他帶來了大筆送給邊關將帥地賞賜。而回去的時候,則帶著漠沙族三名長老,十幾個陳國使者的隨從,一顆人頭,一封血書,以及幾十車的漠沙族貢品。 范遙親率眾將為他送行,如此正式的儀仗規矩之下,盧東籬自是一句私話也沒機會同風勁節說。只以眼神遙遙作別,便上馬離去了。 看到欽差大人一行人馬漸漸遠去,范遙臉上送行的禮貌笑容徐徐斂去,回眸掃視眾將,冷厲凶狠的眼神在風勁節臉上停了下來:「回府升帳,軍中的事。本帥要好好調派一番。」 一眾將領擔憂地眼神大多射向風勁節。 風勁節卻滿不在乎,只轉頭,遙遙望了一眼,已經快看不見的欽差隊伍了。 盧東籬還是太善良了,虧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居然對人心險惡還是認識不夠。就算他萬分小心,事先讓范遙當眾宣佈軍令,把私自出兵定性為奉令出征,可是他還是忘了,人在屋簷下的道理。頂頭上司要給手下穿小鞋,有的是辦法。就算定不了死罪。找你的麻煩那還不容易。 他微微一笑,眼神裡地懶散疲憊和冷漠森然同樣藏得無人可見。悠然轉過馬頭,隨眾回關去了。 盧東籬回京之前,奏折就已經到了皇宮,趙王一見大悅,宮中開盛宴相賀。等到盧東籬回京獻俘,趙王更是無限欣然。 多年沒打過大仗的趙國,難得有這種風頭盛事,整個京城都興高采烈。張燈結綵。 漠沙族長老的覲見,請罪。奉上禮物,這一系列事情,都讓趙王極度歡喜。 雖說折子上並沒有說盧東籬的功勞,但即逢此盛事,趙王對他自然也是印象大好,賞賜同樣少不了。盧東籬屢以無功不敢受賞而辭,趙王也不加理會。 盧東籬乘機上奏,稱漠沙族人生活艱辛,為絕陳人之念,宜厚加安撫賞賜。 趙王允之,親自下旨,不但恢復往年下賜給漠沙族人的財物,並且再加三成。 漠沙族長老,感激叩首直至額頭出血。更令得趙王自覺是聖天子威加四海,感覺好得要命。而京城一派歡欣氣象,滿朝上下,無不歡喜,很快就議到了對范遙的賞賜上了。 他做為一方邊帥,立此大功,當然要重重得賞。 最後議定是官升一級,但仍駐定遠關,掌一切邊事。趙王親自下旨嘉許,並載於邸報,通傳全國,令各處邊帥,以此為楷模。 其外的金銀財物,珠寶綿鍛等賞賜更是數不勝數。 盧東籬對此一直只沉默相對,絕不出言反對,只是在議定對范遙之賞後,出面為出征的將士請賞。 趙王心情正好,順口問一句出征的將軍是誰,得知是風勁節,覺得有些耳熟,有臣子提醒這就是那個打陳軍的商人,他才點頭:「嗯,此人雖是商賈,卻也有為國之心,倒也該賞。」 君王表了態,下面地官員自也隨聲附和,很快,有關風勁節以及所有參予戰事的士兵,都擬了賞出來,當然與范遙所得相比,輕微了許多。 賞賜即出,就要挑選官員,代天子押運賞賜以及代表皇上去宣讀嘉獎詔令了。 趙王在朝堂上問哪一位臣子願去,盧東籬心中不由一動,出班自薦。 本來,他連續兩次以欽使身份去邊城並不太妥,但這會子趙王心情正佳,見誰都順眼,聽什麼話都順耳。見盧東籬自薦,也不由點頭:「也好,盧愛卿即曾逢此盛事,自然比旁人更清楚此戰地詳情,所有將士,功勞大小,你心中也自盡知,由你來代表朕頒下賞賜,亦合情合理。」 就這樣,盧東籬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兩次,以欽差地身份前往定遠關。只不過,他沒想到的是,當他再次來到定遠關時,風勁節已經不再是將軍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29章被貶 再至定遠關,范遙依然領眾將相迎,依然大排酒宴,相對,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看到有關風勁節的賞賜也只笑答:「風將軍又押糧去了,待他回來見了重賞,想必也是高興的。」 盧東籬心中頗為失望,有意在找王大寶暗中問一問。奈何有了上次的教訓,范遙把他的住處,就安排在自己的臥室附近,門口派了兩三隊親兵巡衛,美其為保護欽差大人,把他的房子看得一隻蚊了也飛不進。 盧東籬要到哪裡去,身後必然跟了一串范遙的心腹。其他的將士們,自是退避三舍,誰也不敢靠近過來,惹大帥不高興了。 盧東籬如此拖延了數日,一直不曾見風勁節回來,問范遙,范遙只說盧東籬來的時候,風勁節正好剛走,等他回來,至少還有十多天呢。 盧東籬身負欽命,自然不能長留,猶疑再三,只得動身離去。 范遙自然是敲鑼打鼓,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老遠。 盧東籬的欽差儀仗行出百餘里,到了一處村鎮,他下令全隊暫停前行。又讓手下去弄了一堆假鬍子,小心地貼滿了半張臉,倒把容貌遮掩了一大半,再換了平民服飾,備了一匹馬,隨便弄了幾樣貨搭在馬上,一個人復又轉回定遠關。 因無戰事,定遠關並不禁止通行。一天下來,也總會有十來個行商進出關防。盧東籬不顧手下地勸阻,匹馬隻身,來到定遠關外。 關前的士兵自然要上前來盤查一番。盧東籬本來還提心吊膽,惟恐露出破綻來,可一見過來的士兵裡帶頭的那個十夫長,竟是一張熟面孔,想也不想湊過去就低聲喚:「大寶。」 王大寶愣了一愣。抬眼怔怔望他。 盧東籬再次壓低嗓門:「是我!」 王大寶眨眨眼,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我的那個天啊…… 在認出盧東籬的那一刻,他幾乎沒失聲驚呼出來。好在警醒得早,急忙大聲笑起來,以掩飾這一刻的慌亂:「原來是你啊。怎麼也想起出關做買賣了。」 四周士兵看盧東籬靠近王大寶說話,已經覺得他們象熟人了,這時也都笑道:「王頭,是你的朋友嗎?」 「是啊,是我老鄉啊。。」王大寶哈哈笑著「正好我要交班了,先到我那歇歇去,跟我說說家鄉地事。」 說話間就領了盧東籬的往裡去。 其他的士兵當然不會再去追究盤問,任他們暢行無阻。 王大寶帶著盧東籬,三轉兩轉,到了無人之處。又四處打量一番,見確實沒有第三個人在附近。這才敢叫出來:「盧大人,你怎麼會……」 盧東籬低聲道:「我覺得不對勁。一直見不到風將軍,又被范遙看守得十分緊密,連想找你或小刀問問都沒機會,我想怕是有事發生,所以就回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王大寶,心中更覺驚疑,記得上次相見。他還是百夫長,怎麼現在。竟變成十夫長了。 王大寶面現憤然之色:「盧大人,別提了,范遙那個黑了心的傢伙,你和風將軍把功勞全讓給他了,可他還要記恨我們,你一走,他就升帳傳令,平白無故把所有和風將軍親厚的下級官員們降了好幾級,我就是這麼給降成十夫長的,這倒也罷了,風將軍,風將軍他……」 盧東籬一陣心悸:「他怎麼了?范遙把他怎麼了?他是將軍,官職也不算低,除非是犯了軍規,范遙也不能傷他性命地……」 王大寶咬牙切齒:「要差辱一個人,何需傷他性命,他硬說風將軍辦事不利,直接把他從將軍,降到……」他呼吸急促起來,猛然握緊拳頭「降到伙房去了。」 盧東籬臉色一白,半晌才道:「是要把他投閒置散,只令他管理全軍飲食嗎?」 王大寶想要叫,卻又不得不忍氣低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盧大人,不是讓他坐冷板凳,是把他直接降成了伙頭兵啊……」 那麼低沉的聲音,聽在耳邊,如雷炸響。 盧東籬搖搖欲倒地後退了兩步,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聽在耳邊,他卻依然只能用不敢置信地眼睛望著王大寶。 伙頭兵?永遠不能立功,永遠無法晉陞,永遠永遠和鍋鏟爐灶為伴,在軍隊中地位只與馬伕相當,任何士兵,都可以對之呼喝斥責的低等兵。 盧東籬覺得自己就是做夢也無法把這三個字和風勁節聯繫在一起。 彷彿就在昨日,那個眉眼間總是佈滿不羈與肆意的白衣男子,還傲然地對他說:「世間只有死罪之風勁節,卻無旁坐之風勁節。」 那個連旁坐側席這種天經地義之事都不肯的風勁節,那個把殺身之罪也視做等閒的風勁節,怎麼可能會去忍受這樣的羞辱。 因為要準備全軍的飲食,定遠關的廚房大得出奇,一排地大鍋大灶,無數的炭火柴木,隔著老遠,熱氣就熏得人退縮三捨,待到靠近,更覺汗流浹背,再加上到處都是膩人地油煙味道,更加讓人感覺極不舒適。 正好快到晚飯時間,廚房裡正忙得不可開交,張大寶扯直了聲音喊:「將軍……」 「這廚房裡哪來什麼將軍,說過多少遍了,不想害我就給我少喊兩嗓子。」正在煮一大鍋菜的風勁節順手拿袖子擦了一把汗,轉過臉來,忽得一愣,怔了一會,才笑道:「你不是走了嗎?」 盧東籬緊跟在王大寶身後,怔怔望著大廚房裡地忙亂和擁擠。怔怔看著風勁節轉頭微笑。 那個在他心目中,永永遠遠,穿一身亮眼的白衣,用那懶散而隨意的眼神看著世界,叫無數美女陪伴在身邊,肆意奢華享受人生的男子,穿著伙頭兵的粗布衣服,全身都帶著油煙味道,那麼隨意地用因為幹活太久染了油污的袖子擦汗,卻渾沒在意有些焦黑的東西,沾了半張臉。 這樣地狼狽,這樣地卑微,然而,他轉眸而笑時,眼神依舊明亮奪目,笑容仍就燦然明朗。 可是,為什麼這一刻,心頭的憤怒會如此激切地湧上來,為什麼這一刻,他想要仰天長嘯,問這人世,怎能不平至此。 那是為國連續兩次立下大功地人,為什麼,得到的報答只能是這樣地屈辱。 大廚房裡的伙頭兵們都 也沒有人多注意盧東籬。就算有人看到他,也不會I子,一身風塵的人,和高高在上,他們根本沒什麼機會看到的欽差大人聯繫起來。 只風勁節一眼就認出他來,見他臉色不對,忙把手裡的活隨便塞給身旁一個人,快步過來,笑道:「怎麼又回來了。」 他瞧著盧東籬那滿嘴的鬍子直樂,伸手想揪一下,忽又想到自己滿手都是油,忙又縮回手在圍裙上插一下。這樣的動作,他做來也同樣灑脫從容,一點也沒有身份忽變的拘束卑微。 盧東籬鐵青著臉望著他:「你知道我來了,這麼多天,怎麼都不來找我?」他幾乎是用一種痛恨的眼神死死盯著風勁節。 如果這個武功據說高得嚇死人的傢伙敢回答說是范遙看得緊,找不到機會,他一定直接一腳踹過去。 風勁節失笑:「還不就是怕你這副樣子嗎?注意風度啊,你讀書人幾十年修身養性的功夫,我怎麼好讓你一下子在我身上就破功了呢。」 真是好笑話啊? 盧東籬想笑,卻笑不出來,他只靜靜打量風勁節此刻的樣子,卻不知道自己連眼神都是顫抖的。良久才一字字道:「不要再做了……」 「什麼?」 「不要再在軍隊待下去了,離開這裡吧,天大地大。有地是自由自在的地方。」 風勁節笑出聲來:「你開什麼玩笑呢,我都被歸入軍籍了,哪裡由得我說走就走的。除非大帥肯為我除籍,你說他會肯嗎?」 盧東籬平靜地說:「我去找他。」 風勁節眼神一動:「上次你用功勞,來換我的安全,這次你打算用什麼,來換我的自由?」 「他不只恨你,也一定很恨我。只是他拿我沒辦法罷了。我去見他,只要他答應為你除籍,我就辭官,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他的眼神裡一片蒼涼疲憊,似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堅持。所有地理想,在看到風勁節一身粗衣,在這悶熱的廚房裡服賤役時,就一起崩塌了下來。 國事已頹廢至此,為什麼他們還要如此執著。即然所有人都不在意,他們又何必在意,即然國家不肯愛護忠臣,他們又到底為什麼,這般死忠到底。 風勁節終於不再笑了。 不管身處什麼劣境,他都不在意。不管面對什麼難關,他都漫不經心。然而,這一刻。他到底,笑不出來了。 這個男人,讀了那麼多年聖賢書,不知是傻還是蠢,這樣固執地,自討苦吃地想要為國為民做一些事。 拋開富貴,不計得失,不論毀譽。不問成敗。他也曾是天子身邊近臣,卻只為了想替百姓做點事。官被貶得越來越小,最後做個七品縣令,替人平冤決獄,挺身擔當,卻還被官員和百姓都視做貪墨之輩。 這麼多的委屈,這麼多的冤辱,他也從容對之,沒有一絲一毫地不平,官職一遷再遷,一貶再貶,他的反應,不過是在每一任上,盡心盡力,做好所有份內份外的事。 他從不曾因自己地得失遭際而心有掛礙,更不曾因為任何阻礙打擊而改變志向,如今,卻只為了,一個朋友受到的屈辱,如此憤怒,憤怒到甚至要把他多年的理想,多年的努力,就此輕擲。 風勁節歎了口氣,輕聲道:「東籬!」 盧東籬怒目望他,在他有可能做出任何勸慰之前,冷冷道:「我決定了。」 他決定了,風勁節應該是那個穿著華貴的白袍,依紅偎翠,飲酒作樂,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自由之人,絕不該困身於這永遠瀰漫著煙霧油污的伙房,受這等屈辱。 風勁節再次歎氣,就算是他,也不敢在這個固執書生如此盛怒時去勸他。 他只得苦笑:「好好好,你決定了就好。只是,你總不能現在頂著這張臉去見他吧,太不在體統了,更何況……」他把聲音壓到只彼此可聞「萬一他動了惡念,害了你的性命,全天下的人,可還以為欽差大人已經離開了呢。你真要找他,等明天回去帶齊全部人馬,大鑼大鼓弄得路人皆知地回來找他。這樣,他才不敢妄動,現在嘛……」 他抬頭望望外頭的天色:「天也晚了,你先住一夜吧。明天你想幹什麼,都由你。」他扭頭又對王大寶吩咐道:「大寶,你們幾個兄弟委屈一下,擠一晚吧,給我騰個空房間出來,今晚我們老朋友要一起抵足而眠,聊上整夜呢。」 他現在是最低等地伙頭兵,當然不再有單獨的房間,要想安靜地和盧東籬說話,就得要別人替他騰房子了。 好在,下層地士兵大多敬仰他,就算貶了他到伙房,也沒誰真敢對他呼呼喝喝。就算是伙房裡頭,上至管事,下到燒柴的,其實也沒誰真敢叫他幹活,倒是他自己不肯閒。被貶到伙房地第一天,全軍上下還在替他擔心呢,他已經笑嘻嘻換了衣裳,拖了伙房裡手藝最好的師父教他燒菜。 他做人的規矩,從來是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他可以是最好的商人,最奢華的富豪,最神奇的將軍,也曾做過最了不起的神醫,最博學的翰林,最無敵地元帥。 不過說到做飯做菜的手藝,他倒還真沒有什麼可以誇耀地,經此一事,人家為他難過,他倒欣喜,乘機又學一門本事,以後自誇的時候,可以給自己加上名廚這一封號了。 盧東籬為他心痛入骨,他自己其實是真沒把這當一回事。他也知道象盧東籬這樣的君子,自己受了委屈倒無妨,最見不得朋友受屈,忠良被害,碰上這事,必是要挺身而出,大大發作一番的。他就是怕盧東籬氣得不管不顧鬧起來,所以才故意不見盧東籬,只想拖到他離開算了。沒想到,這迂夫子居然聰明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當官時,常這麼化了妝去微服私訪。前腳欽差大人走了,後腳居然直接就出現在廚房裡。 此刻他也只能想辦法先將盧東籬穩住再說。好在廚房裡本來就忙碌嘈雜,他說話的聲音又刻意放低,倒是不慮被人聽了去。 而王大寶等士兵們都敬他若神明,騰房子的事,自然也是吩咐一聲就行的。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0章真相 勁節還要忙廚房的事,只得先把盧東籬勸出來。王I弟一商量,不止是騰出一間房,而是替他們騰了整個院落出來,照王大寶的話說,就是:「盧大人,這地方夠寬敞,你就是和將軍在這裡一起拍著桌子罵某些混帳的娘,咱也保證,沒別的閒人能聽得到。」 盧東籬在院子裡悶悶地等了半晌,到了晚上,風勁節才帶了幾罈酒,幾盤菜回來了。 就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把酒菜擺開,他笑道:「在伙房做事,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偶爾可以假公濟私,自己開小灶,吃得比我當將軍時還好呢。而且當將軍的時候要以身作則,不能喝酒,當伙頭軍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偷點兒酒喝,天不管地不究,別提多自在了。」 他笑著替盧東籬斟滿了酒:「來啊,嘗嘗我的手藝。」 盧東籬一語不發,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你不必勸我。」 「我沒打算勸你啊。」風勁節笑著陪飲了一杯:「忠心耿耿替國家做事,卻受到這樣的苛待,換誰能不生氣。你要能把我從苦海中救出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倒是你自己,就這麼放開,你甘心嗎?」 「又有什麼不甘心的,國事頹廢至此。見不平而不可訴,遇不公而不能究,反要迎合權貴,逢迎奸黨,這種日子……」盧東籬憤然又飲盡一杯酒。 「是啊。」風勁節拍著桌子喊「我是打了勝仗地將軍,卻被整治成這樣,而舉國軍隊,又有多少人是和我一樣,功勞被上司搶光,還處處受到壓制呢。」 「我一心一意,想為百姓做些事,可是卻只有三分的精力可以辦事。另外七分精神要忙著四處做好人,忙著應酬大小官員,忙著討好所有人,我……」盧東籬眼中有的不知是醉意還是悲意。 風勁節一邊陪著喝酒,一邊陪著罵街:「看看我們國家的防務都成什麼樣了,舉國上下。幾無可戰之兵,可用之將,我到了這裡,費了多少心思,才勉強把城防搞好一些,把軍隊訓練得像話一些,不過,算了,遲早要被那些什麼也不懂的元帥把這麼點可憐的家當全敗光,我不如早早地離開。眼不見為淨罷了。」 「國無強敵而國恆亡,古人之言。確有至理。」盧東籬慘淡一笑「我們的國家太久沒有受到外敵的侵擾了。君臣全不思危,施政隨心所欲。但見己身之利。不見百姓之哀。表面上,國家仍是太平安然,其實積弊已深,一旦暴發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元帥花天酒地,享盡富貴,將士鐵甲寒衣,受盡薄待。事世如此不公,真有戰事。又叫他們怎麼甘願挺身為國而戰?」 「從入仕途已來,我做過多少官,自己都數不清了。做翰林時,整天陪著皇上飲宴寫詩,看著皇上大造崇文館,大修園林盛景,民間地哀聲半點也聽不到。」 「陳國已虎視眈眈,而我們卻還總是幻想著沒有戰事,不受侵略的歲月永遠繼續下去。不知道哪一天敵人幾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時,我們的皇上和元帥們,是不是還想著,這只是在做噩夢。」 「我當知縣時,看到的是為官者濫用權利,為吏者肆意欺詐,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我做學政時,看到的是科場的黑暗腐朽,大部份士子們只知皓首窮經,而不通治世時務,我在河監任上時,曾見過無數詭異地帳冊,說不清的帳目,總有巨額的銀兩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層層關節中,然而,上上下下,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追究。我主掌刑名之時……」 盧東籬已經有了些醉意,一邊飲酒,一邊慢慢的歷數自己歷任已來所見之不平不公。 風勁節朗笑道:「軍中官中何嘗不是一樣,你可知道我們的范大帥,暗中吃了多少空頭軍餉,你可知道,負責軍隊後援補給的幾個郡縣官員年年都發大財,你可知道下層的士兵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其實都已有些醉意了。 盧東籬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清風勁節的話,只是醉意沉沉地自顧自說下去:「我終於可以進入朝廷,參於國事,可我看到地全是文恬武嬉,所有人都只知安於逸樂。我見到那麼多不公之事,卻不能挺身而出。這個官場是一個密密麻麻,層層重疊的網,牽一髮而動全身,原來自以為心地光明,自以為性情正直,自以為站在正義地立場,其實什麼也不不是。原來,這個世界,會做人遠遠勝過會做事,原來……」 他慢慢地放下杯子,怔怔地望著風勁節,眼中的醉意盡去,只餘悲涼。 風勁節只靜靜凝視他,至此,才微微一笑,輕輕道:「我不會走,你也不會走是嗎?」 盧東籬默默地望著風勁節,良久,良久,才緩緩地點頭,有一點晶瑩徐徐自眼角滑落。 他以為他地憤怒已至極限,他以為在看清楚世界如此黑暗,光明如此微弱之際,終可以看破,終可以放手,卻原來,還是意難平。 如果不是風勁節渾若無事,引他說出如許心中積憤,如果不是風勁節藉著酒意。歷數軍中隱患,也許,他真的會義憤地同范遙說個一拍兩散,放棄一切,然後在以後的無數歲月中後悔。 盧東籬不會離開朝廷,風勁節不會離開定遠關。 正因為國事維艱,所以不可以放棄,正因為邊關危險,所以不能夠袖手。 縱然光明的希望如此渺茫,卻總不可以放棄去追尋。 官場若是個爛泥溝,一滴水的力量再微薄,也依然可以略略沖淡其中污垢。就算國家的希望微乎其微,能救得一人總是一個,能幫得一個,就是一個。 拍拍桌子甩手不幹,有何困難,袖手自尋安樂,實在太過輕鬆。 遙遠傳說中,有位聖人說,道不行,乘浮於海。可是,正因為道不行,方需有人挺身而出,直面擔當,再難再苦,終究放不開,棄不得。 然而,他這樣怔怔望著風勁節,清楚得了悟彼此會做的選擇,卻依舊無聲地落下淚來。 這麼多年的修身養性,抵不過,這一刻滿心的痛楚。這麼多年的歷任官場,看過的一切悲涼,忍下的一切憤怨,在這一刻盡情傾訴出來,痛極傷極也恨極。 縱然明白自己的前路,自己的選擇,到底意難平! 風勁節微笑,輕輕伸手拍拍他的肩,眼神溫柔而瞭解。然而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再次為盧東籬斟滿了酒。看著盧東籬一飲而盡,自己笑著陪飲一杯。 這一夜,他們在一起,說了很多話,這一夜,他們在一起,喝了很多酒。 這一夜,他們拍桌子罵人,這一夜,他們憤訴國事日非,這一夜,盧東籬醉倒在石桌之前。 風勁節慢慢地放下酒杯。眼眸中地醉意漸漸淡去,直到一片冰冷的瀟索徐徐浮上眉間。 他的眼神幾乎是有些冷酷地低頭看著醉倒於地的盧東籬。良久,良久,才輕輕道:「盧東籬,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只是在利用你。」 清冷的月光,無聲地灑了他一身,映進他眼眸深處。那無限清寒的往事中。 我是個喜歡思考,喜歡聽故事的人。我喜歡看歷史書,史冊上的死亡殺戮,翻覆血淚,在我看來,就是一出出精彩地好戲。史書上總會有壞蛋。有昏君,還有忠臣。 那些忠臣真是了不起啊,他們剛直耿介,他們一介不取,他們敢挺身擔當國事,他們敢直言頂撞君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是人間傳奇中的正面人物。 直到後來,人類的價值取向忽然變了。人們忽然開始看不起那些為國為民的傢伙了,人們開始笑話他們是聖人。他們的道德太高太潔太過求全,太讓俗人不能接受。人們說做他們的妻子兒女好可憐。人們說,這些道貌岸然地傢伙。不過是為了一己之清名,卻害慘了身邊的親人。 人們開始不再覺得,為國為民有多麼了不起,相比一個人為了救全國百姓而挺身而戰,人們更覺得,為了妻兒奮鬥才真正溫馨感人。 人們要求血肉豐滿,人們要求傳說中的英雄必須有弱點,有局限。有私念。 因為我們其實都只是小人物,因為我們自私。我們冷漠,我們每個人心底裡都有著黑暗,所以,我們才不願天天仰望偉人吧?所以,我們才對遙遠歷史上的忠臣義士們指指點點,加以非議吧。 因為我們冷酷,我們殘忍,我們卑劣,所以,我們不能相信人的思想境界可以這樣高,所以,我們就開始不斷置疑史書,認為那些記錄,有太多的虛假,太多的偽飾,太多太多存天理滅人欲的手法。 曾經在很長一段歷史中,人類歷史上,對英雄對忠臣義士,對道德完人的批判一浪高過一浪。 當然,在我的時代,這一切也已成為歷史,我們地生活太完美,完美得,我們就連反思歷史的慾望都已經沒有了。 只有我,還是喜歡看書,還是喜歡看以往地故事,還是喜歡思索一些奇特的事。 我也常常會想,為什麼會有那種人呢,盡忠職守為國家負出一切,哪怕被國家苛待辜負一次又一次,也不肯放棄。 在我們地世界,早就不會有人說,為了國家,需要犧牲誰的話,因為以國家為名而犧牲民眾的利益,也一樣是犯罪。 為什麼會有那種人呢,為了完全不影響自己利益的不當政令,抬著棺材去上書,在我們的世界中,民眾們連向政府提意見的熱情都早已消亡。 為什麼會有那種人呢?被流放,被關押,被酷刑相待,為了一個理念,仍然誓死不屈。在我們的世界,政府教育人民,盡可能好好地保護自己,在自己受到傷害時,為了保全自己,即使是做一些傷害別人的事,人們也會體諒,絕不追究。 為什麼會有那種人呢?自己身為高官,卻天天豆腐白菜,妻兒老母跟著自己甘守清貧,每天為其他百姓可以安居樂業而操勞。哪怕最後獲罪,抄家被斬,家中抄出地財物,也往往貧乏得不值一記。 而我們的世界,人們只會皺著眉頭指責,這種官員不是人,只是聖人,當他們地妻兒好可憐,自己的妻兒尚不能保證他們過好日子,憑什麼來兼愛世界眾生。 我們常常指責,我們總是懷疑,我們總是認為,那些人物太完美,太高尚,太不像真人,太不可信,所以面對這樣的人,我們不必慚愧,不必自責,不必努力去學習。 我們只是自私的,簡單的,普通的,小人物。 我們的生活平凡簡單,所有人都要學習,都要考試.都要通過自己的畢業模擬,而我的選擇是……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1章論題 論題的選擇是「忠臣」,老師笑我說,這是很籠統,也是題目,只「忠臣」二字題目太大了,其實從任何角度,都可以分出很多細小的題目,然後才來作文。 其實我對忠臣義士,對人性中如此完美的光明面,有著太多太多的不解,絕不是一兩篇論文,一兩個微小的角度可以講明的。 但限於規矩我只好隨便選了個細題,即「忠臣的抉擇。」一個忠正的臣子,在人生道路上,總要做各種各樣的抉擇吧,像我這樣的凡人,根本無法理解,人怎麼能毫不猶豫地捨棄自己的生命,幸福,快樂,而為了一些無干的人與事去付出。他們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 限於規則,所有人的論題都必須由自己親身體驗,所以,我決定做忠臣。 所謂文死諫,武死戰,要當忠臣好像很簡單,可我卻又不想這麼落入俗套中,想要挑一個最不用面對大是大非大義抉擇的臣子身份,於是,第一世,我是御醫。 我以為當一個醫生,只要治病就好,很簡單的身份,很簡單的工作,哪裡用埋沒良心,哪裡用掙扎抉擇, 然而,原來真正的宮廷遠比史書更可怕,原來,想當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也不得安生。 皇宮裡的女人們一個個鬥得你死我活,表面上貞潔嫻淑,暗中殺手頻出。要讓某些人無聲無息地死去。要讓某些胎兒,無聲無息地失去,要讓某些孩子,無聲無息地夭折,這一切,離不開御醫地配合。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對血腥殺戮陰謀殘酷,而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後宮綺麗繁華的表象下。 在種種利益和權勢的逼迫之前,我的選擇能是什麼呢? 我嘗試在這其中苦苦周旋而不去害人,或不成為別人害人的工具,我嘗試不要違背良心,不要傷害性命,我嘗試盡可能在微薄的權力下救護別人。 其實。這不能算是做忠臣,我做的一切,不是因為盡忠於皇帝,而只是忠於一個人最起碼地良知和是非之心…… 看,就算像我這樣的人,也還是有點良心的,不是嗎? 然則,這樣不識時務的我,努力了一次又一次之後,在某一次宮中貴人無故中毒之後。被莫名其妙當成下毒者揪出來,下了獄之後。卻又在嚴刑拷打逼問口供之前莫名其妙地暴斃,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而那些。我曾救,曾護,曾寧死不肯加害的人,不曾對我伸一次援手,為我說一句話,也同樣是理所當然地。 在那個深深宮禁裡,保護自己尚無餘力,誰又還能保護別的人呢。 好吧。第一世,我看到了後宮的殘忍。又早就知道前朝的險惡,那第二世,我就兩個地方都避開,我做個欽天監,每天只負責觀察星星,這種事總不用埋沒良心,面對艱難的選擇吧? 然而,皇帝要找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以前和他搶皇位的前任太子的麻煩,要我說,天邊劃過一顆流星,是因為蒼天對前任太子失德的震怒。我真是瞠目結舌,如此簡單的天文現象,他們硬生生能弄出無比詭異地政治風波來。我的選擇該是什麼,忠於君主還是忠於內心地良知?總之,在我沉默不語的時候,別地欽天監已經趕緊照著皇帝的意思上報了。再以後就是一連串的風波,株連被殺者近兩萬,我也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案子牽連下,丟了官,下了獄,然後就無聲無息地死掉了。 知道了古人愛在天意上做文章,我的第三世就決定當個翰林好了。一個陪在皇帝身邊,只同他吟詩作畫,陪酒侍宴的帝王清客。 後宮爭鬥與我無關,前朝權爭與我無涉,我只要做一個名動一時的才子,以清名而獨善其身就好。李白和司馬相如看不起不肯安份待著的職位,我做得快活自在。倒要看看,這麼一個清閒職位,又能有什麼要命地選擇落下來。 然而,原來這個世界,果然有人處就有是非,竟是無論如何,也躲不盡的。朝中權力紛爭,左相一派為了打擊性子忠正耿介地御史,出盡惡毒手段。奈何那御史行事極為方正,又清廉自守,竟無半點把柄可以讓人抓到。 左相遂取了御史平日寫的詩,讓人一字字掰開揉碎了找忤逆的證據,之後再向上舉報,又因為我文名甚重,便要我做證,稱那詩中確有反意。 我自然不肯做這樣的證。然而,這是身為忠臣,對國家對皇帝盡忠嗎,不不不,我只不過是覺得,這種文字獄太過荒堂可笑,不肯讓自己涉身其中罷了。甚至忍不住為御史說了兩句分辯的話,以我在文壇的身份,從正常角度解釋詩詞。 可是,原來,在官場上,朝廷中,沒有什麼可笑的事情不會發生,沒有什麼荒堂的事,不被視為正常。 所有參予審查的官員,都承左相意旨行事,找不到證據,光說一句,你筆下沒寫,但你心中一定有想,「意動」二字,竟也是殺身之罪。親身經歷,才知道,原來張湯以「腹誹」定臣子之死。秦檜以「莫須有」決英雄之罪,徐有貞以「意欲」斷于謙之亡,景帝竟可以拿到陰間造反的理由,逼死周亞夫,原來這一切都是完全正常且合理的。 當然,我做為曾經為意圖謀反的御史辯護過幾句的人,也逃不過同黨的罪名被殺。 即然當太醫要捲入後宮風波,當翰林也逃不過文字獄的迫害,那麼我第三世,就乾脆選擇做個欽天監。 根本不怎麼同人打交道,只每天對著看看太陽月亮和星星,這個世界再黑暗,總不能讓我閉著眼把太陽說成是月亮吧。 然而,剛在奪位之戰中取勝,剛登基不久的皇帝,對以前曾當過太子的皇兄,視如眼中釘肉中刺,偏偏前太子,規行矩步,整天閉門不出,什麼壞事也不幹,什麼短處也不叫他拿到。 這時候,正好天上有流星劃過,皇帝立刻把我叫去,硬是要我證明,掃把星現世,正是蒼天對前太子失德的震怒。 這種正常的自然現象,硬生生被扯到政治上,讓我啼笑皆非,做為瞭解 識的人,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荒謬的證言。可是,▋|識的人,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荒謬的證言。可是,▋|識的人,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荒謬的證言。可是,▋|識的人,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荒謬的證言。可是,▋|識的人,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荒謬的證言。可是,▋|識的人,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荒謬的證言。可是,▋有別人應承。別的欽天監忙著出頭上奏,最後前太子被幽囚而死,而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捲入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案子,關進監獄,受到酷刑銬打,無端迫害,然後沒沒無聞地死去。在那之後,沒有人會記得我,史書也不會為小小的欽天監,多記半筆。 那三世的小人物,我做得實在鬱悶極了,第四第五世時,乾脆就一世做大將軍,一世直接當到丞相,可算是出將入相,位極人臣了。 然而地位這麼高,當起忠臣,自然也就死得更壯烈更悲慘了。 第四世的大將軍,手握兵權,又難免功高震主,更連連立下不賞之功,叫哪一個皇帝放心得下來呢? 手下勸我起兵造反時,我倒是真正做出了一個忠臣必然的選擇,軍隊是國家之器,豈可因私利而引發國家內亂? 在那之後的誅殺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了。 至於第五世,結局倒不是太慘,至少不是被皇帝殺死的。做一個忠臣,做一個好人,我選擇了用什麼方式來運用我手中的權力,這就毫無懸念了。 當然耿耿諍諫是免不了的了,與邪惡做鬥爭是少不了的了,替百姓主持公道更是缺不了的了。 於是,今天不讓皇上廣選秀女。明天不許皇帝大建宮室,後天要求肅清貪官,大後天又宰了四五個強搶民間地惡少,大大後天,跳起來,把皇帝想加稅的意旨給封駁了回去。 於是乎,把皇帝,大臣。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御史們開始聯名參我專權擅斷,朝中掀起對抗我的公議。最後我不得不請辭相位,閉門待罪。 之後又屢遭貶謫,流放於荒涼之地,我於淒風苦雨之間,忍受貧病之苦。受小吏凌辱折磨之時,朝中民間,也並無一人,為我奮然而起,出手相助。 也許曾有幾年,我還被人記得,還被人稱道是好人,是忠臣,然而,三秋一過。世人便將我忘懷了。 我死的時候,冷冷清清。屍體被一拓薄土蓋著,幾次風雨之後。就露了出來,被野狗拖去了。 我歷了五世,以五種不同的身份做出了對於人生的選擇,也接受了結局。 教授認為我很稱職,也許不是特別出色,但模擬做得中規中矩,沒有犯什麼錯,一切的選擇。一切地做為,都極為符合我所要扮演的人物。 是啊。和那個行事過於極端的輕塵,以及萬事不經心,從來不努力的阿漢相比,我和小容這種認真聽話的好學生,到哪裡去求啊。 當時除了象張敏欣這種選題特別容易的同學,論文已經通過之外,我和小容算是模擬得最順利地人了,基本上教授已經示意我們,下一世只要不出大差錯,論文百分百通過了。 然而,我已經疲倦了。我不明白教授的要求怎麼會這樣低,我的論文真的可以算好嗎? 我所有的模似真的完全表現出忠臣的選擇了嗎? 我真的是忠臣嗎? 我可以在面對生命威脅時選擇保護其他人,我可以在遭受權力壓迫時,依舊不肯冤誣他人,我可以為了國家大局,而不惜毀滅自己,我可以為了保護百姓而甘於承擔意料中的悲慘下場。 但是,那不是因為我偉大,不是因為我勇敢,不是因為我高尚,只是因為,這一切,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我不是忠臣,我只是完美地去完成一個角色扮演遊戲。在遊戲中,我受到的任何傷害都不會影響現實中地我。 不擔心失敗,不害怕打擊,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去保持自己的良心,去維護所謂地正義,有什麼了不起呢? 這樣的我,怎麼算是忠臣,又怎麼可能真正瞭解忠臣地選擇。 其實無論是我,是輕塵,是小容,甚至是阿漢都一樣,無論我們的選題如何,無論我們是成功還是失敗,完成度到底如何,我們也不可能真正地瞭解,我們想要研究的現象。 在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所謂的模擬,所謂的考試,其實不過是一場熱鬧的笑話,一次無聊的遊戲,完全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不過,即然制度如此,那麼,就順著遊戲規則玩下去吧。 然而,這一世,我到底還是累了,不想那麼快就把自己捲進風波之中,於是,我放縱了我自己,我讓自己先做一個商人,我讓自己擁有傾國地財富,我讓自己有足夠的金錢,可以過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知道,我這一世總要完成論文,總要做一個鞠躬盡瘁的忠臣,但在此之前,我要肆意地享受人生。 其實我也知道,這種心態,這種作法,已經有些偏離了忠臣的要求,不過,反正教授已經暗示過,可以讓我通過,我只要不出大錯即可,也就沒必要太過勤勉認真了。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小容那樣,對於考第一名,得最好的成績,那麼有執念的。 其實就連最後當這麼個芝麻綠豆官,也是我自己刻意選擇好了的人生。這一世,我就真的遠離朝廷中樞,到那千萬里外的邊關去,一輩子都是個小官,甚至有可能一輩子不見皇帝和其他權貴的面,我倒要看看,這樣當忠臣,選擇這樣的生活,結局會如何。 其實所謂的忠臣,也不一定要是名將名相,也不一定要是朝中大臣,也不一定要是一方父母官。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那些史書也不會浪費筆墨記載的小官,那些一生一世,默默無聞,卻在暗暗為國家,為百姓,為天下人盡力的,難道就不是忠臣嗎? 這一世,我其實是抱著得過且過,混得一日是一日,只要照論題的要求過完就好的想法。反正教授肯定會通過我的論文,而我,也已經疲倦到懶得再去思考,再去探索,再去研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論文是不合格的,至少,以我的標準而言,完完全全,不合格。 而就在我萬事無可無不可,只想混日子的時候,我遇上了你。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2章利用 好人,好官。我同你相交,卻又並不親近你,我在I方觀察著你,冷漠地,淡然地,不甚在意,卻也不曾放開。 然後,我發現,你和我在前幾世所見到的清官好官大多不同。 那些忠臣們都十分廉潔耿直,對人對己都有著較高的道德標準,眼睛裡揉不得半點沙子,看到一絲一毫的罪惡,就誓要挺身而出戰鬥到底。他們大多看不得世人的惡習,世人的慵懶,世人的不思上進,他們更加見不得世人的奢侈無度,世人的荒謬無形。 而你不同,你寬容大度,對很多事你可以包容,你可以接受,你可以不斤斤計較。 你與他們對自己有著同樣的道德要求,可不同的是,你並不因為這種操守而感受高人也一等,也從不以你的道德去強求別人。所以,你欣賞我的才華,卻並不強求我改變生活。你自己生活簡僕,卻不對我的奢華無度,責備半個字。 你寬厚,你有容乃大,相比他們,你更適合這個世界。你更懂得為官的技巧。 我一直偷偷看著你,然後,在心深處,慢慢萌生一個黑暗的念頭。 讓我去引誘吧,引誘一個好官去面對誘惑,去放棄操守,讓我去看一看,一個正直的人,他到底能夠堅守到什麼程度。 以前我所見到的清官忠臣們,他們的很多慷慨義行,應該也有著期望能留萬世之名,讓後人傳為美談的想法吧。為了這一點,犧牲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 那麼,如果我以大義的名份,引誘一個好官,把文人最重視的風骨和名譽都給毀掉之後,他還有什麼理由,繼續堅持他原有的選擇呢。 以前我所見到的清官忠臣們,他們可以抗拒誘惑,拒絕所有權勢財富的引誘,是因為,他們一早把這一切都視作洪水猛獸,以排斥的姿態,趕到很遠很遠。不曾身陷其中,不曾感受它的美妙,那麼,要對抗它,似乎也就不算太難了。就像一個從來沒有嘗過女色的和尚,要保持清心寡慾,永遠比嘗過銷魂滋味的浪子更容易。 那麼,如果我讓一個人徹底跌入泥潭之中,沾得一身髒污,所有人看了都以為他是世上最髒的人,他還能讓一顆心乾乾淨淨不染微塵嗎。如果他看到了權勢的力量,享受了富貴的滋味,他還能記住最早的初衷嗎? 當他開始為了種種理由而彎下腰,低下頭,屈下膝時,他會不會就此習慣這樣的安逸,而忘了在必在的時候,挺身站起來。 當今天,他可以為了幫助一個普通百姓而收賄時,明天,後天,或者明年,後年,他會不會為了自己的私慾而去敲詐百姓呢? 所有的事情,開始都是容易的,然而,堅持著不去變質卻太難太難。 就像很多傳說故事中的英雄偉人,開國大帝一樣,他們舉起旗幟的時候,總說著為天下萬民,他們使用陰謀手段傷害別人時,總說著是為了偉大的事業,不得不做出犧牲,然而,當所有的犧牲成為理所當然之後,天下萬民也就同樣可以為了私慾而去犧牲掉了。 所以,那一天,我救了你,那一天,我告訴你,如何陞官發財,如何委曲求全。 我明明知道,以你的性情,如果做小官,將來最多不過是丟官去職,至少還能保下半生安樂平靜,可如果真的步步高陞,要麼有一天,在那爛泥坑裡,變得面目全非,要麼,就是他年因為這份不變的執著而招來殺身之禍。 然而,我依然眼也不眨一下地把你推下了陷阱之中。 這一次,我要用我的方式來完成我的論文,通過我自己的要求。 我要看著你,看著你每一步的努力,每一步的掙扎。 是的,我不相信,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裡,人性可以那樣高尚,我不相信,在這卑劣的官場中,人的思想可以這樣高貴。 我更願意證實,所有的英雄忠臣都有弱點,他們的偉大事跡都由一個個假象構成,所有的堅持都可以被打破,所有的理想,都有可能幻滅。 我更想要證實,原來,所有的忠臣義士,他們骨子裡,和我這種平凡人,其實並無不同。 你以為我在天涯海角地流浪,遊玩,其實,我有很多很多時間,都在你身邊,只是你從沒有查覺到。 我看著你收受各種各樣的賄賂,大筆的錢財,從你手中來來去去,你無論怎麼使用也不會有任何問題,然而,你從沒有為自己留下一文錢。 我始終不能理解,人活於世,不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生活更好嗎?那麼為什麼,你可以這樣地苛待你自己。 我看著你四處周旋應酬,對上位者卑躬屈膝,可你 裡,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卑微自慚,失落放棄。 我始終不能明白,讀書人不是最講究磊磊風骨嗎?人的尊嚴,人的高貴不是最不可侵犯嗎?古來不是有無數名臣義士,大聲喊著士可殺,不可辱嗎?為什麼,你還可以含污忍垢,做盡這一切。 當然,我知道你不是不痛苦的。 那一天,你收到當年共同立志同窗舊友的信,責備你有貪墨之名,責備你有違讀書人的風骨 志氣。 我在你的窗外,陪著你,看你默默無言,握著信紙,獨坐一夜。 那一年,你族中的長輩,路過大名府,你親自去迎接,可是那位倔強的清寒老人,卻是從頭到尾,連看也不看你一眼。答也不答你一聲,就此過境而去。 我在你的屋頂,自斟自飲,看你獨處一室,飲酒至醉。 那一回,你在好幾處上官府裡周旋來去,到處送禮,作揖,哀求,陪笑,受盡了冷眼譏嘲和刁難,好不容易把被扣住的治河銀子討來一半,剛趕回大名府,就遇上河堤坍塌,壓死好幾個工人的慘事。修堤的工人怒極恨極,在河堤上叫著你的名字,破口大罵,說你是喪盡天良的貪官,說你一個人吞了治河款,卻害得河工喪命。 你聽到怒罵,什麼也不說,只是飛快劃拔銀兩,分派人手,盡早重修河堤。 那個晚上,你又是一個人,縮在房間的一角,怔怔發呆了很久,然後,像個軟弱地孩子般,無聲地落淚。 我以為你是為自己受到的委屈和冤枉而悲痛,然而,當我湊近窗外,提聚內力細聽時,卻只聽到你一直一直喃喃自語,責備著自己的無能,自己的軟弱,責備自己無法更快地拿到治河款,無法在災難發生之前阻止。 一直一直,你都不變,身在泥污之間,其心皎潔如月。 一直一直,你都不改,縱然悲傷,縱然疲憊,縱然不被任何人理解。 做為讀書人,你毀了自己的清譽,可是,卻不肯自暴自棄,卻依然沒有忘記走上這條路的初衷。 做為官員,你不夠剛直,不夠清高,不夠任何可以在史書上留下燦爛一筆的資格。 你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你疲憊操勞,你鬢邊華發漸起,你眼中憔悴之意漸重,然而我知道,選擇了這條路的你,無法以直名,英名,美名而留於天下。 將來史書上留給你的也許只有一兩行字,也許,只是一個能吏的評價…… 看,只是能吏,連一個「臣」字都未必混得上。 我一直在等,等不到你改,我一直在看,看不到你變。 然而,我依然不能理解,到底是怎樣的力量,驅使你做出這樣的犧牲。 你和我不同,你的生命如此短暫,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這樣珍貴,為什麼要為了天下人,如此為難你自己。 你不是我,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卻一步一步,把自己往更高,更冷,更危險的地方逼。 你不是我,你的所有選擇都無法重來,每一個結果,都必須以一生來承擔,然而,你就這樣,有些痛苦但絕不後悔地把讀書人最重要的後世之名也毀棄了。 我知道,我的論文,永遠也無法完成,永遠也不能通過我自己的要求,因為,我始終不理解,不明白。 我自己身入其中,但因為利害得失對我來說實在微不足道,所以根本不可能得出真正的感受來。 我在一旁冷眼看你的一切,自以為旁觀者清,但我畢竟不是你,就算在看得再多,也同樣無法代替你去思想,去理解,去感受。 然而,是你讓我相信,這世上,原來真正有正直的靈魂,高尚的心靈,原來,再冷漠黑暗的世界裡,也會有溫暖與光明。 原來,史書上所記載的人,他們是真正存在,真正偉大的。 不管再過多少年,科技如何發達,時代怎樣變遷。他們身上,總有一些東西,一直一直,都在那裡,閃耀著光芒。 也許我們這些後世的人,看不見,感受不到,但是,那光輝卻始終存在,絕不會因為我們的愚蠢,卑劣,自私,冷酷而有任何改變。 我放棄了我自己的論文,而開始按照學校的規矩,去做必須交給教授,且肯定可以通過的論文。 我在國家危難時,挺身而出,我散盡家財,入伍邊關。我依然完美地扮演著遊戲中的角色。 也許心境已經和過去幾世有所不同,但這,也並不影響什麼? 然而,我已經放棄了再繼續觀查你,你卻來到我的身旁,你卻和我一起,並肩來面對國家的危難。你卻因為我受到的不公待遇,而憤怒地要 直以來所堅持的理想就此拋棄。 我知道,你是一時衝動,我知道,你事後一定會後悔。 你這種笨蛋,會把朋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卻把家國天下,百姓福,看得比一切一切都更加重要。 然而,我到底還是感動了。 盧東籬,你把那麼多人那麼多事,都看得如此之重,但是,你自己呢? 在你的心裡,到底把你自己排在了第幾位。 盧東籬,你為什麼蠢得要把一個冷眼推你入泥潭的人視做知己,你為什麼要把一個一心利用你的人,看得比你自己的性命還要重? 盧東籬……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 其實…… 只是在利用你! 這一夜,盧東籬醉夢沉沉中,似乎聽到了風勁節在他的耳邊,講述了一個很長很長,很遙遠很遙遠的故事的。 故事的內容是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清,一個字也記不得。 在很久很久之後,他隱約的記憶中,總有風勁節悲傷的聲音,然而他又總覺得,這只是錯覺。 那個風勁節啊,那個被貶到廚房,還樂呵呵拍著胸膛自稱是一代名廚的傢伙,就是在最後被人砍掉腦袋的時候,也不曾流露過一絲的悲傷。 : 這幾章寫得心緒起伏極大,自己覺得,有些拖拉了,但情難自禁,只覺滿心都有話,必要寫出來,才得舒暢。 其實這幾章想寫的,很簡單,也不過是身為現代人的一點迷茫,一些價值觀的缺失罷了。 從什麼時候,我們開始喜歡反思人生,並開始樂於批判英雄,且以此自誇為不盲從,有思想呢? 當我們身在一個沒有戰亂,沒有饑荒,不憂衣食的時代裡,當我們吹著空調,喝著可樂,打著電腦時,我們可以漫不經心地去研究岳飛是不是民族英雄,袁崇煥是不是該殺。 當我們看到一個英勇救人因而喪生的事跡報導後,我們第一句冒出的是,這人真笨。 當我們見到有人無私地向貧窮孤兒伸出援助之手時,我們開始懷疑,他不是想借這機會出名吧? 我們學會了懷疑,卻已不懂得信任。 我們以不再崇拜英雄,不再歌頌英雄來表現自己的的成熟,自己不再幼稚。 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我和很多人一樣,平凡,自私,軟弱,也許不是壞人,但絕對談不上有多麼高尚,也許不做壞事,順手的時候,沒準還做過一兩件好事,但也僅此而已。 所以,看報道,看史書,看傳奇,看到那些偉大的人與事,我會驚愕,我會不解,我會迷惘…… 然而,我做不到,卻佩服可以做到的人,我不理解這樣的情操,但尊重這一種情操。 一直一直,很想為很多很多值得敬重,值得崇拜,值得佩服的人,寫一些文字。 即使,在我們的時代,英雄已經不再高高在上,人們已經不再以學習那些仁人志士為目標,人們更講究個性,更講究自由,而不期待把自己的心地情操培養成聖人。 然而,仍然希望,在大多數人心底裡,可以有一個柔軟的地方,容得這一些閃亮的東西,在我們被現實漸漸磨得蒼白粗礪的心裡,可以有一小片依然存有夢想,存有溫暖的地方。 另,剛才有讀者問我勁節說的幾個典究竟是什麼,在這裡小小說明一下。 岳飛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殺,自是不用再多解釋的。 周亞夫為自己買陪葬的武器,結果皇帝說他要造反,他答稱,這是死後陪葬的啊,審他的官,理直氣壯地說,你活著不造反,死了也要造反。 張湯說一個人罵皇帝,那人說,我沒罵啊,張湯稱,你嘴裡沒罵,可心裡罵了。 于謙沒犯任何罪,可是別人硬說他想立番王為帝,等同謀反,但找不到證據,就說,他雖然沒做,但心裡想做。等同是做了。 以上幾個例子,讓我們深深體會了中國文字的博大精深,並深刻瞭解了,什麼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最後,再多說一句,我看到了夢凝為小樓寫的評,高興地只會傻笑了,小小聲說,小樓好久沒見長評了。 另外,真是寫得好,思考也很深,想到我的這幾節新章,可以讓一部份讀者,願意去思考,願意寫長評,並告訴我他們為之感動,這也是讓我最最感動的事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3章上任 東籬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他不像風勁節這麼喜歡I此大醉的經驗,宿醉的頭痛,折磨得他手腳發軟地躺在床上,只懂哀叫呻吟。 風勁節早跟廚房打過招呼請過假,一直守在他床前,遞茶遞水,拭汗擦身,又給他灌解酒湯。足足大半日,他才略略好了些,勉強可以下床,餘悸猶存地一再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敢這樣喝酒了,並好奇,風勁節怎麼能這麼喜好杯中物。風勁節則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酒量太小,不堪一比。 盧東籬苦笑了一會兒,搖搖晃晃走出房,看看天色,輕輕道:「我要走了。」 風勁節聳聳肩:「是該走了,你要再不回去,你那幫手下得活活急死,你可是天子欽差,身上負著聖命的。」 盧東籬轉眸望向他,低聲道:「你……」 風勁節笑道:「我當然是留下來,你別看不起伙頭兵,沒有我們,大軍全得餓死,我們要是不盡職,軍隊吃得不好,上吐下洩,仗也沒得打,不是嗎?」 盧東籬搖搖頭:「我是想問你,你雖然被貶成最低等的伙頭兵,但在軍隊中,仍有影響力號召力,可以調動得了人手,並且在漠沙族人當中,你的威望依然極高,必要的時候,你可以驅使得了他們,對嗎?」 風勁節拍拍胸膛:「這是自然地。如果我對軍隊完全沒有一點控制力,那再堅持留下來,也就沒有意義了。」 盧東籬答非所問:「你雖然散盡家財,但如今天下各地,有不少富商,其實都是你的舊友故人,昔年下屬,對嗎?對於各地的行商。你的面子,多少都有些作用,是不是?」 風勁節挑挑眉:「你想幹什麼?」 「我想請你讓漠沙族派人來拜見范遙,告訴他,漠沙族發現了陳國小分隊,並與之衝突。還抓住了一個陳國士兵,俘虜後來雖然因傷重而死,但在死前供稱,他們只是來探路的,陳國已經在召集大軍,一兩個月之內,就會進攻定遠關。同時也請你寫幾封信給你一些昔年故人,請他們幫助散播陳軍即將大舉進攻我們趙國的消息。他們的手下行商天下,像茶館,酒樓。甚至妓院這些最容易散播消息的地方,又大多都在他們地控制中。要散佈消息,應該非常容易。」 風勁節微微皺眉:「為什麼?這樣做必會令得天下紛然。舉國不安,百姓驚惶,這不像是你會做的事啊?」 盧東籬苦笑:「陳國,會不會進攻趙國?」 「當然會,只是現在還沒有動靜……」 「對,我們並不是欺騙天下人,而是把一定會發生的事,提前告訴大家。讓大家有所準備罷了,而且……」盧東籬眼中異色一閃而過「我們必須抓住現在的時機。」 「時機?」風勁節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為什麼會忽然間,聽不懂盧東籬的話了。 「是,時機!」盧東籬徐徐道「范遙是九王爺的心腹,九王權傾朝野,范遙地邊帥職位就是他一手安排,為的就是由自己的人,掌握住國內一支強大軍隊。偏偏最近九王病重,暫時無力參予國事朝議,這個時候,如果定遠關……」 風勁節不等他說完,已經明白過來,笑道險了。」 盧東籬苦澀地道:「因為,要與奸人鬥,有的時候,真的只能比他們更奸詐才行。」 他抬眸望著風勁節,因為,我雖不能捨棄我的理想,但也不能坐視我的朋友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因為,我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也不能袖手,看著國家將有兵戈之禍,自己什麼也不做。因為,我的力量雖然如此有限,如此微薄,卻也見不得英雄受折辱,忠良遭迫害,因為…… 風勁節不去傾聽,也不去思考他地心聲,只懶懶得應允了,也不再耽誤時間,親自送他出了定遠關,站在關口,遙望他單身獨騎而去,想想仍覺不妥,忽然搶過其他士兵一匹馬,飛身上馬追過去。也不理盧東籬一再要他回去的要求,只是允耳不聞地一直護送盧東籬與他自己地人馬會合之後,方才回關。 數日後,漠沙族族長派出親信,前來求見范大帥,雙方密談之後,范遙即刻面如土色,坐立不安,神魂不定。 做為一個只會舞文弄墨,吃喝玩樂的人,鐵馬金戈地沙戮戰場,離得他太過遙遠了,這一生都從沒有打過半場仗,乍聞幾十萬陳人隨時可能大軍壓境,這個消息嚇得他魂飛魄散。 這要打起來,定遠關能守得住嗎? 范遙對自己沒有一絲信心,只知道恨天恨地恨九王爺,九王爺啊九王爺,我好好一個讀書人,你硬把我塞到軍營裡來幹什麼?就為了你要攬軍權,迫我來當這個苦差,到時候真打起來,守不住城,我回去是一個死,守得住城,戰場上刀槍無眼,怕我也是免不了一死的…… 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了許多圈之後,忽得靈機一動,對了,最近九王爺一直生病,沒力氣參予朝政,如果這個時候…… 心思即動,便不敢耽擱,他急急寫了奏本,稱自己忽得急病,旦夕難保,無力主掌全軍,只求朝廷開恩,召其還京,若能生還京城,得見家人,死亦瞑目。 一封奏折寫得悲涼淒慘,感人至深,倒不愧是有幾分文才的人物。 奏折被六百里加急遞進京城,趙王打開一看,心中暗自高興。 九王爺的權勢實在太大了,又無法輕易翦除,如今他手下一個控制軍隊的親信自動要求調離要職,他還能不 准嗎? 第二天朝議的時候,把這折子拿出來一議,哪個大臣心裡頭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乘著九王不在朝堂,大家眾口一詞,神速把這件事給通過了。 然而,以趙國的常例,從來不肯讓武將專權獨大的。所有軍隊的主帥都是文臣,如果主帥離職,就連副帥暫代主帥之職都是不許的,必要再派一個文臣去才可。 即然定遠關的邊帥調回了京,自然要另派一個了。要再派誰呢?趙王隨意地問出一句,然後眼神往下掃。 就見到一個個忠心耿耿,動則高喊著要為國為君為民萬死不辭的大臣們,紛紛往後縮,人人頭垂得老低,眼睛只盯著地面,一個響應號召的都沒有。 真是奇了怪了,以往討論邊帥職位時,多少人搶得頭破血流,現在情形怎麼變了。 住在深宮,耳目不是特別靈活的趙王自然不知道,現在市井間到處都流傳陳國人馬上就要打過來的消息,就算本來大家還有些將信將疑,今天一早看到范遙的稱病折子,立時就信得十成十了。 要不是有難,誰會放著好好的土皇帝不做,跑天子腳底下來賦閒坐冷板凳呢? 這種情形下,誰肯接這個燙手山芋,誰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自是人人當成沒聽到君王的問話。 趙王一看。即然大家不踴躍響應,只好自己開口了。 「張愛卿……」 「陛下,臣見識尚淺,又從來不知兵法,只怕不能為聖上分憂。」 「李愛卿……」 「陛下,臣極願為陛下遠赴邊關,只是臣年事已高,又百病叢生。經不起長途奔波,只怕要讓陛下失望了……」 「這個,王愛卿……」 「陛下,臣……臣……臣……只怕幹不了啊……」 趙王嘴巴差點沒氣歪過去。 好啊,叫張三,張三一副如雷轟頂。禍從天降地樣子,喊李四,李四哆嗦得那叫一個難看啊。隨便喚一嗓子王五,這傢伙,沒別人那麼伶牙俐齒,就直接往地上撲通一跪,一邊猛磕頭,一邊說幹不了…… 好啊,這幫子人,拿著國家俸祿。就是這麼替朕分憂的啊。 眼看著君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滿殿大臣們。也不由汗流浹背。此時卻從班末行出一人,跪於殿中:「若陛下不棄臣年輕識淺。微臣願斗膽前往定遠關。」 眾人一起望過去,咦,這個時候還敢跑出來接這份苦差的傻二愣子,原來是剛從定遠關回來沒多久的盧東籬啊。 這就怪不得了。以他的官職份位,論理是根本沒有資格升為一方之帥的。再說,他從地方上調進朝廷,到現在還沒滿半年,這麼大的事。他哪有出頭說話地資格啊。 想來他是想陞官發財想得瘋了,連自家性命都不顧了。不過,也幸好有這麼個笨蛋出來頂缸啊,要不然,還不知道誰會倒霉得接這麼個差事呢。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盧東籬要敢跳出來搶這個職位,別說趙王不會點頭,其他大臣的唾沫星子就能把這個不知進退,不懂天高地厚的朝堂新人給淹了。 但現在情況特殊,他才說這麼一句話,立時引來一堆大臣們附和。 「盧大人年青有為,正該大展鴻圖。」 「盧大人多次前往定遠關,熟悉軍中一切,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聽說盧大人雖是文士,平時也喜讀兵書,胸有韜略,正是文武雙全之人才,定遠邊帥,非盧大人莫屬。」 大臣們眾口一詞,同聲稱讚盧東籬,表示了對他的讚許和認同。 趙王摸著下巴發愣,奇哉怪也,平時怎麼沒發現,他的這幫臣子,這麼喜歡提攜後進,接納人才啊。 不管趙王有多少疑惑,不過,即然大臣們都不想去,而只有盧東籬一個人表示願意響應君主地號召,而他的為人啊,資歷啊,也沒有什麼不好不妥的地方,趙王猶豫了一會,也就點頭同意了。 只是盧東籬的官職相對於二品的定遠關邊帥略低了一點,於是在所有臣子們的支持下,他神速地一蹦三級,直接就封到了正三品,而暫任二品之事,掌控定遠關全軍。 就這樣,盧東籬在極短的時間內,第三次來到了定遠關,只不過,這一次,他的身份,是定遠關新任的大帥,三軍將士,生死禍福,從此繫於他一人掌中。 : 發現最近寫文,都寫得暈頭轉向,神不守舍了,上一章其實前天晚上就寫好,貼出來地,但因為太晚了,人也暈暈的,居然忘了發佈出來。直到第二天,看讀者貼子,才知道當天沒更新,急忙再重新發佈。真是暈啊。 另,上一章借文章頗發了一些感慨,有人認同,也有人反對,讀者蔓松更寫了很長地回貼,以表達她的意見,而另一位讀者棕黑色在對此貼所發表地看法,也極有見地。因此把貼子置頂,有興趣的朋友或許可以參加討論。 最後,想說明的是,我這幾章,並無宣揚英雄絕對完美,忠臣孝子英雄義士之些人一定無可指摘的意思。我只是想說,我們無法成為英雄,但至少應當對英雄給予尊敬,而不要一定強求英雄必須完美,必須沒有錯誤,更不要以我們的胸襟和想法,隨意置疑那些曾為國為民付出過生命的人,做這些事的動機。 對於蔓松的貼子,我也有很多話想說,不過,可能需要整理和思考一些時間,所以,回應也許不會很快。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4章學習 范遙萬萬沒料到,來接他職位的居然會是盧東籬。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笑臉相迎。好在盧東籬也是謙恭和氣,滿嘴都是范遙當邊帥的功績,張口閉口,就是要向他學習,以他為楷模,並期望得到他的指點。 范遙當然也就不便給他臉色,同樣笑容滿面地稱,盧大人年輕有為,必有驚世成就,等等等…… 總之你好我好大家好,外表誰也看不出這二位內心的芥蒂有多深。 即要交接卸任,當然少不了清點物品。 兩位前後邊帥,一起清點了花名冊,又清算了馬匹車輛,再去軍需庫查點細軟、輜重和糧草。真算起來,一支大軍的帳目,沒個幾天時間,別想認真理清楚。 不過,盧東籬也知道,這帳上的玄虛古怪破綻必然是有的,真要認真清查了,反而大家都不好看。 趙國歷來軍中的假帳空餉事件,無人不知,別說百官不太管,就是皇帝也差不多也是默認了這些的。真要查點出假帳缺額來,大家都不好看,追究起來,也只會不了了之。 所以,這種清查基本上屬於走過場,只用了半天,就算是交接完畢了。 范遙本來就早把行裝打點好了,就等著上路,即然來接任的是盧東籬,他就更沒理由留下來討沒趣。交接工作一辦完。即刻啟程。 帶著他七八個小妾,十幾個丫頭,幾十個下人,以及上百輛,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地大車子,外加盧東籬大方地派出來護送他的幾百名士兵,就這麼浩浩蕩蕩地在盧東籬的客氣恭送下,離開了定遠關。 他范遙一走。整個定遠關,上至盧東籬,下至最低等的兵卒,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盧東籬全身輕鬆地升帳。 他新官上任第一天,當然並不忙著閱兵顯威風,只是努力地讓自己熟悉記牢了大小將領。然後下令,恢復了風勁節的將軍身份。之後,也不過是略略做了個簡短的就職宣言,訓示了幾句話,令眾將為國用命,好生練兵,嚴防敵軍,也就讓大家散了。 在那之後,風勁節當然被單獨留了下來。 即沒了外人在,他那表面的恭敬自然也就收了起來。懶洋洋挑眉笑道:「雖然知道你一早打這個主意,還真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由此可見,朝堂裡地君君臣臣們。實在是一點兒擔當也沒有了。」 盧東籬搖搖頭,苦笑一聲。 風勁節凝視他,輕輕道:「你不該來的,這個差事,對旁人來說是肥差,於你,卻是苦差,你不懂利用權利。為自己謀利,卻還要來面對即將來到的殺戮。實在太過吃力不討好。」 盧東籬淡淡一笑:「若不是知道隨時可能有戰爭,我也不一定非來不可。」 「那嫂夫人呢?軍中是不可帶家眷的,你又不會像范遙那樣討一堆小妾,這個位置即坐上來了,除非戰爭停止,別人想謀帥位,否則你總得在這裡呆個幾年,你叫嫂夫人就那麼一個人,日日守著家門,等你回去嗎?」 盧東籬神色一黯,這一生仰俯無愧,到底還是對不起身邊至親的妻子。那個嫻淑婉麗的女子,多少歲月陪他共渡,解他寂寞,照料他,愛護他,可是,他卻不能給予任何回報。 蘇婉貞嫁地好歹也是個不小的官了,然而,卻只能伴他一起頂貪官的名頭,挨清寒的歲月,從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也從來沒有阻攔過他任何事,只除了……這一次……聽說了他的打算後,蘇婉貞沉默良久,然後低下頭,輕輕道:「我有了,已經兩個月了。」 從頭到尾,她只說了這一句話,然後就沉默地為他收拾行裝。 當時的心境,到底有何等淒涼痛楚,盧東籬已經不能,也不敢再去回想了。 這一生,他終究愧為人夫,也愧為人父。 看到盧東籬的神色,風勁節也不由搖搖頭:「我早料到,做忠君孝子,俠客義士,總是要對不起身邊人的,那些年,我總愛送些東西給嫂夫人,其實也不過是想替你提前補償罷了。女子從來重容貌,所以我送的,大多就和打扮有關了。」 他這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還是打趣,倒是讓此是盧東籬有些哭笑不得:「這樣的事,你倒也好意思多說,如此不避嫌疑,若換了旁地人,怕是要有許多其他想法了。」 「什麼不避嫌疑,我直接送過東西給嫂夫人嗎?我全是送給你的啊。」風勁節笑道:「你自己願把那些轉送給誰,那是你地事啊,你就是要送給翠仙樓的紅阿姐,我也不會反對地。」 論到鬥嘴,盧東籬哪裡是風勁節的對手,氣得張口結舌,伸手指指風勁節,想半天,愣是想不出什麼話來罵他,只得拂袖而走。 風勁節哈哈大笑著追了出來,跟著盧東籬一路行至城樓。 盧東籬登上城門最高處,遙望遠方,茫茫大漠,回首再看關內萬里山河,眼中慢慢流露出深刻的感情。 風勁節站在城下,遙望盧東籬獨立城頭風滿袖,遲疑一下,才徐徐登上城樓,站到他的身旁,然後,聽到盧東籬輕輕地說:「勁節,和我一起,守護這片大好河山,好嗎?」 風勁節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同樣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好!」 就這樣,盧東籬正式接掌定遠關。 他下令將軍們重新整理名冊,把士兵人數中的水份徹底擠掉,為士兵重新造冊,精壯勇悍之士,年紀老邁之人,多病虛弱之輩,一一分別登記,分而記之。 象弓箭營,虎豹營,長刀隊,騎兵營,盾排隊,也都要一一分錄,整齊劃一,便於將帥們熟悉管理。 又令重理軍需庫,凡是不合格的刀劍鐵甲,病弱的戰馬,都要重新造冊,有什麼需要添置地必備軍需品,一一整理清楚明白。 有什麼戰時需要的守城物品,攻擊器具,也都要眾將整理清楚。 這一切,都是要在戰前盡量準備好地,以免戰時因此吃上大虧。 因他的管理,軍營多年來的懶散隨意混亂不堪的風 改善。 他又下令全軍士兵們每日操練,他也每天出來一同練習。騎馬射箭,俱都勉力跟隨,在大太陽下,一站大半日,熱得汗逃浹背,幾欲暈眩,也不肯休息。 三軍將士,還從沒來有見過,肯陪他們一起操練的主帥,震驚之餘,也頗為感動,眾將勸他休息,他只搖頭微笑。 即為主帥,理當與士卒相共甘苦,將無怕死之心,士方無惜命之意。有什麼理由,讓所有士兵日日操練,他卻整天待在帥府中享福,這樣的元帥又有什麼資格在國家危難時,命令士兵步上戰場呢? 再說,如果他不勤加訓練自己,一旦發生戰鬥,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元帥,就只會成為三軍的累贅,只怕連親臨戰場的本事都沒有了。 在他的堅持下,每天的操練都在繼續著。剛開始他不習慣軍人的生涯,騎一天的馬下來,兩腿就能磨出血,人也顛得骨頭如散了一般。但他一聲不吭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點端倪來。 只風勁節眼尖,又知他倔強,等到操練結束,跟他回了帥府,旁邊沒了閒人,不由分說,按倒了,撕開他的褲子,查看傷勢,然後黑著臉皺起眉頭。 盧東籬對他的放肆無禮,又氣又急,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地地不知罵了些什麼。 可是風勁節一概充耳不聞。絕不理會,而且一句也不勸他,只是沉著臉給他上好藥,替他把傷處包得緊一些,任由盧東籬第二天繼續騎馬,直到操練結束,再去看他地傷。 雖然這事二人都刻意瞞著,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軍隊裡的將軍誰不是經營豐富的人,只看一個人騎馬的姿式,就能查覺此人有無受傷。再加上被派做盧東籬親兵隊長的王大寶查覺了真相,故意在軍中宣揚,轉眼間此事就全軍皆知了。 當大元帥的人,尚且如此刻苦。將士們感佩之下,自然就不會有畏難懼苦之想了。 一開始盧東籬的箭射得準頭也極差,主帥水準這樣,讓其他地將軍士兵都不敢射得太好。他卻絲毫不以為忤,亦不羞慚,術業從來有專精,本無可愧之處,但他卻衷心地稱讚所有將士,用驚歎的語氣,對他們能有這麼好的射藝和搏殺技巧表示佩服。 趙國從來重文輕武。一個科舉正途出身的大官能對軍人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更使軍中將士感激涕零。 盧東籬還每天在帥府練習刀劍之術。或用草人木人練習,或讓王大寶等親兵陪他練手。 風勁節見他進展緩慢。嘲笑之餘,也同他說明,他年紀已經大了,骨頭都硬了,真想在武功上有什麼成就,根本沒可能。 盧東籬卻只是笑笑,繼續練習。他也沒想當武林高手,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為別人的累贅。如果在這方面,他太笨。太沒天份,那就用別人兩倍,五倍,甚至十倍地時間去練習好了。 風勁節咬著牙,看他笨手笨腳地練習,看得身子發麻,牙齒發酸,忍無可忍之下,傳了盧東籬一套內功。 這套內功並不需要太複雜的練習方式,只以一種特殊的吐吶法呼吸就可以。甚至練睡覺時也能練功,風勁節稱,這門內力,心思越單純,練起來效果越佳,他有個朋友。因為是個超級大笨蛋,所以憑這門內力,練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而盧東籬思慮太重,是絕對練不成絕頂高手的,不過,比起普通士兵將軍,應該就不會差太多了。 盧東籬練習之後,果然漸漸身輕氣爽,力氣增大,眼力漸准,動作也流暢快捷許多。再加上他每日練習武技,風勁節也偶爾點拔他一些技巧。他的長進確實不小,漸漸一個人,和兩三個大漢打架,也不容易輸了。 但盧東籬抓緊每一分每一刻努力學習的,遠遠不止之些。 盧東籬白日每天升帳商議軍務,隨隊操練,晚上則拉了風勁節同住,要他教自己兵書戰略。 盧東籬自己為了這個職位,已經惡補了所有能找到的兵書,但他也知道,打仗絕不是死讀書可以學得會的,他需要風勁節教導他,軍隊裡的所有知識,以及如何靈活運用書上的知識。 風勁節開始懶得收徒弟,嘲笑他太過多心,以前地軍隊元帥們,從來高高在上,哪裡會向下屬學本事。 盧東籬只是笑而不答,他可不想像范遙那樣被下頭的將軍們架空,表面上是元帥,實際上完全不瞭解軍隊運作,手下大將半夜帶了一支軍隊出去打仗,自己身為大帥,居然完全不知道。 到最後,他不得不動用元帥地特權淫威,逼得風勁節不得不屈服,委委屈屈當他的老師。 二人日日夜夜同行同止,夜晚同讀兵書,共演沙盤,大帥房裡地燈,總是熄得很晚很晚,很多時候,徹夜明亮。實在倦了,二人有時拿著書,就那麼伏案睡去,有時勉強記得要上床,掙扎著撲騰到床上去,衣服也不脫,就自睡得歪七倒八。 白日雙騎並行,風勁節就以眼前操練的軍隊做活教材,不斷為盧東籬解說。 有時也登高遠望,風勁節指點山河地勢,稱何處可屯兵,何處可設伏,並預想種種敵人可能發起的進攻方式,以及各種應對之策。 這段日子,二人竟是形影相隨,寸步不離。 當然,風勁節做了這麼辛苦的工作,也會想要爭取一點待遇回報的,比如半夜沒有外人時,暗中要求可以喝酒的特權。 盧東籬則爽快地點頭:「喝酒,行啊。」 然後抬頭看看風勁節高興的神色,慢條斯理地說:「我正愁著剛上任不久,找不著機會立威呢,你不介意試試我的軍法吧。」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4章學習 范遙萬萬沒料到,來接他職位的居然會是盧東籬。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笑臉相迎。好在盧東籬也是謙恭和氣,滿嘴都是范遙當邊帥的功績,張口閉口,就是要向他學習,以他為楷模,並期望得到他的指點。 范遙當然也就不便給他臉色,同樣笑容滿面地稱,盧大人年輕有為,必有驚世成就,等等等…… 總之你好我好大家好,外表誰也看不出這二位內心的芥蒂有多深。 即要交接卸任,當然少不了清點物品。 兩位前後邊帥,一起清點了花名冊,又清算了馬匹車輛,再去軍需庫查點細軟、輜重和糧草。真算起來,一支大軍的帳目,沒個幾天時間,別想認真理清楚。 不過,盧東籬也知道,這帳上的玄虛古怪破綻必然是有的,真要認真清查了,反而大家都不好看。 趙國歷來軍中的假帳空餉事件,無人不知,別說百官不太管,就是皇帝也差不多也是默認了這些的。真要查點出假帳缺額來,大家都不好看,追究起來,也只會不了了之。 所以,這種清查基本上屬於走過場,只用了半天,就算是交接完畢了。 范遙本來就早把行裝打點好了,就等著上路,即然來接任的是盧東籬,他就更沒理由留下來討沒趣。交接工作一辦完。即刻啟程。 帶著他七八個小妾,十幾個丫頭,幾十個下人,以及上百輛,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地大車子,外加盧東籬大方地派出來護送他的幾百名士兵,就這麼浩浩蕩蕩地在盧東籬的客氣恭送下,離開了定遠關。 他范遙一走。整個定遠關,上至盧東籬,下至最低等的兵卒,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盧東籬全身輕鬆地升帳。 他新官上任第一天,當然並不忙著閱兵顯威風,只是努力地讓自己熟悉記牢了大小將領。然後下令,恢復了風勁節的將軍身份。之後,也不過是略略做了個簡短的就職宣言,訓示了幾句話,令眾將為國用命,好生練兵,嚴防敵軍,也就讓大家散了。 在那之後,風勁節當然被單獨留了下來。 即沒了外人在,他那表面的恭敬自然也就收了起來。懶洋洋挑眉笑道:「雖然知道你一早打這個主意,還真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由此可見,朝堂裡地君君臣臣們。實在是一點兒擔當也沒有了。」 盧東籬搖搖頭,苦笑一聲。 風勁節凝視他,輕輕道:「你不該來的,這個差事,對旁人來說是肥差,於你,卻是苦差,你不懂利用權利。為自己謀利,卻還要來面對即將來到的殺戮。實在太過吃力不討好。」 盧東籬淡淡一笑:「若不是知道隨時可能有戰爭,我也不一定非來不可。」 「那嫂夫人呢?軍中是不可帶家眷的,你又不會像范遙那樣討一堆小妾,這個位置即坐上來了,除非戰爭停止,別人想謀帥位,否則你總得在這裡呆個幾年,你叫嫂夫人就那麼一個人,日日守著家門,等你回去嗎?」 盧東籬神色一黯,這一生仰俯無愧,到底還是對不起身邊至親的妻子。那個嫻淑婉麗的女子,多少歲月陪他共渡,解他寂寞,照料他,愛護他,可是,他卻不能給予任何回報。 蘇婉貞嫁地好歹也是個不小的官了,然而,卻只能伴他一起頂貪官的名頭,挨清寒的歲月,從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也從來沒有阻攔過他任何事,只除了……這一次……聽說了他的打算後,蘇婉貞沉默良久,然後低下頭,輕輕道:「我有了,已經兩個月了。」 從頭到尾,她只說了這一句話,然後就沉默地為他收拾行裝。 當時的心境,到底有何等淒涼痛楚,盧東籬已經不能,也不敢再去回想了。 這一生,他終究愧為人夫,也愧為人父。 看到盧東籬的神色,風勁節也不由搖搖頭:「我早料到,做忠君孝子,俠客義士,總是要對不起身邊人的,那些年,我總愛送些東西給嫂夫人,其實也不過是想替你提前補償罷了。女子從來重容貌,所以我送的,大多就和打扮有關了。」 他這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還是打趣,倒是讓此是盧東籬有些哭笑不得:「這樣的事,你倒也好意思多說,如此不避嫌疑,若換了旁地人,怕是要有許多其他想法了。」 「什麼不避嫌疑,我直接送過東西給嫂夫人嗎?我全是送給你的啊。」風勁節笑道:「你自己願把那些轉送給誰,那是你地事啊,你就是要送給翠仙樓的紅阿姐,我也不會反對地。」 論到鬥嘴,盧東籬哪裡是風勁節的對手,氣得張口結舌,伸手指指風勁節,想半天,愣是想不出什麼話來罵他,只得拂袖而走。 風勁節哈哈大笑著追了出來,跟著盧東籬一路行至城樓。 盧東籬登上城門最高處,遙望遠方,茫茫大漠,回首再看關內萬里山河,眼中慢慢流露出深刻的感情。 風勁節站在城下,遙望盧東籬獨立城頭風滿袖,遲疑一下,才徐徐登上城樓,站到他的身旁,然後,聽到盧東籬輕輕地說:「勁節,和我一起,守護這片大好河山,好嗎?」 風勁節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同樣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好!」 就這樣,盧東籬正式接掌定遠關。 他下令將軍們重新整理名冊,把士兵人數中的水份徹底擠掉,為士兵重新造冊,精壯勇悍之士,年紀老邁之人,多病虛弱之輩,一一分別登記,分而記之。 象弓箭營,虎豹營,長刀隊,騎兵營,盾排隊,也都要一一分錄,整齊劃一,便於將帥們熟悉管理。 又令重理軍需庫,凡是不合格的刀劍鐵甲,病弱的戰馬,都要重新造冊,有什麼需要添置地必備軍需品,一一整理清楚明白。 有什麼戰時需要的守城物品,攻擊器具,也都要眾將整理清楚。 這一切,都是要在戰前盡量準備好地,以免戰時因此吃上大虧。 因他的管理,軍營多年來的懶散隨意混亂不堪的風 改善。 他又下令全軍士兵們每日操練,他也每天出來一同練習。騎馬射箭,俱都勉力跟隨,在大太陽下,一站大半日,熱得汗逃浹背,幾欲暈眩,也不肯休息。 三軍將士,還從沒來有見過,肯陪他們一起操練的主帥,震驚之餘,也頗為感動,眾將勸他休息,他只搖頭微笑。 即為主帥,理當與士卒相共甘苦,將無怕死之心,士方無惜命之意。有什麼理由,讓所有士兵日日操練,他卻整天待在帥府中享福,這樣的元帥又有什麼資格在國家危難時,命令士兵步上戰場呢? 再說,如果他不勤加訓練自己,一旦發生戰鬥,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元帥,就只會成為三軍的累贅,只怕連親臨戰場的本事都沒有了。 在他的堅持下,每天的操練都在繼續著。剛開始他不習慣軍人的生涯,騎一天的馬下來,兩腿就能磨出血,人也顛得骨頭如散了一般。但他一聲不吭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點端倪來。 只風勁節眼尖,又知他倔強,等到操練結束,跟他回了帥府,旁邊沒了閒人,不由分說,按倒了,撕開他的褲子,查看傷勢,然後黑著臉皺起眉頭。 盧東籬對他的放肆無禮,又氣又急,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地地不知罵了些什麼。 可是風勁節一概充耳不聞。絕不理會,而且一句也不勸他,只是沉著臉給他上好藥,替他把傷處包得緊一些,任由盧東籬第二天繼續騎馬,直到操練結束,再去看他地傷。 雖然這事二人都刻意瞞著,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軍隊裡的將軍誰不是經營豐富的人,只看一個人騎馬的姿式,就能查覺此人有無受傷。再加上被派做盧東籬親兵隊長的王大寶查覺了真相,故意在軍中宣揚,轉眼間此事就全軍皆知了。 當大元帥的人,尚且如此刻苦。將士們感佩之下,自然就不會有畏難懼苦之想了。 一開始盧東籬的箭射得準頭也極差,主帥水準這樣,讓其他地將軍士兵都不敢射得太好。他卻絲毫不以為忤,亦不羞慚,術業從來有專精,本無可愧之處,但他卻衷心地稱讚所有將士,用驚歎的語氣,對他們能有這麼好的射藝和搏殺技巧表示佩服。 趙國從來重文輕武。一個科舉正途出身的大官能對軍人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更使軍中將士感激涕零。 盧東籬還每天在帥府練習刀劍之術。或用草人木人練習,或讓王大寶等親兵陪他練手。 風勁節見他進展緩慢。嘲笑之餘,也同他說明,他年紀已經大了,骨頭都硬了,真想在武功上有什麼成就,根本沒可能。 盧東籬卻只是笑笑,繼續練習。他也沒想當武林高手,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為別人的累贅。如果在這方面,他太笨。太沒天份,那就用別人兩倍,五倍,甚至十倍地時間去練習好了。 風勁節咬著牙,看他笨手笨腳地練習,看得身子發麻,牙齒發酸,忍無可忍之下,傳了盧東籬一套內功。 這套內功並不需要太複雜的練習方式,只以一種特殊的吐吶法呼吸就可以。甚至練睡覺時也能練功,風勁節稱,這門內力,心思越單純,練起來效果越佳,他有個朋友。因為是個超級大笨蛋,所以憑這門內力,練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而盧東籬思慮太重,是絕對練不成絕頂高手的,不過,比起普通士兵將軍,應該就不會差太多了。 盧東籬練習之後,果然漸漸身輕氣爽,力氣增大,眼力漸准,動作也流暢快捷許多。再加上他每日練習武技,風勁節也偶爾點拔他一些技巧。他的長進確實不小,漸漸一個人,和兩三個大漢打架,也不容易輸了。 但盧東籬抓緊每一分每一刻努力學習的,遠遠不止之些。 盧東籬白日每天升帳商議軍務,隨隊操練,晚上則拉了風勁節同住,要他教自己兵書戰略。 盧東籬自己為了這個職位,已經惡補了所有能找到的兵書,但他也知道,打仗絕不是死讀書可以學得會的,他需要風勁節教導他,軍隊裡的所有知識,以及如何靈活運用書上的知識。 風勁節開始懶得收徒弟,嘲笑他太過多心,以前地軍隊元帥們,從來高高在上,哪裡會向下屬學本事。 盧東籬只是笑而不答,他可不想像范遙那樣被下頭的將軍們架空,表面上是元帥,實際上完全不瞭解軍隊運作,手下大將半夜帶了一支軍隊出去打仗,自己身為大帥,居然完全不知道。 到最後,他不得不動用元帥地特權淫威,逼得風勁節不得不屈服,委委屈屈當他的老師。 二人日日夜夜同行同止,夜晚同讀兵書,共演沙盤,大帥房裡地燈,總是熄得很晚很晚,很多時候,徹夜明亮。實在倦了,二人有時拿著書,就那麼伏案睡去,有時勉強記得要上床,掙扎著撲騰到床上去,衣服也不脫,就自睡得歪七倒八。 白日雙騎並行,風勁節就以眼前操練的軍隊做活教材,不斷為盧東籬解說。 有時也登高遠望,風勁節指點山河地勢,稱何處可屯兵,何處可設伏,並預想種種敵人可能發起的進攻方式,以及各種應對之策。 這段日子,二人竟是形影相隨,寸步不離。 當然,風勁節做了這麼辛苦的工作,也會想要爭取一點待遇回報的,比如半夜沒有外人時,暗中要求可以喝酒的特權。 盧東籬則爽快地點頭:「喝酒,行啊。」 然後抬頭看看風勁節高興的神色,慢條斯理地說:「我正愁著剛上任不久,找不著機會立威呢,你不介意試試我的軍法吧。」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5章來客 這麼多天,盧東籬也發現了軍中最重要的問題,不是練或紀律,而是軍需品大多不合格。 一支軍隊不夠精銳強大,嚴格的訓練和管制,將帥們的以身作則,都是可以大大改善軍隊戰鬥力的。 可是,軍需用品不佳,就不是靠單方面努力可以改變的了。 刀劍都是劣鐵打製,與敵做戰,用力砍兩下,雖說不至於斷,但是沒準鋒口全鈍了。放在庫房裡蒙塵多年的盾牌經不經得起人家的重斧強弓硬砍硬射,這也是個問題。 馬匹大多老邁疲弱,全軍能真正挑選出來的精壯馬匹不過八百匹,這點數,怎麼夠組建一支強大的騎兵呢。 而箭矢的數量,遠遠比冊子上白紙黑字記錄的少得多,箭是不是足夠尖銳鋒利,弓會不會多拉幾下就斷開,這也是需要好好思考的問題。 其他的許多守城器材或攻擊用的大型軍用器械,不是缺少,就是老舊或殘破,做為主帥,盧東籬看到將軍們整理好的所有記錄,心間頗為淒涼。 長年無征戰,而雕弓寶刀盡生塵,說起來,倒也是人之常情。 各地邊關的軍需供應都是由附近幾處郡府負責的,他們每年從國庫得到大批的用於軍事的費用,上上下下的官,都覺得肯定沒有什麼仗可打,當然是能沾多少好處。就沾多少,可以分得多少肥肉,就分多少。到最後,真正發到軍中,落到士兵手裡地自然都是劣品。 除了這些戰爭品之外,生活必需品也一樣有著極大的水份。 空心的枕頭,無用的被子,不能御寒的棉衣。以及過期霉壞糧食,從來就沒有少過。 只不過,相應地,供給將軍元帥們的東西,肯定是不會有什麼次品的,因此各軍的主帥們一般對這種事。也都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士兵們在寒風中冷得打哆嗦,也只得拚命用那微薄地軍餉來安慰自己罷了。 一樁樁一件件,盧東籬一一查實,,親自查驗軍需庫中的所有劣質軍用品,親口去吃士兵的糧食,親手撕開士兵的衣服被子檢查。 心口一點點冰涼下去,手足一分分寒冷下去,胸口漸漸鬱結難消。只欲吐血。 風勁節卻只漫不經心地拍拍他的背,替他順順氣。輕輕道:「你看到的這還是在上次陳軍攻打之後,朝廷重視了很多。軍需供應改進許多地結果,若是在以前,軍隊的用品就更加不堪了。」 盧東籬怔怔無言,當日他還是大名知府時,聞定遠關被攻破,陳軍幾千人馬,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時。也曾拍案痛罵將領的無能,此時此刻。方知在這樣的軍隊裡,一個統兵將領要面對戰爭,是件多麼艱難的事。 然而,現在的他,卻根本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傷感憤怒。 他只得迅速下令,讓諸將各司其職,盡快把好的軍用品單獨整理出來,其他的軍需品也讓軍中的鐵匠們看看,能修好地,盡量修好,早早分發下去為是。 然後他回了帥府,一頭扎進書房開始寫信。 向人要錢要東西是很痛苦,很難堪的,而向一堆吸血敲髓猶恐不及地官員們要錢,那就更加辛苦了。 但事已至此,別說是硬著頭皮討東西,就是厚起臉皮,上門去鬧,去爭,坐在人家府裡不肯走,他也得把軍隊需要的東西爭回來。 一把鋒利地刀,也許可以多殺許多敵人,一個堅硬的盾牌,也許可以以救一名士兵的性命,一匹飛快的馬,在必要的時候,或許可以扭轉整個戰局。 看他埋頭寫信,風勁節在一旁笑問:「你認為,就憑幾封信能從老虎牙縫裡搶得回多少肉呢?更何況附件幾郡的官員,多是九王一黨。」 因為趙國多年不打仗,每年的軍費開支,在所有官員看來,就是個可以隨意搜括一點也不用擔心後患的財源。朝中權貴們,都想盡辦法,把自己地黨羽安排到軍中,或是負責軍供的郡府為官,九王即安置了范遙到定遠關,那相應地軍供職位當然也要盡力弄到手。 他雖說是趙國諸王中,權勢最大的一個,但開支也同樣巨大,那麼大的勢力要一直養著,保著,小金庫裡一半的收入,可是全靠從軍供這邊來呢。 乘著九王生病,把范遙騙下來,想必已經讓這位老王爺心痛如絞了,如今還想往軍供的各府裡要錢,哪有這麼容易。 盧東籬聞言皺眉道:「我知道九王心裡肯定恨我,但表面文章總要做足的,我是新上任的邊帥,剛剛就職,那幾處郡縣,總該送些有用的東西過來。」 風勁節點頭:「這倒也對,照舊例,新舊邊帥交任,上一任肯定會有大的帳目虧空,這個時候,負責軍供的郡縣調集物資,及時送一批東西來,壓壓庫,平平帳,這也是不成文的老規矩了。」 盧東籬淡淡道:「軍需和糧草不同,因為不打仗,常常要隔好幾個月才送一次,若不乘這時多要一些,再等幾個月才能等到下一批,天知道,這時候陳軍會不會打過來。我新上任,他們就算恨我,也要慢慢探探我的底,一開始的面子還是要給我的。再說我畢竟也是一軍主帥,有直奏的權力,有的事太過份了,他們也還是要顧忌一下的,更何況……」 他語氣一頓,苦澀地道:「我們再用些心,把陳軍要攻打我們的消息傳得更厲害些。後方那些官,總會有些害怕吧。上次定遠關破,後方郡縣,無一例外,皆遭洗劫,各地官員,走得慢得死於亂軍,走得快得,雖逃了性命,卻也逃不了朝廷的追究,他們總不會希望定遠關再被陳國人攻破一次吧。」 風勁節歎口氣:「也罷,就姑且一試吧,希望那些官員們,多少還有點顧全大局,就算不是為了國家,為了他們自己,也該盡點力了。」 盧東籬費了一夜時間,寫了好幾封要錢要東西的信。即有拍桌子發脾氣,聲稱要上奏朝廷的恐嚇,也有痛陳厲害,細講得失的說理,又有細數軍中淒涼之狀,悲歎之情溢於紙背,希求以情感人的心意,如此這般,幾封信寫下來,頭髮都白了好幾根。 次日令傳訊兵快馬送信之後,盧東籬猶自心神不寧。到了用飯之時,親兵們擺出大魚大肉,他一見之下,想起軍士們吃的粗糧霉米,更是半點食慾也提不起來了。 風勁節笑問:「你吃不吃,你不吃別浪費了,我來代勞。」 盧東籬瞪他一眼,忽道:「我記得,你以前負責過押糧……」 不等他說完 節已經嚷起來了:「我只負責押糧,不負責籌糧,糧我,糧食不好,可不關我的事。」他悻悻然道「別的東西差點也就差點了,可是軍糧萬萬不能出事,否則軍中就得暴亂,所以別的都由後方郡縣自派官員押送,而軍糧一向是我們軍中的將領,親自去點收的,要想讓他們什麼也不摻那是作夢,要想他們一斤糧食也不少地給你,那是妄想,只要短缺的數目不是太多,摻的霉糧不是太厲害,大家也就只能罷了。」 盧東籬歎道:「以後你們去接收軍糧,要查驗清楚,短缺雖說一時間無法完全避免,但一定不能再摻亂七八糟的東西了,怎麼能讓我們的士兵,吃著霉壞的大米去打仗。」 風勁節挑挑眉:「那也得人家肯聽話才行啊。」 盧東籬咬咬牙,眼中現出狠色:「實在不行,讓漠沙族人扮成陳國人,隨便在咱們關外轉兩圈,我這裡寫上四五封告急文書往後遞,就說糧食不好,士兵們心無鬥志,定遠關隨時可能失守,我倒要看看,誰有膽子,頂這麼大的罪名。」 風勁節打個寒戰,瞪大眼望著他:「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毒了,這種主意你也敢用,真是卑鄙啊……」他一邊說,一邊搖頭,然後忍不住拍掌縱聲大笑起來。 在他的笑聲中,盧東籬臉上卻漸漸現出淒涼之色:「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借敵以自重?」 「借敵以自重,又有什麼不好?」風勁節眉開眼笑,甚是得意,大力拍著盧東籬地肩膀「以前怎麼看不出,你腦子其實很靈活呢?」 盧東籬被他拍得臉青唇白,肩痛欲裂,趕緊後退個四五步,同他拉開安全距離:「以後不用按元帥的體統給我準備飯菜了。我和士兵們吃一樣的,我名下專供的鮮肉,青菜和雞鴨魚,以後按規矩份例,分給生病或受傷的士兵……」 風勁節微笑搖頭:「把太奢侈的東西分給生病虛弱的士兵是理所應當的,不過。你也不必和士兵吃一樣地。軍中元帥,將軍,士兵的份例本來就不同。你身為大帥,一切待遇如果和士兵全都一樣,其他的將軍們怎麼辦?叫他們頓頓不許吃肉吃菜,只吃霉米,就算表面上做出親和士兵的樣子,心中也難免有怨,凡事過猶不及,你自己以身作則。帶動所有將軍,把各自定例的好菜。都減掉一半,均給需要的病弱士兵。這樣一來,士兵們都感念於你,將軍們也沒吃太大地虧,大家心安就好。」 盧東籬苦笑一下,點點頭:「還是你思慮得周全,我太過心急了。」 風勁節笑道:「什麼思慮周全,我只不過是不想跟著你一起吃發霉的大米罷了。」 盧東籬低低哼了一聲,罷了。他也從來沒指望過這個在鬧旱災的時候,還要吃冰鎮蓮子湯的人。會有吃苦在前享受在後的無私想法。 如此計議一定,只耐心等待看盧東籬那幾封信能有多大作用了。沒過多久,盧東籬上任後,第一批軍需品就運到了。 定遠關的軍需品由後方四郡分別供應,而由管理四郡的總督統一調配,然後再一併運來的。 這次盧東籬事先得了士兵來探報,知道運輸的隊伍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到達定遠關了。 照以往的例子,送來地軍需品只要由負責的將軍們點算簽收,運送地官員到帥府請個安,得到大帥的一個令諭,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這種事,基本上主帥是連帳也不用升,就隨意處理地。 但這次盧東籬心中另有打算,一得消息,即叮嚀風勁節:「待會兒,你去點收,如果數目能達到我們理想的一半,也就算了,可要是連這都沒有,你就不要簽收,只帶他來帥府,在我面前分說,我就故意生氣,擊鼓升帳,記得把軍隊最高大,最嚇人的士兵都調過來壓陣。到時我就拍桌子暴跳如雷,我們在邊關捨生忘死保家國,他們還要剋剋扣扣地跟壓搾我們,然後我就傳令要將他重打幾十軍棍,這時候,你一定要跳出來保他,給他求情,我再勉勉強強,賣你的面子放過他,卻要訓示他,下次送來的東西,如果還是這麼少,或是這麼劣,我也不打人,只直接把押運的官員行軍法,砍了腦袋,把首級送回去就是。」 風勁節失笑:「你這不是耍橫嗎?他們押運的小官,管得了押的是什麼貨,貨有多少嗎?」 盧東籬卻是苦笑:「為了錢,為了東西,不耍橫不行啊。以前寫信那是軟求,現在發威,這是硬來,不軟硬兼施,誰肯乖乖給東西。押送地雖是小官,可沒有人押,東西就來不了。我這樣作張作智一鬧,把威風擺足了,決心顯明瞭,以後那些籌備軍需的人,要是籌地東西不合格,手下怕也沒幾個官敢不要命地負責押送吧。」 風勁節大笑:「好,我就陪著你,唱唱這出紅臉白臉的熱鬧戲文。」 二人商定計策後,風勁節便出去讓王大寶到軍中,尋那長得最醜最凶,身材高大,且臉生橫肉的一班士兵,令他們在升帳時抱好刀劍,侍立兩旁,誓要起到嚇死人不賠命的作用。 這時有士兵來報軍需送至關前,風勁節便趕去點收。 盧東籬在帥府靜等,不多時,風勁節親自帶了個身著六品官服的中年官員進了帥府。 遠遠一見那人,正擺出大帥威風,端坐在中間的盧東籬忽得一怔,站了起來。 那男子在風勁節身後走前兩步,越過了風勁節,直行到盧東籬面前,微微一笑:「東籬,好久不見了。」 : 看到讀者風塵.衍的意見,反思了一下自己發表的言論。確實覺得以作者的身份,長篇大論地回駁另一位讀者的某些意見,有些話,說得很不妥當,有失分寸,在此覺得有必要道歉。 不過,個人仍然認為,作者因為理念不同參與爭辯是有必要的,我的錯誤在於,有些回應的話不是很合適,因為看著原貼回話,到了後來,沒有查覺自己的回應偏離主題,通篇盧東籬如何,風勁節如何,實在不妥當,也有官方發言之嫌,失去了站在平等面爭辯的立場。 另,前幾天就看到讀者迪蒙德西爾寫的長評,感到很欣喜,且覺得,其中一些關於小樓的思索很到位,與我頗有共鳴,十分高興啊。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6章至親 怔怔望著來客,愕然道:「大哥,怎麼回是你?」 那人大笑道:「怎麼不會是我?好妹夫,說起來,我倒真是沾了你的大光了。」 風勁節在旁悠悠然挑挑眉,咦,好生熱鬧啊。 盧東籬乾咳一聲,轉頭對風勁節道:「風將軍,這位是我內兄。」 風勁節笑容滿面,做出異常熱絡的表情,一個勁對蘇凌拱手:「原來蘇大人與我們盧大帥有至親之誼,方才失禮了失禮了。」 蘇凌自是忙不迭還禮如儀,連聲道:「風將軍客氣了。」 盧東籬在旁一陣子猛咳嗽,風勁節笑悠悠轉過頭來,滿臉關切地問:「大帥,你怎麼了?不是昨晚受涼了吧?」 盧東籬巧妙地在一個蘇凌見不著的角度,惡狠狠地瞪他。 風勁節想到人在矮簷下,得罪頂頭上司,總不會是啥好事,也就把後面的一大堆問候之詞全給吞回去了。只是笑道:「想必大帥與蘇大人好久不見,必有許多故舊之事要敘,末將不敢打擾,就此告辭。」 他施禮退去,走到大門前,忽又回身,笑道:「盧大帥,今兒升帳要議的事,是不是暫時就先擱著了。」 盧東籬幾乎是用殺人的眼光瞪他:「這麼點小事,還用我交待嗎?」 風勁節一迭聲道:「是是是,末將該死。」三步兩步,趕緊著退了出來,走出了帥府正廳,沖那等訊號等得發急的王大寶搖搖頭,擺擺手:「今兒不辦了,讓大家散了吧。」 王大寶滿臉失望地嘟嘟噥噥「大傢伙都盼著演一齣好戲呢,怎麼好好的,又不幹了。」 他心中雖不滿,到底還不敢不辦差,磨磨磳磳轉身走了。 風勁節回頭望了正廳一眼,臉上明明還帶著笑,眼睛裡卻是一片冷肅。 原本的好戲是演不成了,另一出大戲,好像已經是非上場不可了。 風勁節這礙事的傢伙一出去,盧東籬總算鬆了口氣,趕緊著讓蘇凌上座。 論起官職來,他自然大上蘇凌許多,但論到家禮,他卻是要稱蘇凌為兄長,像他們這種書香門弟,長幼之間,禮儀一向周到,絕對不存在仗峙官職壓人的道理。 倒是蘇凌自己略有一點惶恐,臉上全是笑容,對於這個官越做越大的妹夫,有意無意,顯出些討好之意來。 盧東籬一時倒也並未注意,只是追問:「大哥,你怎麼會做押運官?」 蘇凌忙笑道:「東籬,你也知道你大哥我呢,不是個讀書的料,蒙朝廷恩典,捐了個官職,只是一直都是空銜,任我百般奔走,鬧得家徒四壁,也始終得不著個實缺,眼看著就斷了指望,忽然收到公文,這才知道,我已經被任命為鎮江府的推官了。」 盧東籬眉頭微微一皺,卻不說話。 蘇凌笑容滿面地說:「我原本還在奇怪,這年頭,多少捐了空頭官的人在活動,我在那鎮江府並無半個熟人,平白無故,這天大的好處,怎麼會落到我頭上來,而且,一到鎮江府,不但知府大人親自招見,沒過幾天,連總督大人也召我去見過一面,口頭上多加慰勉,一再說,只要我做得好,必能高昇,我正自疑惑,才看到邸報上,有你出任定遠關主帥的消息,沒過多久,知府大人就讓我去總督衙門聽差,接下了這趟押運的活,我這才明白過來,全仗著你忽然當了定遠關大帥,面子大如天,附近幾處郡縣的官員們,自是要給你方便的。以後的軍需補給,都由我來運送,這樣兩相便給,大家還能常見面。」 他這裡說得眉飛色舞,情緒高漲,盧東籬卻是有苦說不出。 他原本是打算借押軍需的官員,作法發威的。如今怎好對著他夫人的親兄長拍桌子要打人。原本還想威脅,以後誰送來的軍需品不合格不合量,就要行軍法,砍腦袋,這倒好,他還沒說話呢,人家就把他的大舅爺給找來了。難道他能砍了蘇婉貞親生大哥的腦袋不成? 「對了,婉貞聽說我得了實缺,也很替我高興,又知道,我在鎮江府上任,離你這定遠關很近,她寫信對我托了又托,叫我時時照應你呢。」蘇凌笑道「東籬,我也知道,你這邊關口上,要什麼沒什麼,你放心,鎮江可是個繁華的好地方,你缺什麼,只管說一聲,我下次一准給你帶來。」 他這樣刻意提起蘇婉貞,又勾引起盧東籬心底一陣溫柔,一陣愧疚,更是沒法對這個大舅老爺板起臉來了。 他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問:「大哥是不是很想做這個推官?」 「那當然?」蘇凌理所當然地道「推官雖說只有六品,但卻是知府的佐官,掌一府刑名,權勢極大,本就是個炙手可熱的職位,我能分到這麼個實缺,也算是心滿意足了,對了,你怎麼忽然提起 莫非……」他眼睛閃光地問「東籬,我還有辦法讓我 盧東籬亂咳一聲,徹底打消想勸他辭官的念頭。 蘇凌關切地望著他:「東籬,怎麼自見了你就見你咳個不停,你可千萬要保重身子啊,如今咱們蘇盧兩家的前程,可就全靠你一個了。」 盧東籬被他這麼一關懷,更是一陣猛咳,嗆得面紅耳赤。 蘇凌關心情切,站起來手忙腳亂地要替他拍肩揉胸:「東籬,東籬,你怎麼了?」 盧東籬苦笑道:「我初至邊關不久,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不適,怕是不能多陪大哥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快去休息吧,你的身子最為要緊了。」蘇凌大大方方道「只要讓親兵隨便給我安排個房間便好了。」 盧東籬微怔:「大哥要住下來,不用趕著回去交差嗎?」 「咱們親戚這麼久不見,哪能就走。再說了,知府大人和總督大人,都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多在邊關待一陣子,看看將士們有什麼需要,邊關到底缺什麼,少什麼,我回去報備了,他們也好準備,雖說這年頭,誰的日子也不容易,但邊關將士需要,我們就是再難也得籌備到,不是嗎?」 話是說得夠親切,夠好聽的,盧東籬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後笑道:「那就要委屈大哥在這荒涼的地方多待些日子了。」 應酬完蘇凌,讓親兵趕緊給他安排了帥府最好的房間,確保在帥府有限的條件內,給他最好的招待之後,又吩咐人照應好蘇凌的一干隨從之後,盧東籬如打了敗仗一般垂頭喪氣,回了房間。 一推開房門,就見燭光下風勁節滿臉笑容:「怎麼,我們盧大帥碰上大舅子,就不打算大義滅親了?」 盧東籬苦笑:「他也是被人利用罷了,到現在上任才半個月不到呢,就算是有那貪沒軍用銀子的事,也與他沒什麼相干,我若平白拿他做法,他也太無辜了。」 風勁節笑道:「便是其他的押運官,也未必就真沾手得過多少好處,不過是照章辦事,奉上司的令押送東西罷了,咱們對他們下手,也不過是做做樣子,一來這些官不歸咱們管,二來,也沒必要真扯破臉和後方結怨,只是現在你就連做做樣子,擺擺威風,也辦不到了。」 盧東籬長歎坐下,良久忽道:「我是不是做得還不夠,我是不是應該為了國家,不管他是不是親戚,是不是熟人,一視同仁地打打罵罵,殺殺砍砍,叫後方那些官員們看看,讓他們知道我的決心,不是任何人情可以動搖的。」 風勁節微笑著看他燭光下痛楚的眼神:「你會這樣做嗎?」 盧東籬沉默良久,才徐徐搖頭。 跳躍的燭光,在風勁節眸子深處,映出淡淡溫暖之意:「這並沒有什麼不對,如果你真的這麼做了,不是大義滅親,而是滅絕人性。你的這位舅兄,我們且不論他的心性為人到底好不好,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都是無辜的,那些髒骯事,他應該也還沒有來得及沾手,他將來會不會隨波逐流,助紂為逆,暫且不論,現在我們若是傷害他,就是我們太過無情無義了。」 風勁節平靜地說「清官固然很可敬,但我不喜歡那種自峙是清官,自峙無私念,就可以對親人予取予求,肆意安排,就可以高高在上,以聖人的行為要求身邊人的傢伙。做清官,不提攜親人,不替他們通路子倒罷了,可是要以自己的立場,而強行干涉別人的生命,斬斷別人的前途,限制別人的選擇,這就太過份了。」 說到這裡,他忽得一笑:「如果我做錯了的事,我的親人大義滅了我這個親,我就算不會怪他,但內心深處,也永遠都會留這個心結的,何況,你的大舅子,到目前為止也沒做什麼值得讓人滅掉他的事,最多只是對你不夠體貼,不肯為了你的偉大理想,而捨棄他自己的前程罷了。」 盧東籬沉默不語,風勁節雖然平時總會氣他,雖然在自己難堪時總愛多往井裡扔兩塊石頭,但很多時候,也往往是風勁節最為體諒他,最為明白他。 只是,旁人越是知己知心,此刻他的心境卻越是淒涼無奈,他站起身來,徐徐踱了兩步,這才問:「這次的東西有多少?」 「很多了,比往常要多上一倍還有餘。也不知道這是給你這新官的面子,還是那幾封信的作用,但是……」風勁節聳聳肩「比我們期望的,還是少了太多太多。」 盧東籬默然無語,良久方道:「不管怎麼樣,東西一定要弄到手。」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裡竟有一種讀書人少見的狠色。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7章教訓 風勁節看盧東籬說話時咬牙切齒的樣子,不覺失笑:「注意風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要去打劫呢。」 盧東籬沉聲道:「沒辦法,這個時候只要能拿到東西,別說搶劫,殺人放火,沒準我也要去幹。」 風勁節大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麼……」 話才說到一半,外頭忽然傳來親兵的大聲傳報:「大帥,蘇大人求見。」 盧東籬一怔,回頭與風勁節交換一個眼色,便親自過來開門。 門外蘇凌披一身夜色,滿臉帶笑:「東籬,我晚上睡不著,想來同你聊聊。」話才說完,眼睛已看到盧東籬身後的風勁節,不由一愣:「風將軍!」 盧東籬笑笑:「我初來軍營,什麼也不懂,請風將軍閒來多多教導我一些軍務。」 蘇凌遲疑一下:「這麼說是我打擾你們了。」 「這倒沒有,大哥,你若有什麼要緊事……」 「不不不,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想聊聊閒話罷了,你們的正事要緊,我先回去了。」蘇凌連連搖手。 盧東籬也實在不想留他,笑說幾句,便站在門前,看他回房去了。 待他回去,盧東籬也反手掩了房門,風勁節這才笑道:「你們似乎並不親近。」 盧東籬輕歎:「我們兩家世交,家中的兄弟姐妹們都常相見,兩家都世代書香,詩禮傳家,他也和我們一起讀書,只是天份不好,書是看過不少,就是進不了腦子裡,為人又好遊樂嬉玩,與我們一些族中兄弟,性格喜好,皆不相和,平日倒是連玩也少在一處玩的。」 風勁節笑道:「你們該不會是看不起他不能讀書吧?」 「這倒不會,只是我們都愛讀書,他心不在書上,性子也較急燥,與我們談不來罷了。他文章不好,眼看著宗族的兄弟們成年都要赴考,無論中與不中,都是希望,他卻是考則必敗,想是心境不好,所以才一心一意,想捐個功名,如今得了實缺,更是把這等事情看得極重了。」盧東籬的語氣漸漸苦澀起來。 風勁節只是淡淡地笑,買官當然是不太好的,可即然朝廷都能光明正大把空頭官爵滿世界賣,也就不好太苛責買官的人了。 聽這語氣,盧東籬雖不認同這樣的行為,倒也並不輕視看薄蘇凌,這份寬容之心,在很多過於剛直的人身上倒是不易見到, 只可惜,有的時候,不是只一心對人寬厚就好的。 「就算他現在只是被利用的人,但我們也不能不防,他堅持要留下來,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我們都要有些準備才好。」 「是啊,多帶他四處走走看看,讓他多瞧瞧軍中情形有多麼艱難,看看可會觸動他,但上上下下的嘴,都得打好招呼,總之要問起軍情來,一定半個字不能輕漏,更不能讓他知道,這麼久以來,我們連陳國人的影子都沒瞧見。」 彼此也算至親,卻如此相防,想起來,也真是叫盧東籬心中不是滋味,只是難受歸難受,相關的事還是要做。 這一夜,他與風勁節挑燈商議,對於如何應付蘇凌,如何想辦法再找後方要錢要東西,又提出許多設想與看法。 而蘇凌回了房之後,卻也一直沒有睡,時不時打開窗戶,遙遙望向盧東籬的院子。過了很久,又信步踱出房來,有意無意到那院子外晃了幾晃,從院門處瞧見裡面,窗上盈盈燭光,始終不息。他遙遙望著,眉鋒漸漸攏至一處。 恰好一隊帥府親兵巡夜經過,身為百夫長,又是親兵隊長的王大寶正好當值,見到蘇凌便行了一禮:「蘇大人有什麼吩咐嗎?」 「不不不,晚上沒事,出來走走。」蘇凌忍不住又張望了一下盧東籬那邊的院子「這麼晚了,風將軍還沒走嗎?」 王大寶爽朗地笑著:「大人你不知道,風將軍最近天天都在這裡過夜的,晚上,將軍和元帥,不是商議軍務,就是研討兵法,一點也不怕辛苦。」 「這麼說,他們一直一起住,一起睡,一同……」蘇凌遲疑一下,渾若無事地轉開話題,「研究軍防。 「當然了,蘇大人,咱們元帥和風將軍,那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現在在一處為國效力,當然要更加用心些。」 蘇凌點點頭「當然,當然,我早就知道了,他們不止是老朋友,還是好朋友呢,很久以前我就聽說了。」 他抬頭,再次若有所思地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又轉頭,漫不經心地回房去了。 次日休息好了的蘇凌當然得到了最熱情地招待,好吃好喝招呼著,由大帥親自陪著到 ,四下看看,蘇凌也愛拉著盧東籬說些當年舊事,加情之餘,也時時四下拜訪其他的將領們。 上上下下的人,看他是盧大帥的大舅子,自然都敬他三分,讓他三分了。一時間,他倒成了小小定遠關,風頭最大的人物了。 他整天樂呵呵,走東家,串西家,到處跟人拉近乎,扯關係,又屢次向風勁節示好,一時間滿城的注意力就都在他身上。 由他帶在身邊的幾個隨從們,閒來無事,自然都混跡在軍士之間了,拉拉家常,說說閒話,有意無意地,就在話裡閒閒問起來邊關安不安穩啊,還有沒有陳國人出現啊,探馬有無探聽到不太好的情報啊,諸如此類等等等。 好在風勁節早有安排,所有隨從們看似行動自由,其實活動***受到控制,能接觸到的士兵,也絕對有限,他們能親近的,只有風勁節願意讓他們親近的士兵,而士兵的回答,自然也是一早就背好的。 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說法,但綜合起來,傳遞給這些隨從的信息就是,邊境常常攔截到來歷不明,但想混進關的人,靠近定遠關,總會有陌生人遠遠張望,每次派出兵去追,對方又都逃得快。漠沙族那邊傳來消息,陳國人運動得厲害,一定要小心防範。 有幾次還故意讓這些隨從正好看到探馬從城外回來,一邊喝著水,一邊喘著氣,一邊嘮叨著說看到一隊來歷不明的人馬,懷疑是陳國打前站的小分隊什麼的。 漸漸的,這幫隨從們就有些心浮氣燥了,漸漸地,蘇凌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了。 風勁節冷眼旁觀,心中好笑,知道他們擔心這邊關隨時會打仗,有些坐不住了,只想趕緊退回後方去,看起來,他們回去,也就是幾天內的事了。 不過白白讓人這麼偷偷摸摸調查好些日子,卻委委屈屈不出聲,這可不是風勁節風格。那位舅老爺有個好妹夫,面子大,不好動他,這班子隨從,那就怪不得他風勁節了。 第二天,蘇大人的隨從在帥府裡敲桌打碗,和府內的親兵就幹上仗了。 正好,當時蘇凌和盧東籬在大談往事以聯絡感情呢,聽得外頭哄哄亂亂的,兩個人一起出去,一時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盧東籬招來王大寶問:「出什麼事了?」 王大寶悻悻然道:「蘇大人的隨從不滿意我們供應的飯菜,在那發脾氣呢。」 兩人都是一愣,急急地趕了過去,卻見兩邊的人已經吵著叫著扭打起來。蘇凌的幾個隨從,哪裡是帥府親兵的對手,早被按在地上狠揍了。 蘇凌一見自己人吃了虧,隔得老遠,便連聲喝止,奈何誰也不肯聽他的。大家打得正熱鬧呢。 幸虧盧東籬也已走得近了,把臉沉下來,怒喝一聲:「給我住手。」 這時眾兵才如奉綸旨,紛紛停手,肅立低頭。 蘇凌的一干隨從們,鼻青臉腫,哀哀慘叫地爬起身來,一起撲過來:「蘇大人,盧大帥,要為小人們主持公道啊。」 此時盧東籬早就面沉如水,怒視一眾打人的親兵;「你們還像話嗎?對客人竟敢如此無禮。」 這時蘇凌也板起臉,狠狠望著自個的隨從:「你們這是在鬧什麼,我們在定遠關做客,你們怎麼還敢如此放肆?」 兩邊的士兵和隨從們也紛紛叫起屈來了。 「大人,小人們豈敢放肆,實在是他們欺人太甚了,居然拿那發霉的大米和發臭的菜來給我們吃。」 「大帥,小人們怎敢得罪客人,可他們拍桌子摔碗,還扯著嗓子罵我們祖宗十八代,哪個有血性的漢子能受得了啊。」 盧東籬聞言已覺不對,仔細一看那低著頭答話的少年親兵,咦,風勁節的身邊的小刀,什麼時候到帥府辦差了。心裡狠狠罵了風勁節一句不太好聽的話,他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蘇凌聽了下人的話,探身過去,仔細看了看,砸得滿地的破碗碎盤和飯菜,見確是不能入口之物,臉色剎時間也就很不好看了。 適時有人高聲大叫:「出什麼事了,吵吵嚷嚷得,我在帥府外頭都聽見了。」 隨著那爽朗的聲音傳來,士兵們紛紛向兩旁散開,卻見風勁節滿臉關切地急急行了過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8章反目 風勁節到了近前一看,立時皺起了眉頭:「唉,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你們……」他搖頭,跺足,歎氣,手足並用地表現他的不快。 一旁的盧東籬冷著眼就看他怎麼七情上臉地演下去。 卻見他轉頭怒視一眾打架的士兵:「你們都不想活了,這是我們盧大人內兄的隨從,你們也敢冒犯?」 盧東籬氣極斥道:「風勁節!」 適時蘇凌也憤聲問:「盧大帥,風將軍,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他一邊發問,一邊指著一地的食物。 風勁節湊過去仔細一看,立時黑著臉,喝道:「你們怎麼回事,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招待好客人,一定不能落了我們大帥的面子,這些東西,絕對不能拿出來,怎麼你們一句話都不聽。」 小刀上前一步,低頭做懺悔狀:「風將軍,我們全照你的話辦啊,可是,我們帥府裡存著的好吃的,就這麼多啊,這些天,上到蘇大人,下到這些隨從,誰不是貴客,誰不是雞鴨魚肉的吃著,現在剩下的也就夠單獨供蘇大人幾頓了,這下頭的人,我們實在是顧不上啊。就這些,還是從我們士兵的伙食裡,挑了好的送上來呢,可沒想到,他們,他們……」 不等小刀說完,風勁節已是仰天長歎,復又滿面愧疚地面對蘇凌道:「蘇大人,真是對不住啊,我們也想著好好招待各位,實在是力有未逮啊,你新上任,可能不知道,咱們邊關上的將士們苦啊,穿的是空心的棉衣,吃的是霉變的大米,就連我們這些將軍元帥們,那也不過就是一餐略多一碗青菜或是豆腐罷了。帥府裡雖養著豬和雞鴨,那也少得可憐,全是留著敬客,迎賓,或是慶功時用的。說起來啊,蘇大人你在這裡住的這些日子,連咱們元帥都跟著你沾光,改善了一下伙食,可是,怎麼說呢,現在我們是真拿不出像樣的飯菜了。說起來也不怪他們,都是末將無能,你要怪罪,就怪罪末將好了。」 風勁節說得越來越誠懇,越來越愧疚,也不理蘇凌已經氣得發青的臉,他是一揖到地,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蘇凌給他堵得發作不得,臉色自是出奇地難看。 風勁節行過一禮,見他沒反應,挑眉道:「蘇大人可是不信末將之言,若是如此,末將可以帶你到我軍的大小糧庫去走走看看,到了吃飯的時候,末將也可以領著蘇大人在全軍上下轉轉瞧瞧,無論將士,只要有任何一個人,吃得能比貴屬好,一切就唯我風勁節是問。」 他口裡說著,伸手就要拉著蘇凌一起走。 蘇凌何嘗不知道,若真是跟著他走了,讓他扯著到糧倉裡瞧發霉的糧食,去看人家飯碗裡,不合格的飯菜,自己的立場便會更加難堪尷尬,自是鐵青著臉,半步也不肯跟他走。 但他一個文弱之人,比力氣哪裡敵得過風勁節,眼看著硬生生被拉得一步步向前,只得連聲叫道:「我信,我信,下官信得過風將軍。」 風勁節笑道:「蘇大人果然相信末將?」 「是是是。「蘇凌陪笑。 「這麼說,蘇大人不怪罪我們了。」 「怎敢怪罪。」蘇凌笑得臉部有點抽筋。 風勁節鬆了口氣,轉頭對一眾士兵道:「聽見沒有,蘇大人不怪罪你們了,還不謝謝蘇大人。」 眾士兵立刻施禮,齊聲道:「多謝蘇大人。」 這樣的恭敬,堵得蘇凌一口氣沒順過來,幾乎暈過去。 一直冷眼旁觀的盧東籬至此才淡淡道:「蘇大人不追究了,你們似乎忘了我追不追究了?」 眾皆一怔。盧東籬卻已是冷聲喝令:「你們身為軍士,與客人打鬥,置軍法於何處,來人……」 他是大帥,這一聲喝,其他趕到此處的軍士,自是齊聲應喝, 「把他們拖出去,每人打五十軍棍。」他淡淡吩咐完一句,轉頭便走。竟是再沒有等任何一個人,看那樣子,滿肚子火氣也不小。 軍令如山,自是容不得半點折扣,嘩啦啦衝過來一幫士兵,把剛才打架的眾人扭了出去,不多時,外頭已傳來,打軍棍的聲音。 軍棍與血肉相擊的聲音,軍士們漠然記數的聲音,挨打的士兵淒慘的大叫聲,無不清晰入耳。 風勁節歎口氣,搖搖頭:「大帥雖是文人,對軍紀看得最重,自是容不得這種事的。這五十棍,還算是小意思了。」又衝蘇凌的從人們笑道「幸好你們不是軍中士兵,否則這責罰也逃不了。」 此時,聽到外頭打 ,士兵們的叫聲無比慘厲,軍棍敲打血肉,竟是咚咚幫子以往在各處府衙,專職欺壓百姓,而今到了定遠關,也總瞧不起當兵的,又愛到處亂晃,四下探頭的隨從們,已是人人臉色青白,雙腿發軟了。 這時外頭的軍棍聲忽得一頓,一名軍士轉入院中,報道:「將軍,有幾個士兵已經暈過去了。」 「暈了又怎麼樣?」風勁節冷冷道「大帥的命令可以不執行嗎?給我潑醒了接著打。」 話音未落,就聽得撲通一聲,有一個隨從再也站不住,直接跌地上去了。 風勁節啊了一聲:「怎麼了,不會是剛才打傷了吧,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不不不,不用了。」 「我們好得很。」 「是是是,我們一點事也沒有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人人忙不迭發言,個個往後縮,全都恨不得離這個長得漂漂亮亮,看起來永遠笑容滿面的可怕煞星遠一點。 風勁節歎口氣,又衝蘇凌道:「蘇大人,你看這……」 「即然一切你們都安排好了,處置妥了,我還有什麼意見?」蘇凌也覺得再站在這裡沒意思,轉個身,也拂袖而去了。 風勁節一人在一片狼藉中站了一會兒,就招過王大寶,故意把聲音放到最大,吩咐他趕緊找人收拾,想辦法再給客人們湊出一桌好吃的來,一定要讓客人們舒舒服服,賓至如歸。 吩咐完了,他這才悠悠然走出去觀刑。 一幫子士兵正掄圓了膀子,狠狠地打鋪好了的厚牛皮,小刀等士兵,舒舒服服站在一旁,扯直了喉嚨,比賽誰喊得聲音更大,誰叫得更加淒慘。 見到風勁節來了,一個勁對他擠眉弄眼,嘴巴裡叫得那就更悲慘了。 風勁節笑著小聲吩咐:「記著數,打夠了就散吧,最好你們幾個打人的事後淡淡在那幫人面前說幾句,誰誰誰打殘了,讓他們心寒膽戰,悶聲吃虧,也不敢再追究這次的事了。」 大家都不便說話,全笑著點頭,滿臉都是將軍你放心的表情。 風勁節拂拂衣袖,在攪得帥府大亂後,就這麼悠悠閒閒地走了。 可是做為帥府真正的主人,盧東籬很明白,該來的風波,已是不可能再拖延迴避了。 果然,不多時,蘇凌就直衝到他的面前。 一看他的臉色,盧東籬也不說別的,先揮揮手,把親兵們都示意出去了, 見沒了閒人,蘇凌才怒聲道:「盧東籬,你們都別演戲了,什麼是誤會,什麼是故意,我還沒有笨到看不出來,說吧,你們這樣下我的面子,到底想幹什麼?」 盧東籬沉默良久,方才沉重地道:「大哥,這些日子,你也在定遠關,很多東西,你也該看在眼裡,我們這裡,什麼都缺啊。缺吃少穿,大家都苦苦忍著,可是,現在連刀劍弓馬都缺,這讓敵人來了,我們怎麼打仗?」 「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蘇凌憤怒地說:「我不過是個六品推官,我最大的職權不過是押押貨罷了。我上任才半個月,你們把臉色擺給我看做什麼?」 「大哥,你的官可以說是沾我的光才拿到的實缺,也可以說,是那些官員們為了牽制我才給你的實缺。原本他們拖欠定遠關的東西就太多了,我不過是堅持想討還罷了。我原本是打算,不管誰押送東西來,只要數目不達到我的需要,我就不簽收的,為了討我要的東西,我也不介意以勢壓力,肆意為難押運的官員,逼得以後,他們湊不夠數,就找不到有膽子的官員來押送東西,可是,現在來的是你……」 蘇凌臉色漸漸緩和,慢慢坐下來,輕聲道:「東籬,我何必如此固執呢?這剋扣軍隊物品的事,也不是這一處,也不止一兩年了,早就成通例了。哪一任當邊帥的,不是睜只眼,閉只眼就罷了,何苦為難別人,也為難你自己。」 「大哥,我也不是那固執己見的官,這麼多年宦海浮沉,但凡能過得去,我也是不會去追究的,可是現在不同啊。」盧東籬眉宇間,皆是深深憂煩和悲涼「這仗隨時都會打起來的,我不能士兵們用血肉之軀去堵敵人的刀槍劍林,再說,定遠關要失守了,你們也一樣要受池漁之殃。」 蘇凌遲疑一下,小心地問:「不會有這麼嚴重吧?」 盧東籬冷冷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39章同行 蘇凌怔了一會子,然後歎道:「好吧,算你有道理,可有道理也沒用,我就是個六品推官,不管他們是為什麼給我的這個實缺,我也不過是你們這些大人物手裡鬥來鬥去的棋子罷了,我什麼主也做不了,我也不管你們為什麼用我,我只管自己能安生過日子,能有個官當,能有份俸拿,自己有生計,也能告慰祖宗爹娘就行了。」 盧東籬抬眸望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咬牙道:「大哥,你能不能不做這個推官?」 蘇凌臉色立時大變,猛得站了起來:「好你個盧東籬,我為前程奔忙無計時,不見你這個世交伸一下援手,我為了捐官砸鍋賣鐵時,不見你這個妹夫替我出半文錢,我為了一個實缺,跑來跑去求人時,不見你這個親戚替我說一句話,好不容易我當上官了,你卻要擺出大仁大義的姿態,讓我白白把到手的前程給送出去。我不管你們什麼大義大局大勢,反正我沒剋扣過你們的軍資,我沒幹過昧良心的事,我這官是買的,可那是照朝廷規矩捐來的,就算你們這些科舉出身的大才子看不起,我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這實缺,也不是靠什麼見不得光的手段得來的。你當了知府,我們這些三親四戚的,也不指望沾你的官,你做了大帥,我也沒來求你替我謀缺,可我即得了實缺,卻不能因為你要講你的大仁大義,就白白毀了我的前程……」 盧東籬凝視他的眼睛,已帶上哀懇:「大哥,只當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國家。」 「國家?」蘇凌冷笑「你指望我一個拿錢捐官的人能有多少分為了國家的心,你就是去問問全天下讀聖賢書的人,他們一心考科舉,他們在官場上拼了命地鑽營,又有幾個,是為了***什麼國家?這個國家替我們幹過什麼?憑什麼要我們出錢出力捨了家捨了命捨了前程,像你這樣,看起來步步高陞,其實沒享過一天福,看起來是一方邊帥,其實早得罪朝中權貴,看起來,手掌重兵,卻連老婆也沒能力照顧,把她一個人孤零零挺著大肚子扔在京城,你憑什麼讓我學你,就這麼過一輩子。」 盧東籬幾乎是有些淒涼地說:「大哥,我們不要總是問國家給過我們什麼,能不能去問問自己可以為國家做什麼?」 蘇凌凝視他,良久,才冷冰冰地道:「東籬,你是個好人,可是,這個世上,好人從來都是少數,好人從來都沒什麼好結果,東籬,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些什麼嗎?」 盧東籬苦澀無奈地搖搖頭,自己真是太無能了吧,傳說中,聖人有挽救世事人心的能力,英雄有足以打動世人的氣魄和本領,可是他,卻連自己的一個親人都無法說服。 「大哥,正如你所說的,這是你的前途,你的選擇,我的確不可能勉強你為了我的事而放棄,但是,大哥,我的選擇也不會為你而改變。我還是會催逼他們把我要的東西供給我。如果我一直不給絲毫讓步,你就會失去利用價值,他們會怎麼對待你,大哥……」 「你放心。」蘇凌淡淡道「我雖剛當官不久,可是該怎麼在官場上混,我可能比你更清楚。我自有我的辦法去左右逢源,也許我當上這個官,靠的是你的身份,但要保住我的地位,甚至一步步向上升,我一定有自己的辦法。」 「大哥……」盧東籬苦笑著還想最後盡一些心力。 「東籬,你不用再勸我了。我倒想勸勸你,你即不為難我,為什麼一定要為難你自己呢?」蘇凌輕輕道「誰都知道范遙是九王的人,你替了范遙的位置,怕是在九王心裡紮下一根針了,其實你這種人才,遠遠勝過范遙,你若是肯向九王稍示親近之意,九王必然大喜,這幾郡的總督,還有知府,多是九王的門生故舊,有他一句話,你什麼要不到。」 盧東籬略帶些驚異地望著蘇凌,他沒能勸成蘇凌,沒想到,蘇凌倒勸起他來了。看樣子,那些人選蘇凌為官,果然煞費苦心,這次蘇凌來到定遠關,為的果然不止是押貨,甚至也不僅僅是打探定遠關情形,只怕,還有替九王招攬之意,以前相處時不露口風,怕也是知他性子不是那麼容易勸的,所以想先探清他的心意,再多談往日情誼,之後方徐緩圖之。只是今日即扯破了臉,便也就不再顧忌,不再遲疑,把話都給說得盡了。 盧東籬至此心頭明瞭,不免更覺悲涼,他凝視蘇凌,輕輕道:「大哥,如你所說,我不為難你,你也不必為難我。你自去做你的官,謀你的前程,我也只管爭我想要的東西。」 蘇凌頹然坐下:「我也知道你這人是勸不動的,罷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我再留下來,也沒必要了,我明天就走。」 盧東籬神色有些悲涼地看看他,臉上慘淡之色漸漸淡去,他出乎意料地平靜地笑笑:「我就不送你了,我……」他語氣一頓,復又一笑「我和你一起去。」 風勁節自出了帥府之後,便到城頭上,一個人當風而立,遙遙望著遠方的風塵煙沙,身旁的衛兵,挺立如松,巡防的士兵,來去行走,他卻一直一直,沒有多看一眼。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直到另一個人同樣默默無聲地站到了 旁,與他並肩迎風,與他並肩遠眺,與他並肩站立在,最高的城牆上,站在這片,他們注定要用鮮血和生命來保護的土地上。 「怎麼樣?該說的,都說完了?」風勁節望著遠方風塵,淡淡道。 「還能怎麼辦呢?你都自作主張,把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我們還能把這虛偽的客氣維持下去嗎?」盧東籬語氣多少還是有些懊惱的。 風勁節笑道:「生氣了,我知道我也算是任性妄為了,換了別的大帥,早就給我論軍法了。」 「我知道你是對的,你在幫我做決定,你讓我看清我自己骨子裡的軟弱。」盧東籬苦笑。 「不,你只是太重情重義。」風勁節微笑「這樣的人,也許不是每次都能做正確的決定,但卻比動則大義滅親的英雄可愛很多。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想幫你做這個醜人。」 「他要走了。」 「早該走了,雖說咱們不怕他們探出什麼,但老有人探頭探腦的,也讓人不舒服。」 「我和他一起去。」盧東籬說得淡如春風。 風勁節卻給嚇了一跳,轉頭瞪著他:「你說什麼?」 「勁節,你我都知道,這種情況下,我們光坐著等,是等不到天下掉東西的。仗隨時會打起來,我不能讓士兵的性命就因為得不到好的裝備而妄送,即然他們不肯送來,我只好親自去討。」盧東籬平靜地道「這件事,斷斷拖不得。」 「討得回來嗎?」風勁節依然不太贊同。 「討不一定能討得到,可不討,就真的什麼指望也沒了。」 風勁節歎口氣,他素來知道盧東籬平日極好說話,可一旦下了決心,怕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叫他改變主意的。即然如此,他也就懶得浪費力氣勸說了:「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盧東籬斷然道「我要你在這裡主持大局。」 「你想一個人去,更加不行。」風勁節語聲中已帶出怒氣來了。 盧東籬瞪他一眼,聲音倒是比他還大:「勁節,你別胡鬧,我們都知道陳國人在邊境上調集軍隊,他們什麼時候會打過來不知道,我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也不知道。我上任不久,軍中諸將到底怎麼樣,我也不是很清楚,這麼大的定遠關,我真正完全信得過的,也只你一個罷了。萬一有什麼軍情,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我在這裡你放心了,你一個人跑那邊去,那能叫我放心嗎?」風勁節又氣又惱。 盧東籬不覺一笑:「看你說的是什麼話,我是去我們大趙國的郡府,大趙國的官衙,又不是往龍潭虎穴裡走。更何況我是正大光明,打明旗號,浩浩蕩蕩地過去的,就算有人想害我,怕也不敢那麼明目張膽地動手吧。以我的身份,在誰的轄區出了事,誰都得擔責任。」 「可是……」 「勁節。」盧東籬微笑著喚他的名字「國事為重。」 風勁節大聲歎氣,伸手揉揉眉心,罷罷罷,輪到他盧東籬盧大人,把國事兩個字供出來,基本上也就沒有什麼爭執的餘地了。 「好吧,你去,我等著你,要是半個月你還不回來,我就讓漠沙族扮成陳國軍隊露頭,打個小小的攻防戰,然後,就把告急信一天三封地往那邊遞,說是我們這裡三軍不能無帥,催你這元帥回來。」這點子鬼花樣,對他來說,實是小菜一碟,說得倒是輕輕鬆鬆。 盧東籬料到這也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協了,也自不再多說別的,只是微微一笑,復又轉眸,遙望那風沙茫茫的遠處。 誰又能知道,哪一天,哪一日,大批的陳國軍隊,會從那漫天風沙中,一步步逼向他們這危機四伏的趙國門戶呢? 次日蘇凌一行人啟程回去,盧東籬以新官上任,要去拜訪附近幾處郡府的官員,為以後的合作打好基礎,這麼光明正大的理由,與蘇凌同行。隨隊除了一百名親兵,並沒有帶一個將軍。 風勁節與其他諸將一併送行。臨行時,倒也沒同盧東籬多說什麼,一切送行禮儀都照著規矩來,直到最後盧東籬上馬將行,他才淡淡道:「你放心。」 這沒頭沒尾一句話,聽得盧東籬微微一笑,在馬上低頭凝視他,輕聲道:「有你在,天塌下來,我也能放得下心來。」 旁邊替盧東籬帶馬的王大寶這時忍不住也拍拍胸膛:「風將軍你也放心,有我王大寶在,盧大帥不會少半根頭髮的。」 盧東籬淡淡斥道:「大寶,別胡說八道,這太平盛世的,我能有什麼事?」 話音一落,他已在馬上直起身,目光淡淡一掃眾將:「我去之後,軍中防務,拜託諸位了。」 眾將齊聲應諾,口稱大帥不必掛心。 盧東籬這才揮了揮手,喝道:「出發。」 風勁節與諸將一起,一直站在關前,遙遙望著盧東籬與蘇凌的大隊人馬,逐漸遠去,直到再不可見。 而與蘇凌並馬而行的盧東籬,默默地抓緊韁繩,在心中無聲地發誓:「天塌下來,我也要弄到手。」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章謠言 盧東籬去後,定遠關的防務在風勁節的打理下,自是井井有條,半絲不亂。 雖說關內目光遠的將領都料到陳國遲早必然來攻,但目前畢竟還沒打起來,定遠關的日子,相對還是平靜而安穩的。 在這一片安寧之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流言,開始悄悄地在眾人之間流傳起來。 「真有這事啊?不會吧?」 「這也說不定啊,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 「行啦,知道你讀過兩年書,用不著在咱們面前擺學問。」 「我說也是真有點可能,你瞧咱們大帥,那麼斯文清秀,看著叫人那叫一個舒服啊。」 「對對對,咱們風將軍,那叫一個英武挺拔,說書的講的那個面如冠玉啊,玉樹臨風啊,哪一句不能用在他們身上。」 「他們往那一站,真是又好看呢,又相配。這種人物,誰瞧了心裡不喜歡。」 「說起來啊,咱們軍隊裡,全是大老粗,一個個的黑瘩搭。他們倆往這軍中一站,誰眼睛不往他們身上瞧,就是他們自己,怕是在一堆的黑老粗裡,看到這麼傑出的人物,也會想要親近的。」 「是啊是啊,他們總是在一起,天天晚上睡一間房,聽說還同一張床,沒準還真有那麼點事。」 「這個,也不一定啊,大寶以前不說,他們那是在研究軍務,學習兵法嗎?」 「這房門一關,兩個人湊一塊,整夜整夜的,誰知道有什麼事啊,對了小刀,你是風將軍的親兵,你怎麼看?」 「這事你們別問我,將軍和元帥關起門來商討軍務,我和大寶還不得躲得老遠去,不過,我看啊,風將軍和盧元帥,都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了,他們平時在一起,雖說交情好,說話行動,那神情兒,可是一點也沒透出什麼不對來啊。」 「要我說啊,就算是,那也沒什麼?那麼漂亮的人,站一塊,瞧著都好看,不是嗎?」 話音落處,已傳來一陣轟笑,大家連聲道是。 軍隊裡全是血氣方剛的男子漢,他們這些邊境的防軍,往往是一當好幾年,難得看到一眼女人。這些年青精壯的男人們常年待在一處,又無法接觸女人,男子之間,有些曖昧之事,也顯得很尋常。 或許有些將軍,還會講究一些,在意一些,越是粗野的大兵,倒越是對這些事看得平常起來。便是暗中議論起元帥和將軍,也沒當什麼大事。 在這一片轟笑之中,一陣猛烈的咳嗽,倒也沒讓誰立時發覺出不對來。 還是小刀跟著風勁節久了,正笑著,忽覺那咳嗽聲不遠不近,但不在他們之間,而且聲音非常熟悉,心頭一震,猛得跳起來,探頭往後一看,卻見不遠處,一棵大樹下,風勁節正靠著樹幹,咳得面紅耳赤,在他的腳下,滾落著一隻酒葫蘆。 風勁節倒不是乘著盧東籬不在,偷偷喝酒。他素來是愛酒的,只是在軍隊裡不能隨便喝酒,他心裡饞得慌,以前范遙管事,那是沒指望,如今盧東籬掌權,居然也不讓他開酒葷。 他鬱悶無奈之下,也只得拿個酒葫蘆,裝了點白開水,自我安慰著沒事喝兩口了。 這天正好心閒,一邊喝著水,一邊四下漫步走走。 他武功高,內力強,耳力自然好得很。他雖沒心思,到處偷聽人家說悄悄話但是走這附近過時,耳朵裡硬是把人家說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開始還不知道,這幫人背地裡議論自己和盧東籬什麼呢,等聽到後來,明白過來,一口水猛得嗆住,他一邊猛咳,一邊手忙腳亂地扔了酒葫蘆,雙手緊趕著拍自己的胸膛,給自己順氣。勉勉強強才算沒讓一口水給生生嗆死了。 背地裡說人閒話自然是不道德的,但卻是極有意思的,所以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都愛私下論人是非。 這定遠關長年荒涼沉寂,一大堆士兵操練巡防以外的時間,閒得發慌,聚在一塊,說點兒八卦,自然也是無可厚非的。 就算背地裡,議論議論大帥啊,將軍啊,那也算不得什麼。可問題在於,你們背地裡議論的人,忽然出現在你們面前,這件事,可就不太趣了。 如果這個人,又正好是你們的頂頭上司,這件事,就更加無趣了。 如果,這裡又正好是軍紀嚴明的軍營,上司的一個命令,可以輕易要掉下屬的性命,那這件事,就真正糟糕透頂了。 所以,一看到風勁節,一干士兵,臉都嚇綠了。第一個念頭是一轟而散,但立刻醒悟,風將軍何等精明的一個人,即被他看到,還能逃到哪裡,總不成當個逃兵,被人抓回來砍頭吧。 風勁節這時也緩過氣來了,笑嘻嘻對眾人道:「沒事,沒事,你們接著聊,別理會我。」 誰還敢聊啊,所有人大眼瞪小眼,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發呆。 都不說話了。剛才不是聊得很開心嗎?」風勁節拖I 他臉上都是笑,可眼睛裡的光芒,卻嚇得人雙腿直哆嗦。 沒有人吭聲,沒有人接口,風勁節目光淡淡一掃眾人,定在小刀身上,笑語責備:「小刀,你也真是,你是我的親兵,有什麼事不明白,來問我就好了,何必在這裡猜來猜去,這麼辛苦呢?」 小刀平時伴在他左右,倒不是特別怕他,但這種事,被他撞破,也是滿臉通紅,低著頭道:「將軍,是我們糊塗,聽人家胡說八道,你,你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風勁節瞇起眼,親切地問:「你怎麼知道一定是胡說八道呢,沒準你們猜得全對呢?」 小刀哀叫起來:「將軍……」 風勁節至此才冷哼一聲:「這些混帳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有多少人聽過說過議論過。」 小刀回頭向大家一看,所有人縮頭縮腦,拚命衝他使眼色,看樣子是沒一個敢搭話的了,他只得道:「話是蘇大人的隨從那裡傳來的,這段日子,全軍怕是有不少人……這個,聽說過這些混帳話了。」 小刀壓低了聲音期期艾艾地說。 風勁節一陣鬱悶,好啊,全軍上下,都在背底裡議論他和盧東籬,他們居然還一直沒查覺。 果然這世上就算是再聰明能幹的人,也架不住自己的私生活,被人隨意地八卦胡說。 同樣,就算是世上最愚魯的人,在說人閒話時,還真是精明小心地不會輕易露出半點破綻讓人拿住。 要不是這次無意中聽到…… 心裡這麼一想,更覺憤怒:「那些隨從說這些話,怎麼不報給我,不是早吩咐過了,蘇凌的手下,要給我看緊了,有什麼不對的言詞行動,全要告訴我嗎?」 小刀低下頭,不敢答話,我的將軍,人家要探問我們的軍情,我們當然報給你,人家說你和盧大帥那麼有趣,那麼慫人聽聞的閒話,大家全聽得眼睛瞪老大,眼睛亮閃閃,誰會傻乎乎撞你刀口上,跟你說這種事啊。 風勁節心裡也明白大家顧忌的是什麼,只得忍著氣問:「你們到底知不知道,蘇凌說過些什麼?」 小刀的聲音更是低得幾乎微不可聞:「蘇大人說的話,我們自是沒有資格在旁聽的,不過據他的隨從說,蘇大人沒事的時候,同他們說,說……說風將軍和盧大帥,太親近了些……說那個,風將軍和盧大帥又都是俊朗好看的人,這樣同行同止,同住同寢,這個……要說什麼事都沒有,也沒什麼人信的……也許蘇大人只是隨口說一句,被當下人的添枝加葉地四下傳播,這個,都是我們不好……」 他越說越語無倫次,越說越是結結巴巴。 風勁節聽得面沉似水,好吧,就算那些底下人,凡事都愛添油加醋,但蘇凌自己一定是說過些輕佻無禮的閒話的。 媽的,這個混帳,閒著沒事,滿世界敗壞自己親妹夫的名譽。以前看在盧東籬的份上,又念著他初為官,還沒來得及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也沒怎麼為難過他,現在看起來,倒是對他太過寬大了,早知道我就…… 他磨了磨牙,心中恨恨地琢磨所有可以把人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陰險手段。 可惜的是,蘇凌不是軍隊裡的人,不歸他管,現在,人也安安生生待在後方,叫他鞭長莫及,主意雖多,卻是一樣也用不上。 而蘇凌給他造成的麻煩,卻是讓他頭疼不已的。 他自己對於這種名譽上的小事,真不是太在意,卻又不能不替盧東籬設想,好好的一片為國為民的心意,被人傳成這樣,不止是羞辱,將來傳揚開來,對他的前程聲譽,也有極大的傷害。 但事已至此,他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總不能敲鑼打鼓,昭告全軍,他和盧東籬在一起,全是為了公事,一點私情也沒有吧。 他更加不能令行禁止,不許全軍上下,對他們的事議論半句,這種事,從來堵不如疏,越是禁止傳揚,人家越以為其中有鬼,暗地裡,怕是越發傳得沸沸揚揚了。 反覆思量之下,風勁節一時之間,竟也是全然無法可施,只得冷冷瞪眾人一眼,陰陰地笑笑:「行了,你們都散了吧,以後有什麼事想談論,不用偷偷摸摸的,大大方方說出來好了,我保證絕不介意,沒準還能加入討論,讓你們談得更加熱鬧一些。」 眾人一起大汗淋漓地以神速逃個乾淨,估計這幫子人,暫時是不會再多嘴多舌了。 風勁節苦笑著搖搖頭,罷罷罷,一切由他吧,反正他們愛怎麼傳就怎麼傳,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一概是謠言,再說,這本來就是謠言啊。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一章奇變 雖說風勁節也沒用什麼雷厲風行的手段,強行壓制傳言,更沒有心急火大地去四處找人解釋,但他撞破閒言的事情,還是在全軍不而走,軍中關於此事的流傳之勢自然也就不像開始那麼厲害了,大家也都小心了許多,對於言詞頗為謹慎注意。 反而是風勁節這種渾若無事,不急不燥,不壓制不解釋的大方態度,讓很多人心中的疑團悄然化解。 大多數人都在想,風將軍肯定是沒有一點兒見不得人的事的,否則聽了這種話,豈有不惱羞成怒,焦燥不安的道理。 卻不知,風勁節心中,其實極為焦慮不安。即恨蘇凌胡說八道,又憂慮盧東籬至今並無半點消息傳回來。 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就過了當日他與盧東籬所訂的時限,他便約齊了軍中其他大將一起開密秘會議商議。 大家雖說並不是很贊同風勁節那種坑蒙拐騙的方法,但是為將多年,難得遇上一個這麼為他們盡心爭取的主帥,心中多是感念的,而且,大家常守邊關,也比別的官員們有更強的危機感。 欺騙上頭,固然是不對的,可是,萬一打起仗來,死在戰場上,或是打了敗仗,被治死罪,都是一條死路啊。 於是,在若干次爭執之後,終於還是同意了風勁節的意見。 風勁節寫下告急文書,聲稱邊關探馬查知陳國軍隊正在接近,如今三軍無帥,人心惶惶,催促盧東籬立刻回關。 這文書名義上是寫給盧東籬的,實際上,是給其他人看的,其中對於形勢的嚴峻,軍中氣象的緊張,自是毫不吝嗇地大肆渲染一番。 寫完了讓士兵送出去。大家便開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過了些日子,盧東籬依然沒有回來,可是,蘇凌卻押運著大批的軍用物資,精良武器再次來到了定遠關。 陪在他身邊的除了押運的差役,貼身的隨從,居然還跟著王大寶等幾十名定遠關的軍士。 風勁節見了這些物品,倒先不忙著點算,只問王大寶:「大帥呢。」 王大寶面有憂色:「大帥說要留在那裡陪總督聊天,只讓我們先押東西回來,等見了我們的交接的文書,他再回來。」 風勁節見他有些吞吞吐吐,知道必然有事,不好在人多時說,正想找個機會單獨詢問,蘇凌已經叫起來了:「我們沒空再聽你們閒聊耽誤了,快些清點,快些簽接收文書給我,我要立刻趕回去。」 他這麼一急一叫,風勁節倒不急了,慢條斯理,一輛輛車子看下來,信手拿了運來的刀刀槍槍,揮幾下,試兩招,美其名為,檢收貨物。 蘇凌急得心浮氣燥:「你查完了沒有,快些籤文書?」 「東西當然得慢慢看,一下子送來這麼多刀槍箭矢,誰知道是不是合格的,可別臨上戰場再給我出問題。」風勁節答得漫不經心。 蘇凌氣急敗壞:「什麼問題?能有什麼問題?這全是我們緊急把四郡各府各縣所有的駐軍用的武器,和軍庫裡的存貨,全調來給你們了。東西還能有什麼差錯不成。」 風勁節挑挑眉,我說怎麼一下子能拿出這麼多上好的刀劍呢,原來如此。 「這就奇了,我們軍中固然缺武器,可是把各地駐軍的武器都調給我們,這個……」他做恍然大悟狀「想必是總督大人治下盛世太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絕不會有賊匪做亂,所以,駐軍也就清閒無事,要那武器也沒用了。」 「行了行了,要不是盧東籬發了瘋,不顧死活地胡來,我們能被他逼成這樣。」蘇凌都快急瘋了「你快給我簽接收文書。」 風勁節眼神微凜:「我們大帥怎麼了?」 「怎麼了,還能怎麼了?」蘇凌氣得面紅耳赤地說「他想要東西,都快想瘋了。直接就去找總督大人,先是好言好語地商量,後來就乾脆拍桌子大吼了,他帶著上百個士兵,竟是哪裡也不去,就賴在總督府,不給東西,他就不走,整天纏著總督大人,令得總督大人不但公務無法辦理,就連私事也做不成。這哪裡還像是個讀書人,分非就是個無賴。」 風勁節只是沉著臉聽,那位九王所倚重的總督大人,想來也不是這樣被人賴上,就會甘心出錢出東西的。 蘇凌氣呼呼道:「後來總督大人實在忍無可忍,即然怎麼趕都趕不走,只好動用武力,讓下屬將他驅走,雖說實在太失體統,但這也是盧東籬自取其辱,沒想到,他,他不但是個無賴,簡直 到不要命了。」 他臉色鐵青地說:「他竟敢一把抓住總督大人,說什麼,軍中得不到武器,他日必然敗於陳軍,於其他日戰敗有負國恩,不如此刻就同總督大人一起,一死以謝天下罷了。」 在場接收貨物的將軍和士兵喝在都不多,但聞得此言,無不震驚莫名。惟有風勁節卻只是皺了皺眉,不言不動神色不變。 「也不知道他一個文弱書生,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總督大人掙之不開,幾個護衛也來不及救護,這個時候他拿了把劍,架在兩個人的脖子上,大家就更不敢亂動了。他這樣脅持朝廷命官,簡直是瘋了。」 不但是蘇凌覺得盧東籬瘋了,基本上在場的所有將士們,都有同樣的感覺。說起這等駭人聽聞之事,軍中將士,固然都極有膽色,此時也不免暗自驚歎。雖說是凶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可是,這種事,由一軍主帥,對四郡總督做出來,這這這,這也實在是太荒唐了。 就算是為了拿武器,不得以而為之,但這樣逼迫四郡總督,這也太不像話,罪名也太大了,就算得到了東西,事後追究起來,實在不知是怎樣一個了局。 風勁節雖然臉上不動容,心裡也是暗暗咒罵,果然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早知道就不教那個混蛋功夫了,他的武功現在雖然只是半桶水晃蕩,但要脅持一個腦滿腸肥享福享得太多的總督,那卻是再容易不過了。 這種事都做得出來,真是個沒輕沒重的瘋了。 他心裡在罵,而蘇凌就一直在跺著腳罵:「瘋子,白癡,他這樣做法,分明是要自絕於天下,國家律法尚在,豈能容他如此胡作妄為,他以總督的性命,逼迫總督寫了緊急調運文書,把四郡所有能調動的軍器全調來了,他還不肯放開總督,非得我們把東西押來,拿了你們的簽收公文去給他,他才肯放手,他還不放心我,硬把這些個親兵也派來跟著押運隊。這個瘋子,我倒要看看,等把文書拿回去之後,他到底怎麼辦?將來追究罪責,他怎麼逃,他竟敢做這樣的事,他自己不要性命了,家裡人的性命也不要了,我們這些親戚的前程身家,他也是不放在心上了,這個混蛋……」 他越罵就越氣,越氣就越罵。或許是因為盧東籬做的事,太過驚世駭俗,他完全不能接受。或者只是因為怕被事後連累,所以,他越發要表明立場,在所有人面現展現自己對盧東籬已深惡痛絕,必然會同他劃清界線,做出與他全無牽連的姿態,以求事後不要因盧東籬之事被株連。 也許他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無奈與為難,但可惜的事,在場沒有一個人會體諒他。尤其是風勁節。 風勁節固然在心裡罵得比蘇凌還厲害。聽他這麼不斷得嚷嚷,卻覺得討厭且刺耳。 那混蛋再笨,還是咱們這定遠關的主帥呢,你當著定遠關將士的面,這麼罵個不停,真當我們全是木頭。 他慢慢挑高眉頭,慢慢綻開一個寒森森的笑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蘇大人,盧帥挾持總督之事,可有鬧得人盡皆知?」 和他共事時間較長,略為熟悉他性子的一干將領,大多身上發寒,不自覺得離他遠一些,就連他的親兵小刀,也悄悄地向後退。 可惜氣瘋了的蘇凌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這麼荒堂的事,說出來也沒有人信,再說,讓人知道總督被挾持,這四郡政務豈不是全要停頓了,他是在總督府書房裡抓住總督不放的,四郡官兵雖多,但事關重大,總督府裡的人也不敢聲張,再加上他還有一群親兵,圍著書房,更叫人不好營救。此事只好暫時按下不公開,總督稱病不理事,府裡也緊閉大門不接客,目前,除了與此事相關的官員們,旁的人並不知情。但這種事,怎麼可能久瞞。不管他現在有多麼威風,也不可能脫身,事後也是一定要追究的。」 蘇凌憤憤地道:「算了還說這些幹什麼,你們快些簽收好了,反正只要你們小心在意,不要逾矩,就算追究罪責,也與你們不相干。」 風勁節點點頭:「果然,胡鬧犯法的人是他,與我們這些不知情的人,自是不相干的。」 他不再拖延,招呼大家,快速點算完東西,然後迅速簽寫了公文。 蘇凌把公文往懷裡一收,就待招呼手下,急急往回趕。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二章軍法 風勁節至此才慢悠悠叫了一聲:「蘇大人,現在你的差事辦完了,就容末將來談談我的差事吧。」 蘇凌翻身上馬,不耐煩地道:「你有什麼差事,與我何干 風勁節一把扯住他的馬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巧得很,正好和你蘇大人關係大著呢。」他臉容忽得一肅,冷然道:「大帥臨行之前,將定遠關上下事宜交託於我,蘇大人,你當日縱容屬下,在定遠關散播流言,破壞大帥名譽,已是重罪,如今你當著我關中將士,肆意辱罵我軍主帥,更加胡言亂語,冤誣盧帥犯下國法,無端亂我軍心,如此大罪,我豈可恕你。」 蘇凌大怒:「我說的全是真話……」 「我呸,盧大帥是朝廷命官,國家重臣,豈會行此匪盜之舉,此話說來,三歲小兒也不能取信,你還敢在這裡胡言亂語。」 蘇凌還要力爭:「我說的本來就是……」 他話音未落,已讓風勁節一把扯下馬來,往地上一扔,喝道:「給我押下去,打他四十軍棍,看他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趴在地上,灰頭土腦的蘇凌已是大驚:「我不是你軍中之人,你無權打我。」 「正因為你不是軍中之人,我才只打你四十棍罷了。這已是給了你天大的面子了,你還待如何。」風勁節喝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左右士兵大多驚愕,一名將領輕聲道:「風將軍,此事妥當嗎?他畢竟是盧大帥的內兄。」 風勁節冷笑:「所以他就這樣肆意辱罵盧帥,我等身為將領,讓人在面前如此羞辱主帥,莫非還要一聲不出以示謙恭客氣?」 大家看風勁節心意已定,自是不好阻攔,畢竟盧東籬當日離開時,是把決定權交給他的。 而且大家也覺得可以體諒風勁節要惡整蘇凌的心情,任何男人,聽到有關那種事的流言,都不會放過那散播流言的罪魁禍首的。 士兵們這時也明白了過來,立時撲過去幾個人,把蘇凌扭起來,就往一旁帶。 蘇凌至此忽然了悟,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風勁節,你和盧東籬一樣,都是瘋子,你這樣胡作非為,你會後悔的,你會付出代價的……」 可惜,他叫得聲嘶力歇,卻沒半個人有興趣理會他,兩個士兵拿了軍棍過來,把他按倒了,掄圓了胳膊就狠湊。 開始蘇凌還會大聲咒罵:「風勁節,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害我,你這個不要臉的兔兒爺,我知道,你早就覬覦盧東籬了,多少年前,你就拚命地巴結他,親近他,為了討好我妹子,你什麼好東西都送出手了,我勸你別妄想了,我妹妹才是盧東籬的正室夫人,哪裡有你的立足之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他的叫罵聲,越來越荒唐,內容越來越詭異,在場一干將士,聽得人人震愕,一時間,就算想裝做忽然耳聾,什麼也聽不到,也不可能,每個人的臉色剎時間都變得極之古怪。 風勁節聽得卻是啼笑皆非。我的天啊。這姓蘇的,怎麼蠢成這個樣子。不管是誹謗也好,誤會也好,這種話,怎麼好當眾狂叫起來, 他就算是恨我風勁節,就算是惱恨盧東籬,難道就不為自己的妹妹著想上一絲一毫,他這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叫出這麼荒唐的話,卻也不想想,以後,他的親妹妹,怎麼做人。 他卻不知道,蘇凌本就是蘇家最不成器的兒子,不但不讀詩書,且喜荒堂遊樂,走馬章台,那些個風流韻事,竟是無所不為的,自己也結交過幾個相貌極好的男子,男風之樂,當然早已嘗盡。 盧東籬為人厚道,說起往事來,只淡淡兩句不愛讀書,喜好遊樂就帶過了,並不細敘這些事情。 象蘇凌這樣的人,見到盧東籬與風勁節這樣同行同止同住同寢,又見這兩人一個儒雅,一個英武,外貌都是上上之品,他自然而然便往那淫邪處想了,越想越以為自己料得真,他以前也是常常風流荒唐的人,這口舌上,自然就在不知道該有什麼顧忌,不但肆意對手下說出他自己完全單方面的猜測,此時惱羞成怒,氣極恨極,更加是什麼難聽的話都給說出來了。 這話一說,不但在場眾人全都呆住,連用刑的士兵也嚇壞了,手裡猛得加力,狠狠地痛打,很快蘇凌就罵不出聲了,原本的痛罵變成了慘叫,再然後,就變成了討饒。 「風將軍,我知錯了。」 「風將軍,我不敢了。」 「風將軍,你饒了我吧。」 「風將軍,千不看,萬不看,你看在我和盧 是至親的份上……」 在場所有人聞言心間甚是佩服,很難得有人臉皮可以厚成這樣,剛才罵出那麼難聽的話,一轉眼,就能求饒求得如此哀懇。 好一個看在我和盧大人本是至親的份上。 剛才這位至親在罵自家妹夫時,那語氣,那詞令,實在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啊。 風勁節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眼神冷森森掃視所有押運的差役和隨從,看著這一乾麵如土色,抖若篩糠的傢伙,他用低得只有身邊人可以聽見的聲音輕輕道:「小刀,你去那邊看著些,要打得他痛不欲生,可別真打死了,打殘了也不行。」 小刀應了一聲,便悄悄行了過去。 軍中的棍子可不比尋常,身體弱一點的,幾十棍打掉一條性命,也不算什麼稀奇事。這傢伙再怎麼該打,總還是要給盧東籬留下點面子的,真把他的大舅子打死或打殘了,他以後在老婆面前,就不好做人了。 不多時用刑已畢,蘇凌早就暈得人事不知,傷也傷得夠重了,暫時看來是沒法趕路了。 風勁節淡淡吩咐,給蘇凌和其他所有的差役隨從們安排住處,依舊按貴客的禮儀招待,再讓士兵們把物資都運歸軍需庫,待造冊清點之後再發放到士兵手裡。 在把這些瑣事都處理完之後,他回了帥府,召集眾將,在正廳裡大家開會,把王大寶等幾個領頭的親衛首領叫來,將盧東籬的事,再細細詢問一遍。 基本上王大寶等人的答話內容和蘇凌講的也沒什麼大的差異。 不同的是,蘇凌口口聲聲,只是罵盧東籬發瘋,而王大寶卻悲憤莫名地陳述,那些官員們,是怎樣的奢華驕逸,又是怎樣的驕橫無禮,面對盧大帥的哀求,懇談,據理力爭,又是如何地不加理瑜。他們這一些在邊關用性命保衛國家的人,是如何受白眼,被排擠,被冷落的。 從他的口氣中分析,盧東籬別說只是挾持總督,他就是拿把刀宰了總督,也是合理且合情的。 可惜的是,一干將領們,聽完了這些話之後,卻只是頭大如斗。 「大帥此番作為,固然是為了我們全軍將士,但此事實在鬧得太大了,朝廷斷不能容的。」 「是啊,現在東西雖到了手,可大帥卻還陷在那裡,我們總不能帶兵打回自己國家的地方,把大帥救回來了吧。」 「就算能把大帥救回來,朝廷日後的追究,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大家一時間都茫然無計,人心惶惶。 風勁節卻朗然一笑:「諸位,大帥離去的時候,我對他很有信心,我相信他,一定能把我們軍隊最缺的武器給我們爭到手,現在,他做到了。」 他目光環視眾人,眸中掠起異樣光彩,眾人只覺哪怕只是被他看一眼,便有一股信心,自然而然地升起來:「而他,將定遠關交託給我們,放心遠走,正是因為,他也同樣信任我們。他敢於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事,也是因為,他相信,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們都一定有辦法,讓他重新回到我們軍中來,所以……」 他站起身來,展顏而笑:「天塌下來,我也要把他弄回來。」 : 笑,近來,不太想打擾讀者讀書的心情,廢話相對少了很多,不過有些事,還想要說一說。 上次曾在公告中提出個問題,不過,估計有很多讀者,只注意VP更新,沒看過公告,所以還是在V裡問一下吧。 我想把近來一些讀者為小樓寫的評收錄到的作品相關評論中,不知道評論的作者們是否同意,盼能得回音。 另,前丙天看到討論區回貼裡,小窩—寶豬的長評,單純欣喜之餘,也為評論中一些頗得我心的看法意見而高興,因此置頂,希望可以有更多人看到。看到評中那句「不止是小說,何止是耽美」,頗有點兒虛榮的竊喜。 不過,也正因此,昨日和朋友聊天時,也談到,小樓的耽美問題。小樓的確與耽美有關,但也的確不是純粹的耽美,因此覺得關於小樓的簡介,可能對讀者產生誤導,有時會把純粹想看一個單純耽美故事的讀者吸引進來之後,又因看了全文而大為失望,因此把簡介做了修改。在此感謝好友棕黑色,提供的好詩,覺得總結得真是極好的。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三章戰爭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蘇凌的噩夢裡永遠都有風勁節猙獰冷酷窮凶極惡得對他又打又罵喊殺喊宰.,對他施以一切恐怖的非刑之後,又要把他大卸八塊。 每一次,蘇凌都是慘叫著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醒來,然後喘息著一整夜睜眼無眠。 而最初的這個噩夢始於定遠關中,起因是被風勁節下令痛打了一通。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傷害過身體,這輩子,從來沒有嘗過,這樣極致的痛苦。即使是暈暈沉沉時身體依然因為痛楚而顫抖,即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意識中依然滿是可怕的傷痛。 他以為自己一定會被打死,他以為,這樣的疼痛必然無法再活下去了,然而,死去活來,暈了又醒,醒了又暈,等到他的神智勉強回復時,已經是兩天以後了,當然在他自己的知覺中這種可怕的痛苦,分明已經持續了數十年的漫長時光。 「大人,大人……」小心地,帶著顫抖的叫聲,讓蘇凌更加不適地呻吟出來。 有些迷糊地看著床前的幾個隨從:「我們在哪裡?」 「還在定遠關……」 房外傳來的紛亂嘈雜聲,讓蘇凌只覺得身痛頭也痛,也沒有注意隨從的聲音抖得不成樣了:「外頭怎麼這麼吵?」 「大人……打……打起來了……」 「什麼?」 蘇凌一時還沒明白過來。 隨從已經急得幾乎哭出聲了:「陳國人。他們打過來了,外頭,打得正亂呢?」 「什麼?」蘇凌差點忘了自己地傷,雙手一撐,要想下床,立時奇痛入骨,慘叫出聲。 隨從們一起擁到床邊,探頭過來。一迭聲地「大人,大人」地叫。 蘇凌大口呼吸,才得以勉強回復神智,顫聲道:「怎麼回事,陳國人怎麼打過來的,明明還是好好的。」 「我們也不知道。大人受刑暈倒之後,風將軍把我們安置在這裡,還派了軍醫過來醫治,我們沒有主張,只得侍候在大人身旁,沒想到,半夜裡,外頭忽然亂成一團,所有的兵將都奔走呼號,大家一起衝向城樓。聽他們大叫大喊。我們才知道是陳國人打起來了。我們想出去打聽,可是所有人都忙著作戰。根本沒有人理會我們,我們身份低微。也沒別的辦法,他們只隨口吩咐我們留在這裡,不要亂動,不要亂走,不要影響到他們作戰,我們只能……」 隨從們語氣軟弱而焦慮,唉,大人可真是幸福啊。最殘酷可怕的時光,他是暈著過去的。 可憐他們戰戰兢兢守在床頭。一邊是自家昏迷不醒的大人,一邊是外頭呼嘯可怕地戰爭。 整日整夜,聽著喊殺聲,聞著吵鬧聲,沒有人知道來的敵人到底有多少,定遠關到底能不能守住,他們的性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這種煎熬讓他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個個都臉色灰敗,滿眼血絲,憔悴到極點。。 蘇凌臉色蒼白,也不知道是因為傷重,還是因為恐慌。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陳國人要攻過來了,但上上下下,就是沒當一回事,總以為,這不過是流言罷了,沒想到,真的來了,而且,居然是趕在他自己就在定遠關的時候攻過來地。 想起上次陳國人以幾千軍隊,輕易擊破定遠關,擄掠千里,雞犬不留的惡行,他自己也不禁全身顫抖起來,怔怔望著房門,彷彿那薄薄一道門,隨時都會被撞開,一群拿著刀劍的陳國軍人就會這麼直衝而入。 這一刻,他完全忘了身上的傷痛,只瞪大眼,怔怔望著房門,豎起耳朵,一心傾聽房外的動靜。 無數人在奔走,無數人在呼號,有甲胃撞擊聲,有兵刃落地聲,一切一切,都令人心神震盪。有人大叫著鼓動別的士兵一起去殺敵,有人大哭著為剛才死在城樓的戰友悲痛欲絕,有人帶著重傷被抬回來,還在慘烈地痛叫呻吟著。 一片紛亂中,要想聽清楚人們說的是什麼,是十分吃力的事情,不過,蘇凌聚精會神,勉力還是撿了幾句入耳。 「快走快走,城頭告急,我們快去增援。「 「連我們駐在帥府的人馬也要趕去城頭,真那麼緊急了嗎?「 「別廢話了,快一些……「 ………………………………………………… 「箭矢不夠了,輕傷地全去搬運……」 …………………………………………………… 「李將軍和趙將軍吵起來了,李將軍要帶我們衝殺出去,趙將軍要堅守待援。」 「沒辦法,元帥不在,誰說了也不算,風將軍也彈壓不住啊。」 「大敵當前還軍令混亂,這仗怎麼打,我們就是上城樓也是送死。」 「閉嘴,將軍的調令都過去了,你們還在這裡多話,走慢一步,不是讓將軍行了軍法,就是被陣國人破關而入,殺個乾淨。」 「連元帥都不在,這仗怎麼打,天知道那些當官地到底在幹什麼,可憐我們當兵的一條活路也沒有。」 ……………………………………………………… 「阿風,你怎麼了……」 「大哥,我不想死啊……」 「胡說,我們好好做戰,不會有事地……」 「趙林早上還和我打招呼呢,可是被調去城樓,剛剛我看到有人抬了他的屍體過來。大哥,我害怕……」 「怕也要去啊……」 紛亂的腳步聲,混亂的交談聲,一切都又漸漸地遠了。在戰事正激烈時,每時每刻,不知有多少軍隊在被調動,多少士兵在奔忙,又有多少人,在一邊奔向死亡的戰場,一邊恐懼地交談,說出他們的憤怨和畏懼。 蘇凌覺 發乾,心口發緊,伸手招過兩個隨從:「你們兩個,,到城樓那去看看,仗到底打得怎麼樣?陳國軍隊到底來了多少人?」 其實他心裡有千萬個不放心,不過,一來他實在傷得太重,想要親自去查看戰況,不太可能,二來,兵凶戰危的,他自己也確實有些畏縮。 兩個隨從嚇得臉色發白:「大人,這,這,這軍隊的人,讓我們不要亂走,干擾了他們打仗是死罪,萬一沒有照顧好自己,被流箭射中了,也是白死,他們說……」 話音未落,蘇凌已經怒容滿面,喝道:「去,還是不去?」 誰又敢說不去呢,兩個隨從只好自歎倒霉,畏畏縮縮地出了門,往城門那邊去了。 蘇凌和其他的隨從們只得心急如焚地等待著。 過了很久很久,這兩個隨從才滿身是血,滿臉灰泥,滿眼驚惶,連滾帶爬地回來了,一進門就手軟腳軟地扒到地上去了:「大人,不好了,這仗,這仗……」 一看他們的樣子,蘇凌已是心中一沉,勉力問:「怎麼樣……」 「外頭情形太可怕了,陳國軍隊密密麻麻地,望不到邊,不知道有幾萬人呢,我們城頭上,伏屍處處,看樣子是很難守得住了。」 「是啊,將軍們眼睛都是紅了,聲音都是啞地。人人都帶著傷,將士們也很拚命,可是陳國人箭下如雨,不停得有人爬上城樓,和士兵們搏鬥,那樣子真是……」 兩名隨從,顫抖著聲音描述著戰場的血腥和恐怖,房間裡的幾個聽眾。人人聽得面如土色,根本無法想像,這兩個人其實壓根就沒上過城樓。 話說這兩位膽戰心驚地向城樓去,一路上,被飛速奔跑的快馬撞倒了兩次,因為礙著了正在緊急調動的軍隊的道。被人一腳踹到路邊三次,讓人大喝著怒罵有五次。 因為看到路旁,一排排從城上撤下來的傷兵呻吟慘叫的樣子,而腳軟跌倒四次。 在他們終於跌跌撞撞灰頭土臉來到城下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抬頭仔細看看城樓地戰況,更沒來得及找條道上城樓去,就聽一片震天的喊殺聲中,一聲淒厲的慘叫異常刺耳地響起來,一個高大的軍士,從城樓上跌落下來。堪堪壓在他們身上,胸口淋漓的鮮血。灑了他們一身。 二人又痛又急又慌,手忙腳亂。把這軍士的屍體推開,堪堪站起身,耳旁風聲勁急,一支利箭擦著一人脖子射過去,生生帶起一道血痕。 那人腳下一軟,重又跌倒於地,一手捂著脖子,殺豬也似慘叫:「我死了。我死了,我被射死了。」 另一個也是魂飛魄散。顫抖著說:「沒死,還沒死,只是受傷……」 這話他是扒在地上說地,為著就是躲那頭頂上滿天亂飛的箭雨。 不遠處,彷彿有人在叫:「哪來的笨蛋,不知道敵軍攻城必發箭雨,應該找地方躲嗎?」 「好像是蘇大人的跟班。」 」媽的,不是叫你們沒事別亂走嗎?快滾快滾,死在這裡,可沒有人管。「 兩個人哪裡還有膽子繼續向前進。互相看一眼,都覺得不過拿一份工錢,實在沒必要為主子一句話把小命送在這裡,所以他們就在漫天箭雨下,在死傷遍地的鮮血泥濘中,一步步地向前爬,直到爬出了城外軍隊的射程,才跳起來亡命狂奔。 從頭到尾,他們連半個陳國軍人長什麼樣也不知道,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在自家主子面前把戰場的激烈,描述得繪聲繪色。 因為臨場逃跑,為了害怕擔責任,為了怕被揭穿,所以他們更要把情形說得無比可怕,戰事無比激烈,死傷無比慘重,以此打消蘇凌再派其他人去,或是自己親身去察看的可能性。 而在聽完他們的講解之後,蘇凌已經再沒半分心思去研究戰鬥地詳情了,所有隨從們的心思也只有一個,這定遠關隨時都會被攻破地,他們要立刻脫身才是。 大家一起眼巴巴望著蘇凌,蘇凌也不負眾望地說:「快,你們快去,就算打仗,這帥府裡,一定還有位將軍坐鎮的,你們快去說,我要立刻回去覆命,讓他給我一輛馬車,和幾匹快馬。」 大家都覺一陣輕鬆,一齊大聲應是,不過又有人略有遲疑:「大人,你地傷……」 「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傷,你們快去吧,就說軍情緊急,我要代他們回去傳送軍情給盧大帥。」蘇凌大義凜然地說。 當然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對於蘇大人的高尚情操表示出任何懷疑。讓他們去戰場打探情報,人人縮頭縮腦,讓他們去打點回程之事,人人跑得飛快。 他們第一時間在帥府裡找到一位將軍,轉述蘇凌的話。 那位將軍也懶得多理會他人,那表情,倒似他們早走,軍隊也好早點少一個累贅一樣,只揮了揮手,就紛咐為他們準備車馬。 倒是辦事的當兵的,嘮叨罵了好多句,什麼,我們這打仗呢,你們還要來添亂,我們在殺陳國人呢,你們還要來找麻煩,這一類的…… 他們也只得陪著笑,恭敬地在旁把所有的咒罵都忍了下來。 好不容易把出行的車馬準備好,蘇凌一行人等,在一片混亂中,沒有任何人送行地情況下,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定遠關。 因為蘇凌受了極重的杖刑,雖然準備了馬車,也鋪了好幾層厚地棉被子,又帶上了最好的藥,但隨著車馬顛覆,觸動傷處,還是一路慘叫哀號,痛哭流涕地奔向前程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四章演習 站在城樓上,冷眼望著蘇凌一行人的車馬,遠至只餘幾個小黑點,風勁節的眼神裡,也不知是譏嘲還是歎息。 危難果然是考驗人性的最佳利器,人類的怯懦,自私,卑劣,虛偽,在災難面前,全部暴露無遺。 那小小的隨從會為了自己的安全,為了推卸責任,而在蘇凌面前,極力渲染戰爭的殘酷可怕,同理,蘇凌為了推卸責任,為了保住自己,就會把聽到的這一切,變成他自己親眼目睹,並且乘以數倍,然後再對上頭的那些官員們說明。 也許別人不會完全信任,盧東籬的大舅子,但就算找其他隨從查問起來,大家眾口一詞,歇力附和蘇凌,就會成為他最佳的人證。再加上,陳國軍隊會打過來的傳言一直沒有停止過,現在真打起來,也不於讓人感覺太突然。在這種情況下,不由得人不信。那些官員們,為了自己的安危,為了自己不承擔責任,他們會做什麼樣的選擇呢? 風勁節冰冷如霜地笑笑,一旦城破,後方千里沃土,皆淪落於敵軍鐵騎之下,那都是他們自己的轄區。 更何況朝廷追究起來,定遠關為什麼會破,當然是因為主帥不在,軍中無主所致。主帥因何不在,為了軍需不夠的事,他跑去綁架總督了,為什麼定遠關會軍需不夠…… 風勁節地臉上帶著笑。眼中卻是一片森冷,這個皮扯起來啊,只怕誰也別想落個自身乾淨。 身旁傳來有點遲疑的問話:「將軍,我們這麼做行嗎?」 「是啊,這是不是鬧得太大,會不會上報給皇上,我們會不會犯欺君之罪。」 風勁節漫不經心掃一眼身邊的王大寶和小刀:「我們幹什麼了?犯什麼欺君之罪了?我們只不過組織了一次模擬陳國軍隊攻城,軍隊措手不及。損失慘重的戰鬥演習罷了。這也是我們練兵內容的一部份啊。為了讓將士們在任何狀況下,都能以最好的狀態投入戰鬥,為了讓大家在遭受損失和傷害時,能繼續保持信心和鬥志,苦戰不退,為了讓軍隊在面對措手不及的突然攻擊時。能沉著應變,這都是必要的啊。」 王大寶和小刀愕然相互望望,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地確,風勁節雖想救盧東籬,還不至於笨到讓全軍陪他一起演戲騙人。 所有的士兵是不是肯和你配和這還是個問題,再說這人多嘴雜的,將來誰漏出去一句,就是驚天的大罪名。 他只不過是召集軍隊搞了一次模擬而已。對於擁有超前知識的他來說,當然明白為了培養軍隊各方面的能力,特別是臨戰應變能力和在戰場上過硬地心理素質。這演習都是必要的。以前他只是個小將軍,權力有限。倒是不能搞什麼大演習,後來盧東籬掌權。軍事上的問題,對他是言聽計從,相關的戰鬥演習,全軍預演過很多次。 這一次,大部份不知情的士兵們也只以為又是一場平常的演習,而知情的將軍們也都睜隻眼閉只眼,硬當成平常的演習。 只不過,這場演習比以往要求地更高更嚴格。敵軍的攻擊,空中的箭雨。城頭地拚殺,都要做得無比真實,喊殺聲要足夠震聾人的耳朵,大家地一切交談,爭議,都必須把演習當成真事來對待。 為了培養大家在實戰中,不怕死,不怕傷,不被血流滿地嚇倒的心理素質,到處地傷員,戰死的士兵,滿地的鮮血,都必須做得惟妙惟肖。 風勁節事先說了,演習成功,大家都有酒喝有肉吃,有誰出了差錯,立刻拉去挨軍棍。 在這種情況下,全軍上下,無不極之賣力,把一場演習,搞得和真的打仗,也沒太大區別了。 當然,必要的設計和安排還是要小心的,比如在蘇凌房間外來回奔走的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他們地交談他們的對話,全都是拿著風勁節事先寫好地劇本台詞,自家背牢的。而所有與蘇凌的隨從接觸過的士兵,也無不在風勁節的嚴格控制之中 此刻他計謀成功,悠悠然道:「我們只是進行一場練兵的演習罷了,如果有什麼不當的消息被傳回後方,那也不是我們的責任,是蘇凌蘇大人太過膽小了,他甚至沒有當面對任何一位將軍,做出過適當的詢問,也沒有親自到城樓去看一看,就一廂情願地認定打仗了,並且立刻要逃走。我們當然沒料到,他居然膽小到什麼也沒弄清就走掉。我們還一直以為,他根本早就知道這是一場演習呢……」 風勁節冷冷地笑:「所以,不管怎麼樣,後果都與我們無關,要追究責任,更落不到我們頭上來。」 他這麼一解說,王大寶和小刀,這才放下心來。人一輕鬆,臉上立刻就有笑容了。 「風將軍,我演得怎麼樣?那兩個白癡衝過來的時候,我那聲慘叫夠響亮吧?我從城上跌下來的樣子夠嚇人吧,我捏破血囊的時候,夠及時吧……」王大寶兩眼閃光地大笑「那兩混蛋讓我給砸得啊,、幾乎沒當場斷掉骨頭,更嚇得尿了褲子。」 風勁節微笑點頭,的確看不出,這傢伙真有點兒演技派的實力呢。 小刀在旁不甘寂寞地跳起來表功:「還有我啊,在他們房間外,那戲詞,說得多好,心情多激動,多害怕,多畏懼啊。換誰聽了都會覺得有生命危險的,還有我那隊人,全是我逼著看著守著背戲詞的,表現得全都很不錯啊,我們一邊跑步,搬東西,理盔甲,拔刀拿劍,還要一邊說話,還要字字清楚,要保證讓裡頭的人能聽到,卻又不能查覺是我們故意讓他們聽到的,這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啊,我們可是練了整晚的,看,嗓子都啞了。」 風勁節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們出力了,我一概有賞。」 他復又笑而大 :「給我通令全軍,本次作戰演習,取得了特大成功在實戰中,也能像演習中一樣,不管遇到多強的敵人,也能奮勇作戰,不管遭受多大的損失,也能保持鬥志。為了慰勞大家,軍中開禁,所有加演習的將士,都能有酒喝,不過,每人要定量,不許喝醉,而且不能全軍一起喝,全軍分四班,輪著喝酒,所有城防事務,不得因此受傷何影響。另外,把軍中存的肉全拿出來,務必做到,每人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 四周士兵歡聲雷動,早有傳令兵飛快下城,向各處傳令去了。 不多時,四面八方,都傳來歡呼大叫聲。許多躺在地上的屍體和滿身鮮血正在呻吟的重傷員,也一塊跳起來大喊大叫。 在這漫天歡叫聲中,立於城樓最高處的風勁節始絡只是淡淡微笑,儘管,笑容一絲一毫也沒有到達過他的眼中。 本來正在大笑的王大寶無意中看到他的眼神,笑聲為之一滯,遲疑一下,才輕輕道:「風將軍,我們這樣做,會有用嗎?」 風勁節淡淡望他一眼:「最好能有用,否則……」 他轉眸,遙望遠方,當日盧東籬快馬而去的方向,最好能有用,否則,我接下來的手段,會讓很多很多人明白,到底什麼才叫做後悔。 盧東籬當日挾持總督地行為。讓所有知情人都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會有如此荒堂之事。 以總督權威之重,儀仗防衛之嚴,除非是傳說中真正的絕世高手,也只有像他這樣的高官,才能輕易接近得了,並且倏然施襲。讓總督的貼身護衛們都無計可施。 如果動手的是一般的歹徒啊,匪患啊,還會有點兒狙擊的可能在,可盧東籬到底是皇帝欽命的一方大帥,就算是為了救總督,萬一失手把他殺了。事後地責任也不是隨便誰能背得起的。 因為整件事,太荒堂,太匪夷所思,所有知情人,都不約而同地低調處理事件,對外加以掩飾隱瞞。 盧東籬挾持了總督之後,只是佔了書房,下令所有總督戰人都遠遠離開,由自己的幾名親兵在書房內外相護,一切飲食之物。都由外送入,由親兵親嘗了之後再過半個時辰。確定無礙,再由他和總督一起食用。而親兵進食也是輪班的。這種安排,也就禁絕了營救方使用迷藥的可能。 由於他防範得太緊,而又沒有哪個底下人敢於拿總督大人的性命冒險,所以,上上下下地人,竟都只能束手任他予取予求了。 總督先是震怒,憤然大喝,盛怒而罵。口口聲聲,要上奏。要追究,要讓盧東籬死無葬身之地,盧東籬一概不理。 後來外頭的下人和官員們,又是哄,又是勸,又是說話,全說萬事好商量,不用鬧到這個地步,盧東籬也只聽而不聞。 到最後,他們把蘇凌也叫了來,用親戚的情份來勁說盧東籬,盧東籬自然也是不為所動。 從頭到尾,他堅持的只有一點,就是讓總督下鐵令,以神速調到了一切可以用的軍需武器,運到定遠關去。 總督開始不肯,可架不住身旁有一個人,紅著眼要跟自己一起自殺殉國的威脅。他還有大好的前程,大把的榮華富貴,外加後院裡一堆美麗的姨太太呢,哪裡肯就這麼枉送了性命。 最後不得不屈服於盧東籬的威脅下,下了手書急令。以飛騎快馬傳送各郡,若不在規定時限內把軍需備齊,各郡太守,直接把烏紗帽送到總督府來。 這手書果然奇效,各郡官員們,以生平第一高地辦事效率把東西調集齊了。 盧東籬又讓王大寶去親自檢查了一番,這才要王大寶帶上大部份親兵陪著押運官押去定遠關。並承諾只要拿著定遠關風勁節親自簽發的收據公文,他就立刻放開總督,並且為自己所做地一切請罪負責。而他自己只留了十名親兵,以便在他身邊輪班守衛,讓其他人沒有機會營救總督。 因為蘇凌前不久剛去押過一次軍需,這次就自然挑了他辦這件事。為了讓總督能早點恢復自由,他們調集了最好的快馬車隊,以最快地速度押運軍需武器。 而盧東籬卻並沒有一直等下去,過了好幾日,他自己心裡估算著,押運隊到了什麼地方,現在就算總督府發出命令,也無法再中途把消息傳到,或及時攔截住隊伍了。 於是,他就大大方方放開了總督,打開門,讓所有守在外面,人人精神疲憊的,侍衛啊,高手啊,大小官員們可以自由出入。 他則落落大方施禮請罪,言詞從容,神態平靜。 幾天下來,精神極度緊張,心情極之畏懼的總督,和所有的大小官員,相關侍衛們,在這意料之外解除危機的時候,突然鬆懈下來。無不覺得手軟腳軟,頭暈目眩, 在這個時候,大家甚至沒有足夠的精神和力氣找盧東籬算帳,總督第一時間衝向自己人,其他人第一時間把總督保護在中間,大家都喘了口氣之後,總督只匆匆下令,把盧東籬和他的所有親兵,先看押在這幾處房間之內再說。 當然,能得到這樣的好待遇,和盧東籬那正三品地官位以及定遠關大帥的頭銜是有莫大關係地。就算大家恨得他牙癢癢,也實在不好說打就打,說殺就殺,他朝廷命官的身份只有朝廷才能剝奪,在此之前,就算犯了天大的罪,也要給予和他身份相配的待遇。 在那之後,總督以及大小官員們,休息過了,定了驚,回了神,這才聚在一起,商議處置盧東籬,這時才發現,事情實在太棘手了.根本就難以處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五章送行 這件事毫無先例可循,在處理上完全沒有借鑒的可能。而且,這件事,太過超出他們理智可以接受的範圍,即使在事後這麼多天,每每細想一下,他們除了拍著桌子大罵瘋子之外,竟也再說不出更多適合盧東籬的評價了。,而對於這種極度瘋狂事件到底怎麼處理,實在讓人頭疼。 如果盧東籬不是大官,他們要殺要砍,要千刀萬剮,當然很簡單。可偏偏盧東籬不但是官,官還足夠大到,不管犯什麼罪,也讓他們不能任意處置的地步。 當然,別說只是一地邊帥,就是宰相,做出這種事,也不是律法能容的,但若依著律法,要給他治罪,事情就必然要公開地大審,還要上交到有司,不是把人押到京城交大理寺審問,就是讓上頭派欽差下來。 這罪行,當然是無可爭議的,可萬一問起犯罪動機來,你為什麼脅持總督啊,因為軍隊武器不夠,我這個元帥當不下去了……這事一扯起來,誰也別想落個乾淨。 就算這裡頭的玄虛古怪,人人都知道,可絕對不能明打著放到檯面上來講的,官場上太多這種寧被人知,莫被人言的事了。 四郡官員無數,個個都是精明人物,此時此刻,竟人人只覺頭大莫名,誰也找不出合適的處理方法。 總督大人彈劾的奏章寫了又撕。撕了又寫,還是沒想好合適地措詞,甚至這件事,要不要真捅到上達天聽,大家都還不能確定。 最後,眾人只能先把盧東籬看押著不讓他走,然後寫信給九王,向他做出請示。在九王做出表示之有。上下人等依然三緘其口,絕不把這件說出來必然轟動天下的大事公開,當官的全部下了口令,所有相關知情人,半個字也不能洩露出去。 沒過幾天,九王的回信沒到。蘇凌一行人就回來了。 被打個半死,在一路奔逃中,更顛得只剩下一口氣蘇凌,扒在總督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定遠關的將軍們如何無禮,如何強橫,如何欺辱責打他。又以一種無比驚惶慘淡的口氣,向總督大人描述了他自己親眼所見的,人類有史以為,最慘烈的戰爭。和最危急地城池。 總督當然也不會聽他一面之司,把他的一干隨從全都調來細問。而在隨從們的加油添醋的補充說明之下,定遠關的情勢已經是危如累卵。大有隨時都會有陳國軍隊衝到他們這後方四郡的可能性。 這個認知讓所有過習慣安寧日子地趙國文官們,嚇得面無人色。 在聽到每一個從定遠關回來的人,都以肯定的語氣談論戰爭的劣勢,說起死傷的慘重,講起將軍的爭吵,談起元帥不在,群龍無首時…… 他們能夠做的決定,就顯而易見了。 不管定遠關到底能不能守住。一定要在城破之前,把盧東籬弄回定遠關去。這樣的話,守得住皆大歡喜,守不住呢,至少第一責任人,也扯不到其他人身上了。 盧東籬放走總督之後,就安然在書房中被軟禁,有飯就吃,有水就喝,能吃能睡,能說能笑,閒來還會在書房裡翻兩本書出來讀。安詳自在地讓人以為,他真是在好朋友家做客呢。 身旁幾個留在他身邊的親兵們,心裡難免七下八下。盧東籬忽然出手抰持總督也沒和他們商量過,事後下令他們做這做那,他們是軍人,當然只有服從,但心裡頭也知道事情很嚴重。到了後來。也由不得他們小人物去選擇,只能是隨波逐流,閉著眼睛,跟著大帥了。不管怎麼樣他們的頂頭上司是盧東籬,出了任何事,當然必須站在元帥這一邊,軍隊是比任何地方都講究軍令如山地地方,違令的罪名足以殺頭,所以,死心塌地,配合盧東籬地一切行動,也是他們唯一能做的選擇了。 現在這種情形,盧大帥能安然自若,渾若無事,他們終是心頭忐忑不安,也有人遲疑地問盧東籬:「大帥,我們該怎麼辦?」 盧東籬只是淡淡微笑:「我該做地,能做的,都已經做過了。現在只看……」 他身在小小的書房裡,他面前是幾個與他一起陷入囫圇的士兵,然而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他的眼神,分明已穿過了所有人,所有牆壁,所有空間,遙遙望著一個方同「現在,只看,別的人會做些什麼了。」 他微笑著對每一個人道:「別擔心,會有人想辦法把我們弄出去的。」 他一向待人和氣,手下也不特別怕他,終於有個親兵,忍不住輕輕道:「大帥,這麼做,是不是也太衝動了?」 盧東籬苦笑:「若不是走投無路,我豈會出此下策,不過,你們放心,你們和我的性命應該都保得住,因為……」他地眼神復又悠遠起來,彷彿因為穿越了無數時間和空間,看到了某個人的身影,想念起某個人地神容,回思起,不久前,那一句淡淡的「你放心」,他的唇邊便已帶起了笑意「因為,我相信他。」 他自己信心十足,幾個親兵,卻是七上八下,吃不香,睡不安,幾天下來,人都瘦了一圈。 然而,事態確實向盧東籬的預料發展著。數日後總督親自來把盧東籬接去正廳相見。神態嚴肅語氣鄭重地責備他行事如何如何莽撞。 盧東籬只是垂首受教,誠心認罪,張口閉口任憑處罰,百死不辭。 總督歎口氣,搖遙頭,語重心長地說,念在你也是為了國家一時情急,我又怎好過於追究。罷罷罷,此事我已下令不可洩露,替你遮掩過去便是。只是現今知情的官員們,頗多不平之意,為防有什麼不測,你還是盡快趕回軍中為妙。 盧東籬自是再三言謝,感激涕零。 總督也客 把他送出府門,還一再交待,以後有什麼需要,直接是,不過也要體諒他們這些後方的官員也有很多為難之處,行事萬萬不可再這麼衝動了。 盧東籬垂首受教,口口聲聲,要把總督大人的教諱,永銘心中。 於是一場驚世風波,就這麼你好我好大家好地收場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結局,讓盧東籬的一眾親兵驚喜之餘,也倍加愕然不解。 那位總督大人剛被挾持時,發了多大的脾氣啊,動不動咬牙切齒地說什麼抄家啊,滅門啊,大罪啊,怎麼才幾天功夫,臉上就笑咪咪,不見半點舊怨呢,這當官的變來變去,還真叫他們這等小人物開眼界啊。 盧東籬聽得他們小聲議論,也不由一笑:「我早說過,有人會想辦法把我們弄回去的。」 親兵們七嘴八舌地小聲問。 「是風將軍做的嗎?」 「風將軍是怎麼做到的?」 「我還以為,大家都要把性命交待在這呢。」 「這的天,這可真是險死還生,回去之後,咱們就是英雄了吧。」 盧東籬只是微笑,風將軍是怎麼做的?這個,其實他自己也能猜得到個大概了。這個時候,定遠關的軍情,想必緊急到讓這些後方的官員,認為陳國的軍隊隨時可能沖關而過。一掃諸郡了吧。 只是想不到地是,上上下下這麼多官員,就沒有一個挺身擔當的,也沒有一個主張細查究竟,坐以觀變的。事情的利害得失,一算到自家的身上,竟是誰也顧不上別的事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不會逼得風勁節動用什麼更加厲害的手段。 盧東籬微笑著,輕輕搖搖頭,殺人放火,捉官劫獄,什麼事,那個傢伙幹不出來啊。 雖然平常看風勁節不羈之外。對於大小規則法紀還是很遵守的,身上有了官司就入獄,被分入軍隊,就聽上鋒命令,不能喝酒也只好忍著。 然而,盧東籬卻總是覺得,風勁節再怎麼守規矩,也不過只在表面,在骨子裡,他是個真正無法無天。什麼都能做得出來地傢伙。他以前沒有那麼做,只不過。是因為,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認真罷了,而現在…… 現在,事關自己的性命安危,風勁節的選擇…… 盧東籬復又一笑,眼神裡,已見溫柔。 這時親兵們把總督替他們準備好的馬匹帶了過來:「大帥,我們上路吧。」 」是了,雖說總督不追究了。但天知道會不會變卦,咱們快馬加鞭。早一天趕回去,早一天安全。「 盧東籬回過神來,笑笑點頭,正要扳鞍上馬,忽聽有人用虛弱的聲音叫:「東籬……「 盧東籬聞聲回頭,見到蘇凌臉色蒼白,神色憔悴,在兩個下人的扶持下正站在前方,望著自己呢。 盧東籬忙快步近前,疾道:「大哥,你怎麼了?」 蘇凌不肯答他,只輕輕道:「東籬,我知道,我沒照你地意思做事,你心裡不痛快,但我也是為著我的前程,我並不是特意想和你做對的,你要體諒我。那些剋扣軍需的事,和我無關,也不是我讓總督不給你東西,不答應你要求的,你可千萬別記恨我。」 盧東籬忙道:「這個自然,大哥,我不至於如此是非不分。」 蘇凌苦笑一聲:「東籬,你也該知道,這次你鬧的事太大了,就算總督現在不追究,總也是一塊心病,將來難免會有什麼是非,你萬事要小心,不管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了婉貞都要多多珍重才好。」 盧東籬心中不免有些感動,縱然理想不同,道路不同,但親人終還是親人的:「大哥,你的話,我一定會記在心上的。」 「定遠關情形不是太好,你一定好好保護自己的,千萬別讓婉貞和我太牽掛了。」似是說得真情流露。蘇凌踏前一步,想要拉住盧東籬地手,只這麼一動,已是牽動傷勢,豆大的汗珠落了下來,臉色立時更加慘白。 盧東籬見他神色灰敗,行動也極不方便,臉上又有拚命忍痛地神色,心中不免震驚:「大哥,你到底怎麼了……」 蘇凌勉力道:「我沒事……」 然而,扶著他的隨從卻忍不住道:「大人讓風將軍打了四十軍棍,幾乎沒當場打死……」 「閉嘴……」蘇凌怒喝一聲,瞪了隨從一眼。 隨從悻悻地低頭,小小聲地說:「本來就是啊,今早大夫還說傷勢極險,調養不好說不定就成殘廢了呢……」 盧東籬眉頭深皺,眼神裡有傷有痛有苦澀,輕輕道:「是他打了你……」 蘇凌答非所問,只勉強笑道:「我沒什麼事,你別放在心上,現在定遠關形勢頗危,你們可千萬要將帥一心,不要為我生了嫌隙才好。」 盧東籬怔怔望他半晌,良久才輕輕點點頭。 蘇凌這才鬆口氣,臉上流露出放心地樣子,輕輕道:「好了,我也不多耽誤你了,你們快走吧,免得又有什麼變故發生。」 盧東籬轉頭上了馬,人在馬上,又向蘇凌望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到底卻也沒說一個字,只重重歎了口氣,然後重重一鞭揮下,快馬絕塵而去。 其他親衛無不催馬跟隨,轉眼間,眾人就消失在蘇凌視線之內了。 蘇凌臉上的溫情至此才被冰冷的恨意所取代,冷冷哼一聲;「回去……」 隨從扶著他才走了兩三步,他已經慘叫痛罵起來:「笨手笨腳的傢伙,給我滾開,還不快抬軟榻過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六章相知 盧東籬一行人快馬疾馳,絕無停留,只是一路上,他再也不說一句話,眉宇之間,都是一片沉沉暗郁之意。 身旁的親兵,見他如此不快,自然要出言寬慰:「大帥,你別太介意了,風將軍打了蘇大人,固然是有些不給元帥面子,不過,應該也是另有苦衷的,等回了定遠關後,問過風將軍才知道究竟,大人你可千萬別生氣,悶壞了身子。」 盧東籬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自己一路上的鬱鬱不歡,讓大家都誤會了,忙笑笑道:「勁節的為人我很清楚,他就算不顧自己的顏面,也不會不顧我的。他即然要打我的內兄,當然是事出有因,原因我甚至可以猜得出七七八八。以我與他相知之深,怎麼可能會誤會他,會責怪他呢?」 想來必是蘇凌見自己做下這麼驚世駭俗的事,震驚之下,因為彼此的親戚關係怕受牽連,想必是要極力扯清,甚至過猶不及地表現出與自己並無瓜葛的姿態來。 極有可能他在定遠關氣極敗壞的大罵自己,歷數自己這等行為的不妥。 身為部將,本來就不可能任人在眼前辱罵主帥,更何況,如果讓他到處這麼大叫大嚷,讓全軍將士都知道,自己的主帥因為爭鬧軍需的問題,而綁架了一方總督,現在被困在總督府。這個事實,一方面會讓將士們對朝延的不滿,對後方官員的不信任到達頂點,也會令軍中議論紛紛,人心大亂。 在這種情況下,用雷霆手段來震懾局面是必然的,只是…… 盧東籬苦苦一笑,眼神中又見苦澀之意。 親兵們卻哪裡知道他的心境淒涼,只不解地問:「大人若不是為風將軍的事生氣,那又怎麼這樣不快呢?」 盧東籬沉默不言,他的不快,其實只是為了蘇凌。 雖說相交不深,情誼不厚,到底兩家世交,如今又是至親。蘇凌為了自己的前程理念,與他背道而行,他不會怪責半句,但蘇凌為了出一口受刑的惡氣,對他用出這等手段,卻實在令人寒心且傷心。 本來,蘇凌的那幾句溫情之詞,還令得他心頭感動,可是一轉眼就圖窮匕現,真相的醜陋,實在叫人唏噓。 原來一切的關懷都是虛假,一切的親情,皆為粉飾。他要的,不過是報仇出氣罷了。 蘇凌也算是深知人性的,明白只單單跑來告狀,只怕效果不佳,非要做出這等強忍委屈,一心為自己設想的樣子來,然後又裝成無意中透露挨打的真相,以引發自己的情意,挑起自己的不滿。這一計確實毒辣,若非自己與風勁節相知至深,斷無誤解的可能,很多事,不需要解釋,彼此也心頭明瞭,只怕就真中了計,入了蘇凌彀中了 盧東籬心頭慘淡,如果蘇凌直接來找他告狀,訴苦,叫屈,他倒了不至於這樣難過了。可是,剛才眼睜睜看著那麼虛偽的一幕演在自己面前,又不好揭穿,彼此本是親人,竟弄到如此欺騙的地步,實在叫他心中悲痛。 只是這等心念,自是不好對身旁的親兵多說什麼,他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復又加了一鞭,催得馬行更快。 前方風塵路遙,前方險途處處,奔行的途中,必然要放棄很多,丟失更多,然而,即然道路是他自己的選擇,那麼,他只能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 縱然哀悼著失去之物的珍貴,縱然不捨丟失掉的樁樁件件,但心頭雖有憾,卻決然無悔意。 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抉擇,所以,不怨天,不尤人,只能自苦。 他所能做的,只是無言沉默,催馬更急,因為在他前進的那個方向,有一個人,始終在等待著他,等待著,與他一同前行,等待著,與他一同面對所有的失落和悲傷,等待著與他,付出一切的奮鬥和代價。 那人,在等待著他,叫他不至孤單,不至寂寞,不至絕望,所以,他必須前行,在前方,有一個人,在等待著他。 盧東籬回到定遠關,一眾將軍們都鬆了口氣,大家一齊出迎,在眾目睽睽之下,風勁節不好與他為難,只好客客氣氣打招呼,做出滿臉喜色來。在靠近的時候,才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笑容,聲音卻異常凶狠地低罵:「你瘋了,怎麼敢做出這麼不要命的事?」 盧東籬微笑著四下對眾將點頭致意,同樣用極低的聲音笑答:「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替我善後,把我弄回來的,當然膽子就大了。」 風勁節氣道:「你這樣不知死活,也不同我說一聲,也不帶上我,就敢去綁架總督,也不怕失手。」 「事選通知你,你能讓我幹嗎?真帶上了你,你也一定不會同意在我在場時動手的。我做總比你做好 官職足夠高,事情不鬧大,他們就無法處置我,你只部將,要對付你,他們甚至不需要上書通知朝廷的。」盧東籬答得流暢自然,想是為了應付風勁節可能的為難責備,他早已做過準備,此刻自是對答自如,成竹在胸。 風勁節拿他沒辦法,自是暗暗氣結。 大家在帥府開會,把盧東籬走後,軍中的一些雜務簡單的通報了一下,又將新接收到的這批軍用武器的帳目給盧東籬過目了。 基本上數字已經夠讓軍隊正常應付一場大戰了,盧東籬也覺得比較滿意,心頭一直壓著的一塊石頭,總算放下來了。 大家議完諸務,各自散去,風勁節自是不會走了,當二人獨處房間時,他拍著桌子,罵了盧東籬一個狗血淋頭。 從胡作非為,到膽大包天,從不知死活,到獨斷專行,該用的詞,他一個也沒拉下。 盧東籬只含笑聽著,等他罵夠了,雙手遞杯茶過去,讓他潤潤喉,好接著再罵。 風勁節罵得沒氣了,坐下來,喘口氣,把一杯茶一口喝乾,這才憤憤道:「好了好了,你到底怎麼幹的,給我細說說。」 盧東籬便將整件事的細節,一一講來。風勁節開始還是冷眼用責備的眼光望著他,隨著他的述說,漸漸興奮起來了:「你怎麼防範得這麼周密,你怎麼注意到這些細節的,我說,你這哪是個當官的,明明就是個積年的綁架犯啊,這手段,真是老到。」 盧東籬笑道:「你忘了,我以前在地方上當過好多任官,主管過多處的刑名,我審案子又一向認真,經我審過的強盜匪寇,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我把他們的很多作案細節一問,該學的,自然也就學會了。」 風勁節拍著桌子,哈哈大笑。 盧東籬見他氣消了,便也笑問風勁節用了什麼手段,叫他們這麼快被放回來。 風勁節便得意洋洋地把這場有趣的演習講述了一遍。 盧東籬為之絕倒之餘,心中忽然一動:「你老實說,你最初向我建議讓軍隊時常舉行作戰演習,甚至派人扮做敵軍,彼此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方式進攻和防守,模擬一切實戰的可能性,是不是就是為著必要的時候,可以輕易調動全軍替你演戲騙人而不自知。」 風勁節傲然道:「不然,你還以為什麼才叫深謀遠慮,什麼才叫見識超卓,什麼才叫……」 不等他繼續自吹自擂,盧東籬已是縱聲長笑起來。 這一夜,房裡的笑聲,一直沒有斷過。 這一夜,在門外誠心守護的小刀和王大寶,聽著房裡的笑語聲,爭執聲,怒罵聲,喝采聲,不知不覺,也已笑容滿面。 待得房中爭執平息,怒罵消止,只餘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時,二人就不由開始互相擠眉弄眼。 他們的聲音在夜風中,被壓得很低,很低。 「我說,你聽過那些流言嗎?」 「當然聽過,不過,你可別說出來,元帥是個正人君子讀書人,要是聽到個只言半語,不是氣瘋了,就得嚇壞了。」 「我又沒活得不耐煩,當然不會在元帥面前說,我們幾個人上次在一塊說這事,被風將軍撞破了,還讓他好一頓教訓呢。」 「風將軍知道了,那他怎麼還敢在這裡過夜,倒是一點也不避諱,什麼也不怕啊。」 「這也不奇怪,咱們風將軍是什麼人,這世上,還真沒有讓他顧忌在乎的事呢。」 「這話倒是真的,說到灑脫,沒人比我清楚了,想當年在濟縣啊……」 「得了得了,這濟縣的事,你說過百八十次了,你不煩,我們也煩了。」 「你說,這事到底有沒有?」 「天知道呢,要說有,他們又都不像是那樣的人,要說沒有,他們也實在很親近。」 兩個人低聲地說著,小心地推測著,彼此都不知道,在黑暗中,自己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眼中的溫暖越來越深,是誰回過頭,看那映滿盈盈燭光的窗子,看那燭影裡,對座笑談的人影印在窗上,是誰仰首,傾聽那一陣陣,暢快自由的笑聲,悄悄把這邊關苦寒之地,染上縷縷暖意。 是誰輕輕說「是與不是,其實都不重要。」 是誰輕輕地應:「是啊,他是盧元帥,他是風將軍,他們是……」 夜風裡,兩名親兵首領的聲音,輕得已不可聞。 他是盧元帥,他是風將軍,他們是這些小小軍士,值得以生命守護,以前程托付,以一生追隨的將領,師長,上司,夥伴。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七章驚擾 盧東籬回來之後,和眾將達成共識,對於這次他在總督府做的事,他用什麼手段調來的軍需武器,都不可宣揚,所有曾參予其事的士兵都接到的命令,不可以把這事說出去。 不過,到底人多口雜,到底經歷過這場驚險的人,都即興奮也自豪,人人覺得,能讓軍隊得到足夠的武器,這份功勞,他們也有幸沾上一分半點。 就算不是故意說出去,但話裡行間總會漏出一星半點來。漸漸地,全軍之中,就開始流傳事情的真相了。 而關於盧東籬為了替士兵的生命負責,為了給軍隊爭取足夠的武器,是怎麼豁出性命來做這件事的,整個過程,又有多麼驚險,又歷過多少曲折,在經過偌干人的嘴傳遞且加入若干人單純在腦子裡虛構的情節之後,整件事,已經被傳得神乎其神。 盧東籬的的凜然大義,大智大勇,臨危不亂,果敢決斷,無不被渲染到了極致,就算是盧東籬自己乍聽這麼一個故事,也斷斷想不到自己身上來的。 本來,軍中對盧東籬的印象就非常好,而經過了這件事,士兵們更覺得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元帥,而是真正把大家的生死放在心上的人,是值得他們信任,他們追隨之人。在盧東籬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在軍隊裡的威望已是空前高漲,軍心所向,甚至比風勁節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在這段日子時。士兵們聚在一起,就愛說這件事。 當日曾隨著盧東籬一起在總督府共渡危難地親兵,和曾和王大寶小刀一起,知道真相,參予演戲,在演習中,把風勁節的劇本台詞全部表演得絲絲入扣的士兵們,更愛沒事就聚在一起。互相表功。 這個說,我們在總督府多麼危險,那個說,我們連夜背戲文說詞,多辛苦。這個說,我們面對總督府裡三層外三層。上萬名大軍,半不不退,誓死追隨盧元帥。那個說,我們為了把戲演得天衣無縫,兩天兩夜,不吃不睡,足足排演了一百遍,這才能完美地騙倒蘇凌的。 總之,雙方報出的數據越來越誇張,越來越缺乏可信性。但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也沒誰表現出一絲懷疑。大家越說越是興奮。 這個說,那個蘇凌雖說是盧大人的大舅子。可是連盧元帥一個手指尖的都不如,瞧瞧盧元帥面對上至總督,下至一個侍衛的威脅逼迫多麼堅定啊,可他呢,一聽這事,人都嚇軟了,被叫來勸我們元帥放走總督時,說話地聲音都不成調了。 那個說。這姓蘇的確實很窩囊,被咱們風將軍打的時候。喊得那叫一個難聽啊…… 話說到這裡時,熱鬧的氣氛為之一冷。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說起來,他到底是盧元帥的大舅子,風將軍這麼幹,盧元帥沒生氣吧?」 「元帥是說過他不生氣的,不過,他知道這事時,好像真地不太高興呢?」 「對了,小刀,風將軍關於這事,對盧元帥解釋過沒有。」 小刀不解地皺眉:「說起來也怪,這幾天我跟在風將軍身邊,一直見他和盧元帥說說笑笑,可是這麼大的事,竟是誰也沒提過一句,我也提醒過風將軍,人家到底是親戚,怎麼樣也要解釋一下,可是風將軍只是懶洋洋答,盧元帥一定會信任我,我若多此一舉,豈非顯得他是個多心之人了。」 他不明所以地抓抓頭:「說起來,我還是不明白,這種事,怎麼能連解釋一句都省了呢。大寶,你一直跟著盧元帥,他對這事,說過什麼嗎?」 王大寶也一臉迷茫:「元帥也一句不曾提過,倒是我替風將軍擔心,有一次,拐彎抹腳地提起這事,還小小地埋怨風將軍一句,說他就算打人打得再有理,也不該一句也不解釋,沒想到元帥忽然間就笑了起來,然後,輕輕說,他知道我一定會信任他,所以才會這麼做,又何需再多做解釋。」 大家迷惑不解地你望我,我望你,這個,什麼你信我,我信他,你知道,我知道的,實在是不通啊,這完全不合正常的人情世故啊。 過了老半天,才有人把聲音壓得極低極小地說:「你們說,該不會那些傳言是真的吧。雖說大舅子是挺親的,不過,如果他們的關係更加親的話,那自然就是說打就打,也沒必要為解釋的事擔心了。」 「這麼說來,倒還真是有道理啊。」 「對啊,說不定就是這樣的……」 隨著話題一轉,討論地氣氛又再次熱鬧起來。 不過,這回他們機警了許多,一邊念叨,一邊不斷有人抬頭,四下觀望,以防再次被當事人撞破。 離他們不遠處,一棵大樹的濃密枝葉遮攔下地巨大樹幹上,閉著眼睡覺的風勁節漫然睜眸,信手摘下腰間地酒葫蘆,喝了一口白開水。 唉,不管過了多少年,世人們喜歡私底下說人是非的毛病,永遠不會改的。 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即然有助於增強盧東籬在軍隊心中的形象和威望,自己就當做不知道吧。只要能瞞住那位大元帥就行了。至於關於另一個方面的流言,罷罷罷,這種事越抹越黑,當它不存在,人家傳累了,自然也就不傳了。 他悠悠地笑笑,把酒葫蘆掛回腰上,伸個懶腰,雙手枕到腦後,懶洋洋而又無限滿足地閉上眼,準備接著睡。 或許是身入夢中吧,或許那夢很美很美,所以,他神色異常安詳,所以他唇邊無意中流露的笑容,異常溫暖。 夢裡,該有一個與他並肩同行的人 人與他之間,不需要解釋,不存在猜疑,不會有誤解間地猶如同一個人。 「勁節,你這個好學生,最近怎麼也和阿漢一樣懶,動不動找地方偷懶睡大覺?」 腦海裡忽然浮現的聲音讓風勁節鬱悶地皺皺眉:「張敏欣,你是不是整天吃飽了閒得發慌啊,我可不是阿漢,沒興趣做你觀察的白老鼠。」 「說什麼呢?我的論文已經結束,現在有大把的時間空閒,當然要好好關心一下同學們的學習研究進度了。你都不為我那偉大的同學愛而感動的嗎?」有時候也不得不佩服張敏欣,可以用誇張的語氣,把簡單的事情,說得無比肉麻。 風勁節冷笑:「得了,我不是阿漢這種天才到天理不容,卻還懶惰到令人髮指的笨蛋,你的同學愛,還是請盡情傾注到他的身上去吧。」 「我當然最關心阿漢了,可是,你別忘了,他的生活重心,純粹是吃了睡,睡了吃,這一世他最近的生活,完全是象豬一樣簡單快樂的,就算我這麼有耐心的人,也不能整天看他不停得吃吃睡睡啊,多少還是要關心關心其他同學的……」低低的笑謔聲傳來「更何況,你身上又發生了這麼好玩的事?」 「我這一世不過是個小人物,能有什麼好玩的事,要看風雲變幻大事件,去找小容和輕塵。」風勁節沒半點好氣。 「我們眼中地大事。和這些普通世人眼中的大事,應該完全不同吧。風同學,你不該把我看作一個俗人啊。」張敏欣一本正經地說「照我看,你們這軍隊裡流傳的那些個話題,不是遠比那些國興國滅的事情有趣好玩嗎?」 風勁節慢慢地磨了磨牙,怪不得呢,這個史上最後也最瘋狂的同人女之所以忽然對他發生了興趣,果然是因為那些無聊的謠言。 他在這裡鬱悶。張敏欣可越發興致勃勃了。「雖說那是謠言,不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你們整天在一起,整晚整晚不分開,睡覺也在一張床上。就算沒那個意思,慢慢慢慢地,有了些陌生的感情和衝動,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啊。雖然我看你們討論地問題都是很正常的,可是在一塊兒說,一塊兒笑,憂慮同樣的問題,為同樣的事情高興,感情如此共鳴,這個。你就沒真覺得有什麼新奇的感覺嗎……」 混蛋。風勁節在心裡罵髒話之餘,暗自決定。以後和盧東籬晚上獨處時,一定要記得用念力屏蔽掉小樓主系統的監視。就算心地無私,也斷然不能容許這個女人如此侵犯隱私。 可惜地是張敏欣對於他的不快卻似毫無所覺,笑吟吟地說:「你真沒感覺嗎?不過就算你沒感覺,保不準他也沒有感覺,有可能他早就對你有不正常的心意了,你長得這麼英俊高大,又文武雙全,又這麼可靠。又對他這麼好,他不喜歡你。那是他不正常。是他要求你天天和他一起研究軍務,天天一起教他兵法的,這種做法,直接導致你們之間的接觸時間大大增加,你不得不每晚在他床上睡。要說他一點私心也沒有,也確實沒有人信,就算他自以為沒私心,也許潛意識裡有,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也許有朝一日,遇上什麼事,比如你出事了,他有危險啊,等等等,他心裡隱密的願望就會暴露出來,他才會驚愕地發現,他原來愛你愛了很久很久了,再然後,他就後悔,因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而把美好的時光就如此葬送,以後再也追不回來了……」 張敏欣像是一點也感覺不到風勁節不快,說得越來越起勁,越來越有興致,猶如黃河之水,濤濤不絕。 風勁節閉著眼,咬著牙,忍,忍,忍,終究忍不下去,譏嘲道:「怪不得說你耽美小說看得多呢,這情節果然是張嘴就來,我看啊,沒準是他早就覬覦我的身體了,只是不敢說出來,就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把我留在身邊,每天可以親近我,與我同行同止,同睡同寢,我睡得安心,吃得開心,可憐他天天被身體地慾望和內心的渴望所折磨,卻又害怕一旦表露出來,會被我鄙夷,會永遠失去我,所以只好苦苦忍耐著,裝成正人君子,一心為國地樣子面對著我……」 「是啊是啊……」張敏欣大聲歡呼「看來你知道的耽美故事也不少啊,這麼經典地橋段張口就來。」 風勁節氣得直欲吐血,這是我知道的嗎,是你狂迷耽美故事那陣,每天在我們這幫同學耳邊念叨,讓我們承受了無數精神折磨之後,被硬生生灌輸的。 他又氣又恨,一挺身,從樹上一躍而下。 「你去哪。」 「去找盧東籬,把這個該死的謠言的真實性徹底證實一下,讓你也好死心,免得你這個瘋子,就為了這種無聊事,整天來煩我。」他一邊大步走,一邊憤憤地答。 「啊啊啊……」張敏欣開始尖叫起來「你怎麼證實,莫非是去找他告白,看他的反應,還是拍著他的肩膀,指著他的鼻子說,盧東籬,你老實交待,你是不是喜歡我?又或者,直接上去,抱住他吻一個,然後通過他身體在這種突然情況下地真實本能反應來判斷他對你的感情?又或者是……」 風勁節忍無可忍地用一種幾乎把他肉身大腦神經給震傷地強大念力,瘋狂怒吼:「你給我住嘴。」 然後因為腦袋被震得痛不可當,不得不雙手抱頭,呻吟慘叫起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八章驗證 在外頭閒逛睡大頭覺的時候,盧東籬正在翻看軍事演。 根據風勁節的建議,從第一次他們使用演習的方式來練兵開始,就安排好人手專門記錄演習中的各項內容,各種數據。畢竟一個將軍或主帥的觀察範圍是有限的,有人完整的記錄整個演習過程,便於事後大家分析檢討。哪些地方做得好,哪些地方做得還不夠,有哪些地方考慮不周,哪些地方可以改進,也就可以一目瞭然,防止遺漏了。 這次的演習雖說是為了騙騙蘇凌,讓後方那些官員緊張,給盧東籬製造脫身的機會,但相關的一切工作,都和平時演習一樣,各方面的記錄也很完善。 盧東籬回來後把一些瑣事處理完,也就調了演習記錄再看,一方面救人,一方面練兵,本是兩全其美之事,他做為主帥,仔細查看演習記錄,從中研討得失,也是責任。 不過,風勁節和其他的將領,當然一早已經看過記錄了,他自己就懶得陪在旁邊同看,偷得浮生半日閒,出去找棵枝葉繁茂,不易為人發現的大樹,跳上去睡懶覺,沒想到卻讓張敏欣給吵得頭暈眼花。 盧東籬自己翻看記錄,極為認真,一旁還備著筆墨紙硯,他一手持文案,一手執筆,每每有什麼想法看法,便在一旁仔細記錄下來。 正專注之時,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卻見風勁節抱著腦袋,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不由愕然問:「你怎麼了?」 風勁節也不答話,悶悶地在盧東籬面前坐下,抬頭有些恨恨地望他一眼。 因為在心中惱恨盧東籬給自己帶來的煩惱,這一眼,望得頗有些惡毒。盧東籬身上一陣惡寒,怔怔望著風勁節,努力地思考自己在什麼時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 風勁節咳嗽一聲;「東籬,我有件事要問你。」 盧東籬難得見他問件事還這麼正經宣佈,也不由正襟而坐:「你問。」 風勁節肅然望著盧東籬,半晌才道:「如果我和你的夫人一起掉到河裡,你救哪一個?」 話音未落,腦海裡已傳來椅子倒地時的巨大響聲,以及張敏欣的瘋狂大笑:「你,你,你,天啊,這種問題你都問得出口,這都是俗套到惡俗,老套到可笑的問題了,我的天啊,勁節啊,我的好同學啊,你太讓我失望了。」 風勁節不動聲色,任她肆意嘲笑,只是死死盯著盧東籬,等他回答。 盧東籬的反應雖不像張敏欣那麼誇張,不過也笑了起來:「勁節,這是什麼玩笑?」 風勁節耐住性子道:「不是玩笑,你回答我。」 盧東籬斂了笑容,認真看他好幾眼,見他神色中確無玩笑的意思,幾乎就想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了:「這個,你昨晚沒睡好嗎?還是生病了?」 風勁節歎口氣,翻個白眼,知道若沒有個合理的解釋,很難讓盧東籬認真回答這個問題,只得道:「這只是一個有趣的說真話的遊戲,我可以用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問題來問你,而從你的答案中,推斷出你的某些喜好啊,習性啊,什麼的。」 盧東籬不解地說:「可是,我的喜好,習性你全都知道啊,還要推斷做什麼?」 風勁節怒視他:「我只不過想玩玩,想試試這個推測方法是否有效,這個遊戲是不是好玩,你就不能配合我一點嗎?」 盧東籬怔怔點點頭,思索一下,又道:「不可能啊,你水性好,我不會水,你和我夫人掉到河裡,我肯定是請你幫我救我夫人的。」 隨著腦海深處的瘋狂大笑聲,風勁節氣極敗壞得一拍桌子,瞪大眼盯著盧東籬:「這只是遊戲,不考慮合理性,你只要想著,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和你夫人同時陷入了危險,不知道為什麼,你就是有能力救我們當中一個,不知道為什麼,你救了一個,另一個一定會死,那麼,你會選擇救哪一個?」 盧東籬目瞪口呆望著他:「哪裡這麼多不知道為什麼,這實在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風勁節再次拍桌子:「我說過,你別管可不可能,你只要回答就是。」他頓了頓,復又道:「一定要說真話,真心真意地回答,你要當我是朋友,就不許隨便編一個答案蒙我。」 盧東籬怔了一回子,這才有些茫然地點點頭:「我即答應了你,自然不會騙你。」 「好,我和你夫人一同遇難,你救哪一個。」 盧東籬慢慢地放下手裡的演習記錄書冊,低頭沉思起來。 風勁節知他的性子,便是遊戲行為,只要他答應了,就一定會認真回答,而絕無可能隨意應付一個答案。 他必然是在心裡,真正設想這樣的情境,並去分析自己可能做的選擇。 這個遊戲問題,古往今來,有很多人提過,問的人,說來都輕鬆,答的人 也帶些隨意和玩笑,可要真是設身處地去做這種設想選擇,去面對,那必是刀戮心頭,血肉淋漓的痛苦。 所以,風勁節雖然被張敏欣氣得跑來找盧東籬問這種瘋狂問題,可是,看著盧東籬的臉色,漸漸黯淡,神情漸漸沉重,眼眸中,漸漸升騰起痛楚之色。連風勁節自己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真是的,人家好端端一個心地坦然無私之人,自己憑什麼為了張敏欣的瘋子行為,而用這種問題來折磨他。 盧東籬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風勁節覺得自己都有些僵硬了。汗水在盧東籬額上密密麻麻地滲出,慢慢地滾落下來,胸膛因為某些過於激動痛楚的心緒而有了明顯的起伏。 風勁節幾乎都要跳起來喊,你不用回答,這不過是個玩笑時,盧東籬終於開口了。 「我會救你。」 他抬頭,慘淡一笑,神色裡竟有些說不出的淒涼悲痛。 張敏欣又再次尖叫起來:「看吧看吧,他果然把你看得比他的夫人更重要。」 風勁節冷冷罵她一聲「無聊」,這才用出奇平靜明澈的眼神望著盧東籬,再問:「如果我和皇上一起陷入危險,你只能救我們之中的一個,你救誰。」 這一次盧東籬答得極快,神色也十分輕鬆:「當然是皇上。」他略帶責怪得望望風勁節「這種問題,還需要問嗎?」 風勁節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拍拍他的肩:「盧東籬啊盧東籬,這的確是你會有的回答,這果然是所有的忠臣義士,正直君子必然的回答。」 他大笑著回頭就走。 盧東籬愕然問:「你問完了,你的推測呢?」 「我證實了,這個遊戲是很無聊的,這個推測也是沒什麼意思的,不值得學習,不值得推廣,我巡城去了,你忙你自己的去吧。」風勁節頭也不回地揮揮手,輕快無比地離去了。 盧東籬怔怔坐了半晌,好半天才開始懷疑,這個風勁節,不會是瞞著他偷偷喝酒,喝糊塗了吧。不行,關於軍中嚴禁隨意飲酒的問題,明天要升帳重點討論一下。 張敏欣欣喜不已地說:「看吧看吧,真相已經試出來了,他內心深處對你的感情也很明確了。」 「是很明確了。」風勁節淡淡道「他對我根本沒有半點私情。」 「怎麼會,他寧可不救妻子,也要救你。」張敏欣叫道。 「白癡,他還寧可不救我,也要救皇帝呢,難道他對皇帝有私情?」風勁節冷笑。 「那問題他答得這麼快,根本沒有認真考慮,肯定不是真心的,說來騙你的。」 「張敏欣,我們雖然沒認真學過心理學,一些常識性的知識也應該知道。如果我直接問他是不是喜歡我,或是我和他的夫人,他更愛誰這種問題,一來,他可能說假話,二來,可能他不想說假話,但因為潛意識中不願面對,而說了假話而不自知。但我只是以遊戲的方式來做這種測試問題,他也以遊戲應之,自然沒必要防範我,潛意識裡也不會有欺騙我的想法。而且,他的為人我很清楚,他即答應了說真話,回答就一定不會有半點虛假。」 風勁節神色平淡,心境也同樣平靜地道「如果我和皇帝真的同時有難,他肯定選擇救皇帝,因為對一個封建時代,受忠君思想教育長大的士大夫來說,忠誠是最高尚的情操,而君主的利益,僅次於百姓和國家的福址,在這樣的大原則之下,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超越於其上。在古代的士大夫,儒生眼中,忠君是最基本,也是最不可動搖的道德之一,君主也許無能,也許失德,也許貪圖逸樂,也許拒納忠諫,但是,只要沒有過於殘暴,過於瘋狂,過於催殘國家和百姓,一般來說,他們仍會選擇對君主盡忠,並在君王遇到危險時不惜一切相救。也因此,他才會認為,我的這個問題很無聊,根本沒有提出的必要,他的回答也會這麼理所當然,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去掙扎,去鬥爭。」 「那他選擇救皇帝,和愛情無關。我們可以不討論。」 「他選擇救我,也與愛情無關,也同樣可以不討論。」風勁節淡淡道。 「為什麼?」張敏欣驚叫:「或者說,你憑什麼認定,他的選擇與愛情無關。」 風勁節微笑著漫步行在定遠關的長街上,在腦海裡悠然答道:「張敏欣你不要用後世的價值觀來看待這個時代的人。在很久以後的一個很長的時代裡,人們無比崇尚愛情,人們總要追求個性的張揚,在那個時代,捨小家,顧大家,捨一己之利,以整個生命來為國家為民族歇盡忠誠,有時候都會被認為是愚蠢且不可理解的。在那個時代裡,愛人和母親同時掉進河時,選救哪一個的問題,不知被誰第一個提出來,然後在無數的故事中,無數的現實裡, 數次向愛人提問。也只有在那個愛情至上的年代裡I才真正有意義。換了在我們的時代,這個問題說出來只會惹來大家嘲笑,而換了古代,別說回答,若是有個女人這樣去問自己的丈夫,已經足以被認定是不孝的刁頑之婦了。你要記住,在這個時代,在世人正常的思想價值觀裡,愛情,從來是不被放到最高位置的。特別是這些古代的正人君子們,無論是讀聖賢書的儒生,又或是所謂的俠客義士,他們往往有一種古怪的道德觀,個人的慾望情感,總被壓得極低極低,情不過是私情,而義,卻總是大義。為了朋友而犧牲妻兒,被認為是極偉大的行徑,而為了妻兒犧牲朋友,則是非常之卑鄙且要受批判的。」 張敏欣勃然大怒:「這是什麼混帳王八蛋的想法,憑什麼女人就是注定讓男人用來犧牲的。」 「用我們的眼光來看,這當然是不對的,但在這個時代,這卻是世人普遍接受的道德觀和價值觀。越是正人君子,在這方面對自己就是越是要求地嚴格。的確是有點兒存天理,滅人欲的味道在內了。所以,如果盧東籬的心中對我有任何私慾,哪怕是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潛意識裡有這種想法,那麼,在面對這個選擇題時,他的道德感就會認為,棄妻子而救我是一件很卑劣下流且極為自私的事。他會很自然地決定營救妻子,然後為我悲痛欲絕。用你們同人女期待的瘋狂完美強烈之愛來判斷的話,他最大的限度不過是因為受不了失去我的痛苦,而自殺相殉罷了。」風勁節搖搖頭,語氣也帶了點歎息無奈「正是因為他心地坦蕩無私,純粹視我為朋友,當選擇來臨時,他才會痛苦的棄妻子而救我。」 「我的天,所謂的愛情,就是當大難來時,第一個犧牲最愛的人嗎?我呸,我最恨這些所謂忠臣義士英雄孝子們,用婦孺的鮮血來墊定自己的崇高,以親人的犧牲來成就自己的偉大了。」 「並不是所有的英雄人物,最後都一定會屈待自己的親人,但人的心與力有限,在為太多的人與事而操勞用心的時候,的確很難再全心兼顧自己身邊的至親。用我們的眼光來看,這或許是很殘忍很無情的。然而,在這個時代,這確實是被崇尚的一種道德和行為。盧東籬其實就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那種正人君子,正直儒生,他受到太多年這種思想的教育,他也不可能擺脫得了這種想法看法。只是,他並不是那種正直到無情無義的人,並以正直為資本,坦然傷害親人,而無血無肉的所謂聖人。所以他才會猶豫,才會痛苦,才會感到悲傷。其實是我對不起他,我用一個玩笑的問題,逼他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抉擇,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在面對選擇時,會拋棄妻子的卑劣丈夫,是我讓他好端端的,被無限的愧疚所折磨。我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會吃不香睡不好的。」風勁節苦笑搖頭,為自己一時興起的行為,感到了後悔。 「就算難過,對他的妻子來說那也不過是鱷魚的眼淚罷了。哼,有什麼值得讓人同情或佩服的。」 「張敏欣,站在我們的角度,當然可以批判許多古人的愚蠢行為,很多古代人的正常做法,在我們看來,也是不可理解的。然而,你和我,都不應當以我們的時代來要求古人。古代人身處他們的時代中,受到他們特有的教育,有著他們自己的價值觀,也許不夠好,也許很偏頗,也許因為被君主的愚民政策,和忠誠教育洗過腦,所以過於僵化固執。然而,我們不贊同,但至少應當懂得尊重,我們可以對史冊上很多偉人的錯失歎息,很多古人的行為搖頭,但卻不可以要求他們擺脫自身時代的局限性,而做出讓我們完全認同的選擇,這是苛求,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那也不能這麼……」張敏欣忽得叫了起來:「不對,我們明明研究的是感情,是愛情,是無處不在的曖昧,怎麼現在討論起這麼嚴肅的大問題來了。」 風勁節挑挑眉:「你說是為什麼……」 「啊呀,我上你當了,你……「張敏欣憤怒的叫聲忽然消失,腦海深處一片深靜安寂。 風勁節深深舒了口氣,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哈哈。 小樓的規矩,小樓每月主動和所有同學發起聯繫的時間不能超過五小時,這個月去掉斷斷續續曾有過的聯絡,本來還有三小時聯繫時間,他故意慢吞吞去與盧東籬玩問答遊戲,故意借題發揮,長篇大論,為的就是把這個月所有的聯絡時間,一口氣用完嗎,至少在以後的半個月內他不用再擔心被張敏欣那個可怕的女人打擾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四十九章同行 自從蘇凌回報陳軍進攻定遠關,總督被迫放回盧東籬之後,後方諸郡就一直等著定遠關通報軍情的文書寄到,以便確定局勢是危是安。 然而等了又等,定遠關居然靜悄悄沒一點動靜。大家心裡頭越發沒有底了,最後總督便親自發了一封詢問軍情的公文到定遠關去。 接到公文之後,盧東籬眉頭又不知不覺皺了起來,該怎麼回復呢? 告訴後方,我們這裡打得不可開交,萬分危險? 那是絕對不行的。 散佈要打仗的流言倒沒什麼問題,不打仗硬說成打仗,這種事,絕對不可能長久地瞞下去。有關的戰役,傷亡,功過賞罰,全都是要按規矩往上報的,相關的補給,增援,撫恤,也是要呈給戶部軍部的,除非是後方四郡與他聯合起來,上下同心地撒謊佈局,否則這個彌天大謊肯定是圓不了的。萬一再驚動了朝廷,再來個調兵遣將,增派援兵什麼的,那可就真把砍腦袋的欺君之罪鬧得大了。 可是,直接告訴後方,什麼事也沒有,根本只是一場模擬陳軍攻城的作戰演習,那還不得有一堆人氣急敗壞,這次的軍需武器是把各郡駐軍和府庫的武器全都給臨時徵調來的。事後,總督將不得不動用大筆的金錢,給各郡駐軍重新配發打制武器,這筆開支,想必九王和總督都會算到自己帳上了。 雖說即做出這件事。就已經不在乎結仇了,可要是這些人,不顧大局,此時此刻給他找麻煩,使絆子,做出一些讓定遠關吃虧地事,萬一再適逢陳軍真的打過來了…… 盧東籬伸手揉揉眉心,歎了口心。把那公文信手擱到桌案一角,罷了,先把這公文押兩天再說。 「怎麼了,我們大帥又為什麼事愁眉不展。」那懶洋洋萬事不經心的聲音傳來時,盧東籬苦笑抬頭問「勁節,這些日子。我們的探子可曾探到陳軍的動靜?」 風勁節聳聳肩:「定遠關前方就是萬里沙漠,我們很少有探子能深入到沙漠深處去的,而且就算進去了,在那個風沙蒼茫的地方,也很難探得到軍情。我們接到的關於陳軍最新地軍情,也是在一個月之前,他們在邊鏡徵調軍隊糧草,大有打一場大仗的樣子。不過就連這軍情,也是借由漠沙族人以及向他們臣服的大小沙漠部族才打探到的。後來,陳軍在邊境以重兵警戒。就連沙漠各大部族也無法靠近了。」 盧東籬歎息一聲,把那公文遞了過去:「你看看……」 風勁節接過來。淡淡掃了一眼,笑道:「若是我。總有許多信口雌黃的辦法能應付過去,你顧及得太多了,自然就煩惱了。」 「若天下人都似你這般無法無天……」不再說下去,顯然也不願就此多做設想。 風勁節不覺大笑起來:「看來我們的盧大帥最大地煩惱竟是陳國軍隊居然還沒攻過來,哈哈?」 盧東籬斥道:「你又胡說八道了,兵者本為凶器。便是玩笑,也不當這樣說。我只是覺得,我們不能掌握陳軍的動態,十分不安。」 風勁節點點頭:「行了,我明白,我明天正好要出發去漠沙族,到時我親自叮嚀他們族長,最近全族壯丁,都要在沙漠上巡防,一旦查知陳軍的動靜,立刻知會我們,這一次,他們的防線要再被陳軍攻破,我們將不會再原諒他。」 盧東籬微覺愕然:「你明天去漠沙族?」 「漠沙族一年一度的祭神節就要到了,這是他們部族最盛大的節日,以往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派人來定遠關,請上國的將軍去他們那裡做客,與他們的族民們,共謝神恩。以前歷任大帥都看不起他們這些蠻人,總是隨便指派一個將軍去應付了事。不過自從我到了定遠關之後,這份差事,基本上都是我一人干了。今天漠沙族派來請客的長老已經進關了,我來就是為了向你稟報此事。」風勁節淡淡解釋。 盧東籬點點頭,以風勁節如今在漠沙族的威望,由他去漠沙族那是再合適不過地人選了。但他心頭卻又自一動,忽道:「我和你一同去如何?」 風勁節一怔:「你也去?」 「是啊,漠沙族是我們定遠關的外圍屏障,在沙漠中地探聽敵情的事,也一向仰仗他們。眼看著戰事已迫在眉捷,我身為定遠關地主帥,親自去見一見他們的族長,瞭解一下,他們的實力,看一看他們的戰士和防線,我的心中也才能有底。而且,我相信以我的身份,若能以親善之心相待他們,他們也會回報給我們忠誠和熱血的。」 風勁節點點頭:「以前從來沒有哪一位主帥會親自去漠沙族駐地,你要真去了,確是天大的面子,保證讓他們上上下下,感動地一塌糊塗,只是,你身為主帥,離開定遠關……」 盧東籬笑道:「正是因為我是主帥,才應該去啊。」 風勁節知他辦事素來認真,即身在帥位,這漠沙族之事,必要親力親為地,而且他若真去,在政治親善上,效果也必是極大的,所以只略一思忖,便表示了同意。 果然,漠沙族來請客地長老,一聽說這一趟,不但請到了風將軍,連盧元帥也肯親自去與他們的族人共謝神恩,同參盛典,感動得當場就跪下來,親吻盧東籬的袍角。 而其他的將軍們聞訊雖覺驚異,倒也不曾阻攔。 盧東籬將關中軍務交託諸將之後,便與風勁節帶了三百精騎,與漠沙族的長老,同行出關了。 這次不像上回那樣搞夜襲,全軍全速 馳,大家不緊不慢地趕路,漸漸進入了沙漠深處。 初時大家還都精神抖摟,可是,在沙漠裡行到第三日早上,就連定遠關的這些精銳戰士們,也都漸漸露出疲態了。 長時間單調重複地趕路,長時間,人在馬上少有歇息,長時間暴露在炙烈無情的陽光下,放眼望去,天地之間,只餘茫茫黃沙,無窮無盡,的確讓人從心靈到身體,都感覺到深深的疲憊。 整個隊伍,除了武功絕頂的風勁節沒事人一樣,就只有完全適應沙漠的漠沙族長老一行人,依舊精神抖摟了。 自從得知盧東籬將和他們同行之後,他們的亢奮狀態一直保持到現在。年邁的長老,總是騎著馬,跟在盧東籬身旁,不停得向他表示自己的崇敬和感激,不停地說,族長和族民們會因為他的到來而多麼歡喜,不停得保證,大家會用最高的禮節來迎接盧東籬。 盧東籬雖說一直努力保持著親切的微笑,耐心地聽著,禮貌地回應著,但到了後來,連他的耐性也幾乎被這位過份激動的老人給磨光了。 此時此刻,放眼望向四周疲憊的戰士們,實在很難想像,身旁這位老人,可以比那些精壯之士,更加精神。 風勁節對於盧東籬受到的精神折磨,兩天來一直都是冷眼旁觀,毫無出手相救之意地。此刻看盧東籬強忍痛苦,勉力微笑的樣子,心中倍覺有趣。 看著盧東籬也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熱,還是心頭熱,身上一直汗流浹背,額上也汗如雨下,他倒好以整暇地在心中猜測,這到底是讓大太陽曬的呢。還是叫漠沙族偉大的長老給逼的呢? 心中雖好笑,手裡還是很慈悲地遞過一個水囊,笑道:「大帥累了吧?」 盧東籬一把接過水囊,仰頭喝了一大口,覺得那一縷清涼之意,漸漸潤了已經被煩到生煙的五臟六腑。他才能喘一口氣,回眸看看氣定神閒,在這麼毒的大太陽下,奇Q□suu.gom書卻還渾若無事的風勁節,心裡不是不羨慕,不佩服地。 是哪位古人說的心靜自然涼?事實證明,完全是胡說八道。 盧東籬重重歎氣,總不會是因為他個人的修養還不夠吧。 「勁節,你都不熱嗎?」 風勁節用斜眼睨他:「你不知道武功練到化境是可以寒暑不侵的嗎?」 聽那語氣,倒像這是一加一等於二的常識。盧東籬竟然不知道,簡直罪不容恕。 盧東籬苦笑一聲:「我也是練過功的……」 風勁節怒視他。搶白道:「你才練了幾天,就指望著能上天入地?跟我比。我呸,你知道我從幾歲開始練功,你知道我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時間和精力?你敢跟我比……」 他橫眉怒目道:「知足吧你,要不是我替你打好內功底子,讓你身強體鍵,這時候,你早就趴下慘叫。動彈不得了,還指望像現在這樣。繼續趕路。」 他們素來是隨便慣了地,這時跟隨他們的,又都是近衛親兵,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倒是那位漠沙族的長老,嚇得目瞪口呆,這這這,這是部將對元帥說話應有的態度嗎? 如果他們有人敢這麼跟族長說話,早被拖去餵狼了。 因為受驚太過,大長老居然有好半天,沒再找盧東籬說話。 盧東籬得以清清靜靜趕了一會兒路,終是有些好奇地輕聲問風勁節:「你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多高?」風勁節皺眉想了想「跟你一時半會也說不明白,反正把天下各國,廟堂草莽所有的高手全算上,我絕對不會排到十名以下就是了。」 「才前十名啊。」盧東籬悵然歎息做失望狀「就你平時那目空一切的樣子,我一直以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來著。」 風勁節瞪他一眼,暗道,要不是把我那幫同學也算進來的話,我當然就是天下第一,可惜,現在的天下第一,理論上應該是那個睡大頭覺可以睡出絕世神功的阿漢,當然前題是他自己願意勤快點,多練幾招來配合那天下無雙地內力的話。 在他生悶氣地時候,其他的兵士們聽到元帥這般譏諷風將軍,全都哄笑了起來。 在眾人笑聲中,風勁節冷冷挑挑眉,心裡開始估算,毆打主帥,是個什麼罪名。 盧東籬倒不理他難看地臉色,只是目光掃視軍士們,見大家這麼一笑一樂,本來有些疲憊的精神也為之一振,略略放心。 他這才對風勁節輕聲道:「我們軍隊的戰鬥力,勇氣,和應變力應該都已經很強了,但對於沙漠,大家卻始終不適應。定遠關的前方就是沙漠,我們不能總想著打守城戰,必要的時候,也要將軍隊開到關外,與敵軍對陣,也要在這廣闊的沙漠裡,與敵軍攻防追逐的……」 風勁節淡淡道:「行了行了,等這次回去之後,我們就開始訓練他們在沙漠上的實戰能力。」 他心裡本來還為盧東籬拿他打趣給大家開心而鬱悶呢,沒想到盧東籬馬上就沒事人一般來找他說公事。心裡雖然苦笑了一聲,卻也知道盧東籬是對地。不止是為了培養軍隊對沙漠的適應力,也是為了他們自己將來可以自由地在沙漠上做戰,在廣大地沙漠間,從容派遣探馬,而不必時時依賴漠沙族,不必連軍情都只能靠漠沙族的傳遞,一旦漠沙族的軍情不可靠,那後果…… 他心頭微凜,不再想下去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章突襲 盧東籬見他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了?」 風勁節笑笑:「沒什麼,只是有點擔心,我們都不在定遠關,萬一陳國軍隊有什麼行動……」 他遲疑著沒有說下去,那漠沙族的長老卻大不以為然:「風將軍多慮了。有我族在沙漠中佈防,陳國人怎麼可能繞過我們去進攻定遠關呢?」 風勁節微微一笑:「說得也……」話音倏然一頓,他猛然提韁,座下馬吃痛,長嘶一聲,止住步子。 也不知道這一提韁,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前行的隊伍聞得馬嘶之聲極為淒厲,一起停頓下來,人人注目向他望去。 卻見風勁節俊朗的臉上一片凝重,雙目遙視遠方,眼神裡竟有出奇的緊張之色。 盧東籬心頭一驚,輕道:「勁節。」 風勁節沒有回應,他的武功之高,當世少有,耳目之靈,更是普通人的數倍,此刻心頭的的警兆,更叫他從身到心都緊張起來。 盧東籬見他不應,心中更驚,略略提高了聲音,再叫:「勁節。」 風勁節倏得一掌疾按在馬背上,在馬上拔身而起,這一掠,他已拼盡全力,將自身所有的內勁,輕功,發揮得淋漓盡致,平空生生一拔,竟有數丈之高。 便是江湖上,以輕功聞名天下的一干高手們,見之也必會誠心驚歎,更別提眼下一群士兵了,人人發出驚呼之聲,漠沙族的一干人,看他的眼神,基本上就和看神仙差不多了。 只有盧東籬不驚不動也不出聲,只是眼神凝重地望著風勁節復又從半空中落下馬背來。 風勁節氣也不及喘一口,就又疾又快地說:「陳軍沒有繞過漠沙族來攻擊定遠關,因為他們直接攻擊我們來了。」 「不可能。」在場的漠沙族人同時脫口驚叫。 長老蒼白著臉,大聲喊:「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軍隊通過我們的防線和巡查,我們卻一點也不知道,這絕不可能……」 風勁節淡淡道:「我親眼看到了。」 此言一出,在場大多數人,都已臉色蒼白如紙。 他們這一行人加上漠沙族的長老隨從,也不超過三百五十人,而且趕了三天路,人困馬乏,異常疲憊,在這種情況下做戰,基本上沒有一絲勝利的可能。 盧東籬沉聲問:「多少人?」 「據我目測,估計有五千,而且正以最快的騎兵速度向我們接近。」風勁節又疾又快地道。 五千名陳國軍隊,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行軍的前方,而且,正好趕在他們兵力異常薄弱,根本沒準備打仗的時候出現,這種事情…… 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望向漠沙族人。 士兵們沉默著同他們拉開距離,舉起武器。 風勁節至此神色仍是平靜的:「他們應該是早知道我們這一行,所以在此截擊,不過,可能他們本來的打算是捉住一位將軍,現在……」他竟仍有心情,對盧東籬笑笑「有位元帥撞到他們手掌心裡了。」 雖是做說明和推測,但他的語速卻快得驚人,可是話音還沒有落,漠沙族的長老已是大叫出來:「不是我們,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什麼也沒有做,我們……」這個老人,驚慌得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清白,表明全族的清白,他望向風勁節的眼神,幾乎有點懷疑了,他們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查覺到啊。風將軍怎麼就知道有陳國的大軍來了,他真沒看錯嗎? 只不過,在漠沙族人心中,風勁節威望很高,所以長老才不敢把心中的懷疑問出來。 就連其他士兵,神色也多有些猶疑之色。與其說是他們不相信風勁節,不如說是他們那希圖僥倖的心理不肯接受這樣的事實,而情願加以懷疑。 只有盧東籬毫無半絲疑慮,風勁節說的話,再驚人,再不可思議,再不合理,他也從來不會懷疑半分。 他目光凝重地掃一下眼前幾百人,才放眼向四周望望,就算他從來沒有打過仗,也知道,這一場交鋒,戰則必一敗塗地。 如果是山林或城鎮之間,人數少,還可以借助地形優勢,巧妙做戰,再不濟,藏身,或逃離還是很方便的。可是,這裡是茫茫沙漠,一望無際,全是黃沙。任何陷阱,突襲,佈伏都無法施用,就算是逃跑,四周無限荒漠,沒有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整個人暴露在後方的視線範圍內,一旦被他們追到射程範圍內,就只能當活靶子。 心頭正一片冰冷,耳邊聽到風勁節淡淡問道:「東籬,願意和我死在一起嗎?」 盧東籬震了一震,回首望去,卻見風勁節已然策馬 在一起,彼此氣息相聞,帶著淡淡笑意的面容,幾乎他整個視線。 他心頭一陣怔愕,一陣悵惘,也略帶一些悲涼,不覺定定得望著風勁節,怔怔得點點頭,輕輕道:「我願意。」 風勁節也點點頭,忽然歎了口氣;「可惜啊……」 話音未落,盧東籬忽覺頭上一沉一痛,耳旁隱約聽到風勁節漫不經心道:「我不願意。」最後一刻閃過腦海的念頭是,這個混蛋,每次都用這一招。 風勁節一把扶住盧東籬從馬上軟倒下來的身體,喝一聲:「大寶。」 王大寶策騎靠近過來:「將軍。」 「你和小刀一起,帶上二十個人,護送大帥回去,一路全力策馬,不要停留,不要回頭,大帥若有不測,你們自己把人頭砍下來覆命。」 風勁節吩咐地飛快,而王大寶也立刻低頭領命,無論他是否明白現在的局勢,應命之時,也絕無半點遲疑。 風勁節平時雖也常與下屬說笑打鬧,但此時說出來的話,就是戰時軍令,半點折扣打不得,也不會給人一點時間去猶豫疑問。 風勁節復又對漠沙族長老道:「你派一半人,跟他們一起快馬加鞭地回去,將來打起來,在沙漠上行軍,我們也許會仰仗你們做嚮導指引。」 長老蒼白著臉顫聲道:「將軍。」 風勁節又是一笑:「臨敵本應同心協力,豈可自生猜忌,想來是陳軍用了什麼詭計,避過了你們的巡查。我們趙國與漠沙族本是兄弟至親,怎麼可能會互相出賣傷害呢。陳人若想借此離間我們,那他真是打錯算盤了。」 話雖是淡淡一句,卻叫這一干本以為受到猜疑,必會被殺的漠沙族人感動至極。 長老立刻挑選出一半精幹之人,隨王大寶和小刀一起,護送盧東籬快馬逃回定遠關。自己則毫不猶豫地留了下來,大聲道:「風將軍,我和你們一起誓死抗敵,為盧元帥拖住敵軍。」 「不,長老,等會兒我們吸引住陳軍注意力之時,你們的人,要從另一個方向,盡量逃離。把這件重要軍情報知給你們的族長,陳國大軍來了,只怕他們不止要對付定遠關,也不會放過你們漠沙族,事關你族生死存亡,斷不可意氣用事。」 長老沒料到,危急至此,風勁節尚且還顧及漠沙族的安危,大為動容,失聲道:「風將軍……」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 風勁節只是淡淡笑笑,擺擺手,一語不發,只遙望王大寶和小刀一行人,快馬飛騎,轉眼遠去。 這等咐咐安排,眾人反應,雖然紛繁,但時間卻極短。從他查覺警兆,飛躍遠眺,直到現在,其實也不過是幾句快速對話的時間,就已把臨陣之事安排妥當了。 風勁節所帶的,都是他的親兵精騎,當年就曾陪著他打過硬仗,在風勁節的訓練下,也悍勇敢戰。此時雖大多臉色蒼白,卻不慌亂,或拔長刀,或架利箭,各個做好死戰的準備。 風勁節遙目前方,心裡默數著陳軍出現在眾人視線內的時間,暗自回思,這樣的安排,應該沒有什麼不妥吧。 總不能第一仗就讓自家主帥,戰死或被擒吧,臨陣緊急,沒空說大道理,講利害關係,直接用暴力解決最快。就算要計較以下犯上的罪,也得他好端端活過這一仗,才能同他講軍法吧。 只是,沙漠上逃亡,因為難以藏身,所以異常困難。他們多日趕路,人困馬乏。而陳軍是精銳之軍,而且事先有準備,應該有不少多出來的馬匹可以替換奔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不帶著人在這裡吸引陳軍的注意力,盧東籬一行人,很快就會被追上的。 風勁節歎了口氣,危難之刻,挺身而出,為了保護主帥而壯烈犧牲,這種死法,可真是不適合他啊。 至於漠沙族人,如果真是他們出賣的,這個時候翻臉,殺一個老長老,二十幾個隨從,根本於事無補,如果不是他們,那麼在這個時候,給他們信任和關懷,必能得到他們整個部族的歇誠回報。 心思才略略轉了兩三回,遠方,天地相連的漫漫黃沙間,已有無數戰馬奔馳如電而來,已有無數寒刃,映得漫天驕陽,也寒冷肅殺起來。 風勁節目光朗朗,遙視前方,大喝道:「弟兄們,跟我……」 他一帶馬韁,馬兒象箭一般地衝了出去,他在馬上大喊:「跑啊……」帶著所有人,向另一個與定遠關越行越遠的方向,落荒而逃。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一章貪生 「難得碰上一次戰鬥,就當逃兵,這可不是你風勁節該幹的事啊。」 忽如其來的聲音讓風勁節冷笑了一聲「我又沒發瘋,帶著三百個疲憊之師去迎戰五千精銳之敵,拜託,這是現實世界,不是在玩超人遊戲。倒是你,今天才這個月的第一天,你就迫不及待冒出頭來找我麻煩了。」 「本來我是懶得理會你的,不過看情勢這麼危急,沒準你這一世就要這麼壯烈了,當然希望記錄一下英雄的臨終遺言了。」張敏欣那幸災樂禍的態度,讓風勁節低聲罵了句粗話。 他回過頭,看看越追越近的陳國軍隊,心情更是鬱悶到極點。 「怎麼,沒準你馬上就能超脫苦海了,你倒像是不太高興?」張敏欣笑吟吟問。 風勁節悶聲不吭。對他來說,死在這樣一場戰鬥中,也沒有什麼不好。他這一世,本來就只設定讓自己以一個小人物的身份為國家去做一些事。忠臣並不代表一定要為國家做過驚天動地的事,即使身份低微,也一樣符合論題。雖說他們的實踐要求不可以自殺,或故意自尋死路,但在正常情況下戰死,也是理所當然的。這一世結束,他的論文差不多百分百可以通過了,以後有的是天高海闊,自由美妙的生活。 他的虛擬遊戲,他的擬真電影,他那經由最高科技所設置安排地。最妥貼舒適的生活環境,就在前方等著他。 終於可以擺脫這個蠻荒而落後的時代,這個野蠻而殘忍的世界,這片完全沒有人權,沒有自由,沒有任何美好的天地…… 然而,在這一刻,他居然一點也不想死。如此強烈的。對這一世生命的渴望,讓他輕輕皺起了眉頭,奔逃中,不斷回首遙望那越來越接近的陳國軍隊。 他們地隊伍已經疲憊,人困馬乏,此時雖然拚命逃跑。雖然鞭馬如雨,然而,陳國軍隊和他們的距離,卻仍在一點點地拉近。 「不想死了,對吧?」張敏欣得意地笑「你不明白,我可明白得很,看看你和盧東籬,那麼好的關係,怎麼肯扔下他一個人去死。剛剛他都對你說出生死與共的誓言了,要說你們之間沒什麼事。真是鬼也不信。」 風勁節又好氣又好笑:「上次不是和你分析得很明白了嗎?」 「拜託啊,感情這種事。誰跟你講道理,講邏輯。你看看剛才他說我願意時的神情,像不像很久以前,人們結婚,在教堂裡,上帝前,互說我願意的虔誠和真心。」 「那是他一時衝動,其實他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立刻後悔自己說這話地。只是當時情況緊急,我沒空等他自己仔細想。」風勁節冷冷道。 「怎麼會是一時衝動呢……」 「你愛信不信。如果我能活下來,自會有事實向你證明這一點的。」風勁節再次轉頭遙望,確定陳軍很快就可以追到射程範圍內了。適時正通過一片沙丘地帶,再往前又是無邊無際的空曠的沙地了。 他再不理會張敏欣那一疊聲的嘮叨在說些什麼,大聲喝令。全軍都停止奔逃,借沙丘為護,躲避箭雨突襲,準備死戰到底了。 只有他自己,一人一騎,立於沙丘高處,冷眼望黑壓壓的敵軍,漫天蓋地而來。 這樣的戰鬥,可有半點生機? 他徐徐伸手,摘弓取箭。 他對盧東籬說自己的武功當世必在前十人之內,但人力亦有窮盡時,縱有霸王之勇,也還有十面楚歌之困。面對訓練有素的龐大軍隊,若只圖循逃,或還有一線生機,否則匹夫之力再強,也同樣回天乏力。 弓弦在他掌中張開,如月滿當空,箭簇在陽光下閃著森森冷芒,耀目而生寒。 他不能使用超出時代的強大力量,然而,他不想死……至少,不能在此時,此刻,死於此地。盧東籬地第一次遇敵,就讓最好的朋友為護他而死,這會讓他心中留下永遠無法抹去地陰影,這會讓他,再不能用平常的心態,冷靜地面對敵人,指揮戰爭。 他在烈陽下微笑,一弓架四箭,遙遙凝望遠方漠漠黃沙中席捲而來地死亡鐵騎,冷銳的目光,尋找著各方將領旗幟下的身影。 他不願意死,他不能死,他不能讓盧東籬生平的第一次戰鬥,永留遺憾和傷痛,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扔下那個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傢伙,獨自面對,陳國的浩浩鐵騎。 長箭呼嘯如風,在驕陽下,帶著死神的呼嘯襲向前方。 風勁節微笑,拔刀,刀光起處,映著日光,照亮他此刻清朗如松風勁繡的容顏。 無論如何,他不能死,所以……就讓那些他心心唸唸很久很久地虛擬遊戲,擬真電影,舒適生活,就再等那麼一等吧。 這一戰,陳國人永遠記住了那個可怕的戰神,那個彷彿有神靈附體地將軍。 這一戰,在很久很久之後,仍倖存於世的此役陳軍,依然會津津樂道地向人們講述,許多許多年前,那漫天驕陽下,漠漠黃沙上,那白馬白袍的絕世戰神,匹馬只影,架箭張弓時,那天地亦不可撼動的風華氣勢。 是役重傷不死,卻因禍得福,可以被送回國,不用死於異國他鄉的一名陳軍,到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還會時不時向人們展露他肩上的刀傷:「這就是趙國的風將軍砍的,要不是當時他已經力盡,我早就讓這一刀給分成兩半了……」 這時,其他人就會圍過來,欣賞讚歎一番,然後用羨慕的眼光來看眼前的老兵,真看不出來啊,這人居然和趙國的風將軍過過招,被風將軍砍過一刀,竟還能不死,真是了不起啊…… 王大寶和小刀等人護送盧東籬回返定遠關。他們的行程雖已到了第三日的早上,但若是拚命逃跑,馬不停啼,卻只需一日奔馳,就能回到定遠關。 然而,在半路上,盧東籬就已經醒了。 風勁節打他時下手不重,經過大半日的奔逃,他才低低呻吟著醒了過來。 他回復神智之後,先是迷亂,後是驚悟,再後來,就是極度憤怒。想也不想,策騎就往回奔。 王大寶和小刀一迭聲地叫他,卻又不敢硬攔他,正自發愁之時,他自己卻慢慢放緩了馬速,到了最後,忽得一轉馬頭,自往定遠關去了。 王大寶驚愕地叫:「大帥。」 「我們回關。」他的聲音都是僵硬的,重重一鞭打在馬身上。 大家很自然地跟著他一 如飛,只是從側面,可以看到他鐵青的臉上,不帶半可以看到,他握著馬韁的手背,青筋迸起,可以看到,他遙望遠方的眼睛,空洞得彷彿什麼也看不見。 雖然知道自己的任務是護送元帥,雖然剛才盧東籬要一路返回時,自己也急得手足無措,可是看到盧東籬這樣,什麼也不說得就要回定遠關,小刀反而又有些不甘心了。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一邊策馬,一邊囁嚅著問:「元帥,我們不管風將軍了。」 因為盧東籬的臉色太難看,所以,他問話時沒敢正視盧東籬。然而,他也一直,一直沒有聽到回答。 或許盧東籬回答過了,只是風太急,心太涼,驕陽太熱,他太慌,所以,並沒有聽見。 盧東籬回到定遠關,通報變故,三軍將士,無不震驚。然而盧東籬自己卻沒有任何多餘的時間,留給自己或其他人去傷感憤怒。 他迅速紛咐三軍備戰,準備城防用具,又派出數位將軍,各領人馬,以漠沙族人為嚮導,深入沙漠,搜尋可能已經沒有什麼希望找到的戰後餘生者。 然而,他即沒有自己親自領人去尋找,甚至也沒有派出足夠多的隊伍。全部派出的人也不過五隊,每隊不過數百人,而且還帶足了替換的馬匹,得到的叮嚀是,萬一發現敵人勢大。又正好狹路相逢,不必硬拚,盡最大可能安全逃回定遠關便是。 這種安排之下,到底能有多少機會找到生還者,基本上大家都沒存什麼希望,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然而誰也不能更不會對大帥地安排提出什麼異議,大家都只是無聲地默默執行,只是在神色和眼眸中。或多或少,流露些許悲痛之意。 盧東籬回到定遠關就沒休息過,他迅速做出安排,督促所有的戰備工作,等到略略有閒,可以走上城樓遠眺時。派出去的搜尋隊伍早已連影蹤都看不見了。 他靜靜站立城頭,王大寶和小刀都盡忠盡職地護衛在他的身側。 雖然因為他搜尋風勁節不是太盡力,而讓兩個親兵首領心中都暗有微詞,不過兩人倒也明白軍中規矩,即然已在戰時,就絕不敢對主帥的決定作任何非議。 只是,心頭,多少還是有些不平的吧。 明明,是那麼好的朋友,明明一直那樣倚重風將軍。明明昨天驚變之時,他還曾親口對風將軍說過。願意死在一起,可是…… 盧東籬手按著城樓上冰樓的磚石。那冷意就從指尖,一直傳到了心間。就在一天前,他還親口對風勁節說,我願意與你同死,而現在,他甚至不肯出全力去搜尋風勁節…… 丈夫輕生死而重一諾,可對他來說,那樣地承諾。卻也只是一時衝動下,不經思索的脫口之辭罷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對戰爭。又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遇到完全不可能戰勝的強敵,那個時候,根本不能做真正於事有益的思考,所有的回答和應變,都不過是本能,那樣地生死一諾,原來,也不過是衝動罷了。 他用左手撫在心口處,有些悲涼地笑了一笑。 這樣愚昧無能,衝動任性,這樣臨陣慌亂,應變無力,這樣的人,真的能守得住這做邊關重鎮,護得住身後萬千百姓,千里家園嗎?這樣的人,值得風勁節,那樣的相護相托,以性命相救嗎? 非得要等到長風漸漸把發熱的頭腦吹得冷下來,才知道自己的錯誤有多大多嚴重。 陳軍無聲無息而來,定遠關全無防範,若再讓人把主帥重將,或擒或殺,至使軍心散亂,群將無首,又哪裡還有抵抗之力。到那時,陳軍輕易攻破定遠關,千里劫擄,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無數軍民血流成河的舊事,又當重演了。 在那一刻,愚昧地不能認清形勢,忘記了自己是定遠關的主帥,忘記了自己費了無數心血,為的,就是在如此艱難地時局之中,為國家守住這最最重要的門戶。忘記了那個有清風,有明月,有美酒,有熱血地夜晚,他與風勁節在定遠關士兵們的小小院落裡,在長歌盡醉之後,為彼此地前路所做的抉擇和捨棄。 然而,風勁節沒有忘,所以他微笑著說不願共死而擊暈送走的,不是一個可以和他生死與共的朋友,而是定遠關的主帥,而是在必要時,必須,也應當以性命相護的人。 這是軍人的職責,風勁節不曾忘,而盧東籬也不該忘。 盧東籬的笑意越發慘淡。他甚至不能為搜尋風勁節而更加盡力一些。誰也不知道陳軍到底來了多少人,除了伏擊他們地軍隊,是否還有別的大軍,而因為趙國一向不重武事,定遠關地駐兵,人數也不過兩萬,在敵情未明的狀況下,他絕不能讓定遠關軍力空虛,因此可以為風勁節調動的人馬,實在太過有限。而且,還必須要求他們一遇變故,立求自保,絕不打硬仗,如此一來,風勁節又還能有多少生機。 只是,為了國家,為了大局,為了太多太多,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理由,所以,捨棄了…… 「大帥。」 「大帥。」 「大帥……」 似乎有人在,所以也就淡淡應了一聲。 好像是大寶在叫吧,又像是也有小刀的聲音,他們似乎已經叫了好多聲了吧?不過,耳朵明明聽到了,心卻分明不知道。 過了多久才回過神,過了多久,才轉回心思,過了多久,才略略回眸看看臉色蒼白的兩個親兵首領。 大概是出神太久了,讓他們嚇著了吧。 他勉力笑笑,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問:「軍備的事他們都準備得怎麼樣?我們的派出去的派馬,可查知敵人消息了?」 誰也沒有回答他,王大寶,小刀,還有城樓上其他的兵卒,都只白著臉望著他。 盧東籬先是有些怔愕,然後再慢慢順著大家的目光低頭,這才看到自己右手的五指已是指甲掀起,血肉淋漓。他愣了一下,才想起,剛才似乎把右手放在城牆上狠抓來著,怎麼傷得這麼重了,竟然不知道…… 他有些迷茫得望著自己手上的鮮血,原來,理由再冠冕堂皇,責任再偉大沉重,道理再清楚明白,人的心,到底還是血肉做的,原來,到底還會痛,還會傷,還會恨。原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二章抉擇 大部份人對風勁節的生還都不抱希望,所謂搜尋,不過盡人事罷了,但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風勁節居然真的活了下來。 他當日下令大家停止循逃,並不是因為絕望而蠢得要以三百疲憊之軍,對抗五千精銳之師,而是知道再往前逃,只能成為活靶子,被白白射死罷了。 他賭的就是陳軍如此大張旗鼓,動用五千人馬,肯定是想把他生擒,若非萬不得以絕不會願意讓他戰死的想法。 果然,他駐馬相待時,陳軍越來越近,卻無一箭一矢射來。 眼看著當初曾壞他們陳軍大事的趙國風勁節就在眼前,一眾陳軍自是急不可待,為了搶功勞,在戰陣最前方的軍隊幾乎是拼了命地衝過來。 風勁節迅速領著下屬和他們戰作一團,只是一邊打,一邊跑。等到陳軍發現,這支疲弱之師根本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風勁節這名將領在此絕境的戰力,竟也無比恐怖驚人時,自己人已經和他們一直纏戰在一起,就算想改變主意萬箭齊發,也做不到了。 當然,這樣的逃跑,是必須付出代價的,以區區三百人,要裹挾著一群陳軍同他們一起邊跑邊戰,還要盡力拉開和其他陳軍的距離,絕不讓他們形成合圍之勢。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完全是倚仗風勁節的絕世武功才算勉強達成的。 那一戰,他完全是把一身本領傾力發揮出來。他簡直是在以一人之力去對抗一支軍隊,來為他自己,為所有跟隨他的士兵,爭取那幾乎不存在的一線生機。 那一戰之慘烈,經過後來倖存的趙國士兵和失利的陳國士兵的傳頌,在很久之後,已經變成了神化。 然而,對風勁節來說,那簡直是他歷世以來,打得最慘,最累,最辛苦,而且最痛的一仗了。打完那一仗之後,他最大的感慨就是,趙子龍油皮也沒破一塊就在百萬軍中,衝來殺去的這種事,果然只存在於傳說中啊。 就算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身陷在這樣的亂軍陣中,很多時候,可以做的選擇,也往往只能是挨刀還是挨箭,最大的努力,也不過是,受傷的時候,盡一切力量傷得輕一些,不要對戰鬥力有太多影響。 然而,到最後他就連這樣的選擇也幾乎沒有了。在他不斷把圍上來的敵人,打倒擊退之時,他自己也在不斷受傷。每一寸距離,都是更多的血肉淋漓換來的。 就算勇如項羽,也會有力盡之時,如果他們一直就這樣逃,風勁節就算是把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消耗在這樣的奔逃戰中,也只是把所有人的滅亡,稍稍拖後那麼一點點罷了。 好在,風勁節選擇逃跑道路時,從來不是盲目的。 他從小生在這片沙漠上,後來又多年在沙漠上做生意,和各方勢力都有過來往,時常與沙盜做戰,沙漠上的一切地形,他都了如執掌。 而陳國軍隊就算事先有所準備,就算帶有嚮導,在這樣的混亂戰鬥中,在這樣眼看就能大功在手的激情裡,是決不會注意,也無法發現任何不對的。 風勁節正在悄無痕跡地,把陳國大軍,引向沙漠中最可怕的死亡流沙之地。 趙軍本來就越打越少,因為人數較少,所以行動方便,再加上事先得了風勁節的囑托,所以大多能巧妙地避開流沙。 而陳軍呼啦啦一擁而上,全無準備,等發覺陷入流沙之時,已經是再無脫身的餘地了。而後方的陳軍,固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伴陷入流沙絕地,但他們全都是快馬加鞭全力追敵,臨危之即,又有什麼人能及時控得住馬韁,停得住奔馬的勢子呢, 一群群悍勇的戰士,無不奮力勒韁,卻又大多無濟於事,一批又一批的快馬,就這麼生生踏過最先陷入流沙者的身軀,疾向前衝,馬上騎士,或慘呼大叫,連人帶馬,陷入流沙,或奮力躍逃,從馬上栽入流沙之間,再也無力起身,縱或有人能及時勒住馬,結果也多是被自己的同伴快馬撞倒,生生踐踏於馬蹄之下。 只有隊伍最後,跑得最慢的一批陳軍,勉力勒住馬,堪堪停在流沙之旁。而此時,五千陳軍,有數百人,已戰死在一路追擊的道路上,千人被自家軍隊踐踏所傷,慘呼哀號不絕,二千餘人,已陷入流沙,其中有一半,眼看已將滅頂。 還能在流沙之旁的,竟也不過千餘人罷了。 這些僥倖逃過大難的陳軍,紛紛跳下馬來,想辦法營救陷入流沙中的同伴。同流沙搶時間,救得一個是一個,哪裡還顧得上再去追擊趙國人。 乘這個機會,風勁節和一幹部屬,方才得以逃生,然而淒涼的是,到最後,他們逃出生天時,只剩下十三人,人人身上的傷口不會少於五處,而風勁節的傷,已經多到數不清了,全靠一口精純無比的內力強撐著,他才能一直撐到帶領大家逃出險地。眼看危機已去,心境一鬆,即使以他那遠遠超出常人的意志力,也終究還是從馬上栽了下來。 士兵們把他從沙漠上抱起來,看他遍體皆傷,一身白袍竟被一重重的鮮血染得幾乎成了郝色,人傷 ,怎麼還可能活下來呢。 然而,縱然傷疲至極,大家仍然小心地護著他,在這片茫茫沙漠中,尋找著歸去的道路。 幸而在半日的跋涉之後,他們終於遇上了一支來搜尋他們的隊伍。 即是為了搜尋營救他們,隊伍裡自然備齊了一切藥物,連帶著還有隨軍的軍醫,然而,在大家看過風勁節的傷勢之後,基本上就只能慘白著臉發呆了。 沒有人能在流了這麼多血之後,仍能活下去,沒有人可以在傷得這麼慘重之後,依然活下去。 大家沉默著給他裹傷,為他上藥,儘管心中,已經不敢期待什麼了。大家沉默著聽倖存的士兵,說起慘烈的戰局,說起風勁節是如何以一人之力,為所有人爭取活命的機會,以血肉之軀,硬擋無數的寒鋒鐵刃。 有人黯然,有人垂淚,有人歎息,有人憤慨,然而,沒有人敢在這片不知到底有多少陳軍伺伏的沙漠多待,沒有人願意再讓定遠關中的上下將士,再多牽念一絲一刻。 大家燒起狼煙,通知其他幾隊任務完成,不必再找下去,然後就全力往回趕路。 就這樣,盧東籬在幾乎絕望的情形下,得知了風勁節被找到的喜訊,卻又在最歡喜之時,看到了重傷待死,奄奄一息的風勁節。 所有的軍醫在確認過風勁節的傷勢之後,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基本上是沒救了,又或者說,醫者可以做的努力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就看傷者本人能不能熬過來了,這樣的傷勢,如果有超強的體魄,和超人的毅力,一百個人裡,或許有兩三個,確實會有強撐過來的可能。 然而,盧東籬甚至連守在他身邊,呼喚他,照看他,期盼他能奇跡般醒來都辦不到,因為,陳國的上萬大軍,已經來到了定遠關。 「勁節要回來了。」 「太好了,上次玩遊戲輸給他我一直不服氣,終於有機會報仇了。」 「除了我們三個之外,終於又多一個完成論文的自由人了,以後大家玩銀河麻將,不會再煩惱三缺一了。」 「各位,我沒說我要回來吧,再說,我又不是死定了。」悶悶的聲音,帶著痛楚,從儀器裡傳了出來。 在場僅有幾個閒閒沒事幹的同學,愕然交換眼神。 「你不回來,你那傷是死定了的,怎麼可能好得了。」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不死,那也不是死定了。」 「你想硬撐?開玩笑吧。即使是我們這樣強大的精神力,也一樣必須受制於肉身的軟弱,你身上傷得那麼重,一旦意識回歸,會感到怎樣的痛楚,而這種傷痛,也會對你的思想波產生一定的傷害,你看看,你現在說話都帶著痛音了。」 「是啊,就算以你的意志力,想硬撐過這種苦難,機會也不大,要是失敗了,可真是白白受苦。何苦來哉啊。」 「而且就算成功了又怎麼樣呢,你這次受的傷太多太重了,以現世的醫術絕對無法根治,後果就是你一生都會為傷病所累,你的武功會大打折扣,你的身體會時時舊傷發作,一旦颳風下雨,你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胳,都會隱隱痛楚。雖然我們不是很怕痛,可是,有什麼理由,這樣自找苦吃。」 「再說了,現在死掉,多麼幸福,多麼省事,論文也通過了,責任也盡過了,剩下的,全是我們自由自在的時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玩就怎麼玩,閒了就看看其他人,還怎麼在這個紅塵苦海中翻騰折磨,為了論文去受苦。」 一陣沉默之後,儀器中傳來的回答極簡短「我知道。」 「知道還不快回來,媽的,上次輸給你,我鬱悶很久了,就等著你回來,我好報仇雪恨呢。」 「是啊,不是整天嘮叨著那個世界蠻荒啊,落後啊,論題也無聊又無趣,恨不得早一點回來嗎?」 依然是長久的沉默,時間長到,大家幾乎要拍儀器大叫了。 「我還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活下來。」平淡的聲音裡聽不出多少情緒的起伏。 「可是……」 「我要回去盡量讓那破爛的身體活轉過來,我的意識也因為肉身受傷太重而虛弱了,暫時沒力氣和你們說話,別吵我了。」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微,漸至不可聞。 大家愕然地你眼望我眼。 「喂……」 「勁節……」 「你先等等……」 儀器裡一片靜寂,再沒有回音。 「這是怎麼回事,他到底有什麼事放不下。」 「是啊,眼看著一回來,論文就通過了,換我,拼了命也要早死早回來啊。」 「對了,張敏欣,你不是一向很多事嗎,這次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坐在一角的張敏欣,一手托著下巴,兩眼冒出狼一般的綠光,若有所思,一聲不出,只是臉上那種詭異而神秘的笑容,讓她的另外兩個同學,全身一陣發寒。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三章苦候 「將軍,你終於醒了。」縱是沙場男兒,喜極之時,聲音裡也不免帶了哽咽之音。 風勁節虛弱地皺皺眉頭,這一聲大叫,震得他頭痛欲裂。 這一場戰鬥,過於艱辛,過於痛苦了,那麼固執得和這軟弱的肉體較量,那麼瘋狂地想要拔開一重重永無止境的黑暗,那樣堅定地拒絕那安然寧靜歸去的誘惑,然後再讓靈魂活生生受那凌遲般的痛楚,一點點重歸於殘敗的身體中。 這樣的掙扎,這樣的戰爭,持續了多久,是一個世紀,還是數個輪迴,漫長得彷彿永無盡頭。但是,這一場仗,終究還是他贏了,他終究還是掙回了他的性命,竟管贏得如此淒慘。 神志的回歸,對痛楚的感受愈發清晰,而殘敗的身體,連一根手指,都不能由他的意志而動,他所能做的最大的動作,僅僅是睜開眼,他對身體最大的控制僅僅只是望向自己想看的方向。 然而,這樣的凝望,就連視線也並不清晰。 小刀的聲音很吵,他卻連皺眉的動作,也做得十分遲鈍。迷迷糊糊地看著那模糊的人影跳到門外大叫:「快來人啊,哪位大夫快來一下,將軍醒過來了。」 風勁節勉力看了看房間,不見盧東籬,不見守在旁邊的軍醫,也沒有相熟的將軍,只有小刀和另外兩三個親兵。身體猶自無一處不痛徹心肺,心卻又不免沉了一沉。 動了動嘴唇,想要說話,卻覺咽喉處火燒一般地痛,竟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小刀在門前叫得兩聲,便滿臉喜色地跑回床邊:「將軍,你醒了就太好了,你都暈了七天了,大夫說,除非你能自己醒過來,否則我們誰也沒辦法……」 一邊說,一邊快手快腳,接過其他親兵遞過來的水,小心地喂風勁節喝了兩口。 風勁節勉力提了提精神,問道:「軍情如何?」短短四個字,他卻是每發一個音,咽喉處便如被刀割一般地痛。然而他還是堅持問了出來。儘管他的聲音微弱到小刀必須把耳朵湊在他的嘴邊,才能聽清。 小刀愣了一下,才道:「將軍,什麼事也沒有啊,你別擔心,你們已經安全了,我們關裡太平著呢……」 雖說努力裝出輕鬆的樣子來說話,但話說到一半,被風勁節那淡然的眼神看定,便再也續不下去了。 他跟著風勁節的時候長,知道這位將軍是個極精明的人,每次他用這種平定的眼神來人時,便是把所有的人與事,都徹底看穿了。 他苦笑了一下,才輕聲道:「將軍,你怎麼知道的,我也是怕你重傷才醒過來,知道了會擔心,所以不想告訴你的……」 風勁節只靜靜地聽,因為身體的傷痛,他無法做出回應或解釋。 怎麼知道的?若非情勢過於危急,盧東籬怎麼可能不守在他的身旁,若不是所有軍醫都忙著救護傷兵,他傷得這麼重,身邊怎麼可能不守著幾個軍醫呢。 「陳國的軍隊攻過來了。盧大帥帶著我們打了好多天了,他日夜守在城樓上,一刻也不得安寧,也沒空過來,不過你放心,我們佔著上風呢,估計過不了幾天,就能把這幫傢伙全給打跑了,到時候,大帥就有能來看你了。」 風勁節不太滿意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勉力道:「詳情。」 他說話盡量簡短,可即使如此,每說一個字,也依然是倍受折磨。 小刀實在不想讓他在剛醒來的時候就為這些軍情的事費神,但又不敢違逆他,更不忍答話吞吐,讓他再這樣辛苦追問。只得低頭詳細地說明。 「大帥回到定遠關後,就令全軍做好一切大戰的準備,又派出好幾隊人去找你們,等了一天多,才把你們帶回來,剛召集軍醫,替你診治傷勢沒多久,我們的探馬就查到有上萬陳軍奔定遠關而來。大帥沒有辦法,只得讓我們幾個親兵在旁守候服侍你,他自己領著全軍守城拒敵。開始那些陳軍攻城的勢頭非常猛,輪番攻城,氣勢洶洶。可是我們守城也守得極穩,大家全都有萬全準備,又深恨他們卑鄙偷襲,上陣時,都懷著為將軍報仇的心拚命呢。再加上大帥親冒矢石,在城樓上督戰,我們軍心鬥志極盛,屢次挫敗陳軍的進攻,幾天之內,他們已損失了好幾千人,不過,後來,又陸續來了一些援軍,目前看來,估計有二萬五千的兵力。雖說我們兵力差距不大,但陳軍的確十分勇悍,大帥也擔心他們還有後援的兵力,所以日夜不離城樓,幾天幾夜都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不過目前戰局仍很穩定,我們倚城牆而戰,損失比他們低很多……」 小刀略有些興奮地說:「照目前的情形看,我們有大帥指揮,一定不會輸的,大帥真的很厲害,陳國元帥在下頭勸降時,他一箭射過去,居然把人家的帥旗都給射折了。陳軍攻城時他一直守在城上,大家怎麼勸都不下去,他還親自拔刀和陳國人做戰,真是了不起……」 他說話的時候,眼中漸漸露出熱誠欽佩之色。 在趙國的傳統中,從來沒有哪個身為文臣的主帥,會真正地親冒矢石,所謂的上戰場,通常都 已定之後,到勝利的戰場上轉個圈罷了。如今定遠▋|已定之後,到勝利的戰場上轉個圈罷了。如今定遠▋|已定之後,到勝利的戰場上轉個圈罷了。如今定遠▋|已定之後,到勝利的戰場上轉個圈罷了。如今定遠▋|已定之後,到勝利的戰場上轉個圈罷了。如今定遠▋|已定之後,到勝利的戰場上轉個圈罷了。如今定遠▋真正得站在沙場最前最危險的位置,和所有人並肩作戰,這的確大大激發了士氣,別說陳軍並不比趙軍人多多少,就是真佔了很大的優勢,主帥如此勇戰不退,士卒也必無惜命懼死之心。 風勁節聽了這話,卻只在心頭苦笑,在任何時候,主帥守在戰鬥的第一線,永遠都是最能激勵士氣的,但也往往是最危險的,史書上的確常有一些名將英主,一生英雄,卻因在戰場上的一點小失誤而受傷致死。 這是盧東籬的初陣,以盧東籬的性情,必不肯龜縮於後,只是,在如此危險的時候,自己居然不能在他身旁保護, 這樣殘敗的身體,別說上戰場助陣,即使想提出任何有益的建議都無法做到。 「盧帥……安危……」 他的聲音越發微弱,短短四個字也說得斷斷續續。小刀會意,疾道:「將軍你放心,李將軍和王將軍一直守在大帥身旁,大寶他們那些親衛們,也無不拼了性命保護大帥,斷不至讓大帥有失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已經快步走來兩名軍醫,想是這幾日大戰,所有軍醫都日以繼夜得工作,所以這兩個神容都顯得憔悴而疲憊,身上還帶著從許多傷兵身上染來的血跡。不過,在看到風勁節醒來時,他們眼神裡都露出歡喜之色,一起過來為風勁節診視。 原本風勁節傷重幾乎無法治療,能否活轉,只看他能不能再次醒過來,只是,他即已醒來,就意味著生機重現,軍醫替他診脈,看視之後,為他開了調養寧神的藥方,囑咐小刀,一定要讓他靜養,此時此刻,倒不是要醒,反是要多睡睡,多休息,倒更好些。 其實就算軍醫不叮嚀,風勁節那痛楚不絕的身體也不斷讓精神受極大的傷害,恨不得早日睡去,或暈倒,來逃避這樣的傷痛。 然而風勁節,卻始終不肯睡。 這是盧東籬的第一戰,這是關係無數士兵和百姓生死安危的一場戰爭,他不願就這樣無知無覺地沉沉睡過,然後在醒來時面對已成定局的一切。 縱然什麼也不能做,他也想醒著,等著,守著,看著。縱然不能同那人並肩做戰,他也不願在這一刻逃入深寂的黑暗中。 所以,他以自己的意志不斷和軟弱的身體做戰,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呻吟呼喚著沉眠,他卻偏偏要一直睜著眼,一直清醒地感受著,每一點每一滴地痛。 他固執地命令小刀派親兵探查戰局,不斷對他解說最新的戰況。即使耳朵嗡嗡作響,想要聽清身邊人的話,都無比辛苦,即使眼睛望去,很多人影都是模糊而朦朧的,他依然,那樣努力地睜大眼,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很自然地向門口望去。 一直,一直,盧東籬都沒有出現。 他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等待的是誰。 到最後連小刀都按捺不住,站起來說:「將軍,我去找大帥,求他過來看看吧……」 風勁節微微笑笑,有些艱難地搖搖頭,他是在等待盧東籬,但他不是希望盧東籬來看望他,只是因為,當盧東籬出現的時候,就意味著,這一戰已經勝了,至不濟,戰局也不再危險了。 就意味著,盧東籬安全了,定遠關安全了,就意味著,他可以安心地閉上眼,讓這麼久以來,倍受煎熬的心靈和神智,沉眠於寧靜的黑暗中。 然而,他一直,一直沒有等到。時間一點點過去,是一個時辰,一天,還是一生,那樣漫長而無止境,別說是重傷垂死,就算是一個健康的人,也無法一直不睡覺地等著。 何況風勁節此時,幾乎完全沒有體力,虛弱到極點,到最後,他終於還是睡了過去,又或者可以說是暈過去了。 然而,每每閉目,神智陷入沉迷,在很短的時間內,又會倏然驚醒,本能地向門外望去,因為看不到期待的人,略略有些失望,卻也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只是無神地張著視線迷濛的眼,努力地等待著,等著下一次,因為支撐不住而無意識地閉目睡去,不多久之後,又猛得驚醒過來。 他一直不肯睡,就算偶爾支持不住睡過去,也是淺眠,總是很快會醒過來。 小刀一直以為,他是傷得太重,痛得太厲害,所以睡不著覺,卻不知道,是心裡的一片期望,一份焦略,一種等待,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即使是在失去神智的時候,也會感到那種期盼,也會因為那心深處的無聲吶喊,而一再地醒來,一再地張望。 到最後,小刀那樣一個少年悍勇的漢子都忍不住哭出聲來了:「將軍,你睡一會吧,要怎麼樣,你才能好好睡一覺。」 風勁節卻只能報以寧靜卻也略有無奈的眸光,其實,他也痛得厲害,他也很累很累,他也盼著好好地睡一覺,只是,他做不到,只是縱然他想,心深處的呼喚,腦海深處的等待,依舊讓他無法做到。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四章相守 「勁節!」第幾次倏然而醒時,聽到這輕柔的呼喚。 並不響亮的聲音,總是轟鳴不斷的耳朵,但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眸光望處,依然是模糊的視線,可是,那人的面容神情,那人的關切眸光,卻又似乎清晰分明。 風勁節微微一笑,長久的傷痛以來,第一次如此輕鬆如此隨意地一笑。光影黯淡的房間裡,分分明明,有什麼燦然的光輝,在他臉上眸間炫亮起來。 然而,他在一笑之後,卻只是安然閉目。真的,真的,太累了,他真的真的需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在那長長久久,彷彿有一百年那麼安然悠長的沉眠中,他一直,一直不曾做過夢。永遠地沉寂在黑暗而寧靜的世界裡,不再有傷痛,不再有焦慮,不再有等待,不再有擔憂。心頭寧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直到在不知多久以後,他再一次沒有徵兆地睜開眼眸。 這一睡,到底已過多久,天地間一片寂靜,再聽不到一絲城池攻防戰所引發的喧鬧。房間裡一片安寧,連守護他的親兵和軍醫都看不到,只有案前燭光盈盈。燈下床旁,有個人影,不知已在他身旁守候了多少時光,終究倦極累極,倚著床柱,沉沉睡去。 風勁節只靜靜地看著他,身上的衣裳依舊帶著斑斑的血跡,右臂上被白布包了好幾圈。額上也略有擦傷。不過,看起來,傷得都不甚重,應該沒有大礙。 想來自戰事安定之後,他就來到自己身旁,也不知道到底守候了多久,但肯定一直沒有離開過,一直不曾休息過。以至於連身上地衣裳都還沒有換。 風勁節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不知道盧東籬到底在這裡守候了他多久,只是心頭一片寧靜。 這麼安靜的夜晚,這麼柔和的燭影,他只靜靜望望那眉宇間有著深深疲憊和擔憂的人,即不動彈。也不試圖呼喚他。 他有多久沒有睡,才會倦極入眠,他有多久不曾休息,才會倚柱而寐,也許在下一刻,他也會如自己一般,因著心頭的牽掛而倏然驚醒,但在這一刻,能讓他多睡一會,便是一會吧。 在這個大戰之後的寧靜夜晚。在那一點淡淡的燭火下,疲憊而焦慮的盧東籬一直守護著因為傷重而沉睡不醒地風勁節。而堪堪醒來的風勁節,卻又靜靜守候著盧東籬那極短極短的一次小睡。 戰爭終於暫時結束了。盧東籬的初陣。想來還是以比較完美的方式做結的吧。靜寂中,風勁節懶洋洋地想。原來不需要風勁節在旁保護,盧東籬也可以一直站在戰場地最前方,原來不需要風勁節從旁籌謀,盧東籬,也可以獨立應付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了。原來…… 原來,盧東籬的生活和事業裡,其實並不是非要風勁節的幫助不可的…… 這個了悟讓風勁節很鬱悶得皺了皺眉頭。這個,啊啊啊。教會了徒弟沒師父啊,關於打仗的事,該教的已經全教給他了,自己為什麼還會腦發暈,居然放棄了這麼好一個脫離苦海,永遠超生的機會呢。 趙國邊境的定遠關,剛剛經歷了一次血與火的洗禮,在曾經地殺戮和喧囂中,沉入一片寂靜安寧,而萬里關山外的京城裡,一處平凡地宅院中,蘇婉貞的生活卻平靜無波。 她自嫁給盧東籬之後,一直與他相伴,不論盧東籬地官職陞遷來去,從來追隨身旁,後因盧東籬調入朝廷為官,便與他一同入京。以往在地方上為官,有衙門可以住,如今在京城當個小官,卻得自己解決住處。京中地價本就極貴,便是買下一處小宅院,也把夫婦歷年積蓄用得盡了。 後來盧東籬又任職定遠關主帥,軍中不可帶家眷,蘇婉貞自然不能相隨而去,只得留在京城等候。 好在軍中的一切開支都算在軍費中,不必另外花銷,盧東籬的官俸,每個月都是蘇婉貞差人直接去相關衙門領用。京城物價雖說頗貴,她儉省花用,倒也儘夠。因要節省開支,她身旁只雇得一個支應門戶,出外奔走的老蒼頭,和一個幫著做些粗伙的粗使丫頭,其他細碎之事,倒素來是親力親為的。平日她大多時間閉門不出,京城多少繁華,她也只做不知。日日做些針指度日,或是為腹中嬌兒做衣裳,便是替萬里之外的夫君親手縫衣,總想著邊關苦寒之地,夫君又是不善照顧自己的性子,這山長水遠地相隔,不免就日夕牽掛擔憂。因著身子漸漸重了,人也漸漸易疲倦,精神不集中,時不時便會失手傷著自己,一件寒衣未做完,伸出手指來,斑斑點點,多是些針戮的印記。 丫環瞧了,總是勸她,懷孕地人,正當多休息才是,怎經得這般勞神,便是擔心老爺的冷暖,這外頭多少店舖,什麼好衣裳買不著呢。 蘇婉貞每每卻只淡淡笑笑,復又低頭牽針引線。她是他的妻,他的身量體形,她最清楚,他的喜好習慣,她最明白。便是外頭有那錦衣華裘可售。她卻必要自己親自一針一線地縫製出來,才算是盡心,才能夠放心。 平時每隔段日子,也會寫信託人送往定遠關。信中對京中孤寂歲月,清貧時光,一概不談,自己偶爾的不適,寂寞傷懷,更不涉及,只是閒閒說幾筆京中歲月安然平和,身旁有佳婢相伴,不慮寂寞,閒時玩賞京城,笑看繁華,更加熱鬧,再加上左鄰右舍,頗結了些閨中朋友,平日時常走動,正可互助,日子更加安逸。 大多數的文字,則只是細問邊城歲月可還安然,身上冷暖饑寒可曾在意,千千萬萬,萬萬千千,都是叮嚀與擔憂。 萬里關山遠,來往信件,歷時悠長,且極為不便,至今也只盼回兩封回信,亦不過是說些邊城並不寒冷,將士們極為齊心,大家生活頗為安定,諸事皆無需憂慮的話。其後,倒是 憂她孤身在京,諸多不便,寂寞淒清之苦,信裡反反無非是叮嚀她多加照料自己。 那信她小心地收了,每逢夜深人靜,拿出來細看,心頭往往又是甜美,又是淒涼。 多少個夜晚,一個人孤單渡過,回思起往日歲月,總是守著那徹夜批閱公文的丈夫,或做針指,或整筆墨,縱然整夜彼此不說一句話,但只需抬頭,看他燭光下的身影,心頭,也是溫柔而充實的。 但如今,長夜孤寂,淒清難度,身子越來越不方便了,總是整日頭暈嘔吐,身旁卻沒有丈夫相依相護。 她本就是個從未經過生育之事的女子,眼看著生產之期日近,身邊竟連個商量請教的人都沒有,就越發地心慌意亂起來。 這等淒涼無助,斷然不肯在信紙飛鴻上透露一個字,只一個人苦思愁眉罷了。 說起來,盧蘇兩家,都還有不少宗族親人的,若在家鄉,便是丈夫不在身旁,照料之人,時常走動的親戚,都是少不了的。 可如今孤身在京,舉目無援。要想還鄉,她這樣沉重的身子,更加不便。也曾提筆想向娘家親人求救,一來,恐這寒門小宅,清冷景象,傷了丈夫顏面,叫家人輕看了丈夫,又生了怨懟之意,二來,她也是極自尊自警之人,更不願因自家之事,開口累旁人受數百里奔波之苦。這幾番猶豫之下。便總是遲遲不能落筆。只得這般日復一日,愈加不安起來。 這樣地惶恐不安,寂寞冷清,在一個清晨,被一位忽如其來遠客的喧嘩熱心給打散了。 「婉貞啊,你都是快生孩子的人了,怎麼還凡事自己動手啊,這還了得。我帶來兩個婆子,兩個丫頭,你有什麼事,隨便吩咐就好,千萬別跟我見外。」 「我說婉貞啊,你都是快當娘的人了。可千萬得照顧身子。我剛問過你那丫環了,每天吃那些東西怎麼成,大人不吃,孩子也要補啊,從現在開始,兩天一隻雞,天大的事,也不許改動。」 「婉貞啊,瞧瞧你這倔性子啊,吃什麼苦都不跟家裡說。虧得你哥哥放心不下你一個人在京城裡等著生孩子,一月五六封信地催著我過來照應。否則要有個好歹的,叫我們怎麼安得了心啊。」 那服飾華麗。雖已至中年,但眉眼間仍有年青時明艷風姿的女子,滿廳轉來轉去,指手劃腳,說這說那,語氣裡全是埋怨與不滿,眼神裡卻分明滿是熱情與關心。 蘇婉貞只含笑在旁陪著。她素來是個清淡少欲之人,但此時。卻是由著自家大嫂指東說西地分派一切,她只安安份份地聽著。雖說不怎麼說話,但心裡那種被親人關懷的感動卻如春水一般滿溢胸間。 在她最孤清最無助地時候,出現在眼前的親人,叫她幾乎淚盈於睫。 蘇夫人前前後後,轉了四五圈,裡裡外外,吩咐了個遍,這才安心坐下,笑道:「瞧你,出嫁都這麼多年了,怎麼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蘇婉貞低聲道:「大嫂,勞你幾百里奔波地為我跑這麼一趟……」 「真是個傻人兒。咱們是一家人,說什麼勞不勞的……」蘇夫人打斷她的話,笑道「蘇凌可是你親兄長,他這做哥哥的,能不顧你這個親妹子嗎?如今他任了鎮江府推官,不能隨意走動來京,我這個做嫂子的,當然要替他盡心。」 一句話說完,看蘇婉貞眸中那幾欲落下地熱淚,她滿意地笑笑:「對了,妹夫在外頭當大元帥,是否時時來信,可還顧念著你啊?」 「他在邊關,萬里相隔,只來得兩封信,信中對我自是關切的。」 「他隔著山山水水,見不著你,當然揪心,你也該多寫些信,講講近況,叫他寬心才是。」 「這是自然。」蘇婉貞笑而應道「大嫂,大哥近日可好,在任上可還萬事順意。」 蘇夫人忽得眉鋒一皺:「他啊,別的事,倒還不錯,新官上任,諸事順心,上司下屬,都還不錯,況且又時時要往定遠關押運軍資,與妹夫也常相見,倒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妹夫為人固執,和他的頂頭上司,有了些衝撞,害他夾在兩邊頗難做人,不過,這倒也沒有什麼,最可恨那個叫風勁節的,為人驕狂狠毒,忌恨你大哥與東籬過於親近,處心積慮想要害你大哥,你大哥有次去定遠關公幹,他乘著妹夫不在,把你大哥生生打了好幾十軍棍。」 蘇婉貞低低驚呼一聲,臉上原本的笑容全無,站起身來,失聲道:「大哥挨打了?」 「是啊……」蘇夫人一說起丈夫被打,立時眼淚就滾了下來「可憐他啊,從小就嬌生慣養,哪裡受過這個罪,生生被打個半死,抬回去養了好久,到現在還不曾恢復如常呢,聽那送信的家人說,差一點就被打殘了。可恨那風勁節不知用什麼話哄騙了妹夫,東籬也沒追究這件事,你大哥這頓打就白白受了……」 蘇婉貞臉色蒼白,怔怔得坐回椅子上,用失神的眼,望著自己的嫂子。 蘇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一會,忽得一把拉住蘇婉貞的手:「婉貞,那可是你地親兄長,你可得替他出頭啊,不能叫他白白讓人這麼糟踐了。那風勁節下的可是好狠地黑手啊,他不顧著東籬的面子,也沒替你留下半分顏面啊。你就寫封信,好好和東籬說說吧,叫他好好歹歹,也替你哥哥出口氣,我們不能白白受這委屈啊。對了……若能勸勸他,凡事別那麼剛直,同你哥哥好說好商量,萬事相互照應,這就更好了。這仕途艱險,他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不能隨便樹敵,就是不為他自己想,也得為你,為孩子地將來想啊。」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五章受驚 這天早上,京城某一處偏僻街道的百姓們,看到了一幕奇景。 先是一大早,一堆人咋咋呼呼,鬧騰出天大的動靜,幾乘小轎停在那所小小的宅院前,呼啦啦四五個僕從,大包小包地把禮物往裡搬。 那宅院裡素來深居簡出,少與人交遊的年青夫人親自迎出門來,那當前的轎子裡行出個衣著華麗的婦人,隔著老遠,一連串親熱的呼喚,就嚷得滿街俱聞。 這般喧嘩吵鬧一番,竟惹得街上行人,多有側目,左右鄰居,也不免打開門瞧個熱鬧,心裡估計著,這是哪裡冒出來的一門有錢有勢的親戚。看那親熱樣,更不知道是多親多近的人呢。 豈知,人進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外頭看過熱鬧的閒人們還在猜測來的到底是什麼大人物呢,就聽得光噹一聲巨響,小小宅院的大門,被一種彷彿要撞破門的力氣推開,不久前還滿面笑容顏若春風走進去的那位夫人,鐵青著臉在一群僕從的護擁下行了出來,剛剛搬進去的東西,又見這幫人,一樣一樣,又往外搬出來。 那位夫人空著雙手,不用做事,倒也不閒著,站在在大門口,指著門大罵著呢:「不是一樣人,不進一家門,夫妻倆全是蠻牛,真當你們了不起呢,真以為丈夫當了個元帥就了不起了,那種把天下人都得罪了。孤家寡人地元帥,也就是你們這不知死活的人想當。你不稀罕我們,我還不稀罕你呢,我們一片好心,你當做爛泥,那你就自個留在這鬼地方,當你那孤苦伶仃的元帥夫人吧。」 她指著門痛罵,那位向來少出門的盧夫人。卻依舊客客氣氣站在門口相送,可憐人家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慘白著臉站在門前,任人如此欺辱,幾個外來的僕役,搬著東西。在她身旁,橫行直過,若不是有個粗使丫環護著,怕不叫人撞倒在地。 任那夫人怎麼發怒,怎麼痛罵,她只是安靜沉默地以一種謙和卻絕不卑微的態度,盡主人之禮。 四周鄰居雖說與她不相熟,但一直以來,對這個少出門少說話,聽說丈夫是個官。卻從來不拿架子,對人極之有理的少夫人頗有好感。見她受這等羞辱,不免多有些不平之意。 大家也不由彼此打聽幾句:「那女人是誰。這麼凶悍,哪來地貴夫人啊。」 「什麼貴夫人,咱們雖說是貧民百姓,可也是京城裡土生土長幾十年的人,貴人咱也還是見過的,真正的貴人,哪裡會做出這般難看的樣子,怕是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暴發戶吧。就不知道是買了官還是發了財,做事這樣囂張無禮。」 雖說多有同情之意。但大部份人還是奉行各人自掃門前雪地人生原則,所以也就最多私下議論幾句,發幾下不平之鳴罷了。 「那位盧夫人真個可憐,沒有丈夫在旁護著就是淒涼,這麼讓人欺上門來,也只得忍著。」 「聽說他丈夫還是個官呢?」 「官又怎麼了,這京城裡半數都是官呢,當官連妻子都保護不住,這種男人,怕還不如我王二一個殺豬的呢。」 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中,那熱熱鬧鬧來的一行人,又復吵吵嚷嚷地去了。 蘇婉貞一直堅持站在門前,欠身行禮,直等得蘇夫人的轎子去遠了,方才轉身回去。丫環墜兒含著眼淚把門掩上,急急過來扶她。 原本蘇夫人進門時,指東劃西地說這裡要整理,那裡要改動,又說帶了這個那個的好東西來擺放,可是才擺到一半,忽得翻了臉,招呼了人便要走。桌子才移得兩步,憑空放手,轟然倒在地上,椅子搬得起來,還未找好地方放,就隨手一扔,那花瓶剛剛移動位置,便信手一拋,破碎的聲音這些人全都聽而未聞。 再加上剛拿進來正要四處擺的禮物,呼啦啦一下子又要全搬出去,人人橫衝直撞,踢翻踩爛的東西竟是不可計數。 望著這滿目狼籍,小丫環都不免要哭出聲來了:「夫人,他們怎麼這麼不講理,你還這樣同他們客氣做什麼?」 蘇婉貞語氣仍盡力沉靜平淡:「長嫂如母,我惹得她不快活,受她幾句訓斥也是應當的,只是我自己卻不可對嫂子失禮。」 「即然長嫂如母,又有什麼事順不得她呢,開始還說得好好地,怎麼一下子就翻了臉。」 「兄嫂有命,若能從命,我又豈會不遵。若是我的事,便是百般地委屈,我自然也不敢回斷的,只這回事關國家大事,軍中要務,豈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該說話地。」不能為他分憂,已是慚愧,又怎能為了些私人情誼,讓他再添煩惱,更何況那位風將軍,我雖無緣一見,也知他是至誠之人,是我相公的良友知交,斷不至無故傷人,若是行了軍法,想來自有道理,我又怎好為兄嫂之命,誤家國之大事,知己之大義。」 「即便這樣,也不必直言拒絕啊,先支吾著應下來,將來再慢慢婉轉回了就是,何必如此當面翻臉。再說,夫人你眼看著就快生了,身邊怎麼能沒有一個親人照應啊。」 蘇婉貞淡淡一笑:「傻丫頭,那是我的兄長嫂嫂,我即不能應承他們,自然也不該虛言欺騙拖延,這等手段,怎能對親人使用呢。我待產之時,能有親人相伴自然好,但那乞討哀憐得來的關懷,我卻不屑得很。。更何況,嫂嫂雖當尊敬,但我拒絕她之後,她言語之間,便多處辱及相公,我夫君朗朗風骨,為國為民,我雖女流,亦斷不容人在我面前言他是非,自當坦言送客,豈有再行曲意哀憐的道理。」 墜兒低著頭,不說話,她是個沒見識的粗使丫環,什麼朗朗風骨,她沒見過,也不知道是什麼,只是不明白,那個夫人口裡說的為國為民,去保衛邊關當元帥的老爺,為什麼 己那懷孕待產的妻子也不能保護呢。 此時蘇婉貞已被她扶著回了房,笑道:「到處都很亂,你去收拾一下吧,我這裡能照料自己。」 墜兒也見四處一片亂糟糟,知道不好耽誤,便轉身出來,四處整理。 蘇婉貞原本也想幫一把,只是一來,她如今不能做重活,二來,才收拾了幾件小東西,便覺四肢百骸,皆酸軟無力,身心都疲憊至極,竟是動也不能再多動一下,只得一手扶了牆,慢慢得一步步走到床前,一矮身,坐到床上,倚了床柱,怔怔呆坐了一會兒,眼淚這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一大早,聽得院外,喧嘩呼喊,驚見親人時的感動,猶在心頭,嫂嫂說說笑笑,拉著手親熱關懷的熱情,仍在指尖,又哪知轉眼間圖窮匕現,數百里奔波的真相,卻叫人情何以堪。早知如此,情願不見,倒也省了這番傷情苦痛。 只有她自己知道,聽出嫂嫂真正來意時的,心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咬牙說出拒絕的話後,面對那倏然變臉的親人時,情有多傷,只有她自己知道,強撐著站在門前,聽著至親之人說出的殘忍之語時,受的煎熬有多深。 只是她生來是個沉靜溫柔之人,又向來自尊自律,這番苦楚情傷,竟是連在丫頭面前也不肯露出來,就這麼苦苦撐著。直到身旁沒有人,才忽然感覺到疲憊,才忽然感覺到深深地倦與傷,這才知道,原來,一直一直,就這麼一個人,撐著。守著,等待著,她竟已疲憊至此。 如此怔怔坐了良久,她輕輕拿起床頭那件她用了無數個日夜,好不容易才為丈夫做好的長衣,東籬。東籬,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淚水悄無聲息地落在衣衫上,轉眼間,便了無痕跡。 「夫人,夫人,不好了。」蒼老而驚惶的聲音從外傳來。 蘇婉貞略略一怔,便強撐著身子,行到房外,卻見家中那幫忙支應奔走的老蒼頭。快步走來,慌慌張張地嚷:「夫人。你不是吩咐我出門為迎接大夫人,多張羅些好酒好菜嗎?我在街市上聽人說。定遠關打起來了,陳國的軍隊攻過來了。」 蘇婉貞全身一顫,臉上再無半絲血色。失神之下,那件染過她心頭淚,指上血,為千里關山外那人量身而坐的長衣,無所依憑地落到地上,沾染塵埃。 「夫人。你怎麼了。」墜兒大驚撲過來。 老蒼頭,也手忙腳亂地趕過來。不知道應不應該伸手相扶。 蘇婉貞卻忽得抱腹哀叫,汗水立時密密麻麻,滿額皆是。 墜兒嚇得幾乎哭出聲來:「夫人,夫人,你怎麼了,你別嚇墜兒。」 「我,我痛……我……」蘇婉貞也是語不成聲「我……孩子……」 「天啊,不是要生了吧。」老蒼頭也嚇個半死「我聽說女人受了驚,會早產的。」 「孩子怕是要出來了。」蘇婉貞痛得全身顫抖。 老蒼頭跳了起來:「我去請穩婆。」轉過身,飛一般跑了。 剩下墜兒一個從沒經過這等事的粗使丫環,嚇得只會哭。 蘇婉貞只得勉力叫她扶自己回房,躺下,再叮嚀她去廚房燒水。 墜兒手足無措,只會一個勁點頭,手忙腳亂地去廚房了。 蘇婉貞只得一個人,痛得在房上掙扎慘呼,一聲聲叫地是「東籬,東籬……」卻無人聽到。 不知是痛,是傷,還是擔憂,她的眼淚紛落如雨,濕了髮絲,染了枕巾,卻無人看到。 那一件她拖著懷孕的身子,盡心盡力為盧東籬縫製的長衣,落於階前,亦無人拾起。 那一年,在京城裡,一個很冷的早晨,蘇婉貞因受驚而早產,且是難產,痛了足足一天一夜,方才生下一個幼弱的男嬰。 在那一天一夜裡,她身邊並沒有一個親人。在那一天一夜裡,她一聲聲叫地都是丈夫,喊得喉嚨嘶啞而出血,卻沒有人能應她。她痛極伸出雙手,在空中無力地抓動,卻永遠抓不住丈夫的手。 但她似乎仍是幸運的。經歷了那樣恐怖的痛楚,且又懷著對丈夫生死的擔憂焦慮,她竟仍然活了下來,而不曾象很多不幸女子一樣,死於這樣的難產。 只是,這一天一夜的煎熬,徹底催毀了她的身體,在此之後,她臥床足足一年,才能勉強復原。只是再不能如舊時那樣健康。 可是,孩子還沒有滿月,她就已勉力支持自己在病床上起身寫信。 這時,京城已經傳來定遠關大敗陳國軍隊的消息了,她心中安定,便恨不得及早把誕下麟兒的好消息告訴盧東籬,也該請夫君,為孩子早早取名才是。 千萬里外地盧東籬,接到夫人這封報喜家書以及隨書信寄來的寒衣之時,也是歡喜感慨得徹夜難眠。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紙短短家書,卻是蘇婉貞用了足足兩天時間,方能寫成。她不肯讓盧東籬知道她有病在身,唯恐筆下虛弱,叫丈夫看出端倪,生生是寫一字,歇半日,略略恢復了精神力氣,然後才寫下一個字。 那滿紙溫婉秀麗地文字,寫的全是愛子之情,說地都是幼兒之可愛,問的全是夫君之冷暖,再無一字一句,提到那一日一夜地獄般的煎熬,那倏然來去,叫人心頭苦澀的涼薄親情,更不曾說及,那將會讓她整整一年,纏綿病榻,也會讓她一生虛弱的支離病體。 : 笑,中秋之夜,雖不想打擾大家看文的情緒,不過,該有的祝福還是不能少地。 願所有人,諸事圓滿,人間天下月長圓。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六章往事 當年舊事,竟是如此。」陸澤微聽了瑞王一番講述。「這二人竟是因著這些事,如此陰差陽錯,分別從商人和知府,變成了鎮守邊關的將帥,更立下如許戰功。」 瑞王歎而無言。 當年陳國人以幾千兵馬輕破定遠關令他們對大趙的軍隊異常輕視,只不過重視風勁節一人罷了。一心只認為,風勁節一除,定遠關依舊唾手可得。只不過,想要除掉那隨便聚攏一群離亂之兵,就可以擊退陳國精銳之師的風勁節,必要費一番功夫罷了。 所以陳軍雖在邊境上集結了大批軍隊,卻沒有輕動。他們的軍隊只要一向沙漠開拔,必會被漠沙族人所查覺。而以風勁節對漠沙族的諸般拉攏手段來看,要想再把漠沙族拉到自己這一方來,幾乎沒有什麼希望。 陳軍將領開始派人暗中和沙漠中其他的部族接觸。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就會有矛盾。 做為沙漠中最大的部族,又得到了趙國的扶持,漠沙族對其他小部族,難免會常有些欺凌壓迫。小部族們敢怒而不敢言,而較大的部族們,渴望代替漠沙族成為沙漠上最強大部族的願望也一直暗暗藏在心中。 在陳國使者巧舌如簧地許下種種天大好處並真正送上許多財物禮品之後,確有不少部族願意同他們合作。 陳國把一支五千人的軍隊打散來,混入各部族中,借助各部族的掩護,瞞過了漠沙族的巡防,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沙漠深處。 根據其他部族提供的消息,漠沙族每年舉行的大祭禮上,都會邀請趙國將軍做客,而這兩年,每次前去的,都是風勁節。 還有什麼能比半路伏擊只帶了小隊人馬,毫無準備的風勁節,更加簡單,更少傷亡,更十拿九穩的事呢。 伏擊的準備在悄悄進行,相關的消息也被悄悄地傳遞回邊境。陳軍統帥也立刻做好了軍隊向沙漠推進的準備。 所有的時間都配合地非常好,當漠沙族人發現陳軍動靜時,已經無法向定遠關傳遞軍情了,因為,五千人的軍隊已經把他們的傳信通道徹底截斷。而且,他們的主力軍隊人數眾多,漠沙族人也不敢從正面與他們對抗,只能眼睜睜看他們向定遠關推進。 而在五千軍隊發起伏襲後,兩三天內,後方的主力大軍也會趕到,和他們一起進攻定遠關,務必讓剛剛失去軍魂將星的定遠關,完全沒有應變的時間機會。 然而,他們千算萬算,卻還是算漏了很多事。他們沒料到,定遠關的主帥盧東籬會和風勁節同行,沒有料到,風勁節能提前發現他們的伏擊,沒有料到,風勁節能以一人之力,牽制他們整整五千名士兵,帶著一支疲弱之師,硬生生將他們挫敗。 即使是數年後,瑞王在對陸澤微說起這一戰時,眼神中,也不由滿是嚮往之意,縱然似他這等心機深沉,狠辣無情之人,此刻也略略有些激動,站在窗前,遙遙望向遠方,眸光中,皆是神往之色:「一個血肉之軀的人,到底是怎麼硬生生對抗五千精銳的,到底是怎麼把整整五千個人,拖得圍著他團團轉,受他掌控,被他誘入陷阱的。」 陸澤微默然不語,即使是他這樣的書生謀士,剛才初聽瑞王說起那段過往時,也不免心潮激動,生起男兒恨不上戰場之憾了。如此說來,倒怪不得瑞王一提起風勁節,就有如此歎息,如許遺憾,如斯不自覺的神傷了。 「這一戰,風勁節傷重瀕死,或者說,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死定了,可他卻居然活轉過來了。此人的堅毅強健,同他的豪勇善戰,同樣令人歎為觀止。據後來倖存的士兵說,當時,如果不是為了掩護其他的士兵可以逃生,他不會傷得那麼重。然而,也是那一戰,整個軍隊的軍心,都完全屬於他了,所有人都被他的英勇所撼動,也被他的大義所感動。有關他當日是如何以一人之力與無數陳軍做戰的細節,被士兵們在倖存者身旁問了又問,然後,又很快在全軍流傳,在那以後,他就成為了整個定遠軍的軍魂。而出奇的是,就連陳國軍隊,也震驚於他的豪勇,畏懼於他的強大,陳軍對他做戰時的英勇無敵,傳頌得甚至比我們的軍隊更厲害,陳軍視他為戰神,聞他名而喪膽,亦是理所當然之事了。」 瑞王淡淡說來,只是語聲漸低,一手輕拍窗欄,眼神異常落漠,無限惋惜悵歎。 陸澤微知他因何而感歎,事實上,在聽瑞王如此敘說當年舊事之後,他自己心頭也是異常遺憾無奈的。 其實,那一戰盧東籬的表現,也同樣很不錯,一個從沒有上過戰場的文官,可以挺身站在城樓,從戰鬥打響的那一刻,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個敵人,消失在視野中。一個第一次接觸到戰爭的統帥,在倚為臂膀的愛將瀕死時,沒有驚慌失措,反而能鼓舞全軍,從容應戰,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 如果說,開始遭遇伏擊時,是風勁節憑他個人的神勇,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扭轉戰局,那最後的城池攻防戰,就是盧東籬用他的沉穩鎮定,完全穩住了局面,在沒有風勁節的幫助下,屢次擊退敵軍的瘋狂進攻,使陳國軍隊在損失慘重之後,不得不含恨 然而,因為九王的原因,他們一開始就沒有對盧東籬存太大的拉攏希望,也沒有太努力地去爭取,所以此時倒也不至於太難過,反而是風勁節,如此風華,如此神威,身為一個有著遠大志向,敏銳目光的趙國智者,陸澤微也不免有自折羽翼之歎之憾。 他沉默良久,才輕聲道:「王爺,你敘述他們那些往事時,對很多小事都極之清楚,這不像是普通的調查,倒像是你曾經傾出全力,對他們的過往,完完全全鉅細無遺地調查過。我們雖說的確嘗試過將盧東籬收於麾下,但因為九王與盧東籬的過結,並沒有太堅決,也不曾太認真,只不過是無可無不可地試了一下罷了,一般來說,這種對象,我們是不會查得這麼詳盡的,為什麼……」 「我下令仔細徹查這一切,不是為了盧東籬,而是因為風勁節,只不過,風勁節的過去,總是和盧東籬脫不開關係,所以,獲得的一切資料裡,也就不免有了許多關於盧東籬的內容。」記得那次定遠關主要將領們還朝受賞吧?」 陸澤微點了點頭。 自那次失利之後,一年之內,陳國又連續聚集大軍,先後以四萬,五萬,六萬人馬,三次進攻定遠關。 但每一次,都遭到了定遠關守軍鎮定而堅決的抵抗,盧東籬和風勁節指揮下的軍隊,從不貪功冒戰,大部份時間都只是倚城牆之利,堅守不出。雖然人馬較少,但幾戰下來,損失總是很微乎其微。 而陳軍強硬攻城,損失巨大不說,漠沙族人在後方不斷襲擾他們的補給線,糧草總是很難保證供應,身處沙漠之中,就算想以戰養戰,擄掠搶劫,也沒有對象。 而其他曾經協助過他們的部族,早在他們第一次戰敗退兵之後,不久,就遭到了漠沙族和定遠關軍隊的聯手圍剿,不是從此消失,舉族皆亡,就是元氣大傷,俯首認罪,或是膽戰心驚,再不敢有一絲戰意,只知道忙不迭認錯求饒,並保證再不敢協助陳國軍隊。 在這種情況下,陳軍得不到多少後方的幫助,於是只得在傷亡慘重,糧草即將告盡之後,退兵而去。 連續四次兵敗。陳軍損失巨大,沙漠邊境諸郡軍力為之一空。後方的財力也一時難以支應,在這種情況下,不但暫時無力進攻,甚至害怕萬一趙軍此時反攻,他們將無力防禦。 好在,一來有沙漠天險阻隔著,二來,趙國一向不好戰,能守住就好,君臣從沒想過反攻的問題,三來,定遠關駐軍有限,一方面要守護城池,一方面要穿越大沙漠去反攻,也沒多大可能,所以,陳軍得到了休整的時間,而定遠關,也有了一段較長時間的安寧。 而這時,因為邊關屢有捷報,趙國朝廷歡喜不盡,時常慶祝,趙王也下了詔,讓定遠關主帥帶上重要的將領回京受賞,他自己也要親自詢問戰鬥詳情,以滿足自己身為英武帝王,文治武功皆十分出色的心理。 瑞王淡淡道:「那一年,因為陳軍的猛烈攻擊,和定遠關屢次報捷。盧東籬一時間在朝中身價大增,炙手可熱,就連九王叔那樣強悍勢大,暫時也不敢針對盧東籬做什麼報復的行動。我當時也有些招攬他的意思,不過是顧及著九王叔,不敢做得太明顯,只是知道盧東籬的夫人在京中貧寒渡日,便令人送過許多禮品,財物,和僕役過去,也讓人選了幾處上好的房舍宅院,花園房產,以示交好之意,不過,這個盧夫人倒也是個可敬之人,只是禮貌地收幾件不是很值錢的精巧玩意兒,以示對王家所贈的尊敬,其他的一概送還。她的丈夫名聲大震,登門巴結的,上門攀關係的官員,托關係,走門路的老鄉,故舊,還有以前曾經對她或無禮,或冷淡的親戚朋友也時時上門。她以婦道人家,不便多見外客為由,多少繁華熱鬧,連天富貴,無數禮物,都這麼隨隨便便關在了門外,面對一些不好不見的親戚,也是不驕不躁,絕不做隨意允諾,但也無一絲失禮。相比盧東籬的家門風光。風勁節那邊就冷清很多了。他雖勇毅無雙,但我們趙國的傳統向來是……」他冷笑一聲,方道「向來是輕視打壓武將的,打了勝仗自然是主帥的功勞,小小部將,不過是逞勇莽夫罷了,值得什麼呢?所以,雖然盧東籬曾屢次為他上表奏功,皇上也多有獎賞,朝議中也頗得佳聲,但那其實不過是給盧東籬面子罷了,朝中這些士大夫們,從來也沒認真把他當回事。」 他的語氣忽然有些悲涼,聲音極輕極輕地道:「只除了我……」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七章歸來 奉了詔命,盧東籬與風勁節一同返京。他們是受召而回的臣子,到了京城自是不能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見駕了。 入宮賜宴受賞,等若干官樣文章做完,趙王又特地將盧東籬召入內殿,親詢戰事,停留了一個多時辰,盧東籬方得告辭出宮。 風勁節哪裡耐煩乾站著等他,早就尋了離皇宮最近的一處大酒樓,上去叫了好酒好菜,放開來吃喝。 他在邊關被盧東籬拘管得緊,難得離了邊城,可以自由喝酒,自是任性而為,放開量來暢飲。 等到盧東籬出宮來尋他,他已經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身旁居然還多了個眉清目秀的唱曲兒姑娘,和兩個中人之姿的酒家女兒侍酒。 盧東籬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兩年共守定遠關,見多他勤勉為國的樣子,沒想到,才一轉眼,又露出這狂生舊貌了。 虧得自己還為他因出身不好未得內殿召見而暗中替他不平,他自己倒是在這裡逍遙自在開來。 聽著風勁節醉熏熏召他坐下喝酒,他也懶得理會,逕自上前,付了酒帳,又開發了歌女酒侍,一把將風勁節拖了就走。 一來,他這兩年也練了功夫,手勁兒大上許多,二來風勁節醉得有些頭暈身軟,倒也沒有多大力氣反抗他,三來,這兩年風勁節也是讓他拿著元帥的架子管得習慣了,也就搖搖晃晃得讓他給硬拖下了酒樓。 盧東籬恐他喝醉了騎不得馬,只得把他扶上自己的馬,二人共策一騎同行。 風勁節本來也只是薄醉,在街上行了一陣,讓那冷風一吹,酒勁散了許多,這才回過神來問:「我們去哪。」 「當然是去我家。」盧東籬沒好氣地道。 「去你家幹什麼?」風勁節腦子總算恢復清醒了,即時想要躍下馬。 盧東籬哪裡容他這般胡鬧,一把死死按住他:「你在京裡沒有家,不住我家,難道還住驛館不成。」 風勁節若硬要下馬,盧東籬也攔他不住,只是也不好真的與他硬抗,只得笑道:「你們夫妻多久沒見了,我何苦夾在裡頭礙事,害你們還要費心招呼我。再說了,你如今是朝堂新貴,回家用不了多久,登門拜訪的大臣們,就能把你的門坎踏平,我難得出來清靜自在,可沒空閒在你家應酬無聊人物。」 盧東籬根本懶得理會他,總之即回了京城,便不容他一個人再去流浪晃蕩。眼見著再拐過路口,就能遙遙望見處自己家門了。誰知道路口處,居然密密麻麻有四頂橋子,五輛馬車,外加幾十個穿著不同樣式衣服的僕從,把個街道拐口都給堵嚴了。 盧東籬微微一怔,卻見那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從橋子裡,馬車裡,跳出來紛紛往這邊奔過來。 隔著老遠,就有人施禮,有人大喊:「公子。」 「公子。」 「公子,可見著你了。」 風勁節哈哈一笑,乘著盧東籬發呆之即,他一躍下馬,迎了上去。 「朱胖子,兩年不見,你又胖了不少啊。」 「李大叔,怎麼樣,最近又添了幾房姨太太。」 「小明子,不錯啊,當年我的小小書僮,現在已經是一方大財主了。」 他笑著同眾人略略打幾聲招呼,便回頭一拉也已下馬的盧東籬,笑道:「我來介紹,這是以前我做生意時的得力助手,如今啊,可都家財萬貫的有錢人了。這位朱大老闆,京城裡的錢莊有一半是他家開的,這位是李老闆,手裡頭管著咱們全國三成的綢緞莊呢,不過,最出息就是小明子了,當年他還是我的書僮,如今,京城裡,最大的青樓,最紅最漂亮的姑娘,都在他手上呢……」 他笑咪咪一個個解釋說明了一番,復又一指盧東籬:「這位就是我的頂頭上司,盧大帥了,對了,小明子,可得把盧大帥給我好好記著,以後,他要光顧你的生意,一定要給他打對折。」 眾人一邊給盧東籬行禮,一邊哈哈大笑。 那位京城數家青樓的大老闆,更是滿臉笑容地連聲應是。 盧東籬氣得不輕,當著旁人的面,又不好太過發作風勁節,只得惡狠狠瞪他罷了。 這幫子人同盧東籬見過禮,打過招呼之後,復又圍著風勁節說話。 「公子,這幾年可好,我們一直掛念著你呢。」 「是啊,受公子這麼大的恩義,卻總也不能相報,知道公子在邊關殺敵,卻也幫不上公子的忙,我們真是慚愧。」 「這回聽說公子要還京,我們大家都約齊了來聚聚,也不知道公子會住在哪裡,只是猜測公子與盧帥交好,必會來盧帥府中做客,便特地來這裡守著。」 「公子,在聽雪樓,我們已叫最好的廚師備宴了。」 「小明子早下令了,他手上最紅最好最漂亮的幾個姑娘,今兒全都不許接客 ,只專心候著陪伴公子呢。」 「我知道公子閒了也愛寫寫詩做做畫的,為著公子雅興著想,我也發貼子請了京城幾個名士才子做陪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極是熱鬧。 說著說著又有人對盧東籬發出邀請:「盧帥可否賞臉,不棄我等商人卑微,與我等……」 「得了得了,人家多久才回家一趟,哪有空應酬你們。」風勁節不耐煩地打斷他們的話,笑對盧東籬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一個人在京城裡孤單寂寞,現在你看到了……」他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掃「我這種人,到哪裡都是熱熱鬧鬧,眾星捧月的,你就不必替**這份閒心了,快去吧……」他抬手向前一指「嫂夫人在等你呢。」 這時,隨著一眾商人聚到風勁節身旁,他們的僕人也大多走近,前方被堵的路口復又通暢,讓人可以一眼就看到那一處小小宅院前,懷抱幼兒,靜靜站立的女子。 那個一向不愛華妝的女子,今日一大早,就特意穿上了家中最美麗的衣裳,對著鏡子,細細描好了眉目,梳好了髮髻,便在這清寒晨風中,首等待她的丈夫。 明知道夫君縱歸,也必須先行入宮復旨,明知道這一入宮門,還不知會耽誤到何等時刻。可是她,卻仍然要這樣親自守在門前,只為了能最早看到,夫朗歸來的身影。 她在這裡靜靜地守候了多久,所以寒風漸漸吹亂她的髮絲,所以胭脂漸漸失了顏色,然而,她依舊只是安靜地等待。 因為一群不知來歷的人,牢牢地攔在了路口,所以,她錯過了看到夫君拐過待角,出現在長街盡頭的第一眼。 然而,看到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被圍在一群陌生人之間閒說敘話時,她也沒有急燥,沒有呼喚,更沒有走過來插話,仍然只是安靜地站在門前,等待著她的夫君處理其他的一切事務。這個溫婉女子抱子而待的身影,在這長街盡頭,映著遠方的青天白雲,儘是安靜美好地如同一幅畫 在風勁節伸手一指後,盧東籬抬眼間,便見著了蘇婉貞,見著了自己分別多年的妻子。 他在街頭,她站街尾。 他看不清她的容顏,只是覺得,那美麗的衣裙在寒風下飄舞,顯得人有些伶仃,想是這短短不到兩年的時光,她已清減了許多。 眼睛忽得一酸,便再也不忍從妻子身上移開目光。 身後有人輕輕一推,還是那懶洋洋淡淡的笑語:「去吧。」 「勁節,你……」 「放心,我與他們聚過鬧過逍遙享受兩天,自會來拜訪的。」風勁節漫不經心地笑笑。看著盧東籬終於沒有再回頭地向前行去。 想是近鄉情更怯,近了親人怯最深吧。 這位連陳國大軍都不怕的元帥大人,走向結髮的妻子,也是這麼一步一拖,慢慢吞吞地。 他的武功高,眼力自然好,雖然隔著整條街,卻還是可以看得到,那懷抱孩子的少夫人,在清風中微笑。 那美麗的笑容,在臉上綻放,在風中綻放,笑意就這樣隨著丈夫的接近,一點點滿溢到眼眸深處。 他看到,盧東籬終於走到了妻子身旁。他們低低說了幾句什麼,盧東籬伸手,為柔弱的賢妻,理了理額頭散發。復又接過妻子懷中那粉妝玉琢的孩子,有些手足無措,卻又異常珍重地呵護在懷。 這一刻,他們眼中都有笑意,這一刻,照在他們身上的陽光都是溫柔地,讓他們的衣襟髮絲輕輕飄舞糾結在一起的清風,彷彿也是帶著笑的。 他們就那樣自自然然攜了手,正要往那宅院中去,這一刻,盧東籬忽然抬頭轉眸,似要往這邊望過來。 然而,就在盧東籬的視線看過來卻還沒有看到的這一刻,風勁節已是朗朗大笑著轉身,拍拍他舊日書僮的肩:「走吧走吧,我都快等不急了,小明子,你替我選的,如果不是真正的絕色美人兒,瞧我饒不饒你。」 眾皆大笑應是:「是啊是啊,咱們盼今天可盼得眼都穿了,咱們明大老闆替大家挑的姑娘若是不夠漂亮,公子你饒他,咱們也不饒。」 是為了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的快樂吧,所以他們的笑聲,他們那放肆的交談內容,響亮得滿街俱聞。 那些華貴的馬車,奢華的轎子,載著這座京城最有錢的一干人等,浩浩蕩蕩地離去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八章夫妻 沉,燭影已黯,啼哭的孩子已沉入香甜夢境,而一隻輕哼歌的母親卻還在靜靜地等待著。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蘇婉貞一直一直,用生命在等待著丈夫的歸來。而當久別的夫君來到身旁時,他們甚至還來不及敘幾句閒話,朝中大大小小官員們拜訪的帖子就不停得送了進來。 換了風勁節,大可以使性子不見,或是想辦法躲開,但盧東籬卻需處處顧全大局,他手掌兵權於外,就算沒本事拉好與朝廷重臣的關係,也絕對不能得罪人。於是,這夫妻久別重逢的溫情時刻就這樣被再次破壞。他不得不出面去周旋應酬,蘇婉貞不便見客,可他們的家又實在太小,不似豪門高閥那樣深宅大院,內外有別。蘇婉貞只得抱了孩子回自己臥室閉門不出以避嫌了。 外頭的喧嘩熱鬧,呼叫說笑,吵得人心煩氣燥,她倒也不惱,只是暗自為夫君擔心。雖說他們夫妻並不以奢華富貴為意,但如此寒門小院迎客,只恐叫人看輕,傷了夫君顏面。 雖說在夫君回家之前,已預料到了可能會有這種事,趕緊又臨時雇了幾個僕役丫頭應急,可還是擔心招呼不夠周到,自己持家無力,讓人輕視了夫郎。 這般思之惦之,竟是不得安坐,好在還有愛子時時啼哭,分了她的心神,倒叫她少了些憂懷。只得輕輕抱著幼兒愛惜地拍撫,小聲地哼起了歌兒。 就這般,守得夜色深深,等得蠟燭將盡,等到了孩兒沉沉睡去,聽得外頭地喧嘩也漸漸淡了,有遠去的腳步聲,有人大聲地告別。想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官,也該走得光了,夫郎這時也應當是把客人送出門外去了。她這才放下孩兒,開了房門,召了墜兒過來,叮嚀她即刻去準備熱水。 盧東籬打點起精神。把最後一個官員送出門時,其實已經累得骨頭都要散了。 他奉召回京,一路快馬加鞭,曉行夜宿,到了京城就立刻進宮,穿了全套正式的服裝去見駕,赴宴,皇宮的宴會是好赴的嗎,一頓吃下來,肚子肯定不管飽。人也肯定累得夠嗆,之後的單獨奏對更加費精神。好不容易回到家,氣還來不及歇一口呢。又是一大堆的客人陸陸續續湧上門。為表禮貌,為表敬意,他又得正衣冠相迎,陪說陪笑陪喝酒,好不容易撐到所有人走光,他感覺比守了三天城還累了。 人累成這樣,當然就想好好休息一下,自自然然走向臥房。房門堪堪在他走近時打開。盈盈燭光下,那溫婉地女子輕笑著問:「回來了。」 盧東籬微微一笑。步入房中。 蘇婉貞雙手抬起,輕柔地為他卸冠卻衣,她的面容在燈光裡,帶著一種淡淡的暖意:「累了嗎?」 「還好。」 那一雙溫柔的手,為他去了髮簪,卸了華冠:「你為國家立功,有客來如雲,倒也是應當的。」 「其實也不過是官場平常的來往罷了,我今有些微功,皇上有意賞賜,他們不免也來趕趕熱鬧,過來套套交情,敘敘過往,順便也送點兒禮。剛剛還有人說我宅院太小,不合大將氣象,僕役太少,有失士大夫氣派,堅持著要替我選華宅,收僕役呢……」 那樣輕盈地笑,響在溫暖的斗室中:「你定是要婉拒的,真要住了那麼大的房子,不收一堆的僕役,只怕連灑掃乾淨都做不到,咱們的官俸可就真要不夠用了。」 「我自是要推辭的,不過,一個一個地推拒下來,可也真是件辛苦事啊。」 那樣纖美的手,為他解了腰帶,去了長衣,笑盈盈親手在熱水裡擰乾了手巾,看著他洗去滿臉的風塵與疲憊。 「說起來,你回來之前,也常有人登門送禮的。」 盧東籬低低「哦」了一聲。 「是在你打了勝仗立了功之後,以前一些親戚故舊,不免常來走動,有些據說與你同年或是曾一同任事地官員,也會來送禮。對了,瑞王殿下,也曾多次打發人來送重禮。」蘇婉貞抬首微笑「我不好太過卻人面子,那些精巧不值錢的,便收下了,貴重之物,卻還是歸還給了原主。」 她地笑容安寧恬淡,彷彿許多許多分離的歲月從不曾有過,今夜與以前他們曾共同相伴地任何一個夜晚完全一樣。 她總是守候他到深夜,從來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不管他回房的時候有多晚,她只是淡淡笑問,你回來了? 他總是微微笑一笑,她便輕輕問他累不累。 她總是親自服侍他更衣梳洗,照料他倦極安眠。 每一個夜晚,她都是這般,一邊為他解衣洗漱,一邊同他輕聲交談。 那樣地年復一年,他忙於政務,憂心著百姓家國,很多時候,一整天時間,與妻子相處交談,也不過就是這早晚間的幾句話罷了。 可是,每一天,每一夜,她待他,從來溫柔如舊,細心如初。 今夜,彷彿也和以前任何一晚都沒有什麼不同。 她為他解衣冠,她為他洗風塵,她為他消疲憊,她為他去憂煩。 這麼久的分別再相縫,她不曾痛哭失聲,她也沒有急著痛敘別情,她不肯訴說自己有過多少思念與寂寞,她甚至不敢放縱自己,貪婪地多看他的面容幾眼。 她不願意自己任何過於激動的行為,讓他有一絲一毫的負疚和不安。 她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所有的時光不曾流逝一般,做著以往每個晚上會為丈夫做地事。見盧東籬洗過臉,淨過手,這才一笑推他坐下,蹲下身替他脫靴。 一直一直,她說什麼,盧東籬便應什麼,她要做什麼,盧東籬便配合著她,只是眼神從頭到尾,一直緊緊凝定在她的身上。 她低著頭忙忙碌碌,卻不曾發現。 直到此時,盧東籬才輕輕伸手,撫在妻子水一般輕柔地長髮上,聲音即低且柔:「婉貞,這兩年,苦了你了。」 蘇婉貞的動作忽得一僵,然後慢慢地,把頭輕輕靠在盧東籬的大腿上,良久良久,再也沒有動。 她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只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悄悄地濕透了柔軟的衣料。那樣滾燙的溫度,讓盧東籬的聲音微顫:「婉貞。」 而她,沒有回答。 她只是保持那個跪坐在丈夫腿邊的姿式,把頭倚在丈夫的腿上,那裡,有如此切實的溫暖。 東籬,東籬,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五十九章初會 受召還京,他們只在京城裡待了十天,十天裡,盧東節,幾乎日日都歡宴不斷。不同的是,盧東籬總是被官員們所包圍,要赴的宴會,要應酬的客人,數也數不清,而風勁節則天天和京城最富有的商人混在一處,飲酒作樂,呼美人,喚俊僮,炫富誇樂,鬧得好生熱鬧。」瑞王負手,望著窗外的一派熱鬧繁華,淡淡道「那幾天,我派出的人,拜見過盧東籬,而我自己,親自去見了風勁節。」 陸澤微輕輕道:「王爺從未提過此事。」 瑞王長長歎息一聲:「當時我們都只以為定遠關的戰功,其實是風勁節一個人打下來了,與盧東籬並沒有什麼大關係。」 陸澤微點點頭,基本上所有瞭解趙國軍制的人,都會有這種看法的。各處駐軍的主帥對於戰爭的失敗肯定責無旁貸,但對於戰爭的成功,就很難談得上有什麼益處。只不過最後論軍功,功勞最大的一定是主帥。而下頭的將軍,再苦再累,也不過就是個武夫罷了。 「拉攏盧東籬,因為礙著九王叔同他有仇,並沒有太用心,所以他拒絕我的人,其實於我來說並不是太意外的……」 陸澤微至此已然明悟。 王爺一開始就看中了風勁節,此人能以一支散軍,而擊退陳軍,又以孤軍之力,對抗陳軍精銳,甚至能在多次實力懸殊的攻防戰中,守住定遠關,此等軍中奇才,王爺自然不應錯過。盧東籬雖有元帥之職,但如果能讓風勁節歸心,也就等於架空了盧東籬,能不能得盧東籬,就已經不重要了。派人去對盧東籬示好拉攏,其實只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 「那一天,我親自去見風勁節,換了便裝,不帶儀仗,故意裝成偶遇,然後傾心相交,傾力拉攏……」瑞王語聲忽得一頓,遙望窗外那戲台上的熱鬧喧嘩,戲台下的喜氣洋洋,似是一時間失了神。 那一天,他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樓,看到了風勁節,那個因為出身卑賤,而無論立功多少,也一直被壓制,被苛待的英才名將。 那一天他看見那個男子,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同最美麗的女子嘻鬧調笑。 那人很久以前就已散盡家財,可是京城最有錢的商人們,在他面前,恭敬順從如對主人。 那人為國立下如許功勳,回京之後,卻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冷落,可他縱酒長笑,擊箸作歌,那笑聲裡,歌聲中,聽不出一絲落魄,半點失意。 他的笑容,他的歡暢,他眼神裡的光彩,讓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都感到嫉妒。 他知道了眼前站的是瑞王,他完美地行禮,然而,那也僅僅只是必須的禮貌。他不會因為酒氣熏熏站在高貴的王爺面前而慚愧,不會因為身上的酒痕油漬而手足無措,他甚至沒有抬手,擦一下臉上的胭脂痕。 他的禮儀完美無缺,可是,他的眼神裡看不到一絲卑微,半點臣服,他行禮,只是因為對方是王爺,可是,在他的眼中,又分明不覺得那高高在上的王爺,和身邊卑如泥塵的歌妓,有什麼大的區別,而他甚至不肯在一位王爺面前,稍稍掩飾一下,這種平等的目光,從容的態度。 他總是笑,總是笑,那樣蠻不在乎,彷彿天塌下來,也不能傷他分毫一般。 他可以笑著面對有功不賞的難堪景況,他可以漫不經心地笑看滿朝文武的冷落輕視,他可以笑得從容自在地與王爺共座談天,他也可以在彼此深談,暢論天下朝局,看透政事得失之後,再輕輕鬆鬆,仿如吹口氣般拒絕一個真正為他所震動,因他而傾倒,並真心實意,想要將他收入麾下的人。 那些約同兄弟的承諾,那些言必聽,計必從的宣言,那些真心而迫切的懇求,他全都可以眉毛也不動一下地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繼續沒心沒肺地笑……總是那樣笑啊…… 總是那樣笑,總是那樣笑…… 瑞王慢慢地握緊了五指,那千萬里外的將軍,在被最重視的人背叛放棄之後,他還能笑得出來嗎?還能像當日在樓頭宴間,笑得那麼雲淡風輕嗎? 真的想要親眼看一看啊。 陸澤微等了很久,沒有等到瑞王繼續說完那忽然間斷下的話。他只是看到王爺那臨窗而立的背影忽然有些蕭索起來了。 在那蕭索漸漸透出點寂寞悲涼之意時,他果斷地喊了一聲:「王爺。」 瑞王微微一震,轉過身來,淡淡道:「那一次,他拒絕了我,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陸澤微心中輕輕一歎,王爺沒有說,那一次會面的詳情,而且,看起來,以後也絕對不會再說,但是可以肯定,自那以後,王爺,才開始派人細查有關風勁節和盧東籬的一切,才會有這幾天的坐 ,神思不屬,也才會有書房裡這一番長談,這一段,往敘說。 那麼,那個風勁節,那個小小的邊城部將,到底憑什麼,讓王爺如此重視如此放不下,當日那僅有的一面,僅有的一會,曾發生過什麼? 王爺即然不會說,那他也就只能不問了。 「自那次會面,被他拒絕之後,沒過幾天,他與盧東籬就又離開京城,回定遠關去了。」 回來才不過幾天,又要走了。 蘇婉貞細心地為盧東籬收拾行理的時候,有些黯淡地想。 她盼了兩年的夫君,終於回來了。然而相處的時光,卻又短得屈指可數。每天的大部份時間,都被那不斷上門攀交情,和必須去回拜的官員們佔得盡了。 而她,只能在丈夫回家後,繼續著這無盡的等待。 重聚的歡樂,還不及細品,眼看著,又要分離了。 她默默無言地收拾著行裝。 邊境貧乏,好容易回來一次,該多帶些能長期保存的京城食物才是。 邊境苦寒,該多備一些暖實舒適的衣裳才好。 邊境枯燥,該把這兩年,替他買的那些書,都為他備上才是。 邊境…… 千萬種念頭,萬千種關切,待得回過神來,才發覺替盧東籬準備的行理,已多得要堆成一座小山了,有些無奈地苦苦一笑,只得重又一樣一樣地放回去,忍著心痛和不捨,盡量精簡。努力地提醒著自己堅持。縱然想要放聲痛哭,至少,要等到他離去之後。縱然心頭痛如刀割,但等丈夫出門回來時,一定要用笑容來迎接他。 他要上邊關去了,要面對風沙,面對戰爭,面對死亡和鮮血,怎能讓他再因妻子的悲傷而牽腸掛肚,不得安寧。 以笑容,以溫柔,讓他可以輕鬆地上路,這是她這麼一個卑微的女子,此時此刻,能給丈夫唯一的幫助和支持了。 「夫人,夫人……」墜兒的叫聲,在房外響起:「有人來求見老爺。」 蘇婉貞淡淡道:「老爺出門拜客去了,我是女子,不便迎男客,這話不是早叮嚀過你嗎。要有別的大人們上門求見,就這麼回話好了。」 「夫人,可那人不肯走,他說是老爺的好朋友,要一起同路回定遠關的,就算老爺不在,他也要進來等他。」 蘇婉貞啊得一聲,轉身出了房便快步往大門奔去,一絲一毫也不曾遲疑。 墜兒從不曾見她這般急切的樣子,急急忙忙跟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是個男客……這個……」 「那是老爺生平第一至交,豈可因俗禮而慢待。」蘇婉貞只來得及淡淡答一句話,便遠遠望見了大門。 大門外,那男子,帶著雲淡風輕的笑容,看著她快步而來。 蘇婉貞與風勁節,他們知道彼此已經很久很久,卻直到現在,才正式相見。 隔著十幾步,蘇婉貞,已看到了那驕陽下的一抹燦然銀白。這一刻才知道,這世上,竟有人,可以把白色,穿得這麼灑脫,這麼亮眼,這麼從容淡定。 隔著十幾步,風勁節見到那女子疾步而行,明明急切,卻不見慌亂,衣裳髮式都不見華貴顯眼,卻讓人看得異常舒服。 蘇婉貞行到門前,與風勁節隔門相望。 靠得這麼近了,才看輕那人容顏,夫君曾說過他無數次,信中曾見他無數回,山長水遠,送來的種種禮物背後都有他無數的笑語和身影。 至今日,燦然陽光下,見他眉眼風華,忽然間,知道了詩文中所謂劍眉星目,傳說裡,所謂玉樹臨風,原來,竟是真有其人。如此英華,如斯風姿,當真叫人自慚形愧。 風勁節微笑著平視蘇婉貞,毫無顧忌男女大防,眼觀鼻,鼻觀口的君子打算。他知道這女子從來不是絕色,然而,這卻是他第一次認真地近距離打量這至友的妻子。 不算特別美麗的容顏,不算特別出色的五觀,可是,眉眼間的神情,如春天的湖水,溫柔得叫人有些依戀,整個人,只隨意站在門內,微笑望來,便如清晨溫柔的風,拂在身上,也是暖洋洋,叫人出奇舒適的。 他微微一笑,當先施了一禮:「這位想必是嫂夫人。」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章良醫 「人,對戰場的事也有如此興趣?」風勁節有些驚異地貞。 他原以為盧東籬不在家,蘇婉貞身為女子,就算出面接待,想來也不過說些淡淡的場面話,或是談些過往書信來往,禮物相送的舊事,說幾句感謝的話來打發時間罷了。 想不到蘇婉貞與他只略略交談幾句,就直接詢問起定遠關的攻防戰事去了。在這個時代,一個深閨女子,面對一個從未相見的男人,少有這樣提問的。 此刻,面對風勁節的不解,蘇婉貞只輕輕應道:「我問東籬邊關諸事,他總是淡淡應答幾句,什麼天大的戰事,說來也是輕若無事一般。我雖是沒有見識的女流,也知道沙場爭戰,必是極之凶險的,我要能知道多一些,心裡倒還安一些,正是因為什麼也不知道,所以只要一聽人說邊關有戰事,便膽戰心驚,日夕不寧。因此只得向風公子請教了。」 風勁節淡淡一笑:「嫂夫人實在多慮了,那陳國軍隊雖凶悍,但我們定遠關上下一心,又有堅城可依,只要不貪功冒進,要擊退他們並不是太難。盧兄不肯多說,也是覺得,並沒有什麼可以多說的驚險之事。」 真是如此嗎? 蘇婉貞沉默不語,兩年不見,她的夫君清瘦了許多,細心為他縫製的衣裳,披在身上,已顯得寬大了。兩年不見,風刀霜劍,在他的身上,刻下多少痕跡。遠比當年要黑上許多的皮膚,雙手指掌間,厚厚的繭子,髮絲間比舊日尚多出許多的銀白,眉宇上,很淡,卻始終掩不去的倦意和疲憊。還有那夫君有心掩飾,卻到底還是讓她看見的道道傷痕。 那一點點的觸目驚心,那一點點的心痛不捨。 只是,這兩年的艱難,他不多說,她便也不忍多問。 他總笑著說,邊關即不寒冷,也不寂寞,將士們熱鬧快意,所有人肝膽相照,就算是與敵人交戰,也只是輕描淡寫,好似只隨便派手下打兩下,戰功和勝利就已握在掌中。 他不肯叫她擔心,他不願讓她難過,於是,她便只好裝做信以為真,毫未察覺的樣子,也好叫他放心安心。 只是她自己的心,卻是怎麼也放不下,安不得,心中百轉千回,多少疑慮,多少悲懷,只想知道,在那分別的日子,他到底是怎麼過的,有過多少寂寞,多少淒清,多少無助,多少苦痛。 她想要知道,即使不能幫他,即使無力助他,但至少,當他痛的時候,她也在痛。 風勁節靜靜看著無言沉默的蘇婉貞,忽道:「嫂夫人,這兩年,你一個女子,孤處京師,生兒育子,想來也頗艱難,對東籬,你可曾怨過,恨過?」 蘇婉貞微微一驚,抬眼望他,第一次見面,竟問這樣私隱之事,實在太過無理無狀了。然而,那雙眼睛,那樣安靜而明澈地望過來,叫她心頭也不由一定,即不忍避而不答,也無法用最簡單的官話套話來應對。 她遲疑一下,才輕輕道:「其實,有的時候,也怨過,恨過……」 那樣漫長的歲月,一個人苦苦地熬過白天和黑夜,不是不怨地。 因為腹中的孩子,頭暈,噁心,嘔吐,身邊沒有丈夫的肩膀可以倚靠,沒有丈夫的雙手可以扶持,不是不怨的。 生子時苦苦掙扎的那一天一夜,無數次幻想著丈夫忽然出現在身邊,然後無數次失望,眼睜睜看著死亡就在前方,痛楚將身體和心靈撕做碎片,不是不怨的…… 然而…… 「夫妻分離,骨肉分散,怎能不怨。只是,這天下,還有那麼多將士,在守國衛土,保衛百姓,誰家無父母,何人無妻兒,又有哪一個,不是拋父母,別妻兒,在遙遠的邊境,一守就是數年呢。難道每一個人的妻子,都要痛哭流涕,苦苦阻攔嗎,難道每一個人的親人,都要橫加指責,不肯諒解嗎?」蘇婉貞淡淡地笑。 不是不想抱著盧東籬痛哭失聲,不是不想抓住丈夫的手,阻止他遠行的腳步。可是,即然該做的事,一定要做,即然該走的路,已經決定,徒勞的痛哭,無益的埋怨,除了讓遠行的夫君更增煩惱,更添牽掛之外,還有什麼用呢? 給他支持,笑著送他上路,讓他安心,書信中,只有關切,而不訴傷懷,讓他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面對敵人,讓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守家衛土,這是她身為妻子,唯一可以做的事。 「但是東籬其實完全不必離開你,他本來可以在朝廷為官,步步高陞,卻偏偏自討苦吃,拋開你,遠行邊關……」 蘇婉貞一笑搖頭,正色道:「東籬沒有拋開我,而是要保護我。先有國,而後有家。國若不存,何以言家。天下人都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可這匹夫二字,實在太大太遠,把所有人都包括在內,便也就離得自己遠了。然而,東籬卻是那種可以在任何時候挺身而出,坦然說,國家興亡,吾之責任的人……」起丈夫的時 眼中全是燦然生輝的光芒,那樣美麗,那樣明亮,竟也在一瞬間生起不能正視的感覺。 「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是需要有人去做的,你不做,我不做,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趙國會變成什麼樣。總要有人去忍受那親人分離的苦難,為的,是讓更多的人,不用骨肉分離。」蘇婉貞那並非絕美的臉上,漸漸生起奪目神彩。自入盧門以來,隨夫輾轉各處任上,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為此,她忍過苦楚,受過清貧,挨過寂寥,撐過孤獨,然而,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改變她的丈夫,她一直一直為她的夫君而驕傲著,因為有一個這樣的丈夫,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面對任何人,她也可以有足夠地堅強,挺直腰,昂起頭,不肯屈服,不願折腰。 很多話,她沒有說出來,然而,那樣在一瞬間光彩奪目的眉眼已經述盡了一切。 風勁節在心中輕輕一歎,忽得起身,對蘇婉貞深深施了一禮。一瞬間,竟連他也不知道怎樣對這個女子,表達那心中的尊敬。 蘇婉貞驚得急忙起身閃讓:「風公子……」 風勁節一笑道:「嫂夫人如此剖心相訴,勁節豈敢再有隱瞞,邊城之事,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勁節也請嫂夫人能多答我幾個問題,以解我心中疑問。」 蘇婉貞忙笑道:「公子儘管問就是,我必不虛言相應。」 風勁節一笑復座:「我想問嫂夫人,你的病根是從何而來,至今已有多久,病勢發作時到底如何?曾請過多少大夫看過,服過什麼藥,大夫們以前開的藥方可還有留下的……」 蘇婉貞被他問得心頭大驚,愕然道:「風公子,你……」 風勁節淡淡微笑:「嫂夫人也許還不知道,我不只是一個精明的商人,能幹的將軍,還是個很不錯的大夫呢……」 盧東籬這一天連著跑了七八個地方。立大功,當紅人,有的時候真是一種至大的痛苦。就算你自己想著清淨的生活,可就是有無數的人,非要擠進你的世界裡。 明明相聚的時間,短的稍縱即逝,可是官場上自有絕對不可以憾動的種種規則,人家來拜見了你,你就一定要回拜,人家給了你的面子,你就不能讓人家沒面子。 一家家回拜,一家家辭行,說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禮貌話,談幾句今天天氣實在好的無聊話,讓那寶貴的時間,漸漸消逝,等他回到家是,已是暮色漸深。 將落未落的夕陽,給整個院子裡,都鍍上了一層融融的暖意,前方正廳裡,相坐相語的人,是他這一生一世,至親至近的妻子和朋友。 他微笑著迎向他們,抖落一身的塵埃,散盡滿心的疲憊,在這一刻,腳步輕快飛揚起來,淡淡的歡娛漸漸溢於眉眼。 依舊是溫婉的笑容,依舊是輕柔的話語。 「回來了,餓了嗎,正好風公子也在,我去為你們親手做幾個小菜,叫風公子也嘗嘗我的手藝。」 蘇婉貞微笑著迎回自己的丈夫,微笑著讓出自己的座位,微笑著招呼了墜兒幫手,一起往廚房去了。 夜已來臨,這一夜,是她與丈夫最後的相處時光,到明天,她將不得不再送久別的夫君踏上遠行的道路,然後再繼續無止境的等待。 然而,她安然而無一絲怨意地把獨處的時間,讓給了丈夫和他的朋友。 他們是多少年的生死知己,他們是無數次並肩做戰的肝膽戰友。在這重新奔赴定遠關的前一晚,他們也該會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很多很多的心事要訴吧。 而她,只想親手,為他們做美味的菜餚,為他們準備香醇的美酒,給他們安靜的世界,給他們縱興的時光,能看到他們快活自在,她也便心頭安然快樂。 盧東籬靜靜看著蘇婉貞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那邊的拐角處,耳旁聽得風勁節輕輕的歎息:「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是啊,盧東籬此生何幸,竟可得妻蘇婉貞。 他轉頭,凝視風勁節,沉聲問:「她的病,你可查看明白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一章苦心 這天早上,風勁節恨得想要把盧東籬給宰了。 他剛剛喝了一通宵的酒,好不容易在兩個嬌滴滴的美麗姑娘照料下,舒舒服服睡著,盧東籬居然能闖進來,直接把他從溫暖的被窩裡拎出來。 好吧,好吧,要找他本來就很容易,只要打聽一下,京城最好的酒樓在哪裡,最漂亮的姑娘在侍候誰,很快就能找到他的行蹤了。 他又曾叮嚀過,如果盧東籬來尋他,就不用阻攔,也可以不用通報。 但是,就這麼讓人從被窩裡揪出來,這也實在是太難堪了一點。 可惜,盧東籬一點也不介意他是不是在別人面前丟了臉,更不理會他抱著宿醉的腦袋哀哀慘叫,還像在定遠關一樣,直接就這麼吩咐他:「你今天去看看婉貞。」 風勁節暈頭暈腦地找外衣:「我又沒說不去拜見嫂夫人,你用不著使用暴力吧。」 「誰讓你這麼去的,你這樣醉熏熏的樣子,豈不是要嚇著她。」盧東籬當機立斷,擺出大元帥的威風。硬逼著他連洗了五個熱水澡,皮膚幾乎給搓掉三層,外加灌了差不多一桶的解酒茶,再往衣服上掛上一堆香囊,總算是人恢復清醒了,酒氣也給完全消散掩蓋掉了,只是風勁節也被折騰得差不多只剩半條命了。有氣無力地只會慘叫。 「你,你,你,我告訴你,仗著自己是元帥就無故凌虐下屬,這是會激起兵變的。」 盧東籬對他的不滿完全視而不見:「我要你幫我看看婉貞,她生病了,我知道你的醫術好,你替我去看看,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風勁節聽這事情嚴重,倒是不再同他糾纏,疾道:「你早說啊。」拉了他就要走。 盧東籬反而站著不動:「我出門時說是去別家回拜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只當是找我沒找到,無意中發現她身子不好……」 風勁節一愣,挑挑眉:「你們鬧什麼呢?」 盧東籬苦澀一笑:「她身子不好,可又不願讓我知道了難受,所以總是處處掩飾……」 風勁節輕輕道:「可是你看出來了……」 盧東籬沉默不語,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他又不是那全無心肝之人。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一個丈夫,除非對妻子沒有足夠的關心和愛護,否則絕對不會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婉貞並不是一個特別愛妝扮的女子,可是這幾日與他相處,她一直都畫著略為明艷的妝容。每天早晨,他還不曾起,她就已起身梳妝完畢,每個夜晚,必到將睡之時,她才會洗去脂粉,然後,在黯淡的燭光下,有意無意地,用長髮把面容略略遮掩。 那些細小地,與舊時不同的動作與習慣,他初時不曾發覺,但連續多日,皆是如此,他豈能不驚疑。 他的妻子,是有病在身,面容蒼白憔悴,才不得不借助比較明艷奪目的華妝,加以掩飾。 婉貞素來勤針指,善廚藝,多年夫妻,她為他,從不言勞。可如今相伴,倒少見她做針指女紅,就連下廚,也時時要墜兒打雜幫忙,方得做完一頓菜餚,便是平日與他相伴,也不會長時間站立或行走,總會動則坐下。儘管她總盡力把一切掩飾得極自然,卻又怎麼瞞得過夫妻連心之人。 他的妻子,是否已經病弱到很多平常之事,都再不能堅持做完。 他們小小的宅院,永遠窗明几淨,清淨舒適。皇家御賜的賞物雖多,卻全用黃綢子覆了,單獨鎖在一個房間裡,她自己,並不曾添一份釵環,一件珠寶。 衣裳倒是有幾件新的,不過,全是最近的衣服式樣,可見是在知道自己將要回京之後,才急忙添置的,除此之外,俱是當年舊服。兩年時光,她曾為他寄來多少親手縫製的衣衫,卻不肯替自己加一件美麗的衣裳。 她總是微笑著面對他,從不曾訴過一句苦,說過一句悲,而他,卻不曾忘記背著她時,悄悄向墜兒詢問,這漫長兩年中,曾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小小的丫環也曾受過叮嚀,不得多嘴,卻終是抵不過大老爺的追詢。那怯生生的一句句講述中。他知道,她的委屈,她的寂寞,她的孤苦,她的悲涼。他知道兩年歲月裡的淒清寒冷,他知道清貧自守的堅貞不屈,他知道至親反目的苦痛悲涼,他知道,難產之際的生死磨難,他知道,她忍下了多少苦,卻依然為了因為信任他,而不對至親低頭,為了不肯玷污盧家的門風,而不向權貴折腰。 他都知道,然而,他不能說。當她向他微笑時,他也便只得淡然報以安然而溫暖的笑容。 他不能說。她費了如許心思來隱瞞他,只為了不讓他為她而悲痛,他又豈忍加以揭穿,叫她為了他的悲痛而悲痛。 為了讓蘇婉貞可以安心,他願意一直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但他卻絕不可能什麼也不做,在這個 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風勁節。 因為大元帥體貼妻子,可憐的部將就成了倒霉蛋。被人從溫柔鄉中拉起來,臨時去客串郎中,還要裝出事先全不知情,還要負責絕對不能把元帥夫人給驚著了,嚇著了,一定要想辦法讓夫人安心治病,絕不能有一絲多心,一點懷疑。 風勁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被硬逼著去完成任務的,盧東籬在外頭各府轉了一圈,一路回拜辭行,嘴裡說著官樣文章,心神早就飛回了家中。 此刻回到家裡,見蘇婉貞離開,自是第一時間對風勁節追問詳情。 風勁節笑道:「我忽然間問起病情,她也吃了一驚,好在我說我是個大夫,望聞問切是最基本的功夫,站在面前的人有沒有病,根本瞞不了我。她開始還想抵賴矇混過去,被我說中她身子不適的許多狀況,終究騙不下去,只得承認有病。讓我給她把脈診治。她的病,說重不重,說輕倒也不輕,長時間的心情抑鬱,對身體本就有傷害,更何況生孩子的時候受了極大的折磨,傷了身體根本。這病要立刻治癒,自是不易,不過若能照我的方子好好調養,兩三年內,還是可以復原的。藥方子我開好了,日常調養要注意什麼,我不但叮嚀過嫂夫人,也寫在紙上,囑托給她的丫頭了。另外,我也會叫人,每月定時送來最好的補身藥物,只要照我安排的服用,應該就沒有什麼大礙了。」 他說得簡單平淡,盧東籬卻知道,那些補身的藥物想來都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若要堅持兩三年如一日地送,肯定是一筆大花費,照他的官俸,怕是吃不起的:「婉貞的性情同我相似,如此之厚賜,她也肯受嗎?」 風勁節白他一眼:「什麼厚賜不厚賜的,京城最大的藥材商,以前是我的跟班,我瞧他機靈能幹,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京城獨當一面,最後又直接把產業送給他了,這小子敢跟我算錢,我揪了他的腦袋……」 他氣勢洶洶地瞪著盧東籬,分明是在說,你敢同我算錢,試試看。 盧東籬苦笑一聲,他雖從不輕易收人的禮物為己用,但很久以前,他與風勁節之間就已經很難再分彼此,更不會有什麼欠你的情啊,東西太貴重,我不能收,這一類的想法,甚至連謝謝,這樣的詞,在他們之間也早就不需要了。他反倒是擔心妻子學了他的狷介,不肯接受這樣的好意。 「你放心,嫂夫人和你一樣有骨氣,卻不是矯枉過正的人,不肯隨便受人恩惠,不代表會隨意拒絕朋友的幫助,更何況我威脅她說,她不接受治療,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她果然立時就妥協了,她一再地求我,不要把她生病的事告訴你,她一定配合調養身子,我故意勉為其難了好一陣子,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就答應她,除非你自己看穿了,否則我一個字也不提她的病情。」 盧東籬不悅地瞪他一眼。他知道為了在自己面前隱瞞病情,蘇婉貞費了多少苦心,被風勁節這樣一下子叫穿時,會是何等震驚和慌亂,偏還要強抑著驚慌苦苦地哀求對方不要說穿,這傢伙沒準是一邊肚子裡狂笑,一邊裝模做樣,逼得婉貞求上半天,再做個勉勉強強答應的樣子,實在是過份…… 風勁節摸摸鼻子低頭嘟噥,看吧看吧,什麼叫忘恩負義,什麼叫親疏有別,什麼叫重色輕友,什麼叫不公平待遇,這都在眼前了。 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差不多快瞪出火氣來時,蘇婉貞那溫婉如水的聲音傳來:「在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兩人互望一眼,這個,我們說得很高興嗎?然後一起露出至少看起來很高興的笑容,去面對那笑吟吟端了剛做好的小菜向他們走來的蘇婉貞。 那一夜,幾碟小菜一壺酒,他們且說且笑。 那一夜,晚風很輕,月光很柔,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笑語閒談。 那是他們這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三人相聚在一起。 那個夜晚,飲那醇美的酒,看那至近的人,盧東籬由衷地感到,自己是天地間,第一幸運之人。 東籬何幸,有妻蘇婉貞,得友風勁節。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二章分別 與風勁節極為親近,便也不避嫌疑,同席之時,也讓一起相陪。 蘇婉貞原本只打算隨意吃一些,便以照料孩子為借口離開,男人們相聚在一起,若有個女人在旁邊,總會不自在的吧。 沒料到,風勁節興致極高,酒到杯乾,桌上的酒有一大半是他喝的,到後來喝得有些迷糊了,暈頭暈腦得嚷著要睡覺。 盧東籬自然知道他的酒量不只如此,卻也不點破。 他自回了家之後,便讓婉貞在家中單獨收拾出一間房來,做為風勁節的客房,雖然那個總是被人眾星捧月,永遠不愁沒處去的傢伙,也許一次也不會來,但他卻想要確保,無論哪一天,只要風勁節敲開這個家門,就一定會有一間只屬於他的房間,供他休息。 此時他便上前扯了風勁節起來,把他送去房間。 進了房間,風勁節也不寬衣,直接撲到床上,伸個懶腰,發自內心地歎息一聲:「總算可以不受干擾的睡一覺了。」 盧東籬似笑非笑望他一眼,方才推門出去。 然則,風勁節想要好好睡一覺的美好期盼再次落空,耳畔傳來的叫聲,讓他直欲吐血。 「勁節,勁節,情敵見面,你有何感想。」 風勁節為之氣結:「你也不看看,都什麼情況了,還死抓著你那無聊的幻想不放。」 他抬頭,看看窗外寂寂夜色:「要什麼樣的福份,才能有如此賢妻。盧東籬若是虧負了蘇婉貞,簡直就天理不容了。」 「我們不討論盧東籬,只說你,你自己呢,見了蘇婉貞,你有什麼想法,什麼感慨沒有。」那樂呵呵就差沒把個擴音器塞到自己嘴邊的語氣,讓風勁節惡狠狠磨了磨牙「張敏欣,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之後怎麼向教授控訴你的惡意騷擾。」 蘇婉貞帶著淡淡的笑意,收拾碗筷。她雖是個身在深閨的女子,卻也不是看不穿風勁節的心意。這個夜晚,應該是屬於她與盧東籬的。在這個即將分別的最後一個晚上,那個白衣俊郎的男子,想要幫助他們,守護與珍惜,每一分時光。 「婉貞,這些事就不用自己做了,叫墜兒就是了。」盧東籬的聲音輕輕傳來。 她不由又是一笑,她的丈夫,其實有一些笨拙,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怎樣去表達自己的憐惜和關懷。 「原是些家常的小事,以前也都是我自己隨手做的,你要這也不叫我做,那也不叫我做的,也不怕把我養得嬌貴了。」她一笑抬眼望向盧東籬:「風公子可安置好了?」 「他還能有什麼不好,一沾床就只想著睡。」盧東籬笑道「你以前總說想要見見他,今兒也算是見著了,也不過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蘇婉貞淡淡一笑。對於身在深閨的她來說,那個人曾有過的財富,曾立過的戰功,曾經過的傳奇,於她,都遙遠得全無意義。 她記得的,是那山長水遠,從不斷絕的書信,是那萬里千里,總帶著淡淡溫情的小小禮物,是那個知府也好,元帥也罷,只識得一個朋友叫盧東籬的人。 那個她從未見過,卻從那狂放的文字裡,率性的詩文中,似隨意又似細心的大小禮物裡,漸漸熟悉的人。 那人有一雙極明亮卻極能叫人心頭寧靜的眼眸。 那人可以一眼看穿她的病情,卻也能同樣尊重她的選擇,答應她的請求。 那人,可以坦然把軍中的事全都告訴她,明澈的眼神,讓她堅信,所有的一切,他未曾隱瞞。 那個和士兵一起吃羅卜乾菜的元帥,那個在總督府裡拚命的莽夫,那個用拿筆做詩的手,去提刀射箭,每天與兵士一同操練,越來越像個粗蠻武夫的傻瓜,那個在敵軍進襲時,永遠挺胸站在最前方,而把後背留給士兵的主帥…… 所有的困苦,所有的艱難,所有的危險,他點點滴滴,全都告訴了她。 他沒有因為害怕驚嚇了一個柔弱女子而隱瞞她,他沒有打著為她好替她著想的旗號只對她說寬心的話。 他讓她知道,她的丈夫,究竟為國家,為百姓,為了邊城無數的士兵們,做過什麼,擔當過什麼。他讓她,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為了自己的丈夫而無愧於心,而驕傲地面對一切。他讓她,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將來還會失去什麼,都可以坦然地以身為盧東籬的妻子而感榮耀。 即使是在敘訴最危險的境況,最艱難的局面時,那人的眼神,依舊是明亮而安定的,在那樣的目光下,傾聽一切的她,竟也出奇地不感驚慌,不覺擔憂。 只是覺得,此去邊關,縱萬里之遙,千萬之險,但那個人,都一定會時時刻刻,守護在夫郎的身旁。 便是天塌地陷,也不離不棄,縱舉世皆非,亦生死不負。 只要有風勁節,就一定有盧東籬,若要傷盧東籬,除非風勁節身死氣絕,才有可能踏著他的屍體走過去。 那人沒有說過一句豪言壯語的承諾,只是淡淡笑著,訴說那些與東籬一起走過的歲月,一起面對的戰鬥,只是,用那樣漫不經心的神 述過往,用那樣平靜寧和的眸光來凝望她,於是,她。 他告訴了她一切,讓她不再去做各種可怕的設想,他承諾了她一切,讓她可以安心地用笑容,送她的丈夫上路。 此時,聽著盧東籬笑笑說來,她便也一笑:「我想,古人書中所說,可托三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的,指的就是這樣的朋友吧。」 她凝眸,定定地望著她的丈夫:「得友如此,復有何求,東籬,這樣的朋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絕不可虧負。」 這個夜晚,風勁節被張敏欣煩得頭疼腦暈,完全不知道,不遠處的廳堂裡,有個溫婉的女子在為他而囑咐丈夫的話。 這個夜晚,曾親自見過風勁節,遊說失敗之後,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趙王第二子,當今的瑞王殿下,終於召來心腹屬下,動用強大的密探組織,命令他們仔細探查有關風勁節的一切。 這個夜晚,盧東籬與蘇婉貞一直相守至天明,誰也捨不得睡去,誰也捨不得閉眼,誰也捨不下,每一滴每一瞬的珍貴時光。 第二天,蘇婉貞一直送盧東籬到了城外十里,二人夫妻攜手,有多少話要訴,又有多少話欲說而不得,到最後,也只得相顧凝眸而久久無言。 風勁節懶得理會二人含情脈脈,相顧無言的溫柔情懷,自顧自把他們那小手小腳,粉嫩香滑的孩子搶過來,在懷裡一路逗弄著,漫不經心自腰間扯下塊玉珮,隨手繫在孩子身上。 盧東籬查覺他的動作,一眼望過來。風勁節橫眉立眼給他瞪回去:「看什麼,我送給侄兒的見面禮,你有意見嗎?」 雖說不知道這塊玉珮能讓大趙國各個行當最出色最富有的數十名富豪,見之則萬事皆從,不過盧東籬也可以猜到,這傢伙拿出手的東西,必然極之珍貴或有其他意義在。 只是,他知風勁節的性情,東西即送出手了,自然也沒有收回的道理,何況很久以前,他就不再為任何事,去同風勁節客氣了。 所以他只淡淡笑笑,低低叮嚀蘇婉貞收好那塊玉珮,絕不可丟失損傷,也就罷了。 長路漫漫,皆在腳下,送了又送,到底還是要面對分離。 眼看著日色漸黯,再送下去,便不能在城門關閉前回城了,蘇婉貞只得停車止步,到最後執手相望,所能說的,也不過是「珍重」二字罷了。 盧東籬策馬徐行,也回過幾次頭,也悵悵張望,遙遙揮手,到最後,終是咬牙揮鞭,與風勁節,漸漸絕塵而去。 這一刻,送行的妻子,定定遙望夫君遠行的身影,從現在就開始期盼下一次的重逢,卻不知道,這一生一世,這是她最後一次凝望夫郎的背影。 這一刻,遠行的丈夫,懷著至深的內疚,咬牙狠心而去,只盼著終有一日,干戈止息,國家安泰,他能夠解甲而歸,補償他所虧負的一切。卻不知道,這一生的夫妻之緣,於這最後的一次送別,已然盡了。 風勁節與盧東籬策馬同行,見他一直神色黯淡,沉默無語,知他的心緒因這場離別而極之悲涼,有心引開他的心思,當即笑道:「你可知道,這幾天我在京城裡花天酒地,極盡歡樂,居然還認識了一位大人物?」 盧東籬眼神微微一動,輕聲道:「瑞王殿下?」 風勁節哈哈一笑:「他的人找過你了吧?」 「不錯,我回京的第二天深夜,有個自稱是瑞王幕中之客的人,悄然來見。」盧東籬問道「瑞王找你的用意我也猜得出來,你如何答他的?」 風勁節朗朗一笑:「我告訴他,盧帥給他的答覆,就是我的答覆。」 盧東籬卻只苦笑一聲:「那夜的訪客曾對我細說瑞王的胸襟抱腹,見識舉措,此人確是英豪之主,他竟肯親自去見你,可見也極為看重你,此事極之重大,你當以你自己的志量將來考慮,不一定非要以我的見解來左右你的想法。」 風勁節冷笑一聲:「盧東籬,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又豈是旁人可以左右的。你是你,我是我,我之所以以你的選擇來回絕瑞王,不是因為要跟隨你,而是因為,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我的見解和原則,正好相同。」 他冷冷逼視盧東籬:「你說他是英豪之主,那麼,為什麼你要拒絕他呢?」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三章破障 其實,不用盧東籬解釋,風勁節也明白,他不答應的原因,簡單到極點。 執掌兵權者,不應當介入嫡庶之爭。兵為國之利器,軍是國之爪牙。這爪牙磨利了,本是為了對付外敵。儲君之事,一個有兵權的將領,一個控制了軍隊的元帥,就算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也不應該公開表達,更何況是暗結朋黨,私認主君,讓手中兵將,成為對付自己人的鋼刀! 人們每每聽到的,是名將英才輔佐某位王子,經歷一番爭鬥,奪得帝位,最後成就一代名君的佳話。那些炙人口的傳奇故事,讓人們為一個又一個奪嫡故事的一波三折,鬥智鬥勇而折服,興奮傳唱那些精明能幹的臣子們,如何壓對了注,英武果決的君王們,怎樣成為至尊。這是多麼輝煌,多麼爽快。 但是,真正身處其間的人們.誰會真的看不見,奪嫡之路,血流飄杵!誰會真的不知道,因為奪嫡而滅亡的國家,遠比因為奪了嫡而強盛的更多。誰會真的不記得,李斯毀掉了秦國最仁厚的太子.最傑出地將軍.使一支最出色的部隊失去戰鬥力.才扶起了一個殺.間接造成了秦國滅於劉項鐵蹄之下.而奪了位的李世民。面對有樣學樣,同樣要奪他位的兒子,曾經怎樣的黯然神傷。那些精明能幹的臣子們,壓對了注,用血肉鋪路,扶上帝王之位的庶子王爺,又有多少,最後不過庸才! 在那為國為民。扶植英主地堂皇口號之後,多的是尋找最好東家,成就從龍之功的貪婪心思。只是,勝利者書寫的歷史,輕易便可以將當初那些離經叛道,當初那些血流成河。轉換成燦爛的榮耀光環。只要你選對了人跟隨,你便可以風風光光的,名,留,青,史。 立嫡立長,不輕言廢立。這樣地規矩,明顯是不完美,不公平。但是,在君主為天的年代。這卻是保證政權平穩過渡,讓國家不至動盪的最好方式。那個位置。太誘人。誘人到如果沒有規矩,王子們為了爭奪這個位置。可以將他們能掌控的一切犧牲。而當他們掌握了刀兵,他們的力量會兇猛膨脹,他們可以輕易將一個國家,無數黎民,拖入苦難的深淵。他們可以指揮無數人為他們墊腳,他們可以逼迫無數人為他們陪葬。 如果已有嫡長子為儲君,且儲君並無失德,那麼。對國家而言,他就是繼承的最佳人選。就算是儲君失德。繼承者,也應該由君主與重臣明議而定,而絕不是由王子們私下陰結文臣武將,朋比為黨,彼此傾,甚至由刀槍劍戟去爭奪。當儲君已定,王子與大臣,尤其是執掌兵權的武將,私下交結,圖謀儲位,其實,本身就已經是對國對君的不忠。 自然,這些規則律法,那些暗懷野心的王子,一意攀龍地臣下,總是可以找到無比正義的理由,來不加遵從。而有什麼理由,會比為國為民扶植英主這樣地口號,更加方便,更加動人,更加好聽呢。在未來的年代裡,經過多少個千年地血腥洗禮,人們會終於公認:不介入政治,是一個軍人的天職。人們會終於學會,用辯論,用妥協,用求證,來堅持推行自己認為正確的,或者是認為對自己有利的一切。而試圖用刀劍,用槍炮,用強權實施自己意志的人,會被所有人唾棄,會讓所有人奮起反擊。無論他的理由聽起來是多麼高尚,多麼充分。 但是,就算是這古老的年代,卻也總有幾個人,對於自己的職責,自己地義務,是會去堅守到底,無論如何不肯放棄。比如那不肯幫助李世民奪位的李靖,比如……盧東籬。 盧東籬目光遙望遠方,輕輕道:「當今太子是皇后所生地嫡子,也是陛下的長子,性情柔善淳厚,自輔國以來,雖無大的建樹作為,畢竟並無失德之處,瑞王欲圖大位,想要扳倒如今的太子,若不施展陰詭手段,必不能成。」 風勁節眼神即冷且銳:「太子又豈是好相與的。別的不說,皇后那一枝的外戚,枝蔓相連,人數眾多,東宮的官員門生部屬加上他們的家人,牽扯起來……|.正人君子,飽學鴻儒,雖說太子若犯小錯,他們罵得比誰都凶,可要是有人想要扳倒太子,他們也一定會以性命來保。瑞王要成事,陰謀手段,朝中陷害,暗裡行刺,種種見不得人的法子都一定要用出來。他若是成功,這上上下下,死的死,打的打,貶的貶,流的流,逃不過淒慘下場的,恐怕要有十萬人。就算不成功,這一場奪位之爭,死在他手上的人,或者被他牽連的人,也絕對不會少多少。自然,這其中少不得會有很多正人君子被連累,很多人無辜被殺害,不過……」 他語氣忽地一轉。「你倒也不必太過以此介懷。瑞王也該知道你的為人,就算你真的投了他,他也不會派你去做這種事的。就算你不加入,這些事,瑞王也遲早要做,該對付的人,瑞王也不會因為你的選擇而遲疑放棄。」 「人不是我親手所殺,我就沒有責任嗎?因為有我沒我,他遲早都會做這些事,那我現在站在他這一邊,就是正當的嗎?」盧東籬淡淡反問。 有很多事,不是說自己沒有親手去做,就與之無關,有很多罪,不是說,裝做自己並不知道,就可以洗得清。 只要選擇站在那一邊,就 同他的一切行為,就等於承認這種手段的合理性。I他的勢力,就等於給他更多的膽量更多的決斷,去更早地實施殺戮和打擊。 原則之所以是原則,就是因為,它不可妥協,不能讓步。 風勁節哈哈大笑:「盧東籬啊盧東籬,你就是太過較真,太愛鑽牛角尖,所以就注定你一輩子不可能飛黃騰達,從龍保駕的功勞,肯定是與你無緣的了。」 盧東籬苦澀地笑笑,眼神始終都是沉鬱的。 風勁節笑道:「既然我們的盧元帥已經大義凜然地做出了選擇,不是應該無論禍福,都坦然而對嗎,怎麼還整天哭喪著臉啊?」 盧東籬沉聲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風勁節低低哦了一聲,微微挑起眉。 「那個說客,同我說了許多話,關於國家的種種弊政,瑞王的諸般見解,他的心胸,他的舉措,他對於國家未來的種種設想……」 「怎麼,你覺得他是英主仁君了?」風勁節似笑非笑地問。 盧東籬雙眉緊皺。「你我都知道,如今的趙國,似安實危。現在文恬武嬉,只圖逸樂,軍隊不能作戰,官員只思貪墨,而重文輕武之風,更是日盛一日。太子雖無失德之處,可看他監國理政的諸般舉措。也只是守成之人。將來繼位,也只不過是任由一切繼續下去罷了。可是瑞王卻似乎頗有雄心,他說他要改國制,肅貪風,整軍伍,如果他能成功,確是富國利民之益舉,那麼。我如今地堅決推拒,對這個國家,到底是對還是錯呢?」盧東籬迷惘了。 風勁節卻是好笑,哪個政客在參選時,不把口號叫得震天響。可是,真正當權後。能切實做到的,又有幾個。所謂下去一個大老爺,上來一個大少爺,就是後世,對於已經當選的政客官員,頗多牽制的時候,都是如此。何況是這天子一言既為法的時代。 「他會不會真的做這些事,能不能做到,還是個問題。而且,就算他真的行出必行。將來真的能夠富國強兵,他達到目地之前。也必然使用卑鄙無恥的手段,必然殺戮正直而沒有過犯的君子。你無法認同這種做法。卻也同樣不能確定,自己的不認同就是正確的,是嗎?」 盧東籬苦笑。其實,這樣的迷惘,又何止他一個人呢。千百年來,多少名儒哲士,都曾經思考過,所謂損一人而利天下這類事。究竟是否正當。 當然,從古到今。掌政者們都會把這個選擇合理化,都會說為了國家,為了百姓,為了天下,為了這個那個偉大地理由啊,犧牲那個人,是絕對正確,絕對應當的。如果你是那個被犧牲者,那你是絕對不應該有任何怨言,甚至,你是很有義務,打破頭來爭取的這種光榮的。然而,所有的堂皇口號,只有在犧牲別人的時候,才可以叫得震天響。 古往今來,有多少決策者,肯把自己劃入應該犧牲的那一塊。那些覺得,理所當然,應當犧牲少數人的人,又有幾個,不覺得自己是安全地站在「大多數」這一邊。要經過多少個千年,經過多少教訓,人們,才會認真地,在少數服從多數這樣一個規則後,自願加上多數保護少數這樣一條義務。 盧東籬卻是一個異類,如果是為國為民,讓他自己去犧牲,他會毫不考慮,可是,如果要他去犧牲其他人,無論理由多麼正大光明,他也無法做到。 「勁節,我覺得,讓那些無辜的人,因為天家之爭而死,太不公道了,可是,我這幾天又總會去想,如果瑞王當政,真能讓國富民強,真能讓百姓都過上好日子,讓軍隊不再疲弱無力,那麼,我再堅持那小小的公正,是不是太迂腐。」 「怎麼這年頭,連公正也分大小了嗎?」風勁節悠然一笑道:「我聽過一個故事,在很久以前,有兩個相鄰地國家,甲國派人從蠻荒的地方,購買擄劫來很多奴隸,並制訂各種各樣地法律,讓奴隸為了他們做事,為他們創造財富。很多乙國人看到了,很羨慕,也大量買進奴隸,把所有的苦活累活都交給奴隸去做。但是,乙國地法律,卻從沒有許可過奴隸制,法律上,所有人都有人身自由。終於,有一個乙國的奴隸,從主人那裡逃了出來,跑到官府去狀告主人將他拘禁做工違法。這場官司震動了整個國家,當時乙國已經有幾十萬奴隸,無數人花了大價錢去購買這些奴隸來做工,一旦這個奴隸被判自由,所有在乙國的奴隸都會自動獲得自由之身,無數人的購奴財產白白拋出去而得不到回報,連國家的運作都會受到影響。所有人都呼籲這場官司判奴隸失敗,但那位審案的官員,頂著強大的壓力,判了那個奴隸自由。為了一個異國小奴隸的控訴,一夜之間,乙國蒙受了巨大地損失。人們破口大罵那個官員不為整個國家著想。而官員平靜地說,我是執法之人,對我來說,公正就是公正,我的工作就是讓公正得以實現,至於實現公正地代價,不是我需要考慮的。」 盧東籬微微一震,喃喃道:「公正,就是公正……」 一個小小異國奴隸的公正,與一個國家的公正相比,其實並無區別。 公正,公道,還有生命的價值。這一切,應當被稱斤論兩,來比較,來選擇嗎? 當它們真的被稱斤論兩,那公正是否還是公正,公道是否還是公道,人的生命,是否還有價值? 公正就是公正,就該被維護,就該得以實現。 他抬頭,遙望遠方漸漸西沉的太陽,輕輕道:「其實我,並不真的認為我自己選的不對,我只……」 「你 於這個國家的未來,有著太多的憂慮,太多的掛懷,捨棄瑞王之後,才會彷徨迷茫,你所需要的,其實只是一個你信任的人可以告訴你,你並沒有錯。」 風勁節淡淡道。「其實瑞王此人,到底會不會真的改變國家舊有的體制,這也是未知之數。他的目光可能比其他王子更敏銳一些,見識比之太子可能比高明一些,但這還遠遠不夠。要成為一個好的君王,要改動歷朝的弊政,這更需要的膽識和擔當。肅貪和整兵,這兩件事,都會觸動太多太多人的利益,極有可能會引來整個文官集團的對抗。在沒有奪到大位之前,把口號叫得響噹噹,讓所有憂國憂民的人聚集在他周圍,這算不了什麼。可是在登了大位之後,面對重重阻力,面對日漸動搖的帝位權柄,還能夠堅持到最後,非有大智大勇大擔當者,不能做到。」 風勁節眼神中,漸漸又露出譏嘲般的笑意:「古往今來,多少國家的變法圖強,最後都只落得半途而廢。哪個變法的君王不是想著國富民強呢,可惜啊,那年青的熱血,在與舊有陳腐官僚戰鬥的過程中,在一次次的挫折後,總會慢慢地冷下來,總會慢慢地認識到,原來君王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與庶民共天下,於是,百姓的衣食冷暖,生死安危,也就漸漸地放開了,不顧了,眼前有地是安逸生活。有的是,揚塵舞蹈,大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人,何苦再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側頭冷冷望著盧東籬:「瑞王只派一個說客去見你,卻親自來見我,在被你拒絕之後,也沒再採取其他的行動,從一開始。他就不是認真想要把你收為麾下的。你得罪的人太多了,他顧忌著九王爺會不高興。看到了人才,卻不能為人才去擔當,沒有堅定的信心保護下屬的人,我很懷疑他在位後,會否有足夠地膽色和毅力。去實施新政。」 盧東籬臉上漸漸露出淒涼之色:「照你這樣說來,無論如何,這個國家注定了要一刻不停息地走向破敗和毀滅了。貪墨的官員,沒有戰鬥力的軍隊,文恬武嬉,一切一切,都只會愈演愈烈了……」 風勁節冷酷地道:「世事本如此,盧東籬,你的書都白讀了。古往今來,多少國興。多少國滅,哪裡有長盛不衰的國家。所謂的萬世太平,不過是書上空洞地字眼罷了。趙國的命運,和無數國家一樣,有興就有衰,到了百病難醫時候,或許唯有破滅,才能重得新生。」 或許天色越來越晚了,所以盧東籬咬牙猛然回首,卻覺有些看不清風勁節在暮色中略顯朦朧的神色。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嗎?」他的聲音有一種壓抑的痛楚。「眼看著一切的不公正。我們無能為力,眼看著一切的災厄。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嗎?」 風勁節輕輕地笑:「盧東籬,我們現在,正在做什麼?你這麼多年的努力,都做過些什麼?我們在定遠關,流了那麼多血汗,又在做什麼呢?我們一直都在做啊……」 夕陽下,他的眼眸亮如星辰:「我們一直都在做,盡我們的能力,在我們地手可以夠到的地方,在我們地眼可以看見的地方,我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去做該做地事。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也一定會有很多很多,和我們一樣的人,仍然在努力著。儘管,在一個如此黑暗的世界中,我們所有人的努力加起來,可能只是蒼茫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水花,對大局並沒有什麼大的影響,但我們確實在盡我們地力量,做我們該做的事。也許就算我們用盡了力,流盡了血,付出了整個生命,甚至讓我們地後輩也同樣為此付出,我們期待的美好世界,我們依然看不見,但是我們做了一切我們能做的事,在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們可以坦然說,無愧此心,不負此生。」 他的聲音輕柔,他的語氣平和,然而,盧東籬只怔怔得聽他說,漸漸得,馬蹄聲,風聲,行人的腳步聲,對話聲,遠處鳥兒的鳴叫聲,甚至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都已隱然不覺,天地間,便只剩下,風勁節那平和寧定的聲音。 「東籬,你相信我嗎,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真正的公平,將得以實現。不再有昏主,不再有暴君,站在國家最高點的人,必然是最賢能,最有人望的。官員們不能肆意欺侮百姓,而百姓卻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責官員的失職。百姓可以安居樂業,國家可以富有強盛。然而,這樣的光明,要經過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這一天,要經歷很多很多的鬥爭,才能到來。東籬,這一切,不是靠一兩個清官,兩三個英雄就可以做到的,這需要無數人,無數年無數代得爭取和努力,即使所有人為謀求公平公正所做的事,在整個世界,小如微塵,但無數微塵積聚在一起,便是不可撼動的高塔。這也需要所有的百姓所有的民眾,去流血,去受傷,只有痛楚,才會讓人漸漸醒悟,只有傷痛,才會讓他們慢慢地,一代代去反醒,去爭取,只有挫折,才會讓人磨礪出爭取公平敢於抗爭的志氣和膽色……東籬,那一切總有一天會到來,也許我們看不到,但我們曾用我們的生命,往那座高塔上多添一粒沙,所以,東籬,我們何曾什麼都不做。」 太陽悄無聲息地沉入西山,天邊最後一縷夕陽,也漸漸散盡了輝煌。風勁節的話對著盧東籬說,眼神卻遙望著那無限遠的方向,異樣的光輝靜靜地在他眸中閃爍。 盧東籬只是怔怔望著他,身不能動彈,腦不能思考,完全任由馬兒不受控制地向前走,過了很久,很久,才徐徐地呼出一口氣,輕輕地道:「勁 謝。」 這麼多生死並肩的歲月,多少次危難中相守相護,他與他,本來早就不需要一個謝,然而今天,他是如此身不由己地輕輕說:「謝謝。」 風勁節沒有應答,他依然望著遠方,望向無限的時間與空間的盡頭。 在那裡,有一個叫做風勁節的學生,因著生命太過漫長,所以心靈冷如荒漠,對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用最冷酷無情的心去置疑。 為什麼史書上有那麼多忠臣烈士,他們為什麼要用生命去做無聊的抗爭,他們為什麼拋棄人世間所有的美好,去交換那些根本無所謂的東西? 這世上哪裡來這樣的好人。 他選擇了忠臣做他的論題,他一連數世,都在用不同的身份做好人,做忠臣,連教授都認同他的努力,所有人都知道這一世結束,他的論文一定通過。 然而,他自己清楚,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才是忠誠正直,什麼才是忠臣義士,什麼是高尚,什麼是善良,那些疑問,如同毒蛇,在噬咬他的心靈。 學校規定的論文,他可以通過,那麼,他自己向自己提出的疑問,時時刻刻拷問著他的心靈,他卻找不出半句話可以回答。 直到這一刻,直到他純粹只是為了勸慰盧東籬,而信口說出這一番話。 然而。他不知道,恍然間破除迷障地,到底是盧東籬,還是他自己。 他覺得血漸漸在體內沸騰起來,他覺得,溫熱的東西,漸漸湧上胸膛,他覺得。伸出手,掌中再不是空落落一片,而是切切實實抓住了什麼。他才忽然間發現,原來,這麼多次的生死並肩,這麼多回的攜手與共。他真真正正地找到了生命中有什麼值得珍惜,值得在意,他真真正正地找到了,那內心深處,千年不止的疑問。 什麼是忠誠,什麼是正直,什麼是忠臣義士,所有的執著是為了什麼,所有的不悔是因著什麼,千百萬年來。那劃破漫漫長夜,永恆不滅的星光。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燦亮如花。 其實,不過是一粒砂。 他仰頭。縱聲大笑。 耳旁傳來盧東籬震驚地叫聲:「勁節,你怎麼了?」 「我悟了,東籬,我悟了。」風勁節倏然發出一聲長嘯,清朗俊拔,直入長空,遠方幾隻大雁驚得振翅疾飛,在天之盡頭。久久盤旋。 「東籬,謝謝你。我悟了,我悟了。」他如瘋似狂一般的叫聲,在漸漸降下的夜色中,傳得很遠很遠。 生命從來不曾如此充實,心靈從來不曾如此寧靜。 東籬,我悟了,謝謝你。 我那幾乎永恆的生命,因你而有了意義。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四章爭差 空聲與慘叫聲幾乎同時響起,從風勁節張弓搭箭,到沙盜中箭倒地,這其間,彷彿毫無時間間隔一般。 所有人幾乎都感覺,箭影劃空,和沙盜利箭穿胸簡直就像是在同一時間發生的事。 在一片短暫的震驚沉寂之後,就是轟天般的叫好聲。 小刀兩眼發直,夢囈般道:「將軍,你的箭法怎麼就這麼好呢,為啥不管看到多少次,我們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呢,我的將軍啊,你再這麼有事沒事射一箭,我們這幫子人都不敢去摸箭了。」 風勁節又好氣又好笑地信手將馬鞭在空中衝他虛虛一擊:「得了吧你,當了幾年兵,別的本事不見漲,拍馬屁倒是越來越順溜了,不過是一群沙盜,你們也處理不了,非得逼得我出手,也不知道臉紅。」 小刀諂媚地笑:「將軍,我們這不是故意留一手,放那傢伙逃跑,好讓你一展伸手,大施神技嗎?」 風勁節惡狠狠瞪他一眼:「少在這貧嘴,還不快給我收拾殘局。」 小刀精神抖摟應了一聲,屁顛屁顛地招呼著一干軍士們打掃戰場去也。 風勁節搖頭歎氣,一邊反思自己對手下過於反縱的事實,一邊慢悠悠策馬來回踱步,倒把這慘烈的殺場,漫天的黃沙,刺眼的鮮血,一概當成青山綠水來欣賞了。 回到定遠關後。盧東籬和風勁節乘著人家陳國還在休養生息,暫時沒空來找麻煩,就一點也不肯浪費時間地展開了大練兵。 當初盧東籬與風勁節就達成過共識,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好好訓練軍士們,讓他們適應在沙漠上做戰,以便漸漸擺脫對漠沙族地依賴。 這一年多來,只要沒有什麼戰事。他們就會把定遠關的士兵輪番拉到沙漠上來操練。兵練得雖然不錯,但多少也得讓大家有點實戰的機會啊。 如此一來,沙漠上橫行的大小沙盜團伙可就倒了血霉了。 風大將軍打著替沙漠各族除害的旗號,帶著人馬三天兩頭跑出去一通狂殺。 沙盜是沙漠上最惡毒的盜賊。在沙漠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中謀生本來就不易,可是沙盜卻還要在這裡擄掠殺戮。奪人財物,淫人妻女之餘。最惡毒的就在於,被他們攻擊地部族或商隊,雖然不會被他們全部殺死,但下場往往更慘。因為大多數沙盜在搶光財物和美麗的女子之後,就會把對方的乾糧食水以及馬匹駱駝全部帶走,讓這些人,就這樣在可怕的沙漠烈日中,活活渴死。 幾乎沙漠上所有的沙盜,都手染無數鮮血,身帶無盡罪惡。就算是殺十幾二十次,都絕對有餘。 不過。他們在即不屬陳國,也不屬趙國的荒涼沙漠中橫行。大地部族也從不招惹,小部族,或是來往商隊被他們襲擊,也就只得自認倒霉。 所以,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沙漠中,沙盜們的罪惡,已經延續了百年,而很多人都以為。這一切,還將一直繼續下去。直到永遠。 可惜,風大將軍對於這種即能做行善積德救無辜,又能練兵,順便還能搜括財寶的大好事,過於迷戀,於是整個沙漠的沙盜都開始遭受滅頂之災。 他們再凶悍善戰,又如何對抗得了帶領正規軍隊,不論是用兵之術,還是個人武藝,都稱絕一時的風勁節呢。 於是,像這樣沙盜們被圍捕剿殺的情形,平均一兩個月就要出現一次。 此時風勁節身踞馬上,冷眼看著死傷遍地的沙盜,心中冷若冰雪,絕無半絲惻隱。 在這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怎麼得都比那個打了十幾次仗,居然還一副菩薩軟心腸的盧東籬強上太多了。 從來慈不掌兵,面對這種惡行纍纍,令人髮指的沙盜,幾乎每一次圍剿,他都是要求軍士們狠打狠殺,絕不放走一個地。 此時他手下大趙國的正規軍,正在飛速地清掃戰場。收拾一切戰利品,把每個沙盜身上地財物,武器收為己用,檢查所有倒地的人,確保沒有人裝死逃命。 死了地全堆在一起,準備掩埋,還有口氣的,則動作利索地繩捆索綁。雖說這幫人死有餘辜,不過殺俘總是不太好的,先審出他們搶來的財物一般藏在哪,派人去起出來,然後再捆回去當苦力贖罪好了。 風勁節漫不經心地看著大家忙忙碌碌,任由馬兒在戰場上隨便踱來踱去,唉,這已經是沙漠上最後一股沙盜了,以後可怎麼找機會帶大家出來活動筋骨啊。 正走神呢,下方忽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他懶洋洋向下一看,自家的馬兒,正好踩到一具屍體手背上,那屍體立馬慘叫掙扎起來。 又是一個想裝死逃命的。 風勁節冷笑一聲,隨手一鞭子甩過去。 那鞭梢不過是在沙盜頭上輕輕擦過,其中所蘊的強大內力,已令得他身子一挺復一僵,閉目暈倒於沙上。 本來,這種沙盜,風勁節連正眼也懶得看,但那一鞭揮出時,鞭上所帶勁風適時把這沙盜滿頭亂髮捲了起來,讓風勁節在無意中,看清了他滿是沙塵和鮮血地臉。 風勁節立刻低低咦了一聲,忽得揚聲道:「小刀!」 小刀應了一聲,大步跑過來:「將軍!」 風勁節用鞭梢一指:「你看看這人的長相。」 小刀蹲下身,把沙盜亂七八糟地頭髮拂開,怔怔看了一看,也咦了一身,忙又手忙腳亂,把這沙盜滿臉的灰塵和血跡擦了又擦,最後才眼睛有點發直地抬頭:「這可巧了,分明……」 「把他帶回去。」風勁節淡淡打斷他的話:「單獨關押,好吃好喝照料著,務必把他養得白白胖胖。」 小刀凜然應是。 風勁節抬頭四下望望,見士兵們都在忙著,這才又漫不經 :「你挑選幾個可靠的人,負責他的事,不要讓其他的臉,不要讓別人知道他的事。尤其……」他語聲微頓,復又淡淡道「不可以讓元帥知道。」 風勁節那打了勝仗的人馬,帶著豐厚的戰利品,浩浩蕩蕩的回了定遠關。沙盜搶掠來的金銀財寶,許多上好的馬匹駱駝,快刀利劍與強弓,無不讓人看得眼紅。 其他的將軍們笑著招呼:「勁節,這次又收穫不小啊。」 「那當然,我親自出馬,還能失手不成。」風勁節得意洋洋。他現在有大元帥做靠山,不用似以前那樣忍氣吞聲裝老實。這兩年又立功無數,如今是越發得囂張放肆,眼睛有往頭頂上長的趨勢了。 正在處理公務的盧東籬,聽到外頭一陣陣喧鬧爭執。 「這小子,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 「神氣什麼,這仗誰打不贏啊,咱們這是懶得出手,才叫你搶的功勞。」 「先說好了,這次繳獲來的刀劍得平分,你休想再偷偷藏著給你的親兵用。」 「是啊是啊,官司打到大帥那兒,也由不得你這麼吃獨食啊。」 盧東籬伸手拚命地揉眉心,唉,那位怎麼就不肯讓他省點心呢。自從他當這個大元帥之後。那傢伙有了倚仗,以前那忠誠老實,為國為民地假面具,飛快地脫掉了,最初那嬉笑公堂的狂生狂行,則慢慢冒出頭來。也不知道在軍中添了多少是非。 正心中腹誹著呢,風勁節已是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大元帥,你的愛將我。這次又大勝而歸了,你打算怎麼賞我?」 盧東籬已經氣到無力,瞪都沒力氣瞪他了:「你就不能收斂一點,少惹些事嗎?」 「什麼惹事不惹事的,這軍隊駐紮邊關的日子多麼單調無聊啊。我跟大夥兒,吵吵鬧鬧。讓他們可以時不時發洩一下心火,這才能保證咱們軍隊的活力嘛。」風勁節毫無自覺地說。 一直以來,在盧東籬的開明管治,和風勁節的帶頭鬧事下,定遠關地軍紀就非常奇怪,平時軍中上到將軍,下到士兵,都顯得很是散亂無序,動則有人爭執吵架,甚至大夥兒約齊了比武打鬥。彼此爭強鬥勝,比這拼那。誰也不服誰。 可只要一打仗,必然所有人凝聚成一隻無可抗拒的鐵拳。絕不給敵人任何可乘之機。 這本來也還算是好事,只是風勁節太喜歡招搖,總做些讓人眼紅,叫人氣憤的事,三天兩頭和別的將軍們搶風光別苗頭,吵吵嚷嚷,鬥來鬥去的結果就是動則有一堆人跑到他這大元帥面前,打嘴皮官司。煩得他頭暈腦脹,多少次勸風勁節做人不要這麼張揚。他總是振振有詞,說什麼為了培養全軍上下,敢打敢拚敢比的精神,所以自我犧牲。每每氣得盧東籬直欲吐血。 風勁節卻似是沒看見盧東籬地難看臉色一般,笑嘻嘻道:「大帥,又該輪到派人去押糧了吧?」 盧東籬幾乎是有些惡毒地看他一眼:「你酒癮又犯了?」 風勁節很委屈地拖長聲音:「這能怪我嗎,都是你平時管我太嚴了。」 軍中按例是禁酒的,偏偏風勁節又是個愛酒之人,在盧東籬手下,千好萬好,就是沒酒喝實在讓人難受。 因此,只要一有外差,他都會搶著要做。離了軍營,多少可以不受軍規束縛了。 定遠關的普通軍用器物,都是由後方官府押運,只有糧草,關係重大,必要定遠關自己派出將軍押送。 交接了糧草之後,當然要滴酒不沾,確保安全押糧回來,但從定遠關,往押糧處而去的這一路上,倒真是可以大大過一番酒癮了。 盧東籬聞絃歌而知雅意,即時搖頭:「不行,這次你不能去。」 「以前都是我去的。」風勁節立刻急了「你平日拘管我也就罷了,好不容易有個兩三天自在的機會,你也不肯給我。」 盧東籬苦笑道:「糧草向由各府輪流支應,這一次已經輪到鎮江府了。你忘了現在鎮江府的知府是誰?」 「這哪能忘啊,不就是你那位大舅子嗎。」風勁節笑道「說起來,這人還真是個當官的材料,明明鎮江府是九王控制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你親戚,他居然還能一路往上升,這等本事不可小窺,倒是你那個小族弟,就沒什麼出息了,考中了進士這麼多年,到現在,還縮在個小地方當知縣。」 盧東籬歎口氣:「你與大哥本來就有過節……」 「那又怎麼樣?」風勁節冷笑「他敢不給我糧草嗎?還是你以為,在他的地頭,就可以把我也按倒了打幾十板子使威風。」 「是是是,你武功蓋世,誰能把你怎麼樣,再加上一隊身經百戰地親兵跟著,他區區一個知府,更動不了你一根手指頭。」盧東籬搖頭歎息:「我不過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盡量減少衝突罷了,你卻偏要往麻煩的地方湊。」 「行了行了,你明是替我著想,其實不過是念著舊情,不願讓他吃虧罷了。我答應你,只要他不找我麻煩,我絕不讓他難看,就算他找我麻煩,我瞧你地面子,也盡量不為難他就是。」風勁節把桌子敲得咚咚響,擺足威脅的姿式「你到底同不同意把這差事派給我。」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五章報仇 公文重重拍到桌案上,鎮江知府的臉上滿是猙獰:「這次來的果然是風勁節。」 「據說歷次押糧的差事都是風勁節做,小人原本還擔心,他知道大人是新任的鎮江知府,不敢前來,此次差事讓給別人呢,想不到他還是不知死活地闖來了。」如今的知府管家,正是當初陪蘇凌入定遠關的隨從之一,此刻正滿臉興奮地給自家主了出主意呢「咱們這鎮江府可不是他的定遠關,就他手底上那幾百人,能頂個什麼事,還不是大人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隨便怎麼難他,都由大人心意。」 蘇凌望望自己滿臉諂笑的管家,冷哼一聲:「你當那姓風的是紙紮的?這人能帶著三百兵馬,生生把陳國五千追兵給幹掉一小半,就憑咱們鎮江府那從沒打過仗的兩千駐軍,能把他怎麼樣?」 管家愣了一下,才道:「明打自然不是不必的,但這是咱們的地頭,處處給他找點麻煩,弄點小鞋讓他穿,叫他……」 蘇凌只是冷笑,當年盧東籬一個文弱書生惹急了都敢脅持總督大人,何況風勁節這種無法無天的悍莽之夫。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一府之尊,所謂千金之體,坐不垂堂,絕不打算讓自己有任何危險:「你就別為這事操心了,替我把話傳下去,把我在各地調來的糧食全都照公文的數目準備好,不能斷缺數目,更不許摻沙摻石,一切都要上好的,絕不能叫那姓風的找出半點差錯來,快去吧。」 管家愣了一愣,:「大人……」 蘇凌冷冷一眼掃過去:「還要本大人慢慢向你解釋嗎?」 管家急忙行了一禮:「小人這就去傳大人話。」轉了身,飛一般地跑出去了。 蘇凌對小小管家可以不用多說,對自家夫人,卻是不得不解釋了。 丈夫如今陞官升到可以開衙建府了,蘇夫人早就舉家遷來了鎮江府。聽說了蘇凌的命令,又驚又怒,張口就埋怨丈夫沒有用:「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當日在他手裡吃了那麼大的虧,如今人家撞到你手心裡,你也不知道報仇,也太沒骨氣了。」 蘇凌笑著安撫妻子:「夫人,你不明白,這官場上處處風險,我能走到這一步,靠的就是小心謹慎,任何事都要再三思慮,絕不能光逞一時之快。那風勁節武藝高強,又膽大包天,若是明著找他的麻煩,誰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麼事來。這仇當然是非報不可的,但在報仇之前,必須先要保證咱們自家安全才是。」 蘇夫人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就算不好明著同他做對,暗裡拖他的後腿也可以啊。他不是想要糧食嗎,咱們拖著不給就是了。」 「我的夫人,軍中無糧,勢必有亂,就算是過去定遠關無足輕重的時候,咱們這些官員,什麼都敢拖欠剋扣,獨軍糧是斷然不敢少的,何況如今,他們連打勝仗,炙手可熱,前不久還剛剛上京接受過聖上的召見賞賜,咱們要無緣無故拖了他們的軍糧不給,到時候盧東籬那無情無義的傢伙,一道本章奏上朝廷,你夫君我的苦頭怕是要吃大了。」 「怎麼是無緣無故呢?不是說永安郡今年鬧惶災,顆料無收,官府救濟不了這麼多人,把把他們四處驅趕。餓極了的災民四下流竄乞討,所過之處,各地官府都閉門不納嗎。還有一路流浪乞討的災民是衝咱們這來的,你昨天還緊急召了鎮江府的大小官員們商議,要緊閉城門,拒絕災民進城,以免發生動亂呢。」蘇夫人急切地說「咱們先拖個兩天,等災民們來了,就乾脆把城門打開,叫災民進來,到時候就說,糧食全用來賑災了,這理由光明正大,量他風勁節也不能怎麼樣?」 「這樣做,風勁節倒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可是,萬一被盧東籬上奏,傳到朝廷,雖說為了救災而發放軍糧,不是大錯,但要讓上頭一個覺得我過於無能,救了災民,便誤了軍糧大事,這於我的仕途怕是有害無益。」難,完不成差事,臉上無光,於他也沒別的損傷,這又怎能算報仇。」 蘇夫人又氣又急又沮喪:「照你這麼說,咱們是什麼都不能做,白白挨他一頓打,如今他來了,只能好酒好菜好招待,要什麼給什麼了?」 「夫人,你放心,我不是不報仇,只是一定要讓風勁節吃了天大的虧,還找不出任何理由來為難我。」蘇凌咬牙切齒,眼神中全是森冷之意「他給我的四十大板,我若不能雙倍奉還,誓不為人。」 浩浩蕩蕩的糧車行在官道上,負責押運的官兵,無不趾高氣昂,神色振奮。 難得啊,他們這些窮當兵的,也有這麼威風的日子。想當初范大帥管事的時候,誰看得起他們啊,都說他們是光拿糧餉不會打仗的窩囊廢。跟著將軍出來辦差時,走到哪裡都挨老百姓的百眼,地方上的差役們,也總是冷視薄待他們。 如今可是大不相同了啊。誰不知道他們是打敗了外敵的英雄,走到哪裡,老百姓都是用敬佩的眼神瞧他們,沿途的官員啊,差役啊,接應照應,無不打點周全。惟恐慢待了咱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咧開嘴呵呵笑,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 可是,做為主將的風勁節心情正好相反,現在秋高氣爽, 郎,可是他自己卻是極度之鬱悶。 這次故意要來鎮江府,原本就是想找蘇凌的麻煩。 上次晚上和盧東籬閒聊,那傢伙不小心說走嘴,把蘇凌讓老婆去將蘇婉貞好一番羞辱的事說了出來,風勁節心裡就存了點跟鎮江的新任知府大人過不去的意思了。 原本想著,這次自己帶了人撞到他的手心裡來,那個氣量狹小的傢伙,一準會想方設法找麻煩,自己就可以見招拆招,興師問罪,給他來個小事化大,叫他吃一次大大的虧。沒想到啊,沒想到…… 風勁節歎著氣,搖著頭,鬱悶啊鬱悶。 那位蘇大人,這叫一個熱情啊,這叫一個周到啊。滿面笑容地帶著大大小小的官員來迎接,跑上跑下地替他們安排住宿休息,連最小的士兵的飲食起居都照顧周到。虧得他千防萬防,等人著人家出招,也不見人放火,也沒見人下藥,更不曾有誰跑來惹事生非,一切都過份正常,過份安定了。 就連糧草,人家都一早就準備好,只等著自家點收呢。他小心地一袋袋打開查,嘩,全是上等的大米,細稱稱,怕是一斤也沒少給。 這簡直是詭異了,便是皇親國戚親自督師的軍隊,也沒見後方供給的糧食能有這麼好的。 可是,總不能怪罪人家把差事辦得太好太慇勤吧? 他驕橫無禮。人家知府大人謙虛和氣,他冷漠待人,人家知府大人永遠滿臉笑容,他踢車子,撕麻袋,把糧食灑得滿地,人家眉也不皺一下,重新安排人裝袋上車。 伸手實在難打笑臉人啊。他風勁節可以無理取鬧。可是真要過火了,別說那個迂腐地盧大元帥不能饒他,就是身邊這些親兵,看著也覺得他過份啊。 明明是攢足了勁一拳打出去,卻生生打進一團棉花裡,這種無力感讓他鬱悶到極點。 雖然手下人覺得這一趟差事挺威風挺順利挺有面子的。他自己的心情卻怎麼也好不了。除了沒達成目的之外,也一直有一種極不妥的感覺。 那位蘇大知府,可怎麼看也不是個以德報怨的君子。這次就算是不找他麻煩,也沒理由,把差事辦得這麼好,找點理由推搪一下,或者拿些質地差的糧食給他,也不算是失職,為什麼會…… 一路上大家高高興興,只有他一個人在悶悶地思忖。 可惜啊。這一世不比以前當大將軍,大宰相的時候了。手頭上沒有完善地情報網,又處於這種信息交流非常遲鈍的原始時代。對於後方諸郡消息無法及時溝通,也就沒什麼資料可以拿來分析判斷,一時間倒還真難確定那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興高采烈的小刀看風勁節的一路上都是懶懶的,忍不住說:「將軍,咱們這次地差事辦得這麼順利,你怎麼也不見一絲笑容?」 風勁節冷冷道:「你們就不覺得這差事順得太過了。」 小刀摸摸頭:「說得也是,上回聽說永安鬧災,災民四下流竄。還以為鎮江的糧庫也吃緊呢,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給咱們把軍糧湊齊了。」 風勁節眼神一凜:「永安鬧災?」 「是啊。永安離咱們定遠關遠著呢,難怪將軍你不知道。」小刀笑道「我手下那個趙二,自己就是鎮江人,他兄弟是守城的軍卒,這次到鎮江,他聽他兄弟說,永安鬧蝗災,災民很快就會流竄到鎮江,他們這些守城門的人到時可辛苦著呢,不讓災民進城太狠心,讓災民進城,又要挨知府大人的板子……」 沒等他說完,風勁節已是厲聲道:「你怎麼不早說?」 小刀摸著頭,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犯了錯:「這個,我也是和趙二閒聊時聽他說的啊,這,這永安跟咱們定遠關隔老遠呢,他們鬧災和我們能有啥關係,我不知道這也要上報將軍。」 風勁節根本不理會他說什麼,只是抬頭遊目四望:「這裡還在鎮江地界嗎?」 小刀忙大喊一聲:「趙二,咱們出鎮江地界了嗎?」 軍士中有人應了一聲:「出了有一個時辰了。」 風勁節臉色冷然,猛一帶馬:「退回去,立刻退回鎮江府轄區內。」 小刀愣了一下:「將軍,咱們這……」 風勁節怒視他一眼:「愣什麼,打仗的時候聽到軍令你們也這麼瞎耽誤?」 小刀醒了神,立時大喝:「將軍有令……」 話音未落,忽然聽得風勁節長歎一聲:「罷了,來不及了。」 小刀愣愣地回頭望向風勁節,風勁節卻只是帶點苦笑,靜靜望著遠方,忽然間出現在視野中的無數人影。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六章罪責 提起災民之事,風勁節心中已知不好。如果來得及I刻把所有人馬都撤回鎮江府的轄區。 蘇凌此人別的才幹沒有,在保衛自己的仕途利益時,卻是無比賣力無比執著的,絕不會允許有任何影響他飛黃騰達,讓他背負責任的事情發生。 只要還在鎮江府管區內,出了什麼大事,蘇凌都脫不開責任,到那時,自己不用操任何心,蘇凌都會盡力阻止一切的發生。 可惜的是,醒悟得太晚了。 所以,望著前方那數不清的災民,風勁節除了苦笑,一時間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事可以做。主將如此,一眾官兵也同樣手足無措。 他們是定遠關中最精銳的軍兵,他們跟隨風勁節屢歷沙場,什麼強悍的敵人都不害怕,可是此時向他們逼近的卻全都是瘦得皮包骨頭,形容枯,面無人色,衣衫破爛,於其說是人,倒更像是行屍走肉的饑民,這種情況下他們能做什麼呢? 他們可以持鋼刀架快箭,直面最凶悍的對手,但是,刀鋒雖利,怎麼去斬向這些搖搖擺擺連路都走不穩的人。 一群群的饑民,目光呆滯地走過來,逼向前,所有人的臉都帶著死亡的氣息。他們的眼睛裡,早沒有半點光彩,可是,卻看不到那寒光閃閃的刀和劍,只見到一輛輛據說是裝滿糧食地大車。 向前進。那裡有吃的,向前進,那裡有活路。 無數人遊魂一般向前行來。而大趙國最精銳的官兵們,卻在步步後退,驚惶失措。 小刀臉色發白:「將軍,怎麼辦啊?」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舉起刀殺出一條血路不成? 風勁節在心中憤憤地罵了一句粗話。拔轉了馬頭,行到糧車後方,馬速忽得加快,他在馬上連揮三鞭,連著三輛馬車上,都有米袋應聲而破。白米就這樣嘩得流洩一地。 他提高聲音大喊:「這裡有糧食!」 其實根本不用他喊,在那白米出現在視線之內的一瞬間,所有饑民都瘋狂地奔跑了起來。那明明連拖動一下腳步都極為艱難的身體,卻可以跑得飛快。 除了前方的糧食,人們眼中,已再也見不到其他東西了。 大部份饑民都很自然地繞過前方的馬車,直撲向後方地上的大米。 雖然還有少數有理智地饑民,知道後方的馬車糧食肯定不夠分,撲到前方馬車上,但是。那馬車上的糧食是用極粗厚的麻袋裝著再用粗麻繩層層捆綁的,就憑他們餓軟了早沒力氣的雙手。一時半會根本撕不開。 再加上這時後方士兵們也得了風勁節地提醒,在四面大呼小叫:「這邊的糧食不多了。再不搶就沒有了。」 「快來啊,糧食要被先到的人搶光了。」 而前方的士兵,則努力在不傷人的情況下盡力驅趕災民。 於是,在這種極度的昏亂和急迫中,更多的人紛紛放棄前方的糧車而直奔向後。 在沒有活路沒有指望的情況下,他們只得與官兵拚命,可即然後方已經有不受保護的糧食任他們搶奪,誰又肯把性命白白丟在官兵地鋼刀長槍下呢。 後方糧車前先到一步的災民們瘋狂地搶奪。讓其他饑民僅有的理智也漸漸崩毀,人們不再去思索這些糧食到底夠不夠地問題。而前仆後繼地向那流淌滿地的糧食撲去。 確有一些有心人,穿著災民的衣服,在災民中起哄,高叫著,不要只顧著後頭的,前面的糧食也一定要攔下來。 可是,一來,在極度瘋狂中的饑民聽不清他們的話,二來,只要有任何人高叫一聲,就不會在有叫第二聲的機會,便扎手紮腳得倒下去。 而風勁節在欣賞稱讚自己隔空點穴地本領時,是不會介意那些倒地不起的傢伙,會否在一堆瘋狂往前衝地災民的腳下被踩成肉餅的。 小刀心中微定,策馬到風勁節身旁:「將軍,乘他們混亂不堪,無法全力阻撓我們的車隊,趕緊走吧,要是那三車糧食搶光,他們回過神來,就走不成了。」 其實不用他提醒,風勁節本來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可是遊目四望,無數餓得奄奄一息的饑民,因為僅存的生機,而振作起精神,眼眸中綻出希望的光芒,看到那一個個災民,瘋狂地撲搶那有限的糧食,茫目地扭打做一團,有人慘叫,有人哀呼,有人狂喊,那瘦弱的身體倒於塵埃,那掙扎的生命瀕於死亡,本已微薄的鮮血,已在爭鬥中流淌,本已虛弱的身子正在混亂中遭受踐踏和踢打。 風勁節慢慢地握緊手中的韁繩,只需要一個手式,一個眼神,只需要輕輕一抖韁繩,他自可快馬驅糧隊而去。 然而,在這裡,三車糧食救不了如許災民,而在這糧食被分光之前,就會有一大半人,死傷於爭奪推搡之下。 「將軍……」 小刀的催促還不斷響在耳邊,風勁節唇邊卻又慢慢掠起那獨屬於他的,略帶譏嘲,卻又更多散漫的笑容。那種便是天塌下來,於他,也只如清風過耳的笑意。他聲音極低地自語「陰溝裡翻船,還真是讓人不舒服啊。」 「將軍,你說什麼?」現場狀況太混亂,小刀一時沒聽清楚他說什麼。 而風勁節也並不打算重複一遍:「把糧車留下一半,小刀,你帶一半人馬在這裡維持秩序,用鞭子也要把那些爭搶的人給我趕開了,叫所有人大聲傳話,聽話排隊的饑民都可以領到糧食,還敢爭搶的, 粒米也拿不到,還要被綁起來鞭打示眾,總之就是穩盡量不要死一個人。我押著剩下的糧車先走。」 小刀大驚失色:「將軍,不可,為了應付目前困境,少了三車糧,還好向大帥交待,咱們讓伙房那邊節省些用,也能應付得過去,可要是丟了一半糧食,那可是死罪啊,再說我們定遠關的弟兄們,怕也難挨到下次的糧草運到時。」 「那行,於其讓這些饑民這麼拚命爭爭搶搶,然後讓人踩死打死撞死,不如你先上去一刀一個,給他們個痛快。」風勁節沉下臉來。懊惱自己對手下人實在太放縱了,只要不是戰場上下軍令,他們有事沒事,就愛跟自己對著幹,萬事還要對他們解釋,什麼事也別辦了。 小刀遙目四顧,神色也漸漸慘然:「將軍執意如此,回去你可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風勁節怒喝一聲「你還磨磨磳磳幹什麼?」 小刀神色黯淡得施了一禮,拔轉馬頭,大聲招呼一眾官兵,立時聚攏了一半人手,跟著他同去控制局面。 風勁節揮揮手,招呼其他人押運糧車,趕開攔路地饑民,繼續向前進,心中猶自唉聲歎氣,回去怎麼辦?唉,還能怎麼辦呢? 怎麼辦?到底怎麼辦才好。 盧東籬面沉似水,眼神定定地凝在風勁節身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出一個字了。 整個議事廳,氣氛極之沉肅。誰也沒有想到,以風勁節地本事,在自己國家的境內押糧,居然生生丟掉一半糧食,除了打仗之外,定遠關還從沒發生過這麼嚴重的事。更何況對軍隊來說,丟失糧草。有時候竟是比戰爭更加嚴重的事了。 在聽完整件事的經過之後,盧東籬就一直沉默著不出一聲。 而跪地請罪的風勁節也同樣安靜地不發一語,這麼長這麼長的時間,他居然連下跪的姿式也沒有變動絲毫。 風勁節平日雖與盧東籬沒大沒小瞎鬧,到了正經場合,卻是絕對尊重他主帥之權威地。可惜,此刻這大庭廣眾之下,謙卑的請罪姿態無法讓盧東籬有一絲輕鬆。心裡只覺沉重,更感苦澀,明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決斷,卻始終不發一言。 這樣的僵窒氣氛終於有人忍不住了跳起來了。 「盧帥,風將軍雖失糧草,卻也是情有可原,還望盧帥從寬處置。」 即然有人發言打破僵局,自是應者如雲了。 「是啊。當時那種情況,如果不留下糧車。就必然要放手殺人。咱們是護國衛民之師,怎好把刀劍對向自己的百姓。」 「是啊。那些饑民也確是可憐,真扔下他們不管,怕不就這麼生生餓死了。」 「鎮江府為了供應軍糧,這時候府庫怕也都空了,就算這些百姓前去求告,也只能被拒之城外等死,風將軍這一番作為,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啊。」 「事急可從權。便是軍法,有時候也當顧及人情。大帥……」 「就算不談人情,風將軍為國屢立大功,便是此回有錯,也當可抵過一二了。」 眾將都紛紛出列表明態度為風勁節求情。 盧東籬見眾人誠摯之態,心中也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歎息。 這幫將軍們,平日裡還常同風勁節相罵爭鬥,拼風頭,爭功勞,搶戰利品,見面互相瞪眼挖苦,如今出了事,倒是一個賽一個地急著出來求情。 他將目光復又望向風勁節,沉聲問:「風勁節,大家都為你求情,稱你此次之事,情有可原,你自己有何話說。」 風勁節的神色依舊平定如常,眸光從頭到尾安然淡定,絕無半點忐忑與不安,直到盧東籬此刻發問,方朗聲道:「盧帥,失職就是失職,沒有多餘的理由可言。」 他目光坦然明定,語氣朗然從容,盧東籬自帥座下望,正與他四目相對,彼此皆是心照,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錯,失職就是失職,何需再多理由分辯。 身在其位,便當其責。 若是換了盧東籬自己面對那種情況,他也自知不可能做得比風勁節更好。 若要護糧車,就必需殺戮那些拼了性命想求一線生機的可憐災民,若要救災民,就不得不放棄軍隊的糧草。 然則,有很多事,你可以說,我並沒有錯,我問心無愧,卻不可以說,我無需承擔責任。 即使沒有做錯,即使俯仰無愧,有的責任仍需面對,仍需承擔。 法本難容太多柔情,更何況,軍法之嚴更非普通國法可比。 盧東籬自坐中徐徐站起,目光定定望著風勁節:「前日本帥收到探馬來報,陳國又開始在邊境集結軍隊。」 風勁節眼神微微一凜,目光卻依舊毫無迴避地坦然直視對方。 盧東籬高居帥位,語氣沉定地道:「糧草是軍隊的根本,便百戰雄師,糧草缺失之日,便是軍隊動亂之時。我定遠關為國家屏障,身負護國衛民之責,更需時刻提防強敵防境。此時失糧,使我軍根本動搖,軍心動盪,其罪本來當死。」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七章受刑 「然念及你此次失糧,亦為救護我大趙百姓,確有可諒之處,且大敵將至,殺大將不詳,暫且將死罪記下,待你他日立功方贖。今次只暫打你一百軍棍,以為薄懲。」 此言一出,帳中諸人俱覺全身一鬆。才一百軍棍而已,這對風勁節實在算不得什麼,就憑此人的功夫,就是把軍棍給打斷了,怕也傷他不得。 大帥果然還是與他情誼深厚,不忍將他重責的。 眾人這心裡一高興,臉上雖然還努力做出嚴肅的表情,眼睛裡卻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行刑軍士押了風勁節出去。 不多時,外面已傳來行刑記數之聲。 大家心裡千斤的石頭放下了,只是輕輕鬆鬆等著外頭打完便可散去了,人人臉上的線條都從嚴肅而轉為柔和。 只除了盧東籬自己。 他發完命令之後,就只定定看著神色從容的風勁節被帶出去,最後那一刻,風勁節起身之時,似乎還對他淡淡笑了一笑,方才轉身而去。而他自己卻覺心頭如受刀剜一般,重重坐回帥椅上,滿臉皆是黯然之色。 眾人見大帥表情如此沉重悲痛,隨著外頭記數之聲,臉色越來越蒼涼,到後來,連嘴唇都有些發白了。大家俱都忍著笑暗自互使眼色。咱們大帥這演戲的功夫可真是一流啊,瞧這一副大義滅親,強忍傷痛的樣子啊。 只有侍立在盧東籬身後的王大寶離得他最近,看得也最真。 盧東籬那背上慢慢溢出,漸漸把整個後背都濕透的汗水,讓他極為奇怪,今天的天氣很涼快啊。 盧東籬那桌案底下,莫名顫抖的雙手,更加讓王大寶不解,只是一百棍而已,根本傷不了風將軍分毫,盧帥不用這麼緊張吧。 「大寶!」忽然響起的低喚,異常乾澀。 王大寶略略靠近一步:「是。」 「你去把軍中的大夫召來,治傷的藥也備好了,等會兒行完刑就立刻施救,別耽誤了。」那低低叮嚀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是盧東籬。 王大寶遲疑道:「大帥,風將軍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只是一百棍,根本用不著……」 「你快去。」 盧東籬的語氣中那說不出的凶狠和急燥讓王大寶莫名地打個寒戰,不敢再多說一個字,行過一禮,便急急往外奔去。 眾將只見大帥的貼身親衛首領急急忙忙向外跑,才出去沒一會,就傳來一聲失控的大叫:「將軍,怎麼會這樣……」 眾人俱都一驚,愕然互視一眼,再望向帥座,主帥靜靜坐在原處,神色不見一絲變化,但這不像是沉穩,倒似是整個人都已經僵窒了一般。再看議事廳外,隔著一個小校場,也見不到校場外的情形。 大家又相互看看,有人輕輕呼一聲:「大帥……」 盧東籬不言不語,只輕輕揮揮手,所有人便立時向外奔去。 只有盧東籬不動,他無法動彈,他已經用盡了所有的意志力來控制自己以沉穩平定的態度來面對這一刻,用盡所有的毅力,來逼迫自己坐在這裡,靜靜聽外面的記數聲,待到此時,才發現,他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 眾將奔出議事正廳,奔出小校場,才看到外面被按倒施刑的風勁節,雙腿膝蓋以上至後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偏兩名用刑的兵士仍在施杖,杖起杖落之間,無數鮮血甚至還有肉屑和碎布被帶起,那橫飛的血肉落在地上,濺出朵朵刺目的血花。 旁邊立了一名記數的兵士,仍在高聲唱數,確保聲音可以一直傳進主帥所在的議事廳「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四周無數軍士肅立觀刑,臉上皆有不忍之色。 而王大寶更是氣急敗壞,一迭聲地喊:「怎麼會這樣?」 風勁節挨打本來就已經很不痛快了,聽他這麼大喊大叫地,更加不高興,抬頭瞪他一眼:「你吼什麼吼,軍中行刑,敢喧囂嘩鬧者當治何罪,你可是欺盧帥軍法不利?」 也虧得他讓人用軍杖行刑,打得遍體麟傷,說起話來,居然還可以面色如常,氣也不多喘一口。 王大寶這時才曉得要把聲音放低一點,但仍就滿臉怔愕之色:「將軍,你怎麼會弄成這樣?」 風勁節為之氣結,簡直是廢話,趕情這傢伙幾年的兵白當了,哪個挨軍棍的不是這樣。 好在這次倒用不著他說話,王大寶復又補充問題:「你怎麼不運動抵擋?」 適時眾將已然奔近,正好聽見風勁節沒好氣地說:「這是盧帥親訂的刑罰,我若運功抵抗,懲戒的意義何在,盧帥的威信何在?即然是我手裡出的事,我當然要承擔責任。若仗武功而取巧,明為受刑,實為脫罪。自此以後,全軍上下,視軍法又為何物?」 諸將心頭方自一震,又見風勁節於受刑之 自仰頭,目光亮若星辰地掃過眾人,語聲之中傲骨錚東籬是什麼人,風勁節又是什麼人,此等機巧高明之事,卻也不屑為之。」 眾人大多只覺臉上一陣火辣辣,想起方才在議事廳見盧東籬神色而暗起的戲謔之心更感羞慚萬分。 一時間,竟是誰也不敢對風勁節說一句話,只得轉而去瞪那用刑的軍士。大帥說打也就罷了,你們竟也敢下這麼重的手,真個膽大包天了。 那兩個可憐的軍士,忽然間被上十位將軍怒目而視,手腳立時一起發軟,幾乎要哭出聲來了。幾乎同時顫聲道:「風將軍下了鐵令,我們要敢手下留情,就一起跟著挨軍棍。」 這一下,大家更是連遷怒也不知道該去找誰了。 適時風勁節不耐煩地喝一聲:「要打快打,早點打完了了事,我可不想一直這麼干挺在這裡。」 用刑的軍士忙不迭舉杖接著打,旁邊的兵士,蒼白著臉抖著聲音報數。其他人卻也只能呆若木雞地旁觀,幸得王大寶還能記起自己的責任,撒開腳就直跑去找軍醫了。 沉悶的刑罰一直在繼續著,所有人都只能無力地等著那每一記直打在心上的棍子敲下來。 軍中的刑棍足有碗口粗,每一擊打得都極重,別說是一百下,就算是四十下,體弱的人挨了活活打死也不是稀奇事。 虧得風勁節因自小練武,身體遠比旁人強健,方能一直撐下來,即使是以他那小樓中人超強的忍耐力,臉色也漸漸地蒼白下去了。 然而,這一切依然無法停止,在打滿一百棍之前,人們只能繼續咬牙等下去。 漸漸地四周的人越聚越多,無數聽到消息的軍士,只要不當班的,大多往這邊奔來,但對於他們所尊敬愛戴的將軍所受的苦,卻又無能為力,只能沉默地忍受這可怕的煎熬。 小刀按風勁節的安排,把糧食分盡之後,就快馬加鞭趕回了定遠關。一回來就聽到這個叫他肝膽俱裂的消息。即時便去搶著照料風勁節的傷勢。 一般來說,武將身邊的親隨近人都學過簡單的治療之術,為的是在戰場上,可以在第一時間照顧受傷的主將。 然而,這一次,風勁節傷得確是極重。 一百軍棍,足可以把人打得筋斷骨折。就算風勁節體格強健,沒有真的讓筋骨受大傷損,但由背至膝,也是皮肉皆爛,慘不忍睹,最可怕的是,行刑時,衣服的碎片被打進皮膚血肉之中去了。 軍中行刑,常是讓受刑者赤膊受打,官府行刑,也會讓受刑者脫去褲子,這倒不是羞辱而是保護,否則的話,一杖下去,被擊碎的布片會深深地嵌進肉中;幾杖之後,褲子和臀部至大腿大片的皮肉都被捶得稀爛,傷口裡滿是布屑,受杖之人縱然活了下來,也會因為布屑無法清理乾淨而導致創口難以癒合,留下終身的殘廢。 但是風勁節知道自己這一挨打,全軍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跑來看,怎麼也不肯脫了衣裳,因此吃的苦頭就大多了。 打完了一百棍,無法及時上藥包紮,卻必須讓軍醫,咬著牙用鐵子探入他的傷口裡,一點點清理。清完一處地方,第一時間上藥,包紮。就這麼一寸寸往下治。因為惟恐有一點小布屑漏過未除,造成後患,所以治療的速度極慢,從中午,直做到晚上,才剛剛把他的背給上藥包紮好。 這時小刀才趕了過來,搶了軍醫的鐵子想親自幫忙,可惜連手都在抖個不停,風勁節吃痛之後,罵了他一頓,他才頹然放棄親自為主將治療的打算,把位置讓給軍醫。 風勁節的意志力再強,忍完了足足一百棍之後,還要連續幾個時辰忍受軍醫們用鐵子不斷翻動他的傷口,便是這種怪物也有些支持不住了。 不但臉色愈發慘白,神志都漸漸開始渙散。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小刀面色如土搖搖晃晃站在一邊,倒像受刑的人是他一般。 風勁節竟也不由勉力一笑:「挨打的是我,你嚇成這個樣子做什麼?其實這傷也沒什麼,不過看著嚇人罷了。大帥事先找好了大夫,備好了藥,一用完刑立時便治,死不了的。」 「大帥事先就找好了大夫,備好了藥。」小刀愣愣地複述一遍,眼睛直直地望著風勁節,半晌才道:「大帥早就知道你為了維護他的威嚴不會運功相抗,他還下令打你一百棍?」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八章深意 勁節略有驚異地看向小刀,在這種紀律嚴謹,上下之明的軍隊裡,一個小小的親兵首領,如此無所顧忌地在人前中表示出對主帥的不滿,實屬罕見。 小刀緊緊抿著嘴,倔強地和自己所敬仰的主將對視。 風勁節看了他一會兒,不覺笑笑,或許是因為胸中忽然升起的淡淡暖意吧,於是眼神中的笑意,便也柔和了:「他知道我不會運功相抗,所以才下令打我一百棍。」 同樣的一句話,他不過是把一個「還」字,改成了「才」字,其中的意韻便已完全不同了。 小刀極力想要堅持自己的憤怒,卻還是在風勁節那漫不經心的笑語中,冰化雪消。 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可是淡淡燭光下,他的眼神是暖的,笑容是暖的,連話語也同樣是暖的。 忽然間,這仍然年少的親兵首領,覺得自己的心也異常地柔軟。 那樣的感情,那樣的相知,依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然而,他卻不能不神往。 盧東籬與風勁節的之間,從來都不會有誤解,不存在虧欠,不需要去思慮誰對不起誰,誰又負了誰,不需要去計較,是誰施的罰,是誰受的刑。 他與他之間,自成一個世界,並無旁人半點干預置評的餘地。。 只是怨怒雖消。多少還是有些不平之意在地。小刀低下頭,沉默了一下,才道:「這次的事,換誰也不能處理得更好了,這樣罰,太重了,太不公道了,虧你們交情還那樣好?」 風勁節忍著疼悶笑:「什麼是重。什麼是輕?什麼叫公道?踩了老百姓的莊稼,按國法最重也不過打幾板子,按軍法,甚至有可能被砍頭,誰會去向要求軍紀嚴明的主帥叫不公。軍隊和百姓不同,軍人身負守土衛國之責。常處生死須臾之境,有的時候矯枉必須過正。大帥與私交最厚,才更加不可無私反見私。此次之事若輕輕放過,將來再有旁人失職,大帥又有什麼立場去處罰。軍規便是鐵律,失職理當受罰,他是主帥,賞罰分明原是本份,我為部將,失職領責。份屬應當,這其中還有什麼公道需要講嗎?」 小刀給他訓得兩眼發直。論起大道理,他小小一個親兵首領怎麼經得起風勁節的糊弄。即刻暈頭轉向,傻乎乎地便心服口服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不滿,更加談不上抗辯了。 只是聽風勁節說話,每每因吃痛而語聲停頓,心裡不免愧疚,將軍傷得這麼重,還要分出心思來安撫他。 「將軍。你快別說話了,好好歇著才是。」 其實風勁節之所以這麼善良地拖著受傷的身體給自己的親兵做心理工作。當然不是因為他偉大到有人無我,不過是因著傷口痛,和人說說話,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地。而且,更深一層的道理,他並沒有對小刀說明。 一軍之帥,不但要得全軍之心,更應該讓軍中將士有有畏懼之意。敬其能,畏其威,方可如臂使指。 盧東籬的為人自然是絕對沒話說,全軍對他的敬意肯定也是極高的,遇上了危險挺身為他擋刀擋箭的人,絕對不少。但做為一軍主帥,這依然不夠。 他本來是個書生,為人又向來極好,管理軍隊也只抓大體,其他事務都大膽放權諸將自行決斷,這種做法,固然很容易得人心,但也會讓大家對他尊畏之心不足。 所以今日誤會他地時候,諸將才會以戲謔的心態來面對他的悲痛,也才會很自然地不把他的軍令處罰看得太重。 其實風勁節一直想找個機會,叫盧東籬在軍隊裡立立威,震懾一下全軍將士,不過,那傢伙的心腸太軟,他一直不好開口說罷了,如今倒索性是把這件心事也了了。 即然遲早要找個人做法,找別人,倒還真不如找他自己,反正他不太怕疼,而且也不會因此記恨那個笨…… 正思忖間,心中忽有所感,勉力轉頭向外一望,卻見房門外,盧東籬靜靜而立的身影。 燭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即瘦且長,黑暗中,竟不知他到底已在那處站了多少時光。 風勁節翻個白眼,真是沒用,不過是挨了頓打罷了,耳目居然都不靈了。 小刀也嚇了一跳,不知道剛才說的話叫大帥聽去了幾句,手忙腳亂地行禮。 盧東籬一語不發地走進來,看看一直在忙碌的軍醫滿身的汗水。替風勁節清理傷口是件很辛苦地工作,必須一直聚精會神,一刻也不能停息。軍醫的年紀略有些大,體力不支,臉色都有些蒼白了。 盧東籬輕輕道:「我來吧。」也不等軍醫反應過來,便伸手把他地鐵子接了過去。 軍醫愣了一愣,這才彎腰退了開去。 畢竟,清理傷口,上藥,包紮,不是太複雜的事,基本上軍隊裡人人都能應付,此刻需要地倒不是醫術,而是細心的觀查和敏捷準確的動作。 小刀也不敢怠慢地,親自捧了燭台,靠在一側照明。小心而恭敬地守在旁邊,但仍然有點驚異不解地悄悄抬眼去看盧東籬。 這個將軍最好的朋友,來到這裡,即不倒歉,也不問將軍傷得怎樣,痛不痛,倒是直接就接手治傷。 想到自己剛才搶著要幫忙,結果看到傷處就腳軟手抖,他的眼睛更是不敢自盧東籬身上移開,準備著只要大帥一個承受不住,自己就敢緊扶住。 然而 全是多慮了。 因為靠得太近,因為燭光太亮,他分明看到盧東籬額頭汗落如雨,他分明看到盧東籬左手無意識地在身側握拳,以指於指節發白,他分明看得見盧東籬的臉色,在燭光下慘淡若死,然而,他的右手,卻從始至終沒有一絲顫抖地,用那冰冷的鐵器探入傷口中翻找。 風勁節摸摸鼻子,有點悻悻然地想,唉,英雄了幾輩子,如今讓人拿著個鐵子在自己被打個稀爛的屁股上翻來攪去,真是一點尊嚴都沒了。 對了,不知道張敏欣那個瘋狂女人哪去了,正常情況下,她這時候,應該會調出頻律在自己耳邊大聲尖叫,說啥美臀的親密接觸才對。 一念及此,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全身都在顫動,盧東籬及時把手一縮,避免把他的傷口擴大,怒視著他,終於說出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你什麼時候才能不胡鬧?」 風勁節扭頭衝他笑笑,這一刻,小刀覺得,將軍的眼神,比自己掌中的燭火還要溫暖。 「你放心,沒事的,我安排好了。」 盧東籬沉了臉:「,性命是你的,身體也是你的,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風勁節只是笑,他當然知道盧東籬憂心什麼。他們觸碰了太多人的利益,九王一直想找他們的麻煩,只是沒有借口罷了。以前盧東籬惹下了天大地禍事。九王等人也沒有追究,不是因為他們氣量大,而是因為真鬧起來,他們自己也摘不乾淨。 如今這次劫糧,卻無論如何扯不到他們的責任上,只要被有心人利用起來,就能把事情往大處鬧,甚至直達天聽。以施重懲。 盧東籬不肯輕輕放過風勁節,一定要在眾人面前把他打個半死,也是為了保他。此次罰得越重,將來事情鬧大,趙王聽說風勁節已經受過重罰,也許就不再追究了。 只是。這畢竟只是推測,誰也不敢保證結果一定向他所想的方向發展。所以盧東籬一面要強忍心痛,重責風勁節,一面還要時時承受心中至大擔憂的折磨。 不過,風勁節自己也沒指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他也絕不會允許,將來任何人有機會借此名目來指責盧東籬徇情枉法的。 「你放心,在回來的路上,我已經寫了二十幾封信送出去,我想,全國會有很多大商人動作起來。很快各地商隊自願結成的送糧隊,就會浩浩蕩蕩。聲勢張揚地穿州過縣,把義糧送到定遠關來。我們不會餓肚子的。」 盧東籬眼神微微一動,在燭光裡閃出一道燦亮地異彩:「你是想……」 風勁節冷笑:「我知道這事遲早有人會把它扯出來鬧大,於其如此,不如咱們自己先把它鬧到捅上天,不但要搞得舉國皆知,還一定要把功過是非給徹底訂下來,只有這樣,將來才可以免除後患。」 盧東籬定定看著他。良久,方才展顏一笑:「你這人的心思啊。真是神仙也快測不著了。」 風勁節看著他這麼長久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也由不得微微一笑:「再聰明又怎麼樣,這次還不是陰溝裡翻船,人就是不能太自大,更不該輕視別人,就是一個三尺幼僮,在某些情況下,也能殺了七尺壯漢,凡事太自信,必然自嘗苦果。」 盧東籬見他那有些悶悶的語鋒指到了蘇凌身上,便也不再接口,只專心處理他的傷。 風勁節卻也只定定看著盧東籬,這一次的失敗對他來說,挫折倒不如警醒更大。原來,再聰明自負地人,也會失查失算。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得罪的不過是一個蘇凌,盧東籬得罪的,卻又有多少呢?那麼多明刀與暗箭,他並非全知與全能,又還護得了這個笨人幾時呢。 二人之間忽然間就這麼沉默下來了,掌燈的小刀一頭霧水,這個,是他太笨了,還是別人太聰明了,為啥大帥和將軍的對話,他全聽得懂,卻又分明沒有懂呢? 為什麼大帥和將軍說這麼多話,卻還是一聲道歉,一句問候也沒有呢。 他愣愣得望著盧東籬,搖曳的燭光把盧東籬的側臉,映得忽暗忽明,只有他那極之專注的眼神,縱在黑暗最深,亦燦亮如晨。 有多久,多久了,手已經酸了,腳已經僵了,卻沒看到盧帥眨一次眼。 已經多久多久了,依然可以看到汗水悄悄濕透他的衣衫,依然可以看到,胸膛因為情緒的激動而劇烈起伏地動靜。依然可以看到,大帥那並沒有強烈表情,但明顯愈加蒼白的面容。 於是,最後最後地那一點不平,也就淡淡散去了。 大帥不道歉,因為他知道,風將軍不會怪他,可是,對他來說,也許風將軍能夠怪他怨他,他會更好過一些吧。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六十九章選擇 傷,足足用了一夜功夫,才算全部處理完畢。 在世人眼中看,風勁節該也是個純粹的怪物吧,傷成這樣,還能漫不經心說說笑笑。本來該有的慘呼痛叫一聲沒有倒罷了,就連原有的淒清悲涼,也被他的笑語給沖淡了。 大半夜差不多就他一個人說話,盧東籬大多時候是沉默的,他只是專心為他清理傷處,甚至連抬頭正視風勁節的次數都少得屈指可數。對於風勁節的話,他不過是嗯啊兩聲,應付了也就是了。 而小刀因為大帥在旁,不好太放肆,也就只能保持著恭敬的沉默了。 因為沒人回應,風勁節開始還有心情說話,後來漸漸也就不出聲了。 一夜辛勞,小刀已不知換過幾根蠟燭了。直到窗外天色將明而未明,風勁節身上的傷才算徹底處理完了。 盧東籬輕輕吐出一口氣,身子一晃,幾乎直接栽倒在床下,這才感覺出右手酸痛欲折,這才知道身軀僵硬麻木,幾乎不像是自己的身體。這才發覺身上汗濕重衣,倒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 他及時扶住床沿,勉力坐穩了,抬頭一看,卻見小刀也是臉色蒼白,左搖右晃,想是這一夜堅持也把他給累壞了。 再看看風勁節,便是心情沉重之時,也不覺悄然微笑。 也只有這種怪物,才能在傷成這樣,還讓人翻查傷處時,仍能睡得著覺吧。 他輕輕笑笑,低聲把半睡不睡的小刀給叫醒來,讓他自去休息。 小刀原想著大帥還在這裡,自己身為親兵,怎麼可以離開,但見盧東籬望向風勁節的眼神暖意溶溶,於是到嘴的話便無聲地吞了下去,他順從地離開,並且信手把房門也給掩上了。 盧東籬自己搬了椅子,就這麼直接坐到床邊,任自己的目光靜靜在那人身上流連。 以前在一起相處了那麼長的歲月,竟也不知道,這個平日輕狂不可一世的傢伙,扒在枕頭上睡覺時,樣子竟然會天真得像個孩子。只是,還是會痛吧,即使說笑無忌,依然會痛,即使沉沉睡去,仍舊感覺得到傷痛,所以臉色才不能恢復紅潤,所以額上仍有細細的汗水不斷滲出。 盧東籬在床頭的銅盆裡絞了手巾,細細地替他拭盡了額上的汗,靜靜看他沉睡的容顏,忽然有些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這樣,守在風勁節的床前,靜靜等待著他的朋友從傷痛中醒過來。 風勁節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懶洋洋睜開眼眸,第一刻入眼的,就是盧東籬倚著床柱淺寐的面容。 只不過一天一夜的功夫,他便已憔悴了許多。 風勁節定定看著他,忽得一笑,悠然記得許久許久以前,他也在一身傷痛中醒來,看到他的朋友靜靜守在他的身旁。 說起來,那次險死還生之後,再見到盧東籬,兩個人的第一句對話其實是非常詭異,絕對不合情理的。 有朝一日,他們的故事若被後人傳頌,那九死一生,再見至友時曾說過的話,沒準會被後人演繹出或悲情,或豪壯或感人的無數版本,然而事實上,當時他只不過是…… 風勁節又是漫然一笑,當日他醒來,看到盧東籬倦及入眠,不忍驚醒他。但彷彿瞑瞑中自有所感,盧東籬倏然一驚而醒,正看進風勁節含笑的眼眸。 盧東籬心中先是一喜,後是一鬆,臉上不覺帶出笑來,剛要問他身子如何,卻見風勁節似笑非笑望著他:「我的大元帥,這人生第一仗,你可知你做錯了什麼事?」 盧東籬沒想到風勁節一醒過來,就用這一種帶三分戲謔三分教訓的語氣同自己說話,卻也只是在一愣之後,欣然笑道:「我不該過於衝動,忘記大局,以後再遇上這種事……」 他定定看著風勁節,語中帶笑,神色卻又凝重,竟叫人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玩笑,還是認真「以後再遇上這種事,我當記得國事為重,第一時間棄你不顧就是了。」 記得當時自己聽他這麼說,縱聲大笑來著,那一笑,把全身上下的傷口都牽動了,嚇得這位元帥臉都白了。 憶起往事,風勁節眸中也漸漸溢出笑意,彷彿時光重回那個相守相候而驚喜交眸的瞬間,盧東籬恰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眸。 看到風勁節醒來,亦是一喜,一笑便想說話。 而風勁節見他神容笑意皆如當時,又想起當日情形,忽得就鬼使神差地問:「東籬,你為了大局才毫不手軟地打我一頓,有朝一日,如果為了國家大局,卻要放棄我的性命,你還會這樣選擇嗎?」 那原本應該極是歡愉的笑容在盧東籬臉然倏然僵窒,而一語出口,風勁節便立時後悔了,就算是玩笑,也不該這般說話的。 那個傢伙,不會懂這種玩笑的。 而盧東籬只是靜靜望著他,即不笑他胡說,也不惱他玩笑,更沒有想法引開話題,他只是沉默著,而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 風勁節心中長長歎息,這個問題是不該 就算是衝動,就算是胡鬧,也不應當。盧東籬是一I友問題的人,再傷人的問題,他一定會回答,然而,這樣的回答,對他已是至大的傷害。 想起當初他曾問過自己與蘇婉貞同時遇難相救何人的問題,已讓盧東籬極之痛苦,沒想到,無意之中,卻又問了一個對盧東籬來說,更加兩難的問題。 風勁節咬牙不肯迴避盧東籬漸漸悲涼的目光,在心中惡狠狠罵了自己一頓之餘,也不覺有些悲涼起來,風勁節啊風勁節,原來你的大方是假的,原來的你的風度,你的理解,全是虛偽的,原來,這頓打挨下來,你心裡其實多少還是有些介意,有些在乎的…… 「國事為重。」在很久的沉默之後,盧東籬才說出了四個字。他從來不逃避朋友的問題,他從來不會隱瞞自己的朋友,儘管這個簡短的答案,讓他再一次面對了心靈的煎熬,但他依然直言不諱。 風勁節瞪圓了眼望著他老半天,忽得哈哈大笑起來:「我的天啊,我早料到你這種人一定會這麼回答我,可是,你至於這麼認真,這麼為難得想半天,然後才答嗎?天底下只有你這種笨蛋,才會這麼認真地應付我這種問題。」 他笑地那麼大聲,那麼有力,那麼肆意,全身都笑得劇顫起來,盧東籬氣得臉青唇白:「你別鬧了,這麼個笑法,傷口又要裂開了。」 又急又氣的語氣,急切倉促的話語全都如此熟悉,多久以前,他重傷醒來,不顧傷痛肆意而笑時,他的朋友也是這般替他著急,替他痛。 這個白癡,人家受傷挨打的不急不痛,用得著他這麼著急上火嗎? 風勁節理也不理地狂笑,笑到眼淚都快出來了:「笨蛋,這種問題你也認真答,你不知道什麼叫開玩笑嗎?也不懂說幾句,我一定選擇保護你的好話來騙人高興,就算是場面話客氣話也該應付一下啊,有你這麼直接下人面子的嗎?」 盧東籬見他越笑越厲害,氣得坐到床邊,身手狠狠按著他,因為要避開他的傷口,別處都不能下手,只得死死按著他的脖子,看來就似掐他一般:「你別這麼胡亂笑了,如果是你,易地而處,為了國事,也該先暫時把我拋開的啊。」 風勁節被他那惡狠狠的樣子嚇住,不敢笑得太瘋狂,只得悶笑:「是是是,如果是我自然也是要拋開你不管的。國事為重嘛,人家也不是不懂為國為民這些大道理的。」 轉頭瞧瞧盧東籬嚴肅的臉色,忍不住又是狂笑:「是是是,國事為重啊。」 盧東籬只得氣急敗壞地瞪著風勁節,看他用那樣嚚張放肆的笑聲,一次次重複本該莊嚴肅穆的四個字。 「國事為重。」 而在很久很久之後,盧東籬才真正知道,這四個字有多麼沉重,卻又有多麼可笑。 在很久很久以後,盧東籬回想起,這一日風勁節玩笑般的問題,和自己認真思索之後的回答,便只餘神傷魂斷,萬刃剜心之痛。 而這一刻,風勁節一邊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想。 當然,是要以國事為重的。 如果是他自己,也只能這麼選。 他這一世的論題畢竟是忠臣,雖說不要求表現有多好,只要勉強過完這一世,就一定可以通過,但也不能太偏題,真正面對選擇之時,他必須記得自己忠臣的身份和論點。 忠臣的選擇,忠臣的選擇,只能是忠於君,忠於國,忠於百姓,忠於天下,忠於大局。 國事當然要為重。 但是…… 他笑著勉強側頭看盧東籬那氣得發青的臉和緊皺的眉頭。 這個白癡,這個傻瓜,這個笨蛋,其實他才是那個真正可以為了國事大局,把自己完全犧牲的人吧。 相比只不過是挨了頓打,表面上雲淡風輕,心中其實暗自耿耿的風勁節,他才是只要認定了,就無論怎樣被辜負,被犧牲,被出賣,也依然不會有恨的人吧? 所以,這種人,其實也就活該被辜負,被犧牲,被出賣了吧。 若是易地而處,若是面對選擇。若是知他必然無怨無恨,那麼,理直氣壯地國事為重,又有什麼不好呢? 那一天的清晨,風勁節看著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狂笑不止,笑得傷口迸裂,血染崩帶,笑到盧東籬在耳旁惡狠狠說了無數威脅的話,他猶不自知,猶不聽聞。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章危機 一直靜靜聽著瑞王徐徐敘述那些過往塵事,直說到失一節,不由失笑:「原來當初那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聞的嘉許事件,是如此而來,這風勁節端得是個人物,這一招先下手為強,倒真是出人意料。」 當日風勁節失糧之後不久,全國各地彷彿同一時間,開始流傳這件失糧事件的始末。茶館裡,酒樓上,市集中,人們把這當成最大的新鮮事來說來談,更有那好事的,編了唱詞,排了戲本子,竟生生的當成傳奇來演繹了。 而這些演義裡的故事,自是遠比真實的故事精彩,那難民如何哭喊號嚎,拜倒於風將軍車隊之前,風將軍如何悲痛莫名,為百姓苦難而椎心泣血,最後大義而施糧。親兵們如何連聲勸說,曉以利害,風將軍又是如何凜然大義,寧肯捨了自己的性命去承擔責任,也要救助百姓。 那一出出一幕幕一段段,什麼俠肝義膽,什麼忠義無雙,全都演繹到了極致。 聞者觀者,無不仰天歎息,拍案稱許,對於這種道德上的完人,致以無上的敬意和真誠的感動。 歷來百姓們眼中,好的官員,無非是平時判冤決獄,災時開倉放糧罷了。所以,幾乎百姓歷代口耳相傳的清官好官們,最常幹的事,就是天天開堂審案子,和沒事到處放糧。 而在百姓們心裡,好的武將,自然是可以保家衛國,經常把敵人打得滿地爬的英雄了。 而風勁節當年棄家而救國,後來屢次擊敗陳軍的英雄戰績,早已為當世傳唱,再加上這次施糧之舉,在民間越傳越玄,百姓對他的認同越深,歡喜讚歎之餘,更將他視做救世英雄,萬家生佛。 此時全國有三家大糧商忽然組織了義糧隊,打了大大的錦旗,高高的招牌,聲稱願傾家以補將軍所失之糧,嘗將軍所負之罪。 接著各地又有其他許多大商人,雖說做的不是糧食生意,也紛紛出錢購糧。人人都說,風將軍當年也是商人中的翹楚,卻傾家以赴國難。如今身守邊關,誓衛國土,尚且要為百姓的生死,將自己的性命輕拋,擔下彌天大罪。他們同為商人,雖不能有風將軍這般作為,卻也該略盡心力,方才對得起良心。 這干人都是當年風勁節所提拔重用的舊人,如今各成一方大豪,各有一片天地,得了風勁節的求助信件,豈有不盡力相助的。 他們這振臂一呼,其他的商人們坐不住了。一來,這故事確實頗為感人,二人,風勁節的英雄傳奇也確是讓人嚮往,三來,做為商人,風勁節的所作所為,他們也確實與有榮焉,四來,那些一力主張義助邊關軍糧的商人,都是大商家,大生意人,和其他的商人全有千絲萬縷的生意合作關係,這個時候,怎麼也該給點面子回應一下。五來,這個時候出錢出力,是極有面子的事,慨然解囊以赴國危,也是個大資本,將來就是同官府交往時,也不用因為身為商人而有些自覺卑微了。 於是,此番一呼,竟是應者如雲,全國的大小商家動起來不少,各地都有民眾自發組織的運糧隊伍。 就連普通民眾之中,也有為這事感動的,也有真心替風勁節擔憂的,雖然力不能及,也還是扛了家裡那微薄的存糧前來捐助。 一開始,這件事就是風勁節故意動的。但到了後來,民眾心中的熱情被調動了起來,又有一干喜歡投機之人,有心借這件事出風頭撈資本,這事竟是越鬧越大。 到處有人傳唱這件已經被改得一塌糊塗,無比精彩感人的施糧戲,到處有人讚他敬他說他好。更有許多文人騷客,寫了一堆又一堆的詩文,來表達對這件事的欽敬態度。 民間也開始隱隱有傳言,說是如果為此事把風勁節重罰,將會有什麼萬人上書求情事件發生了。 其實風勁節這種失糧的罪,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果沒有有心人找麻煩的話,基本上所有的賞罰都可以由元帥直接決定的,根本連上達天聽的必要都沒有。 而這時,九王的人馬,還沒來得及把參劾的奏章遞到趙王手裡,被他們收買,負責聞風言事的御史,也還沒來得及把攻擊風勁節的文章寫好。 舉國上下,民間,仕林,商界,已然是一片稱讚風勁節的聲音,而各地送糧的義舉,更被地方官府快馬報到京中來。 至此,再沒有哪個笨蛋御史敢做出頭鳥了。 倒是有那聰明的官員,趕緊著把這民間義舉美談的諸般事宜,當做喜訊告訴趙王。 滿朝皆稱聖上賢明,方有如此愛惜百姓的部將,就連商賈賤民,也被吾王仁厚所感,一心為國出力。 趙王也覺得這是大好事,這種百姓自發的義舉,商人們自動的奉獻,是最能點綴太平盛世,襯托他治世之能的了。這事兒記在史書上,也是一樁美談啊。 這時候,他又收到了盧東籬和風勁節聯名寫的請罪折子,風勁節自稱失糧當死,而盧東籬也稱是自己管束 罪在不赦。 這時候,趙王心情好著呢,哪裡會怪罪,直接下聖旨把二人寬慰一番,還重重嘉獎了風勁節,送了一堆金銀珠寶不說,還白白給他提了三級,竟直接升到從三品了。 以風勁節的商人出身來說,官能做到這麼大,在趙國簡直就是史無前例了。 而且聖旨一下,這件事的性質就此定了下來,私下搞動作的人就算預先想好了再多的罪名,也不能多說一個字,甚至是以後有什麼事,也無法再舊事重提,否則他們否定的就不是風勁節,而是趙王了。 而新任鎮江知府在邸報上看到風勁節得到封賞,飛速陞官的消息,氣得病倒榻上,足足半個月沒出來理事,這種小事,自然就沒有人介意了。 而鎮江府,嚴禁戲院上演《施糧記》,更不許藝人說書彈唱這段老百姓最愛聽的當世故事,這政令雖說也有些人垢病,不過,畢竟不是大事,鎮江府的老百姓們,暗地裡罵幾句,說幾句,也只得罷了。 此時瑞王聽得陸澤微讚歎之聲,只是冷冷一笑:「再精明能幹又能怎樣呢?」他的目光漠然地望向窗外那熱熱鬧鬧的戲台,窗外的喜氣熱鬧,與他眼中的冰冷肅殺,便若互不相關的世界,在這一窗之間,隔出了生死冰火的鴻溝。 「他本領高強,他文武雙全,他洞悉人性,可這一切全都求救不了他自己。」瑞王語氣漸漸森冷「他做得再多又怎樣,剛開始,或許人人感歎他們的本領,敬佩他的作為,讚賞他們的功勞,可是任何驚天動地的事,做得太多,漸漸世人看來,也就只如平常了。風勁節自己可以洞悉人性,卻還是看不開放不下,到後來……」 他搖頭,神色不知是憾是歎,是譏是嘲。 陸澤微沉默不語,是啊,當年失糧之事至今,已有兩年了。兩年的時光,陳國又組織了數次進攻,每一次都被牢牢擋在定遠關外,不能入關一步。 太漫長的時間裡,所有的威脅都在定遠關口被擋下來,朝廷也好,百姓也罷,不曾遭受威脅,不曾感覺痛苦,漸漸得,當年天大的戰事,天大的擔憂,如今看來也都平常了。 很多人都不知不覺生出一種錯覺,陳國軍隊是很沒用的,陳國軍隊再怎麼樣,也是攻不破定遠關的,打仗的事,已經不需要再擔心,再焦慮了。 而風勁節和盧東籬曾經立下的功勳,也就漸漸不再重要了。 世人從來都容易忘懷旁人的恩德,曾經的教訓。 而那樣精明能幹的風勁節,這幾年來,卻始終沒有想辦法讓趙國切切實實受一點教訓,嘗一點苦頭,叫君王百姓有了真正的危機和切膚之痛之後,才會真切地明白,他們這樣的將帥對國家有多麼重要。 然而,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場戰事,這麼多可以利用的機會,這麼多可以向朝廷討價還價的借口,終究還是一次也沒用。 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曾想起,還是想到了,卻仍是做不出。 再洞悉人性,卻放不開自己,最後的結局又能如何呢? 當君王已不再看重他們,當朝廷已不再在意他們的戰功,當百姓們也不再口耳相傳地說幸好有盧大帥和風將軍,我們才能安逸生活時,那些隱忍了多年的積怨,那些在暗處伺伏已久的小人,便終於有了進攻的機會。 瑞王負手而立,聲音低沉而落漠:「風勁節在被人陷害攻擊之後,能夠立刻先下手為強,造成即定事實,斷絕旁人給他加大罪名的可能,固然厲害,但他卻忘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當年他造出那麼大的聲勢,在父王看來,自是大大喜事,可如今時過境遷,有心人漫不經心多說幾句,一個手握軍權的將軍,竟能如此得民心,自能令為君者暗引為大患,而其他的諸般……」 他原本只是平平說來,可是語氣卻莫名得一頓,猛得揚手,在窗欄處重重擊了一拳。 陸澤微輕輕歎息,淡淡道:「王爺,其實風勁節說起來,不過是受了盧東籬的連累,王爺若能……」 「不必再說了,大丈夫當斷則斷,豈可自留隱患,再說……」瑞王臉色陰冷,目光遙望遠方「很快,使者就能到定遠關了。這個時候,再做什麼也晚了,也根本沒有必要做。」 陸澤微不語,只目光在瑞王那重重打在窗欄的拳頭上流連,大丈夫當斷則斷嗎……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一章天真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身在定遠關的最高處,遠方是明月下漠漠無盡的黃沙,長風襲來,那始終縈繞耳際,響在心頭的聲音,便似從上天最高處,帶著神靈的意旨,遙遙傳來。 風勁節微微苦笑。 很快就會死? 什麼是很快呢,一天,兩天?一月,兩月? 對於像他們這樣生命無盡漫長的人來說,就算是十年百年,其實也可以算是很快吧? 張敏欣的那句「很快」又到底是什麼意思,到底指的是多快呢? 更何況,那個最愛興災樂禍,專門惹事生非的傢伙,她嘴裡的話,又有幾成可信度的? 然而,到底是不能安心的吧,所以心頭這漠漠的空茫,叫人莫名地傷懷起來。 他仰頭,遙望遠方無盡的星辰,冥冥中的天意到底是什麼呢? 莫名地,唇邊帶起三分自嘲的笑意,像他們這樣把科學發展到極致,使生命幾乎可以無限延伸的人,也會去探問天意嗎? 原來還以為像他們這樣生命,早就失去了對宇宙萬物的敬畏呢。 那個無聊女人在小樓看到他的彷徨無措,會否得意洋洋狂笑不止呢。 班裡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卻為她一句隨口的戲言,如斯憂懷不釋。 就是其他人看了,也會迷茫不解吧。對他們來說,生生世世,不過遊戲,凡塵歲月,莫若煙塵,有什麼必要牽念,有什麼必要掛懷,從來早死早超生,歷世以來,哪一個不是以笑容迎接死亡的呢。 為什麼,他會有如此拙劣而可笑的反應。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很快就會死嗎? 如果這不是戲言,那麼,又為何而死呢? 死於搏殺,死於戰爭,死於萬馬軍中嗎? 又或是…… 風勁節歎息無語。小樓中人,歷世度劫,用這一世世所遇所見所作所為,來完善自己的論題,所有的一切,必須親力親為,不可使用超出時代的力量,也不可以肆意運用,當世未有的知識。同學之間,無須刻意迴避,但絕不贊同過份參予到其他人的生命中。而小樓中的一切力量更不會對他們提供幫助。 就算殺人的刀已砍到背後,小樓中洞查一切的監探系統,也不會對他們有任何提示。 將要發生什麼,他只能自己去猜測,去推斷,絕對不能指望小樓的幫助指點。 「勁節,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溫潤的聲音帶點關懷,聽來,如春風入心頭。 風勁節回首,展顏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樣。」 盧東籬微笑行來,與他並肩站在城頭,目光遙望遠方,輕輕道:「你明天就要領軍出發了,我哪裡還睡得著。」 風勁節淡笑不能語,只是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天邊的星光。 這一次,陳軍出動了八萬大軍。這已經是陳軍的第十一次進擊定遠關了。也是人數最多的一次。 而定遠關的守軍,卻一人未加。 與陳軍的交戰已經有好幾年,許多次了。 同一開始,趙國舉國上下,心驚膽戰,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軍糧器械無不充足供應時相比,現在,朝廷,百官,甚至百姓,對於這邊境的戰爭,都已經習慣且麻木了。 似乎所有人都錯覺,一切只是邊鏡上的小磨擦,小戰爭吧,似乎所有人都覺得,無論如何,陳國軍隊一定不能攻進來的吧。 是不是,再可怕的危機,一旦時間長了,人心深處的冷漠和墜性,就會讓人漠視眼前的災難。 兵源漸漸不能得到足夠的補棄,軍械武器馬匹的支援也總被以各種借口拖延。 其實自有軍隊以來,各個國家,這種事都少不了。而且在盧東籬和風勁節軟硬兼備的諸般手段下,他們為定遠關爭到的一切,已經遠比其他軍隊多了很多,然而,因為必須不斷面對戰爭,他們的損耗卻更多。 可是,如果連皇帝都不再把邊關的戰事放在心上,高高興興挪用軍費給自己修宮殿,選美人,那麼,還能指望地方上的官員能盡力提供後勤支援補給嗎。 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面對戰爭,他們只能想辦法,以最少的犧牲來換取勝利。乘著陳國軍隊還沒有來到定遠關外,封鎖關口,由風勁節帶領一支精兵,星夜疾馳,隱於荒漠深處。待到陳國大軍陳兵關外之際,再一擊催毀他們的糧道,迫使他們不得不退兵,也是目前可以想到的,能把損傷減到最小的方法。 以前做戰,大多是由漠沙族人負責外圍騷擾劫殺。但陳軍苦頭吃得多了,防護也越來越周密,而且這一次,對方大軍人數太多,護糧的兵力想必也絕對不薄,只怕漠沙族很難獨力吃得下來,必要有風勁節這等百戰勇將參予指揮 萬全。 至於定遠關這邊倒是不需多慮,只要堅守不出,別說八萬,就是十八萬,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攻破定遠關。 風勁節望向盧東籬,復又一笑。這些年來,並肩戰鬥,該教的全教完了,盧東籬不但已熟知兵法,也有足夠的實戰經驗,甚至連關內諸將,也無不在這歷次戰爭中磨練出來了,放出去個個都能獨擋一面。 別說他不在,不會有太大的關係,就算是盧東籬也不在了,只要不另派個無能主帥來壞事,只憑這些將領們,就能牢牢守住定遠關了。 這幾年,為趙國訓練出了一支最精銳的軍隊,一群最沉穩勇悍的將領,相信,無論將來有多少變故,多少危難,他們總能為國家做些什麼吧? 一念至此,不覺又是苦笑。怎麼搞的,現在,想什麼,都似在考慮後事一般。 盧東籬見他唇邊笑意苦澀,不覺也是一歎:「勁節,我們在這定遠關,已經打了多少勝仗,可是,總覺得好像並沒有任何用處一般,不管陳軍如何大敗,過不了多久,總會舉兵再來,這樣往復不絕的戰爭,倒似永遠不會停止似的。」 風勁節淡淡一笑,無論他們在戰術上取得多大的勝利,但在戰略上,卻始終處於劣勢。 陳王好戰成性,一直以戰爭四下擴張,凡戰必舉國動員,國中男子,皆為兵壯。每言戰事,君臣上下,無不傾力以赴,愈戰愈狠,愈挫愈毒。打了敗仗就退回去,重又招集兵馬,準備下一次戰爭好了。 而趙國,佔著地利之便,從來只思芶安。屢被盡犯,也只想著守住城池就好,從沒任何人去考慮過反攻。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他們這支軍隊,最大的作為,也不過是守城破敵罷了。 沒有足夠的後勤補給,孤軍深入敵境,反攻強敵,挫其鋒芒,滅其精銳,斷其征伐之心,那根本是癡人作夢。 所以,他們只能困著在這城池之中,一次次等待著陳軍的進攻。 「以戰求和,逼迫陳國人再也不敢覬覦我們趙國,當然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但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別說朝廷絕無此番作為,就是真的降旨征陳,這一番殺伐,我們趙國必死無數戰士,而現在我們的被動守城,看似作為不大,但卻在一點點地拖垮陳國。」風勁節冷冷道「國雖大,好戰必亡。國家弱小時,以殺伐擴大地盤是理所當然,可是要讓國家強盛,絕不可能僅僅只靠殺戮。而從一個小邦,漸漸掙扎戰鬥成為大國的陳國,卻還沒有看透這一點,還是習慣用單純的戰鬥和征服來面對一切。不錯,他們有舉國之力做後盾,不錯,他們每一戰都能重新徵兵,重組軍隊。可是,每一次征伐,要花廢多少錢財,多少人力物力,又要死傷多少青壯。戰爭會以可怕的速度消耗財物和生命。財富由人創造,而人必須經歷十餘年的漫長成長,才能戰鬥或工作。據說陳王下旨,鼓勵民間女子多多生育兒女,生子多的女人,可以得到國家的獎賞,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生育的速度永遠比不上殺伐死亡的速度……」 風勁節目光冷徹地遙望大漠另一方,陳國的方向:「等到有一天,陳國十室九空,就是七十老翁,七歲小童也要入伍為軍時,就連老嫗也要離家援軍時,國庫再也無力拿出財物時,就不用再等著他們來攻我們了,只須一支輕騎,就可以輕易傾覆這個國家,不過……」 他復又苦笑搖搖頭:「就算我們出兵也沒有什麼用,因為到那時,其他的國家也會撲過來,吞下這塊肥肉,而我們趙國,就算有攻其城的能力,卻絕對沒有足夠的毅力膽色以及軍力去守護鞏固。」 盧東籬輕輕問:「那麼,你覺得,還要多久陳國才會無力再戰。」 「陳國並不只對我們趙國一處用兵,對四周領國也不斷開戰,不過,陳人確實勇悍,除了在我們這不斷受挫,與其他國家之間倒是各有勝負,有時候也能擄掠到很多青壯和財物,照現在的情況,只怕還要有好些年可拖呢。」風勁節有些懊惱,對於陳國的情況,他實在是掌握得不多。 隔著沙漠,兩國又一直禁絕通商,想要在敵國搜集情報,實在不易。 而且,他手上,一直沒有完善的情報網。這一世,因為一開始就有些玩世不恭,不曾太認真,又只想做個小官,隨便混完一世了事,根本就沒有好好培訓過足夠的情報人才。 到了現在,因為商人出身,他的官升到從三品,基本上已經是不可能再往上升了。沒有好的前景,就別指望有足夠的人才來投奔,也注定無法介入朝廷的中樞。 他能動用的不過是軍隊裡的士兵罷了,而這些在冊的軍士們,也是無法隨便派到四處去隱伏打探的,更何況他們身上多年當兵的痕跡無法抹去,也的確不宜擔當重要的情報工作。 軍隊的探子,能探查的最大範圍,也只到沙漠邊境為止。關於陳國的事,他只能從一些 袋賺錢的走私商人那裡探聽到一麟半爪。甚至對於I的一些事,他也往往仰仗來去商隊帶來的消息。 不過,商人們雖然消息靈通,畢竟不是專門的情報人員,很多高層的機密他們是絕對無法查知的。 很多時候,風勁節都會為自己最初選擇商人出身,最初的無所事事,漫不經心以至今日處處束手束腳而懊惱,然而,轉念想到,若不是有這些選擇,也許就不會遇上盧東籬,也許就不會有如今的心性大變,於是,總是恍若有憾地歎息一聲罷了。 只是今日,被張敏欣那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預言所擾,竟是心頭始終無法寧定,偏偏手裡沒有任何可供分析的資料,讓他來推測未來的命令,這讓他不得不為自己如今睜眼如盲的處境而懊惱。 盧東籬不知他如今紛亂如潮的心緒,只是輕輕一歎:「我倒也不指望反攻陳國,建不朽之攻,只是希望,陳國的國力,早日達到極限,不要再有戰事就好了。」 他眼神悲憫,低頭望向城下。護城河下,曾填過多少陳軍的血肉。他伸手輕撫城牆,那些血痕疊著血痕,永遠也無法洗清。誰還分得清,哪些是陳人體內濺出,那些又是趙人的鮮血呢? 這麼多年的沙場爭戰,他卻始終不是一個合格的統帥。 他可以在戰爭最危險時,揮刀斬敵,張弓射將,卻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為什麼人可以如此凶殘地彼此殺戮,為什麼所有的法律都規定殺人者死,可是,在上位者所揪起的戰爭中,殺戮的生命越多,榮耀越高,功勞越大。 此時月明人寂,夜色正濃,遠方襲來的夜風,在這一刻,彷彿也帶上了血的氣息。 盧東籬只覺心頭悲涼之意無可抑制,掌擊城牆,沉聲低吟:「日暮歸來看劍血.將軍卻恨殺人多。」 風勁節不欲讓他再往那莫名悲傷的地方想去,有意大笑一聲:「你真是喜歡胡思亂想,其實陳國國力真的衰歇了,於你我又有什麼好處。不打仗了,朝廷必不會讓你長期手握軍權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盧東籬笑一笑「我也知道,像我這樣曾立過這麼多戰功,又曾得罪過權貴的人,朝廷是不會讓我進入中樞的,想必到時會封我一個徒有榮耀的清閒位置。到那時,我也可以多陪陪婉貞。」 他的眼神在一這刻柔和了下來,有什麼關係呢,情願投閒置散,情願無所作為,情願漫長的歲月消磨於家常瑣事之中,若能讓戰事停止,若能叫陳人和趙人,都不再流血,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永世傳頌的英雄,彪柄史冊的軍功,固然光芒萬丈,可是,若那光芒,需要無數人的鮮血與生命來襯托,那麼,他情願從此黯淡沉寂,永為世人所遺忘。 風勁節笑吟吟看著他,還好,不算太天真啊,沒有盤算著戰爭結束,就回朝廷去效力啊,去變法啊,去圖強的打算,很清醒得認識到,不再有戰爭後,朝廷給他的位置會是什麼,不過,還是不夠啊…… 他臉上微笑,心頭冷笑,從來狡兔死而走狗烹,飛鳥盡,則良弓藏。真的不打仗了,回去自是少不得封賞,太太平平得個閒爵,做個富貴閒人的,只是能太平多久,就說不定了。 以前得罪的那干子權貴小人,會有那麼大方嗎?而當時光流逝,君主和百姓已漸漸忘記你的功勳時,你還能有多少太平安樂的日子呢? 不過…… 現在,畢竟一切還沒有結束,陳國人的大軍即將逼來,在短時間內,在陳國沒有喪失威脅力之前,倒也不用太擔心這種事了。 風勁節有些漫不經心地想著,歷世以來,所見俱多,他早就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世人,然而,僅僅是幾天之後,他就明白了,原來,就連他自己,也依然是天真的。 所以,在這個最後的夜晚,他仍能有些不經意,如同玩笑般地問他最好的朋友:「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二章決別 許多年以後,盧東籬總會無數次記起,在那個星辰漫溫柔的夜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帶著那永遠漫不經心的笑容,彷彿遊戲玩笑般地問出那一句話。 「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還記得當夜他聞言只是笑:「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以前不是整天吹自己武藝高強嗎?」 「就是武藝高強才容易出事啊?善於技擊者往往死於爭鬥中,何況我整天干的都是這出生入死的活。」風勁節懶洋洋地笑,還是那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的態度「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盧東籬沉默下來,如果說定遠關的將領,誰最有可能出事,那自然是風勁節了。幾乎每一次戰鬥,最危險的差事,一定是由他來擔當的。 因為他最強,所以,最重最累最苦最艱難的事,從來都由他來做。 做為主帥,每一次,他都是理所當然地把最重的擔子向最好的朋友壓下去。 那樣漫長的歲月,那樣無盡的戰鬥,他可曾有一時一刻想過,如果風勁節死了,他該怎麼辦? 每一次風勁節接下最危險的任務,盧東籬都一定會為他日夜懸心,憂思不斷,但是,他卻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風勁節……死了…… 這一刻,乍聞風勁節那似笑非笑的一問,他卻只能怔怔發呆。 原來風勁節竟然也是會死的啊? 那個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傢伙,那個笑看世情的狂生,那個萬馬軍中的戰神,那個,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人,其實也是會敗,會倒,會死,會消亡的嗎? 盧東籬茫然抬頭望月,為什麼如此簡單的事,他以前,竟似從沒有細想過,為什麼,心中總隱隱得覺得,天會絕,地會滅,山川會改道,星辰會移位,但那個總是笑得漫不經心的傢伙,其實是會一直一直就在這裡,就在身旁,就在他一轉眸可以看到的地方,就在他一抬手,可以夠到的地方。 見盧東籬怔怔發呆,風勁節又是大笑起來:「行了行了,隨便問一句,就呆成這樣子。我哪是那麼容易死的,就算當年我受過重傷,武功大打折扣,也不過是從天下十大高手之內,滑到二十大高手之內罷了,這戰場上能殺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然而,笑聲未絕,耳釁就聽到盧東籬低沉的聲音。 「若你死於沙場,我會盡力奪回你的屍體,我會盡力守住城池,我會盡一切可能,擊退陳軍,我會把你沒有做完的事情,繼續下去。直到如你預言一般,拖得陳國國疲兵弱,再也無力進擊我大趙。但是,我不會為你特意去復仇。國家之間的戰爭,只有敵人而沒有仇人。所以,當戰爭停止的時候,我會把你帶回故鄉,將來得暇,我會接了婉貞,在靠近你的地方,結廬長居。你喜歡飲酒,我會代你常飲美酒,你心在長風意在雲,我會代你踏遍天下,看盡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會帶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墳前祭你,每一年,我會把我看到美景畫下來,至你墳前焚盡。我會告訴我那漸漸長大的孩子,我有一個極好極好的朋友,我每時每刻都思念著他。」 那麼深的夜晚,那麼柔的夜風,那樣明亮皎潔的月色,那樣低而柔的聲音。 風勁節靜靜地望著盧東籬。 說話的時候,盧東籬並沒有看他,目光始終遙遙望著遠方的天之盡頭。眼中的光芒,卻愈發地溫暖柔和,叫人恍然懷疑,那月華下閃動在眸子深處的晶瑩是些什麼。 他有一個極好極好的朋友,一個最喜歡問一些奇怪問題的朋友,每一次他問的怪異問題,都讓人難以回答,都叫人只要一思考答案,便覺心之痛。 然而,盧東籬從來沒有迴避過風勁節的問題,只要他問,他便一定會答,無論那答案細細思來,到底如何傷人,如何傷情。奇書網Jar電子書下載樂園+QiSuu.g○m 風勁節輕輕笑起來:「真是不夠朋友啊,還以為你要跳起來喊著和我同生共死呢?」 盧東籬本來滿心說不出的傷感,被他這麼一笑,那傷懷倒全化做了氣惱,不覺白了他一眼,開什麼玩笑,一不是結義兄弟,二不是誓盟夫妻,憑什麼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再說,那些同生共死的夫妻或兄弟,也往往只存在於傳奇故事裡罷了。生死與共的情義固然感人,但絕不應當鼓勵或提倡。人生於世,必然會眼看著至親至近之人一個個逝去,若是個個動則要同死,只怕不用打仗,亡國滅種就在眼前了。 風勁節只是笑,也不說話。該放心的吧。盧東籬必竟不是十七八歲少年郎。這樣的年紀,這樣的閱歷,這樣的理智和從容。相比死之壯烈,更懂得生之意義,相比死之容易,更瞭解生之艱難。無論有什麼樣的打 害,他也應該會好好的活下去,帶著死去人的那一份下去。 為著死去的人,去飲盡天下的美酒,為著死去的人,去看盡天下美景,當然……要能幫死去的人,也親近完天下的美色,也未嘗不好,不過,嫂夫人那裡怕是通不過的。 心間莫名地一陣竊笑,卻見盧東籬忽得凝眸深深望他:「勁節,若是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那是不可能的。」他想也不想答。 在如斯明月下,他的眼中帶了如許笑意:「我活著,你就活著,我死了,你也要活著。」 還是那漫不經心的笑容,還是那仿若遊戲的語氣,盧東籬卻覺得被人當面一拳打中,胸口一陣發熱,竟是半日也發不得聲。 風勁節卻還只是微笑。 他活著,他便活著,他就是死了,也總要保他能夠好好活著才是。 他微笑著昂頭,伸手於空,眸中忽然帶出些天真,做出想要抓住星星的姿式。 「東籬,你覺得,人死之後,是怎樣的世界?」 盧東籬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略略平復自己方才激動起來的心緒,極力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未知生,焉知死。」 「是啊,世人害怕死亡,其實害怕的不過是未知的世界罷了,我們誰也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即然不知道,又為什麼要悲傷呢。怎知死亡,不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怎知我們死後,不會飛昇到這漫漫星空中,乘雲氣,馭雷電,恍若神仙呢。所以,東籬,你要記住,永遠不必為死亡而過於悲傷。」 盧東籬終於皺了眉頭,輕輕問:「勁節,你今天是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今天月色這麼好,要不發點感慨,實在有些對不起天地造化。」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不許。」盧東籬板起臉瞪他「你明天就要出戰,今晚還敢討酒,膽子越來越大了。」 風勁節被他訓得悻悻然摸摸鼻子不說話。 或許是今夜月色太柔,晚風太暖,就連盧東籬也莫名地心頭一軟:「等你得勝歸來,我豁出去陪你喝上三天三夜,好不好?」 風勁節目光深深望著他,良久方才一笑:「好,待我歸來,與君同醉。」 在出戰前的那個夜晚,風勁節的親兵首領小刀,滿世界到處找自家那不肯好好睡覺的將軍,一直找到城下,仰頭時,看到了他的將軍和主帥並肩而立的身影。 月光下那兩個人,一個英武,一個儒雅,站在一起時,說不出地和偕,說不出地美好。 銀色的月華,悄悄地灑了他們一身,碩大的明月,遙遙地掛在他們頭頂,漫天的星辰,都在遙遠的地方,悄悄凝視著這個世界,只有晚風,悄而柔地,把他們的衣襟髮絲徐徐拂動。 一切的一切,美麗的讓人不忍驚擾,不敢打破。 那一夜,小刀靜靜站在城下,仰頭望著他的主將與元帥,很久很久沒有動彈。 那一夜,無論盧東籬怎麼勸,怎麼講大戰之前休息的必要性,風勁節始終不肯回去睡覺。 他們一直一直,這樣肩並肩站在城樓上,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說起很久遠的過去,那小小縣城的公堂相遇,衙內相知,說起那漫長歲月中的無數次攜手,無數回並肩。說起在未來無盡的歲月裡,他們所憧憬籌劃的一切生活。 那些把臂同游天下山河的許諾,那些談笑共醉三萬場的誓言,那些要叫某個孩子認乾爹的笑語。 那麼多那麼多說也說不盡的話,那麼柔那麼暖,叫整個夜色也明亮起來的笑容,就這樣,悄悄灑落在了城樓上,晚風中。 一直到天之盡頭漸漸露出初升的曙光,風勁節仍然覺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沒有交待,有很多很多的話,沒有說完。 「東籬,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你所做的一切,其實都不值得,都受到了辜負,都遭受了背叛,不必太介懷,不必太傷悲。我們所做的,只是我們想做的,該做的。若是值得,便不需後悔,若是不值,那麼為不值的事傷心,更加不必。我們做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為了得到什麼。在該做的時候,我們做了,我們努力過了,並為我們的努力而驕傲,而高興,這就已經足夠了。」在遠方初升的旭日下,白衣的風勁節身上,似乎有一種耀目的光輝。 東籬,我們做的一切,對國家來說,就算輕如微塵,也沒有關係,因為,我們終究也為那必然會給世界帶來巨大變化的摩天之塔中,添了小小一粒沙。 盧東籬微笑不應。這個灑脫得萬事不經心的朋友,終還是在為他擔憂,悄悄地替他不平的罷。他又何嘗不知道,未來,國家不可能 夠的回報,但是,為這種事傷心,怎麼可能呢?勁節了。他做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為著得到什麼,更何況,他還因為這一切,而得到了一個最珍貴的朋友。 得到了一個,自己的事從不經心,卻只會為了朋友而多慮的風勁節。 他在晨風中微笑,陽光裡凝眸:「勁節,你知道嗎,遇到你,認識你,和你成為朋友,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 風勁節聽他沒頭沒腦得忽然說出這句話,先是一怔,然後立刻笑了。 遠方的朝陽徐徐升起,他的笑容,這一刻,比朝陽更加明亮。 「東籬,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事。」 東籬,遇到你,認識你,和你成為朋友,是我那漫長無盡的生命裡,最重要最有意義的事。 東籬,你知道嗎? 那一夜,盧東籬和風勁節並肩站在城頭,說了一夜說不盡的話。 那一夜,城上城下,所有的守軍們,都默默凝望他們的將軍和元帥並肩而立的身影。 他們站了那麼久,那麼久,那肩並肩的兩個人,就此定格在每一個人眼底心頭。 他們相伴了那麼久,那麼久,幾乎讓所有人產生一種錯覺,他們會這麼一直一直站在一起,一直一直相守相伴,再過千年萬年,定遠關最高的城牆上,永遠永遠都會有他們彼此依靠,彼此信賴的身影。 然而…… 那一天的早晨,風勁節點起最精銳的三千騎兵,起程而去。 那一天的早晨,盧東籬和所有將領們,站在定遠關前遙送。 那一天的早晨,盧東籬望著風勁節遠去的身影,直到那三千騎兵再也看不見一點蹤跡,他依然沒有動彈。他凝望了很久,很久,然後忽然驚覺,這一次,風勁節臨行之前,沒有同他告別。 這一次,風勁節上馬揚鞭之後,一直一直,就再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如以往每一次出兵一樣,笑著回頭望他,笑著揚鞭呼喚,笑著叫他準備最好的酒,迎接他得勝歸來。 那一天早晨,風勁節帶著三千鐵騎,離開了定遠關。他縱馬揚鞭而去,一路上,無數次想要回頭,也許,這一次回首,便是最後一次凝眸。也許這一次告別,便是最後的…… 然而,他到底,不曾回頭,不曾留給盧東籬哪怕一個字的告別。 那個身歷數世,洞悉世情的風勁節,也會有那麼一瞬,盟生起異常天真的念頭。 若是沒有回首,便沒有最後吧。 若是沒有告別,也許就不是分別吧。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張敏欣,你說的到底是真相,還是戲言,很快,指的,到底有多快。 可是,我……真的,真的,捨不得,放不下……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三章疑團 會死,是因為這個嗎? 風勁節冷眼望著四面八望,忽然間湧出的無數陳軍。 歷次做戰,漠沙族都配和他們不斷襲擾陳軍的糧道。一支軍隊橫穿沙漠,補給線綿長且在風沙中極難維持,這麼明顯的弱點,任何一個兵法家也不會放棄打擊的機會。 這一次陳軍以八萬人馬來攻,人手綽綽有餘,在吃過那麼多次虧後,要再不加強補給線的防衛,那才真是怪事呢。 故意以糧車設陷阱,引誘劫糧者出現,任何一個足夠聰明的將領都不會放過這種機會吧。 抬眼望處,到處都是陳軍的旗幟。到處都是浩浩蕩蕩的軍隊,黑壓壓的戰馬呼嘯而來,而喊殺之聲,把大漠的風沙都給壓住了。 看起來,足有上萬人馬吧,可惜啊…… 風勁節微微挑眉,環視四周將士,這樣的陣仗想要留下我的性命,似乎還遠遠不夠。 三千鐵騎,環繞在他的身旁,眼看著無數陳軍逼近,不要說人,就連戰馬也沒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 所有人的神色都是沉穩鎮定的,刀已出鞘,箭早上弦,他們等待的,不過是主將的一聲命令。 他們是定遠關最精銳的軍隊,最勇悍的戰士,他們是由戰神之稱的風勁節,親自教導出來的士兵,他們有足夠的戰爭經驗,足夠的勇氣,足夠的信心,以及足夠的準備,迎接任何艱難的戰鬥。 風勁節微微一笑,對小刀點點頭。 早已按捺不住的小刀,猛然揚手,一道異彩直飛九天,轉瞬間便在天空迸出無數燦爛的火花。光芒耀目,數里可見。 同一時間,風勁節信手一揮,三千鐵騎便如三千道旋風,直衝向敵軍最多,包圍最厚之處。 雙方剛一接觸,已是血流成河。 生命如煙塵般轉瞬逝去,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橫飛的肢體,而慘叫聲,呼嚎聲,倒地聲,鋼刀砍入血肉的聲音,剎時響成一片。 「敵人退兵了,退兵了。」傳訊兵氣喘吁吁帶來的消息,讓整個定遠關所有的將領都登上城樓,遙望城下那連天的營帳。 十日前,陳國的大軍才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盧東籬乘他們不及紮營時,命令重將領兵去城外衝殺過幾陣,斬獲頗豐。 但陳軍到底人多勢眾,漸漸穩下陣腳,盧東籬也絕不肯貪功冒進,使鳴金收兵了。 此後,陳軍多次組織攻城,都被他們穩穩擊退。 轉眼間攻防數日,勝負還未分,陳國的八萬大軍,就已經開始組織退兵了。 眾將大多喜形於色:「定是勁節那邊得手了。」 盧東籬卻神色凝重,面有憂色:「我從沒有懷疑過勁節會不能得手,但是……各位不覺得奇怪嗎?他們八萬大軍,如此聲勢浩大地來襲,可是前幾天的攻防,都不過平平而已,即未出盡兵力,也並不特別激烈,甚至還不如以前三四萬人馬來攻時,那麼拚命,倒像是有意保存實力,半點也沒有誓死奪城的樣子。」 眾將臉上喜色漸褪,大家互望幾眼,終於有人道:「其實我們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我們城堅軍銳,從不鬆懈。他們被隔在城外,就算有什麼詭計,也難有施展的機會啊。」 「是啊,若是他們人數少,有個三四萬,我們還猜他們是認定攻不下城,索性隨便攻幾場,打不贏就走,也好交差,可他們有足足八萬人馬,我們城中軍士加起來還不到三萬,在這種絕大的人數優勢下,任何有志氣的將領,都會盡力嘗試一下才對啊。」 盧東籬定定望著城下,那一隊隊整齊劃一撤走的陳軍:「還有,他們撤兵撤得太快了。就算勁節截斷了他們的糧道又如何呢?他們才剛來沒幾天,隨隊帶來的存糧最少還能保證再戰半個月,他們撤兵撤得這麼快,只怕這其中另有我們所不清楚的內情。無論如何,八萬大軍,絕不可能兒戲般地白白髮兵一場。」 他心中飛快地回憶古今戰役中,大軍臨時撤兵的諸般可能,糧草用盡之外,最常見的可能就是主帥戰死,和國內有變。 這主帥戰死,雖然他們在戰場上並沒有發現。但就算是最了不起的將軍,在戰爭眼看就要勝利時,被某個毫不起眼小兵的流箭射死,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 若是敵軍的主帥在戰場上受傷,被親衛救入營帳,傷重身死後,部將們瞞喪不報,及時退兵,這倒是最正確明智的作法。 可是看那些陳軍退兵,井井有條,毫無慌亂之態,後軍拔營起寨,前軍列陣護衛,一隊隊整齊劃一地離去,若無很多將領沉穩冷靜地指揮,絕沒有可能做得這麼好。 如果主帥身死,將領們還能有這麼沉穩嗎? 如果是國內生變,那麼…… 他正暗自思忖,身旁將領低聲問:「大帥,要派兵追擊嗎?」 乘敵軍退兵時,以輕騎快馬追擊,這是戰時最常見的戰法。在技巧上,退兵有時候比進兵還要難。畢竟士兵人數太多,最高的帥令一層層傳遞下來,意思上難免有偏差。在軍隊退卻時,任何一點小變故,小亂子,都可能引發整個軍隊的恐慌變亂, 乘敵軍退兵來追擊對方,有時候,就算是戰敗的軍隊,都能從戰勝者那邊得到大大的甜頭。 史冊 很多戰役,明明大戰優勢的一方,就是因為在退兵時而損失慘重。 定遠關諸將一早知道,如果風勁節的行動成功,陳軍早晚會退兵,他們也一早準備好了追擊的精銳騎兵。 然而此時盧東籬卻只是沉靜地搖頭:「你看城下軍隊運作分合,如此整齊精微。看起來這一場退兵他們早就準備良久,斷不會給我們一絲可乘之機。我們若是派出騎兵,不但戰不到便宜,反而極有可能叫他們白白吞掉我們一支精銳,暫時還是靜觀其變吧。」 眾將皆服其言,便都伴著他在城頭靜靜地等陳軍完全撤走。然後再派出探馬查探陳軍動靜。 陳軍確確實實是在撤退,其中並沒有什麼玄虛古怪,浩浩蕩蕩的隊伍橫穿沙漠,一直向來路而去。 定遠關的探馬,不斷向回飛報陳軍的消息,陳軍的退兵路線,每日的行程,所有情報,鉅細無遺,這其中,竟是找不出半點古怪來,但這卻又是最大的古怪。 大家看了這樣的情報,愕然之餘,竟然感覺不出多少歡喜。 這麼著就結束了啊。沒有浴血苦戰,沒有搏命一擊,沒有堅持不懈,就這麼輕飄飄地打兩架便跑,這八萬人幹什麼來的? 大家都算是百戰沙場的將領了,竟是從來也不曾遇上過這麼古怪之事。 盧東籬與大家連日商議之後,也只得先修本向朝廷通報戰況再說。一方面探馬仍要不斷派出去,謹防陳人另有詭計,一方面,全定遠關上下不得鬆懈,繼續防備,大家先等風勁節回來吧。 也許身在沙漠,身在陳軍後方的風勁節,會知道一些其他們都不瞭解的內情呢。 可惜的是,風勁節基本上什麼也不清楚。所以打完一仗之後,他身邊的軍士們歡天喜地,他自己卻始終悶悶不樂。 那一次劫糧,陳軍是預先布了埋伏等他跳進來。 可惜啊,他不是乖乖束手就擒的獵物。 以前歷次襲擾都是漠沙族人出手,拼著損失多少人,也要把糧食搶回去佔為己有。 風勁節卻沒有這種顧忌,他知道,隔著陳國八萬大軍,他不可能把糧車運到定遠關,所以一打垮運糧隊,立時澆油就燒,在沖天的火光之下,領著身邊的鐵騎,如鋼刀般直插入四下合圍的陳軍中心去。 他們沒有糧車的拖累,整支騎兵無比靈活,也無比勇悍。在風勁節的帶領下,所向披靡,所過之處,硬是在刀叢劍林中生生撕開一條口子。 但他卻並不只求逃脫,只是帶著騎兵隊四下轉戰。他的部下久經戰爭,迅猛強悍,雖說人數極少,但來去如風,上萬陳軍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合圍形勢,反倒不斷被他們來去衝擊,每次都把數百人捲入他們的包圍之中,讓他們就這麼一小股一小股地消滅掉。 就在這樣的纏鬥撕殺中,趙軍的鬥志戰意越來越盛。而陳軍以萬人大軍尚且不能奈何得了三千人,漸漸便有了些疲憊散亂,鬥志消彌。 這個時候,收到風勁節的煙花訊號的漠沙族全族勇士,才忽然出現,四面伏擊,和風勁節精銳騎兵內外兼進,前後交逼。 本已疲亂的陳軍因此又是一驚,一恐,軍心早散,難以組織起有效的反御和堅定的反擊。明明人數仍然佔優,卻沒有足夠的鬥志,挺身迎敵者少,四散奔逃者眾。 如此一番激戰下來,陳軍幾乎被全殲,只有千餘騎勉力逃逸而去。 風勁節原本還防著自己在這一戰中身死的。畢竟個人的勇武再厲害,在萬馬軍中,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從來將軍難免陣上亡,英雄一世的人,一個不小心,讓無名之輩無意中宰掉的事,多得數不清。 可沒想到,一仗打完,他連油皮也沒磳破一塊。愣愣得看士兵們歡呼連聲,漠沙族長以無比崇拜的眼神望著他,他也只得應應景地揮揮手,說幾句鼓舞軍心的話了。 當然,危險還沒有結束。 這一仗打完了,他們肯定是無法通過陳軍的大營,回到定遠關的。 他帶了人馬回漠沙族的駐地休整,準備找機會,去襲擾陳軍後方。跟定遠關來個前後夾攻,到那時,在戰場上,也是一樣有危險的。 可沒想到,他這裡還沒開始佈署,那邊陳國軍隊就開始撤兵了。 風勁節的人馬少,當然不會跑去硬衝攻擊陳軍的撤退隊伍,只能躲在陳軍回國的路上,怔怔得看他們的軍隊飛速離去。 小刀等士兵無不歡喜莫名,這一仗結束了,他們贏了,陳國人退兵了,應該又有一段省心日子過了。 說起來,這幫陳人,可真是越來越沒用啊,八萬人馬啊,就這麼不聲不響得跑了。 風勁節也納悶來著呢,怎麼搞的,陳軍就算斷了糧道,隨軍的糧食也至少能用一個月呢,可現在,還不到半月,他們就要回家了。 這八萬人浩浩蕩蕩跑來幹什麼?過家家嗎?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四章災難 出兵之後兩天,風勁節派的傳迅隊就到了定遠關。 他那邊大隊人馬,回程速度畢竟略慢,又恐定遠關這邊擔憂,也想知道,對於陳軍忽然退兵,定遠關那邊有什麼別的看法或情報,所以,照以往歷次出征的舊例,先行派一小隊人馬,飛騎兼程趕回定遠關,稟報一切。如果定遠關有其他的命令或別的消息通報,也可以知道他的路線和位置,及時派人來聯絡。 可惜的是,對於這件事,定遠關上上下下,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想明白,大家只得等待風勁節全軍返回再說。 沒想到,這支小隊剛進關不久,盧東籬與諸將才把分別諸事,戰事情況細細問了一遍,外頭便又有傳迅兵飛快來報:「大帥,這……隊伍到了……」 眾人皆是一愣,風勁節那三千人沒理由來得這麼快吧。 幸好這傳令兵接著又道:「是從關內來的,大隊人馬。」 盧東籬倏然起身:「多少人,還有多遠?」 「估計還有十里左右,看人馬,怕也有兩三萬。」 盧東籬再不多言,快步便行出了帥府,其他諸將互相望望,都難掩驚愕之色,一齊跟了出來。 盧東籬行到定遠關最高的暸望台前快步登台。 暸望台是為了觀察敵情所設,位置極高,因此空間有限,只有兩名將領,動作較快,搶到位置能跟著盧東籬一起上暸望台。 定遠關之內,那是千里沃土,廣闊平原,視野極之開闊,且天氣晴朗,目光更能望遠。待他們三人登上暸望台時,遠方大隊行軍揚起的黃塵已頗為明顯,雖然還看不清旗號衣甲,但人頭湧湧的隊伍已依稀可辨了。 二將滿心迷茫:「怎麼回事。咱們這鬼地方,可很久沒來過這麼大隊的人馬了。」 「是啊,就算以前歷次增兵,也不過是幾千人一隊罷了。」 盧東籬目光遙望遠方,淡淡道:「隔得太遠,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那軍隊前方的人馬,衣甲鮮明,儀仗華麗,必是從京城而來,但是行軍揚起的煙塵,卻條條而起,清而不亂,數萬人馬行軍,竟能如此井然有序,京城裡那只用來擺設,從沒經過任何實戰的御林軍,飛虎營,斷然沒有這樣的精兵。」 「大帥的意思是說,這支隊伍裡,有來自京城的官員儀仗,但兵馬,卻是從別處調來的?」 「哪來的呢?咱們大趙國,可以稱得上精兵的隊伍,用五個指頭數都綽綽有餘。」 盧東籬目光定定遙望遠方,沉默不語。 趙國雖一向不修武備,但也不是全國的軍隊都是窩囊廢,好好歹歹,也總有幾支可以勉強說得過去的。 雖說趙國因仗著三面環海而少外敵威脅,但卻免不了面對海盜的騷擾。 當然,海盜再厲害,頂多也就是搶掠殺戮沿海的百姓,絕對無法動搖趙國的根基,因此趙國朝廷,對此也不是十分上心。 不過,世代以來,趙國為了對付海盜,沿海倒是真出過幾個不錯的將軍,和幾支還算出色的軍隊。 而在國內,除了一堆干拿俸祿不幹活的無能將軍之外,確還有一兩支軍隊,因為多次成功剿滅山賊流寇以及幾次平息亂民造反的行動,而磨練得差不多,也成就了將軍們的軍功。 當然,這些將軍們打的仗,再大,也比不上國與國之間的爭戰,在定遠關諸將眼中看來,只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立的功勞再大,這些年,也一直是被定遠關抗擊陳軍的光芒所掩蓋的。 盧東籬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道:「派人快馬去問問,來的到底是什麼人?我們這邊先著手準備再說。」 二將一齊應是,不管這支軍隊的來意是什麼,不管來的人是誰,總會有旨意或命令,需要以正式的禮儀來迎接。 不管來的軍隊是要長駐還是暫停,這麼多人,駐紮的地步,食物飲水,一切安頓都是繁瑣和麻煩的。 乘著對方軍隊還沒有到,就要立刻全軍動員準備,以免到時候手忙腳亂,應付不佳,平白叫京城來的官員,看了笑話。 但是應諾完了,兩名將領卻誰也沒動彈,過了一會兒,才有人略略遲疑,且有些底氣不足地說「大帥,你看會不會是來增援我們的?」。 這一次查知陳國大軍集結,他們的確上過請求增援的文書,卻一直沒得到任何回應,總不成是人家陳國人剛一退兵,這邊大隊增援就到了吧。 所以,這一句話,說的人,聽的人,其實都不敢當真, 可是,不知為什麼,每個 都莫名地感覺到一點驚惶,本能地想要找尋一些可以心的理由。 盧東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已略略有些蒼白,目光定定望著遠方,在下屬面前,還要努力壓抑心頭那奇異的不詳預兆,強笑道:「何必站在這裡自行猜疑,等他們來了,自然就知道了」 風勁節派出報訊小隊後不久,也領上三千人馬,踏上了回定遠關的道路。眼見的定遠關越來越近,心頭的忐忑抑鬱之情越濃。雖然努力開解自己,說不定一切只是張敏欣的戲言,到底仍覺心神不定,所以當那遠遠的瘋狂大叫傳來時,他身子微微一震,心頭倒反而一鬆,略有苦澀地想:「終於來了。」 王大寶單人獨騎拚命衝了過來,堪堪到了面前,那馬兒慘嘶一聲,屈前膝倒地,王大寶從馬上滾了下來,用雙手支地,用了兩次勁,竟沒能站得起來。 可見他這一路趕來,為了把速度提到最高,已是透支了全部的力量。 小刀等兩名親衛飛快下馬,把王大寶扶起來,驚問:「大寶,出了什麼事?」 王大寶卻目光呆滯地在人群中尋找風勁節的身影,然後猛撲到風勁節馬前,嘶聲喊:「將軍,快跑,快點逃,皇上派了欽差來殺你。」 一語即出,全軍皆震驚莫名,除了風勁節。 這一刻,他竟似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只是定定看了王大寶一眼。 這個高大勇悍的親衛,滿臉都是風塵,滿身都是沙土,手指因為拚力握韁和死命揮鞭而隱隱有鮮血溢出,臉上神色,木然而疲憊,眼眸中全是驚惶和焦慮。 他本來,只是小小縣城的牢頭,在那陰暗而不見天日的牢獄中,見多世間慘狀,人間不公,也很習慣地把自己當做壓迫者,很多百姓認定的惡行,他都幹過,做過。 然而此次,面對如斯巨變,他依然覺得驚恐,憤怒,迷茫,不解,以及,無法接受。 為什麼當一個人,為了國家吃了無數的苦,立下無盡的功勞後,國家卻要用死亡來報答他。 為什麼當一個將軍,在外為國征戰,帶了一身疲憊和風塵,載了一路榮耀和功績回來時,卻會跑來一位宦官老爺,直接用一道殺戮的聖旨來施以死亡的懲罰。 過度的震驚和不平,讓他已經沒有什麼力氣思考了,他只是拚命地大喊著:「將軍,元帥讓我通知你快逃,如果你回了城,他救不了你,也不會救你,你……」 風勁節在馬背上欠身,輕輕拍拍他的肩,淡淡地笑一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別著急,慢慢說。」 他的眼神柔和溫潤,即使是驚惶失措,對這一切不敢置信的士兵們,和因為情緒激動和慌亂,有些崩潰跡象的王大寶在這樣平靜的目光下都覺莫名地鎮定了許多。 風勁節目光環視諸人,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他始終是最鎮定安靜的一個,只是寧和的目光,這一刻卻自然而然,穿越了所有人,所有時間和空間,彷彿在這一刻,望到了隱藏在整件事背後的真相和始作俑者。 陳軍異乎尋常的舉動,京城忽然傳來的聖旨,狡兔未死,飛鳥未盡,卻忽然要烹狗藏弓的不合情理,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刻,完整地被聯繫了起來。 他心中也不知道是無奈還是苦澀地歎息一聲:「原來如此,唉,沒有完善的情報網果然是致命的啊,趙陳兩國都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卻一點消息也不知道,這樣的後知後覺,被人整死,當真是活該了。」 而此時,王大寶的也鎮定了許多,沙啞著聲音開始講述整個驚變的過程:「前兩天我們忽然發現,關內有大軍向我們這邊進發,大帥派人前去問訊,回來的人報稱……」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五章真相 一淨一旦一生,皆是京城名角,此刻盡展所能,端得是歌能裂石. 三個人,一句趕著一句,一句緊似一句.斷. 那徐延昭才朗朗說得一聲:「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將。」楊波已是應聲唱道「哪個忠良又有下場。」 瑞王原本倚窗而立,眼睛正好望著窗外偌大戲台,潑天熱鬧,偏偏卻一直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然這兩句卻是分分明明傳到耳中,竟叫他莫名得震得了一震,眼神微動,耳釁又聽到一片熱鬧聲裡,那李艷妃哀然懇求「有下場來無下場,且聽哀家……」 「盧東籬和風勁節,都是我大趙有功之人,忠良之臣。」陸澤微略帶憾意的聲音適時自後傳來。 戲台上的紛爭糾纏,戲台上的君臣情懷,剎時間,就重歸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我知道他們是忠良,我知道他們有功勞,我知道如果我得到大位,能有這樣的臣子相助,必會有所作為,可是這又怎麼樣?」瑞王的聲音幾乎是憤怒的「在我還什麼也沒有得到的時候,我必須剷除所有阻礙我的人,哪怕他們是好人。換了是我的那些兄弟們,他們會做得比我更好嗎?他們會放棄唯一可以拉攏九叔地機會。放棄控制國內最強軍隊的機會,而去保兩個不肯幫助自己的忠臣嗎?」 陸澤微是瑞王身邊少數幾個看他動怒,卻依然有勇氣可以把話說完的人:「王爺,我只是覺得,九王爺恨的是盧東籬,一直以來,出面與九王爺為難的也只有盧東籬,風勁節只不過是打了蘇凌一頓。在九王一系人馬看來,一個蘇凌無足輕重,就像風勁節的生死同樣無足輕重一樣。如果能保下風勁節……」 他也不知道,這衝動到底由何而來。他是幕僚,也是謀士,站在主君的背後。在世人看不見地黑暗裡,謀劃所有或光明,或陰暗的行動,為了主君的利益,掃清一切障礙,當有的血腥和髒污不適合主君卻必須面對時,由他們來安排,來運作。 為了那至高的事業,有很多人,很多事。必須犧牲,必須毀滅。這其中,包括了好人包括了忠臣或良將。 這一切。他都應該比所有人更能理解。然而,到底還是無法心定如水。 在他的主君,為他講述那一個個過往地故事,講述那遙遠陌生的兩個朋友,一雙將帥曾經在一起並肩攜手做過的所有事之後,他也會有這一瞬間的不忍,一瞬間的悵然,忍了又忍。終還是忍不住說出了這句話。 「我對你說了這麼多,你還沒明白嗎?我何嘗想殺風勁節。我何嘗願殺風勁節……」瑞王怕驚擾了外面的人,不敢大喝,然而這一刻,他的面目都幾乎是猙獰的「可是,講了那麼多過往,你該知道,若殺盧東籬而留下風勁節,以他們二人的情誼,將來必成我等永遠無法擺脫的大患。」 陸澤微從來沒見過瑞王以如此凶狠地眼神瞪著自己,此刻一震之下,順從地低下頭,再也不多說一個字了。 他們是好友,是知交,然而,最終,也不過是君臣。 這麼多年來,他跟隨他,幫助他,替他謀劃,為他奔走。 而他,從不用規矩來要求他,從不以君臣之禮來約束他。王府任他出入,下屬任他調派,有心事的時候,肯對他傾訴,做錯事地時候,願聽他糾正,但說到底,終究還是君臣。 終究還會有這樣一日,他紅了眼,冷了臉,用如此凶狠甚至是仇恨的語氣來說話。 陸澤微心中略有失落,但並無意外地歎息一聲,這麼多年了,也該讓自己警醒一下,更加牢記,什麼叫君與臣,主與從,上與下了。 只是,為什麼,心頭,會有一點點悵然,為什麼,這一刻會忽然間想起那兩個,他無緣相交,此時卻感覺極為熟悉地將帥主屬呢。 他們在一起,也會爭吵,也會玩笑,也會有分歧,也會有勸諫嗎?無論如何,不會有這一瞬間的變臉,一瞬間的冰冷,一瞬間的高高在上,一瞬間的漠然無情吧? 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朋友…… 忽然間他就想起,此時此刻,也許盧東籬與風勁節,已必須面對,這一生至大的不堪,至極地苦楚,心頭不免惻然。 而瑞王臉色陰沉,氣息略有微喘,剛才那一番發作,責備的雖是陸澤微,發洩地卻是他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隱痛。 他說,我不想殺風勁節,或許,在他的心中,確實並不想殺,然而,整件事,卻是他一力推波助瀾,拼了命要把風勁節往死路裡逼。 他說,為免將來大患,可是他自己知道,做了這麼多,最重要的是因為他恨。 恨著那人,永遠漫不經心的笑容。 那高樓上,擁美人,飲美酒,把王候視做塵土的驕傲。 他挖心挖肝地表態,傾心傾情地示意,用盡所有的攏絡手段,可是那人根本無心一看。懶洋洋只說一句:「我與盧帥共進退。」 他素來城府深沉,冷然寡情,卻真個為那人的灑脫從容而心動,真個是折節下交,真個想以一片赤心,換一場君臣千古之際遇的美談,他把心交出去了,那個人,卻在漫然微笑間,踐踏無視。 所以他恨得最深,所以他要把那人逼入絕境,看那人是不是還會笑得那樣隨意從容,彷彿天塌下來,也不驚心,不動眉。 所以他要把局面設得如此狠厲,如果那個人處此絕境,卻看到他肯永遠支持,永遠共進退的朋友竟然不肯幫他,不會助他,不願救他,甚至親自監斬處刑,逼他至死,那個人,還能笑得出來嗎?還會那樣懶洋洋,在任何情況下,堅定地說「我與盧帥共進退嗎?」 一念及此,他就有出奇痛快的感覺。那是真正夾雜著莫名隱痛的快。 更何況,這件事,不但能幫助他掌控全國最強的一支軍隊,也能讓他得到九王的支持。 即然如此,他有什麼理由不做,即然做了,又有什麼理由不做得最絕呢。 當今趙國,權力最大的人,除了趙王之外,就是九王爺了。 九王爺是先帝第九子,聰明勇毅,剛強決斷,但因生母本是低賤的宮女,在兄弟眾多,且大多出身高貴的情況下,獲取帝位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他天生殘疾足,又在一次行獵中,被流矢誤傷而盲了一目。以禮制體統而論,更不可能在有眾多選擇的情況下,將帝位交予有如此重大殘疾之人。 在注定無論多麼努力都將與王位無緣 他選擇一力支持諸兄弟中,最軟弱無能荒淫好樂的一位。當今趙王登基之後,他做為從龍第一功臣,也成為國內勢力最大的藩王,在朝廷,在地方,他的黨羽子弟,日漸眾多。權勢濤天,說一不二,二十餘年來,竟是從無一人敢逆龍麟,連趙王對他也顧忌三分,禮讓三分。 當然,這也是仗著他當年目光準確,選扶的兄弟,確是性子優柔膽怯,只圖安逸享樂之輩,所以,這麼多年,竟也就相安無事地過來了。 多年來,唯一曾正面與九王爺衝突,並對他造成打擊,且能安然脫身的,只有盧東籬。 他當年的一番作為,截斷了九王一系的大財源,讓上至九王,下至卑吏,都大大破了一番財。直至如今,定遠關的軍需,一方邊關重鎮的所有軍需,這麼一個大財源,九王一系,依然難以染指分利。 當然,九王的錢多到幾輩子也花不遠,這完全不足以傷到他的元氣,但沒有人會嫌錢多,當自家利益受到損害時,人們更容易銘記在心的是仇恨。更何況真正讓九王感覺受傷的是顏面受損,威信遭受打擊,權威受到置疑,這一切一切,都讓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老王爺極之憤怒。 偏偏陳國不斷進攻,使得九王始終動不得盧東籬。 九王爺已經越來越老了。人老了,不免偏執,年青時地聰明沉毅,往往會變成固執瘋狂。史書上有不少明君英主,到了老年時,糊塗瘋狂,做下許多天怒人怨之事。 九王爺雖然不是皇帝,但性子倒比皇帝還要霸道。這幾年。盧東籬對他的冒犯,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根刺,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身子一天天衰老,卻總也找不到報仇的機會,這讓感覺時日無多的他。越發地焦燥不安,唯恐在生前不能報仇,不能重鑄自己的權威,死後無能的兒子,怕是守不住家業了。 而這時,一眾王子們,無不覬覦大位,而想要得到那至尊的寶座,想要推倒名正言順地太子,國內最有權力的九王爺。就是他們必須拉攏的對象。 可惜九王老了,沒有年青時的雄心壯志了。懶得介入年輕人的嫡位之爭,自找麻煩。至於侄兒們的示好拉攏,更加不放在眼裡了。什麼這些侄子們有地他沒有,根本沒有任何好東西,可以叫他在意。 瑞王知道,這幾年來,九王爺唯一耿耿於懷的,也就只有盧東籬了。曾被人冒犯卻沒有回擊的遺憾,就是他最大的心結。 當然。在陳軍一直不斷進攻的情況下,任何有眼光的人。都不會去殺盧東籬的。只是瑞王也知道,能對付盧東籬的時機,怕也只有這個時候了。 因為風勁節太精明太厲害了,如果有朝一日陳軍不再進攻,兩國不再開戰,他一定會著手佈置自保之策,到那時,怕是很難再殺盧東籬。 可是,如今仍在打仗,就算是風勁節想必也認為,可以借敵而自安,並沒有任何相應的準備和應變之策,這個時候若是發動,才可以讓他們措手不及。 當然,瑞王也並不是那種輕浮自大,只見眼前之利,毫無全局籌謀之人。他不可能為了一時之利而讓國家處於外敵隨時會破關而入的威脅中。若是如此,就算得到了龍椅也坐不穩。 但是他比風勁節多了強大許多倍地勢力,以及多年密訓的死士和強大地情報網,足夠活動的財富以及必要時狠得下來地心腸。 以前趙國與諸國並無來往,仗天險之利而封閉自守,他所有的暗中謀劃都以本國為基礎,直到第一次陳國鐵騎破定遠關而入,他才醒悟到,趙國也無法完全擺脫其他國家的牽制。 所以,他在第一時間,把手下許多得力的人派往陳國盡一切可能潛伏到了權貴的身旁,替他搜集各方面的情報,暗中布下黑暗裡的勢力。 陳國是諸國中,唯一可以穿過沙漠進攻趙國的國家,也就是唯一一個可以對趙國產生極大影響地國家。 然後,他知道了,陳國多年的窮兵黷武,已經讓國家十分疲憊,國庫似乎十分空虛,而國內青壯也十不餘一了。陳國人痛定思痛,也有了許多主和派,其中以二王子為首,要求國家停止戰爭,休養生息。 可是陳王極之好戰,並不理會這些勸諫,為了打仗,他甚至搜羅王公貴族們地財物充為軍資,就連王爺們在這連年的戰事後,都漸漸走向一窮二白的困窘處境。 瑞王是勇毅決斷之人,最後竟冒了極大的干係,悄悄令心腹與陳國二王子聯繫上,彼此書信來往,竟是一拍即合。 瑞王偷偷出錢出人,幫助陳國二王子搜羅人才充實勢力,而陳國二王子承諾他年若得大位,必與趙國結兄弟之邦,永不相負。以陳國之武力,做趙國之屏障,從此之後,除非別的國家能滅亡陳國,否則永遠不能侵犯趙國。 當然,瑞王不會天真到相信這樣的諾言能永遠被遵守,但只要二王子成功,則趙國至少有十年安逸日子過,這十年之間,陳國為表友善,盟書,合約,甚至禮物,想必都不會少。 這一切,都會成為瑞王的政治資本,讓他可以走得離王座更近。 而十年之後,當陳國休養生息到可以出兵打仗而不傷國力時,瑞王自信也能同樣把定遠關,修鑄成永遠不會被攻破的城池。 不過,二王子的實力雖然日漸增長,但陳國畢竟以武立國,各部軍隊的主帥,無不是陳王的心腹,這其中,就有此次征討定遠關的主帥。但二王子在很久之前,就已把副帥悄悄收為自己的屬下了。 是什麼樣的神奇契機,讓兩個國家從未見過面的兩個王子,同時為了爭奪兵權,而不惜暗害名將。 又是什麼樣的神奇交易,讓戰場上光明正大的血刃交鋒也無法結束的連綿戰爭,以陰暗中一次卑劣的政治交易劃上了停頓的記號。 在戰場上,陳國的主帥卻被一支來自自己人的冷箭從身後重傷,然後,早有準備的副帥,在趙國軍隊還沒有來得及發現敵帥重傷,在自家軍隊,還沒有查覺主帥傷重時,以英勇無比關懷無比的姿態把他救回營帳。 以後的治療無效,是否是因為治療的途中又有人暗下殺手已經不重要了。總之,陳帥身死,而副帥理所當然地接管全軍,理所當然地瞞喪不報,理所當然地神速撤軍。 他保全了七萬人馬的實力不因攻城戰而受損失,他使自己的主人,在不久之後將會席捲全國的內亂之中,擁有了一支實力強大的奇兵。 而在好些日子之前,遠在趙國的瑞王就知道了這場陳國八萬大 的戰爭,將會以什麼方式結局。 他親自求見自己的九王叔,親自提出有辦法幫助九王叔除掉那多年的眼中釘肉中刺,重新確認九王無可爭議,絕對不容冒犯的權威。 而現在的九王已經老了,老得沒有了年青時的精明了得,老得忘了扶助一個如此陰狠冷決的新君,對於他這樣的權臣也未必是好事,老得只知道偏執得不能放過一個冒犯他的人,老得只想著在自己死前,為兒子除掉任何可能的隱患和敵人。 盟約就此訂下,瑞王為九王出謀劃策,保證陳國以後不會再犯定遠關,保證此時除掉盧東籬不會有任何後患,而九王則傾全力支持瑞王奪得寶座。 而瑞王在此之前,還提出了一個建議,要殺盧東籬,必除風勁節。 欲殺盧東籬,當先剪其爪牙羽翼,而風勁節就是盧東籬最大的助力。沒有了風勁節,盧東籬就是沒牙的老虎,而如果不先除掉風勁節,任何針對盧東籬的行動,都有可能被風勁節所破壞。 一個小小的從三品武官,一個盧東籬的心腹,這個人的死活,九王並不在意,如果能對付盧東籬,那麼毀掉這個人,九王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在這番密議之後,趙王耳朵裡就開始不斷聽到有關盧東籬和風勁節的壞話。 臣子們地參奏說的是這兩個的怎麼怎麼貪污軍餉。御史們的彈劾,講的是他們如何如何居功自傲,時有怨言,宮中寵姬的枕頭風,閒閒就會說起,聽說那個風勁節很厲害,在老百姓中很有威望,老百姓只知道稱頌風勁節是再生父母。卻忘了是皇上保護他們過好日子的,對了,上次為了風勁節失糧的事,不是還有人威脅說,如果要治他地罪,就上萬人書。就聚眾搗亂嗎。甚至無意中聽到太監侍衛的閒聊,閒閒說起的都是,盧東籬或風勁節放縱下屬,如何作威作福,動則不把王法放在眼裡,在他們看來,除了盧元帥和風將軍,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可在乎的。 或許貪污軍餉這種事皇帝不會太在意,但手握兵權,身有軍功的人。對皇帝不滿意,常有怨言。在民間有聲望,並且不把王法放在眼裡。這就不是任何一個皇帝能容忍的了。 所有地明面發難,幾乎都是九王的部屬所興起,而暗中推波助瀾的瑞王,則沒有人能查覺。 上本的御史言官,多是九王的門生,公上的折子也好,私遞的奏本也罷,都有官方存檔可查。哪怕是暗夜求見,抱膝密呈。自有史官記錄在案。 而漫不經心,好像只是無意間說出一句枕頭風的寵姬,在皇上必經之路,必經之時,好像全然不曾查覺,只是閒閒聊天,說起邊將諸般不是的太監侍衛們,多是瑞王私人。 夜半私語,途中閒聊,出於說者口,入於聞者耳,自是不見諸於文字記錄,再無半點旁證可尋。 這些細微之處,瑞王皆是一早用過心思的。 他是一心要有大作為地,他是要積聲名賺人望的,染血地差事斷斷不能沾上身,骯髒的把柄,斷斷不可讓人拿住。 朝中明眼人都瞧出九王與那定遠關將帥有怨,卻並無半個查覺瑞王在暗中所起地作用。 趙王說來也並不是個特別殘暴之人,無非性子軟弱糊塗罷了。也並不是天生寡恩薄義,不記功勞的,但從來曾參殺人,三人成虎,連母親都不能在人言下信任自己的兒子,何況君王對於手握軍權的臣子本來就多猜忌之心。 於是,瑞王也罷,九王也好,到底還是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一個結果。 只是,九王或許萬分高興,於瑞王,竟真不知,是歡喜更甚還是悵然更多了。 自使者離京之後,他便一直心神恍惚不定,在陸澤微的關切之下,才會情不自禁,把心頭一些隱密的情緒,一些悄悄打探到的過往情報,一一訴來。 也才會有這一刻莫名地憤怒,莫名的失控。而陸澤微只是沉靜而順從地低頭退步,再也不出一聲。 這個多年來與皇子朋友相稱地謀士在這一刻,心頭有些輕鬆,有些釋然,有些失落,也有一些歎息。 也好,這樣的君臣關係才是正常的,再親密的君臣,依然有著不可逾越的界限。 這一次的驚覺,會讓他永遠記得不要越界吧。 只是,為什麼,王爺要心亂至此,憤怒至此呢? 到底是有愧吧?到底還是沒能完全丟盡良心吧,到底親手毀滅掉這樣的忠誠正直之士,心中總是不會太安樂的吧,還是……還是…… 他暗自歎息一聲,不願再想。 謀士應當揣摸主君的心思,但有的時候,卻不可以太過測探君心。 書房裡,忽然靜了下來,原本君臣相處,剖心相對,私語秘事的溫馨氣氛變得一片僵窒。 陸澤微在良久的沉默之後,才抬起頭,正望見窗外那一齣戲已然到了尾聲。 君臣終於達成了一至,為君者終於知道了誰是忠良誰是奸臣,而忠臣們終於要拼盡全力,除奸護主了。 好一個君臣相知的大團圓啊。 在戲台上,一切都如此簡單,忠就是忠,奸就是奸,而為君者,就算有誤會,有偏差,最後總會分清忠奸,辯明是非。 在戲台上,在故事裡,奸人不管曾多麼威風,最後也一定會授首,忠臣不管受過怎樣的委屈,最終一定會迎來光明的未來。 世人總愛說人生如戲,其實,這世上最可歎的就是,可惜人生不如戲啊。 瑞王見陸澤微神色略帶悵然,目光一直定定望著窗外,便也不由轉眸向外望去。 窗外的戲已經演完了,三個名角一起屈身向台下所有的達官貴人行禮,而台下,叫好聲竟似一直不曾停息一般。 這真是一齣好戲啊,最頂尖的名角,最好的名段,最扣人心弦的唱腔。 「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將。」 「哪個忠良又有下場。」 …………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六章愚忠 陳軍退走後,就有二萬五千精兵進駐了定遠關。 風勁節神色看來全無變化,心中卻不免冷笑一聲,原來來的竟不僅僅是傳旨使臣,皇宮中貴,尚有如許精兵,那背後之人思慮果然周詳,就是他風勁節不想做那聽命而死的所謂忠良,卻也由不得他了。 「統兵的是蒙天成蒙將軍,隨軍的還有兵部尚書賀卓,宮內大總管何銘。」 風勁節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很好,何銘是內宮總管,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賀卓是九王的門生親貴,代表的是九王的立場,而那蒙天成,表面上,倒並不曾依附任何大的勢力,只是…… 只是此人也是大趙國國內有數的名將,能在重文輕武的趙國,硬生生以軍功爬到副帥的位置,只憑這一點,就叫人佩服了。何況他多次剿滅海盜,又曾連續三次,平定民眾叛亂的軍功,絕對是假不了的,說起來倒是個水戰陸戰都極出色的人物。 這樣的將領,瑞王只怕是絕不會放過的吧…… 「他們來了,雖自稱有旨意,卻不宣讀,只先說帶兵來幫助抗敵,由蒙天成將軍協助元帥。然後又問戰事如何。元帥自是不能隱瞞,便將軍情相告……」 風勁節至此才輕輕歎息一聲,他唯一的活路,到這裡便被截斷了。要不然,此刻聽了消息,只需弄一具假屍體,搞得血肉模糊,辯不清面目,說是與陳人交戰時重傷而死,想來就算旁人心中有疑,也沒什麼證據來追究。 可惜,現在人家知道他風勁節連塊油皮也沒擦破,這一招是斷斷的使不成了。 「雖說陳軍退了,但大家心中都有疑惑,並不敢就此安心,所以朝中來了援兵,大家還真是高興了一場,可是沒想到,沒想到……」王大寶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沒想到,軍情一問完了,他們就變了臉色,那個老太監,拿著聖旨,說說……說將軍你貪墨軍餉,其罪當死,奉聖命,要要……要大帥親自監斬,以正軍規。」 話說至此,幾不成聲,三千兵馬,靜悄悄一片,這些熱血勇士們,甚至已經連憤怒的吶喊聲都發不出來了。 他們在漠漠黃沙上為國血戰,而他們所捨命保衛的城池中,等待他們的,是殺戮大將的詔書。 「軍中將士,無不呼冤,諸位將軍,憤聲為將軍抗辯,但那中貴,趾高氣昂,動則以聖旨相壓,指責將軍們有不臣之心,而兵部尚書更是大發官威,拍著桌子,動不動就要行軍法,制裁鬧事之人。他們一個有聖旨做大義名份,一個又是將軍們最高的頂頭上司,彈壓也罷,羞辱也罷,大家也只能受了,倒是那蒙將軍為人很好,只說是奉旨前來增援,竟不知有如此密旨,驚愕之餘,雖然大事不能不聽那老太監和死老頭的,但在小事上,還是處處維護我們,好幾回鬧得僵了,都是他來相勸,才免得幾位將軍們吃虧。」 「蒙將軍啊……」風勁節漫不經心地想,瑞王殿下怎麼肯讓自己手握重兵的心腹大將做惡人,行惡事,得惡名呢。口裡卻只淡淡問:「盧帥如何說?」 王大寶卻遲疑了一下方道:「自他們宣旨之後,盧帥並沒有抗辯一句,幾位將軍情急生怒,反被盧帥厲言喝止,只有到了那個尚書老頭,要用犯上罪名行軍法打人時,盧帥才挺身阻止,自稱軍法須當由主帥實施,豈可軍中出二令,再加上那蒙將軍打圓場,才算暫時阻住了那兩個作威作福的老頭。」 風勁節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怕我惱恨盧帥無義?」也不等他回答,復笑望一眾軍士「你們是否也覺得盧帥不夠朋友?」 同樣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自長笑一聲:「抗辯又有什麼用?那聖旨是讓人押我回京受審的嗎?是來同我們打嘴皮官司的嗎?那聖旨宣佈的是判決,再多的抗辯也是廢話。來的人官再大,身份再尊貴,也只不過是傳話的使者罷了,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做主的能力,只能照聖旨行事,你說的話再有道理,拿出來的證據再確鑿也沒有用。他們不是來弄清事實的,他們只是來執行死刑的。」 說到這迫在眉睫的死劫,他臉上猶自安然帶笑:「明知無用,盧帥又何必再費唇舌,反倒要彈壓眾人,以免事情鬧到不可收拾,將軍們白白吃虧。」 王大寶是盧東籬的親兵首領,與盧東籬關係極是親近,聽風勁節這麼一說,急急接口:「是是是,盧帥雖不曾當眾抗辯,但私底下令我出城傳信,這也是冒著天大的干係想要保護將軍,將軍,你快快逃走吧,盧帥讓我出城時說得極認真,你要回去了,他是一定救不了你的,你可千萬別……」 風勁節一笑點頭:「我明白,我若回去他也絕不會出手救我,只是……,」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聲憤極大喝:「為什麼……」竟把他的話生生打斷了。 小刀滿面通紅,胸膛劇烈起伏,怒極而喝:「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連問三聲,雙眼已是盡赤。 三聲問罷,全軍臉上皆現怒恨之容,軍士一陣騷亂,眼看著就有人振臂應和。 風勁節卻是一聲長笑,眉眼間皆是隱隱傲岸之色:「什麼為什麼,從來不招人忌是庸才,你們的將 如此本事,如此出色,自是免不了會有小人陷害的。I向眾人「瞧那戲文裡,傳說中,哪個大英雄大忠臣,沒有受過冤屈。」 大家是感同深受,義憤滿胸,沒料到他自己竟是兒戲一般的態度,這般從容笑來,倒把這一片肅殺憤恨之氣壓住。 小刀怔了怔,方道:「將軍,我們回去分說個明白,有元帥在,總不容他們如此殺戮忠良,再說,我們定遠軍,也由不得他們害了元帥。」這話雖然仍有些憤憤之意,開始的殺氣,到底還是被風勁節給消彌了許多。 風勁節笑道:「回去自是要回的,但分說卻大可不必費功夫,元帥不會救我的,也斷不容你們借兵戈之利抗旨。」 小刀又是一愣:「為什麼,元帥怎麼會……」 王大寶也急急道:「將軍,元帥這麼說,只是怕將軍不肯逃走罷了,哪裡有不救將軍之理。」 風勁節哈哈大笑:「大寶,你跟著元帥這麼久,卻還沒看明白嗎?他是個萬事以國家為重之人啊。若是為救我的,捨了他的性命,他也不會猶豫,但要捨棄定遠關,捨棄我大趙國,最精銳的軍隊,捨棄國家的安定和穩固,別說是砍我的腦袋,就是把我當著他的面凌遲了,他也只能袖手不救。」 他這話說來,決無半點負氣,竟是一派理所當然。聽得眾人無不目瞪口呆。完全不解其意。 風勁節目光掃視眾軍,心中暗歎,他在士兵心中威望極高。這事情若不盡力分說明白,只怕將來全軍對盧東籬難免有怨憤之心,這樣,即傷盧東籬之名,也對自己未來的安排有害無益了。 「你們都覺得盧帥與我私交極好,我有難,一定要相救,可是,你們也不要忘了,聖旨代表的是君王是國家。不管你有多少冤枉,多少不甘,違旨就是族誅的罪名。他若護我,就是抗旨,就是以私情而害公義……」 眼見士兵們一陣騷動,風勁節復又一笑,伸手在空中虛虛一按,令眾人安靜:「我知道你們覺得這不是公義,但從國家法度上來說,皇帝的聖旨就是最高的命令,最高的公義。你可以不甘,你可以喊冤,你可以事後要求平反,但在當時,你不可以違逆。大家可能覺得不合理,我也覺得不合理,但是很可惜,就目前來說,天下各國都以此為鐵律,古往今來,這規矩也從來不曾更改過。」 說到這裡,他又是大笑:「你們平時不是愛說戲文,講彈詞嗎?我問我們,那些戲文中的忠臣,受冤屈陷害時,有哪個抗過旨?這家滿門被殺,那家被族誅了幾百口,又有哪一個不是事後再求平反,而是當時拔劍相抗的?」 眾人哪裡肯服,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句:「那是愚忠。」 眾人哄應了起來:「是是是,那是愚忠,將軍可千萬不要學。」 風勁節心中暗笑,難得啊,這幫子大老粗,居然也知道把愚忠拿出來當論點了。不過臉上卻不是淡然帶笑。他再次把目光一掃,眼中那出奇的寧定沉靜,頃刻間把軍中的一切騷亂平定了下來。 「還記得我平時與你們閒話時,曾講過的那些遙遠國家湮沒的歷史嗎?」 風勁節平日愛與下屬打做一團,不但教他們武功,有時還教他們認字,閒時聚在一起,說古論今,閒閒拿幾段史實故事當做小說來講,把那史書中曾真正出現過的英雄良將叫人熱血沸騰的故事,一一講述給軍中戰士聽,把那些為國為民的凜然大義,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刻在每一個人心間。 他本來就言語便給,說起故事來,真個比酒樓書館的說書藝人說得還要精彩,平日裡軍中,一向把陪風將軍聊天,聽風將軍講故事,視為最有趣的休閒方式。這三千騎都是他麾下將士,哪個不曾聽他說過幾個故事的。此時便一起應諾「自然記得。」 「李牧英雄蓋世,剛剛立下救國軍功,手握舉國兵權,也不過是被國君一道旨意,便解兵而身死。蒙恬不但有秦國最善戰的軍隊,身旁還有一位太子可以用來扶立,號召天下,卻只能任幾個小小使者持旨意毒死太子,解除兵權而待死。高仙芝和封常清在自己的軍隊中,被太監直接下旨殺死,岳飛被從岳家軍中召回處死,袁崇煥被抓之後,還要寫信,不讓自己的下屬興兵擾京……」 風勁節語氣忽帶喟歎:「你們以為,這些接旨受死的英雄們,做出如此選擇真的只為了愚忠嗎?」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七章捨棄 所謂的忠臣都重清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的樣的規則,早就深深地刻印到骨子裡去了。所以蒙冤時,不是沒有怨,只是不能不接受。」風勁節輕聲歎息「這些你們身為兵卒,可能無法感受,也無法明白。很多事,你們可以選擇奮起反抗,選擇一逃了之,但位越高,權越重,卻越不能如此。天下清評,史筆如鐵,也都是無情而冷酷的。人們可以接受一個忠臣受冤而死,然後不斷為他抱不平,爭取替他平反,卻往往不會接受在被冤枉時的反抗。一旦你抗旨,那你的忠誠則不夠純粹,天下的儒生和士大夫都會非議於你,千秋史筆之下,忠與奸,是與非,更難分說明白。」 說到這裡風勁節極苦澀地歎口氣,做過了那麼多事,付出過那麼多心血,無論如何,他不希望天下人眼中,盧東籬也變成一個說不清是非忠奸的疑團,千年之後,那些皓首窮經的腐儒還會舉兵抗旨,到底是為大義還是為私心這樣的理由去爭論盧東籬到底是好還是壞。 不過,他當然知道,這樣的理由是說不服這些低層士兵們的。 「但是,所謂顧全清名,不得不忍辱而死,只是極小的一個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大局,不能相抗,無法相抗。因為一旦抵抗,引發的就是席捲全國的混亂,而往往在那個時刻,瀕於潰毀的國家,已經經不起任何變亂了。」風勁節輕輕問「你們誰能告訴我,如果盧帥執意抗旨,不允許他們殺我,後果會是什麼?」 小刀憤憤道:「最多那幫人來強的,我們怕他不成。」 「是啊,怕他不成……」眾人一起哄然大喊。 風勁節輕輕搖頭:「如果來的只是平常一隊傳旨使者,盧帥還可以拼了天大的干係,來保我護我,可這一次來的是一整支軍隊,如果盧帥抗旨,我們就會同自己的軍隊打起來。」 「怕什麼,我們定遠軍百戰百勝,管叫他們來一個滅一個。」 小刀氣呼呼地大聲喊,風勁節臉色冷然,厲喝道:「二萬五千人,皆是我大趙子民,大趙兒郎,你身為趙人,要拿刀去砍自己的國人嗎?」 這一聲喝,不但把小刀嚇得一哆嗦,也把所有人的囂喧叫嚷給嚇得全吞回肚裡去了。 「我們定遠關有三萬人,是舉國最強之精銳,蒙將軍帶來了二萬五千人,應該是趙國國內,僅有的善戰之軍。如果火拚起來,二萬五千人就算全殲,我們定遠關,也至少要損失一半人手。以後,海盜攻襲沿海,燒殺搶掠,又什麼人能去抵抗壓制,以後,國內再有流寇頑匪,多行不義,又還有什麼人能夠剿滅平息。更何況還有陳國人。陳國的八萬大軍,莫名其妙撤退,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殺回馬槍,如果你們是盧帥,你們敢在這個時候背著抗旨的罪名,同自己人的軍隊火拚,讓無數趙人的鮮血染紅定遠關,讓幾萬名大好男兒,不能為國死戰,卻要因為自家內哄,而白白喪了性命,並讓護衛國家的邊城,就此形同無物地對那敵國開放嗎?」 他初時尚神色淡淡,徐徐道來,但漸漸語氣冷肅,說至後來,聲色俱厲,而三千鐵騎皆被訓得黯然低頭,無一人能答一聲,接一句。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著天地,過了很久,很久,小刀的聲音才略帶顫抖地響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別人可以不顧一切,殺害忠良,為什麼,盧帥和將軍你卻要什麼都思慮周全,什麼都照顧到,什麼人都想到。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自私一些,為什麼我們……」 他的聲音因為情緒激動,卻又被迫壓抑而顯得極為混亂,只是那幾乎是哽咽的語調讓風勁節心中也不免一軟。遲疑了一下,他翻身下馬,以前所未有的柔和神色,輕輕擁抱了一下自己這個忠誠的親衛,然後再撫著他的肩頭,柔聲道:「因為我們是趙人,所以這個國家再不好,我們仍然要守護它到最後,更何況,盧帥的選擇,也是為了保全你們所有人。」 小刀低低道:「我們不怕死。」 他的聲音已是極低,可身邊的人卻還是聽得清,立時應道:「我們不怕死。」 接著四周都有人大聲叫:「為了將軍,我們什麼都不怕。」 風勁節微笑,伸手虛虛一按,示意眾人安靜:「可是我和盧帥都怕,怕你們被我們連累,怕大家死得不值。更何況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的親人怎麼辦,你們的宗族怎麼辦?在戰場上殺敵,奮勇爭先,就算身死,也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可若是抗旨舉兵作亂,到死都是個叛國賊,沒有榮耀,只有罵名,你們的家人不但得不到撫恤,甚至有 你們舉兵的消息傳回京城之後,立刻就被逮捕治罪。I麼能為了一己之私,讓這種事情發生。」 所有的憤怒呼叫,即時冰消雪融,即使是剛才最激動的士兵,這時,也只能沉重地低下了頭。 他們都肯為自己的將軍而死戰到底,但誰無父母,誰無妻兒,那至親之人還在家鄉遙盼親人的歸來,怎忍叫他們盼來的是牢獄之災,刀兵之劫。 風勁節望著所有人漸漸沉重悲涼的眼神,心頭暗自一歎。除非是朝廷已經完全軟弱無力的亂世,否則君權對國家軍政的掌控依然是無比強大的。 要想讓一支部隊完全如臂使指,形同自己的私兵,除非軍隊成員都出自己自己的管豁區,家人都在自己勢力範圍內,而且,最好還要有可以獨立供應的軍隊補給,這樣才能不受牽制。 否則的話,手中空有萬千精兵,也依舊無法對抗至高的旨意。 眼前這三千鐵騎是與他最親近的士兵,衝動之下,不曾多想,也肯替他去抗旨,但只要把可能引發的後果提醒他們三思,他們也一樣會為難,會痛苦。更何況,定遠關三萬人,並不全是他麾下的隊伍。要讓這三萬人去以命迎敵不難,要讓這三萬人為他而死,也不是不行,但要讓這三萬人,為他去抗旨,去背上判國的罪名,去成為讓國家動盪的根由,去讓自己的親人全部變成罪犯囚徒,自己的家業全部被官府抄沒,只怕他們也未必全都願意。 古來雖也有將軍作亂之事,但要麼是手中的軍隊可以完全不受其他勢力影響地自由掌控,要麼就是想辦法讓頭腦簡單而性情衝動的士兵們在完全不瞭解狀況的情況下,跟著他一起作亂,等事後回想清楚,也已經無力回頭了。 想來那些歷歷史書上屈死的英雄們,其實也不是完全愚忠,也會有許多不甘和無奈吧。 不是不能一搏,只是這一搏累人太多,代價太大了。 一支軍隊,沒有糧草補給,沒有軍餉供應,沒有戰馬補充,沒有武器鑄送,是明知無益,奮起一戰,令死傷無數,九族皆誅,還是僅以一人之性命,保全宗族家人之安,保全整支軍隊呢? 任何一個正直無私的人,都只能做後一個選擇吧。 而今日風勁節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把事情一一分析明白,只是為了杜絕所有人有可能對盧東籬產生的怨恨之心,甚至有些殘忍地讓他們不得不想清楚一切,不得不面對就算是他們自己,也不是全都能為風勁節而義無反顧去抗旨的真相,讓他們內心先就產生愧悔之情。有了這份慚愧,這份內疚,將來那契機來臨時,相信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按照自己期望的那樣進行吧。 風勁節暗中忖思著,悄悄為自己過於深沉的算計,和過於陰暗的心理歎了口氣。卻又立刻朗聲一笑:「我原本也不想說這些讓你們難過,可我要你們記住今天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將來,旁人也就罷了,我定遠關的兄弟,若是有一個人,敢責難盧帥半句,你們就替我狠狠的揍他一頓,把人教訓完了,再把我說過的話重複給他聽,問問他,如果他是盧帥,可不可以為了救我一人,不顧一切,流盡幾萬人的鮮血,毀掉幾萬人的性命,讓定遠關所有的兄弟,成為棄家背國連累親朋之人,讓陳國可以乘機進襲我們的國土,殺戮我們的百姓?」 腦海中適時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勁節,你自己看得這麼清,已經夠悲哀了,為什麼還一定要讓別人也看得這麼清楚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把這麼多忠心耿耿的手下,逼得不得不承認現實,不得不做出放棄你的選擇呢?被所有人放棄,在一切的抉擇中,都只能做不夠重要的那一方,這讓你高興嗎?」 風勁節在心頭有些刻意冷酷而猙獰地笑「因為我等不及想回來了,等不及找你算帳了,你騷擾我的每一次,我這裡都給你記得清清楚楚呢。你就等著我吧。」 腦海深處一片安靜,張敏欣再也沒有回話。 小樓深處,張敏欣靜靜得看著屏幕裡的景象。 那個眼看就要面對死亡的將軍,微笑著安撫所有因為徹悟現實之沉重,而顯得無比悲哀的士兵們。 他的笑容依舊溫暖,他的眼神依舊明淨,他的神情依舊灑脫,然而…… 即使是張敏欣也忽然感到一陣陣悲涼。 勁節,被盧東籬放棄,被你身邊的士兵放棄,一次又一次,被每一個人所放棄。勁節,即使這是你心之所願,即使這是你用現實真相所逼出來的結果,即使生命於你如浮雲,即使…… 你會痛嗎…… 勁 一次一次被放棄,被盧東籬放棄,被所有人放棄,一次又一次…… 「將軍,你快逃吧。」王大寶雙腿一屈,跪了下來,不知是因為焦急,還是因為慚愧,一瞬間,他甚至不敢抬眼去正視風勁節。 在被風勁節提醒之後,他才發現,原來連他,也不可能全無顧忌地為風勁節奮而抗旨。 他家中尚有老母親,還盼著兒子為國立功,帶著功名,帶著榮耀回家團聚呢。他可以在戰場上,拿胸膛替他的風將軍擋箭,卻不能為了風將軍去讓他的白髮老母背著判國的罪名,在唾罵聲中,下獄受死。 誰無親人,誰無父母,誰無牽掛,此時此刻,誰又還能再沒有絲毫顧忌地大喊著抗旨,大喊著反了,誰又還能責備盧東籬半句呢。 他唯一可以期望的只是風勁節逃走罷了。 被風勁節一席話說得只能怔怔發呆的小刀也倏然驚醒,大聲道:「是啊,將軍,你快逃吧。以你的本領,只要逃走了,誰也捉不到你。我們也就不必去和自己人的軍隊自相殘殺了。」 他也屈膝拜倒,眼中幾乎淚落:「將軍,你一定要逃啊。」 一眾軍士紛紛拜倒於地,異口同聲地道:「將軍,逃吧。」 風勁節只是微笑,這一刻,連他的眼眸之中,都滿是笑意,只是那笑,卻深遂得幾不見底:「逃嗎……」 : 最近幾天,常有讀者回貼說,這樣的國家,不如滅了吧,這樣的皇帝,老百姓遲早要反的吧,軍隊也該舉義吧。 可是我總是覺得,大家對百姓的覺悟,其實懷著較高的期待,對軍隊的偉大無私,也可能設想得太高。 將心比心,一個將軍再好,他能比老婆孩子親娘更重要嗎? 在一個君權至上的國家,在君王的旨意下,士兵可以不怕死,卻不能不考慮,抗旨所帶來的萬劫不復的後果。 記得極小的時候看武則天的殺人資料,其中有一個被殺者邊關武將,據說只是派了個太監背著聖旨,騎匹馬,到了邊關,一宣旨,直接就讓軍隊裡的人把自己的將軍抓起來砍了。 當時那種心頭冰涼的感覺,至今還記得極清晰。 百姓們敬重英雄,敬重忠臣,肯為忠臣叫屈,可以為忠臣說好話,但是,為忠臣去死,為忠臣毀家,為忠臣去放棄安樂的生活,或許有人肯吧,但一定極少極少。 所謂的一呼而萬人相應,天下相投,共舉義旗,需要一個亂世,需要一個百姓都沒有活路的契機。 只要還有一條活路,只要還能勉強過日子,不管受到了怎樣的苛待,怎樣的壓迫,百姓都不會造反。 岳飛死後,岳家軍也不曾為他報仇,百姓們雖然怨聲不止,卻也並沒有做亂,袁崇煥被抓時,他的大軍就在京城外,到底也沒有衝進城去救他。 高仙芝和封常清。血戰歸來後,直接在自己的軍隊中被殺死。四週三軍,齊聲呼冤,但也僅僅只是呼冤。 歷歷史書,論功行戮,為敵報仇的君王數不勝數。為國拚殺,卻被冤污而死的虎將,更加數不勝數,但真正將士因義憤而起,替主將報仇,為主將起義,幫主將刺殺昏君的事,卻從來不曾見過。 宋毀於蒙古,而不是因為軍隊替英雄不平,明滅於清,而不是因為百姓為忠臣叫屈。 所以,對盧東籬風勁節很重要,對所有的士兵,風將軍很重要。 但是,對盧東籬,天下安危,國家大局,無數人的生死性命,更重要,對所有士兵,自己的至親更重要。 風勁節在每一個人心裡都很重,可是在每一座天平上,他又偏偏都是輕的那一頭。 所以,在每一次的抉擇中,他必然成為被捨棄的那一部份。 盧東籬看得清,所以最痛,但無論有多痛,也必須割捨掉風勁節。 其他士兵衝動之下,不可能想那麼清楚,然而風勁節卻逼他們想清楚,逼他們面對,逼他們把自己放在那必然捨棄的位置。 寫這一章時,心情即亂且悲涼。 發義憤之聲很容易,唱高調很容易,但如果真正面對抉擇,真正必須捨棄,真正必須付出,又有幾個人可以做到? 我想,也許嘮嘮叨叨說這一大堆廢話的我自己,其實也是做不到的吧? 我也會是那個只能跪地哀求將軍逃走,卻絕無可能為之奮身一搏的人吧?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八章安排 「?」風勁節冷冷一笑「你們就一點沒看出來,這正是我的人最期待的嗎?」 看看王大寶驚愕不解的眼神,風勁節語氣冰冷地道:「為了防止我們抗旨,他們派來了二萬五千國內最精銳的軍隊,卻不懂得封鎖住城門,看住你們這些將帥的親信,居然讓你生生在二萬五千人眼皮子底下跑出了城。」 王大寶猛得一顫:「將軍!」 風勁節悠然道:「我若半路上跑了,只能是因為事先得了消息,什麼人能事先通報消息給我呢,什麼人會寧可違背聖旨也要偷偷傳信讓我逃跑呢?我若一走,這罪名你們盧帥就必得實打實得槓下來。」他冷笑一聲,目光凜然遙望京城「我又豈能讓小人奸計得逞。」 「可是將軍……」小刀驚慌得叫了一聲,莫名得心酸,竟至熱淚盈眶。 風勁節知其語中未竟之意,微笑著搖搖頭:「盧帥為了我,自是肯以死承擔罪名的,自是寧可身家妻兒都受盡連累的,只是,他也太小看我風勁節了吧!」 一揮手,止住小刀任何可能的勸諫,袖手遠遠走到十餘丈外,這才漫聲道:「紙筆。」 定遠關諸將出征,身邊的親衛必要帶上筆墨,為的是一些不方便讓士兵傳口信的詳細軍情急報等其他事,能以白紙黑字的方式記錄傳送。 此時小刀聽令。趕緊取了筆墨過來。 其他士兵自是知機,一個也不敢靠近,只遠遠得用一種無奈而激憤地眼神凝視他們的主將。 風勁節袖手待小刀磨墨之後,方才提筆,筆下如飛,口中輕聲道:「這些信,你回城後,替我密遞給幾位將軍。信中有我關於後事的諸般囑托。要讓他們切切記著,只有聽我的安排,他朝我才有昭雪之日。是朋友就不要讓我一片苦心白費,多多約束士兵,千萬不要鬧出什麼事來。」 他口裡交待,筆下亦是極之冷靜從容的安排。 囑托一干將領如今不可有任何過激行為。交待眾人不可記恨今朝之事,需當與蒙天成協力合作,以守國土。盡量避免定遠關原屬軍隊與新來軍隊的磨擦,反要盡力使其融合。 相關所有的練兵方式,出戰技巧,均不必藏私,盡可傾囊相授於新人。 他們多學一分,便令大趙國多添一能征之將,善戰之卒。於國家終是有利。 而蒙天成那出色的水軍技巧,和國內山地作戰方式。也有可能在長時間相處中,讓他們各自受益。 風勁節心念電轉之間。也曾想過,要不要在信中。把事情真相說明,幾番思量,終究還是放棄了。 這些勇將都不是善於作戲之人,若是知道整件事地真情,對蒙天成斷然無法客氣,若叫蒙天成,乃至瑞王查覺他們的敵意,認定不能收攬。只怕投閒置散都還是好的,就是一個個找機會害了。也不是稀奇事。 若是什麼也不知道,有自己的諸般囑找,再加上蒙天成多次維護之情,諸將應該能很快接受他。 而這些百戰勇將,都是出色的人才,瑞王他朝也必會重用。只要他們能以實際形動取信瑞王和蒙天成,他們步步高陞,甚至調派到全國各地,各得重要軍職,將來復仇昭雪之時,才是最大的助力。 這裡諸般算定,數封信,於他,也不過是一揮而就地功夫。 轉念想到為盧東籬留下一紙書信,鋪紙抬筆,腕子懸在半空中,竟是半晌也落不下去。 也該有千言萬語要訴吧。 你是對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怨怪自己。 也該有千萬牽掛要交待吧。 將來瑞王不會放過你,九王不會放過你。而你自己怕也是不會放過自己的吧? 那麼多那麼多,胸膛裡湧動的,肺腑間流淌的話語,那麼多,那麼多,原以為下筆萬言又不能止的叮嚀,為什麼,這一刻,竟是一字不能落紙。 他就這樣僵立了良久,良久,直到小刀小心地在耳邊低聲地叫:「將軍……」 他才微微一震醒來,低頭一看,白紙上,那因筆尖長久停頓在上方而落下的墨點,觸目歷歷,心頭不覺一陣恍然,自識得盧東籬以來,種種紛擾,種種過往,此時此刻,點點滴滴,皆在心頭。他搖搖頭,有些自失地笑笑。一向自命灑脫,想不到事到臨頭,竟如此婆媽。 與盧東籬之間,還寫什麼信,交待什麼,勸慰什麼,明明一切都是白費功夫,全無做用,難道因為他的信,他的開解,他的原諒,那個傻瓜就可以不再傷感難過地過下半輩子嗎? 他有些無奈地歎口氣,筆下逕自如飛,轉眼已寫好一封信。揮手間內力透徹紙背,把墨跡都烘得干了。然後信手一撕,把這信當中撕開,分封進兩個信封裡,這才招招手:「大寶。」 王大寶也應聲靠近過來:「將軍。」 風勁節分持兩信,交給王大寶和小刀:「這兩封你們分開保管。如果將來,盧帥也出了意外,你們就想辦法辭了軍職回家去。你們為國殺敵這麼多年,立了許多軍功,該有地賞賜積下來,是一筆不小的銀子。再加上已經有了從六品地官職,回鄉之後日子想是可以過得很安逸。而蒙天成知道你們為主將難過而心灰意冷,也不會攔你們,相反可能會厚禮相送。大寶有家人,就回去照料母親盡孝,小刀你一人自在,天下之大,你愛去哪去哪,盡量別讓人查知你的行蹤。將來如果新君治國有道。國富民強,你們就把這信地事忘掉。若是君主殘暴,大臣貪鄙而國家衰敗,百姓苦難日深,小刀,你就去尋大寶,把這兩封信合於一處,拆封觀看,一切照我信上的指示行事就是。」 他交待得如此鄭重其事。王大寶與小刀幾乎是屏著呼吸聽他說完的,二人一起肅然接過信,一起伏拜於地。不約而同低聲立誓:「將軍放心,便是我們的身家性命都丟了,這兩封信的秘密也絕不會洩露出去。」 風勁節只淡淡笑笑,有什麼洩露不洩露。這裡雖有三千人,但其他士兵只不過看他寫了幾封信,而回關後,大寶和小刀又把幾封信交給了幾位將軍。就算瑞王有本事把 出來看,說到底,信上也不過就是個被國家害死的忠還為國家操心的嘮叨交待罷了。反倒能抹去瑞王或蒙天成,對其他諸將的疑慮防範呢。 說起來,其實王大寶和小刀,雖悍勇有餘,但謀略畢竟不足,實不是交託的好對象。只是此刻事起倉促,再沒有別人人可選了。 不過,若真是給他足夠時間準備,他必是半點虧也不會吃的,又怎會無可奈何地迎向屠刀呢。 說起來,瑞王這一計,最狠的,即不是聖旨,也不是二萬五千的大軍,而是時機。 若是再過個兩年,拖到陳國再也無力進擊之時,他風勁節早就為自己和盧東籬布下了萬全的退身之策,哪裡容得那些無能的傢伙,來玩這樣拙劣的陰謀。 到底還是自峙過高,防範不夠啊。 心間一歎之後,他開始交待最後一件事:「我死倒無所謂,我只怕,殺我只是為了對付盧帥的一個準備,我怕我死之後,我的罪名還會再牽連如盧帥,所以你們給我記住了,如果……」他的聲音低得僅彼此可聞。 小刀與王大寶聽完同時一震,小刀脫口道:「將軍,即然你認為盧帥反正會出事,又何必怕連累他不肯逃呢?」 風勁節目光遙望定遠關方向,眼神異常柔和:「雖然我猜他有九成可能會出事。但只要還有一成地安全的機會,我就不能冒險連累他。更何況,就算他真的一定會出事,我也不能逃。我逃了,他抗旨助我私逃的罪名就一定跑不脫,這鐵打的罪名,將來不好平反,不易昭雪。我不能叫他身上有污名。」 王大寶終於大吼出來:「人都要死了,還顧那昭不昭雪做什麼?」 風勁節略帶責備地瞪他一眼:「你胡說什麼,盧帥自己的生死清名你不在意,我還在意呢,更何況,盧帥還有家人親族。他罪名一定。家裡人就一定會受株連,你可知他還有這世上最賢良的妻子,仍然年幼的孩子,以及許多叔伯宗族。不平反,不昭雪,你要他們永遠為奴為囚,不見天日嗎?」 王大寶被他訓得頭越來越低,風勁節抬頭看看天,眼中銳利地殺意一閃而逝。不昭雪?開什麼玩笑,他可不是光挨打不還手的人。被人害到絕路。總該留一兩記後手報點小仇吧。 他悠悠然抬起手,放在唇邊打聲呼哨。白馬一陣風般跑到他身旁。 在所有士兵眼裡,他們那最英武的將軍。以一個出奇瀟灑俐落的姿式翻身上馬,臉上的笑容,明朗得讓烈日陽光失了顏色。 「好了,該交待的事全交待完了,我們回定遠關去吧。」 他沒有理會大家地反應,也沒有再看這些生死追隨的士兵一眼,信手提韁,那匹白馬。就在驕陽下,載著他如風一般遠去。披風嘩得一聲。伸展開來,如鷹展翼,如龍在雲,彷彿在那一刻,覆蓋了整個天與地,掩盡了一切光與暗。 驕陽烈烈,黃沙漫漫,而風勁且急。 是今日風太猛,還是今朝馬太急,風勁節其實不在意。他享受那風迎面刮來的快意,他享受那迎風而馳的瘋狂。 身後的士兵們有沒有跟來,他不在乎,黃沙上,是不是有三千個喉嚨在同聲大喊著將軍,他聽不見。 他只縱情馳馬於天地間,心中一片空明。 無傷感,無歎息,無憂愁,無煩擾。不思,不慮,不恨,不燥。 他甚至懶得去回想,這一世,這數世,甚至他自有意識以來的任何回憶,哪怕是其中與盧東籬相關的一切。 天地之間,一片空明。 前方,是他守護了許多年的定遠關,是無數與他同生共死的戰場袍澤,是他最好的朋友,是等待著他地死亡。 然而,這一刻,他享受著生命的自由,生命地肆意,生命的律動。 也許下一刻,一切從此結束,也許下一刻,生命消失,而輪迴重始,一切愛恨癡纏,皆化塵埃,一切忠奸是非,亦作笑談。 夢幻空花。彈指間,逝水紅塵皆為幻。 他將重歸神靈地天堂,從此高高在上,從此超然萬物,從此,塵世間螻蟻般的爭奪守護執迷妄念,再也不值得他一顧。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七十九章絕望 身在帥府,坐立不安。 自從聖旨來到,二萬五千人進駐在定遠關,三個大人物住進他的帥府,他自己就被看得死死,根本沒機會去做任何暗中挽回的舉動。 更何況,他沒有背景,無人可以求情依靠,邊關距京遙遠,就是想要拚死去君前抗辯亦沒有時間。 聖旨下得斬釘截鐵,二萬五千名精兵受命監督實施。任何對抗的行為,都會讓他們受聖命而行懲處之權,而一旦開始有任何強制的處罰行為,則衝突,紛爭不可不避免,現在整個定遠關已經是火氣沖天,處處危機了,斷斷經不起任何變亂。 他內心如滾油煎熬,卻還不得不強自支撐著,四下平定風波,到處解決糾紛,努力勸解眾人,甚至不得不作惡人,強行壓制大家的不平。 看得到眾人眼中的抑鬱和憤怒,看得到所有人敢怒而不敢言的不滿和蔑視。然而,他不能分辯半句,只得沉默著一一承受。 依國法軍規,士兵擾刑,最輕要打五十軍棍,最重,當場就可處斬。而將軍們如此抗旨,如此得罪朝中權貴,什麼前程將來都不要再指望。 這些人都是多年苦戰磨練出來的軍中棟樑,無論如何,總要保全下來。 大家心頭的積憤如果一定需要一個發洩的對象,那麼,盧東籬倒情願是自己了。 這樣的煎熬苦痛,這樣的沉默忍耐,卻還不得不陪上笑臉,應付那總是找機會纏在身旁,不讓他有半點自由哀傷時間的欽差大臣。 他現在,唯一盼的只是風勁節能先一步知機逃走,然而,心頭卻又分分明明隱隱得明白,風勁節他…… 「元帥,風將軍回城了。」門外親兵的稟報聲,有驚惶有無措。 老太監何銘笑得見眉不見眼,站起身來:「可算來了。」 兵部尚書賀卓微笑道:「盧帥,咱們該辦聖差了。」 只有蒙天成眉頭微皺,看了看在那一瞬間,整個表情都僵窒下來的盧東籬,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輕輕地,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將軍……」 「將軍……」 「風將軍……」 「等等……「 清晰分明的有力腳步聲在一片紛亂的叫嚷中,由遠而近。 「嚷什麼嚷什麼,我進帥府什麼時候要你們攔著通報了。」 外面的人來的飛快。廳裡三人剛剛站起來,廳門處,那神彩奕奕的俊朗將軍,已走了進來。 那般的修眉朗目,那般的朗然笑顏,是一陣疾風捲入了廳堂,還是一道驕陽,直照破黑暗。 三人只覺得眼前莫名一亮,世上光芒便似只集中在一人身上。 而那人卻已神態從容對盧東籬躬身施禮:「元帥,勁節幸不辱命,特來交令。」 盧東籬依然坐在原處動也不動,只是眼睛死死瞪著風勁節,目光裡,竟是瘋狂至極的憤怒。那怒火幾乎形同實質,要生生將人燒做飛灰。 為什麼,你不肯走,為什麼你一定要回來,為什麼進了城,轉眼之間就立刻出現在帥府,不讓我有半點措手之機,為什麼,為什麼…… 他的心明明悲涼而真切地明白一切是為什麼,可是,卻永遠永遠抑不住那胸膛裡因為極度痛苦而發出的憤怒之吼。 蒙天成目瞪口呆望著眼前的一切,這是怎麼了,盧東籬面對風勁節,不但沒有一絲愧疚難過,反而憤怒如欲擇人而噬一般。他自命也是百戰勇將,竟生生因為一個文人所表露出來的憤怒神色而嚇得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甚至這憤怒還並不是針對他的。 而風勁節卻像毫無所覺一般,只是淡淡微笑,坦然地與盧東籬對視,眼神平靜地不可思議。 何銘與賀卓倒是沒注意盧東籬,風勁節一進來,他們的眼睛就沒從這人身上離開。 老太監何銘第一時間掏出聖旨喝一聲:「風勁節接旨。」 風勁節看也沒看他一眼,卻應聲拜倒。耳旁那蒼老而尖利的聲音,慢慢地在宣讀著什麼,他根本沒仔細聽,只是平靜地看著盧東籬。從他進來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一刻也不曾從盧東籬身上離開過。 我知道你的難處。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你做的全都是你該做且必須做的。 不必出聲,盧東籬就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所表達的一切。在這一刻,他依然想要安撫他,依然想要盡力,化解他的痛苦。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被他拋棄在最危險的戰場上,他替他斷後,被他無情用刑,他為他向士兵們分解,被他推出來做犧牲品,他卻猶自要開解他。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他一次次負他,而他,永遠理解,永遠明白,永遠把他的那一份也一併承擔了過去。 可是,這一切卻讓盧東籬更加憤怒,儘管他不知道這憤怒針對的是風勁節,還是他自己。 為什麼要這般待我,為什麼要這般諒我,為什麼不肯自私哪怕一次,為什麼不肯放下我為你自己著想哪怕一次。 他的拳頭在袖中死死握緊,因為用力太過,甚至發出咯咯地響聲。 而這個時 宣完,風勁節猶自沒有出聲,依舊凝望著盧東籬,只,輕輕按在了腰間寶劍上。 蒙天成倒吸一口冷氣,有意無意上前一步,半攔在宣旨太監何銘身前。 風勁節卻似對這一切全無所覺。他依舊只看盧東籬,惟看盧東籬。 到底,還是讓他痛苦至此了。 真的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他說,真的,完完全全不知道可以說什麼,做什麼。 所以,這一刻的相顧無言,這一刻的無奈沉默,或者也是對彼此的一種慈悲吧。 劍柄在掌中握緊,其實一早就想好了該怎麼做吧?其實一早就打算用最乾淨俐落的方式,把所有的痛苦縮到最短吧,然而…… 那冷硬而冰冷的劍柄擱得掌心微痛,風勁節幾乎是有些怔怔地看著盧東籬,然後,慢慢鬆開手。 那瘋狂的念頭是什麼,那心深處莫名其妙的期望是什麼,那明明不可能,不應該,不理智,不正常的作法,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手,到底鬆開了。 然後,他微笑,第一次轉開目光,看向何銘,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微臣復有何言。」 何銘大刺刺點點頭,隨手一揮:「來啊,還不給我綁了。」 四周的士兵們沉默著,誰也沒有動彈。 何銘大怒,望向盧東籬:「盧元帥,聖旨在此,你們抗逆不遵,是何罪名。」 盧東籬聽而未聞,依然死死盯著風勁節。因為害怕自己會失控地怒吼出來,他不得不拚命咬牙,此刻口裡已全是血腥氣。 賀卓上前一步「盧元帥,聖旨命你行法監斬,你若不從,我們身負聖命,不得不請蒙將軍,以抗旨罪將所有人等,一一收押處置了。」 蒙天成忍不住低聲道:「大人,盧元將他們與風將軍皆竟是多年同袍,情何以堪,不如由我命屬下……」 「蒙將軍。」賀卓厲聲喝「這是聖令。」 蒙天成苦笑一聲,歎息退後。望望盧東籬,再看看風勁節,眸中終露出深深惻隱之意。 這些年來,他也立過不少功勞,卻總被盧東籬和風勁節的風光壓得黯然無光。他不是不介意的。 知道瑞王有意讓他接管這全國最精銳這一支部隊的兵權,他也不是不動心的。 只是眼看如此英雄虎將,受這樣的的磨難,就算自己是最後的得利者,到底還是有些唇亡齒寒的悲涼在。心頭也實實不明白,明明先找個理由把人召回京城,再下獄處死,是殺戮軍中將領最安全最穩妥的方式,為什麼非要大軍之中問斬,為什麼一定要逼盧東籬親自監斬。 難道只為了讓盧東籬失去軍心,就一定要冒這麼大的險嗎? 賀卓喝退了蒙天成,又加重語氣,喊了聲:「盧元帥。」 盧東籬覺得這一刻的自己應該已經不能思考了,卻又分分明明地知道,如果賀卓以聖旨要求蒙天成行強,將所有抗命者一一治罪,則紛爭必起,而爭鬥拼打只要一旦開始,就勢必越來越大。最後把所有人捲入其中。 大趙兒郎的鮮血將會流滿整座定遠關,大趙國將再無一支能戰之軍,而陳國的八萬大軍,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回頭攻來。 盧東籬定定得看著風勁節,直到眼中的怒火,變作深深悲涼,直到臉上的憤然,變成漠然的麻木。 他閉了閉眼,然後開口。 聲音出奇的沙啞:「把他綁了,押去校場。」 那麼低沉的命令,卻讓廳內的親兵們手腳冰涼。 盧東籬憤然怒目喝道:「你們聽到沒有。」 親兵們拿著繩子,拖拖拉拉走過來。 風勁節一笑把手背在身後,卻還是沒有人來綁他。 他輕歎一聲:「事已至此,多拖無益,不過叫我白白難堪,何不讓我去得灑脫一些。」 他回眸,看了幾個元帥親兵一眼,低聲道:「別替你們元帥召禍了,有我一個受死,還不夠嗎?」 幾個親兵如受電擊,這才顫抖著給他上綁,只是低頭時,男兒的熱淚,就這樣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們最敬重的將軍那剛剛為國征戰而歸,染了一路風沙霜塵的披風上。 風勁節被綁了之後,也不用旁人押,挺身站起,自往外而去,甚至不曾多看盧東籬一眼。 盧東籬木然地看著這一切,至此才低聲道:「傳我命令,所有駐軍,各依所部,各行其職,不得擅離,請幾位將軍到校場,約束其他士兵,不許任何人生亂。」 親兵低垂著頭,幾乎是有氣無力地應一聲,才出去。 何銘立刻叫了起來:「盧帥,如此重犯處斬,理當召來全軍觀刑,以為警示……」 不等他說完,蒙天成在旁沉聲道:「公公,若是三萬人馬齊聚,只消有一人心懷不軌,大聲呼號,便有可能釀成兵變巨禍。」 何銘打個寒戰,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敢再多說什麼。 他是大內的總管太監,位高權重,到哪裡傳旨意,不是趾高氣昂,多少封韁大吏見了他,也如狗一般獻媚。 這次奉旨來殺風勁節,也沒當什麼大事,只以為傳了旨意便可,倒從沒有想過,居然會 違抗。 此番見到多名將軍怒而抗辯,不少士兵聚眾相抗,大大小小惹出不少事端,現在又親眼見到,盧東籬連自己的親兵,都無法指揮自如地捆綁風勁節。他到底是有些危機感了。終於悟到自己身在三萬大軍之內了。 這心頭一涼,倒也顧不得再作威作福了。急道:「盧元帥,我們立刻去校場行刑。」 盧東籬神色漠然地如同臉上罩了一個冰冷的面具,而聲音平靜得不見絲毫起伏:「公公,賀大人,蒙將軍,請先行一步。奉旨行刑,乃國之大禮,下官不敢以平日常服行之。請容我略慢一步,更換正式官服再往。」 這話說得倒也是有禮的,一般來說,官員們在辦公時間之外,是很少穿正式的官服的,就是平時起居,或待客,也多是常服。但殺頭是國家刑法的大事,哪一次監斬官辦事,敢不穿全套官服呢。 因此賀卓與何銘也就沒有多說,點點頭,便一同往校場而去。 蒙天成雖對他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換衣服感到有些奇怪,卻也沒有想太多,無論如何,事已至此,盧東籬也變不出什麼別的花樣來。 他也只得緊跟著離開了,只是行到門口,回身望望盧東籬,張張嘴,想要安慰幾句,到底覺得,此時的言語,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是無力且可笑的,到最後,只得長歎一聲罷了。 這一聲歎息,倒真正出自於真誠。 他清楚地看到了盧東籬的苦痛,盧東籬的掙扎,也分分明明地知道,盧東籬對國家的忠誠。若非忠誠,若非時時刻刻顧全著國家,他手裡明明有著三萬精兵,又何至於害怕自己的二萬五千人。 即使對一個不斷壓迫傷害自己的國家,依然守衛到底,依然不肯放棄。可是,他愛國,國卻並不愛他。他犧牲一切甚至自己最好的朋友來守護這一切,這個國家的上位者們,卻清醒地知道他的忠誠,而冷酷地利用這種忠誠,逼迫他去做最可怕的事。 蒙天成知道臣不可議君非,但在這一刻,真的對瑞王有了極大的不滿。 王爺,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 為了奪取軍權,為了拉攏九王,有的人必須犧牲,但為什麼不能給英雄起碼的尊重,不能給忠良微薄的尊嚴,為什麼不能讓他們痛快地,不受折磨的死去? 他搖搖頭,沉默地離去了。 盧東籬依舊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廳裡僅餘的幾個親兵,也漠然地呆立著。 沒有人正視他們的主帥,沒有人說一個字,或動彈一下。 直到那彷彿水滴落地的聲音引得一名親兵去尋找,目光在盧東籬腳下一凝,驚叫:「元帥,你受傷了。」 其他幾人也同時看到盧東籬雙手下方的血滴,大家一齊衝過去,不由分說地就捋開他的袖子,硬抬起他的手。 盧東籬的雙手十指,已經死死抓進自己的血肉之中,淋漓的鮮血,撕裂的皮肉,無不觸目驚心。 親兵驚叫著拚力想要扳開他的手指,卻只覺他抓得那麼緊,那麼緊。緊得兩三個人用力,竟也扳之不動。 不知是誰忽得痛哭失聲:「元帥,你別這樣……」 不知是誰撲痛一聲,跪倒地上:「元帥,求求你了……」 不知是誰撕心裂肺地喊一聲:「元帥,都是我們不好,明明你是最難受的一個,我們還都怪你,可是元帥,你要難受,你打我們,罵我們,你吼一聲,叫一聲啊,你別這樣……「 盧東籬的目光依舊呆呆望著前方,身邊的哭叫,他其實聽得不是很清,也不知道大家在說什麼,只是雙手十指,慢慢地鬆開了。 親兵們顫抖地著托著他的手,看著兩手掌心血肉模糊,已經完全給抓得稀爛。 男人的指甲本來即短且鈍,要多大的力量,可以把自己的手掌,抓得皮破肉爛到這種地步? 親兵們手忙腳亂地要給他上藥包紮,盧東籬微微一掙,抬起雙手:「不用麻煩了,快些幫我更衣,我不能……」 他抬眼,望向廳外,眼神木然,語聲木然:「我不能讓輕節一直等著我。」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章獨生 青石鋪就的大校場出奇地廣闊,四周漸漸聚集了將近但乍然望去,依舊給人一種極其空茫冷寂的感覺。 自從接了聖旨之後,盧東籬第一時間就把定遠關軍士的日常差事加了兩三倍,增多巡營時間,加崗,加哨,諸多改動之後,大部份士兵的時間都被填得非常滿,一天下來,除了吃飯睡覺,基本上找不出什麼空閒時間。 而極為嚴苛的軍令更嚴禁任何士兵,在未得命令的情況下,放下手頭的工作。 這也是防止士兵們因不平而聚眾相抗,甚而引起動亂的的手段。 而蒙天成也讓自己的二萬五千人馬,幫助監管防範,但又要求手下,對定遠關士兵盡量容忍,就算被挑釁,被責難,也不可發作。 因為雙方的努力,雖然下層軍士們一直小衝突不斷,到底還是沒釀成什麼大事件。 這種安排,也讓風勁節被押往校場待斬的消息不能在第一時間通傳全城。 士兵們大部份各有職司,分得極散,而且只要手頭上還有差事沒完,就不得擅走一步,因此很多人不能及時得到消息,而就算是知道的,也不一定能趕得來。 三萬人的數字畢竟太過龐大了。而士兵們都是鐵血殺戮中走過來的戰士,人人都有一腔熱血。就算冷靜細思其中得失。或許會退縮,會猶豫,會遲疑,但人畢竟還是血肉之軀,血肉之心,若是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終還會有意氣,會有衝動。會有置一切利害得失於不顧地熱血在。 誰也不知道,讓那麼多人聚在一起,親眼目睹他們所尊敬的將領被殺戮,最終會有什麼後果。身為定遠關的主帥,最悲哀最諷刺的在於,盧東籬明明是最心痛的一個。卻不得不苦心安排,壓制這所有的可能。 但即使如此,還是有士兵能及時趕來。雖然為了防止突發事件,在進入校場時,他們被要求不許攜帶武器,但一雙緊握的雙拳,依然讓人感覺到,有撼動天地的可怕力量。 幾千人聚在一起,冷寂而無聲。沒有人大聲吼叫,沒有人憤然呼號。沒有人招集眾人做出什麼過激地行動。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在以一種極冰冷而消極的方式來表示自己的憤慨。 這死一樣的寂靜,不止是因著盧東籬的彈壓。也靠了風勁節事先的安排。回城之後,小刀和王大寶以及一干他地近身親衛,就算是萬般不願,到底還是在他的鐵令下,在軍中安撫勸說諸人,而小刀和王大寶更秘密會見了一干將領,交遞了他的書信,也私下說了幾句。絕不可多傳一人的秘話。 諸將自是比士兵們更瞭解目前的情形,此時雖心痛如攪。卻也再無力更不忍去反對風勁節的決定,只好按照盧東籬的命令,盡力彈壓管制手下的士兵,禁止任何有可能擴大的騷亂。 這麼大的校場,這麼安靜地世界。人們的眼睛,或怔怔望著被綁著按跪到校場正中地風勁節,或恨恨盯著坐在高高監斬台上的何銘與賀卓,死一般地寂靜中,數千雙若化為實質,簡直能將人千刀萬剮的目光,讓兩位欽差如坐針氈。 蒙天成因為只是奉旨而來協助的官員,不用坐到監斬台上承受眾人的怒氣,此時恭恭敬敬站在一邊,倒是小小地逃過一劫。 就在何銘與賀卓坐立不安,心中詛咒盧東籬拖拖拉拉時,盧東籬便已來了校場。 他確實換了全套的正式官服官帽,但在外面又加了一件極大的玄色披風。臉上彷彿生生覆了一層寒冰,將五官肌肉都徹底凍死一般,不但不見一絲表情,竟叫人一眼望去,莫名地就從心頭生出一份寒意來。 他一出現在校場內,便怔怔站住腳,望著跪在中央的風勁節。 風勁節一進城,甲胃未去便直奔帥府,照常理要捆綁罪將,自然是要先去了盔甲的,只是親兵們當時完全是應付了事,只隨便扯下了披風,竟是連那一身耀眼之極地銀盔也沒卸下來,便直接上的綁。 還是到了校場上,才把他那極是漂亮威武地飛鷹展翅亮銀盔給取下了,如罪囚一般打散了頭髮。 若是旁人,散發跪縛,自是無比淒慘狼狽的。就是那端正君子,不畏生死,卻也不免拘泥於衣冠不整的小事因而生出幾分不自在來。 但風勁節本來就是個狂生,此刻散發披肩,眉眼間,分分明明就是多年前初見時的傲骨不馴,竟平白生出幾分傾世折俗的狂放之姿來。 遙遙望去,他的唇邊依舊帶笑,多少年來,天塌不驚,地陷尋常,他的笑容,似乎從來不曾變過。 這漫天驕陽,叫他那一身燦亮的銀甲一映,更是亮得奪人眼目,卻叫人一眼望來,眼中一亮之後,又是一痛。茫然間,不知是那人身上銀甲太亮,還是笑容太亮,又或是那黑髮如墨,劍眉若雲,亮奪人心時,便佔盡了天地的光華。恍然間,也不知是不是因這光芒太烈太盛,所以,才會生生扎痛了人的眼,戮痛了人的心。 這樣的光芒,這樣的風彩,傾盡了世俗,或者本來就不該長留俗世,倒是難怪受俗人之忌了。 盧東籬怔怔地站著,怔怔地看著,怔怔地想著,這個人,總是這麼笑著,總是這麼張揚,總是這麼喜歡炫耀,竟是要死都不肯改一下。 當年因富招禍,哪怕受了官司牽連,牢獄之災卻還是不肯收斂一二。世人往往只見他招搖炫富的淺薄,卻不見他拔巨款救濟災民時,千金一擲無吝色的灑脫。 昔日陳軍入關,他以商人之身,聚散兵而擊敵眾,每戰必勝,人只見他一躍為官的風光,何曾見他散盡傾國家資的漫不經心。 為將之後,每愛做白馬銀鞍耀人眼目的打扮,關中諸將,誰不恨他肆意招搖,誰不笑他年紀不小,偏還要學那演義評書中白袍小將的打扮,莫不是還想要騙個美女陣前招親? 素來軍中將帥,在兵凶戰危時,一般都絕不騎白馬,更不會穿過於顯眼的盔甲衣飾,防的就是在萬軍陣中,成為敵人主要的攻擊目標。 似風勁節這樣的白馬白袍著銀甲,除了演義評書裡的英雄,天下各國間,也只是有屈指可數的幾個奇才英傑才敢如此裝扮。 平時諸 ,好心好意勸過他多少次,他卻自命不凡,囂張放肆人的好心當作過耳風。諸將氣急笑罵,兵士傳作笑談,又有多少人知道,他這等裝扮,其實是自峙武功過人,情願在戰場上吸引住敵人最多的攻擊,讓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能少一些危險,多一點生機,少一份辛苦,多一絲幸運。 盧東籬定定地看著風勁節,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不遠處監斬台上,是誰在遙遙叫他,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氣急敗壞? 這麼好的陽光,他卻似寒冷至極,雙手有些哆嗦地把披風裹緊,整個身子都牢牢地藏在寬大的披風下。 每一雙眼睛都望著他們,銀甲的風勁節,玄袍的盧東籬。當他凝望,當他微笑,當二人這一立一跪,目光相觸之際,所有人都分分明明地感覺到,黑與白之間,自成一個世界。 然而,下一刻,盧東籬已然轉頭,走向監斬台。 他沒有轉頭再看風勁節,他的步伐沒有絲毫遲滯猶豫,他的神情,不見半點動搖變化。 雖然明知會發生什麼,然而,校場四周,每一雙凝望他的眼睛裡依然有著失望,每一顆心依舊深深地向下沉去。 只有風勁節,至此地步依舊帶笑的風勁節,卻忽然間皺起了眉頭。 不對勁。 有什麼。不對勁! 心中奇異地不詳感令他的目光牢牢地緊隨著盧東籬。 盧東籬走上監斬台,與身旁兩人低聲說了什麼話,漠然地坐下,漠然地從披風裡伸出右手,取了桌上的令簽。 風勁節已經笑不出來了。那奇異的危機感令他在這一刻忘了呼吸。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著盧東籬,可是,盧東籬的臉上毫無表情,眼中全無波動。一隻手拿著令簽,紋絲不動,此外全身都被包藏在玄黑的披風裡,他有任何動作,旁人都根本無法查覺。 一念至此,風勁節心頭忽得一凜。隱約明白會發生什麼,眼神立時停駐在盧東籬的肩上。 旁邊何銘催促了一聲,盧東籬右手作勢欲擲令。 風勁節地眼睛卻只看到了這一刻,盧東籬左肩那極微極細,幾乎不可查覺的一動,猛得大喝出聲:「盧東籬。」 這一聲喝,竟是無限憤恨,無限驚怒,直如雷霆霹靂一般,校場內外諸人無不胸中一震。有人略一搖晃,幾乎站立不住。 盧東籬也是身形微微一顫。手頓在半空中,沒有把令牌扔出去。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一刻風勁節是要憤然怒斥盧東籬的無情。而風勁節眼中,也確實怒火如濤,這個眼看就要被人砍頭,還笑意從容,睥睨如舊的的將軍,此刻竟再無半點風度,半絲鎮定,直如市井莽漢一般破口大罵。 「盧東籬。你這言而無信的東西,你在城頭答應過我什麼。才這麼幾天,你就當說過地話是放屁嗎?」 他是怒極而罵,大家則是愣愣得聽,盧元帥答應過他什麼?如今失言,讓他氣成這樣,答應過如果有事,一定保他嗎? 風勁節卻哪裡還管旁的人,眼睛幾乎是要吃人一般地死死瞪著盧東籬,罵道:「你算個什麼東西,忠心不能忠到底,責任不敢負到底,根本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 他的神色是那樣激動,讓坐在監斬台上的何銘與賀卓簡直覺得,這個瘋子會立時掙脫了撲上來找人廝打一般。 風勁節痛罵不止:「你以為你仁義,你了不起嗎?我看你還不如個真小人,索性撕破了臉,什麼也不顧了。你樣樣都顧,樣樣都不肯顧到底,半路就想甩了手什麼也不管了,國家,百姓,定遠關,下屬,還有我,你他媽到底對得起誰……」 他的眼睛都變成了血紅色:「你若是……你若是……一定……」他一氣呵成的罵,直罵到此處,語聲終於有了些顫音,再也沒有說下去,只是一直,一直,用那充血的眼,風度盡失地,惡毒到近乎瘋狂地瞪著盧東籬 到底你若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了,至少除盧東籬之外,誰也不知道了。 他罵的時候,盧東籬一直僵硬著身子,動也不動一下地聽。略有些迷茫地想, 為什麼會痛?為什麼心會痛,明明那一記,並不曾刺中心房? 寬大的黑披風把他地身子掩得極嚴,幾乎沒有能看到他的動作,更何況這個時候,大部份人地注意力只集中在風勁節身上。所以自是沒有人會知道,定遠關主帥的左手握著一把鋒利地短劍。 定遠關的將士們都知道,他們的主帥有一把削鐵如泥的短劍。據說自從他們那位文人出身的大元帥,跟著風將軍練了幾天武,一打仗就喜歡站在隊伍的最前方逞強之後,他們的風將軍就開始攪盡腦汁替主帥找保命的好東西。 理由是,大家好不容易在一個好說話地上司手上過幾天好日子,萬一這傢伙愛出風頭丟了命,天知道下回來的是個什麼樣地主子。 反正一樣是伺候,服侍舊上司總是容易些。 也不知道風將軍哪裡來的本事,也沒見他人離關,居然就是能弄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出來。 什麼什麼只要還有一口氣沒斷就能把命搶回來的絕世靈丹啊,什麼什麼削鐵如泥吹毛斷髮的短劍啊,什麼什麼據說可以刀槍不入寶甲啊。 每次弄到好東西,他都懶洋洋當根草一樣扔給元帥,而元帥也總是問也不問一聲,謝也不謝一句,只一笑便收了。 就那把短劍,光芒耀目,信手一揮,生生能斬斷四五把鋼刀。多少將軍暗中悄悄紅了眼睛,又是羨又是妒。 盧東籬素來是個大方的人,好東西絕不介意與人分享,不過防身寶貝絕不可輕易送人這是風勁節訂下來的死規矩,鐵板釘釘,斷無更改。盧東籬也不敢冒惹火風勁節的險,所以,從來是珍之重之,將這把短劍貼身收藏,任何時候都可以憑之防身禦敵。 然而,這一次,他在沒有人看到的黑暗中,把短劍,對準了自己的心房。 當那塊令牌落地之時,便是劍尖刺進心頭之際。 這是瘋狂的,這是不對的,這是完全不顧大局,不理後果的。 這根本不是他 該做的事。 他早已不是輕狂少年,他經過這麼多磨礪,嘗過這麼多波折。他有足夠的冷靜,足夠的理智,足夠的沉穩來面對分離,面對悲傷,面對不平,面對厄運。 至少,他自己以為是這樣。 然而,原來不是的。 原來,當他狠下心,去殺戮自己的朋友時,所有的鎮定,所有的理智,便已崩潰粉碎。 他要殺他,為了這個或那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將殺他,為了這個或那個所謂的大局。 他會殺他,為了許許多多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可以活下來。 他殺死他,為了那應為之歇盡忠誠的君與國,可以繼續存在。 那麼,殺了他的他,怎麼還可能活下去。殺死他的他,憑什麼繼續活在世上? 他死的那一刻,他就該死! 理智明明在喊著不可以,這個時候,你若也死了,局面將不可收拾。 然而,他的嘴不受控制地要求更衣。 心明明在高喊著不可以,這個時候,如果主帥忽喪,定遠關必然群龍無首,蒙天成雖有才能,初來乍到,肯定穩不住局面。 然而,身體彷彿會自己行動一般地為自己披上遮掩一切行動的玄黑披風。 僅餘的一點靈智,明明在絕望地呼喊。不,你不是從來以國事為重嗎?那麼就不要這樣意氣用事。就算死,至少在局面穩定下來之後,你想自盡也好,你想殉友也好,一切都由得你,但現在,這個時候。你死不得,你不能死。 然而,為什麼那瘋狂地念頭無可抑制,為什麼這瘋狂的舉動無法停止,為什麼手掌會握住短劍,為什麼劍尖會指向心口。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直到那一刻,如雷霆般斷喝的聲響在耳旁,他的手一顫,短劍微偏,擦著心臟刺入三寸。 然而,明明不曾傷著心,為什麼,剎那之間,心痛得讓他以為身在血池煉獄中。 風勁節在罵他。那樣憤怒,那樣生氣。卻又,那樣恐懼! 整個校場。無數雙眼睛,無數雙耳朵,卻只有他,看出了他在恐懼,聽出了他在恐懼。 那個眼看要被砍頭還能笑得那麼扎眼的傢伙,竟然恐懼到聲音發抖,一句話不能說完。 「盧東籬,你這言而無信的東西。你在城頭答應過我什麼,才這麼幾天。你就當說過的話是放屁嗎?」 勁節,勁節,我曾答應過你什麼? 那一個月色溫柔的夜晚, 他問他:「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那一個晚風輕柔地夜晚, 他答他:「當戰爭停止的時候,我會把你帶回故鄉,將來得暇,我會接了婉貞,在靠近你的地方,結廬長居。你喜歡飲酒,我會代你常飲美酒,你心在長風意在雲,我會代你踏遍天下,看盡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會帶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墳前祭你,每一年,我會把我看到美景畫下來,至你墳前焚盡。我會告訴我那漸漸長大的孩子,我有一個極好極好的朋友,我每時每刻都思念著他。」 在他與他共度地最後一個夜晚。 他也曾問他:「勁節,若是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在他與他最後一次並肩遙望天地蒼漠的夜晚。 他曾笑著答他:「我活著,你就活著,我死了,你也要活著。」 盧東籬極慢極慢地閉上了眼。他怕只要再看一眼,會有熱淚從那明明乾澀的眼中湧出,他怕再看一眼,所有的理智都將不能阻止他奔過去,擁抱他的朋友,大聲呼喚他的名字。 過了好一會兒,在心中鼓勵了自己許多次之後,才能睜開雙眼,才有足夠的勇氣,去凝視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去看他眼中的擔憂和堅持,去看他眸裡的責備和威脅。 「你若是一定要做這種蠢事,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十世三生,百世輪轉,我都會記恨你。盧東籬,你忘了你地責任,你忘了你的忠誠,你要害我死得如此不值嗎?」 理智徐徐回頭,自制力慢慢地一點點找回來了。 啊,他地責任,他的家國,他所牽念地百姓與君主…… 一切一切,全都回來了。 極慢極慢地鬆開劍柄。好吧,他會活下去。 儘管,他不知道這是為了那些所謂的理智,還是僅僅因為那人不肯原諒的眼神。 他當然要活下去,至少現在得活著,至少不能讓那人至死仍然憤怒,仍然擔憂,仍然牽掛…… 盧東籬凝望風勁節,淡若柳絲地一笑。 剛才他衝動之時,想要與他共死。而現在,他應當選擇生。 這是對的,不為理智,不為大局,不為家國。 只是因為,捨棄了朋友,背叛了朋友,犧牲了朋友的盧東籬,一個人,獨自地活在,再沒有風勁節的塵世之間,這才是最重的懲罰。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一章奇痛 風勁節的忽然怒罵,盧東籬的住手不動,讓本應立刻開始的斬首一直停頓下來。 賀卓忍不住又催了盧東籬兩聲,而何銘的臉色已是極之難看了。 但此時盧東籬正剛剛睜開眼,與風勁節對視,身外之事,竟是完完全全充耳不聞。 在這段極奇特的沉寂中,一個瘋狂的叫喊,打破了靜寂。 「冤枉,冤枉啊。」 幾千人的軍隊,外頭還不斷有聞訊趕來的士兵加入,此時根本無法確知是哪一個人叫的。 然而,隨著這一聲叫,幾千人中開始出現騷動了。 人們一聲又一聲地應和著。 「冤枉,風將軍是冤枉的。」 「大趙國有的是貪污軍餉的將軍,可風將軍從沒喝過半文兵血錢啊。」 「冤枉,這是大冤案。」 初時是一兩個人叫,轉眼變成十餘人,又在瞬息之間發展為幾百人,再到後為,竟是數千人都在大喊。 是誰第一個衝向前,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只是幾位將軍拚命彈壓勸止,猶難以攔阻。或許,這是因為勸阻地人自己聲音也是哽咽的。攔阻的人,自己眼中也含著熱淚,所以他們的努力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吧。 蒙天成臉色微變,隨著他輕輕一揮手,早已在校場四周做好準備的士兵們,拿了長槍,攔了過去。 每一把槍都非常仔細地把槍頭用包布了,確保不會失手傷人。長槍被士兵們當成臨時的鐵欄用。所有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阻攔同樣為趙國效力的定遠關軍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是苦苦咬著牙,拚命地攔著,擋著,撐著。 這些人拼了命攔阻。挨打挨罵也不還手。在推搡擠拉中,有人頭破血流,有人滿身灰塵,有人悶哼聲聲,有人痛得臉色蒼白。然而,他們只是哀求,聲淚俱下地哀求。 「各位,別這樣,風將軍已經情願捨身了,你們何苦害了他地忠義名聲。」 「兄弟們。就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也是奉旨辦差啊。這差事辦不好,大家一齊要砍頭。風將軍的事。已經是不能再說什麼做什麼的了,何苦大家一起送了性命。」 「你們這麼做,豈不是讓風將軍為難,他該多麼替你們擔心啊。」 「大趙人不要打大趙人啊。」 「各位兄弟們,我們都是趙人啊,我們不怕死,為什麼不在戰場上一起和敵人拚殺啊。何必自己人傷害自己人呢。你們這麼幹,風將軍看了多傷心?」 甚至有些人。居然叫起親戚,扯起關係。喊起老鄉來了。 『老哥,你別衝動啊,軍法無情,擾亂行刑,刑場喧嘩,這都是大罪啊。我們好歹也是老鄉啊,何必呢……」 「臭小子,算起來我也是你同宗的大伯,只要再撐過半年,就到了軍戶可以卸職歸家的年紀了,你要讓我一輩子出生入死,結果把性命送在這裡嗎!」 「三哥,三哥,是我啊,二狗子啊,快讓你的兄弟們別打了,我已經受傷了,撐不住了。」 蒙天成安排好到校場來維持秩序地人,都是來自軍戶。軍戶,是那些自是一出生就入軍籍,只要成年,國家需要時,不管你願不願意都一定要當兵的人,世世代代,宗族相傳。當初風勁節就是因為名字被加到了軍籍裡,想辭官回家種地都做不到,盧東籬甚至生出用自己辭官為代價,來請求當時的元帥為風勁節消去軍籍的念頭。 軍戶從軍,天涯海角。這些人中,有很多和定遠關的士兵,是同鄉同村,甚至是父子兄弟。 他們哀求,聲淚俱下地哀求自己那些憤怒到失去了理智的同鄉和親人。 一時之間,呼父覓子,求兄叫弟之聲不絕,而用各種方言叫老鄉的聲音更是響個不停,情形無比混亂。 大家都是最底層的士兵,到底有些彼此相連,上頭有什麼錯處,大家也不過是奉命行事,實在並沒有什麼罪過,別說還有很多是熟人親人,就算是不熟看到和自己同樣的大趙士兵,滿身灰塵,滿頭青腫,還苦苦忍著不還手,只哀求,便是定遠關這些悲憤至極的士兵們,終於也不忍心再亂衝亂撞亂踢亂打了。 因為定遠關地士兵們沒有帶武器,只能用拳腳傷人,而蒙天成的人又一力忍耐勸阻,這騷亂雖生,到底還是沒有人死,或重傷,只有一些維護秩序地人受輕傷罷了。 可是對定遠關的士兵來說,舉起來地手軟了,踢出去的腳收了,心頭終是不甘,意氣終是難平,就在這混亂聲漸弱,但仍無法平息時,風勁節忽得大吼出聲。 『你們這幫人瞎鬧什麼?『他怒氣沖沖望向眾人:『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你們這樣哭叫哀求,做出這麼多醜態!我的臉都給你們丟盡了!『 大家素來敬他,也多少有些怕他,積威之下,人人站個筆直,再也不敢向前衝。 『媽的,全給我把腰挺直了,臉上有貓尿的給我擦乾淨了,才多大點事,就鬧得像幫娘們似的,這麼多外頭人在呢,真不怕讓人把定遠關上上下下全給看扁了?『 風勁節雖說不像盧東籬那麼斯文有禮,但也極少說粗話的,難得這麼一通罵,竟似把整個校場罵得鴉雀無聲,再也沒有人敢說一個字,敢亂動一下。 剛才發生騷亂時,何銘與賀卓都嚇得全身僵木了,直到場面被控制住才暗鬆口氣,哪裡還肯再拖下去。 兩人索性同時伸手推了盧東籬一下,聲音都叫得很重:『盧元帥。『 盧東籬知事不可再拖延。眼睛依舊望著風勁節,手終於還是抬了起來,指間一鬆,那面牽著每個人心的令牌就落向了塵埃。 『斬!『 「斬!」這是聖旨,這是帥命,這是軍令,然而,這卻沒能 到執行。 抱刀站在風勁節身旁的行刑手,一直在抖,從他接到命令,站在他所尊敬的將軍身後時,他就沒有停止過顫抖,倒像挨刀的人,不是風勁節而是他自己一樣。 他本來也是個膽氣極壯之人,在定遠關軍法隊的行刑手中,刀法手勁都是數一數二的。行刑斬首,在軍隊裡,這活兒他沒少幹過。 然而從來沒有哪一次,讓他覺得那把大刀,如此之重,如此之沉。 令牌落地的時候,他差點手一軟,把刀也給棄到地上了。 他呆呆站著沒動,何銘氣得臉都青了,惡狠狠對盧東籬道:「盧元帥,這就是你定遠關的軍紀嗎?」 盧東籬淡淡答:「公公請稍安勿燥。」眼睛卻還只是定定看著風勁節。 不會因為內疚而轉眸,不會因為慚愧而退縮,最後的時光如此短促,他想要凝視朋友的眼睛,記住朋友的容顏,不允許自己錯失一分一毫。 「這不是你的錯,動手吧?」風勁節的聲音在這一刻出奇地溫和,只是他的眼神卻還是沒法從盧東籬身上收回,去看一眼身邊的行刑手。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不敢放鬆哪怕只是一個彈指的瞬間。他要一直一直看著盧東籬,一直一直,用眼神,表示他的堅持。 剛才的恐懼分分明明還留在他地身上。他的心頭,他依然感到害怕。他依然唯恐一個錯失,那個白癡又會去做瘋狂的事情。 所以,他只得柔聲安撫,希望一切快些結束,他知道盧東籬的性情與責任感,只要熬過了這最痛苦的一刻,以後。應該就不會再自尋死路了。更何況,他自己也還有別的安排。 然而,等了一會兒,身邊依然沒有動靜。 他依舊不敢收回目光,只輕輕問:「一切已經注定,早早晚晚。拖多久也是一個結果,你何苦再多拖延時間去害旁人。」 行刑手顫抖著把刀舉高,卻遲遲落不下去。 風勁節終於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眉,低斥一聲:「你要讓我這麼狼狽得像狗一樣叫人綁著一直示眾下去嗎?你就不能給我個痛快?斬!」 最後一聲斷喝,冷厲而肅殺,行刑手身子一震,身為士兵對將領本能的服眾讓他在這一刻,瘋狂地大叫一聲,一刀用力揮落。 然而,在這最後的一刻。風勁節地眼睛,也依然只看著盧東籬。因為他的心思,依舊緊緊繫在盧東籬身上。所以,以他的目耳之靈,竟沒有發覺,這一刀的不對勁。 所有人的心在這一刻都幾乎停止了跳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準備忍受這至為痛苦的一刻,只要熬過去了,那麼,這痛苦。總會慢慢淡去,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刀揮落地結果,會讓他們痛到那種地步。 刀落之時,風勁節一聲慘叫刺破了天與地,刺進了每一個人的心頭,然而,無數聲震恐至極的驚呼,也跟著響了起來。 沒有人想過風勁節會慘叫,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那個驕傲的,天塌下來,還笑得那麼漫不經心的傢伙,就算死,也會是帶著笑的,就算是砍頭,這一刀過去,也不過是碗大個疤。 風勁節也沒想過自己會慘叫,不過就是死,不過就是砍頭,他也不是沒死過,他的脖子也不是沒挨過刀。 然而,他真的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會這麼這麼痛?痛到他所有的意志力瞬間崩毀,痛到他全部的驕傲和堅持,都無法控制住這一聲慘叫。 不該叫地,不能叫的,本希望一刀來個痛快,至少讓盧東籬知道他去得很乾脆,並沒有承受痛苦,為什麼竟然忍不住叫了,為什麼竟會忍不住叫出來。為什麼這一瞬間,會這麼痛,這麼痛,而他,竟會忍受不了這樣地痛? 行刑手一刀用力揮落,然而刀到半空,他想起刀下的人是風勁節,手中地力氣,已是消掉了大半,只是刀勢極沉,仍就重重地落了下來。這一刀,竟沒能把風勁節斬首,刀鋒深深卡在風勁節的頸骨上。 那一聲慘叫兀然而起,行刑手全身發抖地睜開眼,四面八方,已是一片驚呼,每個人的臉色都無比震怖。 行刑手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麼可怕的錯誤,驚慌地拔刀,手腳發抖,刀子一拔出骨頭,被堵住的鮮血立時迸濺了出來。 經常做劊子手的人都知道,斬首時,血從忽然斷了的血管裡噴湧而出,會噴得驚人得高,但他還是沒有想到,風勁節的血,會噴得這麼高,這麼多。 彷彿只是一瞬間,漫天漫地整個世界都是紅色地鮮血,然後在下一刻,那鮮血便濺落了他一身。 行刑手晃了兩晃,忽然棄刀跪地,放聲哭嚎。他明明知道以自己的職責,現在應該做什麼,他明明曉得為了所有人好,為了風勁節好,必須加一刀結束這可怕地一切,然而他的意志在這一瞬,已潰散如塵。 這一刻的鮮血,這一刻的慘呼,已成為他這一生都不能忘卻的噩夢。 所以,他的理智躲入瘋狂的世界,以逃避這可怕的現實。但所有觀刑的士兵,卻分分明明看到,這世間最恐怖,也最悲慘的一幕。 在那所有人眼中,似乎足以遮蓋天地血雨中,風勁節的頸椎被砍斷了一大半,卻還沒有全斷,整個頭顱以一個極為詭異的角度半垂著。因著氣管並未受傷,所以他還能慘叫。 本來頸椎一斷,人的全身都會癱瘓,然而,這突出其來的痛苦太過劇烈,超出了常人的抵受範圍,這傷痛太過出乎意料,也超出了風勁節事先的心理準備。人體的本能和生命的本能,使風勁節那無比強大的精神力,不經他的意志認可就自然而然地湧向傷口,盡力彌合那巨大的傷害,重新連續他的神經。 於是,被劈開的就不止是他凡人的頸椎,甚至包括他那超人的精神,他那最最真實的生命本源,也在這一刻,被利刃生生撕裂。 整個精神體被切割的傷痛,生命本源遭受到的巨大傷害,這 樓存在之後,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曾經歷過的劇烈痛苦倒了風勁節。 他想要把強大的精神力散開,別再那傷口處生生受難,但是過度的痛苦,已經讓他無法完全掌控到自己的精神,一旦他把精神力放開,那承受過巨大痛苦的強烈能量就會失控地即時炸裂開來,到時,整個校場,必將死傷無數。 這個認知,讓他在試圖移開精神力的這一刻,又咬緊牙關拚命撐住,硬生生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生命本源,迎向冰冷刀刃。 這一刻,他的肉身受到巨大的重創,而他的精神,也幾乎是在遭受凌遲般的痛苦。 真是已經痛到極點了,他的身體奮力一掙,本來就只是草草綁在他身上,根本沒束緊的繩索生生崩散開來。 因他痛得太厲害,全身真氣四下亂竄,膝下青石都生生裂了開來。身子自然而然往前栽去,雙手本能地向前一撐。 他即痛且亂,甚至沒有發覺身邊那個行刑手已經瘋狂了,他幾乎是昏亂地想勉強自己跪好,方便行刑手趕緊再加一刀,快些把這一切結束掉吧。 但真的是太痛了,身體早已不受控制,雙手十指,生生插進了身前的大青石裡。 為什麼這麼痛,只不過是一刀沒斬死,大不了再斬一刀就是,不過就是骨頭砍了個大口子嗎?最多不就是精神力跟著遭了點殃嗎?那些古代人地生命只有一次。挨刀也不至於叫成這樣啊。 可是,真的是太痛了啊,分明是整個身體,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膚,每一分知覺,甚至每一片靈魂都在一起顫抖,一起嘶號。一起瘋狂地哀叫。 為什麼,我不是怪物嗎?我不是神明嗎?我應該刀槍不入,我應該金身不滅,我應該視凡塵所有劫難為等閒,那麼,為什麼。這一刻,我會痛至如此地步。 是誰說我們已超然一切之上,是誰說我們的靈與肉已再不受威脅,是誰告訴我因為我們的無限完美和強大,甚至連現代醫學都已沒有發展的必要了。是誰在欺騙我,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教授地話,教材裡的資料,電腦給的一切數據。全是假的。 像我們這樣的怪物,原來也是血肉之軀。原來也會痛成這樣,原來即使連空茫無形的精神。也一樣會受傷,也一樣會痛, 好痛,好痛,他想要發瘋,想要掙扎,想要與這天,這地。這冥冥中掌控一切地無形命運去撕打。 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理智都用來束縛那因傷痛而幾乎崩潰的精神力不要失控傷人,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發出慘叫。他控制不住自己生生把一整塊巨大的青石用手指插著舉起來,他控制不住四溢的真氣,在身旁形成恐怖的旋風。 所有人看到他劇烈顫抖的身體,所有人聽到他瘋狂至極的慘叫,所有人看到那堅硬的巨石,就如泥石碎瓦般被他地勁氣震作碎片。看到他因為昏亂下不懂運氣護體,以至於雙手十指,血肉模糊,幾不似人指,沒有盔甲保護的臉上,更被飛裂地碎石,割得血痕道道。 有人發出比他更淒厲的慘叫,有人掩面不忍看,那麼多百戰沙場地勇士,竟有不少人根本站立不住,或一跤坐倒,或曲膝跪下,有人低頭掩目,然淚竟已流不出。有人愕然張口,卻已訥訥不能言。 可怖的勁風中,風勁節身邊的行刑手被勁氣橫掃出一丈有餘,直暈了過去。卻偏偏還有人,不顧生死地衝上前。 是小刀和王大寶第一時間,雙目盡赤不顧死活地衝過來,而這個時候,負責維持秩序的那些士兵們,沒有任何人記得要去攔阻。 然而他們根本無法靠近風勁節,還沒衝近他身前三尺之地,就被他那狂亂中四下胡亂揮舞的雙手中的勁氣,遙遙擊得倒飛出去,砰然落地之時,手足痛不可當。二人還掙扎著起來,想再衝過去,然而一人踉蹌幾步,終究倒地不起,一人在地上拖著爬了幾步,還是吐出一口血,再也動彈不得。 風勁節隱約知道自己傷著人了,卻不知道傷害了誰。痛得如此厲害,彷彿頭顱被撕裂,身軀遭焚燬,胸膛被戮爛,心肝絞作塵。 可是,心中為什麼恨得這麼深,恨得想要戮穿這天,擊毀這地,毀滅一切讓他承受痛苦的人,撕碎這人世間所有的不公,粉碎掉身旁任何人事物。 然而,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不可以,這裡,到外都是他地下屬袍澤,到處都是他的戰友夥伴。他不能再傷人,只能控制,只能努力。 可是,實在是太痛了啊,痛得如此,如此,如此之讓人無法承受。 不能再繼續了,不能讓所有人再這樣眼睜睜看他受折磨,不能讓盧東籬再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受折磨,不能讓自己再這樣受折磨,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忍受多久,還可以控制多久,他只害怕下一刻,自己最後一絲理智也會煙消雲散,然後那毀天滅地地力量就此爆發出來。 讓這一切停止吧?他迷亂地想著,可是痛得太厲害,神智太昏亂,他甚至忘記了最簡單的自殺方式。 他迷迷茫茫地把滿是鮮血的手指反插向自己的胸膛,銀甲擋住,便戮破銀甲,肌肉擋住,就扎穿肌肉,骨胳擋住,就撕裂骨胳。 骨頭斷折的聲音,血肉撕裂的聲音,鮮血激湧的聲音,和他瘋狂的,昏亂的叫聲響在一處。隨著正面護胸被生生扯裂開來,整個銀甲從他身上跌落。他的雙手帶著自己的血肉,帶著被戮穿的銀甲,在空中分開兩半,整片護胸,先是散成兩塊,然後,被震成碎片。然後回收,繼續用十指去一點點撕攔自己的胸膛。 他太痛了,他需要去撕碎毀滅什麼來發洩這痛,即然不能傷別人,就只好把自己撕成碎片了。 他就這樣瘋狂地叫著,雙手時而撕扯自己的胸膛,時而帶著自己身上的血肉,在空中隨意揮舞。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帶動半斷的頭顱晃動,叫人以為他的人頭 落下來,卻偏偏就是不落。血一直在湧,一個人怎I這麼多的血,為什麼血可以這麼紅,比人的真心還要紅,為什麼血會這麼多,多得足以淹沒這個世界。 幾乎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都要崩潰了,直到那張監張台被從高處,生生推了下來。人們才看見,監斬台後,早就被這可怖情形嚇成兩灘爛泥的所謂欽差大人。 人們也看到他們那親自監斬,親口下令的盧元帥衝了下來,玄黑的披風所過之處,留下一道觸目的血跡。 在剛才,所有人都被那可怖的慘狀所震動,所有人的眼睛都只望著風勁節,沒有人再有餘力去顧及其他,沒有人再能把目光略略移開一下,所以,也沒有人知道,看著這一切時,盧東籬曾有過怎樣的表情,怎樣的眼神,更沒有人可以體會得到,眼睜睜看著風勁節的掙扎慘呼,瘋顛若狂,盧東籬的心中會想些什麼。 人們只能看到,這一刻盧東籬衝向他的朋友,衝向那被他捨棄的朋友。 有誰在勉力大喊著:「小心。」「不要。」然而,這呼嘯的勁風中,聲音無法傳揚過去。又或者,縱然這聲音響徹了整個天地,盧東籬也不會聽到。 風勁節知道有人過來了,但他看不清楚。他的頭被砍斷了一半,以詭異的角度半吊著,這使他地視線裡。整個世界,也以一種怪異的,甚至是滑稽的方式顛倒了。 是誰,是誰還要過來? 不知道他現在無法控制自己痛極瘋狂的身體和力量嗎?這是在找死,然而他卻無力發出警告。 「勁節。」 那沙啞得聲音奇跡般地穿透勁風,傳入耳中。 剎那之間,風止而勁息。 明明已經失去對力量的控制,卻還是在那聲音入耳的一瞬。使所有的一切停頓下來,世界剎時間安靜了。 原來,他即使已經發瘋,也會記得,不要傷那人一毫一髮。 所以,在他撲來的這一刻。所有一切重新納入控制,他甚至沒有再慘叫。然而不再瘋狂地風勁節便如用盡力氣,完全虛脫一般,砰然向下倒去。一個人影適時一躍而來,拉住了他在空中胡亂揮舞的手。 盧東籬的手,被自己扎得掌心血肉模糊,風勁節的手,被自己的力量傷得幾不似人手。在握手的這一刻,血與肉,就這樣溶在了一起。四隻手握在一起,他們用地力都出奇地大。似是讓肌肉都合在了一處,而鮮血早已悄悄流於一處。然後慢慢滴落滿地。 於是,一切沉靜,於是所有的理智紛紛回歸。 風勁節很努力地牽動嘴角,他真的很想在這一刻,對盧東籬的笑一笑。 他不再慘叫,他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他拚命地聚攏混亂的思維,想要找回語言的能力。 他想要對他說。很多很多的話。 「東籬,真是對不起啊。我嚇著你了。」 「你別生氣,瞧,我不是故意的,這只是一個意外。」 「這真地只是一個意外,你要相信我,我怎麼肯讓自己死得這麼狼狽這麼難看呢。」 「所以,這不是你的錯,真地,真的,不是你地錯。」 「你這白癡,不要什麼事都往身上攬。」 他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說,他真的很想很想交待,他真的非常非常不放心。 對不起,東籬,我真的沒想到,一切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東籬,我以為我足夠堅強,我以為我金剛不壞,我錯了,對不起,東籬…… 然而,他說不出來,他張開口,反反覆覆,只能說: 「東籬,東籬……」 他一句句喊,有些拙劣,有些艱澀,有些困難,彷彿這樣叫著,便不那麼痛,便不會瘋狂。 「東籬,東籬……」 他喊著,於是,那力能穿石的手指,就柔順地留在了盧東籬的掌心,即使他依舊痛得全身發抖,卻依舊什麼也沒有再做。 「東籬,東籬……」 他一直在喊,儘管他的意識已漸漸散亂,已經不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又為什麼要喊了。 「東籬,東籬……」 那雙手臂很有力,將他擁抱入懷,那個胸膛很溫暖,被抱著地時候,似乎不是那麼痛了。 那個聲音在耳邊說了什麼,但是,聽不清了。 然後是什麼…… 是心上,一痛,一涼,然後,一切結束。 盧東籬抓住了風勁節的手,屈膝跪在他地面前,握著他的手,用力喚他的名字,再然後,用盡全力抱緊了他。 盧東籬抱住他最好的朋友,抱住他受盡苦難的朋友,抱住這與他血肉相連的人,這一刻,在風勁節的耳邊說了什麼,連盧東籬自己也不知道,那時他自己的神智也已迷亂。 他只是拔出那把風勁節送他的短劍,揚起,紮下,無比迅速地刺進,拔出,再刺進,再拔出,再刺進…… 他被那沒能立刻砍死人的一刀嚇壞了,彷彿唯恐戮不死風勁節一般,他一連戮了九劍,劍劍用盡全力,劍劍從後心,直穿到前胸。 他不知道,在第一劍穿心而過時,風勁節就死去了。 他的頭還靠在盧東籬的肩上,他的重量還壓在盧東籬身上,他的身體還在盧東籬的懷抱中,他已經死去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二章同死 死去了。那個名動陳趙二國的戰神,死去了。那個奇跡的名將死去了,那個盧東籬一生最珍惜的朋友死去了,那個任性的,驕傲的,喜歡招搖還特愛炫耀讓定遠關所有同袍將領們恨得牙癢癢的傢伙死去了。那個在所有士兵眼中永遠最可靠,在任何危難中都可以依靠的將軍死去了。那個讓瑞王耿耿於懷,讓蒙天成又忌又妒的風勁節,終於,終於,死去了。 他以從容的態度面對將要來臨的死亡,卻在死前,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因為太過被士兵愛戴在乎,反而經受了不可想像的非人折磨。 但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盧東籬握住他瘋狂舞動的雙手時,他就已安靜下來,當他的朋友把他抱入懷中時,他的痛苦便已停止。 所以,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間,他甚至還是微笑的。 在最後的一刻,在一切苦難之後,他以一個淡淡的笑容,永遠安眠在朋友的懷中。 一切已經結束了吧,這場噩夢終於結束了吧? 幾乎每一個定遠關的將士,都會自然而然地這樣想著。 他們睜著空洞的眼睛,本能地去否定剛才眼中所見的鮮血,親眼目睹的死亡。 這樣的慘烈,這樣的可怕,這樣的瘋狂,這樣的不可思議。那麼,這一定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噩夢吧。 也許再過一瞬,這夢就會醒來,也許再過一瞬,所有地悲傷痛苦都會遠去,那個人還會帶著笑,來到他們中間吧? 那麼,等待吧,等待這一切的慘痛過去。忍耐吧,忍耐這至大的苦難過去,然後,快快醒來吧,所有的一切,全是虛幻。 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沉默是因為震驚太過,還是因為不能接受這現實,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等待,是因為期待不可能的奇跡出現,還是因為,他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什麼了? 天地終於重歸寧靜,這死一般的寧靜啊。 人們依舊只能直著眼睛,看著校場中央跪在地上地兩個人。 風勁節的身體。完全依靠著盧東籬的支撐才沒有倒下去。而盧東籬,也許只是因為還抱著風勁節。所以才不會倒下去。 他的右手依舊死死地握著短劍,用力之大。那劍柄幾乎已經嵌入他掌心稀爛的血肉中,彷彿隨時會穿過他的手背一般。 他地左手死命抱緊風勁節,因為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手指已經扎進風勁節的背上。 然而,他就再也沒有了動作,他扎過九劍之後,就再也沒有改變姿式,他就這麼死死地抱著他的朋友。彷彿抱著他僅有的世界。他就這麼死死抱著他的朋友,以那樣親密。那樣緊依的姿式。 他的胸膛抵著他的胸膛,他的心臟靠地他的心臟,彷彿在親手施予這死亡之後,他還奢望著,以自己地身體去溫暖那漸漸冷去的身體,以自己地心臟,卻代替那已經粉碎的心臟。 人們望著他,人們等待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他不言,不動,甚至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是誰已然乾澀的眼睛,終於漸漸流下淚水,是哪個鐵漢,撲倒在地,終於痛哭失聲,又是什麼人,跌坐於地,喃喃不絕:「這是假的,這是假的,這一定只是一場噩夢……」 那哭泣聲,那哀呼聲,漸漸瀰漫整個校場,漸漸有無數個聲音痛哭,有無數個聲音呼喚一個名字,有人仍然在往校場奔來,聽到這痛極的哭聲,怔怔停住腳步,臉上剎時失了血色。 有人才剛剛得到消息,忽聽得那無數個聲音融於一處的哭號,神色立時慘白若死。 整個定遠關,都被這哭泣聲,呼號聲所震動。 無數人還根本沒得到任何消息,已因為心頭剎那間的了悟,而不由地任心中地悲憤抑鬱,隨著這哭號一起,化作痛呼。 整座定遠關都在哭泣,只除了盧東籬。 他極慢極慢地抬起頭,仰面向天。 真奇怪啊,天居然這麼藍,太陽居然這麼亮? 可風勁節,已經死了啊。 勁節,他死了。 蒼天啊,你怎麼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他仰面向天,想要去質問。 問這天,為什麼,沒有了風勁節的世界,太陽竟還可以如此燦爛? 問這地,風勁節已經死了,為什麼這個世界,竟還不曾毀滅? 然而,他張開口,卻只能發出一聲聲瘋狂地大叫。那一聲又一聲,沒有語句,沒有意義的大叫。沒有思緒,沒有理智,他只如野獸一樣,對著這樣冷漠的天和地,對著這樣殘忍的世界,呼號,吼叫,咆哮。 整個定遠關都在哭泣,然而他那憤極問天的聲音,卻已壓倒了一切。 校場上所有人都驚恐地看向他,竟是連哭泣呼叫,都已忘懷。 他們的盧元帥,是個斯文的讀書人,是個和善的儒將。在戰事之外,對誰都面對微笑,從來少有冰冷的表情,凶狠的神色。 然而,他現在的樣子,與其說是一個人,還不如說是一隻失去理智的獸。 除了那瘋狂的一聲聲的呼號,再也不會其他,除了本能地死死抱緊朋友那已再不會笑再不會動的身體,他已不會再做任何別的動作。 人們看著他,那叫聲就此入夢入魂入骨入髓 生椎心刺骨,魂夢難忘。 人們望著他,從來不知道,人的聲音可以如此淒慘,如此瘋狂,如此悲涼。 即使是受傷瀕死的孤狼,對月狂嚎,也不會叫得這樣悲愴孤絕。 就算是眼睜睜看著獵人殺死幼子的母虎,也不會叫得如斯瘋狂慘烈。 縱然是,沙漠上最高傲忠誠的神雕,眼看著愛侶喪命,也不會叫得這麼淒厲哀苦。 他一直在叫,一直在叫,那麼久,那麼久的時間,眼睜睜看著太陽漸漸西沉,眼睜睜看著天地漸漸昏暗。 他卻一直一直,在呼號,在狂叫。 那聲音分明已然嘶啞破裂。那發出號哭的胸膛該已破裂粉碎了吧。那發出嘶吼的心房,該已破裂粉碎了吧,那發出哀鳴的咽喉該已破裂粉碎了吧。 為什麼不停下,為什麼還不停下…… 他在血泊中吼叫,他在瘋狂中哀鳴,他在被整個世界所拋棄的時候,猶自不肯放開他的朋友,猶自對天地狂呼。 他早已不會思考,他早已沒有理智,他不記得他是誰,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明白,懷中抱的是誰,他只知道手不可以鬆開,他只覺得,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每一片靈魂都在哀鳴,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感覺,都逼迫著他,不斷瘋狂地吼叫著。儘管他已經不知道,這樣地呼叫長嘯到底是想要質問誰,想要表達怎樣的悲憤和痛楚。 然而,再沒人能受得了了。 他的瘋狂呼叫,震住了每一個人,人們不敢去阻攔他,不敢去打擾他,人們等待著。等他發洩了心中的痛苦,或許就會舒服一點了。 然而,為什麼,一直一直不能結束。 這麼長這麼長的時間,那麼多的鮮血仍在眼前,那樣相擁而跪的身體仍在眼前。那淒絕的呼號則時時響在耳邊。 大家再也受不了了。 有人高聲大叫:「別叫了,元帥,求求你,別叫了……」 可是,盧東籬聽不見,也不能思考,他只能繼續叫下去。 世事如此無常,命運如此悲涼。凡人地生死,不過天意的遊戲,但至少。他可以發這一聲,不平的嘶吼吧。 有人痛哭:「元帥。不要叫了,你難受就哭出來。再這樣叫,會傷了你的性命……」 然而,他即不知道將要來臨的危險,也絕不會在乎。 那樣長的時間,是幾個時辰,還是幾年,又或許是幾個輪迴。他一刻也沒有停止,這樣地長嘯。這樣的嘶吼。 沒有人能繼續忍受這一切,但沒有人敢於接近他。阻攔他。 那樣可怕的血泊,那樣孤獨卻相擁而跪一生一死的人。 他們抱在一起,他們跪在一處。當他死去,而他仰天悲嘯之際,甚至沒有人敢靠近一步。 那樣一種極至的痛苦,和極至的肅穆,讓人自覺卑微而渺小,讓人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比痛苦地忍耐著。 盧東籬的聲音漸漸斷斷續續了,卻仍然不肯停止。從那嘶啞至極的聲音裡,可以聽得出他的嗓子已經撕裂了。 大量的鮮血從他口裡湧出來,也無法讓他停止這樣地悲叫。 他的眼睛早就是一片血紅,隨著他地悲嘯,鮮血從眼角流下,仿若淚痕,徐徐地滑過已經連悲慘也無法表達的臉龐。 然後,是兩行細細地血,從耳朵裡,慢慢地流出來。 再然後是…… 蒙天成終於按捺不住,大叫一聲,發瘋一般地衝了下去。 他有足夠的勇氣,足夠的鎮定,足夠的膽識。他不像定遠關的人,對風勁節和盧東籬有如此深的感情,如此深的敬意。 然而,即使是他,也覺得自己要瘋了,也覺得,自己被那可怕至極的慘景震得動彈不得,直到這一刻,他意識到,如果再沒有人做什麼,盧東籬就會死在這裡。 這樣瘋狂而絕不停止地嘶吼已經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給傷得透了。他不但嗓子完全嘶裂,甚至胸膛內腑也受了極大地內傷。所以才會不停得吐血,而且現在已經開始七竅流血了…… 再不阻止他,那後果…… 他跑過去,全身顫抖,他跑過去,眼神驚惶。他跑過去,忽然忘記了盧東籬要真的這樣死掉,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他跑過去,竟管知道,就算現在救了盧東籬,也並沒有什麼大的意義,因為這個人的命運,瑞王早已為他決定了。 然而,他還是跑了過去。 他見過那麼多殺戮,那麼多戰場,那麼多慘狀,然而,從沒有哪一刻,他如此驚慌,如此害怕,如此……愧悔。 他跑到盧東籬身旁。一句也不相勸,只是乾淨俐落地抬手,狠狠地在盧東籬的後腦上敲了一記。 折磨了所有人,太久太久的嘯吼之聲終於停止了。然而沒有一個人能感到輕鬆。 盧東籬暈倒過去,連帶著風勁節的身體也一起倒下去。 天地倏然一靜,然後響起一聲極輕極微地「卡嚓」一聲。是風勁節那被砍斷大半的頭顱,在落地時一撞,頸椎終於完全斷開,向旁邊略滾動一下,卻因為最後一層皮肉連著,而不曾滾開。 一直受傷不起的小刀,強撐起身子,慘叫了一聲:「將軍。」全身劇裂地一震,終於又暈了過去。 天成全身顫抖地跪下來,不敢正視風勁節的頭顱。^I@不願與已死之人對視,伸手想要把盧東籬和風勁節分開。 然而,他做不到,盧東籬即使暈絕,握著匕首的右手,依舊牢牢地不肯鬆動一分,而抱著風勁節的手,因為用力過猛,手指都已經插進風勁節的血肉中了。 這時,已經有幾個將領,一些士兵,掙扎著走了過來,幫蒙天成一起要把他們分開。 就連重傷的王大寶,都半爬著靠近過來。 然而,沒有辦法,幾個人合力都扳不開盧東籬的手。 蒙天成到最後猛然一咬牙,伸手使力,硬生生扳斷了盧東籬三根手指,才把他的手從劍柄上拿下來,然後卸了盧東籬左手的關節,這才能讓他放開了風勁節。 兩個人的身體被分開之後,蒙天成又是一陣顫抖,而幾個強忍悲淚的士兵,更是哽咽著叫。 「將軍。」 「元帥。」 盧東籬那九劍,直接戮穿了風勁節的身體,也插進了盧東籬的胸口,盧東籬那九劍,用的分明是把兩個人生生釘在一起的力氣,然而,因為是短劍,最終無法將兩個人都穿心而過。 一連九劍,九劍穿心,這九劍已經把風勁節的前後心臟處戮得幾乎爛了。可以想見,那顆血肉之心,被這麼連穿九次之後,想必也已化為碎片。 一顆心被生生扎得粉碎是什麼樣的感覺,是怎麼樣的慘痛,在臨死的那一刻,風勁節到底有多痛? 蒙天成面色蒼白地鼓起勇氣去看那血泊中的頭顱,為什麼,為什麼,那樣悲慘的死亡,他還可以在朋友的懷中留下永恆的微笑。 風勁節挨了多少劍,盧東籬就挨了多少劍,整整九劍,在同樣的胸膛,同樣的心口處,把他的血肉也扎得淋漓稀爛。 那把短劍,明明不夠穿過兩顆心的長度吧,可是蒙天成卻分分明明地知道,風勁節的心毀成了什麼樣,盧東籬的心就碎成了什麼樣。 蒙天成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退開,再不敢,再不忍,再不願去碰他們一個手指。 他只是愣愣地看著士兵們,含著熱淚,為風勁節扶正頭顱,打理衣裳,盡一切力量,想讓他死後的樣子不至太淒慘。 可是,砍下的人頭接不回去了,染滿了鮮血的衣襟,已經洗不盡了。再怎麼小心呵護他的軀體,在離開了盧東籬之後,死去的身體,必然會徹底地冰冷下去。 他只是用幾乎麻木的眼神看著將士們忍著悲痛給盧東籬上藥,小心地替他所有的傷口包紮。 但是,這有什麼用呢?盧東籬已經死了啊。 雖然他還有呼吸,雖然他還能發出聲音,雖然他還會動作,可是,他分分明明已經死了啊,就在他舉劍殺死最好的朋友的那一刻,就在他的劍尖穿過風勁節的心臟的時候,他自己不也是被九劍穿心而死了嗎? 盧東籬已經和風勁節一同死去了啊,為什麼,這麼多人,一個也不曾查覺,一個也沒有看明白,又或是,明白了,卻不肯承認。 蒙天成一直站在那裡,感覺世界從未這麼冷過,那寒冷凍了軍人本來該有的熱血,那寒冷,毀了男兒應有的志氣。那寒冷鑄就了官場上日漸冰冷漠然的一顆心。 過了多久,士兵們才漸漸散去,過了多久,風勁節的屍體,盧東籬的身子,已經被人先後抬走了。 有人在耳邊說過謝嗎,有人擔憂地問過些什麼嗎,他其實都不是很在乎了。 他只是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少年束髮從軍時,也曾豪情萬丈,也曾想著為國盡忠,也曾想著仰俯無愧,不負大好男兒身,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了現在如此可怕的樣子。 那些忍著悲痛,向他表示感激的定遠關將士們,有誰知道,在這場可悲的故事裡,他這個大好人,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夜晚。今夜月明星高,今夜晚風輕柔。 這世上發生了如此淒涼的慘劇,原來月亮一樣升起,原來星星一樣明亮,原來,老天並不會為了好人的悲劇睜眼落淚。 原來,這個世界,少了誰都一樣,哪怕失去的,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人。 蒙天成慘笑著環顧四周,趙國僅次於風勁節和盧東籬的名將,瑞王倚為心腹的英豪,特意來奪定遠關軍權的野心家此時此刻毫無成功的喜悅。 他漠然地看看校場。還留在這裡的,除了他自己的直屬士兵,就只有那在風勁節痛極發狂時就生生嚇暈過去,一直沒有人管,沒有人注意,到現在,居然還沒有醒過來的兩位欽差大人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三章求救 異響倏然間充滿了整座小樓. 正在屏幕前,笑著看阿漢今世奇緣的張敏欣怔了一怔,還不及查看發生了什麼事,屏幕不經控制,便切換了畫面. 那滿天滿地的鮮血,那倏然響起的慘叫,讓張敏欣震驚莫名. 「勁節!」 莊教授正在研究剛剛歷世回來的學生吳宇交上來的論文,忖思著應該給出的分數,聽得異響,微微一愣,眼前的屏幕上的文字,忽然化做藍天白雲,廣大校場,以及校場上那瀕死痛呼的人。 莊教授猛然站起,失聲道:「勁節!「 剛剛回到小樓的吳宇,把論文一交,就立刻趕去了休眠室。雖說精神力足夠強大,但在人世輪轉一回,換過一次肉身,還是要好好歇兩天,回復一下才是。 想不到,隔了幾十年,歷過一世,好不容易精神能夠再次進入深度安眠,就被尖利的異響給吵醒,她憤怒地一手推開隔離蓋,猛然站起,還沒來得及質問中央電腦發生了什麼事,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震住了。 整個休眠室四下的能量牆上,浮現出極慘厲的畫面,那人痛極倒地,十指深深扎入青石,鮮血的顏色,觸目而驚心。 吳宇輕輕一顫:「勁節!」 最可憐的正在虛擬遊戲中和鬼怪拚殺的趙晨,一劍砍去,眼前的人忽然變成了風勁節,手中的大劍,正生生砍在他的勁椎處,眼睜睜看著同學,滿身鮮血地痛苦嘶號。趙晨慘叫一聲,猛力把感應器從頭上扯下來,破口大罵:「這是怎麼……」 滿嘴粗話,卻在抬眼看到四下景象時,全部嚥了回去:「勁節!」 所有人都飛一樣聚集到中控制室,所有人的臉色都一片慘白。 每一個屏幕,每一個終端顯示器,每一塊能量牆,全都現出同樣的畫面。 抬頭,頭頂上有無數個風勁節血流遍地,低首,地板上有無數個風勁節苦痛掙扎,四面八方到處都是風勁節,是他的血,是他的痛,無數個擴音器,同時發出的是他的慘叫,他的哀呼。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出什麼事了?」張敏欣問的時候,聲音都顫抖了。 其實不用任何人回答,他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只有當他們的生命本源受到傷害時,中央電腦才會強制性地切斷一切,調動所有資源,向所有人傳遞這一信息。 做為生命本源的精神體,代表著他們真正的生命,而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生命安危,都是電腦程序中最優先的選項。 可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啊? 他們的精神力,無形無象,無跡可尋,這個凡世中的任何力量都不能將之傷害。即使是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中,精神力也永遠藏在已經無比強悍根本無法催毀的肉身之內,絕無損傷的可能。 在他們每一個人極之漫長的記憶中,從來不知道,精神力也可以受傷,也會受傷,這種驚恐和震驚,讓所有學生都只能怔怔地睜大眼,有些無助地看向他們的教授。 莊教授沉著臉望著屏幕:「我們的精神力當然是無形無象,不會受傷的,但是,當那精神依附在傷口處,把能量滲進傷口的每一個細胞,借此修復損傷的神經時,就等於代替那肉身,承受了傷害。那肉身受的傷有多重,精神力受的傷就有多重,打個最簡單的比方,元神離開身體時,身體受再大的傷害,元神也沒有感覺,可是為了讓眼看要死掉的身體保有活力,元神重回身體,那麼,不管身體有多大的傷,元神都能感覺同樣的痛。」 「誰都知道在那個世界使用精神力是違規,我們自己也受過傷啊,從來沒有讓精神力去修補傷口的?」吳宇驚愕地說。 「勁節當然不是故意的,他可能以為自己會被一刀砍頭,完成這一世的歷程,沒想到居然沒被砍死。出乎意料之外的過度痛苦,讓他的精神力在不經他控制的情況下,自動彌合傷口。」莊教授做出最合理的推測。 「可這還是不對啊。」趙晨反駁「阿漢第一世受的是梳洗之刑呢?不是比挨這一刀更痛更苦嗎?也沒見他的精神力去彌合傷口啊。」 「阿漢的精神力遠比我們強大,他對痛苦的忍耐力也更強大,即使他不能忍耐也不是很重要,因為只要他有意識,他就會記住,不能使用精神力。梳洗之刑並不是意外承受的,而是在他知道要發生的時候,才加諸於他身上的。這就像一個武林高手,因為某種原因不敢使用武功,即使要受傷甚至被殺,他也強迫自己不用武功去抵抗。但是,如果是在他完全不注意,完全沒準備的時候,忽然對他發起襲擊,就算他自己知道自己不能使用武功,他的本能也會讓他自然而然地用武功來閃避或還擊,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出手時已經晚了。」 莊教授緊緊盯著屏幕,臉色越來越難看:「精神力也像武功一樣,是你們體內的力量,無論如何壓抑,在受傷時保護自己,也是一種本能。」 張敏欣喃喃道:「我從來不知道會有這種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 莊教授眉頭緊皺:「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太小,你們不知道是正常的。一般來說,要讓你們的精神力在不受自己控制的情況下,自然彌合修補 需要達到幾個條件。第一,必須傷在需要修補的要I說,如果是手上,或腳上被砍了一刀,只要不影響身體別的位置,精神力未必會暴發出來。第二,必須傷得極重極痛,痛到足以讓力量失控。第三,必須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發生,只有在這種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時,你們的理智才會來不及控制住那憑著本能去修補傷口的精神力。」 四周都是風勁節的慘叫,四周都是風勁節的慘狀,而他,做為導師,額頭都已經出汗了:「除了阿漢,你們哪一個入世不是頂尖人物,要想在你們完全沒有防備,沒有感覺的情況下,讓你們受到不可彌補且絕對痛苦的傷害,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你們之中,有幾人,有幾世,曾有過較慘的處境,但不管怎麼慘,事先心理都是有準備的,就像是武林高手,在這種下意識的情況下,精神力也是無法爆發的。可是很明顯,勁節在受到這巨大傷害時,毫無準備。這種出乎他意料的傷害砍斷了他的頸椎,劇烈的痛苦,和癱瘓的事實,讓他的精神力很自然地想要保護這個身體,想要重建神經恢復對身體的控制能力。精神力本身並不能分辯哪一個身體是原身,哪一個身體只是臨時的皮囊肉身,在感知到痛苦和危險時,對身體的自我保護是一種本能。因為只有借助肉身的保護,精神才能更長久地存在,就像傳說中,那些失去身軀的仙人,一定會為自己的元神盡快找到新軀體一樣。沒有了軀體保護的元神,再怎麼強大,也難以永存。」 張敏欣微微顫抖,輕輕問:「那麼,現在,他的精神受傷到底多重?」 莊教授的臉色也是一片慘白,聲音亦極輕極輕:「當無形的精神,化入實質的傷口時,他的肉身受到多重的傷害,精神就受到多重的傷害。」 這一句話答出來,在場幾個學生,幾乎搖搖欲倒。 在俗世凡塵中,他們都是無比強橫的生命,可以漠視一切酷刑,殺戮,死亡,僅僅只是因為,那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他們的生命本源,無比安全。 精神體,靈魂烙印,生命本源,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生命。無論在凡塵歷過多少世,吃過多少苦,他們的精神力從不會受半點傷害。 自他們的存在以來,自有記憶以來,最完善的科學,最強大的軀殼,讓他們的精神體永不受威脅,永不必辛苦。 純從精神體來比喻,他們就像最嬌貴的公主一樣,一生不曾受過半點傷害,不曾歷過半絲辛勞。哪怕是被針扎破了手指,走路撞痛了腳,那都是天大的事情,值得臉色蒼白,哀哀慘叫一番的。 然而,這一次,是一把刀,生生把頸椎砍斷一半。 一個連被針扎到了手,都有可能會痛哭哀叫的人,如果被人用刀砍斷一大半骨頭,而且還是最要命的頸椎,那對他來說,到底是多大的痛楚。 吳宇尖叫一聲,撲向控制台,四下亂按:「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電腦為什麼不干涉……」 「電腦不會干涉,這種事雖然極少有,以前也還是有同學偶爾碰上過的,這種事不需要電腦幹涉,任何人的精神一旦與傷口合而為一,在感受了傷口的劇痛後,就會很自然的失控,爆發,徹底催毀那個肉身,一切都會結束,因此電腦現在按常規去等待能量爆發後的結局,在此之前,電腦不會有任何動作,我們也無法操控。」 一個被針紮了一下,都可能會慘叫,從沒有受過苦的人,如果被一刀砍斷一半頸椎,徹底崩潰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問題是,現在的風勁節偏偏沒有崩潰。 他有一千一萬個理由放縱那強大的精神在受傷後,猛然暴發出極度的毀滅力量,就此借助肉身的毀滅,而結束他的痛苦。可他就是不…… 明明已痛得生不如死,明明已痛至魂飛魄散,明明已痛得真氣四溢,哀嚎絕呼,但他,就是咬著牙關,死死地頂著,不肯放棄,不肯讓這一切結束。 趙晨驚恐地喊:「他瘋了,他為什麼這樣?」 「應該是為了害怕能量爆發,使那裡所有人都被殺吧。」莊教授喃喃地猜測著,儘管在以前,從來沒有哪個學生,會在受這麼大傷害時,還顧及那凡世中人的生與死。 「那就把精神力引導開來,不要再附在傷口上,不要再試圖代替肉身來承擔痛苦。」吳宇拚命拍著通話器,該死的電腦,為什麼在這麼要命的時候,要切斷他們的一切操控。 「他現在的精神力已經瀕於崩潰的邊緣,完全靠他的意志在死死強撐,他不是不想把精神力引導開來,但現在,只要一絲波動,一點力量溢出,就有可能引出驚濤駭浪的暴發,沖毀他理智的堤壩。」莊教授歎息。 「只是可能,又不是一定會失控,只是可能而已啊……」吳宇明知無用,任然對著通話器大聲呼喊「勁節,你別傻了,快讓精神力從傷口散開……」 「沒用的,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安全散開精神力的機會,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危險,他都不會做的。」張敏欣如夢囈一般地說,眼睛只定定看著屏幕裡,那撲向風勁節的身影「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會讓他被波及,風勁節那個笨蛋,也情願自己用他的 源,去挨那一刀砍斷半個脖子的痛苦。」 即使只是說一說,即使只是想像一下,她也已經不堪忍受地用手掩住臉,不忍再看。 屏幕裡的那個人,抱住了風勁節的,那些瘋狂的慘號,在一瞬間停止。 然而,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一個聲音。 「東籬,東籬……」 每一個屏幕上,都有他呼喚他的樣子。 「東籬,東籬……」 每一個擴音器,都傳來他瀕死呼喚的聲音。 「東籬,東籬……」 整個小樓,都是這呼喚的聲音,整個天地,都是這呼喚的聲音。 那是他寧可用從不曾受過哪怕最微小損傷的生命本源去迎接至大的傷痛,也不肯冒百分之一危險去傷害的人。 吳宇幾乎要哭出聲了:「教授,我們怎麼辦?我們總該做些什麼啊?」 莊教授呆立無語,他們什麼也不能做。電腦只會等待,而要想更動電腦程序,讓凡事講邏輯的智能中心,接受風勁節這種完全不合邏輯的行為,改而用強制手段結束一切,這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就算他咬牙違規動用瞬間移動裝置,傳人過去幫忙,在沒有電腦幫助的情況下,純以手工調控啟動,也同樣需要時間。 而現在,他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擁有漫長無盡生命地他們。竟然也會因為沒有時間,而如此張惶驚恐。 直到那屏幕裡的人猛然揚劍紮下。他們才倏然一醒,誰也沒有再看屏幕裡的結果,一齊轉頭,向輪迴室奔去。 輪迴室內,為風勁節歸來而準備的身體仍然沉睡在接引機上。隨著頭部接引機一陣光芒閃動,這身體在座位上劇烈地顫動起來。 適時大門打開,莊教授等人直衝而入。 張敏欣第一眼看到他的動作。大叫了一聲:「他醒了。」 「還沒有,只是因為痛苦而使身體自然動作。」莊教授臉色沉重。 吳宇和趙晨撲過去,一左一右按住風勁節那死命扭動彷彿是要逃避痛苦的身體。可是風勁節的身子雖不能再有大幅度動作,卻還是不住地抽搐著,臉上的神色,更是無比痛苦。只是眼睛,始終不曾睜開。 「他為什麼還不醒?」張敏欣焦急地大叫。 「雖然精神體是無形地,不會真的因為被一刀砍頭而毀滅,但承受的傷痛,卻還是真的,如同被砍斷了頭一樣。這麼重的傷,他怎麼可能立刻醒過來?」莊教授斷然道「立刻把他送進能量艙,替他補充能量,讓他的精神可以在新地身體深處安眠休息,慢慢回復。」 這個命令得到了訊疾的執行。在把風勁節因痛苦而不住顫抖地的身體放入能量艙後。趙晨問:「要多久他才能恢復?」 「不知道,以前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形。不過。你們也可以估算一下,俗語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那麼,砍斷脖子的傷口,要恢復如初,你們認為要多久。」莊教授深深歎息。 其他學生們的神色也都不見得好看。 他們可以對塵世中的一切災難苦厄,都看做遊戲,彼此打趣,甚至以之為解除生活無聊的道具。然而對於真正讓他們的生命本源受到的傷害。他們就看得極嚴重了。 他們的生命如此漫長,他們地力量如此強大。也因此,這讓他們更加珍視生命,不會有凡人那種人總有一死,老子豁出去,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一類的想法。 生命至為珍貴,生命至高無上,精神本源受到最高地保護。這都是他們心中絕對不能撼動的法則。 目睹一個同類地生命受這麼大的傷害,目睹和他們一樣,幾同神聖的夥伴,為了一群螻蟻般的存在,而受如此大的折磨,這讓他們受到極大的衝擊和震撼。 莊教授看看學生們的表情,頭痛得為自己必須立刻進行的心理輔導而歎了口氣:「好了,你們留下一個人看著他,其他人跟我來。」 大家互相看看,最終還是張敏欣坐到了能量艙前,其他人則與莊教授一起離開了。 張敏欣低著頭,看著透明罩下地風勁節。他的眉宇已然皺得這麼緊,他地面容依然充滿了痛苦,他的身體依舊微微地顫抖掙扎。 勁節,勁節,你有多痛,為什麼艙內那麼多的能量和鎮定藥物的自然輸入,也無法讓你安靜下來。 暈迷中,風勁節的嘴唇微微地動了幾下,彷彿在說什麼。 張敏欣伸手按動透明罩上的聲音傳輸裝置。立刻就聽到那即使在暈迷中,也痛不可當的人,用那極微弱的聲音,無意識地哀求:「東籬……我好痛,我好痛……救救我,救救……東籬……我好痛。」 張敏欣怔怔地看著他,怔怔地聽。然後,忽然間按動一旁的按制紐,很快,前方能量牆上,重現了剛才風勁節瀕死時被抱在盧東籬懷中的情形。 她咬著牙,重新聽著風勁節的一聲聲呼喚「東籬……東籬……」重新看著那短劍舉起,倏然刺下的絕決。然後,手指按下,整個畫面定格在,他閉目死於盧東籬懷中的那一幕,在最後的那一刻,他臉上,分明帶著微笑。 張敏欣倏然低頭,掩面痛哭。 勁節,勁節,原來,你才是我們之中,最天真,也最認真的一個。 ,你比阿漢還要癡,比小容還要傻,比方輕塵那個混狂。 我們擁有無盡的生命,我們擁有極至的科學。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們在意,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追尋。 所謂上學,不過是打發漫長的人生,所謂課題,不過是另一種高擬真的遊戲。 只有你,還對人類曾擁有的一切美好情操,存有嚮往和好奇。只有你,當我們以玩鬧的態度研究哪一種論題有趣時,你卻那樣認真的把探討人類的忠誠視為理想。 原來,在你心中,仍然相信那些美好,那些偉大,那些傳說中,人類曾擁有過的,很真摯卻也很傻很蠢的感情。 我們的世界,已經再不會有,誰沒有誰就不能活,誰一定需要誰的事情了。科技的進步,讓人類不必依賴群居,依賴血緣感情等紐帶來聯繫彼此。可是,你卻仍然在盼望著,可以全心全意為一個人著想,也有人能全心全意來為你付出嗎? 當你默默地守在那個叫盧東籬的人身邊時,見證他所有的堅持時,你是不是也曾希望著,當他一心向前走時,也能回頭看著你。 當你一次次被他捨棄時,當你一次次告訴我,他理所當然在種種選擇中,把你放棄時,你是不是也曾渴望過,某一刻,會能把你放在天平上,重的那一頭。 是不是在你最深最深的心底裡,在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潛意識裡,你一直一直盼望著,能有一個人,至少在這世上可以有一個人,能夠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肯全心全意地維護你,肯把你放在第一位。 然而,你一直一直沒有等到。 他放棄你時,你平靜為他解釋,他拋開你時,你報以瞭解的笑容,他做出選擇時,你通過心靈,告訴我,這樣的選擇是對的。 可是,你是不甘的吧? 即使你自己,也並不知道,你其實是不甘的。 即使你自己,也並不知道,在潛意識裡,你一直在叫痛,你一直在求救。 在戰場上,他棄你而去時,你的心是不是在叫,東籬,不要走。可是,你沒有說,你只是帶著你的二百來人,迎向五千人馬。 在刑場上,軍棍打在你身上時,你的心是不是在喊,東籬,不要這樣對待我,可是,你沒有說,你只是笑著,對憤怒的親兵解釋所有的大道理。 在校場上,當他親自下令殺你時,你是不是還在企求著,東籬,救救我……可是……他讓你經受了這世上,最慘烈的痛。 勁節,勁節,你一直在叫痛,你一直在求救,只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勁節,勁節,你痛,是因為傷,還是因為心?勁節,勁節,從第一次的相負,直到如今,你曾在心靈最深最黑暗的地方,在沒有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可以看到,可以聽到的地方,叫過多少聲「救救我!」 可是,一直一直,沒有人救你啊。三萬將士,你救過其中多少人,你教過其中多少人,給過他們多少榮耀。多少前程,還有盧東籬,你救過他多少回,助過他多少次,替他出過多少力,操過多少心,但是,沒有人救你,你一直在叫,他們聽不見,所有人,眼睜睜看你受那至大的苦楚,卻根本不知道,為了保護他們,你付出了多少…… 張敏欣伏在透明罩上,淚落不止。 傳輸裝置忠實地把風勁節那無意識的聲音,不斷傳到她的耳中。 「好痛,東籬,我好痛,救救我……」 張敏欣靜靜地聽,直到再也哭不出淚水,她這才慢慢支起身子,再次按動控制紐,接通主控制台,調出此時此刻,校場上的景象。 能量牆上,盧東籬抱著風勁節仰天慘呼。 他叫了多久,竟然聲音破碎,七竅流血。 但是張敏欣只是漠然地看著這一幕,絕無半點動容。 不不不,盧東籬,我不會同情你。 盧東籬,你可知道,你讓風勁節吃了多少苦頭,他為了保護你,到底承受了怎樣的傷痛。 盧東籬,此時苦痛又有何用? 你為什麼不救他,在當時,你為什麼不救他。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叫你,一直在求你。 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一個字,即使是現在,他暈迷中,都還會叫痛,可是,就在剛才,就在你抱住他的時候,他卻只是叫你的名字,他甚至不忍心告訴你,他很痛!他甚至不願意開口要求你,救救他! 盧東籬,盧東籬,你可知道,勁節,勁節他真的很痛,他一直一直,在求你救他…… 盧東籬,你為什麼,不救他?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四章平反 天.你不分忠奸.枉為天,地啊地,你不辯是非:點子鏗鏘有力,戲台上,那一身華麗元帥服的俊俏小生,抱著另一個白衣散發的男子,面對台下,一句句念白,說得是激昂起伏,動人心弦,最高昂處,忽轉唱腔:「恨不當年沙場死,勁節啊,一世英雄,奈何不死於戰場,卻亡於刑場……」語氣一頓一挫,再轉至高至極處:「蒼天啊,恨不當年沙場死…… 一句未竟。戲台下,轟天的掌聲,叫好聲早已響成一片。 這場《生死別》,已經唱過最高潮,最好的念白,最好的唱段,最好的身法,剛才那一番血淚處斬,那一番苦痛掙扎,那一番生死相別,都已經演過,念過,唱過,剩下的,無非就是些交待後事的餘波,不必再屏息閉氣地觀賞了,看官們只管用力拍手,死命叫好,好好地給自己看好的角兒捧場子就是了。 這《生死別》雖是新出來不久的戲,但因為詞好曲好故事又感人且不落俗套,轉眼間,便已傳遍大江南北,大趙天下。 這齣戲,說起來,講的竟還是本朝的真事。 話說本朝本代,生出一對蓋世的英雄來。風勁節將軍和盧東籬元帥,當得是文武雙全,忠義無雙的奇男子。 他們鎮守邊境,力抗陳國大軍,保得舉國百姓安樂自在。又豈知。從來忠良遭忌,竟有那一干奸臣小人,看不得英雄得志,遂以陰謀手段處處陷害。 也合該是英雄命中有一場劫難,便是英明聖主,竟也無意中受了小人所惑,降旨以貪墨之罪將風勁節直接在軍中處死。 將軍乃忠義及天之士,雖有滿腹冤曲。又怎肯抗旨不遵。在那邊關之內,校場之上,英雄血濺三尺,而三軍呼冤痛哭。 他地至交好友盧元帥,撫屍悲嘯,淚盡而血。自此一病不起,輾轉床榻之上,再也無力理事。 不想奸人仍不肯停止迫害,再施辣手,半個月後,聖旨再至定遠關,因查主帥盧東籬,亦涉嫌風勁節貪墨一案,下令押回京中受審。 盧元帥何許英雄,豈肯再受刀筆吏之辱。雖掌三萬大軍,到底不肯妄舉義旗。毀了自家忠義名頭。接旨之日,便朗笑三聲。伏劍自盡而亡。 兩位英雄,一雙將星,先後殞命於奸人之手,思之令人嗟歎。 幸好,公道二字自在人心。 那風將軍死後,蒙天成蒙將軍大義凜然,拚死力保,最後才免了將軍人頭被傳送諸邊示眾之辱。令將軍可以全屍下葬。 而盧元帥身亡後,京中早有義士暗中把元帥的妻兒救護而去。抄家的官員到了盧府。見一軍之帥,不過居寒街陋巷,已感驚奇。再入內查搜,二品大員,家內別無財物,不過簡樸整潔二字罷了。唯有一間房門,上加重鎖,不知其中何物。查抄者破鎖而入,卻見房,整齊羅列著歷次皇帝所賜之物,哪怕一筆一硯,一綢一緞,亦從未動用,只以黃綾覆蓋,認真排列供奉。回頭再問左右四鄰,方知這所謂元帥府中,以前竟只有一叟一婢以應粗使,日常諸務,皆夫人親力為之。 查抄官員細思元帥所負貪墨之罪,不覺感慨而淚下。 元帥府所抄財物竟不過百餘兩。清冊遞於御前,上亦略有神傷悔愧之意。然滿朝文武,、皆懼奸徒凶焰,無一人敢出列呼冤。 只是衣金飾紫之輩紛紛退卻,民間不平之聲卻漸起。話說將軍元帥雙雙殞命後,二人的不少親兵都心灰意懶,紛紛要求去職而去。好在以副帥身份臨時代掌全軍的蒙天成將軍,體恤眾人傷情,對無法勸說之人,不但應允為他們解除軍職,消去軍籍,甚至人人加厚恩重賞,讓他們榮寵歸去。 隨著這些人四散於大趙各地,有關兩將英雄受冤而死的故事,在全國不脛而走。將軍英雄之行,元帥待士之厚,將軍受死之慘,元帥含冤之痛,諸般細節,無不繪聲繪色,震人心魂。 隨著這些故事的流傳,將軍與元帥的相知相投,二人曾為國做下地諸多壯舉,更被一一拿來,濃墨重彩地加工,講述,漸漸得,二人就成了世人眼中口中完美的傳奇。 百姓們都很自然地認定,那兩個人是完美無缺的,那兩個人,是這世上所有英雄的道德典範,國家能平安,大家能過安生日子,全仗著那兩個人多年抵禦外敵。 將軍與元帥身死之後,國失長城卻能安保無恙的原因,是因為陳國適時發生內亂,陳王暴死,二王子於混亂中登基。此時當朝瑞王挺身而出,建議遣使議和。陳國新君也慨然應允,許下互為兄弟之邦,永不侵擾的諾言,並當即派出龐大地使團,奉上珍貴的禮物和美女寶馬,還贈大趙,以表誠意。子一言 此番議和得成,免了多少生靈塗炭之苦,朝中君臣無不歡喜,天下百姓,也俱開懷,瑞王功在社稷,朝中民間,人心皆歸。 奈何太子嫉賢妒能,邀瑞王過府飲宴,以毒酒鳩之。瑞王中毒,回府吐血三升,奄奄一息於病榻,幸得太醫妙手,堪堪救回性命。瑞王仍顧全君臣兄弟之義,隱忍不言,可惜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太子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夜派刺客入府行刺。 那刺客夜入王府,見瑞王負傷仍秉燭思慮國事,伏案親寫奏折。刺客天良萌生,逕奔大理寺擊鼓投案。此事方大白於天下。 至此,太子仁德之名盡廢,各地彈劾折子不絕,竟又平白掀出無數太子不法之事。以九王為首,無數官員不斷進言,請廢太子。 瑞王長跪宮前,泣求不可。願以死相釋太子之疑,以全父子兄弟之義。 上不許,未及三日,詔廢太子。東宮官員皆按律治罪,東宮女眷並官員家小,遠徒為奴。牽連者五萬餘眾。 然,畢竟父子太性,雖為國事而廢太子,聖主終究身心皆傷,自此一病不起,未及三月,崩於宮中。 年青英主登基,起新人,除亂政,赦天下,免賦稅,舉國百姓誰不高頌聖明。 新君登基半年後,權傾天下的九王爺多年宿疾發作,病勢洶洶,沉疾難起。 而失蹤已久的盧元帥夫人,攜幼子,持血狀,叩於宮門之前,願以孤兒寡婦之性命拚死一搏,以求為夫翻案,以正清名。 新君深為感歎,命有司重查舊案。 此案重翻立時轟傳天下。 當日定遠關諸將,如今已有許多被分調各地,多掌軍權,控機要。此時紛紛聯名上書呼冤 .▊ 民間百姓,早有不平之聲,此時,多有應和之說,仕林儒門,多少文章,多少詩句,公諸天下,皆言不平,清流議政說事,更為將軍元帥而抱屈。 且新君作風,雷厲風行,英明難欺。奸黨賊徒,再無半點施展詭計的機會。此事真相,清楚明白,絕無懸疑。 那風勁節當年曾富可敵國,尚能隨意散盡家財,豈有貪墨之理。 那盧東籬,舉家不過百餘兩銀,這貪墨之說,豈能服人。 其後調來定遠關所有文檔,帳目,名冊,一一核對,貪墨軍餉,更不知從何道來。 冤案即已確鑿無疑,便要徹查那陷害之人了。當年凡彈劾二人的御史言官,皆被審問控罪,最終查出,幕後主使,竟是當朝九王。 適時九王勢力下的鎮江府知府蘇凌奮身出面,將歷年苦心收集的一切關於九王等人貪墨枉法欺君壓民諸般罪行,一一呈交有司。原來此人本是盧元帥之妻兄,為報至親之仇,忍辱負重,自居虎狼之窩,假做同流合污,暗中把一切違法之事看在眼中,悄悄搜集證據,到此時機,方公示於天下,叫滿朝官員,舉國百姓,看看九王一黨斑斑罪行。 鐵證如山,九王一黨陷害忠良,欺壓百姓。玷污國法,甚至私謀叛逆,不出十天,有司已訂出二十餘條大罪,條條可誅九族。 民間呼殺九王之聲不絕,軍中呼滅九王之聲不止。朝中也再無一人敢說九王半句好話。適時九王偏偏沉疾不起,無力應對,在新君當機立斷地雷霆手段下。幾十年盤根錯節的勢力,終於冰消雪融。 九王於病榻上吐血而死。王子郡主們,因是皇家血脈,特加恩典,永囚宮禁之內。其餘屬官黨羽,大多財產抄沒。妻兒同罪。 九王權傾天下幾十年,如今一朝大樹倒下,牽連之眾之廣,前後竟有二十餘萬人獲罪 唯有蘇凌,立下如許大功,且又有為英雄報仇而忍辱的義行,不但民間一片溢美之聲,新君亦大加讚賞,官升數級,直入中樞。參議朝政。 新君又為冤死的盧元帥風將軍正式平反,親自素衣白袍。拈香敬拜。為他們移棺厚葬,大加追封。可惜風將軍並無親眷可承聖恩。只有盧蘇兩家,得沐君恩,新君封了兩家年青一代後輩二十餘人大小官職,兩家長者,亦加了厚恩虛銜。 而君恩浩蕩,又憐盧夫人孤苦,乃賜封當朝一品誥命,年幼的盧公子。亦已有了六品將軍的功名在身,隨著公子長大。陞官進爵,多加恩遇,想來都是不會少的。 聖上還唯恐細心周到處不足,又賜一座宏大元帥府,以為盧夫人安享榮封之所。 天下百姓,何人不稱聖明,蘇盧二家,又有誰能不感佩莫名。 至此,這樁冤案方才塵埃落地,果然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英雄義士終得昭雪,奸惡小人,必受天罰。 而民間甚至已經有人開始為盧元帥,風將軍建碑立廟。而為這個故事編寫的評書,彈詞,和戲文更是數不勝數。 大家看煩了老戲,有這樣精彩地新鮮戲文演出來,走到哪裡,都是叫好聲不絕,歡呼聲不止。 而看戲過程中,大家歎過罵過恨過鬧過,到最後,也會心滿意足地為這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結局而感到滿足。 他們的皇帝永遠是聖明仁慈的,就算被奸人蒙騙那也是一時的。忠臣義士雖然受了委屈遭了難,總會昭雪的。壞人肯定是要原形畢露地,忠臣的老婆兒子就算當了孤兒寡婦,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是少不了的,就是忠臣的家人親戚們,也一樣會永沐皇恩的。 啊,這個世界真是美好啊,我們的皇帝真是聖明仁慈啊。我們真是些幸福的老百姓啊。 於是,大家歡笑著,談天說地,磕著瓜子,喝著酒,看著戲台上,那忠臣義士,生死決別,血濺天地。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五章醒來 沉眠並不讓人感覺舒適,夢境中似乎也有著無止。識海中的一切都是紛亂的,黑暗的最深處,那極遠極淡的光芒總是難以追尋,於是那漸行漸遠的身影,便也無法捕捉,不能深憶。 睜開眼的一瞬,思緒有些淡淡的恍惚,人生若夢,夢如人生,在夢裡有什麼悲歡離合,貪嗔愛恨,在這一刻,都應當遙遙遠去,為何那種淡然悵惘和一絲斬不斷的牽掛卻似猶在心頭。 風勁節在醒來後,怔怔地躺了一會兒,伸手摸著直到現在,依舊恍然懷疑還在痛楚的脖子,良久才莫名地歎息一聲,一手掀開透明罩,在能量艙中站起來。 四周響起一片掌聲,好幾個同學聚在旁邊,全都面帶笑容:「歡迎歡迎,本班第四位通過論文的同學光榮誕生了。」 風勁節也只得應景地笑一笑,這麼久以來的追求和努力,現在心頭也不過就是淡淡地罷了:「我剛醒過來,還沒來得及向教授交論文呢。」 吳宇笑吟吟說:「誰不知道你的論文上次回來時就寫好了,只等這次最後一世的考核數據出來就行了,教授早放過風了,只要你不出大差錯,不但及格沒問題,分數絕對低不了。」 風勁節只是笑笑,也不說什麼,目光在大家身上一轉,不覺又是一笑:「輕塵,你也回來了?」 「這傢伙,跟你是前後腳,你回來的第二天他就回來了。」趙晨笑道:「死得那叫一個絕啊,跟你可不惶多讓。」 聽了這話,風勁節忍不住又想去摸脖子,想起那種痛苦,現在仍有些後怕:「輕塵,你回來得這麼早,莫非這一世你又……」 張敏欣放肆地大笑:「就他這種性子,要能找到完美的愛情才怪。我看啊,就算阿漢通過了,他也別想通過。」 方輕塵對同學們冷嘲熱諷的回應,只是略略挑眉,淡淡道:「優等生,你就快跳出苦海了,不必替我這種差學生傷腦筋。」 風勁節料他心情不好,哪裡還會再觸他霉頭,笑笑一步跨出能量艙,信口問:「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啦,三年多一點啦。」方輕塵似笑非笑地答。 「那麼久?」風勁節一愣,脫口問「那東籬怎麼樣?」 「沒怎麼樣啊,有吃有喝有自由,被全天下人所讚頌,家人都得到了厚恩重賞,反正不會比你慘。」張敏欣漫不經心地答「你的歷世已結束,我們也不會對那些無關的人多加注意。」 她不肯詳述,確也有足夠不知詳情的理由,風勁節倒也沒有任何懷疑的念頭。 聽了這話,心下總算略為安適。想來,自己的諸多安排和預期都起作用了吧。 對於人性的黑暗,世情的險惡,他比盧東籬看得更深更透,所以雖然認定在陳國大患未除之時,不會有人對他們動手,但還是未雨綢繆地做了一些安排。 比如安排了照應蘇婉貞,替她送藥的人手,暗中還負有另外的責任。他們這些京中大商人,結交權貴,消息極之靈通,只要一查知有針對盧東籬的行動,即刻將蘇婉貞母子救走藏匿。此後,除非有他風勁節的指示,或盧東籬出現,否則就不能讓這母子二人再出現於世人之前。 當初,他做出這樣的安排,其實也只是防備萬一,倒並不認為一定用得到。 那個時候,他總是想著,只要陳人還在,事情就不至於到絕境,等到陳國沒有再戰之力了,他一定能布下局,保住所有人全身而退。 但縱然如此,能讓其他人得到的保障更多一些,對他來說,也安心很多。所以,在那次剿滅沙盜時看到一個人,長得竟與盧東籬極其相像時,他毫不猶豫地就把這人藏在了定遠關。 好吃好喝好招待,把人養得白白胖胖,風勁節也不斷施展妙手,對那人的面容,甚至整個身體,做了很多永久性的小手術,以確保容貌和身體的每一個細節與盧東籬一模一樣。 他與盧東籬多年相處,常常抵足而眠。軍中練兵,赤膊操練更是常事,盧東籬身上的特症,他倒是真的一清二楚,做這些事,當然也絕對沒有任何困難。 本來每個沙盜都是作惡多端,手染無數血腥,足夠死十次有餘的,所以幹這些事的時候,風勁節真是絕無半點內疚不安的。 他利用自己的貼身親兵,以及在定遠關內的強大職權,把這個替身的事,上上下下,竟是瞞了個滴水不漏。 但是,他一直以為,在短期之內,是用不上這個替身的,直到那天,張大寶忽然前來報信,這才驚覺,危險已迫在眉捷。 當日受死,實有種種萬般不得已之處,且不說諸般巧合,迫得他沒有任何對抗逃避的餘地,就是他自己的論題,也讓他無法躲開這一劫。 只是不能不擔心自己死後,盧東籬的遭際,所以設想了種種可能,並一一盤算出對應之策,且細細叮嚀了王大寶和小刀,在每一種不同的局面下,如何巧妙地利用那個替身來保護盧東籬。 些事交待完了,盧東籬與其家人的安危即有了保障,沒有什麼別的可慮之事了。反倒可以用冷靜從容的心態,推斷將來會發生的事。 這場陰謀和瑞王脫不了關係,瑞王即下如此殺手,必是以之拉攏九王,有九王之助,瑞王奪位之事只怕就在眼前。而以此人的性子,臥榻之下,絕容不得另一個強大的勢力,所以只要一登基,就一定會想辦法對付九王。 如此說來,想必很快就可以報掉一半的大仇了。 當日在交待王大寶和小刀諸般後事之時,風勁節已然在盤算瑞王可能會用的辦法。 九王的勢力太大,身份太尊,要對付他需要一個極大的罪名,也要有朝中民間,極強的公議,甚至得到軍隊的全力支持才行。 若是如此,還有什麼比盧東籬和風勁節的冤案更好利用的呢? 想必在數年之間,瑞王一定會盡全力經營自己與盧東籬在民間百姓心中的形象,大力傳揚他們的事跡。讓他們成為百姓心中完美的英雄。反正時無英雄,須當造之,死去的臣子,得到百姓的再多愛戴對君主都沒有妨礙。 而定遠關一干將領都是出色的人才,瑞王不管是為了國家軍隊好,還是為了個人私心計較,都必會將他們屢屢重用,分調各方軍中,借用他們,把這場冤案的故事,傳遍天下各軍,也借他們的能力,提升各處軍隊的戰力。 到時候,事情一揭出來,這些先後表態的將軍們,就代表了全國軍隊的態度,而軍中士兵們,對於這種將帥為國苦戰而被殺的冤案也會有兔死狐悲之感,要求平反的呼聲也會同樣高。 在有了足夠的造勢之後,只要給事情一個由頭,一點火星子,一個機會…… 要機會不難,九王年紀大了,經常生病,只要老邁多病的九王一旦不能理事,那就是最好的機會。而理由就更簡單了…… 有了這樣的推測後,風勁節便寫信安撫諸將,勸慰他們與蒙天成合作,又密囑小刀,叫他脫離軍職得以自由後,趕緊前往京中,持他的信物聯絡救護蘇婉貞母子之人,告訴他們等到新君登基,政局穩定下來,就要注意九王那邊的動靜,只要一聽到九王重病不起的消息,即刻讓蘇夫人宮門告狀。 狀紙寫得好不好不重要,政據是否充足不重要,更不需要考慮,不用擔心在宮門告狀會不會被打死被治罪,不用操心,宮禁深處的皇帝是不是能得到消息,只要敢告,就一定會准。 而只要年輕強大陰冷的瑞王出了手,老邁的九王,必不能倖免。 風勁節甚至可以確信,三年之內,自己期待的這一切都將得以完成。 因為瑞王的宣傳,盧東籬將在民間得到極高的聲望,這聲望對於盧東籬的家人,會是最好的幫助和保護,而瑞王在事後為了表示自己對忠良的愛護補償,也一定會好好厚待蘇婉貞母子。想來,他們未來的生活,倒是不必憂煩的。 至於盧東籬自己,看到自己被殺,悲痛欲絕自是免不了的。但他本來是心懷天下之人,想來總不至於終日沉浸於悲痛之中,更何況還有三四年的時間叫他淡忘。再加上要能看著九王一黨的下場,以為冤仇已報,心情總是要慢慢好起來的吧。 身旁有嬌妻愛子相撫慰,又還有為天下百姓謀福之大志,哪裡還會有太多時間傷感悲痛。 風勁節覺得自己可以放心,他把一切都安排到最好了,如何救護盧東籬,如何勸慰盧東籬忍辱待機,如何安排他們一家團聚,如何在平反後,幫助他恢復身份地位。 一切一切,他都自覺思量周全,斷無差錯的,所以乍聞三年時光彈指過,第一句問的就是盧東籬。 此刻聽張敏欣淡淡說來,他心中暗道:「果然如此。」想是一切,都照他的推測發展,便覺心間最後一縷牽念已去,終於可以一身輕鬆地去面對課題通過之後,無比光明的未來了。 當然,也不是全無遺憾的,比如瑞王相害之仇。 其實對瑞王,他也是留有後手的,只是…… 一念及此,風勁節忽得微微搖頭,苦笑了一聲。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六章受騙 真正的幕後黑手是瑞王,這一點,只有風勁節自己心連盧東籬也因為並不曾見過瑞王,對他的性格城府俱不瞭解,想來,也猜不出真相。他最多也只是能推測出這件事,瑞王有可能牽涉其中,但絕不至於是主謀。 包括盧東籬在內,所有人因為不知情,所以也就不會有額外的痛苦。只要知道九王一脈受到報應,一切冤案平反,也許心中長年的苦痛就會平復,他們的人生都將重新回到平靜而正確的方向。 所以,風勁節雖然最後還是寫了一封信,說明整件事的真相,並對未來後事,做出諸般佈置,卻始終有些猶豫不安。 如果不知道真相,盧東籬也罷,定遠關其他的將士們也罷,都會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他們已經為死去的朋友爭得了公平,雖然有憾,總算還可以安心。他們可以繼續在新的君主的帶領下,保衛國家,替百姓做事。 而一旦揭露真情,面對著他們理應效忠的君主,這會讓他們置身於極之痛苦的兩難之中。 更何況他所安排的一干後手,也必將掀起趙國的很多風波。利用那牽動趙國整個商業命脈的大小商家們所能造成的影響,利用已經在各地軍中掌有權利,而動用屬於國家的軍隊。利用盧東籬對他的感情和歉意,引導他走上充滿血腥和陰謀的復仇之路,這一切,到底應不應該? 如果自己真的這樣做,到底對得起誰呢? 那些龐大的商業力量,固然是他多年經營才形成的。但當初只是為了賺錢胡鬧,並不曾真正想過要以之行權謀暗算,所以,並沒有刻意向這方面安排或訓練人手。那些商人們只是感激他的知遇提攜,才肯尊從他的意願。但那些富可敵國的事業,何嘗沒有這些人自己的血汗付出,平白利用他們的感恩之心,將他們拉進如此血腥可怕的風波中,合適嗎? 定遠關的將士們與他,也算是一場同袍兄弟,同生共死這麼多年,卻利用他們心中的愧疚不安,讓他們把保家衛國的刀劍指向君主,平白毀了他們的榮耀,自豪以及光明遠大的前程,這樣,是不是太過卑劣。 至於盧東籬,忍死偷生,蒙塵含垢,還要時刻忍耐著因好友之死而產生的內疚和痛苦,這已經夠慘的了,好不容易才能重見天日,重過幸福安定的生活,真的要去催毀這一切嗎? 再說瑞王雖然陰狠,卻比其他的君主們目光遠大,看得清國家的問題,他若在位,沒準還真能有許多利國利民之策。在國家已漸漸安定,百姓有可能過上好日子的時候,為一人之私仇,而掀起風波變亂,這也是盧東籬所不忍不願的吧。 真的說出了真相。盧東籬不管怎麼選擇,都是對不起良心,對不起天地。也注定一生不能快活。 至於天下百姓,也一定不願意知道這種所謂的真相吧,什麼都不知道地安享太平歲月,衣食無憂,溫飽無慮,這對他們才是最重要的。 這種種的矛盾顧慮,讓他雖然寫了信,卻是遲疑再三,不知道該不該讓世人看到這封信。 他雖不是什麼挨打不還手的主,到底不像方輕塵那麼偏激任性睚眥必報。顧忌一多,牽制也就多了。其實他以前歷世的下場都不算好,倒也沒想過什麼報復的問題。本來就是浮生一夢,何必為了夢中的遭遇耿耿於懷。 他對瑞王的放不下,其實更多是為盧東籬而鳴的不平,那瑞王平白叫盧東籬蒙受污名,承擔死罪,還要經受出賣朋友的痛苦,要真叫他這麼白白佔盡便宜,風勁節自己心裡也有些不平衡。 思慮再三,風勁節還是把一封信,從中間撕開,每一列每一句都一斷為二,兩信若不能合一,任何人也不能正常閱讀。他交給王大寶和小刀分藏兩封信,讓他們一歸家鄉,一遊天下,為的也就是讓兩封信不能合併。 他又一再叮嚀,新君登基,若為政有道,得太平盛世則雙信永不合並,若生靈塗炭,則合而為一。 這樣的諸般安排,為的,也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至於若干年後,這封一分為二的信,到底能不能合併,將來發生的事,是不是都能照他的意願去發展,當時的風勁節,其實也只得委諸於天意了。 此刻思來,有傷有歎有無奈,不覺略有些出神。 直到吳宇推他一下:「愣什麼呢。睡了三年,夢還沒做夠啊,快去見教授吧。」 風勁節點點頭,也不多說什麼,逕自往教授室去了。 其他人你眼看我眼,無聲地溝通了半天之後,趙晨忍不住歎口氣;「瞞得住嗎?」 張敏欣笑道:「要不,等他一出來,你就拖他去陪你打遊戲,打個十幾二十年的,等那姓盧的死了,瞞不瞞得住也就無所謂了。」 趙晨一縮脖子:「我還活不活了。我就 遊戲,也撐不住十幾二十年一直在裡頭,那多傷神啊真拖過去了,他事後還不得找我算帳。」 張敏欣白了這沒有同學愛的傢伙一眼,一拉方輕塵:「要不,你就抓住他,好好請教歷世經驗心得,拖得一時是一時,他是優等生,你是差生,同學之間要互相幫助,學習好的有義務幫助學習差的盡快通過模擬,不怕他不上當?」 方輕塵冷笑:「就這麼點事,何必如此?誰在紅塵打滾那麼一回,不帶點愛恨情仇,結束了也就完了散了,至於讓你這麼如臨大敵嗎?」 張敏欣也是半步不讓地給他冷冰冰笑回去:「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鐵石心腸說放就能放得下?」 方輕塵漫然道:「各人的事各人了,要放不下,就是他活該,用不著我們多加干涉,瞎忙瞎操心。」 張敏欣也怒了,重重哼一聲,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招呼大家:「反正也沒事,咱們去瞧瞧楚國小皇帝今天又抱著他的輕塵說什麼悄悄話了。」 方輕塵懶洋洋打個呵欠:「沒空理你,趙晨,咱們上虛擬機單挑去。」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會想不開介入到這兩人的叫勁中,各自打個哈哈,頃刻便作鳥獸散。 風勁節去教授室停留了三個多小時,才回到主控制室。見只有張敏欣一個人在,不覺一愣。 張敏欣笑問:「這麼久,當場就看完論文給你打的分嗎?」 風勁節微笑著坐了一個成功的手式,走到她身邊坐下,抬頭看大屏幕上有一個髒兮兮看不清面目的人抱著一堆白骨喃喃自語,信口就問:「這是誰?」 「還能是誰?當然是這一次倒霉得愛上方輕塵的可憐皇帝了。」 風勁節微微皺眉:「這傢伙,又造什麼孽了?」 「想知道怎麼回事嗎,我這裡有記錄,調給你看。」張敏欣無比熱情地說。 「不用了。」風勁節漫不經心答一句。他不是張敏欣這種有過度同學愛的傢伙,人家的事本來就沒必要瞎摻和,更何況方輕塵哪一次歷世,也不會幹出什麼讓人看了心裡舒坦的好事,更加沒必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他淡淡拒絕了張敏欣的熱情八卦,就開始操作控制鍵。 張敏欣忽然一伸手壓住他的胳膊:「幹什麼?」 「我睡了三年,查看一下以前的朋友現在的狀況行嗎?」 「不是告訴你人家有吃有喝有自由,過得很好嗎?還費什麼心思,你的模擬都已經結束了?」張敏欣瞪他。 「輕塵的這一世也經束了,你怎麼還盯著這人看?」 張敏欣沒好氣地答:「我那是考驗他的良心。」 風勁節失笑:「那我就不用你來考驗,自己先把良心拿出來。」 「別騷擾我,我還要查看一下阿漢和小容的狀況。」 「使用分屏幕不就行了。」風勁節推開她礙事的手,繼續發出指令。 「勁節……」 風勁節手指微頓,揚眉微笑,眼神在這一刻忽得幽深起來:「張敏欣,有什麼事,你不希望我知道?」 張敏欣定定看他一會,歎口氣,聳聳肩:「算了,攔得一時,也攔不了一世,你自己喜歡找麻煩,我又何苦做惡人,愛看就看吧。」 她攤攤手讓了開去,風勁節的手指卻長久停頓在按制紐上。神色並沒有什麼太大變化,只是眼神倏得沉重起來,過了好一陣子,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敲下了確認按紐。 大屏幕上畫面倏變,由遠處再模糊拉近,隱約是個露天的大戲台。傳音器中,聲音一片嘈雜混亂,只那高台上悲憤的唱腔卻自然而然,壓倒全場:「蒼天啊,恨不當年沙場亡……」 風勁節聽得略略驚異,再看那戲台上人的穿著打扮動作,不由心頭微動,才剛剛「咦」了一聲,屏幕鏡頭已由遠方的全景,漸漸拉到近處的特寫,轉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風勁節臉色倏變,猛得站了起來,轉頭望向張敏欣:「你騙我,怎麼會這樣?」 張敏欣很無辜地眨眨眼;「我哪裡騙你了,怎麼不會這樣?」她一伸手,指著中央大屏幕那個異常巨大而清晰的身影:「這不是有吃有喝有自由嗎?我有哪一句沒有說對,跟方輕塵那位倒霉的楚國小皇帝比,這還不算過得好嗎?」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七章殘疾 天搭台的戲班子,其實大多是些草台班子,通常也就裡,或是廟會市集之上,演給農夫村婦販夫走卒等貧苦之人看的。 所以草台班子的演出場地,就往往極之髒亂雜。亂七八糟幾條凳子,幾張桌子,坐著的,蹲著的,站著的客人全都有。站得高的,有踩著人肩膀的,有爬到樹上的,坐得低的,就有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總之,怎麼舒服怎麼方便怎麼好,沒有人會在意儀態或風度。 瓜子花生吃了滿地殼,有人難得出來瞧個樂子,居然還燙了兩壺酒過來。鬧哄哄這邊有人喝酒吃菜,那裡有人划拳嬉鬧。汗氣臭氣,熏人欲暈,嘈雜混亂得一塌糊塗。 也有那更窮更苦的人,混在人群之中,撿人亂扔的食物充飢,也有那妙手空空之輩,更是哪裡擁擠便往哪裡去,人越多,越是做活計的好時光。 這樣的混亂擁擠,難免有推搡跌蹌,而廝鬧爭執,也是少不了的。 「這誰啊,馬尿灌多了,趴在這裡礙手礙腳,差點害老子跌一跤狠的。」 「臭死了,多少天沒洗澡了。」 隨著這樣的囂鬧之聲,漸漸有不少人注意到這個角落裡的小小風波。 兩三個不知道是混混還是惡霸,反正看起來不像是善類的傢伙,正對一個趴在地上地人又踢又踩。 「讓你礙我的道。「 「臭成這樣。還敢往人群裡來,真他媽不知死活。」 每一腳踢下去,竟響起如中敗革般的聲音。那個身軀並沒有任何反抗或躲避的動作,如果不是吃痛之後,會有自然地顫抖和抽搐,幾乎讓人懷疑這是具不會再有任何反應的屍體了。 挨踢的人一直是沉默的,即不求饒,也不哀呼。甚至不曾發出一絲呻吟。 這種一面倒的凌虐,並沒有讓四周地人,有太多的不平或憐憫。 那人確實即髒且臭,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頭髮鬍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梳理過,油膩髒污得讓人見而生厭。身上的臭氣。更是熏得人皺眉退避不止。 大部份人都只想著,這是哪裡來的討厭叫花子。這樣不識相地混到人群中來,真個打死也是活該了。 更何況,那打人地有三個,樣子又凶又橫,這種人還是不要惹得好,這種事,更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吧。 好在這三人踢得久了,見人家沒什麼反應,得不到暴虐的滿足感。漸漸也就無趣了。兩個跟隨的先自停了下來,又來勸自家老大。 「老大。你看這人連叫都不會叫一聲,不是啞巴。就是傻子,咱就別跟他計較了。」 那老大也就勢下坡:「媽媽的,哪裡來的傻叫花了,骨頭還挺硬,差點折了我大腳指頭。」 另一人忙忙地在旁伸手扶著老大往旁走,口裡對地上那人斥喝;「傻叫花子,還不滾遠些,咱們老大大人大量不計較你害他差點跌倒的事。你再這麼趴在地上不起來,下次絆著別人。人家可不會這麼容易饒了你。」 那人似乎也不是特別傻,想是聽懂了這話,雙手支地便要起來,只是想來被打得狠了,傷得甚重,試了兩三次,竟是一直沒能站起身子。 他用雙膝抵著地,雙手徐徐向前摸索著,摸了一會,終於摸到一個在地上滾動的黑色酒壺,用力抓緊,抖抖索索地把酒壺送到嘴邊,可是,剛才忽然挨打,這酒壺脫手掉出去,酒早就灑光了,這時候不管怎麼努力,也倒不出幾滴來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會兒,才慢慢垂下來。 四周到也有人笑起來:「這麼個叫花子還喝酒啊,別是討來的錢全買馬尿去了吧。」 也有那年長老成之人歎息搖頭:「咱們台上演的可是盧元帥和風將軍地英烈故事,有這種人混了過來,真是對英雄不敬。」 四下有訕笑之聲,有指責之語,那人卻像全沒聽到一般,只是沉默著努力,半天才慢慢站起來。 也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叫花子,餓了吧,施捨點吃的給你,你趕快走,別在這裡熏人了。」 一塊被人啃了一半地饅頭迎面飛來,直打在他的臉上,又落到地上,滾了兩滾。 那人僵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彎下腰,撿起饅頭,上面地灰塵也不拍一下,便直接往嘴裡塞。 四周轟笑之聲不絕。而他抬起頭,卻只能看到一個又一個紅色的模糊的影子。天是紅的,地是紅的,樹是紅的,戲台是紅的,每一個人,全都是紅的。 天地之間,萬事萬物,全是或深或淺地紅,紅如那一天,燦爛陽光下,那人頸上濺起的鮮血。 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血,血為什麼會有那麼紅。那一天,他地眼中只剩一片血色,那一天之後,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顏色。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一旦映入他的眸中,便只見模糊的紅色。 有人在笑:「來來來,求我幾句,我再給你一個饅頭。」語氣猶如在用肉骨頭逗一隻狗。 真是可惜啊,他就算早拋棄掉所有自尊自重,也已經無法開口求人了。那一天,他仰天狂嘯,嘶吼不絕,已經徹底毀掉了他的嗓子,自那以後,他再也無法正常地說話發音了。 只是,這世上,除了他自己,旁人並不知道。那一天,他殺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而他自己,也已經成了半個瞎子,和一個啞巴。 人們把他安置在房裡,小心地照料他。 他的目光呆滯,人們只以為他受打擊沒有恢復,他一語不發,人們只當他傷心斷腸.無心說話. 誰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在他眼中,已成為了永遠的血色。再親再近的人,他也看不到對方的容顏,把眼睜得再大, 見著模糊的深紅色人影罷了。 誰也不知道,無論他怎麼努力,也無法讓喉嚨正常地說出一句有意義的話,彷彿說話的能力,也已經隨著那人的死亡而離去了。 不過,那個人已經死去了,那他,也就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天地雖美,不能有知己並肩,看與不看,並無差別。知音即亡,縱有滿腔言語,又說於何人聽呢? 不能說話又如何,眼睛就算全瞎了又如何,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時間就那樣流逝,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陳國一直沒有來進攻,那麼,他一直努力著保持著清醒,努力著繼續面對殘酷現實的意義也就沒什麼意思了。 所以,當那一天,王大寶和小刀衝進來訴說那些極重要的大事時,他其實心境是出奇冷漠淡然的。 「大帥,朝廷又派了欽差來,要你接旨。」 「大帥,風將軍臨去前說過,如果朝廷近期有欽差來,一定是來給你治罪的。風將軍囑咐過我們,絕不能讓你再出事。」 「大帥,風將軍其實在很久以前就安排了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替身,為的就是在必要時替你擋災。」 「你身體不好,不能立刻接旨,蒙將軍正在外邊招待欽差,讓我們扶你去接旨。這正好是換替身地機會。」 生生死死早已看淡了。朝廷要治罪,這又有什麼不對呢?他出賣了這世上最好的人,他犧牲了對這個國家付出最多的人,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用堂皇的大義來掩飾罪行,現在終於有人要來揭穿他醜惡卑劣和無情無義嗎? 他有些迷亂地想著,直到王大寶和小刀伸手過來拖他,才開始用力掙扎。 他想說:「不。我不躲,我不藏,我不需要別人替我死,這一切都是我應該面對的。」 然而,他說不出一個字。 他看不清那糾錯的人影,他看不見那急迫的表情。他說不出此刻地心情,他講不明唯一的願望。 耳邊只是不斷響起二人急促的勸說。 「大帥,你放心,那替身是罪該萬死的沙盜,我們不會妄害無辜的。」 「大帥,你就聽我們一句勸吧,這也是風將軍的意思啊。」 然而,他地耳朵聽到了,心卻根本不曾理解這些話。他只是本能地掙扎。虛弱的身體,混亂的心緒。已經略有迷亂的神智,這一切都讓他無法掙脫兩個鐵了心的悍勇親衛。 他一切的掙扎反抗。就此結束於小刀在腦後的那一記重擊。 而在他長久暈迷的時間裡,被世人喚做盧東籬的那個人。也就在天下人的眼中心中,永遠地死去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八章流浪 盧東籬再醒來的時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大帥,我們把那替身殺了,回報給蒙將軍,說大帥你聽到欽差來臨,猜知聖旨必有罪責,不肯再受辱人前,所以自盡身死。」 「他們驗過屍體,沒看出有什麼問題。」 「也沒有人懷疑,這段日子大帥這麼傷心,大家都擔心大帥會想不開自盡,所以,現在這樣,誰也不覺得特別意外。」 「大帥,你放心,風將軍說,他不止替你做了安排,對夫人少爺也早派了人妥善保護,你們會有機會重見的。」 「大帥,風將軍要我們對你說,你一定要好好活下來,只有活下來,才能有平反的機會,只有活下來,才可以替他報仇,你要是覺得對不起他,就一定得活下來。」 「大帥,蒙將軍現在接管全軍了,以副帥的身份,代掌諸務,為防萬一,不能讓你一直藏在定遠關。我們明天就想辦法把你偷偷送出去。」 「大帥,恕我們暫時不能護佑在你身邊了。你出了關之後,就去離定遠關最近地潼城。找那裡的行商大首領曲道遠,他會安排你去見夫人和少爺的。」 「風將軍讓我們盡快辭去軍職,為了不顯得太扎眼,我們會聯合一批親衛,一起請辭的。風將軍說,蒙將軍為了收攬軍心,顯得體貼理解我們,一定不會為難阻礙。就連軍戶,他都會幫忙除軍籍。只是現在我們不能走,大人你的後事沒辦完,我們就請辭,會讓人懷疑的,而且。就算請辭,還有很多瑣碎之事要辦,估計最少還要耽誤一個多月才能去找你呢。」 「大帥,你一定要……」 他們嘮嘮叨叨,他們喋喋不休,他們費盡唇舌,說來說去無非是想告訴他,前途一切都有安排,不用擔心,不必灰心。無需絕望。 他們那樣擔心地交待又交待,哀求又哀求。為的,無非是讓他有足夠的意志可以活下來。 最後地那一刻。小刀和王大寶一起跪在面前哀求:「大帥,你答應我們,你要活下去,你答應我們。」 而他,沉默著點頭。 他會活下去,不為貪生,不為懼死,只是因為。這是風勁節的願望,只是因為。這生命,是風勁節費了那麼多苦心替他保全下來的,他不能叫風勁節在九泉之下,還失望憤怒。 他會活著,雖然其實不能再做什麼,但總可以看著將來平反之日,曾加在風勁節身上的莫須有罪名,終於被抹去。 他會活著,活著承受一切的折磨和苦難,活著一點點凌遲那負罪的靈魂。 然而,王大寶和小刀,卻因他地一個點頭,而終於放了心,終於在交待又交待之後,悄悄掩護他離了定遠關。 他一個人,看不清前行的道路,說不出一個字,靜悄悄地走向一片血色的天地。 他並沒有去找曲道遠。 風勁節讓他活下來,他就活下來。 但是,以負罪之身而活的人,為什麼一定要托庇於正當商人,把殺頭誅族的危險加諸到別人身上呢。 知道婉貞母子無恙,心中唯一的牽掛也就去了。如今自己身帶殘疾,心喪若死,當真相見不如不見。更何況,為了她們的安全,更該離她們遠遠得才好。 帶著這種自怨自傷的情緒,盧東籬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四方流浪。 其實也不用特意掩飾身份,改變容貌,男人的鬍子是天天會長地,只要十幾天不打理。再加上大病之後,人又憔悴不堪,眼睛的半瞎狀態,讓他很多時候,必須摸索著走路做事,現在就算是以前地熟人,當面走過,也未必能認出他來。 然後,那漫長的歲月就在一個人地流浪中獨過。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一個人孤單冷清自生自滅。 有時候去山間行走,渴飲山泉,饑餐山果,偶爾碰上野獸,也會搏鬥苦戰。 有時候來到市井民間,便去尋些臨時的苦力搬運活計來做,好在他眼睛勉強還能見到物體的大至樣子,搬東西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只是人家欺他有些呆愣,又不會說話,工錢總是剋扣剋扣再剋扣,偶爾還會碰上強梁豪霸,強索這種那種的費用。 這一切他都只是默然承受,手上若偶有幾個錢,便會去買些劣酒來喝。倒也不是想要借酒澆愁,只是人有的時候痛得極了,非得要有酒略略麻木一下心神,這才能勉強繼續地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他依然在努力地活下去。 不管如何不堪,不管曾受怎樣的羞辱。 他沒有任何身份證明地文書,以乞丐叫花的身份活下去是唯一不被人折穿地方法。 也曾有人欺凌,也曾有人不屑,也曾有強梁乞頭,施下馬威,打打罵罵地想又拖一個入伙孝敬自己,一切一切,咬咬牙,閉閉眼,也就挨過去了。 他倒不曾特意去乞討過,也沒有自稱乞丐,只是那落魄形容,很容易讓人往這方面去想,於是,也會有人偶爾扔幾文錢,或是拋些殘湯剩飯給他。 有時候,餓得極了,他也是不得不吃的,第一次食用人家信手施捨的東西時,手腳發抖,一碗冰冷的剩飯,竟是用了大半天才勉強嚥下去。 不過,漸漸次數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在意了。 他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因為,風勁節要他活下去,儘管他已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風勁節想要他活下去,風勁節至死仍在為他籌劃,費了那麼多苦心,只為保住他的性命,那麼,他就只得活下去了。 活下去,活著才能去承受羞辱,感受痛苦,而不管是什麼樣的奇恥大辱,不都是他應該受的,應該是承擔的嗎? 只是,人心原來可以如此冷酷,就算是再大的苦難,次數多了,也就麻木不仁了。 現在,他可以完全漠然地任人踢打踹罵,現在他可以在餓極了的時候,為了延續生命,眼也不眨一下地,一口就把半個髒饅頭吃下去。 現在的他,不懂自尊與自愛,不懂志向與理想,只是純粹地如行屍走肉一般,僅僅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的吧。 現在的他,甚至麻木地,連痛苦,悲傷,恥辱,無奈都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了。 他在眾人的訕笑中,站直了身子,搖搖晃晃往外走去。餓了三天了,就算有半隻饅頭略略充飢,終究還是沒有什麼力氣的。 他略略有些迷茫地想,對了,三天來,遊魂也似四下地走,為什麼在這裡停了下來,似乎是聽到戲台的方向,有人用悲傷的念白,喊著:「勁節,勁節……」 知道這只是演戲,卻還是不由得停住了步伐,不由得一跤坐倒,不由得喝了兩口劣酒,不由得心搖神動,伏地不起。 戲台上演得好忠良義士啊,似乎在前生,他就是那個忠正為國,一心想為民請命,為國建功的好官吧?似乎在前世,他付出了那麼多,就是指望著有一天,百姓可以太平安樂,不會再有人無家可歸,行乞為生,受人白眼,似乎在前生…… 然而,原來,他愛國,而國卻根本不在乎他。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自以為早就看透,自以為,只需心之所安便別無所求,原來,當災難真正降臨的那一刻,誰也不可能真正心平氣和,坦然而受。 他搖搖擺擺地往前走,不辯前路,不知方向,本能地又把那酒壺舉起來想喝,倒了半日,才醒悟過來,已經沒有酒了。 在前生那些快活暢意的歲月裡,在一切美好的回憶中,每一幕都有那個人,他的笑顏,他的傲骨,他與他,一起飲酒談笑。 最後那一夜並肩月下,那人笑著討酒喝,而他板著臉拒絕,卻在最後一刻許諾,待你歸來。與君共醉。 只是,再也沒有共醉地時光了。 他是那樣愛酒的人,最後的一夜,自己還是不曾讓他飲酒。 在前生,他曾笑著答他:「如果你死了,我會代你飲盡天下美酒,我會代你看盡世間美景……」他答應過他,要代替著他。把兩個人的精彩活出來,把兩個人的生命在一個人身上延續下來。 可是,終究還是失言了。 勁節,勁節,今日的我,已無力飲盡天下美酒。已無能去看天下美景,九泉之下,你當如何罵我失言背信。 可你,卻是到死,還要守住曾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說,「我活著,你活著,我死了,你還活著。」 所以我一直一直,活到如今。也會一直一直,活下去。我自己可以失言背信,卻絕不會讓你說出的話。做不到。 勁節,那個夜晚,你告訴我,此生,遇見我是你最大地幸運…… 不,你說錯了。 盧東籬識得風勁節,是他這一生至大的幸運,仗著風勁節。他可以飛黃騰達,他可以履險如夷。他可以轉危為安,他可以死裡逃生。 可是風勁節遇上盧東籬,卻是他這一生至大的不幸,沒有盧東籬,天下還有誰能束縛那個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自由不羈,傲骨如斯的男子,又能有哪一道聖旨,可以迫得這樣的人束手就死…… 風勁節啊風勁節,你一世聰明,為什麼在盧東籬身上,卻蠢笨至此…… 他抬起頭,仰面向天,慘然而笑,因為喉嚨不能發聲,便連這樣至慘至悲的笑,也都是無聲地。 這天中午,一個滿身臭氣骯髒的叫花子,從集市上的戲台邊被人呵斥著趕走,他一路行出鬧市,行到新建成不久的盧公廟前,終於支持不住,暈倒於地。 盧公廟原是本地百姓因深幕盧東籬保國護民之恩義,所以在朝廷的號召下,由民間籌錢,官府協助,自發建造的廟宇。 因著朝廷正極力宣揚盧風二人的事跡,所以這廟建得倒也不小,前後數進,堂皇莊嚴。 兩個廟祝見有人暈在廟前,雖然嫌惡他的髒臭,但想著盧公生前仁護萬民,死後總不好再傷他的仁德,便只得捏著鼻子,把這人生生給拖了進去。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八十九章妻兒 是新修成的廟宇,還沒有請到得道高僧來主持管理,公推德高望眾的兩位長者主持,又選一些單身男子,或獨身老人做廟祝,以便灑掃整理。 這時兩個廟祝,拖了盧東籬進去,其他人聞其臭而避之不迭,連聲道:「快點洗刷乾淨了再隨便安置個地方。」 這兩個也不肯好生替人洗涮,直接把人往廟裡的井邊一推,從井裡搖了水上來,就往人身上衝。 好在現在天氣還算暖和,這樣沖,倒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連沖了好幾桶水,盧東籬身上倒真是乾淨了許多,氣味也散得差不多了,人也被冷水刺激得略有些清醒。 他還有些迷茫恍惚,已被人一左一右,架起來便進了一個房間。才一關門,這二人就劈手過來撕衣服。他的衣服又髒又舊又破又臭還濕透了,當然不能穿在身上,甚至連保留的價值也沒有,讓人三下兩下,就撕了開去。 這衣裳一撕開,就露出他三年來,因為長期食不裹腹而瘦得幾乎皮包骨頭的身子,而在這瘦得出奇的身體上,遍佈著大大小小的傷痕。 有當年沙場爭戰的刀傷,有劍傷,有野獸的爪牙所造成的傷口,有被人踢打踹罵的舊傷,有山間行走,無意中的掛傷,但更多的卻是他自己因為不堪心頭苦痛,而留在自己身上的傷口。 兩個廟祝看他一身傷痕,臉上不免多了些惻隱之意。動作也不再那麼粗暴。其中一人拿來一套粗布衣服,低聲問他:「你還能自己穿嗎?」 盧東籬沉默著接過來,雖然眼睛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見到大至樣子,用手來摸索衣服的正反上下,給自己艱難得穿上。 看出他的眼睛不太好,這兩個年青的廟祝,就更加同情了。一人又問:「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弄點……」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一聲大叫:「所有人都出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聲音因為過於激動,都抖得不成樣子了。 兩人不敢耽誤,立刻拋下盧東籬,快步出去。 卻見外頭院子裡,整座廟十六人全到齊了。 站在中間的長者,激動得鬍子都在抖:「我剛接到太守大人派人傳的話,盧夫人要來參拜,你們快快去準備。」 「哪個盧夫人?」 「還有哪個盧夫人?」老人跌足罵道「當然是當朝一品誥命夫人,咱們盧公的遺孀盧夫人了。」 「盧夫人不是在京城嗎?」 「盧夫人賢德良善,不肯食朝廷供養,請了旨要攜子返鄉,閉門課子讀書。皇上屢次挽留無效,便派了當朝禮部侍朗蘇凌蘇大人,又緊急調了應天府知府盧東覺盧大人,護送盧夫人。再傳旨一路地方官,迎送小心,不得怠慢。盧夫人聽說我們這裡新建了一座盧公廟,所以定要來參拜。」 「這這這,這可真是天大的榮幸。」 「當然是榮幸,大家快去,裡裡外外給出打掃三遍,要是讓我看到一絲灰塵,饒不了你你。」 「對了,快去把附近十里之內,所有寺廟,道觀,庵堂,最會做素齋的人請過來。咱們一定要好好招待盧夫人……」 「這個,你就去……」那老人正在分派任務,眼神忽無意中瞄到一人,愣了一愣:「這人是誰?」 大家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前方,有個衣衫不整,髮鬚皆濕的男人,怔怔站在那裡,因為長滿鬍子而僅可看到的半個臉孔,一片蒼白木然,可是身體卻在不住地顫抖。 那救他進來的兩人忙道:「是個餓暈在外頭的叫花子,我們看著可憐,就弄進來了。」 「胡鬧,眼看著盧夫人就要來了,豈能讓無干的人胡闖,盧夫人身份何等高貴,男女有別,就是你們這些年輕的,到時候也要迴避的,怎麼能留一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快,先把人鎖到柴房,等盧夫人走了再說。」老人不悅地吩咐。 二人應了一聲,走過來就想拉盧東籬。 誰知本來很是溫順的盧東籬竟是怎麼也拉不動。 其他人見著這樣子,就又過去要幫助。眼看著拉扯的力量大了,盧東籬便掙扎起來。他這裡掙扎反抗,人家有的是人,便又呼啦啦衝過來好幾個。 論起來,盧東籬的武功是風勁節親自教的,在戰場上,碰上十幾個悍兵,也是不在話下的,可是,三年來,這身體幾乎讓他自己給拖垮了,再加上餓了三天,哪裡還有力氣掙動,更何況,就算這時候心智已經有些迷亂了,他仍是記著提醒自己不可傷人,諸般顧忌之下,他的掙扎反抗越來越無力,而撲過來的人則越來越多,後來足有 ,生生把他按得動彈不得。 因大家看他不聽話,恐他鬧出事來,索性拿了繩子把他綁住。大家也不知道他是個啞巴,便又拿塊破布塞住他的嘴,往柴房裡一扔,把門一鎖,眾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開始那兩個廟祝動了好心腸,原是想給他點吃的的,可現在,人人都忙著迎接誥命夫人的大事,人人又都惱這個瘋叫花子惹事,哪裡還有人記得這個可憐人餓得厲害。 本來就很新的盧公廟,很快又被打掃一新,在眾人忐忑等待一個多時辰之後,誥命夫人回鄉的車駕,終於停在了盧公廟外。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們並沒有看到華麗的儀仗,前呼後擁的隊伍。只有一左一右兩匹馬護佑著一輛看來平平無奇的馬車,唯有遠遠綴在後面的十騎快馬,二十餘個男女從人的存在,才讓人意識到,馬車裡的人,身份不同尋常,而護在車旁的兩個男子,也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爺。 二人翻身下馬,掀開車簾,一個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手拉著一個六七歲的稚齡男孩下了馬車。 蘇婉貞在廟內幾名長者的迎接護擁之下,進了廟去。抬頭處,香煙深處,有人輕甲披袍,不怒自威。 身邊的孩兒輕聲問:「娘,這就是爹嗎?他為什麼不動?」 蘇婉貞柔聲道:「這不是爹,這只是爹的像,爹爹是好人,人們為他雕了很多象。」 孩子似懂非懂得點頭,認真地觀察煙霧中的神像,這就是爹爹的樣子嗎? 而蘇婉貞則只是凝視望著上方神像,其實這雕像,並不像呢。東籬是個儒雅君子,哪裡會有這麼威風肅穆的神情。不過,不像也並沒有什麼關係,百姓自發建廟,也是一片誠意。圖的不過是個念想,不必苛求太多。以東籬那樣的性情,縱死九泉,也當化清風細雨,潤澤蒼生,豈肯困於這泥胎木塑之中,更何況……更何況……東籬根本沒有死! 她的目光徐徐下移,看向盧東籬神像旁,那輕裘緩帶的白袍將軍。 做為祭祀盧東籬的廟宇,自然少不了他的親兵愛將的塑像,而這其中,風勁節更是沒有人會忽略淡忘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蘇婉貞執意前來拜祭,為的不是盧東籬,而是風勁節。 她徐徐拈香,恭敬而肅穆地奉於靈前。 那人不避嫌疑,送過她許多釵環首飾的朋友,那個走遍天下,卻永遠有一紙書信遙寄的朋友,那個沙場征戰,永遠護在夫君身前的朋友,那個為她治病出力,為她安全操心,曾經笑著在面前許諾「只要有風勁節wωw奇Qisuu書com網,就一定有盧東籬,若要傷盧東籬,除非風勁節身死氣絕,才有可能踏著他的屍體走過去。」的朋友。 他說過的話,句句都做到了。即使他身死氣絕,也依舊盡力保住了盧東籬。 那一日,萬里邊關之外趕到京城,偷偷見到她的少年親兵,跪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夫人,盧帥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死的是個替身啊。我親自把盧帥送出來的,盧帥答應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為什麼盧帥沒有來見你,可是,你要相信我,他真的還活著。」 她相信,絕對地相信。因為,她相信那個只有一面之緣,卻對她許下諾言的朋友。 而且,那叫小刀的親兵雖不明白,她卻可以明白,明白盧東籬為何不來相見。 風勁節,風勁節,此生何幸,得友如此。 風勁節,風勁節,傷君棄君負君,盧東籬可以為你一句話,忍辱芶存於世,又有何顏面去全家團圓,自得安樂。再加上他身負重罪,忍死逃生,更不願再連累朋友的舊日部屬了。 而她,只能安靜地等待著,期盼著,她的丈夫,可以心結盡解,有歸來的一日。 日日夜夜地期盼,時時刻刻地等待,就這樣度日如年地苦苦煎熬,唯一的指望,不過是將來還有夫妻團圓之時。 在時機來臨時,按照風勁節的安排去呼冤,為丈夫平反,卻沒有料到,轉眼之間,蘇盧二家,齊受榮寵,而民間軍中,亡夫之聲譽威望,竟然如日中天。天子一道道厚恩殊遇的旨意降下來,她卻知道,重見丈夫的希望,越來越遙遠無望了。 她雖不擅官場權謀,帝王心術,到底也是個飽讀詩書史冊的聰慧女子,也知道盧東籬這樣的聲望,得到的封賞哀榮,絕非人臣之所當得。這一切屬於一個死人,是殊榮,是佳話,可萬一死者復活,則當朝聖主,滿殿文武,甚至蘇盧兩家的所有人,都會處境尷尬,進退兩難。 盧東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繼續隱姓埋 無聲息地活下去。 而她現在做為盧東籬的遺孀,享盡殊榮。受盡矚目,更沒有可能避過所有人的眼睛,自去與他團圓。 此刻,她安安靜靜地焚香合掌,然後誠心誠意的跪拜下去,恭敬地叩首三回,心頭默默禱告:「風將軍,你若有靈,請保佑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我情願他另有妻兒,我情願他另置家室。只要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為了這個國家,他已付出太多,為了天下百姓,他已失去太多,於其重新找回身份,受盡束縛,我寧可他再也不用替誰出力,被誰出賣,自由自在,不必為任何人牽掛勞心。為了他,我會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在心裡,就算親如父母獨子,也絕不透露。為了還他的自由,我願替他去做這籠之中鳥。從此成為蘇盧兩家活生生的貞節牌坊,一切榮寵厚恩的保障。國家已定,邊關已靖。家人前程俱有所托,他可以放心,他可以不必牽掛,不必憂懷。風將軍,我請求你,讓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九十章敗露 聲地在蘇婉貞臉上滑落,耳旁傳來愛子驚異的叫聲:「你怎麼哭了?」 她慌忙拭淚,柔聲道:「傻孩子,娘不過是想你爹……」 話說到一半,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令得她語聲一頓,略有訝異地抬頭。 身後一個錦袍發福的中年男子,臉色一沉,喝道:「怎麼回事,誥命夫人來參拜,還有什麼人敢喧嘩。」 主持的老人哪裡見過這等官威,立時嚇得臉色發白,答不出話來。 蘇婉貞忙轉頭輕道:「大哥,你莫要嚇著老人家。」 也就是這兩句對話的功夫,後堂急急轉出一人,慌慌張張施禮:「夫人恕罪,這是我們收留的一個瘋叫花在裡頭鬧事,我們正在教訓呢。」 豈止是蘇凌,就連盧東覺也有些不悅了:「明知夫人要來,怎麼還弄些閒雜人進來。「 這人更是驚慌愧亂:「我們也是看那瘋叫花餓得暈了,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哪裡知道這人竟是個不知事的渾人。明明都鎖到柴房裡去了,不知怎麼還是掙了出來,不過夫人放心,我們斷不會讓他衝撞夫人的。」 蘇凌冷冷哼一聲:「婉貞,這裡太雜太亂了,你先離開,我留下好好處置這幫不知輕重的傢伙。」 蘇婉貞只注意凝聽那外頭傳來的動靜。倒是沒在意兄長說些什麼。隔著一道牆,隱約聽到打打罵罵地聲音,想是那人吃的苦頭不小。 東籬是何等仁善之人,若他在場,又豈肯叫人為了迎接貴人,而欺凌卑微貧弱之輩。心念一動間,便脫口道:「讓他們不要打了,我去看看。」 話音未落。便見蘇凌微微皺眉,盧東覺也略有遲疑之色。廟裡的主持長者神色也頗為難。 蘇婉貞心頭暗歎一聲,剛才一時情急,倒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了。 從來男女有別,越是尊貴人家的女子,越是不可以輕易在陌生男子面前出現。 所以富貴人家的女眷出行。馬車俱是遮得極之嚴密,又有前後護從擁衛,若是入廟拜觀。那除了主持的老出家人,便是廟中年青的弟子們,也必要先驅趕管束起來,斷不容衝撞貴女地。 以往盧東籬的官職不大,又不愛講究身份,在這禮法規矩上從不十分拘緊於她的,所以這些規則束縛,她倒是沒有什麼特別深刻的感受。 只是如今。她已是寡婦未亡人的身份,又兼是一品誥命。更是蘇盧兩家道德風範的活招牌,榮華富貴地最高保障。這進退出入,自是有重重規矩管束的。 聽那喧鬧之聲,裡頭怕是有不下十個男人,而且那個據說是叫花的人,又有些來歷不明且極之卑賤,以她的身份,怎好輕見。 見她蹙眉,蘇凌笑笑上前一步:「我去瞧瞧。」 蘇婉貞忙道:「不用勞煩大哥了。」 自己的這位長兄。好逸惡勞,貪財小性。又有些寡恩薄情。以往與東籬有也過一些衝突矛盾的。只是她素來也不是記仇記恨的人,原本又極重感情,還念著扳倒九王一脈,為丈夫平反,大哥頗有一些功勞。所以雖然兄長如今因著自己頗受皇家看顧照料,而處處著意親近,她也從不拒絕或疏遠。從來人無完人,有很多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便少歡欣。倒不如安然享受眼前的親情為好。 但不記恨兄長是一回事,對蘇凌的為人處事,她卻是一直不太認同的,此時哪裡敢讓大哥進去,怕不將那個可憐地人,打罵一番,還順便一張名帖送官府裡治罪嗎? 「東覺,你去看看,那人流浪乞討,想來也是可憐之人,不要太為難他了。」她這般淡淡吩咐了一聲。 論長幼,蘇凌為兄長,而盧東覺卻是小弟,論官職,蘇凌也確實比盧東覺大了好幾級。 蘇婉貞以長嫂身份吩咐小叔子做事,倒也是理所應當的,也是對長兄地尊重。倒也不至於讓蘇凌有什麼不自在的感覺。 盧東覺應得了一聲,便往裡去了。 時光荏冉,如今地盧東覺早已不是當年時時跟在長兄身後的小小少年郎。也曾科場取功名,也曾公堂斷是非,也曾多年為官屈居縣令,也曾兄蒙奇冤,受盡他人冷眼薄待,也曾冤案平反,飛黃騰達,這麼多年挫折起伏,少年時的銳氣和鋒芒,漸漸磨得平滑圓潤了。 只是他到底是盧東籬教出來的弟子,為人處事,自律自警之處,終是比蘇凌勝上許多。 等見了那大院中,被一干人按著踢打的叫花時,也並不曾有什麼鄙夷輕視之心,反而大喝了一聲:「住手。」 雖然他沒有穿官服,但那份威儀氣度卻是瞞不了人的。就算不認識,光猜猜也知道是誥命夫人身邊的大人物。這一聲叫出來,誰敢不聽,上十個人立刻收了手分站兩旁。 奇怪的是,剛才被十人人按著猶自掙扎地瘋叫花子,被這一喊,立時就不動了,就著被踢打在地的姿式,伏在地上,連頭也沒抬一下。 打人地眾人,互相看幾眼,暗道,這瘋子也知道怕官啊。 盧東覺只道他挨了打,受了驚,上前幾步,柔聲道:「你別怕,我讓他們不許再打你就是。」 卻見那個叫花子,只是死死低了頭,動也不肯動一下,更不曾應一聲。 盧東覺雖沒生氣,旁人卻嫌他不知好歹,重重喝了一聲:「叫花子,還不謝謝大人。」 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被嚇著了,身子忽得劇烈得顫抖起來。 盧東覺心中生憐,也不嫌他身份低賤卑微,直走到他面前,伸手自袖中取了一錠銀子,便要遞到他手裡去:「我瞧你有手有腳,也該有點力氣,何必一世乞討,拿著這些銀子,做點小生意也好。」 他語氣自覺溫厚,不知為什麼,這人卻似受了極大驚恐,整個人往後縮去。 盧東覺略一皺眉,伸手去按他的肩膀,不讓他逃開,同時俯身彎腰,意欲拉近距離。 四周眾人,只見到轉瞬之間,那位大人的身子忽得一僵,然後晃了一晃,便似要跌倒一般,聲音倏然沙啞:「你……」 只說得一字,便忽得鬆開手,踉踉蹌蹌後退三步,臉上神色,竟似見鬼了一般,雙眼直直地盯著那叫花子。 大家也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當這瘋子剛才又對大人無禮了。眾人心頭惶恐不安,便有人直衝過來:「你這傢伙,怎麼連大人也敢冒犯。」 眼看著又要伸腿踢人,盧東覺忽得大吼一聲:「我看哪個敢踢他?」 這一聲喝怒極憤極,卻把人嚇得當時就呆住了。 盧東覺深深吸了口氣,望望直到現在,還低著頭,直如泥雕木塑一般,坐著不動的那人,這才徐徐道:「他不過是個可憐人,你們怎能這樣欺辱於他呢。先把他好好安頓吧。待我把夫人送往寓所之後,自會派人來把這可憐人接走安置的。 眾人自是連連點頭,一迭聲地表示對大人仁慈心腸的感激佩服。 盧東覺扭頭想走,遲疑一下,復又走回到那人身旁,一點也不顧及身份,毫不在意旁人驚訝的目光,看似只為和那人談話方便,竟一屈膝,以一種半跪的姿式蹲了下來,他的聲音也異常輕柔:「你……你在這裡,是……不是,也仰慕盧夫人的風範,想要見一見呢?若是……如此,我可以幫你……我帶你到旁邊,可讓你在近處……偷偷瞧一眼,盧夫人……還有……盧公子……」說到後來,不知為什麼,聲音竟有些哽咽。 盧東籬沉默了半晌,然後,徐徐搖頭。是他太衝動了吧,只聽人說起盧夫人三字,便失了心,也失了神,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掙扎,本能地拚命,本能地想要多靠近哪怕一寸的距離。只是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甚至連東覺也引了過來,卻又是何苦。 現在的他,根本連看人的能力都沒有。靠得再近,他也看不到妻子傷心的容顏,看不清自己的唯一的孩子,已長成什麼樣子。他能見到的,只是兩個模糊的紅色影子罷了。 相見不如不見,又何苦必要相見。 只是剛才一時衝動,已叫東覺窺破了行藏,此時若再勉強近前,萬一再叫其他人發現,則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婉貞也罷。愛子也罷,甚至蘇盧兩家所有地族人也罷,受他的連累已有許多,好不容易才有安定的日子,何忍再讓他們平安寧靜的生活受到絲毫威脅。 盧東覺見他搖頭,也怔怔呆了一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 其實以盧東籬現在的落魄淒涼,外形變化,就算是熟人也很難認得出來。而且,縱然是再熟再親近之人,怕也難以想到死人復生的可能,只當是長得像罷了。 可盧東覺卻不是其他人。 盧家東字輩。盧東籬居長,而盧東覺最幼。平日兄弟們讀書做人,多是長兄帶領管束,盧東覺因著最小,便是最讓長兄操心照料的。他的學問知識,為人處事,多是盧東籬言傳身教地,後來盧東籬為官四方,也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照料呵護。無微不至。 對於盧東覺來說,盧東籬實在是亦兄亦父亦師的存在。如此親近之人。彼此的瞭解,自是極深的。 而且。當日盧東籬身死,盧東覺受牽連罷官,他卻連哭都沒空哭一聲,就長途快馬,趕到定遠關,親自為盧東籬收斂屍體,操辦後事,移棺歸故土埋葬。 他親自查看過盧東籬的屍體。 雖然。風勁節當年在替身身上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所謂易容術。也並不是神仙術,要瞞瞞普通人是沒問題,要想完全瞞過至親至近之人,卻不是那麼簡單地。 盧東覺親自為盧東籬的遺體擦身換衣,雖然身體上一切特徵都沒有什麼問題,可他的確總隱隱有點不對勁的感覺。但實在是長相啊,身體特徵啊,甚至胎記啊,都絕無半點差錯,他也確是沒想到死的可能不是盧東籬,只當是長年不見,身體多少有了些變化罷了。 然而,此刻在全無心理防備的時候,看出盧東籬的長相特徵,心中一震一蕩之間,幾乎本能地認出來了,這是他的兄長,他的老師,他至親至近之人。 可惜多年的人間磨折,仕途歷練之下,他已不是當初熱血少年,他甚至不敢放聲一哭,不能縱聲喚一句兄長。 他只得咬了牙,慢慢站起來,他只得深深呼吸,努力平定自己地心緒,硬生生讓自己的表情回復鎮定,這才回頭而去。 他走得很慢,卻沒有回首,所以,看不到那個被人所看不起地流浪瘋叫花,十指扣在地上,拚命用力,所以指尖已隱隱有血色婉延於地。 蘇婉貞在前堂仰首望著高處風勁節的雕像,靜靜地出神。 直等到盧東覺回來,淡淡說一句:「不過是個可憐人,我給了他點銀子,安撫了一下,已然沒事了。」 蘇婉貞也輕輕點點頭,這本來就是小事,原不必去多費心地,此時她心境又極之傷懷,自是沒有多注意盧東覺的神色。 倒是蘇凌,平時最能承奉上意,查顏觀色,此時見盧東覺看起來雖神色如常,但眼神卻閃爍不定,似是受了極大驚嚇,且心緒極為激動一般。蘇凌心中微動,口裡卻不問,只低聲道:「婉貞,天色不早了,本地地方官還準備了迎接你的儀式,不好叫人等得太久。」 蘇婉貞點點頭,也不多說,便攜了愛子的手,行了出去。 當朝的禮部侍郎和應天知府,一左一右,護在她的身旁,隨行而出。 一個民間女子,此生能有這樣的威風,這樣的榮寵,該是至尊至極了吧。 世間女兒,最大地榮耀,除了進宮侍君之外,便是鳳冠霞佩,誥命皇封了吧。 然而,蘇婉貞有最高等級的鳳冠霞佩,做為未亡人,卻永遠不會有佩戴地機會。她是當朝的一品誥命,卻連坦然行走於陽光下的自由,都已沒有了。 她一步步向廟外行去,外面是禮儀重重,規矩森嚴而尊榮華貴的世界,外面,是永遠永遠等待她的囚籠。 永遠不會有人微笑著,與她共坐月下,看星辰漫天。永遠不會有人,摘了清晨含露的鮮花,溫柔地簪在她的發間。 這茫茫世間,她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同品詩,共作畫,偕手賞花,並肩游春,她再不能在溫暖燭光下,守候在那操心勞碌的人身旁,她再不能,遠隔著萬里關山,去牽腸掛肚,親手製衣。 現在的她,是蘇盧兩家,活生生的貞潔牌坊,會走路的皇封敕命,是兩家的榮耀,兩家的光輝,兩家的資本,兩家的保障。 所以,她必得安安心心地走到用親情,用皇恩,用禮法織就的深深牢籠中,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受禮敬和尊崇。 她是那高高供起來的牌位,神像,她再不能發自真心地微笑,再沒有歡樂的資格。她不能享受陽光,她不能感受春天,她不能再擁有活生生的靈魂。 天地蒼茫,這個在大趙國最受尊崇的女子,除了手中緊緊抓住的愛子,除了小心呵護的亡夫僅餘的血脈,她不再擁有任何東西。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九十一章長大 參拜完畢,動身離去。盧公廟前前後後又是一陣忙I男人不敢到前頭去衝撞了盧夫人車駕,卻還是整齊列隊,只等著盧夫人一上車,放下車簾,他們就立刻趕出去,排出最好的送行隊伍,以最謙恭的姿態,表示他們的敬意。 裡裡外外的人們忙碌著,叫喊著,雖然盧夫人不會看他們,也個個把衣冠整了又整,唯恐有失儀之處。 大家忙忙碌碌,小聲地彼此叮嚀著種種禮節規矩,沒有人注意剛才還被打得在地上起不來的那個瘋叫花。 盧東籬靜靜得聽著裡裡外外的一片喧然。 如今的他,口不能言,目難視物,也就只剩下耳朵,還算能正常聽到動靜了。 這樣的熱鬧榮耀中,他的妻兒,正一步步離他遠去,咫尺之遙,一牆之隔,他叫不出,追不能,認不得。 多年離別,多年煎熬,他的妻子,到底憔悴清減了多少。多少年從未盡過父親的責任,他的孩子如今長成什麼模樣? 他死死咬住牙關,握緊雙拳,卻克制不住全身的顫抖由輕微而漸劇烈。 四周列隊的人已迅速向外奔去,想來婉貞已然出了廟門上了車駕。很快就要離開了吧。去到他再也聽不到的地方,去到他再也夠不著的方向,去到他連影子都無法模糊看一眼地所在。 少年時的竹馬青梅。總角相交,成親後的燈前燭下,溫存相待,那些守候,那些等待,那永遠都在微笑著的容顏。 婉貞,婉貞,他的妻子。就這樣離他而去。 不及見一面,不能喚一聲,就這樣無知無覺地永遠離去。 這一生,他負得最多的人是誰?是勁節,還是婉貞? 那個自嫁給他,就從沒有享過一日尊榮。卻總是在無盡無止等待他的女子,那個縱然他將她拋在腦後,她卻只會抱以微笑,永遠在後方靜靜等待的女子。 現在,他留給她地只是永遠不能擺脫的噩夢和重負,做為盧東籬的妻子,做為已在民間被傳成神,說成聖的盧東籬的遺孀,她將背負怎樣的重擔,她將承受怎樣地束縛。可是。他卻半點也幫不得,助不了。 他若出現。只會讓包括婉貞在內的許多人,陷進更加深重且莫測的苦難之中。 所以。他只得在這裡,咬牙咬到嘴裡都是鮮血,把拳頭握得骨頭都開始咯咯響,苦苦忍耐著,不要動,不要做任何不該做的行動。 用理智無數次殘忍地提醒自己,這才能勉勉強強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重回柴房去。這次不用別人來鎖他。他自己用力關緊大門,把自己鎖進了一片黑暗中 廟裡的一干人等。恭敬地送走了蘇婉貞一行人,大家的心境仍然處在興奮狀態中,想到這次居然親自接待了盧夫人,這簡直是可以誇耀一生的事。大家交口地稱讚起盧夫人來了。 「果然是盧元帥的妻子呢,多麼樸素啊。」 「多麼溫柔良善啊,有叫花子胡鬧,都不生氣,真個觀世音菩薩降世。」 「那位護從的大人為人也很好啊,還給那叫花子銀子呢。「 「什麼護從大人,盧夫人叫他東覺呢,分明是應天知府盧大人,盧元帥的族弟啊。」 「什麼,啊,那,那盧大人可憐那個叫花子,還說晚些時候派人來接他去安置呢。」 「那你還待站著做什麼,快去把那叫花弄出來,好好打整一下,讓他吃飽喝足了,別叫盧大人派來地手下,看咱們沒有仁厚良善之心。」 大家哄哄然應得一聲,便又趕緊忙去了。 剛才被他們拳打腳踢的人,現在立時又得到了極好地招待。 這一次,盧東籬沒有一絲抗拒,洗澡,換新衣服,梳頭,清理鬍子,他都很溫順地任憑這些人擺弄,且極合作地,盡力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 他知道,晚上來的一定會是盧東覺自己,而他,也實在不忍讓這個小弟,看到自己落魄地樣子,平白又惹一場傷心難過。 洗漱完畢之後,他又得了一些熱騰騰的飯菜,吃過之後,人確實也精神了許多,蒼白了很久很久的面容,也漸漸有了些血色。 廟裡的人為了給盧大人好印象,自是不會再讓他住在柴房,而是給了他一間單獨的清淨房間。 盧東籬一直安靜地等待著,直到夜色深深,明月中天,一名黑衣深笠的男子,敲開了盧公廟的大門,口稱奉盧大人之命前來。 本來夜色就濃,燭光飄搖,那人穿黑衣,戴深笠,一直低著頭,自是沒有人看清他的容顏。 廟中主持不敢怠慢,親自迎接他,本想讓人喚那叫花來,他卻說奉了大人命,要單獨問話,主持便差人把他領去了盧東籬房間裡。 此人關上了房門,又小心地把窗推開一條縫,四下望望,確認沒有人守在外頭偷聽,這才回頭面對盧東籬,一手掀開了斗笠,撲通一聲跪下去:「大哥。」 盧東籬笑一笑,伸手去扶他起來。他努力對準焦距,盡量讓眼神靈動,不願讓盧東覺看出自己的眼睛有問題。 好在盧東覺這時也心緒激動,全然沒有注意到盧東籬地眼神有什麼不對,此時竟是怎麼也不肯起身,就著這跪的姿式,抱著他的腿,哭了起來。偏他又恐聲音大了,驚了外頭的人,竟是連哭也不敢放聲。 盧東籬無力說話,只得輕輕拍著他,以身體的動作來安撫於他。 盧東覺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大哥,你還活著,天啊,你還活著。」 「我為你收斂屍體的時候,就有點奇怪的感覺,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麼,原來那是個替身。」 「大哥,這是你的手下幫你的吧,他們對你真是有情有義。」 「還是你一直未雨綢繆,早做了安排?」 他哭著問個不休,盧東籬伸手摸到他的頭,用力抬起來,確認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然後,微笑著點點頭,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太過悲傷。 盧東覺勉力收了淚,卻還是不肯讓盧東籬拉他起來,他抬頭,怔怔看著他的兄長,張張嘴,想問他這些年過得如何,話到嘴邊,卻是一陣心酸,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忽得用力一掙,甩開盧東籬的手,重重在地上叩下頭去,他叩得那麼重,咚得一聲,嚇得盧東籬一顫,臉上略略變色,手上加力想要拉他。 可是盧東覺卻是瘋狂地叩頭,不肯讓他拉住。 盧東籬猛力一扯,把他半揪起來,左手一掌打過去,重重擊在盧東覺的臉上。 盧東覺這才全身一顫,如同脫力一般,倒在了盧東籬的懷裡。 盧東籬輕輕歎息,可惜他現 說話,所以沒有辦法寬慰盧東覺,他想說,我明白,是你的錯,我明白你想說什麼,我不怪你。然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用無力的手,撫著當年幼弟那不斷顫抖的肩膀。 盧東覺的聲音帶著哽咽:「大哥,你走吧,你離開趙國吧。」 盧東籬不覺有絲毫意外,他幾乎是很平和地點了點頭,連唇邊那淡淡的一縷笑意都沒有改變。 盧東覺低著頭,他不敢看兄長的面容,只是伸手到懷裡去把東西一件件掏出來。 關防,路引,身份證明文書,數額足夠的一疊銀票。 他一樣樣拿,一樣樣往桌上擺,聲音顫抖地不成樣子:「我找借口,臨時向本地的官員,要了這些身份文書,有了它們,你可以光明正大穿府過縣,不怕盤查,也可以入住客棧,不用再流浪吃苦,這些銀子,也足夠好好生活,你盡快離開趙國吧……」 他努力想要讓自己說話順暢,可是身體和聲音都不住顫抖,臉色又青又白,幾不成人色。 盧東籬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知他痛苦莫名,心頭痛惜,卻又實在說不出一個字來開解他,只得勉力自己繼續微笑,只得努力讓盧東覺看到,他其實並不介意。 他還能介意什麼呢?從他發現自己在民間享有無比聲譽名望時。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以原來地身份出現在人前了。更何況,他也並不打算恢復身份。 風勁節已經死了,盧東籬又有何顏面,在世人眼中,繼續活下去呢。 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他雖苦守邊關多年,但一般的百姓並沒有嘗過異族燒殺擄掠之苦。因此對於鎮關將軍的功績犧牲不可能有太大的瞭解。如果不是擁有無上權威的人刻意宣揚,他不會在百姓之中,被傳作神聖。 在這個消息閉塞的世界裡,普通老百姓,對國家大局的瞭解,往只決定於上位者想讓你們知道什麼。而對於人物地批評讚佩。也總是起決於,至尊的人,想要借宣揚什麼人,達到什麼目的。 象史書上的文聖武聖,歷代英靈們,就連帝王都要向他們祭祀行禮。一個國家,有這樣的英雄,做為所有人的典範是好事,可如果這種人忽然活了過來。只怕皇帝就第一個坐不住地了。 更何況,他如果活過來。當年就是詐死抗旨,一個以忠義聞名天下的英雄。怎能有抗旨之名,而因著家裡出了個天下第一忠義之人而享盡榮寵的蘇盧兩家。又會因此受到怎樣的衝擊呢? 他活著,他留在趙國,就是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隱患,盧東覺想要讓他離開,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盧東覺咬牙等了半日,等不到盧東籬說話,鼓足勇氣抬起頭,見盧東籬眼神平和。唇邊帶笑,心中又是一酸。 他垂首低泣:「大哥……」 他想說很多很多的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蒙冤之時,我被無罪奪官,上司厲顏訓問,審太守如同問賊。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人蒙冤,舉族皆受誅連,家中產業被抄,各房上百口人,流離失所。 大哥,你知不知道,太叔公那麼大的年紀,不能含笑完壽而逝,卻是被虎狼之吏驚嚇而亡。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生仰俯無愧,可結果卻是家人宗族,多遭流放,七叔家的小堂妹,雖說未必富庶奢豪,也是書香門弟的小姐,卻被那押送衙差,卑言污語,屢欲不軌,最後只得投井拒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雖有情義下屬,義士知交,他們卻也只救得你地妻兒罷了。旁人的性命,他們顧不了,幫不起,可是我們受了多少磨折啊。三堂哥地幼子還那麼小,就連著父母關在牢裡,成了囚犯,小小的孩兒,受不得牢獄之苦。可憐他甚至還沒學會叫一聲爹娘就這麼去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為大趙國,剖心瀝血,大趙國給你地卻是殺人的屠刀,和無情的誅連,我的母親,也因此在公堂之上受辱。 大哥,這幾年,你天涯流浪,吃了多少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親人們卻因為我們完全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又受了多少罪? 大哥,你教我仁義道德,可是,這個仁義道德的世界,給了我們什麼? 大哥,你教我為國為民,可是,我做了多少年的縣令,一心一意,為民請命,一心一意,不貪不枉,卻處處碰壁,時時受挫,上司動則難,吏考年年平平,到最後,等來的是兄長被殺,舉族誅連地下場。 大哥,我們是書香世家,我們都讀聖人文章,可是,原來捨生取義的下場不是輝煌而是淒慘,原來,守正不移,不得光彩,反成笑話。 大哥,我們這麼多年,讀地,學的,信的,堅持的,是不是,全都是一場笑話。 大哥,你以前總教我,我們為國為民,盡心盡力,不是為了想要得到什麼,可至少不能是為了失去什麼吧? 大哥,你知道我們盼了多久,才盼來這一場平反,這一番榮耀。蘇盧兩家各宗各枝幾百人。雙倍發還產業,朝中又賜了許多田地金銀。 各宗年紀相當的弟子,都有了功名前程,甚至是官職。 多少人家吃苦受罪許多代也得不到的一切,轉眼間,便已屬於我們。 我一心為民多少年,不得半分陞遷,如今卻搖身成了應天知府,權高勢大。 家中長輩更是聲威赫赫,一呼百應。就是地方官上任,也必要先來拜訪,曲意結交一番。 如今盧家蘇家,富極貴極,尊崇至極,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忘記過當日的苦痛。 我們書香傳家,我們自命高潔,然後,一道命令,就把我們從家裡如同牛羊一般驅趕而出,我們失去自由,失去讀書人的驕傲,我們被鎖上鐵鏈,關押在黑暗陰濕的牢獄中,聽著犯人們的哀嚎慘叫,我們被押著走向偏僻窮苦的地方,用讀書寫字的手,去砍柴開荒。大字不識一個的低等士兵,都可以隨意驅使我們,折磨我們。 我們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明天還會有什麼更可怕的命運。 大哥,你知道被人打下十八重地獄,然後又抬上九十九層天是什麼滋味嗎? 大哥,我們怕了,我們再也經不起了。 我們對皇上,對朝廷,對百姓不敢有一句怨言,我們誠惶誠恐地謝恩,我們小心地守護著手中所有的一切。 我們再也受不起波折,再也不敢面對未知的恐怖了。 大哥,如果你回來,如果你被發現,如果…… 他有那麼那麼多的話想說,他有無盡的苦衷想表白,然而,最後 能痛哭。 而盧東籬只是安然而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他看不見盧東覺的臉,多年不見,在他的記憶中,盧東覺的相貌,依然是舊日的少年容顏。那個長不大的孩子是他的小弟弟。有一雙晶亮的眼,帶著無數疑問看著世界,有著滿腔的熱血,容不得半點不公平。 那個小弟弟,看到冤案就跳起來大叫,查覺到牢獄中的交易,就憤而大喊,那個正直的,天真的,純善的孩子。那個總喊著,要考中狀元,要做大官,要為民請命的孩子。 是他不好,教了這個弟弟所有書本上的道德,卻沒有告訴他這個世界的真相。就讓他一個人在這人世間,撞得頭破血流。 想來世事皆如此吧,這人間,又哪來那麼多人,天生是貪官,是庸吏,是壞人呢? 只是大家都在漸漸長大,都漸漸發現,原來好人壞人,不是刻在臉上的,原來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只存在於故事裡。 步入官場的時候,也不是人人想著陞官發財的嗎?也有很多人,如東覺一般,期盼著大展鴻圖,有所作為吧,期盼著,為國為民,一顯身手吧。 只是,現實總是時時處處地去磨折於人,人們總會發現,這個世界到處是一片腐朽,可怕的是,自己也陷在這片腐敗之中。想要革新去舊。就必然要將自己也與這腐朽一起毀盡滅盡。於是,大家都不得不全力去維護這一片腐朽罷了。 其實這又有什麼不對呢? 天底下,也只有一個盧東籬,才會天真地,永遠不肯長大吧。 東覺有什麼錯,他只不過是想要活下來,他只不過是想要保護他地父母妻兒,家人宗族罷了。 他有什麼錯呢? 盧東籬有些迷茫地想著。 他心頭無恨無怨。只是單純地憐惜這個小弟弟。 他的小弟弟,他的小東覺,已經長大了。原來長大,是一件這樣叫人傷心的事。 他想說,東覺,你沒有錯。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們。我會離開趙國,永不再回來,我不會再讓你們處於危險中,我只求,我只求……你們好好善待婉貞母子,可以嗎…… 然而,他依舊,一個字也不能說。 他只能繼續微笑,繼續以溫柔的動作。去安撫那多年前,永遠跟在他身邊。一聲聲喚他兄長的小弟。那個亦弟亦子亦徒的孩子。 直到這一刻,他依然擔心。自己如此長久的沉默,會否讓東覺發現他地殘疾,會否讓東覺的良心更添重負,更覺悲良。 東覺,你沒做錯什麼,從頭到尾,錯的只是我罷了。那個天真的,不肯長大的盧東籬。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九十二章狙擊 發出咯咯地響聲預示即將崩裂的命運時,張敏欣對天眼:「拜託啊,損壞公物是需要賠償的。」 可惜,對像根本不聽他的良言相勸,隨著風勁節猛得站起身來,整個椅子已經四分五裂,風勁節還覺心中鬱憤難舒,重重往操作台上一拍:「這個白眼狼。」 幸好張敏欣眼明手快,伸手半路一格,卸掉他的力,才避免了整張操作台被催毀,中央電腦發出一級警報的慘劇。 風勁節也沒看張敏欣的臉色,只惡狠狠望著主屏幕。 屏幕裡的盧東覺已經把盧東籬接出了盧公廟,連接送出了城,這才獨自回城,半路上再也撐不住,伏馬痛哭不止。 張敏欣笑道:「他有什麼不好,他不過是想要活下來,不想讓自己和親人再受苦了。憑什麼姓盧的當聖人,跟他有關係的人就也要跟著當聖人。」 風勁節憤怒已極,他睡了三年,結果竟是一件順心事也沒有。 盧東籬不聽他的安排把自己弄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已經夠讓人鬱悶了,就連九王的仇報了,居然還讓蘇凌乘這個機會,飛速陞官,真是沒天理。 剛剛看到盧東籬的情形時他的震驚憤怒到極點,幾乎恨不得一拳擊向顯示屏幕,順便把屏幕中心的盧東籬也痛揍一番 張敏欣好說歹說,一直把他安撫到現在,原本以為盧東覺發現了盧東籬,總會想辦法為他做點什麼,可真是萬萬想不到,盧東覺一心一意要干的,就是把自己的兄長老師在第一時間趕走,盡全力保住自己的安全。風勁節到了這個地步,覺得自己要是再忍下去,肯定會活活氣死。 張敏欣卻還火上澆油地為盧東覺說好話:「其實他心裡也很難受,看他哭得多傷心?」 「傷心?」風勁節咬牙切齒地說「這也算傷心了,他跟自己的大哥說了這麼久話,親自把人送出城,這麼長的時間,盧東籬沒說一個字,他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盧東籬啞了?」 「他內疚啊,心裡難過啊,以為盧東籬在生他的氣,所以不肯對他說話的啊,他當然更加內疚,也就不敢求盧東籬對他多說什麼了?」 「內疚?」風勁節冷笑「他不是察覺不了,是不察覺了也不肯去細想,不肯去面對。他痛哭,不是因為內疚,而是為了解放自己的良心,為了欺騙自己,說服自己,自己不是無情無義,只是無可奈何?」 「你說他自私,你自己又何嘗不自私。你與盧東籬情義深厚,別人的生死沉浮,在你看來自是連盧東籬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張敏欣冷笑「你也不過就會說別人。你以為你真是聖人嗎?你的無私不過是因為,那根本不足以真正傷害到你。」 風勁節本來怒視著她,但被她這一番話說下來,眼中憤憤之意反倒漸漸平息了,他甚至可以淡淡地笑笑:「你說得對,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建立在超然力量之上虛假的偉大罷了,我確實沒有資格去指責任何人。」 話音未落,他居然轉了身,施施然就走。 張敏欣沒想到他的反應如此,倒是愣了一下,這個時候,他居然不守在這裡,仔細觀察盧東籬的命運,卻要去哪裡:「你要幹什麼?」 「去做該做的事。」風勁節漫不經心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 張敏欣心中隱約有一種不詳的感覺,一抬腿就想追上去,卻在無意中看到主屏幕上一道寒光閃光,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 寒光掠起的時候,盧東籬並沒有看到。 盧東覺為他準備了快馬,送他出了城,可是盧東覺一離開,他自己就立刻下了馬。 現在他的眼睛屬於半瞎狀態,看東西極不清楚,騎在馬上危險性頗大。他倒情願自己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雖然答應了盧東覺要離開趙國,也知道,自己只有遠遠離開,才可以讓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可心頭到底迷惘悵亂,有些莫名地悲愴。 離開趙國,離開這個生他養他卻也傷他至極的國家。 離開這片他曾傾心嚦血,捨命守護的國土。 這裡有他所有的親人,有他所有的牽掛。 這裡有他和風勁節曾經的一切記憶,一切美好。 他所有的志向,理想,希望,全都繫在這片土地上。 這些年來,多少痛苦,多少折磨,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逃離這片國土。 這片他曾與風勁節相識相知,也攜手相護相佑,這片染過風勁節的血,染過他的淚,這片他與他,曾相約要並肩看盡大好河山的國土。 他有些迷亂悵惘地向前走,當那一道寒光忽然掠起時,他那半瞎的眼睛根本無法及時捕捉到。但依舊靈敏的耳力,卻讓他聽到了破 。 身體的本能讓他自然地想要閃避,卻又憑空聽到一聲斷喝:「你以為盧大人真會讓你這個後患無窮的傢伙離開嗎?」 這一聲喝讓他心頭一震,身形為之一頓,而下一刻,刀子就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蘇凌即不是九王的心腹,也不是瑞王的近人。但即使九王最惱恨盧東籬之時,他也能以盧東籬親戚的身份在九王的勢力中,一步步升到鎮江知府的位置,即使是盧東籬被冤死,蘇盧二家都受牽連時,他也有辦法保住他的位置不變,即使是瑞王反手打壓九王,九王一系幾乎盡喪時,他也能抓准機會,搖身一變投往新主人步步高陞。 他從來不曾進入任何一個勢力的核心,也從來沒有深入瞭解過任何一個不可示人的政治陰謀。 他能一路高昇不止,百變不倒,靠的完全是他無比敏銳的政治嗅覺,過人的查顏觀色,揣摸人心和討好上司的本領。 善於查顏觀色,善於在任何複雜的情勢中,找出明朗且有利的方向,這種人的觀察力從來都是驚人的。 所以,盧東覺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知道早被蘇凌看穿。 當天參拜之後,他們接受了地方官員盛大的宴請接待。蘇婉貞不便出度這樣的宴會,自然是由盧東覺和蘇凌去應付的。 宴席之後,已是深夜,盧東覺又刻意去拜訪地方官。對他提及自己有個經商的好友,因半路遇匪,所有行商天下的文書路引全部丟失,請幫忙補辦。 這種小事,當地官府自是絕沒有不答應之理,雖說不做任何查證就補辦身份證明文件有些不合規矩,但同他盧東覺盧大人的面子比起來,自是算不得什麼的。 出奇的是,盧東覺甚至不耐煩等到第二天,當夜就催著把一切辦妥拿走。 只是急於行事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隔牆有耳。 蘇凌早就派了親信,偷聽到了這一番隱密。 他雖讀書不行,但在玩心眼方向,卻從來是極之聰明的。此時把前因後果聯繫在一起,也推斷出許多事來。盧東覺是進了廟,見了那莫名其妙的叫花之後,神色才有變化的,然後又急忙去補辦這些文書證明,他到底是想幫哪一個已經沒有身份的人呢? 如今蘇盧二家也算榮辱與共,他自然不會明著去與盧東覺追究此事。只暗中派了身邊的八個手腳利索,頗有功夫的親信偷偷跟蹤盧東覺。 因怕盧東覺發現,眾人跟得很遠。並不敢靠得太近。 果然一切依蘇凌的猜測,盧東覺入了盧公廟,沒過多久,帶出來一個人,二人乘馬一路出了城,盧東覺依依送了又送,方才黯然返城。 直到這時,這八人,才悄悄自四面八方潛近過去。 幸得盧東籬人已下了馬,慢慢行走,他們才能及時跟近。 出行之前,蘇凌早就吩咐過了。只要盧東覺離開了,即時把那人捉起來。 蘇凌深知人心,甚至提前吩咐他們,出手時,如果被那人查覺,不妨喝稱是盧東覺讓他們動手的。 說這話時,蘇凌頗為自得地笑一笑。一個連應天知府,也只能偷偷偽造身份證明相贈的人,相必是不能見光的傢伙吧,身上必然連著許多隱密吧?而和一切秘密相關聯的,都少不了背叛,殺戮,斬草除根,殺人滅口。 不管那個人是誰,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必是極為震驚和傷心的吧,這個時候人一失神,就容易被制。 更何況就算自己派的人失手,讓那人逃脫,最後也只會找盧東覺算帳,尋不到他頭上來。 如果行動成功,不管這個秘密是什麼,只要自己弄明白了,掌握了,將也說不定就能掌控盧東覺。而如果這秘密足夠大,他甚至還可以從其中,找到更多可以利用的好處呢? 當然,即然是隱密,所以知道的人絕對不能多,因此他也下了死命令,一捉住人,立刻綁好,套頭堵嘴,在自己親自去審問之前,不許任何人多看,不許任何人和他說話。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九十三章逆轉 去找盧東籬的時候,已是深夜,然後又是痛哭相聚,相送,又是依依不捨。蘇凌的手下,等盧東覺行到極遠之後才動的手,雖說是捉住了盧東籬,天邊卻也漸漸開始露出曙光。這個時候,捉著個活人回城,不太方便,他們也就依著一開始預訂的計策,遁入路邊的一片秘林。派了四人看守盧東籬,另外四人回去報信。 蘇凌得了事成的消息,也不著急,仿若無事一般與盧東覺陪著蘇婉貞一起,繼續出城返鄉。 行不多久,後方有人快馬來追,遞上一張名帖,稱是故人拜會。蘇凌借口有舊時同窗要求一會,要先返城半日,便臨時離了隊伍。 他當然並沒有回城,立刻便趕到了那片官道旁,高山下的秘林之中。 盧東籬被他們戴了頭套綁在樹上。蘇凌一見頗為妥當,略略揮了揮手,幾個心腹從人自是知機地遠遠閃開,散處四方,替他望風。 大家都清楚有的事最好別知道太多,人人刻意把距離拉到老遠,加上有樹木遮掩,確保想偷看也看不到這邊,除非大人需要而大聲招喚,否則就算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他們的正常對話聲。 蘇凌微微一笑,一伸手把頭套摘下來,注目之下,不免大驚:「是你!」 他倒不似盧東覺那樣可以熟悉到無論盧東籬變成什麼樣,也能認出來,只是現在的盧東籬已經整理過儀容,雖說依舊蒼白憔悴,但容貌特徵是騙不過任何熟人的。 盧東籬聽得蘇凌的聲音身子也略略一震,他的眼睛不方便,也就只能通過聲音來判斷對方的身份了。 「怎麼會是你?你怎麼沒有死,你怎麼可能沒有死?」蘇凌幾乎是有些驚慌迷亂地問。 他的腦子轟轟然亂做一團。如今蘇盧二家的尊榮,他自己的高位,幾乎全是靠盧東籬的冤死才得到的,如果盧東籬沒有死,那將會在趙國引發怎樣的風波,這個現實衝擊得他一陣迷亂,幾乎不能思考。眼睛直愣愣瞪著盧東籬,嘴裡只是問,卻渾忘了把堵住盧東籬嘴的布條取出來。 相比蘇凌的震驚,盧東籬的反應倒是比較平淡的。他莫名其妙被人捉了,綁了,神色竟也沒有什麼大的慌張惶亂,此刻聽了蘇凌的聲音,只是略略一震,卻也並無更多的驚訝。 蘇凌定了定神,這才注意到盧東籬正依他的吩咐,被堵著嘴呢。忙一把將那布條給掏出來,雙手死死按著盧東籬的肩膀,用力之大,手指都隔著衣服掐到他的肌肉中去了:「你老實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還活著?當年你的那件冤案,是不是不另有什麼驚天的秘密在?」 其實盧東籬就算不被堵上嘴,他也說不了話,只是此刻被蘇凌掐得雙肩生疼,聽到他語氣中,那驚惶,狂熱和迫切,心中卻也只是淡淡一歎。神色平靜地看向眼前那一團血色的人影。 看不見的容顏,卻可以想像那此刻因為瘋狂而歪曲猙獰的樣子。這麼久不見,他的性情真是一點也沒有改變,永遠不會放過任何機會。永遠都在尋找可以被他利用的一切。 他這樣平靜安然,卻讓陷入狂燥中的蘇凌怔了怔之後,竟也漸漸平靜下來了:「是,我逼問你做什麼,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嗎,你不想說的事,就算用盡天下酷刑,也是逼不出一個字來的。」 他笑一笑,眼神死死盯著盧東籬,眸子裡滿是猶疑:「抓住你,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活生生的盧東籬,哈哈,一個活生生的聖人,活生生的英雄,這簡直就是世上最燙手的山芋。我該怎麼辦呢?」 他夢囈般地說,用手指托起盧東籬的下巴,眼中滿是譏嘲:「殺掉你,把最大的禍患除掉,不管當年到底有什麼隱情,只要你死了,只要你再不出現,我蘇盧兩家唇齒相依,互此幫扶的富貴,就算穩如山嶽了。」 盧東籬只是沉靜地聽著,連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 蘇凌恨恨地望著他:「總是這樣,你總是這麼高高在上,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是聖人,其他人都卑賤得像螞蟻。你不怕死,你不怕吃苦,你清高,所以,當你的親戚,***就得受罪。你當知縣知府,不肯拉我一把,你當了大帥,還要拖我的後腿,你知道做為你的親戚,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要有多卑躬屈膝才能勉強在九王爺的勢力範圍內安穩地把官當下來嗎?我知道你從來就看不起我。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可是,我的君子,我的聖人,自己的生死性命操在我這小人手裡,你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吧?」 盧東籬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他一向自認雖嚴於律己,卻從不強求於人, 太明白,蘇凌對他的不滿和憤恨為何如此深重。此I特別關心自己的生死,反倒覺得蘇凌的語氣如此激憤,情緒如此強烈,想來入障已深,傷己更勝於傷人。 「殺了你,就沒有後患了,可是,殺了你,我又能得到什麼呢?你根本就不怕死,而我這個所謂的禮部侍郎雖說官夠大,雖說已在中樞,其實也不過是給天下人看的花架子罷了,實權實在有限。我的榮華富貴是足夠穩當地,穩當得不會丟官去職,但也很難再繼續陞官了。」蘇凌喃喃地說著,五指掐在盧東籬的脖子上,時松時緊,顯然心中十分矛盾。 「可是,不殺你,不殺你,後患無窮。但是,如果我試一試,賭一賭呢,風險越大,也許得到的越多。」蘇凌低低笑起來,彎下腰,湊到盧東籬耳旁,輕輕說「東籬,我的好妹夫,你知道嗎?我雖然不是陛下的心腹臣子,可是我察顏觀色,揣摩上意的本領,可以勝得過他身邊任何人。雖然陛下裝得很像,可我就是能看出來,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你,他非常非常討厭你。雖然他親自寫文紀念你,雖然他親自主持儀式奠祭你,雖然他親自接見你的親人,說起你的舊事,甚至聲淚俱下,可我就是能看出,這一切全是假的,全是做戲,他討厭你,他恨你……」 蘇凌的聲音低沉而幽秘,仿若隔著無數時間與空間,帶著無盡的惡意和冷漠,就這樣森森然傳入耳中。 盧東籬聽得心中驚異迷芒。瑞王不喜歡他這倒也是理所當然的。他當年可是一口就拒絕了向瑞王效忠,但不至於因為這種理由,就真的恨他入骨吧?身為君主,有什麼理由記恨一個,連面也沒正面照過一次的小小臣子呢?但是,蘇凌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而他查探人心,揣摩上意的本領,也確實很高明,應該不會弄錯的啊。 他這裡心頭紛亂,倒也沒有太注意此時蘇凌正陷入極度的矛盾中。 「皇上恨你,卻又不得不裝模做樣欣賞你,抬高你,通過在民間神化你,來鑄就他自己一代英主的地位。他讓你這樣的死人,成神成聖,可是,如果把你活生生地送到他面前,他一定會非常高興地吧。他終於可以盡情地折騰他所恨的人了。」蘇凌扯動嘴角,無比猙獰地笑一笑「身為皇帝,萬事為所欲為,難得有一兩件事他做不到,如果能償了他的心願,如果能讓他明白,我對他無比忠心,就算關係自己身家性命的事也不瞞他,如果……」 他眼中升騰起瘋狂的慾望,可臉上卻仍有遲疑之色。 沒有人知道,如果告訴當今皇帝,盧東籬還活著,那蘇盧兩家所有沾盧東籬光的人,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殺死盧東籬,最大的秘密得以保全,現有的富貴再無威脅,卻也難以再進一步。 把盧東籬獻上,一邊可能是至大的危險,一邊也可能是至高的機遇。 此時蘇凌就像一個瘋狂的賭徒,即渴望孤注一擲時的勝利滋味,卻也隱約有些恐懼,一把將一切輸光的災難。 他越是心亂,手越是無意識的收緊。越是矛盾,手上的力量越是加倍。 盧東籬眉頭緊皺,脖子已感到了極大的痛楚和壓迫,呼吸也已經被迫停止。 如果蘇凌再這麼矛盾混亂下去,也許等到他回過神來,做出決斷之前,盧東籬就生生讓他掐死了。 但是,此時此刻,真正掌握局面的並不是蘇凌。 盧東籬是風勁節親傳的弟子。為了盧東籬的安危,風勁節幾乎是攪盡腦汁,尋找最有效的方式來教導他武功。 雖說盧東籬學藝時年紀已經太大,不可能成為什麼絕頂高手。但風勁節所傳的練氣之術,本是天下至絕的內功心法,別說他當初曾潛心苦練,就算這三年來,他天涯流浪,無心練功,在睡夢之間,內力也一樣有增長。 而招術技巧,風勁節更是費盡心血,去蕪存精,專為他設計過許多精妙招術,哪怕他內力並不高明,仗以自保也足足有餘。 就算是頂尖高手來了,十來二十招內,也不是那麼容易把盧東籬給放倒的。 而多年沙場征戰,刀光劍影裡練出來的功夫,血雨腥風中歷練出來的戰場經驗,沉穩心性,別說蘇凌手下所謂的高手比不得,就連那些老江湖,怕也未必能趕得上。 盧東籬本來就是個文彩武略,智勇謀略皆十分出眾的人物。他良善,並不代表他易欺,他仁厚,也不代表他愚蠢。在任何情況下保持冷靜,做出正確的判斷,這是他領兵多年的心得經驗,即使沙場血戰,數萬人交鋒,在運籌之際,他也可以保持心境空明,又豈會被幾個小小 衛所制的。 這些年,他時時受人欺凌打罵,不過是因為他自己不願意保護自己,不願意還手傷人罷了。 但當真正的危險降臨時,多年沙場磨練出來的本能,讓他立刻第一時間就考慮到閃避反擊。 然而,敵人那一聲栽髒盧東覺的斷喝使他改變了主意。 那一聲喝,雖令他心中一驚,卻並不慌亂憤怒。 即使是現在的他,受過至深至重的打擊,他怨天,他自苦,但卻從來不曾遷怒於天下人,更沒有完全對世道人心絕望。他知道世情險惡,卻仍然相信有一縷光明,他明白人性軟弱,卻始終堅信那一份良善。 他知道盧東覺也許不能光明正大站出來維護他,卻從沒有一時一刻懷疑過他的小弟弟會這般暗害他。 這一聲斷喝響起,他心念已是電轉。對方能說出這句話,怕是已查知盧東覺與他有關係,此刻就算能把這些人都殺了或捉了,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視,怕也查不出背後主謀。萬一給盧東覺留下後患,此心如何得安。 這一轉念間,他便生生頓住了要閃避的身子,只做驚惶無措,叫人刀劍架住,然後迅速上了綁。 整個過程中,他的心境都如冰雪般冷境,他不喜歡用陰謀,但不代表,他會輕易被人陰謀所害。他誠信待人,也不代表,他容易受人欺騙。 褪去流浪之人無助的表象,暫時放開自暴自棄的心境,他依然有著足夠的勇氣和智慧,面對任何敵人,任何險境,只因為,還想要保護他的親人,還想要保護,已經放棄了他的親人。 然而,這一切,蘇凌都不知道。 在他的心裡,眼裡,盧東籬仍然少時一起長大的文弱書生罷了。那些民間所謂的盧帥英勇傳說,也僅僅只是把他神化的傳說罷了。 那個只會讀書寫字的傢伙,哪裡真能拿刀殺人啊?歷代趙國的文臣統帥,又有哪一個真的有本事上戰場。但這並不妨礙若干元帥們的赫赫武功被傳為美談。 蘇凌太過先入為主,被自己當年的舊時記憶所欺騙,甚至連他曾親見盧東籬在總督府脅持總督,他也並不覺得那是大智大勇,剛毅果決,倒分明是瘋狂胡鬧,衝動可笑。 他自以為掌控了一切,卻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已被旁人掌握。 從聽出他的聲音開始,盧東籬就隱約猜出是怎麼回事了。等蘇凌這樣瘋狂地說了這麼一番話,盧東籬更為發覺瑞王對自己的仇恨而感迷茫。 本來他還想繼續保持沉默,看能不能聽到更多的隱密,可惜的是,蘇凌自己已因為極度的矛盾和混亂而有些失控了。如果盧東籬再忍耐下去,自己就真要屏息而死了。 在忍無可忍之時他的處理方法很簡單。雙臂猛然一震,像白天在柴房時那樣,直接把自己的綁繩給震得斷開。 然後在對方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之前,左手一伸,一擒,一扭,那掐在他脖子上的右手腕就發出「卡嚓」的斷裂聲。 蘇凌劇痛之下,張嘴痛呼,然而,盧東籬的右手已經適時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把那一聲叫給硬生生掐斷了。 再然後,蘇凌只覺天旋地轉,自己被一股強大力量帶得身不由己地旋轉半圈,後背砰得一聲撞到了剛才綁住盧東籬的大樹上。 形勢轉瞬間已然逆轉,生生變為盧東籬用手死死掐住蘇凌的脖子把他按在樹上。 蘇凌眼中滿是驚恐不信,他想要掙扎,可是那強大的力量,卻讓他連手指也動彈不了一下。手腕的劇痛,讓他痛不欲生,可是卻連慘嚎都發不出來。四周有他的手下,可是,人人都識趣地躲了老遠,他卻無力卻出任何一聲示警呼喚。 他的視線中只剩下盧東籬。 此時此刻,掌控全局,卻依舊平靜的盧東籬。手控他的生死。卻不見一絲激動和憤怒的盧東籬。 那個,在天下百姓傳說中,處於任何戰局難關中,也能沉著應變,看到任何血戰殺戮,也能冷靜從容,每一步應對,必是冰冷殺著,每一次出擊,必能命中要害的盧元帥,那個,他從來不相信真的存在於世的,盧東籬的另一面。他終於看到了,但似乎…… 什麼都晚了。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九十四章隱遁 是蘇凌猶豫不知道如何處理盧東籬才好,而現在,盧東籬為怎樣處置蘇凌而猶疑不定了。 以他目前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的狀況,想要逼問什麼往事隱密肯定是做不到的。更何況蘇凌只是個善於往上爬的小人物,在任何一方勢力中,也無法接觸到核心機密。 現在他雖然把蘇凌完全控制住,但勢不能一直僵在這裡,四下畢竟還有蘇凌的手下在,等得久了,他們必會過來的。 他倒不像蘇凌那樣臉色陰晴不定,喃喃自語不決,只是眉頭微微皺起,略帶煩惱之色。 蘇凌被他掐得脖子生疼,呼吸艱難,斷了骨頭的手腕更是奇痛無比。他滿臉哀求地望著盧東籬,想要開口求饒,卻根本作不得聲。只得拚命擠出乞憐的表情,卻不知道盧東籬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顏。 盧東籬只沉默了極短的時間,就伸手在蘇凌的衣裳上扯下一大塊布。揉作一團,直接塞到蘇凌嘴裡頭。 剛才蘇凌從他嘴裡取出來的布條已隨便棄掉,盧東籬的眼睛不方便,肯定找不著。不過好在蘇凌還有一身的綾羅綢緞呢,要塞多少人的嘴都足夠了。 確認蘇凌不能發聲之後,他這才鬆開五指,然而,手一鬆開,即刻握成拳頭,猛得往蘇凌肚子上重重打去。 蘇凌吃痛。又叫不出來,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低哼,整個人都軟倒在地上,四肢因為痛苦而不斷抽搐。 盧東籬卻並不停手,竟是一腳狠狠踢了過去。脅骨折斷地聲音並不大,卻很清晰。 盧東籬神色略略動了動,稍一遲疑,卻還是舉拳再打了下去。 蘇凌這輩子只吃過兩次肉體受罪的虧。一回是上次被風勁節打軍棍,一回就是這次被盧東籬狠揍了。 上次那軍棍打得雖厲害,但挨打的是屁股,畢竟沒有傷筋動骨。可這一回,盧東籬打得是真狠。 風勁節教過他搏擊最高明的決竅,也同他說明過。人體哪些地方,最脆弱,最受不得疼痛,如何輕易催毀對方的反抗,意志,甚至動彈能力。 如今他全部依法施為,蘇凌痛得幾乎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 他被打得全身抽搐,身體倒像再不似自己的一般。骨頭又斷了好幾根,整個身體都渴望著放聲狂嚎,卻連半點聲息都發不出來。 此時此刻。他的意識中除了痛,只有痛。根本不能正常思考,別說求饒。就連仇恨都顧不得了。 在強大的身體傷害下,他整個人都倦得如同蝦米一般,在地上任憑盧東籬肆意踢打。 不過盧東籬到底不是暴虐之人,打得幾下,估摸著象蘇凌這種享福多年地人也到了承受的極限,便立刻收手不動了。 他靜靜站在僅餘微弱呼吸的蘇凌身旁,神色卻也不見歡娛快意。 他本來就不是天生暴虐殘酷的人。哪怕是以前指揮做戰,戰時固然可以有冰雪般的冷靜。從容應對,每擊。必中敵方要害,然戰後,便是濤天之功勞,也抹不去他看著遍野屍體,滿目鮮血的疲憊與蒼涼。 本來蘇凌這種人,倒真是殺了方好,但是念在蘇凌是蘇婉貞唯一地兄長,岳父岳母的獨子,他再怎麼樣,也不好下這個殺手。 更何況,蘇凌人雖貪鄙,卻並不是當年陷害他的主謀者,不過是個營營役役,讓上位者當刀子用的小人物罷了,真要與他計較,倒也是不必了。 盧東籬自己本來也不太記仇,若只是因著自身得失,他根本不會傷蘇凌一根頭髮。只是當年蘇凌害得風勁節無辜受了重刑,這件事,卻叫他耿耿於懷,直到如今。若是輕易放過蘇凌,對風勁節就太不公道了。 他這一番痛打,其實純是想替風勁節報仇罷了,看起來打得雖凶雖狠,雖處處針對人體的弱點,叫人嘗到最大的痛苦,其實並不會真的造成生命危險,或永難復原的重傷。 此時他打也打完了,心中也並不覺得痛快舒暢,反倒更加滄涼起來。 他在蘇凌身邊站了一會兒,若是能言,可能還會說兩句忠告的話,可是心念一轉,便是說破了嘴,難道蘇凌就真的會聽嗎? 這般一想,更是黯然,他轉了頭,便悄無聲息地投往山林深處去了。 他不需要多作交待,也不需要威脅蘇凌保守密秘。盧東籬沒有死,這個事實就是對蘇盧兩家最大地打擊。如果能活捉他,蘇凌把他偷偷交給皇帝,沒準還能得到什麼意外之賞,但如果只是知道他還活著的消息,卻讓他逃走了,蘇凌再自己把這件事老實交待給皇帝,那和自掘墳墓沒有什麼不同。 他也不必警告蘇凌不許傷害蘇婉貞或盧東覺。如今蘇盧兩家,榮辱與共,彼此扶持。特別是蘇婉貞,做為自己地遺孀,享有超然的地位和聲望。就算將來蘇盧二家有什麼災厄降臨,有蘇婉貞在,也有周旋地餘地。蘇凌要想坐穩眼前的富貴,就只能繼續幫助盧家,保護婉貞。 他更不擔心蘇凌不甘心,繼續搜拿他。蘇凌是朝中的官員,禮部侍郎聽起來很威風,在地方上,並沒有什麼實權。他不能直接調動地方力量,如果要找地方官員協助,又如何把假話編得無懈可擊呢。萬一讓人發現自己沒有死的真相,傳諸天下,最吃虧的是他自己罷了。 所以,無論怎麼看,蘇凌這頓打都只能白挨,吃了天大的虧,也只好無聲無息嚥下肚去罷了。 盧東籬打得理直氣壯,走得毫無牽掛。 雖然有八個人四散守在八個方位,但林深樹密,盧東籬又有意掩飾行藏,輕巧行走,竟是無聲無息地穿過密林,遁入林後深山之中。 此一去,是盡快離開趙國,永不歸來,還是長隱山林之間,以野獸樹木為伴,再不入紅塵之世,盧東籬自己其實也並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不過是,他的理想,他地誌向,他所有的期盼,所有地幸福,早已在這塵世之間,被碾作飛灰。而現在,他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未來,只能永遠躲藏在黑暗之中,不為世人所 僅僅為了活著而活著,僅僅為了逝去朋友的一個心願僅僅為了,要自己繼續承受痛苦而活著。 紅塵人世再美再好,但再不能看,心中悲愴思念之情再濃再深,他再不能言。 他僅僅只是活著,明明心已死去,人卻還必須活著。 而在他悄然離去了一個多時辰之後,一干散在四周望風的侍衛們等了又等,實在有些等不及了。終於有人覺出不對勁,大著膽子回來,發現了被打得半死不活,兩眼翻白,鼻青臉腫偏偏卻沒辦法暈過去,還讓人堵著嘴,連一聲痛叫都不能發出的蘇凌。 那侍衛大聲呼喊其他人來幫忙,自己急忙給蘇凌把嘴裡的布條掏出來。 而蘇凌的嘴巴一得自由,即不是哀嚎,也不慘叫,卻是滿嘴流出白沫來,因為長時間的痛苦,連呻吟都已經沒有力氣發出來了。 所有人都只當蘇凌要死了,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好在他們小心地把蘇凌送回城後,請了大夫來看,才發現蘇大人傷得看起來很重,也確實很痛,甚至連骨頭都斷了,卻並沒有傷及性命,只要好好調養必能好轉。 只是因著骨頭斷了好幾處,這個調養時間,就必然要長達半年了。 此事也令得當地的一干地方官極之震動,紛紛前來探望。 世人這才知道蘇侍郎單獨回程想要探看一位舊時同窗。無意中竟在城外路上遇到了強盜,被人搶掠一空,還受傷極重。 為了這事,地方官大力整頓了當地治安,幾百里內,別說是強盜,就連小偷小摸,街市混混。也全被關進牢裡,一通拷打追審,卻終究還是沒能查出,把蘇侍郎打傷地到底是哪一批強盜。 倒是百姓平白得了天大的好處,有很長一段時間,這一地治安。好得不能再好,真個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達到了傳說中聖人的期望水準。 當朝禮部侍郎護送盧夫人返鄉時,遇盜受重傷,此事不但傳遍全國,甚至震動朝廷,引發了御史參劾,天子明詔,把當地的一干官員。或貶或降或斥,鬧出好大一番風波來。 而被打得面目全非。連自己夫人也認不出來的蘇凌被迫請了長假,臥床休息了大半年。等到身子好了,朝中早已沒有可以讓他回去的合適位置。雖說皇帝也曾三番兩次,發過撫慰的旨意,宮中也曾屢次送過治傷的靈藥。朝中大員們,個個都承諾,只要一有空缺,一定替他安排,但缺額等了又等。總是不來。頭頂虛銜而沒有半點實權實位地蘇大人,也就只能困坐乾等了。 這一切。又都是後話了。 蘇盧二家的事,固然頗為趙國人所在意,出了點小事,便傳揚全國,但此時此刻的小樓之中,再沒有人有閒心閒趣,去注意這凡俗紅塵中的變化了。 幾乎現在小樓所有學生都聚在了一起,把一個人牢牢圍在中間。 而大家說話的語氣,也都大同小異。 或震驚,或不解,或指責,或勸慰。 「勁節,你瘋了嗎?」 「你好不容易才通過考試。以後有的是光明幸福地好日子。有什麼理由,自己再往苦海裡頭紮。」 「是啊,照規矩我們除了做模擬之外,是不能隨便進入人世的,這樣做是嚴重違規。」 「何止是違規啊,不但你幾世辛苦全部白費,分數一概清零,而且還要記大過,不只是學校會給你處分,時空管理局也不會放過你的。」 「天啊,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想一想後果行不行?」 大家驚怒交加,說個不停,而一直被眾人圍攻的風勁節,卻只是淡淡含笑,由始至終,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趙晨又氣又急:「勁節,我們這麼努力都是為了考試通過,一旦分數清空,全部重來,又有千年的煎熬苦難,再說了,學校萬一給你記了大過,施予處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而且時空管理局對於違規處理是很嚴格的。你可能被束縛在凡俗的身體內,在紅塵受苦,五十年不得解脫。萬一你在人間遭了大劫,卻連死都死不成,那簡直……」 「什麼五十年?我看他這種明知故犯的行徑,最起碼要達到上限七十年。」吳宇也皺起了眉頭「而且是得不到小樓半點幫助,無法施用各種異能,受盡一切限制。這和我們平時歷世時,神仙謫凡的遊戲完全不同。你真想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讓自己處於那種孤立無援地可笑境地嗎?」 眾人全都神色極鄭重地盯著風勁節。 對於他們來說,歷世紅塵,是為了完成考試的不得己罷了。就像是驕生慣養地大學生們,必須去軍訓吃苦一樣。軍訓再苦,好在時間很短,撐得過就是自由的校園生活了。可如果這軍訓漫長而無休無止,這怎麼叫人受得了。 城市裡地人,偶爾到了荒僻的山村裡去住兩天,那是休閒娛樂,可要他們去那莽荒的地方長住個好幾年,那就是受活罪了。 紅塵再美再好,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螻蟻的世界罷了,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可以投身於螻蟻之中,而且被牢牢束縛,補考,處分,時空管理局的處罰,這一切加起來,沒準會有兩三千年的波折苦難呢,光想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然而,風勁節卻只是輕鬆地笑起來了:「謝了,原來強行束縛最多也不過七十年啊,我以前一直以為最少要一百年呢。謝謝說明,我現在輕鬆多了。」他攤攤手,望望吳宇,臉上帶笑,眼中卻一絲笑意也沒有「還有,我不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做這種事地,我的理由非常充份……」 他眸中忽閃起燦亮地光芒,一字字說來,斬釘截鐵,卻自有融融暖意「我的朋友現在需要我。」 第四部 風中勁節 第九十五章歸去 「不需要你。」張敏欣冷漠地說「我已經看到他如何I對難關了。你早就給了他足夠的勇氣和智慧。他不是沒有你就活不下去。」 「他是我教出來的徒弟,我自然知道他的能力。這也是我當初可以放心一死的原因,但是,他需要我,不是因為沒有我他活不下去,而是因為在我這樣身死之後,他就算活著,也是了無生趣,就算活著,也僅僅是為了對我的承諾。」風勁節淡淡道:「我不能眼看著我的朋友,像行屍走肉一樣活著,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但這不是你的責任……」 「這是我的責任。」風勁節平靜地打斷她的話「他有今天,可以說,都是我害的。沒有我的點拔推動,他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縣令,最後因為無法對抗整個世界的黑暗,而罷官被逐。沒有我的多方幫助,他的做為再大也有限,而之後承受的災難也同樣有限,不是為了幫助我,他不會以文臣之身守衛邊關,忍受夫妻父子分離之苦。甚至最後,不是我的堅持,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生不如死。」 風勁節神色微微黯淡:「當初我本來是打算接旨後,立刻自盡的,這樣可以把他的痛苦減到最低。」 「你瘋了。」趙晨怒罵「我們是嚴禁自殺的,那會被扣分。」 「是啊,會被扣分。」風勁節苦澀地道「我是多麼地自私。只因為不願被扣分,只因為最後我心中有些瘋狂地念頭,迷亂地想看看,事情到了最後的那一步,他是不是還會堅持到底,只因為,我居然瘋狂地隱約渴望著他是否能為我做些什麼,我就讓他受了那樣淒慘的苦痛。我讓他眼睜睜看我受盡折磨。我迫他親手把我殺死,我害他,多少年來,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生不如死。我還總是一廂情願地以為替他打算。我還總是覺得,就算他為我傷痛,長久的時間總會抹平傷口,我還自欺欺人地認為,只要還有著為國為民的理想,他就不會長久沉溺於傷痛。」 「如果沒有你,他也不過是個小人物,你一路扶他助他,他才能走到如今這一步,但你不是他的保姆。你不可能保他一生,定遠關中。是他放棄了你,是他沒有保護你。在所謂的國家大局面前,他把你看得微不足道,現在的一切,不過是他應得地罷了。」 風勁節微微一笑,眼中竟有些譏誚之意:「張敏欣,這是現實的世界,不是你所看過的那些愛來愛去,愛生愛死的小說故事。在故事裡的人。可以為了所謂的愛情,不要爹娘。不認親人,不管師門,不顧國家。為了愛一個人,就是天下興亡,生靈塗炭,亦於他們無關。你可能覺得,那種流盡世人血,也要保住我愛地人,哪怕負盡天下,也不負愛人的所謂感情很美麗,很動人,我卻覺得那極度自私可笑。現實中的人如果做出這種事,那只會令人心冷齒寒。我所認識的盧東籬,從來不會做這樣的事,如果他是一個會為私情而負天下之輩,他也不能成為我真正的朋友。」 他的笑容裡漸漸露出驕傲之意,那種因為朋友而自內心所發出來的驕傲,他幾乎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張敏欣說:「你不會理解這種感情,也不懂敬重這種感情。親情,友情,愛情,理想,責任,良知,這一切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沒必要強求哪一樣最好最重。他從來不曾虧負過我,他從來不曾把我放在微不足道地位置,他從來將我珍之重之,視同性命。」 張敏欣沒有料到自己一片好心腸,竟被他這般視做驢肝肺,氣道:「你說得這麼偉大,可你還不是因著一時的私心而沒有自殺,你還不是在神智全失地時候,天天叫著求他救你。」 風勁節神色略略一黯,卻立刻坦然道:「不錯,不管大道理說得多好聽,我也確實有過一瞬間的軟弱,一剎那地動搖,在我的心深處,也的確有著很多私心雜念。但是,我不會為此而愧悔自卑。我是人,我有血有肉,也就會有弱點,有貪念,會軟弱,會犯錯。盧東籬也和我一樣,只是他比我更堅定,比我更能對抗內心的軟弱罷了。沒有人天生就是聖人。是人就會有慾望,有私心。而人與其他動物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知錯而能改,我們可以戰勝自己心中的邪惡和私念。所以,我們才能和創造如此輝煌的文明。」 他微微笑起來,神色明朗,舉手指向主屏幕:「張敏欣,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你覺得他不過是個螻蟻,可是,你不要忘了,正是因為世世代代以來,有這樣的人,他們堅忍不拔,他們捨生忘死,他們一代代前赴後繼,為了百姓為了天下,爭取著公平和權益,這才能讓人類由莽荒走向文明,一代代進步,一代代追尋更好更自由,更適合整個世界發展,更能給百姓公道地制度,這才有了我們今天這樣自由的世界。這才讓今天地你,可以這樣居高臨下地,把他們這些人,當做螻蟻來蔑視。」 張敏欣又氣又惱,明明是她聚集了大家來勸阻風勁節,怎麼現在變成她被風勁節教訓了:「行了,你說再多大道理都沒用。我們不會讓你出去的,這是違規,違反時空法,這是犯罪,做為你的同學,我們不會眼看著你走錯路的。更何況,你不但自己要回去,還想帶不符合那個時代的東西過去,這又是罪上加罪,數罪並罰,你真是不想活了。」勁節失笑,舉舉手裡的一小包東西: 是不符合時代的東西。大還丹,回魂散,返命丸,I這都是那個時代的東西嘛。」 眾人一起怒視他,好幾個人同時斥道:「狡辯。」 越是醫藥不發達的古代,人們越喜歡流傳什麼神醫奇藥的故事,什麼什麼生死人而肉白骨啊,什麼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能救回來啊,什麼什麼骨頭全碎了,經筋全斷了,拿靈藥粘一下就好啊。 其實這種藥,不但古代沒有,就算是後世幾千年,醫藥極之發達後,也不曾真個見著。 風勁節自己當過一世御醫,對古代醫學造詣極深,回到小樓之後,閒著沒事,就又研究了一些後世的醫學。 雖說在小樓的時代,由於人人可以隨便換身體,醫學的研究幾乎都停頓了,但在此之前的醫學,確實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顛峰。 風勁節為了打發時間,曾經好玩一般,利用現代儀器,造出了許多古代只有在傳說中才可能存在的靈藥。 這次他回醒之後,看到盧東籬的遭遇,根本沒有什麼猶豫為難,立刻就決定重新回到人間,不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還是要多帶一些的。小樓的現代化高科技的東西,沒有可能帶走,他自己以前好玩造出來的藥,本來就是照古代傳說造的,那也就勉強算古代的東西。帶著肯定沒錯地。 雖然他也知道盧東籬的視力和語言能力,最大的障礙可能只是心理上的問題,不過,靈丹妙藥這種東西,從來多多益善,帶著總沒壞處就是。 所以,他才看到一半,就起身立開。趕去收拾東西。 張敏欣簡直是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死瞪著她的同學的。原本的打算是,盧東籬地現狀能瞞就瞞,不能瞞就盡量勸說,讓風勁節不要太傷心,哪知道,這個混蛋。連傷心這一步都省了,甚至連心理鬥爭都沒有,直接說走就要走,真以為回到紅塵是上大街買菜啊。 七十年長留人間,且不能像以前歷世時那樣,一旦身死就立刻回歸。就算小樓中人,文武雙全,才慧絕世,也不能保證應付得了一切苦厄,萬一身死。或是重傷,永遠困在軀體中。不得自由回歸小樓,這簡直是至大的恐怖。更何況,就算這一世過完又怎麼樣呢,之後相應的處罰追究,加起來,怕不是要兩三千年的苦難。 只為了一個凡人的苦痛,只為了想要幾十年彈指一揮間的攜手互助,生生賠進幾千年地苦難刑罰,這個傢伙。到底還有沒有最基本的理智。 到後來,她已經氣得不想說話了。憤然道:「你愛說什麼大道理都由你,反正我們是不會放人的。就是綁也要把你綁住,我們不會讓你這樣毀了自己。」 風勁節微微皺眉,已經有些忍不住的怒氣了。 就在局面為之一僵時,一聲斷喝響起來:「他想走,就讓他走,就算是犯罪,也沒害著其他人,就算是萬劫不復,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又憑什麼以自己的看法,來決定別人的命運。」 眾人愕然望向這唯一一個站出來支持風勁節的人。張敏欣氣道:「方輕塵,你對世間的人心狠也就罷了,怎麼連對同學都沒有最基本的關心。」 「同學不僅需要關心,也需要尊重。對於他自己地決定,我們可以不贊同,但必須要尊重,更何況……」方輕塵語氣微微一頓「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朋友,我也會為他這麼做地。」 包括被他支持的風勁節在內,所有人都用驚異不信地目光望著他。 過了老半天,張敏欣才吶吶道:「大話誰不會說,說了也得有人信啊。就你這自私自利偏激瘋狂的性子,瞧瞧那些碰上你的皇帝有多倒霉,他們只是因為偶然一次沒把你放在第一位,就下場奇慘,盧東籬這種處處顧全大局,總是犧牲朋友的人要碰上你,天知道你能幹出什麼事。」 風勁節臉露不快之色,雖說知道張敏欣不是針對他,但也不喜歡有人這樣評論盧東籬。 而方輕塵卻只淡淡一笑,眼中皆是冷淡和自傲:「像你們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明白?」他幾乎是有些冷漠地看了眾人一眼,再不做半句解釋。 旁的人又怎麼會明白呢。他並不曾要求自己的愛情必須被置於一切之上。他不曾逼迫情人承認,他比父母親人,比朋友事業,比國家百姓更重要。 他要的,僅僅是愛情本身地堅貞罷了。他所遭受的一次次打擊,不是因為君王更重視國家,而僅僅只是因為愛得不夠。 所有地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掩不住那相愛不夠的事實,他們甚至不能給他最起碼的信任。 他不介意為了守護國家而面對難關,他不在乎在危急時刻,他的情人為了大局而任他處於困厄之中。他不懼怕任何危險和難關,他所憎恨的,僅僅只是背叛和不受信任。 從第一代慶國女王對他的提防掣肘,到若干年之後,另一位女王因為別人拙劣的陰謀就對他誤會叢生。同燕王之間的多年生死並肩,抵不去功成名就後的猜忌防範,對楚若鴻的諸般呵護,鬥不過最簡單的帝王心術。 他從不曾要求,他的愛人,把他置於國家百姓之上。他不懼苦難,不怕犧牲。他甚至可以不介意,當不能兩全時,他所愛的人,為了國家大局而放棄他。只要在最後一刻,能夠坦誠相待,真心無欺也就罷了。 他所恨的,僅僅只是,千情萬愛 萬千之後的,虛偽,軟弱,懷疑,背叛。 他所做的,只是報答罷了。不論是愛是恨,是真心相待,還是猜忌懷疑,他都同樣,乘以百倍千倍地加以回報罷了。 一切一切,不過如此,只是並沒有人明白,包括他的老師,他的同學,他所選擇支持的那個人,也並不明白。 他也和其他同學一樣看過風勁節的模擬記錄,旁人搖頭嗟歎,不理解風勁節為何如此認真,如此糊塗,他卻只覺羨慕。 旁人覺得風勁節做的一切,都太傻太不值,為了一個總是將他放棄的朋友。他卻只看到這段友誼之間,沒有猜忌,沒有誤會,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和猜忌。這樣的情義,純澈明淨,燦若琉璃,亮如水晶。這樣美好的感情,這樣的相知相信與相托,讓他即羨且悵。 旁人總在笑說,風勁節不值得,旁人總在憤怒,盧東籬讓人不能原諒,旁人總是憂急,不能讓風勁節知道真相,不能讓他做傻事。 而他,卻只是淡然微笑。 風勁節與盧東籬之間的情義,何必旁人來置評。他們之間,何曾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原諒不原諒,為了這樣的朋友,有什麼事不能去做,又何必在意什麼叫聰明什麼叫傻。 方輕塵這出人意料的發言和表態,讓整個局面又是一僵。可是幾個同學攔阻地包圍圈卻是沒有半點鬆動。 風勁節有些不耐煩地揚揚眉,天啊,難道還非得逼他跳起來殺出去不成。 好在,在他耐心用盡之前,救場的人終於到了。 「全都圍成一堆幹什麼,要打念力戰?這裡是總控制室,要是弄壞了什麼重要儀器,你們還想不想回家了?」莊教授的聲音傳來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大家向兩邊讓了開去。 莊教授漫步行來,目光卻緊緊鎖住風勁節:「勁節,你是成年人了。我是你的導師,我的權限僅僅只是監管你的學業。你現在的選擇,雖然即違反了學校的規條。也違背了時空管理局地法律,但因為並不會傷害其他人,所以,我不會強制性把你困住的。但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我們在穿越時空之後,就不能再使用原來的金剛不壞體,即使是在小樓中,你的肉身也和凡人沒有區別,到了人間,限制諸多。而且。你現在的身體和你上一世的並不相同,重返人間。盧東籬也認不出你是風勁節。你得不到小樓地任何幫助,並且無法使用自動定位系統和瞬移裝置。只能用傳送器把你傳出大山之後。你自己趕路。天地這麼大,憑你一個人的力量,你怎麼去找一個把自己藏起來的人,找到了他之後,怎麼讓他接受你。別忘了你不能告訴他小樓的真相,否則我們的中央電腦會立刻把他摧毀。人的壽命是很短暫的,在這麼短的時間,漫無目的找一個四處流浪的人。保護他地安全,讓他生活地更好。並解除他的心結,這件事成功地機會,不會比在大海裡掏一根針更大,你真的確定,你要這樣做?」 風勁節微笑,他地眼神由始自終沒有一絲動搖:「教授,成與不成,在天。做與不做,在我!」 莊教授輕輕歎息一聲,擺了擺手:「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沒有什麼話了,你去吧。」 風勁節點點頭,轉身就走,決無半點遲疑。 幾個同學互相望望,眼神中多有迷茫無措。 風勁節走到門前,大門自動打開的那一刻,張敏欣再也忍不住喊:「歷世的努力全部化為泡影,未來還要承受幾千年的磨難,只為了一件希望渺茫,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這值得嗎?」 「值得。」回答的不是那頭也不回離去的風勁節,而是漫然站在一旁的方輕塵。 「當事人覺得值得就是值得,我們外人地任何看法都沒有意義。再說……」他凝望那再次關上的大門,眼神卻像穿過大門,追尋著風勁節毅然無回地身影,竟隱隱有著嚮往之意「他做決定的時候,根本不會去考慮值得與否,這樣無聊的問題。」 整個主控制室完全靜了下來,同學們或是深思,或是歎息,或是搖頭,或是不以為然。 而莊教授則只是深深看了方輕塵一眼。 以前一直覺得輕塵的性子過於偏激任性,如今才知道,原來風勁節這個好學生,竟也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們倆個任性的方式不同,走的極端各不相同罷了。 風勁節完成了論文卻又把自己的成績完全毀掉,而方輕塵,要再這麼下去,則永無完成論文的可能,做為導師,自己該怎麼辦呢? 他重重地歎口氣,唉,手底下有象阿漢這樣力量曠古絕今,性格也同樣奇突怪異的學生,有象方輕塵這樣極度任性,肆意妄為的弟子,居然還有像風勁節這種,看似乖巧聽話,叫所有老師引以為傲,一旦暴發,就徹底打破紀錄,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如此嚴重違反規條的學生。 唉,做為他們的導師,自己到底是倒霉呢,還是幸運。是會為他們累得心力交瘁,還是會因為他們而名垂教育史呢? 相比導師的煩惱,學生們也並不輕鬆。 張敏欣默不作聲地坐回主控台,操作幾下,主屏幕一分為二,一邊現出風勁節的身影,一邊則是盧東籬的所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望向主屏。 這一次,風勁節重新入世,再無半點退路,無論生死禍福,在短期內都不能再回小樓 他會遇到什麼,他能不能成功,這一切都沒有人知道。 良久,不知是誰,輕輕問了一句:「我們……我們真的一點忙也不幫嗎?」 主控室內一片沉靜,誰也沒有回答。 第四部 風中勁節 尾聲 今夕何夕勁節催馬揚鞭,這樣不眠不休地趕路已有許多天了。I皆遍佈沙塵,遠遠望去,帶人帶馬,都是灰撲撲一片。 離開小樓之後,他盡展輕功,到了有人煙之處,出錢買了一匹馬,就開始日夜兼程地趕路。 每到一地,都換過快馬,重新趕路。 太過遙遠的距離了,這麼多天的奔波,這樣不眠不休地疾馳,到現在,也才剛剛進入燕國境內,等到再經過兩三個國家,遠涉大海,重歸趙國,還不知道要多少時間呢,更不知道在這段日子內,盧東籬會遭遇些什麼事。 他現在根本不去想,他找到盧東籬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快趕路罷了。 馬馳如飛,天地之間,似乎僅剩下那起起落落的馬蹄聲,以及……那忽然間響在腦海裡的呼喚聲。 「勁節,勁節,快回話。」 風勁節一怔,幾乎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現在他違規入世,按規定小樓會切斷與他的一切聯繫,這呼喚卻是因何而來。 「勁節,出大事了,快回話。」 風勁節回過神來,這才問:「什麼事?」 「小容和阿漢都出事了。」 「小容?」風勁節訝異至極,阿漢會出事倒不算太稀奇,這個超人太不會保護自己。身負天下無雙地力量,卻總是很倒霉,但小容,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優等生,本事大著呢,什麼人能叫他吃虧。 「就是小容啊,真不知道最近怎麼了,你們像是撞邪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捅婁子,惹亂子,小容他被人凌遲到一半時,使用超能力,一個人打幾千個人。現在身體受到力量的反噬,非常淒慘。而阿漢那邊更要命。他好像已經因為受不了痛苦,到了暴走邊緣了。你知道的,以阿漢的力量,要是失控起來,情況將會多麼嚴重……」 風勁節聽得瞠目結舌:「這怎麼可能,小容這傢伙一向比誰都懂輕重緩急,而阿漢不是從來遲鈍到連受苦都感覺不到的嗎?」 「這個,說來就話長了。」張敏欣沒空跟他細說,只是長話短說的,把二人地遭遇迅速地講了一遍。 風勁節聽得驚愕無比。驚歎連連。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教授已經派輕塵出去收拾殘局了,但他趕到那邊還有一段時間。你現在不是就在燕國境內嗎。盡快趕去幫小容一下,你手頭上那一堆靈丹妙藥也正好派上用場。對了,雖說你違規進入人間,小樓不能幫助你們,但只要你盡量保護了學校的學生,學校當然會有所報答。所以,等你到了趙國之後,我們雖不能明確向你通報盧東籬的位置。但可以告訴你大概的方向,可以告訴你。你正在離他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 風勁節釋然微笑,其實就算沒有任何回報,他也不可能眼看同學受苦,而袖手不顧的。張敏欣這麼說,不過是在給一個幫助他的理由。他地同學們,想必還在小樓之中,絞盡腦汁,尋找著可以即不違背規條,又能幫助指引他的規則漏洞吧。 這些事心知肚明就可以,自然不用點明。想到有小樓的幫助指引,找到盧東籬的可能性大幅提高,他也略覺輕鬆,笑道:「好,我立刻趕去找小容。」 「對了,小容最近日子過得很苦,一連意念通話,就叫苦連天。哭天嚎地地叮嚀,不管是誰趕去幫忙,都別忘了帶好吃好喝的。」張敏欣笑吟吟囑咐一句,方才切斷聯繫。 風勁節在搖頭笑歎小容至此還不忘口腹享受之餘,揮手重重一鞭打在馬身上。 他這裡快馬如電,日夜兼程,十餘天後,趕到了燕國京城。原想立刻去買些好菜,一轉念之間,便先改為包了一間上房,叫夥計替他買來了上好的衣衫,他自己又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穿上新衣服,整個人立刻俊朗挺拔,神清氣爽,一走出房間來,從夥計到客人,立時吸引住無數目光。 被張敏欣這麼一打岔,他急於趕路的瘋狂頭腦為之一清,倒也想通了。趙國離得那麼遠,趕得再急,也需要很多時間,即然如此,又何必先把自己累垮呢。現在重要的不是能否早一天到趙國,而是如何找到盧東籬。即然有了小樓的幫助,這方面有把握了許多,倒也不必用那種過於傷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地方法自我摧殘了。 心中這麼一陣輕鬆,他做事也輕快了許多。叫廚房做出一堆好菜,用炭火保溫,備了車馬運送,便往京郊而去。 找到那小小一間茅草屋,見到裡頭那躺在茅草堆中動彈不得的小容,二人都是相視一笑。 風勁節也不多說,先把菜一盤盤取出來,放在那幾根木棍支起來地小桌子上。再讓酒店送菜並沿途小心保溫的夥計帶了車馬家什離去。 這沒了閒雜人等,本該二人一起吃些好酒好菜地。只是小容不能動,要吃東西,必要親自坐下來餵他,風勁節卻沒打算這麼恭敬地伺候他,正猶疑間,一聲笑語傳來「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木板門被推開,一個面帶青斑,但眼神出奇澄澈的女子,正好站在門前。 一見到他,這女子就是一驚,再看一眼滿桌好菜,立時動作有些笨拙慌亂地把手上一個明顯包著食物的油紙包藏到身後。 風勁節假做沒看見,微微一笑:「這位一定是青姑娘。」 那女子怔怔看著他,不能答話。 風勁節不以為意,彬彬有禮地道「在下姓風,名勁節,是小容的好友,聽說他遇難,就一路尋他,終於找到了他。這是我特意從京城得月樓訂來的酒菜,剛剛用快馬運到,一路用炭火保溫,姑娘一起坐下嘗嘗如何。」 那女子卻只是慌慌張張說一句:「我還有點事,等會兒回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便逃命一般踉踉蹌蹌地 。 風勁節笑一笑,走過去,把木板門重又關了起來。 小小的茅草屋,便自成一個封閉的世界。 沒有人知道,在這裡,有一個人施出了驚天的醫術,用出了最神奇的藥物,讓一個完全廢掉的身體,漸漸有了生機和活力。 而在這治療的過程中,風勁節和小容笑著談了很多很多的事。 彼此講述各自的故事,彼此笑罵對方的愚蠢和瘋狂。 把該幹的事幹完之後,天色已是極晚,青姑不好在外面再耽誤下去,只得回來。 風勁節正好要離去,便交待她如何照顧容謙,又留下銀兩若干。誰料青姑卻驚呼阻攔「你,你就這樣扔下他不管,你說他是你的朋友,你怎麼能……」 風勁節見這個明明萬般不捨的女子,卻開言反對自己離開,不覺也是一怔「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眼中有不捨,語氣卻極之堅定:「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沒本事,我希望他好起來,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為什麼不帶他去求醫?」 風勁節心中歎息,這小容哪裡來的運氣,一個小小村姑,被他如此拖累,還這般真心相待。乘著小容開口,吸引住青姑的注意力,他微微地笑一笑,一點聲息也不出地悄然離去。 此刻,已是深夜了。他徐步行在鄉間地明月之下,只覺四周出奇地寧靜。 回想方纔那小小茅舍裡,那稚樸村姑的真切話語,不由又是會心一笑。 那張純樸的面容,那雙明淨的眼眸裡,竟會有這樣的溫暖和光輝呢。 那麼小,那麼簡陋的茅草屋裡,也會因為。這樣的真誠,而有淡淡的溫情在流動。 小容又何曾寂寞,何曾孤苦呢?小樓裡地那干人啊,真個操心太過了。 他輕輕地笑著,抬頭,望月。今夕何夕,天之涯海之角的那人人,又在何處? 想起盧東籬的時候,如此清寒的夜晚,心間也就漸漸有了一縷暖意。 今夕何夕,那人抬頭望月時,可會想起,他深心熱愛的國土和百姓,可會想起,他溫柔賢良的妻子。可會想起,他稚齡可愛地孩兒。可會想起…… 可會想起,他生死已隔的朋友…… 今夕何夕。東籬,還要多久,我才能找到你。我要做什麼,才能幫你重新找回自由和歡樂。 今夕何夕,東籬…… 千萬里外的趙國,同一片明月之下,盧東籬漫無目的地行到了一條大江之釁。 江水浩浩東流,江上畫舫如梭。明輝亮燭照耀天地。絲繡管弦,隨風飄揚。 江風如許。隱隱有歌女輕柔歌聲入耳,偶爾也有小船來去,落魄歌者,拉著胡琴,用略略沙啞的聲音,唱著蒼涼的歌兒,來回大船之間,乞求著一二賞錢。 盧東籬抬頭望月,血紅的月亮高掛天邊,盧東籬低頭看江,血色的江水,奔騰不息。 長風徐來,把江上老人的歌聲,斷斷續續,傳到耳邊。 「這不是江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剎那之間,盧東籬只覺心動神搖,痛不可當,竟再不能支持,一跤坐倒江邊,全身瑟瑟發抖。 天上地下,皆是血色,二十年流不盡地英雄血啊,那一日定遠關中,飛濺天地的鮮血,直至今日,仍就深深刻印在他地眼中心中腦海之中。 他顫抖著舉頭望明月。 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曾經,他有過一段極美好的歲月。縱然有挫折,有苦難,有悲傷,卻也有更多地奮鬥,更多的成功,更多的快樂。 那時,他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永遠相伴在身旁,永遠並肩不棄。直到現在,他依然會時時恍惚地回頭,總覺得,只要一個轉眸,便可以看到那人,就在身旁,隨時對他微笑。隨時等著和他一起竟夜共醉。 那些一天一天過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好日子啊,此刻想來,每一點每一滴都似水晶鑄就,隨意摘下一段回憶,便可敲出最美麗清脆的回聲,穿透整個生命,全部靈魂。 然而,過往的日子有多麼幸福美好,如今的歲月就有多麼苦難沉重。一分美好,化一分痛楚,百般幸福,化千般苦難,當初地歲月,分分明明,是萬種快意,到今朝,卻要有多麼堅強的身與心,才能承擔起,如此深重地痛與傷。 這一夜,盧東籬以一個詢問蒼天的姿態,仰首看月。 他顫抖著無聲地凝望那血色的月亮。 今夕何夕,這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啊! : 《風中勁節》篇總算完完全全地結束了,要想知道盧東籬和風勁節以後會有的故事,就只能期待《風雲際會》篇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序章 驚變 第一縷陽光,出現在天之盡頭時,又一個沉沉寂寂的暗夜便這樣悄然流逝而去。 整個大名府在淡淡的曙光下,又漸漸有了人氣,有了活力,有了聲息,有了喧鬧和嘈雜。 碼頭上,船隻來往,水聲不盡。趕著做活的苦力們,已是沿河排了兩排,努力招攬生意。 大大小小的船隻依次停泊,遠遠近近,有人高聲呼喝,有人笑語招呼,有人搬抬東西,呼喊下令。 近處的房屋,漸漸有人開門啟窗,有男子出門操勞生計,有幼兒在街邊嬉戲玩鬧,有婦人在門裡窗前,悄悄望著外邊的一派熱鬧。 遠方街市上,行人漸多,沿街店舖,紛紛開門做生意。 做為大趙國南方較為繁榮富庶的重鎮,大名府向來頗為熱鬧。大小商戶們的生意一好,這水路行船運送貨物的差使,就越發地頻繁重要了。 轉眼又有四五艘貨船,集中在一起登岸,把整個碼頭都給擠佔了,其他的小船只能跟在後面苦等罷了。 船上的船夫,個個精裝剽悍,看起來便有一身力氣。想來船上貨物不少,一眾船夫卸貨也是不夠的。當即就有個管事之人,上碼頭招雇苦力。 眾苦力一看來的是大主顧,自是紛紛上前搶著自薦。好在這是一筆大生意,勞力多多益善,管事的隨手點幾下,已聚了二十多個體格健壯之人。 眾人拿了隨手吃飯抬東西的木棍,扁擔便湧到船邊,正要與一眾船夫們搭手搬貨。 此時,天色破曉未久,正是清晨時分,大多數人才剛剛起床不久,正準備安然渡過新的一天。 碼頭裡的人忙忙碌碌,碼頭外熱熱鬧鬧,所有人都逕自做著自己的事,並不覺的,這一天會和以前任何一天,有絲毫不同。 管事的正衝著幾艘船指手劃腳,指揮一眾苦力挑夫幹活,變故在這一刻發生。 寒光閃處,一把刀已毫無徵兆地砍在了他的背上。 其他船夫們也是全無防備,才覺有異,還不及有任何動作,四面八方,已是風聲大作。 扇擔高高舉起,不是抬運貨物,而是惡狠狠打在人的身上。木棍居然是空心的,苦力們從中抽出刀劍,或刺或劈,而措手不及的一眾船夫身上,已是鮮血迸濺。 有人手裡的木棍,根本就是鐵棒偽裝,隨意一擊,就可以聽得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慘叫聲倏然劃破長空。街市上頃刻一片混亂,轉眼間,行人為之一清,四下關門閉戶,仿若鬼域。 碼頭上,所有無干之人,紛紛四竄逃散,尋找可以藏身之處,唯恐被無辜捲入風波。 碼頭外,水面上的船隻,紛紛啟航遠避,人人面色蒼白。 轉眼間,就只剩下那五艘貨船,孤零零靠在碼頭上,而一干船夫管事,正被一群看似搬貨的苦力們,追打不迭。 這些船夫們,雖說猝不及防之間,已重傷大半,卻即不跪地求饒,也不四散奔逃,竟然還能勇悍對敵。有人空著手撲上前去,拼著胸膛被鐵棍擊得脅碎骨折,卻也硬生生抱住敵手,滾入水中。 有人回身竄入船中,轉眼便又自艙內出現,手中已倏然多了雪亮刀劍,或攻或防,皆勇悍無比。 然這些人再強悍善戰,終是變起倉促,轉眼間已有一大半人重傷失去戰鬥力,剩下五六人,雖拚死苦撐,但這些苦力,人多勢眾,而且打架的手式招法,即熟練,又狠辣,倒似極老於此道之人。在這樣一面倒的形式下,船夫們的堅持,終於以最後的失敗宣告結束。 在大約小半個時辰的苦鬥之後,碼頭上已遍佈鮮血,船上下來的人,再沒有一個能站立得住的。 眾苦力停了手,便有人拿了大鐵鑽去鑽船底。 幾個倒在地上的船夫,見狀掙扎著想要阻止,又被惡狠狠棒砸,刀砍,復又傷上加傷地倒下來。 不一會兒,五艘貨船全被鑽穿,開始漸漸下沉。 一眾苦力立時便要撤離此地。還是那重傷的管事,勉力撐起身子,顫聲問:「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 話音未落,被人一腳踢到胸口,慘叫聲中在地上滾了一滾,痛得滿額冷汗,幾乎暈去。 隱約只聽得一陣陣放肆的大笑。 「敢跟我們永豐搶生意,今兒這就算是一點小教訓。」 管事的苦苦抬起頭,視線模糊地看著一干人影遠去,恨得咬牙如 打人的兇徒雖然轉眼走得一個不剩,但街上緊閉的門窗一絲打開的意思也沒有,遠方躲避的大小船隻也絕不肯再靠近,碼頭裡的倖存者們,探頭探腦,確定沒有危險之後,便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為眼前的一片狼籍而茫然無措。 但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拔腿去告官,也沒有一個人,走過來,幫助這些遍體麟傷,血流不止的可憐人。 太陽已然高掛空中,天地之間,一片光明燦爛。然而,這朗朗乾坤之間的鮮血,再怎麼觸目,也只能無助地繼續流淌。 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有四五個人飛一般地奔到碼頭,看到這遍地鮮血,眼中即有恨色,又有驚惶。 有人轉頭,對著四面八方怒喝:「你們就只會遠遠站著看嗎?還有沒有一點惻隱之心。」 有人憤然大喊:「別以為躲得老遠就沒事,我們會一個個找人算帳的。」 但其他三人,則沒有空再遷怒任何人,只是手忙腳亂地撲向那重傷的管事:「老莫,你怎麼樣,還能支持嗎?」 管事被扶了起來,他卻滿臉努色,憤然想掙開他們的扶持:「你們都幹什麼去了,我們在這裡苦苦地支持了小半個時辰,竟是一個援兵也沒見著。你們全都聾了,什麼風聲都聽不到嗎?」 幾個人或是憤然,或是委屈,領頭的那個苦笑道:『老莫,今兒一大早,我們東街的字畫店,西街的綢緞莊,還有城南的賭場,正德路那邊的古玩店,全叫永泰的人砸了,連我們剛辦起來沒多久的百花樓,都讓匯通的人給鬧了場子。我們這人手一下子,實在是顧不過來啊。」 那莫管事氣得全身發顫,恨聲道:「豈有此理,我神教……」 話音未落,那幾個扶著他的人,藉著身子擋住其他人目光,一人伸手去掩他的嘴。一人故意大聲呼喊:「老莫,老莫……」借聲音把他情急脫口說錯的話給壓下來。 另一個人,迅速遊目四周,見確實沒有什麼人神色有異,想來並無聽清老莫的話,這才略略放心。 「豈有此理,我神教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悶虧。」重重一掌擊在紫檀木的桌案上,整張桌子頃刻間四分五裂。那蒼顏白髮的老人,氣得鬚髮俱張,怒容滿面「你就是這麼管理分舵的?說什麼為我神教擴張勢力,收納羽翼,結果竟是讓那些鄙俗的商人如此欺辱,還白白連累了應天分舵派來送貨的人。」 老人發怒之際,那滿額冷汗的精壯中年男子,已是屈一膝跪了下來:「堂主,屬下有罪。」 老人疾言厲色:「你即知有罪,還跑來作甚,眼看著教主剛剛上任,巡視天下。本堂主剛帶著教主來到此地,就鬧出這樣的大醜事,你還敢來請罪,你怎麼不直接把腦袋摘下來送給我。」 那男子滿面羞慚;「屬下該死,這就帶人去掃平永豐,匯通和永泰的所有生意,用他們主事之人的全家鮮血,洗刷我教的羞恥之後,屬下再來請死。」 話一說完,他騰得站起身,轉身便走。 老人重重一哼:「給我站住。」 男子止步回身施禮:「堂主還有什麼吩咐?「 老人面沉似水:「吃了這樣的虧,十倍百倍報復回去,原也是理所應當,只是如今教主就駐於此地,我等身為下屬,怎可不先往稟報請示?」 男子先是應了一聲,復又面露遲疑之色:「堂主,我們向哪位稟報?」 老人冷冷瞪他一眼:「教主只有一位,還向哪位稟報。」 男子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規規矩矩低下頭,不說話了。 老人見他神色,想起那位就正好在本地停留的新任教主,也不免長長歎息一聲,歎完之後,猶覺滿心鬱鬱難消,復又再歎了一聲,這才起身道:「我們去吧。」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章 真假教主 羅教的資歷最老的骨幹,年已七十許的齊軒,可算是教幾十年風雨變幻,看盡了神教幾起幾伏的輝煌與落魄。 從一個小小的外圍弟子,一點點爬到分堂之主。其中的艱辛苦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曾權大勢重,威風無限,也曾落魄淒涼,四處逃竄。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眼看他,再這樣,一點點掙扎著,重鑄那曾無數次輝煌過,也曾無數次瀕於毀滅的事業。 所有的榮耀,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奮鬥,他都曾參予其中。 做為如今修羅教僅餘幾處分堂年資最長者,即使是總壇諸王,也要給他幾分顏面。這些年來,隨著當年老教主失蹤,教中力量俱隱匿於世,他一直在戴國苦苦支持著,勉力地重建教派力量。眼看著年華漸老,眼看著歲月如流。眼看著壯志雄心轉眼逝,終於等到了新教主繼任的消息。 新教主巡視天下的第一站是趙國,而他做為教中資歷最老的重臣,對新教主滿心都是迫切的希望和敬仰,盼著教主能夠再鑄神教的輝煌,在這片激動之情下,他甚至等不及教主巡視到戴國來,就自己先一步趕往趙國,準備覲見新教主。 然而,一到趙國,才發現,趙國的分堂主,已不能理事,見了他,趕緊著求他幫忙,把一堂事務,盡皆交付,這才能安下心來去休養。 而那個溫文爾雅有儒生風範的後來新秀之所以會臥床不起,據說,完全是讓新教主給氣的。 這二十年來,神教舉步維艱。殘餘部眾,各國堂主,無不隱匿身份,偷偷發展勢力。然而沒有強大的後援,在與地方原有勢力的衝突中,大多吃虧不小。 原趙國分堂堂主,為了穩住在趙國的神教勢力,為了保護一眾弟子,正好與明裡暗裡,江湖門派,或地方豪派,多次火拚,身上內外傷都頗重。這樣掙扎著強撐傷勢,領著親信近人,迎接新任教主,一心一意盼著,英雄蓋世的新教主,給他們帶來希望,帶來光明的前程,結果被打擊得傷勢發作,吐血不止,再也沒力氣支撐著理事了。 當時的情形齊軒並未親眼所見,可是趙國一干弟子們卻曾繪聲繪色地敘述過。 教主如何貌不驚人,如何舉止懶散,如何為人糊塗,如何得過且過,諸般叫人看不起的地方,如今一一列出來,簡直令人髮指。 堂主帶傷準備好的所有帳目名冊呈上去,他連眼也懶得抬一下,看都不看一眼,便將分堂上下人等細心準備了大半個月的心血扔一旁了。 堂主說起諸人多年來隱忍潛伏的慘痛,說到聲淚俱下,談起願追隨教主,復仇雪恥的決心,講得慷慨激昂。而教主也慢慢點頭以示應允,就在堂主滿心熱切,結束陳訴,等待教主訓話時,聽到的卻是,一聲又一聲,香夢沉沉的打鼾聲。堂主當場氣得吐血,幾乎倒地不起。 而教主驚醒,一陣慌亂之後,弄明白發生什麼事,當然不可能會有什麼內疚不安,甚至也沒有因堂主的失儀而生氣憤怒。可是,估計堂主情願被追究失儀失禮之罪,也不願意讓教主拉著手,淳淳教誨說殺人是不好的,打打殺殺是很不道德的,大家應該和平共處,萬事好商量,這一類恐怖的大道理。 總之最後,堂主一番訓話忍下來,傷上加傷,而且還內力走岔,幾乎當場走火入魔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支撐不住了,還是再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長期陪伴這位教主了。總之齊皓一到,他就趕緊以傷重為借口,把所有一切撒手不管扔給齊皓。 可憐齊皓,七十三歲的年紀,做為修羅教最年長的成員之一,不但要辛苦慘淡經營戴國神教勢力,還要臨時替人家管理趙國各大分壇上下事宜,還得一路陪著教主一行人,慢慢巡視全國各處分壇。 其實修羅教各處分堂分壇,叫得雖好聽,但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風光。偌大趙國,他們也只有五處分壇而已。 好不容易已走完四處,到了最後一個地方,屁股還沒坐熱呢,就鬧出丟人現眼的事來給新教主看了。 齊皓心中歎息著,領了大名府那誠惶誠恐的分壇主,站在了狄九的面前。 聽他們稟報完畢,那玄衣高冠,神色漠然的男子已淡淡道:「我修羅神教,怎麼就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呢,連地方上的富商豪強都能肆意欺凌?」 分壇主段天成全身一顫,雙膝齊屈,整個人伏拜於地。「屬下無能,令神教蒙羞。」 就是刀砍到脖子上,這種江湖豪強漢子,也未必會有如此惶恐卑微的表示,奈何,這位年青的天王,臉上雖不見怒色,可一舉手一投足,一展眼一抬眸,都自有一種無比攝人心魂的力 但段天成如此服膺於他,並不僅僅只是因著懼怕,而更大的原因是,所有趙國的弟子,都有一種隱密的期盼。 那個華床軟枕,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教主只是個替身,眼前這叫人一見之下,便驚懼歎服的偉男子,才是他們真正的主人。 傳說故事裡,大人物們不總是會有替身的嗎?說書故事中不總有什麼大王丞相,在接見外來使節時,讓手下冒充自己,自己卻在旁邊假裝是侍衛嗎? 教主是不是也用了這一著呢? 那個說是教主的人,全身上下,連一根頭髮絲也不像教主的吧。永遠就只會吃吃睡睡,睡睡吃吃,活像是餓死豬投胎一般。什麼公事也不管,什麼事務也不問。開始還是騎馬,後來又要求要高床軟枕的馬車,到最後,就連上車下車都不自己的邁腳了,索性躺在軟榻上繼續睡,由得人抬進抬出罷了。 這種人如果真是教主,他們這些為神教效忠的弟子,還拼什麼命啊,直接拿把刀抹脖子算了。 而這位狄公子卻又不同了。儀容俊偉,不怒而威,天生的英雄樣,這也就不提了。這一路行來,所有該由教主做的事,全都是他一個人幹的。各壇帳目名細,全由他過目,仔細查閱,鉅細無遺,每有諸人疏漏錯誤處,他都會一一指明,重新清查。各壇重要人物,全歸他接見。笑談間,說起諸人來歷,舊事,親友,俱如數家珍,議起眾人為神教所立的功勞,竟無不脫口而出,盡記胸內,叫人即感且佩,願效死力。各壇所有問題,他也都有指示意見,凡一出言,無不切中利害,令人心悅誠服,敬佩有加。 這樣的人物,他不是教主,誰會是教主呢。 而且,他處理一切事務,完全是自作自為,從頭到尾,沒有對那個所謂的教主,有任何請示的舉動。這般作為,又怎麼可能不是教主呢? 其實不止是趙國一干人等有這些想法,就連齊皓,也暗暗存疑。 做為資歷最老的神教弟子,他是親眼見過兩任老教主的,知道每一任教主的長相都差不多。所以,這次,一見到狄九,就憶起若干年前,曾見過的兩位教主的神容樣貌,立時便要跪行大禮。 雖然被及時攔住,雖然狄九一路以來,已經對新來迎接的弟子說明過無數次,但還是耐著性子,再次對這個老臣子申明自己不是教主的事實。 齊皓地位高,知道他天王的身份,對他的話不敢太置疑,但這人明明又長了一張教主的臉,而且確實每一代教主都是由天王兼任的,而他現在幹的,又確實一直是教主該干的工作,要讓齊皓完全相信他不是教主,卻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齊皓把疑問藏在心中,不好明問罷了。暗中只道教主有什麼奇計要安排,不便表明身份。 這次第一時間,帶著段天成來向教主請示,卻又理所當然地,來到了狄九面前,這其中,除了對年輕天王的敬重之意,也不是沒有試探之心的。 狄九卻似對他這番複雜的心思,沒有一絲查覺一般,淡淡道:「說起來,這也算不得大事,不過,即然發生在教主巡駐其間,總要問過教主的意思,再做反擊。」他提高聲音,喚「凌霄!」 「弟子在。」人隨聲到,隨著一道勁風掠過,那年青英朗的教內精英侍衛已恭敬施禮在旁。 「教主現在在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凌宵暗中翻個白眼:「吃飽了不久,現在正睡得舒服呢。」 做為侍衛,他雖然努力保持恭敬,但說到自家主子時,語氣也實在太不客氣了些。 能讓最重上下之分,規矩森嚴的神教弟子變成這種樣子,那個所謂教主的不得人心,也就可見一斑了。 狄九從來肅冷的容顏,竟出奇地掠出一絲笑意:「教主寬仁厚道,想來是不會怪罪我們打擾休息的,事態緊急,我們就不用拘於禮數了。」 他長身而起,當先帶路,便往傅漢卿的臥房而去。 想起傅漢卿剛剛睡著,卻被無辜喚醒時,可能會流露的鬱悶不滿和無可奈何,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勾,唉,自己什麼時候開始以看那個傢伙出醜,打斷那人的美夢為樂了呢?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章 - 如此處理 「正在休息。」平淡而無起伏的語氣,如同那木質的I沉中,卻叫人不自覺地退避三舍。 以齊皓和段天成的眼力,竟還是沒法查覺,那明明空無一人的房門,這人到底是怎麼忽然間閃現出來的。與其說是隱匿一旁,侍機出現,倒更像是直接從幽冥地獄中現身於人間。 說起來,那個人唯一象教主的地方,就是身邊有這麼一個高深莫測的神奇護衛了。 狄九卻只微微一笑:「你可以選擇讓我們進去,也可以攔著我們,讓我們直接在這裡把他叫醒。」 狄一目光淡然地從狄九臉上掃過,這個素來冷酷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傢伙,也只有在可以找傅漢卿麻煩的時候,才會露出這麼幸災樂禍的笑容。 這一路過來,狄九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以整治傅漢卿為樂的。他要是忙於處理各處分壇的事務,積極鞏固勢力和威信倒罷了,最怕他閒著沒事,專找些雞毛蒜皮的事來打擾傅漢卿睡覺,並以此取樂。 為著今天的晚飯要不要上酒,明天早上需不需要給他買可口的糕點這一類可笑的理由,狄九都可以毫不慚愧地把傅漢卿從溫暖的床上直接揪起來。 也虧得只有傅漢卿這種人,才能在這種事重複過無數次之後,依然沒有激動,不耐煩或是生氣地反面情緒被觸動。 每一次被叫醒他都滿臉迷濛。滿眼鬱悶,但不管叫醒他的理由多麼荒堂可笑,他都從來不生氣,只是簡單的回答之後,便又重新以神速奔赴黑甜鄉。 一次兩次如此,在第三百零一次被叫醒之後,他的反應居然還是和第一次一樣,有些淡淡的不快。卻絕無半點不滿。 狄一實在無法判斷這人到底是定力過於高明,心志過於堅定,還是簡單迷糊到讓人不能置信。 他更難理解的是,為什麼明明知道,無法對於傅漢卿的心境有任何影響,以狄九的為人。怎麼還會把這種無聊地遊戲,繼續樂此不疲地玩下去。 他雖然也要盡責地阻攔一下,以示自己這個護衛並不是擺設,卻也知道根本攔不住。人家天王大人完全沒必要和你打一架,他只要運功發一聲獅子吼,偉大的教主再怎麼能睡,也要給吵醒過來。 所以,狄一也就只得無可奈何地向旁邊讓開,任由狄九一手推開了房門。 這間臥室大的出奇,擺設極之豪華。光那一張可以容七個人在上頭打滾的床,就給人以無限暇思了。 四周床帳如煙絲幻。且墜了不少珍珠美玉,床上略有大一些的震動。便會發出無數清脆的撞擊聲,極之悅耳好聽。 床地兩邊各站了兩個美麗女子,媚眼如絲,秀髮如雲,身上的衣服穿得少到幾乎沒有,冰肌玉骨,自有無限銷魂之態。 四個美人,各持了一把羽手製成的大扇子。正自給床上的人掌扇呢。天氣正熱,這羽毛扇子。有意無意從那酣睡之人的臉上拂過,若是正常男子,清醒之下,受這般挑逗,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衝動。 而床上,也並不是只有一個人,另有兩個眉目清秀如畫的,十二三歲的絕色僮兒,正在給那沉睡的人揉肩推腰,諸般叫人身心舒暢的手段俱都用了出來。只看他們額上隱隱地汗水,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工作有多麼努力了。 這種情形,讓房間平白有了一種淫奢地氣息。 齊皓微微哼了一聲,略略側頭,冷冷瞪了段天成一眼。 段天成乖乖地低下頭,眼睛也不敢抬一下。 把百花樓最漂亮的美女,再加上臨時採買來地俊僮獻出來服侍教主,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啊。 只是現在看來,這些在整個大名府紅極一時的佳麗,和俊俏僮兒,他們所有的努力,好像只起到了催眠作用似的。 這個……應該稱讚教主大人,定力高卓,不近女色或男色嗎? 一滴冷汗,慢慢地從他的額頭滾落下來。 齊皓則只是苦笑著望著床上。 其實修羅教本來就不以禮教束縛弟子,歷代教主,有的是飛揚跋扈肆意而為的,享受聲色之樂,本來就算不得什麼,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原就是男兒志業地最大成就。 奈何,這一切,如果跟這位磕睡教主扯到一起,給人的感覺除了荒淫喪志,就是無所作為了。 他們二人都是下屬,上司在睡覺,當然不敢造次。狄九卻沒有這等顧忌,信手一揮,美婢俊僮立時溫順而無聲地退去。他走到床前,倚床坐下,伸手輕輕拍拍那個張手張腳,趴在床上,睡得口水濕掉大半個枕頭地教主大人。 狄一目光冷然,眼神眨也不眨一下地跟著他的手式,冷眼看著傅漢卿背後各處要穴,皆在狄九一拍可能的控制之下。 狄九這一記拍實,滿面笑容地俯身在傅漢卿耳邊叫:「教主。」 一道真氣直凝作針,惡狠狠照著傅漢卿的耳朵裡扎過去,傅漢卿慘叫一聲,一跳老高,幾乎沒有直接把房頂給撞破了。 等他暈頭暈腦落回床上,睜開似睡非睡的眼睛四下望時,狄九已是面帶冷笑,負手立在床前了。 段天成與齊皓不敢怠慢,即刻施禮請安。 傅漢卿迷迷糊糊,人還沒全醒,隨便嗯了一聲,也就罷了。茫茫然望望狄九:「又有什麼事?要商量今晚吃什麼菜嗎?」 「不是,我們本地的好幾處生意讓人挑了,傷了不少人,他們來問問你 反擊。」狄九語氣平淡得和平時刻意同傅漢卿討論I聊問題時並無半點不同。 傅漢卿懶洋洋打個呵欠:「你做主好了。」 「那行,我帶人去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全家殺光。」狄九語氣淡淡,就像是平時敲定了要吃哪種菜,哪類酒一樣。 傅漢卿點頭不止,也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同意呢,還是在打瞌睡:「好啊,你說了算。」說這話時,整個身體已經情不自禁得再次趴到溫暖的床上了。 狄九點點頭,轉身便走。 齊皓和段天成瞪大眼,心理實在沒法子適應, 這就完了,結束了?所謂的請示教主,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倆人當然不敢在教主的臥房里長時間發呆,只得愣頭愣腦地跟著狄九往外走。 才走到門口,就聽到身後一聲驚叫:「什麼,你剛才說什麼呢?」 二人應聲回頭,卻見教主大人已經跳下床來,兩眼瞪得老大,再無一絲睡意。 狄九悠然轉身,淡淡道:「我說去把敵人全家殺光,教主已經同意了。」 傅漢卿打個寒戰,慶幸自己的及時清醒,同時眼也不眨一下地抵賴:「我剛才沒睡醒,說得話不算。」 「君子無戲言。」狄九微微挑眉,似笑非笑。 「我不是君子。」傅漢卿對答如流。 段天成地位低。還不敢說什麼,齊皓額頭都開始冒青筋了,事情都逼到頭頂上了,這兩位真假教主,居然像小孩子一樣地爭執起來。 他本來已經怒火萬丈了,在看到所謂教主,滿臉善良好寶寶的表情,苦口婆心地說:「為什麼要殺人。殺人是不對的,而且殺人會犯法。」時,幾乎步那位趙國分堂主的後塵,一口真氣走岔,直接氣暈過去。 難得狄九可以同樣眼也不眨一下地說:「因為他們打了我們的人,所以我們要以牙還牙。加倍回報。」 傅漢卿終於冷靜下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狄九微微示意,段天成立刻上前一步,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飛快稟報一遍。 傅漢卿愣愣地問:「可是,我們不是魔教嗎,我們不是勢力很大,很有錢,弟子都很厲害嗎?怎麼會被人欺負成這樣?」 「我教自二十年前,教主失蹤,教中主要高手被迫退守總壇之後。各地的勢力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各處弟子們只能隱藏身份。暗中發展罷了。因為人手不足,我們教中地大部份高手。除了在總壇,就是調往紛爭極多,武林勢力較強之處。而趙國因為多年沒有爭戰,朝廷官府的管理能力較強,地方上的武林人士並不多,所以我們派到趙國來發展的人手,高手就沒安排太多。這麼多年,趙國的兄弟們。一點一點地從無到有,慢慢把分壇建成了一處又一處。在不引發任何勢力懷疑的情況下鞏固勢力,已是極為難得,但是,大名府是我們地第五處分壇,建成還不到一年,雖然段壇主帶來了極龐大的資金,和不少的人手,在這裡做生意,開堂口,畢竟立足未穩,觸動了當地的一些舊有勢力,和老商戶們,受到他們的聯手排擠打壓,以前小衝突並沒有少過,只是我們人手不少,又都是有膽色的漢子,所以都沒吃什麼虧。只是最近聽聞對頭那邊,和武林中的一些勢力有了聯絡,結為一體,想來是自以為找到了靠山,乘我們不備,忽然來了一次總襲擊。我們分壇的弟子雖不少,但很多只是外圍弟子,雖然也隨眾學些功夫,但畢竟不夠高明,而且,有很多弟子夥計們,也並不知道我教的真實身份底細,不過是混碗飯吃罷了,所以,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才吃了如許大虧。」 齊皓年紀雖大,人卻絕不糊塗,急忙就事情說了詳細地說明分析。 傅漢卿聽到這裡,才算明白了過來,忙問:「那我們的人受傷嚴重嗎?」 「教主,今天一早,我們共有六處地方遭到了襲擊,傷者共八十四名。雖沒有死人,但重傷者竟有二十餘名。而受傷諸人中分壇骨幹五人,各層管事十三人,外圍弟子二十二人,還有十六人是從應天府運貨過來地應天分壇弟子,其他人只是我們雇的夥計,雖說並非我教中人,卻也忠心替我們出過一年多地力了。這其他的財物,店舖,貨物損失,一時不及統計,想來極之龐大。」 雖然只是稟告給傅漢卿聽,但段天成卻是越說越覺心緒激動,滿心憤慨,只恨不得跳起來,去找了對頭,拚個你死我活,殺個血流成河才罷。 而隨著他的說明,傅漢卿臉上也漸漸顯出了不滿。到最後,竟也看似激憤地站了起來。 在段天成和齊皓充滿期待的眼神中,他努力地表達自己的憤怒:「這還了得,太過份了。」 兩個忠心耿耿地下屬,激動地等待教主發下報復的命令,一齊瞪大雙眼,豎起耳朵,就見傅漢卿用力一揮手,斬釘截鐵地說:「你們還等什麼,快去報官啊。」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章 - 擇善固執 寂靜中,傅漢卿小心地望望四周所有人,略略有點:「有什麼不對嗎?出了這種事,報官是最正常的措施吧?」 沒有人答話,在受到如此巨大的震撼之後,已經沒有人能答話了。 段天成兩眼發直,估計正在心裡說服自己,剛才耳朵聽到的肯定全是夢話。 齊皓的臉和他的白頭髮白鬍子差不多都變成同一種顏色了。 就算是狄九,額角的青筋也悄悄得跳了那麼兩三跳。 至於狄一,因為有面具保護著,所以倒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剛才莫名地有些踉蹌,像這種頂尖高手竟然會無端端下盤不穩,真是怪事了。 這些大人物都如此了,那房裡侍立的下人啊,侍衛啊,美女俊僮啊,忽然間搖搖欲倒,也就沒有人會去在意了。 被傅漢卿這麼一追問,其他人還在發愣,狄九已經歎了口氣,轉身要走。 懶洋洋萬事慢一拍的傅漢卿難得地身手矯健起來,一躍過去,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你去哪?」 狄九冷冷瞪著那個像小孩子耍賴抓著他衣服不放的人:「我總算知道我來問你是犯下了最可笑的錯誤,這件事我還是自己處理算了。」 傅漢卿神色就更緊張了:「你你你,你要怎麼處理?」 「殺!」冷冰冰一個字。說得殺氣四溢。 傅漢卿大聲道:「我不答應。」 狄九一字一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地:「事關我神教威信,管你答不答應,接著睡你的大頭覺吧。「 傅漢卿瞪眼望著狄九,眼神簡直有點委屈了「你要殺人已經不對了,還跑來告訴我,害我不安。告訴了我,又不聽我的意見。難道你要我明知道你要去殺人,還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嗎?」 就算是以狄九的定力,也快被氣到吐血了:「第一,我們修羅教不是開善堂的,殺人算不得大事。第二,我不是無故殺人。是他們先來打傷了我們的人。第三,我不是不聽你的意見,而是你的意見完全是兒戲,根本行不通。」 他咬牙切齒地說,越說眼中猙獰之色越濃,到後來,狄一不得不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做出保護地姿式,而段天成和齊皓則本能地後退了兩步。以免萬一打起來,自己被捲入其中。 只有傅漢卿自己完完全全沒有危機感。認認真真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同他算:「第一。開不開善堂和殺人與否,沒有直接的邏輯關係,你推導出來的結果全無說服力。第二,他們打傷了我們的人,正常的行為應該是去報官,要求官府主持公道,追究罪責,替我們索取賠償。並處罰犯人,而不是我們跑去殺人。這種你打我。我殺你,你再殺回來的行為,是很不對地,且容易造成無休止的惡性遁環,第三,我覺得,我的意見,是最正常,最和平,最友善,對所有人最好的法子了,怎麼會行不通呢?」 狄九幾乎是暴怒地死死瞪著傅漢卿,這個人怎麼就不能有一點正常的思考方式呢:「我修羅神教,是天下人以為的魔教,我們吃了這麼大的虧,竟然跑去報官,如此做法,神教顏面何存,天下人怎麼看我們,弟子們還怎麼會以我們為榮?」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撫額,唉,這麼多年的鐵血訓練,怎麼輕易就讓這傢伙刺激得定力全無。不但要做這種教小孩一般的愚蠢說明,還頭痛得厲害。 傅漢卿眨眨看起來孩子般天真純潔以至於似乎有些無知的眼睛,雖然他一點也不覺得天下人怎麼看,修羅教地顏面怎麼保存是什麼問題,不過倒隱隱記起來了,魔教啊,好像是黑社會,黑社會火拚的話,一向是不喜歡政府插手地,但是…… 他摸摸鼻子,這才用很天真很單純的語氣問:「我們有打明招牌,告訴所有人,我們是修羅教,那些生意都是我們魔教地生意嗎?」 狄九重重哼一聲,不答。 段天成硬著頭皮答:「如今我教成為各國和全武林圍剿的對象,自然不能亮明身份。」 齊皓冷冷道:「若是擺出我神教的旗號,諒那些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惹。」 傅漢卿點點頭,很誠懇地繼續一二三四地和大家討論:「第一,即然我們沒亮出身份,就是正當商人,正當商人受到這樣的迫害,我們完全有理由要求官府的保護。第二,我們是江湖幫派,是黑道,是魔教,但只要我們正當做生意,沒欺沒詐沒偷稅漏稅,那麼我們的店舖貨品夥計受到傷害搶掠,我們也應該問負責治安的官府要求追究責任。第三,……」 已經沒有人再能忍受他地第三第四了,狄九冷冷道:「你再說出第一百條來也沒用。我們骨子裡都是江湖人,只會用江湖人的方式來處理問題。你那種荒堂想法快點收起來。」 「我哪裡是荒堂想法,我這是最正常最理智最合適最人道地想法。」傅漢卿據理力爭「你們才不是正常人呢……」 他一句話打翻一船人,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攻擊對象,就在在場大多數人敢怒而不敢言之際,傅漢卿無限感慨地補充說明:「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們原來全不是正常人,而是只求付出,不求回報,只要奉獻,不肯索取的偉人啊。」 這一次連段天成和齊皓都搖搖欲倒了,狄一在後頭悶著聲低低咳嗽,而狄九則被他這一番話說得一陣肉麻,全身發寒地直愣愣望著他,半餉才歎道:「教主,恕屬下愚鈍,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 傅漢卿聽他這樣客客氣氣恭恭敬敬說話,也嚇得臉有些發白,忙問段天成:「你們平時交不交稅?」 「自然是要交的。」 「這就是了啊。你們住在這裡,交了人頭稅,地稅,房稅,你們就是大趙的子民,趙國的 責任保護你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做為商人,你們I商業稅,則官府也應當保護你們正當生意的一切權利。交稅是做為百姓和商家的義務,你們已經充分盡到了。而國家,朝廷,官府,則靠著你們的稅收得以運轉,官員們,差役們的薪餉全都是靠你們交的稅養的,他們保證給你們一個安定的社會,向你們提供保護,這是你們應該享有的權力。可是現在,你們只乖乖交稅,出了事,卻不去要求理所當然的保護,只盡義務,不索要權力,這不是只知奉獻,不知索取的偉人嗎?」 傅漢卿無比耐心地一一解釋,眾人竟是從未聽過如此詭論,任是何等人傑,也不由瞠目結舌。 經傅漢卿這麼一說,魔教,修羅教,黑道魁首,一干大大小小的魔頭們,全成為高尚偉大的大好人了。 可惜這些好人沒有一個覺得高興自豪的,反而為自己被定義為如此好人,而深以為恥。 只是面對傅漢卿詭異的思路和總會冒出奇談怪論的嘴,再也沒有人有力氣去爭辯了。狄九長歎一聲,他覺得再說下去,他們這干人等,就得生生讓教主大人給逼瘋了,更別提什麼報仇了。 他搖搖頭,隨手一掌揮下去,被傅漢卿抓住的衣角讓他的手刀給生生割裂。 但傅漢卿反應神速。手往前一伸再次抓住他地衣服,滿臉都是不放不放我不放手的表情,叫狄九為之氣結。 他知道傅漢卿死腦筋,倒不敢再割了,真要跟著傅漢卿玩起你抓我割的遊戲,這一身衣裳全割碎了,怕也擺不脫這個傢伙。 他又氣又怒,一回手。抓住傅漢卿胸前的衣裳,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自覺非常忍氣吞聲地道:「好,我給你五天時間,你要能好好解決這件事,把我們的裡子面子。全都加倍掙回來,我就不管了,否則,就照我的法子辦。」 其實要照傅漢卿本來的意思,是想老老實實回答說:「就算我解決不了,我也不會讓你殺人的。」但他畢竟在人間歷過六世,不像第一世那麼完全不懂看人眉稍眼角,只會講大實話,此刻看狄九這種表情,他也就避過不做承諾。只笑著說:「那好,我們先去官府報案吧。」 眼看著狄九已經放棄了。段天成可就不能不說話了。他是本地地壇主,本地的一切事務。最後結果都會落到他頭上來。不管誰是教主,胡鬧完了都能走人,他這個壇主,可丟不起這麼大的臉。 「教主,只怕不成,這官府不是我們一報案就立刻會審會查的,還得排期候審呢,這一耽誤。多少日子都過去了。」 齊皓也趕緊著幫腔:「而且這些地方豪強,商會勢力。盤根錯節,與官府早有勾結,交情從來不淺,要不然他們也不敢如此囂張胡為。我們去報官,他們拖著不審還算是不錯了,真開堂審了,沒準審來審去,審出我們的大罪來。」 傅漢卿微微一愣,倒不至於象第一世一樣單純地驚歎世上竟有此事,只是神色略略一黯,沒有再說話,這六世轉生,人間世態,他其實看得並不比任何人少。再不公,再醜惡的事,他也早已親眼見過親身歷過了。 狄九見他沉靜下去,倒冷笑了一聲:「別灰心啊,也不是完全沒希望啊。即然你指望官府替你做主,那你下狠手砸銀子就是了。官商勾結,也不過為著錢罷了,你只要肯拚命花銀子,給地錢比人家多,沒準當官的,看在孔方兄的面子,老朋友的義氣也就顧不得了。」 他說的分明是譏諷之詞,傅漢卿卻神色極認真的搖頭:「不行,打人,砸店,這都是不正當的,殺人,賄賂,這也是不正當的,以不正當的手段去報復不正當的行為,這依然是不對地。」他抬頭,目光清明如水「不對的事就是不對,不能因為我們地敵人做得不對,那我們的不當行為就變成了對。」 狄九仰天長笑:「你這瘋子,這世上,還有誰在乎什麼是對,什麼不對,手段正當與否從來就不重要,重要地是有沒有效果。」 傅漢卿的語氣出奇地平靜:『我在乎,我是教主,我覺得,對與不對,正不正當,很重要。」 狄九長笑之聲倏然收盡,他冷冷望向傅漢卿平靜的面容,這麼久以來,這是傅漢卿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語氣,來提起他自己教主的身份。 狄九沉默了一會兒,方淡淡道:「好,那麼你說,要如何正當地做正確的事?」 傅漢卿略一思忖,方道:「還是報官。」 這一次別說是狄九,連段天成和齊皓都雙手發抖,差一點就撲過來掐教主的脖子,犯下以下犯上地大罪了。 好在傅漢卿也及時查覺危機,後退了兩步,雙手高舉做安撫的姿式:「報官還是要報地,但怎麼個報法,我倒是有一點意見的。」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章 - 聲勢浩大 知府大人今天非常頭痛。一大早就有人來報官告。 當然,做為地方官,一般來說是不會因為訟事而煩惱的,官司這種東西,當官的其實還是很歡迎的。吃完了原告吃被告,就連街坊四鄰,相關證人等等也可以一鏈子全鎖到牢裡來待審,然後等著人家掏錢來贖人。大大發財之餘,上上下下,分沾雨露,所有人都得些實惠,這算是做官的最喜歡的事之一了。 更何況這次來告的官司,還是知府大人一早心裡就有數的。 大名府也算是繁華重鎮了,商家也好,豪強也罷,勢力衝突,爭權奪利這一類的事免不了在上位者來看,商界紛亂,就更易為他們的強權所控,爭執越多,他們從中取利的機會也越多。 那些個常來常往的老商號們,一早就打過招呼,有過暗示了。多少年的老關係下來,彼此心裡都有默契,也知道一年來新掘起的一幫人鋒頭太健,吃虧是遲早的事。 真鬧出事來,他們要是不找到官府,那就只當沒看見,真要是鬧到官衙來了,先拖他兩三個月,再擺出官威嚇一嚇,唬出些孝敬來,之後再和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也就罷了。 然而,這次對方告官的方式,有點出乎知府大人的預料。 一大早浩浩蕩蕩,竟有幾百人聚在衙門外頭,哭嚎哀求,慘呼悲喚之聲,竟是舉城可聞了。所有的傷者,不是滿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被人用木板架子抬過來,就是全身上下,東一塊,西一塊,包得嚴嚴實實,好像人人缺條胳膊斷條腿,傷得無比嚴重。 這些普通的苦力,夥計,船夫們,多是貧苦人家,這強勞力傷成這樣,一倒下來,整個家自然就如要散了一般。 家中的弱妻老母幼子,無不如雷轟頂,個個扶著傷者,跪到衙門外頭,哭得是要生要死。人人都說,家裡沒有了壯勞力,一家人全都沒了活路,哀求清天大老爺作主。 這樣的浩大聲勢,竟是把整條街都給堵住了,衙門外密密麻麻,跪滿了哭哭蹄蹄的老人女人小孩,以及動不動呻吟慘叫的傷者。 這樣的大熱鬧,更吸引得四面八方的好事者聚過來觀看。 哭求的老弱,便當眾宣講冤屈,說起在場傷者,哪一個不是規矩做事的好人,哪一個不是勤懇老成的安善良民,無端端遭難,如今一家大小都活不成。說得個個是聲淚俱下,再配上傷者的哀呼,真個是觀者傷心,聞者落淚。 就算是陌路之人,也不覺搖頭歎氣,看著這人間地獄般的場面,對那些打人的惡霸商人生出了深深的憤慨之心。 其實這年頭,那欺行霸市,欺壓黎民,打人傷人的事,從來也沒少過,只是那些事,單件而論,大家也不過是說一說,聽一聽,轉眼便忘了。 而現在,上百個重傷號集中在一起,上百個家庭轉眼就要家破人亡的事,一起擺在眼前,給人的視覺衝擊和心靈震撼實在是太大了,沒有人可以不受觸動。 一時間,整個大名府都在轟傳這件大事。 而知府老爺的頭,也就因此大了許多。 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大爺,這麼大的場面,也確實把他給嚇著了。眼見著事情已經傳揚開來,想壓也壓不住,要不能妥善處理,對他的官聲政績都是極大的打擊。 派了師爺出去勸說,聲稱官府有官府的規矩,報官是要排期待審的,可是,一干的人哭著喊著,不敢壞大老爺規矩,只是家裡男人重傷,拿不出錢來救治,一家沒了收入,轉眼就要餓死,實在等不起,只求大老爺救命罷了。 派了衙役捕快去驅趕,可惜這些平日裡如狼似虎的傢伙,打犯人,嚇苦主,什麼事不敢幹,但這一回,看著幾百號哭喊連天的人聚在一起,不是傷得只剩一口氣的,就是路也走不了兩步的老太太,要麼就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弱女子,甚至還有十幾號小娃娃,叫他們怎麼敢上去下手驅趕,弄出個三長兩短來,這事情鬧得這麼大,誰也不願背這個責任。 知府原以為吃虧的商家來告狀,自己可以狠狠敲一筆,結果商人不來告那被砸被搶的案子,這些挨打的窮夥計卻紛紛以個人無辜被重傷的名義來告。 知府氣急敗壞地令人去把他們的老闆傳來,斥令其管束夥計。 奈何他的拘令還沒到,這些個大大小小的老闆們,便飛一般趕來,主動地求所有告狀的苦主們先散了,不要為難官府。 結果被一群老太太圍著一頓臭罵,人人說,他們自打他們的官司,求不來清天大老爺的公道,他們上百家全得餓死,有本事的,拿銀子出來先救命再說。 一干大小老闆們哭天嚎地,這個說店被砸了,那個喊貨給搶了,總而言之,就是不但沒錢,還欠著人家一大筆債,目前不知道從哪還出來呢。 如此一來,問題重又扔回給知府大人了。 偏偏這時候,還有個應天府來的莫姓商人,跟著一狀告進來,聲稱他們從應天府如約運給 商家的幾船貨全讓人給毀了,船夫也個個打成重傷,已派人輕舟回應天府總商會報信,現在來求大名知府主持公道。 應天府是什麼地方?京城啊。應天府總商會出來的貨,應天府總商會的船夫?這案子如何壓得住,擱得下,一個處理不好,在京城傳揚開來,這前途可就一片昏暗了。 知府大人又氣又怒又無可奈何,躲在內衙不敢出門,繞著花廳團團轉圈,拍著桌子惡狠狠把永豐等商家罵了個狗血淋頭。生意場上不順,教訓教訓人也就罷了,怎麼敢鬧出這麼大動靜,一百多人啊,全給打成重傷,這也太囂張了,而且,怎麼連人家貨的來歷也不查清楚,就隨便亂動手呢,真是太過份了。 只是這罵歸罵,恨歸恨,這官司斷斷是拖不了的了。現在聲勢弄得這麼大,消息傳得這麼快,不但要判,還要判得公道,否則官面上實在說不過去,一個處理不當,御史的彈劾,吏部的考評,就能堵死他的光明前程。 可真要下狠手處理了,勢必大大得罪四家本地的大商家。別說這麼多年,老交情確實不淺,就算不顧情面,也得顧著利害。官家再大的威風,要真和商家把臉全翻完了,這一府之地的繁榮局面,怕就不好再維持了。 可憐的知府頭大如斗地把花廳的地磚都快磨平一寸了,咬牙跺腳:「拿我的帖子,快去請盧大人來相見。」 適時一名家人正快步行到花廳前施禮:「大人,盧大人正在門外遞帖求見。「 一方父母官如坐針氈的時候,所有苦主的幕後大老闆們,正在得月樓上大擺宴席,等著也許根本不會來的客人。 得月樓可算是修羅教在本地最大的生意了,最奢華的酒樓,和後園最華麗的客房,說明著這座高樓,往來賓客非富即貴的事實。 得月樓也是修羅教在本地的分壇所在地,因為平時人手眾多,所以這一次受衝擊時,並沒有被列為攻擊對象。 當然,這也可以勉強算做是攻擊者的運氣好。 因為這一次,傅漢卿,狄一狄九,以及一干從總壇來的頂尖好手都住在這裡,如果真有人不知死活攻進來,那下場是可想而知的。 今日得月樓關門歇業,擺下了最奢華的酒席,等待著未必會上門的客人。 偌大席宴上,只有狄九一人,自斟自飲。 就連段天成和齊皓也不過侍立在一旁罷了。 狄九漫然飲酒,眼神淡淡,望著那翡翠杯,玉液酒,心間悵悵,想的,卻是傅漢卿。 那個怪物,居然想出如此奇詭的招數來。 連夜招集了所有傷者,重傷之人,把傷裝得更重,輕傷之人,要努力包紮打扮成重傷,哪怕是小指頭擦破點皮,也必要把整個手臂都重重包紮,哭喊嚎叫著自稱殘廢了。這樣把東擦一下,西碰一下的人也算作傷員,隨隨便便一數,就有上百人了。 然後,把各家的老弱婦孺搜羅一遍,如果家裡沒有的,就往自家親戚處尋。總之把人召得越多越好。許了給每人在衙門前每哭鬧一個時辰給多少錢,誰哭得最好,叫得最響,鬧得最厲害,還有額外重賞。連夜教他們怎麼說,怎麼講,怎麼鬧,務必把自己說得有多可憐就多可憐,但絕不能讓官府拿住把柄,用鬧事的理由驅趕他們。 也教足了叫他們如何應付官方的勸說或威逼,盡可能處處佔盡主動。 天不亮,所有人就都啟了程。一個精壯男親戚都不要,專挑最老最弱最小最可憐的,轟轟然跟隨著過去。 一路宣揚,一路哭鬧。把個衙門口給堵得水洩不通。 就憑大名府這等商業重鎮,各府各州,來往之人眾多,這消息,傳眼就能傳往各地。 再加上,莫管事是應天府那邊過來的人。應天分壇可算是整個趙國五處分壇中發展得時間最長最好的一處了。如今分壇的勢力已在應天總商會佔住一席之地了,在京城也開了十多家不同的鋪子。 索性就叫莫管事借了應天總商會的名義來告官,又在狀紙上寫明已經派人回應天府傳信了。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任是那知府大人有天大的膽子,那些老商家們有地大的面子,這案子是斷斷壓不住的了。 雖說江湖人遇事找官府,是極沒面子的事,但把事情鬧得這麼轟轟烈烈,連官府都給他們逼到這種地步,這就不是丟臉,而揚名了。 就連分壇上下諸人,此時都滿心興奮,滿臉歡喜,擦亮了眼睛等著看仇人們的下場。狄九心中卻只有苦澀。 雖說傅漢卿只是提出了一個大體的意見,整件事的細節安排,詳細謀劃,還是出於狄九和段天成,齊皓之手,但這件事卻讓狄九不得不對傅漢卿括目相看。 那個人原來不是不夠聰明,不是不懂計謀,不是不知世情。他所有的天真,所有的愚蠢,只不過是因為他太懶, 太懶,所以徒有才智而懶于思索,於是,空有謀略,卻懶於設計,於是,明知世情,卻 對。 真把他逼急了,迫他去認真思考,努力面對,他也能出此奇招,一擊便達目的,一擊即中要害。 這一路行來,自己處理一切事物,掌控所有權力,收納每一個人才,第一次真正站在高位,縱橫揮灑,展現才能。不是不驕傲的,不是不暗自歡喜滿足的。然而,原來,不是傅漢卿需要狄九的幫助,而是傅漢卿太懶,所以,才把一切推給一個叫狄九的替身罷了。 任何時候,只要他積極起來,只要他忽然間象對這件事那樣認真,那麼所有的一切,他依舊可以輕易得拿回去。 那麼,那個十幾年流盡血汗,受盡磨難的狄九是什麼?那個一路上苦心思籌,操神勞力的狄九算什麼呢? 狄九默默舉杯,一飲而盡。 是內心深處,不願意傅漢卿忽然間佔盡風頭,所以也想做點什麼吧? 因此才會派人下帖子,給城中其他有頭有臉的商家。請來一聚吧? 因此也想在所有商人面前表態,說明他們只想安心做生意,無意生事的態度,雖然不會忍受任何挑釁,但也絕不肆意攻擊其他人的立場。 無論如何,以一家新掘起的勢力,要和整個大名府的商場做對,絕對是不智的,大家相安無事,一起努力賺錢,這才是兩全其美之道。 只是如今,事情鬧得這麼大,官府還沒有判,到底誰勝誰負,結果還沒出來,那些沒參予進這次火拚的商家,未必會肯在風口浪尖上,出來赴他的宴請的。 帖子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滿桌的好菜早已冰涼。狄九徐徐起身,正準備揮手讓大家散去,卻聽樓下有人高喊一聲:「昌隆號楊老闆前來赴宴。」 沒想到居然真有人會來,連狄九都微微一挑眉,略有異色。段天成是本地主事之人,立刻下樓去迎接。 昌隆不是大名府資格最老或實力最大,或是在官面上最吃得開的商家,但卻無疑是大名府地位最穩固,生意最穩定,和四面八方,各色勢力都說得了話,賣得人情,和各大商家,都有生意來往,跟誰見了,都有三分情面的商家。 最難得昌隆號做了這麼多生意,竟是從來沒惹過是非,沒結過仇家,也不曾捲入過任何風波。 當然,以昌隆號這種四平八穩,安若磐石的處事風格,怎麼也沒可能在事情沒明朗前就來赴約的道理。 如此明擺著赴約,豈不是平白得罪另外那幾家出手的大商號嗎。 然而,段天成心中雖疑卻不敢怠慢,下得樓來,一眼就看到一輛大得出奇的馬車,車前站的人正是昌隆號的楊老闆。 段天成連忙拱手相迎:「想不到楊老闆這麼賞臉,真是失迎了。」 那楊大老闆卻是一笑還禮:「段老闆客氣了,不是在下要來,而是我昌隆號的大東家有心一會你們的東家,所以才特來拜會。」 段天成一怔,昌隆號的東家另有其人,這事以前怎麼沒聽說過。 這一遲疑之間,馬車門忽得大開,車內情形一攬無餘。 那輛馬車,簡直就是個移動的舒適房間。 車內牙床軟枕,玉幾香台。一個白衣男子斜倚在美人身上,笑著飲盡纖纖柔夷送到嘴邊的美酒。 那男子修眉朗目,英華出眾,一杯酒盡,微微一笑:「我姓風,麻煩先生為我通報貴東。」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章 - 風姓異客 白衣如雪,眉眼中自帶著說不出的灑脫與自在。就I笑,淡然一語,便叫段天成剎那間移不開眼目。 這一天,段天成認識了昌隆真正的大老闆,這一天,段天成,第一次明白,什麼叫人比人氣死人。 同樣是身旁美人服侍,他們那位教主,讓人一眼看去,想起的除了沒用就是廢物,可眼前這個人,卻自有一種是真名士自風流的灑脫。 同樣的是朗目修眉的英俊長相,可是自家教主,偏偏是怠懶得,讓人看了就覺得手腳一起發癢地想揍人。而這一位呢,只一眼,便讓人覺得,縱千人萬人之間,一眼望去,第一個看到的只能是他。便是那一身隨意的白,只因穿在他身上,便叫人覺得,天上地下,也只得他這樣的人物,才襯得起這一身的清素潔淨之色。 只不過一面之緣,段天成那骨子裡屬於魔教弟子的高傲自矜,便收斂得一絲不剩,客氣地施禮迎接。 那白衣公子一笑下車,洒然還禮:「段先生客氣,在下風勁節,也不過區區商賈,不敢當先生如此重禮。」 段天成也不多言,只客客氣氣親自在前引領風勁節上樓。 狄九原本也想把面子給足,就算是來的只是個商人,也當起身相迎。可是,當他看到那眉飛目朗而白衣洒然的男子就那麼施施然拾階登樓而來時。竟是心頭什麼念頭也沒了,什麼打算也忘了,就這麼自自然然站了起來,彷彿在那般男子面前,便是天下至尊至貴之人,也斷然無法再安坐如故。 段天成上前兩步,侍立一旁,為二人做介紹:「風公子。這位本是我們商會地狄東家,東家,這位是……」 話音未落,那風勁節已是眉眼帶笑,淡淡然語氣平常地道:「我聽說新任的修羅之主並不姓狄,怎麼你們商號又出來一位狄東家了。」 一語未畢。整座酒樓已是殺氣四溢,不知有多少把刀劍出鞘,有多少人失態圍攏,有多少人提氣做勢。 獨風勁節本人竟似全無所覺,只悠然笑道:「我不過是代表我的商號,應約來和你們的東家喝酒聊天聯絡感情的,若是只打算要派個冒牌貨在這裡應付我,就請恕我要告辭了。」 「你……」齊皓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便要有所動作。卻被狄九適時一揮手止住。狄九目光深凝,冷冷盯著風勁節:「你如何知道我教至高之秘?」 「於旁人是大秘密。於我這又算得什麼?」風勁節朗笑一聲:「我和你們教主是老熟人了,他那一身功夫。也算是我教的。」 便是以狄九的定力,聞此言也不由一震:「你是他師父?」 「師父?」風勁節想了一想方道「從武功上來論,確實可以這麼說。不過,你不用緊張,我並不比他強。他學的內功是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創出來地,這小子的天份高,成就超過我們任何一個人。」 他像是完全沒有發現狄九那猛然收縮的瞳孔和倏然緊崩的身體,笑意舒朗地掃視眾人:「你們當然也不能信我一面之詞。不妨派個人去問問你們教主,以他那懶散的性子。若我是無關之人,他自然是懶得一見的。」 狄九一語不發,只隨意抬抬手,侍立在他之後地凌霄立時悄然離去。 風勁節一笑,視身旁的刀山劍海,冰冷殺氣如無物,施施然入座,笑道:「這好酒好菜也別浪費了,不用你們招呼,我這就自便了。」 說著一邊舉筷挾菜,一邊就要伸手拿酒壺給自己倒酒。狄飛在一旁一伸手按住酒壺,然後自己親自拿起來,為風勁節倒酒。 風勁節一笑,舉杯,任他將美酒注酒琉璃杯,這才從容舉手飲盡。 旁人看來,只覺這是一場客氣的賓主禮讓,卻渾不知,這一敬一飲之間,已不知換了多少生死殺局。 狄九執壺倒酒,指掌間的姿式,已將風勁節上半身所有的要穴都納入攻擊範圍。 而風勁節舉杯微迎,卻又不著痕跡擋死他每一道攻擊的軌跡。 這一杯酒倒滿的短短時間裡,狄九的雙手十指發生無數微妙到幾乎不能查覺的變化,前後竟改了三十七次攻擊方式。 而風勁節的雙手被限制在小小地酒杯上,能做的動作變化更少,卻每每能封死狄九地氣機運行之處,直指狄九任何招式的唯一破綻,迫得他不得不變招相抗。 其間變幻之快,武功稍低者,根本不能查覺,就是段天成這等高手,也隱隱只覺得不對勁罷了。 齊皓功力最高,眼力最好,短短地一個瞬間看下來,竟覺得氣血翻騰,目眩神搖,心中煩亂壓抑,幾欲嘔血。 便是狄九自己,於方寸之間,每出決殺之戰,身體自然而然調整到最佳戰鬥狀態,體內氣機轉瞬提升,卻在倒滿一杯酒的時間內,連續被封死三十七次,被回都被逼到不得不轉換攻擊方式,這樣頻繁地轉換氣機運行,使得他自己的臉色,在極短時間內,一青一紫一紅一黑一藍,竟是詭異至極。全身真氣激盪,皆注入雙掌之下的酒壺內。 這壺中傾出之酒,直能穿石毀柱,卻在風勁節的雙手之間,自自然然,注入小小的琉璃杯內,連漣漪也不曾泛起一個。 直到風勁節仰首飲盡杯中酒,這一場攻守之勢結束,狄九全身氣機一鬆,這才感到汗濕長衣。雖說只是倒 酒,於他,卻已經達到了他自己超常發揮的極限,如剛才再多拿著杯子等一會兒,他自己可能就要支持不住,真力走岔,當場走火入魔了。 此刻他雖面帶淡淡笑容,從容放下酒壺,掌心卻已一片冰冷,而心頭,更是奇寒徹骨。 適時一陣大呼小叫聲傳來:「勁節,勁節。」 隨著叫喊聲,那個沒頭沒腦沒體統的教主便一路蹬蹬蹬地衝了進來。 所有在這段日子和傅漢卿接觸過的人都覺得極之驚奇,那個能躺絕不坐,能坐絕不戰,刀砍到頭上,也不肯多走一步路的傢伙,居然會主動跑過來,這位風大老闆的面子,大得嚇死人啊。 風勁節一笑迎過去,按住他的肩膀,細細將他端詳一番,這才笑道:「這一次,你過得應該是挺不錯的,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傅漢卿極之驚奇地問:「勁節,你怎麼會來找我?你怎麼知道我是修羅教主?你怎麼知道這裡是修羅教的產業?」 他問的話在旁人聽來自是平常,卻不知道這話實是大有深意在的。 小樓的規矩,所有學生們入世的位置不可以太靠近,為的就是讓他們去獨立面對課題,而不可彼此幫助,獨立在這莽荒的世界中生存,而不能團結在一起解除這種孤獨感。 雖然不是強制性要求他們永遠不得碰面。但如非必要,絕對不贊同同學之間地彼此探望。 而且,小樓的系統雖然全知,但所有人在走自己的路時,都不可以要求小樓給予更多的情報幫助。 所以,風勁節來探望傅漢卿,這是明顯的違規行為。傅漢卿沒有懶洋洋躺在床上等著手下把風勁節讓進來見面,竟然按奈不住。自己跑了過來。這也是因為,他擔心風勁節為自己規矩惹祝,所以才一反平時正常的懶散作風。 風勁節自是知道他的疑問,笑道:「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昌隆地大老闆,你們在大名府弄出這麼大的名堂,會給大名府的商界引起很大的風波。為了昌隆的利益,我當然要看看你們搞什麼鬼。還有,我一個朋友目前正在大名府任推官,管的就是刑名,你們搞出那麼聲勢浩大地告狀事件,必是要把他牽連在內,出於對朋友的關心,我也要來查查,你們到底鬧什麼玄虛。至於知道你的事,那是前一陣子。同某個多事的女人聊天時,聽她無意中提到。你當了教主,還要到趙國來巡視。又聽到她順便提起了這處分壇同我的手下也做過小生意,我這才能從近日,你們這幾處人手調派的動靜中,猜出是大人物到了,所以才來見你。」 他這話答得淡然,不過是說明,他來找傅漢卿,純是為了自己的事罷了。他與傅漢卿只是因為湊巧。而讓彼此的命運有了交叉點,他只是沒有刻意迴避。並非有意違規。而且,也不是自己命運發展到於傅漢卿見面時,才向小樓打聽的底細,而是很久以前,說八封時偶爾聊起的。 所有學生,不得打聽與自己相關地信息,但說說別人的閒話,這倒是無所謂地。至於以後和別人的命運交叉,這是巧合,不能算違規。 總之呢,無論他如此勤快地現在親自來見傅漢卿,是不是假公濟私,反正在名義上,道理上,是不會讓小樓地系統抓住他半點錯的。 他二人對答之間,說的都是自己才明白的話,而旁人還不易聽出什麼玄虛來,只有狄九聽得心驚膽戰。 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傅漢卿,已經讓整個修羅教,天翻地覆了,沒想到,這種人,居然還不止一個。 那風勁節的本領更是詭異莫測,聽他的口氣,那威力無比的神功是他與幾個朋友合創地,那就是這樣超出世人常識的高手,最少還有不下於兩個了。 而且,二人對答之間,說明地是,修羅教一切消息不是傅漢卿傳出去的,而是另一個不知是誰的女子,那個女子又是什麼人,怎麼可能知道教中如此機密之事。 他怔怔望著那一對看起來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時間心亂如麻。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章 - 突然一問 轟轟烈烈打官司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真個刁鑽極了笑著問。 傅漢卿有些不確定得道:「可以算是我想出來的吧。」雖然他只是提了個大概意向。 風勁節瞪眼望著他,那表情簡直是有些震驚了:「你?你怎麼可能有這種閒心,想這種鬼主意?」 傅漢卿略有心虛地道:「我也懶得想啊,可我要不想出主意來,他們要就去殺人了。」他伸手指著狄九,一副控訴告狀的表情。 虧狄九顧忌著有外人在,否則還不知道氣極了會有什麼過激反應。 風勁節聞言這才明白過來,不覺失笑:「你不願殺人,可以下令不許他們殺。」 傅漢卿搖搖頭:「而且,他們無辜被打被搶,他們也需要一個公道。我沒有權力要求他們不追究,更何況,如果我只是不許他們報復回去,卻不提供其他的方法,他們也一定不會聽的。」 風勁節略帶冷笑:「你這個教主威信不夠,就要利用官府。」 傅漢卿理直氣壯望著他:「什麼利用,這是我們老百姓納稅人的正當權力。」 風勁節哈哈大笑:「是是是,這是你們的正當權力,只不過,江湖中人未必認同。」 「他們認同的,未必是正確的……」傅漢卿雖然爭執,但到底還是有些不確定。略覺心虛地問「我這樣做,不對嗎?」 風勁節定睛看他一會兒,這才笑道:「當然,這是最正確,最理智,且得利最多地方法。」耳邊聽到一聲淡淡冷哼,他漫不經心望狄九一眼,續道「也許不是最威風。最得人心,最讓手下人崇拜的法子,總之你這種做法,除了你自己在手下面前印象分大跌之外,對你的手下,對整個修羅教都是大有好處的。」 傅漢卿聽得這才釋然。他雖然身歷六世,見多世情,但自己從來不參予其中,不肯去費心機謀劃,所以,對自己的想法一直是沒什麼信心的,得到風勁節的肯定,才確定自己並沒有做錯,至於這種做法會讓自己吃什麼虧,這些問題。他是完全不去考慮的。 狄九卻終究有些按捺不住,冷笑道:「此事固然取巧。然而實在有損我們地顏面,也有傷江湖子弟的豪情熱血。」 「豪情熱血。這東西可以當飯吃嗎?」風勁節笑笑,伸手對站在傅漢卿身後,剛才去傳話的那個少年劍手招一招:「小兄弟,你對你們教主這種做法有何意見?」 凌霄愣了愣,看了看狄九的表情,這才道:「弟子位卑,不敢置評教主的決定。只是弟子十年苦修劍藝,一心只盼為神教出力。縱粉身碎骨,亦不敢辭。此次神教受此大辱。弟子更願不假他人之手,而以這掌中之劍,為神教雪恥。」 風勁節點頭笑笑,又問:「你有父母嗎?有親人嗎?可有心愛的女子?」 凌霄一怔,半天答不得話,只是臉上略有些發紅。 風勁節滿意地點頭:「看來是有地,那麼,你雖然不滿意你們教主的做法,但如果回家把這事告訴你的父母親人,我敢保證,他們一定會非常感激你們教主的。」他的眼睛裡,帶點成年人對小孩子的寬容:「少年人都熱血,動則就喊打喊殺,而不肯珍惜自己的性命,卻不知道,有時候,這熱血是對親人至大的傷害和折磨。」 狄九微微挑眉,終不願在眾人面前爭執太多,有失身份,輕輕抬手一揮,包括凌霄在內,諸人無不即時退下樓去。 狄九這才負手冷冷道:「我們神教弟子,從不懼死。」 傅漢卿有些忍不住插嘴說:「一打架就有可能死人。雖然他們不怕死,我們也不能隨便讓他們冒險。」 狄九冷眼瞪他:「即在武林之中,就不該怕死。」 「憑什麼武林人就不能怕死。」傅漢卿在他認定的真理方面,是非常固執的「武林人也不見得比別人多幾條命。」 風勁節卻不像他這樣一條死路走到底,冷笑道:「為什麼江湖中人永遠難成大器,為什麼武林人物,掀起地最大風浪只是在草野之間,那就是因為他們好勇鬥狠,凡事皆以力斷,而不知機巧。你們對阿漢不滿,卻不知道,如果沒有阿漢,你們在大名府的分壇將再無立足之地。」 狄九眉鋒一揚,如劍出鞘:「你……」 可是風勁節根本不給他爭辯地餘地,冷然又道:「我還不知道你們修羅教的作風,凡事只知殺戮,只懂以力服人,只會製造血腥恐怖,只懂破壞,而不知建設,要沒有阿漢在,你們肯定會去把對頭全家殺光。你們也不想一想,趙國官府對於這間民間地紛亂是懶得管,不是不能管。武林也好,商場也好,爭爭鬥鬥,是免不了的,可要是一下子弄出四個大大的滅門案來,同時毀掉四家商號,你們以為官府還能袖手旁觀?知府大人不想要烏紗帽了?就算你們本事高超,不怕官府調動軍隊來圍剿,可你們還能做生意嗎?做不了生意賺不了錢,那麼多的弟子,吃什麼喝什麼?你們還怎麼發展勢力。」 狄九一時被他堵得答不出話來,風勁節猶自不滿足,冷笑道:「你們覺得修羅教很了不起是嗎?可惜我一介商人都看不起你們。表面上,你們在天下諸國,都有勢力,可真因如此,力量才不夠集中。表面上,你們好像掀起過無數風雨,然正因風頭太過,所以才惹來各方勢力的敵視圍剿,表面上,你們實力雄厚,可事實上呢,你們那麼多恐怖組織,那麼多血腥殺手,那麼多密諜暗探,哪一個不是靠錢堆著訓練出來 一個不要用大堆的錢來養著。沒有錢,說什麼都是I不如我這小生意人目光明確,行動方便呢。看看你們在這小小大名府幹的事。帶著一大筆錢,就轟轟然四面作勢,各處生意都要沾手,四方利益都要觸動,面對老商號的商業手法壓制,只知以蠻力還擊,仗著人多,仗著會功夫,立足未穩就四面樹敵。這才惹來了昨天的那場大禍。這種囂張魔教作風,正是數百年來,你們始終吃虧的原因。」 。 狄九語氣極肅至極:「你憑什麼資格這樣評判我教。」 「憑我比你能打。」風勁節一句話堵得狄九直欲吐血。偏偏還真不能對此反駁一個字。這峙強凌弱本來就是修羅教的作風,如今人家照樣學了去,狄九除了自認倒霉外還不能如何。 眼看著二人說得火氣要上來了,狄九臉色越來越冷,隨時可能暴發,傅漢卿小心地插到他們倆之間,以確保萬一打起來,自己可以當緩衝。此時眼看著情況不對,乾笑兩聲:「我說,那個……」 「你閉嘴。」狄九怒斥一聲。 明明都是武功比他高的人,面對風勁節,他有著很正常很合理的顧忌,可是對著傅漢卿,幾乎修羅教諸王,每一個都會情不自禁,忘掉因他武功而來的任何顧忌,以欺壓他為樂。這會子傅漢卿在他滿腔怒火時撞他槍口上。想不當他地出氣桶都不可能。 傅漢卿摸摸鼻子,還真就乖乖閉嘴,一聲不出了。 風勁節看了好笑:「天下最窩囊的教主,非你莫屬了。」 傅漢卿搖搖頭,神色竟然很有些得意:「這樣很好啊,基本上,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且不用費心思。偶爾挨兩句罵有什麼關係。只要別老出這種打架殺人事件讓我費心處理就好。」 他歎口氣,想起昨天的煞費苦思,還是有些心有餘悸的。 就算是狄九暗懷野心,聽到自家教主這麼不成器的宣言。也不免暗暗咬牙切齒大感丟臉。 風勁節哈哈大笑:「阿漢,我教你,下次他們再凶你,或是再要做你不喜歡的事,再對你的決定置疑,你就隨便運足了內力,找那眾人之間最有威望的人,親親熱熱拍拍肩膀好了,保證再無半個人敢置疑你教主地權威。你就算要從年頭睡到年尾,也絕沒有人敢來叫醒你的。」 傅漢卿瞠目結舌:「那樣會死人。」 「殺人立威。這不是修羅教最常用的手段嗎?」 傅漢卿遲疑搖頭:「他們這樣是不對的,我一直不贊同的。我要這麼做,就和他們一樣了。」 風勁節微笑:「對與不對。真的那麼重要嗎?其實何止江湖,就是全天下人,又何嘗不習慣這種以強者為尊地生活方式呢?」 傅漢卿臉上的遲疑之色,已漸漸轉為平靜:「錯就是錯,不會因為這麼做的人多,不會因為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的人多,錯就變成了對。」 風勁節目光淡淡在他臉上一凝:「你身在人世之中……」 「但我還是我,我不要求世界為我改變。但我不打算為這個世界去改變。」傅漢卿答得極是自然,然後。伸手掩嘴,打了呵欠,顯然已經有些居懨懨欲睡,沒打算就高深的哲學問題,繼續去討論了。 風勁節只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見他眼皮已漸漸有合攏的跡象,又是一笑,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於第一世時的純淨無知不同,身歷六世,該懂的,他全都明白了,即然依舊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那麼,自己也就不該多加過問。每個人的選擇都應當得到尊重,即使那樣地堅持,會給他更多的磨折和苦難。 細想起來,阿漢地堅持和另一個人,倒是有些相像的。 只不過,盧東籬就算內心堅持不悔,場面功夫還是要做地。為了不被這個世界當做異類,人們需要掩飾自己的天真,自己的那不肯長大,不願蒙上風塵的心,而不是象阿漢一樣,明明什麼都知道,卻連最簡單的偽裝都懶得做。 眼看著自家教主說著說著就呵欠連天,整個人坐沒坐相地癱到了椅子上,眼看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古古怪怪地對著教主故弄玄虛地微笑。 狄九心頭氣悶,語氣也斷然好不起來:「閣下要辦的事辦完了嗎?」 聽到這樣直接的逐客之詞,風勁節也不覺一笑,傳說中修羅教地天王,應該是足夠深沉的人物,居然現在心浮氣燥到這種地步,想來這段時間地相處,定力給阿漢磨得也差不多了。 「我來這裡是想問問你們搞什麼鬼,現在明白,不過是個懶人怕殺人流血,才弄出這麼多事來,我也就放心了,另外,我即是昌隆的東家,就不想大名府亂起來,你們不就是在大名府生意難做,受到本地很多商家的抵制嗎,那麼有沒有意思,和昌隆合作,彼此生意來往,互幫互助?」 不等狄九說話,傅漢卿已是一迭聲道:「願意,願意。」他倒不是考慮到跟風勁節做生意對修羅教有多少好處。只是想著,風勁節這麼能幹,同他搭伙,想必大名府的分壇不會再有這種大麻煩,不用再把殺人的問題扔到自己頭上來解決。只要能偷懶,他當然是要全力支持的「勁節,幸好有你幫我……」 風勁節趕緊把他的話頭截住:「誰有興趣幫你,我是要幫自己。我在大名府有一堆生意,要是任你們把大名府搞得一片混亂,我損失太大。而且,你我即是朋友,想必做生意時,你的手下不會算計我,即然信得 家都有利可得,何樂而不為。」 傅漢卿也知自己失言,照規矩風勁節是不能給他幫忙的,所以趕緊訕訕笑兩聲矇混過關。 就連狄九都神色微動,他雖不知道風勁節的商業才華,確也明白此人不可小視,大名府的分壇若得他的勢力幫助,自是好處不少,但此人如此熱心,對修羅教到底又有何圖謀。 風勁節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狄公子,你也不必太高興,當然也用不著猜忌,我是個純粹的商人,並沒有什麼江湖勢力來幫助你,我也不會介入到你們修羅教內部去。就連商業來往,我也不過是對我的屬下做出指示,由著他去與你的屬下們交易合作罷了。你也不要太失望,我的昌隆雖不是最有名的商號,卻是這整個大名府最穩固的,而且,我的名下,也絕不僅只有昌隆一家生意。如果你有興趣,也有足夠的心胸,不妨讓你的手下,好好看看我們昌隆做生意的手法。我會交待下去,我們的帳目,管理,各方面的技巧,都可以毫不藏私地讓你們參考。你們的人,身上的江湖氣太濃,雖然也做生意,卻從來不懂真正從生意人的角度考慮問題。生意人和氣生財,一府一地的繁榮,可以幫助我們達到雙贏。生意人,不可豎敵太多,不可過於強項,更不可做意氣之爭。可以竟爭,卻應有個底限。而任何過於慘烈地竟爭。最終只會造成同敗的的局面。生意做得大了,也需要適當的武力做為保護,但武功最重要的做用,是擺在一邊的威懾,一旦真的把這武力用出來,對人對己都未必有好處……」 他這般淡淡道來,竟隱隱有教訓的口氣,難得狄九竟不動怒。居然認真傾聽,神色之間,似有所動。 風勁節暗中點頭,這人耐性雖然不足,到底還是識得大局,知道輕重地。 但傅漢卿卻全沒半點心思聽這長篇大論。此時心神一鬆,只覺諸事順心,人坐在椅子上,腦袋就開始例行地一點點向下沉了。 風勁節偶爾轉眸,見傅漢卿似睡非睡的樣子,不覺失笑,上前輕輕扳扳他的肩膀:「行了行了,你倦了就回去睡吧,能賞臉來陪我說這麼回子話,我已經很感激了。我來的事已經辦完了。也該走了。」 傅漢卿迷迷糊糊讓他扳得抬起頭來,眼睛還沒有睜開。手卻自自然然搭在他的手上,然後。輕輕問:「勁節,你告訴我,狄飛為什麼要我做修羅教的教主?」 風勁節一震,愕然望向他。 傅漢卿已經睜開了眼,眼神裡,仍是迷濛一片,復問:「他為什麼留下這樣地遺言?」 剛才,他是睡了吧。所以,神智才沒有完全清醒。所以,才會不知不覺中,問出這樣完全和現場氣氛不相干的話? 剛才,他可是在那極短極短的夢中,看到了極遙遠,極遙遠歲月之前的人,所以,不知不覺喚出他的名字。 又或是,在他知道這遺言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就一直在他心間縈繞,從沒有消失過一時一刻。當他清醒之時他並不知覺,可是,在這將睡未睡,似夢非夢之際,面對他所信任的同學,面對瞭解這幾百年來數世滄桑的風勁節,他不知不覺。迷迷茫茫地問了出來。 風勁節愣愣地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得。 狄九神色極之奇異,目露奇光地看著他。 「狄飛為什麼要我做修羅教的教主?」 不是「狄飛為什麼要一個名字裡有漢的人做教主。」 那樣肯定而平淡地語氣。七百年前的狄飛,七百年前地血修羅,他真的是遺言讓一個七百年後叫做傅漢卿地人來繼承修羅教嗎? 這其中,沒有巧合,沒有誤會,真的是七百年不曾斷絕的因緣傳承嗎? 傅漢卿,這個人,他到底是誰? 然而,提問的本人,卻完全不知道這個問題在別人心中造成怎樣的震撼。 他只是睡眼惺忪,似醒非醒,他只是一時迷糊,於是,不小心問出了心深處一直在追問,卻連自己也未必查覺的問題。 他只是即不關心打官司的後續,也不在乎大名府分壇未來的發展,更不曾深刻感受到這樓頭,三人間怪異而略帶緊張地氣息。所以的對話,所有地爭鋒,剛剛還響在耳旁,卻即時如水一般,在腦海逝去,不曾在心間留下半點痕記。迷濛之中,唯一記的的,不過是一直以來的一個問題。 他只是迷迷糊糊,問出了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問題,他只是朦朦朧朧,說出一句,在他清醒的時候,也許不會問,不會說,而現在,即使說出來,卻也依舊未必真正期待答案的話。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章 - 一時失言 風勁節屈起手指,結結實實在傅漢卿頭頂上敲了一記「做什麼夢呢?」 這一擊他暗運的內力敲得頗重,而且他深知傅漢卿的底細,又瞭解他的內功,能巧妙地不叫傅漢卿的內勁給震回來,且有辦法讓傅漢卿這麼遲鈍的人也感覺到疼。 傅漢卿吃痛,啊喲地叫了一聲,這才恢復清醒,一手摸著腦袋,一邊睜大無辜而迷糊的眼望著他:「打我幹什麼?」 「跟我說話,還一副半夢半醒的樣子,要你來陪著我很虧了你嗎?」風勁節冷笑著揮揮手「去去去,誰稀罕你在跟前。」 傅漢卿嗯了一聲,居然還真不跟他客氣,笑笑便對狄九道:「有什麼話你們接著談吧,我先回去了。」 他居然真就這麼搖搖手,自去補他的回籠覺了。 狄九真個是瞠目結舌,這位教主大人,到底是太沒禮貌太不懂常識,還是完全跟這個人不見外呢。 傅漢卿可不知道旁人瞪著自己的背影,眼睛都快直了,他只是揉著頭,有些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頭真是痛啊,勁節下手是不是也太重了? 剛才在幹什麼呢?自己好像問了什麼問題,問的是什麼呢?勁節有回答嗎?好像沒聽到?對了,為什麼要打人? 他略有迷茫地想了想,便又擱到一邊去了。 在他看來。這世上,本來也就沒什麼事,非值得費腦筋想個不停地。只要能好吃好睡好好偷懶,腦子還是任它荒蕪遲鈍,只要會發呆就很幸福了。 風勁節只是淡淡含笑看著他的背影。 七百年前,狄飛為什麼留下那樣的遺言。 說來,想必只是多年執念而引發的一時任性,想必當年說這話的狄飛也並沒有想到。竟有人認真的把這戲言執行到底。想必那已隨著無數歲月而永遠逝去的狄飛,也並不真的認為,那句戲言,會在七百年後,真正實現在另一個阿漢地身上。 即然本來只是戲言,即然一切都只是陰差陽錯的糾葛。又何必再去追究。 死去的人,已然死去,活著的人還要永遠地活下去。 身歷六世,見多世情,卻尤不懂人心的傅漢卿,真的需要知道七百年不曾斷絕地那一縷執念嗎? 那個哪怕天翻地覆,也只求一夢酣然的傢伙,那個因為過於笨拙,而始終不瞭解人間情愛的傢伙,真的需要去懂得那些複雜的。奇妙的,充滿了負面情緒的感情嗎? 風勁節略略有些苦澀地笑笑。覺得自己有些像是操心的爹媽,盼著孩子長大。又偏偏捨不去那份純真,想著孩子遲早要識人間情滋味,又總是患得患失惟恐他傷心。 阿漢和他們所有人都不同,太過於純淨了,遙遙七百年前,已經永遠錯失了的過往,真的需要對他訴說嗎? 風勁節小小了鄙視了一番自己因猶豫不決而採取地逃避手段。阿漢不是笨,只是他太懶。凡事不願想,你告訴他什麼就是什麼。有的時候還真是好騙地讓人容易有那麼點良心不安。 「風公子。」狄九淡淡的喚聲傳來。 風勁節一笑回身,他知道,這位只差一步就能成為修羅之主地天王,只怕對自己還有很多期待,很多疑慮,不過可惜的是,即然已經見過阿漢,他這個小小的商人,就實在沒什麼必要和這種黑社會頭目糾纏太多了。 他洒然施了一禮:「在下此行目的已達,尚有許多要事,就不多打擾狄公子了。」 狄九豈肯讓他如此輕易辭去:「你我兩家的合作事宜,尚有許多細節可以商談,而有關經商之道,我也有很多需要請教公子之處。」 風勁節笑道:「昌隆不過是我手中,無數商號中的一家罷了,若只為這一家商號的合作夥伴,我都要如此傾力而為,那這輩子不別想清閒了。有關合作事宜,我會交待下去,我的人自會同貴屬聯繫,狄公子有什麼疑問,都不必客氣,我保證我地手下有問必答,狄公子需要什麼,只要是合理合法的,我們一概都會提供。」 他說話之間,身形飄然向後掠去,已至樓梯口,卻有微微一凝,頓住身形,復又目注狄九,輕輕道:「狄天王,我知道你對阿漢有很多疑慮,對我也一樣。我與他,都不在乎你們地懷疑和探查,不過,即已有此一面之緣,我就給你一句忠告吧,不要把很多事想得太複雜。對付阿漢,用最簡單的想法,最簡單的方式,才是最正確的。思慮太多,不但傷人,更加傷己。」 一言已盡,風勁節再不停留,飄然下樓。 剛才迴避的一干人已在樓下等了良久,見風勁節下來,都有詢問之意。 風勁節卻只是含笑對四周抱一抱拳,便信步出得樓來,上了自家的馬車,卻也沒有立時下令回去,只是抬了抬頭,卻見二樓窗前,狄九探身而出。頭頂驕陽耀目,他的眼中,卻如冰雪寒潭,不見溫度。 風勁節心中略略一歎,幾乎有些同情這位可憐的天王了。這樣的年紀,這樣的修為,已是極出色極難得的了。能在修羅教得到天王之位,可見以往二十多年的歲月,是吃過不少苦,受過不少累的。而得到的成就的確也不同凡響,算得上是人中俊傑,不管走到哪裡,都應該出類拔瘁。平白讓傅漢卿搶走了教主之位已經夠慘了,只怕他引以為傲的手頭功夫,一身藝業,也叫傅漢卿給打擊得一塌糊塗。 這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就又碰上了自己,給了他狠狠一擊。 這會兒,修羅教的新任天王,怕還暗中捂著一顆碎成滿地玻璃片的自尊心在那痛苦來著。 這一路上巡視,萬一跑到楚國燕國,再碰上小容,輕塵,若干人等,一個個地教訓過來,一個個地把他比下去,這未來的苦頭啊,還有得讓他受的。 風勁節有點兒貓哭耗子假慈悲地念想了一番,正要放下車簾,適時有個得月樓的夥計一遛煙地飛跑而來,人還沒到門前,已大叫出來:「知府大人把案子交給了推官盧大人,盧大人一刻也沒耽誤,當時就把所有上告的百姓帶到刑廳衙門去了,又派了人馬把一干涉案人等,全傳去等著問話,段爺,派來傳你的人,怕已是在路上了。」 風勁節眉鋒微動,身旁傳來那昌隆主事的問話:「公子可要去聽審?」 「這麼大的案子,幾百上千人擠一塊,汗氣臭氣血腥氣,哭聲叫聲爭吵聲,我跑去受那個罪做什麼。我跟清風居的的花魁還有約呢。」風勁節懶懶洋洋答一聲 簾子,往後躺躺服服一躺,漫不經心地想著,那個家起案來,雷厲風行的的勁頭,還真是一點沒改過啊。 風勁節的馬車轉眼遠去,不多時,官府派來傳話的差人也已經到了。在得到狄九的同意之後,段天成做為在本地所有生意的大東家,自去刑廳應訊。 在整個大名府大部份人都被這件轟轟烈烈的大案子吸引全部注意力時,身為一方幕後大黑手之一的狄九本人卻並不如何關心。 這個時候,他已跑到傅漢卿房間裡逼供去了。 進了房,傅漢卿正萬年不變得柔床軟枕會周公。那枕頭極之特別,非金非銀非棉非綢,卻是活色生香的美人枕。 萬花樓第一美人的大腿讓他當枕頭睡得正香呢,而被送來服侍教主的花魁,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地,僵坐在床上。 旁人見了,真不知該羨他艷福不淺,還是該笑他不解風情。 狄九冷冷揮揮手,那美人如獲大赦,小心地把傅漢卿推開,活動著僵直的雙腿,從床邊一直退到門外去。 房門輕輕閉上,門內再無半個閒人。 狄九看看豬一般睡得香的傅漢卿,皺了眉在床邊坐下,正想伸手把他推醒,卻沒料,失了香枕的傅漢卿睡得不舒服,在床上一翻身,很自然地把狄九的大腿當成了他剛才地溫暖整頭。調整好最舒適的姿式繼續睡。而且為了防止再次失去整頭,雙手一齊往上伸,用力抱著枕頭。 狄九這一回,不止是額頭青筋跳,連手指都開始發抖了。再瞧瞧傅漢卿一邊睡一邊傻笑的樣子,想想,這傢伙喜歡把整個枕頭都用口水洗一遍的可惡水相,狄九反射性地就要一掌拍下去。 手掌拍到半空。心中忽得一動,想起一事,臉上露出猶豫之色,再三思忖之下,終於神色毅然,如做出重大犧牲一般。放下手掌,卻也俯下身,湊到傅漢卿耳邊,用一種極溫柔的聲音問:「阿漢,風勁節和你是什麼關係?」 他多少也知道,傅漢卿迷迷糊糊的時候,什麼話都會脫口而出的毛病,也從剛才風勁節和他的對話中,猜出「阿漢」二字,乃是親近之人對他地稱呼。為了套話,他也就只得捨命當枕頭。忍耐著噁心,痛苦。難堪,憤怒等種種負面情緒,做此嘗試了。 這問話聲音裡夾雜了天魔攝魂音,聲音輕柔卻可傳入人腦海最深處。對耳朵不起絲毫刺激,也不會令人心中生起半點防範,自自然然,將這當成靈魂深出,至親至近至不可欺的問題。 而傅漢卿現在又處在最放鬆的睡夢中。被他這天魔音一問,果然迷迷糊糊地答:「朋友。同學。」 「同學?一同學習的人嗎?可他說,他是你的師父,你的武功是他教地。」狄九的聲音愈發親切起來。 「我的功夫確實是他教的啊。」傅漢卿語氣極是模糊,要不是狄九豎起耳朵,集中精神,還真不能分辯。 「那你們在一起,學的是什麼?」 「我們在一起不學什麼,就讓我們自己面對各自的人生,誰活得成功,誰就算學成了。」傅漢卿翻了個身,臉上露出不耐之色「我不喜歡。」連眉頭都皺到一起了。 「你們的師父是什麼人。」 沒有回答,睡夢中神色煩惱的傅漢卿伸手在空中亂揮,似是想趕走那吵人安眠的嗡嗡聲。 狄九邊巧妙地閃射,一邊用更加溫柔的聲音念叨:「阿漢,回答,快回答,答完了就可以好好睡覺了。」 傅漢卿雙手在床上亂抓,抓到被子往臉上死命一蒙。 狄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一手把被子扯開。 一開始,他只是為了套話,但不知不覺,被傅漢卿這種迷糊舉動,搞得臉上原本地謹慎沉重,全變成了輕鬆戲謔。 不知道的人看了,只怕還以為這是一位穩重地長兄,在嘮叨愛賴床的小弟弟。 好在他還沒完全忘了正事,扯開了被子接著問:「風勁節是什麼人?」 傅漢卿人還是沉在半夢半醒中,不肯面對現實,隱約又覺得,不答話這吵人地聲音不會停止,只得道:「他說是商人,應該就是最成功的商人了。」 「最成功的商人,必然富可敵國,名聲遠大,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他。」 傅漢卿被吵得無比煩燥,在床上翻來翻去:「我不知道。」 狄九一皺眉:「那麼,他是不是大名府本地人,他的基業是不是在大名府。」 傅漢卿鬱悶得用手堵耳朵,這嗡嗡吵得人不能睡覺的聲音為什麼就是不停:「我不知道。」 狄九知他的性子極純,即是在睡夢中都說不知,那就是真的不知,斷然套不出更多的話了。 雖然對於風勁節和傅漢卿地關係,極之懷疑,卻又對傅漢卿對朋友同學很多事都不知道極之不解。 他沉思了一會兒才問:「你們即是同學,那麼你們一起學習的地方在哪裡?」 「小樓。」傅漢卿半睡半醒之間,只盼著一切趕快結束,信口就答。 「小樓」二字一出,狄九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自己在當人肉枕頭地事實,一挺身站了起來。 同一時間,他腳下的地板生生被他跺穿,他剛才坐的大床,整個塌了下來。可見他適才心緒激盪之下,全身的真氣都已失控。 亦是同時,做為護衛,一直隱在暗處房樑上的狄一也被小樓二字,震得生生從房樑上跌了下來,雖然身體本能得調整重心,平安落地,可是臉上卻還是滿佈震驚之色。 二人相顧駭然,一時間誰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章 - 問答遊戲 睡得本來很舒服,雖然耳朵邊總有蚊子嗡嗡叫不停地煩,不過高床軟枕,也不是不能忍耐的。 忽然之間,自己腦袋下頭的枕頭傳來一股極大的力量,把他整個人震得往上飛起足有兩尺,差點撞上房梁,接著忽忽悠悠往下掉。本來下頭是一張特大好的床,有厚厚的棉被給他緩衝一下,也不會撞傷,奈何整張床忽然間就塌了開去。 他就這麼直接跌到到了一堆床榻的碎片中,在破木板,碎木屑之間,擦得頭破血流,就算是他再怎麼愛睡,這個時候也醒過來了。 不過,腦子還是一片迷糊,完全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扎手紮腳地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站起來,人還沒站穩,已被人一把牢牢抓住,大聲喝問:「你是小樓中人?小樓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們有什麼圖謀,你們小樓裡有多少人在外面?」 那聲音又驚又怒又響得嚇人,把傅漢卿耳朵震得嗡嗡直響,同一時間,整個人被用力搖晃,那雙手就扣在脖子上越收越緊,要不是他內息深厚,怕是早就被掐得氣絕身亡了。 連狄九這樣深沉的人,此刻也完全失控了,小樓,那神奇的小樓,那千年來,永遠傳奇的小樓。 無論多麼強大的人,也無法侵入,無論多麼強大的勢力也無法撼動,哪怕貴為帝王。哪怕動用天下之力,也無法對小樓有更進一步地瞭解。 小樓,是天下所有人的禁地,任你是蓋世強者,任你是絕世英主,在小樓二字之前,也只得抱憾卻步。 千年來,多少帝王飲恨於小樓之外。多少英雄消逝於小樓之內,就連魔教在若干年前,也同樣有頂尖的高手,在追殺白道人物時,踏入小樓外的那叢叢密林,從此再不歸來。 自那次元氣大傷後。魔教也曾下鐵令,永遠不可靠近小樓,不要去試圖探索小樓,然而,此時此刻,聽到小樓二字,怎不叫人驚心動魄。 千年以來,不是沒有人試圖冒充小樓中人,招搖撞騙的,然而傅漢卿半夢半醒中說出小樓二字。狄九和狄一,卻絕無半點懷疑的念頭。 縱然多疑多慮如他們這樣的人。聽到小樓二字時,大驚之下。竟也覺得心間豁然明朗,一時間,倒似無數懷疑都有了答案。 只有象小樓這種神奇的地方,才會有如此神奇地武功,如此詭異的人物,也只有那彷彿無所不能的小樓,才能解釋,為什麼年紀青青。傅漢卿有此驚世之技,風勁節有此絕世之能。 狄九完完全全失態了。而狄一還勉強保有一絲清明。倒不是他的定力比狄九更高,而是他身為護衛,所需要思慮的事,遠遠比狄九少。此刻看傅漢卿被狄九掐得上氣不接下氣。猛然想起自己護衛的身份,不免一陣慚愧。 說是當護衛,其實一路上過來,純粹就是做個擺設。想來以傅漢卿地本事,也用不著他來保護的。更何況,平時狄九故意整治傅漢卿,剛才有意套話,他自己也並沒有出面阻攔。說起來,這種在旁袖手靜觀,冷眼偷看。得到狄九所得的一切機密,卻不用象狄九這樣做事,這到底算是取巧,還是卑鄙呢。 猶其是剛才,大驚之下,居然從房樑上掉下來,這種錯誤,簡直連下九流的小賊都不會犯,他甚至只顧怔怔發呆,眼看著傅漢卿被床的碎片弄得頭破血流而沒能及時出手,這個護衛當得,連他自己想想都覺得可以一頭撞死了。 這一念即動,再不好袖手不顧,忙伸手一格,低斥道:「冷靜些,你是天王,這像什麼樣子?」 狄九也並不是莽撞之人,剛才是太過震驚之下失態,被狄一這麼一罵,即刻醒覺,臉上微紅,暗叫一聲慚愧,鬆手退開一步。 傅漢卿好不容易站穩了,雙手按著喉嚨,大口喘氣。好半天才抬起頭,不過,不管怎麼樣,此時此刻,他是完完全全清醒過來了。他也記起來了,自己剛才,居然說出了「小樓。」 他怔怔望望狄一和狄九,眉頭緊緊皺起來,臉上露出茫然不解之色,抬頭看看屋頂,低頭看看腳下,再把兩個人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 怪哉怪哉,真怪哉,我不是闖大禍了嗎,我不是說出小樓了嗎?怎麼主控電腦居然沒有實施摧毀,這兩個人看起來好像連頭髮也沒少一根。 二人被他看得身上發冷,莫名地心頭有些寒意冒起來,一起衝他瞪眼。狄九還能裝出凶神惡煞狀,喝道:「看什麼,你還沒答我的話?」 傅漢卿還在對著他們兩眼發直做發呆狀,完全沒注意狄九在說什麼,直到腦海深處響起那熟悉的笑聲;「得了得了,別發愣了,即然他們沒有在第一時間被殺死,那應該就是沒事了。」 傅漢卿終於找到解疑釋惑的救星了,趕緊抓住:「張敏欣,這到底是怎麼事,不是說,透露了小樓的事,中央電腦會滅口嗎?」 「中央電腦只會死守一個最簡單的底限,只有涉及到這個底限內容地,才會被摧毀,而世事有無數中可能,不是中央電腦數據庫的禁忌內容完全可以包含進去地。那對於一些較複雜,較微妙,似乎是違規,便又不一定真正違規的擦邊球事件,則由導師個人主觀來判斷是否要處理了,即然剛才教授沒有在第一時間動手摧毀他們,應該就是教授認為這還不算是真正地違規,那以後他們倆應該也沒有事了。」 傅漢卿終於鬆了口氣:「這就好了,幸好我沒有把他們害死。」 「先別高興地太早了,你自己禍從口出,人家知道你從小樓出來,還不得對你嚴刑逼供,你看看那傢伙的表情,好像只要你不回答,就立刻撲過來掐死你。」 對於嚴刑,或是被殺這種事,傅漢卿是從來不放在心上了,知道自己沒有因為一時糊塗而把狄九和狄一置於死地,他就全身輕鬆,釋然微笑:「我不會說的,我不能累他們被殺。」 小樓深處,張敏欣全身無力地趴在監視器上,簡直想要仰天長歎,阿漢這種怪物到底是怎麼生出來的,這到底是什麼思維方式。這傢伙真的會做出這種,為了保護加害者,而去受盡苦難的傻事。 不過……她咬牙切齒之餘,卻又有些奸狡地笑一笑:「阿漢啊,你到底要我怎麼 明白,事情的重點不在於你在別人的逼問下說不說,麼有技巧地說。你可以說出小樓二字,他們都沒事,你當然也可以說出其他事,他們依然不會有事?」 傅漢卿兩眼豈止是發直,簡直霧濛濛一片了,天啊,這是多麼高難度高深度的問題啊,他的腦子已經完全不能轉動了。 「中央電腦只會死守住最終的底限,也就是我們世界的真相,我們的來意,小樓存在的意義,而其他的,則掌控在教授手中,即然單純說小樓,教授不採取行動,其他的事,教授當然也會適度容忍的。提起小樓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不能涉及最後的真相。在天下人眼中,小樓是一個高深莫測,擁有無比神奇力量的地方。而人們之所以如此顧忌小樓,就是因為他們對小樓一無所知,無知本身才是一切恐懼的來源.世人已經在自己的腦海中,把所能想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最強大的力量,都自然地加諸到了小樓之內。如何利用人們對小樓的敬畏來保護自己,如何利用人們對小樓的恐懼來拒絕傷害,如何做出即不違反你不說謊的原則,又不洩露真相的回答,以應付眼前的局面,這就是你的問題了。」 張敏欣笑吟吟的解釋,而傅漢卿兩眼已經開始翻白,簡直要叫救命了,回答幾個問題,還要這麼有技巧,這麼費思忖。他情願閉了眼,讓人嚴刑拷打,這還省點心。 看著傅漢卿先是怔怔發呆,後是若有所思,再後來,臉上神色,一會兒著急,一會兒猶疑。一會兒痛苦,一會兒驚恐,狄九終究等不下去,復又在狄一極不贊同地眼神下,直接一伸手抓住傅漢卿,把他整個人拎到面前。眼睛對著眼睛。地喝道:「我在和你說話,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視而不見。」 傅漢卿終於回過神來,看狄九這氣得七竅冒煙的樣子,也只好苦笑,他再老實,也不能對狄九說:「我不是漠視你,只是正好有同學在跟我打招呼介紹情況」吧。 看狄九又急又怒,眼神都有些散亂了,他知道剛才那脫口答出的兩個字對狄九的心神造成了極大的震動,若是真咬牙不再說一個字。這種極端的情緒會讓狄九心智短時間昏亂,甚至可能引發他真氣逆流。對他造成傷害。 即意識到這一點,他便不能不答話了。只是張敏欣對他說的若干要求,若干微妙分寸掌握,他卻是真正聽過就扔開不顧,根本不去考慮,也考慮不了的。 他只是定定望著狄九,語氣出奇地平靜:「對,我是小樓出來地人。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你不要急。先平靜下來,定定神。整理一下思緒,有什麼話都可以問我,能回答的,我一定答你。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撒謊騙你,所以你不用多費心神思慮。如果答不了的,我也一定會告訴你,你以後也就不用再費心思問那些問題了,因為我現在不能答的,以後在任何情況下,也一樣不能答。」 狄九被他語氣中的從容,神色中的平淡給懾住了,怔怔地把他放下來,定定地看他地目光,那樣明淨澄澈,不帶半點雜質的眼神,忽然叫狄九有些不願直視。 他鬆開手,再次後退了兩步,定了定神,這才能再次望向傅漢卿。 小樓,千年傳奇的小樓。那無比神密,無比強大的小樓。 小樓已將在他面前,敞開那神密的大門,然而,這一刻,他竟覺心頭莫名地緊崩,原是滿腹疑問,一時間,竟不能問出一句來。 顯示屏前,張敏欣淡淡微笑,眼眸中一片釋然安慰。 這一世,阿漢,終究會有不同的遭遇吧? 那個擁有強大念力,卻不肯使用的傢伙,那個身懷絕世武功,卻不願傷人的傢伙,那個無論他們這些同學如何費盡心血,終是會被人性中的黑暗所傷害的傢伙,這一次,終究會有不同地命運吧。 當他說出小樓兩個字的時候,一切就注定了不同。 最神秘地小樓,最強大的小樓,最不可測地小樓,最不能冒犯的小樓。 即使他愚蠢,即使他白癡,即使他身懷天下第一的武功卻不懂保護自己,但他是小樓中人的事實,就足以讓天下最狠毒最瘋狂最卑鄙最自私的人也不敢真正傷害他的吧。 他們知道他來自小樓,他們知道,風勁節這樣的絕世強者是他的朋友,他們知道,在這紅塵凡世之間他還會有其他出色地同學。 人性縱然黑暗,人心縱然冷酷,世事縱然詭異莫測,未來縱然難以預料,也沒有人膽敢像以前數世那樣肆意傷害他的吧? 那麼,這一世,阿漢可以好好地渡過嗎? 那麼,這一世,那個笨蛋可以不再被傷害嗎? 應該會地吧,所以教授有意睜隻眼閉只眼,縱容這史上第一個說出自己來自小樓的白癡學生繼續模擬而不受處罰。 應該會的吧,哪怕別人對他的好,只是因為畏懼小樓,哪怕別人對他的親密,只是因為想要圖謀小樓的力量,哪怕別人對他的關愛,只是因為想要拉攏小樓中人。 但是,至少,他可以不用受傷害的吧? 坐在主控台前,望著屏幕中的三個人,一個徐徐發問,一個認真回答,一個沉默地守護在旁邊,悄悄地把一切牢牢記在心間。 張敏欣如此全心全意地期盼著,如此無聲無息地在心頭祈願著。 這一世,那個傻瓜同學,可以安然渡過吧。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章 - 小樓真相 「小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狄九沉默了半天,千,萬千種疑問,卻最終只能乾巴巴問出這麼一聲。 傅漢卿微微皺眉,組織了半天思緒,這才道:「小樓其實不像你們想得那麼可怕,小樓其實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學習的地方,只是因為,這些人有很多極出色的本領,而且小樓又有很多外人完全無法想像的機巧器械,所以我們不願意驚世駭俗,不願意外面的人,干涉我們的生活,更不喜歡,當權者對我們生出覬覦利用之心,所以我們用我們特有的方式.保護我們的清淨生活。」 狄九思索著整理傅漢卿所提供的信息:「你是說,小樓是一群擁有神奇機關術和強大力量的人在一起學習的地方。」 傅漢卿點頭:「可以這麼說。」 「那麼,你們學什麼?」 傅漢卿抓抓頭:「我們的學習,和你們的學習並不相同,你們總是學本領,學知識,學技能,而我們學的也許是一種對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體會,或許……」他苦苦想了半日,才找到勉強合適的形容「我們的學習,也許是追求一種頓悟,純是心靈的一種感覺,而每個人頓悟的方式,頓悟的途徑,以及能否頓悟,頓悟的程度,都是不同的,因此,我無法向你說明,我們學什麼?」 狄九微微皺眉。這人回答地內容,怎麼越來越玄,越來越詭異,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呢。 「那麼,你們用什麼方式來追尋這種頓悟?」 「入世。」傅漢卿直截了當地說「走到你們的世界中來,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按我們各自事先的選擇去生活。」 狄九覺得自己的呼吸都開始略略急促:「那麼,千年以來。你們有多少人離開小樓,混入人群,又都做過些什麼大事?」 傅漢卿眉頭緊皺,想了半天,終於放棄地搖搖頭。他每次回小樓,大多是蒙頭大睡。平時很少去問別人的學習進度,哪裡算得出每個同學一共歷過多少世,更不清楚人家幹過多少大事了:「我算不過來,至於別人做過的大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你也不要以為我們一定會成為大人物,有的人,來到世間,不過是為了感受普通人的生活。像我們之中,就有過。走方朗中,普通書生。還有過深山老廟地窮和尚,當然,也是有人出將入相的,只是,我不太清楚罷了。」 他這樣說,狄九雖不太滿意,卻也只得接受。畢竟小樓的歷史已有上千年,傅漢卿怎麼可能算得清上千年中。不斷出去的人到底有多少呢,至於那些人曾做出的足以讓後世傳頌的驚天壯舉。怕是傅漢卿也未必肯細說地吧。 他想了想,又問:「那你們學習完了做什麼?」 「回小樓啊。」 「回小樓又幹什麼?」狄九耐著性子問。 「回小樓……」傅漢卿扳著指頭算「吃吃,喝喝,玩玩,睡睡……」 狄九怒視他,難道這傢伙想說,小樓裡每一個人都是和他一樣的懶豬化身嗎? 可惜傅漢卿有冤無處訴,基本上小樓同學們的生活確實是如此的,而即使是他們畢業後回到原來的世界,也一樣是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最多偶爾工作一下,調劑調劑生活。 狄九冷眼看他,語氣都是冷森森的:「你們一千年來,都是如此?」 「是啊。」傅漢卿點頭不迭。 這次不但是狄九的眼神要殺人,連狄一都略有些不以為然。 就算要撒謊,也該說得合情合理啊。 一個神神密密威力無窮的地方,一千多年來,不間斷地派人到外面來,玩什麼所謂的學習,等頓悟了之後,就又跑回去,吃吃喝喝玩玩睡睡。 這話說出來,傻子也不會信的。 就目前兩個小樓人物,一個已經當了修羅教主,另一個沒準也是什麼敵國地大富豪,在商場上的勢力十分強大,他們這樣辛苦,就是為了回去吃喝睡玩? 狄九忍著火氣,譏嘲道:「你們就為了吃吃喝喝睡睡而鬧騰了上千年,還把無數接近小樓地人都殺了。」 傅漢卿急忙道:「第一,我們從來沒有在小樓殺過人,第二,我們不是傷害接近我們的人。而是正當防衛。」他也有些不滿地瞪著狄九「要是你在家好好地,忽人有人喊打喊殺跑到你家門口來,在打架的時候,肆無忌憚地破壞你的家,侵犯你的財產,你會不反擊嗎?要是你什麼也沒幹,卻有一堆人要跑到你家裡來搶劫,你能不自保嗎?要是你安安靜靜在家做自己的事,卻有人想要跑來窺伺你的隱私,難道你什麼也不做?」 就算是狄九也被他幾句話堵得沒法反駁,細思起千年來的小樓歷史,還真是和傅漢卿說的差不多。最早就是某魔頭被正道中人追殺闖進小樓,估計這種頂尖高手拚死搏頭,是根本不會顧忌到毀壞東西,甚至牽連無辜地。 所謂蟻民?不過就是小人物的生命賤如蟻,歷代以來,多少驚天動地地英雄決鬥,正邪之戰,人們總是傳頌其精彩壯烈,卻往往會輕易地忽略掉,在那些爭鬥中被無辜捲入,平白遭殃的小人物。 只不過當年,那些魔頭和高手,踢到了小樓這塊鐵板罷了。 狄九歎口氣,才接著問:「你們從來沒有殺過人?那麼傳說中,千年來在小樓失蹤的人又到哪裡去了?」 傅漢卿笑道:「小樓第一次被外人發現,我不在場。」 狄九和狄一一起翻白眼,廢話,一千多年前的事,你怎麼可能在場。 「不過,我聽別人說起過,當時是是一群人追殺一個人,來到了小樓的外圍。我們中的一個人出去勸他們不要打架,要打請走遠些打,再往前就到我們家了。可是,那幫人全都不聽,其中幾個人還大吼著什麼魔頭同黨,還有人不由分說,直接就對我們的人下殺手。我們的人當然不會幹挨打不還手,於是就把所有動手的人全給打趴下了。」 他說的是很輕鬆的,但狄九和狄一聽得卻暗自凜然。當年追殺那魔頭的,可是幾乎全武林正道的精英人物了。 「只憑當時出面的一個人,就能把所有正道高手都打倒?」 「啊,他當時根本沒出手,只是動用了一下我們的機關。」傅漢卿說得更是淡然。 狄九眼神微微一凜,遲疑一下才道:「你能詳細給我們講講你們的機關嗎?」 傅漢卿搖搖頭:「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的機關,強大玄妙地超出你們的想像,但 我是不可以告訴外人的。」 這倒也不算是讓人意外的回答,任何門派都不會把威力最強大的頂級機密對外人細說的。 所以狄九倒也並不失望,只道:「後來,那個魔頭好像重返人間,這才傳出了小樓之名。」 「是啊,當時那些正道人士一下子就被打倒了,那個魔頭也嚇壞了,後來就一直賴著要做我們的弟子,要跟著我們學藝什麼的。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們的人,也拿那個傢伙沒辦法。只是規定了他不要進入小樓的外圍,其他的事也就由他了。他居然也很識趣,一次也沒有試圖越界,他這麼講道理,我們的人,就更不好對他怎麼樣了。後來他離開了,大家還很高興,以為從此清淨了,沒想到,他跑江湖上轉了一圈之後,又重新回來。天天跪在外頭,說是誠心誠意要加入,請求我們接受他,說他自親眼見到小樓的強大力量之後,便大徹大悟,重回塵世,卻覺人間的一切榮華富貴,不過煙雲幻夢,所有的武林絕學,神功異法,在小樓異能之前,連學步兒童都不如。人間的一切,他再不追求,只想能進入小樓,哪怕為奴為僕,也心甘情願。」 狄九挑挑眉,沉吟不語。他暫時忽略掉傅漢卿講起千年舊事時,那種恍如就在眼前的語氣,只是暗中思索,能讓那個絕世魔頭無比震驚。無限傾心,寧願為奴為僕,也要加入小樓地力量到底有多少強大,在它展現大能的那一瞬,究竟是怎樣的絢麗奪目,震徹人心。 「其實我們的人並不認為他真的是誠心誠意,只想進入小樓感受力量的。在武林傳說故事中,有太多類似的傳奇了。某某世外之地,有什麼什麼神功絕學,總會有一個外來的人,用無比誠懇地態度加入其中,若干年後,學成絕藝。就叛逃出去,到武林中呼風喚雨耍威風去了。當時我們之中有好幾個人很喜歡看這一類的故事,所以一直沒怎麼相信過那個人。」傅漢卿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就算相信也沒用,不論那人誠意有多深也沒有意義,小樓的強大力量,絕不會傳給外人,也絕不允許在小樓範圍之外使用。即使是我們自己人也一樣。」 狄九神色微動,打斷他的話:「你們不被允許使用強大的力量?那你和風勁節這樣出色的功夫……」 傅漢卿搖頭道:「這武功是自然練成地,並不屬於小樓的力量,小樓真正的力量。我們在外頭行走時,是從來不被允許動用的。」 狄九和狄一交換了一個極震怖的眼色。如此神功,在他們看來。都不算力量,那麼小樓真正的力量,到底有多強? 狄九再問:「真的絕對不能動用嗎?萬一你們身處絕境呢?」 傅漢卿又想了一會兒:「應該還是不能用的吧,反正我不記得有誰用過。」當然,他因為對同學缺乏張敏欣那種八卦關心,對其他人的歷世經歷不清楚,不能確定是否有人用過,答話時就有些遲疑了。 狄九深深吸了口氣。平定了一下心神,這才問:「那魔頭後來呢?」 「後來。過了兩三年,他發現我們的人真地不為所動,不管他怎麼在外頭跪求,也沒有人答理他之後,就開始越界,侵入我們曾事先提醒他,屬於私人地方。不得進入的小樓外圍了。按照我們地邏輯,被人侵犯到私人領地,我們是有權對他進行處罰的,所以……」傅漢卿語氣極平淡地說「我們地人把他和一開始那些正道高手一樣,關到一個很荒僻的地方去了。」 確切地說,當年他們使用傳送裝置,把這幫人全給傳到幾十萬里之外,一個荒無人煙,且絕對沒有出路的懸崖底下去了。至於這幫人,在那種困境之中,是繼續自相殘殺,還是互幫互助,努力在沒有人的地方活到老死,他們就沒啥人關心了。 「之後所有進入小樓範圍內的人,你們都是如此處理的嗎?那其中還有蠻族的十萬大軍?你們有那麼大的牢房關人嗎?」 「不是牢房,只是很遠,和原來世界音訊斷絕地地方。」傅漢卿答道。 事實上,當時他們在十萬大軍的行軍前路,打開了一扇傳送門,這支軍隊毫無查覺地都走進了門裡,然後,空間發生扭曲,他們被轉移到這個時代地遙遠海外,沒有被世人發現的一處大陸去了。 這位蠻王在那裡讓他的軍隊征服當地土著,與土著女子通婚生子,建立了新的王國。而這個王國竟能傳承千年直到今日,百姓們為這從天而降的太陽王修建巨大的神廟和祭壇,紀念這位神靈派來的使者。這種陰差陽錯的結局,也頗令小樓諸人覺得好笑。 狄九不是不想相信傅漢卿,實在是覺得不能置信:「你們用什麼方法,可以把十萬個活生生,要吃要喝要拉要撒的人,運到你所謂遙遠且斷絕音訊的地方?」 傅漢卿搖頭:「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 狄九知道他的性子,他即然說了不能答,那就是真真正正地不能答,這其中,斷無半點商量的餘地。 他只得忍氣吞聲道:「也就是說,在那以後,所有因小樓而失蹤的人,不管是在小樓門口打架,還是想要侵犯搶掠你們,或是想要探查你們的隱密,都被你們用這種方法關到很遠,且絕對無法回來的地方了?」 傅漢卿點頭。 「那麼,相傳有皇帝想放水沖毀小樓,結果水流改道,有國王想要放火燒掉密林,結果天降大雨,你們到底是用什麼辦法,控制這種事的?」狄九遲疑道「是巧合,還是另有玄機?」 他是個意志堅定,不容易受撼動的人,絕不相信怪力亂神,總覺得,過於神奇的事,其中就一定有鬼。這傳說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或是,那些神奇傳說其中的巧合,有人力穿鑿附會之處,這些都是有疑點的。 而傅漢卿的回答,則是簡單直接地搖頭:「這個問題,我也不能回答你。」難道他說,我們用高科技發射激光炸毀河道,並且人工降雨嗎。 狄九頭疼得伸手揉了揉眉心,終於放棄繼續追究陳年舊事,把目光放在更加實際的現在:「那你來到這紅塵之間,也是為求頓悟?現在你悟了嗎?當我們的教主,對你的頓悟有好處嗎?」 傅漢卿長長歎息,神色略帶悵然:「我想我要通過,可能還要很久吧。至於當你們的教主,真的純粹是碰巧,和這事沒什麼關係的。」 狄九給了個我信你才有鬼的冷笑表情:「那個風勁節呢,他當商人也是為了 」 「我不太清楚……」傅漢卿隱約記得風勁節的論題似乎是什麼忠臣,這和商人有關係嗎,他不能確定「我們同學之間,入世之時基本上沒什麼聯繫,小樓的規矩也是要我們盡量不要見面,每個人孤獨地面對自己的問題的,所以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那他這次來見你豈不是和你們規矩不符?」 「是巧合,他來見我,對他在本地的商號有好處,可以純把這當成一次公事的會面,這次之後,他基本上不會再來找我了。」 「那麼……」狄九露出思索之色「如果你有難呢?」 傅漢卿也並不隱瞞,坦然道:「如果我在他面前遇難,哪怕是陌生人,他也會出手相助,不可能因為我是熟人他反而不救。但如果是在遙遠的地方,只要和他的正事沒什麼相干,正常情況下,他應該是不會管的。」 狄九眼中異色閃動:「那不正常的情況呢?」 「不正常的情況就較複雜,牽涉到小樓的很多更深的規則。」傅漢卿再次搖頭「所以,我還是不能回答你。」 「那麼,現在天下各國,一共有多少你們小樓的人?」 傅漢卿屈指算了一下:「我也不能太確定,估計可能有六七個吧。」 「都是些什麼人?」狄九問得飛快。 傅漢卿毫不理會他眼中地失望。繼續搖頭:「第一,我也不是很清楚,第二,就算我清楚,也不能把他們的事告訴你。」 狄九勉力按捺著情緒,繼續問下去。 然而,問題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不可避免得要深入。而所有深入的問題,傅漢卿的回答,基本上都是一樣的。 「我不能說。」 「我不能回答你。」 「我不能告訴你……」 …… 在如此反反覆覆十餘次之後,狄九終於忍不住發起火來了:「不能說不能說,即然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又有這麼多不能說。」 傅漢卿平靜地答:「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本來暴怒的狄九。忽得一震,目光定定望著傅漢卿,竟是再也不動了。這一句話,他竟是立刻就聽懂了。 然而,他的臉色,卻漸漸鐵青,死死盯了傅漢卿半日,他不言,不動,也不肯移開目光。 傅漢卿被他盯得身上生寒。有點小心地往後直退:「這個,那個。我說……你地問題問完了嗎?我不回答的,全都是真的不能回答的。你以後就別再問了,好嗎?對了,如果你問完了,我可不可以換個房間接著睡。這個,你知道,我已經很累了……那個,你……」 在他東一句西一句的散亂話語中,狄九的臉色始終是慘淡地。忽得轉了身,如旋風一般。直衝了出去。 因為出門時身上帶著一股內氣,兩扇房門都被他行動間的風聲給帶得塌了下來。 傅漢卿怔怔地伸手抓頭,這個,我這不是有問必答嗎,實在不能答的,也是沒辦法啊。這麼合作的態度,他為什麼還這樣生氣? 狄九一直衝了出去,自遊廊的欄杆處,掠出得月樓,飄身上了屋頂,一個人站在得月樓最高處,仰望蒼宇,臉色卻始終是冷肅的。 那個人說「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是啊,將心比心,換了旁人知道修羅教的機密,他們也一定會殺人滅口,何況是小樓這種奇詭之地。 即然如此,他又為什麼願意回答那麼多的問題。 狄九閉目,靜靜沉斂氣息,運功內視。他知道自己初聞小樓二字時,有多麼震驚,那一刻幾乎是有些瘋狂的。如果不是傅漢卿徐徐回答,助他平凝心志,他必會因為一時心魔入侵而受到傷害。 那人,有一雙澄澈如嬰兒的眼。 多麼奇怪,會關心無關緊要地人,會為了別的人著想,為了別人去努力,為了別人而把自己置於左右為難地境地。 一個只追求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對自己的事從來漠不關心地笨蛋,會為了不肯讓人去殺一些他不認識的陌生人而苦苦思索,努力爭取,會為了幫助一個處處找他麻煩的傢伙,而不惜洩露最大的機密。 那人,在任何時候,都有著最坦蕩的神情,最明朗的語氣。 他說的話是那麼不合情理,可是理智明明一個字也不信,心裡卻分分明明信得十成十了,是為了什麼,只要是從那人口裡說出來的話,他便無法去真正懷疑一分一毫,只覺,他說地,便一定是真的。 那個人說「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苦苦思索著,如何盡可能滿足別人地最大好奇,步步逼問,又如何掌握分寸地不涉及會危害他人的所謂機密。 所以,他會皺眉,所以他會為難,所以他會歎息,但他沒有遲疑,沒有欺瞞,沒有推托,能答則答,不能答,也絕不砌詞以辯,而坦然答以不能二字。 那個人說「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可是,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我自己的性命,你這麼個無關緊要的人,為什麼要在乎? 這個世界,這茫茫人世,為什麼會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跑來在乎我的性命,跑來為了我的性命如此為難。 那一天,旭日當空,那一日,天高雲淡。 修羅教的新任天王,獨立高樓風滿袖,仰面向蒼天,雙手在袖中握拳,眼神中幾乎有些慘淡的痛恨,發出低低的慘笑。 原來,像我這樣冷酷殘忍無情陰毒的怪物,竟也有人會在意我的性命。 那個人,眼神出奇純淨,神情出奇坦蕩,語氣出奇平靜,他說:「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章 - 如此斷案 「你在這站得已經夠久了,估計得月樓有瘋子想跳樓自殺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了。」狄一的聲音冷冷淡淡傳來。 得月樓是城中繁華地段的大酒樓,狄九這麼往樓頂上一站,下頭的來往行人,哪能不駐足仰頭觀看。 就這麼一陣子,下面竟已聚了滿街的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虧得狄九自己心志冷凝,全然不為所動,只可憐得月樓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半句也不敢多問。 「你不守著你的主子,到這裡來做什麼?」狄一頭也不回地問。 「我這個護衛本來就是個擺設,可有可無。現在我不是影衛,不受以前的鐵律限制,也未必非得跟在他身邊。」狄一也大大方方登到樓頭,視樓下所有人的視線於無物,自自然然坐在樓頂上,舒坦地伸足展臂,輕歎道:「以前做夢都沒有想過可以過這種輕鬆的日子。」 狄九略帶異色地看他一眼,終於問:「為什麼要當他的護衛?」 「為什麼?」狄一微微一笑「像我們這樣的人,會感恩戴德,沒有人會相信,是嗎?」 狄九靜靜望著他,狄一目光中那絕不屬於他們這種人的輕鬆,讓他不能理解。 「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麼呢?像你,因為失去了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對一切懷有忌恨,日日夜夜為重重思慮所困,時時刻刻為求不得所苦,像一些人,留在總壇,或其他諸王身邊,身陷鬥爭之內,永遠不得脫身。還是象另外那個人,一個人遠遠離開,自以為重新開始生活,卻很可能永遠不能擺脫本教地追索甚至暗算。」狄一淡淡地道:「留在他身邊,是保護我自己得到安寧的最好方式。所有的陰謀,所有的覬。所有人的眼睛,只會注視著他。和他相比,無論我以前是什麼身份,有什麼力量,都無關緊要。」 狄九沉默了一會,才問:「那麼,如果他有難,你會救嗎?」 狄一苦笑:「像他那樣強大的人,如果連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我又能做什麼?」 狄九並不放鬆地盯著他:「成與不成暫且不論。做與不做,你如何選擇?」 狄一沉默。長長久久,不做回答。 狄九冷冷望著他。第三次問出同樣的問題:「他若有難,你到底救不救?」 狄一良久才語氣低沉地答:「我答救,或答不救,有區別嗎?人的諾言是天下最不可靠地東西。」 狄九也沉默了下來。不錯,狄一答不救,他也許疑此人故作冷漠,狄一答相救,他或許又要疑他假做忠心了。他們同樣血裡火裡苦難中走過來。同樣把心腸磨成了冰霜鐵石,誰又會相信誰呢。 「你信嗎?」 狄一輕輕地說「他說的那番話。你信嗎?」 狄九依舊不答。 狄一卻輕輕笑起來:「按理說,你和我都該一個字都不信的吧。但是……」他有些不知是歎息還是苦澀地說「可是,我們卻偏偏都信了,信了這最荒堂,最可笑的所有說詞。」 狄九也不由歎息了一聲,那個人愚蠢,笨拙,懶散,但卻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力量,讓人無法去懷疑他的每一個字。 「我們不相信,世上會有他這種人,我們不相信,他做地一切都無所圖謀,我們時時刻刻都提醒自己防備他,但是沒有用,和他在一起,最最多疑猜忌的人,也會很自然地忘掉一切防備,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狄一輕輕道「包括你在內的諸王都一樣,你們在他面前發怒,在他面前暴跳如雷,在他面前,所有的修養偽裝全部消失,你們容忍他成為教主,你們接受他的懶散而不合理的行為,不只是因為你們畏懼他的力量,也因為,你們總是不經意地相信了他,不經意地忘記防備他。」 狄九目光冰銳如刀,幾乎是帶點殺氣地望向狄一。 狄一淡淡道:「奇怪為什麼我能看得這麼透?因為我沒有什麼怕他圖謀,沒有什麼需要防範,修羅教不是我的,天王不是我,本來的教主之位也不是我地,我什麼都沒有,不必患得患失,所以比你少了許多煩惱。」 狄九唇邊微微勾了勾,帶起一抹似有若無的淡淡冷笑,少了許多煩惱,卻也不見得快樂。像他們這樣地人,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早已忘記了什麼是快樂,怎樣去快樂。即使擺脫了黑暗中地宿命,卻依舊迷茫地不知怎樣活下去才最好。 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依舊無法得回真正的快樂和自由,縱然不再身為奴役,依舊無數次夜半驚醒,渾身汗下。 只有他們才瞭解彼此的痛苦,彼此的寂寞,只有他們,才會這樣,即彼此防範,彼此刺探,卻又只得彼此,可以真正地說說話。 他輕輕歎了口氣,忽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他呢?」 「還能怎麼樣,當然是另找一個房間,接著睡去了。」狄一聲音裡甚至有些輕鬆的笑意了「我讓凌霄叫分壇的人進來收拾房間,打掃殘餘,這幫小子,看著這床也塌了,樓板也裂了,還以為你們這對真假教主為了爭權打起來了。」 狄九低低哼一聲,雖沒有答話,意態也略略輕鬆起來。 目光悠然望向樓下那麼多聚在一起,抬頭仰視他,不斷指點議論的傢伙。 老百姓原是以為一個瘋子要跳樓地,等了半日,卻等不到動靜,不免就有人著急起來,有人大聲起哄:「這人是誰啊,在樓頂上發什麼瘋呢?」 「要跳就跳,不跳就下去,別這麼不乾脆。」 「是啊,害我看得脖子都疼了。」 狄九挑眉冷笑,對一個可能跳樓的猜測,如此熱衷如此歡喜地等待著看熱鬧,人心地冷漠殘酷,有的時候,可能比他們當年鐵血密訓時感受到的更甚。 他目光漠然向下掃過,忽見遠方街角,一騎飛馬馳來,正是段天成。可惜他被擠了半條街等著看跳樓的人擋住去路,無法馳馬,又不便在人群中展露武功,正自著急呢。 狄九淡淡道:「他即然來了,想是案子審完了。」 「這案子上下牽涉上千人呢,光在公堂上告狀的就有幾百人,能這麼快審完,這位盧大人倒似是有點本事的。」 狄九一語不發,飄然自樓頭飛掠而下,他現在主理事務,自是要第一時間詢問段天成案子結果的。 狄一卻不慌不忙,慢慢地站起,目光隨意的掃過因狄九飛掠而發出無數聲驚呼的百姓,從屋頂上一步一步往下走,動作輕鬆自然,如同下樓梯一般簡單。甚至還有些輕鬆地想:「能把天王激得這麼任性而為,絲毫不顧忌大廳廣眾之下驚世駭俗,教主的本事,確實是值得佩服的。」 這一天,大名府有很多大人物都過得十分辛苦,告官的,被告的,躲事的,幕後操縱 干人等,俱不安寧,就連那個整天只會吃吃睡睡的傅屢次被打擾,不得不起床辛苦應對一次次的意外。 然而,整個大名府最辛苦的人,無疑是推官盧東籬了。 這樁動靜極大,牽連極廣的告狀事件,嚇得大名府上上下下的官員,無不迴避,這個閉門謝客,那個稱病不辦公,唯恐讓知府大人抓去做苦差。 反而是他自己主動登門遞帖子把案子要過來。知府大人幾乎是以一種感激涕零得忙不迭地授他以全權。 他直接調動了大名府各個衙門所有的差役,又到駐軍那裡借了一哨人馬,這才勉強能控制住局面,鎮壓住任何可能引發的混亂,把大小幾百號子告狀的人,全帶到刑廳去開堂審案子。 原告們都受了囑咐,人人哭天喊地地呼冤叫苦,一心一意要把幾家商號給訛死。 但盧東籬卻緊急傳了命令,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全大名府的能找來大夫都拘到大堂上來給上百號人同時驗傷。 在短短的三柱香時間內,傷就全部驗完。那些本來有重傷的自是不必問,可是一干輕傷小傷,甚至只不過擦破點皮的傢伙們就被立刻揪了出來。 在盧東籬擺足官威,喝斥恐嚇要治欺瞞官員,戲侮國法之罪後,原本呼天嚎地的混亂局面立時為之一肅。公堂內外,再無半點雜聲。 就在所有人以為原告方要倒大霉之時,盧東籬卻又沒再追究此事,反倒開始把被告商號地一干主事,一一傳來問話。 這兩邊火拚之事,全城皆知,原也是無法抵賴的事實,各商號雖一再砌詞狡辯。終是無法完全抵賴掉。 然而盧東籬也並不只判之眼前之案,竟又連傳了許多證人,再把段天成以及手下許多掌櫃管事,紛紛傳上堂來,嚴詞訊問,很快又追究出他們以前做生意行事蠻橫。不講商規,拉搶客人,甚至也曾打傷其他商人夥計的舊事。 一干內情,皆被他當庭審清,如此看來,幾大商號雖然極為過份,但原告一方也不是完全沒錯,而且假裝傷員,製造聲勢,欺騙眾人的同情心。實在不妥,這樣一來。看審的無數百姓,心中的不平之氣。便也慢慢地消了,倒是要佩服大老爺清明果決,不曾上了這樣的惡當。 其後,盧東籬重重斥責了原告一干人等,也不輕不重地做處了若干其實並不太關痛癢的處罰。然後則更加嚴厲地處罰了幾大商號,罰下了巨額地銀子若干,雖說遠遠沒達到狄九一原本期待的訛詐數目,但賠償貨物。治療傷者,都是足足有餘的。之後再把幾個所謂的主使管事打幾板子。關兩天,以示懲戒。再又派人,把城裡幾處拿了商號的銀子,派出人手,四下出擊,砸店打人的武館給封掉了,帶頭打人地所謂館主啊,高手啊,江湖英雄啊,全請到官府裡來吃牢飯。 最後再又惡狠狠訓斥兩方人馬,告誡他們做生意應以誠信為本,不可以武力爭執,念兩方被犯,只做薄懲。若再有此事,必將重罰。 這麼冠冕堂皇一番話講完,整個案子也就算審完了。 百姓們齊稱英明,甚是佩服。而原告一開始就被他抓到了短處,不敢多鬧事,能得到這種結果,裡子面子,也算拿了回來,不得不滿意,就算是被告,看到能盡快處理完這件意料之外的案子,沒有被訛得太厲害,也暗中感激盧東籬的維護。 唯一不滿意的,其實只有盧東籬自己。 這件案子,看似辦得四平八穩,其實充份表現了官府律法的軟弱。 這樣肆無忌憚地大規模械鬥,怎好如此輕輕就放過,真認真追究始末,真按律條來辦,怕不得有一堆人長年累月蹲大牢。 可惜那四大商號,在大名府皆歷數代,與官家干係牽扯甚多,真要大大懲處,怕是很多當官的臉面上不好看,且來說情的,來掣肘的,必是數不勝數。 更何況,就算自己鐵面無私,硬把人重辦了,四家商號,主事的,掌櫃的,精英骨幹,全部被抓,商號地銀子被官府收繳罰沒,結果就一定會導致四家大商號一起倒掉,整個大名府也會因此而蕭條許多,這又關係到許多百姓的生計,以及一眾官員們地吏考政績了。 再加上,難得這些喜歡私下解決爭端的豪強啊,地方勢力啊,商號啊,居然終於有人肯出面告官,肯把解決問題地權力交予官府,而不是私下武鬥,哪怕這種告官法有些無賴,其中又有欺騙和陰謀,總還算一個好的開始,真要兩邊都判得重了,審得嚴了,把其他人嚇壞了。以後再有這種爭端,他們還是用民間的土辦法自己處理,動則血流遍地,動則有人死於非命,他為官一方,卻又如何心安。 所以,無可奈何,選擇了這種左右搖擺,兩邊恐嚇,兩邊安撫,兩邊摸摸平,不求公正能完全體現,只要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讓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去了負擔即可。 所以,他以雷霆手段,飛速斷案。所有人都稱善,大部份人都滿意,只有他,疲憊之餘,尚要含笑應對喝彩的百姓,謝謝恩德的原告夥計家屬,被告一眾商家。獨內心深處,在無人知道的世界裡,黯然歎息。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一章 - 來去匆匆 案子審下來,前後提審近百人,讓各方面都沒有異議千人的獎懲罰償,在外人看來,盧大人輕鬆淡定地完成一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憊,有多麼深重。待得一切完結,退堂之後,便急急回他的後衙去了。 才剛進院門,一個滿眼興奮的少年,已是快步迎了出來:「大哥,你這案子審得真利索,我可一直躲在後頭聽到快結案時才回來的。」 盧東籬只得苦笑:「哪裡算是審得好,求的不過是把風波平息下來罷了。幾方為首的人都沒真的處置,最終關起來的,其實是推出來當替罪羊的幾個管事,和那幫見了錢就去當打手的武人。」 「這倒是,那幾家商號也太霸道胡鬧了,本該重罰,那些原告也心懷歹毒,根本就是在訛詐,還敢欺騙利用官府。也不該輕饒了才對。」盧東覺憤憤地道。 「你不要輕看商家,那幾家大商號在大名府都有上百年的根基,他們的勢力影響已經和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分不開了,一旦把這幾家商號全給治垮了,大名府眼前的繁華富有將再不復存,會有很多人的生計因此斷絕,我也實在不能下手太狠。」盧東籬輕輕歎息「至於那些原告,你覺得他們是在利用官府嗎?可是,被人傷害,受人劫掠,請求官府主持公道,不是他們地權利嗎?行使自己的權利。也可以算是利用嗎?只是現在的官府,已經讓百姓告怕了,情願屈死也不告官,就算出來告狀,也必要糾黨結眾,苦心謀劃方有膽子行動。不能讓老百姓信任,是我們為官者的失職,又怎麼怪得了他們。」 他的語氣悵悵。然色頗有些落漠,盧東覺卻只奇怪審了這麼大一個案子,辦下了連知府大人也辦不了的大事,自家這位兄長怎麼竟不見一點喜色「大哥,你啊,就是顧忌太多。如果我做了官啊,只要有人犯法,一定嚴懲到底。」少年信心十足地說「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就連盧東籬也被他逗得展顏一笑。二人說笑著往花廳去,還沒進廳門,就覺得一陣酒香撲鼻而來,盧東籬不覺一怔:「你搬了酒出來?」 「就是要喝,也得等大哥你回來再讓人拿啊,這是風勁節送來的酒。」盧東覺到了廳門,往正中桌上一指:「我回來的時候他正好在後門求見。我讓他等你一會兒,說你結了案子就回來。他卻一刻也不肯等,說什麼他和哪裡哪裡地花魁有約。不能去晚了,只是讓人把美酒送進來。我想大哥今天辦了這麼露臉的事,全大名府會有一堆人感激你,今晚也該喝幾杯慶祝一下,就讓人拿到花廳來了。」 盧東籬對於風勁節來無影去無蹤,且從來不講禮貌的行為,早就習慣了,不過淡淡一笑罷了。 獨盧東覺還嘮嘮叨叨地埋怨:「這人。虧大哥還救過他呢,他連等一下都不肯。那些話也懶得親自跟你說。」 「什麼話?」盧東籬心神一動「他交待了你什麼?」 「他說,那幫原告的幕後大老闆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江湖幫派,他們是為了斂財和擴張勢力才在本地做生意的。叫大哥你小心一些,一般來說,他們目前不想生事,不會明目張膽地犯法作惡,可萬一要是將來鬧出什麼大事來,刑廳千萬別正面和他們產生嚴重衝突,這幫人膽子極大,殺官的事,也不是不敢做的。到時只要找他們的主事之人,提一提昌隆的風東家是你的朋友,想來,他們也就不敢過於造次。」 盧東籬神色微動,很厲害江湖幫派? 盧東覺憤憤然道:「不就是些私設香堂暗行私法的傢伙嗎?那些替商號做打手的武館啊,小門派啊,咱們不也是說抓就抓的,他們哪裡又真敢和官府做對,用得著如此小心嗎?」 盧東籬微微搖頭:「無論如何,武人喜逞勇鬥狠,動則私鬥,死傷不絕,於國於民,實在無益。幫派之間的大規模械頭,更是變亂之由。當官府軟弱無力,朝廷無力掌控民間武力之時,地方豪強,輕則擾亂一方治安,重則舉旗聚義謀逆,這都是常有之事,這些幫派之人,誠然不可不防。」 盧東覺冷笑:「若是這樣他們被打被搶,怎麼不自己去解決,倒要來告官。」 盧東籬笑道:「無論他們地原本意圖是什麼,我倒是感激他們來告官的,雖然我個人地力量極微弱,但能開了這麼一個例子給天下人看,叫人知道,官府審案子,也不是一昧拖延,一昧敲詐,也是肯顧全大局,照應所有人周全的,讓人們知道,出了紛爭,不是只有私鬥這一條路走,也許,總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遇上這種事,肯來報官地人吧。哪怕能少一起私鬥,少死少傷一個人,也是我們的功德。」 此時他已微笑行到桌前,伸手取了案上的小酒罈,竟忽得生起少有的豪情來,一手掀開酒封,也不交待人去拿碗,雙手托了酒罈,滿滿地飲了一口,那鮮辣的美酒下肚,胸腹間驟然升騰起一股熱流,直往四肢百骸而去。 盧東覺猶自在旁嘮叨:「這酒不錯吧,那姓風的很有錢,應該不會送差的酒來,大哥,你可別全喝了,給我留一點……啊……」及時伸手揉著被敲疼的腦袋「打人做什麼,我已經大了,可以喝酒了,說起來,風勁節人雖不怎麼樣,送地禮物還是真不錯的,對了,以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小縣城地有錢土財主,沒想到他在大名府還有生意呢,而且還和那什麼江湖幫派有來往。」 盧東籬只是微笑,縱然本來沒有來往,為了替他籌謀,也必要刻意與那些人有來往了吧。只怕不是生意來往,甚至還要大大賣那幫人一些人情才好。自己是大名府掌刑名的推官,大名府來了這麼一幫勢力強大的幫派人物,將來有所衝突,怕也是難免的。 風勁節事先同那幫人扯上關係,這其間的苦心打算,有多少是為了替他準備將來可能的退路呢? 一念及此,心間一熱,他不免舉起酒罈,又深深飲了一口。 如許美酒,如許良友,怎可不叫這一壇熱酒,溫盡這一腔熱血。 狄九聽 成說罷審案的經過,也只淡淡點點頭,讚一聲這位盧能吏便吩咐他們用賠付的銀子,盡快賠償給受傷的夥計,重新訂購貨物,並修整店舖。 除此之外,要求他們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同昌隆的合作上。 本來此事已了,而狄九他們在本地停留的時間原已足夠,照程序該做的事,也早就做完,應當去巡視別處了。只是因為風勁節帶給他的震撼太大,所以他始終不肯動身。 分壇的商號和昌隆簽下了許多合約,相議在各個方面完美合作。為此,昌隆完全打開大門,任憑他們挑選最能幹最精明的人,加入昌隆去學習。 從那邊傳來的許多消息,讓狄九也頗為心驚, 雖說他自小接受的訓練,就是如此在武林中稱霸,只把商場當做替霸業斂財的小道。 但細看昌隆的整個管理運作,嚴密無隙比之修羅教總壇的許多強大分支部屬的管理,竟是有過之而不及。 看起來在大名府不顯山不露水的昌隆號,竟和所有的大商號,大勢力全都有千絲萬縷的生意聯繫,出現任何風波,都可置身事外,發生任何爭鬥,勝利者永遠不會以昌隆為敵。 而昌隆待下之厚,更是少見,上至掌櫃,下至最小的夥計,無不有與商號同榮同存之心,在商號事務上。無不歇盡心力,且不管別人是利誘還是威逼,又或是離間,都很難挖走商號任何一個夥計,而骨幹精英,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這哪裡是商人啊,簡直比他們地江湖幫派,組織還要嚴密。人心還要統一啊。 狄九讚歎之餘,也不免把分壇一干人等罵個狗血淋頭,人家經商,你們也經商,看看人家幹得多厲害,悄無聲息。做下這麼大的場面,光帳面上的贏利數字,就已經富甲一方了,可是看看你們呢,虧得還有我們修羅神教在後面撐腰,一年多來,沒有什麼大的建樹,反而惹下一堆麻煩。 底下人誰敢頂嘴裡,自是人人低頭挨訓。 狄九發完一通邪火,就開始直接定下分壇在未來數年內的所有行事方針。 全心全意向昌隆學習。人家那有效而簡單的帳目記錄,人家那快捷方便且安全的貨物運儲方式。人家那幾近完美的管理規則,人家所有地商業技巧。和經商方式。 他略一籌思,更加斬釘截鐵地說:「記住,我們在本地的武力並不足夠強大,本地分壇最大的目地,是讓我們勢力延伸出去,並為主壇積蓄財力。所以,要規規矩矩按商人的規矩辦事,能不惹事。盡量別惹事,遇事盡量別以武功解決。這樣就算贏了,於我們長久的發展也未必是好事,另外,如果再遇上這樣被人如此欺上門來打的事……」他冷冷一笑「照教主地方式,報官!」 不理段天成等人震驚的表情,他淡淡道:「不用去知府衙門,直接到刑廳去告好了,那個姓盧的有點本事,也頗有擔當,教主說的是,我們交足了稅,養了這麼多當官的,當差的,出了事,他們當然要替咱們拿回公道,我們是安善良民,正當商人,做事不要太顯眼,太凶悍,否則的話,不但官府會防範我們,就是老百姓,也未必敢進我們的店舖。」 說起來,世上不公平的事也真是太多了。差不多主題相同的話,從傅漢卿地嘴裡講出來,對這些人就全無半點說服力,,可等到狄九這麼不怒自威,冷冷淡淡一番吩咐,其他人居然完全心悅誠服,只知點頭稱是。 淡淡地揮揮手,讓所有人散去,可憐必須為神教做牛做馬還當不了教主的天王大人,頭疼地繼續翻看已經讓他看過無數遍地,有關昌隆的所有資料。 歎息之餘,對風勁節實在無法不佩服。 照他地本意,無論如何,都該想辦法再約風勁節見一面,誰知據昌隆的掌櫃說,這位大東家的商號遍佈全國,這一次也只是偶爾巡視到這裡來,當天和傅漢卿見過面,又去和本地最有名的某個美人廝混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大名府,至於他的下一站是去哪裡,誰也不知道。 而據狄九自己派人查探,那風勁節的確已經不在大名府,且行蹤暫時不能探清,狄九也就只得暫且放下這好奇之心了。只是急急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把專門負責調查天下消息的金翅大鵬王假公濟私,以公事為名洩盡私憤地罵了好大一通,指責他自稱調查出了傅漢卿從出生以來的一切事,卻連風勁節這個重要人物都忽略了。 把信寫好,動用修羅教最隱密地手段傳出去後,他就只需要等著暴跳如雷的大鵬王調動一切手段,把風勁節地所有情報全部探明,然後傳送給他了。 至於有關小樓的事,他與狄一卻都有默契,就算此事應當通報諸王,也絕不能寫諸於信紙之上,此事實在太過重大了,就算是最隱密的暗號,最安全的通訊手段,他們都不能放心。 恐怕只有等此次巡視結束,回到總壇之時,再確定是否告訴其他諸王。 把信傳出去之後,狄九又獨坐了一會兒,把有關昌隆的資料拿起放下若干次,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站起身直接找傅漢卿去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二章 - 至重酷刑 漢卿的房間,頗為難得的,居然碰上大教主的清醒時這清醒的程度還有待商椎。 就算傅漢卿非常喜歡睡懶覺,也不可能一天十二個時辰全睡覺,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他還是會有幾段比較短暫的清醒時間的。 不過,他清醒的時候,不是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發呆,就在在花園裡,閉著眼睛曬太陽,基本上是連話都懶得說一句的。甚至從房間到園子裡,這麼短的幾步路,他都會可恥地讓人抬他出去,自己連腳也不用邁一步。 而最近幾天,他清醒的時間,成倍數增長,每天的睡眠時間,居然不再超過八個時辰了。 在正常人來看,睡這麼久,已經過於誇張,可是對傅漢卿來說,顯然覺得自己睡眠不足,整個人都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憔悴起來了,焉焉得再沒半點精神,當然,就算是以前,他也不見得能有什麼精神。 狄九見他未睡,站在他床邊半天,看他兩眼還是直直地望著上方床帳,全無半點反應,只得忍了怒氣,叫了他的三四聲「教主。」雖說嘴裡喊的是尊稱,可那語氣,又陰又狠又殺氣四溢。 傅漢卿總算被驚動了,慢悠悠把沒有焦距的目光收回來,望向狄九。因為距離極近,狄九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滿佈的血絲。 狄九並沒有什麼同情心地皺起了眉頭,至於嗎,每天大半時間都在睡覺,醒著便是吃吃喝喝發發呆,至於這麼一副好像被虐待了的樣子嗎? 好在傅漢卿本人並無受委屈小媳婦敢怒不敢怨的神態,雖然憔悴無力,神情始終是平和的,甚至可以說他並沒有把狄九真正放在眼裡。因為他的眼睛雖然望著狄九,眼神卻是發直的,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空茫茫一片,聲音也平板地很:「什麼事?」 狄九本來有滿腔的話想問,此時,卻忽然間意態闌珊起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們在本地的事情已經辦完了,你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就動身離開大名府,離開趙國,往下一處分堂去。」 簡單地交待完一句話,他又迅速沉默下來,只冷冷盯著傅漢卿。 傅漢卿除了淡淡嗯一聲,再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即不問下一個目標是哪裡,更不問為什麼這麼急,當然,指望他站起來,喊幾聲,「啊,我還想和朋友再聚聚,」這種事更是絕無可能了。 見他聽了和沒聽差不多,一副繼續發呆,神遊物外的樣子,狄九忍著氣哼一聲,轉頭出去了。 傅漢卿終於慢慢地回了神,摸摸腦袋,四下望望,勉強集中精神回想了一下狄九的話,這個,他需要準備什麼嗎?一直以來,他不是只要有吃有喝,跟著大家上路就行了嗎? 他難得辛苦地開動腦筋,想了想,發現的確沒什麼需要自己貢獻力氣去準備的,便即刻拋開一切,繼續發呆去了。 狄九行出房間未幾步,便聽得身後那淡淡的聲音:「你來是有很多話想問他的吧,為什麼不問?」 狄九回頭,漠然看了狄一一眼,這護衛當得果然自在,動則離開要保護的對象,到處找人聊天:「問了得到的答案也不過就是我不知道,或我知道但不能告訴你,我又何必再費力氣多問?」 狄一淡淡道:「你也該收斂一些了,若不是這些日子你逼得他太緊,他也不會這樣整天有氣無力的。」 這些日子,傅漢卿的睡眠時間和睡眠質量直線下降,狄九的確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自從上次他乘傅漢卿睡覺的時候,套出了「小樓」二字,此後幾日之間,他就時不時地搞點偷襲,動則故技重施地再次到沉睡的傅漢卿耳邊去施展天魔音。 但是傅漢卿雖然懶,到底不蠢,上次他沒有防備,讓人套出自己出身小樓的秘密,心中也極害怕,這種事再繼續發生。他惟恐自己在睡眠中全無防備地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萬一觸動了小樓中央電腦的底限,那麼,包括狄九在內,所有在場可能聽到的人,都將會被立刻催毀。 這事情太嚴重了,傅漢卿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 自他有意識以來,無限漫長的歲月中,這是他第一次,不能安然入眠。 即使是在睡夢中,他也始終在心中腦中崩著一根弦,只要有人一在耳邊問及和小樓相關之事,就會立刻清醒過來。 人在睡覺的時候,都不能睡得安寧,整個睡眠過程中,心裡始終惦著一種事,這種感覺,有此經歷的人,都會覺得非常痛苦的。 然而普通人就算有什麼煩惱,有什麼牽念,只要咬牙熬過難關去了,自然還可以心安理得,呼呼大睡。 可是傅漢卿卻極之痛苦,因為他不但不能全心享受睡眠的舒暢快樂,連睡覺都要時時防備,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這種防備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停止,有沒有可能,這一生一世,都要在這辛苦的防備中渡過,有沒有可能,這一生一世,他再不能安安穩穩睡個好覺。 這樣的折磨讓他在很短的時間內, 得憔悴多了,就連睡眠的時間,也大大減少。 狄九和狄一都清楚傅漢卿最近是因為什麼而沒有精神,但他們都不會真正明白,此事對傅漢卿來說是多麼嚴重,多麼可怕的折磨。 狄九和狄一都是鐵血訓練中長大的人,時時刻刻在困境和危局中掙扎著求存,現在要讓他們忘記一切,安安心心睡一個好覺,根本不可能。因為他們自己都再也無法做到了。 任何時刻都保持警醒,即使是在睡眠中,只要四周的空氣有一絲異樣的波動,他們都能立刻醒來,這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之事。 因為他們自己完全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麼問題,所以,他們永遠不會明白傅漢卿的痛苦。 傅漢卿是一個純粹的懶人,天下興亡在他心中可能不及一枕香夢更重要。在舊有世界,無數人的期待,無數人的催促,無數的大義無數的道理,也不能讓他放棄自己懶散的生活。 在他看來,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就這麼懶懶散散,渾渾厄厄,快快活活地一夢而盡。 所以,不管別人怎麼歎氣,怎麼為他不值,他卻只願躺在星海間,看看漫天星辰,斷斷續續,一夢三百年。 像他這樣的人,讓他無法再全心全意地睡個好覺,無法再享受香甜的美夢,這就是世上最殘忍無情的折磨。 身歷七世,他就算被人一邊嚴刑拷打,也能安然入睡,他就算傷痕纍纍,垂垂待死地關在囚籠之中,也能高高興興繼續做夢。 而如今玉榻軟枕,衣食不愁,卻無法安心睡個好覺,即使是睡夢中,腦子都是緊崩著的,時不時就會被那可惡的問題驚醒過來。這對他來說,已勝過了人世間所有的殘忍刑罰,恐怖手段。 然而,可怕的不只是如今處境之慘,而是,這悲慘的處境不知可有盡頭,不知哪一天才會改變。 如果只是他自己的私事,自己的秘密,他斷不會如此辛苦的保密,如果此事的後果只和他自己有關,哪怕是立刻死掉,哪怕是被記過,被扣分,被處罰,他也不會太在意,但事情關係到別人的性命,他卻不敢任性了。 無論如何,他不願意因為自己而去害死任何人。所以他只得繼續辛苦地,默然無聲,不為世人所知,不為任何人所瞭解地支持著,忍耐著。 他的憔悴清瘦是如此明顯,只是他依舊從沒有對狄九有過任何不滿和仇恨的表示。無論是在表面上,還是在內心裡,都是如此。 在他看來,喜歡睡覺,不愛想事,是自己的愛好,而有好奇心,是除自己之外,其他所有正常的人天性。狄九想要更多的探問小樓的真相,實在不算什麼大錯,相比以前歷世所遇過的很多人,他即沒罵自己,也沒打自己,更沒有用刑傷人,或使用其他凌辱的手段,狄九的為人已經挺不錯的了。 雖然,照傅漢卿自己的本意來說,他可能情願讓人綁起來用最可怕的刑罰來對待,也遠勝過現在這樣,連覺也無法好好睡一回。 再難受,再不舒服,再痛苦,他對外界的一切反應始終是淡淡的,從不曾試圖以教主的權威或本身的力量去壓服狄九不來窺測,對狄九的問題,要求,只要不觸及底線,能答的一定答,可以做到的,他也一定做。 儘管他的神色看來越來越恍惚,氣色越來越蒼白,眉宇間的倦意和疲憊越來越濃重。 儘管這個紅塵人世間,沒有人能明白,他一直以來忍受的是什麼。即使是正在被他以至大的忍耐和努力來保護的人,也依舊不明白,也依舊只是在盡力籌劃著,如何從他身上挖出更多的真相。 沒有人知道,他在算計他的時候,他在歇盡全力地保護他。 而一直被他保護的時候,他依舊努力地算計著他。 即使,他自己也並不知道。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三章 - 遠行戴國 事極是雷厲風行,剛強決斷。開始半點要走的意思 I來心念即動,只是隨口一句吩咐,第二天便要動身。 段天成等人,依例或是說人情套路的挽留之詞,或是講想請公子多指點幾日的客套話,說出兩三句,便被狄九冷冰冰一頓訓斥。 我等身負神教大事,豈可為這小小一處分壇所滯。處處都要旁人指點你如何行動,你這個壇主怎麼當的? 這樣一番話罵下來,說得段天成汗如雨下。 狄九復又斂了怒容,徐徐勸慰他幾句,只稱知他為難之處,神教亦不會忘他開拓之功。將來神教重光,必要重用人才,若望他日有所成 就,今朝的磨練,更加必不可少。 如此這般,或威或恩,或責或撫,自是將段天成收拾得服服帖帖。 後來又將這一地分壇的骨幹人物,陸續接見,同他們置酒相別,傾心相談,或激勵,或指點,或輕責,或寬慰,自是將他冷肅威嚴卻也恩德兼施的形象刻在每個人心中去了。 可憐段天成只有小半天的時間準備,手下重將又全被他召去,一時間忙得焦頭爛額,不知怎樣才能把這個送行,辦得浩大威風,更為這沿路行程的舒適安排而頗費心力。 狄九接見完諸人之後,又派人傳話給他,稱不必糾集眾人前來送 行,而上路的排場,也不需要鋪排,只需提供快馬便可。 上頭的人話雖如此說,下面的人,可不敢照著安排。誰知道頂頭上司,是不是故意客氣,假裝簡樸呢,真照了你的意思辦,你臉上笑嘻 嘻,嘴裡誇聽話,沒準心裡恨不得殺人。 這上下相處之道,本來就是極有學問,極之深奧的。 所以,可憐的段天成,是一宿沒睡,連帶著大名府分壇的若干人,誰也沒能睡個安穩覺,緊急動員,把這個送行安排,路途準備,都做了一儉樸,一盛大,兩手方案,到時候就看狄公子喜歡哪一樣了。 第二天,自段天成以下,一干人等,全都因睡眠不足而睜著滿是血絲的眼,整齊地列隊恭敬相送。 狄九何嘗不知道這幫子人一夜的辛苦,卻也只當現在看他們神情才恍然大悟,似責實贊地數落眾人幾句,說得一干人等個個精神振奮,自以為在狄公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加下定決心,將來要好好幹,好好表現,以便接受狄公子的提拔。 至於是遠行的準備,狄九還是選擇快馬輕騎,以求達到最佳速度。 這個決定,自是又得到下屬們的一致稱讚,什麼狄公子心繫神教 啊,狄公子為了公事不肯愛惜自身啊,等等等。 當然,如果狄九選擇的是盛大的儀式,奢華的車架,他們也能編出什麼公子威嚴莊重之類的詞令來大表恭維。 唯一對這種出行方式有意見的人是他們的教主大人。 傅漢卿兩眼迷茫茫看著外頭那一大排的高頭大馬,東張西望一番,確定沒找著自己來時的舒服華麗大馬車,便愕然問:「怎麼沒有馬 車。」 他的失望是顯而益見的。 在馬車上可以睡大覺,而在馬背上……他則只能不斷刷新因為打磕睡而墜馬的紀錄而已。 不過可惜的是,教主本人在手下面前毫無威望可言,其實在一眾人眼中,他和狄九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教主,完全是有待商椎的問題。 所以,基本上,沒有任何人在聽到他的意見後,會有什麼替教主效力的行動。最終他的話只換來狄九冷冰冰一眼瞪過來:「本教分堂遍及數國,相隔豈止萬里,你一路上,坐著馬車,慢慢悠悠地行走,你是打算用十年還是二十年來完成這次巡視?」 雖說他的私心是有些故意針對傅漢卿,但話卻還是極有道理的,所以傅漢卿一點也不覺得丟面子地點點頭,心悅誠服,啥話也不說地就第一個上馬了。 教主即然都上了馬,其他人當然也就不能再耽隔了,再一次制止了段天成領著眾人跟著一路相送的打算,狄九等一干人也都紛紛上馬。 這一次,除了原本從總壇出來的一干人等,還有齊皓與他們同行,因為,他們下一站要去的,就是齊皓所在的戴國。 段天成等人接了死命令,不能跟著相送,只好站在原地,以恭敬的姿態,目送一行人快馬輕騎地遠去。然後親眼看到一個人影,直挺挺從馬上栽下來。 這個,教主大人不是厲害到,這麼幾步路也能打磕睡打到墜馬吧。 [奇]大家頗為驚疑地交換了一下目光,再一次在心裡無比堅定地確信,那傢伙,肯定不會是教主。絕對不可能是教主。 [書]狄九領了一行人,日夜兼程,快馬如飛地趕路。不到人困馬乏,絕不停下歇息。這樣的趕路法,極之傷身耗力,好在一行眾人,多有上乘武功護身,倒還是可以支持的。 [網]大家只道狄九關心神教之事,一心只想快些趕到戴國,不但沒有人有不滿之詞,甚至還滿心敬佩,深深為狄公 作則,帶頭吃苦的偉大情操感動。 齊皓做為神教的老臣子,對新教主本來有著無限的美好期待,看著狄九的這般表現,暗中更覺無限欣慰。 至於傅漢卿,齊皓還是堅定不移地把他歸類為教主替身。且為這個替身過於不像話不盡職而暗中頗有些鬱悶。卻不知道,狄九這番舉措,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想整治傅漢卿。 狄九知道傅漢卿是個懶散嗜睡之人,自是不肯備下豪華舒適地車 馬,讓他可以一邊趕路,一邊享受,一邊高枕安睡了。 這樣的快馬輕騎,日夜不停地趕路,全都是要為難傅漢卿,看他還怎麼呼呼睡大覺。卻不知道,如此安排,反倒成全了傅漢卿。 傅漢卿開始那些日子,確實是每天從馬上掉下來幾十次,總壇出來的一干人,看得習慣了倒也無妨,可憐齊皓,不斷得看下去,老人的神經有些吃不消,到後來,臉都變成慘綠色了。 就連傅漢卿的馬兒,都被傅漢卿這神奇的墜馬本領,給激得極之不耐煩,每回傅漢卿掉下馬,它就錯亂地踏著蹄子長嘶不絕。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傅漢卿的墜馬次數越來越少,不是他的馬術上升,也不是他打瞌睡的時間減少,而是傅漢卿漸漸練成了,睡覺騎馬兩不誤的神功。睡得再沉,他的身體也可以和馬兒無比契合地連在一起,隨著馬兒的奔跑而輕輕起伏,就算是在睡夢中也能自然地調整重 心,不至掉下馬去。 更重要的是,他終於可以安安心心,無所顧忌地睡覺了。 連續七世的人間輪轉,使傅漢卿對人間世態,有了許多瞭解,儘管他自己應付的方法並沒有太多更好的改進。 如果是第一世,傅漢卿遇上狄九這樣總喜歡在人家睡覺時偷襲套話的傢伙,他可能會痛哭流涕地哀求狄九別再問了,然後在得到狄九的應允以後,高高興興全心全意地睡大頭覺,在睡夢中被狄九套出所有不該說的話,然後被小樓主電腦發出的攻擊而驚醒過來,看到狄九和狄一的屍體。 但因為幾世歷練之後,他總算瞭解了什麼叫撒謊,什麼叫說話不算話,什麼叫欺騙,雖然他始終無法理解,也學不會這些高深的東西,但基本的防備他還是會做的。 所以,他從來沒有白費力氣去哀求狄九。 同樣的,他也知道人們對待最高級的秘密時的正常態度。 狄九不可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追問小樓中事,在沒有把所有閒雜人全部清場的時候,狄九不但不會問,甚至會防止他自己脫口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所以,在大傢伙擠在一處,縱馬奔馳時,傅漢卿睡得那叫一個安心暢快啊。 如果照原來的老規矩,乘了馬車前行,狄九還能單獨上馬車,來找機會偷襲睡覺的他。 而如今,人人都只騎了一匹快馬,馬跑得速度又快得出奇。狄九如果跳到自己馬後邊來說話,立刻就會引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都是武功不錯,內力深厚的,耳力自然遠勝常人。自己要真在睡夢中被誘得脫口說出什麼,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在這種情況下,狄九肯定什麼也不能做。 傅漢卿推理出這個結局之後,簡直興奮得恨不得痛哭一場。睡得那叫一個安然適意啊。 而隨著傅漢卿墜馬次數越來越少,狄九開始也以為他的騎術有了進步,或是現在不敢過份在馬上打瞌睡了。 等到發現,馬不管跑得多快,他都一概閉著眼不管事,雙手抱緊馬兒,整個人伏在馬身上,睡得安安穩穩,呼嚕聲越大越大時,狄九氣得恨不得把他從馬上抓起來,扔到地上,狠狠踢幾腳。 可惜是,礙於在場的人太多,礙於狄一肯定會裝模作樣盡盡護衛的職責,礙於必須保持自己的風度,狄九終究還是沒能做出自己最想做的事。 就這麼,狄九悶了一肚子閒氣,而傅漢卿睡了一路香香甜甜舒舒服服的大覺,他們終於來到了戴國。而就在他們到達戴國第一處分壇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端。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四章 - 踢館事件 穿越沙漠,就是陳國。進入陳國國境,往西行I達陳戴二國的側面國境線。越過國境,便是戴國地界了。 戴國在如今紛芸諸國中,雖不算特別的強國,倒也並不弱小,民風亦頗為強悍。 戴國身處諸國交界的之間,國境與多國相聯,北面的陳國好戰,而東面的燕國強大,在強烈的危機感驅使下,使戴國的政策和一向安逸的趙國有著天壤之別。 戴國素來重武輕文,民間男子,多學技擊之術,搏擊之道,草野之間,所謂的英雄好漢亦是眾多,江湖人物的勢力頗為不弱。 時人亦多愛習武,若能有成,便是進身之階,飛昇之道。 所謂丈夫功名馬上取,若投身軍伍,戰事之中便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朝廷三年一度的武舉考試,亦能簡拔許多人才。 便一來不願於戰陣之中辛苦打拼,二來未必能夠在武試中力壓群雄,只要藝業有成,亦可投身各處權貴門下。 戴國的權貴亦多愛養士,只要有才之人,必有出頭之日。 在這種民風下,齊皓所掌控的戴國分堂發展勢力的方式就和趙國完全不同了。 他們在全國各地,開武館,辦牧場,開設鏢局,甚至開宗立派,建立某個江湖門派。 他們的牧場生意做得大,甚至給朝廷提供寶馬良駒。他們的鏢局和戴國黑白兩道關係都非常好,也因為經常押運貴重之物,而同戴國一些貴人有過來往。 他們的武館弟子眾多,其中也曾出過幾個武舉,有過幾個將軍,全國各地的幾處武館,都算辦得十分熱鬧昌盛了。 就連他們建的這個宗,那個派,在武林中,也算是小有名氣,頗有些威望的。 當然,齊皓老成持重,小心地把各處分壇分割開來,在旁人看來,只以為是互不相關的一些勢力,無法察覺他們真正的力量,也因此不會有警惕之心或懷疑之念。 進入戴國國境之後,他便帶領大家馳往他感覺發展最好的武揚分壇。 武揚分壇是振宇武館的總館所在地。振宇武館,顧名思義,取其振翅環宇之意,凡門下弟子,皆有機會,直入長空,振羽天下。 此武館的所有教頭武師都有一身極是出眾的藝業,確曾教出過許多精英弟子,而隨著這些弟子們在科場,軍隊,或是在某些權貴面前得寵。振宇武館的名聲自是如日中天。 如今武館在全國各地都設了分館,門下弟子之眾,更是在全國各大武館中排名第一。 最重要的是,因為武館規模極大,同朝廷,官員,權貴們,自是有了脫不了的干係,很自然的,以後朝廷,或權貴想要選拔善武的人才,也總是會第一時間想到振宇武館。 因此,振宇武館雖不像牧場那樣有浩然廣大的地盤,成千上萬的馬匹,也不像鏢局那樣,經常同山寇流匪激烈血戰,鑄下鐵血聲威,更不似一些門派那樣,動則參予到江湖紛爭中,成為傳奇的一份子。 但事實上,這看似平常的武館,卻是他們和紅塵俗世的名利權位聯繫最緊密,把根扎得最深的地方。 其實光是武館每年所收弟子的學費,就是極大的一筆財富,更何況,那些年少熱血,渴盼有所作為的大男孩們,也總是修羅教挑選新血的對象。 這其中最優秀的人,往往會被他們以各種方法收羅入教,而知道相關真相,卻拒絕入教的人,則會無聲無息地被各種合情合理,完全不會引人懷疑的方式處理掉。 齊皓做為各處分堂資歷最老的主事人,他所打理的戴國分堂,也算是修羅教目前,實力最強,成就也最高的堂口了。 他有心炫耀,自是要帶著眾人,直奔武館總館的所在地。 此番連續奔波太長時間,大家都有些疲憊不堪,頗為期盼能盡快到達目的地,沐浴梳洗,好好歇息。所以當齊皓遙指城門,微笑著說:「武揚城就在前面。」時,幾乎所有人,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只除了傅漢卿。 他這時正好處於非睡眠的發呆時間內,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才頗為失望,頗為苦惱地說:「這麼快就到了啊。」 他只想到,到了地頭,就又要時刻處於狄九的威脅之中,再沒法子睡好覺,不免有些發愁,只恨不得這條路永無盡頭才好。 旁人卻一想到這一路上的辛苦疲憊,就不由地對語出不滿的傅漢卿報以仇視的目光。 基本上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磨練適應,哪怕是象凌霄這樣的小劍手,也不再有當初在總壇時,對教主的瘋狂尊敬了。 傅漢卿有一種本事,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都可以把身邊的人氣到忘掉一切,很自然地漸漸將他平等對待,漸漸肆無忌憚地對他表現所有的不滿和痛恨。 而傅漢卿在這方面的感受力無比遲鈍。完完全全沒有查覺到四面八方想要殺人的目光。 他向來隨遇而安,問過一句話,表達了一點心中的遺憾,也就罷了,他照樣很合作地跟著大家 城。 城門處照樣有官兵盤查形跡可疑之人。 他們這一批人,個個乘高頭大馬,人人因為長時間的驅馬趕路而灰頭土臉,怎麼看怎麼扎眼,當然少不了被盤查。 但齊皓在戴國,絕對是有權有勢有辦法的人,相關的身份證明,通關文書,一早準備得極是齊全,如今一一拿出來任憑驗看,照理說是不會受到任何留難的。 事實上也確實沒有被留難,只是在驗看齊皓自己的證明時,官兵失聲叫了出來:「您,您老是齊老館主。」 齊皓因為趕路而弄得自己全身上下,一片灰撲撲,連眉眼也看不清,人家不能立刻認出他來,原本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他在戴國頗有名聲,這官兵一見證明文書,或敬畏,或驚喜,或榮幸地叫一聲,也同樣合情合理。 可是,這一聲叫裡,卻似有更多極複雜極特別的情緒在,而且隨著這一聲叫,其他幾個士兵一塊聚過來,大家看向齊皓的眼神,都極之怪異。 齊皓蒼眉一揚,沉聲便問:「出什麼事了?」 幾個官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齊館主,你不知道?」 「齊館主,難道你不是為了迎敵趕回來的。」 「齊館主,你快去吧,別去的遲了,讓手下人吃了大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答得紛紛亂亂,齊皓聽得不耐,厲聲喝道:「到底怎麼回事?」 幾個官兵嚇得一凜,異口同聲地答:「有人上振宇武館踢館。」 齊皓冷笑一聲:「自振宇開館以來,踢館的事,便從來沒有少過。而隨著振宇聲名漸起,更引來不少無聊人眼紅心熱,上門找麻煩,我振宇武館又何曾怕過。倒是勞煩你們替老夫多操心了。」 幾個官兵愣了一會子,其中一個略年長地才說:「齊老英雄,我們在守城門,也不知道詳情,只是聽這來來往往的人說,這次上門踢館的人手底下極硬,頗佔了點便宜,武館那兒已經打了好多場,雖說各有勝負,倒似乎是貴武館吃的虧略重一些。這滿城的百姓,聽到這消息,愛看熱鬧的,全趕去看了。我們這是身負職責,走不脫,這才……」 齊皓臉色微變,還不及說什麼,身旁傳來狄九淡淡的吩咐:「不必多說,盡快趕去武館。」 齊皓心間一凜,果然再不敢遲疑耽誤,回頭飛身上了馬。 眾人一起上馬趕路,好在此時不知是否滿街的人,都有大半趕去看熱鬧的原因,所以這街上人跡並不算多,他們把距離略略拉開,倒也可以驅馬慢跑。 齊皓在最前方領路,同時略有惶恐地向狄九請罪:「屬下無能,才不過離開這麼短時間,就讓他們惹出了亂子,鬧出了笑話。不能及時迎接教主,反倒要讓教主,為我這小小的一處分壇操心勞神。」 狄九隻淡淡一哂:「無妨,我們以前一直在總壇,也該看看這些江湖英雄都是些什麼樣的來路,試試咱們自己的身手了。」 他話說得極淡,可那麼一股森然之意,簡直侵膚入骨。 狄一在旁冷冷望他一眼,簡直要去同情那幫來踢館的倒霉蛋了,不管是什麼來路,趕著這麼個滿心不痛快的殺神來到的日子動手,簡直就是和找死一個樣。 而別的弟子們聞言無不兩眼放光,心情激動起來。 啊,江湖,爭鬥,血戰,壯烈,所有傳說中激動人心的故事,在這一刻全部浮上心頭。人人都覺手腳發癢,恨不得那些踢館的傢伙就在眼前,讓他們可以好好表現一番,讓自己盡快成為流傳後世的美好佳話的一部份。 獨傅漢卿頗覺好奇。他以前諸世不是投身於深宮大內,就是與江湖巨擎魔頭糾纏一世,要麼便是以平民富家子的身份過完一生,這些武林人物,江湖幫派底層常見的踢館事宜,他卻是只曾偶爾風聞過一兩句,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他騎著馬一路跟著齊皓,頗為迷惘地問:「你不是說,你的振宇武館在戴國做得非常大,有聲有色有名氣嗎?怎麼還有人來找麻煩?」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五章 - 是非對錯 因為你們的名聲大,你們成功了,所以人家就要來找煩。」傅漢卿的聲音裡帶著難解的迷惑。 雖在前生幾世,這種心態,這種事,他不是沒見過,但他始終無法理解。 正常來說,如果羨慕別人成功羨慕別人做得好,自己努力去做,去超越對方不就是了,為什麼大部分人的選擇卻是不擇手段,以不正當的方式試圖打倒比自己成功的人呢? 因為大家對傅漢卿缺少尊敬,所以就連凌霄這樣的小弟子,都敢打斷他的話:「所謂樹大招風,不招人妒是庸才,齊堂主把各處分壇經營得如此紅火風光,那些個卑鄙小人妒忌尋釁也是常事,咱們迎頭痛擊,叫他們好好見識一下神教的厲害也就是了。」 齊皓淡淡看了凌霄一眼。心中略有感慨,多麼的年少,多好的年華,永遠地熱血沸騰,看任何問題,都是簡單明瞭,絕無疑惑,絕不會有任何複雜的想法。 心頭略帶一點苦澀地歎息一聲,齊皓方冷笑道:「若只是名聲威望倒也罷了,主要是這其中涉及了太多的利益得失,所以針對我們振宇武館的種種打擊,或明或暗,從來沒有少過。戴國也只有這麼大,適合學武功,也願意出錢學武功的人也只有這麼多,朝廷,官府,軍隊,權貴,所需要簡拔的人才也同樣是有數目地。振宇武館分得多了,人家就分得少了,為了這種切身利益,他們自是非打倒我們武館不可。」 凌霄茫然道:「就是為了錢?」 「怎麼,你覺得錢不算什麼,這世上還真找不出幾樣比錢重要的東西。」齊皓略有感慨地看著凌霄。 各門各派都需要這種頭腦簡單,熱血衝動的人,凡有上司的命令。一定奮力向上衝,從不多想,從來也不會往深處考慮問題,幾句理想啊,壯志啊,神教未來啊。就可以騙得他們捨生忘死。 不過,即然教主此行挑了他們幾個人陪侍,想來將來還是有不少提拔的,那就必須找機會,讓他們盡快成熟,盡快瞭解這個真實的世界了。 齊皓向來老成持重,思慮周全,即有這個機會給這些總壇出來的少年子弟上實踐課,當然不肯錯過。 「你們以為,這千百年來的江湖風雲。武林紛爭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名為利。為了爭取更多地實惠。傳說中的英雄故事,總把那些俠客說得可以餐風飲露。永遠不為錢發愁,實際上,沒有錢,最大的門派幫會連狗屎也不如。」齊皓淡淡掃凌霄等人一眼「如果神教不能給你們發銀子,你們連自己的衣食也解決不了,你們還能對神教如此忠心嗎?」 幾個少年即刻如受奇恥大侮一般,臉紅脖子粗。因顧忌著身份之別,不好反駁。只得怒視他罷了。 齊皓視同不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有武林幫派的努力其實都是以保持本派的金錢利益。並尋求更大發展為目標地,因此而來的比武,聯盟,紛爭,都不過是達到這個目的手段罷了。牧場做馬匹生意,每年賺的錢不少,鏢局的生意經也是天下皆知的,武館收的弟子學武費用,和將來為他們推介出路的費用,都是驚人的。而許多幫派,各佔山頭,弟子們的效敬費用,以及田地出租給佃戶地銀子都不少。各大山莊世家們,則多以田地商舖來養活所有人。最佔便宜的就是和尚道士,那幫傢伙。不但收學武地弟子可以得到錢,而且因為是出家人,田地不用納稅,所以那些有名的寺院道觀,田莊地產都數不勝數。而騙那愚夫蠢婦地香油錢更加容易。有的時候,為了弄銀子,這些所謂的大師們也會捉捉鬼,降降魔,甚至有可能派門下的弟子去裝神弄鬼,欺世騙人地為自己拉生意找財路。而邪派的僧道們,以煉丹製藥,欺神騙鬼之術,或是房中密法,極樂奇方來親近權貴,為的又何嘗不是一個利字。」 齊皓冷冷看看這幫倍受打擊的少年,漠然道:「千百年來,江湖上,為了寶藏而血流成河的事,從來沒有少過。而門派之間地殺伐爭鬥,不管表面上的理由是什麼,真相往往都只為打壓對方地聲譽,勢力,威望,把對方產業奪為己有。那些想要當武林盟主,或是想要獨霸江湖的人,為了難道是想為各門各派的閒散瑣務操勞嗎?當然是藉由這樣的管理來掌理各派的財富。」 他沒有進一步說明,其實修羅神教也完全不曾例外過。 神教諸王所統領的各部,幾乎都是花銀子的無底洞。 大鵬王專探消息的風信子,夜叉王手下最頂尖的殺手組織,乾達婆王手下的銷魂尤物如何培養出來,緊那羅王對毒和藥的研究,還有神教每一代,天王和影衛的培育,以及總壇的運作,各地勢力的聯繫網,這一切,還不都是用錢堆出來的。 各國分堂為了賺錢奪利,又何嘗不是絞盡腦汁,費盡周折。 「其實你們也不要把所謂武林,所謂江湖,看得太高太神密,其實在大部份老百姓眼中,武技也不過就是一種安身立命的本事罷了。很多人把家中子弟送出去學武,絕不是為了讓他因為了讓他們揚名立萬當大俠,每天吃自己的粗茶淡飯,管天下的不平之事,他們所期望的,,往往只是為了學一項本事,將來可以有碗飯吃罷了。就像天下人以讀書人為尊,其原因不過是因為讀了書就可以參加科舉,躍登龍門一樣。」齊地說「因為戴國重武,學武的人有很多出路,所以在 人物很威風,學武的人特別多,而開武館,辦鏢局,都特別容易賺錢和發展勢力罷了。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總壇才同意,把最多的高手調到戴國來聽我指揮……」 他這樣淡淡說來,在場以凌霄為首的年輕弟子們,無不露出震驚莫名的表情。 狄九自然知道齊皓說這番話的用意,所以一直以默許的態度在旁聽著。 這幾個隨他們出來的年輕弟子,手底下功夫都十分扎實,人也很伶俐。要在其他諸王看來可能也不過如此,但是他自己因為雖有天王之名,卻並無羽翼,十分注意收納人才,這段日子他觀察下來,確也有想將這幾個少年磨練重用的想法。如今齊皓對他們的點醒,在狄九看來,本就是十分必要的。 此時狄九其實更加對傅漢卿的反應感到好奇。 同樣是聽了齊皓一番話,凌霄等人不過是失望悵惘,因為夢想被打破,而過於震驚罷了,可是傅漢卿,臉上的卻漸漸有了落漠之色,神情沉鬱得簡直不像他了。 狄九淡淡問:「你怎麼了,這話你聽得不高興?」 傅漢卿搖搖頭:「雖然這類似的話,我以前也聽人說起過不止一次,但是,不管聽到次數再多,每一次聽人這麼說,我還是覺得心裡不是很舒服。」 「為什麼?」狄九語帶冷意地問。 「這是不對地。」傅漢卿的回答其實絕無半點新意。只是眉間淡淡的落漠一直不曾褪去「我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做不對的事,都可以把不對的事,當成大道理,到處去宣講。」 身歷七世,他與這個世界,始終是格格不入的。看得再多,聽得再多,經驗再豐富,他也永遠不能理解,不能瞭然,不能接受這個世界太多理所當然的事。 也許對他來說原則從來沒有變過。也許他從來沒有置疑過自己的看法。 也許無論再過多少世,他也可以用和第一世,同樣堅定純粹地聲音說:「這是不對的。」但是,如果茫茫人世,只有他一個人,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天地之間,只有他一個人,會說這樣的話,那麼。無論那聲音多麼堅定,多麼明朗。聽來也依舊是寂寥蒼茫的吧。 永遠不會有人與他說同樣的話,永遠不會有人傾聽他地話。永遠不會有人認同他的話。 這是不對的。 但是,這個世界這個現實,早就讓所有人,不再在乎,對與不對了,人們關心的,永遠是有利或是無利。 所以,狄九聞言只是毫不動容地衝他有些譏嘲地笑笑:「這是不對的。那又如何,你又能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 傅漢卿略有迷茫地想了想。然後搖搖頭,不,他不能做什麼,他也沒想過要做什麼。 他只是一個懶人,他一生最大的願望,不過是吃了睡睡了吃。 身歷七世,遇上這樣的事,他會說,這是不對的,當壓迫死亡傷害不公正發生在眼前時,無論會面對怎樣的後果,他確實從來不曾袖手旁觀過。 但他從沒有想過,要主動去改變這個世界,所有的殺戮迫害,只要不發生在他地面前,只要他不知道,他就可以當世界大同,天下和平,照樣吃吃喝喝安安心心睡大覺。 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改變過主意。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什麼,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做什麼。 那麼,這樣的自己,是否還有資格說,這是不對地。是否還有面目,捂著左胸說我心裡不舒服呢? 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有些不安,心緒少有地亂了一亂。 而在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至少,勉強可以算是到達了。 振宇武館非常之廣大,層捨連綿,院落相接,正門更是出奇地開闊,光門前一個演武場就大得嚇死人。 如今整個演武場四周,已經被看熱鬧地人圍得水洩不通,連通往演武場的幾條路都全被洶湧的人潮堵死。他們的馬根本無法再前進一步。 好在一干人等,包括最懶的傅漢卿在內,都有不俗的輕功,大家即時棄馬,躍上路旁的房頂,一路上踩著瓦片屋簷前進。 因是居高臨下,視野開拓,隔得老遠,齊皓就看到演武場上有兩個人正在交手。其中之一,正是本地的分壇主,他地得力助手舒放。 眼見舒放在對方攻勢下步步後退,岌岌可危。他關心情切,也沒時間打量戰圈四周眾人的情形,也來不及回頭對狄九請示,高聲怒喝:「鼠輩敢欺我振宇武館無人?」 隨著這聲怒喝,他拔身而起,挾帶風雷之勢,直落往場中對戰二人之間。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六章 - 懶人多事 修羅教資歷甚高,功勞也大,所以在關心情切之時,先請示狄九,就飛身而出,一掌擊下。 他年紀雖老,功力越愈發深厚起來,這一掌凌空擊下,掌風呼嘯之間殺氣寒徹人心。 那場中交戰二人,不約而同,各自往後躍開,以避他這一掌之鋒芒。 舒放因一直被壓制著處於下風,這一刻得以脫身,竟是身不由己,連退數步,搖搖晃晃,幾欲跌倒。幸得齊皓已然當空躍下,一把將他扶住,一邊關切地問:「傷得如何?」一邊目光凜然,四下望去。 卻見演武場外圍聚滿了看熱鬧的民眾,而四周,則由振宇武館的弟子,和這些上門踢館的人帶的隨從圍成了一個大圈。 如今雙方人馬都壁壘分明地各站一邊。武館中的出色高手骨幹,都已傾力而出,只是此刻,眾人雖或坐或站,但大多臉色灰敗,神色疲憊,不是受傷,就是脫力。 而對方那邊,十幾個人,雖然也有不少重傷的,但總算還有幾個頗有神彩地傲然而立。 齊皓長眉微挑,心頭冷笑,我說怎麼回事呢,原來全國排名第二到第十的武館,居然全部精英盡出,集中在一起了。 若說這些武館,單比,自是沒有一家能勝得過振宇,可是這麼多家聯合起來,每家都推出最頂尖地高手。沒有自己坐鎮的振宇,吃點虧倒也是理所當然的。 舒放此時才喘息著道:「堂主,我沒有大礙,只是我太無能,丟了武館的顏面。」 齊皓淡淡道:「這樣的場面,你吃點虧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即知他們的人手更強,就不該貿然動手。總該拖延些時日,等我回來。」 舒放咬牙道:「我原也是和他們論理的。一直推說館主不在,不能同他們比武,只是他們逼人太甚,叫手下弟子在門前大聲叫囂,說我們振武館宇膽小怕事。不敢應對挑戰,說我們地名聲全是裝腔做勢,用欺瞞手段假做出來的,他們叫得全城皆知,我們再不應敵,只怕就要叫天下人小瞧了。」 齊皓面帶怒色,重重哼一聲,目光凜然生威地向前逼視而去,正要斥喝些什麼,卻聽一個極淡的聲音響起:「齊老。這麼多高人在,也不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這聲音冷靜而淡定。聲音並不高,卻清晰得傳進每一個人耳中。 話音未落。便已自自然然讓所有人的注意力從齊皓身上移開了。 人們這才發現,自齊皓從天而降之後,又有十餘人先後一躍而至。這些人全都一身灰塵,看來經過了長時間的跋涉艱辛,叫人一時間連面貌也看不太清。 開始大家還是很自然地把這些人當成齊皓的隨從忽略掉,直到這一句話響起,大家才隱隱覺得這些人地身份似乎不簡單。 而齊皓隨之而來的表現,也立刻證實了這一點。 這個蒼顏華髮。神威凜凜的老人,竟是如奉綸旨。轉身抱拳應了一聲,這才冷冷指向對面那個身量高大,意態威猛的五旬老者。 「這一位,是當今戴國排名第二的鷹揚武館的館主,我戴國南方有名的武林宗師,紫金掌,宗無極,宗大先生……」他又信手向後方立定的一排人指去:「這位,乃是我戴國北方赫赫有名的龍騰武館館主,江湖人稱傲雪劍的杜松坡杜先生。而這一位是……「 他這邊客客氣氣,一個個介紹過去。按照江湖常見地禮數規矩,這幫所謂的一方之豪,一地宗師們,很自然地挺胸抬頭,臉上擠出笑容,只等對方抱拳拱手說聲久仰,就照套路還禮,喊幾句不敢不敢。 奈何齊皓一個個介紹過來,那幫灰撲撲地來客們,沒有一個動彈一下,沒有一個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純禮貌的笑容,甚至可以說,基本上沒有誰拿正眼認真瞧過他們。 在場眾人,都算是戴國有頭有臉地英雄人物,一方宗師了,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不等齊皓說完,宗無極已冷冷怒道:「齊館主,我們是來要求比武的,各人的名字在比武的時候,各自會報,也不敢勞煩你太過辛苦,更何況你也不曾對我們介紹這些高人?」 齊皓淡淡道:「我年事已高,精力時有不支,唯恐不能好好管理振宇武館,前段日子便回轉師門,請了一些同門來相助,我師門還派出了本代的掌門大弟子與我同行。我雖年長,但師門規矩卻有前先後之序,今日的事,我自該交予掌門大弟子處置,這比武之事,你們也就不用再多問我了。」 他答得雖淡漠,卻叫這一干人等,心頭俱是大驚。 齊皓的武功高明精深,這在戴國人人都知道,可還真沒有人聽說過,他地師門到底出自何處。如今他即指稱這些人都是師門子弟,其中還有一個是掌門大弟子,可以想像,武功絕對不弱,如此一來,就等於憑空多出若干強援,原本他們佔盡上風,如今,形勢卻要立時倒轉了。 宗無極心中略略打鼓,回頭同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大家心中都有些忐忑,卻是絕對不甘於就此認輸了事的。 以他們在戴國,在武林中地威望地位,花了那麼多心血謀劃,費盡這麼多心力結成聯盟,只求把振宇武館徹底擊敗,搶盡振宇的風光和威望,不管是為了臉面,還是為了利益,都不可能只憑三兩句話就讓人唬得退走。 宗無極做為此次踢館事件的首領,做為己方陣營中勢力和武功都最強的一個,理所應當要出頭了。 他用略帶考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這忽如其來的 等,雖見眾人身形都淵停嶽峙,大見不俗,到底還是,這些人真是齊皓的同門,這其中,真有連齊皓也甘心交出指揮權,接受管束的所謂掌門大弟子。 他心頭冷冷一哂,若真是被人幾句話嚇退,那這一生的臉面名望,也就化作流水落花了。 這心間忖思已定,他已臉上帶笑,伸出手,看似十分熱情地行了過去:「如此,在下真是幸會了。」 因為剛才發話的是狄九,而齊皓行禮的方向也是對著狄九的,所以他很自然地以狄九為目標。 當然,一看他的姿式動作,任何一個有江湖經驗的人也該知道,他一定會衝過來行握手禮的,行禮的原因不是為了表示親切,而是為了江湖英雄見面最愛做的考量本事。 宗無極當然也不是盲目自信地上前。他本人就是戴國武林的一代宗師,一方豪強,武功上的造詣,是絕對高明的。他的外號即然是紫金手,可見,他最驕傲的,就是手上的功夫。 真要比武,他不敢說自己能勝過齊皓,但如果,僅比掌上的功夫,他卻有足夠的自信,絕對遠勝齊皓有餘。 就算這個所謂的掌門大弟子,真是什麼高人,如果純粹是掌上相拼,想來他也是絕對不會輸的。 在這種心態下,他當然要先發制人。以己之長來對付敵人了。而這樣地親熱握手,更是江湖人最常見的考量方法,只要是個人物,只要還愛惜名號,就算明知不敵,也是斷然不能逃避的。 可惜的是,他如意算盤打盡,這一次。卻注定撞到鐵板。 看到宗無極的動作,舒放身形微微一動似欲阻止,卻被齊皓有意無意地隨手一拉,立時警醒過來。想起齊皓此次離戴赴趙的真正原因,心頭更是大安。想來那人必是新任的教主了,即是教主親到。那區區宗無極,又算得了什麼? 此時,其他不知真相的振宇武館弟子武師們,無不以極之緊張擔憂地目光望來,而來踢館的眾高手所帶的弟子們,則個個露出幸災樂禍看好戲的表情。 齊皓只是捫須微笑,絕無阻攔之意。 而狄九身邊的一干修羅總壇的弟子們,反倒個個露出興奮地表情和目光,等著看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有什麼下場。 就在宗無極眼看要走到狄九面前和他握手時,一人忽從狄九身邊竄了出來。一把抓住宗無極的手,用力搖晃起來。以十倍的熱情說:「謝謝你這麼熱情,能和你見面。我們也覺得很榮幸。」 那人一邊說,一邊無比熱烈地猛搖他的雙手,用的力氣之大,幾乎把他整個人都給搖動了。 如此詭異的變化,讓宗無極驚愕得目瞪口呆,那雙仗以成名,威震四方的紫金手硬生生讓人抓著搖晃了若干次,他居然完全忘了發力考量。叫對方吃苦頭的初衷。 其他人也全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個灰頭灰臉看不清面目卻忽然跳出來的灰傢伙,看著他一邊熱情洋溢地說話。一邊用力地搖晃人,因為動作幅度太大,身上好多灰都被抖出來,順便也落了宗無極一身。 這人是誰?所有不知情地人都在想。 他要幹什麼?大部份知情的人,也在想。 而齊皓已經完全直了眼。 發生了什麼事? 他幾乎本能地抬頭,想看看,今天地太陽是從哪出來的。 那個天塌下來也懶得睜眼,發生了再大地事,只專心惦記著睡覺所謂教主,怎麼可能會忽然間這麼勤快地跳出來攪和? 天啊,這可是關係振宇的威望名聲和在戴國未來的大事,可千萬別讓這人給弄出什麼大婁子來。 在場能隱約猜出傅漢卿心思的,大概也只有狄一和狄九了。 狄一隻是輕輕歎息一聲,又略覺有趣地淡淡一笑。而狄九,則只是冷哼一聲。 還能是為了什麼?自然是這個懶鬼怪異的慈悲心腸忽然發作,不肯讓那傢伙送死罷了。 真奇怪,懶惰的人,應該極為冷漠才對,為什麼他卻會有這種可笑的慈悲和爛好心呢。 狄九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給了齊皓一個靜觀其變,不需插手的示意。 好,我倒要看看,我們大慈大悲地教主怎麼處理眼前的問題。 人家成群結隊,咄咄逼人地打上門來,這位萬事懶出頭地笨蛋教主,還怎麼繼續堅持他那不打人不傷人,不使用暴力,不做不對的事的所謂原則。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七章 - 誰是無賴 怔怔望著傅漢卿,明明被他晃得有點頭暈眼花,外加得一陣咳嗽,出於禮貌還不得不擠出笑容來問:「閣下是……」 傅漢卿當然不會蠢到自稱我是修羅教新任教主,但是說謊又違反他的本性。好在幾世輪轉,他已經學會技巧地迴避不應當講的真話了:「我,我當然是現在能做主的人了。」 他回頭望望齊皓,再望望其他與他同來的眾人:「沒錯吧?」 不管在場知情人有多麼不以為然,也不可能站出來說,你不能做主。 畢竟傅漢卿是他們名義上的教主,他都跳出來了,誰也不好公開與他做對。只好忍氣吞聲地默認。 宗無極又是一愣:「你就是齊館主所說的掌門大弟子?」 傅漢卿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不過,宗無極已經很自然地認為他這是自矜身份的一種承認方式了。不免極為驚異地把他一番打量。 雖然這人還是灰撲撲的,可是靠得近了,面目還算是勉強可辯,雖看得不是很清楚,倒也知道此人極之年青。最重要的是毫無絕頂高手的風範,就這麼隨便站在面前,便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懶怠感覺。 他這麼一猶豫一凝思,又把考較功夫使下馬威的事給忘了。 傅漢卿卻已經鬆開了手,伸手掩了嘴。打個呵欠:「這個,真對不起,我不是不講禮貌,可是我們一路趕到這裡,真地很累,很需要休息。我看今天沒什麼大事,大家就都散了吧。」他目光向宗無極身後的傷者一掃「你們好像也有很多人受傷要處理。大家就各忙各的好了。」 他揮揮手,很是漫不經心。眼睛已經迫不及待地瞇到一起,轉身就要走。 宗無極料不到他竟當成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立時臉色一冷,身形微晃,便攔到他的面前了:「閣下打算就這樣打發我們了?」 傅漢卿眨眨眼,頗為無辜地看著他:「你想要進去喝個茶。聊個天,也不是不行,不過,你確定不要先為你的朋友們治傷嗎?而且,我們真的很累啊,當然,如果你不要求我親自接待,隨便派個人陪你聊天也行的話,讓我能好好到裡頭睡一會,休息一陣。我也會很感激的。」 宗無極鐵青了面孔:「我們是來要求比武較技地。」 「我知道啊。」傅漢卿點頭「可是我累了,我想睡覺。」 他答得那叫一個理所當然啊。在場無數人聽了,簡直都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這一次不止是宗無極怒容滿面。他身後也有一幫人跳起來大喊。 「欺人太甚。」 「驕狂無禮。」 「無知豎子。」 可能是顧忌著身份,雖然罵人,大家還是很文雅地四個字四個字地成語往外蹦,基本上沒見著什麼粗野的字眼。但因為罵人的都是一方大豪,人人中氣十足,這一罵出來,基本上是聲震天地,半個城都聽到了。 江湖人最要面子。最受不得輕視,就算修羅教的一干人看不起教主。卻也未必容得人這樣罵他,以凌霄為首,幾個年輕的劍士,已是忍不住按劍上前。 振宇武館眾人亦不肯叫館主地貴客被人這樣羞辱,就連有傷的幾個武師也勉力站直了身子。 舒放剛才見傅漢卿自稱主事,便在心中認定了他是教主,聽了這樣的辱罵,更覺惶然,情不自禁,也往前站了兩步。 就連齊皓雖然臉色黑如鍋底,到底還是全身運足了真氣便要逼向前去。 好在傅漢卿也發現情況不對勁,趕緊舉起雙手,往下一按,做個勸止的手式,攔阻了任何過激行為,這才看定宗無極,上下將他打量一番,很困擾地搖了搖頭,輕輕問:「你是我的朋友?」 宗無極冷笑:「可惜我沒有這樣的榮幸。」 傅漢卿點點頭:「那你是我的親戚?」 「不敢攀你這門高親。」 「那,你肯定也不是我的師父了?」 宗無極忍著氣:「廢話!」 傅漢卿認認真真點頭,皺起眉毛,很是迷茫地說:「你即不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親戚,更不是我地師父,而且我看你,全身上下也沒有什麼王者之風,虎軀一震就能讓人心悅誠服,不敢違背,那麼為什麼你一跑來挑戰,我就要立刻應戰。」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沒寫著聽話兩個字吧?」 這其實只是想和宗無極討論一下,對方古怪地邏輯是否合理,在旁人聽來,實是至大的諷刺和譏誚,振宇武館和修羅教這邊,聞言多是一陣大笑。宗無極則被氣得臉都發紫了:「你……」 估計是江湖人相互踢館,挑戰,絕不會遇上象傅漢卿這樣應對地人,宗無極就算是武林中打滾了若干年的老江湖,這一時間,竟也忘了說什麼話來反駁。 傅漢卿見他沒有第一時間提出異議,立覺倦意上湧,一點也不給面子地當眾伸個懶腰,瞇著眼,搖搖晃晃地轉身要走開。 宗無極還在發愣,幸得身後杜松坡沉聲喝道:「宗兄。」他這才驚覺,立時一晃身,再次攔住傅漢卿「比武的事是舒副館主親口答應的。」 「你也知道他是副館主啊,現在齊館主答應一切由我作主。」傅漢卿毫不客氣地給他頂了回去,順便轉過頭,數落舒放:「你也真是的,怎麼就隨便答應和人家比武呢。我們振宇武館,身為戴國最大的武館。上門隨便什麼時候上門,你都放下一切來跟人家比武的 要了,要讓人以為,隨便什麼張三李四,都可以影響常教學,隨便什麼王五趙六來了我們都要聽話,以後還有清閒日子嗎?再說我們開的是武館,不是擂台,打開門是教人練武的。你在教學時間出來和人家比武,引起這麼大的騷動,害徒弟們不能專心練功,教頭們不能認真授課,你怎麼對得起人家交的學費,你怎麼對得起徒弟們好學的一片熱誠,你怎麼對的起徒弟的父母家人們對我們的信任?」 舒放被訓得目瞪口呆,反駁不得,只得唯唯諾諾罷了。 振宇武館諸人雖都覺得舒放這頓罵挨得冤,但看一堆話罵完了,臉色最難看的不是舒放,反而是宗無極等一干人,倒又大覺出氣。 就連齊皓和修羅教眾人也不免又驚又喜,雖然傅漢卿行事的方法完全不合常規,他們也未必認同,但這一番唇槍舌劍斗下來,滿嘴歪理,卻把人駁得不能說一個字。以前怎麼沒發現,這人居然還頭腦靈活,口才便給。 其實傅漢卿這個時候又累又倦,說話時,眼睛瞇成一條縫,視線模模糊糊一片,基本上屬於半夢遊狀態,能把歪理講得這麼順溜,不過是深知如果一切繼續下去,必將血染演武場,狄九隻要一出手,不知要死多少人。 他雖不是什麼心懷天下一心救苦救難的大好人。但他從不逃避責任。即然現在他現在是修羅教之主,就不能讓手下們一而再,再而三地以純暴力的方式處理問題,並引發血案。殺傷人命。 所以,他自己只好強撐著這麼非暴力不合作下去了。 宗無極冷冷道:「閣下如此耍賴,就不要怪我們無禮了。今日你們不肯完成此次比武,我們就在要摘你們的招牌,打你們的大門。再叫弟子們滿城喝罵你們的膽怯軟弱。」 傅漢卿皺眉:「我不偷不搶不犯法,沒有無緣無故到人家家門口去打打罵罵,沒有動不動就要摘人家的招牌,只是很累,不想理會無聊的人,就想好好睡一覺。我反而成了耍賴。你們這算什麼道理。」然後他搖搖頭,臉上幾乎是有些歉意地「不好意思,為了好好睡個安穩覺,我是威武不能屈的,你愛罵愛打愛在人家門口賴著不走,那都隨你。」 他轉身大步向武館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揮手號令其他人:「大家也回去休息吧。對了,留幾個人好好在門口看著,要有人砸了我們地招牌。不用費力去攔,只要記住是誰。然後大家算好重做一塊更大更好的招牌要多少錢,再加上交涉人的員的誤工費。車馬費,然後把帳單送去那人家裡,如果人家不賠,那我們就告到官府索賠,順便也滿世界宣揚一下,某某英雄倚仗武力,喜歡跑人家家裡一通打砸,而且事後還賴帳不肯賠償。」 眾人瞠目結舌。沒有人跟著傅漢卿往裡走,全站著發呆呢。事件變得這麼詭異,誰也不明白,傅漢卿到底是真的不敢應戰,還是純粹耍花招來氣宗無極。 宗無極已經氣得全身發顫,伸手指著傅漢卿,手指都是發抖的:「你,你,你竟如此無賴。」 他恨不得跳起來,一掌把傅漢卿給劈了。因此全身真力鼓動,衣袍都漲起來了。 奈何傅漢卿大大方方毫無防範地背對著他,以他地身份地位,若真是當眾出手從後方攻擊一個不設防的人,不管成敗,即刻便聲敗名裂了。 傅漢卿頭也不回地答:「我又沒有到處逼人家打架,我又沒有威脅要砸人家的招牌,我只想在長途跋涉之後,不受干擾地睡一覺,省省心,休息一會兒,這不算無賴吧。」 宗無極再也按捺不住,什麼也顧不得就待長身而起,運足功力一爪抓過去。 幸得這時他身後一人如飛掠至,一把抓住他的手,才免得這位一代宗師,一時情急,因這一招偷襲,平白毀了一世英名。 這次踢館行動以實力最大,武功最強的宗無極為首,萬事由他出面交涉,可如今他被氣得幾乎失控,另一個性情較為沉穩,思慮頗為周密,平時也以文武雙全,學識修養而名滿戴國的人物就現身出面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八章 - 如此道理 在眾人之中,武功僅次於宗無極,且心思慎密,又熟精通文墨,倒也算得個文武全才之人。文才武功雖都談不上頂尖,卻也可以說,在戴國,武夫之中,他文才最好,文人之內,他武功最佳,因此不管走到哪裡,都可以算是個人物了。 即然書讀得多,自然肚子裡的鬼主意也就比旁人多一些。他眼光也利,心中又能計較,眼看著宗無極讓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用耍賴的法子逼到幾乎發瘋。 杜松坡在後面是旁觀者清,自是知道,宗無極那一若是抓出去,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那個無賴雖然大刺刺毫無防範,可是齊皓等人卻分分明明是全力備的。 全力一擊,得不到任何成果,反而平白毀了自己的名聲。杜松坡怎肯讓宗無極做下這等蠢事。 他飛掠近前,一把拉住宗無極,給他一個稍安勿燥的眼神,復又一長身,攔到傅漢卿身前,滿面笑容深施一禮:「原是我等造次無禮,公子長途跋涉,理應好好歇息方是。」 傅漢卿難得見著一個講理的,欣然點頭:「對啊,咱們都各自去休息好了。」 「公子即有此言,我等自當從命,只是到底何時公子才能休息好,到底何時,公子認為,才是適合比武的時間,還請公子示下,我們自當耐心等待就是。」 傅漢卿眨眨眼:「我好像沒有答應要和你們比武吧?」 杜松坡原以為他不過是找借口拖延,沒料到他拒絕得這樣乾乾脆脆,不免立刻陰下了臉,冷冷道:「閣下如此行為,卻叫我等以後如何看得起振宇武館。」 傅漢卿驚訝地望著他:「我們武館的工錢是你們出的,徒弟是你們招的?」 杜松坡重重一哼,冷著臉不答話 傅漢卿笑道:「看樣子全都不是,即然全不是,你們看不看得起振宇武館,於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自招我們的學生,自發我們的工錢,自過我們的日子,何須你們來看得起。」 杜松坡怒道:「你們開的是武館,卻不敢接受大家上門要求比武,你羞也不羞。……」 傅漢卿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再說一遍,正因為我們開的是武館,不是擂台。所以不能因任何事耽誤徒弟們練功,並且言傳身教讓他們明白,學武不是為了好勇鬥狠,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他回手一指高處振宇武館的大招牌「我們武館教徒授藝,是為了讓大家可以強身健體,自強不息,是為了讓大家學一身藝業,將來有一番成就,不是為了讓大家學會個三招半式,就到處和人打架。如果你們的武館,教徒弟就是為了讓他們到處惹事生非,那是你們的事,別來找我們麻煩。」 杜松坡氣得面如土色,哪一家武館的口號不是叫人家強身健體學一身藝業去有所作為的,哪一家武館敢打出口號說教徒弟將來去打架,這樣的宣傳,哪一對父母肯花錢把兒子送來練武。 但那所謂的大道理全都只是裝門面的東西,自古以來,武館之間以踢館比武,門派之間,以比武較技的方式,確定地位,爭奪利益,這都是大家習以為常的老規矩了,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不對的,可如今被傅漢卿用這等大道理一壓,就是任誰也不好反駁。 杜松坡鐵青著臉悶了半天,方才擠出一句:「我們都是學武之人,自是要以武藝見高低,振宇武館若不能展示出足以稱第一的武功又有什麼理由做我戴國的第一武館?」 傅漢卿望著他,若有所思的問:「武林的規矩,就是以武為尊,只要武功好,會打架,就有道理?」 「自然。」 「當然。」 「本來就是。」 「如果不能用手底下功夫來分是非對錯,我們辛苦練功幹什麼?」 不等杜松坡答話,身後眾人一齊叫囂了起來。 傅漢卿深深歎息,他不是不知道武林人的邏輯,其實強者為遵又何嘗不是這個世界所有人的邏輯呢。但是,在他看來,錯誤的事不應該因為認同的人多就轉而正確了。 此刻他睡眼惺忪,極其無奈地哈欠連天,偏偏讓人死死攔在面前,想休息睡覺都不能,只得強打精神道:「照你們這種說法,萬事以武為尊,那民間的人,只要足夠強壯,會打架,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搶劫文弱之輩而被認為十分正當了。那你們江湖人物還分什麼黑白兩道,還講什麼行俠仗義?」 杜松坡冷冷道:「民間的強搶暴掠之事自然是不對的,但我們是武林人,不是普通民間百姓,做事自當照武林的規矩辦。」 傅漢卿繼續用好學且好奇的眼神望著他:「請問,歷代修羅教教主,是不是最頂尖的高手,照你們的說法,憑他的武功,你們應該奉他們為武林盟主,萬事都聽他的意見才對,為什麼又要說人家是邪魔,聯合起來對付他們。」 杜松坡氣極:「這豈能一概而論,修羅教的諸般惡行……」 傅漢卿身後就站著一幫子以修羅教為榮 ,他怎敢讓杜松坡把罵修羅教的話一口氣說完,決然話:「若說惡行,你們跑到人家門口大喊大叫,說打說殺,這就不算惡行了。勿因惡小而為之,這書上的老話你不會沒讀過吧。」 他再不理會杜松坡,逕直繞過他繼續往裡走。不是他不講禮貌,實在是真的懶得再說下去了。他一向只求渾渾噩噩過日子,腦子最好只用來發呆,如今被形勢所迫,處處佔盡上風地大逞口舌之利,人家看他刁鑽伶俐,他自己卻覺得身心俱疲,迫切地希望投奔溫暖的大床,兩眼一閉,就此天塌下來,也不用費力多說一個字了。 杜松坡也被他氣到修養功夫全破,怒極斥道:「今日我們即登門踢館,你們願意也要應戰,不願也要應戰,由不得你們了。」 傅漢卿頭也不回,對振宇武館眾人揮手:「大家別理他,關上大門繼續教功夫,有人敢砸咱們的門,照規矩,記好對方名字,把一切損失送過去他們家要賠償,如果有人敢出手傷人,大家也別動手,立刻報官要求嚴辦。」 又是報官,齊皓真想仰天長歎,自家這位教主就不能有新鮮點的主意嗎?如果堂堂戴國第一武館被人打上門來,還沒有自保之力要求助官府,那還有何顏面在戴國廣收門徒。 不過同樣杜松坡和宗無極等人也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 踢館比武是武林中人的老規矩,卻要嚴格說來,肯定是不太合法的,只是戴國武風極盛,官員們也喜歡看這樣的熱鬧,從來不糾不問罷了。 如果振宇武館的人真的不要臉硬告到官府,官府還真是非接不可。 他們都是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無端端扯上官司,到底極不好看,一般來說,武林中人,特別是白道中人,都是會盡力避免招惹官非自找麻煩的。更何況,萬一振宇武館的人真敢耍無賴,拿了大小東西的帳單,跑到他們自己家門口大喊大叫,那就更是笑談了。 局面為之一僵,一時間來挑戰的諸人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們都是一方一地勢力的大人物,江湖上有字號的所謂高人宗師,同人交涉比武決鬥,都有他們那一套堂堂正正的所謂規矩,何曾見過這等怠懶無賴般的人物,竟是生生被傅漢卿用這一拖二賴三講歪理法子,制得動彈不得,反駁無力。眼睜睜看著傅漢卿要走了,他們是即不甘心,又難阻攔,只得人人瞪大眼,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罷了。 可惜傅漢卿過於遲鈍,完全感覺不到殺氣。逕自瞇著眼,半夢半醒,一搖三擺地往裡走。 身後踢館眾人的鬱悶憤恨,所有圍觀百姓的失望歎息,以及振宇武館和修羅教諸人,想笑不能笑,想勸不好勸,也不知道該喜該怒,還是該阻攔的表情,他同樣沒看見。 他只盼著趕緊著進去,好好休息一下,卻又見眼前人影一閃,掌心微溫,被人用力牽住,他迷迷糊糊地抬頭,看向那熟悉的身影,還不及說什麼,就被硬拉著往側走出好幾步。 這時,杜松坡等人也聽到那最開始對齊皓說話的同行神密客,忽得再次淡淡開言:「各位稍安勿燥,容我勸他幾句,咱們再定比鬥之約。」 然後每個人都只覺眼前一花,那人已轉眼到了傅漢卿身旁,牽著他的手向旁走出了幾步。 就是以杜松坡和宗無極的眼力,竟也沒能看清那人的身法。二人相顧失色,心中忽生忐忑之情,隱約覺得,這次他們本以為十拿九穩的踢館行動,似乎真的有些失策了。 只是事已至此,騎虎難下,要想反悔,順著那個白癡無賴開始給出的台階下都不行了。只是硬著頭皮等他們商量出個結果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十九章 - 比武決定 本是存著看熱鬧的心情,冷眼看一切的。原本是打I乎乎天真地把善良仁慈道德掛在嘴邊的笨蛋在現實中碰個頭破血流,然後自己再慢悠悠出面收拾殘局,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發展到了這種地步。 那個永遠只會睡懶覺的傢伙,嘴皮子伶俐起來,竟會這麼順溜,光憑胡說八道就把一堆高手氣得幾欲吐血。 一開始,他也和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地被這出乎意料的現實給震住。直到狄一淡淡在他耳邊道:「看不出來,他竟有這樣的本事。」 狄九回應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其實他很聰明,也善應變,只是以前太懶,很多事,他寧可吃虧上當受欺負,也不願意費心思來應付,所以我們都沒看出他這方面的本事,如今才知道……」 他語氣一頓,半晌,才又乾巴巴很是無力地重複了一句「如今才知道……」 「若是早知道,你一定不會讓他出去表現,是嗎?」狄一語氣淡淡。 狄九則不置可否,他只是定定看著場中,仍與杜松坡唇槍舌劍的傅漢卿。 那個懶洋洋一邊打著呵欠,上下眼皮幾乎完全合在一起的人,居然可以一邊半睡不睡,一邊駁得人無力反應。 有才之人,都如明珠寶玉,有的美玉明珠,一望即知珍品,一眼便覺非凡,可有的,明珠蒙污,美玉受污,但拂拭盡了,卻也依舊還是明珠美玉。而傅漢卿的才能是要逼才可以出來的,而這逼迫的方法,必須以別人的性命,以他自己背上的責任壓下去,才能有效。 隱隱地想起上次在大名府,傅漢卿出乎所有人預料,用來對付幾大商號的怪招,狄九在心間輕輕歎息。 永遠奇怪的念頭,永遠別出心裁的想法,永遠不受任何舊有規則習慣束縛的思考方式,以及,在必要時,可以極迅捷的反應,和絕對無敵的武功,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位教主…… 即使是狄九自己,也不得不隱約預感到,或許,這一代,修羅教以這個懶鬼為教主的荒唐行為,竟是對的,或許,七百年來,災厄不斷,永遠為世人所排斥的修羅教,真會因為他而有一個全新的轉折,而開闢一個全新的時代,然而…… 他唇邊徐徐展開一個苦澀卻無人會看到的笑容,這樣的事實,於他,絕不是幸事啊。 此時眼看場中傅漢卿再次把杜松坡氣得敗下陣來,高高興興要下場休息去了。他再不遲疑,飛身掠過去,一把將傅漢卿的手抓住,硬扯他走開幾步,走到一旁較空曠的位置,這才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淡淡道:「這樣做不行,行不通,你應該接受比武,否則這麻煩就沒完沒了。」 」為什麼?」傅漢卿眼睜睜看著到了眼前的美夢大覺又再次被打擾,只得無奈地望著他「我都聲明了,他們要再找麻煩,我們就報官,他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不會願意當眾幹犯法的事,自找苦吃的。」 狄九搖頭:「這不合規矩。」 「什麼叫不合規矩?」傅漢卿一指四周看熱鬧的百姓:「你隨便找個人來問,如果有人糾眾結黨,跑到他們家門口來打打砸砸,他們報不報官。」 狄九沉住氣道:「我們是武林中人。」 傅漢卿瞪他:「武林中人就不是人了?就不能享有應有權益了?齊皓不是介紹過武館情況嗎?武館經營得極大,光上交的稅就是地方的重要收入,而且武館多年來,為國家作育了無數英才,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武館的正常教學被騷擾,官府不能不管的。」 狄九歎氣:「你是很會講歪理,可是……」 傅漢卿怒視他:「我說的是很正經的道理,不是歪理。」 狄九又歎了一聲:「好,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又如何?你我都知道,這世上不是走到哪裡都可以把道理講通的。在你看來,武林中人,處處以武為尊,碰上任何事都以武力解決,是很荒堂很不合理的行為,但千百年來,傳承出這樣的規則方式,自然也有它的道理在。真正的武人,是不耐煩慢吞吞同你講道理的。你剛才能用一番話,把他們都給僵住,不是因為他們夠講理,而是因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們自重身份,不好把你怎麼樣。如果是暗夜幽巷,如果沒有這麼多旁觀的人,就是你再能說,他們直接撲過來動手打殺,你的道理說給誰聽?」 傅漢卿終於沉默了,身歷七世,看過那麼多世情世事,他哪裡不知道狄九說的的確全都是事實。 「這裡不同於大名府,大名府段天成是以商人的身份做事的,你遇事堅持要報官,他們雖然有些不適應,但也說得過去,可是,這裡是武館。武館被人上門挑戰,居然只敢用報官來解決問題,這讓武館以後如何再繼續生存下去。當然,被人上門找麻煩,前去報官,這即合理,又合法,可天下的事,卻未必只憑合理合法就能說得過去的。戴國武風極盛,武功高,聲望響的人,官府都會尊重,而不敢決鬥的膽小鬼,則會被輕視。武館招弟子,靠的是口碑名聲,你若懼戰,甚至求助於 則聲名盡毀,此後不但很難再招到徒弟,就連本來已弟也有可能改投別出,武館的人走出去,都會被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這些你想過嗎?只為了你不想讓幾個來挑戰的陌生人死,你就要斷了振宇武館所有人的活路,齊皓多年來的心血嗎?」 他幾句話淡淡問來,傅漢卿卻是沉默半晌,無詞以對,良久才輕輕道:「所謂的武林人士,江湖規矩,所謂的英雄豪傑,一定要用把自己和別人的性命都視如草芥,動則以命相拼的這種荒堂的事才能證明嗎?」 狄九淡淡道:「什麼是荒唐呢?被大多數人認可的,就是合理的。你覺得他們荒唐,未必別人看你的作為不荒唐。你真以為憑你幾句話就可以暫時消彌眼前的危機嗎?你現在說的話手下沒有人站出來的反對,那是他們不知道你的深淺底細,到現在還懷疑你這是詐顛佯狂,採用戰略手法,先氣得敵人定力盡失。一旦他們發現你是真的完完全全不想應戰,你以為,他們真的肯聽從你這個從天而降還膽小怯懦者的命令?」 傅漢卿小小聲,囁嚅著說:「我不是膽小怯懦……」 狄九斷然打斷他的話:「你現在做的事,讓別人無法做第二種猜想,他們不瞭解你,沒有見過你的本領,也不清楚你真正的身份,到時候群情洶湧,憑齊皓一人之力未必鎮得下來,更何況你也不願意大庭廣眾這下,振宇武館上上下下,鬧內哄給別人看吧。」 這次連傅漢卿也不得不大聲歎氣了。 狄九冷冷望著他,眼中絕無情之意:「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想要別人畏懼你,不敢再挑釁你,你必須顯示出你的力量,想要手下服從你,你也必須讓他們看清楚,你到底能有多麼強大。你能說無數的道理,可惜,現實,從來不給你講道理,強者為尊也許是不對的,但眼前卻是絕對有效的。」 傅漢卿眉頭緊皺,臉上隱約露出痛苦遲疑之色。以他這樣的性子,要他真的站出來,和別人爭強鬥勝,這實在比要他的命還難過。 但狄九說的卻又處處有理,叫他實在無法反駁。 狄九見他仍在遲疑,不覺沉下了臉:「我是負責協助你的人,你是教主,我尊重你的決定,所以你剛才跳出來多管閒事,我沒有做任何的阻礙,可如果你到現在,還無法做出對我們有利的決定,就怪不得我要按自己的方式辦了。」 傅漢卿嚇一跳,對狄九的武功造詣和狠辣心腸,他是不會有任何懷疑僥倖之心的。此刻再不敢猶豫遲疑,趕緊向宗無極和杜松坡走過去。 大功告成,狄九自己卻不知道該得意還是該歎息。 總是這樣,對自己的事,漠不關心,一天到晚,睡得昏天黑地,任憑大權旁落,任憑旁人刻意為難,卻總是渾若無事,偏偏每一回都為了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這樣費神勞心,做大違他本性的事。 狄九施施然袖手,冷眼看傅漢卿走到宗無極和杜松坡面前,清晰得聽到他乾乾脆脆地說:「好,即然一定要比武,那也就不用再拖了,咱們現在就比出個結果來。」 這一刻,就連狄九也完全無法明白,此時胸膛間忽然激躍起來的情懷是因何而來。 明明心中有著隱痛,明明理智在告訴他,讓那個人在眾人面前出風頭,顯才能,這是極愚蠢的行為,對自己絕不會有半點好處。 可為什麼,一顆心會為將要發生的事而無限雀躍。 那個永遠都會給人無數驚奇的傢伙,他會幹什麼? 到底要逼到什麼程度,才能叫那只懶豬,甘心情願展露他所有的才能與本領。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刻眼中的光芒幾近熱切,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對於將要到來的,按理說絕無半點懸念的決鬥,充滿著期待。 傅漢卿,我真的很想看清你。 你的極限到底在哪裡? 你究竟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章 - 比武謀殺? 傅漢卿拖拖拉拉,用盡辦法,就是不肯比武,把眾人,這回子又忽得同意得這麼乾脆,杜松坡和宗無極反而覺得迷茫惶恐,一時間,倒是連高興都忘了。 傅漢卿一句話說完,見這二位居然還在發呆,只好再追問一遍:「我說,你們還想比武嗎?」 二人都是老臉一紅,宗無極搶著說:「我們即然來了,不比個結果出來,當然是不會走的。」 杜松坡冷冷一笑,往四周所有受傷的人一指:「在你來之前,我們已比過十場,振宇武館數得著的好教頭都已經出手了。我們是六勝三負,還有一仗沒打完就被齊老分開了。」 宗無極接口:「你想怎麼個比法,我們開始比的十場計不計數?總不能每比個十來場,你們來一批新人,自稱是管事的,我們又得從頭比過吧。」 傅漢卿淡淡道:「那十場的勝負我就不管了,反正你們即是對我提出要比武的,那就只和我比好了,隨便你們誰上來了,輪著上也行,一起上也行,只要打敗我就行了。我們振宇武館就認輸。」 這話說得奇大,不止是杜松坡和宗無極全是為之一凜,就連他們身後其他人也一齊動容。事實上,便是連修羅教一干人等,除狄一和狄九之外,也無不臉現異色,難道這個他們看死了肯定沒用地教主。其實是深藏不露?可千萬別只是講大話,最後收不了場啊。 振宇武館眾人也是齊齊一震,看向傅漢卿的眼神,便添了三分尊敬,三分憂慮, 這這這,這到底是哪裡來的高人?可也不能太托大了吧。 傅漢卿現在只盼著早點了事,自己早點關門睡大覺。見這兩個又呆住了,不耐煩地催:「到底行不行,你們說話啊?」 宗無極臉皮微顫沉聲道:「小輩,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們了。我們就一一領教你的絕學。」 說這話時,他那略胖的臉皮不但抖了兩抖。還略略透出點隱隱的紅來。可見就是所謂的老江湖,臉皮也不是厚如鐵板的。 以他們今時今日地身份地位,居然要跟一個年青人車輪戰,說起來就算勝,也實在是勝之不武的。 但沒奈何,剛才狄九那詭異的身法給他們的心理壓力太大了,雖說沒好意思當場答應一堆人打一個,但車輪戰卻已經是免不了的了。 此刻宗無極話音一落,全身衣袍自是無風自動。杜松坡知他將要出手,立時向旁退開。給他們讓出位置來。 齊皓心憂傅漢卿的安全,有意無意上前一步。卻在聽狄九一聲咳嗽後,立時又退回原位了。 宗無極把功力提到極處。擺好了門戶架式,就等著傅漢卿動手了。他是一方宗師,就算厚著臉皮打定主意車輪戰,到底不好意思先向一個年輕人出手,只好等對方先出招。 奈何對方還是那麼不怎麼正經地歪歪站著,閉著眼睛似睡非睡,時不時伸手掩著嘴巴打呵欠,就是不動彈。 提聚功力是一個緩慢地過程。把真氣一點點充盈全身,到了極頂峰時。能保持多久,就看個人的功力造詣深淺了。 宗無極早早擺開架式,早早運足內氣,偏偏傅漢卿就是不動手,他苦苦地等著,忍著,撐著,眼看著最佳的作戰狀態就這麼從手心裡溜走過去,又氣又急,到最後因為強撐著一口氣,要保持全身真力處於顛峰狀態,而使臉色紅如赤火,眼中幾欲冒火,終究忍無可忍,在堪堪走火入魔的那一刻,大吼了一聲:「你怎麼還不動手?」 傅漢卿直愣愣地瞪著他:「動什麼手?」 「比武啊。」宗無極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傅漢卿皺起眉瞪著他:「你是說比武,又沒說打架,我們完全可以用文雅一點的比武方法啊。像你們武林中,不是常有文比這種說法嗎,你使一招,我使一招,互不攻擊,高下立判那種。要不,你做一件事,我做一件事,誰做不到對方做的事,也就算輸啊。」 宗無極氣得幾乎沒暈過去:「你早又不說明白?」 傅漢卿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看你們這麼久沒動靜,有點走神,就打了個盹。」 他這道歉比不道歉還糟糕,宗無極一口真氣生生走岔,連退三步,臉色潮紅,一咬牙一吸氣,把到了嘴邊的一口血,給生生嚥下去了。 適時傅漢卿又小小聲補充了一句:「再說,你們也同樣沒事先說明比武必須跳起來打架啊。」 宗無極臉色慘淡,搖搖欲倒。 眼看著再讓傅漢卿說下去,這位一代宗師,一招未出就能生生叫人逼得走火入魔,杜松坡急忙上前,冷哼一聲:「雖說比武確有文比武比一說,但一般沒有事先約定,大家都默認是武比,閣下不敢武比,莫非是膽小畏縮。」 他有心打壓傅漢卿,說話全不客氣。沒料到傅漢卿點頭不迭:「是啊,我害怕。」 他坦坦然一句答出,引來四週一陣轟然議論,可是他卻眼也不眨一下地補充下一句:「我害怕會打傷你們,要是打死了就更麻煩了。」 這一次連杜松坡都要氣得倒仰了。 偏偏傅漢卿還能無比純真無辜地接著說:「我也害怕把我自己弄傷了。」 他說的全是實話啊。雖說他自己的武功其實一塌糊塗,除了內力和輕功,基本上啥也不會,屬於標標準准的眼高手低派。 但高明地輕功可以保護他不被傷害,恐怖到變態的內力,可以輕易傷害最頂尖地高手,所以,想要純以武力打敗他,絕不是易事。 傅漢卿為難的是,自己內力雖強,但因為缺乏正常練習 善操控,從來不能正確地控制功力的收發,一旦出手控不了輕重,真要動手打架,他是肯定會失手打傷人,甚至一不小心打死人的。 若是以前,遇上要打架的事,他總覺得自己皮粗肉厚不怕痛,讓人打幾下,傷一點沒事,總是讓著人的。可是,現在這種情形,如果他認輸,或是因為不肯傷人結果自己受傷了,誰知道狄九又會為了維護修羅教的利益振宇武館的尊嚴而做出什麼可怕的事。 所以,他即不能傷人,又不能被人傷,自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打架這種決鬥方式的。 只是他雖一片誠心,表達的態度卻實在有欠妥當,當時就氣得宗無極幾乎內傷,杜松坡也面沉似水,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們不怕死,不怕傷……」 傅漢卿答得坦坦然然:「可是我很怕,生命是珍貴的,萬一我要失手殺了人,那就太糟了,我一輩子都不能安心睡大覺了。」 杜松坡覺得自己再說下去,也要步宗無極的後塵了,只是咬牙如磨地死命抓住劍柄,克制著想要撲過去,把這傢伙刺個透心涼的衝動。 其他一眾挑戰者,也無不氣怒交加,見過狂妄的,還真沒見過這麼狂妄的,聽那口氣,倒似是十拿九穩,確勝無疑一般。 總算杜松坡讀的書多,小心眼較多。雖然氣極敗壞,還勉強有些思考能力,拉拉宗無極,悄悄在他耳邊勸說了幾句。 宗無極心中一想,也是,這人口氣這麼大,總會有點原因,再加上剛才他那個同夥地身法實在太過詭異。萬一真放手一搏,被這麼個後生小子打成重傷,可就一世英名盡毀了。 即然這人要求文比,那就文比吧,我就露一手我的絕學。看你有沒有辦法也照著來一下。 這邊心意一定,他也就恢復了鎮定。目注傅漢卿:「你一定要文比。」 傅漢卿堅定地點頭:「是。不文比我就不比。」 「好,那就文比。」宗無極冷冷道「我就露一手上不了檯面的功夫,請公子指正一下。」 傅漢卿低低嘟噥「明明是很自信,偏要說上不了檯面,這倒底是虛偽還是謙虛?文字語言的運用,真是微妙而玄奧啊。」還算他歷了七世,有了人生經驗,要換了第一世,這種感歎他一定第一時間說出來。 但雙方距離如此之近,人家的內力又足夠深厚。哪能聽不到呢。 可憐的宗無極,氣得直翻白眼。又不敢發作,生怕罵出一句話來。被這個無賴抓住不放,又說出一堆氣死人的話,沒完沒了,今天這場比武,還不知道拖到何時。 他只好硬生生裝成沒聽見,只專心提氣運功。 宗無極有心立威,自是要把自己最自負的絕招拿出來,盡自己最大地力量。確保在最佳狀態,展現出最強的威力。 他徐徐呼氣。深深吸氣,在連續的三次悠長呼吸之後,雙手徐徐抬起,自指尖開始,漸漸透出紫金色澤,血肉的雙手緩緩變成金石異物。 隨著他體內那強大而帶毀滅性的內息流轉,他的雙手已完全變成紫金色,而且正從袖子裡往內延伸。 他地內息徐徐提至最高,紫金手絕技也運到最高境界,眼看著紫金色將要達到肘部,全部的精氣神都達到顛峰狀態時,耳邊猛然間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慢。」 他全身一震,內息一亂,胸口悶得直欲狂吐鮮血。 他咬得牙齒咯咯響,勉力注目向前望。 望進傅漢卿那看起來如小白兔一般純真無辜的眼,隱隱約約聽見他用忽然記起某件事時的快活語調說:「我們還有一件事忘了事先說好了。決鬥的輸贏條件我們得先約定好啊,否則還比什麼武啊?」 宗無極欲哭無淚,直著眼瞪著傅漢卿,嘴巴死死抿住,唯恐一張嘴,那因為真氣激盪而湧起來的鮮血就會噴出來。 這這這,這人不是來決鬥的,不是來比武的。這個怪物一定是齊皓請來的,某某詭異殺手,試圖用最惡毒地手段,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所有人的面,不落痕跡地把他給謀殺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一章 - 倏然震驚 心性純樸,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雖歷七世,增長了許到底還並不曾練出天生的狡黠和查顏觀色本領來,哪裡知道為自己的一時之語,幾乎把一個頂尖高手,氣得當場走火入魔,身陷險境。 宗無極的臉色在極短的時間,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黃,黃了又紅,最後黑沉沉嚇煞人。而他自己要吐納數十次,才勉強恢復了內息的寧定,此時他又氣又急,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好,我們若輸了,從此對振宇武館,口服心服,再不來向你們挑戰,若你們輸了,振宇武館,再不可自稱戴國第一武館。」 傅漢卿瞪大眼,對他的邏輯感到極為不解:「你,你們就為了這種比不比武結果都一樣的事情,鬧得這麼要生要死啊?」除武裝 宗無極十指伸展,發出咯咯地響聲,心中義憤之氣四溢,只覺得再耽誤哪怕一時一刻,自己就要撲上去,不顧一切地和這個無賴拚命了。 杜松坡見情況不對,趕緊拉他一下,警示他不要中了激將之計,一百步都走到九十九步了,要是在最後一步出了問題,那就太過可惜了。 杜松坡自己也趕緊著開口:「公子此言何意?」 「難道不是嗎?齊皓告訴過我,振宇武館的戴國第一,不是自己封的,而是所有人公推的。即然不是自己封的,我們又如何自稱或不自稱呢。人們判斷是不是第一武館,主要是看你的武館規模,徒弟數目,以及學成的徒弟們的成就,當然,還有教頭們的武功。而這一切,都是以事實為根據的,不是說,我們自稱,或是不自稱,就可以抹殺的。難道還要我們,每天四處對人說,以後你們不可以再管我們叫第一武館了,這好像不太合適吧。」 傅漢卿很認真地說。 他是個死心眼,雖然認為自己應該就不可能輸,但是該在比武之前說定的事,一定要說個清楚明白。如果自己這一方輸了,其實並不用付出什麼代價,那麼這個輸贏條件中隱約的不公正,他也一定要跟人家講明白。 奈何,他自己是抱著很認真的研究精神同你講道理的,人家卻只當他胡攪蠻纏。杜松坡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隱隱做痛,唉,怎麼千百年來,江湖上默認的規矩法則勝敗條件,這一切,在這個混蛋看來,好像全都無禮荒唐的事呢。 「閣下若覺得這樣不公平,那只要輸了之後,適當遣散一部份門徒和教頭,讓振宇武館的規模不再是第一就好。」明知道傅漢卿不可能答應這個條件,杜松坡卻還是意有譏諷地說出這番話來,一心只想讓天下人知道,此人的口是心非,和存心拖延的惡毒打算。 偏偏傅漢卿答得落落大方,坦然無私:「這不可能,所有的徒弟都是交了錢來學功夫的,我們收了錢就有責任教到他們出師為止,如果驅逐徒弟,那就是違約,嚴格說起來甚至是騙錢犯法,而教頭們辛辛苦苦為武館出力這麼多年,無辜受連累被解雇的話,也同樣是極不道德,極惡劣的事。」他略略皺眉「你們這麼多一代宗師,大人物,跑來找我們比武,就是為了逼我們做這些犯法無德的壞事?這個,用心是不是太惡毒了一點,做人要厚道啊。」 杜松坡仰天發出啊的一聲狂叫,雙目皆赤,老天啊,這個世界上還有天理沒有。怎麼有人可以這樣顛倒黑白。 反而是宗無極面沉似水,乾淨俐落地喝一聲;「你到底比不比,不比就直認好了,不用再這麼狡詞拖延。」 傅漢卿遲疑一下:「可是,勝負條件還沒有說清楚……」 宗無極雙手一搓,竟發出金石交擊之聲,他目帶殺氣地望著傅漢卿:「我們輸了,從此不來找你們麻煩,你們輸了,只要向全天下宣揚振宇武館敗給我們即可。」 傅漢卿點點頭,然而還是有點良心不安,很厚道地說:「可是這樣對你們好像不太公平,我們輸了,不論宣不宣揚,天下人都會知道,我們基本上沒付出什麼代價。」 宗無極用盯著殺父仇人的眼光死死瞪著傅漢卿,說話一字一頓,咬牙如磨:「我們只求勝敗,不求勝負條件,亦不求公平,行了嗎?」 最後那行了嗎三個字說出來的時候,幾乎有些哀求的味道了。 傅漢卿這個一門心思走到底的傢伙,還在思考公平與否的問題,狄九終於耐不住性子,重重哼了一聲。 卿這樣胡攪蠻纏,在他看來固然有趣好玩,但胡鬧得是旁觀的人也會覺得不耐煩。任何的事情都要適度,像傅漢卿這樣不管規矩,不照舊例,胡說八道,剛開始大家都覺得有意思,都以看好戲的心態來看,可要是傅漢卿超過了這個度,還是反反覆覆來這一套,所有人都會漸漸生起逆反厭惡之心,認定他是畏戰拖延了。 傅漢卿聽那一聲哼,其意不善,知道拖無可拖,只好歎口氣:「好,那我就佔點便宜,接受這個條件吧,我們開始比武吧。」 他一邊說話,一邊大大方方直接往宗無極走過去。 他與宗無極只隔著十步的距離罷了,轉眼就走到宗無極面前,貼身而立。 宗無極一聽他說開始比武,簡直興奮感激地要熱淚盈眶了,正要再次運功,發動紫金手,一口真氣才剛剛提起來,卻見傅漢卿已經大步走近過來。 他只愣了一會神,傅漢卿就到了他的面前。 宗無極心中一緊,全身肌肉緊崩,真氣充盈,像這樣的頂尖高手,怎麼肯讓一個敵人,欺到近身處來呢。 奈何傅漢卿一開始就說好是文比,不是武比,他這樣走近過來,宗無極也不好攔他。 他自己是一代宗師,總不好讓世人以為他害怕一個小輩少年吧。 只是禮貌上雖不能攔,心中怎麼能不防範,頃刻間他全身真氣一陣鼓蕩,每一寸肌肉都崩得緊緊的,轉念間已準備好十七種腿法,三十二種掌法,和二十八種身法,確保可進可退,可攻可受,就算這個無賴出手偷襲也不用害怕。 偏偏傅漢卿與他貼身而站,呼吸可聞,可全身上下還是鬆鬆垮垮全是空門,未做一絲一毫的防範和攻擊動作。 宗無極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在他全身的死穴命門上流轉,所有人都確認,如果不是在場旁觀的人太多,宗無極有極大可能,控制不住心中的憤恨而猝然出手。在這麼短的距離內,就算是最頂尖的高手,也很難在毫無防範時,躲得過這種人物的全力攻擊。 這時候,無數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心情緊張起來,無數雙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著那緊貼著站在一起的兩個人。 就連齊皓都臉上微微色變,在場除了狄九和狄一基本上再沒有人能保持鎮定。 只有傅漢卿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危機一般,從從容容說:「你不用再運功了,我剛才看你運功的樣子,就知道你想要比什麼,你文比的內容我很清楚,我想跟你說……」兩個人本來已經很近了,他居然還要湊過去,把嘴貼到宗無極的耳邊,對宗無極那極力忍耐也極力防範的眼神完全視而不見。 他用極輕極輕,全場僅他與宗無極可以聽到的聲音,極快地說了一句話。 然後,宗無極全身巨震,高大的身軀裡,竟連骨節都發出一聲咯咯響聲。宗無極看向他的眼神,由厭惡,憤怒,仇恨,殺氣,而在瞬息之間轉為無比的震驚和恐懼。 接著,宗無極那雙名滿戴國的紫金手發出一陣劇烈的顫抖,這顫抖越來越強烈,並向四下漫延,到最後,這個身軀高大的一方宗師,整個身體都抖個不休。在顫抖中,他騰騰騰,連退三步,卻還拿不住樁,復又再退了三步,身子一晃,復晃,再晃,最終還是沒能站穩,撲通一下,坐倒在地,然後,喉頭一甜,他屢次強行嚥下去的那口鮮血,終於還是不受控制地在無數人的注視下狂噴了出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二章 - 前踞後恭 漢卿看起來托大到有些過份,其實也自有他的煩惱和.他自然是不行的,可是文比又如何呢?一般來說,文比的方式都是各自展現自己最強最出色的武功,然後參予者和觀看者就可以評判誰最厲害。 可是傅漢卿在武功上實在太過眼高手低了。論武學知識,他肯定是天下第一,世上沒有什麼武功是他不知道的,可是如果要出手的話…… 武功是取不到半點巧的,必須日夜不斷苦練才行,必須讓身體的每一寸肌肉,每一點骨骼都記住那一招一式,心隨意動,方可達大成境界。 象傅漢卿這種天字第一號懶鬼,怎麼可能會勤快練功,就連他自己最強大的,睡覺都能增進的內力,也因為他自己不肯練習運用而無法掌控分寸。 宗無極可以展現自己最出色的紫金手,傅漢卿能幹什麼,他倒是可以施展輕功四處跑兩圈,但拿兩種完全不同的功法來比較,很難分出勝負,人家最多說你們各有千秋罷了,這樣的拚鬥分不出勝負,自然是還要繼續下去了。 至於那強大到不正常且又不好控制的內力,傅漢卿更加是能不使就不使。 在這極端為難之下,他只得想出一個折中的法子,湊到宗無極耳邊,悄悄地講出了紫金手最大的練門和缺陷。 他的本意也很簡單,就是告訴這位宗大先生,你最出色的功夫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總該承認我比你強吧? 辦這事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心虛,覺得自己在取巧,或涉嫌某種巧妙的欺騙。 然而,宗無極的反應實在是太大太恐怖太可怕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宗無極,換了任何人,功力運到極處時,忽然聽到,本門武功最大的秘密,除自己之外,親傳徒弟,心愛的兒子,枕旁的妻子,都不曾知道的頂級心法缺陷,就這麼輕輕鬆鬆從一個陌生人嘴裡蹦出來,這種震撼實在太強了。 而這個事實,更有可能帶來無法想像的可怕後果。 從來沒有什麼完美無缺的武功,任何神功秘法都會有缺陷,有破綻,只是除了使用者,別的人並不知道罷了。 哪怕是天下無敵的高手,若是把他最強武功的破綻洩露出去,那就等於是把一個金鐘罩鐵布衫的高手命門傳得天下皆知,以前刀槍不入的神人,可能轉眼間,連三尺小僮也能殺死。 這也是各門各派,各方高手,一向對於本門心法武功,都極之保密,不肯輕傳的原因。 可憐的宗無極忽然間發現,原本以為天上地下,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被一個死對頭說出來,而只要這個死對頭在這眾人面前,大聲宣揚一遍,則自己這個所謂平生少有敵手的一代大宗師,也許就成了武林中人人可欺的倒霉蛋。以前結的仇家,敵人,也許隨時都會打上門。多年積業,化做流水落花,親人故舊,也將遭受連累,嘗盡苦楚。 此時他本就極為緊張,全身真氣提到極點,精神和身體都崩到最緊,卻忽然間遭受這麼重要的一個打擊,體內真氣立時失控,在全身亂竄,經脈猶若針扎一般,痛不可當。身搖意動,站立不住,連連後退之餘,一跤坐倒,一口血噴得老高,這一次,他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傅漢卿雖說應對世情的經驗豐富不少,但人都有以己度人的毛病,他自己不把武功的事看重,自然也會有同樣的錯覺來看待別人,萬萬料不到自己隨口一句話,會把宗無極打擊成這個樣子。 他連忙飛撲過去,一把扶住宗無極,死命給他拍背撫胸:「你你你,你怎麼了,不過是一點小事而已,用不著這麼著急啊,天啊,你別吐血了,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弄成這樣的。」 他又急又慌又驚,一時間手忙腳亂。 卻不知道,他不拍還好,他這裡又拍又摸又勸,苦的還是宗無極。 宗無極到底是個老江湖,雖說大驚之下受了重傷,畢竟定力還夠,勉力收攝心神,吸口氣要重理紛亂的真氣,傅漢卿就撲了過來。 眼睜睜看著罪魁禍首,在自己的前胸後背,十幾處要穴死穴又拍又揉又按的,可惜他自己又沒有力量反抗,卻又無法毫不擔心地安然接受,剛剛理順的真氣窒在胸口,堵得他接連噴血。 耳邊還聽到傅漢卿一迭聲地說什麼,這是小事啊,別吐血啊,我不是故意的啊…… 他連一頭撞死的心都有。 好在此刻宗無極雖無力自救,但他的同伴還是不至於袖手旁觀的。 杜松坡不知道宗無極到底是受了什麼暗算,一瞬間重傷至此,站得最近的他當然不能坐視,第一時間,利劍出鞘,左手一把把宗無極從傅漢卿的魔掌下拖了出來,右手一劍直指傅漢卿的咽喉,聲色 問:「你剛才同他說了什麼?」 傅漢卿很為難得抿抿嘴,他剛才說的話好像不適合當眾講出來吧。 杜松坡再也沉不住氣,劍尖往前一探,劍氣已經刺得傅漢卿的咽喉上起了一層雞皮疙搭。 「你快說。」 傅漢卿小心地看看還在吐血的宗無極「我是不介意說出來的,可是我想宗館主肯定是不想我告訴你的。」 杜松坡哪裡肯信他,又氣又怒之下,竟也沒注意到被他挽著的宗無極一聽他逼問的話,一驚一急,剛剛才控制住不再往嘴邊湧的血,現在又大口地噴出來了,同時兩眼往上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杜松坡不知道自己才是害宗無極傷勢加重的元兇,一見宗無極如此淒慘模樣,不免有了兔死狐悲之歎,再也顧不得什麼事先的約定,什麼名家的風範了,腕間用力,狠狠向傅漢卿刺了過去。 好在傅漢卿也做好了準備,見他一劍刺來,立時盡力一閃一掠一轉,竟在電光火石之間,躲到了杜松坡的身後。 這樣奇絕的輕功,在場眾人,竟是沒有一個,目光能趕得及他的身法更快。 不過,按理說杜松坡倒也不懼他。 杜松坡的傲雪劍,一旦施展出來,一招連十招,一式套十式,行雲流水般一百單八式使足了,便如水銀洩地,再無間隙,只要在他的劍式範圍內,不管身法有多高明,也不可能只憑閃躲就堅持到最後。 可惜的是,一招之後,他就再沒有出第二招的機會了。 傅漢卿在掠到他身後的那一瞬,也低低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點出了這一招的破綻。 杜松坡劍勢便是一僵,再也刺不下去。 傅漢卿放下心來,索性湊到他耳邊,漫條斯理地同他細說。 可憐杜松坡就如同陷入了永遠不能醒來的可怕噩夢一般,兩眼迷茫茫發直,多年來只要一握住劍就穩如磐石的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了。 他在做夢,他一定在做夢。 否則怎麼可能會聽到有人在耳邊,輕飄飄彷彿渾不在意地把他最自負的武功批得一無是處,從心法到每一招每一式,都找出一大堆的破綻缺陷,並隨隨便便舉出十幾種可以一擊把他殺死或重傷的招法異術。 這麼多年來,他仗以橫行戴國,名揚天下的頂尖功夫,此刻卻似乎連初學者練的伏虎拳都不如。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宗無極為什麼會忽然走火入魔,而他自己雖然沒有走火入魔卻也差不多了。 因為心情太激盪,情緒太混亂,他的真力也同樣失控,雖沒有震傷自己的經脈,卻把掌中那把伴他幾十的歲月的傲雪寶劍給震得寸寸而斷。 傅漢卿也被那寶劍忽然斷成一節一節的現象嚇一跳,遲疑一下才道:「你放心,這些話我不會跟第二個人說的,這個你……」他不好意思地乾咳一聲「你不會要我賠你的劍吧,那是你自己弄壞的啊。」 聽到這話,杜松坡心中微定,鬆手棄了劍柄,又小心地把宗無極放下,這才在所有人震驚無比,不敢相信的眼神裡,恭恭敬敬對傅漢卿執弟子禮:「我等狂妄無知,冒犯公子,幸得公子天人之量,不予計較,我杜松坡願在此立誓,此生此世,永遠以振宇武館馬首是瞻,此後凡公子有命,萬死不辭。」 他語氣一頓,復道:「我也敢代宗兄立此誓盟。」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三章 - 如許神威 人都認為自己發生了強烈的幻聽,這這這,這不是真的。 氣勢洶洶來找振宇武館麻煩的杜松坡,怎麼會在一轉眼之間,變得如此乖順,以他一方宗師的身份地位,居然以一種幾近諂媚的態度向那個胡攪蠻纏的年輕人行弟子禮,就算是對親爹,對師父師祖,也不會這麼恭敬啊? 由於太過震驚,踢館一方忘記了憤怒,振宇武館一方忘記了高興,所有人唯一的念頭僅僅是,這不是真的,這肯定不是真的。 就連深知傅漢卿本領的狄一和狄九也不免有點錯愕,一時間想不通傅漢卿是如何把杜松坡給收服的。 象杜松坡宗無極這樣的人,不是普通的軟骨頭膽小鬼,他們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刀山劍海,水裡火裡,用血汗性命拼出來的。 這種人,就算遇上的敵人再強再厲害,也不至於立刻就軟成這個樣子,他們就是死,也不會如灰孫子般乖順啊。 所有人都用震驚,不信,迷茫,不解的眼光望過來。杜松坡卻是有苦自己知。 如果傅漢卿只是武功絕頂,哪怕是一戰身死,他也未必如此退讓,如此顏面掃地地服軟。身在江湖混了這麼多年,這點子骨氣和膽色,他還是有的。 但傅漢卿掌握的是他武功的所有缺點。傅漢卿不用殺他,只要把這一切宣揚出去。他多年地努力就化為雲煙。 哪怕只有五流的身手,若是熟知他武功中的一切破綻,也能擊敗他。 他是一方宗師,身份地位極高,若是從今以後,要時時受那些他平時連眼角也懶得掃一眼的小人物的欺辱傷害,這叫人情何以堪。 更何況他與宗無極都是一方武館之主。門下弟子無數,到處設有分館。若是他們的獨門絕技一夜之間一文不值,那麼,他們的所有弟子,都將成為別人欺壓凌辱恥笑的對象,傳承他們武功衣缽地兒女輩,孫兒輩。也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這簡直是整個家族,全部事業的滅頂之災,這比死亡可怕太多太多了。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服軟認輸,只希望能用這樣柔順的態度換來傅漢卿的同情心。 至於傅漢卿說不會告訴別人的諾言,他不是深信不疑,而是不得不信,而是他已經不敢去懷疑。不敢去想像如果傅漢卿失言,後果會有多麼可怕。 對於他地複雜心思。傅漢卿不是想不到,而是。以他的性子,只要不逼到頭上來,只要不是萬不得己,他就懶得想,所以,他這人在很多時候,會顯得很笨拙可笑,但若是真正認真起來。又立刻會變得聰明靈活。 即見杜松坡一下子這麼好說話,他自然是高興的。欣然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大家和和氣氣好好過日子,好吃好喝好好睡覺就行了。」 這樣的話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說過,杜松坡當時只會覺得他幼稚可笑,現在聽了,卻只得歎息,這人太深藏不露,太會偽裝了。臉上卻還要表現出恭順的樣子:「公子說的是,公子說的是……」語氣一頓,復又指指倒在地上的宗無極「宗兄傷得甚重,公子如果沒什麼別的吩咐……」 傅漢卿連連揮手:「你快帶他去治傷吧。」 杜松坡復又深深施了一禮,這才俯身抱了宗無極。 這時他身後一干人等再也忍不住了,紛紛大叫起來。 「杜兄,這是怎麼了?」 「杜兄,你這是中了什麼魔障了?」 「杜兄,那人是不是用了什麼邪門手法暗算你?」 「杜兄,那人是不是用了什麼惡毒地方法威脅你?」 大家義憤滿胸,呼喝不止。 而杜松坡和宗無極帶來的幾個弟子,又是憂心,又是傷心,又是羞愧,也都紛紛在叫。 「師父,出什麼事了?」 「師父,我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認輸啊。」 「館主,要是這麼走了,叫我們武館可怎麼在戴國立足啊!」 杜松坡苦笑一聲,走過去把宗無極交給他地弟子們,復又對眾人施了一禮:「對不起,各位,我不得不認輸,退出這場爭鬥了。這位傅公子真有通天徹地之能,我勸你們也同我一起去吧,」 大家從頭到尾沒見傅漢卿出過一招,豈肯心服。你一言,我一語,話不免說得越來越沖。 「放屁,當初領頭拉攏我們的是你們,現在我們來了,你們倒要躲了。」 「老子雖不敢說武功有多麼高強,卻也不是人家動動嘴皮子就能嚇成龜孫子地。」 「姓杜的,你沒有骨氣沒有膽色,要跑乘早,我們把事情鬧到這種地步,豈可不戰而走。」 杜松坡長歎一聲,團團一揖:「算我對不起諸位了,諸位此刻不諒解我也是應當的,可是,我敢斷言,諸位若再向那位傅公子挑釁,那麼,很快就會明白我與宗兄的苦衷,也必將不會再怪罪我們。」 一禮即畢,他再不理身後所有的責罵帶了幾個弟子便要離去。宗無極的弟子們眼見師父傷成這樣,也不好再留下,只得跟著一起走。 四周被圍得人山人海,哪裡還有出路,現在人人用鄙夷輕視的目光望過來。又有誰還能再擠到人群裡。 大家只好一個個跳起來,藉著演武場四周的大小旗桿,飛騰縱躍,然後從人群中某些人地肩膀上借力,幾個起落後,終於登上了 屋頂,從高處掠去。 無數人都仰頭望去,目光追隨他們如飛離去的身影,這樣在高處被眾人仰望的感覺,此刻卻直如芒刺在背一般。 這些來振宇武館惹事生非的傢伙,幾乎是象逃命一般離去的。 傅漢卿見對方的重要人物走了,心中大定,很期待得望著剩下的一干人等:「我說,咱們不用再比了吧,可以讓我回去睡覺休息了嗎?」 可惜的是,美好的願望總是有很多波折的,幸福的期盼總是不容易實現的。 一干人等發出一一連串的怒罵聲。 「你這妖人,到底用了什麼妖術?」 「你到底對他們說了些什麼?」 「你休想一招未出,就把我們全打發了。」 「他們怕你,我們可不怕你?」 怒罵聲中,一堆人竟同一時間衝了過來。 他們即不肯認輸,又不敢再像杜松坡和宗無極那樣,一個個上了。 親眼看到杜松坡和宗無極的下場,再聽到杜松坡臨別時說,其他人如果繼續鬥下去,下場必會和他們倆人一樣。這裡一干人等,自然不能再給傅漢卿機會了。 不論他用的是邪術還是威逼,都不能讓他再施展了。 即是武人,就不能只憑嘴皮子功夫取勝,真刀真槍比一比真本事才是真地。 這些人怒極憤極。外加惶恐之極,再也顧不得什麼以多欺少,什麼事先規定的文比約定,人人拿出獨家兵器,個個運足真氣,就等著一擁而上,各出絕招往傅漢卿身上招呼。 這些人如此瘋狂,振宇武館一干人等自然不是吃乾飯的。 同樣也大聲呼喝起來。 「好不要臉。」 「竟敢以多欺少?」 「真欺我振宇武館無人了。」 大家一邊說著。也一邊揮拳捋袖地衝過來。 就連修羅教眾人也憤然欲動,若不是狄九壓制著,早就搶先衝出來殺人了。 傅漢卿這個懶鬼,破天荒如此勤勞如此主動,如此辛苦地說了這麼多的話,做了這麼多的事。為的就是不要死人。眼看著自己一番辛苦,局面到最後居然還是失控了。兩邊各有一堆所謂的高手往前衝,人人眼睛紅通通冒火,大有不管不顧拚個生死的架式,把他嚇了一跳。 可憐他如此辛苦,如此犧牲睡眠休息時間,怎麼到最後還是弄成血腥大混戰了呢? 太沒天理了。 傅漢卿是很少生氣地。 可是萬一生氣了,那就麻煩了。 就在雙方高手眼看就要衝到他面前,立馬就要接觸的這一刻,他雙手高舉。大喝了一聲:「全都給我停下。」 這一聲喝,是他憤然運起內力吼出來的。其聲豈止雷霆震耳啊。 別說演武場。和圍繞著演武場四周幾條街的百姓,就連全城都聽得清清楚楚。 甚至遠處城外官道上。還有人茫然抬頭,很奇怪,這麼好的天氣,為什麼好像忽然打雷了。 此刻距離傅漢卿最近的兩幫高手,無不震得頭暈腳軟,氣血翻騰,駭然止步。 而四週一干武功較弱地弟子們,雖然距離稍遠。也被震得東倒西歪,手裡拿著刀刀劍劍。準備為武館而捐軀拚命的,手上一鬆,刀劍全部落地了。 修羅教總壇來的一干弟子,功力遠比其他人精深,勉強還能拿住樁,站定身,但也不免驚異莫名。 天啊,這就是他們一直以來看不起的教主的實力嗎。 就連狄一和狄九,雖然事先早就功聚雙耳,護住心脈,此時全身氣血也微微震動,明知自己的本領當世少有,卻在面對傅漢卿這種變態強大的人時,產生一種至深至無力至無奈的卑微感。 二人只得相視一眼,各自歎息一聲罷了。 就連象狄一和狄九這樣的強者都生出如此無力的心態,更別提其他人了。 此時此刻,千萬雙望向傅漢卿地眼睛,到底有多少震動,多少驚恐,只怕也沒有人能計算得清了。 而傅漢卿自己卻還渾然無知。他氣哼哼地瞪著四下的人,憤怒地道:「不就是要我出手嗎?不就是一定要見到武力你們才肯退嗎?好,我出手給你們看。」話音未落,他一掌拍了出去。 阿漢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他這一次出手地後果,就是天崩地裂,天搖地動,天蹋地陷。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四章 - 神話由來 那一天,有一個叫傅漢卿的神秘人在振宇武館大門前的發了威。 那一天所發生的事,在後來,已經被天下人傳為神話。 那一天,在武林史中,留下了六個字的記載。傅漢卿,神人也。 那一天曾參予這次踢館事件,並到最後還對傅漢卿緊逼不捨的一位高手,在多年後的一次醉酒中,於眾人之前失言大喊:「傅漢卿,他不是人。」 那一天,街市上有個十歲小童,手腳靈活,爬到最近一的棵大樹上,看到了發生了什麼事。多年後,已然是蒼顏白髮的他,笑著對他的孫兒說:「那一年啊。降龍羅漢下凡,渡化世人。我曾經親眼看過他施展大神通呢?」他拔開長長的白髮,指著額上一道疤痕「這就是當時從樹上被震下來時,撞出來的傷。」 言下無限欣然自豪,而他的小孫兒,也同樣用無比崇拜的眼神望著自己的爺爺。 那一天,曾在振宇武館門前發生的事,已在漫長的歲月,無數國度,無數人的口耳相傳中,演變出了無數種不同的版本,而每一個版本裡,都有著傅漢卿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和大展神威的驚天之力。 那一天之後,民間已經開始轟傳,傅漢卿是天神降世,而在多年後,傅漢卿做過很多,在大家看來是功德無量的大事之後,人們相信,這樣慈悲的神靈,當然是佛前羅漢了。 那一天,傅漢卿一掌擊下,擊的是他自己腳下的大地。轟天的巨響之中煙塵四起,沙塵瀰漫,一時間,大家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整個大地無由震動,整個演武場再沒有人能站住腳步,而四周數條街道的百姓也感覺到地上的奇特震感,不覺發出驚異至極的叫聲。 好在巨震的中心是在演武場正中,而四周街道只是感受到了餘波,百姓們才不至於因為誤會成地震而四下奔逃造成傷亡。 身在震動中心的兩幫眼看就要刀兵相見的人,全都是高手,全在感覺腳下發虛的時候,立刻盡全力躍起,拚命向震區外退去。 而即使是站在演武場外圍的齊皓狄九等一干人,也同樣感覺到大地搖晃,功力高的,不是躍身後退,就是運力穩住步樁,功力低的,早就站立不穩,直接東倒西歪栽了一地。 遠處的小孩子已經放聲大哭,老百姓們驚惶地彼此張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老人們抬首望天,嘴裡唸唸有詞,無數人雙手合在胸前,迷迷茫茫地開始念誦神明保佑。 這樣如同神威一般的力量,把所有人都震懾在當場,近處的人,驚惶失措,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遠處的看熱鬧百姓,膽戰心驚,又不敢一哄而散。 他們呆如木雞地望著演武場,一直等到煙塵散盡,等到眼前勉強可以視物,才看到偌大的演武場,中間已經出現了一個大得出奇的巨坑。 這個坑竟達方圓數丈,幾乎是整個演武場內層已經全部變成了巨大的深坑。 而巨坑周圍一片狼藉,被生生轟開的演武場,可是用巨大的青石一整塊一整塊鋪成的,此刻無數被擊破震起的石頭碎片灑得滿地都是。 演武場外圍站的那干子人。除了寥寥幾人灰頭土臉,披著滿頭滿身的碎石傻站著之外,其他人全都東倒西歪,被半埋在碎土渣子裡,此刻正灰頭土臉地掙扎爬起來呢。 人的力量怎麼可能達到這種境界呢。 戴國武風極盛,就是普通百姓也常看到所謂高手出招,也不過就是一掌拍斷塊石頭,一拳擊斷根柱子,何曾想像過,純以人力,一掌拍下,擊出幾丈的巨大深坑。 就算是老天忽然打下一道雷霆來,威力也不足以達到這麼大的範圍,讓這麼堅硬的青石以及厚實的泥土全被擊開成這樣。 這一擊之威,如神如魔,這一擊之強,直若天崩地裂。 但是,打出這一擊的人在哪裡呢。 大家的目光呆滯地看著,一片寂靜中,那「快救我出去。」的叫聲,極之清晰。 狄九是最早回過神的,他一躍到了坑邊,探頭向下一看,果不其然,傅漢卿掉進被自己打穿的大坑,然後又被那些震到半空中,再落下來的碎石泥塵完全埋住了。 此刻他掙扎著想從碎石沙礫裡冒頭出來,衣服早已破破爛爛,額上手上,還被碎石邊緣劃出好多道傷口來。樣子之狼狽,簡直讓人見之噴飯。 狄九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剛才因為這驚世之力而生出的巨大震撼,此刻迅速被滿心的無力感所驅走。唉,這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愚蠢的絕頂高手呢。 叫他們這些手下人,是應該該為之驕傲呢,還是該為他感到丟臉。 狄九歎口氣,躍下去,一掌轟開一堆碎石,毫不客氣地拎著傅漢卿的衣領子,把他提拎著躍到坑邊上去。 二人剛剛站定。傅漢卿用已經變成破布的兩片袖子擦了擦滿是灰塵泥巴的臉,也不知道越擦越難看,正想說什麼,四周又是一陣驚叫。 百姓們看著傅漢卿重新回到大家的視線中,正要用敬仰的目光來仔細看看這個神威無比的人,不知是誰發現大家身後,振宇武館那巨大的館門,居然晃動起來。 最初看到這 幾個人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擦了擦眼睛再看,發館的大門居然還在晃動,且越晃越厲害,不由發出驚叫之聲。 其他人受驚,紛紛跟著望過去,然後,大家又再次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振宇武館佔地極之廣大,各處館所,練武場,屋舍全都連綿不絕。而振宇武館的大門,自然更是極之巨大氣派。僅四個巨柱都是二人合抱尚有所不及。巨柱上方,巨大的振宇武館的匾額更是金碧輝煌,極之氣派。彷彿向天下人宣告著,這個武館,必會千秋萬代,光耀氣派下去。 然而,此刻隨著這一番震動,如此氣派的大門就這麼在無數人眼中,轟轟然地倒了下去。 剛剛才手忙腳亂,略略把自己身上灰塵拍掉的一堆人,重又再被灰塵蓋住,剛剛才勉力站起來的一干人,又被這一番大震,給震得跌回地上。 剛才傅漢卿那一掌,不但震動了四下街道,擊穿了半個演武場,也震毀了那大門的地基。所以才幾次晃動之後,就轟然倒塌了。 剛剛從坑裡出來的傅漢卿被嚇得一哆嗦,差點又掉回坑裡去,他直著眼,怔怔望著那倒下來的無比巨大輝煌氣派的大門,再傻乎乎望向齊皓,雙手亂搖:「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叫我賠啊。」 狄九被這沒出息的一句話,氣得也差點一抖手,再把他扔回坑裡去。 而可憐的齊皓等人,因為震驚太過,到現在還在兩眼發直中,完全無法對他的話有任何反應。 傅漢卿見沒人答他,更加忐忑了,回頭望望那些好不容易躍出巨震中心,沒有掉進巨坑裡,但也同樣如被人點了穴一般,再也不能動彈的一眾踢館高手。 「我說,你們已經看過我出手了,不用要求再比了吧。」 同樣,回答他的,還是無數雙發直的眼睛,還有同樣因為過於震驚而完全僵木,再不能動彈的身體再不能有表情的面容。 傅漢卿傻乎乎站著等了半天,沒有人答,只好小心地又說一句:「要是不比了,我可要回去睡覺休息了。」 而這一次回答他的是一聲尖叫。 「神仙啊!」 傅漢卿嚇了一大跳,腦袋四下亂轉地望,哪裡有神仙。 卻見演武場外觀戰的一干百姓,不知是誰先帶頭對著這裡屈膝下拜,然後無數人就跟隨著做出同樣的姿式。 站在傅漢卿的角度,只看到無數身子陸陸續續矮了半截,放眼望去,無數個人在對著他磕頭,無數個聲音在喃喃念著:「神仙啊!」 傅漢卿打了個寒戰,這才明白過來,慌得搖手不迭,就待分辯。 狄九現在差不多完全瞭解傅漢卿的為人個性了,哪裡再敢讓他多說話平白再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 好不容易爭來的面子,擺出的神威,在所有人心中留下的巨大震撼,可不能讓傅漢卿這個白癡,就這麼一下子毀了。 他極不耐煩地一手揪住傅漢卿後領,也不管他願不願,拖了就走,走到齊皓身邊,平淡地吩咐:「我和教主有事需要談一談,剩下的事,你們處理吧。」 齊皓的腦袋還沒能正常轉動,只是神色有些僵木地點點頭。 狄九大刺刺拖了傅漢卿就往振宇武館裡面走。沿途所有振宇武館弟子,自動向兩旁讓開,無數雙敬佩,欽慕到極點的眼神跟隨著他們,所有人都抱拳彎腰以極恭敬的姿態,在遙送著他們。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五章 - 一語驚心 乖乖地讓狄九牽著一路往裡去,因為振宇武館大部份武場那看熱鬧了,現在到了武館內部,反倒四周不見什麼人了。 沒有一堆人瘋狂大叫神仙,傅漢卿的勉強恢復了點鎮定,想到那個被破壞的巨大演武場,和同樣巨大卻又在一瞬間倒塌的大門,他就又有些心虛,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小聲地問:「我說,那個,我以前一直忘了問,當教主每個月會有工錢拿的吧?」 狄九長長地歎口氣,放開手,轉過身,用一種極無力的眼神看著傅漢卿,半日才道:「放心,沒有人會要你賠的。」 傅漢卿仍有些忐忑:「可是,要修復那些,需要很多錢。」 狄九冷冷地道:「我不認為他們會特意去修復。」 「啊!」傅漢卿很白癡地望著他,臉上略帶不解,不過,他也不會去認真思考原因,只要不用賠錢,不用擔責任就好,上次他一不小心掉下懸崖,就莫名其妙欠了某個所謂大魔頭一條命,再莫名其妙被迫成了魔教教主,弄到現在,更要為了救一堆人的命而上躥下跳,磨盡嘴皮,可見欠了人家的債,這可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啊。 現在心情一鬆,他那天真到有些單蠢的眼睛又開始慢慢合在一起了。 狄九現在連氣都歎不出來了。這種怪物,最簡單的事,也不肯動腦子想一想,卻會為了最無關緊要的事情,去勞神費力。 他到底懂不懂教主的身份意味著什麼,又到底明不明白今天他做的事,意味著什麼樣的後果? 他幾乎都要對著傅漢卿怒斥出聲了,可是看他那兩眼瞇成一條線,身體又再次開始自然搖晃,配上全身上下破破爛爛灰灰慘慘,還有幾處隱約血痕的狼狽樣子,忽然又覺得,這個時候提醒他身為修羅之主,是多麼可笑,又是多麼得侮辱「修羅教主」這四個字。 最後,到了嘴邊的話重又吞回去,狄九歎一聲:「想睡就去睡吧,剩下的事我們處理好了。」 傅漢卿其實一直強撐著倦意應付外頭一幹事已經很疲憊了,聽了這話,真是如聞天音一般,立刻來了點精神。只是他歡歡喜喜四下望了望,轉了個圈:「我去哪睡?」 在這個混亂的情況中,沒有人來接待照料,振宇武館的房舍屋宇那麼多,他總不能隨便推開一扇門就直接去睡大覺吧。 可是,狄九居然說:「隨便,你隨便找一個有床的房間就行,我相信主人絕對不會介意的,相反,還會為你居然在他的床上睡過一次而感到無限榮幸。」 傅漢卿聽了立刻如奉綸旨,難得勤奮地快跑起來,奔著看起來可能像是臥房的位置飛奔而去。 狄九隻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傅漢卿的背影快速消失在前方一個院落的門戶後,而狄一那輕若無痕的身影也靜悄悄追了上去。 雖然是個擺設,不過,那傢伙的影衛倒還做得有模有樣,整天什麼也不用做,就只跟著個白癡身後,看大大小小的笑話和好戲,這樣的生活真是…… 狄九莫名地歎息一聲,為自己眼前勞心勞力自討苦吃的一切愚蠢行徑而感到無奈。 他就這麼站了一會子,不多時,便見舒放領了幾個心腹手下飛一般的跑了來,恭敬地在面前行了一禮:「堂主在外面收拾殘局,一時脫身不得,令屬下等人前來聽教主與天王差遣。」 因為此刻他身邊帶的幾個,都是正式的修羅教弟子,所以在狄九面前,他已經很自然地改用了修羅教內的稱呼。 狄九淡淡點點頭:「派人把我們帶來的弟子都安頓一下,我們一路趕來,頗受了些風塵之苦,準備好熱水和衣物,我們都要沐浴更衣,對了,替教主也準備一下,派兩個伶俐的人,幫他沐浴。」 舒放應了一聲是,又遲疑著問:「教主在……」 狄九信手往前一指:「從那處院子進去,你算著,最近的那個臥房,推開門就能在床上找到他了……」 這個回答,讓舒放當場就愣在那兒了,傻了一下才勉強接口道:「都是屬下無禮,讓教主一路風塵趕來,還要替我們武館操心勞神,教主的寢室我們早已準備好了,屬下這就去請教主……」 「不用了。」狄九淡淡道「這個時候哪怕是睡在柴堆上,也比你們把他叫醒了,再扔到什麼豪華房間裡更讓他舒服,你們只管準備熱水新衣,給他洗澡就是。這人睡著了的時候,只要不碰他的禁忌,就算是把他捆出去賣了他都不會醒的。」 他答得漫不經心,可憐的舒放聽出一身冷汗。 是不是太久沒到總壇去,所以跟不上教中形勢了,怎麼一直以來規矩最嚴,懲罰最重的神教,下頭人可以這樣隨便數落教主了?而且數落的還是那神一般強大到恐怖的人物。 他又不敢出口置疑什麼,只得滿頭大汗地應是罷了。 狄九自然無心去同情這些可憐的小人 如何自處的痛苦。在這些人誠惶誠恐的招待下,大I快快洗了個熱水澡,坐著喝了口茶,歇了一會兒。看著齊皓還沒能脫身回來,舒放又一直誠惶誠恐陪在身邊,心中忽然有些煩燥。 以前經過幾處分壇,他都可以從容地運用一切心機權術,不著痕跡地收服每一個可用的人才,然而現在,忽然間感覺,當初費的那番辛苦,都不過是笑話罷了。 眼前這個舒放,也算是分堂的精英了,同他親切地說說話,漫不經心地聊點他的經歷和功勞,讓他為自己這個高高在上的天王,居然記得他這麼個小人物而深深感動,這本來是即不費力又好處多多的行為。 可此時狄九卻只覺有一種說不出的厭煩和焦燥。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站起來,去看傅漢卿。 雖然他事先說了不用,但舒放還是安排了人,替傅漢卿換了房間。所以狄九找到傅漢卿時他已經躺在了整個振宇武館最大最豪華且擁有最舒適柔軟大床的房間裡,身邊當然也不例外的會有一堆服侍的人。 狄九照例揮揮手,把閒雜人等都從眼前驅走,在床邊坐下,低頭看著睡得好不香甜的傅漢卿。 這個幸福的傢伙,估計一邊做著美夢,就由著下人給他刷洗乾淨,換了溫暖舒適的衣裳,抱著被子睡得香甜。 因為頭髮剛剛洗過,還帶著濕意,這樣睡覺容易著涼,狄九剛進來時,正有兩個侍女,拿了乾燥的手巾,替他揉搓頭髮,以便加快長髮的乾爽程度。 狄九這時見他長長的頭髮都從床上散了開來,想到剛才侍女的動作,也很自然地信手抓了一把。 剛剛洗過不久,半濕潤的頭髮,抓在手裡,特別柔順,特別舒適,指掌間那種帶點濕意的滑貼,讓狄九有些意外的地揚揚眉,看看傅漢卿那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的臉。這個傢伙,其實長得還是很英俊,讓人見之可親的,只可惜睡覺時那副傻樣子太破壞形象了。 原本心緒沉重的狄九不知為什麼笑了一笑,左手閒閒托起傅漢卿的頭髮,右掌虛張,徐徐覆過,掌心輕柔地湧出一股熾熱的氣息,如此反覆幾次,傅漢卿的頭髮,也就自然乾透了。 狄九也沒想到這火焰掌除了打人之外,居然還能用來快速乾燥頭髮,自己也頗覺有趣的笑了一笑。 大概即使是在夢中,傅漢卿也覺得有這麼一股暖流襲來甚至是舒適,現在忽然暖氣沒有了,便不滿得雙手亂抓起來。 狄九正好在出神,沒能及時躲避,自己的手被傅漢卿一把抓住,他才一愣神,就覺被拉得向前一傾,再定睛看時,自己的右手已叫傅漢卿拉到懷裡,當寶一樣摟著了。 狄九哭笑不得,估計是掌心那還沒有褪盡的熱氣,讓這個睡覺都不會忘記發傻的混蛋把他的手當成暖爐來用了吧。 看著這個睡得一點不知道人間煩惱,無限心滿意足的傢伙,滿臉那傻乎乎的笑容,狄九又是沒來由地眼紅心熱,怒向膽邊生,真不知道這種人活著到底有什麼追求,有什麼期望。 他惡狠狠看著傅漢卿,幾次想把手抽回來,不知為什麼沒有抽,忽得心頭一動,俯身湊到傅漢卿耳邊,運上攝魂音,用輕柔的聲音問:「阿漢,你現在人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這段日子他也算是掌握了傅漢卿的性子了,用這種方法,只要不涉及小樓的諸事,不問那些個讓傅漢卿敏感的問題,基本上是百問百答的。 果然,警戒線沒有被觸及的傅漢卿是非常好騙的,他模模糊糊地道:「讓狄九快點篡我的位吧。」 狄九一震,整個人愣在床邊,這一刻,他心中掀起了何等驚濤駭浪,這一刻,傅漢卿的夢中之言,對狄九有多大的衝擊,天地間,或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然而,就這麼一呆一怔之間,傅漢卿在睡夢中卻正好夢到了極香極大的烤豬蹄,自自然然抓起懷裡那隻手,流著口水,用盡全力地啃了下去。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六章 - 神秘事件 為修羅教資歷最老的分堂主,苦活累活免不了是要硬的。雖然也很想和其他人一樣,就這麼一直目瞪口呆地站下去,卻又不得不先行收攏恍惚迷亂的神智,一邊急匆匆吩咐舒放帶上人去招待教主和天王,叮嚀他切記不可失禮,一邊趕緊著收拾善後。 把那幫可憐的上門踢館的高手一一從迷亂中叫醒,笑容可掬地問他們是否對振宇武館的實力還有疑問,是否還需要把剛才那位高手請出來和他們過過招。毫無意外地看著一個個高人連「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套話都沒空說一句就面色慘白,跌跌撞撞地跑了。 更丟臉的是,他們帶來的弟子,有一半乖乖跟著師父們灰溜溜逃了,有一半,直接就賴著不走,哭著喊著說受人愚弄,錯投武館,如果齊館主不允許他們棄暗投明,投入振宇武館,學習真正的絕世神功,他們就永遠不離開。 採取的方法,或是說要跪死門前,讓你吃官司,或是賴死你們武館,讓你包吃包住還收不到學費,賠死你。 在這種威脅下,齊皓讓了又讓,勸了又勸,全都無效之後,也就滿臉無可奈何,但暗中笑破肚皮地吩咐手下,勉勉強強,為了不弄出人命,為了體諒人家少年熱血,想學有所成的願望,就替他們登記接收了吧。不過,事先聲明,這些徒弟們的師門歸屬權萬一引發任何糾紛,振宇武館不負任何責任的,他們所做的,不過是悲天憫人,不肯看別人白白賴死門口罷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學費照收,麻煩不管,出了任何問題,這批學徒自己負責。 至於此舉是不是等同於往其他各大武館臉面上扇耳光,齊皓齊老堂主也就懶得在乎了,反正照他的估計,今日的事傳出去,振宇武館的弟子們必會紛來如雲,不但老百姓中還沒有投師的青壯少年們會擠破了頭地想進來,就是其他各大武館,肯定也會湧來一批又一批,因為誤信人言,錯投師門,卻能及時查覺,幡然醒悟的少年英傑們。 天上掉餡餅,豈有不接的道理,更何況,凡事走一步想三步的齊老館主已經開始考慮,怎麼增加學費,擴建屋舍,增開分館,等等相關的後續工作了。 當然,在展開振宇武館偉大的擴張事業之前,必須先把眼前的善後事宜先給收拾妥了。 一堆叫著神仙下跪磕頭的老百姓需要安撫,齊皓派了武館專門負責宣傳拉生源工作的幾個嘴皮子特利索的骨幹過去,誠懇地告訴老百姓,剛才那個不是神仙,是他們武館新請來的總館主。順便說明一下總館主的來歷。 什麼什麼生來異兆,幼時便天賦異稟,為海外異人所看中,攜往海外仙山,習練驚世之藝,如今藝成歸來,身懷不世之功,意欲廣收門徒,傳揚神功異術,等等等玄之又玄的故事,他們是張嘴就來,足夠蒙騙純樸老百姓,製造新的武林神話了。 這裡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各大衙門,當然也都會派人問話,振宇武館一向和官府關係頗近,這方面的處理更是駕輕就熟,齊皓派出幾個善交際應酬的人去應付就是。 他再又把一干受傷的武師高手們,一一安排妥當,又把一群又一群,激動不己的振宇武館弟子們給安撫下來了,一再向他們保證,會讓他們有機會再次見到新任總館主,並向總館主表達崇敬之情的。 他忙得團團轉了不知道多少圈,總算暫時把眼前的情況給分派處理地差不多了,便又招來幾個弟子,喝令他們保護新任總館主大展神功之後的神跡現場,然後才急急趕到裡頭,準備去拜見教主,並為自己忙於處理事務,沒有做好接待工作而請罪。 然而,見了舒放才知道,教主大人,又安枕高睡去了,而天王也探望教主去了。 以齊皓對這位教主的瞭解,知道他又在睡覺,倒也不算是什麼稀奇的事,只是天王居然還緊趕著探望,倒有些少見。 齊皓肚子裡滿打滿算,全是各式小九九。 唉,一直以來,都認定那位教主是假的,對他言行之間,多有不敬,如今才知道,教主他,他竟真是…… 齊皓額上漸漸冒汗地想,真個是貨真價實的絕世高手啊,真個是我神教未來昌盛的希望啊,那樣的神威,那樣的力量,他不當教主還有誰當得了。 天王雖是了不起的英傑人物,但同教主相比那簡直…… 根本就沒的可比啊。 齊皓一點也沒有察覺自己的立場動搖得有多麼迅速,只是想到自己對教主的無禮就心頭緊張,緊趕慢趕地趕去傅漢卿的寢室,準備在外頭候到教主醒來,第一個請罪。 舒放當然也領著幾個骨幹,寸步不離地緊跟在齊皓身後,一行人剛剛走到房間外,就聽到裡頭傳來一聲慘叫。 齊皓心中一驚,他知道教主雖然神功蓋世,但在睡覺的時候總是沒有防備的,莫非有人乘教主入睡時…… 教主可是神教未來的希望,斷然不能出半點差池的。 隨著一顆心猛然收緊,齊皓再也顧不得上下之 儀,一掌把大門轟倒,直衝進去。 舒放自然緊跟在後,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的堂主全力衝刺。才衝出進兩步,忽然發覺前方的堂主猛然停住了步子。 可憐舒放的功夫比齊皓差了一大截,當然沒有可能收發自如,雙方距離只有半尺,什麼輕功身法也來不及用出來,就這麼眼睜睜,直撞到齊皓的背上。 他一把摀住自己撞得生疼的鼻子,即不敢慘叫,又不敢埋怨,雖想要請罪,奈何此時已把房中的情形全部收入眼中,被無形的凝肅氣氛壓迫得半點聲息也不敢出。只得忍著委屈,捂著鼻子,拼了命彎腰躬背,恨不得把身子縮成一團,好讓別人忽略他的存在罷了。 齊皓本來以為出了大事,才猛然衝了進來,一衝進房間,卻發現情形非常詭異。 教主的大床已經變成了一堆碎木頭,所有的棉被枕頭,都變成了漫天飛絮,飄飄揚揚地往下落。 一點不出人意料地,神功蓋世,但又永遠迷糊白癡的教主大人正在一堆碎木片和破棉絮之間掙扎地想要爬起來。剛剛洗乾淨,處理好小傷口的額頭上又多了若干劃傷,還有幾處小血痕。他自己正睜著惺忪的睡眼,略帶點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望著狄九。 而永遠能幹,永遠沉肅,永遠剛毅決斷,永遠凜然不可犯的天王大人…… 看到狄九的臉色時,齊皓都不由地悄悄打了個寒戰。 那樣鐵青的面色,那樣冰冷讓人心膽皆寒的眼神,以及,那一直死死握住的雙拳實在是太過嚇人……不對…… 齊皓視線在看到狄九的手時,微微一凝,然後迅速往下移,果然看到了鮮血。鮮紅的血,小小地,一滴一滴,幾乎完全不引人注意地落在狄九足邊,然後又很快地滲入地板。若不是齊皓眼睛夠尖,人足夠鎮定,根本發現不了。 齊皓被這種詭異的情形嚇住了,進又不能,退又能不得,只好干站在那裡發呆,就連背後被舒放重重撞了一下,他自己也並沒有查覺,只是心裡頭一個勁打鼓,這是怎麼了? 怎麼又是天崩地裂,又是鮮血淋漓的,該不會是教主和天王打起來了吧? 齊皓從沒有哪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衝動,以及對教主的忠心,當時要是鎮定一點,不要這麼想也不想地衝進來就好了。 可事到如今,退也退不出去了,他勉力振作精神,乾笑兩聲:「教主……天王……」 可憐的和事佬還在為該說什麼而頭痛,狄九已是重重哼了一聲,轉身拂袖而去。而傅漢卿也勉勉強強掙扎著站了起來,滿心地委屈,也不知道該找誰叫冤去。 狄九暗懷野心,想要奪他的教主之位,他是早就猜出來的,可是他就是想不明白,狄九為什麼總要在無關緊要的大事上找他的麻煩呢,可憐他連好好睡個覺都總是被狄九破壞。 這已經不是狄九第一次在他睡覺的時候,把他的床砸成碎片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他在睡覺的時候,讓人把門打破了衝進來了。 他心裡悶悶地,又不好發作,只得歎口氣對齊皓說:「能給我換個房間,換張床嗎?」 齊皓也還在發愣呢,此時見教主不追究任何事情,自是趕緊道:「是是是,教主請隨我來。」 就這樣,這件被振宇武館幾個首腦人物,秘密封檔,不許所有知情人外傳的所謂內哄慘叫事件,就此莫名其妙地結束,再沒有任何人提起。 只是齊皓事後想來想去,竟覺得當時太急太慌,也沒認真分辯出那聲慘叫到底是誰發出來的,私下找了舒放來問。 舒放呼天喊地地叫了一陣冤「堂主,我今天才見到天王和教主的,跟他們不熟啊,當時那麼緊張,那聲慘叫又那麼短,我哪裡分得出來啊。」 齊皓當然也不敢去問狄九或是傅漢卿,只得把這個疑問永遠地藏在了心中。 至於當時發出那聲慘叫的,到底是睡夢中被硬生生連床一起砸倒的磕睡蟲教主,還是好端端,一隻手被人咬出個血肉淋漓牙齒印,傷痕深得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完全平復的倒霉蛋天王,恐怕就只有那永遠不動聲色,藏在傅漢卿身邊,從不錯過任何好戲的影衛狄一才知道。 不過,即使是他這樣的頂尖高手,也從來不敢在狄九面前,提起這件事一個字。反倒為了擔心狄九惱羞成怒殺人滅口而悄悄地愁白了不少頭髮。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七章 高人忙人 「大人又派人來遞貼子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畢竟I官,總該給些面子。前兩回,大人派了人來請,公子總推說是山野之人,不習禮法而迴避了過去,如今知府大人是準備親自上門來看望的,只問公子什麼時候有空,公子你看,我們該如何回話……」 「宗無極和杜松坡又送厚禮過來了,這已經是十天之內的第七次大禮了。公子,我們是不是也該回點話了?」 「十天內,已經有上千人要來我們武館習武了,武館裡供弟子們居住的房舍明顯不夠,因此我們只能限制名額地招收弟子,在外頭,我們武館的一個弟子名額,動則引發一群人比鬥拼搶,在黑市上,也被抬到很高的價格。教主,這些事,我們是不是要插手管一管,也別讓他們鬧得太過份,另外,應不應該及時調拔銀子,購買土地,廣建房舍呢?」 「其他那些受驚離去的館主們,也寫了倒歉信來賠罪,不過,在信裡又指責我們收錄他們的門下弟子,有違規矩,希望我們能把那些改投的弟子趕出來。教主覺得,我們應該怎麼回應這些無理要求?」 「對了,還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竟敢跑來挑戰教主,屬下已經讓人把他們痛打驅趕了,教主若是以為教訓得太輕了,屬下這就再去下令……」 因為是修羅教在本地地骨幹會議。所以參予的人並不多。振宇武館雖然聲勢浩大,但其中,真正瞭解修羅教是幕後大東家,並成為修羅教一份子的人並不多,其他的武師教頭們,大多是被齊皓招攬利用,而盲不知情的工具罷了。 齊皓當年以神秘高手的身份在戴國開創的第一個基業就是振宇武館。也只有這處基業,是他自己親自出面主持的。而其他幾處分壇則多是隱身於暗處控制。 他對外宣稱地師門來歷,左不過是些生來孤苦,蒙海外異人,隱世高手所看中,攜入深山海外撫養教導,如今藝成而踏入紅塵。卻礙於師門規矩,不能詳說師門之事。 其實戴國武風極盛,每年都有不少新踏入江湖的人,因為自己的出身師門不夠高明厲害,為了抬高身份,就編出這樣的來歷來。基本上這種神秘俠客來自神秘師門的傳說,江湖上一抓一大把。 你要是沒有成功,誰也不會理你師門何處,你要是真的成功了,你地師門到底是哪裡。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這一次傅漢卿搞了一次恐怖震撼性的神功表演後。齊皓不止是對外,就是對振宇武館內部。也只說,這是自己師門出來的掌門大弟子。別看他年輕,在師門中的身份,可是比自己要高出許多的。 只是對方畢竟是師門的掌門弟子,偶爾出來遊歷,幫幫忙是可以的,但不可能久留,武館裡的一些俗務。也不會過多插手。不過,無論如何。自己一定會想辦法,多多勸說他,讓他多和大家接觸,多讓大家瞻仰瞻仰這位新鮮出爐,天下第一高手的絕世風彩的。 以此方法安撫了武館裡所有人之後,齊皓方招集目前總館裡真正地修羅教精英骨幹,開始等待教主的垂詢和查問。 查看帳目,翻閱花名冊,細問眾人功過,對分壇多年來地成就加以肯定,並對未來的發展方向做出指示。這些都是教主巡查各地必然會做地事。 不過,齊皓在趙國時就一直跟著傅漢卿一行人,自然知道,這些事,一般都是由天王代勞的。 不過,這一次也不知道天王為什麼生氣了,整天板著臉,身上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萬事不理不問,誰又敢嫌命長地把這些麻煩的瑣務送到他的手頭上去。 於是,可憐的愛睡覺的教主大人就不得不被打鴨子上架,每天無限痛苦地來查看一堆又一堆齊皓交上來的文冊了。 基本上,狄九可以在一個上午處理完地事,沒用的磕睡蟲用了十天,離著工作結束,感覺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他有著精準地記憶力和快速閱讀能力,可惜他的工作,不止是背誦帳目和名冊,他必須對所有人的功過獎懲做出適當的決定,必須招見每一個分壇重要人物,按照他們的曾有的表現,和自己內心的忖度,選擇或誇或勉或斥或激或遠或近的各種不同的態度,必須給手下分析分壇多年來發展的一切利弊,必須提醒他們什麼地方需要注意,需要改正,也必須對分壇的未來方向做出偉大正確的指示。 每一代的新教主上任,巡視各地,不止是教主查看接收自己手下勢力的必要程序,也往往是向手下展現自己的實力,確認自己不可憾動地位,讓屬下接受自己領導身份必不可少的過程。 這種極大考驗上位者權術運用,慮事城府,和高瞻遠矚的工作,對於一直以來都是得過且過,從來不當決策者的傅漢卿,這該是多麼高難度的工作啊。 更何況,除了例行的教主巡視分壇必須處理的事務外,這次因為傅漢卿的大出風頭,又臨時多出了許多的瑣事。 比如說,地方最高官員,知府大人想要親自和他見個面啦,比如說,全城有名的仕紳,還有幾百里內的所有武林人物,輪著班地登門求見想要拉近乎啦。還有因為他的表現太出色,各大武館,甚至很多大門派的低級弟子們,都想改投師門,成為振宇武館的弟子,因而引發了一系列什麼什麼不合江湖規矩的指責和矛盾啦。 齊皓還因為來投的人太多,不得不考慮,緊急擴張武館,而必須就這種擴張的決策請求他的指示啊。 還有杜松坡和宗無極,回去之後始終放不下心,怕他洩露自己的武功秘密,派人三番四次送禮,送來的禮一次比一次厚,隨著禮單寄來的信,一次比一次卑躬屈膝,身為收禮人,就算再懶,也不好意思再不給人家寫回信,讓人放心了。 最有趣的是,還莫名其妙冒出一堆無名小輩來找傅漢卿挑戰。 說起來,這也是江湖上的常事,一般的小人物,或混了很久還只是三四流的傢伙,要想出名,最好最快的辦法就是找頂尖高手挑戰,反正輸了是理所當然,一點也不會丟臉,還會順便名聲大震呢。 某某某曾經輸給天下第一劍,某某某曾經被天下第一刀視為敵人,這不是隨隨便便就名動天下了嗎? 至於殺身之禍,倒也不用太擔心,那種最頂尖的高手,怎麼屑於殺他們這樣的小人物呢,傳出去了,多少丟人,多麼有失身份啊。 江湖上排名在前十位以內的所謂高手,誰沒有嘗過成天被一堆人人追著要求挑戰決鬥的痛苦啊。傅漢卿即然出了名,當然也就沒法倖免了。 好在,這種人倒可以輕易處理,一般來說,齊皓連回傅漢卿一聲都不必,直接讓人打出去就成了。 江湖人面對挑戰一般是兩種態度,如果是象宗無極那種武功相若,身份地位相當的人來挑戰,哪怕自己狀況不佳,哪怕是應戰必死,也很少有人敢於不應戰的,一旦怯戰避讓,那就是聲名盡毀,在江湖人看來,這種結果比死還慘。 可如果來的是這種聽都沒怎麼聽說過的三四流,甚至不入流的人物,有著明顯巨大的實力差距擺給天下人看,自是可以理直氣壯,關門不理會。誰也不會說三道四,指責你沒膽子,沒勇氣。反而要誇你自重身份,不和小人物計較了。 可話雖如此,傅漢卿一下子出名太過了,有人純是衝著沾他名聲的光而來,有人並未親眼見過他的本領,只是忽然間聽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被奉為頂尖高手,只以為其中或許有誇大,便不免打點僥倖的主意,萬一真能贏了那個所謂的頂尖高手,那自己可就是頂尖尖高手了。 因此,日以繼夜的,那些來挑戰的傢伙,居然是絡繹不絕,就算是振宇武館也有點不勝其擾,所以齊皓也要來請示傅漢卿,是不是允許他們動用更凶狠,更血腥的手段,震一震那幫不知死活的小人物了。 可惜了,他這麼一本正經地稟報。傅漢卿到底有幾句聽進去了,實在值得推敲一番。 傅漢卿坐在寬寬大大地雕皮椅子上,身前是一個巨大的紫檀木桌子,桌上擺滿了多日以來,他一直沒有批示處理的所有文書秘檔。 因為一本本書冊堆得太高,基本上可以把他的人遮住了,所以他就攤手攤腳趴在桌子上,雖然良心讓他覺得應該好好聽齊皓說話。但眼睛卻總是不受控制得似閉非閉,閉上了,又盡了睜開,但撐不了多久,又再次閉了起來。 他自以為有一堆的書冊擋著,人家看不見他偷懶。卻不知道,這些修羅教分壇的精英無不是老江湖,幾摞書冊,哪裡能把他們的視線完全擋得住,哪一個不是目光驚人敏銳的傢伙,只是修羅教血律極嚴,上下之間,不可有半點逾越,大家又都見識過他地神功,自是敢怒而不敢言。裝不知道罷了。 可憐的齊皓,一輩子替修羅教出生入死。每次回總壇,諸王待他都客客氣氣。敬重他的資歷和功勞。如今他親自一條條念誦若乾等待教主指示的要務,可人家沒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可歎他一張老臉,又紅又紫,白髮長鬚無風自拂,雙手上青筋崩起,卻又找不到出氣的對象,甚至還要努力控制自己的請求指示地語氣,不能有什麼憤怒的情緒夾雜其中。 好在。並不是所有修羅教的屬下都被教主的淫威所壓制,至少對教主有廢諫制衡之權的諸王就不用怕他。所以此刻天王大人化身正義使者。憤然一掌擊在案上,怒喝道:「你給我坐好了。」 傅漢卿猛得驚醒,立刻挺腰抬頭,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乾笑兩聲:「在議什麼呢?」 在場其他人是什麼表情,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記錄,大家心裡,是有胸中悶氣出盡的暢快感,還是對於教主行事的迷茫感,也許只有他們自己以後回味才能明白。 在這個時候,他們更多的是感到心情微微一鬆,感覺到在天王把教主給嚇住的那一刻,他們都覺得整個議事廳壓抑的氣氛終於開始輕鬆平和起來。 大家只能在這時安慰自己,現在教主還年少,還剛剛執掌大位,處事未免輕率,需要天王地協助提醒,等到以後,經驗多了,老成多了,行事想必就不會這麼讓人不放心了。 然而,這個時候,包括傅漢卿和狄九在內,都沒有想到。今日議事廳發生的事,在很久以後,幾乎天天在修羅教總壇上演。 而修羅教最高領導人之間地議事流程,也幾乎是在翻版今日的小議。 在成為修羅教主多年之後,並且認命地發現,沒有人肯罷免自己,也沒有人會來篡位之後,傅漢卿依然會抓緊一切時間偷懶,而每次都要天王大人,聲色俱厲拍桌打凳地大吼大叫一番,才會乖乖地坐有坐相,在極短地時間內,保持修羅教主的威風氣派。 好在,此時此刻現場諸人沒有一個擁有預知未來的神奇力量,所以也不會為將來的神教決策層的可怕未來而歎息沮喪,只知專心處理眼前事務。 「屬下剛才在請示教主,那些來挑戰的傢伙,是不是應該重重地下手教訓才好?」 傅漢卿打個寒戰,修羅教,魔教,天下第一黑社會,以殺人如麻,手段狠辣而名傳各國,他們所說的重重下手教訓,那得重到什麼程度啊? 「不不不,不用了,只不過是一群想挑戰的傢伙啊,又沒犯什麼大罪,不用教訓了。」他和和氣氣,笑得像尊大肚彌勒佛。 齊皓卻微微一挑白眉:「教主,若不懲戒,只怕這些人得寸進尺,不斷騷擾,則我們武館連正常地教學都不能進行了。」 「這樣啊。」傅漢卿為難得想了想,便道:「那就答應他們的挑戰要求吧。」 一句話說出來,自然又引來所有人不能置信地目光。 以傅漢卿修羅教主的身份,以及他如今的名望和武功,怎麼可能接受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張三李四的挑戰呢,那也太自輕身份了。 更何況,此先例一開,後果將不可設想。會有無數想要藉機出名的傢伙,前赴後繼地湧上來來。 這邊決鬥打倒一個,那邊千萬個新的挑戰者又站起來了,這可是打不勝打啊。 就連狄九也不覺皺眉凝望傅漢卿,唉,是自己的腦子越來越笨了嗎?怎麼永遠猜不出這傢伙想要幹什麼?這白癡到底明不明白,此例一開,他就別想再有一個時辰的懶覺可以睡了? 一陣沉寂之後,總算是有個人回過神來了,舒放拍拍手,眉飛色舞地道:「屬下明白了,教主是要殺一儆百,在決鬥時下狠手,讓幾個挑戰者死得慘不忍睹,其他人就再不敢冒犯教主神威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八章 - 心意已定 狄九覺得很鬱悶,好端端的教主位子讓人搶了,自己還要辛苦替人幹活頂雷處理瑣事。 他也曾野心勃勃不甘伺服,他也曾暗懷機心另有所圖。他幫助傅漢卿,更多的是為了順便建立自己的勢力。每到一地,都認真瞭解當地分壇的所有虛實,全部勢力,以各種方法結納教中英才,並巧妙地展現自己強大的力量,超人的智慧,以及對下屬的賞罰分明,對他們的賞識認可,很自然地讓每一個人心中刻下他深深的印記,認可他是值得追隨的上司。將來若有機會,這些人都是可以收為羽翼的。 同樣,他也總是有意無意地讓所有人盡早發現教主的無能,充份感受教主的懶散,不留痕跡地誘異著所有人對傅漢卿的輕視和不滿越來越深。 修羅教諸王各有勢力,各統所部,皆不容教主染指,事實上教主真正可以掌控的,還是各地分堂的力量。如果不能讓那些在天下各地,為了神教擴張而多年隱姓埋名,吃苦受累的精英骨幹們認同,不能讓他們覺得多年的辛苦是值的的,那麼教主的名位再尊,也只不過是個虛名罷了。 一切的一切,本來進行地非常順利,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愚蠢衝動和瘋狂,平白地把自己所有的心血,一瞬間全部毀掉的話。 明明在趙國大名府時,就已經發覺傅漢卿不是愚蠢。只是懶惰,明明知道,只要他認真面對,總會有驚人之舉,卻還是為著那一種完全不知因何而來地莫名期待,而逼迫著傅漢卿走到了當眾立威這一步。 為什麼,會那樣不可抑制地想要看清他所有的才智,為什麼會那樣瘋狂可笑地。一定要看到他的真實力量。 而當傅漢卿充分展示了力量之後,他的所有的努力就在一瞬間化作了流水落花。 在所有人心目中,傅漢卿的懶散嗜睡,全變成了特立獨行,傅漢卿的荒唐胡鬧,全變成了高人風範。 人們不再指責傅漢卿所有不負責任的行為。反而自責自己太沒用,那樣小地瑣事,還要去煩擾他。 人們不再責怪傅漢卿永遠暈頭暈腦睡大覺,反而說他這叫是真名士自風流,反而責難其他的俗人無法瞭解高雅之士的心胸行徑。 所有曾鄙夷過他的總壇弟子們,現在提起他,都是滿眼地崇拜,滿臉的嚮往,說出來的話,全是斬釘截鐵截鐵地一口咬定。他們從第一眼看到教主就認定他不同凡俗,就確定他是蓋世英雄。就從來沒有對他產生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懷疑和背離之心。 至於這麼久以來,曾在他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曾讓他們無比欽佩敬仰,曾令他們無數次歎息,沒能繼承教主之位的天王,早就被忘了個乾乾淨淨。 那一天,他眼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毀於轉瞬之間。那一天,他甚至可以強忍心中所有的失落和痛楚,放縱傅漢卿的繼續嗜睡胡鬧。 那一天。他守在傅漢卿的床笑,漫不經心地用掌力替他烘乾頭髮。漫不經心地看著那個混蛋,睡覺時永遠傻乎乎帶笑的臉。 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傅漢卿的強大。 是的,他愚蠢,他白癡,他迷糊,他不懂心計,他不擅謀略,但是,原來,人只要有足夠地力量,所有的心計,所有地謀算,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話。 他蠢得起,因為他不需要心計,不需要城府,不需要去處處思慮,時時在意。因為他太強了,強到再聰明地人,也傷害不了他,再大的陰謀,再多的陷阱,對他來說也沒有意義。所有的謀劃,到了他的面前,都不過是妄費心機。 那一天,他俯下身,在那人的耳邊輕輕地問。「阿漢,你現在人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然後,他聽到了,叫他至今想來,依舊驚心動魄的回答「讓狄九快點篡我地位吧。」 時至今日,回想那一瞬自己的震撼,自己地心境,狄九依舊有會有一種想要仰天長笑的衝動。 那個他以為是白癡的傢伙,或者比他更動悉世情與人心。比他更加清楚,他所有深深隱藏的野心和圖謀。那個人給他機會接觸權利,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因為有足夠的強大和自信,所以,那人可以利用他的細心和能力來處理瑣務,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去偷懶睡大覺。 這一路行來,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操勞所有枯燥的工作,都是自己一個人扛下來,而他呢,好吃懶做不幹活,只要隨便露一手,自己全部的辛苦努力,都及不上他在這一瞬間的光芒四射。 也只有強大到這種程度的人,才永遠不會擔心大權旁落,才不需要對其他人處處防範,才不會似自己這樣,萬事思慮過重,從來一夜三驚,至今不曾有過一刻真正的安心,真正的快樂,從來沒有享受過一次,香甜的睡眠,安然的休息。 然而,狄九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促成傅漢卿的當眾顯示神威。哪怕最微小的希望終於泯滅,哪怕僅有的光明因此黯淡,他寧可面對絕望的後果,也不願抱著希望自欺欺人。如果他所擁有的一切權力都是傅漢卿的恩賜,只要傅漢卿一抬手,就可以輕易毀滅,那麼,他也情願比任何人更早地看清這個事實。 縱然這一生都是一個最大的笑話,他依舊有著他的尊嚴與驕傲,所以在傅漢卿大展神威後,在其他人眼中,也只剩下他還能從容如舊,態度不改從前地對傅漢卿囂張地怒視或吼叫。 其實傅漢卿本人可能比狄九更加鬱悶。他自覺自己的對人生的要求,幾乎已低到極限了,不求榮華福貴,不求聞達天下,不求美人青眼,不求一世逍遙。他只不過希望吃吃喝喝睡睡,好好混過這一輩子就完了。 結果莫名其妙砸死一個魔教教主,為了負起責任,只好跑到修羅教去自薦當教主。本來以為,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修羅教裡的人不可能會這麼笨,可是人家居然真的同意讓他干了。 這樣他又不得不負起,整個修羅教的責任……天啊,他連自己都顧不了,卻要去顧,被全武林視為公敵,讓天下各國下令剿滅的整個修羅教。 好在還有一個狄九,分分明明於心不甘,明明白白地暗藏野心。他高高興興地帶了狄九同行,萬事有他擔當管理,自己不用操心,只等著哪一天,他羽翼豐滿,實力蓄足,把自己從教主位子上趕下來,自己就從此可以繼續省心地吃吃喝喝蒙頭混日子了。哪怕是被關進牢裡,或乾脆殺掉,怕也比這樣勞心勞力幸福多了。 可是,為什麼,一轉眼,這傢伙就開始當甩 櫃,萬事不管,所有的事務都當頭砸下來,逼著自己 為什麼,他好心好意,阻止了一群上門踢館的倒霉蛋走向死路,結果卻又給自己惹下一堆麻煩呢。 為什麼,自己明明是個很守法,很講道理,很重視生命的人,可手下硬生生把他看成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呢。 他萬分鬱悶地望著舒放,不明白自己臉上到底哪個部位長得猙獰了,讓舒放覺得自己打算大開殺戒大施殺戮。 只要看看傅漢卿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錯了,舒放趕緊低下了頭:「教主才智天縱,恕屬下愚魯,難以猜度一二。」 傅漢卿懶洋洋道:「你們去外面,寫一個大大的公告,擺上桌子凳子和紙筆,派個人在那裡登記,凡是要向我提出決鬥要求的,全部登記在案。然後安排決鬥時間,但是即然要決鬥,那總要開出輸贏條件,即然提出決鬥的是他們,那做為接受方的我,就有提條件的權利了。」 話說到這份上,大家也都明白了,這玄虛奧妙就在這條件上,但到底有什麼條件,可以嚇退那麼多急於成名的江湖人呢? 砍腦袋?砍手?砍腳? 好像都未必百分之百有用啊。江湖人,尤其是年青人,過於熱血澎湃,基本上,都不會把性命看得太重,所謂的武林少俠。有一種奇怪地觀念,總覺得,為了偉大壯烈的決鬥去死,是最光榮的事。 為了可以名揚天下,名傳武林,死也不是不能付出的代價。 即然連死都不怕,那還有什麼別的事需要介意嗎? 然而面對大家略帶驚疑的目光,傅漢卿卻只是淡淡說:「給我在告示牌上。把輸了的條件,用最大的字寫出來。凡是輸給我地人,要打扮成一隻小狗,繞著全城爬一圈,還要不停得汪汪叫。還有,凡是向我挑戰的人。都當成默認接受這一約定,如果有人事後不遵守承諾,全城都會貼滿某某人說話不算話的白紙黑字的大招貼,這一點,你們也要在告示牌上寫明白。」 他說得是漫不經心,輕飄飄如同遊戲,聽得人卻因為受驚太過無不把眼睛瞪得老大。 所有人都清楚,這個告示一貼出去,再不會有人敢來挑戰。 那年青的,熱血的。不知天高地厚地所謂英雄少俠們,想的全是如何出名。為此死是絕對不怕的,可是如果以扮成小狗滿城爬著汪汪叫的方式出名。那恐怕是比死還慘十倍的事。 從此之後,天下人倒真是知道他們的名聲了,只不過每次提起來,不是艷羨,不是嚮往,而是哈哈大笑罷了。 只要是男人,只要還想當英雄,只要還想要自己的臉面。就沒有任何人敢於接受這樣的條件的, 可是。大家還是無法不震驚地瞪著傅漢卿,甚至沒辦法去佩服他的神妙手段。 這種處理方法,完全超出了正常江湖人物地理解範圍,和思考規律,讓所有人都有一瞬間的怔愕和迷茫。 對於大家地迷亂,傅漢卿還是很難夠瞭解的,就像他深深明白,這項條件一拿出來,只要是正常地江湖人物,就絕不會再來找麻煩一樣,雖然他至今也不理解江湖人物奇特的思考方式,但是他明白,他知道,並且懂得利用,也就夠了。 即使往深處想一想,他依然會因為江湖人覺得學兩聲狗叫,比死人更可怕,學學狗爬比殺人更讓人難以容忍的從價值觀而歎息。 其實這還是很好玩,很和平,且能逗大家都跟著笑一笑的有趣的事吧。哪個當爹的不學學動物叫來哄孩子玩,不當牛做馬地背著孩子滿地爬呢, 反正如果換了傅漢卿自己來選,他自己肯定選擇小狗扮演遊戲,而堅定地拋棄為了無聊的理由而打生打死這樣的荒唐地事。 想到這裡,傅漢卿忽然輕輕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觀念,想法和世人有著太大地差距和不同,也從來沒有想過,以自己的觀念去影響世人,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只想這麼渾渾噩噩混在紅塵中,過完這一世也就算了。 然而,如今,只怕他不得不想辦法改變很多人固有的觀念了,因為……做為修羅教的主人,這是他的責任。而他雖然出奇的懶散,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逃避自己的責任。 該做的事,他一定要做到。 所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不得不,強睜著睡眼坐在這裡。因為一個必然會對當今武林,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帶來極大衝擊的想法,正在他心間,慢慢成形。 這一刻,除了狄九之外,所有人都被傅漢卿那如同天馬行空般的神奇想法給震得不能正常思考。 只有狄九,在這一瞬,眼睛微微一亮,深深地凝在傅漢卿的身上。 這個人,處理問題的方法,總是如此出人意料,卻又絕對有效。 他思考問題的角度,永遠是其他人想問題的死角。 為什麼在他之前,從來沒有人能這樣地思考,這樣地決斷,拿出這樣的方法,為什麼,他竟可以…… 狄九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定在傅漢卿身上,看著傅漢卿漫不經心地用手掩著嘴打呵欠,看著傅漢卿眼眸上那深深的疲憊和倦意,他甚至能從那黑黑眸子更深處找到一點落漠無奈和歎息。 狄九不知為什麼自己的心會微微一緊,又略略一驚。 他不快樂?為什麼? 那個永遠只關心如何睡大覺的傅漢卿,從來沒有特別快樂過,卻也難得見他不快樂? 他為什麼不快樂? 他總是很懶,總是抓緊一切時間睡大覺,但卻極少流露疲憊和倦怠。 他那深深的疲憊,又是為何而來。 他怔怔看著傅漢卿,見他閉了閉眼,復又決然睜開,沒有自己喝斥他,他居然乖乖地重新又端正地坐好。 狄九覺得自己的心悄悄地,激烈地跳動了幾下,在剛才一瞬間,傅漢卿,那個小懶豬,是否悄無聲息地決定了什麼事? 一種莫名地激動在胸中翻騰,狄九隱約地感覺到,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二十九章 - 困惑人生 那裡一陣出奇的沉寂,讓傅漢卿懶洋洋打了三五個呵欠綿綿得想往桌子上癱了,只是因為一雙冰冷的眼眸一直森然瞪著他,就算遲鈍到他這種程度,也不免略有些芒刺在背的不適,只得勉強提起精神,乾笑兩聲問:「沒什麼別的事的話,可以散了吧?」 齊皓暗自苦笑,果然自己剛開始的一通稟報,這位主子半個字也沒聽進去:「教主,如今欲求投入我們振宇武館的弟子,人滿為患,為了爭奪名額,民間常有廝鬥爭搶或哄抬黑市價之事發生……」 傅漢卿搖搖頭,略有責備地說:「你們怎麼能讓這種事發生呢,就不怕有礙武館的名聲嗎?應當嚴格規範招收細則,誰合格就收誰,讓外間無法就此爭搶轉讓才對啊。」 「那教主以為,我等應當如何……」 傅漢卿再次努力把眼睛瞪大做不悅狀:「這些事,還要我親自過問嗎?」 其實他只知道要人家訂規矩,這規矩怎麼定,他心裡也完全沒譜,好在,教主的架子擺開來果然非常有效。齊皓立刻點頭不迭,自稱不該讓教主為這等瑣事費心, 傅漢卿至此略覺滿意,教主嘛,最高領導人嘛,當然就是隨便指一指大的方向,怎麼去實行,怎麼去規劃,怎麼去細分那些條條框框,那都是下頭人的工作。做為教主,他只要擔負輕鬆的領導工作就好了。 齊皓不敢再提振宇武館擴招的問題,乾咳一聲道:「如今教主名望如日中天,知府大人,本地仕紳,武林中的有名望的人物,無不紛紛有意來拜,教主若一直避而不見,只怕未必妥當,教主,你看……」 傅漢卿伸手揉著眉心,苦笑一聲:「其實我真的不明白,我只不過接受了一次所謂的挑釁,為什麼會一下子出名到這種地步。」 這一次,不等齊皓答話,舒放又眉飛色舞地道:「教主顯示蓋世神功,天下震動……」 傅漢卿再次打斷他的歌功頌德,這一次簡直要歎氣了:「你們覺得,我是因為顯示了力量才名動天下,可我自己卻覺得,這樣做,是最大的失敗。」 他語氣微頓,看看一眾神色不解的所謂江湖人物,神教精英,心中的無力感更加深重:「我阻止他們,只是因為,我不喜歡這種為了無聊的事,而以暴力相爭的行為,只是因為,我知道,再繼續下去,一定會死人。可是最後我還是沒能用道理說服他們,雖然……」他眉宇微皺,雖然他心中所以為的道理,在別人看來,卻是歪理。他是誠心誠意,想說服別人不要打架,不要以命相拼,在別人看來,卻僅僅只是膽小怕事狡詞以辯。 狄九看出他想說什麼,只是冷笑一聲:「沒有實力做後盾,天大的道理,也只是笑話,只有當你顯示出你的力量之後,你以前說的一切歪理,也就立刻變做了真理。」 「可是,那是不對的。」傅漢卿依舊是在別人眼中,固執地有些愚蠢地說「我想要告訴他們,以暴力解決問題是不對的,但最後,我自己採取的,也是同樣的方式。我能成功阻止拚殺和死亡,不是因為我的道理是對的,只是因為我的力量最強,那麼,我所做的事,和他們,又到底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微微蹙眉,眼中是深深的困惑。 他可以看盡世情,卻永遠不會真正明白世情,他可以擁有七世的經驗,卻永遠不能理解人心變幻。 狄九冷冷道:「這又有什麼不同,你又有什麼必要去為這種事困擾迷惑。你不就是天生慈悲嗎?你不就是想救苦救難嗎,你的本事這麼大,想幹什麼行俠仗義的事幹不成,誰要為非作歹,誰敢胡亂殺人,你立即下手教訓不就行了。」 傅漢卿嚇了一大跳,急忙用力搖頭,大聲分辯:「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行俠仗義了,那樣每天辛辛苦苦,到處管閒事,飯都沒空多吃一口,更別說好好睡覺的日子太可怕了。你們傳說中真正的俠客聽起來都偉大的不像真人,我是肯定學不了的。」 他惟恐會被人硬拖著去行俠仗義,臉色都有些發白了:「我只是不願意有人死在我面前,不想有人在我面前去殺人而已。正常的人,都會有這種想法,看到有人要死,有人要做 自己可以阻止的話,都不會袖手旁觀的啊。而且,I教主,我還要替我的手下們想一想,我也不希望他們的生命永遠在打打殺殺,朝不保夕的危險中渡過。這跟行俠,救苦救難,沒什麼關係啊,再說,完全仗峙著力量去行俠,也未必是好事。」 他的眉頭又微微皺到一起,略略現出困惑之色:「我的力量很強大,我用它去行俠,的確沒有什麼人能夠對抗我。但同理,如果我用這力量去做惡,也一樣沒有力量可以控制我。一切的成敗對錯,只取決於力量,而不在於善惡是非本身,這樣對嗎?過份強大,不受控制,不能制衡的力量,它的存在又到底好不好呢?」 他這樣連發數問,問得齊皓等人一個個眼睛都直了。他們都是老成了精的江湖人物,刀山血海裡闖出來的,滾刀肉般精明能幹,也油滑伶俐的老江湖了。 他們的生命充斥著永遠數不盡的爭鬥,謀算,危險,殺戮。所以,他們從來沒有空閒也沒有雅興,會去思考人生,研究哲理。 天啊,新主子這一堆太深奧的問題可就為難死人了。 明明是很簡單的事啊,強者為尊有什麼問題?憑教主的力量,懾服天下,這是最大的榮耀啊。 教主的煩惱到底因何而來? 大家面面相窺,不知道應該讚歎教主的思慮太過高深,還是應該無禮地在心底裡罵一聲,自找麻煩。 傅漢卿面對每一張迷茫的,不解的,甚至帶點隱隱不以為然的面容,心中也只有淡淡的無力感。 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觀念,他們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人生的看法,實在距離得太遠太遠了,遠得讓人覺得想要拉近,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工作。 這樣明知會很辛苦,明知成效會極微小的工作,如果硬要去做,實在大違他自己懶散的性子,只是,他已經是修羅教之主了,且不管他是怎麼上任的,也不管這個身份到底有無實質名歸, 即然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即然他承擔了這樣的責任,那麼,他又怎麼可以真的什麼也不做,安心地天天睡大覺呢。 傅漢卿伸手掩著嘴,努力克制自己別再打一個呵欠,別再伸一次懶腰,努力地驅散全身那懶洋洋的倦意。 而他那一番思考人生的話,卻觸怒了狄九,狄九不像別人那樣敢怒而不敢言,心裡不痛快就給他硬頂回去:「大話誰不會說,大道理誰不會講,你自己擁有天下最強的力量,自然可以指手劃腳,說人家愚蠢,人家不理智,人家只懂得靠暴力去拚殺。別的人,是怎麼一點點從泥濘中掙扎著活下來,是怎麼在刀山劍海裡,靠血汗拼出如今的地位,這其中的艱險苦難,你又哪裡會明白。他們為了保護自己己有的一切,不得不拿性命拿聲名當賭注拚死一搏的苦處,你又怎麼會瞭解。你大方,你超脫,有本事把你那身天下無敵的功夫渡給我,等你自己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之人,看你還能不能說出這麼一套套的所謂道理來。」 因為憤恨傅漢卿身懷神功才講大道理,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他這番話,說得極沖極不客氣,齊皓等人雖見多他對教主的無禮行徑,還是不免被嚇得瞠目結舌,屏息閉氣地不敢出半點聲息。 傅漢卿本人倒是一點也不生氣,淡淡點點頭,淡淡說出差點讓齊皓舒放等人一跤坐倒在地話:「其實如果你能答應過,好好做人,不要亂殺人,外加供我白吃白喝白住一輩子,這個要求我答應你也無妨。」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章 - 何謂盡責 在多年之後,回想起當日所親睹親聞親歷的那一幕,會遍身汗下。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親眼目睹了一次神教差點發生的內哄。 在神教歷史上,教主和諸王翻臉反目,彼此拚殺,不是沒有發生過的,而幾乎每一次都會帶來神教的衰敗和沒落。 而這一次,最大的危機又逼到眼前。 天王大人的話,可以很好地理解為「你說得比唱得都好聽,有本事,你滾下來,把你的教主大位讓給我坐坐,看你是不是還能這麼輕鬆的指手劃腳,說東講西。」 而教主大人的回應,則同樣可以理解為:「行啊,你即然想當,這個位子就讓給你,你過來坐吧,就怕你坐不穩啊。」 齊皓做為神教最年長的堂主,做為在戴國打拼多年創下偌大基業的一方豪強,這類因權勢而引發的奪位之爭,這可真個是看熟看慣毫不稀奇的常事了。 本來諸王和教主歷來就不算太和睦,而這位教主的行事方法又這麼奇怪,思考方式又這麼詭異,天王看不順眼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把話說到這份上,就算是天王,也逾越了,教主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齊皓至死都記得那一刻,聽到教主的回答後,整個議事廳死一般的寂靜。不過,幸好啊,教主也好,天王也好。還是顧全大局地,最終沒有讓神教因內哄而走向分崩離析,這才帶來了後來的輝煌光明。 事實上,當時傅漢卿說完那句話後,所有人都給嚇愣了,包括狄九在內。 就算是狄九也料不到傅漢卿會這樣回答他,結果他愣愣望著傅漢卿半日,才勉力發出一聲譏諷的冷笑:「我看起來有那麼笨嗎?」這句話的潛台詞很明顯是。我要相信你的話,我就是豬了。 傅漢卿乾笑兩聲,他也知道,所有人都誤解了他的話,齊皓等人把這當成所謂的示威決裂,而狄九則以為這是戲弄。 每一次都這樣。他認認真真說真心話,人家從來都不相信。 不過話又說回來,狄九不信還是好事,他要真跳起來,要讓自己渡武功,只怕還有更多的麻煩呢。 想到這裡,傅漢卿又不由地歎口氣,如果他還是第一世那樣不知世事,從來不懂懷疑地阿漢該多好,可惜。這七世之中,他經歷過了太多的背叛。太多的傷害。就算他自己對自己的事不介意,卻也不敢拿全天下的人來冒險。狄靖當年吸盡他的內力,之後地肆無忌憚,任性瘋狂,殺戮無數,他都不曾忘記過。 如果狄九真的答應,真的要同他交換條件,那麼,用什麼方法。確保狄九不會倒行逆施,不會殺人如麻。而真的能夠信守諾言,也是一件極頭疼的事。 所以現在狄九不相信,傅漢卿倒也暗暗鬆了口氣,對大家笑笑道:「我希望改變武林人動則喜歡以武力私鬥,性命相拼來解決問題的習慣,這樣大家就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這一次輪到狄九伸手去揉隱隱發疼的頭了:「我建議你乾脆大發神威,打遍天下,獨霸武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然後再下令,所以有人不許私鬥,這樣比較容易一些。」 傅漢卿好像完全聽不出他語氣裡的嘲諷,認認真真地說:「我就是因為不贊同這種凡事以力為尊,以力量判斷是非對錯,以力量決定成敗的定例,所以才想改變這些的,又怎麼能用同樣地方法做事呢。就算我能真的獨霸天下又怎麼樣?這世上沒有永遠地霸主,總會不斷有人起來打倒你的。麻煩還是無窮無盡。」 齊皓遲疑了一下,這才道:「教主英明天縱,我等愚魯,自難知教主袖底玄機,但屬下實在不明白,以我教如今地實力,教主此刻的神功,有什麼必要,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且基本上沒有多大可能成功的事。」 傅漢卿沉默了一會,這才道:「振宇武館初創時,就是你帶領一干親信,四處踢館,挑戰高手,製造風波,以便揚名立萬,在此期間,我教弟子戰死三十四人,其中十七人是你親自帶出來的精銳心腹,而重傷者二十三人,殘疾者八人,其他輕傷者四十五人。至今三十六年,在這三十餘年間,為了擴大振宇武館的影響,一步步把振宇武館推向戴國第一武館的寶座,不斷地打擊其他武館,也不斷地應付其他敵對勢力的挑釁,我教弟子共計戰死三百八十九人,這其中,就有你一子一弟,還有舒放的一位兄長,重傷者五百四十二人,殘疾者一百餘人,舒放地妻子也曾因受辱而致瘋,其他輕傷者,甚至連你們交上來的文冊中也沒有正式確切足夠地統計。」 他有著最強的記憶能力,和最快的閱讀能力,複述那些文書上的數字,是極簡單之事,但在旁人看來,卻只會深深為教主竟肯認真記住這些無名小卒死傷的數字而感動。 「我也知道,無論將來發生什麼變故,振宇武館都永遠無法擺脫,這樣的挑釁,衝突,爭鬥,我教還會有更多的弟子在這些無聊的,並沒有重大意義的戰鬥中死去。我做為教主,不能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傅漢卿難得認真地說。 齊皓略覺感動:「教主如此關心下屬,我等自是銘感五內,但有教主神威護佑,料來旁人亦不敢造次。」 傅漢卿衝著他搖搖頭:「你欺負我沒有聽過武林傳說,江湖故事嗎?那些事非爭端,可以憑著武功高就全部躲過去的嗎?哪個天下第一高手,不是老被人煩擾,越是強大的基業,不就越是容易被人覬覦嗎?振宇武館只要一日還是戴國第一武館,一日就是很多人的眼中釘,那些人想要出頭,想要出名,就總要從振宇武館下手。振宇武館一旦沒落,昔日那些結下舊仇的人,怕也會群起而攻,總之,如果不從根本上改變你們這些江湖人物最喜歡的暴力處事方法,殺戮就永遠不會停止。再說,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振宇武館啊,我還要回總壇呢。」 他這樣徐徐說來,心中卻有些迷迷茫茫地憶起,第一世裡,被人拷打逼問,他曾經那樣天真而不解地去問行刑手,為什麼五大幫要擊倒狄飛,奪佔他的勢力,這一切的紛爭和殺戮,背後的理由,為什麼那樣可笑而無聊。那個時候,他被綁在最髒骯污穢陰暗的牢獄中,承受最冷酷的刑罰傷害,心境卻如琉璃澄澈,不染塵垢。 七世之後,他可以坐在最豪華的雕皮大椅上,面對一群隨便準備為他的命令去死的人,平平淡淡地分析一切的紛亂和隱患,,遲鈍如他,明白所有紛爭的根源,卻無法懂得,這一刻,心中隱隱升起的 是因何而來。 齊皓躬身施了一禮,正色道:「教主如此關切,是我等之幸,然教主即手掌神教興衰,便當負起全教之責,處處為神教未來打算,而不需思慮我小小一處分壇一時一地之得失,區區若乾弟子一生一死之存續。」 傅漢卿平靜地望著他,平靜地說:「正是因為我是教主,所以我才要負起責任來啊。保護我的屬下,保護我的弟子,不讓他們受傷害,不讓他們枉死,替他們打算,盡力幫他們避免危難,這難道不是身為教主,該做的事嗎?」 他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如此平淡和緩,彷彿是在問,難道太陽不是應該是從東邊升起來的嗎? 然而,沒有人能答他。 滿室寂然。 狄九從小是被當成未來教主培育的,受的是馭下控權的教導,齊皓也久掌一地勢力,就算是舒放等人,也無不是手上有不小權力的一方精英。 如何誘導屬下為自己去送死,如何哄騙下屬替上司賣命,如何打出一個又一個光明的旗號,壓下一個又一個凜然的大義,驅使別人去出生入死,這都是他們最擅長的手段了。 身為神教的弟子,他們一方面要隨時準備著為神教而死,一方面,也同樣時刻準備著毫不動容地為神教去犧牲任何人。 然而。這一刻,有一個人告訴他們,教主地責任是保護屬下。 他們以前只記得,身為屬下的責任是什麼,為了神教應當做什麼,卻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們,原來,教主的也有責任去保護屬下。神教也有責任去守護它的弟子。 他們已經不是熱血少年,不會為了別人一句溫言軟語而感動莫名,不會因為上司一句關切的話,一句所謂平等的諾言,就感激涕零。 然而,原來。這麼多年江湖鐵血,這麼多年苦難磨折,還沒有讓人心變做木石。還會有這一瞬間的震撼和觸動。 那人的眼神如此明澈,那人地語氣如此坦然,那人把最不可思議的道理和責任,說得最最理直氣壯,叫人不能置疑半句。 保護我的屬下,保護我的弟子,不讓他們受傷害,不讓他們枉死。替他們打算,盡力幫他們避免危難。這難道不是身為教主,該做的事嗎? 齊皓低下頭。忽然間心中一陣羞愧,這麼多年來,做為一方首領,他可曾想過,拋開神教一時一地的得失,盡力保全他地弟子和下屬。 舒放黯然無言,若是多年前,有一個上司說出這樣的話。並挺身去做一些盡力保全下屬的事,他的兄長和妻子。是否還能依然留在他的身旁。 狄九卻忽然憤怒起來了,他不知道這憤怒從何而來,他不明白,這麼多年鐵血訓練,他的定力,他的堅忍,在這一刻都悄悄飛到哪裡去了:「一個平時連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所有該做的事都只會扔給屬下的所謂教主,原來還是個如此盡責的人啊。」 他地語氣極盡嘲諷之能事,然而傅漢卿卻只是一笑,目光仍舊明澈而坦然:「你覺得當教主一定要勞心勞力,天天伏案幹活,每天批示所有文書,不停得下命令嗎?可是我卻覺得,當教主只要把適當的事,交給適當地人去做,只要學會信任,懂得放手,這就好了。以前那些事我不做,是因為我知道,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而我堅持去做的那些事,是因為我可以做得比你恰當。所以我阻止你們在大名府殺人,我不希望你出面應對別人地挑戰,我想要嘗試改變江湖人固有的想法和爭鬥方式,我覺得,這就是在儘教主的責任。」 他看看表情有些呆滯的狄九,又是一笑,笑容裡,又帶起了點懶懶的倦意:「這一路上來,我誤過事,失過職嗎?你又為什麼認為我沒有盡責呢?我雖然很懶,但是,我從來不會逃避任何我應該承當的責任。」 他的語聲不大,語氣也很平淡,他只是從容而坦然地說明一個事實,糾正別人的一個小誤會,然而,聽到人耳中,卻有如雷霆般地震撼感。 這位教主,永遠用最奇特,卻總是最有效,最不可思議,也最難以辯駁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改變著其他人正常地思維和判斷。 就連狄九都愣了半天才能回過神來,回想一下出巡各地的所有歷程,不覺咬牙切齒:「你沒有誤過事,失過職。」當然沒誤過,所有的活,自己不都出頭代干了嗎,趕情累死累活這麼久,功勞全成他的了。是他懂得用適當的人做適當的事,是他學會信任,懂得放手,媽的…… 狄九咬了咬牙,把一句粗話吞進肚子裡。 今天這個有些一反常態的傅漢卿也讓他略有顧忌,不敢罵得太凶,怕一句說錯,這小子再正色說一堆莫名其妙的大道理,生生把自己給嘔死。 他強忍一口氣,冷冷道:「好,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反正你是教主,喜歡白費力氣也由你就是。」 傅漢卿知道只要他不反對,別人就不會說什麼,心中鬆一口氣,人就立刻懶下來,再也不能端正地坐著,整個人又開始往桌上扒:「雖然希望不大,但是,只要去做,總會有一點用的吧,就算不能成功,只要能讓世人稍稍有些動搖,也不算白費力氣了。」 他把手招動:「我有一個想法,需要你們幫忙找一些資料,而且,在如何實施的細節上,要你們出主意才行。」 大家雖然都不抱什麼太大希望,卻也不由地一起注目認真地望著他,豎起耳朵,聽聽他到底有什麼想法。 傅漢卿半趴在桌上,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臉上帶著傻乎乎讓狄九感覺很刺眼的笑容:「不是有很多人想見我嗎,不見又得罪人,一個個見又太累,要不,我們開場宴會,一下子全見了吧!」 這一天,他們在議事廳一直說到很晚,很晚,最後出來的時候,教主大人是閉著眼睛,呼呼大睡著讓人直接抬出來的。 而在五天之後,振宇武館的請貼,開始紛傳各處。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一章 - 突來大會 館負傷之後,宗無極就在弟子們的保護下,投入客棧。因為始終惦著傅漢卿知道他獨門絕技的缺陷,便再也不能像普通落敗那樣坦然回自家武館去,只得一直留在客棧裡,三天兩頭讓人備了重禮去給振宇武館賠罪,一心想去和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無敵高手套套近乎。 可是振宇武館禮是照收,回話卻一直沒有,每次想求見那個絕世高手,總被對方以種種方法推托。 越是如此,宗無極越是坐立不安,忐忑不寧。雖然徒弟們一直在問,雖然武館那邊也有飛信來催,但歸期總是難定。 沒想到,忽有一日,接到了振宇武館的邀請帖,帖子上,不止寫了宗無極的名字,更是把他武館之中,門派之內,許多知名的高手都列名其中。而且,邀請的日子卻又是一個多月以後。一般來說,很少有人,這麼早就為一個多月以後的一次宴請而發帖子的,宗無極略覺不解,便把那傳信的人叫過來問話。 來下帖子的振宇武館弟子,都是極伶俐且口才出眾的,當即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做了一番解釋。 總館主齊皓是出身海外隱逸高人門下,建立武館,廣收弟子,不過是為了發揚師門武功,以報師門恩德,所以,今年才會特意回歸師門,請同門弟子們一起來看看他所建立的振宇武館。 只是他的那些同門並非武館中人,也不會常留武館之中,來此其實不過是做客罷了。齊館主希望能把自己的同門介紹給全全武林,為他們以後行走江湖好好鋪鋪路。 另外,此行的第一高手,本是掌門大弟子傅漢卿,此人武功雖天下無敵,但因練習的是大夢神功,所以終日懶洋洋極為渴睡,不知世情,不懂俗務,不明禮節,更不適合應酬賓朋友遠客。 所以,這段日子以來,對於一些求見的客人,總是曲詞拒謝,這也是無奈之舉。 幸好與他同行的二師弟狄九,卻是極精幹之人,又通人情,知事理,不肯叫振宇武館因他們而為難,平白到處得罪熱心貴客,便建議索性借此機會,辦一盛會,讓傅漢卿同時會見所有人,也能藉機向天下英雄表示尊敬。 只是因為此會極之盛大,振宇武館少不了要有一番準備,且又要通知各處英雄,所用的時間自然不少,因此,這宴會之期,便定在了一個多月以後。 這傳話弟子把事情解釋完了,復又一再小心地道歉,說傅公子的大夢神功,雖神妙無比,但練之者,必然整日懶散無力,動則昏昏欲睡,只怕就是宴會當日,也會有許多失態之處,在此要代表振宇武館先一步告罪,還請宗館主大量包容。 對方即然都解釋得這麼清楚明白,態度又如此謙卑和氣,宗無極自是再無一絲疑問。 雖說從沒有聽過大夢神功,但傅漢卿當日與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打呵欠,整個人似睡非睡的樣子,的確給宗無極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宗無極當日只道傅漢卿是刻意如此,以示羞辱,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小子是因為練了某種怪異的功夫,所以在任何情況下,都會身不由己地想睡覺啊。 多日來,心情第一次舒服許多。老天果然是公平的,就算讓你練成天下無敵的武功又怎麼樣,一個永遠都只會不停睡覺的傢伙是當不了霸主的,頂了天就一個高級打手而已。 更何況,這個人原來還不算是振宇武館的人,停留了不久就要走的啊。 宗無極心滿意足,連連點頭答應赴宴,待那送信的弟子走了,他把那帖子往自己弟子手下一扔:「立刻快馬送回武館去,這請帖上有名字的人,若能抽得出空,就讓他們都來吧。」 那得力弟子打開一看,略略遲疑:「那,武師叔要不要也通知到?」 宗無極咦了一聲,復把帖子接過來,認真一看:「怎麼連他的名字也在內了。」 請帖上把鷹揚武館自成立以來,最出名,江湖事跡最多,武功最高,且如今還在武館內的十名高手的名字都列出來了。 其中武成文三字,讓宗無極也有些驚疑。 武成文可算是鷹揚武館成立的功臣之一,多年來為了維護鷹揚武館的霸主地位也立過汗血功勞,一手刀法使得出神入化。也曾名揚天下很多年。很多弟子投入鷹揚,也就是衝著想學他的這一手絕妙刀法 只是多年前,因為一次與其他武館的衝突而在決鬥中戰敗,且受傷極重,即羞且愧,便很少在出現在武館內了。 雖說他的名字還算是掛在武館裡,仍然算是鷹揚武館的人,但新進的弟子,很多根本沒見過他。宗無極等決策層的人,同樣一年也難得見他幾次。 外人提起鷹揚武館,也很久不再說起來武成文來了,這人基本上屬於淡出江湖許多年的人物了。沒想到振宇武館居然還記得這麼一位人物。 宗無極遲疑了一下,這才道:「成文畢竟也是我們武館數得著的高手,這些年雖不太出來管事,人家還能惦記著他,這是人家給面子,他要能赴宴也好,要是不能,就罷了。」 他說得這麼磨稜兩可,手下的弟子不敢細問,只好苦著臉點頭。 這位武師叔,在這些弟子心目中,也就只剩下個名字了,平日長年見不著人,連他住哪裡也不知道,這會子,還真不知道往哪兒去通知,只是,這話又不敢細問,只得悶著頭,自己想辦法去了。 話說,宗無極得到請帖的時候,一直滯留在本地的杜松坡也同樣得到了請帖,同樣詳問了一番傳信弟子。同樣對著請帖裡某個意外的名字而皺眉。 「怎麼連他也有?當年與鷹揚武館衝突,他雖戰勝,卻受重傷,臥床了兩年多方能起來,而且也已身帶殘疾,再不復昔年身手,也不能再到武館中教授徒兒了。」思及往事,杜松坡微微皺眉,當年那個同伴重傷之時,武館倒也是盡過一番心力的,只是天長日久,再多情義,也就慢慢消磨得盡了,對方如今已成廢人,對武館已經沒用,而且見了面,總是長吁短歎,諸多埋怨,漸漸得旁人就不耐煩起來,漸漸少去看望,如今屈指細思,竟是三四年不曾見過了。 想起多年前並肩浴血闖天下的往事,杜松坡也不由暗暗歎息,當年為了同鷹揚爭鋒,打生打死,如今卻又為了對抗振宇,而同鷹揚聯手。 早知今日,當初那樣的拚命,流了那麼多鮮血,廢了那麼多手足同門,還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這一番嗟歎之後,杜松坡也讓弟子把請帖傳回去,照名字找人。 這一天之內,尚在武陽城內的所有江湖名人,當地仕紳,重要官員,都收到了請帖。 而振宇武館還不斷派出弟子,往附近的村鎮城池發帖子邀人。武林,商場,仕紳,望族,官員,知名人士俱在其中。 振宇武館也並不想搞什麼天下大會,或武林大會,但卻傳出消息,天下英雄,四方豪傑,若有意在盛會當日前來一聚,無不歡喜恭迎。 即然有人供吃供喝白招待,還可以讓他們免費參觀新鮮出爐的某個神秘頂尖高手的廬山真面目,又可以順便結識許多武林大豪,外加沒準還能和一些當官的拉近乎扯關係。於是乎,消息象長了翅膀一樣四下紛傳。而各處都有人快馬兼程地趕往武揚城。 武揚城的酒樓客棧,人滿為患,大大小小的老闆們,平白大賺了一筆。 就在諸多人的期盼和猜測中,盛宴的日子,重於到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二章 - 噬臂之盟 館聲勢浩大搞出的這次大會,但真正由齊皓,傅漢卿面接待的貴客並不多。 雖然足足一個月的時間,讓四面八方所謂的英雄人物,江湖少俠,來了一批又一批,但如果真的一個個親自接見,只怕從清晨直介紹到深夜,都還見不完呢。 振宇武館有的是錢,有的是人手,自然有人出面去接待各方客人。而由傅漢卿齊皓狄九他們親自接待的,都是真正有身份有地位之人。 不是一方之豪,就是一地之首。人人背後都有一股勢力,個個走出來跺跺腳,總有一小片地方能搖三搖。 除此之外,便是那些獨來獨往之士,也只有名動江湖的大英雄,大豪俠,才有進入主宴會廳的資格。 當然,因為戴國武風極盛,朝廷和江湖人物的相處比較和睦,也因此,商界,官場,武林都是多有來往的,所以這一場宴會各方人士齊聚,居然也並不因顯得格格不入,大家總能找到共同的話題說話閒聊,氣氛到目前為止,基本是是很平和的。 除了各方大豪,各大名俠,本地名流仕紳,本地的高級官員,以及駐軍的將軍外,宴會廳裡,最顯眼的,就是一眾女俠們了。 在江湖上,女子的成就,通常遠遠不能和男子相比,女子的人數也遠遠低於男子,也因為人數稀少。女子行走江湖,一般來說,各處都肯對她們容讓一二。 就是這非大人物不能入地主宴會廳,對女俠們的要求,則降低了許多。 一般只要在江湖上有個還算響亮的名號,相貌不算太醜,人緣不算太差,口碑不算太低。基本上就都能進來成為振宇武館的座上客。 於是在一個擠滿中年大叔和老年爺爺的巨大宴會廳裡。一群群的美女,風姿各異,裝束各異,鶯啼燕叱,確也有別樣風情。 整個宴會廳的嚴肅氣氛因為她們而變得溫和許多。大人物們見面,笑臉都多了三分。 然而這些美麗的女俠們。無論是否成親,是否有某某少俠當心上人,在一大堆由中老年人組成地大人物之間,目光,注意力,議論的對象,很自然地就集中在年輕的名人身上了。 不但要年輕,而且一定要是名人。 在場幫忙跑腿,負責招待的武館弟子一個賽著一個的年青,有不少還長得十分英俊。可惜女俠們是不會記得多看他們一眼的。 行走江湖地女俠,有幾個不期望與年青俊朗武功蓋世的男子結識呢。又有幾個不是聽英雄俠女江湖夢的故事長大,不期待自己也成為傳說之一呢。 這一次她們積極地參予這次大會。大多數都是為了親眼見一見,那個據說武功高得不可思議,偏偏還很年青英俊的傅漢卿傅公子。 哪個女子不自負美貌,哪個女子,不自恃武藝,又有哪個女子,心中不懷著隱密的期待。 更何況在場不少女俠的身份是某某大豪的女兒,某某英雄的妹子。某某大宗師的女徒弟。這些先天擁有的強大優勢,就決定了。只要她們武功不差,就能被奉為高手,只要她們相貌沒有什麼明顯地大缺陷,就可以被傳成美人,只要江湖上一有什麼年青未婚的適齡高手,就極有可能同她們聯姻。 今日她們地哥哥,父親,師父,巴巴地把她們帶出門,未必也沒有懷著和新冒出頭的頂尖高手傅公子,進一步建立更加親密關係地企圖。 於是,這個盛會,傅漢卿身邊注定了要擠滿了各種人。這其中包括了戴國那些一心想要招攬人才的權貴啊,官員啊,各地有名望的武林大豪啊,武揚城當地有名的仕紳啊,還有很多以天真,或不拘小節為借口,以仰慕英雄為理由而賴在身邊不肯離開的女俠們。 只可惜,大部份人打的主意基本上都落空了。 雖然傅漢卿很合作,很平易近人,一大早就穿了新衣服,打扮好了站在門口迎賓,認真地對齊皓介紹的每一個貴客行禮,有問必答,從來不擺架子,可是,平均對話三句之後,他的眼睛就閉起來昏昏欲睡,然後對你嘴裡說出來地所有話,全部以點頭表示同意,雖然傻子也知道他這是在打瞌睡。 偏偏你還不能生氣,因為人家振宇武館一早就告訴過你,這位公子爺學的武功叫大夢神功,有事沒事就得不停得睡覺,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要見客地話,他一定會失禮的。是你自己硬要見他,硬要同他說話的,這就叫自找沒趣,怪不得他。 每一次他的二師弟都非常抱歉地走過來道歉,然後很凶很用力地吼醒他,再加上齊皓舒放等人很無奈得苦笑著一再賠禮,而悲慘的被叫醒的絕世大高手,一副可憐兮兮強睜著眼睛不敢睡,偏偏又控制不住再次睡著的樣子,實在讓鐵石心腸的人都生出不忍之心了。 如此醒著,睡去,被叫醒,再睡去,再被叫醒若干次之後,所有同他說話的人都覺得自己是在虐待可憐的病人,還被齊皓等人一迭聲的倒歉賠罪搞得全身不自在。 不管是什麼身份,什麼人物,採用什麼談話技巧,每個和傅漢卿交談的人,都無法讓他同自己清醒地談話超過三句,在這種情況下,想招攬的也罷,想套交情的也好,通通敗退了下來,想悄悄放出柔情蜜網的若干女俠們,也只得轉移目標了。 在場適齡的,英俊的,年青的,武功高的,前途好的男人本來就少,即然武功最好的那個,有嗜睡的毛病,不太合適,那大家注意的目光,很自然地就聚集到了狄九的身上了。 那男子,出奇的年青,出奇地英俊,隨隨便便一站,就是淵停嶽峙,無可置疑的高手風範。無比神秘的來歷,從容自若的表現,待人接物,分寸拿捏得更是叫人佩服。僅僅是一個時辰的相處,就讓所有的貴客都很自然地對他生起好感。 齊皓介紹過,他是傅漢卿的師弟,雖然年紀比傅漢卿稍大,但因在門中以入門先後為序,所以排位在後。又讚他老成幹練,沉穩多謀,師門諸務,多是他一手處理。 大家在發現傅漢卿除了武功高之外其他一無是處,平時只會不停睡覺之後,再看到齊皓對狄九的尊重。自然就很快瞭解了他的份量。 看來,這 才是能決定傅漢卿行動和振宇武館未來行事方針的人 這麼一來,剛才打擾傅漢卿的一干人物,轉眼又把狄九圍成一圈了。 難得那麼多人同時和自己說話,狄九居然可以應付得周到圓滿,不會冷落任何一個人,話裡話外,客氣從容,卻也絕不輕易允諾任何事。 有那麼多人圍著狄九,女俠們想要靠近單獨說句什麼話就不是特別方便,只得隔著幾步,悄悄地用眼角去注意他,仔細看他的一舉一動,又不肯讓其他人發現了。 狄九受的是如何成為一個好教主的教育,本身的風範氣度,自是極出眾的,這一回他有心展示,壓服眾人,自是傾力而為,盡力展現各人風彩。 他本來就是最頂尖的高手,武功高到一定程度,行止之間,便也露出許多大宗師的風彩來,再加上他即年青又英俊,眉宇之間沉穩凝毅之色,更是少有。 諸女俠見他一舉手一投足一抬眼一展眉,都有說不出的風度氣質,又知道此人目前雖剛剛揚名,但他日前途,未可限量,這一次歡宴之間,到底悄悄地觸動了多少芳心,一時間,就是有心人,怕也數不過來了。 女人們聚在一起,便不免有些悄悄話了,何況這些女俠,還有不少彼此就是閨中密友,在這一番對比,發現狄九遠比傅漢卿更吸引人之後。大家地話題,便不知不覺地集中在他的身上了。 「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有氣度的男子。」 「是啊,我爹爹的那些徒弟,和他相比,都成男孩子了。」 「不知武功如何?」 「看他的樣子,應該就不弱,更何況他是傅漢卿的師弟。再怎麼樣,總也有師兄的幾成功力吧。」 「是啊,那傅漢卿雖說武功好,可整天就只會打瞌睡,怕是除了打架,什麼也不會。這種人就太無趣了。還是這位狄公子更出色一些。」 「是啊。如此精明幹練,一個人應付那麼多大人物,居然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師父難得誇人,剛才就說了他好多句了不起呢。」 「也不知道他有心上人沒有。」 也不知是誰,心直口快,一口先問出了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剎那間一群嘰嘰喳喳地女子之間,居然奇跡般地沉靜下來。估計很多人心中都生起了嬌羞,便是各自有千萬種猜測。卻是誰也不好意思接口。 直到一聲輕輕的冷笑想起:「虧得你們悄悄看了他那麼多眼,怎麼誰也沒發現。他早就有噬臂之盟的心上人了。」 「怎麼會?」 「不可能的吧?」 「你怎麼會發現的?」 不知道是不信,還是從內心深處感到排斥,好幾個聲音一起問出來了。 說這話的女子,人稱凌波仙子。原也是江湖上一位小有名氣地女俠,此時被一眾佳人圍著質問,不慌不忙地笑道:「今天他拱手行禮,伸手舉杯,都要動用右手。你們就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右手手背上的傷痕嗎?」 「看到了啊。那傷像是好了很久,但依然有疤痕。傷處有些古怪,一下子看不出是怎麼傷的。」 「我哥哥和他乾杯時就問過他,我在旁聽到了,他說是前些日子不小心讓狗咬的。」 凌波仙子失笑:「這樣的高手,怎麼可以被狗咬到。再說狗咬的痕跡和人咬的痕跡是不同的啊。」 「人咬的。」眾女俠們皆覺驚愕。 凌波仙子笑道:「你們說說,要在這樣的頂尖高手手背上咬一個很重地傷口,一個重到就連傷好了,還會留下明顯疤痕的傷口,這得多高明地武功,多厲害的手段,若真有這麼大地本事,打什麼地方不容易,何苦非要咬手背……」 眾女皆沉默不語。 凌波仙子復又微笑:「除非,這是他故意讓人咬的。」 一群俠女之間傳出幾聲靜悄悄的歎息。 這些女兒家對男女情事,閨中秘趣多少都知道一些。男女間表達情愛誓約的噬臂之盟自然也總有幾個人聽過,甚至也有人悄悄做過。 這位凌波仙子能一眼看出那是人咬的痕跡,便是因為前不久,她在自己的師兄手臂上也狠狠地咬過這麼重重的一口,要叫師兄一生一世記得她,要讓師兄身上留下她自己永遠的記號,平日沒事,總要捲起師兄地袖子,洋洋得意地看看自己留下的齒痕,因此,今日一見狄九手背上地傷痕如此眼熟,心中就立刻有了底。 她這次來參加大會,正是因為前幾天同師兄吵了一架,鬧了點小矛盾,頓時心中把師兄的無數個缺點全記起來了,什麼幼稚,衝動,不成熟,什麼武功低微,什麼江湖名望太淺,這也不好,那也不佳,心裡一一數落之後,更加惱怒,正好聽到振宇武館大會天下英豪的傳說,便一心一意來瞧瞧那個理所應當,比師兄能幹,比師兄聰明,比師兄武功高無數倍的超級大英雄。 誰知傅漢卿看不上,狄公子倒是極出色的,可惜啊,手背上的痕跡明顯在昭告天下,這位已經名草有主了。 這心中微微一黯淡,便有些看其他滿眼興奮的女俠們不順眼了,故意把自己的發現說出來,欣賞著大家眼中的失望,看著其他的俠女們無意識地長吁短歎,聽著她們,黯然神傷地嘮叨議論,努力誹謗非議狄公子的不知名意中人,她的心情居然莫名地好了許多。高高興興仰起頭,正想喝一杯酒,目光卻被遠處大門前忽然出現的熟悉身影吸引住。 師兄,他怎麼來了,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 正得意的凌波仙子莫名得頭皮一麻,心中湧起了極不祥的預感。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三章 - 獨臂朗君 九武功很好,內力更佳,這就決定了他的耳力遠遠超。在這次大會上,他們又本來有意搞點震動人心的大改革,因此他加倍注意別人的動態。表面上雖談笑風生,暗中是一直功聚雙耳。不管他走到哪裡,附近十步之內,哪怕只是附耳低語,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他有一心數用的本領,一邊談笑風生地同四五個人同時說話,一邊傾聽七八處不同的低語,很自然地做出判斷取捨,發覺有自己必須注意的私話時,則可以悄然記在心頭。 這時他剛應付完幾個纏著他不放所所謂了不起的名人,往前走了數步,正好迎上本地父母官大人,正要笑說閒話之時,耳釁已經聽到了不遠處幾個脆生生壓得極低的聲音,以及她們詭異的談話內容。 「不知道狄公子的心上人是位什麼樣的佳人?」 「佳人不佳人的不知道,不過心胸極窄,性好炫耀,且有疑忌猜妒之心,這是肯定的了。」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這還用猜啊,你手背上的牙齒印就是最好的證據啊。就算是男女之間情深意濃,畢竟也是二人私隱,所謂噬臂,自然是指咬在手臂上,有衣服遮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眾人,再不得見了,哪裡有咬在手背上,這樣堂而皇之,顯在人前的。」 「這倒也是,想來那個女子,必是恨不得昭告天下,狄公子心有所屬,方纔如此行事。這樣不識大體。自是心胸極窄的。」 「對對對,我看啊,她想必是怕狄公子風華氣度,世間少有,被其他的女兒家看中,所以恨不得在狄公子身上烙下記號,以做警示。」 「如此想來,倒真是個妒婦了,真以為天下女子都似她一般自輕,那狄九再好,怕也值不得誰為他就把羞辱也忘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著吃不到葡萄的緣故,幾位女俠的竊竊私詞中,從對那個不知名佳人的極度不屑,漸漸轉為爭先恐後表達對狄九的看輕。 「說起來那位狄公子,原本還像是個偉男兒,大丈夫,但怎麼就容得一個淺薄無知的女人,這樣胡鬧,由著人家在手上咬出這麼明顯的傷痕給天下人看,如此看來,怕也是個任人擺佈的軟性子。」 「說得也是,我們開始不知道真相,對他這樣看重,倒是高抬他了。」 女人們說起英俊神秘的男人,說起神秘而莫測的私情,總是有無數的猜測,無數的話題。 而當今武揚城的知府大人,也是個極好交友之人。又向有愛賢納士之名,很少擺官架子,言談又極之風趣,從不因旁人出身草莽而看輕。 所以,此時他與狄九站在一起談話,真個言詞便給,笑容溫和,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只是他這裡天下地下,專找有趣的話題閒談,卻不知為什麼,那個從來應答進退,絕無半點失禮的狄公子臉色越來越青,眼神越來越冷。 就算是這位長袖善舞的知府大人很努力地想表現自己的從容自若的態度,很盡力地想要談笑自如地把話題繼續下去。奈何臉上的笑容在如此森寒冷酷的氣勢下,終究還是不知不覺僵硬起來,原本極流暢極風趣的話,也不免結結巴巴,乾澀無比。 為了維持父母官的尊嚴,他咬著牙挺直背,不肯讓自己因為膽怯而後退。但是心裡幾乎痛苦得想要哭出來了,唉,我剛才到底說錯了什麼,到底哪一句話,哪一個詞失口了,把這人得罪成這副凶狠的樣子。 眼前的知府大人在受什麼樣的煎熬狄九完全沒有查覺到。早在聽到那群女人議論內容的時候,他的分心多用技立刻就破功了。 除了那些女人無聊的猜測和對話外,其他的聲音傳到他耳中就自然消音了。 隨著女俠們的猜測一步步升級,不屑的態度一步步鮮明,洶湧的殺機,在他胸中呼嘯奔嘯著幾欲裂體而出。 他算瞭解為什麼以前歷代教主,總是殺戮天下,倒行逆施,搞得自己天怒人怨,自取滅亡了。原來被觸怒時,把所有冒犯者一口氣殺個乾淨是件如此痛快之事。 而要按捺著性子,為了這個那個的偉大理由,和一堆無聊人虛以委蛇,任憑他們去做一個又一個荒唐的猜測,這實在需要聖人般的胸襟和肚量啊。 他咬著牙,用最後一絲理智克制著自己大開殺戒的衝動,卻還是忍不住幻想手裡捏著某個多嘴美人的脖子,就這麼一用力…… 知府大人的一聲低低的驚叫把他從痛快的幻覺中驚醒,低頭一看,手裡的酒杯已經被他捏碎了 一半流到地上,一半濺到他和知府大人身上。幸好I力,倒是沒被杯子割傷。 眼見知府大人略略發白的驚容,狄九已知自己失態,心念電轉,便想起彌補之法。悄無聲息地把那碎杯子收到袖子裡,微微低頭,歎道:「大人請不要聲張,都是我想起近日一件憂心之事,以至神思不屬,在大人面前失禮,還請大人寬諒。」 他一邊說話,一邊做了一個手式,一旁自有振宇武館的弟子上前,從他手裡接了碎杯子,又重為他換了一杯美酒。 只是這一次,狄九用了左手接過了酒杯。而在這個夜晚,後來因為有一些震撼人心的事情發生,所以再沒有人注意到,在此之後,狄九的右手就沒有從袖子裡拿出來過。 而後來,吃飯,穿衣,控馬,這一類生活雜事,狄九總是刻意用左手完成。甚至長年苦練左手,竟真的練成一套極奇特且威力巨大只憑左手就能克敵的功夫。他此生作戰,多以左手對敵,右手則總是攏在袖中。 為此,江湖上關於他就有了很多神奇的傳說。 有人說他天生是左撇子,有人傳說他右手有殘疾,也有人傳說,他的右手從不輕出,只要一出,就是致命的絕招。而更多的說法則是,他武功蓋世,輕視天下英雄,認為,世間豪傑,也只配讓他用左手應敵。 甚至於在他的諸多外號中有一個就叫做獨臂郎君,害得很多剛出道的新人,一直誤會他是只有一隻手的殘廢。 人們一直猜測他只用一隻手的原因,卻從沒有一個人敢於直接不要命地去問他。直到多年後,瑤光巧妙地欺騙傅漢卿去問狄九。 直到那一天,狄九才拍著桌子大罵:「要不是你那次把我的手咬得那麼重,傷口好了還一直留著明顯的齒痕去讓人胡思亂想,我用得著這麼辛苦嗎?」 傅漢卿即不理解為什麼手背上有齒痕會引人胡思亂想,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咬過狄九,當然矢口否認。 氣得狄九拍桌打凳地和他爭吵,擺事實講道理地回憶往事,最後在狄九因為發怒,把整個天王殿幾乎夷成平地後,傅漢卿終於相信,自己在某一個熟睡的日子,曾經很不人道地在狄九手背上咬了極重的一口。 而在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後,傅漢卿當然會很誠懇地道歉,然後很迷茫很不解地問:「你不喜歡那個齒痕,拿把刀隨便在那個傷痕上劃兩下,把傷痕破壞掉,人家就認不出來了啊,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地為難自己,練左手功已經很辛苦了,每天吃飯洗臉梳頭,只有左手可以用,多麼可憐啊。」 狄九被他一句話震得呆若木雞,這麼多年以來,他一心只想著如何隱藏掩飾那個齒痕,為此費盡心機操勞,也吃盡苦頭,為什麼,自己這樣一個自命聰明的人,卻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毀掉那個齒痕呢。 為什麼如此簡單,如此輕易的事,這麼多年,他居然一直沒想到。 他手腳冰冷地呆呆站了半天,想起這麼多年所做的一切愚蠢的可笑的沒有必要的事,所謂鐵血訓練而修成的定力啊,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啊,再一次在傅漢卿面前,徹底崩潰。 精明能幹的天王,雙眼發紅地撲過去,大吼著想要拍死傅漢卿這個罪魁禍首 後果當然是因為他突起偷襲,可憐的教主大人來不及收斂自己的內力,一不小心就把天王給震成重傷了。 當然,這是後事,暫時不需細論。 眼前的知府大人非常好奇也非常關切地問:「狄公子因何事心境不寧。」 狄九苦笑:「我是為我的師兄擔心,他雖武功驚人,心性卻摯若赤子,他近日總有一個傻念頭那就是……」 他在話語中即提到了傅漢卿,兩個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躍過人群,望向坐在正中央主席,正扒著桌子睡覺的傅漢卿。 本來是宴會中心的傅漢卿因為所謂大夢神功的嗜睡表現,如今早已被宴會上所有大人物遺棄,一個人孤零零扒在一張大得出奇的桌子上,身外雖一片喧鬧,他自己卻睡得無比香甜。 就在二人的目光同時凝在傅漢卿身上之時,一個怒氣沖沖滿身冒火滿臉殺氣的少年忽然衝到傅漢卿身邊,重重一掌,拍了下去。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四章 - 莫名一戰 面劍客盧森,是個很典型的江湖少俠。出身名門,少年得志,在江湖上已闖出了一番名頭,武功不弱,一手劍法使出來,也總能得到許多喝彩聲。長得玉面朱唇,甚是英俊,和師妹凌波仙子又是情投意合,早定鴛盟。 基本上,他各方面的條件都極有資格,成為江湖傳奇故事裡那種年少志大才高,艷福不斷,奇遇不絕,且最後練成絕世武功,挽救武林浩劫的那種男主角。 只可惜,江湖上,符合同樣條件的少年俠客們數字實在不算少。盧森出道整三年,雖說小有名氣,卻也不曾驚天動地,奇遇艷遇倒是一樁也沒遇上,就是本來的情路,也生出不少風波了。 為了一點小到不能再小的瑣事,凌波仙子和他大吵了一架,不告而別。他一路追尋,一路詢問凌波仙子的親戚朋友,從他們嘴裡知道這位任性的小師妹,嫌自己武功不夠高,本事不夠大,事跡不夠輝煌,為人即又不夠細心,又不夠體貼,所以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最近振宇武館正要舉行盛宴,大會天下英雄,傳說此次宴會最主要的目的,是向天下英雄推薦身懷絕世武功的傅漢卿傅公子。而師妹一心一意要去看看,那個忽然間冒出來的頂尖少年英雄是何等人物。 這消息把盧森給刺激得心火肝火一起往上升。他今年正好二十歲。血氣方剛地年紀,練武的人,又免不了好勇鬥狠的心思。 這樣的歲數,這樣的性情,再加上被自己心上的人所鄙夷,這股子想在心上人面前把面子爭回來的怒氣和妒火立刻把他的理智毀得一絲也不剩。 至於這個傅漢卿是誰,到底有多麼強,多大地本事。他居然沒有做絲毫打聽,就馬不停蹄趕到武揚城。 本來以他那說出名又不算太出名,說沒名氣,卻還有點小名氣的身份,是進不了最後的主客廳的,但是在他怒氣沖沖擺出一副想找麻煩架式。到處打聽傅漢卿人在哪裡時,振宇武館的弟子們,居然沒有仔細盤查他,反而細心地告訴他大宴會廳的位置,還很詳細地解釋傅漢卿地大夢神功最是讓人嗜睡,所以只要看滿廳裡頭,哪個人在埋頭睡覺,那人就是傅漢卿沒錯了。 再然後,又有武館的弟子看似無意地說走嘴,讓他知道看守宴會大廳入口盤查客人資格的幾個弟子喜歡偷懶。這時候不知道躲哪裡喝酒去了。 盧森看著機會難得,便小心地避過旁人的注意.悄悄潛進了振宇武館的主宴會廳。 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麼運。一路上來往的武館弟子們竟是誰也沒發現他的行蹤,就任著他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主廳。 他進得廳來。目光四下一掃,先不找傅漢卿,只找自己的師妹。 在這些大人物之中,少數的女子本來就十分顯眼,所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盧森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凌波仙子。 二人目光一對,凌波仙子是驚愕莫名。他卻是滿臉地傲然決然,挺胸抬頭。盡全力顯示自己的男子漢風範,大步向前走,同時目光又迅速在眾人中尋找。傅漢卿一個人佔了一張大桌子扒著睡覺地身影,那麼顯眼,要想找不到,還真是有點困難呢。 盧森大步向傅漢卿逼去,滿廳的大人物,都忙著乘著這難得地聚會的機會,彼此拉拉交情,談些大家心知肚明的都有好處的交易,或是同振宇武館的主事人套近乎,竟是誰也沒注意到傅漢卿這邊的事。 而振宇武館的弟子們,本來有不少精明能幹的人物散佈在四周,維持局面,招呼客人,處理意外,然而不知為什麼,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及時查覺此人來意不善,且完全不夠資格出現在主廳中。 於是,盧森就再次在神奇地運氣保佑下,一路無阻地來到傅漢卿面前,運足了內力一掌拍到桌上:「你就是那個敢自誇天下無敵的傅漢卿?」 盧森地武功雖說不能算極好,但運足勁一掌拍下去,一張普通桌面,讓他拍出個大洞,且發出震天巨響這是理所當然的。 頃刻間滿廳寂然,無數大人物的目光同一時間,向一個江湖小輩望去。 這是誰啊,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向那個武功高到離譜的傅漢卿挑釁。 無數雙驚愕的眼睛在上下打量盧森。這位武林新秀,還沒有出名到讓各方大宗師,大人物牢記他的名字和容貌,大部份人臉上露出迷惘之色。 這人是誰?不認識啊? 小部份人對他有些印象。 好像姓盧吧。叫什麼玉面劍客的,似乎劍法還行…… 但就連這印象,也是模糊而微薄的。 而盧森的師妹凌波仙子,早就頭皮發麻地拚命往角落裡縮了。天啊,師兄這是在幹什麼,瘋了嗎?當著全武林的大宗師如此失態,師門的面子都讓他一個人丟盡了,這叫我以後,還怎麼行走江湖啊。 被無數傳說中的老前輩,大宗師,一方之豪如此肅然注視,盧森激動得全身地在忍不住發抖。太好了,今日之後,無論成敗生死,他的名字都會牢牢印在每一個江湖人心中,他的勇氣和決心,會讓這麼多老前輩都為之心折的。而她的師妹,也可以知道自己為了她,可以勇敢到什麼地步。 就算是死,她也會一生忘不了自己,她也要永遠為自己而愧疚。 心潮激動之下,他的眼睛都紅了,怒視著那個已經醒過來,正迷迷糊糊揉眼睛的男子再問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那個大言不慚.膽敢自誇無敵的傅漢卿。」 傅漢卿睡得再沉,也讓他剛才那一掌給嚇醒了。他迷迷茫茫抬起頭,愣了半天還沒回過神,直到耳邊聽到一句問話,才懂得回答:「我是傅漢卿,可是,我沒說我自己天下無敵……」 他的話還沒說完,寒光閃閃的寶劍就指到鼻尖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傅漢卿嚇一大跳:「什麼?」他可不記得自己和這人有什麼不死不休的大仇啊。 可惜,盧森整個人已經陷入狂熱狀態,根本不打算同傅漢卿好好說話,一劍就捅了過來。 傅漢卿人還沒完全清醒,身體已經自自然然飄然 |,一邊雙手亂搖:「你幹嘛要殺我,我哪裡I下劍,我們有話好好說。」 盧森只顧拿把劍追著他斬,哪裡肯同他好好說話:「你目無天下英雄,竟敢自稱無敵,我今日就要讓你看看,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要不能打敗我,就別說自己天下無敵。」 傅漢卿大聲叫冤:「我沒有說過我天下無敵啊。」 可惜啊盧森根本不聽他解釋:「你沒說,難道是我說的。」越發得劍出如風。 傅漢卿又冤又苦又無處喊,極是委屈地道:「明明就是你在說。」 盧森只是要找一個同傅漢卿動手拚命的理由罷了,這理由是否合理,是否說得過去,他不在乎。 他們是江湖英雄,是武林好漢,有什麼不痛快,拔刀亮劍,以武定輸贏就是,哪個有空閒和你慢吞吞,文縐縐講道理。再說了,他辛苦闖了三年江湖,還不曾名聲大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憑空冒出來就天下揚名,只憑這一點,也活該讓他盧少俠擒著劍追斬啊。江湖上多少英雄俠少,都是靠向成名人物挑戰,才闖出名堂,立下萬兒的。他堂堂盧少俠追殺傅漢卿,這本來就是合情合理合常例的事啊。 所以盧森拿把劍追著無冤無仇的傅漢卿斬個不停,斬得理直氣壯絕無半點心虛不安。且越來越興奮。現在,有那麼多大人物看著他,他今日地一言一行都會被傳遍天下,他今日的表現越好,將來傳揚的美名越佳。 這麼一想,他更是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四十九路劍法使得越發流暢自如,一劍快似一劍。一劍狠似一劍,剎時間,滿天都是劍光,寒星點點,霜華閃閃,殺機森森。竟生生把傅漢卿給困在了劍網中。 盧森自覺今天超常發揮,且打得十分順手,傅漢卿已經被他困在劍網裡,再無還手之力,且情況越來越糟,每一劍都只是險險避過,隨時都會敗在他的劍下。 想到這一戰成功後的名望聲威,想到江湖上前輩宗師們對自己的認可讚許,想到師妹看向自己的仰慕神情,盧森自覺精神倍增。力量無窮,一手劍法使得更是順溜了。 可惜。盧森自我感覺雖好,在場一眾高手們的意見卻完全相反了。 在場地武林中人。除了一些女俠們純為應景而被允許進入,其他的全是一方宗師,貨真價實的頂尖高手,手底下功夫不弱,眼力同樣是極之出色的。 除了宗無極杜松坡等當日踢館曾見過傅漢卿本領的一干人,其他的高手,其實也只是聞名而來,對傅漢卿地身手。當然是極為好奇的。此刻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自是誰也不會怪盧森造次胡鬧。反倒欣喜可以看一看傅漢卿的真本理。 所謂旁觀者清,這不看不知道,一看自是嚇一跳。 表面上傅漢卿被盧森困在劍網之中,每一劍都只是險險避過,但是他被狂風暴雨般攻了一百餘劍,只守不攻,身法變換之快捷輕靈飄逸從容.竟是見所未見。來,每一劍他都只是以毫釐之差而又險的避過,但真相分明就是他根本不肯為這毫無威脅力的劍勢,多用一分力,多閃哪怕一毫的距離。 那麼多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著他.卻總是無法看破他身法上的奧妙那麼多個高手在心中暗暗忖思.最後卻不得不悲哀的承認.就算自己把最得意的絕技超常發揮.只要傅漢卿使出這套身法.縱躍騰.只怕自己就算傾盡全力.也沾不著他一片衣襟. 眾人看得無不心中生寒,卻不知傅漢卿如此應敵,只不過是懶散地天性做怪罷了。因為懶,所以不喜歡動作太大,能省一分力就省一分力,當然用不著把避讓的動作作得太大了太辛苦了。事實上,他除了這手只要有強大內功做底子,就不需要太辛苦練習地輕功之外,就真沒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真本事了。 雖然內功很強,但強得過份,就讓他更不敢用,被盧森逼成這樣,也不敢還手,唯恐一個不心,把這個莫名其妙地大脾氣劍客一掌打死了。 這個世上,畢竟不是人人都像狄九那麼內力精深皮粗肉厚,經得起打,挨得起反震的啊。 他這麼顧忌重重,心懷仁慈,人家可是毫不留情地一劍劍全不停息地逼過來。傅漢卿睡得正香,被莫名其妙叫醒了打架,這時候心裡也有些不痛快,再看這個拿把劍亂掄的少年十分精神,估計一直這麼砍下去,再砍大半天他也不會累。傅漢卿也不想陪著他在這裡躲躲閃閃,上躥下跳那麼久的時間,忍不住叫了一聲:「到底要怎麼樣,你才不找我的麻煩?」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五章 - 詭異局面 處於頭腦發熱渾身是勁的無理智狀態,脫口就道:「小爺跪下求饒,否則就別指望小爺我放過你。」 這也是江湖人打架時,最常說的套話之一。什麼你要害怕就跪下求我饒你一命啊,這些話的字詞排列也許會有些不同,但突出的主題一般來說都是相同的。無非是以折辱對方,來達到自己精神上的滿足,以要求對方下跪求饒,來表現自己的仁慈善良。 基本上這句話,屬於常常會有人說,但說的人,聽的人,都沒把這話當回事,也不認為,這樣的威脅會真正有效的。 江湖上的人,如果不是不要臉,沒骨氣到極點的,就算是打不過,拼了命逃跑,也絕不肯下跪的。 盧森自己也沒指望過這句話會真的有效,一邊說,一邊接著把劍揮得更加起勁, 沒想到傅漢卿忽得大喝一聲:「說話算數。」然後,身子猛然退出了劍網。 他明明一直被劍網籠住,此時卻是說退就退,轉瞬間,已遙遙退出丈餘,而盧森的劍影,竟連他的影子也追不上。 盧森驚見本來就在他劍下方寸之間的人,一眨眼之間就到了老遠,手裡的劍揮到一半,發現要砍的對象已經不在了。他一個揮劍高劈的動作使到一半,僵在半空,姿式極之詭異而可笑。 而傅漢卿居然乾淨俐落直接對他屈膝一拜。笑道:「你饒了我吧。」然後輕輕鬆鬆站起來,伸個懶腰,衝他笑得那叫一個親切啊「當著這麼多人,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 這一瞬間,四周無數目擊者地眼神和表情有多精彩,已非筆墨所能述。便是那些個歷盡江湖塵煙,自命天塌下來,也不會太驚奇。自謂定力過人的大宗師們,此時也沒有一個能掩住臉上的驚愕,眼中的震撼。 這一刻,有多少雙筷子直接跌落在地,有多少個酒杯,摔個粉碎。有多少聲無法壓抑的驚呼響起,怕也是不能計算的了。 傅漢卿完全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別人心中多大的震撼,忽然間發現自己被無數雙目光這樣牢牢望定,就算是遲鈍如他,也不免全身不自在起來,只得衝著四面八方乾笑。 江湖人重面子,講骨氣,任你是多大人物,若是膽怯到對人屈膝求饒,那肯定是要聲敗名裂的。 但現在。在場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可以笑話傅漢卿。敢於輕視傅漢卿。 如果挑戰者地武功和傅漢卿相若,傅漢卿的求饒行為。自然會引來大家的一致譏嘲,但是,盧森的武功,實在同傅漢卿差得太遠了。 就憑剛才傅漢卿展露的那身輕功,有眼力的人都知道,用盧森來比傅漢卿,就等於用螞蟻同大象作比。 一隻大象被螞蟻挑釁,不一腳踩死螞蟻。反而向螞蟻求饒,正常人看到這種情形。都不會輕視大象,而只會因這絕對不合情理地事,感到無比驚奇怪異才是。 不但其他人驚愕莫名,就是盧森本人,也只能尷尬地站在那裡,手足無措,茫然不知如何應付眼前詭異的局面。 他行走江湖三年,那句帶點侮辱性示威的話,說過無數次,每次的效果,不是引來別人憤而拚命,就是把人嚇得飛速逃竄,從來沒有哪一次,能把對手說得乖乖投降下跪的。唯一一次碰到有人這麼聽話了,他自己反倒因為受到驚嚇而呆住了。 盧森雖然熱血衝動,倒也不是完全自大愚蠢之人。剛開始來找傅漢卿挑戰時,已經在心中把他當頂尖高手看,認為自己可能九死一生。但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總是把名聲面子看得比性命要重。為了挽回在心上人眼裡的顏面,死又何妨。戰死得越勇敢,越壯烈,越是容易名垂江湖史。 江湖上的年輕人大都有這樣的想法,而為了這一類念頭,不顧死活向成名高手挑戰的,也不止他一個。 是動手之後,傅漢卿長時間地只守不攻,和被無數高人圍觀時,過份的亢奮激昂,讓盧森暫時有些失去理智,這才會在瘋狂自信地心態中說出那樣的話。 等到傅漢卿在眨眼之間,遠遠退出他地劍法波及範圍。剛剛彷彿還在他手心裡的人,轉瞬間,便再也不能觸及到,這個事實立刻如一盆冷水,潑醒他正在發熱的頭腦。 然後,在這倏然驚悟彼此實力差距的時候,忽然看到那個比他強了不知有多少倍的人給他下跪,這種感覺,絕對不是威風,不是自滿,不是驕傲,而是說不出的難堪。 他就這麼一下子呆在那裡,臉上陣紅陣白地說不出話,身體居然還保持著剛才一劍劈在半空的姿式,一直忘了恢復正常狀態,因此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這個時候,做為此一驚世奇觀罪魁禍首地傅漢卿也同樣很不舒服,被一堆人用眼神盯得全身發麻,耳釁又聽到狄九那帶點冷森森意味的傳音入秘:「就算是為了我們事先說好地事,你要演演戲示示弱,也用不著動則下跪,你不把神教的顏面放在心裡,也不替其他弟子們想想。將來神教大倡,我們怎麼對天下人公佈教主的名字,又怎麼能告訴世人,振宇武館曾是神教的分壇?若讓人知道,我教之主對著一個卑微的莽夫下過跪,全教上下顏面何存?」 傅漢卿可不會這種把聲音凝成細絲,除了說話對象,其他人都聽不到的功夫,只得乾笑兩聲罷了。 其實狄九這樣設想,已經是高抬他了。 他雖然同狄九齊皓講過自己期盼的事,跟他們說了些主意,提出了法。但基本上 說完就忘的。在某一方面來講,傅漢卿也算是深得I髓了,把大致的工作方向提一提,對手下做點啟發性的建議,就輕輕鬆鬆地當甩手掌櫃,什麼事也不管了。 往好了說,也算是信任下屬的能力,知人善用,不作掣肘了吧。 這次的大宴天下英雄,狄九和齊皓是真正頗費了一番心血,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都認真安排,細心思慮,心心唸唸就只為了傅漢卿那個意想天開的荒唐主意多一點實現的可能。 可傅漢卿自己卻是睡得暈乎乎,他只顧著享受那無比幸福的懶散時光,當初對狄九和齊皓等人苦口婆心說的一堆偉大的善良的想法念頭,這個當事人,倒是半點也沒在心裡惦記過。 盧森之所以能一路誤打誤撞,闖到傅漢卿面前來,且能一直追斬傅漢卿,不受到任何振宇武館弟子的干擾,不過是因為狄九和齊皓都需要有一個人當眾對傅漢卿挑釁罷了。而就算盧森自己不出頭,他們也會安排其他的人出現。 只是傅漢卿自己卻沒意識到他們的苦心,當然也可能是在熟睡中被叫醒,人有些迷糊吧,反正盧森一直追砍他時,他一次也沒想起這次大會的目的。他給盧森下跪,也不過就是想通這一個省力的動作,把這件煩人的事給解決掉,絕對沒有其他意味深長地含義在內。更不是為下一步行動做鋪墊。 這個時候被狄九一句話提醒,就算是傅漢卿這種不負責任的懶鬼,也多少還是有點心虛的。 狄九算是比較瞭解他的人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心中就是一動,該不會這人剛才下跪,真的只是想求饒省事吧?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立刻就有一股怒火直往上衝。 傅漢卿如今也算比以前機靈了許多。一見狄九的臉色不對,立刻有禍事臨頭的感覺,不知不覺地雙腿就向後退。看起來就似被所有在場人士地目光給逼退了一般。 他連退了十幾步,不知不覺,退到了廳門口,衝著眾人又笑了兩聲:「大家吃好喝好。嗯……那個,喝好,吃好……」 然後,一轉身,一溜煙跑了。 他是很合格,很善良,很信任手下的好上司,下面的工作,還是放手讓大家自由發揮繼續完成好了,至於自己……嗯。基本上,還是更加想念。臥房裡那張溫暖的大床的。 「啪」的一聲脆響,第二隻杯子又在狄九手裡變成了碎片。這一次他半是憤怒,半是刻意,手上不曾蘊力自保,手指被碎瓷割出血來了,他低下頭,望著自己指間地鮮紅,苦澀地歎息一聲;「這個傻瓜。」 傅漢卿的下跪已經把一堆人給驚呆了,他再來了這麼一手臨陣脫逃。更是讓滿廳眾人,目瞪口呆。在這個所有人都因為極度震驚而失去思考能力的時候,也只有就站在狄九身邊的知府大人,聽到了那杯子碎裂的聲音,看到了狄九指間的鮮血,和臉上的悲愴之色。 知府大人怔了怔,這才問:「狄公子,你剛才提過,你是為傅公子之事而心神不寧,莫非傅公子方纔的行為,另有苦衷。」 狄九長歎一聲,眉間皆是無奈與悵惘:「大人明查,我師兄寧肯受辱而不願爭鬥,確實另有難言之隱,只是此事,說來實在太過荒謬,只能令得世人譏笑罷了,我看還是算了吧,大家就只當……」 他語聲一頓,臉上露出羞辱難當的痛楚之色,語氣悲涼:「只當是我師門弟子畏敵怯戰罷了。」 隨著知府大人那一聲問,此時廳中眾人的注意力已經全集中到了狄九身上,狄九越是不肯多說,大家地心裡越是如萬蟻撓動一般,哪裡肯甘休。四周立時響起一片勸導之聲。 「狄公子,你不必顧忌,有什麼為難之事,就坦然告訴我們好了。」 「是啊,不是我等自誇,今日在場的都是小有聲望能力之士,若有什麼難處,我們能幫忙地,定不推脫。」 「是啊,狄公子,傅公子的武功高低,明眼人一看即知,又怎敢輕視於他,傅公子有何苦衷,你盡可告知。」 狄九猶在遲疑,齊皓已是滿臉感動地大步走到了他地身邊:「你就說吧,天下人輕視我們武館不要緊,但我們不能讓他含羞忍辱的一番苦心就這麼白廢了。」 狄九至此才神色轉為決然,點了點頭,復對四周抱拳行禮:「即承諸位如此盛情,在下豈敢再行隱瞞,此事的原由,其實是……」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六章 - 異想天開 兄素來心性仁厚,少有爭強鬥勝之心,也因其心無掛成為師門唯一練成大夢神功之人。此次來戴國一行,原本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離開師門,卻偏偏遇上……」狄九語氣一頓,對宗無極與杜松坡等人笑笑,這才道「遇上一些不愉快。」 到底是什麼樣的不愉快,在場眾人自是全部心知肚明,此刻也只陪著一起笑罷了。 宗無極尚且要乾咳兩聲,強笑道:「誤會,誤會,其實都是誤會。」 狄九淡淡道:「雖說本來是個誤會,不過當時確實弄得有些劍拔弩張。我師兄心性良善,最見不得這些以命相拼之事,所以一心想化解干戈,但最終卻還是不得不以武力暫且解決事端,之後一直悶悶不樂。在問清楚此番誤會,不過是因武館排名之爭而引起的,他就更加心緒不寧了。我這位師兄,許是因著修習大夢神功的緣故,於世間爭名奪利之事,一無所知,只以為學武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行俠仗義,如今驚見習武之人,竟可以為排名之爭的而以性命相拼,倍覺驚異不解。我們雖一再相勸,稱這世間武人,凡事以武功定輸贏,分勝敗,已成俗例,不可更改。他卻異常天真,竟想以一人之力,而扭轉天下武林千百年來的習俗。當日他就發誓說,從今以後,他一身武藝,只為道義而施,若救國救民。粉身不懼,若只是無謂之爭鬥,則斷不出手。」 說到此,他又是長歎一聲:「本來我們也只當他是一時衝動,說地大話罷了。真有是非找上門來,真的被人羞辱到極處,豈有人能忍受得住的,沒想到他……」 他的語氣忽得一陣激動「沒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做到。我這個笨師兄就有這麼個傻念頭。哪怕再難再苦再不可能的事,他都想用他自己做個例子,給天下人看看,只要自己能沉得住氣,忍得下羞辱,這世上。沒有什麼無謂的爭鬥是不能避免的。」 話說到這裡,他又是深深謂歎著搖頭,神色頗為落漠。顯然心中為這個師兄所感動,並為他受地屈辱而難過,卻又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得歎息罷了。 在場其他人也同樣覺得頭大如斗,極難措詞。 要責備傅漢卿異想天開吧,好像有些太刻薄,而且,何苦要和振宇武館結仇呢。要稱讚傅漢卿大仁大義吧……這個,江湖人為名爭。為利爭,為了這個那個重要或不重要的理由。動則拔刀相向,把大好性命拼掉,這算是幾千年來的習慣了,在場眾人誰沒幹過這一類的事,誰又好接著狄九的話頭,來責備自己淺薄粗野,爭名好利呢。 好在還有一干仕紳,巨賈。以及官員們能應景著稱讚兩句。 「傅公子果然是宅心仁厚。」 「如此一番苦心,我等自然明白。」 「是啊。能為如此大義而捨身受辱,實在令人佩服。」 不過,就算是稱讚的人,也覺得底氣不太足,大廳裡零零落落響起幾句話,沒有得到太多人地呼應認同,便又很快沉寂下去了。 相比這些純為客氣而說的贊語,反對的聲音,就特別響亮,特別理直氣壯了。 盧森大聲道:「他自己怯戰屈膝,難道還要天下人稱頌不成。」他倒也不是蠢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武功比傅漢卿好,只是這人雖莽撞些,到底不是傻子,很清楚地感覺到,一旦狄九的說詞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傅漢卿的行為被視做高尚偉大,則自己的處境可能就要非常難堪了。為了自保,無論如何,他都要駁倒狄九的話。 可惜啊,狄九根本不需要同他舌戰,只淡淡道:「閣下說的是,本來就是你的劍法天下無敵,逼得我師兄不得不屈膝求饒,我本不該如此饒舌狡辯。」 這淡淡一句話,堵得盧森直欲吐血,就算他臉皮再厚,也不敢說,真是自己地劍法逼到傅漢卿求饒的。 其他人也只覺得狄九是自重身份,不肯同盧森去鬥嘴,反而對盧森地強詞奪理頗生反感了。 盧森一張臉紅一陣,白一陣,愣了半天,才道:「就算他的武功比我高又如何呢?我們江湖男兒,苦練了一身藝業,不就是為了可以放手一戰天下英雄嗎?說什麼意氣之爭,說什麼爭名奪利。江湖上固然有一些貪名好利之士,但大部份人都是磊落好男兒。行走江湖,與高手對決,便是捨了性命,也是快哉之事。便是遇上了什麼爭端,大家各憑藝業分勝負,亦不負我們多年所學,成敗得失,都可無怨。男子漢大丈夫,遇事不能坦然迎敵,卻只知畏戰退縮。逢敵不能拚死一戰,卻要屈膝求饒。這已是極大地不堪。更何況,他不但自己膽怯懼戰,甚至還想讓天下英雄,都學他如此行事。若真有如此一日,只怕天下英豪,都要變作婆婆媽媽的軟弱婦人了。遇事不能亮劍血戰,而只敢逞口舌之利講些所謂的仁義道德,那我們還學武做什麼?」 這番話,他說得真個是慷慨激昂,除了在場幾位女俠聽得不太痛快之外,其他的武林大豪們,倒是覺得頗有同感。 其實大家的心思也差不多,只是這些人能混出如今的地位,人人心有城府,不好公開同振宇武館唱反調,讓這麼個小人物把話挑明了,倒是更加方便。 盧森見四周眾人臉上多露出讚許之色,不由挺胸抬頭,話說得越發擲地有聲:「我輩男兒,十年磨劍,所謂何來?今日一 漢卿若挺身應戰,我就是死於傅漢卿掌下,絕無半點今他避戰而去,縱然他武藝再高,我卻也瞧他不起。」 這話說得簡直就豪氣沖天了,倒還真打動了一堆人,就連女俠們都覺得,這個少年,雖說剛才談到女人時語氣不太客氣,不過,還真是滿身男兒氣。 便是縮在一角的凌波仙子,也悄悄地往前擠了幾步,臉上漸漸又有了光彩。 在場一眾武林大豪們,也有許多同振宇武館有些明爭暗鬥敵對關係的,也有很多,暗中與齊皓有不少過結的,也有許多,當日並不曾親眼見過傅漢卿神功的。 此刻見盧森這個傻二愣子出了頭,還真有人心思一轉,下了決心,就索性給他點支持,造造聲勢。 一時間,廳裡此起彼伏,竟響起好幾聲的叫好喝彩來。 除了這些擺明態度同振宇武館唱對台的人之外,也有一些人看似同振宇武館很親密,擺出想幫忙,想勸解的表情,來說體己話的。 一轉眼,就有幾個人冒出來,語重心長的相勸。 「齊館主,傅公子這番心意,我們自是十分感佩的,只是,我們武人自有武人千百年來的生存方式,他初出師門,對江湖並不瞭解,雖然本意十分慈悲仁厚,只怕是一片好心不為世人所領會,天下人要誤解於他地。」 「是啊。狄公子,我看你還是勸勸傅公子為妙。江湖人恃武爭鬥的事雖有,畢竟還是少的,更多的人,還是為了行俠天下啊。武林人物,誰不想仗著一身武功,做出一番事業來,誰不希望一身藝業。能行俠仗義。若是如傅公子所想的,處處避戰不出,只怕再無勇毅果決之心,他日路見不平,恐怕也沒有膽色出手相救了。」 「說的是,傅公子菩薩心腸。見不得人死人傷,可是我們江湖男兒,從來是刀光劍影中拚殺聲名基業的,誰有畏死之心,誰就別把腦袋掛上腰上混江湖,連死都怕,還算什麼武林好漢。」 初時大家還顧忌著振宇武館的聲名地位,明明是反對地意見,偏偏要掛出笑容,帶上親切的神情。以一副我們為了你好,我們和你是老朋友。才同你說真話的態度來講,平白教訓了你一頓。你還得謝謝他為你著想。 到後來,你一言我一語,把氣氛帶出來了,大家感覺到反對振宇武館的聯盟已經悄然形成,便有些人不再有太多顧忌,直接就語帶教訓地吼出來了。 盧森眼見著反對傅漢卿的浪潮越來越猛,自己的立場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一眾武林前輩們看著他地眼光也越來越多讚許之意。不免臉上生光。 便是凌波仙子,也漸漸神色興奮起來。一步步在人群中向師兄走去,準備在眾人面前,大聲呼喚師兄,然後並肩離開,給江湖上再多留一個攜手鴛侶的美好傳說。 就在這一對師兄妹目光在人群中交匯,一步步向披此接近,眼看就要走到一處時,身陷一片嘈雜反對聲中的狄九神色淡定,不慍不怒地拍了拍手。 四周忍氣吞聲的振宇武館弟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此刻見狄九有了表示,立刻就有人應聲捧出一個極大極沉的卷軸。 因為卷軸甚大,需要兩個弟子合力,才能慢慢地展開,不過背面向著廳中群豪,竟是誰也不知道卷軸上有什麼。 狄九悠然淡:「恕在下也是初出江湖,所以並不清楚,原來我們武林中人爭強鬥狠只是老規矩,只是不能避免的小事,大部份時間只是用武功來行俠仗義,就算與人拚殺,也是為了降伏惡徒的啊。」 他這話語氣極是淡漠,卻讓在場幾個較精明的人忽然間生起隱隱不祥的感覺。 卻還有幾個反應較遲鈍的人,居然立刻就應答。 「不錯。」 「本來就是如此。」 「傅公子雖然天性良善,不過,居然操心到我們武林中人地爭鬥上去,不免有些杞人憂天。」 「是啊,遇上爭端誰也不動手,一起坐下來耍嘴皮子講道理,那我們還算是江湖人士嗎?」 狄九漫然點頭:「原來所謂的江湖,還有這麼多規矩慣例,是我們愚魯淺薄,平白鬧了這一場天大地笑話,還請諸位寬諒。」他向四周復又抱拳一揖,這才笑道「為了補償我們師兄弟給大家帶來的困擾,請容我把近日聽到地一些武林掌故趣事,在這裡說來給大家解解悶吧。」 隨著他話音一落,舒放大步走到卷軸前,目光如炬望著卷軸,然後大聲開始了誦讀。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七章 - 唇槍舌劍 「三月八日,定揚郡醉仙樓,玉鉤公子趙奪因身旁名妓蘇倩兒讚了樓下經過之白馬客蘇駱一聲,美哉少年,遂出面挑釁,此戰共半個時辰,趙奪重傷,蘇駱臂殘,且前後有七名普通百姓,被戰局波及而受傷。「 「三月十二日,保定縣蘇河橋上,煙波老人何定與明霞掌傅明在只容一人通過的橋上相持不下,明明任何一人皆可一躍而起,解開困局,卻偏偏要逼對方退後讓路。最終二人因爭吵翻臉放手而搏,此戰後,何定吐血三日,傅明臥床至今未起。僅容一人通過,卻方便了保定縣無數百姓的蘇河橋因此戰而毀。保定縣兩岸百姓受此連累,愈加窮困危厄。「 「三月二十七日,風雲劍方卓與紫電劍劉寄,因二人在快劍榜上之排名先後,生起爭執,未幾便雙劍死拼,大戰一日一夜,兩把名劍被毀,方卓手臂被廢,劉寄姆指被削,二人此生再不能握劍。「 「四月初七,於京師會仙樓頭風揚武館弟子與泰安武館弟子因口舌相爭.而引發多人械鬥.後又各尋師長出頭.使兩大武館教頭武師傾剿而出連續半個多月.拚鬥不絕.彼此邀朋引伴,遍請高手助陣,致使事態愈發嚴重,後由京兆尹並京中三大望族的長者與九名武林上德高望眾之人一同出面,方才平息此事。此番爭鬥,前後共有十三人身死。重傷至殘者十一人,而重傷者三十許,輕傷者竟不能計數……」 「四月十九日,於雁洲…… 舒放朗朗然地誦讀之聲,傳遍全廳,神色從容,語聲高昂,而一眾貴客大部份臉色則越來越難看。 那一份長長的卷軸。記錄的是近一年來,所有著名的武林惡鬥。平時說起武林人物,這個拍著胸膛說行俠仗義,那個昂起腦袋喊,為國為民,然而。真正有人細心地把打鬥事件一一收集,然後當眾慢慢誦讀,卻足以把所有混江湖的人,羞得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光舒放剛才隨便念的那些舊事中,一百起鬥毆,有十幾起,是為著私怨。有二十多起,純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比如,在路上誰走在前面。過橋的時候,誰第一個。進城地時候,誰的馬快。搶到了頭一位,在小巷子裡誰給誰讓路,上酒樓的時候,誰包了最好的房間不肯讓出來,去妓院的時候,誰搶先點了最美麗的姑娘,卻又不肯給後來地人一點親近佳人的機會。有二十多起,純是為了爭風吃醋。為了爭奪哪位女俠的青眼,為著某個佳人多看了誰一眼。少讚了誰一句。還有二十多起,為的是誰的武功更高,誰的排名更靠前,誰在江湖上的名聲更響亮。 至於行俠仗義的事,倒也不是沒有,勉強還真有十幾件為著行俠而打起來的記錄。 不過,細說起來,這些俠行得倒也不是特別光彩。 某個大俠喝酒時看到人家收保護費,出手把無賴痛打一番,大俠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地拍拍屁股走了,事後人家市井無賴幫派糾眾到了酒樓,不但把人家老闆夥計全打個半死,外加索取一堆的醫藥費後,還把以後地保護費,提高了足足一倍。 某個少俠,看到有個男子在滿街追著一個柔弱女人要打要殺,身為男子漢,看到美人遇難,當然要挺身護法,也不細問究竟,直接衝過去,一劍把那個看起來肯定是壞蛋的男人給宰了,回了頭,高高興興對被救地美女介紹自己的出身來歷,以護送佳人回家為名,歡歡喜喜攜美同行。卻不知一群旁觀者圍著屍體一個勁歎氣。「可憐地老趙啊,辛苦十幾年攢了錢,就圖著娶一房新媳婦,沒想到讓人騙光了聘禮,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女騙子,人還沒追上,就叫那女人的駢夫給殺了。」 總而言之,在僅有的十幾件所謂的行俠記錄中,至少有五件是稀里糊塗,根本沒弄明白事情原委,只憑著眼前初見的一點印象,隨意動手,結果基本上都是幫錯了壞人,害慘了好人。 另外至少四件是雖然沒把行俠對像弄錯,卻沒有做好善後工作,結果是大俠做完好事,高高興興自我感覺極好地離開了,而接受幫助的人,則必須面對更加淒慘悲涼的後果。 還有至少三件是雖然沒幫錯人,也沒有留什麼後患,卻在行俠過程中,傷及了許多無辜,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基本上,行俠過後,倒霉地人數超過了行俠之前。 除了這些之外,僅剩的幾樁,才勉強算是真正幫到了人地俠行。 說起來,其實這些爭強好勝的事端,爭風吃醋的糾紛,莽撞行俠的後果,在武林中,從來就沒有少過,只是以前大家只當是等閒之事,初出道的人或許還會有些謂歎,有些感慨,那些老江湖聽了,連眉毛也不至於抖一下。 但是,從來沒有人,會如此詳盡地收集一切資料,如此集中的把所有事情放在一起宣讀。 當平淡無奇,讓所有人習以為常的單獨個體事件,積累到足夠多後,同一時間全部展現在所有人面前,確實可以對人造成極大的震撼。 卷軸還有很長的位置卷在一起,沒有完全展開,可見舒放要宣讀的內容還有許多許多。 然而,就是目前已經講過的這些,已足夠讓在場所有的江湖人物汗顏慚愧了。 更何況這些列舉出來的有名人物的紛爭,肯定不會完全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的同門,屬下,親信,甚至他們自己,都曾陸續出現在舒放所誦讀的內容中。但他們甚至沒有辦法惱羞成怒和振宇武館撕破臉吵鬧。因為振宇武館對待自己也並不客氣,在舒放所宣讀的那些事跡中,同樣不乏振宇武館屬下高手武師們做下的荒唐事。 便是平時同武林人物能和睦相處的商場官場中人,此時細聽這若幹事例,也不免漸漸暗生冷汗,心頭驚震,彼此悄悄交換著目光,忖度著心思。 以前,竟是從來沒有發現,武林人物這種恃勇好鬥,無 的行為,具有如此大的破壞力,看來,以後大家真是思考一下以往對武林人物的縱容態度是否有誤了。 隨著眾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神色越來越沉重,舒放也漸漸念得有些口乾舌燥了,便停了一停,召手令弟子送碗茶過來。 狄九適時目光掃視眾人,笑道:「大家還想不想讓舒副館主繼續讀下去。」 一陣沉默之後,才終於有人乾咳兩聲:「舒副館主也累了,還是多歇歇吧。」 狄九淡淡一笑,復又輕輕揮手,舒放也是一笑,趕緊著退到一邊,大口喝茶去了。 狄九悠然往前踱了兩步,目光在盧森臉上微微一凝,輕輕笑道:「所謂江湖豪傑,所謂男兒丈夫,幹的就是這樣的事嗎?所謂學成武藝,欲與天下英雄一戰,用的就是這種法子嗎?所謂的行俠仗義,所謂的為國為民,使的就是如此手段嗎?」 他笑語從容,目光淡淡從盧森那已經開始發紫的臉上掠過:「也許似你這般的所謂老江湖,覺得這是平常小事,可惜,我同師兄這樣沒見過世面的人,卻在看到如許記錄之後,只覺驚心動魄,只感椎心刺骨。難道,我輩學武,為的就是爭一時之意氣,奪一刻之排名,逞一瞬之英雄嗎?」 盧森一張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狄九冷冷逼視他:「說起來。我還沒有問過,我那師兄到底是哪一處做得不好,惹來少俠如此動怒,非要同他拚個你死我活?」 盧森吶吶道:「我聽說他自稱天下無敵,覺得他過於狂妄……」 「聽說?」狄九冷冷挑眉「只是聽世人傳言,甚至不曾親口向我師兄求證過一句,便要煩勞少俠如此辛苦地來教訓他?」 盧森閉上嘴,半聲也不敢哼。 狄九環顧四周。目光森冷,雙手徐徐抱拳:「江湖上有名地豪傑,武林中消息最靈通的人士,還有當日曾參予那一場誤會的所有人,今日都在堂中,我想請諸位說一句公道話。我那師兄,可曾說過,自己天下無敵,便是我們振宇武館,可曾有任何一個弟子,對外說過,他天下無敵?」 四週一片寂然。過了半日,才有人在人群中,含含糊糊地答一句:「傅公子確是沒有如此自許過,想來不過是世人以訛傳訛罷了。」 狄九這才慢悠悠復把目光逼向盧森:「閣下只憑一面之詞。便來尋我師兄性命相拼。我師兄若是武藝低微,死在閣下劍下。只怕在閣下看來,也只不過是活該。今日幸好我那師兄身手尚可。方能於劍下從容而退。閣下如此草菅人命,尚且只以為傲不視為恥,莫非我師兄他無端受人挑釁,卻因不肯傷人而情願自身受辱,倒成了可以被世人指責的卑鄙之事嗎?」 這一番話說的冷銳鋒芒,咄咄逼人,卻又擲地有聲。 沒有人能不承認傅漢卿給人下跪居然是件極偉大的事,也沒有人能不鄙視盧森無端挑釁的瘋狂和自私。 狄九看著盧森那已經變得慘綠的臉色。猶自從從容容地笑道:「當然,閣下也不是一次兩次這麼做了。想來也已經習慣了。」 這句話說完,盧森那慘綠色地臉,居然又騰地一聲,透出一股紅來。 說起來,這事他倒真不是第一次做,剛才舒放念誦那些江湖上私鬥資料時,就有兩次提起他的名字。 一次是他不知死活向某個武林名宿挑戰,想要借此揚名,人家懶得理會他這個後輩,一袖子把他打翻在地,跌個鼻青臉腫。 一次是和凌波仙子同行,凌波仙子多望了某個年輕少俠幾眼,他就忍不住上前去挑釁,結果人家打不過他,交手幾招,便很快溜了。 說起來,也算他幸運。在江湖上就這麼莽莽撞撞混了三年,居然沒有缺條胳膊少條腿,還是一個英俊漂亮年輕有為的少俠。 說起來,卻又實在是他太不幸。他幹的事,其實很多江湖上的年輕人都會做,向前輩高手挑戰,以求快速成名,為了美麗的女子而去和別人打架,有幾個血氣方剛地少年人沒走過這條路做過同樣的事呢。 可偏偏他倒霉,去著惹傅漢卿,生生撞到陰毒的狄九手裡,讓狄九如此光明正大地在無數江湖高人面前,擠兌得無地自容。 狄九見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已徹底失去抵抗能力,當然也就懶得在這種小人物身上再花心思。他目光在人群中一招,停頓在宗無極身上,悠然一笑:「宗館主,這次我們向貴館所請的貴客似乎並沒有全到啊。」 宗無極不覺一愣,不明白在他忽然間轉移話題,把目標放到自己身上,所為何來。只遲疑一下便笑道:「我那老弟自當年受傷之後,一直深居簡出,少與外人交往,便是我們武館幾個老兄弟去相勸,也沒能勸得動他,真是辜負狄公子與齊館主一番好意了。」 「是嗎?」狄九悠然一笑,漫聲道「這就奇了,宗館主的老兄弟親自出面,都沒能請動這位老朋友,反是我們派出兩個武師,把這位貴客給請到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八章 - 掌控全局 宇武館這次向各方大勢力發的請貼大多都寫了不止一,其中不但包含了各方勢力如今炙手可熱的人物,也有一些昔年曾顯赦一時,但因為受傷或致殘而風光不再,漸漸沉寂黯淡的人物。 這一次,這些人幾乎都沒有赴會。 有的勢力是根本沒有通知這些人,不願意讓他們出頭露面,給自己丟人。有的人倒是想去通知,沒想到長久不曾聯繫,竟連以前的夥伴搬了家都不知道,一時間竟是找不到人。當然,如果認真去找,以他們的本領總可以尋到,然而,大部份人選擇省了這份心,放棄尋找。 也有的,還算長情,一直與舊人有聯絡,前往相見,通知此事,但被請的人卻自慚形愧,不欲在大廳廣眾前現身了。 然而,沒有人能想到,振宇武館居然私下派了人四方查探,還真找到不少人的行蹤所在,又都派了幹練之人上門相請。不過,此次振宇武館行事倒也光明磊落,派出來的弟子都坦然把請他們出席宴會的原因說清楚了,願不願意,由他們自決。 有很多人心灰意懶,有很多人不欲在人前去丟人現眼,有很多人顧及著自尊心,紛紛拒絕,不過,到底還是有幾個人,感於自身遭際淒涼,看透了當年所熱衷的一切多為虛幻,此次被振宇武館的這份心意感動,便也不顧丟臉。毅然而來。 這其中,就有鷹揚武館地武成文。 當這個多年前以一手出眾刀法,名揚天下的英豪人物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再也沒有人能從他身上,找出當年的半點風彩。 深深佝僂著的背,彷彿早已承受不起生命的重負,混濁的眼睛,找不出一絲清明之光。縱橫交錯的皺紋刻滿了額頭面頰。灰白的衣襟,因為長久沒有清洗令污垢在上面,牢牢得積成另一種滲淡地顏色。 雖然大家早已料到,英雄落魄多不堪,但親眼看到他如此情態,卻也叫人心頭一陣悲涼。 更何況這一次振宇武館請到的不止他一個人。天南海北的落魄英雄,加起來竟也有數人。而且振宇武館也毫不在意自身顏面地,把自家武館曾經流血流汗出力混出偌大聲名,後來卻落魄淒涼的好幾個人都請出與眾人相見。 不過,振宇武館也顧及他們的臉面和尊嚴,並無意讓他們如耍猴戲的一般,一直展覽給大家看。只是引著眾人出來亮個了相,一一向大家介紹一番後,便又引領著這些人迅速離開了。 其實說起來,在場地與他們大多數都是熟人了。只是此刻相逢,若沒有齊皓一個個點名介紹。廳中一眾人等,根本就不敢上前相認。 面對這樣的物是人非。人們更多的是置疑自己的眼睛和記憶。直到這些人離去,廳中眾人仍未自震撼中醒過來。 此時整個宴會廳的氣氛已經被狄九牢牢控制住,他的語氣低沉傷痛,響在每一個人耳邊:「剛才那幾位,也曾是赫赫英雄,我等亦不忍再多說落魄淒涼之事。這些昔年英雄們這幾年的際遇,大家若是願意,不妨自己看看。」 他隱帶悲愴的聲音裡。已悄然帶了最高層的天魔音,因他功力高深。且並沒有刻意要控制別人的心神,只順應著眾人地情緒變化而起一個引領和推波助瀾的作用,所以在場人物,竟沒有任何一個查覺中了他地暗算。 此時人人心中已多悲涼之意,再被他這語氣一帶一引,自是更感悲淒傷。 這時隨著狄九的語聲,已有許多振宇武館地弟子,悄然穿行於眾人之間,遞過一個個小本子。 本來正準備與盧森攜手離的凌波仙子,讓狄九剛才一番冷言厲叱嚇得呆在當場,不敢再向盧森挪動一步,此時木木呆呆,接過一個本子,信手翻開。第一頁寫的是「放鶴書生趙絛,原振宇武館京城分館館主,以青崖放鶴身法名動天下。七年前,京城四大武館聯手挑釁,趙絛連番苦戰後,重傷致殘。其後臥床三年,老母哭瞎雙眼。後雖可勉強自理,然一身武功,再不復得,整日沉溺於醉鄉之中以酒解愁,為買醉而揮霍無度,致使家中積蓄盡去。第五年,妻子忍無可忍,攜子下堂而去,至今未歸。其母今年三月,淚盡而逝,趙絛厚顏求助於武館,方能勉力操辦後事。如今趙絛孤身一人,身殘而家喪,僅破屋茅舍可棲身,唯每日必飲劣酒三斗,方可過活,每為酒債未清,常於市井間受無賴兒欺辱踢打……」 書冊上字字句句,動魄驚心。 放鶴書生趙絛本是名滿江湖的美男子,相傳他文才武功,俱稱絕一時,便是閨閣中的女子,也聞他多才俊逸之名。似凌波仙子這樣的年青女俠們,更多嚮往這些以瀟灑飄逸而聞名的前輩人物,誰不在心中竊竊盼望著自己心愛的人,能有如許風華。 然而,剛才齊皓曾經把那位趙絛引見給大家。今年不過四十幾歲地人物,看來簡直如同六七十歲一般,蒼然白髮,昏然雙眼,垂垂老態,因為喝酒太多,而永遠顫抖不止的身體,隔著老遠,一股劣酒地味道,就熏人欲嘔。 凌波仙子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顫抖著手,翻開了第二頁。 「武成文,原鷹揚武館創立功臣之一……」 一整本記錄的都是那些在廝殺拚鬥中重傷落魄的成名人物,淒涼的遭遇,字字句句,奪人心魂。 每一個人,都曾是英豪人物,每一個人,都曾經風光無倆,每一個人,都曾是刀山劍海打出來的英雄,卻也永遠地倒在了刀山劍 。 初重傷時,也許都曾期待著還能重頭再來,也許身後的舊勢力也曾多番照顧。但是一次次現實的打擊,冷了人心志氣。久病床前尚且沒有孝子,又何況是以前的老東家,老同伴。眼看著一邊越發黯淡淒涼,一邊越發榮耀輝煌,見了面,再沒有什麼話好交談,得志的說出口的,旁人聽來,總覺得是炫耀顯擺,失意的講出唇的,旁人聽了,卻總覺似尖酸妒忌。於是漸漸門前冷落,漸漸交友零散,漸漸親朋不助,漸漸得,連支應一個家都無能為力。 曾經靠武功,靠拚命,得來的所有的富貴榮華,奪目光彩,在沒有人知道的角落中,在陰暗泥濘的世界裡,悄悄地消失怠盡,只留下永久的絕望。 小小的一個本子,捧在手中,如有千斤,那些個曾經的輝煌,曾經的燦爛,曾經讓自己這些江湖後進無比羨慕,一心想要學習的前輩們,在那白紙黑字間的落漠孤苦,家破人亡,看得人膽戰心驚。多少曾經的嚮往,曾經的憧憬,此刻全化做驚心震恐。 狄九的聲音適時響起來,蒼涼而悲肅:「我們都知道那些江湖神話,傳奇人物,我們都嚮往那些英雄豪傑,動人決鬥。可是,在我們的傳說裡,永遠只有勝利者的風光無限,卻不會有失敗者的黯然神傷。而每一個失敗者,也都曾經是勝利者。每一個傳奇地誕生,腳下至少墊著十餘個如此的失敗者。誰能保證,自己和同門親友,永遠都只是勝利者,而不會去失敗?就像這本書冊上所記錄的人,他們如果不敗,今日宴席之上,難道會少了他們的位置。那麼今日宴席之上的人,又怎知他日不會是另一本書冊上的名字。」 此時眾人心神都受極大震撼,又被書冊上的記錄所深深觸動,情緒幾乎完全被狄九的天魔音所控制了。 女俠們想到自己地丈夫,情郎,心中都生驚懼之情。以往只盼著他們闖出偌大名聲。如今見這血淋淋的教訓放在面前,才真正接觸到現實的殘酷,心中雄心期盼忽得全泯,只知為眼前尚還安樂的現狀而慶幸了。 便是這些一方之豪們,眼看著那些成名人物的下場,又何嘗不生起兔死狐悲的淒涼之情。想起這一路行來,一路拚搏地淒苦,又能夠預料到未來的歲月,也依舊時刻處於這樣的風險中,隨時可能因為一場決鬥。一次紛爭而失去一切,並淪落到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更是心頭一片空茫茫的。一時間,倒是連眼前的繁榮富貴。權勢顯赦,都盡看成了虛妄。 「我那師兄,就是因為看了這些記錄之後,才有感於心,一心想改變江湖人動則死鬥,輕賤性命的陋習,所以才會以身為范,寧可受盡屈辱。也不肯動手與人相鬥……」 狄九的語氣又是驕傲又是悲痛,可以讓人深刻地感受到他多麼地為傅漢卿的偉大行徑而驕傲。又多麼地為傅漢卿所受的羞辱而悲痛。 在場地年輕女俠們,本來功力就低,意志力更薄弱,又被這現實的可怕大大震撼了心神,情緒又被天魔音地力量所帶動。此時已經不能正常思考,而完全接受了狄九所傳遞過來的一切觀念。 聽到狄九這樣地一番話,已有不少人感動地熱淚盈眶,輕輕啜泣起來。不少人都憤然怒視盧森,簡直是要用眼神把他凌遲,彷彿他做下了多麼十惡不赦,殘忍卑劣之事。 就連凌波仙子,也完全被狄九的意志所控制,憤然怒視了盧森一眼,轉過身,飛一般地離去了。 對盧森這樣的年青人來說,被這麼多江湖成名女俠用如此鄙視的眼光怒視,估計比讓所有的老前輩看不起,更加傷人,更何況,連他的師妹凌波仙子的眼神也如此充滿敵意。 他手腳發冷,面無人色,絕望得看著師妹奪門而出,怔怔站了一會兒,忽得瘋狂地大叫一聲,雙手抱頭,拚命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冷漠地以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著他狼狽逃離。大家都知道,這個意氣風發地少年已經完了。 他的自尊心強一點,不是瘋就是自盡,若是臉皮厚一些,可以活下來,也再不敢在江湖上行走了。 他只是做了一件很多血氣方剛地莽撞少年都會做的事,後果卻是被所有的武林成名人物鄙視,讓所有江湖上的女子憎恨。而相反,一個連決鬥也不敢面對,只會屈膝求饒的人,居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個最偉大最仁慈最高貴的人物。至少在今日在場的女俠們心中,已經留下了最最無私,最最高尚最最了不起的形象。 而其他的大人物們,就算心裡不是這麼認為,但在嘴上,在武林的公論裡,也一定會把這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詞都用在傅漢卿的身上。 狄九悠悠然負手,冷眼看著盧森瘋狂逃離,心中一片森冷。 他從來不是寬宏大量之輩,他的手段一向陰狠冷酷。雖然他自己非常之討厭某只懶豬,但身為神教弟子,卻斷不能容人辱那人一分一毫。 他可以拍桌子打凳子,指著那人的鼻子痛罵,可以絞盡腦汁地算計那個白癡,但別的人如果敢於冒犯,就必須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 修羅神教,永遠永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觸犯教主尊嚴的人。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九章 - 改革盟約 武成文這樣經歷的江湖人多得數不勝數。江湖人物亡於武,以武晉身,也以武喪身。哪一個老江湖,對這種事不是已經看多看慣習以為常了。 但是,振宇武館刻意把大量下場淒涼的事例集中在一處記述,又把活生生形容慘淡的真人擺到眾人面前,給人造成的衝擊極大。 就是這些江湖大豪們,兔死狐悲之下,即感旁人之淒涼晚景,又憂自己的未來堪慮,再加上狄九的天魔音催動,這才會大部份人心志失守,心潮激盪,多少年來認定的許多規則常例,如今想來,都成了荒謬之事。 但這些人都是經歷過無數風波才打熬到今日地位的人物,心志大部份十分堅定,閱歷也頗豐富,若不是他們心中事先有了悲傷感歎,光憑天魔音,也無法真正強形扭轉他們的想法,控制他們的行為,即使是狄九巧妙地創造出天時地利人和來配合天魔音,也只能引導加深他們的情緒,而無法肆意控制。 就算是現在,也仍有幾個意志足夠頑強的人,還在努力對抗狄九這種無聲無息的意識入侵。 「從來有人之處,便有江湖,有人之處,便有紛爭,是人就總會有熱血衝動之時,倒也不能全怪我們武林人物。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莽撞過,誰不想為自己的門派盡心盡力,誰又能在臨敵地時候。動則考慮失敗之後的下場。我們武人勇氣……」 狄九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僅有的反對者的話:「有人之處便有江湖,有人之處,便有紛爭,就算是民間百姓,也會有爭執打鬧之事,但這畢竟只是少數。只有武林中人,才會視打鬥為常理。以拚殺為生活,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正因為自峙身懷武功,所以大事小情首先都只想到以武力來處理,這才有著無數有為之士的死傷。無數和美之家的毀滅。是人都會有衝動之時,是人都會做莽撞之事,但人與野獸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人知理,人守法,人能夠控制自己,若萬事都以衝動莽撞為借口,那人與畜牲有何區別?」 一番話駁得人群之中,再無一人敢於接口,狄九方才悠然歎道:「不知大家可還記得。放鶴書生趙絛,當年也曾為國有立下過功勞?」 知府立時應聲接口:「不錯。本官記得,當年陳國軍隊派人抄小路偷襲我國邊城。是趙絛偶然得到消息,三日三夜奔馳,鞭死愛馬之後,又盡展輕功,趕到邊城報信,才使我軍有所準備,未令陳人得逞。」 狄九點點頭,又道:「那麼。在場可還有人記得武成文年青時的英風俠行。」 宗無極揚聲道:「十三年前,定州大災。朝廷拔下救災銀兩,途中竟然遇上盜匪。武成文適逢其會,挺身相助官兵,是役共中三箭二刀,卻還是護下了救災銀,也因此不知救了多少災民性命。」 狄九歎息一聲:「什麼是勇氣,什麼叫不怕死?像趙絛,孤身面對四大武館高手地聯番挑釁,明知不敵,卻只為武館顏面而白白葬送一生,這就是勇氣嗎?像武成文,大好身手,卻只為兩個武館之間的一些小誤會,而血拼到身殘功廢,這就叫不怕死嗎?江湖上,有多少像他們一樣的人,白白地因一些意氣之爭,葬送大好人生。若是這本冊子上的人,都能珍惜自己,也珍惜家人,那麼,他們可以為天下,為百姓,做下多少事。」 他對知府大人復笑一笑,這才道:「我們戴國武風極盛,武林人物多得各方看重。別的國家總說俠以武犯禁,總把武林中人,視為私開香堂,暗行殺戮的匪徒,只有在戴國,習武之人,可以抬頭挺胸,受人敬仰。我輩男兒,得朝廷如此高恩厚義,一身所學,正該報國為民,又豈可只謀私利浮名。誰說我們江湖男子沒有勇氣,若是為國為民而死,誰不踴躍爭先,但若只是為著這些意氣之爭,這戰鬥,避又如何,這死,怕便怎樣?」 一席話說完,他從容負手而立,神色安然平淡。 廳裡廳外,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無數雙眼睛望著他,有震撼,有感悟,有激動,甚至也有歎息和無奈,只是再也找不到不以為然。 也許大家依然覺得他地理想不可能實現,卻也不得不認同他所說的道理,不得不佩服他有足夠的膽量見識,站出來直斥這些所有人視為平常的舊例俗規。 又是長久的沉默之後,才有人歎息著道:「狄公子說得是,只是,這些武林中千百年來的舊例,又豈是可以一朝更改的。江湖中人,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的生活,已經習慣了以武功來謀取成功,以武功來解決所有問題。狄公子所說的道理,我們何嘗不知道,只是根本無力改善罷了。」 此言一出,立時引來許多人的應聲附和。狄九所說地道理,所發感慨,在場這麼多人。歷過這麼多江湖風雨,總會有些人會有感悟,總會有些人也曾為之無奈過,但是,沒有人會去深思,沒有人會如傅漢卿那樣,輕飄飄把名望聲譽一朝拋,把顏面尊嚴看做等閒地為了避免死鬥而情願下跪,也沒有人能如狄九一番,下如此苦心去調查收集資料,敢於當眾把武林人視為天理的規則,駁斥得一文不值。 今日一會,無論結果如何,傅漢卿和狄九地名字都必會無比鮮明地刻在每一個人心中,讓他們一生也不能忘懷。 狄九聽得眾人長吁短歎,微笑道:「能不能成功改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那就真的改變不了任何事。什麼是常規什麼是俗例,這些俗例又是如何形成地?江湖人物喜歡動則以武力說話,為的不過是勝利之後,可以揚名露臉,甚至得財得利。」 他目光環視眾人,雙手抱拳,又是無比鄭重深施一禮:「諸位即然都與我有同感,覺得武林人物這種動則死鬥的方式有極大弊端,我在此斗膽,請諸位與我共訂一盟。」 大家紛紛還禮不迭,有幾個人已揚聲問:「狄公子有何想法,不妨盡言。」 其他人雖然也仍有不少暗懷戒心,不過倒真是極好奇狄九有什麼辦法能改變這千年常例,不覺也都豎起耳朵聽。 「我希望從今以後,大家都不再支持武林之間,純為排名而興的無端挑戰。不管有什麼樣的神功,不管取得怎樣的輝煌勝利,若只是意氣名位之爭,大家都可不屑一顧。而從今以後,大家也不要責難任何避戰不出的人。只要不是為國為民,義所當為之事,誰也沒有義務非要應戰。被挑戰的人有權力避戰不出,甚至被挑釁時,有權利報官抓人,我等江湖公議,不得輕視鄙夷。我們不要再過多地讚誦傳奇英雄,絕世高手,反要告訴門人弟子們 信禮義。我們要傳揚讚美的英雄,是為國家,為百I過一些事的真正的俠客,而不是那種拿把劍,三天兩頭找人打架,會幾招,就敢自封俠客的人物。我們要讓戴國武林人物知道,朝廷縱容我們,寬待我們,這不是我們可以藉以驕狂,輕視律法的理由。我們同樣要守法,行事同樣要守信重理。我們不再讚揚某人武功有多高,打過多少勝仗,我們只要提醒每一個武人,在握劍欲斗之前,好好想一想,自己除了是一個好劍手,好武者之外,是否想過做一個孝順的兒子,體貼的丈夫,合格的父親,是否曾為自己的親人想過,是否曾為自己的國家而珍重自身。」 狄九語氣鄭重,神色肅然,一字字說來,滿廳之內,僅有他清晰的語聲,句句重逾千鈞。 他說的話聽起來,似乎過於天真,似乎並不可實行。然而,在場的人都知道,一旦他們達成了聯盟,則必將對江湖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在場的都是戴國最有聲望,最有勢力的人物,他們掌握著引導整個江湖的權力,也控制著江湖輿論的方向。 任何事情,一旦他們都一口咬定,對或錯,榮或辱,則那些後起之秀,游離於各方勢力之外的閒散之人,都將不可撼動。 如果大家都聽從了狄九的意見。江湖的確會少許多沒有意義地爭鬥。救回無數人的性命前程。 武林人也不是單純的好勇鬥狠,所有的意氣之爭背後,說穿了,還不是爭名奪利四個字。 若這樣的爭鬥得不到名利,反而會遭受所有人的鄙夷輕視,又還有誰會去幹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就是他們自己,也可以因此避免許多危機。 就像多年前趙絛被四大武館聯手挑釁,卻因為顧及名聲顏面。而只能硬著頭皮應戰。就像這一次,宗無極杜松坡等人聯手對付振宇武館,舒放明知實力不夠,為了武館的名譽,也只好咬牙硬撐。 如果今日聯盟事成,大家統一了觀點說法。則以後遇上這種不敵地局面,任何江湖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坦坦然避戰不出,被逼急了,甚至可以臉也不紅一下地直接告官,借官府的力量來解決困境。 事後,不用擔心名聲受損,威信掃地,天下人還要稱讚他為國為民。愛惜有為之身,不做意氣之爭。 如此一來。江湖上除了不可避免的仇殺之外,基本上不會再有什麼實力有明顯懸殊的戰鬥了。 這些江湖大佬們。以後如果自己處在這一類困境中,他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同樣的理由,大大方方避免苦戰敗亡地結局, 但另一方面,他們自己也無法再用同樣的方法算計別人。就像當年四大武館聯手對付振宇武館的京城分館,這一次,多家武館合力來同振宇武館為難一樣。 這個協議若真的達成。則以後。那些有爭端的門派,很難再明正方順地解決彼此的矛盾。而地位較低。目前較弱的勢力也難以更上層樓的挑戰強大勢力,奪取新的成果。 凡事有利必有弊,這個兩難的局面,讓大部份人頗感為難,一時不能取捨。 但是,偏偏誰也不好正面反駁狄九地話。 狄九的意見,字字句句都佔著天理大義,都是為天下人著想,而且他還把朝廷官府一起捎帶上了。你要反對他,那豈不是存心要違法做亂,真地不把朝廷官府看在眼中。 戴國武風如此之盛,最大的原因是朝廷廣開門路,學武可以保證將來地前程,也因此戴國武人頗為看重官方的意見。 知府和其他的官員們都是一臉欣然贊同,豪商巨賈們,地方仕紳們也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湖上的人,平時能少打些架,天下太平,這是最好的事了。所以也全部滿面讚許之色。 這個時候,誰也不會真傻乎乎跳起來大聲反對的,所以大家只好沉默罷了。場面又一次略帶尷尬得陷入寂靜之中。 狄九心中微微冷笑,世情從來如此,多少大義也抵不過權勢紛爭的現實,多少益處,也無法讓人擱下名利得失的貪念。 如果沒有一個更好地替代的辦法,所有人明知武人千百年來地劣規惡習,也依然不會甘心去做任何改善。 他淡淡笑笑,心思忽然飄搖起來,想起上次,那個平時只會睡懶覺,偶爾卻可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所謂教主說起那個,聞所未聞,甚至想也沒有人想過的主意時,自己和其他的,好像都被驚呆了。 那麼,若是由自己說出來,今日廳中諸人,又還有幾個能保持鎮定呢? 他心間莫名地一笑,竟憑空生出些許期待之意,然後方安然道:「當然,我們江湖各派,總難免會有些爭端,一些誤會,需要以武功解決,但如何處理,怎樣掌握這個度,確是件需要好好思索的問題。」 人群中有人笑道:「我們就算比武,也還可以點到為止的。」 狄九失笑:「武林千百年來,有過無數所謂的切磋,所謂的比武,講的都是點到為止,但真正點到為止,沒有傷亡的到底有幾次。」 剛才說話的人,即時默不作聲,就算是博聞廣知,見多識廣,硬要在武林史中,找出一場有名的,而真正點到為止的比武,還真不是立刻就能辦到的。 狄九復又笑道:「別的門派我不知道,振宇武館是武館,是以培育武學人才為目的學館,而在戴國武館最多,勢頭最盛,因此紛爭也多,關於武館,我倒是有一個主意,就不知道好不好,還需要大家的意見。「 眾人全都注目望向他,人人伸長了耳朵,準備聽他的高見。 狄九便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悠悠然說出一番話,講出了一個,從來同有人聽過,甚至想都沒有人想過的主意,從此,在所有武人心中,在戴國,甚至在全天下,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章 - 倦極而眠 後世戴國的傳說中,傅漢卿被描繪成一個目光遠大,,且行事不拘一格的奇人。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因傅漢卿所引發的一那場變革,最初的動機,並不是關心武林安危,江湖同道的生死,僅僅只是傅漢卿希望自己可以不受打擾地過吃吃喝喝睡睡的好日子罷了。 只要武林中的人打打殺殺的少了,那修羅教下屬分堂的麻煩就少了。自己就不會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有什麼械鬥啊,決戰啊,血肉橫飛啊的麻煩事了。 抱著這個想法,傅漢卿才振振有詞地提出了改革方案;「武館是教育別人練武的地方,武館的成就不應該只看武師們武功有多高,而要看學生們的成績啊。光讓武師們打打殺殺有什麼用,就算是功夫很好的老師,教不得法,也未必能教出很厲害的學生。」 「教主是指,以後凡有有人上門挑戰,只讓大家的弟子們比拚。」齊皓自以為領悟了要旨。 「當然不是,學生們的生命,我們是要負責的。再說,要還是這樣,今天你來挑戰,明天他來找麻煩,這還有安生日子嗎?」傅漢卿趕緊道「為什麼不和全國大小武館協商,由最大最有影響的幾家武館首先倡導,來一次武館之間的運動會呢?」 「運動會?」眾皆愕然。 「是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傅漢卿一本正經地宣揚運動精神「比如每隔三年,由各大武館輪流做東道主,大開盛會,讓各個武館選拔的出色弟子們比試身手。武館的成就,排名,實力,特色,都由這樣的大會決定,而且,因為每三年一輪,就算這次失敗,下次也還有機會,大家就會專心回家攢著勁苦練,而不是到處上門找碴。」 狄九沉吟道:「你是指,開武林大會,各大武館打擂台?」 「不是打擂台?」傅漢卿搖頭不迭「打擂台容易有死傷,很難做到真正的點到為止,而且擂台比試也很難做到完全公正,就算是高手,也很容易因為車輪戰,或長時間在眾人面前應戰,招式被人看破而落敗。我指的,是運動會啊……」 他有些苦惱地抓抓頭,好在他的記憶力好,以前做常識學習時學到的內容很快浮上心頭,他笨嘴笨舌地努力用大家聽得懂的話講解。 如何制訂各方面公正嚴謹的規則,如何把項目分得極細來展開比賽,如何向普通人開放,引導平常百姓也來注意他們的盛會,如何把一場運動會,慢慢發展成一項影響全國,甚至天下諸國的絕對盛事。 其實傅漢卿這個懶人就算是解說,都是盡量簡單了事的。虧得狄九悟性驚人,居然能從他那亂七八糟的說明中,很快瞭解了他想要傳達的信息,並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種做法的好處。 如今的振宇武館已經是戴國第一武館,實力上,弟子人數上,受朝廷信重上,都遠遠超過其他武館。從來樹大招風,財多招忌,其他武館為了對付振宇武館,就算本來是敵人,也會攜手合作,詭計百出,不擇手段的。 振宇武館實力雖強,但從來只有千日做賊的,又哪來千日防賊的,時時刻刻成為眾矢之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們總壇這一行人,一來不可能長留在戴國,幫的忙有限,二來就算用出雷霆手段,把其他武館給肅清了。但以振宇武館如今在戴國的地位,若是出手太辣太狠,也未必是好事。 在別的國家被武林高人看不起的武館,之所以在戴國能有如許聲威,是因為朝廷重武事,經常在武館中挑選武術人才為國家所用。振宇武館如今和官方關係如此和睦便是明證。也因此,為了在官府心目中的印象,振宇武館做事不能太狠辣,而且,萬一真的把其他的武館全部踩到腳下,再無翻身機會,只怕朝中掌權者,也未必願意振宇武館一家獨大。 若能借這個所謂運動會的方式,以不傷振宇武館顏面的手段,悄悄讓出許多光彩給別家,卻又讓振宇武館的地位更加築固,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以振宇武館的綜合力量,不管這各武館之間的比賽如何進行,得到名次最多的,最出風頭的,一定是振宇武館。 但其他的武館也不是全無機會。像宗無極以掌法獨步武林,杜松坡精擅劍法,他們若只專心教授得意弟子掌法或劍術,不求全功,只求在掌法和劍術比試中奪取魁首,也依然有極大的希望。 而且,這種公開的,大規模的,層出不窮的各武館之間的比試,一方面,能更好地督促大家教導出最好的弟子,一方面,可以讓大家向天下人,全面地展示門下弟子的水準。朝廷可以從容方便地選取人材,權貴們可以簡單直接地尋找可用之士,就是老百姓們,也能更近更刺激地觀看 雄們的面現。還有一方面,則是拉近各大武館之間I心裡恨得牙癢癢,表面上,總要彼此協調合作,講規矩,守法則,私底下的爭鬥殺伐,會減到最少。 定下公平公正的規矩,把一切爭鬥都納入規則之中,這對最強者最為有利,卻也不會讓弱者失去機會。 振宇武館不必再擔心背後的暗箭,眼前的明刀,只要專心教導弟子,只要保持現在的水準不下降,就永遠是舉國官員百姓眼中最強的。 百姓們為兒子前途選擇武館,也會最多以振宇武館為目標。 而其他的武館,不再一昧被振宇武館壓制,有機會展現出各自的特色和優勢,也一樣會有同樣喜好和考慮的人選擇加入,也一樣會有在朝廷和權貴面前得到進身之階的機會。 這個設想提出來,基本上官府是不會反對的。以戴國好武之風,朝中君主只會希望把這樣的演武會辦得越大,越氣派,越有聲勢,越能顯示國威才好。而官員們則也會希望能參予操辦這樣的大事,積累政績聲望。 而舉辦這盛會所需的錢其實也不用太頭疼,按傅漢卿的說法,可以直接讓百姓參予,以售票的方式得到極大一筆錢,另外,還可以拉各個富商巨賈的出資,只需閒閒挑明如許盛會的商機,有眼光的商人就會爭著出錢了。如此一番計算下來,這樣的盛會,多舉辦幾次,幾大武館就得賺得盤滿缽滿。 雖說武林人士比武較技,居然賣票給老百姓,這種說法讓狄九頗感震驚,但靜心一想,立刻明悟到其中巨大的商機。不免心中一動。深深望了傅漢卿一眼,暗想:「怪不得那個風勁節,可以做成如此成功的商人,原來他們這幫小樓出來的怪物,即使這種懶豬,也有賺錢的頭腦。」 雖說傅漢卿提出的是聞所未聞的異事,但狄九深深瞭解到,此事大有可為,而且只要一旦辦成功了,一旦推廣開了,就會在民間產生極大的影響。而最早提此倡舉的人,必會得到極超然,極了不起的地位和聲望。最早組織如此盛會的主要武館將來也會因此得到巨大的利益。 那些沒有在第一時間參予這種組織的武館,以後只怕求爹拜娘,哭著喊著,暗中給他們下跪磕頭送紅包都一定要參加。甚至將來有可能將比試擴大,不再局限於武館之間,而將諸多江湖門派都包括在內。 狄九是個想做便做,剛毅決斷之人,心思即動,便雷厲風行,立時要辦。 只是,這種事,也只有眼光如他這般遠大,像他一樣可以最快接受新鮮事物的人才能贊成,真要順利推行,真要讓那麼多懷有敵意的武館聽從他們的意思,可絕沒有那麼容易。 狄九苦思冥想多時,最後才決定旁敲側擊,先示之以武林中人紛爭殺戮的惡果,再曉之以,為國為民,珍惜自身的大義,帶動別人的情緒,引動別人的心思,最後才說明自己的打算。 真說起來,傅漢卿希望大家都不要打架,最好天下學武的人都只把武功用來洗衣做飯燒開水,從此天下太平。在他看來,打架是不對的,拚命是不好的,意氣之爭是不值得學習的。 他的想法,也許有一定道理,但未必各方面都是對的。 而狄九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收集實例和證據,用盡各種心理戰術,把黑的說成白的,把歪理講成真理,論證傅漢卿的主張無比正確。 在他步步為營,籌謀周詳的一系列攻勢下,大家的心防被他一一突破,再加上天魔音的誘導,便漸漸完全認可了他的意見。 在他提出各大武館訂立同盟,由官方協助三年一次舉行演武會這一主意,並對此做出詳細解釋後,果然得到了一致的認同。 大家的心神本來已因為連番的震撼而認同了他的價值觀,又被天魔音所催動,將敵意和防備之心盡去,各自一思考,都想到了這項舉措的好處,也確知這種方法能避免大家將來落得黯淡收場的危險,自是紛紛贊同。 而官員們想到政績,富商們想到財源,當然也都全力表示支持。 大家全都興奮無比,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知府等幾個官員們湊到一起商量,如何寫奏折向上反映,如何著手操辦大會。 富商們聚到一塊探討著如何讓這件事成為最大的財源。 而武林群豪們則把齊皓圍在一塊,研究起整件事的細則了。 狄九就在這一片喧鬧中,悄悄地退了出來。也曾有人滿臉激動地想拉他商量,也曾有人攔在前面,讚他功德無量,此番義舉,必能使江湖少諸多紛爭,求先數人的性命。 而他只是禮儀周全卻也淡漠地應付,一再聲稱要去看望勸導師兄,向他通報大家都贊同這個主意 息,借此脫身而走。 他要做的已經做完了,開創一個局面,指出一條新路,而細節方面,讓這些人自己去商量著辦。 最初參予聯盟的應該有多少家武館,哪些武館的地位更高,提的意見更需要重視,如何輪換東道主,怎樣制訂最公正有利的條款,最先應該訂下多少條賽事,比賽的細則到底是怎樣的。如何獎賞獲勝的弟子,按什麼樣的條件,允許新的武館加入,接受新的隊伍,安排新的賽事…… 瑣碎的細則彷彿無窮無盡,最初的時候,規則上必會有許多漏洞,運作上,必會有許多錯失,以後,也會有很多耍嘴皮子的閒仗要打。 然而,這些對狄九來說,都不重要了。 所有一切,讓這些人自己摸索著去研究改進吧。做為提倡者,做為敢於天下先的人物,他的名字,將永遠留在武林史上。未來天下武林的變革,都會是因他和傅漢卿而起,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這天下,分久而合,合久而分多少回,人們都將傳頌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故事。 然而,狄九此刻竟然感覺不到興奮和快樂。他只是疲倦,深深的,直入骨髓的疲倦。 即使是以他的深厚功力和堅忍性情,長時間以天魔音不動聲色地影響極大範圍內的所有人,還要小心地控制著分寸,不讓那些經驗豐富的老江湖,武功不弱的一方宗師們查覺,並確保即使他們事後返思,也找不到可疑之處,還要能成功引導眾人的情緒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實在是一件太累太累,太辛苦太辛苦的事。 更何況,天魔音本來就不是狄九最擅長的武功,他這樣勉力而為,實是極為傷身之事。表面上他從容自若,控制全局,實際上早已體力透支,汗濕重衣。 待到大功告成,退出廳外,這才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一旁有振宇武館弟子慌忙來扶,卻被他冰雪般肅殺的眼神復又嚇退。 狄九長吸一口氣,復又站定了身子,勉力保持平常的步伐,平靜的神情,向自己的居所而去。 來往的武館弟子,只見到狄公子一如往常一般,神色冷肅,漫然而行,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冷僻之人,自是沒有人敢於靠近。 所以,沒有人知道,狄九疲憊得隨時都可能倒地不起,只是多年來的鐵血訓練,讓他知道,在任何時候示弱,都不會得到憐憫和幫助,讓人查覺你的虛弱,只會為自己召來災難和苦痛。 他習慣了掩飾傷痛,他習慣了不依靠任何人,他習慣了永遠孤獨地咬著牙,扛下所有的重負。 所以,儘管他疲憊不堪,卻不動聲色,儘管他的眼神都已經一片模糊,幾乎辯不清道路,腳下卻還是看似從容地走向了最熟悉的方向,最終推開了那扇熟悉的房門,邁步而入,反手掩門。 此時,室內再無半個人影,他卻依舊沒有露出疲憊之色,他依舊堅持著,步履從容地走向他的床。即使是孤獨地處在天地之間,他依然習慣性得不願示弱,不肯祈憐,縱然沒有人,他卻連天地也要欺瞞。 然而,走到床邊時,他的最後一點意志,終於消耗怠盡了。他幾乎是一頭栽倒的,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進入沉眠的。 太長時間的心機謀算,太長時間的歇力行功,太長時間的內息耗損過劇,他累得連手指都不能再動一下,所以沒有為自己掀開被子。所以,沒有查覺,被子下分明還蓋著一個溫熱的身體。 他累得耳朵已不能正常接收聲音,所以沒有聽到那響亮而幸福的鼾聲。 他累得眼睛不能正常視物,只憑感覺去尋找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床鋪,卻不知道自己來的,並不是自己的房間。 他對這裡熟悉,是因為兩個房間的擺設完全一樣,他對通向這個房間的道路熟悉,是因為他幾乎每天要走這條路三次以上,只為了教訓某只偷懶的豬。 狄九一頭栽倒,沉沉入睡,在他那只有在沒有知覺時,才肯展露出疲憊的面容上,只有清冷和孤寂,只有即使在睡夢中,也依然緊蹙不展的眉鋒。 而在他那抑鬱難舒的臉旁邊,是傅漢卿無比香甜幸福的睡顏。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一章 - 睡吧睡吧 傅漢卿能抓緊一切時機睡大覺。人家辦天大的正事的時候,他都能理直氣壯溜回房間偷懶。但另一方面,他也同樣習慣了被人驚醒好夢。 當教主嘛,總會有很多麻煩事找上門的,更何況,狄九一向以虐待他為樂,有事沒事,就愛在他睡得最沉時,惡意地叫醒他。通常叫醒的方法手段,也絕對稱不上溫和。 所以,這一次傅漢卿被人一腳踹到床下,在地上滾了兩滾之後,也就醒過來了。他基本上也對這種事習以為常了,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迷迷糊糊地問:「什麼事啊?」 等了半天,等到他差不多要在地上繼續趴著睡了,居然還沒等到回答,他也懶得去多想,即然沒人說話,他就接著睡,不過,地面畢竟還是太硬太冷了。他扎手紮腳地往床上爬,這才驚奇地發現,自己的床上居然還睡了一個人。 傅漢卿有點反應不過來,張大嘴,傻乎乎站在床前。看著在睡夢中手腳攤開的狄九。 鬧了半天,趕情是這位睡覺不老實,拳打腳踢,把自己給踢下床的啊。 就連遲鈍如傅漢卿,也因為這件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事,而瞪大了眼。有人會睡他的床,已經夠奇怪了,而這個睡覺的,居然是萬事看他不順眼,永遠勤勤懇懇的勞動模範,好像從來不需要睡覺不需要休息地狄九狄天王。這件事,就不是奇怪,簡直是詭異了。 傅漢卿傻乎乎地低頭望著狄九,這人居然躺在他的床上睡覺已經夠詭異的了,更加詭異的,就是這人睡覺時的反應了。 睡懶覺啊,這是多麼幸福的事,為什麼居然有人可以睡得滿頭青筋迸起。滿額冷汗直冒,身體不斷抽搐,神情無比痛苦呢? 傅漢卿不解地皺了眉頭,伸出手,輕輕按在狄九腕脈處。 似狄九這樣的高手,若是平常。如此要害被人輕輕一觸,便是重傷待死,也要反手擊出了,但此時卻似沉溺於最險惡陰森的噩夢中,無論如何掙扎,也難以醒來。 傅漢卿小心地分出一絲內力,探查狄九體內氣機,不覺大為驚訝,怎麼回事,好端端地辦個宴會。這人怎麼像和一百個頂尖高手打過仗似地,累成這樣。體內空空蕩蕩。雄渾的內息全無,剩餘的幾絲殘餘真力在體內四下游離。極之散亂。 他這人處事不仔細,慮事不周詳,多少也有點當官的人都有的通病,自己隨便下個重要的指示,從來不考慮,下屬落實起來,會有多困難多辛苦。 他即然聯想不到狄九是為了他地理想,才把自己累成這樣的。自然也就談不上任何內疚或不安了。不過,好在他還是有同情心的。此時也不多想,輕柔地把真力一點點,由少而多地漸漸輸入狄九體內,小心地引導狄九殘餘的內息徐徐運轉,循環往復,自行小周天,漸漸歸氣寧神。 他的內力無比渾厚,在對敵應戰時,情急間總是不懂掌控輕重。但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小心輸導還是不成問題的。 旁人若非至親至愛,斷不肯隨意為人做如此損耗自身功力的事,但傅漢卿因為內息太過深厚,根本不需要考慮損失,更何況以他的性情,就算是只剩下最後一絲內力,沒準也同樣會不加考慮到送到狄九體內去。 得他內息引導相助,狄九體內散亂的氣息歸於平靜,呼息漸漸悠長寧定,只是神色之間,依然有極深地痛苦。睡夢中,雙手總是無意識地抬起在虛空中抓握不絕,彷彿這一生,只想要抓住些什麼?又彷彿,即使並不知道這樣地努力,這樣的拚搏,這樣地抓取到底能得到什麼,卻仍需要這樣地動作,這樣的獲得,才能讓他相信,活著地意義,存在的意義。 傅漢卿更加煩惱了,如果只是耗力太過,自己幫點忙倒還好辦,可要是這樣做噩夢,可如何是好啊? 他自己睡覺一向是很香甜的,就算被人用酷刑傷害,一樣可以睡得無比舒暢,最惡劣的情況,也不過是第一世時,回歸小樓,六十年寂寂沉眠而無一夢罷了。做噩夢,這種事,他從沒有遇上過,也就完全不能理解,更不懂處理了。 他心中甚是煩惱,唉,狄九要睡覺為什麼不回自己床上去,要做多少噩夢也由得他。偏偏要跑到他這裡來睡覺。叫他總不能看見了當成什麼也沒發生地不管吧。 他鬱悶了半日,努力地回憶了一下,自己在某幾世,還是嬰兒時,人世的母親為了哄他好好睡覺會做的動作。 他一板一眼地模仿著小心抬起另一隻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揉揉地拍在狄九身上,輕輕拍在他的胸前,肩上,撫在他的額頭,眉心,然後,聲音柔柔軟軟地唱起了哄孩子地歌謠。 他的記憶力絕不會出錯,而模仿力天下無雙,雖然是生平第一次做,但手式之輕柔溫存,歌聲之婉轉柔和,竟是一絲無差。 他自己心中也並沒有任何不自在地感覺,一邊用身體語言來撫慰狄九,一邊緊緊地靠著狄九半坐半躺地睡下,讓兩個人的身體緊密地靠在一起,讓狄九即使是在睡夢中,也感覺到自己並不孤單。 他一邊不停息地輕輕唱著多少年前,民間婦人們最愛用來哄孩兒入睡的歌謠,一邊仍是毫不鬆懈地不斷將內息送入狄九體內。 便是如今武林公認排名天下前十的高手,也沒有任何人能在以內力替人調息吐訥之餘仍如此舉重若輕渾若無事地做其他事,更何況,傅漢卿居然可以一邊輸內力,一邊拍寶寶,一邊唱兒歌,一邊還繼續打磕睡。 雖然不是像平時那樣睡死過去,但是漸漸雙眼閉起,漸漸得腦袋一上一下極富節奏地慢慢動了起來,似睡非睡之間,他的內力依然一刻不曾停止過輸送,他的歌聲依舊沒有停頓,他的左手,也依舊不斷輕輕柔柔地拍下來。 只是,這一切,他幾乎是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在做,所以,並沒有查覺,頭頂風聲勁急,有一個人飛掠而去。 狄一把輕功運到極處,身形快逾疾電,帶起一陣旋風自無數人身旁掠過,路人茫然抬首,不知發生了什麼,為何瞬間寒風勁急,吹散衣發。 狄一竟是從振宇武館一路飛掠出城,一頭扎進城郊的一處密林,這才敢放開一直捂在嘴巴上的手,這才能放肆地縱聲長笑。 他是在短短半柱香的時間內,從城中心一直飛馳到了四野無人的城郊,全身輕功完全是超常發揮。 此時縱興而笑,笑聲中滿含真力,震得滿 ,枝搖葉落,震得林中群鳥,四下驚飛,他卻渾若不盡興長笑,任金石之音,穿雲凌風,滿佈蒼穹。 若是在振宇武館,似他這樣的頂尖高手,若縱興一笑,只怕宴會廳裡所有的大人物都要被驚動了,就是到了城中,只怕任何辟靜之處,也掩不住他那猶如金石的長笑之聲,必然會引來世人驚愕圍觀。 虧得他能一直忍到現在,確定四周沒了閒人,才這麼瘋狂大笑。 以他的功力與定力,竟會一直笑到筋疲力盡,笑到要靠著樹才能勉強站穩。 這一生,從來不曾如此縱情任性過,這一生,從來不曾如此歡樂肆意過,這樣瘋狂的大笑,這樣任性的瘋顛。彷彿此生從來不曾有過那些陰暗與悲涼,沉寂與壓抑,彷彿此心從來不曾被困在永久的黑暗牢獄之中。 他當然是應該笑的,看到堂堂修羅教的教主唱歌倒也不算什麼天大的事,反正教主再丟臉的事也做過了。 但是,看到那個死皮死臉,冷漠深沉的狄天王,看到那個和他一起從鐵血訓練中掙扎著活下來,各方面都比他出色,性情也遠遠比他更深沉的狄九,居然被人當成小孩一樣半抱在懷裡,如哄嬰兒一般地拍著。慢悠悠地反反覆覆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而且,他居然還真地就慢慢乖下來。安靜順從下來了。 即使以狄一的定力,也覺得,如果再不放聲大笑,自己會被活活憋死的。 他能一路跑到這裡再笑,已經是意志力驚人了。 然而,為什麼這一笑,竟不能抑制,為什麼這一番放縱。竟從此失去控制,為什麼這一回縱情,到最後,笑到無力,竟然淚下。 或許,很多人都有過。瘋狂大笑之後,笑出眼淚來的經歷。然而,只有狄一,這個在鐵血訓練下,即使笑和淚,也只因為要求而把握分寸做到最好的影衛,卻在意外落淚的那一刻,倏然震驚。 輕輕伸手,抹去臉上莫名的淚痕,他半靠在大樹上。神色似笑而非笑,似悲又似喜。 這一生。直至今日,他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 即使是當日禁制盡去。即使是當初得回所謂的自由,他也從不曾如今日一般,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地人。 這一日,他看到了世上最滑稽最可笑的事,這一日,他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純粹只為快樂而笑。純粹只為笑而笑,純粹只為哭而哭。 他因歡喜而笑。因不知為什麼的情緒而落淚。 這一切的情緒,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實。 本來是想為這世間最好笑的事情縱情一笑,為什麼最後,會怔怔淚下,為什麼他抬手觸到淚痕,指間如觸雷電。 傅漢卿,你是誰,你解我困厄,你給我自由,你讓我知道,原來,我還是一個人,原來,我還活著,原來,我還有血有肉,原來,我竟仍然會哭會笑。 狄一一個人怔怔在林間坐了良久,終於收拾心情,復又施展輕功回城,悄悄地不驚動任何人,重新回到振宇武館,回到傅漢卿的房間,回到他隱身守衛地位置,卻因為看到房裡的情形而身形一晃,直接從暗處跌了下來。 不知何時,狄九已經醒過來了,他的手,就死死扣在傅漢卿的咽喉處,神色冷肅,而無比瘋狂的殺氣,幾乎已滿盈了整個房間。 以前狄九雖然常對傅漢卿生氣,但從來沒有如此明顯外溢的殺氣。也從沒有表現出如此強橫的殺機,竟迫得像狄一這樣的冷血影衛也覺得呼吸無力。 身為傅漢卿的護衛,狄一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好……這一次,他真地動了殺機。 很奇怪的,明知道傅漢卿足夠強大,明知道,自己這個護衛地存在,擺設的意義遠大於實用地作用。 然而,他仍是第一時間飛撲過去,生平第一次,想要真正地,做一個護衛當做的事。 但是,太長久的瘋狂大笑,已經令他的手腳發軟肚子痛,身手遠不如平時一半敏捷。他想開口說:「不要……」 然而,太長時間的肆意狂笑,已經讓他現在的嗓子有些發啞。 可是,原有的緊張,卻又在他飛撲到一半,完全看清局面後,消散無蹤。 狄九雖然怒氣沖沖,滿臉殺氣地扣住了傅漢卿的咽喉,可他自己整個人依然保持著原有姿式,仍然被傅漢卿如抱小孩一般半抱在懷裡。 傅漢卿居然仍在輕輕拍著他,嘴裡地兒歌,居然到現在還沒有停下來。他居然還可以滿臉平靜地望著殺氣騰騰的狄九,繼續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狄一真氣一洩,直接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沒有象任何一個正常高手那樣一挺身站起來,擺好架式,護好空門。而是索性抱著肚子繼續瘋狂大笑。 狄一隻顧大笑,甚至不曾抬頭看一眼,此時狄九地臉,變成了什麼顏色,他完全不顧自己這樣狂笑,露出多少空門可以讓狄九一擊即殺,他甚至也完全忘記了傅漢卿的強大力量,他只是幾乎以一種輕鬆到詭異的心態在想:「能親眼看到這麼驚心動魄驚世駭俗的一幕,就算是立刻被狄九殺了滅口,也值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二章 - 何為真我 魂音是修羅教震懾天下的幾種魔功之一,當然這是修的說法。黑白兩道的說法則是,此為天下間最臭名遠揚的邪功之一。 相傳,此術施出,可令忠臣背主,孝子逆親,義士橫暴,烈女淫亂。當然,這也同樣屬於幾百年來,江湖上越傳越玄的神話。修羅教的高手,若真有這種本事,早就跑去操縱各國君王,暗控天下大權,又何需歷代都受正道壓制。 即使是專修天魔音的乾達婆王瑤光也無法僅憑異術來控制人心,而只是借用種種手段,引發世人的情緒波動,再用天魔音加以引導,以達到自己的目的罷了。 做為影衛,狄九更擅長的還是殺戮之術,天魔音不過是兼修罷了。也虧得他天份極高,才能擁有如此造詣。 以天魔音長時間大範圍的控制許多高手,這是一種極危險,也極不智的做法,就算瑤光本人在,也會盡量避免如此行動。 以天魔音誘控他人不但極耗內力,也是一次極強烈的意志比拚,長時間對許多武功高,意志堅定的人使用,壓制他們的想法,引導他們的思想,控制他們的情緒,只要其中有任何一個人查覺危機,出口喝破,施術者都難免反噬之苦。 一場宴會下來,狄九在身體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壓力之大,是極為驚人的。若非他個性極之堅毅隱忍。根本不可能撐到最後。就算是瑤光親至,歇盡全力,也沒有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這一次地盛大華宴,於狄九卻是一場不見刀兵無限慘烈的苦戰,勝利雖已在手,付出的代價卻也同樣慘痛。 真氣耗盡,元氣大傷,沒有四五年的潛心苦修根本補不回來。而在意志力精神力方面,所承受的傷害和消耗更是極之龐大。 他已經不是簡單的疲憊,而是從肉體直到精神,都已經累得不能再作任何動彈和思考,沒有辦法再繼續完美地給自己套上長久以來,堅強而冷漠的護罩。 所以他犯下至大至可笑的錯誤。所以他一睡沉沉而無力醒來。 但實際上他地意志一直是清醒的。即使是在看似沉眠之時,也總有一絲靈識未泯。這麼多年的苦訓,讓他習慣哪怕再疲累,哪怕睡得再深再熟,也要保持一絲警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一躍而起。 然而,現在他的靈識猶在,卻無力醒來,他太累了,累得掙不破那重重的迷障。撕不開那層層的牢籠。 他事先也完全沒有想到這次地大會竟將自己累成這樣。體力極度空虛,僅有的真氣散亂於各處。四下亂竄引致經脈大亂。 他的心明明白白地知道發生了什麼,清清楚楚地知道。若不能收攏真力,走火入魔的後果將不堪設想,這一場倦極而眠,將再沒有醒來的機會。然而,任他如何努力,也無力再去調動體內一絲一毫的氣機。 二十年的堅持不屈,二十年的苦苦強撐,二十年所有被血淚殺戮掩蓋的漠然冷酷。在疲累到極至時,盡皆消散而去。他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真相。 在心靈最深最冷地角落中,仍有一個軟弱的他自己,在堅強迸毀,在力量消亡地之際,無力對抗,無力掙扎,而只是瑟縮著躲在黑暗的最深處,任理智如何狂叫,也不肯振作,無力醒來。 所有地噩夢紛至迭來。死亡,孤寂,背叛,出賣,無數冰冷的眼,無數冰冷的面容,遙遠的地方,似乎有傳說中的父母親人,然而漸行漸遠,無論怎樣呼喚,也不回頭,蒼蒼的天宇,似乎有過光明輝煌,然而黑暗一重重壓下來,光芒永遠不會再出現。 夢裡到底有什麼可怕之事,他已不記得,記得的是那軟弱的心靈在哭泣,那軟弱地自己在哀嚎。那軟弱的身體在掙扎,那軟弱地雙手無力地四下抓握,徒勞地想要挽住應該可以擁有的一切。 理智分分明明在怒吼,心深處,分分明明在不可置信地大叫,為什麼,他有足夠的堅強,他早已認清這世界所有的虛幻和可笑,他不怕死不怕敗不渴望任何人的真心和愛護,那麼,還有什麼事,會如此可怕,還有什麼夢境,會恐怖若此。 為什麼還要哭泣,為什麼還會期盼,為什麼還想擁有,為什麼不能醒過來。 不不不,讓我醒過來,醒過來,這場噩夢就會過去,那個軟弱的,在許多許多年前,就應該已經消亡的我並不存在,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讓我醒來…… 然而,天地蒼宇,一片森寒,宇宙洪荒,萬古黑暗。他找不到光明,找不到溫暖,找不到一絲力量。他在黑暗中如困獸徘徊,一次次發出絕望的怒吼。 他沒有力量掙扎,他冷得瑟瑟發抖,四周永遠黑暗,他卻能分明看到自己軟弱無助如伶仃孤兒的身影蜷作一團。 理智的聲音越來越低微,軟弱的哭泣,越來越細弱,他在黑暗中合上眼,軟弱也好,堅強也罷,天真也好,冷漠也罷。所有的努力都已無效,所有的希望都已幻滅,無論有多少不甘,他也只得閉目任自己墜入黑暗的最深處,就此沉淪,再不復醒。 溫暖在這一刻,忽然將他包圍。依然是黑暗的天與地,依然是不見一絲光芒的世界,那溫暖無處不在,絲絲縷縷,緩慢卻從不斷絕地進入他的世界。 一股極溫柔,極溫暖,也極強大的力量,開始自身體的某一處,徐徐而來,悄無聲息地將體內四下游離的氣機,一一統納收容,緩緩遊走全身。 他可以感覺得到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慢慢暖起來,慢慢恢復生機和力量。他可以感覺到,無限的黑暗寒冷中,暖意融融漸漸驅盡森寒。 然後,有歌聲從那極遠也極近的地方傳來,歌中唱的是什麼,他聽不清,只記得那歌聲裡的溫柔 一般流轉全身。 他在黑暗深處,慢慢睜開眼,看著另一個自己慢慢展開緊皺的雙眉,燥動的身體開始安寧,憂傷的面容開始平靜,迷茫的雙眼,開始沉寂。 他冷漠地看著無聲的淚水落下來,他冷漠地看著剛剛安靜下來的自己,忽然間抱做一團,放聲痛哭。他冷漠地在黑暗裡握拳,殘忍地微笑。 原來狄九這樣的怪物,骨子裡也依舊是一個軟弱的人。 原來狄九這樣冷漠的魔鬼,也依舊在心深處,藏著一個軟弱的自己。 原來,早就在鐵血訓練中,忘記什麼是人性,什麼是柔情,眼中所見,唯有厲害,心中所謀,僅有成敗的狄九,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依然在絕望地一遍遍,呼喊著,求救著,哀嚎著,顫抖著 他依然在夢中想著母親的呼喚,他依然在癡癡幻想著父親的擁抱,他依然在可笑地,無望地一遍遍回憶著根本憶不起來的親人。 他是誰,他來自何方,他可有家,他可有親人。在他那充滿死亡和殺戮的生命中,是否也曾有人,在他耳邊輕唱歌謠,把他抱在懷中以身體來溫暖。 他是誰,他會否也曾有機會,擁有幸福,每天看到藍的天,白的雲,接交朋友,尋覓佳人,永遠不需要擔心旁人是真情還是假意,永遠不必去思考。利用和欺騙。他可以大聲笑,縱聲哭,他可以毫不掩飾地把悲傷寂寞和恐懼展現在人前,他在需要地時候,永遠會有親人和朋友可以求助,可以依靠。 他是誰,為什麼依然會哭泣,為什麼依然會感動。為什麼依然會期盼,為什麼,依然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在黑暗中縱聲慘笑,笑至淚下,淚眼朦朧中,看著另一個軟弱的自己。哭到聲嘶力歇,淚盡而血干。 為什麼,為什麼,我這樣的魔鬼,竟然還是一個人。 歌聲從不停息,溫暖無處不在,強大的而柔和的力量,從未停止。 黑暗被一層層驅散,牢籠被一重重扯破,那無以倫比強大。卻也無以倫比溫暖的力量帶引著他的氣機,流轉十二周天。衝開重重屏障,力量一點點恢復。 他感覺到自己漸漸神清氣爽。他感覺得到自己漸漸清明強大。他知道,此一番因禍而得福,不但不至於元氣大傷,反而平添數載功力。 然而,他並不覺得高興。 他輕輕鬆鬆揮去沉夢地束縛,他輕輕鬆鬆掙開眼,沒有一絲猶豫地抬手,扣向那人的咽喉。 那人在這一刻張開眼。有些迷糊,有些朦朧。有些睡意,然而,始終是平靜的,看到他醒來,眼中,竟有一絲歡喜。 那人在這一刻,依然輕輕拍著他,姿式裡是全無防範的關愛和守護,那人在這一刻,依然在哼唱著什麼極溫柔的歌聲,那人甚至在他倏下殺手的一刻,沒有停止過繼續為他輸入內力。 然而,他殺人地手,依然沒有停頓,沒有遲疑。 他要殺了他。 為什麼要讓我看清自己的軟弱和恐懼,為什麼要讓我發現,我竟依然期待渴望著一些最可笑最無聊最沒有意義的事,為什麼要讓我知道,我竟仍然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地獄中的惡鬼。 為什麼,在我已經放棄掙扎,不再為人,而甘心為鬼為魔,並為了如何更加窮凶極惡而不斷努力的時候,你要告訴我,我還是一個人。 為什麼? 他要殺了他! 他要殺了他!! 他要殺了他!!! 從沒有如此瘋狂的殺機,從沒有如此失控的情緒,從沒有如此悲涼的心境。 有一個軟弱的狄九,在沒有人能看到地地方哭泣。而似乎是冷漠而堅強的他,抬手,想要殺死那個給他溫暖地人。 傅漢卿,我要殺了你。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三章 - 功成身退 九的手扣在傅漢卿的咽喉處,面無表情,徐徐收緊。I是很平靜地看著他。 剛才他差一點又睡著了,是因為咽喉處那忽如其來的冰冷觸感才倏然醒來。 睜眼時看到狄九眸中的殺機,他的心中,平靜無波。 被人恩將仇報,這對他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基本上不會對他的情緒造成任何影響。 相反,對於狄九的醒來,他還有一點小小的欣喜。啊,終於醒了,我終於不用再繼續客串媽媽哄小孩睡覺了,終於可以休息了。 他漫不經心地唱完最後一句,然後沖狄九笑一笑,本想很禮貌地問一聲:「你醒了。」可是咽喉處被扣得極緊,竟是連發聲也不能。 旁邊忽傳來撲通一聲響,然後狄一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直接栽到地下,放聲大笑。 傅漢卿茫然不知眼前的情景有什麼特別好笑之處,不過也就配和著笑笑,眼神都是柔和的。 咽喉處的那隻手越發地收緊,看來並無什麼劇烈的動作,但五指間所含的力道已足以至人於死地。 傅漢卿始終沒有什麼大的反應,只是小心地控制著體內的真氣,避免因受痛太過,而把狄九反震受傷。咽喉處雖然即痛且緊,他一來不怕痛,二來內息悠長,長時間被掐著不能呼吸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只是脖子上那冰涼冰涼的感覺,讓他感到極度的不適。 他遲疑了一下,便伸手輕輕覆在咽喉處那只索命的手上,然後慢慢握緊。他想要捂暖那隻手,捂暖那隻,不管怎樣擁抱,不管怎樣輸功,只要一旦放開,就會立刻冰涼的手。 也許他會被他殺死,但這一刻,他只想溫暖他。 感到脖子上的手莫名地震動一下,然後忽然間消去大部份力道。 傅漢卿透出一口氣,終於可以正常呼吸說話了,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雙手一起合住狄九的手徐徐搓動,同時凝眸看著狄九,聲音極輕極輕地問:「還冷嗎?」 當狄一放聲大笑時,其實狄九並沒有像他所想像的那樣,臉色難看,神情難堪。 只有並沒有真正受重大傷害的人,才會去顧著尷尬,真正的傷心之人,又豈會有這樣的心思。 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軟弱,所有的悲涼,所有的不幸,在那彷彿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之中,已經歷盡了。他看盡了自己無力的醜態,在醒來的這一刻,唯一記住的只是永遠不要讓其他人,看到這樣的自己。 所以他的眼清明冷定,所以他的臉肅然森寒。沒有人可以看得出他的任何情緒,絲毫心事,不是因為他善於掩飾,不是因為他城府深城,而是因為,他硬生生把自己血肉所做的面容變成了木石面具,硬生生把自己靈魂所凝的眸子,當做了黯淡死物。 無論任何悲喜傷樂,人們只能看到這樣的一片冰冷,無論任何觸動感歎,他所能表現的,也只有這樣的冰冷。 他那樣冷冰冰看著傅漢卿,冷冰冰收緊五指,冷冰冰聽著狄一的放肆大笑,冷冰冰看著傅漢卿那猶帶歡喜的眼神。 那一雙因他醒來而歡喜的眼,那一張永遠不對他設防的臉,那樣即使被他制住要害,發力傷害,也依然對他展露的微笑。 然而,他始終,心冷如冰。 可以感覺得到指下皮膚的暖意,可以感受得到指下血管中那蓬勃的生機,可以想像,生命何許脆弱,只須五指收緊,便會轉瞬逝去,也同樣可以清楚地知道,那人小心地沒有做任何傷害他的舉動,即使被他控制住咽喉,依舊沒有一絲一毫反擊或自保的意圖。 他的力量太強大了。如果他全力運功的話,只怕自己不但殺不了他,甚至立刻就要重傷當場…… 心中森冷地笑,不知譏諷的是傅漢卿還是他自己。 他不會感動,他不會軟弱。他不相信任何善意,只會盡情地利用和傷害。 然而,他的手不斷加力,卻始終不能扣下去。 即使以後無數次回想,他仍然告訴自己,那一刻,他冰雪般冷靜,最後沒有發狂下殺手,是因為他仍有一絲理智。 沒有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傅漢卿會否全力反擊,誰又會傻乎乎束手等死。 有狄一在,真要殺傅漢卿,總是個麻煩。 傅漢卿身後的小樓,太過可怕,絕對不宜結仇。 殺了傅漢卿,對總壇他又如何交待,將來,他自己又如何繼續地在永無休止的追殺中,背著叛教的罪名活下來。 所有的理由每一條都無比充份,他卻始終知道,真正的理由 乎並不止這些。然而,他卻也並不是很想探究。 那一天,那一刻,他死死扣住傅漢卿咽喉,漠無表情的面容下,是千萬僂思緒紛至迭來,萬千種情緒此起彼伏。 這一生,彷彿從不曾有過如此紛雜的念頭,這一生,彷彿從不曾有過如此激烈的情緒,儘管,即使把眼睛貼到他面前,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肌肉有一絲變化。 然後,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紛繁,所有的雜亂,所有的矛盾,所有的雜念,在那暖意覆上手背的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腦海中只餘一片空白。 他的眼睛依舊直直望著傅漢卿,然而,彷彿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看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傅漢卿的右手姿式溫柔地覆在他那殺人的手上,然後,慢慢地握緊。 原來,只有當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時,才會發現,自己的身與心,竟是如此冰冷。 原來,只有當他的暖徐徐傳遞給他時,才會知道,所有寒冷的人與事,都會無可抑制渴望溫暖。 狄九怔怔望著傅漢卿,如果你不碰我,我是否永遠不知道,什麼叫寒冷,所以也永遠不會痛苦。如果你不溫暖我,我是否永遠不會去渴求,所以也永遠不需承受求不得之苦。 他的意識依舊清醒,他的意志仍然堅定,然而,他的手,卻似已經不再屬於他,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慢慢鬆開。 他看著傅漢卿並沒有急於從他指下退開,而是毫無考慮地伸雙手合住他的右手,慢慢搓動,而是有些快樂地對他展顏一笑,輕輕問:「還冷嗎?」 他悄悄咬牙,直到舌尖嘗到血的滋味,他幾乎用盡生平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使自己看來毫不留戀地甩脫了傅漢卿的雙手,甩脫了那樣毫不介懷,全無保留對他輸送的溫暖。 他挺身一躍下床,猛力一掙收回手,死死反背在後,冷冷問:「我怎麼會在這?」 傅漢卿無辜地看著他:「這個問題好像應該我問你啊。」 狄九沉默無言,他知道,在那意識迷茫近於混沌之間,是他的身體自己走到這裡來的。 他自己的房間,他每日只睡覺時才會去,有時忙於佈置大宴諸事,經常會整晚不回去睡。而傅漢卿的房間,他每天奔波來往的次數,從來只多不少。 惡意地抓他起床幹活,壞心地擾他睡覺,揪著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從夢中逼醒,追問他所謂演武運動會的細節,暗懷心機地施用攝魂音,總想著能多騙出幾句話。 再忙再緊張的日子,他也從來沒有哪一天,不到這邊來。 所以,當他的意識因疲憊而沉入黑暗,當他的精神因疲倦而無力支持時,他的身體自覺得向這裡走來,彷彿有再大的寒冷,這裡都可溫暖,彷彿有再多的疲憊,這裡都可歇息,彷彿有再深的苦難,這裡都有笑聲。 彷彿,這裡,就是……就是……家。 無論風霜雨雪,無論苦難勞累。倦極累極時,回首處,有燈如豆,驅盡黑暗,有一扇門,推開之後,便有全然地放鬆。 所以,他來到這裡,所以他安然睡下,所以他放鬆最後一分堅持,最後一絲警戒,任自己在那人的身旁,沉沉睡去,不去思考能否有復醒之時。 狄九靜靜地望著傅漢卿,眼眸中因了悟而漸漸露出死寂般的絕望,便是木石死物般的臉,也漸漸透出一股鐵青。然後,他漠然回頭,大步離去,回手重重一關房門,用力太大,整個房門,頃刻間給震成了三塊。 傅漢卿愣愣看著自己那光榮宣佈殉職的房門,略感迷茫。他只是看人家做一路噩夢,好心好意地安撫了一下,他只是覺得,掐在咽喉上那隻手太冰了,想弄暖和一點,自己的脖子也好受些,狄九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嗎?剛才那臉色真是嚇死人啊。 狄一這時也漸漸緩過氣來,扶著桌子勉強算是站穩,啞著聲音,乾咳兩聲,眼神悠長地望向屋外。 似乎是有什麼事發生了吧,不過…… 他在心頭輕輕一歎,今時今日的他再沒有了往日好看戲時的隨意心境。 有的變化,於他,是解脫,於另一個人,只怕卻是災難吧。 他的目光悠悠,望著屋外,一時間出了神,只是狄九那如飛而去的身影,再也見不到了。 狄九出得房門,健步如飛,行出老遠,方才站住。剛剛停住腳步,就不由得感覺一陣寒意。 戴國的天氣,似乎很冷。剛剛還在溫暖的室內,剛剛還在溫暖的床榻,剛剛還和另一個人,身挨著身,手疊著手,現在忽然間 孤孤單單,離開可以遮風擋雨的房屋,獨自行在寂寂,冷,是肯定的吧。 他略有迷亂地想著,幾乎是本能地抬手去擁抱自己。 當人孤獨時,當人寒冷時,當人無助時,總會不由地想做這個動作,彷彿這樣把自己抱緊,就可以得到一絲溫暖,彷彿這樣將自己緊緊擁住,就像是被另一個可以並肩攜手的人所擁抱一般。 然而,他的手抬到半空,忽得醒悟自己在做什麼,十指僵硬著略略伸屈兩次,然後,慢慢地,彷彿身體在不斷違抗意志,一寸一寸地,苦苦抵抗卻又不得不退一般地放了下來。 隱隱約約,彷彿有一個悲哀的聲音在心底呼喊,然而,他已經決定不再傾聽。 這天地再冷,也必需逼迫自己去適應,永遠不要讓自己去貪戀溫暖,永遠不要讓自己去習慣被人擁抱,甚至不可以被自己擁抱,因為…… 那將帶來比地獄更可怕的災難。 而現在,自己已經身處地獄之中了。 他冷冷一笑,仰頭,望寂寂長空,那麼烈的陽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沒有溫度的。 他就這麼一個人站了多久,不知道。 他就這樣,仰頭凝望太陽,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有多久,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當齊皓的聲音響在耳邊時,他的雙眼因長時間直視烈日而看到齊皓的面目一片模糊。 「天王,屬下與眾人商討出許多主意來,不過,這其中也還有一些爭執之處……」 「你派人準備一下,我和教主連夜要離開這裡巡視其他分壇。」根本無心聽他的話,狄九隻淡漠地吩咐。 齊皓一怔:「天王,眼前的事……」 「眼前的事,有你就可以了。」狄九淡淡道「我和教主不宜出面太多。我們是出來巡視分壇的,本地分壇發展得很好,眼前的危機也全部解除,我和教主不應該再停留下去了。」 齊皓愕然,眼前那足以影響整個武林的變革就要開始,這兩位始作俑者卻要抽身離開,以後的所有道路,所有規條,所有紛爭,所有細則都要他自己摸索著去辦了。 挽留的話就在嘴邊,到底還是說不出口。武揚分壇辦得再好,畢竟也只是一處分壇。教主一行人在此停留已有一個多月,目前又再無危險難局,若再挽留,倒顯得一干分堂分壇的弟子們形同廢物了。 他為人老成謀事,不好排場,又能瞭解狄九等人連夜離開的苦衷,所以也不開口說些要求狄九留到明日也好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風光的送行的話。 心念一動間,他鄭重行了尊敬上司的大禮,恭聲應是。 是夜,狄九攜傅漢卿等總壇一行人離開武揚,巡視戴國其他分壇。一行人,快馬輕舟,一路絕無拖延,於一個半月之間,已巡遍戴國各處分壇。 而下一個將要去的國家是……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四章 - 自私自利 夜在小樓群中,一群讀者忽得靈感迸發,說出許多有的討月票台詞,我覺得極之好玩,願與諸位讀者共享。因此以後每章就引用讀者的趣言妙想,代替俺笨笨的嘴,繼續討要月票吧,哈。 月票乞討第一幕,創意:阿漢乾媽(棕).補充說明.此即男寵續篇作者黑色. 阿漢:請大家給後媽貢票,好讓我早日再次被虐。 眾(咳):你真有SM潛質? 阿漢(哈欠):早晚逃不掉,早虐完了早睡覺。 . 狄九要求連夜離開武揚城,為的就是隱匿行蹤。 他與傅漢卿如慧星般忽然聲名鵲起,必會成為各方勢力注意的對象。 乘著如今大部份人都在專心研究那個演武會,他才能與傅漢卿等人悄然消失在各方人士的注意範圍內,其他人再想查出他們的行蹤,怕也不易了。 想要擁有尊貴的地位,想要保持超然,適當的神秘,以及不同任何勢力表現出過於親密的關係都是重要的。 只有不觸及別人的利害,別人才會不把你當做敵人。 對外而言,他們只不過是於齊皓有同門之誼的過客,不會更深地介入振宇武館地運作中。這才能從另一個方面給振宇武館更大的幫助。 他們一行人連夜離城而去,為了混淆視聽,齊皓又暗中安排了七八拔人馬,打扮成他們的樣子,四下而去,就此引開了大部份江湖人的注意力。確保他們可以安安靜靜,不受干擾地巡視四方。 本來齊皓做為戴國的堂主應當陪伴他們同行,但此刻武揚分壇發生的事。對整個武林,整個戴國都有極大影響,齊皓一時間分身乏術,只得派了舒放相隨同行。 這一次遠行,他們依然快馬輕舟,日夜趕路。不同的是。狄九出奇的好說話,他允許傅漢卿有一輛可供他日夜睡大覺地馬車,只由兩名弟子輪班趕著馬車飛馳罷了。 狄九一路上也從不騷擾打擾傅漢卿睡覺,傅漢卿愛睡多久就睡多久,睡醒了吃,吃飽了睡,連一幫把傅漢卿當偶像崇拜的弟子們都有些看不過去,難得狄九居然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整個行程之中,他甚至沒有認真看過傅漢卿一眼。或同他說過一句話。 戴國分堂本就是修羅教辦得最好的分堂,屬下幾處分壇。大多打理得風聲水起,頗為得勢。就算原本也有些矛盾。有些仇家,在振宇武館大宴之後,戴國武林各方大豪都異口同聲,反對私鬥,同心攜力,要搞什麼演武會,消息轉瞬間傳遍江湖,哪裡還有什麼人敢去正面作同全武林的大人物唱反調的事呢。 於是。各處分壇,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事端發生。相對的,狄九也十分輕鬆,只需把該干地事幹完,就可以啟程離開。 這次各方巡視,他又是一反常態,再不拿堆山般的公事來煩擾傅漢卿,所有事務都自己出頭,一力承擔,靜悄悄把一切事情處理到最好,上下人等無不稱服,然後又靜悄悄啟程向下一處行去。 他變得這麼默默無言,勤勞肯幹,在旁人眼中看來,多多少少有點兒架空教主之嫌。傅漢卿卻是難得如此悠閒幸福,整天吃吃睡睡,不亦樂乎,至於狄九身上的變化,他是沒啥空閒去多多在意的。 只有隨行的弟子們,因為天王的改變而感到氣氛越來越壓抑了。 天王以前也不芶言笑,但從來不像現在這樣沉默寡言,就算是下命令,也永遠只用最簡潔的字句。 天王以前也少有歡容,但從來不像現在這樣,冷漠的臉上,永遠只有一種木然的表情,總是讓人懷疑,那不是血肉面孔,而是一張石頭做的面具。 天王以前也對教主從不客氣,但從來不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視而不見。每天只是專到趕路,到了地方就專心做事,從頭到尾,不問教主一句,不正眼看教主一眼,不正面對教主說一句話。 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但是人人都受狄九身上散發地冷肅氣息影響,就算平時最活潑的人,也變得沉默起來,大家都只顧埋頭趕路,埋頭做事,連一句閒談都不敢出口。 雖然誰也沒有說,但大都無限懷念以前天王老對著教主大呼小叫地幸福時光,雖說天王發脾氣,總會嚇得大家心驚膽跑,但總比現在這死一般的沉悶要好啊。 隊伍中唯一遲鈍到感受不出身周變化,只慶幸最近睡覺比以前安樂許多地,當然唯有傅漢卿一人了。 他在搖搖晃晃飛馳不停的馬車裡醒來,懶洋洋伸個懶腰,瞇著眼睛攏了攏被子,迷迷糊糊地想,最近日子過得這麼安逸,該不是他一直期待的徹底的米蟲生活終於降臨了吧。 唯一和他同乘在馬車裡的狄一看他這乍醒時迷糊又滿足的樣子,像一隻剛剛睡醒的貓,不由微微一笑,順手解了腰上水囊遞到他嘴邊。 難得傅漢卿大夢醒來,進入短期的清醒時間,他懶洋洋也不起身,只略略抬頭就著狄一地手喝水。 狄一眼中帶笑,用左手替他拉高枕頭,讓他可以更舒服一些。 以前他只暗中做個擺設型護衛,只冷眼旁觀一切好玩的事,從來不會似這般去侍候傅漢卿。 傅漢卿卻也不覺得驚奇,自自然然接受他地照顧。彷彿被人如此親近地服侍,是最平常之事一般,又彷彿他們本來就是極親近之人,這樣的姿式,這樣的照料,本就是極尋常之事。 也幸虧狄一這麼久以來,已經對傅漢卿有了極深刻的瞭解,否則還真會因此而生出什麼特別的想法來。 而現在,他只不過是在心中歎息罷了。傅漢卿說穿了,不過是超級懶兼不自重,對於接受別人的恩惠照顧,從來都是大方坦然到有些過頭的。只要他自己可以不用做事而吃喝無憂,外加能好好睡覺,他是從來不考慮,虧負啊,欠疚啊,不好意思啊,這一類的問題的,更不可能會有見外啊,不方便啊,不習慣啊,這樣的反應。 他似笑非笑看著傅漢卿:「最近過得很舒服吧?」 「是啊。」傅漢卿喝完水,喘口氣,咧開嘴笑得不知算是天真呢,還是白癡。 「你過得好,可是其他人,好像就過得很不痛快了。」 「有嗎?」傅漢卿茫然無覺「大家不都是好好的,狄九現在也不經常生氣了。應該是終於想通了,心情愉快了吧。」 狄一朝天翻個白眼,天天板著死人臉,說出來的話,一個字就是一粒冰,這也算是心情愉快的話,那傅漢卿對愉快的認知可就真是太過異於常人了。 卿有些心虛地摸摸鼻子,嗯啊了一陣,這才小聲地問他現在天天安安靜靜,會比以前老是生氣更不快活嗎?」 狄一歎口氣,看樣子,這人也不是真的完全遲鈍,該有的感覺他還是有的,只是懶得去想罷了。這人實在懶得出奇,明明人不笨,但任何事,只要不觸犯到他所謂的那些不對的事的原則,基本上他是從來不動腦筋去思考的,因此,有的時候會一下子精明的嚇死人,但更多時間,只像個白癡。 「教主,你應該知道,天王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你希不希望讓他快活一些?」狄一微笑,語氣有些像在誘惑一隻迷糊的小貓。 傅漢卿認真想了想,幸虧狄九幫他出頭頂災,什麼苦活累活二話不說都衝鋒在前。要自己眼看著他天天不快活,這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便認認真真點點頭:「想。」 狄一點頭,笑道:「其實如果想點法子,讓一切恢復如舊,他還像過去那樣,肝火過盛一般時時找你的麻煩,也許咱們這一行人,都能出一口氣。」 傅漢卿略略皺皺眉,小聲地問:「他不高興,只是不高興,不會有什麼更嚴重的後果吧?」 「當然,」狄一笑道「他還不至於為了心情不好就去自殺,如果有人想乘他心情不好佔他的便宜,那也一定是自找麻煩。」 如果狄一告訴傅漢卿。狄九再這麼心情不好下去,沒準就要一命嗚乎,或是下場奇慘,傅漢卿本著不能見死不救地原則,再辛苦也要想辦法了。 但現在狄九隻是不高興而已,為了讓他開心,自己就要放棄眼前有吃有喝有睡,有一路的風景看。還有人侍候的神仙般悠閒歲月,。而回到以前,那剛剛睡著就要被叫醒,每次睡覺都要崩緊一根弦在腦海中,提防被狄九用天魔音騷擾的苦難日子,這個問題。就有點麻煩了。 或者說,根本不算麻煩,因為傅漢卿沒有任何思想鬥爭地說:「我不要。」 他大聲地回答,睜大看起來極純潔的眼:「不幫他,他會不高興,幫了他,我會不高興的。為什麼我要為了讓他高興就讓自己不高興。」他很鬱悶地望著狄一,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別人眼中,就是那種會捨己為人的偉大人物。 狄一沒料到他拒絕得這麼乾淨俐落,怔了一怔。卻見傅漢卿說完了話,還唯恐自己會強迫他一般。把被子整個拉起,死死地罩住腦袋。以這種極幼稚的姿態拒絕做更進一步溝通。 狄一怔了半晌沒回神,這個人,可以為了不讓一個下屬自殘而用任憑自己地手被洞穿,可以為了不讓一些無關的人死去,而無比辛苦地的謀劃籌算,可以為了阻止狄九殺人,而難得勤快地頂風出頭,卻不肯為了讓身邊的人快樂一些。少睡一點覺。 他愣了半天,看著被子裡縮作一團。擺明了抗拒的幼稚傢伙,終究還是大笑起來。 原來傅漢卿並不是萬事慈悲的老好人,他也會有自私冷酷之時,這個認知,居然讓他莫名地一陣輕鬆。 他一邊笑,一邊望著那被子裡縮成一團地人形,略有矛盾地想。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有的時候,他可以如佛陀一般,救苦救難,甚至犧牲自己去保全別人。 那麼,會不會,有的時候,他也可能如惡魔一般,絕對冷酷,絕對無情,人間一切真情摯愛都不能打動他,世上一切悲歡離合,都無法觸動他。 心思一陣恍惚,卻又立復清明。他搖搖頭,當然不會。那個永遠傻乎乎只貪戀睡覺的傅漢卿嗎?那個解救了所有影衛,卻茫然不懂居功的傅漢卿嗎?那個為了減少殺戮而籌劃出演武會這種空前壯舉的傅漢卿嗎?冷漠,無情,這樣的字眼,根本不可能和他連在一起啊。 狄一再次用力搖了搖頭,為自己一瞬間的奇異想法,而感到好笑,卻沒有意識到,自從忽然生起這樣的念頭後,他地笑聲便如被鋼刀斬斷一般,再也沒有響起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五章 - 如何放下 傅漢卿用被子將自己牢牢地保護起來,自己縮在溫暖的安全空間裡,堅決不接受勸導。只是感覺到有一隻手拉著被子,力氣漸漸大了起來。 傅漢卿趕緊也拚命用力捉緊被子,以避免被人侵入溫暖的私人睡眠空間。 狄一用力扯了幾下,忽得回過神來,自己這麼一個受了二十年苦訓,學足所有殺人伎倆,權謀手段的人物,居然在這裡陪個小孩子般的人玩扯被子遊戲。 他停下手來,失笑道:「行了行了,別蒙頭了,我不和你說天王的事,我自己有事求你。」 傅漢卿抱著被子居然縮得更緊了,連答也不答他一聲。 狄一為之氣結:「一點也不麻煩,不會影響你睡覺偷懶。」 傅漢卿一把掀開被子,爽快地說:「什麼事,我一定幫忙。」 狄一一時之間不知該氣該笑,瞪眼望了他半日,方才笑一笑.側身坐在他身邊.淡淡道:「給我一個名字吧?」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眼睛眨啊眨,明顯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狄一微微一笑,帶點淡淡的苦澀卻又有更多的輕鬆:「我想要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不是已經有了名字了嗎?」傅漢卿迷迷茫茫地問。 「那只是一個排名,一個符號,符合要求的任何一個影衛都可以叫做狄一。」狄一淡淡地解釋,語氣中,居然聽不出悲痛「我覺得,現在我也勉強算個人了,是人,總該有一個名字?」 「為什麼找我呢?」傅漢卿依舊不解「取名字不應該找很有學問的人嗎,要麼就由自己的親人……」 話說到一半,醒悟到狄一沒有親人,急忙閉上嘴。 狄一歎了口氣:「我也估計找你可能是個錯誤的選擇,但眼前,我實在找不著可以為我取名的親人或重要的人了……」他略帶鄙視地掃傅漢卿一眼「你雖然不太合格,但也總比沒有強。」 傅漢卿抓抓頭,遲鈍的腦袋沒法開動起來,愣了半天神才道:「我覺得狄一很好啊,簡結方便……」 狄一似笑非笑望著他:「是狄一好,不是你懶得想?」 傅漢卿乾笑兩聲。 狄一搖搖頭,眼神卻始終是溫柔的:「好,那我就叫狄一。」 傅漢卿愣愣看著他:「你本來就叫狄一。」 狄一冷冷笑笑:「以前那只是一個任何影衛的代號,而現在……」他語氣一頓,又復笑笑。同樣是笑,此刻的笑意卻讓眼睛裡都帶點淡淡暖意。 「這是屬於我的名字。」語中略有謂歎之意「這是我有記憶以來,唯一一個只為我而存在,只屬於我的東西。」 看看傅漢卿仍有些迷茫的表情,心中略略歎息,儘管,這唯一只屬於他的東西,也不過是硬討來的,給他的人,還這樣迷茫無心。 即使明知對方也許不能理解,他還是凝視傅漢卿,輕輕地,鄭重地說:「以後我就叫做狄一,這個名字,我永遠不會更改。「 傅漢卿還是遲鈍地望著他發呆。他本來就是叫狄一啊,這麼鄭重說半天,好像什麼事也沒改變的啊。可是,為什麼卻覺得狄一身上確實是有一些變化的。 那種釋然和輕鬆,就算遲鈍如他也感覺得到。 他愣了一會兒神,忽得到:「如果狄九也能有一個自己的名字,他會不會不再這麼不高興。」 狄一一怔,望向傅漢卿。看不出來啊,你還算有良心啊,居然還能想起狄九啊。 傅漢卿被他看得有些身上發寒,重新往被子裡縮。 狄一歎息著搖搖頭,掏出面具,戴在自己的臉上,打開車門,出去了。 狄一除了單獨和傅漢卿呆在一處時,平時臉上都戴著面具,在人前又一向淡漠肅然。莫測高深。這幫弟子們對狄一都有點兒敬而遠之。這回一見狄一從車裡出來,不知不覺都控馬向兩邊讓了讓。 狄一拍拍車轅上正在駕車的凌霄,做個手式。 凌霄把韁繩遞到他手中,自己一躍到旁邊一匹馬身上。 狄一自己親自駕車控馬,然後,淡淡喊一聲:「天王。」 狄九最近雖然像一塊會行走的萬年寒冰,對誰都懶得答理,但狄一的身份較超然,狄九也沒法不給面子,聞言只略略挑眉,直接在馬上掠到車上:「什麼事?」 狄一微笑,拍拍車轅。 狄九一語不發坐下來。 狄一一邊趕著車,一邊輕聲道:「今天我有名字了。」 狄九一怔,側目看他。 狄一目不斜視,望著前方:「就叫狄一。」 狄九微微一皺眉:「你出什麼毛病了?」 狄一笑道:「他為我取的名字,你知道他有多懶,哪裡肯多想,就拿了現成的名字給我。」 狄九語氣冰冷:「跟白癡在一起太久了,你都變得有些白癡。」 狄一也不惱 淡道:「我有了名字,你什麼時候,讓自己有一個只己的名字?」 狄九連看都懶得再看他了:「我對自欺欺人沒有興趣。」 「是欺騙自己,還是放過自己?」狄一輕輕問「我已經放下,你呢?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從牢籠裡掙脫出來?」 狄九冷笑:「你真的以為,你已經不在牢籠中了嗎?」 「牢籠也許一直都在,但如果我們自己覺得不能掙脫,不想掙脫,也不敢掙脫,那麼,就算是紙做的籠子,我們也打不破。」狄一淡淡道「就像我們,不怕死,卻怕被引發禁制,不怕酷刑,卻不敢背叛神教。不怕一切危難,卻沒有勇氣去對抗命運?是當年設立影衛制度的第一代明王太聰明,還是我們太愚蠢,太膽怯?」 狄九有些不解地看著狄一,眼神甚至略帶譏嘲。果然是想通了,果然是放下了。雖然不明白,這傢伙到底是為什麼發生這麼大改變的。只是一個殺手忽然變成聖人,四處開導人,這變化是不是也有點過了。你我之間,有這麼大的交情嗎?我的心境,需要你來關心嗎? 狄一自是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輕輕一歎,這才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四十二是怎麼死的?」 狄九眼神微凜:「你想說什麼?」 狄一沉默,唯有歎息。 四十二當年在通過考驗任務時,受重傷暈迷荒野,被一個美麗女子所救。那女子日夜照料,片刻不離,才將四十二從鬼門關前搶回來。狄一和狄九奉命尋找他,並殺死一切知情人。當他們找到四十二,並表露殺人滅口的任務時,四十二挺身攔在女子之前,然而,狄一和狄九就這樣眼看著,那無情的劍鋒從四十二身後戮入,直穿過胸膛,眼看著四十二那倏然驚悟後,絕望痛苦仇恨到極點的面容。 整件事,就是一個考驗。四十二以為重傷逃離已是完成了任務,卻不知道,最後的相救相守相依相知,才是這次考驗的內容。 在影衛中,四十二不是第一個因貪戀溫情而死的,也不是最後一個。 影衛的訓練中,有無數種方法,可以磨滅人性中所有美好的情感。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與事,可以比神教的命令更重要。不可以軟弱,不可以動搖,不可以貪圖親情友情愛情。不可以信任別人,不可以貪戀溫暖。他們是不見天日的影衛,除了神教,他們一無所有,除了命令,他們沒有任何可以期待的人與事。 能活到最後的影衛,已經不可能再被任何真情所打動,即使有所觸動,也不敢去接受,不敢去面對,不敢去接近,因為,沒有人知道,那些美好的東西,是真還是假,是幸運,還是陷阱。因為,沒有人,願意再去蹈無數舊人的覆轍。 光明與黑暗,從來不相容。朊髒的癩蛤蟆,日日在泥濘中生活,就算有一天,泥濘中長出了一朵最美麗的鮮花,癩蛤蟆也仍然是癩蛤蟆,不會因為鮮花而變得更美麗或更高貴,如若那泥污中的癩蛤蟆竟爾貪戀起鮮花的美麗,陽光的明媚,那麼,永無盡頭的地獄,就展現在眼前了。 「你想說什麼?說我膽怯,說我多疑,說我被曾經見過的舊事給嚇怕了?」狄九冷笑「你不是我,少用你那慈天憫人的噁心語調來和我講大道理。我們絕情絕義,為了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們無心無情,為了活下去,曾親手殺過多少一起長大的夥伴,現在你要告訴我,你搖身一變成了聖人,並希望我也和你一樣當聖人不成?」 他側目,冷眼看著狄一,眼中即有萬年不化的冰雪,卻也有地獄中焚盡人心的烈焰:「我不是你,我想要一個名字,但那不是乞討來的,也不需要別人來施捨恩賜。我的名字,應該是我自己為自己選擇,我的命運,應該在我自己手中。你不是我,你永遠不會瞭解我的心情。」 「要證明自己未必一定要教主的虛名權位。其實到目前為止,你手中的權利,並不是比教主少,而且,萬事由他在上頭頂著,你也不需要象歷代教主一樣,時時與諸王彼此算計,動則為爭權內鬥。這一路行來,你做了所有教主該做的事,你得了上下許多人的心,你為各處分壇都解決了無數問題,這一切的實績還不足以讓你認同你自己的努力你自己的實力嗎?」 狄九冷笑:「我現在的權力雖等同教主,但我畢竟不是教主,這都是教主所賜,他也可以隨時收回,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一切,交託到別人手上。我是做了很多事,但那也不是為了替他替神教出力,也不是為了幫助我們分壇的弟子,我盡力做事,是為了顯示能力,我親近下屬,是為了收攬人心,我全力推動演武會,是因為我知道,此事若成,做為倡議者的我,將會擁有永垂武林史的美名,和絕對超然的名望地位,我的一切為的都是……」 「為的是什麼也不是很重要啊,重要的是,你做的事,真的幫到很多人啊。」接口說話的,居然不是狄一,而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傅漢卿。 本來狄一和狄九坐在一起說話,神色又如此肅然,其他人早就知機,策馬避得遠遠,以保證自己的小命不會因為聽到 的一言半語,莫名其妙就消失掉。 唯有傅漢卿在馬車裡靠得最近。他雖嗜睡,但從昨天一大早,一直睡到剛才醒過來,也沒可能立刻又睡著過去。所以一個人正瞪著眼躺在馬車裡頭發呆呢。 他的內力那麼高,耳力當然差不了,馬車外頭說的話,他居然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的大腦長時間處於呆滯狀態,外頭的人不管說什麼,他都木木地聽而不聞,腦子根本不思考。 也就是因為狄九說最後一段話時,語氣漸有激憤肅殺之氣,略略驚動了他,這才定了定神,勉強聽明白這意思,脫口就接出這麼一句話。 馬車外的狄一和狄九都是一震,眼中多有驚色,一起回過頭來。 他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對傅漢卿不加絲毫防備,在這麼近的距離內,談論如此不宜讓外人聽到的話,他們居然誰也沒多想過,要避傅漢卿。 等到這一句話入耳,二人才倏然驚覺,彼此都對自己這種詭異的心態感到震怖。 狄九瞪了狄一一眼:「他怎麼沒在睡覺?」 狄一悶聲不吭。 狄九哼了一聲,探身進了馬車,冷冷望傅漢卿:「你聽到多少了?」 「我仔細聽的就是你最後那段,其他的話,我知道你在說,卻沒聽你在說什麼。」傅漢卿也沒注意自己說出這句話後,狄九神色略略放鬆,只一道:「其實我覺得做事的動機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麼?你在趙國的交待安排,讓以後趙國分壇的弟子都不用去和人家打架了。你在戴國做的事,讓戴國各大分壇的弟子,都不必擔心械鬥拚殺了。你救了很多很多人的命,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你不用把自己想得很壞。」 狄九冷聲道:「你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你以為,少殺幾個人,就太下太平,少打幾場架,就世人安樂了?你真以為你那些莫名其妙的主意,能救多少人。在趙國,我聽從你的意見,讓他們以後有紛爭直接求助於官府,那是因為那裡的分壇是以商人身份做事的。在戴國,我幫你推廣演武會,使將來少了很多殺戮,那是因為戴國武人地位極高,與朝廷關係較親密,所以沒有什麼人敢過於胡作妄為。你以為在別的地方都這樣嗎?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分壇分堂,介入的武林紛爭中,與別的門派幫會,拼得你死我活?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弟子,為了推廣神教勢力,殺人殺得血流成河?你知道,我們又有多少弟子,因為身為神教中人,而被別人殺戮清剿,死傷慘重?你又知道在那些大力肅清神教的國家裡,在那些嚴厲管制武林中人的國家裡,我們的弟子們為了讓神教生存下去,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 他望著那隨著他的話語,漸漸皺起眉頭,漸漸露出煩惱之色的傅漢卿,語氣愈發冰冷:「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殘酷,你根本不明白,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有多麼艱難,你真以為,就憑你時時處處做做爛好人,偶爾出點兒不著邊際的怪主意,就可以救所有弟子,就算盡了所謂教主的職責了嗎?」 傅漢卿被他訓得連頭都低了下來,半響才問:「我們下一國去哪?」 狄九正罵他罵得氣勢如虹,被他這一打岔不由愣了一愣,好端端的,這人怎麼忽然問起跟話題完全無關的話。 「去齊國?」狄九雖然不明白,倒還是順口給了他答案:「正好夜叉王也在那裡,你也該見見。」 「戴國不是靠著燕國嗎?我們為什麼不去燕國?」 傅漢卿以前幾乎從不對行程提出任何意見,萬事都是狄九指哪去哪,讓幹什麼幹什麼的,這次一反常態,令得狄九越發訝異起來:「去燕國做什麼?當年教主狄靖曾經盜走燕國皇宮許多重寶,打傷過無數燕國大內高手,其中還包括一位王爺。燕國一直是剿滅我教最用心的國家,而且這一代燕國的攝政權臣主張控制民間武力,對武林人管束頗嚴格,我們在燕國的弟子多年來死傷無數,也沒正式建立起一個像樣的分壇,我們去那裡巡視是浪費時間。」 傅漢卿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可不可以先去燕國?」 「為什麼?」狄九蹙眉問。 傅漢卿抬頭望他,目光明定:「因為我知道你說的都很對,修羅教還有許多問題在,而我,也的確應該好好盡一儘教主的責任,想辦法解決問題。」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六章 - 大燕權相 迎賓樓是燕京最高的酒樓。坐在高高的迎賓樓頂層上房的某一間房內,藉著高度的優勢,從窗外望去,可以清楚地看清,相隔一條街的宰相府。 狄一身在迎賓樓頭最高處,憑欄而望,目光淡淡掃過那守衛在門前的侍衛:「想要光明正大地進去,怕不是那麼容易?」 狄九冷笑:「堂堂燕國的宰相,當然不是隨便來個什麼張三李四,站在門口說想見就能見到的。就算是有品級的官員,遞了名刺進去,也未必就能有幸傳到宰相的手裡。」 傅漢卿塌塌實實躺在床上,心安理得地縮在被子裡:「所以我說咱們先睡一覺啊。等到了晚上再偷偷進去。」 「你們都是小樓出來的,彼此之間就沒有什麼通報來去的方法嗎?還非得這麼偷偷摸摸?」狄九淡淡問。 傅漢卿掀開被子,愣愣地問:「你怎麼知道他也是小樓出來的?」 狄九連答也懶得答,狄一深深歎氣:「我的教主大人,你明明不笨,為什麼就是不肯動腦子。是你自己堅持要到燕國來,是你自己承認認識燕國的宰相,參照你以前說過的話,我們要再猜不出容謙也是小樓裡的人,還有資格在神教活到現在嗎?」 傅漢卿欣然笑道:「我只是不笨,你們是全都很聰明啊。」 狄一和狄九交換了一下眼神,這算是稱讚嗎?可惜聽著不怎麼讓人高興啊? 看看狄九悻悻然的樣子,狄一替他把話問完;「你還沒回答問題。」 傅漢卿打個呵欠,已經開始睡眼朦朧:「我以前就說過的啊。小樓是不允許我們自己隨便串門的,偶爾碰上那是沒辦法,因此也就根本沒有定過什麼信號啊,方法啊,可以讓他知道我來了,或是,讓我可以一報名字就能直接見到他。」 狄九冷哼:「即是不讓隨便串門,你又來找他?」 傅漢卿聲音已經顯得有些含含糊糊地說:「我不是隨便串門,我是來辦正事的,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慢慢變成了鼾聲。 到最後,還是沒說清楚要來幹什麼。 狄一歎口氣,而狄九,簡直連歎氣都已經無力了。袖了手再不去看那只長著白癡腦袋的懶豬,自站在窗前,仿似漫不經心憑欄遠眺,眼神卻被相府長街盡頭,一輛過份華麗的馬車給吸引住了。 那馬車極之巨大,簡直是一隻能移動的小房子。四匹通體雪白不帶一絲雜色的駿馬一齊拉車,駕車的御者,衣著也是非絲即緞,護擁在車旁的男女從人竟有二三十個,服飾打扮俱顯奢華。 光這氣派就已經很有點兒驚天動地的架式了。 相府所在本來是燕京最廣闊的一條街道,但隨著馬車行來。竟讓人感覺整條街都變窄了。 狄一適時也徐步過來,凝眸下望。 卻見馬車在相府之前停了下來,已引來街上路旁,無數行人的目光。 平日裡相府之前,車水馬龍,來往的高官從來就沒少過,但這樣的氣派,這樣華麗的馬車,卻也少見得很。 然而,大家的好奇心都沒能得到滿足,竟是誰也沒有看到馬車裡究竟是何方神聖。 一個年長些的從人走上前,同相府的守衛交談了幾句,又出示了某樣東西之後,兩名守衛慌忙行入府內,未過多時,便有十餘下僕小跑著聚過來,合力把相府的兩扇巨大朱紅大門推了開去。 相府雖不奢華富麗,但府門大小因著要符合國家規制的緣故,卻是極大的, 關,都是極麻煩,極費力,且動靜頗大的事。基本I出,甚至官員來往都只是從側門進出罷了。照官場上的規矩,若非極尊極貴的客人,或是宮中有旨意下降,這正門是斷斷不會打開的。 如今這兩扇正門一開,竟也出奇地闊大,那小房子般的馬車,居然也就順順利利,直接趕了進去。隨後大門關閉,悄然隔絕了世人的視線。 狄一悠然一笑:「看起來是大人物啊。」 「那馬車華麗地太過,別說百姓,就是官員們使用,也算是逾越,應該是宮中之物。」狄九淡淡接口。 「這等氣派,顯然不是傳旨了。」狄一笑道「如今的燕國皇宮,老皇帝死了,新皇帝還是個小小頑童,太后也已經病故,幾個太妃位份不高,也沒有顯赫的娘家,斷不敢隨意出宮。整個燕國只容謙一人獨大罷了,這位神秘客人是誰,倒要費一番猜疑。」 狄九冷笑:「怕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縱有尊貴的身份,也沒有什麼城府心胸,這樣堂皇正大地招搖來去,太過惹眼了。」 「容謙如今位高權重,獨霸朝綱,若是宮裡有什麼人與他構連,又哪裡還在乎什麼惹眼不……」狄一的話音忽得一頓,聲音陡然壓低「來了。」 狄九亦隨著他的目光向長街一端望去,卻聽著整齊的腳步聲,清脆的馬蹄聲,響亮的喝道聲,俱已遙遙傳來。 二人再不多言,都是眼也不眨一下的凝望長街的盡頭。 時光,彷彿在瞬息之間,慢得叫人覺得難以忍受。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才看到那宰相回府的隊伍出現在視線中。 那個年紀青青,便手舉國大權的傳奇人物。 那個在數年間,便把一片破敗山河,滿朝紛亂政局,俱都整肅安定,令天下震驚的一代能臣。 那個,據某只懶豬說,是來自一個極遙遠,極神秘,極不可測之處的神奇之人。 容謙並沒有擺出整套的宰相儀仗,護從在他身邊的人,加起來,竟也不過十人罷了。但人人行動整齊劃一,動作迅捷穩健,神情莊重從容,十個人,竟走出了百人千人的儀仗威風。 然而,狄一和狄九的目光都不曾在這些年青卻身手極出色,行動極快捷,目光極明亮的護從們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在那隊人馬出現在視線可及之處時,他們便只見到一個人,只看見一抹入目入心叫人一生都難忘的紅。 依燕國朝律,一品官的朝服應是紅袍。然而,很少有男子,可以把緋色,穿得即不輕浮,亦不燥烈,可以把一身的紅,穿出白衣青衫的從容超俗之餘,卻又叫每一個人一見難忘,一見入心,只覺那樣的白馬與紅衣,那樣的豐彩與神容,縱一生只見一瞬,便也一世難以忘懷。 隔得尚遠,仍不見眉目,只遙遙看著那人在馬上的身姿,出奇得悅目,只隱隱感覺,那人的容顏,似乎比真實的年紀,年輕許多。 初時,狄一與狄九是因為好奇而眼也不眨一下地期待著,而當看到那人之時,卻已經忘了眼睛原來會眨,目光原來是可以移開的。 就這樣,定定地一直望著,一直到宰相回府的快馬來到樓下,一直到那手操舉國大權的男子,忽然從從容容抬眼,悠悠然望了過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七章 - 君臣之間 隔著一整條街道,越過頗為遙遠的空間,那淡然的目光,與他們在虛空中的對視只有一瞬,彷彿那只是極無意之間的一回首,一揚眸,隨後便又悠然望向前方。 然而,就在那最短的一個剎那,狄一和狄九都生出一種極奇特的感覺。彷彿那目光,穿越了一切有形或無形的紅塵迷障,遙遙望來,便似能將人看通看透。 以他們二十多年鐵血苦訓培育出來的性情,若是有人讓他們生出這種感覺,第一個念頭,就是此人必須除掉,若實在無法殺死,則要遠遠避開,絕對不要再接近。 然而,容謙的目光彷彿可以在瞬間洞悉人心最深處的一切隱秘,卻又出奇的平和從容,讓人無法生出一絲反感。 最具侵略性的探知力,和讓人極難生出防範心的親和力,同時出現在一種目光裡,且能達到如此完美的和諧,這人果然不愧是小樓裡出來的怪物。 狄一輕輕歎息一聲:「我們隔了一整條街,而且又有意收斂氣機鋒芒,可是,他這種習慣了受萬眾矚目的人,依然可以把我們的目光與其他人分別開來,這份感知力,簡直匪夷所思。」 狄九沉默不語,像他與狄一這樣,在時時刻刻的危險中掙扎長大,睡覺都始終保持著警覺,也依然無法擁有容謙這麼強大卻又平和自然的感知力。 心頭莫名地一歎,先是風勁節,後是容謙,最早還有一個極白癡,卻又極強大的傅漢卿,這種從小小井裡跳出來,睜開眼,看到世界如此廣大,天外一重重還有天的感覺,實在是談不上有多好。 低頭看看自己空無一物彷彿什麼也抓不住的雙手,井裡的青蛙如果永遠不跳出來,那是否可以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可憐。 可笑的是,他卻連自欺欺人也不屑。 狄一的心境,不似他這般沉重,也並沒有他那樣強烈的負擔,語氣雖驚愕,卻也始終從容:「先是風勁節,後是容謙,小樓裡出來的人,一個比一個的精彩,只除了某只懶豬比較丟臉。」 說話間他帶笑看了看正呼呼大睡,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傅漢卿。就這麼短短的走神之後,再把目光移向窗外,容謙已經入府而去了。 容謙身為燕國宰相,手控舉國大權,自然也要處置全國的公務。因著皇帝太小,容謙身上的責任更加繁重。每日上朝之後,便是辦理公務,待到回府之時,便已是將近黃昏。 他素來自峙武藝,初掌大權時,雖屢遭刺殺,卻還是懶得把相府防務認真抓一抓,不但府內的防衛比較簡單,就是府外也從不管治清肅,並不像別的大官那樣,往往將整條街都封做自家的地盤,不許百姓開門立戶或做生意。平日出入,也少擺儀仗,少攜護從,能有十人左右在旁邊,已算是極多了。 為了他這性子,不知多少朝臣將軍們勸過他,又有不知多少政敵自以為可以鑽空子刺殺他。 可是,幾年下來,刺殺事件從層出不窮,到再也見不著刺客的人影兒,而所有刺殺背後的主謀,或是銷聲匿跡,或是蜇伏順從,或是家敗勢落,隨著燕國局勢的穩定,而漸漸不再為人所注意了。 宰相大人還是繼續這麼隨意,這麼粗心,這麼不注意自己的安全,而朝中最多事思慮最重的大臣們,也都不再多嘴勸導了。 因著容謙平時極隨性,極沒架子,便是府中的下人,在他面前,也並不見得多恭敬。 他才一從側門進府,一個管事就快步來到馬前,聲音極低地在他馬前說了一句話。 容謙眉頭一皺,沉聲問:「人 「在園子裡頭,原是要讓進內廳的,可是經過園子時,瞧那園子裡的花開得漂亮,便說要畫下來,給容相親眼瞧瞧他畫畫的功力又有長進了。府裡的幾位管家,都在那服侍著呢。」 容謙歎口氣,搖搖頭,翻身下馬,信手把韁繩往下人那邊一拋,便大步向前行去。 因容謙並不好那吟風弄月,賞花玩景的風雅,相府的花園雖大,卻也談不上精巧奇致。花花草草,自由地生長,少有人工穿鑿,倒別有一種天然生氣。 花園正中,擺了一副小小桌椅,一個極小極小的人兒,正正經經坐在那兒揮筆畫畫。這樣的專注與認真,在孩子之中,竟是極之少見。 四周護從之人,竟是數之不盡。近處有人捧茶,有人掌扇,有人撐傘,有人持拂塵,有人捧唾壺。桌旁,有人研墨,有人鋪紙,遠處,更有無數護衛,環伺而立,神色極之警醒。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那小小的,只專心畫畫的孩子身上。直到有腳步聲紛迭而來。 許多人都抬眸望去,卻見花園大門盡頭,有人快步行來,將身後一群護從下人甩得老遠。 時正黃昏,天邊夕陽如火,天地之間,都似有一種淡淡的紅色光暈,正襯著那人,紅袍緋衣,一路行到這無限鮮花綠草之間,一時竟叫人神為之奪。 一眾下人無不警醒,正欲施禮,卻被容謙微笑著做個手式,悄然止住。 容謙一邊前行,一邊目光淡淡一掃,心下好笑。真個好大的排場。不但帶出了宮中最伶俐懂事,且身手不錯的太監和侍衛,捎帶著把我這相府最得力的手下和護衛們全嚇得聚在一塊了。奇+shu$網收集整理仔細回想一下,好像就算是相府搞什麼大宴會,大慶典時,也少有這麼大陣仗來著。 他心中暗笑,腳下卻已行近那孩童身旁,悄悄揮揮手,幾個貼身服侍的內監便無聲無息地退了開去。 那孩子專心畫畫,一時之間,竟是並未查覺。 容謙探頭看他畫作,筆法雖然稚嫩,揮毫之間章法技巧卻也是有模有樣的。容謙欣然一笑,太傅教得雖然好,但咱家小皇上聰明能幹學得快,這才是重點啊。 這般欣欣然地想著,手就不知不覺伸過去,輕輕握住那執筆的小手,彎腰低頭,附在那小小的腦袋旁,輕輕道:「皇上,這幾筆,該這樣畫才是。」 他的手,輕輕帶著孩子的手,徐徐在畫紙上塗抹。小小的孩兒,小得出奇的手。極柔嫩的皮膚,抓在手心裡,有著淡淡的暖意和極佳的手感。那麼小,那麼粉嫩的手,彷彿稍稍用力,便會碎了,破了,化了開去。讓他必須小心地,輕輕柔柔地握著, 所有的人都看見燕國的宰相,微笑著彎下腰,眼神出奇地溫暖,右手輕輕地把住小小皇帝的手,左手自自然然張開去,以一個全然呵護的姿式,輕輕圍住了小小孩兒的身子。 他低下頭時,臉貼在皇帝的臉旁,他輕輕開口,說了一句什麼話,夕陽下的風,彷彿都是暖的。 那個可愛的,常會讓人忘記他是皇帝的小小孩子忽得睜大眼,歡歡喜喜叫了一聲:「容相。」 而他,在夕陽下微笑。有些恍惚地想。 小孩子的皮膚真是好,握著都讓人不想放。 小孩子的頭髮真是亮,好想用力摸一摸,揉一揉,手感肯定一流。 小孩子的身上又乾淨又清爽,還帶著香,應該不是奶香吧,這小子斷奶很久了。宮裡到處都點著香,衣服,全要用貴得要死的香來熏,這毛病還是要改改,第一太奢侈,第二,把個男子漢熏得像個漂亮小姑娘香噴噴的可不太好。不過…… 不過,這還真好聞,要不等他大一些再改吧。現在還小著呢。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八章 - 幸福時光 畫完最後一筆,燕凜回過身來,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長時間的專注努力,小小的臉上,帶點兒紅暈,極是可愛:「容相,容相,今天太傅誇朕了。」 容謙的雙手忽然開始作癢了。 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似是可愛的天使。天生便有讓人喜愛的力量。何況這個小皇帝,長得又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看過來,就叫大人很想把他抱過來疼愛一番。因著宮中照料得好,好吃好住好喝好保養,難免就有點兒營養過剩,小皇帝小小的個子,胖胖的身子,肥嘟嘟的小臉,皮膚又嫩得要命。每次看到。容謙都非常想伸手掐住小皇帝地兩邊腮幫子,往左右扯一扯拉一拉。享受一下柔嫩皮膚的手感,並看看可愛寶寶的鬼臉。 民間大人對自己的孩子,常會有這種舉動。可惜對著尊貴的皇帝,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容謙要保持自己道貌岸然的權臣風範,每次都只得用理智強行按捺這種衝動罷了。 他這裡一走神,那邊小皇上不幹了,死命地扯他的衣裳:「容相。太傅誇朕學得好,學得快,你要看朕地窗課嗎?? 因著年紀太小,聲音都是軟軟的,雖然照著大人的教導,說話必先稱朕。但實在無法讓人感受到任何皇帝的威嚴。 他就是個可愛的,聰明伶俐的,讓人見了就想抱到懷裡去親熱一番,逗弄一下地普通孩子。 大大圓圓的眼睛望著容謙,一副得不到誇獎便不甘休的樣子。 容謙瞧著好笑,略略思想鬥爭了一下,還是把小小人兒抱到了懷裡,那麼小,那麼輕的身體,那樣真實。那樣鮮活的生命,總會讓人感到極之神奇。 罷罷罷。大不了明天再去聽那些老頑固們嘮叨一番君臣綱紀就是了。 他這樣漫不經心地想著,口裡也漫不經心地問:「真的嗎。皇上真是越來越了不起了。」眼睛卻還是盯著小皇帝那胖乎乎極可愛的臉蛋。心裡還是非常非常想要伸手扯這麼兩下。 燕凜得到了誇獎,心滿意足了:「容相為什麼這樣望著我?」 「因為皇上長得越來越好看了啊?」容謙臉也不紅一下地撒謊。心裡盤算著,明天開始得給皇帝安排學武的課程了。每天叫他扎一個時辰馬步,練兩個時辰拳,就不信多餘的熱量消耗不掉,不信這肥減不下來。要再讓小皇帝這麼胖乎乎肉團團的下去,自己哪一天失控,鬧出個什麼大不敬地扯皇帝面孔的事件。還不得嚇死一堆人。 所以啊,小孩子還是平常人家地好。臉蛋想怎麼捏就怎麼捏,頭髮想怎麼揉,就怎麼揉,愛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還能時不時在白白嫩嫩的臉上香幾口,簡直是天下最好地玩具啊。 他滿腦子都是邪惡的想法,嘴裡只淡淡問燕凜的貼身大太監:「王公公,皇上萬乘之尊,你就敢這般隨隨便便帶出宮來,惹是稍有閃失,你的腦袋夠砍嗎?」 王公公趕緊著跪下去:「相爺恕罪,小人哪有天大的膽子,敢隨意安排聖駕出宮。實是相爺忙於政務,有些日子沒到宮裡來了。皇上實在想得緊。今兒太傅又贊皇上學得好,皇上一高興,就想著把這事告訴相爺。奴才們也攔過勸過,可皇上說了,今兒要是不能到相府裡頭來,他就不進膳。皇上那是萬金之體,要餓出個什麼不妥當,奴才們性命是小,皇上的身子是大啊。」 他執禮雖恭敬,解釋雖迅疾,但因著心中早知道不會有什麼大罪名,神色語氣,倒也並不十分緊張。 容謙心中好笑,想是自己平日太好性兒了,真以為他不會殺人似的,一個比一個膽子大:「我哪裡就有好些日子沒進宮了?」 這次不等王公公答,燕凜已經很不滿地喊:「已經有三天了。」小小的臉上滿是服悶地控訴著「容相有三天沒有來看朕了。」 才三天而已啊,對於日理萬機地我來說,這不算什麼大罪吧?容謙朝天翻個白眼,小孩子都是這樣從不體諒大人的難處,而且特別得寸進尺,早知道如此,以前別太順著他就好了。 說起來,燕凜對容謙地過份依戀本來就是有原因的。 當年先王於國家危難之際病逝。容謙榻前受命之時,燕凜還在襁褓之中。 小小的嬰兒,生來失母,未幾亡父。天下局勢紛亂激盪,敵國屢屢興兵犯境,朝中重臣驕橫跋扈,各地藩鎮多懷異心。皇室宗親,旁枝血脈更有無數雙眼睛都盯著龍位寶座。 先帝僅有如此一人幼子,又沒有母親保護,只要燕凜一死,皇位就會旁落。而那麼小,那麼小的嬰兒,那麼那麼脆弱的身體,哪裡經得起任何風雨磨折。 要一個嬰兒夭折地不明不白,太容易太方便太好下手了。有時甚至不需要下手,只要照顧得不甚周到,就已足夠。 那時,容謙力排眾議,毫不理會天下人的非 宿在宮中,把那小小嬰兒,護在懷中身旁片刻不離。▋ 日間他抱著他處理國家大事,夜晚,他讓那小小嬰兒睡在身旁,一夜數驚地照料他。 燕凜最初的記憶,全都只有容謙。 記憶回溯到生命最早之時,眼中見的,彷彿都是容謙。隱約記得是容謙一句句教他說話,是容謙牽了他的手,一步步教他走路。 生命中的所有個第一次,彷彿都和從容謙連在一起。 第一次學寫字,是容謙握著他的手,教他如何提筆,如何用力。 第一次騎馬,是容謙親自抱上馬,然後一直一直坐在他的身前,被他的雙手緊緊護住。 第一次得到誇獎,是因為自己聰明伶俐,學得即好且快。所以容謙欣然歡悅。 第一次被責備,是因為自己做了錯事,所以容謙一直用不悅的目光望著他。 第一次…… 小小的燕凜,一直以為容謙是無所不能的,一直錯覺,容謙是會一直守護在身旁的。 然而容謙只用了短短的幾年時間就把國內局勢完全掌控,確定現在宮中已沒有人敢於謀害燕凜,於是放心離宮而居。 小小的孩兒,還不懂什麼叫做離別,什麼叫做失去,那個彷彿永遠都會在眼前,任何時候,只要高叫一聲。或是就會立刻出現地依靠,就這樣遠隔了重重宮宇。 燕凜從小就聰明好學,隨著漸漸長大,也瞭解大臣不可能長留在宮裡,皇帝不能同大臣住在一塊兒的道理。但是,皇宮那麼大,宮殿那麼冷,龍床再柔軟舒適。總及不上很久以前,某人胸膛的踏實溫暖和安全。 宮中只有奴才,只有下人,即使是小小的孩兒,也知道寂寞的滋味。也就難怪容謙三天沒有進宮,這個小小皇帝。便寂寞地要出宮尋他了。 容謙不忍心怪責燕凜,自是要拿太監們作法的:「皇上出宮,若要明著動身,便該知會內府和禮部以及京兆尹會同協辦出行儀仗,即是要暗中離宮,便該盡量不引人注目,以確保安全才是,你們弄那麼大一輛馬車,生怕人家不知道我這相府來了大人物嗎?」 王公公呼天搶地地叫冤:「相爺,奴才們哪裡敢生張排場。實是皇上要把自進學以來,所有的窗課還有太傅們的評語。教案一股腦兒全帶來給相爺看,這已是不少地東西了。再加上今年各地的貢品就都進齊了。皇上一心念著相爺呢。統共著才十筐的南陵桔,皇上就讓搬六筐到相府來,萬水千山快馬加鞭運到京城的火焰果,皇上又說讓奴才們挑出一半好的到相府,雲山的貢茶選了七盒,宮裡頭皇上只讓留三盒。從齊國購來地絳軒紗,皇上又讓挑了八匹……」 王公公這麼扳著手指,算了一堆帳。方道:「這麼多的東西,奴才們不弄輛大馬車。又如何裝得下。」 想是料著容謙聽了這話,斷然不會再狠心責怪,這冤雖喊得大聲,幾名太監臉上卻無不是笑嘻嘻的。 便是容謙聽了這話,到底還是有些感動,歎了口氣,也就不再追究,只笑對燕凜道:「皇上出來的時候,可用過膳了?」 燕凜眼睛亮晶晶地答:「沒有。」 容謙微笑:「那微臣有沒有這個榮幸,請皇上在臣府上用膳。」 燕凜極是歡喜地叫好。掙得兩掙,從容謙懷裡跳回地上,一手拖一容謙的手,一邊高高興興地往前走。 容謙由著他牽著自己向前,衝著內廳行去,心裡悠悠然然地想:「這個小傢伙,怎麼對我這相府,倒似比他那皇宮還熟得多。」 這一夜,燕國幼主燕凜在相府待得很晚,這一場晚膳亦用了很久。 相府內燈明燭亮,一派輝煌。而相府之外,深夜的長街,已是清清寂寂,少有行人。 遠遠近近,無數戶人家的窗子都是一片黯然,未見燭光。 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已進入了香甜的美夢之中。唯有會賓樓最高處的某一扇窗無聲無息地打開,狄九揪著傅漢卿地衣領子,把他從被子裡拎了出來。 狄一彎下腰,對著剛剛被粗暴地叫醒,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地教主大人微笑:「教主,是否可以開始辦我們的正事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九章 - 小容救命 燕凜在相府飽飽地用過了晚膳,也不急著回宮,卻是一本一本,將自己的窗課拿出來,獻寶也似交予容謙看。 容謙便也將諸多待理的國事暫且放下,拿了個小孩子的功課,細細地看,不止是燕凜的課業,便是幾名太傅的評語,留下的功課題目,平日的教案記錄,也無不細查。 因著天色越來越晚,漸漸有了寒意,容謙恐冷著了小孩子。便攜了燕凜,離開內廳,進了書房,又命下人在桌邊另設了個高高的椅子,讓小小個頭的皇帝可以和容謙坐得一樣高,並鋪上厚厚的雕皮,又讓點起十餘根巨燭,把書房照得亮若白晝。 燕凜卻還嫌那高高椅子坐得不甚舒服,頗為鬧騰了一番。 容謙也恐他萬一跌下去受傷,只得讓他坐到自己懷裡,雙臂自他左右合攏,一邊護著他,一邊看課業,時不時也讚他一句聰明可愛學得好。 小皇帝重新回到久違的容相懷中,感受到消失好久的溫暖。心滿意足地半坐半躺在容謙懷裡,聽著他用那極好聽的聲音誇讚自己,高高興興地看著燭光下,容謙細心地在自己的課業旁,寫下新的批注,認認真真,聽著容謙的提點,下決心一個字也不忘,以後可以換得容相更高興地誇獎自己。 如此這般,待得厚若小山一般的課業看完大半時,夜色便已深了。容謙估摸著時間也晚了,也該吃點夜宵慰勞一下肚子,款待一下小客人了。他輕輕把燕凜放下地,自己也站起來,略略伸展一下被小孩子壓得發麻的身子。 「很晚了,皇上餓了嗎?」 燕凜笑說:「朕不餓,但如果容相餓了,朕就陪容相吃點什麼吧?」 容謙失笑:「微臣多謝聖上給面子。」 適時,遠處遙遙傳來更鼓之聲,燕凜側耳聽了聽,這才恍覺:「啊,真的很晚了,朕都不覺得,還以為時間尚早呢。」 容謙看他這恍然不覺時光過的傻傻樣子甚是可愛,也學他做側頭傾聽狀:「是啊,皇上聽聽,現在都幾更了?」 四周燭光輝煌明亮,映得容謙眉眼之間,一片暖意,帶著笑說這一番話時,眉鋒忽得微微一揚,靜夜中,仿若有利劍悄然出鞘。 在下一刻,他卻又笑得雲淡風輕:「皇上想吃什麼?」 燕凜很是小大人地說:「隨便,朕不挑嘴,容相吃什麼,朕就吃什麼?」 「好,臣去吩付下人備些夜宵點心來。」 容謙不好排場,在書房裡也向來只好清靜,不喜歡旁人侍候,但燕凜的身份畢竟擺在這裡,即攜了小皇帝在書房裡看功課,旁邊當然就免不了要有貼身服侍的太監下人們。這傳宵夜的小事,自然隨便抬抬眼,吩咐一聲便可以了,又何須勞動他自己動身。然而,這一次,他卻是一反常態,略做示意,將燕凜交託予王公公照管,逕自走出書房去了。 有皇帝在家裡頭做客,書房外頭守著的下人還能少了不成。容謙才一出書房,便有四五個管事迎了過來。 容謙淡淡地吩咐:「準備幾樣可口的點心和小菜。」說話間漫不經心地一拂袍袖,前方院子外面的某處樓頂上,傳來一聲清晰的瓦片破裂之聲。 園中大部份僕役,並未注意,一干護衛們卻無不變色。 雖說相府安生了許久,早不聞刺客蹤跡,大傢伙當著擺設,拿著工錢,漸漸歇得骨頭都快生蚺F,但半夜三更,瓦片忽然碎裂,還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夜行人失腳,踩得重了。 那一聲碎裂之聲未落,四面八方,已有無數個身影飛掠而去。 換了在平時,這些鬆散慣了的護衛們,可沒有這麼高的警覺性,這麼快的行動力,實是今天晚上,小皇上在相府做客呢,就算相爺沒吩咐,全府上下,也沒有一個人敢睡覺,人人都整裝保持警戒,以備應變,事到臨頭,果然就能在第一時間應變了。 一眾下人這才驚悟出了什麼事,不覺神色略見倉惶。 獨容謙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信口交待完,便漫然轉身回了書房,復又抱了小皇帝接著看剩下的一點點功課。 因著門窗全關上了,外面那處樓宇又隔著遠,書房裡的人也沒查覺有什麼大變故,只隱約覺得外頭似乎從遠處傳來一些雜亂的聲息。 容謙拍拍燕凜的頭,笑道:「下頭人真沒用,不過是讓他們準備點夜宵就亂成這樣了。」 小皇上信以為真,趕緊說:「宮裡的廚子很好,做的東西又快又好吃,朕把他們全送給容相。」 容謙哈哈大笑:「那皇上餓了可怎麼辦啊?」 燕凜認真地想了想:「朕到容相這邊來吃。」 看他這一本正經地 容謙真想把他抱起來用力親一下,天真可愛孩子真是心果了。 他這邊笑容才展,卻聽得遙遙夜色中,傳來一個很熟悉,卻也很讓人震驚的聲音:「小容,小容,快來啊,救命啊。」 容謙一驚,倏然站起。 燕凜嚇了一跳:「出什麼事了?」 容謙微笑道:「皇上,微臣有個朋友來了,臣出去看看。」 燕凜還不及說任何一個字,就覺得眼前一花,耳邊聽到書房門一開一合的聲音,明亮的書房裡,已經不見了容謙的身影。 小皇帝又是鬱悶又是羨慕地瞪大眼,什麼時候,他才能像容相這麼厲害啊。 容謙出了書房,腳下不停,急掠向前,未幾,已趕到了院外那處高樓的樓頂。 樓頂上已經有一堆人戰作一團,兩個人被大群侍衛團團圍住廝殺,還有一個人抱著頭到處亂跑,身後追著一群亮著刀刀劍劍,喊打喊殺的護衛們。那人一邊跑,一邊用力大喊,聲音傳得老遠老遠,沒準生生把半個京城的人都能從夢裡驚醒過來。 「小容,小容,快來啊,救命啊。」 容謙深深歎息,所謂小容救命的意思是,小容啊,你快來救救你手下人的命啊? 真是丟臉啊,相府的武功出色經驗豐富的護衛加起來有五十多人,大部份還得到過他的點拔,現在居然連兩個人都打不過啊。 容謙是有點不高興,而狄一和狄九的心情,就簡直是鬱悶了。 傅漢卿一直堅持要來燕國,口口聲聲認識燕國的宰相,有事和他商量,可到底商量什麼,卻總是支吾著說不明白。 說是和燕國宰相是老熟人,卻沒辦法登堂入室,非得半夜裡偷偷摸摸,爬高躍低。 而且,這傢伙明明有著最可怕的武功,最偏要振振有詞說,他的輕功雖好,只適用於逃命,潛蹤匿跡這種技術要求極高的活兒,他從來不會。 狄一做為護衛,職責所在,當然要帶著傅漢卿悄然潛入,而狄九身為天王,有監督教主的責任,自然也得同行。 傅漢卿基本上啥事也不用干,只要跟著他們倆就行,怎麼轉,怎麼躲,怎麼躍,怎麼閃,怎麼悄悄潛入,一切的一切,全由這二位費心了。 相府防守雖嚴,但對於狄一和狄九來說,到底不算是有多困難,原本,相府如許之大,要找到容謙的所在並不容易,不過,今天晚上,目標太明顯了。書房那邊,一片異樣的輝煌,光院子裡火把就亮得能把半個天空給照得紅通通,遠遠近近站滿了人,宰相大人會在哪裡,還算是疑問嗎? 因知容謙即是小樓出身,本領想是極之出眾,狄一與狄九雖沒想過能強過他,但到底有些好勝之心,不欲被人識穿看破。所以,兩人的藏身之處,離著書房有老遠。甚至在書房所屬的院子之外的某處樓閣之上。 真不明白,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晚上夜風又大,院子裡人又多,火把燃燒的聲音都能響成一片,那書房裡的容謙,到底是怎麼發現他們的,居然會出了書房,藉著說話時漫不經心的舉動,遙遙不知彈射來什麼東西。 雖然隔得距離頗遠,那小東西射到之時,已沒有太大殺傷力,卻還是足以擊碎一片狄一腳前的瓦片。 再然後,就四面八方,冒出一堆人,悶不哼聲要打要捉了。 傅漢卿是老規矩,施展出他那所謂只適用於逃跑的輕功,跑來跑去,居然誰也追不上他。 狄一和狄九被人圍著打時,心裡都是極不痛快的。 奈何,自家教主一邊逃命,一邊還不忘叮嚀:「千萬別殺人啊,不要下重手啊,是我們偷偷摸摸,我們做得不對,你們要手下留情啊。」 不但是狄一和狄九鬱悶,就連一堆護衛都給氣個半死。這是哪來的刺客,這麼囂張,被發現了,還敢說這樣的話,真以為自己武藝高,了不起啊。 護衛們生氣了,全都拼了命下狠手要打倒夜行人。 狄一倒還是勉強按捺著,做一個服從命令的好護衛,狄九的耐性可是有限的。就算對容謙的身份略有顧忌,也不代表他習慣挨打不還手。 好在平時很白癡傅漢卿一到這種時候就聰明起來了,適時拚命大喊,小容救命,果然把容謙給引了出來。 容謙一到,剛看清形勢,卻見那被圍在人群之中,眉目極之冷肅森然的男子,倏然一掌劈出,呼嘯肅殺的掌風,如潮水激湧一般,以死亡之姿,吞噬向四面八方鮮活的生命。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章 - 男風傳言 「未知貴客遠來,恕我不曾遠迎。」 一種至柔至大卻毫無侵犯性的力量,隨著容謙的一聲長笑,已自四面悄然包容而來,海納百川,可容萬物。所有的銳利鋒芒森冷殺機,便在轉瞬之間,消融化解而去。 容謙在月下負手,飄然立於屋頂最高處,明月在他身後形成極之巨大的剪影,他自神色悠然,仿似剛剛自月下漫步而出。 一眾護衛得他示意,紛紛向四下退開,轉瞬間,便消失於黑暗深處。 相比容謙的滿臉微笑,狄九的臉色,就實在談不上有多好了。 剛才容謙隔著老遠,淡淡然幾下拂袖之間,消去他的掌力,這的確給人極大的震撼。 雖說剛才那一掌,他也沒盡全力,就算是狄一也能出手擋得住。但要擋得這麼從容,這麼輕描淡寫,這麼溫潤平和,不傷及任何人,也沒有一絲氣力反震,輕而易舉把所有氣機全部消解,狄九自命,就算自己閉門再練個三五年,怕也不能這般舉重若輕。 即使心裡早就做好了不如人的準備,但是就這樣被人從從容容比得一文不值,也的確是不怎麼讓人高興的事。 傅漢卿左右一望,看看狄九的臉色,容謙的笑顏,趕緊著衝過來,有意無意擋在容謙與狄九之間,抓著容謙的手死命地搖:「小容,好久不見了。」 容謙暗自失笑,做得這麼明顯,只怕人家不會感激,反要氣惱了。 狄九見傅漢卿一副生恐自己找容謙霉氣自討苦吃,趕緊著攔上來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即使明知他一番好意,也難免覺得氣惱。難道我在他眼中,就是那種只知逞勇自找麻煩的傻瓜不成。 容謙攜了傅漢卿的手,一躍下地,笑對四下人等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素來喜好開玩笑,今兒晚上,原是想來看望我的,不想倒讓大家誤會了。」 相爺都這麼說了,大家別管信不信,一起點頭就是了,誰會不識相地提出異議啊。 一片寂靜之中,只有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來:「容相的朋友都是喜歡從房頂上跑來看望朋友的嗎?好有趣!」 隨著容謙一揚眉,四周眾人立刻向四下退開,燕凜那小小的身影,立時異常顯眼。 容謙冷冷瞪了那個永遠管不住皇上的王公公一眼,逕自向前,脫了身上的外袍,罩在燕凜身上:「外頭冷得很,皇上怎麼出來了?」 他的袍子極長,披在燕凜身上,下擺完全拖在地上,連袖子都挨著地了,燕凜小小的人兒,被裹在其中,看起來頗為滑稽。四周眾人,看得都不免暗笑,獨燕凜自己不覺得,還一本正經地說:「容相不在,書房裡好悶。」 容謙微笑,忍不住又把他抱了起來:「皇上,天也晚了,微臣先送皇上回宮好嗎?」 燕凜大為失望:「朕不能住在容相這裡嗎?」 容謙皺起眉,做為難狀:「皇上一定要住,微臣當然不能拒絕,只是明天微臣就要被文武百官責難,說微臣不懂禮儀規矩……」 燕凜急忙打斷他的話:「朕回宮去睡,不會害容相挨罵的。」 話雖是如此說,臉上不免帶了些黯然失意。容謙看得也有些心軟,輕聲道:「皇上一個人住在宮裡,也委實寂寞,要不然,就在公候子弟中,挑幾個年紀相當的進宮做個伴。」 燕凜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想到自己就要有適上齡的小夥伴了,孩子心性,便覺無限歡樂:「朕喜歡靖園,上次他跟他爹一起進宮,還陪朕玩過遊戲呢。」 「北靖王世子史靖園!」容謙點了點頭「這孩子我也見過幾回,長得眉清目秀,人也知禮,聽說還極聰明,學文學武都甚快,確實可堪為伴。微臣明日就替皇上擬旨。」 「什麼,靖園還學過武啊?好厲害,朕還沒有學過呢。」燕凜大是羨慕。 容謙笑道:「微臣正想著,過兩日就要給皇上安排武技和騎射師父了。」 燕 歡喜之極:「真的嗎,真的嗎?容相,你是說真的嗎習武了嗎?」 若是不是被容謙抱著,他簡直就能跳起來了。 「容相,容相,你教不教朕呢?朕不要別的師父,朕就要容相。」 小孩子又開始得寸進尺了,可憐滿心興奮的小皇帝,完全不知道,這是容謙為了讓他減肥出的陰招,地獄般的歲月就在前方等著他,他這邊還純潔天真地只顧高興。 容謙這邊心懷惡念,臉上還是滿面慈祥地說:「教習師傅還是不能少的,微臣也要操持國事,不能一直在宮中教皇上,不過,總能抽出些時間,去宮裡看看皇上的進度,想來也能有榮幸,偶爾指點皇上幾次。」 燕凜也知道容謙是大忙人,自己又要裝懂事,讓容謙來誇獎,只得委委屈屈點頭罷了。 容謙微笑著撫撫他的頭,抬眸,目光四下一掃,心中忖思著該派什麼人護送皇帝回去。 王公公他們出宮,隨行的本來就有禁宮的高手,相府裡的護衛也都是十分可靠,身手不弱的。 只是…… 目光無意中掠過已從屋頂躍下的狄一和狄九身上,容謙到底還是放不下心。 皇帝還小,這半夜三更在街上行走,儀仗保衛再周到,也總會有可乘之機。萬一再來兩個這樣的頂尖高手,可怎麼得了。 這心意一動,便道:「微臣親自送皇上回去。」又轉首對傅漢卿一笑「我回來再和你慢慢聊。」 傅漢卿連連點頭:「你去吧,我沒什麼急事。」 容謙一笑,目光略動。一旁管家會意地湊近過來。 容謙低聲吩咐:「把那位同我說話的公子讓到我的臥房去,送上最好的酒菜點心,不用留人服侍了。」 管家聽得目瞪口呆,這年頭,哪有把客人往臥房裡讓的道理,堂堂的相府,有了客人上門,旁邊還沒有個招呼下人,這又像什麼樣子。 容謙卻似全然不覺旁人的震動,只漫然笑道:「至於他的兩位同伴,讓進主廳去,好酒好菜好招待,挑最伶俐的人作陪,叫上最好的歌女舞姬為他們解悶。讓府裡最強的護衛小心在四下防備,卻不可得罪。」 管家不敢多言,只低頭應命罷了。 容謙逕自抱了燕凜,施施然而去。燕凜人在容謙懷裡,還回過頭來,狠狠地盯了明月下,那懶洋洋站都站得歪歪扭扭的傅漢卿一眼。 不知道這人和容相是什麼朋友,都怪他。要不是他跑出來,今晚上,容相還能多陪朕一會兒呢。 可惜啊,他的年紀實在是太小,就算身為皇帝,也並沒有太多人在乎他的喜憎。 在容謙親自抱了小皇帝送走之後,滿府的下人都長出了一口氣,人人都覺得千斤重擔卸下肩,如今只要好好張羅照料這幾位不速之客便是了。 難得得是,狄九對於被人把他與傅漢卿分隔開來招待的行為並沒有表示太多的不滿意,而狄一雖然認為這大大影響了自己身為影衛該盡的職責,不過在傅漢卿的一再堅持下,也只得暫時放棄跟在傅漢卿身旁了。 自管家帶著幾個伶俐僕人,把傅漢卿送進容謙的臥房,看著這位英俊的公子爺,大大方方一點也不見外地直接往宰相大人的床上撲之後,相府就悄悄流傳起,相爺大人好男風,還有個老情人的傳言。 後來這話漸漸傳出相府,傳遍京城權貴之門,大多數人想到容謙一直不好女色,這麼大年紀,還不肯迎娶夫人,也多深以為然,不免就有幾個憂國憂民的老好人,搖頭歎息了。 好男風也就罷了,這娶妻生子卻是傳嗣大事,豈可為男子之間的情愛而耽誤,容相何等人物,怎麼就被這小情小愛而誤了呢。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一章 - 如意算盤 容謙回到臥房時,桌上的點心小菜早就吃得一乾二淨,難得的是,傅漢卿吃飽喝足,居然沒有睡大覺,只半倚在床頭,瞇著眼,半夢半醒地等著他呢。 「你就這麼一直等我回來嗎?」容謙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傅漢卿笑道:「我來之前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原來是有備而來啊。」容謙故作恍然點了點頭,這才一笑坐下「說吧。找我什麼事?」極度危險的光芒在他眸中閃動「千萬別告訴我,你是沒事跑來找我串門的,你自己當了也就算了,我眼看就能以優異成績通過了,要是被你連累可就太不值了。」 「我來找你,當然是有關我這一世身份的正經事。」傅漢卿正色道「你知道我現在的身份吧?」 「上次聽張敏欣那個多事的女人提起過,你小子居然幹起魔教教主來了。」容謙歎息搖頭「我真為修羅教的前途擔憂啊。」 傅漢卿一點慚愧的意思也沒有,直接話入正題:「你知道的,修羅教在燕國幾乎沒有什麼勢力,官府的打擊力度太大,燕國的弟子境況很艱難。你能不能讓官府放鬆對修羅教的限制,進而扶助在燕國的弟子們建立基業呢?」 容謙失笑:「以咱們的同學交情,幫你點小忙當然是沒問題的。可是電腦規定,不許講交情作弊,不許私下見面,私結盟約。在今世身份限制內,因公務而見面是可以理解的,但即然如此,就只能公事公辦了。任何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一個有遠見的執政者,都不會允許民間有太多太強的私人武裝力量,我有什麼理由要答應你的要求呢?」 傅漢卿抓了抓頭,苦惱地說:「如果我能保證,他們不做違法的事,不和官府做對,只以合理合法的方式來發展勢力呢?你能不能通融一下。」 「若是這樣的話,倒也對我沒有什麼大妨礙,可是,你知道,以前修羅教的人倒行逆施,做過多少讓人頭疼的事嗎?就憑以前的罪過,也沒有理由取消國內對修羅教徒的壓制。」 「我讓他們不但守法聽話,還要盡力協助官府,比如地方上有什麼身手好的強盜飛賊為非作歹,只要官府一聲號召,修羅教的弟子們都有義務派出高手,助官府一臂之力。」傅漢卿想了想,覺得自己身為教主,還是應該替弟子們爭取一點權益的,便又補了一句:「你知道的,修羅教的大部份弟子,武功都很不錯,也很有行動力,不要說官府,就是你要有什麼事,不方便自己出面,也可以讓他們去辦,當然他們出了這麼多力,官府也好,你也好,肯定也不會虧待他們,是不是?」 容謙目閃異彩地望著他:「不錯啊,阿漢,真沒想到,才多久不見,你變精明能幹了,看樣子我們不用替你擔心了。」 傅漢卿也不知道這話到底算是虧獎還是諷刺,只是笑笑:「我只是覺得,即然我當了教主,就應該盡責任,替他們做點事。」 容謙點頭不迭,欣欣然道:「原來想讓你不懶的方法這麼簡單,只要盡力把責任壓下來就行了啊,那我就……」 傅漢卿嚇了一跳,趕緊道:「不是,不是,不是的,我還是喜歡懶懶的,什麼也不用管的生活。可是修羅教的狀況這麼不好,也輪不到我去偷懶。」可能在他的意識裡,自己當教主以來做的一切都不算是偷懶,所以這番話說得是臉也不紅一下「所以,我要盡量讓修羅教往好處發展,只有修羅教興旺發展,沒有大的危機,才不會有動不動打打殺殺的事,壓到我頭上來啊。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地去吃吃喝喝不管事了。」 想到未來的美好歲月,傅漢卿的眼睛都要冒出憧憬的小星星了。 容謙看得好笑:「你想得真美,第一,就算修羅教發展壯大,但太高人愈妒,越是樹大,越是招風,怎麼可能避免得了打打殺殺。第二, 來萬事順遂,當教主的,一樣有一堆瑣務要處理的。▋ 傅漢卿深深歎息一聲,臉上卻又露出毅然之色:「第一點,我會盡量改變他們遇事只以打打殺殺解決的想法習慣。」 容謙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這種事根本沒有多少成功的希望。」 「我知道啊,可是,如果什麼都不做,那就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傅漢卿理所當然地道「所以才要你幫忙啊,他們都以為我武功很高,再加上你幫我為修羅教辦了這麼大的事,我的威望會很高,會成為他們的偶像,我說的話,就會有很多人願意聽了。」 容謙覺得自己應該大聲嘲笑傅漢卿的異想天開,為了想偷懶,卻要去做最辛苦的事,然而,居然笑不出來。 從某些方面來講,傅漢卿的想法和做法,竟真不是完全沒有可行性的。他的邏輯也是合理的。也許不論他的方法多麼正確,整件事的動機,和目標依舊蠢到極點。然而,這個世上,若是真能多幾個蠢人,也許一切會美好很多。只不過,他自己是不可能偉大到當這種蠢人的。 他略帶謂歎地搖搖頭:「那第二呢?」 「第二啊,就是建立一個完善的制度,並選擇有能力的人幫忙啊。」傅漢卿滿是信心地說「我失敗好幾世之後,也認真上了一小時的歷史常識課。」 容謙點點頭做驚歎狀:「真難得,你終於也會勤奮地自己主動找資料來進行腦電波掃瞄記憶了。」 傅漢卿對這一類的譏諷一向處之泰然:「我發現,歷史上,不幹活只享受的皇帝有很多的。像戰國時的齊恆公小白,基本上大部分國政都是交給管仲去替他處理的。他只要專心吃吃易牙的菜、和開方、豎刁他們玩玩運動就好了。所以,有一個很能幹的人幫忙是很重要的。」他展開真心的笑顏「恰好我身邊有一個人,非常能幹,所有教主的工作,他都可以勝任。」 「還有,在明代,就有好多皇帝許多年不上朝,完全不理國家大事,天天在後宮和妃子們玩運動,跟道士們裝神仙,可是國家並沒有停止運轉,因為,當時的文官集團已經可以在沒有皇帝的情況下,自行運作國家機構了。當然,那個時候的制度還不完善,皇帝昏庸可能會害很多百姓,可是,總比勤勤懇懇理政,結果把宰相大將,殺的殺,換的換,讓國家滅亡的勤政之君要好吧。而且,到了我們的時代,有了最完善的制度,國家的最高領導人,基本上也就沒什麼事了,各級事務,只要照程序處理就好了。所以,只要我能找到一個好幫手,又能建立一個比較完善的制度,教中大部份事務可以不用教主過問,就直接處理掉,那我就可以萬事不管,混吃等死了。」 想到美好的未來,傅漢卿的臉上略略有些興奮之色:「為了這麼美好的將來,我當然要努力一些了。盡快讓修羅教走出困境,解決修羅教最大的問題,為我自己立功,增加威望,將來我想改革制度時,人家就會願意聽我的話了,還要讓我那個幫手盡早適當處理教主的事務,也讓其他的人,適應他的權威……」傅漢卿扳著指頭算,自己也覺得問題很多,不由又歎了口氣,卻又立刻給自己加油鼓勁「雖然工作看起來有點麻煩,不過也沒什麼關係啊,彩虹總要暴風雨之後才會出現啊,黎明總要等到黑暗過去,才會到來啊,現在多辛苦一些,將來就可以多偷懶一點呢……」 容謙似笑非笑:「我說你小子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思慮周密,這麼勤快認真呢,原來有未來偷懶享福的動力在後面推著啊。」他拍拍手「不錯不錯,你的計劃從理論上看,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在,只可惜……」 他拖長聲間,釣得傅漢卿伸長脖子用灼烈期待又帶點哀求的目光望著他。 容謙無情地搖了搖頭:「可惜啊,你的如意算盤雖好,我卻不能答應。」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二章 - 人性如一 「當年狄靖做下了那麼多喪心病狂之事,屢次出入大燕皇宮寶庫,搜掠了無數珍寶,還打死打傷過許多人,我若下令不再打壓修羅教,反而出力扶持,如何對文武百官交待,又如何對皇室宗親交待?」容謙絕情地說。 傅漢卿倒也不覺意外:「當年他的確做了很多過份的事,我把那些寶物全雙倍賠償給你們好了。」 「雙倍?」容謙挑眉望他。 「當年他每到一國,都瘋狂搜掠奇珍異寶,其中不止有皇家的,便是民間權貴富戶,武林世家門派,誰家有寶物,他都會去搶去奪的,時移世易,很多被他搶掠的人家,現在連後人都沒法留下來,那些寶物全成了無主之物,我把燕國的寶藏都拿出來,賠償給你們皇家,至少也有雙倍了。」 容謙神色微動:「數百年來,流傳的所謂魔教寶藏真有其物?」當初雖然他也看過傅漢卿第四世的紀錄,但誰也不會真的鉅細無遺地十幾二十年一直坐在屏幕前,難免會動則快進,拖動進度條,世人注意的打打殺殺,名利權位寶物,他們這些同學全都不放在心上,有關那方面的事,他們是根本懶得看的。 傅漢卿點點頭:「當年他很瘋狂的到處搜尋寶物,拿到我面前來,想要讓我高興。」他困惑都搖搖頭「我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認為,拿那些東西能讓我高興。」即使幾世輪迴,他知道那些東西確實可以讓大部份世人高興,但依然不瞭解為什麼。 對這個世界,對大千眾生,他看似已漸漸瞭解,其實卻還是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後來他把各處搜羅來的寶藏按所取之國分類,分藏於天下各處。是為了以後,帶了我去巡遊天下時,可以更方便地把玩。另外又建立了一處極隱秘的大寶藏,那是為防他日有什麼大禍臨頭,可以借之東山再起的。為他施工畫圖,為他運送財物的所有人全被他殺了,有關寶藏的所在他只告訴過我。」 容謙冷笑:「這幾百年來,天下各國,還有所謂武林的正義勢力,一再針對修羅教,說是什麼為了正義,骨子裡,其實大多是為了傳說中的寶藏。只不過,如今看來修羅教自己內部的人,也並不知道這些寶藏的存在,這麼多年,吃盡苦頭,受盡磨折,嘗盡打壓,倒是冤枉了。」 傅漢卿輕輕道:「也許當初修羅教的人也是知道有寶藏的,只是不知道在哪裡,而經過了幾百年傳承,從來沒有人找到過寶藏,後人便只把這當成子虛烏有的傳說了。」 容謙托著下巴,回憶著說:「我看過宮裡的秘密文檔,當年皇宮寶庫藏有許多好東西,穿在身上,刀槍不入的金絲甲就有好幾件,削鐵如泥的天下名劍也有不少,還有什麼東暖夏涼,可避百毒的寶珠啊,美玉啊什麼的,該有的都有了。」 「是啊,全都有,他都拿來給我看過。」傅漢卿道「我現在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那麼高興地拿一堆據說砍人腦袋很快的的劍給我玩。別說我當時被關著,除了他,我誰的腦袋也碰不著,就是我被放出去了,我也不會砍人的啊。」 「把那些東西送給你,真真媚眼做給瞎子看。還是我留著有用。」容謙想起將來燕凜一點點長大,要是身上天天能穿著金絲甲,佩著避毒玉,自己也可以省心許多,就覺得全身都輕鬆起來了:「行,成交。」 傅漢卿欣然道:「太好了。」 「修羅教後人不恥先人之所為,受吾皇恩德感召,獻上歷代所積之寶藏以贖先人之罪,我大燕君主,胸襟廣若天宇,豈會記恨數百年前一匹夫,自當納其貢而恕其罪,以德報怨,以示我大燕之德。」容謙漫漫然一篇官樣文章,便是輕飄飄把這數百年官方和民間不法黑勢力之間的梁子掀了過去。從今以後,在燕國,修羅教將要由黑洗白,成為官府認可扶持的民間武裝勢力了。 傅漢卿見這件大事成了,自己也輕鬆多了,喜笑顏開:「我們還有什麼人在別的國家說了算的啊?」 容謙冷冷瞪他一眼:「你會找到我這來,就不懂去找別人?」 「我一向懶得打聽別人的事的,連勁節在趙國經商,還是上次他到了面前,我才知道的。你在燕國的事是因為上回張敏欣在和我聯絡時,罵我太笨,如果我的懶和你的勤奮能中和一下就好時,偶爾提起,我才記住的。」傅漢卿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對同學漠不關心的態度有什麼不對。 容謙歎口氣,只得同他分析:「咱們這一班二十個學生,其中有小半,像張敏欣,嚴陵,吳宇,他們現在都已經不在人間,回返小樓了。還在人間的十幾個人呢,有一些模擬的內容和權力沒什麼關係,你找他們也沒用。另外一些同權勢扯在一起的呢,也並不是個個都得志。像輕塵,現在在楚國,還是個小將軍呢,也不知道有哪個倒霉皇子會被他選中,成為這一世的戀愛對象,將來吃苦受罪。總之,現在找輕塵沒什,他現在還不能掌控國 ,不過這小子掌權那是遲早的事,等他上位了,也不你做交易的。」 傅漢卿受教地點頭:「正好我可以不去找輕塵了,他脾氣可不像你這麼好。」 容謙白了他一眼,復又道:「其他可以說上話,可以左右朝政的人呢,也有不少,像咱們這幫人,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女王,兩個皇后,一個風頭正盛的大奸臣……」他扳著指頭,給傅漢卿一一記算「這些人都可以找一找,你出給我的條件,他們應該都會答應。只要咱們這幫子人,一起扶持修羅教,你們的實力,只怕比之七百年間,全盛時期,還要強上不少。只要有了足夠的強大,只要和其他門派的實力差距拉得足夠遠,足夠大,人家就算再多的猜疑,仇恨,妒忌,也不敢來找你們的麻煩。只要你能約束修羅教的弟子們,不要過份為非作歹,橫行無忌,欺壓武林同道,逼得人家不得不拚死一擊。基本上,打打殺殺的問題就可以遠離你的生活了。」 傅漢卿聽了這番話,只覺得未來豬一樣的幸福生活,就放在眼前,唾手可得,興奮地臉上都有些紅暈了:「太好了,小容你待我真好。」 容謙不以為然描了他一眼,其實在心裡真的是非常懷疑這傢伙有沒有本事管住手下。畢竟魔教是七百年來都是邪派,七百年的傳統都是恃強凌弱,有風駛盡帆,從不給別人留餘地,以殺人作惡為榮的。真算起來,七百年的惡行,真可說是血債纍纍,如今勢力大增,豈有不得意忘行胡作非為的道理。 「咱們丑許說在前頭,我們的約定是以他們不為非作歹,不觸犯律法為前題的,我只原諒他們以前的罪過,以後,他們只要敢在燕國境內胡作非為,不要怪我不給面子。」 傅漢卿猛點頭:「你這樣說就太好了,我正愁我管不住他們,有你們這些厲害人物,給他們足夠的壓力,他們也知道利害,也會珍惜眼前得到的一切,怎麼肯自毀前程?」 容謙眼中異色一閃:「就連這一點,也在你的籌謀計算之內。利用我們這班人的威勢精明,替你壓服手下,制止他們繼續作惡,你就可以當甩手掌櫃坐享其成。」 傅漢卿呵呵傻笑:「你們也不願意國內的民間武裝不守法紀吧,還是你們認為,我真有本事,管得住這麼多的人?」 容謙幾乎是瞠目瞪著他。其實也不該太奇怪,士別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何況他們別了這麼多年,只是想到自己這班同學,個個都是人精子,如今明知被人利用,還不得不讓人繼續利用下去,心裡多少還是有點不舒服的。 只是看著傅漢卿這副渾似不覺此計深遠奧妙的傻樣子,容謙又有些代他欣喜:「阿漢,你能學會扮豬吃老虎,我們也就真可以放心了。怕只怕,你只在別人的事上,這樣認真,這樣苦苦籌謀,輪到你自己的事,卻是連腦子多轉一下也不肯,平白地多受許多苦楚。」 傅漢卿急忙道:「沒有啊,我忙的就是我自己的事啊。把修羅教搞好,我就可以過好日子啊?」 容謙似笑非笑看著他:「不是為了救無數人的性命,不是為了停止七百年來的殺伐,不是為了讓修羅教所有的弟子,能有朝一日,遠離黑暗,可以挺胸抬頭行在陽光之下,不是為了讓修羅諸王擺脫偏執病態的心理,回復成正常人?」 「不是啊?我全是為了我自己啊。」傅漢卿答得理所當然,一點也不覺得自私自利有什麼不對「雖然我做的這些事,可能會對很多人有好處,但我最終的目的,的確只是為了我自己,並不是為別人的。」 容謙但笑不語,他也罷,風勁節也罷,阿漢也罷,幾世都做過多次好人,都看似無私地幫助過很多人,但是,真相從來都是醜陋的。誰也不是天使,誰也不是聖人,在骨子裡,他們其實都是只顧自己,自私自利的人。 天神也好,凡人也罷。人性萬古不變,擁有超高科技的他們,和這個原始時代的凡人,骨子裡,其實都是一樣的。所選擇的一切手段,所做的一切事,無論會惠及多少人,幫助他多人,最終的目的,始終,只是為著自己。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三章 - 改題規則 「我身邊有個人,最近一直不快活,有人告訴我,如果我能肯付出少睡一點的代價,就能哄他高興了,可是我沒答應。」傅漢卿一本正經地說「這樣應該是很自私吧?」 容謙笑望著他:「如果我告訴你這確實很自私,你會改嗎?」 傅漢卿大力搖頭:「當然不,我為什麼要為了別人痛快,就讓自己不能好好睡覺?」 容謙哈哈大笑,本來就該如此,如果傅漢卿是偉大的人,又怎麼會背負著全世界的期望,卻依舊心安理得地睡大覺呢。即然這人死懶到底的本性改不了,那就不用改了。 「阿漢,你也好,我也好,我們很多同學都一樣。我們都是普通的人,即不神聖,也不偉大,我們都自私,但自私不是罪過,自私是人的天性,這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我們是自私的人,但我們都可以毫不愧疚地說,我們是好人。」 傅漢卿略有不解:「我這樣也算是好人?」 「為什麼不是?」容謙一笑,坐在他的身旁「你有多少次救人於危難,你有多少次挺身替別人去承擔傷害?」 「可我救人是因為順手,因為不能看著有人死在眼前,我去替別人受傷害,是因為我不怕痛?」傅漢卿搖頭道「我只是付出了我不在意的代價去幫了人,這只是……」 「能付出不在意的代價去幫人,就已經是好人了。誰也沒有義務去當聖人,你天生就懶,你喜歡吃吃睡睡,你不肯為任何人放棄這樣的享受,這是你的權利,誰也不能以大義的名份來強逼你。你不必去心懷天下,不必去救護萬民,能不坐視任何人在眼前受難,已是難得,肯在力所能及時幫人助人,已是功德,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拔一毛而利天下之事,尚且不為呢。你覺得你不怕痛,你代別人受傷受害是小事,卻不知道,別人的生死,別人的軀體,於他們自己可是再大不過的事,無論你的動機是什麼,無論你付出的代價是大還是小,你幫過的人,你做過的事,都是實實在在的。」容謙笑道「阿漢,你有騙過人嗎?你有推卸過責任嗎,你有為了睡大覺而傷及任何人嗎?」 傅漢卿想了想,然後肯定地搖頭。 「對啊,這樣的你,怎麼不算是好人?就像我,也許我歷世所為,不過是為著通過論文,但即使混在權力場中,我也盡量秉持著良心辦事。我推行德政,我大力提拔有才有德的官員,我讓老百姓過好日子,我盡力善待身旁的人,所以,我從不覺得我的自私有什麼不對,也一直可以問心無愧地稱自己是個好人。所以,阿漢,你也不需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好?」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道:「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好啊,也從來沒有過什麼愧疚的念頭,我雖然自私,但也不是壞人人。」 容謙也愣了一下,看著傅漢卿明澈純淨,坦然到極點的目光,復又大笑。天啊,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昏了頭地開解起這個傢伙來了,這種遲鈍的懶人,連造福全世界的事,他都可以為了自己睡大覺而不肯去努力,哪裡又有那麼多良心,那麼多愧疚。 傅漢卿望定他問:「你覺得我這樣不好嗎?你也覺得我應該和你一樣努力,然後為世界做好事嗎?」 容謙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道:「我和你的性情不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最勤奮的好學生,我做事一向認真,在我們的時代,幾乎不存在生存壓力,不存在竟爭,像我這樣認真的人本來就屬於怪物,當然,懶得你這麼 也同樣是怪物,如果我擁有你的力量,我一定會盡力合自己發展的道路,尋求自己的極限,也看著能否為世界做些貢獻,但你,不是我。」 他凝視傅漢卿,唇邊淡淡綻開一個微笑:「你的行為,我不理解,不贊同,但我必須尊重。人類的文明,人類的制度,經過了數萬年的傳承變更,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可以保證每一個人,在不傷害其他人和社會的情況下,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任何國家與個人,都不得以所謂大義的,堂皇的理由來加以強制干涉。你不肯讓你的力量用諸於社會,我感到遺憾,可如果我們的制度強迫你服從,強迫你去做偉大的事,強迫你成為聖人,成為英雄,成為救世主,那麼,我會為我們的文明而感到恥辱。」 傅漢卿難得聽到這樣認同理解的話,高興地展顏微笑,就著並肩坐在床上的姿式,大力擁抱了他一下:「小容小容,怪不得他們都說你是好人。」 容謙也難得見到萬事懶懶的傅漢卿有這麼明顯的喜悅歡快,不覺也是一笑:「阿漢,我不同你談人生選擇,我只跟你說眼前的要事。你一心一意,光忙著操心修羅教的事,就為著將來可以混吃等死,可是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入世不是為了當一隻豬,而是為了論文過關,這一世,你做了任何與論文相關的工作嗎?」 傅漢卿怔了怔,悻悻地放下手,低下頭,轉眼就從歡欣喜悅,變得沒精打彩。 容謙仰天長歎,伸手按著傅漢卿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說:「阿漢,如果你不想辦法盡快完成論文,你永遠也別想解脫,永遠也別想真正的衣食無憂,吃吃睡睡。」 傅漢卿垂頭喪氣地說:「當初是張敏欣說這個論題很簡單的,反正所有的小受都一樣,什麼也不要做,小攻就會莫名其妙不為任何理由愛上他,我根本不知道,原來會這麼辛苦……」 容謙為之氣結:「你還敢提當初,當初你要不是那麼懶,連論題都讓人家替你想,會把自己弄得這麼慘嗎?」 傅漢卿默然不語,當初他是懶得想論題,是懶得同張敏欣爭論,但是,當初的他,生活在最完善的制度中,自由自在地看著星星睡著大覺,除了基本必學的常識之外,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知道,又怎麼會瞭解,人性的黑暗和殘忍會到什麼地步,又怎麼明白,這樣的一個選題,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容謙見他如此,也不覺有些黯然,輕輕歎道:「算了,這事也不能全怪你,誰會知道你能白癡成這樣,我們這些人,當時也在旁觀,也沒提醒過你。等到幾世的即成事實擺在眼前,大家才悔之莫及,就連張敏欣表面上還是囂張又八卦,其實心裡何嘗不後悔不難過,不想補救呢。」 傅漢卿輕輕道:「我曾問過教授,想改論題,可是,這是死規定,不能改的。」 容謙皺起眉,思索了一下,才輕輕道:「我記得以前查舊檔時,曾經看到過,學生的論題的確不能隨便改,但好像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可以破例,但因為,有史以來,還從沒有哪個學生改過論題,這條規則,好像有等於無,早就沒有人記得了。」 傅漢卿猛然抬頭,望定他問:「規則內容是什麼?告訴我!」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四章 - 傷心之歎 容謙心中微震,像傅漢卿這樣懶散到天塌下來也不願理會的人,會有這麼迅捷的反應…… 他心中一歎,口裡只得苦笑一聲:「我只是在很久以前,查舊檔時,無意中瞄到了一點,我自己一向是好學生,考試從來名列前茅,從沒有想過會不能通過,會要臨時改題,所以,也根本沒細看。要不是你剛才提起改論題,我甚至不會記起這事。」 傅漢卿悶悶地低了頭,懶洋洋不想再說話了。 容謙深深歎息:「阿漢,你這個論題,雖然確實很難,但你也應該至少盡力一點吧。每一世,電腦都會根據我們選題,參考我們的意見,為我們選擇出生環境,選擇所會接觸到的人。因為你的論題緣故,電腦會刻意讓你很容易地接觸到許多性格冷漠極端的人,這些人都可以是你的論文對象,但前題是,你必須同他們互動啊,就像輕塵,如果不自己主動爭取,就算電腦讓他生在皇帝身邊,皇帝也不會愛上他,就像我,如果自己不用心,不努力,人家要死的皇帝也不會把自己的兒子交給我。你的論題關係到愛情中地一切負面情緒。你至少要先沾上愛情的邊,無論是自己愛上別人,還是讓別人愛上你,都要努力的,你不能每一世,只閉了眼,想著怎麼吃吃喝喝啊。」 傅漢卿覺得有些冷,用力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嚅囁著說:「張敏欣給我的資料裡,那些小受……」 容謙最後一點耐性用光,氣急敗壞一掌推過去:「你都受了這麼多世的教訓了,還真把那個瘋女人給你的小說情節當真,還以為,小受什麼也不用做。就有一堆萬能小攻,無緣無故看上他,然後包吃包住包養啊?」 傅漢卿順著他的勢子,被推倒在床上,慢慢地搖頭:「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些都是假的,可是,我始終不明白,什麼是愛?故事裡地愛,永遠都是同生共死,經常是滿天鮮血。滿地苦難,經常是你為我挨刀。我替你受虐,可是。這些事,我都曾經歷過啊,不過,基本上都是我替別人挨刀,沒有人為我受虐。而且,如果這樣就是愛,愛是不是太簡單了呢?而現實裡……」 他更覺得遲疑了,身歷幾世。世情是見多了,但愛情。卻沒有什麼機會真正接觸的。 第一世時,狄飛和白驚鴻之間是愛嗎,為何那麼多彼此的折磨和疑忌。 以後幾世之中,那些佔有他,關押他,凌辱他的人對他有愛嗎?為何只有傷害和獨佔。 那些大人物們身邊有的是妻子,侍妾甚至男寵,他們之間又有愛嗎? 他有多少次看著這些人,翻臉無情,把枕邊人隨意殺戮呢? 第五第六世,也曾以平凡容顏,平凡身份,生於民間百姓家,也見過平民的婚姻,亦沒有見到過什麼驚天動地地大愛情,看得多的,不過是湊和著過日子。男人娶妻,多為傳宗接代,女子嫁夫,多為穿衣吃飯,也有夫妻反目,也有妻子下堂求去,也有丈夫寵妾滅妻。 平民人家,忙於生計,苦於衣食,基本上,也根本沒有什麼時間精力去談情說愛。 愛情,到底什麼才是愛情,他要怎樣才能完成他的論文。 容謙也皺眉想了半日,這才輕輕道:「對於你來說,挨刀,甚至被殺都太簡單了,算不得什麼大愛,我想,如果有一天,你肯甘心為了某人高興一些,自己不睡覺,那麼,就算愛上那個人了。」 傅漢卿打了個寒戰,抱緊被子把自己裹住:「我情願永遠不要愛上一個人。」 容謙覺得自己一向是好性情的人,怎麼就會被這個同學,氣到耐性全失呢:「不行,你一定要學會去愛,至少懂得去感受別人的愛…… 傅漢卿瞇起眼睛,以手掩口,打著呵欠,做渴睡狀。 容謙又好氣又好笑,哄孩子般放柔了語氣:「乖,聽話,其實愛一個人是很美麗很快樂的事,愛也並不像你想得那麼難,就像輕塵,可以去愛他的君王,就像我也會愛那些我所保護教養的孩子。父愛,母愛,友人之愛,情人之愛,這都是極美好的感情……「 「可是,難道不是欺騙嗎?」傅漢卿懶洋洋,眼睛似閉非閉,整個人在床上蜷作一團地說。 容謙一怔,說不得話。 傅漢卿閉著眼接著道:「因為論題而去愛,因為要過關而去愛,因為電腦選擇了個合適的人,然後去愛,這是愛嗎?這不是欺騙,不是利用嗎?」他睜開眼,眸子依舊澄澈「我不喜歡,我不能夠,我……」 他沉默著,沒有再說下去。 容謙怔怔坐在那兒,半晌無言。 是利用嗎?是欺騙嗎?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此時竟不能做答。 他只是低下頭,輕輕看著自己地雙手,是利用嗎? 那小小的,軟弱地生命,交到他的手中,被他細心地呵護,慢慢長大。 是欺騙嗎? 那些呼喚,那些依靠,那些曾經相伴地歲月。 人間大愛,是可以事先選好一個目標,確認一個目的,然後按部就班地去完成的嗎?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安靜地回憶著數世過往,那一張張曾天真的笑顏,那一雙雙曾經清澈的雙眼,那一次次伸向他的小小手臂…… 然後,他微笑。輕輕地答。 「阿漢,那些情感,是真的。」 極淡卻極柔的光彩在他眼底眸間悄然閃動「也許我是抱著目地,抱著私心而來,但當那一個個孩子被交到我手中時,我是真心地去愛護,去守衛的。這其間,我交付了真情,我盡了我所有地力量,阿漢,我可以無愧地說,也許我利用了他們,但我從不曾欺騙他們。我想,輕塵也是一樣的……」 他抬首,目光變得遙遠:「電腦只能為我們挑選可能成為研究對象的人,但不能強迫我們確認。如果我們自己覺得不合適,是可以自行換人的。輕塵不是因為選擇了那些帝王才愛上他們,而是在同他們的相處中,覺 是可以愛的,是應該愛的,所以才愛上他們,才使他究對象的。就像是古代男女間的婚姻,大部份人,成親前從未見過面,然而,成親後,他們幾十年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這其中,除了責任之外,也一樣有愛,先成親,後戀愛,這樣的故事,並非不可思議。」 傅漢卿聲音極輕極輕地說:「可是,會傷心的吧?」 容謙又是一怔。 傅漢卿只是在床上躺著,頭也不曾抬一下,看也不曾看他一眼,輕輕地說:「一次又一次,你和輕塵,都是傷心的吧?因為愛了,所以傷心的吧?」 容謙吶吶而不能答,這個小樓最出色的學生,卻被自己最懶最白癡的同學,問得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會傷心的吧? 你和輕塵? 容謙默然無語。 輕塵,輕塵? 幾世情愛,幾世磨折,每一次瘋狂的報復,每一次瀟灑的離去,同學們都責難他太過份太狠心,有誰問過他,輕塵,你,也會傷心的吧? 那麼,我自己呢? 小容,你自己呢? 每一世被負,都從容而去,每一世背叛,都微笑面對,總是平靜地反省自己的錯誤,總是寬容地去為對方分辯。 同學們說,老好人小容,聖人小容。模範生小容,道德化身小容…… 可是,你傷心過嗎? 小容,你傷心過嗎? 他低頭無語。 記憶裡,每一張天真地笑顏,都會變得陰沉冷漠,每一雙清澈的眼睛,都會變得深沉冰冷。每一隻曾緊緊抓住他的手,都會毫不留情將他拋棄…… 小容,你傷心過嗎? 他低著頭,怔怔望著自己空空的雙手。指間,彷彿還帶著溫暖。小小的燕凜,就這樣被他一路抱著送回宮去。耳旁。彷彿還有那孩子的笑聲,可是,總有一天,那個孩子,也會用同樣冰冷的目光看著他,用同樣猜疑的神情面對他吧? 忽覺深深地疲憊入骨而入髓,他閉目,握拳,良久才一點點張開五指,眼神復又平靜而冰冷。 如果注定一定要失去。那麼,為什麼不由我自己親手來安排這一切。 如果注定總會有背叛。那麼,為什麼。不讓我自己來推動這背叛。 也許,這樣,我才不會傷心,也許這樣,我才真的可以不去怪他,恨他…… 一時間,思緒紛亂如麻,而他只迷茫地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這樣對他也好吧。他現在過份依賴我。對於國家,對於他自己。也並不是好事吧。無論如何,這一世,也不該再重蹈覆轍了,總該讓他可以做一個成功的君主,安然渡過一生吧。」 一瞬間,他的心緒紛紛亂亂,卻又聽得身旁阿漢聲音極輕地說:「我,不想傷心……」 他一怔,回首,低頭,卻見傅漢卿在他走神的時候竟已睡著了,只是仍喃喃道:「我不知道什麼是傷心……我看過你們傷心……我不想傷心……」 容謙苦笑。 原來,輕塵地絕情是傷心,我的大度是傷心,只是我們全都不知道,唯有一個懶散不經世情的傢伙看出來了。 原來,我和輕塵,自命聰明絕頂,自謂了然人性,自以為可以玩弄人心,到頭來,我們傷了心,卻自己不知道。 可是……阿漢……你不知道人間世情,你不瞭解人性一切負面情緒,你甚至不懂愛,不懂傷心,所以,你傷了心,你卻完全不知道…… 為什麼當年你一夢六十年,為什麼以後數世,你再不像第一世那樣,傻乎乎地試圖愛上你的主人,為什麼你聞論題而色變,聽愛情則搖頭,為什麼我一和你說到正事,你就疲倦得立刻睡去…… 阿漢,我們什麼都知道,卻不知道自己傷了心。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自己傷了心。 容謙坐在床頭,看著沉沉入夢的傅漢卿,眼神複雜至極,幾番伸手,想要叫醒他,卻又長歎著搖頭放棄。 阿漢,這樣的論題,的確太難太苦,無論成功於否,難免傷心。 你不想做,也就罷了。 或許,你曾經的疑問是對的。 這樣的歷世,這樣地論文,是否真有必要。 為什麼你不能照你想的那樣單純地生活,卻一定要被制度逼迫著在紅塵間翻滾反覆呢。為什麼你不能做一個單純的孩子,卻一定要在學校,在教授,在同學地要求下,悲哀地長大? 做為好學生,容謙第一次置疑學校的制度,一時間心亂如麻。起身反覆踱步,復又來到案前,提筆寫下了傅漢卿的論題,自己怔怔望著,久久發呆。 傅漢卿在燕國宰相的床上睡了一晚,只是並不覺甜美舒適,倒似做了一晚噩夢,偏偏醒來之後,茫不可憶,唯一記得的,是夢裡那極不舒適的感覺。 而那張床的主人,則一個人對著桌子上的論題,發了一夜地呆,苦苦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破此死結的辦法,只得長歎放棄。 相府上下人等,都知道有個長得還算英俊地男人,在自家相爺的床上過了一整夜,第二天,看那人臉色灰敗,好像腰酸背疼地走出來,自然又免不了許多私底下的竊竊私語,神奇想像。 而本來打定主意,大大方方讓傅漢卿去和自己小樓的同類密聊的狄一和狄九也沒想到,這二人居然一聊一整夜,而且還是在一間臥房裡,所以第二天看著傅漢卿的表情,也就有些詭異了。 狄一好奇的眼神和狄九極之陰沉的表情,都讓這一夜過得極不舒服的傅漢卿感到很頭疼。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五章 - 痛下決心 相府半夜三更,來了三個不速之客,相爺卻把他們當做貴客來招待,其中一位客人還被直接讓到相爺床上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和相爺一塊出來。 次日相爺還親自把三位客人客客氣氣送出門去,這等優隆厚待,轉眼間就傳遍了全燕京。各處官員或悶聲不響在自己府裡琢磨,或成群結黨地湊在一起討論,研究的都是,那三人,尤其是那個在相爺床上待了一晚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啊,竟會有這麼大的面子。 然而,身為所有人議論中心的傅漢卿等三人,已經和其他的隨行弟子們會合了,駿馬大車,揚長而去。 只不過,這次狄九一反前些日子對傅漢卿視若無睹,避之則吉的態度,整日和狄一一同擠在馬車裡,審問傅漢卿呢。 審問的內容,無外乎你一晚上到底跟他談了些什麼?那個容謙和你的關係有多好,這一類的問題。 傅漢卿回答的內容是:「我只和他談了一會兒,就睡了,他答應以後我教弟子在燕國不再受打壓,反而能得到扶助。我和他的關係,只是普通同學的關係。」 這應該是對整個修羅教基業都有極大衝擊的消息了,不知為什麼,狄九居然沒有太大的震動和吃驚。只冷冷抬眉:「就憑你們的交情,他肯做到這種地步,你們還沒有什麼特別關係? 傅漢卿低著頭說:「他不是光看我的情面才答應的,還有別的要求啊。修羅教弟子要想在燕國抬頭挺胸做人,就必須守燕國的法律,還要盡力協助官府,這是交換條件。」關於寶藏的事,容謙事先一早叮嚀了他,所以他閉口不言。 寶藏這種東西,從來都是一切是非殺戮的根源,真公開來說,只怕在修羅教內部,都會引發許多可怕貪念和瘋狂行徑,諸王的意見也未必能統一。搞不好,叛教啊,內哄啊,這一類的事就得層出不窮,到時候,qi書+奇書-齊書自己這個便宜教主豈不是更要忙得腳不沾地,哪裡還有睡大覺的閒功夫。 更何況,幾百年來寶藏一直只是個傳說,武林中人也只當修羅教的寶藏純屬子虛烏有,對修羅教的壓迫圍剿,漸漸也只是因為數代積仇和一直以來的習慣才只照規矩隨便做罷了。萬一確認了此事屬實,天知道這些人能幹出什麼瘋狂的事來。 容謙只打算把修羅教獻寶之事,同朝中幾個有資格反對他的重臣和皇親秘密地交待一下,對外只宣稱修羅教痛改前非,大燕以超凡胸襟接納罷了。 為了讓傅漢卿可以更加偷懶,也避免讓狄一狄九這些修羅教的高手徹底瞭解他們這幫同學的身份,剩下幾國,容謙都讓傅漢卿不用再去,只由容謙修書,遣使者秘密傳遞。而傅漢卿只需要把各處寶藏的詳細位置和開啟方法留下來就行了。 狄九雖是聰明人物,到底不能知其究竟,也猜不透其中玄虛,只是冷笑:「尋常關係,你在他房裡睡了一夜,尋常關係,他親自把你送出門,尋常關係,臨分手時,他還替你理頭髮,整衣裳,他還盯著你看半天,然後說了好幾句珍重小心……」 傅漢卿瞪大眼望著他:「你也在我房裡睡過一晚上呢,而且還是和我同床……」說這話時,他完全沒在意狄九忽然間陰沉到極點的臉色,順手又一指狄一「他最近經常替我理頭髮,整衣裳……」 他抓抓頭,想了想,然後下結論:「這麼說,我們三個果然是不尋常的關係了。」 正在四周擁護著馬車趕路的一眾修羅教弟子聽到身後轟得一聲響,回頭一看,馬車的車門已經飛到半空中去了,天王大人臉色冷若冰雪地從車裡一掠而出。 大家趕緊著 線,直視前方,心裡安慰著自己,我什麼也沒看見,聽見,強裝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繼續向前進。 沒有了車門的馬車裡,傅漢卿因為一直不停地逼問他的那個聲音的消失而有些輕鬆地打個呵欠,全身懶洋洋縮進被子裡。 狄一眼中帶笑地看著他:「我該佩服你氣人的本事天下無雙,隨隨便便就能戮中人家的痛處,還是該稱讚你轉移話題的功夫世間少有呢?」 傅漢卿眨眨似睡非睡的眼睛,困惑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狄一瞪著他那單純如小白兔,明淨如嬰兒的眼睛老半天,最後只得長歎一聲,搖頭放棄,轉身也出了馬車。 兩個人都走開了,傅漢卿該是可以安心睡大覺了。然而他懶懶躺在被子裡,木木呆呆睜著眼望著車頂,居然破天荒地一絲睡意也沒有。 幾世輪轉,他無非混混噩噩,得過且過,從不肯多想,可是,小容卻偏偏要把問題明明白白擺在他面前,讓他深切地知道,這一切,無可迴避。 這一世,他依然可以像以前那樣,繼續地混吃等死,然而,論文無法完成,下一世,他還是要被迫謫入紅塵,被迫被電腦安排接觸許多性情陰冷自私殘酷之人,被迫眼看著更多的殺戮背叛和出賣。 臨別的那個早晨,小容叮嚀又叮嚀。 「阿漢,你身處江湖最險惡之地,身邊的每一個所謂的自己人,都不是善類,你又身負那樣的論題,切記,小心,切記,要保護你自己。」 可是,怎麼樣的小心,才可以不受傷害,我不怕傷,不怕痛,不怕被殺不怕被囚,小容,你為什麼如此憂心地叫我小心? 保護自己?如何保護?這幾世為人,我已學會了很多,我不說謊,但可以迴避說真話,我不傷人,但也可以盡力不讓人傷。我能做的極致也不過如此罷了。我總不能為了保護自己,而去傷害其他人。 計謀,欺騙,殺戮,先下手為強,這一切的一切,我看到過很多次,可是,小容,我學不會。 那麼,我為何還要很小心地去應對一切呢,我又如何可以保護自己。 也許,不去完成論題,就已是最大的保護? 不……或者,早點完成論題,不再陷進這樣的紛擾之中,不再背負那麼多的責任,不再被要求愛別人或承受別人的愛,甚至,不再來到這紅塵人間,這才是真正的保護吧? 可是…… 小容說「阿漢,論文實在完不成,就不要太勉強,我現在雖沒有辦法,但我還在想,總有一天,我們能想出辦法來的。」 可是,小容,如果你想不出辦法呢?我還要一世一世,輪轉不休,我還要一世一世,看盡鮮血,看盡苦難,看盡人間一切陰冷與殘酷。 「阿漢,下一次張敏欣那個多事的傢伙和你聯繫,你讓她幫你查一查,那條改題的規定到底有沒有,規定的要求到底是什麼,沒準真能用得上。」 可是,如果我符合條件的要求,上次教授就已經同我說了吧? 向來懶散,萬事不放心上,天塌下來,也懶得動一下腦筋,從不考慮前途,從不為未來擔憂的傅漢卿,因為被容謙提醒,忽然間找不回以前萬事不於心平靜,怔怔地躺了半日,眼睛從空茫茫一片,到漸漸露出毅然決然之色。 馬車顛顛地向前去,就在這搖搖晃晃中,他經歷了長久的思想鬥爭,直到最後,咬咬牙,痛下決心地坐了起來。探頭伸到馬車外,望著前方,那策著騎而行的高大身影,用最大的聲音喊:「狄九,狄九。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六章 - 如此示愛 狄一與狄九並騎而行了好一陣子,也沒見身邊這人的臉色稍為好轉,不覺一笑:「何必太生氣呢,有這麼一個人,能激怒自己,對你應該是好事。「 「好事?」狄九冷冷挑眉「只有你才會覺得碰上他會是好事。」 狄一輕聲道:「別人不瞭解你,我卻很清楚。這麼多年,我們是怎麼從地獄裡走過來的,如果你是可以如此輕易被激怒的人,別說是天王,你根本活不到現在。」 「如果是敵人,或是陌生人,又或是其他諸王,就算是提起你最難堪的事。就算你心中怒恨如狂,在表面上,你也一樣會不動聲色,你會更加冷靜,更加從容,決不會讓任何強烈地情緒影響你的思緒。可是,對他,你無論有多少心結。多少怨恨,多少疑團,卻還是很難提起防範之心,甚至不記得在他面前掩飾你的情緒變化……」 狄一語聲忽然一頓,策馬向旁拉開距離,對著眼底殺機森冷的狄九輕笑道:「就算我武功不如你。想要殺我滅口,怕你還得費一番功夫呢,教主就在旁邊,只怕也不會袖手,你要真瞧著我不順眼,改天記著找個沒人的地方。」 他口裡雖說得輕鬆,心底裡可是下了決心,從今以後,絕對不離開傅漢卿超過二十步的距離。 對於狄九的心狠手辣,反臉無情。他從來不敢存任何僥倖的期待,美好地幻想。 狄九眉鋒微動。只冷冷哼一聲。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大叫「狄九!」 難得那只懶豬會主動找人。可是正趕上天王大人心情不好。冷冰冰翻翻眼,看天看地看前方道路,只當啥也沒聽見,就是不回頭看看可憐的教主。 好在,傅漢卿也沒脾氣,一點不覺得丟臉,人家不理,他就楔而不捨地把腦袋伸出馬車來。一聲聲不斷地叫。 「狄九!」 「狄九!狄九!」 「狄九!狄九!狄九!」 所有弟子們都裝聽不見,一意專心趕路。決不開口提醒上司有人在叫你。 只有傅漢卿自己不知趣,還是一迭聲地叫。 「狄九!」 「狄九!狄九!」 「狄九!狄九!狄九!」 狄九的耐性定力是用最嚴苛的手段訓練出來的,他可以為了狙殺一個目標,幾日幾夜,不飲不食,埋身沙土,一動不動,也可以為了隱藏身份,任人欺凌打罵,壓迫侮辱而面不改容。此時卻被傅漢卿幾十聲喊叫得心浮氣燥,最終又一掠回了馬車:「什麼事?」 傅漢卿認真地看著他,認真地問:「狄九,你是冷酷無情,殘忍暴虐的壞人吧?」 狄九冷笑:「如果你認為我是好人,我也不會反對。」 「看來果然是冷酷自私地壞人了,這樣就對了。」傅漢卿很是鄭重地點點頭,然後肅然望著狄九,那眼神看得以狄九的定力都有點兒發毛。 傅漢卿用極純潔,極天真,極期盼,極熱誠地眼,深深望著狄九:「狄九,讓我做你的心愛之人,好不好?」 狄一眼看第一次舌戰,狄九怒極退出,第二回意志之戰,狄九又一敗塗地,那叫一個樂啊,面具後猙獰的面容都已滿佈了笑意。 他考慮了一下,也飛身掠向馬車,就算是會觸怒狄九,就算讓那傢伙殺人滅口之心愈熾,他也很難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之心。 那個懶鬼教主會主動找狄九,這件事,實在太不尋常了。 他可是影衛啊,貼身保護主人是他的天職啊。任何有意思的事都不能錯過,這是他的樂趣啊。 剛掠到馬車上,正好聽到傅漢卿一句話:「狄九,讓我做你的心愛之人,好不好?」 狄一一口真氣轉不過來,直接就往馬車下栽倒。 也虧得是狄一,最頂尖的身手,在身心受到如此震撼之後,還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只吃了馬車捲起地一口灰,就及時伸掌在地上輕輕一按,兔起鶻落,便又氣定神閒地翻回馬車之上。 人還沒站定呢,一雙眼已經不知道該先看看傅漢卿的樣子,還是該先瞧瞧狄九地表情,唉,真是忙不過來啊。 也許是因為震驚太過,又或者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狄九地表情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他只是死死盯著傅漢卿,靜靜等著他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後文。 傅漢卿看狄九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急忙說:「你不會白愛我的,我也會努力愛你。」 他語氣略頓,觀察了一下狄九的表情,繼而補充道:「我會盡力關心你,盡力凡事為你著想,你有難,我替你去當。你若是有危險,我為你頂,如果有人砍你,我幫你挨刀,如果你會被殺,我替你死……」 狄九不動聲色地挑挑眉,很好,很好,我屬於那種隨時會被砍被打被殺的沒用倒霉蛋,需要教主你捨生忘死拚命相救。 別生氣,忍耐,鎮定,不要再讓狄一看笑話! 一聲一聲在心裡叮嚀著自己,狄九臉上神色的確由始至終保持著平靜,但一雙拳頭還是悄悄捏了起來。 傅漢卿說了半天,見狄九還是一副不為所動地樣子,不免心中忐忑,咬了咬牙,終於說:「我會努力少睡一點,看看能不能哄你開心……『 狄九努力做感動狀地扯動一下嘴角,很好,多了不起啊,為了我肯少睡一點呢,我應該三呼萬歲,謝主隆恩才是吧。 狄一直著眼在旁邊聽,嗯,這個,沒弄錯的話,我應該是聽了一大段求愛詞吧。很不錯啊,傳說中那些感人地情愛故事,到了底也不過是同生共死,有難同當,你為了讓人家愛你,都肯有難你當,有刀你挨,有死你扛了,可是,為什麼,聽著就是讓人感動不起來呢。 狄一望著自家教主歎氣。 古往今來,有哪個白癡會用買菜一樣的口氣求愛的? 我給你十文錢,把那塊豬肉賣給我?啊,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我咬牙大出血,給你二十文,總成了吧! 教主的表現,其實更適合說那些話才對。 傅漢卿還在努力爭取:「不 ?考慮一下吧,愛我不難的,我很好養,也不需要你用你多費心思,我雖然有些笨,但有難的時候,我還是可以派上用場的,比如……」 他絞盡腦汁地想著自己的用處,以圖說服狄九。狄九忍耐忍耐再忍耐,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把揪住傅漢卿的胸襟,自嘴邊擠出一個冰冷的笑,一字一頓地說:「教主真是風趣,越來越懂得和屬下開玩笑了。」 傅漢卿急忙分辯:「我沒有開玩笑啊,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抱著肘在旁邊看熱鬧的狄一大聲歎氣。就你這種求愛語氣和方式,白癡也不會相信這是真心話。天王大人說你是開玩笑,而不說你故意戲弄,已經給足你面子了。 奈何傅漢卿本人還是一點也沒有醒悟地反反覆覆說:「我是認真的,相信我,我會努力愛你的,你愛我試試看吧。」 狄九閉了眼,深深吸一口氣,忍! 但是…… 實在是…… 忍不住啊…… 他倏然睜眸,惡狠狠一眼瞪向傅漢卿,然後信手一推,傅漢卿重重向後跌去,整個後車廂地木板在奔行之中,受巨力而砰然飛了出去。 四周弟子們打著寒戰假裝啥也不知道。 狄九寒著眼轉身又出了馬車。 傅漢卿瞪大眼坐在前後通風地馬車裡。愣了一會兒,忽然抬頭看向狄一:「狄一,你和他一樣是影衛出身,一樣受過冷血訓練,你的性情本來也該是冷酷殘忍惡毒的,是吧?」 狄一覺得全身發毛,略略後退一點,警惕地望著他:「教主什麼意思?」 「我是說。既然狄九實在不喜歡我,不如你來試試愛我吧,你既然肯留在我身邊,應該不討厭我,唉,你別走啊。我沒說完呢,其實愛我應該會有不少好處的,愛我又不是什麼難事……」 傅漢卿努力地想要退而求其次地說服狄一,奈何狄一不等他一句話講完,已經飛一般逃得老遠了。哪裡還記得剛才明明發誓不可以離開教主大人超過二十步。 傅漢卿怔怔發了一會兒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萬人嫌。好在他心胸寬廣,很快適應過來,再接再勵地從馬車裡向外看,找著一個平時經常在眼前晃的人影,大聲叫:「凌霄。你過來一下。」 可憐的小弟子凌霄,一心只想埋頭趕路。完全不知道風波怎麼找上自己的。只是教主開口叫他,他又不能不應。只得策馬回轉,跑到馬車旁,陪笑問:「教主有什麼吩咐?」 傅漢卿望著他滿懷期待地笑問:「凌霄,修羅教是魔教,是黑道,你既然加入了修羅教,那你應該也不算什麼好人,應該也比較自私冷酷殘忍。對不對?」 這話聽得怎麼這麼彆扭?偏偏教主又笑容滿面,不像是在譏諷。凌霄硬著頭皮。不知道該怎麼答,正為難間,耳邊聽到冰冷徹骨,偏又殺氣森森的兩個字:「滾開。」 可憐地凌霄如奉綸旨,一轉眼就策馬衝出老遠,一邊鞭馬如飛,一邊哭喪著臉在心裡祈禱:『教主啊,不能怪我不敬,是天王讓我走的。天王啊,不管你和教主在鬧什麼糾紛,你可看見了,我是被教主叫過去的,我是被逼的,不關我的事啊。」 狄九第三次重新又回到馬車上,這一回,他臉上猙獰之態盡露,兩眼都冒出火了:「你是不是打算叫他來愛你。」 「是啊。」傅漢卿答得那叫一個乾脆。 「如果他不答應,你又會找另一個對不對?反正不管是張三還是李四,不管是禿頭還是斜眼,你一定要找到一個肯和你談情說愛,陪著你發瘋的人不可,是不是?」狄九雙手指結已經開始被捏得咯咯作響。 傅漢卿還是沒意識到危險,坦坦然答:「你不肯答應,我當然只好找別人,反正有人答應就好,張三李四也沒關係,禿頭,斜眼?這個……如果長得漂亮當然好,長得不好我也不會計較地。」 狄九要再忍下去,他就不是修羅教天王,而是佛祖聖人了,何況就算是佛也是有火的。他一巴掌直接對著傅漢卿的臉扇過去。 也虧得他氣憤至此,還有一絲冷靜在,手掌離著傅漢卿的臉還有一寸,不見傅漢卿有任何躲閃的動作,忽然想到,這傢伙內功太高了,真扇中了,他的臉沒事,自己的手只怕要震斷。 這心念一轉之間,手微微一側,擦著傅漢卿的臉過去了,可是掌中強烈的勁氣卻四下溢開,一左一右,兩邊的車壁和上頭地車頂不負眾望地向外飛了開去。 狄九陰森森丟下一句:「教主,別以為我打不過你就拿你沒辦法,那種丟盡神教臉面的話,你要敢對任何一個人說,我就立刻殺了他。你武功再好,防得住我一時,防得住我一世嗎?」 話音未落,他已飛掠回馬背,在最短地時間內,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離開馬車了。而傅漢卿目瞪口呆,直著眼望著狄九的背影,好半天才用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聽到地聲音大喊起來:「狄九,你太過份了,你自己不肯愛我,還不許別人愛我。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七章 - 我答應你 夫君外出為國征戰尚不得歸家,我一個人倚門默把那衣謠記妾相思,歸期想問又嚥回。可憐我獨身守空閨,可有那好心人把夫君喚回?曾聽聞紋銀千兩始得月票一張,小女子家寒費思量。若有月票鎮邊關,豈憂敵國兵凶險? . 齊國與燕國有頗為漫長的邊境線相連,過了關卡之後,就是千里荒涼之地。因少有駐民,只有來去行商經過,便不免盜匪橫行,漸漸人跡越來越稀少。若非萬不得己,少有人肯行經此地。 然而,此刻一陣陣密集的馬蹄聲,打破了天地之間的荒涼寂寞。趕路隊伍奔行之切,從這蹄聲之緊密可見一斑。 然而,夾雜在馬蹄聲中時不時揚起的一陣陣笑聲,卻讓人詫異這行路之人,馳過這匪盜如林之地,因何如此輕鬆自在。 這一行十餘人護擁著一輛馬車……不對,應該是一輛,馬很好,車轅很華貴,一切細節都極精細,本來應該是馬車的平板車,以及板車上一個縮在一團被子裡的人,縱馬如飛。 眾騎之中有一人臉上戴著木製的面具,看不清容顏,只聽得一聲聲的大笑從面具之後傳出來。而其他人皆是策馬如飛,沒有人跟著笑一聲,也沒有人發出半點聲息。 在那人笑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有一人策馬回轉,到了那人身旁,冷冷問:「都已經這麼多天了,你還沒笑夠?」 狄一強忍笑意道:「對不起,我也不想笑地,實在是我只要一看到你的臉,就想起那天的事,我……」他一句話沒說完。又是一串大笑。 那一天,傅漢卿那一聲喊,那叫一個響亮啊。,簡直是山鳴谷應,一路迴響,一眾弟子們想裝沒聽到都不行。在聽到了這種話之後,要不冒出什麼奇特的聯想,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所有人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也顫抖不止。天啊,完蛋了,聽到了這麼詭異的話,查覺了天王和教主這麼奇特的關係,怎麼可能不被殺人滅口呢,完了,完了。全完了…… 大家即不敢策馬逃走,也不敢下跪求饒。只能機械地鞭馬鞭馬再鞭馬。 狄九雖然還坐在馬上,連身影也沒見晃一下。可是握韁的雙手已是青筋賁起了,到了這個地步,他居然還沒有氣到發瘋,連他都覺得應該佩服自己。 而剛才為了躲傅漢卿,拉馬退得老遠的狄一,聽到這番話,真個是瞠目結舌地望著狄九那看起來沒有一絲波動地背影,由衷地佩服對方的定力。真是了不起,怪不得他能當天王呢。 傅漢卿很失望。很委屈,很鬱悶啊。他難得勤快地想完成論文,卻遇到這麼大的挫折。狄九不肯愛他也就罷了,還要給他設置這麼大的障礙,不讓別人愛他。 別人的性命只有一次,當然不能為了讓這些人愛他,而讓他們有生命危險了。 傅漢卿呆呆坐了一會兒,想到自己這一世的論文肯定是完不成了,想到下一世,又要被扔到紅塵裡,結識一堆所謂地冷酷殘忍自私之人,被命運推著走,心裡就一陣又一陣地不舒服。 他又不會恨人,又不懂發脾氣,鬱悶了,也只有拿被子蒙著頭,把自己卷在被子裡頭,以躲避現實。因為心裡太煩,他還索性縮在被子裡滾了幾滾。 可是,傅漢卿忘了,現在他的馬車已經是四面通風,再無擋隔的平板車了,他這麼一滾,就撲通一聲,直接滾下馬車,灰塵四起中,他掙扎著從被子裡探出頭來,馬車已經行出老遠,而他自己也吃了一頭一臉的灰。 一眾弟子們剛才拼了命驅馬,這會子就算發覺不對勁了,也難以及時勒住馬。 遠遠墜在後頭的狄一趕緊著放緩自己的馬速,兩眼朝天,假裝什麼也沒瞧見,至於身為影衛的責任,他也就暫時放到一邊了。 只有狄九,武功夠好,反應夠神速,身份又高到讓他沒法裝成不知道,咬牙切齒硬憑超卓騎術,把急馳中的快馬,硬生生帶得轉頭奔馳,到了傅漢卿身邊,一彎腰,一伸手,提著傅漢卿的衣領子把他拎了起來,隨手一甩,這位史上最荒唐的教主大人,就從亂七八糟地被子卷裡被拯救到天王大人的馬背上了。 可是這個史上最厚臉皮地教主,一點慚愧之情都沒有,人一坐上馬背,手就自然地抱上了狄九的腰,身子就自自然然地貼在狄九地背上了。 從道理上來說,在馬背上奔馳,為了保持平衡,為了好好坐穩,抓住前頭人的腰,把自己的身體前傾與前面的人靠近,這都是極合理的。 但由現在的傅漢卿做出來,後果就是狄九的青筋這一次直接從腦門子上迸起來了。 他沒有一腳把傅漢卿踹下去,絕對不是因為同情或心軟,只不過是知道真甩下這位教主不管,以後被諸王追究責任,下場堪憂罷了。 然而,即使如此,遠遠在後頭看清這一切的狄一,還是深深感歎,他們倆在一起拚搏,一起掙扎,一起長大,直到今天才發現,狄九地氣量,簡直有當聖人的潛質了。 然後,他哈哈大笑,如此張揚,如此肆意地笑聲,刺得狄九耳膜生疼,刺得一眾弟子們心寒膽戰,只覺到,到目前為止,天王居然沒有發瘋跳起來,把他們全殺光了滅口,已經是難得的幸事了。 狄一一邊笑,一邊策馬靠近過來,好不容易止住了長笑聲,仗著狄九馬後帶著傅漢卿,就算想動手也不方便,他騎著馬越趕越近。 他笑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能策馬追人,好不容易,追得近了,卻看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傅漢卿已經扒在狄九背上,睡得甜甜美美了。從自己這個側後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傅漢卿熟睡時,嘴裡流出的口水把狄九的背濕了一大塊,外加聽到教主大人鼾聲如雷之後,他剛剛好不容易停止的笑聲,又不受控制地響起來了。 天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狄九居然還沒有發狂殺人,這這這,修羅教二十年地獄訓練,教出來的原來不是魔鬼,根本就是慈悲為懷的佛祖啊。 狄一直到最後無力地伏在馬鞍上,還是有一聲,沒一聲地笑個不停。 那天之後,狄一隻要正眼看看狄九,或是傅漢卿,就會無法控制地想起當日的情形,然後忍不住大笑上一陣。 更何況,那天之後,狄九還是沒少幹傻事。 本來他們離開燕京,就一直抄小路走近道,力求以最快的速度通過國境線,到達齊國,傅漢卿的馬車被狄九氣怒之下毀壞了大半,本該給傅漢卿換一輛新車的。可是狄九恨極了傅漢卿,再不肯叫他有機會享受,就賭氣任憑傅漢卿繼續坐變成平板車的馬車。 傅漢卿是個到哪裡都能安逸自處的人,一點意見都沒有。只是,他 覺的時候,睡相實在不好,總是一不小心滾動一下,下馬車了。 在天王大人殺氣四溢的臉色裡,哪個弟子敢上前扶呢,而狄一基本上早把自己影衛的責任忘光了,從頭到尾,視若無睹。 到最後,只能是狄九自己咬牙切齒地去把傅漢卿再次從灰塵土堆裡拎起來。好在他有了上次的教訓,斷不會再把傅漢卿放到自己的馬背上,只是信手重又扔到木板車上罷了。但如此這般一天下來,竟要辛苦拯救教主十幾二十次,再好的耐性也幾近崩潰了。 第一天趕著木板車前進,眼看著傅漢卿跌下來三次之後,狄九已經知道自己的決定有多麼愚蠢多麼錯了,奈何他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賭氣大聲說不再給傅漢卿另外備車的,又無論如何不可能自失其言,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承受這可怕的煎熬。 這些日子以來,天天看這樣的戲碼,狄一怎麼可能不笑,怎麼忍得住不笑。 這一行人中,也就只有他敢在臉色如此難看的狄九面前笑得這麼囂張了。 狄九對他的忍耐當然不可能像對傅漢卿那麼無限度,傅漢卿他宰不了,就算殺了,也應付不了隨之而來的後患,對狄一可就沒有這麼多的顧忌了:「你真以為我永遠殺不了你?你真以為你能一輩子跟在他身邊,靠他保你一世。」 他毫不掩飾森然殺意:「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這麼簡單地道理,你都不明白?」 狄一微笑點頭:「是啊,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這樣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嗎?若他真的一心一意不管張三李四,只想找個人來談情說愛。你真能永遠守在旁邊,見人就殺嗎?」 狄九一怔:「你什麼意思?」 狄一悠然笑:「我能有什麼意思。」 狄九沉默不語,神色陰沉,而狄一也只微微含笑,不言不語。 過了好一陣子,狄九忽得策馬轉頭。向馬拉式平板車靠近了。 狄一凝眸看他一躍到了車上,這一次,他沒有跟上去,眼眸中唯見淡淡微笑。 像他們這樣從地獄裡掙扎回人間的怪物,能遇到傅漢卿,能悄悄地找回血肉,變回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其中有多少幸運啊。 在那地獄裡,再大的喜事,他們都不會牽動一下嘴角。再大的玩笑,也激不起他們一點笑聲。再多的羞辱,也不會讓他們情緒有絲毫變化。再狠地戲弄,也不能讓他們有絲毫憤怒。 然而,在那個人面前,他能放肆而笑,而狄九,會憤然而怒。如此明顯,如此劇烈的情緒變化,只不過因為。在那人面前,他與他。都會忘記掩飾,都記不住防備和小心。 能遇上這樣的人,是幸運。他已脫身掙出,而狄九,如果再抓不住,再不敢抓住,也許就永遠不能從那地獄裡真正走出來了。 狄九在狄一的目光注視下躍到車上,一手就把傅漢卿的被子掀得飛出車外。 傅漢卿再次被他從夢裡驚醒,看看他恐怖的表情,敢怒而不敢言地縮縮脖子,小聲問:「什麼事?」 狄九用殺人地眼光瞪著他:「你非得找一個人同你談情說愛,做這種瘋子一樣可笑的事,是嗎?」 傅漢卿鄭重地點頭:「是,我必須這樣。」 狄九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我不做這種荒唐的事,你就會去找別人,我攔著你,你以後有機會,還是會找別人,是嗎?」 傅漢卿遲疑一下,才答:「如果能保證那人不會被你殺掉,我會的。」 狄九伸出手,他覺得自己應該會撲過去,掐住這個瘋子的脖子,然而,到最後,卻沒有動彈,而只是閉了閉眼,臉露決然之色,斷然道:「好,我答應你。」 他都已經是豁出去,露出挨刀砍頭受酷刑的表情說出這句話了,傅漢卿居然不懂見好就收,給人餘地,讓人下台的道理,反而有些迷茫地追問:「你答應我什麼?」 就在狄九最後一絲理智因這一句話而完全崩潰,眼看就要失控地撲上來殺人時,前方傳來一聲又一聲,快馬被緊急勒住的長嘶聲,而趕車的弟子,也急忙提韁勒馬。 在快速奔行地平板車忽然停住時,狄九的下盤穩得很,倒還沒事,傅漢卿卻是不及反應,生生被甩到車後,再一次吃了滿頭滿臉地灰。 這位內力輕功都稱絕一時,卻毫無應變能力,被幾匹馬甩下車,難看地懶驢打滾了好幾下,才能勉強坐起來的魔教教主,暈頭暈腦地聽到狄九一聲火氣四溢地怒喝:「什麼事?」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八章 - 做你情人 「路上有人。」凌霄顫抖著聲音回話「有一群行商,好像剛剛被匪徒洗劫,死了一地人,其中好像還有活口。」 「不理他,照走,踩死活該。」這回子狄九的火氣正大著呢。更何況本來修羅教的天王就不是慈悲心腸的主。 傅漢卿這時剛回過點神,聽到這樣的對話,嚇得從地上跳起來:「別走別走,先看看倖存的人怎麼樣?」 教主這麼不給面子地否定天王的意思,可為難死一堆小的們了。教主地位更高,但天王脾氣更大啊。教主武功很高,可天王會殺人的啊? 大家全怔怔騎在馬上,不知道該幹什麼。 傅漢卿見沒有人肯動,而狄九又只冷著臉用殺人眼神盯著他。只好勞動自己的雙腿,親自往前走了。 果見前方流了一地的血,躺了一地的人。看死者的衣服打扮,倒的確像是行商,只是每個人的衣服都被撕破扯開了,可見是盜匪們搜索財物時,何等窮凶極惡。 這裡千里荒涼之地,本來就有無數流寇惡盜,他們這一路行來,倒也見過幾起搶掠事件,碰上過幾群遭搶的行人。但像這樣,不止搶光東西,還要殺光人的倒的確沒遇上過。 傅漢卿雖然不喜歡見著活人死,看到死人卻也沒有任何的震動或感慨,幾世前生,更加慘厲的血腥殺戮,他都見得多了。 他只是略略皺皺眉,目光仔細地在屍體堆裡尋找,果見幾具疊在一起的屍體正在一起震動。他立時退開一步,目光向屍體下方看去,低聲道:「真的有人還活著啊。」 話音未落,一隻手從屍體堆裡伸出來,顫顫抖抖在虛空中抓握著什麼,如同呻吟般的細微聲音傳來:「救命!」 傅漢卿回頭看看眾人的表情,知道狄九不發話,只怕誰也不敢上來幫忙,只好非常鬱悶地辛苦自己伸手過去,握住那只染血的手,用力一拉。 一個身子瘦長,臉色蒼白,滿身鮮血的男子便被傅漢卿拉了出來。脫出屍體堆,此人第一時間就抱著傅漢卿雙腿,大喊起來:「救命,救命,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聲音之大,讓人很難想像,這傢伙是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就連傅漢卿都被震得耳朵嗡嗡響,只得伸手拍拍他,盡力安撫:「沒事,沒事,你沒事了。」 而那人的神智彷彿一直處於昏亂之間,不管傅漢卿說什麼,他都像沒聽到,只知道不停得反反覆覆喊救命。 而傅漢卿呢,也只會不停得反反覆覆說沒事。 一大堆人起著馬,圍在旁邊干看著,一個臉色難看到讓人見之心寒的傢伙,站在完全同他的玄衣高冠不相襯的木板車上,眼睛裡頭正冒著火呢。 好吧,前不久還一片熱忱地示愛,這回子,他好不容易豁出去接受下來了,人家倒像是把這事全忘光了,直接把他擱在旁邊納涼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狄一到底還是看不下去了。天知道再讓傅漢卿這麼拖拉下去,狄九耐性用盡的後果會是什麼。 所以,關鍵時刻,他終於挺身而出,一把將自家教主扯了往後一推,自己接手安撫工作,三下兩下,就把那人的情緒給穩定下來了。四下五下,就套問出前因後果了。這傢伙名叫王成,就是一個在兩個國家間走私貨物的行商。雖說這千里荒蠻之地匪人橫行,十分危險,但跑一次成功的買賣,獲利實在太豐,冒生命危險在這條路上行走的,大部份都是這種商人。 為了生計所迫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為了防止盜匪,所以一般在行走中,如果遇上同行者,就會自然而然聚在一起,這一次,他們這些商人,聚了二十幾個,原以為人數不少,有些人身上還帶了些防身的武器,不會有事,沒料到,還是遇上了盜匪洗劫。所有人都被殺光,只有他伶俐,一開始就裝死,躺下就不再起來,不再動彈,這才逃出一命。 狄一的面容深藏在面具後面,難見喜怒。他只是安靜地聽著王成口不擇言,前言不搭後語地述說,偶爾才問上一兩句。待王成把話說完, 用那平靜如水偏又深不可測的目光淡淡看了這個命大眼,然後才回頭道:「教主,人也救了,話也問了,我們該趕路了吧。」 傅漢卿還沒有答話呢,王成就慘叫了一聲:「帶我一起走,求求你們帶我一起走,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傅漢卿雖然對於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沒啥不樂意的,可到底還不是塊木頭,別人的情緒多少還是感覺得出來。所有人策馬安待,都沒啥救人的熱情和喜悅。魔教的人啊,本來就不可能以行俠仗義,扶危濟困為天職,更何況他們的出身,決定了他們一定會排斥無關者出現在身旁。 傅漢卿這一遲疑,王成又哭天嚎地地叫開了。也許是從狄一剛才的請示中,看出傅漢卿的地位比較高,所以他衝著傅漢卿就搖搖晃晃地撲過來,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知道此地盜匪橫行,所有經過此地之人,都是無可奈何,為生活所迫。遇上孤身流落之人,將之收納進自己的隊伍同行,是上百年來,來往行商們的舊例,求你們救救我吧。」一個男人大聲哭嚎起來的樣子實在談不上有多好看:「所有的財物,乾糧,食水全被搶走了,你們不帶上我,我一個人根本走不出這裡,還是一個死。」 說到這個死,事情就嚴重了,傅漢卿的道德觀是,不可以見死不救的。所以他咬咬牙,也就點頭了。雖說點完了頭,他還是小心地回頭,瞧了瞧狄九的臉色,心間忐忑地想,不知道,把他留下來,和帶著他走,到底哪一樣死亡的危險更大一些。 然而王成本人顯然不知道,自己巴住的這幫救星,隨時有可能變成催命煞星,得了傅漢卿應允,無限歡喜,就地磕了好幾個頭。 傅漢卿居然也沒手忙腳亂地阻攔,只不過瞪著眼望著他,覺得這人真是非常容易激動。 還是狄一淡淡道:「好了好了,要走就快走吧,再這麼耽誤下去,天都要黑了。萬一再冒出一堆強盜來,那可就麻煩了。」 這話說得居然懶洋洋帶點笑意。然而,要走,可沒有那麼容易,細節問題難以處理啊。這裡人人都騎著馬,不可能把速度放慢跟著王成步行。可是要讓別人和王成共乘…… 傅漢卿看看眾人的臉色,覺得為著王成的生命安全,暫時還是算了吧。回頭再瞧狄一,狄一已經拉著自己的馬,躲出老遠去了。 傅漢卿無奈,只得伸手牽了王成的手,拉著踉踉蹌蹌的他走向自己的平板車:「你跟我同車。」 走到車前,望望現在還站在車上的狄九,傅漢卿陪上笑臉:「你自己有馬,就給他讓一讓吧。」 狄九目光在傅漢卿拉著王成的手上停頓了一下,那眼神簡直比刀子還要有殺傷力,驚魂未定的王成立馬一個寒戰,想也不想,再伸出一隻手,兩手一起把傅漢卿的手抓住,那種姿式簡直就像是面對魔鬼,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狄九眼睛仍盯著那握在一起的手,口氣陰沉沉地問:「你就想對我說這句話?」 「還說什麼?」傅漢卿愣了一下,忽得醒悟過來「對了,你剛才說你答應我。」他笑一笑,然後輕輕鬆鬆,滿臉天真地問「你還沒告訴我答應我什麼呢?」 那王成好像連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一邊顫抖,一邊拚命地握握握……而那個白癡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的,仍在問自己足以氣死人的話。 狄九的眉梢跳動了四五下,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很冷靜很理智地回答的,然而事實上,所有人都聽到,天王在那一刻,分明是發出了一聲,簡直讓全世界都能聽到的怒吼。 「答應做你的情人。」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五十九章 - 陰溝翻船 話音未落,剛剛還死抓著傅漢卿的手不放的王成以飛速放手,同時迅速後退了三步還不止。心有餘悸地看著傅漢卿,我的天,趕情這兩人都好那種調調啊。 話音未落,馬背上已有好幾個人搖搖欲墜。在此不得不稱讚一下修羅教對下屬的訓練,受到這麼嚴重的打擊,還能夠勉力支持,沒有直接墜馬,真是了不起。 而在此之後很多年,凌霄等弟子們回想起這件往事,都深刻地感到,自己能夠活到現在,而沒有被氣急敗壞的天王大人找機會殺掉,完全要歸功於多年的苦練,使他們沒有真的掉下馬去,加倍刺激天王。 而這個時候就連最冷靜的狄一都有些發呆了,啊啊啊,狄九居然愚蠢到這種地步,天啊,當初的天王竟爭,我是怎麼輸給這種笨蛋的,太丟臉了。 事實上,話一出口,狄九已經驚覺了自己的失態,而他的下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就只有剩一個「殺」字了。 無論現在是否能做到。但一定要找機會,把所有在場之人全部殺光,他失態若此,出醜若此,怎能讓任何一個親眼看過地人活下去。 無論現在是否有能力做到,一定要想辦法把傅漢卿殺掉。這個人太可怕了。 在狄九所受的訓練中,在狄九二十多年黑暗生命的認知中,任何可以讓自己失態。讓自己失去控制的人,都是必須除掉的。 這也是他屢屢無法克制地對傅漢卿萌生殺意的主要原因。然而,每一次的殺機陡起,最後的結果,從來不能如他之意。 比如,這一次。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傅漢卿整個人就撲了過來。 傅漢卿是唯一一個聽了這句話之後沒有發呆,反而非常高興地人。 「太好了。」他叫了一聲,就衝了上來。在所有人不能置信的目光中,抱住被嚇得忘記反抗和閃避的狄九,在武功高強的天王有任何反應之前,重重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傅漢卿這個動作,是從張敏欣以前為了培養他對愛情的感受給他看的一堆小說和電影裡學來地。 相愛的人互相表白之後,心情激動,十次有九次是要親一親的。他即然決心要愛人了。當然要努力照著來一下。 然後,一干弟子們雖然還奇跡也似沒有從馬上跌下來。但基本上也全都成了泥雕木塑,連動彈一下都不可能了。 可憐的狄九。精明的狄九,就算是氣急敗壞,也還有思考能力的狄九,他的大腦在這一刻,完全空白,完全呆滯了。 再然後,傅漢卿好聲好氣地說:「你肯當我的情人,那真是太好了。這樣我就不用再辛苦地去找別人了。」 這句本來可以氣到狄九跳起來的話,這一回狄九居然聽了沒有任何反應。 這個時候。狄九基本上是沒能力對任何事產生反應了。 傅漢卿繼續歡喜無限地說:「不過,我們以後再慢慢談情說愛好了,現在我們要趕路,你先下車,讓出位置行嗎?」 他伸手一拉,狄九就給他順從地拉了下來。傅漢卿高高興興坐到他的平板車上去,拍拍車板,衝著王成招手:「來啊。」 王成思慮再三,終於還是咬著牙上了平板車,不過非常小心地同傅漢卿隔了最大地距離就是。 狄九直到夢遊一般上了馬,這才慢慢回想起整件事,然後唯一記得的,也還是一個「殺」字,不過,這一回,他是痛苦地想要殺掉自己。 他不能接受自己會如此瘋狂,如此愚蠢,如此毫無理智,如此丟人現眼。即使是當初傅漢卿忽然間冒出來,搶走他已經到手地教主之位,他也不曾在心中如此痛恨,如此憤怒過。 而他能夠繼續堅持著,沒有發瘋般跳起來殺人或自殺的原因,一來是因為,他地確有足夠的堅強和忍耐力,另一半就是,其他人都小心地沒有做出任何可能刺激他的行為。 所有人埋頭趕路,誰也不看他一眼,誰也不多出一聲,所有人依舊保持著對他的敬畏,甚至這畏懼遠比平時要強烈許多。 就連狄一,這一次都特別給面子的,沒有發出一聲嘲笑。 狄一很清楚他的極限在哪裡,雖然平時對他不怎麼顧忌,卻絕不會輕易去挑戰他忍耐的最高限度。所以拼了命強行忍住了瘋狂大笑的衝動,慶幸一張木面具擋住了他所有因為忍笑而抽搐移位地面部肌肉,一行人繼續向前進。 然而,很明顯,今天是一個極多事的日子。 一行人前進了沒多久,前方道路就嗖嗖嗖跳出二三十個人,每個人都穿著黑衣,坦露著長滿了毛地胸膛,每個人都是橫眉豎眼面目可憎,每個人都拿著明顯高手不屑用的大砍刀。 就這個架式,不用自我介紹,是人都知道這是幫強盜了,何況他們一跳出來,領頭那個就非常沒有創新精神地大喊起,幾百年也不變,人人耳熟能詳的那幾句話了。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修羅教一眾弟子冷冷勒馬,以不屑的目光打量著這幫子強盜。 同樣是黑幫,他們可是名揚天下,威震各國,最頂極 黑道組織出來的精英弟子,怎麼樣也沒可能把這最不匪放在眼裡。 狄一悠悠然地拍了拍身下因為受驚而略有煩燥的馬兒,幾乎是以看好戲的目光看著這一切。 只有傅漢卿,略帶驚奇地打量著眾人。他幾世流轉,雖見過不少世事,但因為前幾世一直都是和大人物牽涉在一起,這種最低級的盜匪卻是從來沒遇上過的。所以聽了那麼幾句話,不免就有些不解了:「這裡是荒蕪的道路啊,沒見有人開路整路,也沒見到樹啊,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他這麼真誠的問話,很自然就被當成了戲弄,那幫強盜的首領大吼一聲:「要命的留下財物,老子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 「否則怎樣?」狄九聲冷若寒冰,眼神卻厲若烈焰。 傅漢卿也明白過來:「啊,原來你們是強盜……」話音未落,正見狄九手按馬鞍而身形欲動。 雖然他不明白狄九的語氣怎麼那麼恐怖,也能立刻感覺到狄九的森然殺機,心中一急,跳起來就想阻攔,沒想到身邊的王成,似是受了驚嚇,立時湊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 傅漢卿怕自己力氣太大,甩開王成會把他弄傷,只得大喊:「狄一,你別讓他殺人。」 他也算明白,這麼多人裡,唯一能不怕狄九。敢於阻攔狄九,且有本事暫時攔住狄九地,也只有狄一了。 說話時忽覺得脖子上有些涼,眼角象看到什麼亮亮的東西。他愣愣地垂下眼,看到一把匕首擱在他的脖子上。 那個他頂住所有人的反對目光,堅持救出來,堅持帶著一同走的人,正側站在他身後。用左手反扭住他的左手,右手抓著匕首牢牢架在他的脖子上,眼睛裡的惶恐驚懼,已經變成了無比地凶狠。大喝了一聲:「誰都不許動。」 所有人的眼睛冷冷地看過來。出奇的,沒有人震動,沒有人驚訝。沒有人發出一聲質問,沒有人有任何驚慌的動作。 王成本來就是強盜一夥的,他們在這一帶洗劫商旅,欠下的血債數也數不清。敢於來往這條道路地商人們一般也會有些防備,如果看到有的商隊人數眾多,或是武力甚強,他們就會安排人手先混進其中,挾持首領再動手。 這幫子人的探子老早就看到傅漢卿他們這一行人,馬行如風,氣勢不凡。只怕不是好吞的肉。就照老規矩,派了手下在前一批被屠殺的商人之中冒充倖存者。混到其中去。 他看出傅漢卿是這幫人的頭,也是那個很陰沉的男子的情人。自信抰持住他自然能震住其他人,所以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前方一眾強盜身上時,忽然動手。 他把匕首架到傅漢卿脖子上時,傅漢卿正在為了不讓他的同夥被殺死而著急。 然而挾持地效果好像和他事先所想的完全不同,被那麼多雙冰冷地眼睛逼視,他心中一慌,就把以前說慣了的台詞大聲喊了出來:「全都乖乖聽話,我們不會趕盡殺絕。誰敢動一動,我就殺了他。」 「你殺了他吧。」狄九冰冷地給他答覆。然後飛身下馬,雙手悠然背負,緩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眾匪走去。 他地雙手在身後慢慢屈張,心中全是冰冷的殺機。 真是老天有眼,在他最想殺人的時候,就有人送上門來給他出氣了。即然傅漢卿殺不了,其他人的有他護著也沒法殺,這幫強盜對他來說,真是最好的禮物了。 傅漢卿被他這氣勢嚇得心驚膽戰,大叫了一聲:「狄一。」 狄一應聲飛掠,人在半空,劍已出鞘,本來那幫子人實在不值得他出劍,不過,為了搶在狄九之前,趕緊把這些人放倒,只好盡全力了。 唉,真是羞辱啊,讓大象去和小螞蟻打架。 可有什麼辦法呢,咱們天下第一黑道組織,修羅魔教的教主居然就是見不得死人。 狄九冷森森牽動一下唇角,狄一,要想搶在我之前得手,你還要再苦練個三年呢。 他甚至還有閒暇在飛身掠向前的那一刻,轉過頭,冷冰冰看傅漢卿一眼。 然後,他看到傅漢卿因著急而向前一衝,而那個王成,氣急敗壞地把匕首惡狠狠割了下去。 然後,鮮血就這麼溢了而出,那麼紅,那麼紅的血,剎那間映紅了狄九地整個眼眸。 說起來,傅漢卿這種本領高到離譜的傢伙,會被一個無名小卒重傷,簡直就是神話了。 修羅諸王,都是最頂尖地高手,人人在傅漢卿面前吃了大大的苦頭,可是一個連武功都不算會,只懂蠻打蠻幹的低等強盜,卻能把傅漢卿的脖子割得鮮血直流。 這是因為,最頂尖的高手們,比武啊,出手啊,都遵循著高手的思維和方式,所以一不小心,就被傅漢卿那看似無敵的身手給蒙住了。 王成則是什麼也不懂,所以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傻愣愣地就敢下手。他看著狄一和狄九都向前撲,看著傅漢卿也往前衝,心裡一急一慌,匕首就用力一割了。 傅漢卿的內力雖然天下無雙,但他可沒練過金鐘罩鐵布衫,沒辦法刀槍不入。他的輕功雖然很好,但是手被王成抓著,一下子閃不開。雖然以他的力氣,隨便一甩,王成就能飛到天上去,可萬一他從天上落下來時,跌死了呢,又或者,他還沒飛上半空就震死了呢? 傅漢卿對於力量輕重一向不能把握,不免就縛手縛腳了。而且,他一看到狄九前掠,就知道萬一讓他展開手腳,那 有一個能活著,這心中一驚一急,自然就顧不上身邊。 他自己沒有危險意識,也就不記得躲閃,何況他這麼顧忌重重,也還真未必躲閃得開。 閃亮的匕首就這麼直接劃破了他的皮膚,劃破了他的血管,順勢劃向他的喉管。 當一把匕首,用力向著咽喉斬下去時,殺死一個人,到底要多少時間? 是一瞬,還是一剎那? 當那匕首已劃破皮膚,已切破靜脈,此時,離著氣管和動脈還會有多遠,又還需要多久才能觸及,才能割破? 是一彈指,還是已根本無法用時間來計量。 那樣短的一個瞬間,人們的腦子來不及思考,人們的身體來不及行動,然而,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那一聲大喝。 那一聲,滿是憤怒,滿是震驚,滿是不能置信的大喝。 那一聲喝,有多少狂怒如潮,有多少激憤如海。 那一聲怒喝,似是穿透了天與地,穿透了每一個人的耳朵,穿透了每一個人的腦海。 那一聲大喝,驚破了所有人的心與魂,震碎了所有人的膽量與志魄。 那是天神於九霄高處,震怒的大喊,還是惡魔於九幽深處,憤怒的咆哮。無論如何,這樣的呼喝,這樣的怒吼,這樣的聲勢,這樣地激狂。絕對絕對,不會屬於凡人。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章 - 激怒如狂 在半空,已掠至眾匪身前,寶劍堪堪掠起千重劍影,那一聲雷霆之喝,只覺耳邊炸開千個驚雷,胸中真力一滯,身體失控落地,尚且腳步虛浮,身形踉嗆了幾步。 他忙著平息體內氣機波動,卻平不下心中千般驚駭。 這是怎麼了?狄九的獅子吼,可沒有這麼大的威力,一喝之下,把他也震成這樣。 這簡直就是超水平發揮了。而且,並不是正常的純為攻擊而發的怒吼,倒是真正驚怒如狂無意識地用盡了每一點潛力而不加任何技巧地怒喝。 這種喝法,傷己比傷人更甚。 他心中雖驚,卻又無力四顧,必得先潛運內息,平定體內四下翻騰的真氣,這才有空揚目四顧。 這一喝之威,連狄一尚且真氣四下亂竄,其他人又如何禁受得起。凌霄等弟子們無不紛紛自馬上跌了下來,內力高的,尚且還記得盤膝而坐,運功相抗,現在喝聲雖止,他們卻還不得不繼續運內力調息傷處,內力低的,倒在地上,耳目之間,已隱隱有鮮血溢出。 至於那群強盜,本來就沒有多少武功底子,自然更加抗不過去,這會子已經全躺到地上,有人雙目緊閉,人事不知,有人眼睛倒是睜著,不過嘴角正淌著白沫,明顯神智不清。估計這幫子人就算是不死,至少也殘了,就算是沒殘,估計也給震得瘋了。 而那個王成,此時則躺在離平板車足有三丈許的地上,狄一隻用眼角掃了一下,就再沒興趣對這具屍體多看一眼了。 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狄九和傅漢卿身上。 傅漢卿雙手用力掩著耳朵,臉色發白,脖子上滿是鮮血,不過很明顯,他的不適,是因為耳朵被震得生痛,絕對和受傷流血扯不上關係。 而狄九臉色鐵青中又透出妖異的紅色,眸中怒火,幾要焚盡天地。右手五指之間,有一把已經斷成兩截的匕首,鮮血悄然無聲地自他指尖,滴落地上。 狄一瞠目結舌,不會吧…… 不會吧,雖說教主一向有些爛好人,但也不至於真給那種不入流的傢伙重傷吧? 雖說狄九最近越來越失常,越來越愚蠢,但也不至於會傻到用力捏斷一把匕首卻忘記運功護住手不受傷吧。而且,剛才那一聲喝明明傷他自己勝過傷人,他卻逞強,硬把那一口鮮血嚥了下去,這樣子對自身損傷更重,他不該是這麼沒理智的人啊? 剛才那一瞬間,狄九憤然大喝,以傅漢卿的內力都被震得雙手掩耳不迭,更不用說王成了。當時就嚇得全身一震,動作一慢,被喝聲激得五內受傷,一口血才剛噴出來呢,離著老遠的狄九就像變戲法一般到了跟前,右手一奪,左手一拂,王成整個人就騰雲駕霧地飛了出去。 基本上人還在半空中就已經沒氣了,事後有人檢查屍體時,發現他的五臟六腑全都被震得粉碎,是七竅流血而死。 難得這一次狄九能成功地在傅漢卿面前殺成一個人,而傅漢卿因為耳朵疼,心中驚愕,而沒能及時阻止。 可惜狄九沒有一絲一毫的成就感。咬牙切齒地盯著傅漢卿,渾不覺自己手上的力氣用得太大,不小心捏碎了匕首之餘,也把自己的手給扎傷了。 喉間有淡淡的腥氣,但他卻沒有空去顧及,想也不想強運一口氣,生生把內傷給壓下去,兩眼冒火地盯著傅漢卿。 「你,你……」 一時之間,他簡直氣得說不出話。 太過份了,太豈有此理了。這個平白冒出來,搶走他一切的傢伙,這個一身神功,把修羅諸王個個震住的怪物,這個讓自己時時懷恨在心,一心想殺,卻總也殺不成,不敢殺,不能殺的人,竟幾乎被一個最最可笑的寇匪就這麼輕輕鬆鬆一匕首給宰了。 這太荒唐,這太可笑,這太過份了! 如果真的讓那個強盜成功了,修羅教還有什麼面目 湖,諸王還有什麼臉活下去,自己就該找塊石頭一頭 狄九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為這樣的事情,激憤至此,為什麼直至此刻,想起剛才那一瞬的危險,依舊會隱隱發抖。 傅漢卿被這吼聲震得暈頭暈腦,等回過神來,王成已經由活人變成死人了,另外正前方恐怕還多了一堆半死不活的人。 他第一反應是責備狄九,「你怎麼能這麼幹?」可是,狄九現在的眼神實在是太可怕了,就連他這麼遲鈍的人,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到了嘴邊的話,就忘了說了。 就在他暫時屈服於惡勢力之下時,狄一已經一掠而至,手疾如風,連點了他脖子上數處穴道。暫時把血止住。然後迅速取了最好的靈藥,替他上藥包紮。整個過程,做得快捷如風,簡直是行雲流水一般,一轉眼就把傷勢處理好了,充分顯示了影衛在這方面所受的訓練有多麼成功。 其實傅漢卿的靜脈被割開,若是普通人,或是普通醫生在旁,只怕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但狄一武功過人,深悉人體一切穴道奧妙,身上帶的又是修羅教的千金難求的靈藥,本人也受過關於救治的最佳訓練,這才能在第一時間,採取最正確的行動。 否則真讓傅漢卿和狄九就這麼互相幹瞪眼下去,用不了多久,修羅教教主大人就得流血而死了。 看到他出手治傷,狄九這才醒悟到自己驚怒如狂時忽略了什麼,卻沒有一絲自省自愧之感,反更覺憤怒地瞪著傅漢卿:「你就這麼讓他殺,為什麼不還手,不推開他?」 傅漢卿莫名地心虛,吶吶道:「我怕失手弄傷他。」 這個在正常人聽來無比詭異的答案,把剛剛冷靜下來的狄九刺激地更加憤怒了「好一個捨身飼虎的菩薩,你居然情願自己死也不願他死?」 傅漢卿望望王成的屍體:「如果是讓我選,我的確情願自己死,也不願別人死的。」因為,生命於我,可以有無數次,於你們每一個人,都只有一次。我那可以無數次重來的生命,怎麼能比得上你們獨一無二的生命。 有關小樓真相的這些話,他只能在心裡想,然而嘴裡說出坦然誠懇卻太不符合常理的話,卻把更深地刺激了狄九。 「可惜啊,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們卻還在乎神教的顏面。」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一章 - 殺人滅口 傅漢卿被狄九一通喝斥,訓得頭越來越低,這目光往下一掃,忽得大叫起來:「你的手在流血?」 狄九的手因捏匕首用力太過,自己也傷著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大傷,只是他光顧著喝斥傅漢卿,哪有閒心管自己手上在淌血,血越流越多,這會子功夫,乍看上去,手指上竟是鮮血淋漓頗為嚇人。 狄九正罵人罵得氣勢如虹呢,被他這麼一聲大喊的一打岔,鬧得莫名一愣,滿肚子的火氣還沒發完,卻見著人影一晃,傅漢卿已是到了他的身旁,把他的右手扳開,把那斷開了匕首接過去扔掉,托了他的手瞧著鮮血直流,嚇得大叫:「怎麼流這麼多血……狄一,你怎麼不給他治傷。」 他見血流得多,不免伸手想擦,擦得兩三下,自己滿手滿衣袖的血,狄九手上的血也不見少多少。 傅漢卿又是個懶人,這麼多世,還真沒學過治傷的技術,不免就著急起來:「狄一,狄一,你的藥呢,別收起來啊。」 狄一衝天翻白眼,拜託,這人有沒有常識,只不過是手上割破了幾道口子,有什麼了不起的,值得浪費那麼貴的靈丹妙藥嗎?你自己剛剛脖子差點讓人給割斷了,也沒見你嚇成這樣。 狄九也愣愣望著這個又是擦血,又是嚷嚷的傢伙,拜託,我在罵你啊,你能不能別在這個時候給我走神。 傅漢卿自己一個人瞎忙瞎慌老半天,也沒個人理他。等他回過心思,抬頭仔細看,狄一和狄九兩雙眼睛都冷冷瞪著他呢。 傅漢卿這才記起來,自己剛才好像在挨訓來著。伸手摸摸頭,沒注意手上染血,就不小心摸了一頭的紅色,連臉上也擦了幾道血痕出來,他輕輕地,甚或有些小心討好地說:「你先把傷處理一下,等會兒再罵我行嗎?」 狄九這時也查覺自己好像又犯老錯誤,讓這小子帶得失了常態,猛得用力抽回手,完全不顧這樣硬生生從傅漢卿手裡把手抽出來,生生把掌上傷勢又撕裂得厲害了。 他連看也懶得看自己滿是鮮血的手一眼,只怒目瞪了傅漢卿:「你少給我左拉右扯,你這個白癡,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卻在乎人家的手。」 傅漢卿坦坦然道:「我不怕死,也不怕痛,但是,你們應該會很怕痛才對,而且流血太多,就算不死,對身體不好,再說,那也不是人家的手,是你的手啊。」他語氣重重地頓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笑容「我們現在是情人啊,我應當要關心你才對的。」 他肯定地點點頭,感覺自己這種對情人的態度,應該算是正確的。卻不知這話說得狄九的臉色更是青中透出紫來。用吃人般的眼神,狠狠盯了傅漢卿一會兒,方才冷冷道:「好個大慈大悲的人物,你就算是不怕死不怕痛,又不忍心殺人傷人,以你的武功,剛才也該至少有幾十種法子可以甩開這個傢伙。」 傅漢卿搖頭,眼睛還盯著他的手:「我回答你,你就治傷好嗎?」 狄九怒目一瞪:「你給我說!」 很明顯他是不打算給傅漢卿任何談條件的餘地了。 傅漢卿被他吼得身子一抖,老老實實道:「我只會輕功和內力,別的武功我都懂,但從來沒練過,我根本就是……」 話說到這裡,看狄九臉色越來越難看,他連忙小心地後退幾步,有些緊張地說:「你不能怪我的,這些事我早就說過好多遍了,可是你們誰也不信。」 狄九惡狠狠看著他,慢慢扯動嘴角,露出個極森冷的笑容來:「你是說,我們修羅教一幫子人精全都走眼看錯,居然找了個根本不算會武功的傢伙來當教主,還把你當天下第一高手看待。」 「是啊。」傅漢卿用力點頭,輕鬆地歎道「你們終於肯信我了啊。其實如果你們覺得我這樣很丟臉,要把我廢了,我是不會反對的,你們放心啦。」 看著狄九還是沒有什麼放心啊,高興的表情,他煩惱地皺皺眉,還是忍不住說:「我都說完了,你還不止血上藥嗎?」 狄九忽然忍無可忍地暴怒大吼:「現在別扯我的傷。」 傅漢卿被嚇得一縮身子,有些楔而不捨,但還是適當把聲音放小地說:「可是你在流血……」 狄九伸手按著自己的額,以免自己整個額頭都被氣得暴出一片青筋來,這個時候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整件事,想一想,傅漢卿這番最荒謬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人為什麼就不能讓他清靜一點呢。 搶走自己一切的人,不但是頭豬,還是頭不會武功,也不懂保護自己的白癡豬,自己一直以來,顧忌重重,隱隱憂懼,處處小心,不得不時時忍辱負重的對象,其實***根本就不會武功。 這個似乎應 訊,可以讓他許多負擔和隱憂都輕鬆化去的消息,卻中一片混亂,完全感覺不到任何欣喜,只餘莫名的震怒。 媽的,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一直冷眼旁觀的狄一適時道。 狄九抬眸,目光如電,卻只看到狄一眼中一片坦然。 狄一上前一步,扯了傅漢卿的手,攤開在狄九面前:「其實真相很簡單,你們不是看不到,只是看到了卻不敢相信。你瞧他的手,可有任何練過功夫的痕跡。如果你還不信,可以扒光了他的衣裳仔細檢查他的身體。除了因為練輕功,他的腳上有些許痕跡之外,你不會找到任何長年練習武功所留下的印記。」 狄九沉默。武功是力量和身體在長年苦修中的楔合,沒有任何人可以長時間練習武功,卻不在身體上留下痕跡。握刀握劍都會在手上留下繭子,即使只是單純練掌,練指,長年練習之後,都會讓身體和普通人有細極微的差異。 這一切身體的證據,即無法隱藏,也不能瞞人。 是的,真相其實從來就在眼前,只是他們沒有一個肯相信,沒有一個願意去正視,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心所蒙騙,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觀念所誤導,傅漢卿一直在說實話,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聽得進去。 狄九低聲問:「你早就知道?」 「不,我最近開始貼身服侍這位天下第一大懶人,自然就比誰都近地看出他身體上許多和武人完全不同的特徵,但心中也一直不敢真的斷定,只到剛才,我才真正相信。」狄一淡淡道:「沒有人能做假做到這種地步,剛才的情形太凶險了,若非你驚怒交加的那一聲喝,他也許就成了神教唯一一個死在不入流之人手中的教主,成為神教歷代以來最大的恥辱。」 說到這裡,狄一似笑非笑地看傅漢卿一眼:「早知道你這麼沒用,我就該在看到王成的那一刻就把他殺了,本想將計就計,看看他們搞什麼花樣,誰知道你居然差點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他手裡。」 傅漢卿驚奇地道:「你早知道他別有用心啊?你怎麼看出來的?我只能瞧出他沒練過任何高深的功夫,所以真的以為他是行商。」 「看武功我的眼光不如你,可是說到看人你就太不濟了。」狄一笑道:「那人雖沒練過正經的功夫,但雙手分明留有長年握刀的痕跡。一身血雖嚇人,卻根本不曾受傷,哭嚎時聲音雖大,眼睛卻總是四下亂轉,稍有江湖經驗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其中有鬼。」 傅漢卿佩服道:「你們真是聰明,原來早就看出來了,這麼說狄九也……」他口裡說狄九就自然而然轉頭去看狄九。沒注意到狄一忽得微微一皺眉,只覺轉首抬眸間,剛才還站在一旁的狄九不見了。再抬頭揚眸一望前方,狄九不知何時已到了凌霄等一眾墜馬弟子面前,面沉似水,左掌已然抬起,分明有強橫的掌力蘊勢待發。 傅漢卿驚呼一聲;「你幹什麼?」他武功見不得人,輕功卻實在不錯。話音未落,人已到了狄九身旁。伸手一把抱住狄九那將落而未落的手掌「你怎麼連自己人也要殺?」 狄九厭煩地看著他:「害死他們的是你,他們雖都受了傷,動彈不得,大多還神智清醒。你其實不會武功,這樣的秘密,剛才人人都聽見了。」 「那又怎麼樣?傅漢卿大叫「不會武功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為什麼要殺人?」 「你不嫌丟臉,卻丟盡了神教的臉,更何況此事何等機密,若讓外人知道,針對你的性情出手,只怕你的性命隨時堪憂。」 傅漢卿死死抓著他不放手:「我知道你關心我,可不能為了關心我就濫殺無辜。」 狄九被這一句話,氣得又是臉色一陣發青,沒好氣地斥道:「哪個有空關心你,我是為神教著想。就算你再沒用,只要你一天沒有被廢,我就要保護你,更何況,就算將來把你廢了,你不會武功的事,也不能宣揚出去,否則神教顏面何存?」 傅漢卿一概不理,反正就是不撒手:「可他們也是修羅教的弟子啊。」 「那又如何?」狄九冷笑「諸王任何一個在這裡,除了殺人滅口,都不會有第二個選擇。」 「他說的對。」狄一淡淡接口,大步行來「這世上沒有什麼秘密在超過十個人知道以後,還能長久不外洩,你不懂保護自己,我們必須保護你。」 傅漢卿至此方醒悟過來:「剛才你故意引我同你說話,讓他殺人。」 「我們都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乘著你沒發覺時殺了,自然就不是你的責任了。誰知你平時懶怠,現在卻這般靈活多事。」狄一答得可是理直氣壯地很。他雖對著傅 算不錯,但這麼多年修羅教的鐵血訓練活過來,指望當回事,那是絕對不可能呢。 傅漢卿瞠目結舌,望望狄一再看看狄九,知道這兩個的心思是不會改的,再看看凌霄等一眾或坐或躺,動彈不得的弟子,人人神色黯淡,目光絕望,卻沒有誰努力掙扎逃走或反抗,大部份人的表情都只是認命,顯然,他們自己也默認了狄一和狄九所堅持的這種殺人準則。 傅漢卿怔怔發呆,直到感覺雙臂之間,狄九的手不耐地要抽動,忙又死力抱緊他:「不行,我不讓你殺,我是教主,我說了算。」 其實狄九雖被傅漢卿扯住了手,但他有的是殺人手段,也未必非得跳過去,一人賞一掌,才算是殺人。真要傾力而為,傅漢卿未必攔得住他,但狄九竟是難得見傅漢卿這般緊張地哀求反對,想到自己可以為難傅漢卿,叫他難過,竟是說不出的得意快活,最近一直鬱悶難消,又連連受氣的心裡,此刻才感到了些許暢快。 這感覺這麼好,他當然要多享受一會兒,不免冷笑望了傅漢卿,悠然道:「你是教主,可我是天王,別忘了,諸王有駁回教主命令的權利,當教主做錯時,為了神教的利益,有權自行其事,想要讓我聽你的,光憑教主的身份壓人,這還遠遠不夠啊。」 傅漢卿聽得愣了,聽這意思,就是說想要讓他聽自己的,還是有辦法的,只是光用教主的身份,這個辦法是錯誤的,那麼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瞪著眼,拚命轉著腦筋。自己和他的關係,不就是教主和天王的關係……啊,不對……我們現在應該是情人關係啊。 人命關天,傅漢卿在這緊急狀況下,腦袋裡拚命回想以前歷世的諸多片斷。 從第一世的狄飛,到以後好幾世,他總是會遇上一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這些人物身邊,從來不會少情人寵侍,而這些所謂恩深愛濃,白天談情愛說愛,夜晚侍奉枕席的人,想要讓那些大人物聽自己的話,達成自己的願望,一般會採取的方法好像是…… 他鬆開狄九的手,然後身子一軟,完全靠在了狄九身上,乘狄九措手不及之時,先在他臉上極用力地親了一口,然後抱住他的脖子,把整個人半吊在狄九身上,把嘴湊到他耳朵,嗲聲嗲氣地說:「看在我的情面上,你就饒了他們吧。」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二章 - 真相隱露 嚴格地來講,傅漢卿所用的技巧倒也沒什麼大錯,以往確實見過不少人用出這一招,且效果大多比較靈驗的。 傅漢卿最大的錯誤,只是沒有搞明白,沒有什麼招術是適用於所有人的。 這種撒嬌的技巧,他在第一世小倌館的時候就學過了。這些小手段,由一些還沒有長成,看來天真,又十分清秀漂亮的半大孩子們使出來,自是頗有效用的。小倌年紀一大,生計便艱難起來了。除非長得特別出眾,否則失了幼時清純可愛,這些舊有伎倆是斷然能再施展的。 後來傅漢卿多是與大人物牽扯在一起,見多了美姬佳侍,這些人無論男女,都有出眾的美麗和出奇的柔媚,這麼依在主人身上,嬌滴滴婉轉多情的哀懇,當然讓人不忍心拒絕。 但是他今世雖說長得還算英俊,但實實在在,並沒有一絲一毫陰媚之氣,平時給人的感覺,就是一頭好吃懶做的豬,現在弄得滿頭滿身的灰塵,剛才又不小心叫臉上添了好幾道血印子,怎麼看都是一頭狼狽又迷糊的豬,就這麼當著眾人的面,趴在威嚴的,冷肅的,一本正經的狄九身上,說出那麼一番話來,其震撼力是驚人的。 本來已經半暈不暈,奄奄待死的凌霄等人,大多眼睛發直,幾乎真的就當場暈倒了,有不少人乾脆告訴自己,這根本就是臨死之前的幻覺。 狄一飛快抬手,死命掩著口,轉過身,一眼也不敢再往這邊看,雙目四下搜尋,是找個地方吐呢,還是找個地方笑啊?這真是個問題。 最恐怖的就是狄九,渾身汗毛一起往上豎,猛力甩開傅漢卿,簡直是面無人色地後退了七八步。 傅漢卿還似對別人的恐慌渾然無覺,瞪著看似清純無辜,實則無比可恨的雙眼望著狄九:「你答應我了嗎?」一邊說,一邊還想撲過去。 狄九又退十餘步,緊急伸手攔在前方,如畏蛇蠍地望著他:「你別過來……」 「他答應你了,答應你了。」狄九一時之間還拉不下臉來屈服。狄一趕緊著替他把話說完。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插到了二人之間。 再讓傅漢卿這麼鬧下去,狄九能給生生逼瘋了。 他一邊說,一邊及時給狄九一個眼色。先這麼應付過去吧,真要殺人,以後有的是辦法瞞過這頭蠢豬。 狄九定了定神,這才一語不發地算做默認。 傅漢卿再次取得勝利,歡喜地叫了一聲。本來想衝過來,學記憶中那些人心願得遂後的樣子,也把狄九抱著親熱一番,以表心意,不過,因為狄一很不識相地攔在中間,所以未遂。 狄九冷森森看著傅漢卿高興的樣子,冷森森地磨了磨牙,罷罷罷,這人不在乎自家的性命,自己何苦操心。殺什麼人,滅什麼口?防什麼他人將來得知真相而出手謀害,既然知道這人根本不算什麼真的高手,也許用不著別人動手,總有一天,我找到機會就…… 這陰惡歹毒的念頭在心間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或許從傅漢卿奪走他教主之位的那一刻,就早已隱藏在心頭,日夜徘徊而不肯退去,只是被重重顧忌壓制著,方不曾冒出來,直到今天,真正確定,那傢伙其實…… 他悶悶地哼了一聲,起步向那一群強盜行去。 傅漢卿剛才還在笑,這時又緊張起來,巴巴地跟上來:「你又要幹什麼?」 狄九不等他靠近,就又避開許多步,有點忍無可忍地說:「你連他們也要保嗎?」 狄一歎口氣,搖搖頭:「這些人殺過無數行商,論罪,足夠死許多次了,何況他們都被震成了重傷,就是放著不管,也不過是個死,現在叫他們死,那還是個痛快。」 傅漢卿點點頭:「我知道他們犯了足當死罪的法,但不應該由我們來殺他,而應該由律法來處置。」他倒還沒有老好人到是非不分,不過,在他的意識裡,始終認為普通人不該有殺人之權,也不願意看到身邊的人,去隨意取人生命。 「我們離最近的城市,還有多少里,你知道嗎?帶著這麼多半死不活的人,趕路去官衙?」狄九冷笑挑眉「你覺得我們很閒?」 狄一微笑道:「其實如果教主你肯自己把他們帶上,又不影響我們的行程,我們也不會反對。」 做為懶人傅漢卿被這麼重大的責任嚇了一跳,連忙搖著手道:「我做不了,但你們可以啊……」他伸手指指凌霄等人「他們只是一時被震得氣血翻騰,受了點小傷,等緩過勁來,就可以自由行動了,一人帶上一兩個,應該不難的。」 狄九冷森森看著他:「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別又跟我說,因為你是教主所以一切要聽你的。」 傅漢卿笑笑,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在齊國的勢力應該不大吧?」 狄九眼神一動,若有所悟: 國我們的發展也的確很艱難,不過,總比燕國好一些前勉強還建立了一處分壇。而且,最近夜叉王也帶了人手來齊國支援了。」 「用不著夜叉王那麼辛苦,齊國的官方應該也很快就會宣佈不再打壓我教弟子,反而扶植我們發展。做為回報,我們應當多多協助官府,把這批強盜公開交到官府手中,讓世人明白,我教弟子確實願遵守法紀,並幫助官府,懲治不法,這對我們的發展大大有利啊。」 狄一與狄九相視一眼,這樣的理由,這樣的好處,的確讓人難以拒絕。如果傅漢卿在說到談情說愛找情人的事上,也能這麼聰明敏銳,瞭解人心的利害驅避,也許事情就不會弄得像現在這麼一團亂了。 狄九沉聲問:「你怎麼辦到的?」 「啊……」傅漢卿反應慢一拍地望著他。 狄一笑著做註解:「齊國的事?」 「所有交換條件都和在燕國時一樣,容謙答應幫我出面,而且保證一定能成功。」這話雖然避開了寶藏事宜,小樓事宜,不過,基本上也的確屬於實話了。 狄九眉頭微蹙,左手在袖底輕拂,幾道指風已向四下射去。 傅漢卿低低驚叫了一聲,待要阻止,卻又在第一時間查覺這指風並無殺意,這才鬆了口氣。 待得凌霄等幾個目前尚清醒的弟子應聲暈倒,狄九這才冷冷道:「容謙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管得了齊國的國政?他最多答應替你出面,沒可能保證一定成功,除非……」 他的目光如電,冷冷看定傅漢卿,傅漢卿的任何表情變化,眼神動態,都逃不出他的觀察「齊國也有你們小樓中人,而且也同樣是個大人物。」 沒料到傅漢卿一點推脫迴避隱瞞的意思也沒有,坦坦然道:「是啊,不過,容謙讓我不用多說這些事,而且我只知道齊國有同學,卻不知道究竟是誰,容謙也沒仔細同我說明白過。我一向很懶,不太愛打聽事,到現在,也就只知道容謙和風勁節的身份。其他人,我確實不太清楚。」 真相是容謙對傅漢卿的保密能力,實在信不過,所以其他幾個同學的行蹤,他也只略略一談,到底誰是誰,誰在哪裡,卻並沒有對他細說過。傅漢卿又一向迷迷糊糊,即然可以坐享其成,所以也就懶得多問了。 這話說起來,也不太讓人能信服,但是出於同傅漢卿長時間相處以來的瞭解,狄一和狄九卻又不能不相信他,彼此都有點沮喪,如果傅漢卿知道而不說,二人還自信有辦法慢慢套出來,可如果他根本完全不知道,那他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了。 狄一歎了口氣:「真行啊,你們小樓裡出來的人,個個都是人中俊傑,隨便在哪個國家,都能掌握國家的政令,影響國策,估計也就只有你一個人混得最差,但也是我們的神教教主。」 傅漢卿搖頭道:「不是的,我們入世,只是用不同的方式根據不同的題目來求頓悟,他們當大人物,只是他們所選的題目,必須做大人物,其實我們之中還有一些默默無聞小人物,像勁節,他也只是個商人,雖然特別有錢……」 狄一聞言只是搖頭失笑。小樓,太神秘,太傳奇,太不可思議,正常人的思維定勢,無法套用在小樓上。 身處各國,手控風雲,不為權,不為勢,卻只為求什麼頓悟,這種事,也只有小樓中人來說,小樓中人來做,才讓人敢於去相信。 「這麼說,你們這些人,在紅塵間,不管做什麼,最終的結果,只是為了最後的所謂頓悟。」狄九忽得語聲沉沉地說。 傅漢卿點頭:「是啊。」口裡答是,心裡卻有些虛,像他這樣,整天吃吃喝喝睡睡,好像確實和論題沒什麼關係,唉,幸好小容提醒了自己。 狄九靜靜地望著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才一字一字地說:「你硬要找一個人做你的情人,硬要扯著我不放,只不過是因為,我是你的題目,我是你頓悟的劫難和迷障,我是你為你自己設的難關,對不對?」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三章 - 辣手無情 「你猜出來了。」傅漢卿驚道「你們真的都很聰明。」 聽到這種毫無愧疚,且不帶半點心虛的回答,狄一發現自己連歎氣都已經無力了。這個白癡,把話說到這種地步,狄九氣極了,不管再對他做什麼事,似乎都已經是情有可原的了。 狄九卻只淡淡一笑:「是啊,你總是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人情事故,全都不進你的心,不是因為你笨,而是因為你太強了,強得根本不需要去在乎這人世間的一切。」 他微笑,笑意從容,完美而冰冷:「永遠傳奇的小樓,從小樓裡走出的人,這世間,有什麼可以傷害你們,又有什麼人可以在傷害你們之後,能夠躲得過報復?」 「不是這樣的。」傅漢卿搖頭道「小樓的一切力量都受到嚴格的限制,絕不可以肆意影響世人。我們每個人地困局難關都要自己去面對,而所造成的一切後果,也只有自己承擔。小樓即不會干涉,也不會追究。」 狄九淡淡然望著他:『你是想說,就算你被人殺了,小樓中人也不會為你報仇?」 傅漢卿靜了下來,他難得沒有像平時那樣,萬事不經大腦。全部脫口而出。他安靜地看著狄九。 而狄九也同樣平靜得望著他,彷彿問的,不過是今天早上吃什麼的簡單話題。 狄一沉默著把手按在劍柄上,莫名地感覺心頭的沉重,這樣的問題,已經太過份了。已經越過了可以接受的界限。 然而,在安靜了很久之後,傅漢卿還是輕輕答「是,對我們來說,每個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所有地災難困厄,也必須自己應付,一般來說,小樓是不會救護的,至少我從未見小樓救護過任何一個成員。同學彼此之間,也不會特意去為誰報仇。我們都有各自的迷障要破,各自的難關要開。所以,若非必要,我們甚至不允許刻意相會。」 狄一閉目歎息,手依舊搭在劍上,這麼長久地等待,他握劍的姿式依然沒有絲毫變化,彷彿他的手臂是鐵鑄地。 狄九沉默不動,聽完了答案。他的眉眼神情,也無半點改變。彷彿他的神經與面容,也一樣是鐵鑄的。 他只是看著傅漢卿,那個平靜的,坦然的,有著一雙孩子般眼睛的傅漢卿的。在如此長久的安靜之後,在如此平靜的回答之後,他地眼神依舊清澈明定,不含雜質。 他很白癡,但他從不說謊,縱然有萬種隱密,只要有人問起,只要在允許的範圍內,他總是盡力回答。 從不隱瞞,從不迴避,從不推托…… 然而,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狄九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傅漢卿。 狄一沉默著數著他地步伐,全身的氣機運行,已悄悄同狄九前行地步伐同一起落。 只有傅漢卿,彷彿依舊什麼也不明白,依舊用那清澈的眼,看著狄九一步一步,最終走到面前。 「你的迷障與情愛有關,所以,你的頓悟,需要一個情人,這個情人是我還是別人不重要,是男是女不重要,容貌如何,性情如何,能力如何,通通不重要。你只是需要一個情人,就像是需要一個工具,而你的要求很低,且對工具從不挑剔。」 狄九低頭附在傅漢卿耳邊,用極輕,極低,也極溫柔的聲音同他說話。 傅漢卿皺了眉,想了想,搖搖頭:「不,不是工具,不是的,如果你愛我,我就會愛你,我會努力……」 「你會努力對我好,有難替我擋,有禍為我當。當然,這也算愛,一個人要完成一件事,對於自己必不可少的工具,總是要愛護地。」狄九抬起右手,輕輕放在傅漢卿的脖子上「你找到了一件工具,告訴自己要愛這件工具,這個工具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人,你都會愛他地,是不是。」 傅漢卿再次沉默。 而狄九安靜地,沒有一絲不耐煩地等待著。 他的手一直放在傅漢卿的脖子上,一點一點地,感覺著傅漢卿頸脈的躍動,一點一滴地,感受著傅漢卿身體的溫暖,他始終不曾放手,一如那始終掛在他嘴邊的那一縷淡淡的笑容。 這一次的等待,太長,太長,長得幾乎讓人以為不會到頭。 狄一的手一直握在劍柄上,汗水悄悄濕了劍柄,而劍柄卻把掌心烙得生疼。 狄九的手一直擱在傅漢卿的脖子上,這麼久這麼久,他的指尖始終是涼的。那麼溫暖的身體,那麼熾熱的鮮血,卻暖不了,他冰冷的手指。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傅漢卿慢慢低頭,輕輕說「不管是誰,如果他答應做我的情人,我都會努力嘗試去愛他。」 狄一終於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這該死的,永遠不肯說謊的性情…… 而狄九隻是笑,連眼神也沒有任何震動一下。多麼簡單,多麼誠實,且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回答啊。 他容顏本就俊朗,忽得展顏而笑,竟叫人生出眼前一亮的感覺。他一邊笑,一邊溫柔地對傅漢卿說:「多麼奇怪,你情願自己被殺,也不肯傷害一個十惡不赫的強盜,那麼,你會傷害我嗎?」 他笑著低頭,嘴就湊 卿的耳邊,他說的每一個字,帶起的氣流,都會輕輕傅漢卿的耳膜,如此曖昧的姿式,如此歡然的笑顏,如此溫柔的話語,說的,卻是全然冰冷的話。 「如果我一直用力,你會被我掐死。你不會武功,你掙不開我,如果你用內力反震,我就會受重傷,而如果我不甘心服輸,還要逞強和你的內力對抗,也許我的性命就會交待在這裡。那麼,現在告訴我……」 他微笑著收緊手指:「你會怎麼做?」 他右手掐著傅漢卿的脖子,左手卻悄然將他抱住,乍一眼看,這是一個純然親熱的姿式,傅漢卿的身子,完全被他抱在胸前懷中。因為脖子被掐緊,所以傅漢卿不得不保持仰頭的姿式。 他安靜地半依在狄九的懷抱裡,他安靜地抬眉看著狄九,他安靜地在感覺到頸間的壓力一點點增加,然後輕輕說:「我不會傷害你……」 這句話,他無力說完,因為不斷加劇的力量,已讓他無法吐字,所以,他只能繼續用出奇安靜而平和的眼神望著狄九。 再然後,呼吸的力量也被奪去。 脖子上已掐出深深的指痕,剛才止住的血因為受力又開始溢出,然而,他並不覺得痛,甚至也並不覺得窒息的痛苦,他只是感覺涼。 狄九的手指,始終是涼地。冷的。 因為長時間不能呼吸,他的眼神開始迷濛,他的意識開始朦朧,然而,他依然盡力睜眼望著他,他依然模模糊糊地想,為什麼,這麼久的時間。狄九的手指,還是涼的,為什麼,他的手指,會暖不起來。 好冷啊! 那一點一點捏緊地手指,那一點一點。斷絕的呼吸,那一點一點摧折的生命,這是一個漫長到如同地獄煎熬的過程。 然而,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裡,狄一的手按在劍上,卻始終,不曾拔劍。 在如此漫長地過程裡,狄九的眼睛,一直望著傅漢卿,從頭到尾。不曾有過瞬間的游移和迴避。 他只是望著他。 永遠坦然,永遠迷茫。永遠懶散,永遠無辜的臉。 他只是看著他。 永遠純淨,永遠清澈,永遠安靜,永遠如孩子般的眼。 世人皆有罪孽,獨他是個聖人。世人皆有所欲,獨他一人超脫。 紅塵迷亂,人間最苦,只有他。身在紅塵,卻不被紅塵沾身。挑動萬事,卻彷彿萬事與他皆無關。 狄九迷亂地想著,迷亂地恨著,卻又分分明明是清醒的,所以眼睛裡會有刻意的溫柔,所以笑容一直絕對完美,所以手可以毫不猶豫地一點點收緊,讓死亡的過程如此漫長,如此難堪。 他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他掌上地血,與他脖子上的血,悄悄融到一起,血明明是熱地,手,卻始終是冰冷的。 他地掌心,是他脆弱卻鮮活的生命,他的手背,是不久之前,被他重重咬出的傷痕。 他的掌下,分明可以感覺到,每一分血脈跳動,每一點鮮血奔流,生命的溫暖,就在指掌之下,卻永遠暖不了他的手和心。 他的手背上,那齒痕觸目驚心,是他心中地病,胸內的結,是他一直以來,藏手袖內,萬事都盡力用左手辦好地真正苦衷。 整個殺戮的過程,就是沉默的,施者與受者,都沉默地出奇。 狄九隻是看著傅漢卿,看著傅漢卿一直凝望他的眼。 看著那眼中的清明漸漸朦朧,看著那眼中的澄澈漸漸迷失,然而,卻始終還是安靜的。 他說…… 「我不會傷害你……」 從來不會說謊的傅漢卿,從來不會說話不算數的傅漢卿,從來也不肯主動傷人的傅漢卿。 他說…… 「我不會傷害你……」 在這場沉默而殘酷的迫害中,他始終沒有傷害他。 當狄九鬆開五指,徐徐後退時,狄一覺得過了足足有一百年,遍體冷汗,幾乎站立不住,簡直比和一堆頂尖高手打仗還讓人身疲心倦。 狄九淡然負手而立:「我一直等著你出手,你竟然沒動靜?」 狄一微笑:「我一直等著你放手,我真的等到了。」 狄九淡淡抬眉:「你也和他一樣開始天真了?『 狄一淡淡道:「你一直等著的是,是看我出不出手,還是,他是不是會始終忍耐,無論怎麼樣也不傷你?「 他凝眸望狄九:『你等到了你想要的結局嗎?「 狄九淡淡轉眸看他,神色無悲無喜:「他不傷我,也不會傷你,不會傷任何人。他的慈悲和他所謂的情愛都一樣,對所有人,都沒有區別。」 二人說話之間,傅漢卿正捧著脖子猛力呼吸呢,好半天算緩過氣來,還不免急速地喘著氣。 耳邊聽到狄九淡淡的聲音:「你贏了,一切都依你,現在把他們幾個叫醒,我們好動身。」 傅漢卿急叫:「等等,還有事啊。」 狄一和狄九一起望向他,情人也定了,要救的人也救了,要帶去給官府的強盜也讓他帶了,還不讓動身,這傢伙還能整出什麼事。 傅漢卿大步走過來,一手抓住狄九的右手,抬起來,望著狄一:「你還沒有替他的手止血治傷。」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四章 混沌將開 狄九淡淡然看看傅漢卿,淡淡然把手抽回來。 世間怎會有這樣的人,縱然傷人至深,卻永遠純潔無辜。而當你心腸已然冷硬如剛時,他卻又可以於你猝不及防之時,在你心間狠狠一撞,叫你生生懊惱,這顆心為什麼仍是血肉凝成。 真奇怪,發生了這麼多事,自己的心竟仍就有血有肉。 發生了這麼多事,那個人,竟還記得他手上這一點點的小傷。 他要殺死他! 他幾乎殺死了他! 而他卻還記得他的傷。 狄一一語不發地再次插到二人之間,拉了狄九的手處理傷處,這樣的小傷,對他們來說,基本上根本不需要理會,不過,眼前要不趕緊處理,只怕傅漢卿這傢伙就沒個完了。 狄九斂眉垂眸,藉著狄一擋住了傅漢卿的視錢,左手掩唇,輕咳兩聲,不動聲色之間,一口血輕輕吐在袖內。 玄色的衣裳,被血色染得透了,也依舊並不明顯。 只有狄一查覺了他的動作,卻像什麼也沒發覺,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這是最初狂喝自傷時,強行壓下的一口胸中血,還是聽了某個老實人一堆老實話之後,翻翻騰騰再也按抑不下的一腔心頭血? 狄一隻是沉默地上藥,沉默地包紮,他覺得狄九的指尖冰冷,手掌冰涼,卻不知道那樣殷紅的鮮血,會否也冷若玄冰。 傅漢卿看不到狄九的鮮血,也看不懂狄一的沉默,他只看到狄一替狄九處理好傷勢,這才覺得一身輕鬆,萬事皆好。 狄一復又把凌霄等人一個個拍醒,拍打之間不動聲色地輸入柔和的內力,替他們平復被震傷的內腑。 一眾弟子清醒過來,心中多少也明白,仗著教主的保護,他們逃過了一劫。至於整件事的變化和內情,大家都聰明地一句不問,人人斂眉低首,恭敬順從,一如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狄一復令他們去查看眾盜,死的不用管,活著的盡力救醒,重傷的擱在馬上,輕傷的綁起來,帶在馬後。 整個行動,一直都只是狄一在指揮安排,狄九由始至終,只是負手淡淡立於一旁,不言不動不插手。 出奇的,傅漢卿也沒有因為他是所謂的情人,就去糾纏他,說些做些驚世駭俗之言行,他只是安靜地,很乖地縮在一邊,靜靜看著所有人忙碌,只是眼神直直望著前方,半晌也不動一下。 費了好大功夫把一切辦得停當,大家復又前行。狄九一馬光先,刻意在前方開路,轉眼間就和被保護在後方的傅漢卿拉出了老長的距離。 傅漢卿呆呆坐在他的板車上趕路,讓人驚奇的是,整整一個時辰,他只是坐著發呆,居然一直沒有合眼睡覺。 狄一策了馬到他的身旁,輕聲道:「我們還要趕很久的路,真累了,就睡一會兒吧?」 傅漢卿輕輕問:「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狄一有些意外地看看他,難得這個只會一條道走到底的人也懂反省:「有什麼對和錯呢?我和狄九都不是好人,在我們看來,這個世界只有強與弱之分,凡事從來只考虎能與不能,絕不計較手段。對和錯,其實並不重要。你不體貼,你不明白,你不溫柔,你甚至根本不懂,什麼才是情人,什麼才是愛,然而我和他,也未必真的懂。在這些事上,你或許是利用,但至少你沒有欺騙。」 他輕輕喟歎一聲:「小樓太強了,在世人眼中,小樓的力量厲害得同神仙差不多。在你們看來,我們這些所謂世人中的強者,也不過和螻蟻一般軟弱可笑罷了。神仙要到螻蟻中去求頓悟,沒有義務了一定要瞭解照顧螻蟻的心情。弱者無論受到怎樣的對待,都屬活該。」 「不,不是這樣的……」傅漢卿覺得狄一說得不對,然而,卻找不到話可以去反駁他。他從沒有輕視世人如螻蟻,然而,他也的確是從來不曾去真正思考過世人的感情和心思, 他天性不喜歡認真思考任何事,這個世界的人,和他本來無甚關係,他自然就更不可能上心。,然而,難道,是他錯了。 看他神色迷惘,狄一復又道:「你不用老想著你對還是錯,你的錯誤,不過是你自己太有良心。即使只是一場擺明了只為破關而存在的情愛,說清楚了不過是利用,又為什麼還要太介意,不必把狄九想得太好太偉大,為了不讓未來的教主因私情而誤事,我們所有人都受過情愛的試煉。在我們那些苦難的歲月中,總會遇上溫柔美麗的人,善待我們,愛惜我們,關懷我們,然而,十次關愛中,有九次是險惡的陷阱,為了破局而出,我們不得不把這生命中少有的溫暖親手催毀,哪裡顧得上在破局的時候,會否牽連無辜,殺死那也許純出真心來善待我們之人。同時在防止我們被情感所控制的時候,我們也要去學習如何控制別人的情感。引誘別人情 ,無所不用其極地利用別人的愛,在失去利用價值之之冷酷拋棄,這一切殘忍的事情,我們都做過,而且做得非常好,完全符合要求,所以我們才能活到現在。這樣的我和他,都沒有資格評價你對或錯。」 傅漢卿輕輕地搖頭:「你們做的那些事,肯定是不對的,可是,如果我做的事也是不對的,那也不會因為你們做過不對的事,我的不對就可以變成對。」 狄一隻是淡淡地笑,沒有再說一個字。還是那樣的固執,還是那樣地在意對與不對。原則是多麼堅單的東西,只要認準了再去遵守就好,黑與白分界如此明顯,對所有的深深淺淺的灰,不看不想就好了。 「狄九,狄九。」傅漢卿忽然大聲叫孤身策馬遠遠行在隊伍之前的狄九。 狄九提疆駐馬,卻遲遲沒有回頭。 所有人沉默地凝望他的背影,遠方夕陽下,玄衣黑騎的身影,孤獨且落寞,高大中也透著蒼涼。 不算太長的沉寂之後,他策馬回到傅漢卿車前,淡淡問:「什麼事?」 平淡的語氣,平淡的神容,平淡的眼神,沒有一絲感情波動,找不到平時的憤怒,平時的不耐,他已冷了心,冷了眸,無論傅漢卿再做出任何驚世駭俗之舉,再說出任何驚心動魄的話,他自信仍可以眼也不眨一下地應付。 然而傅漢卿只是用那出奇安靜出奇明淨的眼睛望著他,然後輕輕說:「我是個很笨的人,我是不是傷害了你,我自己卻不知道?」 狄九覺得自己做足了所有心理準備,傅漢卿有任何驚人之舉都不會再能觸動他,然而,聽到這句話,他仍是微微出神了一下,然後才笑了一笑。 「你說過不會傷害我的,你也說過,你說過的事,一定會做到,不是嗎?」狄九淡淡地笑。 那笑容彷彿已經生在了他的臉上,不會改變,不會消失,永遠完美,永遠冰冷。 他說,我不會傷害你。 然而,他傷害了,卻不知道。 然後,他用迷茫純真,永遠無辜的眼望著別人問,我是不是傷害了你,我卻不知道。 狄九覺得自己真可以放聲長笑。 不不不,真的不需要再記恨,不需要再介意。 二十多年的地獄訓練,還沒看清,還沒明白嗎? 永遠不要記恨被別人傷害,永遠不要因仇恨耿耿於懷,因為那於人於己絕無好處。遭受傷害,只能證明你還不夠強,讓別人可以傷害到你。 所以,他可以用完美的微笑來回應傅漢卿的疑問。 遭受傷害,只是因為,我的心原來仍不是鐵石,居然到現在還是血肉。 但是,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我不恨你傷害我,我只恨我自己不夠強。 總有一天,我會足夠強大,強大到,再不受任何傷害。 如果是第一世的傅漢卿,聽到這樣的回答,也許就真的信以為真,點點頭,心安理得去埋頭睡覺了,然而,這一世,他畢竟長進了不少。 怔怔望了狄九一會兒之後,傅漢卿才輕輕道:「我為了自己的難關,想要一個情人,我覺得只要我說實話,只要我盡力也愛他就好。我不知道我哪裡錯了,但是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就不要做了。如果……」他遲疑一下,才接著說「如果你不喜歡我找別的人,我就不找了。」 語氣是有些失落和遺憾的,但也並沒有什麼不甘和無奈。 沒有情人,就完不成論題,就要世世在紅塵中受苦,但是,如果完成論題的方式一定會傷害別人,那麼,他情願就這樣一世一世輪迴下去罷了。 狄九略覺詫異,目光卻依舊淡然地望望他,笑一笑,也不答話,復又策馬離去。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一襲玄衣,在血色夕陽下,就這麼隨著錯亂的馬蹄聲,漸漸越行越遠。遠到呼喚的聲音再也傳不到他用耳邊。遠到那高大偉岸的身形,漸漸變成一個黑暗的小點,永遠若即若離地在前方引領著道路。 在以後的許多天裡,這遙遙天地間,遠方一點黯淡沉肅的黑色,就此一直深深壓在傅漢卿的心頭。 直到他們一行人到達齊國臨川城,在這整整七日的旅程裡,在所有人心中,等同於懶豬的傅漢卿,睡覺的時間居然屈指可數。這個奇異事件,讓同行的每一個修羅教弟子,都在心頭暗暗震驚。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五章 - 需要什麼 傅漢卿等人一路往臨川城而行。走了三四天,才行出那片盜匪橫行的蠻荒之地。他們一行人,個個騎高大馬,馬後還綁著一堆強盜,確也十分扎眼。而且很自然地被這一帶的盜匪當做敵人來仇視。 這一路上,也曾遇過幾批匪類挑釁,甚至到後來,幾幫強梁聯合起來找麻煩,但憑這些人的本事,當然奈何不了他們。在傅漢卿不要殺人的叮嚀下,凌霄等弟子把他們打傷打散。所有的戰事,都是由這些優秀的精英子弟出手就處理妥當了。 狄一和狄九基本上沒有什麼出手的機會。 而在若干戰役之後,被他們用繩子串起來,綁在馬後鞭打著驅趕而行的強盜們就越來越多了。 等他們聲勢一大,就不止是強盜,連行商都注意他們了。途中又遇過兩三起遇盜倖存的行商來投奔請求庇護同行。 傅漢卿再不敢象上次那樣立刻坦然答應,而是拉了狄一,讓他仔細盤問觀察,確定沒有可疑,再加以接納。 狄一笑問他,被人這樣騙過一回,吃了那麼大的虧,還敢救人。 傅漢卿理所當我地道:「上次我被騙,只是我比較笨,懂得少,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是如果被騙子一次,就再不相信所有的遇難者,對每一個求救的請求置若罔聞,那就是膽小,軟弱,缺乏勇氣,這是很可恥的。」 他說得這樣認真,而狄一聽了,卻也只淡淡笑一笑。 如果受一次欺騙和傷害,對人還可以有熱誠和信心,那麼十次百次之後呢?還有誰能再次說出傅漢卿這樣理所當然的話。至少在那二十年的地獄生活裡,他與狄九,都早已忘了什麼是信任了。 然而,傅漢卿的眼神太清澈,目光太坦然,狄一看得久了,心中便有些莫名的悲涼。或者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吧,或許傅漢卿無論經歷過什麼,無論遭受過什麼,都不會變吧, 但那也許並不是因為天生的寬容,而只是天生的冷漠。 他就這樣,心中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著,臉上卻神色十分平靜地接受了傅漢卿的意見。 儘管這樣的做法,和修羅教上下人等,長年形成的觀念絕對不符,但狄一不反對,狄九一直若即若離地在極遠的前方,不回頭,不靠近,不對任何事表示意見,而其他的弟子當然只有惟命是從,豈敢有別的想法念頭。 就這樣他們一路生擒的盜匪和救護的行商越來越多,等到了臨川城時已有了浩浩蕩蕩的聲勢。 修羅教在齊國的分壇正在臨川城郊的一處大莊園。 話說卓家的莊園,在臨川城也是大大有名的一處地方。那卓家的老爺中過進士,又放過一任知縣,本可高昇,沒料想上天不佑,家中父母先後逝世。卓老爺只得回鄉守孝,來來去去,竟守了足足五年,待想再回頭做官,這空缺也不是說有就有的。 卓老爺也不以為意,自在城外,買了一百頃地修鑄莊園,復又在本地辦了幾處極賺錢的作坊,生意也都作得紅紅火火。 在臨川城,卓老爺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即富且貴,便是縣太爺見了,也要大大給一番面子的。 臨川城裡的大事,多有卓老爺的份,什麼濟貧扶弱,什麼修轎鋪路,但凡是官府有了為難之處,請來幫忙的貴客裡,也肯定少不了卓老爺。 今天一大早,卓老爺就帶了莊園裡最精明幹練的一群手下,遠遠行出一百里,去迎接幾位遠方的故舊親朋,沒想到,還外加著接到了一群蒙難的行商和一眾被縛的盜匪。 卓老爺自遣手下把這些人全都送往官府。縣衙上下一看,再一查問,無不大驚大喜。 縣太爺的政績的功勞自是要為此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了,滿衙上下,以後怕都多要沾光的。 此事一傳出來,市井百姓也無不稱奇,都道卓老爺是能人,交的朋友也都是出眾之人,那麼多強徒悍匪,讓他們一索子便全捉來 真是令人引為奇談。 這邊,人一送進縣衙,沒多久,城裡各處官員的拜帖子就紛紛送進了卓府。 卓老爺一再替友人推辭,只說朋友是江湖異人,多年前曾救過自家的性命,這才引為知交。這班舊友一路風塵而來,只願好生休息,實無意結交官府,這才勉勉強強,把各方邀約給推掉了。 這一行人越是神秘,越是不肯見人,有關他們的傳說則在民間被百姓漸漸傳得越發神乎其神,便是官府,也不免做出許多奇特的猜測。 直到一個半月後,朝廷忽然頒下令諭,官府扶植修羅教,而卓雲鵬也對天下公開修羅教弟子的身份,並把當日那件轟動整個縣城,並最終驚動省城,風聲直傳往京城的大事歸為修羅教向朝廷獻禮效忠,世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然,此為後話,無需多言。 當日卓雲鵬迎到了傅漢卿一行人,便在莊中開了盛宴,美酒佳餚,清歌漫舞,以迎貴人。 傅漢卿地位最尊,被請入了上座。 一路上離著傅漢卿老遠的狄九,因為身份僅次於傅漢卿,座次自然是緊挨著他的。 其他弟子們都於側席飲宴,卓雲鵬坐在下首相陪。 狄一身為影衛是定然不坐的,一被迎入山莊,他的人就自然消失,估計除了深知影衛行事法則的狄九,別的人就算明知他隱在暗處,也斷然找不出他的行蹤來。 ~席上發呆。偶爾幾次目光掃過狄九身上,吶吶地想說什麼,皺了眉想了半天,又茫然不知道可以說什麼? 到現在,他還沒弄明白,自己和狄九到底還是不是情人,他們的情人之約,到底是繼續呢,還是作廢? 大概不是吧。他這樣有些傻乎乎地想著,如果是情人的話,應該坐在一塊,緊挨在一起,同一個杯子裡喝酒,同一雙筷子吃菜的。 他迷迷糊糊地想著前世裡那些霸主帝王,懷抱美姬佳侍時喝酒看歌的樣子。 而現在……狄九永遠在空間允許的條件內,離他盡可能遠,若非必要,絕不看他一眼。 好好一場歡迎會,狄九可以身在座中,談笑風生,狄九可以面帶微笑,飲酒觀美,狄九可以同卓雲鵬應答如流,親切交談,然而,從頭到尾,連眼角也沒向傅漢卿這邊側一下,即使二人的座位靠得如此之近。 也正因為二人靠得太近,所以傅漢卿才知道,那個在別人眼中,親切從容,風趣優雅的天王,其實全身上下,正悄悄地散發著冷意。 那麼冰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意,與他臉上的微笑,與他眼底的平和,同時出現。 只是,包括卓雲鵬之內的所有分壇弟子,全都不曾發現。 宴席之後,傅漢卿要回房間去睡大覺,而狄九則要在第一時間查看分壇的帳目和名冊。 卓雲鵬讓副壇主領了狄九去書房,自己則親自送傅漢卿回房。 傅漢卿一路呆頭呆腦,兩眼空茫茫,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是機械地跟著卓雲鵬往前走。 耳旁聽了卓雲鵬輕聲問:「教主對於屬下的安排可還滿意?」 傅漢卿也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只是本能地回答:「滿意。」 卓雲鵬行到房門前,親自伸手把房門推開,在門前彎腰:「不知道教主還需要什麼?」 傅漢卿仍然不知道自己聽到的話是什麼意思,只是順口答:「我想要一個情人。」 卓雲鵬一呆,愕然抬頭。傅漢卿卻已然遊魂也似進了房,順手把門給關上了。 卓雲鵬在門前怔怔站了一會兒,唇邊忽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轉身離去了。 傅漢卿進了房間,往床上一坐,一隻手托著下巴,繼續發呆。一邊發呆,一邊喃喃自語:「我想要一個情人,我說了實話,我沒有騙人,我不想傷害人。我到底是什麼地方做錯了?」 沒有人回答他。 也許在某一個隱密的地方,有一個知情人,聽到了他也許是自問,也許是問人的這一句話,卻即不想,也無力去回答。 做錯了什麼? 有許多事,本就不是外人能教能講能說明的。 傅漢卿發了半天呆,腦子打結什麼也想不通,只覺又累又倦又疲憊不堪,又渴睡偏偏還睡不著,他憤怒得仰天大叫了一聲,雙手攤開,往後直直地倒向了床上。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六章 - 要個情人 教主有分壇主招待,天王有副壇主接待,凌霄等一干弟子,則由一眾管事們安排照料。大家吃飽喝足,洗了澡,換了衣裳,一路風塵,腰酸背痛,吃苦受累,外加擔驚受怕地熬到現在,人人都覺撐不住了。 凌霄自己幾乎是一進房間,就撲到床上去的,頭一沾枕,這鼾聲就響了起來。剛剛睡熟,房門就被人敲得咚咚響。 凌霄被驚醒過來,沒好氣地大喊一聲:「什麼事?」 心裡那叫一個鬱悶呢,咱們可是總壇出來的,到了你們分壇,你們不給我當佛爺給供好了,還敢半夜叫門,敢情是平時分壇主太好性兒了,把你們一個個嬌慣得連規矩都不懂了。 門外的人想是聽他語氣不善,忙笑道:「真對不住,凌霄兄弟,擾了你的好夢了。」 凌霄一聽,竟是卓雲鵬的聲音,忙跳下床來開門,滿臉通紅地施禮陪罪。 卓雲鵬笑道:「凌兄弟別見外,你們這一路陪伴教主,嘗盡風塵之苦,還不能睡個好覺,原是我想得不周。」 凌霄怎麼好意思怪罪人家堂堂一個分壇主。忙說客氣話:「哪裡地話,壇主前來叫我,想是有重要的話吩咐,是我太莽撞了。」 卓雲鵬臉上微紅,乾咳一聲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們這些外圍弟子,一片誠心,想多為教主辦些事。讓教主住得高興些,只是我們對於教主的喜好並不清楚,惟恐辦事有差,反讓教主不痛快。」 凌霄這才明白,趕情這位為了拍巴屁,幾個時辰也等不得。半夜三更就來打聽教主的喜惡了:「其實教主的性子極寬大,從不怪罪下屬的,教主也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事,只是平時嗜睡,不喜被人打擾罷了。」 卓雲鵬遲疑一下才問:「凌兄弟,恕我冒昧,凌兄弟知不知道教主喜歡什麼樣的情人?」 「情人?」凌霄瞠目結舌,愣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這我可真不清楚,不過……我想教主……可能是喜歡……男人地……」他又想了想,仔細回憶了當初狄九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叫。 「答應做你的情人。」 他點了點頭。確定地道:「應該是喜歡男人的。」 卓雲鵬深吸了口氣,對凌霄一揖到地:「多謝凌兄弟。」話音未落。轉身就走。 凌霄愣愣站在房門處發呆,過了好一陣子才喃喃道:「走這麼快幹什麼。我還沒告訴你,他已經有情人了啊,就是天王!」他摸摸頭,隱隱覺得,如果不追過去做這個補充說明,肯定會出什麼不太好的事,不過,有什麼關係呢…… 這少年惡意地笑一笑。半夜擾人清夢,總該付出點代價的。 他樂呵呵關了門。撲回他地床上,心安理得地進入了夢鄉。 卓雲鵬行到院子裡,低低咳嗽一聲,黑暗中一道人影飛速掠到他的身旁:「壇主。」 「把準備好的人送去教主房裡。」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卓雲鵬輕問「可調教妥了,那樣嬌生慣養,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兒,切莫壞了教主的興致。」 「壇主放心,經了屬下的手,就是只豹子,也能調教成只小貓,保證讓教主滿意就是。」 卓雲鵬點點頭:「你辦事去吧,我去天王那邊看看可有什麼吩咐。」 黑暗中的人影躬身退去,卓雲鵬復往書房行去。 說起來,天王可真是個累人地差事,這一行總壇來客,除了狄一,所有人都在高床軟枕享受長久奔波後的舒適,只有他還高燃紅燭,細看那密密麻麻,彷彿永遠也看不完地帳本。 副壇主立在一側,神色恭敬,而悄悄凝視他的目光,則帶著深深地敬佩。 不過是短短的半個時辰,天王已經以極快的速度翻看過許多文書,卻又能於細微處,查覺每一處疏漏,偶發一問,必中要害。 幾個問題答下來,副壇主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是又敬又佩又驚又懼。 適時卓雲鵬推門而入,先對狄九施了一禮,恭敬地道:「天王,天色已晚了,天王要不要暫且休息,待明日再細查帳目名冊?」 已經看了足有半個時辰的細帳,狄九的坐姿也沒有稍稍改變一下。他慢慢放下手裡的帳本,修長的五指漫不經心地在上面輕敲幾下:「今天休息,明天休息,何時有空來辦正事?怪不得足足用了七年時間,齊國才建成一個分壇,想來你們一慣辦事都是如此悠閒的。」 這話說得語氣也並不重,乍聽之下,竟不知是斥責還是玩笑。 卓雲鵬卻是心頭一凜,垂眉低首地道:「天王恕罪,實是齊國官府對民間勢力打壓太過,就連本地武林,那些幾百年地教派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各門各派的弟子人數都要上報官府。弟子一旦超出一定數目,就會被百般為難。官府還時不時強行徵召各派弟子參予剿匪或除逆之戰。多有十去不還一之慘局。這些成名大派尚且被壓得只能芶延殘喘,更不要提新起地武林勢力,我們初時想以武立勢,結果因不清楚形勢,而受到朝廷以及其他武林門派的打壓,損傷慘重。」 狄九隻若有所思地聽,燈光下,他眼睛黑得出奇,深得出奇。他略有些恍惚得想:「能想出如此手段來打壓民間武力,擴大官府的權威和力量,沒準又是小樓中人的奇招。」 聽不到狄九發話,卓雲鵬只得滿頭是汗地繼續說:「我們堅持了兩三年,死傷慘重卻全無建樹,不得以才轉為經商,沒想到,齊國官府對商家壓搾極苛,若無多年基業和關係,新的勢力要出頭,千難萬難。」 狄九至此才淡淡一笑:「 們不懂如何做個成功的商人才是真的。」說到這裡I歎,修羅教武夫要多少有多少,但其他方面的人才實在不多。當初在趙國,風勁節在商業上給他以及趙國分壇的人上過的那一課,他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想到此,忽有所覺,眉心不易查覺得微微一蹙,怎麼回事,莫名其妙老想起小樓之事,小樓之人。 「如此又蹉跎了許多歲月,虛擲了不少錢財,後來屬下才想到,即然齊國千方百計加重官府的權威,不如想辦法也成為官府中的一員。所以屬下費盡心血,買通了大小考官,取得了功名,又買來了一個實缺,雖然天不肯助人,因丁憂之故,屬下被迫辭官,但只為著頭上有功名,也戴過紗帽,所以不交糧不納糧,可以同官府仕紳來往,各處都能說得上話了,這才勉強有了今日之基業。」 狄九聞言冷冷笑道:「即是如此,怎麼又叫人給看破了?」 卓雲鵬一怔,回頭看了副壇主一眼。 副壇主低頭道:「屬下剛剛稟報過天王了。」心裡也是有苦說不出的,天王實在精明地厲害,查看最近人事調動,高手調配,立時就覺出不對,隨便三五句便問得人不能不把實話全倒出來了。 卓雲鵬低聲道:「全是屬下失職,在本地置辦莊園,聲勢浩大,引來了江湖上地飛賊。那夜也是屬下一時興起。親自出手同那小賊打了幾招。沒想到,本地武林勢力明月樓樓主的小兒子,半夜三更地,學俠客義士要為民除害,發現了飛賊行蹤,就一路跟蹤而來,看到了屬下出手。幸得屬下耳目還靈,查覺了動靜。就派人跟蹤,查出了他的身份和處所。因那夜屬下用的是本教獨門武功,恐防他說出去,被他那見多識廣的父親看出來,所以屬下當夜就調動了高手,夜圍明月樓。屬下親自潛入查探。果然發現他們父子二人在談當夜之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還一式一式同他父親演練屬下的招式,屬下知不可再遲疑,所以發出了攻擊信號。先以毒煙暗器和放火,四下擾亂,乘眾人慌亂間派弟子入內宅抓住了他們家中的女眷。再以此威逼這被毒煙暗器偷襲負傷地父子二人束手就擒。是役,我方未傷一人便擒下了明月樓主父子兩大一流高手,並擒獲其他徒眾弟子多人。整個明月樓如今已在我教控制之中,內情想必絕無外洩之可能。」 狄九漠然道:「我是否該讚你手段狠辣,指揮高明呢?」 卓雲鵬大滴的汗落下來:「屬下……」 「即然人都控制住了。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殺。」狄九語中終現怒意。 真是荒唐,莊子裡關了一堆所謂的高手。這麼久時間,光浪費糧食。居然一個也沒殺。現在那個白癡就住在莊裡,要是讓誰走漏風聲,讓偉大的,善良的,聖人一般的教主大人知道了,那才是天大地麻煩。 卓雲鵬被他一句話說得頭皮發麻,顫聲道:「天王,那明月樓主。最出眾的不是武功,而是容貌俊雅。氣度超眾,如明月當空。他的妻子也是齊國有名的美人。這夫妻二人年紀雖不輕,但他們的一雙兒女,卻都生得有金玉之質,無瑕之貌。屬下因想調教好了進獻教主與諸王,所以連他們的家人徒眾也留著不殺,以便脅迫他們……」 狄九一掌拍在案上,振衣而起:「你好好為神教辦事,就是你最大的忠心和表現,養著外敵家的美女俊僮,算得什麼樣的功勞?把莊裡所有關的人全殺了……」他目光森冷如冰「立刻!」 卓雲鵬打個寒戰:「可是,屬下已經把那個小子送去給教主了。」 狄九眼神一凜:「什麼?」 卓雲鵬自問不是膽小之人,被他這一眼看得竟是心膽皆寒,想也不想就大聲道「是屬下送教主回房時,教主自行開口向屬下要地!」 狄九面色奇寒入骨,一字字問:「他怎麼向你要的?」 卓雲鵬身顫如風中落葉,幾乎語不成聲:「教……教主說……他要……一個情人!」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七章 - 主角配角 傅漢卿一個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了半日,什麼頭緒也沒想出來,倒漸漸得有些睡意了。 只是如今這心裡有事,就算是睡過去了,倒底也睡得不沉,人總是似睡似醒得不太安寧,隱隱約約就覺得身上彷彿壓著千斤重擔一般,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伸手推了一推,卻又推之不動,便又恍恍惚惚得睜開眼,發覺有什麼白白的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愣愣地晃晃腦袋,定睛看了看,然後閉上眼,啊啊啊,肯定是還沒睡醒呢,否則怎麼會有好大一個光屁股在眼前晃悠呢? 他閉了眼,定了神,等了半天,再睜眼一看,咦,怎麼夢裡的幻象還在? 他伸手擦了擦眼,發現眼前的一切還沒有煙消雲散,這才勉強回神,啊,原來不是做夢啊。 傅漢卿的身上,壓著一個活生生一絲不掛的人。 只不過是以臀部對著傅漢卿的臉,像狗一樣頭衝著傅漢卿的腳,趴在床上的。 因為看不清面目,傅漢卿目前只能確定這是個男人。而且看起來肌肉緊崩有力,應該是個極年青的男人。 他全身上下連塊布片也沒有,只腰上繫了一個珠圍。一串串地珍珠映著燭光,閃爍起異樣眩目的光芒。隨著他的臀部輕輕地晃動,明珠異彩,清音不絕,襯得那男子身上最隱密的幾處部位,於珠光之下,若隱若現,別有一種味道。 這樣的銷魂之姿。這樣的曖昧之態,是人都該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傅漢卿更加比誰都清楚。 因為這種挑逗勾引的姿態,他第一世當小倌時就學過了,只不過那個時候小倌館裡,沒有這麼值錢的明珠,用地都是假貨罷了。 傅漢卿直著眼。躺著床上,看著這個對著他扭了半天屁股也不知道是誰的男人,想了又想,終於還是說:「這個,我不是批評你做得不好,不過,你的姿式真的是很僵硬呢,動作也遠遠不夠自然,如果想在這一行好好發展,還是認真研究一下技術為好。」 他絕對是一番好意。他自己幹過這個,相關技巧的該學的絕對學得一絲不差。他又在小倌館呆過,知道男人年紀大了。生意就會蕭條許多。這專吃青春飯地行當竟爭也是很激烈。他雖沒看清這人的臉,不過看身材也知道不是十三四歲的僮兒,估計論年紀這人好日子已是不多了,引誘人的技術還這麼爛,這行飯可怎麼吃得長久啊。」 這話還沒說完,那衝著他晃個不停的美臀就生生僵住了,再然後,那人整個身體都開始劇烈得顫抖起來。就只聽到一串串珍珠相互碰撞,響個不停。 傅漢卿不由內疚起來。唉,自己說話太直,傷人家自尊了。 他從床上欠身坐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其實,我是說,學不好也沒什麼,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改行了……」 話還沒說完,那人卻陡得翻身過來,大喝道:「你們到底想要怎麼樣?」 傅漢卿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面前的男子,出奇的年少,出奇的漂亮,容貌之俊美,竟似能照亮整個房間,只是那樣俊朗的面容卻幾乎扭曲變形,那樣明亮地眼睛,竟是目眥欲裂。 他的雙手徒勞地握拳,赤裸地胸膛因為過於激憤而劇烈地起伏著,嘴上全都是血,仔細一看,原來嘴唇都被生生咬爛了。 傅漢卿直著眼望著他,半晌才道:「你剛才對著我晃……那個……的時候,就一直在這樣咬嘴唇嗎?」 這少年發出一陣幾乎不似人聲地慘笑,只是這聲音聽著更似陷阱裡的野獸絕望地嘶吼。 「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用我的爹娘來威脅我屈服,如果我不肯不知羞恥地求你這禽獸糟蹋我,就要換我可憐的妹妹被欺辱……「 傅漢卿低低啊一聲,臉上還是習慣性地有點凡事慢一拍的呆滯,腦子裡卻飛快轉起來了,奇怪,這事怎麼這麼耳熟,連他說的話,都像是非常熟…… 對了,以前被張敏欣硬逼著看的一堆耽美故事裡,有百分之九十有這樣地情節,有好幾篇連台詞都和這少年一模一樣呢。 這心裡一明瞭,再仔細一打量這少年的容貌,啊,沒錯了。年少,漂亮,符合所有小受地要求。因為家人被捉,受到要脅,不得不被人調教傷害,符合所有S文的要求。 他摸著下巴開始發愣,不對啊,如果這人是主角小受,那小攻肯定不會是我?怎麼看怎麼想怎麼算,唯一符合所有故事裡,陰沉,冷酷,殘忍,且武藝高強,又勢力大的小攻設定的,只有狄九啊。 他望著少年,就有點兒愣神了,難道,難道……這又和第一世一樣,他們才是主角,而我,不過是偶爾參予他們的故事,成為他們感情調劑之一,推動故事發展的配角! 他的腦子再次打結,唉,怪不得狄九不肯做我的情人呢,怪不得我一跟他說起情愛之事,他就不痛快呢? 原來我不是他想要的對象,他覺得我勉強他了?強迫他了?讓他覺得沒面子了? 傅漢卿最近一直在苦苦思考狄九為什麼生氣,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於是遇上什麼事,都會本能地和那件事放在一起做一番聯想。 這一次他自以為找到了理由,卻又隱隱覺得不對,不免越發迷惘起來。 正發著呆呢,那少年忽惡狠狠地撲了過來。 傅漢卿呆頭呆腦地被撲倒在床上,少年紅著眼開始撕他的衣服。 「我不管你們玩什麼把戲,你們不過是要我像狗一樣來向你們求歡,要我和你們一樣變成沒有羞恥的禽獸,我怎麼敢不讓你們如願 麼不敢不照你們的意思,像畜牲一樣求你來毀掉我,有娘,有妹妹,他們全都……「 話音一哽,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只聽得衣裳被扯裂的嘶嘶聲響個不停。 傅漢卿腦袋還沒轉過彎來,身體就像剛剝了皮的桔子一樣,乾乾淨淨,毫無遮掩了。 少年瘋了一般,笨手笨腳地從他的脖子開始往下親。 儘管少年的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竟管少年的眼中充滿了瘋狂而不見一絲清明,但他還是極力地把最近在可怕調教中所學到的生硬技巧使了出來,雙手上下撫摸不止,而嘴唇一路往下親去。 傅漢卿這個時候終於回過神來了,想起一事,就算像他這麼遲鈍,也不免緊張起來,急忙掙扎著想要推開他:「不是這樣的,這裡有點誤會,你……那個……不是……我,不會是我……的,你要和……我……肯定會……」 跟據他以往看故事的經驗,以及前幾世接觸殘暴之人的所見所聞,他確定這個少年正在犯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所引發的災難,必然是毀滅性的。 所有故事裡的正牌小受,如果不是在被虐的時候,而是在別的情況下,跟配角脫光了在床上翻來滾去,那百分之百都會被正牌小攻撞破,而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然而。傅漢卿地醒悟來得太遲,他的解釋又結結巴巴,言不及義。少年惟恐他掙扎反對,讓此次的交歡失敗,給至親帶來最可怖的災難,趕忙雙手死死按著他,不讓他推拒,自己加快速度向下親過去。 傅漢卿害怕弄傷他。當然不敢出全力去推開他,眼看著都要親到關鍵部位了,正慌亂之時,就聽到砰得一聲巨響。 傅漢卿連頭也不用抬一下也能知道,自家的房門,第一百零一次被暴力破壞掉了。 完了! 傅漢卿鬆開推拒的手。絕望地抬頭看房頂。 小容他們雖然總說那些小說不能信,可是,原來也不能全不信的,起碼這次的情節完全和小說一模一樣,戲劇性得過份。 心裡一口氣還沒歎完呢,就聽得一聲慘叫,壓在他身上怎麼也推不開地少年,憑空飛了起來,人在半空中,就吐出大蓬的鮮血。整個人生生撞到牆上,堅實的牆壁硬是被撞出了一個人形的洞。那個一絲不掛的少年,就這麼跌出房間。跌到外頭空曠寒冷的夜色裡去了。 傅漢卿營救不及,只來得及啊得驚叫一聲,從床上跳起來,卻見狄九已是面寒如冰,目光直直望著前方那處破洞,眼角也不瞧他一下,就這樣向前方行去。 而在門外正縮著卓雲鵬等好幾個人,每個人都面無人色。全身顫抖。 傅漢卿見狄九明擺著是意猶未盡地想要追出去繼續教訓人,嚇得從床上直跳到他面前。一伸手,就把狄九死死抱住了。 這還了得,所有正牌小攻看到正牌小受脫光了在人家床上跟人家翻來覆去,後續地反應肯定是痛打之,凌虐之,S之,然後了O,O之後再。 雖說小說裡的小受通通都是不死身,不管怎麼S,最後還能活蹦亂跳,沒有一點後遺症地和小攻演繹由恨生愛的癡情故事,但傅漢卿根據實際情況和同學的勸導,真正明白了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 根據他幾世為人的經驗,現世人類的肉體是非常脆弱的,絕對禁不起過份的傷害。前幾世所遇的大人物,帝王,霸主,身邊也偶爾會有小妾或美侍與人有私情,而這些人在受盡凌虐地處罰之後,沒有一個還能活下來。 傅漢卿不能眼看著有人要被生生折磨死而見死不救,所以他拼盡全力抱緊狄九,不讓他再挪動一步,同時大聲喊:「不關他的事,是我逼他地。」 雖然一直到現在,傅漢卿還沒完全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只他知道狄九很生氣,自己就算沒辦法讓他消氣,也該轉移他生氣的對象,何況小說故事裡,所有地倒霉蛋配角,想要保護可憐的主角小受時,大多會說這種話。 狄九武功再高,被傅漢卿出盡全力抱著,竟是半步也動不得。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更是讓本來就已火冒三丈的他心情不痛快了。聞言臉色更是詭異至極,死死盯著傅漢卿,挑高了眉問「你說什麼?」 傅漢卿看他表情這麼恐怖,也有點嚇著,不敢硬頂他,只得說:「你別誤會,你想幹什麼,我都不反對的,只要你別找他就行。」他挺挺胸,很平常地說「你衝我來好了。」 話音未落,就算是以傅漢卿的遲鈍,也生出了極異樣的感覺,他愣愣地望望房外卓雲鵬等人古怪的臉色,抬頭看看狄九詭異地眼神,忽然頭皮有點發麻…… 這個,到底哪裡又不對了? 為什麼感覺這麼奇怪啊? 我應該沒說錯話啊,於其讓他出手S那個人,把人弄死了再後悔,不如讓他先找我出氣好了。反正我又不怕痛,而且經驗技巧我都比那個很生硬的人好很多地吧? 在這一刻,傅漢卿猶自迷迷糊糊地想著,卻沒有意識到,對他來說,這樣理所當然的事,卻無由地讓他自己也悄悄地寒毛直豎。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八章 - 何謂好人 曾經,在很多年的時間裡,狄九一直以為,遇上傅漢卿,是自己生命中最大的不幸。 搶走他的權力和地位,毀掉他所有的希望和光明,讓他引以為傲的定力徹底崩毀,以所謂的天真和無辜,對他做最深的譏諷和打擊。 聽到卓雲鵬說起傅漢卿開口要一個情人時。狄九很久都沒有說話。 只是心冷,面冷,目冷,指冷,整個世界,彷彿都以他為中心,陷入了一片冰寒之中。 好像就在前幾天,那個人還無比認真地對他說,「如果你不喜歡我找別的人,我就不找了。」 而當時,自己居然沒有一絲疑慮地完完全全相信了。 多麼可笑,這麼多年的地獄掙扎,他居然還會白癡地相信那個擺明了全身都是謎團,絕不可信的人。 所以,轉過身,那人就輕輕交待下屬,需要一個情人。 是地。一個情人,一個工具! 那個白癡終於找到了一個正常而簡單的方式,達成自己的目的。何苦抓著人一個個要求呢,他是修羅之主,只要他吩咐下去,什麼樣的情人送不到他的身邊呢? 狄九極冷,極輕地笑了一笑! 在狄九沉默的時候,天地之間。都凝結了無窮無盡的肅殺森冷之氣,卓雲鵬和副壇主已經不自覺得牙關打戰,手足發僵,仿若置身萬載玄冰之間,再這樣站下去,就要生生凍死了。 就在他們完全凍僵之前。猛覺一道勁風疾旋而過,二人被帶得踉蹌退開數步,再定定神,狄九人已經不在了。 兩個人都面無人色地互相看一眼,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又是一道強風勁疾而來,狄九去而復歸,沉聲道:「他住在哪裡,帶路!」 二人半個字也不敢說,兔子般跳起來。盡展輕功在前方帶路,等到了傅漢卿的房前。狄九身形不頓地向前掠去,人在半空中。就信手一揮,整扇大門應聲飛了起來。 卓雲鵬和副壇主眼還沒來得及眨一下,狄九人就進了房裡,而他們因為視線被狄九阻隔了一大半,所以並沒有看清房中的情形,只是聽到一聲慘叫,一個人穿牆跌了出去。 他們沒看清,狄九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兩個大男人,光著身子在床上壓成一堆。絕對談不上賞心悅目。也沒細想心中那濤天烈焰從何而來,只是不經思索地一袖拂出,那個據說長得很漂亮的什麼什麼明月樓的公子爺就生生撞破牆壁,跌了出去。 想到傅漢卿那一身光溜溜,他就覺著扎眼,為防自己失控,他刻意看也不看那傢伙一眼,便鐵青著臉向前去。 那小子留不得,要真讓他跟著傅漢卿一纏綿一訴苦,一講前因後果,天知道那位聖人教主能幹出什麼事來。 可是他的所有打算都被傅漢卿給毫不客氣地破壞掉了。 傅漢卿抱著他死不放手,口口聲聲喊什麼,不關他事,全是我逼地,又叫什麼,你想幹什麼,直接衝我來。 就算是怒火萬丈的狄九,也聽得是啼笑皆非。 他不用回頭去瞧卓雲鵬二人的臉色,也知道他們的表情肯定極之詭異。換誰看到喜歡男風的教主就這麼大大咧咧不知羞恥地當著人家的面,死命抱住一個人,喊什麼你衝我來,要不往歪處想,反倒不正常了。 罷罷罷,反正自家的名聲臉面,也早就給這個混蛋給敗壞光了。 狄九也不知道自己是氣極而笑,還是想笑笑不出,只剩下氣憤了,說話的語調都是怪異的:「什麼衝你來,什麼不管我幹什麼事,你都不反對,我能對你幹什麼事?」 傅漢卿見他又像笑來又像哭的可怕表情,越發不敢放手了,自己心裡居然也有點發毛,但還是挺胸道:「反正隨便你幹什麼了,只要別找他就行,你衝我來好了。」 狄九已是連笑也笑不出來,吼也沒有力氣了。媽地,我能對你幹什麼?不對,我還真想對你幹什麼…… 他十指開始屈伸,指節都咯咯作響。面對衣服被扯光,一絲不掛的教主大人,他倒是實在生不出什麼綺念來。 傅漢卿本來就不是那種絕世傾城有陰柔之美地男子,更何況,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瘋狂表現,早已給人極惡劣地印象,除非是不知他底細的人,否則怎麼可能對他生得起一絲溫柔情腸,半縷曖昧綺念來。 狄九想的是把這傢伙掐死算了,心中想起以前好幾次能殺而沒殺的機會,此刻真有點兒悔不當初之感。 手都抬到半空中了,忽得抬頭看看前方牆上一個大破洞,才一挑眉,回頭以殺人的眼光冷眼掃了掃門口站著發呆,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不懂迴避的兩位正副壇主。 罷罷罷,不管他想幹什麼,都不適合在這前後通風,讓所有人可以一覽無餘的所謂房間裡做。 畢竟這些外圍子弟,不比總壇的弟子,在他們面前,多少還要替神教地體面著想,怎麼能上演天王和教主彼此相殘的戲碼。 這心頭一動間,他也不得不強忍了了口氣,伸手略略一拂,隔空攝物,立時將床上地紗帳取到手上,信手披在傅漢卿身上,淡淡道:「我不幹什麼,一切都聽你的。」 傅漢卿沒料到他竟這麼好說話,愣了半天神,才慢慢鬆開了手。 狄九後退一步,淡淡吩咐:「為教主更衣沐浴,另換一個房間,我等你們操辦妥了再來。」 他說完話便回首向外行去,心裡只想著乘卓雲鵬二人纏住傅漢卿,趕緊把那幫子人全殺光滅口。 沒料到,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傅漢卿已是大聲說:「替我把外面那位受傷的公子扶進來,請大夫 ,卓壇主,你先別忙,有點事你還是先同我說清楚得一頓,復又輕笑兩聲「卓壇主,你一定會跟我說實話,不會騙我的,對不對?」 傅漢卿話音未落,便看到狄九的背部略略一僵,腳步略頓,然後才行了出去。心裡悄悄鬆了口氣,還好我小說看得多,防著這一手呢,否則等我洗完澡換完衣服,那人不定給你OO成什麼樣了呢。 狄九沒想到自己的暗中思量竟生生叫笨笨的傅漢卿給先下手為強地攪和了,他也不可能讓尊敬教主的分壇弟子們對教主撒謊,叫他們懷疑總壇內鬥。更不可能把傅漢卿的真面目公開給外圍弟子,讓所有分罈子弟都就此看輕教主。 傅漢卿即說了那樣的話,那幾個人的性命自是暫時保住了,料那卓雲鵬也沒有膽子欺騙傅漢卿。於其留下來同他唱反調,白白叫些外圍弟子們看笑話,倒不如大方一點,逕自離去得好。 狄九大步而去,只唇邊一縷冷森笑意,一現即逝。 他快步如飛,轉眼已過了好幾處院落,這才站定了身,輕輕問:「有人嗎?」 一旁暗處有個矯健的身影飛掠而至,施禮道:「請天王吩咐。」 「去替我把總壇來的弟子們全部叫來。」 此人應了一聲,便飛快離去。 狄九靜靜站了一會。才輕輕道:「出來吧,還要躲到幾時。」 一聲淡淡歎息之後,狄一地身影彷彿是從虛空中倏然而現。 「你不守著他,卻跟著我做什麼?」 「他這時候正被兩位壇主當祖宗照顧,我不用跟在旁邊,倒是你……」狄一輕歎「我原本就擔心你會偷偷叫了人手,只等著這邊一放人,那裡就半路截殺。」 「即然你猜到了。也特意跟來了,為何不阻止傳令?」 狄一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苦笑道:「因為我知道,你的做法應該是正確的,仇已結得這麼深了。把人放走,也不過徒留後患。更何況,他們一旦把分壇的事傳揚出去,不出十日,這苦心經營數年才有的一片基業就會被什麼武林正義人士夷為平地。」 「即然你知道我是對的,又為什麼要跟來?」 這一次狄一隻是沉默,卻再也沒有說話。 狄九冷笑:「你說那人把你從籠子裡放出來了,你說錯了,他幫你找回了被狗吃了一半的良心,把那全無半點用處的東西塞到你地胸膛裡。所以你就算知道我做的是正確的事,卻總是不知道該不該阻止。」 狄一不語。只是微微歎息。 「算了吧,你和我都是地獄裡走出來的魔鬼。誰也不比誰強多少,我們所學到的一切都是殘忍惡毒的,我們面對任何事,生起地第一個應對念頭,都是冷酷自私的,這輩子,你是當不成好人的。」 狄一依然沉默。 他當不成好人,他也沒想當好人。 只是。傅漢卿總是說,那是不對的事。不對的事就是不對。任何理由也不能把不對當成對。 傅漢卿總有一雙清明而不雜塵埃的眼。 人不可以傷害人,人不應該殺人,生命是很珍貴的。 每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從沒有感慨,從沒有觸動,只是好笑,只是譏嘲。 然而,到底是聽得久了。看得久了,一想到傅漢卿會那樣真誠,那樣認真,那樣努力地為一些無關的人爭取生機,把他們從地獄中放出去。然後卻在走進光明的那一刻被屠戮怠盡,總不免有些淡淡悵然。 如果當年,他自己身在地獄之時,會有人伸一雙手過來,會有人以清明而不染塵地眼,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光明,會不會…… 狄一復又失笑,搖頭,罷罷罷,他若是當年學了傅漢卿那一套,就算離開修羅教,怕也活不了幾年。 那樣地人,那樣的想法,那樣地行事,不是不容於修羅教,而是根本不容於這個世界。 正思忖間,見院門處一行走來十餘個行色匆匆的年青弟子們,正是凌霄一干人等。 狄一靜靜地看他們走近施禮,靜靜聽著狄九發號施令,一直一直,只是旁觀,雖說沒有參予,到底始終不曾阻攔過。 其實,他不是好人,其實他也沒想過以後要當好人,他不相信自己胸膛裡還有那種叫做良心的東西。 他跟過來的時候,其實就沒有打算要阻止。 即然如此,為什麼要來? 也許,只是一時的恍惚,一瞬間的失神,一剎那的迷茫,僅此而已。 利害得失,永遠是他這種人衡量是非,決定行止的最高準則。 他如是,狄九如是,許多人都如是。只除了…… 傅漢卿。 正自思慮重重之間,復又聽到一迭聲大叫:「天王,天王,出事了,教主出事了。」 狄九漠然而立,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冷冰冰道:「教主能出什麼事,頂多是聽了你們地話,就跳起來要你們放人罷了。照做便是,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不,不……止這樣……教主他受了……傷……重傷……」副壇主一邊飛跑過來,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兩股勁風自左右掠過,叫他生生站立不住,被強風帶得轉了兩個圈就倒在地上。 他這裡才灰頭土臉地用手撐地站起來,又覺勁風襲來,剛剛飛掠而過地兩個人復又來到面前。兩隻手一同按在肩上,兩個聲音同時在耳邊響起。 「教主此刻在何處?」 可憐的副壇主,只覺得自己左右肩膀上被生生多了兩個鐵環,直勒進骨頭裡,一時間痛得滿身冷汗,半個字也答不出來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九章 - 莫名密談 副壇主急匆匆領著狄一和狄九趕去救場,最終卻只看到緊閉的房門和守在房前的卓雲鵬。 遠遠看到三人如飛而來,卓雲鵬急忙迎了上去,低聲道:「教主帶了左明月進去密談,吩咐了誰也不許打擾,讓屬下在外頭看著。」 「密談?」狄一和狄九愕然交換了一個眼色。 對瞭解傅漢卿的人來說,很難把「密談」這兩個字放在這個萬事迷糊的懶鬼身上。認識這麼久,他唯一一次密談是和燕國的容謙。 但那是因為他們雙方都是小樓中人…… 難道…… 兩個人心念微動,卻又同時搖了搖頭。 就齊國武林那個什麼明月樓的樓主,怎麼可能是小樓中人,小樓裡出來的人,估計除了傅漢卿這種白癡,再找不出任何一個會無能到被卓雲鵬一幫子人給整治成這樣。 狄九復又看了看正前方不遠處緊閉的房門,略一遲疑,到底還是放棄了破門而入的打算。 傅漢卿難得像模像樣把自己當成教主來下個令,在外圍弟子面前,還是不要太破壞他的威信才是。 狄一沉聲問:「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說他受傷了嗎?」 卓雲鵬望望副壇主,副壇主趕緊低頭認罪:「是屬下沒有分說明白。」嘴裡雖然認錯,心裡其實是委屈的,就剛才這二位那副凶神惡煞迫不及待的樣子,走慢一步,沒準都要讓他們生生捏死,哪裡還有半點閒工夫去說事情呢。 卓雲鵬定了定神,這才道:「教主方才留了屬下詢問,屬下不敢隱瞞,將明月樓之事盡告教主。教主立刻令屬下把明月樓一干人全從地牢裡放了出來,教主親自向他們賠罪,左明月等人不識抬舉,反屢屢指斥教主,言詞多有不堪……」 他雖說得簡單,但狄九自是可以猜得出,那些人在憤怒之下,會罵出多麼難聽的話。他也可以推測出,聽了這番話,傅漢卿肯定是面不改色,而卓雲鵬等人必定是心火肝火一起升,手癢腳癢想殺人,偏偏又礙著有傅漢卿在,想殺殺不了,想必心情是極之糟糕的。 想到有人和他一樣,嘗盡了在面對傅漢卿時有理說不清,有事做不了的無力感,他的心情居然也不像開始那麼壞了,居然還有心情淡淡笑笑,漫不經心地說「教主雖然仁厚,怕只怕人家不會接受他的好意。」 「是啊……」卓雲鵬立時把牙咬得咯咯響「那左明月的妻兒徒眾,是把什麼污言惡語都說盡了,全然不知好歹,不曉感恩……」他可不考慮人家一家人好端端被他抓來凌辱折磨調教之後,還要對他們忽然冒出來的教主感恩是否合情合理,自是把話說得義憤填膺,理直氣壯。 「後來教主為了平息他們的憤怒,竟然,竟然……」卓雲鵬竟然了好幾次,就是沒能說下去。 狄九不耐得低哼一聲,一旁的副壇主微微一顫,趕緊道:「教主親自給他們下跪磕頭……」 這話音裡,已是無限屈辱與憤恨了。 卓雲鵬慘白了臉道:「若是屬下們有錯,教主可打可殺可責可罰,何必這樣受那些豬狗之輩的屈辱,教主這樣……」 修羅教上下等級森嚴,他就算有再大的不滿也不能出言說教主的不是,然而,心底裡的憤怒,不平,以及承受巨大羞辱的痛苦,還是無法掩飾得住。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是修羅教弟子,他一心為了神教,他做的一切都是一個正常的修羅教屬下會做的。 不義,不該,逼人太甚,手段毒辣,正邪,是非,這一切對他來說全無意義,沒有一個正常修羅教弟子會閒著沒事,反省這種無聊無用的東西。 可惜的是,這位忠心耿耿的修羅教下屬偏偏就碰上了一個完全不正常的教主,讓他承受了如此意外的巨大打擊。 「教主都已如此屈辱自己了,可是左明月他們還是不依不饒,說什麼,他們受的傷,受的辱總不能讓教主這麼輕飄飄幾句話就算了,教主竟……」 卓雲鵬想來也是受打擊太過,好幾次一句話都不能正常說完。 副壇主趕緊說:「教主竟忽然間奪了卓壇主的佩刀,就在自己身上砍了兩刀,還要再砍,屬下和卓壇主嘗試阻攔,但實在攔不住, 壇主留著拖延,屬下來請天王……」 狄一輕輕歎口氣,眼神裡不知是歎息還是無奈。 狄九卻是神色微微一凜,目中再也掩飾不住怒意,也再顧不得在別人面前給傅漢卿留面子,想也不想,就低罵了一聲:「白癡。」 想是這一句罵的實在是大家的心聲,也是代卓雲鵬把想罵不敢罵的話罵出來了,卓雲鵬的臉色竟也好了許多,這才能正常說下去:「教主拿著刀遞給左明月,說,不管他們受了多少傷,都可向教主雙倍索回來,不論他們受過什麼樣的凌辱和傷害,也可以同樣施展到教主身上,只要能賠償他們所受的傷害,請他們不要再生氣,以後此事扯平,不要再冤冤相報就好……」 狄九冷笑一聲。這果然是傅漢卿那個白癡會做的事,會說的話。真要講道理,就憑左明月他們家人弟子所受之苦難,傅漢卿給他們磕頭陪罪,本來就是輕的,讓他們出氣洩憤也是理所當然。 只可惜,這個世界其實從來不是光憑道理可以說得通的。 強與弱,永遠比是與非更加重要。 而這一點,也許傅漢卿永遠不會明白,所以他的諸般行為,在世人眼中,才會如此不可思議,不能理解。 就像是明月樓一干人沒有人會去深思,如果沒有傅漢卿,他們還是上之肉,任人處置,他們能得到自由能撿回一條命全要靠傅漢卿。他們只會在可怕的敵人採取軟化哀求的姿態時把自己心中的積憤,盡情地發洩出來。沒有人會去相信傅漢卿的真誠和心意,他們只會滿懷疑懼地報之敵意,沒有人會去體諒傅漢卿為了保護他們,可能頂住的壓力,受到的非議,他們只會憑藉著別人的寬容善待,迫不及待地步步進逼。 如果他們有實力,一定會選擇出手把包括傅漢卿在內的人全部殺光,或是捉起來,慢慢折磨,而絕不會去考慮更多的仁恕。 那個白癡想以和平手段解決問題,安撫矛盾,放走被捉的人,卻又不給分壇留隱患,想要以自己承擔所有責任後果和懲罰的方式,解決未來可能的怨恨仇殺,簡直是在做夢,更何況…… 狄九抬眼冷冷望著房門。什麼叫你們受的凌辱可以雙倍還到他身上? 狄九不用去思索也可以猜得出卓雲鵬都用了什麼法子去調教左明月的一雙兒女。 媽的,這個白癡自己不要臉,我們神教上上下下,都還要臉呢? 這心裡一氣一怒,手就開始以極慢,但卻極堅定的姿態徐徐抬起。 耳旁響起卓雲鵬最後的說明:「屬下原本拼著抗命,也打算只要左明月敢出手冒犯教主,就立刻把他格殺,沒想到左明月反而鬆手擲刀指著教主大罵,問他到底想搞什麼鬼,要把他們戲弄到什麼程度,教主見實在沒法說得明白,忽然間就說要同左明月密談,讓屬下安排一個清靜房間,還令屬下守在外頭,不得招喚,不可令任何人上前……「 狄九聽到這裡,再無遲疑,一掌遙遙擊了出去。 狄一身子微動,到底還是沒有出手阻攔。不是不想替傅漢卿留面子,保權威,實在是那個白癡太讓人放心不下了,天知道他關著門能跟滿肚子仇恨的左明月鬧出什麼事來。 要是真讓人拿把刀隨便在身上插幾下出氣這還是小事,萬一他由著人家胡來,報兒女受辱之仇…… 這,這,這,他自己臉皮厚如天,想來是不當回事的,可憐修羅教上上下下,所有弟子們都別做人了。 就這樣,在一夜之間,傅漢卿的房門,第二次被狄九打得直飛了起來。 房裡的兩個人一齊愕然向外望來,正看進狄九那冷厲如冰,卻又酷烈如火的眸子裡。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章 - 別有深意 「你們來了。」傅漢卿走出房來,先對狄九笑笑「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所以才這麼著急。其實我已經和左樓主說好了,他答應我,以後再不會追究記恨此事了。」他回首又是一笑「是不是啊,左樓主?」 房內的男子因著長時間的囚禁和折磨,神容間已沒有了傳說中的出眾風華,但他也畢竟當了多年的一樓之主。雖遇驚變,卻也很快鎮定了下來,緩步出房,對著眾人抱拳一揖:「以前本是有一些誤會,剛才傅公子已然解釋道歉過許多次,我明月樓若還計較,未免太過不識好歹。」語氣一頓,復又對傅漢卿施了一禮「公子請放心,此後我明月樓中弟子若有一人敢提起此事半個字,公子盡可向我問罪。」 這番話說得眾人無不驚避。 誤會?好輕飄飄的字眼啊。 好端端一家人連著徒兒弟子一起被人打了傷了囚了辱了,到現在,當事人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用誤會二字就給帶了過去。 大家一起看向傅漢卿,這一席密談地時間也並不長啊。他到底對左明月用了什麼迷魂術。 就連因為受打擊而對傅漢卿大為失望的兩位正副壇主。都不免用刮目相看的眼神盯著傅漢卿。 獨有狄九,暫時也懶得理會傅漢卿到底對左明月用了什麼手段,只是冷冷望著傅漢卿肩上那破裂的衣衫和鮮血,眼神沉鬱至極。 傅漢卿被他看得有如芒刺在背一般不自在,無濟於事地努力想拉平破開的衣裳:「沒事,沒事,都是小傷,剛才卓壇主替我點穴止過血……」 話音還沒落。狄一已欺身上來,一點也不客氣地一把撕開他好不容易才撫平的衣裳,眼神頗為凶狠地給他上藥。 傅漢卿被這兩人的樣子嚇住,什麼話也不敢說,只得乖乖站在那裡等著上藥包紮。待一切結束,這才笑對副壇主道:「我和天王還有壇主他們有點事要談。你去安排人手,親自護送左樓主他們一行人回去。」 他加重語氣說:「一定要親自護送,確保他們安全無憂得回家去,如果途中出了任何事,我都唯你是問。」 副壇主心中一凜,忙連聲應是,雖然滿心不服與不解,卻還是不敢不遵教主的命令,只得親自帶了左明月離去。 傅漢卿這才轉頭,看看目中已凝萬重寒霜地狄九。輕輕道:「如果有什麼事要現在辦,就別耽誤了。」 狄九定定望著他。語聲低沉:「你早料到了?」 傅漢卿輕輕點點頭,這樣的事。他已見過太多太多次了。以往身處那些帝王霸主之間,有時無意對人多看一眼,偶爾笑一笑,都會給別人惹來殺身之禍。他素來不會見死不救,難免開口相求,而對方的應付方法,通常是前腳當著他的面放人,後腳背著他就殺人。 這些事。看得多了,想猜不到都不可能。 狄一看看神色莫名有些黯淡的傅漢卿。再瞧瞧臉色極不好看的狄九,看樣子局面又要僵在這裡了,只好自己去通知凌霄等人放棄行動了。他低笑一聲,便轉身去了。 見到狄一離開,知道左明月這一幫子人地性命是撿回來了,傅漢卿這才有真正鬆了口氣的感覺。 狄九卻只冷冷道:「你救得了他一時,護得了他一世嗎?今日你只憑教主的身份強行放人,教中何人心中肯服,明月樓將來也未必有安生日子可過。」 傅漢卿笑道:「我不需要護他一世,只要護到齊國宣佈支持我教,而分壇也可以公開身份的那一天就行了。有了國家支持,別的武林人就不敢形成同盟來對付我們,那卓雲鵬殺人滅口的這個動機,也就不存在了。」 卓雲鵬不敢置信地道:「齊國一向打壓武林人士不遺餘力,怎麼會支持我教?」 傅漢卿回首向他笑道:「快則半月,慢則一月,必有消息就是。若一月之後,尚無音信,要怎麼做都隨你,我就不干涉了。但如果一個月後,我教弟子真能光明正大擺明身份,得到官府的協助支持,你還想對付明月樓嗎?」 卓雲鵬吶吶不能言,以齊國打壓武林勢力手段之強硬,若能得官方支持,修羅教必然一枝獨秀,傲視同儕,在這麼大的利益面前,明月樓滿門的生死性命,真個不值一提。 「所以,為了我教的將來著想,現在一定要放左明月他們,我與齊國朝廷地交換條件就是,官府扶持我教發展勢力,而我教中弟子不做違法之事,不給官府添麻煩。明月樓重要人物全部失蹤能瞞得了幾時,將來一旦我們分壇表明身份。天下又有誰猜不出與我們近在同城的明月樓之事是與我們有關。官府這邊才表示扶持我們,那邊就看到我們囂張跋扈,公然滅人滿門,只怕就算是發出來詔告天下地公文也要找個理由收回了。」 卓雲鵬打個寒戰,顫聲道:「若官府真能扶持本教,則屬下對明月樓的作為,地確有害而無益,若非教主及時扭轉,便聚九洲之鐵亦難挽此錯。」 傅漢卿知他仍覺難信,所以只輕輕笑笑:「你不必著急,只安心等著,一個月之內,萬事都見分曉了。」 卓雲鵬低頭連連應是。想來這位壇主的腦袋都給傅漢卿這一顆憑空扔下來的炸彈給轟暈了,估計在這一個月之內,想睡個安生好覺怕都不可能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狄九至此才冷冷一哼。傅漢卿一番話,可以說把明月樓所有人將來的性命隱患都除去了。卓雲鵬聽了這樣的話,想是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了。只可惜,他卻不喜歡叫傅漢卿太過稱心如意:「你身為堂堂神教之主,向左明月一幫人又跪又拜,此事傳揚出去,我教弟子豈有半點顏面可存?」 卓雲鵬亦是凜然一驚,失聲道:「天王說的是,教主行卑微之禮,此事斷不可外傳,左家諸人……」 傅漢卿淡淡道:「我下跪是因為我覺得這是理所應當之事,他們無辜遭受的傷害,我做為修羅教地首領,理當負責,理當致歉。」雲鵬急道:「若是屬下行錯,教主便是殺了屬下向左 就罷了,豈可如此自污身份?」 傅漢卿聞言卻只是搖了搖頭:「我不會為了這件事處懲你們任何人?」 「為什麼,這不是你一直以來,堅決反對的所謂不對的事嗎?」狄九冷笑。 「因為,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告訴你們任何一個,這是不對的。」傅漢卿輕輕道「已經七百年了,修羅教弟子的行事,一直肆無忌憚,從不受任何道德的約束,七百年來,從來沒有人對你們說過,這是不對的。我沒有權力一成為教主,就立刻以我的觀念來強行要求你們。」 他看看狄九不以為然的神色,笑一笑方道:「但是,從現在開始,我要告訴你們這樣不可以,不能再肆意以個人的喜惡,以眼前的利害來殺戮傷害其他人。武力可以用來保護自己,可以用來振興修羅教,但卻不可以用來隨意凌辱其他人。這不只是對你這一處分壇的要求,而是我對所有修羅弟子的要求。「 他抬眸看向狄九:「我知道你有辦法能盡快把命令通傳天下,我希望所有本教弟子,都能接到這樣的信息,明白身為教主我有什麼樣的期望?」 狄九冷冷抬眉:「教主有這樣的吩咐我自然遵命,但教主真的以為,這一道命令就可以改變我教弟子幾百年來的行事方式?」 「我不知道能不能改變。但我知道,這是我該做地事。」傅漢卿聲音極輕,神色亦極平淡,仿若這驚天的變革於他來說,只是極平常之事「七百年了,總該有一個人,告訴修羅教所有的人,那些事都是不對的。不能因為名門正派並不都是道德君子。不能因為所謂的武林俠客,並不真正光明磊落,我們那些殘忍惡毒的行為,就可以算做正當。」 狄九語聲漠然地問:「如果有人還是不聽你的命令,依然任性地去做所謂傷天害理之事呢?」 「我會處罰他?」 「處罰?」狄九眼神微動,倒是有些興奮了。這個聽到殺人就像見鬼的傢伙,也會處罰人嗎? 「我會把他綁起來,送到犯案地點地官府,讓他受律法公正的處罰。而我自己也會為我的領導不力而負責任。如果他們傷人一刀,我就當著苦主的面自傷兩刀,如果他們欺人辱人,我就給苦主磕頭賠禮,而且……」他目光淡淡轉向卓雲鵬「而且和這一次不同,我會主動邀約武林中人來旁觀,當眾賠罪。」 卓雲鵬打個寒戰。失聲道:「萬萬不可!」 敢情這一次教主賠罪,竟是有意而為。看似衝動胡來,其實暗中早就注意到了分寸。一來讓自己與副壇主親眼看到他的行為。因而感到深深的屈辱,就此留下極深刻地印象,以後再不敢犯。二來除了左明月等人,也只有他們二人看到這一切,只要當事人的嘴封住了,此事就不致外洩。 卓雲鵬想起剛才親眼見到自己視如神聖一般的教主,居然向自己輕視不屑之人下跪磕頭時,心中所受的煎熬。一時竟是頭皮發麻。如果傅漢卿真的說到做到,萬一屬下弟子真做出什麼惡事。逼得傅漢卿果然當眾這麼做,讓天下人都知道修羅教之主給人磕頭陪罪,那所有修羅教的弟子們都該去撞牆自盡了。 傅漢卿看他神色激動,輕聲道:「卓壇主,你和我並沒有感情,你對我的關心,只是純出於對教主的尊重,以及身為教中弟子,與教主榮辱與共的感受。僅僅如此,你在看到我下跪時,尚且會感到這樣難過,這樣屈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別的人眼睜睜看著家人至親受辱受傷時又該是什麼樣地心情。你不願看我受辱,又何忍對別人太過狠辣。」 卓雲鵬只是垂首無言。身為修羅教弟子,多年來的行事觀念斷不可能立時扭轉,但被傅漢卿這麼一說,想想剛才滿心地難堪與激憤,要說完全沒有觸動,卻也是假的了。 狄九又驚又怒,他萬萬想不到,傅漢卿不肯殺人傷人,卻懂得利用自己身為教主地身份,以自己的屈辱來要脅滿教弟子。任何對神教忠心的弟子,在聽了這番話之後,都不會再敢冒讓整個神教就此蒙羞受辱之險去行為非作歹之事。 同時,傅漢卿更藉著一番話,說得卓雲鵬也略有動搖。今天傅漢卿的表現,實在讓狄九有措手不及的感覺。 「如此說來,教中若有人心懷二志,想要陷害教主倒也簡單,只要暗中授意別人,去公開做些傷天害理之事,教主你就要當眾賠禮受辱,以後,這教主位子你自然也就坐不穩了。」 傅漢卿聞言只是沉默了一會,然後抬眼望他,輕輕問:「有人會這樣做嗎?」 他問的是「有人會這樣做嗎?」但是,那眼神如此清清明明地看過來,分分明明說的,卻是另一句話「你會這樣做嗎?」 狄九被他這凝眸一問,竟問得怔在當場,只覺全身都被他那清明澄澈的目光定住,再也動彈不得。 「你會這樣做嗎?」他地目光清淨明定,不含半點雜質。 「我會這樣做嗎?」他茫然自問,卻驚覺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明白,其實卻根本一點也沒有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會這樣做嗎?」他無聲地問,神色安定平和,彷彿問地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我會這樣做嗎?」他無法回答他自己。 傅漢卿說的話一定會做到,傅漢卿從來不說謊,傅漢卿從來不會騙人,傅漢卿從來不會說話不算數。 那麼,要害傅漢卿,真的太容易了。要逼他當眾給別人磕頭行禮也太容易了。 修羅教絕不會讓一個在所有人面前出盡了丑使神教蒙羞的人繼續當教主。 但是,我會這樣做嗎? 在電光火石之間,狄九分分明明聽到心深處,有一個如驚雷激濤般的聲音吼叫著問了自己千百句,然而,他一直一直,答不出一個字。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一章 - 慘烈真相 傅漢卿耐心地等了很久,一直等不到狄九的回答,這才輕輕說:「已經七百年了,修羅教屢創輝煌又屢受打壓。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偉業,最後總會因各方圍剿而遭受重創。你們盡可說,天下人都是偽君子,盡可講所有勢力都想要染指修羅教傳說中的寶藏,但是難道七百年來,就從來沒有人去想一想,你們自己的行事,也同樣有錯誤有不妥嗎?難道所有的問題,都只於別人,修羅教本身並無責任嗎?七百年了,你們還想把掘起再被打壓,輝煌然後黯淡的故事,反覆多少次?」 狄九動容而無言,七百年了,也許不是沒有人去深思過,只是太漫長的歲月,太漫長的爭鬥,所有的一切都積得太深太深,沒有人會有足夠的勇氣去變革。 七百年了,修羅教主換了一代又一代,所有人的在武林史中的記載都一樣,始於名動天下,威壓各方,終於一次次圍殺清剿,一場場殘烈戰役。 即使是以當年狄靖那樣恐怖強橫的力量,最後也難免死於敵手。 換了他自己又如何呢。如果他像無數前輩那樣成為教主又如何呢。他地故事,又會有多少新鮮可言。 「你覺得你的做法是對的?」 「我的想法也許並不完全正確,但至少我們在試著變革,試著去找一條路出來。我同各國交換條件,以換取官方扶持,正是希望用一定的妥協把我們最大的敵人變成朋友。修羅教並不一定非要和全世界為敵,修羅教的武功也並不一定只能在黑暗裡殺人,我們也可以行走在光明之下。可以無所愧疚,無所顧忌地展示著自己的力量。我們行事,也不一定處處要防著他人知道,時時想著殺人滅口,如果我們轉換行事方針,也許有地事。我們反而唯恐世人不知道,不傳頌。」 傅漢卿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懇切過,他的眼神裡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期待:「不肆意殺人,不違法亂紀,不是為了向官府獻媚,而是為了可以讓我們的根扎得更深,讓我們的力量在各國站得更穩,讓我們地敵人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理由來對付我們。讓各國朝廷真切地知道,與我們為友遠遠比為敵對他們更有好處。至少,請讓我嘗試一下。看我們可以不可以一點一滴慢慢改變修羅教所有人的命運。為此,我不得不利用弟子們對教主的尊重來威脅他們服從我的命令。而不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我這樣做,是錯嗎。我這樣做,真的會激起很多人為了反對我而刻意為惡嗎?」 狄九尚未開言,卓雲鵬已抑制不住心中激動叫了起來:「教主……」 傅漢卿微笑望著他:「卓壇主,如果可以選擇,你會願意一身神教獨門武功,卻不敢在外人面前施展嗎?你會願意時時刻刻防著別人查覺自己的的秘密,動則要忙於為殺人滅口調兵遣將嗎?明明是擊敗強盜賊匪,光明正大之事。正好可以宣之天下,讓老百姓傳誦。為什麼還要提心吊膽,怕前怕後?」 卓雲鵬神色激動而吶吶不能言。做為神教的外圍弟子,多年來苦心隱藏身份,發展勢力,處處小心防範,唯恐洩露,這其中地苦楚,的確想想都叫人心酸。 「只要收斂一點我們地行為,就可以換來另一種光明正大的生活,這樣不好嗎?至於武林中人地尋仇,倒也不必太擔心,他們找上門來,我們自可放手自衛,誰也不能說我們有什麼錯,而有了官府的公開支持,武林人也無法再結成聯盟對付我們。而只要他們不聯合起來,就是一團散沙,我教應付任何一派的挑釁,想來都不在話下……」 卓雲鵬振奮地道:「教主放心,我對付明月樓就是怕他們宣揚出去,引來官府和各派的圍殺,只要他們不能結盟,我們又有何懼,像明月樓,也算是齊國武林中有數的門派了,還不是讓屬下在一夜之間一網打盡了。」 狄九微微一皺眉,知道卓雲鵬已經完全被傅漢卿說動,才會這樣興奮起來,最糟糕的是,連他自己也隱約心動,無法不對傅漢卿所說的另一種未來有所期待。 事已至此,倒也無謂自欺了,他淡淡一笑便道:「好,我會把教主的令諭傳遞天下,再加上天王令以警示任何敢於不遵之人。同時寫信回總壇,催促諸王各下手令,以加重教主之命地權威。相信如此一來,暫時斷沒有人敢於抗命。」 傅漢卿如釋重負,欣然說:「謝謝你。」 他感謝之時因著異常真誠,連眼睛彷彿都在一瞬間燦亮起來了。 狄九本能地微微側頭,不肯直視他那過於摯誠的眼眸,輕輕擺擺手:「我和教主還有話說,卓壇主,你去吧。」 卓雲鵬一語不發,施了一禮便退了開去。 狄九這才淡淡道:「說吧,你是怎麼說服左明月地。」 即是密談,想是不願讓外人知道的,所以就給他點面子,先把卓雲鵬遣走再問。至於自己也是外人,狄九卻是想也沒有想過的。 傅漢卿剛才的喜色盡去,輕輕說:「我給了他一套劍譜。」 「劍譜?」狄九一怔。 傅漢卿低聲說出一個名字。 狄九立時動容,那是一套傳說中神奇劍法。百年來,圍繞這套劍法,至少已有過七次以上的江湖門派大規模血戰,而那些零星的戰鬥,更是數不勝數了。為爭奪這套劍法,有多少門派滅門,有多少幫會潰散,又有多少 妻反目,師徒相殘,一時間竟也是不能計數了。 若真能得此劍譜,明月樓在武林中的地位必將飛昇,只仗著這套劍法,左明月將從齊國聞名的高手,晉身為舉世知名的絕頂高手,整個明月樓宗門的地位也會大大提升。 若真有這麼大的好處,倒也怪不得左明月一轉臉就把家人所受之辱忘得一乾二淨。 「左明月他們佔的便宜也太大了吧,為了那劍譜,多少遠比明月樓更強的門派都毀了,多少人死無葬身之地,他們上下不過二十來人,受了這麼點子罪,就能得此絕世神功。萬一他將來練成神功,反來找我教弟子的麻煩……」 傅漢卿顯然對於狄九將別人所受的傷害用這麼輕瞄淡寫的方式說出來不是很贊同,搖搖頭道:「我熟知天下武功,所以很清楚,其實有的時候,所謂的神功絕藝,並沒有人們想像中的那麼厲害,沒有哪一種武功|奇^_^書-_-網|,可以真正打遍天下無敵手,只是因為世人太過重視這個,總會為了一些所謂傳說中的武功去不擇手段,這才讓這些傳說,更加神乎其神,讓人更以為那些武功無所不能。我給他的劍法,固然高妙,卻也同樣有缺陷,有破綻,有不足的。我告訴過他,只要他約束門下,在這一個月之內,不提這件事,以後只要他不與我教為敵,不仗著劍法胡作非為。他如何揚名立萬,我都不管。否則,我將把這套劍法地所有缺陷刊印發行天下,讓舉世武人,人人能破。當時他也略有不信,直到我點出他們明月樓武功的缺陷破綻,他才被我嚇住,連聲發誓絕不外傳。雖說他們一行幾十人要想永遠保密不易。但只要守住這一個月事情不外洩。等到齊國官府宣佈扶持我教之後,就不怕他們怎麼傳消息了。武林人不可能明著違抗朝廷而結盟對付修羅教,而且,左明月知道我懂得那套劍法的不足,也斷然不敢得罪我,就算是我磕頭的事。見到的只有卓雲鵬二人,以及左明月與幾個家人。卓雲鵬他們肯定不會說,而左明月等人,一來不敢說,二來在我教被各個強國同時扶持,聲勢如日中天時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更何況,真說了,他那套劍法的來歷也會被追出是我教的,人人知道他左明月師從魔教教主。他也不要再想立足於江湖了,所以此事是斷無後患的。」 這麼長長一番話說出來。傅漢卿難得如此不厭其煩地一再解釋,無非是想消去狄九心中最後地疑慮。給左明月滿門上下,解除最後一分危機。 狄九卻聽得心中凜然,明明應該微笑贊傅漢卿想得周到,明明應該淡然,答一聲你果然考慮周全,然而,他竟覺心間寒徹,一時發不得聲。 他只深深凝望傅漢卿。看那依然坦然得彷彿沒有一絲心機的面容,依舊清澈得好像沒有半點雜念的眼神。 這樣的人。再多的疑慮,再多的不安,和他相處時間長了,總會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總會覺得,他是這世上最單純,最白癡地傢伙。 所以,氣過他,惱過他,恨過他,卻總是很難去防他。 然而,偏偏又在你覺得他最胸無城府時,他所表現出來的精明卻總是讓人心頭一震。 趙國的報官事件,戴國的演武會創舉。都比不上今夜他給人的震撼更強。 原以為他又是沒頭沒腦自以為是地當爛好人,卻沒想到,他就連下跪,都已將各方問題考慮周全,一來,表達他的謙意,負起了他所謂的首領責任,二來,給了卓雲鵬二人最大的刺激,以後他們想到這樣的羞辱,就斷不敢再胡作非為。三來,又料到了事情根本不可能外洩,所以不至影響修羅教的威名。 他試圖改變修羅教數百年來地絲毫不受道德律法約束的行事方針,看來又是一廂情願,異想天開,然而,一則以道義相勸,總是不停得說些對與不對地事。二則以利害相脅,藉著各大強國支持所帶來的好處,逼得任何有頭腦懂得計算得失地人,都不得不屈服,三則以他教主身份的尊榮相迫,只要是神教弟子,就算恨教主入骨,也斷然不可能讓本教之主當眾受辱,牽累到所有人都面目無光。 就連勸服左明月,放他們滿門逃生,都已做下最妥當的安排,一方面借助齊國將要公佈的大事,讓卓雲鵬放棄追殺,讓自己放棄事後滅口,另一方面,也借一套所謂的神功絕學就將左明月完全收服,確保永無後患。 如此行事,非聰明絕頂,精明透頂之人不能為。 偏偏自己竟蠢得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覺得他是個白癡,就算在趙國戴國,偶爾會生出起警惕感慨,沒過幾天,又總是被他的愚蠢行為給氣得忘了這些心頭警兆。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竟然一直覺得他全無心機,一直對他提不起絲毫防範之心。他甚至…… 曾經認真思考過,要不要,去做他的情人…… 狄九暗暗咬牙,眼睛定定望著傅漢卿,再也不能移動。 傅漢卿,傅漢卿,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是天下最聰明之人,還是天下最愚蠢之人,又或是天下間,最善偽裝造作之人? 傅漢卿被他看得不自在,後退了兩三步,輕輕問:「你怎麼了?」 狄九定了定神,淡淡然看他一眼,這才道:「好了,鬧了一個晚上,我也倦了,要回房了,你去睡吧。」 他平時都是要走就走,絕不交待一句地,現在這麼客客氣氣地告別,反倒讓傅漢卿更覺詭異,一種奇特的危機感讓他不覺寒毛直豎。 狄九卻再不說話,轉身便去了。 傅漢卿怔怔看著他地背影一步步遠去,直到 花園角門再也看不見了,這才低下頭,神色有些黯淡了。 狄一去向凌霄等人傳完命令取消的話之後,便又往回行去,走到半路,就碰上一路疾行而來的狄九,立時便迎上去問:「你們那邊怎麼樣?」 狄九冷笑一聲:「他贏了,贏得徹徹底底,我無話可說。」 狄一微怔:「怎麼……」 「你還以為他需要護衛,總擔心他吃虧嗎,我看,這世上找不出幾個比他精明的人物了。」狄九淡淡然把狄一離開後諸事轉訴了一番。 狄一眸光震動,久久無言。 狄九仰頭,看遠方清冷孤月:「總壇那幾個傢伙這次可真是失算了。他們讓我刻意安排教主大人專往紛爭多的地方去,為的就是讓一心當好人,不肯殺人傷人的教主陷於是非之中,理解光靠好心眼,沒有強大的力量什麼事也辦不成,哪怕想要下屬聽話不去殺人,也必須要有足夠的權威和懲罰手段。可是,那個傢伙卻能每次以我們想不到的方法處理問題,而從不更改他一直堅持的原則。他到現在也並沒有學會以強橫的姿態行使教主的權力,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方式管制手下,卻還是有辦法,簡單用幾點利害,就迫得手下不得不服從他。看來總壇那幫子人,想要讓這位新教主站起來帶領全教上下。和所謂地正道武林做對,拚個你死我活,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未必!」身後忽如其來的兩個字,比這冰冷夜色更寒,更冷,更銳,如冰如錐,直刺人心。 狄一和狄九都是微震。二人在這一刻間全身都崩緊,隨時做好了應戰的準備,卻都沒有回頭。 背後那沉肅黑暗的天地間,彷彿已在剎那間,滿佈了無窮無盡的殺意和危機。 二人任何回頭或轉身的動作,都將給黑暗中不知身處何方的某個人。出手攻擊地機會。 黑暗裡一片沉寂,誰也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很久,狄九才徐徐展眉,依舊保持姿式不動,依舊抬眉看天邊月色淒清,只語聲一派安然從容:「好久不見,夜叉王。」 狄九離開之後.傅漢卿一個人回了房.習慣性地走.T;一頭倒下去睡大覺.只是倚床坐下.然後開始呆呆發愣 他一共發呆了有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彷彿時間過去很長很長,只知道當狄一推門而入時。他依然是呆呆坐著。 狄一反常得沒有像平時的隱衛做風那樣,悄然潛進。而是大大方方推門進來,第一眼看到神色出奇黯淡。坐著發呆的傅漢卿,便皺了皺眉。一手拿下面具,一邊說:「怎麼了,這一仗你贏得如此精彩漂亮,為什麼還這麼不高興?」 傅漢卿抬頭看他,眼神卻像空洞得並不曾見著任何人:「我贏了?」 「你當然贏了,你成功救了明月樓所有人,你讓卓雲鵬等人不敢有任何異議。你讓天王也不能背著你去殺人滅口,你使明月樓也不會因記恨而回頭報復。你甚至讓整個修羅教開始改變,這樣,還不算贏了嗎?」 傅漢卿坐著一動不動,良久才慢慢搖了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我知道殺人是錯的,我知道為了一時地私心而去肆意傷害別人是不對的。我也一直這樣說,但是,說得再多,別人也只像在聽笑話。我能讓修羅教開始改變,我能讓狄九答應不去背著我殺人,我能讓卓雲鵬不反對我的做法,是因為,我讓他們知道了,不殺人得到的利益比殺人更大,而殺人會帶來很嚴重的後果和損失,這樣的結果,是我贏了嗎?」 他望著狄一,輕輕說:「我真的為明月樓所受的傷害感到抱歉,我為我自己身為教主,卻無法讓手下不再傷天害理而難過,我是真心地想向他道歉,我是真心地希望補償,可是不管我怎麼說,不管我怎麼做,他們只是憤怒,他們只是不信,他們只是覺得,這是另一場強者欺凌弱者的遊戲,最後,我教給左明月一套極高明的劍法,我告訴他,聽我地能得到怎樣的好處,而將來得罪我,又會受到怎樣地打擊,他立刻就溫馴得像一隻棉羊,一再向我道謝,一再對我保證,彷彿他們從來沒有受過傷害和屈辱。明明這樣的結果是我要地,可是我並不感到高興。我忍不住再次問他,為了這套劍法,他真可以就此忘記兒女所受的羞辱。他是那樣理直氣壯地回答我,這套絕世劍法能讓明月樓威震武林,能光大整個門派,為了門戶的興衰,兒女所付出的一點代價不必多加計較,若是孩子們還要鬧事,反而是他們不懂事,不愛護門派。我達到了我的目的,可是,我一點也不高興。這樣的事,我看過太多太多,為了更多或更少的利益,人們總是一次次捨棄身邊地人,人們總是一次次理所當然地放棄至親至近之人。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習慣……」 他望著狄一,眼神裡滿是悲涼:「這樣,我算是贏了嗎?」 他贏了嗎?他達成了所有的目地。他贏了嗎?他是否最終偏離了他的堅持,而使用了他所認為不對的手段,他是否不得不放棄他的原則,而去接受這個世界的規則。 他贏了嗎? 他不知道,而狄一,並不想回答他。 狄一若有所悟地看著他,良久才輕輕道:「怪不得你時而聰明,時而糊塗,時而發驚世之言,時而卻蠢得讓人不敢置信,原來這就是真相。」 「什麼真相?」傅漢卿幾乎是有些木然地問。 「你有足夠的聰明才智,你對這個世界的閱歷瞭解,也遠遠超過其他人,只是你自己覺得這個世界和你自己的理想太過格格不 死抓著你的理想不肯放手,不願睜眼來看這個世界。I可笑的行徑,不是因為你糊塗,而是因為你故作糊塗……」 「我沒有……」 「你有,和別人不同的是,你入戲太深,深得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故作糊塗的,你告訴你自己你不懂,於是就算是再明白的事,你也不讓自己懂,你不但能欺人,你更加能自欺。你不是懶得理事,懶得面對世界,你是根本不敢面對世界,你知道世界殘忍,你害怕這樣的殘忍,所以你做了一個殼,把自己藏在你那天真無知的殼裡,你騙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如果不逼你,你永遠不肯讓自己面對真相,你永遠不肯振作起來使用正常的手段去應付一切難關。明月樓滿門的生死是一個契機。以你的性格,不可能見死不救,不可能眼見下屬去做這樣殘忍的事,但你又很清楚,單純地當濫好人,當聖人,最好誰也救不了,什麼殺機也化解不了,你不得不去用心機,使手段,你不得不籌謀周詳,把各方面都考慮到,處理好。你覺得你輸了,是因為,你終於不能再繼續這樣騙自己,騙天下人。」 狄一一句一句,說得極緩極慢。 而傅漢卿則慢慢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是這樣的嗎? 原來他不是愚蠢,他只是故意裝蠢。原來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敢懂,原來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願明白。 以前地他,身在世間,心卻一直都在世外,所以他一直錯,一直笨。一直不能過關,一世一世,錯過自己的人生。 可是,明白,懂得,瞭解。睜開眼看清這個世界,咬緊了牙關讓心和身一起走進去,狠了心去認同這個莽荒時代的一切規則,為什麼會這麼累,這麼痛,這麼辛苦,這麼艱難。 傅漢卿一直沒有回答狄一,而狄一其實也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狄一隻是定定望著他,一字字說:「你在兒女情事上,比之你在其他一切人事應對上。更加蠢到極點,以前。我只覺得,你在別的事上。或許還偶有靈光一閃,做出驚人之舉的機會,在情之一字上,從頭到尾,都蠢得不可救藥,可是現在我不得不懷疑,是否,連這樣的愚蠢。這樣的白癡,其實也是一場連你自己也並不曾發覺地戲?」 傅漢卿覺得自己的身體莫名地有些抽搐。狄一在說什麼,為什麼自己聽到了,雙拳就不自覺地悄然緊握。 「其實我早該猜到,在情事上,你愚不可及,你遲鈍到極點,最簡單的事情你都可以弄得最複雜,最容易的事情,你都可以搞得一塌糊塗,從來反常即為妖,你蠢得太過份,太過不合常情了。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動心,你口口聲聲要一個情人,可你比誰都害怕這個情人,你一直說只要有人愛你,你就認真愛他,可是,你心裡最怕的其實就是愛。你害怕情愛,遠遠超過你害怕這個世界的其他冷酷規則,所以,你自欺欺人地更厲害,你告訴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愛,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純潔到殘忍地,把告白示愛,說得像玩笑侮辱,你可以把人世間最美好地一幕用最無情的方法展示到別人面前。你可以把別人踐做腳底之泥,而你依舊無辜。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你什麼都不懂,因為你不斷告訴你自己,不要去懂,不要去明白,你就是個不知情為何物的笨蛋。」 狄一一句一句地說,傅漢卿迷迷茫茫地聽。 每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腦子卻分明不能接受,不懂思索。 他慢慢地全身蜷縮起來。 「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動心。」 第一世,狄飛在春水桃花前對他微笑,答應他會好好待他,然後,轉頭把他交給白驚鴻,讓他血肉成泥。 「你口口聲聲要一個情人,可你比誰都害怕這個情人。」 第二世,他的師父,他的師兄,他的同門,所有人都說愛他,所有人都說要做他一生一世的情人,然後,以此為名,把殺戮盡情展現在他的眼前。 「你一直說只要有人愛你,你就認真愛他,可是,你心裡最怕的其實就是愛。」 第三世,重重宮宇,父親,兄長,混亂的殺戮,混亂地倫常,一切一切,以愛為名。異國的君王,滅國地災厄,無情的屠殺,一切一切,以愛為名。 「你害怕情愛,遠遠超過你害怕這個世界地其他冷酷規則,」 第四世,狄靖對他恩將仇報,借他的同情之心,奪盡他的內力,廢他囚他,然後,為了他倒行逆施,搶掠諸國,把無數染滿鮮血的珍寶堆在他面前,一聲聲問他,我愛你啊,為什麼,你不愛我? 「你告訴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愛。」 第一世的時候,他真的不懂情愛,可是,他想要保護保護他的人,他想要讓狄飛快樂,他用他當時所知的方法,所以為地方式去盡他的責任,然後,他天真地在那春水之下,桃花之旁要求他地主人能一直好好寵愛他。他天真地在血肉化泥之時,以為自己不會死,一聲聲許諾會好好地繼續愛下去,但是希望他的主人不要痛,不要像那些故事中的主角一樣,最後去受報應折磨。 「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純潔到殘忍地,把告白示愛,說得像玩笑侮辱。」 第二世,他也想過做師父天真的徒弟,師兄純潔的師弟,快樂地在一起,懶散地過一生,然而卻被逼聽一次又一次的告白示愛,看著那些同門在此之後的自相殘殺。 「你可以把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幕用最無情的方法展示到別人面前。」 第三世,他生 眼中心中最嚮往,以為天地間最美麗最華貴的宮廷裡他看到最美好事物之下,最無情最殘忍的一切。 「你可以把別人踐做腳底之泥,而你依舊無辜。」 第四世,狄靖可以做盡一切傷人辱人之事,踐他做腳底之泥,然後用依然無辜的眼望著他,用依然無辜的聲音喊,你為什麼不愛我,我是這樣的愛你,你為什麼折磨我,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為什麼沒有心,可以這樣殘忍地看我傷心。 傅漢卿慢慢顫抖起來,覺得自己的牙齒在咯咯作響。 幾世幾劫,無盡苦難,在這一刻,彷彿一起逼到眼前。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他一向遲鈍不知苦難。他一向迷茫不知世情,他一向混沌不解人事,他不怕痛,不怕傷,不怕背叛和辜負,那麼為什麼這一刻顫抖如風中落葉。 出了什麼事。第一世血肉化泥,他不過沉睡六十年,復又淡淡入紅塵,以後每世所歷再慘,他休息的時間卻越來越少,進入人間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世幾劫,渾然若忘,前塵往事,渺不可追。 為什麼,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煎熬,全部集合在一起,再乘以無數倍地壓向心頭。 到底出了什麼事,即時是在前生前世,受難的當時,尚可安然相對,為什麼現在只僅僅想起來。就覺痛楚難當,恐懼不可抑制。 他聲音打戰地說:「我……我不想……懂……懂了……會傷心……」 懂了會傷心,狄飛在多少個夜晚,悲痛欲狂。 懂了會傷心,白驚鴻把他握在掌心時,在他耳旁說地最後幾句話,沒有太多得意,卻難掩深深黯然。 懂了會傷心。狄靖的瘋狂行事,狄靖的瘋狂死亡。 懂了會傷心,輕塵總是用驕傲的眼神回應所有人不以為然的置疑,然而他從來不親自去看,他報復的一切成果。 懂了會傷心,小容總是說。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是我沒照顧好那個孩子,是我沒有教好那個皇上。然而,他坐在監視器前,看著屏幕上一遍遍重複播放那些帝王們失敗人生裡的慘淡歲月,眼神黯然而傷痛。 懂了會傷心,所以他不懂,所以他一直渾渾厄厄,所以再深地痛。再大的傷害,他睡了一覺。又可以沒事一般重入人間,再把前塵忘盡。 懂了。會傷心! 所以,我不懂,所以,我告訴我自己,我不懂,所以我告訴我自己,不要懂,所以。我是小樓最笨,最蠢。永遠不知變通,永遠不能通過的學生。 我只是,不想傷心,所以,我一直一直不肯懂。 狄一見傅漢卿如此樣子,也覺略有不忍,然而遲疑了一下,還是問:「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傅漢卿顫抖的身體倏然一僵,他猛然抬頭,震驚地望向狄一。 狄一卻再沒有看他,而是轉身出門,信手把房門帶上了。 傅漢卿卻還保持著這個姿態,睜大了驚恐的眼,帶著滿臉地震撼,坐在那處,很久很久,再不動一絲一毫。 耳邊轟轟然,反反覆覆,響得都是那一句,如驚奮一般劈進腦海的話。 「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這個夜晚,狄一一直守在傅漢卿房外,沒有離開哪怕一步。 這個夜晚,他一直都在問自己,為了一時之義憤,而揭穿傅漢卿最大的偽裝,生生戮開他那保護自己的殼,是不是太過份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二章 - 宴會奇變 自當日放走左明月之後,傅漢卿一直悶悶不樂地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他也不像往日那樣躲在房間裡睡個昏天黑地,竟是日以繼夜,睜眼望著房頂發呆罷了。 便是一日三餐,也總是懶懶的不願動筷。經常是豐盛的諸般菜餚送進去,也不過略吃一兩口,便擱在旁邊冷掉。 狄九卻只是忙於視察分壇上下,檢閱多年經營的成果,竟是忙得腳不沾地,夜不安枕,雖說卓雲鵬在耳邊說過好幾回教主情形不太對的話,他一概是忙著翻文檔,看書冊,發命令,問詳情,手揮目送之間,竟似半個字也沒聽進去。 這二人一忙一閒,倒同樣是兩三天都沒有睡覺,沒有好好用過一頓飯。 可憐的卓雲鵬,即是下屬,又是東道主,肚子裡直犯嘀咕。 固然教主位尊,閒雜之事,無需過問,但也不至於到了分壇一直悶在房裡發呆,啥事也不管吧? 縱然天王能幹,巡視分壇,是該查閱帳目,但也不至於鉅細無遺到這個地步,連最小的支出收入都要細細對對帳,好端端硬是把自己忙成這個樣子。 眼看著馬上所有的巡查工作就要完成,教主天王一行人不日就要離開,可是如果就這麼把整天板著臉的天王和鬱鬱寡歡的教主送走,自己這個當下屬的,是不是太失職了。 卓雲鵬這一煩悶,便不免招了上下人等,絞盡腦汁地想法子哄這兩位大人物高興了。 可憐這山珍海味送上去,兩個人一個是懶得下筷子,一個是沒空下筷子。 可歎這奇珍異寶搜羅來,兩個人一個是沒興趣看一眼,一個是根本不屑看一眼。 可惜這俊僮美婢不算少,但經過了明月樓那位公子爺的事件後,卓雲鵬再不敢把人往上司床上推了。 正發愁之際,卻聞得臨川城裡,新到一個雜耍歌舞班子,不但各路雜戲技藝極佳,那台柱子的舞姬,容貌和舞技一樣叫人稱絕。在城裡演得幾場,不過是一把胡琴,一具瑤琴,配著她一人且歌且舞,竟真個是技驚四座,名動全城了。 卓雲鵬聞此消息,趕緊令人帶了厚禮重金,入城請來了整個班子。 待這一班子人入莊,卓雲鵬親自一見,那舞姬果是絕色人物。卓雲鵬心中欣喜,私下里許了舞姬無數的好處,只要她能逗引得自己的貴客開懷便可。 之後卓雲鵬又大操大辦地搞了一次盛大的宴會,理由是分壇能迎接教主與天王駐臨,乃是萬幸,如今教主與天王遠行在即,也該由他辦一次送行之宴,盡一盡心力。 這理由如此充足,傅漢卿也實在不好拒絕,只好懶洋洋出現在正廳裡。就連冷心冷面的狄九也礙不過卓雲鵬這般厚著臉皮苦勸,幾日來第一次與傅漢卿出現在同一個場合中。 卓雲鵬也不拿尋常節目來給二人觀看,其他的雜耍藝人,全讓到外院去,給凌霄等總壇弟子們演示百戲,而大廳裡,只有那絕色舞姬且歌且舞,下首有一個蒼顏老者,和一清瘦文士奏琴相應。 舞姬年極少,容極美,眉眼極清,偏偏穿了極眩目極熾艷的七彩霓裳,這般款款婷婷行到廳前,身姿如流水,舞步若浮雲,生生將那清與麗,冷與艷,揉在一處,奪人目而逼人心。 胡琴蒼涼而瑤琴悠遠,同時間響起,竟憑空叫人生起無限蒼然的心境。 偏在這一片寂寥之間,那女子一舞之時,卻是至濃至艷,至烈至華的霓彩,七彩的華裙,旋舞出紅塵最深最美的幻境。 偏又在那萬丈紅塵,綺烈情燃之際,最最蒼涼遙遠的音韻如遠方天際的孤音,悠悠響起,遙遙而逝。 如許之人,如許之舞,如許之音。 便是卓雲鵬和副壇主,也算是有些見識與定力之人,初見這舞姬之美,尚可自峙,但聞這琴音一起,舞姿一動,便也不覺神為之馳,意為之奪,心為之迷,竟是連眼睛也顧不得眨一下了。 便是堂下侍者,廳前護衛,聞此佳音,觀此妙舞,也無不忘形,竟是誰也不記得自己的差事了。 偏偏這滿廳上下,竟是有兩個人,渾然不為如許歌舞所動。 狄九自入座以來,便一直自斟自飲,眉毛也沒抬一下。任憑你音能裂石,舞似天魔,依舊與他並無半點干係。 傅漢卿自入了席,就一直 彩,頭也不抬一下,直到狄九入座,才第一次有了反頭,定了神,只是遙遙望著狄九。 從頭到尾,他的眼神就只看著狄九,竟是一次也沒往那絕代佳人身上轉一下,至於那極美極蒼渺的琴音,他有沒有聽到,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也虧得是狄九,竟是對這樣的目光渾然無覺一般,連眼皮子也沒掀一下,執杯倒酒的手自始至終,從來不曾有半點顫動。 曲美舞美人更美,滿廳皆醉,偏偏這兩個位,一個只顧著盯著另一個,一個只顧著低頭盯著酒,竟是從頭到尾,誰也沒往那絕世大美人身上瞄過一眼。 也不知那舞姬是不服氣,還是受了卓雲鵬之托,不可怠慢。且歌且舞,彩雲飛旋中,輕盈盈地近了主座,歌聲愈柔而舞姿愈美,身如弱柳,依至案旁,回袖折風柳,曲腰隨清波,這一折一曲一回眸之際,忽得向傅漢卿嫣然一笑,真個是百媚千嬌,傾國傾城。 然而,傅漢卿的眼睛依然望著狄九,所以,他看不到那佳人多情一笑,更看不到美人芳唇輕啟之時,一道電光自朱唇之內,以幾乎超越人類視力極限的速度直往他額頭擊去。 同一時間,奏胡琴的老者一躍而起,自胡琴中抽出一把細劍,隔著老遠的距離,對著傅漢卿凌空襲來。 那彈瑤琴的文士,雙掌在琴上一按,整個瑤琴四分五裂,無數道暗器齊齊飛射而出,目標亦是傅漢卿。 傅漢卿除了內功夠高輕功還好之外,在武功上,實在別無可誇之處,臨陣應變的能力更是差得一塌糊塗。更何況他這個時候還傻愣愣盯著狄九瞧呢,指望他自己能及時查覺危機,出手自救,這基本就屬於妄想了。 整個過程傅漢卿只來得及低低驚叫一聲,然後就是他自己坐的椅子忽然間碎了。他的身體一滑跌到地上,身前的桌案忽然間打橫飛起,正好擋在他倒地的身子前,堅實的紫檀木桌面堪堪替他擋下了一切暗器。 這不能不歸功於他那位了不起的影衛了。千鈞一髮之際,一腳把傅漢卿的椅子踢碎,一掌拍倒桌子擋暗器,百忙中還及時出劍,無巧不巧,擋住了那百媚朱唇裡射出的一道飛針。 那針上氣勁奇強,竟生生自狄一劍身上穿了過去,狄一雖及時一偏臉,到底沒能完全躲過去,整個個木面具竟因這一針之力而四分五裂,露出他那佈滿刀痕的猙獰面目來。 狄一心中雖自驚駭,手中卻片刻不停,劍勢如行雲流水直刺向那案旁舞姬。這一轉一折之間,劍法氣勢竟極之自然,毫無臨時改向的艱難感,倒像這一劍本來就是劈向那女子一般。 這舞姬吹出一針,身子向外略略一旋,以避免被自己人射來的暗器誤傷,只這一耽誤之間,狄一已救下了傅漢卿的性命。 她身子堪堪旋了一圈,眼前劍勢已如驚雷閃電而來。這女子不慌不忙,不退反迎,這一轉一折一進一旋之間,依舊是一場絕美的舞姿。隨著她飄舞的身形,七彩的霓裳在狄一眼前旋成萬丈紅塵,迷人眼目,而在那至美至麗的衣裙裡,光影一閃而逝,一逝又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竟連現十三次,分十三次都擊在狄一的劍身上。每一擊,都擊在劍勢最弱,氣力最微之處。 狄一飛身撲擊,舞姬一舞而迎,華美舞衣裡,光華閃轉,誰也看不清在交睫之間一共交擊幾招,全部過程,不過是狄一一撲,舞姬一旋,然後二人身形便已交錯,狄一持劍冷然立定,舞姬腳踩舞步,飄然而退。 舞姬的七彩虹裙因著剛才的急旋,猶自徐徐飄動,獨她雙手之間,竟是空空如也,剛才那倏出倏收的武器,不知藏於何處。 狄一的眼眸冷若玄冰,持劍的手,定若磐石,而挺立的身姿,如松如巖,不動如山,若非那一滴滴鮮血緩慢而單調的落地聲,幾乎沒有人能看出,剛才那一交手,他已吃了虧。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三章 - 幽冥夜叉 這一串交手,雖複雜驚險,卻只不過發生在一剎那間。 從美人偷襲,兩個奏琴人持劍發暗器攻擊,狄一出手相救,到現在,暗器被擋住,狄一且與美姬交手一招,其實只不過是兩三個交睫的時間。 然而在生死關頭,這剎那的時光,已足以扭轉戰局,足以追回性命,足以判人生死。 卓雲鵬與副壇主已經回過神來,怒吼著躍了起來。 一個飛身攔住那持劍撲向傅漢卿的老人,一個挺身攔住那雙手猶自不斷在空中揮舞,每一動作,便會有暗器漫天縱橫的文士。 二人剛才為樂舞所迷,若是這兩個刺客攻擊的目標不是傅漢卿而是他們,怕是不死也傷。 此刻驚覺過來,自是又羞又惱,憤然而戰。 此時傅漢卿亦堪堪從桌案後面爬起來,趴著桌沿,面帶愕然地看著戰局。 此時廳外亦是忽然喊殺之聲大作,兵刃交擊之聲不絕,想是在外院演雜耍的其他人,也已動起手來了。 此時廳裡廳外都是一團亂,外頭殺聲不絕,而裡頭呢,到處是刀光劍影,滿眼是滿器飛舞。偏偏在這一片可怕的混亂之中,居然還有一個人安然不受絲毫影響。 狄九依然在自斟自飲,剛才的絕世歌舞,現在的驚險殺伐,與他好像沒有半點不同。他安坐案前,沒有挪動一下。 繼續吹菜,繼續喝酒,不同的是,筷子除了挾菜之外,偶爾也挾住一兩顆不小心射到他這邊的暗器,神色不動的拋開,繼續挾菜。不同的是,偶爾有幾滴血濺到他杯子裡,他就信手倒在地上,毫無不耐之色地重新為自己倒滿一杯。 這一回,傅漢卿可就不能跟他一樣置身事外了。一聽到外面喊殺聲起,傅漢卿的臉上就略略有了些警張。再往廳裡四下一看,所有人都打成了一團。 身邊靠得最近的戰團就是舞姬與狄一。確切地說,應該是舞姬一直試圖攻擊自己,而每一次都被狄一纏住。 剛才一招硬拚,狄一吃了虧,虎口都給震裂了,這一回不敢再同舞姬硬接招,只是每回舞姬一攻傅漢卿,他就直接攻舞姬要害,迫其回招自救。一時之間,舞姬也奈何他不得。 傅漢卿打架不怎麼樣,看打架的眼光卻素來是最毒的,雖知這舞姬武功似略高於狄一,但短時間內也不能把狄一怎麼樣,這才略放了點心。復又再看廳內兩個戰團。 副壇主與那個老者,打得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但那個用暗器的文士,因被卓雲鵬逼到近處,暗器施展不開,已是被打得再無還手之力。 傅漢卿看得皺了皺眉,再側耳聽聽外頭的打鬥之聲,眼中焦急之色更濃。 那文士且戰且退,雙手連掏暗器的功夫都沒有了。只是一退再退,三退,忽得背上被柱子頂實,竟是退無可退,身形略一遲窒,卓雲鵬的那雪亮的刀影,已是當頭劈到。 另一處老者如瘋魔一般要往傅漢卿處衝去,副壇主捨命相攔。這二人,一個是早存死志的刺客,一心一意,只想往前,一個是滿心含羞的護衛,只想捨了性命攔阻刺客,在教主面前為自己的過失掙回一點點顏面。 這二人武功雖不算很高,但交手卻極之慘烈,竟是刀對劍,傷拼傷,命鬥命的。幾乎每一出手,都是只攻不守,以傷換傷。幾招下來,已是鮮血四濺。兩個人又傷又痛又著急,都是殺紅了眼。老者一劍對著副壇主當胸刺到,副壇主也是眼也不眨一下的一刀對著老者的腦袋砍下去。也不知道是他們不怕死,還是兩個人都殺得瘋了,到了這個地步,還是沒人閃沒人讓。 傅漢卿對武功瞭解太深刻,那邊看幾個人招式一展,氣機一動,心中已經叫糟糕,飛身往前掠去,同時口中急叫:「冥影迎風,冥光洩地,冥風折首……」 那文士本自閉目待死,耳旁忽傳來這幾個再熟悉不過的招式,想也不想,身形一折一曲,同時曲指彈出指間暗藏的僅有幾根飛針,藉著卓雲鵬躲避之時,生生自卓雲鵬攻擊的死角之間滑了出去。 然這樣死裡逃生,他的臉色卻反而一沉一白,神情倒似比方才待死之時更是驚懼了。 副壇主與老者之間,也在這時憑空多了一人。傅漢卿有心阻止他們同歸於盡,出盡全力,堪堪在最後關頭攔在二人之間,雙手扣住了副壇主的刀,因怕自己發力會震傷了副壇主,所以不敢以內力反攻過去,雙手十指立被割傷。好在他本不懼痛,神色不變地略略側了側 硬生生用左肩受了老者一劍。 同時,傅漢卿仰天發出一聲大喝:「全都給我住手。」 這一聲喝,卻是他運功喊出來的。這也是他這段日子行走江湖之後,找到的唯一一個在混亂中可以不傷人卻能控制局面的有效方法。 以他的內力,這麼一喝出聲,又何止是驚天動地。 舞姬身形一錯,臉上立時一陣蒼白。 狄一連退數步,幾乎立不住樁子。 狄九倒還坐在原處沒動,只是他在這一刻,凝聚全身真氣,抵禦這一喝之威,雖不至失態,但掌中玉杯已然粉碎。 連他們三人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其他人了。卓雲鵬等四個正在纏鬥中的人同時覺得真氣在體內亂竄,一起踉蹌後退,一起努力想穩住樁,然後一起失敗地跌倒下去。 同一時間,外頭的喊殺聲全部靜止,也再無勁風破空聲,想是所有人都被傅漢卿這一喝給震散了真氣,震傷了內腑。 連功力比較高的正副壇主都趴下了,那些弟子們,以及和弟子們纏鬥的人,想必一時半會都是起不來的了。 傅漢卿歎口氣,放下手裡扣著的刀,又隨手拔下紮在肩上的劍,也沒看這上頭都流著自己的血,就信手拋開,走到副壇主身前,輕輕拍拍他的肩,一股柔和的內息悄然在其體內轉了一個周天。 副壇主只覺心寧神和,氣息恢復,忙挺身站起,失色地望著傅漢卿的傷:「教主……」 傅漢卿擺擺手,止住他的話:「你先出去看看,清點雙方傷亡,所有受傷的人都要立刻照料,不要去分敵我。也不要虧待敵人,理由我待會兒告訴你?」 還能有啥理由呢,不就是教主要當好人,教主不肯殺人,教主要讓我教改變形象,從此要以德報怨嗎?只是,若是當好人就是要忍氣吞聲,讓人殺到頭上來也不還手,這好人當得太也窩囊了,我們倒寧願當以前那見不得光的壞人罷了。 在場兩位正副壇主心裡頭都在犯嘀咕,只是傅漢卿剛才所表現出來的一喝之威,太過震懾人心,就算他們心裡不舒服,一時間竟誰也提不起反抗的念頭。 副教主領了命便立時出去了。 傅漢卿又上前,輕輕一掌拍在卓雲鵬身上,助他平定被震亂的氣機。 卓雲鵬恢復之後一躍而起,怒視著那一文士,一老者,喝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行刺我的貴客?」 「什麼貴客不貴客的?不過是魔教見不得光的畜牲。」老者切齒冷笑「除魔衛道,死有何懼,要殺要剮由你們便是。」 卓雲鵬神色略震,驚道:「你們如何查知我們身份的。」 「是左兄告……」那文士脫口便道。 老者臉色一白,怒喝:「住嘴。」 文士凜然一驚,語聲倏然而止。 但這對卓雲鵬來說已經夠了:「好一個左明月,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待我先收拾了你們,再去收拾他們。」 他抬起掌就要狠狠拍下去。 傅漢卿忙攔到他身前:「慢。」 卓雲鵬臉都青了,切齒道:「教主,你宅心仁厚,但同這樣不知恩義的狗東西是講不得仁厚的,請容屬下除了他們,再向教主請罪。」 此時此刻,他心中對傅漢卿已生起了極端的不滿。平白地硬要放走左明月,平白地給他們繪出一幅未來的光明畫卷,憑白地教他也幾乎相信,他們的生活會有極大的改變。 原來全是假的,左明月前腳剛走,後腳刺客就來了。什麼明月樓再不是後患,根本不可能。教主的手段完全沒有用?什麼有了官府的扶持,修羅教弟子就可以在陽光裡生存,武林各派,何嘗肯放過他們。 如果不是因為尊敬教主的身份,又懼怕剛才傅漢卿的一喝之威,卓雲鵬對這個婦人之仁的教主,幾乎就要不客氣了。 傅漢卿苦笑:「你不要太激動了,他們不是左明月找來的。」 「怎麼不是。此人的暗器手法,分明是飛羽門的招術,還有那人的劍法,正好是當陽派的劍路,這兩家門派離臨川城都不遠,且與明月樓是世交……」 傅漢卿搖頭:「那人的當陽劍法雖使得有板有眼,但配合的心法卻是冥心訣,這人的暗器雖是飛羽門的招術,但最後逃生那幾招,卻是冥影針和冥風步……」 他轉頭,望向那自他大喝一聲之後,就一直冷冷立在大廳一角的絕美舞姬,輕輕歎口氣,眼神有些無奈:「我說得對不對,夜叉王?」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四章 - 單獨談話 「你果然是夜叉,以前你一直以男聲欺瞞我們?」滿堂震驚之際,狄一是第一時間怒視舞姬之人。 夜叉王是修羅教諸王中,最任性的一個。統領著戰鬥力驚人,幾乎形同殺手組織的冥軍,游離於諸王之外,很少出現在總壇。 便是狄一受影衛訓練多年,也只見過新任夜叉王一次。而那一次出現的夜叉王身著長披風,頭戴青銅面具,只可聞其聲而不能見其人。 前幾天的夜晚,他只聽到夜叉王那一聲極冷的斷喝。後來夜叉王便聲稱有事與天王要單獨商議,狄一隻得迴避。所以他從頭到尾也不曾見過夜叉王的真面目。 剛才這幾番交手,舞姬武功之高,令得狄一暗自震驚。當今天下,武功能勝他一籌之人屈指可數,而最近出現在臨川的,也不過是狄九與夜叉王二人罷了。 只是以前夜叉王的聲音聽來一直是個男子,所以狄一不敢斷定。待得傅漢卿喝破,這才確定,剛才這一場性命相搏,居然是窩裡哄。 夜叉王神色不動。淡淡道:「你這樣地人,竟也有資格做影衛的統領,男女幻聲之術,在我教本是小道,你連這個都忘記了?」 她倒是出奇地鎮定,從頭到尾連眉毛也沒抖動一下。可惜其他人在震驚之下,幾乎都要失控了。 卓雲鵬結結巴巴地問:「夜叉王,因何……」 夜叉王漠然道:「你不知道新教主繼任。必須通過諸王的考驗嗎?教主繼位之時,我不在總壇,諸王中,除不動明王外。只有我不曾考驗過教主,此番正好來到臨川,就借你的分壇同教主切磋一下。卓壇主有什麼意見?」 卓雲鵬的臉又紅又青,敢怒而不敢言地垂下頭,想說一聲屬下不敢有意見,到底心中不平,這句話就是沒法說出聲。 傅漢卿輕輕歎口氣,揚聲喝道:「外面傷亡如何?」 這一聲喊運內力發出,合莊皆聞。 聲音方落,外頭也遙遙傳來副壇主一聲大喝:「我方傷十三人,刺客一方傷四人,無人戰死。」 傅漢卿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道:「還好。」 卓雲鵬也不由擦了一把汗,衷心道:「幸得教主阻攔得及時。否則都是一教的兄弟,真要是自相殘殺……」 傅漢卿打斷他的話:「其實就算我不阻攔。夜叉王也會及時下令停戰的。夜叉王不過是想試試我,也想試試分壇弟子地應變能力,哪裡會真的讓自家兄弟有所損傷。」 卓雲鵬小心地偷看一眼神容始終冷若冰霜的夜叉王,自感實在很難象教主大人這樣凡事往好處想,只得垂了眼皮應道:「教主說得是,夜叉王又豈會傷害自家兄弟。」 傅漢卿已是歇盡全力打圓場了,奈何那美若冰雪,也冷若冰雪的夜叉王。至今還是冷冰冰沒事人一般,半點藉著台階下。說幾句場面話的興趣也沒有。 傅漢卿眼見局面要僵,乾咳一聲:「卓壇主,你把廳裡的弟兄們全帶出去,幫副壇主地忙,順便同他說明白情況,莫讓大家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給冥軍的下屬太多委屈。」 卓雲鵬聽了這話,哪裡還不知機,趕緊著把手一招,領了所有人飛一般出廳去了。 罷罷罷,管你天王也好,夜叉王也好。反正上頭的人一鬧起來,就是咱們這些下頭人可憐。咱惹不起,躲還躲得起,我這就眼不見為淨去也。 待得分壇的人都去了,傅漢卿這才俯下身來,在那老者和文士身上都輕拍一掌,以內力助他們平順氣息。 二人很快站起身來,雙雙垂首立在夜叉王身前:「屬下無能。」 夜叉王看也不看二人,只目注傅漢卿:「你如何看出我們的身份的?」 傅漢卿笑笑:「我熟知天下武功,雖然你們出手之時,刻意不用魔教的招式,但任何一種武功,長年學習之後,哪怕有意不用,出招之際,也會不自覺,帶出些許特徵和習慣來,內力心法更是瞞不過人。只要注意看你們的呼吸速度,氣機運行,就可以明白了。」 夜叉聞言只漠然再看狄九:「你那晚並沒告訴過我,他有這樣的本事?」 狄九眉毛也不抬一下:「我教諸王,哪個沒有在他手上吃過幾次虧,又怎能讓你一人躲過去。」 夜叉明眸之間,肅殺之氣一閃而逝,身形一動,便要向狄九欺近。 傅漢卿嚇了一跳,忙攔到她面前:「這個,夜叉王,嗯……你貴姓……啊,不對,我是想說,姑娘怎麼稱呼?」 他習慣與諸王都姓名相稱,一下子叫夜叉王,感覺有些不適應,只是這女子,神色太過冷漠,眼神太過肅殺,這一聲問起姓名來,倒讓傅漢卿有些結巴了。 這話問出口了,也不知道哪裡不妥,狄一忽然用力咳嗽一聲,狄九揚揚眉,露出一個果然如此地表情。 夜叉王腳步一頓,目光奇特地在他臉上凝定:「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傅漢卿習慣性地摸頭:「沒有人告訴過我啊?」他以前是得過且過,萬事不放到他地面前,他都不理會的。雖說修羅教地檔案看過很多,可能連總壇一個掃茅房的弟子他都叫得出名字,可惜諸王的密檔就連教主都無權觀看,他對夜叉王的確是幾乎一無所知。 狄一歎口氣,放棄給教主的無知做掩飾的努力:「每一代夜叉王都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夜叉!」 夜叉王就叫夜叉?這可真是簡單直接,完全不用動腦筋的名字啊。 傅漢卿忍住摸腦袋的衝動,略有愕然地說:「我怎麼完全不知道有這種事?」他說地,其實是前生被狄靖所困時,也接觸過許多修羅教秘密,那個時代的夜叉王,明明還是有自己名字地。 「當年狄靖瘋狂亂教,殘害的第一個同門就是夜叉王,當初那個剛剛繼任的夜叉王本極年少,未有傳人。父母師長也因衛教而死,夜叉一脈武學典冊再不復得。世人只道夜叉王把武功秘芨藏於暗處,隨著他的死亡,再也無人可得。而事實是夜叉王尚未成 妹,在得知兄長死訊後偷了武功秘芨,悄悄修習。I排除異己,教中一片混亂,無人注意這個小女孩兒。直到多年後,狄靖身死,神教因犯眾怒而搖搖欲墜。僅餘諸王被正道人士一路追殺。新的夜叉王於此時橫空出世,帶領著她暗中訓練出來的冥軍,為諸王斷後,才能使我教精英成功退守總壇。新任夜叉王自稱,多年來棄舊名不用,棄前塵不憶,身入幽冥地獄,以血淚練就神功,只願為兄長保住夜叉一脈的傳承罷了。自那以後,每代夜叉王,都只叫夜叉。」狄一淡淡講起修羅教人人耳熟能詳的一段歷史,斜睨著傅漢卿,眼神裡多少都帶點兒不屑了「拜託啊,教主,在本教,這已經屬於常識了。」 然而,出奇的,聽了這一段話,傅漢卿沒有像往常那樣,只是不太好意思地傻笑兩聲了事,反倒神色莫名地黯然了下來。 他眼睛明明望著夜叉,卻又在這一刻,忽得空茫茫若有所憶,竟有些說不出的神傷。 夜叉王與他本不相熟,狄一早就見過他更苦痛的模樣,都還罷了,獨狄九竟是從不曾見他這般神色,倒是心間微微一動,這個鐵石心腸之人,竟也會感傷不成? 明明是譏嘲的念頭,不知為什麼,想起來的時候,竟會略覺心酸。 這一念忽動,竟是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挺身,自座中站了起來。接著身後座椅,轟然倒下,裂為七八段。 剛才傅漢卿那一聲喝,他看起來雖擋得最為從容,但要保持這份從容,卻也極之吃力,他自己地椅子都被他的內力給震碎。那一喝之後。不是他坐在椅子上,而是他維持著坐姿,以內力凝住椅子,不令其四散罷了。 隨著他的站起,內力消散,椅子便再也不能維持原來的形態了。 這一聲轟然巨響。也適時把傅漢卿給震醒過來。 他忙道:「夜叉,我明白,你故意假裝成武林人士來刺殺我,並且讓手下都拚死力戰,就是想弄出無可挽回的死傷血債,讓我背負上許多人命的責任。對武林人士產生反感仇恨。但是為了這樣的理由而要弟子們去白白送死,這似乎並不妥當。」 「你想罵我就痛快地罵,不必這麼遮遮掩掩。」夜叉毫不客氣地頂他一句,然後回頭望著兩名下屬「你們可怕死,你們可怨我讓你們死?」 老者立時道:「冥軍本是死士。即入幽冥之伍,豈敢復言懼死?」 文士亦道:「冥軍的性命都屬夜叉王。王上可以為任何事叫我們去死。」 夜叉王眼神冰冷看著傅漢卿:「你要不要把卓雲鵬叫上來,讓我問問他。為了激勵教主,讓教主振奮起來,帶領我教弟子剷平正道,他們捨不捨得死?」 傅漢卿苦笑。就算不捨得怕也沒有人敢說吧。 「我不與你爭辯,反正你知道,任何人地武學根底都瞞不過我,以後這樣的事不要做了。」他想了想,復又補充「就算你有手段。讓真正的武林人士來刺殺我也一樣,我很難恨一個人的。而且就算我真的恨他。也未必去報復,就算我報復,也絕不會牽涉全武林。所以……」 「不必那麼多囉嗦,你的事,我本來也懶得管,這次出手,說是想引你仇視正道也可,說是乘機試試你地本事也可,不過都是順手罷了。我這次來,其實是傳總壇的口信。總壇希望你能停止巡視,盡早回去,我順便也同路回去。話傳完了,你準備收拾東西吧,我們明天上路。」夜叉王極是乾脆,一句話說完,便是再不多看傅漢卿一眼,逕自出廳而去。 傅漢卿望著夜叉王那淡漠決絕的背影,輕輕歎息一聲。縱然覺醒過來又如何,縱然想要去努力面對這個世界,掌握這個世界的規則又如何? 仍然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讓他充滿無力感,讓他不知所措,茫然而知前路。 正出神之間,耳旁聽得一聲冷森如骨的低語:「你們談完了,是不是該我們談一談了?」 傅漢卿震了一震,方才極慢極慢地回首,極輕極輕地說:「其實,我這幾天,也一直想要和你談一談。」 「好。」斷然一個好字後,傅漢卿的手就被牢牢抓住,整個人被帶得腳不沾地地跑了起來。 狄一身形剛動,耳旁已聽得一聲斷喝:「你站住。」 狄一一怔,卻見狄九一路拉著傅漢卿飛奔出廳,同時回過頭來,怒視他道:「我要同他單獨地好好談一談,任何人敢靠近,不要怪我出手無情。」 狄一見狄九眼中決然之色,不覺心驚,想了想,到底還是止步未前。然心頭卻是微微忐忑,一時也不知道這次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五章 - 是對是錯 房門掩上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似也被狄九這般信手一推,掩在了房外,靜寂的房間裡,只有他與他,另成一個世界。 狄九至此才鬆開了一直緊緊抓住傅漢卿的手,冷笑道:「你想說什麼……」話音卻是一頓,他低頭,看著自己掌心的鮮血。 傅漢卿啊得一聲,至此才驚悟過來。在廳裡出手阻止別人同歸於盡時,他的雙手握著刀,手指全割破了,一直在出血。剛剛讓狄九拉著一路走,可不都染了他滿手滿袖。 他這一驚一急,自然而然便選擇了以前最常用的方式來面對問題。一把拉過狄九的手,扯了自己的衣裳去替他擦血。 狄九看看他滿手冒血,外加肩膀上的劍傷也一直沒有治,隨著他的大力動作,血一直往外湧,卻還是傻頭傻腦專心地想把自己手上的血給擦個乾淨。 狄九也不知道該憤怒還是該生氣,最終卻只是長歎一聲,輕輕掙開,卻又反握住傅漢卿的手,稍一使力,便叫他把掌心攤開,一手入懷。掏了金瘡藥替他治療。 傅漢卿怔怔坐在床頭,怔怔看著他極專心地為自己上藥替自己包紮,以前可以淡然處置,當做最平常之事,而今卻莫名地不自在起來,手指悄悄屈伸幾次,想掙開,又不太敢。低垂了眼。看著自己地血,落在他的掌上,指上,袖間,膝上,本能地又想去拭。 狄九感覺傅漢卿的手微微抽動一下。淡淡抬眸,給了他一個並沒有明顯不悅,卻威懾力十足的眼神。 傅漢卿立刻僵硬地再不敢動一下了。 狄九一邊為他治傷,一邊輕輕道:「自出了總壇,一路過來,你就在不停地受傷。」 傅漢卿低頭不言,一路過來,總是要人為他操心,不停得替他治傷,只不過。以前一直是由狄一來做,狄九親手為他療傷。這是第一次。 「而且還總是忘記自己受傷,處處要別人替你記掛。」狄九忽然輕輕歎息「你這只懶豬。若是有一日,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你可怎麼辦?」這一聲歎息,恍似無意,卻又似帶了許許多多言語不能盡訴的感慨悵歎。 傅漢卿震了一震,為什麼這樣簡單的話,會聽得人胸口如受重擊。為什麼以往聽來,全都茫然無覺。無知無感的話,今日入耳。字字句句,叫人胸口悶得呼吸不暢。 他怔怔望著狄九,說不得話,作不得聲。 從總壇到這裡,那麼悠長的時光,那麼遙遠地道路。 他凶他,怒他,管著他,戲弄他,以為難他為樂,動則就要打要殺,好幾次險些真下殺手。 然而,他的繁重工作,他無聲一肩盡擔,他的重重責任,他默然一力接手。他懶散,他嗜睡,他不肯面對現實。他怒過,吼過,找過他的麻煩,然而,所有的問題,他都盡力助他解決,所有的善後,他地親力為他辦妥。他的許多異想天開的念頭,他縱然不贊同,縱然總是反對,可一旦實施,卻從來沒有一次拖過他的後腿。他的很多所謂功德無量的想法,若不是這個總是第一個說我不同意的人站出來替他細細安排,妥善實施,那些也永遠只是一個懶人從來不肯實踐的想法罷了。 他受傷,他憤怒若狂,他受辱,他便百計千方替他討回公道。 誰也不曾欠了誰,沒有誰活該要替誰一世操心,永遠盡心盡力。這一路行來,除了偶爾幾次的紛爭,別的事他從不過問,只管好吃好喝好休息,安安心心,毫無所覺得享受著一切,不知珍惜,不懂感恩,不解深意。 他造了一個殼,把自己深深關入其中,悄然推拒所有地危險,傷痛,恐怖之時,也無知無覺地錯失了多少善意,關懷,真情。 若是有一日,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你可怎麼辦? 他垂首,不能答。 若不是狄一狠狠地戮破他那層可笑的硬殼,會不會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已不在身邊,他還永遠茫然不知道,曾經得到過什麼,曾經發生過什麼? 若是有一日,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你可怎麼辦?」 人地生命如許短暫,若是直到那一日,直到他們永遠地消失,永遠的離去,他們眼中地我,依舊迷茫天真而殘忍,他們最後的心情,又會是怎樣的? 他慢慢地,幾乎有些小心翼翼地牽住狄九的手,輕輕道:「那就,不要分開,好不好?」 他望著他,有些期盼,有些忐忑,也有些迷茫地說:「那就,永遠不要分開,好不好?」 人的生命,那樣短暫,曾經的傷痕,如此深刻,若是我曾傷你,那麼,可不可以用那剩餘的所有時光,容我盡力,彌合那樣的傷口? 狄九略覺驚異,只覺他說話地語氣前所未聞,抬眼看去,又覺他的眼神奇異得讓人不能直視。 狄九遲疑一下,然後,淡淡笑笑,仿若輕描淡寫,答應了一件極小極小地事:「好啊。」 他說完,放開傅漢卿的手,抬手撕開傅漢卿肩上有衣服,處理他的肩傷。口中淡淡然問:「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 他回答的語氣太過輕淡,即無憤怒,也無不解,和以前面對這一類話題時的反應完全不同。傅漢卿也同樣怔了一怔,深深看他一眼,眼神略有悲傷:「不,我其實本來想向你道歉。」 「道歉?為什麼?」狄九漫不經心地問。 「為了,我……我找你做我的情人?」 「怎麼,你又改變主意了,變心了。」狄九輕笑,笑聲那樣輕淡,可是,傅漢卿聽著卻覺得有一股寒氣從心底裡升起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也說有話對我說?」 「是,我想告訴你,以後不許再隨便找人上你的床,不要隨便讓手下給你找 人。」依舊是平淡的語氣,居然聽不出怒意。 傅漢卿低聲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了,我……」 「我知道同你說什麼神教的顏面那是白費力氣,但我要同你講清楚,我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即然你選了我,即然你對我說,我是你的情人,即然我也答應了你,以後你不許再對別的人說同樣的話,否則……」 狄九語聲微頓,那一聲否則,永遠地沒有了後文。 傅漢卿驚慌起來:「我不會的,這種事,我以後再也不會做了,以前我做錯了許多事,但是我現在明白了,我……」 他的話狄九每個字都聽見了,卻又似乎並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微笑:「這樣,就好!」 開口之時,他已經處理好傅漢卿的傷口,然後,手卻沒有從傅漢卿的肩膀上放下,而是轉為自然而然地抱住他,指間微一用力,傅漢卿整個上衣全被他撕了開來。 傅漢卿一驚,幾乎從床上跳起來:「你做什麼?」 「即然我是你的情人,自然應該做情人要做的事。」他語氣平淡,眼神裡甚至帶點笑。 他抱住他,臂膀的力量足以阻止傅漢卿的任何動作,然後微笑,低頭,從他肩上的傷處,開始親吻。 傅漢卿顫抖起來。 這樣地動作。這樣的姿態,他太熟悉太熟悉。 若是在幾天之前,他不會抗拒,不會反對。每一世的肉體不過是皮囊,對於房事,他即不會太歡喜,也從來不會因之感到屈辱或不堪。 然而,現在。不可以。這是不對的…… 他臉色蒼白地掙扎起來,這是不對的。 我已經睜開眼面對這個世界,我已非當日混沌迷茫,對他人感受無知無覺的頑石。 你不是愛我,你是恨我! 這是不對的? 為著仇恨而擁抱,為著仇恨而親吻。為著仇恨而熱烈地相融。 最終會受傷的,不止是我,也同樣有你? 傅漢卿奮力推拒著狄九。這樣地瘋狂,這樣的傷痛,這樣的仇恨,他看過太多太多。 他再不是當日無知木石,再不能冷眼看他人癡顛瘋魔。 狄九,停止,這樣,不對…… 不要為著恨……而傷害我。因為,那最終也會傷害你自己? 狄九輕輕笑。一手牢牢擁抱他,不給他絲毫掙扎餘地。一手已飛快解開了自己的衣裳:「你忘了,是你要我做你的情人的。」 很輕很淡地笑,很輕很淡的語聲,很輕很淡的目光…… 他的笑是冷的,他的話語是冷的,他的眼神是冷的,他的吻抱和親吻,也依然是冰冷地。 傅漢卿閉了閉眼。是我要你做我的情人。是我傷你至此,所以。我才不能再錯下去,所以,我才不能讓你再傷害你自己? 這是錯地。 我冷漠地隨意對你提出情人的要求是錯地,你為了仇恨而選擇成為我的情人是錯的。 你和我,走了不同的極端,卻都在犯同樣的錯誤。 他終於運起內力,掙扎間,雙手抵在了狄九的胸前,就待發力推開他,然而,這一刻,他遲疑了。 指間所觸,一片冰冷。 那樣冷的胸膛,仿若不屬活人。 這一怔之間,又再一次被狄九抱緊。 傅漢卿遲疑著,嘗試著,伸手,撫摸他的背。 他地背是冷的。 一直一直,狄九總是冷地。 記憶裡,狄九的眼神,總是冷的,狄九的聲音,總是冷的。狄九那多次幾乎要了他性命的指尖,也是冷的。 到現在,他擁抱他,他親吻他,他的擁抱和親吻依然是冷的。 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冷? 怎麼有人可以忍受,永遠永遠這麼冷? 傅漢卿手指很慢很慢的屈伸了一下,然後,徐徐張開,緊貼在狄九的背上,極慢極慢地用力,然後,開始回抱他。 為什麼他會這麼冷呢? 為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有發現他這麼冷? 總是一個人,總是這麼冷。是不是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會悄悄發抖? 就這樣抱著他,就這樣一直一直抱著,那麼,會不會,他就慢慢地,暖起來呢? 傅漢卿忽然一反推拒之態的回應,讓狄九微微一愣,然而,他再沒有絲毫停頓地順著傅漢卿的脖子一路吻上去。 依然,是冰冷的吻。 然而,傅漢卿低頭,回應。 他的溫暖與他的冰寒,無聲地溶在一起。 他不知道,這樣對不對? 他不知道,放縱這件理當是錯誤的事情發生,到底對不對? 他只是覺得,不能再坐看這樣的寒冷,他只是想著,若是一直一直,就這麼不分開,也許終有一日,他的溫暖,會讓他覺得不再寒冷。 世界忽然翻轉過來。整個人被推倒在床上。 傅漢卿沒有放開抱他的雙手,沒有分開與他交融的唇舌。 我又傻又笨又膽小愚鈍,但是,我真的,會很努力,很努力地愛你,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嘗試補償我曾給你的傷痛,那麼,你可不可以,少怪我一點,少恨我一些,可不可以,有那麼一點點愛我。可不可以,在某一個有陽光的日子,告訴我,你的傷已經好了,你已經不再責怪我了。可不可以……狄九……我知錯了……那麼……你可不可以……待我好一些。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六章 - 前路迷茫 打開房門走出來時,狄九的衣服頭髮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無可否認,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歡好情事。從各方面來說,那都是一次比較成功,比較滿意的歡娛。 身為修羅教的天王,他所學的各項魔功裡,絕不會少了歡好採補之術,交歡的技巧,自是無懈可擊。 有些出人意料地,那位平時似乎很傻很純的教主,在這方面的瞭解,好像絕不比他少。 那樣的肉體,明明應當就是處子,可是,他的經驗,卻又像超過任何***熟手。 狄九漠然地揮開心頭那似乎是很淡的一片沉鬱。這一類事,其實無謂多想。莫非那個敢於隨便拉扯任何人當情人的傢伙,會是生澀未知情事之人嗎? 至於看起來是處子…… 這世上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人生起這一類錯覺吧? 他冷冷挑挑眉,對自己在這一刻紛亂的雜念感到極度不滿。 總之,這是一場彼此都滿意的交歡就是。他們應當都取得了身體的快樂,也很注意地給了對方愉快,這就夠了。 他眼神陰的望著遠方一個徐徐接近地人影。神色漠然地向前進,在堪堪交錯而過時,目不斜視,足不停步地繼續前行。 「你們談了什麼?或者……」狄一止步,攔在他面前,沉聲問「我該問你,幹了什麼?」 「幹了他想要的事。」狄九冷漠地道「他想要一個情人。我給他一個情人。」 狄一臉色微變:「你,你怎麼能……」 「怎麼不能?難道坐視他到處隨便抓人上床當情人?」狄九冷笑「你不該欽佩我為神教做的犧牲嗎?」 狄一怒道:「他答應過。再也不會找別的人了。」 「是啊,然後一轉身就讓卓雲鵬弄個美男子洗乾淨脫光了送到他的床上。」 「你是為了這件事……」狄一若有所悟「這件事有誤會,當時的情況是……」 「其實沒有什麼誤會不誤會的。我並不在乎那件事的真相。」狄九平靜地說「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地人,現在的情況,他滿意,我也沒有什麼不滿意。」 「不。你不知道。」狄一望著他,神色竟隱隱帶些痛楚「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一夕之間的改變,更何況,曾經發生的事,不會改變。」狄九再也懶得同他廢話,繞過他便向前去。。 狄一不肯放棄地抬手攔住他:「不,你錯了,以前是他做得不對,可現在。是你在做錯事?你覺得他的行為可憎可恨,他的冷漠令人髮指。你認為,他還會繼續用無辜天真地眼神。纏著你做他的情人,逼同他親熱,以那可恨的無知,來漠視你的所有難堪,你覺得於其讓他不斷陷你於窘境,不如由你自己來先一步完成這一切,可是,你錯了。你根本不知道這幾天他是怎麼過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他。我不在乎他,我只需要明白自己想幹什麼就行了。」狄九一手格開他的手臂,大步向前。 「你不在乎他,你會為了左明月的兒子在他床上的事,一直憤怒到現在,你會為了杜絕以後再有這一類的事,故意用這樣方式確定你們之間的關係,以前是他在自欺欺人,現在是你……」 狄一身形微晃,再次攔住他。 狄九眼神微沉,毫不掩飾自己地殺意升騰:「一,現在動手,死在我手上,二,給我滾到你主子面前去表示你的關心,別在這裡礙我地眼……」 狄一冷笑:「你以為我真的怕你……」 他地掌按在劍柄上,劍未出鞘前方卻傳來一連串大喊:「天王,天王,夜叉王傳話,有要事請天王立刻去商議。」 聲到人到,卻是卓雲鵬領著四五個弟子,飛一般趕過來。也不知是不是這位難得機警一會,眼見這邊情況不對,人還離得老遠,已是放聲大喊。 狄一略一皺眉,終於鬆手讓開。 狄九冷然快步而去。 卓雲鵬見狄九臉色不好,頭都不敢抬起來直視他一眼,只是垂首恭敬地道:「屬下已為夜叉王安排好了房間,請天王容屬下引路。」 狄九一語不發,信步隨他前行。 他的步子從容,眼中所見,秋毫無遺,耳旁所聞,句句入耳,然而,心卻彷彿還留在遠處,還留在那個他與另一個人,獨成一個世界的房間裡,還留在剛才那一場紛亂的爭持裡。 狄一說「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有什麼人會在一夜之間改變呢? 但是,他記得,在那一場激烈的纏綿裡,他一直抱著他,一直一直,沒有鬆手。那樣地用力,那樣地炙熱,那樣地真實。 即使冷心如他,想起來時,也不覺淡淡悵然。 他與他,彼此之間,有過了那麼多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言辭和舉措,明天依然未知叵測。 他永遠看不清他的真相,他永遠不知道他哪一句是出自真心,哪一種面目是本來樣貌。 然而,那一刻的相擁,如此真實,那樣毫無保留地將整個胸膛敞開,那樣毫無遮掩地將整個身體交付。 狄九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發出一聲無聲地歎息,狄九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輕輕在袖中握拳。 那樣,那樣深沉用力的相擁和融合,直到如今,指尖,彷彿還帶著那人地溫暖。 他記得在整個過程裡,那人都是小心在意地注意他的歡悅,他記得 狂迷亂的時刻,那人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在耳邊說:「 他說了一次又一次,極低的聲音,極悲傷的語氣。 而他,聽見了,卻裝做並沒有聽見。裝做完美地沉醉於那一場顛狂迷亂之間,再無心顧及其他。 「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胸口為什麼會有觸動? 他改變了嗎?他真的會變嗎,冰冷的頑石也會變嗎?那麼,他為誰而變,是誰令他變? 心中那淡淡的悸動真可笑,他不會是真的相信狄一那可笑的話了吧? 耳旁傳來卓雲鵬的聲音:「天王,夜叉王就暫息在此處。」 眼前房門徐徐打開,夜叉冰冷的面容冷然入眼。 狄九平靜地把腦海中那一現即隱的念頭拂去,冷淡的壓下了最後一點微動的心緒,走向那雙同他一樣冰冷的眼眸。 人生如此,世事如斯。 便心中有所觸動,胸中有所明悟。往往世事紛纏,諸務壓下,便是再牽心之事,也要一放,再緩。待回首之時,很多念頭,已渺不可知,很多思緒,已茫不可憶。 也許要等到多年之後,物是人非,方能驚悟,曾經錯失過什麼。 房間裡並不雜亂,也沒有散發任何淫猥的氣息,所有的一切都是整整齊齊地。傅漢卿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了薄薄一層被子。 一切一切,太過平靜,太過正常,然而推門而入的狄一卻是情不自禁的歎息了一聲:「我錯了。」 我錯了,我不該因一時義憤把你從那無知無覺的安全世界里拉到這太過複雜的人世間,我不該相信狄九能好好同你交談,而給他足夠的時間和機會。 傅漢卿轉頭看他,眼神是安靜的:「不。你沒做錯。你知道我在欺騙我自己,你告訴了我真相。我以前一直把頭埋在地底下,所有的事情,不看不聽不想不接受,我拒絕了一切惡意和傷害,但是也漠視了所有人對我地好。我可以不去仇恨別人。但怎麼可以,甚至不知道,曾有什麼人,真心對我好?」 他微笑,神色出奇地沉靜:「狄一,我是沒有心的人,你要我給你一個名字,我當時完全沒想過你的心情。」 狄一苦笑道:「你給了啊,狄一,多麼簡單直接好記好念的名字。」 「你一直保護我。關心我,照顧我。而我,從來都理所當然地接受。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一次謝謝。」 狄一淡淡道:「不是一直,一開始我不過是想利用你過得更好一些。而且,當影衛的人,從來沒想過哪天會聽到自己保護的人道謝。」 「但你也努力讓我過得更好。而且,你不是影衛,你地生命你的道路,現在是由你自己決定的。」傅漢卿微笑說「謝謝是應該說的話,有很多很多話。原來不大聲說出來,別人不會知道。不會明白,不會瞭解,你其實懂了他們的心意,你其實很努力地想要回報這樣的心意。」 狄一沉默著凝視傅漢卿,他微笑,他很平靜。然而,狄一知道,他不過是努力微笑,努力平靜罷了。 「狄九不是我,我可以一開始不懷好意,然後慢慢真的變成你的護衛,但他未必可以。他和我不同,我們雖然受一樣的訓練長大,但我沒有像他那樣,成為最傑出的那一個,我沒有嘗過眼看要成為教主地歡喜,和眼睜睜失去的一切痛苦,你……」他深吸一口氣,輕輕道「要小心。」 傅漢卿安靜地道:「我對情愛其實依然不是很懂,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不可以太小心地。所以,就算你有懷疑,以後也不要再對我說了,我即然想要愛他,我即然想要盡一切力量對他好,那麼,我不要聽到有人說他不好的話,我不要去懷疑他,不要去顧忌太多地後果,不要去思慮他所有的真意。」 「你知道他別有居心,怎麼還能相信他?」 「想要一個人不要騙你,最先要做的,不該是懷疑,是試探,是表現你多麼聰明,而應當是相信他。如果不肯相信一個人,怎麼能期待他真誠,如果我甚至不能相信他,又怎麼還敢說真心想要愛他。如果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要先思量一下真假,如果他的每一個舉動我都要考慮一下利害,那麼,這樣的愛,我會疲憊不堪。而他,也會因為我的懷疑,而再不肯相信我,再不給我任何真誠。」 傅漢卿笑一笑,從床上坐起來,扳著指頭,同狄一算:「你看,沒有人能永遠說謊話,就算他同我說十句話,最少有七句是真的吧,我就是全信了,也並不吃虧。我會為了七句真話而高興,另外三句假話,因為我並不知道,所以我也是愉快地。可我要是不信,所有的話,在我聽來都要再三思索,再三考慮,為了三句假話,錯失了七句真話,這是多麼不合算地事。」 狄一苦笑:「我從不知道帳可以這樣算。」 傅漢卿抬眸看他:「答應我,不要猜疑他,不要指責他……」 「我可以不去當他的面指責他,但不可能不猜疑他,不過,我可以保證不對你說,不擾亂你……」狄一歎息著替他拉好被子「你……有什麼需要?」 傅漢卿知他指的是什麼,也並沒有什麼臉紅羞澀,淡淡道:「我沒關係的,他很小心,沒有傷著我。」 雖然他的反應,和正常人初有情慾之事,全然不同,但再奇特的事發生在傅漢卿身上,狄一也不會吃驚,所以點點頭,也就不多問了。只是到底忍不住歎息一聲「只是,我還是放心不下,他和你不同,你以前是冷漠,就是麻木不仁,但他和我都 獄裡走出來的人,我們這樣的怪物,殘忍起來,沒有象。」 「就算是殘忍,也是我先施諸於他。」傅漢卿輕輕道「我的老師說過,每個人的路都只能自己去走,每個人的難關,都只能自己突破。我種的因,我來承擔後果,我造成的局面,我來面對。」 狄一笑笑,扶他躺下:「我原是擔心你不明白,現在即然你都很清楚,我還說什麼,你好好休息,我替你守著外面。」 他再次替傅漢卿掩好被子,這才轉身出了房門。 回手掩了房門,眸中那淡淡的笑意,便立時褪盡。 他知道,他錯了。他不該把傅漢卿生生從那個安全寧靜的世界裡拉出來。 以前的傅漢卿,太過冷漠殘酷,而現在的傅漢卿,卻又過於內疚不安。 從殼裡走出來的人,可以有足夠的聰明,感知一切,可以有足夠的智慧,面對紛繁。然而,卻再無足夠的冷酷,來保護自身。 這個世界,人不能太冷漠,卻也不能完全不冷漠。 以前,那個傅漢卿憨憨傻傻,彷彿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懂,總是在自己的世界裡,想著自己的念頭,說著不為世所容的話,做著讓所有人震驚的事,而現在,他太溫和,太平靜,太體諒,太柔順。 那個總是做傻事說傻話。讓人又氣又笑又無奈地傅漢卿,他還會回來嗎? 狄一歎息,他不知道。 靜靜地躺在床上,傅漢卿仍然沒有睡意。 愛一個人,努力地愛一個人,回報一份感情,感受一份心意。 一切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陌生。 不為任務,不為論文,不為其他的一切。 抓住這一世有限的時光,去努力地愛,努力地尋求不分離。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自己可以做什麼? 就算走出他的殼,對於情愛,他最多也只比以往多了些感知能力,他能夠感受別人的心意,知道有人善待他,有人對他好,有人對他有感情。 但也僅此而已。 如何談情說愛,如何鞏固愛情,如何營造愛情。一切一切,他全無經驗。 他所知的。無非獨佔和掠奪,無非逼迫和凌辱。 他所歷幾世的經驗。不可借鑒,張敏欣給他看的一切耽美小說中地故事,不可相信。 他不是天才,他不是神,他不知道去開始他完全不懂的這一切。 若能像以前那樣,不知世事,或是根本不理會世事倒好,可以傻乎乎隨便抓住一個人。肆意地問,怎麼愛一個人。怎麼追求一個人,怎麼表達心意,然後再一分不差地照章辦事。 但是不可以,那個完全不管別人心情,不理世情百態的自私傢伙可以這樣做,但現在,他知道,不可以。 這樣的問題,容易讓人難堪,這樣的問題,讓人不易做答,這樣的問題,就算問來地答案,怕也無法真正照抄照行。 身在這個世界,必須服從這個世界的規則。然而,去服從,去遵守,是一件那麼辛苦,那麼疲憊的事。 那個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理會的阿漢,其實是極幸福的吧。 傅漢卿迷迷茫茫地想著,伸手撫摸肩上的傷口。 在最激情的時候,狄九也小心地注意,不要震動他的傷口。在最瘋狂的時候,狄九也分心顧及了他的需要。 沒有瘋狂而肆意地侵犯,沒有任性而霸道的傷害,沒有不顧一切地掠奪,狄九和所有其他人都不同。 在那些迷亂地喘息聲裡,他不止一次說:「再也不要找其他的情人。」 「再也不許,找其他地情人。」 「你即選了我,我即應了你,以後,就絕對不可以……」 那個交融的時候,他說了一遍又一遍。 傅漢卿知道,狄九一次次的重複,在意的,絕不僅僅只是神教的顏面。 無論動機是什麼,無論仇恨有多深,你是不是,仍有一點點愛我? 那麼…… 就這樣讓我努力來愛你,會不會,讓你漸漸淡忘曾經的傷害。 就這樣讓我努力握緊你的手,會不會讓你慢慢記住,你也被需要。 就這樣讓我用力抱住你,會不會讓你慢慢不再那麼冷。 我想讓你,不要一個人,一個人,那麼,那麼地冷。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七章 - 天真願望 只是今次同行的多了幾十人。夜叉王帶領著一干下屬,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大家都是輕裝快馬,只傅漢卿坐的照舊是一輛馬車。 傅漢卿現在也開始反思自己的不對之處,為著自己的懶惰而拖慢大家的行程,略有些慚愧。好在大家都覺得,身為教主,有一輛馬車的特權並不為過,所以就連夜叉王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倒是傅漢卿自己略為不安,上車之時還在考慮要不要開口說和大家一起騎馬趕路,正遲疑間,聽得耳旁有人淡淡道:「怎麼不上車?」話猶未落,人已拖了他一起上了馬車。 傅漢卿怔怔望著狄九:「你怎麼……」 狄九看似極自然地攬著他坐下:「我們即是情人,當然要坐一輛車。」 這時候車門還沒關上,將行諸人,與送行的一干人等,這等親暱之態,個個看得一清二楚,這等曖昧之詞,人人聽得半字不差。 眼見諸人目瞪口呆。狄九倒還似沒事人一般:「怎麼還不走?」他瞪狄一一眼「趕車你該會吧。」 狄一一語不發,竟真的坐到車轅處去提鞭子。 夜叉催馬來到車前,冷聲問:「你們搞什麼鬼?」 狄九大大方方抱著傅漢卿不鬆手,理直氣壯道:「我們能搞什麼鬼?我們的關係,你要是還看不出來,等會兒去問問凌霄,叫他給你解釋一下。」 「你……」夜叉霜雪般的面容怒色隱隱「你們怎麼能夠……」 「怎麼不能夠?」狄九冷冷打斷他的話「你想跟我說什麼,倫常,道理,體統?」 夜叉目光冷冷在二人身上打了個來回,這才強按了怒氣道:「修羅教對歡好之事,向來只求興之所至,情之所鍾,斷無世俗之人的陳腐規矩。但你們一個是教主,一個是天王,本不宜有太多私情牽扯,更何況在下屬面前,如此行事,太不像話。」 狄九冷然反唇相譏:「哪一條教規上寫了教主與天王不可有太多私情牽扯,麻煩夜叉王找來給我瞧瞧。我與他之間怎樣親近,本是我們的私事,只要不誤公事,誰有資格指責半句?如果覺得我們不像話,夜叉王大可不必委委屈屈與我們同行。」 夜叉眼中殺意一現又隱,森然盯了狄九一眼,這才冷然策馬行開。 狄九竟惟恐刺激她不深一般,復又朗朗然大笑了幾聲。 其實他硬要擠上車與傅漢卿同乘,說到底不過是害怕傅漢卿先不顧輕重地胡亂叫他罷了。 以他對傅漢卿的瞭解,這人做事極之任性胡鬧,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想法立場。以往就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下屬面前難堪到極點。 如今這情人的關係即已確定,沒準傅漢卿就能不經思考地當眾親親熱熱叫他上車。 以前在凌霄等人面前出醜也就罷了,諒這幫小子也不敢多嘴,而且以後有的是機會殺人滅口,若是當著夜叉及冥軍的面,置身於當初那樣的尷尬之中,卻絕不是狄九可以忍受的。 即然如此,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當眾表明與傅漢卿的關係,先一步自己上車,先一步做出足夠的親熱姿態。 反正再驚世駭俗的事,由魔教中人做來,本就理所當然。只要在所有人眼中,自己才是主動控制一切,決定進退的人就好。 然而,本來他不過是抱著替自己先一步解窘的想法來這麼幹,沒料到卻能把夜叉王給激怒了。 剛才夜叉幾次三番欲要動手,到底是顧忌著他加上傅漢卿和狄一,三人的實力太強,不得不強行按捺罷了。 身為天王,本來就和其他諸王心結極深,看到夜叉這番敢怒而不敢發作的樣子,狄九竟覺得極是痛快,長笑聲中,倒是把這番強自做作之下的許多不痛快給忘懷了。 再冷眼一掃四周,凌霄等弟子的愕然,卓雲鵬等人的震驚,無不清晰入目,狄九忽然覺得,同傅漢卿的所謂情人遊戲,好像也不像想像中的無聊且難堪,倒有些意料之外的好玩了。看看這幫人目瞪口呆的樣子,真是可笑極了。就這麼一路肆無忌憚的回總壇去,到時,真不知道那幫子人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狄九莫名地興奮起來,簡直恨不得立刻回到總壇,好讓他觀賞其他諸王的有趣臉色了。 一念至此,他淡淡看狄一一眼:「趕車。」復又漠然掃了卓雲鵬等人一眼「你們也別送了。」 話音未斷,他已信手關了車門,再沒有人能看得見車中情形。 到了這一步,估計在場所有人裡,唯一能保持鎮定的,只有狄一了。 聽了狄九的話,他連眼神也沒變一下,只是平靜地起鞭催馬,馬車即然啟行了,其他人當然也不敢再耽誤,就是再驚愕再憤怒再不解,也只得跟著一起動身罷了。 卓雲鵬等人雖得了命令不必送行,到底還是守在遠處,一直等他們去得見不著影才敢動彈。 卓雲鵬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我的天 天王和教主是這種關係。」 修羅教弟子對綱常理教的觀念本來就異於常人,倒也不至於為這事生出什麼排斥不屑不贊同的想法,只是感覺無比後怕罷了。 「怪不得那天聽說咱們送了個美男子到教主床上,天王會氣成那樣,怪不得這幾天,天王和教主都一直心情不好,怪不得……」 忽然間想通了所有的謎團,卓雲鵬不免出了一身的冷汗。 往天王的情人床上送美男子,這這這,虧得他們能一直完完整整活到現在,真是太幸運了。 耳旁適時傳來副壇主的聲音:「看今天天王和教主的樣子,想必是誤會冰釋,重拾舊好了。」 「肯定是的。」卓雲鵬斷然道「小情人吵吵架,鬧鬧彆扭,那也是意趣,要是真翻了臉,不止是咱們教中有大變,只怕咱們的性命也保不住。」 副壇主連連點頭,小聲道:「是啊,以後可再不能隨便給上司安排暖床的了,萬事都要等打聽清楚再說。」 卓雲鵬也是點頭不止。 「不過這樣也好,天王與教主這樣親密,至少他們之間不會有內鬥。」副壇主幾乎是有些欣慰地用僅彼此可聞的聲音說。幾乎對每個修羅教資深弟子來說,高層的內鬥,都是他們最大的憂慮。 卓雲鵬聞言臉上笑容一凝,復又展顏微笑點頭:「說的是。」 然而,他口裡雖附和,心中卻未完全認同。 其實在很久以前,有過一任夜叉王,他與教主就是情人。 而教主在掀起高層血腥內鬥之時,殺的第一個王,就是夜叉王。 那一任教主,名叫狄靖! 馬車門一關上,傅漢卿就忍不住問:「你幹嘛要這樣氣她,同夜叉王不和的話,對你影響也不好的。」 「有什麼關係,夜叉王是諸王中最任性的一個,從不曾同任何人友善過,我也無謂討好她。更何況……」狄九似笑非笑望著他「你不喜歡我在這裡陪你?」 傅漢卿搖搖頭:「不是的,只是我也知道一些常理和規矩,就算我們是情人,你在大家面前,其實沒必要這麼……「 狄九簡直要大笑了,常理和規矩,原來你也知道啊。當初肆無忌憚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些最詭異最叫人難堪的話,那時你怎麼不管常理,不顧規矩。 傅漢卿看他神色,就知道他仍對舊事耿耿於懷。傅漢卿總覺得即然彼此已經是這樣的關係,便該坦誠相待,對於自己的許多錯誤和愚蠢行為,也該有個說明,雖覺措詞困難,卻還是努力道:「其實當初我……「 然而,狄九根本不打算聽,笑著將他拉進自己懷裡,低了頭去親他的脖子。 傅漢卿不覺縮做一團,輕叫:「你做什麼?」 「做什麼,有情人在一起,當然要做快樂的事。」狄九低低笑著,在他耳邊輕輕呵了一口氣。 在他有任何掙扎之前,已按住了他,低聲道:「漢卿,不管走到這一步是為什麼,我都會盡力好好待你。」 傅漢卿怔了一怔,忽得伸手回抱他,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叫我阿漢,我熟悉親近的人都這樣叫我。」 阿漢? 狄九微微挑眉,我叫你阿漢?那你叫我什麼?阿九? 他自己有些惡寒的抖了一下,然而卻並無遲疑,淡淡一笑,輕喚:「阿漢。」 馬車一路前行,車門緊掩,誰也不知道車裡正發生著什麼。只是時不時,有那高高低低,或深或淺,或張揚或驚訝的笑聲傳出來。 漫漫行程,笑語聲聲,只可惜,聽到這一連串笑聲的一干人等,大多數是頭上冒汗臉色慘淡。 尤其是凌霄等人,這一路奔波,已是受盡了傅漢卿的怪異行徑,和天王的糟糕脾氣的諸般折磨。大家提心吊膽謹小慎微地過日子,好不容易把小命留到現在。教主好像有點變正常的跡象了,怎麼天王又變得不正常了,而這一次發怒的卻是,殺人手段比天王有名許多,脾氣卻未必比天王好的夜叉王啊。 所有人看著前方那個明明無限美好,卻連背影也散發出強大殺氣的冰雪美人夜叉王,人人都有哀聲慘叫的衝動。 天啊,這苦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這一場沉悶的,痛苦的,難熬的行程,在他們的日夜兼程下,終於在一個多月之後,接近了尾聲。 他們這一行人馬,踏進了通向總壇的大沙漠。 這一個多月來,夜叉王一直努力按捺著自己的怒氣,忍忍忍,百般苦忍,都快忍出心病來了。 而其他小弟子們,人人緊崩著神經,緊崩著心,時時刻刻擔心著隨時爆發的火拚,隨時降臨的大戰,也都一個個精神恍惚,臉色灰敗。 然而,把其他人整成這副模樣,狄九自己其實也並不特別自在舒服。 他進馬車,本來不過是想先一步把傅漢卿可能做的事自己主動做完,後來也覺得能把夜叉王氣成這樣挺有趣的,但以他的性情,一個多月的行程,要長時間窩在馬車裡,也覺得氣悶得很。 算身邊有一個長相還算英俊,性情還算溫柔的所謂情不可能真的直接就在馬車上去胡天胡地。 頂了天,也不過是親兩下,抱一抱,小小調笑一番便罷。 更何況,就算是做情人,狄九也沒打算過太委屈自己去裝情癡情聖,有情飲水飽的怪物。像他們這樣的性情的人,也不可能一個多月僅僅耳鬢廝磨地親近,卿卿我我地談情說愛,就覺得人生滿足充實了。 只是,戲即做到這個地步,再要把傅漢卿一個人拋在車裡,自己出去策騎奔行,又有所不妥。 好在他原本讓凌霄隨身備了許多關於武林掌故,和江湖勢力的資料,平時就算是趕路之際,若有空閒,也會拿來細看。 現下即覺無聊,便讓凌霄把身上帶的所有資料全送上馬車。 他平日除了與傅漢卿說說笑笑,調笑親熱,並肩懶懶看沿途風物之外,便手不釋卷,細看這些資料。 傅漢卿也從不纏他擾他影響他,困了便睡,懶了便躺下,醒過來了,有了精神,若他仍聚精會神,細看卷宗,傅漢卿也一聲不出地悄悄靠在他身旁陪著他,一直到他放下卷宗,有心情時,再同他閒聊說笑。 傅漢卿一切都很好,在他需要安靜的時候,從不發出聲音,從不打攪他,唯一的問題是,傅漢卿太喜歡賴在人身上了。 醒著的時候,一定是緊緊靠著他的,就算要睡覺了,也一定要抱著他。縱然狄九自己要看卷宗,傅漢卿也會小心地蜷在他腳邊睡覺,抱了他半邊大腿,方能心滿意足地睡去。 有時候狄九也覺得不耐不適,乘傅漢卿睡熟之際,便悄悄地掙了開來。 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傢伙睡死過去時,天塌下來也不會醒,此時掙脫自是無妨的。沒料到,才一掙開,傅漢卿就不安地滿車亂滾,雙手四下亂抓。 狄九無奈,送過一隻手過去,看他抓住了,高高興興摟進懷裡,接著安心睡大覺。 狄九有些哭笑不得,湊過去小小聲問:「阿漢,為什麼睡覺非要抓住我?」 傅漢卿眼也沒睜,迷迷糊糊地答:「冷!」 狄九為之氣結,冷?開什麼玩笑,內力練到這種可怖的程度,居然還會怕冷? 然而,傅漢卿就是怕冷,就是不肯一個人獨睡,哪怕睡得暈天黑地,也必要抱著他的身體的某一處,才能安心。就算只是施捨般在看文卷時,把左手遞給他抱一抱,握一握,緊抓著不放,他也覺得異樣滿足。 狄九為了傅漢卿這個奇怪的習慣很是頭疼,在以後的許多年裡,他用過很多方法,想讓傅漢卿改掉這個睡覺不安生,睡相不好看,一睡著就如八爪魚,非纏著別人身體不放的壞習慣。 他試過一連蓋七八層被子到傅漢卿身上,他試過在傅漢卿身邊生起八九堆火,他試過在沙漠裡最炎熱的時候,把睡覺的傅漢卿帶到太陽底下。 但是,一切一切,通通沒有用,只要他在傅漢卿身邊,傅漢卿睡覺時,就一定要抓住他,哪怕抓到的,只是一個指尖。 一直一直,狄九都牢牢記得,傅漢卿有個最大的壞習慣,這傢伙怕冷怕得極古怪,睡覺時不抱著人就不安生。 一直一直他都不知道。 傅漢卿是怕冷,因為傅漢卿怕他冷。 那個被他叫做阿漢的,愛睡懶覺的大孩子,有個天真的念頭。 一直一直,這樣抱著,一直一直,不鬆手放開他,一直一直,讓自己的溫暖傳過去,會不會有一天,他就不再冷了。 阿漢很怕冷,很怕那個叫狄九的人,一個人悄悄地沒有人知道地慢慢冷下去。 所以,一直一直,不能放手,就算是冷,有我陪著你,就算是冷,我和你在一起。 你再冷也沒有關係,我是暖的,天長日久,總有一天,你不會再冷,總有一天,我能讓你暖起來。 那個時候,那個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睜眼面對世界,已經可以聰明起來的傻孩子,這樣天真地想著。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八章 - 實至名歸 修羅教諸王讓傅漢卿出巡各地,行程的安排本就另有深意。他們早就看出傅漢卿過於心軟,不肯殺人的毛病,有意讓他巡視最有可能發生衝突的分壇,令他被捲入各種風波之中,迫他面對現實,知道所謂的善良,在殺伐面前根本一文不值。想要保護自己,保護屬下.鐵血手段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傅漢卿所過之處,所歷之事,衝突總是由小而大,越來越嚴重,由小小的商人之間的械鬥發展到後來的卓雲鵬對其他武林中人的殘忍凌辱,滿門盡擄。 這其中無不有總壇的黑手在幕後悄然推動。在趙國,分壇的壇主受命對其他的商家,表現出過於強硬的態度,在戴國,齊皓奉命讓武館下屬有意耀武揚威,引人不滿,在齊國,卓雲鵬得到指示,對所有將可能威脅他們地對象。不必有絲毫容情。 這一切的目的,都在於要一步步逼迫傅漢卿承認屬於血腥殺伐的命運。事實上,如果傅漢卿再繼續巡視下去,還必將會見到更多更慘烈更不可化解無法彌和的仇怨和殺戮。 然而,幸運的是,傅漢卿由趙,戴,齊諸國的表現。一直都有飛鴿急訊,時時傳遞總壇。總壇諸王知道了傅漢卿一路上的所作所為,無不詫異。他化解問題地方法,和大家本來的如意算盤完全不同,表面上看起來是問題解決了,事情似乎是在向好的方向轉變。然而,不知為什麼,總壇裡那幫刀頭飲血,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多多少少總覺得有些詭異,有些不對勁。如果真讓傅漢卿這麼一路巡視下去,照他那奇奇怪怪的想法做法辦事,最後產生的影響,引發地後果,沒有人能預料。對以殺戮爭鬥為生存之本的修羅教到底是好還是壞。 大家正猶疑之間,又接到了一個讓諸王震驚的消息。傅漢卿一力堅持入燕國。同燕國容謙密談了一夜,事後宣稱燕國。甚至其餘尚有數國將會一反以往對修羅教的諸般打壓,而改為一力扶持。 即使修羅教全盛之時,也不可能同時得到好幾個強國的公開扶持,如此傅漢卿真能做到這一點,對神教的功勞,將超過許多歷任教主。只憑這一點,傅漢卿就算平時行事,再怎麼莫名其妙。身為教主,都是實致名歸的。神教之內,無人可以否認他為神教所做的貢獻。 諸王連番商議之後,終於決定先行阻止傅漢卿,別再讓他巡視下去,把他召回來問個清楚才好。 總壇做出決定之時,傅漢卿等一行人正在往齊國的路上,恰好夜叉王也在齊國那一帶,大家索性順便把消息也通知夜叉王,讓她也同新任教主一起盡早趕回總壇。 就算夜叉王平時特立獨行,不受拘束,不理總壇招喚,但這一次的事情確實太大,終於不免心動,倒想看看那個能誇言做出如此大事地教主是何許人物,這才夜訪分壇,暗會狄九,並且半試探,並挑拔,半設陷阱地搞了一回刺殺,以便稱稱傅漢卿的斤兩。 次日他們一行人就啟程回總壇,走了一個將近兩個月,才堪堪回返總壇。 然而,在這兩個月之內,以燕齊為首地六個強國,都先後公示天下,稱修羅教有悔過自新之誠意,念其魔教作亂,多為前人造孽,本與後人無關,各國皆不再打壓無辜後輩,不肯絕其自新之途,反倒加意扶持,以便將其導入正途。 這番變故一出,天下嘩然。 一開始,燕國獨出此政,各國均引為笑談,民間百姓多有不屑,各國朝野,大多不齒,便是天下武林,也是四下喧然,皆道黑白顛道,世事盡非。 但隨著齊,韓國等強國紛紛呼應,。天下反對的聲浪,便漸漸小了,各國朝野,再也沒什麼人敢於公開討論這件事,就是武林中人,再如何不甘不忿,面對官方如此強硬地態度,也只能打落門牙往肚子裡吞了。 總壇得知這些消息,想到傅漢卿大言所說的一切竟能成真,不免即驚且喜。雖說他們還不敢把所有家底都抖出來,卻也還是下令,讓那幾個國家裡所有分壇分出一大半,由暗轉明,公示天下。而對燕國,韓國之類,根本無力建立分壇的地方,立時派出人手去公開建立勢力,紮下根基。 當各地修羅教分壇明示天下之即,也引來許多喧亂和紛爭。也還有些江湖人物,武林高手,試探性地來攻擊,挑釁,但往往不等修羅教的弟子們動手,官府就已大力介入。在兩三家門派被封,四五個所謂宗師被送進大牢之後,那些武林門派,果然就不敢再有什麼強硬動作了。 畢竟大家能弄出一片基業,都不容易。雖說人人武功不弱,也未必害怕官兵。但除非你是鐵了心,能把妻兒徒眾大好家業全拋下,滿世界流浪去當個獨行客,否則,這官府還是以不得罪為佳的。 修羅教的弟子,數百年不曾如此威風,數百年不曾如此光明正大地報出門戶出身,各地分壇弟子無不激動,壇主們俱覺光彩,也多對官府生出許多感激之心,在這種心態下,即使不用總壇吩咐,大家也都自動收斂,這段時間內,竟無半點峙強凌弱,為非作歹之事發生。 其後,總壇也連下多道諭令,訓示各地分壇要珍惜眼前所有,行事必得小心謹慎,不可圖一時之快,白白葬送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安寧和前途。 就在這各地分壇都一派熱鬧,無限光明,總壇弟子們,也大多十分激動快慰之時,傅漢卿等一行人回到了總壇。 諸王皆盛禮相迎,合教弟子不論是否接到命令,只要能抽得出身,無不蜂擁而至。 人人都對這位讓修羅教數百年來,第一次可以坦然在人前露臉,公開面對天下人的教主充滿了感激和敬仰。 傅漢卿等一行人剛到總壇,乍見如此盛大地場面,也略覺驚異。 一路與傅漢卿同車而行的狄九看了這麼多地人,心裡估摸著總壇的人手差不多都到了,多少也是有些不平的。 自己這一路上累死累活,為各地分壇的事,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眼看都已一文不值了,倒是這傢伙,莫 跑去燕國,找個什麼什麼老朋友聊了一晚上天,瞧瞧式。 轉眼看看傅漢卿有些目瞪口呆,受驚不小的表情,狄九又略覺好笑,倒是把那淡淡的氣惱輕輕拂去,一拉他的手,大大方方下了馬車。 當人們的情緒過於激動時,往往不會注意細節。比如天王居然拉著教主的手一塊下車,這麼曖昧詭異的情形,一般弟子們在滿心都是對教主狂熱的崇敬和感激時,居然也都忽略了。 諸王雖然看在眼裡,但現場這麼多的人,誰也不至於去刻意提起此事。 大家迎上去,閒閒說幾句一路辛苦的話,到底還是也忍耐不住了。 蕭傷第一個發問:「教主能為我教爭來各國的支持,實是不世之功,只是我等都很想知道,教主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傅漢卿回頭看了狄九一眼,這才道:「我的一路行蹤,和所做的事,包括一部份言行,你們都應該是知道的。容謙是我的好朋友,他看我的面子同我交換條件。我們的弟子不再為非作歹,反而協助官府,保護民眾,打壓強梁,而官府給我們各方面的支持。他也答應幫我周旋,替我說服其他幾個國家幫忙。這件事固然很好,但也不代表我們可以坐享一切特權,我們自己也要為官府,為那個國家,為那一方百姓出人出力。才可以真正長久享受這一切,才可以讓我們地勢力真正站穩。」 「這些事自然不必教主吩咐,我們能得到這樣的機會,當然會好好珍惜,絕不會自誤的。只是……「瑤光眼波一轉,笑道:「不知道燕國容相與教主是什麼樣交情的朋友,竟肯為教主做到如此地步,而容相又有什麼樣的本事。令諸國與他同進同退?」 傅漢卿搖搖頭:「我和容謙的關係是我與他的私事,我不想公開,至於容謙讓各國答應幫他的辦法,那是容謙地手段和私事,我就更不能多說了。」 關於小樓諸事,狄九在同狄一取得一致之後。已經再三叮嚀過他,決不可以再說給第四個人聽了。 傅漢卿本來就不想小樓之事公開,即然狄九和狄一都肯替他遮掩,他當然是能不說就不說,謊話他雖然還是說不出口,避而不答,倒是極簡單之事。 蕭傷聞言只是冷笑一聲「教主的朋友真是不少,趙國的大商人風勁節,燕國的大宰相容謙居然都是教主的舊識故友,真不知道別處還有什麼大人物同教主有交情?」這話說得語氣實在談不上客氣。不過倒也怪不得他無禮。 這位自峙消息最靈通的大鵬王,打探了傅漢卿自出生以來地所有情報。卻沒有一字一句涉及過風勁節和容謙,不但被狄九來信痛罵。也被其他諸王大大嘲笑了一番。 可憐專司武林情報的金翅大鵬王,氣得有苦說不出,翻爛了所有同傅漢卿相關的情報,這傢伙自出生以來,根本就沒去過趙國和燕國,按理說和容謙或風勁節根本沒有任何接觸的機會,怎麼就會莫名其妙成了老朋友。 為了這件丟臉的事,他私底下發了多少脾氣。他手下的風信子們挨了多少責罰,受了多少苦。自是都不足為外人道了。 這滿心的納悶與不平,忍到如今,見傅漢卿仍不肯吐實,蕭傷到底是忍不住語出譏刺了。 傅漢卿聽了也不生氣,只淡淡看他一眼,輕輕道:「我是教主,我的一些私事不想公開,可以嗎?」 這話問得極淡,語氣也不重,聽來卻是讓人心中一凜,諸王互相傳遞了幾個眼色,咦,那個老實懶散,萬事由人擺佈任人欺的傢伙,好像變得有點厲害了。 奇怪的是,大家居然都是不怒反笑。最年長地莫離上前一步,輕輕道:「教主上次離教得匆忙,此物竟忘了隨身攜帶,以後,還是不要離身為妙。」 說著雙手遞過一物,在正午的陽光之下,異彩閃爍,耀人眼目,清涼之氣,剎時間籠置四方,正是教主地信物天魔珠。 此物本由狄絕做為教主傳承的信物交給傅漢卿,可是傅漢卿一來總壇說明首尾之後,此珠便被諸王找借口拿走,直到他被正位為教主,以及最後出巡,也再沒有人提起此珠,到了這個時候,卻又忽然交了出來。 傅漢卿先是一怔,後是釋然,低低一笑,卻不知是歡喜還是苦澀,雙手接過了天魔珠。 四周忽傳來一陣陣轟然歡呼。 「教主神威,萬代千秋!」無數個聲音主要誦念同一句祝詞,無數個身影虔誠地跪伏下去。 同一時間,包括狄九在內,諸王皆退開數步,俯身對他行了一禮。 此時,日正當空,漫天驕陽映著天魔奇珠,亮起諸般燦爛奇光,映得那雙手托珠地傅漢卿,臉上神情,恍惚難明。 他抬眉望向四下無數伏拜的人影,低頭看看掌中,那修羅之主唯一的信物,心中明白,直到今天,所有人才真正承認他教主的身份,直到今天他才不再是那個眾人眼中的傀儡。 然而,這又是什麼值得高興之事嗎? 他的所謂不世功勞,說穿了,不過是憑借了所有人對他的友情和幫助,與他自己的努力又有什麼相干。 成為真正地教主,面對真正的殺伐,進入真正地血腥世界,這樣的權利與地位,實在無法讓人想起來感到高興。 傅漢卿凝眸望著天魔珠,晶瑩而巨大的明珠,映出一雙迷惘的眼睛。 那個叫做傅漢卿的少年以為自己已經開始變得聰明,變得可以瞭解融入這個世界了,可是,為什麼,他卻一直一直希望,自己仍是那個很傻很傻的阿漢。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九章 - 悔之太遲 推開沉重的殿門,行入沉寂陰暗的殿宇深處。抬頭處,是那高大宏偉,卻又悲喜難辯的修羅神像。 眾人一言不發地行過跪禮,觸發機關,看著那高大的神像無聲無息地向一側滑開,露出幽深而狹長的走道。 行走在極長極長的黑暗道路上,感覺著前方的寒意越來越深越來越重。如此沉重而寂寞的行程,依舊沒有人說一句話,發一次聲。大家安靜地在那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黑暗和冰冷中前進,直到眼前光華燦亮,進入那冰雪琉璃的世界 傅漢卿回到總壇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是,想要再進一次冰室。 在真正成為教主的這一天前往冰室參謁歷代祖師,這似乎是一種完全合情合理的儀式,然而,幾乎所有人都從他說出這一句話時的神情裡看出,他去冰室的目的,和他此刻地位的變化,並無半點關係。 瑤光用奇異地眼神望定他。輕輕問:「去冰室做什麼?」 傅漢卿現放著現成最好最合適的理由不用,只淡淡道:「我想要看看狄飛。」 諸王全都沉默地望著他。 這個人是不懂,還是不屑,這樣坦然的回答裡,竟沒有一點最起碼的掩飾,他不說我想看歷代祖師,他只說,我要想看看狄飛。 他稱他——狄飛! 七百年後的修羅教新任教主。這樣自然地直喚七百年前祖師爺的名字。 早在上次入冰室之時,大家就知道傅漢卿同七百年前的狄飛的確有著超出所有人想像地奇異聯繫。然而七百年的時空流轉,居然還會有神奇到時光亦不能斬斷的奇妙關係,這個事實到底還是讓人不能不感到巨大的震撼。 在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依然是瑤光開口問:「為什麼?」 傅漢卿一語不發,良久。只輕輕道:「我想要看。」 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誰也沒動彈,誰也沒有說話。 七百年的隱密,七百年地傳奇,七百年的延續,誰能不動心,誰能不想去探究其中真相,誰肯白白放過這個送上門逼問出真情的機會。 傅漢卿知道大家有太多的疑團,太多的不解,然而。他一句也不能回答,小樓的真相無法述說。當年的舊事,他也不想對任何人複述。 他只是想要看看。僅此而已。 在他走出那自我保護的殼子之後,在他終於肯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之後,有一個故人,有一段故事,是他必須去面對的。 他不想逼迫任何人,不願做任何勉強別人的事,然而在這一刻,他不能不堅持著。與所有人在沉默中對峙。 他要見他,他要見見狄飛。他要看清那七百年歲月裡,仍不曾在他腦海中褪色淡去地面容。 一片沉寂之中,指尖的微冰讓他愕然轉頭,還沒有看清狄九地臉,就已經被他拉得快步而行。 傅漢卿驚問:「我們去哪?」 「笨蛋,當然是去修羅殿。」狄九帶著他頭也不回地急走。 「可是……」 「可什麼是,你是教主,你愛去哪去哪,愛看誰就看誰,要誰同意不成。他們愛跟不跟,不就是要五個人下拜才能開的機關嗎?他們不來,咱們隨便抓幾個教眾過來幫忙。」狄九毫不客氣地數落他「這麼點小問題都只會衝著人發呆,等著別人點頭,我要不在,你這教主可怎麼當?」 傅漢卿忍不住笑出來,用力握緊他的手輕輕說:「你在的啊……」 那樣溫暖而歡喜的聲音,讓狄九有一瞬間的怔愕,他回首,看到一張笑得太過燦爛,燦爛得幾乎有些傻的臉,聽到那個傻乎乎的聲音說:「你一直都會在我身邊的,是嗎?」 狄九微微有些恍惚,卻沒有立刻答話。沉默了一會後,他淡淡抬眉,瞄了一眼後頭一陣風般跟過來地諸王,冷冷低笑一聲,再轉頭之時,修羅殿已至。 走進沉寂清冷的殿宇,走過寒冷陰暗地密道,再一次來到這冰雪琉璃的世界,傅漢卿卻只是怔怔站在冰室入口處,半日也沒動彈一下。 直到肩膀被一隻堅實可靠的手掌輕輕一按,一推,傅漢卿沒有上前,卻有些木然地回頭。 狄九凝視他,輕輕道:「想看,就去看,若是不想看了,我們便回去。」 傅漢卿只怔怔望著他。 他其實,什麼也不知道,他也是突然聽到傅漢卿提出了這個願望。 然而,他什麼別的話都不問,什麼別的事都不做。他只做一件事,支持他。 就像那自總壇離開的一行路上所經歷的一樣,任何時候,他都在那裡,只要回首,就能見他在身旁,即使臉色未必好看。任何難關,他都可依靠,只要出聲,他總會應答,即使語氣並不客氣。 一次又一次,他從來只是支持他。即使每次拍著桌子把反對兩個字喊得最響的就是他,但到了最後,他總是支持他,從來不曾捨棄過他一次。 傅漢卿愣愣望了狄九半日,忽然間有了勇氣,轉首步入冰雪世界,琉璃天地。 一具具水晶冰棺裡,凝聚了七百年來,從不曾流逝的時光,所有沉眠不醒的人都有著極其相似的面容。 傅漢卿只徑直向前,他不需要尋找,不需要回憶,不需要分辯。 他記得,狄飛在哪裡,他記得狄飛的容顏。 他從來不會把任何人弄錯,即使那些逝去的容貌看起來,幾乎完全一樣。 他低頭凝視碧玉寒冰之內那安睡了七百年的人。故人容顏已蒼,那個安然一笑而逝的傳奇,與他記憶裡驕傲寂寞如孤狼的一方霸主,彷彿相隔得很遠很遠。 那個春水桃花的過去,也渺茫得幾不可憶。 輕輕伸手,按在碧玉寒冰棺上,指尖的涼意徐徐向全身瀰漫而去。 自我逝去,那樣漫長的歲月,你是如何渡過的? 你快樂嗎?你幸福嗎?你可曾最終得到你最期 情。 當初我一夢六十年,六十年後,便再不願回想當年之事,再不願多問多看任何有關你的舊事。然後,就是漫長的六百年的渾渾噩噩,我一直以為,我不在意,我一直以為,我不痛,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場模擬,原來,其實不是的…… 主人,我醒來了,這一覺,原來,我睡的不是六十年,而是將近七百年。 主人,我回來了,我其實,很痛,我其實很怕痛,我其實……我其實是有一點怪你的,你知道嗎? 他將整個手掌完全按在冰棺上,任憑那奇強的寒氣侵襲而來,渾然不知運功抵擋。 「當年,他過得好不好?他有沒有和白驚鴻幸福美滿,他是怎麼轟轟烈烈開創修羅教基業的,是不是非常威風,非常了不起?」 他的聲音在這個充滿寒冰的冰雪世界裡,空空洞洞地迴響,忽然之間,他想知道很多很多事。忽然之間,他有了很多很多問題。為什麼以前,他從來不肯問,為什麼以前,他從來不願去關心。 明明是很在乎很在乎,為什麼卻又懶懶散散,不聞不問不看不想知道? 「他過得好不好?誰知道呢,應該好吧,當時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再無敵手,他做的都是驚世駭俗極為痛快之事。但已經過去七百年了,時間會把一切真相都悄然抹去。我們聽到地,只不過是個絕世英雄的所謂傳奇,七百年眾口交傳的傳奇,又還有多少真實可言呢?」 諸王此時皆已進入冰室,此時又是瑤光漫然答話。 相比瑤光這並沒有太多實際意義的回答,狄九的答話卻實在許多:「相傳他有個極心愛之人,叫做白驚鴻,但不知為什麼。他們並沒有相攜白頭,他把自己一手創立的山莊送給了白驚鴻,自己去江湖上流浪了許多年。後來收下了好多徒弟,隱居於山林之內,只專心授徒。他一直沒有娶妻,也再沒有情人。他的弟子們創立修羅教。奉他做教主,但他其實並不真正管理教務,他甚至沒有離開自己隱居的那座山一百里之外。直到最後一次,修羅教遇上大劫難,他才星夜馳援,以一人之力,抗拒全武林地逼迫,救下了他所有的徒兒,自己卻傷重而死。他死之前,交待了兩件大事。一是留下了他所有的武功和寶藏給白驚鴻,二是留下了那個關於繼任教主的遺言。就他的生平行止來看。只怕這位蓋世英雄,一輩子也未必快活如意。」 淡淡幾句話裡。一個人的生平便已輕輕帶來。 那曾經鮮活精彩地生命,那曾經留下無數傳奇的生命,到頭來,也依然不過是平平淡淡幾句話。 傅漢卿怔怔站在冰雪棺前,他們,沒有在一起? 為什麼? 他不是那樣那樣地愛著那個人嗎? 他不是為著保全他的愛,把我交到那個人手裡嗎? 為什麼?付出了這樣的代價,依然不可以在一起? 為什麼?捨棄了這麼多。依然無法幸福。 他脫口問:「為什麼他們沒有在一起,為什麼要分開?」 諸王幾乎都是屏息默看他的神情。默記他的話語,期盼著從這隻字片語之中,窺出七百年的真相。 只有狄九肯應聲回答他的問題。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從來沒有提過,或者,曾經提過,但沒有在七百年的歲月中流傳下來。」 他知道的並不比其他人多,對眼前地真相,他也同樣迷茫不解。然而,他的語氣清晰,他地回答迅速,他的神情平靜,他地目光安然。 因為他想要知道,所以他回答。 因為這一刻他看來有著如此深刻迷茫軟弱,所以,他必須堅定沉靜,不用任何疑問不安來擾亂他。 傅漢卿低頭定定望著冰棺,為什麼你可以一睡七百年,為什麼七百年後,你唇邊依舊有淡淡笑容,為什麼這樣長久的沉眠,你依然安祥如故。 當年……當年……發生了什麼? 七百年的時光在冰雪中回轉折射,那一刻,他分明還在他的懷中,那一刻,他分明還清清楚楚地說著,我不會死,我會活下來。 那一刻,那人用那樣安靜的眼神望他,用那樣柔和平穩的聲音說,是,你不會死,你會活下來。 一直一直,覺得他應該不會特別傷心,當時他的語氣是那樣沉穩,而在那之後,他對白驚鴻的態度又能是那樣平靜…… 然而,會不會是……會不會是…… 他猛然抬頭,望著狄九,大聲問:「他是哪一天離開山莊地,他是哪一天把山莊交給白驚鴻的?」 他地語氣那樣迫切,他的眼神那樣驚亂,然而狄九無法給他答案。 「不知道,七百年前的事了,沒有人知道確切的日子,對他的生平,我們的瞭解,僅僅只是個大概。」狄九終於微微皺起了眉,目光悄然望向他的手。 傅漢卿卻渾然無覺,他低頭,只愣愣望著冰棺。 主人,七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主人,我過了七百年,才想知道,是不是已經太遲。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章 - 此情可訂 七百年的歲月,從來沒有人知道,那個蓋世魔君身旁曾經有過一個天真的少年。 七百年之後,現世之中,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傅漢卿當年的真相。 傅漢卿手撫冰棺,掌心之下,是那人安然的容顏,堅實的冰層無聲無息悄然阻隔在逝者與生者之間。 主人,當年……其實,你是真的,為我難過的吧? 當年,你在春水桃花前的諾言,其實是真心想要做到的吧…… 當年,你是真的想要一直一直好好待我的吧。 只是,人生裡有那麼多無奈,有那麼多不得已,很多情況下,人們為了得到一些,就不得不捨棄另一些。 更何況當初的我蒙瞳無知至於極點,本來就是我說話不當,傷害了你所愛的人。 我一直一直記得,你是那樣愛著他。你的所有喜怒,你的一切行止,似乎總受他的影響。那麼,看到他受羞辱,看到他的難堪和憤怒,對我的處罰也該是合理的吧。 只是在當時,你也並沒有想到,結局會是死亡吧? 若是知道,也許……也許你也不一定真會把我交出去,你也不一定真地會捨棄我。即使……即使那個是你所愛的人。 傅漢卿黯然凝視冰棺,心思紛紛亂亂,彷彿有千萬種思緒齊上心頭,又彷彿其實什麼也不曾有過。 這麼多年來,我以為我不記得,我以為我不在乎,原來,我其實一直一直。不曾忘記,我其實一直一直,是怪你的。 直到現在,我才肯真正從迷夢中醒來,直到如今,我才肯睜眼去看清事實。 我怪罪你失言。我記恨你無情,但我從來沒有反省過我自己的蒙昧無知,我自己的殘忍無情。 一直一直,我所想的,其實都只有我自己,一直一直,我總是不停得問為什麼,卻從不肯認真地去想一想,你們的心情與處境。 所以,我說出傷人的話而不自覺。所以,我見到你地悲傷而無感無知。 當年。你是否一直一直在為我悲傷? 為什麼你會離開白驚鴻,為什麼你會拋棄你的基業。這其中,是否有我的原因? 為什麼你最後留下你所有的寶藏給白驚鴻,卻為我留下一句七百年傳承不絕的遺言? 在你心中,是否即使是一個小小男寵,也勉強可以同你所愛的人,相提並論? 可是,主人,即使我有一些怪你。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你不幸福。即使我這麼多年來,其實耿耿於懷,我也從來不曾希望你一生不快樂? 主人……我其實,很想,很想……在我沉睡地漫長時光裡,你能和你愛的人好好地在一起。受傷的時候,不要再一個人,躲在最冷最黑的夜裡,悲傷的時候,不要再一個人,喝最烈的酒,孤獨地對著夜空哀鳴。 主人……我其實…… 「夠了。」粗暴的一聲斷喝,打斷了傅漢卿的所有思緒。無數的紛亂,無數的迷茫,盡皆淡去,思緒裡能感知地,僅有那掌心灼人的溫暖,正悄然瀰漫全身。 傅漢卿怔怔低頭,他地手被狄九雙手牢牢握住,炙熱的暖流正急湧而來。 他地手按在冰棺上太久太久,強烈的寒氣幾乎讓整個手臂完全凍僵。而那如炙如焚的真氣正絲絲僂僂悄然而來,所過之處,冰融雪化,所有的生機,所有的知覺重新回到他的身體。 這是第一次,狄九的手,比他的更溫暖,這是第一次,狄九握住手地這一刻,把溫暖帶給他。 狄九可沒注意他這時迷茫的神色,只是用一種幾乎痛恨地眼神瞪他:「你這瘋子,你的手還想不想要了?」 罵完他之後,又回過頭狠狠瞪了其他人一眼。 諸王大覺羞慚,這麼多平時自命聰明的人物站在這裡,全只顧著看傅漢卿的臉色,聽傅漢卿說話,竟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傅漢卿的手一直放在冰棺上沒移動,也一直沒有運功抵禦過碧玉寒冰的寒氣,若非狄九看不下去,及時出手,這位新任教主大人的手,沒準真的會被生生凍得毀了。 狄九憤怒的叱罵聲響在耳邊,傅漢卿聽來直若驚雷入耳。 一直一直,他怕他冷,一直一直,他想著悄悄暖了他。 原來,在這一刻,把他從寒冷中拉出來的人是他,把他從永無休止的迷茫混亂裡救回來的,也是他。 「狄九。」他輕輕喚,然後張開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了他。 狄九愣住,到了嘴邊的斥罵,忽然間一個字也記不得了。 這樣用力的擁抱,這樣整個人緊緊相貼的親暱,即使是在這寒冰地穴之內,彼此之間的溫暖,依舊讓人不能忽視。 他愣愣地轉頭,看了看其他所有目瞪口呆的人。遲疑一下,手卻還是很慢很慢地抬起來,然後,輕輕擁在傅漢卿的肩上背上,再然後,慢慢收緊,慢慢用力,終於還以了一個同樣的擁抱。 「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傅漢卿的聲音極輕極輕,狄九,答應我,別再鬆開我的手,鬆開了,你和我,都會冷。答應我,永遠不要捨棄我,因為捨棄之後,總會傷心,我會忍不住怪你,而你也會發現,其實,你並不快樂。 天地寂寂,冰室寂寂,眾生寂寂。 他抬頭,凝視被他嚇呆了的狄九,聲音很輕很輕地重複一次:『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 狄九靜靜看著他,茫然不能答。 依然是那樣清澈的眼眸,好像完全不知人間污垢,又彷彿其實已經看盡了人間百態,紅塵世情卻始終不能反映進那樣的清澈裡。 你要對我好一些? 要有怎樣的天真,才可以把自己的的一切,交到別人手中,期待別人好好對待。 又要有怎樣的勇氣,才可以在看盡了紅塵之後,卻不為紅塵所擾,依然能保有這樣的天真,依然可以有這樣的期待,依然 輕地說,你要對我好一些? 不不不,人怎能期望別人的善待。 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不可靠,除了自己,誰也不能指望和依靠。 不不不,聰明的人,只該告訴自己,我要對自己好一些,我要讓別人不能不對我好一些。 然而,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他用那樣的聲音問著他。 狄九沉默良久,終究輕輕一笑:「傻瓜,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傅漢卿笑一笑,不說話,只是抱著他,用力,用力,再用力。 身體已經緊緊貼在一處,為什麼,仍覺得不夠。 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 你要一直一直對我這樣好。 因為,我真的很愛你,因為,我真的不想再錯過,因為,我真的不想再去長睡不醒,不想再為誰固執得不肯張眼看世界, 因為,我想要和你一起,一起,快樂地,活著。 因為,我想要和你一起,去看春水,看桃花。 因為,我想要有一天,站在這裡,告訴我七百年前的故人,這一世,我很快樂。冥冥中若是有靈,我相信,他會為我高興。 沉寂冰清的世界裡,有人緊緊相擁。無數的長眠逝者之間,有人渴望著抓緊生時的歡欣。 冰晶地世界。琉璃透明,每一張相似的面容,都彷彿凝視著生者,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同樣的容顏,同樣的姓氏,同樣的身份。又或會有同樣的命運。 諸王愕然望著狄九,四周是無數與他有著相同容顏地逝者,而他,卻還如此鮮活地站在眼前,如此有力地緊擁著生命。 每個人都生出迷茫恍惚之感,誰生誰死。誰存誰逝,傅漢卿懷念的人是誰,傅漢卿緊抱的人是誰? 狄九是誰? 狄飛又是誰? 然而,傅漢卿從來沒有迷亂過。 他有著最好的記憶力和分辯力,他從來不曾弄錯過任何人,無論是冰棺裡的歷代教主,還是當日二十名一模一樣的影衛。 他從來知道,他所思念地人是誰,他所錯過的人是誰,他所在意的人是誰。他想要緊緊抓住的人又是誰。 狄九不是狄飛。 狄九不是他舊日的主人。 狄九是這一刻他緊抱著不願放開的人,狄九是那個一直以來。從不曾捨棄過他的人。狄九是那個,在他需要時。在他沉淪時,在他迷茫時,總能出手相救之人。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長時間忍耐之後,極度壓抑的聲音裡,已經有了毫不掩飾的不滿。 狄九這才慢慢轉頭,看了看剛才發話的蕭傷,復又冷冷一掃其他諸王。這才淡淡笑道:「何必明知故問,我們地事你們怎麼會不知道?」語音微頓。他忽得揚眉一笑。 揚眉之間,竟似利劍出鞘,憑空生出一股無對無匹的鋒銳之氣。 「好,就算你們不知道,就是……」 他忽得低頭,極深極深地在傅漢卿額上吻了一下,這才抬眼展眉,睥睨著望向四周諸人氣得發青地臉「就是這麼回事。」 傅漢卿這時也回了神,大大方方向眾人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是情人。」 這樣的私情之事,他說得這麼坦然,神態如此自如,倒叫諸人一時間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狄九卻是連看都懶得再看其他人一眼,只輕輕問他:「你還有事嗎?」 傅漢卿回首,看了狄飛地冰棺一眼。 主人,這一世,也許,我真的可以幸福,你…… 心中的歎息,遙遙逝去。他只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溫暖,抬頭微笑:「沒事了。」 「那我們走。」狄九拉了他便走。 傅漢卿應聲跟著他。專心地握緊彼此的手,不要再放開,專心地跟隨著他的步伐,不想被拉下。 這一世,也許,可以不被捨棄的吧? 這一世……狄九,你要一直一直待我好,可以嗎? 由始至終,他沒有看過狄靖的冰棺一眼,也從沒有哪一刻,心中生起過任何一個與狄靖有關地念頭。 他就這樣被狄九一路拉著,走出了一片冰寒,走出了無盡陰暗,走出了這只屬於幽冥死者的世界。 他再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理會,諸王地臉色。 想要去愛,想要彼此溫暖,想要彼此陪伴,想要彼此擁有。 這是他與他的世界,不容任何人插手,不受任何人干涉。 這是他和他的選擇。 狄九,請你永遠,永遠,不要捨棄我。 因為,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一章 - 錯過真相 只屬於狄九的天王殿,從來就是總壇最清冷的所在,偌大的居處院落,偏是連個下人都見不著,一眼望去,寂寂寥寥至於極處。 雖說是為著歡迎遠行回來的天王,早有人事先把這裡上上下下,打掃一淨,到底還是脫不去一片冷清之意。 狄九拖了傅漢卿的手,逕直進了天王殿,頭也沒有回,只是左手淡淡一袖往後拂去,兩扇大門就應聲嚴嚴實實地關上了,明擺著昭告天下,閒人勿近,否則後果自負。 至於那些多事也礙事的諸王們,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記恨,他暫時也懶得思慮了。眼下他只顧拉著傅漢卿一路直入內室,這才鬆手笑道:「你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到現在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 狄九失笑:「看看你今天干的這些事,我要不把你拖到我的地方來,他們能讓你安生?我要不替你擋著,你以為你還能有機會去睡你的大頭覺嗎?」 傅漢卿愣愣問:「你沒有問題要問我嗎?」 狄九淡淡道:「有什麼可問的,你的答案一定是『不能告訴你』,我懶得白費那個力氣。」 傅漢卿低了頭,過了一會,才低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真的沒有辦法說清楚,說得多了,我怕會……」 簡單的一句話,他說得極是艱難。 這一世,他再不想有任何誤會,他再不想錯過任何美好,握住的每一分幸福,他都不想放手。 因為他睜開了眼,因為他放開了心,因為他去瞭解,去接受,去感知,所以,才懂得,有一個人,在需要時能伸手,有一個人,在寒冷時可溫暖,有一個人,永遠永遠記著能站出來,為自己去擔當一切麻煩,抵擋一切問題,叫他可以在千萬里跋涉之後,可以不必操心任何煩瑣之事,而能安然避入夢鄉,是多麼多麼幸福的事。 然而,對於這樣的照料維護他卻不能回以真正的坦誠和無欺。那些過往一旦說明,就必然涉及小樓最根本的真相,那結果只能帶來毀滅。 聽他語氣艱澀,狄九挑挑眉,想說一句不滿的話,然而不知為什麼,到底還是柔了目光,柔了聲音:「罷了,我知道,你是想要保護我。」 傅漢卿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那樣的用力,彷彿惟恐他就如此消失:「我……我……我雖然有很多事沒辦法說明白,但是,我,我是不會騙你的,永遠永遠都不會……」他抬頭望他,眼神有些急亂「我是真的覺得你是……」 狄九微笑,他沒有等傅漢卿說完他要說的話。 他不知道傅漢卿想要說,我是真的很愛你,我是真的把你當做很重要的人。不是為了我的頓悟,不是為了我的難關,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知道,所以,才輕輕淡淡地打斷, 又或者,即使他知道了,即使他聽全了,未來的一切,也並不會有太多不同。 眼睛可以看,心卻未必信,耳朵可以聽,心卻未必懂。 這個世界早讓他學會了什麼是懷疑和猜忌,卻從來不曾教過他,什麼是信任和坦蕩。 這一刻,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思慮,也沒有太多的不悅。 即使傅漢卿身上有著天大的秘密總是不肯對他說明,但是看著這個懶散的,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傢伙,會有這樣的驚亂,會因為擔心他的誤解不快而如此驚亂恐慌,這種被重視的感覺的確非常好。 這個小傢伙,就如此需要一個情人,如此害怕失去嗎? 他微笑,輕輕拍拍傅漢卿的肩,安撫小孩兒一般:「我知道,我知道,其實你雖然有很多事不能告訴我,但擺明了有一個秘密只是不能說,其實也是一種坦蕩。我雖然多少有點生氣,卻不至於為這個記恨你,你別擔心。」 傅漢卿依然沒有放開他的手,只是沉默著不說話。 狄九又笑道:「你雖不說,其實我還是可以勉強猜出些端倪的。」 傅漢卿一怔,驚而抬頭:「你,你猜得到……」他的腦子緊張地開始重新回憶小樓的所有相關條例,還好,還好,沒有任何一條規定要對聰明到能猜出真相的人殺人滅口。 「當年,狄飛曾遇上過小樓中人,當年那人曾在狄飛的生命裡占很重要的位置,而且那個人肯定不是白驚鴻。狄飛與白驚鴻的分離,也許正是因著此人,狄飛後來一生孤寂,或許也是因為此人。狄飛最後的遺言,還是因對此人念念不忘,此人是……」 狄九淡淡道來,看著傅漢卿傻乎乎張大嘴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 其實不用多問,只看這傢伙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應該八九不離十了。這樣的推測絕對談不 何玄妙之處,相信其他諸王,在看到所有的一切之後狄飛的生平,怕也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不同的是,他們並不知道小樓的存在。 「此人是你……」狄九看著傅漢卿,笑了一笑「是你的先祖嗎? 傅漢卿一愣,「啊「了一聲。 狄九眉鋒一皺:「又或者,其實狄飛才是你真正的先祖,所以你看他的神情才會這樣愁悵感慨?」 說話間,他的目光一直牢牢望著傅漢卿,不肯錯過他的任何表情。 傅漢卿想了想,方道:「你猜得大部份都很對了,不過,狄飛不是我的先祖。狄飛當年所遇之人也不是。他當年的確遇到了小樓中人,那個人與我……」他語音一頓,忽得歎息一聲「有著秘不可分的關係,當年,他待那個人……」他又想了一會,才道「其實是很好的。至於後來他和白驚鴻的分離到底是為著什麼,我也並不清楚,我只知道,當年那人離開之時,他和白驚鴻還是在一起的,至於在那人離開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傅漢卿一邊說,一邊微微低下頭,神色漸漸黯淡起來:「七百年的時間太長了,事情的真相,只怕現世之中,已經沒有人能弄明白了。」 現世之中,無人能懂,小樓之內,雖有記錄,但在這一世結束之前,他是不可能回到小樓的。 至於同小樓聯繫,本來就只能由那邊單方面向他發起,他自己無法主動去詢問。更何況,從別人嘴裡轉述的一切,也未必客觀,未必是完全的真相吧。 這幾句話裡,暗藏著的千萬種隱情,無數不可直言相告的直相,狄九自然不可能都一一查知, 狄九隻是微微蹙眉,雖說整件事他似乎是猜對了,但是本以為十拿九穩的問題,倒還是料錯了。 如果不是先祖,還會有什麼別的關係,能讓這只遲鈍的懶豬露出那樣悲傷的表情,如果不是先祖,隔著七百年的時光,又何言什麼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件事,狄九百思而不得其解,這個謎,在此之後的許多年,一直是他心間的糾結。 說起來,這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狄九是個普通人,也許早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普通人看到傅漢卿如此神情,如此行事,沒準會立刻聯想到前世今生,前緣今續。 但是包括狄九在內,修羅教諸王都一樣,他們學識太廣,思慮太周,顧忌太多,防備太甚。相比普通人心心唸唸的神鬼之說,他們的人生格言大多是「事若太玄必有鬼」「世上沒有鬼怪,沒有什麼不可解之事,所有的玄虛,都是人力穿鑿,只看你能否戮破其中的把戲罷了。」「這世間無鬼神可畏,無前世今生可慮,所以更該在現世今生盡興盡情,保護手中所擁有的一切。」 他們不敬天地,不畏鬼神,不信報應,任何玄虛古怪之事,他們都相信,事情背後必有的合理解釋,只是暫時沒有找到而已。 在先入為主地摒棄鬼神之說,轉世之談後,狄九自然就很難再接觸到真相了。 畢竟不可能要求這個冷冰器時代的武者,去瞭解後世最奇妙的時空技術。 就像人們永遠不能責怪,夏蟲無法想像冰的存在。即使是最聰明最能幹的夏蟲也一樣。 狄九本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這心思一轉,暫時想之不透,便也不再費心細思,只看了還怔怔望著他發呆,神色始終有些忐忑不安的傅漢卿發笑:「好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也懶得多想了,你不能說就罷了。倒是現在,你到底還睡不睡你的懶覺了,若是不打算睡……」 他微笑,帶點戲謔,低頭在傅漢卿耳邊輕輕道:「那我們就做點情人該做的事。」 傅漢卿愣了愣,表情傻傻地眨了幾下眼,然後雙手環上他的腰,輕輕說:「現在還不是很想睡的。」 大門緊閉,四下寂寂。 天王大人和教主大人在做情人該做的事,非禮勿視,閒人閃避。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二章 - 棒打鴛鴦 王和教主竟然是情人,這個消息在總壇已經算不上是了。 雖然天王同教主都不是特別招搖的人,但也從來沒有刻意隱藏掩飾過彼此的私情。 在公眾場合裡,雖然不至於有什麼過於親暱的動作或姿態,但往往一個眼神,一聲呼喚,便可讓人清晰得感覺出他們待彼此的不同。 修羅教本是不以世俗禮法為意的所謂邪派,對於男子之間的情事,從來就不曾排斥過。只是事情發生在最高層的兩個人之間,即使是真情,也就很難被單純看待了。 下面的人不敢有什麼意見,諸王則是坦然表示反對,可惜的是,兩個當事人都沒把他們的話當回事。 總是你說了半日,狄九桀傲不馴地冷冷反問;「教規哪一條說過教主和天王不可以是情人?麻煩各位指出來。對了,我想提醒諸位,歷代祖師鑒於我教內亂頻繁,無不痛心疾首,人人都曾留過遺訓,要後人相親相愛,親如一家。」 眾皆氣結,祖師爺所說的相親相愛,和你們倆這種相親相愛是一回事嗎? 至於傅漢卿,反應更是讓人絕倒。 他雙手合在胸前,滿眼都是期待:「諸王有廢立教主之權,我做的事即然你們都反對,偏偏我還是要一意孤行,你們快點開會把我廢掉好了。」 狄九根本不肯給面子。而教主大人盼被廢盼得眼睛都直了。再勸下去,沒準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搞得這個教主不廢還不行了。 在傅漢卿剛為神教立下如許大功地關頭,哪個吃飽了撐得,肯去廢他,大家只得啞忍罷了。 只是好言相勸你不聽,大家都又不是君子,人人的字號亮出來。都是正道所不齒的邪魔壞蛋,卑鄙手段自然誰也不缺的。 於是,三天兩頭的,傅漢卿的床上就不停得冒出美男美女。傅漢卿為人還算善良,笑嘻嘻提醒對方:「你是瑤光的下屬嗎?你平時沒有得罪她吧?為什麼她給你派這種送死的任務……什麼……你不明白……你先別嗯嗯啊啊,扭來扭去……你知道我和天王是什麼關係嗎?……你別瞪我啊。茶我是喝了三大杯,不過裡頭地催情散對我沒用……你知道天王脾氣很不好嗎……對了,我說,你的眼兒媚練得好像還沒到化境,不過,就算到了化境對我也沒什麼影響的……你別生氣啊……媚功運得這麼足時不能生氣的……小心走火入魔……唉呀……不好……狄九來了,你快跑,不然我也保……狄九……手下留情啊……」 事情的結果呢,通常都是諸王開會議論公務的早晨,狄九直接拎著一個沒穿衣服地美男或美女衝進來。當著眾人的面,惡狠狠衝著美麗的瑤光當頭砸過去:「叫你的徒子徒孫老實些。」 就這樣不客氣。他還自覺是給了傅漢卿天大的面子,否則砸過來的就不是美人而是美屍了。 當然。傅漢卿雖然是瑤光的主攻目標,但狄九也沒有被放過。 天王大人已經夠冷酷,夠小心了。大美人在他面前失足衝著他倒過來,他可以冷冰冰袖手不救,有時候還能狠心地直接一腳踹過去,那意思是唯恐你跌得不夠狠。絕色美男子在他面前被其他教眾追打,他眉毛也不動一下,有時候對這一類無數次巧遇事端的把戲看得煩了。信手揮出去,定住人家穴道。然後對叫著喊著追打的傢伙吩咐:「不是要宰了這傢伙嗎,直接沖脖子砍就行,別老把刀子往天下劈。」 然而,他就算千小心,萬狠心,到底還是有防不勝防的時候。 瑤光手下總有得力弟子可以力破難關,冒著生命危險,達到撲進他懷裡,或是靠在他身上地任務,而且,通常在這個緊要關頭,他們也總有辦法讓傅漢卿湊巧路過,一眼看見。 教主大人難得得不高興地抿了抿唇,大步走過來,一把把美人從情人懷裡拉出來,認認真真地問:「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是教主,他是我地愛人,你真的打算和教主搶情人嗎?其實如果你是真心地,我雖然生氣,也不介意和你公平竟爭的,不過,如果是瑤光的命令……你真的有想過執行完這個任務的下場嗎?」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很用力地說「我是教主啊。」 通常在美人們面如土色地退去之後,狄九會仰天大笑:「真難得,也只有這會子,你才會記得自己是教主。」 傅漢卿心滿意足地點頭:「嗯,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往上爬,原來仗勢凌人是這麼有意思的事。」 狄九似笑非笑斜睨他:「仗勢凌人不是不對的事嗎?」 「是不對,不過……」傅漢卿又有些傻乎乎地笑「用起來實在太方便了。」 當然,瑤光地第三者破壞計劃絕不僅僅是簡單的色誘。 無聲無息之中,她安排了各色人等到這兩個目標身邊,或溫文,或柔媚,或清華,或雄豪,基本上各種類型是無所不有,無所不包了。又暗中製造了無數事端來想辦法促進他們之間地感情。 可惜的是,傅漢卿是個直心眼,心裡即有了狄九,別的人別的事,自是再不考慮,那些明示暗示,那些深情表現,那些無端端冒出來,無端端用溫柔目光望著他,無端端處處對他體貼照顧的傢伙在眼前轉得再多,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實在煩了才會把人召過來,同他們談天:「我說,都這麼久了,你們也累了吧,要不,都散了吧,該幹什麼幹什麼?什麼……聽不懂……這個……我想說,我其實不是笨蛋……我其實已經懂了……很多小說故事是不能當真的……什麼什麼萬人迷主角什麼也不用干,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愛上他……那個其實是不可能的… ……我說……你們怎麼還裝不懂啊……其實我是沒關過,你們也都知道狄九忍耐很有限……萬一他生起氣來……」 總之,雖然教主大人有點兒笨嘴拙舌,不過,窗戶紙都捅破了,還真不是人人都能再厚著臉皮接著賴在他身邊的。何況就算臉皮夠厚,身子上皮肉要是太薄了,怕也是經不起天王大人信手捶打的。 相比傅漢卿的仁慈,狄九就足夠心狠手辣了。他是地獄裡走出來的人,他所受的訓練中本身也就包括了如何實破別人的假情假意,如何查覺別人的刻意接近。對於身邊若干人等的傾心盡力,體貼周全,他即不排斥,也不拒絕,只是變本加利地肆意利用,把所有的苦活累活全部壓下去。不是說愛我在心口難開嗎?不是說一心一意只為了我嗎?不是說,只要我好,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嗎?那為我累死,你們肯定是不介意的。 瑤光的感情破壞計劃進行了才幾個月,眼看著再不收手,自己多年培育出來的精英全得生生累死,只得黯然敗退。 當然,諸王的手段並不僅止於此。 莫離打破了教主不能看諸王秘檔的規矩,把自己管理的機秘檔案拿去給傅漢卿看。裡面記錄著狄九自受訓以來,所有的殺戮,所有的殘忍,所有的惡毒。大家都知道傅漢卿這傢伙是個好人。任何一個好人。看過影衛們當年受鐵血訓練地經歷,在通過考驗求生時,所做的那些事都不可能不動容的。 傅漢卿果然動容,他一手掀翻了秘檔,一把推開了莫離,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倒叫年邁的龍王擔憂把教主刺激得太過份了。 傅漢卿一路衝到天王殿,一掌打破了狄九臥室的大門。 狄九嚇得從床上一躍而起,還以為有什麼人膽大包天。敢跑到修羅教總壇鬧事呢。 沒想到一錯眼,自己的教主情人就直衝過來,一把將他緊緊抱住,再也不肯鬆開。 狄九愣了半天才回過神,看了看自家壯烈成仁的大門,這才失笑起來:「你可算找著機會報仇了。居然輪到你來打我的門。」 傅漢卿只是抱著他,不說話,不動彈。 狄九也不細問,只耐了心回抱他,輕輕拉了他坐下,輕輕地撫過他地頭髮肩背,輕輕在他臉上,耳後,唇邊,細細碎碎地吻。 一直到傅漢卿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一直到傅漢卿輕輕鬆開手,輕輕把手探入他的衣襟。撫摸他胸膛上的傷痕,。輕輕地問:「還痛嗎?」 狄九失笑:「小傻瓜,我的身子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多少年的老傷了,哪裡還會疼?」 傅漢卿只是輕輕地問:「當時,痛嗎?」 狄九漫不經心地笑:「太久了,誰還記得,受傷,肯定是痛地吧。不過,江湖上的漢子。就是痛了,也是不能說,不能哭的。」 傅漢卿不說話,只是把頭埋在他的懷裡。 會痛的嗎?怎樣的痛呢? 是像我受梳洗之刑時的痛,是像我看著狄飛的眼,告訴他我能活下來,最終卻死去時的痛嗎? 會痛的嗎? 世人地痛到底是怎樣的,是否精神強韌如我,永遠都不能感同身受。 那一夜,感覺到傅漢卿地不安,狄九一直抱著他,什麼別的事情也沒有再做,只是這樣抱著他,只是靜靜地告訴他,我在這裡,只是無聲地安撫他,我在這裡! 那一夜,傅漢卿一直緊抱著狄九,再也沒有鬆開手,那一夜,他總是輕輕說:「以後,有我……」 在那個極深極深地夜裡,狄九也漸漸有了睡意,這一句竟也沒聽清,只朦朧地問:「什麼……」 傅漢卿極輕極輕地說:「如果你痛,如果你想哭,我會在這裡的,我一直都會在這裡的。」 狄九隻是笑。 和傅漢卿在一起時,他似乎越來越常笑。 他的倦意已濃,所以那句話只是隱隱在心中一閃,卻沒有精神說出來。 「我已經不記得怎麼哭了。」 地獄裡走出來的人,不識痛,不會哭。 不是象傅漢卿那樣精神強大到不懼痛,而是血淋淋摧毀自己的感知,麻木自己的心靈,時時刻刻告訴自己,你不知道什麼是痛,似乎這樣說得多了,就真的不再怕痛了。 不會哭,不能哭,永遠不要縱容自己去示弱,不管是對別人,對自己,還是對命運,甚至是對蒼天。 如果我痛,我會告訴自己,慢慢習慣就不痛。如果我想哭,我會提醒自己,這是多麼可恥可笑可厭可棄且毫無意義之事。 你在這裡,所以,我只會笑。 你在這裡,所以,我只得笑。 你在這裡,所以,我才不可以軟弱。 這樣,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 誰要去承擔別人地痛?在一起,能快樂就快樂好了。 無數的念頭似乎都浮起來了,卻又轉瞬而去,抓不住,也記不牢,那個黑暗深沉地夢境裡,依然是二十多年,永遠不會褪色的血池地獄。 第二天一大早,傅漢卿第一次,不用人家催他就早早起床,早早梳洗,大大方方拖了有些驚訝的狄九去開會。 諸王聚齊,誰還沒來得及說話,教主大人已經站在起來大聲說:「我打算取消影衛制度,從現在開始,我教弟子,不可再在外面搜羅相貌符合的小孩擄來教養。」 大家震驚之下,自然是激烈的反對。然而傅漢卿根本已是鐵了心腸:「你們從來不覺這種制度有多麼殘無人道嗎?讓孩子失去父母,失去親人,讓幼小的孩子,失去他們的童年,別的孩子還在遊戲玩耍的時候,他們必須去拚命求存,別的孩子可以在父母膝下時,他們 殺人。你們教他們所有技巧,只是為了讓他們彼此I教導他們所有智慧,,只是為了讓他們懷疑和出賣。你們讓他們並肩成長,然後叫他們彼此傷害,你們讓他們背叛自己兄弟,也被自己的夥伴背叛。你們設下無數的局,無數的考驗,親情,友情,愛情,一切一切,都利用到極致。你們給人溫暖,再生生奪走,你們給人生機,再無情捉弄,你們讓他們有機會幸福,然後轉眼把人打入地獄。一直到最後,把活生生的人,磨成了鬼怪,把血肉之心,變做了木石,讓他們成為最好最合用的殺人利器,你們還可以高高在上,一轉頭,又去指責他們殘酷無情,……」 他的責備越來激烈,聽得大家都不舒服。蕭傷冷冷道:「你先別急著主持你那偉大的正義,這一代影衛又不是我們訓練的,那都是老一輩的事了,我們這裡老一輩活到現在的只有龍王,不過,他只管秘檔……」 「可是,下一代影衛,難道不會經由你們的誕生嗎?我決不會讓這種事再繼續發生,我決不會再讓更多的人像他們一樣。」傅漢卿在這一刻望向狄九的眼神幾乎是激切的,激烈之中,又帶著痛。 他從沒有這樣憤怒過,他從沒有這樣堅持過,他從沒有這樣執著過。 這樣的爭執,從早上一直持續到了傍晚。什麼祖宗傳下來地規矩,什麼為神教的未來著想,什麼培育下一代教主……一切一切,所有的理由,他都以一種完全與他平日懶散不符的激烈態度反駁到底。 整個爭論過程中,狄九未出一語,他只是靜靜望著傅漢卿,看他的憤怒。看他的激動,看他的狂亂,聽著他所有的意見,所有地激憤之詞。 原來……是這樣…… 那個傢伙,已經看到了他過去所有的黑暗,第一個反應。不是不齒,不是不適,不是震驚,不是厭惡,而是為他不平,為他心痛。 心中為什麼並不覺得欣喜,只感悲涼。 忽然間,他記起來了,昨天夜晚,傅漢卿在耳邊反反覆覆說的其實是。 「以後。有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再也不讓你……一個人……」 他一直在說,即使睡著了。夢中也在說。 可是,為什麼。他卻不曾細聽,不曾記下,以往睡眠,便是飛花落葉,也能及時警覺,卻總是不肯認真聽,認真記,那人的任何一句話。 到傍晚時。爭論的所有人都有些心力交瘁了,傅漢卿也不想再這樣沒有結果地爭下去。 他大聲說:「就這麼定了。反正只要我還做一天教主,我就不會讓別的無辜孩子再有這種遭遇。如果你們不滿意,就廢了我,否則,就聽我地,這其中,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他想了想,復又道:「就算我不是教主,即然我知道了這樣的事,即然我知道了一切悲慘可怕的細節,我也不會再讓這一切發生,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力阻止。」 夜叉冷笑:「你不要以為你立了點功勞,就真的沒有人敢廢你,你也不要以為,你一句話就真能讓所有人凜然遵行。就算我們表面上聽你的,暗中照樣收羅影衛,你又能怎麼樣?」 傅漢卿神色出奇地平靜:「如果你們有能力瞞著我,我自己沒有辦法,但是,你們最好確信你們可以瞞住我一生一世,永遠不被我發現,否則……」 他用那平靜異常的目光掃視所有人:「我也許不夠聰明,但絕不是蠢笨,我不想傷人,但不代表我沒有能力去懲罰令人髮指的罪惡,我不殺人,但我也不會坐視別人去肆意妄為,所以……」 他淡淡道「話我說完了,你們自己可以看著辦了。」 說完最後一句話,他轉身走到門口,推開門,卻沒有立時出去,而是站在原地輕輕喊:「狄九。」 狄九抬頭望他,那個少年靜靜站在門前,一手推開了是緊閉的門戶,火樣的夕陽似是只為著他而照進這已然暗沉的房中世界。 那人站在門前,站在陽光之前,站在整個世界之前,用那樣安靜地眼神望過來。 心頭的一熱,真實得讓人再也無法忽視。他終於走向前,伸手與他相握,任憑他地牽引,走入陽光中,走進那小小黑暗房間之外的廣闊世界裡。 第一次,他任他來引領,第一次,他跟隨他地步伐。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三 逝水流光 將暮未暮時分,天邊夕陽如火,天地間的一切便也被悄然鍍上一層溫暖的淡淡色澤。 狄九回過神來,抬眼間入目的便是這一片融融暖色。 心始終還是柔的,便在這夕陽晚風間說的話,也帶了些暖意:「你已經都知道了。」 傅漢卿沒有答他,只是拉著他一直往前走。 眼前鮮花如錦,如草草茵,身釁有小轎流水,池塘如畫。然而,他說出來的話卻從來煞風景 「活生生的人被磨成鬼怪畜牲是很殘忍的,但就算記得以前本是人,也並不能改變如今已是鬼怪的事實。」 他的聲音極輕極淡,彷彿一不小心,便被這暖暖的晚風吹得散了,一字一句,也不得入耳。 傅漢卿駐足,回首,輕輕問:「我可以住到天王殿嗎?」 這忽如其來的話題,讓狄九怔了一怔,竟忘了回話。 傅漢卿望著他,耐心地重複:「我搬去和你一起住,好嗎?」 天王殿總是空空蕩蕩,清清寂寂的。 就算是下人,也遠遠躲在二門以外,便是有事要找人,不運起內力喊幾聲,也沒有人聽得見。 他的房間,總是黑暗而冰冷的。 而他,早已下過決心,再不放他一個人,孤獨地渡過一個個黑暗冰冷地夜晚。 然而。狄九沒有答話。 如許夕陽,如斯晚風。 夕陽下,傅漢卿的眼神出奇的專注,他認真地望著他,輕輕地詢問。無數種光華在夕陽的暖色裡,悄然在他的眼中閃動,臉上亮起。 然而,狄九始終不能回答。 他怔怔得望了傅漢卿很久很久。然後伸手,以一種極輕柔極溫和的姿態去擁抱他,並不緊密與激烈,然而,安靜,溫暖。平和,長久,彷彿這樣的擁抱,永遠永遠不會改變。 回到總壇後,這是第一次,天王和教主毫無顧忌地在公眾場合展示出親密的姿態。 然而,那一天夕陽那麼美,把他們融在一起地身影,悄悄地拉得老長,映在身邊的草地上。身旁的流水裡。 遠遠經過的教眾,極目望著那一直相擁在一起的身影。忽然間生出一種錯覺,以為這樣的兩個身體分明已是長在一處。融在一起,永遠不會分開了。 即使是含怒追出來地諸王們,在遠遠看到這一幕時,也無不腳步一滯,停了下來。 是夕陽太暖,是晚風太輕吧,所以竟會覺得,那夕陽微風裡相擁的身影美麗如畫。所以,忽得有了不忍之心。不願驚散這一片和諧完美,所以……這一刻從天際吹來的微風,便也溫柔如許。 然而,傅漢卿到底還是沒有搬進天王殿。 狄九的理由並不是不完美的。 畢竟是教內最高層人物,不要讓別人覺得他們公私不分。不要給那幫多事的傢伙,更多的理由找他們的麻煩。 分開來住,大家來去都自在輕鬆些,隨時也可以到對方那裡去,又有何不可呢? 真實的理由,不過是他還沒打算為了一個情人,搭上自己的整個生活。 傅漢卿有很清澈地眼神,每每看了,總會心中微動,然而,如果每天每時每刻被這樣的目光凝視,或許不是幸運,而是災厄。 在傅漢卿面前,他總是笑。一個情人該有地完美的笑。他可以微笑,可以溫柔,可以戲謔,可以把一切做到最好。 然而,骨子裡,他分明還是那個冷漠殘忍地地獄魔鬼。整日整夜地微笑,整日整夜地扮演一個合格的情人,太累了。 他需要只屬於自己的的世界,即使黑暗寒冷,他需要不被人打擾的空間,即使冷清寂寞。 他會做一個很好的情人,他會享受被別人當成情人來愛的快樂,他會為了傅漢卿而微笑,有時候,甚至是真心的高興,有時也會因為傅漢卿地行為,而有真正的感動。 但是,他不會放縱這感動擴大,他不肯任由這短暫地快樂掌控他自己。 於是,他微笑著說出許多種合情合理的拒絕。 傅漢卿明亮的眼睛略有黯淡,卻什麼也沒有再說。 他只是擁抱他,他只是靠在他的懷抱裡,他只是把頭貼在他的胸口,細細數著他的心跳,感覺著他的呼喚。 狄九隻是無聲地擁抱他。 傅漢卿,也許你真的可以做一個好情人。 也許……你真的可以對我很好……很好。 可是,你忘了,現在的我,已是鬼怪畜牲,即使我以前曾經是人,如今也不可能再找回我的血肉了。 在那以後他們還是各住各的地方,各有各的生活,只不過,相比以前狄九三天兩頭去找傅漢卿,現在的教主大人,倒是更加自動自覺地跑去天王殿。而且經常是半夜裡搞突然襲擊。 次數一多,便是睡覺時飛花落葉也能警覺驚醒的狄九便慢慢練成神功,半夜三更,好夢正酣時有一個大活人跳上床來,他可以眼也不睜一下,自自然然轉換姿式,讓對方可以更方便更自更舒服在地縮進他的懷裡。 原來懷抱之間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勝過所有的錦被火爐,再冷的夜晚,寒意總能驅盡。再深再沉的噩夢,也總會消然褪去。 當然,諸王怎麼可能讓他們這樣安生自在地從此以後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他們的床上如今是沒有什麼美女美男了,別的東西倒是層出不窮。 平時一個人睡時啥事也不會發生,可要是兩個人睡一張床,什麼東西都能冒出來。 毒蛇蠍子是常出現的,有時候居然能從被子裡忽然抓出四五條癩皮狗,或是七八個癩蛤蟆,這玩意到底是隱射他們之中哪一個,狄九倒也懶得多想,只是對某些人的品味,實在沒有多少好評。 床板斷裂,床腳塌陷,被子全濕掉,這都屬於平常事件了。只要他們一進入親密狀況,要干情人該幹的事,外頭生生能給他鬧出,著大火,發大水,又或是外敵入侵警鐘長鳴,全教上下,立刻集合的若干嚴重事件。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那幫子人,狠下心到處放火的決心,又或 沙漠中心的綠洲弄出大水災的恐怖創意,和特意把對壇,只為了破壞他們辦好事的惡毒用心。 倒是有幾次,狄九和傅漢卿在一起,整夜居然一點意外的事都沒發生,倒害得他們兩人一夜沒睡好,睜著眼睛等這幫人搞怪,一直沒等到,也不知道是該意外,該吃驚,還是該失落。 當然,除了這些下作無賴的手段之外,居心險惡的事件也在進行中。 很短的時間內,二人就碰上一系列極容易在彼此之間引發誤會爭吵的事,總會無巧不巧地聽到有關對方的壞話,和見到極為破壞彼此感情之事, 可惜,傅漢卿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也不知道是真遲鈍還是假糊塗,反正他是一個心眼到底了,而狄九呢,反正所有在他面前說過傅漢卿壞話的傢伙,都被他親自拎到刑堂,非常友善地詢問關於犯上之罪的處罰條例去了。 不可否認的是,在這段時間內,狄九對傅漢卿的感情的確是在突飛猛進的。而促進這份感情飛速增長的功勞,無論如何是要歸於諸王的。 原本狄九隻是打算做一個完美的情人遊戲,然而,被這麼多人反對,承受這麼大的壓力,便怪不得他的抗力也越來越大了。 當他無數次冷眉冷眼,駁斥別人的勸解,坦然大聲說,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時。這誓言也許無聲地便進了心中。 當他無數回在別人指責傅漢卿地愚蠢迷糊笨拙可惡時,怒而擊案去細數那人的真誠坦然專心無欺時,他其實並不知道,有的話說得多了,記得最深的也許反而是他自己。 別人說那人,即不嫵媚,也無風華,哪得值得溫柔相待。他可以振振有詞,說他俊朗可愛,相處如春風拂面。說得多了,再看那傻乎乎的笑臉,便也覺得不再可厭,倒還可親了。 在那麼長的歲月裡。他們總是在一起,同心攜力地挫敗諸王的所有暗算詭計,看到諸王失望的樣子,就算是他們,也會悄悄得意偷偷笑。 有了共同地敵人,有了同樣的目標,每一次眼神交流,彼此都明白心意,每一次平地風波,彼此都不會擔心。 他們不會誤會對方。他們不會彼此反目,他們相信彼此。他們親近彼此…… 一直一直,他們總是在一起的。 於是。日子像水一樣流過,無數的歲月悄悄地從指尖劃過。 諸王還是一直同他們做對,找他們麻煩,以破壞他們親近為樂,以影響他們的感情為目的。 很奇怪這些出色人物,做起棒打鴛鴦之事,手段為何如此拙劣。 不過,細想起來也是難怪。這幫子大魔頭們,要幹壞事何需如此費精神。瞧誰不順眼,殺掉就是,何苦這麼麻煩,真要挑拔離間,他們也不是沒本事讓人家父子相殘,夫妻反目地,只是那些個手段又實在不好用。 畢竟他們只是不想讓教主和天王整日卿卿我我,可不想真讓他們反目成仇。好不容易過上安生日子,誰樂意再搞一次內哄,叫所有人都跟著吃苦受罪啊。 雖說大家也早就承認失敗了,只是天長日久,破壞他們兩個的幸福生活,也就成了習慣,不管有用沒用,隔三岔五,總要來這麼幾回,也算是調劑一下無聊的生活。 閒著沒事,還可以打打賭,不是賭誰能成功,而是賭,誰出手被識破的最遲,哪一個被反擊時不輸得太慘罷了,又或是誰新想出來的主意比較新奇有趣,值得一試。 日子有功,很多舊事初衷都已漸漸忘去。 連狄九都快忘懷,最初與傅漢卿是怎麼走到一起的了,最初的最初,那機緣,那理由曾經是多麼荒唐,多麼奇特,多麼不可思議的。 許多許多年以後,狄九回思往事時,他可以清晰得記起,每一次他們並肩時的笑語,每一次攜手時的心情,每一回,他們識破諸王詭計時地快意,每一次,他們成功反擊後得意洋洋躲起來相擁著大笑時的暢快。 然後,他不得不承認,原來,當時,他真地是快樂的。 原來,和傅漢卿在一起時,他真地曾有過那麼多的快樂。 他曾經為著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全無意義的,根本不重要的事,那樣那樣地快樂過。 然而,在當時,他一直一直不肯承認,不肯相信。 他以為自己是個完美的情人,他以為自己演繹出十全十美的一切,他以為,一切的歡樂,一切地欣喜,都是最成功的表演。 他痛地時候,他沒有感覺,他快樂的時候,他也不知道。 他可以一邊抱著傅漢卿大笑,一邊挑眉看諸王頹喪之態,一邊漠然看著時光悠然而去。 就在他以為一切都將永遠繼續,永遠不會停止時,他收到了楚國大變,方輕塵自戮的消息。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四章 - 世事變化 時光如水,流逝如飛,這些年裡,修羅教的變化也非常。 在許多國家得到官府的支持,他們可以公開招收門徒,發展勢力,做任何事情也都比其他門派方便許多。需要付出的代價,不過是收斂一些過於不為世所容的行事方式,以及在官方需要時提供協助。 大部份世人付出一切,追求得無非是名利罷了,就算是違法亂紀之徒,他們做惡,也很少是因為單純喜歡作惡,或是因為喜歡被人通緝圍剿,說以底,犯罪的理由,無非是因為犯罪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聚斂財富和勢力。如果不需要付出人人喊打不能見光的慘痛代價,就可以得到想要一切,又有幾個人會去和這天上掉下的大餡餅過不去。 一開始,許多與此無關的國家只是冷眼旁觀,眼看著,那些專門給官府給朝廷找麻煩造亂子的魔教子弟,不再動則搶掠官府製造騷亂,反而時不時替官府平定強盜流寇出力費心。眼看著那些國家每年節省了大筆打壓魔教的人力物力,卻又平添許多不用朝廷發餉,卻能幫上大忙的高手相助,國內的山賊草寇,流匪惡黨,大多為之一清。 當大家真切地發現招安懷柔比強力打壓多出無數好處之時,楚國走出了第一步。 楚國新帝楚若鴻主政後不久,楚國朝廷就決定學習當年燕齊韓慶等國家地創舉。對修羅教的弟子安撫優容,讓這股勢力涉及多個國家的強大民間武力可以為官府效力。 得此消息後,其他許多國家都受到了鼓動和激勵,先後又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國家宣佈修羅教在他們的國內屬於合法的民間組織,官方不再打壓。 短短幾年之間,修羅教的風頭勢力,便已如日方中。 不再強行借武力發展,反而在悄然無聲中。便以強大的商力財力以及對民眾生活必須物品地掌控,把他們的的位提升到一個極高的位置。 當年傅漢卿等人在趙國時,分壇第子從商業奇才風勁節那邊學來的經驗被狄九組織人手推廣向全天下各處分壇,其成效是顯而異見的。 而一些沒有暴露身份地暗舵弟子也無孔不入地配和明處的分壇,悄然滲入各國的上等人之間, 或是考科舉。取官職,占權位,或是為縉紳,行善事,得盛名,或是悄然結交權貴,於當權者治下任要職,在無人能看清的暗處,他們的根扎得越來越深。 以前那種動則滅人滿門,有事沒事就拿刀劍說話的行事方針早就被摒棄。他們更善於用看起來合理合法的方式去掠奪獲取,即使是巧取豪奪。為非作歹,也從來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和方法。 水至清則無魚。各國官府也從來沒指望過這些江湖豪強們真能變成循規蹈矩的善人。萬事只要不要太過份,不對國家的秩序造成嚴重影響,大家從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 而這樣的事實,即使是修羅教總壇地傅漢卿也是同樣接受並默認的,雖然知道這也不能算是對,只不過,如果沒有足夠地特權和利益收穫,又怎能指望別人放棄簡單的殺戮迫害。而接受較多的束縛規則呢。 就在修羅教的弟子們享受著種種特權各種方便,勢力一日千里地大發展。還自我感覺良好,認為大家都算是大善人的時候,武林中的傳統門派,當然沒法高興起來。 雖說限於官府的打壓,他們不能針對修羅教再搞什麼武林大會,聯合圍剿,但三天兩頭上門挑釁,動則以合法比武的方式給修羅教找麻煩,這也是常有地事。 這一類事端,當地分壇能處理則處理,不能抵擋就通報總壇,大部份最頂尖的高手,都是狄九出手去應付地。 每回他出門辦這種不怎麼友善愉快的差事,傅漢卿總想爭取同行。不過,大家一想起教主的濫好人脾氣,就害怕他再當眾給敵人玩什麼賠禮道歉的遊戲,結果他就被嚴格地禁足了。 傅漢卿無可奈何,只敢偷偷找狄九說話。他還沒蠢到求狄九答應他不殺人,只是希望那些可殺可不殺的人,能放過就放過吧,威懾夠了就好。雖說是簽了生死契的比武,真出手太狠,官府表面上雖不會說什麼,暗中的看法怕也不太好。 對於教主的迂腐好心眼,狄九報之毫不客氣的嘲笑。然而真的出門去同人比武較技,決鬥打架,這個冷酷無情的傢伙,手底下居然真的沒有下太大的狠手,幾年下來,死在他手中的正道高手,仔細算算其實沒幾個, 不過,殺手雖沒下,毒手卻還是免不了的。 他打敗了敵人不殺,羞辱之狠卻足以讓最不怕死的勇士提不起膽氣來再找修羅教的麻煩, 某某德高望重鬍子一大把的神僧被他扔到滿城有名的風流寡婦床上,還一大早找了一堆人去看。 某某名門正派聲望最隆,有希望成為下任武林盟主的大宗師,被他剝光了衣服,挑到旗桿上,半夜掛到全城最顯眼的位置,第二天,青天白日下老百姓指指點點了大半天,才被人救下來。 某某不芶言笑,嫉惡如仇的大俠客被狄九打暈之後,灑了一整瓶從碧落那裡要來的癢粉,然後在武林各方宗師開會討論怎麼對付修羅教的大好時辰從正門扔進去。 於是全武林的正道高手就眼睜睜看著這位平時最正經的大俠,當眾把自己的衣服撕得稀爛,滿地打滾,在青石地上,生生磳掉了自己一層皮,用自己的雙手把全身上下,撕得血肉淋漓。 這番情景,令人心為之震,膽為之寒,一堆所謂刀劍加頸面不改色的英雄豪傑們,靜悄悄就散掉一大半。好幾位平時對某大俠頗為傾心,甚至一力倒追的女俠們也是掩臉走得最快最堅決的。 當然,所謂正道的手段也並不完全是光明正大的。即然正式圍剿不為官方認同,正當比武又總是打不過人家,那偷偷聯合起來,隱藏了身份蒙面去偷襲,把這些邪魔外道都殺光,叫官府沒處追查也好。 你正大光明地來,人家要保持守法民眾的形象,行事還要顧忌一二。你即然打算拋開官府朝廷暗中動手,那可就正中修羅教下懷了,說起這種見不得光的行動,誰能比他們更擅長。 很多次這一類的聯盟,還沒有形成,就被瑤光手下混到武林大豪身邊的美女們攪出無窮事端來,大俠們為著爭風吃醋,為著你調戲了我的小妾,我看上了你家新寵的所謂無聊之事,反目內鬥者不少。 就算最後能統一聯合,行動也往往被蕭傷的風信子事先探知, 如果分壇實力足夠,通常都會張網以待,下手痛擊,如果對方聯合的陣容太強,分壇難以抵敵,夜叉的冥軍就會 趕到,讓這些主持正義的大英雄大俠客們嘗一嘗被人方法暗算狙擊是什麼滋味。 如此數次之後,正道損失慘重,又有苦說不出,那些明面上的指責挑釁,雖然還時有發生,這些暗中的聯合狙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了. 當然,修羅教的發展道路也不是完全一帆風順的。比如四年前,轟動了整個燕國的搶劫災銀並殺死押運官員的大事,一切政據都指向了修羅教。 在當時,幾乎全天下都在等著燕國朝廷的雷霆行動,修羅教的弟子們也大多惶惶不可終日。 偏偏燕國的容謙硬是頂住了朝裡朝外的所有壓力,派出親信,往返多次修羅教總壇,同修羅教主屢次修書商議,其後調集各方人力,對此事進行了極其細緻的調查,最後卻查出幕後黑手其實是所謂的正道人士,整件事的初衷不過是為了嫁禍修羅教,而且據調查,這一類的事,並不在少數。 許多所謂的正派人物,暗中也會巧取豪奪,也會為非作歹,只不過很多事做出來,只要往修羅教身上一推,髒水和怨恨自有承擔之人,他們自是通體乾淨的。 此事一出,天下嘩然,燕國借此機會,大力震壓肅清了許多民間武裝勢力,管你是不是名門正派,管你是不是純潔無辜,一切游離於律法之外不為官方所用地勢力。都是要打擊的對象。 而以後再出什麼針對修羅教不利的事,大家的第一個念頭,往往會是,這到底是不是所謂的大俠們嫁禍的呢? 連番大變之後,正道力量越發衰微,幾乎不能對修羅教再構成多大威脅。而民間百姓對修羅教的風評,也從傳聞中的可怕魔教,一堆能止小兒夜啼地人間鬼怪。漸漸轉向正常了。 其實修羅教的各處勢力,大多享受特權,欺行霸市,仗勢凌人,這些事兒都是常幹的。 只不過,百姓從來都是軟弱和溫順的。不過就是趾高氣揚。有時候喝酒買東西不付帳罷了,不過就是收收保護費,放放高利貸,多開了幾家賭場和妓院,多了點佩刀帶劍,臉生橫肉的恐怖大漢罷了。 這種事,任何豪強都會做的,沒有修羅教,也會有別地人冒出來。只要不太過份,只要還在普通民眾的忍耐範圍內。只要不嚴重到打破即有的秩序,一切一切。大家都是可以接受的。 只要不逼人太甚,也沒有什麼人會喜歡跳起來同你拚命的。 不過。有的時候,也是不能不相信,人間還是真有勇氣,有正直,有無畏,有一些美好品質的。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每年還是有不少人敢於挺身和修羅教叫板。 這其中,有初出江湖熱血滿懷的少年。有是非分明,百死不悔的勇士。也有久經江湖,但赤心未改的老人。 有人純粹是想要打敗傳說中地惡毒勢力,有人是想通過這樣的壯舉成名,但也真正有並不為個人考慮,只純粹對魔教實力如此極速增長,而感到深深憂慮地仁者。 而他們選擇的方式,也大多是公開叫陣,而且叫陣地對象,基本上都是修羅教主。 很多人都是懷著必死之心,想同魔頭一拼的。 當然,這些小問題,大部份都被分壇弟子們給解決掉了,就算是真有不好對付的老江湖,身手不凡的頂級高手,通常也只是狄九出馬罷了。 而他面對無數急迫想要見到修羅教主的要求,回答通常都不會客氣。 「想見教主,行,先打敗我。」 「就憑你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有什麼資格見我神教之主。」 而基本上很多打不過他的傢伙,都會破口大罵些修羅教主是無膽匪類,不敢見人的話。 其下場就是被狄九整治得用一生時間去痛恨自己曾經擁地勇氣。狄九整人手段之詭異離奇,妙法之層出不窮,搞得傅漢卿聽到風聲,都想同狄九好好談一談所謂人權,所謂俘虜的權力,所謂失敗者地尊嚴的問題。 通常狄九隻會淡淡挑眉,漫不經心地問:「你即然不喜歡我聽你的話手下留情,那我下次直接殺人,永絕後患好了。」 基本上傅漢卿就會被堵得趕緊閉嘴了。 於是,不知不覺中,傅漢卿這位新任修羅教主,已成了江湖上,最神密,最詭異,最奇特的傳奇。 相傳他武功天下無敵,相傳他心腸狠毒無情,相傳,他智謀世所難及,相傳他的容貌亦是世間少有,只是天下間,幾乎找不出幾個人見過他的真面目,相傳…… 總之,在看到狄九這種可怕的高手,都供修羅教主驅策,言語之中,對修羅教主如此敬重,所有冒犯修羅教主之人,又受到他如此處罰之後,人們在對於那個從沒有人見過的神奇教主,就有了太多太多奇之又奇的想像。 而通常蕭傷都會把江湖上關於教主的最新的傳言拿到諸王會議上來,當成最有趣的笑料來調節氣氛。 其實憑心而論,這些年來,傅漢卿雖然還是懶懶散散,能躲就躲,詳細切實費時間的工作總是喜歡推給別的人,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教主樣的。 不用別人催逼,他也會主動參予高層決策,對於大的方向,總會表示出他自己的意見。平時他雖極好說話,但真下了決心的事,卻是一力要幹到底,誰攔也沒用的。因為他並不在意權勢,不怕被廢,所以從某方面來說,他竟是修羅教史上,少數在諸王面前,真正做到言出必行,完全說了算的教主。 他廢除了影衛制度,他也廢掉了修羅教很多過於酷虐的刑罰規則,以及許多以極不人道方式控制別人的方法。 但同時,他也修改出了全新的賞罰制度,做出一套聞所未聞,卻極之有效的管理規則來。 當然,這其實是他在張敏欣有空閒找他交流溝通,聯絡同學感情時,拜託這個熱心過頭的同學,給他弄來的最科學,最實用的管理制度,然後作了一些符合時代的修改,就扔出去把一干自命聰明的諸王唬得有點兒迷糊了。 修羅教不再以過於嚴苛殘虐的方式統御下屬,卻代之以嚴格,卻賞罰分明的制度,所有修羅教的生意,弟子們都根據身份不同,功勞不同,而享有不同的紅利,而根據他們每年的表現,也可以得到不同的重酬。 原本大家還以為,這樣巨大的開支會掏空神教的底子,沒想到的是,幾乎所有人的積極性都被激發出來,拼了命做事,神教得以數倍獲利。 在一些修羅教治下生意極好的分壇,當地人甚至有養兒若多,最聰明之人,需得送到修羅教的商舖作坊學徒,笨一些的,才送去讀書識字考功名的說法。 照傅漢卿的說詞,則是,以嚴刑重罰來駕馭下屬,固然不怕背叛,但大多也不過是口中恭順,心中怨恨,若有機會,必會反戈一擊。而且,就算永遠不給他們反咬一口的機會,他們平時做事,也不過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罷了。 而以利益相連,榮辱相共,只要修羅教有一日風光,下屬就有一天的好日子過。人生所求,無非名利,即然只要為修羅教盡心力,就可以得到最好最多的名利,又有什麼人肯背叛,肯離棄呢? 象各地經營得最好的錢莊票號裡頭,即使是最低等的夥計,只要出了師,一年下來的分紅就有幾百兩,多少人打破了頭都想進去,又怎麼還會有背叛和出賣呢? 無論諸王最初是否對傅漢卿的看法持保留態度,然而,到了後來,事實無不證明了傅漢卿的正確。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心服傅漢卿的這一套的。 修羅教之內,也確實有不少,更習慣肆意殺戮,更習慣以武力控制一切,而對於受到重重束縛,裝模做樣當好人的生活不能接受的。他們沒有長遠的眼光,宏偉的打算,也不想將來的出路,只對於舊制度的改變,只對於眼前的新事物無法接受,於是便不免有人鋌而走險。 這些年下來,教內大大小小的叛亂,也有過幾起。不過因為不得人心。都是很快被平定。 而傅漢卿地處理,其實也很簡單。 如果在叛亂之中殺了人,他就直接把首犯綁起來,送當地官府,照國法處治,最後五花大綁菜市口處斬。 若是並沒有殺人,並沒有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他則只是不輕不重地處罰幾個帶頭的人。趕兩三個人出教,然後招集當時可以招到面前的最多教眾,把其他的從叛之人推出來,告訴所有人,這些人背叛的理由,問大家同不同意他們的意見。如果大多數人覺得他確實做得不好,自己就立刻讓位。 這幾年下來,修羅教總壇,每年因犯錯而被處死或受重刑的人數由上百個,減到了不超過五個,而大家地收入則翻了若干倍,享有的自由,權益,尊嚴也遠比舊時為多,所有人對新任教主的敬仰都是打心裡出來的。自是人人大喊支持教主,個個說要打死叛徒。 傅漢卿淡淡笑笑解開所有人。告訴他們,想要推翻我。不用那麼麻煩,只要得到一半以上教眾的認可,我就會自動讓位,用不著動刀動劍拼性命。從今以後,願去願留隨你們,想走的,我們不為難,留下來地。也不會被報復,以後對我有不滿。可以直接來對我說,也可以在教眾之中號召大家反對我,但是如果你們擅自殺戮自家兄弟,就不要怪我無情了。英雄一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砍頭處死,還讓老百姓往身上扔臭菜爛葉,想必這滋味不好受的。 通常大多數本來一心以死維護神教舊統的叛教者們,最後還是會垂頭喪氣地回歸到原來的位置,連離教而去的人都不多。 雖說諸王對傅漢卿的這種行事方法,並不是很認同,但卻不能不承認,這些年來,修羅教內部不同的聲音,越來越少了。就是他們彼此之間,也是前所未有地和諧安定,從來沒有出過一次內亂。 傅漢卿雖然是教主,但他一向只管最上層大方向上的決策,所有的細事實施,完全信任大家,任何事件,一定下來,一交下去,他就不多過問,不多參予,這種信而不疑的態度,讓教內所有在他手下辦過事地下屬,幾乎都覺得他是最理想最讓人想要跟隨的上司,而諸王對他也很難產生反感。 雖然,真相也許只是這傢伙在盡職地同時,仍在找尋一切機會偷懶,然而不能不承認的是,他對權力地放心放手避免了修羅教最常見的高層內亂。 每任教主和諸王之間必生的權力磨擦,在他們之間,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傅漢卿從不擔心被人制肘,從不想染指他們的權力。這些年來,傅漢卿做決定大多都尊重大家的意見,而之後的細則實施,幾乎都由狄九來安排。 大家也不得不承認,狄九和傅漢卿在一起,實際上兩個人分擔了教主的工作。 因為傅漢卿而使上層不至動亂內鬥,因為狄九,而使教主之位不至虛設。即使大家都對他們的情人關係不懷好意,不加認同,但也只能承認,他們之間地合作是完美的,他們目前給修羅教帶來地作用,也是最好的。 而且,有的時候,一個情人的身份也還是有好處的。 比如,當教主大人在教中得到的權勢威望越來越重時,已經不太方便對他太無禮時,也只有他的情人,才比較方便在他開會打磕睡偷懶的時候,拍桌子吼人。 說起來,都這麼多年了,怎麼教主大人除了在正式慶典上會正襟而坐之外,平時還永遠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不趴著靠著什麼東西就不行呢? 這也是多年來諸王一直倍感苦惱的問題。 就這樣,時間一晃,過去了許多年。 這一天,蕭傷收到了風信子的緊急傳訊,得知了方輕塵在楚王殿上,自盡而亡的消息。二話不說,就招集諸王開會。 大家都知道,楚國對修羅教的優容善待,多是方輕塵一力促成,如今方輕塵失勢身死,楚國對修羅教的態度會否有改變關係重大,他們不得不事先做好應付各種可能的準備。 照往例,如果事先沒有得到通知的話,諸王每天開的議事會,傅漢卿通常是三四天才出席一次的。 所以當一幫子人在為神教的前途憂心時,在江湖上,神教內,聲望已經高到無法比擬的偉大教主,還在溫暖的被子裡睡大覺。 他做了一個甜甜美美的香夢,夢裡似乎有狄九的身影,夢裡似乎發生過一些極美好極快樂的事。 這個時候,他的生活幸福而安逸,勞動很少,享受很多,他以為這樣的幸福可以一直到老,卻不知道驚天的大變,已在眼前。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五章 - 真情假象 教主的居處的院落樓宇是總壇最大最廣最豪華的。 前後三重的院落,內外數道大門,都有輪班的弟子嚴格把守,四下還建了專門觀望查探異狀的望樓,每時每刻都有人守望。 除天王之外,便是教內其他諸王,也不得無報而擅入。 如此嚴格的把守制度,以及守衛們莊嚴肅穆的神色,讓人很自然地想像,那高高的圍牆裡,教主的威嚴氣派,下屬的敬謹恭敬。 然而,事實卻是…… 「起床啦,起床啦,阿漢,快點起床,太陽照到屁股上了。」毫不客氣的叫嚷,毫不客氣地用力拉扯著的被子。 數年之前,滿懷壯志,一心想為神教做出一番事業的凌霄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只會為每天早上如何把某人從溫暖的被窩拖出來而操心煩惱。 床上的人聽而不聞地翻了個身,睡夢中輕輕一使勁,凌霄費了好大力氣才扯出大半截的被子立刻脫手而出,又柔順地蓋在床上了。 凌霄氣得臉發青:「你這人……」 還待再接再勵再去扯,一旁的侍女首領芙煙笑著伸手一攔:「行了,教主的內力天下無敵,醒著的時候還收斂一些,睡著了你還和他較勁,這不跟自個過不去嗎?我這裡啊,早準備好了……」一邊說,一邊笑吟吟伸手一指。旁邊擱著一大盆子涼水呢。 「這也太殘忍了。」年邁地教主貼身總管方叔搖了搖頭,一搖三擺地走過來,努力了半日,把教主用來壓著腦袋堵耳朵的大枕頭推開,湊到傅漢卿耳邊喊:「阿漢,天王來了。」 傅漢卿騰得一聲坐起來,兩眼瞪圓了四下一望,方頹然打了個呵欠:「你們怎麼老用這一招。」 方叔笑得滿臉皺紋擠在一塊:「招不在老。有用則靈,教主,你就別挑剔了。」 傅漢卿暈乎乎得還想往下躺,旁人哪裡容他,凌霄強行把他架下床來,芙煙快手快腳已給他把衣服穿好了。 「阿漢。你怎麼就是教不聽,讓天王看到你這樣懶怠的樣子,仔細他揭了你的皮。」 傅漢卿的眼睛還瞇著懶得睜開:「他有什麼不知道,別說是我偷懶,就是你們的事,他也清楚著呢,只不過睜隻眼閉只眼,裝不知道罷了。」 大家相視一眼,都只是笑笑便罷。 確實,教主大人這麼多年來。可以這麼懶怠自在,說到底還真是天王給縱出來的。如果不是所有煩瑣的事天王都替他頂下來了,哪裡容得他這麼舒服。 天王可以不經通報。自由出入,他們平時防備雖多,做戲雖認真,怕也是很難真正瞞過他。 只是這麼些年,整日同教主這個不正經地人混在一起,就是殺氣最盛的天王,看起來也越來越親和了,想是真的沒心思計較他們的沒上沒下。只要不公開出去。讓全教弟子知道教主身邊統共都是些沒規矩的人,破壞教主偉大而神聖不可侵犯的形象就可以了。 傅漢卿此刻即被強行叫醒。只得懶懶洋洋洗漱了,出來到外間坐下,桌上已擺好了熱氣騰騰地早點飯菜。 不止是傅漢卿自己坐下,便是方叔凌霄芙煙等人竟也一起坐了用飯。 傅漢卿起筷吃了幾口,輕輕道:「我們等會兒去看看趙伯。」 方叔住了筷:「怎麼了,好端端的?」 「那湯火候差了半分,還有這碗菜,鹽該是略放多了些許,今兒趙伯做菜,不知道是不是特別沒精神,可別是病了……」 芙煙連喝了兩三口湯,凌霄也吃了好幾筷子菜,二人互望一眼,一起歎氣。 「阿漢,我們根本感覺不出來,完全和平時一樣好吃啊。」 「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觀察力記憶力都好得這麼詭異,任何細微的差異都可以區分出來的,就算是名廚做菜,也不可能永遠保持最好的水平,偶爾的一點點變化,只要對菜影響不大,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傅漢卿乾笑兩聲:「啊,我又忘了,總以為我自己除非是十分不舒服,所以做菜肯定不分差上分毫,就以為趙伯肯定也不舒服了。」 凌霄惡狠狠瞪他:「教會了徒弟沒師父。」說完又看了芙煙一眼「你瞧,這就是教訓,千萬記著,好本事切切不可以教給他。」 當初回總壇後,凌霄等弟子們因為這一路上看過天王許多難堪,唯恐被殺人滅口,所以堅持請求調到傅漢卿身邊當護衛,說穿了,不過是想巴著教主這棵救命草罷了。 再加上傅漢卿身旁本來就有的近侍和管家們,他這個只屬於他的三重院落中,上下下下的人手也有幾十個了。 他素來沒有架子,只要可以吃飽喝足睡大覺,就沒有任何更高地要求了,本就是極好侍候的主人,再加上他如今心性改變,肯去與人交流,願意同人溝通,可以接受別人地關心,也能主動關懷別人的生活。 天長日久,這樣地日子下來,這裡頭幾十口子人,雖說表面上統共成了沒上沒下沒規矩的傢伙,卻也在私心裡真的把傅漢卿當成身邊的親人朋友,極該被重視之人。 便是凌霄等弟子們,最初不過是想求活命,這些年過下來,性命之危早已沒有了,卻也十分適應這裡輕鬆自在不受束縛的氣氛,倒從來沒有想過,要求調去別處另做大事業。 只要沒有外人在,他們對傅漢卿素來是沒什麼太多尊敬的,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可以肆意數落他,可以同他說笑無忌。但也會在睡著時,笑著給他加一床被子,在他打瞌睡時,小心地放輕腳步,在他找理由偷懶躲事不幹活時,同心協力地為他掩飾,替他隱瞞。 當然,並不是只靠傅漢卿的溫和親切平等態度就可以得到這一切感情回報地,。前幾世,他也平等待人,也不苛求身邊的下人,但因為這些平等,這些寬容本身太過冷漠,所以並不能真正打動人。相反,他地懶怠和不懂要求約束,往往會成為身邊下人放縱胡為,並看輕他,忽視他,背地欺瞞利用他的理由。 然而,這一世,他的強大力量,他在教務上許多英明的舉措,都讓人深刻感覺到他的能力和才智。雖然天天服侍他,看著他的表現,很難把他當成蓋 來看待,到底還是不會有人敢於輕視,敢於欺瞞於他 再說了,跟在教主身邊,日子輕鬆無拘束,每月的月例分紅卻是最高的,在總壇走動,去了哪裡都有面子,誰不讓上三分,這樣的上司,什麼人能不喜歡呢。 更何況傅漢卿待人親切且友善,他可以一眼看出一個不起眼小侍衛正在帶病守門,他可以注意到看起來笑語如常的丫環其實精神不振,他會關心身邊每一個人,並為之打算,為之著急。從來人心肉長,即然付出了,自然就會得到收穫。 漸漸地大家放鬆心中的屏障和防備,漸漸地大家放下曾有的禮儀和規矩,漸漸地阿漢這個稱呼,大家可以熟練自然地叫出來,漸漸地,大家可以同他無所顧忌地交談和打趣。 當然,傅漢卿放了最多心思經營的,還是同狄九之間的感情。只是,想討好狄九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狄九幾乎沒有什麼個人愛好。 他不喜歡享受,不喜歡華宅,不喜歡美酒,不喜歡財物,不喜歡美人……當然就是喜歡傅漢卿也不肯弄幾個美人往他身邊送的。 總之呢,想投狄九所好,送些讓狄九喜歡的東西,做些叫狄九高興的事,對傅漢卿來說,是件極為頭疼的事。 前幾年正好他身邊有個小丫頭喜歡上了凌霄。為著追凌霄花了許多心思,親手給他做吃地,親自給他繡荷包,偷偷地給凌霄收拾房間洗衣服。卻不知道,其實全院子的人早看出來了,大家全都裝作不知道,等著瞧這小兒女的趣事罷了。 傅漢卿見了便也動了心思,居然跑到廚房。找大廚趙伯學廚藝。他的記憶力和模仿力天下無敵,三兩下功夫,就學得有模有樣,趙伯的幾手絕活,他通常看個幾次就能照樣做出來。而且他的分寸拿捏掌握之精微準確簡之令人咋舌。像油鹽調料的使用,他已經可以憑手感精確到克。而火候的調整控制,他也完全可以憑個人感覺來精確到度數和秒數。他可以閉著眼一口氣把一道菜做上十次,每次地味道毫無差異。 一開始趙伯是欣喜異常,自覺遇上了廚藝奇才,可惜才半個月,自己幾十年的功夫全讓這傢伙給學了去,而且從此之後,自己做的每道菜,只要稍有一星半點,正常人根本吃不出來的差錯。傅漢卿就能隨口給他點出來,趙伯至此才樂極生悲。感覺侍候這種頂極的廚藝行家是件多麼沒有成就感的事啊。 傅漢卿知道狄九老是四處行走,同人動手。難免受傷,而且晚上又總是睡得極不安生,睡眠太淺,休息不足更加傷身。所以他又跑去拉了碧落教他藥理醫道。 不過,碧落可不像趙伯這麼老實,教了傅漢卿兩三天,發現這人地記憶力模仿力太可怕了,真要收了這種徒弟。用不了半年,自己這個師父就得靠邊站了。於是當場翻臉。不管教主大人怎麼求,她是一腳踢開再不理會,而且嚴令自己的屬下們也不許向教主透露這方面的知識。 傅漢卿還偷偷找芙煙學過做衣服,刺繡等手藝,芙煙也是聰明女子,還是總壇繡技女紅第一的巧手,這身絕技哪裡肯隨便傳給一個純粹學來追男人的傢伙,不管傅漢卿怎麼糾纏,牢記著教會了徒弟沒師父的真理,只隨便教他幾下普通繡活罷了。 就這樣的水平,傅漢卿還是熱巴巴緊趕著給狄九獻寶。 可惜,狄九根本不好口腹之慾,傅漢卿雖說一手廚藝學得不比任何名廚差,十幾道好菜送上來,狄九吃了也就淡淡說一個好,估計就是一碗普通水煮大白菜,他吃了也只會說同樣一個好。 後來傅漢卿很鬱悶地說是自己親手做的,狄九驚愕之下,才又嘗臉多吃了幾口,很盡情人職責了給予了不少稱讚和笑容。 傅漢卿從碧落那裡學來的藥理雖不高深,到底還是找了些安神寧氣的藥方子,又知道狄九是必不肯吃藥地。便悄悄地把調理的藥混到食物裡,自己偷偷跑到天王殿,客串狄九地私人廚子。 他是一番好心,卻沒想到幾乎引起軒然大波。 狄九是完全沒嘗出來,這是自家情人一片心意給自己做的菜,倒是發覺菜裡有藥了。 他所受地訓練裡包括了如何辯別食物中有沒有被加些不該有的東西,哪怕味道再輕微,也總能查覺。 他雖不知道是什麼藥,卻也立時大怒,雷厲風行,審問懲處了一大幫子的人,還把諸王全驚動了,害碧落緊張地把那些飯菜全拿去做檢查。偏偏傅漢卿做完了菜,就趕回自己那裡補眠去了,等他一教醒來,聽到消息,已是合教震動,有人給天王下藥,總壇混進內奸了。 他緊趕著跑去承認錯誤,害得狄九都陪著他一起,被諸王嘲笑了許久許久。自那以後,傅漢卿就再不敢隨便下廚房了。 當然,從芙煙那裡學來的三腳貓繡工,他也是沒浪費的。雖說看著凌霄穿著純情小侍女親手做的衣裳,滿處亂轉時,他自己也有點兒小小眠饞,到底也沒敢真弄一件去給狄九穿。 估計狄九也不會這麼給他面子的,想想只好隨便繡點什麼了。 狄九不愛奢華,不喜繁飾,總是一身玄衣,實在讓人找不出啥發揮的餘地,傅漢卿乘著與他同睡地時候,半夜裡起來,把他的袖角和衣角,竹點兒小紋飾,因為不是特別顯眼,狄九也就不計較,將就著穿了。 後來有次同人比武,讓人一把扯下了袖子,他也沒太在意,只一掌把這傢伙打暈就走了,沒想到那半截袖子被什麼正道人士認真研究了一陣。從袖子反面找出一行竹得還算工整地字。 「狄九是阿漢的,阿漢是狄九的。」 因著阿漢兩個不像是女子的名字,於是修羅教的那個天煞魔星狄九原來喜歡男風,原來連衣服上都有情人的印記,看來情人是對他不放心啊。諸多的流言便傳了開來。 幹大事的人們總有一種奇怪的觀念,總覺得,若是兒女之情太重太濃,便是可笑可憐不能見人之事,於是狄九和某個不知身份的男寵阿漢便成了天下間的笑談。 狄九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上有古怪,趕緊回去把自己的幾十套衣服全找出來一搜一查,這才發 來每件衣服最不引人注意的背面角落處,都有些小字件都不同。 「狄九和阿漢,一直不分離。」 「狄九和阿漢,永遠在一起。」 「狄九和阿漢,我們是情人。」 「狄九已歸阿漢所有,所有美男和美女不許亂碰。」 如此等等,竟是不一而足。 最讓狄九鬱悶的是,在他得知此事之前,消息最靈通的蕭傷已經先一步得信了,並搶先一步派人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研究過一遍,然後諸王之間就又多了許多有趣的笑談。 狄九氣急敗壞,只覺所有面子都丟光了,把所有衣服一把火燒光,還把傅漢卿好一頓教訓,嚴令傅漢卿不經允許,再不許碰他的衣裳。 為了那件事,傅漢卿好一陣子都是垂頭喪氣,睡覺都不香。 可惜的是,他身邊的人,幾乎都不同情他,反而可憐成為所有人笑柄的天王,同心協力地奚落他。 說起來,大家對於傅漢卿一心一意想為狄九多學點東西的心意最初並不是不感動的,只是傅漢卿的表現太好,學習太快了。人要是天才得太過,就免不了有點兒天怒人怨,天理不容了。 人家幾十年,甚至用一生心血精力才修手的一手絕活,你用上十天半個月,閒閒散散就學會了。整天還是吃了睡。睡了吃,懶洋洋萬事不經心,偏偏就轉眼成了頂級名廚,超級名醫,一等繡工,這事誰看了心裡頭能平衡啊。 到後來,總壇裡頭凡是有一手小絕活小特長地人,見了教主大人就繞道走。不甘心讓這種可恨的天才用個兩三天功夫就學走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本事。 大家也常勸傅漢卿,這些個小花樣,小手段,小心意,其實多是女兒家追求情郎所用的,男人之間的情愛。不用太過細心體貼,倒要慷慨豪邁些才好。 男人啊,應該並肩馳馬,應該共飲美酒,應該同賞天下,應該共創偉業,應該為著同樣的理想並肩做戰,應該男兒帶吳鉤,可為萬人敵,收取關山五十洲。應該…… 可惜啊,太多豪邁英雄的方式都不適合傅漢卿。 傅漢卿酒量奇爛。一喝就醉,一醉就要睡覺。什麼豪情壯志,濃情蜜意他都能破壞掉。 至於共同的理想,他地理想是混吃等死,狄九的理想是建立霸業,實在很不容易共同起來。 把臂同游的事倒是做過幾次,可惜的是,諸王暗中搞鬼,每次他們同游都會有江湖正道收到消息。派人來狙殺,然後。他和狄九就總是要為,殺不殺人,出手是不是太過狠了,這些無聊問題小小爭執一下下。 至於那個並肩與天下英雄為敵,男兒帶吳鉤啊,收取關山啊,啥啥啥啊……基本上也是很難同傅漢卿這種懶人扯到一起的。 所以,這位可憐的魔教教主,就只好從別人不屑,不以為然地小地方多費點心思了,可惜的是,那位不接受,其他人也不理解。 好在傅漢卿的心胸寬廣得很,被凌霄這樣冷言冷語一番數落,也不生氣,照樣高高興興吃完了早飯,伸著懶腰出來曬太陽。 今天陽光極好,外頭草地上,東一堆,西一堆,歪了好幾幫子的人。 有人在閒聊,有人在閉目享受陽光,有人在閉目假寐,有人還趴在草地上磕瓜子呢。 大家都看見教主出來了,沒有誰動一動。 遠處才有人招呼一聲:「阿漢,今天起得比昨兒早啊。」 「是啊,因為你們對我越來越凶了。」傅漢卿笑著高聲應了一句,便席地坐在幾個磕瓜子的傢伙旁邊,半躺下來,順手抓一把瓜子,也不理那幾個人的抗議,懶洋洋就在陽光底下磕著瓜子閉著眼,享受幸福生活。 遠處外院那邊望樓上忽然伸出一角紅旗,迅速得搖了幾搖,這邊院子裡第一個望見的便大喝一聲:「有人過來了。」 立時之間所有懶洋洋東倒西歪的人全都一躍而起,精神抖摟。 為了舒服扔在地上的佩刀利劍,全被以神速繫好,侍衛們各自守好門戶,挺胸直背,目不斜視。 地上的果皮碎屑瓜子殼,一轉眼就被幾把掃把,掃得乾乾淨淨負責清掃地幾個下人,還在盡職盡責的,四下掃著抹著,手腳不停,一派勤勞肯干地老實樣子。 傅漢卿讓凌霄一把拖起來,芙煙領著三四個丫頭,緊趕著給他把身上的草屑灰塵清個乾淨,回手推回廳裡去。 裡頭早有丫環下人飛速收拾,可疑地,多出來的碗筷以及凳子一轉眼就無影無蹤了。 被派來報信的弟子一路經過了四五道門戶,受了七八次盤查,深刻體會到教主身邊侍衛們的謹慎小心,又親眼目睹了一路過來,所有下人的勤勉認真,再入得內廳,看著教主閒閒得仍在用早飯,四周以凌霄為首的侍衛凜然而立,芙煙為首的丫環們,捧了銀盆淨水唾殼拂塵在那隨時準備侍候,就連總管方叔都恭敬地站在下首,更讓人感覺到教主治下的威嚴肅穆。 教眾心中又是敬仰,又是畏懼,也被所有人地嚴肅恭敬感染,深深施禮,用極恭肅的聲音道:「教主,屬下奉天王之命來報信,大鵬王接到了極重要地飛訊,請教主即刻趕去議事廳。」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六章 - 愚魯聰明 「趙國風勁節和楚國方輕塵都死了。」剛剛走進議事廳,狄九劈面而來的一句話就讓傅漢卿呆在當場。 蕭傷淡淡補充:「天還沒亮我就接到方輕塵的死訊,立刻招集大家開會。剛說了兩三句話,外面的傳音鈴就響個不停,風勁節的死訊也送進來了。」 傅漢卿怔怔呆站了一會,這才問:「他們是怎麼死的?」 「趙王聽信奸人之言,用一些很無聊的罪名把風勁節處死了,據說當時他剛剛沙場征戰歸來,得到的獎賞就是當眾處斬。」瑤光語氣之中譏誚之意極濃。 「楚王好像發現了方輕塵與敵國私通的信件,把方輕塵從戰場上召回朝中,想要奪他的權柄,方輕塵一時想不開,居然就在金殿上剮腹剜心,以表心跡。」蕭傷的語氣簡直有些啼笑皆非「明眼人誰不知道,方輕塵如果真有叛意,何需與敵國構結,這明明就是陷害。楚王的愚蠢實在可笑,但方輕塵那麼厲害的人物,居然會這麼死心眼卻更加讓人想不到了。他這一死倒是痛快了,咱們可就有的頭疼了。」 「方輕塵一死,他生前力推的一切政策,都極有可能被推翻,更何況,如今楚國外有強敵壓境,內有奸佞亂政,方輕塵這擎天之柱一倒,局勢怕更要亂到難以收拾。我們在楚國的所有生意,所有分壇只怕都要受影響。」莫離眉鋒緊皺。 「當務之急,便是立刻籌謀……」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然而傅漢卿自聽明白方輕塵和風勁節的死因之後,便一直神情恍惚,四周都是人聲,他卻是一個字也不曾聽進去。 狄九沉默了一會,終究按捺不住,上前幾步,輕輕伸手,按在他的肩上。 傅漢卿這才怔怔抬頭。 「你……」狄九望著他,想問,你還好嗎?遲疑一下,卻又什麼也不說,只是微笑,只是安靜地同他站在一處,輕撫在他肩上的手掌再也沒有收回。 這時別人也都注意到傅漢卿的不對勁,蕭傷笑道:「對了,風勁節雖說只是個邊關小將軍,他的死對我們沒什麼影響,不過,他似乎是教主的好朋友呢?朋友含冤被殺,我們要不要替他報仇,給趙王找點麻煩。」 傅漢卿默默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和風勁節是朋友,這只是私人關係,沒有理由,為了我個人的私事而把整個修羅教捲進來。」 蕭傷翻個白眼,這人,多少年下來,還沒學會享受身為教主的特權,動不動講什麼公私分明,說什麼不應該不可以,明明是黑道魔頭的首領,非要擺個聖人樣出來。當教主人人都要像他這麼自律,這樣的教主還有多少人會有興趣來爭奪。 傅漢卿又道:「就算我和他是朋友,但他的路由他自己選擇,就算最後被殺,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本來也沒打算去干涉。」 瑤光輕輕一笑:「好無情的說詞,我怎麼看不出教主竟是如此冷酷之人。」 傅漢卿只是有些無奈地笑笑。 「即然不打算替風勁節報仇,他的事我們就別管了,眼下立刻處理楚國之事是正經。」 「我們應該立刻下令,讓楚國各處生意都盡量把大筆的錢財藏匿或轉移出來。」 「要小心地把大部份實力化整為零。」 「通知各處分壇,不許惹事,不許授人以柄,注意風向……」 「最好能派人……」 諸人紛紛提出自己的意見,傅漢卿倒是字字句句都聽明白了,只是腦子完全一亂團,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心中莫名地煩燥起來。忽得道:「風勁節的死,我沒什麼可說的,大家也不需要去做什麼。方輕塵死後楚國什麼樣的大變都可能會發生,早做準備也是好的,我就沒有別的意見了,細節上的問題,你們自己討論吧。」他居然轉身就要走。 狄九微微一皺眉,臉上略有憂色,低低喚了他一聲:「阿漢……」 傅漢卿腳步略頓,輕輕道:「你和他們慢慢商量好了,我去你的天王殿等你。」這才快步離去。 狄九眉鋒微蹙,卻只無聲地看他背影遠去。 身後蕭傷在低笑:「明明心裡難過,又不能肯說。即是不痛快,殺到趙國去報仇也好,非要在這裡講什麼公私分明……」 「怕也不只是不想連累修羅教,也因著他自己總是不想殺人罷,即使是為了朋友報仇他也下不了手殺人。」瑤光輕歎著搖搖頭,覺得教主的這個弱點,真該列為被教至高機秘,讓外人知道,修羅教主怕殺人,大家都哪裡還有臉在江湖上混下去。 「趙國現在局勢很穩,國家又少戰亂風波,在諸國中算是很安定的了,我們在那邊的生意做得極大,若真是去趙 攪雨,我們自己的損失將難以計數,更何況,這些年容易漸漸安定昌盛,天下人肯用新的眼光來看我們,若再興起風浪,與一國為敵,我教這些年來的功夫不就白費了嗎?」莫離歎道「教主這也是為了我們著想。」 狄九心中微微一哂,實情只怕遠非如此吧? 然而,卻什麼也不多說,只淡淡轉頭望向眾人:「對教主的感慨發完了沒有,我們可以繼續講正事了吧?」 傅漢卿一路前行,腳下自動地走上通向天王殿的道路,心卻迷迷茫茫,渾然無覺。 空中艷陽高照,身上也並無暖意,眼前春風拂面,心頭也不覺清涼。 又是慘烈的死亡,又是慘烈的手段,這一世的所有喜怒悲歡,轉瞬便渺不可追。 勁節與輕塵,他們已經回去了。 勁節想來應該好一些的吧。在同學裡,他雖然最努力,卻又像是最不用心的,對人世,對論題,極之疏離冷淡,死亡於他,也許是沒什麼的吧。至少前幾世,好像是一點觸動也沒有的。 聽說他的成績很不錯,照理說這一世結束,他的論文肯定可以通過了。這樣,對他來說,也算是超出苦海了吧。 只是……輕塵! 傅漢卿迷迷糊糊地來到天王殿,恍恍惚惚地通行無阻。 天王殿外圍守衛的弟子雖多,但都知道,教主是除天王之外唯一可以隨便進出,不受盤查之人,自是沒有任何人會來礙眼。 而在天王殿內層,廣大的院落依舊還是冷清寂寥得不見一個人影。 狄九還是那麼不喜歡有貼身近人的侍候照料。傅漢卿進得廳去,只覺四周沉鬱壓抑得厲害。 輕塵…… 驕傲自戀,任性無情的輕塵。 那個每一次死亡都慘烈而決絕,每一次放手,都冷酷而狠厲,每一次都用倔強的目光反擊所有人的責難,每一次都用挺直的背脊對抗教授的激烈批評…… 輕塵,這一世,到底還是敗了,輸了,失去了,放棄了…… 輕塵,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是什麼樣的感覺。 是不是很痛,很痛! 你已經回去了嗎?我們的老師,我們的同學,會有人問你,痛不痛嗎?還是仍像以前那樣眾口一詞地責備你,太過份,太過份! 傅漢卿又逃出廳外,走進院子裡。 抬頭看,滿天驕陽不曾變,低眼處,滿地陽光不曾變,然而徐徐行過綠草紅花小轎流水,依然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輕塵,你那樣聰明,那樣能幹,不像我懶怠愚蠢,你總是處處掌握主動,你總是盡心去愛,盡心去做,為什麼,你還會失敗,你還是一次一次,失去你的完美愛情。 如果連你也會輸,那麼……我呢? 傅漢卿在一處石桌前慢慢坐下。 是不是不要象輕塵那樣苛刻地要求完美,是不是不要象輕塵那樣眼睛裡不肯揉一點沙子,是不是不要象輕塵那樣只要有一點懷疑,一絲猜忌,就即刻拋開,是不是……只要不像輕塵那樣……就可以快樂地生活……就可以迷迷糊糊,卻高高興興地過完這一世。 小容常常說,難得糊塗,是不是這個道理。 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可是……到底是什麼都不明白,糊里糊塗,還是其實明白了,卻要告訴自己,必須糊塗呢…… 傅漢卿整個身子趴在石桌上,不知深深的疲憊從何而來。 不要懷疑,不要思慮,去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去珍惜得到的每一份愛護與關懷,去感受握在手裡的每一份幸福和快樂,於是,這些年,就這麼過來了。 他閉上眼,忽然間,很想狄九。 忽然間,很想他的笑容,很想他的眼神,很想他的懷抱,很想他的雙臂。 想聽他說話,想看他微笑,想要去感受他的溫暖和心跳。 已經多久了,似乎是很漫長很漫長的時間,為什麼,還是不來,為什麼要商量那麼久,那麼久…… 傅漢卿心緒迷迷亂亂地想著,他覺得,如果狄九來了,他就不會再胡思亂想,如果狄九來了,他就不會再莫名悲傷,如果狄九來了,他那無緣無故飄浮在半空中的心,才分真真切切,落到實處。 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猶疑,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感觸,都可以在轉眼間,煙消雲散。 然而,狄九一直,一直沒有來。 他的疲憊越來越深,他的思念也越來越切,他趴在石桌上,漸漸睡著。 夢裡並不曾見著狄九。 夢中有黑暗的天空,血紅的大地,天地之間,無限虛空處,有人一身白衣,亮得奪人眼目。 隔著很遠很遠,他認得出,那是方輕塵。 那個 ,被公認為惡毒心腸壞學生的傢伙,臉上的表情是冷的。在遙遠的虛空處,他冷冷望著大地上的血海翻騰。 然而,傅漢卿向他伸出手,他高聲地問那看來冷漠得肯定不懂痛的人:「輕塵,輕塵,挖出自己的心,是不是很痛?」 然而,世哲學那人漠然轉身而去。 傅漢卿拔腳就追:「輕塵,輕塵,你告訴我,是不是很痛,愛上了,總會痛,動了心,總會痛,懂了情,總會痛,不管是聰明如你,還是愚魯如我,都一樣會痛,是不是?」 傅漢卿拋開了骨子裡的懶散,用盡了一生的勤力去追索那遠去的身影:「輕塵,你總是這樣,一心一意地爭取,真心真意地呵護,但也同樣全神貫注地觀察,只要你的愛有一絲不完美,你就這樣狠狠砸碎,哪管同時碎掉的,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的心。那麼像我呢,渾渾噩噩地活著,迷迷茫茫地愛著,安於現狀地享受著,不去懷疑,不去思慮,不去認真看,認真想,這樣的我,真的可以幸福嗎,這樣的我,和那樣的你,到底誰對了,又是誰錯了,這樣的我,是不是其實可以不用痛,但是,這樣地害怕痛,迴避痛,是不是就真的,不痛了呢?輕塵,你告訴我,你和我,誰是對的。」 天的盡頭那麼遠,遠得永遠無法接近,他把手伸向空中:「輕塵,很多年以前,我以為我醒過來了,我以為我睜開眼看這個世界,我以為,我可以敞開心胸來接受一切再回報一切,我努力地愛,我快樂地被愛,我以為我變聰明,變主動了……但是……是不是,其實什麼都沒有變,是不是,其實我依然和以前一樣蠢呢……狄一說我很聰明,只是故意不讓自己聰明,可是,是不是我根本就很笨很笨,卻還一直自以為自己很聰明呢……」 「輕塵,把自己的胸膛撕開,把自己的心臟挖出來,是不是很痛,是不是很痛,輕塵,你告訴我,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心交到另一個人手中去?為什麼要血肉淋淋撕開來,痛不可當挖出來,只為交到另一個人手中去?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心……」 迷亂中,他覺得左胸某處有一點微微地痛,本能地伸手按在那裡,他忽然想起狄九。 狄九,如果把這裡撕開來,我的心,也是紅的吧,也是會跳的吧, 即使我再笨,再蠢,再不懂人心,不懂世界,我的心,也是熱的吧? 如果把它交到你的手上…… 如果把它交到你的手上…… 你會否…… 「阿漢,阿漢,懶豬,快醒醒,都做什麼夢呢,竟在鬼叫個不停……」 一迭聲的呼喚硬生生把傅漢卿拉回到現實的世界。 睜眸處,已是星月漫天,身上卻不覺寒意。因為,他正被抱在一個極熟悉的懷抱裡。那人的身軀偉岸,那人的胸膛寬大,什麼樣的風寒都可以擋下來。 漫天星月下,那人臉上帶著只有面對他時才會出現的淡淡笑意:「說是等我,結果卻在這裡睡覺。」 傅漢卿怔怔看了他一會兒,輕輕伸手,拉了他的一隻手,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心口處。 他不知道,隔著衣裳,他可能感覺到他的每一次心跳?只是覺得,有一張這樣的手掌溫柔撫按著,心口處那夢境裡淡淡的痛楚便消失地一乾二淨。 他在如斯星月下,看著他的情人,微笑如夜晚拂動髮絲的輕風:「我一直等著你,想著你,卻又一直等不到,我就想睡一會,睡著了也許就能做個夢,也許夢裡面,就能見著你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七章 - 哪般心腸 如許星月,如許晚風,如許溫情的話語,狄九聽著卻是微微怔了一下,注目凝望他,良久方道:「若是難過,說出來也好。」 傅漢卿雙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按在自己的心口處,輕輕問:「難過?」 「不止是風勁節,就連方輕塵也是你的朋友,也一樣來自小樓,他們都遭橫死,你心裡難過,也是應當的。」 「你知道輕塵?」 「你真當我是傻子不成。」狄九微笑「楚國對我教的支持,全靠此人一手推動,我豈能猜不出他的身份來。」 「那其他幾國的小樓中人各是什麼身份,你也可以推論得出來了。」傅漢卿睜大眼望著他,看起來有點受驚不小。 狄九失笑:「你放心,此事只有我知道,便是狄一也不清楚。他雖知道你來自小樓,但不像我,可以接觸到最機密的情報,可以確切查知那些政策背後的主宰者是誰。」 傅漢卿鬆口氣,欣然道:「幸好只有你知道,我不用擔心傳出去。」 狄九看他這傻乎乎的樣子便不覺好笑,輕輕伸手替他撫平剛才趴著睡覺時凌亂了的頭髮:「今早剛聽到消息時,我真是嚇一跳,他們都來自實力高深莫測的小樓,怎麼竟會就這樣白白丟了性命?」 「小樓的力量是絕不會介入到世間的,我們所有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所有人的難關,都只可以自己面對,小樓絕不會施加緩手。勁節選擇為趙國盡忠,就算委屈冤枉,也只得承受。而輕塵……對他來說,功名富貴,成敗得失,都是浮雲。只有楚王才是最重的,所以只要楚王不信任他,他就很難活得下去。」 狄九皺起了眉頭:「我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無情的組織,無論你們遭遇了什麼,他們事先都不相救,難道,事後也不會替你們爭回公道嗎?」 「爭回公道,怎麼爭?」傅漢卿愕然望他「報仇嗎?這是絕不可能的,各人的命運各人負責,小樓絕不會去替他們報恩或是報仇。」 「即使是你們這些同為小樓出身的人,也同樣不為夥伴出頭?」狄九疑色更濃。 「是啊,剛才我在議事廳就說過了啊,不會為勁節報仇的,勁節肯定也沒指望過我替他報仇,就像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小樓和其他人也都不會特意來過問一樣。」傅漢卿凝視他,笑道「我記得好久好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了。」 狄九苦笑:「你雖說過,我卻總覺難以相信事上真有這種奇怪的事,明明是最強大的存在,卻袖了手什麼也不管,那小樓的強大,小樓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傅漢卿連連點頭:「對啊,我也覺得小樓的存在其實什麼意義也沒有,要是它不存在就好了,可惜現實裡,它就是存在,就是要讓每一個成員入紅塵走一遭,去求什麼頓悟,什麼精神上的昇華,什麼這個那個的,真是很無聊……」 看他這滿口埋怨,狄九隻是笑,輕聲道:「就算小樓的制度十分無情,但人心總還是有情的,失去這樣的朋友,你也不用強裝不難過。」 「難過是有一點的,不過,你不用替我擔心的。」傅漢卿微笑「從小樓出來的人,無論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無論選擇怎樣的人生,骨子裡都從來不看重人世間的浮華名利,就連生命也並不是十分在意的。我們都覺得死生是一種正常的循環,死亡的盡頭,也許是另一種全新的開始,對死亡,我們從不畏懼,也不會過於悲哀。」 狄九越發不解,聽起來,這簡直就像是某些邪教控制無知門徒的所謂學說了。 死後是要往生極樂的,是要到另一個完美世界的,是另一種新的開始,於是門徒們就悍不畏死地惟命是從。 真算起來,這天下最大的邪教也就是修羅教了,修羅教也有的是讓下屬不怕死的辦法, 但小樓強大的力量根本不介入人世,,即不求名也不求利,只讓下屬去人間求頓悟,不能悟透就是死在外頭也不理會,這種行為,卻實在古怪的讓人根本無法理解。 傅漢卿看他的眉毛打結,忍不住伸手去用力撫平他的眉心,笑道:「不要再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了。」 無關緊要? 狄九想笑卻沒笑出來。 死的是他的朋友,他的同學,他的夥伴,小樓,是他的來處,他的家,而他,卻只說這是無關緊要之事。 「那你說說,什麼才是緊要之事?」 「我們在一起很重要啊。」傅漢卿答得理所當然,見狄九似笑非笑的表情,只得訕訕道「你們商量了那麼久,商量出結果來了嗎?」 「無非就是保存好所有的錢財,隱藏好真正的實力,無論多大的風波到來,都確保我們不要受重大損失,我明天就要趕去楚國,親自坐鎮。」 傅漢卿忙跳起來:「我們一起去。」 「恐怕不行。我不只要去管理楚國所有分壇,還要去應那幫正道高手的挑釁決鬥,你知道,這種事,其他人是決不會同意你同行的。」狄九笑道「想和我一起去啊,先把心腸練硬一些再說。」 傅漢卿很鬱悶地叫:「怎麼老是你去,其他人都是幹什麼的?」 「本來也該我去,諸王各有職司,各有部屬,正常的教務,都是教主與天王處置的,當然 的教主的天王是同一個人。但現在,這些事歸我來I當,更何況,如今夜叉不在,碧落也沒回總壇,蕭傷也有自己的事要離開,總壇也該有幾個最頂尖的高手坐鎮,這個時候,你離開也不合適。」 傅漢卿垂頭喪氣,悶悶地坐下,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又要和誰決鬥,危險嗎?」 狄九淡淡一笑,微帶一絲傲意「楚國白道有點兒浮名的百草生,勉強也算得個高手,值得我會會,但也僅此而已。」 「百草生?」傅漢卿皺了眉「聽起來,像是個通藥理的。」 「什麼叫聽起來,本來這傢伙最出名的就不是武功,而是擅使藥物。」狄九又好氣又好笑地白他一眼「教主大人,平時要你細讀的江湖人物誌,你扔哪去了。」 傅漢卿乾笑兩聲,避開不答「你打不過你,萬一下藥害你怎麼辦?」 「你當我那麼多年苦訓是白受的,想藥倒我,哪裡那麼容易。」 狄九的話雖說得自信,傅漢卿到底還是不放心,想了想,忽得起身,拖了他的手就跑:「跟我來。」 狄九略帶愕然之色,任他拖著飛跑,幾次想問,到底還是沒問。一直忍耐著跟他回了教主的居所,忍耐著讓他當眾拖著手衝進臥房,忍耐著看教主大人四下翻箱倒櫃掀被子。看著好好一個屋子轉眼就被翻得亂七八糟,偏偏其他下人,當著自己地面還都假做恭恭敬敬躲在一邊,誰也不敢說話。狄九到底還是忍耐不住:「你到底找什麼呢?」 傅漢卿被他這一叫倒是回了神,抬眼四下一望,找到芙煙,趕緊高聲問:「上回我和凌霄比賽打彈子的石頭,是收著還是已經扔了?」 「方叔原說不用理。掃掉便是,我瞧那石頭都又圓又漂亮,當初讓下頭人找來也費了點心思,教主用著也順手,就特意收好了。」芙煙笑吟吟上前,三兩下就從一片狼藉中翻出一個小盒子遞過來。 傅漢卿接過來。一手打開,從裡頭拿出一顆灰撲撲的圓石頭,轉身滿臉帶笑地沖狄九獻寶:「你把這個帶上。」 狄九蹙眉望著那塊滿是灰的石頭:「這是什麼?」 傅漢卿拿袖子用力擦兩下,勉強擦掉一點灰,再遞過來:「你看。」 狄九皺了眉,忍耐著接過這灰撲撲的東西,放在眼前細細端詳,忽得一震,失聲道:「天魔珠。」 「是啊,可避百毒呢。你帶著我才放心。」傅漢卿樂呵呵地說。 狄九臉色鐵青:「你,你拿天魔珠混在石頭堆裡打彈子。而且還差點被掃掉,你……」他深吸了口氣「瑤光他們要知道。能活活撕了你。」 傅漢卿笑得沒心沒肺:「他們不是都不知道嗎?」 狄九為之氣結,一手把天魔珠遞還他:「這是教主信物,唯教主可佩,我不能拿,其他人也不會同意我拿的。」 傅漢卿笑嘻嘻接過來,笑嘻嘻親手塞到狄九懷裡:「其他人不知道,自然就沒法反對了。」 其他人不知道? 狄九目光一掃,滿房間的人。方叔,凌霄。芙煙,一個個眼睛瞪得有銅鈴大。 這就叫其他人不知道啊? 這麼嚴重的事,傳出去那還得了。 傅漢卿順著他地目光一一望過去,笑道:「你們都不會說出去的吧?」 方伯一陣風般溜走:「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凌霄目不邪視地走出去:「說什麼?沒什麼事發生啊。」 芙煙帶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跑到房外,大聲說:「今天的天氣好好啊。」 傅漢卿笑望狄九:「你看,大家都很能守密的。」 狄九為之絕倒,很想告訴他,最能守密是死人。不過,看到那張笑得很白癡的臉,他還是決定不白費力氣了。 傅漢卿看著他又好笑又好氣地表情,樂滋滋湊到他面前,睜著很純潔的眼睛望著他:「這個,芙煙說,今晚天氣很好,那個,你明天就要走了,這個……」 「你就別這個那個了。」狄九忍了笑,一把將他扯進懷裡,二人身體一齊失去重心地倒向床上。 傅漢卿叫:「房門沒關……」 狄九眼也不瞄一下,順手一袖拂去,房門砰然關閉,關住了一室溫柔。 那一夜,星月極美,那一夜,晚風極柔,那一夜,教住居所前後三重院落裡,所有的閒人都悄悄避去,唯恐驚擾了如許情懷。 那一夜,激情過後,狄九抱著懷裡似睡非睡的傅漢卿輕輕問:「阿漢,這一生,你有什麼很重要的願望嗎?」 「有啊?」傅漢卿輕輕答「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星海裡睡覺,倦了就睡,醒了就看看星星,看得累了再睡。」 狄九愣了愣才苦笑出聲,多麼典型的懶豬式願望啊。 「可是,現在啊……」傅漢卿伸手,環在他的腰上,低低的笑:「現在,我希望,我看著星星睡覺時候,身邊能有你。」 狄九莫名地輕輕歎息了一聲,伸手撫過傅漢卿的頭髮,然後細細撫過他地額頭,他的眉眼,他地面龐。 傅漢卿微微縮了縮身子,又縮進他的懷抱裡,又把頭貼在他地心口處,又不安地拉了他的手,輕輕覆在自己的心口上。 狄九低笑,這個傢伙,多少年下來,還是這麼怕冷, 安生,要睡覺,總要縮進別人懷裡,也不管人家舒不 傅漢卿只管聽他的心跳,清晰的,有力的,帶著生命的心跳聲。 每個人都是有心的吧,每個人的心都有著血肉,每個人的心,都是溫暖和柔軟的吧,所以……也許…… 他沉沉將睡,卻又恍惚不安。 他的手在胸前尋找,在左胸心口處,找到了狄九的手,牢牢按著他的手,牢牢與他的手指交纏,於是,便安寧了。 所以……也許…… 我的心若交到這樣的手裡,他會珍視的吧?他會呵護的吧,他不會鬆手扔開,不會讓它粉碎的吧? 狄九,我其實很怕痛的,所以,千萬不要讓我太痛啊。 他低低說:「狄九,你要待我好一些。」 那聲音那麼低,那麼輕微,即使是狄九也要略略定神,才能勉強憶起,剛才聽到的是什麼? 他愕然低頭,懷中的人已然沉睡。 整個人蜷縮如母體中的嬰兒,只是固執地縮在他懷裡,固執地強拉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 他說的是什麼,那樣熟悉,彷彿很久很久以前,曾經聽過。 他怔怔望著傅漢卿,一直一直,不肯移動目光,不肯眨一下眼睛。過了很久,很久,聽到傅漢卿輕輕又喊:「狄九。我很怕痛,別讓我痛。」 那樣嬰兒般地睡姿,那樣充滿不安企圖保護自己的姿態,那樣在睡夢中無法安然地呼喚。 狄九沉默良久,然後俯身,在傅漢卿耳邊輕輕說:「阿漢,等我回來,我會送你一份禮物的。」 睡夢裡的傅漢卿。沒有聽到狄九的諾言。 那一夜,傅漢卿一直睡得不安定,他一直斷斷續續反反覆覆說著,我很怕痛,待我好一些這樣的話。 那一夜,狄九一直沒有睡。他一直安靜地聽著。 他記起來了。在那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和傅漢卿才剛剛開始時,傅漢卿總是這樣,用那很清澈很期待的目光望著他,無端端地說起,你要好好待我的話,總是這樣。 然而,這些年過下來,傅漢卿已經很久很久不提這種沒頭沒尾地話題了,怎麼忽然又說起來了。 他什麼也不說。只是一直抱著傅漢卿,守護著他。直到第一僂晨光劃破天際,直到喧鬧之聲漸漸遙遙傳來。直到窗外有人催促起行,直到傅漢卿睜開迷迷糊糊的眼,他才微微一笑。 在傅漢卿醒來看到的第一眼,是狄九的笑容。 一夜不眠,一夜緊擁,一夜不曾變換一次姿式,而他,只是微笑。伸手輕輕點點傅漢卿的鼻子:「該起床了,懶豬。」 起了個大早的某懶豬快手快腳地梳洗了。堅持給狄九送行。他同諸王一起,把狄九送出總壇。 狄九翻身上了馬,卻又向傅漢卿招招手,等他走得近了,方才自馬上彎腰,把昨天夜晚,傅漢卿沒有聽到地那句話,很大聲地在他耳邊講了一遍。 「我會帶著給你的禮物回來。」 然後,他沒有再等傅漢卿的回應,也沒再多看他的表情,就策馬而去。 傅漢卿站在那裡,遠遠望著那玄衣高冠的身影,在萬里黃沙之間,漸漸變得遙不可及。 狄九,其實,你安安全全回來,就是最好的禮物。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安安全全,快快樂樂,一直在我身邊…… 我只是希望,以後無數個望著星星睡覺的夜晚,我的身邊,會有你。 狄九,回來的時候,你能把這樣的禮物帶給我嗎?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八章 - 顧忌重重 狄九的人影再也看不到了,傅漢卿還呆站了一會子,才悶悶不樂得往回走。 「不就是有段日子不能見嗎,何必這樣垂頭喪氣。」旁人早就不耐煩得散了,獨有瑤光喜歡欣賞傅漢卿失意的樣子,偏要一個人跟在旁邊。 傅漢卿懶洋洋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不是你們不許我們一起去,我就不用這樣了。」 「真是不識好人心,我們不讓你隨便出去,不是為了怕你吃虧嗎?」瑤光滿面帶笑。 傅漢卿鬱悶地說:「有狄九在,他不會讓我吃虧的。」 「我們就是怕有他在。」瑤光冷笑一聲「這麼多年過來了,你怎麼還和當年一樣,一點兒也沒變,還那麼天真,那樣輕信,這麼多年,你就從來沒有防備過他一回?」 傅漢卿駐足回首「防備?為什麼?」 瑤光歎息:「你還問我為什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從來沒有懷懷疑過他對你的情義嗎?你從來沒有想過,當年他做你的情人,也許只是想借你的手,抓緊一切權利?」 傅漢卿微笑:「他和我的關係是一回事,他是修羅教的天王是另一回事,有多少人不喜歡權利,又有多少人不想擁有權利,何況他的才華也配得上他手中的權利,為什麼你們一定要把這兩件事扯到一起。」 瑤光蹙眉:「當年他本來只是個空頭天王。是你地一句話,才讓他可以通過你而擁有權利,但這麼多年下來,他的羽翼已豐,勢力已固,他的地位已不再需要依賴你的信任了,你可知道下頭有多少教眾對他狂熱地崇拜和忠誠。」 傅漢卿摸摸鼻子,笑道:「你還老告訴我。教眾對我也很崇拜,很忠心。」 瑤光冷哼一聲:「教眾的確崇拜教主,對那個讓他們過好日子的教主很忠心,但這位教主離得太遠,高得就在雲端上。他們崇拜的是那個坐在教主寶座上的人,至於那個人是誰。他們分辯不了,也不會在意。可是,大家崇拜地,卻是叫做狄九的天王,如果有一天,換了另一個人成為天王,絕不會得到如他一般的擁戴。」 事實確如瑤光所言,傅漢卿太懶散,太喜歡自在適意的生活,權謀手段。人心掌控,這些正常上位者該注意的事。他卻根本懶得費心思。教眾們固然對教主極為擁戴,但他們擁戴的。其實不過是教主這個符號所代表地人罷了。對傅漢卿本人,他們完全不瞭解,也沒有感覺。 可狄九卻不同,多少年來,教務都是他親力親為,各方難關,都是他一手處理,各處困局。皆為他一力突破。他的神威,他的能力。他的謀略,他的武功,他的知人善任,他的諸般舉措,無不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相比遠在天邊的教主,那個實實在在出現在眼前,帶著他們走出難關困境,帶著他們,開拓盛大事業,挺身而出,以天人之威擊敗所有正道高手挑釁,解救他們於危難之中,可以親切地與他們交談,可以深刻地感受他們的疾苦,可以真切地瞭解他們地心意,可以簡拔人才,可以識得英雄,這樣人怎能不在心中深深紮下根。 這些年來,狄九在教內所擁有的威望,羽翼,心腹,實力,皆在日益增長,現在地他,已經越來越不受諸王羈絆了。 然而傅漢卿聽來,卻只是一笑:「這有什麼不對嗎?他為神教做事,不就是你們希望的嗎?做得好,得到大家地認可,這不是應該的嗎?如果連這都算是罪名,那還有什麼人肯出頭來做事呢?」 瑤光氣結:「你啊,真不怕哪天他志得意滿,就像狄一那樣,把你利用完就扔啊。」 傅漢卿皺了眉頭:「第一,他的得志和與我之間的情義沒有關係,他能得志,是他的努力,他的才華,我並沒有幫到他什麼,相反,是他幫助我擺脫了許多我不擅長的瑣事,幫助修羅教一步步更上層樓。第二,狄一沒有把我利用完就扔,他們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喜歡有人在我地面前誹謗他們。」 瑤光哼了一聲:「狄一沒有利用你?他本來口口聲聲要當你的影衛,可是在你地地位穩固,可以保護他不再受我們謀算了,他就找個借口一去不回頭,估計你的死活他早就不在意了。」 傅漢卿不悅地道:「狄一一開始的確是希望借助我來擺脫你們的牽制,但這也不是罪過。誰也不欠誰的,憑什麼無端端要為別人賣一世的命。更何況,他是真的在幫我助我關心我。他在我身邊陪了我六年了。因為你們總是阻撓,不願意讓我離開總壇,六年的時間裡,最起碼有五年,他是陪我一起被困在總壇的。六年了,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自己的朋友,每天都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只能一直守在我身旁,你們從來不覺得,對影衛這種無時無刻,不得遠離主人的要求,太過殘忍,太過沒有人性嗎?」 他的聲音裡漸漸有了不平之意:「他是我的朋友,我雖然遲鈍也會嘗試去關心他,我知道他很壓抑,很寂寞,我知道,很多時候,他一個人看著天空的眼神,都很孤單。是我趕他走的,我受了教規的限制,也不想和你們衝突,當然,我自己也很懶散,所以留在總壇就留在總壇吧,我要他代替我看看這大好河山,看看世上所有的美景,看看所有有趣的事,然後回來告訴我。他沒有拋棄我,是我想要我的朋友,可以自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定定望著瑤光:「我希望你記得,也希望蕭傷能記得,狄一是我的朋友,我不願聽到任何關於他的壞話,我不喜歡有人監視他,有人算計他,還有狄九,他不止是我極親近之人,也是你們的夥伴,你們都是神教的弟子,你們都在努力讓神教變得更好,請你們也最少給他一點尊重,不要這樣肆意非議他,不要這樣無端猜疑他,還有,蕭傷的風信子……最好別老在狄九身邊轉,這世上就沒有別的事好打探了嗎?」 瑤光難得見他發脾氣,愣了一會兒,方啞然失笑:「你永遠都只會為別人而生氣嗎?怕只怕,旁人待你之心,未必如你待人那般誠。狄一四下走走看看,常回來看望你,起初兩三個月回來 可兩三次之後,就不見蹤影了,到現在都大半年了,回來。至於狄九,每次出門,他若真有心與你同行,你以為,光憑我們,可以攔得住嗎?」 傅漢卿搖搖頭:「狄一最近人沒有回來,可信不是早回來了嗎?他遇上了個極好的女子,也許會發生極美好的故事,你為什麼不能為他高興,卻要處處挑刺,狄九出門確實不喜歡帶上我,他最討厭同人打架的時候,我在旁邊拉後腿,他自己早就坦坦然承認過,用不著你們來一再強調,以後別再說他們的壞話了,我不想同你們發脾氣。」 他再沒興趣多說一句,轉身便走。 瑤光輕輕歎息:「你就這樣相信他,一絲一毫也不懷疑他嗎?」 傅漢卿也歎口氣,再次停下腳步:「你們就這樣懷疑他,一絲一毫也不肯相信他嗎?」 瑤光苦笑:「怎麼可能,若不相信他,他不可能手握實權,坐大到現在這種地步,只是,我們是不可能完全相信一個人的,防備一切背叛,是我們的本能。」 傅漢卿回眸望他:「可是,人的生命這樣短促,美好的時光轉眼就過去了。哪裡有那麼多的時間去猜忌防備呢?眼前的每一點幸福,都要懷疑,每一絲快樂,都不能純粹去感受,手中擁的的任何一點,都要去再三思慮,這樣地生活。哪裡還有樂趣。你們懂得那麼多懷疑和猜忌,為什麼從來不肯多學一點點信任和親近,如果自己的夥伴還不可信任,如果一起並肩攜手發展神教的人,也要諸多提防,你們的生命到底還有沒有快樂?你們的事業,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瑤光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輕輕歎道:「我們不是你,傅漢卿,阿漢……我們不是你,我們永遠不能變成你,也正是因為你一直都不肯變,所以我們對你。才總是不放心。阿漢……」她凝視他「你也許很聰明,但在這個人世間,你卻一定會吃虧,留在總壇,留在我們所能保護的範圍內,我們才能安心。」 傅漢卿也同樣凝望她,輕輕問:「瑤光,如果我變了,你們真的可以放心嗎?如果我處處精明,我時時猜忌。我和你們每一個人都一樣,你們可以放心嗎?」 瑤光默然不能答。 自然不能放心。 泯然眾人矣的傅漢卿。同所有人一樣地阿漢,誰能放心呢。 只有這個懶散的。平和的,只肯信人,從不疑人的笨傢伙,坐在教主的位置上,所有人才能真正心無旁騖地傾力為神教做一些事。 否則,他們就必須留著太多太多的心力來防備彼此了。 她悵悵立了一會兒,方才歎道:「也許你是對地,我同你說這些話。真是枉做小人。」 傅漢卿見她認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抓了抓頭才道:「也不全是啊,你和我說明白了,我才知道,你們為什麼總對狄九有意見,你們為什麼總反對我們在一起……」 瑤光忽得一笑:「怎麼,你一直以為,我們手段用盡地阻撓你們,只是因為對他不信任?」 傅漢卿一怔:「不是這樣嗎?」 瑤光低笑:「也可以這麼說,我們確是對他不信任,所以才要出盡百寶地破壞你們,但其中卻另有深意,你不是說你還算聰明嗎,自個去想吧。」 不知她是否忽然想起什麼開心之事,竟忽得笑若銀鈴。 傅漢卿望著她發呆:「你們這麼惡毒地棒打鴛鴦,還有什麼深意?」 瑤光卻不肯說破,只是笑個不停:「慢慢想吧,教主,想出來了,有獎。」把話說完,她轉身要走,略一遲疑,又一笑回首「你肯信人,我們疑人,你不會變成我們,我們也當不了你,以後,我們再不會浪費精神同你說這樣的話了,但是,我們的顧忌防備卻也不會因你而有什麼大的改變。我們不會刻意加重對任何人的監視,但也不會對任何人的行為不聞不問,蕭傷的風信子喜歡在哪裡出入,那是他的事,不滿意的話,擺足你教主的臭架子,找他算帳去。」 把這番話交待完,她已帶著笑,一陣風地去遠了。 傅漢卿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找蕭傷打架?算了吧,反正狄九對於風信子那種老在四周瞎轉悠地東西也早就習慣到熟視無睹了。 他只逕自往自己的居所去,一邊走一邊想。 到底為什麼要破壞我們呢? 到底為什麼要拆散我們呢? 到底有什麼深意呢? 越想越是頭疼,算了吧,沒準人家就是干了壞事不承認,要故弄玄虛一下子。想穿了頭也未必想得出什麼說得過去地深意,還是先回去,大睡他三天三夜再說。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九章 - 生靈塗炭 日子一天天過去,各地的狀況都會有飛訊急報總壇。懶散的傅漢卿也開始主動追看飛訊了。當然,他注意查看的,大部份都是楚國的消息。 自方輕塵死後,楚國的狀況越來越糟。少帝當殿發瘋,王族權臣把持朝政,卻根本無法號令地方,手握重兵的當權者們,不是割據自立,就是漠視朝廷,僅有幾支仍在盡職盡責的軍隊,也獨力難支,被秦國軍隊打壓得喘不過氣來。 到處是人心惶惶,到處是一片混亂,眼看著異國軍隊一步步蠶食著國土,眼看著朝中局面日漸混亂不堪,王親們為奪龍椅仍在彼此廝殺,各地的豪強,或官員們都知道好景不再,必須抓緊時間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 人人都在拚命擴充實力,有人想借此亂世爭雄,有人只想壯大自己以便自保,有人只希望乘著這一場大亂,搜括最多的財富。 不止是當權者瘋狂,就連百姓們也狂暴昏亂起來了。 官府不理事,差役不管事,到處都一片混亂,所有市面上,米菜油鹽布等生活必需品價格一漲再漲,甚至有價無市。 再加上有心人的竄掇,暴民哄搶事件便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管是手握重權的官員豪強,還是民間的普通暴民,在他們眼中,修羅教各處生意,各方店舖的富有資產,實在具有無比的吸引力。 人人都想乘亂賺一筆,個個都打著法不責眾的念頭想要發大財。 修羅教雖然有遠比普通商家完善強大的武力保護自己,打退普通的暴民倒也罷了。但是面對官府的壓力,甚至一些軍隊的威逼,就有些吃力了。 相比暴民們的肆意哄搶,官府的搶掠就文明許多,通常他們會客客氣氣把公文發到你手裡,告訴你,現在國家正面臨危難,希望你能捐助資產,幫助國家渡過難關。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是你不愛國,即然不愛國,將來秦人打過來,肯定會叛國,對付將來的賣國賊,用點兒非常的手段,那肯定是合理的。 相比官府那軟中帶硬的所謂客氣,手握重兵藉機自立的武將們就比較直接了。 在這個混亂的世道裡,你們財富和實力必然成為所有人覬覦的對象,於其便宜了別人,不如還是好了我們吧。再說了,現在的局勢這麼亂,你們想安安穩穩做生意,繼續假扮安善良民,是肯定不行的。如此亂世,正是英雄豪傑有所作為的好時機,你們修羅教不也同樣心懷大志嗎?何不與我們攜手一搏呢?他日功成,修羅教的功勳我們是絕不會忘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他們不止要錢,還要修羅教分壇的所有精英弟子為他們所用,並美其名為,大家是合作夥伴,攜手共創偉業。 只是,這種邀約通常不允許拒絕,否則的話,任你們在江湖上如何了得,人家隨隨便便大軍踏過,多少基業盡成飛灰。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貧民百姓賤若泥塵,輾轉哀號而無人看顧,死於饑寒,死於暴亂,死於哄搶,死於缺醫少藥,死於所有社會失去正常秩序後會發生的一切苦難之間。 而富家大戶也難倖免,應變慢的,被人搶掠一空,幾代辛苦,化為雲煙,應變快的,趕緊掏出大把身家去投靠效忠某方勢力,雖說家產可能最終只剩下十分之一,但到底還是保住了一家大小的性命安全。 官員們紅著眼拼著命搜羅財富,差役們積極努力地爭奪利益,將領豪強們,一心只要鞏固勢力,打擊竟爭者,再沒有人出面管事。無論如何燒殺擄掠,都不會被處罰,不會遭捉拿。 於是,由搶掠發展到姦淫,發展到純為發洩的殺戮,發展到四下放火,局面也更加混亂到不可控制。 往日最繁華的城鎮,如今處處有焦土,極目望去,四方都有濃煙烈火。所有的門窗都牢牢關死,裡頭還用重物抵住。百姓們除非吃光了家裡最後一粒米,一滴水,否則絕不出門。而婦孺之輩有很多更是寧可餓死也不敢上街。 街市之間,時聞垂死者呼救乞憐之聲,偶有匆匆來往之輩,必不肯多加理會。 從城鎮,到曠野,都常見無名之屍無人收顧。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人們迫切地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權,重建舊有的秩序,而那政權來自何方,其實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民間甚至開始有人傳言秦軍如果打過來了,一切也許就會變好。聽說秦國的主將是個很愛惜子民的王子。 雖說,這種種流言極有可能是秦國的細作故意散佈出來的。但民心已散亂至此,誰又敢指望,秦軍打過來時,這樣 能誓死幫助軍隊抗敵。 於是軍隊戰志更消,將軍們官員們,更急於控制更多的財富,更多的壯丁,更多的武力,不管將來怎麼樣,手中擁有的實力越多,打天下也好,談條件也好,籌碼也就越多了。 於是,百姓就越加灰心,越加反感,舊有的秩序越發潰敗不堪。 這樣的惡性循環,已是愈演愈烈。 即使遠在千萬里之外的總壇,看著飛訊上的字字句句,大家也都有心驚之感。 到處都有人發國難財,到處都有人乘火打劫,真正的大俠們,義士們,江湖上的那些正道人士們,都像死光了一樣,再不見半點蹤影。 身逢亂世,各大門派都急於招回所有的門徒,聚齊最強的實力,以求自保,實在找不出幾個人,真能不掃自家的門前雪,跑出來管其他老百姓的疾苦。更何況,在這種舉國惶然的災難之前,一人甚至一派的力量,也實在微小得幾乎起不了什麼作用。 修羅教雖說沒什麼俠義之心去解民倒懸,倒也不至於乘這個機會去發財取利,此刻所圖,也無非就是自保罷了。 現在楚國的局勢如此混亂,大家雖相信狄九的能力,多少還是有一些擔心的。 狄九也寄回過幾封飛書,其間語焉不詳,只淡淡幾句話說狀況雖然不好,他還是可以處理的。其他的閒雜言語一概沒有。 好在時局雖然亂到這個地步,蕭傷的風信子,還是能勉強傳回一些詳細的信息,讓總壇這邊確切瞭解狄九的許多作為,大家才能略略放心。 每天開的例行會議,第一件事就是看是否有從楚國傳來的最新消息,然後才商量教務,把諸事處理妥了,有時候大家也不會立刻散了。倒是懶洋洋坐著喝喝茶,聊聊天。 說說今天的天氣很好啊,講講今年教裡的收成分紅有可能達到什麼樣的數字啊,推算一下各自的腰包,最鼓的那個是誰啊。罵兩聲狄九這傢伙,太過自行其事,出去幾個月了,寫回來的信,從來就是情況雖不好,萬事有我在,啥細節也不說清楚,根本不考慮大家的心情啊。 最惡劣的是,不體諒大家的心情也就罷了,居然也不顧及一下教主的癡心,也不肯寄幾封說私話的信回來,連在公事的信裡提都不肯提教主一句…… 通常說到這話題時,傅漢卿是絕不會害羞的,反而大大方方說:「我是很想看他的信,我也很關心他到底遇上了什麼事,又做了些什麼,不過,我對他有信心,難道你們不相信他有能力處理那些問題?至於寫情書,說私話……你們真認為,他是會寫那種信,說那種話的人嗎?如果他真寫情信給我,如果他真的把所遇上的一切,全都詳細記錄,仔細說明,只怕你們才會嚇得沒辦法安安穩穩坐在總壇吧?他是天王,不是記錄員,你們不要老苛求他。你們不是派了一堆風信子在他身邊,連他一天喝幾杯水都能查清嗎?不要再怪東怪西行不行?」 瑤光氣得拍桌子:「你就不能有點正常的反應嗎?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害羞一下,難堪一下,尷尬一下,好讓我們有點成就感嗎?至於我們才偶爾說某人半句不好,你就嘮叨一大串嗎?」 傅漢卿笑嘻嘻道:「你們不說他的壞話,我自然也就不多嘴了。」 「好。我忍你。」瑤光做個忍氣的表情「我怪天怪地怪楚國怪方輕塵,再不敢怪他了,行嗎?」 傅漢卿有些鬱悶:「你怪方輕塵做什麼?」 「不怪他怪誰?爬到那麼高的人,怎麼說也該有點心胸,有點智慧吧,至於為那麼點小事,要死要活去剖心嗎?他死了倒輕鬆,可憐我們損失有多大……」瑤光氣哼哼道。 莫離微笑道:「教主從來不把錢財名利放在心上,想來是不在乎的,所以,瑤光,你這話說服不了他。」 「好,我們的大善人教主,且不計我教的損失,只看看如今楚國百姓的苦難,你還覺得這人不該罵嗎?」瑤光挑眉,一字字道「生靈塗炭全因他一人啊。」 傅漢卿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輕輕問:「你認為,他必須為所有人心深處的黑暗和軟弱負責嗎?他必須為所有人的貪婪慾望去承擔罪過嗎?在他受到委屈,受到冤辱的時候,他有義務去考慮,所有人的瘋狂和邪惡嗎?王者放縱自己的感情,而不盡帝王之職,大臣放任自己的私慾,而不肯為國籌謀,地方的官員和將領,只重視自己的利益,而全然不顧肩上的責任,百姓之中,有人大發國難之財,有人藉機橫行暴斂,這一切的黑暗,都可以把責任放在他一個人身上嗎?什 義務,要去為整個國家,所有百姓負責。君王在做I做什麼,官員在做什麼?」 瑤光愕然:「你怎麼了?天不許怪,地不能說,狄九不能罵,我不過嘮叨了方輕塵幾句,你倒是比剛才羅索得還多。」她伸手往窗外一指「這麼大好的天氣,這麼悠閒的時光,我們喝著茶,磕著瓜子,不找幾個人罵罵,多麼浪費美好人生?」 傅漢卿苦笑了一笑:「是我不對,你接著罵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站起來,伸個懶腰,算了算了,這世上的事情多是說不明白的,與其在這裡費力氣,還是回去安心睡覺為好。 瑤光本不想放他這樣輕鬆溜掉,奈何話一說完,教主大人的人影就不見了,趕到門口也只見到從前方院門繞過的一片衣角。 瑤光為之氣結:「這麼好的輕功,只肯在偷懶時派用場,我的教主,你可真是了不起。」 然而,美女的埋怨已經走出老遠的教主大人是聽不到的。他一陣風般溜回自己的住處。這裡芙煙早替他備下熱騰騰的飯菜和洗澡的熱水。 他吃飽喝足,打著飽哽心滿意足地撲向他柔軟的大床。 原以為一閉眼就能睡著,誰知倒是在黑暗裡睜著眼望了半天屋頂。 心裡紛紛亂亂的都是楚國的混亂局面。雖說,對於狄九的安危不是太擔心,可瑤光那生靈塗炭四個字,卻總是在心中迴盪。 生靈塗炭,這是誰的錯? 生靈塗炭,輕塵,是不是,所有人都認為,那是你的罪,你的過? 生靈塗炭,輕塵,是不是,你自己其實也覺得那是你的責任。 幾世為人,一次次重複著這樣的命運,一次次堅持著這樣的任性,面對那樣的蒼生浩劫,你想的是什麼? 他迷迷茫茫想著,有些困惑,這麼漫長的歲月,一直渾渾噩噩麻木不仁地活著,為什麼一朝驚覺,驀然回首,卻會對那麼多事,生出這麼多紛亂的感觸和雜念。 歎了口氣,抓住床上多出來的枕頭用來壓住自己的臉,努力摒去所有雜念,開始數羊。 好悲慘啊,從什麼時候開始,連他阿漢睡覺,居然都需要數羊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夜漸漸深了,人漸漸倦了,還是雜亂的想法漸漸紛亂星散,又或是數羊的法子還真是有點用處的。 傅漢卿終於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夢境裡,好像有人總是壓在他身上,重得要命。夢境裡,好像總是有人在叫:「起床了,懶豬。」 傅漢卿鬱悶得雙手揮打起來:「走開,我要睡覺。」 手結實得打到肌膚地聲音,讓他略略清醒一點,耳邊聽到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教主大人,在睡覺的時候,你就不能收斂點內力嗎?」 傅漢卿打個寒戰,徹底清醒過來,猛得睜開眼睛。 卻見滿室燭光盈盈,燈下那人一身風塵未褪,臉上卻還帶著鮮紅的五指指印,正不知該笑還是該怒地瞪著他。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章 - 私奔大計 漢卿極之歡喜:「你回來了。」雙手自然而然圈在I麼一點風聲也沒透,風信子那邊也沒見傳信回來?」 狄九看他一臉興奮,兩眼閃光,絕無絲毫慚愧不安,只得歎口氣,盡力把自己莫名其妙挨的一耳光給忽略:「蕭傷真以為他那幫風信子能盯死我?以前由著他們,不過是有這幫傢伙鉅細無遺地給那些多事的人匯報,諸事也免得麻煩我再同你們細說一遍,真要甩開他們,又有何難?」 傅漢卿只是笑。真說起來,蕭傷的風信子都是最能探聽監視的人才,自有許多獨到的本領。 但狄九畢竟從小就受反追蹤反監視的訓練,又深知風信子們的底細,再加上當了這麼多年天王,暗中怕是早把風信子們行事的方法摸得透了,真要有心,甩開風信子的監視自然是輕而易舉的。 「怎麼樣,楚國情況如何?」 「我即回來了,自然是早就處理好了。」狄九淡淡道「我們在楚國的大部份財富,和最優秀的人才,已經匿藏起來了。所有的生意都已經停下來了,擺在外頭的一些零散財富,和外圍不重要的弟子,那是故意放出來惹眼,給別人搶的。」 「真能瞞過所有人?」 「當然沒有那麼容易。這世上,精明人可多得是呢,我們在楚國分壇又多。就算有暗舵地弟子們幫忙,也不是那麼容易瞞天過海的。不過,我們修羅教也不能任人欺凌壓搾。在楚國,我也會過幾個極出色的人物。說穿了,也無非是進退之間的分寸把握,以武立威,以財立勢,給出一點甜頭。卻又做足絕不讓步的姿態,還真沒有什麼人肯為了財富不要性命,硬要同我們拚個你死我活。」狄九淡淡說來,眉宇之間,自有傲岸之意。 便是手握重兵,揮手間萬馬千軍若等閒的人物。見過他的身手為人之後,也不會想結下這樣的仇家。就算揮兵可踏平修羅教在楚地地所有分壇,但整天被這樣的高手惦記著自家的腦袋,可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傅漢卿聞言自是放心,點頭笑道:「我原說,你一定可以把事情處理好的,現在我們在楚國就沒事了……」 「自然是沒什麼事了,就算想要找點事做,在那兵荒馬亂的局勢裡,也極容易自討苦吃。在楚國分壇地人。我調了一大半別處聽用,其他人就地潛伏。坐待時機。生意雖然毀了,堂口雖然撤了。但只要局面一穩,立刻就可以重開。」 傅漢卿欣然一笑,思及楚地情形,卻又不免一歎:「不知道楚國的局勢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好轉。」 「不清楚,秦國那位統兵的王子,極是英毅果決,本該是個一掃亂局的人物,只是方輕塵雖去。他親自調教的幾員大將,也不是易與之輩。雖說現在楚國各地的軍隊為了爭權奪利,鬧內哄鬧得比打外敵還有勁,但秦軍想要立刻控制楚國,怕也不是一兩年之內可以辦到的。」狄九淡淡說來,國之興滅,民之存亡,於他實不過芥子之微鴻毛之輕,只要不牽涉到他的利益,不牽連到修羅教的利益,他是斷不會多費半點心思的。 傅漢卿雖然覺得楚國地情況實在很混亂,楚國的百姓實在很可憐,但那畢竟是離得極遠極遠地事了。像普通人一樣,知道遠方的災難,通常無非是喟歎幾聲,心裡有些難過,也就罷了。 在這個深夜裡,在這個毫無準備地時候,能見到狄九回來,他實在很高興,這公事問完了,自是忍不住要討論一下私事的了:「你說過要給我帶禮物的。」 他把手掌攤開,伸到狄九面前, 狄九忽得失笑:「把我送給你,算是好禮物嗎?」 傅漢卿白他一眼,理所當然道:「你本來就是我的了,說話不可以不算數,你不許賴帳的。」 狄九大笑:「罷罷罷,我給你你盼了好多年的自由,算不算好禮物?」 「自由?」傅漢卿愕然「我沒有失去自由啊。」 「是,你沒有,只不過,當了教主,沒事連離開總壇兩步都有人多嘴多舌,只不過,每次想和我一塊出去,就總是磨難重重。你算算,這些年下來,你有多少日子,是在這個無聊的院子裡混過去的,又有多少時間,有機會看看外面地世界。也虧得你這種整日只想混吃等死的懶人,才受得了這樣地日子。」狄九冷笑「我本來早就可以脫身回來了,故意拖延到如今,為的是調動足夠的人手,為我們將來的遊玩清路開道,掃除所有隱患和障礙,這一次,就算那幫多事的傢伙想招惹武林人士來堵路刺殺,也不會有機會了。而且,在我的安排下,那幫人想再綴上我們的行蹤,或是派人半路來攔我們,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轉望傅漢卿,目光漸漸柔和:「我費這番心思,無非只是想和你好好地暢遊天下,只有你和我,再不受任何人的干擾和打攪,江南飲馬,漠北射鵰,看日昇月落,綠水青山,我再不讓你被一幫無聊人困在這牢籠之間。」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一時竟說不得話。 狄九見傅漢卿只顧發呆,不覺微微蹙眉:「你不喜歡?」神色略有落漠「原來只是我一廂情願,以為你會高興……」 「不,我很高興啊。」傅漢卿倏然驚醒,這才道「可是,你為我費這麼大的心思,調動這麼多人手,好像不是很妥當。而且,他們不會答應的,萬一爭執起來,多不好啊。再說,我們要這麼個走法,得多少時間啊,萬一教裡有事……」 狄九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是只要有吃有喝有得睡,就什麼也不管的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思多慮。別總想著什麼公私分明,什麼不能為了私事調用神教人手,就憑我們為神教操的心費的力,他們早就該回報我們了。至於別人答不答應,還真沒什麼關係,我早算準了,本來總壇只剩下莫離和瑤光,今天外頭又出了點雜事,瑤光去處理了,莫離這個事不關己不開口的老好人,哪有什麼果決的手段來攔我們。至於我們的遊玩,自是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了,教裡有什麼事,他們自然會頂著,哪有沒了我們,天就塌下來的道理。這麼些年,全是我一個人做牛做馬,也該讓他們操操心,費費力了……」 傅漢卿聽他這一番話,竟是把自己的顧慮全給駁了,遲疑一下才問:「瑤光被臨時發生的事調走,這是你搞出來的嗎?」 狄九坦然直承:「當然,風水輪流轉,總不能老讓他們的風信子圍著我,也該我來整治整治他們了。」 見傅漢卿還在遲疑,不覺略有不快:「行了,你到底去不去,若是不想去,直言無妨,本來就是我一頭熱罷了。你還是接著在這裡吃 睡了吃,享受你的好日子罷了。」 傅漢卿原本還有些發呆,聽這話卻忽得一笑,從床上光著腳跳下來,伸手抱住他:「當然去,為什麼不去,只有你和我……」他在狄九臉上的指痕處,用力地親了一下,笑道「我們一起去,看盡天下美景,嘗盡世間美食……」 他的眼中不見一絲陰霾,眉眼間都是歡暢:「只要你不嫌我懶,我礙事就好。」 於是,在這個很深的夜晚,天王和教主商定了私奔的大事。 照狄九的意思,最好不聲不響,揚長而去,留下一堆人乾著急,這才出了多年來的悶氣。 傅漢卿為人比較善良,怕真鬧失蹤,會惹出大事,堅持要親自去找莫離辭行。 別說狄九不是什麼講禮數的人,就算願意偶爾講講禮貌,這臉上鮮紅的手指印也實在見不得人。 二人商量了一會,最後只得折衷罷了。 傅漢卿留下一封信,說明原委,二人乘著天色未明,同騎共乘離開。 一路上,狄九縱聲長嘯,驚動合教諸人,然而待大家聞聲趕出來時,天王大人已策馬跑出老遠,根本不給人照面的機會。 遠遠的,教主的聲音從馬上傳過來:「我和天王要出去消遣遊玩,就當是把這麼多年沒休的假一塊用掉了,你們不會有意見地吧?」 就算有意見。大家也沒機會說啊,只一愣神的功夫,那二人一馬就遠得幾乎看不見了,最後遙遙聽到的,不過是教主最後一句叮嚀:「有什麼事,麻煩大家自己處理一下吧,只要天不塌下來,能不打擾我們。最好別來找我們。」 話音落盡,人馬皆已不可見。 修羅教總壇,空有無數關卡,無數機關,對著高高在上的天王和教主,自然是形同虛設的。這二人就如此輕輕易易,揚長而去。 便是莫離聞訊趕出來,也只能空自跺足,再無半點法子。 待得在外處理突發事件的瑤光聞訊趕回來,氣得拍桌子:「什麼叫多年沒休的假,教主怎麼也不說一句讓人聽得懂的話,你也是……」她一點也不敬老尊賢地瞪著莫離「就這麼讓他們跑了。」 莫離歎息:「別說我攔不住,就算攔得住,也不好攔。不是人人都像你,可以這般撕得下臉。他畢竟是教主,這麼多年。把他拘在這裡,也虧得他地性子好。不同我們計較,但我們凡事也不能太過份了。他想要偶爾過幾天逍遙自在的日子,他想要偶爾和他喜愛的人單獨相處,自在遊玩,這個要求,過份嗎?」 「自然不過份。」瑤光歎息一聲,卻復又跺足發怒:「可難道我們一直攔他,是為了不讓他自由嗎?還不是為了關心他。怕他出事嗎?一片好心腸,全給當做驢肝肺。」 這位風姿楚楚的美人。一口氣罵了大半個時辰,各國各省的粗話混話,眼也不能眨一下地罵出來,罵得累了,喝口茶,還待再罵幾個時辰,才好讓心裡舒服一些。 莫離卻已是聽得頭暈腦脹,如坐針氈,趕緊著說:「罷罷罷,你先說說,現在該幹什麼,咱們議定了我好回去,到時候,你愛罵誰,想罵什麼話,都由著你。」 「該幹什麼?還能幹什麼?當然是調動人手找出他們的行蹤,通知蕭傷,叫他調動所有風信子給咱們找人。」瑤光咬牙切齒地說。 「找到了,把人勸回來?」莫離微帶笑容看著他。 「當然要……」瑤光語氣一頓,忽得又歎息一聲,搖了搖頭:「罷了,找到了就好,也別打擾他們了,都這麼多年了,真要出什麼事,早就該出了。就讓他……」 她舉目遙望,窗外無限高遠地蒼穹「就讓他,有些自在高興的日子吧,這些年來……他……其實也未必真像看起來,那樣地快活!」 這一聲將盡而未盡得歎息,略有些落寞悲傷地消散於遠方吹來的微風之中。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一章 - 如此人生 你們是沒那個福份親眼看到啊,傅公子大展神威時是動地,他就那麼一拳……」酒樓裡無數喧鬧的聲音卻壓不下那高昂的途述。講話的人滿臉通紅,滿嘴酒氣,口沫橫飛,指手劃腳,偏偏能吸引無數人圍觀。 「怎麼樣?」 「後來怎麼樣?」 「出什麼事了?」 即使是早就知道答案,但在酒酣耳熱之際營造出來的熱烈氣氛還是讓許多人大聲詢問後續。 「後來,咱們武揚城就多了一處名勝游跡了啊。」隨著酒客與有榮焉的話語,眾人大多哈哈大笑起來。 「趙大,你真有眼福啊,當年的那場盛事你在近處看得一清二楚,可憐我當初也是拼著命得想往前擠,偏偏前頭人山人海,什麼也看不見,就是後來感覺整個大地都震了一震,好多人都站不住腳,跌倒在地,我也僅僅看到前頭煙塵瀰漫罷了。」旁邊還有酒客不住口得說一些羨慕的話。 那趙大更是得意洋洋:「何止是眼福,我如今在振宇武館拜的那位楊師父,當初可是由傅公子親自指點過的啊……「 」真的……」四周又是一迭聲的驚問。 「真的不能再真了,細算起來,我也是傅公子的再傳弟子了。」這趙大搖頭晃腦,更是得意非常。 酒樓上從掌櫃小二到各處食客。多是滿臉驚異地稱羨不絕。 獨二樓東邊靠窗地座位,有個年青的客人皺了眉頭思索:「當年,我在振宇武館時,指點過什麼人嗎?我怎麼不記得?」 「這種話你也當真?」狄九白他一眼「你在戴國是傳奇人物,是傳說裡的大英雄,自是人人敬仰,個個神往,是人都想同你扯上點關係的。這也算不得什麼稀奇事。」 傅漢卿低下頭,猛扒白飯。 狄九看得失笑,挾了一筷子菜放他碗裡:「又怎麼了,我的生意這幾日雖不好,卻還不至於請不起你吃幾個菜。」 傅漢卿食不甘味,直著眼發了會兒呆。這才說:「雖說被人敬仰也沒什麼不好,不過,齊皓他們那幫人做得是不是太過份了。不就是我當年打出來的一個大坑嗎,至於四面立起圍牆來收費賣票嗎?」 當年被他打壞震塌的振宇武館正門一直沒修復過,所有武館人員,都從一側新開的旁門出入,舊地正門被當做歷史遺跡一樣被小心地保護。當年被他一拳打出來的那個大坑,以及被震垮的大門碎片,全都一絲不差地保留原樣。四周還被砌了圍牆,外頭的人要想看看傳說中天神一般的傅漢卿傅公子一拳之威的勝景。得自己掏錢買票,才許進去。 奇怪地是。這麼惡毒霸道的行為,居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反對,官府樂得支持振宇武館的做法,收到的進門費,官府有極高的提成。 而武揚當地的百姓們覺得武揚城有如此盛事,是大家的驕傲,何況官府從振宇武館得到的一半提成,也會有許多用來修轎鋪路,大家都能得到好處。自然也都同樣支持。外地的人,崇慕那曇花一現。卻改變了整個戴國武風的神奇異人,更是不惜萬里之遙,千金之費,就為來看一個據說被某人一拳打出來地巨坑,以及一些破敗的爛木斷梁。 想起初到戴國武揚城裡,傅漢卿發現這一舉國皆知地名勝奇景裡,目瞪口呆的表情,若非在公眾場合,狄九必會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又有何不可?你當日所展現出來地武功,被人傳頌成神跡原是理所當然之事。你讓戴國武風改變,每年少了多少因好勇鬥狠而枉死之人。就憑這一點,讓他們花點錢來瞻仰你留下來的遺跡,也是應該的,更何況,咱們神教在這裡,發的財也實在不小,長此以往,沒準是個取之不盡,用之不歇的錢袋子。」 傅漢卿知道不能指望狄九有啥同情別人荷包的良心,悶悶地繼續吃飯,好在現在總算回神了,記得要去挾菜,吃得兩口,忽得又道:「你的生意真的越來越糟了,已經好幾天沒進項了,我們不會吃完這頓就沒下頓了吧?」 狄九負氣地冷哼一聲:「怕什麼,幾十萬兩地大生意,我也不過是遙遙指揮一下罷了,憑什麼小小一個雜貨鋪就能困死我,那李老頭再敢隨便惡意壓價,我一把火燒了……」 傅漢卿咳嗽一聲:「違規了啊……」 狄九也給他鬱悶得吃不下飯:「我不就說說嗎,對付一個一輩子沒出過小鎮子,只會開雜貨鋪的老頭,我用得著殺人放火嗎?」 話雖說得很硬氣,不過傅漢卿估計,這位有經天緯地之材地天王大人這回怕是真有些撐不住了,不覺笑著拍拍胸:「別擔心,我的廚藝是跟趙伯學的,芙煙他們都評說,不輸給當世任何名廚,實在不行我也能養活你,絕對不會讓你餓肚子。」 狄九鬱悶得拎起筷子敲他的頭:「有我在一天,就輪不到你來操這份心。」 傅漢卿本來不怕疼,何況他敲得也不甚用力,所以打人的雖鬱鬱不快,挨打的卻只是傻呵呵笑著,繼續大口吃飯。 別死撐了,真以為我不知道這頓飯用光你袋裡所有的現錢了啊。真正吃了上頓沒下頓啊,多吃一點,多頂一會兒餓啊。 當初狄九把傅漢卿帶著離開總壇,大傢伙都以為他們二人並馬,嘯傲天下去了,便是蕭傷的風信子,也專往那名山盛景之處尋找。 卻哪裡知道,狄九不過是帶著傅漢卿隱於市井之間罷了。 為了防著被修羅教找到,他們在任何地方停留都不超過一個月。 但每停留一處,必會認真在該處生活,親手掙生計,與人打交道,完完全全像普通人一樣過日子。 每一次,都是狄九選擇不同的身份,嘗試不同的生活,去做不同的生計,而傅漢卿就如玩最新奇有趣的遊戲一般,興致勃勃地配合他。 狄九和傅漢卿,都是性情比較極端,經歷也頗奇特,從不曾過過普通人生活之人。 也不知為什麼,狄九會忽發奇想,選擇這種方式的私奔遊樂。 像是在過家家,像是在玩遊戲,卻又出奇地認真,認真到有時夜深人靜,連他們自己都會偶爾一陣恍惚,以為,這就是生活。 溫暖的房屋,平凡的鄰人,安定的生計,以及,會永遠永遠相伴的人。 每一次投入,都是無比地認真,每一次投入,都是真切地重新活過一回。 最開始,狄九身藏萬金,明知不會久待,也要一擲千金,買名園,請侍兒,賞歌舞,置田地,擺足要當大地主的氣派。 可惜每回產業剛置下,椅子還沒坐熱,就得帶上傅漢卿,趕緊溜往下一個地方去。 後來,去的地方多了,手裡的錢自然不夠用了,氣派自是不能如舊了,但狄九也並不委屈自己。 他能揮筆賦詩,展卷作畫,詩畫文才,皆有可堪讚歎之處,他就 事,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混到一處名士堆裡去,同畫,莫名其妙就能出名,也能蒙來許多有錢人的天價潤筆。偶爾,還收到過幾位才女的情詩。不過,那些有問題的詩,全給傅漢卿搜去,一把火燒得盡了。 他也能馬上馬下,揮劍使槍,隨意展示一下,便是驚人的武藝,也曾跑去鏢局應徵,隨便露兩手,人家總鏢頭,就拿出大筆的銀子誓把他弄到手。結果,沒個幾天,總鏢頭的千金就老愛往他家裡跑,還三不五時地給他送吃的。結果,這一回還沒住滿一個月,傅漢卿就跳腳說要換地方了。 也曾拿銀子買來一個學籍,跑去應試科舉,結果一不小心,居然考中瞭解元。眼看著報喜的長龍從街頭排到街尾,一堆鑽營之人,捧了田產來投,縣太爺的名帖早早遞送了進門,估措著動靜太大,難免會有人翻查祖宗十八代,這買來的學籍應付不過去,只好再次帶了傅漢卿溜之大吉。 有一次他甚至混到戲班子裡去。因他沒有唱功,只純做武角。,雖說是演武生,唱段子少,但偶爾開口,唱得還是實在談不上好聽。偏仗著聲手俐落,又樣貌偉岸,唱得再差,居然還是紅了起來。時間不久,還真聚到一幫捧他的有錢人。有幾個富家夫人小姐,只看他容貌俊朗,扮相出奇地好,又台上又是飛騰閃轉。自有一種其他再好地名角都比不了的氣度風華了,不免得,這台上戲文熱鬧,台下就有點兒秋波飛送了。本來狄九還是蠻享受這種感覺的,直到,一個癡肥的老頭,每天跑來,點他的戲。捧他的唱,不斷用詭異的眼神,挑戰他定力的極限,他才不得不在自己失控違規宰人之前,帶了傅漢卿溜之乎也。 此後,他更換了無數種身份。無數種生活。做生意,替人寫字畫畫,在田間種地,甚至到碼頭當苦力,世情百態,幾乎歷遍。 每到一個新地地方,就開始一次新的人生。 每一次,他們都像要永遠留下一般,興致勃勃地挑選房子,認真的安排佈置。仔細地籌劃未來。 那樣認真地生活,那樣平凡的世界。同左鄰右舍好好相處,盼著天氣好。明天的收入能好些。 這樣的生活,狄九沒有經歷過,傅漢卿也從來不曾想像過。 然而,他們都在努力著。 那些陰沉冷郁,那些喜怒無常,那些殺戮果決,彷彿永遠地從狄九身上消失了。 他也可以同人微笑談話,只說些家長裡短。他也會同人斤斤計較,不過是為了今日地菜價漲了三文。 普通人的煩惱。普通人的快樂,普通人的自在,普通人的幸福。 傅漢卿身上的懶散幾乎都去淨了,他和狄九一樣,為了每一次的新家新生活而忙得團團轉,床要大一些,被子要新的,院子裡最好有點小樹,廚房很大很寬敞,終於可以施展身手,而且不用擔心狄九被其他人笑話了。 去看平凡人的世界,對所有人友善地微笑,每天高高興興地討論些家常的話。 不管去到哪裡,不管選擇哪一種生活,不管是貧是富是貴是賤,他們總在一起,他們總惹人喜歡。 人們總會注意到,這一對兄弟,相貌都俊朗端正,哥哥為家操心勞力,為人踏實肯幹,且誠實可靠,弟弟有些迷懶卻十分可愛,家裡地事,裡裡外外,他都能張羅做好,而且那一手廚藝,隔著三條街,都通聞到他家傳出來的菜香,簡直絕了。 幾乎平均三次停留中,就會有一次,二人是被上門說親地人逼得不得不逃跑的,有時候狄九也鬱悶,像他這麼英明神武,什麼都能幹,怎麼看都是個前途遠大家庭頂樑柱地偉男子,有那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傾心,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憑什麼阿漢那只懶豬,啥事也不會,平時除了吃吃睡睡,就一手廚藝拿得出手,偶爾站在門口,陪鄰居說說笑笑,居然硬是有人認定他是個好男人,好丈夫,想嫁給他的女人,居然一點也不比找自己說媒的少。 當然,這種不痛快只能藏在心裡,就是對傅漢卿,也是不能多說的。 反正他們就這樣,也不知是兒戲,還是認真,一地一地地變換著各自的人生,體驗著百味世情。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局難關,都只用平凡人的手段去解決,而絕不肯動用絕世武功,或修羅教地勢力, 這一次,他們在武揚城附近的一處小鎮,開了家小雜貨鋪,沒成想,對街那個老雜貨鋪地掌櫃是幾十年生意做下來的人精子,看著這家新鋪子沒啥本錢,東家又是兩年輕小子,看起來沒什麼經驗,於是就下死力氣打壓。什麼惡性竟爭的手段全都使出來了。 要說才華,一個鄉下老頭同修羅教天王自然是沒得可比,但是,狄九他也畢竟不是萬能的。統籌大局,當機決斷,他自有梟雄手段,但這等針頭線腦的小小生意經,他一時之間,還真奈何不了那老頭兒,被人壓制得死死的。鋪子已經好多天沒有生意了,連帶著二人的伙食水平也跟著下降。 吃了好多天白菜豆腐,狄九實在有些耐不住,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手上所有的現錢,帶了傅漢卿,跑到城裡的酒樓來瘋狂一番。 可憐啊,所謂的傾囊而出,最後的午餐啊,也不過就是三菜一湯罷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二章 - 末日逃亡 望著桌上流水般送上來的美味佳餚,傅漢卿的眼睛越瞪越大,忍了半天沒忍住:「狄九,你在外頭髮了財沒讓我知道?」 狄九瞪他一眼:「被人請到雅間來,上幾個菜就叫發財,你的眼界可真是高啊。」到底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出來吧,躲什麼呢?」 雅間房門被輕鬆無聲地推了開去,一個鬚眉皆白的老者閃身而入,大禮而拜;「屬下迎謁來遲,讓教主與天王吃苦了。」 狄九似笑非笑望著他,一點叫他免禮站直身子的意思都沒有:「行啊,齊皓,果然薑是老的辣,地頭蛇就是地頭蛇,我自問已是很小心了,結果還是叫你查出了行藏。還給我玩這套故弄玄虛。」 剛才二人正對著三菜一湯的最後午餐苦中做樂呢,小二忽然跑來,把桌上吃了一半的飯菜全撤了,也不待二人責問,便客客氣氣請他們到雅間去坐,要問為什麼,他也答不上來,只說錢已經付過了。 狄九當時已知十有八九是叫人給找著了。可惜還沒來得及想溜,傅漢卿已是樂呵呵,一點拒絕地意思也沒有地往雅間走了。 狄九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一塊去了。 此時叫破齊皓的行跡,臉上雖然是帶著笑的,這心情,想必是絕對好不到哪裡去的。 齊皓聽著話頭不對,忙恭聲道:「教主與天王行蹤飄忽無常。豈是屬下能追索到的,是風信子持了鵬王的手令來找屬下,告之屬下教主與天王的所在,並令屬下前來恭請教主與天王回返總壇。」 狄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我說呢,都這麼長時間了,蕭傷那邊要再沒什麼表現。我還就真看不起他那所謂消息收集能力天下少有的風信子了。只不過,齊皓啊齊皓,你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半點機靈勁也沒有。即是來請我們回總壇,他們為什麼不親自來,卻繞一個大彎拖了你出面。明擺著不是好事,你怎麼還敢這麼蠻不在乎地接下來。」 這番話訓得齊皓是唯有苦笑罷了。 這麼多年地老江湖,哪裡又是不曉事的主啊。 天王拉著教主四下逍遙,一方面是要過他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一方面。還不是想給諸王一個好看。而今風信子看破了他的行藏,硬要求他回去。破壞他的逍遙好心情。他這邊翻臉無情,順手把人宰了出氣。也是大有可能的。就算教主心慈,不願殺人,瞞著別人耳目殺戮地法子在神教可是多了去了。真把人宰了,大鵬王那邊,頂多也就是氣惱一番罷了,總不至於為著幾個風信子去同天王拚命, 可人家風信子就算為著神教把萬死不辭的口號喊得震天響,能不死還是不想死的。危險太大的情況下,想往後縮縮也是理所當然的。蕭傷對於自己心腹們的愛護保衛做得也還是不錯的。那份手令就是證明。無論在何處發現了天王與教主。風信子除了趕緊把消息傳給他之外,還可以直接找最近的分壇負責人出面當惡人。 可憐他雖是神教資歷最老的堂主,掌管整個戴國的分壇,畢竟也要受教主和諸王節制,鵬王地手令擺在那裡,他總不能當沒看見吧。 狄九的性子他是知道地,在屬下面前,向來不芶言笑。若真是無端端地笑容滿面,和和氣氣同你說話,那骨子裡的氣惱,怕是真不輕啊。 齊皓不敢怠慢,急道:「天王,若非要事,屬下亦不願驚擾天王與教主地自在逍遙,實是最近幾個月,神教事端頻頻,損失慘重,急需天王與教主回總壇收拾局面。」 傅漢卿一怔:「我們才出來幾個月,出什麼大事了?」 狄九淡淡道:「你少聽他們危言聳聽,神教不是威風無比嗎,不是受各國官府扶持嗎?正道早已不能威脅我們,還能出什麼事?」 齊皓急道:「天王,我教近幾年雖權威一時無倆,卻也太過招人之嫉,隱患頻頻,最近不知為何,竟是接二連三地在各處鬧出大事來。先是楚國大亂,我教在楚國的各處分壇運作全部停頓,已是極重大的損失。在未得到官方承認的梁國,我教的幾處分壇被所謂的正道連盟乘夜攻擊,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分壇多年所積之財富,不是被奪,便是付之一炬。在秦國,我教所開的大鏢局失了一宗巨額重鏢,光賠償的銀子,已幾乎掏空了好幾處分壇地底子。在燕國,我教一處最大的分壇負責帳房地幾個弟子半夜卷巨款逃走,事後鵬王的風信子也只找到幾個人的屍體,巨款卻已消失無蹤,那處分壇只靠其他幾方分壇的財力援助,才能勉強繼續撐下去,但為著此事,燕國分堂已是元氣大傷。還有鄭國,本來也是繼楚國之後,跟風承認我教支持我教的。但如今鄭國國君不理朝政,國事皆付之權閹,那幫子閹臣個個利慾熏心,石頭裡也能搾出油來,竟是不識大體,不知輕重,不講道理,只知四下搜刮,連對我教也不放過,已經多次派人去各處分壇傳話,我教若是不給他們巨額抽成,凡我教屬下生意,若不給他們大宗干股,以後的國政便有可能大變,此外還有……」 狄九越聽越是不奈,最終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真是有趣了,怎麼我和教主一不在總壇,倒像是天都塌下來了,所有的事端全集中在一起冒出來,你這話說出來,也得看看我們會不會信……」 這邊耍威風的話才擱下,那邊傅漢卿就讓他沒面子:「狄九,我看齊皓應該是沒膽子來騙你的,恐怕事情是真的很嚴重,要不我們還是……」 回去兩個字到底還是在狄九的冷眼瞪視下,悄悄地吞回肚裡了。 狄九簡直是有些無奈地看著他,終於歎了口氣,目光冷冷轉回齊皓身上:「我和教主先商量一下,你先出去。」 齊皓略一遲疑,狄九已是挑眉笑道:「你要喜歡留在這裡看我和教主吵架, 關係……」 這話說得齊皓打一個寒戰,趕緊說:「屬下先行迴避,請教主與天王自行商議。」他恭敬地退到門前,又施了一禮:「屬下就在樓梯口守著,教主與天王有什麼決議,只要招呼一聲,屬下即刻前來聽令。」 交待完這句話,他這才恭恭敬敬地退出門去。 等到房門一合上,狄九已是一個閃身到了窗邊,目光如電地把窗外整條後街的狀況收入眼底,同時向傅漢卿伸手:「阿漢,過來。」 傅漢卿聽話地上前,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處:「你不是要和我商量嗎?」 「商量個鬼,援兵之計你不懂嗎?咱們真浪費時間商量這種無聊事,話還沒聊完呢,怕是蕭傷那幫子人已趕到了,到那時,要走要留,可就由不得你我了。乘那幫子傢伙現在還在半路上掙命趕路,咱們還不快跑……」 「可是,這發生的事……」傅漢卿自認是個很有良心的人,很有責任感的教主。 狄九白他一眼:「你真相信,這麼短的時間裡,會出這麼多的事。這些年下來,神教在天下的地位何等牢固,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倒也是。」傅漢卿歎口氣:「所以我聽著才覺得不可思議啊,但齊皓不敢騙我們的……」 「他說的是實話,但他得到地未必是真消息。他守著戴國一地。哪裡知道天下那麼多隱情。閹臣敲詐,這事會明目張膽詔告四方嗎?燕國分壇出了叛徒,偷了銀子,這麼丟臉的事,那些壇主堂主,會告訴戴國這邊的分壇嗎?齊皓又不是總壇理事諸王,這些隱事,他哪裡清楚。還不是風信子告訴他什麼,他就照樣對著咱們念一遍。」 狄九冷笑:「真要出了事,瑤光蕭傷碧落夜叉,這幫子人全都是廢物擺設嗎?就沒有一個能應付的。咱們要不回總壇,這明天的太陽莫非就升不起來了。」 傅漢卿還略有遲疑,狄九斜睨他一眼:「這些日子。你過得不快活?你就那麼急著回去繼續坐牢?還是很懷念整天坐在議事廳,討論對付誰打壓誰的好時光……」 話還沒說完,傅漢卿已是緊緊貼在他身上,堅定地說:「我們一起逃吧。」 狄九一笑,伸手一攬傅漢卿的腰,自窗口掠了出去。 傅漢卿的輕功雖說很好,但他天性奇懶,能少出一分力就省一分。此刻把全身地重量都掛在狄九身上,任他大白天帶著自己穿房越市,如電逃逸。絲毫也不顧忌眾目睽睽之下,如此行事。何等驚世駭俗。 耳旁只覺風聲呼嘯,腳下民眾的指點與驚呼。轉眼便被拋得老遠。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已從武揚城最繁華的街市,逃到了荒辟的郊外小路上。狄九這才住步放手,悠然道:「阿漢,你不是說你熟知天下武功嗎?我有一套暗器手法,要你品評一下。」 這番沒頭沒尾的話說得傅漢卿愕然望著他,逃難地時候,這位還有心情顯擺暗器? 狄九慢悠悠伸手入懷:「我這手天絕地滅索魂奪命針。出則奪命,不見血。不空回,恰好這裡有能讓我施展的靶子……「一邊說,一邊抽手出來,指中之物看不清楚,只是指間透出光華閃閃,煞是嚇人。 前前後後,遠遠近近,不知多少個聲音倏得同時發喊:「天王饒命。」 「天王手下留情。」 轉眼之間,便見明明寂寂無人的荒野莫名其妙冒出許多身影,每個影子都在拼了命地向後逃逸而去,轉眼便無影無蹤 傅漢卿摸摸鼻子:「蕭傷的風信子不是很聰明嗎?怎麼會上這種當。天絕地滅索魂奪命針?你怎麼可能會給自己的暗器取這麼麻煩誇張的名字。」 狄九一笑攤開手,掌心閃著光的卻是那顆光華奪目的天魔珠:「你以為人人都似你一般瞭解我?蕭傷的風信子已算是厲害人物了。防著我們會逃,甚至在我們可能逃走的路徑上都佈置了人手,想綴上我們地行蹤,只可惜,他們對付的人是我。」 傅漢卿忙抱著他地手喊:「乘他們還沒查覺中計,我們快些跑,免得再讓他們綴上了。」 難得見他這麼積極主動,狄九倒又有些好笑了:「阿漢,以前咱們是私奔,現在,可就是逃亡了。蕭傷這次吃了大虧,必會聯合其他人一起想盡辦法來對付我們,到那時……」 傅漢卿笑道:「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我知道你誰也不怕的。咱們就這麼一路逃吧,等逃不了時再說。」 狄九仰天大笑:「好,我們就和那幫子傢伙鬥鬥法,看看最後輸地到底是誰。」 他伸手拉了傅漢卿的手,笑道:「準備好了嗎?」 「好了好了。」傅漢卿眼睛閃閃光地說:「我們逃亡吧,一路逃到天邊去。」 「好,咱們就到天邊去。」狄九長笑聲中,拉了傅漢卿,掠向遠方天際。。 古往今來,逃亡逃得這麼開心,這麼快活,這麼愜意的,怕也僅此二人了。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傅漢卿都一直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攜手並肩,逃向火紅太陽的方向。 那個時候,他說,我們一路逃到天邊去。 那個時候,他的手在他的掌心裡。 那個時候,他感覺得出,在另一個人身上,手上,傳來地溫暖。 那麼那麼多年來,漸漸不再冰冷的身與心,漸漸可以把溫暖傳遞回來地手掌。 那個時候,他真的覺得,他們就可以這樣一路逃向天邊。不管是什麼人,都不能打擾他們,不管是什麼事,都不能驚散他們,所有的爭鬥殺戮,所有的謀算計略,都已被這樣遠遠拋開。 等待他們的,會一直一直,是無數種暫新的人生,無數種可能的未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三章 - 神仙歲月 蒼山偉岸,林木叢生,山高處,更是鬱鬱蔥蔥,每有長風襲來,便見碧浪翻湧不絕。枝葉遮掩之間,有人目光如電,牢牢望著山下諸條道路。 遠遠近近,風吹樹動,鳥兒鳴唱,一片天簌處,有人低聲問:「還沒到嗎?」 「不要急,快到了。不管往哪邊走,我們這裡居高臨下,都能看個清楚,到時候發出信號,自有人手跟過去,鵬王也能在半路截住……」 話音未落,目光已是一凜:「來了。」 隨著這一聲斷然低喝,卻見山下飛一般來了一馬雙騎,轉眼便向左方岔道飛馳而去。 「快,發信號。」 那風信子探手便要往腰間去取信煙,卻聽身旁的搭擋聲音古怪地喝了一聲:「且慢,你看……」 二人注目同往山下看去,卻見又是一馬雙騎,如電而來,轉瞬便向右方岔道絕塵而去。 「這是怎麼回事……」驚呼之聲未絕,便聽轟天馬蹄之聲此起彼伏。轉眼之間,又來了七八匹馬。 同樣地黑馬,同樣的一馬雙騎,遠遠望去,同樣的衣服打扮,若是在近處,沒準甚至能看到同樣的容貌。 每一批人都奔向不同的方向,一時看得人眼花繚亂。心頭更是驚愕萬分。 「怎麼會這樣……」 「天王這麼多年下來,早就暗蓄了無數心腹,如今即撕破了臉鬥法,天王動用他們動付咱們,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這樣一來,咱們的信號可往哪發啊?」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是一聲無可奈何地黯然歎息。 半個時辰之後,山峰最高處,忽然響起震徹天地,聲傳數里的怒喝:「你們倆個胡鬧夠了嗎?前些日子我們都故意任你們悠閒玩鬧,可現在是真的出事了,快點回家,別再給我玩這逃跑遊戲了。」 這滿含內力的憤然大喝,驚起無數飛鳥,驚動無數走獸,數里之內。凡在各處道路行走的旅人無不震愕抬頭,不知這天地間忽然傳來的轟然喝聲。代表著怎樣地天意,何等的真相。 大山之側。有漫漫江流,穿行萬里,江中水波如鏡,江面漁舟穿梭,那一聲怒喝,順著江風遙遙傳向遠處,驚得沿江漁人愕然四顧,驚得江中游魚。在水面上跳躍不絕。 在遙遙一里之外的下游,一葉輕舟逍逍遙遙飄在水面上。舟頭有人安坐垂釣。 遠方怒喝之聲傳來,沿江漁人皆驚,獨他掌中連釣魚線也沒抖動一下。 身後艙裡有人探頭出來:「連蕭傷都趕到了,看起來,情況確實不太好……」 「那又怎麼樣?我才不信能有多大的問題,不過是些小事,被他們誇大來說罷了,再說,就算真有什麼事,也該他們自己發發愁,費費心了,憑什麼吃苦受罪做牛做馬都該我來,安享富貴尊榮的永遠都是他們。」狄九聲音極低,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傅漢卿笑一笑,便也不說話了。 反正他自己也不是特別有擔當,特別勤快之人。凡事能躲就躲,能偷懶就偷懶,實在賴不過了,才肯去面對。即然狄九一口咬死了不肯回去,他自己當然也不可能太勤快太積極了。 他從艙裡出來,靠著狄九坐下,笑道:「我們這一回的角色扮演是漁翁嗎?」 狄九想了想,方笑道「角色扮演?這詞兒雖新鮮,倒是真貼切。」 「當然,這詞本來就是……」傅漢卿忽然摸摸自己被打濕的額頭,愕然抬首「下雨了。」 狄九淡淡道:「不過是小雨。」 傅漢卿卻不說話,回頭去艙裡取了斗笠和蓑衣,硬是給狄九全身披戴上,這才退後一步,欣賞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頭:「這才有點兒孤舟蓑笠翁的味道。」 「孤舟?」狄九白他一眼,目光往四下或說笑,或高唱,或灑網的無數漁人們身上一掃。 傅漢卿乾笑兩聲:「這不是想像一下意境嗎?」 或許是感覺到了被他們注視,不遠處的漁船上有人大聲喊:「兩位兄弟,你們是新幹這一行嗎?打魚要用網啊,這麼一根漁鉤能釣到多少魚啊,哪裡夠生計。」 傅漢卿笑道:「聽見了沒有,你別老擺著架子不肯向人請教啊,就算你是絕世高手,不代表你懂得撒網地技巧,也不用因為你撒網的姿式不好看,就非得拿著架子慢慢釣魚,我都餓了……」 狄九怒道:「你不就是嫌魚來得慢嗎?我至於讓你餓肚子嗎?」一抬手,掀了斗笠蓑衣,他直接一個猛子扎水裡去了。 四下響起一片笑聲,叫聲。 「喲,兄弟,下水別太急了。」 「抓魚啊,行啊,咱們也好久沒試過身手了呢,看看你能抓上多少條?」 傅漢卿慢吞吞把他扔下地衣服,和魚桿等物收好,喃喃道:「我哪裡嫌你了,明明是你自己不會撒網,釣魚技術也不過關,還死撐著不肯承認,受不得刺激。」 待把東西都收拾好了,他這才坐在船頭,耐心地等著。 此時四周的笑鬧之聲已經漸漸小了。 「小兄弟,你那個伴當這麼久也沒冒出來換口氣?」 「小兄弟,怕是出什麼事了吧?」 「莫不是抽筋了?」 「要不要下水看看?」 傅漢卿懶洋洋坐在船頭,打著呵欠答:「沒事,沒事,他閉氣地本事好著呢,在水裡多呆一會兒能有啥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此人太過涼薄了,大家都是水上討生活的,誰的水性也不差,從沒聽說過有人能閉氣這麼久的。 漸漸眾人就有些不自在起來,幾個熱心腸地已經站到船頭,準備下水看看。 就在這時,一人從水中疾躍而起,飛濺的浪花耀花了每一個人的眼。待眾人回過神來時,那下了水就一直沒動靜的男子已經跳回了他的小船上,左手正抓著一條活蹦亂跳地魚兒背在身後呢。 傅漢卿卻沒查覺他一手反背的古怪,只注意到他伸出來地右手上有條活魚,高高興興接過來:「可算……」 才剛開聲說話,一直衝他微笑的狄九忽得右手一沉,猛得扯開他的衣襟,左手如電一般把一條活魚生生 漢卿胸前:「你不就是想要魚嗎,我給你……」 魚身冰冷滑膩的感覺讓傅漢卿驚叫了一聲,而受驚的魚兒不斷在胸膛上跳動著想要求生更是嚇得傅漢卿手忙腳亂要扯開衣裳扔魚。 狄九獰笑著把他撲倒,死死按著他的雙手:「怎麼,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四周漁人自是看不清狀況的,只見那一對伴當兄弟,忽得爭鬧起來,撲倒在船上翻滾不己,整艘小船都因為他們劇烈的動作,而猛烈地搖晃起來。這是演得哪一出啊……大家還沒回過神來呢,小船就徹底地翻進水中了。 所有人呆若木雞地看著,甚至不記得要救人。 然後,大家眼睜睜看著一隻翻倒的小船在完全不合理的情況下,憑空飛了起來,在半空中翻了個身,穩穩當當落回水面,船上那一對糾纏翻滾著打鬧著的人,居然仍然在糾纏翻滾打鬧,小船仍在繼續地左右劇烈搖晃著。 好像,剛才的一切,只是大家的集體幻覺,好像船從來沒翻過,船上的人也從來沒有掉進水裡過一般。 大家直著眼睛,望著這一切,沒有人注意到漁網掉了,費了好大力氣網來的魚兒已經悄悄逃逸。 所有人的目光只是愣愣望著那無人駕馭的小船漸漸順水而去,直到變成天邊的一個黑影。大家仍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 小船一路隨水飄向下游,打打鬧鬧之間,傅漢卿終於把衣服扯開,把魚兒放走了,不過,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機會,再把衣服穿好了。 好在。這時候,天色已晚了,好在,這個時候,四周已沒了其他地船隻,好在。這個時候,狄九已經同他滾到了艙裡,就算有人也瞧不見什麼了。 只是,船兒依然劇烈的搖動著,甚至比起始二人爭執打鬧時搖得更厲害,然後再一次完全翻倒,把兩個正在緊要關頭的人直接浸到冷水裡。 於是,某個武林絕世高手,詛咒著一掌拍向水面,激起漫天水浪。外加打死許多無辜的游魚。 引得另一個自認非常有良心的人搖頭不止:「今天你違規很多次了,而且簡直是為了洩憤而濫殺無辜啊。你釣魚時要有這十分之一的成果,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 嘴裡說的是一套。腦子裡已經飛快轉起來,怎麼才能不浪費這麼多魚呢,轉眼間,已想起十幾道不帶重樣的以魚為主地好菜了。 這一次,狄九選擇的身份是漁夫,選擇的生活是以船為家,四海飄流。他們乘舟順流而下,不擇方向。不控舟槳,任憑天意江風。把他們帶向天之盡頭。 一路隨水而行,見無盡青山綠景,無數繁華城鎮。 也曾與許多漁人擦肩而過,聽漁歌晚唱。 傅漢卿的記憶力模擬力都是天下無敵,聽過一回,便能一字不差,原腔原調唱出來。 那時夕陽正美,江風正柔,遠遠近近,無數笑語歡聲,一個眉目英朗的男子站在船頭,對著遠方江天一線之處,唱起漁歌,任江風把那悠揚的聲音傳向遠方,常常會惹來不少漁家女兒歡悅地目光,甚至還會有幾人高聲唱歌相合,惹得另一個沉著臉的高大男子把自家的夥伴一把揪回艙裡去,再不叫他露面。 有時,船過無人之境,江風浩湯,千里煙波,唯一葉小舟飄搖,兩崖奇石怪崖,唯猿啼鷹鳴之聲可聞。 狄九懶懶披了蓑衣斗笠照舊在船頭垂釣。傅漢卿懶懶靠在他身上睡覺,反正等一覺醒來,總會看到鮮魚的,至於那魚兒是釣來的,還是用別的法子弄來的,他也就懶得追究了。 有時朝陽漫天,傅漢卿會站在船頭,雙手攏在嘴邊,對著遠方天際,放聲呼喊歡嘯,驚得兩岸野獸飛禽,紛擾不絕。 有時,月色如水,狄九無聲地把小船蕩進蘆葦叢中,悄悄地把傅漢卿拉進艙裡,去做情人該做的事。 四周,唯有晚風微微,水波輕輕,船兒悠悠,明月悄悄地映在水面上,無聲地陪伴著他們。 對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和技巧,就是再激烈的運動,也不會弄翻船了。 他們不知船行何處,他們不管身在何界,他們甚至不去理會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伴明月,隨流水,迎清風,逐朝陽,小舟從此逝,江海任飄流,這樣神仙地歲月,彷彿無盡無止。 直到那一日,日正當空,而一夜溫柔之後的傅漢卿還是懶懶不肯起身。 狄九努力叫了半日之後,終於不得不承認失敗,自己也有些懶洋洋地起來,穿了衣裳出了艙門,然後,在一陣奇異地寂靜之後,發出一聲呼喚:「阿漢。」 那聲音裡不尋常的緊崩讓懶豬也不能不立刻爬出艙來,抬頭處,看到漫天刺目地驕陽,以及陽光下…… 傅漢卿剎時間蒼白了臉:「這是哪,這裡出了什麼事?」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四章 - 悲慘世界 小船四周,竟然飄浮著無數屍體。放眼望去,男女老幼,士農工商,各色衣衫,各式打扮,各等樣貌,如今俱作水中遊魂。 有的屍體已然發漲變色,有的卻似喪命不久,身下多壓著一兩塊浮木,藉以飄在水上,但不知是饑寒太過,還是在水中飄浮太久,終究還是不能生存。 傅漢卿愕然四顧,臉色愈發蒼白起來,忽得一掠而起,掠至一處浮木前,從一個死去婦人手中,抱起了一個嬰兒,才掠回小船。 也許是因為想要保護孩子,所以母親至死一手仍吃力地死死抓住扶木,一手仍努力把嬰兒放在在木板上方,減少被冰寒江水的浸泡。 狄九微微蹙眉,看著傅漢卿笨手笨腳地抱著孩子,手抬起來,無比雄渾的內力卻根本不敢往那脆弱的嬰兒身上傳去。 狄九湊近過來,看看嬰兒已經冷得僵掉的小臉,輕輕試了試鼻息,微微搖頭,把孩子奪下來:「他已經死了。」 傅漢卿茫然抬頭,眼神幾乎有些恍惚:「可是,我剛才好像看到他動了一下,好像……」 「也許那只是江風……」狄九輕歎:「孩子都僵了,死了最少也該有……」 傅漢卿略有迷茫地打斷他的話:「可是,不應該的,他的娘親那樣那樣的努力,想要讓他活下來,我剛剛明明看到……」 狄九一語不發,輕輕抱住他。他不是悲憫慈善之人,打動他的,於其說是這滿眼浮屍,莫若說是傅漢卿這一瞬間的迷茫悲傷。 傅漢卿沉默,他自覺從來不是什麼特別善良的人,然而,這麼多的死亡,忽然間逼到眉睫之間,實實在在,太過觸目驚心。 如此驕陽,如此麗日,如此天地,如此……死亡! 他回抱著狄九,良久才問:「這是怎麼回事?」 狄九苦笑:「不知道,不過,我們很快就能知道。」 棄船而登上近岸處最高的山峰,取出傳信煙花,狄九略有遲疑,但還是對空放出。未過多時,便見一人身影矯健如龍,攀山越石而來,隔著老遠,已是一聲朗喝:「何人放出本教緊急聯絡煙花。」 話音未落,卻見眼前一道寒光閃過,一塊玄鐵令牌已是插著臉頰深深打入一旁大樹樹幹。來者伸手取令牌,手尚未至,藉著樹影間的陽光已看出令牌上的紋符,身形一震,再不敢碰觸令牌,屈一膝遙遙拜下:「晉安分壇鄭越飛,拜見天王,願領天王詔命。」 樹影深處,狄九的面容時隱時現:「這江上無數浮屍是怎麼一回事?」 「稟天王,此江上游與曲江相通,這此屍體是從曲江流過來的?」 「曲江又為何有這麼多的屍體?」 「曲江以江劃國,南為楚國,北是息國。兩國隔江而治。如今楚地大亂,秦國軍隊已是破關而入,一路橫掃楚境。楚國將軍各自為陣抵擋秦軍,殺戮極之慘重。兩軍交戰之處,五百里內,百姓難有活路,至有無數百姓,四下瘋狂逃亡。明知曲江水急,江對面又有息國重兵防守,楚國百姓還是拼了命涉水逃生。很多船根本沒有機會到達對岸,便被魏人以亂箭或長木逼翻,死傷慘重。能有機會避開魏軍,過河偷生者十不存一。」 傅漢卿失聲道:「息國人怎麼能這樣?」 他雖躲在狄九身後沒露面,但鄭越飛也聽說過天王與教主同行離教之事,此時聞言,心頭更是微震,猜是教主發問,語氣便越發恭敬了:「息國也有為難之處?息國本來就是貧窮的小國,以前還要靠向楚國稱臣納貢,認宗主國,以便在這亂世中生存下去。近年連遭天災。國中財力本就難以支持了。如今無以數計的楚人蜂擁而來,地方官員,軍中將領,想來都被嚇得不輕。開江撤禁很簡單,但楚人數之不盡,來之不絕,萬一四方逃難的楚人都知道這邊有生路,全部趕來此處,又去哪裡籌來那麼多救濟的米糧,讓這麼多楚人生存在境內,若無力保證最基本的衣食,萬一楚人做起亂來,又當如何是好?」 「就沒有人肯伸出援手嗎?讓那麼多難民輾轉呼號,涉水而死?」 「此地本為數國國境相交之地,各方官府 甚嚴,富戶雖多,也受諸多限制,似這等涉及他國事他國百姓之事,很少有人敢出來自惹麻煩,更何況,楚人的災民太多了,誰家也沒有足夠的財力來救濟安頓,再說如此市恩於他國百姓,若被有心人利用,只怕麻煩不小。」 傅漢卿沉默無語,只轉頭看山下江中浮屍無數。 楚國的災難他早已知情,但因為那是太過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再多悲慘再多苦難,世人也往往不過喟歎幾聲作罷。然而,親眼目睹這樣的死亡,親耳聽聞這樣的無助,實在很難有人可以完全不受觸動。 狄九歎口氣,輕聲道:「想做什麼,都由你吧。」 傅漢卿略有些驚喜地看他:「你答應?」 「我能不答應嗎?」狄九苦笑「你那絕不肯見死不救的毛病我會不知道?再說,若真能對這無以數計的楚人施以援手,救人性命,於我教的名聲大有好處。市恩的事別人不敢做,咱們倒無需顧忌。鄭越飛自稱是晉安分壇之人,我們這麼久的飄流,想是到了楚息鄭三國交界之處了,晉安分壇仗著有我教勢力撐腰,可以做很多人不敢做的跨國生意,經常搞些貴重貨物偷運逃稅,一向富得流油,災民雖多,以分壇的實力應該也能撐些日子,再緊急調動楚息鄭三國的所有分壇的銀錢米糧,想來,多少也夠了,只是……」他又歎了口氣,略有無奈「只是,咱們的逍遙日子就要到頭了。」 即決心要救人,逍遙的日子自是不能再過下去了,二人不得不表露身份,直接去分壇坐鎮,親自督促他們調動銀錢糧米,然而,得到的答覆卻讓兩人都有些意外。 「不能調銀子?」狄九冷笑「什麼時候教主的命令大家可以隨便拒絕了,咱們出去才幾個月,教裡頭上上下下就沒了規矩?」 可憐的分壇主,滿身冒汗,膝蓋發軟,在他的威勢前,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屬下怎敢違抗教主,只是在一個月內,屬下已是連得了四份王令,諸王都下了死令,一兩銀子也不能亂用,所有贏餘,除日常開銷之外,一律要派專人調運到其他缺錢的分壇,倘有半點周轉差錯,不止是屬下,便是所有分壇弟子們,都要拿人頭來賠償。」分壇主的聲音幾乎都帶哭腔了「教主臨時要用銀子,若是所費不大,哪怕有諸王限令在,屬下臨時調用一下個人私產,或押或抵,也還能盡心,只是要救助曲江的楚國災民,這要動用的銀子數目太大,屬下實在難以周全。」 狄九怒道:「諸王能殺人,難道教主就殺你不成嗎?」 分壇主腳一軟,再也站不住,直接跪了下來:「籌銀子是死,不籌銀子也是死,求教主與天王給屬下指一條活路吧。」 狄九冷笑:「活路沒有,死路倒是可以……」 傅漢卿一把按住他那滿含真氣抬起來的手,低聲問:「你可知道總壇為什麼要逼你們傾盡一切地交銀子?」 「詳情屬下也不太清楚,只隱約聽說是,各地先後出了一些事,教中前前後後,損失了許多銀子。若不拚力從別處調動銀子去支持周應,怕是很多地方的多年基業,都要化為飛煙。」 傅漢卿皺了眉頭,轉首對狄九道:「看來齊皓同蕭傷以前說的話,都是真的,教裡確實有困難了。」 「那又如何,神教根基何等深厚,哪裡就讓那麼點小事給拖垮了。」狄九不以為然。 傅漢卿卻不敢這樣斷定。以前他讓張敏欣幫他找最優秀先進的管理資料和制度時,所瞭解的知識也曾涉及到歷史上一些大企業的破產失敗原因,很多時候,巨無霸往往是因為一些小問題而被拖垮的,知名大企業因為一時資金周轉問題不能解決而毀於一旦並不是神話。 修羅教採用他推廣的管理制度,學習風勁節的商業方式,無形中,整體的效率速度都大大提升,但各個分壇彼此之間的聯繫依靠也越來越重要,整個飛速循環的鏈條,任何一點產生問題,都有可能引發極大的災難。 更何況近些年,修羅教一心在世人面前洗白,許多生意,都是打明瞭修羅教的旗號做的。任何地方的生意或分壇遭受滅頂之災,也會把債務和餘波帶到其他各地的生意上去。 以前修羅教一心混黑道,當魔頭,自然可以一賴了之,如今即想要讓世人接受他們,想要成功進入各個國家的權力圈,這些名聲信譽是無論吃多少虧,損失多大,都一定要保住。想來這段日子瑤光蕭傷等人為了維持教中局面,必是十分辛苦。 狄九見傅漢卿沉吟不語, 難,不免低笑:「你何苦著急,教中便是有天大的麻扣不到你我頭上來,今日咱們即來了這裡,又哪裡有真調不出銀子的道理,從什麼時候,諸王的權威可以凌駕教主之上了?」 傅漢卿搖頭:「教中情況艱難,我們不幫忙,反而雪上加霜,這樣不好。再說,就算你我以勢威逼,硬迫得分壇拿出銀子來,只怕上上下下的人,辦事也不肯盡心的,而且一處分壇再有錢,面對那麼多災民,怕也撐不住局面,非得從楚息鄭三國各處分壇一齊調銀子不可,但在這種局面下,那些分壇又哪裡敢出銀子,時間一耽擱,瑤光碧落他們知道了消息,也一定會趕來同我們算帳。」 「那你想如何?」狄九似笑非笑「如果你不願救人了,我自然也就懶得多事。」 傅漢卿苦笑:「人自然是要救的,教中的困局也要解一解,不能讓瑤光他們周旋支應得這麼艱難。」 「好啊,我倒要看看教主大人有什麼點石成金的好手段。」狄九漫不經心說起風涼話「除非你能讓天上落下一個大寶藏來。」 傅漢卿歎息。寶藏天上是落不下來的,而是本來就在。 他抬頭,凝視狄九:「確實有一個寶藏。」 看著狄九那因為沒當真,仍然帶些訕笑的表情,他的語氣異常沉靜:「一個傳說中一直屬於修羅教的寶藏,幾百年之前,狄靖瘋狂搜羅,甚至把神教數百年所藏奇珍異寶,也盤剝一空之後的寶藏。」 狄九神色微凜,微微揮手,那個查覺話題已經開始閒人免聽,否則生死自負的分壇主,如獲大赦一般地退了出去。 狄九目光定定望著傅漢卿:「你知道當年狄靖的寶藏?那個所謂的寶藏難道不止是傳說嗎?」 傅漢卿沉默。 寶藏不是傳說,寶藏也不止一處。 當年狄靖搜羅天下奇珍,得罪天下諸國,洗劫天下豪富,獲取天下異寶,也許是為著瘋狂,也許是為著野心,也許只是為著想要博他一笑。 從來狡兔三窟,而狄靖的藏寶何止三窟。他把在各國所奪來的異寶,分藏各國秘處。但還有更多的珍寶,更多只純粹奪自修羅教寶庫,以及那些被他瘋狂誅殺的諸王密藏之寶,聯帶其他的一些上古珍玩,異域奇珍,並無數武林秘籍和神兵利器,藏於一處。 這是狄靖所留的最大一處寶藏。 傅漢卿這些年來,已將狄靖從諸國盤剝而來的一些小寶藏都還給了諸國,只有這一處,因最主要的掠奪對象是修羅教本身,並無旁處可還,所以傅漢卿一直沒有提起過。 最後的一處寶藏,最大的一處寶藏,本來就屬於修羅教的財富,但傅漢卿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所有的寶藏,越是龐大,越會帶來的災難,所藏的財富,越是驚人,引來的紛擾越多。 人心太過脆弱,為什麼要用驚天的財富去考驗它呢? 傅漢卿什麼也不說,他以為修羅教這樣順暢,這樣節節發展,也許終他一生,都用不上這個寶藏。 然而現在…… 傅漢卿輕輕歎息,心中一片迷茫,又有些淡淡的,莫名的悲涼之感。 他一直以為寶藏會帶來災難,那麼,為了平定災難,使用寶藏,會不會是對的呢? 人心脆弱,經不起財富的考驗,那麼用財富去拯救更加脆弱的生命,是不是正確的呢? 他抬頭,望著狄九,笑了一笑,並不知道,自己這一刻的笑容其實是僵硬的:「是的,那傳說中的寶藏確實存在。我知道它在哪裡,我知道要使用什麼樣的手法才能破解機關,順利取出寶藏。把消息傳回總壇去,讓他們派人取寶,告訴他們困境很快就可以解決,而災民的性命經不起耽誤,調動一切能調動的銀兩,米糧藥物去救人,銀子不夠就去向其他的富商去借,去抵押,甚至找官府去府庫借糧,借錢,憑修羅教的聲望和信用,一定可以籌措出足夠的救災物品。所有的損失,事後都是可以補回來的。」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五章 - 莫名心境 傅漢卿親筆寫了一封信說明原委,並寫明寶藏的地點和進入方法,由狄九發飛信回總壇。 但救人如救火,自然是不可能坐等總壇查實回復的,二人立刻召見了分壇主,告訴他總壇的銀兩周轉問題已可解決,命他立即調動一切資源救人。 小小分壇主本來也沒有膽子對抗教主和天王,即得了這樣的允諾,自是立刻傾力施為。 晉安分壇的所有財富,都被迅速地換成了米糧衣物藥物,沿曲江發送。 本地所有的修羅教產業,都被抵押出去,以便更多地籌集錢糧。 同時,由分壇出面,向官府畫押籌借庫銀和糧米,又以修羅教的名義,向本地其他富戶籌款借錢,還借用修羅教在各國間的聲望威勢,開始向息國和鄭國的官府勸說。 其實人心肉做,這世上,倒也並不通共是狠心無情之人,看多死傷淒涼,還是會有些惻隱悲涼之心,只是因著涉及國事。不免顧慮重重。 如今有修羅教出面帶頭,息鄭兩國邊境倒真有不少富戶,也自發地捐出了錢物,就是普通百姓,若是家有餘糧,倒也肯出手相助一二。 如此一來,曲江岸邊那些經過千里奔波逃亡,米盡糧絕。連樹皮都啃光了地百姓們,暫時有了活路生計,便也不再人人亡命涉水越境。 即然楚國人不再拚命瘋狂地硬闖國境,反而守秩序地安定下來,只隔著一條長江,看著對岸無數人忍受饑寒的慘狀。便是這邊息國軍民,也多有不忍之念。 在修羅教的出面周旋之下,地方官和守將們意志也就略有些鬆動了,若是楚人能嚴守秩序,不再亂搶亂闖,安排一條生路,限人數放進青壯,給軍營或地方上當奴隸,做苦力,這也是好的。不花錢的壯丁,只用一碗乾飯養著便是。又何苦非要把人逼到死路上去呢,能救一條性命。就救一條性命罷了。 短短幾天的時間內,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可是傅漢卿卻並沒有顯得很高興。 他總是站在高處,看著曲江邊上,無數難民,扶子攜弱,哀哀慘慘地排隊領取著修羅教施捨的一點點口糧,看著那密密麻麻地人群。眼神卻總是穿過他們,看向極遙遠極遙遠的地方。 狄九忍了兩天。忍不下去了:「人你也救了,善你也行了,怎麼看你的樣子,一點稱心如意的快活也沒有,早知你如此不痛快,我也省得陪你操這份心。」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傅漢卿搖搖頭,凝視他,忽得答非所問「你一直沒有問過我為什麼?」 他這忽然間改變話題,沒頭沒腦的半句話,居然也半點難不倒狄九:「有什麼可問的,千篇一律地不能告訴你罷了。」狄九失笑「這有什麼難猜的,當初你第一次進入總壇,可以如入無人之境,所有的機關你都能事先避開,如今你知道狄靖當年所藏的寶藏,這些奇事的理由自然只有一個。當初狄靖身邊也曾有小樓中人,那人與他關係極近,頗得他的信任,狄靖怎麼藏的寶藏,怎麼造的總壇,他都沒有瞞他。」他望著傅漢卿,頗為自信地笑笑「我猜得對嗎?」 傅漢卿沉默,良久,方點了點頭。 自然算是對的,當年,他也是小樓中人,當年,他也在狄靖身邊,關係極近,當年,狄靖對他……自是也算信任的……對一個被廢了武功,殘了身體,永遠囚在身邊地人,又有什麼可防的呢。 狄九輕笑:「當年狄靖與那人是什麼關係,莫非是像我們一樣……」 「不像!」傅漢卿倏然抬頭「我們是不一樣地,我們和他們都不同,我們……」 他是那樣急迫地想要說明什麼,狄九卻只是笑,輕輕摟他入懷,聲音柔和地傳入他的耳中:「我們自然是不同地。」他伸手揉揉傅漢卿的頭髮,有意識地把教主大人弄得蓬頭亂髮,狼狽不堪「你啊,真是不聲不響,嚇人一跳,忽然間提起什麼傳說中的寶藏,連我這麼好的定力都給你嚇呆了。」他笑望著他「這麼多年,真個瞞得滴水不漏。」 傅漢卿低聲道:「我從來不說,那是因為,我覺得,寶藏不是什麼好東西,古往今來,所有故事中的寶藏最後都只能帶來殺戮和傷害。這些東西,能不接近,就不要接近好了。但是……」他輕輕地回抱他「但是,如果你問我,我一定會立刻告訴你的。」 他抬頭,凝視狄九:「除了小樓的事我不能說,我從不會故意隱瞞你任何事,也不會欺騙你。」 狄九無聲地凝望他,這麼多年,依舊澄澈明淨的眼眸,時光彷彿從不曾在他身上留下過痕跡,那麼多歲月過去,那麼多風波來去,那樣地目光,不被污染,那樣的性情,不肯改變,彷彿任何人生地歷練,生命的進程,對他都沒有影響,彷彿塵世間的風霜永遠吹不老少年的心。 只是,他與他,都已不年輕了。 那些少年的情懷,少年的天真,在少年時,或許美好可愛,但在人已蒼老心已蒼涼的如今,曾經的天真,一直一直堅持著不肯改變,是否就變成了可笑呢? 他凝視著他,很久,很久,忽然放開懷抱,拉了他的手,轉身便走:「跟我走,我們去一個地方。」 傅漢卿莫名其妙跟著他跑:「去哪,我們即飛書給了總壇,即然重新干涉了教務,就不該再走了。如果我們再溜的話,其他分壇的增援錢糧只怕也不肯送過來的。」 「你寫一封信告訴他們,我們不是要接著溜,只是有件急事要辦,十天之內一定辦完,叫他們只安心做該做的事,等我們就是。」狄九飛快的吩咐,見傅漢卿遲疑不覺一挑眉「還不去寫。」 傅漢卿深深看他一眼,忽得一笑,輕輕 好,我寫,不過就是十天,十天之後,一切都會恢復對嗎?」 留書之後,狄九一把拉了傅漢卿上了馬,二人並騎,如電奔馳。 這一跑,就跑了一天一夜,穿州過縣,越山過嶺,一時間,也算不清經過多少路程,傅漢卿一直坐在馬後,不問去哪裡,不關心行程安排,不介意途經何處,只是這麼長時間的奔波,到底還是有些疲倦了,不由輕輕問:「還有多久才到?」 「還遠著呢,起碼再跑兩天。」狄九沉聲道「原想等有空再帶你去的,誰料到臨時出這麼檔子事。即重新過問了教務,以後想再找機會溜出去過逍遙日子怕是不容易了。那玩意費了我這麼大的心思,總要讓你先看看,咱們再回去接著做牛做馬。」 「去看什麼?」 「現在不能告訴你。」狄九笑道「你若累了,就睡一會好了,趕路的事有我。」 傅漢卿緊了緊摟在他腰上的手,把頭貼在他寬厚的背上,輕輕說:「我怕睡著了,就醒不過來了。」 趕路太急,山風太勁,馬蹄太響,狄九似是一時未曾聽清,順口問:『什麼?「 傅漢卿抬頭望著他的背,輕聲道:「我怕睡著了,醒來見不著你了。」 狄九失笑:「你這傢伙,我永遠搞不清你整天在胡思亂想什麼。」 傅漢卿只是沉默不語。一直一直凝望著他。 狄九專心策馬。對身後那人略顯奇異地表現,無所知亦無所覺。 馬行了多久,人間紅塵變幻繁華去盡了多少。狄九始終不曾回頭,留給傅漢卿的永遠只是一個似乎可以永遠負住他身軀的後背。 傅漢卿凝視了他多久,仿似千萬載的時光,都在轉瞬之間從眼前流過。 他看得眼都酸澀了,抬頭看著天上驕陽,陽光那樣耀目。刺進疲憊的眼睛裡,幾乎流下淚來。 然後,他對著天空微笑,輕輕把頭重新靠在狄九身上,閉目,安然睡去。 此後。是一片黑暗沉寂,彷彿光明永遠不會到來。 醒來時,頭頂星月漫天,身旁篝火熊熊,身後依靠的胸膛,卻似比火焰更暖,頭頂帶笑的雙眸,彷彿比星月更亮。 「懶豬,你要再不醒啊,這兔肉都烤焦了。」狄九低笑著把烤好的肉撕下一塊。遞到他嘴邊,看著他傻愣愣地張嘴。機械地一口口吃,忍不住笑意:「怎麼了。睡了一覺,人就傻了?」 傅漢卿傻乎乎地望著他,傻乎乎地吃得滿嘴油,忽得用力抱住他,飛快親到他嘴上去。 狄九閃避不及,讓他扎手紮腳地撲倒在地,氣急財壞:「你鬧什麼,滿嘴地油。」 傅漢卿親了他滿臉的油印子。這才抱著他傻乎乎笑:「我太高興了。我還以為醒過來見不著你了。」 狄九氣急:「什麼見著見不著?我什麼時候不打招呼離開過你?」惡狠狠地推開他,伸手死命擦臉。氣得聲音都抖「我是瘋了,才會擔心你餓了,才會昏了頭替你烤肉。」 傅漢卿只是傻笑,大大方方拿著狄九的衣襟把自己的嘴巴擦乾淨,大大方方靠在他身上,把腦袋擱他肩膀上,閉上眼繼續睡。 狄九又好氣又好笑:「才醒過來你又要睡,你是豬啊。」 傅漢卿眼也懶得睜:「剛才沒睡好,我有好多天都沒睡好了。」他閉目微笑「現在我要全部補回來。」 狄九沒好氣:「睡得那麼沉,還說沒睡好?」 「我以為,你想要我睡得沉,所以才睡得沉……」想是睡意湧了上來,夜風中,傅漢卿的回答,即使近如狄九,聽來也甚是隱約。 狄九彷彿微微震了一震:「什麼?」 然而,沒有回答。傅漢卿已進入了那個安寧的夢中世界。 懶豬果然是懶豬啊。 狄九搖頭歎息,伸手輕輕護在傅漢卿身上,如此小心地姿式,彷彿要呵護那人兒絕不為夜風所侵。 他的手輕輕撫過傅漢卿的身體,感覺著身旁之人的鬆弛與安然,如此迅速的入眠,是因為這一刻徹底的放鬆。 自從講出寶藏之事後,傅漢卿雖然什麼也沒再說,但狄九一直知道,他的身體和神經始終是緊崩著的,直到這一刻,才鬆弛舒展開來。 所以可以安然入睡,所以可以安然微笑,所以可以用如此自然而安心的姿態,緊緊靠在他的身旁。 夜色如許,星月如許,火光把狄九凝視傅漢卿地面容映得明滅不定。 烈焰飛騰之間,狄九的指掌從傅漢卿地發間額上眉前唇畔徐徐掠過,他撫挲他的肩與背,他凝望他地面容與笑容。然後,一聲歎息,輕輕響起。 那樣輕微的歎息,轉瞬便隨風而逝。 沉睡的傅漢卿聽不到,而凝視傅漢卿的狄九甚至不知道,原來自己發出過天地之間無人可以查覺的歎息。 再醒來時,依然是月下,依然是良辰,依然有明月漫天。然而,身邊卻並無獵獵火焰,唯有馬蹄踏踏之聲。 再醒來時,不再是騎在馬後,雙手牢牢用力,一直一直拭圖抓緊身前的人,而是被人護在身前,護在雙臂之間,徐徐策馬前行。 月色裡,狄九的面容出奇的沉靜,眼神出奇地溫柔,他舉起馬鞭,遙指前方,聲音比夜晚地風還要柔和:「我們到了,看,那就是我要帶你看的東西。」 傅漢卿順著他地手向前望去,忽得怔住,一時間,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六章 - 琉璃世界 依青山,傍綠水,於一片盛放百花的清淨林木之間,硬是人工平出一片土地,建出一座乍眼看去,甚是普通的院落。 平凡的小院子裡,茵茵綠草上,擺了石桌石椅,有幾塊形狀趣致大小不一的石頭,栽了幾棵果樹,後面是四進的宅子。看起來便是普通民間中等人家的住所。 唯一不同是,整個宅子的房頂都是透明的。映著星光夜色,閃出異樣霞輝,入眼處,便是一片琉璃奇彩。 狄九尚是心有遺憾:「本來想全都用琉璃來造,可是尋盡了世間巧匠,都說沒法子讓琉璃承重,只好勉強就屋頂用一用吧。」 他笑笑,拖了傅漢卿的手:「走,看看你睡懶覺的窩。」 傅漢卿就這麼直著眼睛,傻呆呆讓他一路拉進院子,一路穿廳過室,直接走進臥房。 整個房間最顯眼的就是那張極大的床,便是五六個人也能睡得了,估計在上頭再怎麼翻來滾去也掉不到地上。 傅漢卿傻愣愣低頭看看床,傻呆呆抬頭看看屋頂,,好半天才問:「這是怎麼回事?」 狄九特別喜歡看他直著眼發呆的樣子:「你忘了,你曾告訴過我,你的願望是看著星星睡懶覺。」他微笑,望著傅漢卿震動的面容「後來的願望是,看著星星睡懶覺時身邊有我。」 他伸手,笑著在發呆的傅漢卿面前搖了一搖:「回魂回魂,瞧瞧,現在有星星,有我在,還有你最喜歡的床,你還想要什麼?」 傅漢卿呆呆看著他,半天才大叫了一聲,猛得撲到他懷裡。 衝勁太大,狄九沒站穩,或者也並沒有想過要努力站穩,兩個身子一起倒在床上,滾做一團。 狄九隻是笑:「看看你,才多大的陣仗,就感動成這個樣子,要哄你真是容易。」 傅漢卿一直抱著他沒鬆手:「這才是你以前說要送我的禮物,是不是?」 「本想當時回去就能帶你來看,沒想到這年頭琉璃這麼難弄。才做一個屋頂,那幫沒用的傢伙就給我費了好多時間。等我辦完楚國的事回總壇時,這裡還沒建好。即然禮物沒弄好,我就先帶著你出來逍遙一陣子再說。」狄九說得極是輕描淡寫。 這年頭,天下各國皆無製造琉璃的技術,琉璃是從遙遠的海外異國傳進來的,賣的是天價,便是高官巨富,家裡的琉璃也只當做珍物賞玩。他居然忽生異想,整個屋頂全要用琉璃造,這得花多少人力物力心力,簡直想想都嚇死人。要不是修羅教在天下各地都有人手有勢力,搜羅琉璃方便容易,資金調動也迅快,換了旁的人,就算有錢,怕沒個數年時間,也造不出這樣的琉璃屋。 傅漢卿只能喃喃道:「這要多少錢啊?」 「放心,用的是我自己的錢,知道你主張公私分明,不能亂沾教裡的便宜,再說,就算我想動用教裡的錢,瑤光那幫多事的傢伙也不肯啊。」狄九笑道「你從來沒有算過這些年來我教諸王的分紅到底有多少吧?」 狄九似笑非笑看著他:「你自己現在到底有多少錢,你肯定也不知道。」 傅漢卿傻笑:「我的帳一直是芙煙在管,我估計,就算以後我的教主當不成了,靠那些分紅,這輩子也不用愁了。」 狄九大笑:「傻瓜,便是沒有分紅,有我在,又哪裡用得著你去發愁。」 他伸手點點傅漢卿的眼睛:「怎麼只顧著目不轉睛望著我了,不看你的星星?」 傅漢卿只是望著他,不肯眨一下眼:「我就想多看你一會兒。」 狄九縱聲長笑,伸展手足在床上躺平,看著琉璃中反映出的點點星辰。忽得輕輕道:「原來這樣看著星星,感覺這麼好,怪不得你喜歡?」 傅漢卿輕輕道:「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禮物……」 話未說完已被狄九打斷:「胡說什麼呢?以前就沒有人送過你禮物嗎?光我也給你找過不少吧。」 傅漢卿輕聲道:「這是第一次,有人在送我禮物時問我想要什麼,有人專心為了我的願望而去準備禮物。」 一直一直,他都收過無數禮物。 強迫的歡好之後,把金銀珍物送到他面前,這麼好的禮物,我對我多好。 強制的囚禁之後,把奇珍異寶送到他面前,這麼珍貴的禮物,你為什麼不肯笑。 無情地殘虐之後,把神兵利器,甚至國土疆域擴張的地圖送到他面前,我為你殺了那麼多人,我為你打下 山,你為什麼就是不感動,你還有沒有心。 而今天,在漫天琉璃星光下,他輕輕對他的愛人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送我禮物時問我想要什麼,有人專心為了我的願望而去準備禮物。」 是太高興,還是太悲涼,他幾乎以為自己說這句話時,是哭著的。伸手在臉上一摸,才發覺原來始終無淚。 狄九愕然,靜了一會兒才問:「我以前送你的禮物,你都不喜歡?」 傅漢卿忙說:「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很喜歡啊。」 狄九沉默不語,只是安靜地凝視傅漢卿。他雖然不是那種萬事都把情人放在第一位的所謂情癡,但在一起這麼多年,他又常常行走天下各地,信手給傅漢卿帶些禮物,倒也是常事。 其中有珍貴的,有稀罕的,也有普通平常的,有好玩的,好吃的,也有新奇有趣的,然而,直到今天,聽到傅漢卿這隨口說來的話,他才莫名驚悟,這麼多年來,他竟從未問過,傅漢卿想要什麼? 這樣這樣漫長的歲月,他們在一起渡過,原來,他竟從來沒有真正送給傅漢卿一次,他所期盼的禮物,而他從來不曾查覺,不曾知曉。 就這樣在琉璃星光下凝望傅漢卿,看他的笑臉,他的歡喜,努力地漠視那心頭徐徐升起的悲哀,反把那人摟得與自己更加緊緊相貼,他輕輕道:「我陪你看星星。」 傅漢卿微笑,舉目望漫天星辰。 這個時代的琉璃因為技術的缺陷,透光度並不特別好,根本不可能完全清晰地去看星空,然而,正因為有這樣的模糊,一顆顆星星透過琉璃看起來,便似憑空多出無數幻影,同時閃爍著異樣迷濛的光彩。 躺在最舒適的床上,躺在那人溫暖的懷抱之間,看這樣迷濛的星光,曾有過那樣漫長的生命,曾有過無數次星海裡的沉眠,這是傅漢卿第一次發現,原來,星星可以這樣美麗。 狄九為了建這座琉璃屋花費了許多財力,也讓屬下們耗了無數時間,但他們可以享受這琉璃世界的時間,卻只有短短三四天。 當日離開晉安分壇時,傅漢卿留書給諸王,許的是十天期限,去掉來回奔波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的,也就只剩下三四天了。 好在此處清幽僻靜,遠近十里之內,都無半個閒人,二人可以渾然不管身外之事,整日廝混在一處。整整三天的時間時,竟是一刻也不曾分離過。 狄九出奇地溫和,出奇地有耐性,他陪著傅漢卿一起看漫天星辰,在星光裡入睡。 他陪著傅漢卿一起在院子裡的草地上打著滾曬太陽。 餓了不是摘附近樹上的果食,便是閒閒獵取林中倒霉的小兔子。 就連傅漢卿在廚房大展身手時,他居然也肯不介意煙熏火燒地陪在旁邊,笑看傅漢卿操持,淡淡給幾聲誇獎和鼓勵。 三天裡,有過多少笑聲,有過多少快活,誰也記不得,數不清。知道的,只是三日時光,彈指般便自眼前溜走。 第三天的夜晚,狄九笑把傅漢卿拉到院子裡的石桌前坐下,拍拍他的臉,用哄小孩般的聲音道:「乖,先別急著睡,今晚有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倦意漸漸湧上來,以傅漢卿的性子,自是天塌下來也要先睡一覺再說。說話時眼睛都快閉上了。 狄九有些無奈地歎口氣,把桌上那從附近桔子林裡摘來的桔了親手剝開一個,塞進到他嘴裡:「吃個桔子提提神。」 傅漢卿瞇著眼囫圇把一整只桔子吞到口裡,用力咬下去,然後直跳起來,抱著嘴叫:「好酸。」 狄九得意大笑:「若是不酸,如何趕走你的磕睡蟲。」 傅漢卿瞪著他,正要說話,忽聽耳邊一聲轟天巨響,愕然回首,恰見遠方天際,映出萬道霞彩。眩目美麗到極處,耀得人再也轉不開目光。 傅漢卿只來得及低低「啊」了一聲,四面八方緊跟著便有無數火光直衝天際,霎時間整個天空便滿佈燦爛的金光。 身旁的琉璃屋頂上反映著來自天際的霞彩,也流溢出無限華美金芒,與如許天地交護輝映,彼此爭輝,美得奪人目,而動人魂。 傅漢卿怔怔看著漫天的火樹銀花,狄九卻只靜靜望他那完全呆住的面容,無數煙花在他幽深的眼眸中綻放又凋謝,凋謝又綻放,忽明忽暗,暗而復明,忽而是沉沉暗夜,永無邊際,忽而是旭日華彩,光照天地。 那些的明明暗暗,在他眼中起起伏伏了許久,他才微笑著附耳問他的情人:「這種算不算是好東西。」 傅漢卿眼睛只遙望天邊的華彩眩美滿目光輝,輕輕道:「如果我們能一直在這裡多好。」 「那就一直在這裡啊?」漫天的煙花,映亮 的臉和眸「讓瑤光碧落他們瞎著急去。」 傅漢卿輕輕歎息:「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有什麼不可以,你不是熟知天下武功嗎,你不是特喜歡把別人武功的弱點拿出來嚇人嗎?也嚇嚇他們去。」 傅漢卿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法子對你這種級數的高手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們的武功已經達到信手拈來,空靈自在的境界,就算是打一套最平常的伏虎拳,也自有莫大威力,不會輕易拘泥於招式,也就不容易受制於我那紙上談兵的知識了。」 狄九笑笑同他並肩看這漫天煙火,半晌忽道:「天下武功百曉生,我新近創了一套劍法,你有無興趣瞧瞧?」 傅漢卿側首望他,天邊綻開的煙花在他眼中亮起點點異彩:「好啊。」 傅漢卿熟知天下武功的得失缺漏,雖說只是死記硬背,但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能吟。任何新創的武功,都不可避免要受過去諸般武藝的影響,只要讓傅漢卿多看幾遍,他確實能幫忙找出許多缺漏來改進。 狄九見傅漢卿在星光火焰裡的眼神那樣清亮,彷彿在為可以幫自己一點忙而異常興奮,在極短的瞬間,略略有些失神,但隨即微微一笑,徐步退開,袖中軟劍無聲無息滑入手心,順著掌力輕輕一震,伸展開一道奪目的銀芒。 劍光起處,比星光更燦爛,比焰火更奪目,那樣的輝煌與美麗,彷彿要將人生中,一切的美好,一切的青春,一切的幸福,在這短短的一瞬之間,盡情綻放到極處。 狄九是個極冷厲之人,他的武功,也向來凌利而決絕。然而這一次,這一路劍法,卻彷彿與他的性情正好相反,竟是說不出的倜儻從容,多情而燦爛。 如此長夜,如此星月。月華如水,風過樹捎,那人挽劍成水,劍起處,有清風明月,寒霜飛雪。 遠方星辰點點,映此月下劍舞,天際彩虹飛焰,照此劍影霞光。 一套劍法使至酣暢處,人欲飄飛,劍欲飄飛,銀光飛焰間,分不起劍影焰華,星光劍光。風起處,令人直疑那御劍而舞的身影會舞上蒼穹舞上青雲。月光下,那劍中華彩似已挽住了時光,挽盡了遺憾。 如許良辰,如許星光,如許彩焰,如許劍芒,傅漢卿靜靜看他劍影裡飛騰閃轉的英偉身姿,渾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轉眸眨眼。 天邊又有遙遙巨響傳來,聲震入耳亦入心,傅漢卿轉身望去,遙遙天際,異彩紛呈。想是許多大煙花被同時點燃,不但響聲震天,亦把整個天空,映得亮如白晝。 適時清風入懷,滿心暢快,傅漢卿目望遠方,忽得脫口說:「狄九,我們去對瑤光蕭傷他們說,我們退出好不好?就算他們不會答應,我們也努力去說服他們好不好,什麼事也不要管了,我們就在這裡,一直一直……」 彷彿不需要經過思考,那些話就自然而然從唇齒之間湧出來,沒有聽到回答,他扭頭想去尋找那星光焰彩裡為他舞劍的身影,然後,他聽到極輕極輕極輕的一聲響。 彷彿在瞬息之間,有什麼極貴重,極珍惜之物破裂了。 心頭微微一涼。 這時,漫天星光正美,這時,滿懷清風正柔,這時,遠方華焰正輝煌,這時,他臉上笑容正自燦爛,這時,他正對他所愛的人說出心中期待。 然後他遲疑了一瞬,迷惑了一瞬,有些遲鈍而緩慢地低頭,看到一截雪亮的劍尖,從左胸心口處伸了出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七章 - 碎心之別 一劍極之精準地從傅漢卿的心口穿過,但實際上,卻正刺傷傅漢卿的心臟。 當初他的那幫同學給他設計身體,除了給了他世上最完美的容顏和身材之外,也給了他極強健的體魄。比如身體健康,極少生病,比如體格極適合練武,練功的話成效極快,等等等,總之就是武俠傳奇故事中,那種萬里無一的天賦異稟骨格奇佳之人。除此之外,風勁節更突發奇想,把他的心腑給設計地偏了一點。理由無非是這位喜歡看小說故事且自覺特別有同學愛的傢伙,記得以前看過幾本叫古代某個筆名金什麼的人寫的武俠小說,印象裡,好幾個人物因為心臟長偏了,所以在要害被襲的情況下,可以死裡逃生。心臟是人體生死要害,而世人針對身體的攻擊,也常有以心臟為目標的。如果心臟偏一點,沒準還真能在必要時變危機為轉機。 後來因為幾世的遭遇讓傅漢卿對絕美相貌的生活有了排斥,把基因中關於容貌的內容作了修改,但其他與身體相關的信息一切照舊,他的心臟幾世以來,都一直是微微長偏了一點的。 所以,這一劍刺來,對殺人者也許是正對要害必殺的一擊,但傅漢卿卻偏偏重傷而不死。 因為不曾象普通人那樣,還沒有回過神,就因為傷重而死,因為無法象普通人那樣。還沒有感覺到痛,就失去所有生機,所以傅漢卿不得不怔怔站在那裡,低頭看著胸口露出地劍尖,無比清醒地面對整個事實。 一切其實也並沒有太大的意外,或許這才是最合理,最正常,最應該的發展吧。所以,看著那穿胸而過的劍尖,其實並不覺得痛,只是鈍鈍的,有些涼。 當然不痛,我本來就不怕痛。這樣被扎一劍,算什麼呢? 傅漢卿有些迷茫地想,只是,真冷啊。 那寒意從心口侵入整個胸膛,轉眼散佈到全身,心跳停止了吧,呼息停頓了吧,手足都已寒徹了吧? 那樣冰冷的一把劍,這樣冰冷地扎進血肉的身軀,要傾盡多少熱血。才可以暖得了它的寒鋒。 受傷地那一刻,思緒還沒轉過來。身體卻已自然而然地提聚真力,不是下意識地想要攻擊或防守。僅僅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然而,丹田之間空空一片,彷彿那沛莫能御的強大力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當然,這也不應該奇怪,像狄九那麼思慮周密的人,在面對他這種內力強大到詭異的存在,若無妥當安排,怎肯輕易出手。若無法完全保證他斷無垂死反擊的可能,又怎肯圖窮匕現。 傅漢卿地嘴角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只是他不曾意識到,這原來,也算是一個笑。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他說出寶藏之後?從把他帶離總壇之前,從設計利用一場決鬥,騙出他可避百毒的天魔珠開始,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第一次說出承諾時就已經開始了。 傅漢卿有些迷亂地伸手,想要去碰那從胸口冒出的冰冷劍尖。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地展露在眼前。 以修羅教今時今日的威勢地位,要想讓它多方受挫,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第一次聽到齊皓說出各地異變的消息時,自己很容易就被狄九說服,不去相信。 但是,如果是一個身居修羅教高層,可以悄然網羅羽翼,深知教內一切虛實,各種運作的人要做到這一切,就很容易了。 離開總壇,離開其他人的監視,即可以騙取自己地信任與親近,保證隨時可以不受干擾地下手,又可以分散蕭傷瑤光等人的注意力,讓他們要盡全力找人,卻不能及時發現教內異變地真相。 置修羅教於困境,即能奪其財為己有,又可讓自己面對無數災民生死難關,手中卻無錢糧可調的窘境。 天王地位再尊,到底仍居教主之下,所控權位再高,到底仍有許多人平起平坐,錢財分紅雖多,到底那無數產業,始終不完全屬於自己。自立山頭,自開門戶固然有些艱難,但如果手裡憑白得到傳說中,狄靖最大地那一筆寶藏,擁有那些奇珍異寶,神兵利器,武學秘芨,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吧? 悄悄散掉他功力的是哪一種毒藥,又是在什麼時候下的呢?是剛才含笑塞進他嘴裡的桔子,是以前開雜貨鋪時隨便掛在他身上,還不許他拿下來的香囊,又或是…… 不過,那都並不重要。 殷紅的鮮血在劍尖處滴落,天邊的焰彩在劍刃上閃光,傅漢卿專注地望著,覺得有些想笑。 其實,不是不曾查覺的。 這麼多年地相處,這麼多年的情愛,怎麼可能一直沒有發現他地保留。只是總對自己說,他的性情本就冷淡,這世間,有很多事他看得比情愛更重,這一點,他本來也不曾掩飾過。這是他的坦蕩與無欺,又有什麼不好? 只是,從不去多想,從不去多問,從不去多爭,不代表從來無所感。他仍和許多年前一樣,是一隻駝鳥,閉目埋在沙子裡,除了自己想要的,不去看,不去想其他的一切。 當年的茫然無情,如今的柔順多情,說起來都不過是同樣的自欺。只有在聽到輕塵的死訊時,才會受觸動,才會感到迷茫和悲涼。愛情是多麼難以捉摸難以把握的東西,如果輕塵也一次次敗得如此之慘,那麼,他又憑什麼可以幸福快樂。 然而,那個時候,他在耳邊輕輕說,回來的時候,給你一個禮物。那樣柔和的語氣,那樣溫暖的眼神,那個時候,他抱著自己輕輕問,你有什麼願望,聲音彷彿可以化成水。 於是,輕輕揮開那些迷茫和不確定,努力地去相信他,專心地去等待他。 他拉著他私奔,他帶著他逃亡,不是不曾查覺,他的行為和一慣的行事風格完全不同,只是,那些相伴的歲月多快樂,那樣的悠遊自在,那樣的無拘無束,那樣一次又一次全新的生命。忘記一切地去相信,總比忐忑不安地時時猜疑要好吧。 說出寶藏的那一刻,不是不曾查覺詭異不合理之處,不是沒有感覺到危機,只是, 生命在眼前,怎能不救,只是那樣愛的人在眼前,怎心莫測,人性軟弱,千萬不要試煉愛情與人性。然而,他說出來,只是因為,他想要相信他,他想要盡一切可能相信他所愛的人。若是相愛,為什麼還要猜疑,如果猜忌,又怎麼去愛。 他相信他,至少,他想要相信他,他要求自己相信他,所以他說出來。 所有的寶藏都只能帶來殺戮和背叛,無數的故事早已證明這一點,然後,那一天,狄九拉著他飛奔,狄九要他留書,狄九說,只要十天,我們單獨在一起。他不是沒有查覺危機,他只是不能拒絕。 如果愛他,怎能疑他。 他要去哪裡,他不問,他要他睡,他便睡。那一刻,他以為醒來時,靈識會在小樓深處,而軀體早已僵硬冰冷,然而,他要他睡,他便不忍拒絕,只是略有不捨,若是醒來,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然而,即然愛他,便不忍疑他,即然愛他,便不能拒絕他。 他要他睡,他便睡去。 一夢醒來,漫天星光,滿煙火焰,身在那人懷中,眼裡是那人的笑顏。 那一刻,心頭猛然的一跳是為著什麼,那莫名漫溢全身的歡喜是為著什麼? 他大聲地笑,他用力地擁抱他的愛人,他親吻得他滿嘴油印。那時候。他真地覺得,小容的話是對的,那些傳奇故事都不能相信,原來並不是所有的寶藏都只會帶來背叛與殺戮,災難與不幸,原來,只要肯去相信,生命真的可以很幸福。 於是。他相信了,於是,他看到了琉璃世界,滿天焰火,看盡了世間最美麗的景致。 剛才看著那巨大的煙花映亮半空時在想什麼,對了。去拉他的手,去大聲對他說,我們不回去了,好不好? 我知道答應了地話要做到,我知道人要負責任,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直在這裡,看著星星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對了,是去面對他,坦然承認自己的錯誤。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煩惱。對不想,我說要相信你。原來我並不真的信你,我只是不停得去要求自己相信罷了。對不起。我說愛你,我說不騙你,卻並沒有真正對你坦誠,對不起,我想,我以前地方式也是錯的吧,我想,我這樣刻意這樣牽強地去面對自己的情人。也是錯的吧,但是。我是真的喜歡你,但是,我會努力改正這一切,我相信,我們以後,會很好很好,很快樂,很快樂…… 然後,劍鋒刺入心頭…… 快樂,快樂,所有的歡樂都會很快過去,原來,這就是快樂。 傅漢卿冰冷的指尖終於搭在了劍尖之上…… 其實,你不必如此麻煩,如此煞費苦心, 想要寶藏,其實你只要對我說就可以。 想要殺我,其實你只需要…… 他低下頭看到劍尖,他抬起手想要去觸摸劍尖,這時間有多短,彷彿彈指間便已過去,這時間有多長,彷彿千萬載時光流轉到了盡頭,這一切仍不曾結束。 這一瞬間,他轉過了多少念頭,生出了多少明悟,沒有人知道。 只是在他的手指與劍鋒相觸的那一刻,劍鋒向後急收,迅速抽離。 傅漢卿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清晰得感覺到劍鋒與他自己的內腑血肉地磨擦,劍收回時,胸前便只剩一個血洞,在那無人可覷見的洞內,是否整個胸膛,整個肺腑都已被一劍割得生生裂開了呢。 劍迅速回收,而他則立刻轉身,伸手一抓。 他人已重傷,功力全失,然而,這樣拙劣地一抓,以狄九地本事,竟沒能躲過去。 剛剛染盡他心頭血的劍鋒來不及收回,就被他雙手抓住了。劍鋒迅速割破皮膚,指尖地血與心上的血融在一處,彷彿永不停止地滴落腳下。 回身的這一刻,天邊又有一道焰彩亮起,琉璃被反映出眩目華彩,照得他們彼此的面容纖毫畢現。 無數的焰彩,無數的華光,都在他們相視而立的臉上,眼中,變幻起伏。 傅漢卿只是望著狄九,只是死死抓著劍鋒,狄九隻要隨便一抽手,就可以把他的十指切斷,讓長劍得回自由,然而卻一直沒有動。 狄九也靜靜看著傅漢卿,臉上神色即無得意,也無悲憤,更無快意,甚至連看到一個心臟被刺穿應該立刻死掉地人還有能力站著,還能抓著自己的劍不放,他也沒有一點應有地驚訝之色。 他就像在轉瞬間給自己的臉上生生加了一層冰鐵面具,人類一切正常的反應,感覺,都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傅漢卿望著他,不知道他還能忍耐等候自己多久,傅漢卿聽著鮮血滴落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再堅持著站立,堅持著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多久……然而,他仍然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努力平靜,才能勉強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不要輕視風信子,你的事很難長久瞞下去,瑤光碧落他們都不是易與之輩,一旦讓他們想通過來,你……」喉頭湧起的血腥味讓他本已越來越微弱的話語都只能斷斷續續說下去「你不可太過自負,萬事……小心……」唇邊鮮血溢出,他知道,卻不在意「所有的寶藏都很容易帶來殺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離間誰,但是……」內腑一定受傷極重,否則這血不會一口口湧上來「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們對寶藏都有同樣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別被你的同伴……傷害。」他望著他,但視線有些模糊了「寶藏雖好,卻不可多恃,以後,萬事全要靠自己,你……」 手指已經麻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劍鋒太冷,而凍得僵了。明明流了這麼多血,為什麼,還是熱不了那樣冰冷的劍刃。 他終於放開手,努力想要退後兩步給狄九讓開路,然後腳卻再不聽從意志的驅使,一軟一屈,讓他整個人栽倒下來。 狄九隻是漠然地望著他,漠然地聽他說出一番在此情況下最不可能說的話,漠然地看他砰然倒地,漠然地看著從他前後胸以及手上流出的血,染紅了地面。 他依舊不 *-奇-*不動容,眼睛也不肯眨一下。 *-書-*他只是望著傅漢卿,一直一直望著他。 *-網-*那一劍穿心而過,這個人居然偏偏不死,只是,這樣重的傷勢,流了這麼多的血,就算心不碎,心不穿,也活不了了。 他冰冷地看著那垂死的身軀在地上微微地動彈著,他冷漠地看著那個人努力地想要支起身子抬起頭,看向他的方向。而他,只是眉不抬眼不動肩不晃地飄然後掠。 傅漢卿費了極大的力,才勉強支起一半身子,勉力抬頭,正好看到狄九掠上院牆。 天地間莫名地刮起寒風,吹得身在高處的狄九,衣襟獵獵拂動,背後是一直盛放不熄的煙花,他的身形在其中明滅不定。 那樣刺目的漫天流光溢彩,傅漢卿努力睜眼看著,好幾次險險被這絢麗刺得眼睛酸痛落下淚來,然而,他仍然極力睜著眼,極力去看。 這一去,是永遠的決別吧。 他自有他的野心,他的未來,他的選擇,他的前途,而自己,只能回歸小樓的深處去了。 憑心而論,相比其他的人,狄九待他還算是好的。 沒有囚禁,沒有凌虐,沒有造下無數的殺戮殘虐,然後對他說,我都是為了你。 那麼多年的歲月,替他擔下多少困苦艱難,給他多少安逸自在。也許狄九隻是在藉機抓權。但自己從中得利地事實不可抹煞。 那麼漫長的時光,陪他玩樂,共他歡笑,縱然只是演戲,這樣盡心盡力已是難得,何況自己確實得到了許多快樂。 沒有瘋狂的獨佔,沒有肆意殺死任何與自己有過接觸的人,尊重他的自由。甚至對他身邊的人,也多少給了一點尊重。明明性喜殺戮,卻為了他能少殺人就少殺人,就算只是作做,只是討好他,能這般為他。已是難得。 設計套寶藏,但這寶藏本來自己就沒有想要獨佔。悄然架空他,但這教主這位本來自己就沒想要。帶他出來暗算他,但是,這幾個月的快意逍遙,卻是以前幾世想都沒有想過的,即使是最後地殺戮之前,也曾給他見琉璃世界,漫天彩焰。即使是身遭殺戮,也無法忘記。這是第一個在送他禮物之前,問他想要什麼的人。這是唯一一個,努力想要達成他願望的人。 就算是最後的那一劍。也是乾乾脆脆,忽襲要害,沒有奪人武功,廢人肢體,沒有鐵鎖枷銬,永世折磨,沒有拷打凌虐,肆意羞辱。他只想乾淨俐落,幾乎沒有什麼痛苦地了結他的生命。 如果自己的心臟位置正常。也許只會感覺心口有些涼,還沒有查覺發生什麼事,就在這世間最大地歡喜和快樂中死去了。 偏偏他的心長偏了,偏偏他沒有立刻死去,偏偏他清楚地面對了整個真相,偏偏他的快樂,再也不能在這一刻,就此凝為永恆。 傅漢卿想要笑,卻發不出聲,甚至牽動不了臉上的肌肉。眼前的一切越發模糊,他努力再努力,才能勉強看清,高高院牆上,已經沒有人影了。 那個人走了。那個相伴無數歲月的人,就要徹底地走出他的生命,永遠再無相見之期了。 傅漢卿本能地扭頭去看院門,但從他的方向根本看不到狄九的身影。 他掙了一掙,開始向院門爬去。 向前伸出手,按在地面上用力,拖動整個身體,向前,向前,再向前去。 這樣緩慢的動作,這樣艱難地前進。 傷口其實不痛,只是雙腿再也支撐不起身體。 這樣慢,這樣慢啊,明明我不怕痛的,為什麼還是沒法快起來。 這樣慢,這樣慢,也許到了院門口,也見不到他遠去地背影了。 只是,只是,想要多看一眼,只多看一眼。 一眼之後,他就要死了,從此永歸小樓,此後時光流轉,歲月永逝,他與他在漫漫時空之間,再不會有相遇之期。 努力地向前,呼吸由細微到粗重,然後再轉為微弱。 努力地向前,地上血痕深深長長,他不曾看到。 努力地向前,每一次手按下來,地上就是鮮紅的血印子,手指好像不太對勁,著力很困難,不過也顧不上了。 努力地向前,想要抬起胳膊,想要帶動身體,為什麼一切都像不是自己地,為什麼一切一切,都不聽從心意。 努力地向前,大腦越來越混亂,意志越來越微弱,他幾乎連為什麼要向前都不知道了。 從這裡到院門處,這麼短的距離,漫長得像是萬水千山,然而,縱是萬水千山,終還有渡盡之時。 感覺上最少過了一百年,他才能喘息著半個身子伏在院門處,極目遠眺。前方視線的盡頭,一人一馬,已將消逝。 狄九從跳下院牆後就牽了馬離開,然而,他即沒有施輕功,也沒有鞭馬奔馳,只是任馬兒漫然行走,所以傅漢卿這麼艱難掙到此處,才來得及看他一個堪堪消失的背影。 傅漢卿已經無力去想,大功告成後狄九為什麼沒有立時盡快離開,也無力去分析這種拖拉與狄九乾淨俐索的性情不符。 他只是最後一次大喊:「狄九!」 他覺得自己在喊了,然而,那聲音即使站在他的身旁,也很難聽清。 他叫他的名字,然後想說:「再見。」 但是,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一大口血直噴出來,身體一陣急劇的抽搐,視線立時模糊起來,再然後,就是無窮無盡地黑暗迅速降臨。 最後的努力,他想看他最後一眼。 最後地呼喚,他叫他的名字,卻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最後的願望,他想要對他告別,他想要說一聲再見,卻永遠不能做到。 黑暗已然降臨!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八章 - 生死抉擇 奇怪,世界一片黑暗,再無半點光明,他的意識卻消散。 清晰地感覺到這個身體正在死去,正在失去一切正常的機能。 所以指揮不動軀體,甚至喪失正常的觸覺。所以焰火滿天,轟然巨響,耳朵卻聽不到聲音,所以一直張開口,卻無法把最後的告別說出來,所以睜著眼,視力卻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整個世界,除了黑暗,再無其他。 也許因為擁有著遠超於世人的強大精神力,所以在肉身步向死亡之時,神智卻又清醒得不可思議。 這樣的強大,是幸還是不幸?傅漢卿不知道。 他知道只要安靜地等下去,死亡終會降臨,黑暗終會過去,然後是回歸,然後……也許他會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療傷吧。 下一次入世,會在何時何世,下一次重歸人間,何處青山是狄九埋骨之所? 又或許…… 無邊無際的黑暗,永無止境的沉寂,人的思緒反而出奇地清晰…… 又或許,永遠沒有下一世了吧。 人間情愛,永遠不是他能懂能解能擁有之物。 無論是漠然接受一切,還是努力融入一切,說來說去都是錯。即然如此,為什麼還要一次次繼續…… 懲罰好也,校規也罷,一切都由它吧……永遠永遠不要再嘗試了…… 他是那樣地愚蠢,天真地以為,一直一直地擁抱,就可以驅盡寒冷,可笑地相信,一直一直地牽手,就可以暖了那永遠冰涼的指尖。 原來,那只是太長久時光造成的錯覺,原來太漫長的歲月,一直不肯放開懷抱,於是,他的溫暖就留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為他所愛的人已經暖了,卻原來,感受到的,不過是自己留下的餘溫,只要風輕輕吹過,便悄悄地消散而去了。 到底,暖不了一雙冰冷的手,到底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情,到底,這一世,又一次成為被捨棄的那一個,到底,這一回,面對的也依然是背叛和出賣。 不想去恨他,不願去怪他。他待他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在他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珍視的一些東西,於是,便只好捨棄他了。 一切一切,與無限遙遠的七百年前,並沒有太多不同。 當年沒有恨過狄飛,現在也不會去怨恨他,只是希望,他付出了這麼多的代價之後,能夠稱心如願,能夠得到他想要的,能夠過得至少比狄飛快樂一些吧…… 傅漢卿那樣迷茫得想著,千萬種念頭紛來迭去,無限混亂之間,卻彷彿有一道驚雷從那黑暗的世間中劈過,眼前似乎亮了一亮,身體猛然一震,本已微弱的呼吸竟然粗重起來。 狄飛……狄飛…… 他竟忘了狄飛。 七百年前無奈的背叛,七百年前,有所隱衷的出賣,七百年前,那樣清醒卻悲涼的捨棄。 他說,我不會死,卻死在他懷裡。 七百年後,寒玉冰棺,阻隔在無限的時空之間。 他在他的棺前,聽著別人告訴他,那個傳說中的人,一直一直不快樂。 狄九,放棄了我,你可能快樂? 狄九,做出了抉擇,你可會無憾。 如果我就此死去,是否在遙遠時光之後,我只會在顯示器裡,看到你孤寂的死亡。是否在無盡的歲月之後,我只會聽人輕描淡寫地說起,那個傳說中的你,人們只在乎你做過的英雄事跡,卻從不介意,你是否快樂? 七百年後的我,站在冰棺前,望著那永遠沉睡的容顏,我問我自己,也我問他,主人,如果當年我不死,你是否會快樂一些,如果當年我能活下來,笑著告訴你,一切其實沒關係,你會否不再孤寂。 我問我自己,我問天,我問地,我問那冰棺裡的人,我現在懂了很多事,我現在明白了你的很多心情,但是,是不是太遲了。 傅漢卿那理應不能再動彈的身體劇烈地掙動起來。他幾乎是在無意識地掙扎。 七百年的時光,不過彈指一夢。 難道,他真要再等另一個七百年,再隔著遙遙的時空,去質問另一個人,質問同一片蒼天和大地,我想通了很多事,但是,是不是太遲了? 活下去! 這個念頭何時升起的,不知道。 活下去! 他只知道,緊緊抓住這一縷思緒,再也不肯放開。 活下去! 盡一切力量,忍一切苦難,活下去。 只要活著,一切終可挽回,只要活著,就沒有永遠不能糾正的錯誤。 狄九,你捨棄了我,我卻並不想恨你,我卻仍然希望你快樂地活著。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並不快樂,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你追求的,也許並不是你最想要的,如果有一天,你忽然間思念起我 間覺得,殺死我也許是一個錯誤,那麼,當你回頭的發現,我仍然在,我一直在。 有很多話,也許我們都應該好好談一談。 也許,再沒有什麼情人之約,也許你我之間並不是只能有情愛,也許從此只是淡然一笑,相忘於江湖,但最少,你可以回頭,你能夠回頭,你有機會,回頭望一望,然後,不悲傷,不寂寞,不感到錯恨難返。 也許,那一天,你可以快樂一些。 也許,那以後,我不必再問太多為什麼。 活下去! 傅漢卿在黑暗裡告訴他自己。 但是,活下去,這是多麼辛苦多麼艱難多麼無望的掙扎。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僅僅只能把自己的手移到胸口處,掩在傷口上,彷彿這樣,血就不會再流。 身體正在失去一切知覺,血仍在不斷自體內流失。 他無力點穴止血,他無法上藥自救,此地荒僻,十里之內無人煙,更何況,縱然有人,他也無力呼救。 只能依仗他強大的精神力,硬生生撐著正在失去所有機能的身體,不肯去死。只能憑著他的意志,去清醒地忍受著所有的苦難,無盡的黑暗,只是因為,不能睡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他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會有救星出現,他甚至沒有想過,這樣地掙扎不過是徒勞,不過是平白讓自己的苦難以倍數增長…… 然而,他想要活下去。 不要再有一個狄飛,不要再有一次錯誤,不要再有一回,冰棺前無言的詢問。 我要活下去。 狄九,我希望你能快樂,我希望,你永遠不會懊悔,不會苦痛,不會孤孤寂寂地走完人生。 我要活下去。 狄九,你我之間走到今日,固然有你的執念,也一定會有我的錯誤,若有機會,盼你我能坦然相對,盼你我能解開心結,盼你我,可以知道自己都錯在哪裡。 我要活下去,因為,狄九,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問你…… 黑暗的世界裡,無論怎樣努力都找不到半點陽光,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呼喊著疲憊,都在期待著沉睡。 睡去吧,再無苦難,再無痛楚,再無掙扎,醒後,便是神仙世界。 睡去吧,他本就是懶怠之人,沉眠於星海,哪管世事浮沉,本就是他的願望。 睡去吧,睡去吧…… 想要就此一夢睡去,多麼容易,多麼簡單。而苦苦撐著不肯睡,不肯死,又多麼可笑,多麼艱難。 黑暗裡,本來已失去聽力的耳,居然又可以重新聽到自己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地面的聲音,不過,那應該只是幻聽吧…… 過了多久,一柱香還是一萬年,就是有血,也早就流乾了吧。 不肯睡去,不能睡去,咬著牙拚命凝聚著意識去對抗著肉身的疲憊,他不得不拚命胡思亂想,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他想的每一件事裡,都有狄九。 笑罵他懶豬的狄九,在他床上做噩夢的狄九,憤怒地衝他拍桌打凳的狄九。 一邊斥他爛好人,一邊收斂殺機,手下留活口的狄九。笑著問他願望的狄九,擁抱他在夕陽下的狄九,帶他行遍天下的狄九,為他建成琉璃屋的狄九。 他的記憶力好得太過份,所以每一個瞬間,都不會忘懷。 他的精神力強得過頭,所以,每一點過往,都永銘心間。 他在黑暗裡掙扎,他在黑暗裡堅持著,不肯死去。 活下去,我想要活下去。因為,狄九,我想要問你,為什麼? 為什麼私奔的時候帶著我歷盡人生,就算是要給行動製造機會,卻又為什麼那樣投入,那樣快樂地去開始每一次全新的生命?那時,你笑的時候,是演戲還是真的快樂嗎,那時,你努力同我為生計謀劃,盡心與我一起經營每一個家,可曾有過感觸,有過一瞬間的猶豫和不忍? 那樣的流浪,那樣的生活,為什麼要那樣認真,為什麼要那麼長的時間。 是否,其實,你也曾期盼,那一切,不是遊戲,而是真實。 為什麼為我建成琉璃屋?這樣地用盡財力精力與人力,只不過換三日相得,三日快意? 你已得到了寶藏的線索,你已知道我再沒有其他的利用價值,為何給我這座琉璃屋,為何伴我在星辰間不離不棄三日三夜。 為何要有這漫天焰彩,為何要有這如許苦心,要殺我,有的是其他更乾淨俐落,更簡單省力的法子? 你的野心,你的計劃,你的未來,都需要大筆的錢吧,為何還要白白虛擲,只為這三日開懷,只為這一夜眩麗,只為在我最快樂的那一刻刺出的一劍? 為什麼? 狄九,為什麼發現我不死,你沒有再加一劍,為什麼,你走 快,那麼沉默,那樣決然。 為什麼? 狄九,我想要活下來,我想要問你很多很多為什麼? 七百年前,我知道我一定犯了極大的錯,而現在,我不想再犯,我更不想你也同樣犯錯? 我想要活下來,為我,為你…… 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到底有什麼用處,我不知道,我的堅持會在哪一刻崩潰。 血一直在流,我覺得,我的血都冷了。 心口開始痛了,這一定是幻覺。現在這個身體肯定連痛覺都沒有了,更何況,我的心並沒有被刺傷,怎麼可能會有被斬,被輾,被焚為飛灰的感覺。 黑暗一直都在,怎麼也揮之不去,狄九,這樣清醒得,等著,撐著,然後無可奈何地看著生命流逝,無能為力地任憑身體一點點死去,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感覺到鮮血點滴流盡…… 狄九,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 江湖多風險,盼你他日……不要受傷如我,不要困厄如我,不要…… 即使是精神力強大如他,神識也終漸漸昏亂起來了。 再強大的精神也必將受困於軟弱的肉體,而不得不屈服於生命的規則。 狄九,我想要活下去,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真的不知道…… 那一夜,煙花正美,燃盡人間繁華,映亮滿空星月。 十里之內,只為一人而放的煙火,燃了足足一夜。 十里之外,有多少婦人稚子,呼夫覓父,有多少蒼顏老者,相互扶持,有多少年少情人,並肩仰首,共看這滿天星輝,指指點點,笑語不絕。 那個焰彩滿天的夜晚,有多少孩童的笑顏,有多少情人的幽語,有多少世人談論不盡的猜測。 這等煙花,是為了何許盛事而燃,要有多深的情義,才肯營造出如許浮華燦爛。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渺無人煙的地方,有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在黑暗裡,強迫自己忍受一切苦楚,堅持掙扎著不肯死去。 滿天都是為他燃放的焰火,他聽不見轟然之聲,身旁是那映出一切美景的琉璃,他看不到異彩如斯。 那個星月之下,浮華之夜,有一個人,苦苦掙扎著,不肯死去,為的,只是不願殺他的人,多年之後,寂寂悲涼。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九章 - 陰謀來由 狄九一直覺得,自己這一生的起承轉合,似乎從來都只是因為一個叫做傅漢卿的人。 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刻骨銘心的初遇,天王的榮耀已在手中,教主的尊榮已至眼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流了多少血與汗,付出了多少常人想也不能想像的犧牲,他終於可以從泥濘裡掙扎而出,那麼多年的血淚與煎熬,光明就在眼前了。 然而,同一時刻,那個人……也來到眼前。 很善良天真的眼神,很親切和氣的笑容,彷彿永遠不會被罪惡沾染,輕描淡寫得把已經落到他掌心的光明奪走了。 不是不恨,只是不肯放縱自己被情緒所控制,冷漠地接受一切變化,冷漠地接受尷尬的新身份。冷漠地面對已經沒有未來可言的未來。 要有多麼殘忍的心,才能逼迫自己去面對,去接受,要做多麼艱難的努力,才能讓自己不失態,不瘋狂,不犯錯。 多年之後再回想,很多事,很多情緒,都已記不清了。 記得的,是那人再次來到面前時,輕飄飄替他解除了身上最大的枷鎖,卻也同時解放了所有的影衛。修羅教的天王,至此失去最後的一絲權柄,除了一個空洞的稱呼,再不擁有任何東西。 然而,那人又一次來到面前,又一次輕飄飄說。我不會管事,你來管,好不好? 多麼好,多麼妙地安排。 當教主的不愛瑣務,當天王的卻正好急切地需要一些事來證明自己。 當教主的可以偷懶了,當天王的也可以專權了。 多麼兩全其美的安排啊。 然而,那種被恩賜的感覺,真是讓人很難生起跪倒在地。三呼萬歲,謝主隆恩的感動啊。 可以被抬得上九重天,也可以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一切一切,不過旁人一念之間,一語而定。 這種一切由別人決定地悲涼感受。是支持著他這麼多年走過來,一直堅持著,不停步,不放棄,不軟弱,不回首的原因嗎? 其實狄九有時候,也不願多想多分析。 只是,以後多少次無聲地發誓,我命由我不由天,永遠永遠。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操縱我的命運。 把所有的仇恨和憤怒隱藏在漠然的表情之後。一路相伴,一路同行。觀查著這個奪走自己一切的敵人,為自己尋找著一切可能地機會。 然而,是什麼時候漸漸忘記了防備,是什麼時候,不知不覺,淡漠了初衷。 為什麼可以不自覺去替某只懶豬,注意一些瑣碎之事,為什麼會不加查覺得在那人身邊。沉沉睡去? 那種悄然卸下一切盔甲的感覺,真是可怕。那種讓自己最柔弱最致命之處暴露出來的愚蠢真是可笑? 為什麼?為了那些天真到愚蠢的話語嗎?為了那些無辜到可恨的眼神嗎? 為什麼?為了他奪走自己的一切,然後又恩賜般交回自己一半嗎? 然而,很多事情不需要答案,感覺得到心靈一點點柔軟,看得到所有的堅持在一點點瓦解。聽得到心深處理智的呼號,想得到未來人生的悲慘和無望。 他費了多大的力氣去掙扎,他盡了多大地努力去對抗,那些苦難和折磨從不曾示與人前。然而,那一天,在他毫無防備時,那個彷彿永遠天真,永遠不懂旁人心緒的男子,微笑著對他說,做我地情人吧?然後列舉了一堆又一堆的好處,語氣仿如在賣一件貨品? 那一刻地震驚和憤怒是因為什麼,已經懶得再回憶了。記得的是,被拒絕之後,那人眼也不眨一下地,立刻去尋找另一個對象。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情人,這個情人是誰沒有關係,他可以做一個最好的情人,他所許諾的一切,他都能做到,任何人,只要與他達成了協議,全都一樣。 那麼,與其別人被選中,不如由我來吧? 當時想的是什麼?是不是,若有什麼好處,自然也該我得。 第一次的擁抱,第一次的承諾,第一次地歡好,自然都有著更深的目地,更冷的謀算,然而,那不也正是他要的嗎? 他要一個情人。 而他,需要更多的權利,更多的方便。 兩全其美,各得其所,有何不可? 當然,最初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場情緣,持續了這麼多年。 至今思來,這一場奇情,到底是緣是幸還是孽,狄九也一直不能判斷。 一開始,只不過是隨意應付罷了。這一場情緣真正堅定起來,其實還是從一起並肩對抗諸王的破壞開始的,再然後,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許多年一起走過了。 這樣漫長的歲月,就算本來是假的,漸漸也就真假難分了吧。 就算本來有很多謀算,但也會有偶爾的幾次,恍惚間忘記初衷吧? 多年前那個夕陽下的擁抱,不可謂不甜密。多年來共枕交眠時的安然,常會讓他以為,以前的噩夢只是自己記錯了。一起挫敗諸王的得意,夜半私語時的溫柔,一切一切,也總會有一兩次,讓人不由自主地全心投入,盡忘一切吧。 然而,問題一直都在,多年之前的隱患,從來沒有消失過,一直一直,擺在那裡。 阿漢待他是極好的,幾乎萬事都依從他,總是處處會為他著想。 那個天下第一懶人,為了他去學做菜,為了他傻乎乎去繡衣角,當時怒過斥過,也不是不曾快意過,然而,只要想起,這樣的心意,這樣的付出,阿漢其實可以交給任何人,只要那人是他的情人就好,於是,再多的歡樂,便立時煙消雲散。 不是不嚮往阿漢眼中的明淨,不是不喜歡阿漢臉上的純真,不是不期盼,這樣純粹地活著,這樣不思慮,不懷疑,不猜忌,不仇恨的快樂。然而,這一切,他都沒有。也永遠不會有,無論他怎樣努力,地底的污泥,也永遠不會變成陽光下的鮮花。 每一次看到那樣簡單的堅持,那樣固執的心意,每一次聽到他說什麼,人不該傷害人,生命無比珍貴……他就肆意嘲笑他的天真,卻又偏偏不可抑止地妒忌著這樣的天真。 和他站在一起,和他日夜相伴,每時每刻被他襯托出殘忍和陰毒,每日每夜,被他對映出 和卑微…… 這樣漫長地一年一年過下去,縱然有過歡樂,那些迷茫,矛盾,痛楚,苦難,卻也更多更多。 那一天,狄一臨行時說:「以後要好好待他。」 他冷笑答:「你若不放心,就不要走。」 狄一的眼神出奇溫和:「你還不知道你的心嗎?你不會傷害他的。」 那一刻,他沒有做答,只是覺得好笑。 我的心如何,憑什麼,你比我更清楚,憑什麼,我的人生,你可以代我來決定,來掌控。 然而,他什麼都不說,看著狄一因為他的默認,而放心地離開。 那一年,蕭傷笑著對他說:「你可真行啊,找個情人也找了這麼一個又好說話,又有地位的。咱們教主大人萬事都聽你的,你就算不做教主,也勝似教主啊。」 他當時反駁了什麼呢「對,他萬事聽我的,我瞧你們不順眼,要把你們全除掉,自己一人獨大,他會不會幫我?」 蕭傷一怔,他卻冷笑再問「我要把修羅教全部賣給武林正道門派,讓他們瓜分本教,他會不會幫我?」 看著蕭傷鐵青的臉,他本來是在得意地冷嘲,最後,卻變成了嘲諷他自己。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教主喜歡天王,教主與天王是情人,教主信任天王。教主對天王言聽計從…… 然而,沒有人去仔細想過,教主所有地遵從,都只在天王不違背他的原則的情況下。 那個永遠對他千依百順的傅漢卿,其實從來都沒有過放棄堅守他自己的底線,在某些原則上,從來不曾想過做半點讓步與妥協。 有時他故意同傅漢卿吵架,找他的麻煩。傅漢卿不與他鬥嘴,旁人卻要看不過眼跑來干涉,瑤光喜歡大擺威風地喊:「你想要什麼他沒給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每聽此言,就讓人有大笑的衝動。 我想要的,他有太多太多不曾給。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不會給我。 因為他永遠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人改變他做人地原則,我也不例外。 更何況,我要的東西,為什麼要他來給? 為什麼,我要的東西,必須由別人來給。 所有人都會說,天王能有如此重權,都是因為教主的信任。 可是教主的信任是因為什麼呢?因為那些權力。那些財源,根本不放在教主心上。 因為被可憐的狄九當作一切地東西。在那強大的傅漢卿眼中,根本不屑一顧。 人們總是會說。有了教主的信任,才有了天王的作為,而往往會不經意地把他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努力,一概抹殺。相反,卻讓他有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彷彿這一場恩愛情好,不過是一次賣身的交易。他獻出身體和柔情,交換那些權柄和方便。 交易本來沒有什麼?這世間。又有什麼事是不可以做交易的。為了得到想要的,假做情癡情聖都是理所應當地,然而,為什麼這些本該漠視的事實,卻總會讓他有一種屈辱到想要發瘋地激狂。 人們總是會喊,對教主與天王誓死效忠。可是卻不知道,他已經聽厭了太多太多次,他的稱呼與傅漢卿地稱呼被同時使用,天王兩個字永遠永遠跟在教主之後。 不不不,他再不想聽了,他甚至寧願這些人大聲喊,教主教主,而不要再叫天王了。 我的生命,再不由旁人控制,我的人生,再不受旁人操縱。我想要的,再不需要別人來給予,我的滿足,應當由我自己雙手賺得。 厭倦了再去看那樣清澈的眼睛,反映著自己的污穢和髒污,從來不覺得殘忍醜陋是可鄙之事,卻總是不願去直視那樣的眼睛。 厭倦了再去面對那樣天真地面容,因為知道自己居然也愚蠢地渴望接受這樣的天真,才更加瞭解心靈軟弱和放縱感情是多麼危險地事。 於是,就有了很多很多的事,悄悄在暗中進行著,只是,他仍然會時時回到那人身邊去,仍然會不經意地去留戀許多許多,他本該厭惡的事。 直到那一天,方輕塵和風勁節的死訊傳來。 那兩個人的死太重要太重要了。 證明了小樓中人,原來真的不是不可消滅的,證明了小樓的力量,真的不會干涉紅塵,不會報復仇人。 然而,狄九卻清楚地知道,推動他下最後決心的,不是再無後顧之憂,而是傅漢卿那輕淡的態度。 不用去報仇啊,那是他們的事? 雖然有冤枉,但那是他們的選擇啊,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舊友的死訊,只換來他一些感謂,一次提前的離席。 同窗慘死之後,他可以轉身就在陽光下睡得安逸自在。 站在他的身旁,看著他的睡顏,覺得指間有些冷。 如果聽到的是他的死訊,傅漢卿會否也這樣說。 他死了我很難過,但是殺人是不對的,所以,我不能為他報仇? 他雖然死了,但闖江湖是他的選擇啊,我不好干涉。 然後,依舊香香甜甜一夢酣然? 可能嗎? 當然…… 他只需要一個情人,那個情人是誰重要嗎? 不管那人叫狄九還是王九,傅漢卿都會做一個完美的情人,僅此而已。 那個風勁節,眉目英且朗,顧盼而神飛,特意來會同窗,談笑間,對傅漢卿那種淡淡的溫情和關懷,事隔多年,狄九從來不曾忘。 容謙,一國之相,待傅漢卿卻溫和親切,一夜私室長談,便為他開前所未有之特令,親送出府,告別時,珍重之詞,語重心長。 方輕塵從未有緣一見,但一握大權,即刻對修羅教多方扶持,為的也是想幫傅漢卿一點吧。 這樣的同窗,這樣的來自同一個地方,有著同樣過去的夥伴,該是極重要極重要的人吧? 然而,傅漢卿對他們的死亡,卻可以這樣平淡地對待。 那一刻,低頭看自己陽光下孤獨的影子,心頭一聲聲自問,如果,死的是我,會怎樣? 然而,他得不到回答。 可以溫柔地叫醒情人,可以一夜相伴,徹府相陪,可以看著阿漢天真的樣子微笑,望著情人朦朧的睡眼感覺到快樂。 然而,他其實知道很 事? 比如,這個在他面前總是很聽話很快樂很天真的情人,其實並不真的快樂,然而,不管有什麼樣的心事,卻從不對他說? 是不敢說,不願說,仰或是不能說,他與他,這麼多年下來,旁人看來恩愛,其實又何曾坦誠相對過一次呢? 就像那些寶藏…… 是啊,那個寶藏,狄靖的寶藏,讓諸國都先後對修羅教另眼相看的寶藏,他從來,不曾對自己提過一個字。 那個睜著一雙彷彿世間最天真最無辜的眼,看著他,一次次說,我永遠不會騙你的人,從來不曾告訴過自己,他知道所有狄靖的寶藏。 當年的狄飛,後來的狄靖,而今的狄九,每一個修羅教教主,或將要成為教主的人,身邊都出現了小樓中人,而且,至少有兩個未得善果。 狄飛的一生孤寂到底是為了什麼,已不可細查,但觀傅漢卿在冰棺前的神情言語,小樓定是脫不開干係的。 狄靖為什麼瘋狂失道,為什麼肆意妄為,後世倒是有過許多傳說,其中之一,便是他愛上了一個人,要奪盡天下所有的財物珍寶,只為供愛人一笑。相傳,他有一個極珍愛之人,藏於極隱密之處,為了那個人,他可以殺人千萬,滅盡蒼生,為了那個人,他可以倒行逆施,與天下為敵,沒人知道那人叫什麼。長什麼樣,甚至是男還是女,但是狄九知道,那個人,肯定是小樓中人。 因為,以狄靖地瘋狂和殘忍,能讓他說出一切秘密珍藏的,只有那個他最信任的人。而傅漢卿之所以能知道這一切,也只有可能是從小樓中瞭解的。 若狄飛與狄靖皆不得好下場,那麼狄九又如何呢? 多少個日夜,如此自問,然後,對著自己。森然地笑一笑。 傅漢卿,你說你愛我,可是,你瞞了我太多太多。 傅漢卿,你說,我是你的情人,可是,你的情人可以是任何人。 傅漢卿,你說,你會努力做一個好情人。是啊,所以。你明明不相信我,卻總是裝成很相信。並且以為我看不出來。 傅漢卿,你可以很天真,很蠢,很傻,可是,你卻又可以很聰明,很世故,很靈活。很敏稅,那麼。我怎麼再去繼續相信你的天真,你那表面上的蠢和傻呢? 傅漢卿,你地情人遊戲,何時終結,你頓悟的那一天,會否對我微微一笑,告訴我,一切結束,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又或者,在你所謂的頓悟來臨之前,我就在江湖風波中死去。你歎口氣,略略感傷一下,睡個好覺,接著去找你的下一個情人,然後,繼續做一個溫和柔順,盡職盡責的好情人呢? 傅漢卿,如果有一天,我注定要被你捨棄和淡忘,為什麼,我不能先一步選擇拋棄呢? 這個念頭萌升的那一刻,狄九卻又冷漠而譏嘲地對自己笑起來? 又或者一切一切都是借口,理由其實簡單到極致。 我要讓所有地權利和財富都在我的掌心裡,我再不要居人之下。 即然如此,又何必再虛偽可笑地用一些什麼情啊愛啊的理由來做掩飾呢? 這樣的理由難道不夠嗎? 於是,他微笑著問傅漢卿,有什麼願望,他微笑著許諾將來的禮物。 第二天,他一馬絕塵地離去,展開了最後的佈置,開始去籌建琉璃之屋,煙火之宴。 在那之後,他用兩個多月的時間來確定,小樓的確沒有為風勁節和方輕塵的死亡做出任何報復的舉動,其他可能來自小樓地人也同樣什麼也沒有做。 最後的顧慮消去,最後地行動已擺在眼前。 悄然安排好一切措施,帶走了傅漢卿,歎引了諸王最多的注意力。 然後,是極盡一切地歡樂,那樣肆意地遊戲人生,那樣親近地日夜相伴,多少個夜晚,夢中醒來,恍然間,不知是狄九一夢,夢見自己有了平凡的人生,幸福的伴侶,還是一個平凡男子在夢裡當了蓋世梟雄。 兩種人生,哪一種是幸,哪一種是不幸,他茫然不知。 在他一次次重新開始人生時,所有的計劃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修羅教處於困境,楚國越來越混亂,帶著傅漢卿來到充滿災民苦難的曲江,形勢迫得傅漢卿不得不說出寶藏。 是啊,永遠不能見死不救,永遠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妥協的原則…… 相比他的猶疑和軟弱,不管是當年什麼也不理會的傻豬,還是現在這個看似情癡地魔教教主,骨子裡,其實比誰都堅定,比誰都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自己想要達到什麼目的吧? 最後地十日,最後的相伴,最後的琉璃世界,華宴滿天。他為他舞劍,那一刻是真心想舞出江南江北紅塵景,舞成他眼中最深最濃的美麗,然後,讓一切終結。 劍刺出時,心中無喜無傷也無得意,冷靜到極處,就成了一種麻木。 為什麼殺他? 不是因為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了,不是因為留著他將是威脅,僅僅是因為,總覺得,殺了他,也許就可以解放自己了。 也許那些瘋狂的苦痛,莫名的壓抑,那些永遠解不去的糾結,就不存在了。 劍刺出的時候,心中明明知道,也許就算殺了他,也未必能改變任何事? 但生活本來如此,他早已絕望,從不指望自己的生命裡會有美好和幸福。 這一劍刺出,就算不會更好,但也不會更壞。 一切僅此而已。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章 - 不動明王 那一劍刺出時,心如止水不波,無思無慮無念無想,無喜無怒無憂無怖,再沒有任何感覺。那一劍刺出之後,從心到身,從眼神到面容,都已鑄下牢不可破的冰封牢籠,身心再不會因身外的一切有所動搖,因為,所有的所有,他看得到,卻沒有感覺,他聽得見,卻不去思量。 所以,那精準的穿心一劍,居然刺不死人,他沒有驚訝。 所以,那遭受背叛和殺戮的人,回身握緊他的劍鋒,說出的居然是叮嚀之語,他也無震動。 冷眼看著漫天焰彩琉璃華光下,生命的氣息,漸漸從那人臉上流失,冷眼看著血泊裡栽倒的身體,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才能正常理解,傅漢卿說了些什麼話。 然而,冰封的面具不會有任何變化,明瞭的心境裡,感觸也遲鈍而緩慢。 似乎,有什麼事出錯了吧? 似乎,有什麼想法,或許,不對吧? 剛才,傅漢卿……阿漢……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他的眼睛裡為什麼沒有仇恨也沒有驚訝,有的只是…… 然而,就連這疑問,也遲緩且淡漠。 冷冷地低頭,看著那微微抽搐的身體,理智在叫著,過去再補一劍,永絕後患,感情在喊著,救救他,你錯了,快去救救他…… 然而。所有地呼喚,也同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他只是用力握緊劍,劍柄上冰冷的觸感讓他再一次為自己無端的軟弱而感到憤怒和恥辱。 他沒有上前,沒有再補一劍,不是因為不忍,不是因為動容,只不過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軟弱到這種地步。他不知道。再向前一步,會否在顫抖中棄劍,會否讓理智完全泯滅地去擁起那血泊中的身體…… 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無法接受的。 事到如今,對與錯,已不重要了? 傅漢卿到底待他如何。已不重要了? 事已至此,回頭無用,也不必回頭。 什麼傅漢卿待我不夠真心誠意,什麼傅漢卿處處對我保留欺瞞,什麼傅漢卿太過冷漠無情…… 說穿了,一切一切都是借口。 他想要得到更多,他想要擁有更多,他不肯居於人下,他不肯受人掣肘。他不要頭上永遠有一個教主,他不要身邊永遠有諸王審視的眼神。他要他的自由。他要只屬於他的事業。哪怕同修羅教相比,微弱而卑小。哪怕他所擁有地權勢和影響,遠遠不如修羅教的天王。他不要風信子總是圍繞在身旁。他不要身上永遠貼著教主情人的字樣。他不要再淪落到不能不接受旁人恩賜,想要什麼,伸手去拿取,自由自在,做他自己。而為了擁有這樣的自由,保護這樣的自由,他必須背叛,他需要權勢。他需要財富,更需要野心的推動。 殺人也好。背叛也罷,為地從來只是他自己,傅漢卿如何待他,重要嗎? 重要的,只是他自己如何去看傅漢卿,如何去待傅漢卿。 心中早存此念,所以才會在找到無數借口,無論傅漢卿怎麼做,他都會有一次又一次的不滿,他都能找到一項又一項的理由,證明他的背叛和殺戮是合理的。 但是,為什麼要合理呢,為什麼要虛飾呢? 背叛就是背叛,再多的理由都軟弱可笑。 殘忍與狠毒,自私與卑劣,對他來說,也並不是不敢承認,不能面對的。 他可以接受自己冷漠自私,殘忍毒辣,卻難以忍受,那個自命當機立斷,自以為一切決斷都無比正確的自己其實依舊軟弱到可以被輕易動搖,依舊不能堅持自己的心意到最後。 在作惡之後,因為感動而徹悟,痛苦流涕,番然悔悟,在世人傳說中,這或許是美談,但這種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狄九覺得,還不如回手一劍,殺了自己更痛快。 不不不,他不打算回頭,他也決對不會回頭。 他要殺傅漢卿,這其中從來沒有誤會。 因為殺了他,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因為利用完他再毀掉,可以更接近自己地目標。 所以,不存在誤會冰釋,不存在大徹大悟。無論傅漢卿最後的眼神是什麼,最後地叮嚀是什麼,一切一切,不會改變。 他徐徐後退,頭也不回地飄然躍上院牆,儘管這時他的目光依舊一刻也不曾從傅漢卿身上移開。 天邊乍亮起另一道焰彩,眩目華光中,他看了他最後一眼,然後,悄然躍下,從此,他地視野中,再不見那個叫做傅漢卿的男子。那個在他生命中許多許多年的人。 傅漢卿,也許……我也曾經愛你,甚至現在也依然愛你吧…… 但是,我更愛我自己。 你對我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和很多其他的事相比,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所以,我能為你做的最多的,只是這三日歡喜,只是這漫天琉璃,只是那稍縱即逝,再多的華美也會化為塵煙地焰火。 我為我自己找了那麼多殺你的理由,那麼多理直氣壯地原因,在一劍刺出之後,便已化為煙塵。 我不會忘記你最後看我的眼神,我不會忘記你最後說的話,我不能不承認,你其實待我真的很好。或許,所有的理由,所有的罪名,說穿了,不過是我自己,欲加之罪。 然而,劍已刺出,不會回鞘,我也不想回鞘。 我要的,你給不了我,你的存在,對我依然是威脅。 狄九回身,向那栓在樹下的馬走過去,一步步行來,極之緩慢。 身後,有一個垂死仍在為他擔憂的人,正在一點點死去。 解開韁繩,翻身上馬,心頭微微一動,似乎在痛,又似乎沒有,似乎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叫他的名字,又似乎沒有。 慢慢驅馬前行,慢慢漸行漸遠,一切一切,緩慢得不像是他會做的事,然而,他至始自終,沒有回頭一次。 漸漸行向遠方,漸漸行入黑暗,漸漸永遠永遠離那人而去。 遙遠的地方,轟鳴之聲,一直不絕於耳。他聽到了,卻沒有感覺。 天上的焰彩,倏起倏消,瞬息萬變,他卻懶得抬頭看一眼。 他為一個人,燃起這滿天盛景,但那個看焰火的人,也許連舉頭仰目的力量也已經沒有了。 一個人,一匹馬,行在這麼冷的夜風中,再美的煙火,也已無心去看。 馬兒沒有人控制,自顧自前行,自顧自停止。所停之處,恰是路邊一處荒丘孤墳。 狄九也不催馬,就這麼靜靜看著夜色下的孤單墳塋,看著每一次彩焰重開,照亮那墳前已不可辯認的墓碑。 「我在前頭等了你大半天,也不見人,還當你改了主意不動手了,結果卻在這荒墳邊上發呆?」忽如其來的陰沉語聲,彷彿直 空裡傳來。 狄九還只是靜靜看著墳塋,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一聲極鬱悶的歎息之後,一個人影便似憑空現於馬前:「怎麼樣,可套出什麼新東西?」 狄九淡淡地搖頭,淡淡地開言:「沒有,什麼也沒有,那應該是最後的一處寶藏了,否則這幾天,他被我哄得這麼開心快活,不可能一點口風也不漏。」 馬前的人冷森森一聲低笑:「我本來就說你是白費心機,要真有寶藏,也不是你哄得出來的,再說了,據當年留下的記載,狄靖也確實只有一處最大的寶藏,你偏偏不信,非要花大價錢弄個琉璃屋出來,白白損失一大筆,又非要陪著他大半年的在外頭逃來跑去,照我們的計劃,只三個月時間,就可以把一切行動結束掉了。你最少浪費了足足三個月,這三個月我們能做多少大事……」 「當日我說懷疑有別的寶藏,別的好東西,要慢慢套問,要好好哄他開心快活,讓他全心相信我時,你們不都滿口叫好嗎?現在倒知道指手劃腳地說我失策了。」狄九甚至沒正眼看對方一下,語氣之中,滿是譏嘲。 那人被頂得極之鬱悶,愣了一下,才憤憤道:「罷罷罷,說起來,我也不過是心疼那琉璃屋,和那筆上萬兩銀子買來的焰火,咱們現在不容易,只要修羅教那幫子笨蛋回過神來。必會對我們大肆報復,將來要用銀子地地方多著呢,就算弄到了個寶藏,也不該這樣大手大腳地花使。早知道你這樣徒勞無功,不如直接將他交給我。憑我的手段,什麼逼問不出來,哪裡還用得著你去用美男計,玩那柔情密意的無聊手段。」 狄九微微冷笑。 這一生一世。他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那天涯流浪,遊戲人生的大半年,他從來沒有去刻意套問過任何事,這琉璃世界,寸步不離的三日夜。他甚至根本不記得,那些所謂的寶藏。 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冷笑,然後漫不經心地道:「如果你的本事大到可以對一個心口被刺穿的人逼供,那麼……」他伸手向來處一指「請吧!」 耳旁聽到一聲低低地咆哮:「狄九,耍弄我,很好玩嗎?」 狄九忽得放聲大笑,笑聲激揚肆意,數里可聞。 大笑聲裡。他終於第一次回首,看向他一路行來的方向。 傅漢卿。此時此刻,你是生還是死? 為什麼。我一劍穿心,你竟可不死。 為什麼,我費了如許苦心,只為那一點可笑的假慈悲,只為給你一點快樂,給你一個不痛苦的死亡,你卻偏偏竟不立死? 我不會再補一劍,但我也不會出手去救你。 我不會告訴別的人。你沒有立刻死,但我也不會發出迅號。讓修羅教的人知道,他們地教主,正在逐漸死去。 這樣的我,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一心要的,又究竟是什麼? 是否在最後的那一刻,你的眼神,你的話,重又製出新的枷鎖與困擾,所以,我雖刺出那一劍,卻終究並沒有解脫,並不能得到如釋重負的快慰。 其實,不用時間來考慮,歲月來證明,當我的劍刺進你後心地那一刻,我就知道,殺死了你,我果然不會更快樂?我也知道,得到現在的一切,我也並不會更加高興。 但是,我卻同樣知道,如果失去這所有地財富與權力,我一定會非常非常不高興。 「人都死了,你還望什麼?別耽誤時間了,快把寶藏的位置和機關告訴我,咱們一起去……」 狄九聞言回首,恰看到天邊焰彩華光下,那一張有著奇異興奮和瘋狂地臉,然後,微笑起來。 「所有的寶藏都很容易帶來殺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離間誰,但是……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們對寶藏都有同樣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別被你的同伴……傷害。」 他漫不經心想著那人最後的話,在那片他為那人而點燃的燦爛煙花裡微笑。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狄九連傅漢卿都可以下手殺死,又怎麼可能給其他人背叛傷害的機會。 「寶藏地一切,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但我一定會帶上足夠的人手,把寶藏取出來,也一定會讓你親眼看到,那筆財富,我即沒有獨吞,也沒有藏私。」 那人眉鋒一蹙,語聲裡,便有了焦燥:「你什麼意思?你不相信我?」 狄九大笑搖頭:「不,你錯了,我相信你,非常相信你。因為你要地一切,我都清楚明白,因為,你拿出來交換的,全都明明白白,我們的交易,太簡單,太直接,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他凝視他,眼中反映著那滿天永不褪色的華彩異光。 「正因為我相信你,所以才不打算讓你我的合作再添變數,所以,才不打算用寶藏來考驗你我之間的信任。在那筆財富被正式取出之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和我都可以省很多心思,去很多顧慮,免掉很多不必要的誤會。(奇*書*網^_^整*理*提*供)」他微笑,眼神幾乎都溫和起來了「你說,是嗎?不動明王!」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一章 - 風暴前夕 一次碩大的煙花在天邊炸出一片眩彩時,便也不可避茫大地,黑暗世界,映得為之一亮。 煙花不斷炸起的轟然巨響之間,馬蹄奔走之聲,駿馬急嘶之聲,被掩蓋得幾乎不可聽聞。 一聲淒厲的長嘶之後,寂寂荒道上乘夜疾行的快馬終於栽倒於地。 漫天煙花,明暗不定間一個身影飄然飛掠,一起一落之間,躍出數尺。 適時天外眩起奪目亮彩,映出這柳眉微蹙,汗水滿額,釵發皆亂,滿身風塵的女子。 身為修羅諸王之一,近年來一直過得順風順水,瑤光真是作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狼狽至此。又是憤恨又是不甘地瞪著地上掙扎著的馬兒,語氣隱隱含怒:「這麼點兒路都跑不下來,還說是好馬?」 「就咱們這種趕路法,就是天馬也折騰不起啊。」身後歎息聲中,蕭傷和碧落的馬也到了近前。 「別廢話了,從各處趕來時,我們都帶了三匹馬替換,現在瑤光的馬已經全廢了,我們也只剩下一匹半死不活硬拖著趕路的馬,到底還有多遠的路。」夜叉猶在數丈之外,冰冷語聲已然傳到。 蕭傷苦笑一聲,伸手向前方遙指:「應該快到了,我是早知道狄九調了人馬在這裡修琉璃屋,估計就是為了要哄教主高興呢,所以也從來不干涉他,我看這滿天的煙花,也是為了放給教主看的,你們也別太著急,即然還在放煙花,教主應該沒事。」 「有沒有事,你說了可不算?」瑤光怒視他一眼「說什麼風信子耳目最是靈通,什麼也瞞不過你們,可狄九暗中干的那些勾當,你們怎麼……」 「我不是已經查出不對來了嗎?」蕭傷憤憤說了一聲,在諸人冷漠的眼神裡,語聲迅速減弱,訕訕道「只是晚了一點……」摸摸鼻子,又道「再說,也不能全怪我啊,不是瑤光你說,讓他們在外頭多快活些時日的嗎,開始那幾個月,我才裝沒找著他們的。也是碧落你說,雖然讓他們快活,卻也不能太放縱了,要調動風信子,全力掌握他們的行蹤,後來到處出事,又能是夜叉主張,讓我派風信子四處查問題,忙得我團團轉,手裡有用的人才全調走了,這動作慢一點,也就情有可原了,再說……」 再無人有興趣聽他繼續推卸責任,瑤光盡展輕功,頭也不回向前掠去。 其他幾人互望一眼,竟都嫌疲憊的馬兒奔跑太慢,一齊掠下馬,疾追而去。 蕭傷鬱悶得跳下馬:「你們等等我啊……」 沒有人停步,沒有人回頭。每一個身影都如電一般前掠,諸人此刻心急如焚,盡展功力,倒無形中成了修羅諸王之間的一次輕功比拚。 只是,縱然是平日一向暗中爭強鬥勝的諸王,此番也無心去計較勝負高低了。 天上明明暗暗的紛亂焰火,便是他們此一刻的心境。 總壇收到了傅漢卿的飛書,說起寶藏諸事,大家又驚又喜,立刻飛令在寶藏所在地附近的弟子們照信尋查,結果卻是寶藏根本不存在。 大家知道傅漢卿從不說假話。更何況,就算要騙人也不會撒這樣根本瞞不過人的大謊,唯一的理由,就是寶藏的地址內容被人改掉了。 而教主發給總壇的飛書,有什麼人能改呢? 毫無疑問,嫌疑人只有一個。 狄九是唯有一膽子也有能力動手腳的人。因為傅漢卿太懶,和總壇的聯繫肯定是由狄九一手代辦的,要從中搞鬼,實在如吹口氣般容易。 適時又收到蕭傷的一封緊急飛訊。 在各地奔波,探查各處大變的蕭傷,從風信子們收集到的一些關於各地劇變可能真相的情報中,推測出一個極可怕的結果,即刻飛書總壇。 仍在總壇的三王都覺震驚不已,情急之下,除了龍王留下鎮守總壇以防變故,瑤光與碧落都一齊離開,以飛訊聯繫蕭傷和夜叉,確認了傅漢卿與狄九可能去的地方後便日夜兼程趕來。 什麼諸王的氣派,什麼繁瑣的規矩統統扔開不顧。每至一處分壇,必換快馬,備食水,繼續兼程趕路,一刻也不肯停息。 四人分三條道路向一個方向奔馳,在途中先後相遇,連話也沒空多搭幾句,就繼續趕路。 便是平日何等養尊處優,何等絕世身手,何等不俗風華,這樣的連日奔波,也只剩一身狼狽,遍體風塵了。 這個時候,甚至顧不得苦,顧不得累,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快一些,再快一些…… 也許一點耽擱,修羅教就再沒有教主了。 再沒有,那個總是懶洋洋,萬事喜歡躲懶,讓大家有很多不滿 了。 想要保護他,希望他活著,或許,有著太多太多功利實際的考慮,然而,這樣的急切,這樣的憂慮…… 有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太漫長的時間,太長久的相處,就算是壞人,也是會有一點感情的吧。 瑤光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地想著,歇盡全力地奔馳著,前方一片晶瑩閃亮,乍一入眼,還略略遲疑了一下,然後,立刻醒悟,那是琉璃映出的星光與焰火…… 心中即驚且喜,內息運轉之間,飛掠之勢竟又生生快上三分。 四周勁風急掠,耳邊轟鳴聲劇,天邊又亮起一道異彩,悄悄照亮了前方那小小院落,院門處那倒地的身影,以及那漫天漫地漫眼的鮮紅…… 下一刻,世界一片黑暗。 再美麗的煙花,再奪目的光華,總是一閃即逝,再無痕跡。 瑤光記得那光明裡的鮮血彷彿永無盡頭。 這一生,也曾殺人無數吧,為什麼還會為那鮮紅的色澤而心悸,為什麼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流那麼多,那麼多的血。 「碧落,碧落,你快來看看他……」那一聲幾乎是帶點驚惶的叫聲響起來,瑤光一口真氣再不能純熟運轉,半空中人影急墜,耳旁聽得衣袂風起,卻是碧落的身影擦身而過,如風而去。 瑤光連日趕路已是極之疲憊,再加上急運內力飛掠了太久,這麼一喊一叫,內呼吸為之一亂,只得暫且落地歇息。但眼神卻還只望著前方。 前方黑暗的世界裡,隱約可見碧落屈身蹲在了阿漢的身前。 瑤光不錯眼地看著前方,忽然覺得指尖有些冷。 那一片眩目焰彩裡,無邊無際的鮮血啊,怎麼可能有人流了那麼多的血,還可以活著。 「阿漢……他……怎麼樣?」她極輕極輕地問,沒有意識到,自己叫的不是教主。 碧落沒有回答。 蕭傷和夜叉一左一右,悄悄停到了瑤光的身旁,兩個人都沒有再向前一步。 天地之間,皆是黑暗。 一直一直不曾停息的焰彩霞光,終於再也不曾亮起了。 就連滿天星辰,也越發昏暗起來。 沒有了光芒可以反映,琉璃也就黯淡了。 那美麗的彩焰為誰而燃,這滿眼的琉璃為誰而亮。 是不是人已去,心已絕,所以煙花盡逝,琉璃皆黯,這世間,再也無人去看它們燦爛的華光了。 房門被砰然推開,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來:「出大事了。」 合衣躺在床上閉目假寐的狄九漠然睜眼:「就算是你,進我的臥房也一樣要敲門,下一次再發生這種事,我不能保證我的劍會擱在你身上哪個位置。」 這個世界上,可以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闖進他臥房的,只有一個叫傅漢卿的人,而那個人,也早在數日之前,就被他一劍穿心。 以後,他也絕不打算讓任何人擁有這樣的特權。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計較這種事,傅漢卿他根本就沒死?」 狄九連眼皮子也沒動一下,就算是把眼睛貼在他的面前,也無法看出他的面部肌肉有任何不同尋常的變化:「不可能,我那一劍明明是刺穿了他的心。」這語氣斬釘截鐵,毫無動搖。 「當時你沒仔細查查他死沒死?」 狄九冷笑:「你把別人的心都捅穿了,還會浪費力氣去給他把脈試鼻息?」 那人怔立良久,終於搖頭苦笑:「罷罷罷,這事也不能怪你,誰又想得到,那人的心居然會長偏了呢,你那一劍穿心刺得雖然准,卻還是擦著他的心過去了。不過,這小子也確實命大,雖說心口要害無事,但一個人躺在那裡流了大半夜的血,居然還沒死,簡直就是怪物了。」 狄九這才慢慢地從床上整衣起來:「心長偏了?竟有這種事。」語氣雖略有詫異,卻也不失鎮定,除非當夜曾目擊他出手時的一切,否則斷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他的言行中看出,他也許一早就已經知道傅漢卿沒死的可能。 「總之呢,這也是個教訓,這世上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拜託你們這些絕頂高手們,以後殺完人不要忙著擺漂亮姿式,或自以為瀟灑地轉身就走,除非是腦袋砍下來了,否則一定要先確定一下人有沒有死。」 「現在的情況到底如何?」狄九淡定地問。 「瑤光碧落他們幾個當夜就趕到了,有碧落這個神醫在,傅漢卿就算兩隻腳一齊跨進了棺材裡,也硬是給她拖回了一口氣。現在他傷得重,流血過多,不能移動,碧落就把你那琉璃屋子當成臨時的分壇了。緊急在各處調來了所有的名 ,以及大批的高手把那裡包圍保護起來,可惜我們在調動的人手也不是特別多,要不然,乘這個機會包抄過去,沒準能一舉全殲修羅教的大部份高層,到那時,只龍王一個老頭,也就孤掌難鳴了。」 狄九平靜地問:「傅漢卿確定被救活了?」 「能不能活也不一定,正常人流了這麼多血肯定死了,碧落說他能拖著一口氣掙扎到最後,一來是他的體質遠遠比常人要好,二來是他求生意志強到不可思議,但即使如此,最後能不能活過來,也是五五之數,幾天來,他一直在暈迷中,沒有醒過。修羅教把手上能找來的靈丹妙藥,全弄來了,方圓幾千里內,凡是聽到誰家什麼千年靈芝,萬年雪蓮這一類治傷救命延壽的東西,無論明搶暗偷,坑蒙拐騙,反正他們一定會弄到手。而且,碧落還緊急下令,讓教內所有醫道出色的弟子都趕去聽令,短時間內,有名的大夫神醫,只要不是隔得太遠,只要在數日內可以帶到那裡,他們也是或請或擄,什麼手段都用出來了。」男子一邊交待說明,一邊冷笑「碧落不是天下少有的神醫嗎?怎麼也要求助於人。」 「醫道等同武道,從來廣博無涯,誰又能全知全能。武技上,有人擅劍,有人擅掌,有人擅刀,各有所長,醫道上,想來也是如此,即是成名神醫,總會有一技之長,一方之得,碧落能廣求醫士,一來是她胸襟不俗,二來,也是傅漢卿的傷太重,以她的本事也不敢托大,看樣子,傅漢卿想活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你也就不必多掛心了,更何況,他就是活下來了又怎麼樣?別忘了,他中的毒,根本沒有解藥。」狄九冷冷道「一個廢人,還能當修羅教的教主嗎?還能對我們有什麼威脅?」 「不錯。」來人拍掌釋懷大笑「我乍聽這人還活著,一時嚇了一大跳,倒把這事給忘了。從一開始,我們就根本沒想過要留退路,留餘地,那毒藥也是咱們費了千辛萬苦,專門找來對付他那絕頂內力的,根本就沒有解藥,就算碧落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他的絕世神功了。一個廢人,是死是活,又有何重要?」 狄九唇角略略一勾,算做是同意他的意見,給點面子,陪著一起笑笑。眼神在這一刻倏然幽深起來。 從始至終,對傅漢卿,他就沒有想過留半點餘地,對他自己,也從不肯留下一絲退路。 對那個被他稱作阿漢,與他多年至親至近,至少看起來是至親至近的男子,他下的,是無解之毒,出的,是穿心之劍。 這一刻,知道他沒有死,知道他還活著,即不失望,也不歡喜,心頭即無解脫之感,亦無沉重之痛,思緒和語氣,依舊清晰得似乎永遠不會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影響,包括那個叫做阿漢的,生死不知的情人。 「現在,我們唯一要考慮的,是修羅教下一步會做什麼?吃了這麼大的虧,那些自視甚高的諸王們會有什麼反應?」 「還能幹什麼?」對面的男子冷笑聲聲「多少年來,修羅教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此番被我們如此算計,不但損失了無數財物,丟掉了許多精英,好幾處的分壇基業幾乎垮掉,受到的打擊許多年都不能恢復,連他們的教主現在也半死不活,他們下一步,肯定會瘋狂報復……」 他眼神幾乎狂熱起來「修羅教教內教外,江湖之上,武林之內,所有牽涉在其中的各國勢力,都必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會有很多人死,又或者是生不如死。『 狄九微微點頭,唇邊那極淡的笑意,略略深了一些,目光安然望來:「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 對面的男子笑了起來,極端正斯文,甚至有些蒼白秀氣的面容,如此笑來,幾乎有些猙獰了:「是,我們不怕他們報復,只怕他們不報復。」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二章 - 漸露端倪 「我們到底還要守在這裡多久?」夜叉冰冷的聲音響在頂的小小廳堂裡「裡頭的人半死不活,我們就什麼也不做嗎?已經四天了,我們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反擊時間。」 冰冷的質問如同拳頭擊在空氣中,廳裡兩個有資格回應的人,一個坐在椅子上蹙眉苦思,一個在徐徐踱步,竟是誰也沒有答話。 夜叉冷笑一聲:「好,你們繼續在這裡浪費時間吧,惡人自有我這個殺手頭去做。」竟是再也不理二人的反應,拂袖便走。 「慢著。」瑤光歎口氣,不得不應聲道「便是要去反擊,也該知道我們的敵人現在在哪裡,正在做什麼。你就是手上有著最強大的殺手組織,也總不能見著人就殺吧。」 夜叉冷哼一聲:「這就要問我們那自稱無所不知,實際上卻處處後知後覺的大鵬王了。」 蕭傷似是全然不覺有人在譏刺嘲諷,眉鋒緊皺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不對……」 瑤光輕問:「什麼不對?」 「這次狄九能處處避過我的風信子,悄悄辦出這麼大的事,我一點信兒也不知道,這太不對了……」 瑤光歎息:「我知道這次的事你很沒面子,也用不能著再去找別的借口了……」 蕭傷怒瞪過來:「誰找借口了,前些日子我也是被這一連串的事給弄得暈頭轉向的,這幾天才有空細想,這才覺出古怪來。狄九悄悄收羅羽翼,大家都知道,也當這不過是正常的私心,沒有太在意,但他暗中經營勢力,拉攏人手叛教,又無聲無息在各國分壇做出一連串的大事來。我的風信子就算不可能全查出來,但這樣完完全全一點跡象也查覺不出,就太奇怪了……」 「有什麼可奇怪的,風信子雖然擅於探聽消息,但狄九掌控大權已有多年,早懷私心,暗中注意風信子的行動方式,事先加以規避,你們一時沒有查出來,也沒什麼稀奇,承認失敗不丟臉,死賴著不認輸才讓人看不起。」夜叉冷冷道。 蕭傷冷笑:「不錯,狄九手控大權多年,身居教內高位,風信子的很多行動,逃不過他的耳目,但真要論起來,你們也身在教內大位多年,同我相處,與我爭強鬥勝的時候,可比他多了不知多少,換了是你們,要做一件這麼大,這麼繁雜,牽涉如此之多的事,能夠完全把我瞞住嗎?」 他這裡質問未絕,瑤光臉色已是微變,夜叉眉鋒略蹙,二人一時竟都不能答話。 蕭傷恨恨道:「諸王制衡,是七百年來的傳承製度,哪一代諸王之間,不是互相防範,彼此鬥法的。我的風信子,也不是只監視他一個的,對你們其他人的行動同樣十分注意。你們當然也不喜歡處處有人管有人查,你們也會有反監視的諸般手段,但又有哪一種手法可以完全避過風信子的耳目,同樣的道理,我和其他人身邊的近侍美女,其中也一定會有瑤光的徒子徒孫滲進來,除非我們都打算一輩子做和尚尼姑,不問男女之事,否則瑤光那裡肯定防不住,還有你,夜叉……」他目望夜叉,笑道「你手控本教最大的殺手組織,暗中,也一定會仔細研究我們其他人的弱點,甚至以我們為設想之敵,來訓練下屬圍殺暗算之術。我們明知如此,也一樣無可奈何。」 瑤光徐徐點頭:「不錯,諸王互相牽制,彼此制約,是七百年來的傳承,誰也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去做出叛教的行為,但事實是,狄九做到了,這到底是……」 她凝視蕭傷,輕聲問:「你即然問出來,想必是心中有數了。」 蕭傷苦笑,笑容出奇地沉重:「我但願我猜錯了。狄九能瞞住我,不是風信子無能,而是,有一個完全清楚風信子一切運作法則,深通一切瞞過風信子的手段技巧之人,在幫助狄九。」 夜叉深歎一口氣,沉聲問:「除了你,還有什麼人可以做得這兩點。」 蕭傷閉目歎息,良久方道:「不動明王。」 夜叉一震,脫口便道:「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蕭傷冷冷問「你知道這一代不動明王是誰嗎?你見過他嗎?他長什麼樣,他有什麼身份,他性情如何,他喜歡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卻敢說不可能。」 瑤光臉色微白,極慢極慢地點頭:「我也想說不可能,但是,此刻想來,的確除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本領了。從初代以來,不動明王就擁有超然獨立的特權,一切行事,不必向教內交待,教中所有力量,不得窺伺查探,所以不動明王,從來都是教中最神秘的人。七百年來,出現的次數也少得可憐。對於不動明王,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只知道,能答出密語,亮出信物的人就是明王,我們只知道,凡教中有大事要決策,都一定照七百年來的傳統,通過機密方式傳出信息,但這信息由什麼人收,怎麼收,又或是到底有沒有人收,我們其 都不知道。可是他什麼都知道,教內的要事,他全I 「更可恨的事,風信子的制度,本來就是初代明王與鵬王同創的,風信子的所有運作規則,甚至包括後世的改進,全都要通報明王。相傳是初代明王地位極之特別,不宜示人,所以即使是掌控情報收集的鵬王,也要迴避此事,避免侵犯到明王的利益。」蕭傷憤憤道「那明王平均五十年才出來一兩回,大家基本上都當他是個不存在的人,便是歷代鵬王傳承,也並不太介意他,今日我才知道,就是這麼多年來的忽視,才讓我們有了心腹之患。」 瑤光與夜叉聞言都只沉默而對。 相傳,初代明王,是個驚才絕艷之人。本教的始祖雖是狄飛,但明王才是本教重興的首要功臣。當年本教被正道壓制,傷亡慘重,落魄逃亡,是靠明王的諸般謀劃和一力支持,才得以振興,並向天下正道復仇。 所以,諸王無不深敬明王,對明王的意見,無不聽從。 其後的諸王制衡,影衛制度,教主選擇方式,無不是明王的決策,其實從決定權上來看,明王才是初代真正的教主。 第一代明王的身份至今無人知曉,據說,除了初代的諸王,再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身份,為了保護明王的秘密,並表明決不可能會侵犯明王的權力和隱秘,初代的鵬王不但從不探查明王的一切,甚至把風信子的全部情況都通報明王,讓風信子的探查方式對明王失效,以此來表明誠意,而這個傳統在此之後也一直傳了下去。 因為明王在後來的神教史中極少出現,雖曾有過一舉手而挽大劫的壯舉,也曾有過坐視神教覆亡之災而不現身的無情,甚至有過,整整一代,未曾露面一次的歷史,漸漸的,大家都不自覺把明王當成一個不存在的人。 雖然每一次做大決策前,都依例通知明王,但在心理上,從來沒真想過明王會出現,在事先的計算中,也從來不會算進明王的那一票,直到這一次,蕭傷忽然間叫出這段真相隱情,才讓人倏然驚覺,那隱藏在七百年傳承之後的人,原來,並不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子,原來真實地存在著,而且,這一次,不再是神教的恩人,神教的救星,而是……神教至可怕的敵人。 「即然他是本教的不動明王,又為什麼會幫狄九?」夜叉沉默了一會,終於問出一句。 蕭傷大笑:「狄九也還是本教的天王呢,還不是暗算教主。」 瑤光輕歎:「你想想,不動明王,聽來雖然尊貴,但若是有一天,真有一個人,對出了暗語,亮出了信物,來到教中,我們會給他多大的尊重,又肯分他多少權柄?這些年,我教聲勢如日中天,每年各處的生意紅利便是一個極驚人的數目,如果他要分走他的一份錢,我們會答應嗎?如果他要調走一拔人手,劃出一片管轄範圍,我們會肯嗎?」 蕭傷苦笑,夜叉無言。 別說是不動明王,就算是祖師爺狄飛死而復活,他們頂了天也就是尊敬相待罷了,要想白白地分權分錢分地盤,這還不得跳起來跟他拚命。 「第一代的明王據說身份極高極尊,根本不在乎我教的權勢財富,為我教傾心歇力,只是為報祖師爺的恩義,而初代明王雖然從不染指教中權利,但他對我教恩深義重,但有所命,只要一句吩咐,其他諸王自是無不盡力。而初代傳承之後,也有過幾次,明王出手相救本教於困境之事,那個時候,明王若有什麼要求,教中其他人,肯定也是不會拒絕的。所以,明王的地位超然,而在教中卻沒有詳細權利劃分,只憑著大家的尊敬和共識就這麼傳承下去,但是,已經過了七百年了……」瑤光悠然長歎。 七百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切。 初代的祖先無所求,不代表後人無所求。 初代的祖先根本沒細想權力上的事,不代表後人無此奢望。 初代,以及後數代,都曾對本教有大恩義,便是沒有清晰的權利劃分,有什麼事,也可以調動教內的一切資源。 但是現在的,明王傳承已斷了許多許多年,近三百年來,明王出現不超過四次,而且也都對教內無甚貢獻。修羅教從舉世皆非,到如今,天下矚目,從不見天日,到如今諸國扶持,這一路行來,風光萬丈,財源滾滾,其間卻並無此人半點功勞。真冒出個人來,誰肯把手裡的錢與權分出一星半點與這個不相干的傢伙……他們這幫子人,說到底還都是魔教惡徒啊,就算現在假惺惺洗白了,太陽底下偶爾也裝裝好人,骨子裡也斷然變不成君子的。 蕭傷恨恨歎息:「不動明王四個字,到我們這裡換不來什麼好處,卻可以利用他對風信子的瞭解,對我教一些秘事的瞭解,幫助狄九,狄九從我教坑走的錢,從教主那裡騙到的寶藏,都絕對少不了他那一份,而且……」 歎打斷他的話:「罷了,一切還只是推測,明王之事能完全確定,我們心中有數,防著些就是。」 「又不是官府審案子,還要證據?」蕭傷哼了一聲「我已經肯定,此事背後一定有不動明王在搞鬼,即有了他參予其中,我們就麻煩了。對風信子的所有行動,我都要重新整頓,另行安排……」一邊說,一邊已是忍不住伸手去揉眉心。在極短的時間裡,要完全擺脫以前的行事章程,另創一套周密完善的情報搜集方式,光是想想,都讓人覺得頭大了。 「難道我們要做在這裡等你慢吞吞改良風信子,再去探查消息,然後再行動嗎?」夜叉冷眼怒視他。 蕭傷哼了一聲:「你只會拎把劍去殺人,幹這種一點高級技巧也沒有的粗活,還整天自視甚高,覺得我無能,行,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去,瞧著誰是狄九一夥,你就砍吧,我沒意見。」 瑤光皺眉攔在二人之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要內哄。現在我們先向天下宣佈,天王狄九違犯教規,教主仁慈,不願取其性命,乃逐出本教,此後天王令全部廢止,凡曾參予天王逆亂罪行之人,只要敢於坦承,以教主之仁厚,必不追究,否則皆以同罪論處。命令天下各處分壇,嚴加防範。凡與狄九過從甚密者,皆加以監視,好在總壇那邊龍王已經做下萬全準備,教內機關都有了改動,又及時抽調了大批高手佈防,應該不會再有什麼差錯。現在我們每一步都要小心,不可自亂陣腳。」 「你這般舉措,雖然穩妥,卻只守不攻,太過窩囊,我教何曾吃過這樣的大虧,若不百倍反擊,豈不叫天下人都輕視了我們。」夜叉淡淡道。 瑤光歎息:「我何嘗不想攻,只是現在我們在明,他們在暗……」 「那就去查,把他們從暗裡揪出來……」夜叉話音未落,後堂那邊傳來一聲高呼:「他醒了,你們快來……」 話才說到一半,廳裡三個人已經轉眼到了臥房處。 碧落正守在房前,望著這一眨眼就趕到面前來的三大高手,輕聲道:「他很虛弱,經不起吵鬧喧嘩,你們小聲些,也別有什麼大的動作……」 夜叉冷冷道:「即不放心,何必叫我們過來……」 「你以為哪個合格的大夫願意讓自己暈了幾天才醒過來的病人被一幫什麼也不懂的傢伙吵嚷嗎?」碧落反唇相譏:「若不是他急著非見你們,我又何苦……」 瑤光一驚又一喜,不待她說完,已忍不住問:「他能說話了?」 「當然不能,可還是比著手勢要見你們,看眼神非常著急,我雖是好大夫,碰上這不聽話的病人,也沒有辦法。」 「死裡逃生話還不能說話就急著見我們?」蕭傷愕然發問,也沒等人家答他,就快步衝向前,被碧落一瞪,這才趕緊著放輕腳步,在他身後,夜叉緊跟著也進去了。 瑤光略一遲疑,以期盼的目光望向碧落。 碧落知其心事,微笑點頭:「放心,他即能憑著意志醒過來,這條命就算是撿回來了。」 瑤光釋然一笑,多日來,至此才覺得心神為之一鬆,適時就聽見房內蕭傷的大嗓門響起來:「你可算醒了,這幾天可真把我們急死了。」 碧落氣結:「這傢伙什麼時候才能把人家叮嚀的話記在心裡頭,他最好求神拜佛,這輩子也別受重傷,否則犯在我的手裡……」 瑤光笑著看她發怒,耳邊卻聽得房內夜叉冷冰冰的聲音:「勸過你多少回,你也不理,從來只會對那個人偏聽偏信,胡鬧到敢從教裡跑出來,現在……」 瑤光目光一閃,怒色一現又隱,提高了聲音笑道:「阿彌陀佛,咱們教主可總算是醒了啊,碧落的醫術果然是天下少有……」 她就這麼笑語嫣然,眉眼生姿地走進來,滿面笑容,滿眼歡意,不見半點愁容怒色。那一聲笑語,多少歡暢,聽來極之悅耳,而且悄無痕跡之間,竟是把夜叉的冷言冷語,壓得半個字也聽不到。 她就這麼且行且笑地走過來,不去看夜叉森然的怒容,不去理蕭傷愕然的神色,微笑坐到那人床前,微笑著伸手去理他散亂的發,去探他蒼白的額上溫度,去輕輕為他整一整被,然後柔聲笑:「不用擔心,有我們呢,一切都還好,現在就等著你好起來,決斷大事。」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三章 - 靜以待變 有那麼一瞬間,傅漢卿懷疑是自己傷得太重,產生了幻覺。以前在總壇時,瑤光是諸王中,最刻薄,最愛找他麻煩,且有事沒事,就跑來說狄九一堆壞話的。 如今出了這樣的事,瑤光沒有在這裡指手劃腳,做先知先覺狀「我早就說過……」以痛斥他的愚蠢,反倒看似漫不經心地壓下夜叉的指斥,天大的事,都這般微笑著雲淡風輕,一筆帶過。 偏偏自己身體雖虛弱不堪,精神卻是極之清晰強大的,就算想產生幻覺,只怕都不是那麼容易的。 傅漢卿怔怔看著瑤光,有許多話想說,偏偏這個軟弱的身體在重傷之後,現在竟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瑤光看傅漢卿的嘴唇的微動,隱約是在說「對不起」不覺笑道「有什麼對不起的,你是教主啊,便是任性個一兩回,做錯幾樣事,也是沒人能拿你怎麼樣的,要是連這點特權都沒有,誰還願當這個教主?」 傅漢卿努力地想發出聲音來,因內腑受傷太重,根本無法做到…… 瑤光笑著安撫他:「別急。」信手取了畫眉的黛筆遞到他手裡,攤開手掌貼上去,輕聲問:「你有什麼話要說?」 傅漢卿努力地控制著手指,艱難得寫下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瑤光辯了半日才看出,這是斷斷續續地「晉安」「周轉」「沒了寶藏」這三個意思乍看起來。並不相聯的詞,一時竟怔住了。站在她身後的蕭傷和夜叉看清這幾個字,也不免微驚,互看了一眼,卻都不說話。 誰也沒想到,乍死還生,傅漢卿最先想起的,不是自己被出賣背叛。死裡逃生之苦,倒是在晉安城的救災,因為沒有寶藏的錢補充,影響了教裡的周轉。 這一怔一驚之間,蕭傷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原本對傅漢卿也有許多話想埋怨。現在忽得也不忍說了,只是在心裡驚奇,自己這種大魔頭,怎麼居然也會好端端的心軟。 瑤光輕輕一笑:「你啊,真是太小看我們了,難道我們就能這麼沒用,一點應變之法也沒有?難道除了指望你教主大人地寶藏,我教就沒有別的法子維持下去不成?」她笑語嫣然地說「你放心,各地的周轉,我們已應付過來了。就連晉安城救災的後續銀子,我們也一樣拔出來了。」 傅漢卿極度震驚地瞪大眼。若非傷勢太重,簡直要從床上跳起來了。 「真當我們是窮光蛋呢。放心吧,我們諸王都動用了自己的私蓄,臨時替教中補上窟窿,先說好了,二十分的息,每年一結,利滾利,全從教裡地紅利中扣。可別指望我們白出錢。」七百年間諸王傳承不絕,其中秘密傳遞下來的。不止有武功,本部人馬,還有更多的財富。這一切都不併入教內其他徒眾和財產來計算的。再加上,最近這些年來,修羅教的瘋狂發展,生意成功,大家每年分的紅利都是極驚人數字,此刻在困境之中拿出來,確實有力挽狂瀾的作用。 能在教派有危難時,以私人財富來應急,已可見諸王的胸襟和決斷,但傅漢卿還是想不明白,他們怎麼可能繼續支持晉安城的救災行為呢?這麼多年相處,他可從來沒指望過,這些魔教諸王會在哪一天忽然搖身一變當大善人。 瑤光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不覺好笑:「這有什麼?你是教主,你即有這個意思,咱們自該替你盡盡心地。」 「是啊,以後有什麼事就說一聲,能辦的大家都會辦地,別老當我們是佔你的便宜算計你。」蕭傷在旁笑道「其實啊,咱們支持你,一來呢,是尊重你身為教主地意願,二來啊,災你已經開始救,錢已花了一大堆,要是半路撒手,不但好名聲全毀了,銀子也算是白扔了,咱們只好一咬牙,一跺腳,爭取全始全終了。這些日子晉安那邊的飛書也沒停過,我的風信子也不斷報來的消息,說起來,咱們的弟子,殺人放火的事做多了,救人的事還真沒幹過。人人都說,被那些老弱婦孺抓著手不肯放,看著一堆人對著自己又哭又拜,要給自己立長生牌位,這感覺居然好得不得了。而且啊,咱們幹了這麼一件震動天下的大善事,倒要叫那些平時喊仁喊義,一出事就只會護著自己荷包地所謂正道中人瞧瞧,看他們還好意思說罵我們是魔教嗎?」 瑤光笑應:「今早又收到飛訊,也不知道是哪門哪派不長腦子的笨蛋小子,聽了消息,居然快馬加鞭趕到晉安,在災民裡到處呼喊,說我們是魔教,做善事必有不可告人地目的,叫大家別上當,結果被一群婦孺圍住了痛打一番,讓災民的唾沫淹得抬不起頭來,聽著真是痛快極了。」 傅漢卿聽得只能怔怔發呆,他從來不知道,大家竟會對他這樣好?原本以為,他被捧上教主之位,只是因為平衡的需要,只是因為,大家都喜歡一個不爭權好說話的擺設或傀儡,只是為了避免有可能引發的內亂爭鬥。他從來都沒有想到,他們其實真的當他是教主,真的尊重他的意志,即使是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也盡量完成他的願望……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身邊其實一直一直,有很多人,對他很好很好。 這麼多年的相處,原來即使是冷漠功利之人,也可以漸漸有情有義有心…… 那麼,為什麼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獨獨狄九……傷看他的神情,不由著急 「你先別忙著感動,我們說好啊,這錢可不是咱們白的,你要還的。」 「是啊,從你的教主紅利那邊扣,這麼多年你存下來的錢已經扣光了,以後每年的紅利,一分下來了,先還債再說。」瑤光得意笑道「你就別老想著讓我們廢掉你,或是指望別人篡你的位,最少還得給我們做牛做馬十年才還得完呢。」 傅漢卿躺著不能有稍大的動作,也不能說話,但是,漸漸眼神中的焦慮變得柔和起來,唇邊竟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原來,真的還是有人對他極好極好的。原來,這麼多年,自以為睜開眼來感受這個世界,卻還是忽略了很多人,很多事。 世人的生活多麼奇怪,除了那些總被不斷傳誦的愛情,除了那些在小說裡,故事中,永遠被提得高於一切的愛情,原來還會有很多美好的事,美好的感情。 他還在傻傻地發呆,瑤光卻已與蕭傷傳遞了一個彼此心知的笑容。 經過了這樣的背叛,承受了這樣的傷痛,這人的眼神,始終是清澈的,神色始終是溫和的,沒有頹喪,沒有絕望,沒有偏激,沒有瘋狂,倒是白白叫他們擔心憂慮,還費了如許精神,且說且笑,東牽西扯地轉移他的注意力。 而夜叉則只是沉默著站在一旁,冷眼看著一切。眼神鬱鬱,毫無表情,竟是沒人看得出她在想什麼? 瑤光笑問:「你急著見我們,就為了這個?」 傅漢卿艱難地搖搖頭,手指困難地拖動黛筆。 瑤光笑換了另一隻手給他,看他一字一劃地在掌心慢慢寫下:「防範狄九,暫勿反擊。」 三人都是一怔。 夜叉第一個冷聲問:「你什麼意思?」 蕭傷愕然叫:「你不會到現在還要護著他吧?」 傅漢卿搖搖頭,又點點頭。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內腑受傷,張嘴想說話,卻是嗆得身子劇顫,卻連咳嗽都無力咳出聲音來。 瑤光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撫他地胸膛替他順氣,碧落這時也從門旁掠到床邊。手起手落,一連紮下數針,百忙中還有空惡狠狠瞪了三人幾眼。 傅漢卿沒力氣再做別的多餘動作,只是哀求地望著瑤光,那眼神裡的焦慮和哀懇,讓瑤光心中一軟,遲疑了一下,才問:「你的理由很複雜,一時沒法寫明白?」 傅漢卿點點頭。 瑤光歎口氣,再問碧落:「他什麼時候能說話?」 碧落淡淡道:「他即然醒過來了。就能活下去,我再調理他幾日。就漸漸能說話了,但想讓他有力氣長篇大論來說服你們。至少還要半個月時間。」 「半個月?」夜叉冷冷道「什麼戰機誤得起半個月?」 蕭傷攤攤手「我無所謂,反正我要休整風信子,半個月還嫌少呢。」 瑤光看向碧落:「你呢?」 碧落悠然道:「我現在就是個大夫,別的事我都不管。」 瑤光見眼前再無人可以推,只得苦笑一聲,卻又柔聲道:「好,我答應你。」 一語出口,她可以看到傅漢卿眼底迅速泛起的感激。也可以查覺到,那個傷弱的身軀在這一瞬間鬆弛了下去。 還是這樣地實心眼啊。還是這樣不懂懷疑,這樣肯全心信任身邊的人啊。 瑤光不知該不該嘲笑他,然而,忽然間發現,原來被人在危難困境中相信相托,感覺其實是很好地。 即是夥伴,就不肯懷疑,這個傢伙,他的行事,他的原則,總是和修羅教的習慣背道而馳,然而,如此推想,他對狄九的信而不疑,似乎也不該過於深責了。 「行了,話說完了,病人要休息,你們事即談完了,就給我立刻消失。」碧落毫不客氣的訓斥,打斷了瑤光這一瞬間地走神。 大家自然知道碧落迫不及待的趕人是給大家機會出去商量,自是二話不說,很乖很聽話地轉眼走了個乾淨。 離開臥房,回了正廳,夜叉立時道:「我現在就動身,所有和狄九有過牽扯的人都不能放過,蕭傷,你的整頓也最好快些……」 瑤光蹙眉打斷她的話:「我剛才答應了教主,而且,蕭傷也支持我,碧落保持中立,夜叉,按規矩,你就不能再動手。」 「你真打算聽他的?」夜叉幾乎是有些震驚了「不過就是騙騙他,叫他安心治傷罷了,這種事,你也不是沒做過。」 蕭傷這時也皺了眉頭:「戲弄他,嘲笑他,對他的意思陽奉陰違,隨意做假敷衍他,這些事,我們都沒少做過,以後也許還會一直做,但現在,不能做。正因為此時他危難困厄,掙扎在生死之間,我們才不可以騙他,才不能對他失信,他畢竟還是我們的教主。」 「碧落說過,他的中的化功之毒是沒有解藥地,他的武功是救不回來了,現在他就算是活著,也是個廢人,難道修羅教需要一個廢人當教主嗎?」夜叉語氣極之不岔。 瑤光眼神微動,怒色隱現:「正是因為現在他地武功廢了,我們才要尊重他,平時可以與他爭,同他鬥,和他拍桌著辯個天昏地暗,但現在,我們只需要支持他,也只應該支持他。」 「為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憑他是我們公推的教主,我們是魔教,我們是惡人,但本教從無危難之中,棄教背逆之徒,從無困厄之境,叛主相煎之賊……」蕭 拍下,好端端一張桌子立時四分五裂「夜叉,這麼多頭目,把你都當成個活生生的石頭了嗎?」 「為什麼?就為他讓我教有了今日的輝煌,就為他幫我教從天下皆非,走到如今諸國扶持的地位,就為他在位這麼多年,對我們信任縱容,從不猶疑,從不掣肘,從不染指我們的權利,侵犯我們的利益,七百年來,除了初代外,還有哪一代,諸王可以在教主手下,過得這麼自在適意?」瑤光輕輕道「夜叉,我們可以窮凶極惡,但未必喪盡天良,我們能夠殺人如麻,但至少也該知恩圖報。」 蕭傷冷笑一聲:「更何況,廢了他又怎樣?教主誰來當?我當你服嗎?反正別人當,我也是肯定不服的。到時候,不用狄九暗算我們,我們就先為那個位子打生打死了。」 夜叉神情冷若冰雪,語氣也是寒意森森:「好,這些年我在外頭的時候多,竟不知道,我們這天下正道眼中的魔教裡知恩圖報,萬事講良心的好人,是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了。教主大人一片苦心,要讓我們在世人眼中由黑變白,由邪轉正,看樣子倒是真的把你們從骨子裡也轉過來了,即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 她是真的再沒心情多說一句,轉身便要離去。 蕭傷冷聲道:「你愛說什麼都隨你,但別忘了。我們二對一地決定是遵從教主的意思。諸王之間可以有分歧,但萬事以多數者的意見為準,關起門大家爭得面紅耳赤,打得你死我活都沒關係,最後的決定,不可更改,對敵的進退,必須一致。」 夜叉停下步來。頭也不回地說:「放心,教規我比你們記得牢。」 瑤光歎口氣「還有一件事,我要聲明一下,以後在教主面前,都不要再提狄九的事,更不許說什麼我們有先見之明。他不聽我們的,吃虧在眼前這一類的話……」 「為什麼?以前這種話說地是多的就是你?」夜叉回首冷笑。 瑤光正色道:「事情發生之前,無論忠告多少次都不嫌多,但事情發生之後,再說這些不能改變任何事的廢話,除了傷人心,傷人情,別無用處。即然為他好,又何苦再去挑人家心裡的傷口。這些年他怎麼對狄九,我們都看在眼裡。被人這樣背叛傷害,他沒有瘋掉。是他堅強,我們總不好生生再把人逼瘋。」 「我沒有你們這種口是心非的本事。不過,你們也放心就是,因為,我會盡量避免覲見教主大人的。」夜叉冷冰冰扔下最後一句話,終於走得沒影了。 蕭傷搖頭歎氣:「明明長得就是個絕色,性子怎麼比刀鋒還冷還硬。說起來,你地心腸也並不比她好,為什麼她就學不會你的靈動。明明已經夠凶夠冷了,性格還這麼刻板。碧落本來也是很刻板的人。卻又不像她這麼冷漠心狠討人嫌。唉,活該她當一世的殺手頭子,人形石頭,永遠沒有男人敢喜歡。」 瑤光沒空理他的胡說八道,只是回首去看臥房的方向,眼中憂色隱隱。 希望,他可以早些好起來吧。 希望,他真的有很充足的理由來做這個請求。 否則,對叛教之人如此姑息,如何服眾?就算以王令強行壓制,怕也會人心不穩。 希望,一切都能漸漸好起來吧!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四章 - 陰險無奈 終傅漢卿可以有足夠的體力精力同大家解說自己的打在大半個月後了。 這段時間,諸王密令天下各地分壇,加派人手防備,有很多生意攤得太大太開,不易保全,寧可暫時關閉,也不令其成為敵人可能的攻擊目標。 所有弟子無不提高警惕,萬事小心。雖然沒有任何大的行動,雖然在表面上,一切都十分平靜,但這種外鬆內緊的氣氛,已然悄悄影響到了許多人。 雖說諸王都下了死令,不可把真相洩露出去,到底此事涉及的人太多,陰謀牽涉亦廣,要想完全把事情掩住,也不可能。 漸漸的,流言就在教內開始傳起來了。 天王因為對現狀不滿,對教主懷恨,而反出教去。反叛的時候,他帶走了本教最大的寶藏。而且又設計坑走了教內大大的一筆錢,讓本教好幾處分壇受致命打擊,元氣大傷。 而且,這麼多年,天王已經連絡了許多對教派現狀不滿的各地精英,在天王舉事之時,他們也都或悄然消失,或倏然反叛,或倒戈一擊,或卷款而逃,此刻都無影無蹤。 據說,以前那些因為對教主的新政不滿而反叛逆上,因此被逐出教派的那些人,也早與狄九有聯繫,待他一反出教,即刻群起來投。 最可怕的是,做出這麼大地聲勢。手控那麼多的財富,擁有那麼多下屬,狄九,以及他所屬的勢力卻像根本不存在一般,至今悄無聲息。 沒有人相信,這些人會就此消失不見,所有人都確信,他們一定會做一些事? 其實。江湖上的漢子,也未必會怕危險,懼困厄,再凶險的事逼到頭上來,總還有應付之策,反擊之法。 但是。永遠這樣靜悄悄無聲無息,不用出手,時間自會讓人生起無限的聯想,無盡的恐怖,對他可能的行動,做各種可怕地設想。從而感受到極大的壓力,直至崩潰的那一天。 在這極漫長的大半個月裡,不但諸王坐立不安,就連所有的修羅教弟子也身處煎熬之中。 狄九還會再做什麼?他的目標是什麼?他下一次要拿哪一處分壇下手? 大家都知道這位天王有多麼厲害,也因此更感驚懼。 而上層諸王過於冷靜。過於平淡地反應,也讓所有人心神不寧? 修羅教從來都是有仇必報的。這次鬧出這麼大的事,上頭為什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肯定會有極嚴厲的徹查。極嚴重的懲處,肯定會有許多許多的腥風血雨,所有人都在畏懼著這一切降臨,卻又因為不得不焦燥得等待著這樣的未來,而感到深重的折磨。 在弟子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身為決策者的諸王們,日子也過得不輕鬆。 所以在傅漢卿地身體漸漸恢復,已勉強可以長時間說話後。即使頂著碧落的冷眼,大家還是堅持聚到了傅漢卿地房裡。 現在的傅漢卿已經可以從床上坐起來了。有人扶地話,甚至還可以出去在陽光下走動幾步。 不過,就算是不出房間,他也一樣可以享受陽光。 因為,他的房頂是琉璃製成的。 因為他傷得重,不宜搬動,也經不起長途跋涉,碧落不得不就地為他治傷調養。 在狄九為他造的琉璃屋裡,在狄九許他星海與酣夢的房間裡,去治療調養狄九刺下的穿心一劍。 每日每夜,困在床上,每時每刻,都望著那晶瑩的琉璃。每一個因為傷口作痛而睡不著的夜晚,看著那滿天地星辰。 沒有人知道這些時候,傅漢卿會想些什麼,也沒有人忍心去猜想。 所有的傷口都會好轉,所有地血肉淋漓都會結疤,都會長出新肉。即使內裡腐爛流膿,眼睛也永遠看不到。於是,這些傷口,終有一日,會被成功淡忘。 忘記,也該是人類活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一項技能吧。 那個記憶好得出奇的懶教主,能不能學會這項本領呢? 誰也不知道。 至少,在表面上,傅漢卿表現得很好。 他沒有痛哭過,沒有瘋狂喊叫過,沒有激憤,沒有氣惱,他一直很溫和,很平靜,傷得再重再苦,養傷的時候受再多的折磨和苦難,從不對任何人發脾氣,聽從碧落的一切指示。努力對每一個人微笑,對每一個照料過他的人道謝。 這樣好的反應,便是旁人想要勸慰開解,也找不到機會,更找不到合適的言辭。 這樣地禮貌周全,這樣地明白人情世故,即不像本該唯我獨尊的魔教之主,也不像那個懶洋洋,萬事能躲就躲,怠懶到不近情理的傢伙。 他現在待人極之溫和有禮,總能體諒別人的難處。一發現大家的焦燥,即使自己體力仍不甚濟,卻還是堅持對大家解釋。 「我認為,狄九一直按兵不動,不是在籌劃更大的陰謀更狠的行動,而是在等我們動,等我們亂。修羅教根基極深厚,七百年來,多少危機壓迫之後,仍可傳承不絕。就算是吃了虧,上了當,受了損,只要定了住心,緩過氣來,依然是天下第一大教派。可是狄九那邊正好相反。看起來這一連串行動,雷厲風行,極之驚人,看起來,帶走了許多精英,又收攬不少高手,但他們的力量其實還非常弱小。只要一個錯誤,一次閃失,這個沒有深厚根基,沒有足夠凝聚力的新勢力,就可能因為承受不了打擊,而分崩離析,煙雲四散。他不敢亂用他手裡的籌碼,只能希望我們自己先亂起來。」一長串話說得極慢,極緩,說完了之後,傅漢卿不得不手撫胸口,努力喘氣。 「為什麼我們一動,就會亂?」夜叉冷冷問。 「因為我們太巨大了,一個龐然大物任何一點大的動作,都很容易傷筋動骨。更何況狄九此事一出,你們必要整肅內部,凡是同狄九走得近的,以前曾被狄九重用過的。同那些跟著狄九叛教的人過從較密的,就是你們嚴查的對象。依修羅教以往的規矩,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在這個過程中,會有多少死亡,多少拷打,多少冤屈,你們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此一來,鬧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如果這個時候狄九再派人引誘,許多人為求自保,必然相投,這個後果,大家只怕不得不在乎了。」傅漢卿不得不喘息著停頓下來,歇了半日,才輕輕道「其實真有叛心的,想必多隨狄九走了,能留下來的,多是不受狄九引誘或是狄九知道無法引誘走的人,這其中又有多少 多少人才,狄九其實正等著我們自己出手,把他們逼邊去。」 「你能保證這其中沒有他留下來的內奸?」夜叉質問。 「不能,但是,為了一兩個可能的內奸,而拿無數下屬的忠誠來冒險,是否值得。」傅漢卿勉力道「狄九手控大權這麼多年,哪一處分壇他沒到過,哪一處的精英沒在他手下做過事,又有多少人沒有巴結過他,親近過他,若是大清算起來,還有多少人能安心為本教辦事?」 「以前我教一直是這麼做的。」 傅漢卿低下頭,歎口氣,然後輕輕道:「以前是以前,現在……」他抬頭,看每一個人「不同了,現在的修羅教和以前不同了。在天下人眼中不同了。大家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生的日子,好不容易讓世人對我們改觀,為了一個叛徒,掀起腥風血雨,去整肅我們自己的兄弟,去殺戮任何一個有嫌疑的人,遍天下地追索仇人,讓天下人再次畏我們如虎,讓漸漸接受我們的諸國再次對我們生出戒心,這值得嗎?」 瑤光輕聲道:「就我們內部的整肅來說,我同意教主的話。今時不同往日,以前那種寧可殺錯,絕不放過的作風,確實應該改改了。史書中,也曾有過一位了不起的梟雄,在一次同強敵的大戰得勝後,在強敵家中搜出許多自己下屬與這個敵人地通信。他居然一封不看,把所有人召到一處,將信公開一燒了之。這種胸襟確實值得我們學一學,但是,其他的報復追殺,不可能停下來。」 「是啊,我教吃了這麼大的虧,怎能不反擊。」蕭傷冷笑道:「就算他們有不動明王相助又怎麼樣?乘我不備。搞些暗算陰謀勉強還行,現在我即明白過來了,就不會再給他們機會。每一個追隨狄九而去的人,以前每一個被逐出教的叛逆們,除非他們永遠不吃不喝,不上街。不找女人,而且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否則我一定有本事找出蛛絲馬跡來,到時順籐摸瓜,斬草除根……」 傅漢卿輕聲道:「我相信風信子可以做得到,我也不是想阻止風信子去查尋這些人,只是覺得,沒有必要把大部份精神全放在追索這些人身上。風信子正常的運作,正常的情報收集,對天下大勢的把握。對各處分壇地保護,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不需要把他們當成了不得的仇人。只當成被我們逐出教,根本不屑一顧的叛逆。擺出堂堂正正,天下第一大教派的姿態來,告訴所有人,我們有仇必報,告訴所有人,我們會追究到底,但不會為了他們,影響我們的生活。不會為了他們,打破所有弟子地安逸日子……」 「荒堂。狄九做出了這種事,那些叛徒們還敢追隨他,我們若不全力報復,若不趕盡殺絕,若不乘他羽翼未豐將之剪除,天下人豈不都要輕視我教?」夜叉低斥道。 傅漢卿咳嗽了幾聲,這才用手按著胸口,艱難得說:「其實,狄九的反叛,對我教也未必都是壞事。第一,他的行為,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教並不是無懈可擊,並不是最強大最可怕的。現在的修羅教聲勢太盛,對我們未必是好事。就算是那些扶持我們的國家,也未必喜歡我們強大到這種地步,讓他們覺得,原來我們也有內哄,原來我們也這麼容易被暗算,可以讓他們安心很多。第二,狄九帶走了很多叛徒,但也替我們除掉了許多隱患。自我們推行新的政策以來,固然有很多人受益,但也有許多人不適應,以前發生的多起反叛就是證明,但也有更多人心有不滿,口中不言言,只是悄悄蜇伏罷了。我們雖然知道不可能人人擁護新的制度,卻也很難查出誰才是有二心的,而現在,狄九地行為,使得忠奸立分,良莠自現……」 夜叉聽得冷笑起來:「這麼說,我們不但不能責怪狄九的背叛,還要感謝他幫我們找出了所有不忠心地傢伙,去掉了一切隱患……」 傅漢卿沒接他的話頭,只是休息了一會,才攢夠了力氣和精神,低聲道「這第三個好處,就是經過了各地分壇地變故,我們發現了自己的許多錯漏不足,可以有時間及時修改規則制度,以避免將來更多的損失。這第四條就是,他如今一叛,正好可以當我們的擋箭牌,替我們承擔所有的敵意和謀算?」 「第四條什麼意思,我怎麼沒聽懂?」蕭傷愕然問。 傅漢卿蒼白著臉笑笑「這也是對我們並無損害的報復方法之一,就讓這件事的真相傳出去好了。只是要注意輕重,別的細節不用多說,重點是讓天下人都知道,狄靖留下地,那個傳說中最好最大最神奇的寶藏,那個修羅教秘傳多年地寶藏,已經落到狄九手裡了。他正是因為有了寶藏為恃,才敢反出修羅教。」 蕭傷拍掌大笑:「好主意,果然是好主意,哈,那些個所謂正道高手,白道俠客們,幾百年來揪著我們不放,哪裡是為了什麼正義公理,說穿了,還不是那個寶藏惹的禍。如今即知寶藏易了手,再對付我們也落不著什麼好處,而寶藏的新主人,實力又遠比我們弱小,他們自會編出無數更加堂皇更加正大的理由,去懲惡揚善。哈哈,咱們一舉兩得,即可以坐看他們狗咬狗,自己也落個清淨。我的教主大人,這大半個月裡,就這幾句話,你說得最順耳了。」 就連一直安靜旁聽的碧落都不由驚歎:「借刀殺人,教主,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樣陰險?」 傅漢卿不知道是被這話給嗆著了,還是確實說話說累了,低頭咳嗽了好幾聲。 是陰險還是無可奈何,有很多事真是說不清,也說不得了。 夜叉遲疑了一下,才極緩慢地點點頭:「豈止是那些江湖正道,就算是各國朝廷,各方官員,怕也會有不少人動心。以前寶藏只是傳說,就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地來找我們麻煩,現在我們就給他們證明,寶藏真的存在,一定會引發許多人的貪念。」 一片贊同聲中,獨瑤光明眸微動,悠然道:「即然要利用他來替我們做擋箭牌,利用來他吸引所有的敵意的算計,那就是說,即使我們找到了他,也不能出手殺他,即使我們有機會除掉他的勢力,也要把他留下來了。」她注目望著傅漢卿,聲音極輕極柔,笑容極美極甜地問「對不對,教主。」 房內立時一陣沉寂,沒有人再說一個字。 瑤光只靜靜望著傅漢卿,靜靜地等著他的答覆。她可以體諒他的苦楚,尊重他的決定,關心他的身心 不代表,她可以輕易被欺騙利用。 傅漢卿慢慢抬眼望定他,很輕微地點了點頭:「是。」 「那麼,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是在為我教打算,還是純粹得只想保住他?」瑤光的問題,咄咄逼人,不留半點餘地。 而這一次傅漢卿幾乎是立刻回答的。 「我最先想的是,怎麼才可以不讓你們去相互殘殺,怎麼才可以別讓他時刻受到殘酷無情的追殺,我先確定了這樣的目標,然後為這個目標尋找理由。我……」他頓了頓,但立刻坦然說「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們死,你們都很強大,如果不顧一切地仇殺,大家都會有危險,而且江湖上也會掀起腥風血雨,本教弟子亦會死傷無數,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他毫不隱瞞地說:「我想要他好好活著,但我不會把我的想法強加給任何人,如果不是這種處理確實對本教有利,如果不是肆意的報復的確會給我們自己帶來更多的損失,我是不會對你們提這種要求的。」 他看著每一張冰冷的面孔,覺得手足冰涼,也許因為傷勢太重,身體太弱,而說得又太多,所以覺得漸漸氣促,漸漸不能正常說完一句話。 「我不想他死……我也很……重視你們,我想你們……都可以好好活著……」 這句話。他幾乎是以哀求地語氣去說。 不想要他死, 不想要那個出賣他,背叛他,刺他穿心一劍的人處於危難之中。 這是他醒來之後很自然生起的念頭。 這樣違反本性的周密籌思,這樣與懶散無緣地細細分說,這樣的歇盡全力地說服分辯,為的,是希望那個人可以好好地活著。卻又不僅僅是如此。 他也同樣不願意眼前的這些人受傷害,因為在一起相伴了這麼多年,因為,原來,他們待他,其實都極好極好。 想要那個人以後可以好好地活著。卻從沒有打算過去犧牲別人的利益來完成這樣地願望。 希望修羅教不要展開傷人也傷己的血腥報復,卻又不得不去尋求其他的方式讓大家發洩怒氣。 所謂的借刀殺人,所謂的陰險,只不過是因為,想要保護他眼前,他身邊,他曾經歷過的每一個人。 這樣地苦心,這樣的誠意,他不知要怎樣說,大家才肯相信。才能相信。 蕭傷大聲喊起來「他這樣待你,你還想要保護他。你瘋了?」 傅漢卿堅持著不讓自己因為力氣用盡而倒下去,輕輕地說:「我要保護的。不止是他……」 他想要他們每一個人都好好地過,不要被仇恨控制,不要把快樂的人生浪費在無盡的尋仇裡,然而,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人明白他的心意。 「我願意相信你的確也想保護我們,你的確覺得這樣是一舉數得,大家都能周全。但是……」瑤光堅定而冰冷地搖頭「不可能。」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就算我們放過他,他能放過我們嗎?就算他現在弱小,不敢隨意出擊,但他手上擁有著那個最大最神奇的寶藏,無數的珍寶,無盡地神兵,數不盡的武功秘芨,假以時日,他會變得多麼強大,多麼恐怖,你想過嗎?」蕭傷也忍不住想教訓傅漢卿。 因為太長久地對話,太投入的情緒,太努力地爭取,傅漢卿地臉色,竟然不再蒼白,反而泛出淡淡的病人特有的紅暈來。「我也正想說寶藏呢?正是這個寶藏,不但無法成為他的助力,反而會變成他最大的絆腳石。」 傅漢卿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了,若非在場幾人都內力深厚,簡直都要聽不清他說什麼了。 然而,他的神情,倒是漸漸鎮定了起來。 他有些茫然地想起,那一天,他在狄九面前說出寶藏的一切。 那一刻,他不是不曾查覺整件事地詭異,他只是不能拒絕也不忍拒絕,即然那人想知道,他就說出來。 但是,他可以把自己性命交到別人手中,卻從不敢把其他人的生死禍福性命安危,交到別人手裡去。 他敢說出來,是因為,他有把握不讓狄九利用寶藏肆意為惡,肆意傷害殺戮其他人…… 然而,這樣地明瞭一切,這樣地衡量一切,他到底是清醒還是迷糊。 是因為,到最後,他也同樣有著保留,是因為,到最後,他也同樣守在他自己地原則上,所以,這一世的情愛,這數世僅有的一次情愛,才不得不這樣黯淡收場嗎? 是不是因為,他愛得不夠,是不是因為,不能為愛放棄底線,不能為愛犧牲原則,所以,無情的其實是他,所以,殘忍的,其實是他,所以,狄九的那一劍,其實有著許多的苦衷和無奈? 然而,怎麼放得下,怎麼能放下,又怎麼該放下。 古往今來,人們總愛傳誦愛情的美好和偉大,然而,愛情真的至高無上嗎,真的只要有愛,別的什麼都不重要嗎? 堅持,原則,良心,最起碼的道德和責任,難道都可以是愛得不夠的罪名? 很久很久以前,張敏欣曾笑對他說起無數為愛瘋狂為愛不顧一切的故事,他不覺感動,不覺震撼,只是迷惘,所以,他問「良心何在?」 在這一刻,他復又迷惘起來。 也許,他始終是個又懶,又笨,看得懂世事,卻永遠看不懂人心,永遠永遠沒有機會通過考核的蠢學生罷。 但是,如果那些堅持就是他失敗的原因,那麼,他寧可永遠不要成功。 如果,這樣的固執,就是他被一劍穿心的罪名和理由,那麼,不管以後還要再挨多少劍,他也不打算讓自己變得更聰明。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五章 - 何以兩全 「寶藏會變成絆腳石,那你能不能沒事也告訴我幾個絆哪裡?」蕭傷悻悻然地說,可見他對傅漢卿把寶藏之事在眾人面前藏得密不透風,卻這麼輕輕易易告訴了狄九,心中是極之不快的。 傅漢卿臉色蒼白地搖搖頭:「世人總會有一種奇怪的寶藏情結,總覺得寶藏一定是無比神奇的,那財富一定是無以倫比的,那力量一定是不可思議的。然而,古往今來,有多少大事,是靠寶藏來成就的呢?而在許多傳說中曾留下寶藏的人,往往都是自己生命中的失敗者。當年狄靖擁有多處寶藏,他的下場又如何?擁有寶藏的人尚且如此,尋找到寶藏的人,就一定可以憑著這種死物,一步登天嗎?」 這番話說來確有道理,卻同普通人正常的寶藏思維完全相反,一時間諸人不免都若有所思起來。 傅漢卿低聲道:「寶藏說穿了也不過是死物,但人們關於寶藏,總有一種思維定勢,彷彿那些財富,那些寶物,價值永遠超過一切。正是因為狄九得到了寶藏,所以會有很多人覬覦,很多人眼紅,很多人對他憑空生出敵意。就算是他的下屬,也會因此,而對他有過多的期待,過高的盼望。想要讓人對他效忠,他必然也要給予足夠的回報,可是,在所有下屬眼中,這位主子,已有了天上掉下來的敵國財富。那麼,要有多大方地出手,才可以讓下頭人感到滿意,感到他不小氣呢?」傅漢卿輕輕一歎「寶藏的財富再多,也還是有限的。狄九心志如此之高,又怎甘坐吃山空,那筆財富理所應當用來開創基業,但是。在我教的敵視,打壓,搜羅之下,想要另起爐灶,另樹一幟,絕不是容易的事。這種情況下。狄九應該不會肆意地大手大腳為手下花錢的。」 瑤光失笑:「說得也有道理,就像是窮人向親戚借錢一般,平常人家,給個幾兩,自是天大的恩典,但要是這家親戚,忽然發了一大筆財,卻還是只給幾兩地借出去,人家不但不承你的情,怕還要滿世界罵你小氣刻薄無情了。」 長時間地說話。讓傅漢卿感覺身體越來越虛弱,精神也極之疲憊。卻仍要勉力振作精神道:「相比有限而過於引人注目,惹人覬覦地寶藏。我教在各國已深深紮下根基的大生意,才是真正取之不盡,用之不歇的寶藏。我教弟子所得每年的紅利之多,甚至會引得很多民間子弟在羨慕之下重商而輕文。那些反叛的人,固然對我教新制定的種種規矩不甚適應,一心嚮往過去那種肆意而為地生活,但這麼些年在教中過來,也早適應了。輕輕鬆鬆賺大錢,安穩得看著自家的財富飛快增長的日子。如今投狄九而去。最後卻發現,狄九能給他的,並不比我教以前給他的更多,很自然地就會感到不快,就會覺得,為了狄九冒了天大的風險叛教是吃虧上當了……」 傅漢卿急速地喘息了一會,才能繼續說下去「以前,他們享受著我教弟子的一切利益,卻懷念著過去可以放肆而為的自由,現在,他們可以不受重重規則的束縛,但是很快他們就會發覺沒有穩定而豐厚的收入,沒有安逸而享樂地生活,同樣讓人感覺不舒服。追隨狄九的日子,不會像他們想像中那麼完美地……」 蕭傷點點頭:「說的也是,人心從來不得足,世人總會覺得沒有得到地東西最好,真到了手,也未必就能快活。就是現在,教內對我們的新制,也不是完全沒有反對之聲,沒有怨憤之言的。只是讓那些整天埋怨現在,懷念過去的傢伙,真放下現在的安逸和富貴,重新去過那些不能見天日的危難日子,只怕是再也適應不了了。」 夜叉卻渾不動容:「就算那筆財富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可以無所不能,但到底也是個大數目,以此為憑,狄九的確有可能建立起一片基業。當然,照你地分析,在這種困境和有限的條件裡,他再怎麼發展,也很難威脅到我教,反而能替我教把所謂正道地敵視和惡意全部吸引走。如此算來,得失之間,倒也就不用計較太多了,只是他手上還有許多寶藏裡的神兵利器和武功秘芨,憑著這些,可以讓他武功大增,也可以讓他的下屬,練出極出色的身手,假以時日,對我們一樣有極大的威脅。」 「那些……」傅漢卿愕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已是虛弱得連自己都聽不到了。 一旁的碧落輕輕按著他的肩:「你先休息……」 傅漢卿搖搖頭,有些懇求地望著她。他實實在在,還有很多話,不曾說完。 碧落歎口氣,自袖中取出一粒藥丸遞過去:「此藥雖能提起精神,對身體終究無益,下不為例。」 傅漢卿感激地笑笑,伸手想接,卻發現連手都抖得不成樣子。 蕭傷一挑眉,自旁邊桌上拿起一杯水,碧落親手喂傅漢卿吃了藥,蕭傷隨手便服侍他喝了兩口熱水送藥。 瑤光輕笑道:「教主大人,據傳,除了初代的祖師爺之外,還從沒有哪個教主被其他諸王如此服侍過,你面子不小啊?」 傅漢卿聞言只笑了笑,又喘了幾口氣,才能繼續說:「所謂神兵利器和武功秘芨,其實也遠不像我們想像中那麼可怕。武林中人對於神奇的武器,和神奇的武功,總會有許多誇張而不實的傳說,而大家聽得多了,就自然而然把這傳說當了真。而且,幾乎所有的傳說裡,都是越古的東西,越是好的不得了。三百年前失傳的武功,肯定不如三千年前失傳的,五十年前的神兵,一定不如五百年前的好。然而,這種觀念,其實是完全錯誤的。」 他雖然服了藥,勉力提起精神,到底身體還是太虛弱了,終究坐不住地向後靠去。碧落適時替他把枕頭拉高了,叫他靠得可以舒服一些。 「就像是上古神兵干將莫邪,如果拿來和我們廚房的菜刀互劈,我們就會發現,切菜的刀比傳誦千古的神兵好用多了。再好的青銅器也沒有可能比鐵器更鋒利,這才是事實。幾百年前的所謂神兵,其實也不過就是一些鋒利的刀劍罷了?幾百年間,煉鑄的技術有了新的進步,現在的兵器肯定比當時更好。更何況,幾百年塵封在寶藏裡,無人打理,再好的刀劍,怕也都腐蚺ㄢ穭F。所謂的武功秘芨也是一樣。人類的體能是在不斷進步的,現在的人,可以比古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而未來的人,也可以比我們更快更高更強,武功也是一樣,一代又一代地摸索,創新,改進,才會不斷完善,不斷去蕪存精,達到完美。幾百年前的第一高手,到現在也許只能排進前十的位置,幾百年前的所謂秘芨,又憑什麼可以橫掃天下。更重要的是……」 傅漢卿忽然歎息了一聲,輕輕道:「寶藏裡有什麼武功秘芨我全都 而這些秘芨的內容我也清楚,等以後我身子好一些,,你們找幾個抄寫背誦都很快的人在我身邊,我能把所有的秘芨全背出來,讓他們逐字抄錄,你們排版印發,咱們的下屬弟子,人手一冊,如此一來,何懼……」 話還沒說完,已被幾個人震愕的眼神嚇得訕訕然住了口,愣了一會兒才道:「有什麼不對嗎?」 大家互相看幾眼,好半天瑤光才輕聲道:「我們以前也知道你對天下武功瞭解很深,但……」也許是心中吃驚太過,瑤光一句話竟沒能說完,愣了一會,還是忍不住歎息著搖搖頭。 只怕如果不是傅漢卿說出來,誰也想像不到,他竟真的可以對天下武功無所不知,無所不解,他竟真的可以把那些幾百年前的神密武技如此淡淡然地背出來,印出來,其態度猶如那不過是所有人都能讀的普通三字經。 而即使是現在傅漢卿說出來了,大家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 被大家的奇異眼神,看得有些發寒,但傅漢卿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以後,如果你們有空,還是多跟我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話,在我面前展示一下功夫吧,我一定能幫得上忙的,而且……」他語氣頓了頓,才道「狄九知道我通曉天下武功,以前我們在一塊時,他經常遣走所有人。這樣連風信子也無法靠近,這個時候他其實並不是想要和我親熱,而是……」 夜叉冷冷道:「而是,讓你幫他找他武功中地破綻,完善改進?」 「是。」傅漢卿低聲道「他現在的武功,比之當年,不可同日而語,只怕同你們相比……」 他話雖沒說完。那意思自是誰都能明白了。 就算大家接受了傅漢卿的意見,不去全力找狄九報復,但也不會刻意迴避他,有朝一日,狹路相逢,單打獨鬥的話。沒準吃虧丟掉性命的是他們自己,為他們的小命著想,教主大人是打算難得勤快地主動幫助他們訓練提高了。 接二連三的震驚之後,大家連瞪著傅漢卿的眼神都有些無力了。好半天之後,瑤光才長歎了一聲:「狄九是怎麼想地,他怎麼會沒發現,你比整個寶藏還有價值,比所有的神功秘芨都有用,他卻棄你而取寶藏?」 「我說過,世人對於寶藏。常會有一種很奇妙的錯誤想法和過高的期待,就算是狄九。也受這種思維影響,更何況。我雖還算有價值,但卻不能像寶藏那樣,隨他使用。」 說這句話時,傅漢卿竟然可以微微笑一笑,儘管那笑容蒼白到了極點。 他永遠不會告訴眼前的這些人。 這些年來,他雖然傾心盡力無所保留地替狄九指點武功裡的破綻和不足,但是每一次狄九有意無意地套問其他諸王地武功缺陷,他卻一個字也不曾說出來。 這樣一個處處保留的情人。本來也不該得到別人全心相對吧? 那一劍的刺出,這一次的捨棄。本來就有更多的理由和無奈吧? 這一次所謂的背叛,他和他,到底誰的責任,更多一些呢? 看著迷迷茫茫,又有些出神的傅漢卿,瑤光終於長歎了一聲:「罷罷罷,教主即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把本事展露到這個地步,我們這些當下屬的還能說什麼?就不怕教主你不把武功秘芨背出來嗎?就不怕你不幫著我們提升武功嗎?自然是無不從命的。」 雖說是終究同意了傅漢卿地意見,到底心裡還是有點不甘,有點怨氣的,這故意地一堆怨岔之語,倒也不算作假。 其他三人雖說是陰沉著臉,竟然是誰也沒有提出異議來。 傅漢卿不喜反急,若不是身子太弱,簡直要勉力從床上掙起來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用指點武功背誦密芨來威脅或交換……我給修羅教惹了麻煩,盡量把損害和威脅減到最涉,是我的責任,不管……你們答不答應,我都會做地,我只是……」 碧落忙伸手按他,低斥:「瑤光就愛胡說八道嚇唬人,你還當真了。我們答應你,是因為,你到現在還在努力儘教主的責任,那麼,我們就該把你當成教主來尊重服從,更何況你的意見的確有道理,你將來打算做的事,也確實對我教有幫助。」 蕭傷也笑道:「我不是不想報仇,只是覺得你的提議更有趣一些,尤其是把那些寶藏裡的秘芨背出來,排版印刷,人手發一冊,這真是太絕了,到時候讓狄九和他那幫人,看著他們費盡心思得了來的寶貝,變得一文不值時,氣到吐血地樣子,豈不比咱們辛苦殺上門去更好玩。」 夜叉只冷冷道:「我還是更喜歡用刀劍和鮮血來復仇,不過,即然大家都支持你,即然我也想知道你能幫我武功進展到什麼地步,我也想讓我手下,拿到你背出來的秘芨,那就不能不承你地情,這件事,暫時就由得你。」 獨瑤光沒有再發言表態,她只是安靜地凝視傅漢卿。 是啊,他雖懶散胡鬧,卻從不會推卸自己的責任。這樣的努力,是為了修羅教,為了大家的安全,這份誠意,無可置疑,然而,在此之外,依然會有更多的心意,是想要保住狄九的吧,是想要讓他不用承受本教傾盡一切的報復,讓他可以有一個天地,慢慢扎根,慢慢生長。 只是,這樣地努力,這樣地苦心,這樣地期盼著兩全其美,這樣地想要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到頭來,又有多少人能體諒,多少人肯承情。 傅漢卿,要怎樣,你才會明白,這人世間,有太多的事情,不可能兩全。 你再多的努力,也不過只是拖延了殺戮和傷害,絕無可能化戾氣為祥和。 我們不會傾全力去找他復仇,但他始終是我們的仇人,我們眼中的叛徒,若有機會,一樣不會放過他。 他待你,也未必沒有一絲真心,卻不會為你放棄他的野心。 我們待你,自是多有一番情意,卻也同樣不會為你,而改變我們的原則,神教的原則。 傅漢卿,如此籌謀,如此苦心,如此思慮,如此辛勞,你到底能不能猜到,那必然的結局? 你所有的努力,說穿了,只不過是讓那結局的時間,推遲了一點,僅此而已。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六章 - 破敗之身 在接受了傅漢卿的意見之後,整個修羅教都動了起來。進行內部的自查,但查的不是內奸,而是所有制度中的疏漏。不論是否出現在過大損失,不論是否被狄九算計過,所有分壇,所有的生意,一切的內部運行機制,只要發現不足之處,便要全力彌補改進。 以前過於分散的生意和力量,也開始收縮統合。對那些無法全力照顧,或利潤不是特別大的生意,就當機立斷轉售轉賣。傾其全力,保護他們在各地最重要的產業。 這種作法,從深遠來看,其實有益無害,更利於發展。然而,就眼前的景況來看,倒像是真的被狄九的一番叛亂給嚇得怕了。如此軟弱,如此小心謹慎的姿態,的的確確讓許多因這幾年來修羅教飛速發展,而略有心病的大人物們感到舒心安泰。果然舒服日子過久了,現在的魔教,也不再具有傳說中強大的侵犯性和不顧一切的恐怖瘋狂了。 而一直與修羅教做對的正道人士們,正可乘著機會,擺出一副不打落水狗的正人君子態度,以不屑的姿態揮揮手,自覺是勝利者,輕飄飄退出戰圈,一轉身,聚在一起,研究起那個據說得到了天大寶藏的狄九,如今到底躲在哪裡。此人心性歹毒,又手握如許寶藏,將來必為大禍,為了正義,為了武林,大家一定要密切注意。一有機會,就全力剷除這股邪惡勢力。 一場叛亂,卻在正確地應對下,為修羅教消彌了很多將來的隱患,而為了穩定一眾弟子的情緒,高層也實施了許多安撫人心的措施,甚至諸王親自出動,巡行各處分壇。即使是對以前曾與狄九過從甚密的弟子們,也親切相待,溫和交談,交心交底地表明信任之意,讓大家千萬不要多心,本教絕不可能為了幾個叛徒而自折羽翼。 蕭傷是個男子。行事比較方便,經常拉著下屬去喝酒談天,酒酣耳熱之時,簡直要把心掏出來似的,拍著桌子喊,就算狄九留下了很多暗子,安排了不少內奸又如何呢?如果為了徹查這樣的內奸,而損傷了你們這些忠心的弟子,而讓你們受壓迫和折磨,那才是我教最大地損失。冒險又怎麼樣。下頭有人不服又怎麼樣,大家放心。就算反對的人再多,我也一定會保住你們的。 這樣的一通酒喝下來。往往感動得對方剖肝瀝膽,誓死相報。 瑤光深通媚術,往往只需深深凝視一眼,輕輕說一句:「我若是連你都不信,那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對方就會手軟腳軟身發軟,顫抖著誓死效命忠誠。 碧落則更喜歡講理:「內奸也許有,但為了一兩個內奸,而掀起風雨。為了一個狄九,而讓所有的兄弟們都離心離德則大可不必。我只知道要公正對待下屬。為神教付出了多少,你們總能得到更多的回報。神教和狄九如何行事,如何對待下屬,很快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都能分得出高低,何去何從,大家都能自己抉擇,我想……」她微笑著斷言「即使本來是內奸,最後也一定會成為我教最忠心地弟子。」 她身份高貴,容顏美麗,儀態端莊,言詞可親,總是一番話之後,便可折服許多人。 在他們的努力之下,各地分壇都從震驚惶然中很快轉為平靜,大家全都迅速而鎮定地維持著分壇的正常運轉,而相關的防衛守護應變措施也一再加強加重,只是一直外鬆內緊,不讓外人看出端倪來罷了。 在大家四處奔波的時候,傷勢已漸漸好轉的傅漢卿在大隊人馬的保護下,回到了總壇。 見到他的時候,管家的方叔,整張老臉上的皺紋都在顫抖,廚房地趙伯直接就老淚縱橫了:「教主,你終於安然,回來了,可把我們擔心壞了。」 芙煙初時表現得倒還鎮定,只是在服侍他換衣裳時,看到他胸口那可怕的傷處,到底忍不住眼眶紅了:「他……他怎麼下得了手。」 就連凌霄也看得眉頭緊皺,臉色鐵青。跟著在旁邊,罵了無數聲地狠毒無情。 當年他隨著狄九和傅漢卿巡遊四方初時,不知多麼羨慕欽佩天王的強大能幹,鄙視教主地懶散不負責任,那個時候,斷斷想不到今朝會這等仇視憤恨天王,若不是武藝低微,簡直就想抓著劍衝出去找狄九拚命。 在總壇大部份弟子們因為現在的生活非常好,而對教主有著極深的敬重,如今看到好端端一個教主,活蹦亂跳精神萬分地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卻變成這樣有氣無力半死不活憔悴蒼白,也自群情激憤,誓殺叛徒的口號被叫得震天響。 看到如此眾怒,坐鎮總壇的莫離自是一邊心中偷偷高興,一邊裝好人出來安撫大家的情緒,回了身,還要去傅漢卿面前領人情,教主啊,你看看,大家可都是急著要去找狄九那個叛徒拚命的。我是尊重你地意見,為了你的命令,才頂著所有人地責難,硬把這事壓下來的啊。真是辛苦,真是難做人哪。 傅漢卿還不能不領情,不敢不感激,只好苦笑罷了。 回總壇之後,安全方面有了保障,且有碧落最得意的幾個弟子日夜守在旁邊,為他調理身子。傅漢卿的傷,終於慢慢好了起來。 只是,他中的散功之毒,根本沒有解藥,那一身驚世駭俗的內力自是再無恢復的機會。 每思及此思,教中諸王,身邊諸人,無不黯然,也都小心地在他身旁絕不提起此事,以免惹他傷心。又哪裡知道,傅漢卿根本沒把內功這事放在心上。沒了也就沒了,反正他的功夫來得容易,又不用辛苦練的。於呼吸之間,內力就已在修煉當中,就是在睡覺的時候,內功也會增長。何況,就算現在的內功全廢了,以後還是一樣可以慢慢練的。 只是內力雖說可以重練,身體所受的傷害卻已是永遠不能恢復,不可逆轉了。 那一劍,雖沒有刺進心臟,但確實重重傷到了內腑,這個時代的醫術本來就有許多不足,就算是神醫也沒可能根治如此嚴重的創傷。 更何況傅漢卿又是中毒重傷的情況下,在寒風夜色裡掙扎了那麼久,被寒毒所侵加上流血過多,他的健康已經被徹底毀掉了。 他那幾個同學費盡苦心,替他安排好的,擁有最強健體魄,平時連傷風感冒都從來不得的身體,現在卻是注定了永遠與醫藥相伴,大病小災,再也斷不了了。就算是平常天氣,白天都要穿極厚的衣服,晚上要蓋兩三床被子。屋子裡總是燒著暖爐熱火,就是這樣,還會莫名其妙地覺得冷。 他不能跳,不能做太激烈的運動,連騎馬都有些勉強,就連走路,只 略長,就需要別人攙扶。連說話說得時間長了,還I 每天吃的食物也極少,明明知道這樣對身體不好,但因著他身子弱,大家也不敢硬逼他多吃東西。 看著他就這樣一天天消瘦憔悴虛弱下去,偏還努力當作無事一般,堅持對所有人微笑,大家都覺心急如焚。 以前的教主,雖說總是懶洋洋沒精神,到底能跑能跳,到底紅光滿面,到底從來不生病的。現而今,如今卻每天都要吃藥,多走兩步路都要停下來喘氣。便是修羅教最低等與教主隔得最遠的弟子,看了這等情形,心裡也極不是滋味,更何況高層的諸王,以及傅漢卿身邊的近人們。 諸王暗底裡,罵了碧落多少聲名不符實毫無用處。總壇下了多少道王令,要求各地分壇搜羅補身藥物奇寶,這些都沒有人能計數了。 傅漢卿身邊服侍照顧的芙煙凌霄等人,再不敢像以往那樣,對他隨口調笑,同他任意胡鬧了,總是小心地照料他,言詞態度之間,極之溫柔,唯恐惹他傷心難過,只是在背人處,芙煙哭過許多次。凌霄雖沒說過什麼,練功的態度倒是越來越勤了。半年的時間,方叔看起來老了許多,而廚房的趙伯總是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心思,努力想把菜做得可口些,開胃些,叫他多吃一點,又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就是其他諸王。對傅漢卿也再不像以前那樣不客氣,那樣開口閉口就喜歡頂撞嘲笑,待他竟是比以往尊重了許多倍。 被大家這樣看重,這樣客氣,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待,傅漢卿很長時間不能適應。 他微笑著告訴大家說,沒有關係,這樣也沒什麼。身體差了,就有更多理由偷懶了,內功毀了也不算大事,反正怎麼樣也輪不著他去和人打架,有沒有內力其實不重要。 不過,很顯然。他地真心話,是沒有一個人相信的。 其實有的時候傅漢卿自己也會有一點微微的恍惚,這些,真的,是真心話嗎? 日子還是這樣一天天過去,傅漢卿努力對所有人微笑,看似絕不在意現在身體的改變。儘管所有人都覺得,他這樣做,只是不想身邊的人不快活,卻沒有一個人忍心去說穿。 所有人都對他細心照料。溫和客氣,大家都刻意不提狄九。不提變故,不提傅漢卿的身體。傅漢卿也知道大家地這種過於小心的態度只是為了不讓他傷心,卻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寬解勸慰。 即使是假象,大家也只得這樣繼續維持著假象過日子罷了。 只是,在休養期間,該盡的責任傅漢卿倒是沒有忘的。他曾同諸王談起過,以他現在的身體是否已不適合繼續當修羅教的教主這個問題。 但是除了夜叉不置可否之外,其他人都大力反對他地退意。 瑤光更是面帶殺氣地問:「就你這病歪歪的樣子,不當教主。別說賺錢,連自己都養不活。我們替你掏的救災銀子,你想賴掉不還嗎?」 傅漢卿打個寒戰,就再不敢提這事了。 即然還是教主,當然要做教主該幹的事。 他用了兩個月時間,把寶藏中所有的武功秘全都背了出來。他身邊跟著寸步不離的幾個快筆手記得一字不差,諸王把這些通通排版印刷,在教內大量配送,所有弟子,哪怕只是負責打雜的最低等人士,也一樣人手一份。 就連修羅教招收弟子也加入了新的宣傳口號。 凡入教者,立刻配送二十本以上,各類頂尖武功秘,可隨興趣選學,保證成為武林高手。 而且,這種口號,還真的吸引到了許多少年人不顧一切地投身而來。 就連很多所謂正道人士,也受這些密的吸引,派出自己門下弟子投身修羅教中,密得手了再抄錄出來,並美其名為捨身飼虎。 這一番變化,對江湖武林所造成地衝擊,簡直已不可想像。而狄九受到的打擊,自然是可想而知地。 不過,傅漢卿長時間在總壇調養身體,對外頭的事,很少過問,而其他人也刻意不對他提起,所以影響大他可以想像,詳情到底如何,他卻也並不是很清楚。 諸王在巡查各處分壇,安撫人心,改革端之後,也都紛紛回到總壇。開始讓傅漢卿幫助他們提升武功造詣。 大家都很知趣,誰也不會去窺查別人地武功高低,各人分班分日,與傅漢卿單獨相處,對於別人的武功進境大家都不知道,但對自己在武功上一日千里的進展,卻都是心知肚明,深切瞭然的。 在得到傅漢卿的指點連續三天之後,蕭傷已經開始捶胸跺足地懊惱以前為什麼沒來找傅漢卿多切磋幾次武功,只不過切磋方式同他以往的認知略有不同罷了。 碧落這麼冷靜端莊之人,也不免咬牙暗恨,白白叫狄九一個人得指點這麼多年,大家全沒機會分好處。 瑤光尤其懊惱傷心,當年初識的時候,傅漢卿就曾說過,以後可以幫忙她找武功裡的錯漏,只是那時有太多防範之心,本門武功絕技豈肯隨意展示給別人看,真是白白錯過良機許多年。 莫離年紀大了,對於個人地武道修為提升多少,倒也不是太在意了,想得也比旁人長遠。這短短幾天的修煉,大家都有如此大地震撼,那麼,這麼多年來,狄九一直得到傅漢卿的指點幫助,如今的他,武功到底達到什麼境界了呢?每每念起此事,莫離總會感到疲憊而無力。 只有夜叉,始終沒有什麼明確強烈的反應,只是臉色越來越冷,平日也越加寡言少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傅漢卿的傷早好了,身子雖然很弱,但也漸漸適應了。該背的秘背完了,該教的課也教得差不多,自問對大家的武功提升,他已不能再有太大幫助了。即然還是教主,自然還是要多盡些教主的責任,開始較多地參予到教務當中了。 這一天,總壇來了一個意外的客人。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七章 - 故人歸來 那天陽光正好,傅漢卿披著一件大大的貂裘,懶懶倚在樹旁,曬著太陽看蕭傷舞劍。 這裡蕭傷舞出一身大汗,他那邊懶洋洋眼睛咪到一塊去了,忍不住伸手掩著嘴打起了呵欠。 蕭傷收了劍勢一掠到他身旁,沒好氣地說:「要指點就給我認真一點,用得著這麼敷衍了事嗎?」 傅漢卿提了提精神,勉力道:「其實這套劍法已經很完美了,我看我幫不上什麼大忙了。」話還沒說話,倦意已是湧了上來。 說起來,真不能怪他,本來就是中午,他平時就有午睡的習慣,現在卻讓蕭傷給耽誤地連午飯都誤了。雖說盡力在應付著,但被這暖洋洋的太陽照得人全身發懶,只想放下一切,大睡一覺,哪裡還提得起精神來。 蕭傷悻悻然道:「你不想教,我們難道還願意讓你對著指手劃腳嗎?還不都是你不好,一個寶藏放在心裡多少年,半點風聲也不透,你要是誰都不告訴倒也罷了,偏偏只告訴狄九一個,害得大家現在都得辛苦練功來防範他。」 傅漢卿趕緊說:「那寶藏本來就是修羅教的東西,無論是你們哪個問我,我都會告訴你們的,只是如果沒有人問我,我總覺得還是不說得好。那種東西,帶來的價值永遠比不上帶來的麻煩大,而且,天上掉下來過多地財富。往往是禍而不是福。我以前就聽說過凡是暴發橫財的人,大多在很多年之後,會陷入極度的貧困之中,倒還不如當年不發財地好。」 蕭傷瞪大眼狠狠盯著他,一瞬間臉都青了,咬牙切齒地道:「你是說,就算是狄九不問你,我們任何一個人只要開口問。你就會把寶藏的事毫無隱瞞地說出來?」 「是啊。」傅漢卿坦然點頭。 他這裡答得輕輕鬆鬆,卻不知道蕭傷簡直恨不得衝過來伸手把傅漢卿直接掐死算了。 當年傅漢卿以交出各國的小寶藏為代價,得到了各國的扶持。這件事雖然被隱瞞下來,只各國高層知道,但畢竟人多口雜,時日又長。蕭傷的風信子無孔不入。瑤光手下的美女也常常混到權貴身旁,天長日久,到了第八年,終於漸漸有風聲透出來了。細算起來,狄九當權那麼多年,也自有一套班底,隱約查覺此事,也是理所當然地,更何況背後還有一個莫測高深的不動明王。 當年諸王查知所謂各國扶持修羅教的真相時,也多感震異。只是因為諸王雖彼此合作。卻也彼此制衡,大家少不了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幾個消息較靈通的人,都先後得了信。又都聯繫所有信息,以及教中的密典傳說,推測出狄靖應該還有一處最大的寶藏在傅漢卿手裡。 即然大家都有私心,此事又涉及一大寶藏,到頭來,竟是誰也沒把消息說出來,諸王各自空懷鬼胎。不管是否有能力染指或獨佔,總想著在這個大秘密上撈點好處。只是象寶藏這麼重大。這麼珍貴,這麼機密地事。當然不能指望傅漢卿說出來,甚至連問都不敢隨便問一句,唯恐讓傅漢卿先一步警覺防範了。 大家打的主意都差不多。無非是偷偷觀察,注意監視,在他身邊服侍的人裡安插自己的親信,記錄他的一舉一動,以後找機會旁敲側擊,看能否探出口風端倪來。 甚至連傅漢卿和狄九離開總壇,大家前一段時間就算查出他們的蹤跡,也不出面逼他們回來,為的一方面是想讓傅漢卿有點自由快樂的時間,另一方面,確也多有些不能見人的私心。希望傅漢卿能自己去探查寶藏,他們也能跟出線索來。 只是後來到處都出事,大家疲於奔命,派齊皓去叫這兩位回來,狄九卻拉著傅漢卿接著逃,且動用了自己班底的力量來斬斷蕭傷地追蹤。 那一年多的時間,大家就這麼算計來,思量去,小心再小心,結果被狄九當機立斷,迅疾果決地套走了寶藏,其他人全都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繡籃打水一場空,這份懊惱簡直都鑽心了。因為多是懷著私心,秘密暗中做地事,便是有苦也只好吞下去,嘴裡半個字也說不得,臉上還得裝出笑顏來。 真說起來,諸王對狄九的憤怒,除了教中公事之外,也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為了這份私怨。畢竟大家費盡心思沒弄到地東西,讓這傢伙捷足先登了。 以前大家只當傅漢卿與狄九私情太深,寶藏只告訴狄九也不奇怪,偏偏傅漢卿今日誠實無比的一句話,聽得蕭傷簡直有一頭撞死的衝動。原來只要他開口問,就可以得到的整個寶藏,那麼那一年多時間的坐立不安,心機用盡,又算什麼呢? 這一刻,蕭傷簡直是全身都冒出火來,殺氣怨氣,一起往上衝。 傅漢卿被他那詭異的臉色和表情嚇得身子極力往後縮。適時遠遠傳來一陣鈴鐺疾響,傅漢卿聞之如獲大赦:「有人來了。」 「我們找你練功的時候,任何人不得打擾,諸王亦不可擅入,誰這麼不知趣?」蕭傷七竅生煙地大喝一聲。 不過,即使是他自己,也隱隱覺得這鈴聲響得及時,否則自己沒準真會一時收不住手,直接把教主大人給宰掉算了。 現而今,不管來的是什麼,都是送上門來給他出氣地。 這滿心火氣正等著發呢,話還沒說完,人已疾風般掠了出去。一連飛越三重院落,卻見遠遠近近,訊鈴疾響不絕。一道人影,正以快捷絕倫的速度迅速接近。 蕭傷低低咦了一聲,身形倏然加速,竟是衝著前方直接撞過去地。 急掠而近的身影快得如風似電,卻又在電光火石之間倏然落地,堪堪避過蕭傷這一撞,如此勁疾的前掠之勢中,他是說停就停,絕無拖泥帶水,雖只是一掠一停,其中所顯露了來的武功火候,輕功,內力,定力,無不達至化境。 蕭傷也悠然停在他身前,淡淡打量了幾眼,慢條斯禮地挑挑唇角,勉強算做是笑:「這麼久不見,功夫居然進步這麼多,不錯啊。」 對面的人面沉似水,顯然沒空搭理他,一側身,就要從他身邊繞過去。 蕭傷伸手一攔,悠然道:「這幾年你在外頭逍遙得夠了,想是忘了咱們這裡的規矩,總壇可不是隨便什麼人來去進出都可隨意的。」 來者不便同他爭執,只得強忍一口氣,沉聲道:「龍王答應讓我見……」 「那個老好人什麼時候能替教主做主了?教主的居處,是外人可以任意進出的嗎?」 「我不是外人,我是……」 「你當然不是外人。」蕭傷冷笑「你是他的影衛,是他最親近的人,是 候都可以陪伴在他身邊的人,只可惜,現在你已經不你自己要走的……」 蕭傷用冰冷的眼神望著對方:「即然走了,何必回來,就算你回來了,這裡也不再有你的位置了。」 狄一歎息,他不知道應該為蕭傷的為難憤怒好呢,還是該為蕭傷因傅漢卿而生他的氣這個事實高興好,畢竟,這代表這些人真的還是比較關心傅漢卿的。 時光在他那佈滿猙獰疤痕的面容染上了許多風霜,傷痕都老了,淡了,乍一看,也並不是特別刺眼和醜陋了,只是神色出奇地沉重,他的目光越過蕭傷,望向教主的居所,眼神裡有許多複雜的情緒。 「當年我離開,是因為,我真的很想為自己活一回,我真的很想自由地,不受拘束,無所顧忌的活一次。即使是很短很短的時間……」他低歎「我原本以為很快就會回來。」 「可惜遇上了個美女,當然就重色輕友了。」蕭傷挑高了眉冷笑「說起來,你那個美人被你藏到哪了,這幾年我一直在派人找,居然一直沒找到,你也算有本事了。」 因為有著重重傷疤,狄一的神情讓人很難看明白,只是目光出奇地苦澀沉重,他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地說:「我當年能放心地走,是因為,六年的時間,六年的觀察,我對狄九也有了結論。我相信就算他有很多私心私念,同教主之間地一切,其實是很真的,他應該不會傷害教主……」 蕭傷覺得自己的拳頭有些發癢:「可他傷害了。」 狄一有些怔忡:「其實在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他真的會傷害教主,他們的事,我最清楚。他對教主其實……」 他語聲一頓,良久方道:「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我自以為看清了他的心,可以放心離開,卻忘記了,有地時候。人們最不能看透的就是自己的心。」 他的目光望向前方,彷彿已經穿過了蕭傷,穿過了重重牆壁,無限的時間和空間,重見了許多許多年來,他所見到的在那兩個人之間,發生地一切。這一刻,他的語調,幾乎是悲傷的:「狄九也許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心,也根本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所以……」 蕭傷怒極反笑。雙手輕拍;「好理由,好借口。好道理,要不咱們找個地方,你多給我講講你的瞭解啊,人生啊,心啊,想要什麼啊,明白什麼啊,這一類很深很深。我這種俗人聽不懂的道理,行嗎?」 狄一長歎。終於低頭,對蕭傷行了一禮:「請鵬王行個方便,容我見見他。」 蕭傷只是笑:「在他出事之前,你兩年不歸,一年連信都沒有一封,在他出事之後,過了足足兩年你才來看他,這麼長時間你都不在乎了,怎麼現在倒急於這一時一刻。」 狄一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和……」他聲音又是一頓,忽得歎息了一聲「我和她一直在過與世隔絕的日子,這件事,我是最近才聽說的,而在聽說了之後,我就立刻趕來,我趕了五千里路,沒有睡過一個晚上……」 蕭傷至此才開始正眼看他滿身的風塵。 因為長時間的奔波跋涉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地衣裳,即使功力精深,也無法盡掩疲憊的面容,甚至低垂在身側地雙掌邊緣處,隱約可見血痕,那應該是因為日日夜夜控韁不放而留下的痕跡。 蕭傷微微皺眉,為自己越來越容易柔軟地心境而感到煩燥。 媽的,簡直都不像是修羅教裡出身的人了。 一時正不知應否繼續攔下去,就見眼前的狄一眼神忽得一亮又一黯,同時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叫:「狄一。」 知道自己的攔截行動徹底宣告失敗,蕭傷朝天翻個白眼,歎了口氣,回過身,就看到教主大人高高興興地揮著手跑過來。 蕭傷雙手抱在胸口,好整以暇地在心裡默算「一,二,三,倒!」 前方的教主不負厚望得結結實實栽倒在地,身後的前影衛化作一道旋風急掠過去。 蕭傷漫聲道:「告訴過你多少聲,不許跳,不許跑,不許快步走,不許登高,不許蹲太久,不許站太長時間,你現在的身子根本經不起,你怎麼就是不記得。」 教主大人地呵呵傻笑與那根本沒有任何可信度的承諾第無數次響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下次會記住地。」 基本上對於凡事守諾,但在這件事上經常說話不算話的傅漢卿來說,再講我會注意,我會小心,我再不犯了,都是廢話,在諸王眼中,他在這方面已經沒有信用可言了,更何況,蕭傷要的,也不是他的承諾。 自己那番風涼話說完之後,蕭傷滿意地看到正小心扶起傅漢卿的狄一身子忽得略略一僵。 攔不住你,罵不跑你,內疚也讓你內疚死。 我是誰,我是修羅教的金翅大鵬王。咱們修羅教可是魔教啊,我可是魔頭啊,哪能放過你這失職的傢伙。 俊朗而邪惡的金翅大鵬王,在大好陽光下,有些猙獰而得意地微笑。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八章 - 烽煙將起 掠向前,扶起倒地的人,一切的動作其實不需要思考從身體的本能選擇。 這麼近地去看那個無比熟悉的人,竟憑空生起一種陌生的感覺。 記憶裡的那個人,經常受傷,老是闖禍,因為永遠在打瞌睡,所以在任何場和都有可能會一頭栽倒。 但是他的臉色總是紅潤的,鬧出了什麼禍事,栽得再丟臉再難看,總能扎手紮腳爬起來,灰頭土臉地繼續傻笑。 也許會受傷,也許因為懶洋洋而總顯得沒精神,但生命的活力一直在他的身上。總會有比別人溫暖的手,總會有比別人明朗的笑,總會有比別人清澈的眼。 而現在他瘦得幾乎讓人認不出,以前在大冷天穿一身單衣,也能跳上跳下的身體,現在在大太陽下,也裹在貂皮裡,那麼大的毛皮衣服,把人裹得越發顯得瘦小。 他依然會笑,看起來似乎依舊明朗而快樂,但是狄一知道,有什麼和記憶中已經不同了。 他的眼神依舊清澈而不含雜誌,狄一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的眼神,自己會出奇地懷念那人過去的目光。 身後傳來蕭傷淡淡的話語。 「告訴過你多少聲,不許跳,不許跑,不許快步走,不許登高,不許蹲太久,不許站太長時間,你現在的身子根本經不起。你怎麼就是不記得。」 身體微微一僵,心頭終於開始痛了。 自聽到消息之後,初時地念頭是不信,後來便只是焦急,只是奔波,直到現在才開始痛起來了。 傅漢卿微笑,眼神幾乎是了然了,壓低了聲音道:「不要上他的當。他不過就是想讓你不痛快。」他悄悄眨眨眼,帶笑說「他們不明白,你還會不明白嗎?我現在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他們不懂。」 狄一想笑,卻笑不出。他自然明白的。在一起朝夕相伴那麼久,怎麼會不明白。 傅漢卿沒有雄心。沒有大志,不是英雄,只是懶鬼。內力有沒有重要嗎?反正他又不喜歡打架,沒有內力沒準更好,打打殺殺的事,不會再強壓到他頭上。 身體差一些又怎樣?反正他就是一頭懶豬,生命中最大的享受就是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覺,餓了有飯吃。身子不舒服,不是有更多借口可以躲懶了嗎? 這些災難,對別人來說。是至大之禍,對他也許反而是意外之福。借助這些,也許可以真正去過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的幸福日子,就算是有煩心的幫務,別人也未必好意思再拿來找他麻煩,就算心有不甘,也只得任他繼續這麼做米蟲。 這是多麼幸福,多麼無憂無慮的生活啊? 這簡直該放聲大笑,普天同慶了。 然而,狄一笑不出來。 甚至於看到傅漢卿地笑容。他都覺得刺眼。 一個人要有多麼殘忍的心腸,才可以對自己這樣無情。才可以在經歷過這些變故之後,還笑得這麼沒心沒肺,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適時前方院門處跑出一個白髮老者,倚著門提高了聲音喊:「教主,該用飯了吧,飯菜再熱幾次,可就沒法吃了。」 明知道教主是被鵬王絆住了,還有膽子跑來喊這麼一嗓子,可見趙伯真的是已經忍無可忍了。 傅漢卿順手一拉狄一:「我們一塊吃飯吧。」 這一刻,狄一覺得指尖奇冷,那股冰寒之意讓人心中凜然。記憶裡的人,雖然怠懶得無藥可救,但每一次別人有需要,他總會伸出手。他的手,永遠都是溫熱的。 要什麼樣地寒冷,才能讓那麼溫暖的手,變得這麼冰涼徹骨。 沒有注意到狄一這一瞬間的失神,傅漢卿轉頭又對蕭傷說:「你也一塊來好不好,大家熱鬧些。」 蕭傷冷笑:「我沒你這麼好風度,整天盯著個叛徒在眼前晃來晃去,我怕悶出內傷來。」 話音未落,人已振臂而起,如大鵬展翅擊雲破穿而去。 這一番盡展輕功,縱身而掠,帶起疾風勁氣,呼嘯不絕,耳旁風聲不止,總吹不盡心頭鬱鬱之氣,直到一聲銀鈴般的笑響在耳邊,方才舒臂緩勢,徐徐落地。冷眼望著聚在一處的瑤光碧落與莫離。 「是你們讓狄一輕輕鬆鬆就進來的?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們都這麼好說話?」 碧落淡淡道:「你對他不滿意,難道我們就對他當年一去不回的事覺得高興。只是他即能來,可見心裡總還是念著教主的,就算我們再不喜歡他,也要讓他見見教主,也許見了他,教主能高興很多。」 瑤光眼神微黯:「教主不快活,雖然他總是裝成很快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什麼也不介意。」 蕭傷沉了臉色:「有誰會快活,誰又能不介意。我們心裡都一樣,不過在他面前裝著萬事順心,裝著誰也不把他的身體狀況當回事罷了,他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戮穿,他即要在咱們面前,裝成快活,我們又何必說穿。說起來,咱們真像一群小丑。」語氣初時苦澀,漸漸便帶點怨怒憤恨「狄九的手段可算了不得了,把咱們這幫子人都捉弄成了自欺欺人地小丑。」 瑤光秀眉微蹙,忽輕聲道:「他對你的武功有什麼新建議嗎?」 蕭傷微微一怔,諸王從不追問彼此地武功進境,瑤光怎麼忽然…… 心中一動,若有所悟,臉色卻已平靜下去,淡淡道:「他說已經沒什麼可幫我的了。」 碧落點頭:「他最近對我們也說過同樣地話。」 莫離輕歎:「他不會騙人的,而且也不會不為我們的性命著想,他即這麼說,想必我們此刻與狄九的身手相比已沒有太多差異了。」 一瞬間,幾個人之間,竟是靜得出奇,大家望著彼此,誰也沒有再說話。 嚴格地來說,傅漢卿並不能算武學的大宗師,他只是個死記硬背的幸運傢伙,對武功,他即無悟性,也無任何開拓性的眼光和妙想,他只是記性非常好。通曉天下武功得失,且能相互對照是印證,有他幫忙,可以把武功中的一切缺陷都找出來,並能得到他最好地建議加以彌補。 他不能教出頂尖高手來,他不能培訓出武林奇才來,他能做的,只是幫助你找出你地缺點加以改正。 所以,他給人的幫助,初時會顯得非常大,非 ,到後來,隨著不足之處漸漸都被指出,他能給的指來越少了,以此推斷,即使狄九與他相處了差不多有八九年,而他們得傅漢卿指點只有兩年不到,但實際上得到的好處,應該不會有太大差別的。就算與狄九狹路相縫,放手一搏,就算未必能贏,至少也無性命之憂。 所以…… 大家望著彼此的眼,心中都有一種明悟。 時候到了! 蕭傷不知為什麼忽然歎息了一聲,方輕輕道:「差不多了,兩年的時間,風信子的運作已經完全更改,我有信心再不會被人盡窺先機。各地分壇休整革新,經過兩年時間,一切新的規則秩序也都成熟了。兩年的時間,下屬的忠誠,我們也差不多能控制了。現在不管我們做什麼,都不會一亂團,不會人心惶惶,不會給人可乘之機了……」 不知為什麼,一向好戰的他,這一刻,竟然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興奮。只是覺得,反正是遲早要做的事,早一刻,與晚一刻,其實並無分別。 瑤光徐徐點頭:「我的人也早就開始行動了,現在,只等我們的命令。」 碧落輕輕道:「我也傳訊給夜叉了,她的冥軍兩年來日夜苦練,等的就是今天……」 大家都只是淡淡說來,即無激奮,也無快意,彷彿未來地驚天風波。也只不過是一個簡單而枯燥的本份工作。 不約而同,大家的目光都望向遠處教主的居所。 那個不管傷得多重,依然努力在笑,依然努力裝成什麼事也沒有,只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爭鬥,不要有死傷的天真傢伙,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吧? 那樣努力地想要保護背叛他出賣他的人,卻又歇盡全力地教導他們。幫助他們,唯恐他們被狄九所殺所傷,整天做著矛盾的事,抱著可笑的念頭,不知為什麼,大家此刻都覺得笑不出來。 這一刻。大家望著同一個方向,想著類似地念頭,卻誰也不肯說出來。怔怔立了半日,蕭傷才亂咳一聲:「不知道他和那個叛徒是不是正聊得開心快活?」 莫離也應和道:「其實狄一也不算叛徒,他只是沒盡到影衛的本份,而去過自己的日子了,總算他現在回來了,也許讓他和教主相處一陣,心裡一內疚一難受,他就不想走了。咱們又憑空得個高手。」 碧落點點頭:「如此,倒是一樁好事。」 只有瑤光一直望著遠方。眼神始終收不回來,聲音聽來。也似有些遙遠:「你們有沒有想過,也許教主以前說的那些話是對的,我們稱狄一做叛徒是過了,要說他失職,也有可能過了。」 「你說什麼?」蕭傷愕然「說明白點?」 瑤光目光遙遠而迷茫:「狄一為什麼一定要寸步不離,一生一世跟在教主身邊,為什麼一定要做一個本份的影衛?為什麼一定要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而忘記自己,他為什麼不能走自己地路。和自己喜歡的女人過自己喜歡的日子,還有……」她的目光越發奇異起來了「狄九也一樣,他憑什麼一定要為神教盡忠盡心盡力,他為什麼就不能……」 碧落厲喝一聲:「瑤光!」 這一聲喝,竟是以內力發出的獅子吼,瑤光震得一震,目光散而復聚,漸漸凝定,神色卻仍略有怔仲。 莫離面沉似水,聲音極之沉重:「瑤光,你幾乎入魔障了。」 蕭傷也鐵青了臉:「瑤光,我們之中,你對教主最是關切,但關其身憐其心都可以,卻萬萬不可從其道。聖人不是人人都能當的,當聖人也不是什麼快活的事。對教主我不是不佩服的,但要讓我學他,我寧可去死。他也許是好人,但好人不代表可以活得很好。瑤光,我們是壞人,也許壞得不是那麼徹底,但骨子裡畢竟還是惡人。千千萬萬,不要太過羨慕好人,不要去深思好人的許多道理和原則,壞人一旦想要變成好人,甚至變成聖人,那肯定死無葬身之地。」 莫離一字一頓地道:「我們待教主好,即是因為有些情義,也是因為,他在這個位子上,對我教的現狀更好。我們接受教主地很多想法,讓神教這些年來,有了許多變化,不是因為我們受他的善良感召,而是因為這些變化對我教更有利。他說地話常常很有道理,我們都會認真聽,但聽和全盤接受是兩回事,我們可以選擇對我們有益的去遵從,卻不可失卻了我們地立身之本。」 碧落只淡淡說了一句話:「修羅是魔教。」 修羅教是魔教,天下人都這麼認為,而他們,從來沒有哪一個認為有必要反駁。 瑤光默默無語,良久,才點了點頭。 他們的立身之本是修羅之教,修羅之規。 在他們的世界裡,從來是以強凌弱,以權勢定生死的。 為什麼,憑什麼?從來不需要去考慮。 道理,人情,本來就不是他們所要遵循的。 憑什麼別人要效忠,因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憑什麼別人要為神教,為上位諸王和教主奉獻一切? 因為他們足夠強,因為他們是修羅魔頭。 這一切,原來從來沒有變過。 所以,叛徒一定要被懲罰,該做的事情一定要做。 所有的猶疑和軟弱,必須一手揮開,所有的後果,都只能咬牙承受。 修羅乃魔教,其實從來沒有變過。只是天下人以為變了,連她也差一點以為變了,只是…… 再次遙望那個方向,遙想那個人。 即使是個懶散如豬地傢伙,這麼多年的努力,到底還是人人看得到地吧。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麼多年歲月流逝,這麼多番心力用盡,其實,他什麼也不曾改變。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九章 - 一言之諾 「你只吃這麼多?」狄一有些驚異地望著傅漢卿,感覺好像只隨便吃了兩三口,這就算一頓飯了。 傅漢卿只得乾笑兩聲罷了。 這樣擔憂的,震驚的表情,以及因此而來的憤怒和鬱悶,他已見過太多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讓別人為自己這麼操心。可惜就算他的精神再強大,也無法控制日漸軟弱的身體,就算他自己想多吃幾口,下場肯定是腸胃不適,生生吐出來,讓別人更擔心。 他現在只能後悔自己考慮不周,不該拉狄一同自己一塊吃飯,見了他的飯量,很少有人還能繼續保持好胃口的。 果然,狄一望著一桌的好菜,實在找不出什麼食慾來,怔怔坐了半日,才輕輕歎道:「我不該走的。」 傅漢卿只是一笑,眼神甚至有些輕鬆釋然:「我卻覺得,幸好你走了。」 狄一初聞一怔,隨即瞭然。 以狄九的心性,即有心對傅漢卿下手,自己這個影衛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釘,當年若是不走,他必會出手來把自己除掉。 對傅漢卿來說,自己離去,避免了傷害,當然是值得他為之慶幸的。 只是…… 他望著傅漢卿,淡淡笑笑。 阿漢,其實,他已經出手了,只是你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 「你過得好不好,你地……」傅漢卿難得有些好奇,甚至有些興奮地問「她好不好?」 飛逸出去的思緒立時被收攏,狄一淡淡笑道:「我過得很好,她也很好,我們與世隔絕地過自在日子,我不願讓修羅教的人看到她,也不想她介入這些事。所以沒帶她來。」 傅漢卿點頭:「不帶她來是對的,否則沒準瑤光他們就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你打算在這住幾天?」他笑望著他,眼神明朗「不要讓她等太久。」 狄一忍了又忍,終究覺得無法再忍耐下去,沉聲道:「你打算永遠這麼高高興興,見人就笑地過下去嗎?」 傅漢卿愣住。傻了半天,才問:「這個,有什麼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狄一苦笑「可是,阿漢,為什麼你一定要做正確的事,一定要做對別人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我寧可你像以前一樣,只要自己吃得香,睡得好,管他天塌地陷,管他世界變成什麼樣?我這樣的影衛是要毀容也好。要留下來一世不得自由也罷,都是別人的選擇。你不管不理不干涉……」 傅漢卿怔怔坐著,怔怔地低聲說:「如果當年不是你點醒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那麼自私,那麼無情,對身外地一切,那樣不放在心上。」 「你只是自私,又沒有害人,有什麼問題?可是現在你都變成聖人了。遭遇了這種事,你為什麼還要讓自己笑得看起來好像是很快活?」狄一聲音裡竟隱隱有了怒氣「我來見你之前。瑤光就告訴過我你這兩年是怎麼過的,你天天高高興興。樂樂呵呵,你一點也不懶,主動操心幫務,參加議事會都再不用別人來催來叫,除了身體不好,無法四下奔走之外,狄九以前做的事,你能做的也都做了,你這樣子,想要證明什麼,你打算一輩子就這麼過?當個勤快的,認真的,好說話地,永遠高興的教主?」 傅漢卿被他罵得目瞪口呆,自他受傷之後,大家都待他極好,平時連重話也極少說他一句,此刻被人這麼一訓斥,簡直連腦袋都轉不過來了。 他愣愣坐在原處,一下也動彈不得,過了很久很久,臉上的笑容才一點一點消褪怠盡,眼中的光華,才一絲一絲黯淡下去。 他低了頭,很久很久,才輕輕道:「我必須好好活著,我必須很開心,很高興,我必須努力去把狄九扔下的事做好,我必須讓我自己覺得,他不在,我也可以快樂地生活下去,他走了,我也可以應付得下來……」 他一直沒有抬頭,聲音愈發低沉:「這樣,就可以不用去恨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冰冷的手指。 一直一直,以為握緊了手,再不放開,天長日久,再冷的手,也會被溫暖,原來,長時間握著冰涼的手,更大的可能,是讓自己也感到寒冷。 從來不知道,自己其實也是會恨的。從來不知道, 幾世歷盡,原以為,最負面地情緒也不過是厭惡。幾世迷惘,原以為,愛的論題是最難地,原來,恨或不恨才是這世上最艱難的事 心緒在這一刻,幾乎是迷茫地。 小容怎麼可以做到,每一世被辜負,被背叛,被傷害,然而無怨無恨。 小容怎麼可以做到,以輕鬆從容的態度去面對一切,接受一切。即使只是假裝很高興,假裝不在意,他怎麼可以假裝地那麼成功,成功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裝。 是太冷了吧,穿了那麼厚的貂裘,依然想要發抖。 是太累了吧?所以疲憊得只想閉了眼,一夢不起。 他只是……只是不想去恨他…… 仇恨,是多麼陌生,多麼可怕,多麼奇怪的情緒。 因為太陌生,因為從未經歷過,所以,才會惶恐,才會畏懼,才不敢放縱這樣的負面情緒在心頭暴發, 他只是,不想恨他,所以,努力要讓自己活得好。只是……原來,這樣好好活著,是一件這麼累,這麼累的事。 狄一靜靜望著他,看他慢慢地蜷起身,看他慢慢地開始顫抖。 每一次,他都是這樣,挖個坑,把自己的頭埋進去,營造一個假象來面對全世界。每一次,都是自己陰差陽錯硬生生把他拖出來,每一回都在事後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 他遲疑了一下,輕輕伸手,按在傅漢卿地肩上,本意只是想給他一點支持和安撫。然而,在下一刻,傅漢卿的整個身體重量就向後靠來,彷彿再也支持不住這個身子,只能依靠他手上地力量,才能勉強坐好。 無論破敗的是身還是心,他都已撐了兩年多了。彷彿所有的傷痛,所有的軟弱,所有的不方便都不存在,栽倒了,爬起來,傻笑兩聲,疲憊了,頭痛了,氣喘了,睡一覺,歇口氣,休息一下,一切照常,繼續樂呵呵面對 。 如果他不來,這個人也許可以一直撐下去,如果他不說破,這個人也許可以一直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高興不快活。 那一刻,狄一簡直可以聽到自己咬牙的聲音,狄九,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所傷害的是什麼,他所毀滅的是什麼? 「你……以後,還會不會原諒他?」 「原諒?」傅漢卿幾乎是有些驚異了,抬起頭時,甚至還勉強笑了一下「為什麼要原諒,他其實也沒欠我什麼?我近一年來,把他當年留下的事接手了一小半,才知道有多繁重多辛苦,他替我頂了八九年了,就算是別有用心,做得也足夠了,我得了那麼多好處也是不能否認的。那些年,他待我,本是很好的,我們在一起,有過很多快樂的……」 他覺得他可以濤濤不絕,說很多很多話,然後,狄一用那樣深沉的眼神死死盯著他。傅漢卿那本來理直氣壯的聲音就漸漸得小了,直到再也說不下去。 然後,他重新低下頭,過了一會才道:「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去恨他,但是原諒……那是不存在的東西。」 發生了的事,就是發生了,原諒,這個詞,太輕飄飄,太渾不著力了。 狄九那樣的人,做出的事,不會回頭。不會後悔,不會稀罕任何人地原諒。 而他自己,從來都是死心眼的。愛也罷,斷也罷,發生了的事,就是發生了,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 他能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不去恨他。 也許相逢之時。可以微笑,困厄之時,可以相救,但是原諒…… 不,這個詞他聽到了會微笑,而狄九可能只會報之冷笑吧? 心口忽然間火熱的痛楚。讓他感到一陣迷茫,那個不識痛,不識情,只是渾渾噩噩,惟求一覺好眠的阿漢,到哪裡去了。 耳旁傳來狄一的一聲歎息:「我可以做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再次抬起頭,再次凝視他,又用了很長時間,才有力氣重新笑一笑:「留下來。陪我幾天,這些年。你在外面有什麼有趣的經歷,見過什麼好山好水好故事。然後就回去。和你地妻子快活地生活。知道你們活得很好,知道我所認識的人裡,有人可以擺脫這些殺戮的命運,過快活的日子,我會很高興的。」 狄一靜靜看了他一會,然後輕笑:「你有什麼話想說,卻不能對我說?告訴過你多少遍,別老是想當聖人?替別人想得太多。你簡直都不像你。你覺得我是外人,不堪托負。還是不願連累?又或是你覺得我太弱小,隨時都會有危險,你不敢讓我冒險?別忘了,我陪了你六年,那六年裡,你幫了狄九多少,也指點過我多少,現在的我,無論身處怎樣地險境,只要一心自保,天下還真找不出幾個能殺我的人。」 傅漢卿被他說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卻越發黯淡了:「我想,修羅教對付狄九的行動,應該馬上就要開始了。」 「你想?」狄一狐疑。 「我雖然是教主,也確實沒被架空,但所有的殺伐之事,我基本上都少過問,這件事,他們要背著我做,不是不可能的。現在他們幾個的武功缺陷大多都被我補足,修羅教的許多漏洞和紛亂也被彌補平定,以他們的性子,不可能一直按捺下去的。」傅漢卿的聲音落寞,眼神黯然。 他知道一切,卻無法阻止。他明白一切,卻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 他不能說不要報仇,事關原則,沒有人會服氣,也沒有道理。 他也不能為了繼續拖延,而故意不指出瑤光蕭傷等人武功中地錯漏,或是故意讓教務混亂,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然而,就這麼無力地坐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他所愛過的人,和那些待他極好地人,就要拚個你死我活,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這種感覺真是出奇地悲涼。 狄一輕聲問:「你想怎麼做?」 傅漢卿搖頭:「我不知道我可以怎麼做?我沒理由,也沒有辦法不讓瑤光他們復仇。真打起來,狄九的實力應該還是會吃虧地,可是,他又是那樣驕傲偏激的性子,要他退避,他也未必肯,更何況,我也沒有機會去勸他……」話仍未說完,他卻又沉默下去了。 即使有機會相見,即使有機會相勸,那人,何嘗會聽。 狄一點點頭:「我明白了,我在這裡留兩天就走。」 話說得極輕淡隨意,其中的深意與份量,傅漢卿自然也是聽得出來的。 狄一同瑤光蕭傷等人的立場不同,他對修羅教沒有感情,甚至有可能還有恨意,絲毫不會覺得背叛修羅教這種行為有什麼不對。 他最多只是覺得狄九背叛傅漢卿,有些可恨。 但做為對他們之間的事,瞭解最多,甚至有可能比當事人更多的人,他也能猜出,這場背叛之後,狄九所失去的,可能遠比得到地多。在這種心境下,他對狄九的仇恨,也就不是那麼深了。 所以,傅漢卿那番真心之言,全教上下,也只敢說給他一個人聽。 也只有他,聽完了之後才會淡淡然點頭,淡淡然承諾。 傅漢卿聽他答得這麼爽快,反而有些愣:「這幾年他地行蹤一向很隱密,風信子都很難查得出來,你未必找得到他?」 狄一微笑:「阿漢,我自有我的本事,你放心就是。」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章 - 美人蘇眉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狄一在總壇,只待了三天。 三天裡,傅漢卿再沒出來理過教務,諸王也沒再打擾過他。只有在這三天裡,他才是個徹頭徹尾的懶人兼病人。 什麼事也不做,懶洋洋曬著太陽,聽著狄一同他講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風俗趣事,狄一都可信口道來。 他並不是長於言詞,擅於講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說得很風趣,很好玩的事,從他嘴裡說來,不免顯得有些乾巴巴無味。 即使是講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無意之中,出手救了一個被強徒擄劫正欲欺辱的暈迷少女,卻因為那張可怕的臉而被醒來的少女堅定地認做壞蛋惡棍,並在他送她回城的一路上,屢屢嘗試愚蠢的偷襲,反擊等諸般不自量力的行為,狄一也仍然淡淡幾句話,把一個極有趣極新奇的故事,講得毫無吸引力。 然而,傅漢卿其實也並不是要聽故事。在陽光下,依靠著很親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聽那熟悉的聲音,去講述那些絕不肯輕易與旁人分享的話。 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見所聞,本來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歷。 那與心愛之人的相識相遇相知相戀,本來也只願意告訴至親至近之人。 只這麼安靜地聽著。說地人。並不一定要說得多麼精彩紛呈,聽的人,也未必專心致志。 只是在陽光下陪伴,在陽光下微笑,在陽光下沉眠。 那三天,他睡的時候比醒著的時間多很多,睡得也極沉。相比受傷之後,身體虛弱。精神也極其脆弱,一夜數醒,這樣的睡眠質量好得太多太多了。 那三天,看著他在陽光下,把頭擱在狄一腿上,睡得安然舒適。芙煙不免淚下。近三年之前,這樣的安眠,這樣的沉夢,幾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這三年來,卻再也未能見。 而年長地方叔趙伯則只是相顧長歎。近三年的時光,那個每個夜晚都會咳嗽著醒來數次的病人,這樣的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著身還是因著心。是不是因為有了病。因為太虛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一個看似能欺瞞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 在這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狄一一定會留下來了。 他在這裡,傅漢卿可以睡得這麼安寧。 看著陽光下安睡地人,他的神情,可以這樣出奇地寧靜。 然而,在三天後的一個夜晚,他持著教主的令符,一路通行無阻地過了各道關卡,走得悄無聲息。 等到諸王聞訊。不但追之不及,竟是連他的半點行蹤也探差不出來了。 以狄一的身手和所受的訓練。在獨來獨往,沒有累贅的情況下,只要他一心隱藏蹤跡,就算是風信子也找不到他。 諸王空高興一場之後,受此打擊,自是大為憤怒。蕭傷氣到跑去找傅漢卿,拍桌子罵他太沒用,連個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虛弱,受不得有人在面前高聲喊叫,不一會兒就頭暈氣促眼發昏。鵬王大人到底罵了些什麼話,也就聽不清,記不住了。 修長的五指,輕輕合上密訊文書,狄九的神情淡然無波。 千里奔波,不過是三日相伴,狄一是有情還是無情,又或是幾年不見,真正重色輕友至此? 不以為然地微微一哂,耳旁適時聽到一個溫柔地聲音響起:「爺,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 人隨聲到,眉眼溫柔間,遞茶於案前。 燈光下,白玉纖指青瓷杯,竟是一幅極美的畫卷。 狄九淡淡一笑,接過茶,輕輕呷了一口:「天色即晚了,不用總守著我,你歇著去吧。」 燈下美人笑顏如花:「侍候爺本是蘇眉地本份,哪有爺還在操心勞累,眉兒卻去歇息的道理。」 一邊說,一邊輕輕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燭花,纖指屈伸之間,燦然燈光小小地炸出一道亮色來,愈發映得她眉眼如畫。 這般秀色,狄九卻也只淡淡掃過,便又凝神回到自己地工作中,信手又翻開下一份密件。 蘇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卻一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的文書上。 這樣的日子,他與她,都習慣了,這樣徹夜的批閱,這樣徹夜的守候,對她與他來說都已平常。 每一個夜晚,她都會細心地為他親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沒有一杯熱茶,驅寒而提神。 儘管她知道,也許整個夜色裡,找不出比他更冷的事物。 儘管她知道,從來淺眠少睡的他,其實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 每一個夜晚,她總是守候在他地身旁,他不睡,她再疲憊也不肯入眠。冬日掌火夏掌扇,焚香磨墨親奉茶,桌案上的東西,卻從不看,從不碰。不是恭敬,無關忠誠,這僅僅只是,她多少年翻覆風塵,飄萍歷盡之後地存活之道。 蘇眉今年二十七,從以色侍人的身份來看,她已經是很老很老了。在她的記憶中,自己經歷過的事,也太多太長,有過這樣經歷的人,自然也該是極老極老的了。 然而,歲月給她眼中添了滄桑,臉上刻下風塵,卻又給了她太多太多旁人難及的風姿和嫵媚,那一種獨有的風華和神韻,使她多年來歷盡風煙,卻從來都是人掌上珍,手中寶,儘管是那可以送可以賣可以交換的珍寶。 從書香世家的小姐,到名滿江南的名妓,這條路有多長,彷彿是遙遙無盡的距離,又有多近,彷彿一夜之間,家亡散而人淪落。 家破那一年,她才八九歲,所以才茫然不知何為生死大節,所以才能入風塵而芶活。 因她家學淵源,年八九,而知詩書,能文字,粗通音律。於是媽媽請名師教導,細心栽培,並四方傳揚,那歷代書香,曾出過若干名臣名儒的蘇家有女,幼承家學,才慧出眾,身在煙柳樓。 於是,四方便有些風人騷客,自命風雅之士,開始期待她的長成。 十四歲的 便開始正式接客。因媽媽在她身上花的銀子極多,I高於她。初時真真是賣笑不賣身,只與人詩詞唱和,淺坐陪說幾句,便算交差盡責了。 偏偏越是如此,身價越是拔高,來訪之客,越是日夜不絕,文人們無論是否見過,總愛為她做幾首詩,讚她才,品她貌,於是,不知不覺便名滿江南,人稱名妓。 只可惜,那樣被世間男子環繞奉承討好的繁華綺麗歲月,也不過數年。十八歲那一年,終究拖無可拖,終究要面對風塵女子必經的那一夜。 開苞的那一夜,恐怖得似一場永遠做不盡的噩夢。 那個人的癡肥和蒼老,那個人的鄙俗與瘋狂,全都比不過他手裡的銀票更讓媽媽感到真實。 那些曾為她吟唱的詩文,那些讚她冰清玉潔,霜華梅志的文字,全都虛幻如煙塵。 風塵中的女兒,再嬌矜,再縱性,得快意時,也不過是那幾年,幾年之後,便是世人腳下泥塵,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娼妓。 還沒滿二十歲,她已經蒼老了。 青春女兒多無盡,煙柳樓頭有新人。 哪裡的清倌人長得美,哪裡新來了一位姑娘,原是某某候府壞了事,發賣出來的,正經的候門千金,金玉之體,聽說還通文墨,擅音律…… 流言從來不曾少過。新人從來不曾少過,江南之地,美女從來不曾少過。 還沒滿二十歲,門庭已是冷落稀。 媽媽冷眼中,姐妹冷語中,她拭盡了淚,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欲語還休欲拒還迎。 蘇眉第二次揚名時。不為才名,不為出身,不為清華,不為玉潔,而為媚態。 人說蘇眉真嫵媚,人說煙柳樓中妙人兒…… 那些略顯輕眺地詞句。講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風塵而不染塵的清潔女子,說的只是個極盡醜態,做盡媚姿,不過想挽住青春最後一點流光的可憐女人。 這樣活下去,這樣極力營造著繁華活下去,也並不知道,這麼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前路。到底有什麼? 那時,她見到了狄爺。 其實。初見的緣,極淺。極淺,淺得,日後再遇,要經過多次提醒,才能記起當初。 記得他似乎是一家大錢莊的幕後大老闆,從外地前來巡視本地生意。錢莊上上下下,恭敬奉迎服侍,唯恐不周到。 挑最好的酒樓。點最好地酒菜,叫了全城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戲子獻藝。 她是風塵娼妓。卻是城中公認,舞技最好的女子。 她一日,她不過是在高台上,為了下方那個被簇擁著在中間的,面目模糊的貴人做了一舞。 沒有事後的陪酒陪宴,沒有夜晚地香帖請柬。一舞之後,不過是聽到下面掌聲一片,不過是事後,那錢莊掌櫃,特意親自送重金相酬,稱是狄爺讚她舞得好。 當年的相遇,僅僅如此。 甚至,那不能稱作是相遇。 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過他,又如何去記得他。 而數年之後,他卻找到了已歷經多個主人,輾轉十餘地的她。 二十一歲,知府大人聞艷名而贖她出樓,不為納妾,不為收房,只為當做禮物,送給上司。後來,她被這位上司又送給了自己的上司,再後來,又被這位上司的上司,送給了一位候爺,再被這位候爺在宴席上因一個賭約,送給了一位將軍,後來將軍手頭緊了,便將她名送實賣地給了一個富商。 每換一個主人,她都曾有過得寵的歲月,每換一個主人,都曾極喜愛她,呵寵她。 然而,她到底是個娼妓,連當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體面。到底還有許多許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將她轉手給其他人。 也曾有過主人分別時依依不捨,也曾有過離去時,主人執手叮嚀,也曾有過,我實不捨得你,這原是為了你將來打算的所謂衷心之言。 而她,哭過,怨過,恨過,嘗試自盡過,到最後便也看淡看輕了。分手時,可以對舊主人哭得肝腸寸斷,轉過身,再對新主人,笑得極盡媚姿。 她要的,只不過是活下去,只不過是再一次被送被賣之前,可以活得好一些。 又或者,要感激老天,讓她到了這個年歲,還有被送被賣地價值。 就在她跟隨富商的第二個月,狄九找到了她。 那日,天極高,雲極淡,那人黑衣黑馬,策騎而來,長鞭掀開她地橋簾,目光如電地望著她,聲音裡其實也並不是特別喜歡:「當日觀你一舞,怎生得忘,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與富商談了什麼,做了什麼樣的交易,她不知道,總之,最後,她跟著他走了。 這樣地交換,這樣的易主,她也習慣了,只是,這一次,有些不同。 狄爺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把賣身契還給她,他給她置了莊園田產。他對她說,我不會常住你這,但有空時會常來,如果連續三個月,我都沒有來,就是我死了,這裡的一切,可保你安然渡日。 她有了自由,她有了產業,然而,一個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女人,若沒有一個男人,幫忙支撐門戶,這樣的產業又如何能保全一世。 依附他,順從他,討好他,不過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不過是一種回報客人的盡職行為。 然而,他真的是不同地。 他從來沒有打過她,沒有罵過她,沒有對她頤指氣使。 他待她客氣而溫和。 他不會諸多詭異而瘋狂的念頭或要求,就是床弟之間,他地索求也並不多,方式也始終是溫和的。 他常會有些名貴的東西送她,有時也陪她看看花,聽她彈彈琴。 他一個月只會來幾天,沒來的時候,從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顧她,保護她,卻絕無監視限制的意思。 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來了,她也並不會感到拘束和不安。 然而,她始終不明白,當年一舞之緣,他為何尋她? 初時她也曾以為是迷戀,是又一個裙 。然而,很快,她知道,絕不是。 他看她的眼神,從無瘋狂,從無熱情,永遠清明而無溫度。 他待她的態度,太過客氣溫和,便也顯得冷淡疏遠了。 然而,他又與她極親密。 床弟間接受她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親近的照料。 他來得很少,但只要來了,做什麼都不避她。 翻看文書,批示文案,傳送命令,從來不主動叫她迴避。 以前也曾侍奉過大官,服侍過貴人,哪一次議事,不讓閒雜人等退避,又有哪一次,她這個受寵的美姬,不在所謂閒雜人等之列呢。 然而,與他在一起,從沒有這種被驅離,被當成外人,被防範的感覺。 這樣地被尊重,被相信,是一種讓人覺得極舒服的事。 即使她知道,他其實也未必是真的信他。 只是他會很注意,如果是不該當著別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當了面再來迴避。 也許這只是小節,然而,這樣的一些小節,有的時候,卻真正可以讓下屬甘心一世忠誠。 她曾見過他與下屬相處。賞罰明決而無人不服。做得對了,他一句淡淡激賞,便可令人熱血沸騰,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責不寬,然而事後輕輕說一句:「下一次。別再讓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絕不再犯。 她還知道,他是個武林高手。 他喜歡在月下舞劍,而她,即使不懂武,也會因那明月下燦爛地光華,飛躍的身姿而不忍轉動目光。 她甚至見過,他和下屬交手。 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點。 印象中,好像從沒有誰能在他手上撐過半柱香的時間,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慘不忍睹,仍是一件激奮的快事。他每一次擊敗了對手,便會就下屬的武功做出指點。雖然大多只是寥寥數語,並不著意,卻總能讓別人露出震動驚喜的表情,連失敗的落寞也一掃而空。 有時,對武功好手他會微笑說:「怪不得他們幾個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敗給了他,聽到這樣的評語,也會感到光榮。 有時,對於落敗太快功力稍淺地年輕下屬,他會欣然說:「這麼年輕剛出師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個不易。這樣靈活聰明,你師父以前常常誇你吧?」 常常一句話。便可以叫一個本來沮喪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來。 然而,他這樣能幹,這樣能得到下屬的忠心,她卻知道,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即使是在少數來這裡與她共度的日子裡,他也並不悠閒。有多少次半夜被傳訊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滿頭大汗滿臉驚惶地衝進來。有多少次,看到別人喘息而顫抖著把那些文書遞到他地手中。有多少回,聽到有人失控地問:「怎麼辦?」 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難題,很多難關,很多壓力。然而,每一次,他總是淡淡應付,總是隨便三言兩語,幾個眼神,就能讓那些驚惶失措的部下重又鎮定下來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 所以,他會徹夜地翻閱文書,他會整夜地思考批示,他會被半夜從她的身邊叫起來,上馬去奔馳千百里,然後在數日後,帶一身鮮血和風塵回來。 那樣地忙碌,那樣地奔波,那樣地操勞,那樣幾乎沒有寧日。 他總說,我閒時會來看看你。 然而,如果在她身邊時都還只是閒時,那麼忙時到底是什麼樣子,她幾乎不能想像。 他已經不年輕了,然後,男人是不怕老的吧?所以風刀霜劍刻過的眉和眼,才有一種叫人心折的成熟和滄桑。 他還能拼,他還能打,他似乎還能應付一切難關,只除了,他難以安睡。 他睡眠即少且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立刻醒過來。或者說,在和她在一起時,他似乎從來不曾睡過。每一次床弟溫存之後,她總是在他之前就睡著了,而每一個夜半驚醒的時刻,他似乎從來都是清醒的。 也曾勸過他,多睡一會,多休息一些。他只是淡淡笑答,我素來睡得少,習慣了。 也曾尋了那安神寧氣助眠的藥來,細細地說了,小心地奉上。 而他只是呆了一呆,然後接過來,眉也不皺一下地喝下去,然後笑笑,輕輕說:「喝藥沒用的,我不過是睡不著,也不礙著什麼,我地身子你不用操心了。」 他總是極有精神的,從來不顯出疲態來,即使是一夜又一夜地睡不著,即使是一樁又一樁地事壓下來,他也依舊好像不會累,不會倦一般。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鐵打的身子。她知道,就算是真正武功絕世地人物,也經不起那樣長長久久地不眠不休。 他從來不累,他從來安然自若地面對一切,可是她卻總覺得,他就像一根兩頭都在燃燒的蠟燭,終有一日,會把自己給燒得盡了。 後來,那一天,他真的病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 那夜煙華 那日他難得閒逸,帶了她去湖上泛舟。 還記得江上風清日朗,還記得來往漁舟穿梭,看那江景,享那微風,她笨手笨腳學漁娘撒網,險險掉入水中,卻跌入他的懷中,他信手揮灑間,就像憑空有無形的手擒捉,把那活蹦亂跳的魚兒送到她手裡,害得她又驚又慌且喜且笑。 那一日,他們竟從午後一直遊玩到了日暮時分。 夕陽之下,遠山近水,美得直可入畫圖,那些漁歌晚唱,蘆葦盪舟,總可悄悄激起她那被蒼涼世態漸漸冰冷的心湖。 縱然只是應酬,只是盡責,只是想要盡量活得好,那樣的夕陽微風下,心中總還是有些溫柔之意,感恩之情的。 悄悄偎入他的懷抱,低聲地說著極親近極甜美的話,望著那落日下越發看不盡的重重蘆葦,那些瘋狂的念頭,美麗的情懷,連她都不敢相信,還會從自己這麼一顆殘破的心中冒出來。 然而,那一刻,他的身體是僵硬的。 那個永遠從容而平淡,對任何事似乎都可以不溫不火,安然接受,安然處置的人,僵木著身體,僵木著聲音,回應她的萬千溫柔:「我有些不舒服,我們回去吧?」 那是他第一次說「不舒服。」 那個一夜夜不眠,臉色也不改一下的人,那個一重重擔子壓下來。眉毛也不會動一下地人。 有的時候,她簡直以為,他就算被人千刀萬剮,就算是五臟六腑被焚作飛灰,他的眼神也不會有一絲變化。 然而,那一刻,他的神情終於有了疲憊,他的目光終於沉重起來。他的聲音終於僵木了。 他終於會說任何一個正常人,在生命中,都必然會說的話。 「我有些不舒服。」 初時,她以為只是托詞,他的不適,他地不快。他的推拒,必是另有隱情。然而,回家之後,他就真的病了。 身體軟弱無力,額頭燒得發燙,眼中全是血絲。他的病勢來如山倒。 然而,他是一個極安靜的病人,就算是普通人可以發熱致死的病勢,他也安靜得從頭到尾,不曾有過一聲囈語。 他極力地保持著清醒。卻告訴她要遠離他。 若他病得再重些,就遠遠躲開她。 他地本能不會允許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身邊有其他人隨時出沒走動。 她若在他身旁,他會殺了他。 他說話的時候。仍然清醒,語氣仍然是平和冷靜的。然而,她卻悄然顫抖。 不會在失去意識時,允許身邊有其他人存在。 原來,她仍然是其他人,仍然是他的本能所無法放心無法相信的人。 不會在失去意識時…… 他和她在一起這麼久,從未失去過意識……從未……真正睡著過,哪怕一時一刻嗎? 那麼多個夜晚。那麼多次的擁抱和溫存,那麼多回親近之後的倦極而眠。原來即使他閉著眼,其實也從來不曾睡過嗎? 她一步步退出他的房間。接著,便來了許多人,帶來了許多大夫,許多藥物。 隔得很遠,她不敢多看多問,但總會聽到慘叫和呻吟。 她也不敢多打聽,不過也約略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人,不允許他不放心的人在他失去意識時靠近他。 原來,他不曾放心她,他也從不曾放心過這些下屬,儘管,他看起來可以很關心,很欣賞,很理解他們,他平時也很願意指點他們,激勵他們,照料他們,但是,原來,他其實,也並不相信他們之中地任何一個。 那時,他與她住在同一個園子裡,卻隔得極遠極遠。 他病臥榻上,人事不知,而生死不明。 她不敢聞,不敢問,不敢近,只是總會在夜色裡發抖。與其是擔心,如果失去他,她的命運不知會步向何方,不如說是,想起他,便覺心寒身冷而顫抖不止。 那個病成這樣,燒成這般,卻仍掙扎著不肯失去意識,掙扎著甚至不肯發出一聲囈語地人。 那個永遠永遠,不肯安睡哪怕一分一刻的人。 他為什麼不肯睡去,他為什麼不能休息,他不能有夢話,不能有囈語。這樣地人,他還是人嗎? 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他相信的人,讓他可以允許在自己失去知覺時靠近,讓他可以安心在那個人面前小睡,哪怕一時一刻嗎? 這樣的人生,還有絲毫樂趣可言嗎? 這樣的人,是人嗎? 每生此念,她便只能顫抖。 數日之後,在所有人都拿生了病卻仍有無限殺傷力,且因為神智不清,就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主人沒辦法時,來了一個神秘客。 隔得很遠,那人一身黑衣,頭蒙黑紗,面目難見,甚至不知男女。 那人來之後,那邊院子就安靜了,再也沒有慘叫聲,再也看不到受傷的人抬出來。 那是他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允許在自己失去神智時留在身邊的人嗎? 她怔怔想著,卻一步也不能接近。 第二天,他就被帶走了。那些一個個穿著黑衣服,臉色僵硬冷漠的人,那些被恐嚇被威脅,整天哭喪著臉地大夫,那些堆山填海一般的藥物與補品,轉眼間,全部從她地世界中 。 然後,就是整整兩個月,再也沒有見過他。 兩個月之內,她依然有人照顧,有人保護,她依然可以行動自由,依然擁有著那些看似屬於她的財富。 然而,沒有人對她提起過那人一個字,她幾次三番想問,到底也沒有問。 兩個月後,他重新出現時,依舊神完氣足,依舊神情平淡,如常地與她說話,如常地同她親近,如常地陪她看看花,賞賞月,彷彿從不曾生過一場大病。 她溫柔而關切地問起病勢,他只淡淡地答:「想是那天在江上時間長了,受了風侵,調養些時日就好了。」 她記得,那一天,江風是很冷,是很大,但若是她一個弱女子都受而無恙,為什麼一個頂尖高手,會病勢如斯。 於其說是被江風所傷,倒不如說是太長時間的疲憊不堪,太長時間的苦苦支持,太長時間的不眠不休,他的身體早就崩到極處了吧? 只是他那麼強悍,天塌下來,也似可以撐得住,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眉眼不動,心境不變,神容不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以為可以永遠撐下去的吧。 那一天,那江水之上,夕陽之下,漁歌之中,發生了什麼事,竟生生誘發了他長久以來所有的疲憊和傷痛,竟致無情的病勢,侵襲而來。 然而,她不說,不問,不追究。 他說什麼,她都點頭,她都表示出全然地相信。 她是那添香的紅袖,解語的鮮花。她是永遠不會有任何威脅性,永遠只會溫柔依存的女子。 這只是她的存活之道。 生活在繼續,他依然常來,依然常在這裡徹夜不眠地理事。 她依然夜夜相陪,時刻相伴。 今夜,似乎與往日並無什麼不同。 他翻看那黑衣快馬的矯健男兒入暮時飛馬送來的文書,她捧茶研墨,侍立相陪。 然而,窗外一道掠起的彩焰,讓她情不自禁,舉目遙望。 身旁那人,居然從桌案上的文書裡收回心思,淡淡發問:「什麼事?」 「啊,是城東的王舉人家在放煙火。」 「放煙火?」 「是啊,聽說三年前,這裡曾經從遠方天際看到一夜不絕的眩麗煙花,三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這是誰放的,又是為何而放。有人說是情癡向佳人求愛,有人說是狀元向閨秀求親,有人說是富商為寵妾一擲千金。總之,真相根本無人知曉。只是自那之後,本地哪戶有錢人家有什麼喜慶之事,都要燃煙花慶祝,誰家的煙花放得多,放得長,便是誰家最富足。今兒是王舉人和趙進士家聯姻,兩家都有功名,都出過幾個官,兩家又都是本城大戶,今晚的煙花想是極漂亮的,從十幾天前,全城的百姓就盼著今晚呢。」她一邊說,一邊笑著回頭望他,然後,便怔住了。 房中燭光盈盈,窗外煙火升騰,那一瞬,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其實依然是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比之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但深不可測的黑色之下卻分分明明有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在激烈翻騰,隨時都會爆裂咆哮著衝出那片平靜的黑暗,吞噬一切。 然而,下一刻,一切就恢復如舊,他甚至放下了文書,長身站起,眼神溫和地看著她笑一笑:「今夜即有這樣的煙火,這些公事便不用再費心思了。我陪你去看看走走如何。」 那一刻,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她幾乎以為,剛才的一瞬,只是個幻覺。 他仍是那個極溫和,極好說話的恩客,看出她眼中的期盼,明白她心頭的祈願,便細心地陪伴她赴這一場煙花之宴。 這一夜,他與她並肩走進了漫天煙華之間,她笑顏如花,而他也始終是微笑著,用那黑得沒有盡頭的眸子,看著這片不斷被焰彩照亮的黑暗天地。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 夜下相逢(上) 大街小巷滿是行人,家家戶戶,男女老幼,大多站在門前,仰望那華彩焰火閃亮不絕的夜空。 多少大人指點笑談,多少孩子拍手嬉笑。在一片如斯繁華熱鬧的天地之間,伴著身旁那個畢竟已護她佑她許久的男子,緩步徐行,即使並不多說什麼話,心頭也不知不覺,有些溫柔了。 仰臉看著天邊華彩流光,蘇眉由衷歎息:「真是太美了,這樣的迎親之喜,怕是新娘一生難忘的了。」 適時旁邊正好站著個抱了孩子指點天空的婦人,順口便接道:「要說美,三年前那晚上才美呢,王舉人家雖是有錢,雖說真放了不少煙花,可同三年前那一夜簡直不能比。」婦人臉上神情,又是嚮往,又是羨慕,又是怔忡,初時雖是對蘇眉說話,到後來,眼神竟也迷離起來了。 三年前那一夜,全城大多數人都徹夜不眠,看那煙火不絕,三年前那一夜,留下了三年來無數猜想,造就了本城逢喜事必燃焰火的風俗。 那樣遮天蔽月的焰火,那樣照徹天地的霞光,人們對此有過多少猜想,又有多少猜想中有著純美的愛意,溫柔的情懷,有著富有俊美而癡情的男子,對心上人的愛惜。 而做為女人,不管是王公貴婦,還是民間庸婦,對於這樣的傳奇,對於這樣的幸運,對於這樣被珍愛重視的相待,總還是有著無限的嚮往和羨慕的。 便是蘇眉這樣歷盡風塵的女子,聽了這話,竟也是一陣出神,良久方才仰頭看那天邊串串流彩,然後輕輕道:「我原不曾見過三年前這裡的夜色華焰,但只要有人,能為我放出有今夜一半的彩焰,我便心滿意足了,狄爺……」 她且說且笑地轉眸,目光倏然一凝。 那人的眼睛在如許繁華熱鬧的長街上,寂寞得彷彿凝盡了人間霜雪。那麼黑的眸子,反映出點點霞光,道道異彩,他臉上明明沒有什麼表情,她卻覺得,他彷彿在笑,他的眼睛似乎在笑,她卻又莫名地覺得,那樣的隱約而幽深的笑意,分明比放聲痛哭,還要悲傷絕望。 她以為他出神了,然而,在她回眸微笑的這一刻,在她為他的目光神情而怔住的這一瞬,他卻分分明明,淡如柳絲地笑了一笑,然後輕輕說:「你若喜歡,他日,我也為你放一夜的煙火,一定比那個什麼王舉人放得多,放得漂亮。」 他的語聲這一刻出奇的溫柔,他的眼睛明明是望著她的,她卻總覺得那目光穿過自己望向無限遙遠的虛空。他的話原是對她做出承諾,她卻隱隱覺得,那些話本不是對她說,本不曾為她說。 然而,她一刻也不遲疑,即刻輕笑出聲,輕輕依偎著他,聲音柔如春水:「狄爺,說話可一定要算數的。」 即使那本不是對她所做的許諾,她的反應卻一定要像一個承恩侍寵的女子,即使這位主人,這一瞬分明心不在焉,但知道別人在乎他的恩賜,總還會覺得愉快的。 狄九果然一笑,輕輕伸手,撫在她如雲秀髮上,忽然問:「如果有一天,我為你燃起世間最美麗的煙火,卻在下一刻,一劍殺死你,你會怎麼想?」 蘇眉一愣,隨即微笑:「第一,爺這般愛惜眉兒,豈會相傷,這話是爺說笑了。第二,便是爺真的這麼做了,蘇眉一身一心,俱屬於狄爺,生死自是由爺處置,蘇眉豈敢有二言。」 這般惶恐地將自身所擁有的一切雙手奉在主人的面前,卻惹得狄九笑意越發舒展了起來。果然是個久歷風塵的女子,自有她處世的智慧啊。這話聽得人感覺真是舒服啊。 他在這一片繁華笑語的熱鬧夜色裡半攬住美人的香肩,對著那如畫眉目,淡淡微笑。 只可惜,這樣美麗動人的話語,也只能聽聽罷了。 若是他為她燃起滿天煙花,然後刺出奪命一劍,所有的溫柔,所有的體貼,所有的順從,應該只會化成那刻骨的詛咒吧「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天下間,只有某只笨到無可復加的懶豬才會在被人一劍穿心之後,還要堅持叮嚀完一大堆,小心啊,注意啊,保重啊的傻話,才肯暈過去吧。 他在微笑,眼神卻是空洞的,那樣一雙彷彿可以看透一切的眸子裡,反映不出,她的影子。蘇眉笑作嬌嗔:「爺這樣笑是為了什麼,莫非是不相信蘇眉。」 狄九這才收神凝視他,微笑道:「我當然相信你。」 相信她,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她的忠誠是他用金錢換來,她的情懷,是他以保護來交換。 她每一點情意,每一分愛念,來得都有因可循,她的一切行為,都可以分析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她是一張打開的紙,攤在他面前,一切一切,真情假意,全看得明明白白。 他們之間,所有的情意,所有的關係,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她呢? 像他這樣的人,也只有這樣的伴侶,這樣的關係,才可以讓他接受,讓他相信吧? 所有的交易,都清楚,明白,公公道道,各取所索,確實沒有什麼不好。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微笑,也感覺不出絲毫快樂。 天邊華彩流霞,身旁***輝煌,滿街笑語喧嘩,多少人間煙火,多少世人歡樂,然而,一切一切都與他無關。 那麼多的光芒,照不亮他一片衣角。 他人就在街心,卻彷彿永遠只屬於黑暗。 蘇眉怔怔看著他的笑容,忽然輕聲喚:「狄爺……」 那一刻,她幾乎忍不住想說些由衷的話,她幾乎想要勸幾句,不太本份但極真心的言語,然而,她只喚了一聲,便止住了。 而狄九卻輕輕道:「其實,我不姓狄……」 他的眼神,終於在這一片輝煌明亮之間黯淡了下去。 這麼久的相處,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如此明顯的情緒波動。 「其實,我非常憎恨狄這個姓,可是,等到有一天,我可以擺脫這個狄字時,卻忽然間不知道該用哪個字來代替它了。」 這一刻,他的神情,幾乎是悲痛的。 他的目光從蘇眉身上穿過,越過了重重***,道道虹霞,越過了一個個笑語歡聲的百姓,靜靜地凝定在長街盡頭,一片喧鬧繁華中,那凝立不動的身影上。 「如果不姓狄,我們又該姓什麼呢?」他微笑著遙問那不知是隔著一條長街,還是隔著整個世界的人「狄一!」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 夜下相逢(下) 隨著狄九的目光望去,入目一張滿是傷痕,乍看之下極怖的面容,蘇眉心頭一驚,情不自禁後退半步,耳旁聽到狄九淡淡的一聲吩咐:「眉兒,我遇上老朋友了,今夜要好好敘敘舊奇Q□suu.gom書,你就先回去吧。」 老朋友嗎? 蘇眉無聲地向長街盡頭那個沉凝如山的身影投去詫異的目光,隨即低眉斂目,輕輕應是。轉身獨自悄然而行,彷彿剛剛那煙火下的歡笑與承諾,全然與她無關。 狄九不曾再多看那黯然而去的身影一眼,只信步向前。 穿過長街,穿過人流,穿過燈光,穿過煙火,穿過一切的繁華熱鬧,走到那與他有著相同悲慘歲月的人身旁,然後,擦肩而過,腳步不停地依舊向前行,只有一句冷淡的話悄然消失在夜風中:「陪我走走吧。」 那樣平和的語氣,倒似是曾經的一切,從未發生過一般。 狄一無聲地轉身,跟隨著他的步子,一前一後,沉默著離開了這條最為熱鬧繁華的長街。 走向冷清,走向黑暗,走向那幽深到幾乎沒有盡頭的未來。 身邊人聲漸稀,笑語漸漸寥不可聞,頭頂煙花零落,漸漸再不見焰彩閃亮。 望著前方那看似毫不設防的背影,狄一終究沉聲道:「這樣放心地把空門對著我,是你自峙武功夠高明不怕我暗算呢,還是真的以為我絕不會暗算你?」 「你當然不會。」狄九頭也不回淡淡答道「阿漢不會讓你殺我。」 狄一怔愕,不為他話裡深意,卻只為,他竟可以用如此平淡地語氣,說出「阿漢」兩個字,彷彿那個叫阿漢的人,同張三李四,並無半點區別「你還記得阿漢。他受你穿心之劍,尚且心心唸唸你的安危,你卻在這裡……」 「在這裡擁美而游!」狄九語氣輕淡地替狄一把話說完「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哭天搶地,悔不當初,日日夜夜思念他,從此再不近女色或男色,替他守身如玉,為他心喪如死,用我的一生來後悔我當初對他的虧負……」他止步回首,俊朗的眉眼滿含譏諷「你覺得我應該這樣……那麼,真是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帶出森然冷笑:「只有最愚蠢,最無能,完全沒本領替自己討回公道的傢伙才會在被傷害後,整天幻想著惡人會良心發現,會因為自己做的壞事倍受折磨,並從這種荒堂的想像中得到快樂。想不到,連你也會這麼天真,真的是同那只笨豬在一起待得太久了。」 他漫然轉首,信步又向前行,夜色裡,他的長笑冰涼入骨「若是後悔,何必當初,即有當初,又何需相念?」 狄一咬牙快步跟上,冷聲道:「你不知道這三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才能輕鬆地說出這樣的話。」 「我知道。」平淡至極的三個字,聽得狄一一怔復一驚。 而狄九依然袖手信步前行,平平淡淡地說:「我知道他受傷醒來之後,第一件事是阻止那幫傢伙對我報復。我知道,他費盡心神,只為拖延我與修羅教決一死戰的日子。我知道,他用了足足一年時間,才勉強把傷完全養好,我知道,他的內力再也救不回來,他的身體已經徹底毀掉了。我知道,以前那個最喜歡吃吃喝喝睡懶的傢伙,現在每天吃不了半碗飯,每個夜晚,都被咳嗽和體虛折磨,一夜數驚,難以成眠,我知道,那個以前讓人砍一刀拍一掌,全部當成蚊子咬的人,現在虛弱地一陣風就能吹倒,照料得再好,也總是大病小病從不斷,各種藥物,當茶當飯地吃個不停。我知道,即使是這樣,三年來,關於我,他從沒有過一句惡語。三年來,他甚至不願聽別人在他面前罵我。我知道,他始我並無虧負他什麼,他始終堅持,我曾經幫過他很多 很好,我曾經給過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現▋|很好,我曾經給過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現▋|很好,我曾經給過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現▋|很好,我曾經給過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現▋|很好,我曾經給過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現▋|很好,我曾經給過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現▋一定是他的囑托……」 他一句句淡淡言來,狄一聽得只覺驚心動魄,不為狄九能對修羅教總壇教主的起居秘事,如此了如執掌所代表的可怕現實,只為,這一聲聲「我知道」,狄九竟能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來。 說這些話時,狄九一直徐步向前,天這麼黑,夜這麼冷,他始終不曾回頭。 看不到他的臉色,見不到他的目光,只能聽到如此冷淡冰涼的語氣。 他說那一聲聲「我知道」,彷彿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今晚月亮很圓。 要有怎樣殘忍決絕的心,才可以在知道那人的這一切做為之後,仍能如此冷漠地說出來。 當他看著那一份份細述那人起居行事的密報時,是怎樣的心境? 當他想像著那人如今的形容生活時,是怎樣的心情? 當他這麼一聲聲說著「我知道」時,他的心裡,又到底在想著什麼? 狄九終於止步,仰首望天邊冷月:「是否修羅教那邊終於要全力對付我了,他沒有立場阻止,卻又放心不下我,所以才拜託你,你今夜來,是為著提醒我,還是勸我?」 狄一定定望著他的背影:「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他那樣替你操心,倒是場笑話了,只是我真不明白,你全都知道,還可以說出這種話?」 狄九輕輕笑起來:「我也同樣不明白,和我一起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你,怎麼會覺得,那地獄裡的惡鬼還會有良心,還會懂得內疚?」 狄一定定看著他那月色下冰冷的背影,他的背挺得筆直,太直了,那樣一種緊崩著準備對抗一切,冰冷地拒絕一切的僵硬,讓狄一微微皺了皺眉頭。 為什麼說了這麼長一番冰冷的話,卻始終不肯回一次頭,為什麼,不在平淡地講述那人的苦痛之時,讓我能看到你的眼睛你的臉。 然而,他沒有時間去多問,甚至沒有空閒去多想。 狄九袖手前行,初時似閒庭信步,漸漸步子加快。他內力精深,武藝出眾,提氣飄然而行,口裡朗朗然的話語竟連節奏也無任何波動。 夜色裡寒風呼嘯,身旁的燈光人跡如迅雷疾電般消失在身後,漸向前行漸冷寂,漸向前行漸孤絕。 二人對話之間,一路已出小城,一路已入荒郊。因四周再無人跡,狄九的身法愈發快捷如電,便是迎面而來的寒風,也是刮臉生疼了。 狄一不得不施出全力,才能勉強跟上他的速度,實在沒有太多力氣長篇大論地說話了。 「你要去哪?」 狄九不答後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選擇蘇眉做我身邊的女人?」 「蘇眉?就是剛才那個女子?」狄一沉默了一會,才問「為什麼?」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 當年舊事(上) 見蘇眉的時候,狄九還是修羅教的天王,那次巡視分誠惶誠恐,為他獻上了最好的歌舞。 每一個名角上場,每一段驚艷歌舞開始,分壇主都要在旁邊小心地解說介紹。 蘇眉出場時,分壇主的解說是:「此女乃本地名妓,素有才名,妙擅歌舞,號稱妙人兒。」 那「妙人兒」三字的外號,實可叫人聽出無限輕眺之意,只是狄九本來就不愛女色,蘇眉再美再妙,與他本也無關。 只是那日,正好心情甚佳,旁邊那分壇主拼了命獻勤的樣子,也頗有趣,做為上位者,即使本心並不以為然,至少要顧全下屬的臉面,做出點欣然接受,並頗為欣賞的樣子來。 何況那高台上的女子一舞之下,確是舞盡了江南,舞遍了春色,令人不能不讚一個「好」字。 狄九拍案稱好,欣欣然望那高台之上,滿是欣悅地說:「好,好一個妙人兒,這一舞真個少有。」 這一聲贊,他不過半是真心,半為應酬,只是太擅做作,臉上欣然歡愉喜愛之色甚濃。 說起來,也不是有意要騙人,只不過已經習慣了,用種種的假面具去應付一切,永遠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來展示情緒罷了。 然而,這一次分壇主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為他一句誇獎而欣然得意,反而全身一僵,額上竟隱有汗水。然後慌亂得找了個借口告罪離開。 狄九這麼聰明的人,一時竟也沒想明白,為什麼分壇主的反應如此奇怪。 直到後來歌舞盡散,閒人皆去,分壇主才誠惶誠恐地跑來請罪。 原來,在狄九說完那句贊語之後,分壇主便趕緊去了後台,重金相謝蘇眉,卻又立刻派人把她送走。之後才硬著頭皮到狄九面前,期期艾艾了半天,結結巴巴說了好久。 無非就是「教主那邊不好交待,請天王恕罪那一類的話。」 至此,狄九才恍然大悟。 修羅教的上層都知道天王與教主之間的關係,便是行走各地,哪一處的分壇主不把他當做教主的情人來看。雖是盡力服侍周到,卻從不敢獻美男美女以侍,便是看盡歌舞,也不過純為取樂,誰也沒想過獻美邀寵,誰也不覺得,天王會有這樣的要求,這樣的想法。 剛才那一聲「妙人兒」相贊,想是這位分壇主自作聰明聽出別的意思來了,趕緊去把這個惹禍的美人送走,然後來請罪。 這是一個多麼大的誤會啊,自己應該仰天長笑,若有心情就閒閒解釋幾句,若無興致,不妨裝作不悅拂袖而去,讓這個白癡在這裡坐立不安便是。 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感受,只有屈辱。 天王之尊也罷,位高權重也罷,他始終都居於教主之下。 各方弟子尊敬也罷,各地壇主畏服也罷,在他們眼裡,天王肯定是教主的人。背了教主,和別的女人好,這還了得,什麼人擔得起這個責任,就是拚死,也要勸住天王才是。 狄九想笑,卻發不得聲。 如果今天,坐在這裡的人是阿漢又怎麼樣呢?如果是教主大人,滿面欣賞喜歡地說出「妙人兒」三字,又如何呢? 那個美女當晚就會送到教主床上去的吧? 教主就是教主。 他與傅漢卿,其實從來不曾對等過。 無論他如何努力去做,無論阿漢如何無心去爭,一直一直,不能對等。 困在那修羅教的重重規則之中,不管他做過什麼,付出了多少,他都只能居於那個整天吃飽喝足睡大覺的懶豬之下。 他並不憤怒,只覺屈辱。 原來那段情人之約,使得他在所有人眼中,再不是獨立的人而只屬於某個人。 原來,那段情人之約,竟讓他失去了自由地喜愛美好之人的權力。 他不愛美色,他不貪床弟之歡,他根本沒想過自己要去另找什麼新寵床伴。然而,想不想是一回事,被別人約束監視控制不允許他這樣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不久,不動明王找到了他,在那次並不算長的密談之中,他們達成了攜手的合作的約定。 這幾年回首往事,也曾自問,如果不曾有過蘇眉之事,他還會不會同明王合作。然而,每每自思,也每每自嘲。 為 了這個地步,還要為自己尋找借口。 自私,殘忍,貪婪,狠毒,這一切難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嗎? 即使沒有蘇眉的事,他也一樣會與明王合作,最多,只是答應得沒有那麼爽快罷了。 當日他幾乎毫無思想掙扎地一口答應了明王,但卻還是頂住了所有的壓力和責難,堅持與傅漢卿共游大半載,那些朝夕相處的時光,是他以一次次爭執,一次次利益交換中的妥協約定換來的。他還是不理明王以及其他下屬的非議,耗費巨資,建了琉璃之屋,燃了徹夜煙火。然而,一切一切,最終仍不會讓他刺出的那一劍有任何手軟。 至今,他也並不覺得自己做過的那一切溫柔算是愛,至今,他依然認定,那不過是可笑的假仁假義假惺惺。 然而,這樣的出賣,這樣的背叛,卻並沒有讓他立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權力和財富。 寶藏再龐大,也是一個有限的數目,而下屬與合作者們對寶藏的期待卻是無限的。修羅教的不變應萬變,讓他們再無可乘之機,而天下正道,甚至各方權貴們的貪婪和慾望,也成為無時無刻不威脅著他們的巨大隱患。 寶藏中的神兵利器並無太大用處,各種秘芨又因為傅漢卿的一番驚世舉措而讓他們這些把秘芨珍惜若寶的傢伙,如同小丑一般可笑。 一切的權力,一切的財富,都如沙上之塔,轉眼便會化為雲煙。 明王每每怒極,拍著桌子詛罵傅漢卿,那樣高貴出身的人,罵起人來,用詞之粗鄙難聽,比之市井蠻漢尤甚。 然而,面對一切的變化,一切的逆境,他都只是冷然而待。 這世間,本來就沒有一帆風順的事,這世上,也沒有什麼人,僅憑一次出賣,一點陰謀,就立刻鑄下永不動搖的事業。 他可以在傅漢卿全心對他時,刺出無情一劍,卻也可以在傅漢卿帶給他諸多壓力與煩惱時,不出半字惡語。 即使是在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裡,修羅教內的密報依然從未斷絕地傳到他們的手上。 傅漢卿的一切作為,他都了如執掌。 明王看了密報,總愛大罵:「什麼愛你,喜歡你,即如此,為什麼不肯助你,為什麼不能替你除了其他諸王,為什麼給你寶藏卻又留了這麼多後手。」 他只是默默地聽,心中冰冷地笑。 這世間有太多瘋狂的上位者,狂妄的獨夫們,總覺得自己至高無上,總以為所有人都要把自己當成天地間最重要的,為了自己,其他人應該毫不猶豫地獻上性命,甚至把自己所有的親人,所有的朋友,一切的一切,全部奉獻犧牲都絕無難色。讓他們有機會為自己犧牲,讓他們有權力為了自己去犧牲其他人,那是他們的榮幸,應該跪下來三呼謝恩才對。 可惜,從地獄裡用血汗拼出來的狄九,從來不會有如此可笑的妄想,在他的眼裡,所有的付出都要得回報,所有的忠誠善意都必須用別的來交換,誰也不會為了誰,完全不惜一切。這世間,沒有完全無保留的愛或恨。如果真有人可以為愛一個人,不顧原則,不講道義,不念親朋,不思後果,那這種人也不會有任何資格讓人看得起。 傅漢卿有他的堅持,有他的底線,而自己,對此從來一清二楚。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來承擔。 傅漢卿因為這種種的堅持,所以遭到他的背叛,想來傅漢卿是不會後悔的。 那麼,他為了這一場背叛,來面對這樣的後果,也同樣不會有絲毫悔意。 傅漢卿被他刺了一劍,是傅漢卿活該,他從不覺自己虧欠傅漢卿。 他因為自己失策,而在這一場背叛後,處處被傅漢卿佔盡先機,困於窘境,那麼,也是他自己活該,他也同樣不會去責怪傅漢卿。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 當年舊事(下) 難關就突破難關,有困境就面對困境,徒然呼天號地人,毫無意義,也全無用處。 狄九沒有浪費一分一毫的時間去責罵怨怪。而是盡全力去面對,去突破,去改變。 艱難而悄然地把根扎向四面八方,在重重困境裡站穩腳跟,收攏人心。那段日子曾有多麼艱難,多麼困苦,他其實也懶得再回想了。 最初時,曾有整整大半個月,連他在內的許多人,連一刻也不曾合過眼,四下地奔波照應,不斷得應付各方的突發事件。到最後難得可以鬆懈下來的時候,有幾個悍不畏死的漢子,竟是疲累交加到失聲痛哭。 然而,那麼艱難的歲月,到底還是熬過來了。 坦然地將寶藏的財富公開給內部的骨幹們看,最初的艱苦時光裡,一分私財也不納入自己名下,所有的硬仗,所有的難關,全部帶頭去頂去幹。拚命總在最前,可休息永遠在最後。也可以走進下屬之中,同他們閒話絮叨,也可以把所有即得的利益,公正地與眾人分享。 時間一點點過去,付出總是能有回報的,那麼艱難的困境裡,到底還是站穩了腳跟。雖然也曾人心浮動,也曾人心思變,大部份人到底還是堅定地留在了他的身邊。 不止是因為他的公正和付出,也因為即走到了這一步。縱然發現得到地遠不如想像得多,想要回頭,也不是易事了。更何況,他這麼個可以在危急時刻帶著所有忠心下屬突破難關的上司,卻未必會大方到可以任人來去自如,對於他的手段,下頭的人,也不是沒有覺悟的。 數年來。他沒有在人前提起過傅漢卿哪怕一次,甚至自己獨自一人時,其實也很少想起他。 當年明王拿著修羅教總壇傳出來的密訊細看時,也曾說過:「你們倆的性子看起來天差地別,怎麼有的地方就這麼像呢,這傢伙挨了你一劍。卻從來不說你半個字不好,你被他弄得這麼焦頭爛額,也從來不罵他一聲。最相像地就是,你們居然都一樣睡不著覺。」 是的,這麼長的時間,他不提他,他甚至不多想他,但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影響,一直都在。 如果不是見多他那毫不強勢。毫無威嚴,卻能夠在總壇。得到很多人愛戴,在與下屬相處中。很容易被接受認可的事實,也許,他自己面對困境時,會更習慣用殺戮和嚴刑,甚或毒藥與禁制這一類手段來控制人。 也許是為了收手下之心,也許只是為了對抗傅漢卿把各種武功秘芨發得教內人手發一冊而在自己人中引發地沮喪頹廢。他經常親自下場同下屬們比武,指點他們的武功,幫助他們盡快提升武技。漸漸地。這種較技也就成了他們這個組織裡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了。幾乎所有出眾的弟子,都以同他交手。被他打敗,得他指點為榮。 他指點眾人武技的方式,是在交手中直接尋找、逼出對方現有武功,內力,定力,招式上的一切弱點破綻,並在最短的時間內予以攻破,然後在加以解說或鼓勵。這種方式讓無論旁觀者,還是親身體驗者,只要有心,都能獲益不淺。且能讓人對他的強大生出不可對抗的感覺,又能因他的指點而懷感恩之心。 然而,如果不是曾得過傅漢卿多年地指點,漸漸習慣傅漢卿那種永遠可以在第一時間,輕鬆點破所有武功缺陷不足的方式,他也不可能如此有效地在下屬心中建立熱心嚴師和無敵強者這兩種形象。 然而,說起來,他受傅漢卿影響最深地,也許就是他那睡不得覺的毛病。 嚴格說來,他以前就一直少眠,且入眠很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醒。其實幾乎每一個影衛,都有不容易入睡地毛病,殘酷的訓練和重重的壓力早就毀掉了他們正常睡眠的可能。 也許因為他是影衛中最強的一個,也就是最刻苦,感受壓力最大的人。因此他失眠的情況就特別嚴重。在傅漢卿出現之前,他的睡眠時間,通常都不到一個半時辰。而且總是睡得極淺,極易驚醒,在他入睡時靠近他地人,就意味著將要面對生命危險。 後來與傅漢卿在一起,這個傢伙晚上睡覺總喜歡抱著他不放,有時候想要獨自過夜,這人也會半夜三更招呼也不打一聲地闖到天王殿來,不知死活地就往他床上爬。 也不知道習慣是怎麼養成的。漸漸接受了那個人地靠近,潛意識裡可以分辯出那人獨特的無害的氣息。縱然是迷迷糊糊中,他近了身,有時候連眼也懶得睜一下,翻身便接著睡。漸漸就可以在那種被人緊緊擁抱的情況下,安然入眠。 其實,即使是和傅漢卿在一起的時候,他睡得也不多,最長的一次,也不超過兩個半時辰,但通常可以睡得比較深,比較熟,就是有點動靜,也懶得醒過來。無疑,這樣的睡眠質量是極好的。 然而,在背叛分離之後,他就再也不能安睡哪怕一個時辰了。 他一天睡覺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一個半時辰,而且是在不同時間,斷斷續續睡的。哪一次能一口氣睡上半個時辰,中間不醒過來,已是難得的好事,每天真正入睡的時間,往往不超過一個時辰,且總是極易驚醒,醒了便再難入睡。 有那麼一陣子,看著從修羅教總壇發回來了秘訊,知道那個最愛睡覺的傢伙,現在總是一夜數醒,不得安眠,他居然有些想笑。 想不到如此不同的他與他,到頭來,竟都在嘗受同樣的無眠之苦。 只是,他也許早就習慣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吧,疲憊入骨,也無法安睡,他其實是不以為苦的。 睡不著,其實不是不安,不是內疚,不是思念,只是以前太過習慣了那個人的存在,而現在,身體還沒有適應過來吧! 他這樣淡淡地想著,淡淡地接受這一切。 他本來就沒什麼好命睡好覺,就算做夢,也肯定不是美夢,睡不著也不算什麼損失。 日日夜夜難以安睡,他永遠不現一絲疲憊困容。越是得不到休息,有的時候,他的精神會越興奮,越清明。 他覺得睡不著對自己沒有影響,但很明顯,別人不這麼想。 及其他的下屬們為著他的失眠症,都費盡了心思,不少藥,尋了多少醫。 只要是活生生的人,就不可能長時間不睡覺,就算毅力再強,意志再堅定,身體也終有崩毀的那一日。現在大家共坐一條船,誰也承擔不起,失去這個重要人物的後果。 然而,狄九自己即不合作,那些藥物和大夫也確實沒能有什麼效果。 曾有一位明王請來的的宮中御醫在確認了狄九的情況後,長歎搖頭,稱此疾非藥石可醫,這種現狀再繼續下去,病人恐難永壽。 其實,不用大夫下斷言,幾乎每個清楚狄九失眠情形的人都知道最後必是這樣的結果。 強大的殺手,為了目標可以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地等待機會,但只要不是神仙,沒有人可以十個月,十年這樣持續得每天只靠半個時辰的真正睡眠活下去。 狄九知道,他活不了太長,不過,本來他也從不指望自己有機會長命百歲。活著,雖然沒什麼不好,但也確實感覺不到什麼樂趣,就是今天,或是明天,他立刻倒地斃命,似乎,也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有的時候,明王會搖頭歎氣:「我真不知道你這個怪物是怎麼回事。你不愛錢,不愛享受,不愛美食,不愛華服,不愛排場,不愛美景,不愛絲竹樂舞。也不愛美女和美男,浮世繁華,世人追逐一生地東西你都不放在心上,那你這麼拚命地爭奪這些權力是為什麼呢?你要是能有個什麼東西喜歡,你要是能有個寄托,也許就不會這樣總也睡不著了。」 是啊,他什麼也不愛,不愛天地。不愛世人,不愛傅漢卿,也不愛他自己,這樣的他,為什麼還要爭奪權利呢,他不在乎權利能帶來的一切享樂和特權。莫非,他要的只是權利本身? 他這樣漫不經心地想著,確定自己身邊可能需要一個女人。 這可以讓很多人安心,可以讓很多人覺得自己有了寄托,可以好好睡覺,這樣,他們就不會這樣老是煩著他。 而且,這樣一個什麼也不愛,什麼也不在乎的狄九,也許連自己的夥伴也會覺得太莫測高深了吧。人若太過無求。別人就不能放心了,總要找個破綻露出來。讓某些人看在眼中,也就安心了。 原本。只想隨意找個合適的,可以矇混過去的女子便是。 然而,不知為什麼,心思一動,憶起當日那一舞之緣。於是,他下令尋找蘇眉。於是,他找到了她,他對她說。「觀你一舞,怎生得忘」其實他忘不掉地。只不過是他自己的屈辱。 他待蘇眉極好,至少在其他人眼中,像他這種冷冰冰的人,會每月固定去與一個女子相處幾天,會為她置產置業,安排保衛,會允許她徹夜相陪,同床共枕,會時不時贈送珍貴的禮物,會與她低語談笑,並肩共游,這一切都只代表了一個意思。 那麼一個冷漠無情的人,也會有真心喜愛的女子。原來,在這個女人身旁,他是可以安然入眠地。 沒有人知道,那些溫存的夜晚,他只是假裝睡去。 沒有人知道,他待她的一切溫柔,也不過是完美的一齣戲。 或許,蘇眉……那個歷盡風塵自有智慧的女子,心中是明瞭的吧? 對蘇眉,他自覺是無愧的。 說起來,他待蘇眉極好,那些溫柔的相伴,那些閒時的笑語,那些偶爾的禮物,他有意無意之間,是在重複他以前對傅漢卿曾做過地事,說過的話。 他待蘇眉,甚至比對傅漢卿還要好。 對蘇眉,他不會莫名地憤怒,莫名地不快,對蘇眉,他永遠不需要拍著桌子發脾氣。 蘇眉也會為他尋那安眠寧神之藥,他微笑接過便飲。也許那不過是仗著有天魔珠,百毒不忌,但在當年,傅漢卿為了想讓他睡個好覺,費心弄藥,最後得到地可是他的雷霆之怒。 蘇眉也會為他巧手縫荷包,做衣裳,他含笑穿戴,順口還稱讚幾句。也許只是因為這女子地溫柔關切,不會失禮,不會讓他出醜,當是當初,傅漢卿在他衣角上袖字,他的反應可是一把火全部燒光。 日子一天天過去,也許是因為那一劍已洩盡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猜忌,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壓抑,所以,現在再想起傅漢卿,心境已是平和許多,那些曾有過的憤怒,痛楚,那些隱隱壓抑的恨和傷,現在想來,都已渺茫不覺。 往事已矣,他不恨他,也不覺負他,他無愧疚,卻也再無怨仇。 他想起他地時間,都已漸漸少了。 有時候,他真的覺得,終有一日,他可以這樣揮揮手,完全把傅漢卿逐離他地世界。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了最新的秘報,知道狄一見過傅漢卿,三日後離開。 也就在這個時候,在那與當年相類的漫天煙火下,他見到那個與他有相同命運,相同過去的人。 於是,他引領他,穿過煙火重重,穿過人流如注,走上那條熟悉的道路。 在前方,是他當年所建的琉璃之屋。在身旁,是寂寂荒郊,漠漠荒草,淒淒荒墳。 天地一片黑暗,他在寒冷的夜風裡,問出冰冷的話。 於是,狄一輕輕問他:「為什麼?」 是啊,也許只有狄一才可以真切地猜得出,感覺得到,蘇眉,斷不是他所喜愛之人。 然而,不知為什麼,忽然間有些疲憊了,忽然間,對於那些往事,不想再多分說一個字了。 所以,他淡淡然看看狄一,聲音即清且冷地問:「除非你先告訴我,你埋在我身邊的內奸究竟是誰?」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 如此變化(上) 「我一向很注意行蹤守秘,連蕭傷的風信子都找不到我麼幾天之內就能出現在我的面前。」狄九平靜地問:「什麼人告訴你我的行蹤?」 狄一冷笑:「何必明知故問,告訴我的人,自是你安排在我身邊的人。」 狄九在月下深深望他一眼,忽爾搖頭:「不錯,那女子的確是受我指使才出現在你身邊的。不把你這個整天跟前跟後的傢伙遠遠引走,我又如何有機會對付他?」 狄一聽到此處,已是眉間怒氣隱隱,縱然早知真相,也不免重重哼了一聲。 狄九彷彿全未查覺他的不快,只悠然道:「你雖不如我,確也是個精明之人,要讓你動心,也只能用真情換真心,更何況,只要相處得時間長了,看慣了你的傷疤……」他掃了一眼那張應當是和他一模一樣,但是現在隱藏在重重疤痕之下,根本無法辨識的面容:「知道你有多麼能幹,便是虛情,也易變做真心。從把那女人派到你身邊起,我就一直防著她同你假戲真做,而現在看來……」 狄九微微一笑:「她雖如我之意把你引走,讓你四年不歸總壇,同她過那與世隔絕的日子,但既然你最終還是來了,想必天長日久,這真心到底還是壓下了假意,她到底還是沒能忍心一直瞞下去。」 狄一怒視他:「你也懂得真心可以換來真情,縱然受你指使,我與她數年相伴,終有赤誠相待之日。這世上,也只有你這種人,才會這樣喪心病狂地把別人的真心如此輕賤。」 狄九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淡淡道:「我們在說內奸的事,你不必故意把話題扯到傅漢卿身上去。我知道你想保護她,所以一直小心地不讓修羅教查到你們的行蹤,也不敢帶她回總壇。我也知道,你想幫別的人掩飾,所以情願讓她頂下這個內奸的罪名。但是,我也可以告訴你,從一開始,我就防著她對你情根深種,所以她雖是我的人,但是對我這邊的事,她其實瞭解不多。想掌握我的行蹤,她還辦不到。她最終為你背叛了我,本來也是意料之中遲早會發生的事,看在她確實幫我拖住你四年多的份上,我不會把她怎麼樣。但你如果再這般遮遮掩掩,就怪不得我無情。你若繼續堅持這個說話,我就真把她當內奸來肅清……」 說到無情殺伐之事,講出斷然威脅之詞,他的聲音依舊不帶一絲火氣:「不要以為你把她藏得很好就萬無一失,我在她身上動過手腳,留過隱藏不掉的印記氣息。只要我想,就能把她找到……」 話音未落,劍鋒出鞘的龍吟之聲乍起,狄一目光猶若霜雪,語氣森然地說:「你武功在我之上,但你我都受過阿漢的指點,大家都清楚彼此的底細,我若拚死一擊,怕你也難以全身而退,在此之後,修羅教也好,那些為了寶藏紅了眼的正人君子也好,正可乘機打落水狗,我看你也沒什麼機會去找她了。」 狄九不驚不怒,只是眼神略帶驚訝地看著他,輕輕道:「真奇怪,我們從同一個地獄爬出來,你可以是一個有良心,有擔當,肯為心愛之人赴湯蹈火的好男人,肯為朋友兩脅插刀好夥伴,而我,卻只能當一個魔鬼……」 他微笑著,略有不解地搖搖頭,然後發出一聲長笑:「他被我逼到這個地步,連自己的性命,和心愛之人的安全都顧不得了,還要護你到底,你仍要接著躲下去嗎?」 夜色幽深,最黑暗處傳來一聲輕歎:「其實你剛才盡展輕功,全速飛馳,就是為了逼我跟得心跳氣喘露出形跡來吧?」 那聲音帶點無奈,卻並無沮喪與挫敗之感。隨著歎息之聲,一人徐徐現身在隱約月色之下,唇邊帶一抹淡淡笑意,悠然道:「先聲明,我只是在知道他沒有惡意的情況下,告訴他你可能出現在哪裡,這應該不算是內奸吧?」 月色下,那人有著與狄九極相似的面容,但是臉上卻多了一道不輕不重的傷痕。奇怪得是,整道疤痕不但不讓他的面容顯是猙獰,反而憑添一種風塵滄桑灑脫不羈的味道,也因著這一道傷痕,讓他的面容生出極奇妙的變化,原本與狄九那如同孿生子一般的相貌,也一眼就可辨出差異來了。 被狄九喝破行藏,他 顯得驚慌,微笑著聳聳肩,攤攤手:「你們兩個愛怎麼吵,我兩不相幫,想打想殺都隨便,不要扯上我。」 這樣輕鬆的語氣,讓狄九啞然失笑。當年那批影衛,到如今也只有這麼一個人,可以真正地活出灑脫與自在來。 狄一卻終是忍不住皺眉道:「你忘了當年是誰還你自由身,現在居然還幫著他?」 狄三不以為然道:「我還是要先聲明一下,他找我幫忙時,已經是叛出修羅教之後了。如果是在那之前,我要知道他會刺傅教主一劍,我當然是不肯幫他的。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同他生氣又有什麼用。傅教主都不說他半個不字,我也無謂多事了。更何況,他答應過我,我只要負責幫忙對付修羅教就可以,無需做任何傷害傅教主的事,他自己也許諾以後盡量不傷他……」 狄一冷冷打斷他的話:「盡量?」 「當然是盡量!這才像是實話。」狄三笑道:「他要真賭咒發誓,寧死也不傷傅教主一根頭髮,只怕你我誰也不會相信。反正我算來算去,幫他的忙,也不吃什麼虧,偶爾還能幫你通通消息,何樂而不為。」 他笑看著狄一那不贊同的表情,微笑道:「不用教訓我,我這人雖還有點良心,但也是很小很小的一點,想跟我講大道理的話,還是省省吧。」 狄一沉默了一會才道:「此人虎狼心性,你如今又這般不羈,真覺得他可以容你?」 「當然不能,不過現在非容不可。」狄三漫不經心地道:「如今他的實力遠不如修羅教,以後怎麼樣不知道,至少在眼前,我這麼有利用價值的人,只要沒有任何明顯的背叛舉動,他一定會容。所以你實在不必特意用你的老婆替我頂罪。」 狄九一直袖手冷眼看狄一和狄三對話,眼看著狄三如此奇特的立場令狄一頗為不解,又一番話說得狄一直皺眉頭,卻暫時反駁不出什麼話,狄九忽得用一種極輕淡極隨意的語氣說:「你也來幫我吧。」 狄一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錯了:「你說什麼?」 這傢伙把阿漢給傷成什麼樣了,自己沒衝上來找他拚命,已是給足阿漢面子了,他憑什麼以為,他能把自己給拉到他那一邊去。 狄九語氣出奇平靜地說:「反正阿漢也不想你幫他報仇,你也不會不尊重他的心意。即然如此,何妨同我們一起,聯手對付修羅教。有你在我們之中,參予我們的行動,至少你可以控制局勢,確保最終傅漢卿不會受到傷害。」 狄一幾乎是有些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他原是受傅漢卿之托來勸狄九的,怎麼現在變成狄九全力拉攏他了。這世界的變化,是不是太快了點? 他愣了半晌才道:「你確實善於舌辯,也很懂得如何說服人,但是,除非我瘋了,否則我永遠不會接受這種可笑的題議。」一邊說這話,一邊還抽空橫目瞪了狄三一眼。 狄三視而不見,微笑不語。 狄九從容笑道:「我一路引著你盡展輕功而來,就是為了讓你看一樣東西。」 「我知道。」狄一臉色隱隱有些發青。「再向前半柱香的時間,就可以見到當年你建的那座假惺惺的琉璃屋……」 狄九微笑著打斷他的話:「不,你錯了,我想讓你看的,是它……」他伸手,指向路邊最黑暗幽深之處。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 如此變化(下) 狄九所指之處,卻是月下荒草之間的一丘荒塋,半塊殘一劍刺傷傅漢卿,乘夜驅馬絕情而去,也曾在此荒丘之前,駐馬不前。而今又刻意將狄一引至此處。 太深的夜色,太長久的歲月,無論狄一如何運足目力,也看不清碑上的文字。 狄九看著狄一那驚疑的神情,微微一笑:「你不必猜了,這裡埋的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夫,他的名字,叫王大牛。」 在狄一愕然的目光中狄九徐步踱到墳前,伸手輕輕拍在殘碑之上:「他老實,忠厚,本份,有一把子力氣,家裡有幾畝田,娶了個不漂亮,但很貼心的妻子,而且生了一個據說是虎頭虎腦的兒子。他不富有,但可自足,他覺得他可以一世過得快快活活,等著兒子長大,娶媳婦,生孫子……」 狄九這樣的人,居然會用如此平和的語氣,說出這麼長的一串看似平常,事實上卻極之詭異的話,狄一莫名得覺得心頭發緊,頭皮發麻。 「直到有一天,他的兒子忽然不見了……」 狄一微微一震,若有所悟。 「然後,他的妻子為了兒子哭瞎了眼,他賣了房子賣了地,帶著瞎了的妻子到處尋找他失蹤的兒子。一年又一年,他的兒子找不到。他的妻子瘋了,在一個這樣地夜晚。大叫著兒子,跳進了湖水裡,就再也沒有起來。王大牛抱著老婆的骨灰接著上路,後來,他老了,窮了,生病了,沒有力氣了。然後,只能討飯過日子,再然後,在一個很冷的早上,死在本城的街市上。據說,是有個當地的善心人看他可憐。捐了點錢,才讓他死後有黃土埋身,一碑刻名。」 如此淡淡然地講述著一個普通人的生死苦難,狄九的語氣無悲無喜亦無痛。 然而,狄一自己卻莫名升起一種徹骨的寒冷和錐心地痛。他只能怔怔望著狄九,說不得話,言不得聲,忽然間發覺,自己很難再指責他任何事。 狄九卻倏然大笑起來,他仰天長笑的身姿孤傲到了極處:「哈。狄一,你這表情真好笑。我有告訴過你這是我父母的故事嗎?這根本就只是一座荒墳。這些也都根本就只是我臨時編出來的話,你竟然如此好騙。」 狄一隻是望著他。任他如何長笑狂語,不駁半句,不接一字。 他人眼中的厭惡憤恨變成憐憫,反而讓狄九感到難以忍受:「行了,這故事真的與我無關。」 狄一輕輕喊:「狄九……」 這語氣裡少有地溫和,讓狄九皺著眉打個寒戰,回頭狠狠看了狄三一眼。 狄三笑笑才道:「這是真的故事。但那故事裡的人,與我與他都沒有關係。那個失蹤的孩子叫王富貴。在我們之中,排行二十三。」 狄一眼神微動。二十三?那個他們之中學武最快,卻學不會狠毒存活之道,至死還不肯忘記自己名字的孩子。那個與狄三相知,被狄三殺死,卻也最終讓狄三可以在影衛之中,保留下一絲血肉活氣的……笨蛋。 凝視狄三那依舊懶洋洋的笑容,忽然間,狄一明白了許多。 「你們是怎麼查到這些的?」 「還記得十五和十九嗎?」狄三答道。「對於自己的來歷,我們這些早已經沒有了過去記憶的影衛,誰不都還是有幾分好奇。那兩個說要過安靜地日子,跟著莫離管理文檔,雖然關於影衛的資料是對他們保密地,但是這麼多年,只要有心,總能找到機會翻查。而在知情之後,透露一些給曾有過相同經歷的人,彼此分享,也很自然。」狄九淡淡說明。 「他們透露給我地並不多,或許,他們自己能查到的也很有限吧。我知道王富貴的來歷之後,就安排人去查他的父母親人,查出結果之後,便立刻派人尋找狄三。」 「他找我聊了很久,然後,我答應幫他。」如許生死大事,狄三說得卻是輕描淡寫,眼中依然帶笑,儘管那笑意入骨奇寒:「七百年了,他是第一個站出來與修羅教正面為敵的影衛。不管他有怎樣的私心,怎樣的陰謀,我只知道,如果沒有他,也許我一生一世,也不敢去想報仇二字,也許我……」 狄三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他咬了咬牙,才道:「是啊,我是個棄兒,我沒有父母親人可念,可難道我就不該去向修羅教討還他們欠我地債,就算不為了我,只為了那個與我同住數載,卻被我殺死的人,我也該做些什麼吧?」 他望定狄一,再笑,那笑容竟是慘淡地:「狄一,我知道你是孤兒,你沒有失親之痛,你不像二十三有一個至死都不肯忘的名字。但是,難道你就真的不怨不恨,你就可以去感激修羅教把你從街上撿回來,讓你從人變成獸嗎!」 狄一默然不語,驚濤駭浪皆在心頭,那些血腥黑暗,恐怖殘忍的過往,呼嘯之間,盡在眼前。 痛嗎?恨嗎?苦嗎? 這些年安靜幸福日子,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一切。卻原來,不是忘記,只是不敢去想。 想得多了,只怕就沉進那黑暗血海,一生一世,掙扎不出。 然而,這一刻,往事歷歷在目,他卻必須用盡所有的力氣,才不至顫抖失態。 「是啊,現在修羅教披上羊皮,要學做好人了。廢除影衛制度了。當年那些把我們抓到總壇的人,那些決定我們命運的主事者,也多已死了。那些訓練我們,折磨我們的所謂教頭們,也都在我們成長強大之後,利用一次次訓練的機會,被我們合乎規則地一一殺死……可 是不是認為,因為他們死了,現在我們就該認命了,就應該什麼也不做了?」狄三切齒冷笑:「我不知道狄九到底想幹什麼,我只知道我想要做什麼,狄一……」他幾乎是有些猙獰地望著他「你卻知不知道,你想做什麼?」 狄一不說話,只低頭望自己的雙手。 他想做什麼,他能做什麼?要怎麼樣,才對得起自己的心!他怔仲良久,才能抬頭問狄九:「你可查出你自己的來歷?」 「沒有。」狄九坦然道:「我是天王,當初又是下任教主繼任者。我的資料是教內最高機秘,莫離不會給任何人接觸的機會。幼時的事我全記不得了。說不定我像你一樣是孤兒,像他一樣被拋棄,當然也可能,我是一個有父有母被誘拐的小孩,或者……呵呵,有區別嗎。如果不出意料,就算我曾經有家人,現在我的家人也早已被神教斬俗緣的時候殺光了。」他傲睨狄一,冷冰冰道:「不過你不必同情我,更不必替我設想我的過去可能是如何的可憐。我做這一切,為的是我自己,和父母親人沒有關係。就算是報仇,我也只為我自己的心。」 他伸手再拍拍墓碑:「就算這墳裡埋的不是王大牛,是我的父親,又如何?天倫之情?父子之愛?那是什麼?你懂嗎?我是不懂!就算有親人曾為我受盡折磨。又怎麼樣?我明明找不到什麼感觸來。就算是我地父母現在大難不死,在等我回家,我也根本無法想像自己去過那承歡膝下的日子。我要對付修羅教,因為它折磨了我,因為它沒有給我選擇命運的機會!儘管,也許我本來的命運,現在已讓我不屑一顧,可是它沒有給過我選擇!我要對付修羅教。也只是因為它擋在我的前面,如果我不除掉它,它就一定會除掉我。」 他朗笑一聲:「我和狄三,都只想做自己選擇的事,對得起自己的心,你呢。這一生一世,你可曾痛痛快快,做過一次對得起自己的抉擇?」 狄一默然無語,只是忽地伸手,撫上自己臉上地傷痕。 當年,毀容時何其堅決殘忍,為的,也只不過是,無比痛恨這張臉。 然而,他那時所能有的最大的決絕。也只不過是痛恨一張別人給他的臉。 夜風中,他的聲音幾乎是飄忽地:「為什麼要說這些無情的話?如果。你告訴我一個悲慘的身世,也許我就真的完全無法再責怪你。也許,我真的會站在你這一邊。」 「我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也不是不懂裝可憐,只是,忽然之間不想說這種假話了。」狄九負手望月,輕輕歎息一聲,顯見心中也不是不鬱結的。 「你只不過是受不了他同情的眼神,忽然間就不屑說慌乞憐了。」狄三失笑搖頭:「就你這樣。還敢自命梟雄。」 狄一竟也莫名地笑了一笑,復問:「其他人呢?他們怎麼選擇?」 狄九哈哈一笑:「除了我們三個。還有誰曾有勇氣,有力量,有心志,完全擺脫修羅教的陰影?我們這些人,當年能活下來,都是沒有了良心拋棄了感情的。就算是現在,瞭解了過往之事,也不是誰都有足夠的血性之氣站出來。對修羅教不是不恨地,只是他們不知道,從那裡走出來,他們還能怎麼活。他們能做的,不過是左右搖擺,肯主動悄悄給我通信息,但不肯明著和修羅教對立。如此兩邊討好,無論誰勝誰負,於他們都無損。」 「如此看來,你地實力仍然很弱。」狄一淡然道。 「自然。」承認現實,卻無損於狄九眉宇之間的傲岸:「否則我何必耐著性子同你說這麼多地廢話。」 狄一抬頭望望遠方明月,徐徐吐出一口氣,神色即似釋然,亦似悲涼:「對修羅教,我不是不恨。只是我有妻子有朋友,現在,在我心中,這些似乎已經比那些恨重要太多了。我不打算為了仇恨,毀掉現在擁有的這一切。」 他凝視狄九:「阿漢讓我來勸你,提醒你,現在,我想我不必浪費這樣的口舌了。你想做的事,果然誰也阻止不了。我們有著同樣的過往,無論你是為了野心,還是為了復仇,今夜你對我說的話,我都絕不會洩露給修羅諸王。以後,只要你不傷害阿漢,我也不會與你為敵。但是,阿漢是我的朋友,他被你背叛,已受傷至重,再經不起我也叛他一次。無論你說多少理由,講多少利害,無論我是否有苦衷,有深仇,這次我若與你站在一起,就是負他,這種事,我做不得,也不能做。」 他深深望了狄九一眼,再看看狄三,忽得重重歎息一聲:「今夜一別,也不知你們還有沒有命同我再會,好自為之吧。」 最後一句話交待完,他轉過身,再無遲疑,決然而去。 只是,離去的步子,如此緩慢沉重。今夜地這一場抉擇,於他,實比一次生死之戰,更加沉重,更加艱難。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 何人可信(上) 「真沒想到,你居然就讓他這麼輕輕鬆鬆走了。」遙I失的方向,狄三笑道:「既然談不攏,你不殺他?」 「他不會出賣我們的,凡事不必做絕。留點香火之情在沒什麼不好。」狄九沉聲道:「傅漢卿不會記恨我刺他一劍,卻永遠不會原諒我殺死狄一。」 狄三微微詫異:「你還在乎他原不原諒你?」 狄九挑眉冷笑:「原諒我不需要,可我更不需要傅漢卿這樣的敵人。」 「你怕他?」狄三更覺不可思議。 「是,我怕他。」狄九承認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過於坦白:「我和他在一起那麼多年,處心積慮,始終探不出他力量的極限在哪裡。他胸中所知的武學似乎沒有盡頭。這幾年我能撐過去,不過是因著他不肯真正出手對付我,反而有意無意在拖延修羅教罷了。一旦他記恨於我,盡展心中所學與我為敵……」 狄九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不想再假設下去了。承認自己的存活仰賴於那個遭自己背叛之人的包容是一件極難堪的事。而要接受,自己的未來,依然決定於某人是否容情,更加叫人尷尬。可是,他終究是有那一股傲氣,所以無論如何,不肯自欺欺人,讓自己好過一些。 狄三怔愕過,又覺瞭然。原來,狄九迫不及待地期盼一場決戰,只不過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能走出那人的陰影。受人恩典,仰人鼻息,這樣的生活,狄九怎麼會甘心! 「管你是為著什麼呢?你不出手對付他總是好事,我也免得為難。」狄三聳聳肩,漫不經心道。 狄九冷冷望他一眼:「我要回去了,你也可以請便了。」 狄三笑道:「這麼快就趕我走,不是馬上要大決戰了嗎?你就沒有什麼要交待的?」 狄九信步往夜色深處行去,眼角也不掃他一眼:「有事我自會以密訊喚你。希望你也能記住,以後這種自作主張跟人通消息的事不要再發生了。」 「不到最後關頭不透露消息?我就知道你信不過我。」狄三懶懶一笑。 狄九袖手而行,似慢而實快,轉眼已至遠處,聞言身形忽然緩了緩,卻又繼續悄然沒入冰冷的黑暗之中。 我連自己都不信任,又怎麼會去信任你? 只餘狄三靜靜立在墳前,遙望這漫天漫地無窮無盡的黑暗,俯首再看那半塊殘碑,一直帶著笑意的眼睛裡,終漸漸溢出深深悲涼,伸手撫在碑上,指尖冰涼一片。 他想要為死去的人做些什麼的心情是那樣迫切,可是,為那還活著的人,他又該做些什麼呢? 月色隱於烏雲深處,人間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曠野寂寂,無人看得見他眼中深沉的光芒。 不信任何人嗎?也包括那個同他合作的明王嗎? 他低落的笑聲,在夜風中寥不可聞。 真是一場讓人期待的決戰啊。 狄九回到蘇眉的住處時,那美麗的女子,已不知在燈下等了他幾許時光。見他披一身月色霜華而入,含笑迎上來,替他解外袍,為他除冠戴,笑語柔聲,只問寒暖,高嗔低喚,也不過是張羅著下人奉熱茶,備宵夜。 對於那個所謂的老朋友到底是什麼人,他們又到底談什麼談了這麼久,蘇眉則不問一字。 她從來都是個知心知意,謹守分寸,讓人感覺極舒服的女子。 然而,這一番寒夜相候,問暖吁寒,才不過幾句話,便聽得外頭有下人高聲傳報:「爺,明公子來訪。」 「明公子?」 這個陌生的稱呼讓她的主人微微挑了挑眉,眼中那幽深的光芒一閃而過,這才低首對她笑道:「我又有朋友來訪,今晚怕要在書房好好聊些時辰了。這大冷的天,你便不用在廳裡候著了,去房裡歇著吧。我這邊事完了,自然去陪你。」 蘇眉只問了一句,是否要備酒菜香茶,得到否定回答後,便再不多說半句地含笑退去。 回了房間,卸了釵環,洗漱之後,揮退了侍女,解帳入寢。 她從來是個聽話的女子,即然她的主人讓她回房休息,她自然要在那錦榻紗帳之中,安靜地等待。 房中再無旁人,緊緊門戶,密密紗帳之下,沒有人看得到她的動作。 她輕巧無聲地揭開床邊牆上的一幅名畫,畫後竟有一塊巴掌大的小木門,小心地再打開木門,裡頭露出的卻赫然是一截銅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只顧留在溫柔鄉里,卻把苦活累活全拋給我,我要不上門,你是不是要等我把事全辦完了,把那幫子武林正道全炸死了,你才記得要從美人窩裡出來?」 「用得著這麼氣急敗壞嗎?那麼點事,難道沒我你就辦不成?」 「這麼點事?一口氣要殺掉上千個所謂武林正道人士,也叫這麼點事?」 「行了,辦得怎麼樣了,你給我一句話就行了。」 「我辦事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現在消息早就滿天飛,那幫子武林正道高手肯定會一群群擁到落鳳嶺來找被咱們藏起來的寶藏,就算這幫想錢想紅了眼的傢伙不自相殘殺怠盡,最後也會被一氣炸成碎片。」 「希望不要出差錯。」 「當然不會有差錯。那幫子傢伙一聽說寶藏,什麼都顧不得了,真可笑。我已經在落鳳嶺對面追月峰上,找了一處風景最漂亮最舒服的地方,讓人搭好了賞景台。到時候,咱們就去,吃酒吃菜抱著美人,看看他們最後會有多麼狼狽。對了,你要把你那個蘇美人兒叫去,也由得你。」 「這種事不要扯上她。」 「行行行,你的美人你護著,我還懶得管了呢。總之這次把那些礙事的傢伙全清除了,我們也就可以全神對付修羅教了。」 「你也別太輕視他們,這幾年他們這幫貪心的傢伙,給我們造成過多少麻煩?到時候把我們的精銳人手全調過去,以防差錯……」 …… …… 安靜地,不發出半絲聲息地聽著那驚天動地的陰謀,然後從容而小心地把一切恢復原狀,不留半絲痕跡。 蘇眉拉起溫暖的被子,把自己緊緊包裹,卻依然覺得冷。 這樣的生活,不知哪一日是盡頭。 她是從不對任何可疑的事多問一句,從不對那滿書桌的文冊多看一眼,然而,那只不過是因為她知道,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不會放在自己眼前的。 窺查機秘之道,她其實有極豐富的經驗。高官,王候,將軍,富商,再到她如今的主人。輾轉多年,她總是無聲無息地探查到各種各樣的機密,從不曾被人查覺過。 然而,每一次傾聽那些隱密之時,總是手心冰涼,總覺得,下一刻,一切就已走到盡頭,她那脆弱的生命,轉眼就將化為煙雲飄散。然而,這樣的生命,她無從掙扎,也無從擺脫,只能一次次繼續那幾乎是必死的冒險。 這樣靜靜得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房門輕開,等到那人不動聲息地來到床上。 她輕柔無聲地纏繞上去,忽然間,不想放開。 「怎麼回房這麼久,還這樣手腳冰涼?」那人的聲音極柔和。 即使彼此不過是一場各懷心機的遊戲,她也還是忍不住將頭埋在他的懷裡,聲音極輕極輕地說:「爺,你不在,眉兒很冷……」 狄九有一刻微微出神。 那麼多年歲月彈指過,是誰總囈語著「很冷。」在每一個夜晚緊擁不放。 那一夜,他沒有再放開她。 月涼如水,透窗紗。看他極盡溫柔,看她極盡柔順,恍惚是一場極動人,極美麗的歡娛。然而,以後的日子裡,蘇眉憶起那夜時,感到的,卻只有落漠和悲傷。 那麼歡樂的他和她,其實,都只有悲傷。 那一夜之後,他便離去了。 天明時,她送他行出很遠很遠。 從來不對他的來去做什麼勉強的她,一反常態地哀求他多留幾天,乞盼著他不要離開,不管有什麼大事,先擱下吧,她的生辰快到了,她想他在身旁。 而他,只是溫和地笑笑,語氣柔和,卻極堅決:「我有些事,辦完就會來,一定趕得及,給你慶生辰。」 她沒有再挽留,只遙遙望他飛馬而去,直到天之盡頭,再不見他的身影。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 何人可信(下) 狄九離開的次日,蘇眉特意領了侍女去佛前上香,為狄凶。恰恰卜得一支上上籤,當下喜之又喜,再三不捨,於指間撫挲良久,方才持簽去向那解籤的白眉僧人細問籤文。 年邁老僧所解籤中之意,皆為大吉之兆,蘇眉復又欣喜羞澀,含笑吩咐身旁丫頭重重賞了,這才心滿意足地佛前三拜辭別而歸。行至門前,卻忽然止步回身,看那滿殿香煙裊裊,在風中扶搖。飄忽的青煙之後,時隱時現的佛像寶相莊嚴,眉眼間慈悲無限。方纔的滿臉喜笑猶在,眼中卻忽而怔怔落下淚來。 身旁服侍的丫環嚇了一跳,驚呼:「小姐,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蘇眉忙換了安靜溫婉的笑容:「沒什麼,只是忽地想念起爺來。」 侍兒也連忙應景陪笑:「小姐,你對爺的那份心思,便是鐵石人兒也要感動了,何況爺還是個知疼知熱的有情人呢。你放心,爺必是能在你芳辰之前趕回來的。」 蘇眉只是微笑,並不再多置一語,只徐徐出了廟門,入了轎子,輕輕放下轎簾,將這轎外的紅花綠柳,明媚春光,輕輕隔斷。 廟內來往人流不盡,求籤問簽的世俗男女不絕,人人都關心著自己的福因緣,誰也不會注意,老僧重放回籤筒裡的上上籤,與蘇眉所求,已不是同一支了。 數日後,修羅教總壇之內。瑤光輕巧地捏開一支竹籤,抽出其中一塊寸許的細絹,凝神看過,笑對身邊的蕭傷道:「你那風信子得到的消息確實不錯,他是要對那幫老是給他找麻煩的大俠們動手了。」 「廢話,現在滿江湖都在傳寶藏的事,藏寶圖出了一張又一張,那些不長腦子的傢伙成天為那幾塊破畫布打生打死,狄九的手下的精銳精銳也大多調動集中到落鳳嶺了。我這要再猜不出狄九的心思,這大鵬王就別當了。」 「你只探得狄九動手的地方,卻查不出他大舉行動的時間吧?」瑤光笑吟吟一揚手中細絹:「還不快來請教我?」 蕭傷詫異:「以前還以為你是吹牛,原來你那些徒子徒孫,還真有人混到那小子身邊去了?佩服!」 瑤光只是微笑,並不細說究竟。 身邊的人總笑稱她為天下第一老鴇,狐狸精的總頭目,所以經常有人會誤會,她手下的得力之人,都是靠那內媚之術,煙行媚視之輩。但是其實,天下男子各式各樣,能吸引天下男子的女子,自然也各有不同。無論是冰清玉潔的,才華出眾的,善解人意的,閱歷過人的,天下女子,只要是有能收伏男子之心特別之處,她和她的手下發現了,都會找機會一一收羅。至於對方願不願意,那就不是她們費心考慮的了。既然被她們看中,這些女子就根本沒有機會不被她們網羅。修羅教這魔教的名頭,不是白來的。 蘇眉被選中,緣於當年狄九巡視分壇時,她在分壇教眾以及總壇所有追隨天王同行的教眾面前一場驚世之舞。有人記下了這女子的歌舞之藝,絕世之姿,傳報上去。瑤光甚至沒細看,只吩咐自己的得力弟子去看看,若是可用之材,收納便是。 她的弟子是怎麼看中蘇眉的,又是用了什麼手段讓蘇眉低頭順從的,她都從未費心去理會。世代以來,乾達婆王及其直系下屬的行事手段從未改過,世間無數女子都只得屈服於這樣的命運。 蘇眉成為乾達婆王九宮諸部的一員,接受訓練和教導,然後承擔起刺探各種機密的責任。她在短短數年之間,歷任多位主人,不是位高權重,就是富有四海。這其中,本來就有修羅教推波助瀾之功。 然而,誰也想不到,當年一舞,不但徹底改變了蘇眉的命運,讓她由一個容華漸逝的名妓,變成日夕處於生死之地的密探,也令得修羅教最大的敵人,來到她面前,微笑說:「觀你一舞,怎生得忘。」。 就這樣,瑤光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他身邊安插下了耳朵和眼睛,做到了蕭傷費盡力氣都做不到的事。 瑤光不是不曾動念,想要借狄九探望蘇眉之時,集合人馬圍殺。但狄九每次去蘇眉處都是行蹤不定,事先全無消息,要臨時圍剿不可能,要派大批人馬長期佈伏,又怕暴露蘇眉這個難得的眼線。再加上縱然如此能殺死狄九,也不能將他手下的精銳還有一直不露面的明王同時跟著一網打盡, 還是難以盡除大患。所以瑤光才按捺心緒,下了死▋|還是難以盡除大患。所以瑤光才按捺心緒,下了死▋|還是難以盡除大患。所以瑤光才按捺心緒,下了死▋|還是難以盡除大患。所以瑤光才按捺心緒,下了死▋|還是難以盡除大患。所以瑤光才按捺心緒,下了死▋|還是難以盡除大患。所以瑤光才按捺心緒,下了死▋等時機,非重大情報,無需冒險查探,無需出面傳遞。兩年時間,直至今日,蘇眉才遞出了第一份密報。一份密報,就已經值得這兩年的潛伏。 望著手中密訊,瑤光唇邊笑意不止。 碧落淡淡道:「即有如此大事,咱們無論如何也要湊湊熱鬧了。」 蕭傷笑道:「真不知道那些正道人物腦子都長到哪裡了,這麼多年了,還是認為寶藏這種東西,是永遠不會被用掉的,只會永遠蹲在某個山窩子裡,等他們去找到。雖說他們一心要找死,但這麼多笨蛋,不利用一下,多麼可惜。」 夜叉只冷冷道:「確定好時間,我召集冥軍。」 瑤光笑道:「急什麼,我們各自的人馬都要召來,再商議如何協作行動。」 「廝殺決鬥,素來是冥軍的事,指望你們的手下能幫上多少忙?」夜叉毫不客氣道:「靠你手下的美女美男搔首弄姿?唆使人去自殺?還是靠你那幫風信子東查西問,用人家的隱私逼人尋死?嗯,對了,碧落你的那幫手下,好歹還能躲在老遠的地方放點毒藥什麼的,算是有點小用處吧。」目光冷冷掃視三人都不太好看的臉色,夜叉語氣依舊冷硬:「你們本人到就行了,那幫小卒子,來不來無所謂。」 眼看局面又僵起來了,龍王趕緊打圓場:「決戰之事,自是多要倚重夜叉。但他們幾個的下屬雖然打仗不是本行,裡面也有不少高手。此役關係重大,不容有失。那明王至今難測高深,所以還是要小心防範為佳,能多帶些人手就多帶些好。照老規矩由我坐鎮總壇,靜候佳音,成則為你們慶功,敗就……」 四人一起怒視他,龍王乾笑一聲:「敗就……當然是不可能的。」 局面略略緩和,除夜叉外,其他人也都勉強笑兩聲,以表明大家是同一陣線的夥伴,此刻仍然合作愉快。 勉力笑笑之後,瑤光忽然輕聲道:「要不要告訴他?」 大家互看一眼,異口同聲:「當然不行。」 蕭傷立時道:「咱們找理由,先後離教就是。」 碧落點頭:「偷偷調動人手,別讓他查覺。」 夜叉冷冷道:「我的人本來就從不向他報備,就算傾巢而出,他也查覺不了。」 大家達成一致意見,再看看彼此的神色,除夜叉外,其他幾人,終是不由自主地深深歎息了一聲。 ———————————————————— 不知不覺中,總壇每天早上的議事會,出席的人越來越少了。 夜叉本來就長年不在總壇。 最近又正好輪到蕭傷巡視四方。 瑤光接到飛訊,說是某地發現了一個姿色極佳的可造之才,可承衣缽,於是高高興興出門找新徒弟去了。 沒多久,趙國分壇又出了些變故,其他人既然都有事纏身,自然只剩碧落能出面處理,於是她匆匆而去。 所有人的離開,都合情合理。傅漢卿又什麼理由去懷疑,去聯想呢?至少在莫離看來,多病的教主,對於這些來來去去,分分合合,都只是安靜地接受,並不曾多說什麼。 只是人走了好幾個,事情可就全壓在剩下的人身上了。傅漢卿雖然很努力地想要多做些事,不過到底體弱,大家也都不忍心讓他多煩心,於是坐鎮總壇的龍王莫離,不得不咬牙用自己的老骨頭硬頂了,wωw奇Qisuu書com網整天忙得腳不沾地,處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無數的教內瑣事。 因為太忙了,便沒有太多空閒注意教中的其他驚變。所以,當狄一再一次手持教主令牌,一路通行無阻,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跑去和教主大人話家常時,他接到消息,已經晚了一步。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 誰是內奸(上) 陰森的殿宇之中,冰冷的神像,高不可攀。 仰頭望著那即似悲痛,又似歡喜的修羅容顏,傅漢卿情不自禁,伸手攏了攏身上那寬大的皮袍子。 最近他很喜歡散步,午後便愛趁著陽光的溫暖,四下走走。可是,明明是怕冷的他,卻經常又會不知不覺,離開溫柔的陽光,走入這寂寥冰寒的修羅殿來。 殿閣空曠,四下門窗緊閉,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明,也沒有燈光。讓人分外感覺寒冷。黑暗中的修羅神容,更加隱約渺茫。彷彿隨時都會化為實物,踏入人間。 地獄裡的修羅,是惡毒猙獰,還是心懷慈悲?為何這只為初代修羅王所建的神像,即威儀恐怖,又溫柔悲痛? 其實,傅漢卿最近很想進寒冰窟去看看,他很想走到狄飛的冰棺前,凝視他沉睡七百年的面容。 只是,這歷代教主的遺體保存之地不可洩露給其他弟子,諸王又極為討厭下跪磕頭這種開機關的方式,要他們一起來陪他開那機關卻是極難。細算起來,傅漢卿竟有十年時光,沒再走進那裡了。只是最近實在是有些焦燥,進不了寒冰窟,便情不自禁,來到這裡,凝視那沉默了足足七百年的修羅神像。 碧落瑤光蕭傷夜叉,一個個地離去,明明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可他卻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想要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卻又沒有任何立場來阻止。除了這樣的等待,他還能做什麼? 心口又開始悶悶地痛起來,低弱的咳嗽聲,空洞地迴響在偌大的殿宇之內。 這個身體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他有些迷茫地想著,身不由己地背靠著巨柱,坐倒在地,把身體的重量完全交到後背的柱子上,雙手緊緊環抱自己,疲憊地閉上眼。 真奇怪,他明明沒做什麼,卻總覺出奇地累。他明明非常非常想要大睡一場,卻總是無法入眠。 他閉著眼,再一次努力嘗試睡去。頭疼得厲害,黑暗中,似有群魔亂舞,地獄翻覆,血池盡洩,而修羅出世。 修羅是誰?狄飛,還是狄九? 隱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在狄飛身邊的日子,他好像經常挨打,卻能睡得像豬一樣安樂自在。為什麼現在很多人都對他很好,他卻連簡單的一次安睡都不能得到了。 頭疼得幾欲裂開,他伸手抱頭,身子縮作一團。這是怎麼了,明明是不怕疼的,為什麼還是覺得難受? 迷迷茫茫抬眼,頭頂神像,三首而六臂,每一張臉,或威儀無限,或痛楚莫名,或無悲無喜,每一張臉,都漸漸幻化成同樣的面容,那是誰,狄飛還是狄九,又或是狄靖,狄一,狄三,是他們之中任何一個? 他不是記憶力天下無雙嗎?他不是一眼能分辯出人們面貌中最不易查覺的特徵嗎?他不是從不曾認錯他們之間任何一個嗎? 然而,那是誰?修羅是誰?誰又是修羅? 終於,他支持不住,痛極而倒地,耳旁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漢。」 那聲音熟悉而清朗,綿綿無盡,竟似晨鐘暮鼓,入耳而不絕。 傅漢卿身子一震,一僵,然後慢慢鬆弛下來,抬頭處,天地又復清明。 大殿依然是大殿,神像依舊是神像,所有幻境皆化雲煙。 傅漢卿用手撐地想站起來,卻發覺自己出奇地軟弱,彷彿什麼力氣也沒有了。歎口氣,只好喊:「我動不了,你進來。」 狄一前些日子離教之時,傅漢卿曾以令牌相贈,見牌如今教主,在修羅教行事極之方便。 其實,照常理來說,誰會能手持一塊令牌就四處進出自如,連諸王都不知曉。偏偏自傅漢卿受傷體弱之後,大家為了照顧他的心情,刻意重視他的意見,尊重他的權威,諸王都吩咐過,對於他的令符和命令,不必事事都要通知他們。當然,能得到諸王如此信任,也和傅漢卿不爭權不攬事,令牌令符這種東西,基本上放在房裡當擺設,從來不用分不開。再加上最近諸王皆去,龍王莫離一人忙得暈天黑地。拼了命處理公務時,如果有人跑來打擾,他的臉色當然就談不上好看,下頭的人知機,自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得此之便,狄一居然憑著令牌就真的出入無阻了,進出修羅總壇如到鄰家串門一樣簡單。他一到總壇就奔傅漢卿的住處而去,從芙煙那得知傅漢卿出去散步,極可能是到了修羅殿。他也不耐煩坐著等傅漢卿回來,就立時奔修羅殿來了。 只是修羅殿畢竟是禁地,他也不便擅入,隔著很遠,便向著修羅正殿這邊運內力喊了一聲,原以為傅漢卿聞聲就會出來,沒想到裡頭卻傳出一聲:「我動不了。」 狄 一大跳,也顧不得禁地不禁地,頓足飛掠而至,一掌去。 因他情急,用的力極大,那巨大的殿門被震得大開,千萬道陽光從他身後照進這黑暗的殿宇。他的身形卻比陽光還要快,直撲到傅漢卿身旁,一把扶住他:「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他眼神極為焦慮,語氣更是關切,傅漢卿卻只怔怔看著這剎時間便照亮世界的滿地陽光,然後才抬頭看看這個把光明帶進來的朋友,終於輕輕笑起來:「剛才我終於明白你們平時所說的入魔入障是怎麼回事了。謝謝你叫醒我。」 他伸手,輕輕合在狄一扶著他的手背上,心中忽覺出奇地柔軟。只覺心胸和目光都被這一地驕陽給照得開闊起來。 原來,有朋友,是這麼這麼好的一件事。 這一生,縱失去許多,承受許多,其實也得到了許多吧。 原來,除了吃吃喝喝,除了在星海裡睡大覺,生命裡,其實還有很多極美好,極快樂的感覺,即使那並不是愛情! 以前的獨善其身,也許真的有許多不對,這十丈紅塵歷遍,幾世翻覆受盡,也許未必全然是錯。 狄一不知他心意變化,愕然問:「你說什麼?剛才怎麼會動不了?」 傅漢卿只是微笑,一手扶在他身上借力,輕鬆地站起來,笑道:「剛才是動不了,可是你來了,我就好了。」 狄一聽得莫名其妙,傅漢卿卻只凝視他問:「那邊如何?」 狄一歎口氣,搖搖頭。 傅漢卿苦笑:「我也知道,他不是可以勸得住的人,請你去,也不過是抱著僥倖的希望罷了。」 狄一歎息:「我原以為我比別人瞭解他,對你們的事知道得比別人清楚,就連聽說他害了你,也沒有多麼恨他,而是覺得可以理解。可是這一次,我發覺,可能我從來就沒有懂過他。」他歎著氣就將與狄九見面的經過述說了一遍,鉅細無遺,絕無半點隱瞞,包括狄三的立場和自己妻子當年刻意將自己引離傅漢卿身旁的真相,亦都坦然相告。 傅漢卿只是安靜地聽,即使是知道狄三不顧他當年相救之情而幫助狄九,也沒有什麼不平的表示,縱然是聽說了狄一當年那場姻緣的真相,也只是代他歡喜,終能以真心換得真情。只是聽到後來種種,終於漸漸皺了眉頭。 當狄一說到最後的拒絕時,傅漢卿這才微微一震,輕聲道:「我知道你也恨著那些事,你拒絕他,是因為我……」 「不全是。」狄一坦然道:「還有我的妻子。我有極珍惜的人,不想把一生葬送在仇恨裡。再說,他的復仇……背叛出賣殺戮利用一樣不少,這和原來的修羅教,又有什麼不同。」狄一深深歎息:「如果他當年做成了教主,只怕他現在還會親自指揮,去挑選下一代的影衛吧。他憎恨影衛制度,可是你廢止了影衛制,他卻給了你一劍……」話說到這裡,終是有了不平之意。 傅漢卿不覺想笑,說不是全為了他,到底最後的不平,還不都是因著他。 「報仇麼,達到目的就行了,至於行事手法是否和當年那仇人相同……唉,過於光明正大的話,一般確實就沒有什麼機會報仇啊。所以。我雖然不覺得那樣是正確的,但是這樣的選擇,其實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更何況,他也沒有騙你麼,他直接告訴過你,所有的復仇,都只是借口,他為的的確是他自己,這也算是坦蕩啊。」傅漢卿搖頭道:「至於他刺我一劍……」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為自己終於能用真正輕鬆的態度來說這件事,而感到快樂:「那件事有錯的,不只是他。我也有很多不對,只是哪怕心裡明明白白,哪怕一切都可以重來,該發生的恐怕也不會改變。我和他心裡都清楚這些事,只是說不清楚罷了。」 狄一皺眉:「你替他擔心?」 傅漢卿摸摸自己剛才緊皺的眉頭,神色再次沉重起來:「我不止是替他擔心,也擔心瑤光那些人。他們都對我很好,我不想任何人出事,而且,這一次……」 他深吸一口氣,輕輕道:「他能掌握我的一切,靠的的確是內奸,但內奸,絕不會是當年那些影衛,而應該是……」 他的神情出奇地凝重:「內奸,應當是諸王中的一個。」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 誰是內奸(下) 「怎麼可能?」狄一隻覺驚愕:「諸王和他早就勢同水了,以諸王在教內的地位,同他勾結能有什麼好處?難道狄九還會讓他們當教主不成?」 「可是如果諸王中沒有人同他暗通消息,他不可能知道這麼多。」傅漢卿輕聲道:「我的身體狀況,我的起居習性,只要有心,其他的影衛都能探查得到,但當年我醒來之後,同諸王密談,是沒有一個閒人的。只有在場的人才明白我是想拖延他們的決戰日期,希望保全雙方。這種話是絕不可能對外人洩露半個字的。他們當時向教內弟子們公佈的,是另一番話。」 狄一了然明悟。狄九能一口咬定當年傅漢卿醒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止眾人對他的報復,唯一的可能就是當日在場的人中,有人將對話內容告訴了他。 「如果諸王之中有內奸,那這次行動只怕……」傅漢卿額上竟隱隱冒汗,忽得大步向外走去。 狄一微微皺眉,但還是跟在他身旁並肩而行:「你想救誰?」 「所有人。碧落、瑤光……還有狄九。」傅漢卿斷然道:「縱然諸王之間真有內奸,狄九要徹底擊敗他們,也一定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我不想再讓誰受傷害。」 狄一沉默了一會,才道:「可是你說過,你並沒有立場可阻止這一切,所以才讓我去勸說提醒狄九。因為這是你唯一能做的。」 「我以前似乎是錯了?」傅漢卿的眼神略有迷茫:「我以前一直在想,我沒有立場阻止。瑤光他們要懲罰叛逆,有他們的道理,狄九對修羅教的仇恨,也有他的因由,我不能讓狄九不恨修羅教,也不能讓瑤光他們忘記狄九的背叛。他們都有道理,都是正確,可是,無條件地依從那些冷冰冰原則道理,我是不是也太冷漠,太無情?」 那一番自言自語,問得不知道是狄一還是他自己。然而,狄一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神色中的迷惘已經漸漸褪去,重現出那種安定明淨。他凝視狄一,微微一笑:「我想通了。我不需要原因,不需要道理!我不想他們任何人受傷,就是原因,我是他們的朋友,就是我的立場道理。他們對我很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去做朋友該做的事。」 原來,想要保護一些人,幫助一些人,可以是這樣簡單的事。狄一拒絕狄九,放棄對修羅教的仇恨,又是為著什麼道理原則立場。一切一切,僅僅是因為,他是他的朋友。他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狄一卻只神情凝重望著他:「『他們』待你很好,是你的『朋友』?」 「是,就算是狄九,也曾在很長的時光裡,待我很好很好過。瑤光他們對我的心意不像你這絕然無私,可也是真心對我。」 傅漢卿微笑,自當年中劍之後,第一次眸中亮起燦然光芒:「他們是我的朋友,是我想要關心的人。所以我沒辦法坐視他們任何人去遭受不幸,所以我總該做些什麼。」 狄一定定看著他,終於朗聲一笑,淡淡然道:「好,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幫你,刀山火海,我總陪你闖闖就是。」 無論是對狄九,還是對諸王,他都有許多憤恨,雙方兩敗俱傷的話,他本應該是拍手稱快。然而,他第一次在阿漢眼裡,看到那樣靈動,那樣充滿感情的光華。他終於看到阿漢在受傷之後,恢復了活力。於是,他這樣淡淡說來,彷彿許諾與傅漢卿同去赴一次盛宴。 傅漢卿也只是一笑:「你當然與我同去。」 不再像當年初遇時,那樣平和而冷漠地說,你做什麼選擇都是你的事,我都不介意。也不再似後來相見,稍有危險之事,便顧慮著不肯提出要求。這一次,面對這樣以性命相許的承諾,他的態度,是如此地理所當然。 狄一甚至愣了一下,然後怔怔望著傅漢卿,看他那樣明亮的眼,看他那樣明淨的笑,然後,輕輕道:「阿漢……」 那半句話因著心頭真切的感情,說來竟是出奇地柔和,說到一半,忽得不想說下去了,反而仰首向天,縱聲大笑。 那樣浩然清勁的笑聲,直破雲霄而去,驚得遠處幾隻飛鳥,振翅急飛,於藍天白雲之間,久久盤旋。 ———————————————————————————— 「這是怎麼回事?修羅殿是最高禁地,就算是教主也不該縱容他在這附近如此無狀。」如飛趕來的莫離臉色鐵青,顯見怒氣不小。 他關著書房門安心處理教務,沒成想好不容易手頭的東西都批完了,打開門想喘口氣,就聽說狄一又跑來看望教主了。 最近諸王瞞著傅漢卿搞大動作,莫離正自心虛,一聽這消息,當即大怒,一腳把傳信的弟子踹倒:「怎麼不早來報?」 可憐的下屬,即不敢說,「是您老人家交待,辦公事時不得打擾」,更不敢辯,「是您老人家和其他諸王下令,要尊重教主令牌的權威,不必 報的。」唯一能做的只是跪在地上猛磕頭,口裡一I該死。」 莫離也沒空再同他們發脾氣,急急問了傅漢卿的所在,就飛速趕去。 因為跑得太快,年紀也實在大了,他趕到修羅殿附近時,已經是氣喘吁吁,很是狼狽。再聽到平素寂然無聲的修羅殿那裡,傳來這麼響亮的笑聲,自是更加鬱悶惱怒,終於忍不住怒聲喝止。 傅漢卿一見他出現,便衝過來,一把扯了他問:「瑤光他們要在哪裡對狄九動手,什麼時候?」 這樣直截了當,單刀直入,饒是莫離年老成精,一時之間,也受驚不小,竟然來不及想出什麼巧辯之詞來應付,只是立時怒目瞪向狄一。 「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猜到的。龍王,你一定要告訴我,事情另有變化,讓他們貿然出擊,敗亡的可能極大,要想辦法阻止這一戰。」傅漢卿話語匆匆。 莫離皺眉道:「教主,你何出此言?」 傅漢卿為難了,要說明內奸問題,就必須複述狄一與狄九的會面過程,但當初狄一曾對狄九許諾,當夜所談的話,絕不會洩露給諸王,他又怎麼可以讓狄一失信。更何況,那內奸之事,不過是他自己的推測,沒有半點真憑實據,這樣的緊要關頭,他就是說了,也很難讓莫離相信。 遲疑片刻,傅漢卿無奈道:「我一時說不明白,但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從不騙人的。你就快告訴我吧。」 早在瑤光他們離開之前,莫離就與大家商量好,編出了七八套謊話,一旦傅漢卿生出懷疑,追問諸王下落,隨時都能根據情況,找到最好的言辭應付。 然而現在,傅漢卿追問得這樣急切,這樣焦慮,神情語氣裡充滿了關心,讓他可以真切感受到他身上的活力。 他活過來了,這樣鮮活地存在著,這樣努力地想要去做一些事。那種活生生的感覺,與這兩年多以來,看似快樂平和的遊魂是完全不同的。 自他受傷以來,大家用了那麼多心思都做不到的事,忽然就出現在眼前了。那一瞬,即使是莫離,也莫名地生起一種歡喜與感動,又怎忍心再虛詞騙他,於是實話也就不知不覺脫口而出了: 「七月十六,落鳳嶺,追月峰。」 傅漢卿有些傻愣愣地眨眼,重複道:「落鳳嶺,追月峰?」 他一向懶散,又長年待在總壇極少出門,就算出門,行程一向由別人安排,乍聽地名,根本不知道東南西北。心中腹誹,這地名之前,你倒是先把國名告訴我啊? 好在狄一這個萬能幫手在他身邊呢:「落鳳嶺,追月峰,世間只有一處……」他抬頭望望天色,忽道:「七月十六,現在從總壇出發,就算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只怕時間也很緊……」 傅漢卿跳起來喊:「我立刻讓他們備最好的馬,我們現在就準備……」 不等他說完,莫離已是變了顏色,一把抓住他,沉聲喝道:「胡說什麼,你這樣的身子,怎能去那決戰之地。到底有什麼變故,你給我說個清楚明白,我趕去處理就是!」 傅漢卿搖頭,語氣平靜:「對不起,因為關係狄一的承諾,事情我不能說明。但是,我一定要去,而你一定不能去。不要忘記,每次變故都由你坐鎮總壇的原因,以及你所承擔的最高責任。」 莫離微微一震,神色變得極為奇異,慢慢鬆開了手。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 黃雀螳螂 離身為龍王,很少離開總壇。為他是身負傳承之職的人。狡免尚知設三窟,七百年來,修羅教屢遇困境,幾次幾乎滅絕。如果不是因為常陷於危境之中,所以隨時作著最壞的設想,定好了周密的應變之策,修羅一脈,怎可能至今傳承不絕。 龍王向來只管理密檔文冊,掌控教內機密,極少涉險。屬下八部高手,亦很少離開總壇。那種種周密的防範和應變手段,其中的玄奧與機密,從來只有他一人知曉。一旦修羅教受到重大的打擊,影響到生死存亡,就要靠他站出來全力保存教內的根基,以圖他日再起風雲。現在聽傅漢卿說起傳承之責,莫離不覺心頭震動,失聲問:「情況真的如此嚴重?」 「是。」傅漢卿焦急道:「如果我們不能及時做點什麼,修羅教這些年來的一切成就,都可能化為泡影,甚至動搖根基,面臨滅教之危!」 莫離臉色立時陰沉下去,後背冒出冷汗來。 滅教之危,他已經應對過一次了!前教主失蹤,諸王相繼身死的時候,瑤光碧落等繼承人尚未成年,十幾年,都是他一個人苦苦支撐下來。現在就是危難再來,他也有自信可以應對,可以為修羅教留下未來燃盡天下的火種。然而,那樣的情形,卻是他絕不願意再經歷的! 不只是因為那種艱辛和苦澀。更重要地是,今日的修羅教,已經不是當年的修羅教。如此威風,如此興盛,如此漸漸走入天下人的眼中心中,不再受排斥敵視。若真有難,為了保全根基,為了萬無一失。修羅教只能再次尋求黑暗的庇護,用殺戮和鮮血來換取生存。撕掉溫情的面具,露出虎狼的爪牙,為了保衛自己而肆無忌憚地殺戮,為了消除任何一點可能的威脅,而窮凶極惡。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人! 再次淪落入黑暗地修羅教,什麼時候才能重見天日,還有可能重見天日嗎?這麼多年,所有的苦心,所有的建設,都會化為泡影,得到的一切繁榮成就,都將灰飛煙滅。他可以保證修羅教的傳承,但是。他沒有能力,重建出今天的修羅教!一念及此。立時鎮定全失,只覺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恰在此時,傅漢卿再次堅持道:「所以,你一定要留下來,而我一定要去。」 莫離終於咬了咬牙:「便是我違背龍王傳承之責,調八部天龍離總壇去赴援,也不能讓你去,你……」 傅漢卿不等他把話說完,只是伸手握住他地手。 莫離初時一怔。隨即便感到一股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正悄悄融進他的經脈之間。莫離復又一震。失聲道:「怎麼會?你……你……」他愕然望著傅漢卿:「瑤光說過,你的武功是恢復不了的。當年你中的散功毒根本沒有解藥,這些年我們……」 「沒有恢復,我只是重頭開始練了。」傅漢卿微笑。永遠懷念失去的東西,人是很難快樂起來的。不管曾失去過什麼,只要還有勇氣,還有希望,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總是可以重新開始。 莫離只能瞪眼望著他發呆。重新練?說得真輕巧,誰不知道武功毀了就回不來,卻可以重練?但自幼打熬勤練的功夫,在二三十歲,體格已定之後,再重練,就是練到六十歲也恢復不到一半。這傢伙練的到底是什麼神功,這才兩年半啊…… 他震驚到無語,傅漢卿卻沒空顧及他心靈所受地震撼,只急道:「現在我可以去了嗎?」 「你武功雖恢復,但……」莫離仍舊遲疑。倒不是對傅漢卿的辦事能力或應變能力信不過,只是想想傅漢卿那心慈手軟地毛病,就不敢放他去往那殺伐地獄之中。 幸好這時狄一挺身而出:「我陪他。」 莫離目光在二人之間徘徊,眼看傅漢卿的急切焦慮,狄一地安然堅定,心知就算他要擋,怕也是攔不住了。傅漢卿的武功既然恢復了,又是一根筋地立定了心思,他不讓,難道他不會硬闖麼! 於是莫離只得苦笑一下:「好,我安排人手馬匹給你。只是倉促之間,能調動的得力可信之人有限。你們先行一步,我再去想辦法,在確保總壇根基無恙的情況下,我會盡量抽出最多的人手去接應你們!」 這話說得平淡,可是其中卻有無限艱難。他手中八部高手本來僅夠在生變時保護總壇最後的根基,一旦調出人手,力量自然就會分薄。他是定了決心,寧可冒下守護傳承失敗的大險,而將全部信任,交給了傅漢卿。 而此刻,傅漢卿語焉不詳,他其實還根本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信了傅漢卿這個人。也認定了,對於修羅教來說,傅漢卿和他守護傳承的責任,一樣重要。 傅漢卿也微微鬆了口氣,再不願耽誤一時片刻:「事不宜遲,現在就辦!」 ——————————————————— 七月十六,落鳳嶺已成人間地獄。鮮血染紅了整個山嶺。從山腳到山嶺深處那個據說藏有寶藏地洞府之間,山道上遍佈屍體。無主了的刀劍,還有斷肢殘屍,四下散落,空氣中交織著新鮮地血腥和陳舊的腐臭。 然而,即使是地獄之中,卻也有人如魚得水,有人歡喜興奮。 兩個綠色的身影,不斷在屍體之間奔走翻看。其中一人翻檢屍體,查看地上的刀劍,還不時和另一人驚歎: 「這不是那個什麼關東大俠嗎?」 「嘿呀,這個是江南鐵敢當。有名的正道人物啊……」 「再瞧瞧這個……」 切,算了,有啥好瞧的?都是平時漂漂亮亮頂著正人頭,一聽見寶藏立刻變成紅眼兔子的白癡。一個金豆子都還沒見著呢,就在這裡打個你死我活了。」 「你以為我願意瞧啊,這些人死得夠難看,看他們我很傷眼的好不好?可是這些江湖名人都喜歡帶好兵器,很多世家子弟還愛帶著一堆銀票出門呢,我這不是趁機發點死人財嘛。反正他們也死了,便宜別人不如便宜我。」 「喂,我說你也小心點,咱們快點查完快點回去。這些人是沒腦子,可是狄九要是派人潛伏在暗處呢?我們是來查看狀況的,可別露了痕跡,否則鵬王饒不了我們。」 另外那人撇撇嘴:「怕什麼?上邊不都安排好了嗎?那個叛徒的人馬藏在什麼地方我們一清二楚的,等這群蠢貨找到寶藏了,那幾個混在他們身邊當愛妾寵姬的大美女就去發現那些金銀珠寶只上面一層是真的,下面全是假的,不讓他們自己打起來。然後那幾個混在正道當中的兄弟再拿上割斷的炸彈引線前去邀功,說識破了狄九的陰謀,然後我們就躲在旁邊看這幫殺紅了眼的傢伙奔向狄九的人馬就好了!」年輕的風信子笑容滿面,信心十足,覺得這次一切美好的成功就在眼前。 他的同伴年長些,聽了卻也笑道:「話雖如此,還是多加小心為好。這次諸王各部可是一起行動地。大家都該努力給自家人掙臉。咱們要是出點差錯,縱然無傷大局,鵬王臉上也無光……」 話尤未絕,山道陡然震動起來,竟似有千軍萬馬奔襲而來。 二人相顧駭然!不對!如果是那幫正道人士被他們的人引去與狄九的下屬死拼,走的應該是另一條山道,這個方向,是通向他們修羅教大隊人馬的藏身之地的! 兩人身手極快。一左一右,同時向山道兩旁的林木中隱去。 身為最擅潛蹤匿跡的風信子,他們身上穿地都是與林間樹木同樣顏色的衣服,頭上還插滿樹枝雜草,如此輕盈地躍入林木之間,立時便成為了樹林的一部份。便是頂尖的高手。也很難查覺他們的存在。 二人隱好身形後不久,便見幾個黑衣人飛騰縱躍,奔馳如電地掠過,在他們之後,是無數的武林正道人士,紅著眼睛,猙獰著面容,呼喝咆哮狂吼怒叫著衝過來。 那年輕地風信子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陣仗,一時間驚得手腳冰涼。 出什麼事了,好像和事先鵬王講的情況完全不同? 那些正道人物怎麼向這邊殺過來了?照這種勢頭。很快就會和我教潛伏在此處的精銳對上了,這……他手忙腳亂地往懷裡掏東西。不行,一定要發出信號。讓他們迴避,還沒和狄九手下的叛徒照面,怎可自損實力。他心慌意亂,手都在發抖。 他已經不敢想,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剛才在前頭跑的那些人,好像,明明。是修羅教自己的人…… 手終於從懷裡掏出信號煙,然後。他看到自己的手就這樣憑空飛了出去,鮮血剎時間染紅了他的視野。 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覺得痛。本能地張口要呼痛,口卻被立時掩住,發不出半絲聲音。 耳旁傳來一個極陰冷的聲音:「事情地前半段當然是照你們的意思發展了,不過……你們地那幾個內應,成功地帶領了那些蠢貨往追月峰那邊沖的路上……」 冰涼地手指,掐在那失去反抗力的男子頸脈上,感受著年輕人那充滿生命力的脈動,品嚐著獵物面對死亡的絕望:「忽然有魔教惡徒衝出來,一輪毒水噴過去,那些帶路的美女啊,少俠啊,自然是躲閃不及的,下場自然也就慘不忍睹了。而那些憤恨到發瘋的英雄們,自然要追著仇敵一路向這邊來了,是不是。等他們碰上你們的大隊人馬後,場面一定會非常有趣。對了,那毒水可是用緊那羅王親手發下來地機關藥筒射出來的,又快又準又方便,被噴中之後,感覺是非常有趣地,你要不要試一試……」 年輕人不能動一指,無力發一聲,他只感覺得到有一個圓筒輕輕抵在了他的胸口,他只聽得到皮膚潰爛的聲音,他只感受得到,無以倫比的癢,和痛。若不是僅有的一隻手也被制住,他會滿地打滾,瘋狂撕扯自己的胸膛,如果不是嘴被堵住,他會放聲發出最痛楚的慘呼。然而,現在,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僵直著身子承受著一切。 可是,最後一絲神智清明,他卻不是在為自己將要面臨的,最淒慘的死法而恐懼。 信號……他的信號,沒能發出去……鵬王,教中兄弟…… 在至大的痛苦中,他還是努力堅持著睜大眼,望著對面的樹林。在那裡,他還有一個同伴……然而,他苦苦支撐著,支撐著,卻終於等不到飛騰的信煙,等不到飛躍逃逸而去的身影。 他只看見鮮血,慢慢地,冰冷地,從對面的林木中漫了出來。 他的整個知覺,終於只剩下了痛楚,苦難與黑暗。兩顆淚水,從他仍然大睜著,卻已經是黯淡了的眼中,流了下來。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章 - 戰場驚變 星月峰頂,綠樹成蔭,巨石成趣。 古樹下,巨石旁,一人廣袖寬袍,攜酒跌坐。 峰後是千年碧波,萬古長流,夕陽之下,美不勝收。 峰前是並峙而立的落鳳嶺,遙遙是山青林密,飄飄是殺伐之音。 不過他懶得看,也懶得聽。只是倚樹閒坐,自攜美酒自斟自飲,自始至終,連眼也懶得睜一下。 山林之間,是一種奇特的寧靜。沒有獸跡,不聞鳥鳴。禽獸亦有靈覺,這一片肅殺森然之氣,早就驚得它們遠遠避去。只是這浩然天地,高山常在,長風凜冽,卻是任人間福禍輪轉,殺戮歡笑,紅塵諸事歷盡,不改,不變,不動,不移。 山頂處風最勁急,樹枝搖曳之間,時有落花孤葉,飄零而下。那古服高冠的男子,閉目而坐,身前卻似有無形氣罩保護,任是狂風勁急,身周丈餘,竟不曾落下一花一葉,甚至連他的衣角,也沒有被吹動半分。 若非他目雖微瞑,依舊飲酒不迭,簡直就要讓人疑此為非血肉之軀,而是頑石所鑄的人形了。 「登青山之巔,承長風之勁,獨飲美酒而笑看世俗爭鬥,此正瀟灑名士當為,只可惜你空穿了一身好行頭,空飲了一壺美酒,僵硬的臉實在找不出半點瀟灑風流之氣來。」 銀鈴般笑語自遠而近。初時尚自飄渺難覓,話至尾聲時,那盛裝華衣,艷光四射地女子便手捧瑤琴,俏生生立於眼前。 狄九至此才微微抬眼,目光淡淡望來,右手向唇邊一送,杯中美酒半點漣漪也不起。便被他一口飲盡。 「看到我,你似乎並不吃驚?」 狄九竟是微微一笑:「沒什麼好吃驚的。這世上,總有各種意外會發生。我隨時可以去出賣別人,自然也隨時會被其他人出賣,這有什麼好抱怨。」 瑤光微笑點頭:「說得是。三年不見,你的心胸竟是豁達了許多。即然你如此看得開。我將會怎麼對付你的手下,又會怎麼破壞你的這一場局,想必你也是不想知道了。」 狄九信手拋開酒壺,整衣站起,平靜地說:「不必多說,動手吧。」 瑤光眸光流轉四顧:「急什麼,佳客已臨,主人卻不肯接迎。明王真是好大的架子,至此仍不現身?」 「現身?」狄九冷冷道:「你以為明王是什麼人,我告訴你。他不過是個驕生慣養,驕奢荒淫。驕狂自負,卻根本沒有什麼真本事。功夫連修羅教三流弟子也比不上的人物。這樣的殺伐戰場,他如何敢來,又如何肯來,就是來了,除了拖後腿還能有什麼用?」 就是瑤光也被這一番話說得一怔:「居然是這樣麼?」 狄九負手冷笑:「神秘人神秘事,不過是因了神秘才可怕。一旦把那層紗掀開,也許根本一文不值。對明王,你們地所知。從來就少得可憐。」 瑤光到底也是不俗之人,雖因狄九說的事實而震驚。卻仍舊立時恢復了鎮定,輕笑道:「無論他在不在,今日都是要動手的。只是在此之前,我卻有一件事,一直想親口問問你。」 狄九不答話,只淡淡一揚眉,做一個詢問的表情。 「你恨我們是理所當然,你想自立門戶,也自有你的理由。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殺阿漢?以他的心性為人,縱然你叛教而去,他也不會成為你地威脅。明明無礙於你,為什麼,到頭來,你竟不肯放過他?」 狄九啞然失笑:「乾婆王,你也會問這種可笑的問題?喪盡天良的事你做得少嗎?你的手下,哪個不是騙人感情,將人利用殆盡,再棄如覆的?」 瑤光明眸中一片肅殺之氣;「被我捨棄被我出賣的,不是我的朋友,沒有我的親近之人!我問的,也不是教主傅漢卿,而是阿漢,是我的朋友,是你地情人,為什麼你一定要殺他?」 狄九冷笑:「說得多好聽。當年使盡手段,要我和他分開的不就是你們嗎?我與他反目,不是正如了你們地心意。」 瑤光美目深邃,微歎搖頭:「當年沒有看出來也就罷了。我就不信,十年來,你依然不曾想透,我們當年的一片苦心。」 當年傅漢卿與狄九還沒有回總壇,瑤光等人便已收到密報,知道二人在一起談情說愛,極之親密。要說狄九對傅漢卿是一片真心,絕無虛假,並無半點私心雜念,這話說出來,他們諸王是誰也不會信地。只是事即至此,要想阻止卻又千難萬難。傅漢卿是個死心眼,做的決定很難改變。而狄九,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即立下此心,更不會輕易動搖。 威脅勸告逼迫狄九要對傅漢卿好?開玩笑。 「你一定要對教主好,否則我們對你不客氣。」 「如果你敢對不起教主,我們絕不放過你。」 這樣的威脅於狄九不但是笑話,只怕更易激起他的反感和執念,甚至有可能連傅漢卿也恨上了。諸王商議再三,才決定反其道而行,以故意為難的方式來成全。 想要讓兩個關係一般的人忽然間親密無間起來,最快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給他們製造同一個強大的敵人。以狄九地性情,旁人越是壓迫,他必越要盡力反抗,旁人越是反對,他必越要認真對待。不斷反對,不斷使出手段來拆散他們打擊他們,讓他們自然而然,攜手並肩,全心全意地對抗,讓他們為彼此的心意相通,彼此地攜手合作而感快慰,讓他們為每一次挫敗對手的行動而相擁大笑。讓一次次的考驗,一次次的打擊,來磨練情感,淨化雜念。 最重要的是,可以讓狄九真正看到,傅漢卿可以怎樣信他,怎樣護他,怎樣至始自終站在他一邊。 天 ,即使本是出自利慾之心,也該生出真情真意了吧?別有懷抱,也該在不知不覺中習慣,永遠有這麼一個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可以並肩對抗一切了吧? 當然,他們這樣的苦心,不只是為傅漢卿好,更有為修羅教的未來設想的私心。如果狄九最後能真心喜歡上傅漢卿,也就可以甘心居他之下,為修羅教出力,無形中,也去了教內最大的一宗隱患。他們兩人各有所長卻恰可互補,若能精誠合作,對修羅教來說,不諦是雨露甘霖。 七八年的時光裡,狄九對傅漢卿態度點點滴滴的改變,所有人看在眼中,狄九對教務的用心承擔,所有人記在心裡。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他真的已經敞開心接受這個人,這份情,甘於眼前的一切現狀了,就連他暗中收攏勢力,網羅羽翼,大家也可以當成諸王想要擴張勢力的正常行動。 然後,晴天霹靂,一場變故,就打破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任。即使事實就在眼前,依然讓人覺得難以相信。 因為看得太多,所以不敢相信,因為聽得太多,所以不忍相信,因為知得太深,所以,即使事實血淋淋擺在眼前,依舊是,難以全信! 那些夕陽下的擁抱,晚風中的攜手,那些不經意凝視對方的眼神,那些微笑著替他整理衣發地動作。那些拍著桌子罵人時的暴跳如雷,那些與他一騎雙乘縱馬奔騰的歡笑,那只准他一人不通報就進入的天王殿,那許多個被某人半夜摸進臥房爬上床居然還一點殺人聲息,打鬥情形也沒有的溫柔夜晚…… 那樣的默契,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深情,一切地一切。竟然全都是做戲,全都是虛假嗎! 以前,諸王中,最愛在傅漢卿面前說狄九壞話,總覺得他這也不對那也不好的就是瑤光。然而一出變故,最覺得傷心。最難以接受,最不能真正理解的,也依然是瑤光。 這份複雜心境,一直在胸中深藏,不肯洩露給任何人知曉,直到此刻。縱然明知決戰就在眼前,這心頭疑問,仍是忍不住要問出來。縱然明知可笑,卻終是不吐不快。 而狄九隻是沉默。 苦心嗎? 善意嗎? 是啊,當初或許全無查覺。這些年來,回想舊事。豈會找不出疑點來。 修羅諸王用來棒打鴛鴦的手段,怎麼可能那樣愚蠢拙劣。深通情事之道。媚術之極的瑤光,派來勾引他們的人,又怎會那麼著相,那麼低劣,那麼好應付好識穿。所有地手段,只是促使他們走得更近,所有的挑拔,只是讓他們彼此更加瞭解。更加信任。既然如此,當年那些人。怎麼會還是察覺不到失策,堅持著不肯改變破壞的方式技巧呢? 舊事之中,別有玄機。早就知道,但是卻不願細想,不願承認。不願承認,他們這些人,在對傅漢卿,對修羅教之後,對他,也有幾分真切的善意。這樣的善意,他其實也並不希罕。而事到如今,真相如何,更是已經不再重要了。 他注目看向瑤光,良久,唇邊徐徐勾起一抹微笑,「你若不動手,我就要走了。」 瑤光也在心中謂歎一聲。無論他是不想回答,不願回答,還是不能回答,看來,她的問題,已是永遠不能得到答案了。然而她的臉上,依舊是笑顏如畫:「今日風高日朗,山上景致亦佳。如此好山好水好酒,又豈能沒有好歌好樂相伴,就讓我在這裡為你彈奏一曲吧。」 纖指拂上琴弦,一縷清音立時劃破空際。 狄九神色不變:「好,乾婆王親奏曲樂,必是世間少有之妙音。」話猶未盡,已是倏然拍掌。 這一聲擊掌,即快且響,山林之間,竟隱隱有掌聲餘韻,久久迴繞不絕。 瑤光琴音才起,尚不成調,便被這巨大的擊掌之聲,震得紛然四散。她秀眉微挑,指下輕攏慢拈,全不理這等混雜掌聲,只一心奏樂。而狄九卻只是閉了眼作欣賞狀,不斷拍掌,掌聲時快時慢,輕重不一,雜亂不堪,全不講節拍頓挫。便是瑤光定力過人,指下曲調也數次被打斷,自己的調子了好幾次生生被引得偏斜了去。 瑤光擅歌舞音律迷魂媚術,這瑤琴一響,便是攝魂奪魄,殺人於無形,只要她曲調一成,功力殺意都提到最高峰,便是狄九心志再堅定,也很難不受制於人。不過狄九天性冷然,琴棋書畫,詩詞音律他不是沒學過,卻絕無感觸,對音韻之美即不在意,便能先一步以最蠻橫粗鄙的手法,生生將瑤光地琴聲攪得混亂不堪,再難調定宮商,樂成五音了。 琴聲被掌聲影響,時而曼妙絕倫,時而卻又刺耳走調,掌聲更是響徹天地,卻又極之散亂詭異。如此相持不久,便聽得前方林木深處,有人哀叫起來:「我說碧落,你再不上,我可上了,再這麼讓這二位耗下去,我的腦子就要裂了。」 隨著說話聲,蕭傷抱著腦袋從前方樹林子裡頭衝出來。以他地功力,原也不至於這麼快就撐不住,只是耐不住性子,故意誇張起來,作張作致地喊:「再這麼吵下去,還讓不讓人活了!瑤光,你收拾不下這傢伙就早點說,也不看看我們自己人都慘什麼樣了?」 他這倒也不是虛言,有二十幾個人跟在他身後,陸陸續續走了出來。 這其中,有綺年玉貌的美麗男女,有相貌普通,衣著普通,可以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混進人群裡,看似平凡地男女老少,有雙手戴了鹿皮手套,腰間背了藥囊,神情嚴肅的的男女,但更多的,則是一身黑衣,神情冷漠,目光肅殺之人。 每個人都手持一枝形式看來頗為簡單的竹筒,每個 裡明顯塞了東西,但即使如此,仍是臉色漲得通紅,冷汗。 這一次的行動,諸王四部都通力合作,在追月峰與落鳳嶺兩處,皆暗布了無數人馬。 碧落把最新研製出來,簡單便用,且威力劇大的毒筒大方地發給其他各部的精銳。蕭傷派了不少風信子散佈各處隱密地方,隨時掌控整個局勢,為恐在混戰中被自己人所傷,蕭傷也把風信子的分部位置向其他人通傳了。 總壇和各處分壇調來的高手都被分派在落鳳嶺,等到狄九的屬下同正道人士拚個你死我活之後,再出來坐收漁人之利。 而他們,則帶了各自屬下的精英,悄然潛上追月峰。 狄九雖獨自在峰頂,但四周還是被他自己的下屬高手,密密地圍了一圈。 以他們幾人的身手悄然潛入自是無妨,其他人卻還沒有這等本領。非要藉著瑤光的琴韻,把狄九那些隱在四周的下屬攝得魂魄全失,方能輕鬆地上來。 瑤光的琴聲雖被狄九的掌聲所擾,無法形成最有效的殺傷力,但二人一琴一掌,鬥法之間,四周高手功力稍弱的,全都震得頭暈眼花胸口發悶直噁心。四部高手事先早有防備,全堵住了耳朵,雖也免不了受影響,到底還無礙行動,所以才能跟在蕭傷後面出現在峰頂。 蕭傷這一聲埋怨未盡。便有一個清美地聲音響起:「此處即已有景有酒有琴,又豈可無舞。」 話初起處,一個羅裳環珮的女子,倏然而現,倏然而舞,身如弱柳,步若浮雲,飄然旋舞之間。轉眼已到狄九近處。 如許絕色,如許佳人,飄然如仙子自天庭降落凡塵,所以蓮步行過之處,便有輕煙如夢,轉眼四下消散而去。 僂縷煙華。隨著她漫舞之姿而四處飄搖,遠遠近近,不斷傳來悶哼聲,重物落地聲,以及隱含震怖的驚呼聲。 蕭傷抱著肘在旁瞧熱鬧。不親眼看還真不敢相信,碧落這冷冰冰的女人,跳起舞來,居然也不輸給瑤光,當然,更好玩的是她在旋舞時放出去的那些毒煙了。 雖說狄九身懷天魔珠。根本不怕毒,不過他身邊那幫叛徒此時受的罪。想必就很精彩了。 他一邊笑,一邊回身對諸人叮嚀:「瑤光發給你們的避毒丸可要含好了。要是有什麼差錯,被誤傷誤毒了,咱們可不負責救人地。」 他這裡悠悠閒閒,同下屬談笑風生,狄九卻是再不能悠然而立了,袍袖微拂,已是一掌擊向碧落。 碧落屈身折柳,轉袖回腰。一避一讓之間,亦是舞如雲霞。 適時瑤光低笑一聲:「說起來。我的舞技卻也不弱呢?」笑語聲中,已是手捧瑤琴,飄然舞入二人之間。 狄九與碧落於方寸之間,瞬息之內,已是交手幾十招,彼此各出險招,也曾各遇險情。如此險惡之處,瑤光卻若閒庭信步一般飄然舞進,指間琴音尤自不絕不息。 狄九冷哼一聲,掌中銀光乍起,亮起一道撕裂天地的鋒芒,直向碧落那無雙玉容襲去,左袖微拂之間,五指藏於袖下,於目光不可及處,卻是乍出數記殺招! 此時他已無法擊掌破瑤光的琴音了,卻也不慌不忙,仰天一聲長嘯,激雲穿石,剎時便激得瑤光琴音為之一亂。 山之巔本來甚大,但三人卻只於方寸之間,進退攻守,狄九迅疾狠絕,碧落華貴從容,瑤光絕媚容華,各擅勝場,各顯奇能。 如此頂尖高手的交手,實是世間難求,三人進退趨避之間的精妙從容也讓得蕭傷身後地一干四部精銳們,無不神情興奮而滿目驚羨。 蕭傷只抱臂冷眼細看,心中卻不由低歎。 如果不是受過傅漢卿多年指點,狄九絕無可能同時應付雙王的攻擊,如果不是有傅漢卿親贈的天魔珠,狄九也沒辦法在毒煙裡放開手腳來迎敵,只可惜…… 蕭傷冷笑搖頭,就算是一以敵二,狄九也不能支持太久,更何況…… 蕭傷冷眼看那一抹銳而寒的劍影自後向狄九疾襲而來。 那樣地快捷,彷彿時間與空間都並不存在,那樣地冰冷,彷彿天地俱為這一劍所攝所寒,那樣地肅殺,彷彿一劍起處,茫茫蒼穹也必被撕裂。 地獄夜叉,當有此威!狄九縱全力迎敵,也未必能在這一劍下全身而退,更何況現在根本被碧落瑤光纏得再也沒有一絲多餘的力氣應付敵人。 夜叉劍影自後起處,碧落身姿如風,腰肢如柳,疾旋著幾乎困死了狄九所有的退避之路,瑤光五指一攏,琴音頓止,瑤琴斜指,琴身上幾大暗器已隨時待發。就算狄九能避過那必殺的一劍,這麼近的距離內,也無法再閃過瑤光的琴中暗器。 蕭傷若有所失地歎口氣,唉,大局已定,多可惜,自己這麼英明神武,居然沒找著出手表現的機會。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 圖窮匕現 數十匹快馬,疾馳而來。煙塵瀰漫而馬嘶淒I然屈前腿栽倒於地,隨著悲嘶之聲,馬上騎者急縱而起,雖堪堪避過被馬壓於地的厄運,落地時,卻也連續踉蹌幾步,險險立足不住。 眾人紛紛勒馬停步,這一馳一停之間,又有數匹馬先後摔倒於地。一眾騎者,縱然馬兒未倒,也大多先一步躍下馬來,以防馬失前蹄,弄出狼狽之象來。 既然下了馬,便有人拭汗,有人喘息,有人腿軟,有人撫腰,一時間還能精神站立的真沒幾個。 便是修羅教裡挑出來的高手,也經不起這樣沒日沒夜不眠不休地拚命趕路,幾天來就連吃喝都是在馬上,就著水囊和粗硬的口糧隨便解決,再這麼下去,只怕還沒到落鳳嶺,他們自己就先累癱了。 凌霄因是年輕弟子之中較出眾的一個,又跟了傅漢卿許久,被莫離認為是比較可信之人,此番也被派同行,且是一眾弟子中的一個小頭目。 因為他與傅漢卿走得近,知道教主的性子好,就算再怎麼焦慮也斷不會拿大家來出氣,所以就敢攔在傅漢卿馬前,坦然說:「教主,馬多是不行了,人也快累倒了,要再不歇一會兒,怕是不成了。」 唯一還能氣定神閒坐在馬上的狄一,看著傅漢卿,神情也略有憂色。 傅漢卿地武功是恢復了。但他那已經被毀掉的健康卻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樣的日夜奔馳,拚力趕路,對身體的傷害尤其嚴重。 這一路上,每每聽他怒力忍耐,卻終還是無法控制得發出悶咳聲,狄一就覺得難受。 他知道傅漢卿是不怕痛的人,便是身體有不適,也可以一語不發當作沒事一般承受下來。因著傅漢卿一直只趕路。從未有一字提及自己的不舒服,狄一反而更加擔心。 此刻一身的風塵,滿臉的灰,連傅漢卿地臉色到底如何都看不清,只是那眼睛裡滿佈的血絲甚是叫人驚心。 「欲速則不達,反正落鳳嶺已經不遠了。還是先歇歇吧。」憑良心說,無論對修羅諸王,還是對狄九,狄一都沒什麼好感,這一路相陪,不過是看在傅漢卿的情面上罷了。只要能盡量保著傅漢卿身體不 受什麼傷害,會不會遲到一步,害死無數人,他也就懶得考慮了。 雖然明白狄一的心思,但看看眼前情形。傅漢卿也知道再這樣趕路下去有害無益,只得翻身下馬。輕聲說:「那就歇一會。」 這一開口,聲音竟是嘶啞得厲害。 凌霄忙解了水囊遞過去。傅漢卿接過來喝了一大口,這才覺得深深的疲憊。 這一路疾馳,只顧著趕路,旁的事卻也都不覺得。到如今鬆口氣,下了馬,才驚覺四肢百骸都隱隱酸痛,彷彿連再多站一會都是極艱難之事。 傅漢卿自然不像別地武林高手那般愛面子,喜歡硬撐。此刻趕緊找棵路邊的大樹,把背一靠。整個人便極其沒有形象地滑坐了下去。看他這般疲態盡露,狄一微微皺了皺眉頭,想起以前的那個傅漢卿, 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 站在傅漢卿身邊的凌霄遊目四望,見同行的一眾弟子在聽到傅漢卿那句話之後,全都如獲大赦,東倒西歪地癱了一地,自己便也在傅漢卿身旁席地坐了下來。 因為和傅漢卿很熟,也就不怎麼講規矩,小聲問:「教主,諸王之中,真的有叛徒嗎?到底是誰啊?」 傅漢卿很疲憊地搖搖頭:「我只是推測,並沒有任何實際證據,不好說什麼。」 凌霄再四下看看,見別處的弟子全都極為疲憊,沒空注意這邊,越發壓低了聲音:「教主你的推測是什麼,就告訴我吧,我保證不跟別人說。」 這些天悶聲不響地趕路,凌霄被這個悶葫蘆給逼得難受,此刻仗著瞭解傅漢卿的性子,知道自己不用擔心被殺人滅口,也不用害怕被處上下不分的罪名,這話居然問得頗為理所當然。 傅漢卿本來不想說這種純屬推測地話,但見凌霄這樣滿眼期待地望著他,他又是不太會拒絕別人的性子,最後歎口氣道:「我想,那個內奸應該是……」 —————————————————————————————————————— 夜叉一劍,如自天外而來,轉眼已至狄九後心。 蕭傷以及其他四部高手都在瑤光和碧落身後掠陣,因為四人都在方寸之地,須臾之間以性命相搏,距離未曾拉開,一眾觀戰者地目光多被瑤光和碧落擋住,在她們身前的狄九,以及狄九身後地夜叉到底 在這瞬息之間,出了何等險招奇招,根本無法看清。便是以蕭傷的目力,也不能在如此瞬息之間,把握到整個局面的變化。 他只看到,那一刻,狄九及時反手一劍,架住了夜叉的寶劍。 雙劍交擊之聲,竟極之悅耳。 看來雙劍只交一擊,其實在交睫間,兩把劍已從各個角度,交擊幾十次,因為相距時間太短,幾十次交擊,聽來竟只有一記擊劍聲。 而這幾十次交擊,劍上所綻放的燦然華光,幾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便是蕭傷也再難看清諸人動作了。 他只是奇怪,為什麼夜叉在狄九與碧落瑤光激戰時出劍,仍會被狄九格擋開來,為什麼在夜叉的全力攻擊之下,狄九可以仍有餘力應付瑤光和碧落,為什麼夜叉一劍不成,沒有立刻抽身遠退,此刻與狄 九戰至一處,竟令得瑤光的暗器也不好發出來了。 電光火石之間,戰場上種種險況已是連番變化,蕭傷要聚精會神關注戰局,那些心頭地隱隱疑團也只是一閃而過,根本無法定下心去細細思量。 他一直袖手在旁,不是偷懶佔便宜,而是必須為其他人掠陣,提防那個至今未見蹤影的不動明王。 果然,眼前狄九地局面已是險之又險,在瑤光與碧落身後忽然炸起一道疾電,一人自地底破土而出,全身都化作劍光,疾襲向 蕭傷朗聲一笑:「來得正好。」聲猶在耳,人已飛撲而出。金翅大鵬王,垂翼三百里,他的輕功是諸王之中最好的一個,但即使如此,也很難在撲到之前就阻住那極冷極銳的一劍。不過,他一點也不著 急,因為,以三打一的碧落,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輕易躲過這一劍。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極劇烈地跳了一下,他聽到,山頂狂風之中,彷彿有什麼極微極小卻應該是極恐怖極可怕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甚至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那種無數次死裡逃生,無數次生死血戰中積累出來的奇異直覺和經驗已經讓身子在空中硬生生向旁偏移出三尺,雙手按在胸前一撕一展,整個外袍一分為二,被他掄著 向外揮去。 耳旁慘叫之聲乍起,左肩一涼一麻然後便是刺骨奇痛和刺鼻的焦爛味道。 幸得他輕功絕佳,處此逆境,尤能輕鬆自空中翻身,飄然後退,掠至山頂巨樹之上。 注目下方,驚見那冰冷的劍鋒輕易地自碧落後背穿胸而過,執劍的男子,有著與狄九完全相同的相貌。他不是明王,而是狄三。 狄九左手把夜叉擊得遠遠飄退,右掌雷霆般擊向瑤光。本來身形飄逸自如似行雲流水的瑤光,卻動作緩慢拙劣。只堪堪來得及把琴向前一迎,瑤琴盡碎而虎口皆裂,一口鮮血竟噴得漫天都是。 在前方,四部高手中,除夜叉地冥軍全都神色冷漠地手持毒筒四下站立,其他人人大都全身染滿毒水,掙扎哀呼著滿地亂滾。各部人手,都只有二三人因傷勢較輕。三部可得餘生者不過七八人,正負傷 勉力向四下退開。 蕭傷只來得及喝一句:「削掉中毒的……」話還未盡,藉著狄九一擲之力,夜叉已到眼前,人猶未至,森森劍氣。映得人眉目皆寒! —————————————————————————————— 「夜叉王?」凌霄愣了一下,然後才笑道「果然被猜對了,就是她沒錯了。諸王裡只有她對教主最不好,也只有她,一直主張全力向狄九報復,原來是唯恐天下不亂,想乘機算計大家。」 傅漢卿搖搖頭:「我懷疑她的原因與此無關。她是殺手,生性就冷僻,與我相處得也少,她對我冷冰冰是理所當然的。如果象瑤光那樣待我好,倒是反常之事了。就是極力主張報仇之事。也與她一向的 習性為人相符。做為殺手,她最擅長的手段。本來就是殺戮。」 「那為什麼教主懷疑他?」凌霄愕然問。 「因為你們的教主給修羅教帶來了太多改變,修羅教上上下下得了許多好處,只有她和冥軍在這種變化裡,感到地位日漸低下。」狄一也走到二人身旁,淡淡解說。 傅漢卿點點頭。 在他看來,修羅都就是個極大的黑社會組織,而冥軍就是組織裡最強大無情有效率地打手團。隨著組織漸漸洗白,非法的生意做得少了。在制度內的正當生意越來越多,漸漸迎合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在 組織內,商業人才,管理人才,公關人才,甚至處理各方法律問題的人才都會日益重要起來,而原來的打手,卻漸漸沒落,被人遺忘了。 本來修羅教舉世皆敵,擁有強大戰力地冥軍地位舉足輕重。諸王裡,夜叉可以肆意而行,可以經常不理總壇的招喚,這都和她的地位有直接的關係。 可是,到後來,傅漢卿讓各國都先後接受修羅教,教派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財源滾滾而來,官府都肯同他們合作,盡力扶持他們,而正道在吃了許多虧之後,漸漸就忍氣吞聲,不敢有什麼動作了。 在這個時候,除了身負傳承守護之職地位超然的天龍八部眾外,能探聽消息的風信子,可以接近各國權貴的美女美男,甚至碧落那些擁有極好醫藥毒物知識的弟子們,都可以用他們各自的方式為修羅教 爭取利益,擴大勢力。 獨獨夜叉手下地冥軍,沒有了用武之地。 不但不能為神教做什麼大的貢獻,反而要神教拿出大筆銀子來養。又獨屬夜叉一人,不受教內節制。這種現象,自然在教內要漸漸引人閒話地。 蕭傷的風信子,瑤光地那些深通媚術的弟子,和碧落的徒弟們,即使拋開神教,也有自己的收入來源。 可是夜叉的冥軍,做為殺手,必須得到極豐厚的財物才能對得起他們付出的生命和忠誠。他們平時的訓練,武器地保養,身份的隱匿,日常地起居,都需要大量財力。殺手是很貴,很難養的。偏偏他們 又不是江湖上那些普通的殺手集團。他們只會殺人,不會拉生意,不懂如何賺錢供應自己的支出。 幾百年了,他們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們為神教出生入死,神教供應他們一切,而現在,一切開始改變。如果一整年冥軍都難得出動一次的話,教內又還有多少人看到冥軍支用的大筆費用後,能不出微詞 呢。 夜叉地位在教內的下跌雖然並不明顯,到底還是露出跡象來了。 當日,為了支持傅漢卿暫不報仇的決定,瑤光可以用強硬的態度來反對夜叉的意見。 後來,以前總是行蹤難覓的夜叉,也越來越願意留在總壇,這一切都顯示出夜叉與冥軍正在喪失教內舉足輕重的地位,雖然表面上她的態度仍然冰冷不通人情,但在實際行事上,已是越來越多地妥協了 。 「我猜出有內奸後,並沒回想他們的平時誰的言行疑點最多,我只是仔細分析,眼前的教內的現狀,對誰最不利,而在混戰殺伐之後,誰得利最多。」 凌霄認真地想了想,臉上露出明悟之色,張張嘴,卻又沒有說話。 修羅教越是天下太平,蒸蒸日上,夜叉的處境就越是尷尬,而教中越是有最危險可怕的強敵,夜叉和她的冥軍,地位就越是重要。 「是我的錯 |I看到什麼就應付什麼解決什麼。這麼多年,我只看到表面的太平,卻沒注意到夜叉受到的壓力。我沒有看穿隱患的敏銳 ,忘記了應該思索打算長遠。修羅教的教主,不應該是像我這樣笨……」 「誰說你笨的!」凌霄氣惱地大叫起來:「你是人不是神!誰能替全天下的人都考慮周到?你……」 他激動地想要和傅漢卿分辨他為修羅教做的已經是那樣多,卻注意到四面八方都是愕然望來的目光,話便堵在了喉嚨裡。 狄一隻笑笑,輕輕拍拍傅漢卿的肩:「一切目前還是推測,說不定只是你多慮呢?」 傅漢卿苦笑一下:「我也希望是我猜錯了。」他站起身,遙望前方:「我們繼續趕路。」 凌霄嚇一跳:「可是馬都跑不動了。」 「路不遠了,不用馬。我和狄一用輕功趕去,你們休息一會,有了精神再跟上來。」 狄一略一皺眉,低聲道:「你的身體……」 「我沒事。我現在就是停下來,也沒法安心休息。」 狄一無奈點頭:「好,那我們先走一步。」 —————————————————————————— 就在狄三破土攻出一劍。蕭傷遙遙撲來地那一刻,異變倏生。 正與狄九激戰的夜叉,左手幾不可查覺得微微拂動,兩縷指風悄悄彈了出去。 同時借狄九一擲之力,向外疾飛而去。 這兩道指風並不強勁,基本上並沒有太強的殺傷力。 但一道正好擊到瑤光的氣海穴,一道則輕輕滑過碧落的笑腰穴。 瑤光碧落二人都是頂尖高手,本也不是那樣容易被偷襲的。同蕭傷一樣。她們都有千萬次血戰後得來的強大感知能力,對於危機和殺氣,感覺遠比旁人敏銳。 但此時同狄九戰在一處,狄九那浩大瘋狂的殺氣,悄然掩住了夜叉地惡意殺機。每一次招式應對之間,都有生死之危。她們根本無法在瞬息間判斷出殺氣與危機的來處有所不同。 而且四人纏戰在一處,距離得太近,二人又都全力注意狄九,根本無法防備夜叉的指風。 氣海穴被勁氣悄悄觸了一下,帶來的結果不過是身上的真氣略略一窒,這只是一個極短的瞬間,轉眼就能恢復。然而,就在這一瞬,狄九一掌擊到胸前,瑤光唯一能做地。只是舉起瑤琴,堪堪一擋。然 後,被這一掌生生震得脅碎骨折。鮮血狂噴。 碧落的笑腰穴也同樣只被輕輕碰了一下,根本沒有被制,不會狂笑不停,但本來無比靈動的身形卻略略一滯。本來她已聽到了身後的破空劍氣,正要旋舞飄讓開來,卻因這時間極短的一窒一僵,只覺後 背前胸同時一涼一痛,然後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沖得猛向前撞去。 而與此同時。站在蕭傷身後的幾個手握毒筒的冥軍,忽然舉起毒筒。按動機關,向四下飛射。 冥軍共有十人,其中八人,同時對半空中的蕭傷噴毒,另外兩人,同時向左右方向用毒液四掃。 因為距離太近,因為防備不及,諸部弟子中最精銳的高手,大多根本來不及還手就中毒倒地。僅有幾個人勉強負傷逃開。 就連飛躍在半空的蕭傷,空有驚世身手,對於身後自己人在極近距離內地偷襲和那速度極快,範圍極廣,殺傷力極大的毒液,也無法完全避過,他只來得及脫衣掃開大部分毒水,但肩上還是被毒液射中 ,堪堪飛退到樹頂,夜叉地劍就已經逼向了他。 已經受傷中毒,手下也幾乎損失怠盡的蕭傷又還有多大力量,可以應付夜叉地劍,冥軍的毒呢? 前一刻,蕭傷微笑,然後裝模作樣地歎氣,覺得勝算在握。 後一刻,狄九這般冷肅之人,也不由淡淡一笑,以為勝算已經真的在握了。 在這場戰鬥中,夜叉站在他這一邊。 落鳳坡那邊,那些混在正道中人的瑤光蕭傷的手下,會被夜叉的冥軍利用毒筒,在一瞬間全部格殺掉。 正道人士在激憤如狂下將會被夜叉派去的殺手引去對付修羅教的主力高手。 蕭傷派駐各個位置,觀察掌控全局地風信子,全被夜叉的人,靜悄悄地處理掉了。 而在追月峰這裡,戰局已定,勝負已分,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這一干人地性命了。 所以,狄九微笑! 就像他剛才對瑤光說的那樣。 這世上,總有各種意外會發生。任何人隨時可以去出賣別人,自然也隨時會被其他人出賣,想來他們也沒什麼好怨的。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 良心抉擇 傷也算是遇變不驚了,劍光已至眉睫,他不避不退,然一震,兩塊布袍化成萬千碎片,齊向夜叉襲去。 碎布當然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但碎布上染著的毒液卻叫人不能不忌憚三分。即使以夜叉之能,見無數染毒的布片襲來,也不得不先以劍光護體,飄然而落,以求萬全。 蕭傷爭取到這瞬息時光,閃電般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回手往肩上一削,生生削掉一大片血肉。短劍在指尖靈活地一轉,似有生命一般滑進袖底,五指揮彈,輕輕封住肩頭數處穴道,確保毒力不會內侵,這才冷了臉,寒了眼,卻又出奇鎮定地將樹下局面盡收眼底。 此時夜叉剛剛落到樹下,四周倖存的幾個各部忠心弟子也都紛紛持匕首削掉傷處中毒的皮肉。 想是因著此時實力差距懸殊,自覺勝算已然在握.剩下十個冥軍殺手,竟也沒有急著出手攻擊,只靜立各處,等著夜叉的吩咐。 瑤光跌在血泊之中,只微微抽搐的身體讓人知道她還活著。 碧落也倒了下去,只是身邊升騰起濃濃五彩奇煙,將她完全罩住,叫人只能看到一個隱約的影子。且那煙霧正以緩慢的速度向四下瀰漫而去,看來詭異而恐怖。 想是碧落在中箭的那一刻把身上幾種劇毒全都放出來自保。 就算是夜叉等人事先得了碧落分給地避毒丹。看到碧落在性命之危時放出來的如許劇毒,想必也是不敢太接近的。 只是,讓蕭傷驚奇的卻是狄九這個勝利者臉色居然又青又白,目光極狠厲得望得對面那幫他立下大功的狄三。 狄三雖是一劍奏功.劍上勁氣推得碧落向前跌去.自己就立刻用盡全力後退,轉眼便飄飛出幾乎百尺之遙,可還是沒能完全躲過碧落的臨危時放出的劇毒。他舌底含了從夜叉那得來了避毒丹,身上穿了一層鹿皮衣,戴了鹿皮手套。且事先運功護住心脈,但此刻臉色仍然透出一股黑氣來。 只是他臉色雖不好,眼神卻出奇地得意歡喜,唇邊笑容有三發不羈,三分痛快,三分張狂和一分得意。 只在彈指間。局勢便已由狄九的絕對劣勢,變成修羅教諸人死傷遍地,然而,他卻像所有殺伐都與他無關一樣,只悠然望著狄九,笑得異常得意驕狂:「沒想到吧?」 出什麼事了? 蕭傷迷惘不解。然而也沒有多少空去思索研究了。因為樹下地殺氣直迫而來,夜叉的十名冥軍亦四下包圍而來。三部僅存的幾個下屬,剛剛削掉了傷毒之處,正在運功逼出殘毒,誰也幫不上他的忙。 值此至險之際。蕭傷除眼中閃過一抹毅然之外,再無其他神色變化。只雙手在胸前結出怪異手印,全身衣發倏然飛揚四動。原本俊朗的面目,忽得泛起血樣鮮紅。 夜叉眼神一凝,身形一動復僵,低喝了一聲,其他冥軍立時止步不前。 夜叉自下而上望著蕭傷,輕斥道:「你瘋了,膽敢動用天魔解體大法,不要命了。」 蕭傷此時此刻居然還輕笑了一聲:「正因為我沒瘋。正因為我要命,所以才要動用天魔解體大法。如果你瘋了,且不想要命了,就領著你的徒子徒孫們過來吧!」 天魔解體大法本是魔教最強大,但也最絕望地魔功,一施此法,本身功力激增數倍,事後卻會五內皆傷,經脈大亂。不死也會走火入魔,不走火入魔也必功力大打折扣,且一生一世都不能復原。若非陷入絕境,誰也不會輕易動用這等功法。 就是夜叉此刻佔盡上風,一見蕭傷擺出天魔解體的姿態,也不敢相逼過甚。此刻只能含恨冷眼盯著他,卻再不敢有什麼威逼攻擊的動作,唯恐逼得他走最後一步。 見夜叉有所顧忌,不敢拚個魚死網破。蕭傷這才敢略略分神,去注意狄九那一邊。 卻見狄三笑意飛揚地說:「你想不到我那一劍刺到碧落後心時,悄悄向旁邊移了半寸,看起來是前胸穿後背,實際上根本沒刺著任何一處要害吧。」 口裡說著,心中略有譏嘲地暗想,也真該感謝以前修羅教的殘酷訓練,那時候為了讓我們瞭解人體內部的要害,還曾經活剮過幾個犯下死罪的教眾給我們看。為了掌握每一劍刺出的微妙分寸變化。更是逼著我們無數次苦練。現在終於見成果了。給修羅教的緊那羅王多利索的一劍啊,即出足了悶氣,又吊著口氣不讓她立刻死掉。 狄三這一句話說得一干人等,不無不驚愕。 夜叉即驚且怒,蕭傷即驚復疑。只有狄九,便心中驚異不解,臉色也是冰冷無波的。只目光森冷地看著狄三,不言亦不動。 狄三猶自笑道:「你更加想不到,碧落中劍後向你撲去,不是要瀕死找你拚命,而是被我劍上地力量撞出去的。你只顧著小心她死前地最後一擊,當然就注意不到我的飛針了。」 他像一個惡作劇得逞地小孩,居然眨眨眼,扮個鬼臉,得意到幾乎忘形。 說起來,狄九的功夫本來就比他強上一籌,這些年得了傅漢卿的指點,更是遠遠勝過他。狄九又從不信任任何人,對誰都有防備,在正常情況下,狄三想偷襲狄九,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可是這一次,藉著碧落的身體掩飾,狄九看不到狄三的動作,狄三的飛針先從碧落身上穿過去,狄九就聽不到破空之聲,隔著這麼近的距離,別說他地注意力全在碧落身上,就算能及時發現了飛針,也來不及閃避。 狄三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像你剛才對瑤光說地那樣,任何人都有可能會去出賣別人,也隨時有可能被人出賣,沒什麼可怨的。所以,被我出賣,想必你一定是沒什麼怨言的了。對了……」 他故作剛剛想起一事的樣子,笑道:「忘了告訴你,我的飛針可是放在藥水裡煮了好幾天的。你身懷天魔珠,百毒不侵,所以現在肯定為身體的麻木而感到吃驚 不解吧。我怎麼會蠢得對你用毒藥呢?我用的是世上最烈的麻藥,小小的一枚針對你根本談不上什麼殺傷力,不過,麻藥的滋味一定很有趣吧?」 論到武功,在場一眾高手裡,他是最弱的一個,可現在所有頂尖高手,不是瀕死,就是受傷,不是中麻藥,就是冷著臉同人僵持,只 個人眉飛色舞,振振有詞,竟像他才是唯一一個掌控一般。 至此,狄九才終於問出三個字:「為什麼?」 這三個字,不止是他自己要問,無論是夜叉與冥軍,還是蕭傷和其他倖存弟子,無不對狄三的行為感到深深的不解。 如果他幫狄九就該殺了碧落,如果他幫修羅教,就該在全力進攻狄九。 他一出手,即重傷碧落,又讓狄九中了麻藥。等於是兩面豎敵,兩面結仇。 就算他的行為實際上是幫助了修羅教,但他借碧落的血肉之軀製造假象,對她一劍穿胸來讓狄九消除防備,又硬生生把淬過麻藥的飛針從碧落的身體中射出去,才能擊中狄九。 固然以他的武功,這也許是唯一能傷到狄九的方法,但如此殘酷的利用方式,要想讓行事同樣狠毒的修羅教不懷恨在心,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狄三隻是朗聲一笑:「因為你刺了傅教主一劍。」 此言一出,幾乎每個人都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他猶自笑得閒適自在:「我這人的良心雖然很少,但畢竟還是有那麼一點的。什麼人救過我,幫過我,我都記得。仇我是一定會報,恩我也一樣不會負!」 狄九終於動容。 即使是剛才飛針入體。全身麻木,也不曾有這樣地震動和驚異,他幾乎忘記了這一刻身體的僵硬,只是深深凝望狄三:「你……你為他報仇?他是什麼樣的人?你的生死只要不發生在他面前,他就漠不關心,你的選擇無論是福是禍,他也完全不在乎!他甚至連自己都不在乎,他連仇都不會想報!難道你就為了他那一次的舉手之勞……」 「我不是狄一。不是他的朋友。他想要什麼,在意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知道有一個人出賣了他,傷害了他,幾乎殺了他。我要替我的恩人報仇,至於恩人想不想報這個仇。關我屁事?」狄三聳聳肩,動作竟出奇地灑脫:「我當然也知道,當年他做地一切只是舉手之勞,他沒關心過我的前途我的未來,可那又怎麼樣?我的自由,我的尊嚴,我的生活,於他是舉手之勞,於我卻是浴火重生!難道只因為他沒為我費什麼心思,我得到地好處就打了折扣。我就可以不承認這是恩情嗎?」 狄三冷笑著望定狄九:「你可以這樣自欺欺人,我卻沒有你這樣厚的臉皮!這些年來。修羅教從各國得到的扶持,不也都是他的『舉手之勞』?他不過是請他那個在燕國當宰相的朋友幫了個忙。可是。修羅教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可有哪一個因此就不認這是他的功績?不說感激他尊重他維護他幫助他,可這專出惡人的修羅教裡,也只有你,會在根本沒有必要的時候,在他背後刺這一劍吧!」 狄九沉默了一會,才沉聲道:「我們之間的事,你不懂。」 「我不懂?」狄三不屑地看著他:「你以為我什麼都沒弄明白就來找你報仇嗎?你錯了。從你當日邀我助你之時。我就打定了主意。你以為我是怎麼和狄一聯繫上,又怎麼同他通消息的?我告訴他你地行蹤。交換條件是他把你和傅教主之間發生的事告訴我。」 狄九眸子微合,忽然間懶得看所有人:「他什麼都告訴你了?」 「你說呢?」狄三語氣冰冷地問:「說穿了,不就是因為他太強,你看不透,你無法掌握嗎?所以你不能放開心懷來待他。如果他像蘇眉那樣弱小,你還會一直對他曾有過地無心之錯耿耿於懷,一直心心唸唸要找機會殺他嗎?不過,如果他像蘇眉那樣弱小,你根本連看也不會多看他一眼,又哪裡還會有什麼真情?你的另一個殺他地理由,不就是你覺得他對你好,也可以對任何人好嗎?不就是因為你覺得,你不夠特別嗎,我呸……」 狄三切齒道:「佛祖看眾生平等,對萬物一般慈愛,又有哪個信徒因為覺得我這麼虔誠這麼恭敬神仙還不把我當成唯一的而反而去記恨它?你可以不喜歡他,可以不愛他,甚至你在可以利用完他之後再走開,可是,為什麼在享盡了他給你的一切好處之後,非要置他於死地?」他搖頭冷笑:「不要對我說你的那些可笑的借口,從地獄走出來的天王原來有一顆脆弱的心,因為自己不是唯一,不是最特殊的那個,因為別人不肯為了你放棄原則,你就非殺了別人不可。你自己從不會為任何人做到什麼都不顧,憑什麼要求別人為你做到?」 狄九那乍聞狄三提到傅漢卿而生起地震動終於漸漸平復,神情回復漠然,淡淡道:「我本來就不是好人,我做的本來也不是好事。我對他做地事,從沒有給自己找過借口……」 狄三縱聲大笑,打斷了他的話:「這話別對我說,摸著心口問自己,你有沒有為這件事給自己找過借口?你在我面前,在狄一面前,說起那些話,講的那些道理呢?你給了我們幫你對付修羅教的理由,卻沒有為你自己遮掩純為權利之爭的真相。你以為這很值得驕傲,你以為大大方方說出來,我是一個大壞蛋,就算是真小人,就算是坦蕩了?我告訴你!你這只不過是無恥罷了。」 這一番說詞之後,狄三臉上的黑氣愈來愈濃,幾不似活人的面目,但他的笑容卻始終是從容的。這番話說得盡了,他橫劍當胸,凜然道:「我不是好人,卻也不至於無恥到你這種地步。並不是每一個壞人,都能像你這樣,不曾有一點良心。並不是每一個惡人,都能似你這般,全無心肝。並不是每一個自私的人,都能似你這樣,眼也不眨地恩將仇報,無血無淚!所以……」長劍倏然前指,他大步向狄九逼去。 其實無論是狄三還是狄九,都不是那種喜歡滔滔不絕,空口說一堆廢話的人,在面對種種驚變時,他們用劍肯定比用口多。 剛才那番對答,與其說是狄九有疑問,而狄三要罵個痛快,不如說兩個人都在藉機爭取時間壓住藥力。 狄九要逼出麻藥,狄三要迫出自己中的毒,自是誰也不肯出手,只好你來我往,先說一堆廢話拖著。 但狄三很快試出,生死關頭,碧落放出來的毒確是最具殺傷力的,他這樣全力壓制,也沒辦法逼出劇毒來。他也是個當機立斷之人,即然如此, 棄,只以一成真力護住心脈,一意找狄九拚個痛快就 此番作為,如許驚變,連篇怒斥,真是看得一干人心驚神搖,目眩而志奪。 連蕭傷身處困境之中,也忍不住大聲喝彩:「好,好男兒,好漢子。好一個恩怨分明。此戰我若能活命,小子,你對我教的恩必償,怨必報。」 狄三隻冷眼望定狄九,頭也不回地答:「此戰我若能活,我等著你來索債償恩。」 眼看他越逼越近,狄九卻似仍未擺脫強大麻藥的影響,依然僵在那裡一動不動。夜叉微微皺眉,身形略略一動,便覺一股強大的殺氣自上壓下,抬頭看一看嚴陣以待,隨時都會激發天魔解體大法以阻攔自己的蕭傷,夜叉嘴唇微動,讓下屬冥軍合力出手的命令到了嘴邊,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眼看著那個與自己同根而出,同姓而存,有著同樣容貌,相同過往的人就此持劍逼來,狄九的心境居然出奇地平靜。 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斥罵過他,他也居然沒有一絲生氣的感覺。隱約中覺得,似乎在向傅漢卿刺出那一劍之後,他就一直在等著一個人來如此痛罵他,卻誰知那人不是狄一,竟是狄三,竟是這個與傅漢卿連朋友也算不上的狄三。 他們這群魔鬼之中,居然也有人肯這樣知恩重義,居然也有人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說起來,修羅教地影衛教育真是太失敗了啊。 他莫名地想笑,卻又有些暗暗喟歎。 如果在當初,有人這樣痛斥他,這樣輕描淡寫,駁盡他一切借口…… 他凝神,微笑,終究是搖了搖頭。 不。他也依舊會選擇背叛,選擇出賣,只是,最後那一劍…… 不過,現在再想這些,實在是沒什麼意思了。 無所謂後悔。無所謂慚愧,他的命運,他自己選擇,他自己承擔。 眼看著狄三的身影轉眼已近五十步內,他居然好整以暇地任心思飄逸四散。只是一口內息自然而然地在體內流轉不息,一點點將那麻木的感覺驅盡壓下。 手腳還是不太聽使喚啊,好厲害的麻藥。因為麻藥只麻痺身體而不傷及生命,遠比毒藥要簡單許多,所以藥效也就自然強大許多,想要恢復手腳靈活。還真是費時又費力的事。 狄九漫然想著。 正如他所說的一樣,他出賣別人。別人也出賣他,所以。剛才勝算幾乎在握,他其實也沒有太多得意快活,如今驚變受困,心頭也並沒有什麼沮喪憤怒。 無論如何,他盡過力了。這樣拚命地爭奪,這樣捨棄了一切,出賣了一切來換取,到頭來。無論落到什麼下場,也都沒什麼可怨恨。 一步步逼近。看著狄九的神色越來越平靜,眼神越來越平和,甚至會微微一笑,略略出神,狄三卻覺得掌心滿是冷汗。 他為何如此悠閒,他因何這般從容,他是不是已經壓住了麻藥,只是裝作仍然行動不便。 胸口越來越緊窒,喉嚨幾乎不能呼吸,眼前都有些發暈了。 自己中地毒真是太厲害了,這麼努力也壓制不住,現在到底還能出幾劍呢,如果用盡全力,能不能在毒發之前把他…… 「我記得你當年離開總壇時留的話是,若他有難,你又有空,且不需要付出太大代價,就會為他出手。當日你可曾想到,今天你會為了要替他出氣而死,而且,就算你死了,他也未必領你的情,說不定還要怪你多事。」 狄九最後一句話傳來後,狄三終於歎息了一聲。 「你以為我願意死啊?***,我還不如狄一呢!他至少娶到媳婦了!」狄三有些憤憤然地怒視狄九:「誰叫你來找我幫你呢?誰叫你把機會送到我手中呢?不抓住這個機會,我一輩子也沒法報復修羅教,報復你。我總歸是,不能對不起自己的心!」 因為中毒已深,呼吸不順,他不得不大口喘氣:「如果活到八十歲,卻一直委屈自己的心,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他用那漸漸模糊地眼神望著狄九,目光竟帶些譏嘲:「像你這樣,費盡心思地爭來爭去,活著,就有意思嗎?」 「我也是為了我自己的心!用你的話來說,若是要生生委屈自己的心,縱然長命百歲,又如何?」狄九忽地挺身上前一步! 這一挺身,一舉步之間,身周竟似乍然有無限風雲激盪而起,這一舉步之威,似可令天地變色。 狄三心頭一凜,步子卻不見絲毫停頓,反而身劍合一,疾向狄九衝去。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那籠罩著碧落的層層濃煙,忽然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從煙霧中疾射出一道黑光,直打向狄三的眉心。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 最後一招 落被一劍穿胸,看起來受傷極重,實際上因為狄三巧了她體內的要害,這一劍給她造成的傷害是極有限的。真正使她喪失戰鬥力的反而是那根從她體內穿過的飛針。 藥性極強的麻藥幾乎使她的身體全部僵木失去知覺,只是耳目靈敏一如平時,狄三同狄九之間一番對答她聽得清清楚楚。 在狄三衝向狄九時,她努力半撐起身子,拋出一物,口中同時低喝:「解藥。」 驚聞破空之聲,狄三本待一劍擊去,又聽得那一聲清喝,心中一驚,,擊出的劍勢微微一顫,生生以劍尖托住那破空而來之物,回腕一看,卻是一粒黑色的藥丸。 他挑眉一笑,伸手取了藥丸,回手遞到嘴裡,一口吞下。 「好!」 碧落在修羅教的名聲,那是和蛇蠍等價的。明知對方是用毒高手,心胸氣量也絕對談不上寬大,狄三還敢在刺她一劍,扎她一針後,把她扔過來的藥一口吃下去。這等膽色令蕭傷翹起大拇指叫好。 碧落身體復又麻軟地倒回地上,卻也笑道:「果然有膽色。」 她是全靠著自己身體強大的抗藥能力,才能在重傷之下,勉強暫時壓住麻藥,此刻扔出一粒藥,已經是再無行動之力。 狄三即得了解藥,也就不急著拚命。先要運動催化藥力,給自己解毒。聞言悠然收劍,坦然一笑:「什麼膽色。你替我解毒,是要給自己多爭取點時間。我吃你地藥,是因為不吃的話,我已經是死路一條。想必你也不會浪費毒藥殺我第二次。」 雖然無力,碧落竟然也低聲笑出來:「不錯,我給你解藥。可不是就不記得這這一劍一針之仇了。現在我要幫你保住性命,可此戰過後,你我若都活著,這筆賬,我一定要加上利息向你索還。」 狄三也冷笑:「我也和你明說,我劍下留情。饒你一命,也一樣不是為著幫你,而是要留著你的性命,牽制局勢。所以咱倆誰也不必承誰的情。」 蕭傷此刻對他又是欣賞,又是喜愛,不覺歎道:「狄三,你也太鑽牛角尖了。影衛是受過許多不公,但當年主持影衛之事的人都已經死絕,影衛制也早已廢除,你何苦非要找我們來報仇。你如果能看開些。我們也許會是朋友。」 狄三一邊以內力催發藥力,一邊聚精會神牢牢盯住狄九。不肯放過他的任何細微動作或表情,聞言冷笑答道:「不要以為你們沒有親手去做。就可以自認清白!除了傅漢卿之外,修羅教中每一個人,都是幫兇!你們享受教中的財富權利,享受我們這些影衛的生命骨血,卻不曾對這種惡行說過半個不字!尤其是你們這些修羅教地高層諸王!修羅教所造的一切惡果,你們都是是責無旁貸!我答應幫助狄九,不但是要找機會替傅教主報仇,也是為了讓他能同你們決戰!沒有我幫忙。就算有夜叉相助,同時對付三個人。他也沒有十成勝算。有了我,他才會策劃這次的大決戰,你們修羅教才會元氣大傷,我才算出了這口心頭怨氣!」 他將劍鋒徐徐前指,肅殺而狂猛的劍氣,已遙遙鎖定了狄九:「我刺碧落一劍,是替死去的人爭一個公道,我射狄九一針,是替活著的人出一口怨氣!現在我恨已償,恩已報,無論生死,我都無愧無悔!至於和你們這些高高在上地修羅諸王做朋友,呵呵……」他笑得肆意:「大可不必了!」 蕭傷也是心高氣傲之人,難得此番向人示好,心裡本來還一直在盤算,此戰若能僥倖,怎麼才能想法子化解了他與碧落之間的怨仇,卻被這樣硬邦邦頂回來,臉上未免有些下不來。此時又不好去同他翻臉成仇,只得重重哼一聲:「我只想識英雄重英雄,你既然不屑,我們也不缺你一個朋友。」 狄三隻覺好笑:「什麼識英雄重英雄?如果我沒有今日這一番作為,如果不是你們現在需仰賴我同狄九拚命,對我這種孤零零天涯漂泊,無權無勢無家可歸的前任影衛,你們有哪個會多看一眼?這話說出來,真不怕笑掉別人的大牙。」 蕭傷這一番真個是一片熱心腸,生生浸到一片冰水裡,讓狄三給數落得臉皮都紫漲了,偏又不好發作,只得拚命咬牙苦忍。 便是身在危局的狄九看了,也覺得今日山頂的情況詭異到極點。 他與夜叉本是同一陣線之人,實際卻各打各的算盤,一心保持各自的實力,所以他手上的高手,一直避在遠處,沒來參予混戰,而夜叉明明手裡實力最強,偏就是不肯硬拚蕭傷的天魔解體大法。 狄三看起來似乎是同修羅教一同對付他。卻又和修羅教針鋒相對,半寸不讓。他甚至不肯稍稍委屈自己,哪怕只是做做樣子,演演戲,也不幹。這種做法其實極蠢。何必讓自己腹背受敵,不留半點退路?然而,狄九卻又覺得,他不能不佩服狄三。這樣地坦蕩自在,這樣地率性而為,他知道,他是做不到! 甚至有些羨慕。他凝視狄三,歎道:「為什麼,你卻可以這樣活?」 」無慾則剛。」狄三衝他一笑:「你所謀太多,所思太眾,所以,你永遠變不成我。」 最後的一絲餘毒在體內悄然消去,最後一點隱約地黑氣,從臉上徹底消失,生的氣息,生地活力,重又回到他的眼眸之中,狄三沖狄九微笑:「其實,你剛才根本沒能壓住麻藥對嗎?向我逼出的那一步,是你能做到的極限,對不對?否則你不會眼睜睜看我接住解藥而什麼也不做。」 他搖搖頭,似憾實喜:「可惜啊,我沒能被你嚇住。現在……「 「剛才我的確沒能壓住麻藥,現在……」狄九亦微笑:「可以了。」 「現在」二字出口時,他已如鷹凌空,如龍騰雲,直撲向狄三,說完一個「了」字時,已狂風暴雨般刺出十餘劍。 在戰場上,瞬息之誤,便可令勝負易位。無論拖延時間的原因是什麼,在為自己贏得時間的同時,也往往令對手也多出了不少時間。 狄三不得不暫停進攻的腳步,全力運功催化藥力,替自己解毒,而狄九借助這極短地一段時間,也已經成功壓下麻藥。 狄九武功本來就比狄三勝出不少,此番倏然進攻,更是佔盡上風,只十幾招之間,狄三身上已迸出數道血光。也虧得他反應靈敏,心志堅毅,明明被這泰山壓頂般的攻勢逼得氣也喘不得一口,冰雪般地心境卻無半點動搖。仍可把自身的功力招式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見招拆招,見式化式,即使是受傷,也能及時卸掉大部份力量,不至讓自己因傷重而失去戰力。 但 此蕭傷也看出他不可能撐得太久,一旦讓狄九收拾了同夜叉聯手對付自己,就算是用天魔解體,也沒有什麼用了。 此時他再不遲疑,仰天長嘯一聲,嘯聲中,竟是一往無前的殺意和鬥志,剎時之間,體內真氣激湧如潮…… 夜叉卻倏得大喝一聲:「蕭傷,我立刻帶人退走,你不必如此。」 蕭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神無比愕然地向下望去。 夜叉衝他笑了一笑。 在蕭傷,或是在修羅教所有人的記憶之中,這都是第一次看到夜叉的笑容。 也許是因為夜叉平時根本不曾笑過吧,所以,明明是個極美的女子,這一笑卻極之刺眼,像是在一張好端端的臉上,生生刻出一個生硬的笑紋來。 「我幫狄九,是因為這幾年,教內對我和冥軍很不公道。但我們畢竟是有些香火情的,我也不忍逼你太甚,就此領人撤去,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蕭傷簡直有些傻了,夜叉是不是瘋了,在這麼重要的關頭,她居然要退走。 夜叉卻再沒多看蕭傷一眼,飄然退後,悄然一個手勢,所有冥軍迅速集結在她的身旁。最後,她只淡淡留下一句話:「狄九,我答應過幫你傳遞消息,幫你先一步廢掉瑤光和碧落,讓你地下屬不必受劇毒和音波功的威脅。我答應的都做到了。沒答應的也幫你做了不少,剩下的事,你就憑自己去應付吧,我要回總壇去對付莫離了。」 話猶未落,她就真的帶上一群冥軍,走得乾淨俐落。 蕭傷雖然受驚不輕,卻也不敢再耽誤,飛身便撲向狄九與狄三的戰團。 適時狄三被狄九一掌擊退數步。撫胸跌倒,蕭傷及時趕到,擋住了狄九的步步追擊。 狄三這才來得及喘幾口氣,明明累得臉紅脖子粗,卻還要勉力大笑:「狄九,你可曾想到。連夜叉都會棄你而去?你覺得你是梟雄?你一生以權謀之術對人,旁人也只會以權謀之術待你。誰會在生死關頭永遠站在你這邊,誰會肯不顧利害地替你出力?你死之後,會有人記得你地名字嗎?會有人肯偶爾為你歎息一聲嗎?」 耳旁聽得一聲悶哼,卻是蕭傷同狄九硬拚一掌,被逼退數步,口中斥道:「要命的時候,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狄三哈哈一笑,挺劍又逼過去:「我就知道你沒我幫忙不行。」 他哪裡是願意廢話,實是剛才那一輪急攻應付下來。血氣翻騰得厲害,不得不退下平復氣息。只能暫逞口舌之利,擾亂狄九之心。 追月峰上。連番激變,轉眼間,已經是數次背叛,數次出賣,數次臨陣倒戈。 而狄九,除了在聽到狄三提到傅漢卿時有所動容外,其他的一切變化都冷然置之。 即使是在這生死關頭,夜叉負義而去。他的臉色也不曾變上分毫。 他與夜叉本來就是臨時的利益組合,他要借夜叉替他除去勁敵。夜叉要借他的手除掉諸王。如果沒有狄三這一支奇兵突起,就算是蕭傷用天魔解體大法,夜叉也會和自己聯手把他除掉地。可即然狄三暫時把自己纏住,夜叉自己又不肯自損身體施展天魔解體,如果同蕭傷決戰,自己不死也要重傷,就是身邊十名最精銳的冥軍怕也要死傷怠盡。 在這種情況下,夜叉怎麼會肯替他出死力應敵?反正這一戰之後,三王不死也實力大損,只要她早一步回到總壇,除掉莫離,大局就在掌控之中,她又何苦非要死戰到底。 激戰之中,狄九竟然莫名地笑了一笑。他以權謀待人,人以權謀報他。一切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是,除去權謀,他又能依仗什麼?! 右劍左掌,同時應付著蕭傷與狄三,他卻在這一刻,仰天而笑,聲傳全山。長笑未絕,四面八方便有無數衣袂掠風之聲。 隸屬於他的,伏在四周不遠處的高手,終於等到了呼喚的信號。剛才碧落現身時曾故意有毒煙四散就是為了對付他們。但為了不誤傷自己人,碧落事先把能解這種毒的避毒丹分發給所有參予此次決戰的弟子,而夜叉,早就暗中派人把避毒丹給了狄九的這些屬下。 剛才那些驚呼聲,從樹頭跌落的聲音,都是他們事先約發,假裝出來的。此刻聽了狄九地招喚,便一個個殺氣騰騰揮刀掄劍扣暗青子得從四周冒出來。 狄九朗聲斷喝:「殺了這些人!「 他指的是碧落瑤光和其他幾個仍在努力逼毒地倖存修羅教弟子。 蕭傷眼神一寒,暗自切齒。這可真是個兩難之局,他若回身阻止,狄三必會被狄九殺死,他若繼續助狄三同狄九對陣,那其他人…… 正自為難之間,卻聽得一個極微弱的聲音響起:「交給我!「 卻是傷勢最重地瑤光正自血泊中勉力坐起。 她才撐起半個身子,就有一個跑得最快的人撲過來,一刀衝她砍來。 她不驚不亂,只抬頭微微一笑。 這一刻,她遍體浴血,髮絲凌亂,神情憔悴,玉面慘淡,但只一笑,那一刀,便頓在她頭上,再也砍不下一分一寸。 那執刀高手只覺眼前女子這一笑,說不出地楚楚動人,風流嫵媚,如此弱女依依,真個轉眼間便能激起男子心中所有的豪情和保護欲,手中鋼刀雖利,卻如何斬得下去,遲疑間聽得勁風破空,卻是第二個奔來的同伴也揮著長劍到了,他想也不想,便回身一刀,堪堪格住了同伴的寶劍。耳旁聽得同伴驚呼:「你瘋了!」 他恍恍惚惚想:「正是沒瘋才不能讓你們殺了這樣可憐的女子。」手上卻是一刀快似一刀逼得同伴手忙腳亂,步步後退。 狄九同時應付狄三與蕭傷,尚能提氣高喝:「瑤光媚術天下無雙!所有人不要看她的眼!」 瑤光慘淡一笑,伸手撿起身旁一片染了鮮血的樹葉,放在唇邊輕輕吹起來。 清亮地竹葉聲飄搖而起。那四面八方湧過來的高手,動作立時便遲緩凝滯了。 沒有人能想到,瑤光傷重至此,還能借一片小小樹葉,施出迷魂之音。 所有人都知道心志被她地音波所攝,但是,這聲音如此美麗,如此悅耳,彷彿心底裡最溫柔的呼喚,最動人的美夢,誰也不忍去打斷,誰也不忍不去聽。 有幾個功力高的扯破了衣服揉成一團想塞住耳朵。手舉起來卻怎麼都不忍心塞進去。 功力低的更是不知不覺就鬆開手,任兵器落地,自己一跤坐倒,癡癡傻笑。 瑤光花容慘淡,雙手都在顫抖,鮮血竟自七竅中徐徐溢出。然而,她唇邊樹葉的清 ,一刻也不曾停頓過。 碧落也在重重迷霧裡,極輕極慢地揮手,那本來籠著她的各色煙霧向四下擴散的速度忽然加快許多,飛快向狄九的那些下屬飄去。 瑤光的魔音,碧落的奇毒,都擁有同時大範圍的殺傷力。有她們在,就算人數眾多,不是高手的話,也很難佔得上風。所以狄九才必須與夜叉設下險局,先一步把這兩個人除去。 誰也沒想到,狄三打亂了所有計劃,重傷的瑤光和碧落,依然牽制住了狄九下屬的這幫高手們。 蕭傷見局面尚算穩定,心情一鬆,便又可全力對付狄九。 就只剛才分心走神了這麼短短一瞬,狄三便又中一掌,雖及時卸掉大半掌力,還是斷了兩根脅骨,外加噴出一大口鮮血飛跌出去。 他人還在半空中,就信手一擦唇邊的血痕,低罵一聲:「媽的,這麼死在這裡真不值。」一邊說話,嘴裡一邊往邊湧血,可他重又衝上來的身影卻並無半點遲緩。 如此鬥志把蕭傷也激是眉眼飛揚起來,奮聲大笑道:「狄九,你還有什麼伎倆,使出來吧。」 「伎倆自是有的,就看你們能不能逼出來了。」狄九淡淡一笑,劈出一掌。 這一場激戰慘烈到了極處,誰挨了多少掌,誰中了多少劍,已經沒有人能計算清楚了。每一次鮮血迸濺。都絕不會只是一個人地血。 狄九的玄色衣袍都幾乎被血給浸透了,每一掌劈出,都覺得丹田和心口都是空蕩蕩的。每一劍刺進敵手的血肉,也並不覺得歡喜快樂。他其實不介意蕭傷同他拚命,也不恨狄三出手偷襲,但他現在恨他們太吵,打架就打架吧,為什麼還要這麼吵。 「小子。我救了你一命,看你還敢不敢在我面前趾高氣昂。」 「我呸,是誰救了誰,要沒有我,還輪得到你來救我?」 「小心……」 「得,這一劍又是我幫你擋的。看看你受了多少傷吧?沒本事就別逞英雄?」 「胡說八道。我受傷是因為我夠英勇,每次都正面攻擊,每次都幫你分走最大的壓力。有本事,等打完了仗咱們扒開衣服數一數,看誰打得最拚命,最不怕死。」 「你確認不是比誰最沒本事,誰最弱?」 「笨蛋,那一掌打得這麼拙劣,你還躲不過,幸好我出手夠快啊。」 「……」 「……」 真是太吵了。太過份了。 狄九忽然有些切齒地痛恨。 這一場戰鬥,太孤獨。明明他屬下的人最多。明明他的功力最高,可是。他寂寞得有些了無生趣。 蕭傷與狄三配合得居然這麼默契,明明彼此是敵人,明明就算是並肩作戰,也沒耽誤相罵鬥嘴,時不時還惡狠狠瞪著彼此,可這一切都沒有影響他們無數次彼此互救,無數次去替對方擋下險招。 誰也沒有在退後時多歇一口氣,多耽誤哪怕一時一刻。誰也沒有為了自保實力,而讓對方去獨力應付自己地強猛攻擊。 也許。是危難迫得他們不得不並肩做戰吧。也許,他們如此多話,就是為了要擾亂他的心神吧。然而,狄九知道自己仍然嫉妒得發狂。 誰會在生死關頭永遠站在你這邊,誰肯不顧利害地替你出力? 他知道,本來有的,本來,他是有這樣一個人的…… 你死之後,有人還會記得你的名字嗎?有人肯偶爾為你歎息一聲嗎?」 他相信,即使是現在,那個人也不會忘記他,即使身死魂滅,即使屍骨無存,依然有一個人,會時不時想起來,念起他時,依然不發一句怨言,只是輕輕地為他歎息…… 阿漢……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會出奇地思念起一個人,會發瘋般懷想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往事。 或許是因為人快死地那一刻,一定會軟弱一定會可笑吧?所以,他決定原諒自己這生平僅有一次的愚蠢。 是啊,臨死之前…… 隨著振臂之勢,袖中秘藏的信煙悄然落入了他的掌心。 修羅教的人以為只有落鳳嶺埋了炸藥嗎?不,他們錯了。追月峰下,一樣有大量炸藥,只要信煙一起,就會被點燃。 他從來沒忘記過,背叛和出賣是隨時會出現的,他從來也不敢做全勝的打算,這一場決戰,他做過各種設想,包括自己的敗亡。 這一份炸藥,就是為落敗而設計的。 而這個真相,除他以外,誰也不知道。 他對狄三說過,他不相信任何人。 狄三也好,明王也罷,夜叉也好,全都一樣。 負責埋炸藥的所有人,除了一個之外,全部被他殺了。 而那倖存地一個也被他用攝魂術迷了心志,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唯一懂得地就是守在那個不為旁人查覺的隱秘地方,死死盯著天空,一旦那道特殊地信煙升騰上天,就立刻去點燃引線。 天地如此廣大,他唯一敢相信,敢將性命交託的,只是一個活死人,一個受他控制地人形傀儡。 可笑,還是可歎? 狄九笑不出聲,也無力歎氣。 相信別人,將自己的性命交託給別人,自己的性命,就不再屬於自己。 他既然恨極了自己的生命不屬於自己,又怎麼肯怎麼能將自己的後背交付給別人? 權謀對人,權謀待己。斷絕了額外的幫助,不也斷絕了額外的背叛。一切盡在自己手中掌控,勝敗輸贏,他也一己承擔!他不悔! 這一戰,已是必死之局。 他手下那些人的功夫雖不弱,仍不足以對抗瑤光地魔音。當然,瑤光雖然撐不了多久,但只要她能撐到碧落的劇毒把那些人全罩住,就算功德圓滿了。 而眼下,那毒煙離那些人,不到二十步。 他地武功比狄三和蕭傷強上一籌,但這兩個人合力,卻還是可以把他壓到下風。他現在甚至沒有力量再用嘯聲去破瑤光那微弱的魔音了。 更何況,那麻藥他並沒有全逼出去,而只是強行壓下,隨著他真氣消耗得越來越大,隨著長時間激烈作戰而不能奏功,身體又在一寸寸地開始發麻,手腳隱隱有不聽指揮的感覺。 再不發信煙,就來不及了。 他一咬牙,拼著硬受了蕭傷一掌,狄三一劍,在血泊中找個空檔,躍出戰圈。抖手放出了信號煙花。 最後一個念頭是,想不到,費了如許心機,真正的贏家居然是夜叉!她手中實力絲毫未損,回總壇後出其不意滅了莫離,就可掌控大權,順勢成為教主了,那麼,她會怎樣對待傅漢卿……一個念頭 續下去。也許只是懶得想了,也許只是看到狄三縱I煙花的身影,和蕭傷百忙中向空中投出的短劍,他忙得沒空想了。 蕭傷和狄三都是聰明人,雖不知道那信號煙花到底是幹什麼用的,也知道絕不是好東西,二人同一時間都做出了攔截的舉動。但狄九如何肯讓他們如意。 右手運力一擲,長劍如雷似電,疾襲向狄三,迫得狄三不能不收劍格擋。左袖飛捲如雲,勁氣浩蕩激揚,隔空生生把短劍給捲住反襲向蕭傷。 右手長劍即脫手,五指便揮彈不絕,道道指風幾乎襲盡狄三各處要穴。左掌虛虛遙劈,掌勢也將蕭傷牢牢鎖住。 無論如何,他不會給這兩個人任何攔截的機會! 如同劇浪激湧的攻勢一波又一波向二人襲去,他自己卻抬頭,望著那正急速飛騰而起的信煙,忽得縱聲長笑起來。 這一生,真是一場極大的笑話啊。 他以背叛換來背叛,以出賣換來出賣,他捨棄了那個人,別人也捨棄了他。 苦心謀劃一場背叛,得來重重困境,無盡險阻。那些野心和大業,權勢和財富,遠得就像是天邊的星,永遠看得到,卻抓不到。 苦心謀劃一場決戰,得來狄三反戈一擊,夜叉臨陣而走,付出如許代價,最終居然白白將勝利交予旁人。 想要地。總是自指間溜過,捨棄的,卻還是自心頭泛起…… 生也孤獨一無所有,死亦孤獨一無所有…… 唯一可欣慰的,不過是屍體會被炸得灰飛煙滅,不必留一具殘屍,難堪地供世人唏噓恥笑。 所以,在這最後的一刻。他只想放聲大笑。 如許人生真似夢,如許人生直堪笑。這麼有趣的一場大笑話,豈可不笑,怎能不笑! 夜叉率冥軍離開,一路打出信號,命令所有殺死了風信子。且佔據風信子的原來位置,繼續監視全局,掌控一切變化的冥軍暫時不要離開,繼續監視。 夜叉根本就沒打算現在回返總壇。 這次她臨陣離開,雖說蕭傷狄三和狄九肯定會拚個兩敗俱傷,但只要沒有全部同歸於盡,這幾個頂尖高手哪怕只有一個活下來,也是後患無窮。即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個也不能留。 不過不能立刻動手,而要等他們所有人都拼得只剩最後一口氣。再輕鬆坐收漁人之利。 所以她才帶冥軍佯退,而且真的是遠遠退下山巔。 以狄九等人地耳目。附近有沒有別人潛伏,肯定瞞不過他們,只有查覺她帶著手下真的離開了,他們才敢放手一搏,最後拼得你死我活。 而她,只要在山腰必經之處設伏就行了,勝的那個,不管是哪一方。最後也肯定遍體麟傷,奄奄一息了。乘著他下山的時候…… 心中正打著如意算盤,林木之中,忽傳來高低不一的鳥鳴聲。 因著廝殺慘烈,殺氣沖天,山間飛禽走獸,早就消失無蹤,乍聽這鳥鳴之聲,便異常刺耳且不自然。 一眾冥軍都露出凝神細聽的表情。 一人低聲道:「從山頂一路傳過來地信息,有人正以絕頂輕功向追月峰而來,我們……」 根本用不著他稟報,夜叉也早聽明白這信息中的意思,無聲打出手勢,所有冥軍都迅速沒入林中,做好了刺殺狙擊的準備。 夜叉也躍上一處最高的大樹,藉著枝葉茂盛,遮擋了自己的身形,極目向遠方望去。 卻見兩道人影,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追月峰落鳳嶺而來。 她目力驚人,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也清楚地認出來者為誰。 「是他們?」 夜叉又驚又疑:「他的武功居然恢復了?」 眼看著二人來勢如電,轉眼就到了山下,夜叉當機立斷,低聲發下了狙殺的命令。 傅漢卿既然送到眼前來了,她豈有不殺之理。這人平時雖然看似不做正事,但這些年下來,在教裡,居然還非常有威信且得人尊重。回總壇後,這人不殺總是大患,殺了又難免大失人心,不如借這個機會,神不知鬼不覺處置了他,事後把罪名推給狄九,自己還能落一下親手狙殺狄九,替教主和諸王報仇的美名。到那時在教中威信必是如日中天,看誰還敢說冥軍是光拿錢不幹活吃白飯地傢伙。 夜叉打著如意算盤,凝神等傅漢卿上山。 她知道傅漢卿內功很好,輕功不錯,但別的方面,說是天下無敵,打就有心無力。這人沒有打鬥經驗,又心軟,不肯殺人,只要倏然出手襲擊,他來不及回過神來,縱有天下無雙地內力也沒有用。 而其他十個冥軍是她手下最好的高手,峰頂一戰,毫髮無傷,手裡又有碧落給地毒筒,以有心算無心,猝然施襲,牽制一個長途奔馳,疲憊不堪的狄一也足夠了。 夜叉聽到自己心底冰冷的笑聲,悄然提聚功力,冷眼看她的獵物一步步走進她的陷阱。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 人與非人 落鳳嶺上,轟天震地的喊殺聲響起。 傅漢卿和狄一,卻剛趕到追月峰下。 傅漢卿愣了一愣,頓住腳。傻乎乎望著落鳳嶺的方向,臉色有些發白。 照龍王的話判斷,現在的落鳳嶺上,那些正道人士已經該是紅了眼。如果內奸真的是夜叉,他們正在火拚的,很可能不是狄九的手下,而是他修羅教的教眾。 可是,狄九和諸王,卻在追月峰上。 分身,乏術! 傅漢卿咬咬牙,忽然用力一跺腳,還是向著追月峰頂,飛奔而上。 狄一眼中竟閃過一抹異彩,跟上他一起奔跑的時候,臉上,笑了一笑。 傅漢卿選擇了首先保護自己最關心的人,這讓他覺得,這個人,當真是溫暖了起來。越來越……像個有血有肉的人。 然而,對傅漢卿來說,要眼看著生命消逝而不管不顧,是怎樣的艱難。聽著旁邊落鳳嶺上不斷傳來的喊殺聲,慘叫聲,兵刃交擊聲,他的臉色,一點一點,越發慘白。 以他那原本的性子,不是不可以對旁人的生死漠不關心,但是明明知道這些人因為中了別人的計謀而在那一山之隔的地方,不斷慘死,自己卻什麼也不做…… 這個認知讓傅漢卿心裡異常難過。 看著傅漢卿臉色越來越慘白。眼神越來越矛盾,身子雖仍在向上飛掠,但手卻悄悄在身側握拳,狄一心中暗暗歎氣。 人啊,果然是不能太有良心地。 「那麼多人混戰,你就是去了也阻攔不了。何況現在追月峰上怕也是險象環生,去晚一步就……」 狄一是想要開解傅漢卿,而傅漢卿卻倏得停下了奔馳的腳步。 對啊。所有人都在拚命打鬥,每一秒都有人會死。也許就在自己跑上山頂的短短瞬間,就死掉好多人,這其中甚至可能包括…… 這心念一動,傅漢卿斷然打斷狄一的話:「你立刻堵住耳朵,意守丹田。全力護住心脈。」 夜叉正隱在暗處,看著傅漢卿與狄一漸漸來到近處,眼看著二人馬上就要進入伏擊圈,她的眼中冒出興奮的亮光,悄然把手按在劍柄上,全身真力亦已提到最高點。 偏偏就在這一刻,離她不過三四丈距離的傅漢卿忽然停了步,轉頭不知和狄一說了什麼,卻見狄一當時就變了臉色,忽地盤膝坐下。因為有傅漢卿攔在他前面。狄一後來又做了什麼動作,夜叉也沒法看清了。只見到傅漢卿雙手攏在嘴邊,仰面向天。大喊了一聲:「不要打了!!!」 夜叉只覺有萬斤巨錘迎面打來,雙耳嗡嗡直響,眼前冒出無數金星,為了偷襲而提到最高處的真氣忽得失控亂竄,四肢百骸痛不可當。以她地功力深厚,心性堅忍,竟也是痛到極處,連哼也來不及哼出一聲。就暈過去了。 不過她到底還是頂尖人物,失去知覺。只短短一瞬,也就恢復了清醒。睜眼時,傅漢卿和狄一卻已不見蹤影。她呆呆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全身隨即劇烈地顫抖起來。 怎麼可能?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可怕的力量!這種強大到如同神魔,絕對不該屬於人間的力量,對於夜叉這種平時自視甚高,自以為是當世頂尖高手的人物來說,打擊太大! 她勉力想要收攝心神,恢復鎮定,卻越發心神散亂。迷茫中,本能得運氣,立覺胸口猶如刀割一般。她不敢逞強,連忙停止了調運內息,伸手扶著樹勉力站穩,用盡她眼下所有的力量喊:「還有人活著嗎?」 林木間一片寂然,沒有人答話。 夜叉知道,她伏在暗處的那十個冥軍,已經全死了。 傅漢卿那一聲喝,意在阻止殺戮,想要影響山頂地頂尖高手,和旁邊山上的兩幫笨蛋,因此喝聲中的內力宏大至極,威力匪夷所思。 或許傅漢卿本人並無惡意,就算他的喊聲再具殺傷力,傳到落風嶺和追月峰頂,也減弱許多了,只會毀掉大家的戰鬥力,而不足以殺人。 他哪裡會知道,有一幫心懷惡意的傢伙離得他這麼近?陰差陽錯之間,讓他一聲吼給震死了。 夜叉手下最強的十大高手,冥軍中最頂尖的人物,一生歷過無數凶險,經過無數血戰,殺過無數高手,剛才在山頂上,面對那麼多絕世高手,還可毫髮無傷,全身而退,現在,卻死得無聲無息,半點對抗或反擊的能力也沒有。 夜叉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如此不可抵擋,不可對抗的力量…… 平時自負地身手武功,不過是一場笑話!和傅漢卿相比,她這個天下最可怕的殺手,其實不過是一隻螻蟻。 費了那麼多心機,咬牙出賣了整個修羅教,到最後,一切地希望都在這一吼之下,變成了泡影! 她自己已經身負重傷,跟隨她的冥軍最強高手死盡,就算是僥倖未死,迎面正對如此力量之後,也絕不會再有膽色勇氣,繼續跟隨重傷地她,去和這樣的強大為敵。 傅漢卿,你是魔鬼…… 夜叉臉色慘白如紙,扶著樹幹,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奔去。 這個時候,她忘記了自己是世上最頂尖的殺手,只覺得自身軟弱無助如任何一個柔弱女子。她沒想過其他分散各處的冥軍現在是什麼樣的情況,有幾人被震死,有幾人只是重傷,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快走…… 離開這裡,離開那個魔鬼,遠一點,再遠一點…… 傅漢卿,他不是人! 「不要打了!!!!」這一聲傳上山頂時,狄九剛扔出信煙,正在出手阻截蕭傷和狄三的攔截。 然後,忽然之間,激盪的掌風劍氣倏然而止,柔美地樹葉魔音亦轉眼消散。 瑤光低呼一聲,又是一口血噴出來,染濕了本來就隱有血色的樹葉,倒下地身體再也撐不動了。 遮著碧落的重重毒霧忽得劇烈地顫動幾下,黑霧裡的身子也再不見動作。 修羅教和狄九的一干手下,一起跌翻在地,個個面無人色。 有人臉色異樣潮紅,有人張嘴吐血,有人撫胸呼痛,有人眼神發直地瘋狂喊叫,卻被那轟然巨聲壓得自己都聽不到一絲聲息。 正在激烈劇鬥中的蕭傷狄三和狄九三人受傷最重。 三人都把真氣提到極處,所以也最易被這巨響震得真氣激盪。 蕭傷和狄三二人躍起的身形一起失控向下落去。招式再也使不出來。 二人都是機敏之人,值此驚變,一邊努力平復體內洶湧四竄的真力,一邊用最後一絲內力死死護住心脈,確保不會受到損及根本真元的傷害。 而狄九,此一聲喝入耳,只覺動魄心驚。 忽然間身子失去平衡,真氣再不能自如運轉,行雲流水般擊出的招式使不出去,內息真元一概反攻入體內,胸中悶惡欲嘔,遍體奇痛難當,這一切一切,他竟不能感知。 電光火石之間……他的聲音!他來了,他在山上! 腦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身體卻已經本能地動作,交睫之間,迅疾抬手,數道指風彈向空中。 顧不得體內四竄的真氣,不理會內息紛紛逆行。不計較此番行事的後果,他只是下意識地強行提起最後一絲保護心脈的力量,向上彈指。 指風及處,那剛剛飛到半空中的信煙來不及綻放,就砰然飛落下來。 狄九整個人也如石頭一般,一頭栽倒在地上。然後緊咬牙關,生生硬吞下了大口湧上來的鮮血,他雙手撐地,強提真力想勉力站起來,卻覺得丹田空蕩蕩一片,並無絲毫內息與他的意志相呼應,體內竟似有千萬把鋼刀攢刺一般。痛至極處,以他的忍耐力也雙臂一軟,整個人復又伏倒下去。 耳旁復傳來一聲悶響,略略轉頭,那被他發上空中,也被他親手擊落的信煙正落在他身旁,然後孤零零滾向一邊。 呆呆望著那已經沒用的信煙,然後,他才知道要後悔。 為什麼。為什麼要擊落信煙? 為什麼在聽到那一聲喝之後,會做這麼愚蠢地事?! 狄九居然百思而不得解,只是有些僵硬而麻木地舉目打量四周。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一時起不來,而蕭傷和狄三也盤膝於地,運動調息,可見受傷亦不輕,不過,誰也不會像他這樣。真元受損,心脈重創,留下一生一世都無法復原的傷害。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 難道是指望那人來了救他一命?與其淪落到那等可憐境地,他還不如一死快意。 不想那人粉身碎骨?更是荒唐,三年來他從未後悔當日那穿心一劍。今天又何必多餘這臨陣數指? 正自迷惘之間,復聽得浩浩空際,響起那可傳數里的聲音。 只是這一次,卻再沒有剛才那一聲斷喝中的強大威力,不致令人受傷。 「所有人都不許再打了!我是修羅教現任教主傅漢卿。我不想看到今天再有任何人死在這裡。戰鬥現在停止。無論是各門各派弟子,還是跟從我教原天王狄九的下屬,能動的全扶上傷上不能動的同伴,全部離開,我教弟子不可追殺。我在這裡保證,此後你們只要不再與我教為敵。我必不再追究今日之事,否則。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那聲音浩浩蕩蕩,兩座山峰上上下下。無一人不聽得清晰入耳。 狄九莫名地笑一笑,卻覺喉頭又開始發甜,連忙用手掩住嘴。 幸好這時候,也沒什麼人有力氣注意他了。這狼狽像倒也並無旁人看到。 深知傅漢卿的人聽了這番話,都自有一種哭笑不得地感覺。 狄九一時沒忍住,差點笑出聲音來。蕭傷咬牙切齒,心中暗道:「什麼不客氣,你所謂的不客氣。該不會是上門去和人講道理吧。」 如果不是受傷太重,估計碧落與瑤光也會跟著他一起發牢騷。 不過。其他人可不像他們這麼瞭解傅漢卿。狄九的那些屬下,無不瘋狂地掙扎想站起來,刀也顧不得搶,劍也無心去拾,身上的傷更沒空去處理,只是全身顫抖得拚命向山下跑。 站不起來的,連滾帶爬也想離開。 不是膽小。神魔天降之時,區區凡人,憑什麼聚集反抗的膽識,志魄和勇氣? 為了財寶?為了向上司表忠心?開玩笑! 天啊,教主竟是這麼可怕地人物,為什麼我們竟會反出教來,跟著這個天王,真是太蠢太笨了啊! 狄九平靜地看著所有人瘋狂地棄他奔逃而去,沒有人回頭看他一眼。沒有人肯為他多停留一時一刻。 這很理所當然。他有什麼力量,可以讓螻蟻敢於為他去對抗大象。 他極目望向旁邊的落鳳嶺。兩座山上,應該都在發生同樣的事吧。修羅教的弟子欣喜若狂,無限自豪,其他人則是戰意全失,拚命逃離。 他要殺這些人,要殫精竭慮,要絞盡腦汁,要思謀要動心機要…… 而傅漢卿,他只要再多喊這麼幾嗓子就成了。 狄九心間苦澀歎息。 蕭傷大聲叫道:「媽的,不追究不追究,他這威風倒耍得好,這麼大的事,也不問問我們就決定了。」 瑤光亦緩過氣來,低低苦笑,氣息微弱:「這場決戰,我們事先也沒問過他。算扯平吧。」 黑霧籠罩中的碧落亦喘息道:「也不算什麼壞事,至少,自此之後,天下間,怕是再沒什麼人敢與我教為敵了。」 修羅教立教七百年,紛爭從來不曾停息。說穿了,不就是他們還不夠強?如果強大到,揮揮手就可以把所有正道人物如螞蟻般捻死,黑道又怎麼樣?還會有誰,那麼積極地吆喝著要作他們的敵人。 正如剛才傅漢卿那一番勸告大家停戰的話,如果由蕭傷或碧落瑤光來說,怕是所有人都會大喊不能相信魔教妖人!但傅漢卿一喝立威之後,人們便不敢不能甚至刻意去忘記懷疑和猜忌他的信用,相反會做出最柔順乖巧地姿式,聽話,還以最快的速度聽話,只期待對方守信。 過於壓倒性地力量,的確可以痛快解決很多問題。 可是,這樣破壞平衡地力量,也是……為世不容! 即使是蕭傷碧落瑤光他們三個,刻意以輕鬆的方式說起來,也仍然是無法忽略掉心頭那種不自在的感覺。 早就知道傅漢卿的強大,但從來沒有哪一次,能如此刻一般震撼人心。同他這一喝相比,瑤光自信天下第一的魔音之術,便如螢火之光面對皎皎朗月。 大家一生苦練的神功,用盡所有熱血和汗水換來的成就,都不過塵沙之微。費了多少心機,耗了多少謀算,最終卻死傷遍地,所有人都重傷奄奄。到頭來,他一聲斷喝,便諸事平定? 他們這些頂尖的人物,誰不驕狂自負,誰不自視甚高?到如今,這一聲喝,比得他們個個猶如小丑,諸般謀算不過一場笑話。 修羅教有這樣一個教主,其他人,還有誰是重要到不可替代地,諸王還有什麼資格去制衡監察?原來,他只是不發威而已。只要他認真起來,根本沒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到。縱然他不爭權,不在意被制衡,但知道,自己能保住眼下的權力地位,靠地不是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而只 寬容,這種感覺……真是…… 糟糕透了! 只是值此境地,當著狄九這個敵人,狄三這個外人,還有幾個雖然同樣被震傷,卻欣喜若狂的弟子,三人誰也不好把這種有些失落的心態表現出來罷了。 狄三在剎時間,也理解了狄九許多。 乖乖,我一直知道他很強,但真沒有想到,他有這麼強! 他望向狄九的眼神幾乎都有些同情了。 差距實在是太大了啊…… 唉,整天和一個神談情說愛,這個滋味確實…… 不過,還是不代表你往人背後捅一劍就捅得很有道理。 這一念轉回來,復又趕緊橫眉立目,保持敵視表情,繼續瞪狄九。 可惜啊,狄九這時候沒空看他,這麼七情上臉,真個白做給瞎子看了。 狄九的全部力量,都用在努力控制自己那痛楚無比且疲憊無力的身體上了。 咬著牙,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知覺找回來,用手撐著身後的大樹,把大半個身子都倚在其上,藉著力,盡量在人前不露狼狽地慢慢站起來。 僅僅只是從地上站起來,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他做來,已經是無比的艱難。短短一個起身,於他,卻似百年那般漫長。 然而,到底還是站起來了。儘管面無血色滿頭冷汗。儘管不得不靠身後地大樹,才能勉強看似站穩。盡量咬牙間已不知不覺嚥下數口不斷湧出來的鮮血,除了血腥味嘴裡已沒了別的知覺。 但他到底還是站起來了。 舉目望向山道的盡頭。 那個人,要來了。 他僅僅,只是,不想無力地倒在地上,以那種姿態,等待那人到來。他僅僅。只是,想要用自己的腳站穩在這片染滿他鮮血的土地上,平靜地面對那個人,面對這一切的最終結局。 山道盡頭,飛躍而來的人影倏然入目。 他……來了。 即使身體已傷得千瘡百孔,即使力量已渺無蹤跡。隔著這樣遙遠地距離,他還是輕易辨認出了他的身影。 這麼久了…… 那時受他一劍,他回首相望時是怎樣的目光,怎樣的表情,又是用怎樣的語調說出最後的叮嚀,忽然之間,都記不得了。 還記得地,只是自己是如何冷眼看他倒下,冷眼看他掙扎,然後。帶著怎樣冰冷的心境,一去不回首。 兩年半以來。聽人說起過他無數次,看過所有關於他的密報。然而,直到這一刻,幾乎是天絕地滅之境…… 他才再次,見著了他。 狄一雖然事先做足了防範,還是被傅漢卿那一聲斷喝震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晃晃腦袋,暈暈乎乎站起來,傅漢卿已經把後面那一大段話也嚷完了。這才有空回頭望他:「你有沒有受傷。」 狄一喘口氣,運功內視。然後心有餘悸地說:「一點小傷,倒是無妨。不過你……」 想了想,卻不知道說什麼才能表達那種震驚和感歎,苦笑著搖搖頭:「罷了,我們先上山吧。」 傅漢卿見他無甚大礙,心中一鬆,連忙回頭向山頂奔去。狄一眼中略有憂色,歎息一聲,跟隨在他身後。 他算是離傅漢卿最近,知他最深的人。卻也從來想不到,傅漢卿放手而為,力量可以恐怖到這種地步。 這樣過於強大的,幾乎為世不容的力量,當眾展露…… 世人都知道了你如同神魔,你又如何重新融入人世? 還有誰,能再以平常心來待你。 狄一深深歎息,怕是連他自己,也做不到了吧。 眼見山峰將至,他恐怕傅漢卿沒有經驗出什麼差錯,連忙加快身形搶在他前面,乍然入目的就是此刻已瀰漫到整個山峰的七彩煙霧了。 他想也不想,伸手一攔:「小心,有毒。」 「毒?」傅漢卿愣愣重複一聲,然後揮出一掌。 整個山峰倏得刮起驚人狂風,所有的樹木枝葉都瘋狂地搖晃起來,不管是什麼煙被這等巨風一吹,立刻飄散而去,轉眼就掠過整座山,在前方江流之上,漸漸消散了。 狄一瞠目結舌望著忽然之間清明光亮起來的山峰,說不出話來。 剛才,那個……是掌風? 如果這是掌風…… 那平時他們這些所謂高手劈出來地是什麼?蚊子扇翅膀? 唉,本來還很慷慨激昂準備陪阿漢來闖龍潭虎穴呢,結果呢,什麼也沒做。他喊一嗓子劈一掌,啥事都搞定了,為什麼我居然不覺得非常高興呢? 狄一非常鬱悶地想。 而阿漢卻沒有去想任何事。 他一掌劈開重重煙霧,眼中天地立時清明一片,山頂上的一切盡皆入眼。 然而,第一眼,他只看見他。 還記得,最後見地,他那漠無表情的臉,冷若冰霜地眼,飄然收劍躍起的身姿,一騎遠去永不回首的決然。 時光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年。所有人都盡量避免在他面前提他一個字,然而他卻不曾有一時一刻忘記他。 現在,他終於……又見到了他。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 何能兩全 四目相對。 …… 什麼也沒有發生。 狄九隻淡淡看傅漢卿一眼,神情平靜無波,彷彿對方只是個陌生人。 傅漢卿好歹還點點頭,笑了笑,打了個招呼:「嗯,那個……好久不見……」 他說著話,眼睛卻是沒敢落在狄九身上,有些侷促地四下張望,看到四周慘狀,啊地叫了出來,跳腳先飛奔向碧落,忙忙將她扶起來:「怎麼樣,沒事吧?」 碧落讓他笨手笨腳移動得胸口劍傷疼痛,心中不驚反喜,知道麻藥的作用正在漸漸消散,卻還是怒目瞪他:「你胡鬧什麼?我沒事,只是中了麻藥。」 「麻藥?」傅漢卿四下張望:「誰幹的?我去找解藥!」 眾皆氣絕。 碧落額頭青筋都快迸出來了,天啊,你千萬別告訴別人,你還跟著我學過幾天藥理,我這師傅沒臉見人了!「你什麼時候聽說過麻藥需要解藥的?等藥性過了,自然就好了。你別亂動我,我受的傷不重,藥性過了,我就自己能處理。」 傅漢卿鬆口氣。「可是,別人呢,剛才的毒霧飄得到處都是……」 碧落低低吩咐,傅漢卿聽話從她腰上系的一串荷包裡找解藥。 碧落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低笑:「小心點,拿錯了毒藥可是要出人命地。」 傅漢卿乾笑兩聲。得了解藥,便跑去四下分發,除狄九外,一人一粒。藥塞完了,再立刻奔向瑤光。 就算他沒經驗,也是一眼看出,瑤光傷得最重。可是站在她身邊,卻又手足無措。他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生怕自己手下沒個輕重,反而誤事,心裡慌慌:「碧落,我該怎麼辦?」 狄一看得頭疼,上前一把將他拉開:「我來。」 他既然肯接手,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瑤光的小命。這便算是保住了。 狄一受過專門的傷勢處理訓練,只淡淡看幾眼,隨意往幾處要害按一下,再小心渡入一絲內力在瑤光體內略略一轉,心中便清楚了整個傷情。不慌不忙,先去到碧落身旁,低聲對她詳細說明情況,然後再在碧落這個專家的指點下,拿了藥物去給瑤光處理。 傅漢卿這才騰得手來,從蕭傷開始給所有人包紮傷口。雖說手腳是不那麼俐落。常會叫人疼得嘶牙咧嘴,好在都不是嚴重的傷勢。大家也能忍得下來。等外傷包紮得妥了,傅漢卿才走到蕭傷和狄三之間。左右各出一掌,輕按在他們的背心處,內力輕柔地吐出,助他們盡快療傷。 狄三倒是心無旁騖,只管閉目跟著一起潛運內力。 蕭傷心中卻自驚疑,傅漢卿以前就說過多次,他的內力雖強,但不懂運用。力度不能把握,分寸不懂拿捏。極易失控傷人,所以從來不敢隨便給人療傷。 現在,他怎麼能把內力控制得如此駕輕就熟,如臂使指? 「阿漢……」他方開口,又覺得當著狄三這個外人,詢問不妥,臨時改了口:「你怎麼知道狄三剛才幫我們對付狄九?」 傅漢卿一愣:「狄三剛才幫你們?」 蕭傷氣結,敢情這傢伙是不管張三李四,見誰治誰啊!不過……這倒真是他會幹地事! 「狄三是自覺受過你的恩,替你不平,才冒險隱伏在狄九身邊,要找機會為你報仇。剛才幸虧他出手,否則我們現在已經都被夜叉這惡毒女人給害死了。」這句話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傅漢卿驚得瞪圓了眼,低頭望著狄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對他有恩嗎? 他努力回想回想,好不容易想起來,啊,是那個嗎……那個,算是恩的嗎? 原來,受過恩,真的有人會銘記不忘,而不是反臉相害嗎? 原來,也有人會用性命來報答他,而不是反過來要他的性命嗎? 前生諸事,歷歷在目。那麼多人說著親說著愛,說著待你好,然後諸般迫害背叛無一遺漏。今生卻在不經意之間,會有與他甚至算不得朋友,稱不到交情地人,只因為他不平,便用性命替他一搏。 他只管望著狄三發呆,一時間心中震驚太甚,竟是不能思想,無力說話。 一旁正在為瑤光治療的狄一聞言卻先是一怔,隨即心頭瞭然,很多想不通的事立刻豁然開朗,眉宇間都開闊許多。忍不住轉頭笑看狄三一眼:「原來是這樣,你早不同我說清楚,平白害我生一場大悶氣。」 狄三正被傅漢卿的眼光看得發麻,聽了這話趕緊道:「我這麼干是因為我樂意,同他有什麼關係?」 狄一失笑:「你就繼續學鴨子吧你……」 ———————————————————————————————— 狄九倚樹而立,不焦不躁,心情異常平靜。 安靜地看著自己記憶中那頭無與倫比的懶豬,忙前忙後,奔波不停。 血,一直在滴落。他卻不曾查覺。也感覺不到全身的痛。 那個人,傻乎乎東張西望,唯恐忽略掉任何一個重傷者,卻唯獨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那個人,給所有人治療包紮,只獨獨避開了他。 狄九漠然地聽著那些人的熱鬧。 他們彼此叮嚀,悠然說笑,嘴硬爭執,詢問傷情……而他,孤獨傲地,堅持著站在這裡,出奇冷 待。 當蕭傷終於一躍而起,並向他逼來時,他甚至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然而,下一刻,傅漢卿就雙臂張開,大字型將他攔在了自己身後,面對蕭傷,他很是不好意思,但卻一點也不肯動搖:「對不起,我不能讓你殺他。」 蕭傷怒視他:「你說什麼?」 「對不起,對我來說,他是很重要的人。」 「對啊,他賣了你不說還要給你一劍,的確是『重要』啊!」蕭傷氣得罵。 傅漢卿聲音低下來:「我知道你很生氣,可是,可是……你們和他一樣,對我都是很重要。我能讓你們任何人有事,我,我…… 他這裡結結巴巴說不清,蕭傷又氣又怒:「你怎麼可以這樣,他這個叛徒,殺了我教多少弟子……」 「怎麼不能這樣?背叛修羅教又怎麼啦?不管他是不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就叛出魔教這一點來看,我不覺得他有任何錯,反而很佩服他,夠膽色,夠決斷!修羅教替他做過什麼,值得他忠心效死?至於殺了多少人?哼,你們修羅教殺他的手下就殺得少了?再說,要不是你們一直追著不放,非要處罰叛徒,他又何苦硬挺著同你們拚命。真算起來,今天死的修羅弟子,大部份也是讓夜叉的冥軍殺的,你們窩裡反,要報仇找那女人去。找他幹嘛?說到底,你們都是為權勢為名利為臉面為教規,不管你死我活,都是活該,還能算出個對錯來?」 能把反駁地話說得這麼順溜的,當然不可能是傅漢卿。 蕭傷聞聲回頭,怒視狄三:「剛才你不也拼了命要殺他?這會兒又說什麼廢話!」 「哼。我要殺他,是我看不順眼他謀害教主。但傅教主自己不記恨他。不想他死,那是傅教主的自由。這有什麼不對?」狄三自覺傷勢也好了許多,悠閒站起來,擺出挑釁的姿式:「不服,來啊,打架啊。看誰怕誰?」 蕭傷哪裡是好性子的人,剛想答一聲:「打就打。」就見人影倏閃,狄一也攔在了他面前,沉聲道:「不必再多說了。阿漢,你先帶他走。」 傅漢卿「啊」了一聲,遲疑一下又道:「你們別打架啊。」 「你放心,打不起來。你還不走?想等碧落麻藥退了一起來找你麻煩?」 比起傅漢卿,狄一可是當機立斷多了。修羅諸王哪裡是靠說人情講道理能感動的主,就是表面上答應你不殺人,背地裡也能想得出無數種暗中下手的法子。唯一安全的辦法就是讓他把人帶上。溜之大吉。 蕭傷當時就變了臉色:「不行!」 就連重傷地瑤光都忍不住想撐起身子:「阿漢!你別胡鬧了。」 碧落不能動作,卻也揚聲叫道:「阿漢。此人虎狼心性,你……」 狄一沉聲喝道:「你們就不能體諒他一點嗎?以狄九曾受的苦難而言。他背叛修羅教,與修羅教為敵,本就是理所應當的,算不得罪過。他刺了阿漢一劍,阿漢自己不想追究,你們又何苦緊追不放。今日一役,見過阿漢的神威,你以為還有幾個人肯跟隨他。就連當年的寶藏,這些年為了建立基業。為了在落鳳嶺做假寶藏設伏,他怕也是全用得盡了,現在他什麼都沒了,你們怎麼就不能放過他!」 狄九依然靜靜倚樹著著,彷彿眾人討論的內容同他地生死全無半點關係。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傅漢卿那挺直的背和有些僵硬地張開來護他的手。 被人這樣以德報怨,心中卻找不到一絲內疚或懊悔。 從來久負大恩反成仇,何況還是這等生死之負後的絕然營救,這種恩義若是真的擔了下來,是債是負是苦難,深如海。 心間一片冰涼,無歡喜,無快慰。只是冷淡地望著,等著,任憑生命飄搖於懸崖之上。 然後,聽到狄一那樣義正辭言地駁斥諸王,每一句似乎都在為他開脫,替他找理由。然而,分明那是一把刀,在他心頭慢慢攪動。 是啊,什麼也沒有了呢。多麼可笑的失敗。更可笑的是,他還不得不把他的失敗放在盤子裡在這裡呈現給他們觀看,送給敵人寬恕他的理由。 然而,最讓人難以忍受地,卻是狄三隨後的話。 「何苦逼人太甚,反正他也活不長了。」 「你說什麼?」傅漢卿終於脫口驚問。 「這人虧心事做多了,天天晚上睡不著覺。這還能指望長命百歲嗎?」 於狄三,也許只是漠不經心地隨口一言,也許只想以他的悲苦來換取別人地憐憫。 於狄九,卻是生生撕開他最不能示人的傷口,赤裸裸展現給所有的仇敵。 可他不能動。任何一個輕微的動作,都會讓他再也站立不住,否則,他早就反手一掌打死自己! 他也不能說話,一開口鮮血就會永無停息地吐出來。否則,他定會盡力激怒每一個人上前來取他的性命! 於是,他只能這樣,僵硬地,繼續站立,等待,忍耐。當人笑柄。 只是,這一刻,牙關咬得太緊太緊。腹內的鮮血咽得回去,齒間的血絲卻終是徐徐從唇邊溢了出來。 他就這樣等待著,等待著更加難堪的戲碼上演。 那個白癡會幹什麼?接下來他是不是打算轉過身,聖人地,不念舊惡地撲到他身上 那大慈大悲又親熱寬容的眼神望著他,對他吁寒問暖的身體狀況,擔憂他的性命安全了? 老天,那可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噩夢。大丈夫,豈能受人憐?偏偏他現在,沒有能力拒絕人家不念舊惡,高高在上的憐憫關懷。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傅漢卿沒有。 聽了狄三的話之後,他只是默然了一會兒,便平靜地說:「無論如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也許你們會很生我的氣,可是我希望你們相信,如果你們有難,不管得罪的是誰,我也一定會救的。我是個笨人,我立場不堅定,我沒有盡到教主的責任,但是,我的確是想要保護好每一個曾對我好的人。」 狄九覺得眼睛開始充血發澀,慢慢了閉上了眼睛,是嗎?原來,其實,他也算是曾對他好的人啊? 心頭落漠地笑笑,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繼續說:「我不是一個好情人,我不懂得該怎樣才能體諒別人的心思。我也不是一個好教主,我沒能力化解很多人對修羅教的怨恨。我沒注意到處理教內的紛爭矛盾,這才讓得人心離散,才有了今天的血戰。現在,我只想保護我重視的人。無論你們是否理解,我一定是要這樣做的。我保證,我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就回來,到時候,要打要罵都由你們,好不好?」 這麼長的一串話,那人說來居然沒有停頓一次,語氣居然流暢平緩,出奇地平靜。狄九聽來,也不知心頭百感交集究竟是為什麼,正自迷亂之間,只覺身子一輕,然後耳邊勁風呼嘯,一怔睜眸,卻已被傅漢卿背到背上,跑出不知多遠去了。 抱著受傷的愛人,飄然隨風而去,是所有傳奇故事裡,英雄人物必然會有的經歷。 但傅漢卿覺得,兩手懸空抱著一個人,還要跑得飛快,這技術要求太高了,還是背在背上踏實方便啊。就這麼著,因為狄九個子比他高大一些,背起來他還是覺得十分吃力。 傅漢卿輕功雖好,卻實在沒有什麼背著人逃跑的經驗,何況,狄九內傷極為嚴重,連心脈真元都已受損,傅漢卿一邊背著他跑,還一邊渡內力給他,實在有些顧不過來。別說身姿飄逸瀟灑了,好幾次差點一跤滑倒才是真。 也算是老天有眼,正自慌亂之際,卻聽得前方馬蹄急響,一道黑色的旋風轉眼來到面前。 傅漢卿低喚了一聲:「追風!」 追風是狄九的坐騎,跟隨他許多年,即神駿且有靈性。就算狄九這樣的冷酷之人,對這寶馬也是有些愛惜之心。 此戰生死未卜,所以,在上山之前,他就把馬兒放了。 誰知神馬有靈,不肯離山太遠。總在數里之內徘徊,當傅漢卿發聲大喝之時,追風因隔得遠,並不曾受傷,卻因覺得那聲音熟悉,便放蹄向這邊奔來。 當年傅漢卿與狄九曾無比親近,追風自是識得他的,見著了他,便奔到面前,歡嘶不絕,耳鬢廝磨,頗為親熱。 傅漢卿訝然問:「追風,你還識得我?」 追風只是嘶叫,時不時拿頭磳磳傅漢卿的衣裳,又有些關切地挨挨狄九。 就算是傅漢卿這種感情遲鈍的人,也不由有些唏噓了。 傅漢卿背了狄九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蕭傷想追卻被狄一和狄三攔住,只得對二人怒目而視。 狄一看蕭傷現在能跑能跳,其他幾個修羅教弟子也恢復了很多,估計凌霄那幫子人也快趕到了,自是不肯再留在這裡當大家的出氣筒。當即淡淡笑笑:「他不是說了等送完了人就回來嗎。到時候由得你們要打要罵就不用對我白生氣了。這裡沒我什麼事了。」他抱了抱拳:「後會有期!」拉了狄三,轉身便走。 狄三自然沒興趣和修羅教的人混在一起,立刻跟了離開。 蕭傷自知攔二人不住,這時候又要保護失去戰力的碧落和瑤光,只是咬牙切齒地衝著二人的背影乾瞪眼罷了。 狄三雖不回頭,卻也可以想像到身後蕭傷等三人的臉色有多麼難看,心情便也出奇愉快起來,卻又還有些擔心,輕聲問:「傅教主回來怕是要被他們為難了。」 「不怕。」狄一微微一笑:「他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後,就會先到約好的地方去跟我會合,到時候,咱們再慢慢想個讓這幫傢伙消火氣的法子。真鬧僵了,大不了不幹了。照他那性子,本來就實在不該當什麼教主。」 狄三眼睛一亮:「你們在哪裡見面?」 「我們一路往這邊趕時,路上遇見過一座極高的山,山腳下正好有個小酒鋪子,當時也沒停,他就沖那邊指了下,交待我,等他把狄九救走時,我幫他纏住其他人,之後在那邊會合。」狄一微笑:「你同我一起等他,如何?」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 背信食言 傅漢卿就輕鬆多了。抱了狄九上馬,一手I輸入內力,重新一點點打通他已然閉塞的經脈,一手控韁,催促追風,放蹄奔馳。 初時他還低頭問狄九:「你有安全的去處嗎?」 狄九隻是沉默。 傅漢卿乾笑,放開韁繩,習慣性抓抓頭。也對,現在雙方是敵人,他有啥地方當然不能讓自己知道。 「這個,我不太懂怎麼逃跑,怎麼躲追蹤。那,我可只管往前跑了啊,你要覺得我有什麼做得不對,告訴我一聲。」 狄九依舊一言不發。 傅漢卿頭上有些冒汗。唉,我也知道你對著我不自在,可是,這只是暫時的啊,我很快就會從你眼前消失了,你委屈一下吧。 他心裡念叨著,嘴裡卻著實不敢說什麼,唯恐又把狄九惹得動氣。他現在的身體,實在是經不起他氣了。 傅漢卿不由得想起以往,自己動不動就惹得狄九拍桌發脾氣的往事。對自己實在是沒什麼信心,只好悶著頭不說話,只顧專心輸送功力。追風愛往哪跑往哪跑,他是顧不上在意了。 只是,這樣長久的沉寂,終究讓傅漢卿也不自在起來。 其實,很久以前,他就不由得設想過許多次重會的情形,卻從來沒想到,會這般的默然無語。寂然相對。甚至從頭到尾,他們連目光,也只對視過一次。 狄九平靜得不對頭。即沒有掙扎著拒絕他地幫助,也沒有冷言冷語迫他離開。這樣沉靜地接受一切,讓傅漢卿不能不擔心。 總覺得有很多話應該是可以說一說的。總覺得,即使前情不再,江湖相見,有些往事。大家也可以坦然地談一談的。然而天地寂寂,唯余馬蹄聲聲,傅漢卿忽然覺得,那些彼此之間的舊事,的確是,不說也罷了。 只是這樣的沉寂逼得人心慌起來。他只得乾咳兩聲,輕聲說:「這個,嗯……對不起。我想,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今天,可能是讓你的很多手下離開你了。」 寂無回聲。 「可是,我真的是沒辦法,我,這個,我……」傅漢卿發現,經過了這麼多事。原以為自己成長了,可是其實。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笨拙。 而狄九,仍然是沉默。 「我知道。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很多人都罵你,可你其實也不用太介懷地。反出修羅教這件事,你真的是沒什麼錯。不管其中有多少是因著野心,修羅教實在也欠你很多。何況有野心也沒什麼不對啊,野心啊,不就是大志嗎,胸懷大志……」傅漢卿煩惱地死命抓頭。天啊,自己太無聊了。這人難道會在乎別人怎麼說嗎。自己這不是廢話。唉唉唉…… 「其實這一戰,勝敗也就那麼回事情了。修羅教也受了重創。你也算報了仇了。你自己的實力雖然損失一些,但是扔掉那些沉重的過去,靠自己的拳腳打出一片新天地,不也是很有趣的事嗎。你不是那種跌倒了就爬不起來地人……」 傅漢卿覺得自己所謂的安慰鼓勵好蒼白,好無力。可是,他又實在不知還有什麼別的可以說。 「以後就放開自己好不好,別老想著過去的仇恨了,那會活得很累很辛苦。相信我,你活得好,就是最好的報復麼。蕭傷瑤光他們不是敵視你嗎?你就別理他們,振作精神,活出精彩讓他們眼紅羨慕好了……」 他嘮嘮叨叨說個不停,狄九卻始終只是靜靜地聽。 這個笨蛋,倒是一字不提當年,一句話不講二人情分。再相見了,他還是只會傻乎乎得罪自己的朋友來救他,只會笨呆呆努力說一些拙劣可笑到極點的鼓勵的話,還小心地唯恐說錯,傷到自己的自尊。 沒有似海深情,也沒有百般怨尤,沒有讓他難堪的一切行為。 然而,他依然是冷笑,這個傢伙,還是笨到完完全全,無可救藥。 這一路行出多遠?天地漠漠,荒道崎嶇,蒼蒼環宇之間,只有馬蹄聲,和著那笨蛋一路不停地嘮叨起起落落。 這一路行出多久?聽那笨蛋說了一路的話,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其實也沒聽得。但是,只覺安靜地聽著這個聲音,心中便也寧靜了。那些激湧地怒濤,那些刀絞般的痛楚,便也漸漸平復了。 感覺到真氣一點一點地重新凝聚,知道力量在很慢很慢地恢復過來,而道路卻還像長得沒有盡頭。 然而,就在下一刻,傅漢卿拉韁住馬。他扶著他下馬,走進路邊密林,輕輕抱著他依樹坐下,低下頭,終於在近距離凝望他:「我要回去了。」 狄九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依然平靜地望著他。 傅漢卿神色複雜,微微低頭,然後很快抬頭一笑:「你傷得很重。不過我已經用內力替你重新打通全身經脈,你只要好好寧神調養,應該能慢慢恢復。只是你地心脈好像已經受創,以後千萬要小心身子,還有短時間內,絕對不要動用真力了。我……」 他從懷裡掏出一顆明珠,輕輕扳開狄九那有些僵硬的手指,小心把珠子放在他的掌心。 「我身子不好,常常睡不著覺,碧落瑤光他們為此費了很多心思。這是他們替我從海外異域尋來的月寒珠,據說可以安神寧氣,助人入眠頗有成效。可是,我只是身子弱,晚上常咳嗽,這才睡不著的,不是心思煩亂,這珠兒自是派不上用場。你留著吧。說不定對你有用呢。」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這珠子好貴的,你就是不喜歡,也別扔了啊,放在身上也不損失什麼的。」 他這操心多多的笨樣子,惹得狄九幾乎崩不住冷漠地臉,而笑出聲來。 見狄九還是板著臉不說話,就連傅漢卿這樣厚臉皮的,也終究是有些自嘲地笑笑,慢慢站直:「我真地要走了。我答應了狄一要去和他會合的,我……」 他有些失落地一笑,覺得自己的廢話,的確是多到了極點。 搖搖頭,輕聲道:「你的馬借我用用可以嗎。」 也不待他回答,便回身走向林外。 這一刻,心中不是不悵然的。 從未期待過前情再續,只是,沒想到,再次相見,自始自終,他不曾對自己說過一個字。 原來,他厭他,竟然至此麼?明悟讓人胸口略略有些發悶。所以 努力向著陽光,抬頭笑一笑,走到林外。看到追風I住回頭幾步,道:「你小心藏好,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派人搜索追殺你。」 交待完最後一句話,待要再次回頭出林,卻見狄九終於淡淡開口:「你的武功怎麼恢復了?」 乍聞他開口發問,傅漢卿要愣了一下,才能明白,他終於對自己說話了。要等下一刻,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然後他低笑。是啊,目睹這麼強的力量,任何一個練武的人,都會耿耿於心的,難怪他忍不住要問啊。 「我學的內功心法很特別,只要心無得失功利之念,就能一日千里。每一呼吸,都是在練功,就連吃飯睡覺做任何事都不例外,所以,練起來是很快的。這兩三年練下來,也就差不多恢復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解釋有無讓狄九滿意,狄九隻是淡淡垂下眸,又復沉默。 傅漢卿耐心地等了一會,沒等到別的話,只好乾笑兩聲,再次準備離開。狄九卻又問出一句:「我們鬧成這樣,你的頓悟還有希望嗎?」 這一次,傅漢卿是真的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 「頓悟……那事,那個……我……我其實……」他直著眼望狄九:「我早就忘了……呵呵,你還一直記得?」 狄九徐徐抬眸。定定望著他,然後,唇角慢慢上揚,嘴唇微張,無聲且奇慢地笑了起來。 呵呵,他早就忘了……原來他心心唸唸,死死銘記地事,他早已忘得煙雲俱散。 他卻一直耿耿於懷。 他也許不是全無保留。卻是真正的努力愛他,認真愛他。 而他,卻一直一直不曾忘記,這一場情愛,只是為求一次頓悟,這一場情愛。可以為任何人而生。 他只知要愛,僅此而已! 而他,眼也不眨地毀滅了這愛,僅此而已! 傅漢卿愣愣望著狄九。 是啊,論文!他是為了通過論文才要去愛的。然而,當他真正與他牽手,當他真正與他交融,當他真正決定同他並肩去過這一世時,便將那論文忘到天外去了。 這麼多年流水而過。他從來沒有一次想起過論文,他幾乎以為自己到人世走一遭就是為了去同這個人深愛這一場。現在被狄九提醒。才猛然驚悟,對了。一切的一切,其實是為了一場論文啊。但是……為什麼。他其實從來沒有在意過呢。自己果然是最不負責任的壞學生啊。 可是,狄九又為什麼要有這一問呢? 他呆呆望著狄九,看著他如此緩緩微笑。 那樣俊朗的面容,如此平靜地綻開一個笑容,本該極好看極悅目,傅漢卿卻只莫名其妙地感覺冷。冰冷。 他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 在那一刻,他其實有過極短的一瞬衝動,想要重新走到他面前。想要低頭凝視他的眼,想要伸手去握他地手。 然而。最終,他卻只前進了一步,然後,看定了他,極真誠地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的事只有我們自己明白。當年的事,我們都犯了錯。也許,我的錯誤,是更多更大些。我有很多地方都忽略了你的感受和想法。其實當年的那些變故,對我也不全是壞處地。你教會我許多東西。我現在很勤快了。我很努力地處理教務,我很用心地練功,我很認真的學習掌握內力的輕重緩急。現在我懂了很多事,能做很多事,而且,我也知道了這世上有很多人對我很好很好。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諒我,也希望你不要責怪你自己……」 狄九終於不再微笑,他只是咬牙。我什麼時候怪罪過我自己?!我什麼時候內疚到需要你的寬容來救贖!!! 傅漢卿終究還是覺出自己這些無聊的廢話,在那人看來,幾乎像是侮辱了。只是,有很多話,原來終究還是忍不住。 即使是在明悟自己的愚蠢之後,他還是忍不住說了最後一句話:「以後待自己好一些吧。記得,活得好,就是最好的報復了。不管你想報復的是修羅教,還是……我……」 他再次回頭向林外而去,這一次,沒有停步,沒有回首,而狄九,也沒有再呼喚他。 狄九隻是靜靜地坐在樹下,看著他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不記得我曾經傷你至深?不記得我曾經負你至重?再見面,你說地居然不是,以後請待我好一些吧,卻只說,以後待我自己好一些吧? 愚蠢!可笑! 林外馬蹄聲響,自近而遠。 活得好,就是最好的報復了? 這兩年多來,你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活得很好,難道是想報復我嗎? 狄九真地笑出聲來了。 四周再無第二個人,他終於可以笑出聲來了。 儘管笑聲微弱得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儘管每笑一聲,胸口便刀割般疼痛。 笑得數聲,他低頭凝視掌中那靜靜散發異樣華光的寶珠。 月寒珠,雖不如天魔珠甚多,到底名列天下十大寶珠之一。 那些人肯把此物找來給他,待他之心不可謂不誠。 可是,每一次他又都是這麼漫不經心,將連城之寶放入他地手心。彷彿不過是放一根草。 天魔珠如此。月寒珠也是如此! 狄九手指微微動了動,不知是要把這寶珠握緊,還是鬆手扔開,然後,最終,他只是閉上眼。慢慢在心中默數:「一,二,三,四,五……」 —————————————————————————— 「好酒,真沒想到,這麼一個山腳下的小鋪子,還會有這樣的好酒……」狄三一揚手,一整罈酒對嘴倒下來,才盡興灌下兩三口,就劇烈咳嗽起來。 狄一白他一眼:「少喝點。」 「放心,我的傷雖不少,不過都不重。這樣喝酒,才盡興啊!」 狄一朝天翻白眼,是啊,連肋骨都斷了兩根,還敢說傷得不重。我該誇獎你皮厚麼? 「誰有空擔心你,我是怕你把酒全喝光了。總得留些給阿漢。」 「聽說傅教主不太會喝酒啊。還不如我代勞。」狄三把一整罈酒半喝半漏半浪費地折騰光了,信手一扔,酒罈子打個粉碎,他這裡手腳倒在地上,喃喃道:「同樣是山頂,這裡可比追月峰多 狄一哼了一聲:「是啊,沒了一堆凶神惡煞,多了個不知死活的酒鬼。」 嘴裡雖罵他,到底自己也忍不住,信手提過一罈酒,拍開封口,喝了一大口。 狄三哈哈大笑,邊笑邊咳嗽,邊咳嗽邊笑。 「這就對了,不用呆坐著傻等啊,沒準這時候傅教主和舊情人一路說一路聊,舊情復燃難分難捨所以把我們晾在這裡喝西北風……不如喝點酒。」 「你少胡八道。狄九的性子你不知道麼?孤高驕傲,死硬到底,無論如何……」狄一歎氣。「他是不會回頭的。而阿漢他……他其實也是個死心眼。他不恨狄九,卻未必願意一切重頭來過。更何況,他說過會回來與我會合的。」狄一微笑起身,在山之巔負手遙望遠方,眼神異常快慰:「他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他許下的諾,從來不失言。」 ————————————————————————— 傅漢卿策騎著追風一路往回,縱騎如風。 抬眼望,天地一片廣闊,心境也覺開朗許多。 在前方,狄一在等著他。 他的朋友在等著他。 這一世,雖說論文是肯定過不了,卻絲毫不曾虛度。 瑤光碧落蕭傷莫離,每一個人都對他極好。 有狄一這樣地朋友。不離不棄。 就算是陌生如狄三,也肯為他一點恩義,冒險搏命。 若無這一番睜眼看世界,不會有與狄九這一場翻覆之情愛,卻也同樣,會錯過這麼多的美好。 如今細想,以往諸世,多受苦難。真的也不能怪旁人太多。或者,最應該為之負責的,是自己吧? 是自己固執地不肯去看,不肯去聽,不肯去接受,不肯去理解。是自己把自己關在了最小最黑暗的籠子裡吧? 其實,只要一舉步就能走出來,其實,只要一睜眼,就能看見。 這人間,有善,有惡,有負義,也有恩情,不是沒有黑暗。但光明之中,也有更多的精彩。 這……就是人間歷練的意義嗎? 這就是教授同學們。一再期盼他能感受瞭解的一切嗎? 他舉目遙望遠方雲天盡頭,想著所有曾善待他地人。微微笑一笑,默默在心底說:「對不起……我……騙了你們……」 然後,閉目,撲倒在馬背上,鮮血同時自七竅向外四溢,四肢百骸無不發低沉的異聲,便似每一節骨頭,都在受重力擊打一般。 天地自然。造化有道,一切一切。自有其平衡的真理在。 任何絕對的強大,和絕對的弱小,都會被自然慢慢地淘汰,永遠地消失。 武功,也是一樣。 縱然他所練的內力,是勁節,小容,方輕塵,三人齊心合力,共同融合人間所有武功精髓,再借助電腦分析人體地構造,潛力的極限,血脈運行規律,然後才研製出來的天下頂級神功,也還是一樣。 即使這項武功練之事半而功倍,威力勝過人間任何武功許多倍,也一樣有極限。即使以傅漢卿的心性最適合練這武功,效果倒比小容輕塵勁節這三個創功者,還要強上數倍,卻也同樣不是無所不能。這神功再強再厲害,也只是人間極致,斷然不可能比擬神魔。 就算是沒有受過傷的他,全力出手,也不可能有今日這種詭異恐怖的效果。更何況,他還曾經武功盡失,這兩年半來,他雖然為了有朝一日,能夠保護一些人,而以前所未有的態度認真練功,甚至小心地訓練自己對內力的掌控能力,但卻也不可能…… 他能一喝之威,震動雙峰,一掌之力,自生烈風,只是因為他以一種強橫的方式,將內息引得瘋狂暴發起來。和修羅教的高手使用天魔解體大法,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功力盡數暴散,身體,自然也受到無法恢復地傷害。 更何況,他的身體本來就虛弱,又哪裡經得起這麼強橫地力量衝擊。 只是他天生不怕痛,對於身體的不適,有著超乎尋常地忍耐力,這才能在人前一直遮遮掩掩,不被發現。 只是……忍耐也有極限,強撐也終會無力。 倒下之後,整個身體便不再屬於他了。 有多少經脈在體內崩斷,有多少血肉在嘶喊呻吟,有多少鮮血在瘋狂地要從七竅湧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見不到他們了。 他和狄九說了的。他,是要回去了。 如許人生,他知道了愛,也識得了怨,他有過情人,也得了朋友。他學會了去關心別人,守護別人,卻也同樣學會了,原來,人真的是可以說話不算話的,原來,人真的是可以對關心自己的人說謊的。 眼前一片漆黑,他什麼也看不見。 天地寂然無聲,他什麼也聽不到。 知覺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最後的一點清明裡,是很多很多地人。 「瑤光,碧落,蕭傷,對不起,我的任性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可是,我沒有辦法不這樣做。另外選一個教主吧,他會比我做得好很多很多。」 「狄一,對不起,我騙了你。這我一生第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說話不算話,許諾做不到。居然是對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啊。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無數人就這樣死在我周圍,我只想保護一些生命。可我不知道怎麼去阻止狄九和瑤光他們拚命,我多麼害怕,看到他們在以死相拼。我就是自己衝過去,也不懂怎麼阻攔,你知道地,我根本不會打架……只有這樣,只有這樣我才能阻止一切,我只是想要保護一些重要的人,我只是……對不起,我……我只是,想要救他……」 「狄九,對不起,雖然很多事情我還是不明白,但是我知道,當初,我錯的一定很多很多。原諒我,無論我錯的是什麼,請你原諒我。原諒了我,你也才能放開你自己。請你,待自己好一些吧……」 黑暗沉沉而降,他閉目再也睜不開。 終於,可以睡去了吧。 這一世,真的好累,好累。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吧。 狄九在心中默數到一百,聽著馬蹄聲由遠而近。 伸手按著大樹,慢慢站起來,一路扶著樹走出去,林外,追風正焦慮地徘徊長嘶。見得主人出現,立時跑到近前。 九輕輕撫了撫追風,低聲說:「帶我去找他。」 傅漢卿,有所得必有所失。沒有什麼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個道理,我很早就懂!你今日的驚天之威,根本不是人間所有。我不信有任何神功可以做到這一點。為了震撼所有人,你付出了什麼? 傅漢卿,你不怕痛,而且居然學會了掩飾,學會了說謊,可是,內力卻不會騙人。你輸入我體內的真氣,雖然強大,卻明顯帶著強弩之末的枯竭。真是白癡! 那一喝一掌費了你多大心力,還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把真力傳給每一個受內傷的人。 你明知修羅教可能會搜查追殺我,居然不把我送到一個勉強算安全的地方就離開,不是你無情,只是你已經撐不下去了。 你明知我受傷,卻要騎走我的追風,不是你懵懂不知世事,只不過是,你連走,都沒有力氣了。 你覺得你可以騙過所有人,躲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聽天由命嗎?你卻忘了,追風是有靈性的寶馬。 狄九抬頭上望,是陽光太亮吧,刺得人眼中幾乎掉淚。 阿漢,原來,這麼多年過去,我其實還是這樣瞭解你這個傻瓜! 日落星移,月照高空。 山最高處風最寒,美酒猶在,卻再無人有心去飲上一口啊。 狄一獨立高處。那遙望遠方地背影,幾乎已凝成了石頭,這樣地張望,這樣地等待,到底已經多久,多久了。 狄三再不說那些傅漢卿要談情說愛,沒空回來的閒話了,反而低聲道:「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他武功高得那麼如神如魔,誰能傷他,就算狄九有心害他,都傷成那樣,也做不了什麼事。也沒有人敢再跟隨狄九去做他的敵人……」 「他自然沒事,他怎麼會有事?他雖然有些死心眼,並不是笨蛋,該防備該小心的,他全知道。就是狄九想再刺他一劍,也沒那麼容易。」狄一怒聲打斷他的話。語氣極不客氣。 狄三卻不生氣,只笑笑:「是啊,也許只是狄九傷得太重,他一時放不下,耽誤了時間。他一定會來的。」 「他一定會來的。」狄一忽得重重一拳向旁擊去,身旁一棵碗口粗地樹。生生被擊得從中斷開。 狄一卻全然沒有注意自己手背被擦破的血痕,只用那已經酸澀的眼睛。望著那遙無盡頭的遠方。 他會來的。 他答應過我,一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回來。 他從來不騙人,他從來不會說話不算數。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 米粒微華 下馬來的那一刻,狄九抱緊傅漢卿翻轉身子,以背著得頗重,震動了身上的傷口,終是不免低低哼了一聲。 追風焦慮地伸長脖子碰觸著他,低嘶著催促著主人快些再上馬來。 身子已是無處不痛,腦袋裡竟似有幾百人在打架一般,胸口再生生壓個人,連喘氣都艱難,追風還要在旁邊繞著他轉個不停。 狄九苦笑,就那樣癱在地上,閉目休息一下,才勉強能提起一點精神,安撫追風道:「夥計,別叫了,我沒力氣了。」 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淪落到連上馬趕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昨天在追風的指引下找到傅漢卿的時候。他的身子縮作一團,眼耳口鼻全是鮮血,形狀極之淒慘。 喚他他不醒,便拉起他的手,小心地傳一絲僅餘的內力到他體內。卻只覺前方有無數種浩蕩激揚的力量正在彼此嘶咬,瘋狂吞噬。只那一瞬,狄九便難受得幾欲吐血。幸好他自己的內力這時也微若游絲,才沒有被捲入其中再次受傷。只是心頭不免震驚,也竟然壓不下一點點的擔憂。這個正承受著這樣無數力量瘋狂衝撞的身體,會怎樣? 可是,以他現在的能力,所能做的卻只有咬牙強提真氣,點了傅漢卿胸口幾處要穴,勉強護住他一點心脈不絕罷了。 抱著一個人重又翻上馬去。抄小路走荒徑,小心地掃除一切痕跡,避免被修羅教地追蹤高手查知行蹤,這對他此刻的傷疲虛弱之體來說,更是極大的負擔。 這樣行了足足一夜,無論身體和精神都已疲憊不堪。眼見著遠方日頭慢慢出來,看進眼裡,竟是紅暈暈一整片。一時間天旋地轉,終於生生自馬背上滑落下來。 傅漢卿暈沉沉無知無覺,狄九自己也是一陣迷茫。 若不是硬帶上了傅漢卿這麼個不能動彈的人,他也不至於如此疲累。只是為什麼要帶著這個廢人,帶著他到底能有什麼好處,以後會有什麼利用價值。他其實也是完全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也就不去想了。咬牙坐起,再抱著傅漢卿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附近山崖下一處避風的角落走去。最後幾步已經是跌跌撞撞撲過去的,待得一跤坐倒,終是再也抱不住手中的人,失手任他跌落了下去。 狄九也沒力氣再去扶他,只是疲憊地背靠山石,舉目遙望這寂寂四野,心裡還是略有些慶幸。至少,如此狼狽可笑的樣子。終是沒叫第二個人看去了。 低下頭,再看傅漢卿。卻見這人身子又是蜷做了一團。 狄九竟是輕輕笑了一聲。這個傢伙,原來就是暈了,也和睡覺時一樣那麼怕冷嗎? 往前略坐坐,探身伸手,再次努力把那個失去知覺地身子抱入懷裡。 指尖所觸,無論是手,額,臉。全都是冰冷的。 狄九皺皺眉,略一遲疑。終於還是打消了生火的念頭。對他現在的身體來說,到處撿點柴技做個火堆,實在是太過艱難的活計了,更何況,煙火還極有可能引來一些他此時最不願見的人。 歎了口氣,狄九隻好讓傅漢卿斜倚在自己身上,伸出雙手,從他地手心開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揉擦。 就這樣,徐徐地從手心手背向手臂上方揉去,一點一點看著自己的雙手,用暖意艱難而緩慢地驅散他身上的寒冷,低下頭,看著他面容沉靜地閉目躺在自己胸前,心中忽然升起極為奇異的感覺。 兩人一起走過的那些漫長歲月,點點滴滴,恍惚間又盡在眼前。 這個笨蛋,還是不怕痛。慘成這樣,臉色看起來居然還是安靜的。 也還是怕冷怕得厲害。暈倒了,都知道身子要蜷在一起。記得以前在一起的時候,這傢伙就這麼總喜歡賴在他的身上取暖,怎麼趕也趕不走。為著他的喜歡抱著自己不撒手,他煩惱過多少次,咒罵過多少回。用盡了辦法,也改不了他這個壞習慣。 這樣怔怔地望著他,漸漸地,狄九有些出神了。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那麼多年攜手渡過,卻是時至今日,他才忽然對此感到好奇。 慢慢,慢慢地低頭,終於,嘴唇是湊到了傅漢卿的耳邊。 「阿漢,你為什麼總是怕冷?」 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要施用天魔攝魂音,狄九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可明知這樣行事是無比荒唐,明明輕聲說出每一個字,胸口都如刀割般生疼,他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完整地問出了這句話。 是因為暈迷地時候意志特別薄弱吧,問話的人功力零落,傅漢卿卻微弱地回答了:「我以前不怕冷。」 狄九暗笑了一聲。哈,這小子不但學會了撒謊,甚至還學會了嘴硬。 「你不怕冷,為什麼每次都死抱著狄九不鬆手?」 那軟倒在胸前地身子居然微微顫動了一下,神智沉在黑暗世界裡的人,沒有回答。 狄九深吸一口氣,忍著胸中絞痛,強行把功力再提聚三分,極柔和,輕聲哄問:「別怕,說出來,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那人地回答,輕若蚊蠅。 「他會冷。我暖不了他。我抱得再久,只要分開,他就會立刻冷下去。我不想他冷……」 剛剛提起的真氣猛得疾撞向心頭,狄九生生噴出一大口血,盡數灑在傅漢卿的身上臉上。如同手裡抱著的是蛇蠍猛獸一般,他猛然把傅漢卿整個人舉起來,拚命甩開去! 可是此時他的全部力氣,也僅僅是讓傅漢卿砰然倒在地上,滾了兩滾,便停了下來。 心臟擂鼓般砰砰劇跳,幾乎是要衝出胸膛。狄九抓著胸口,臉色蒼白。 是驚?是懼?還是恨? 他緊握雙拳,目齜欲裂,死盯著自己噴在傅漢卿的臉上的心頭熱血,和他七竅漫溢的鮮血混在一處,一片流動地紅。 是太累,是傷得太重,還是真氣消耗過渡所以虛弱眼花?那血似乎瀰漫了開來,要散成一片無邊血海,包圍他和他。 狄九閉了眼。 居然是……怕我冷? 呵呵…… 冷嗎?再寒冷的感覺,習慣了,也就不知道了,也就不在乎了! 可是他卻知道,他卻在乎,他還白癡地以為可以溫暖我? 狄九以為自己笑了,從喉嚨裡發出地,卻是受傷野獸般沙啞的低嘶。 雙手扶了山壁,努力想要站起來。生存的本能告訴他危險,要快快逃離,逃離這個人, 一切,否則,便有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會發生。 然而手指在山石上已擦出血痕,他卻還是無力撐起身子,無力把與他的距離再挪遠一寸。 頹然倒地。 苦笑。 再睜眼,看回去。隔著兩步的距離,看他的臉上,他噴的血。 是報應吧。那麼長的歲月。那麼久的時光。他不曾有心去問。所以今時今日,他要還他,這口心頭血。 他站不起來了,他甚至沒有力量坐起來。 於是,他伸手向前,深深抓進泥土中,藉著力量把整個身體向前拖動,然後再次伸手向前……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爬。也一直一直望著他,一瞬不曾錯眼。 爬到他的身邊。 身貼著身,頭靠著頭,他定定地,死死地望著一片血色鮮紅裡,傅漢卿沉眠不醒的眉與眼。 不可挽回。也不想回頭。 可是還是會莫名其妙地痛得顫抖起來,還是會想在這無人之時,無人之地,再最後一次,認真地,仔細地,看看他的生命裡,曾經是屬於他的,這樣莫名的美好。 終於,發出一聲壓抑的,垂死般的低低嘶吼,唇舌之間已是一片腥氣,咽喉之處,猶如火燒。 他艱難地,做著微小地移動。終又能再次附在他地耳旁。 半閉雙目,他徹底忽視掉把丹田僅存的一絲自保的力氣生生抽走後的瘋狂劇痛,他只以最溫柔最平和,仿若人心最深處囈語般的聲音問:「狄九那樣待你,你可恨他?」 傅漢卿再也沒有回答。 狄九也再沒了力氣,只能定定望著傅漢卿,很久,很久。 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緊閉的雙目之間,眉睫慢慢濕潤。 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極小,極柔的淚珠,慢慢在他眼角成形,徐徐劃落下來。 一生一世。僅此一滴。 那個受苦受傷,渾若無事的白癡,那個不爭名利,只貪安逸地懶豬。那個被他一劍穿心,卻只會記得對他細細叮嚀的笨蛋…… 原來,也會傷,也會痛,也有淚。 原來,神一樣強大,神一般超脫的存在。也會痛極落淚,他的淚。也和血肉凡人一樣,晶瑩澄澈。明淨如斯。 狄九依然不錯眼地看著他,艱難得抬手,慢慢地伸出手指,這一瞬,他只是無意識地想接住那一滴淚。 然而,他的手,還不及靠近他的臉,那淚水便已經融在了血痕之中。那樣地晶瑩和明澈,轉眼間也只剩一片刺眼的鮮紅。那些美好與明淨。再也不可尋覓,無可挽回。 頹然放下手,狄九苦澀地一笑。 再也不試圖做任何事,只是靜靜躺著,靜靜側臉望著傅漢卿。 時光一點點流逝,天邊驕陽悄悄移向中天。 萬丈陽光徐徐灑滿在他們全身。 天地間,除了追風錯落零亂的蹄聲,就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狄九的心境漸漸安詳平和下去,望著傅漢卿的目光,也慢慢柔和寧靜了。 他與他,能這樣平靜地並肩躺在同一片陽光下,怕也只有這個時候了。 等他有了力氣,便要盡快遠離他,遠遠躲開那心中已現警兆的危險和災劫。 等他醒來了,也不會再多留在他的身旁。在那遙遠的地方,他有朋友一直在等他。 他已再不想傷他,卻也自知,不可能會伸手挽住他。 他也從不曾怪他,卻也同樣不會讓一切回到從前。 那麼,就這樣吧。一個氣息奄奄,一個知覺全無的……珍惜這僅有地相聚時光吧。 閉上眼,他幾乎想要在這樣溫暖的陽光下,學那懶豬一般酣睡一場了,然而,在下一刻,雙目倏然睜開,眼神森冷而殺氣四溢。 咬牙雙手撐地,艱難坐起,他注目死死盯著前方。渾不覺指尖幾乎已帶著血深深扎進地裡。 大地地顫動,分分明明著傳遞著大隊人馬正在迅速接近的信息。 來地人是誰,是誰? 他幾乎是瘋了般地想要調動內息,卻又痛得全身抽搐不止,若不是生性毅力驚人,絕不肯在別人面前盡露狼狽之態,他幾乎要痛得復又倒回地上了。 就算再不情願,他也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他連三尺童子,怕也打不過了。 無力的感覺充溢全身,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咬著牙,盡量挺直腰,睜大眼,定睛望著前方,等待著那些不速之客露出真面目。 來的人,是誰?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 淺灘蝦戲 幾百餘人,幾十條狼狗,五六隻鷹。 一行人浩浩蕩蕩,呼喝張揚,拿著棍子呼喝開道的,捧了食盒背了座椅的,牽著扛帳篷的馬,架著趾高氣昂的鷹,背弓帶箭,佩劍持刀,恭恭敬敬,簇擁了一個錦衣華服的貴公子,手裡抱著個遍體雪白,似狗亦似貂的小小異獸,優哉游哉騎著高頭大馬在中間。 真的是那權貴之家,行圍射獵的大排場,大氣派。 那公子看起來不過二三十許,相貌頗為俊俏。大約是豪貴之家少活動的緣故,膚色頗為白皙,雙目浮亂而無神。乍眼看去,就是再普通不過的紈褲子弟。 周圍從人不時點頭哈腰,插科打諢,逗得那公子頗為開心,說笑不止。忽聽前頭下人喊起來:「王爺,這裡有閒雜之人,容小的們先清場……」 那公子聞言在馬上抬頭遠望,連忙喝了一聲:「所有人不許近前!」竟是策馬越眾而出,飛奔到狄九面前,欣然躍下馬來:「你怎麼在這裡?虧得我好一番找。」 狄九的目光自他身後那浩浩蕩蕩的伴當隨從身上掃過:「找我?」 那公子叫撞天屈來:「我哪兒能明著找你,當然只好找個行獵的借口。你那邊到底出什麼事了?不是說十拿九穩贏定了嗎?」他一邊小聲問。一邊上下打量狄九,目光自然而然轉到在狄九身旁地傅漢卿身上,登時叫了出來:「這,這不是修羅教的教主?!」 他雖然沒見過傅漢卿本人,但是傅漢卿的畫像,他卻看過不只一張。也是傅漢卿的容顏俊秀的緣故,那畫像他還記憶十分深刻。「你們,你們……」他伸手指著二人。想起兩人的糾葛,瞪大眼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狄九面無表情。 「他破壞了我的計劃,現在我手下的人非死即散,估計夜叉地手下也一樣是死的死,逃的逃。但他自己也受了重傷,被我藉機制服。」 「媽的。又是這個混蛋,這人怎麼專跟咱們過不去?」這公子低頭惡狠狠瞪著傅漢卿,目中殺氣畢露。 狄九冷冷道:「兩年半前我讓他武功全失,可他只用了兩年重練,昨天,在追月峰上,便一個人震住了所有高手。」 那白淨面皮的公子一怔,脫口便問:「他練的是什麼功夫?」 狄九慢慢抬眼:「我也想知道!」 那公子一拍大腿:我大卸八塊!」他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兩排整齊地白牙,恍然大悟狀:「他既然落在我們手上。那他的神功,還有以前沒拿出來的寶藏。不都得給我們吐出來?!」 「未必!」狄九冷冰冰道。 「切,不是人人都笨得像你當年那樣。費上半年時間跟他滿世界跑,還弄個琉璃屋子,結果除了那一個寶藏,還是什麼也套不出來!我有得是逼供的手段!」貴公子拍拍胸膛:「這次全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他傷成這樣,活都未必活得下來,你倒是逼個供給我看看?」狄九嘲諷道。 貴公子又愣了一下,忽地跳起來大叫:「喂!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趕快過來幾個手腳知道輕重的。給我把這人抬軟椅上去!小心!哎呀我說你小心著!王管家,你即刻帶人飛馬趕回去。凡是可以請到的御醫全給我請了來,府裡頭藥房的好藥,讓他們先搬出來備用!」 發下了一串命令之後,他這才回頭有些尷尬地對狄九笑笑:「這次行獵,我就備了這一架軟椅,要不,你就將就些,騎馬回去?如果你撐不住,我留人先這裡護著你,等……」 狄九慢慢站起來,慢慢挺直腰,看著那四五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傅漢卿小心地從他身邊抬走,眼神漠然地自傅漢卿身上一掠而過。再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間,打了個忽哨。 山路上,追風聞聲飛奔而來。 「不用,我能騎馬。」 神秘人神秘事,正是因著神秘才可怕,一旦把那層紗掀開,也許根本不值一文。 本代不動明王,張靖。 狄九和瑤光說起他的時候,每個字都是真話。 初代明王張楚臣,那是何等驚才絕艷的人物?不但是修羅教最受尊敬的明王,也是離國至高無上地君主。誰又能想到,多年之後,他的後人,繼承明王之位地人,竟會不堪到這種地步! 當年張楚臣一手掌舉國之權,一手操修羅之勢,雖然在江湖上勢力驚人,本人卻並不想從中取利,為修羅教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要還教祖狄飛地情。他死前,將離國天下交予長子,而將修羅明王的傳承之密,交給了幼子。 在他的打算中,一方面是希望自己的子孫繼續幫助修羅教,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兩個兒子一明一暗,明者掌控江山,暗者,秘握武林力量,相鋪相成,彼此扶助。修羅教承他恩義甚多,對他兒子的要求,也是必不相違的。 他為此立下王室秘旨,代代明暗雙尊傳承不絕,兄弟齊心,不負不棄。 然而,他自己一人掌控朝廷和江湖兩種權力,是沒有問題。他於諸子中,選同母二子傳承,此二子也曾在謫爭風雲之中,彼此互助,生死相依,聯手對抗其他兄弟們的逼迫,感情確也極深。接受他這樣的安排,也便就理所當然。 可是,不是每一代都可以有這樣地幸運,在皇族中可以找到兩個兄弟齊心之人。就算是未登基之前,看似手足情深,一旦坐上那至尊之位,權謀猜忌之心又怎能不日增。誰手裡掌控了一隻強大的江湖力量,誰擁有隱在暗處,連君主也不知曉地神秘聯絡網? 當了明王,明天就亡。明王的傳承,漸漸從榮耀變成了災難。皇族子孫,避之唯恐不及。只是這明王的傳承是祖制,是刻在太廟的文碟上的章法,誰也不敢冒不孝之名廢除。於是乎,還是擺著樣子一代一代向下傳。可是,為了釋去帝君之疑,接受了傳承的人,根本不敢去通 的資料文書,甚至一生也不敢同修羅教聯繫一次。 幾百年來,也不是沒有過那麼幾任有野心的明王,曾經試圖利用江湖力量來完成自己某些隱密的奢望。所以才會有人故意出手,在生死關頭幫助修羅教。但他們很快就發現,隨著時光的流逝,以及多任明王刻意的淡出,修羅教中,明王只剩下一個名號了。修羅教不可能以傾教之力,為一個明王,去做某些過於危險的事。 於是,這些聰明人也就立刻收束野心,隱去行蹤,再不出現。 這就是修羅教的傳承裡,明王常常數代不見現身,偶爾又會出手救修羅教於危難,然後再次隱去的的傳說真相。 七百年時光流轉而過,天下各國,合而又分,分而再合。離國也曾經分裂,戰爭,甚至亡國,卻又亡而復起,敗而復立。很多前朝舊事,往昔傳說,也便淺了,淡了。 到現在,關於明王的傳承,離王只不過隱約知道一點,卻也根據皇族以前的密檔記錄,知道這種傳承已經不再重要,所以根本懶得去注意,接受明王傳承的,到底是誰。所有人都以為,這根線就會這樣一直淡淡傳遞下去,沒有人會介意,也沒有人會真的去費力扯一扯那根連著江湖上最神秘組織的線。 可是,這代的明王,張靖,不但有足夠的野心。還有足夠地愚蠢。 皇家兄弟七八個,為什麼我不能當皇帝,為什麼我分封的地盤小而又小,為什麼朝臣們就是不肯和我結交?為什麼兄弟之中,我最孤立? 愚蠢的人,自然是不會反省自己到底有什麼錯。 偏偏是這麼一位,接受了明王的傳承,知道了關於明王的一切秘密。關於修羅教的許多舊事,懂得了怎樣與修羅教通信息,怎樣瞞過天下無雙的風信子。偏偏是他可以通過修羅教的特殊通傳途徑。掌握修羅教地大事變化。 於是,在皇宮,朝廷都完全找不到擴張機會的張靖,把主意打到了修羅教身上。 他倒還記得先人曾留過遺言。不要指望修羅教會因為他們的要求去幫他們謀奪皇位。他只打算找一個合作者。一個有著神奇武功的合作者。 真龍天子身邊,當然是會出現最好的謀臣和最強的武者嘛。 他找狄九,可不是精明到看透了狄九地心思,而是他以己度人,覺得,他失掉皇位是極痛苦的事,所以那個失去教主之位的狄九,也一定是天天想著要報復。所以他找到他,同他交換條件。狄九幫他奪得帝位,他幫著狄九當武林第一人。 聽了張靖講初代明王的來歷和歷代的傳承之後。狄九哭笑不得。修羅教中,最神秘莫測的不動明王。居然是個可笑到這種地步的蠢才? 然而,他卻還是答應了。 因為這個蠢材可以教會他如何把整個反叛行動瞞過風信子。因為這個蠢材的高貴身份,有時候十分方便。把他應付住了,將來是一條極好的退步抽身之路。 借助張靖的幫助,狄九成功反出修羅教,還坑走一大筆錢財,外加騙到一個寶藏。而他要付出地代價,其實不過就是派人隨便去刺探一下滿朝官員的動向隱私,看似很認真地在手握軍權地將領身邊安排高手。 張靖為著這一次次小手段小陰謀的成功而喜不自勝。而狄九卻只在心裡冷笑。 這樣地鬼域之道,只可做為輔助的小手段。若以此為大道。斷沒有成大事的道理。為什麼明暗雙帝傳承,身為明王的暗帝會日漸沒落,就是因為江湖上的力量只可用來協助官方,而一旦真想僅僅借江湖之力去掌控朝局,唯有慘敗收場。以往歷代明王是深知其中道理,所以才寧可忍辱,絕不妄為。 但是張靖……呵呵。 他羨慕武林高手,拚命學了一陣子功夫,想做個能縱橫天下的功夫帝王,可惜吃不了苦,頂了天也就輕功還行。 他佩服傳說裡胸有城府的梟雄英豪,沒事也愛搖頭晃腦把再明白不過的事情,分析出個誰都知道地一二三四,偶爾還故意陰惻惻,冷沉沉地說話,假裝深不可測的樣子。 好在他毅力不夠,每次裝不了多久就要破功,應付他地故作高深,倒也不必太頭疼。 至於驕狂浮燥,窮奢極侈,好逸惡勞,等等等等豪門敗家子會有的毛病,他是一樣也不缺。 不過,同一個蠢才合作也是有極大好處的。不管你暗中有什麼打算,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他贊同你。 狄九說修羅教不會放過他們,要想以後專心助張靖奪位,必要先對付修羅教。狄九說,一旦修羅諸王去盡,夜叉掌了大權,以後修羅教的所有生意,收益都有他靖王爺一份。靖王爺有了這掏不盡的金礦,還怕奪不到大位?於是乎,張靖就放下一切,專心幫助狄九。把手頭所有關於明王的傳承密檔向狄九公開,把如何防止風信子探查,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要方便給方便,幾個私印公印全扔給狄九隨便用。 落鳳嶺和追月峰都在離國境內,狄九能找到威力極強的大量炸藥,不走漏一絲消息地開山埋藥,這其間張靖的王爺身份,起的作用極大。 只是真正大決戰的時候,身嬌肉貴且只有輕功還行的三腳貓王爺當然是決不肯冒生命危險的。坐在很遠很遠,很安全的地方,喝著好酒抱著美人等著好消息,等來等去,等不著,我們的靖王爺便有些坐不住了。 於是乎,他帶著一堆手下,打著行獵的旗號,以追月峰為中心,滿世界亂走亂轉,居然還真就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不止救了一身是傷的狄九,更重的是,陰差陽錯,不費吹灰之力地活捉了這些年給他們帶來許多麻煩的修羅教主傅漢卿。 張靖樂得嘴都合不上了。雖說修羅教沒被打倒,可捉住了傅漢卿啊! 天知道他還有多少個寶藏沒拿出來呢,他要肯再寫幾本密,王爺我能把手上的家丁全訓練成武林高手,這 不進皇宮嗎?他那個兩年半就厲害到嚇死一堆人的功能學了去,待多大事成時,那可就是名符其實的功夫皇帝了! 靖王爺喜滋滋樂悠悠,高高興興打道回京郊的別院。接下來的這七八天裡,靖王爺就忙得團團轉,能請的好大夫全給傅漢卿請來,能用的好藥全給傅漢卿用上,自然也捎帶著要治治狄九。 在他看來,追月峰這一役,狄九手下的高手紛紛逃去,狄九的勢力也因此被摧毀,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狄九本人可是天下少有的絕世高手,現在他走到絕境,怕是再沒了什麼雜七雜八的念頭,以後這不就一門心思跟著我,幫著我了?再加上傅漢卿……哈哈哈哈! 張靖很興奮,大夫們很忙,整個別莊裡所有人都被主子的各種命令指揮得團團轉。 狄九很合作。他壓下羞辱與不適,把傷口展示給一堆老頭看,讓他們摸著鬍子討論病情,爭論藥方。 他打破以前凡事不假手於人,不接受別人近身服侍的習慣,每天按時換藥,讓侍女每天替打理自己無法上藥的傷處。 然而,除此之外,他閉門不出,更不見人。一應飲食,他都要求僕從放在他房屋外間的桌上,然後退出房去,待他自行取用。而他練功休養的內間,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可是。他避得了別人,避不了熱情洋溢地靖王爺,每日必來找他聊天。 「你放心,我知道怎麼避過修羅教的耳目,你們在我這的消息不會洩露出去的。」 ……………… 「我只說那人是我的一個得力手下,練功走火入魔了,請了大夫來醫。」 ……………… 「御醫們看了都說,這人經脈亂了。今生今世,永遠不能再提練武二字了。所以不用怕他了,他就算再有什麼神功,一不能用,二也不能再練了。哎呀,說起來那神功啊。真該傳給我,這不都浪費了嗎?」 ……………… 「好消息,好消息啊!費了多少好藥,那傢伙終於醒了!!!」 傅漢卿醒了。 視線模糊不清,卻足夠他判斷,自己沒能回到小樓。 一張大臉突兀地闖進視野,讓他皺了下眉。 他頭上戴的玉身上穿的金亮得刺目,過度耽於酒色,給他俊秀白皙的臉上添了兩個讓人不舒服地眼袋。 閉了眼,還是覺得昏眩。身上綿軟得抬不起一根手指。 身邊的人。喋喋不休地,興奮地。勸說,威脅。很吵。很煩。 不想聽,還是聽得見。 他是明王。 狄九將他交給了他。 沒有人能找到他。沒有人能解救他。 他要武功……他要寶藏…… 大概還是太累,還是太虛弱,還是太疲倦。 聽見了,卻又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媽的!我好聲好氣同他說,他居然說那內功不能告訴我,武功密不能寫給我,寶藏也沒什麼可對我說的。好啊,一口氣。給我回得乾乾淨淨。真當我是吃素的了。人不能沒有良心啊!我為了救他,費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好東西,他不能忘恩負義啊。軟硬不吃是吧,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不叫你見識見識我的手段,你不知道……」 狄九歎口氣,睜開眼。「你還讓不讓我休養了,這樣天天吵,我遲早會走火入魔。」 張靖愕然:「我是信任你,才來同你商量,你……」 狄九盤膝閉目,淡然道:「隨你怎麼樣,只是別怪我沒提醒你,他現在地身子經不起折騰。你要是性子上來,弄死了他,可別後悔。」 「你放心,這事我比你清楚,我不打他,我嚇他,嚇也能嚇死他。」張靖哼了一聲,轉身要走,行到門前,忽地止步:「修羅教的事即已不可為,你也別老想著了。以後就跟著本王吧,總不會讓你吃虧的。」 他交待完一聲,自覺這種承諾非常大方,非常仁慈,絕對是雪中送炭,於是極之滿足地揮揮手出去了。他看不到身後狄九睜目,厲烈肅殺的鋒芒一閃,復又垂落眼眸,如刀鋒於眉睫之間,交擊出森冷的光華。 本王? 哼,這個蠢才不是禮賢下士,在自己這種所謂的頂尖高手面前,一向以「我」自稱的嗎? 原來現在他已經不是貴客上賓,而成為「本王」的屬下了。 低低冷笑一聲,再次閉目凝神,極力把所有的思緒雜念排出體外,天地俱忘,物我俱忘,傅漢卿,也忘…… 要有多大的定力,才可以不露一絲破綻地應對所有人。 要有多大地毅力,才可以把所有聽到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要付出多大地努力,才可以讓自己不要去想! 他盤坐於床榻之上。數日匆匆,這錦被絲褥,他一刻也未曾沾身,翡翠玉枕,也沒有沾過他的體溫。 不分日夜,一刻不停,只是打坐修煉,極力重新聚攏散亂地真氣,試圖重新找回他失去的力量。 他需要力量! 一切的思想,一切的念頭,都只剩下,我要好起來,我必須好起來! 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感受著身體裡空蕩蕩渾不著力的滋味,再一次次定氣凝神,重新來過。 終於,那一點微弱得幾乎不能查覺的暖流,徐徐滑過丹田…… 八日來,他第一次走出房間。 向前一步步走,步伐緩慢,卻無可動搖。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 天下唯一 意向下人問了問張靖的所在,不出預料,那人果然是待地逼供。 傅漢卿身體很弱,傷得很重,這使他可以避過很多折磨。只是,如果有心的話,要找到不傷害身體而折騰人的方法,絕不算太難。拶指,針刑,肯定是不會死人的吧? 然而,狄九還是不放心。那個人有足夠的野心,也有足夠的愚蠢。 所以,他向下人所指的傅漢卿的住處行去,一路上,所有的下人想是都受過張靖的吩咐,並沒有誰過來阻攔他。 遠遠的,看到了虛掩的房門,遠遠的,聽到了張靖的咆哮,遠遠的,似乎響起一聲清脆的,極似耳光的聲音。 知道他不怕痛,可是,狄九還是覺得自己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了一下。袖中的軟劍,彷彿在發出龍吟般的呼號掙扎著,跳躍著,渴望著振袖而出! 無意識中,袖中銀劍輕輕滑落掌心,久違了的真力,徐徐遊走全身…… 「好,有骨氣!到了這個地步都不肯說,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是嗎?」 冷冰冰的聲音從房內傳來,狄九腳步微微一頓,那個蠢才又在假裝深沉,扮演梟雄了。 「聽說當初是你死賴著要當狄九的情人,對不對?既然你天生就這麼淫蕩……那,你們幾個過來!給我好好侍候傅大教主……」 冰冷地語氣裡。有掩不住的得意。 狄九眼神一跳,胸中如被油煎火焚,卻又如同被潑以冰水! 這樣下作的手段,不是那笨人能想出來的…… 抬眼處,目光一片清明沉靜:「出來吧!」 四下寂然無聲。 狄九冷冷揚眉:「還要我叫破嗎?夜叉王!」 輕輕拍掌聲起,容色極美,而神容如冰的夜叉徐徐自廊下陰影處行出。 「傷得這麼重,還能發覺我在這裡。看來你的耳目之靈,應變之速,全然不曾減弱。」 「不是我耳目好,是你今天的輕功特別差。」狄九的目光淡淡掃過她:「你受傷了。」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自然是拜你那位教主所賜。」淡淡話語裡,有著刻骨地深仇。 明明勝利已在掌中。轉眼間變得一無所有。高高在上的夜叉王,到如今,卻要和狄九一起,喪家犬一般,托庇於一個他們都看不起的蠢材。 此時夜叉心中對傅漢卿的怨憤之深,可想而知。 狄九嘲諷道:「若是早知如此,當初你何不全力助我,也許我們大事早定。」 夜叉冷然道:「在我帶人退走之前,你可曾把你手下的高手召出來作戰?不過是利益所在,各取所需。談什麼共患難。你要記恨我也由得你,可你別忘了。現在我們都落魄狼狽成為修羅教的追殺對象,這個時候。要是還不能聯手抗敵,同舟共濟,就真地再沒什麼指望了。」 狄九懶得理她,冷哼一聲,轉身便走。 「你去哪兒?」 「去把傷養好,否則怎麼與你『同舟共濟』。」 夜叉冷眼望定他:「你帶傷來到這裡,怎麼又不進去了?」 狄九看她一眼,快行幾步。推開房門:「我是怕靖王爺沒輕沒重,把人弄死。」房門開。目光一掃,房內一切盡收眼底:「現在看過了。既然有你在,你們也還知道用銀針護住心脈再動刑,看來是不用我多操這份心了。」 他淡淡收回目光,淡淡轉過身,迅速而決然地快步行去。 身後張靖叫了一聲:「狄九……」 狄九頭也不回,森然答:「王爺忙你的吧,不用理會我了。」 夜叉靜靜地凝視他正飛速遠去的背影,由始至終,他的眼神不曾有過一絲變化,好像他並沒有看見傅漢卿赤身裸體被綁得四肢大張,身上被扎滿了森森的銀針,雙手十指指甲全被掀開。 由始至終,他的語氣不曾有絲毫起伏,好像他並沒有看見傅漢卿四周站滿了露出下體而神色淫邪的壯漢。 由始至終,她看不透他半點心思。 過了一會,身旁響起張靖那略有猶疑的聲音:「他看起來沒什麼不對啊,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夜叉沉默。 是多心了嗎?她只是覺得,傅漢卿這種人,就算是狄九,也很難連續兩次毫不動容地將他出賣。 狄九,太冷靜。冷靜到讓人懷疑。 「你看看裡頭這陣勢?他要是還對那人有一絲餘情,肯定忍不住的。」 夜叉哼道:「就算他動手,以他現在的傷勢,也不是我地對手。」 「可是我的人也監視得他很緊啊,他從來沒關心過傅漢卿地情況,就算是聽下人提起姓傅的在我手上過得如何地慘,他也沒變過臉色。再說,以他現在的傷勢,能做什麼?如果想要救人,也該向外求助,可是這些天,他從沒試過聯繫外頭的人。」 夜叉沉吟了一會,終於慢慢點頭:「不錯,現在他與我都一樣,都是舉世皆敵,他就算不甘心,暫時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別的念頭。怎麼選擇對自己最好,他應該最清楚,希望……」遙望狄九身影消失的方向,她在心中輕歎一聲「希望,只是我多心吧。」 「好了好了,現在滿天雲彩都散了。我說,沒了看戲的人,裡面這也都該散了吧?都逼到這個地步了,那小子還不肯說,我可是受不住了。」張靖雖然不甘心,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意志的軟弱。雖說壞事沒少幹過,瞧著不順眼的下人或百姓,也曾讓人生生打死過,但那也不過是信口一句話地事,不要他自己動手的。 他可是個見著血就噁心頭暈地,心思無比柔軟的人吶。 為了逼供,為了試探狄九,在夜叉的勸說下,他不得不硬撐著親手 扎別人好端端的手,扎得血肉模糊,還把指甲掀開,那血腥的味道,讓他手腳發軟,差點沒吐出來。 雖說他只紮了兩三下,就撐不住,改叫手下擅長用刑的專門人才動手,自己只站在旁邊看,到底還是太累太辛苦啊。更要命的是,為了刺激狄九,他還不得不假裝一個變態,讓十幾個壯漢在自己面前脫掉褲子露出下體,臉上還要裝出很欣賞和很得意的樣子。 天啊。這哪裡是人幹的活。 十幾個護衛一起脫衣服,這幫粗人都是十天半個月不洗澡,房間裡一下子臭得要命。而且不少人的下體一眼望去還有不少污垢,也不知道到底是些啥東西,只是難看到了極點,扎眼到了極點!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結果,即沒把傅漢卿嚇得一切全招出來,也沒試出狄九有什麼花花腸子,倒白白讓他一顆正常男人的心,受了極大的傷害。再不趕緊去找幾個美麗的侍姬安慰一下受傷的心靈,只怕以後見著男人就要犯噁心了。 「當然散,難道還真讓人輪姦他不成?就算有銀針護脈,現在他的身子這麼折騰也一定活不成。」說到傅漢卿,夜叉的語氣略略有些不自然。 看看她的神色,張靖不由笑道:「天下最出色的殺手,也會害怕一個廢人?」 夜叉沉聲道:「你當日不在追月峰上。我地感覺你不會明白。」 經歷過傅漢卿那一喝之威,在夜叉心裡,傅漢卿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即使明知他如今軟弱不堪,任人折磨,她也下意識地不願靠近他。只覺得隨時隨地,那個軟弱無力的人就會化為神魔。輕易催毀一切。 也只有象張靖這種自以為是,對高深武功全無半點瞭解,更沒有親歷追月峰一役,一切所知全聽旁人轉述的傢伙,才可以這樣心無掛礙地去折磨逼迫傅漢卿。 「我有什麼不明白?就是你想得太多,把簡單的事情弄複雜了。就像狄九。本來好端端的,你偏偏疑神疑鬼。他要是心中藏奸,當初何必坦然直告我傅漢卿的情況,他為什麼不想法子找別的借口遮掩。他要是暗懷鬼胎,為什麼我一問追月峰的事,他就全告訴我了,內容和你說地完全對得上?我說啊,不是他有問題,是你因為沒全力幫他,所以心中有愧。才要找他的錯吧。」張靖拱拱手:「我拜託你們二位啊!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就別內訌了好吧。以後齊心協力幫我好不好?你們這樣的高手。我一定不會薄待的。」 若不是現在真的走到了絕路,極需要狄九這樣的高手相助。她又何苦這樣地費心試探。心中既然有疑,先出手把人殺了便是。夜叉在心中歎息,從來形勢比人強,罷了,就暫時忍辱,借這蠢材的庇護,修生養息,以圖將來吧…… 心中萬般念頭。思慮還未到盡處,便聽得房中傳出一連串混亂的叫聲。 「你幹什麼?」 「別亂動。」 「你不想活了……」 「我的天啊。快,快……」 「快叫大夫來……」 二人對視一眼,齊向房間裡衝去! —————————————————————— 狄九一步步往回走。 雙手在袖中緊緊握拳,指節骨頭被握得咯咯痛響。 好不容易走到這裡,好不容易,可以離他那麼近,那麼近!彷彿一舉手,便可以碰觸! 他的面容仍舊是平靜,甚至還有笑容。可是那些激揚沸騰,呼嘯咆哮的力量,卻在他體內不見天日處,四處撞得血肉模糊。 人是多麼奇特的存在,沒了心,也還能笑。隔著一層肚皮,誰知誰的心如刀絞,誰知誰的肺腑成煙? 終究是,算錯。 以為都是預料中的,以為都是可以從容接受地。 那赤裸著被綁得四肢大張的身形? 那人心中地榮辱於常人不同,又怎會以此為辱。 那滿身的銀針?那些被掀開地指甲,那一片的血肉模糊? 那人根本不怕痛,這種不傷身體根本,只讓人痛的手段,於他想必是沒用的吧! 那四週一堆脫了褲子的人? 真可笑,就他此刻的身體,哪裡還經得起那樣的折騰,也不過就是做做樣子,嚇嚇人罷了。 既然都是無所謂,就算是正對那一幕,他又有什麼不能冷靜從容,不能完美面對。 可是,他沒有算到,阿漢的眼神! 那只懶豬地眼神,幾乎總是懶洋洋的。也曾有過對世事地迷惘,也曾有過對世情的不解,也曾有過與他並肩天涯的快意,也曾有過琉璃光影眩彩煙花裡的歡喜,也曾有過穿心一後出奇的沉靜,也曾有過多年後再相見時,盡力保持的平靜。 記憶中,他連傷心都極少流露,嫉妒憤怒怨恨……所有那些負面的情緒,更是不曾有。 然而,那推門的一瞬,那樣一雙眸子望過來的時候,痛楚激烈到了極處!那個人,是傅漢卿嗎?是那個被他喚過無數聲阿漢的人嗎? 門開處,四目相交,他淡淡錯開眼神,淡淡說完一句話,淡淡扭頭離去。 可是,那樣短的瞬間,那個眼神,無數直入深心的憤怒喝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不回頭,不停留,不多言,甚至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他算錯了! 他不會回答,也不能回答,但是,他明白,那個人,會怎麼想? 那個人,從來都是知道他功利自私的性情的,從來也不會真的以為,自己會被放得比他本人更高更重要。從來都會覺得,他的出賣和背叛是理所當然。 他冷靜地利用過他。微笑著誘騙過他。平靜地向他下 。這一次,面對他所有的援手,所有的付出,他也I絲善意。 那麼,身處此境,眼見此情,那個人,會怎麼想?! 他……不會懂他。他……不會信他。他……不會明白他在這一刻的隱衷!就像以前無數歲月裡,他也一直堅持著不肯相信,他真的愛他,一模一樣。 直到今日,他才真的相信了,他狄九是真的愛著傅漢卿,而傅漢卿,也是真心在愛著他狄九。可是,日日說愛日日愛,卻互不相知,互不信任,終歸是,一場笑話! 可是,他應該是神!他應該是聖!他應該可以寬容一切!他應該可以悲憫世人,從不記恨! 你……你怎麼會因為這樣一場笑話,這樣受傷…… 伸手撫在左胸的某處,狄九低低發笑。 從來沒有想過,他的眼中,也會有恨,從來不知道,他居然也會有如此痛恨一個人的時候。 當年那琉璃星光下的一劍,他回首時,目光也不見絲毫怨恨,只是出奇的沉靜,那一種有許多許多傷心,許多許多悲痛的沉靜。 可今天,他到底是恨了,怨了,憤怒了! 你驕傲吧,你自豪吧!你終於得到你曾經耿耿於懷的唯一了,你終於可以解開你一直不能放下的心結了! 他地情人也許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有難他也許都會奮不顧身地去救。 但是,狄九! 天上地下,他所恨的,唯你一人! 狄九張嘴笑的時候,才覺出自己滿嘴的血腥氣。 他推門入房。 其實,這一路是怎麼回來的,也記得不太清了。 反手關門,盤膝跌坐。僅有的真力瘋狂地衝向各處閉塞的經脈。 不夠,不夠……力量,還不夠! 黑暗裡,有一雙雙的眼睛燦然閃光。 夜叉地目光沉定而充滿審視之意,這個預料之外的人,毀掉了他八日努力所建立的那一點點微薄的希望。 如果剛才不是及時發現了她的行跡。後果…… 咬牙處,額上冷汗滑落。 傅漢卿的眼睛,激烈憤怒。阿漢,你終於肯為我而改變你地原則,改變你的為人,卻是在此時此地,為了這種原由。 閉目時,胸前合攏結印的雙手冰涼一片。 張靖的眼神,淺薄而得意。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這樣一個蠢才。將他逼到這等地步。想是天意吧,從來英雄多受鄙夫辱。若真要困在這等人物手下,低眉斂目。他真的情願在追月峰上一戰身死,至少,他的敵手,都算得上是人物了。 舉世多堪笑,最可笑的自己卻終是再也笑不出聲了。 種種心緒,紛來迭去。無論如何沉凝心志,皆無半點效果。 物我兩忘…… 房外忽得一陣混亂,多少人奔跑如飛。多少人大呼小叫,多少人慌張詢問。 「出什麼事了?」 「還能有什麼事。又是那位出狀況了。」 「真沒想到,人都虛弱成那樣,掙扎起來會那麼瘋,那麼大的力氣。」 「聽說,當時在他旁邊,好多人呢,一堆身手不錯的護衛,還有位據說是什麼陣仗都見過的用刑高手,全給嚇呆了。」 「人都綁得那麼緊了,怎麼還掙得動?」 「怎麼有人可以這麼狠心,那樣捨命地掙。我只聽說過,有人被綁著掙扎時,把手腕給勒破地,可從沒聽說過有人能把自己手上的血管都勒開了。」 「我地天啊,不是吧?」 「誰知道呢?我也不在房裡啊,只是聽到亂子時趕去遠遠瞧了一眼,那血肯定流得多了,我見門縫處都有呢。裡頭就聽見王爺一迭聲在喊呢?」 「各處送藥的人都忙昏了,幾個院裡歇著地老太醫全趕去了。還派了人緊趕著上馬去宮裡請更多的來……」 「是啊,那位主可別真死了,否則,王爺脾氣發起來,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是功力太深,耳力太好了吧,隔著那麼遠的竊竊私語,可以聽得如此清晰。 所以胸中內息在這一刻失控亂竄,生生要撕裂胸膛,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狄九冷靜抬手,重重一掌擊在胸口,聽得清骨頭裂傷的聲音,感覺得到喉頭湧上鮮血的腥氣。 張嘴吐出一口血,他極冷靜地伸手拭盡血痕。 欲速則不達,此時此境,他已經無法繼續鎮定地療傷。 剛才若不是自救及時,失控的真氣便險險帶得他在練功的緊要關頭走火入魔,變成廢人了。 這一番試圖療傷地舉動,最後的結果居然是傷上加傷,更糟糕地是,他已經不能再等了。無關耐心,無關定力。只是……傅漢卿……阿漢…… 阿漢他,等不起了! 他閉目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氣,神容眸光重複平靜,轉身拉開房門,步伐穩定而從容地走了出去。 他是可以傷他害他叛他負他,他是從不曾想過要得回他,手是已放開,心是已離去,情是已斷絕! 可是,卻不是說,他就容得下旁人,傷他一分一毫!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章 - 誰能無恨 「阿漢,阿漢,振作一點……現在他們又不會讓你死!你這樣掙下去,只會讓自己受傷更重啊阿漢,別這樣啊,等輕塵到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漢,阿漢,輕塵已經出發了,他正在拚命往你那裡趕!你再忍耐幾天!這些身體上的小折磨,對你根本應該是沒有影響的,你冷靜點,別想那些事情就沒有事了啊!」 「一場遊戲一場夢,背恩忘義又有什麼,經歷過這些的不是你一個,在你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想開點啊……」 「……」 「教授說了,你這七世不斷失敗不斷受傷,這一次情緒又受到這麼嚴重的影響,已經達到學校那個最苛刻的修改命題的標準了,阿漢……你再撐幾天,等輕塵救你出來,或是直接殺掉你,讓你回返小樓,你就可以另選一個論題了。那個那個,這次我們選怎麼做個好吃懶做不幹活的富貴閒人好不好……」 「阿漢,你聽到了嗎?阿漢,你回答啊……」 遙遠的時空盡頭,多少人一直在呼喚不停。 天地寂寂,黑暗沉沉,知覺卻始終是清醒的。 無力睡去!無法沉眠!不能忘記! 輕塵要來了,一切要結束了,小樓,終於要為他這個最差的學生破例了。 卻有另外地聲音。反反覆覆在腦海裡迴響,將那樣遙遠的聲音吞沒。 「是狄九把你交給我,所以你不用想修羅教的人能發現你的蹤跡,他躲避追蹤的能力,你應該很清楚。」 「還好狄九提醒我,我差點忘了你知道那麼多。你不是喜歡狄九嗎?為什麼不把知道的武功寶藏全說出來呢,我保證狄九會和你重新做一對恩愛情人。」 「你不要不知好歹啊!現在狄九忙著療傷,沒空顧你。我才讓你過得這麼安生。等他好起來,手段可比我厲害多了!」 …… 一心一意,將自己變回那只駝鳥。不聽不看不想,身邊的一切,是不是就可以不明白,不知道。 可是。他變不回去。 他變不回以前那遲鈍木訥,什麼也不懂的阿漢。紅塵翻滾,看多世情,他變不回去了。 不要相信。不是狄九平靜地把他雙手交給同黨欺辱傷害,不是他要逼問自己那些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地武功,還有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寶藏…… 可是……若非狄九,尚有何人…… 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的詢問,一直響在耳邊,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的傷害,一直發生在身上。 人心。即使不能瞭解,卻也懂得了接受。懂得了推測,懂得了猜想。閉了眼吧。不要看,不要聽,不要想……也許是他昏迷的時候,曾經有什麼陰差陽錯…… 知道是軟弱,知道是自欺欺人。可是,他不想去恨,他不能去恨啊!就像是溺水者,放不開手中最後一根稻草。 掀開指甲的利器。綁住身體地麻繩,圍在他身旁。脫掉衣服的壯漢……一切一切,太過熟悉,歷歷諸世,輪迴翻覆,太多太多,早已麻木。 可是,鞭子抽在身上,他竟然會痛!針尖扎進指尖,他竟然會痛! 紅塵七世,多少權謀,多少殺戮,多少背叛,多少辜負。輾轉七百年,他學會的,竟然是……什麼是痛??? 紅塵如夢,夢裡有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被綁在刑房裡,好奇人類為何可以這樣傷害同類,不解人類為何可以用大量的時間精力來研究這種毫無益處的刑法。那個孩子會笑,會皺眉,會迷茫,會很好奇也很虛心地請教用刑的人。夢裡所有傷及身體的刑法都不過是個笑話,夢中甚至還有許多行刑手崩潰的慘呼。 那個他,不是天真,是幸運。現在的他,不是明悟,是愚蠢! 原來,他一直是……怕痛地…… 不要去想…… 然而,那一刻,他推開了門。 「看來不用我多操心了。」 他在陽光下,房門外,淡淡看他一眼,回頭離去。 留他在陽光照耀裡的房間,冷徹如寒冰地獄。 為什麼,為什麼! 那一刻,他望他,分分明明哀求過千萬句:「不要這樣待我,不要……讓我……恨你……」 求求你,不要繼續這一切,求求你,不要讓我恨你…… 這麼多年來,我盡了多大地努力,才可以不恨你。我用了多大的勇氣,才可以繼續用平常心來接受真心待我地人! 狄九,求求你,不要讓我恨你…… 那人回首離去,目光不曾在他身上流連一刻,四目相對,那人眼中,波瀾不起。他走得簡單,輕快,彷彿那個被赤裸著,捆綁著,扔在狼群裡的人,只不過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 為什麼……為什麼! 暈迷之前,他記得這世間的一切美好,有狄一,狄三,有瑤光碧落,也有他。有他和他並肩,與他共騎,有他為他建的琉璃屋,他為他燃的漫天煙火……他對他沒有一絲怨恨,他對這個世界滿懷希望。他以為自己知道了珍惜,明白了情義,懂得了如何與人相處。 捧出真心,總是可以換來一點真心。 為什麼! 為什麼!你一定要再將我拉回來!為什麼! 原來,一定要愛了,才會懂得恨,一定要把心捧出去,眼睜睜看它被擲落塵泥,被碎為飛灰,才會怨! 我最大的奢望,不過是能今生和你恩怨盡釋,為什麼,你卻連這,也吝於給我 那一年,那一夜……琉璃星光,萬千煙華,敞開了自己,正被一劍穿心……不是不痛…… 可是還是可以努力無恨無怨,努力去回憶去牽掛你對我曾有一切好。因為你當有苦,你當有痛。我本有錯,我本有過! 努力無恨無怨,到了今日,終是枉然! 真正能傷你的,總是你用了心有了愛露出了自己地柔軟的那個人。 他不怕受傷,卻也終不是銅膚鐵骨。 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在我將你救出死地之後,在我對你說了那麼多真心話,在我承認了錯誤,渴望被你原諒之後,你怎麼可以,還是這般待我! 為什麼! 知道他待己從來只為功利。知道他冷漠自私。知道他本性殘虐。 可是,為什麼,你一定要這般待我! 為什麼!為什麼! 愛了,恨了,痛了,傷了,人間七情歷遍,最終卻只剩一個恨字。 前一刻,他仍在告訴自己,這人間就算有些遺恨,有些黑暗,但光明 好的,一定更多更多,世上還有那麼多那麼多值得珍事。下一刻,他墜入黑暗,再也看不見半點光明。 絕望,冷透。原來,人,是真的可以這樣去對待另一個人的。 眼睜睜看他漠然而立,眼睜睜看他漠然而言,眼睜睜看他漠然而去。再然後,發生了什麼? 似乎是那個王爺出去了,那個臉色冷漠的行刑手拿起什麼東西繼續向身上某些部位扎去,後來還招手把一群壯漢召過來,圍在他身旁,這其間,小樓的通訊忽然接通,於是,他終於放縱那幾近失控的情緒,瘋狂地訴說了些什麼? 張敏欣吳宇方輕塵,他們都在勸他,他聽不進去,他瘋狂掙扎,漫天漫地都是血光。 流了這麼多血,我怎麼還不死,受了這麼重的傷,我怎麼還可以活著? 人的生命力怎麼可以這麼強?!心都成了灰,胸膛都被火焚得盡了,仍然可以活得這麼清醒,這麼痛? 張敏欣和吳宇一直在耳邊說個不停,那麼多承諾,那麼多勸慰,他根本聽不進去。 不用再一次次感受愛情中的殘忍自私與暴虐了,以後可以世世理直氣壯地好吃懶做不幹活了?可是,他卻已經再不是那個睡眼對世界,萬事不縈於懷的阿漢。 那個什麼也不懂,一生只想沉眠自在地阿漢。已經不在了啊。 連正在被凌遲的小容也被拉來勸說他,讓他終於恢復了一點點冷靜。思緒再一次從迷茫黑暗的深處慢慢回轉現世,卻偏偏又聽到那個冷漠的聲音: 「你們可真行,當著我的面說很快就能問出心法來,一轉眼,人都快給弄死了。」 「誰知道這小子這麼烈性,以後大家多防著些不就沒事了。」 「你也不要老說靖王爺的不是,你有本事。自己把心法問出來啊。」 一片死寂的沉默之後,熟悉的腳步聲起,那人越行越近。 他要做什麼? 逼供,訊問,用刑,凌虐。羞辱…… 諸世前生,這些早就習慣了,有多少人對他做過同樣地事,他也記不清了。 只是,那些人,都不是狄九…… 身體忽然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幾世歷盡,他終於忍不下去了! 天地間最強大的精神力量咆哮著要撕破這脆弱不堪的區區皮囊,腦海深處,響起小樓中許多同學震驚的叫聲。 「阿漢!你別這樣!」 「阿漢!冷靜!冷靜!冷靜!」 「阿漢!忍過去!一切都會結束的!」 可是。他們不是他,他們沒有經歷他的痛。他們不曾身處他這等可憐可笑地境地,所以。他們才能如此輕鬆地勸說。 他冷靜不下來了。 強大的精神已然開始失控,就如同第四世時,面對狄靖和所有瘋狂的正道人士,他的精神把肉身撕裂成碎片一樣…… 「阿漢!」莊教授冷靜有力的聲音響起:「你現在的失控比上次更嚴重!如果你不能控制你自己,死的不止是你,還有其他人,整個房間,整座別莊。所有人,都會被你的力量撕成碎片!阿漢。冷靜……」 第四世,從毀滅中回返小樓,他問的第一句,是他失控時有無傷到旁人。 可是現在的傅漢卿,已不是當年地阿漢。他現在沒有心思,去關心別人的生死。 當人心中充滿怨恨之時,整個世界都是他憎恨地對象。他在恨著他所知道的一切! 他恨,他恨那個遙遠時空中,有著最高文明,最多自由地政府,為何容不得一個閒人在星海間睡到地老天荒。 他恨,他恨那個標榜著愛護,關懷,指引,教導的學校,為何卻要逼迫著他,去學習這些無謂的愛恨癡纏。 他恨,他恨張敏欣可以純為一個無聊的惡作劇,就讓他歷世陷於黑暗苦痛之中。 他恨,他恨這些看似關懷情切的同學,在他承擔如此苦難的時候,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真正向他伸出援手,不是不能,只是不能違背規則! 他恨,他恨狄一。幾世漠然歷盡,睡眼迷濛看人間愛恨,身歷百劫而不知其苦,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他要打著為他好的旗好,硬生生打破他保護自己的殼,逼迫他去感受一切情愛恨怨? 他甚至恨狄三恨碧落恨瑤光,為什麼要給他真心,為什麼要善待他,為什麼要讓他對世界,對人生產生美好地期待,讓他如今再去面對,這樣的黑暗和絕望。 他恨,他恨狄九…… 無數地聲音在耳旁,在腦海裡呼喚,他不肯回應。 腳步聲,停在了身前,他睜開了眼睛。 最後的一刻,他睜目看向狄九…… 狄九,為什麼,你要迫我恨你…… 我終於愛了,我終於恨了。 我愛你多深,恨你便多深。 今生今世,他最後一眼,看他愛過恨過的人,心中絕望。 原來,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堅持,都沒有意義。到最後,我還是如此如此地恨你…… 下一刻,他漠然閉目,漠然調動了強大的精神波。 小樓深處,所有電腦一起發出尖厲的鳴叫,無數能量圖表都在瘋狂地閃動,所有監視屏同時發出刺目的白光,大家紛紛從座中站起,驚怖地彼此相望。 過了十幾分鐘,各種儀器才相繼恢復了平靜,大家手忙腳亂地飛快調試,然而,智能主機陷入一片沉寂,百問不答,監視儀器也似失效了一般,再不能接受一張畫面,半點聲息。 身在小樓,而能察天下萬事的超人們迷茫而無力地看著彼此茫然無措的眼眸。第一次,他們手足無措,第一次,他們所有的科技都無法幫助他們擺脫這種耳聾目肓,什麼也無法知道的窘境。 阿漢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精神力終於失控暴發,給小樓造成了這麼大的衝擊嗎?可是,小樓的主電腦受到這麼大的震動,又如何去牽引他的精神體回返小樓?萬一他的精神體已經在剛才散溢四方……這…… 什麼都不知道,只能猜測。越是什麼都不知道,猜測的可能就越發可怕越加恐怖,大家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 玉碎無情 狄九慢慢走到阿漢身前,那一直閉目不醒的人卻倏然睜 狄九一怔,凝眸,只覺這一雙眼,沉沉寂寂,竟是再無半點情感。 無恨,無怒,也無悲。 那曾經是清澈澄淨永遠不見半點雜質的眼睛,黑得出奇,深得出奇,冷漠得出奇。 他看他,只一眼,然後漠然閉目。 那眼眸徐徐合上的一個瞬間,狄九聽到心深處,有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隱約地,他明白,他的生命裡,有一些極美好的東西,就此永遠地逝去,再也無可挽回。 他怔怔望著那閉目不動的人,一時竟也忘了思想,忘了言詞,也忘了動。 「怎麼不說話了?」 「是啊,你有什麼好手段,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張靖和夜叉都已經走到他的身後。 狄九微微一笑,慨然道:「好!」 聲音尚未出唇,他的身形已是倏然後退,直撞向夜叉,銀劍從在袖底悄然探出,如此近的距離之內,縱是頂尖高手,也不容人全身而退! 夜叉沒有退!她只是立刻出手反擊!她對狄九早有疑心,此刻便似一早知道狄九會在此刻出手,預備從容! 右手劍影驚天而起,又準又毒地刺向狄九的後心,左手揮出,一把寒星襲向被縛著地活靶子傅漢卿! 攻敵之必救。永遠比一切防守更加有效。 狄九左掌拍出,掌風奇勁,滿天寒星都被震得漫天飛去,慘叫聲迭起不絕,房內護衛和行刑手無不中招。 只是狄九此刻的功力遠不如平時,動作更不及舊時利索,顧得了傅漢卿,就顧不了他自己。夜叉的一劍。他只來得及略略動動身子,避過要害,卻終是讓這劍自背至胸,穿透身體! 然而,他不逃不避,不前躍以盡量減少傷勢。反而加速向後撞去,上一刻,夜叉一劍刺進他的後背,下一刻,他整個人已經從劍上穿過來,直抵夜叉近身! 夜叉學過一切傷人搏擊的技巧,卻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硬生生地讓自己的血肉從劍上穿過,那一刻,她簡直可以聽清血肉骨頭與寶劍磨擦發出的可怕響聲。 只是半瞬的愣怔。彈指之間,以她地應變之速。也已經來不及棄劍後退,狄九欺到近身處。整個人被串在劍上,轉身不得,只是一肘重重向後撞去! 夜叉本能地抽劍,一抽卻抽之不動,棄劍的念頭來不及生,剛剛揮出暗器的手還沒有收回,只低叫一聲,便被這一肘撞個正著。 夜叉早已被傅漢卿震成內傷。一直還不曾好,自知經不起如此全力的一擊。在此緊急關頭,她唯一來得及做的,只是右手握劍,狠力一轉! 狄九身形巨震,前胸後背,血如泉湧,臉上漲得紫紅一片,慘若鬼怪,然而夜叉也終是被這一肘擊得肋碎骨折,右手再也握不住劍,踉蹌後退之時,張口吐出一道血箭! 這一口血,即是身受重傷之後的自然後應,也是她身為頂尖高手,重傷之下把握時機地最後反擊!一口鮮血滿含她僅餘的真力,去勢如電如箭! 狄九整個人被串在劍上,閃避不便,只來得及略偏了一下頭,左邊半張臉,包括左眼,還是被許多血滴擦過。 那血滴竟似有形暗器一般具有殺傷力,轉瞬間他半張臉已經千瘡百孔,血湧如注,左眼也是充血一片,陡然腫大起來。 但他眼也不眨,眉也不皺,只是反手擲出銀劍,劍影如龍,這樣短的距離,夜叉又受重傷,如何可以躲避得過,只極低極短促地叫得一聲,便被銀劍當胸生生釘在了地上,掙扎不起。 夜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就知道要害已傷,自己再無生理。抬眼處,又恨又怨又震怖:「你瘋了……」 狄九隻低沉地笑,每笑一聲,大口的血也隨之湧出。 他正是沒瘋,才能如此出手。 剛才那一劍,他不是躲不了,而是故意不躲,電光火石間移動身形,避過要害,刻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鎖死夜叉的劍勢,斷絕她一切後手。然後抓住時機,一擊致命! 以他現在的功力,根本敵不過夜叉。他支持不住久戰,沒能力放手與夜叉幾十上百招地去打。他要的,只是最短的,一個可以決出生死存亡地瞬息。 這不是在打架,這是在拚命,誰夠狠夠絕夠對自己無情,誰就可以贏! 夜叉雖是天下最厲害的殺手,可惜,她太愛惜自己了。 所以,他現在地武功遠不如夜叉,但是,死的人,是她! 「你要救他,至少該找修羅教地人援手,你一個人功力未復就來拚命,你,你為了他,居然不要命……」 狄九大笑,每一笑,全身傷口便被震得痛不可當,但是,他仍舊大笑! 「他是我的人!殺當我殺,救也當我救,什麼時候輪得到別人插手!」 夜叉慘笑,望向傅漢卿的眼神,說不出多少怨恨憤痛:「你果然是無法連續兩次出賣他,如果……」傷勢發作起來,她已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完。 「如果,我們……沒有抓住他……你會不會依然同我們……合作……」 「也許!」狄九漠然答。 「果然……」夜叉伸手,無限怨毒地去指傅漢卿,手抬起,卻又無力垂落,並且永遠沒有機會再舉起來了。 狄九由始至終,沒有回頭,他甚至連唇邊的血也沒有拭一下,只是冷笑著去看張靖。 前一刻,還是好端端大家都站在一起說話,後一刻,滿房的護衛和行刑手都中了淬毒暗器,倒地呻吟,那個天下最出色的殺手,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死人。 而狄九…… 這個他最熟悉的合作者,這個他以為會成為他手下最強高手的人,渾身浴血,身上穿著一把寒光閃閃地劍,卻像沒事人一般逼近他。 他每動一下,胸口傷處就血下如注。他的半邊臉俊朗英武,肅然冷漠,另外半邊臉卻滿是血洞,森然猶如厲鬼。 他一步一步向張靖逼過來! 靖站也站不住,一跤坐倒,放聲哭叫起來:「快來人 狄九低笑:「你忘了?為了保密,這房間所在的院子里外,是不許有半個閒人的。你能叫到誰來?」 張靖看他全身鮮血觸目,厲鬼猙獰,拚命掙扎著向後逃,一邊哭叫:「你,你,你要救他,把人帶走就是了。你不想我對付他,為什麼不早早對我說?為什麼要這樣?」 「早對你說,讓你提早防我?」狄九冷笑。 張靖完全忘了自己王爺的尊貴,又哭又叫:「我們是夥伴,現在你到處是敵人,沒有我,你怎麼躲得過修羅教的追殺?你要東山再起,我可以幫你,你何苦為了他……」 狄九搖頭:「我不是為了他!我是為了我自己!我不允許自己在你這種蠢才手下受辱,我也想東山再起,可是我活不長了,我沒有時間去重來一次了!我還來得及做的,就是救這個人。」他居然微笑,探身向前,態度簡直是有些溫和了:「張靖,你懂嗎?我狄九不會為了傅漢卿這個蠢人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我同你們翻臉,只是為了我自己,為了出一口怨氣,你明白嗎?我可不是那種情癡情聖,你千萬要記得。」 張靖顫抖不止,胯下已是濕透了:「我記得,我記得,求求你,別殺我……」 狄九看看他胯下。終究還是歎息一聲。早知道這人沒用,卻也沒想到沒用成這個樣子。當初自己居然同他合作? 「你對我動了什麼手腳?」 張靖話都說不清了:「什麼,什麼,手腳?」 「我學過怎麼隱藏自己地行蹤,我騎著追風一路逃,自認做得很小心。連修羅教都找不到我,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撞見我?」狄九低笑。「你若不算計我,我也許還會同你合作長久些……」 「我沒有算計你……」張靖放聲大哭:「我當時只是急著找你。沒別的法子,就帶上宮裡的雪狸試一試。雪狸熟悉宮中所有的御香,鼻子特別靈,我身上一向熏香熏得厲害,你去追月峰的前一晚,曾經和我見面。交待我各種事,我猜我身上的宮香也許會在你身上染一些還沒散完,就試了一試,沒想到雪狸真找到你了,那是碰巧啊!我真的沒算計你……」 狄九再次歎氣,還以為這傻子一百年難得聰明一次,誰知仍然是碰巧。 他柔聲一笑:「那可真是對不起,我誤會你了。早知道這樣,我說不定就不會出手了……」 張靖鬆口氣:「沒關係,你……」 眼前寒光一閃。他永遠沒有機會把話說完了。 狄九連再看他一眼的興趣也沒有,也完全無視四周在毒藥暗器折磨下仍在地上掙扎待死。什麼事也做不了地護衛和行刑手。 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傅漢卿。 每一步走出去,都留下一個血染成的腳印。每一步走出去,劍鋒都在體內與血肉磨擦。 他已經小心避過了要害,但夜叉那信手一轉,實在是太過惡毒了。現在他甚至不敢替自己拔劍止血,唯恐劍一拔出來,自己就再也支持不下去。 他極艱難地走到傅漢卿身邊,低頭看,傅漢卿依舊閉目不動。 該是暈過去了吧。他身子那麼虛弱,白天還勒破了血管。大量失血,自然是支持不住的。 總不會是明明聽到了一切,還懶得睜眼看他一下吧? 狄九幾乎笑了。 身上串著劍,他不敢彎腰,只能慢慢僵直著身子跪下去,勉力把傅漢卿抱起來,小心地避過自己身上的劍鋒,努力抱緊。 想看看他的氣色,可是左眼受傷極重,充血嚴重,連右眼也被影響,視線一片模糊,隱約只能見血色中大概的面容而已。 低聲叫他:「阿漢!」 他地血,點點滴滴,落在他的臉上,發上,身上。 染透了他。 他不應,一直不應,一直不睜眼。 是暈倒了,還是已不想再看他一眼,再同他說一句話。 狄九有些迷糊地想,然後立刻驚覺,咬牙站起。 還不行!他還不能脫力!不能放鬆!不能倒下! 他還要走出去,他還要闖出這個別莊。 雖然是夜晚,雖然別莊人手不多,高手沒有,但以他現在這個千瘡百孔身子,太難,太難! 不過他知道,無論如何,他會做到! 低下頭,他最後一聲喚:「阿漢,我送你回家。」 到最後,他只想送他回家。 即使,他其實並不知道,哪裡才能算是他的家,他又能將他送到哪裡。 他不是為他而殺人,不是為他而自誤。他只是再沒有機會,再沒有時間,再不願委曲求全。 但是,他不介意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最後替他做一件事。 這一生,百事無成,也總該留一兩件事,給別人,給自己。 他只是一個失敗的野心家。 他只想送他曾背叛出賣的人回家,然後,永不相見。 阿漢,我送你回家。 似乎,每一次,他為他流血,為他動心時,他都不省人事。 不過,沒關係,這樣最好。他要真醒著,一邊喊他的名字,一邊感動,一邊難過,一邊說些前嫌不計的話,才真正叫他難堪,叫他受不了。 他抱了他向前走去。 阿漢,我送你回家。 等你醒來時,我恐怕已經死去了。 這一生一事無成,不過,最後,我總算報仇把臨陣出賣我的人殺了,總算把想拿我當手下的人宰了,順便還救了你。雖說我殺他們不算為了你,但是,我既然救了你,自然要救到底。你知道,我做事,不管對錯,總要一路行到底,不肯半途而廢地。 這樣的我,就算在你醒來時,悄然死在某一處爛泥裡,是不是,也可以不再那麼可笑復可憐。 他抱著他,從血泊中走出去。 小樓深處,一切已然平靜恢復如初。 重新調動所有資源,且與主機電腦做深度溝通之後,莊教授深深歎息:「阿漢地精 有爆發,他也不會再醒來了。」 「為什麼?」幾乎所有人都同時發問。 「他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很可能,他也不想傷人。所以……」莊教授長歎:「也許,在最後,他看向狄九的時候,終究還是不忍心傷害他。他再恨他,也不願殺他?所以,他用了最殘忍的方法阻止自己,他……」『 他的聲音一頓,幾乎不忍說下去:「他調用自己強大的精神力,去反過頭傷害自己的精神,就好像,一個有理智的人發現自己要發狂後,拿起一根棍子把自己敲暈。」 「教授,他直接傷害自己的精神力,讓自己精神受重創,不得不陷入沉眠?」吳宇失聲驚叫。 「是的,就是他的精神力受傷產生的波動,影響了我們的主機,也屏蔽了一切監視裝置,智能主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從沒有見過有哪個學生竟會如此傷害自己,而且又擁有如此強的精神力,主機受到的震盪太大,只得在長久的沉寂中重新整理一切資料。」 「那現在他會怎麼樣?」張敏欣問出大家都關心的問題。 「精神受創,只能靠自己恢復。好在阿漢一向喜歡睡覺,他自己沉眠個幾十上百年也許就好了。現在,他的精神在肉身深處沉睡,等肉身死去後,精神會回到小樓,繼續沉睡。直到傷好,才會自然醒來。「 「也就是說,他在人間是肯定醒不過來,只能當活死人了?」 「當然,人間地醫術,哪裡能喚得醒他的精神體。除非我們小樓的力量介入,但無論他在肉身,還是在小樓內。精神沉眠療傷效果都是一樣,我們為什麼要去叫醒他,讓他再平白受傷受苦。現在這種安然沉眠,對他是最好。可以平復心緒,調養受傷的心靈,幾十上百年後。那些傷心事,慢慢也就淡忘了。他也就恢復正常了。即使輕塵趕到,把他救出來,或殺了他,讓他回小樓,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他沉眠安忘罷了。眼前說起來,這還算是好的結局,至少什麼亂子也沒出。」 大家相顧一眼,先後點頭。 「不錯。反正也不做舊論文了。這一世怎麼樣都不重要了。」 「這一世他醒著也是傷心,睡了自然更好。百年之後,他又是活蹦亂跳了。」 「就讓他人間的肉身植物人到死好了。反正身體怎麼樣,根本不重要。」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都感到很輕鬆,都為他們的同學能及時擺脫痛苦而感到高興。 誰也不關心,千萬里外,一個叫狄九地人,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帶著那個昏迷不醒的人。闖出了別莊。誰也不在意,暗夜裡。追風一騎遠去,每一下震動,那一直不敢拔出的寶劍,是怎樣撕磨著他的血肉。誰也沒有去看,他的血把他懷裡地人也染成了血人,誰也不知道,他最後的願望,只是希望,在那人醒來之後,自己可以悄然死在某個無人知道的陰暗角落。 那個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願望永遠不能實現,他不知道自己懷裡的人,恐怕再也不能在這個世上醒來。 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以為自己可笑的一生,終於真正做了一件事,卻不知道,最後這一件事,原來也沒有成功。 而小樓深處,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關心他的遭遇。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人會在乎。 世人如螻蟻,一個傷害了同伴的螻蟻,更不會有人去關懷。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 酣夢春秋 夜暮未暮時分,街市上人煙漸稀。已經是晚飯的時辰I飄起炊煙。 男人們結束了一天的辛勞,各自忙忙奔向自己溫暖的小小家門,臉上多是疲憊也欣喜。 看著長街之上,人人歸途匆忙,狄三忽然有些羨慕。 普通人的簡單生活,實在叫人羨慕。最起碼,每天吃飽睡好,衣食一足,就萬事無憂吧。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少天沒吃過一頓好飯了。 他和狄一在山頭酒肆等傅漢卿等了一天一夜,終是不敢再坐等下去,硬著頭皮,下山再與修羅教聯繫。 蕭傷等三人也同樣沒有傅漢卿的消息,三人佔著道理,把二人狠狠一通斥罵。罵完了,連忙盡力尋找。 可是當時三王都受重傷,手下的精銳也喪失大半,人心不穩。雖說關心傅漢卿的安危,但是對他們來說,神教的基業,卻更在傅漢卿之前。為恐再生變故,他們不能不盡快回返總壇,所以留下來尋找傅漢卿的人手,也就實在是有限。 狄一哪裡敢把希望全寄托在他們身上,自己也沒頭蒼蠅一般到處尋覓。狄三也斷無可能在此時抽身離去,只得同狄一做伴,滿世界亂找亂翻。 不敢停下腳步,時時刻刻是大睜著眼左顧右盼,支楞著耳朵遠聽近聽。這段日子,真個是沒有吃過一頓好飯。沒有睡過一回好覺。 即為一直沒有消息地傅漢卿擔憂,看著狄一那緊蹙著放不開的眉鋒和已經是佈滿血絲的眼,也是再添擔心。 再找不到他,這個人,也要倒了。 此時忽看這炊煙四起,聽兩旁街市門戶之內笑語之聲,想著家家戶戶團圓在小小桌前,不免覺出了幾分孤寂。 那音信渺然的人。到底在何方…… 目光茫然四望之間,忽得一凝,沉聲道:「狄一!」 正自在街頭茫然而立,不知下一步該去向何處尋覓的狄一轉頭向他:「你想起什麼了?」 十數日奔波少眠,狄一隻覺得自己的頭腦已經蛈滿A一陣陣愣怔。不知道身在何方。 「不是!」狄三遙指遠方一道煙云:「那不是普通炊煙,是狄九聯繫我用的信煙!」 說話間,已經拔足奔去! 狄一一怔:「狄九!」連忙跟在他身後,「你確定?會不會有詐?」 狄三搖頭:「肯定是他。我是他私人請來相助的高手,他對誰也不信,所以從不把我地行蹤交待給他的手下與合作者。我與他是單線聯繫,他要找我,就點燃此煙……」 「只要有煙就能找到他?」狄一有些驚訝:「他疑心那麼重,你現在也和他翻臉,他怎麼會肯把自己的行蹤透露給你?」 「他做事一向步步為營。每次和我聯繫,都是極小心妥當的。我只到煙起的地方去。在那裡會有別的指示,或是紙條。或是只有我們彼此看得明白地暗號。如果他不想見我,我根本不可能先一步找出他的位置來。」 凝視遠方信煙,狄一目光幽深:「那麼說,他會隱在暗處,而我們反而會被暴露。」 「可是,傅教主最後是與他一起離開的!」狄三話音未落,身旁的狄一猛然醒悟,身形倏然加速前掠! 狄三縱身跟上:「我們小心防備。」 就算是有詐。兩人也顧不得了。 —————————————————————————————— 二人飛馳如電,來到那信煙所發的位置。卻是一處小小村鎮。在村鎮僅有的一條大街上走了兩圈,狄三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狄九留下的暗記,照著暗記的指引,他們最後找到的,是鎮外小山下,依山而建的一處普通小醫館。 據事先打聽,這裡住著鎮中一位據說醫術不錯地大夫,只是近日大夫似乎家裡出了些事,醫館已經好幾天不曾開張了。 二人不敢大意,左右分開,小心地藉著樹木石頭的掩護,無聲無息地潛近醫館。待到了近處,看著那緊閉著地醫館大門,一時間,竟也不敢輕易靠近。 狄九從來不是心胸寬大之人,吃了狄三那麼大的虧,還會發出召喚信煙,天知道這其中到底有什麼陰謀詭計。 二人即不敢輕易靠近,又不能棄之而去,正自猶疑之間,醫館內笑聲倏起:「即然有膽子來,難道沒有膽子進來。」 兩扇大門微微開了幾寸,門內狄九英朗地眉眼分分明明帶著譏嘲冷笑。 狄一揚眉挺身,自大樹後閃了出來,冷聲喝問:「我們即然來了,自然不會懼你,你把阿漢藏哪裡去了。」 狄九雙手一拉,把大門整個敞開,淡淡然道:「就在醫館之內。」 狄一這才看到他完整的面目,不覺一震:「你……」 狄三亦從旁邊一塊大石頭後竄了出來,與他並肩立在一處:「你的臉……」 狄九漫不經心回身向裡走:「你們現在關心的應該不是我的臉。」 狄一與狄三相視一眼,縱心頭忐忑,也唯有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狄九渾不理身後兩個滿懷敵意地頂尖高手,袖了手施施然向內行去,竟似半點防範也不曾有。 推開內室的大門:「他在裡面……」 話猶未落,狄一已經一掠至了床前,那床頭守著的中年大夫嚇得臉色發白。狄一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低頭呼喚那床上雙目緊閉的人:「阿漢……」 「沒有用,他聽不見。」狄九淡淡道:「我用盡了所有地辦法,都叫不醒他。到現在他已經暈迷了半個月了。我實在沒了別的法子,所以只好找你們來幫個小忙。」 狄一關心情切,狄三卻還保持著足夠地警惕和小心。雖說一路行來,並未看出有任何人隱在暗處的跡象,他卻還是目光死死盯著狄九,身體每一分每一寸都緊崩著凝滿勁氣,此時只定定望著狄九,沉聲道:「你的聲音高而無力,響而無勁,分明中氣不足,內腑受傷。你走路的樣子,推門的姿式,雖說極力保持自如,但仍 硬,你的胸口要害處,當有重傷。你四肢也有大小I影響了你的行動。當日追月峰一別,你雖心脈受損,但只要好好調養,應該還能勉強恢復過來。這段時間,你發生了什麼事?」 相比他的仔細慎重,狄一的反應就直接多了。他叫不醒傅漢卿,一把掀開被子,看到傅漢卿被緊緊包紮了的雙手,立時動怒,握著傅漢卿的手,厲聲喝問:「狄九!你將他怎樣了?」 ———————————————— 追月峰一役後,修羅原本就僅餘的五王,也是一死三傷,還丟了一位教主。冥軍盡散,總壇和各處分壇調到落鳳嶺的其他三部高手,能生且還有戰鬥力的,只剩一半。 蕭傷瑤光傷勢沉重,就算是憂心傅漢卿的安危,也不得不盡速撤回總壇,與莫離會合。而傷勢較輕,未損根本的碧落,在麻藥藥性退去之後,便不得不強撐著帶傷的身體,裝做無事人一般,巡視各處,安定人心。 有關傅漢卿失蹤的事,她自然是不敢洩露半個字。每到一處,也只敢聯絡蕭傷本部的風信子人馬,繼續尋找。只是如今蕭傷部下精英損失亦十分慘重,此時的重要精力還是要放在打探各方消息,保證教中根基不被狄九或別的勢力乘危而入上,又不能明著搜尋,所以。傅漢卿這個人,他們始終是找不到。 這般艱難地局面,碧落心中再是焦慮,也不敢在人前露出一絲破綻,依舊是談笑從容,一如既往。 卻萬萬想不到,她遍尋不獲的傅漢卿,會好端端地被送到她手上來。 那一日。狄一趕了一輛馬車,來到分壇門口,讓人把他的名字報了進去。 狄一雖離開了修羅教,但身懷教主令牌,可以同各處分壇聯繫,要打聽到碧落的行蹤自是不難。 碧落心中雖頗為記恨他當日助傅漢卿救走了狄九。到底看在傅漢卿的面子上,不好不見他,只是萬萬想不到,狄一從馬車裡抱出來的,居然是暈迷不醒的傅漢卿。 碧落來不及多問一句,慌忙全力為傅漢卿診治檢查,再一次調動各地力量,尋找各方名醫會診,調用各處靈藥,折騰得每天分壇飛出無數飛鴿。急訊密件漫天亂傳。 然而,傅漢卿手上指甲被掀的傷好辦。身上地幾處鞭傷也不算特別重,沒什麼問題。只是這個昏迷不醒。碧落試過了她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也讓其他許多名醫參予了治療,卻是,完完全全,沒有效果。 百喚不醒,醫藥無效。任身邊的人如何忙碌焦慮,他卻只是安然沉睡。 最後,碧落告訴狄一的結論是殘酷。 「什麼?他活不長了?為什麼?他只是暈迷而已。又沒有別的傷病。你沒本事治就算了,他哪裡就活不長了!」狄一忍不住拍案而起。 碧落冷靜地道:「承認自己無能。承認自己救不了朋友,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可我是他的朋友,更是醫者。醫者職責所在,不能不正視現實。醫術不是仙術神術,生死人而肉白骨不過是世人生造地故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暈迷不醒,可是我和其他當世最出色的大夫,都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各種辦法都已用盡,這樣他也醒不了,那麼,這一世,也許他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話至此處,她的語氣終也不能始終保持冷靜,漸漸低弱,有了些悲傷之意:「他不醒,也許,只是他自己不願醒吧。其實,這或者也是天意。我們都知道,他是異類。同我們相比,同這個世界相比,他一直是個異類。總有一天,他累了,想睡了,就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了。」 狄一努力忍耐,努力讓自己保持安靜,卻到底還是忍不住,低喝一聲:「就算醒不過來,也不一定會死啊,他……」 碧落搖頭,無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你知道每年民間有多少人因為得病而暈迷不醒,又有多少人最後因此而死?暈迷的人如何吞嚥進食?就算有親人照料,日日餵服,時間長了,人的喉嚨也會忘記如何吞嚥。忘記了如何吞嚥,就算能用細管將食物送進胃部,人的腸胃,也會忘記如何消化。昏迷的人,便溺不受控制,消化不良,排泄便不通暢……」 碧落地聲音便哀傷了。「你要他那樣活下去麼?每日被人多次用管子強行灌食,被換尿布,被人用手去摳出干結的……他地四肢,會因為長期不使用而漸漸萎縮,到了最後,連按摩也沒有用處的時候,他會只剩下一張皮,鬆垮垮地掛在骨架上。那張皮上還會長滿褥瘡,潰爛到深可見骨。我見過昏迷超過一年地人……用盡了所有靈藥……那些以前哭著請求醫者無論如何留他一口氣的至親之人,最後是哭著請求醫者,如何能給他一個痛快!狄一!你要他那樣,一點一點,慢慢去死麼!」 狄一臉色漸漸青白,牙齒幾乎都咬出了咯咯響聲,最終忍無可忍,重重一掌,拍得桌塌杯碎:「夠了!你不要再說了!」 碧落淡淡垂眸,看那滿地狼藉,終於輕輕道:「現在,你還不想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嗎?」 她徐徐抬眼,目光清明如水,把狄一看定:「是誰傷他至此,是誰令他沉眠不醒,你又是怎麼找到他的。告訴我。」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 人情冷暖 狄九勉力從郊外別莊衝出來的時候,很懷疑自己能否將到安全的地方。 雖然有傅漢卿為他鎮住了追月峰上留下的傷勢,但他的心脈已然受損,根本不該在現在就妄動真氣。他為了救下傅漢卿,強行催動真力,幾乎走火入魔,傅漢卿替他傳功打通堵死經脈功夫已是作廢。他再拖了傷疲之身,耗盡真元,去和夜叉拚命,實是慘勝。就算沒有穿胸那一劍,他也已經到了極限。 左臉和左眼的傷,已經是小事了。 反正追風有靈,它會帶著傅漢卿遠遠奔去,等那人醒來了,也該能自己照顧自己。 疲累昏眩之間,狄九已經要鬆手栽下馬去,放棄這些痛苦的掙扎,平靜回歸於永久的黑暗之中。 可是,臨去的最後一眼,他到底發現了傅漢卿有些不對勁。 他自己懂得醫道,慌忙為他診脈,摸他的心跳,測他的額溫,一切一切,都與常人無異。完全不像暈迷中的人,然而,他卻明明暈迷不醒! 喚他,叫他,咬牙提力點他的穴道刺激他,一切一切,全都無效。 狄九終於驚心。 咬了牙,反手探到背後,硬生生拔下穿胸的劍,遍體冷汗,顫抖著手為自己點穴止血,依靠著受訓練時學來的治療知識,為自己行針上藥。 強提這一口氣。心心唸唸,他只是固執地不肯去死。 那個人病了。那個人無人照料。所以,他還不能死。 他熬下來了。 到了城鎮,他一路行去,顧不得自己半邊臉俊朗英俠,半邊臉猙獰鬼怪,是多麼引人注目。路人地尖叫中。他伸手擦著臉上的血,非常煩悶。當然不是因為容顏毀壞。而是左眼傷得太重,充血刺痛,連右眼也受了牽連。這樣就不能清晰辨別傅漢卿的臉色,更難掌握他的病勢。 進了藥店,憑著自己的知識,專尋那些提神醒腦忘痛強體的藥物。給自己吃下去。自己給自己身上幾處大穴插滿銀針,強行借助外力,讓身體忘記痛苦。至於這樣催發生命最後潛力的後果,他顧不得。 無法可施,他只得求助於當地的大夫。只是為防著修羅教,或是離國查張靖死案地人,他總是帶著傅漢卿,半夜跑進醫館去威脅恐嚇。 然而,每一次,大夫都喚不醒傅漢卿。最後能做的,反而是給他看看傷。上上藥,治治眼。 左眼漸漸腫得不那麼厲害了。可是看東西始終不清楚。身上的傷,肯定一生一世都難好清。不過,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只要短期內他能精神振作,體力充足,不影響行動,就可以。 沒有必要去考慮長遠。 如此半月餘,他終於確定,求助於那些普通的醫者。根本救不醒傅漢卿。到頭來,最後的希望。還是只有碧落。 他自是不能親自去見碧落,也無力親自去見碧落。無奈之下,只得用舊時地信號,把狄三引來。狄三即到,狄一當然也在身旁。 說來也可笑,他們雖然同出一源,性情卻是南轅北轍。他們走上不同的路,做出不同的選擇,彼此敵對,生死相搏。可是到如今,他唯一能信任,唯一可以求助的,也只有這兩個人。 因為天下間,只有他們,會完全沒有私心地來關心傅漢卿的安危,所以,如此境地,也只有他們,他可堪托付。 聽他三言兩語講完前因後果,狄一連拍桌子罵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力氣都沒了,直接抱起傅漢卿就去找碧落。而狄三則陪著,一起悄悄來到分壇所在的城裡,靜靜隱在分壇附近的一處民宅,悄然注視著分壇裡進進出出的名醫,和不斷送來的靈藥。 人來了,人去了,藥來了,藥進了。 千瘡百孔地身體,無一處不是隱隱作痛。清晰地感覺得到,生命正在一點點流失。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可是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可是等到筋疲力盡,也等不到狄一地一個消息,等不到那連雲大宅裡,一聲簡單的歡呼。 狄三倒是很忙,忙著選藥,買藥,配藥,熬藥,然後逼著他乖乖喝藥換藥。 狄三尤其喜歡看他給臉上換藥,每次總是不錯眼地瞧,沾沾自喜道:「以後,我就是咱們之中最英俊地一個了。不過你也不用太自卑,雖然你這邊臉比狄一還要醜,起碼這一邊,還是有我一半風彩的。」 狄九為之氣結。終於被吵到頭疼,也就冷冷抬眼一句:「我從來沒把這個放在心上。順便說一聲,你開解人的方法實在有必要改進。」 「我有開解你嗎,我明明是要氣你。」狄三愣下,摸摸鼻子,終於還是灰溜溜躲一邊去了。 清淨了也沒有多久,那煩人的傢伙就又從眼前冒出來,端來熱騰騰的藥:「吃藥了吃藥了……」 為使耳根清淨,狄九不得不一手接過去,一口喝個乾淨。 藥是真有效,不過,狄三加了額外的黃蓮,這也是肯定的。閉了眼一口喝乾,不止是為了爽快,也是那藥已經苦得沒法說,越快喝完越好。 狄三眉開眼笑接過藥碗要走開,狄九終於開口問了一句:「為何這般待我?」 雖然加黃蓮的手法很惡劣,但這樣時時在心記著他地服藥時間,總還是善意。 狄三聳聳肩:「因為你救了傅教主。你既然救了我的恩人,我當然要對你好些。」 狄九冷笑:「你當我為什麼救他?以為我是被他感動了,後悔莫及了,想要贖罪了?」 狄三挑挑眉,笑看他,等他說下去。 「我是倒霉到活不長了,手中實力盡去,還碰上個愚蠢到完全不理會我意願地可笑合作者。」狄九靠在椅上,哼了一聲。「如果三條還剩一條,我就可以東山再起,就不會拒絕和別人一起利用他。偏偏我已經走到絕路,剩下能做的,不過是痛快替自己出一口惡氣。既然已經救了他,我也沒別的事情可做,我會才在這裡等一個結果。我就是這種人,沒浪子回頭,沒放下屠刀,你實在用不著這樣操心我。」三微笑,漫不經心地把手裡的藥碗一上一下地拋:「毛 」 狄九漠然。 「什麼叫如果?如果就是狗屁。」他挑眉,眼中是笑是傲:「給你治病的老頭醫術不算最好,生意也不怎麼樣,不過,聽說為人很不錯,自己窮得叮噹響,可遇上窮人看病,他還經常收半價。可如果我給他一萬兩黃金,代價是讓他在施捨給街上某個沒人理的乞丐的饅頭裡下點砒霜,他十有八九是會下吧?」 這莫名其妙的一番話,倒說得狄九有點發愣。 偌大一個碗,在狄三的指間靈活地翻動跳躍,狄三悠然含笑地看著手上的把戲,漫然道:「如果有人對我用盡酷刑,代價是讓我殺死傅教主,我十有八九也會殺。現在我有殺他嗎?如果就是那狗屁。我當日暗算你,是因為你刺了傅教主一劍。至於你為什麼刺這一劍,你有什麼苦衷,關我屁事?我今日善待你,就是因為你救了傅教主,至於你『如果』有別的選擇,當時你會不會出賣他不救他,我管那麼多?你救了他。不就得了?」 他凝視狄九,唇角帶笑:「你就是想得太多,所以煩惱才多。什麼事,都非要去想個為什麼,都非要去問個如果?難怪你一直一直,不得解脫。」 狄九默然無語,只轉眸望向窗外,看向對街分壇的大宅。 他的確是從來都想問,他為什麼愛他。他有多愛他。如果當時,他身邊有別地人可以選擇,會不會,他的情人,就不是他? 可是,忽然明瞭,所有的假設,所有的如果。明明都……不曾存在…… 他愛了他,他的情人就是他! 這樣明白的事實,這樣簡單的道理……呵呵…… 如果,當年他明白這一切,如果,當年一切未發生。如果…… 不不不,永遠不要說如果,如果……它從來就不存在。 終是微微一笑,慘淡如斯。 敲門聲響,狄三連忙放下藥碗。起身去開門時,回頭看看他凝視窗外的眼神,這一直帶笑地不羈男子終於歎息了一聲。 打開大門,門外是一個總角小童,聲音清亮:「有人告訴我,送封信過來。會得兩個銅板。」 狄三笑笑,掏出錢。換來一封信。隨手展開,只看了一眼。臉色就沉了下來。 走回窗前,一語不發地把信遞過去:「狄一說,碧落救不了他。碧落說他醒不過來,只能等死,明天就要帶他回總壇了。」 狄九也不看信,站起來就要向外走。 狄三嚇了一跳,一閃身攔住他:「你要去哪?」 「我說過,如果碧落救不了他。我就要帶他走。」 「你胡鬧什麼?就算救不了,修羅教照顧他。總比你照顧要方便。他們財大勢大,有東西有人手,哪點不比你強?」 狄九看向狄三,帶著冷洌的嘲笑。「我是身體受傷,腦子還好用。如果他的病能用好醫好藥治過來,碧落也就不會束手無策。既然他現在好不了,你難道真以為,修羅諸王,都是有情有義的好人?」 狄三歎口氣:「他們自然是壞人,但也算是有情義的壞人。」 狄九冷冷道:「我與傅漢卿也有情義,可我當日殺他,絕無半點手軟。他們骨子裡,和我是一樣的人。他們對傅漢卿是有感情,所以以前可以善待他。但是你別忘了,以前傅漢卿同他們地利益並無衝突,甚至對他們多有好處。這個不攬權的教主可以讓修羅教轉暗為明,可以維持互相間最好的平衡,讓他們能得到最大的權力和自由。可現在……」 狄三沉默。是啊,他們都不是天真的人,他們都知道,人與人之間,不可能只談真情。對人性,他們從不介意以最大的惡意來猜度。 修羅教高層的平衡已經打破,諸王勢力格局大變,現存的四王,只有莫離的實力毫髮未傷,其他三王,皆傷亡慘重。傅漢卿已經是個活死人。修羅教不可能讓一個曾放走叛徒的活死人繼續做教主。 下一個教主,必然是莫離。 他實力最強。他多年來一直任守護傳承之職,不曾介入權勢爭鬥,與各方面關係都不錯。他老了,就算當教主也當不了太多年,其他人依然有機會。 這一切理由,都是新平衡達成地條件。 他將是七百年來,第一個打破修羅傳承製度而成為教主的人。 新地權力分配已經成形,那麼,舊的教主呢?又當被置於何地? 天下興亡,史冊翻覆,那些廢帝廢太子們,就算再無害,再無爭,再小心,也大多沒有好下場。無關他們本人有沒有野心,會不會做什麼,只要他們存在,只因著他們曾經地身份,就是威脅,就是其他人利用的靶子,就是某些人必須除去的對象。 狄三輕歎,其實早在追月峰上,傅漢卿一喝震驚天地之時,諸王對傅漢卿就已經暗有心結了吧。這樣強大的存在,即使是朋友,也會不自覺感到恐怖。 無關情義,只因利害。 把這樣一個人事不知的前教主放在人心狠毒的修羅教,他要是永遠不醒也罷,還可以成全許多人念舊情,照料舊主的好名聲。可他萬一他真有醒的跡象,萬一,他真地可以醒來…… 傅漢卿,他在修羅教,永遠不會有醒來的機會。 狄九平靜地問:「你還要攔我嗎?」 「當然。」狄三坦然答到:「你想甩開我們自己行動,當然要攔。」 他笑而揚眉,如劍出鞘:「就算要搶他出來,也要先聯繫上狄一,大家一起出手。」 狄九默然無語,身上地肅殺之氣,卻終是漸漸平復了。知如何去表過善意與親近,又或者,根本也不想表達。 擋在門前,看著狄九的身形逆光而立,面目都不清晰。只是,還是知道,他那和自己一樣的臉孔,其實冷硬得有些艱苦。挺直的背脊,其實撐得有些僵硬。總要做最優秀的那個,總要強大,要成功,要勝利,要擺脫命運……很辛苦…… 這樣的驕傲的性子,這樣不肯屈服的固執秉性! 明明已經油盡燈枯,只為了做事必須有始有終的執念,他便可以一直強撐。是不是,如果有一件事,一直羈絆著他,讓他放不下,這個總 去在命運裡為自己極力爭取的人,就能一直堅持著不果他堅持著不肯死,他們是不是也就會有機會,也去和老天爭一次,斗一回,搶回他的命? 狄三不知不覺笑了一笑,心裡,卻是有些悵然。 —————————————————————————— 「王上,東暖閣裡那位有病的公子不見了,身旁服侍的幾個人全被點了睡穴,躺在地上!」 深夜急報傳來,碧落掀開床帳珠簾:「怎麼回事?分壇戒備森嚴,一個大活人,怎會無聲無息被帶走?最後進去探他的是誰?」 「是狄爺!」 「半個時辰前,狄爺抱了捆東西從正門出去了,說是要辦事。他身懷教主令牌……那一大捆……」 「屬下剛去過狄爺房裡,不曾見著人,只留下這個!」 碧落臉色鐵青,伸手接過下屬遞來的紙條,白紙黑字,卻只寫了淡淡幾句話:「相信我,我一定會好好照料他,不要來追。給他,給你們都留一點餘地,一條退路。」 碧落面沉似水,久久凝望手中紙條,良久。終於輕輕歎息。 「不用追了,通令天下,教主令牌將會另換式樣紋符,以前的舊令一概取消。你們都下去吧。」 一眾弟子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地躬身退去。 碧落再無睡意。只定定望著那小小地一張紙條。 狄一竟會有如此敏銳的眼光,心機,看穿了整個局面,看穿了所有人心中的矛盾。 這樣,也許……最好…… 可是,心中卻並不覺得輕鬆。沉沉滯滯,悵然難當。手中的字條,沉重到她幾乎拿不起來。 今夜。注定是無眠了。 十年時光,原來轉眼就過了。記憶裡,那人總是懶洋洋的,睜著清澈到出奇的眼,說一些可笑的話,做一些可笑的事。從最初被他氣到吐血。到漸漸習慣,接受,甚至開始…… 碧落閉上眼,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老了。只有老人,才會那麼喜歡回憶舊事。 往事太多,還是不要多想比較好。 指尖微鬆,小小一張紙條飄然而落,她地歎息無聲到連自己都聽不見。 這樣,也好! 夜色深沉,一輛馬車星夜出城。趕著馬車的男子有著極英俊漂亮的面容,臉上一道刀疤。不但不顯猙獰,反而憑添了一種滄桑與灑脫。 馬車裡。兩個同樣面容被毀的男子,靜靜守著一個長眠不醒的人。 「一切就是這樣?碧落的本事也不過如此?」狄九地聲音冰冷,聽不出喜怒。 狄一咬咬牙道:「碧落曾說過,長時間暈迷的人很難活得長,因為……」 他其實不忍心重複一遍碧落說過的那些殘忍的話,但即是真相,就必須說明,即然已經選擇了這條路。就要知道他們承擔的是什麼,將來面對的又將是什麼。 然而狄九卻連聽的興趣也沒有:「醫術有盡頭。但人心卻沒有。」 狄一一怔,定定看了他一會,忽得一笑,深深點點頭:「你說的是,人可以做的,其實並沒有極限。」 狄九隻低頭看著傅漢卿安然的睡容,頭也不曾抬一下:「何況,現在也並不是一定絕望,不要忘了,他來自何處。」 狄一微微動容:「你是想……可是,趙國風勁節已經死了,燕國容謙也在燕京發生異變,法場救君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他。雖然燕國皇宮對外傳言是容相在靜養,但耳目靈通些地人都知道,容謙是失蹤了。」 「他的同伴絕對不止這兩個。當初那些最先接納修羅教地國家,暗中力主此政,竭力推動的人,都可能是他地故舊。比如楚國的方輕塵。雖說方輕塵已死,但別的人還在。我當初曾細查過這些事,哪些人最有可能是他的故人,我都有數。」 狄一隻覺精神一震,眼前再次充滿了希望:「若真是如此,也許當真有救!小樓有通天徹地之能,阿漢還對我們說過,他是小樓同窗裡最笨的一個,最笨的都有此等本事,那……」 狄九卻甚是冷靜:「不要高興得太早。小樓中人都是自了漢,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就算是對小樓的同伴也是漠不關心。」 「可是風勁節來主動找過我們,阿漢也去主動找過容謙,他們之間是不會刻意迴避地!我們真找上門去,難道他們能見死不救?」 狄一越說越是興奮:「只是,如何去找呢?阿漢不一定受得了長途跋涉,而且帶著他,隱藏形跡也是大麻煩。修羅教對你對他,都不一定能放得開。如此說來,你和阿漢都不宜奔波,最好是我和狄三分頭找人,你們……」 他眼中忽然閃現異彩:「我有一個很可靠的人,有一處極可靠地地方……」 狄九心領神會:「我和修羅教都找不到的地方,確實可靠。那個人,自然就更加可靠。」 二人相視一眼,一直沉重的心,終於略略放鬆了些。 無論如何,希望,還是有的。 那神奇的小樓,那些據說比阿漢能幹許多許多的高人。 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肯定是有香火情的吧。阿漢從不會見死不救,寧可自己受傷害,也不願意袖手不助危難之人,那麼,他的同伴也該差不多吧,至少,不會看到自己的同窗有難,而不管不顧吧。 他們這樣理所當然地想著,這樣低頭凝視著那個心中關切的人。 阿漢,你一定,一定會醒來的,是嗎? ———————————————————— 「輕塵,輕塵!快醒醒。」 「吵什麼?」方輕塵咬牙切齒地從樹幹上跳起來,被吵醒時起床氣太大,居然忘了自己昨晚是在樹上睡覺了,這一跳,直接從半空中往下栽去。 也虧得他輕功好,本事大,緊急關頭,還能一個翻身,堪堪站穩,只是這火氣就愈發地大起來了:「吵什麼!姓張的,你還讓不讓人活了?就算是要趕去救阿漢,我也得睡覺啊!不吃不睡,好幾千里路,我還沒趕到就死半路上了!就算我現在在受罰,你們也得有人權啊!」你別發火,我叫你就是正式通知你,不用去救阿漢了 「什麼?不用去救阿漢?你們難道打算把他扔那不管,由得他發狂?」 「他不會發狂了。這小子心太軟,受傷那麼重也不忍心傷害別人,最後自己給了自己的精神力一棍子,把自己打暈了。」 「哼,我就知道好人不長命,當濫好人的下場就是自討苦吃。」方輕塵又氣又惱。有這種笨蛋同學,實在讓從來不肯吃虧的他有沒臉見人的感覺。 「總之呢,現在他的精神體正在體內睡覺療傷,你救不救他都一個樣,就不用特意去救了。」 「可是,如此一來,他的肉身怎麼辦?」方輕塵皺眉:「這個時代連原始醫療的靜脈注射和插管技術都沒有,植物人能活多久?」 「這有什麼關係,反正是死是活,他的精神都一樣睡覺,死了回小樓接著睡而已啊。對了,告訴你啊,原來狄九那小子不是出賣他,而是當時受傷太重,無力維護他。後來還是找了個機會去把他救出來了,可惜太晚了點,阿漢沒看到。」 「原來是這樣。這小子,裝那麼象,一點口風一絲表情也沒露,害我們也沒看出來。否則當時拼著違反規則告訴阿漢真相,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方輕塵很不公道地把責任全推給狄九。 事實上,他們這些同學,就算是最八卦的張敏欣。也不會處處細看別人地入世記錄。就是看視線也主要是關注著自己的同學,別人的起居行動,言行表情不過是順帶瞧瞧,哪個會真的用心去分析,仔細去判斷。 輕塵打了個哈欠。「即然沒事了,小容那邊勁節也答應幫幫忙,我是不是可以回來了?」 「想都別想。教授說了,阿漢的事雖然沒了。你受罰的事還照舊。楚國所有因你造成的爛攤子你一定要自己收拾好。再說,勁節一心只顧著他那個老朋友,哪裡有空多管小容,最多只幫小容治治傷罷了,你不去幫忙,他怎麼脫困。對了。還有一件事要交待一下。狄九想救醒阿漢,現在正到處找人,而且想找小樓中人呢!你重新入世後,萬一他找上你,可千萬別理會。」 「嗯?」方輕塵微微一怔。 「當然!理他作甚!阿漢精神受傷嚴重,硬把他叫醒等於是不許他治療,傷勢會加重。再說了,憑什麼讓狄九這麼容易治好阿漢啊?是不是治好了阿漢,他就覺得不欠阿漢什麼了,就可以舒服了。高興了,覺得自己當了救世主。我呸!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方輕塵點點頭,完全同意:「可不是。現在想到要救人了,早幹什麼去了?這年頭,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可不是說回頭就能回頭地。道歉有用,還要警察做什麼?他捅阿漢那一劍,阿漢可以忘了,我還記得呢!」 他自己就是個人負他一厘,他要人血肉築長城的性子。阿漢在狄九手上吃了這麼多苦頭,在他看來。不管怎麼整治狄九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讓狄九多受點良心折磨,如何出得這一口惡氣? 「嘖嘖,沒想到啊,張敏欣,你居然也會有如此正確的看法和主張。」 「你少貧嘴,有本事把你惹的禍全收拾了,再來數落我。沒空理你了,我還要去通知其他人,如果被求上門,一概裝無情不用理,讓那個自以為浪子回頭的情聖去四處碰壁煎熬吧!」 三言兩語,他們決定了另外幾個人地命運。他們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也不覺得這有什麼錯。誰能大愛無私,就是普通人,也會更關心自己的親人,也難免因親人朋友的不幸,而去責難其他的陌生人。更何況,他們來自小樓。 方輕塵笑一笑,結束了對話,自去解開樹下那匹又老又瘦的馬,翻身上馬。 阿漢不用他日夜兼程趕去救了,小容那邊的事情並非特別緊急,他的行程也就悠閒了許多 古道,西風,他匹馬獨行。 遙遠的前方,是人事全非的故國,在那片充滿戰亂和災難的土地上,有他地故人。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 人心無盡 寂靜山野間,幾間小小的木屋,幾畦小小的碧綠菜田。 陽光溫和的時候,會有人被抱出屋來,坐在竹椅上,讓清風撩過他被梳理得整齊的黑髮。陽光暖暖照在他的臉上身上,他的臉色,也就多添了幾分健康的紅潤。 因為經常吹風曬太陽,他的膚色,沒有臥床病人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和枯萎。 會有人抱著他到處走動,扶著他拖著他起立走動,做各種姿式。 給他推拿。 他的四肢,沒有癱瘓病人的那種萎縮的病態和枯瘦。 日日夜夜,歲歲年年。 阿漢安眠不醒。 天下最出色的大夫曾經斷言,他活不長。 然而,他活下來了,一年,又一年。在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照料下,他活下來了。 瑣事多是狄一和他的妻子文素依打理。文素依曾習過醫.儘管不算太精,但數年下來,一手針術,竟是練得出神入化。她本來也不是很會調理飲食,但為了那人,她努力學習各種調理補氣的藥膳調藥製作法,後來,已經可以一日八餐,餐餐整治出不同美味且滋補的湯食。 狄三性情跳脫,為了還恩去持劍苦鬥當無難色,要他日日擦身照料傅漢卿,這差事他卻做不太來。所以他更多的時候是天南海北地走。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每次都帶著不知從何處尋來地神藥靈物,當然.每次也都帶著些不在不小的傷勢。 相比之下.狄九為傅漢卿做得最少。別人盡心照料傅漢卿的時候,他只是在外面山野密林間,瘋狂地練功。有別人在傅漢卿身邊的時候,他便不會近前來。除非,是狄一或者狄三內力枯竭,支持不下去的時候。他才會幽靈般出現,接替他們片刻。 然而,狄一每隔一段日子,也會遠行。狄三是求藥,而他,是求醫。每一次。他都是充滿希望地去找尋某個他覺得可以治療傅漢卿的人,每一次,又總是失望地回來。 狄一和狄三都不在的時候,狄九便會經常出現在傅漢卿的身旁。 照顧傅漢卿,只靠文素依一個人,是不夠地。 他需要象嬰兒一樣被哺喂,少食多餐,每過一個半時辰就餵食一次。所有藥膳湯劑盡量讓他自己喝下,盡量當他有知覺一般地待他。昏迷的人不會張嘴,不會吞嚥。腸胃已經不會自動消化吸收,所以每次餵食。總是要最起碼兩人聯手,捏嘴。餵食,用針灸,用內力刺激相應穴道,讓那個身體應激性地行使原有的功能。 每天,他需要有人運起內力替他全身推拿以確保肌肉保有彈性和活力,再將自己的內力灌入他的體內,替他打通全身穴道,引領體內那些散亂的真氣運轉十二周天。給那個無知無覺身體多注入一點生命力。醫藥一道頗有造詣地文素依可以每天用銀針為他全身針灸,刺激他的身體。但是,她並沒有足夠的內力,來完成這十二周天的運行。 文素依可以不避嫌地替他擦身,替他翻身,為他保持清潔,防止褥瘡。.他進進出出,吹風曬太陽,卻著實是為難了身為一介弱女的她。 文素依發現,狄九其實是一個極細心的人。狄一平時做的事,他也可以做得很好,並沒有什麼嫌棄勉強不舒服的表情。儘管平時,他總是神色冷漠地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但只要她遇到做不了的,或者忙不過來顧不上地事情,狄九總會及時出現。 時間長了,文素依便不再像原來那樣怕他。 他曾經是她所背叛的主人。這個永遠站在陰暗處,用冰冷地眼窺看人心,用無情的手翻覆謀算地人,幾乎是她所有噩夢的根由。 她的相貌才情皆屬平平,性子也是極柔。狄九安排一個這樣的女子接近狄一,也是料似狄一這般人物,越是國色天香,怕越難叫他敞開心懷,唯這等小家女兒,又有極溫婉柔和的性子,方能漸漸地融了冰雪,化了堅石。 所以,那一年,跟在她的良人身後出現的這個人,雖然有和她良人幾乎相同的眉眼,雖然有丈夫出奇沉定地聲音響在她的耳邊:「別怕,他已經不追究那些舊事了,現在他是我地同伴,我們有共同的目標。」 她還是如同見了貓的老鼠,顫抖如風中落葉。 狄九與她在一起時,總會注意用沒有毀容的右半邊臉對著她。他其實是不在乎容貌的,他注意這些細節,只不過不想令她更驚懼,更不自在。 也很少主動對她說什麼。 事實上,狄九很少主動對任何人說什麼。 守在傅漢卿身邊的時候,另外那兩人總能找點什麼和傅漢卿「聊天」,文素依甚至會為他輕輕哼唱。而狄九,他守在傅漢卿床前的時候,就算整天整夜,也是沉默不發一言。 女人的心,總是柔軟的。相處的久了,不那麼怕了,看多他沉默的樣子,漸漸的,她甚至想主動同他說話。 那一天,他又一次偶爾微微失神,不曾防備的時候,她窺見了他凝視向傅漢卿的目光。那平時冷漠如冰的眸子裡,藏著深刻到令她震動的情感。 她終於試圖和他交談。「你可以多和他說說話啊。多同他說說話,可以幫助他醒來的。」 那一刻,他慢慢抬眼,復又慢慢低眉,極平淡極平淡地輕聲說:「他若是真聽得了我的聲音,恐怕便再也不肯醒過來了。」 他曾負他害他,卻在最後一刻,為他捨棄了一切。 可是在他拔劍而起的前一刻,他已經閉目長睡,再不醒來。 在睡著的人的記憶裡,他們之間,最後的感情,是仇恨,他們最後相望的那一眼,是絕決。 所以,現在,他只能如此守在他的身旁。守著他在永恆的睡夢之中,恨著他的愛人。 他會那樣望向他,如非必要,卻從來不會接近他。他會在別人離去時,日日夜夜守著他,卻連聲音,都不能讓他聽到。 他不是狄一,可以關 話,悲傷地呼喚。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著面對一▋|話,悲傷地呼喚。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著面對一▋|話,悲傷地呼喚。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著面對一▋|話,悲傷地呼喚。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著面對一▋|話,悲傷地呼喚。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著面對一▋|話,悲傷地呼喚。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著面對一▋一次次浪跡天涯。 那一刻,她望著床上沉睡的他,床前安坐的他,忽然間,幾欲落淚。 那一次,她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很真誠地將他勸解:「你放心,你們這樣照料他,老天有眼,總會被感動的。等他醒來,等他知道了你為他做過的一切,你們總有團圓的一天。」 而他,略微皺了眉,幾分不耐,幾分冷嘲地看向她:「我從沒見老天睜過眼。他醒過來的機會,明明是微乎其微。更何況,就算他醒來了,我與他,也不會團圓。」 她愕然地睜大眼。 「他醒了,我才能放得下,他醒了,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等他醒了,我連告辭也不會說一聲,就會離開。」他冷笑:「我與他的性情為人差得太遠,談什麼天長地久。不如早早相忘江湖。」 她手足無措地倉惶退去,不明白這一番善意,為什麼會讓那人如刺蝟般豎起滿身的利刺來反擊。 他就像他的容貌一般矛盾,半是英俊半醜陋,說是有情,卻又無情。愛著卻不接近,固執地守著卻不肯言悔,不要聚首,以及,那樣弱的身體,卻有那樣傑出的武功。 是的,他的身子極弱。他生命裡所有的健康和活力,已經當初地某一個瞬間。已經透支得盡了。她是醫者,她知道他一身是病,她知道他的五臟六腑已經沒有一處還是健康的。他每熬過一刻,便受一刻的病痛折磨,然而,他還是這樣活著,一直不肯彎下的腰,一直不肯受人憐的傲。一直不肯示弱的固執。 他的臉色永遠是蒼白地,他總是會劇烈地咳嗽,儘管每一次發作時,他總會用輕功掠向遠方,不想讓人看見。然而,身體不是永遠受意志壓制的。所以。她偶爾會看到他劇烈咳嗽著縮身一團的身影,她偶爾也會發現,他的衣角袍袖以及手帕上鮮紅的血痕。 看見了,又迴避不及的時候,她便會被他抬頭時凌厲地目光震得動彈不得。 那樣幽極深極黑極冷極的眼眸,透著那樣厲烈的情緒,千千萬萬種的不馴與不甘!似一根堅鋼,再如何頑韌,終是生生給天意磨折到生生斷開,卻又因著天生的傲骨。忍受不了被人看見他的狼狽和軟弱。 每一次,她都懷疑。看見了他的軟弱的自己,會讓這被命運逼到絕處的孤狼。撲過來,生生撕裂了去。到最後,他沒有撲過來,或者不是因為憐憫,因為仁慈,僅僅只是,眼前照顧傅漢卿,還用得上她吧。 不過。他算得上是個合作的病人。雖然不習慣被人查看自己地身體,他還是允許她為他診斷。順從地讓她針灸,安靜地喝光所有她開出來的藥。可是他不肯休息,練功練得過份勤快。 不用守著傅漢卿地時候,他便練功再練功,不眠不休地練功。即使文素依一再告誡說欲速則不達,這樣的練習傷身過重。他也從不停止。 他地武功到底有多高,她是不太清楚的,只是聽狄一說,現在同他過招,已經撐不過五十招了。然而這樣說著的狄一,神色卻是悲涼。 現在的狄九,武功再高,也不能久戰了。與人交手,無論對手是誰,他若是前五十招不能取勝,就只有等著被人殺。 狄一一直不明白,他的健康,他的壽數,決定了他再不會有機會去江湖爭雄。便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得屈從於命運。已經是如此,還要沒日沒夜地練習,殘忍地逼出那個多病身體裡的每一點力量,為什麼? 他不明白,即使問了,得來地也只是那人極冷淡的一個眼神。 是地,狄九活不長,文素依做為醫者,也同樣清楚。 當年他的身體曾受過極殘酷的壓搾,所以,現在他身上至少有十幾種大大小小總也治不斷根的病纏綿不去,而且還總是整日整夜地睡不著覺。 他不能入睡,所以可以精神亢奮地日以繼夜去練功,這一方面讓他的武功突飛猛進,一方面也讓他的生命更加飄搖如風中之燭。 他偶爾入睡,總是在傅漢卿的身邊。 有時他守在他身旁過夜,不知不覺,就會伏在他床邊入眠。 他甚至會在替傅漢卿擦身洗沐時,不自覺地停下手,保持著剛才的姿式,半依在傅漢卿身上,睡過去。 所以,曾經,有那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狄一和狄三不在,狄九便替傅漢卿擦身換衣,為他運動輸氣,抱著他到處走,替他活動手腳,最後,把他放在大椅子裡,抬到外頭曬太陽。 他坐在他的旁邊,不知不覺,便依在了那大椅子上。挨不過倦意,他靠著他,將頭擱在他的肩上,在陽光下,同他一起沉眠。 那時,她隔著很遠,很遠。看陽光灑了他們一身,看他們坐在一處,靠在一起,臉貼著臉,頭並著頭。 狄九的眉眼都鬆弛下來,似是一把冰冷的劍,溫和地入了鞘。 有風拂來,把他們的衣和發吹得夾雜到了一處。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一個美麗的夢,所以,唇邊竟略略有了一絲笑意。 恍惚中,她以為,那個沉眠的人,隨時就會被一陣風驚醒,然後回首,向那個一直一直守候著他,最終倦極而眠的人微笑。 她不敢走上前去,不能在這微涼的天氣裡,輕輕給他們披一條薄毯。 因為,即使是在傅漢卿身邊,狄九也睡得極淺,一有聲息便會驚動。且剛自睡夢中醒來,或許是人有些恍惚,或許是這個世界其實根本沒有他相信的人,這時候,若有其他人在旁,他的身體會先於大腦地做出攻擊的行為。 狄一和狄三都曾在無意中驚醒他,而被他打傷,後來二人都會記得,只要狄九在傅漢卿身旁,兩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沒事絕不要靠近,萬一因故非靠近不可,也要先在門縫裡仔細觀察一下,看看他有沒有睡著。然而,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不管他剛剛醒來時,如何不清醒, 厲,他從來沒有哪一次,傷到過近在身旁的傅漢卿。▋ 而文素依自然是被交待過無數次,只要狄九同傅漢卿在一起的時間超過一柱香,那麼,若不能遠遠確定狄九仍處清醒狀態,則萬萬不要靠近。 所以,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她只能遙遙望著他與他。莫名間,忽然淚流滿面。 這是她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他與他並肩坐在陽光中,連那些流轉在他們身旁的風,都是溫柔而多情。 他們一起守了傅漢卿好幾年。外面世界的風雲變幻不定,小小山中的天地,一直寧靜無波。 直到那一天,狄一替傅漢卿行功次數太多,疲憊不堪,而一直會在需要時隨時接手的狄九沒有出現。 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狄一與她一起走到狄九的房門,推開門,看到滿地的鮮血,和那個暈迷不醒的人。 狄九昏迷了七天七夜,高燒不斷。儘管他暈迷時,也從不囈語。 她幾乎以為,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他會就此在另一個世界裡,陪伴他心愛的人長眠。 他們都知道,他們也都有準備。這種事遲早會發生,狄九的身體,本來就是隨時會死亡的。 然而,他到底還是掙扎著醒過來,醒來的第一句,問的是:「我還能活多久?」 文素依不能回答。她是醫者,但此時此刻,她答不出口。 還能活多久? 她知道,就是傾盡靈藥,怕也不能超過三個月了。 她不答,然而,他明白。 所以,他平靜地對狄一說:「我想在死之前看他醒過來。我這一輩子,總該有件事能做完。」 狄一咬牙:「我何嘗不想他醒來,可是,這些年,我們用了一切辦法,求過所有能找地人。就連那個死而復生的方輕塵,我也去見了,但又有什麼用,這幫無情無義的……」 狄九平靜地說:「還有一個人,我確信是他的同伴,去找他也許有用。」 「還有誰,你所知道的人不是全告訴我了嗎?再說就算找到了,只怕答案也是……」 狄九的語氣並無波瀾:「總要試試的。不到最後一刻,你就要放棄?」 狄一沉默了一會,終於長歎:「好。我再去一次。」 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她其實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知道,狄九是個冷靜得出奇的人。可以這樣冰冷地正視自己地死亡,也可以這樣平靜地,接受一次次失望。 數年間,狄一曾經憤而長嘯,狄三也曾悶極醉酒,只有狄九,一次也不曾失態過。 永遠的冷靜,永遠的從容。永遠清醒著應對一切,這是太過能幹。還是太過不幸? 狄九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數日之後,就可以行動自如,一切如常了。然而,文素依和狄一都知道,這未必是好的現象。這幾年,受病痛折磨,狄九本來就瘦,一場大病後,更是瘦得厲害,眼神幽幽,幾似鬼火。每每看到他,文素依都會想起「迴光返照」四個字。 狄九就要死了。 他只是不甘心在死前見不到那人醒轉,所以依舊苦苦地支撐。這個時候,即使知道希望再渺芒,也沒有人能忍心不盡力幫他達成心願。 狄一很快就束裝下山遠行去了,狄三仍遠行未歸。山間又只剩下他和她,守著彷彿永遠不會醒來,又似乎隨時會醒來的那個人。 狄一離去地夜晚,狄九一直守在傅漢卿的床邊。她每隔一個半時辰要替傅漢卿餵食,夜晚帶了剛煮好的湯劑悄然行來。 這一次,不用事先小心地觀察狄九有沒有在傅漢卿身旁入睡。似乎是為了讓她方便,房門居然是大開著的。 她看得到狄九安坐在床旁,低頭怔怔望著掌心的兩顆光華四射的明珠。 她行進房去,狄九隨手把寶珠放在床頭,便幫著她給傅漢卿餵食。 也許是因這一場大病改變了吧,狄九的態度居然溫和了許多,在喂傅漢卿的時候,甚至還主動同她閒話了幾句。 但那一對明珠的光華太盛,映得滿室皆輝。她到底也是平凡女子,受不了俗物誘惑,答個三言兩語,眼角餘光,總不免多望幾次,那時狄九說了些什麼,倒是不甚入心了。 她知道,那是一對價值連城的寶珠,一顆可避百毒,一顆安心寧神。兩顆都是他送給他地,而今,這天下異寶,就這樣讓人信手擱在粗劣的木桌案上。 她記得,那晚餵過傅漢卿食物之後,她與狄九又閒說了幾句,才又盈盈離去。 最後地印象,是回手關門時,看到那明珠下,滿室通亮中,他安然靜坐的身影卻是獨獨屬於黑暗。 那一夜,她睡得出奇地沉,甚至忘記了要算著時間去做下一次餵食。 沉沉一覺到天明,醒來時,即驚又慌更不解,匆匆忙忙去尋狄九和傅漢卿,推開門,卻只見床榻空空,案前明珠盈盈,珠旁一紙,紙上幾行墨字,竟也帶著冷清之氣。 「我帶他去必可治好他地地方,狄一歸來後,自知去處,無需掛念,明珠於我已無用,留贈二位。」 她愕然呆立,怔怔望著那陽光下閃爍的寶珠。 如此的異寶,是他贈予他。而他卻又這樣輕輕淡淡拋下了。 天地寂寂,蒼山寂寂,唯明珠光華流轉,晶瑩如情人的真心,明澈如那人一直固執地不肯流下的眼淚。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 露水因緣 一回山的時候,相當的惱火。這次狄九告訴他的那I不是小樓中人。這幾年他已見過了不少可能是出身小樓的人。雖說他們大多對此矢口否認,但是見得多了,那些人彼此間的一些相似之處,他便看得很明白。那是掩蓋也掩蓋不來的。 無論是什麼身份,什麼處境,對於世人,他們大多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疏離。即使表面上再溫和謙恭,再心懷天下,他們的心其實都只停留在極遙遠的地方。 然而,這一次,他所見到的人,分明沒有這種特質!他還不死心,明著暗著試探又試探,最終確定,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小樓高人! 心中猛然明悟,他立刻就快馬加鞭飛奔而回。才進家門,狄三已是劈面一把將他生生揪到鼻子尖跟前:「這些年你倆到底瞞了我什麼?為什麼我辛辛苦苦,到處坑蒙拐騙,打架決鬥,好不容易弄了一堆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好東西回來,卻看到這個……」把那紙條往狄九胸口一拍,狄三怒氣沖沖瞪著他:「真過份啊,居然連送禮都不說分我一份。」 狄一哪裡還有空去理會狄三的怨氣。呆看手上的紙條,他有些鬱悶自己的遲鈍。 怪不得他總是日以繼夜的練功,怪不得這次他要用謊言把自己支開。恐怕,從最初,他就已經隱約預料到了所有小樓中人地無情。所以。這麼多年,他其實一直是在為了這個自己想都未曾去想過的念頭去做準備。 既然所有的求助者都漠然拒絕,既然所有其它的希望均已破滅,他能做的,也只有…… 怔怔地站了許久,狄一才無力地歎息了一聲,垂下了手。 狄三毫不客氣地抓著他的胸襟,連著把他搖了三搖:「都什麼時候了?你給我說個明白。」 「我……」狄一苦笑:「我不說不是想隱瞞什麼。只是不想連累了你們……」 狄三冷哼打斷他的話:「要不要被你連累,該由我自己定。」 一旁的文素依也低聲道:「你我夫妻,還談什麼連累不連累嗎?」 狄一自知這次是瞞不下去了,終是咬了牙,搖頭道:「那已經是很久以前地事了。阿漢曾經在不防備的時候,睡夢裡。被狄九用天魔音引誘說出一個極大的秘密……」 他緩緩將與小樓相關的諸事細細講來,安靜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因震驚而臉色漸漸蒼白。 等狄一講述完畢,兩個人還只會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半天,誰也沒說話。 狄一輕歎:「阿漢說過的,小樓對於秘密地保護極其嚴格,如有必要,殺人滅口斷無半點猶疑。而且,阿漢告訴過我們。不管我和狄九武功有多高,殺我們。對於小樓來說,便如彈指一般輕鬆。所以。越是關心之人,我們越不敢透出半點口風……」 狄三擺擺手打斷他的話:「不用說了。阿漢,他……小樓……」 以他這樣的定力,聽了這番話之後,也不由得心慌意亂,好一陣子才找回自己正常的聲音:「這些年,你們都是在尋小樓中人去求救。」 「是啊,可是。每次都是失望而歸。我們找的,每個人都是一方權貴。為了能接近他們。有機會能和他們說上話,每次都是歷盡艱難,幾次波折。可是,他們不是一問搖頭三不知,假裝聽不懂我的話,就是直接派人把我趕出來,根本不等我把話說完!難得有人肯客氣相待,最後也只隱約跟我說一句,他認為阿漢暈著比醒了好,然後就送客了。」說起這幾年四處碰壁的經歷,狄一語多憤然。 狄三冷冷哼了一聲:「暈著比醒著好?這些人,果然是一個比一個無情。小樓教出的,都是這種人物……」 雖說是負氣之語,但提到小樓,他的臉色還是愈加蒼白了起來。 小樓,傳奇的小樓,超然地小樓。 最偉大的帝王也不敢接近地方,最無敵地強者也會避諱的字眼。 千年地歷史裡,有多少一世雄主,因一念之差而毀於小樓,有多少蓋世英豪,因一時意氣而絕於小樓? 水不能淹,火不能焚。千軍萬馬,得進不得出。沒有活人,可以得窺其真面目。 那片密林,那片吞噬一切,永不餮足的死地。 強大,神秘,冷漠,恐怖。 在世人的眼中心中,這樣的小樓,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狄一多年奔波,四處碰壁,卻也從未動念要親往小樓相求。因為他從未曾想到過,他可以去小樓相求。 狄三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長歎:「他留下明珠,是因為知道自己有去無回?」 「不會的!」文素依驚叫:「他的武功那麼高……」 狄一神情慘淡:「對於小樓來說嗎?再強壯的蟲子,也還是一條蟲子。」 狄三沉默。他是見識過傅漢卿一喝之威的。如果真像狄一所說,那樣地傅漢卿,不過是小樓諸人中最笨的一個?那麼,狄九,他再努力,地確也不過就是只強壯的蟲子。 半晌,狄三努力拉出一個慘兮兮的笑:「嘿,這種送死的事,那個冷血無情的傢伙居然沒有扯上我們,自己去了?」 狄一低頭看著那一對放在案前的寶珠,明光霞彩,耀人眼目。連城之寶,又是阿漢親手所贈,那人雖是說棄就棄,到底卻還是記得要棄給他們:「這些年了……」 二人相顧無語,只是出奇地沉默下來。 文素依有些張惶地看著丈夫憂傷的面容,看著狄三那難得沉靜的神情,忽地驚慌起來,一把抓住狄一的手:「別……別去……」 她劇烈地顫抖起來。當年聞修羅教之變去尋找傅漢卿,是她親自找出狄一自己都忘了放在哪裡的劍,送到他的手心,垂眸說:「我等你。」 可是現在, 是在顫抖中落淚。修羅教雖險,總是還有生機,更I況…… 她終是由後抱住狄一,閉了眼,聲音極輕極哀:「我懷了你的孩子了。」 狄一先是一震,後是一慟,無聲地回身擁抱他的妻子。 卻終於再回首,怔怔望向那一對明珠。 看著他的臉色,狄三恨得一跺腳,大喊:「你要去送死隨你,我是不去!我欠傅漢卿的早就還完了!再說,他走了都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 「是啊,我們快馬加鞭到了小樓又怎麼樣?該發生的事早都發生完了。狄九去不去小樓都是一個死,我可還想好好活呢!小樓就算不救阿漢,總也不會殺了阿漢,一樣是接著暈迷的話,小樓那邊恐怕還能把他照顧得更好。我去又有什麼用?!」 狄三瞪眼看他:「我是不怕死,可我的命也不能丟得這麼不值。那不成白癡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而狄一隻是低笑一聲,又靜靜抬頭看他一眼。 狄三被他看得莫名大怒,重重哼了一聲,轉身便向屋外奔去:「行了,這事就到此為止,我算解脫了!天大地大,再也用不著滿世界搶藥奪寶,再也用不著動不動回來跟你們陪個活死人……」 他衝出大門,抬眼處,只覺漫天陽光刺目。忍不住伸手去遮。閉上被陽光刺得疲憊不堪地眼,他立在那裡,不動。 那個滿身傷痛的男子,正孤獨地守護著那個永遠沉眠的人,走向他所注定的死亡。 狄一擁著顫抖的妻子,心裡有愧有痛。身為丈夫,身為父親,怎能讓自己的妻兒受此驚恐折磨。 然而。抬眼處,大門敝開,門口是那個呆立著,始終不能向前邁出一步的身影。 他們有他們的生活,他們地恩已報,心已盡。力也已盡。他們已經有足夠的理由安心。 不值得呢,怎麼算……都當真是……不值得…… ———————————————————— 鄉間道路窄小,一輛馬車停在路上,前前後後行路之人,便憑添了許多不方便。 有人煩燥莫名,高喊:「這誰的車,還不快趕開……」 話猶未落,身旁的人扯他一扯,向前方一指。 前邊路口小小歇腳的酒攤茶鋪上,一人正在買酒。 那人側站在後方。正好可以看見他左半邊坑坑窪窪,醜陋至極的面孔。 叫罵之人忽地啞了嗓子。不自覺得縮縮腦袋往後退了退。 乖乖,這哪裡來地妖怪。長得這麼嚇煞人。怪不得那酒攤子上原來坐著的人,全都一哄而散,人人臉色難看地躲到旁邊。怪不得賣酒那王二,表情那麼僵硬,莫名地被這個妖怪找上門來,這可真是晦氣…… 正想著,又聽到一陣劇烈地咳嗽,卻是那怪物一手掩唇。正在猛咳。咳得那麼劇烈,停也停不下來。到最後咳到彎下腰去,幾乎蜷作一團,似乎連心肝脾肺,都要被生生被咳出來。 被馬車堵著不好走路的一干行路人紛紛更加退開去。這人生的是什麼病啊?離遠點吧,可別過了病氣。 好麼,這下,王二這攤子,今後幾天恐怕是都別想再有生意了。、 狄九好不容易才能恢復平靜,喘了口氣。這樣虛弱可笑的身體,偏還要如此不堪地展現在人前。換了以前,他會將所有這樣看著他的人殺掉滅口。 現在,他也不是沒有能力這樣做。可是,他不能惹事。因為他舉世皆敵,他是個不能見光的人。 阿漢還沒有回到小樓。 所以,他淡然地拎起幾罈酒,轉身走回他的馬車。 他耳力既強,周圍人怨憤的嘮叨他自然是聽得清。 「今年也不知走的什麼運,到處鬧蝗蟲,整天捉蟲捉得累死,剛想歇歇喝口水,偏碰上這種……」 ……蝗蟲? 狄九淡淡抬眉,看向路兩旁地麥田。麥桿上和地面上,似乎是由很多小小的活物。 男女老少都下了田了,全心全意地除蟲,然而,不管怎麼努力,那些蟲子卻是驅之不盡。 狄九忽然笑了一笑。他那半是英俊半醜陋地臉,乍然一笑,說不出的恐怖詭異。 蟲子啊,人們用火燒,用水淹,用拍子打,用手抓,什麼法子都使盡了,可終究是……殺不絕呢…… 就算是蟲子,拼盡一切地話,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從無比強大的人類那裡,爭取到一點自己想要吧! 他回手,把酒罈放在馬車上,向車內看了一眼,這才一躍上車,信手揮鞭。 阿漢,我帶你回家。 舉目遙望遠方,他回手抓起一罈酒,信手拍開泥封,深深地喝了一口。 他離不開酒。那場大病之後,他的身體越發接近崩毀邊緣,四肢百骸無時無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終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沒有酒,如何強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幫助他的,也只有酒了。 他一路驅車一路行,因著自知時日無多,只一心趕路,待夜色降臨時,錯過宿頭,宿於荒山野嶺的時候,反是比宿在客棧更多。 四周越是沒有人,他倒越是自在。停好馬車,生起一堆火,將傅漢卿從車裡抱出來,細細地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內力替他輸導全身氣機,保持身體靈活柔軟,最後再取了一早準備好的藥湯,直接用內力熱了,極細心且耐心地餵他吃下去。 只有他一個人,但是,這一路飛趕,一路照料,以前傅漢卿是怎麼被兩三個人齊心照顧的,他現在也能一樣做到,哪一天都不曾錯少過半分。 幸而現在天氣尚熱,夜色裡獨處郊外,亦不覺冷,身旁有一堆火,就不用擔心傅漢卿受涼。諸事辦過 安靜地抱著傅漢卿坐在了火邊。 數載光陰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卻是直到離山,他才終得了真正與他獨處的時光。 他低頭,凝望那人在火光裡安眠的容顏。沒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漢卿,卻其實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 自當年左眼受傷後,視力大為受損,到後來,連右眼也受連累,近處的東西,總是模糊的,遠處就只不過是個輪廊。 他是要強之人,這樣的殘疾,自然是不肯示之於人。他武功即高,耳聽靈敏,平時又刻意與大家保持距離,自己一個人苦練聽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雖受損,也還不是全盲。平時行事言談絕無異處,雙目眸光亦無變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診治身體的文素依,竟也並不曾發現他眼已半殘的事實。 這一刻,他忽然急切地想要清晰地再看看他,再記住他,然而,無論如何努力睜眼,所見的,依然只是一張模糊的臉,隱約不過能分辯出五官位置。 他苦笑著放棄。曾經總是刻意地不去認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卻也看不清了。 用手指在他的臉上撫摸,感受他五官的輪廓,一點一點,掃磨已經模糊的記憶。 「阿漢……」 一直一直,在他身旁,他是不願說話的。總覺得,聽到他地聲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了。 只是,原來堅石般的心,也會有柔軟失控的時候。 終究,還是想要喚他。 他不答,反而是好事吧。因著不能答,他才可以喚,若是他清醒著能說能笑能走,他與他。又如何相對,情何以堪。 活不長了,這也是好事吧。活不長了,才能盡力替你一拼。活不長了,才能在最後,也記得你的模樣。 你我的性情為人。如此天差地別,曾經發生過那麼多那麼多的事,縱你醒來,我們又如何能心無蒂芥地一世相伴。 歷經風波誤會,故事裡的愛人總能幸福到老,可是,我們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誰來保我們美滿幸福,無猜無忌。 我若身死最好。我若不死也當與你相忘江湖。只盼你我他朝回首,江湖再見。可以淡淡一笑。 前塵往事,縱有憾。也可無悔…… 念及一個「悔」字,忽地身心俱痛,痛不可抑。他堅持著輕柔地把傅漢卿放下,然後猛得向馬車撲去,人還在半空,已是瘋狂咳嗽起來,血珠四灑。他踉蹌撲到,抓起一罈酒。又復狂飲。 如此一口氣喝下半罈酒,才勉強壓住了痛。怔怔呆立了一會兒,忽覺夜風襲身。 涼。 阿漢他,怕冷! 他連忙又回阿漢身邊,坐在火旁,將他完全抱入懷中。等那柔軟的,溫熱地身體置於他的懷抱,他因為飲酒太多而有些迷糊的腦子才倏然一清。 阿漢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怔了一怔,呆了一呆,他慢慢地一點一點把人抱緊,慢慢地讓那凝窒的身體開始顫抖。 果然是要死了呢,所以,心會柔軟,所以,情緒會失控。 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快樂歲月裡,那些共馬並騎,起坐不離的美麗時光裡,那一個個夜晚,他與他緊緊相偎地身形。 黑暗裡,火光前,他抱著他,越來越緊,不知是想給予,還是想汲取。 他只是一直抱著他,不鬆手,一直一直。 火光漸漸微弱,酒意漸漸上湧,疲憊的身和心,因著在傅漢卿的身邊,如常一般地鬆開。 迷濛中,一次次輕聲喚他的名字。 一次次,無望地睜眼,明知看不清,卻還是深深地看他。 最後,終是慢慢低下頭,側首半伏在他的身上,徐徐閉目,漸漸睡去。 夜,漸漸深了。風,涼意漸漸重了。樹葉搖動,夜間的露水,點點滴滴,隨風輕輕從綠葉上滑落。 火光,終於在最後一次爆出異樣火星後,徹底地熄去了。 那一亮乍熄的瞬間,分分明明,照著一點清澈晶瑩的水滴,從狄九的睫下,滾落到傅漢卿安然沉睡的臉龐。 天地沉入黑暗。寂寂山林,那一點珠光,應該只是露水。 第五部(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 尾聲 居然有人要來小樓。 居然有人要帶著個小樓人來小樓。 幾百年沒出過這樣稀罕的事情,所以全小樓的人都知道了,狄九正帶著阿漢往這邊走。 所以,小樓主控室內,張敏欣面前的七八個屏幕上,居然也有那麼一個,是照在狄九和阿漢的身上。 「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淚了!他終於流眼淚了!」興奮的叫聲響在整個主控室,張敏欣高興地站起來:「我要定格!我要打印三維立體圖天天欣賞!這個死傢伙,終於是知道流淚了,哈!」 滿室的同學無不大翻白眼。 她兩隻眼睛一張嘴,同時和小容輕塵兩個人聊天,瞄著看七八個屏上同學的經歷,居然能注意到某處顯示屏的火光下,一閃而逝,小而又小的一滴淚。 女人啊,八卦起來,潛力無窮啊! 遙遠空間處,正同她對話的方輕塵和小容,也都不覺愕然。 「色女,你瘋什麼呢?」 「誰流眼淚了?」 「狄九啊,就是那個害得阿漢長睡不醒,還一直死鴨子嘴硬,從來不肯說自己錯,也不肯承認自己後悔的傢伙!哈哈,他總算是掉眼淚了,我等了這麼多年啊!就等他痛哭流涕懺悔,現在總總算是等到一小半了!」張敏欣嬉笑道:「來,大家一起高興下。他既然流淚,離認錯也就不遠了,對吧?」 通訊器中,一片沉寂。 「喂,你們說話啊?」張敏欣不滿意地皺眉頭。 一陣沉默之後,小容的聲音隔著無限空間傳來,語氣竟略略有異:「你覺得這樣很興奮,很快活嗎?」 張敏欣愕然:「你們不高興?不替阿漢高興?不覺得出了口惡氣?輕塵,小容這個濫好人就不理他了,你倒是表個態啊。」 「這是他與阿漢之間的事,是非對錯,其實我們都沒資格表示太多意見。狄九這個人是不怎麼樣,但是這些年,他替阿漢做過什麼,我們也都知道。要如何待他,應該是阿漢自己決定,我們又何必這樣涼薄。」沉凝的聲音傳來時,張敏欣掏了掏耳朵,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同那個最小氣最任性最偏激的方輕塵對話。 「你怎麼啦?才在外頭才幾年啊,你那性子就給磨得這麼圓了?」 對方報以一聲淡淡苦笑:「以前你說我惡毒無情,狠心任性,現在,你又說我沒性格,張大小姐,要怎麼樣,你才能滿意啊?」 「管你變成什麼樣,自有你的皇帝,你的將軍們忍受你。和我沒關係,哈,我要去打印我的……天啊,這傢伙在幹什麼……」 「又怎麼了?」 兩個聲音一起問,小容是關切,而輕塵,則帶點無奈。 「那傢伙醒了喚,還拿起酒罈子對著自己倒,老天,這是喝酒啊還是用酒洗澡啊?真是浪費……」張敏欣愕然:「他怎麼就醒了呢?阿漢在他旁邊,他睡得雖然淺,沒打擾的時候也不會醒這麼快。難道是傷勢又發作了?」 「張敏欣。」方輕塵的聲音有些厲,卻又倏然沉默,過了一會才道:「他是被自己的眼淚驚醒,所以把酒澆在臉上身上掩飾。」 「開玩笑吧,自己被自己的一滴眼淚嚇醒過來?周圍又沒人看他,他有什麼不好意思……」張敏欣正在振振有詞地反駁,忽然發覺滿室氣氛不對,愕然抬頭四望。 一眾同學全都放下手頭的事,逕自凝視高處的那塊顯示屏。 那個夜色孤寒中,一邊咳嗽地全身發抖,一邊把酒灑得滿身都是的人。 那個縱然只對著蒼天大地,卻還是本能地想要掩飾睡夢中落下的一點孤淚的人。 他一邊喝酒,一邊吐血,夜色中瑟然的身影,分明是重傷瀕死的孤狼。 整個主控室一片沉靜,良久,良久,才有小容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輕塵,你怎麼知道?」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然後,方輕塵才答了六個字:「將心比心而已。」 眾人終於動容。 將心,比心。 那個總是任性地報復卻又固執得永遠不肯回頭察看紀錄,無論被怎樣指責,卻依然屢世不肯改的方輕塵。 他終於肯說「將心比心」。他終於肯對人承認,原來,他的心,也曾如某一個世間凡人。 狄九的。還有他的。那些驕傲,那些固執,那些掩飾,忽然之間,就這樣,明白攤開在每一個人面前。 一時間,無人能語。半晌,小容沉聲道:「將心比心。張敏欣,什麼時候你看那屏幕裡的人,不再只當那是一場戲,一場有趣的故事,也許你才能……」 「說什麼呢?怎麼忽然之間,我成罪人了?」張敏欣鬱悶極了。「難道這一切 為我的無情才造成的?你們也不想想,我真是為了報不讓阿漢醒嗎?阿漢精神受了傷,他不能醒啊。硬把他叫醒,會讓他傷勢加重啊!你們倒是想想,就是武林中人,受傷運氣調息時,也是不能被人打斷的啊!阿漢受傷的是精神力,是生命本源,他的力量又遠比我們強大,這個時候強行叫醒他,中止他的自我調節治療,後果會有多嚴重難道你們不知道?如果你們覺得狄九這個外人的心情比同學的生命安全更重要,你們自己去跟教授說,只怕就算教授同意,保護學生的校規也由不得你們。」 小容聽得苦笑:「誰說要強行叫醒阿漢啊?可我們也不能袖手坐等什麼也不管。」 「還能怎麼做?到後來,我都已經通知所有同學,等狄一求上門時,要暗示他阿漢暈著比醒著好。可是人家就是不相信,有什麼辦法?難道我們能破壞規則跟他說解什麼是我們的生命本源?」 「難道你想真的就讓狄九這麼死了,真的就讓阿漢幾百年之後醒過來,又像以前那樣掩耳盜鈴,再不敢多問一句舊事,而我們也一個字也不說。」 「那又如何,如果這是保護阿漢的唯一方法……」 「可是,色女!我們都想保護阿漢,狄九是否含冤負屈我們可以不介意,阿漢是否永遠不知道他曾付出的一切我們可以不關心,可是,我們真能保證永遠瞞住他嗎?萬一阿漢有一天知道了呢?你想沒有想過後果會怎樣?想沒有想過他的心情?萬一我們的保護有朝一日變成了傷害,該怎麼辦?」方輕塵的聲音平靜卻堅定。 「到那時候,我們克已經是無法改正,無法回頭了。」 張敏欣怔怔呆了一會兒,舉目四望,所有人的神情都若有所思,略有矛盾。 她也歎氣了。攤手:「可是,我們能怎麼辦?狄九正不知死活地朝小樓過來,規則限制,他只要進了小樓,就不能出去。而且,他的身體那麼糟糕,我們就是不對他如何,他也活不成了啊。」 「規則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小容低笑。 「找勁節,這小子的醫術天下第一,非碧落可比。最要緊的是,這傢伙出小樓時,可帶走了一堆這個時代不該有的靈藥呢。只要他肯出手,沒準那小子的命能留得住。」輕塵笑了起來。「他為了他那個好朋友,什麼處罰,什麼後果都不怕。反正他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再加這一碼對他也沒影響。」 一旁的吳宇也走過來笑說:「我們是不能出小樓干涉塵世的,不過,你們這些在世間的,誰有空?調動人手,攔截那傢伙,別讓他跑進來送死。真進來了可就完了,非得按規矩辦不可了。」 見大家都動了心思,連張敏欣也不免有些激動了:「好,我這就去搜索所有與精神力相關的資料,尋找一切精神力受傷的案例,也許真能找到辦法,在不加重傷害的情況下,提前把阿漢叫醒。」 大家興奮起來,紛紛聚到一處。 「對,這一世就讓他自己選擇,自己面對他的感情吧。」 「不能再像第一世那樣,一覺醒來,刻意忘記,從不多問狄飛的一切。」 「是啊,這小子要永遠這樣,什麼時候才能開竅當正常人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獻計獻策,合計探討,性急的已經坐下來開始操控電腦,或者起身直奔資料室。 大家都忙亂起來,誰也顧不上再抬頭,看屏幕上,夜色裡,那個渾身被酒濕透,臉上再也分不清酒與淚的男子,小心地抱起傅漢卿,重把他送回馬車中去,自己卻重又在熄滅的火焰前坐下來,全身濕透地等待天明。 那個因一時心中柔軟,而放縱自己去擁抱去呼喚去落淚的男子,在找回最後的理智之後,再次小心地與他所愛的人拉開了距離。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要讓阿漢醒過來。 這一場情愛,是誰欠了誰,是誰負了誰,真的不能由外人來置評。箇中滋味,也只有當事的兩人,才真的清楚。 然而,這個時候,誰也不會想到,當傅漢卿再次醒來時,會給天下,給小樓,給他們所有人的生命,帶來怎樣的震動和驚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楔子 跌撞撞地從溪水間掙扎著爬上岸去,寒風中,少年濕瑟瑟發抖。 抬頭看看,驕陽漫天,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低首處,溪水中映出的容顏,慘淡烏青幾不似活人。 少年嘴唇發紫,身子顫抖,蹣跚著繼續向前行去。 赤裸的腳板已經磨出很厚的繭子,行走坎坷道路,再不會像以前那樣流血流膿,痛得死去活來了。 單薄的身體已經適應了破爛的衣裳,尖銳的樹枝和鋒利的山石,身上重重疊疊的傷口,舊的好了添新的,漸漸的,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 唯一揮之不去永遠無法適應的,只是飢餓的感覺。 餓得久了,只覺得整個胸膛腹腔裡都是空的,無底洞般,叫囂著要求食物填充。空得似乎連五臟都沒有了。那種空蕩蕩的感覺,逼得人發瘋。它會催毀人類所有的感情,理智,道德,讓人真切地體會,由活生生的人,變成無情的獸,原來可以這樣容易,這樣簡單。 這個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破爛衣裳的少年,此刻血紅的眼睛,如狼如獸,不似人。 除了對食物的渴求,空洞洞的眼眸裡,再沒有其他人類正常的感情。 他沿著溪水向前走,疲憊笨拙而緩慢。他極力地看,努力地聽,溪水裡看不到游魚蹤跡,山野間,聽不到走獸聲息。 感覺到僅有的力氣正在一點點消逝,少年慘淡地抬眼,開始把視線投向四周那些青綠的樹木雜草,乘著現在,還有力氣摘草根,剝樹皮…… 少年的身體忽地一顫,對情緒表達幾乎麻木的臉上,竟現出一絲激動。 是他聽錯了嗎?是太久飢餓之後的幻覺嗎? 似乎有一聲馬嘶順著溪水潺潺,傳入耳邊。 他側耳凝神再聽,沒錯,是馬嘶…… 少年整個身體幾乎跳了起來,原本緩慢笨拙的動作,倏然變得輕靈迅捷。他沿著溪流快速地奔跑著,直轉過前方一處拐角,眼前視線大開,這才怔怔地站住了。 就在這裡,就在前方,就在十幾步外,一人正蹲在溪邊洗臉。身邊好端端站著一匹瘦馬。 也許經過了太長久的跋涉吧,所以馬已極瘦,人的衣裳和馬的毛皮都看不太清楚原來的顏色了。 然而,在少年的眼中,只看見了一匹馬,一匹活生生的馬,一匹很多很多肉可以吃的馬。 大腦尚未思考,身體已飛撲上去,有馬,就有肉,就有吃的,說不定包袱裡還會有乾糧…… 這一刻,他喉嚨裡發出的那聲歡呼,似獸的咆哮,更勝於人的聲音。 再然後發生了什麼? 世界似乎一下子顛倒過來,整個人騰雲駕霧地飛出似乎很遠很遠,他以為自己要摔得四分五裂了,然而驚恐大叫聲中落了地,不知為什麼,居然也並不覺得有多疼。 耳旁聽到一聲笑喝:「好小子,搶到我頭上來了。」 那聲音極清朗,且帶些笑意,他迷茫茫地抬眼,看到了那個人。 那人站在溪水旁,陽光下,瘦馬邊,一手輕輕安撫著受驚的馬。一邊帶笑看著他。 大概那人剛剛在洗臉,受驚後回身出手,這時滿臉的水珠還沒擦呢。 隔了好幾丈的距離,少年躺著向上看,只看到那出奇挺拔的身形。那人的容顏反是看不清楚了。 是那人臉上的水珠映出了天上陽光,地下水光吧,剎那之間,燦亮晶瑩,刺目生輝,少年本能地垂下眼來,不知為什麼,竟不敢直視的那張帶笑的臉。 「你是什麼人?」 少年不答,他只是深呼吸幾次,確定身體沒有受傷並積蓄力氣,卻又茫然不知道該繼續撲上去搶馬搶東西,還是轉身逃走。 下一刻,一塊乾糧被遞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甚至沒有去想想那幾丈外的人怎麼忽然就到了眼前,便大叫一聲,再次撲過去。 這一回再次撲空,明明就在眼前的乾糧,轉眼間,又到了幾丈外的河邊。 少年瞪圓了眼,握緊了拳。死死地盯著前方那人手裡一上一下,被拋得在空中起起落落的乾糧。 他知道,這不是幻覺,不是眼花,他知道,彼此之間的實力天差地別,然而,那是食物,那是活路…… 他紅著眼,望著前方,理智在警告他不要妄動,生存的本能,卻在催促他迅速撲過去。 「不錯,是個機靈孩子。」 餓成這樣,還能分得出輕重,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那人意似欣賞地微笑了:「老實答話,這個就是你的。」 少年兩眼渴望地盯著那乾糧,一個勁點頭。 「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是楚國人,想 國去。可是,邊界上齊人守得太嚴了,遠遠得看到I射,我只來得及跳進河裡,順著水一路逃過來。」少年的聲音沙啞澀然。 「你是楚國哪裡人?」 「京郊洪源鎮人。」 「京郊?這麼說,你是從京城一路逃到邊關上來的。」那人的聲音終於帶了點詫異。 少年點頭,直著眼,依然望著那塊乾糧。 從京城一直逃到邊境,他逃了兩年多。奔走,乞食,逃竄,躲避。與野狗爭搶銜在嘴邊裡的半塊殘餅,同老人撕打爭奪懷裡一塊饅頭,為了地上一隻死老鼠與十幾個人拚命。為了逃避異國虎狼之師躲進爛泥坑,卻又被本國的軍隊捆起來,如牲口一樣跟其他人成串綁在馬後,並稱之為,衛國從軍! 在風雨中掙脫,在追逐的馬蹄聲中奔跑,在山間亂泥裡翻滾,在死亡,飢餓,鮮血裡掙扎。 漫漫兩年的噩夢,他才終於逃到了邊境!前方就是沒有戰亂的樂園,然而,那裡卻有一排排無情的箭矢,冷漠地等待著每一個人從苦難中掙扎而來的人。 「現在楚國情形怎麼樣,各地都由什麼人掌權?」 「北邊,連著京城在內,半個國家都已經被秦人佔了。那邊怎麼樣我不知道,戰亂起的時候我就開始往南跑了。可是南邊一樣不太平。陽川三郡的蕭將軍立了個什麼皇帝,晉安五鎮的卓將軍在軍中供了已故方候爺的靈位,痛斥蕭將軍另立偽帝,不忠不義,兩邊打得很厲害。武陵節度使,建州大將軍,錦州大都督,那幾處也在鬧,反正到處都有大官,到處都有軍隊,皇帝都有兩三個,但哪個也沒用。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是死人。聽說江州和巴郡有人起義,叫什麼順天大王,奉天將軍的,鬧得也很凶……」 少年喘了口氣。「全國的情勢,我也不清楚。反正到了一個地方看著不對我就逃,可是不管逃到哪裡,混亂都是越來越厲害……」少年的聲音疲憊而麻木,太多太多的不幸,太早降臨的滄桑,年少的心靈,已經不堪重負。 乾糧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少年高高躍起,一把抓住,看也不看,就直往嘴裡塞。吃東西的時候,他整個人都縮作一團,採取一種自我保護而抗拒外在一切的奇異姿式。 整個意識裡,都只剩下手裡這小小一塊乾糧,耳邊聽到那人在說話,腦子裡卻並不知道那是在說什麼。 國家大勢,他一個小小的難民,能知道這些,已經是很不容易。 「你從京城一路逃到邊境,應該很清楚這一路上的道路狀況,軍隊駐紮,還有大股流民的逃亡路線,對嗎?」 少年只是拚命地吃,拚命地嚼,拚命地點頭,儘管,他不知道,自己點頭確定的是什麼。 「現在齊人守得嚴密,你到了邊境,也過不了國界線。留在這裡,不過是等死。如果你願意,倒可以跟著我做個嚮導。我離開楚國好些年了,現在要去京城找個故人。我不喜歡遇到軍隊或者流民。你如果能帶我盡量避開與各處的軍隊勢力正面相遇,也可以少遇上那些流散四方搶劫為生的流民,我可以讓你吃飽飯,也能保證你生命安全。不用擔心,我不是怕他們,就算是偶爾碰上也不要緊。我只是不想麻煩。」 少年繼續點頭,一塊乾糧他已轉眼吃完了,這時才真正能聽懂對方在說什麼,才明白自己剛才是承諾了什麼。 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想,再回過頭,向京城而去,會有多少凶險和磨難。「吃飽飯」這三個字就夠了。對於飢餓到頂點的人來說,為了一個饅頭,他甚至敢去殺皇帝。 「你叫什麼?」那聲音依舊清朗,依然帶笑。 他擦擦嘴,站起來:「小人趙二狗,請問先生……。」 肚子裡填充了一點,理智略略回歸,趙二狗開始努力地回想起,彷彿在前生時,自己識的文,認的字,還有哥哥曾教導過的禮貌規矩。 「我姓方,你叫我方公子就行了。」那人忽低笑一聲:「聽你的言談,該是個識文斷字的孩子。怎麼會叫二狗?家人師長,沒給你取學名嗎?」 少年低了頭,聲音輕且低:「我原也有大名,只是現在淪落成這樣,怕是辱沒了父兄,不想再提了。」 「好,聰明伶俐,識字懂事,還有骨氣。我的眼光就是好,挑什麼都不出錯。」那人得意復欣然,聲音卻忽然低得聽不清了。「除了……」那少年本能地豎起耳朵,也還是沒聽明白,只隱約覺得那聲音裡,帶了懊惱和無奈。 「罷了,你既然跟我辦事,總不能叫二狗。我給你臨時取一個好聽名字吧,就叫……」那聲音一頓,語調略顯奇異:「就叫忘塵吧。」 少 亮,應聲道:「是,小人就叫方忘塵。」 「不,不用,你姓趙,就是這忘塵二字。等你這嚮導當完了,跟我分別之後,也大可不必再叫。」原本帶笑的聲音,忽得冰冷生硬。原本那個給人感覺親切好說話的人,立時漠然疏遠起來。 少年低下頭,咬牙忍下心頭的屈辱。 他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難道天生就沒有骨氣到要將自家姓氏拋卻。 只是,在這個亂世,想要存活,太難太難。 一個臨時的嚮導,和一個有了自己姓氏的下人所能得到的照料和保護,天差地別。嚮導隨時可以拋棄,但冠了自己姓氏的下人,卻是屬於自己的財產,沒有人會無端傷損自家財產。 他不是自輕自賤自甘為奴,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低著頭,僵硬著身子,僵硬著背,不敢抬頭,卻聽得到那人翻身上馬,聽得到那人慢慢拔轉馬頭,聽得到那個依然極清朗,卻不再帶笑的聲音響在耳邊:「你替我辦事,在我身邊一日,我便會保你一日溫飽安全。用不著耍這樣的小聰明。別以為我是好人,跟我太親近不會有好處的。說不定有一天,你會發現我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那時候,你會很慶幸,今天我讓你保留一份自由。」 少年低頭,不能答話。 魔鬼又怎麼樣?只要魔鬼能提供食物,魔鬼能讓我活下去! 破空之聲傳來,他愕然抬頭,伸手處,堪堪接住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 「裡頭有乾糧有水,餓了渴了自己吃,還不給我跟過來。」馬蹄聲聲,不快不慢地前行而去。那人的背影沉凝而挺 秀。 少年手忙腳亂地把包袱往背上一背,撒腿就追:「別走得太快,小心些,前方記得左轉,走山道,要不然就要和從大道逃過來的流民撞上了。」 那一天,少年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他叫趙忘塵。 在死生煎熬之地,他遇上了方輕塵。 許久以後,回思往事,他才記起,原來,初遇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決定跟從的人長得什麼樣。第一眼,他看見的只是他身邊的馬。第二眼,他應該是看到了他的臉,卻不知是被水光耀得眼花,還是根本不敢直視,到頭來,他記得的,只有那滿眼的晶瑩燦亮,炫麗光華。再然後,他的眼中看到的,就只見到乾糧。 所以,他不知道他的模樣。在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只知道那個人姓方,是可以保他活命的方公子。他只知道,那人可以讓他吃飽,可以讓他活下去。他卻完全想不到,這一次相遇,會給自己的人生帶來怎樣的變化。 很多年後,趙忘塵還是可以清楚地記起,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他初見方輕塵,那人站在溪邊,天上陽光,地下水光,所有的光華都在他身上臉上凝聚生輝,叫人自慚形穢,不能直視。 原來,他真的,不是好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章 - 冷心若鐵(上) 過荒蕪的田地,穿過貧瘠的山林,眼前這可以補給歇,荒涼而不帶一絲生氣。 街邊店舖都是關閉的,嚴嚴上了門板。空蕩蕩的街市上,見不到一個青壯勞力,只偶爾有幾個目光呆滯面有菜色的老人婦孺,呆坐門口。 牽了馬徐徐行過街市,整條長街,除了馬蹄起落之外,竟幾乎聽不到別的聲息。 人們呆滯的目光望過來,冰冷而麻木。 沉默地行走在這樣的漠然目光裡,趙忘塵感到頭皮發麻。 吃飽了,喝足了,屬於人類情緒感知,竟然也恢復了正常。那兩年朝不保夕的死生逃亡裡,他明明對一切的不幸都已經可以漠然置之,但現在,有吃有喝無饑無寒,再置身於旁人的不幸之中,卻依然會有一種莫名的悲涼。 硬著頭皮走了半條街,他終於忍耐不住,止步回身:「公子,我看這裡怕是沒什麼像樣的地方可歇腳補給了。」 「我原說一路只走小路,是你耐不住,偏要往大道上來看看,現在死心了?」依然是帶點笑意的聲音,彷彿所有的苦難,都不曾入眼入心。 長年的飢餓苦難,讓少年的身子又瘦又小,即使自己臨時的主人並不曾上馬,他也不得不抬頭仰望他。 他依附的主人有極頎長的身形,極俊朗的容貌。幾千里跋涉,那麼多的風塵,那麼多的艱辛。風沙可以掩去他衣裳原有的顏色,卻掩不掉他本人半點光芒。 他臨時的保護者,極愛笑,極喜歡調侃人,這一路行來,千里奔波,那人的語調似乎總是帶著笑意的。閒時總愛拿他取笑閒說一番,便是看到無盡的災劫與殺戮,在那人看來,似乎也一樣是可笑。然而,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方公子的笑,是冰冷的。即使他看起來神情再愉快,即使,他聽起來,聲音再輕鬆,他的笑語,依然讓趙忘塵感覺到冷。 他知道這位方公子有著極為強大可怕的力量,一路行來,抄小路,走山道,險山峻嶺他可以輕易越過,不方便的地段,他甚至能把馬舉起來行走。他可以隨意獵殺最兇猛的野獸為食,跟著他,再惡劣的情況下,都不愁飢渴,不慮安全。 他之所以走山路,果然不是因為畏懼,而是討厭麻煩。他們曾經偶爾遇上小隊巡山兵馬,這位方公子非但不逃不躲,反而大咧咧衝出去去搶人家的食物和水。 也許是安生日子過得多?所以他居然開始出奇地渴望能永遠安全下去。也許是長時間行走在荒涼無人的偏僻山道中,他便居然開始幻想著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盼著重回人世時,災難已經遠去,繁華已然來臨。 所以,他渴望著要從大道走走看看,而對於他的要求,方公子竟也就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然而,沒想到,遇到的第一個小小的鎮子,還沒有走完半條街,已足夠讓人心灰意冷,悲涼莫名。 「即然你不想看了,那……」方公子那極清潤溫朗的聲音被前方的一陣騷亂給打斷了。 卻見前頭街角處一戶人家門裡,湧出六七個兵士,扭著一個上了綁的少年向街這邊行來。 一個婦人哭叫著死死扯著被綁住的少年,哀哀乞求:「官爺們,你們要搜的逃犯不是個女人嗎,這是我兒子啊……」 「綁的就是你兒子!我們搜的雖是女逃犯,可前兒徵兵隊還剛從這裡過了一遍呢!所有壯年男子都要從軍報國,你們竟敢明知故犯!你兒子居然躲在家裡頭不出來,要不是今兒搜逃犯,他還就真躲過去了。咱們大楚國都要讓秦人給占光了,你 大的兒子,不出來報效國家,沒有半點保家護國的責心……」一個隊長模樣的人大聲呵斥著。、 「軍爺,我兒子只有十五歲,他還是個孩子啊,他不是壯年……」 「十五歲還不是壯年?媽的,前兒去王家莊徵兵,可是十三歲的小孩也知道奮勇報國的……」那隊長把鞭子舉起來,「你快給我放手,否則我不客氣了!」 婦人還待哭叫著不肯放手,那十五歲的少年忽大叫起來:「娘,你別哭了!就放手吧!你別想著兒子去上戰場打仗,你只想著兒子進了軍營,總算能有飯吃了,沒準能掙出一條活命呢!娘,你就放手吧!」他哭叫著跪下來:「王大嬸她拼了性命,也沒能保著虎子哥哥不被帶走,她現在還讓打得起不了床啊,娘。我就剩你一個親人了,你千萬不能有事,兒子去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婦人放聲大哭:「讓我怎麼放啊!卓將軍徵兵不是去打秦人,是去和蕭將軍打仗啊!上回蕭將軍在這裡徵兵,已經把你爹你哥都征走了,現在你也要被征去,這兩邊打起來,是你殺了你爹,還是你哥殺了你……你才十五歲……」 四周也有些人慢慢聚攏了過來。雖說太多的災難讓人心境麻木,然而眼看著一家四口,轉眼只剩一個孤弱婦人,而壯丁男子,竟要被生生拉進兩個敵對陣營,血戰沙場,人們到底還是心頭慼慼的。 「看什麼看?全給我散了!」士兵們分出兩個四下驅散路人:「告訴你們啊,這也不是爺們心狠,這都是卓將軍的軍令啊!不聽話的話,我們就要掉腦袋了。今早卓將軍就帶了人出來巡視了,沒準現在就在對面山上……」 一個士兵舉手向正前方遠處一指,忽得全身一震,驚道:「將軍真的來了!」 這一聲喊把一干士兵都驚著了,大家立刻極賣力扯起哭喊絕望的婦人,重重推倒在地上,重又將少年推搡著要押走。 其他剛剛有點不平之心的鎮裡人,也被這一聲叫給嚇著了。回頭遙望,確見遠方山上,隱約有十餘騎在獵獵大旗下凝立不動,眾人立時驚惶地向旁散開,再沒誰敢說什麼做什麼了。 兩個負責趕人的士兵,雙手左右揮舞驅散行人,在正前方開路。街上僅有的一些行人也都紛紛縮回屋裡去。這下,前面街中間,一匹瘦馬,兩個男子,就顯得無比扎眼了。 喲,真沒想到,這民間居然還有馬?負責征軍需的人幹什麼去了? 眼看著兵源不足,這裡又冒出兩壯丁,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啊。這等好事,咱們要事辦得大,辦得好,說不定那邊山上的將軍往這裡瞧上一眼,就能提拔…… 這一高興,一激動,兩個士兵也不多想,大步衝上去,一個探手就去抓馬韁,一個伸手衝著離自己最近的那人當胸抓去:「小子,跟我們去為國效力吧!」 第一章冷心若鐵(下) 兵第一眼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正悄悄往後縮的瘦小少不知死活傻站在那裡不動的笨蛋。 那二人一馬都風塵僕僕,衣服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臉上也是灰撲撲一片,連五官都掩得淡了。 走在最前的那個士兵,伸手正要去抓人,卻見那人淡淡抬眸,就那麼看了他一眼。 要說捉壯丁,這種事他們早已幹得熟了。什麼樣瘋狂的抵抗沒見過?什麼樣悲慘的哀求沒聽過?他們已經不覺得自己會有應對不了的時候,不覺得有任何一個壯丁可以逃出他們的手心。 然而,這一次,他的手就那麼僵在半空,抓不下去了。 他也是個老兵,戰場上幾個來回,殺過人也奪過命,卻無端被人看到腳軟。心裡不是不詫異,不是不奇怪,但身體卻不肯聽從他的理智,就在那裡動彈不得,不敢對那人粗野無禮。 彷彿他不存在般,那人隨意轉身,挽了韁繩一抽,將韁繩從另外那個士兵手中扯脫了,牽馬回身便走。 另外那士兵沒料這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搶回馬,也怒罵了那麼一聲:「媽的,你……」 然後,被那人拿眼一掃,便也和他一樣,僵了。 他們的隊長咋咋呼呼衝過來,說是戰時民間所有馬匹都要徵用歸軍,不讓那人走。可只和那人打了一個照面,也成了軟腳蝦。 二人一馬,揚長出鎮而去。留下那些士兵惴惴不安,盼望山坡上地將軍看不到他們的懦弱。 隊長自然是沒有人敢嘲笑的,那兩個士兵,卻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軍中笑柄。 他們兩個很不甘心,很想對那些人說。你們又沒有對上過那人的眼睛,怎麼會明白,他的眼神並不凶狠甚至也不如何生氣,但是對上去,就是覺得如果觸怒了他,後果會非常非常之可怕。 只是。這樣的辯解,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蒼白。 直到有那麼一次,他們營裡收編了些上次大戰倖存下來的老兵。聽人唾沫星子亂飛地取笑他們的時候,營裡有個剛收編來地,從上次大戰中倖存的老兵,咳嗽兩聲, 「這有什麼?老兵憑感覺有時候比憑腦子更快更準。都是死人堆裡爬過的人了,覺出不對還去招惹人家的話,那不叫勇猛。叫找死。沒有眼力勁的人,死得會很不值。」 那以後。他們再想起那人那種淡淡的,因為不屑生氣。懶得生氣,所以只是微微透出點不快,但是卻無端讓人不寒而慄地眼神,才終於覺出來,自己當真是幸運。 縱馬高崗,笑覽河山,看腳下由自己的血汗守護的大地,那是可以對酒當歌。可以仰天長嘯的。興盡策馬,鞭指河山。那該是屬於武將的歡暢和驕傲。 褪色的記憶裡,曾經有許多那樣陽光燦爛,慷慨高歌的時光。他跟隨那馳騁天地,白袍銀甲的身影,他曾經可以站在那英風儒雅的將軍身旁,看他聽他笑指河山。 與那般人物並肩站在高處,看萬里雲天,看千里關山,看前方敵軍營帳如雲,只有豪氣無限,想身後家國河山百姓,便覺百死不悔。 心間微微一痛,卓凌雲微微皺了皺眉頭。 策馬山頭,他遙望這片在他大軍掌握中的河山天地。 如果方候還在…… 如果方候還在,見我今日作為,他該會怎樣憤怒,怎樣斥責呢! 站得再高,現在他俯望得見地,也不再是如畫河山,而是一片破敗荒涼。手握刀槍的武將,早已不是保家衛國地好男兒,而是破壞和殺戮的魔鬼。 他蹙眉想了想,復又廢然歎息。 記憶裡似乎從不曾見過方侯發火。下屬做錯了事,他也很少申斥。大部份時候,他只會淡淡一眼看過來,眼神裡地責備之意也並不那麼深,卻足以叫人汗下沾衣,愧悔無地。 手下犯錯,方侯做的第一件事,總是先懲罰自己。扣自己的俸,定自己的責任,然後再去追究下屬的錯誤。到後來,大家全都互相監督不可做錯事,並且笑稱是怕方候把自家的錢糧扣光了,以後要他們出錢來養活他。 想起往事,他微微一笑。一笑之後,卻是加倍的心酸和悲涼。 「將軍放心,人我們一定能抓到的。」 「是啊,我們布下了天羅地網,她跑不了。」 「將軍不必憂愁,萬事自有……」 身邊地人左一言,右一語,說個不停,卻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的心思莫名飄得極遠極遠,根本不記得逃犯之事了。 然而,這等莫測心意,卻是無需讓下屬們知道地,他看了眼身邊那唯一一個沉默不語的年青將軍,聲音平緩柔和:「子雲,這不是你的錯,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了。」 那年青將領,微微垂了頭,只低低應了一聲,卻並不多說什麼。 卓凌雲笑一笑,也不再說什麼,只極目看看山下那滿眼灰黃之色,半自言自語地說:「今年,災情很嚴重啊……」 身邊無人回答,過了一會,才有人低聲應道:「將軍放心,軍中供應並無差錯,將軍帶著大家抗敵救國,百姓們苦一些,累一些,也是甘願歡喜的。」 卓凌雲低低笑一聲,看那個寬袍大袖,一派斯文的幕僚。這些讀書人,永遠懂得怎麼把卑劣可恥的行為,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得正大光明。 不過,自己似乎也並沒有什麼看不起他們的資格。畢竟那些可恥的事情,是他在做。大災年卻在民間搜括糧食,明知百姓已經不堪兵災,還要強行徵調民夫。下命令的他,又怎會不知道這些命令,會令百姓如何苦不堪言。 遙遙看向山下前方的一處小鎮。說不定在那裡,就有我的士兵,正在綁走別人的丈夫和兒子…… 這樣想著,這樣望著,看到遠遠的方向,有二人一馬 鎮來,看到其中一人縱身上馬,策馬而行。 他動作並不快捷,也不曾催馬疾馳,然而,不知為什麼,遙遙望著,他卻覺得,那動作說不出地熟悉。 怔了一怔,他脫口喊:「方侯?」 然而,他的聲音那麼小,小得就連離得他最近的子雲,也沒有聽清,愕然抬頭:「堂兄?」 他忘了答話,只遙遙望著遠方。 怎麼忽然那樣思念起方侯來了,竟然到了看誰都像方侯的地步。 方侯,那個永遠的白袍銀甲,永遠的白馬飄逸,那個即使在沙場之上,也總讓人覺得不會沾上半點塵埃血痕的人,就算他能想像他死而復生,也無法想像他會這樣在僕僕風塵中,瘦馬徐行。 他告訴自己看錯了,卻還是無可抑制地想要去追尋那視線中徐徐遠去的身影,想要去回思記憶裡,漸漸遙遠的往事。 那些和夥伴們在方侯帳下聽命黃金歲月,那些金戈鐵馬金石之聲,仍然在他記憶的角落裡,鳴響不絕。 他們為國而戰。他們為自己灑落在地上的鮮血驕傲,他們在血戰後,高叫著互相比拚誰的傷勢更重,得意於自己的勇猛。 忠誠,國家,守護,責任,一切一切…… 他們相信著所有美麗的信念和謊言。 極天真。然而,多麼快樂…… 他現在手控大權,卻是如此索然無味。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變得如此,為什麼,他地老對手,他的老朋友,曾經同在方侯帳下的蕭遠楓。會變得如此?! 思緒忽地一斷,目光盡頭,那策馬而去的身影已然隱入山林之間。 他茫然四望,看到的只是荒涼大地上,一個個小小的,螻蟻般的黑點。那是生死禍福。皆任由他這強者操控的蟻民。 靜靜地閉上眼,他聽得到心底死寂地歎息。 方侯!他已經……逝去多年了! 看到士兵迫來,趙忘塵雖然後退,卻不驚慌。 有方公子在呢。 跟著方公子離開,雖然迷茫,卻有依靠。 有方公子在,就是安全的。 追著馬兒快跑,再一次離開人群,躲開現世的殘忍和苦難。 再一次進入山林。 生活還可以如此繼續,他還可以跟著他。這樣一直一直,平平安安。從小路避過軍隊,避過村鎮。避過人間所有的災難,最起碼,避到京城。 可是,在進入山林之後,趙忘塵卻忽然再也不能保持鎮定,他猛撲上前,伸手一把抓住馬頭,撲通一聲。在他的公子面前跪下來,嘶啞了聲音喊:「公子!你救救我們吧!你救救楚國吧!」 馬上之人一驚。愕然問:「你說什麼呢?」 趙忘塵不停地磕頭:「公子,我知道你是大能人,你是有本事的人啊!求你你救救我們吧,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沒有任何理由,可是他認定了眼前地人可以解救所有人。此時此刻,他只想要放聲嚎啕痛哭,只想要把所有的痛苦,不平,哀求和祈望,全都哭出在他的面前! 然而,那人的回應,出奇的冰冷:「抱歉,我不是大善人,我自私自利到極點。你指望找個救星替你們解除苦難可以隨便找,只是不要找我。現在我要到京城裡去接我一個舊時故友。其他事情,與我無關。既然你如此瘋魔,以後你也不必跟著我了。」 這一次,方公子的聲音裡竟然沒有帶出笑意來。 「公子,我……」趙忘塵還想說什麼,就覺一陣勁風襲來,他被捲得滾向一旁,待得手忙腳亂爬起來時,那一人一馬已逕自向前了。 趙忘塵顧不得手腳酸痛,跳起來拚命疾追。 這一次的追尋,不是因為跟著那個人可以活命,卻和上次一樣的不顧一切。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勝過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你不是大善人。不是就不是吧。可是,你情願走山路,情願在荒無人煙奇險絕地行走,也不願走進人群,不願看見世間地苦難! 一路上,難免會碰到流浪到山間,最後飢餓而死的人。隨著越來越進入戰亂中心,這樣地遭遇,也越來越頻繁。 你真的能當別人地苦難與你無關?那為什麼,你晚上會睡得越來越少,為什麼那些冰冷的夜晚,你會一個人站在山林裡,孤單地遙望天邊? 一次次避無可避,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屍體,你的話便漸漸的少,你還是一樣會笑,可是笑容越來越冷。 方公子!你定然不是普通人,如果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救許多許多的人!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有怎樣的過去,我不信你真的能夠心如鐵石! 求求你,救救我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章 - 山重水復 「公子?公子!!」 山風颯颯,流水潺潺。這寂寂山野,除了他自己的呼喚的隱隱回聲,已是再無半點人聲。 少年的聲聲呼叫已經帶了驚惶。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張惶四望,看不到一個人影,趙忘塵忽然手腳冰涼。 那個人一直很溫和地微笑,很和氣地照料他這個落泊逃難的少年。哪怕是他說希望臨時改變原來的行程轉走大道,他都很好說話地接受。卻原來,只要真有一句話說錯了,他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得那樣冷硬,那樣絕決,不容你去糾纏後悔。 荒山野嶺,不見了馬影人蹤。千里跋涉,相隨與共,那人走得好生乾脆。 忽然間,沒有了那個似乎可以永遠讓他追隨,讓他仰望的身影。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無所依靠。 少年的身子無助地顫抖起來。 亂世還是亂世,那些曾經被那個身影隔離了的苦難,倏然之間全都壓到了眼前。下一頓飯在哪裡?下一刻,該去怎樣生存? 「你跟著我一日,我護你一日安然無恙,你跟著我一天,我保你一天衣食無憂。」 千里來去,穿越了多少個人間地獄,那人的許下的諾言不曾違背,只是他,卻逾矩地渴望得到更多更多。 他錯了嗎?他不是為自己。他只是忍不住替了這個苦難地國家,苦難的天下人,哀求了一次,爭取了一回。 可是卻沒有想到,那個人不推脫,不解釋,不糾纏不囉嗦,一意不合。轉首便去,乾脆俐落得讓他膽顫心寒。 早知如此的話…… 早知如此,那些話,他必是不會去說了。那麼最起碼,現在他仍然會是安全的,現在他仍可安心地跟在那個人身旁。 原來無關的人。終是無關。切於己身的苦難,總是會比無關的人所遭遇到的災劫,更讓人感覺鮮明,更讓人想要擺脫。 這樣迷亂地想著,少年苦笑。仍是有些羞慚,卻也終於也明悟。 溫飽在身,無損於己時,為天下人衝動哀懇一跪,不艱難。可要為天下人再忍饑寒,要為天下人放棄好不容易掙扎得來地生存機會。他也是不願。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麼理由去要求別人為了天下苦難。放棄一身自在? 若一個人不肯為了天下人捨己便當被指責唾棄,那為了自己或者他人能擺脫苦難去強求另一個人捨身。不也是一樣齷齪不堪。 所以,趙忘塵不敢怪,不能恨,他只是悔。 山林寂寂,少年惶然無助,迷茫無措。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呼叫:「公子!」然後,其實並不抱希望地仔細地傾聽。等待一星半點的回聲。 前方大樹後有極小的動靜,他半驚半喜。不敢置信。 公子他…… 漫不經心地走到近處,似要繼續一路叫著喚著向前行去,卻又在電光火石間猛力向側一撲:「公子!」 耳旁驚呼乍起,寒光突現,趙忘塵心頭一凜:弄錯人了! 他身手矯捷,電光石火間往側用力一偏頭,眼睜睜看著一縷頭髮被掠起的寒光生生削斷。這時候他已經重重壓到了一個柔軟的身體上。憑著男人力氣上地一點優勢,他連忙死死壓住對方持著短劍的手,聲音都打哆嗦了:「姑娘,誤會,這純粹是誤會……」 被他壓在身下人的穿著普通男裝,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美麗的女子。此刻她容顏憔悴,神色驚怒,卻反而帶出另一種風情,絲毫無損於她的美麗。 自然,趙忘塵沒有閒暇欣賞。女子驚怒之下聽不進分說,手握利刃拼了命地掙扎戮刺,趙忘塵逃不得也打不得,滿頭大汗,只能僵持著不放手。如果不是這時遠處忽有清晰而雜亂的馬嘶和呼喝聲傳來,這一個女子一個少年,還不知道要在這片死寂的山林間糾纏到什麼時候。 忽聞混亂聲息的這一刻,兩個人的身子同時僵硬。 有兵上山了,而且,人馬應該還不少。 這個認知讓趙忘塵惶恐起來,把聲音壓到幾乎聽不清:「你是他們要抓的逃犯嗎?」 少女不曾回答,只是眼中地驚慌,分分明明洩露了真相。 趙忘塵不知道這女子到底是怎樣的重要人物,要驚動那麼多士兵一戶戶搜查市井人家之後,還要大舉搜山。他只知道,城門失火,池魚遭殃,危機中他兩年間練出地求生本能完全甦醒,疾聲道:「你別吵別鬧,跟著我逃,山裡路我熟……」 女子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趙忘塵翻身躍起,頭也不回就向山林中奔跑,並不打算為了那女子有任何停留等待,更不要說拉她一把,扯她一下。 然而那女子的身手也頗俐落,飛奔縱躍縱,身形靈動,竟能緊緊跟在趙忘塵身後,半步也不被他拉下來。 趙忘塵走山道,穿密林,於羊腸小路,絕境密崖間找生路地本事,是兩年流浪逃難生活裡練出來的。山上林木茂密,而且越往上行,地勢越陡峭,那些帶了馬匹的軍兵們反而行得慢,他雖然只憑雙腳,漸漸也將他們遠遠甩開。到後來,再怎麼豎起耳朵,都聽不到什麼聲息了。 然而趙忘塵一點輕鬆的感覺也沒有,因為那個惹來禍端的女子,還是緊緊地跟著他。 所謂一起逃,於他,本來就只是臨時脫困的一個借口。他打的如意算盤是憑著自己對山林的熟悉,把這女子連同追兵一起遠遠甩掉。那些搜山地官兵,若是發現了目標或者乾脆抓到了獵物,自然就不會再理會他。 可萬萬沒料到,一個女人,動作居然這麼輕快靈活,跟得居然這麼緊。那些官兵找不到人,還是會不罷休地一路搜過來。後面跟了她,他就是再能逃,又能逃多久? 他一邊往山上爬,一邊在心裡憤憤地怨恨著命運的捉弄。好不容易爬到山頂,正準備立刻找路從另一方向下山逃跑,轉頭間卻瞥見山頂上,有一間廟。 長年地饑荒災難,那廟宇已是久無香火,灰濛濛破爛爛。可趙忘塵在這一刻,卻忽地福至心靈,大叫奔去:「公子!」 疾衝而進破廟,這一次,他沒有再弄錯。 他所追尋的方公子,果然就在廟裡安坐,就連那匹瘦馬,也好整以暇地被繫在破爛的柱子上。 少女緊跟著趙忘塵進了破廟,便看到那個精靈而無禮的小子,一臉激動,跪在一個男子身邊,一迭聲地說:「方公子,後頭有官兵,你救救我們吧……」 趙忘塵雖然跪下求懇,多半卻多是因了失而復得之際的激動感恩和一分愧疚,而不是真的在乞求保護。 「你跟著我一日,我護你一日安然無恙,你跟著我一天,我保你一天衣食無憂。」 方公子從來不曾失 ).I會再護著他。 如果他不情願,他再求也是無用。可如果他不情願,他本就不必為他停留。 少女忍不住上下打量那人。只見他神色泰然平和,半坐半倚在神座下。身後是破敗的神像,身下是遍佈的灰塵,但僕僕風塵掩不去他的英華。這破廟塵沙,有了他,便也似金殿玉座般華貴高雅。自家平日裡英雄了得,威風八面的兄長,和他一比,便如驕陽下一點燭火,不見了顏色。 心裡莫名地有些憤憤不平起來,眼見那少年哀懇求乞,那人卻甚至沒有略略抬眼,少女咬了咬貝齒,恨恨道:「你求他做什麼?他會幫我們?眼看人家家裡唯一一個沒成年的兒子也要被綁去和自家的父兄對陣,也沒見他動一根手指頭!」 趙忘塵一怔,抬頭看了看她,愣了一下,才恍然明悟:「你當時果然是躲在鎮上……」 他忽地瞪大眼:「那你呢!」 少女的臉色一僵,又羞又惱:「我自顧不暇,根本救不了人……」 趙忘塵忽地冷笑一聲,由跪姿一躍跳起,叉腰怒視她:「你要自顧,卻跑來這裡大刺刺指責別人?我告訴你,這年頭,大家想的都是自己怎麼活下去,誰也沒義務一定要去救別人!」 少年地血已經復又熱了起來。他已經認定了,他所跟隨的人,並不是真的冷血無情。此時此刻,實是容不下別人在他面前冤屈了方公子一星半點。 少女想是極少被人如此無禮指斥,一時間竟被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趙忘塵年紀尚小,這兩年就不用說了,以往跟在長兄身邊的日子。也是只有人訓他,沒有他訓人的份兒。此刻他竟然是生平第一次叱責別人,眼看對方無話,膽氣立壯,即刻氣勢如虹起來,言語越發不饒人:「那母子本是受你連累。你若肯露些行蹤,那些兵倒是定然會跟在你身後銜尾追逐,鎮上說不定能躲過一劫。你自己當烏龜,卻要公子救人?怎麼救?衝上去把抓人的士兵全打倒?疾苦的大小姐,才會想那麼簡單。打完了怎麼辦?馬上便會惹來更多官兵以抓捕兇徒為名,衝過來四處打砸燒搶。若是公子把他們也打走,再來的就是千軍萬馬來平叛了!你想讓公子學那些傻出風頭地『俠客』闖完禍拍拍屁股逃走?還是想公子捨身就擒平息軍兵的怒火?告訴你,真到了那一步,那些人為了立威,就算公子捨身他們都不會放過這個鎮子。最後滿地是燒燬的房子。被殺的百姓,被奸辱而死的女人……」 少年氣勢洶洶。越罵越順,忽見少女臉色慘淡淒涼。羞慚愧悔,眼中隱有淚光,心裡格登一下,有些瞭然。他倒也不懺悔自己罵得太凶了,對女人太沒風度了,而是脫口就問:「你還做過那種俠客?」 少女低了頭,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的確是趙忘塵所猜地那種,從不曾見過民間疾苦的大小姐。此番離家。從兄長地界上,就不斷見到官兵苛索無度之事。自覺是俠義心腸,見不得人間不平事,閒事真管過不少。她跟著兄長也學過幾招花拳竹腿,雖說談不上高手,等閒十幾個人還真打不過她,這一路上,自以為行俠仗義鋤暴安良,甚是痛快。 在兄長的地界,只當自己還是大小姐,打誰都是理所當然,哪裡想得起,人家未必知道她是大小姐。便是進了卓凌雲的地界,也自覺身份高貴,看到不對的事,就要管一管,管完了便做出行善不留名,不接受感恩的氣派,鞭馬絕塵去,卻哪裡想過,她管的閒事,做的好事,身後居然可能有許多極可怕的後果。 此時她被趙忘塵一罵點醒,又驚又悔又慌張,哽咽半晌才道:「你……你說的,不是真地吧……我……他們……那些兵,不會真的在我走後又回去找別人麻煩地,是不是?」 看她珠淚滾滾,楚楚可憐,趙忘塵心終究是一軟,幾乎也要應和著說幾聲是了,但心念一轉,到底還是狠了心腸,冷然說:「如果你是將軍,聽說自己派出去辦事的兵讓人打了一頓,你是會不哼不哈地放過,還是會點兵追究?」 少女自小受盡愛寵,便是做了不對不該地事,只要她一撒嬌,一使性子,身邊親人,也多是由著她的性子哄著她來。便是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家中親人也必要喊,對對對,哪個說是東邊出來的,該打。 這一生,何曾被人如此冷漠無情地接連指出過錯,受此打擊,她只是掩面痛哭,不知該如何說,如何做。 正自哭得傷心,耳旁聽得一個溫和卻又淡然的聲音響起:「曉月小姐!」 「啊?」她抬頭一應,卻又倏然一怔,急忙轉頭望去:「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悠然而坐的男子淡淡抬眼:「我與蕭將軍曾有數面之緣,小姐與將軍容顏頗為相似,故而識得。」 「你認識我兄長?」 「哪一個蕭將軍?」 蕭曉月與趙忘塵同時說話。 而相比蕭曉月的驚愕,趙忘塵反應就精靈多了,他這話一問完,自家的臉色已經變了。天啊,還有哪個蕭將軍,自然是掌控陽川三郡,扶立幼兒皇帝,自稱奉旨平定天下地蕭將軍了! 我的老天爺,這蕭將軍地妹子,居然跑到死敵的地界上來了。完了完了,我……我闖大禍了。若是卓將軍的人走到這裡來,看到我們,自然是要殺我滅口。若是蕭將軍的人趕了來,我剛指著這位大小姐罵了個痛快,小命肯定也是保不住…… 這心念一動,他立時哭喪了臉,往他的方公子身後躲。 男人卻似是全然不曾注意趙忘塵的驚恐,只含笑回應他剛才那個問題:「你沒聽說過蕭遠楓蕭大將軍有一幼妹,閨名曉月嗎,據說,蕭小姐幼時便與卓大將軍之堂弟卓子雲訂下……」 「不許你提那個人!」少女忽地怒喝一聲,手中的短劍都半舉起來。 看一眼少女即怒且恨的神情,男子興致索然。罷罷罷,無非又是一個天真女人為情為愛做下的可笑之至的愚蠢行徑,只看這一麟半爪,也可以輕易拼湊出整個故事來了。實在叫他沒有繼續探究的慾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章 - 虎皮大旗 塵對蕭大小姐沒什麼興致,蕭大小姐卻總算是見著了家兄長之人。此刻她舉目無親,後有追兵,心中怎能不恐慌?雖是羞惱至極,那短劍半抬了抬,也終就放了下去。 「你……你既然與我兄長有舊,若能保護我回去,我定讓大哥好好賞你。」 她此番離家出走,總算是經歷了些事,此刻已經懂得要收斂那種大小姐的派頭。然而終究還是放不下身份身段,雖然不至於再頤氣指使,這等乞人相助之時,她也還是頗為矜持,說不出那一個「求」字來。 輕塵啞然失笑:「賞我?」 他的語氣古怪,惹得趙忘塵訝然一眼望過來,偏這位大小姐猶自無知無覺,天真點頭道:「我兄長是御命討賊大將軍,官居一品,手握重權……」 聽了這樣威武的官名,輕塵到底是生出些人事全非,恍如隔世的奇特感覺來。 哦,不對,是已經隔世了…… 他似笑非笑,帶了幾分調侃道:「官居一品,手握重權?那還不容易。守上一畝三分地,自家立個三歲小皇帝,自家刻個玉璽,自家給自家封個將軍,再自己往聖旨上蓋個戳……」 蕭曉月臉上一紅,又羞又怒:「不要拿那等人和我兄長比!我兄長所擁立的,是真正的皇家血脈!京城淪陷,廢帝瘋癲,若不立皇上,不正君位,何以號召天下英雄?他日秦人若以瘋帝之令而召諸軍入京,各方將領,又當如何推脫?我兄長當機立斷,迎奉藩地皇族為君,又何嘗不是為了大局?」 輕塵的臉上還是那種讓蕭曉月看了就上火的笑容:「當然是為了大局啊。只可惜,皇室血脈雖然凋零,卻好歹還剩下那麼幾個。一心為大局著想的將軍也到處不缺。所以,大家都立上皇帝,這秦人打不打也都無所謂了,趕緊在自家窩裡爭出誰是正統才最重要。」 蕭曉月向來以家門為榮,眼前這男子卻偏偏要將兄長說得不堪,她心頭火起,什麼也顧不得了,只是抗聲爭辯:「那些只見眼前之利的傢伙,如何能與我兄長相提並論?那些懦夫見到秦軍旗幟就望風而逃,我兄長卻曾實打實與秦人交過手,為著抗擊秦人流過血汗!我兄長是國之重臣,手握重兵,他曾追隨方侯抗秦多年,還是方侯的得意弟子……」 「方侯的……弟子?」眼前男子的神情越發古怪起來:「據我所知,蕭大將軍比方輕塵還要大上幾歲吧。」 「你這人好無禮,怎敢直呼方侯的名字?」蕭曉月清叱一聲:「從來達者為先,方侯雖年青,但治軍數年,舉國上下,哪個將領不服他?方侯雖未正式收過弟子,但當日曾追隨他帳下,得他指點的一干將領,現在皆自認是方門弟子,並以此為榮!你這等庸碌之徒,如何能懂得方侯的風華氣宇,氣度胸懷……」 說起那傳奇人物,她由不得露出欽佩神往之色。 「氣度……胸懷??」 輕塵自從回到小樓,就不願再去調看那些和他相關的記錄。此番入世,又是一直在荒野潛行。雖然是閉塞,以他的見識才智,從趙忘塵告訴他的那點信息裡,他也能將天下大勢推斷到八九不離十。只是,對自己「身後」的「盛名」,他從來未曾關心過。此刻忽然正面相對,說不出那種鬱悶塞阻的滋味。 忍不住冷冷哼了一聲,語氣間極不悅,極不滿。 一旁靜立的趙忘塵小心地看他一眼,心想,莫非方公子與那個傳奇人物方輕塵有什麼過節不成。 「你這是什麼意思?」蕭曉月臉色一變,握緊了短劍。她雖不曾見過方輕塵,但聽自家兄長說過無數回方侯如何,方侯怎樣,女兒芳心之間,便也將那逝去的傳奇視成了偶像,斷不容人侮辱一字半句的。 趙忘塵見自家公子又似乎是打算閉目休息去,不理會這位大小姐了,心裡叫苦。他怕這姑娘一時驕縱性子發作撲上來,然後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總是不好。想開口提醒她那後面可還有人追你呢,你還在這裡傻站著,等人來抓麼?不如早早奔往別處去……話已經到了嘴邊,看看方公子,卻又嚥了下去。 這一層方公子不會想不到,既然想到了,卻不點破,自是有他的道理。卻不知公子究竟是怎樣的打算。唉,這位姑娘,你自求多福吧。 想到這裡,他偷念聲抱歉,從自家公子身後走前兩步,有意無意半擋在少女和公子之間,岔開話題:「既然蕭將軍是方侯的弟子,那個卓將軍也是方侯的傳人,他的軍中還供著方侯的靈位,為什麼你們兩家卻要打仗?」 蕭曉月鬱怒道:「我們兩家本是世交,他和我兄長又同在方侯帳下多年。可是,我兄長扶立新君後,他竟然不念兩家恩義,不顧國家大局,傳檄天下,說要為方侯報仇,不願再稱楚臣,又指我兄長擅立偽帝,名份不正!不肯和我兄長一起支撐新朝不說,還號召天下共討我兄長……」 說到傷心處,蕭曉月掉了眼淚,竟是說不下去了。 趙忘塵抓抓頭 道:「聽說方侯爺是楚王逼死的,卓將軍為方侯鳴不是性情中人……」 話音未落,就聽得身後的主人低低一聲笑。眼前的女子也是冷笑一聲:「什麼性情中人,不過是替自己爭取大義的名份罷了。方侯當年返京之前,就曾經一再交待,所有將領保家衛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失職,不可怨恨朝廷。他連方侯最後的遺願都不尊重,卻會真心想著為他報仇?」 蕭曉月越說越是憤然:「他不過是仗著手裡勢力強,不肯再低頭稱臣,拿死去的方侯給他當門神而已!我大哥說,別看他每天在軍裡供著方侯的靈位,到了方侯的生辰祭日就當著全軍嚎啕痛哭,可是若是方侯泉下有知,英靈入夢,他會被嚇得不敢睡覺……」 「不會吧?」趙忘塵難以置信。 「哼。」蕭曉月怒道:「他如今所作所為,哪點配作方侯這等蓋世英雄的傳人?拉虎皮做大旗,方侯的英名成了他的踏腳石擦腳布……」 「夠了。」男子淡淡開口,語氣並不重,卻足以讓怨氣沖天的蕭曉月愕然住口。 「打方輕塵的旗號和扶立傀儡皇帝一樣,談不上光明正大,也沒什麼值得指責。你既然不覺得你的兄長有什麼不對,就不要逞口舌之利,肆意攻擊別人。」 是人就會有私心雜念,就會想替自己爭取最多的利益。手中所握的權力越大,心中所生的慾念,也就越強。 所以,都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 方輕塵淡漠的語氣中,已經帶出一點淡淡的厭倦。 蕭曉月尤自道:「這不是攻擊,是實話。若是方侯復生,最緊張,最想謀害方侯的,恐怕就是他!」 「如果你兄長扶立的那個小皇帝聰明伶俐,對政務聞一知百,那最緊張,最想他死的又是誰?」略帶譏誚的語氣,說得蕭曉月臉上一陣發青。 趙忘塵從不曾見方公子生過氣,此刻聽著方公子語氣越來越不善,心中有些隱懼,趕緊又岔開話題:「既然卓凌雲與蕭將軍已經是對手了,蕭小姐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蕭曉月剛止了不久的眼淚,又是盈盈欲落,低了頭,再也不說話。 「還能為什麼?美麗尊貴的小姐,當然是覺得,天大地大,自家的事最大。哥哥要和自己的心上人家裡打起來了,大小姐怎麼自處呢?勸不了哥哥,只好去找心上人。小姐一定覺得自己這樣情深義重,愛郎也必然和她一樣,為情而癡,只可惜……」 這樣涼薄的話,說得趙忘塵都有點不安。蕭曉月這麼驕縱的性子,聽人如此譏刺,卻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放聲大哭起來:「我只是想求他去勸勸他堂兄,兩家不要打起來,我有什麼錯?我一心一意,只想大家都好,只想別再死人了,這有什麼錯?我為了他們家,跟大哥吵了多少回,哥哥那麼疼我,卻第一次動手打我,打我耳光,把我鎖起來!我從家裡逃出來,千里萬里地來找他,我為的是什麼?我只想著,他能勸了卓凌雲萬事都好,實在勸不了,我和他就一起悄悄走了,我不當小姐,他不做少爺,管他將來誰得天下誰掌權,我們只要守在一起就好,我有什麼錯……他不幫我不肯跟我走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把我抓起來威脅我大哥,他怎麼這能這麼狠心……」 癡情的女子負心漢,如此美麗的女孩,哭得梨花帶雨。趙忘塵幾乎都要和她一起痛罵那男人了,卻見方公子只是森然冷眼,全不動容。 有什麼錯呢,不過是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大太重,茫然不懂人情世故,風雲變幻。 有什麼錯呢,不過是想不到,女人的愛對於男人,在男人的抱負面前,是怎樣的微不足道。 有什麼錯呢,不過是被寵愛,被呵護,被照料慣了。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世界不是圍著自己轉的。原來有很多事,不是自己撒個嬌,哭兩聲,就可以爭得到,求得來的。 明明知道局勢已然至此,卻還逃家奔敵,在那一心一意,念著自傢俬情蜜愛之時,不知她可有過一時半刻,想過自家兄長的立場處境,是怎樣的尷尬為難。 與其怪別人無情,不如怨自己天真。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章 - 生死一念 蕭曉月哭個不住,輕塵有些心煩:「哭什麼?負心歸負放你逃出來,總還是念了幾分舊情。你想讓他怎麼辦?你這個頭號大敵的妹子,大搖大擺跑來找他,還好他是卓將軍的兄弟,否則這兩軍敵對的關頭,只憑一個私會敵方人員的罪名,他現在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已經掉完了。」 蕭曉月怔怔拭淚:「你以為,是他放我逃出來的?」 輕塵連話都懶得答了。這還用問嗎?就憑這位大小姐這點本事見識,被人賣了也會興高采烈地幫人數錢。身在敵方重地,大軍之中,若不是有人故意縱放,她能逃得出來? 蕭曉月眼睛紅腫,愣怔半晌,搖頭:「我也希望是他放我走的。可他沒有。他說假話騙我住在他府裡,暗中吩咐下人看管住我,等我大哥大兵發到時,就要把我押到陣前侮辱。是阿虎偷聽到了這話,叫我趕快逃走,而他,還帶了人來追我。阿虎拚死替我斷後,被他抓走,他……他只是……只是……在最後……沒有下令放箭射死我而已。」 蕭曉月低了頭。「阿虎是我乳兄,我被大哥鎖在府裡,我是求他幫了忙,才找到機會逃出來。這一路上也都是他照顧我,我才能走過來。這些他都知道的,可是,他還是不肯放過他……」 輕塵立馬失了興致。乳母的兒子啊,看來又是個陳腔濫調的老故事了。無聊故事,無趣,更與他無關。 蕭曉月的心思,都在愛人身上,只是喃喃自語:「他不殺我,是因為我活著,比死了對他更有用吧……」 趙忘塵眼見方公子心思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蕭曉月卻看不出對方已經根本沒興趣去聽,還似乎要接著說下去,正琢磨自己該怎麼打斷,臉色忽地變了,忙忙對那姑娘擺手:「別作聲!」 蕭曉月一驚,凝神細聽,雜亂的步子起落,模糊的言談對話,還有兵器與甲胃碰撞的聲音,已經從門外隱隱傳來。她的臉上霎時失了血色,一片蒼白。 搜山的官兵,追來了。 蕭曉月徹底絕望,舉起了短劍。無論如何,她是不能讓他們將她抓去威脅大哥的…… 趙忘塵趕緊退到輕塵身旁,囁喏哀求:「公子,你想想辦法吧。那些官兵看我們和她在一起,也會把我們當成同黨來辦的……」 輕塵歎了口氣,睜眼,拂袖站起。 這輕輕一聲歎,不是無奈,而是釋然。彷彿千縷萬縷煩惱絲,千百糾結的猶疑,都在這一刻被一刀斬斷。 他不過是淡淡然站起來,趙忘塵卻覺得,眼前的人彷彿是寒鋒出了鞘,懶散悠然褪盡,唯余銳利森冷。 那邊蕭曉月意圖自戮,意志雖堅,手抬起,卻顫抖著不肯聽她使喚,遲遲扎不下去。正待閉目橫心,咬牙再試自盡,眼角卻瞟見那那一直安坐的人悠然而起,拂袖之間,她握著短劍的手莫名地一酸一麻,垂了下去。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抓握,才不至於將那護身的利刃也掉落在地上。 輕塵微微挑眉。沒有料想到,這樣一個溫室裡成長出的女子,骨子裡卻也當真有幾分武將的烈性。 蕭曉月卻聽得身後一聲驚喜的大喝:「找到了!」駭然回身,卻見廟門之外,已是密密麻麻,立了幾十名士兵。當先一名將領,身材魁梧,豹首環目,黑扎扎油膩膩亂蓬蓬一臉絡腮鬍子,令人望之生畏。 還不待蕭曉月回過神,只聽得那人斷喝一聲:「全都給我拿下!」 蕭曉月銀牙一咬,再不遲疑,回手便將劍鋒往喉頭處抹去! 耳旁驚呼聲起,眼前天地一暗,手中忽然空無一物。抬眸處,眼中所見,唯有那人可擔天地的背影。 那方公子是怎麼從神像前一掠到了蕭曉月身前,又是怎麼奪過短劍的,竟是誰也沒有看清。他只是漫然在指間把玩著鋒利的短劍,淡淡向門外人道:「將軍如何稱呼?」 那高大的將軍,不自覺後退了一步,卻又在意識到自己的怯意之後,趕緊挺起胸膛:「卓將軍帳下左衛官高濤,我奉命來追捕逃犯,你若是無關之人,快快離開。」 輕塵微微一笑。現在倒不再要求全部拿下了。這人看似一介莽夫,內裡卻還真是個隨機應變的人物。 「高將軍是要將逃犯押去見卓大將軍?」 「卓將軍日理萬機,哪裡用得著去操心這等小事。此事自有凌方將軍指揮搜捕,捉到了人,先押到山下永安城,凌將軍那邊去。」那人一問,高濤便一答,溫馴順服得自自然然,連他自己都有些詫異。 「凌方?卓將軍的部曲長?」 「莫非閣下認得凌將軍?當年卓將軍尚在方候帳下時,凌將軍曾經是卓將軍部曲之長,如今可是卓將軍的左膀右臂,親信愛將了。」 高濤神色恭謹。眼前之人雖然滿身風塵,衣著無奇,但隱隱間的威勢氣度,竟是連自家的卓大將軍也不能相比。在這奇異之地,遇到奇異之人,他怎能不多加幾分小心。 「確有幾面之緣。」 「即是故舊,那就萬事好說了。」高濤努力讓生來兇惡的面容展開最真誠的笑容:「 奉將軍之令……」 「我自是不敢打擾將軍辦公事,只是多年不見故人,頗為想念,不知將軍押解犯人之時,可願捎帶我一同前往一會?」 話是問得客客氣氣的,但高濤就是沒來由得覺得身上冒冷汗。他倒是想說「不」呢,哪頭蠻牛也不會喜歡身後跟上一隻老虎。可想下剛才人家奪劍的身手,罷罷罷,管你什麼來歷,先把人哄回去,扔凌將軍那,也就不是他的責任了。 「這個自然,大家一起同行便是。」高濤用力一揮手:「來啊……」把手指了蕭曉月:「給我綁了!」 蕭曉月蒼白著臉向後倒退,眼睛已經盯住一根破爛柱子。 那方公子頭也不回,卻在此刻漫聲道:「蕭小姐,你要撞牆要咬舌我都不攔你。只可憐了你那乳兄一條性命。」 已經準備向那柱子一頭碰去的蕭曉月一怔剎住:「你什麼意思?」 「蕭小姐以為,你那乳兄拚死救你出去,如今你一死了之,那些人得不到你,會將憤怒發洩到誰的身上?他能死就是運氣,更可怕是會連求死都不可得!」 蕭曉月愣了一下,忽地怒指高濤,大喝:「卓子雲在哪兒?他把阿虎怎麼樣了?」 高濤冷冷答:「子雲將軍去大將軍帳下聽令了,小姐之事,現在已經全數交與凌將軍負責。那個什麼阿虎,想必現在也關在凌將軍那裡。」 蕭曉月咬了咬牙:「好,他卓子雲躲起來不敢見我,我現在倒要去見見他!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麼可怕?我跟你們走!」 「好!既然你爽快,那……」 「高將軍!」那方公子語氣溫和道:「蕭小姐到底是女兒身。若叫士兵上綁,損了她的清譽,豈不是斷她活路。小姐是尊貴之人,於未來大戰,又有極大用處,將軍不該對她太過無禮。」 這話雖是勸說的語氣,高濤卻沒感到有半分討價不價的餘地,想想那蕭曉月確實性子烈,剛才就試圖自殺過,還真是不能逼得太緊。當即道:「既然有先生說情,萬事都好商量。」他把目光轉向蕭曉月:「蕭小姐,我就信你一次,不綁不鎖,把你當貴賓迎回去,盼你最好也別耍什麼花招,免得大家一起難看。」 蕭曉月蒼白著臉,只恨恨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輕塵卻回頭,沖趙忘塵招了招手。 一直縮在一邊的趙忘塵趕緊跑過來。 「我要去軍中。你若是害怕,就不必再跟隨我了。那馬送你,馬上的銀子,糧食,水,也都歸你。」 他的語氣依然是極平淡,聽不出半點感情。來則來,去則去。分則分,合則合。他總是這樣不在意。 趙忘塵臉色嚇得煞白:「公子,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是一定要跟著公子的。」 只見方公子一笑,卻也沒什麼額外的歡愉:「好,那就走吧。」 趙忘塵就趕緊去解韁繩,牽馬,寸步不離地跟在他所選擇的保護者身後,在一眾官兵無比警惕的包圍中,下山去了。 信步走下山坡之前,輕塵懶懶轉頭,漫不經心,看那年久失修,已經快要坍塌的廟宇。 腐朽的殿門之內,破敗的佛像,沒有香油***映照,黑沉沉不可辯認。 這樣高的山巔,一磚一瓦,砌起這泥雕木塑的神靈居處,世人之心,不可謂不誠。然而一旦災難降臨,神靈無力,百般禱告也是無用時,世人將之棄如敝履,也是絕無遲疑。 那些曾經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匍匐塵土,攀爬上這山峰的信徒,是心有所求。又有誰會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匍匐塵土,攀爬上這山峰,只為了報答一個已經失去了神力的神靈,那些舊日以往曾經的眷顧? 就算有,也是鳳毛麟角,擋不住這廟宇的破敗。 若是神靈有靈……若是神靈有靈……若是這曾經被人供奉又再被人拋棄的神靈,果真走入這個世間,那些曾經的信徒,會欣喜若狂嗎? 拋棄了他的,會不會惶恐。 求之曾經不得的,會不會怨憤。 求之而得了的,會不會緊張,他們從神靈那裡得到的,神靈會因了他們曾經的懈怠不恭再次收回,轉賜他人。 會不會有人在第一時間跳起來,要趁著這神靈肉身柔弱之時,將他打個神魂俱滅? 然後,他們才可以繼續安心地,大慈大悲地,向天下人宣揚佛經神典,終有一日,神必會重臨人間,超渡世人脫離苦海…… 他此刻停了步,周圍的士兵也不得不跟著停了下來,微微有些躁動。 輕塵掃了眼周圍,莫名一笑,回身下山。 真是很讓人期待啊! 此時此刻,輕塵,終於又成了……方輕塵!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章 - 兵帥之間 說蕭曉月已經被抓到,凌方還是很不快活。好男兒I血染疆場。沙場破敵,那叫英勇,那叫痛快!跑到這裡來吆吆喝喝,指揮捉拿一個弱女子,除了丟人現眼,就是丟人現眼啊! 這等不義之事,卓大將軍不好親為,自然往卓子雲身上推。卓子雲當然也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一早就學泥鰍,知機地躲出老遠。於是乎,他這個大將軍的親信部將,責無旁貸了。難堪歸難堪,不願歸不願,這好差事他卻沒人可以推托去,只好硬著頭皮頂上來。 不過,對那個自稱是他的舊識的神秘人,他倒是頗為好奇。坐在永安府衙中,心癢癢地向先頭奔來報信的小兵詢問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小兵什麼也說不清。啊,那人兩個眼睛一張嘴,五官都齊全。還有什麼?啊,一匹瘦馬,滿身是灰,好像是趕了長路。 凌方正洩氣,門口已經又有人來報,高濤他們已經到了。凌方心喜,先交待不可對蕭小姐失禮,再傳令去將客人迎入正廳,然後自己也急急從內堂往正廳去。 他也沒讓校尉通傳唱喝,自己悄無聲息走了進去。 大廳兩旁佈滿了親衛士兵,人人如臨大敵,手按佩刀,神情凜然。 廳中央,蕭曉月滿面憤然,一個陌生的瘦小少年,挨在一位身材欣長的男子身旁,神色驚惶。另外那個男子正背對著他,同高濤低聲說著些什麼。凌方的看到那長身玉立的背影,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瞪大了雙目,再也移不開眼。 一襲已經辨認不出本來顏色的普通長衫,一個熟悉到讓他不能忘懷的背影。 他的心狂跳,似乎要跳出胸腔來。渾身熱血都向頭上衝來,他雙頰燥熱,有些昏眩,只覺得頭重腳輕,幾乎站立不穩。 他,還有千千萬萬同樣他一樣的熱血男兒,曾經滿懷崇拜和敬慕,去仰望一個身影。那人馬上的英姿,已經刻入了他們的記憶骨血,清晰得彷彿他從來未曾離開。 時移世易。那個人,已經死了啊…… 眼前之人,沒有騎馬,無盔無甲,頭髮蓬亂,衣衫不潔。可是就這樣一個背影,卻讓他心中記憶的,那人的千萬種身影姿態,全都鮮活起來。 那兩個字就這樣到了喉頭,他卻發不出聲音。 是太過尊敬,也是太過希冀,他張了口,卻說不出話,模糊是怕自己的聲音,會驚散了一個幻影。 就這樣,掙紅了臉,瞪大了眼,僵在那裡,眼看著那人,微笑著,轉身。 轉身一瞬,彷彿千年。 從容的動作,淡淡的笑顏。 理智灰飛煙滅,想不起他面前的應該是個死人。 叫出方侯兩字,凌方低首屈膝。一如多年以前,他還只是士兵的時候,他向著他的元帥,行了大禮。 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身體的本能。 —————————————————————— 方輕塵被高濤一行人前呼後擁,尊敬地押送到了大廳。 蕭曉月憤怒,趙忘塵惶恐,他卻一直是溫和從容。 一路行來,和高濤漫談閒話,便是進了永安城,走進這四周駐軍無數,刀光劍影的府衙正廳,他的神態,也還是一樣悠閒。 聽得極細極微的腳步之聲,他微笑轉身,正對上凌方倏然驚震的神情。 他不禁一笑,一笑之間,人已經從大廳正門處,掠到了剛從內廳走出來的凌方面前。 廳內之人,只忽覺疾風勁卷,眼前一花,那個來歷不明的人,已經是到了將軍身邊。 這滿廳親兵,反應慢的還在愕然張口結舌,反應快的已是鋼刀出鞘一半。高濤也驚呼一聲。媽呀,這等身手,他可千萬別是個刺客…… 一念至此,汗下如雨,高濤深悔自己冒失。若是將軍有個三長兩短…… 滿室刀劍出鞘之聲,身後寒光閃閃,利刃百千,漫漫逼來。方輕塵也不回頭,只是微笑靜立,疾掠時帶起的強風,硬生 方叫出唇的兩個字壓了下去,袖中拂出的柔力,托住形,不讓他跪下。 眾人驚恐的目光中,他欣然道:「多年不見,將軍別來無恙。」 凌方直著眼愣愣看了他一會,才慢慢有些明白過來,一迭聲應:「無恙,我無恙,我……你……」 他心中慌亂,卻也已經明白,自己剛才當眾呼叫有些不妥。但忽然面對上他死而復生,敬仰無限的方侯,他怎能不手足無措,怎能不無所適從? 他這裡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卻忍耐已久,見他現身,終於發作出來。 蕭曉月衝上前來,喝道:「你們把阿虎關到哪裡去了?!」 凌方這時腦子根本不夠用,哪裡還理會得了蕭大小姐的喝問。倒是方輕塵微笑著附和問了一句:「人關在哪?」 凌方怔怔地答:「後園地牢。」 被蕭曉月打岔,他的眼睛終於往旁邊轉動了下,忽然看見滿廳的親兵,都在那廂舞刀弄劍的,大概若是不是擔心自己這個「人質」,已經衝上來要在方輕塵身上扎上幾百個透明窟窿了,大窘。 「混蛋,你們這些混蛋幹什麼?都給我退下去!這位是……這位是……」 怎麼連稱呼眼前的人啊? 「蕭將軍與我也是舊識,可否看我薄面,先將他放出來,以安蕭小姐之心。」 凌方立時揮手,急急喝道:「對,舊識,都是舊識。你們快去把那人給放出來!」 在場的人都看出凌將軍神情不對。舊識,卓將軍和蕭將軍以前還舊識呢!現在這要打仗啊!凌將軍昏頭了?可是,看他也不像被脅迫的樣子,軍令大如天,沒人敢違背。即時就有人遵命而去。 唉,上頭這些糊塗人糊塗事,還是留給上頭自己解決去吧。 方輕塵又蕭曉月道:「蕭小姐,我與蕭將軍,卓將軍,皆有些故舊之情,小姐還請放寬心,暫住幾日,或者我能勸得卓將軍回心轉意,免息干戈也未可知。」 凌方當然不會反對,事實上,就算方輕塵當場要把蕭曉月與阿虎放走,他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此時方輕塵如此安排,正可把他從窘況中解脫出來,忙道:「說得是,小姐請賞臉暫住數日,府中上下,必視小姐為貴賓,斷不敢有絲毫無禮衝撞的。」 蕭曉月也竟也能平靜下來,點了頭。 事到如今,就算是莽撞如蕭曉月,此刻也明白過來,這位方公子必定不是常人了。雖說仍不敢放任自己抱太大希望,但眼前境況,總比繩捆索綁當階下囚要好上許多,豈有人家給出台階硬不下的道理。 縱然心中忐忑,面對笑容可親的方輕塵,這樣一番溫和的交待,她到底是收斂了,不再有不知分寸的舉動或言語,乖乖點了頭。 方輕塵復又微笑道:「凌將軍,你我多年不見,實有許多別離之情當敘,何妨……」 「是是是,對對對,我們正該置酒共歡,竟夜長談……」凌方連聲答應,恨不得立時踢飛一干閒雜人等,關起大門獨自面對他的方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章 - 天衣無縫 凌方的手下動作很快,招待安置蕭曉月和趙忘塵,為方上房,備上酒菜,關上房門,稱得上乾淨利落。可是凌方心裡像貓抓一般,這段時間對他真是無比漫長,無比難挨。 好不容易眼前再沒閒人了,房間門窗都關得密密實實了,離得最近的兵士,也都被他趕到院子外頭,再尖的耳朵也聽不到什麼閒話了,凌方這才能端端正正對著方輕塵深深拜倒,一聲「方侯」叫出來,心頭不知是驚是喜還是悲。一直強抑胸中的驚濤駭浪,此刻無可抑制地全都表露在了臉上。 方輕塵只是安坐不動,受他一禮,笑道:「我死去經年,今日詐屍,你不怕?」 凌方滿臉通紅:「方侯切莫取笑末將。」 要是當年那些高官大將,尤其是目睹過方輕塵掏心自盡的慘烈的人,再見到方輕塵,如果不大叫「鬼啊」,那說明心理素質良好。 凌方不是。他是方輕塵舊部中原來的下級將領。當年方輕塵之死,對於他,還有許多和他一樣的中低層將領來說,根本就不可思議。從感情上,理智上,他們都不能接受。方侯是誰?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被小人所迫,冤死在金殿之上?他怎麼可能無計脫身?那一定是謠傳,是誤會!他們的元帥,一定是負傷了,潛藏了……可是幾年過去,國事飄零,他們所愛戴的元帥,卻仍舊杳無蹤跡。這些舊部,才不得不接受了這樣殘酷的事實。 所以,再見到方輕塵,凌方震驚,狂喜,疑惑,卻無懼。他沒有一星半點考慮過,這個方侯,會是個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死人。 「你怎麼就能肯定我不是心懷叵測之人,借容貌相似,冒充與他?」 凌方吭哧兩聲,道:「方侯可還記得我?」 若是當年和方輕塵沒有過正面接觸之人,見到方輕塵,恐怕是要麼認不出他,要麼懷疑他的身份。凌方也不是。 方輕塵點頭。「你原是卓凌雲的部曲首領,經常跟著他在我那裡出入,但是與我終不算相熟。就這樣認定我的身份,總是太魯莽了些。」 凌方再拜於地,竟是不肯起來:「方侯您素來愛兵如子,雖然是王侯之尊,於軍中之時,也常混跡於我們這些普通軍士之中。您與我們同飲共食,共歡同樂,於方侯來看,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芥微之事,風過無痕,無需在意的。可是對於我們這些兵士,卻是一生一世,刻骨銘心,不能忘懷的榮耀與恩德。末將當日,也曾有機會與方侯相對飲酒,還……還和方侯角力,小……小勝過一回。」 方輕塵忍不住笑道:「原來是你這傢伙。我記得,那回打了勝仗,大家高興,酒也喝多了,我下場與大家比試,連著打敗三十幾個人。贏一場贏得一碗酒,我連灌了三十幾碗下去,到後來,頭也昏了,眼也花了,力氣也沒了,你這傢伙乘人之危,趁我快醉倒的時候跑來邀鬥,當著全軍的面,把我給摔得灰頭土臉。」 凌方的臉已經紅得發紫,快成茄子了。「我當時也是多喝了幾口,看著兄弟們一個個給方侯打敗,就熱血上湧,不知輕重了。如此冒犯方侯,方侯不但不怒,反而讚我勇武,提升我為百夫長,又將我薦給了卓將軍,成為卓將軍的部曲長……」 方輕塵心說,我那是喝多了……他贊是真心,推薦也是實意,只不過,第二天酒醒之後,早想不起當時自己是把誰推薦給了誰。這種事又不是如何光彩,他手下那些視他如師如神的將士,自然不會在他跟前多嘴再提。而受他提拔的兵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會特別上心。被摔一跤,他其實也挺痛快,當然也不會因此去專門搜尋那人為難。不過,若是他當年知道,將他狼狽摔過一跤的傢伙,其實經常就這樣方便地在自己眼前晃,嗯…… 凌方還不知道自己當年是多麼幸運,才躲過了方侯的玩笑和「摧殘」,在他的心目中,方侯的形象那是高大完美,無可挑剔。此刻他仍拜於地上,抬起頭來,激動道:「似這樣與兵士們言談無忌,勝負無怒,賞功罰過,提拔才士,方侯當日一言一笑,當初曾對我說過的每一個字,我至今仍銘記不忘!什麼人假扮方侯,可以騙得過我等曾在方侯帳下效力的軍士?方侯的風采氣度,世間無雙,便是天下最出色的易容高手,又怎能效仿,我又何需多疑猜忌!」 方輕塵微笑,伸手虛虛一扶:「起來吧,看你這慷慨激昂,說話還很有文采。這些年跟著卓凌雲,你當真是歷練出獨當一面的本事了。換了是誰,聽了這番話,能不叫你給感動了?」 凌方這才起身,看看方輕塵卻又有些遲疑:「方侯既然仍在人世,那當年……」 按方輕塵的性子,他既然重回人世,自然是要風風光光,大搖大擺地亮明瞭身份回來。要他縮頭藏尾委屈自己,怎麼可能?那麼,當年的那場天下皆知的剖心慘死,也就必須有套漂亮的說辭。國因他自盡而亂,皇帝因他剖心而瘋。他死了,他I +I年的苦難去怨恨楚國的君不明,文不忠,武不義。他活了,為他不平過,為他悲憤過的楚國人,便會輕易地忘懷他當年坐鎮朝堂輔佐幼帝的艱辛,十年邊疆苦守的不易,而將這禍國殃民之罪,全部加諸於他的身上。 台上戲子,粉墨登場,扮演奸臣時候,鼻樑必要塗得醒目的白。要的就是簡單,要的就是容易辨認,要的就是與眾不同。史書中,他方輕塵那幾世,是如何被記載的,他不是不清楚。 要拿他替罪,實在是太過容易。方輕塵不介意身後聲名,但是也沒有現場替人頂罪的愛好。所以,此刻,他低歎一聲,道:「你可知道修羅教。」 凌方一怔,然後心中一動:「自然知道。魔教相傳七百年,是黑道第一大幫派。他們在天下各國,都有分壇產業,教中高手如雲,有不少奇才異能之士,不過他們教規森嚴,行事詭異,所以一直多受排斥。不過,自從燕國正式公開接納他們之後,各國皆漸漸支持修羅教,我們楚國……」 楚國對修羅教的扶持,可不就是方侯一手推動的麼? 「莫非是修羅教插手了此事?」 「修羅教主與我本是好友,我當年也是看著他的面子,才相助修羅教的。修羅教主與我有舊交,又承我之助,欠我人情,所以對我一直頗為關懷。陛下疑我通敵,召我回京,修羅教主知我回京後,怕是凶多吉少,所以他派了高手暗中攔我,在半路上,避過所有同行欽差及隨員,悄悄潛入我的房間,勸我脫身而走。」 方輕塵撒謊不打草稿,這番話說得是聲情並茂,行雲流水。 凌方聽得大大皺眉:「這修羅教主雖是一片好心,但畢竟是黑道之人,行事詭異慣了,難以明白方侯。方侯忠義之心,天地可鑒。又怎肯負了君臣之義,就此去得不明不白呢?」 方輕塵乘他沒注意,朝天翻個白眼。什麼忠義之心,這是你說的,可不是我說的。 心裡悻悻然,臉上卻是滿佈上悵然之色:「我自是不肯的。誰料那修羅教行事極邪異,便是一片好心,也不管我是否情願,乘著我不備,竟然下藥將我迷暈了,偷偷帶走。」 凌方一震:「那,那,金殿剖心的……」 方輕塵長歎一聲,站起身來,踱了兩步,才鬱鬱道:「那是修羅教的死士假冒的。修羅教主想救我的性命,卻也愛惜我的名聲,不肯讓我走得這麼不明不白。且他這等江湖邪派人物,性情最是偏激,為著陛下對我生疑,心中無比記恨。因此他派出死士,冒充做我的樣子,在金殿剖心自盡,讓陛下一生不能洗脫不義之名……」 欺負阿漢正在睡大覺,沒機會替自己辯解,方輕塵輕輕鬆鬆,把所有的壞事推得一乾二淨。這個罪,總要有人替的麼……若是有人聽了生疑,想找人揭破真相,呵呵,最好有好耐心,等個百八十年的,阿漢醒了再說吧!這就叫死……嗯……睡無對證。 凌方聽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等諸將,本來都心中疑惑,以方侯這等忠義之心,寬容、胸懷,便受一時委屈,怎會行如此激憤之事,怎肯置君王於不義,且這般不顧國家之大局,原來全是那等江湖邪派魁首的作為,此人雖是一番好意,但行事實在太過極端,我大楚國淪落至今日紛亂局面,此人之罪,當真是……」 話說到後來語氣不免有些激憤了,只因礙著這人是方輕塵的朋友,一些過份的言語到底不好出口,只得強忍罷了。 方輕塵仰面向天,繼續作悵然無奈狀,其實心裡只是裝作沒聽到。哈,罵吧罵吧,反正阿漢脾氣好,只要不吵他睡覺,他是不會介意的。 凌方哪裡知道自己心中敬若神人的方侯骨子裡如此邪惡,此時只覺真相大白,心頭釋然。 原來是這樣啊。那些邪派本來就有很好的易容術,本來就用詭異的方法專門訓練不怕死的死士。這種邪派做事本來就沒輕沒重,不顧大局,只圖眼前痛快。派個死士扮成方侯剖心,果然是邪得不能再邪的手段。而楚王受刺激發瘋,抱著屍體一直不肯放手,所以下頭的人也不可能去驗屍收殮,因此就根本沒有機會發現死者不是方侯這一事實。 至於他自己剛才說過的,方侯的風采氣度,世間無雙,便是天下最出色的易容高手,又怎能效仿之類,此時早已被他拋到九霄雲外。 只是,方侯即然未死,為什麼這些年…… 似是知道凌方的念頭已經轉到新的疑團上了,方輕塵苦笑歎道:「那修羅教主深知我的性情,明白我心懷家國,心念陛下……」 他把罪名推給阿漢時,造謠說阿漢什麼邪門啊,偏激啊,那是眼也不眨。這會兒贊起自己來,他也是臉不紅心不跳,無比自然地將一長串稱讚忠臣的詞彙全披掛在自己身上。而且說得那叫從容平和,讓人全盤接受,斷不會生出反感和排斥來。 「他知我醒來之後,必會大怒而去, 士以我的身份死在金殿,我也還是會趕回京城解釋。I這種事後,我再回去,只怕不止是通敵的罪名,還會被加以欺君謀逆的大罪。他一心救我,怎肯害我。所以自把我迷暈帶走後,就在我身上下了許多種藥,限制我的行動,化去我的武功,又把我困在一處機關重重迷陣處處的絕地……」 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用眼角掃到凌方臉上震怒憤恨之色,他復又輕描淡寫地說:「當然,他沒惡意。他只想先穩住我,別讓我發脾氣,別讓我有能力闖出去回京城送死。等他慢慢勸得我回心轉意就好了,誰想到,沒過多久,修羅都就出了大變故……」 凌方又恍然大悟:「是那死士金殿剖心數月之後的修羅教之變?我聽說當時修羅教的天王叛教而出,教主也受了重傷……」 「因為關係重大,當年修羅教主救我之事,辦得極為隱秘。就是修羅教內,也沒幾個人知道。他只通知了自己的親信死士罷了。後來天王叛教,修羅教主受了重傷,自己的很多親信,都被天王的下屬狙殺。我被困在絕地的事情,除了修羅教主之外,知情人也幾乎死絕。而修羅教主本人也傷勢極重,教內形勢千變萬化,隨時有被下頭的人奪權內哄的危險,關於我的事,他實在也無暇顧及了。這樣撐得幾年……」 凌方見方輕塵臉上現出悲容,語氣蕭索悲涼,心頭一緊:「修羅教後來的那場大火拚……聽說他們各部損失慘重,連修羅教主也換了人。那,原來相助於方侯您的那位教主……他真的是……死了?」 方輕塵一聲長歎,滿面悲涼。 凌方可沒多少心思為那個好心幫倒忙的修羅教主難過,只是替方輕塵著急:「那方侯你……」 方輕塵搖搖頭,歎道:「這幾年,我困在絕地,心急如焚,每日不斷地運功,一點點從無到有地凝聚功力,慢慢地逼出所中之毒,再一道道破開機關,一回回嘗試破解迷陣,想不到,等我終於重見天日之時,卻已經物是人非……「 這一刻,他神色之悲傷已經是不能言喻,看得凌方心中慚愧無比。都是他們這些人太沒用了啊,方侯一去,就分崩離析,誰也不能精誠協作,為國效力。眼睜睜看著秦人侵佔國土,他們還在這裡內鬥不休。方侯在不見天日的地方苦苦掙扎,日日煎熬,他們卻打著方侯的旗幟,喊著大義的口號,去做些那些爭權奪利的無恥之事! 一念及此,真個愧悔無地,他恨不得跪在方侯腳下,痛悔自責一番。方輕塵卻適時長歎一聲:「好好一個國家,弄到如今這民不聊生的境地,都是我的過錯。」 方輕塵的神情,出奇地黯淡了下去。這一次,卻不全是做作了。 大約是觸及了心中那些非當世之人所能瞭解的隱情吧。自欺難。 凌方忍耐不住,激憤道:「方侯,是陛下他疑你忌你,是修羅教主他助你反而害了你!這些年來,你一人困在絕地,為著家國百姓苦苦掙扎不肯放棄,你有什麼過錯?有錯,都錯在我們這些軍伍之人,我們……我們枉為男兒!不能保家衛國,只會自相殘殺!有錯,也錯在修羅教主,他行事任性胡為,只憑一己好惡,不顧天下人的苦難……「 「他也是一心想救我,雖說事做得不對,但是……」方輕塵難得有些良心發現,覺得多少有點對不住朋友了,順便也假惺惺故作寬大下:「我不願聽到有人這樣責備他。」 凌方心中感動,動容道:「方侯從來是只記恩義不記過的,這等寬大心胸,仁厚心性,像我這樣的粗人自是一世也學不到的。方侯不願聽人罵修羅教主,我就不罵,只是在我心裡,他再有本事,也還是個任性無知,胡作妄為的草莽匹夫。」 方輕塵苦笑:「凌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實,我……」他慘淡搖頭:「我又哪裡算得什麼好人。」 又是一句徹頭徹尾的真心話。只不過,這真心話他會說,是因為他知道,眼前聽了這話的人,只會越發認為這是謙辭,越發認為他是要把天下的過錯都攬到一己之肩,由而更加敬他,重他,為他著急,為他不平。 神色黯淡悲涼,在那不見天光的心底深處,方輕塵卻在低低冷笑。 方輕塵啊方輕塵……就算是一人負盡天下,就算是一人累盡蒼生,又如何? 我還是可以將所有過錯推之於人,所有功德攬之於己! 論什麼涼薄狠毒,虛偽卑劣?蕭遠楓,卓凌雲!你們是拍馬也趕不上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章 - 無關卑劣 「凌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實,我……」方輕塵慘「我又哪裡算得什麼好人。」 凌方聽得此言,也不知如何勸解,只是懇切道:「無論如何,現在方侯您是回來了。那些無知之徒的污蔑總會不攻自破。方侯您能脫困,是我大楚之幸,是我大楚百姓之福,我們都盼著您能……」 方輕塵微微一笑:「是嗎?」 凌方愣怔,一時竟說不出話。 「我脫困的時間不長,但當今楚國的局勢,多少也算是打聽清楚了。你啊……」他凝視凌方,歎息搖頭:「多年為將,怎麼還不懂得要保護自己?剛才若不是我攔著,你幾乎當眾叫破我的身份。真把事情宣揚開來了,哪裡還有挽回的餘地,豈非叫卓凌雲難堪?」他淡然一笑,神色平和地彷彿只是在敘舊閒聊:「就算殺人滅口不難,知道的人多了,殺孽也未免太重。」 他話語平淡,卻已令凌方滿頭大汗,就差沒有再跪下去:「方侯,我雖官卑職微,卻也敢以性命保證,卓大將軍對方侯,絕對是真心實意!」 方輕塵笑道:「我知道。他待我的心意,自然是真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軍旅之中,那種生死與共的情義,更是比普通人之間深厚。方輕塵從不懷疑,卓凌雲當年為他之死痛心。想要替他報仇,為他爭個公道地心意。只不是,方輕塵也清楚,人情從來抵不過功利。理想,恩義,友情,這些東西,在現實裡。終歸是會慢慢消磨殆盡。 所以,方輕塵看得極開。卓凌雲蕭遠楓這些人,不聽他遺命,爭權奪利,甚至於今天很可能視他為敵,他都覺得理所當然。並無指責之意。 然而,他不是不埋怨。他埋怨的,不是他們私心太重,而是他們的手段實在太不高明!只知作戰,不懂政略,佔領了一處,就只會拚命地徵兵徵糧,搞得天怒人怨。這種水平,簡直是丟盡他方輕塵的臉!更令他鬱悶的是,這些傢伙。居然還個個都自稱是他方輕塵教出來的? 烈火煉真金,隨著秦軍一路破關陷城。一場場廝殺下來,楚國各方勢力不是敗亡。就是投降,最終存活下來,且割據一方的,幾乎都是曾在方輕塵身邊得過他指點重用的將領們。 但是,問題是……方輕塵不是神仙,他不會未卜先知。當年在軍中地時候,他是按將才的標準去培養手下的,軍隊之中。需要的只是將才啊,教導治國之道做什麼?軍人掌政。容易引發國家動盪,他又怎肯明知故犯。 那時候他哪裡會知道,如今楚國會鬧成現在這樣。人人割據一地,諸侯對峙,軍政難分。他教導這些人的時候,注意軍武之術而從來不教政略之道的結果,他地手下現在全成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瘸子。 可是,不埋怨他們,難不成埋怨他自己麼? 「如今天下紛亂,我心中也是茫然。大家已經各有各的基業成就,我這次復出,必然會困擾許多人……」 「方侯……」雖然知道方輕塵所說的現狀確是實情,但對凌方來說,站在此間,聽自己曾視如神明的英雄人物,說起如此慘淡的現狀,終是難以忍受之事。 然而方輕塵卻輕輕搖搖頭,阻止他想要分說的意圖:「如果可以,我也實在不想再打擾什麼人。只是我心中到底放不下陛下,原本是打算一路進京,找機會把陛下救出秦人的魔掌,沒想到,路上卻遇到蕭曉月,她是遠楓的妹妹,她的事,我實在不能不管。」 對蕭曉月,他並無什麼好感,只是她是蕭遠楓地妹妹。 說穿了,方輕塵是個極護短極自私的傢伙。蕭遠楓是他當年地部將,是他從萬馬軍中救過兩三回的手下,是他曾親自教導過武藝兵法地弟子。蕭遠楓可以不是聖人,可以自私自利,可以貪戀權勢,甚至可以不尊重方輕塵當年的遺願,但方輕塵到底沒辦法坐視他的小妹讓人生生逼死。 這一路他都在刻意地迴避,若不是因為蕭曉月,他真可能一直到京城把楚若鴻救出來,還不想暴露身份。 所有的紛擾,所有的苦難,一路所見所聞,要說方輕塵心頭不曾受到衝擊,不曾覺得痛苦悵然,那是假話。自盡之前,他也曾經竭力要避免在他死後楚國發生混亂,他不厭其煩地給所有他提拔的將領都留下手書,叮嚀他們以國事為重的時候,不僅是為了造勢。 但是,他其實也很清楚,那個時候,他死不得。楚國再無一人,可以擁有足夠的威望,如他生前一般懾服軍中眾人。秦國虎視眈眈之際,他一去,軍中群龍無首,誰都不服誰,會是什麼後果,他不是不明白。然而,他不肯委曲求全。楚國不能沒有他,而他,終究不肯為了楚國不死。 再怎樣地安排努力,終是枉然。一切的災難,終是因他地選擇而來。 現在,難道他能再站出來,以救世主的姿態,重新把太平的日子還給天下人,然後再因此被世人讚頌歌唱?這種未來,想想就讓他噁心。不是不想收拾自己造成的惡果,只是,他實在不想出來玩變臉再扮演個大救星。 那些夜晚,帶著趙忘塵,抄小路,避人蹤,山間夜色裡,他一次次不能入眠,抬頭看星光月華之時,到底為何煩悶,其實自己也說不清。 只是,遇上了蕭曉月。 他終於是不能不斬斷了猶疑和徘徊,站出來面對眼前亂局。 「凌方,對於卓凌雲如今的作為,我雖然不甚認同,卻也不會責備什麼。但他不顧兩家情誼,不管兩家婚約,竟要以蕭曉月為質來威迫蕭遠楓,此事做得也實在是……」 見到方輕塵自表明身份後第一次表達不滿,凌方也不覺惶恐起來:「此事原是有些卑劣的,方侯責備的是。」 方輕塵又好氣又好笑:「什麼卑劣,你當我是迂夫子嗎?此事我看不過去,是因為手段下作且愚蠢。他手下的謀士都幹什麼吃的?怎麼就沒有人能看得透,蕭曉月以往哭跪相求,也不能讓兄長決戰的心思有所改變,而今把她綁到陣前,難道就可以讓蕭遠楓放棄他的霸業?如此做法,不但不能真正威逼蕭遠楓屈服,反而會與他結下不死不休的大仇,也令得天下人,都把卓氏無情無義卑劣無恥的手段看在眼裡,此役之後,他卓凌雲,哪裡還能有絲毫大義名份?」 凌方聽得即汗顏 然,誠心欽服:「原是我們粗莽,慮事不周,若不是,當真做下令天下恥笑,無益有害的蠢事了。」 「這也難怪,想是這些年他意氣風發了,帳下來投之人雖多,不過是些想混水摸魚蒙富貴的蠢材。你把我的話告訴他,叫他自己想想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大業所在,妻兒尚且不顧!卓家可以不顧夫妻之義,蕭家又怎會顧念兄妹之情。名,倒不如大鑼大鼓,客客氣氣地派人把她護送回去,事先還要宣揚得天下皆知,叫世人都知道卓大將軍仁義,縱然兩軍敵對,也不肯謀害蕭小姐,也叫蕭遠楓不得不欠上你們一份人情。」 凌方欣然道:「方侯之命,將軍豈有不遵之理。」 方輕塵聞言只淡淡一笑:「這本是為他好。命不命的就不要說了,現在的卓大將軍,未必需要一個給他下令的人。」 凌方笑意一僵,吶吶道:「方侯,將軍他……」 方輕塵笑著擺擺手,溫和地說:「現在已經不是我的時代了。若不是為著蕭曉月,我原也不想出來給誰添煩惱。只是,我既然出來了,便也不想再躲躲藏藏。你去告訴他,我來了。告訴他,我對他所做的事,不責怪,卻也不認同。而且現在我既然站出來了,就不可能繼續由著他胡來。來不來見我。由得他,認不認我,由得他,要不要承認我地身份,也由得他……」他一笑,看著越來越惶恐的凌方,平靜地說:「我會在這裡等。無論他最後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不怪,只是。讓他快一些。我心繫京中的陛下,不願多耽誤,他要對我是殺是留……」 話說到這份上,凌方再也不能靜聽下去,一屈膝跪下,重重一個頭磕下。聲音幾乎哽咽:「方侯說這樣的話,我們這些昔日舊屬,哪裡還有臉面芶活人間?方侯……」他只覺得心頭即憤且悲,又說不出委屈,道不出冤枉,偏這滿腔的敬重關懷之意,又鬥不過功名現實的嫌疑,一時簡直恨不得撕開了胸膛,把心掏出來給人看看。 他這一個頭磕得極重,竟是入耳驚心。方輕塵也微微一怔。伸手扶他起來。 凌方還待硬挺著不肯起身,又哪裡抗得過方輕塵的力氣。被他托得身不由己地直了腰。 方輕塵見他額上一片紅腫,心中到底還是歉疚了。 何苦逼人至此。這些熱血沙場的漢子們。何曾負過他半分。 「是我不好,這些話,不該對你說。你是沒法對卓凌雲說得出口的。讓下人送筆墨過來,我給他寫信。」 這話說得極柔和,極誠懇,卻聽得凌方肝腸寸斷。愣了半日才道:「方侯,你何不親自去見……」 方輕塵柔聲打斷他的話:「不見到我本人,他心裡會舒服一些。某些決定,也更容易下一些。」 凌方咬牙道:「方侯……」 方輕塵微笑著再次打斷他:「凌方。你對我的心意我領了。可我是什麼人,你該清楚。現在的局勢如何,你也該明白。是卓凌雲一手提拔了你,所有你顧了我,也該顧他。你要再說些虛言安慰我,那不只是看不起我方輕塵,也是侮辱了他。」 凌方無話可說,怔了一會兒,黯然點頭,起身開門要出去,人已經走到門前,卻又停步回首:「為什麼?方侯?剛才在我認出你時,你就該藉機證明自己地身份,若是一切都宣揚開了,也就輪不到卓將軍來認你還是不認你……」 一陣沉寂之後,是一聲極悵然的歎息:「你們都是我的舊人,這麼多年,你們有多苦,我雖不曾親歷,也能想得到。我不願對你們使手段。我不願為我一人的想法,就一筆抹煞你們這些年來的所有努力。可是,我也不願折了我的心意,屈了我的志向。蕭曉月我是必定要救的,可是我不能讓你在不經卓凌雲同意時叫破我的身份,那樣的話,我就是借勢在迫他了。我不想為難他。所有一切,他應該有權力自己決定。」 這話說來,竟是百般無奈,千種傷懷,聽得凌方這麼一個七尺男兒,幾欲熱淚盈眶。 這麼多年了,受了這麼多苦,原來,方侯一點也沒有變。 還是這樣,處處體諒別人,最難最苦最危險地,總是留給自己,而給別人的,永遠是更多地餘地,更多的抉擇。 只是,這樣地方侯,這樣的苦心,大將軍能明白嗎?大將軍會如何決定? 一念及此,這樣一個悍不畏死的勇將,只覺茫然。他知道大將軍對方侯的情義遠比他要深得多,他知道大將軍對著方侯靈位流過的淚水發出的歎息,都是真實。 可是,今日畢竟不同往夕,一個小小部將凌方,可以萬事不管不顧地拜倒在昔日大帥的面前。如今已成一方之豪,言出不二的卓凌雲,還能俯首稱臣帳下聽命嗎? 從聽人命令地部將,到言出法隨的土皇帝,這條路走過去不易,要走回來就更難。佔據了最高地位置之後,誰還會願意退下來,誰又會喜歡自己頭上多出一個人?一國之主,一教之宗,都會去祭掃他們的祖先,太宗太祖歷代祖師爺,說起來哪個不是無限敬仰?可萬一哪一天,這些祖宗一起復活了,誰能不頭痛! 雖然不是有意為之,凌方自己,卻也的確是在國家與百姓輾轉苦難時,得到了一份榮華富貴。將心比心,他不能對卓凌雲的任何決定有不滿。 卻又為方侯熬煎。 痛楚,無力,無所適從。 他不能對方輕塵許諾說:「方侯,你決不會有事。」 他也不敢去勸說方輕塵:「方侯,你快些離開吧。」那無異於要給自己的主帥,定下不仁不義的罪名。 所以,他只能沉默,只能等待。 一步步走向院外,凌方步伐沉重,只想要仰天長呼,一洩心頭鬱結。 他看不到他身後,方輕塵的笑容,幾分苦澀,幾分嘲諷。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章 - 黑白分明 「你說什麼?!」卓凌雲猛然站起,勢頭太猛,整張桌開了兩三步。只覺得眼前的桌子礙事,卓凌雲信手將其拍碎,直衝幾步到他的心腹愛將之前,用力抓住他的雙肩,兩眼放光:「你再說一次!」 「方侯沒有死。我見到方侯了,他告訴我,當年他被修羅教主救走,金殿剖心的是修羅教的替身死士。」 「在哪裡,他在哪裡,方侯在哪裡……」卓凌雲一迭聲地問,激動得滿臉通紅,眼睛裡已經有了水光。 「在永安城府衙裡。方侯說他會在那裡等將軍的消息,末將是先來通報……」 「豈有此理,怎麼不請方侯來……不不不,怎麼能讓方侯來見我,我這就過去拜見他!」卓凌雲只覺得全身血液沸騰,高聲大喝:「來人啊,備馬……」 外頭沒有回聲。 他這才記起,剛才自己在凌方的示意下,已經把所有的從人都遠遠驅散了。 他正在興奮,也不覺不妥,大步就要向外行去,自己去給自己備馬。 身後,凌方的聲音極低沉極低沉地傳來:「大將軍,你真的想去見方侯嗎?」 卓凌雲全身的熱血為之一凝,愕然回首:「你說什麼?」 凌方抬頭望他,眼中慢慢流露出悲涼:「方侯說,大將軍未必喜歡他活著,也未必願意世人知道他活著。所以,方侯阻止我在人前叫出他的身份,現在,天下只有將軍和我,知道方侯仍在人間的事實。」 彷彿被人從頭到腳潑下一桶冰水,卓凌雲渾身冷透。 前一刻,他忘記了一切,彷彿回去了那遠去的少年歲月,熱血時光。剎那間,狂喜盡褪,眼前鋪天蓋地的,是現實。 肌膚,骨血,連那一顆心,都已經凍成了冰。 凌方屈膝跪下,垂眼向地,伸手自懷中取出一封信:「這是方侯寫給將軍的。」 卓凌雲沉默地接過信,沉默地展開,沉默地觀看。 的確是方侯,這樣清逸飄揚的字跡,熟悉得讓他心中湧起熱流。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高興。 字裡行間,說起那些當年舊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親切到讓他悲痛。 是方侯啊。只有方侯,才會有這麼多對天下,對百姓的關懷,才會有這麼多對他如今行事的不以為然,才會有這麼樣溫和體諒的言辭,才會在如此境地,仍替他著想,為他留餘地,留體面,讓他自己去抉擇。 看完整封信,他有些踉蹌地走到座位前,頹然坐倒。 還記得當年初聞方侯死訊時,他拔出寶劍追斬傳訊兵,狂呼怒喝:「你敢欺我,方侯蓋世英雄,他一定不會死!」 這幾年,楚軍諸將分崩四散,彼此之間不能協同合作,面對外敵,各自又難免保存實力之心。終於到如今,國土為秦人所佔,國事再不堪為。多少個深夜,他望著靈位,一聲聲在心中說:「方侯,如果你沒有死……」 這幾年,每每想起當年舊事,他會悵然呆立,看到身形面貌略似方侯之人,他會久久出神,忍不住要幻想,那人其實不曾死。只要他一轉身,他便會從某個角落裡微笑著現出身來,當胸給他一拳:「哈,瞧你這熊樣。一點小變故,就慌成這個樣子。沒我帶著,你們還是不行啊!」 現在,終於有人告訴他,方侯真的沒有死。 方侯,他原來,真的沒有死。 然而,為什麼,為什麼……他竟然……不覺得多麼高興。 ———————————————————————————— 卓凌雲召集心腹,密室商談的時候,永安府衙內,方輕塵正端坐喝酒。 自斟自飲。 烈酒入喉,辛辣滿口。 他若是想救下蕭曉月,還繼續不受約束地飄蕩世間,其實很容易。他可以在現身之後,留下書信,向卓凌雲說他無意復出人間,再飄然遠走。那樣的話,卓凌雲看明白他信中所說的利害關係,自然會放了蕭曉月,而對於他本人,卓凌雲既然追之不及,尋之不獲,自然也就可以放下那些複雜微妙的矛盾心緒,一如既往,盡自表達對他的關懷。 他若想就此重整舊部,收拾亂局,要壓服卓凌雲追隨他,其實也不難。他可以藉著凌方脫口叫出「方侯」的機會,當眾表明身份,且乘著卓凌雲措手不及時,將自己復出之事宣揚到全軍皆知。那樣的話,卓凌雲沒有封鎖消息,將他滅口的機會,也就斷了猶豫和掙扎。事實既定,面對他,卓凌雲就算還有不甘不願,也只得低頭。 然而,他偏偏什麼也不做。 凌方一定覺得他善良寬容,處處替別人著想,情願自己身處險地,也要給別人留下最大的餘地吧。 呵呵,沙場裡走出來的鐵血漢子,真的都 的人。直腸直肚,重情重義,看不懂這世界上的欺▋他們不懂得,別人說出來的話,應該考慮再三,確定是否應該相信,確定是否應該遵循。 他給了卓凌雲選擇的餘地,也就是不給卓凌雲不選擇的機會。 溫情脈脈的面紗不要扯破,大家就都還是有情有義的好人。誰也不曾虧欠誰,誰也不曾對不起誰。多好? 方輕塵不樂意。 你抉擇吧。 前進一步,是抹殺最後一點良心,斷絕最後一絲溫情,徹底撕開一切大義凜然的遮羞布,承認自己所有的邪惡狠毒和無情。 後退一步,是要從有可能問鼎天下的一方諸侯,變成他方輕塵帳下的一員將領。奉獻上所有的軍政大權,從發令者,變成一個聽令的人。放棄多年拚殺得來的成果大業,放棄尊榮權力,再也看不到所有人的逢迎和順從。 殘酷吧。艱難吧。痛苦吧。 方輕塵安然而笑。 誰讓你將我捧得這麼高,誰讓你打的是替我方侯報仇的旗號。我已經告訴了你,我不贊同你。所以,你若不肯放棄你的做法來跟隨我,你也就不能讓我走。因為我會在別處表明身份,你若不來尋找我這個恩師故主,請我為帥,就是讓天下人看你言而無信,口是心非。你的軍隊會再沒有大義的名份,你將成為天下的笑柄。 所以,你要麼承認我的地位,奉我為主,聽我號令,和我一起平定天下,救楚國於水火。你要麼神不知鬼不覺殺我滅口,那你依然是方侯的弟子,依然是一呼百諾,以為我報仇,誅殺亂臣賊子為目標的義士。 兩條路,你都可以選,兩條路,你都不可以回頭。 沒有另外的選擇,也不可以折衷。 誰是天生的聖人,怎能指望,那些所謂忠義道德的教導,一定能蓋得過名枷利鎖。可是舊日恩義,心中感念,漸漸被現實所玷污的心靈深處,卻也會有最後一點堅持與聖潔。 請你取捨。沒有人逼迫你,沒有人干擾你。這是艱難的選擇,這是你的選擇。只是你的選擇。不能推卸責任,沒有一絲一毫的借口。哪一個決定都是痛苦,我承認,這對你,的確是一種殘酷的折磨。 方輕塵自嘲地笑。 我還真是惡劣無情狠毒卑鄙的人呢,一次又一次,總是去逼迫別人做最艱難的抉擇。 不過,這一次,不管卓凌雲選的是什麼,他都不會怪他。 是的,他不會怪他。 哪怕卓凌雲要殺他囚他,他也不會怪他。他不會想要去報復,去傷害,去指責。 不是因為他體諒他,不是因為他感到要逼迫一個滿懷壯志豪情的男子去放棄自己的野心,自己的事業,畢竟太過狠毒和殘酷。 只因為,只因為…… 方輕塵安然舉杯,再次一飲而盡。 只因為,卓凌雲,不是他一顆真心,想要坦誠相對,一生相伴,不離不棄的那個人。 卓凌雲,不是他的愛人。 每一世,方輕塵的睚眥必報,方輕塵的狠毒無情,方輕塵雷霆手段,方輕塵決絕瘋狂,都只會對他所愛的人施展。 閉目,他慢慢細品這滿口的辛辣味道。 每一世,他都把一切的得失利害攤開來,放在別人面前,由人自己去選擇。 他有無數種手段,可以去影響別人,讓別人不知不覺地選擇他,但他什麼也不用。 他有無數種方法,可以讓局勢偏向他,可以讓對方毫無負擔或者無可奈何地選擇他,他卻什麼也不做。 然後,每一世,他所愛的人,最後選擇的,從來不是他。 他微笑,有些苦澀,有些釋然。 卓凌雲,你的選擇,又是什麼呢? 真的是很令人期待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章 - 密室謀談 室之中,僅有五人。 卓凌雲,卓子雲,呼延鋒,杜思遠,凌方。 卓子雲。卓凌雲的兄弟子侄於軍中效力者不少,他們和他榮辱與共,最為忠心。只可惜,真正有才識有能力,上得了檯面的,也只有卓子雲。 呼延鋒。這些年,卓凌雲八方轉戰,軍中自有豪傑投奔,自有新人崛起。他們雖是武人,卻未曾在方輕塵帳下效力,縱對那傳說中的方侯也有些敬意,到底談不上什麼感情。只是這些人在他身邊時日尚淺,真正能成為他的親信的還不多。新進將領之中,首推的便是呼延鋒。他被卓凌雲視為左膀右臂,他的勇武果決和剛毅明斷,素來被全軍所讚許。 杜思遠。山陽望族名士。亂世之中,攜家族之力,投奔卓凌雲。卓凌雲也要借助這地方上的門閥勢力,替他穩定政局,亦以禮相待,軍中大事決議,多聽其言。卓凌雲雖然知道要招納名士,結交豪門,但是武將心性不改的他,對於這些文臣謀士,始終是能用而不能近,能尊而不能親。所以,除了杜思遠,他也想不出還能再召誰了。 凌方……卓凌雲手下跟他時日久的,平日裡兄弟相稱,最為相厚的軍中至友,親信部屬,當年卻也都曾與他共在方輕塵帳下效命。他們與方輕塵情義最深,對他的崇慕之心最重,而今日之事,太過微妙。於是,除了已經知情的凌方,他竟是誰也不召來。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議定之後,出得此門,你們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妻兒,能不能做到?」 如此鄭重之態,讓後來的三人忐忑不已,各自點頭。 待得凌方細述與方輕塵相見之事,卓凌雲再將那封方輕塵的親筆信,在眾人之間傳遞了一圈,密室之內,靜得令人心慌。 最先恢復鎮靜的,是杜思遠。 滿臉驚容化為笑意,他從容起身施禮:「恭喜將軍,賀喜將軍,此乃天助將軍成就大業也!」 卓凌雲勉強一笑,問道:「思遠,喜從何來?」 「方侯即現,將軍當立即重禮迎接,將這特大喜訊昭告天下!以後將軍奉方侯為師為父,執弟子之禮,以方侯之名,可召天下英雄共聚抗秦!如今楚國割據一方的豪傑,多是方侯當年舊部,人人自稱為方侯舊屬。那麼方侯有命,他們來,便是將軍之麾下,他們不來,便是背信棄義,欺瞞天下的無恥小人。有方侯坐鎮,將軍必可盡快統合這半壁江山諸方勢力,然後放手與秦人全力一戰!」 這話說得卓子雲點了點頭,而凌方卻是微微挑眉,欲言又止。 卓凌雲無奈歎道:「思遠,你可曾仔細看信?方侯對我的作為甚是不以為然。他若入軍中,必會公開同我有許多爭議。我即尊方侯為師為父,又豈可不從其號令?」 杜思遠從容笑道:「我們奉方侯為尊為師為長,但不是為帥!將軍才是全軍主帥!方侯既然與將軍有同生共死之誼,授業傳道之恩,又豈會不體諒將軍的難處,便是真有一二分歧,大家關起門來,慢慢商議,也總能勸得服方侯的。」 所謂的脅迫,所謂的架空,所謂的供桌之上擺菩薩。杜思遠對自己的這番如意算盤,是頗為滿意的。他是文人,最擅權謀陰詭之術。對方輕塵這軍中戰神,他雖然聞名,卻沒有武人那種本能的尊崇。無論是為自己還是為家族,他都要盡心竭力為卓凌雲籌謀,利害得失,考慮推究起來,再輕易不過。 卓凌雲看他從容自若的樣子,極緩極慢地笑了一笑。 文人呢,總是極會說話的。強征民夫是為了保家衛國,強索民財是為了天下太平。再卑劣的事,他們也照舊可以溫文爾雅,講得這般冠冕堂皇。 然而,卓凌雲需要這樣的人。他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討厭這樣的人。 只不過,文人,終究是文人啊。 所以,卓凌雲無可奈何一笑,淡淡道:「那個人,是方侯。」 「他是方侯又怎麼樣?」呼延鋒甕聲甕氣道:「世道不一樣了!誰還當他是以前的那個方侯!」 在呼延鋒看來,他自己所有功勞都是他自家一刀一槍,血汗廝殺拼回來的,憑什麼要他接受在現在的主子上再來一個主子壓著自己?所以,他語氣鏗鏘,眼神銳利,毫不遲疑:「大將軍,就算是楚國太祖復生,在我們這裡,能得到的,也不過就是個尊榮的位置,一樣要懂事聽話,否則……哼!」 呼延鋒,果然是英武決斷之人。 卓凌雲凝視呼延鋒,微微一笑:「你不曾見過他,所以你不會明白。」然後再慢慢轉目看向杜思遠:「思遠,你雖聰慧,但畢竟文人,所以,有的人,有的事,你也永遠不會懂。」 他抑鬱,眼神中卻又忍不住流露出崇拜和嚮往:「如果楚國太祖復生,我自然會脅之以令諸侯,但方侯……」 他目光徐徐掃視在場四人,神情微妙複雜得難以言喻:「這種人,你可以殺死他,但卻不能脅迫。你可以毀滅他,但無法折服。他是方輕塵,他是方侯!」思遠眼神微動,有一分驚恐。呼延鋒卻是立時挺身▋ 然如此,此事還有什麼好議?將軍仁厚,萬事交給末末將必能辦得滴水不漏,便是……便是萬一……」 他一咬牙:「萬一他日走漏了風聲,所有罪責,皆末將一人承擔!斷不會損及將軍清譽!」 杜思遠欣然道:「呼延將軍之言,真乃丈夫之語,大將軍……」 卓凌雲猛地一擺手,不讓他們繼續說下去。目光轉落在卓子雲身上:「子雲,怎麼看?」 卓子雲低了頭,半日才道:「茲事體大,子雲不敢隨意置評,萬事由大哥做主。只是……只是那蕭曉月之事,方侯信中分析得失說得分明,確實擒不如放,大哥……」 杜思遠面露愕然之色,呼延鋒皺眉重重哼了一聲。卓凌雲也有些詫異。卓子雲本是個精明人,沒料到,商議大事之際,他卻還在這廂惦記著自己的青梅竹馬。既然放不下青梅竹馬,卻又捨不得自己的前途抱負,榮華富貴。這樣黏黏糊糊,首鼠兩端,當真是…… 卓凌雲啞然失笑。他現在實在是沒資格痛罵自家兄弟太沒出息。他自己這裡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荒山野嶺處,若是看見別人被無藥可醫的劇毒蛇蟲咬了手臂,你指教人家該砍斷手臂,當然容易。換了被咬的是自己,當真就能舉起斧頭,一點不手軟地往自己的胳膊上砍麼? 事外之人,冷靜睿智又有什麼可得意,不過是體會不到事內之人的苦罷了。 心中終是歎了一聲,暗自警惕。無論如何,他做不得另一個卓子雲。 因此,他的聲音出奇柔和:「子雲,你放心,別說方侯信中所析道理令我看明得失利害,便是真正有害無益之事,只為方侯一言相托,偶一為之,又有何不可。」 卓凌雲有些自嘲。「偶一為之」,當然不無不可。只要是「偶」…… 最後,他注目凌方:「你一直沒有說你的意見?」 凌方低頭,沉聲道:「屬下無話可說。」 如果能說,在杜思遠出狠毒之計,呼延鋒說得意之辭的時候,早就該說了。 可是,做為對卓凌雲無比忠誠的一員部將,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看著凌方一直低垂的頭,一直僵硬的脊背,卓凌雲有些出神。忽然洒然一笑,站了起來:「罷了!你們每個人的意見我都清楚了。思遠,呼延將軍,你們且歇歇去,記得此事不可外傳就是。子雲,凌方,你們陪我出城走走,散散心。」 如此秘會,還沒做出個決定來,卓凌雲就要甩手走開,呼延鋒急得叫了一聲:「大將軍!」 杜思遠也懇切道:「將軍!成大事者不可拘小節,這也是為著天下蒼生啊……「 卓凌雲微笑擺手:「杜主薄,呼延將軍,此事我自有決斷,你們放心就是。」 這一刻,他的笑容太從容,他的眼神,太深沉,竟是叫杜思遠與呼延鋒都怔在當場,一時間,誰也無法再開口勸說。 待得他們回過神時,卓凌雲已同卓子雲和凌方去得遠了。 不揮鞭,不策馬。只是由著馬兒的性子,緩緩而行。抬眼看黃昏時遠方漸漸沉寂的天空,卓凌雲漫然而笑。 這一場密室籌謀,真個是無用無聊。 那兩個人能說什麼,會說什麼,他其實早就心中有數。 那麼,再將他們召集了來,親耳聽上一遍,到底也有些可笑。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啊,為了目的不拘手段啊,大丈夫不可以有婦人之仁啊…… 似乎,很多英雄豪傑在成大業時,都曾經面對過類似的煎熬和抉擇。然後,他們身邊,便會出現這樣勸說開解的人,然後大英雄們就忍痛為了遠大的目標,去做那些「不拘」的事情了……哈哈。功成名就之後,那些小細節,還會有誰去追究?人們最多責備下當初進言的那些勸說者而已。 今天他才徹底明白,原來能成「大英雄」的人,其實根本都不需要勸說。他們需要的,只不過是幾個勸說者。 推卸掉些責任,得到些免罪的安慰,總是比較舒服。有一個當時可以欺己,將來可以欺人的借口,總是比較方便。 殺戮,背叛,毀滅,陰謀,再不堪的東西,用「天下蒼生」這旗幟蓋了,也就一樣的神聖莊嚴。 胯下戰馬嘶叫了一聲,停了下來。卓凌雲這才發現,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握緊了馬韁,已經是握到掌心生疼。他瞪了眼,死死凝望天邊最後一線明黃的夕陽, 低低冷笑:「凌方,如果我最終決定忘恩負義,你會不會怨恨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章 - 舊事何如 方僵坐馬上,抬不起頭:「大將軍,末將不敢言恨,」他咬咬牙:「只是……如果,大將軍要……要……能不能……只把方侯困住,不洩露消息便是……」 明知是妄想,還是忍不住相求:「凌方願以所有功勞官爵交換,做一個小小看守,為大將軍照顧方侯!」 卓凌雲大笑起來:「凌方啊凌方,你還是不瞭解方侯。方侯是什麼人?他可以死,卻不該被人剪去爪牙,困在黃金牢籠之中!你覺得保住性命,一生服侍周到,便是對得起他嗎?你若是這樣想,也太侮辱了方侯。」 凌方沉默了一會兒,爆發般大喊:「末將不知道!末將不知道……將軍,末將不知道,能有什麼辦法兩全!」 這麼一個勇悍的男子,在這狂喝之時,幾乎落下淚來。 遠遠幾個士卒,聞聲愕然轉頭望來,神色滿是疑惑。 「好了好了,別叫了,一個大男人,像什麼樣子?」卓凌雲笑了聲:「叫軍中的兄弟們聽到了,還不知道是什麼大敵壓境,讓咱們勇武無懼的凌將軍嚇破了膽呢!」 本來該是輕鬆的說笑,只可惜,卓子雲和凌方,誰也笑不出來。而卓凌雲,也終於是笑不下去。 這世上,哪裡又有那麼多的兩全之策呢?你總是會被逼迫得要選擇,要割捨,要放棄。 鬆了馬韁,讓愛馬再慢慢自在前行,卓凌雲的聲音有些飄忽:「還記得當年,我初見方侯的時候,很是瞧不起他。覺得這人就是個繡花枕頭,靠著長得漂亮,得了小皇帝的寵愛,才能掌握了軍政大權。那時我年少氣盛,自命是將門子弟,看不起靠媚上倖進之人,除了升帳議事之外,從不在他面前行禮,除了軍令之外,也從不聽他的話。」 那些舊事,凌方當年也多聽將軍們提起過。當初軍中年青一輩的新人,對方輕塵都不太服氣。偏偏方輕塵又是從不介意,雅量寬宏,大家只要不誤軍令,平時對他不太恭敬,他反倒高興。 因此,他苦笑,低聲應道:「是啊,以前的事,我也聽說過。據說,當初蕭遠楓對方侯無禮的次數,還遠比將軍為多。」 卓凌雲也低低一笑:「是啊,我們那幫坐井觀天的毛頭小子,眼睛全都長在頭頂上,能看得起誰?都是出自名門,都是將門世家,誰都以為自己武藝嫻熟,一出仕就能該能打遍天下無敵手。等真的上了戰場,見了死人,真的被無數敵軍包圍,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淺薄無知,狂妄可笑。」 凌方應道:「以前跟著將軍在方侯帳下時,就總聽到大家在一塊計算,誰被方侯救過多少次,誰挨過方侯多少板子……」 卓凌雲眼神悠然,回思往事,臉上竟然不自覺地帶出了傷感的笑容:「那回我和蕭遠楓爭功冒進,陷入重圍,是方侯三進三出,拚死衝殺,硬是把我們救回來的。那時候我傷得重,連馬都騎不得,方侯他一手抱著我,另一手持槍作戰,秦人用箭來射,方侯為了護我,只能用自己的手臂去攔箭,後來很長時間,左手都不能靈活自如。軍中大夫說,如果調養得不好,連殘廢都有可能。可是,傷成這樣,他帶著我殺出重圍後,把我一放,卻又回去救蕭遠楓。我們這兩個傻小子,是方侯用身上挖出來的八個箭頭,數不清的刀傷槍傷,換回來的性命!」 一直沉默的卓子雲終於應道:「我也記得大哥說過,那次回營之後,方侯孩各打了你們四十軍棍。」 卓凌雲笑出了聲:「是啊,千辛萬苦把我們救回來,再把我們狠狠揍一頓。那一頓打,我們挨得全無怨言,可是,當夜方侯就帶著傷來探我們,問我們明不明白,為什麼要挨罰。」 這一刻,卓凌雲心思遙遙,已經全回去了昔年時光:「那時我們看他一身傷,痛哭流泣說我們害方侯受傷,理應受懲,氣得方侯當時臉色發青,狠狠地給我們腦袋上一人敲一記,痛罵我們四十棍子全白挨了。」 漸漸地,他的聲音小下去,小下去,小到最後只有他自己可以聽見。 後來,又發生什麼事了呢? 方侯開始逮著他和蕭遠楓,逼著他們重新學兵法戰陣,武道軍規了。漸漸地,其他的軍中年青將領,也都慢慢地成了方侯那沒有正式行師徒之禮的弟子了。 記得方侯每日操勞軍務之後,再晚再累,也還是會細看他們每人的功課記錄,兵法心得,然後細細為他們批解。 記得方侯會認真地觀察他們每一個人的武功長處,然後替他們改進功夫戰技,傾囊相授。 記得每一場戰事結束,方侯會把他們聚到一起,在沙盤上重推戰局,重演戰事,分析每一個戰局變化的得失應對。 學得多了,才懂得了,方侯之怒,不是為了受傷,而是他們貪功冒進,影響了全軍攻守方略。若不重罰,不足以警示全軍。 記得那天恍然大悟時,說的是什麼來著? 對了,不是內疚懺悔,而是故意很天真很無辜地望著方侯問:「方侯你身為主帥,為救部將而陷險地,是不是也該挨上幾十軍棍反省一下?」 難得方侯一時竟不能答,只好拎起戒尺揍他們的腦袋。 說起來,自從方侯開始認真教導他們這些年青將領之後,軍帳 模似樣放了一把戒尺,只不過從來沒什麼震懾作用罷 這些年啊,他們這幫當年的師兄弟各據一方,或為真情,或為名份,都竭力把方侯神化了。外人只道方侯是威武無敵萬人敬仰的軍中之神,卻不知,當年軍中,大家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拿方侯取樂說笑。 方侯脾氣好,大家就愛打賭,看誰有本事在不違軍令不誤軍情的情況下惹他生氣。 方侯本事大,大伙就攢著勁,想要在比武較技,跑馬行獵,或是沙場征戰時贏他一回。 他們這幫少年子弟更是無法無天,平日裡跑馬行獵,軍中試武時,為著贏方侯,什麼卑鄙手段沒試過。給馬兒喂洩藥,悄悄鋸斷軍刀,把方侯的弓箭調包,說起當年,真個是無所不為啊…… 那個時候,大家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不就是練成練世武藝,學到絕頂兵法,哪天碰上方侯有難,一口氣救他個十回八回,大大地露回臉,報回恩嗎! 望著卓凌雲臉上笑意漸漸悠遠,眼神漸漸渺然,口中舊事漸漸低不可聞,卓子雲和凌方都知道,他們的主將,這一刻,心思已在遙遠的歲月之外。 二人誰也不忍出聲,只默默策馬跟著卓凌雲,無目的地向前行去。 此刻,一行三人,到了一處小小的街鎮集市。街市本就蕭條,看到有將領策馬而過,百姓們更是掩門閉戶,悄然隱匿。偌大的鎮子,死氣沉沉。唯有馬蹄得得,踏在青石道路之上,打破沉寂。一二巡邏士兵,街上巡邏,遠遠相隨,才讓人知道,原來這個鎮子上,竟然還有活人。 「把我的兒子還給我!求求你們,把我的兒子還給我……我兒子才十五歲……他不能去打仗啊……把我的兒子還給我……他的爹爹哥哥就在蕭將軍的軍隊裡,打起來,誰會殺了誰啊……求求你們……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女人嘶啞絕望的聲音,將卓凌雲從無盡往事中驚醒過來。感到自己手裡的馬韁被人牢牢抓了,他他久為一方之豪,脾氣自也不小,想也不想,一鞭子就揮了下去! 耳旁卻聽得凌方一聲驚呼:「大將軍!」 卓凌雲一怔,手微微一側,鞭子從空中甩過,這才看清,打擾自己的,是什麼人。 一個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的婦人,看面目不過中年,卻已經是滿頭白髮,稀疏零落。十指伸出,竟似鬼爪。那樣一雙手,死死抓住馬韁,那樣一雙眼,幽幽不似活人,癡癡呆呆,瘋瘋狂狂,只是不停地重複:「把我的兒子還給我……求求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我的兒子才十五歲……他不能去打仗啊……」 因著三人當時都是心緒複雜,思緒飄搖,這樣一個瘋婦人疾撲而來時,三名久經沙場的勇將,竟是誰也沒有來得及先一步拉馬避開。 一遲疑之間,街角已有一隊巡街兵士如飛撲到,七手八腳,把婦人扯了開去,領頭的隊長逕自在那裡顫抖著行禮,下頭的士兵,已是把瘋狂掙扎的婦人按在路邊。 那仿似瀕死的婦人尤自瘋狂大叫大喊:「還我兒子,把兒子還給我……他的爹爹哥哥在蕭將軍的軍隊裡,打起來,誰會殺了誰啊……嗚……」 兵士們怕她再叫得讓主帥動怒,想要摀住她的嘴,那婦人卻張口亂咬,士兵順手抓了地上的泥土,就生生往她嘴裡塞去! 轉眼間,瘋狂的嘶吼,變成沉悶的掙扎。 「怎麼回事?」卓子雲皺眉問:「這是哪裡來的婦人,你們怎麼巡視的?竟讓她驚擾到大將軍?」 隊長汗下如雨:「這個婦人是永安城外二水鎮的,昨天兒子被征到軍中來了。這女人見識淺,全不懂國家大義,知道將軍駐在這邊,就想跑來找大將軍要兒子,進了城之後,只要見到穿了盔甲的就撲上去要兒子,想是人已瘋了。小人們原是看她可憐,也沒太多管她,沒想到這瘋女人居然冒犯到將軍,全是小人們該死……」 卓凌雲已是不耐煩再聽下去了,在馬上看向那個被按在地上,漸漸連掙扎都沒有了力氣的婦人。 一件千瘡百孔的衣服,幾乎已不能遮掩身體,看得見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痕。一雙破破爛爛的鞋子,早已被鮮血濕透。沒有馬匹代步,一個飢餓的女人,一天之內,從永安城趕到這裡,要怎樣的勇氣,怎樣的堅持,又或是怎樣的瘋狂? 他默然拔轉馬,不再多看一眼地離去。 卓子雲遲疑一下,低聲叮嚀了隊長兩句,這才同凌方一起策馬追上:「大哥,我已囑咐過,不要為難這婦人了。」 卓凌雲沉默不語,是啊,他可以不為難她,可以給她吃,給她喝,甚至還可以還她一個兒子。可是,有什麼用呢?! 他的恩義可以施給幾個人,他的政令,卻還是管轄著他治內所有的百姓! 一旁凌方抬頭看看天色,忍不住道:「大帥,怕是要下雨了,要不要……」 卓凌雲聽而不聞,反問道:「凌方,當年你曾說過,你當兵,是想要保家衛國,是希望讓大家能過好日子。可是,這些年,我做的這些事,你看在眼裡,怪不怪我?」 凌方毫不遲疑:「若是當年,我會深惡痛絕,但現在,大將軍,我能責備將軍。將軍或許沒有做到最好,但 也已經盡力!如此天下,不是將軍造成的,將軍就是事,亂世也不會因此而結束。」 滄桑歷盡,人都在長大。不管是否情願,終要明白,這世間的一切,不只是純粹的二色黑白。對與錯,是與非,很多時候,往往無法明判。 卓凌雲苦笑:「是啊,經歷的多了才明白,原來我們以前相信的那些東西,的確都可以被當作笑話。杜思遠就老是在我耳邊嘮叨,君主之仁不同於婦人之仁。聽多了這樣的話,以前會罵的那些不義也好,卑劣也罷,現在似乎真的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做了。」 這話說得極是蒼涼。他以前只管在軍中做戰,邊關抗敵,自覺一切功勞都是自家一刀一槍掙來的,從來不覺得那個遙遠的,軟弱的朝廷,那個柔弱的沒用的小皇帝,曾經出過什麼力。 那些源源不斷送來的軍糧,戰馬,刀箭弓矢,有多麼珍貴?戰死者有憮恤,立功者有獎賞,大家打仗沒有後顧之憂,有多麼難得? 不曾在意,習以為常,也就不以為然。 等到天下紛亂,家國飄零,一支孤軍,來往征伐,辛苦地一寸寸打下立足之地時才發現,原來,什麼自己做主的時候,也意味著什麼都要自己來籌備。 戰場上死了人,軍隊裡減了員,可天下各地都是敵人,都是竟爭者。要維持戰力,就必需新的壯丁來補充。 士兵們只打仗,不種地,可也一樣要吃飯,所以就必須到民間去徵糧。 戰馬,刀槍,一切一切都會在戰爭中損耗,必須要從民間尋找補充。 立功的將領士兵需要獎賞,錢從哪裡來?老百姓們,我們保護了你們,你們總該有所表示吧。 這個亂世裡,幾乎所有的諸侯都用同樣的方法,飲鳩止渴地擴張勢力,搜括民財。大家爭來打去,一個地盤,今天是我的,明天不知是誰的,誰也不會安定下來想發展,而是每占一地,就以最瘋狂的手法掠奪搜刮,搶掠一空。 壯丁都被抓走了,田地無人耕種了,兵災之後,就是饑荒。而饑荒再造成更大的兵災。 亂民要造反了,所以要加強軍力,為了確保有限的糧食用在士兵身上,軍中又不得不加緊搜括。 一切一切,成了死結,一個永遠不能扭轉的恐怖循環。 卓凌雲何嘗不知道應該勸農桑,平兵亂,可是前有秦旭飛,後有蕭遠楓,四面八方,還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他,他怎能讓他手下的兵丁回去耕種? 卓凌雲何嘗不知饑荒中百姓急需救濟,然而,糧倉一開,敵軍打來,叫餓軟了的士兵怎麼迎敵? 救了百姓,就沒了他的事業。保著他的事業,可如果治下的百姓都餓死苦死悲號無助而死,他要這霸業又有何用! 多少個夜晚輾轉反側,然而,徵兵的命令還是要發下去。多少個寒晨迎風遠眺,然而,軍庫的存糧,還是一粒也不曾送入民間。 已經是這樣的無情殘忍,為什麼,卻偏偏,似乎還有一點沒有完全失掉的良心。 這樣的自己,算什麼? 他低聲慘笑:「子雲,你說,我到底應該怎麼做?」 卓子雲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道:「如果大哥你是象秦旭飛那樣手握半壁山河,擁有絕大勢力,我會勸大哥你當機立斷,送方侯上路。如果大哥你像江左王哲,琅琳江朗一樣,只能龜縮在一地以求芶存,子雲會立刻跪請大哥,恭迎方侯前來坐鎮。但現在,子雲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大哥進言。」 天邊已有雷聲隱隱,無盡烏雲翻滾而來。浩浩長風,越來越勁,越來越強。街市之上,早無行人,現在就連巡街士兵們,也都盡量找地方躲雨去了。 卓凌雲駐馬於怒嘯狂風中,失笑道:「真個廢話。我若是手控大半個天下,也就有個七成機會一統江山,那樣的話,良心這撈什子,我一早就扔了餵狗。偏偏我現在這一畝三分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得天下的希望不大卻也不是沒有,就算是贏得了蕭遠楓,還有秦旭飛……」 天邊驚起炸雷轟轟然掩掉了他未完的話語,傾盆大雨轉眼間,便已瀰漫天地。 風中,雨中,卓凌雲忽然縱聲狂笑:「凌方,子雲!你們陪我放馬跑上他一陣!」 雨水打得凌方幾乎睜不開眼,勸道:「大將軍,這雨太大……」 「雨大又怎麼樣?什麼樣的風雨沙場我們不曾經歷過!」卓凌雲回手一鞭,重重打在馬身上,人馬如電,向著前方疾馳而去。 凌方二人同時揮鞭催馬,伴他一起,馳向這漫天風雨之中。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一章 - 雨驟風狂 「你說什麼,杜主薄?」呼延鋒愕然望著杜思遠。 杜思遠低低重複:「乘著大將軍還在猶豫不定,請呼延將軍秘密帶你的部屬趕去永安城,結果了方輕塵!」 「此事關係重大,不得大將軍指令我就擅自動手,萬一大將軍怪罪下來……」呼延鋒濃眉緊皺,滿臉的不情願。 「呼延將軍,到那時木已成舟,大將軍縱然動怒,也不能把你怎樣。他最多只私下怒斥你幾句,便會把此事掩過,暗自還會感謝你。可是將軍若是遲疑,只怕大將軍一時心軟,那這大業……」 杜思遠臉色陰沉。 「杜主薄,你是說,大將軍真會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奉送給那個方輕塵?!」呼延鋒不敢置信。 「我不知道,但我們不能冒險!現在將軍身邊,陪著的是凌方和卓子雲。」杜思遠焦慮道:「卓子雲只知兒女情長,蕭遠楓的妹子送到手心來,他還顧著舊情,私自縱放,這種人,懂得什麼天下大局?凌方是方輕塵舊部,心自然是向著那邊,更何況,將來做主的不管是大將軍還是方輕塵,他都不吃虧。我怕大將軍聽信了他們兩個掇竄,你我受將軍之恩,豈能眼看將軍自誤!」 「此事關係重大,容我細思!」呼延鋒仍在驚愕中,心神激盪,一時不能決斷。 「將軍。當斷不斷,必受其害!將軍……」杜思遠忽地拂衣跪倒:「為了大將軍地大業,思遠求你了!」 呼延鋒驚得連退數步,雙手急扶:「杜主薄切莫如此,實實折殺我了。罷了罷了,我就……」 話音未落,天邊鼓聲乍起,轟然由耳入心。彷彿雷鳴! 大將軍,擊鼓聚將了! 二人驚而抬頭,窗外雨急風狂,天邊正亮起一道閃電,隔著紗窗,映得二人。一樣的面目皆寒,一樣的滿眼驚疑。 —————————————————— 無星無月,無燈無火。 雨急風狂。 同樣一道閃電,也照亮了另外一扇窗戶裡的人。 窗扉不關,風雨肆意從窗口打進來。安靜地立在窗前之人,早已衣衫盡濕。 閃電驚起,映亮他唇邊微笑淡若柳絲,照亮他指間杯壺靈活轉動。 若是這一次回到人世,他什麼也還來不及做,就死於亂軍之間。速速重歸小樓,不知道教授和那幫同學會是什麼表情。 方輕塵幾乎笑了出來。他畢竟還是任性。畢竟還是瘋狂,雖說其中也有些陰差陽錯的巧合。選擇手握千里河山,有機會逐鹿天下的卓凌雲來第一個表露身份,卻無論如何不能說是清醒。 他在期待什麼?他能期待什麼?要逐鹿天下,他們不需要比他強,他們只需要……比自己的競爭對手強。 沒有自己的存在地話,得到楚國的機會,卓凌雲少說也該有兩成。 微微搖頭。這樣的機會,有半成。已經足以讓人瘋狂,足以讓人殺妻戮子。喪盡天良。 哈,他早已經是小樓最惡劣的學生,那麼就是再惡劣些,又有何妨。 杯中酒早已冷透。 又是一道閃電亮起,照耀著亂飛的雨滴,在方輕塵的手中杯裡,那小小地,平靜的酒面上,打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電閃過,夜更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方輕塵抬手,將那冷雨冷酒,盡數吞嚥入喉。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 夜色初降,風雨漫天。沉沉鼓聲,傳遍全軍。 軍法,鼓響三通不到,斬無赦。 全軍將領一個接一個冒雨趕到,卻見大將軍全身濕透,神色厲烈,連下數道命令。 調集軍中最膘壯迅捷的戰馬,召集最精銳善戰的士卒,持鋼刀,配良弓,策騎待命。 城中安危,盡托一二心腹,再召集其他諸將,命令他們與他一起率領士卒,乘夜冒雨,疾馳永安城! 他神情凜烈,語氣剛決,一番命令,真如疾風驟雨一般,驚得人人目瞪口呆,一眾將領,竟是無人敢多問,俱都凜然遵從。 杜思遠與呼延鋒心知詳情,不免愕然相顧。 簡短地傳完命令,卓凌雲大步向外行去,至二人身旁,忽地一笑:「思遠,你雖是文官,卻也是知情之人,也隨我同行吧。」 杜思遠應得一聲,湊近過來:「思遠斗膽,敢問大將軍,此舉何意?」 卓凌雲微微一笑:「你道我所為何意,才須調集如此重兵?」 杜思遠皺眉道:「大將軍,此等事,只需一員心腹之將,領兩百精兵即可,何須如此大張聲勢?」 卓凌雲目光向旁一掃,見諸將都在各自奔忙,無慮旁人聽見,才一笑道:「他那樣的人物,就算是這幾年武功受損,又豈可等閒視之!兩百?就是兩千人也是不夠。以只有我親去才能放心。而軍中那人的故舊之將甚多,總要把大家都拘在我身旁,令其耳目閉塞,無慮消息走漏,這才安全。」 杜思遠鬆了口氣,誠心誠意施了一禮:「大將軍所慮深遠,思遠欽佩。」 話猶未落,一旁的呼延鋒已抑不住緊張激動,有些失禮地插口:「大將軍,狙殺之時,這些人既然有故舊之情 有不測之變啊!」 卓凌雲笑道:「我怎會讓他們動手。到了永安城,讓他們領著人馬在城外列隊,子雲看住他們,知情的凌方我會帶在身邊,不讓他輕離一步。那些人耳目皆無,自然不慮有變。你們,還有與那人無甚交情的將軍們,率領上的本部精銳,同我入城辦事,這樣便是萬無一失。」 杜思遠與呼延鋒相視一眼,俱覺心頭一鬆,千斤重擔皆去,同時行禮應是。 抬眼望漫天風雨,卓凌雲深沉一笑:「走吧,今晚這雨……會很大。」 ———————————————————————— 一壺酒盡,回了頭,行到桌前去取另一壺。指尖觸到壺身,一種細微的震動,悄然傳來。 天地俱寂,蒼穹皆暗之時,沒有了目迷五色,其它感知,反而分外靈敏。 黑暗裡,方輕塵微微揚眉,幾乎是溫柔地把手掌按在壺身上,感知那震動由小而大,由微弱而清晰…… 漸漸地,酒壺,桌子,甚至整個大地,都在震動了…… 方輕塵在黑暗中微笑。來了好些人馬啊! 不過,他方輕塵,當得起!要讓他束手無策,脫身不得,這些人,他當得起! 伸手擦了擦臉上冰涼的雨水,忽然為自己剛才站在窗口淋雨地任性感到一點小小懊惱。唉。搞得這一身一臉的濕,有夠狼狽。形象啊形象,這幅模樣被人看到,說不定有人還會以為,他在這裡傷心痛哭過! 自嘲下,輕輕放下酒杯。外面轟雷般的腳步聲已是清晰入耳。懶懶回首,看窗外,黑暗中人影幢幢。風雨夜色裡,有些昏暗的光,隱約將一切都扭曲成怪異的模樣。 想起一些趣事,方輕塵輕輕笑了一聲,心裡倒是平靜的。這次回去,再想以這個舊身份出來.只怕是不可能了。上一次是替身。這一次,可沒有阿漢給他頂缸了。卓凌雲,一定會百分之百地確認他的死亡才能安心。 後悔不後悔? 後悔不後悔,沒有潛藏蹤跡,悄悄到楚國京中,將楚若鴻那個孩子救出來。一個無人在意的區區瘋帝,如果沒有人知道他活著,他要秘密將他從京中帶出,本來是易如反掌。 後悔不後悔,沒有找個地方上小小地。朝不保夕的舊部勢力來表露身份,估計那些傢伙會哭著喊著撲過來。表達對他最真摯感情。 後悔不後悔,就這樣輕易放棄了教授給的補考機會。要在這沒有可樂沒有電腦沒有空調的塵世間,再浮沉上一千年。 可是,再給他一次機會,就算是明知結果,他還是會一樣選擇。 因此,他無思無想,無期待,無感觸。平靜得幾若死水。 他果然是瘋狂任性。冷血無情。是他一次次逼迫別人選擇,所以是他一次次被放棄。這真是他應得的報應。 他行至門前,雙手拉開房門,臉上,有心思渺然的笑容。 正是一道閃電劈下,一瞬間,天地亮得眩目。 院子裡密密麻麻,站滿了軍兵,鋼刀長槍,在閃電之中,亮光冰冷刺目。狂風驟雨中,士卒井然有序,隊列不亂,無人喧嘩。 果然是百戰精兵。 因著風雨太大,火把和普通地燈根本點不了,四周只由一干軍士,挑高了十餘盞可擋風雨的氣死風燈。昏黃的燈影在風雨中飄搖,不明亮,卻也能讓人見到些隱約景象。 又是電光一閃,他看清了那個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弟子。 當年的毛頭小子,已長成獨當一面的偉丈夫了! 有人世風霜裡歷練出來的鋒芒和內斂,有千軍萬馬中偉岸與凝定,也有一身華麗元帥裝的威嚴與尊貴。 方輕塵欣然。 他耗盡心血教出來的人,或許不是全才,畢竟也已成才。 電光盡逝,天地復暗。只剩四周氣死風燈帶來的一點慘淡光暈,讓他隱約看到那高大地身形,正一步步走向前來。 方輕塵靜靜地等待,不言不動,等待他和他的告別。 每一步落下都是沉重,連急促呼吸聲也漸漸在風雨中清晰。 近了……太近了。 近到已經進入了他地攻擊範圍。 心頭忽然一緊,原本淡然平和的目光,倏地一凝。 原來,他也會弄錯? 原來……自己也會失算…… 一步之遙。 卓凌雲扯了扯唇角,張開嘴。似乎想笑,似乎想說話。卻笑不出,也說不出來。 方輕塵面前地七尺大漢,忽然就這樣拜了下去,跪在他的身前,緊緊抱住他的雙腿。 「方侯……大帥!」 四個字哽咽出來,卓凌雲將臉貼在方輕塵雙膝之上,無聲痛哭!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二章 - 天平人心 到親眼看到方輕塵那一刻,卓凌雲其實一直都在忐忑腿,不知道還能不能跪在人前。 引著軍中最精銳的騎兵,冒著風雨縱馬疾馳的時候,只聽著自己的心跳,如驚雷密鼓,撞擊不絕。 一路入城,心跳越來越快,一路接近那個人,步子越來越急。 氣死風燈靜悄悄燃起來,在昏暗中隱約照亮前路,照亮小園,照亮……那一扇忽然打開的房門。 倏然,天邊閃電刺亮,他一眼,便看到了他。 那一刻,他的心,靜了。 昏暗天地間,他一步步向前走。煩雜之事,無論是呼延鋒的驚叫,還是杜思遠的撕扯,都會有凌方替他擋下來。 他不需要去理會,只需要向前走,走向他的師長,他的主帥,他的恩人和朋友。 他走不快。 每走一步,那曾經的激揚歲月,熱血年華,那所有的快樂與夢想,驕傲與榮耀,就更鮮活一分,就更加清晰地在他的眼前喧囂。燦爛輝煌,耀眼刺心,銳利的痛! 近了,明明已經走得近了,可怎麼還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夜太黑,風雨太大……他甚至不敢眨一眨眼。 走到門前,止步立定,隔得這麼近,終於可以清晰地看見方輕塵的眼睛。 平靜,寧和。無怒,無怨。甚至帶點微微的欣然和歡喜。 方侯,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嗎?不管我們這些人私下怎麼胡鬧,怎麼折騰,怎麼悄悄算計你。你都不會生氣。你都只會為我們的成就而高興嗎? 於是,他在風雨中扯了扯唇角,努力想笑,努力想要喚一聲,終於是拜倒下去,千言萬語,只化作曾在心中喊過無數次的一聲哽咽:「方侯……大帥!」 抱了方輕塵的腿,真真正正感到他屬於血肉之軀地溫熱和充實,卓凌雲無聲痛哭! 原來,不難啊!要放棄。不難啊! 那個時候,他不曾坐擁一方,卻是真正地驕傲肆意。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資格坐在帥帳裡指揮萬馬千軍,卻有最歡快的夢想。冒矢石,拚性命。每一戰能全身而退都是幸運。可是,那時候。數著自己身上的傷痕,看著自己流淌的熱血,他笑得是如許得意,如斯痛快! 一呼百應又怎樣?裂土封侯又如何?他不快活,他不快活啊!這些年。他何曾真正快活! 昏暗而微弱的燈光下。凶暴而瘋狂的風雨中,除了方輕塵,沒有人能看得到。一方之豪,卓凌雲,是在怎樣痛哭。然而,眼睜睜看著自己至高的主帥,就這樣拜倒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所有將領軍士,無不怔愕莫名。 呼延鋒一聲驚呼,就要拔劍衝上前去,卻被凌方一把拉住:「事已至此,呼延將軍,你還想做什麼?」 杜思遠失魂落魄,滿臉茫然:「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杜主薄,你這樣聰明的人,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嗎?」凌方冷冷問。 杜思遠在風雨中顫抖,有明悟,卻有更多的不能置信。 卓凌雲不是來殺人滅口的,他是來認主尊師地。 將軍中將領都帶在身邊,他防的不是方輕塵的當年舊部,而是他們這些新人。 他這一跪,干係著許多人,許多家族門閥,所以,他要將他們全拘在身旁,以防不測。 現在,他當眾向那人行過大禮,一切一切,木已成舟。忠於方輕塵的舊部,領兵城外,虎視眈眈。滿院軍兵,都是見證。他們這些新人,誰敢在此刻妄動?再無慮旁人翻雲覆雨。讓他們這些新人,親眼看到他對方輕塵的禮拜和尊重,也是讓他們知趣地打消某些膽大妄為的心思。 這樣地思謀計量,夠高明,夠嚴密,杜思遠服。可是,他還是倍受打擊,還是不能置信,還是一聲聲問:「為什麼,為什麼……」 分析得出卓凌雲所有安排的目地,卻無法明白卓凌雲如此安排的原因。 為什麼?為什麼放棄擁有的一切,白白交予他人? 為什麼?大丈夫行驚世之業,成王敗寇,皆可轟轟烈烈,為什麼卻反而要人前俯首,受人制衡? 為什麼?難道只憑著那點點舊日恩義,他就可以做到這一步,為什麼…… 「為什麼!杜主薄,你是極聰明的人,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你永遠不會明白!」 凌方朗聲而笑,風雨濕透了衣,濕透了發,他伸手用力抹著臉上的雨水,無論怎樣也抹不盡。 他在狂風暴雨中高笑,看著那飄搖燈光裡地一拜一立地兩個人,雨水遮掩了縱橫熱淚。 風雨裡,燈光縱然微小,終是打破了黑暗的冷寂,光芒再是飄搖,也始終不止不息。 小小一盞燈籠,也能氣死強風。 氣死風燈。 杜思遠,你永遠不會明白,這世間,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只講利害。這天地之間,終還有折不斷的傲骨,冷不去地熱血,不論現世如何殘酷,人間多少滄桑,終還有那一點明燈,縱然微弱飄搖,卻始終在風雨中黑暗裡,亮到最後。 杜思遠不明白。所以,他繼續迷茫地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凌雲,為什麼,你這般待我! 為什麼,你癡傻至此! 為什麼,我一心一意,傾心相待,苦心周全的人,可以棄我如敝履,而你們……卻可以如此為我! 方輕塵任性地製造困局難關,叫旁人選擇,然而內心深處,卻早已不會真的以為,天平之上,自己會是沉下去的那一端。 一次又一次。已經習慣了被放棄。被割捨。他可以憤而反擊,他可以不甘心地一次次重來,然後,心中明明知道,選擇的結果,再次被拋棄地,應該還是他。 他爭不過。他從來不曾爭得過。 所以,看到大軍悄然而至,他可以安然以對,然而。望著忽然間伏拜在面前地一方諸侯,心中竟不是欣喜,而是驚詫。不是快慰,而是痛苦。 為什麼,這般待我,為什麼。這般為我? 我何曾真正為你們做過什麼? 你可知道,我對你們用盡了機謀與心計。所有的寬大和溫和。都不過是在演戲,所有的循循善誘,傾心教導,都 在收攬人心。 當初我年紀青,自知旁人不服。所以。故意設局讓眾將欠我的情。是啊,幾乎全軍重要將領都被我救過,又哪一個知道。危難和營救,也同樣是我的佈局謀劃。 當年,我明知你和蕭遠楓互相爭強鬥勝,卻故意把你們安排在前鋒,由著你們兩個沒經驗的傢伙獨當一面,甚至不派一個老成些的將軍在旁監督,為的就是讓你們貪功冒進,我好出手相救。就連我受的傷,挨的箭,都是我自己計算好地,怎麼才可以傷得慘烈卻不留後遺症,怎麼才能血流得嚇人,卻不傷性命,怎麼才能讓你們看得刻骨難忘,卻根本不會真正讓我吃虧…… 無情如我,冷酷如我,狠毒如我,陰險如我……我這樣的人,怎麼就值得你們這般傾心相待! 我要以最快時間控制軍隊,我要讓所有將領對我傾心臣服,我要大楚國固若金湯,繁榮昌盛,我要我愛的那個人,江山一統,永遠不受絲毫威脅! 所有的一切,為的只是那個最終的目標。然而,我愛地那個人,在乎這個我所苦苦守護的國家權勢更勝於我。你們又為什麼要把我,看得比一切權勢利益更重要。 我為你們做過什麼? 那些微笑,那些溫柔,那些教導,那些耐心,很稀罕嗎?我也曾十倍百倍給過那個人。 那些流淌地鮮血,那些戰場的傷痕,很珍貴嗎?當初我為護他而得罪太子,太子借宮規想把我杖斃,竟下令打我五百棍。身在皇宮,限於身份,我為了不能讓他被加罪,不能運內力抵擋,只得以一口真氣護著心脈硬撐。那五百棍,有多長?五百棍打完,從背到腿,全被打爛,中間昏迷數次,鮮血染紅了整個荷花池。 那年宮變,我在源源不斷的亂軍中護著他,到底受過多少傷,也確實記不清了。只記得養傷時在床上,躺不得,趴不能,全身包得像木乃伊,最後居然能活下來,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 既然他都可以放棄我,為什麼你們不可以? 為什麼? 趙永烈,凌方,卓凌雲,為什麼,你們要這般待我? 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我已習慣在選擇中成為被捨棄的那一個,為什麼,你們偏偏不能捨棄我? 他慢慢伸手,按在卓凌雲肩上,極慢極慢地一點點抓緊。 卓凌雲感覺到他指間的力量,手掌地微微顫抖,忽覺說不出地傷痛與歡喜,一齊湧上心來,抬頭深深望他,一時間,竟是連「方侯」二字都叫不出了。 方輕塵知道他在落淚。雖然黑暗風雨中,他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到他的淚水,然而,他知道,這個百戰勇將,正痛哭得像個孩子。 這一刻,連方輕塵都有些慶幸了。慶幸這無邊無際地黑暗,慶幸這漫天漫地的風雨,縱然傷心,縱然淚落,也是無人能知,無人可見。 原本是吧,早就自命演技純熟,無人堪比,早就自知,在這種情況下,該有何等姿態,該有何等言辭。做慣做熟的事啊,可是,到最後,開口說一句話,竟是無比艱難:「凌雲,你……」 他應該搖頭說,凌雲,為什麼這麼傻?他應該歎息問,凌雲,為什麼,這樣待我? 然而,他問不下去。 他只是微微一用力,把卓凌雲扶起來。 卓凌雲站直身,慢慢後退一步,以一種極恭敬的姿態,讓開了前行的道路。 方輕塵沒有再遲疑,再等待,安然舉步,走出了房間,走進了這一片浩浩風雨之中。 卓凌雲轉頭面對所有人,高聲大喊:「這位是方侯!」 適時天邊驚雷滾滾炸響不絕,然而,卓凌雲的聲音,壓倒了所有的驚濤駭浪,浩浩雷鳴。在場無數兵將,俱皆驚愕至極。 如許風雨,如許驚雷,然而,在所有人的感知中,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了卓凌雲的聲音:「當年方侯得異人相救,得以生還,明日,我將會向天下公示當年詳情,現在……」 他語聲一頓,目光凝視方輕塵,朗聲道:「你們給我聽清楚!這位,是方侯!」 他的聲音宏亮而堅定,每個字都有一往無回的決然。 這一聲說罷,天地俱寂。風仍狂暴雨仍疾,然而在眾人心中,感覺中,如許風雨卻似在這一刻,全然沒有了聲息。 在極短的沉寂之後,是一聲朗然高呼:「方侯!」 凌方的這一聲喊,清晰響亮又含了極深極重的敬仰與尊崇,他在風雨中再次深深拜倒,全不顧泥濘沾了滿身。 在他身後,他的部屬親衛,俱皆拜下。其他將領們愕然互望幾眼,機靈應變快的,便也迅速下拜,就是那遲鈍了一些的,略略一愣,看身邊之人三三兩兩拜下,也跟著勿忙拜下。 將軍們拜倒了,親衛軍士們,自然也都拜下去了。 只剩呼延鋒與杜思遠,還怔怔站著。呼延鋒的手下親衛部曲們,則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驚慌四望。 凌方冷冷喝一聲:「呼延將軍,杜主薄,何以如此無禮?」 杜思遠終知事不可為,無可奈何地隨眾拜倒下去。呼延鋒再強項,也只得跟著一起拜倒。身後的親衛們如獲大赦,趕緊跪下去行禮。 轉眼之間,整個園子裡除了方輕塵和卓凌雲之外,再沒一個站立之人。 卓凌雲忽揚聲打個忽哨,馬蹄聲踢踏響起,一匹純黑駿馬應聲而至。 卓凌雲伸手取下馬背上一個黑布包,一層層揭開防雨的油紙,將包中之物慢慢展開在方輕塵身前:「方侯,此物凌雲代您保管多年,今日,終可以物歸原主!」 昏暗光影中,白袍銀甲,黯無光彩,然而,方輕塵知道,也許這世間,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明亮更輝煌的光芒。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三章 - 亂世輕塵 安城外,卓凌雲手下,那些百戰沙場,千劫歷盡的老中靜靜矗立。 黎明將至,天邊隱現光華。風雨漸弱,久閉的永安城門,終於大開。 城上城下,幾十盞氣死風燈聚在一處,將全部的光芒聚在城門處。 城門開處,他們看到他們的主帥,牽著馬韁,冒著風雨,將坐在馬上的那個人,徐徐送到他們眼前。 白袍銀甲,絕世風華。 什麼人有資格讓卓凌雲卓大將軍為他牽馬墜蹬? 匡啷啷刀槍落地聲,失控戰馬的嘶啼踏步聲…… 這支總是驕傲宣稱下刀子也不會亂的隊伍,這支在風雨中雕像般默立了半個時辰的隊伍,躁動了! 那是方侯的鎧甲!那是方侯的風采身姿!這些當年方輕塵猶在人間時,就在他帳下聽命的老兵,幾乎要不顧軍令,策馬飛撲向前! 「你們沒有看錯!這是方侯!方侯他沒有死!」卓凌雲的聲音如鍾如鼓,響徹夜空! 「方侯回來了……方侯回來啦!!方侯!方侯!」 海嘯般狂放的歡呼聲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忙忙挺起胸膛,幾千人的隊伍,瞬間莊嚴肅穆,寂然無聲! 不是不想詢問,不是不想撲到他的身前。但是,他們是兵!他們是他方侯帶出來的兵!他們是他軍神方侯麾下的兵! 所以,他們錚錚列隊,鐵樣身軀,巍然屹立,跨下戰馬。高高昂首!身軀紋絲不動。眼睛卻緊隨著那個人,風雨之中,熱淚橫流。 卓凌雲微笑回首,天邊已經漸有曙光。 「方侯,你看到了吧!」 他們是我軍中的骨幹,沒有他們,我的軍令再嚴厲也無法傳遞施行。而他們,全都如此崇敬著你。我不會試圖架空你,因為那絕對不可能。 卓凌雲在用他的方式,表示著誠意。 風雨中。方輕塵一言不發。他向來親近下屬,又是過目不忘。這裡每一個人,他都記得。 這裡,有他地昔年部將,有他曾教導指點過地少年將領,也有當年帳下的小小兵卒。哪怕是當年最低等的士卒。看服色,如今最少也是十夫長了。 一個一個。看過眼前所有的人。看得到眾人歡喜的熱淚,看得清他們對他的尊重,愛護和依戀。 心思遙遙,想起的,卻是再也不可能出現在他眼前的那個人。 「如果我選擇你們的義氣。我就不會遭到背叛。不會被拋棄,不會被傷害,對嗎?可是。我選的是皇帝,所以注定了要被捨棄地,這沒什麼可傷心的。只是我為皇上做了那麼多,皇上也不在乎,我又沒為你們做什麼,你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那時,為什麼說這些話?是想進一步誘騙趙永烈嗎?心思深沉如他,總不會是無端端喝得醉了大發感慨! 左胸的某處,竟是莫名地痛了起來,痛得他幾乎抬手去按壓心口,卻又立刻放下。 虛偽涼薄,陰險如他,怎麼竟然也會心虛。 對不起,凌雲,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你們所尊敬所愛戴的,不過是個幻像。如果有朝一日,你們有緣看破我,只希望,你們不會過於苦痛憤恨! 卓子雲,城外諸將中,唯一一個非方輕塵舊部之人,忽然拔出長刀,高舉向天,朗聲大喝:「方侯歸來,天祐大楚!」 無數長刀隨之出鞘,千萬寒刃劈開風雨,綻放光華。將領,士兵,一齊高舉長刀,向他們的軍神,施以最高的禮敬。 「方侯歸來,天祐大楚!」 這高呼一聲又一聲,無止無息,如滾滾驚雷,濤濤疾電,伴著如許風雨,遙遙無盡。 在天明之後,風雨之後,方輕塵重歸人世地消息,便這驚雷閃電,暴雨狂風一般,讓整個楚國,整個天下,為之震動! —————————————— (前面兩章,直到這裡,約萬字,是我在一天之內寫完的。一直受情緒驅使著,整個下午,整個晚上,一直寫一直寫,總覺得不寫完這一段,無法停下來休息。 總覺得,那些熱血,那些激昂,就在自己心裡,有時候想文章想得深了,自己就先沸騰起來,不得不先站起來,轉幾個圈,想一會兒,來平復一下情緒。 說起來,我始終是個天真地人。 平時總愛說,現實啊,冷靜啊,理智啊,總喜歡講,太浪漫的事不存在,太無私的事不太可能,太偉大的事,還是少指望。 然而,輪到自己寫,還是想寫熱血,想寫真情,想寫一個,永遠永遠不會被現實磨折的美好。 卓凌雲地掙扎,卓凌雲苦痛,代表著人在現實中一點點地成長,一點點地屈服。然而,我還是那麼執著地想寫風雨中那一點極昏暗地燈,始終飄搖著不肯熄滅。 平時也喜歡感歎世情,也喜歡與人閒說當今世態,總愛講人性也許不是本惡,但一定本自私,人們處事時,一定最先考慮自己的利益和得失,然而,心中卻始終天真地期盼著光明,天真地,堅持著,去寫那些不會折的傲骨,不會冷地熱血。 很多讀者說小樓很現實,寫盡人性黑暗,然而,我知道,我一直一直,非常天真,非常固執地期盼著黑暗裡的光明,所以,才會有了近日這麼多章長而又長,讓大家感覺沉悶的掙扎和反覆,才會有了我今天,不能停息的寫作。 一切一切,只是因為,黑暗中,那一點也極黯淡卻始終不肯熄滅的光。 另:說明一下,我只知道氣死風燈不太怕風,但不知道怕不怕雨,擦汗,只是很喜歡這個寫實的名字。覺得狂有性格。反正是架空故事,就當在這個世界裡設計的氣死風燈是不怕雨的吧,汗。) ——————— ———— 方侯沒有死!方侯當年得修羅教主相救,金殿剖心地不過是修羅死士!他回來了,大楚國地戰神回來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隨風飄散,傳播得比不斷張貼開去的告示還要急,還要快。 楚國京城之內,柳恆本來很悠閒。 天清日朗,雲淡風高。有儒將之風的柳將軍一大早起來。曬了會太陽,散了散步,還順便打了趟拳,舞了回劍,神清氣爽地回到廳裡,此刻剛從侍女手裡接過一杯熱茶。 「柳將軍。八百里加急飛報!」 柳恆茶交左手,右手接過急報。輕盈而熟練地迎風一抖。字才入目,他已是左手一顫,茶杯在他腳下跌成碎片,滾燙的熱茶幾乎全潑在他的雙腳之上。 周圍人驚呼一聲,要上來替他打理。他卻已經大步向外衝去:「備馬!我要去見殿下!」 —————————————————————————————————————— 攻入了楚京。秦旭飛卻一直沒有入住過皇宮。下屬們雖然常常進言說,他的住處太簡陋,太不氣派。甚至有人上書叫他盡早稱帝,他一概不管不顧。 還是只隨意選了一處寬敞的府弟居住,生活作息,一如往日軍中時的規律樸素。就連早飯,也還是如同軍中一般,一把炒麵,加水拌成糊糊而已。 這天早上,他還是和以往一樣,慢慢側碗,平穩地一口口嘬飲他的麵糊。喝掉最後一點,又習慣性地舔去碗沿上粘著的一圈麵糊,他手中這精美地細瓷碗,便如剛從水裡洗過一樣,半點麵糊也沒有剩下,光潔得能照出他的影子。 在軍中,糧食是不能浪費的。 剛剛滿意地放下碗,就見自己的好朋友好下屬,喘著氣直衝過來,忙大步迎上去:「出了什麼事?」 柳恆這位儒將呼哧帶喘,形象大壞,話都說不出來,只把手中的密報遞了過去。 秦旭飛展開一看,雙手一顫,驚喜歡呼:「他沒有死!」 柳恆苦笑:「殿下!」 秦旭飛尷尬,垂手嘿嘿一笑:「我也知道這樣不對。可是,他活著,我真的是……很高興!」 唇角肆意歡喜地上揚,那人活著,未來地路,自然是倍加艱難。可是……有什麼,能比碰上一個好對手,更令人快活! 「柳恆,立刻安排去把楚若鴻藏於秘處,切記隱秘,無論他方輕塵派多少探子,動用多少人力,都不能讓他找到!」 發令的聲音,沉凝堅定。 柳恆應了一聲「是。」卻又問道:「殿下,你認為,楚若鴻可以牽制方輕塵?」 「不知道,不過何妨賭一賭!」秦旭飛微笑:「眼下,我們暫時也沒有時間精力做更多安排。」 柳恆小意探問:「殿下,你仍然打算先對付那些人……」 秦旭飛有點無奈地笑了,聲音是清晰明斷:「柳恆,我是渴望與方輕塵重新對陣,不過我也沒忘記自己地責任。」 「但是,以方輕塵的威望手段,若不能先一步扼制其發展壯大,只怕也是……」 「不能妥協。雖然我是秦人,但這片土地……」他遙遙揚手向外劃了一個大圈:「已在我的治下,這裡的百姓,已是我的屬民。我不能拿他們地身家性命,去和那些人妥協交換一個盡早動兵地時機。」 柳恆釋然長笑,施禮道:「殿下的交待,末將這就去辦。」 他疾風般來了,又疾風般而去。 這一天,柳恆都在奔忙操勞,這一天,一向勤勉的秦旭飛,卻興奮得什麼公務也沒有辦,動不動遙望雲天發呆,一直到了夜裡還不時在房內轉圈。 而勞碌命地柳恆,直到深夜方得空回府,茶也無力喝一口,便累倒榻上。侍女上前,替他解衣脫鞋,驚呼一聲:「大人,你的腳? 「啊?」柳恆低頭,這才看到自己雙腳都被燙起了泡,且因奔走太急,不少已經在流膿出血。立時覺出鑽心的痛來。強自忍耐,面部抽搐,心中大罵那個罪魁禍首: 「方輕塵!!!……」 消息漸漸傳播到異國。 燕國京郊,城外茶攤熱鬧非凡,城內皇宮亦是輝煌熱鬧。 宮中正為了剛剛來到燕國的秦國帝姬樂昌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 錦繡煙華,富貴無限。只是滿堂歌舞,滿眼華彩,卻不能叫年僅十三歲地公主稍展笑顏。 一身華服錦衣,帶了幾斤重地帝姬鳳冠。本該美麗可愛,此刻卻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少女。讓正座上的燕凜也不免心中生憐。 她甚至尚未成人。本該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卻要在這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為了秦國的尊嚴,穿起全套的禮服鳳冠,一動不動地僵坐這裡,看什麼歌舞。這些皇家排場的歡迎儀式。於這個可憐少女來說,怕只是一場苦痛折磨。 一念及此。燕凜用盡量柔和的聲音輕輕道:「公主遠來疲憊,若是累了,便讓他們散了歌舞,先行歇息如何?」 樂昌公主抬眼看了看他,方才搖搖頭:「樂昌不累。多謝陛下關懷。」 燕凜知她想是受了教引媽媽許多叮嚀。不敢失了國體,雖憐她疲憊,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輕聲安慰道:「公主即來燕國,便把這裡當做是秦國一般。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下人,或是告訴朕也無妨。」 雖然很快就要結為夫妻,可他與她彼此交談的語氣,卻只能維持如此地客氣。 樂昌點頭低低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忽抬頭道:「陛下,樂昌在來燕的驛站處,偶爾聽人說及楚國方輕塵死而復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燕凜不覺一愣,他可以理解這個貴為公主的遠嫁女子,其實耳目 平時不能多走一步,多說一句話,身邊的下人,多是異國,也不敢隨便打聽什麼事,所以偶聽到一句半句流言,只得心中存疑,無處求證的可憐,但卻不能明白,這麼年少的女子,棄國別家,自己都還顧不過來,怎麼管起楚國地事了。 「確是如此,不過楚國離我燕國甚遠,想來無事。且楚國如今紛亂,雖與秦國相鄰,一時間對大秦國亦無威脅,公主不必擔憂。」 樂昌公主低聲說:「樂昌只是在替三皇叔擔憂,不知三皇叔身在楚國,會不會有危險。」 燕凜更覺詫異,當今的秦王只怕巴不得自己那個英雄了得地三弟死在異國他鄉呢,沒想到,這年少的公主,卻有如許親情。此等女子,在皇家,真個極為難得了。 樂昌卻不知燕國少年君主,自己未來的丈夫,在這一刻對她有了如許認同和欣賞,她只是低頭,默默回憶。 她的父王嬪妃無數,兒子就有十幾個,女兒更是顧不上了。更何況,她的生母不過是個卑微宮人。在記憶裡,抱過自己地至親,除了母親,竟似乎只有三叔。 平時便是各家走動,照看下彼此地孩兒,大家關注的,示好的,無非都是些擁有皇家繼承權地男丁,誰會對女兒多加在意呢? 只有三皇叔,會注意到一片繁華中,冷落孤寂的小小女孩兒,那樣寬大溫暖的手抱起她,那樣明朗的笑聲,那樣肆無忌憚把她拋上拋下的任性。 記得當時自己嚇得連聲尖叫,而別的叔叔們都責備三皇叔太胡鬧,怎麼把個女孩兒當男孩來逗弄。 然而,她總是一直一直記得的,雖然三皇叔來府裡次數不多,雖然三皇叔領兵離京已經很多年,但是,他抱過她,對她笑過,同她說過話,溫柔地對她說:「我的漂亮小侄女,快喊三皇叔。」 他認她這樣小小卑微宮人所生的女兒,是他的侄女,是他的親人呢。 年幼的公主低了頭,在心中悄悄地祈願,三皇叔,盼你能早日打敗方輕塵,一統楚國,安安全全地好好活著。 ———————— 方輕塵死而復生的傳奇,飛一般傳遍各國,有那心思靈敏的說唱人家,便將之演為傳奇,四處講傳。 燕國京郊,因著新君親政,國勢日盛,來往人流逾加熱鬧,小小一座茶攤,越來越大,竟搭出好一大片帳蓬來。 那個面有青痕但笑意溫和的女老闆已漸漸忙不過來,不得不請了兩個夥計,幫著做生意。因著來往停息的有錢人多,便也有些賣唱的,說書的,來此招攬生意。 那說書的個子修長,嗓門宏亮:「話說那修羅教本代教主,身高丈餘,目似銅鈴,耳若懸鐘,生有擎天之力,胸有城府之深,一生行事,最是偏激古怪,肆意任性……」 短短幾句話說的就是抑揚頓挫,聲情並茂,滿座客人聽得皆十分專注,就連茶攤的女老闆都不知不覺,放慢手腳,凝神傾聽,角落之中,卻有人很煞風景地一陣劇烈咳嗽。 說書人愕然止住話頭,茶客們也不滿地皺了眉,好幾個人轉頭去看那個獨佔了一張小桌子的獨臂人。 青姑已是忙忙衝了過去,又是拍肩,又是撫背:「容大哥,你怎麼了?」 容謙咳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喘過氣來:「沒事沒事,剛剛被茶嗆著了。」 唉,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有人說書時跑來喝茶。我的老天啊,阿漢他身高丈餘,目似銅鈴也就罷了,還胸有城府,偏激古怪,肆意任性……藝術啊,果然是來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差點讓他生生嗆死過去。不過,輕塵那小子撒謊的本事可真是越來越高明…… 「可是,你這樣……不是身體又……」 「沒事沒事,我沒病,好得很,你繼續忙你生意吧,我先回家了。」容謙慢慢站起來。不能不走啊,要真坐著聽完整出評書,他能生生忍笑忍出內傷來。 「你真的沒什麼不舒服?」青姑猶覺不放心。 容謙瞪她一眼:「你就別嘮叨了,要讓客人等多久?那邊有人在叫茶了。」 青姑知道他的脾氣,只得擔憂得看他一眼,輕輕叮嚀一聲;「你路上走慢些。」然後便趕去應付客人了。 容謙笑一笑,我倒是也想走快些呢,走得成嗎?目光一掃熱鬧無比的大茶篷,拖著步子,徐徐而去。 茶客裡,也有那好事者,再次交頭結耳。 「那殘廢是老闆娘的丈夫吧?」 「沒準就是。」 「可憐啊,這麼勤快能幹的一個女人,就為著長得醜點,居然就只好嫁個病鬼殘廢。唉,看他那病歪歪慢騰騰的樣子,是要完全要靠這女人來養吧?」 …… …… 容謙武功雖廢,耳目還是極靈。走得又慢,那些細微的私語,自是盡皆入耳。他倒也不生氣,一手摸著下巴開始尋思:「是啊,老這麼跟青姑單獨在一塊,還這麼親密,八五八書房叫她怎麼嫁得出去呢?不行,不行,這事得立刻想辦法!」 自覺是個操心妹子婚事的兄長,立時便把近日所見過的適齡未婚男子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張三不行,李四不好,王五不夠資格,唉呀呀,煩心的事怎麼就這麼多呢。 容謙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想,今天晚上睡覺,肯定又要多幾根白頭髮。人已經又病又殘了,再這樣慢慢老下去,真個要神憎鬼厭,除了青姑,怕是沒什麼人肯理會他了,唉!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四章 - 前塵難忘 到了永安的這兩天,趙忘塵這個大孩子心慌意亂,六 本來方公子就神神秘秘的,現在可好,整天關在房裡喝酒休息,誰也不見。他幾次去探,連方公子的院子都進不去,就被士兵擋了下來,說方公子不想見他。 雖然是好吃好喝,還有久違了的柔軟床鋪可以歇息,可是周圍都是佩刀帶劍的兵丁,虎視眈眈的,讓他這個在山野裡流竄了兩年多的逃難者,怎能不緊張。雖然兵卒們並不限制他的行動,但是他既然死了心不肯離開,周圍又是舉目無親,最後除了蕭曉月處,竟也是無處可去了。 蕭曉月也是度日如年。所謂的座上客,階下囚。客客氣氣,好吃好喝之外,她比趙忘塵還慘。滿院兵丁,嚴密看守,不讓她出院門一步。 她的乳兄阿虎堅持要和她在一個院子裡居住,保護她不被人欺負了去。不過,這保護者的胳膊後背上都受了不輕的刀劍傷,繃帶還綁著呢,能起什麼作用,實在很可懷疑。也不過是安慰陪伴罷了。 雖然蕭大小姐與趙忘塵的性情為人身份都是天差地別,這種時候,兩個人也有了一種額外的親近。 這天夜裡,大隊人馬行進府來,蕭曉月驚起出門探看,只見門外密麻麻站了十幾二十人守著,問什麼也不肯回答。遠遠聽見阿虎在院落的那一邊咆哮,大約是想過來看護她但是被兵丁阻止了,只得高聲安撫了對方幾句自己這裡一切安好,回到屋裡,徹夜無眠。 趙忘塵更是心急如焚。因為他辨別得出。那些人,是徑直奔向方輕塵所住的那個獨立的院子去了。 蕭曉月擔心變故,阿虎擔心蕭曉月,趙忘塵擔心方公子。第二天早上,好容易可以被允許出門,三個人六隻黑眼圈,連忙湊在一處商議。可左思右想,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趙忘塵焦急萬分,幾乎要不顧死活衝去找他的方公子,卻見一個明盔亮甲。高大俊美地將軍大步而來。他趕緊堆出滿臉笑容,正準備點頭哈腰去打聽一點消息,身旁地蕭大小姐卻忽地跳了起來,風一般衝了過去,舉起短劍要拚命: 「你還敢來見我?!」 趙忘塵嚇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卓子雲已經後退一步,輕鬆閃避開去。無奈道:「曉月!」 蕭曉月眼中冒火,舉劍又刺,卓子雲側閃,歎道:「曉月,你想要我怎麼樣?」 蕭曉月停步。舉著的劍不肯放下來。眼裡卻已是有了淚水。 是啊,她想他怎麼樣?她已經明白,當時。的確是他放了她走。甚至連阿虎,他也努力保全了,沒有讓人欺負了去。 她還想要他怎麼樣?要他隨她走嗎?經歷了這麼多事,她已經再沒有那樣天真。 見她神色黯然,卓子雲心裡也不好受。「曉月,你別擔心,方侯回來了,我們的事,可以求他做主的。」 卓曉月有些困惑,卓子雲連忙趁熱打鐵:「方侯沒有死!和你們一起來的方公子,就是咱們楚國的鎮國侯!」 「你說什麼?」蕭曉月望著卓子雲,覺得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出了問題,傻乎乎維持著高舉短劍的姿式,愣愣再問:「你說什麼?!」 卓子雲興奮道:「當年方侯蒙異人相救,並不曾死,金殿剖心者另有其人,你看……」他自袖中取了一張大佈告遞給蕭曉月:「今天大哥令人把這文書貼遍各處,通告天下,詳說當年之事。」 蕭曉月呆呆接過文告,旁邊卻有一人疾衝過來,將告示一把搶去細看。 卓子雲笑道:「你就是方侯帶在身邊的小兄弟?方侯交待過,你若想離開,我們重金謝你,你若願留下,以後可常常隨侍在方候身邊,方侯若有空閒,也會教你些文武之道……」說到這裡,臉上掩不住羨慕之意:「你小子可真是有福!」 趙忘塵臉色蒼白,眼神渙散,身體一點一點,開始顫抖。 卓子雲哈哈一笑,拍拍趙忘塵:「小兄弟,看把你高興地!呵呵,不過,這事,怎麼高興都不過分!」 他轉頭深深看向蕭曉月:「曉月,有方侯做主,大哥和你兄長,想是打不起來了。方侯還說,過幾天就護送你回去,我們……」 蕭曉月臉色一冷:「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一語即決,她轉了身徑往房間去了。 若不是恰好碰上方輕塵,在那山頂破廟,她蕭曉月,就已經是個死人。 「曉月!」卓子雲連忙追過去,卻見眼前憑空橫出一隻手臂,濃眉大眼的阿虎正衝他瞪眼。 「阿虎,這是我和曉月的事!」卓子雲皺眉低喝一聲。 可惜眼前的少年男子不賣帳,照舊瞪圓了雙眼怒視他。 卓子雲有心硬闖,又實在怕再觸怒了蕭曉月,只得暫且罷了。只能盼著過得幾日,他的心上人,能消了些氣吧。 趙忘塵仍在怔怔發呆。 他是方侯。他沒有死。金殿剖心的不是他…… 不是他,這是天大地喜事啊。不是他,他若是知道了,應該很是開心。可是,不是他,那這一切,究竟又算是什麼! 卓子雲心念已轉,回頭看見他,親熱問道:「小兄弟,決定了嗎?這麼好機會,你可千萬別錯過了。想當年,方侯……」 趙忘塵如夢初醒,抬起頭,臉上神色幾度變換,痛楚迷惘和那一點不可告人的怨憤一閃而過,剩下地只有堅定:「我要留下來。」 「那趕快隨我去見方侯吧。」卓子雲帶趙忘塵行出幾步,又不放心,忍不住回首叮嚀:「阿虎,替我好好照 。過幾天我再來看她。也許到時就能送她回去了。」 憨厚而沉默的男子沒有應聲。只安靜地看著卓子雲帶了趙忘塵,兩人雙雙離去。 ———————————————— 這一切,究竟算是什麼呢? 對於方輕塵的死而復生心存怨憤的,另外也還是很有人在。 「這種彌天大謊,他也說得出口?」瑤光氣得一掌拍在案上。諸王之中,她和阿漢最為親厚,自然也最受不了這種明目張膽地冤枉嫁禍:「是阿漢救了方輕塵,還派人假冒他金殿剖心,弄得楚國民不聊生?!」 雖說前不久地大決戰中,修羅教損失慘重。風信子傷亡極大,但蕭傷地耳目仍是極靈通的,卓凌雲認帥不過兩天,修羅教就已經知道了消息,即刻碰頭商議。他們這些江湖中人,對於方輕塵的死活可以不關心。但是,對於方輕塵重生地內情。自然是頗有異議了! 「說阿漢與方輕塵是朋友,倒是有些道理的,當年我教在楚國的推行的確是得了方輕塵的幫助。說阿漢關心方輕塵,派人去救他,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說阿漢會找人冒充他跑到金殿去剖心自盡。那真是天大的笑話。」蕭傷咬牙切齒。恨恨道:「那個白癡,把殺生看成第一等地罪過,最多自己跑去剖心替他去死了。他怎麼可能隨便讓別人去死?」 「就算他肯,他也沒這個本事,咱們教裡他的地位如何,大家都清楚,他到哪裡去找個那樣的死士來?」碧落淡淡道:「除非他央狄九派人出去。但依狄九的性情,如果真的把方輕塵這麼重要的人弄走關起來,豈有不利用地道理。」 莫離皺眉道:「當日方輕塵出事的時候,阿漢已很久沒有離開總壇,狄一早已多時不與這邊聯繫。既然狄九從沒利用過方輕塵,想來此事確實與他無關。如此看來,這件事,定然是方輕塵地漫天謊話無疑了。」 幾個人相視一眼,忽然都覺得有些心寒。 如果此事不是阿漢所為,那麼,到底是誰救了方輕塵? 唯一的解釋,在當年,方輕塵早就自己為自己安排了替身,應召回京金殿剖心,他卻脫身而去,冷眼看天下紛亂,百姓困苦。等了這數年,眾望所歸之時,再以耿耿忠臣,萬眾救星的姿態現身,然後,輕而易舉把所有罪名都推給以前的朋友,讓別人替他擔盡天下罵名,這個人…… 實在是太可怕了! 蕭傷打了個寒戰:「老天爺,咱們已經算是惡棍了,和他大仁大義的方大忠臣相比,我們個個都是大善人。」 莫離歎道:「他是忠是奸,是善是惡我們管不著。現在地問題是,此事我們如何應對?」 「當然是否認!」瑤光怒道:「揭穿他地真面目!憑白無故,憑什麼要我們背這個黑鍋!」 「怎麼否認?方輕塵這謊話把各方面都顧全了。一早說明了他是被秘密救走的,我們不知情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我教兩次變亂,也和他的謊言貼合得天衣無縫,阿漢他現在又……」碧落語聲一頓,過了一會才道:「我們也找不到狄一和狄九,怎麼否認?空口說白話,誰信。」 瑤光恨道:「方輕塵他何嘗不是空口說白話。」 「可他在楚國威望高,人緣兒好,又是眾望所歸。我們呢,我們是魔教。就算這幾年名聲好了些,幾百年地老印象也不是一下子能扭轉過來的。」莫離深深歎息。 蕭傷恨恨道:「最可恨那些說書的,胡編亂造,講個什麼江湖故事,都肯定是有邪派要一統武林。咱們這邪派,還總有一堆死士,隨隨便便就能去死,還肯定有出神入化的易容術,最常做的就是把各大門派的掌門幫主抓走,然後派自己人假扮冒充。現在,把方輕塵的故事往我們身上一套,多合情合理!老天爺,這事情傳開去,那些民間藝人,肯定會把這編成演義故事,阿漢那個傢伙,不知道會給糟踏成什麼模樣…… 碧落冷笑:「好麼,這下子,咱們也跟風又出一回大名了。」 莫離長歎搖頭:「罷了,七百年來,我教被冤枉的次數少嗎?也不差這一回。」 瑤光秀眉一揚:「那我們就這樣任人利用,任人詆毀?就這麼吃個啞巴虧?」 「這事,我們也不算完全吃虧。暫時誰也不要表態,即不承認也不要否認。否認沒有用,反而會成為別人攻擊我們的借口。就這麼先陰著吧,方輕塵是公告天下得我教相救才保住性命的,不管在楚人眼中看,我們有多少罪,只要方輕塵將來掌了大楚的天下,這份情,他就一定要還。」莫離皺眉道:「到時候,他有這樣一宗把柄在我們手裡,我教自可盡情向他索要好處。」 幾個人沉默了一會,碧落方歎道:「罷了,也只得如此了。」 蕭傷默然無語,瑤光只低聲道:「阿漢從來不肯傷害人,若是醒過來,聽到天下人都在說他偏激任性,害了整個楚國,他……」 聲音漸漸低落,直至再不可聞。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五章 - 楚國家事 方輕塵沒有死的消息,像風一般轉瞬傳遍整個楚國,大民百姓之家,千里連營之內,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他。 方輕塵沒有死,鎮國侯沒有死。 喊著他的名字,百姓們因災難而麻木的眼睛慢慢有了光華,叫著他的名字,士兵們因戰爭而疲憊的容顏,漸漸有了光彩。 他們不認識他,不熟悉他,然而,他們已聽了太多太多他的故事。 各方豪強,為了各自的利益,都在歇力神化他們的恩師,他們的故帥,聽得多了,所有人都知道,方輕塵是人間戰神,是楚國擎天之柱,因為失去他,楚國才陷入災難之中,奇Q□suu.gom書那麼,當他重新來到人世之後呢?是不是,災難就要過去了? 人們都在期盼著,人們都在等待著,不管身屬何地,不論是哪一家軍隊的下屬,這個時候,這些平凡的人,對於那幻想中,高高在上,滿身金光的完人,充滿了敬仰和期盼。 此刻,方輕塵在做什麼呢? 「很好,很好,秦旭飛雄踞北方,你們卻在這邊鬧得雞飛狗跳。」方輕塵哼哼冷笑:「遠楓和江朗他們搶著立皇帝,你和王哲就搶地盤,當年軍中的同袍現在全都各自為政,互相還打得歡。現在這楚國天王將軍滿天飛,那些地方豪強你們壓不住,讓他們各個得了機會去自立,已經夠丟人,居然還弄到不管原來是農夫苦力,是個兩條腿的人就能在楚國稱王的地步,這些年,你們可真是給我長臉啊!」 方輕塵當然不會當著軍帳裡一堆將軍們公開責備卓凌雲。書房裡很清靜。旁邊只有一個被方輕塵抓來靠著窗子做功課的趙忘塵。可是卓凌雲還是慚愧得想找個地洞鑽。雖然這些年他早就習慣了一人獨尊,但被方輕塵這夾槍帶棒一通冷嘲熱諷,情不自禁地就想屈膝請罪。 「給我站直了。」方輕塵一抖手,茶杯蓋子滴溜溜飛出去,在卓凌雲將曲而未曲地一雙膝蓋上撞了一下,倏又斜飛出去,無巧不巧在那裝模作樣寫書稿,眼角一直往這邊飛,耳朵豎得筆直地趙忘塵腦袋後頭狠狠磕了一回:「看什麼看!等會把你的窗課拿來我瞧,答得不好。有你好看。」 說話間,把兩人撞得隱隱生疼的茶杯蓋兒,已經飛了回來,方輕塵探手一捏,將它蓋回茶杯上。 趙忘塵趕緊地把頭往桌子上的紙堆裡埋,努力奮筆疾書。卓凌雲老臉微紅。低了頭,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凌雲。你到底有沒有知道你錯在哪裡?」 「我私心太重,雜念太多,一心只圖私利,不肯為國家百姓……」 方輕塵聽得渾身發麻,伸手揉著眉心。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不長進?拜託你以後見人的時候,千萬別說你是我教出來的。」 這樣語氣態度,倒叫一直有些緊張的卓凌雲輕鬆了下來。 以前。方輕塵在人前,是溫厚仁和的主帥,但在同他們這些年青將領們廝混一處時,卻總是沒大沒小,語多隨意。每回大家出錯,他就愛用特別誇張的姿態說:「這麼簡單地事也做不好,拜託以後千萬別告訴人家我教過你們。」 雖然他現在重迎了方輕塵為帥,但是要說兩人之間已經完全是舊日情懷,那怎麼可能。時移世易,雖然熱血溫情未曾消磨殆盡,隔膜疑慮,也總是有了。 想不到,不過是短短一句話,便叫他彷彿回到了舊日時光。 「國家百姓,天理人情,當然要講,但是也要看怎麼講,什麼時機講。亂世之中,有了機會,有了權勢,想要為自己爭取一些有什麼好慚愧?就算是你沒有一統天下的雄心,擁戴你的手下,也一定會逼到你有這個雄心為止。我恨的是你們的手段啊!手段!太笨!太笨!」 方輕塵真是恨鐵不成鋼:「欲圖天下,速度要快,代價要小。別的都是小節。上策麼,弄個大義地名份,要麼你說楚國舊臣彼此都不可內鬥,要麼你說方侯舊屬都不當互相為敵,要不你去號召大家組成聯軍討伐秦軍!找個什麼借口不好?你們之間互相暫時和平,就可以在暗地裡,透露與大家共商分割天下的大計地主意,脅迫引誘其他諸侯聚會,然後一舉而剿之。中策,是遠交近攻,分而破之,雖時間會拖得長些,也不至自傷元氣。可你看看你們!各個早早打明旗號,然後不管親疏遠近都呼啦啦一團混戰,鬥來鬥去,舉世皆敵,成什麼樣子!打仗打得除了打仗什麼都顧不上了,沒人種田,沒人織布,民不聊生,什麼狗屁順天大王,奉天將軍……」 卓凌雲終於忍不住低聲辯解:「那兩股亂賊,都不是我們屬地冒出來的。江州的何司馬,柳州的蘇提督,平時倒是耀武 ,秦軍一來,他們卻不敢交戰,只是躲避,等秦人過又瘋狂地搜括民財,想在亂世之中先餵飽自己,這才逼反了百姓!這兩股賊人都是數日內就嘯聚到數萬人,蘇何兩家地家人被屠盡,財物被擄絕,也算自作自受。可是這些造反地人,根本什麼也不懂,滿腦子除了造反就是搶劫,蝗蟲一樣,到處流竄,走過哪裡都是赤地千里,現在也沒人顧得上剿滅他們,實在是……哼,也只有何蘇這等無能之輩,才會讓治下鬧出這等亂子來。若是換了我……」 「換了你,在苗頭初起的時候,你就帶著精兵把一切亂黨斬盡殺絕了?」方輕塵挑眉笑問:「很值得自豪嗎?」 卓凌雲被堵得說不成話來,半晌,咬了咬牙,道:「是,就算我盤剝不似何蘇苛酷,但這樣的情形再繼續下去,終會有百姓揭竿而起,我縱能仗著兵精將猛,鎮壓個幾回,但內憂外患,層層交困,總有一回,沒法應付過來,就此萬劫不復。」 「咦?你居然也還是長進了點。」方輕塵有些意外,笑:「學會認錯了?不和我死皮賴臉了?」 卓凌雲苦笑:「敢不認錯嗎?以前我單身一個,是可以任性。現在我地勝負成敗,不但關係著我的整個家族,還牽連著我的部屬,親信,士兵,百姓。方侯,選擇迎回你,我覺得是這幾年做過的最明智的抉擇。我放棄的那些東西,不過是沙上之塔,隨時都會傾覆。你卻可以未來的風波劫難中,保全我,保全我的家族,還有所有曾經跟隨我的人。」 方輕塵微微一笑:「你對我這樣有信心?」 「如果方侯尚且不能,天下復有誰能!」這話說得真是理所當然。 方輕塵曲指漫不經心虛空一彈,靠窗處的趙忘塵抱著腦袋痛哼一聲,趕緊再次把偷瞄的眼神收回到眼前書本上。 ———————————————— 當方輕塵正在和卓凌雲虎視眈眈地打量楚國各方勢力,想確定該從哪裡下嘴的時候,風勁節藉著海路,乘舟而來,終於再次踏上了趙國的國土。 仰天哀歎。 方輕塵死而復生的消息,還沒有來得及傳到這個一向十分閉塞,少與異國通音訊的國家。不過,當然已經有人忙不迭地通知了他。 「好端端的,歎什麼氣,不是離你朝思暮想的人越來越近了嗎?」張敏欣的笑語響在耳旁。 唉,為什麼不管多正常,多坦然的關係,這個可怕的女人總能說得曖昧無比呢? 「是越來越近了,可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輕塵有辦法撒大謊,那是因為楚若鴻瘋了,別人都沒辦法揭穿他。難道我也跑去告訴東籬,我讓修羅教主派人調了包?他要會信才怪呢!」風勁節鬱悶極了。盧東籬可是親眼看他受斬首之刑,還抱著他硬捅了他九劍,如果這樣還會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弄錯,真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自己要是真敢這麼說,他用腳趾頭也能想像出自己好朋友那臭到極點的臉色。 張敏欣笑個不停:「你可以告訴他,你被神人所救啊,反正這個古代,所有不合理的事,往神仙身上一推就好辦了。」 風勁節哼了一聲,對她這個餿主意不置可否,只是問:「他在哪裡?」 「喂,你知道規矩的。就算你是正常入世,我們也不允許洩露消息,何況你現在是違規逃學啊同學,如果我幫你,我自己就要被扣學分了。」 話雖是說得佔盡道理,語氣卻惡劣得讓人不能不設想,這個傢伙只不過是喜歡看人著急罷了。 不過風勁節也不指望她:「罷了,我自己去找。」 抬頭望向遠方無盡前路,心中回想著離開小樓時,盧東籬的所在,判斷應該往何處而去。 前路縱然再遠,他與他的距離,畢竟還是在不斷地縮短。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總有一天,他能夠來到他的身旁,一如舊時,大大方方地叫他一聲:「東籬!」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六章 - 不用你選 佐武陵節席使府裡,王哲樂得找不著北:「方侯沒有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我軍有救了!」身旁軍師一句話,說得王哲笑容一僵。「武陵地寡人微,將軍既然早已有心擇強而投,如今方侯主事,將軍不必顧慮被投閒置散,架空奪權……」 王哲傻愣片刻,道:「是啊,我要親自寫信給方侯,表我投誠之心。」提筆飽蘸了墨汁,抬起的手腕卻落不下去,半晌,一滴墨汁濺落在宣紙之上。 歎一聲,拉過另一張紙,王哲幾乎是閉了眼,刷刷刷往下寫。方侯,你活著,我很高興。可這話這樣寫在紙上,怎麼就變了味。唉,方侯,你看了這信,還會不會相信,我是真的很高興……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方侯他不會死!」統率一地的大將軍江朗,激動得如同孩子。 「將軍,以方侯往日性情來看,只怕不會認同將軍私立皇帝之事……」 「廢了廢了!我早看那小子不順眼,成天和我擺皇帝架子,以為他姓楚就了不得啊?廢了廢了!」江朗兩眼發光:「給我準備一下,我要立刻去面見方侯。」 「那可是卓凌雲的地盤!」 「去的就是他卓凌雲的地頭,有方侯在,他敢把我怎麼樣?」江朗得意地齜牙一笑:「早就想投個人了,可投他秦人,咱們丟了方侯的臉。蕭遠楓他另立著一個皇帝呢,一早瞧我不順眼。最可恨就是這姓卓的,成天罵咱們叛逆不義。還好幾次差點來打我。我招他了惹他了?現在好了。方侯回來了,我就大模大樣到他地頭上去拜見故帥,我就當著他的面在方侯面前說他地壞話,告他地狀,哼!」 —————— 書房之內,方輕塵起身向門外走去,卓凌雲緊隨其後。 趙忘塵一邊寫功課,一邊注意這邊的動靜,眼看著兩個人走向房門,心裡剛鬆一口氣。卻沒料到從他身邊經過的方輕塵一把抓起他眼前的紙張,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皺眉:「叫你論當今天下大勢,提上中下三策,如何一統大楚,平定天下。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你這寫的都是什麼東西?」 趙忘塵還沒低頭呢,卓凌雲先出一身汗。方侯以前教他們的時候。可沒出過這麼恢弘的題目! 「出去給我扎馬步,晚上不許吃飯,再把我教你的心法給我默寫十遍,要是錯了一個字,有你好看。」方輕塵冷冰冰訓斥道。可憐的少年灰溜溜跑了出去。 卓凌雲充滿同情地看了看少年的背影。這小子沒得罪方侯吧?方侯這是要造就他。還是純粹想整治他?昨天還只會嚮導引路。今天就得分析天下大勢,為國家為百姓出謀獻策啦?一邊讓人家作題,一邊還特意在人家耳朵邊上嘮叨天下大局。他一個大孩子,哪裡來地定力去思考分析。方侯你夠狠毒。 出了帥府,騎了駿馬,一路策騎,街市蕭條冷落,百姓瘦弱麻木,旁邊就是方侯並肩而行……卓凌雲汗出如雨。趙忘塵的功課是交在紙上,他的功課,卻是交在了這裡。 方輕塵倒是沒說什麼話,神情也平和,甚至還微微一笑,安慰他:「我這一路回京,途經不少地方,大都比你這裡更糟。」 卓凌雲臉上不知是該青還是該紅。方輕塵又道:「真說起來,你這裡啊,也就比秦旭飛差些。他那邊亂後剛定,雖說也談不上繁華,到底還不會強徵兵士,百姓家裡,聽說也還有隔夜之糧。」 卓凌雲的臉都快成朱肝色了:「強徵兵士他未必是不想,只是不能。他畢竟是秦人,弄幾萬拿了刀劍的楚人在自家的軍隊裡,他自己放心麼。」 方輕塵搖頭笑道:「秦旭飛地確比你們要艱難得多。他以異國之兵,鎮我大半國土,難免百姓排斥,士族對抗。可在他的治理下,境內沒有大亂,百姓也過得還好。說到底,對於老百姓來說,比起能吃飽穿暖,衣食無憂來,朝廷正不正統,皇帝是誰,實在是小事了。」 卓凌雲大滴地汗幾乎要落下來了。敢情皇帝是誰,這屬於小事啊。忍不住說道:「可無論怎樣,他畢竟是秦人,只要稍有行差踏錯,百姓便會對他加倍怨憤。現在江州柳州那邊民亂未平,他要忙著平亂,乘著這段時間,方侯您收攏天下英豪,匯聚力量,就可以與他決戰……」 這次輪到方輕塵臉色發青了。 秦旭飛這個老對手的確能幹,不只是能征慣戰,治國之術也不弱於人。但是他能在楚國這片土地上立穩腳跟,說到底,還是自己教出的手下太不爭氣。南楚亂到百姓紛紛往北楚逃去避難,在北楚的楚人看了,還有心情反抗秦人?而現在,在北楚幫他牽制住了秦旭飛的,是亂民,可是不是反抗秦旭飛地亂民,而是被何司馬,蘇提督這兩個楚國敗類自己逼反地亂民,讓他怎能不鬱悶? 農民起義啊! 不是不同情那些被逼到絕處憤然而起的百姓們,然而方輕塵也很清楚,沒有好的領導,沒有足夠高遠地謀略眼光的話,這些往日窮困至極的苦漢子們,在奮而反抗之後,只會不斷搶掠財物,瘋狂殺戮來發洩憤怒。這種情緒會瘟疫般肆意漫延,如果不得控制,便是赤地千里! 寧當太平犬,莫為亂世人。這種混亂,對老百姓來說,比嚴酷的盤剝還要可怕。 方輕塵沒法為這種事情感到高興。北楚的半壁江山,江州柳州那些曾經在他守護下的子民,現在正翹首盼望秦旭飛這個秦國人,來解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方輕塵閉了下眼。 他過目不忘。他親近下屬。那些在他的指揮下,為了守護身後的國土,笑著倒在秦楚邊 的勇士。數也數不清。可是他都記得。每一個人地音都記得! 那些裸露戰場之上地屍骨,那些拋卻的頭顱,灑盡的熱血,算什麼,都算什麼! 北楚的百姓,現在會怎樣想。那些英靈若是地下有知,可還能……笑得出來。 此刻,二人已隨意策騎行出城外很長一段路了。正好看見遠方煙塵四起,頗有大隊人馬行軍的氣勢。方輕塵知道前頭是駐軍所在,心中一陣溫暖。笑道:「你們在練兵啊。」 卓凌雲老臉一紅,就要阻攔,可方輕塵已是一鞭子敲在馬上:「咱們去看看。」 卓凌雲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二人雙騎即至,自是一路通行無阻,所有關卡迎面而開。將士們紛紛舉起刀劍遙致敬禮,轉眼就到了煙塵四起的新兵操演區。 呵呵。果然是在「操練」啊,一大群衣裳破爛,雜亂無章的「士兵」,手裡握著被從家裡搜來的柴刀,鐵耙之類。少數幾個。算是有不知道是從哪裡撿來的極其粗劣的弓矛,正跟著老兵,不倫不類地學習殺人地動作。 幾個負責操練新兵的低級將領趨前行禮。臉上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是的,這些新兵,都是穿著家裡的衣服,拿著家裡的「武器」,操練一段時間,就被趕上戰場送死的。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他們無可奈何,也只得從俗。可面對方侯,他們不能無愧! 然而,方輕塵沒有責備什麼,只淡淡掃了一眼,簡單說道:「你們繼續吧。」便撥馬掉頭離開。 羞恥啊,羞恥啊! 他平靜地神色中,帶著的那一絲悲涼苦澀,足以讓這些不能在邊境上保國泰民安,卻改在這裡「訓練新兵」地將領兩天吃不下飯。 回城路上,方輕塵沉默許久,才深深歎息:「凌雲,我不是神仙。這樣的軍隊也許有機會拼過蕭遠楓,但一定贏不了秦旭飛。」 卓凌雲咬牙道:「所以,要乘著秦旭飛現在分身乏術,盡早收攏各方勢力,這才可以精簡軍隊,集全力與之一戰……」 「秦旭飛是否分身乏術還是問題。如果要盡快對付我們,他大可同那些亂民達成協議,高官厚祿,財物美女,完全可以臨時收買那些並無長遠謀略,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農民……」 方輕塵話猶未盡,卻見前方一騎如飛而來:「方侯,大將軍,喜訊啊……」 凌方人未到,喊的聲音已是震天響了。待到近前,還不待施禮完,已是興奮道:「帥府那邊剛剛收到武陵節席使王哲,賀方侯復歸的親筆信,建州琅琳江朗大將軍也派人來傳信,說是要親自面見方侯。方侯……」他太過欣喜,一時竟不知可以說什麼。 卓凌雲也是喜上眉梢:「方侯復歸人世,果然是眾望所歸,這二人做過表態之後,其他勢力就算存有觀望之心,也該知道進退了。」 「其他勢力……」方輕塵微微一笑:「最重要地,還是要看遠楓怎麼選。」 凌方皺眉:「本來他一直在集結軍隊,準備與我一戰,自方侯重歸地消息傳出去之後,這軍隊倒是停止集結了,卻也沒有解散復歸的跡象,此人的心思……」 卓凌雲將心比心,自是知其矛盾所在,不覺苦笑:「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只是他還比我多了個擅立帝王之罪,若是承認了方侯地地位,那……哼,不過,他最後也沒有別的選擇。」 「這一次,我不打算讓他選了。」方輕塵的笑容是平靜的。 凌方和卓凌雲一怔,愕然望向他。 「遠楓的妹子不還在咱們這裡坐客嗎。現在我是東道主了,總該去看望一下貴客。」自從離開小樓,方輕塵第一次笑得瀟灑爽朗:「凌雲,陪不陪我去看看你未來的弟媳婦?」 這一次,他不會再讓任何人選擇了! 選擇,太艱難,太痛楚,太煎熬。 有一個卓凌雲就夠了!把一個卓凌雲逼到盡頭就夠了! 從卓凌雲那一跪之後,他便已經再不是那個然一身,來去自如的方輕塵。 這一次,遠楓,你不用選!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七章 - 誰更狠心 控陽川三郡的大將軍蕭遠楓,徘徊不定,猶豫不決。凌雲一般無二,他也召集了一眾非當年方輕塵舊部的下屬開會密議。 「方侯會藉機索權,此事斷不可為。」 「要不然,大將軍寫信請方侯前來,以表大將軍確有舊日情誼!」 「請他來?只怕來了就送不走了!他現在有了卓凌雲的所有勢力,已經不再是孤身一人,難道我們還能架空他?」 蕭遠楓一言不發地靜靜旁聽。 最終有心腹謀士立起身來道:「大將軍,若實在別無他法,不妨一口咬定,那人不是方侯,而是卓凌雲派人假冒以欺瞞天下的。」 「妙計!」四周眾人連聲稱好:「本來這就是卓凌雲一面之辭,也沒個證據,誰能說這不是他安排的一齣好戲?」 「不可能!」蕭遠楓終於開口歎道:「卓凌雲為了勝我也許會不擇手段,但絕不敢拿方侯的生死開玩笑。」 周圍人還待分說,他已經擺了擺手打斷:「我明白,這是不是事實,和我們承認不承認這是不是事實,是兩碼事。可是……我沒有辦法否認方侯。我知道自己沒辦法指著真正的方侯說不是。所以,此計還是作罷吧!」 密室之中,又是一片紛亂商議。 —————————————————— 「阿虎,你告訴那個無聊的傢伙,本小姐忙得很,沒空理會閒人。」 「阿虎,你告訴那個口是心非。自驕自矜的女人。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地!」 「阿虎……」 「阿虎……」 隔著老遠,方輕塵一行人就聽到一個院裡,一個院外,一男一女,聲音一個賽一個高,口氣一個賽一個地兇猛。 方輕塵忍不住笑了:「小兒女情懷,真是可愛啊。可歎咱們這幫子人都老了。」 卓凌雲鬱悶。人家女孩家也就罷了,你卓子雲跟著瞎胡鬧什麼? 自方輕塵的身份被證實後,軍中的猛將謀臣,誰不在為即將掀起的風暴而忙碌緊張。只有這一對,至今還在忙著鬧彆扭。 蕭曉月就是不肯見卓子雲,派了乳兄阿虎,牢牢守在院門口。卓子雲幾番高呼解說,蕭大小姐聽也不聽,話也不肯對卓子雲說一句。每回要說話,必囑阿虎轉告。儘管那語聲又高又響。用不著任何人轉告,大家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卓子雲初時還忍氣吞聲,陪幾聲不是,說幾句好話,時間長了。你蕭大小姐還要鬧個不休。他卓大少爺也火大了。不就是比誰的嗓門大,誰的底氣足嗎?比就比吧! 總之這二位,現在整天就隔著一道院牆。藉著阿虎將對方奚落來嘲笑去。可憐的阿虎,站在門口,兩面被吼,給擠兌得頭暈眼花。而其他知情人,則多是遠遠圍著笑看好戲,甚至開起賭盤來,賭這兩個活寶誰先讓步? 不過,這種小兒女情事,又鬧得好笑,所以大家有意無意都瞞著卓凌雲。卓凌雲這兩天也就光顧著和方輕塵忙正事了,絲毫未曾察覺,此刻陪著方輕塵行近,見那卓子雲還在對著院子高喊:「阿虎,你……」氣得他沉臉重重咳嗽一聲! 卓子雲驚覺回頭,發現不只是大哥,連方侯都在笑吟吟看著自己,登時紅了臉。急行三步,上前行禮。 卓凌雲恨不得拿手裡的馬鞭劈頭蓋臉抽他一頓,最起碼也該一腳踹過去。奈何當著方輕塵的面,又不好這般失禮,於是乎只是抓著馬鞭子對著卓子雲指指點點,氣得都沒詞了。 方輕塵向前行出一步,有意無意攔在二人之間:「凌雲,你老了,不解這等少年情懷,就少說幾句吧。」他笑笑沖卓子雲招手:「你對她不住,好好陪個禮便是,何必同她對著幹,叫人家女兒家如何下台?」 卓子雲又羞又窘,一張俊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方侯,我對她,好話都說盡了,陪小做低的事也都做完了,她還不領情,甚至見都不肯見我一面,我……」 「好好好,我幫幫你地忙。」方輕塵搖頭失笑,向院子走去。 那憨直的少年阿虎,顯然也知道他是什麼人,但還是挺著手臂攔住院門,一步也不肯退。他的臉色有些白,但語氣還是很堅定的:「我答應了小姐,她不點頭,我不讓任何人進來。」 方輕塵也不勉強他,笑著提高聲音道:「蕭小姐寬宏大量,就看我方輕塵的面子上,諒解了子雲這一回,如何?」 一陣沉默之後,房中傳出了蕭曉月銀鈴般的聲音:「方侯,請恕我念男女有別,不便出門行禮。您是我大楚國擎天之柱,也是我兄長生平最敬重地人,原本方侯有命,曉月萬死也不當辭。只是我與卓子雲之間,純屬私事紛爭。方侯日理萬機,心慮家國,如此芥微小事,怎麼值得方侯勞心費神。」 卓凌雲濃眉一皺,微微動怒:「這丫頭對方侯竟敢如此無禮,他哥哥平時怎麼教她的。」 其實這番話說得咬文嚼字,骨子裡雖硬,表面上地禮貌總還是顧到了。這也是蕭曉月對方輕塵三個字,太過忌憚的原因,要不然,還不定得怎麼硬梆梆一句話頂回來呢。 方輕塵卻只聽得好笑。這個時候記得男女有別了?帶著個乳兄,離家出走,千里奔波,半夜私會未婚夫時,怎麼不擺三步不出閨門的譜了。 他乾脆真的縱聲長笑起來:「罷罷罷,子雲!既然蕭小姐無心,你也不用再勉強了!凌雲,你明日就安排人手,護送蕭小姐回他兄長處,我們就招集兵馬,擺開陣仗,明刀明槍。傾力一戰便是!」 話猶 房門猛然大開,蕭曉月臉色蒼白,快步衝出:「方侯麼意思?!」 方輕塵故作驚詫:「蕭小姐既然不肯原諒卓子雲,那蕭卓兩家,親家變仇寇已成定局,我們自然要早做打算。不過,仇敵之間,也要光明磊落,我們自是會送小姐回去。難道小姐反倒不願意走?」 蕭曉月又驚又怒:「方侯!我兄長每每提起你,都敬若天人,稱你忠肝義膽,仁厚重情,如今天下紛亂,國事日下。你怎忍心看大楚國昔日舊臣自相殘殺!你……」 方輕塵臉色便冷了下來:「我方輕塵不是神人,平不盡人間是非。你與卓子雲青梅竹馬。多少情誼,只為一時困厄未決,任他如何陪罪,旁人如何苦勸,你都再不肯復合。蕭卓兩派。長日紛爭。舊仇新怨數之不盡,怎堪再加上一個你!不是我無情,只是你蕭大小姐狠心。」 話音一落。他轉身便走。蕭曉月慌張地疾步奔了來,攔在他身前:「方侯!你……你不能讓他們打起來!他們都是大楚將士,大楚男兒,打起來……要死傷多少人,我和子雲,我和子雲……」說到這時,忽得淚下,這高傲的小姐雙膝一屈,拜了下去:「方侯,我求你,我求你阻止!」 一旁站地卓子雲心中也是一酸,趨前一步,與她並肩拜了下去:「方侯,我也求你……」 如此戲劇性地變化,看得旁人兩眼發直。卓凌雲心中哀歎,小孩子家啊,太不經事了啊,這三下兩下,就讓人給帶進套子裡去了! 凌方也是瞠目結舌,不是方侯來求蕭小姐幫忙地嗎?怎麼三下兩下,變成蕭家大小姐給方侯下跪了呢?這這這……方侯你太狡猾了! 方輕塵蹙眉歎息:「你們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蕭曉月堅持到:「方侯不應允阻止此戰,曉月絕不起來。」 方輕塵搖頭苦笑:「若是可以,我也願親自去勸勸他。只怕,會有很多人不想我見到他,就是他自己,也未必願意在沒有準備地時候面對我。」 蕭曉月疾聲道:「我為方侯引路,看什麼人敢攔!見到了大哥,方侯只管像以前那樣教訓他,看他敢不敢回嘴!」 方輕塵一挑眉,慨然道:「好!蕭小姐一介女流,尚可為蒼生如此擔當,輕塵乃是男兒,又豈落於人後!我便冒險走這一趟又如何!」 蕭曉月感激涕零:「多謝方侯。」 轉眼間,大事已定,旁邊地卓凌雲汗也下來了。以前怎麼沒發現,自家未來的弟媳婦,竟是這麼個直心眼的莽撞姑娘。 凌方則正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著方輕塵。嘿呀,以前當小衛士的時候,還真沒看出來,原來方侯是這麼陰險。明明是他不得不求著人家,利用人家,要人家為他冒險,怎麼這就成了他被人家求得心軟了,他勉為其難去冒險啊?可憐的蕭大姑娘,你這裡都被方侯賣了,還當自己欠他好大一個人情。 ———————————————————— 夜已經深了,卓凌雲和凌方兩個,卻還在方輕塵屋內死賴著不走。 「方侯一定要去,那也要多帶些人手吧。」 方輕塵頭痛:「如果是去打仗,那要帶上一支軍隊才能夠。既然不是去打仗,我帶那麼多人做什麼,浪費糧食?」 「可是方侯只帶三十幾騎,我們實在放不下心。」 「不放心什麼?」方輕塵微笑:「你們覺得蕭遠楓會拿我怎麼樣?」 卓凌雲與凌方相視一眼。 「他不敢!」 「他不能!」 有意無意間,卻誰也沒有說:「他不會。」 如果人總能按理智按照對自己最好的方法行事,這世間也就會少了很多意外。但是,意外,卻總是在發生。 「方侯膽略才智,世間無雙,闖這龍譚虎穴,原本也是小事,只是……」 「此一去,是要繞過所有關卡屏障,最後突然現身,以雷霆之勢,天人之姿,直接現身到他們重兵駐紮之地,打他個措手不及才行。人帶得多了,只怕就不能真正隱匿行藏了。」方輕塵歎口氣,耐心地仔細解釋了一遍:「明白我的難處了嗎?天色很晚了,能不能拜託你們出去時順手關門。我真的很累了,再過幾天就要出發了,我需要養足精神!」 知他耐性也到底了,卓凌雲只得苦笑起身,凌方也跟著站起來,卻又深施了一禮:「方侯往蕭大將軍處去,卓將軍便需留在軍中鎮住大局,請容末將隨侍在方侯身旁。」 方輕塵一笑:「好了好了,你要願意跟著,凌雲又肯放人,你就跟著吧。我威風地時候,也很希望多幾個人看。」 房門忽然被人「砰」得一聲推開,「我也要去!」 喘著氣站在門口的,是趙忘塵。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八章 - 或可同行 門忽然被人「砰」的一聲推開,「我也要去!」 喘著氣站在門口的,是趙忘塵。 方輕塵面露不悅之色:「我的房間,凌雲都不敢不傳而入,你倒是膽大!」 趙忘塵上氣不接下氣,喘息了好一陣子,才能正常說話:「我聽他們說,你……你……你只帶一隊衛士就要去見蕭遠楓,那麼危險的地方……你……你帶上我!」 「知道危險你還要去!」 「我要跟在你身邊!」趙忘塵咬著牙說。 方輕塵深深看他一眼,忽然開口叫道:「凌方。」 「是。」凌方上前一步。 方輕塵的聲音冰冷:「我給你三天時間,教熟他最基本的騎術,不論吃喝拉撒,三天之內,不許他離開馬鞍!」 凌方雙手抱拳,大聲道:「是!」 方輕塵再看向趙忘塵:「三天之後,你與他一同放馬奔馳,五十里內如果能不被他拉下,你就有資格陪我闖龍譚虎穴。」 少年慢慢挺直了背,抿著嘴,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卻有出奇的銳氣:「好!」 凌方一笑,過來拍拍他:「跟我走吧。」 趙忘塵一語不發,跟著他轉身要走,卓凌雲卻特意在他身後說了一句:「在我的軍隊裡,凌方的騎術是最好的。他十幾年戎馬生涯,平時有一半時間是在馬鞍上。」 少年單薄的背影有些僵,但背一直筆挺,腳步終究也未曾停頓。 一直到前方二人出了院門,再不見蹤影。卓凌雲才猶豫道:「方侯。這孩子有骨氣,有志氣,人也聰明。上回我雖沒看過他的功課,但也掃了一眼,那一筆字也不錯。看他平日起居動作,不止是天生的靈活,應該還是練過幾天功夫地,不過……」他望向方輕塵:「他並不擅長騎射。」 方輕塵一笑點頭:「從一個人走路地姿態就能看出這人是不是熟練的騎手,你為將多年,這份眼力要還練不出來。那就真該打了。」 「方侯,我明白你造就他的苦心,只是這樣……是不是太急太重了?」 方輕塵沉默了一會才道:「凌雲,這個楚國,等不起了。」 他曾經等過一個人跟上他。他等了十餘年。 方輕塵目光淡然下垂,聲音平靜無波:「我也再沒有耐心。再去為任何人去等待了。對了,混進京城的探子有回信沒有。陛下他……現在如何?」 「秦旭飛曾經大規模清洗過皇宮中的下人,我們以雖派了不少人混進京城,現在又照方侯的諭令讓他們打探宮中陛下的消息,但是現在宮裡的情形被嚴密封鎖,短時間內。怕是難知詳情的。目前能夠參看的。只能是以前送出來地情報。似乎秦旭飛進宮之後頗為善待陛下,陛下被照料得應當還是不錯的。」 方輕塵面無表情聽完,再沒有多問一個字。 那個人。他不是不掛心。但是,比起那個人來,盡快結束眼前這場浩劫,更是緊迫。有太多的亂局需要他來鎮,太多的亂線需要他來收,這個亂世,已經持續得太久了。國家拖不起,百姓拖不起,所有人,都拖不起了! 方輕塵有些自嘲。早知道所有的選擇都要付出代價,卻原來,被別人所選擇,代價也是如此沉重。卓凌雲那一跪,算是徹底將他拖下了水。他再不能當自己是局外之人,來去自如,再不能快刀斬亂麻,抽身而退,脫身而出。 他放不下這份責任了。 站在窗前,遙望京城方向,方輕塵幾乎是有些苦澀地笑。 原來,一次又一次,你們都不選擇我,也是我的幸運。原來一旦我被選擇了,也就被羈絆了。再不能隨心所欲,再不能走過一遭,揮揮衣袖,依然故我! ———————————————————— 三天地訓練,趙忘塵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然而,他沒有抱怨。因為,這三天,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其他準備與方輕塵同行地軍士們,是怎樣的男人! 三十六人,都是軍中精銳,都是當年曾駐紮邊城,在方輕塵帳下,身歷百戰的勇士。 趙忘塵在可怕的騎術訓練中苦苦支撐之時,不是沒有過軟弱。但是,就在他的身體不聽他理智地制止,叫囂著要放棄,要從馬上跌下之時,這三十六人地集訓演練,就在他的眼前展開。 區區三十六騎人馬,令旗之下,倏然分合,變化萬千。合則勢如猛虎,尖刀銳利,萬馬千軍也不能擋。散則如電四逸,便有百倍之敵,也不能將這區區三十六騎盡數包圍。 可以渡高山,躍平原,涉河流,可以不眠不休策馬奔馳五百里以上,一通鼓內,下馬列陣作戰。 這些真正的軍人,彷彿鐵打銅鑄一般,那是屬於男人地陽剛威武!被那三十六人的眼光掃到,一股剛毅悍勇,便生生把少年激得血氣翻騰,渾身不知道從哪裡又湧出力量。趙忘塵咬著牙,盯著他們,看著他們,於是,這三天噩夢般的地獄訓練,他到底是堅持了下來! 三天後,方輕塵一身戎裝,率領諸將看眾人演練騎術。 趙忘塵在凌方的帶領下,與三十六騎一齊策馬飛馳。行出三十里再轉馬回頭。凌方一馬當先,最早回到營地,其他三十六騎,陸續緊跟返回。 排在最後的,是趙忘塵。他與前面最近的一匹馬 相隔著相當的距離,但是,他畢竟沒有被完全拉下。 回到營地,以凌方為首,其後三十六騎,迅速排位列陣,縱然汗濕重衣,他們也是神色肅然,動作快捷,看不出半分疲憊。連馬兒都因為久經訓練。而不曾發出一聲雜嘶。 趙忘塵也努力照樣列隊,但是他的手在抖,他的身體幾乎要軟倒在馬身上,只是勉強靠一股志氣在苦苦死撐。要像其他軍士那樣,身形如槍一般筆挺,他終於是做不到了。 卻見那眾將之前,白袍銀甲,陽光下恍若神人的男子,徐徐策馬,慢慢地走近了他。 難堪間。趙忘塵咬緊了牙關,偏了頭不願直視他地眼睛。 方輕塵淡淡地掃他一眼。因為過度消耗了體力,少年疾馳之時,漲得通紅地臉,現在已經變得蒼白。倔強的眼神,壓不住的喘息。顫慄的手和腳。讓這種平時沒多少機會接觸戰馬的人,忽然面臨如此高強度的訓練。真是難為他了。 方輕塵垂了眼,正好看到一滴滴的鮮血,慢慢地從趙忘塵的腳下滑落。三天不離馬鞍,他的大腿內側早已被磨得鮮血淋漓,不成樣子了吧。 「你這樣的騎術。會成為我們地累贅……」 冰冷的話語。刺耳刺心。趙忘塵閉了眼,去接受最後的判決。 「但是,你有資格留在我身邊。有資格與我同行,有資格,和我一起去冒險。」 趙忘塵一驚,抬頭,轉眸…… 熾烈的驕陽半落,正襯在那人身後。銀甲白袍雪白駿馬,籠罩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英姿威武,不似真人。 他不是凡人,他是一個傳奇,一個神話。 而他,有了與傳奇並肩,與神話共馳,與這個叫方輕塵的人,一起冒險地資格。 一瞬間,趙忘塵的眼淚奪眶而出。 大哥!他說我有資格,與他站在一起!他說我有資格,留在他地身邊!大哥,他說我有資格,與他共闖龍潭虎穴。你在天有靈,可曾看到!大哥! —————————————————————————— 蒼山之下,十里連營,近看是浩浩蕩蕩,遠望如蟻蝗群聚。 這裡集結了蕭遠楓幾乎所有的兵力,本來是陳列邊境,但在得知方輕塵復出,卓凌雲認帥的消息後,蕭遠楓讓軍隊停止集結,從邊界後撤十里,在這蒼山下紮營。 是戰是和,如何進退,一直決定不下來。軍中高層日日開會,方輕塵昔年的舊部個個心煩意亂。 軍營裡人心浮動,不過,防務倒是未曾鬆懈下來。 以大營為中心,向四外延伸,每隔一兩里,就有哨卡,有烽火。也有流動的探馬,來去如飛,不斷通報著各方異動。 蕭卓邊境線上這二十餘里,本來都是肥沃地良田。應當時綠油油,平整整,陌縱橫,一望無垠。如今,旱災兵災,毀了這片土地。兵馬操練,踏硬了田野,泥土更是留不住水分,連雜草都乾枯了。一眼望去,一片枯燥地黃色中,坍塌的田埂裸露著,稀稀疏疏,是不怕旱也不怕踐踏也暫時沒有被戰馬啃掉的雜草,勉強點綴其間。 這天清晨,又是驕陽耀眼。滿營兵將剛剛開始新一天地晨操,營門前的哨卡卻看到了有小股的塵煙遠遠飛揚起來,不知是不是軍中的探馬提前歸來了。他們例行公事地發出警告,巡視營門的將領登上哨樓居高遠望。 不多時,人影漸漸清晰起來。因為離得近了,那些快馬緩下來,煙塵漸散,面目已經可以看清。 「那不是大小姐嗎?」 巡營的將領有些吃驚,連忙發令,哨樓上軍旗搖動,軍鼓乍響。迎上去查探的兵馬便再無攔阻之意,紛紛策騎,左右分開,護在蕭曉月身旁,伴她一同回程。 蕭曉月偷偷跑去卓凌雲的地界,被對方所擒的事,這邊早已知情。不過自方輕塵現身之後,卓凌雲便遣使送信過來,稱過幾天必會派人送回小姐。蕭遠楓也知方輕塵的為人,倒也並不擔心自家的妹子。但是,蕭曉月復歸,這一路上,十幾道哨卡關口,居然沒有人傳信回來,不能不讓巡營將領疑惑。 「小姐終於回來了,這些日子可把大將軍急壞了。」 「是這位將軍護送小姐回來的吧?敢問將軍如何稱呼……」 「小姐一路回營,怎麼前方哨卡沒有報信?」 蕭曉月一行來至營門,近處的幾員將領連忙聚了過來,和蕭曉月,阿虎,以及他們身邊那名眉目俊朗的卓凌雲軍中將領打招呼。聯營之前,三人身後不過十名精騎,對方自然是沒有惡意。 蕭曉月目光一掃眾人,並無下馬的意思,只笑道:「護送我回來的,乃是方侯。方侯有心一探故人,想要給大哥一個驚喜,所以,我沒讓前方的哨卡有機會報信。」 她這話說得無比輕鬆,臉上還帶著笑。四週四五個巡營將領的臉卻同時綠了,僵在那裡,四下忽然靜得出奇。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十九章 - 天生英雄 曉月話說得無比輕鬆,臉上還帶著笑。四週四五個巡卻同時綠了,僵在那裡,四下忽然靜得出奇。 似乎過了很久,才終於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小姐,您說什麼?」 蕭曉月眼波一轉,也不再言語,她身後十騎卻忽然放聲高喝:「方侯已至,故人何在?!方侯已至,故人何在?!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驚雷震耳,這呼喝之聲,響徹前營。 滿營兵士,無不愕然,高高的哨樓之上卻又再次敲起警鑼。營口眾人連忙遠遠眺望,卻見天邊又有幾十道煙塵乍起,整齊一線,推近而來。 巡營的主將轉身就要往哨樓去號令軍兵出擊阻截,蕭曉月卻一拉馬攔過去:「王將軍,來的是方侯!你只需在這裡耐心等待。」 「我身負巡營之責,豈可令外人輕易侵進營門五里之內?」 「那是方侯!是我大楚國的大功臣!是大哥最敬重的師長主帥!你敢稱他是外人?」蕭曉月怒視他:「大哥若在這裡,見你對方侯如此不敬,豈能饒你!」 蕭曉月氣勢洶洶,竟是匹馬攔住了營門,不讓這些巡營將領回返。這些將領一時間也是束手無策。平時蕭遠楓將方輕塵抬得和神一樣高,當做軍隊偶像來號召天下,現在,他們拿什麼借口闖營?拿什麼借口來衝撞眼前的大小姐? 「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營門之外,十個人。依舊放聲高喊。混雜了內力。激盪而出的聲音,遙遙傳出,整個前營都漸漸跟著沸騰。 方侯,哪個方侯?這天下間,可還有第二個方侯? 混亂,驚訝,震動,潮水般四下漫延。 操練的軍士們都不管將領還在下達什麼命令,而開始拚命向營門擠過去。將軍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遙望遠方。 騷亂以驚人地速度向大營深處漫延。 方侯來了,方侯要來了。方侯要親自來探故人了。 所有沒有軍令在身地士兵。紛紛向前營飛奔。當年曾在方輕塵帳下效力的將領士兵們,便是身負軍令,也忍不住往前營奔來。 他來了,他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新進的將領幕僚們。個個臉色蒼白,有人牽馬趕往前營。有人則轉身趕往中軍帳。 中軍帳內,蕭遠楓正對著案上空白的信紙,苦苦思索,該怎樣給方輕塵寫信,一個氣喘吁吁的謀士卻不顧禮儀直衝而入:「大將軍。方輕塵來了!」 毛筆跌落案上。再滾落地下,墨汁濺得蕭遠楓衣服下擺上點點黑跡。 謀士臉色蒼白地趨前,壓低聲音道:「大將軍。不能遲疑了!我們不能認他,不能讓他活著回去!」 他來了! 前營門口,擠擠挨挨都是人頭,無數雙眼睛遙望著遠方的煙塵,心跳加速。 地平線上,不過三十精騎,扇面散開,一線而來。三十匹馬,膘肥體壯,通體漆黑。馬上騎士,皆以玄色薄甲護體,外罩黑色大氅,遠遠望去,人馬一體,不可辨別。 三十騎,速度不算快,但是這樣整齊散開壓近來,卻自有一種凜冽的氣勢。 路上關卡,已經被蕭曉月一行事先破壞。其中軍兵,不是被迷倒,就是被繩捆索綁中。 所以,這三十騎,可以視路上的關卡為無物,就這樣,緩緩地,堅定地,壓近來! 離得還很遙遠,還看不清騎士身披的玄色大氅飄飛空際,但是,原本輕微的馬蹄之聲,此刻已是如同驚雷貫耳。那三十匹馬,馬蹄竟是同起同落,三十匹馬地馬蹄聲,硬是踏出了萬馬千軍的壯烈波瀾。 前營門口的兵士已經看傻了眼。大家都是識貨的,這樣的精銳,這樣的氣勢,誰不心折? 「快快列陣!」 「不得讓他們侵入營前!」 「任何人不經通傳,不可直闖大營!」 從中軍趕來地那些新進幕僚與將領中終於有人醒悟過來,絕對不能讓方輕塵這樣以雷霆之勢襲來,給全軍將士留下戰神的形象。 四周有不少人應聲。看見負責看守營門地將領還在發呆,有人翻身上馬,厲聲喝斥:「弓箭手!盾牌手!給我立刻列陣防禦!長槍手!組陣破馬隊!其他人全部各歸其位,無令……」 話還未說完,只覺眼前寒光一閃,他趕緊往旁全力側身一避,情急之下,幾乎跌下馬去。 一支利箭,兇猛自他肩頭掠過,「奪」地一聲,射入身後的木柵之上。 蕭曉月滿面怒容,手持強弓,彎如滿月,弓弦上又搭一支利箭,直直指著他:「你竟敢冒犯方侯?!」 就算大家心裡都恨不得殺了方輕塵,也沒有什麼人敢公開說這種話。反應快的將領只得道:「方侯乃我大楚國擎天之柱,我等何敢冒犯。可是軍中以帥令是遵,若無軍令,雖帝王之尊,也不可讓道放行……」 蕭曉月冷笑:「帝王至而不讓道可以,帝王至而阻截狙殺,那是謀逆!方侯到來,你們自可入營傳報,等候大哥將令,但是,誰敢對方侯無禮,休怪我不客氣!」 她柳眉倒豎,杏眼遠睜,回手舉起鞭梢,遙指遠方來騎: 怕什麼?這裡有十里連營,數萬大軍,你們連讓三十膽子,也都沒有嗎?」 語氣之中,滿是輕蔑,聽得一眾軍士,人人汗顏。 蕭曉月復又冷笑,策馬回身,馳出營外一箭之地,面對滿營將士:「我一個弱女子,也知道要敬忠良,尊英雄!方侯是大楚國的軍魂,是我兄長地恩師!誰要射箭狙擊。先殺了我!我要親眼看看。我兄長地精銳之師是如何勇武,親眼瞧瞧,楚國地七尺男兒,手中刀劍,是如何劈向自己地英雄!」 陽光下,她玉顏如畫,英姿颯爽,一番話更是說得凜烈非常,擲地有聲,軍中這些常年難見女子地爺們。不知大局的軍兵,由不得不傾心認同。 遠方,原本扇面間散開的三十黑騎忽然加速疾馳,聚攏成一條利落密集的黑線,蹄聲卻仍舊是不亂,驚心動魄。尖刀般直插過來! 轉眼便逼近大營最後一道警戒線前! 卓子雲領頭的那十騎人馬也馳至蕭曉月身旁,排開一線。齊聲大喝:「楚國人不打楚國人!」 卓子雲握住韁繩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手背上青筋暴露,整個人如同一張拉開的弓,繃得緊緊的,似乎隨時準備彈開來。 蕭曉月望了眼自己身邊的愛人。嫣然一笑。卓子雲有點臉紅。回給她地眼神卻是堅定。 若有不測,在我死之前,我總會護住你。 卓子雲不再看蕭曉月。挺起胸膛,直瞪營口諸人,怒吼:「兄弟們!秦人破了我們的國土,奪了我們的家園,擄了我們的妻兒!我們還要自己打自己人?你們中就沒有人家在北方?沒有人妻子受辱?沒有人父母無依無靠?你們難道,就不想再去看看自己的祖墳?「方侯回來了!方侯來要帶我們去奪回家園,重整河山,大家難道不情願!」 那些受令列陣的士兵們,終是刀槍下垂,弓弦鬆動,初聞令時地殺氣,已是大消。 幾個將領和幕僚見勢不好,無不紛紛喝斥。 「我們不是要對方侯無禮,而是不能任人入我大營如入無人之境!我們身負守衛之責,無將令者必當阻截!」 「臨陣違令,你們是想死嗎?」 「軍令如山,誰敢懈怠!立斬不饒!」 蕭曉月揚聲大喊:「你們休得拿我大哥做招牌,大哥敬方侯如師,誰敢傷了方侯,大哥會饒了他?」 話音一落,前營處所有主張截擊之人,都覺身上微涼,眼神惶亂地彼此張望幾眼。 正所謂寧被人知,莫被人見。他們可以不捨得這亂世給他們帶來的好處,可以在背後攛掇蕭遠楓不認方輕塵,除掉方輕塵,但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截殺了方輕塵,就算蕭遠楓暗中高興得要發瘋,也一定會把他們宰了「以慰方侯在天之靈」。 要麼,就不認這個方輕塵是真地,來個誤殺?可是,前有蕭曉月親口為證,後有那三十精騎的氣勢為襯托。他大大方方,只帶三十人,眼看就要親身歷歷,到了眾人眼前,說他不是,能說得通嗎? 也不過是稍一猶豫,他們的身後,已經傳來陣陣怒喝之聲。 「什麼人膽敢傷害方侯?!」 許許多多的將領,許許多多的高等兵士,十夫長,百夫長,偏將側將們,正自排眾而出,每個人臉上都是勃然怒氣。 他們地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已經是一言不合,立刻就要拔刀相向地架式了。 負責守營門的將領,還有後來聽到消息,第一時間準備趕來緊急應變的幕僚和武將們,對望一眼,廢然長歎。 來不及了。 被蕭大小姐拚死拖延這一刻,為了隔離消息,均被安排在遙遠後營地方輕塵舊部,已經趕來了! 來不及了! 上頭的人既然不再有攔阻的意思,下面的士兵別說整兵器備戰,根本連基本的隊型都不保持了,只盡量跑去爭搶最靠前,最有利的位置,準備觀賞方輕塵了。 而那些後來的方輕塵昔日舊部,卻自發地集結列隊,人人站得筆直,凜然遙視。而在他們的後方,還有潮水般的兵將們,紛湧而來。 三十騎馬,已經到了營前兩箭之地。純黑人馬倏然兩邊一開,從一字形變陣為一支箭頭,而後方一騎白馬,一馬當先,排眾而出。 銀鞍白馬,銀甲白袍,白色的披飛在身後招展。黑白分明,襯得他如同寶劍出鞘,高雅威儀,奪人眼目! 多少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眼睛牢牢系定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能移開。 一箭之地已至,蕭曉月和卓子雲一左一右,分領五名精騎,兩側分開,讓他們快馬通過,而這二人也和各自那五人一起,策馬如飛,靈轉自如地緊跟在隊伍之後。到了半箭之地,所有人勒馬住疆,只有方輕塵一人一騎,揚塵而來。 天不生英雄,萬古如長夜。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章 - 萬眾歸心 不生英雄,萬古如長夜。 英華無雙,神采飛揚。 方輕塵跨下駿馬揚蹄長嘶一聲,就在與最前排的士兵不過一尺之隔,猛然勒停。 他眉眼含笑,向眾人朗聲道:「大家聚在這裡,可是要看看我方輕塵何許人也?」說話間,他毫無防範一展雙臂:「大家儘管看!方輕塵也不過是個凡人,兩個眼睛一張嘴,並不曾比誰多長一隻眼睛,兩隻耳朵。」 黑壓壓一片的軍伍之間,響起許多低笑之聲。 至此,方輕塵對自己的出場十分滿意。蕭曉月和卓子雲前面的功課作得不錯。他張開雙臂之時,如果營中射來一輪冷箭,他就算性命無礙,受傷狼狽卻是難免。那他憑借寥寥三十人精心營造出的氣勢可就完蛋了。 人群中卻有一人激動高呼:「方侯!」 第一個從人群中擠出來的,直拜到在方輕塵馬前的,是一名十夫長。方輕塵舊日的將領們身份不同,不得不顧忌自己如果出來認帥對蕭遠楓的影響。而這位小小的十夫長,自然不需要考慮那麼多。 方輕塵笑道:「張山,幾年不見,你陞官了?」 「方侯!」 「方侯!」 人群中又是數人出列,方輕塵笑著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和他們打招呼。這下更是了不得,幾十人呼拉一下都奔了出來,方輕塵將馬向後帶開幾步,無奈笑道:「你們倒是悠著點,這麼多人一起,我怎麼叫得過來。」 大家也覺出不妥。不好意思地集體後退兩步。魚貫列隊而拜,為了讓方輕塵不必回應,他們連「方侯」也不叫了,拜過便立刻左右散開歸營,片刻也不停留,給後面的人騰出位置。 擠出來給方輕塵下跪行禮的人漸漸形成一條沉靜而湍急河流,向方輕塵直衝而去,又在他面前急轉,看不到盡頭。 方輕塵靜靜受禮,只用誠摯的眼神和溫和地微笑來自己昔日地手下問候。 大營中漸漸騷亂起來。四處是竊竊的問話私語。 「張山,你小子這麼厲害,方侯都記得你,你怎麼才是個十夫長?」 張山的眼睛紅腫:「我?那時候我不過是個馬伕!那年軍中馬疫,死傷駿馬無數,方侯聽他的坐騎染疫待死。所以趕來馬隊……」 「你治好了他的愛馬?」 「呸,我倒是想……那時候卓將軍傷心愛馬之死。正拿鞭子抽我。是方侯攔在我身前,握住卓將軍的鞭子……他撫著將死的愛馬垂淚,卻對卓將軍說,不可重馬輕人,他昭告全軍。下令自罪。不許任何人為難馬隊,說軍中戰馬大批染疫,主帥才當領第一重責……」 「就這樣?以後呢?」 「以後?以後我奮勇殺敵。累功當了這十夫長,可是方侯再也沒有當面見過我。」 周圍的新兵都傻眼了。張山有些驕傲:「你們知道什麼?咱方侯可不是普通人!他記性賊好的!當年跟在他身邊的兵,哪個他叫不出名字?你們若是在他麾下……」 營地之中,拜過了方輕塵地老兵們,個個滿面激動,唾沫橫飛,給身邊的菜鳥講解方侯,惹得這些新兵心裡直癢癢。 方輕塵抬眼掃過營門口眾人,看那些新兵臉上又是懷疑又是嫉妒又是羨慕的神色,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我方輕塵可以不記得敵軍主帥的名字,卻怎麼可能忘記帳下的每一個士兵!」 這話明明就是純為招攬人心。但是此時此刻說來,營中卻響起一陣海嘯般的歡呼! 「方侯!」 「元帥!」 那些將領們再也忍不住了!他們排眾而出,跪伏行禮! 有異心地新進將軍謀士們,臉色慘淡,眼神灰黯。有心者暗中估算,到現在,這些出陣行禮的人,已經佔據了上層將領地七成,中層將領的五成,下級軍官的八成。 其他那些新兵們當然沒有那麼複雜的想法。方侯英俊瀟灑。方侯英明威武。方侯愛兵如子。方侯高不可攀可是方侯就像大家的兄弟…… 羨慕啊!崇拜啊!心癢癢啊! 卓子雲忽然拔刀出鞘,高舉空中: 「方侯歸來,天祐大楚!」 在他身後,凌方,趙忘塵,蕭曉月,以及其他三十六騎,紛紛拔刀出鞘,跟著揚聲大喝: 「方侯歸來,天祐大楚!」 那些十夫長百夫長們連同剛剛被他們教育過地新兵菜鳥們全都忍不挺身高呼應和:「「方侯歸來,天祐大楚!」 圍在方輕塵身旁地將領們本來也還猶豫,他們若是在眾人之前徹底擺明立場,有些對不起蕭遠楓。可是看著方輕塵那樣微笑著凝視他們,不責備,不催促,終於還是跪不住,一個個紛紛站起,轉 大營,同樣舉刀向空,高聲怒吼! 「方侯歸來,天祐大楚!」 身處災難無法解脫的人,誰不會希望從天上降下個神人救星?被眾人神化了這樣久的方輕塵,就是所有人心中期待地那個,無所不能的救星! 曾經響徹永安城外的這八個字,此起彼伏,山呼海嘯,響徹了十里連營! 正從中軍帳領了一干親衛謀臣驅馬前來的蕭遠楓一愣,勒住了馬,微微苦笑,向身邊的人說:「怎麼樣,我便說,他既然來了,這支軍隊,就是他的了。」 其實,蕭遠楓此時倒是全身輕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卓凌雲已然認了方輕塵,他就算是真的狠心去打,又如何能打得過?但是到底是有些不甘不捨不堪,所以才不能決斷。 現在好了。現在這樣,自己再去相認,在天下人看來,也只是一聽到消息,就趕出來迎接恩師的熱情舉動,絕對不會有什麼被迫不得不認的難堪與可憐。罷罷罷,得失成敗,如人飲水。交出了權力,也就交出了責任重負。方侯已經為他考慮到這個地步,做到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麼放不開? 在眾人高呼的間隙中,他大喝一聲:「所有人,讓開!」 所有兵士將領潮水般向兩邊分開,蕭遠楓與方輕塵之間,再無半點阻礙。 四週一片肅穆,唯有風吹大旗之聲,獵獵在耳。 蕭遠楓心中一熱,再不遲疑,翻身下馬,徒步向那白馬銀袍行去,腳步越來越快,離著方輕塵尚有十餘步,他便在一眾兵將閃出的夾道中伏身拜倒:「方侯!」 方輕塵微微一笑,飛身下馬,快步近前,彎腰扶他起來:「才幾年不見,你倒多出這麼些禮數來了。」 蕭遠楓低頭道:「遠楓無能,不能拒秦兵於境外,不能安百姓於國內!願楓聞陛下瘋顛落入敵手,為恐國本動搖,我……我不得不另立新君,雖是為勢所迫,到底擅立之罪……」 方輕塵朗聲大笑:「秦人破都俘君,若非你當機立斷,再立新君,以定家邦之本,以穩天下之心,只怕現今我大楚豪傑,都要被秦人脅天子以制之!如此大功,何過之有?」 這一番話他是運內力說出來,聲傳全營。那些最初一致主張不認方輕塵,甚至暗殺方輕塵的謀士或將領,盡皆面露喜色。他們最怕的就是自己跟著蕭遠楓,為著野心而冊立了新帝的事情。方輕塵對舊主的忠誠世人皆知,就是蕭遠楓向方輕塵投誠,以手中實力盡獻,這擅立之罪總是一塊心病。而他們這些在蕭遠楓帳下之人,又能有什麼好的前程? 現在…… 蕭遠楓愕然怔驚,方輕塵這番說法,等於是當眾承認了他所立皇帝的合法性。這…… 方輕塵輕輕拍拍他的肩,歎息道:「民為重,君為輕。瘋顛之人,本來就不可理國了。更何況……」他神色悵然:「秦人已將他控於掌中,若不能另立新君,以正名份,絕了秦人利用之念,我大楚國本何在!」 他再舉目掃視滿營將士,聲蘊內氣,朗聲喝道:「遠楓當機立斷,冊立新君,於大楚有不世之功!天下倘有非議,輕塵願與遠楓共當之!」 此話一出,不少人高聲應和:「方侯英明!」 喊得最響的,就是那些當初要殺方輕塵的人。現在這擅立之罪,變成擁立之功了!就算第一個承認方輕塵,把權力交給他的人是卓凌雲,但蕭遠楓有擁立皇帝,保護國本的功勞啊!有了方輕塵帶著,整合了楚人最強大的兩支軍隊,將來打下江山,如果還姓楚,他們都是中興名臣,如果改姓了方,大家也算得開國功臣嘛!如此一算,前程倒似比以前還要光明遠大! 至此,一眾皆服! 蕭遠風心中大石落地,側行一步,伸手引路:「方侯,請入營!」 方輕塵微微一笑,舉步向營中行去。身後凌方趙忘塵以及三十六精騎,紛紛下馬跟隨。 當方輕塵在蕭遠楓的陪伴下,安然進入營門的這一刻,軍中不知何人,激動得發出一聲歡呼,接著便是全營將士,歡聲雷動,震得天地失色,四野回聲。 營門之外,唯余軍旗獵獵,在呼嘯聲中飄揚。 人心如此,軍心如此!天地昭昭,誰敢再暗存異心。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一章 - 江洲驚變 軍帳中,蕭曉月低叫一聲:「大哥。」聲音有怯有懼 對自家這個任性妹子,蕭遠楓不是不惱。但是看她小臉黑瘦,下巴兒都尖了出來,皮膚被風沙打得粗糙,一頭長髮也乾枯得失去了往日光澤,這一路趕來,髮辮都有些散亂了,幾簇碎發蓬蓬,耷拉在耳邊,可憐巴巴的樣子,他哪裡還凶得起來。再說,事已至此,她這歪打正著,說不定還救了蕭家滿門性命。到底心軟,歎息一聲道:「這些日子在外頭,你吃苦了吧。」 蕭曉月沒想到自己鬧出了這麼大的事,大哥對自己說的第一句卻是關懷之語,更是慚愧,又叫了一聲:「大哥!」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越哭越凶,蕭遠楓勸也勸不住,一個掌控千軍的豪強人物,在眾人面前,生生叫個小丫頭的眼淚逼得手足無措。方輕塵這邊的人都暗自好笑。明顯平時這位大哥在小妹面前也是毫無威嚴,才把蕭大小姐嬌慣成這樣。 卓子雲忽然上前一步:「大哥。」然後雙膝一屈,竟是大禮拜了下去。蕭遠楓正待側身避開,卻覺肩上一沉,卻是方輕塵微笑著按下他:「你是曉月的大哥,就是他卓子雲的大哥,長兄如父,你受他一禮又有何妨?」 蕭遠楓無可奈何。 卓子雲拜於塵埃之間,言辭懇切:「大哥,子雲無力阻攔兄長與大哥相爭在前,累得曉月為我千里奔波在後,愧不能言。幸得方侯重歸,兄長悔悟。令子雲代他向大哥賠罪。這些年我卓家心狹量淺。不解大哥冊立新君的高義……」 聽到這裡,蕭遠楓連忙擺出笑臉,扶他起身:「子雲何需如此?我與凌雲自幼相交,又同在方侯帳下受教。這些年的誤會分歧,還不都是為了救國救民,殊途同歸而已。那些舊事,不必再提了吧。」 他牽了卓子雲的手,復又看看蕭曉月,笑道:「你倆地婚事也早該操辦了。這兩年為著那些誤會,一直拖到如今。唉,我們這兩個做兄長地,真是失職。等回頭我和凌雲聚聚,就把你倆的事情操辦了吧?」 卓子雲和蕭曉月對視一眼,心中同時一鬆。蕭曉月雙頰飛起紅雲。 方輕塵冷眼旁觀,心下微嘲。 半個月前。蕭曉月哭干了眼淚,也求不得兄長回心轉意。卓子雲眼看意中人來尋。敢做的也不過偷偷摸摸私下縱放。如今,他們的婚事,卻是眾望所歸,是兩家和解融合的一場大喜事,大宣傳。 江山天下。前程野心。家族利益。在這些龐然大物之前,情愛,算得了什麼?就算是嬌蠻如蕭曉月。此刻能得成全,便也只覺驚喜,至於自家婚姻翻復操之人手,哪裡還能有半分抱怨。 輕如塵埃。 怎能夠不妥協,怎可以不滿足。 他忽然笑了一笑,神色淡如煙雲。 ———————————————————————————— 三日。 歡宴,豪飲,敘舊,放歌。十里連營,數萬大軍,心甘情願,圍繞著方輕塵一個人而忙碌起來。 短短時間,方輕塵帶來的卓凌雲手下,就已經和和蕭遠楓帳下的將領士兵們打做一團了。這幾日舉營歡慶,他們比試騎射,角力較技,高呼酣飲,爭強鬥勝之間,這些男人自然而然便親密了起來。舊時沙場對陣的仇恨,倒比不上今朝喝酒輸了一籌,賽馬慢了半步,更加叫人負氣不平。贏了的想再贏,輸了的要挽回面子,大家糾糾纏纏,說說笑笑,爭鬥之間,往昔過節,也就漸漸忘懷了。 方輕塵和蕭遠楓對此自是頗為欣然。他們也同樣要每日公開參加歡宴,暢飲敘舊。人前他們地笑容總是滿面的,神情總是快慰的,可關起門來,卻哪裡有那樣輕鬆。就算是單純如阿漢,也明白不能要別人和自己一樣為人處事,方輕塵更不會傻到以為自己可以感化別人去當聖人。他雖然自傲,卻沒傲到會把自己當成無所不能的神仙。 他既然要接掌蕭遠楓的軍政大權,就要盡量平和地做好各項權力過度,要想辦法讓蕭遠楓的軍隊和官員同卓凌雲地軍隊官員協同合作,讓這兩股敵對勢力順利融和。要在新的權力分配中,保證蕭遠楓地,卓凌雲的,還有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各方面的利益,不至引發太大的反彈,或惹來某些人太多暗中的手腳。這一切,其實瑣碎枯燥現實單調,只能一點一滴應對安排,沒有捷徑,非常讓人頭疼。 但是,無論如何,他已經和平順利地被蕭遠楓當眾承認,確認可以接手這邊地軍政大權,這足以讓軍中保持喜氣洋洋地歡樂氣氛。直到第三天的下午。 一騎飛馬,直入營門,馬上的探子直滾下鞍來,氣也不曾喘勻,就直奔中軍帳。 「報,秦軍 定江洲之亂!」 方輕塵劍眉微揚,神色尚無太大變化,蕭遠楓卻已是愕然擊案:「怎麼回事?上一班探馬不是還說,秦旭飛正在一邊集結軍隊,一邊派人同那個自命奉天將軍地傢伙談判嗎?怎麼這一轉眼就平定了江洲?」 不等探子回言,方輕塵已是揚眉笑道:「秦旭飛何許人也?他豈肯容人借勢威脅獅子大開口來敲詐。就算他再急著來對付我,也斷不會在這些原則上退步。我看他那所謂的集結軍隊,所謂的遣使談判,都不過是做出的姿態,欺騙那些人放鬆警惕而已。」 拜在地上的探子,連聲稱是:「秦旭飛集結的軍隊根本還沒到齊,派去江州商談的使者也還沒談出個結果來。江州奉天軍中,無不以為,縱然和談失敗,秦軍來攻,也總還有一段時間。誰也沒料到秦旭飛竟然親領五千精騎,抄小路,翻山道,乘夜偷襲,一天一夜之間,就侵襲江州全境!奉天軍四下星散奔逃,奉天將軍聞秦軍飛至,連盔甲還沒能穿戴好,就讓秦人包圍射殺了。」 凌方為之氣結:「什麼奉天將軍,就這點本事!他的奉天軍不是號稱十萬,實數也有五萬啊!一天一夜時間,居然就讓五千人摧枯拉朽一樣給幹掉了?」 卓子雲歎道:「這奉天軍果然是烏合之眾。人多勢眾旁人不敢對抗時氣勢如虹,一旦被精兵衝擊優勢盡喪,心慌意亂之下就四下潰敗。也不出奇。只可惜我們都道秦旭飛是要同他們談條件收服這股勢力,就算要打,也還得等秦旭飛軍隊集結完畢,糧草準備齊全再動手。我們只要坐等他們決戰之時,再出手夾擊便是,沒想到,他竟能出此奇兵!」 相比眾人的震驚悔恨,方輕塵的態度卻是悠然閒散:「親自領兵啊……」他微笑著舉杯,一飲而盡。 蕭遠楓定了定神,才問:「奉天軍已然全滅了嗎?」 「五萬奉天軍,死傷萬餘人,有近萬人投奔柳州順天軍而去,剩下的盡皆放棄反抗,歸降了秦軍。」 凌方皺眉道:「不管怎麼樣,有一萬人投奔,順天軍的實力也將大增,而且有了奉天軍被偷襲潰敗的前車之鑒,想來順天軍也會加倍防範,有這支軍隊牽制秦旭飛,我們暫時倒不用太過擔心。」 卓子雲也點頭道:「這一次,秦旭飛要麼開出天價收賣順天大王,要麼就正面強攻,再想偷襲,一擊閃電而勝,是斷無可能了。」 一時眾皆點頭附和,只有方輕塵心思恍惚,早已不理會身旁之人在說些什麼。 蕭遠楓低呼一聲:「方侯。」 方輕塵回過神來笑望向他。 「秦旭飛雖能得一時之勝,但我們有方侯統領,必能將秦軍……」 方輕塵一笑搖頭,打斷他的話:「遠楓,不要輕視我的敵人。秦旭飛何等英雄,當年我駐守邊關,也只能敗他挫他,卻無法傷其元氣,何況今日……」 這一回,竟是有人不等他說完,就把他的話頭給截斷了。 滿座之中,有這膽子的,也只有蕭曉月了:「方侯這麼說,太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秦旭飛到現在不也只能踞守北地,無法向南方侵進寸土!」 方輕塵失笑:「這自然是你大哥與凌雲,還有其他將軍們傾力對抗之功了。」這話答得順,心間暗暗加一句:「當然,他自己的親大哥,給咱們楚國出的力更大。」 他又伸手為自己倒滿了酒,雙手舉杯,忽然向遠方遙遙一敬。 秦旭飛,那個當年他來不及打垮擊退的敵人,那個孤軍深入大楚國境,被自己的親兄長,斷去糧草後援的王子,那個孤獨地在這異國土地上,苦苦支撐,前進無路,後退無門,面對百姓的仇視,士族的敵對,面對舉世皆敵的四方軍隊,沒有補給,沒有援兵,卻還能佔穩半壁江山,卻還能不盤剝百姓,不在民間強索壯丁糧草的統帥。 那個處境其實比任何人都惡劣,卻可以做出超過所有的人的成績,卻可以在自己的管區內,讓仍然敵視自己的百姓,活得比在大楚原勢力管轄內更好的人。 秦旭飛,我敬你! 轉手回杯,方輕塵一飲而盡!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二章 - 英雄所見 州奉天軍一朝而滅,柳州的順天軍不知道該喜該憂。 順天大王原名王鐵牛。他揭竿而起,轉瞬間坐擁數萬軍力後,覺得自己手握重兵,掌控一地,好歹也是個英雄豪傑了,便找了個讀書人替自己改名王承天,自言承繼天命,有帝王之象。 方輕塵復出的消息傳來那會兒,他可不覺得方輕塵是啥天下救星。什麼方輕塵,什麼鎮國侯,我餓肚子活不下去的時候可沒見你冒出來。現在當然是***誰拳頭硬誰說了算,指望我給你下跪?呸!有本事咱哥們兒戰場上見! 和奉天軍中不同,順天軍這群粗豪漢子裡,多出了一位格格不入的,斯文儒雅的,聲音柔和讓人聽了如沐春風的,中年男子。在一眾粗人大罵方輕塵時,是他向順天大王解說,方輕塵會替他們分擔秦旭飛的壓力,他們正可以趁火打劫,坐地起價,而秦人不敢不從。 順天大王咧嘴笑了好幾天,笑來了奉天軍被滅的消息,心下惶惶不安時,又是這位中年文士,面帶微笑安撫道,奉天殘兵來投,己方勢力更大。秦人又要分兵駐守江州,我順天軍現在不但可以更加坐地起價,甚至三分楚國的機會已經擺在眼前。 於是乎,柳州的順天軍中,又是一片紅光滿面,熱鬧歡騰。 江州境內,也是一片歡騰。 百姓們實在被奉天軍壓迫得太苦。那些據說也是苦出身的漢子們,一旦擁有了武器,獲得了肆無忌憚行事而不必受懲罰的權力。每天有多少無端被殺的屍體被扔到亂葬崗無人過問。每天有多少可憐地弱女被凌辱至死,每天又有多少人家,被無數次洗劫?到後來,百姓們甚至不敢求軍爺們不要侵犯自家地女兒,只求你樂完了,把女兒還回來。甚至不敢哀求軍兵們不要拿走自家的財物,只求你搶了東西之後,不要為了取樂而順手再放把火。 然後,噩夢一夜之間結束,僅僅五千騎秦軍。疾風閃電,轉眼之間驅盡人間邪魔。 他們入城之後,雖然做不到秋毫無犯,但比順天軍卻是和善客氣許多。到處都有人張榜安民,軍隊甚至還拿出來糧食來,接濟那些被奪盡家產糧食。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百姓。 太長久的苦難之後,除了書讀多了讀到腦子有病的「一小撮」。人們哪裡有許多力氣去講究所謂大節。可以活下去,可以勉強像個人地活下去,就已經夠了。 在一片慘淡蕭條之中,百姓們彼此慶賀著。這個時候,沒有誰會滿腔怨憤地提起。他們的救主。其實是異國的敵人。 他們只知道,現在,他們勉強可以吃個半飽。可以不用擔心有人踹開房門,把自己的女兒當著自己的面拖走,可以不用害怕,有人持刀而入把家裡最後的一點存糧搶走,再罵他們不支持軍隊抗敵,把他們拳打腳踢,以作取樂。 相比百姓地歡慶,秦軍也很高興。能以五千軍隊,擊散五萬大軍,能在一天一夜之間,以極少的死傷,盡奪江州全境,他們這些異國軍人,終於可以被當地百姓接受甚至感激,這種感覺,當然也頗為讓人愉快。 破了江州將軍府後,看到奉天將軍在短期內暴斂累積的巨大財富,秦旭飛平靜地將之分為三份,一份還之於民,一份留作軍資,一份分賞軍中將士。自然,這些財富都是從百姓處盤剝而來,但是百姓只要看到有得還就歡喜無限了,誰會去介意沒有全還。 軍兵們有錢分,有東西拿,自然也是心滿意足,喜上眉梢。 總而言之,奉天軍敗亡了,這北楚真是無人不笑。 —————————————————————————————— 方輕塵正在人前高笑,人後頭疼的時候,秦旭飛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外間一片歡聲,江州將軍府內的氣氛,卻是極肅穆地。 和方輕塵一樣,剛進軍中那會子,人人還當他是王子,個個敬而遠之,連同他大聲說一句話都不肯。偏他硬要與大家兄弟般廝混一處,弄到現在,大家對他早沒了尊敬。 「殿下,你不能再這麼獨斷專行了。」 「你是元帥,是三軍之首,你只要負責指揮就好,不要把先鋒官的事也搶去行不行啊?」 「殿下,什麼事你都做完了,還要我們幹什麼?」 「殿下,你是王子,你是主帥,你要我們跟你說多少聲?身先士卒固然是好,可是沙場爭鋒,刀劍無眼,你要有個什麼萬一,我們一支孤軍,身在楚境,四方皆敵,群龍無首,歸國無路,叫我們怎麼辦?」 「這回你實在太過份了,就只帶了五千精兵,不等後援,帶上兩天地乾糧就敢孤軍深入?殿下啊,就算你覺得穩操勝算,不用擔心,可不可以麻煩你下回有這種差事時,隨便指派咱們其中一個去,你只管等得勝的消息,行嗎?」 以柳恆為首,大家幾乎是爭先恐後地向秦旭飛發難。 秦旭飛也擺不出王子尊貴,主帥的氣勢 陪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可惜,沒人肯讓他這麼矇混過關。 「下不為例,殿下,你這是第幾個下回了?」 「殿下啊,我們知道你勇冠三軍,你不喜奢華,你不愛女色,你不懼艱險,可是,你也得給咱們留條路走啊。」 大家憤怒起來,紛紛開始歷數他的罪狀。 「攻進了京城,你不登基,不當皇帝也罷了,居然隨便找個大點的房子就當成居處。你是簡樸了。我們怎麼辦啊,王子殿下,大元帥住所都這麼簡陋,我們這些下頭地人,還敢住好房子嗎?」 「是啊是啊,殿下不愛女色,自入軍中以來,咱們就沒見過你招美女侍過寢,進了楚京,楚地美人多嬌。殿下卻連眼角也懶得掃一下,殿下,你是豪傑,是英雄,不把這兒女之情放在心上,可憐了我們啊。眼睜睜看著那麼多楚國美人啊,想多納幾個妾。都不好意思了……」 「還有啊,殿下,你每還搞什麼飲食起居不可與士兵相差太大,凡出征之時,一應飯菜與兵士相同。便是偶爾有些太平光景。你也不過多加一兩個菜,殿下元帥就這麼吃,我們下頭誰還敢吃好地。可憐我啊,多少天沒見過葷腥了……」 終於找著機會發洩了,大家是一個又一個,誰也不肯停嘴。這慶功宴上,怨尤也是玩笑,玩笑也是怨尤,不必分那麼清。 秦旭飛只能苦笑:「好好好,全是我地錯,我罰酒,行嗎?」他趕緊著給自己倒上大碗地酒,指望靠這個矇混過關。 柳恆怒目瞪他:「殿下……」 連溫厚體諒好友也表示了不滿,秦旭飛苦笑,放下酒碗,一時無言。 滿廳寂然,原本眾人地憤怒埋怨,也換成了黯然神傷。 他們是一支孤軍。在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君王,不想看到他們生還。 轉眼經年,征戰不休。百戰兵疲,人心思歸。 如果不是秦旭飛的威望,如果不是他簡僕自警,不染女色,那麼,他怎能約束背井離鄉,看不到未來的士兵,不去過分搶掠姦淫。 秦旭飛最終還是端碗喝酒。 「這麼多秦人好男兒,為我所累,在這裡戰陣衝殺,生死一線多少回,我卻連讓他們回家看看妻兒都做不到。他們為國拚命,得不到國家獎賞,破城奪關了,我卻也無法讓他們縱軍搶掠來彌補報償他們的血汗。如果我戰必親陣,沙場為先,他們也就不會太過怨恨我把這一場又一場的連綿戰事壓在他們肩上吧……」 廳內氣氛沉悶,廳外正有人高聲傳報:「殿下,探馬急報!」 秦旭飛揚聲道:「送進來。」 一名軍士快步而入。 秦旭飛軍中繁瑣之禮早已盡去,所以這軍士直趨王子案前,也不跪,只彎腰一禮,就把急報送上。 秦旭飛向來不講排場,也不用別人傳遞,一手接過,展開便看。過得頃刻,忽得朗聲長笑:「好一個方輕塵,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一聞「方輕塵」之名,滿座皆驚,柳恆起身問:「殿下,什麼事?」 秦旭飛微笑道:「方輕塵一行不過四十人,親至蕭遠楓軍中,已然接掌了軍政大權!」 「怎麼可能?」柳恆愕然:「蕭遠楓並非馴順之輩,早聞方輕塵重歸,他也遲遲不肯散去集結的軍隊……」 秦旭飛一笑,將急報遞了過去。 柳恆伸手接過,展開細看,不覺咬牙恨道:「這蕭遠楓也太沒膽色!居然就這樣讓人嚇得輕易將一切拱手相送……」 「不是蕭遠楓沒膽色,是方輕塵了不起!」秦旭飛神采飛揚:「以不超過四十人的隊伍營造出戰神降世地威儀氣勢來,奪人心志,寒人膽魄,卻又不傷和氣。時移世易之後,僅憑他『方輕塵』三個字,就能讓舊部如此忠心,如此依戀,如此人物,如此人物……」秦旭飛反覆說了兩次,興奮溢於言表,眉宇之間,戰意飛揚,最終還是按捺不下激動的心境,復又說了一句「如此人物!」 雖然眾將對於自家主帥為敵人高興的詭異舉動習以為常,此刻還是個個無可奈何地瞪著王子殿下,表達他們的不滿。 秦旭飛此時早沒了方纔的黯然神傷。心神飛揚,哪裡還管周圍人沉默的抗議。 他長笑數聲,又斟滿一大碗酒,舉起遙遙向前方空際一敬。 那白馬銀甲,兩軍陣前,恍如神人地絕世風華。 那從容談笑間,將他二十萬大軍,堵在邊關,寸步不能前進的強敵。 那個一死整個楚國分崩離析,一生天下英雄豪紛紛來歸地絕世英雄。 那一人飄然而至,便令卓凌雲俯首聽命,四十騎奔騰如雷,便叫蕭遠楓甘心稱臣的人間傳奇! 「方輕塵,我敬你!」 一抬腕,整碗酒他一飲而盡!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三章 - 月夜之祭 夜色漸濃。天邊一彎冷月,有些孤單。 這幾天,白日裡很紅火,很熱鬧。復出人世的鎮國侯,以以臣子之禮正式與那個十三歲傀儡皇帝見面,隆重莊嚴。蕭卓雙方將帥齊聚邊城,親親熱熱商量籌備兩家婚事,歡天喜地。今天,更尤其是個恢宏嚴肅的日子。 今天,以方輕塵為首,蕭卓雙方幾萬將士,舉行了盛大的公祭。三牲齊獻,無數香煙。數不清的酒罈被打破,美酒灑地,混著人們手腕上割出的鮮血。 以血立誓,以護國保民為志,祭奠死於紛亂內戰的將士,兩方發誓,從此永不相爭。 熱烈喧囂,感人肺腑了整日之後,這夜晚就顯得格外冷清蕭條。 趙忘塵睡不著。 輾轉反側地努力了許久,他終於還是翻身而起,胡亂披上一件衣服,推門而出。 慢慢溜躂,沒有目的。並不明亮的月光將他異常單薄的淡淡身影,拉得很長。 因為他是方輕塵的弟子,他的住所便被安排在方輕塵所住院落的後頭。兩院連環相套,通過間隔的院門,一走進前院,他就看到了方輕塵。 這是一個極美麗極幽靜的院落。方輕塵不喜被擾,所以其中並無半個兵士當值。 院內數棵大樹,模糊月色下,看不清樹上瑩瑩碎碎,隨風飄落的,是落葉,還是落花。也有淡淡的無名清香,隨風而散。 方輕塵背靠大樹,席地而坐,手裡是一壺酒。 也許是夜晚太靜。也許是月色太柔。趙忘塵踏破院中一地瓊瑤時,恍恍惚惚,看那些細碎的花葉悄悄披落在那人的發底肩頭,襟上身側時,竟然覺得,他化身傳奇的師傅,有著極憂傷地眼眸。 那一瞬間,少年迷惘了。他竟然似乎錯覺,方輕塵那永遠是神采飛揚,朝陽烈日般地面容。黯淡到看不見光輝。 然而,只是一瞬。一瞬之後,那人從容站起,無依花葉不捨地自他身上飄落。他揚眉,又帶些淡淡的笑,方才一切。均成幻像。 「這麼晚了,你還不睡?」 趙忘塵靜靜望他。過了一會才答:「你也沒有睡!」 方輕塵還是帶著笑意的:「今天,是塵飛的忌日。」 趙忘塵默然。 許塵飛,當年方輕塵在邊關鎮守時的副帥。方輕塵死訊傳出後,是他一力壓服軍中騷亂異議,堅持繼續守護邊關。是他在軍心大亂的情況下。咬牙攔住了秦軍一個月內的數次進攻。 然後……秦旭飛領軍後撤。佯作放棄。強敵即去,內爭便生。諸將中派系紛爭,國內各處蕃王做亂。各地豪強紛紛自立,許塵飛又要留兵駐守,又要回軍平亂,又要應對朝廷的多番要求,還要平息諸將的怒氣,眼睜睜看著軍隊內部四分五裂,這個用生命裡最寶貴的二十年時光來守護國家地男子,最後,卻是在內爭的戰場上,中了流矢,在楚國自己的土地上,死在了楚國人的手裡。 沒有人知道那一箭是從哪一張弓上射出來,當年混戰的另一方早已被方輕塵的舊部掃平。 可以把所有地士兵都處死復仇嗎?就算可以,死去的人也不會快慰,也不能復生。 「原來如此。所以你將為當年軍中舊人舉行地公祭定在今天。」 「公祭?」方輕塵的笑容有些冷。「日子不過湊巧。祭祀是個形式而已。為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你們不是真心哀祭?」 「誰說不是真心?」方輕塵一皺眉,聲音漠然:「死的都是我們的故人。只不過,這場祭典,說穿了,不是為了他們而已。」 趙忘塵看著方輕塵舉起酒壺,遙遙對空一敬,翻轉手腕,將剩下地半壺酒傾灑在地。 或許,對於九泉之下地許塵飛來說,寧可只要這靜夜裡僅兩人得見的半壺酒。然而,活著的天下人,要地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太平歲月。他們需要那幾萬人,為他們的那一場盛大血祭。 「你,你能結束戰亂,能讓百姓不用再逃難,他們若是知道你回來了……」靜夜裡,少年的信心,堅定到顯得脆弱。 方輕塵低頭,看著美酒滲入土地,悄悄染醉落花:「是,但那也許要很久。」 「怎麼可能?你這麼強……」 方輕塵笑了:「忘塵,我的敵人也一樣強。他英武果決,知兵法,善騎射,而且,同樣是將士愛戴,麾下勇士一樣能征善戰,勇氣過人。我可不是神仙。」 趙忘塵有些茫然。 「就不能快些麼?你還要我們等多久?」這樣的問題,帶 。 不是不知道眼前這人也只不過兩個肩膀,擔不起整個天地。可是……所有人的希望,的確都是在他。真正在最底層掙扎求存過,才會明白,戰亂意味著什麼。這樣的苦痛,哪怕再拖延一日,都是怎樣的殘忍。 方輕塵只是微微苦笑。是啊,還要多久呢? 在誓師會上,他自然是把勝利描繪得是近在眼前,伸手可得了。鼓動群眾的戰意和鬥志是必要的,但是,這些煽動之詞,其實是瞞不過那些足夠聰明的人。 不管戰爭是為了什麼,戰爭總是殘酷。這些天,他眼睜睜看著一個個熟悉的容顏重至身旁,心裡默默數著的,卻是一個個缺失了的臉孔。 他的昔日舊部,所餘不過一半。剩下的這些,在風雨中喚著他的名字,以無比摯誠向他跪倒的漢子們,也隨時可能在接下來的戰爭中永遠離去。 軍神?他是軍神,也是殺神!命令部屬衝鋒陷陣的是他,不能保護自己的部屬不受傷害的也是他!一支不知從哪裡來的流矢,就有可能殺死最勇敢的將軍。 他本可以做到更多。面對這人間地獄,他卻收斂爪牙,偽作凡人之身。為了公平?為了規則?說穿了,還不是為了保護他自己。 看著他那漸漸黯淡的神情,趙忘塵忽然問:「你在乎你的昔年舊部嗎?」 方輕塵不能回答。 「你說你可以不記得敵軍主帥叫什麼,卻不會忘記部屬的名字,你真的會記住每一個為國為民死去的將士嗎?」 方輕塵靜靜在月下抬首,眼神平靜而幽深。 趙忘塵不知這滿腔忽然激湧的熱血為何而來,也許是這個平時神人般的男子神情太過飄忽,那些深深壓在心中的秘密,終究是再也藏不住。 你記得許塵飛,那,你記不記得那個很笨的將軍,他叫趙永烈。 他為了替自己的主帥不平,一直偷偷跟著主帥回京,卻沒有發現,他的主帥被人半夜調包,留下來的是替身。 他因為眼見主帥自盡,憤而怒斥君主,然後橫劍自刎,卻不知道,死的根本不是他甘心獻出生命的人。 許多年之後,那個了不起的英雄,了不起的忠臣回來了。整個天下都在為他歡呼! 那,你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傻到為了魔教一個無名死士,在金殿為你自刎。 他為你而死,你活著,他卻被人忘記! 他為你而死,你回來了,卻從來不曾提起過他。 你可知道,他的忌日,和你的忌日,是同一天。 方輕塵,你可記得他。 也有一個陰暗的,不能出口的疑問,幽靈般在他心底徘徊。 你……你是這樣的強啊……當年那一切,你是不是真的束手無策,是不是真的無可奈何…… 那些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方輕塵卻在此時淡淡說了一句:「我很悶,我陪我出去走一走。」 趙忘塵一怔,還沒有回過神,卻見那一抹月下孤獨的白,飄然一掠,已至院門外,負手回身:「跟上來。」 趙忘塵怔了怔,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最初,他想的還是追上去,攔著他問出心中苦苦糾結太久的問題。然而,出了大院之後,四處就有軍士駐守了。因為近日蕭曉月和卓子雲的婚事將在城中盛大舉行,蕭卓兩軍首腦人物齊聚,警衛守護自然十分嚴密,到處都有軍士巡夜。 雖說見了他和方輕塵,絕對無人敢攔,反而在靜夜裡,無聲地舉兵刃致敬施禮,然而有旁人在,趙忘塵幾次三番找不著機會說,心中那莫名湧起的熱流,漸漸卻也平息。 他只安靜地跟著方輕塵向前走。轉過迴廊,行過園林,一直行出府衙。慢慢走上沉寂的長街。非常時刻,城中宵禁,街上並無半個行人,只有他們的腳步,此起而彼伏,顯得這夜半長街,越發沉靜。 偶爾會有巡夜的士兵經過,看到方輕塵便讓路行禮,致敬的喝聲,遙遠得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 因為這一刻,少年只是覺得,那個前行的人,出奇地孤單。迷茫中,他忘記了他的身份與傳奇。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四章 - 如此人生 大街寂寂,方輕塵在前面走,趙忘塵在後面跟。 要盡快結束戰亂,讓士卒早日解甲歸田,不是沒有路可走。只是,這條路不但艱險困難,處處陷阱,更是難以啟齒,羞辱不可告人。 裂楚。 這個時空,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本來就是同文同種。幾百年來,多少大大小小的國家,今天你亡國,明天他興盛,人們早就習以為常。就算一個楚國變成兩個,現在楚國的百姓來說,比起兵災連綿,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他不能。 因著楚國人將他奉為戰神,也藉著南楚對入侵北楚的秦人軍隊的排斥,他才能整合南楚。如果他敢說一句,北楚我不要了,甚至只要被人發現他有任何一點江山半壁的想法,他就是千夫所指。就算他不介意捨去身家性命,身後英名,可是,一旦他再不是無所不能的戰神,他就沒有了可以整合南楚的聲望,他也就甚至沒有了和秦旭飛對峙的資格,哪裡還能和他和談? 這真是……無可奈何。那麼,就注定了要和那個勢均力敵的敵人拚殺到最後一兵一卒,一定要你死我活,讓這已經是民不聊生,不堪重負的楚國繼續血流千里,直到絕了雞犬之聲麼?如果是不得不打,那麼,該怎麼打…… 方輕塵慢慢走,慢慢想,抽絲剝繭,頭緒紛繁。身後。是趙忘塵不離不棄的腳步聲。 他跟著方輕塵學文練武。方輕塵苛酷至極,所有的事都只是略做提點,剩下的全要他自己苦練,自己苦思,自己明悟,稍有錯失,就是毫不留情地重罰。然而,他心甘情願。 只有經歷過苦難地人,只有嘗過如螻蟻般任人欺壓地滋味,才會明白。能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是多麼幸運!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成才,想要擁有力量! 想要當災難來臨時,不再只能奔逃。 他想像兄長一樣。 只是,今天他有些疑惑。那個人。現在似乎其實並沒有什麼話要和他講,也沒有什麼要他看。要他學。那麼,為什麼又要讓他跟? 難道說,他要的,只是一個響在他身後的腳步聲,讓他知道他自己不是一個人。 看著他自己的影子。牢牢地追隨著前方的影子。些發潮。 其實,他也是一樣啊。他也會想要有一個人陪伴,即使他只是遙遙在前方。不說一句話,可是只要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他不是孤獨的一個就好…… 這些年,國破家亡,骨肉盡喪,他一直是一個人流浪逃亡。一個人盲無目的地,掙扎著,試圖活下去。 在方輕塵身邊,總覺得,大哥就似乎還在自己的身邊。每瞭解方輕塵一分,就似乎多看到自己大哥一眼。 這個人,真的值得敬重,值得尊崇,值得追隨,值得……為他去死! 所以,他就像撲火地飛蛾,不是沒有些怨憤不甘,可是,到底拒絕不了那種光明溫暖。 所以,他安安靜靜地跟著他。 大哥,你放心,你的小弟長大了,會照顧自己了。而且,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在這個祭祀之夜,趙忘塵眼中潮濕。 耳旁忽聽得前方傳來低低的一聲:「你怎麼會在這兒?」 趙忘塵愕然抬頭,卻見前方正在街角處轉彎的方輕塵站住了腳。趙忘塵忙三步並做兩步跑到近處,一眼便看見轉角那一頭的另一個人:「怎麼會是你?」 月色下,蕭曉月同樣瞪大眼望著二人:「這麼晚了,你們不睡覺?」 看方輕塵似笑非笑看過來,想到自己也沒有睡覺,半夜裡一個女兒家在街上亂晃,蕭曉月低了頭:「我……我……我睡不著,所以……」 馬上要出嫁的女孩子,心神不寧睡不著覺很正常麼。可是這種女兒心情,他們兩個大男人,總不好勸解吧。一念至此,趙忘塵識趣地準備上去笑著招呼聲,就和方輕塵離開,讓蕭大小姐自在點。 卻聽到方輕塵冷冷說一句:「馬上要成親了,想到自己地丈夫不是全心全意對自己,所以睡不著?」 趙忘塵愕然。蕭曉月全身一震,目光幾乎是有些驚恐:「你說什麼?」 月色下,方輕塵的地面容,比月色還要清冷:「我說錯了嗎?你從來沒有介意過卓子雲要把你交給卓凌雲?」 蕭曉 他:「你明明知道是他暗中走漏消息放我走的。」 「但是,他肯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你為了他拋棄身份,放棄富貴,割裂骨肉,不顧生死闖入敵境,他呢?只敢偷偷洩露消息放你走。難道他不知道你一個弱女在敵人境內苦苦掙扎有多險?難道他不瞭解,你孤身力微,根本不能保護自己?凌方搜捕你的時候,他沒有阻攔過,卓凌雲下令要捉你,他沒有求過情。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現,你自盡山頭,他最多也就大哭一場。那之後呢?你以為他會一生不娶,一世懷念你嗎?你以為,他會為了你的死,去和兄長決裂?如果,當時你沒有死成,你被捉到卓凌雲面前,你覺得他肯為你放棄一切,出手相救嗎?」 冰冷夜色裡,他地聲音冷漠幽深,如同來自地獄。 趙忘塵無比怔愕,不能理解他怎麼會說出這樣地話。蕭曉月已是面無人色:「我和他的事同你有什麼關係?我生他氣的時候,你跑來勸我,現在我們要成親了,你卻來說這種話!」 「不是我要說。」方輕塵面無表情,如同木雕泥塑:「是你不能忘。你白天當著人滿臉喜色嬌羞,晚上卻一個人睡不著覺滿街亂走。既然你介意,你在乎,為什麼又不敢承認?」 「你胡說,子雲很喜歡我,他待我很好,他……」 「他當然喜歡你,待你也很好。只是,在他心裡,你究竟不值那麼多。有太多東西比你重要,你可以為他不顧一切,他卻不能為你違抗兄長。你可以裝成不記前嫌,笑著接受所有人地祝賀,但是,你卻騙不了你自己……」 蕭曉月怔怔地望著他,慢慢地,渾身開始顫抖。 方輕塵沒有絲毫同情:「你既然在乎,為什麼掩飾?為什麼要作勢心甘情願嫁給他,為什麼你不敢告訴他,你不喜歡嫁一個連保護你的勇氣都沒有的男人?」 趙忘塵再也看不下去了,死命想將方輕塵拉走,可是使出吃奶的力氣,方輕塵還是釘子般一動不動。少年真的發怒了:「你說這些幹什麼?」 那些舊事,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識趣地不去提起。 所有人都原諒了卓子雲,包括蕭遠楓。 卓子雲是個男人,男人肯定要有志向,有事業,很多事情,男人看得本來就該比女人重。兒女私情上,男人本來就不該太沉迷,很多事情,女人做來是情深義重的佳話,男人做來就是不成大器的爛泥。 再說,他畢竟悄悄走漏過消息,縱放過蕭曉月,他畢竟最後還是一直誠心賠罪,他畢竟還是陪著蕭曉月去尋蕭遠楓,在大營前,同生共死。一個「男人」,做到這樣,不容易了啊!女人可以撒撒嬌,使使性子,讓男人來賠禮倒歉,但要是一直都把這些舊事死抓著不放,那也就太不懂事。 「你該問的是蕭小姐。她想要什麼。不嫁不情願,嫁了又不甘心。白天高高興興,晚上一個人亂轉,何必,何苦?」 趙忘塵悚然而驚,方輕塵的聲音,冷徹心肺,帶著一種深深壓抑住的,黑暗邪惡的怒火,只讓他覺得,站在他面前僵立不動的,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蕭曉月呆呆得看著方輕塵,眼淚慢慢地自眼角滑落;「你要我做什麼,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和子雲一起長大,我從懂事起,就知道有一天要嫁給他。他從小就凡事護著我,我從小有什麼好東西都記得要分他,長大了,他不管到了哪裡,都記得給我寫信,給我買當地最好的首飾。我為了想做一個合格的妻子,學針指學得十個指頭全是傷,你現在告訴我,我想要什麼?我該要什麼?我恨他,我氣他,可是你說要把我送回來,你說以後兩家整兵繼續打仗,我還是要拚命地攔。到現在,真的不用再打仗了,整個天下都在看著我們的這場聯姻,你倒是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還可以怎麼做?」 月色漸漸黯淡,夜色裡,方輕塵的面容陰暗而模糊:「你的人生,怎麼能讓別人來告訴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五章 - 惡魔之形 「我何必,我何苦?」 驚慌過,悲傷過,蕭曉月終於知道了怒!「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 方輕塵的聲音清淡飄忽。 「我明白。」 不不不,你不明白!你若明白,不會這樣血淋淋撕裂別人的傷口! 你懂什麼?你是光芒四射的傳奇英雄,自然看不起我這樣傾了心捨了命不顧一切的愛。你和哥哥一樣,眼裡都是家國大事,怎麼會懂得我為何珍愛這種寧可捨棄了一切也要相伴相隨的感情? 她愛他,他也愛她,只不過,他愛她,遠遠不如她愛他。然而,縱然已經是明知如此,她依然愛他啊!要她割捨了他,是要她割了自己的心,捨了自己的魂。就算沒有家國,沒有天下,沒有大局,沒有所有人的期盼……她還是捨不下他啊! 她愛他,所以她才會恨他。她恨他所以她才會那樣擺出絕情的姿態,不肯原諒。可是,那是因為她愛他啊。她愛他,所以在那個別院之中,她才會在方輕塵那樣隨意一句輕輕試探下,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她愛他,所以她同他並肩在大營前共對刀叢槍林,她恨他,所以半個楚國都在為這場結束內戰的婚事而歡喜時,她卻夜夜不能安枕。 她知道,她捨不下他,最終,她會成為他的妻。所以她努力刻意不再多想,刻意將所有的排斥,所有的心神不寧,都歸於女兒家自然的羞澀和緊張。沒有人再對她提起過一句當日背棄之事,偏偏他要一語點破。撕開所有遮掩!真相觸目驚心。叫她怎能面對。 原來,她一直一直,不曾忘記那一場背叛!原來,她一直一直,想著念著,其實他愛她,遠遠不如她愛他。縱然已經可以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你懂什麼!你是男人,是英雄,是強者……你怎麼會懂得暗夜裡孤單一個。從自己最心愛地人指揮地追捕中逃生,是怎樣的痛楚,你怎能明白,讓自己最信任最重視願意為他捨棄一切的人出賣,是怎樣的感覺!背叛之後,再看著自己最愛的人痛苦莫名地在自己面前懺悔。每次看到你最愛的人都會想到背叛,每次想到背叛卻又想起背叛你的仍然是你最愛的人…… 不不不。你不懂。你若是懂,怎麼能一定要我去看! 孤立長街,她終於掩面痛哭! 黑暗的街道深處,忽有一道人影直衝過來,對著方輕塵舉手就是一拳。 方輕塵視而不見。動也懶得動。 趙忘塵驚慌地飛撲過去。一把將人抱住:「阿虎,別惹禍!」 憨直的少年拚力掙扎:「放開我!我要教訓這個傢伙!」 趙忘塵心中叫苦,我放開了。被教訓地可就是你了吧! 「阿虎,別在這裡鬧。小姐是快出嫁的人了,現在她在這裡哭,叫人看見,像什麼樣子?你要把事情鬧大了,小姐的清譽怎麼辦?」 提起蕭曉月,衝動的少年果然冷靜下來,惡狠狠瞪了方輕塵一眼,低下頭去勸蕭曉月。 趙忘塵暗中鬆一口氣,再次死命扯著方輕塵要離開。 這一次,方輕塵居然一扯就動,一語不發地容忍自己被他拉走。 趙忘塵咬牙切齒,居然拖著方輕塵連轉了兩條街,確信蕭曉月聽不到聲音了,才甩手回身,恨恨地問:「為什麼?你為什麼忽然要說那種話?」 熱血義憤之下,他打抱不平,把對方輕塵的尊重崇拜都扔到了九霄雲外。 「我說的,不過是事實。」方輕塵不見怒色,聲音冰冷得有些單調。 「是事實又怎麼樣?天下人誰不知道那是事實?可是誰也不會去提去說!蕭小姐自己都不願意再想這些舊事!」 「她放不下。」 「她是放不下,她放不下卓子雲!誰這輩子活著能沒有一點遺憾?她這樣選擇有什麼不好?更何況,現在他們地婚事,代表著蕭卓兩家的融合,關係著大楚國無數百姓地禍福……」 「為著天下,就一定是該委屈自己嗎?」方輕塵的聲音還是平淡,帶著一點詭異的好奇。 趙忘塵憤怒已極,吼叫起來:「為了天下,委屈自己一點,又怎麼樣!」 冷月從雲層中破出一瞬,正照亮方輕塵奇異古怪的臉色, 再次籠罩的黑暗裡,方輕塵漠然道:「是啊,又怎麼樣?」 趙忘塵氣得都喘起來了:「他們本來就有真情在,一切都可以很好。就算蕭小姐心裡有些不安定,時候長了,也可以淡忘。你卻偏偏要提起來,偏偏要讓她不快活,為什麼?」 方輕塵終於笑了,語調冷酷而涼薄:「我自己不快活,憑什麼要讓別人快活?」 趙忘塵目瞪口呆望著他:「當初是你勸蕭曉月原諒卓子雲地……」 「因為當時她有用。現在,無論她愛不愛卓子雲,願不願嫁卓子雲,最終蕭遠楓和卓凌雲一定會促成這場婚事,哪怕是用強。所以,現在,她地心情想法,已經沒什麼要緊。」 「你,你……」趙忘塵情不自禁後退兩步:「你還是不是天下人說的那個忠義無 厚寬和的鎮國方侯?」 方輕塵笑出聲來:「天下人喜歡造哪種他們自己需要地英雄幻象,我管不著。我裝聖人實在裝得很累。」 趙忘塵臉色蒼白:「你,你就不怕被揭穿……」 方輕塵幾乎想要大笑:「揭穿?誰揭穿?你以為我會那麼不小心麼。今夜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你們三個。事關蕭曉月的閨譽,此事一旦傳開,沒有人會同情她,只會責難她不識大體。不肯為天下犧牲。所以他們兩個是一個字都不會對人說。而你呢?你打算自己滿世界去傳揚?你以為會有人相信你說的話!」 趙忘塵雙手握拳,良久才問:「你……都是假的嗎?那些敬重你,愛戴你的人,都是被你騙了嗎?你地英雄了得,你地忠君愛國……你……你對那些隨時肯為你死的人,是不是也像對蕭小姐一樣,根本不在意,利用完就拋棄,高興起來還要踩上兩腳!」 他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到最後已語不成聲。嘶聲問:「是不是?!」 那高高在上的人忽然俯身下來,將臉湊在他的眼前。離得這麼近,黑夜中,他也可以辨認出他的臉上,已經重又浮現平時那種溫和儒雅,卻沒有溫度的笑容。 他伸出一隻手。極輕極柔地在他肩頭拍了兩下。 「是。」 趙忘塵始而一震,復而全身僵木。然後。前方的那人輕輕一笑,轉身離去。黑暗裡,那一抹漸漸遠去的白,刺眼刺心。 夜風拂體生寒,一朵小而飄零地花。輕盈地在眼前飛舞。趙忘塵無意識地伸手托住飛花。只覺那柔軟花瓣間,彷彿還帶著那人的體溫。 最初,那人在樹下花間飲酒。不知有幾許落花在身,在他起身一路行走時,群花紛紛飄墜,獨這小小一朵,不經意間粘在袖子裡,竟是一直沒落出來。直到剛才那人抬手拍他的肩頭,花兒才飄飄落在少年的肩上,轉眼被夜風吹起。 低頭定定看了花瓣良久,少年紅著眼,咬著牙,一張手,看著花落塵埃,然後一腳重重踏下。 所有的美麗,轉眼染盡骯髒污泥。 方輕塵!他果然,不是一個好人! —————————— 繼趙忘塵之後,阿虎成了第二個膽敢闖進方輕塵房間的人。 少年地臉色一片鐵青,怒視方輕塵:「小姐昨晚哭了一夜,白天關了門不見人。幸好要成親了,卓子雲和她不能見面,我又用她怕羞替她擋了很多人,可是再這樣下去,就瞞不住了!」 方輕塵漫不經心問:「那又如何?」 「小姐本來很快活,你卻害她成了這樣!你若不解決這件事情,讓她重新高興起來,我不管你是什麼人,總要和你拚命!」 方輕塵也不笑他大言不慚,只淡淡說:「她自己自欺欺人,我不過是讓她不能再繼續騙自己而已。」 「她自欺是她願意,與你何干?」性情憨直的少年,怒視著與平凡地他有如天地之別的男子:「那對她好,對蕭卓兩家好,對天下人都好!你何苦讓她不快活?她現在還能有別的路走嗎?」 「那麼,這樣,對你好嗎?」方輕塵微笑,神情邪惡如同引誘凡人的魔鬼:「你就歡喜嗎?」 少年平靜地回答:「她好,我就好。她歡喜,我便歡喜了。」 那許許多多旁人以為極複雜極微妙,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就這樣平平一句,已經說完。 方輕塵怔了怔,望望他,忽地輕輕一歎。 無所求,所以沒有求不得之苦。不在意回報,所以才可以傾力至此。如此一個平凡地少年,才是真正知情懂愛之人吧。 可惜他是方輕塵,他生性冷酷自私,他苛求太多,所以他貪嗔愛恨求而不得,不得不品嚐這人間七苦。 在那個夜晚,在他心境最黯淡之際,那樣一個迷亂地待嫁新娘,撞到眼前,生生挑起他所有的惡意和冷酷。 為什麼當時忽然再不想控制私心裡的黑暗冷漠? 一世又一世,我絕然而去,而天下人,卻更多地只是選擇去妥協去遺忘,去珍惜眼前所有地,然後,一生一世,至少也會有表面的快樂和美。 為什麼?明明心不甘,意難平,明明在月色下,有一雙悲傷的眼眸,為什麼,還要去稀罕那樣的「美好姻緣」? 說穿了,他只是見不得旁人好罷了。 自己求而不得,所以見不得旁人擁有。 他微微一笑,眼神倏然遙遠,站起了身,看也不看阿虎一眼,就走了出去。 阿虎衝過去攔他:「你去哪,你還沒有答應我……「 「想幫蕭曉月就給我閃開。」 阿虎一怔,向側讓開了一步。看他逕自行出好幾步,才回過神,緊跟過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六章 - 記憶塵封 這是國難期間,倉促於兩軍交界處尋一城池緊急成親,簡。蕭曉月家中的丫環侍兒都不在身旁,只臨時在城中尋了幾個丫環婆子以應急。因為不是身旁親近之人,蕭曉月脾氣發作起來,一個個都遠遠躲了出去,只剩阿虎拚力替她支應遮掩。 緊緊關閉了門和窗。隔絕了一切光明的房間裡,蕭曉月靜靜坐在床邊。無淚,無喜,也無悲。 她出身名門,她受盡嬌寵。她從小許配的夫郎俊美英武,和她門當戶對,情投意合。如果沒有這一番傾國之禍,她的人生會幸福美滿得不起半點風波。 她已經很努力去忘記,很努力不去回想了,為什麼,那個人卻偏偏要再三提醒她?她哭過,痛過,傷過,關了門把一切拒之門外過。然而,她知道,未來的命運,擋不住,她也未必會有心去擋。 她會成親,她會嫁給她愛也愛她的男人,然後被他一生呵護愛惜。她會是蕭卓兩家都寵愛保護的女子,她會為他生子,為他理家,伴著他一起老去。她會陪他舞劍,陪他賞花,陪他看月落日出。 然而,她也知道,一生一世,她終究無法忘記,他曾經對她袖手不救,逼得她數度幾乎走上死路。 忘不得,忘不掉啊!忘不掉那一場逃亡,也忘不掉那些情懷過往! 他說得真是輕鬆,既然不能忘,為何還要嫁? 她愛著他啊,怎麼割捨!最珍愛的寶物有了瑕疵,就能狠心扔掉嗎?如果扔了。她便一無所有。 莫說她捨不得。就算她捨得,又如何?天下人看著,兩軍將士在看著,蕭卓兩家所有人在看著,說得好聽些,為著家國天下,為著人間大義,就算無情無愛也要嫁。說得難聽些,眼前的局勢,縱然真的無情無愛厭憎無比。兩家地兄長也一定會迫了他們成親。 縱然耿耿,還是只得將身嫁予。 到頭來,到頭來…… 心思迷亂之間,房門被猛然推開,倏然而入地強大光線刺得她睜不得眼。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已站在面前。聲音裡擁有著不可違抗的力量:「抬起頭,看著我。」 ———————轉換場景的分隔線——————— 昨夜變故後。趙忘塵一直注意著方輕塵這邊院子的動靜,阿虎來找方輕塵,他也不放心,跟著他們兩人過了來。待方輕塵獨自一人進了蕭曉月的房間,二人雖知這不合禮數。卻被方輕塵那極嚴厲的警告給嚇得不敢靠近。只得在院中來回徘徊。 很久,很久。 房門打開,方輕塵施施然走了出來。 阿虎快步趨近:「怎麼樣?」 「她累了。在睡覺。等她一覺醒來,昨晚發生的一切都不會記得。就是上次逃亡之事,她也只會是隱約有點印象,而且會很自然地不去努力回憶。將來其他人應該不會蠢到在她面前去提那段舊事,所以……」方輕塵冷冷看看兩眼發直,完全沒有理解的阿虎:「她醒了之後,就是個高高興興的新娘子,如無意外,以後也能快快活活過一輩子。」 阿虎還在發愣,趙忘塵卻是先明白過來了:「迷魂術?你對她用迷魂術!你……」他怒指方輕塵:「你怎麼能用邪術!」 「我不讓她自欺欺人,你說我殘忍。我幫她把自己徹底騙了,你又指責我用邪術?」方輕塵古怪地望著他:「天下沒有任何邪術可以強行改變人心。迷魂也罷,攝魂也罷,說穿了,都是順從人心的慾望。如果不是她自己想要忘記,我施術根本無法成功。」 淡淡說完最後一句話,他轉身便走。 趙忘塵還待追上去分說,卻讓阿虎一把拉住,衝他搖了搖頭。待得方輕塵地影子看不見了,阿虎才輕輕鬆開手:「其實,這樣沒有什麼不好。自從蕭將軍說要讓他們完婚後,小姐就一直矛盾不安,她是想忘,卻忘不了,所以才總是受折磨。現在她既然忘記了,便少了許多無謂的煩惱。」 「就算這樣是最好,可他憑什麼?他那樣傷人,再一手抹掉記憶,就可以心安理得,當那些傷害沒有發生過嗎?!」趙忘塵怒道。 「也許……我想……可能……」阿虎有些吶吶:「他可能真的沒惡意。他只是想給小姐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只是想告訴小姐,其實,她也可以不用委屈自己……」 「你說什麼呢?」趙忘塵氣道:「他會這麼好心?再說了,這場婚事關係蕭卓兩軍的聯合,關係整個天下的運程,真給攪黃了,他才是最頭疼地那個,他怎麼會……」 「我總覺得,這就是他想要說的。不管家國天下,不管什麼大義名份,人都可以有自己地選擇。我……我真的覺得,如果昨晚小姐……也許他真的會拼了天大的難題和後患,為小姐去抵擋所有的壓力……」阿虎眼望院門,聲音越說越小。 趙忘塵目瞪口呆望著他:「他把蕭小姐傷成這樣,你卻把他想得這麼好?」 「因為我自己就是這麼想地。如果小姐有一絲不情願,我不管什麼天下,不管什麼家國,總要幫她力抗到底。可是,她沒有。雖然她不甘心,她放不下,可是,她到底沒有不情願。」阿虎微微搖頭,臉上帶著少年所不該有地憂傷:「方侯不是壞人。只不過他是蓋世英雄,天塌下來,也自擔待得起,他不懂我們這些普通人。人活著,哪裡能十全十美。我們這些人,是沒有辦法堅持不要委屈自己的。否則最後苦的,不只是別人,也會是自己……」 趙忘塵默然。在人間經歷過無數苦難地他,明白阿虎 語中的無奈。是啊,誰敢去要求完美,誰敢偏激到不屈。只要有了一點缺陷。就完全棄而不顧?這種人……只有從來沒有吃過苦頭,從來不知道人生艱難,從來不明白這個世界有多可怕的人,才會在那裡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那種所謂地英雄,渾身發光,萬人景仰,想要什麼都垂手可得,哪裡會明白…… 「你說我為什麼總把他往好處想,那你呢?你不是他地徒弟嗎?為什麼我從來沒見你叫過一聲師父?為什麼他做的事,你好像總是要往壞處想?」阿虎忽然好奇。 趙忘塵愣在當場。仔細想了好一陣子,卻不知如何作答。 ——————————場景變換的分隔線———————————— 蕭曉月和卓子雲的婚事,終於盛大舉行了。 奢侈是不奢侈的,國難其間,一切從簡。但城裡城外,有數萬軍士同賀。喜堂之內,有南方近一半的諸侯來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婚事,是由楚國最偉大的英雄,方輕塵,親自主婚。 所以,喜堂上。多少名將豪傑共聚。就算是沒有珠寶綾羅,整個屋內也讓人覺得是金光燦燦瑞氣千條。 方輕塵神采飛揚,短短幾句話。把這一場情愛說得百轉千回,感人至深。他極坦然,極誠摯,對於這段姻緣致以最深的祝福。 在一片喜樂歡騰中,趙忘塵靜靜地站在喜堂最遠最偏地小小角落,冷眼看著一切。 誰會知道,就在幾天前的夜晚,這個所有人眼中的完人,曾對這段姻緣說過怎樣殘忍的話。 一身紅衣的新郎笑得合不上嘴,輕輕牽著自己深遮蓋頭的妻子,三拜禮成,往洞房而去。那個往日嬌蠻地大小姐,今日一舉一動,文靜溫柔聽話地簡直都不像她。 大家都在歡呼,都在微笑,誰會知道,今夜的新娘,在幾天前,曾經孤立於寒風冷月中,哭得令人心碎。 滿堂諸侯,說笑盡歡,紛紛向蕭遠楓和卓凌雲道喜。然而,誰都清楚,他們趕到這裡,不是為了給一對小兒女衷心祝福,而是為大局所迫,不得不趕緊表明姿態,站好位置。 蕭遠楓和卓凌雲握手言歡,二人地部下,也都湊在一起鬥酒猜拳,貌似十分親熱。可誰不知道,暗地裡,這兩幫子人,正在為新的勢力集團裡彼此的位置而悄然爭鬥。 真是好生熱鬧,好生有趣。從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今夜,這大紅喜堂,連天宴席,比起外頭搭的十幾個戲台上頭唱的戲,還要紛繁,還要精彩。 趙忘塵地目光冷冷凝定在那所有人矚目地男子身上。他高興地同每一個人交談,溫和地對每一個人微笑,對所有人敬來的酒都來者不拒,一口乾盡。 大家都敬他豪氣,喜他溫厚,愛他品德,羨他才華……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少年悄然切齒,耳旁傳來一個帶點關切地聲音:「你怎麼臉色這樣不好?人太多了,氣悶嗎?要出去透透氣歇會兒嗎?」 趙忘塵回首,看到阿虎關切的眼神。 他沒有想到,在如此連天熱鬧之中,這個少年還會注意到他的獨處一隅,在眼看著心上人嫁做他人婦之時,這個少年,還會關懷一個普通朋友的身體。 趙忘塵愣了一會才答:「我沒事,倒是你……」 話說到這,又遲疑著不好說下去了。畢竟那些隱密,雖然看得出來,卻終究不該說穿。 阿虎微微一笑:「我也沒事。小姐很好,我就也很好了。我只是希望那人能永遠待小姐好。」 「你放心,這是一定的。」趙忘塵答得甚是自信。誰也不能保證卓子雲永遠不會變心,今日的情愛,他日會否消散而去,但是他一定會對蕭曉月很好很好很好。因為,蕭曉月是蕭遠楓的妹妹,他們的婚事,是這場聯軍的最大象徵,今後也是會被世人一直傳唱的佳話。所以,卓子雲這一生,無論如何,不能不善待蕭曉月。 人心易變,真情易散,然而,利害得失卻永遠是穩固明白,可切可削,可稱可量,可靠。 在他單獨同方輕塵待在一處時。他曾經聽方輕塵做出過這樣的論斷。逃難的歲月中。他已看盡了人性所有的黑暗,因此,對於這樣地論斷,他接受得很是自然。 相比之下,心性閱歷都單純許多地阿虎,自然想不到這一層,只聽見小姐會被善待,也覺釋然:「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掃,忽道:「方侯酒量特別好嗎?」 「什麼?」 「你沒察覺,他今晚喝了很多嗎?」阿虎微微皺眉:「喝太多了。傷身呢!」 趙忘塵望向人群中那個談笑風生的男子。那人今晚的情緒似乎特別的好,一直在不停地喝酒,一喝就是一大碗一口飲盡,臉色都漸漸有些潮紅了。 「放心,大英雄的酒量哪有不特別好的。他能有什麼事?就是有事也輪不到我們操心。」 阿虎輕輕笑笑:「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回事。但是,他是你的師父啊。就算你不叫他。他認真教你文武之道也是事實。師徒之間,就別鬧彆扭了。你去替他攔攔酒,勸他兩句吧。」 趙忘塵沉默不語,當然,也沒有替方輕塵去攔酒的打算。 「其實我真覺得他不像是壞人。他揭穿小姐的心事地時候,我覺得。他好像對小姐的遭遇。比小姐自己更不平。」 趙忘塵皺眉:「我怎麼沒看出來?」 這一次輪到阿虎沉默了。他能看出來,是因為他太瞭解蕭曉 以。他看多了蕭曉月那隱藏在欣喜之後的不快樂。 除了方輕塵之外,他是唯一真正看出來的。 所有人都在對蕭曉月說恭喜,所有人都說這是好姻緣,所有人都讚他們苦盡甘來,是人間佳話,而蕭曉月的反應也像足所有的待嫁女兒,欣喜,嬌羞,不肯同人談論卓子雲,那些舊事,一聽人提及便立刻羞極而走。 只有他看出來了。那嬌羞之後,隱藏著地是不安,是忐忑,是迷茫,是無措。還有不甘和不平。看多了蕭曉月的掩飾,他才能看得見,方輕塵冰冷地話語,無情的眼神之後,似乎隱藏著一種激憤和痛心。 也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會在憤而撲出要打方輕塵後,再選擇向方輕塵求助。他賭,為了那種隱藏的激烈,他賭!他賭不管方輕塵那個夜晚的言行到底是為了什麼奇怪的原因,他不會真地傷害小姐。所以他惹出來地傷心,他一定是有把握撫平。 然而,這樣奇妙複雜的事,又叫他怎樣向趙忘塵解釋呢? 不過,趙忘塵也並不需要他的解說。趙忘塵地注意力,始終都凝在方輕塵身上。 看他一碗又一碗不停得喝酒,讓人不得不懷疑碗裡全是水。 他身邊那些叫好喝彩的將軍們已經有人不安地勸說了幾句,卻又被那人以不以為然的姿態拒絕了。 那人一直在笑,一直在喝,那人的眼神一直是溫和快活充滿喜悅的,可是這冷清立於熱鬧至極處的少年,看到的是那一派溫和熱誠之後的冰冷無情。 他一直看,直到站在方輕塵身旁的凌方掩著嘴踉蹌著跑出廳去。 趙忘塵對阿虎交待一聲,迅速跟了出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七章 - 波瀾乍起 一夜,方輕塵看上去興致極高。 無論是誰,成就了一段好姻緣,心情自然特別舒暢,自然也就該多喝幾口。 所以,他可以一碗接一碗地喝,笑聽所有人的祝賀,也笑著祝賀卓凌雲和蕭遠楓,說那對小兒女必然一生幸福。 是啊,幸福! 幸福的代價很低廉,不過是妥協,不過是遺忘。 原來,遺忘才是神靈賜給人類最好的禮物。而他,是妖魔?因為精神力太過強大,那些事,一枝一葉都刻進了腦海裡,平時沉靜得似乎不存在,卻在這笑語喧嘩中,活過來,氾濫成災。 清醒地將自己分做兩個,一個正嘲笑著另一個的軟弱無聊。 迷魂術後,蕭曉月終得解脫,他卻有些詫異地發現,自己穩如泰山的自制力,似乎有了裂紋。明明是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明明有那麼多事情要考慮,要安排。那些此刻不該去想的往事,卻會在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讓他皺眉。 怎麼會呢?以他的精神力,施展小小一個迷魂術,難道還會被誰反噬?更何況,蕭曉月當時是毫無抵抗,那樣配合地將自己的內心展開,讓他輕輕鬆鬆走進去,再輕輕鬆鬆將她領出來。 不加在意,懶得理會的結果,在這大紅喜宴之上,那些深埋已久的東西,竟然會堅持要往外拱。 也好。 一個他,完美地扮演著他該扮演的角色,心中冷看另一個他的迷惘沉迷。 總要發作一次,這些才能徹底平息。 很久很久以前。他踏入這個人間不久。那時候。在另外那個世界裡,他也才剛剛成年。正是意氣風發,驕傲而自負。關於現在這個世界的一切,他都細心去學習過,去瞭解過。他以為他知道,他以為他懂得。他以為自己夠能幹,無論他想要地是什麼,總可以探手而得。 那個小小地女孩兒是他的妻子呢。極小極小的手腳,極嫩極嫩的臉蛋,會撒嬌。會耍賴,會把眼淚鼻涕無端端哭得他一身。 哈哈,真是可笑,聽人說過童養媳,原來還有童養女婿?才十二歲的女孩兒,就要給她找個丈夫做什麼? 好吧好吧。為了論文,勉勉強強接受吧。 十五歲的少年。娶了十二歲的公主。天下人都道,方家又有一個孩子踏進龍門了,卻不知小小少年只記得那更小的女孩兒怯生生放在他掌中的手很軟很柔很小。那樣小小的手腳小小地身子,那麼柔嫩的皮膚骨肉,叫人害怕一用力。就給揉得化了。於是就這樣自自然然將她呵護於懷抱之中。 就這樣耐心地等待她長大吧。就這樣看著稚嫩變成風情,教會她什麼是女人,什麼是快樂吧? 可是。世事無常。一年之間,帝后竟然相繼而亡,他懷中小小的孩子,提前成了君王。 她會半夜裡思念爹娘,會在他懷裡哭到天明。 是擁抱得太久,呵護得太久了麼?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柔了心腸,溫了眼眸,什麼時候開始站出來,想為那他小小的妻子,撐起一片天地。 那一年,十六歲的少年,站在朝堂上,要為他十三歲的妻子,保護這萬里河山。那一年,他第一次明白,這個世界,他原來根本不瞭解,根本不曾懂。 名為相王,但說出來地話沒人當回事。發佈的每一個命令,都被下頭人置之不理。表現得再出色,清流們說一句,他不過是女王地丈夫,就一筆抹煞。能力再超卓,天下人淡淡講一句,這人在女王耳邊費的功夫不小,便輕輕翻過。 整個天下都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整個朝廷都在冷眼看他自討苦吃。清流以不屑的語氣稱他的家族為外戚,而他當然就是那不自量力地佞寵之人。所有軍方將領,都拿他當笑柄談資。 學習機灌輸來地種種知識,模擬遊戲中經歷的百變人生,原來是那樣淺薄單調。在一群等著看好戲的人中,他難堪尷尬,舉步維艱,一點點摸索。 他其實是和她一起長大來地,只不過,他總是長大得比她提前一些。他處理公務之時,她在旁邊嬉戲,他一邊從容提筆決斷天下,一邊笑語溫和,和她講有趣的故事。等她年紀稍長,他便一定要她在一旁參看他處理國事,諸多決斷,他對她細細剖析。 那些年,他幾乎忘了什麼叫休息。偶有閒暇,也會伴她燈前看花,月下舞劍,為她摘取鮮花簪在鬢間,提筆為她作畫。為她撫平亂髮,欣然看她笑入花叢。就那樣看著這個青澀的小小女孩兒,漸漸成長為一道最美麗的風情。 其實,不覺得苦,也不覺得累。那些年,很忙碌,很快樂,很……天真。 方輕塵微笑著飲酒。 他的確是天真的,天真比凡人尤甚。他只想著那個被他保護長大的女 以成為他真正的妻子,女王親政那一天,他驕傲滿足那個小小的無措女孩兒,在御座之上端然而坐,權握天下。 那一天,二十歲的女王,忽然間覺得,應該防備自己的丈夫了。她的丈夫是萬人之上,卻未必是一人之下。 至於這個只比她大三歲的男子,是怎麼樣走到這一步的,是為什麼走到這一步的,記憶早已模糊了吧。當年的她,太小,太悲傷,那個在她痛哭時溫柔安慰的少年,每做一件事,是付出了比別人多少倍的心力,才最終被承認,被接受,她怎麼會記得。 她不是妖魔。她是人。人會忘。她早已不記得當她悲傷垂淚的時候,總會借給她的肩頭,是要有多堅強,才能為她撐起那片天地。 她親政已經很久了。不必再有一個人扶著她的手往前走了。御書房裡燃起的紅燭,只需要照亮她一個身影。很久以前,那永遠忙記碌碌,沒有一刻閒暇,卻依然會在她需要時,微笑著抱起她,柔聲撫慰的人,應該去好好休息了。 其實,她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呢。不過是調回了一個德高望重的臣子,來分他的權。這難道不是帝王該有的制衡之道。他有什麼必要反應那樣激烈呢? 大碗美酒,入喉辛辣,如刀割…… 方輕塵啊方輕塵,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蠢的人。該清醒時糊塗太過,該糊塗時,卻又何必那麼清醒。 那個時候,他終於醒悟。一旦醒悟,他便也清醒地知道,這一切只是開始。有一,就必然有二。他光華太盛,他功勞太大,他名聲太重!他的家族太龐大,他還如此年青。只要他有心,只要他奮鬥,他必然會有「更加」輝煌的未來。無論為著什麼,後續著抑制他權力地位的手段必然不斷實施,他的家族,他的親人,也必然會同樣無端受到打壓。 其實,這又如何呢?既然他愛她,何妨為她委屈一二。為何不功成身退,為何不為她約束家人?進,他可以滿足於一些朝堂上最尊榮的閒職,只要不再過於鋒芒畢露,天下人自感他的恩德,他的妻子也未必容他不得。退,他也可以隱入宮中,那些浮名虛權,原是等閒,他從不曾掛懷,又何必不捨。 他站出來,不過是為著幫他的妻子,他的光芒四射,他的才華橫溢,不過是為著,想要保護她!既然她已能保護自己,他又何必再居於人前! 然而,他做不到。他明白他似乎應該可以做到,可是他做不到。 就算是為著那個他心心意意呵護多年的女子,就算是為了整個慶國,無數百姓,他也還是做不到忍辱退讓! 縱然他愛她,依然是無法這一顆心,去受這種委屈,哪怕是一絲一毫! 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是誰在笑,是誰在叫,是誰又一次敬上酒。 他含笑飲盡,隨手把碗擲下,擲得一地粉碎,旁邊自有下人奉上新的一大碗酒,他一手接過,復又痛飲。 身邊人都在笑。 「方侯好酒量!」 「方侯好興致!」 「方侯果然豪爽!」 記憶裡,是誰在笑語。 「輕塵,你酒量真好。」 「輕塵,這麼好的興致,我陪你啊……」 「輕塵……」 「輕塵……」 第二世裡,那個被他救下的女子有著極明亮的眼,有黑極柔的發。笑起來,燦爛得讓星月都失了顏色。 其實她不像女王,倒像個孩子。 笑起來,從來沒有心機,看他的眼神,赤誠得不染一絲雜質。 「輕塵,輕塵,和我一起走吧。」 「輕塵,輕塵,我會一直一直對你好的。」 「輕塵,輕塵,我保證,你不會受一點委屈的……」 其實,救她,真的只是一場意外。最初,他所期待的愛人,並不是慶國之主。 在慶國,他留下的痕跡太深,叫方輕塵的男子,想要在慶國女王身邊站住腳,太過艱難。 然而,他偏偏救了她,然後,那樣一聲聲呼叫如許赤誠。 她和他相知之時,還是一株弱草。而她,已經是一朵盛開的牡丹。 她不像她。性子不像,模樣不像,也許,相似的,只是那一雙眼中曾有的顏色。 卻終於是動了心,終於是苦笑,握住了她伸來的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八章 - 一錯再錯 第二世,他為她斂盡鋒芒。用著方輕塵的名字,他留在旁。 花前月下,兩心相依。她和他契合得天衣無縫。 第一世,她太小,他也太小。他還不得不當衛士當師傅當哥哥,兩人的親暱間,混雜了太多,早已說不清是親情還是夫妻間的愛戀。 這一世,他才第一次明白,男女間那種純粹的熱戀情濃應該是怎樣的令人沉醉。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讓兩人快樂得彷彿飛在雲端。一個人的幸福成為兩個人的,一個人的痛苦兩個人分擔便可以減半。 愛情,原來是如此美好的一種東西。 因為愛了,就想要她好。他的為難,不會讓她看見。朝中重臣的敵視,宮中太后的刁難,有心侍寵的男人們的暗中算計,於他,不過是浮雲飛霧,拂袖處,便飄然消散。就是她忙於國事,巡視四方,兩人分離長久,他也一樣可以自得其樂,悠然安度。那一次次的明刀暗箭,一回回的暗中謀害,他就當了生活調劑,輕飄飄信手化解之餘,不過換他從容一笑。 困在重重宮禁之中,有治國之才,理政之能,強抑著不去施展,不想有朝一日她會為難。即使明明發覺她的錯失,也總要咬牙忍耐著不去指出,只能費盡心思,努力以巧妙而不落痕跡的方法,悄然將她點醒,讓她自以為是靈機一動,倏然驚悟。 她總是說:「輕塵,你真是我的福星。有你在,天大的難題我也總能憑空飛來許多靈巧機變,得了解決之道。」 於是他微笑。看她快活開朗的神情。他便也覺得快活。既要助她幫她,又要瞞盡天下,甚至連她也不可以察覺。所費心力,十倍於當初為相王可以直接理政之時。 然而,她值得。她和他心意如此,她值得。 一年又一年,她與他恩深愛濃。她施政清明,治國無失,人人都道她是一代明君,朝堂百官敬仰。民間萬眾感念。 她身居帝位,光芒萬丈,他長居宮禁,暗淡無光。他不過是機緣巧合,得獲聖眷,一步登天地那個男子。他沒有因為出身卑微而主動推辭過後位。也沒有因為後宮空虛而主動為妻主納寵,實在難稱賢良。 深宮之中。他沒有朋友,朝堂之上,他沒有同伴。她從來不知道,她地光芒功績裡,有他多少心力神思。她從來看不見。在她背過身的時候。有多少無聲的刀劍向他刺來…… 已經經歷一世,他居然還是一樣天真。他不想讓她看見,她卻也從來就未曾看見。他只是欣然她不必為此煩惱。卻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反正,那些於他,不過是芥子之微。既然能護得她開心無憂,他又怎能不護。 「方侯,我敬你。」 「方侯,你給他面子,可不能叫我沒面子。」 …… 是誰在笑,是誰在說話,是誰在敬酒? 他一一接過,一一飲盡,哈哈,男兒豪情,不過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罷了…… 他沒有想到,屬於他和她的後宮,會多了很多男人。他沒有想到,她會極愧疚地對他一遍又一遍解釋。 「這是番王獻上來的,都是出身極尊貴的公子,若是拒絕,容易招來動盪不安。」 「輕塵,他們都不過是國事需要,只有你才是我心愛之人。我對你的心永遠不會變……」 那個時候,她說了多少話,他其實都記不清了。 看,其實他也能忘記,只不過,總是忘錯東西罷了。 記得的,只是,那時,他一直在笑。 啊,是不得已啊,誰都可以有許多不得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在仕途,身不由己。 人在帝位,身不由已! 誰會真的問自己,到底有沒有盡最大的力量去爭取去抗拒! 難道她不娶一群小丈夫,國家就會大亂,番王就要造反嗎!若番王會因為自己地兒子弟弟沒有入宮就生怨造反,不臣如此,又有哪個帝王能容。又有哪個帝王,還敢將那男子收入宮中!難道這個國家的昌盛,靠的不是政治清明,而是女王不停地娶丈夫?難道百姓在乎的,不是自身的溫飽,而是女王有多少後宮? 政治聯姻的確是穩定地方勢力,安撫權臣地手段之一,但從來都不是必要或者唯一。她是真的無可奈何,還只是因為,這對於她,實在是最方便最簡單地方法,所以不願意再費力去辛苦複雜。 輕輕一句不得已,一切都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下來。 一旦明悟,他只有笑。他不該怪她。她是帝王。他明白自己不該要求太多,既然她最愛的仍然是他,其他的還有什麼好計較? 古往今來的帝王愛情故事他看過無數,其中有多少帝王為了某個愛人,而冷落三千後宮。若缺了這三千後宮爭寵,哪裡還有那些值得傳說的動人愛情。後宮沒有了風波,那美麗地愛情,又哪裡來地戲劇襯 他是該高華清淡,一邊努力保他的帝王專寵,一邊傲然看所有人爭來斗去,自己超然其外,還是該詭計百出,靈動非凡,不動聲色地一一剪除那些礙眼之人,上演一出宮鬥? 無論哪個,定然是精彩絕倫!那些豈不都是帝王家流傳千古的完美愛情。 這多有趣啊,他甚至可以開一回讓後世演繹無數傳奇地後宮驚變,連帶一場天下紛擾。 數年小心翼翼,如何悄然影響她心意的本領,他已經練到出神入化。他不但可以讓這些後宮男子全都死無葬身之地,連那些獻上兒子小弟的番王,暗中推動此事的朝臣,他也可以凝思定計。全盤清算。 費神費心時間太久。停下來他也有些不習慣。所以無聊的時候,他就不由得懶懶去想,如果他要挑撥,該如何去做。只要兩三年地時間,他便可以讓這慶國血流成河,而他,還依舊是那個清高地,乾淨的,不染絲毫罪孽的方輕塵。他可以除去他所有的敵人,還讓他的妻子堅定地以為。這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只是他人狗咬狗而已。 可是,他懶得玩,也懶得爭。 那些低眉順眼拜在身前的男子,哪裡算是他的情敵?那些費盡心機。就想著讓自家兒子兄弟可以入侍君主的番王們,無聊之人。何堪作他仇視的對象。那些心憂後宮專寵,整天替女王地家務事打算的朝臣們,不過是一群多事的老頑固,報復他們,更純粹是多餘。 他們不是他愛的人。他們不是他一心一意對待。也期盼可得一心一意回報的妻子。 他已經明悟。這場情愛,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保護,而她。總是不如他用心。她從來看不到襲向他地刀光劍影,不只是因為他不讓她看到,更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費心去看。對於他,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費他對她一樣的心。 是他受不得一點委屈!是他不懂得體諒別人地苦處和難處!只是意難平! 連蕭曉月這個嬌蠻的大小姐都明白,不要去想太多。人不能太認真,人要懂得遺忘。可是他偏偏不懂,偏偏不願懂。 他愛她,他既然只有她一個,她就不該有一堆的丈夫!管你是乞丐還是皇帝! 所以,他懶得爭,懶得動,甚至懶得再保護自己。 如果她不肯一樣努力,他又何必事事費心。 她因了那淺薄的陰謀嫁禍來疑他冷淡他指責他懲罰他時,他只想笑。 原來這場驚天動地,絢爛無比的愛情,本來是這樣地脆弱浮淺。 情已盡,何必留。任性瘋狂,本就是他。 酒越喝越多,人卻越來越清醒。人生難得是一醉。 他從來不屑於借酒澆愁,今天不過是太高興了。他地心緒仍是清明如境。他的酒量.仍遠遠未到極限。 身旁已經有人在勸了。 「方侯,你喝得太多了,歇會吧!」 他懶得聽。 終不至真的醉酒,亂了心緒,亂了舉措。那今晚就縱情一番,又有何不可。 「大家別光只顧喝,我們出去看看熱鬧戲文。虧得凌雲用心,這樣地亂世裡,還能找來這麼多班子助興不容易!咱們怎麼能錯過!」他大笑著當先行出去。 第三世,他在燕離身旁,其實已是身倦神疲。那時候,燕離不是皇帝,他也不能確定那個傢伙會不會成為皇帝。他只是累了。 男女情愛,太過紛瑣可笑。他的愛只能唯一,可帝王家的唯一,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求取。倒情願只為那男兒義氣,共擔共行這一回,或許,這樣心胸就開闊了。或許這樣,他就不會有太多的私心私意任性狂為。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張敏欣說動,想試試男人之間的愛情的,卻沒有人知道,那一世,他其實已經怕了愛情。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義。 第二世後,他在小樓休息了將近兩百年。再入人間,卻依然找不回第一世初入人間的銳氣與鋒芒。 兩百年,他卻依然太累太倦,他已經不能再去愛。 所有的傳說裡,愛情都是自私的,所以自有煩惱無窮。而友情是無私的,所以溫馨自在而沒有壓力。不能愛一個帝王,那麼,他總該還可以試試看和一個帝王當知己當朋友? 第三世,他只想放開那自私的所謂愛情,拋開無聊的所謂論文,任性地像一個標準壞學生那樣地活一次!無所欲,無所求!只想有人同行,只願有人並肩!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十九章 - 再三再四 第三世,他與他相知於草莽。 少年寒微,自是招人鄙薄。那人根本不在乎別人罵自己,但是只要旁人說方輕塵一聲不是,他必然會衝上去,拚個你死我活。 亂世之中,兩人並肩。白手起家,拳打腳踢出一片江山。要以平民之身,創下那驚世偉業,其中經歷了多少艱辛苦難,方輕塵懶得去追憶。 卻忘不了沙漠中的那個夜晚,繁星滿天。他與他這兩個亂世中不起眼的小卒,輾轉三千里,力戰十餘場,最後困在那沙漠死地,不知哪裡才能找到水源。星光下,他們坐在一處,安靜地平分最後一壺水。那人笑著說:「輕塵,不管是這一壺水,還是將來整個天下,總歸是你分我一半,我分你一半。」 也忘不了那日,陽光燦爛。他和他並肩衝出重圍,一身傷痛,一路逃亡。卻還是呼嘯並騎,長笑當歌。馬疲而倒,繼之以步。兩人都是傷重難行,好在可以彼此支撐。挽手扶肩,一邊走,一般還要爭執誰殺敵更多。 這般困境中,他還把唯一的寶劍當出去,只為換來三罈美酒。 和他在一起,才曉得了什麼是年少豪情奔放灑脫。傷痛滿身笑而飲酒時,美酒傾洩如瀑,忘記了人間少不了的悲歡離合。 奇怪麼?他這樣疲憊的人,疲憊的心,卻也給感染出了朝氣和激情?從什麼時候起,又愚蠢到將自己投了進去! 燕離…… 還記得那年沙場決戰,他為了救他重傷瀕死,昏迷數日。苦苦掙扎。咬牙一次次拒絕小樓的呼喚,對教授的一聲聲警告置若罔聞。 醒來時,正聽到那已經名滿天下的英雄,在自己床邊,哭得像個孩子:「輕塵,如果沒有你,縱然得了天下,於我又有何益!」 他低低地笑,為他這一句話,心懷都舒散了開來。 那人聞他聲息。驚喜交加,握著他地手,一迭聲喊:「輕塵!不要死!答應我,不要死在我之前!」 他微笑,用微弱地聲音應允。 燕離,我不死。既然你需要我。我就不死。你大業未成,我不會死。你一人孤寂。我怎麼能死? 燕離,只要……只要,你不變,我不變,縱然要再與天爭命。我也一定不會死。前行的路還長。我要陪你走到盡頭。 是啊,還記得啊,那一日天下初定。他與他共登山顛,看三千里如畫山河,他輕輕說:「輕塵,如此天下,我與你,共享之!」 言猶在耳,心已背離。 兩個人有了分歧,不是第一次。他的根在另外一個世界,有時候控制不住,會露出一點不合時宜。那次為了施政方針的爭吵,卻是第一次,兩人起了爭執,他不討論,不商量,不給他機會解釋。 他自然而然一般,用了自己君王的身份來強迫壓制。艱難困苦時,他們可以並肩同行。天下在握時,卻已容不得有人分庭比肩,對等而立。 那一刻,他退步,卻也再次明悟。燕離,你忘記了。那些情懷,你已經忘記了。 忘記是凡人的專利。 錯的是我,我偏偏一直一直,全都記得。 無名於天下,一點點掙扎出頭時,你立下再多的功績,都不忘說一聲,是輕塵幫我。旁人讚我一句,你比聽人說自己一萬句好還要高興。可是,現在,你看到的已經不一樣。你看到的是,身邊有一個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太得人心太受尊重太被天下人稱許地人,是多麼危險。 他再下旨,要他從此解劍下跪,要他從此認清君臣之別! 那一刻,意難平! 意難平,心中震驚。友誼不是應該是無私的嗎?義氣不是應該是純粹的嗎?他怎麼竟然還是……有所求?! 一次次的生死與共,一回回的患難互助中,似乎發生了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有所求!原來只要他活著,他永遠都不願對那人低頭屈膝! 這一求也許不多,卻怎麼可能求得來。 求不得。 燕離,如果我能只是你地朋友該多好。如果我能只是純粹地為著義氣同你站在一起,不計較那些,該多好!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可是,我不能。一些事,終究不能容忍,意難平,終究不願芶全! 友誼,這傳說中最無私的感情,是什麼時候變地質? 這一世,我依然是愛了吧。因為愛了,所以才還是落入任性妄為裡,不能無私無怨,不能原諒你,也不需要你來原諒。 燕離,我答應過你,只要你需要,我就不會死,可是,現在的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同學們都說,他刻意死在刺客手中,不過是為著報復。教授總是說,你讓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英雄,為了你用最殘忍的手段殺死他自己。他從來不曾反駁。 他永遠不會對任何人說明,當年那樣做,是想要報復,也是想保全。 只要他活著,他與他之間,終會有更多的爭吵分歧。終有一日,所有地情義都會磨盡,過往曾經地美好,將變成未來最殘忍的彼此傷害。史書之上,知交故友,富貴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觸目驚心。 要保全這份情義,保全曾有過地一切美好,只有早早去死!只有死人才是最好的,只有死人,別人想起時,才會只念好處,不記怨仇,只有死人……才是……無敵……才永遠不會被生者忘記! 他報復他,讓他眼睜睜看他為救自己而死。若是為救他而死在他眼前,他一生一世,總忘不了他吧!那人英武果決,性情堅強,那人的驕傲不會允許他自己被任何事所打垮,所以。沒有關係。他仍然會是一代明君。傳世軍神,只是,他必將永遠永遠忘不了他。 他依然是那個受不得一點委屈,萬事只想著他自己的方輕塵。家國,天下,百姓,與他何干? 他只是要他傷心,他只是要他記得他,他只是要他回想往事,永遠忘不去曾經的所有美好。永遠為曾經傷害他而內疚愧悔! 這是報復嗎?當然是! 這是,想要守護那一段美好嗎?也許…… 他不是個好人,所以縱然是守護,用地也是魔鬼地手段。 他沒有醉,只是行走間有些搖晃不穩。走出喜堂,看著整個花園。明燭高燒,綵燈高照。連天宴席。無數戲台。 最近的戲台上正在演《碧玉簪》呢。好戲文啊,一開場就是兩家結親,歡天喜地。雖然後來是有些波折,是有些壞人陷害,公子誤會。佳人受屈的 事。不過,最終反正是大團圓結局,夫妻和睦。兩家如意啊…… 他微笑著又滿滿飲盡一碗酒。 那一世之後,他休息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間,也曾學阿漢閉目長睡,也曾學勁節,笑鬧不拘,也曾努力學習小容,萬事不介懷,萬事都只找自己的錯誤。 然而,就算是使用小樓的睡眠鋪助器,他也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安寧沒有噩夢的沉眠。縱然一頭扎進遊戲裡,利用輔助器材幾十年不眠不休地打打打,眼看著自己的級別飛速上升,得意囂張之餘,也就只剩下淡漠空虛。縱然反反覆覆重看小容的歷世,試圖去學習,得出的結論也依然是,這人是個白癡聖人,我要是去學他,豈不是比白癡更白癡。 他刻薄反駁所有人的指責,嘲笑奚落小容地所有犧牲。他懶洋洋,點評阿漢歷世的愚蠢可笑,他不以為然地指責張敏欣的投機取巧。只有他自己的模擬記錄,從來不曾翻看,只有他自己死亡之後的人間故事,從來不肯去查看。 他是小樓最最惡劣的一員,他是最最不聽教不聽話地問題學生。 他比懶散的阿漢還不如,阿漢起碼還在努力一世又一世地輪轉模擬,而他,三百年無所事事,連學業都不放在心上。到最後,教授是忍無可忍,直接把他踢了出來。 戲台上,昂揚高歌,戲台下,大呼小叫。到處喜慶熱鬧,酒香醉人,笑語不絕。 這一世,好生熱鬧。 這一世,他遇上地那個少年,叫楚若鴻。 那個無助地在宮禁深處哭泣的小小孩子。 那時,他懶洋洋隨便當一個沒什麼作為的將軍,懶洋洋進宮,只想隨便找一個有機會當皇帝的人,想辦法去親近親近,走走過場,混完這一世的模擬。 牛不喝水強按頭?被逼來模擬他沒辦法,但要他用心,卻哪有那麼便宜。 然而,偏偏在不經意間,遇上那個悲傷無助,默然抹淚地大男孩。 偏偏又一時心軟,隨口問了一句:「小殿下,你在幹什麼?」 偏偏那個大男孩抬起滿是眼淚地臉,望著這生平第一個對他笑臉相對,用溫柔關切語氣同他說話的男人。莫名地悲從中來,一頭扎進他的懷裡,痛哭失聲。 那一天,陽光燦爛,池水清澈,柳枝依依。 那孩子哭濕他胸前地衣襟,他的心卻遙遙穿越了遙遠的時間與空間。 彷彿就在昨天,彷彿就在剛才,有一個被尊為女王卻失去父母的小小女孩兒,在他懷中,哭得傷心欲絕。 他的記憶力,真是太好。 那一刻,莫名地痛徹心肺,終於還是和數百年前一樣,用同樣呵護的姿態,抱緊了那個大男孩。 前塵猶在,前事不忘。他不是不知道,這一伸出手,最後的結局,恐怕仍如前生一般不堪。然而,到底是狠不下心腸,推不開雙手。 遙遠的前塵裡,有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兒,貴為一國之君,除了他,卻再沒有一雙可以保護依靠的手臂。 皇家無情,這一回,他若袖手,這個孩子又將去依靠何人,求助何方?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終於,還是伸出了手。縱然他知道。這次,結局也許又是不得不割捨。 終於,還是想要張開雙臂來保護,縱然他知道,這一生,也許依然得要一個人絕然而去。 到底還是放不下,到底還是努力著,想要抓住些什麼…… 伸出手的時候,他不知道,他想護住的是眼前這孩子。還是夢裡的前塵。伸出手,他不知道,他想抓住地,是今生地命運,還是前世那被自己決然割捨,其實卻從來不曾遺忘的情懷。 誰會相信呢?他不是為著論文選中這個孩子。而是因著一時心軟,想要保護他。 莊教授說。他沒有盡力培養那個孩子獨立自主的帝王心性。 可是,他不會知道,即使是驕狂自負如他,也有極限。方輕塵,其實也會害怕。上一世。那個英武決斷的燕離。最終是容不得身旁有一個和自己一樣光明耀眼的存在。可是要保護這個少年,他知道和第一世一般,自己將不得不盡顯鋒芒。可鋒芒展盡之後。又怎能指望一個太過精明能幹的君主,可以長久容忍他這樣的人在自己身旁? 如果他容不得自己在身旁,他又該如何保護他。 莊教授說,他沒有盡力為那個孩子尋找可用之臣,所以他一死,就是朝中大亂,國家分崩離析。可是,誰會明白,就算是冷心冷情,他方輕塵,一世又一世,也已經太累。 第一世,有憂國臣子們,看不得相王方輕塵的位高權重而向屢屢向女王進言。 第二世,有憂心國運的大臣們,用種種大義名份,最終使女帝迎娶了許多新寵。 第三世,還是那些冷靜理智的謀士們紛紛提醒燕離,軍中不能有第二人,國家容不得一字並肩王。 他已經疲憊不堪了,他沒有力氣再一次次和那些憂國憂民地大義對抗。他累了。他只是想要這一次,可以簡單一些,平靜一些。所以,就這樣好了,若鴻,我會在你身邊,我會守住你的國家,我會保護你。你不用操太多的心也沒有關係,朝中沒有一堆先天下之憂的老頭們指手劃腳也沒關係,我會一直在。天塌下來,我總替你扛住就好。 可是,原來,天不曾塌,地不曾陷,只有人心,還是會變。 第一世,他所求者多。第二世,他只要一個唯一。第三世,他連唯一也不敢要,只要兩人知己,平等相交。 第四世……第四世,他跪在了他的面前,只要他能信他,只要他能容許他保護他。 呵呵,可悲,可笑!自負自傲的方輕塵啊,這一世地願望已然如此微薄,最終卻還是無力做到! 戲台上已唱到最後的高潮了,男兒丈夫拜倒妻子膝前賠罪,下一幕,該是夫人終於消氣,伸手相扶了吧! 方輕塵輕輕地笑。人活著,總要不斷地原諒,生命裡,總會有許多摩擦,計較得太多,如何活得下去。這個道理,蕭曉月懂,卓子雲懂,阿虎懂,趙忘塵懂,只有他,方輕塵,一直不肯懂。 你即無心我便休,回京之時,他確已有決絕之心。 然而,這一世,他累了。累得懶得去安排一場壯烈地死亡。最初,他想的,不過是飄然而去,再不讓任何人找到他。由著趙永烈罵楚若鴻一頓,讓這個小子一輩子後悔去吧 下人都知道,楚王逼走了忠良,讓史書永遠記住這個了。 論文?他本來就沒打算好好作,這世他就是乾脆不作了,教授又能將他怎麼樣。 反正他早就是小樓最差的學生,再差些,不也還是最差。 然而,原來,他教導保護長大的孩子,不止是要把他招回京城。 那個少年高坐在金殿上,俯首看著他被所有的臣子冠以謀反大罪,明明知道他有冤,卻一句也不為他辯解,要地,只是一個解除他所有權柄地借口。 那個少年,把他親手為保護他而訓練的禁衛安排在宮中佈伏,為的只是防備他地攻擊。 若鴻!你竟以為,我會傷你!你竟可以防我至此,冤我至此?! 方輕塵仰首飲酒,一口乾盡,牙齒不由得用力,生生咬掉一塊碗邊。隨口吐掉。夜色裡。暄鬧中,沒有人看到那小小一片碎瓷上,是否會有血絲。 耳旁鼓掌聲,轟然叫好聲響成一片,好不熱鬧。 方輕塵遙看戲台,啊,這一場熱鬧戲文,已是結束了。 到頭來,前嫌盡釋,夫妻和睦。家業昌盛,真正最適合喜慶之日上演的好戲文呢。 記得這一出大團圓的戲,原本叫做「三家絕」呢,原來是妻子蒙冤而死,丈夫含愧而亡,陷害的小人也送官被殺。三家人全部絕後地大悲劇呢。 一場零落悲涼戲文,經人妙筆一改。便是一派熱鬧好文章。 所有地誤會,只要化解就好,所有的嫌隙,只要原諒就可。有什麼事一定要斤斤計較,有什麼恨一定不能忘懷呢?人要活下去。生活要繼續。大團圓總才是最好。 這樣,有什麼不好? 方輕塵朗聲大笑,拍掌跟著眾人一起叫好。 往日心思靈動。耳目敏銳的他,這一刻,甚至沒有注意到呼延鋒快步自花園外向他們行過來。 直到呼延鋒來了近前,方輕塵才發現他臉色十分凝重。 「方侯!」 : 方輕塵歷世情劫翻覆由來這一段,我寫了兩天,寫寫停停,寫著寫著,心緒就浮沉不定。寫著寫著,情緒也不知不覺進入其中,莫名地心酸難過起來。 也許真的是太愛自己的人物,所以情緒能入而不能出,也許完全是自己偏心方輕塵,所以,無法不為他悲痛難過。 這一章其實是很久以前就想好要寫的了。借助蕭曉月的婚事,觸起方輕塵的舊傷,轉而憶想前世,較詳細地說明一下歷世前塵的來龍去脈(汗,一直以來,都有人說我偏心過份,笑語輕塵篇給方輕塵地戲份太少,前生諸事也是一筆帶過,只能去猜想了。) 所以,在風雲篇還沒開始寫的時候,就已經在群裡和讀者討論,從一個女子與未婚夫的婚約,其間的反覆波折,原諒寬容,再討論到方輕塵可能會受的衝擊和影響,然後就決定,要這樣寫。 而無巧不巧,最近這幾日一直有一些針對指責方輕塵的評論出現,我地這一章,又正好像是在針對這些指責去做解釋一般。汗。 最巧的是,我斷網努力寫寫寫,把這一章地初始脈胳情節寫出大半後,上網一看,就看到棕子那篇關於輕塵的長評了,暈死,其中很多觀點看法,與我在文章中表達的幾乎一樣,我真是瞠目結舌。 轉頭細想,從棕子的男寵篇開始,我和她的情節撞車次數真是數不勝數,現在回想起來,最少也有七八次了。 總之呢,第次聲明,本文情節,純屬虛構,如有撞車,實屬巧合。 最後地最後,也許是我偏心,也許是我不公道,也許是我這一章僅僅站在方輕塵地角度來看問題,所以其間很多想法念頭,也未必一定是公正一定是對的。 這一章是從方輕塵的心出發,來看歷世情劫,他地苦楚,他的奉獻就最為明顯。 但是,如果從慶國女王,從燕離,從楚若鴻的角度出法,也許很多情況,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過,汗,因為前面三個人都死了,所以,不從他們的角度出發來看問題,也不能怪我不客觀了。至於楚若鴻,汗,等他清醒了再說吧。哈。 ———————開心一笑——————— 粽子:絕望了,我對我和納蘭的撞車問題徹底絕望了……哈哈哈哈。這段比較沉重,大家有沒有看得很鬱悶,擦汗……三章……有沒有等得那個……很不耐煩?現在歡迎俺們小樓的搞笑高手,丁口異同學,給咱來一段! 【丁口異惡搞之】帝王的完美愛情 年輕人坐在金雕龍椅之上,接受殿內群臣齊聲朝拜。他的面上掛著威嚴的笑容,他的眼神中閃爍著天下帝王皆相似的英武神明的光澤。 「吾皇萬歲——!」 跪拜在御階下的滿朝文武將三扣九拜的大禮行得規矩端正,懷著滿心的誠服抬眼望向他們剛剛登基的帝王,曾經威震天下的名將,創造死而復生的奇跡的神子,並五洲納四海一統亂局的英雄——方輕塵。 做一個完美的帝王,要比擁有一份完美的愛情,容易許多。 方輕塵望著身下那群人激崇的面容狂熱的眼神,這樣的想著,笑容愈發的從容。 退朝後,年輕的帝王用迫不及待的步伐奔向後宮寢殿,那裡藏著他的情人,以及他甜蜜和諧完美的愛情。 他終於找到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份感情,不會因為地位不等而輕鄙辱漫,不會因為觀念不合而心存芥蒂,更不會因為種種看似不得已的形勢所逼便背叛對方。他的情人,非但才智出眾,樣貌不凡,氣質更是世間少有,而且完全地理解自己,愛惜自己,體貼自己,全心全意為自己,從來只會考慮自己,一切手段皆為自己…… 方輕塵想到這裡,一顆心幾乎快蕩漾出胸口,週身都是幸福和溫暖的感覺。他推開寢殿的門,拉開帷帳,笑得無比溫柔: 「我回來了。」 帷帳退後,露出一面巨大光亮的鏡子。鏡的上方有人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 帝王的完美愛情來自自戀。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章 - 繫於一身 大堂之中.凌方陪著方輕塵一碗又一碗不停喝酒。 雖然平日自覺酒量甚豪.到底還是感覺胸腹之中酒氣上湧,壓也壓不住,他忙忙出了喜堂,逕奔花園角落處,扶著牆狂嘔一通。正嘔著,背後忽然多了一隻手幫他拍撫順氣:「凌大哥,你也不行了啊?」 凌方抹了抹嘴,站直了:「今晚實在是喝多了。這麼大的喜事,方侯興致這麼高,實在不好掃他的興!哈哈,還是你聰明,藉著年紀小,躲得老遠,才沒受這份罪。」 趙忘塵笑道:「我不過是方侯隨意收的弟子,跟著方侯時間短,不像您,很多年前就在方侯帳下效力了,這個時候,當然要在旁邊跟著喝幾杯才熱鬧。」 凌方也哈哈一笑:「這倒是,算起來啊,從我第一次見方侯,到現在,真是好多年了。」 「凌大哥你肯定很瞭解方侯吧?」 凌方老臉一紅,不敢說自己以前在軍中只是跟著卓凌雲當親衛,其實沒什麼機會親近方輕塵,乾笑兩聲:「那是當然。」 「那,凌大哥,你知不知道,方侯他要是受了委屈會怎樣?」 「受委屈?」凌方愣了愣:「方侯是什麼人?誰敢讓他受委屈!」 「嗯。這倒也是。那,他以前就從沒受過委屈?」 「這個啊……」凌方想了一會兒才道:「也不是。聽卓將軍說,方侯剛掌帥印的時候,大家欺他年青,都看不起他。明裡暗裡總是和他過不去。要說委屈,那委屈也多了。只不過方侯根本沒放在心上。戰陣之上,他照樣竭力保全救護所有人,戰陣之下,還是傾心教導每一位將領。那真是……」 趙忘塵有些突兀地打斷了他的歌功頌德:「那不算吧,他根本沒覺得那是委屈!」 「也許吧。」凌方直心直腸地道:「方侯肚量大。要讓他委屈到介意是太不容易。」 「你覺得他是真的不介意,還是耿耿於懷,暗自記恨在心……」 凌方怒視他:「你說什麼呢?」 趙忘塵連忙低頭:「凌大哥,我不過是偶爾聽到幾個小廝在私下說,人人把方侯說成是大仁大義地神仙。可是天下哪有這種好人。是人就會記仇,就會有私心,方侯只是沒讓別人看到罷了。我聽了心中不平,但我對方侯過去知道得也不多,沒辦法去和他們爭辯,所以來問凌大哥證實下。方侯可有因為受了委屈而記恨地時候?」 凌方怒極:「那幾個小廝在哪兒?找出來老子揍死……」 趙忘塵趕緊道:「凌大哥息怒,我就是怕你們對方侯敬愛太深。去自降身份,與小人物計較,才不敢對你直說的。你何必去同那種傢伙分說,打人罵人更加用不著了,沒的平白壞了方侯的名聲。還是讓我去同他們理論吧。你仔細想想。方侯有沒有曾經被人薄待過。傷害過,或是背叛過,所以覺得委屈的時候?」 凌方愣神想了半日。才苦笑了一聲:「除了當年廢帝為了奪方侯兵權,招他回京,欲將叛國之罪栽到他身上之外,怕是再沒有什麼人能做出讓方侯這樣大度之人也覺得冤屈不平之事了吧。」 他長歎:「若無方侯,哪有他黃口小兒的皇帝寶座,可他對方侯做了什麼?」血氣方剛的將軍咬牙不平:「若不是他昏聵無情,哪會有我大楚國如今的紛亂災劫……」 他一心都在為方輕塵不平,卻沒有察覺眼前少年的臉色忽然間蒼白:「方侯對廢帝有怨?」 「怨?」凌方歎息:「如果有怨反而好了。可是,方侯這等忠肝義膽之人,受了多大的冤苦也不會怨恨君王地。當年他手握幾十萬大軍,造反易如反掌,可他明知赴京必會有難,卻還是奉旨起程,臨行前,還一再安撫諸將,交待所有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忠君保國。他受了這麼多年苦,一朝脫困,第一件要做的就是進京去救廢帝,如果不是在半路遇上曉月這丫頭,現在,他早就在京城裡,為那個當年出賣他背叛他的人出生入死了……」 趙忘塵聲音低沉:「可是,他承認了蕭將軍立的皇帝啊……」 「這你還看不出來嗎?方侯這是在保護廢帝啊。現在當皇帝有什麼好?不過是作個傀儡,還要成為所有勢力攻擊利用的對象。現在他回來了,如果不公開承認了新皇帝,保不定秦旭飛會在廢帝身上打什麼主意,廢帝的性命都不見得能保全。再說,方侯雖然忠義無雙,可他也實在無法把權力完全交還給原來地皇帝了。畢竟現在所有人追隨的是他,大家地功名富貴全都繫在他身上,他想交權大家也不會同意。這種時候,承認新帝,才能安定人心啊……」 趙忘塵已經聽不入耳。 是啊,是啊,一切都合情合理,一切都沒有破綻。那個人,從來就是個完人,沒有半點把柄會讓人拿住。 然而,心中這奇特的不安是什麼,腦海中,那飛閃而過,卻一直沒能抓住的可怕念頭是什麼?到底是什麼,讓他覺得不對…… 凌方拍拍他的肩:「忘塵,你是前世積的福份,才能當方侯地弟子,有人說他地壞話,你一定要據理力爭,有什麼不知道的,儘管來問我,對了……你為什麼一直叫方侯,你已經是方侯的弟子了,該叫師父了,怎麼稱呼還那麼見外,真是不懂事啊,傻小子。」 他呵呵笑著拍著他地小兄弟,抬眼四下一看,笑道:「今晚真是熱鬧,方侯也出來了……」 話才說到一半,忽見呼延鋒快步行近方輕塵和卓凌雲,在低聲說著些什麼,花園太熱鬧,隔得又較遠。只隱約見到卓凌雲的愕然臉色。方輕塵的奇異笑顏,凌方驚詫道:「嗄?好像出什麼事了!」 「大將軍!剛收到消息,柳州軍正在收縮後退!」 卓凌雲一驚:「什麼?秦旭飛又動手了?」 「不,秦軍尚無動作,柳州軍自己在後退撤防……」 方輕塵忽然打斷了呼延鋒的話:「是不是全軍退往淮江以南,江北三分之一地地盤,不留一絲防衛地讓給了秦人?」 呼延鋒愕然望向仍舊是滿身酒氣,但眼神已經無比清醒地方輕塵:「方侯如何知曉?」 方輕塵不答只笑,抬頭看看北方的星辰。 好戲要開場了?秦旭飛,這一次。你打算怎麼做?我實在是非常好奇。 ——————場景變換的分割線——————— 「殿下,柳州軍在收縮防線,向後撤軍。」柳恆人未至,聲先到。 秦旭飛倏然抬首,眸中光華如寒刃出鞘:「可是把兵力全部退往淮江以南?」 「何止是兵力。」柳恆往日溫文的面容,此刻帶起深深怒氣:「他們居然堅壁清野。不但全部的軍力都向淮江以南撤掉,連所有的百姓 脅同行。財物,牛羊,糧食,能搬的搬,搬不了的。起。一把火燒掉,田間還沒有到收穫時間的穀物也全部燒燬,就連那些山間樹木都燒盡了!」 秦旭飛沉默翻開柳恆遞給他的急報。文書上,探子詳細記錄了原來柳州軍所佔地淮江以北撤防的整個過程。 字裡行間,他看見的是如牛羊一般被驅趕著離開家園的平民,抱著嬰兒,木然看著家園化為飛煙的女人,在艱苦的亂世中,即使家中已然沒了青壯,仍然堅持著耕種,期盼著收穫,卻不得不眼看著灑下無盡汗水地田地被烈火吞噬的老人。 因為不想離開家園,逃入山林間,卻被一把火燒作焦骨地少年。 因為依戀故土,找機會逃離大隊,卻被亂箭射死在奔逃歸路的百姓。 急報裡,明明是墨色的字跡,卻彷彿要滴下血來,秦旭飛只覺得刺眼刺心。 淮江以北,小半個柳州,現在已成了死寂荒漠,唯一的活物,只剩下路邊屍體吸引而來的鷹鳥。 他只覺再也看不下去,猛然合上急報:「出兵!」 「殿下!柳州收縮防線,防地就是我們出兵啊!他們是被我們打江州地閃電戰嚇怕了,才會這麼滅絕人性!現在淮江北岸的船隻應該是已經都被燒燬或者裹挾到南岸,淮江以北人跡斷絕,樹木全都被焚燒,我們就是想臨時造船都已經不可能。軍糧也無法補給,他們憑借天險死守淮水,我們倘若出兵…… 「不出兵怎麼辦,同他們和談?」秦旭飛冷笑:「他們仗的就是有方輕塵統兵南地,虎視眈眈,只要他們能守得住柳州,我就不得不妥協,可是……」 他隨手在案上文書中抽出四五本,一起拋在柳恆面前:「你看看,他們是怎樣對待屬地百姓地!對我提出的又是什麼要求?不但要永鎮柳州,還想並走半個江州。江州的百姓才過幾天安穩日子,我又要把他們拱手送人?」 柳恆沉默地翻開一份份文書,這裡詳細地記錄著柳州來的使者提出的一條條要求,也同樣詳盡地記載著,柳州江州兩地義軍那基本上看不出絲毫理智的瘋狂施政,不,那根本不是施政,只是純粹的掠奪。 「他們還要求封王爵,立宗廟,為了酬謝他替我穩定柳州的功勞,還要我付給他大量的錢帛,駿馬,兵器,還有……」秦旭飛森然一笑:「還有一千個不超過二十五歲的女人。如果我的黃金,好馬和兵器不夠,也可以用女人來折價……真是打的好算盤!」 柳恆苦笑。「搶錢搶糧搶女人」,順天軍憑的就是這個口號,嘯聚到數萬人,所以問他們要女人也沒什麼奇怪。只是秦旭飛何等心性,這要他以屬地百姓來換眼前安逸的文書,比十道邀戰書的效果還厲害。那個所謂的順天大王,實在太不瞭解敵人的性情了。 如果不是被欺壓太過,饑寒太過,誰又會站出來造反。可是窮狠了餓狠了的人,搶掠起來便也無度,當他們瘋狂搶奪破壞之時,根本想不起他們毀滅的,其實是他們自己立足的根基。造反的窮人最後從來多是成為土匪一類,而沒有成為統治者的眼光和遠見。 柳恆歎道:「順天軍這樣行事,敗亡也是遲早的。可是現在他們還沒有到勢盡之時,我們此刻出兵,代價是否太大?」 秦旭飛搖頭一笑:「不要把他們的戰力看得太高。這段日子,若是能有幾個大智大勇者能站出來,提點他們,給他們一個遠大的目標,說明利害,教他們約束行為,說不定他們還真能大作為。只可惜他們沒有這樣的機緣際遇。不是人人都能當得了燕離。」 三百年前,燕王燕離也是起於草莽,聚義起兵。他能創下那前無古人的大事業,實在是異數,所以到現在,他也是天下聞名。 柳恆一笑道:「燕離……他能成大業,是因為他有方輕塵啊。」 對視一眼,同時想起三百年前那個牽連著燕國興起衰敗的方輕塵,還有如今這個興楚衰楚又再興楚的方輕塵…… 雲雨翻覆,繫於一身。 兩人的神情同時古怪起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一章 - 英雄同命 恆滿面憂愁:「殿下,淮江水勢甚急,順天軍沿江布後還有方輕塵,要戰就要速戰,可是速戰,現在根本無法籌備足夠的戰船,到時候……」 秦旭飛咬牙道:「架橋!」 柳恆一怔:「征民夫……」 秦旭飛斷然搖頭:「民夫不懂如何在戰場上自保,強征民夫架橋,死傷必然上萬。」 柳恆猶豫不決,終於還是進言:「殿下,就算是我們自己的戰士,要在激流中架橋,也難以保護自己,無論是用民夫還是用我們自己的士卒,此役傷亡都不會小。不是怕死,可是,這樣死法,我們的兵,只怕人人心有不甘!這些年,殿下待楚人甚厚,軍中本有許多非議之聲,全靠殿下的威信和勇武才能壓服下來。現在如果再……我們畢竟不是楚人,每一個戰士,都再不能補充,損失一個,就永遠少了一個。這麼大的犧牲,等到我們回國的時候……」 秦旭飛低低歎息一聲:「阿恆,我們回不去了。」 這忽如其來的一句,聽得柳恆為之一怔,抬眼處,卻見他的殿下,神情已是深深黯淡下來。 「以前,楚國是我們的敵國。現在,我們卻是要在這裡扎根。我們是秦國的水土養大來的,可是楚國會是我們埋骨的地方。這裡是我們未來的家園,為了我們自己,也為了我們的後人,我們總要盡量經營它,盡量讓它繁榮些,盡量讓我們的生存再少一點敵意和仇恨。」 秦旭飛徐徐行出書房,看頭頂的天。看腳下的土地。 「我們地孩子。是會由這片水土養育成長。我們總該盡力保護它,也不能給我們地後人留下不可磨滅的血海深仇。 柳恆默然無語,跟著他行入陽光之下,卻感不到一絲暖意,心中冰痛刺骨。 是啊,他們都沒有家了。這裡就是他們僅有的棲身之所。他們要在這裡生存,繁衍,那些士兵將要在這裡娶妻,生子,慢慢扎根…… 「對不起。」這一刻。秦旭飛的聲音極低極輕。 柳恆失笑,凝望他的主君:「殿下在說什麼?」 秦旭飛仰頭望浩浩雲天:「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們不會有家歸不得。沒有我的話,這支鐵打的軍隊,本來是秦國的鎮國之寶!」 柳恆笑:「殿下,如果沒有你。根本就沒有這支軍隊。」 柳恆在笑,嘴角卻不由得要抽搐。這一刻。那許許多多的不甘不平,叫囂著要衝出喉嚨! 秦旭飛慢慢低下頭,沉靜了很久很久,才忽然道:「其實,你們也不是沒有辦法回秦。」 柳恆一揚眉。眼底有怒氣一閃而過。語氣卻出奇平和,明知故問道:「什麼法子?」 秦旭飛平靜道:「如果我死了,他……也就不必再怕。這樣強的軍隊,他怎麼會捨得不要。」 柳恆冷冷道:「那還不如我們把楚國扔回給楚人,盡起全軍打回秦國去!我們甚至可以和楚人聯手……」 秦旭飛勃然色變:「除非你們踩著我地屍體過去!」 柳恆笑得辛酸:「殿下,你是真豪傑,可是,這麼多年了,王者之道,你還是一點也不懂。」 秦旭飛呆了一呆,半晌才苦笑一聲,認錯道:「是我不好,這樣的話,再也不說了。」 兩人相對,均是滿臉的無可奈何。 他們年幼的時候,秦弱而楚強。誰家沒有親戚男兒葬身秦楚沙場之上?孩童心中,楚國就是地獄魔窟,楚人楚兵,全都是妖魔鬼怪,因為孩子哭鬧起來,大人就會恐嚇說:「再哭?再哭楚國兵就打過來吃了你了!」 他進了宮,成了他的伴讀。他循規蹈矩,戰戰兢兢,他卻在家宴上跳將起來,揮著小小的拳頭:「父王,等旭飛長大了,我要把所有楚人都打趴下!」童言無忌惹來滿座笑語,只有他驚訝抬頭,看那個與他同齡地王子,心裡有了佩服! 他一筆一劃,就太傅給的「立志」二字,寫那萬言文章。他卻已經大筆一揮,劃拉下四個字「振我大秦」,就在太傅又氣又怒地眼神中,跳起來,跑出去,練習射箭騎馬。 十六歲的秦旭飛力請從軍,三奏三駁!第四次上書時,皇帝憤而把心高氣盛不懂事理的兒子遞上的奏折當場撕碎!楚軍太強了!割地獻城以求安寧才是正理,一個王子,一個成天叫嚷著要打敗楚國的王子,去從軍?!他看著他臉不變色眼不眨,低頭將一張張碎紙撿起來,細細粘好,再次遞上。而他,跟著跪在了他地身後。 秦王長歎著允了他們,他和他一起,頂著文官們地輕視,武將們恭敬而疏遠的目光,一步步堅持,不肯後退! 對秦旭飛,柳恆敬佩也著惱。軍事上秦旭飛是天才,政治上,秦旭飛卻是真正的蠢材,而且還是八匹馬拉不回頭地那種蠢材。 不管周圍人是怎樣的麻木冷淡,他總是可以放聲說出他自幼立下的天真誓言,眼中的熱誠始終不改。他的魅力足以聚攏起最傑出的將領,最勇悍的士兵,他也懂得利用自己王子的身份去催軍餉去監督刀槍的打造,可是…… 這些年來,他的威名,他的成就,讓自家的兄弟,多麼畏懼憎恨,他不知道!提醒過他多少次,他還是不願費心思去防備去爭鬥。總是以為自己遠離宮廷,身在軍伍,就可以避開那些髒骯,真是天真可笑到了極點。 十年!十年艱苦,十年生聚,十年拚搏!十年!他用了十年,終於讓消沉到極點的軍伍士氣,漸漸昂揚!從百戰無勝到敗少勝多,當年一寸寸割讓捨棄的土地,用血用汗用生命,一寸寸重新爭回! 這期間。楚王卻老了。他後宮美女眾多。他膝下皇子眾多。那些人爭權奪利,沸反盈天,各自掣肘,內亂不絕,顧不得外敵。楚漸弱,秦漸強!秦國風氣一變,秦人吐氣揚眉,整個民間,都呼喊著要攻伐楚國!秦王一聲令下,秦軍磨利了的刀鋒。自然而然,指向自己的世仇! 可是,那支意氣風發,大舉進攻楚境地秦兵中,沒有秦旭飛地身影。他一手打造的強兵,要去立下萬世功業的時候。他卻被留在了後方。 還不知道自己被猜忌被壓制麼?知道,可他還是一樣盡心盡力地催促糧草。做好後勤。 偏偏此刻楚國宮中大變,少帝登基,那個叫做方輕塵的年青將領,就此出現在天下人面前。最初,方輕塵忙於平定朝中政局。秦軍還能勉強推進。等到方輕塵穩定了政局,親身入軍中指揮戰事,秦軍立刻支持不住。轉眼便被驅出國境。 好在老楚王那幾十年征伐不休,已經讓楚國的國力消耗到了極點。新帝初定朝綱,只能休養生息,所以方輕塵只令重將謹守國門以拒敵,同時謀求同秦人談判訂立互不侵擾之約,並不敢深入 可是,秦軍背後,是叫嚷著要開疆闢土的朝廷,是歡呼著要滅了楚國的百姓。 方輕塵不放心朝中楚若鴻,無法久留邊境,總是局勢稍穩,便要回返京城。然而,只要他一走,秦軍就會受命,對邊塞發起猛攻。可方輕塵留命守護邊關的重兵勇將也非易與之輩,秦楚屢次交鋒,雖各有勝負,到底秦軍不曾入關一步。 秦人不耐煩了。秦王不耐煩了。秦旭飛終於獲令親赴戰場。他興奮得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他提醒他養敵自保之道,可是他還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乘著方輕塵的援軍還沒有趕到,他再次攻破了邊城,但是入城不足一天,卻又被及時率大軍殺到的方輕塵巧施計謀,重又趕出城去。 那一日之間,城頭城下,秦方二人兩次相互對視,變幻了位置。 秦旭飛來了,方輕塵不得不被迫留下坐鎮大局。方輕塵不走,秦旭飛也便不能走。一條國境線,就這樣系死了兩個人。離開了朝廷中樞,方輕塵被楚王所忌,秦旭飛性本豪傑,又哪裡管什麼千里之外自家王者地心思。離開朝廷太遠,柳恆的耳目,也是一樣失了靈通。 離間計出,本來以為方輕塵會被臨時調回京城,給他們足夠的進攻時機而已,誰能料到,換來的卻是楚國分崩離析,天下大亂。楚人沒有料到,秦旭飛沒料到,柳恆也沒有料到! 戰機轉瞬即逝,他們哪敢遲疑,盡提精銳的嫡系兵馬,一鼓作氣,攻破邊城,勢如破竹!勝利來得太快太順,整支軍隊都撲入了楚境,一個不防,秦國的大門,已經在他們背後關閉! 不堪回首!收到已登上王位地兄長傳書,知道他們這支軍隊,已經被自己的主君以最冠冕堂皇地理由永遠放逐,他在人前縱聲長笑:「英雄志業,本當自己打出一個天下來,哪個稀罕去與他爭搶!」 這支軍隊幾乎瘋狂,他們要殺戮,要屠城,要轉回身打回秦國去,給自己爭一個公道!散,不迷茫……不回頭!一直向前打!破城,奪關,深深地紮下根。讓已經失去了目標和理想的士兵在拚力苦戰之後,仍然不去瘋狂毀滅和掠奪有多麼難?在所有敵視對抗的目光裡,一點點,穩定勢力有多麼難? 他還是鬥志昂揚。他在所有士兵面前,聲音卻依然充滿希望,在所有將領面前,笑聲依舊爽朗。 也許只有他,看見過他的軟弱疲憊和痛苦。 他為著保護楚地的百姓,頂著軍中所有地不滿和壓力,而楚人回報給他地只有仇恨。他必須比原本的楚地官員,付出十倍的努力,才能稍稍得到一點認同。 好不容易,那些紛紛逃向南方地百姓,又紛紛再次逃回北地。因為南方百姓在自家軍隊控制下的慘狀,人們到底開始珍惜眼前雖仍貧寒,到底還能勉強安定的生活。 好不容易,在對軍紀的嚴格要求,和盡量不擾民生的政策下,百姓對秦人的懼和恨,慢慢消除。 好不容易,長年的禮待和熱誠之後,民間有識之士,終於陸續有一些肯站出來,替施政出力籌謀…… 江州柳州卻大亂!為了減少傷亡,也為了不引起楚人不必要的敵視和對抗,秦旭飛一直厚待降將,江州柳州降後,仍然授原來的守將專權駐守。又哪裡想得到,那些人的貪慾,在亂世之中,會瘋狂到如此地步,竟然把屬地內的百姓逼得揭竿而起,到頭來,他還是不得不從頭收拾山河。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前路還長,即便要完全掌握楚地,還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堅持,但大家從沒有懷疑過秦旭飛可以做到。只要再有一兩年,他們就可以徹底平靖北楚,有足夠的補給支持,向南方幾大勢力動兵,在楚地牢牢立足。可是,方輕塵卻從天而降! 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南楚急速凝聚,他們不平定了柳州,卻無法出兵將之擊潰!一個處理失當,他們就會成了夾在兩塊石頭之間的雞蛋,萬劫不復。 可是,他們可以打回去嗎?可以和楚人聯手,打回秦國去嗎? 心頭歎息,綿綿無盡。 這些年來,多少人期待他能領兵打回去啊。多少人盼著跟從著他,出盡心頭悶氣,在自己的國家,重新爭回榮耀與光彩! 那裡是有他們親人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 他的大哥,狠毒無情,殘酷狡詐,但在主政治國上,卻並沒有什麼錯失。從探子的飛報中,四方的傳言中,他看到了新任秦王的種種施政舉措,這個人也許不是好兄長,不是好兒子,卻未必不能做個好帝王。 難道自己可以真的揮兵一路殺回去,讓保護國家的英雄,成為破壞安寧的罪人。讓好不容易,從楚國強大威壓裡掙扎出頭的大秦,像這楚國一樣,陷入重重的混戰內爭之中嗎? 或許,這也是他活該被自己的親兄長出賣捨棄的原因吧。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事,他知道,他懂得,只是無論如何做不了。 不但他自己不做,還逼迫著所有愛護他,關心他,敬重他的人,跟著他一起,吃苦受累,卻無法盡力去維護自己應有的權力。那些將士們,這些年來,過得如何不苦。多人百戰勇士,夜半思念故鄉親人,失聲痛苦,多少無畏戰士,傷心入骨,只得借酒醉狂。 最終,他還是忍不住低頭歎息:「對不起。」 看他神情如此黯淡,柳恆忽然低低笑起來:「旭飛,你就不必自尋煩惱了。你真當軍中全是聖人,你那解脫之策,你以為大家就不曾想過?」 他難得不稱殿下,直呼名字,聽得秦旭飛愕然,抬頭看好友似笑非笑的眼神。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二章 - 互扶互助 他神情如此黯淡,柳恆忽然低低笑起來:「旭飛,你煩惱了。你真當軍中全是聖人,你那解脫之策,你以為大家就不曾想過?」 他難得不稱殿下,直呼名字,聽得秦旭飛愕然,抬頭看好友似笑非笑的眼神。 柳恆笑得無奈:「商量是商量過的,可惜的是此路不通。我們這些人跟著你太久了。就算是你死了,坐在那個位置的人,也都容不得我們再掌兵權。與其回去被分割調防,支離星散後,束手無策地等待著被清算,還不如在這裡和你打出一片天地。」 秦旭飛張口,又閉嘴。 柳恆搖頭。自己這位至交好友,在為王之道上已經白癡到沒救。 「你還是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了。」柳恆笑:「好好想想怎麼保護好你自己才是真。看看方輕塵死後楚軍的混亂,你要是死了,楚國的軍隊輕輕鬆鬆就能把我們吃干抹淨了,還談什麼回國。」 秦旭飛看好友在陽光下的笑臉,不覺也是一笑。說得真是都非常合理。可是說到底,不過是他們不肯負他而已。 「是借口吧。」帶笑的問題,讓秦旭飛一怔抬眸,怎麼,他倒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柳恆帶點無可奈何的表情看著他:「不搶掠,不欺壓,不強征民夫,你的理由很充足,但其實都是借口吧?事實上,你是根本沒辦法做那種事,對不對?」 秦旭飛面皮微紅。 「旭飛,和你說了多少次。慈不掌兵。你有這麼多不忍捨之事,不能棄之義,已經犯了兵法大忌。」 秦旭飛卻又放了開去,揚眉朗笑:「管他什麼忌不忌,男兒於世,有所為有所不為。」 柳恆不知道是氣是笑:「你這樣的,這些年來,偏偏還能一路打勝仗,真是老天不長眼了?」 秦旭飛大笑起來:「那不是因為有你麼。有你還有他們看著,我就是再莽撞妄為。任性肆意,也不會掉到溝裡。」 「你真是……」柳恆無奈苦笑搖頭。腳下卻還是自然地跟隨著他前行的步伐。 有風徐來,吹起秦旭飛身後招展的火紅披風,拂過柳恆溫和地笑臉。陽光下,碧水旁,兩個同行地朋友。一個是同那驕陽一樣熾烈如火的性情,一個是和那柔和池水一般雅量的胸懷。 輕風將他們爽朗的笑聲。平和的低語,傳向遠方。 —————————————轉換場景的分割線———————————————— 被順天軍破壞到草木不留的柳州,大路之上,魚貫而行,看不到盡頭的馬隊牛車。 車上拉的是船。是木材。是竹竿。 車隊前後,黑壓壓齊整整跟著推進的,是數萬秦兵。 平定江州。未足半月,秦旭飛同順天軍地談判徹底破裂。隔著淮江天險,此次不能巧取,只能硬攻。 此戰應當速決,然而搭橋這一步,秦旭飛寧可放慢。陣亡人數過大的代價,他們付不起。要搭建浮橋,需要大量船隻,越多越好,越大越穩。可是淮江北岸,船隻絕跡。秦軍找不到任何一條大船,能夠從州外運送而來的,也只能是小船,而且數量嚴重不足。 淮江寬闊,水流不是很湍急。但是秋涼已至,江水冰冷。 大江兩岸,兩軍陣營,浩浩然望不到盡頭。 北岸沿江點起了無數火堆,擺上了數不清的的酒罈子。 因為順天軍堅壁清野,這些引火之物都是以車馬從遙遠的柳州境外運來,罈子裡裝地也只有勉強算得上是酒的劣酒。酒,是要糧食來釀造地。 負責搭橋的軍士,足逾萬人。 大江北岸一片沉肅,沒有人抱怨,沒有退縮。士兵們用麻繩把彼此牢牢繫緊,以防被江水沖走,然後扛著木頭,竹竿,短樁涉水步入江中。 五座浮橋,迅速向江中延伸。當水勢已經漲到胸口之後,最初入江的一批人,紛紛退回岸上,湊到篝火前,喝酒取暖。第二批軍士駕著小船入水,在前方下重錨固定,縱向一字排開,所有的木材,木樁都迅速通過船身向前傳去,沿著船把橋往前搭。然而,船不夠多,不得不格外分散,船與船之間的距離,就要靠士兵地血肉之軀來彌合。 第三批軍士衝向淮江,他們不但在身上系死了彼此相連地麻繩,也掛滿了葫蘆和紮緊了口充了氣的牛皮袋,以便能浮在水上,接木搭橋。冷水裡泡得久了,徹骨奇寒,江中心水流漸漸湍急,但因為入水的人太多,足以組成人牆,且人人都用麻繩牢牢系成一串,所以雖然有人溺水,卻沒有人被沖走。 浮橋穩步前伸。 對岸順天軍忍不住了。前排地弓箭手亂糟糟拚命張弓射箭,大江寬闊,弓箭難以及遠,還沒射到江心,就力盡紛紛下落,等後方的帥旗那邊,亂哄哄一陣命令叫罵著被傳過來不許射箭,那箭支已經有好幾千打了水漂。 他們似乎是沒想到秦軍真會不惜代價地來進攻,所以行事倉促,沒個協調。一陣轟亂之後,才亂紛紛地讓出通道,巨大的弩車和投石機,這會兒才隆重登場。 秦旭飛策騎營前,冷眼觀陣,一見順天軍的隊形生亂,猜知其動作,立時微微揮了揮手。 前軍密密麻麻的戰旗紛紛向兩側移開,後方一排排的弩車和投石機,整整齊齊推上來,沿著江岸一字布開。由力大的奔牛拉開的強力弩車和由十名士兵才能操縱一台的巨大投石機,同時發動了進攻。 江中造橋的軍士只覺得頭上一暗,抬頭上望,只見無數奇長的巨弩和巨大的石塊,從空中疾掠而過。一時間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 對面河岸傳出一片慘叫。那邊幾萬大軍齊聚岸邊,人擠人,人擁人,眼睜睜看著可怕地武器攻擊而來,連逃都無處逃,登時死傷無數,隊形大亂,互相踐踏而傷亡地,甚至比死在秦軍弩石下的還多。 要說遠程武器,雙方是天壤之別。秦旭飛久經戰陣。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軍中自有兵器司,又以軍令強征佔領地所有出色的工匠,以及懂得冶煉的 重金厚待。所以就是被秦國斷絕了補給。他們也有能先進的武器。秦旭飛重視後勤,所以此刻軍中所用的遠程利器。數量多,威力也大。 相比之下,順天軍是造反起家,他們當初每攻進一處軍隊駐地,就搶走所有的刀劍弓矢。至於那些軍隊裡攻堅必需的重型武器。全被這些不懂也不會用的人砸毀。打仗麼,就是拿著刀劍拚命嘛。騎馬射箭,最多象評書裡說地那樣。挖幾處陷馬坑,抓對方大將用。至於攻城,扛著幾棵大樹拚命撞幾下就是了…… 等到有謀士來投,順天軍上上下下,懂得了打仗的那些麻煩,知道了各種武器的重要性,已經來不及了。現在江邊的,不過是緊急修復製造出的少量重武器,哪裡抵擋得過對方。 「不要怕!派上人去!保護弩車和投石機!跟他們拼!」 將令聲嘶力竭地傳過來,可是前方軍隊推推搡搡,誰也不肯再往前靠近,就任由那十幾架可憐的攻擊器械,孤零零在江邊接收對方弩石地洗禮。軍法隊上前,幾十人被長刀砍死,他們才不得不冒著秦軍的巨石和強弩,衝上前去,試圖用大大小小地盾牌從上下左右保護還沒被砸壞的重型武器,同時控制弩車和投石車反擊。 只可惜,他們的盾牌多是木盾和籐盾,抵擋刀槍尚可,面對強弩巨石,卻如何能夠?動輒有人帶著血珠被串在勁弩上倒飛開來。對岸的弩車和投石機比他們的射程遠,他們打不到,於是將方向對準江中浮橋。可是雖然讓秦軍有那麼幾十人地損傷,浮橋也坍塌了幾處,可是對方毫不退縮,搭建地速度遠超他們能夠破壞的速度! 用了人命去填,南岸的弩車和投石機,仍然一架架被砸毀。 他們終於看出硬拚沒有好處,大聲呼喊著退後,等順天軍們踉踉蹌蹌,退出秦軍地攻擊範圍,弩車投石車,總共也只有五六台了。 「別著急,等他們的橋搭過來,進了我們的攻擊射程,就可以打了……」 然而,如意算盤再次化為泡影。 隨著浮橋順利得一尺尺向前延伸,秦人最先卻是把投石機和弩車推上搭穩的浮橋,一刻不停地繼續攻擊追擊。順天軍為了避免挨打,只能步步後退,眼睜睜看著秦軍的浮橋,漸漸向南岸侵來! 浮橋已接近完工,橋上橋下施工的軍士們,飛快向北岸撤退。他們的體力幾乎在水中耗盡,再去征戰只是白白送去給敵人殺戮。而北岸,一直蓄勢以待的秦軍精銳們,已經一波波一隊隊,整齊劃一地沿著搭起的五道浮橋,開了過來。 順天軍中一陣陣騷動,開始有大批的隊伍,舉著盾牌竭力向前,想要阻止浮橋最後的落成,截斷秦軍前進之路。然而,巨石一個個砸下來,就連那少數的銅鐵盾牌也抵擋不住。從天落下的巨大弩箭,穿透籐木盾牌,如同穿透一張紙。慘叫聲中,多少人在血霧裡倒了下來。他們想要撤退,迎接他們的,卻是一陣陣漫天箭雨。軍法隊弓箭射不到秦軍,射向他們卻絕不容情! 順天軍的前隊無可奈何,只能人海戰術,往前衝去。弩箭巨石,總殺不死所有的人? 然而,在他們趕到之前,最後一塊木板,已然架上了河岸。 數名先鋒秦將已是呼嘯著策馬引軍,逆著從橋上撤下的搭橋人流,轉眼逼上河岸。 浮橋之上馬行不便,除了將領,其他的全是步兵。因為大家負的就是衝陣之責,前行的幾乎全是重步兵,著重甲,持長刀,舉巨盾。一上岸,就以各自的主將為中心,結成一個個錐形陣勢,如匕首一般,扎向前方順天軍。雖然剛剛上岸的人數尚少,但卻勢如破竹,不但把順天軍衝擊得陣形散亂,也迅速得站穩腳跟,護住橋頭,保住了同伴們前進的通道。 浮橋上,轉眼間就擠滿了人。等待已久的秦軍們,早就攢足了勁,拚力向前衝去。向後撤退的工兵們,則接手了操縱重武器的工作,推著巨大的弩車和投石機向北岸撤回。 北岸上,負責後續攻擊的長槍兵,輕甲兵和弓箭手,也全部作好了上橋支援的準備。 南岸殺聲震天,少數的秦軍卻無比勇敢地把無數順天軍,一波波地擊退。 北岸高呼怒喝不絕,所有秦軍戰士們都熱血沸騰得等待著前進的命令。 秦旭飛抑制不住心中豪情,策馬向前數步,卻是馬韁一緊,耳邊傳來一個壓得極低,卻也極冷極怒的聲音:「你想幹什麼?」 秦旭飛低頭一看柳恆,再看看四週五六個偏將人人如臨大敵的表情,只得乾笑一聲:「我沒想幹什麼?」 幾個人臉上都寫著:「信你才怪。」 柳恆用只有彼此才聽得到的聲音低喝:「是元帥就有個元帥的樣子,別總是去搶下頭人的功勞。」 秦旭飛苦笑,他又何嘗是好勇鬥狠,只是自己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熱鬧,讓別人去生死苦戰,這種事,他實在是難以習慣啊。 手背卻被人輕輕拍了一拍,愕然抬眸,正見柳恆會心一笑。這一次,他的聲音,依然只有彼此可聞:「我替你去。」 秦旭飛愣怔片刻,終於是微微點了頭。 柳恆一聲長笑,策騎喝道:「左軍的弟兄,跟我來!」 身後應和如雲,這平日儒雅溫文的男子,此時眉宇間皆是無比英氣,朗笑聲中,回首笑語: 「是!柳將軍放心!」 旁邊幾員將領齊聲應諾,策馬將把秦旭飛圍得更緊,決心鮮明。 浮橋處,那個溫和的,好脾氣的人,踏上了第一塊木板。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三章 - 水火地獄 「柳將軍!柳將軍!」 柳恆策馬揚槍,領了屬下最精銳的將士,直衝浮橋,四周軍士紛紛讓路,連浮橋上的士兵,也側身讓他先行。南岸苦戰的秦軍,也跟著齊聲高呼:「柳將軍!」 秦旭飛天生勇武英毅,但性烈如火,柳恆卻耐心細緻,為人溫厚。秦旭飛是軍中戰神,將士們仰望的對象,但大家有問題要問,有話想進言,有事情要打聽,去找的一定是柳恆,而不是秦旭飛。 他是秦旭飛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下屬,整個軍隊中,僅次秦旭飛的人物。現在,他卻領兵縱騎,衝到了戰場的最前方! 士氣高昂! 自大秦起兵反攻楚國開始,每一戰皆是如此,每次衝殺,總有位階最高的將領衝殺在最前方,無論是秦旭飛,柳恆,或是別人,他們總會用雙肩擔下最艱險的戰局,他們面臨的危險,總是比最卑小的士兵更多! 所以,這支秦軍才能一直凝聚不散,哪怕身處異國,歸國無路,天人皆棄,也一直不自棄,不自毀,不崩亡! 可以放心將你的後背交給你的同伴,你的主將也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大家一起去闖!他們舉世皆敵,但是他們彼此相依!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僅次於秦旭飛所統中軍,柳恆所帶的最精銳的左軍已經衝上了浮橋,隨著柳恆策騎躍至南岸的英姿,他們將會在南岸列出最堅不可摧的陣營!對於多年征戰,屢破強敵的秦軍來說,再艱難地困境都面對過。當年即使面對方輕塵地全面攻擊。他們也能力撐不亂,退而不散,只要過了河,這烏合之眾的順天軍,還不是手到擒來! ———————————————————————— 浮橋上,秦軍快速穿行。 浮橋側,正是淮江上游,轉過一個大彎的地方。因為秦人多不擅水,選擇搭橋地點的時候,選了這段水勢最平緩的地方。 此刻。轉彎處,淮江的江面上,飄來了十幾隻小船。 船很小,很不起眼,在轉過彎道之前,完全被岸邊的草木遮掩。 北岸諸人看到江面上那幾個小點比較早。但是也是疑惑多於警惕。 小船順水而來,去。衣衫襤褸。被飢餓折磨到形銷骨立的老人和婦人。而且都是繩捆索綁,動彈不得。 「救命!」 「我們不是順天軍!」 「救命啊!」 秦軍盡皆目瞪口呆,連百戰沙場地秦旭飛都愣住了。這算怎麼一回事?如果是攻城。倒是聽說過有驅趕平民當前隊負土填護城河的。這幾隻小船,又沒有足夠的衝力破壞浮橋,為什麼要讓百姓來送死? 也不過略一遲疑,十幾艘小船,先後撞上了第一道浮橋! 一聲巨響!震動了江北江南十萬人的心! 火焰沖天!水柱沖天!浮橋從中而斷!橋上士兵,墜入江水! 水淺處的士兵還能掙扎著上岸,水深處的輕甲兵多被江水捲走,而那些身穿重甲地士兵,水性再好,也永遠沉沒在了水底。 崩塌的橋樑,炸飛地船體,殘木斷桿,四處飛濺,打在掙扎著上岸的輕甲兵身上,多少人骨斷筋折,倒在水裡。 比起他們,船上的老弱婦人,更是可憐。有的船是爆炸,粉身碎骨。有的小船上卻燃起大火,這些人被繩索束縛在一處,烈火纏身,只是慘叫著被活活燒死,連跳進江裡,求個溺死,都是不能。 烈焰濃煙,血肉橫飛。 水火地獄中,上游又有無數小船,帶著無數地哭喊,順江急下。 順天軍縱聲大笑,而北岸地秦軍,心痛震驚到一時連怒喝都不能。 無恥!無恥! 秦旭飛臉色鐵青,策馬前衝,卻被身邊部將死死攔住! 「元帥!殿下!」 秦旭飛凝神看四周部將那一張張極之悲憤的面容,再抬頭眺望,咬緊牙關看江中掙扎求生的軍中兒郎,看大江對岸,離開太遠,他已經看不清,找不到地那個人。 虎目之中,終於落下淚來。 阿恆,這就是你一直要告訴我嗎?這就是王者之道?! 霹靂子,小巧靈活威力奇大,可是製作艱難,引爆麻煩,又極其容易意外爆炸,所以失去了在戰場上進一步推廣的價值的霹靂子。他親自花了大代價,折身相交,卑詞厚禮,威逼利誘,才從火器世家雷家拿到的不傳之秘的霹靂子! 秦國兵器司引以為傲的霹靂子,出現在楚國的戰場上。秦國的男兒,死在秦人自己的火器之下。 柳恆!這就是我不懂得的王者之道嗎!王者之道,就是為了自己,可以犧牲所有人,殺死所有人嗎! 順天軍是深諳其中道理的。他們手裡有太批的百姓,全都吃不飽,穿不暖,日夜徘徊在生死邊緣。告訴他們,不做,就全家殺光,肯做, 們的兒女親人有飯吃,可以活下去。那些為了孩子可親,那些本來就覺得自己來日無多的老人,還能有第二個選擇嗎? 不需要所有人都順從,幾艘船上,只需要安排一個這樣的可憐死士,帶一顆珍貴的霹靂子。所有的船身都澆了火油,只要一艘船炸起來,其他的船順水飄過,立時就會著起大火。而那些船裡的霹靂子不管藏在哪兒,只要被火燒到就會繼續爆炸,蔓延開來。用來對付浮橋,殺傷力的確無以倫比。 無恥!無恥! 他算過了北岸的船隻,算過了如何應對水戰,陸戰。但是他卻沒有算到順天軍的王道。沒有算到秦國地……王道! 所以,現在,他只能眼睜睜策馬立於北岸,看著自己手下地兒郎去死。 柳恆,我錯了。 「無恥!」 「真***不是男人!」 身旁,看著江面上一團團騰空而起的火焰,無數兵將終於嘶聲痛罵,多少人淚流滿面。以前他們還可以自欺欺人,還可以心存希望,現在。來自秦國的火器,卻正在那裡對著他們獰笑。 士氣低沉。 第一座浮橋已經坍塌,江面上還能掙扎著的人,越來越少。飛速燃燒的船隻,正向下游第二座浮橋衝去。 弓箭手拚命射箭,可是射倒了船上的人。也攔不住正順水而來的船。那些辛勞許久,早已筋疲力盡的工兵們。還沒有撤回北岸的,都紛紛停了腳步,躍進水裡,仗著腰間尚未解下皮袋葫蘆,浮在水面。拚命撲向所有火船!憑借血肉之軀。盡力去將火船傾翻!他們知道,霹靂子只要沾了水,就再沒有殺傷力! 皮膚被燒焦。眉發皆燒去,他們痛得嘶聲慘叫,每成功截住一艘船,數名身負搭橋之責地臨時工兵和船上的可憐老人婦人,便一起葬身在水火之間。 火船全部翻轉,可是,誰也高興不起來。抬眼望去,上游水道轉彎處,又是密密麻麻,數不清的船隻,順水急飄。 「殿下!」 「殿下!」 秦旭飛閉了下眼,咬牙揮手。 沿江擺放,並沒有被推上浮橋的投石機和巨弩車,再次被操作起來。 巨大的石塊,輕易將一艘艘小船擊沉,強大的巨弩,直接從船身上穿過去。 江面上,慘呼之聲,響作一片。無數老人婦人竭力地就著被綁起地身軀在船上縮作一團,無望地試圖躲避殺戮。 「饒命啊!」 「別殺我們!」 「你們這些秦狗,你們這些畜牲……」 「老子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一江淒厲,一江慘紅。 北岸旌旗搖處,尚未半渡地秦兵,返身回撤。可是,每道橋都擠滿了人,進退之間,多少人翻身落水。 仍有無數弓箭手,死守在剩下的四橋之上,張弓射箭。 仍有無數工兵,在江水之中,用血肉之軀,去翻覆那些從巨石連弩的空隙中漂流而下的小船,拖延死亡的烈焰。 岸上地,橋上地,所有人都在呼喝。 「不要攔了!快上岸!逃得了一個是一個!」 可是他們不聽!他們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繼續著這場注定失敗的攔截! 能夠再多拖延片刻,就有多少和他們一起從血雨刀光裡走來地袍澤兄弟,可以踏上岸邊。 秦旭飛什麼也聽不見。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是無聲。 他這一生,都忘不了這個將暮未暮時分的江上異變,他至死都記得,這一天傍晚時分,遠方天際的血色夕陽。 順天軍狂呼大叫著,士氣大震,開始全軍向岸邊壓來。在南岸作戰的秦軍,身不由主地向後退,心神幾乎已完全不在戰場上。 而北岸,數萬秦軍,無力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能面對方輕塵的的鐵打軍隊半步不退,卻無法在如此困境中幫助自己的同袍擺脫苦難。 橋頭上,人流正飛速地撤回,可是,撤退的速度,還是比不過小船衝近的速度。 每一個人都如同陷身在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中,眼睜睜看著江面上的工兵越來越少,看著浮橋再次斷裂,看著那些留守的弓箭手,和橋上尚未撤退完畢的士兵一起,落入江水,陷身烈焰。 二,三,四,五…… 五橋盡斷,江水無情,捲走了百戰精兵,也捲走了那些無助百姓。捲走了浮橋殘骸,也捲走了一條條火船。 江面上又是乾乾淨淨,平平靜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秦旭飛立於北岸,和數萬將士一起,靜立。 只有目光,可以飛躍這滔滔江水,到了那勉強上了南岸,又陷入重圍,苦戰在殺戮之中的兄弟們身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四章 - 絕地孤軍 一道浮橋被炸毀之時,柳恆剛剛策馬躍上南岸。 回首處,心驚膽裂,面上卻絲毫不能帶出來,只是極力穩定局面,下令所有岸上士兵停止衝鋒,收縮戰圈,穩穩守住橋頭,準備救援落水的同伴。 軍心稍穩,密密麻麻,蝗蟲蜂蟻般數之不清的第二批戰船,已經從上游出現。 順天軍的狂呼高叫,江心的慘呼哀號,驚心動魄。柳恆再也顧不得眼前戰局,抽身退下第一線,轉首回顧,卻見浩浩江面,獵獵毒火,無數巨石重弩劃空而至, 整個江面,已經是人間地獄。 隔著廣闊的江面,漫天的烈焰濃煙,滿江慘景的那一邊,他看不清好友的面容。 只隱約見到那火紅的百花戰袍在風中招展。唉,那個傢伙,肯定又失控到想直接往水裡沖了吧,不過,他身邊的人,自會攔阻於他。 此時此刻,柳恆慶幸! 慶幸這一回,他替了他。 後心處猛覺一痛,卻是他這極短的分神,抽身回望的時間,順天軍的弓箭已突破了秦軍散亂的防線,射中了尚在較後方的他。 柳恆回腕一摸,並未見血。那支箭恰被後背的護心鏡擋住,沒有射進,只是把護心境撞得略往裡陷,疼痛不絕。 抬頭再看,卻見秦軍的防守線散亂不堪,已經是在被順天軍壓著痛打。 柳恆大怒,憤聲厲叱:「混帳!百戰之師!死有何懼!」 身後傳來轟然巨響,驚天慘呼,柳恆咬牙!再不回頭! 他知道。第二道浮橋已被炸斷炸沉。他知道那些百戰沙場的勇士,那些從故國相伴著一路走來的同袍,那些他們最最損失不起的戰士,正永遠地沉入江水之中! 然而他在馬上舉槍揚聲高呼:「你們慌什麼?是男兒就奮力拚殺,就是死,也要讓這幫混蛋知道,什麼才叫軍人!」 他拼盡內力,大聲激吼:「軍人是什麼!你們記不記得,軍人是什麼!誰沒有爹娘!誰沒有親人!軍人地天職是保護親人!這幫讓女人父老替他們送死地混蛋,他們不是軍人!不是男人!不是人!不是人的東西。殺!殺!殺!」 「殺!殺!殺!」 南岸的秦兵,紅了眼! 他們不是楚人!可他們已經在這裡紮了根!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該他們保護!身後大江之上,那些手無寸鐵,葬身水火的老弱婦孺,每一聲哀哀求助。都是對他們的羞辱! 「殺!殺!殺!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 不必指揮。這些百戰悍勇之士,刀山劍林中滾過來的兵,自然而然,默契分為內外兩圈! 外圈之人扼住順天軍的攻勢,內圈之人轉而去江邊護助落水的袍澤! 他們趟水入江。以身試水。再對橋上之人大吼指揮:「跳水!跳水!這裡已經可以跳水!」 浮橋靠前方的軍士們紛紛跳下,從沒過胸口地冰涼江水中涉向岸邊,快些給身後拚命向前擠的同伴騰出位置! 轟然巨響中。第三座浮橋也已經斷裂。有人目眥欲裂,有人痛極失聲,卻最多是回首一看,便即向前衝鋒,再不回頭! 五橋盡斷!五橋盡斷之時,踏上淮江南岸的秦兵,不足三千! 三千秦兵面前,五萬順天軍。 「殺!殺!殺!百戰之師,豈能任人欺辱!」 「給兄弟們報仇!給江裡所有的人報仇!!」 前方,有人執槍策騎,領著他們衝殺! 柳恆已衝回最前方,一槍掃去,一排順天軍慘叫著跌開。再復挺槍躍馬,轉眼便是十幾具屍體堆在面前。 五萬順天軍,攻勢被秦兵一挫! 江面之上,冤死的那數千父老鄉親,令他們心虛。這支陷入絕境的小小秦軍,威武氣勢,令他們膽寒! 白衣染血,柳恆氣定神閒。舉槍遙指遠方高高飄揚地順天王旗,喝道:「施此卑劣奸計的惡徒就在那裡!此戰,無重金高位相酬!無馬革裹屍可還!唯一死可同醉,血肉同溶,誰敢與我同往一擊?!」 這個平日溫文儒雅親切平和地將領,此際英氣烈烈,威風凜凜,四周軍士,迅速地以他為中心集結。 「久為殿下帳前之士!自當百戰身死!」 「跟著柳將軍,打完了他們,我們去打閻王!」 「殺!殺!殺!」 柳恆朗聲一笑,第一個策馬衝鋒! 身後喊殺如潮,他不去算有多少人正追隨著他去赴這一場必死的殺劫。有多少從水中,橋上掙扎而來的兄弟,要伴他一起,做今生這最後一次衝鋒? 他不回頭!不看……不看有多少人相隨相伴,不看有多少人喪命江上,不看…… 不看,那遙遠的大江對岸,他那一起長大的朋友,會有一雙怎樣悲傷地眼! 不求生共榮,唯求死報君! 旭飛,你且看我!看我為你斬將殺敵! ———————————————— 三千人,沒有騎兵開路,沒有整齊地盾手護從,甚至沒有弓隊協戰。他們的弓箭手,為了保護那浮橋,已經永遠留在了淮江。 身後是死亡的大江,截斷地退路,這不到三千勇士,就這樣,虎狼一般,向著他們最最憎恨的敵人,發起了衝鋒! 極遠之處,小小高坡上,眾兵護衛間,順天大王驚呆! 明明明橋已經保不住!明他們已入絕境!南岸的秦軍應該已成孤軍!橋上來不及撤下的秦軍應該束手待斃! 可是那個清秀儒雅的將軍施了什麼魔法?高呼了些什麼? 那些浮橋上的秦兵,為什麼不回頭推搡,向北岸逃命,反而義無返顧地繼續飛奔向這死地? 赴死之時。他們還能凜然不亂。工兵弓箭手拚死阻攔,臨近岸邊的士兵迅速跳江,最後被撞斷地第五道橋上, 頭來竟然只損失了幾百人。 怎麼會這樣? 這才是真正地軍隊嗎?這支軍隊……太可怕! 眺望江對岸黑壓壓的人群,眺望那幾萬保全了下來的秦軍主力,順天大王全身發冷。 江北,無數士兵失聲高呼。 有人在高叫自己軍中好友的名字,有人在憤聲怒叱順天軍的卑鄙,但更多的人,都只是在高聲呼喚:「柳將軍!」 「柳將軍!」 「柳將軍!」 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喚不回江對岸挺槍策馬的那個人。 他們已經看不見他,甚至,漸漸已經看不到對岸那支軍隊。那支軍隊,已經淹沒在了順天軍的洪流之中。 視線所及,無邊無際,只是那沒有盡頭的順天軍。 可是。他們知道,那支軍隊仍在。他們地兄弟,還在奮力拚殺。 看得見高高飄揚的秦字大旗,看得見順天軍中,不時四下歪倒的旌旗。 他們還在。 這是怎樣一場戰鬥,這是怎樣一場廝殺? 江北將士。心痛如焚!他們舉刀向空致敬。仰天怒嘯間,終於有人失聲痛哭! 然後,立刻聽到一聲怒斥! 「不許哭!勇士的祭禮。不需要眼淚!」 將士們含悲忍淚,抬頭凝視他們憤怒的主帥。 冷冷一喝後,秦旭飛策馬向前,直至江邊。馬蹄已步入冰涼的江水,他還是要再向前。 身旁有人伸手死死挽住他地馬韁,再也不肯鬆手。 耳旁有人忍痛低喚:「殿下,我們答應了柳將軍,要好好看顧殿下!」 秦旭飛神情極平靜,甚至笑了一笑:「放心,我沒有急瘋,不會自殺。」 他再也說不出話,只遙遙望向遠方。他只是,想離著他那赴死的朋友,近一點。 是他地錯! 攻城掠地,呼嘯來去,他們身經百戰,哪一次遭受過這樣的打擊?就算面對方輕塵,他們也是敗而不亂,退而不慌,從來不曾這樣,幾乎不能還手! 是他太得意!是他太輕敵!他沒有瞧得起這烏合之眾的順天軍!他只是心心唸唸著要與方輕塵一戰,所以急於求成,沒能策應萬全! 是他……是他死板地守著自家原則,不肯征發民夫。是他總是任性地想要好勇鬥狠,親赴戰場,逼得柳恆不得不親身替他出戰! 他安靜地望著遠方,視線穿過江水,穿過煙塵。 天邊夕陽將落,對岸烽煙正疾。 九州之鐵,鑄此大錯! 那支不足三千人的軍隊,如鋒寒的利刃,生生撕穿順天軍地陣營。所過之處,無邊無際地順天軍瞬間將之包圍。 秦旭飛死死盯著那高揚的秦字戰旗。 順天軍的戰旗仍然在紛亂,仍然有一波又一波地混亂異動,無數驚惶喝叫之聲。 他該高興!數千孤軍,卻逼得數萬順天軍倉惶失措,這是他的兵,這是他的部屬,這是他的驕傲!他該為他們高興!那支隊伍,有著怎樣的鋒銳和戰意,在怎樣展示著他們的志氣和熱血! 可是,看著那越來越遙遠的「秦」字大旗終於側倒,他心頭痛不可當,眼中猛然墜落的,分明就是,他怒斥著不許士兵們流下的眼淚。 「殿下,沒倒,沒倒,還在……」哽咽而顫抖的聲音,讓人不能相信,說話的,卻是平日以勇武豪性聞名的將軍。 「他們還在打!你看!連順天軍的中軍帥旗都動搖了……」 秦旭飛咬牙抬眼再次遠望,從順天軍輝煌的戰旗海洋裡,他極力尋找鋒煙戰火中,那孤零零的一個黯淡的「秦」字。 破爛不堪的秦字旗歪歪斜斜,幾起幾落,染滿血跡泥污,字跡已經微不可辨,卻還是堅持著遙遙飄舞。 每次起落,是有多少執旗手護旗手,倒在了旗幟的下方。 縱然已成孤軍,縱然已是必死,他們卻還要盡最後的力量。向隔岸的同袍們傳遞著消息。 還在。還在,還有人在! 我們還在! 柳恆地戰馬已經被順天軍地矛隊戮死。他停也不停,飛躍下地,長槍縱橫,大步前衝。 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去。卻連慘叫怒吼漸漸都不可聞。沉默著倒下,沉默著衝殺,沉默著在受到致命之傷的時候,還要抱住敵人同亡。 柳恆的槍已斷為兩截,他一手各持一截。繼續擋揮刺戮。 血已將盡,同行的軍士,沒有人身上不帶傷。只要還能走動,拖著腳也要上前,只要還能看得見敵人,奮身便要前衝。只要還能握得住長刀,力盡。仍要高舉! 柳恆棄了被砍出無數缺口的兩截斷槍,拔了腰間佩劍,繼續揮舞!渾身上下,無處不是鮮血,唯有劍氣森森。閃亮霜寒。 身旁旗手於鮮血中伏倒。他一手揮劍,逼開數桿長槍,一手探臂相扶。扶到的,卻是那旗手氣絕前,遞到手中的大旗。 抬眼望去,旗身已殘破不堪,一個秦字,鮮血掩盡。 「秦」! 他們仍執著大秦的旗幟苦戰,大秦卻早已永遠地對他們關閉了國門! 慘笑聲中,他仰天一聲怒吼,單薄的長劍瘋狂前劈。血色四濺中,多少順天軍哀呼倒地,多少順天軍踉蹌後退!一輪劍勢去盡,他整個身體都失控地向前衝去,不得不用旗桿拄地借力,才能勉強恢復平衡。 力盡了嗎?這一生,好似從來沒有這樣疲倦過。 四面八方都是殺也殺不盡地順天軍如潮湧來,前方順天軍帥旗所在,已經很近,只是……他……殺不過去了…… 旭飛,對不起,我盡力了! 四下仍有軍士緊緊圍護,就在他力盡幾乎倒地,還來不及重新回氣的短短瞬間,尚有兩名軍士,守護在前,用胸膛去為他阻擋迎面而來的鋼刀。 到底還 人還活著,到底還有多少人跟他殺到了這裡? 他不能去數。這一口氣,一直撐著,不肯歇,不能放。只是撐著,撐著,撐到生命的盡頭。 四下都是瘋狂的叫囂。 「活捉柳恆!」 「活捉柳恆!賞金千兩!」 柳恆心頭冷笑,活捉? 怕了吧?怕了我們,怕了江對岸的那支軍隊? 所以這幫傢伙貪心想著活捉,想拿他去威脅秦旭飛!所以才讓他們能一路殺到這裡! 若是亂箭齊發,他們連完整地盾隊都沒有,哪裡能撐到現在。 只為了活捉他一人,就可以犧牲自己那麼多的士兵,吃下這麼大地損傷?順天大王?豎子而已! 哈,可惜啊,踏上南岸,他柳恆就已立志死戰,豈肯容人生擒!他怎可讓這等卑劣之徒,用他去威脅侮辱旭飛! 長吸一口氣,他強仗餘力,挺身站起,橫劍當胸,往日文雅俊秀的面容,因著染滿鮮血而顯得異常猙獰。 遙望帥旗所在,他朗聲大喝:「殺!」 四周所有秦軍,無論傷勢多重,無論是否還站得起來,只要還能發得出聲音,也一齊怒喝:「殺!」 至此境地,他們竟仍然搶攻!他們竟仍然只知進攻! 為了消滅這支孤軍,順天軍已是死傷無數,此時聽著這一干絕死之士,齊聲吶喊,不覺更是膽喪氣沮。 中軍帥旗處,那「順天大王」王承天,還有他手下的一干將領,見到這支孤軍逼到近處,眼看就要被完全剿滅,卻還是發出這一聲幾乎聲震全軍的吶喊,也不覺心膽為之一寒。就連戰馬,也被這近處的廝殺驚擾得長嘶踏蹄不絕。 是誰第一個不由自主地牽韁後退?大家很自然地跟著一齊向後移動,直到有人氣急敗壞地大叫: 「大王!豈有我們五萬大軍,被兩千孤軍逼退地道理!」 王承天臉上一紅:「趙先生,我們不是被逼退,只是我們身份貴重,不能叫這些亡命徒給逼得太近了。」 「他們根本是強弩之末,就算還有鬥志。力氣也用盡了。王旗和帥旗若是退後,叫全軍看到了,會怎麼想?軍心一旦大亂,萬一讓姓柳地衝出去了,怎麼辦?」羽冠長袖的謀士氣得臉色發青。 這些怕死的草包!他們這「中軍」,哪裡是「中」,他們本來就已經躲在大軍最後一條防線上!他們居然還想後退,還不敢碰硬! 再讓那些人衝過去,他們就真地……衝出去了! 唉,雖說草包是很容易掌控的,但是草包成這樣,也實在太讓人鬧心。 這幫人連再衝出十步的能力都沒有了啊,居然還會被動搖中軍…… 「大王,我保證……」 空中驚起閃電,生生截斷那懊惱瘋狂的聲音! 高高的順天帥旗,從中而折,轟然倒地!四下裡,只有一片驚呼! 滿天驚恐吼叫聲中,誰人見那一道勁羽疾箭,從他們背後而來,尖嘯著撕裂長空! 王承天臉上那有些難堪的笑容還在,人已經直挺挺從馬上栽了下去! 一箭斷旗,一箭射帥,兩箭連珠,前後間隔,不過交睫。 電光火石,在那那趙姓謀士眼中,這一瞬卻彷彿被定了格。 他那還要滔滔不絕說出來的話,仍然生生卡在嘴裡,張開的大嘴,仍然來不及合上。為了配合語氣而做出的手式,仍然僵在半空,眼睛已經瞪得幾乎把眼珠子鼓了出來。 怎麼回事? 那支眼看就要被撲殺的殘軍,什麼時候分兵繞到了他們背後?怎麼會有人有機會瞄準射箭? 然而,這閃念還未完,左肩已是一陣劇痛,他大叫一聲,翻落馬下! 竟然是連珠三箭! 一箭射旗,帥旗一倒,全軍皆見。本來就是烏合之眾,被二千餘鋼鐵雄師打得心驚肉跳的順天軍,立時大亂。 二箭射帥,主帥在眾目睽睽之下中箭落馬,群蛇無首,四周將領再無鬥志,人心四散,只欲自保。 三箭除去謀士,順天軍中,唯一一個有可能在危機中及時應變,招喚全軍應對的人,再沒有機會展現他的詭謀詐術! 三箭同時脫弦,三件事電光火石間順序發生,順天軍承受不住壓力,從後至前,潮水崩潰! 銀亮寶弓彎若滿月,執弓在三箭之地以外,高坡之上,射出世人幾不可能達到距離和準確的男子,白袍銀甲,絕世風華。 隨手射出三箭,他從容舉槍遙指,朗聲喝道:「殺!」 在順天軍視線不及的高坡之後,無數喊殺,應合如雷:「殺!殺!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五章 - 日月同輝 方天際還有一抹亮黃的顏色,東方的天空卻只剩下入青白。星光還未顯現,一輪暗淡的上弦月,卻已經淡淡凝在天空。 北岸,秦旭飛和數萬秦軍,藉著這落日最後的餘暉,不瞬眼地凝望對岸。 夕陽沉寂,他們不肯不忍捨棄的那一點點僥倖希望,也終於一點點沉寂。 心已經沉到谷底,卻在這一刻,遠方那高高飄揚的順天軍王旗,倏然折斷,順天軍忽然紛擾大亂,數萬人馬,狼奔豕突,混亂不堪! 秦旭飛一震,跳上馬鞍,在馬背上立定,挺直身體,極盡目力去看! 離得這麼遠,哪裡看得清。對岸那一片嘈雜的呼喊叫囂聲中,卻突然裂出震天動地的整齊大吼:「殺!殺!殺!」 虎入羊群,雞飛狗跳,漫山遍野的步兵之中,多少高人一頭的騎兵,從遠至近,橫衝直撞而來! 當先一騎,白馬輕騎,銀甲白袍,風馳電掣,遙遙領先,所過之處,血色四濺,順天軍四下潰退。 一團白影,轉眼到了江邊,向著北岸,遙遙舉起銀槍! 北岸諸人,尚未反應過來這是在示好還是示威,秦旭飛已經一躍下馬,飛掠而回! 「好!好一個方輕塵!鼓在哪裡?和我一起,擊鼓為他助威!」 南岸之上,方輕塵已經撥馬返沖,白色閃電,又在順天軍中撕開一道血口。身後,北岸鼓聲驟起,百面牛皮戰鼓,鼓點湍急。混合著數萬人的呼喝吶喊。隔江傳來,仍舊是震天動地,凜凜生威! 這支秦兵和方輕塵麾下的楚軍是對手,是敵人,但是從來不是仇人。各為其主,死生由天,戰場之上,堂堂一戰,縱死又有何怨?但是!今天!對岸那些卑鄙無恥之徒,用這樣的手段讓他們眼睜睜看著兄弟手足孤軍奮戰而不能相救。自己地故國故人,從背後生生戮了他們一刀,他們怎麼能不滿心憤怒,不甘仇恨痛楚,生生要炸裂胸膛!對岸高高飄揚地「方」字旗和「楚」字旗,此時此刻。看上去是如此順眼。他們只盼望著楚軍能夠佔盡上風,盼望著本是自己敵人的楚軍。可以多殺再哪怕一個敵人!鼓聲陣陣中,誰不是痛快淋漓,胸懷寬暢,滿腔熱血激湧化作怒吼,只恨不能去與他們一起去並肩衝鋒! 順天軍士。本來就已經是軍心渙散。被這鼓聲吶喊一震。面對楚軍,更覺四面皆敵,鬥志全無。北岸秦兵。只遠遠得見那些強猛騎兵,所過之處,如沸水潑雪,順天軍早已連最基本的陣形都布不起來。 方輕塵銀槍點刺間,會心一笑。 好!好個秦旭飛!能知善斷,果然知心!他現在的確需要有人幫他擾亂順天軍心! 這是似乎是一場一面倒的屠殺。 「殿下……殿下!」 旁邊部將喊破了喉嚨,秦旭飛只是聽不見,眼盯對岸,手中鼓槌敲落,又快又狠! 「殿下!鼓要被您敲破了!!!」 秦旭飛手一抖,總算沒有再衝著那可憐的大鼓再敲下去。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激動到用上了內力,這面鼓雖然是軍中最大最結實的,卻又哪裡經得起他這麼折騰! 「殿下……」 鼓槌交給親兵,秦旭飛回頭看了看身後滿眼憂色,欲言又止的部將,怎麼會不明白他們心裡在想什麼,笑道:「沒事。不會。」 士兵們看到的是對岸所向披靡,殺到興起的精兵強將,不由得同仇敵愾,熱血沸騰。秦軍地將領們,想得卻更深,看得也更遠。鎮靜下來,遠遠觀陣,眉頭都不由得緊鎖。 對岸那支楚軍,精則精矣,勇則勇矣,可是……人數太少。只在五六千。 蟻多咬死象,就算他們是精銳騎兵,機動性佔優,可是如此混戰,最初衝鋒的銳氣一過,面對十倍於己的順天軍,他們哪裡能討到好去?如果對方看清局勢,及時應變,憑借人數優勢,分批次攻擊圍剿,這支騎兵的末日,也就到了。 順天軍,從來是不惜人命的。經過了江上慘敗,他們也再不敢如前輕敵。這群烏合之眾的為首之人,不可小視。 但是,秦旭飛卻能笑說:「沒事,不會!」 那支楚軍,不會敗! 還是有人忍不住擔憂:「這麼久了,他們地後援之軍,怎麼還不到?」 秦旭飛搖頭:「沒有援兵。蕭卓兩部加起來人馬雖多,但是尚未完全磨合,方輕塵要搞大動作的話,瞞不過人地。他是學我打江州的法子,盡起全軍精銳騎兵,帶上少量的乾糧,偷偷出兵,抄小路,避探哨,日夜兼程,趕來作戰的。」 「我們那是各個擊破,分散偷襲,他這是……硬戰啊!五千對五萬?!」 秦旭飛遙望南岸戰場,傲然一指原來那順天帥旗所在之處,冷笑! 「硬戰又如何?這些未經訓練的匪兵,軍心一亂,天王老子也收拾不來!只要出其不意,滅了那幾個領頭地,閃電之勢衝進敵陣,後面遠遠地讓一小隊人用馬綁著樹枝到處拖出來大股煙塵,造成大軍進逼的假象,就這幫糊不上牆的爛泥,哪能看出他們其實是一支孤軍?換作是我,有他地手下給我打過了先鋒,我也敢!」 秦旭飛咬牙切齒,眉眼間有陰鬱,卻也有意氣飛揚! 正在對岸苦戰的方輕塵若能聽到,定然 大笑。沒錯,他是用了和秦旭飛一樣的法子,他後隊是正在那邊拖樹枝。他能帶著這五千輕騎,用軟布包了馬蹄,束了馬嘴,抄小路避探馬,偷偷潛入柳州而不被發覺,也是多拜秦旭飛所賜。柳州側橫於秦軍楚兵偏西的邊界上,順天軍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左右逢源。兩邊都不會樂意打他們吧?都會盼著另一方和他們拚個兩敗俱傷後。再來坐收漁利吧?秦旭飛來打他們。方輕塵就算不趕緊派個使者來商談合作,要他們投誠,也會袖手旁觀,等他們和秦軍拚殺出個勝負吧? 所以,秦旭飛出兵,順天軍那些素質很是業餘的探馬,幾乎都去查探秦軍的動靜了,一州軍力,大部分也都集結在這裡準備迎戰秦軍,對於方輕塵那邊地防禦。相當寬鬆疏漏,居然讓方輕塵這條大泥鰍,悄悄溜到了兩軍決戰地點之後。 其實,順天軍地想法也沒錯。方輕塵開始臆想的對手,還真的不是他們,而是秦軍。他是想擇機在這戰場上撿點便宜。撈點好處,讓秦旭飛不能太過順心地佔領柳州。他是真打算在順天軍支撐不住的時候。出其不意過來幫他們抗敵,順勢讓他們欠自己一個天大人情,為吞併柳州做個準備。 然而……他的五千騎兵趕到戰場時,秦軍的浮橋正在被炸毀。 江上無數百姓的呻吟哀呼,讓他寒了臉。被這區區二千餘眾衝擊得一片混亂的軍隊。讓他臨時改變了心意。 這樣的軍隊。他不要!就是吞併過來,也只是麻煩拖累!這樣的軍隊……只合適被用雷霆手段,消滅肅清。一個不留! 沉靜地隱身於山丘之後,沉靜地等待著柳恆地二千餘戰士,以無以倫比的壯烈,寒徹順天軍心。順天軍幾個負責後方偵查的散兵游勇,悄無聲息地被他們幹掉,而順天軍中,還是一無所覺。 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 看著那不足三千的勇士冒死衝鋒,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周圍將士忍耐不住,只想向下衝鋒,都被他強行壓制住。 時機不到。 遙遙盯著那高揚空中地帥旗,方輕塵慢慢策騎,悄悄欺近,冷眼霜寒。 這順天軍的中軍,居然放在大軍地最後方。 怕死嗎?覺得保險嗎? 不過,這樣一來……方輕塵隱於樹叢之後,微微冷笑。你們離我這支偷襲的軍隊,可就近得多了…… 「活捉柳恆!活捉柳恆!」 順天軍中,貪婪興奮的叫喊聲,越發響亮。那順天帥旗,卻向後微晃! 方輕塵一挺身,信手拈了三根長箭,八石強弓在手中一挽而就。 那二千餘孤軍所能作為的,應該已經到了極限。 極目望處,見那帥旗下一儒生打扮之人對著另外一個衣著最是華麗的人大叫些什麼,原本正在後退地王旗帥旗終於定了下來。 啊啊,真是……好靶子啊! 方輕塵冷笑搖頭,鬆手間,弓弦霹靂聲響,三箭如飛疾去!他再不多看一眼,將弓一架,撥馬現身,執槍怒喝:「殺!」 一馬當先,衝殺而去!一干早已熱血沸騰強抑戰意地將士迫不及待地齊身吶喊高呼,策騎從高崗之後,跟著他殺將出來!一邊衝鋒,還一邊狂呼亂叫: 「殺!殺!殺!!!」 「順天大王死啦!順天大王被射死啦!」 順天軍士只聽到身後混亂,聽到有人呼喊混亂軍心的口號,回頭一看,帥旗已倒,大王御馬之上無人,旁邊的軍師也不見,而遠方高崗之上,煙塵四起,無數騎兵,潮水奔湧而來!策騎,白色地戰袍在風中飛舞招展,宛如天神下凡! 順天軍登時便亂成了一鍋粥。逃吧!逃吧!兩條腿的怎麼去和四條腿的打? 也有那膽大鎮定之人,試圖呼喝眾人反擊。方輕塵眼觀六路,看那邊有弓箭手忙忙列隊,步兵豎起大盾,長槍手們在盾後挺出長槍,一片寒光如林,他卻偏偏就往那邊衝去! 弓箭手們手忙腳亂地拉弓射箭,箭支歪歪斜斜,他閒閒幾槍拍得盡落,第二支箭都來不及上弦,他已經衝到盾陣槍林之前,一槍橫掃,勢大力沉,無數桿長槍生生斷裂,十幾個長槍手虎口震裂,被巨力帶得立不穩身形,慘呼側倒! 槍勢又是一揚一展,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覺得銀光閃動,耳邊驚叫連連,那為首指揮之人,已是喉頭噴血! 盾陣破,他提馬躍入,躲在盾陣後的弓箭手鬼哭狼嚎,四下奔逃,他也不追殺,只是前衝! 眼前重重疊疊的人牆忽然一散,這萬千順天軍中,居然有一小塊空白。 空白的正中心,是柳恆。 他們這一干秦軍,戰得早已昏亂,力已盡,血已乾,身已疲。倖存的人,連神智都不清醒。很多人只是憑著僅剩的一股血氣,在瘋狂揮刀。 順天軍背後那一場混亂,他們不知道。 柳恆遍體浴血,站立不得,只因不願在敵人面前脫力跪倒,一手執旗苦苦撐地。佩劍方才斷成兩截,最後的武器也已無用。他手持斷劍,回腕自刎!「柳恆!慢!!!」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六章 - 惺惺相惜 周順天軍混亂不堪,身受的壓力忽然減輕,這些秦軍沒有感覺到。但是,他們根本不會去在意,只是死戰!在這舉世皆敵的異國土地上,他們並無援軍可以期待,並無友人可以指望,除了同伴,都是敵人! 方輕塵策馬揮槍,直向柳恆孤軍所在處殺去,挑飛一個膽大來阻攔的將領,抬眼卻正見柳恆要回劍自戮,急得厲聲高喝:「柳恆!慢!!!」 柳恆身上刀傷槍傷十數處,渾身浴血,右臂的刀傷深可見骨。疲累傷痛,已到極限,他回腕自刎之時,已經幾乎連斷劍都握不住。 厲喝之聲,震得他手下一慢,愕然抬眸,卻見那個風馳電掣般逼來的人,白袍銀甲,血染! 方輕塵!方輕塵??? 雖然只在戰場之上遠遠打過兩個照面,但方輕塵的五官配上方輕塵這一身招牌裝束,他怎會認之不出? 楚軍最大的敵人,秦旭飛最大的威脅,正拼了命衝殺過來,叫他不要死。 可是,落到他手裡,和落到順天軍手中,有什麼區別?一樣是為人質,一樣是會人被拿去威脅秦旭飛! 他面容一冷,手中斷劍,卻沒有再抬起來。 「殺了方輕塵!殺了方輕塵,封侯拜將,賞金五千兩!」 亂軍中叫囂著天價,要買那人的頭顱。那人一騎飛馳,無數士兵呼嘯攔阻,又呼嘯著飛跌而去。長槍大刀挺刺砍劈,轉眼又是刀折槍斷,人人慘呼。他手中的銀色閃電。蛟龍般靈活。抖刺戮戳,所向披靡,無人可以阻他一時片刻! 如此英雄,直讓人目眩神迷! 心頭熱血不由得沸騰,那一人一騎已經突至他身前,槍交左手,俯身一提,柳恆只覺身子一輕,再定神時,人已經是落在了方輕塵的馬上背後! 秦字大旗。再次跌落塵埃。斷劍,卻仍然在手。眼前就是方輕塵那毫無防範的後背,同馬共鞍,兩人幾乎貼在一起,隔著兩層鎧甲,也能感受到對方地喘息和心跳。 柳恆臉色忽然漲紅!他等地。不就是這一刻!! 現在……就是現在!手向前,刺一劍! 秦軍最大的威脅。就在他的眼前!順天軍算什麼?此次得逞,不過是仗了霹靂子奇襲!同樣的當,秦旭飛斷然不會上第二次。 只要方輕塵死了……只要他死了,即將一統的南地必然再次分崩離析,那些各自為戰的楚軍。再也不是秦旭飛的敵手! 雙目血紅。看地上殘破的軍旗!只要他死!只要他死了,他的那些被故國所棄的袍澤,就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存活下來。他最好地朋友。就可以不受威脅地在這裡另創一番天地! 只要一劍…… 眼前一片銀光,是方輕塵一桿槍施展開來,燦然奪目。 方輕塵提柳恆上了馬,便暫且停了衝勢,也不回馬與楚軍會合,而是頓馬徘徊,槍勢展開,要將柳恆身旁僅餘的一干秦兵,也都盡皆護於他的槍影之下。 他一個人匹馬衝陣,快逾閃電,順天軍人多勢眾,又能有幾個來得及與他正面對敵,那些長刀鐵槍追不上他的速度,所以他衝來殺去,尚可輕鬆。此刻戰馬一停,四周貪賞博命的順天軍士,立時重重包圍而來,方輕塵所受壓力激增,還要分心護住一干傷重無力的秦軍,不過片刻,已經是汗透重衣。 他想救他們,又怎麼樣?一殺可以救萬人,負一人可以救全軍!從容赴死又如何?喪盡天良又如何?就算是要他在死後背上人間所有地罵名,下到十八層地獄,他也甘之如飴! 柳恆咬牙,再咬牙!牙齒咯吱作響,身體劇烈顫抖,手中斷劍,卻不肯聽從大腦的命令,就是遞不出去。 他是來救他們……無論用意為何,他現在是來救他們…… 一瞬猶豫,時機已逝。身後波分浪閃,順天軍地包圍被生生沖做兩半,由凌方和趙忘塵帶領的騎兵隊,終於殺到了他的身邊。 五千輕騎轉眼在他身邊布下重重圍護,旌旗飄閃,陣營如鐵,鐵騎佈陣之處,順天軍無不紛紛潰逃。 方輕塵朗聲喝道:「此皆好男兒,你們給我護住了!」 眾人齊聲應和,聲震九霄:「是!」 秦字大旗再次立起,柳恆手指一鬆,半截斷劍,落於塵埃。 不由得苦笑。 旭飛,笑過你多少次,今天輪到了我自己。 原來,有些事情,就算明明知道是很應該去做,就算另外還有一千一萬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為自己開脫,可是親身面對,事到臨頭,居然就是做不到。 良心,原則,正義,道德?笑過嘲過,不屑一顧過,事到臨頭,卻才知道原來有些東西還是埋在心中,從來未曾離開。 也好。這樣……也好! 「方纔真想殺你,可是下不去手。所以,現在,我只能謝你的救命之恩了。」 被趙忘塵伸手扶過馬身,柳恆回頭,一句話說得坦坦蕩蕩,雲淡風輕。 方輕塵不覺失笑。以前竟從來不知道,秦旭飛最信重地柳恆,原來是個如此有趣之人。 方輕塵復伸手一指方才被他射斷帥旗之處:「亂兵中軍正在倉惶後退,何人為我斬將擒王!」 凌方精神抖摟,大喝一聲;「領命!」就勢拔轉馬頭,領了二千騎,返身向順天軍中軍所在,衝殺而去。 五千輕騎聚而復散,一千軍士結陣圍護柳恆等人,另外二千和方輕塵一起,來回衝殺,不給順天軍喘息之機。 殺至岸邊,方輕塵舉槍示意,復又衝回,對岸鼓聲吶喊大作。順天軍已經是士氣皆無。被錢財激發出地那點勇氣早飛到了天外,遠遠看到方輕塵這殺神策馬飛槍而來,個個只恨爹娘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拚命奔逃。 大王不在了,帥旗折斷了,兩邊都要打他們,遠處煙塵滾滾,天知道還有多少援兵會來。快跑吧! 可是兩條腿,哪裡跑得過飛騎快馬,越是奔逃。越是自相踐踏,被自己人誤傷誤殺的,竟然比倒在楚軍馬下的人更多。 此時此刻,後方無數楚軍戰士,齊聲大喝。 「王承天已死!降者不殺!」 「方侯仁厚!降者不殺!」 「鎮國侯在此!降者不殺!」 如果說「方輕塵」這三個字,聽起來還讓 有金銀財寶地錯覺。「鎮國侯」,「方侯」這樣地名他們兩腿發軟。無論如何,他們也是楚人。聽過方侯多少傳說,那一種嚮往敬羨,已經是自然而然。 眼看戰鬥無望,本性質樸或者說笨蛋些的就真的原地跪下。大聲呼降。機靈些的發現那些往來衝殺的騎兵。果然是先殺手裡有刀槍的,暗自慶幸,扔下武器。趁機抱頭逃竄。 「降者棄械!抱頭蹲下!」 楚軍又是喝聲連連,一時竟是應聲如雲,轉眼間,已蹲了一大片人。 也有那悍勇不服的將領,持刀大呼:『不要怕,我們人多,和他們拼……」 話猶未落,一股勁風迎面襲來,這將領持刀急迎,長刀剎時迸碎,整支槍從前胸穿過,帶著他偌大的身子,從馬上向後倒飛數丈,鮮血灑了一數,慘呼之聲,響徹戰場。 方輕塵閒閒一伸手,身旁親兵,立時又把第二支銀槍奉到他的手邊。 方輕塵執槍微笑,聲音響徹戰場:「尚有何人不服?誰敢和我拚命!」 話音未落,另一處豪笑聲起:「這等烏合之眾,沒的污了方侯地銀槍!」話音未落,凌方用長刀把王承天的首級高高挑起:「王承天已死!哪個不服的,過來跟我老凌拼!」 言談之間,凌方身後,豎起四五根立柱,每根立柱都是幾根原本的順天旗桿綁成。每根桿上,高縛一人,掛起示眾。 「你們順天軍還有哪個管事之人不在上面?還不投降,更待何時!」 兵器拋落地上的聲音,響成一片。 所有的楚軍都鬆了口氣,已經太久沒有打過這樣痛快地仗了!五千人馬,正面對撼五萬大軍,而且生生將他們打散逼降! 跟著方侯作戰,果然是人生最痛快之事。 大家都熱切地望著輕塵,等著他說話下令,方輕塵卻沒有立刻去接收眼前的勝利成果。 他閒閒策馬,一路向前。所過之處,降服地順天軍以順從卑微的姿態讓出路來,眼中有驚懼,更多則是仰慕。 眼看對岸戰局已定,北岸秦軍熱血已冷,復又肅穆。方輕塵勝了。他們的敵人,勝了。 「殿下,柳將軍……」 方輕塵又豈能放過柳恆? 「當年……他……那封偽造信……」 秦旭飛揚眉朗笑,打斷部下吞吞吐吐的提醒:「當年一計,是柳恆所獻,是我所用,他會恨我,也會恨柳恆,但他不會殺他,就算是要殺他,至少也不會辱他。」 遙望江南,秦旭飛身形筆挺。方輕塵,不會羞辱英豪!方輕塵,不會用這等卑劣的方法,去謀取勝利! 「若順天軍得勝,柳恆唯有一死。如果方輕塵勝,柳恆……他卻未必會自戮。只要他還活著,我們總就還有機會。」 對岸,無數楚方旗幟中,那一面破爛血染地秦字旗,左右搖擺數次,向這邊發了簡單地旗語。 主將尚在,各人平安。 秦軍忍不住興奮高呼,秦旭飛眼神閃亮,開心之外,臉上卻還有一種讓部將頗為不解的興奮。 唉,他要是敢將心中所想全說出來,肯定會被部下打成豬頭。王族的驕傲,主帥地身份……他不是不知道不能,但是還是竊竊有點想和柳恆易地而處,能有機會去和方輕塵相近相知。 自古如此,英雄相惜。 方輕塵一路行到淮江邊上,猶不收馬住韁,逕向水中而去。 白袍銀甲,已成鮮紅。他策馬涉水,身邊江水流轉,帶走縷縷血色蜿蜒。 明月當空,光華明淨,掩了滿天星光。 月朗星稀,照耀於他。 如此一場激烈的廝殺,他發已亂,盔甲數裂,裂縫處有血微滲。臉上尚自有兩道不知從哪裡濺來的血痕。然而此刻,他乘月涉江,神色悠然安寧,竟似看不出一絲一毫大戰之後的疲累狼狽。 對面北岸上,數萬大軍,一時俱寂,唯有一人,輕輕甩脫數名將領的拉扯,亦自策馬入江。 秦旭飛王子身份,裝束與普通武將大相逕庭,一身火紅百花戰袍異常奪目,外披山字文獸口吞肩,頭戴束髮金冠。一身金甲映著江水月華,更襯得他英姿颯爽。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視著這隔岸涉水的兩個人。 二人直到江水淹過馬腹,才不約而同,提韁住馬。一南一北,遙遙相望。 良久,他們忽然同時會心而笑。 空氣裡仍舊充滿血腥死亡的氣息,岸邊的斷橋殘骸,濃煙依舊。隔著大江,隔著煙霧,看不清對方,偏偏知道,對方一定也在笑! 沙場血戰,生死相搏,做了這麼多年的對手。他們互相瞭解之深,欽佩之意,至交好友也比不上。 「方侯!」 「三殿下!」 明月下,兩人不約而同,借了內力江風,用清和明朗的聲音,遙遙向對方致意。 方輕塵! 秦旭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七章 - 拙劣勸降 一夜,無眠。 方輕塵和秦旭飛在江邊彼此呼喚一聲,秦旭飛只在馬上抱拳,深深一禮,便撥馬轉回。不問柳恆的傷情,不謝方輕塵的相救,至於要求方輕塵歸還柳恆等人,更是提也未提。 方輕塵也不多話,策馬歸去,兩邊各自忙碌,那同仇敵愾的一幕,已經是過眼雲煙。 秦軍就地紮營,擺出了準備長期守候的架式。南北兩岸,篝火叢叢,爭相輝映,照映得江水明暗搖曳,一片碎金。 好一片詩情畫意,都付流水。 方輕塵的手下很頭痛。五千人打幾萬人,打的時候痛快了,打完了可就痛苦了。除去死了的,傷到不能動了的,抱頭鼠竄逃跑了的,這投降的還有上萬人呢,難道能都活埋了? 殺俘這種事,方輕塵做不出來,也不能做。這些不但都是楚人,而且……都是壯勞力啊! 於是乎,只有認命辛苦。 就地紮營,收繳走順天軍所有的武器裝備糧草。這五千騎兵,征殺得疲累不堪,但其中半數還是要不眠不休,小心看守俘虜,另外一半人入帳休息,卻也是馬不卸鞍,刀不離身,隨時準備應變。 睡覺也得睜一隻眼,這樣的日子要是多過幾天,不用俘虜嘩變,他們自己也能累垮。 後續來接管柳州的隊伍,原定還要幾天才能到。就算是得了快馬急報加緊趕來,這兩三天也來不及。好在接收了原順天軍的糧草,這一萬人吃喝拉撒不成問題,不至於立刻嘩變。他們咬牙支撐過這一段。總還是可以。 南岸那一眾秦軍,則無不是身受重傷。被楚軍救護下來,心神一鬆之後,幾乎都暈了過去。只有柳恆一直拚力堅持著,始終要保持清醒。 楚人將他們分別安頓,上藥治療。因為他的身份,特意優待他一個單獨的軍帳,還有柔軟舒適地床。柳恆傷口疼痛,疲憊不堪,卻總強撐著不願替秦人丟臉。不肯失了從容,上藥包紮之時,一聲不吭。包紮完,得體地道過謝,等所有人都退出帳外,他才緩緩躺下。閉目。努力要陷入沉眠。 來日方長。明天難免還有另一場較量,他必須養精蓄銳。 —————————— 黎明。 天邊才現出一點微微地曙光。淮江南岸,便忙碌起來。 薄薄的晨霧之中,四處可見楚軍騎著高頭大馬,押著成群的順天軍俘虜打掃戰場。 無論是秦軍的,楚軍的。順天軍的屍體。都盡力拼湊完整,擦淨身上污血,認真整理儀容。 山坡上已經開始挖坑。準備掩埋屍體。 叫這些俘虜累到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他們這些看守的人,也就可以省事很多。 計算傷亡,安排照料傷員,尤其是柳恆等秦軍傷者,派上妥善可靠又能應變的人貼身照料。再派出數支小分隊,四處去呼喝順天軍的敗亡,宣揚降者不究的政策,無論是百姓,還是那些被殺散逃離地順天軍,聽到這樣的聲音,總能安心一些。 方輕塵面露疲色,他手下的這些戰士,也多是愁眉苦臉。打仗多痛快,見人就殺就是了,這些善後工作,卻真個能把人瑣碎死。 秦旭飛一人靜靜站在江邊,看那濤濤江水滾滾東流。 方輕塵很忙。他卻無事可做。 江流依舊,千年不改。 斷橋,殘船,戰士。那滿江浮屍,血火慘景,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一點痕跡,都不能在這天地間留下來。 這一番心血,一場出兵,卻叫方輕塵輕輕伸手,摘下勝利果實,而自己,竟然還不得不感激他。 他微微搖頭。 方輕塵,你要怎麼樣,才肯放回我的朋友? 費了如許心力救下他,你想要換取的,是什麼代價。 抬頭處,卻見江對岸緩緩搖來幾隻小船。 他的親兵部將警惕地圍攏過來,他只是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擔心。 他們地搭橋物資和船隻全被燒燬,要再渡河,一時半刻已是不能。楚軍兵力不足,也絕對不會起過江攻擊的心思。 這幾艘小船是來做什麼,他們其實都可以判斷得出。 肅立江邊,等那小船靠岸。 船上,是他們戰死在對岸地袍澤的屍身。 縫補過了,整理過了。他們的身體大多還算完整,面容安詳,頭臉手腳,已經擦淨了血跡。可是他們的衣衫早已浸透鮮血,褐色的,硬硬地,就是這凜凜江風,也吹之不起。 小船如梭來回,將他們倒在南岸地夥伴的遺體,帶回來。 一個挨著一個,從船上,搬運到岸上草坪,他們彷彿是倦極熟睡,不睜眼,只是依偎著自己的同伴,安安靜靜地長眠。 操漿地兵士向秦旭飛致敬,撥船回返時刻,秦旭飛沉靜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替我向你家元帥道謝。」 楚軍帥帳中,順天軍的高層人物,縛跪了一地。方輕塵正在審問,凌方入帳通稟:「方侯,秦人的屍體,已經都送回去了。現在秦軍有不少人在江邊徘徊不去,我們是否要加強戒備?」 方輕塵搖頭,目光遙望帳外,神情竟也有些悵然。凌方歎道:「這秦人雖是我們的對頭,但昨天那些秦軍血戰不退的氣概,我老凌也不能不說一個服。」 提起柳恆,方輕塵便懶得再審下去了,起身笑道:「走,咱們去看看,忘塵有無把我們的客人照顧好……」他信手一指帥案下跪著的某個人:「這個半死不活的傢伙,也給我帶上。」 ————————————————— 軍帳之中,有人在給柳恆換藥。床前數人,是照顧。更是看守。 柳恆的精神已經恢復了幾分。微微欠身,向帳中的少年將領致謝:「昨日多謝將軍陣前相救。」 少年抬眼微笑:「相救是方侯之意,我不過聽命行事,柳將軍要謝當謝方侯。」 「方侯之情,我自然是要領的。但將軍守護守護我等之時,順天軍多次衝擊,將軍指揮士卒,陣形不亂,甚至還身先士卒,出擊擊殺順天軍將 軍地勇毅,我是極佩服地。」 柳恆笑談溫文,讓人如沐春風。 少年淡淡微笑,謙遜了幾句,旁邊的護從軍士卻有些忍不住了:「柳將軍可是沒誇錯,咱們趙將軍是方侯唯一的弟子呢。你一定想不到。今天可是趙將軍第一次上戰場!」 柳恆的語氣裡帶著些詫異的欣然:「方侯親傳,果然不同凡響。想起來。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被那刀山劍海血流成河,嚇得馬都快坐不住了,哪裡還能衝上去搏殺拚命。」 趙忘塵身體有些僵硬,沉默。 方輕塵弟子的頭銜。閃閃發亮。 第一次上戰場就是參將。毫無戰鬥經驗,就可以和凌方一樣,帶領一眾精兵悍將。那些老兵老將沒有一點不服的表示。反而盡量配合他,提醒他,不損傷他顏面的教導他。 現在,護軍因為他是方輕塵的弟子而炫耀,柳恆,也是為了討好方輕塵地弟子而誇獎…… 「柳將軍又謬讚了。」他的語氣極慢極狠:「任何人如果曾為了一隻死老鼠和十幾條惡得骨瘦如材的野狗在泥巴地上打著滾拚命爭搶,就不會再害怕戰場了。我只不過是把戰場上的所有敵人,當成了威脅我活下去的野狗。」 他冷冷地抬眉望向柳恆:「我的膽色,不是方侯教出來地。倒是要謝謝柳將軍和所有秦軍,沒有你們這些異國人不請自來,擾亂天下,我一定練不出現在的膽子。」 他言語間忽然帶刺,柳恆卻是立時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如此說來,小將軍首先要感謝地,應該是你們的先王。沒有他屢次攻伐大秦,我們也……」 軍帳帳簾適時被掀開,一人大笑而入:「柳將軍傷勢如何了?」 方輕塵好像完全不曾發覺一場爭吵幾乎一觸即發,就這樣笑著走進來,笑著直接坐到柳恆床邊,滿面關切地問詢。 柳恆心中有怒卻也不好發作,只得道:「已經包紮好了,多謝方侯關心。」 方輕塵微笑:「本來將軍傷勢沉重,我也不該來相擾,只是方才審問順天軍重要人物時,問出點意外之事,我覺著還是讓柳將軍親自聽聽才好。」 說罷輕輕拍了拍手,卻見凌方拎著個肩膀上包著白布,被綁成一團的人進來,直接往地上一扔:「這傢伙運氣好,中了方侯一箭落馬,居然沒在亂軍中給踩成肉餅,柳將軍,你審審他,會聽到很多有趣的事。」 柳恆也不看那個在地上瑟縮成一團的人,目光淡淡正對方輕塵,道:「我沒有什麼好問地。但如果方侯一定要讓我聽,我也不能不聽。」 方輕塵眼中有了欣賞。被負被傷被出賣被陷害,還能有這麼好地心態,還能清楚地查覺到,在敵人面前,審問這種隱事,會讓故國蒙羞。此人…… 凌方卻沒能從這一句話裡聽出柳恆的心意,只是大咧咧對著那俘虜的屁股重重一腳:「姓趙地,啞了?」 趙姓謀士哪裡還有半點平日在順天大王王承天身邊時表現出來的高人風範,整個人抖作一團,顫聲道:「柳將軍,我的確是奉陛下之命來害你們的。陛下讓我尋找可以打擊你們的主人相投,我看南方諸侯只知內爭,不敢與三殿下交手,而且,手下文武眾多,外來之人也難以出頭,所以我投到了順天軍帳下。我一直暗中和陛下聯繫,照陛下的指示行事。為了暗算三殿下,陛下把國內所有存下的霹靂子都派人送給了我。從我投順天軍開始,看過淮江的地勢並報予陛下之後,這個局就開始布了。陛下說,三殿下作戰最愛身先士卒,如此行事,極可能要他性命,就算他不過橋,也一定會由與殿下情義最厚的柳將軍過橋,只要能擒住柳將軍,也可以擺佈威脅三殿下……」 任他哭嚎自白,柳恆只漠然不理不睬,直聽到最後這句話,才冷冷一笑。 那謀士哭喊了半日,最終說出一句自己覺得最重要,最能為自己掙取活命機會的話:「柳將軍,秦王無情無意,秦國都不要你們了,你們還撐什麼啊!還是投奔方侯吧!」 一句話說出來,柳恆愕然望向方輕塵,你這等英雄豪傑,居然用這種拙劣的勸降手段? 方輕塵恨不得一腳踹死那自作聰明,自以為揣摩著了他心意的笨蛋。就這種腦子,還敢當謀士? 偏偏凌方直心直腸,真覺得這個哭喊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傢伙說得不錯,趕著在一旁敲邊鼓:「說的好!柳將軍,你也是一條好漢,何必一條道走到黑?秦王狠心殘忍,你們還效什麼忠?來跟著咱們方侯吧,你這樣的英雄豪傑,大家誰不欽佩喜歡!」 柳恆大怒!剛才那謀士哭喊,他不願叫人覺得秦人自己窩裡鬧,出醜給旁人看,所以才不肯發作,可現在方輕塵手下的大將如此大咧咧地說話,他卻怎麼受得了?怎能容得旁人當著他的面,這樣輕侮他的家國? 「哪個君王不多猜忌?古來只有君負臣,豈有臣負國!若為一人之私憤,棄國背家,另投異國他主,與禽獸何異?將軍此言,卻當我柳恆是什麼人?」 凌方不以為然:「我老凌這是一番心意為你好,你怎麼就不明白?」 柳恆看來儒雅溫文,暗中卻有極烈的性子,立時冷然而笑:「當日楚王為片言只紙,盡奪方侯權柄,殿中暗伏甲士,加害之心,昭然天地。如此君主,如此家國,又何必再一意忠誠,我家殿下,從來愛才惜才,方侯若能來投,必然尊為副帥。」 方輕塵正探究柳恆的神色反應,聽此一言,面容剎時冷肅一片。 柳恆,這個身在敵營,重傷難支的男子,坦然無懼地望著方輕塵,語帶譏諷,揚眉而笑:「我這一番話,也全是為方侯好。」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八章 孤身一人 當日楚王為片言只紙,盡奪方侯權柄,殿中暗伏甲士心,昭然天地。如此君主,如此家國,又何必再一意忠誠?我家殿下,從來愛才惜才。方侯若能來投,必然尊為副帥。」 柳恆語帶譏諷,揚眉而笑:「我這一番話,也全是為方侯好。」 方輕塵心口一悶。真是不怕他殺了他啊。可氣的是,他還真不能殺了他。 帳中靜了一瞬,凌方回過神來,怒吼拔刀,旁邊的軍士也憤怒至極,撲過去就要將柳恆從床上拉扯下來,迫他跪拜賠罪。 方輕塵皺眉,冷眼制止凌方,同時低喝:「張山!退下!」 那個撲上去拉扯柳恆的軍士把牙磨得咯咯響,不甘不願地後退,滿臉仍舊是憤憤然。 柳恆神色不變,趙忘塵偷眼看方輕塵,只見自己的師傅被說起當年慘痛之事,如此羞辱,臉上也還是一片平和。 方輕塵微微一笑:「當日那片言只紙,精彩絕倫,卻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筆?」 柳恆坦然道:「當初方侯妙策無雙,我軍死傷慘重,我便獻上此策。開始殿下仍盼與方侯堂堂正正決戰沙場,不願應允。我當著眾將的面,斥問殿下,是否要用全軍將士的性命來成全他一人之武勳?殿下無言以對,按計施行。」 三言兩語,將一切罪責,攬在己身,淡對帳中眾人憤恨。 方輕塵此生之痛,盡從這一信而起,今日聞說緣由,卻只是一笑:「真是難以置信。當日你出此計。不容秦旭飛為個人意氣連累全軍。何等明智。昨日你卻不願在我背後出劍,豈不也……」 柳恆氣勢一弱。兵法忌慈忌仁,他那一瞬猶豫,說起來真是很可被人恥笑。然而…… 冰雪冷靜,從容取捨,是很好。是很應該。只是,他終究還是個人。是人,就總會有極限。完美的兵法,又何嘗不是紙上談兵?在紙上殺一個人,和親手殺戮一個正在伸手相援。彼此近得氣息相通的人,畢竟是不一樣的。 這個自然是不能承認。他洒然一笑:「我那時久戰力疲,神思迷茫,所以未曾出劍。我若是心思清明,卻也不會出劍。所以,最終也沒有什麼不同。」 是啊。如果他當時不是已經力盡智昏,又怎麼會判斷不出。他其實根本沒有真正傷到方輕塵地機會。他地那點心思,都在這個人的眼裡,這個人,怎麼可能真的將自己的後背,毫無防備地袒露給他。 兩人對視。方輕塵一笑一歎。當日那一封信。帶來的結果,何嘗不是他一生之慘痛,只是猜忌懷疑的種子早已種下。沒有柳恆的一封信,也會有張三的流言,李四的密函。不過一個誘因,何必遷怒於人。 「恬不知恥!」 旁邊卻有人暴怒了。 柳恆挑眉,幾乎是以一種年長者的包容眼神望著臉色鐵青地趙忘塵:「小將軍,你還年少,等在軍營中多過幾年,很多事,你就明白了。」 「明白什麼?」趙忘塵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明白陷害勇士是多值得驕傲?明白入侵別人的國土,殺死別人的父親兄弟,讓多少人死於饑寒,無家可歸,是多麼英雄?」 看著趙忘塵單薄的身子氣得發抖,柳恆也略微有些歉疚。 「小將軍,我們是軍人,不是善人。軍人,總歸是要殺人的。不屠戮敵國百姓,已經是極限。」他搖頭。「楚人的苦難,不要都算在我們頭上。在我軍攻入楚境之前,你們這邊已經是戰亂連綿,內爭不休。在我秦軍統一北地之後,至少,半個楚國地人,日子還過得安定一點……」 方輕塵似笑非笑,對著柳恆一揖:「是啊,我差點忘了,秦國三殿下入楚打出來的旗幟,是助楚王平定叛亂,救楚國百姓於水火呢。我應該代楚人謝謝秦軍地大恩大德。」 柳恆臉皮微紅,忍了傷痛,起身施禮,苦笑道;「是我失禮。方侯是明眼人,那些自欺欺人的話,在你面前,也不必說了。不過就是個口號。但是,楚強則侵秦,秦強則侵楚,兵伍之人,國之爪牙。守護國土百姓,乃是你我天職。除此之外,若是國家強盛,君王雄心,也自當執戈征伐天下,拓土開疆,方顯男兒本色!方侯!你說是也不是!」 帳內之人一時無言以對。柳恆說的是大實話。這個亂世本來就是弱肉強食,其他一切都是放屁。他們這些從軍之人,又有哪個沒存過拓土開疆的雄心壯志。說穿了,說白了,你國家自己窩裡鬥起來了,就活該被外敵欺負。只是,這樣的話被敵人說出了,仍然叫人心裡不是滋味。 方輕塵地聲音帶了三分慵懶:「我不會奉那種詔,不會去侵略別人地國土,更不會以此為榮。我可能會抗旨,可能會辭官,也有可能……」他輕輕一笑,竟帶點自嘲:「如果下旨的是如今的那位廢帝,我會盡力勸他改變主意,不過……」他地眼神倏然悠遠。「不過我可能已經勸不了。」 他的神色古怪,話音卻是真誠,叫人完全無法懷疑其可信度。於是帳中諸人一起看他,神色間,疏離不解,彷彿看到一個怪物。 方輕塵只得苦笑。 當年他打退秦軍,卻沒有反攻秦國,固然是想為楚國休養生息,又何嘗不是因為,他骨子裡對侵略別人的國家始終非常排斥。每個時代,自有每個時代的是非標準。他的是非標準,和這個時代,始終是有點不合拍。 凌方也好,柳恆也罷,卓凌雲,蕭遠楓,甚至是秦旭飛,這個時代優秀的軍人,在欺辱了百姓,或者無法保護自己的百姓的時候,都會感到是自己地失職而羞辱難堪。可是明知道戰亂一起。百姓必苦,他們發動戰爭,也是一樣心安理得。他們會因為順天軍驅百姓赴死而斥之卑鄙無恥,卻也會在大地戰役之後,把殺人最多的將士,奉為軍中英雄。 這算是……武士精神?騎士精神?軍人自豪感?英雄浪漫主義? …… 他沒有資格置評在這個蠻荒世界裡,搶 好的生存資源的人們。他也很瞭解,瞭解到可以給這合適的標籤,可是他終究是無法將這種想法變成自己的。 凌方可以為他死,卓凌雲可以在他面前曲膝交權。秦旭飛可以與他英雄相惜,楚……楚若鴻也曾與他至為親近,然而,這個世界,其實沒有人真正瞭解他。 他那樣努力地愛人,那樣努力地想要融入。甚至在卓凌雲一跪之後,這樣努力地想要保護所有人。然而。此時此刻,他是如此清晰的意識著,他依然是一個外來者。 這個世界裡,他注定孤獨。 他慢慢搖頭:「不用這樣看著我。我這樣說,可是我沒說我這樣是對。」 他的神情終究是有一點落漠。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厭倦。不想再勾心鬥角。 「柳將軍,好好休息。」 他點頭出門,身後。柳恆的聲音嘶啞而低沉:「方侯,無論你信不信,當年那一計,我與殿下,只不過想把你暫時調離邊關,實未想到,會害你至此。」 方輕塵靜靜站在帳外,不曾回首:「有什麼區別!」 疑已生,忌已深,心已逝,情已盡!有什麼區別? 柳恆張口,看他落漠地背影,不知他心中所想,竟也覺心痛。 方輕塵信步前行,步出良久,忽然停步呼喚:「忘塵。」 趙忘塵在他身後低低應了一聲。 「這些日子,你習文練武有多勤奮,我都知道。你在軍隊裡,細心觀查記錄,認真學習一切,我很欣慰。」 趙忘塵愕然,方輕塵以前可從沒誇過他。 「忽然間成了將軍,忽然間要擔負上千人的生死存亡,任何有責任心的人,都會加倍努力,加倍用心。自我任你為將之後,你學到的,記住的,是不是比你以前混跡軍中時,多出許多?」 趙忘塵愣愣地細細回思,一時竟說不得話。 「如果覺得你得到的一切只是沾了我地光,就更爭氣一些。自己做出成績來,讓天下人知道,你得到的,是你該得地。如果不喜歡人人指著你說,你是方輕塵的徒弟,就好好做一番事業給我看!也許十年之後,人人會指著我說,這是趙忘塵的師父!」 方輕塵沒有回頭,趙忘塵呆呆望著他的背影,抑不住胸中忽然激湧的熱血,大喊了一聲:「好!」 「那麼,現在你有沒有膽色,過江去,見見我們楚人地第一強敵,替我做一回信使?」 趙忘塵挺了挺胸:「末將領命。」 方輕塵自袖底抽出一封早已寫好地信,回手遞出。 趙忘塵雙手接過。耳邊聽一聲淡淡的吩咐:「去吧。」 趙忘塵略一抱拳,轉身便退了開去。 自始至終,方輕塵未曾轉身,未曾看他一眼。 —————————————— 半個時辰之後,趙忘塵已站在了秦軍的主帳之內。 看到被楚人傳成三頭六臂,地獄惡魔轉世地秦旭飛,居然如此年輕,如此英武,他略略有些詫異,但臉上神色卻是無動於衷。從江北一路走進秦軍主帥,看一路金戈森然,軍紀謹肅,這初上戰場的少年心頭微凜,卻也絕無驚懼畏怖。坦坦然站在威嚴森然的中軍大帳,深深施禮卻不下拜,不卑不亢,雙手呈上方輕塵的親筆書信。 面對這封所有秦軍都一直不眠不休等待著的書信,誰也不會去計較少年的禮儀。秦旭飛展開信函,一目十行,略過所有的例行客套交待,看到下方條件,略一沉吟,抬頭笑道:「請將軍在我軍中略作歇息,茲事體大,容我與眾商議再做定奪如何?」 「末將受命而來,自當等候殿下回音。」 秦旭飛笑笑揮手,讓軍士領了趙忘塵去歇息。 外人一走,帳中眾將全都眼巴巴望著秦旭飛。 秦旭飛一語不發,只把手上的信件遞出。一封信在一干重將手中依次傳遞。多數人臉上很快綻開了笑容。 「本來還擔心他獅子大開口,要多少糧草駿馬,錢財地盤,他居然只要一個發瘋了的皇帝?」 「這人愚忠到傻了!他大張旗鼓把人迎回去,那個他立的傀儡皇帝肯定心裡不舒服,那個有擁立之功的蕭遠楓也一定心中打鼓。楚軍人心不穩,對我們大有好處!」 某位粗豪之人一拍桌子:「反正他們現在立了新皇帝,那個瘋子留著也是浪費糧食,我們趕緊把柳將軍換回來!」 周圍幾道不贊同的目光襲來,他還訕訕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秦旭飛靜靜坐在帥案之後,良久才問出一句:「既然楚國已經不需要一個瘋子皇帝,既然是那人負了他,既然把人救回去之後對他有害無益,為什麼,他手上有這麼好的籌碼,卻只要換一個會拖累他的瘋子?方輕塵,他可是個愚忠的傻子?」 帳中剎時一靜,大家面面相覷。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十九章 - 傻子不易 趙忘塵沒有等太久。一夜之後,秦旭飛親自將回信交到方站得太近了,咫尺之間,看得清這英武的男子眉宇間極深的疲倦與悵然。 趙忘塵再也無法簡單將他看作一個鐵血惡魔來仇恨,他默默地行過禮,退出了軍帳。 一路乘船過江,再入楚軍主帳,上座的男子微笑著凝視他。 趙忘塵大步走到案前,自袖裡掏出書信,雙手奉上。 方輕塵似乎很漫不經心地一手接過。 趙忘塵也同樣似乎很漫不經心地抬眼一望,行禮過,無聲退開。 他的師父總是那樣平和從容,天塌下來,對他似乎也是小事。然而,他依然認定,昨晚方輕塵過的,肯定不比秦旭飛輕鬆。雖然他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靜無波。 方輕塵打開書信,略略一看,甩袖站起身來:「我去找柳恆聊聊天,你們忙你們的去吧。」 看他信步下座,凌方跟進一步,方輕塵笑著斜睨一眼:「凌將軍,如果你太閒了,我可以給你多找些差事做。」 他這樣和和氣氣,禮貌周全的時候,才是最可怕。這一聲將軍嚇出凌方一身冷汗,趕緊退了七八步:「末……末將很忙,就不陪方侯了。」 方輕塵轉身出賬的時候,仍然在和煦地笑。 凌方打了個寒戰,問趙忘塵:「喂,方侯信裡對秦軍提的是什麼條件啊?」 趙忘塵拿眼瞪他:「密信我敢拆?你當我不要腦袋了?」 「誰說叫你偷看密信了?你不是方侯的弟子嗎,消息總該比我這粗人靈通些。」凌方摸著腦袋悻悻然地說:「方侯剛才有點嚇人,他笑得我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趙忘塵一聲不吭,轉頭就向外走。 「你去哪?」 「巡營。」趙忘塵大步而行:「去柳恆帳外巡營。」 凌方嚇一跳:「喂。你你……」 「怕什麼。我年輕。不怕累。做的多,學的多。方侯要是嫌我太有空,給我安排一堆差事,正好。」趙忘塵白他一眼:「你老了。」 「什麼!!」凌方氣得跳起來:「你慢點,我跟你一起去!」 ———————————————— 方輕塵掀簾而入,帶起一陣冷風。 如果軍帳有門地話,他肯定是會給一腳踹開。 每個人都查覺到了他地怒氣,幾個護從的軍士立刻噤聲肅立,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方輕塵眼睛就只盯著柳恆,冷冷道:「所有人出去。」 話音還沒落呢。閒雜人等立刻閃得一個也不見。 柳恆見他臉色不善,心知肚明發生了什麼事,卻仍舊佯裝無事,起身施禮招呼。方輕塵已是一掌拍下,那張剛才讓他借袍袖隱著,抓在手心裡揉成了一團的信紙。就給他拍在了桌上:「這就是你的好朋友給你開的價碼!」 柳恆神色不變,伸手拿起信來細看。信紙上是秦旭飛那熟悉的筆跡。內容無非是對方輕塵相救自己一干人等的感激,言辭頗為懇切。然後直接拒絕方輕塵換廢帝的要求,再溫和謙遜地請求方輕塵允許他以駿馬千匹,糧食五千擔,及一千張良弓來表達感謝。 柳恆悄悄咬了咬牙。駿馬千匹。五千擔糧食,外加一千張良弓?這傢伙,平時不管細帳。萬事還是以前當王子時大手大腳的作派,真是有夠大方。軍中總共才有多少富餘?自己人餓上肚子,讓楚人吃飽了飯,騎著馬,拿上弓來跟他們打仗?他們這一干人等的贖身價,哪裡值這麼多。如果是他在,最起碼要打個五折。 柳恆對秦旭飛大出血不滿意,極其不滿意。方輕塵也不滿意,極其不滿意! 「先王已然瘋顛,又是廢帝,於你們並無多少利用價值,為何不肯成全我等臣子之心?我很好奇。」 他地語氣極惡劣,甚至有點氣急敗壞了。不是不能忍,只是再喜怒不形於色下去,他覺得自己能悶出內傷來。 救出柳恆是因緣際會之下的臨時決定,那時候只是隱約覺得,這個秦旭飛最重視的下屬,應該會很值錢。等把柳恆救回來之後,心緒漸定,心裡想到的就只是那個人。錢糧,軍備,地盤,一切可以用來同秦旭飛討價還價的東西,自動褪色讓位。 楚若鴻,柳恆可以換得來楚若鴻。 這些日子以來,卓凌雲前後已經派出了多批精幹的密探,卻還是找不到楚若鴻地所在。方輕塵心知肚明,秦旭飛必是另外動了手腳。他是三軍主帥,不能輕離。秦旭飛已經知他復生,又把人密密隱藏。這樣,他要重見楚若鴻,就只能等徹底打敗秦旭飛,把他搶回來。這要經年累月不說,秦旭飛還必須有君子風度,被打得再慘,還堅持一不拿楚若鴻宰了出氣,二不把人綁到陣前來威脅他們才成。 楚若鴻,是他的死穴。明晃晃擺在眾人面前,但是人皆不知,也萬萬不能讓人知道地死穴。別看他平時在眾將面前動輒作高深莫測軍神狀,可是如何解救楚若鴻,保住楚若鴻,他其實一直是束手無策。 直到現在,柳恆就這麼生生撞到他手心裡,他要不去藉機換回楚若鴻,那才叫怪事呢! 這等算計,純是私心,於大局無益有害。表面上他是南方聯軍的主帥,但以蕭卓二人為首,把自家的班底拱手任他處置,與他自己一手一腳打出來的天下,畢竟是不同。處決大事,他必須尊重別人的權力與地位,理當與眾人商議,聽從大家地意見,而這件事,卻完全是他一個人獨斷專行。 他寫出地那封密函,未曾和任何人商議。 立,他卻把柳恆這麼重要的人物送還給秦旭飛,只為的廢帝。傳揚出去。民間固然要讚他謹守君臣之責。忠義無雙,可是利益相關者怎能不猜疑他有心助楚若鴻復位?這其間又牽扯了蕭遠楓那一支人馬許多人地前程富貴,聯軍好不容易得來地穩定局面,必將動盪不安。 然而,他認了!必須盡快將楚若鴻從秦旭飛手中弄回來,他要早一刻親眼見到那個被他逼瘋的人。 骨子裡,方輕塵仍然是方輕塵,任性張狂,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他不是小容。大局得失,從來不是他第一考慮之事。 一封書信,除了換回楚若鴻,再無任何其他的要求,不要錢糧,不要軍馬。不要城池地盤。這次他是浮躁了,沒能善用平常心。沒能熟練地運用談判技巧,只是,一念即動,寸心便亂,不想再去掩飾偽裝。他自問誠意已足。沒有給秦旭飛任何不必要的為難和壓力取捨。換回來的,卻是秦旭飛這一封看似客氣謙和,實際冷然無情的信? 這一鼻子灰。撞得實在叫他很不痛快。為了換回楚若鴻,他已經準備承受下屬壓力和非議,堅決要做這一筆怎麼看怎麼不划算的買賣。他這裡都打落門牙和血吞了,姓秦的憑什麼還覺得自己在佔他的便宜,一封信回絕得這麼乾脆? 老虎不發威,真當我是病貓了?以為我是什麼英雄豪傑,對好漢一定會尊敬,殺個人也絕對客客氣氣?方輕塵冷眼看柳恆,心裡不由得開始估算,如果把這傢伙剝光了架到江邊,左邊升炭火,右邊放小刀,一刀一刀慢慢凌遲,割一刀用炭火烙燙一道傷口,不讓出血過多,可以讓他很久不死吧?秦旭飛能忍到第幾天才會崩潰掉,哭著喊著求著自己換人? 似乎可以去問問小容…… 要不然……他慢慢地磨了磨牙,以前張敏欣教導阿漢看一堆耽美小說時,他好像也順便瞄了幾眼,那些層出不窮地S手段……要是順便乾脆找人直接給秦三王子隔江表演,不知他會是啥表情? 方輕塵在這裡YY得興起,極英俊的面容,莫名地顯出猙獰來,柳恆渾身一陣發冷。饒是他早把生死看淡,也是定了定神,方能從容施了一禮:「無論如何,方侯相救之情,柳恆依舊深感。殿下信中所列條件,本也是一片誠意,但方侯若不滿意,柳恆生死皆由方侯處置,斷無怨言。就是殿下,也並不能因此怪責方侯的。」 方輕塵其實理智仍在,思緒清晰,只是刻意在放縱著心頭的怒氣而已。聞言冷笑:「你有無怨言都無所謂。我只是好奇,你和秦旭飛有竹馬之誼,情逾手足,為什麼秦旭飛不能答應我的條件?秦王派來害你們的謀士還說你們情深義重,捉住一個,讓另一個人去死都行。看來,他是識人不明啊,把他地好兄弟,想得太重義氣了!」他逼視柳恆,冷冷問:「既然秦旭飛冷酷無情,我留你……」 —————————————— 江邊,秦旭飛在散步。 身邊沒有親兵隨從,所有人,都自覺地離開他百步之外,讓他獨處。 昨晚一封信,他寫得很難。 十六歲,他為著從軍,屢屢忤逆父皇,總是跪在他身旁,與他一同祈求的,是柳恆。 父皇終於允了他地奏本的時候,十六歲的少年,金冠束甲,快馬出城,城門外那人騎駿馬,攜美酒,在春風中微笑喚他:「來得好晚,我等你很久了。」 那時候,他開心而笑,他也開心而笑。可是他不知道。他是很久以後才知道,柳恆付出的是怎樣的代價。 柳恆地父兄家人,私下裡狠狠地教訓過這個不聽話地兒子,甚至屢次動用家法。柳家讓兒子們陪伴王子,為的是替將來開路,可不是陪一個只知逞勇不懂上進的皇子去惹禍送死。 那時候,他不知道。不知道和他並肩共騎,奔赴沙場地人,身上還帶著傷。 兄長登基,柳恆曾收到過家中的密信。他那位八面逢迎,八方投緣的父親,在新朝依然屹立不倒。秦國缺精兵,缺將才,柳大人深體上意。柳恆身旁的親兵發現柳恆神色有異,乘他不備悄悄偷看了幾眼信上內容,便來尋他告密。 親兵還來不及說信中詳情,他便厲聲喝止。然後下令,把這名親兵從柳恆身邊調到自己身邊,不能罰他的忠心,卻也不能賞他的窺測。 他不問,他也不說。他依然把最心腹之事盡數相告,最重要的責任盡皆交託。不忌不防,一切如舊。 柳恆不會棄他,就像……就像,他也……不會棄他! 如果可以選擇!如果可以選擇,他真會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柳恆的性命,只可惜,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遙望大江對岸,秦旭飛握緊雙拳。 方輕塵!你有七成勝算,所以你可以犯傻! 而我……我就是想做傻事,也是不能。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章 - 針鋒相對 帳之內,柳恆從容。 「殿下今日之所以做如此抉擇,全拜方侯之賜。」柳恆道:「當年渭關一戰,我們記憶猶新。」 方輕塵微微皺眉:「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那一戰,我也深以為憾。」 當年柳恆奉秦旭飛之命,引兵攻渭關,中了陷阱被困,百般衝殺,不得脫身。秦旭飛得知柳恆遇困的消息時,明知可能有詐,仍是無法坐視,終於還是引兵相救,方輕塵自是正中下懷,收網捉人。漫山遍野,伏兵盡現,人人吶喊著活捉秦旭飛。 那時候,方輕塵對秦旭飛,還沒有今日的瞭解。秦旭飛那種愈挫愈強,處變不驚的特質,還有超過了方輕塵預計的勇武,最終是讓他能夠振奮士氣,引兵衝殺破圍。雖然是大獲全勝,但是讓秦旭飛和柳恆兩個從他掌心裡溜出去了。這些年來,每思及此,方輕塵自然是很遺憾。 方輕塵遺憾,可是柳恆想起那一戰,只有驚懼後怕!他們二人能活著逃出去,仗的是秦旭飛的勇悍,更仗了身邊親兵捨命相護。最後脫險時,三千最精銳的將士,所餘不過二百。秦旭飛也是傷勢沉重,幾番瀕死。 秦旭飛脫險之時,柳恆已經是十幾天不眠不休。見他終於睜眼,怒火上撞!當著眾將之面,他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說起當年之事,柳恆安然一笑,挽起衣袖,露出右臂上一道猙獰傷疤。 「那時候,我就告訴他,我柳恆自十六歲伴他同赴軍伍。為的是助他一臂。而不是給他拖累。我拔刀斬臂,以血立誓,如果他再敢在我面臨危險時,只記得他是柳恆的朋友,而忘了他是秦軍的主帥,就算他能從敵人手中保我性命,我也會一死謝罪!」 方輕塵面容越發冷肅,柳恆卻是一派輕鬆自如:「所以,秦旭飛可以為柳恆去死,大秦軍地主帥卻不會為我去做有損全軍利益之事。因為他只要這樣做。就是在親手逼我自盡。沒有人可以用我去威脅三殿下,順天軍也罷,方侯你也罷,都是一樣。我地價值,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大。」 方輕塵鬱悶。怪不得這傢伙自入楚營之後,安生自在得出奇。敢情他不擔心秦旭飛那個愣小子發飆,早就有把牢底做穿的心理準備啊。 「就算是如此。陛下已然瘋顛廢位,再無利用價值。我純為盡君臣之義而思營救,秦軍放還陛下,就可得回將軍,也成就天地間一段美談。又有何不可為?」 方輕塵凝視柳恆雙眼。眸色漆黑。 柳恆歎息搖頭:「方侯,殿下所有的聰明才智與作為,的確是大都只在戰場。在別的事上,過於直心直腸。但是,這些年來,吃過這麼多的虧,今日的秦旭飛,已經不是昔日的秦旭飛了。再心思耿直,受了這麼多磨折,也是會變的。」 柳恆直望方輕塵雙目,不躲不避:「軍士們也許會這般看,可是,方侯,你自己捫心自問,廢帝對我們,不重要嗎?你既然可以用我換來那麼多貴軍最缺地錢糧馬匹,為什麼還是寧取廢帝而捨財物?真的就是只為忠義?」 方輕塵啞口無言。一個廢掉了的皇帝,說不重要是真不重要。楚國人可能更盼著他早點死,反正已經不需要他了,留著總是個麻煩。然而,君臣名份,倫理大義,一重重在上頭壓著呢。就算他瘋了廢了,他也是當過皇帝的人,還是皇族的嫡系血脈,現在的皇帝在輩份上,還得喊他叔叔。就算真地沒有人關心他,嘴裡也絕對不能說出來。否則就是站出來同這幾千來宣揚不絕,深紮在血脈中的倫理道德相對抗。 他那個時空地歷史裡,南宋趙構心裡明明恨不得落在金人手中的父兄全部死光,卻也不得不屢屢遣使探看,哪怕是做姿態,也一定把「迎回二聖」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並且看似很用心地為此做外交和軍事上的努力。土木堡之變,明英宗倫為囚徒,新君已立,在所謂君臣大義,天倫之理的名義下,就是皇帝也不敢站出來阻擋迎回自己地眼中釘。 在可能地情況下,秦旭飛當然會盡力與他堂堂正正一戰,可萬一戰事失利,為了十幾萬秦軍的生死,他真把個瘋了的廢帝推在陣前,或吊在城門上,又有誰真敢射箭衝殺。他要把刀子架在廢帝地脖子上要求議和,就算所有人心裡巴不得廢帝早死早了事,有誰敢站出來說一句,別理那瘋子的死活? 今日的楚若鴻對秦軍來說,還不止是在逆境時的保命符,也是在楚國存身立足的根本。他們入楚打的是救護楚帝,助楚國平亂的旗號,而且現在,他們不留在楚國,就已經無路可去。就算是自欺欺人,這一層遮羞布,總還是不能不要。一旦把楚若鴻交還給所有人公認最忠心最能幹的臣子手中,秦軍在楚國,就徹底成了外敵。 方輕塵暗自歎息,秦旭飛啊秦旭飛,你不是出了名的打仗高能,政治低能嗎?怎麼忽然間政治敏感度這麼高了。果然是……挫折令人成長嗎?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柳恆。看來,指望那幫武將政治觸角遲鈍,做出錯誤判斷,把人放回來,或是盼著秦旭飛浪漫英雄主義思想發作,高高興興和他交換人質,然後相約我們擺好陣勢,全憑本事公平一戰,這個……嗯……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他的目光又是銳利如箭,冷冷注視柳恆:「你看完書信,神色並無一絲詫異,我也細問了替我送信的忘塵,他說看過我的書信,秦旭飛神情也甚自然,那麼,你們應該是早就猜到了我會提這個要求,並且早已確定,如果面臨這種要求,最後應當如何回復。為什麼。」 柳恆低頭望著手上的秦旭飛的親筆書信。沉默不語。的確。他們早就可以猜到。可是明明早就可以猜到,秦旭飛地答覆,卻還是晚了足足一天。旭飛對他地牽掛還是太多,決斷之心,還是不夠堅定。 「為什麼。」方輕塵的聲音沉穩。 柳恆笑道:「在方侯重歸之前,楚國四方英雄並起,卻從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廢帝的生死存亡,從來沒有人嘗試打探過他的消息,從來沒有人嘗試想要營救他。可是方侯重現,打探廢帝行蹤之人便層出不窮。所以殿下密令將廢帝隱藏,且盡起耳目,注意 探之人……」 卓凌雲手下那幫探子!什麼叫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你們就算猜出是我,又怎能確定我是想救他,而不是報復弒君?」他冷笑:「當年之事。你們怎知我必然無怨。」 柳恆輕歎:「方侯,你忠義之名。天下盡知,便是君負臣,臣也不會負君。這不過是殿下將心比心罷了。殿下……」他神色忽然黯淡下來:「天下人都知大秦負殿下極深,但若有朝一日,秦國有難。殿下縱百死亦當赴援。」 方輕塵心中一陣煩燥。少把我和那個外戰內行。內戰外行的蠢豬放一塊比。幾世幾劫,從來只有我整人,什麼時候會笨到讓自己的國君給騙這麼慘?本來他頗為欣賞秦旭飛的勇武果敢。以往沙場交鋒也從來不出惡言,自從剛才看了秦旭飛那表面客氣實則拒絕的親筆信之後,他心裡對秦旭飛的稱呼就再也和文雅風度扯不上關係了。 他的寬懷仁厚,心胸廣大,全是裝出來地假象,骨子裡,方輕塵就是一任性偏激,睚眥必報的「小人」。 他等了一會,見柳恆再沒什麼補充說明,這才慢條斯理地問:「這就是所有原因嗎?」 柳恆一怔,愣了一下才略顯迷茫地反問:「方侯覺得還應該有什麼原因嗎?」他對方輕塵深深一揖:「若是我們疏忽了什麼,還請方侯有以教我。」 方輕塵一笑:「你向我請教?」 柳恆神態語氣都是無比真誠:「殿下重我信我,斥候情報皆由我掌。若真是錯失了什麼事沒有查覺,必是我辦事不夠周到,若方侯能夠提點,他日我也可以……」 方輕塵冷笑打斷他的話:「秦旭飛拒我一片誠意,柳將軍以為自己還有機會重歸秦營嗎?」 柳恆坦然笑道:「柳恆生死,盡在方侯一念之間,但只要我還活一日,總要盡職盡責,做一天的本份。」 「我知道柳將軍不怕死。」方輕塵微笑,慢慢湊近過去,柔聲道:「可我方輕塵也不是只會殺人。」 柳恆心中一凜,竟是身不由主退了一步。 方輕塵這才倏然變色,冷聲道:「告訴你!條件我開出來了,秦旭飛他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給我答應!」 柳恆定了定神,這才道:「方侯想要如何?」 方輕塵獰笑:「那就要看秦旭飛了。總之,我一定會給他一個很大,很大的驚喜,驚喜到他不得不答應就是。」 帶著怒氣說完這一句,他轉身大步出帳。姓柳的,你以為不怕死就完事了?告訴你,這世上,比死可怕千百倍地事多著呢! 柳恆還待追問,只是腳才向前邁出一步,身子已是猛然一搖,再也支持不住,急向床上坐倒。情急間用手一扶床沿,轉眼間,鮮血便染滿了袖口床邊。 方輕塵的憤怒,不是人人都可以承受得起地。 自入帳以來,方輕塵真正疾言厲色的時候並不多。然而,他的怒氣卻如狂濤激嘯,撲面而來,無形的氣勢,迫得他連呼吸都不順暢。膽小的人恐怕會腳一軟直接心膽俱裂地跪下去。要在這樣地憤怒中挺直腰從容應對,不畏怯,不狼狽,即使是他,也覺無比艱難。 這一番應答下來,不敢有半點錯失,神經幾乎崩到極限。到後來方輕塵凝眸深望,追問他與秦旭飛事先猜知條件地理由時,那目光洞徹人心,叫人憑空生出被看通看透的無力感,簡直想放棄最後一點抵抗,趕緊把心中的一切盡數訴說出來。 他是沙場百戰之人,心志極之堅毅,非蕭曉月這等小女子可比。驚懼之間,已猜知方輕塵是用上了攝魂邪術。他不敢叫破,也不敢明著對抗,否則便是真地認了自己有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他只能暗中運力,悄悄將身上的傷口一點點震裂,藉著疼痛來保持理智,才終於保了對答不失。 方輕塵負氣而走,他心中還有千萬憂懷未釋,急欲一問,卻發現身體和精神的極限已經來臨,迫得他不得不跌坐下來。 低頭看自己被鮮血染赤的衣衫。這樣地拚命保持清醒,這樣的自傷自痛,臉上卻還要絲毫不露,嘴裡還要語氣平穩平和地應對方輕塵的逼問,不是因為他要面子,夠勇氣,而是因為,關於楚若鴻之事,秦旭飛的事先洞察,和事後拒絕,除了那些利害相關的理由之外,的確是另有隱情。這隱密,卻萬萬不能能讓方輕塵查知。 然而…… 怔怔望著那被夜風拂動的帳簾,他額上冷汗直冒,卻不止是因為疼痛。 廢然歎息,他瞞過了嗎?方輕塵是真的問不出什麼,頹然而去,還是察覺出他自傷相抗已經到了極限,所以決定不再相逼。 那個人太深,太強,看不穿,猜不透!就連憤怒和肆無忌憚,也是暗藏算計。他這樣迫切地想要得回楚若鴻,甚至不介意最後的底牌,最終的底限被人看清。他不肯妥協,不接受失敗,那麼,他最終還會施出什麼手段來? 旭飛為人剛直太過,詭計陰謀,從來非其所長。方輕塵這樣詭詐百變之人,沒有他在旭飛身旁,替他看著身後的刀劍,腳下的陷阱,旭飛他……可能應付得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一章 - 一意孤行 恆憂思重重,方輕塵步出軍帳,卻是仰天一笑。當他他就是真的氣急攻心,也不會忽略有人運功時氣機微妙的變化。看來秦旭飛咬定牙關不放鬆,除了那一堆利益顧忌之外,果然還另有隱情…… 方輕塵皺起眉頭。不會是若鴻出了什麼事?思索片刻,他搖搖頭。或許不是隱情,只是一些比較聰明卻也純屬自找煩惱的猜疑吧。無論如何,柳恆在他的盛怒中能撐到這個地步,也極不易了,倒真是條漢子。他用這樣強烈的氣勢逼下去,那傢伙卻硬是能挺,媽的,再挺他就要變成挺屍了。總不能真的要他的命。 片刻之間,方輕塵腦子裡就已經轉過了七八個念頭。怎麼辦?總不成真的把柳恆抓到江邊表演凌遲大戲,就算他不在乎毀掉自己這麼多年建立起來的大英雄大好人名聲,他也得顧忌秦小子受刺激過度,回頭找了楚若鴻原樣的戲法照搬著在他身上來一次啊。 在這裡拖住那頭強驢,然後散佈謠言,說若鴻已經死了,逼著在楚都留守的人把若鴻擺出來給大家看,然後藉機劫持?這念頭一閃他就立刻打消了。詛咒楚若鴻死讓他不舒服,但是更關鍵的是,卓凌雲手下的探子明顯不夠精銳,就算他們能劫持成功,要帶著瘋癲癡呆的楚若鴻逃亡千里不露行蹤,難度也太大。 乾脆去找個長得像若鴻的替身,然後散佈說若鴻已經逃脫,讓他來公開假扮若鴻?反正若鴻瘋癲了,清醒過來很多前事記不清楚也是正常。身體消瘦形容變化也是難免。要休養身體不能多見人也可以說通……只要有他這個第一忠臣的認可,大家知道替身是假也會指鹿為馬,說他是真。這樣不但可以鼓舞士氣人心,而且秦軍手中的若鴻價值大減,要再救他出來換他出來也就容易許多。 只是……如果他不再那麼有價值,秦人會否一如既往地認真照顧他,保護他地平安。 方輕塵一陣心煩。投鼠忌器,就是如此了。心裡本來就不痛快,靈敏地耳朵還捕捉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更是惱怒。沒好氣地道:「出來吧。躲什麼躲?」 凌方和趙忘塵乖乖從旁邊軍帳後頭走出來,老老實實垂手站在他面前。 方輕塵掃了他們一眼:「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凌方極老實的說:「知道,我們不該偷聽方侯說話。」 趙忘塵卻想了一下,過了一會才道:「我們不該想來偷聽方侯說話,卻沒有本事隱藏住行蹤。」 方輕塵也不置評,只淡淡問:「我和柳恆的話你們都聽見了。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 趙忘塵低了頭不吭聲。 凌方對方輕塵的愚忠的確是很有那麼點腹誹的意思,但是這種話。怎麼也不好明說。悶了半晌,也只悶出來一句:「方侯待廢帝之心,天人共知。方侯已經做到如此地步,秦軍還是不肯放人,那是秦人狠心無道。方侯已然盡力。可以無愧了。」 「我知道你們都不會贊同這件事,但我還是要救他回來。不管花什麼代價,不管用什麼方式。我一定不會讓他一直落在秦人的手中,不聞不問。這件事,你勸不了,凌雲遠楓來了,我也同樣不給面子。以後,不要再為這件事浪費唇舌了。」 方輕塵說話的時候,語氣極平靜。然而,那種不可動搖地堅定,和昭告心思的意圖如此明顯,惹得凌方愕然抬頭望著他,連趙忘塵的神色都頗顯訝異。旁人把方輕塵當成神來拜,他做為弟子,離方輕塵最近,卻是認定了此人看似仁厚,實則偏激,看起來待誰都好,其實對誰都一樣疏離。那麼,有什麼理由,會讓他對救回一個負他至深的君主,如此執念至深? 方輕塵不看二人怔忡的表情,逕自走開。 他和他的事,誰也不懂。就是小樓中地同伴,也不懂。他是偏激任性,情斷義絕之時,他是忍不下百倍報復。但是他始終還是容不得旁人去欺辱那個人的。他可以生生將那人逼瘋,但是現在,他也一樣還是想要把那人牢牢護在自己地羽翼之下。 他等不得三年五載,一場又一場的仗打下去。他沒有耐性沒有隱忍,沒有足夠的鎮定從容,在知道那人一直瘋顛不堪,無人真心照料之時,還能安坐在千里之外,安安心心排兵佈陣。 這一次,他一定要把那人弄回他的身邊。不擇手段,不容異議,不接受拒絕!無論如何,他要見他,他要護他。他要……治好他! 一面走,一面思考,他籌謀的範圍迅速擴大到楚國地周邊國家,抽絲剝繭,小意推測,牽動哪根線,可以影響 地抉擇…… ———————————————————— 時間一天天過去,後續的軍隊也一批批到來。淮江以南的大半個柳州,徹底為方輕塵所掌控。安撫民生,接管俘虜,建立新地管理機構,一切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這次柳州之戰,他帶走的軍隊多是卓凌雲的兵將,所以負責後續接應的,就是蕭遠楓的大隊人馬了。除此之外,武陵節席使王哲,建州琅琳大將軍江朗,這些當年曾在方輕塵帳下為將的小諸侯們,也有好幾個隨隊而來。 這幾個人來了,方輕塵就不放他們走了。安排了下頭的文官武將接管柳州之後,方輕塵也飛鴿傳書,快馬傳報,讓所有投誠於他的南方諸侯,盡快把事情安排一下,輕騎趕來,他有要事與眾人相商。 此時此刻,隔著淮江,南楚大局已定。還是被迫,十之八九,都已經歸到了方輕塵帳下。然而。似乎是天公不作美。這次方輕塵召來他們來開會,很多信使,因為下暴雨啊,馬病了啊,盤纏丟了啊,迷路了啊……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耽誤掉很多時間。 看到書信,大家都很驚奇,看軍報並沒有緊急戰事,秦旭飛一來投鼠忌器,二來短時間籌不出大批戰船渡江。有什麼事不能等回到後方再從容商談,竟要如此把大家全召到淮江邊上去,望著秦人的營寨開會?可是,這些信在路上被耽誤了地,就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最後也沒能趕得及。 只有卓凌雲以及其他幾個與方輕塵有較深舊誼地投誠諸侯,不出幾日。便都順利趕到了淮江。看該來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方輕塵帶著他們一大早隔江參觀了一下秦人的營帳和晨練,確定所有人對於秦人的強悍都有了很深的印象之後,再入帳開會。 趙忘塵和凌方負責在帥帳我守衛,連只蒼蠅都不許飛入中軍大帳十尺以內。這架式。誰都知道要商量的是極嚴重的大事了。 方輕塵一開口就是單刀直入:「我救下柳恆之後。並未與大家商議,便寫信給秦旭飛,願以柳恆為首的這批秦軍交換已瘋顛多時的廢帝。但是被秦旭飛拒絕了。」他目光淡淡一掃眾人,問:「大家有什麼意見?」 一陣寂然之後,卓凌雲才道:「即然秦旭飛如此不顧愛將生死,我們也就不必再對他們客氣。柳恆是將才,且絕對不會投降,不如直接就在這淮江邊,斬了祭旗,以慰我大楚無數陣亡的將士。」 王哲拍案道:「秦人如此不知好歹,也不能讓他們覺得咱好欺負,我們整軍備戰!」 方輕塵一笑:「對於我不問你們地意見,就要換回廢帝之事,你們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大家趕緊閉嘴,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想說的當然有一堆,不過不能說。反正人沒換回來,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方輕塵凝眸去看蕭遠楓:「遠楓,他們沒話說,你也沒有嗎?」 蕭遠楓沉默了一會,才搖了搖頭:「換回廢帝是方侯心意,我不能多說什麼。秦人已然拒絕,我也不必再說什麼。」 方輕塵長長一歎:「我知道這件事,你們不支持也不認同,但是,你們真的覺得讓我們曾經的皇帝一直落在秦人手中,合適嗎?」 眾將默然。對於他們這些武將來說,想想看,把廢帝弄回來,然後造成軍心不穩,怎麼都是得不償失。 方輕塵站起身來,目光平靜地掃視諸人:「我不能忍受陛下一直落在秦人手中。救他回來,可以讓秦人失去最後的名份和大義,也讓楚國掙回這些年來失去地臉面尊嚴。但最重要的,是要全我一片心意。我與陛下之間,情誼非比尋常,要我獨踞半壁山河,卻只能坐視陛下淪為階下之囚,實在情何以堪?利害也罷,情義也好,我只盼著這件事,你們能夠諒解我。」 他鄭重其事,朗聲道:「我向天立誓,我要救回陛下,是為了全我們自己地節義,撕開秦人的最後一層護身符,絕無再扶他復立之心!便是有朝一日,廢帝瘋病治癒,也是天位已定,寧復他有。只要今上無大失德,我斷不敢行廢立之事,便是今上有失德誤國之處,楚姓皇族直系血脈未絕,自當於其中擇而扶之!我若違今日之誓,他朝萬箭穿心,留史書萬世罵名。」 此話一出口,帳中一干人等給他嚇得全站起來了。以他的身份,和同眾人的關係,迫得要發誓保證,事態已是極為嚴重了,何況他的誓詞如此狠毒。這個時代裡,誓言,大家是會當真地。食言而肥,那是要在 代之後,才會被認為是無所謂。 蕭遠楓尤其惶恐,若不是為了讓他安心,方輕塵完全無需如此。身為主帥,又是故師,被迫要對自己地部屬徒弟發誓保證,說起來,也算是羞辱難堪了。蕭遠楓汗都出了一身,連忙出座行出數步:「遠楓便有私心,也斷不敢置天倫大道不顧,置方侯殷切忠義之心不理。方侯無需如此……」 方輕塵微笑對他搖搖頭:「遠楓,你不負我,我此生也絕不會負你。只是,我也不能再負陛下了……陛下他便有失德失策之處。這些年抱骨瘋顛。傷痛欲絕,也該夠了。他一國之君,淪落至此,已是人間至慘,我耳聞心知,豈能不救……」 他話說得極誠懇,動情處,眼中儘是悲痛。 帳中眾將心緒多被觸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都逼得他發毒誓了。又聽他這麼誠懇地說出不負二字,知道他為人的,誰還能放不下心,就算還有一點放不下,又有誰還忍心再表達不滿。 蕭遠楓再不敢遲疑,深深下拜:「方侯不負遠楓。遠楓豈敢相疑方侯,廢帝之事。任憑方侯決議,遠楓舊屬,有人敢出一字非議,遠楓必以其首級相謝方侯。」 方輕塵笑笑,拍拍他的肩。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但眼神裡地寬慰,鼓勵,感激……表達得淋漓盡致。 卓凌雲不似蕭遠楓這樣有切身利益牽涉其間。所以也不太糾纏這事到底該不該,可不可,只是直接就問:「如今秦旭飛已明言拒絕,方侯準備如何繼續營救廢帝呢?」 畢竟當初打聽消息地探子全是他手裡放出去地,楚若鴻到底被藏在哪裡,真是半點風聲也沒透出來過。找不到營救的地方,又沒法在短時間內以壓倒性的優勢威逼秦旭飛屈服,怎麼辦? 方輕塵一笑問道:「你們覺得在如今的局勢下,我們與秦人,到底最後會是誰勝。」 大家沒料到方輕塵忽然轉了話題,略帶不解的交換了幾個眼神,王哲才笑道:「既然有方侯在,自然是我們勝。」 江朗則故意大聲附和道:「對!既然秦旭飛不知好歹,咱們就打到他把廢帝交出來!方侯,你說吧,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方輕塵又好氣又好笑。「我軍尚未整合完畢,不宜立時大興殺伐。」 這話是純粹給在場的一干天下豪強們留面子,言下之意就是,南方窮得地皮都讓你們刮低了三尺了,當兵的十個有八個,拿的是鋤頭鐵鏟,在情形沒好轉之前,誰也別想指望我帶著這種隊伍去跟秦旭飛的二十萬精兵硬碰。不過這些年內戰打下來,眾人的臉厚心黑程度全都有所增長,這時候也大多可以神色自若地點頭:「是是是,各部軍馬確實需要整合。」 「不過,大家手裡地精銳之師戰力確也極強,我雖不敢貿然北擴,但只要穩紮穩打,堅守拒敵,秦旭飛也奈何不了我。過個三年五載,南方的元氣恢復了,與秦軍交手,我自覺確有七成勝算。只是……」方輕塵深深歎息,神色甚是悲涼:「我們楚國,還能承受得起五年戰亂嗎?」 卓凌雲臉上發燒:「南方全境一統於方侯手中已成定局,戰亂一止,再施仁政……」 方輕塵微微一笑:「仁政?我們的敵人,怎麼會坐視我們休養生息。」 眾皆默然。沉寂良久,蕭遠楓咬牙道:「不是我們要打仗,現在是秦人佔了我們的國土。不把他們趕出去,大家誰也別想再過好日子。大楚要重歸一統,這番苦痛是必需的。」 「那麼,把人趕出去之後呢?」方輕塵平靜地問:「秦人根本沒有退路,破釜沉舟之下,必然與我們拚死戰至最後。到那時秦軍是趕出去了,我軍也必然是元氣大傷。」方輕塵伸手一指帳外:「這裡五千人,是我們南方最精銳的戰士,若是與秦旭飛全面大戰,五年之後,他們當中,還能剩下幾人?」 眾人又是無言。秦軍地強悍善戰,大家都心知肚明。 看大家都已經開始猶豫,方輕塵又不慌不忙地加上最重的一句:「別忘了,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楚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二章 - 欺之以方 別忘了,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楚國。」 方輕塵此言一出,屋內更是人心動搖。火燒眉毛的時候,自然是且顧眼前。可是現在楚國南北對峙之局已成,形勢穩定下來,他們既然喘過了這口氣,能抽身退步些,看得也就更遠了些。 相鄰楚國的大大小小的國家,到現在一直冷眼旁觀,未曾染指楚國內戰,不過是因為楚國一直天災兵禍,所以過來趟這趟渾水的時機,還不是最好。誰不想開疆拓土,增強國力?那些小國還好說,等他們和秦旭飛拼到兩敗俱傷之時,秦齊兩國若是不來坐收漁利,那才是見鬼了。 可是這仗能不打嗎?就算秦旭飛能容得他們在南方安居,他們又怎能坐視國土生生被異族分割掉一半?對於他們這些武人來說,那會是一生都抹不去的污點。 最後,還是卓凌雲邁步出座,沉聲道:「方侯把我們緊急叫來商議,想是心中早有定奪。無論利害得失,有什麼話,方侯只管吩咐就是。」 方輕塵目光極慢極緩地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良久,方輕輕道:「我有一個想法,可以不興兵戈而令大楚復歸一統,叫天下諸強不敢再覷我國土,只是……」 自從回完了方輕塵那封信之後,秦旭飛就一直坐立難安。他想,以方輕塵的性情,或許不會虐待折磨柳恆,但是翻臉殺人,絕對是做得到。想到柳恆可能的遭遇。秦旭飛心浮氣躁。夜不能寐。 秦軍就一直駐在了淮江北岸,傳令兵馬不停蹄來去不止。後方的軍隊增援一批批陸續趕到。糧草輜重,也一刻不停地運過來。 他帶入楚國地二十萬兵馬,到現在遭受地折損並不多。他手中尚有十五萬以上兵力。秦旭飛吃虧是吃在減員不能補充,佔地又廣,百姓也仍就是心存敵視,所以就算是出兵作戰,後方根據地也必須留下重兵鎮守,不能盡出全力。 這次與順天軍交戰,他帶上前線的士兵不過五萬人。但在方輕塵出現之後。他發出了全面調兵調糧的命令。在短時間內要調這麼多糧草輜重,不可能不壓搾欺凌百姓,不顧一切地把後方鎮守局面的軍隊調上來,也必然給民間仍心存楚國的人作亂的機會。這些後果隱患,他不是不知道。然而,他沒有辦法。 他無法坐視柳恆被殺。更不敢再給方輕塵坐大的機會。如果不乘著方輕塵現在立足未穩,勢力範圍內民疲財窮而一鼓作氣。窮追猛打,等到方輕塵讓南方恢復元氣,他們這支軍隊的末日也就到了。 這個局面,他看得透,方輕塵也沒有可能看不透。他這邊瘋狂調兵。對岸的楚軍也沒有閒著。越來越多的軍兵將領。越來越多地輜重糧草,匯入這對峙的洪流。 在秦軍對隨時可能爆發的大戰做了最最充分的準備之後,這日清晨。淮江對岸,搖來了幾艘小船。船尚在江心,大批秦軍已是執弓佩刀,守在了江邊。 穿過清晨的迷晨,船上的一切漸漸清晰可見。沿江軍士無不目瞪口呆,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忘了阻截,甚至一時也忘了該去通報主帥。呆愣半晌後,終於有人撒丫子往秦旭飛地中軍大帳跑: 「殿下!殿下……」 軍規最為整肅的秦軍中軍大帳,居然發生了傳訊兵不等通傳就直接向裡闖地荒唐事。守帳衛士正要拔刀阻攔,那傳訊兵已是嘶聲大喊:「船!船!柳將軍在船上……」 守帳的軍士忽然間忘了自己的責任應該是凡擅闖者殺無赦,一起愣在當場。帥帳內砰的一聲巨響,極似桌子翻倒的聲音,然後他們只覺得一陣疾風掠過,差點連眼睛都睜不開。等到再定神時,只來得及看到那火紅披紅地一角,在前方一閃而去。 —————————————————————— 「你真地覺得這樣不會適得其反嗎?」 沒人能阻攔方輕塵,但是有膽子當面質疑他的,也只有趙忘塵這個不知尊師重道為何物的徒弟了。 方輕塵負手看遠方被薄霧籠罩地江水,臉上是一種現在趙忘塵已經相當熟悉,可以毫不猶豫地判斷為邪惡的微笑。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趙忘塵的臉上寫滿了「我不信你會如此好心」。 方輕塵覺得好笑。全軍都對他的行為頗感疑慮,但是別人都是覺得他過於迂腐,只有趙忘塵認定了他是別有居心。可是這一次,他真的是沒什麼居心啊。 他就是將柳恆拱手送還了秦人。沒偷偷給柳恆下毒藥,沒有試圖去找柳恆在意的人來威脅他回去當內應,也沒有迷了柳恆的魂,試圖讓他去刺殺秦旭飛……這一次,他真的是什麼也沒做。 他只不過是想通了。 情勢上他比秦旭飛強。他足夠強,所以,陽謀就是了,何必陰謀?秦旭飛是聰明人,是個懂得不要衝動的聰明人。秦旭飛還是個豪傑,是個君子。 夠聰明,懂得圓滑,就可以不一條路走到黑。至於君子麼……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經過淮江一戰,想必他對他背後的秦國大哥,已經斷絕了所有幻想。江對岸集結的秦軍,貌似威武,實則是一支絕望的窮寇。就算他能打贏了他方輕塵,又怎麼樣?真到了那一步,相鄰南楚的齊國,一定會對不費什麼力氣,不冒什麼風險,就可以和秦國一道瓜分了楚國,非常感興趣吧。秦旭飛身後那位大哥,只要隨便再加一指,就可以和齊國合作,絕了他的生路。 然後,秦旭飛還是個君子。既然他是真的可以為柳恆去死,既然如果有人用柳恆來威脅秦軍。他也是真的可以咬牙拒絕。那麼,如果他方輕塵不威脅呢?如果他方輕塵根本什麼條件都不提呢? 不能還了這份情,他想起要和他方輕塵作戰,難免也就缺了幾分底氣。 方輕塵微笑。良心這種東西,真是有害無益啊。他當然不指望秦旭飛能投他以柳恆,報之以若鴻。但只要他有了這份欠愧之心,在他面前,就會自然而然地存了退讓之意。他要地,就是這點退讓之意。這點退讓之意,他會利用個淋漓盡致。 在這個資訊不發達地時代。人和人之 處,無法就事論事,無法期望嚴密的合同,公平的法資訊來給予保證和保護。很自然的,在這個時代。名聲、威望這種在後人看來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大家願意依賴。也就非常看重。因為確實缺乏更好更準確的來替代。 在這種大環境下,武人呢,有點熱血的外加有點本事的,更是免不了浪漫英雄主義地情懷。和人過招之時,敵人馬失前蹄。不能乘他落馬要他的命。反而要揮揮手,喊一嗓子,你換馬再戰!兩國邊將鬥智鬥勇。這國的元帥生病了,那國的將軍派了醫生給他看病送藥。那國的將軍喜歡喝酒,這國的元帥也替他搜羅好酒送過去。不用小心有毒!因為對方必不做這種事! 最關鍵是,他們眼也不眨地吃吃喝喝了,最後居然還真地很可能沒有被毒死。 史書上也好,民間傳說中也罷,都把這稱做美談。可是在方輕塵看來,這純屬拿全軍將士的前途性命,來賭自己一人地勇武和判斷。不過,如果自己的對手願意這樣,他是一點也不反對。 蕭遠楓卓凌雲這些人都有些這一類傾向,只是被方輕塵調教過,成熟通透了許多。而秦旭飛從軍之時太過年少,又是王子身份,站得足夠高。那麼,軍隊中的黑暗和不公正,他的感受也就淺得多。這種英雄浪漫主義思想,想來是已經是深入骨髓了。 就算這些年挫折重重,年青人的心漸漸滄涼了,稜角漸漸圓潤了,但是從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方輕塵這人即能硬也能軟,為了達到目地,做好做歹,瞬間百變,是輕而易舉之事。既然你以己度人,要將我方輕塵想像成一個光明正大地英雄,那我就真的「英雄」上一回。在你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之後,我再忽然把柳恆活蹦亂跳地給你送回去…… 想到對岸秦旭飛這一瞬心靈所受地衝擊,和那種極度的歡喜,對他方輕塵產生的極大的感激和歉疚,方輕塵扯扯唇角,笑了。 對,這是個相當邪惡的笑容。 秦旭飛,我說過,我會給你一個很大的驚喜,驚喜到,你不得不答應我的要求。 ———————————————— 「阿恆!」秦旭飛如一陣風般衝過來,大聲呼喚著好友的名字。雙手按在他肩上,眼神又驚又喜又不解地將他打量了數遍,確定他真的沒有缺條胳膊少條腿,好端端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才終於想起來要驚詫:「他怎麼會放你回來的?」 「他今早忽然來見我,說放我回來,我原本並不相信,誰知……」柳恆搖頭,也很有不解:「他說雖然想用我來交換廢帝,但是既然你執意不換,他也不願殺害英雄,所以情願將我和其他兄弟都送還給你。臨送我上船前,他還說,他救我,本來就是另有所圖,現在又圖謀未成而已,所以我們也不欠他什麼。以後沙場相逢,各憑本事交戰,無需留情。」 秦旭飛怔在當場,半晌才感慨道:「方輕塵竟然這般磊落?」 柳恆苦笑。方輕塵也許是故作大方,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性命都是他救的,而且他還無條件地將他們放回來了。就算是作偽好了,人家這偽也作得漂亮。若是以前的秦旭飛,肯定會把楚若鴻還給方輕塵,求個心安。現在,他倒是不擔心秦旭飛會做出這樣的蠢事。雖然他會因為欠了這個天大的人情而寢食難安,他也終究不會任性胡為,放下利害得失去回報。 柳恆輕輕一歎:「方輕塵說,如果殿下對此事有所不安,就請給他一個面子,同他對酒小酌一番,也就還了他救我的一番情義。」 秦旭飛一震,失聲道:「方輕塵要見我。」 柳恆點頭:「方輕塵告訴我,為了表示他絕無惡意,雙方可以在淮江之上見面。殿下乘船入江,方輕塵再乘舟登船,大江兩岸,不可再有其他船隻。兩軍將士若不放心,可陳重兵備船隻於江邊以應變。」 話猶未落,一旁已有將領低聲道:「殿下,方輕塵武功絕世,我們需防他出手行刺!」 柳恆苦笑:「方輕塵也有交待,他的武功薄有微名,殿下的武勇雖然也是天下皆知,但身繫全軍安危,若欲輕會強敵,只怕帳中將軍們皆會陳以厲害。所以,他會赤手空拳,身無甲冑利器,孤身登殿下之坐船以示誠意。而殿下船上的操槳運舟之士,我們皆可擇軍中善戰之人替之……」 秦旭飛微微蹙眉:「他這樣安排,當我是什麼……」 柳恆搖頭:「殿下,我臨別時,他交待甚是誠懇,如此安排,絕無故意輕視侮辱之意,只是殿下一身所繫太重,將士顧慮必多,他這般舉措,純為表達誠意,以安我軍之心,盼殿下能夠體諒。」 大家真是沒什麼可說的了。該說的,都已經被方輕塵說完了。只不過是見一面而已,人家都退讓到這份上了,這邊欠他的這天大人情還熱乎乎呢,誰還好意思開口拒絕? 對岸,方輕塵還在笑。秦旭飛,你是君子啊,那你一定懂得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既然我敬了你一尺,那麼,現在,你準備回敬我一丈吧。 他瀟灑地一揮手:「替我準備船。」 因為對主帥過份大膽的若干行事極不滿意,凌方拖拖拉拉不肯動作:「秦旭飛那邊還沒回信呢。等他答應了再準備也不遲。」 「不必了,他一定答應。」方輕塵大笑:「快去!我等不及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三章 - 厚黑之術 心一葉輕舟,舟上小小几案,几案上一壺酒,幾樣小盅。醇酒已備,唯待英雄飲。 北岸的秦軍將領,到底是沒能攔下秦旭飛。 最後,他給方輕塵的回信,完全是一派磊落風範。他選擇使用的,只是那艘最小的船,而唯一陪伴他的人,只有負責撐船的柳恆。 小船無遮無擋,別無埋伏陷阱。柳恆素衣輕衫,執桿船頭,正是那一貫的平和輕淡模樣。而秦旭飛,還是同樣奪目熾烈的紅。他金冠束髮,紅衣如火,雖然今天沒有穿戰袍,也依舊是英氣勃勃。 待得遙見那小船在江心拋下鐵錨,方輕塵才微微一笑,也從南岸踏上一葉輕舟。 他負手立於船頭,輕舟破水,直向江心。 兩船相近,秦旭飛在船上起身相迎。看著那人迎風逆水,瀟然而來,神容絕世,衣發獵獵飛揚。如許人物,彷彿不堪塵世,隨時會隨風飛去,重歸瓊樓玉宇。 沙場對敵了多少年,也就彼此神交了多少年。切齒痛恨難免,悵然心慕,卻也有多少回。私下裡那些不切實際的嚮往期盼,今日居然成真,可是秦旭飛卻快活不起來。 不是沒有想過將計就計的主意。乾脆藉著方輕塵的話頭,弄上一艘大船,船上二三十個水手,全派最擅技擊的將領精兵去代替,等方輕塵孤身上船,則合力擒殺之?只是這種卑劣之事,要在兩軍對陣的眾目睽睽之間明目張膽來做,實在很不合適。方輕塵又不是傻子,你這邊船大人多。若是以他的武功。沒有把握脫身生還,他完全可以不上來。將其一擊斃命的可能性太小,後患卻是無窮。既然是如此,何必還要白做小人。 帶著柳恆而不帶別人,也不過是因為除他之外,軍中柳恆地武功最高。如果方輕塵起心出手偷襲,柳恆總能拚力相阻上片刻,他秦旭飛,也就可以藉機脫身而去。如此,又安全。又不會失了氣勢。這樣地安排,誰也無話可說。撐船的人,好歹是要有一個的。 秦旭飛苦笑。今日一會,如此瀟灑,想必是會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成就一段千古流傳的佳話的。可惜。其實這不過是一場英雄相惜的假戲,其中多少算計。多少顧忌,多少思慮。想到將來自己很有可能因此在史書中比肩那些光明磊落的前輩,秦旭飛不由得十分汗顏。 身份所限,責任所在,想要任著心之所至。盡情盡興。原來是這麼難! 兩船漸近,方輕塵隔船微笑:「三殿下。」 說話間,他舉步向前。凌空而起,躍過最後的丈餘距離,落在了秦旭飛的船上。小船極輕微地震顫了一下,連水波中泛開地漣漪都不明顯。 原舟之上,只剩下趙忘塵。他執楫施禮,控舟調頭,向南岸而去。 江心只剩下這一葉孤舟,飄在天地之間,眾目之下。 棋盤之上,王見王。 所有人都看得見,沒有人能聽得見。敵對首領要聊聊天,聯絡聯絡感情,還有比這江中小船更安全,更秘密,更公開的絕妙地方麼。 秦旭飛對著方輕塵深深一揖到地,極是恭敬謙卑,語聲更極之誠懇。他也不寒暄,直接開言:「方侯恩義,旭飛不敢言謝,更愧不能報。」 他倒真是坦白,方輕塵洒然一笑,還了一禮:「殿下親來相見,無忌無疑,已是厚報。」 方輕塵如此一言帶過,秦旭飛便也朗聲一笑,再不多說,只是略略伸手一引一請,與方輕塵一起,從容坐下,親自為方輕塵執壺斟酒。 方輕塵一笑舉杯,卻不飲下,一翻腕,整杯酒傾灑江水之中,臉上的笑容,也在下一刻,變作了肅然。 秦旭飛神情一黯,亦同樣向江中灑敬了一杯酒。 方輕塵輕輕將酒杯置在案上,直截了當問:「三殿下覺得,你我之爭,勝負若何。」 秦旭飛極平靜地答:「我現在的優勢,不過是沙上之塔。如果前兩年我不能殺你,以後,就只能等你來殺我了,如此算來,我的勝算不如你。」 「以三殿下之性情,便是只有半成勝算,也必有足夠的勇氣奮身一戰,只是……」方輕塵轉目看滔滔江水,神色凝重:「這一戰數載,殿下還想親眼看幾次斷橋慘景?」 秦旭飛默然。他徐徐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徐徐飲盡,這才朗笑一聲:「看來,方侯今日是來勸降地。」 方輕塵微笑,替他把酒重又倒滿:「秦旭飛可死不可降,大秦軍縱為國所棄,亦要守著自家的骨氣與志氣。輕塵還不至於全無識人之明。」 秦旭飛略顯訝異:「即然如此,方侯今日相召,所為何來?」 方輕塵笑而凝視他:「殿下憐惜軍士,我也不忍生靈塗炭。若是我能找到理由,雙方息兵罷戰,不知殿下願是不願?」 秦旭飛聞言不覺驚喜,反而微微蹙眉:「方侯何以不戰?」 方輕塵微笑。他地國家觀念,本就有些不同。就連黑皮膚黃皮膚,黃頭髮紅頭髮,終有一日都淡化成了只不過是個性外觀的選擇。這裡,這片土地上,這些同文同種的國家,在他眼中,秦楚燕陳,又能有多少是不可以解開的結。能少死些人,百姓能少吃點苦,比什麼都重要。更何況,他不想等個五六年,才能再見到楚若鴻。 不過,家國歸屬這樣的敏感問題,他不在乎,不意味著別人也可以不在乎。所以,這些這些心裡地小算盤,基本上,也就都不能說。所以他只是笑得雲淡風輕:「我若敗於殿下,國事再也休提。我若勝了殿下,怕也只是一場慘勝。其後,勢必難以應付各大強國地乘勢欺辱。既然進退皆敗。我只得嘗試去走第三條路了。」 他是解釋,也是在提醒秦旭飛他所面臨的同樣問題。利害得失永遠是有說服力,且最讓人無法懷疑的理由。意,沉聲問:「方侯所議,可是你我劃江而治?」 方輕塵搖頭笑道:「三殿下,今天不是談判,所以漫天要價,落地還錢那些就不用了。我不過是想向殿下提一個建議,殿下能應,自是秦楚之幸。殿下若是不肯,輕塵也只得傾力一戰,勝負無憾了。」 秦旭飛只得暗自苦笑。他當然也知道,隔江而治不可能。此舉無異於把楚國一分為二,對楚人來說,是極大地羞辱傷害。更何況那種局面根本不可能長久。任何一方力量足夠地話,都不可能不撕破合議。揮軍攻擊另一方。 「既然如此,願聞方侯高見。」 方輕塵好整以暇,就著美酒吃了幾筷子菜,這才笑道:「秦楚兩國本為世交,兄弟之邦。榮辱與共。時年楚國奸臣亂政。囚上皇於深宮。大秦三王子率英武之師,萬里馳援,助楚平亂救君。除逆賊於京都。釋上皇於宮宇,唯 亂,各方誤會重重,消息不通。致使南北對峙,新君不能歸京。直至鎮國侯復歸,與大秦三王子約談以淮江之上,方才前嫌盡去,真相大白。乃迎新君於都城,正社稷於危難,奉上皇以大禮,還大楚以安定。時新君太上,皆感秦軍相助之義,再三挽留,三王子數度推辭不得,乃以客席參朝議,凡軍國大事,於國於民有益者,大楚軍民,無不從其議……」 方輕塵侃侃而談,秦旭飛目瞪口呆。兄弟之邦,榮辱與共?這青天白日的,老天居然沒劈一道雷到這人頭頂上? 是,他們發兵侵楚之時,是有那麼個助楚平亂的口號。要出兵麼,總要祭天祭祖,一個好聽的名號還是要的。不過這種話,不但楚國人當放屁,他們自己也當是放屁。如果不是方輕塵提起,他早就忘了還有那麼一出。而方輕塵居然可以臉也不紅心也不跳,指鹿為馬,口出如此彌天大謊,卻還如此自然從容。 「方侯如此說法,何以取信天下?」 方輕塵失笑:「天下人信不信,重要嗎?刀子在我們手上,軍隊在我們手上,這樣的說辭,所有人的臉面都可以過得去,不也就成了?」 「臉面上過得去,可是心裡也能過得去嗎?」 你是武將啊!武將!怎麼居然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方輕塵正舉杯喝酒,差點把自己嗆到。唉,這孩子真實在,心不黑臉皮不厚,只要不是在戰場上比劃刀劍,一點天分也沒有。在談判桌上玩政治手段的話,他肯定會被人家耍得團團轉。 「心裡過不過得去有什麼要緊,只要他們敢怒而不敢言就行。文官,清流,儒生,當然是會破口大罵,不過,你在乎嗎?我在乎嗎?殿下進軍楚國,這幾年哪天不挨罵,難道你還會怕?至於我自己,若能救得萬千性命,我捨去一身聲名,又算得了什麼?」 方輕塵作不惜自身毀譽的大義凜然狀:「百姓更不會有大的抗拒。所謂亂後易治,嘗夠了亂世之苦,只要能有稍稍安穩日子,他們就會知足感恩。至於上頭決議朝政地到底是誰,百姓們才不在乎呢。」 他輕描淡寫,四兩撥千斤,天大的事也就給他說沒了。秦旭飛心中驚濤駭浪。他真是做夢都想不到方輕塵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來。然而,略一思索,轉過彎來,他立刻就明白,這的確是兩軍可以共處,共同分享楚國權利地位,而楚國仍然完整統一,所有人面子上都說得過去的辦法。 把楚人的新皇帝和一堆文官都接進京來,組建朝廷,同時厚待上皇。有了這樣正統地基礎,組建大大小小的管理層,穩定國家局勢。安定人心,招納人才,一切一切,都方便容易許多。 小皇帝是傀儡,他以客臣地身份參知政事,國家大權是握在他手上的。可楚人如果再敢對他動兵,就是讓小皇帝去死。這不忠不義的罵名,一生都洗不脫。 當然,楚人不可能將舉國大權都交給他,跟著小皇帝過來的朝廷人物,就代表著南軍的利益。他們開口說地話也應該尊重。但是,他們這支秦軍既然要在楚國扎根,國政之上,遲早也是要用楚人。任何國策,只要是富國益民地,不傷及他們的利益,他歡迎還來不及,怎麼可能不接受? 這個建議實在是好,太好了。好到秦旭飛很不理解,為什麼以前一直沒有人想得到。 凝眉斂容,秦旭飛陷入了沉思。 那一天,方輕塵和秦旭飛在江心聚首酌酒,後世對於他們之間的初次相會,果然演繹出無數種英雄相惜,豪傑相會地傳奇版本來。而史家們則更加相信,那一天,這兩個大人物,都在就當初那個奇異協議的細節做著激烈的爭辯和談判。 然而,真情是,當日方輕塵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來對秦旭飛講出他那前無古人的厚黑設想,而秦旭飛的思考時間也並不長,只是一柱香功夫之後,就淡淡道:「好。」 作決定時,他沒有回頭去看那平日倚為臂膀,萬事都要問其意見的柳恆。而柳恆也只是沉默著,繼續當他的木頭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個字的意見。 在那一聲重逾千斤,關乎秦楚無數人生死的承諾之後,方輕塵和秦旭飛便開始閒閒飲酒,笑談起那些曾共同經歷的沙場往事。 在這浩浩江波之上,萬里江風之間,曾經的血雨腥風,生死危難,近在眼前,卻又遙遙不及。 酒至酣處,他也會擊節而歌,他也會拍案相合。 說至快意時,他也會搖頭悵然歎息:「當初居然讓你逃掉了。」他也會咬牙切齒:「那次敗給你,真是不甘心,早晚……」 擊節而歌,拍案相合,聲盡意止之時,相對一笑,舉杯欲飲,方才驚覺,酒已盡了。 抬眼看看,暮色將昏。秦旭飛微微一笑:「我們再這樣聊下去,兩岸的兄弟們要撐不住了。」 他們在這裡喝酒聊天,兩岸那些精銳將士,可是個個披掛周全,持刀佩劍,準備應變呢。身上壓著幾十斤重的甲胃和武器,一直保持高度警惕,這是多麼累人的工作。二人從中午一直聊到黃昏,再不分手,兩邊就得趴下一大片人了。 方輕塵倏得縱聲長嘯,浩然之聲,穿雲裂石破江擊浪,大江南北,無數人為之一震。趙忘塵應聲行舟,向江心靠去。 方輕塵只向秦旭飛抱了抱拳,連告別的客套話也不說一句,甚至沒有等趙忘塵的小舟靠到近處,就平空掠起,踏波凌雲,竟是猶如在水面上行走一般,輕飄飄來到舟前。 他那白衣飄然,於江上御風而行的身姿優美到極處,直等他上了小舟,逕向南岸而去,兩岸無數看得呆了的漢子們,才醒悟過來,發出轟天的叫好之聲。 反倒是秦旭飛的小船上一片寂然。柳恆看也不看方輕塵那飄逸出塵的身姿一眼,只靜靜將船駕向北岸。 秦旭飛靜坐不動,依然沒有回頭,只低聲道:「阿恆,你不打算罵我嗎?」 「我知道方輕塵這是要用軟刀子慢慢殺人,可我也知道,你一定會答應。既然說什麼都沒有用,我又何必再浪費唇舌來罵你。」 柳恆的聲音平靜,卻也悲涼。 方輕塵的提議,的確是給了秦軍一個新的出路。然而,對於秦旭飛自己來說,這實在,只不過是一條很長很長的死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四章 - 顛倒黑白 秦旭飛靜坐不動,依然沒有回頭,只低聲道:「阿恆,我嗎?」 「我知道方輕塵這是要用軟刀子慢慢殺人,可我也知道,你一定會答應。既然說什麼都沒有用,我又何必再浪費唇舌來罵你。」 柳恆的聲音平靜,卻也悲涼。 秦旭飛尷尬一笑:「我們這幫人都不懂怎麼治理國家,有人幫忙還不好。」他略略有些不確定地計算著:「我雖然不長於政務,但從小在宮中,耳濡目染,多少也學到一些,我至少應該可以握住權力十年吧。這十年,如果我軍將士全力融於楚人之間,盡量和楚人聯姻的話……」 柳恆氣極,瞪著自己的好友,終於把怨氣發洩出來了:「如果要說聯姻,第一個該聯的就是殿下你吧?」 秦旭飛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為了表示我們秦楚一體,為了更加穩定各方局勢,為了……殿下與名門淑女成親,對我們秦人在楚地扎根極之有益啊?」柳恆冷冰冰道:「聽說楚人立的新皇上有一個姐姐,這位長公主十分美麗……」 秦旭飛臉上微微發紅,搖頭不迭。他還不打算害人。 柳恆眉毛也不動一下:「對了,如今的楚國皇族空有尊貴之名,並無實權,難怪殿下看不上,殿下若要聯姻,最少也該是方輕塵的自家姐妹。」 秦旭飛很認真地想了想:「如果方輕塵的妹妹有他兄長一半風華氣度,那的確是可以考慮的。」他抬起頭,正對上柳恆氣得發青地臉,乾笑兩聲:「反正他根本沒有姐妹。你就少操這份心吧。」 說話間。船已靠岸,一眾將領全都滿臉關心地圍上來。 在秦旭飛和柳恆以笑容面對所有人地急切和疑問時,方輕塵的小舟也到了岸。他一上岸,也是一群人迎上來,只是事關機密,在大廳廣眾之前,大家無法開口詢問詳情,個個都是悶嘴葫蘆,只是急得擠眉弄眼,搓手頓腳而已。 方輕塵只一笑。點了點頭。 眾人長長舒了一口氣。 方輕塵微笑叮嚀:「此事目前只有一個大概的承諾,實行起來,繁瑣之處數不勝數,談判商議必然曠日持久,你們做好準備。」 眾皆點頭稱是,只是蕭遠楓還略覺放心不下。領了頭聲音極低地問:「方侯,您昨日所議。確實能在二三年間成事嗎?陛下與朝廷一旦遷入京城,任何政令發下來,我等南方諸侯皆當凜遵。秦旭飛如果長久掌控大權,實是心腹之患。」 方輕塵淡淡一笑:「遠楓你不必多慮。我說出來的話,什麼時候做不到過?只是昨夜所議。事關機密。雖父母妻兒不可傳,否則大事必不能成。」 眾皆點頭,一派肅然。 柳恆以為秦旭飛走上了一條很長很長的死路。他卻不知道,在方輕塵的計劃裡,這條路,根本不會那麼長。他們還是把方輕塵想得太過善良光明了點。如果不是方輕塵設計了某種陰謀,讓眾人確信他有可能在三年之內,把秦人這個心腹大患,輕鬆掃除,他怎麼可能輕鬆說服眾人承認秦人的權力和地位,大家怎麼可能願意冒著罵名來支持他。 當然,那種手法是絕對見不得光的。所以除去當日帳中商議的幾個人外,就連凌方和趙忘塵這樣身份的人,也都並不知情,更不要說那些被方輕塵故意甩開地其他諸侯們。那些人對明面上這個迷惑秦人的協議自然是會很不滿,但是只要與會的幾個人齊心,總能把他們壓下去。 秦楚雙方,開始談判了。這一談,就是三個月。 細緻到極點,麻煩到極點。不斷爭執,不斷妥協,協商的內容,每一條每一款,都是細細揣摩,來回拉鋸。皇帝入京的儀仗,沿途的招待禮儀,太上皇地居所和供給,新皇入京正位的儀式典禮,朝廷官員地名單,官員安排中南方官員佔多少名額,秦軍將領佔多少名額,其他空出來等待提拔有才之士的又佔多少,空缺的官職誰有決定 … 談判還未定,南楚就已經炸了鍋。文官清流,讀書名士,風聞了談判消息,立時就口誅筆伐,罵聲震天。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些沒上過戰場大多其實也不必擔心自己會餓死的人,強烈指責方輕塵賣國求安。態度溫和的坐在家裡罵,頭腦發熱地或是想藉機邀名地甚至舉起「方賊賣國」的旗幟,抬著棺材,跑到新皇帝的行宮外面痛哭。 大量辱罵方輕塵地詩文開始在民間流傳,隱射方輕塵賣國的戲文到處有人排演。方輕塵不聞不問不在意,一干手下們卻忍不住了要派人去武力鎮壓,他倒也不攔,只淡淡紛咐一句:「別殺人。」 於是乎,南楚被打被刑被關的讀書人,數不勝數。幸虧是在戰亂期間,文人沒什麼地位,才讓方輕塵這個完全不講家國大義,是非屈直的設想,有了實現的機會。 秀才造反不可怕,但是可怕的是,各處軍隊裡,也有許多將領不贊同與秦人和平共處。 這邊舌燦蓮花,互相比試嘴巴功夫的時候,蕭遠楓和卓凌雲他們則是忙忙趕回自己的屬地,按照方輕塵的囑咐去處理內部矛盾。挑頭反對的,先揪出來,當眾怒斥,軍棍用刑,打得鮮血滿地慘不忍睹震懾得其他人都不敢說話了,半夜裡親自拿了藥去探望,親手給他上藥,一邊上藥,一邊說起多年征戰,國家破落,說起百姓淒苦,慘不堪言,說得情不自禁,黯然淚下,再講當日方輕塵說服他們時的種種利害分析。為了百姓不再受苦,為了保存國本,為了不給別國可乘之機,縱萬世罵名也百死不辭……通常說到這份上,屁股還火辣辣痛不可當的將軍們,也就撲通跪地上,懺悔認錯,為自己對主帥,對方侯的不理解不支持,拖後腿而愧悔萬分去了。 至於那些後來趕到的非死黨諸侯,也有失去理智,拍案拂袖而去的。然後,就是方輕塵親自執筆,一封接一封信的去溫和婉轉地道歉及陳明厲害,順便再讓蕭方兩人調集精兵往他們的地盤去壓一壓。 三個月過去的時候,南楚已經平靜下來,而談判桌上,文書資料,爭議文檔,堆積如山。雙方謀士辨士,統統精疲力盡,個個眼窩深陷,兩頰高聳,減肥數十斤,形狀如同難民。但是總算達成了一致,方輕塵當日同秦旭飛說的那番顛倒黑白的話,經過御用文人的再三潤色之後,由秦旭飛提供當出打下京城時搜出來的正式玉璽,由新君親自用印,寫成國書,傳送天下。 於是,天下各國君主,都接到了一封無視事實的精彩國書。 聯合政府?哈,這個名詞新鮮。真不知道是方輕塵的腦袋太神奇,還是秦旭飛的運氣太好,楚國裡面居然就這樣不打了?果然是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赤裸裸的侵略者,搖身一變就成了救國救君於水火的大英雄。這個結果,真是讓人失望得很,遺憾得很。 自然,對此報以尤其強烈的,遠超失望和遺憾這些情緒的,是秦國的新君。接到這封國書之後,秦國皇宮裡連著大半個月,都有屍體從角落的偏門抬出去。死者下至最低等的粗使宮女太監,上至侍奉國君枕席的美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五章 - 擦肩而過 從答應了方輕塵的議和條件之後,秦旭飛這個烈火般子,就一點點黯淡沉寂下去。即使在自己人面前,他依然盡量保持豪邁的姿態,然而,他瞞不過所有人,瞞不過柳恆。 他已經殺死了自己,殺死了那個熱血激揚的少年,殺死了那個鐵血豪情的主帥。依著秦旭飛的本性,無論何等劣勢,也會去慨然迎接壯烈的戰死,只要能夠盡情一戰。然而,為著那些負疚,為著想要保全所有被他連累的人,他不得不放棄他所有的驕傲和自信,返身回到他最厭惡的朝堂政爭之中,坐等英雄白髮,寶刀生塵,肉復生。 這無異於要一頭狼王成為獵犬,一隻雄鷹縛翼為雞。所以,柳恆不能不擔心他。可是,他卻無法再看護著他。 楚帝要入京了。所以柳恆不得不走。 雙方協議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楚帝入京,太上皇移居甘寧宮,一切規儀比照皇帝。 皇帝的一切供給待遇同舊朝一致,而跟隨新帝入京的人員,林林總總,將近萬人。 朝中權力最大的人自是秦旭飛,由朝廷發到南方的旨意,南方就算是陽奉陰違,至少表面上要恭敬接受。但他在決議政令時,也要尊重其他官員的意思, 隨著新帝入京的這些人中有皇親國戚,有各方名士,有各地門閥世家子弟,也有各方諸侯的親族重將,如卓子雲,蕭曉月,凌方。趙忘塵之流。他們將在朝堂之上成為各自家族和主君的喉舌。同時,也算是南方諸勢力,交到秦人手中的人質。 這些人中,也包括方輕塵自己。 方輕塵必須陪王伴駕。他在秦軍的控制範圍內,秦旭飛才不會覺得芒刺在背,秦軍才可以安心和楚人合作。朝堂上有方輕塵在,楚人才放心秦旭飛不會獨斷專行,因為有方輕塵可以牽制他。 諸侯們自然多少也想到,方輕塵在朝中掌控大局,他們在自家地一畝三分地裡。就是說了算地那個了。協議之下,楚國雖然形式上統一完整了,但在北方的中央政權之外,南方各地還是實施節度使制。地方上的官員諸侯權力極大,類似於一個個受朝廷節制的小封國。 方輕塵已經同他們坦言過,必會確保所有人的尊榮富貴。世代榮華。但在秦人的勢力退出之後,為了確保國家的強大。他們這些地方勢力陸續將一些權力交回朝廷也必不可免。可是不管怎麼樣,這種天高皇帝遠的日子,能多享受一天總也是好的。 自然,方輕塵入京了,那麼。為了不讓秦軍對他生出殺意。秦人也必須交出足夠份量的人質。楚人自然不能要求秦旭飛自己來交換。楚人沒有了方輕塵,還可以奮力一戰,秦軍若死了秦旭飛。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既然如此,身為秦軍第二號人物地柳恆,怎麼可能繼續留在秦旭飛的身邊。當方輕塵伴君入京之時,也就是柳恆還有另外數名秦旭飛的帳下重將,以交流感情,幫助協防,交換經驗等等不同的理由,進入南方,散佈到各方豪強的勢力內去當貴客的時候。 這是雙方討價還價多日才達成地妥協。柳恆一個人的份量當然比不上方輕塵,但是這許多位秦旭飛帳下最倚重地將領加在一塊,總也勉強可以匹配。 —————————————————— 今天,淮江江畔,又熱鬧了起來。 血戰於淮江,談判於淮江,決議於淮江。而今天,名為迎接實為交換的盛大儀式,也在淮江。 淮江北岸,秦旭飛和柳恆並騎駐馬高坡。遙見遠方煙塵漸生,探馬信旗飄揚,傳遞著楚國新帝的浩大車馬已經下了巨大的龍舟,即將到來的消息。 秦旭飛地神色漠無悲喜。柳恆卻只微微一笑,低聲道:「旭飛,他日朝中風雨,我不能伴你共擔,你多多保重。」 秦旭飛苦笑不語。總是這樣啊,一次又一次。受他連累地好友,最後牽掛的,卻還是他。 柳恆側了身子,遙指兩人身後廣漠的田野。「旭飛,值得地。」 秦旭飛隨著柳恆所指的方向望去,在他剛毅的面容上,嘴角卻止不住微微顫抖。 曾經是荒無人煙,千里無雞鳴的柳州,正在漸漸恢復生機。 田野中又有人在耕種,老弱婦孺之中,也夾雜了些青壯勞力。 這些青壯勞力裡,有歸家的浪子,有分到了土地的流民,更多的,則是未脫軍服的秦兵。 隔著淮江的那一邊,楚國也在漸漸復甦。 南方已經在大規模裁軍。那些強綁來的,根本沒受過訓練,沒有戰鬥能力的壯丁,重又回到了田里去。對於南方的這種「表達休戰誠意的友好」,秦軍也不得不做出姿態來回應。他們當然不敢裁軍,但秦旭飛本來就想讓軍隊在異國扎根成家,重過人生,所以也就借了這個機會,讓軍隊開始輪流屯田。 長年戰亂,田地荒蕪,勞力稀少。所以可以順利用國家的名義,讓秦兵兩個兩個的搭伙,配給一塊無主閒置了的土地,輪流當兵種田。除了秦兵,所有失去了家園的流民,只要去當地官員處報備,也就可以分到土地。每一塊秦軍個人的土地,都刻意分散開來,與數塊百姓的土地相連。 那些在在戰亂中失去勞力的百姓,將得到秦軍士兵的幫助。百戰兵疲,這十五萬戰場上滾過來的壯勞力,人人有一把子力氣,人人都想過安寧些的生活。現在,他們終於真正有了機會,同楚人和平相處。亂後易治,他們的要求並不多,也沒有多麼敏感的政治觸覺。他們只是覺得,即不用打仗死傷,還不算是戰敗投降。以後也可以挺著腰桿在楚國活下去。有朝一日,說不定還可以帶著自己在楚國娶的老婆生的孩子,回秦國去 宗。這樣很好。 是地,還是會很多矛盾糾紛,但歲月終會慢慢抹平一切。這種融和,本來就免不了是要在生存地苦難中,一代又一代,一點點掙扎著進行的。 眼前浮現的是這一路之上見到的,那些在田野裡耕作的士兵臉上那種放鬆安心和希冀,秦旭飛終於咬緊牙關。擠出幾個字來:「是的,值得。」 柳恆心中一痛。他是看著秦旭飛用自己的手,生生折斷自己的鋒芒和銳氣,然而,到頭來,他卻一個字也不能說。 人為什麼一定要成長。心為什麼一定要滄桑,那些大局。那些責任之外,人為什麼竟不能率性地只做一回自己? 越是心痛,越是不能問,越是悲傷,越是不能阻攔。他所能做的。只是盡自己的力量去支持。去開解罷了。 看著秦旭飛地黯淡神情,他只得一笑:「好了好了,知道你替我們擔心。我們兵強馬壯。後頭有你這個靠山,誰會怠慢我們這樣的貴客,再說了,有我們在南方,至少可以幫你看著封國啊,可別叫蕭遠楓卓凌雲這幫人人生生坑走了你的錢。」 聽他提起封國,秦旭飛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所謂封國,不過是給他鍍金的東西。 要顯出楚國欠他足夠的情義,他也擁有足夠的身份可以參議楚國地政事,並擁有決定權,他在楚國的地位絕不可以僅僅只是客席外臣。 於是新任楚王發佈詔書,以魯千里之地為他地采邑,賜封他為翼王,再加封他為議政王,參議國事。 這一切看起來好處很大,其實全都是虛的。 因為議政之權,本來就是他們協議的基礎,不怕楚人不給。所謂的千里封國倒是不小,可是全在最南方,難道他秦旭飛能飛躍楚國這些諸侯的領地過去接管?偏偏表面上,還要一再表示感謝,並親筆寫信,絞盡腦汁想出得當措辭,不卑不亢地請南方地諸侯們替他照顧管理封地。 這些繁瑣虛文,恨得秦旭飛暗中牙癢癢,不知這個陰損主意是哪個混蛋出地。柳恆倒是多少猜出可能是方輕塵的手筆,不過,也識相地不去多提了。 不管怎麼樣,秦旭飛身為秦國的王子,為秦國立功無數,結果卻因軍權太重,功勳太高而遭忌,從先王時期就開始被有意無意地打壓防備,一直沒有封王,到現在,反而是在楚國受了王爵,有了一塊名義上地封國,可以立宗廟,建社稷。說起來,也確實是很諷刺的。 可是秦旭飛實在沒有多少力氣再來強顏歡笑了。他歎息一聲,舉手揚鞭遙指前方的接天儀仗,錦繡香煙:「來了,我們去迎接吧。」 說完這句話,他翻身下馬,健步前行。為了要表達對楚國君主最基本的恭敬,江北這邊所有將士也都步行跟上去。 南岸車馬之旁,從駕者如雲,一人輕裘白馬排眾而出:「議政王。」 秦旭飛揚眉一笑:「鎮國侯。」 方輕塵一笑下馬,飄然迎上。 二人互見一禮,方輕塵才引秦旭飛到御駕前行禮。 一早新帝已在冊封秦旭飛為議政王時,給予了同方輕塵一樣,可以見君不跪,配劍上殿的種種特權。 所以,在禮貌上,秦旭飛只需要略略彎腰,抱拳一禮,說幾句陛下一路辛苦,本王迎接來遲,這樣的廢話,場面上的事,也就可以過去了。 年少的皇帝倒也懂事,不敢在他面前托大,客客氣氣,親自從御車裡走出來,低聲道謝。 這個被強勢武將臨時扶立起來的皇帝才不過十四五的年紀,面對著這個異國的強者,臉色有些白,眼神有些慌,卻又不得不強自自持著不要露怯失態。 秦旭飛看著都有些可憐他,語氣便更加放柔一些,姿態也擺得更低一些。 雙方都客氣來客氣去,互相表達了足夠的尊敬之後,車馬再繼續向前。 秦旭飛帶來的秦軍與楚軍合流,護送御駕,此行共有五千精銳楚軍直接護駕入京.同秦軍一起參予皇宮的守衛和京城的防務,還有一萬名楚軍。將會陸續接管一兩處。秦旭飛讓出來給楚人管理地城池,以及適當地介入到其他城池地防務當中。 其他護送的楚軍,就要在這裡止步回南方了,與他們同行而去的,將是柳恆等秦軍的出色將領,還有他們的屬軍。 一萬人來,自然要一萬人去。到了南方後,他們的部隊將會被打散,分別安插進不同諸侯的地盤裡,紮下根來。介入到南方的軍事勢力中。 而南方這一萬楚軍,進入了北方,自然會在各處關卡城池協防幫手,這也算是南北雙方,互相監督,互相容忍的一種方式。 柳恆在秦旭飛之後。也同楚國的君主行禮參見,然後很乾脆地與秦旭飛和方輕塵道別。 這樣地分別。誰也不知道何時再能相見,然而,除了淡淡一聲保重,便再也沒有其他的言辭。 這一對最好的朋友,背轉了身。各自策馬揚鞭。為著同樣的目標,奔赴在自己的道路上,誰也不再回頭。 —————————————————————— 車駕行了一路。入夜方才休息。沿途驛站官府,無不盡心盡力侍奉,但是秦楚的護送軍隊極多,如果都要地方官員照顧安置,擾民太甚。於是雙方都在城外紮營。為著表示秦楚一體,還有意把營寨連在一處,不分彼此,雖說雙方地士兵都極之不自在,不過硬著頭皮,勉勉強強,也只得挨著一塊過了。 只是這一晚上,秦軍帳蓬靠著楚軍帳蓬,怕是誰也不敢睡覺,人人把刀子墊在腦袋後頭當枕頭用了。 秦旭飛當然也知道這種情形,不過卻也不打算出面安撫大家的不安。這種事,大家總是 地,苦口婆心地勸,倒不如讓天長日久的時間,悄悄生硬和尷尬。 生活自己就是一條鞭子,會逼得人不得不去做一些不願做的事,接受自己不願接受的人,面對著現實,做出自己原本不能想像地改變。連那個飛揚地好戰的,嚮往輝煌勇武,鐵血歲月的秦旭飛,最終都只得甘心在政務中磨盡一生鋒芒,其他人,又怎能不變。 這個夜晚,秦軍楚軍輾轉難眠,而秦旭飛根本就不曾試圖入眠。他揮退所有地從衛,一個人在營間徐徐漫步。 晚上的軍營,很安靜。所有人都睜著眼睛沉默著,所以,連呼嚕的聲音也沒有。 秦旭飛有點不習慣。他想,他是在擔心柳恆了。 不管表面上如何維持一團和氣,多年的征戰所造成的敵視情緒都積壓在所有楚人心中,就這樣人單勢孤地進入南方,就算那些上位的諸侯待以貴賓之禮,下層武將,士兵,百姓的仇視和為難想來都是數不勝數的。 千目所視,千夫所指,在這樣的局面中,努力生存,努力維護表面的和睦,同時還要小心觀察一切,防備任何可能的變故,保證與北方秦軍的通信順暢,這其間的艱難困苦,可想而知。 秦旭飛為著遠去的友人黯然負歉。 未來的生活,必是艱難險阻,波折重重,他是如此,他也是如此。而且,不能再互相扶持。 想想未來他必須要在他不熟悉的政務中,牢牢抓住權力,努力保證所有秦人的利益,他便稍微有點心虛。這些他最不擅長的事.他真的可以做好嗎?縱然可以每天勉強應對.可是以後再沒有機會去真刀真槍,沙場建功,所有的智慧心力,只能用來在朝堂上同人勾心鬥角醜態百出,這樣的生活,又究竟要有多長。 應該只需要忍耐十年吧? 他神思渺渺地想著。十年之後,秦人的根基該紮下了吧,他們應該都已經娶妻立業,生兒育女,融入了這片土地,安身立命,再也不能被輕易拔除了吧。而十年之後,隨著他的那批精銳之師年華老去,銳氣不再,那麼他…… 他有些淡然地笑一笑,在月色下,漫無目的,信步而走。 坐下來談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處於劣勢。心中執念太深,什麼兵法技巧都成了無用的教條。 為將者忌霸心太重,但也同樣忌仁心太重。他不是不明白。可是這支沒有國家來依靠,沒有國家可守護,沒有補充沒有後援的軍隊,每一個人,他終究都不能捨。是因為他才累及全軍如此,當一條所有秦人的退路擺在面前時,他又怎麼能夠拒絕? 就算明知他將要孤立朝堂,在漫長的歲月中,讓楚人一點一點把政權爭取回去。 就算是明知隨著楚國的元氣漸漸恢復,秦軍的青春漸漸流逝,他的權柄寶座,也將日漸動搖,直至最終崩毀。 史書上,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多少才俊之士,在本國不得志,卻在異國出將入相,風光一時無兩,然而,善終者又有幾人。就算你能做得再多再好,身邊的人也永遠記得你是異類。付出的心力再深再重,只要有一絲行差踏錯,在遙遠異國,沒有根基的人,就可以被連根拔起。 別的秦兵,脫下戰袍,還總有回歸故里的指望。而他,秦國的王子,接受了楚國的封賞,卻再也歸國無門。 還好方輕塵為人光明磊落,最終來殘酷清算他的可能性不大。但在監視下投閒置散,孤寂終老,恐怕是理所當然了。 不過,趁著他手上還握有足夠權力的時候,他自會刻意給予各種政策上的優待,讓楚國的豪強世族願意與秦軍的將領聯姻。這些而秦軍的出色將領們都是有才之士,只要融入了楚國的各方勢力中,自然會被重視。將來就算他從最高的權力寶座上跌落下來,只要屬下和各方勢力,有了盤根錯節,不可分割的關係,他們的利益就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這真是一條,很長很長,最少也要有十年的漫漫死路啊…… 腳步一頓,秦旭飛靜靜望著前方,那無數營帳之間,負手望月的身影。 隔得較遠,他只看得到那人明月下一個不算特別清晰的側影,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寂寥得出奇。 秦旭飛不覺微微一笑,心下的悵然便悄悄拋了開去。 原來,如此良辰如此夜,鬱鬱不寐立中宵的,不止是他一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六章 - 近人情怯 秦旭飛腳步一頓,遠處那人立生感應,回首望來,從容 不知道他是因為看到是自己所以決定微笑,還是習慣了用這種看似洒然的笑容來面對所有人。 一笑之後,那種寂寥就消散了。方輕塵又是從容灑脫,優雅自在,大大方方走近過來,笑問:「王爺睡不著?」 已經有了翼王的封號和議政王的職位,可是秦旭飛還是不那麼習慣別人稱自己為王爺。所以他愣了一下,才淡淡「嗯」一聲作答,然後反問:「方侯呢?」 方輕塵笑道:「近鄉情怯。終於可以回到京城,眼看著紛亂的楚國又能重歸一統,我心裡自然是激動的,哪裡還睡得著。」 秦旭飛定定地看著他,一字字道:「近鄉,還是近人?方侯心亂難眠,原來不是為了太上皇。」 方輕塵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只是意味頗深地瞧著秦旭飛,等他說下去。 秦旭飛平靜地看著神色全無半點變化的方輕塵:「如果當初我同意了和你交換人質,還會不會有如今這你我聯合主政大楚的協議?這一番前所未有的新政,難道不是因為你想早日和他重逢,對他加以維護。」 方輕塵微微一笑,所有人都知道他很重視楚若鴻,但是秦旭飛卻是第一個似乎意識到了他對楚若鴻在意到什麼程度的人。當日斷然拒絕,今夜直問人心,這個人暗中做過多少秘密功課,才有了這樣確定的猜疑。 「我與上皇之間的情義天下皆知。當年我們君臣相識之時,我寒微。他也落魄。我們多少年互信互助。才有後來他的登基為帝,我地權傾一時。若非王爺當初一封書信,我與上皇,也許現在仍舊君臣相知。我牽念上皇,原屬應當。只是要說這利國利民之決議純為上皇一人,王爺也未免太小看輕塵了。」 他這裡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推六二五,順便又把當年那封信地事提出來,好讓秦旭飛適時內疚一下。 若是平時,想起當年陷害之事。秦旭飛多少會有些愧意,但此刻看方輕塵一副雲淡風輕假作無事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今日我覲見陛下,所見亦不過一無助少年,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看似光照天下。實則如履薄冰。我雖是初見,亦覺不忍。他和當年宮宇間那個無助相依的少年有什麼不同?既然當年方侯能慨然相護一個無勢王子。為何今朝卻不能憐憫於他,反而要為了一個陷在敵手的負己之人,將這個無辜的大孩子送到火爐上來烤?」 這已是毫無顧忌地把這個所謂正統的聯合朝廷中,最輝煌的臉面,盡數扯破了。方輕塵皺眉。雖然別的士兵都很識趣。一看兩大人物湊在一塊就趕緊有多遠躲多遠。可是你也不能把話說得這麼直接吧。 這樣打抱不平,是為了什麼?秦旭飛不是個深思熟慮的,那麼今夜這應該只是沒來由的一時衝動。不過,誘因又是什麼呢。 「我不是神仙,我不可能同時維護所有人地利益。我和你都一樣,都是在為了大多數人犧牲少數人。」他很平靜地給一切下定論,有意無意間把秦旭飛犧牲的是自己而他犧牲的是別人,這一重大區別給忽略掉了。 秦旭飛曾經詳細調查過方輕塵的生平,所以也很瞭解他與楚若鴻的結緣經過。好吧,說穿了,就是這位倒霉的新皇上,運氣不好,沒有在自己落魄失意時一頭扎進偶爾心腸很軟地方大將軍懷裡哭上一場,所以現在只得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龍椅上沒有靠山。 可是,想起那個還在皇宮裡抱著白骨發瘋的太上皇,秦旭飛地臉色就仍然有些難看。那個人究竟算不算是好運,實在也很難說。 他當年對方輕塵金殿剖心的偏激任性就頗不贊同,認為非是人臣之道,甚至因此不肯替方輕塵下葬。就算是現在,方輕塵復生了,就算是據說其實當年的事情他毫無過錯,這一口郁氣,也還是糾結於心。 也許是江心對酒之後,雖然兩人仍然是各為其主的對手,他還是越發從心裡將方輕塵當成了知己朋友。走得越近,就越發敬重他,在意得也越發多了。明明已經知道他心黑起來實在是足夠黑,卻還是覺得他該是個磊落英雄,於是看見方輕塵故作姿態的樣子,就忍不住會冒火。 「為什麼從來不問過我他地情況。」秦旭飛冷視方輕塵:「這些年來,他所經歷地一切,我最瞭解。而你,是早就知道,還是到現在也不願意知道。」 方輕塵默然不答。在小樓裡,他不看,別人說,他也懶得聽。回到人間,他查問過楚若鴻的安危,楚若鴻的所在,但關於他這些年經歷地詳情,他也從來不問。 所有人都以為他清楚地瞭解一切,可是關於那個人,這些年來的經歷,其實,他知道的,比任何消息靈通者都要少。 「當日我破城入宮,看到的,不是一個皇帝,甚至不是一個人……」秦旭飛的聲音在暗夜裡顯得十分低沉。他頓了一下,才半轉開話題:「我無意居功,但是,如果當初我不攻進城,如果他還是由他的所謂親人和臣子們照料,那麼,他肯定活不到你回來找他的時候。當時我派人給他清理身體,尋醫診治,就已經發現,因為長期飲食不周全,寒暑無人問,且一些舊傷沒有得到很好的照料,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說是百病叢生也不為過。」 方輕塵慢慢低頭,眼神沉寂地看著腳下,良久才問:「那麼,他現在,還好嗎?」 「我不敢說善待了他,但至少拿他當人看了,至少讓他像個人一樣活著。」秦旭飛冷冷道:「只是對他來說,為人還是為鬼。或者都已沒了區別。」 「他的病都治好了嗎?」方輕塵的聲音。輕得彷彿夜風一吹,就會無聲散盡。 「能治好的都治好了。可是有些病已經落下了病根,無法痊癒。至於他地瘋疾……」秦旭飛嗤笑一聲:「一個二十歲地太上皇,他這瘋病就算是治好了,對他來說究竟是好不好還在兩說。」 方輕塵默默不語。這個時代的醫術本來就很落後,而精神方面的疾病治療成功的可能更微乎其微,秦旭飛能善待楚若鴻就不錯了,不可能去為他尋訪天下名醫。這樣的答案,本來就該在意料之中。 秦旭飛忽然自失地一笑:「算了,我說這些做什麼。回京之後。你自然可以見到他。自己去看吧。」 搖搖頭,竟是話也懶得再說一句,道別也不說一聲,貌地轉身就走了。 方輕塵只是一直靜靜站在月下,眼神寧靜得彷彿天塌下來了,也不會半點震動。對於秦旭飛的離去,亦沒有任何表示。 近人……情怯嗎? 或許吧。 當日金殿剖心。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還會被推回楚若鴻的世界裡。 他總是絕然而去再不回首。因為他不知道,如果不得不睜大眼,不得不回頭來看他的任性所造成的慘烈,自己的驕傲和決絕。會否如煙塵消散怠盡。不回首。所以才可以一次又一次揮劍斬斷一切。不再去看一切地悲慘結局,那些由他引起的苦難折磨,才似乎真的與他無關。 可是這一次。他回來了。 以前,他的心思可以放在怎麼找他,怎麼救他上,可現在,他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著相見。 這樣的等待,不是太漫長,而是太短促,時間彈指間便自手中流淌而去,彷彿就在下一刻,他就可以見到他。 未見時,傾盡一切心力來尋找,未聚時,冒天下之大不韙來爭取和平,到得近處,他居然情怯,居然發現,原來自己似乎並不曾準備好。 方輕塵自嘲地一笑。有什麼好怕呢?秦旭飛沒有薄待他,秦人攻破京城之後,這麼長地時間裡,他一直得到極好的照料。那自己不是已經很幸運了麼。最起碼這次重回人間,他不用去親眼目睹那人最悲慘地形狀。 其實,就算是目睹又如何?當年之事,他問心無愧,他良心平安,他沒有任何必要內疚。 莫名地有些憤怒,卻並不知道憤怒的對象,是自己還是秦旭飛,只是抬眼看秦旭飛那遙遙而去的身影,眼神裡,便帶上了些許怒意。 「自己壞了良心,還打算遷怒人家嗎?看看,小秦是多實在多正直的一個孩子啊,也就是你,才下得了那個狠心陰謀暗算。」腦海中,忽然響起那久違多時的笑語。 方輕塵脫口反駁:「是啊,一個多實在多正直地侵略者啊。」 「這能怪他嗎?我們不能要求歷史人物超越歷史地道德高度對嗎。」張敏欣似笑非笑地說:「他是實實在在替自己的手下人打算,也盡量不傷害楚人,可你呢,面不改色心不跳,挖那麼大一個坑給人跳。」 「什麼坑,我只是把協議的宗旨告訴了他,並沒有舌綻蓮花地漫天許諾講好處來說服他,他也是自己冷靜地看清一切得失,才同意地。得失我命,彼此心照,成敗都沒什麼可埋怨的。」方輕塵毫不心虛地答。 「他?他最多能想到你會在以後架空他,現在他八成還一廂情願地替所有秦軍籌謀十年大計呢。他要的,不過是他的兄弟們可以好好在楚國活下去。哪裡知道,你卻打算……」 方輕塵挑眉低笑:「色女,知道得這麼清楚?你最近是不是專門盯著我這邊看,別人的問題你都不管了?小容呢,阿漢呢,勁節呢,你都不關心了?」 「沒辦法,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我就要仗義執言。何況秦旭飛這種又帥又有本事,又一身正氣的男人,實在讓人不能不萌啊啊啊。再說,現在不就你這邊熱鬧嗎?我很無聊……」 方輕塵淡笑著問:「他們那邊什麼事也沒發生?」 「還能怎麼樣?阿漢在睡,小容在白吃白喝,勁節在溜躂。本來小容這傢伙前段時間當媒婆當得非常起勁,還挺好玩的。可是他做媒婆的水平真是慘不忍睹,而且每次『做』都是同一個套路,這都重複上七八遍了,他不煩我可是煩了。勁節嘛,人還沒有找到,消息卻多少打聽到了……」張敏欣的聲音忽然帶出濃郁的笑意來:「結果把這傢伙鬱悶到了。」 輕塵詫異:「打聽到了消息還鬱悶?」 「他那個親愛的好朋友另娶了一個老婆,你覺著他聽了鬱悶不鬱悶。」張敏欣的聲音簡直有點興災樂禍。 「不會吧?」方輕塵竟脫口出了聲。幸好這時四周沒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失言。 風勁節的模擬記錄他也快進著瞭解過,盧東籬已經是一無所有,又是殘疾之身,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再娶一個老婆?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色女,是不是不實謠傳,又或另有什麼內情,你該直接跟勁節通報。」 「通什麼報?就算是正式模擬,除非是與本人毫不相關的信息,否則不允許透露,要不然太降低模擬難度了。更何況,勁節現在是逃學,我們以任何形式對他進行幫助,都可能涉及到違規處罰的。」 話倒是說得很在理,可方輕塵聽著始終覺得不對勁。規矩內容是學校定的,遵不遵守可是學生的事。古往今來,哪所學校的學生不幹那鑽空子破禁的事?張敏欣怎麼看也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乖寶寶啊! 「你就是要藉機瞧熱鬧吧!」 張敏欣只是笑:「勁節鬱悶的樣子很可愛啊,多看一會兒有什麼不好?」 「切,盧東籬只是娶個老婆,又不是上斷頭台。這有什麼可鬱悶的。」 「輕塵啊輕塵,虧得你一世一世地談戀愛,怎麼這麼遲鈍。」 「罷了,相比你這種只要兩個雄性生物相隔三米之內就可以浮想不絕的恐怖怪物,天下有不遲鈍的人嗎?」方輕塵笑道:「你和勁節這個月的聯繫時間還有嗎?幫我問問他最近有沒有空?」 「你就別指望了,第一,這個月我和他的通話時間用完了,要問得等下個月。第二,就算找他他也一定沒空,他自己的心肝還沒找著呢,哪裡肯來幫你。第三,就算他有空,也不會有用。他雖然是神醫,可他學的不是治傷就是治身體疾病,精神科,沒聽說他學過啊。」張敏欣笑道:「再說了,你真的想要醫好楚若鴻嗎?他清醒過來,對你來說可不一定是好事。」 方輕塵沒好氣道:「那些用不著你操心。反正下個月一到,你立刻幫我叫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七章 - 曲終人散 方輕塵沒好氣道:「那些用不著你操心。反正下個月一幫我叫人。」 「好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熱鬧不看白不看。」張敏欣以一種足以把聖人氣得火冒三丈的語氣悠然道。 好在方輕塵對於這位同學的惡劣,已經習慣了許多年。所以他不急也不惱,貌似無意地又換了個話題:「小容……他對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這麼感興趣,該不是真的打算就這樣一輩子好吃懶做不幹活,讓人家一個姑娘家養他到老了?燕國的事情,還有他那個小皇帝,你看他是不是真的就打算從此袖手不理了?」 「你想幹什麼?」張敏欣警覺起來:「小容那傢伙護短的毛病,你該比我清楚。就算他現在說,天塌下來也不管,你要真敢把你那爪子伸到他家小孩頭上,看他會不會跳起來同你拚命。」 方輕塵聳聳肩:「我就是隨便問問啊,做什麼這麼緊張?」 「你方大狐狸說出來的話,誰敢當是隨便問問,你該不會是……」張敏欣的聲音壓低,以一種標準討論陰謀詭計的低沉語調說:「想利用燕國來完成你的惡毒計劃?」 「我只是不想放過任何可能而已。到底如何實施,怎樣著手,目前我還沒定呢。我現在是有備無患,各國局勢都打聽個清楚明白是絕不會錯的。」方輕塵略一思忖,忽道:「色女,你看能不能找個時間,讓我們這些掌控各國實權的人聚起來聊聊?」 「喲,你到底想鬧多大啊?不就是對付一個秦旭飛。至於嗎?」 「不全是為他。雖然我的計劃有可能需要國外的勢力,但是……」方輕塵遲疑著搖搖頭,其實他並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最想要同大家商談地內容是什麼,最需要得到地援助是什麼。只是最近這幾個月來,從初探柳恆到「聯合政府」,他天天都沐浴在周圍人那種「匪夷所思」的目光之中,終於有些累了。那種思維不被任何人理解,思想認知永遠找不到共鳴的孤獨,終於讓他有些煩躁。或許他只是需要喘一口氣,換換腦子。與他的同伴們很認真地商討一些事情。至於具體商討的內容,反而不是那麼重要。 「如果不是為了秦旭飛,又是為什麼?」 方輕塵苦笑:「你也別多問了,反正你看著合適就幫忙安排,我也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等著要大家幫忙,不著急。」 「哼。你就是急得冒火,我也不能幫你。你又不是不懂規矩。我們每個人的歷世都要獨力完成,若非必要,不許刻意接近或尋找同伴……「 「色女,你糊塗了?我又不是要他們違規主動找我,我是要你幫我找他們啊。我可沒在模擬。我來這裡只是受罰。現在我做的一切。無論好壞都不會計入我的模擬成績,所以模擬的規矩也管不到我。」 張敏欣估計是思考了一陣子,過了一會兒才回復:「這麼說倒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不過,我要研究一下,仔細翻翻所有規則再決定。我都已經通過了,萬一讓你連累了可就太吃虧了。不過,你也要做好準備啊,就是我肯幫,人家也未必願意理你呢。誰不知道會無好會,你方大狐狸開口,萬一被你坑進去,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清商地日子悠閒自在,趙晨整天享受驕奢淫逸的第一大奸臣的幸福生活,還有咱們那位強人正一個又一個地搜羅各色帥哥往自己宮裡搬,大家都活得這麼滋潤,憑什麼要費心應付你?」 方輕塵淡淡一笑:「無所謂,能聚就聚,聚不了就算了。我也不是因人成事的廢物,只要是我想要的,總會有我自己的辦法伸手拿到。」 「好好好,我擦亮眼睛,看你能幹什麼驚天動地地事來。」淡淡笑語之後,一切重歸於沉寂。 這個月的聯絡時間,終於用完了。 —————————————————————————————————————— 經過了漫長地旅途,楚國皇帝的御駕以及隨行的大隊人馬,終於來到了京城。 御駕入宮,從離京百里之外,再到皇宮以內,一路上,大大小小的迎接儀式,歡慶典禮,一套套繁文縟節做下來,可憐的小皇帝,累得人都軟了。 當然,所有隨駕地官員,包括秦旭飛和方輕塵,也都得陪著全套儀式走下來。 無論是多無聊多麻煩,楚國這個混戰多年地國家,終於迎來了一個貌似和平的新時代,終於有了一個各方勢力都承認的君主和朝廷。為了昭告天下,為了表示歡慶,為了表達大家對這個新政府地尊重和認可,這些做給人看的套路,還真是一樣也不能少。 秦方二人都是橫了心,就當今天要跳上一天的大神好了,從早到晚,全套的禮服明晃晃沉甸甸硬梆梆穿在身上,各式禮儀,一絲不芶地做完。可是決心雖然堅如磐石,等到了晚上宮中夜宴之時,兩人早就汗濕重衣,還是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方攤開手腳,大睡一場。 他們這兩個身體健壯的武將都是如此,更別提坐在主位上,早就累得面無人色,還必須強作歡顏,表達欣喜愉悅的那個可憐的大男孩了。 暗地裡,兩個人都把那些個主持禮部,為今天制定各色禮儀規矩的飽學宿儒罵了個半死。 秦旭飛心裡罵罵也就認命了,方輕塵卻已經在琢磨,怎樣能在明天的太廟祭祖儀式時動點手腳,臨時讓那幾個禮部的死腦筋老頭去當主祭官,再弄點什麼狀況,光明正大地讓老頭們在大日頭底 楚國的列祖列宗們,跪上三四個時辰,去親身表達他則的無比崇敬。 自然。不管心裡多麼不情願。表面上,為了表達對新時代來臨的歡欣鼓舞,為了表現新政府要員之間和諧友愛,為了凸顯所有人對新皇地尊敬愛戴,自皇帝與方秦以下,新朝地所有官員要人,一個都逃不掉,個個都不得不硬撐著疲憊的身子,擠出虛偽的笑臉,看著根本沒力氣欣賞的歌舞。彼此頻頻舉杯,做興奮愉悅狀。 好不容易拖到深夜,看看氣氛維持到這個時候應該也就夠了,真要通宵達旦,那就有點荒淫驕奢的氣象出來了,不夠體諒亂世剛息。世道艱難了。在方輕塵的暗示下,小皇帝終於稱倦退席。令眾卿自樂,不必以他為念。 當然沒人以他為念,他這一走,大家如獲大赦,一轉眼。就紛紛溜完了。 這一場場的儀式他們從京城外就陪著走。從京城外陪到京城內再陪到皇宮,從黎明陪到深夜,秦人給自己安排的府邸到底是坐北還是朝南都搞不清呢。人人拖家帶口的。新家有沒有安頓好,回去了有沒有被窩兒可睡,都是茫然不知,此刻得釋重負,誰還肯多耽誤哪怕一時半刻。 一片歌舞昇平,華貴景象,轉眼就是席殘杯冷,寂寥清寂。 歌姬樂工盡皆退去,文武百官流雲星散,除了一干太監宮女等著最後收拾東西,大殿之上差不多也就沒什麼閒雜人等了。而在上位者看來,這些太監宮女,已經可以不算是人,在他們面前,就算是失態也算不得失禮,不必在意了。 方輕塵很有點想要放鬆身體,直接往後頭一躺的衝動。要不是因為小徒弟趙忘塵還很乖地緊靠著他坐在略後方,要不是因為秦旭飛也還沒退席,正坐在對面盯著自己看,他沒準就真躺下去了。 「師父!」難得趙忘塵會開口叫師父,語氣還帶些哀求。 方輕塵回頭看看,同樣面色蒼白地趙忘塵,失笑:「撐不住就回去歇著。」 「我要和你一起。」這話倒不因為忠心與依戀,而是因為,他和其他頂著官職入朝的人完全不同。他同行,只不過是因為他是方輕塵的徒弟。他沒有自己的府邸,只能住方輕塵侯府,這個時候,不與方輕塵同行同歸,完全說不過去。 「我也很累了,那我們……」話說到一半,感覺那冷電般的目光,方輕塵不得不苦笑一聲:「我還有點事。」 趙忘塵也很明白,點點頭,聲音極清地重複了一句:「我要和你一起。」同樣的話,這一句與上一句地意義卻已完全不同。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空閒下來,方輕塵必會去見楚若鴻。 大家也很識趣地不多說不多問。原本宴席的規則一向是尊者先退席,然而,只要皇帝一走,大家都趕緊著抽身而退,也是在給方輕塵方便。 只有趙忘塵咬著牙非要相陪,而秦旭飛,居然也還是一點也不識趣地坐在對席,半步不移。 趙忘塵他是能趕,卻並不想趕。至於秦旭飛……這人要是實在打定了主意厚臉皮賴下去,他還真沒辦法。 自走入皇宮,就知道,他與楚若鴻之間地距離已在咫尺之間,重歸人間以來,從未與楚若鴻隔得這麼近過。然而他還是在這裡不慌不忙絕無半點失禮地做好一切禮儀規矩。這樣沉得住氣,與他的定力耐性通通無關,只不過是,他自己,也並沒有想要迫不及待地去面對那個人。 然而,躲也終究是躲不過的,他若是閉目塞耳,假裝不知不見,那既可笑且不堪。幸好其他的人並沒有查覺他的複雜心態,否則他已經可以直接一頭撞死了。 現在秦旭飛對他虎視眈眈,他自是要站起身走到秦旭飛面前,平靜道:「既然你要說,那就告訴我吧。」 太上皇居甘寧宮,大楚地皇宮他一向熟得如自家後院。用不著別人帶路,他問地,自然是楚若鴻這些年來的詳細經歷。秦旭飛也徐徐起身,平視他,緩緩說道:「當年,你在金殿剖心,他當場發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八章 - 人鬼同途 「當年,你在金殿剖心,他當場發瘋……」 方輕塵斜了秦旭飛一眼,秦旭飛聳聳肩,一幅「你奈我何」的架勢,接著講了下去。 「這幾年,他的日子,過得很不好。最初,他只知道抱著『你』的遺體,以及一把寶劍,任何人靠近就舞劍亂揮。楚良認為不成體統,下令將『你』安葬。可是楚若鴻一發現有人來搶『你』,就力大無比,瘋狂至極,僵持了一兩日,眼看『你』已經開始腐臭,楚良便下令硬奪。兵卒拉脫了他的胳膊,掰斷了他的手指,才硬是將『你』從他手裡搶了下來。」 方輕塵完全確定秦旭飛不懷好意。他一口一個「你」,重。身後趙忘塵的呼吸有些粗重,似乎忍不住要出口駁斥,方輕塵只是回頭瞥了他一眼,於是趙忘塵默不作聲了。 「見不到『你』,楚若鴻不吃不喝,橫衝直撞,就是四周防守的人再小心,也沒有辦法阻止他在瘋狂中一次次受傷。他不停地瘋狂大喊大叫「輕塵輕塵」,從早叫到晚,再從晚叫到早,喉嚨嘶啞,到最後力盡昏迷之時,已經是吐了血。太醫說,若不能穩定他的情緒,他活不過三天。楚良萬不得已,臭著臉,派人把剛埋了不久的『你』又挖出來。只是不肯再忍受『你』身上的腐爛臭氣,所以讓十幾個士兵死死按住他,讓太醫當著他的面,用藥生生把『你』屍體上的血肉化淨,只剩一副枯骨。中間他掙扎昏死過去許多次,十幾個人。都幾乎按不住他。對了。我還聽說,那時候,他的嗓子已經完全嘶啞,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了。」 方輕塵地臉色有些陰森。不知道是在惱火自己地「遺體」所遭受的粗暴對待,還是在心疼那個看著他的屍體被一點點化為清煙,再不見一絲血肉時,那個少年所能感受到的痛。 「反正,他們用鐵絲把你的骨頭串了,扔給他玩。他最後一次醒來,看見那具骨頭。就抱在懷裡,從此就安靜了。除了同骨頭說話,要你起來,要你給他個機會重來,一次次試圖把心臟放回枯骨的胸膛裡,他什麼也不會。到後來他連正常吃飯都不會了。餓了的時候,隨手抓到什麼就吃什麼。無論是泥土樹葉還是穢物。連便溺都是拉在身上。」 方輕塵眼中的怒火一閃而逝。秦旭飛一笑道:「不要怪在我頭上。我軍進逼,人心惶惶是真,但是他會是那個下場,還是因為楚國的宗室之中,沒有任何人對他有感情。當初那些臣下。對他也無忠誠之心。自然是沒有人想著要照管他。其實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如果他沒有瘋,那些人根本不會容許他活著。」 秦旭飛不慌不忙,事無鉅細。慢慢地講。講他破城而入地時候,見到的是怎樣一個髒臭污穢的瘋子,骨瘦如柴,虛弱無比,隨時都可能死去。 講他吩咐了讓人給他清理,而他一轉身,下面的人就粗暴地扒了那人的衣裳,用冷水給那人擦洗。等他過來探望已經被洗乾淨梳理整齊的楚若鴻時,只見他凍得簌簌發抖,臉頰根本看不出有肉,眼窩陷得太深,顯得眼睛大得詭異,幾乎不似活人。 一具會動地骷髏,渾身顫抖地抱著一具不會動的骷髏。 講他問過了是怎麼回事,發了怒,命令人好好照料楚若鴻,給他找太醫來診治,發現他已經是百病纏身,曾經被折斷地手指,已經是要廢了。 方輕塵只是靜靜地聽。臉上再無表情。 秦旭飛說,從那以後,楚若鴻的日子立時好過許多。不再被孤零零扔在荒園裡自生自滅,他有了可以遮風擋雨的小房子。不再無人理會衣食。每天的食物和藥都會按時送來,強餵他吃下去。基本上隔個兩三天就要擦身洗澡一次。他的傷病漸漸好轉,但是,秦旭飛忙於很多事情,沒有多少空閒注意他,於是對他地照料,又很快簡慢下來了。 因他瘋狂,便溺不能理,大家又懶於給他洗澡換衣服,直接給他弄了極厚地尿布,一天換一次,至於洗澡洗頭,也延長到十天一回了,所有對清潔的要求,只要能保住他不生病就夠了。 藥不再有人送來了,也再沒有太醫來看視他的身體。一日三餐倒是按時送來,但楚若鴻已經不懂飢餓了,只顧抱著屍骨說話,並不會主動進食。直到餓到受不了,才會在本能地驅使下抓來吃掉,通常是一兩天不吃,然後,一餐把所有的全吃光。 說到這裡,秦旭飛苦笑。方輕塵微微點頭,表示理解。陽奉陰違,下有對策,一個完全不能自理的人,遭到這樣的冷遇,總是難以避免。其實,對楚若鴻來說,善待或薄待,或許根本都感覺不到差別吧。 「等得到了你重歸的消息,他就被轉到了柳恆那裡安置。柳恆要比我細心得多。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照顧好上皇,上皇活,這些人活,上皇死,所有人陪葬。衣服要一天一換,身體要天天清理。如果當天楚若鴻不曾吃飯,到了晚上,一定要餵他吃完……」 收到方輕塵微微不耐的眼神,秦旭飛終於住了嘴,不再見縫插針地給柳恆臉上貼金。 「至於他現在,情況如何……你自己看吧。」 —————————————————————————————————— 這幾年,大楚的皇宮,漸漸陳舊破敗了。 秦旭飛不愛奢華,從來不住皇宮,也不在宮中處理政務,所以偌大的皇宮幾乎閒置。他一來沒錢二來沒空,那些用不到的宮女太監自然被他遣散了十之八九。皇宮缺人打理,難免就殘破了下來,可是每天等著他處理的事堆積如山,焦頭爛額之際。他哪裡想得起來去管。 所以。現在楚宮這所謂輝煌富貴,都是臨時粉飾出來硬充場面的。房子現在表面看上去是挺漂亮了,可油漆石灰的味 沒散乾淨。一層粉刷,掩蓋了裂縫污跡。宮殿裡犄角塵,不顯眼處,其實也都沒來得及打掃。只是大家都很配合地裝瞎子,當不知道罷了。 宮女太監來不及徵召,尤其是太監,就算是有人願意幹,那一刀也來不及割。於是只能臨時找些當初被放回民間地老太監充數,一眼望去,一排老邁公公。還好這位新皇上沒啥三親四戚,年紀幼小,順便也省下了一堆嬪妃,否則根本不可能支應。 皇宮裡。真正認真翻修過,費了大錢花了大力氣的。除了決議國事的金鑾殿和皇帝的寢宮,也就只有一個甘寧宮。而宮中的下人,矮子裡面拔尖子挑選出來的,也是優先分到了甘寧宮。因為甘寧宮中,住著一個太上皇。一個瘋了的。不滿二十歲的太上皇。 一個楚國真正的實權人物。方輕塵,最重視的人。 甘寧殿內外,服侍地宮人穿梭來回。衣服冠飾。各色用具,皆以皇帝規制置辦,待遇級別絕對比秦旭飛要高。一位太醫,長住甘寧殿,為太上皇診看身體。 因為主人的身份高貴,太上皇的近侍宮女太監們,品級職位俸祿,也相對比宮中其他當差的人要高。只是,那些年輕的內侍宮女們,並不因此而感到滿足。職位也好,俸祿也好,都是死的,手裡地權力,隱形的收入,這才有是活地,有意思有油水的東西。 服侍一個瘋子,做的再好,也無望陞遷,無人欣賞,不可能跳過龍門。走在外頭無人尊敬,說到是服侍瘋子太上皇的總管太監,掌事宮女,大家背轉身,必要低笑幾聲。 可是那些在宮中歷練多年,見過許多風雲的老太監們,卻反而為自己現在地差事而慶幸。現在地楚國皇室,說穿了只是塊招牌罷了,真正掌權的人根本不在宮裡,討好皇帝或別的王族,以圖陞遷不過是眼前之利罷了。一旦出了什麼政治風波,有著高貴身份,還有利用價值地君主可能沒有人會動,但下頭服侍的宮女太監卻很可能會被順手殺光,再換一批聽新主子話的新人上來。 這種亂世裡,福禍相倚,大貴之後,就是大難了。能跟著一個沒有任何人會敵視的瘋子,雖不會有功,但絕對無過,這才是存身之道啊。 再說了,一個瘋子主子真的難服侍嗎? 他最大的要求,只是不要奪走他手中的白骨,他唯一的愛好,只是對著骨頭說話。 他只是不懂吃東西,一日三餐,乘著熱乎時,慢慢地餵他吃,只要不打擾他和骨頭說話,雖然喂得慢一些,艱難一些,倒也還是可以成功的。 他只是不能控制便溺,每回都及時給他擦洗換褲子而已。 五十多個人,只需要保證一個很溫順,只要不觸到他的禁忌,就從來不發作的瘋子,吃得飽,穿得暖,身上清爽乾淨,頭髮被梳得整齊,這有什麼難。 他不會因為下人一個最小的失誤,就生生把人打死,他不會為了取樂,肆意凌辱下人到極處。伺候他,總比整天揣摸主子喜怒,明明沒有犯錯,還會莫名其妙,天降橫禍,要好得多。不是活兒重,只是人心永遠不知足。 所以,甘寧宮裡掌事的公公是極明白事理,極為感恩的。他壓制著那些人不滿的情緒,小心地把楚若鴻照顧得很好。 他記得將殿內所有有尖角,可能傷人的物件撤了,使用的器具,不是木製,就是金銀。只擔心楚若鴻萬一發作了,傷了自己。他張羅著給他及時換衣,每天清洗梳理。一旦便溺在身,立刻清理擦身。一日三餐,外加夜宵,按時乘熱供應,他不懂吃,就哄著他,無可奈何要迫著他的時候,也小心地不傷害他身體。 只不過,這兩天,總管太監也累壞了。 楚若鴻神志不清,衣服應該是舒適而方便換洗的才好。可是現在,白天要給他穿上太上皇的全套服飾衣冠。晚上了也要穿好基本的便服。就是這基本的便服,也是十分繁瑣。平時只留一兩人在他身邊服侍,現在卻要二十多人一起躬身立在楚若鴻的身旁,便溺進餐之時,所有人在下旁觀。這太上皇,還不如說是個給人來觀賞的猴子。 好容易到了深夜,可以去了這些儀仗,讓那些充場面的人離開,可是楚若鴻仍不曾入睡,變瘋以後,他就沒有了時間觀念,只要還沒有筋疲力盡就絕不入睡。因為他的作息不正常,所以他的三餐飲食也不能按正常時間算。雖說現在夜極深,但卻是楚若鴻的正常進食時間。 總管太監親自拿了金調羹在慢慢餵他。楚若鴻一直只顧著對懷裡的骨頭說話,極難得才會順從的張嘴吃上一口。看看碗裡的粥還剩下大半,熱氣卻已經漸漸散盡了,年邁的總管太監歎氣。直了腰,一手錘捶酸痛的腰眼,他準備叫人來將這粥拿去再熱熱。 忽然有一隻手,從旁伸過來,直接把碗從他手裡接過。耳旁聽到一個極淡的聲音:「我來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十九章 - 相見不見 寧殿外,秦旭飛駐足。 跟到這裡,他跟不下去了。他是非常好奇方輕塵與楚若鴻重會的情形,非常想要窺探旁觀,但是骨子裡的天性,到底還是不容許他窺人隱私。 他跟不下去了,有人跟得下去。秦旭飛眼睜睜看著趙忘塵極其不識趣地跟著方輕塵就往裡面闖,絲毫沒有臉皮已經厚比城牆的自覺。奇怪的是,方輕塵居然也沒有要阻攔或者不快的意思。 於是乎,他這個領路的,開道的,反而被孤單單地撂在了門外。 站在甘寧殿外,他暗感困惑,微微蹙眉。他確信,方輕塵和楚若鴻的關係不但親密,而且還有些旁人不能查之的隱秘。所以方輕塵重見楚若鴻,無論是怎樣的心情,應該都不會喜歡有別人在旁邊。不但是不該讓那叫趙忘塵的少年跟進去,就是裡頭本來的服侍之人也該驅出才對。 然而,他靜靜在甘寧殿外等待,卻只聽到殿內,一聲因為激動,而顯得特別響亮的叫聲「方侯!」 下一刻,整座甘寧殿,寂若死域。 總管太監原是楚宮中的老人,算起來,已經親歷三朝了。此刻看著輕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邊,一襲白衣,手裡拿著方纔還在他手上的金碗的人,早已由不得伏地跪倒。 而方輕塵只是斂眉沉眸,靜靜望著楚若鴻。 對於身外一切,楚若鴻早已是不聞不問,無知無覺。 他只是低著頭,同懷中的屍骨講話。可是也許是因為總管太監的聲音太高,太突然。所以他聽到了。或者。更可能,只是湊巧…… 他竟然抬起頭來,正看進那白衣如雪之人,漆黑不見底的雙眸之中。 他看得很安靜,很安靜。目光迷茫,沒有焦距。 只是本能地掠了那麼一眼,他復又低下頭,如許溫柔地撫摸著冷硬地枯骨:「輕塵,你為什麼不理我。我是若鴻啊,你聽見我叫你麼。輕塵……」 他地聲音輕輕的,略帶著迷惑,還有些撒嬌的柔軟。跪在旁邊的老太監低了頭,一聲嗚咽。 方侯啊,無所不能的方侯。 幾乎所有人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錯覺,他可以帶來神跡。 楚若鴻是因為他而瘋狂的。那麼親眼再見到他,他也總該可以醒來。最起碼,方侯也可以略略讓他好轉。 可是,楚若鴻看到他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 方輕塵不言亦不動。臉上神情,如同楚若鴻的目光一樣,平靜如一潭死水。看不見絲毫波瀾。 他只是靜靜地打量楚若鴻。 時光。似乎在這個瘋癲了的年輕人身上停了下來。幾年之間,飽經苦難折磨,他的身量絲毫也沒能成長。 仍然和他離開地時候一樣。彷彿少年。 一絲不亂的頭髮,整齊潔淨的龍袍。他似乎還是和當年一樣,是那個時時不忘不能墜了皇家威儀的孩子。 只不過是身材伶仃清減而已,只不過是臉頰消瘦到尖刻而已。只不過是常年不見多少陽光的皮膚,病態的蒼白,幾乎透明而已。 只不過是不停地撫摸著已經被摩挲得光滑了地骨骼上的手指,略顯型而已…… 當年,他不肯放開一具正在腐爛地屍體,曾經被強行打斷了指骨,而又不得多少照料。 這輕微的殘疾,已經注定要伴他一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方輕塵,而方輕塵卻只看著楚若鴻。 只有楚若鴻自己,完全不能感受身旁的氣氛產生了多麼奇異的變化,只是低著頭,繼續溫柔地撫摸著那一具白骨。 「輕塵,你站起來好不好?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方輕塵地目光極平靜地凝定在他地手指上,終於徐徐伸手,極輕極輕地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那有些僵硬的,畸形地手指。 他的手指瘦骨嶙峋,觸手冰涼。 楚若鴻猛地抖手,把他的手用力甩開,彷彿是厭煩地揮開一隻討厭的蒼蠅。 沒有了打擾,他又可以安心地雙手抱著枯骨,很專心地對他最在意的人說話。 「輕塵。我在這裡,你放心,我不會讓人搶走你。」 他呼喚時,神情也還是安靜而平和的。他的世界,就只剩了這一具枯骨,所有別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無力阻止那人撕開胸膛,他也無力阻止那些人將他最重要的人搶走。不過,那些都過去了。沒事了。沒事了。他可以保護他。 他可以保護他了…… 他的世界,已經很小很小。這樣小的世界裡,他總可以保護他。 周圍一切,他看得到,卻不能記憶。他聽得見,卻無法理解。流水過石,不留痕跡。就算偶爾抬頭去看,偶爾聽見一聲叫喊,就算是,偶爾會鬼使神差地向誰望上一眼…… 也只不過是一個瞬間的打擾。 「輕塵,為什麼,這次你生氣生這麼久,你再不消 該我生氣了。」 楚若鴻微微皺了眉,話音裡帶著點孩子氣的埋怨和賭氣。 其實他當然是不會生氣的,他永遠永遠不會生輕塵的氣。他只是要嚇嚇他而已,也許輕塵就會被嚇得站起來同他說話了。 不過就算不理也沒有關係,他繼續叫就可以了。 楚若鴻搖了搖頭,微微歎了口氣,臉上有一絲笑意,一閃而過。 「輕塵,你為什麼不理我。我是若鴻啊,你聽見我叫你麼,輕塵……」 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他忘記了自己剛才已經這樣呼喚過他,又重新開始。一年又一年,他便是這樣週而復始地呼喚。他的世界很簡單,無限的循環中。時光早就失去了意義。快快忘記上一次的挫敗。就可以有無窮地耐心。有無窮地耐心,就不會放棄,就不明白失望是什麼。不明白失望是什麼,希望便永遠都在。希望還在,他就還沒有走。 方輕塵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聽著他呼喚自己的名字,看著他緊擁曾經屬於他自己的骨頭。良久,才微微移步,站在楚若鴻身前,略略屈下一膝。半跪下去,方可以與一直坐著的楚若鴻正面相對。 然而,楚若鴻完全沒有注意這個與自己隔得這麼近,這麼近,近到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人。 遞到了他嘴邊的金勺,他還是一樣視而不見。偶爾張口吞嚥下那用內力溫熱到不冷不熱的米粥。也還是一樣,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金碗終於空了。而楚若鴻始終沒有再抬頭。看一眼那個給自己餵飯的人。 終於,方輕塵微微笑了一笑。 這麼久以來,所有的牽掛,所有地不安,所有費心籌謀。所有決然奇斷。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那些沙場血戰的時光,那些為了最快相聚而使的心機謀劃。驚世之舉,都已經成了笑話。 那一個楚若鴻,已經死了啊。 那個撲在他的懷裡痛哭的孩子,那個他用血肉之軀,護衛在身後地少年,那個堅定地對他說,不讓他有後顧之憂,全力支持他在前線保家衛國的君王,那個……那個冷血猜疑,傷他至深地人,已經不在了啊。 現在的這個楚若鴻,何嘗需要他方輕塵。 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他安寧平靜。在他身外的世界裡,大家也把他照顧得很好。 最少,不比他可以照顧得差。 他不能讓他醒來,他不能讓他病癒,他甚至不能,讓他更快地吞下一碗米粥。 那個人形的鬼怪,那些熏人欲欲嘔地臭氣,早就只存在秦旭飛那遙遠地敘述中。現在的他,不需要他來操心衣食不周,不需要他來操心便溺的清理,也不需要他來操心身體地健康。 作為秦人的招牌,他早已被照顧得很好。 那麼,他還有什麼不能放心,還有什麼理由,不能露出微笑。 「所有人都出去。」他的聲音出奇地平靜。 殿內幾個留下來服侍的宮女太監很快退了出去。只有趙忘塵還直挺挺站在那裡,怔怔望著這兩個人。 方輕塵沒有回頭,語氣極平和:「我說的是,所有人。」 趙忘塵無聲地向外退去。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方輕塵對他的容忍度遠比別人要大,但這絕不代表他真的可以肆無忌憚。 他一路後退,退出重重殿宇,退入那繁花似錦的花園,看到那幾個從殿中退出來的太監宮女們正給秦旭飛下跪行禮。 他一聲不出地獨自站在一邊。 那個人……就是楚若鴻。 殿外的秦旭飛,殿內的楚若鴻。楚國的的苦難,還有他親人的死亡,兩個罪魁禍首,都在他的眼前。 可是,他卻無法再單純地恨。無法再當秦旭飛是一個殺人魔王,也無法再當楚若鴻是那該千刀萬剮的昏君。 對了,還有……還有方輕塵…… 既不平,又覺迷茫。他忽然抬頭望向秦旭飛:「他為什麼不悲傷?」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秦旭飛卻似是完全聽懂了他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話。 「因為,對有的人來說,他寧可去死,也不要讓別人看到他的悲傷。」 話音剛落,大殿深處,忽然傳來瘋狂的尖叫聲。那聲音淒厲刺耳到了極點,只是單純的,野獸般的嗥叫,沒有人的語言。一聲又一聲,彷彿要撕裂喉嚨般的狂吼。 一眾太監宮女都有些驚懼。楚若鴻一向很好照料,只要不犯他的禁忌,就是再薄待他,他也是絕對不會發火鬧事的。現在這是怎麼了? 趙忘塵聽到變故,本能地拔腿就想往殿裡跑,卻被一個沉定的聲音喝止。 「不管他在做什麼,總不會殺了那個人。但是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衝進去,你覺得被他殺掉滅口的可能有多大?」 趙忘塵一怔,駐足回首。 秦旭飛卻沒有再看他。 自己的腳尖:「如果有一天。柳恆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再把所有看見他不堪和狼狽的人全部殺了。」過了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或許,那些看到了我地悲傷和軟弱地人,我也會全部殺掉。」 趙忘塵遲疑了片刻,終於沒有再往大殿裡沖。 —————————————————————————— 方輕塵沒有做什麼。他只不過是伸出了手,去替楚若鴻把脈。 他不是風勁節。不過對於醫道,他多少還是有些瞭解的。秦旭飛同他講過楚若鴻的病情,雖然據說那些病都已經治好了。可是看著楚若鴻這瘦小蒼白的樣子,他到底還是不放心。 他已經盡力把動作放到最輕最柔,然而沒有用。他的手一碰到楚若鴻的手腕,楚若鴻就大力抖手要把他甩開。 方輕塵微微皺眉。瘋子的力氣總是很大,可是他指間略一用力,楚若鴻也根本就甩不開他。 然而。楚若鴻完全查覺不到彼此力量的差距,一次甩不開。他就甩幾次,手腕被巨力限制動彈而不能自由,他就全身掙扎扭動。 他瘋狂地用著力,完全不明白過份地掙扎會弄傷自己,他因著失敗而憤怒。大聲尖叫嘶吼。 他所有的語言能力。只有在面對那一具枯骨的時候才不被忘卻,此時此刻,他只會發出音節簡單地嚎叫。 若是普通人。方輕塵只要在腕脈上用力就可以讓對方全身癱軟,理智會自然而然地保護身體不要過度傷害自己。但是楚若鴻已經沒有了這種理智的本能,他的身體,已經忘記了那種軟弱代表的是什麼。 最終,方輕塵只得鬆開了手。 一得自由,楚若鴻就緊緊抱著他的骨頭,跳起來,遠遠跑到大殿的角落處,整個人縮做一團。 「輕塵……輕塵,別害怕,我在這裡,我保護你。以前都是你保護我,現在我能保護你了,我不會讓別人傷害你地,誰也不能傷害你……輕塵……」 他一聲聲顫抖著輕喊,無比專心,無限關心。 他曾經不信他。他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 可是,他最後地一點執念,卻是要保護他。他以為,將自己的世界縮到最小最小,自己就有能力可以保護他。 三生四世,就是他的生身父母,也從來不曾在他十二歲後還想起過要保護他。 第一個想起來該保護如此強大的方輕塵,試圖要保護如此堅強的方輕塵地人,卻是一個瘋子。 方輕塵安靜地看著他,慢慢地站直了身體。閉了閉眼,沉默了一會兒,才喊:「若鴻。」 森森殿宇,無人應答。 方輕塵慢慢走近:「若鴻!」 「輕塵,輕塵……」 他聲聲呼叫,卻不是為了回應他。 若鴻,輕塵…… 多少遠去地時光裡,他們這樣彼此呼喚。他不是方侯,他不是陛下。這樣親密的稱呼,只屬於他們兩人之間。 他隨口微笑問出的一句無心地話,系下了兩人一生的緣。若鴻信著輕塵,輕塵保護著若鴻,曾經有多少年,直到那一天。 走到楚若鴻面前,方輕塵跪在楚若鴻的身邊,低下頭,額頭幾乎與那人相抵。 「若鴻……」 「輕塵,你醒一醒,輕塵,你乖,醒一醒,好不好?」 現在,他伸手想要碰觸他,得到的,卻是他瘋狂的反抗。 現在,他想要照料他,他卻避他如蛇蠍。 他喊他,他已不懂應答。他的輕塵,只是手中的白骨,而不是眼前的真人。 方輕塵呆呆地看著他,看他對白骨展露溫柔的笑容,看他凝視枯骨的期待眼神,然後,再也不能忍受!他一伸手,一把將那具枯骨強行奪了過來! 楚若鴻雙眼倏然大睜,蒼白文靜的面容,忽然露出野獸般猙獰至極的面容,他咆哮著躍起來,向方輕塵撲過去! 方輕塵在他額上輕輕一點,少年飛撲的勢子一沉,立時暈厥過去。 方輕塵右手及時一攬,把他扶住,對於自己曾經的皮囊,則沒有半點憐惜。他隨手把枯骨往地上一扔,抱了楚若鴻就向內殿而去。 偌大的寢宮,華床重幔,富貴堂皇。沒有人跡。 他把楚若鴻往向床上一擲,坐在床邊,面無表情,直接伸手一撕,裡外七層的「皇服」被他一手撕開,露出少年瘦削而赤裸的胸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章 - 天意弄人 尖叫聲起而復止,秦軍的領袖,大楚的議政王,在殿外吹冷風。 秦旭飛忽然覺得自己很呆。自己這算是在幹什麼? 他自失地一笑,沖趙忘塵略做警示地又搖搖頭,轉身便要離去。耳旁卻聽得四週一干人齊聲喚:「方侯。」 秦旭飛愣了一下,轉頭望去,卻見方輕塵正自徐徐下階而來,眉目出奇的平靜,月色下,帶來一陣清冷。 他居然出來的這麼快? 秦旭飛尚自驚疑,方輕塵已經從容走到他面前,開口道:「國事艱難,太上皇居處,一切奢華都可以免了,人手也不必這麼多。」 秦旭飛點頭。這話,本來就必須是方輕塵來說。任何對楚若鴻有一絲真心關懷的人,都不會願意他似一隻猴子般,隨時展覽給幾十個人看,更不要說那些瑣碎規制了。可是作為秦人,他要是敢下這樣的命令,便是有心之人借為攻擊的把柄。 方輕塵也不看四周下拜的諸人,只是隨手招了一招,旁邊的主事太監趕緊躬身上前。 「你叫什麼?」 「奴才李得意!」 「以後這甘寧宮中的事情,就要李公公多多費心了。太上皇身有重疾,那些個禮儀規矩,服飾儀仗,能免則免。衣裳怎麼方便舒服就怎麼穿。平時盡量多帶太上皇出來,曬曬太陽,四下走動,多多活動手腳……」 說這些的時候,方輕塵的話語裡還是有些溫和的。只是這點微微地溫度,很快便消失了。 「太上皇身邊用不到這麼多服侍地人。你挑六個細心周到的,三班輪換。跟在太上皇身邊不要離開。另選二十人。兩班輪換,做甘寧宮內外的灑掃打理,粗重活計。殿內上皇身邊,若有變故需要幫忙,這些人要隨喊隨到。廚房藥房的人一切照舊。其他的人,都裁減了吧。」 他說一句,李得意就應一句。說到最後,四周跪著的太監宮女們已經在哆嗦了。 裁減,不是裁撤。一字之差,方輕塵這一句話。便是要趕他們出宮了。已經有年輕的宮女因著驚恐,低低抽泣起來。能被選到宮裡當差,不但家裡少了一張吃飯的嘴,還能省下俸祿出去,養活爹娘兄弟。外面百業蕭條,多少人飯也吃不飽。現在忽然要被趕出宮,這已經是要逼死了她們。 方輕塵連看也懶得多看這些人一眼。 方才來探望楚若鴻。因為有秦旭飛開路,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到了甘寧殿外。進門前,他很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殿內情形。殿內將近二十人守在四周,個個東倒西歪,毫無恭謹勤勉之態。除了一兩個太監守在楚若鴻身前。很專心地想要給他餵食。想要照看他,其他人的神色大多是不耐煩的,甚至都懶到不願往那邊看一眼。完全是在混著時間,等待交班。 人心便是如此,不會想著自己已經得到了多少,而是總是惦念著自己還可以得到更多。離開了監督和賞罰,再好地待遇,也會被麻木不仁地忽略,再輕鬆的活計,也仍然會有人不耐不滿。宮外多少人一天做到晚,還是保不住一日的口糧。而這裡的幾十個人,只需要照顧好一個性子文靜的瘋子,包吃包住包四季衣服,外加從八品到四品不等的俸祿,卻還是不懂得知足。 方輕塵可沒有那個耐性來賞罰調教這些人。嫌累嫌差事不夠好,就都給我滾。 他冷冰冰地神色讓所有人驚懼萬分,沒有一個敢出口哀告。可是秦旭飛卻看不得女人哭,咳嗽一聲才道:「既然這樣,李得意,用誰不用誰,你來挑吧。那些不得用之人,就發到尚衣局和大廚房去。等有了合適職位再安置。以後在這甘寧宮當差的,也都小心在意些,若再有人不用心,下頭自然有大把地人等著替換。」 這話交待完了,一地伏拜的人,差不多也都癱那兒了。去尚衣局,每天要給宮裡所有的下人洗衣服。去大廚房,就是要做宮中所有下人的飯菜。新去的,難免要幹那些挑水劈柴之類地累活粗活,但是……怎麼也比被趕出宮要強了。 方輕塵對於秦旭飛地好心頗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也並不會駁了他的面子,只是問:「我在宮中的住處可安排妥了?」 皇宮內外有分,機要重臣留宿宮禁,只要不入內宮,都不算違禮背法。方輕塵以前受楚若鴻倚重至深,入宿宮中原是常事。現在楚國大事,基本上都決於秦旭飛和方輕塵兩人,為了處理政務,相互探討(談判)地方便,他們兩個也都需要在外宮有合適的住所。 秦旭飛點頭:「就在你以前常住的摘星閣。」 方輕塵再問李得意:「太上皇這邊有太醫日夜照看?」 「是,楊太醫就住在側殿,天色已晚,太醫已經睡了。方才議政王與方侯駕臨,並無侍衛唱喝,所以楊太醫大概並不知道,才未能覲見。」 「等會兒你去叫醒他。叫他準備好太上皇的所有醫案,去摘星閣見我。」 李得意低眉斂目:「是!」 方輕塵這才復對秦旭飛道:「今晚我要宿在宮中。」 秦旭飛自是知道他若要細問楚若鴻的病情和一直以來的身體恢復狀況,必然耗時良久,笑道:「其實你可以常住宮中,處理政務和探看上皇,都方便許多。」 方輕塵回答得乾淨利落:「不必。我自有侯府可以安頓,無事長宿宮中,與禮不合。上皇這邊,有空我自會前來探望。」 秦旭飛眨了下眼。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聯合死敵共同執政這樣的事,他都臉不紅心不跳地做了。這會兒卻來遵禮守法了? 真是讓人不習慣。 「打擾議政王太久,先告辭了。」方輕塵說完了話,轉身就走。將秦旭飛晾在一邊。 ———————————————————— 這班大人物來去如風。揮揮手,不帶走一絲雲彩。這善後事宜,可是愁壞了太上皇身邊的這位掌事總管太監。 跑回甘寧殿的時候,他還在躊躇該讓誰走該讓誰留這種雜事。進了甘寧殿,魂靈卻差點被嚇出竅。太上皇赤裸裸暈倒在床,身上堆著破碎地衣服。而那具被太上皇視為至寶地白骨,卻孤零零扔在正殿的角落裡。 李得意哪敢胡思亂想,趕緊給太上皇換好了一身輕便舒適的衣服,再把枯骨找來放在太上皇懷裡,接著派了人守在摘星閣外頭。只要奉命去見方輕塵的楊太醫一出來,立刻拖人飛奔過來診視。 直到快天亮時,楊太醫才滿頭大汗地從方輕塵那兒趕過來,診治已畢,確定楚若鴻並無不妥,等他自然清醒。一切即可如常。 直到這時,大家才都長出了一口氣。放鬆下來。 然而事情並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簡單,楚若鴻的身體確 受什麼傷害,可是他醒來之後,卻和以前判若兩人。 他抱著骨頭,四下東躲西藏。驚慌躲避。一有人靠近。就憤怒地咆哮,做出野獸般猙獰地表情,和兇猛傷人的動作。如果別人驚懼退開了。他又會死死抱著枯骨,渾身顫抖,喃喃自語。 李得意懊惱又無奈,不知道方輕塵到底幹了些什麼,把個平時最好服侍的文瘋子弄得這麼激動。不管怎麼溫言軟語,不管怎麼小心勸哄,通通沒有用。楚若鴻照舊抱著枯骨,用野獸防備敵人的目光盯著所有人。 這個樣子,他們怎麼給他餵飯餵水,怎麼給他淨身清潔啊?更別說是要照方輕塵的要求,帶著他天天出門曬太陽活動身子了。難道說,他們可以冒犯太上皇地玉體? 左右為難之際,李得意滿頭大汗地跑去求見秦旭飛。 秦旭飛鬱悶。憑什麼你們楚國的太上皇有事,不去找楚國人請示,卻跑來問我一個秦人?真個是人善被人欺,馬善……咳。他不過在甘寧殿外多了那麼一句嘴,這些人就看出他相對比較好說話了? 很想一腳把皮球踢到方輕塵那裡去。可是,他一提到「方侯」二字,年邁的老太監就在下面抖成一團。於是乎,他無奈了。硬著頭皮充當惡人,給出指示,若是迫不得己,可以強制替太上皇餵食和擦洗,只是不能傷了他的身體。 得他一句交待,李得意如獲大赦,磕頭謝了恩典,轉眼退得影也沒了。速度之快,簡直是唯恐他會變卦。 秦旭飛無可奈何,出頭擔下責任,自派了一名小吏,去把這件事通報給方輕塵。 方輕塵只讓人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李得意這邊,有了秦旭飛頂缸,辦事方便了很多。餵食和換衣之外,他們小心翼翼地不要靠楚若鴻太近,輪流站在幾尺之外,滿面笑容地,親切地,用動作,用表情,用語言來表達善意,安撫他。 幾天過去,人人累得半死之後,終於見到了效果。楚若鴻不再那麼猙獰,攻擊性的動作越來越少,甚至可以慢慢開始接受其他人走近他。 然而,方輕塵又來看楚若鴻了。 一見到他,本來很安靜的楚若鴻倏然間雙眼通紅,面目猙獰,抱著枯骨衝過去,對他又抓又打又踢,狀如瘋狗。 老太監欲哭無淚。 該說是難得麼,太上皇終於認識人了。他以前從來認不出人地。誰在他的面前,都是一樣。 認識了,可是卻認不出。 楚若鴻自然是打不著方輕塵,方輕塵只是一伸手,就抓住他左手揮過來地拳頭,順手一推,他就跌出四五步去。然而,楚若鴻站穩了,就又衝過來撕打。他只得兩隻手,一隻手還要死死抱著屍骨,另一隻手笨拙地對著方輕塵撕打,滑稽,而又可憐。 這一次,方輕塵沒有再推開楚若鴻,而是伸手輕輕一點,下一刻,瘋顛的太上皇,再次暈倒過去。 方輕塵隨便一攬臂,在腰間把楚若鴻扶住。忽然又臉色冰冷地鬆開手,一語不發地退開一步,冷眼看那個被他逼瘋的少年,就這樣跌倒在他的腳下。 再然後,他徐徐抬頭,目光冷漠至極點地掃視殿中的四個服侍太監。 四個太監趴在地上不敢抬頭,顫抖得如同風中地落葉。那人冰冷如霜雪地目光,猶如實質,讓每一個人都感到可怕的森寒。 這一刻,他們都知道,方輕塵起了心,要滅口。 他們趴在地上,很久,很久。再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當李得意壯著膽子抬起頭時,眼前除了暈倒的楚若鴻外,已經沒有第二個人。 醒來地楚若鴻比上回驚懼更甚,畏怖更甚。這些太監費了加倍的力氣,才讓楚若鴻不再一看他們接近,就瘋狂地嚎叫撕打。 然後,方輕塵又來了。 這一次,時間上已經隔了很久。然而,沒有用。楚若鴻蒙昧的心中,記得他了。那個人非常可怕,非常壞。他要奪走輕塵,而且他似乎很強大。楚若鴻不敢再和他拚命,只好拚命閃躲。 甚至不等他走到面前來,只是隔著很遠瞟見了,楚若鴻就立刻抱著枯骨,跳起來,一路向內殿跑,然後一頭紮到龍床底下,抱著枯骨縮做一團,誰叫也不肯出來。 楚若鴻,懂得了害怕…… 黑暗中,他死命地抱著枯骨,喃喃地一聲又一聲念,聲音中帶著哽咽:「輕塵,輕塵,不要怕,我在這,不要怕,輕塵……我會保護你……」 太監們擁在龍床邊上,跪伏彎腰,一迭聲地叫:「太上皇啊,陛下啊,快出來,沒事,什麼事也沒了,別害怕……」 混亂中,李得意感覺到方輕塵也跟進來了,但他不敢回頭,並且聰明地用眼色提醒自己的幾個同伴,不要回頭。老人的睿智和經驗告訴他,如果這個時候回頭,親眼目睹了方輕塵此時的表情,此刻的眼神,那麼,他們就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李得意在床邊叫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可怕的寒氣和恐怖悄然消散,回頭再也看不到方輕塵那一襲白衣的孤單身影,他才喘了一口氣,整個人幾乎癱軟在地上。 龍床之下,開始有尿騷味飄出來。楚若鴻又失禁了。 李得意連忙招呼外殿的人手,強行搬開龍床,硬生生將楚若鴻拖出來擦洗……不用說,前面的辛苦,又都白費了。如果方輕塵再這麼三不五時來一回,就算是楚若鴻不給折騰死,他們也要被整死了。 李得意再次眼淚汪汪來求見秦旭飛。 聽他吞吞吐吐說了半天之後,秦旭飛差點沒把飽蘸了墨汁的筆給直接扔到等待批復的奏折上。 讓方輕塵別去見楚若鴻? 這個找人頂缸,也要有個限度吧?你李得意不敢說,憑什麼要我秦旭飛去觸霉頭?就算他不怕方輕塵,可也沒必要自討沒趣啊。 老太監面無人色,磕頭不止。秦旭飛長歎一聲,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趙忘塵是方輕塵唯一的弟子,趙忘塵經常出入宮禁……也經常去看望楚若鴻。 於是,某一日,趙忘塵在出宮的路上,碰巧聽到兩個太監在歎息。太上皇畏懼方侯,只要一見到方侯就會大受刺激。每回發作,必要極長時間才能稍得平復,長此以往,只怕龍體難以承受…… 不知道是不是這番做作起了作用。反正,方輕塵再也沒有出現在楚若鴻的眼前。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一章 - 不懷好意 「方輕塵這到底是想要幹什麼?」年輕的議政王府長史的探報揉作一團,滿臉的憤怒和不解。 正在翻看公文的秦旭飛抬了下頭,笑道:「士傑,他這還什麼都沒干呢,你就惱得如此。他若是真幹了什麼,那你還不得急出毛病來?」 祁士傑悶不作聲。 柳恆是秦旭飛最信任的副手,而他,是柳恆身邊最得力的副手之一。他和柳恆一樣,都是文武雙全,不過他卻是縱馬豪俠的性情。當初秦旭飛大興軍伍,他就混進了軍隊,因為他刀馬嫻熟,能騎善射,作戰又是出奇的豪勇,很快就積累軍功脫穎而出。 柳恆有心栽培他,難免仔細探查下他的來歷背景,結果愕然發現,原來此人在家鄉被稱為神童。詩書之外,他六藝皆通,詩詞文章,時事議論,都是頗有佳名。這傢伙不走科舉之路,偏偏要留書出走,偷偷跑去當兵,家鄉父老對此無不捶胸頓足…… 柳恆大喜,留他在身邊任行軍主薄,掌管案碟文書。祁士傑卻是一萬個不情願回到文案之間。長刀快馬,衝鋒陷陣那多爽快! 拉長了臉跟在柳恆身邊一個月,他才漸漸明白了那一疊疊的文書帳冊,一串串的單調數據,一份份的各類情報,那些瑣碎繁雜,對於一支軍隊,意味著的是什麼。案牘勞形,營營芶且,有錯便可能招致全軍覆沒,罪不容誅。無錯卻也是無功。真正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可是,這一月之後,他卻再不留戀沙場之上的輝煌傳奇。心甘情願拜請長留柳恆帳下。這一留,便是五年。 現在柳恆走了,以前的情報網就全部交給了他來管理。所以,自從大批南方來地百官和國戚入京,祁士傑就忙得再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雖說楚人秦人口頭上早就把精誠團結,和諧高於一切地口號喊得震天響,但骨子裡,還都是恨不得對方全被雷劈死。這麼多楚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麼放得下心?自然是要發動手頭所有的情報力量,嚴密監視楚人要員。當然。監視的重點,就是方輕塵。 照著秦楚雙方的和談協議條件來說,方輕塵的決策權居於秦旭飛之下。但是以方輕塵的資歷和威望,如果他存心跟秦旭飛過不去,朝堂之上秦旭飛必然受制。因此,如果方輕塵那裡有什麼風吹草動。秦旭飛這邊一定要盡快知曉,提前應對才好。 然而。祁士傑提心吊膽了很久,也不見方輕塵反對秦旭飛的任何決定。實際上,他根本不對朝政表示絲毫意見。 朝廷初立的那幾天,為著穩定人心,他倒是天天都露面。只是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就在那裡當個人形擺設。 朝議不管爭得多麼激烈,一問到他,他總是淡淡說一句:「大家議定了就好。我沒意見。」 到後來,他索性天天告病在家,連門都懶得出一步。平時除了喝喝酒,躺在花園的草地上發發呆,就是用操練趙忘塵來打發時間。照探子報回來的詳細操練流程來看,那位可憐地,天下人都羨慕的方輕塵的唯一親傳弟子,受的簡直就是非人的折磨。 至於國事朝務,方輕塵在家是提也不提,有人為著這事去打擾他,他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一口回拒。 南方勢力原來是指望他來制衡秦旭飛的,見他屢屢不上朝,像卓子雲凌方這些人,自然是常常叩門相勸。而方輕塵總是根本不容他們把話說完:「來喝酒我歡迎,談政務就請明天上朝時再聊。」 自然,等「明天」到了,上朝地時候,他還是一樣缺席…… 這樣一天拖一天,卓子雲終於忍不住跳起來,說方侯您不在,誰來掣肘秦旭飛? 方輕塵漫不經心問:「秦旭飛出新的政令有問題,侵犯到你們了?」 卓子雲一愣:「這倒不曾。」 於是乎,方輕塵懶洋洋道:「等他給你們找不痛快地時候,再來告訴我吧。」 這已經是他給了卓凌雲面子,換了別的人來,連他的人都見不著。 其實秦旭飛也很頭痛。現在是百廢待興,政務千頭萬緒,哪裡還用方輕塵暗中算計他,他已經是愁得連白頭髮都多了好幾根了。他於政務本來就不熟悉,下頭的人又不能放心依靠,徘徊無奈之下,也曾誠心誠意地去鎮國侯府請教。 方輕塵以前幫楚若鴻主掌朝政的時候從無缺失,那應該是個好老師吧? 然而方輕塵一聞政務,即刻失笑:「你是議政王還是我是議政王?」然後立刻把話題錯開,秦旭飛若多說幾句,他就頭疼要休息,借病逐客,毫不客氣。 幾次三番之後,秦旭飛只得絕了向他求助地指望,自個兒操心去了。每天除了看奏折,還要閱覽各地地無數公文,各地的民情,人口,農田,糧食,地形,特產,等等都等著他掌握,他自己把皇宮中的舊朝文案全找出來,從前人地施政方針上,學習經驗,外加誠心拜訪前朝的一干能吏,就算被敵視冷眼也顧不得了。 他這裡忙得暈頭轉向,整個議政王府上下人等也都跟著連軸轉。而祁士傑,初時忙碌萬分,可是等到確定,方輕塵真的比誰都安穩,而其他南來的官員,也沒有什麼異動之後,整天就剩下對著那些雞毛蒜皮的情報鬱悶到發慌。 本來攢足了勁,準備應付最可怕的危機,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拳打在棉花裡,能不鬱悶嗎? 今日再次收到千篇一律的無用密報,知道方輕塵一整天都在花園裡一邊喝著小酒一邊嫌趙忘塵這也不對,那也不好,祁士傑終於是忍無可忍地低罵出了一句。 秦旭飛聽得只覺好笑,這些日子他忙得半刻也停不下來。基本上也沒什麼空閒去操心方輕塵的事。不過對於這個攢足了勁要對付方輕塵,結果卻什麼也做不了的下屬,他還是比較同情理解的。 聽了自家議政王這樣漫不經心地一聲笑語,祁士傑更覺心頭不甘:「王爺,正是因為他什麼也沒有做,才更加讓人不安。他這樣地人,即來了京,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他不管做什麼,我們都能去應對,偏偏他什麼也不做……」 他這裡做與不做。繞了半天,秦旭飛聽得只是笑。 當初分別之時,柳恆就同他說過,祁士傑才智武功都是上等,經驗也不比旁人少,只是到底年輕。以往又不曾受過太多挫折,略覺浮燥些。要想獨當一面。尚需磨礪,煩請他多 。 他倒是很喜歡祁士傑這樣的少年銳氣。年青人或者不夠穩重,不過這又有什麼不好。挫折固然可以令人成長,但是弄成像他自己這樣,還不到三十。心境卻蒼老如暮年之人。實在也沒什麼意思。 「士傑,你且放寬心吧,便是方輕塵有心算計我。現在百廢待興,諸事未穩,也不是他動手的時機。再說了,他又何必動手……」秦旭飛笑指案上的如山文牘:「他只要繼續當他的甩手掌櫃,不到十年,沒準兒我就累得英年早……」剩下那話被祁士傑怒目一瞪,只得吞回去了。 算起來,這些年,自己在手下面前的威風真是越來越弱。對比下方輕塵,總是被手下人當成神一樣來拜,英姿勃發,真是羨慕啊。 歎氣。 祁士傑卻咬咬牙:「我最看不得的就是這個,這是楚人的國家,楚人的百姓,憑什麼方輕塵他拿著國家俸祿袖手旁觀,王爺你卻要勞累至此?」 秦旭飛更是微笑不已。其實祁士傑性情不夠平和沉穩,適合作助手,卻實在不適宜獨掌情報。柳恆安排他執掌情報,其實是不懷好意……咳。他們手上只有軍隊,把這些長年在軍伍中的壯年男子派出去探聽情報,怎麼比得上楚人那種如水銀洩地般地情報滲透。便是身邊一個捧茶的侍女,沒準都會是楚人安排的耳目。 既然如此,倒不如放開心懷,索性由著祁士傑去做,讓他栽幾個跟頭,受些磨礪,順便叫楚人把這薄弱的情報網看在眼裡,暗中也覺放心,釋了楚人之疑也好。 他倒是喜歡祁士傑在他身旁,有這樣銳氣熱誠的人,說話或許不夠智慧,但確實是充滿真誠,聽了總可以讓他疲憊不堪的心略微覺得輕鬆一些。 自然,他拿祁士傑當開心果這件事,是萬萬不可讓祁士傑知道地,否則他非炸了不可。 「士傑,照你這樣說,若是方輕塵跳起來,處處與我為難,凡事同我爭權,事情倒好辦了?」秦旭飛笑吟吟一句話,說得祁士傑面色微紅。 「王爺,不覺得方輕塵的行止過於反常嗎?」祁士傑加重語氣:「從來反常即為妖。」 秦旭飛笑道:「方輕塵此人地行止又豈能以常態來推定。我看,他是吃定了我不敢耽誤朝政,所以樂得輕鬆。而且最近太上皇的病勢不得好轉,他也許是心中氣悶,所以乾脆連面子上也懶得維持了而已。」 「說到太上皇……」祁士傑蹙眉道:「方輕塵行事的確不可思議。據說,初見太上皇時,他摒退左右,把太上皇點昏,且撕光了太上皇的衣服,這……這……這也太……?」 秦旭飛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裡去了?他知道太上皇身上有不少舊傷。總是要親自檢查一下才能安心而已。沒有親眼確認過太上皇身上的傷全是很久以前地舊傷,他怎麼能確定我們這些秦人確實沒有薄待他。對於太上皇,方輕塵地確是非常在意,非常重視的。」 「重視?」 看著祁士傑不解的神情,秦旭飛無奈搖頭。人無完人啊。察言觀色,體貼人心這些,他是不指望這位文武雙全,六藝皆通,可是這方面地心眼粗疏如漁網的傢伙理解的。 「你是不是覺得他自己不去探望太上皇,也不讓別人去探望,太涼薄了些?其實那些都是他的體貼。」秦旭飛輕輕一歎:「方輕塵是不願意有人目睹那人的瘋顛之狀而已。至於說那人的起居身體,又何需他親自去探問,不是還有個趙忘塵嗎?」 這段日子,方輕塵是再不去後宮見楚若鴻了,趙忘塵卻是三天兩天往那邊跑。哪怕被方輕塵操練得再累再苦,他每天也一定抽空進宮。進了宮,他也不是旁觀,而是和李得意等太監一樣溫柔的語聲,善意的笑容來哄楚若鴻,一點點試圖接近他。 每天回府之後,他則會鉅細無遺地向方輕塵詳述楚若鴻的狀況。 方輕塵從來不曾主動叫他說過,卻也不主動讓他停,只是自顧自喝自己的酒。兼或隨便又給趙忘塵佈置一堆壓死人的作業。 這兩個人之間的糾纏,還有趙忘塵的私心,外人如何知曉。自然是覺得方輕塵礙著臉面不好主動問,而趙忘塵這個細心徒弟是在替師父操心。 秦旭飛笑道:「把方侯府的人手都撤了吧,以方輕塵的精明,咱們的人哪裡瞞得過他的眼睛,只是懶得同你計較罷了。他若真想動手腳,怕也不是我們能探查出來的。秦楚之間仇恨之心,猜忌之意,自是難免,只是我們既然要共同執掌朝政,總要學著彼此體諒信任。不要老想著秦楚之分。現在這片國土也是我們的國土,如果不想別人把我們當異類,我們自己首先就不能時時以猜忌防範之心對待別人。」 祁士傑垂首應是,低聲道:「士傑無能,不能像柳將軍那樣,為王爺分憂。」 秦旭飛微笑:「士傑,你們在我身邊,一心一意為我,便已經是幫了我的大忙。」 祁士傑微微動容,遲疑一下,才輕聲道:「王爺,其實,其實,柳將軍這些年,一直都在竭力恢復同秦國的消息來往。我們暗中派出很多探子偷返秦國,暗探國內消息,只是一直沒有告訴你。」 秦旭飛微微一怔,但立時點頭:「為主帥者只要選擇合適的人去做合適的事就好,不必所有的細節都知道,阿恆知道故國是我至痛,有很多事不得結果,便不忍心同我說,也是應當的。你現在提起來,想是那條線上有什麼消息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二章 - 茶樓飛人 秦旭飛問起秦國的消息,祁士傑點頭答道:「以往我們暢,而今王爺主政大楚,方輕塵又袖手不問政事,國內有些人的心就鬆動了,我們的人冒險接觸,居然就真有人悄悄傳遞消息。」 秦旭飛聞言冷笑。 「據說,那個人接到我們發出的國書後,大發雷霆,數日不朝。連續多日宮中都有不少托辭是急病而死的屍體從角門運出。男的多是被生生杖死,女的……」祁士傑臉色陰冷道:「都是遍體鱗傷,很多人的下體都被打得爛了。」 秦旭飛眉頭深皺。他那個王兄登基之前就是性子向來陰冷,在外又要維持一片賢王氣象,喜怒不形於色,回了府,便難免要拿下人出氣。現在他是九五至尊了,後宮死幾個侍奉的人,更是沒有什麼了不起,也沒什麼要緊。 「那些急病而死的人裡,包括蘭嬪。」 「蘭嬪?」秦旭飛一陣茫然。他老哥沒當皇帝以前姬妾就一大堆,當了皇帝又選過一次秀,他哪裡知道誰是誰啊。 「蘭嬪的女兒以帝姬的身份,嫁往了燕國。這次她因『急病』死了之後,那人給她追封了一個妃位。」 「是樂昌的母親。」秦旭飛這才記起來了。蘭嬪原是藩邸舊人,身份極卑,也不受寵,是到了樂昌出嫁前,為了「國體」好看,秦王才給她晉了個「嬪」位。那時候秦旭飛已經不在秦國了,所以在他的印象裡,蘭嬪這個稱號完全是陌生的。 想到樂昌,秦旭飛不由得有些黯然。那個總是站在陰暗處。有一雙寂寞眼睛的小女孩。他是很有些憐愛地。可是當初他戎馬倥傯,所能做地,也僅僅只是每次上門時,專門去看望看望她,閒聊幾句,抱她一抱罷了。到後來他去國別鄉而不能歸,聽說樂昌小小年紀就作為政治籌碼被送到燕國去成親,他也只有無奈歎息而已。 「樂昌貴為公主,可是這一生只怕除了這位親娘,恐怕再不曾受過旁人關愛。若是知道……」他歎息一聲:「這消息他們通報燕國了嗎?」 「據說直拖到最近才發了消息過去。也不是正式的國書,只是隨意的公文。看來秦王並不願意燕王鄭重對待這件事。」祁士傑冷笑。 秦旭飛仍覺困惑:「王兄的性子是殘暴了點,但是他城府深沉,這次怎麼會這樣魯莽?蘭嬪雖然出身寒微,現在也終究是燕國皇后之母……」 「據說那幾日那人心情極度不好,常常醉酒不起。喝醉了便隨意凌虐宮人。那天晚上,他醉得昏了頭。所以誤翻了蘭嬪的名字……」 ————————————————————————————————————— 當祁士傑向秦旭飛稟報這件秦宮密事時,一匹快馬,來到了燕國京郊。 長途跋涉,日夜兼程,馬上騎手只覺口乾舌燥。疲累欲死。 轉過彎路。忽然眼前一亮,路旁有座純以翠竹搭建的二層小茶樓,樣式簡單。卻乾淨清新。樓上「茶」旗斜插,空氣中,飄散著悠然茶香。幾個手腳勤快,藍花布衣的村姑前後來回地忙碌,客人多得沒處坐,桌子都搭出茶樓外了。 馬上男子翻身下馬,奔到最近一張桌前,坐下就喊:「給我上茶。」 立時便有一名村姑笑容滿面過來提壺沏茶,遞過來的擦汗手巾也是乾乾淨淨。 男子左右四顧,頗覺新鮮:「你們這茶樓是新建的吧。我幾年前也曾經入過京,那時候這裡還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呢?」 那村姑應付客人地時候長了,說話頗為輕快利索,笑道:「青……我們東家本來是在這裡搭了個小茶棚,生意極好的。因為客人總是坐不下,所以就決定蓋了這麼個茶樓。鄉下人家的,也沒什麼講究,這不就用繡子隨便搭搭,不過樓上是有間隔的雅座呢。雖然粗糙了些,城裡的貴人倒是極喜歡的。 男子微微點頭,笑著仰頭看那竹樓:「好就好在拙樸自然,農家風趣啊。」一手舉杯淺飲一口,只覺煩燥全消,不覺又笑:「好茶。茶好,樓好,地方也選得好。能有這樣地眼光,老闆必是高人吧?」 村姑低笑:「什麼高人矮人,也是跟我一個村的,客官您要是好奇啊,多坐一會就見著了她了。平時她也和我們一樣招呼客人地,只今天她有點事,現在在樓上雅座裡呢,等她辦完了事情也就下來了。」她一邊說,一邊抬頭向客人示意了雅間的方向。 男人順著她的目光向上看,卻見二樓一扇窗子忽然大開,有團黑影從裡面媽呀大叫著翻滾而出。 男人驚得一躍而起,一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待定睛再看時,已聽得撲通一聲響,一個人呻吟著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 —————————————————————————————————————— 青姑開茶棚發財之後,村裡倒是有不少人想學她,也在路邊擺開茶攤。可是泡出來的茶就是沒有她好,撐不了兩天就得放棄。至於趕她走,敲詐她之類更是不要提起,大家早就被她打怕了。 青姑倒是個溫和人,不計舊惡的。茶棚大了她就在村中招了幾個伶俐肯干地姑娘過來幫手,開出來地工錢遠比種田要好,所以村裡的人都搶著來。 本來這樣青姑就已經很滿足了,容謙卻出主意讓她乾脆修個茶樓,以後的茶分出高中低檔來,給不同地客人。這樓不要奢華,就用最普通最便宜的竹子,照著拙樸二字來建。青姑聽得暈頭轉向,卻素來不曾違逆過他,只是安心照辦。 村人們拿著工錢幫修茶樓,心裡卻認定她貪心不足。肯定要虧死。偏偏茶樓起來了。生意好得讓人不敢置信。京城進出的有錢人和有官爵的人數不勝數,富麗堂皇的房子住得久了,這等簡單淳樸地小竹樓,倒是讓人耳目一新。至於收地錢越貴,他們反而覺得越有面子。那些帶了女眷出來踏青的人家,對於茶樓二樓那兩個有間隔的小雅間,更是分外青睞。 口耳相傳之下,青姑著小小茶樓的生意越發紅火,已經成了郊外踏青的一處景觀了。茶樓生意好了,眼紅的人更多。而四鄉八鎮的媒婆收到消息,聽說茶樓的女老闆要找丈夫,立時就開始四下串門了。別說這女人老,也別說他長得實在不怎麼樣,腿還有點殘疾,可是她有錢啊。有錢還怕找不到丈夫嗎?那謝媒錢。還能少嗎? 轉眼間,張三李四王二若干人等就紛紛被各大媒婆列了出來。可是。女老闆的義兄這一關卻不好過。別看那人是個又瘦又殘的癆病鬼,平時風一吹都能倒下,不管這些媒婆們如何出盡百寶讚揚男方,家境殷實,文武雙全。性情仁厚。前程遠大……他總是閒閒幾句話,就可以輕易問出大概地真正狀況來,然後就看著名單上一個個名字往下刷。 這個不行。一個種田的,大字不識,他家妹子現在已經能寫會算了,不配。 這個也不行,年紀太大,還是續絃,太委屈他妹子了。 這個更不行,脾氣暴躁,會對她妹子不好…… 他東挑西撿,簡直把一干媒婆的鼻子都氣歪了。也不看看你妹子是啥條件,二十幾歲的老姑娘了,外加又醜又殘,難道還想挑個天仙? 可是那個看起來病歪歪的人,硬是刷得那個名單上只剩下了兩三個看似各方面差不多合格的人,卻也不再議婚事,而是要求讓青姑依次同他們見個面再看。這這這……天底下哪裡有女人家自己要見人選夫地,可是衝著那謝媒錢,王媒婆還真的努力說服了一位今天來見面。 現在,那個年歲與青姑差不多地趙書生已經坐在樓上雅間裡,在他的對面,拘拘束束,坐著這個如今三鄉八鎮都很有名的茶樓大老闆。 雖說青姑這段日子經營茶樓,常見四方賓客,漸漸可以坦然從容微笑著面對所有人,但是此刻想著將來的婚姻大事,不免全身僵木,重又恢復了以前的拘謹膽怯。 呆呆地坐在那裡,低著頭,竟是從頭到尾,也沒抬眼看一看那個被王媒婆誇成天下第一才子地趙書生。 婚嫁大事,是容大哥忽然提出來地,在此之前她想都沒有想過。 然而,他既然說了,她便答應。這麼長時間以來,她何曾違逆過他。只要是他說的,她就一定照做。 她知道,容大哥忽然提起此事,只是為著不放心她。她明白,她的容大哥是另一個世界中地人,終有一日,那個人是要走的。到他走的時候,他總會希望她快樂幸福有個依靠,那麼,她就要讓容大哥放心,別叫他牽掛,別叫他擔憂。 不管是誰,只要是容大哥挑中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她就這樣僵硬地坐著,然而,即使是低垂著頭,側臉的青記,還是很容易就讓對面的人一覽無餘。 趙書生微微地皺了皺眉。他也來茶樓喝過茶,他也覺得那個溫和招待所有客人的女老闆很可親,但是,如果要這個女人要當自己的老婆,卻又另當別論了。男人麼,口頭上是要說娶妻娶德,可是心裡,誰敢說自己不盼著床上的是個大美人。就算是莊稼漢,娶老婆想著要會幹活能生養,這長相也不是就不挑的。更何況他可是鄉間少有的讀書人,雖說考了幾次都沒考中功名,但將來沒準還有出頭的日子。 青姑不說話,趙書生心裡不痛快,也不說話,場面就僵了起來。一旁站著的媒婆倒是可以笑得春風滿面:「青姑娘,這位趙公子,可是咱們這三鄉八鎮難得的讀書人,難得的才子。為人又好,學問又好,將來少不得能謀個一官半職的,到時候,你可就是官太太啦!」 「趙公子,這位青姑娘,性情又好。人又勤快。為人又厚道,必定能幫夫旺家……」媒婆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趙書生回過神來,看到媒婆正拚命給自己做眼色,立刻想起現實問題來了。 向來只會讀書的自己根本不懂耕種,以前家裡的勞力活全靠大哥承擔。如今大哥娶了大嫂,聽了枕邊風,再也不肯白養著一個將來也許能當官地弟弟,天天叫著要分家。大嫂整日摔盆打碗,指桑罵槐。說詞難聽且露骨, 一日不分家,一日叫他不好過。 他平時自命讀書識字,看不起村裡地莊稼漢,可真要他分家,分得幾畝田。完全不會伺弄,識得幾個字。在村子裡也沒有人找他寫信,或是給孩子請先生,這一肚子的詩書,竟然不如一把鋤頭實用。要是不能娶個能養活他的老婆,以後的日子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想起自家窘境。他只得先把滿腹的委屈忍了。沉了臉道:「我是讀書人。家門中自要講究禮數。等以後成了親,這茶樓,我替你出力打理就是。你就別老在外頭天天應酬南來北往的客人了。」 青姑愣愣地嗯了一聲,還沒完全反應過來。 「我知道你一個女人家做事不方便,總要有個男人支應幫忙,萬事求助你的義兄替你作主也是沒辦法。只是以後你進了趙家門,還是不要同他走得太近,他又不是你親兄長,瓜田李下的,總要避嫌。」趙書生連聲音都是沉沉的。 青姑愣愣瞪大眼,完全沒理解,這個人哪裡來的資格對她和容大哥地事指手劃腳。 趙書生很不快。同這女人住在一起的那個姓容的,真是根心頭刺啊,雖然聽說那男人病得厲害,沒準根本不能行男女之事,只是這閒話到底難聽,要娶這個女人,真是,真是……這麼醜,還有點殘疾,名聲又被敗壞的女人…… 他自認是個了不起的讀書人。此刻便存了要立個下馬威,在這個女人進門前就好好教導她的意思,省得到時候她給他丟臉,話語就越發威嚴了:「當然,他幫過你,這好歹要給點意思地。只是以後,務必讓他搬出家去,茶樓的生意,帳目也不許他再碰,將來……」 話還沒說完,就見好端端一張桌子整個被掀翻了,他本能得雙手抱頭,往後跌去,衣領一緊,整個人就被人拎了起來。 青姑一手拎著他,一手握拳高高舉起,這個人,這個人,看不起她倒沒關係,怎麼敢這樣說容大哥。他居然想把容大哥趕出家門,他居然想霸佔容大哥地茶樓? 趙書生在鄉村的壯漢之中,雖然一向是個瘦弱沒用的書生,但也從沒想過,自己會讓一個女人輕輕鬆鬆拎起來,抬頭又看到那張帶有青記的臉上滿是怒色,嚇得心膽俱裂,老天啊,這哪是女人啊,根本就是一妖怪。 媒婆嚇得在旁邊大聲尖叫起來,聲音之大,刺得人耳膜生疼。 青姑愣了愣,忽然想到,自己力氣越來越大,打人的話沒準打出人命,這拳頭就放下來了,只是看這個書生縮成一團地樣子,想起他剛才對容大哥地意圖,到底氣不過,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子,順手一丟,這書生就如破爛一般,穿窗而出,結結實實,摔下地面去了。 青姑從窗子裡探頭出來,指著趙書生喊:「我不會嫁給你的,你滾。」 好在茶樓低矮,下面也不是石板,那趙書生唉唉喲喲地站起來,渾身都滾得泥髒了,也指著這邊喊:「我就是餓死了,也不會娶你這種女人的!」一邊說,一邊防備地向後退,腳下不俐索,又仰天跌倒,然後再哼哼唧唧地爬起來,臉色又青又白:「你這潑婦!你你你這是意圖殺人!我要去官府告你!」 青姑急了,把身子探得更前,大聲喊:「你胡說!我這裡二樓又不高,我還是專門把你向那塊鬆軟地地方扔了,要不然你……你……」 趙書生不過是口舌爭風,不肯吃虧罷了,看她急怒,心裡又慌,趕緊著一瘸一拐得向遠處跑,一邊跑,一邊還喊:「你就是想殺人,我去告你,我去告你……」 青姑一向溫順不惹事,忽然被人說要去告官,真真是嚇了一跳,就著這探身的姿式,在窗口呆了半天,忽然間意識到,下面茶樓裡裡外外的人全盯著她,臉上立時通紅,趕緊往裡一縮,砰地把窗戶關上了。 至此,樓下驚呆了的諸人才一片嘩然,議論起來。 茶樓外那遠方而來的男子,也是張口結舌:「這,這,這就是你們老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三章 - 心心唸唸 諸人一片嘩然,那遠方而來的男子也是張口結舌:這就是你們老闆?」 「是,本來今天是在上頭相親的。」倒茶的村姑也有些驚怕。這麼久以來,青姑都是和和氣氣的,她這麼強悍凶狠的樣子,可是好久不見了。 男子卻哈哈一笑:「太有趣了,想不到京城竟然出了這麼有趣的人物。可惜我有公務在身,否則這熱鬧一定多看一會兒。」他說著,抬手端起茶碗大口喝乾,扔下一串錢在桌上,逕自騎馬去了。 而在樓上,青姑關著窗子發了一會兒呆,喘了幾口氣,這才對還保持僵木狀的王媒婆說:「王姨,麻煩你,下次說親時,替我說明白。這茶樓不是我的,是容大哥的。我只是替他打理,若是別人還肯……」 「當然不肯了……」王媒婆這時才回過神來,跳腳大罵:「就你這長相,這年紀,這茶樓要不是你的,誰肯同你結親,你以後別來找我,真是晦氣……」她怒氣沖沖,甩門而去,青姑自己在房間裡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也走出房間,來到旁邊的雅間處,輕輕拉開門進去,低了頭,怯懦道:「容大哥,對不起,我沒聽你的話。我……我闖禍了。」 「現在才記起來要道歉,晚了。」容謙板著臉,語氣極為不快。 青姑的頭越垂越低,都是她不好,一時衝動,白費了容大哥一番好意。 「這種人渣,就該打到連他親娘都認不出來才對,你居然就這樣輕易放過了他。真是氣死我了!」容謙拍桌子發怒。 青姑愕然抬頭:「容大哥。你不氣我把他扔出去?」 「我很生氣,非常生氣。」容謙怒視她。 青姑已是鬆了口氣,走近前來,低聲道:「王姨說以後不會再……」 容謙苦笑,搖搖頭,止住了她的話頭。 他豈會不知道這些熱情來談婚事的男人,多是衝著錢來的。不過這婚姻之道上,他可沒有方輕塵那種潔癬。兩個人在一起生活若是比兩個人單獨生活要舒服要合適,這婚事就可以成了。無論當初對方第一眼看中地是人還是身家,又有什麼要緊。只要雙方都是誠心誠意。要成一個家互相幫扶著過日子,就足夠了。 他自己體弱殘疾,行動不便,沒辦法四處奔波替她挑選,所以也只能求助於媒婆。他本來是想,皮相地那些。相處時間一長,自然就淡了。而青姑的溫厚勤勞。單純真摯,日久天長下來,卻是真正能打動人的。那麼只要雙方年紀相差不要太大,對方粗通文墨,性情不要太暴燥。就勉強可以將就了。將來生兒育女。小家小戶,自然和和美美。 誰知道,這個世道。偏有這種男人,自覺只要是個男人,就有了絕對的資本,可以把女人踩在腳下來侮辱。就是這麼個一無所有的所謂讀書斯文人,也可以擺出這樣高人一等的姿態來對青姑頤指氣使。實在讓人氣悶。 罷罷罷,自己是急於求成了,生生是把這樣一個溫厚的女子送了出去,白白叫人羞辱。 他輕輕一歎:「罷了,這種事,原也可遇而不可求,以後就不談了吧。」 他認命了。青姑便有千好萬好,在這個世間怕也難覓佳偶。出色男兒看不見她的好,那些粗蠢之人要的也只是她的財而不是她這個人。讀過書地看不起她,沒讀過書的又何曾不作賤她。既然如此,他對她的體貼,反而是傷害她了。 青姑仍是低了頭,低低地嗯了一聲。再不用相親了,再不用想著嫁人了,再不用手足無措心驚膽戰了。只是,終究還是要讓容大哥繼續替他操心勞神,將來他就是要走,都要為她放心不下…… 這個傻丫頭,在他的面前,什麼心思都放在臉上,透明似的。 容謙用剩下的那隻手按著桌子借力,有些艱難地站起來,笑話她:「傻丫頭,不嫁就不嫁了,算什麼大事。大不了就是我們兄妹,這樣相依為命一輩子好了。」 青姑一震,抬頭:「容大哥,你……你不會走嗎?」 「誰說我要走?你整天都胡思亂想些什麼?」容謙微笑:「天下不是人人都像你這麼笨,肯讓我這麼白吃白喝地。」 青姑望著他,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容謙早有準備,掏出一塊手帕遞過去:「你也不用太感動。我這樣的身子,也不知道還能活多少……」 「容大哥……」青姑哽咽著打斷了他。 「傻丫頭,你一日不嫌我礙事,我便一日和你作伴。只要我活著,總不會拋開你不管。你這麼笨,這樣容易叫人欺負,我要是不在旁 你,怎麼能夠放心。」 青姑忽然大哭起來,輕輕依到他肩上,眼淚剎時間染濕了他地青衫。 她從來不曾奢望他不會走,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真的可以有一個不離不棄的人。這樣巨大的驚喜砸下來,叫她手足無措,心中一片空白,只有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一直往下掉。 容謙在她靠過來的這一瞬,咬牙努力站穩才沒被她無意中給撞得跌坐下去。為著自己如今弱不禁風地身體哀歎一聲,他到底還是伸手,在她肩上輕拍。 這個傻丫頭不知道,歷世歷劫,除了生身父母,從來沒有人像她這樣,一無所求地善待過他。 這些日子,一起朝朝暮暮地過了,為著他偶爾不用枴杖也能走幾步路,為了他漸漸也可以提起一些略重地東西,他身體這些些微的好轉,都讓她笑得整日合不上嘴。 為著她生意漸漸好起來,臉上漸漸有自信的光彩,待人接物漸漸從容爽朗,曾經地陰影一點點從她眉眼間褪去。他也總是暗中感覺欣慰。 風勁節飄然而去,方輕塵那傢伙卻遲遲不來,但是他絲毫不曾焦躁過。這個殘破的身體這樣留在人間,自然是要受些煎熬。只是……浮塵幻世,於他不過彈指一瞬,就是盡此五十年歲月,能陪伴一個真心相待之人,又有什麼不可以? 更何況…… 他微微一笑,寬大的手掌,輕撫在青姑的發上。眼神卻渺無盡頭,穿過繡樓紙窗,遙遙飄向京城。 唉,他也回來了。當初這一張龐大的情報網,他是花費了多少心血才織起來的。安無忌這小子在秦國潛伏了這些年,現在就這樣拋棄了身份跑回來,那邊的網等於是廢了一半,實在是……讓他沒法不肉痛。 方才安無忌在樓下大呼小叫的要茶水,他聽著還不敢相信,從窗縫往外偷偷看了看,還真是他。鬱悶。 容謙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唉,小傢伙的根基還是太淺啊。畢竟是少年親政,威望不足,所以燕國看似國泰民安,實則隱患重重。尤其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而不是傀儡的皇帝,他身邊能用的人,還是太少。現在居然連安無忌也不得不被召回來幫封長清分擔壓力。這混小子,當初怎麼就不肯再忍耐一兩年呢…… 轉念又一想,進京述職雖然急迫,但安無忌也不必這樣匆忙。他應該是還帶了什麼重要的消息給燕凜。 秦,燕,楚……輕塵…… 容謙心裡呻吟了一聲,忙忙地打斷了亂飛的思緒。現在你可是個死人啊,廢人啊,你在等人,在養傷,在養老……沒事找事你這操的都是哪份閒心? 安無忌自然不知道自己在茶樓下那一聲吼讓某人磨了多長時間的牙。他快馬加鞭,直入京城,在御前總統領封長清府外前下馬,自偏門遞入一方令牌後,便悠然等候於門前。 未幾,便見封長清長笑而出:「無忌,你居然來得這麼快?我正念叨你不知何時才能趕到呢!」 安無忌爽朗一笑:「小人哪裡敢勞煩總統領親自來迎。」 封長清大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去你的,想的倒美。哪個迎你。我是要帶你直接進宮面聖。」 安無忌愕然:「喂喂,好歹先讓我洗個澡換身衣服吧。這樣入宮,太過失儀了!」 「用不著,陛下正急著等消息呢,你先去御前回完話,回來後我給你十天假,由著你玩遍京城,愛去哪兒去哪兒,想見誰見誰。現在你別想跑。」 封長清話音未落,已有下人牽了他的馬過來,他翻身上馬,瞪了安無忌一眼:「還愣著做什麼?」 安無忌苦笑一聲,嘟噥著上馬跟隨。十天假?你真會給我?這會兒說得比唱得都好聽……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四章 - 風言風語 一封長清的引路,皇宮大內,一路暢行無阻。燕凜很快接待了這個多年潛伏異國的出色密探。 早在容謙主政之時,便建了行人司,專門培訓各種暗探,散佈諸國。安無忌很早以前就被容謙扔到秦國去了,那時候燕凜還是個小屁孩兒,他的身份又是見不得光,所以這次他和燕凜竟是君臣初見。 安無忌在外面隨性慣了,未失那種遊俠自在的豪性,首次面聖也不執虛禮,一拜之後,便直入正題,報告燕凜要他打探的消息: 「陛下,蘭嬪不是病死,而是受盡凌虐而死。秦王自收到楚國國書後,就一直焦燥不寧,每日飲酒大醉,借打殺宮人出氣。蘭嬪的屍體葬入皇陵,屬下無法驗屍,但是臣重金賄賂了負責收屍的太監,據說蘭嬪斷氣之時,身無寸縷,體無完膚。」 封長清怒道:「蘭嬪雖出身寒微,到底是我大燕皇后之母。秦王如此做法,置我大燕於何地?」 安無忌搖頭道:「秦王當時酒醉失智,卻不是有意輕慢我國。他以急病為蘭嬪發喪,再用公文通報,也正是要給我們一個交待。至於我們大燕準備用何種態度應對,這就要看陛下的打算了。」 此事的確有些棘手。如果燕國有心攻打秦國,這倒是一個極好的借口。可是燕凜主政未久,根基未固,現在並不是掀起大戰的時機。既然不欲與秦開戰,那麼發國書責問那些,也就不必提了。他們難道能要求把入葬皇陵的妃子給挖出來驗屍?沒有證據,這種責難。秦王只需要一封回書。就可以推脫得一乾二淨。反而讓燕國難堪。 所以,此事的真相不能不查,現在查出來了,卻也難以追究。 燕凜對此很清楚,所以也不焦躁,只是淡淡道:「秦王在公文之外,倒是還附了一封私信給我,說是樂昌年紀尚小,骨肉情深,為免其傷心。勸朕不必對她提起。以後他自會派人仿蘭嬪地筆跡口吻,照常給樂昌寫家書。」 封長清心下不恥。這種事情都做過了,還想著要瞞下來,好讓樂昌繼續死心塌地為他出力。 安無忌心中則是一動:「陛下,請恕微臣造次。但是若是陛下將此事私下告之皇后,便可絕其戀秦之心。陛下只需囑咐皇后時機不到。暫時令她不要宣揚,亦是……」 一箭雙鵰之策。 可是不待他說完。燕凜已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樂昌是朕地妻子。」 安無忌一怔,忽然意識到,自己果然是做密探做得太久了。大概是已經是習慣了考慮成敗得失,他竟然完全忘記了設想,秦燕的這段政治婚姻中。可能尚有幾分真情。 他垂首默然不語。心中也並非沒有腹誹。 燕秦雙方合議聯姻之時,秦王並沒有多麼看得起燕凜。所以當初議定嫁給燕國的樂昌公主,出身是最低的一個。年齡是最小的一個,而且她的出嫁也拖延了許久,直到這一批公主都送走了,才輪到了她。這些隨樂昌而來的那些宮人內侍,不用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十之八九都是身負「使命」者。 本來只要兩國不扯破臉皮,這種事,也只得睜隻眼閉只眼了。然而,如果身為他們保護傘的樂昌,自己同這些密探過不去,要將他們慢慢收拾掉,那卻是容易得多。這個啞巴虧秦國只能吃下來,而且這些人的性命,也是對蘭嬪一事極好的報復,有了這個結果,燕國也就不失尊嚴。 但是,燕凜竟然不肯。他要保護樂昌,保護他地……妻子! 燕凜看得出眼前兩人的不滿,但是他卻不認為自己有錯。她是他的妻子,他怎能在她面前渲染她的喪母之痛,只為自己拂灰撣塵。她身為是大秦的子民,他怎能迫她與國為敵,輾轉反側。她是秦王的女兒,他怎能逼她天倫反目,一生不得安寧? 她已經沒有母親了,縱然貴為公主,天地之間,除了他,又有誰肯能保護她。身為丈夫者,不能保護妻子,何以為人?身為君王者,連自己最親近地人都護不住,反而要用他們的血淚為自己遮風擋雨?他若是無力無恥至此,還有什麼顏面為帝! 御書房裡奇異地寂靜了片刻,直到這寂靜被外頭傳來地叱喝之聲打破。 封長清身為御前侍衛統領,職責所在,立時高喝:「什麼人在此喧嘩?」 外頭有人恭聲答:「甘泉宮內,皇后的內侍失儀,未經傳報,就要立刻面見陛下,正在外面吵鬧。」 燕凜微微一挑眉。他接見安無忌時下了命令,不許打擾,外頭的侍衛自是見人就攔,不知甘泉宮那邊有什麼事,竟是等不得這一刻。當即平靜地下了旨意:「讓他進來。」 不久,便有一名臉色蒼白的內侍踉蹌著進了御書房,一進來就直接往地上一跪:「陛下,皇后暈倒了。」 燕凜一驚起身,邁出兩步,復又駐足:「安卿久在異國,朕本該為卿接風洗塵。只是皇后身體不適,朕分身乏 後朕定擇日再為卿論功,卿今日先回吧。」 安無忌沒想到燕凜如此情切之時,還記著不能冷落自己,忙躬身施禮:「微臣怎敢有勞陛下如此費心。」 燕凜實在沒空再多說這些客套話,揮揮手,就快步出去了。 封長清也急匆匆跟了去,只來得及回頭交待一句:「我讓侍衛陪你出宮。你在京中還沒有府邸,先住我家吧。」 安無忌應了一聲。也跟著出了御書房來,遙遙看著這一君一臣,疾行而去,不覺微微一笑。 這位陛下的性情,和他以前以為地,似乎是大大地不同。 —————————————————————— 「你聽說了嗎?咱們皇后娘娘地生母被活活打死了。」 「是啊,聽說是秦王為了沒能把楚國那個王弟害死。就拿身邊地人出氣啊。偏偏是那位娘娘給撞上這種霉運。」 「聽說死得非常慘。全身都是傷,可憐啊……」 黑暗地深處,仍然是這些冷酷的聲音在迴環往復,縈繞不絕。 她想大喊,卻發不得聲。她想衝過去質問,卻動彈不得。 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娘親的懷抱,已無可尋覓。翻騰的血色間,這世間至親的人,已越行越遠。 彷彿又回到了遠行異國的那一天。紅漆,紅幔,紅色的嫁衣。滿目鮮紅的盛大儀式中,她拜別了秦王和王后。而她地娘親地位卑賤,甚至不能上前。隔著層層的紅色,她站在角落裡。眼睛是紅的,卻忍住了淚。只是努力對她微笑,遙遙送別她此生再難相見的女兒。 紅色黯淡了,黑暗中,娘親越飄越遠。她睜大了眼,努力伸出手。卻觸不到一片衣角。 「娘!」 她呼喊。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坐在榻旁,摸了摸樂昌火燙的額頭,看著淚水悄然自她眼角滑落。聽著那一聲聲喃喃地呼喚「娘!」燕凜黯然無語。 她還只是個十三歲半的孩子。 不論這場婚姻是為什麼,他與樂昌已經舉行了大婚,她就是他地妻。他應該愛惜她,照料她,等著她長大,等著她準備好。就像那人,一直照料他,等待他長大一樣。 他們大婚數月,他的真心,終於換來了她的釋然,這個身份尷尬的女孩子,還是天真未脫。感覺到了他對她好,便也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靠,無所隱藏地同他分享一切。 而在她所有地敘述中,都可以聽出,她地過去,貧乏到可憐,除了一個愛護她的母親,幾乎是一無所有。 那時,他也曾心頭憐惜,輕輕抱著那小小的身軀,柔聲說:「以後,你還有我。」 然而,現在,他地小妻子,就在他的面前,昏迷不醒,卻猶自落淚囈語。 他忽然憤怒起來,冷眼一掃榻前太醫:「皇后為什麼還不醒?」 太醫早已跪了一地:「陛下,皇后只是一時受驚心悸,待緩過來,再用些調息寧神的藥,自然就好轉了。」 燕凜冷冷環顧殿內的宮女太監:「在秦國時,沒有人教過你們規矩嗎?皇后逛園子,身邊居然只有兩個人跟著?前後淨場的人呢?清除閒雜人等的人呢!你們當得好差!」 滿殿的下人,只是磕頭請罪。 燕凜冷冷道:「你們犯的本是萬死之罪,念你們是皇后故國之人,朕若殺了你們,未免有傷皇后顏面。只是這貼身服侍的事,再也用不著你們了。朕自會另調人來照料皇后。」 眾皆震驚,幾個位階較高的女官,忍不住開口哀求:「陛下,我等都是皇后故國舊侍,追隨皇后日久,若是盡離,只怕皇后一時不便……」 「正是追隨得久了,人懶心大,輕忽放肆,才敢讓不三不四的人衝撞了皇后鳳駕!」燕凜冷笑:「現在還說這種話,你們可是覺得我大燕國的皇宮,就殺不得人了?」 殿內當下一片寂然,再沒人敢多說一句。 燕凜冷哼一聲,大步行出內殿,喝道:「所有人都給朕退下!召封統領進來!」 封長清一直在甘泉宮門處等候。這裡畢竟是皇后寢宮,他雖然是御前侍衛統領,也不能擅入。何況皇后昏倒,必有內情,而這個內情,是不是他應該知曉的,還不一定。 得了宣召之後,他才大步入內,到了甘泉宮正殿,見到殿內竟是半個侍者都沒有,心中更是一凜,先自定了神,給燕凜行禮。 「皇后今日就在外頭園子處散心,無意中聽到兩個灑掃的宮人說起蘭嬪之死,驚痛之下,昏迷不醒。而那兩個宮人發現變故,立時便逃離了。」 封長清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打住,只是乾淨利落地行了個禮:「臣即刻就去佈置搜拿衝撞皇后之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五章 - 殃及池魚 息閉塞的燕國皇宮之中,兩個粗使宮人,居然會知道的,遙遠的異國皇宮中,一個宮嬪的生死。而且她們知道得還如此及時,如此準確,如此詳細。這其中要是沒有貓膩,那就見鬼了。 封長清離開之後,燕凜復又入了內殿,悄然在樂昌床邊坐下,靜靜地守著她。樂昌的淚水消消染濕香枕,就是在暈迷之中,身體仍不住顫抖,一聲又一聲,無意識地呼喚著:「娘!」 燕凜忽然間有些悲傷起來。她和他一樣,在這個世界上,都再沒有親人了。 他自幼就沒了雙親,而她,有父等若無父,有母又遭枉死。她和他一樣,都是孤兒了。 他慢慢地握住她冰涼的手,輕聲道:「別傷心,以後,你還有我。」 他會保護她的。就像許久許久以前,有一個人,以一種絕對呵護守衛的姿態,抱著只知痛哭的他。 雖然他什麼也不曾說,但是他一直,一直,是在保護他。 半個時辰之後,封長清來報:「陛下,人已經找到。」 皇宮畢竟是封閉的,普通的太監宮女,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裡去。 本來是十拿九穩之事,封長清卻出了一身冷汗:「那兩個粗使宮女,一個已經投井自盡,另一個想跳又不敢跳,耽誤了時間,才被臣拿住。據她招供,她們知道闖下大禍,跑去找另外一個宮女拿主意,那個宮女告訴她們,驚嚇了皇后。是要誅九族的。只有她們自己先尋死,才不會連累到親人。」 燕凜眼神微動:「那個宮女有問題?」 「陛下明鑒。這消息,的確就是那個勸她們一死以保全家的宮女私下裡傳出來地。」 燕凜冷聲道:「不是巧合。」 封長清低頭應:「陛下聖明。」 「這個宮女地消息又是從何得知?」 「她是宮中的下等女官,負責管理在甘泉宮灑掃的粗使宮女。陛下仁厚,曾恩旨宮中女官和有品級的太監,一年可有若干次會見家中親人的機會。兩天前,她同自家兄長會過一面,這消息是她兄長告訴她的。她位階太低,也不夠機警,正好又在甘泉宮皇后眼前當差。聽說了皇后的家事,只當作了奇聞,沒辦法忍住不說。她倒是叮囑過那些宮女這是秘密,聽聽就是了,不可外傳……」 燕凜哼了一聲。不知輕重的女人。你招搖自己耳目靈通,知人所不知。又怎能指望別人不是人同此心,一樣出去炫耀。秘密。只說一聲要別人保守,就算是萬事大吉了? 「她今日也是見兩個小宮女驚慌失措痛哭流涕地去找她問主意,才知道闖了大禍,為了摘清自己,讓宮裡沒法查下去。就故意用誅九族這樣的罪名。誘嚇兩個小宮女去自盡。」 「其心可誅。」燕凜淡淡四個字,已經簡單地決定了這個宮女的命運。「那麼,她地兄長?」 「臣不敢讓陛下久等。所以先來復旨,另派了得力副手親去捉拿審問此人。」 燕凜微微點頭:「朕現在沒有什麼事情另行差遣於你,你先去追查此事。」 封長清也不敢耽擱,立時領命而去。而燕凜卻坐在樂昌身旁,鎖眉沉思。 是誰布了這個局?這條線牽得簡單,也機巧。樂昌身邊貼身服侍的都是陪嫁的秦人,只有外頭執灑掃粗役的才是燕國宮人。 如果樂昌身邊的秦人不是對她漠不關心,每日只是躲在她皇后的身份下搞風搞雨,連最起碼地職司都怠慢了去,那些粗役宮女的閒話,無論如何傳不到樂昌地耳朵裡。 那些粗使宮人地位極低,相應的在宮內的活動範圍也最窄。她們沒什麼敏感心思,生活也單調,得了這個消息,不可能不互相傳說。她們的活動範圍小,又集中在樂昌身邊,既然那些秦人並沒有盡責將她們和樂昌隔離開,那麼,這個消息在宮中管事查覺之前,就讓樂昌聽到的可能性,已經是極大。差別不過是早一天晚 已。 他思索再三,要將這個消息傳到樂昌這裡,地確是沒有比利用這個女官地哥哥更方便,更穩妥的了。但是能夠想到這些,並採取這樣的策略,這個佈局之人,想必是心思極其細密,要麼就是……對燕國皇宮有超乎尋常地瞭解。 燕凜的面色便陰冷了。樂昌不過是個孩子。她的母親,也不過是個沒有背景的嬪。她們何德何能,惹來了何方勢力,如此不惜血本來關心? 雖然他藉機將所有秦人罰去了尚衣局,以後再也無虞樂昌身邊耳目不淨,算是去了心頭隱患,但是,他可絲毫沒有感激之心。辦下這件事的人,這個梁子,他記下了。 封長清剛出宮門,就見安無忌微笑著迎上來,不覺一怔:「你沒回我府中去?」 「知道有熱鬧看,我哪裡還能閒得住。」安無忌微笑:「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只管吩咐。當然,若是不方便我知道的,也沒關係,你說一聲就好。」 他們是老朋友,自然沒有繞彎子客氣和試探的必要。封長清笑道:「無妨,宮中出了點事,我估計,只怕同別國奸細的陰謀詭計脫不了干係。正好當奸細是你的老本行,那你就過來幫幫我的忙吧。我剛才已經派了人去捉拿審問,咱們現在就趕過去,邊走邊說。」 出了宮門,二人放手策馬揮鞭,封長清領著安無忌,一邊向府衙去,一邊和他交待了下前因後果。 安無忌搖頭道:「這其中若真有鬼,你派大內侍衛去捉人,豈不打草驚蛇。」 「放心,我已交待了,叫他們直接扮做差衙,只說是有人告官,先把人捉去衙門打官司,等進了牢房,清了場,再細細地審。」 正商談間,前方兩名部屬快馬飛馳而來。遠遠一見封長清即時下馬施禮。 封長清在馬上問:「如何?」 「那人甚是沒用,只抓起來嚇了幾聲,就什麼都交待了。他也是聽了別人的擺佈,收了旁人的銀子,才把這消息捅給在宮裡皇后娘娘那當差的妹妹的。那人自稱是秦國來的,有秦人口音,說他覺得蘭嬪死得冤枉,希望她唯一的女兒可以知情,不過用了幾張銀票,就把那個不知輕重的傢伙給收買了。他按照那人教的,將這個消息在閒談中透露給妹妹,然後本來是想拿了銀子跑路的,可是這兩年他嗜賭成性,這兩天就紮在賭場裡,什麼都忘了,銀子輸得差不多精光,只剩下這兩張銀票……」 禁衛把聲音壓低到僅他們聚在一起的這幾個人可以聽得見,同時從懷裡掏銀票呈上來。封長清信手接過,也不細看就收入袖中,淡然問:「可知那所謂秦人現在何處?」 「他不知那秦人的下落,招供時只說是在京郊一處茶樓喝茶時,那秦人忽然出現,同他閒聊慢慢說起此事的。侍衛長恐那茶樓是秦人出沒之所,不敢怠誤,所以讓我們回來給統領報信,他要趕去先把茶樓的人捉來再說。」 封長清和安無忌同時一驚,齊聲問:「京郊茶樓?!」 一語問出,同時驚覺身旁之人異狀,不覺愕然,再同時扭頭,看向對方驚詫的臉。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六章 - 平地風波 到報信的侍衛說起京郊茶樓,封長清大驚,又聽到安異,不免心裡打鼓:「怎麼了?」 安無忌一笑道:「入城時,我正好在那喝茶休息,那竹樓頗有意趣,那個老闆卻十分凶悍。 封長清一愣。十分凶悍?這個,安無忌確定他沒走錯地方嗎?不過,現在可不是追究的時候,連忙哄了安無忌回府等他,封長清快馬加鞭,火燒屁股往京郊疾趕。 此刻,鄉間茶樓,茶香裊裊,笑語不絕,一片平和的田園風光。 忽然間門外沙塵揚起,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嘩啦啦抖著鐵鏈子闖進茶樓,眼一瞪,臉一板,高喝斷喝:「應天府辦案,閒人迴避!」 一時間桌椅亂塌,茶客們驚慌失措,作鳥獸散。 在茶樓幹活的村姑個個驚得臉色蒼白腳發軟,機靈點的就想逃跑,早讓差衙迎面一攔,冷聲喝道:「凡是茶樓的人,一個都不許走!老闆在哪兒?」 村姑們哆哆嗦嗦地看向青姑,青姑自己其實也在打哆嗦,這年頭,哪個老百姓不怕官啊。更何況她一個普通村莊裡長大的憨厚姑娘,何時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一個捕頭打扮的差役走到近前:「有人把你們茶樓告了,跟我們走吧!」一邊說,一邊抖手把鎖鏈套下來。 被又沉又重又冷的鐵鏈子套住,青姑臉色發青,顫聲問:「誰告我?」 「我們也不清楚,像是傷人的案子,總之到了衙門你就明白了。茶樓裡所有人都得帶去做證。」 青姑又驚又悔:「他真告我去了?」 「什麼?」捕頭自己也是一驚。哧溜就說漏了嘴:「誰告你?」 四周的差役也紛紛把村姑們鎖起來了,村姑們嚇得又哭又叫。 「早知道這樣,就是給再多工錢,也不到這裡來幫工。」 「相親相親,相到把人從二樓扔下來,這算什麼女人?」 「自己不好好做人,還要連累我們……」 四下又哭又罵,青姑聽得又是窘迫,又是難堪。 一干差役一起看向青姑。捕頭眼露精光:「看不出來啊,你還有這樣的手段!一個弱女子能把個男人扔下樓。你地武功應該不錯吧?」 青姑傻愣:「武功?」 捕頭繼續冷笑:「能做出這樣驚世駭俗之事,想必老闆娘也不是俗人。」 青姑哪裡聽得出他地弦外之音,只是擔心地說:「官爺,我雖把他扔下了樓,卻只往鬆軟的地面上扔,他應該沒受傷……」 捕頭正好借題發揮:「人家受了內傷。表面看不出來罷了,如今已是去官府告了你。你識趣些,跟我們走吧。」說著用力一扯鐵鏈,拉得青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青姑伸手抓住鎖在頸上的鐵鏈,哀聲問:「官爺。這案子。官老爺會重判嗎?」 捕頭冷冷看他一眼:「那就要看你犯的罪重不重了,若是嚴重,不但你自己活不成。你的親人也跑不了。」 他隱指這樁驚動皇后的深宮案子,青姑卻只當是真把那個趙書生傷得重了,一時嚇得魂飛魄散。不但自己活不成,連親人也……容大哥!萬一官府判得重,那會牽連容大哥了。容大哥身體不好,怎麼能去坐牢?不行!我要帶他逃走! 慌張之下,她本能地抓了鐵鏈用力一扯,鐵鏈錚然崩斷,青姑當時就傻了眼。雖然知道自己的力氣越來越大,但是眼看自己居然可以隨便扯斷精鐵打製的鏈子,她還是望著斷開的鐵鏈發了下呆。 捕頭當即兩眼放光:「果然是高手!」話猶未落,他已是拔刀出鞘,迎面劈來,刀風凜烈之間,招式大開大合,頗有大家風範,那絕對不是普通官差的能耍得出來地刀法。 當然,青姑是沒那個高明眼光,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拿著亮閃閃的鋼刀對著自己當頭劈過來。她只是嚇得尖叫一聲,抱頭逃竄,明明是驚慌失措的動作,偏偏那亮閃閃快捷如電的刀影就是跟不上她的身形。 那捕頭一連砍了十三刀,連她的衣角也沒沾著,既興奮抓到了線索,又覺得丟人現眼,大聲喝道:「大家一起上!」 用不著他紛咐,其他官差們見勢不妙,早已是紛紛抽出兵刃圍攻而來。一時間茶樓外頭刀光劍影,十幾個大男人合夥圍攻一個村姑,那村姑手裡就拎著半截鐵鏈子,腳下有些,四處閃躲,而旁邊則坐著幾個被鐵鏈鎖著,已經嚇軟了地女人,哭天嚎地。 封長清趕到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令他汗下地一幕,連忙高喊:「住手住手!」 那些大內侍衛假扮的差役久攻青姑不下,正自心驚,忽然聽到身後頂頭上司的聲音,人人覺得有了主心骨,趕緊撤招後退。 青姑也不懂要乘勢衝出去,別人一收招退後,她心神一鬆,也一跤坐倒在地上了。其實如今她的內力已極之深厚,這種程度的群毆根本不足以讓她勞累,但她地心情過於緊張,驚嚇太過,眼前局勢只略一緩,已覺疲憊欲死。 封長清擦汗,還好還好,趕來得及時,這些小子們還沒有衝撞到容相。 那冒充捕頭地侍衛長衝到封長清面前就待邀功:「統領來得正好,這茶樓的人果然有古怪。照卑職看……」 封長清有些氣急敗壞地打斷侍衛長的話:「看個屁!茶樓地主人是我江湖上的朋友,這位是他的義妹,跟哥哥學了一身功夫。因為她從未闖過一天江湖,所以不懂打架。否則就你們這點本事,早被她撂倒了!茶樓若真有問題,那我豈不成了勾結逆賊之流?」 阿彌陀佛,老天保佑,等下容相可不要責怪他放任屬下欺負他的徒弟! 侍衛長嚇出一聲冷汗:「統領。屬……屬下……」 他這裡結結巴巴。封長清又是冷冷斥了一句:「你要做見不得人的事時,會挑自己的店舖當做同人接頭地地點嗎?只會一驚一乍地四下抓人,幸好你們不是真地差衙,否則還不知道在民間弄出多少冤案來。」 一眾侍衛全在那低著頭,汗流浹背地挨訓。他們也冤啊,本來只是來探聽消息,誰知道 上青姑這樣一位,哪裡能不懷疑下呢? 封長清歎口氣:「還愣著做什麼?解開那些姑娘,能走多遠走多遠就給我走多遠去!」 眾人如獲大赦,紛紛回頭給其他村姑解開鎖鏈。然後趕緊就要離開。 封長清又冷喝一聲:「站住!」 眾人駐足回首。 「我的朋友愛清淨,不喜張揚。這件事,你們回去後,誰也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我決不輕饒!」 他是這些人的頂頭上司,這話說出來,誰敢不識趣。侍衛長連忙應到:「統領放心。卑職明白!」然後才領著眾人迅速退走。 封長清走到至今仍一臉迷茫驚魂未定的青姑身前,微笑道:「姑娘可認得我?」 青姑凝視他。輕輕道:「我記得,以前開茶棚時,你陪一個很和氣的公子來喝過茶,後來,你還到我家找過容大哥。容大哥說你是當官的。」 封長清笑道:「剛才是我的手下辦事有誤。我已把他們罵走了。只是,我也許要去拜訪一下你大哥。」 青姑低聲問:「這事和容大哥有關嗎?」 封長清微笑點頭。依容相的性子,此事既然與燕凜有關。當然也就與他有關了。 青姑點點頭,立時放下了所有的驚慌不安。再奇怪的事,和容大哥有關,她就不覺得驚奇了。容大哥是非凡地人,自然會遇上非凡之事。 封長清又對其他一干嚇得現在還在地上打哆嗦的村女道:「真是抱歉,我手下人辦事不牢靠,驚嚇了大家。麻煩姑娘們把這場面收拾一下,明天我讓官府派人送賠償銀子過來,再在這裡出個告示,說明今日只是官差走錯地方捉錯人,給姑娘們都正正名聲,也讓來往的茶客們放心,這樣就不會影響大家的生意了。」 村女們眼都直了。賠償……道歉?官府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這位大官客氣得過分了點吧?哎呀呀,這個掃把星照顧的那個癆病鬼居然認識這麼大的官…… 封長清看大家發呆,重重咳嗽一聲。村姑們如夢方醒,連忙站起來恭敬稱是,自取收拾東倒西歪地桌椅。 封長清和氣地向青姑請求:「如果方便的話,我想現在就先去見一見姑娘地義兄。」 ———————————————————————— 今天陽光燦爛,容謙心情很好。 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對他來說,都是恩德。身體各處的痛楚會比陰雨天輕許多,而且手腳也靈便不少。大好時光,當然要抓緊每一寸光陰。所以他扔了枴杖,沿著院子的圍牆,慢慢走動,活動手腳。 平時多練習些,以後在沒有枴杖支撐的時候,也就可以多走幾步。 身體又是一晃,他急忙伸出僅餘地一隻手,及時扶了牆壁,來穩住身體。才繞著院子走了不到兩圈,他頭上已經累得冒汗了。 這樣地生活,不是不苦,只不過他也已經漸漸習慣了。最初閒來無事,還愛罵燕凜幾句來出出心中悶氣,到後來,連罵都懶得罵了。反正這些都是他自己的選擇,說穿了與人無尤。 而且,這樣的苦痛艱難之中,他覺得,自己也不是無所得。沒有這千瘡百恐地身體,就不會知道健康是多麼珍貴的寶物。沒有眼前的種種不便,就難以真正體會到應該如何珍惜那些看似平常的時光。 無論是可以不用人扶著蹲下再站起,還是可以用自己的手拎起半桶水……這些平常輕易就可以被忽略的小事,原來都可以帶給人如此純粹的快樂,甚至是可以令他比以往身居高位時達成了一項了不起的政績,更要開心。 簡單的人,簡單的事,簡單的追求,簡單的快樂。就這樣同青姑相依為命過完五十年,又有什麼不可以。 正想到青姑時,就聽到圍牆外頭有熟悉的腳步聲。 容謙微微一愣,現在還沒到茶樓打烊的時間,青姑怎麼就回來了?而青姑那一重一輕,因先天殘疾而與別人完全不同的腳步聲外,還伴隨著另外一個落地極輕,幾無聲息的腳步。 容謙皺了眉。他不喜歡麻煩,很不喜歡。 「容大哥,有朋友找你。」隨著話音,青姑和封長清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容謙的目光在看到封長清的那一刻,微微一凝。他一語不發,沖封長清點了點頭,便轉身慢慢走向客廳。 封長清也不說話,靜靜地跟上去。以一種幾乎是忍耐煎熬的心境,不說話,也不上前攙扶。跟著容謙極慢的步伐,回到廳中,咬著牙跟進廳門,一回手,很自然地關上了門。 青姑安靜地在院中駐足,沒有再跟上去。隨手拿起牆角一個掃把,開始打掃她的農家小院。 她是個本份而溫柔的女子,她知道在容大哥的另一個世界裡,有著無限的精彩,也有著自己永遠不能瞭解的複雜。所以,她不會去多問多看,但是,她還是堅持要陪封長清一起回來,因為她希望容大哥知道,她就在他的身邊,隨叫便可以隨到。 她很笨,她什麼都不會。然而,如果容大哥要寫字,她可以磨墨,如果容大哥有事要出門,有她扶一把,腿腳不是太利索的他,也總能走得快一些。 只要一點點小忙,她能幫得上,就好。再小再小,做了,也總比不做好。 小小的廳堂裡,容謙平靜地坐下,沉聲問:「出了什麼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七章 - 畫影圖形 「就這樣,我聽說手下不知輕重,要到茶樓拿人,就趕了。」封長清一口氣講完前因後果。 當初封長清在茶棚偶然發現了容謙,礙著燕凜在旁邊,容謙示意他不要相認,他也就沒敢吱聲。事後他自然是悄悄過來探望容謙。容謙輕描淡寫地交待了幾句別後之情,封長清察覺容謙身體不佳,當即力勸他回京去,就算不去見皇上,至少可以住在他的府上,讓他好延醫求藥,就近照顧。 容謙一口拒絕。開玩笑,住在皇帝的信臣紅人家裡,他的行跡能藏得了幾天啊。至於治病,既然連風勁節趕來施救,最後的成效也不過如此,別的大夫,難道還能強得過他那個「御醫」「神藥」去? 二人磨了一夜的嘴皮子,都有點心力交瘁,最後當然是封長清大敗而歸。說到底,封長清是怕逼得容謙再次離去,所以談判處於絕對下風。其實,容謙就是想走,以他的身體,又能走到哪裡去呢,更何況他根本就放不下心遠走。 封長清不但沒能勸服容謙去見燕凜,無法讓容謙隨他回府診治,甚至不能給容謙送任何醫藥或者是人參熊膽這樣的補品,因為容謙說人多口雜,而且他的身體虛不受補,不必浪費了。 自然,他也不能對燕凜露口風,平時無事也不能主動來見他。作為交換條件,容謙答應留在京郊,不離開,不玩失蹤,雖然不去見燕凜。但萬一燕國有變。燕凜有事,封長清還是可以來找他通氣拿主意。 自從那以後,封長清一直堅守著諾言,就算心中十分牽掛,也從不曾探望過容謙。偶爾從城外經過時,也只是遠遠張望,看著那當日的小小一片茶棚,發展成如今這一座竹樓,心中暗自佩服容相鬼才,賣茶水居然也和當宰相一樣成功。 當初。他臨告辭前,容謙也正式將青姑引見給了他。對青姑說,這是一位當官的朋友,對他則說,這是救他性命的義妹。 他說地極簡單,但封長清明白。他既然特意介紹,便是向他擺明了青姑地重要性。她是他的家人。和燕凜一樣,是他保護的對象。以後不管有什麼事,封長清若方便,都應該盡力關照。 因此,今天之事。他著實汗顏。 容謙先自微微一笑:「當時。你身邊還有什麼人?」 「無忌剛被召回來,正在我身邊,我讓他先回……。」話猶未盡。封長清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臉上一紅,怒喝道「無忌,你給我出來!」 窗戶被輕輕推開,一人輕巧無聲地閃進來,笑嘻嘻先自對容謙施了一禮,方才轉首對封長清道:「老兄,幾年不見,你功夫退步得真是厲害,我跟了你一路,你都沒發現,看看容相多高明,我才一潛近,他立時就察覺了。」 他腆著臉在這裡馬屁容謙,封長清則是板了臉惡狠狠瞪他。真要論功夫,他還在安無忌之上。但他是武將,練的是長刀橫槍,沙場血戰的本事,安無忌卻是干密探的,這潛蹤匿跡,跟蹤盯睄之道,他是不如他。 封長清也不是不清楚老朋友愛管閒事的毛病,只是這回安無忌調回來,是給他打下手,是他直屬的手下。他自己長年在軍伍之中,早就習慣了上下分明,令行禁止,從來沒想到,他這個上司發了命令,安無忌居然可以當作耳邊風。結果他一點防備都沒有,被安無忌以有心算無心,一直跟到了這裡來,這個臉,他可丟大了。 容謙笑道:「長清你為人端方,這些靈動詭計素來非你所長,一時計較不周,也是難免。無忌江湖習性重,這些年又一直在秦國獨當一面,萬事自己可以作主,既然已經發現了事有蹊蹺,他要還聽你的話乖乖迴避,他就不是安無忌了,只是……」 他凝視安無忌,笑道:「你現在已經回了京。這裡是天子腳下,你諸事也不可太過放肆。你與長清是好友,他自然不會計較,只是上至天子,下至重臣,誰也不會希望這掌握耳目之人,聰明用得不是地方。」 話雖溫和,安無忌卻也是心頭一凜,知道自己這次是造次了。若非封長清同他是好友,自己也算是容謙一手造就地人才,他發現了這麼大的秘密,不被殺人滅口就不錯了,以後想再被重用,更是難比登天。 他誠心誠意深深一揖,「容相,無忌受教了。」抬頭看到容謙形容憔悴,身體殘疾,心中大痛,臉上卻是不敢露出來,只得在那裡暗自咬牙。 容謙倒是渾不在意,笑道:「我這個樣子,你嚇著了也是應當,用不著硬裝出這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我的心臟堅強得很,你就是放聲大哭,也打擊不著我。」 這話說得安無忌哭笑不得,容謙逕自說下去:「我的事,你在外頭,想必也聽過許多傳言,其中不詳不實之處也不少。你要真是太好奇,就問長清吧,他有空時,自會對你解釋的。只是你一定要記住,這件事,絕對不可以洩露出去,更不可以告之陛下。」 安無忌立時道:「容相,恕無忌直言,陛下那邊說與不說,倒是無妨,只是容相地身體極之不妥,理應延醫治療,妥善調理,一直隱在這鄉村之間,只怕……」 容謙淡淡一笑,平和道:「我身體的事,我已經同長 。你有空自去找他問,我就不必重複了。我地決定,算再向你重複一次。」 他的笑容平靜溫和,語氣也甚是從容,然自有一種久居高位,一言九鼎,無可挽回的堅決。 安無忌沉默了一會,在他那始終溫和的目光下,終於漸漸低了頭,輕輕道:「是。」 容謙這才滿意地笑笑。懶懶問道:「無忌既然回來了。長清,他的職位會如何安排。」 封長清低聲道:「行人司目前由我暫時管理,只是,我地性情,實在不適合做這些事,所以才向陛下請旨,調無忌回來。今日宮中若無變故,陛下就會提及,以後這行人司,就交由無忌和史靖園協同管理了。」 容謙點了點頭。安無忌是掌管情報地大行家。理當重用。只是君主馭臣,自然不能把耳目全交給一個並不熟悉地臣子,把最信任而又辦事穩妥的史靖園安插過來,做個大方向地領導,確是極妥當的。這個安排,燕凜即能放心。安無忌也能免除嫌疑,是最長久的保全之道。 安無忌也自微笑:「想必是史世子為正。我為副了。」 「史世子手上也兼著好幾個差事,在行人司只是掛個名,必然會萬事倚重你,你們共事之後就會知道,他絕對不難相處。」封長清說得很含蘊。但安無忌也聽得明白。史靖園就是名義上掛著正職,當個蓋章和簽字的工具罷了,行人司真正的大權自然還是握在他手中。 當然。做為燕凜最信任的好友,此人的精明能幹,也是絕不可輕視的。他不干涉過多,不代表在必要時,他不能徹查過問,這其中地分寸,就看自己這個名義上的二號人物如何把握了。 容謙笑道:「無忌,恭喜高昇啊。新官上任三把火,眼前這樁差事,正是你顯本事的時候,我就等著看你如何大顯神通,查出幕後主使吧。」 安無忌見他落到如此地步,還有閒情來取笑自己,也只得苦笑罷了。 封長清卻是皺眉道:「所有線索如今都斷在那個牢裡的笨蛋身上。這人也真是膽大包天,接了一個陌生人的銀票,就敢把這消息往宮裡捅,對那人,他卻是一問三不知,就連長相,也說得顛三倒四,真是……」 容謙一笑。做暗探的人,相貌想必是沒有什麼明顯特徵地。要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人,在驚慌失措中,還能準確地描述出來,地確是難度太大。 他忽然提高聲音喊:「青兒!」 青姑在外頭應聲就進了來,雖然發現廳裡多了個人,卻也只看了安無忌一眼,就立時走到容謙身邊,低聲喊:「容大哥!」 安無忌目射奇光,死死盯牢了青姑。 他第一眼看見的可不是青姑臉上的那塊青斑,也不是她微的腿腳,而是她對容謙的態度。久做密探地人,察顏觀色判斷分析地本事自是高強。那女子一進來,明明白白,眼中心裡便只有一個容謙。這樣自自然然走過去,自自然然地呼喚,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眼神,並沒有任何刻意親近地表示,然而,最親近深刻的關係,卻已經在不自覺中表現出來了。 安無忌心裡略微有點不是滋味。容相溫厚大度,待屬下總是十分關愛,然而骨子裡不多不少,始終是有那麼點淡淡的疏離。除了許多年之前,他曾經偶爾在相府看到他對那個少年帝王笑得異樣溫柔的外,青姑是他生平所見,第二個,可以真正同容謙親近的人。 這女人有什麼出奇之處?值得容相如此關懷? 容謙自是懶得去理旁人的眼神,只笑問青姑:「青兒,茶樓有一個叫王達的老客人,在城裡開一個水果鋪子,經常親自出城來去農家收果子,每回都會在你那兒坐一會,喝幾口茶,這人你有印象嗎?」 青姑點點頭:「我記得他,以前擺茶攤時,他就常來光顧,後來起了茶樓,反來得少了,聽說是喜歡上了賭錢,所以鋪子裡的生意都顧不上了。不過前些天他倒是來過一次。」 青姑絕不是聰明伶俐的人,但她好就好在,心思簡單,性情淳厚,只要一門心思做一件事,就必然無比專心。她即立了心要把茶樓建好,自是十分上心,十分用功。所有來過兩三次的老客人,姓名身份愛好她一定努力記得牢牢的,而第一次來的客人,她也會有印象,因為新客她通常都會親自上去招待,盡量讓客人覺得滿意,以便拉到回頭客。 「他最後一次來茶樓,是八天前。當時有個人和他同坐在一張桌說了很久的話。你可有印象?」 青姑點頭。「我記得,那是個生面孔,新客人,所以特意上前去招呼,不過他們好像在專心說話,沒怎麼理會我,我就走開了。」 封長清立時問:「他們說什麼?」 「我就聽著那人說,他來自秦國,為了向人報喪來燕國的,後來我靠近過去。他就不說了,給了我點賞錢,讓我不用特意伺候他,我就走開了。」 安無忌沉聲問:「姑娘可記得他的長相。」 青姑又點頭,為了對回頭客做出應有地熱情反應,第一次見地新面孔。她都刻意牢記一段時間,生怕第二次了來她認不出。 容謙一笑:「青兒。你替我備筆墨過來。」 點頭,也不多問,很快拿了筆墨過來。替他鋪平了紙研墨。 以前她雖是個大字不識的村女,但跟著容大哥久了。這些看似風雅的活計。多少也懂了些,只是手腳始終笨拙,怎麼也做不出優雅的姿態來。 容謙提筆笑道:「你先告訴我。他的臉型如何……」 「他啊……」青姑認真地回憶起來。 封長清和安無忌目瞪口呆地看著二人一個說,一個畫。即震驚於容謙這奇特的描畫復原方式,也驚訝於青姑神奇的記憶力。 容謙差不多畫完了人像,指予青姑看。 青姑立時點頭,很是佩服地說:「容大哥,你畫得真好。」 她自然是不會明白,這種還原被追查者容貌的方法在此時是怎樣的創舉,只是覺得,容大哥把人的臉畫得這麼像,真是了不起。 容謙對封長清道:「你拿這畫圖去牢裡,讓那人認一下,若是無差錯,就多畫幾份,讓下屬暗暗查訪,也不用找別處。我看此人即施下此計,不確定成功,應該不會遠離地。而要確定成功,一是打探宮中消息,二是,悄悄監視王達。他在宮中想必沒什麼耳目,否則不必去繞個大彎,找王達傳遞消息,所以,他應該會藏身在離王達不遠處,只要一發現,有官府捉人,就該猜知,必是計成事發了。」 封長清心悅誠服:「我即刻就去安排。」 事急如火,他轉身要走,安無忌腳下卻絲毫不動,眼睛只在容謙同青姑之間轉來轉去,眼神中頗有幾分哀怨:「剛才那個法子,容……」當著青姑,他不敢叫容相,敢緊把後一個字給嚥下去:「你從來沒有教過我!」 不公平啊!他也算容相半個弟子,當暗探的本事幾乎都是容謙教的,這種技巧對於追查有多麼大的幫助?可是,容相居然從沒有教導過他這一招。 不甘心啊!這個女人何德何能?長得不怎麼樣,走路還,明明又不會武功。可是容相將她教導到可以應付十幾個大內侍衛的圍攻,這樣的巧妙方法,容相也不避她! 容謙也不覺苦笑,這種技巧在這個時代還沒有被發明出來,超出時代地東西,照小樓的規則,是不該由他們來主導地。 「我有我的原因,不便教你們,但這也不算特別難,你即看到了其中巧妙,再找出色的畫工,好好琢磨一下,想必能很快創出一套最適合你們的方法吧。」 安無忌點點頭,目光又在青姑身上略做停留,這才一笑道:「好,那我先去辦事了。」 事不宜遲,那個隱在暗處的人,一旦察覺事成,極可能盡快脫身而走。雖說他心中仍有疑問重重,但是實在不敢耽誤,只得先自轉頭跟封長清一起去了。 容謙看安無忌地眼神,就知道這小子怕是心理不平衡了。他既然旁觀了茶樓那一戰,哪裡可能看不出青姑身有絕世內力。這樣地人物,如果還能認真學習招式和搏擊技巧,轉眼就是一頂尖高手。如果青姑是個絕世美女也還罷了,偏偏她又醜又殘,那他教了青姑卻並不教他,他能不埋怨他偏心麼。 捫心自問,容謙悄悄把他們幾個同學研製出來的天下第一內功教給青姑,的確是偏心偏到家了。但青姑能練得這麼好,卻是青姑自己地本事。 這內功本來是為阿漢量身訂做的,越是心思純摯,心無旁騖之人,練起來效果最好,他們幾個同學,方輕塵整天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當然練得最糟糕,他自己成天要為整個國家和一個彆扭小孩操心來操心去,成就當然也不怎麼樣。風勁節為人灑脫,比他們兩個要好一些,但練得最好的卻是整天睡大覺啥也不管的阿漢。 象安無忌這種當密探出身,永遠防這防那,看誰都要分析研究一番的人,要練這種功夫,走火入魔卻也說不定了。 偏偏青姑也是出奇地心思單純,練這功夫,最為合適。短短一年之間,如果純比內力的話,已經可以打敗頂尖高手了。雖說不諳招式,只憑著眼明手快,反應比高手都要快上一籌,如果膽子再大些,經驗再多些,就算和一流高手打架,也很難吃虧的。 想到這老實丫頭如今的成就,容謙自己這個當師父的還是蠻有成就感的,笑著沖青姑招手,讓她湊到眼前來,輕聲問:「青兒,今天那些官差有嚇著你了嗎?你手下那些夥計可有胡說八道埋怨你的?」 青姑吶吶地說:「沒有!」 容謙挑高眉看她:「沒有?」 青姑在容謙的面前,哪裡能面不改色把謊圓好,愣了一會兒,終於低下頭,輕聲道:「容大哥,我真的嚇壞了,那麼多人拿著刀砍我,其他人也一直罵我是掃把星。」 容謙摸著下巴,冷笑兩聲。很好,很好,封長清帶的好手下,當差久了,辦事的本領不見長進,欺負老百姓一個比一個出色,這筆帳咱們慢慢算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八章 - 莫名其妙 謙摸著下巴,冷笑兩聲。很好,很好,封長清帶的好久了,辦事的本領不見長進,欺負老百姓一個比一個出色,這筆帳咱們慢慢算吧。 正快馬加鞭往城裡趕的封長清忽然背上一陣發寒,有些驚疑地回頭看了一眼。 「怎麼了?」安無忌隨口問。 封長清苦笑:「這回得罪了青姑娘,還不知道容相打算怎麼同我算帳。」 「不就是個誤會嗎?容相素來寬宏……」 封長清心裡說,寬宏當然是寬宏,可他護短的時候你沒看見啊!想起當初那個在刑場謀反的淳於化,被他拍得全身找不出一根沒碎的骨頭,整個成了一根人形麵條。封長清打了個哆嗦,哀歎道:「青姑娘對他有恩,與他曾相依為命,是他極看重的人,自是容不得她受委屈。」 說起青姑,安無忌興趣高漲:「那個青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她和容相之間……」 封長清白他一眼:「先把眼前的事辦好,咱們再慢慢細說吧。」 安無忌只得暫且按捺心情,同他急馳回城。 兩人先去牢中,找那被押著等死的王達,證實了畫像的準確性,然後緊急召了大內侍衛和行人司中出色能幹的人物,照著圖,對所有可以及時注意到王達家中或鋪中變故的人進行查找篩選。 沒有等多久,便傳來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好消息是。經暗中追索調查,終於發現。畫像中的人,應該就住在離王達家只隔了三條大街地一處巷子口。那人姓趙名華,是個書生,幾年前上京趕考不中,無顏返鄉,所以一直在京城住下。平時靠教書換幾個束修為生。 而壞消息則是。半個時辰前,這趙華所住的房子,忽然間著火了,因是白天,街市來往人多,眾人反應快捷,及時擔水撲滅,火勢沒有漫延,但房子終是燒燬大半,在廢墟中。人們發現了燒得面目全非地屍體。 面對火場殘屍,安無忌冷笑一聲。安排大量的人手,去四下查問百姓。無論是熟識趙華的鄰居,還是只同他見過一面,或是偶爾說一過句話的路人,一個也不放過。從趙華此人從哪裡來,平時的性情為人。生活習慣如何,甚至他吃一碗飯要用多長時間,一天去幾次茅房他都要求手下詳細記錄。而他自己則撐著疲倦的身體,在火場中,細細翻找所有焦灰中地殘餘物品,不厭其煩,不嫌髒骯,一件件分類保存。 最後,一邊仔細觀察證物,一邊講手下人報告上來的那些堆積如山的資料一一翻閱。綜合分析。 沒有什麼人是真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再出色的探子,再能掩飾自己的暗樁。都不可能完全一筆抹殺自己的過去。幾十年生長所適應的一方山水,一地習俗,所受的教育,所持的想法,家鄉地方言,菜餚,特色,隱隱約約,總會露出一些行跡來。 也許是腰帶上玉珮的顏色,也許是說標準官話時候偶爾帶出地一個尾音,也許是偶然哼出的一句自己也不曾查覺的家鄉調子,也許是平時吃飯吃菜時,味道上一點小小的偏好……這些差異往往微小到平時他自己和別人都查覺不到,但是一旦匯總在了高手面前,分析推斷過,一切便無所遁形。 如果沒有安無忌,封長清只能束手無策,去向燕凜請罪了。不過在安無忌一頭扎進去做分析研究時,他也沒有閒著。他以捉賊為名,禁閉四門,封鎖街道。四下差人尋找著那個可能正暗中逃竄的趙華。 然而,畢竟是京城重地,這樣的禁閉和封鎖不可能持久。三尋不獲,也就只得放棄了。從這一場及時地大火就可以看出,對方的佈局何等巧妙慎密,只怕早就暗中提前準備好了退路,只要一確定宮中事成,立時悄然遁去。他們的反應慢了一拍,由明尋暗,失敗已經是正常,若是湊巧成功了,反倒是天大的運氣。 封長清心頭忐忑不安,親到宮中來請罪。 「楚國,你認為那個收買王達的人來自楚國?」燕凜沉聲問:「既然那人已經一把火燒掉一切,你又是如何確定他是楚國人?」 封長清為人自然不肯奪了安無忌的功勞,連忙自承無能,又狠狠為安無忌美言了幾句。 燕凜只是一笑:「那趙華想必也不過是個區區小卒。現在他既然已經放棄身份潛逃,在你們的追緝之下,他能再回京城興風作浪的機會微乎其微。這等無礙大局之事,也不必多做追索了。知道了他是楚人……」他微微蹙眉,終於是痛苦地決斷道:「也就夠了。」 封長清低頭不語。燕凜在煩惱那幕後之人的目的,他自己也已經同安無忌關起門,分析過老半天了,卻實在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件事,明明同那人都沒有半點利害關係。 如今楚國掌權地雖然表面上是秦旭飛,但他絕對沒有能力調動楚國暗探,那唯一有可能的幕後黑手,就只有方輕塵了。可是楚國亂後初定,內患重重,這人怎麼會有力氣有閒心,不遠千里,跑來算計一個甚至與楚國並不接壤地國家? 當年方輕塵得勢之時,也曾下過苦功建立情報組織。只是他掌權的時間遠不如容謙長久,所以他的情報網,直到他被囚困之時,也沒有象燕國的行人司這樣龐大嚴密。況且這數年大家都以為他金殿剖心而死,楚國大亂,沒有哪方勢力可能顧得上接管他留下的情報網。幾年下來,這張網不但是癱瘓而已,那些隱匿下來的骨幹人物,恐怕早就各奔西東。另謀前程了。 方輕塵重歸才多久?就算是他察覺到了卓凌雲等人的情報搞得非常糟糕,所以復又用 以前地密諜舊部。這麼短的時間,成效也必定有限。缺地時候,他還會犧牲掉一個已經隱伏燕國多年的探子的明面身份,費這麼大心思,只為了告訴燕國皇后,她娘死了?? 哪個英明的皇帝會為了替個未曾謀面的外國岳母報仇。來大興兵戈?戰爭無論口號為何,罪狀為何,都不過是向天下交待的虛文罷了。從國家利益來說,燕國根本不可能去攻打秦國。如果說方輕塵不是想挑拔燕國對秦國出兵,那麼,他付出這麼大地代價,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君臣對望,兩人一起頭痛。猜不透的局,才是最讓人警惕最讓人放不下的局。但是不放下來,又能怎麼樣? 如果容相在此。必是能看破這個玄虛的吧,如果他還在。必然不會似我這般,愚魯短見吧…… 「陛下,皇后娘娘的鳳體,是否已有好轉。」封長清關切的詢問,將燕凜飄忽的思緒生生拉了回來。他神色如常道:「皇后醒後服了太醫寧神調息的藥,已經好了些。只是她一直抓著朕追問那傳言是不是真的。朕……」他輕輕歎息:「朕不忍心騙她。」 到了這種地步。這件事情,哪裡還瞞得住。樂昌哭倒在他懷中,幾次暈厥,幾次復甦,而他,什麼勸慰的話也說不出,只是一直抱著那個失去了母親地孩子,讓她的淚水一次次濕透他地龍袍。 封長清看著燕凜略有傷懷的表情,知他是在為樂昌難過,略一猶疑。還是咬咬牙,說了一句煞風景的話:「陛下。皇后在宮中甚為孤單,是否要請些年長的命婦前來陪伴。」 這話說得委婉,潛在的意思卻是冰涼。所謂年長的命婦,並不是隨便在外頭挑幾個誥命,倒是宮中那些經過歷代宮爭,心思細密地太妃或有著較高品級,見多宮中舊事的宮女。她們可以去教導樂昌,什麼是皇宮中的生存之道。 樂昌太小,太稚嫩。她一直是在秦宮中無人注意的角落中存活下來,也因此遠離了那些勾心鬥角,保有了少女的純潔和天真。然而,這深宮裡,最容不得的,也就是純潔和天真。 一個稍有經驗,懂得宮中規則,知道應付大小變故的皇后,絕不會在聽到幾個粗使宮女的私語後就暈倒過去,一個明白深宮存活之道的皇后,也絕不會因為個人的悲痛,就那樣完全不顧規矩禮法地肆意痛哭。 只念故秦,輕忽新燕。只知有母,不知有夫。如果宮中不是她年齡幼小,如果不是燕凜還沒有其他嬪妃,如果不是今天燕凜護住了她,這樣地罪名,已經可以引來鋪天蓋地的詰難。這一次燕凜護住了她,下一次,再下一次呢?這樣地女人,如何母儀天下?如何協助燕凜打理後宮? 再不教導她,將來,她肯定會吃更大的虧,會成為更多人利用傷害的靶子。 燕凜默然不語。他明白,對樂昌的教導,是必須的。可是,他能像容相當年逼迫他一樣,去逼迫年幼的樂昌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讓她再不敢放肆地笑,再不敢任意地哭嗎?要她在夫妻之間,也端起小心謹慎,察顏觀色那一套,一重重規則禮法下真情不再,只掌握權謀之道和馭人之術嗎。 容相,當年,你是用什麼心情,逼著我一點點長大的。看著那個越來越像一個皇帝的我,你會不會也偶爾懷念一下,多年前,那個可以在你懷裡說說笑笑,無所顧忌的孩子。 「陛下,這是為了保護皇后!」封長清沉聲說。 「皇后的安全,我來保護。」 封長清以沉默表示著他的反對。他如何不知道主君的心結,但燕凜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和他並肩作戰的皇后,而不是一個會成為他包袱的女孩。為了得到諸國的認可,燕凜已經娶了秦國公主,那麼為了迅速穩定國內的局勢,安定權臣和地方藩鎮的心,他也勢必不能拒絕納權門貴女為妃。那時候……後宮風雲必起,難道燕凜在外面打拼的同時,還能總是一隻眼睛看著宮內,時刻保護樂昌這個流落異國的孤女。 「你……你給朕一點時間。」 燕凜的聲音裡難得露出了軟弱。這個權握天下,親主朝政,在臣子面前總似乎是剛強有為的君主,骨子裡,仍然還是和許多年前一樣,是那個大事小事都只會大叫著依賴容相的孩子。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任性,可是,他又怎能現在就去逼迫樂昌放棄最後一點天真。 容相!你告訴過我,君主不能無權謀,卻不可只有權謀。你要我愛護我的家國,我的百姓,我身邊的所有人。我……我想聽你的話,我想要護住樂昌,護住我的妻子。可是,我……我無能。我不知道,不靠權謀,我能怎樣安定自己的後宮。我不夠堅強,我恐怕最終無法允許自己的妻子,保有最後一絲真性情。 容相,這麼多年,政務軍務國家大事宗室紛爭,你一手撫平,你是怎麼做到的?你怎麼能即施權謀,又不失本心? 容相,我這個學生其實真的很笨。我……我還沒有學好,我還沒有學會。如果你知道……你……你會不會生氣得跑回來,繼續來教導我? 容相,我……我很想念你…… 當封長清入宮覲見燕凜時,安無忌也正帶著他最後的推斷,去拜訪容謙。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五十九章 - 火花四濺 「原來是楚國!」 聽了安無忌的匯報,容謙淡淡一笑,忽然說了句同這件大事毫無關係的話:「你替我去茶樓把青姑叫來一下,我有話說。」 安無忌愣了一下,卻不敢遲疑,只點了點頭,立刻起身去了。 這邊人一走,那邊容謙那笑得雲淡風輕溫和如春風的臉就立時陰沉了下來,他隨手一拂,桌上的杯子跌到地上,摔個粉碎。 他渾若不覺,咬著牙閉了眼在腦海深處大喊:「張敏欣,張敏欣!我知道你在看著,你給我出來!快出來!我要你立刻幫我接通輕塵那個混蛋!」 小樓的規則所有的通訊都只能由小樓一方主動發起,然而,他這樣漫無目的地用精神力肆意亂喊,還真是很快把人給喊出來了。 「我說小容,求人幫忙不知道客氣些嗎?雖說我一向最樂於助人最有同學愛,你最起碼也該說聲請,然後問問小樓和輕塵本月的溝通時間有沒有滿啊。」 「你少跟我囉嗦,我管他有沒有滿,反正我現在要立刻和他通訊。我是個犯規受罰的人,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我還怕什麼?大不了再多記幾條過,多挨幾樣罰,張敏欣,你不幫忙就試試看……」 張敏欣那邊沉默了一刻。一向好說話的小容,怎麼會忽然間變得這麼凶狠這樣瘋狂?老實人發火是很可怕的,她可是已經通過論文,畢業在即。幸福光明的生活就在眼前地好學生呢,可不能為著意氣之爭。讓這種大過小過記一身的傢伙拖累,對吧。 很快,在那幽深無垠地精神回路中,容謙和方輕塵的通訊被打開了。 小樓主控室內,以張敏欣為首,幾個同學全湊到一塊。目不轉睛地盯著顯示屏。 容大聖人難得發火一次,這麼有趣的戲文,真是不看白不看啊。 虧得方輕塵明知暴風雨即將降臨,還能無比輕鬆地打招呼:「小容啊,抱歉抱歉。都是我不好,明知你一直在等我,我卻總是忙得抽不開身,扔你一個人在燕國受苦。居然還要你來聯繫我。」 小樓一干人等個個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臉皮得厚到什麼程度,才能在暗中給別人捅完刀子後再熱熱絡絡說這麼一番話啊。聽了這話,容謙要還不發怒。那他就不是君子也不是聖人,該改叫佛爺了。 小容果然更加暴跳如雷:「你少在這裡胡說八道!你明明知道我找你不是為這個!」 「不是為這個?那是為了什麼呢小容。你就別嘴硬了。我知道你身體不好。在民間過得也苦,你就承認自己受不了,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何必死撐呢?我這次出來,主要就是為了幫你和阿漢,捎帶著再替我上回的事收收爛攤子。雖說阿漢現在整天睡覺。不用我幫忙了,但你這位老同學,我是絕不會丟下不管地,這一點你完全可以放心。」 這話說得真是親親熱熱,若是雙方坐在一起交談,完全可以想像方輕塵拍著胸脯,大義凜然一諾千金的樣子。 容謙怒極咬牙:「你少給我東拉西扯,我問你,你在算計燕凜什麼?」 方輕塵的聲音驚訝至極,任何人都聽不出一絲破綻:「關燕凜什麼事了?我跟他隔著十萬八千里。楚國和燕國也不相連。我算計他做什麼?」 「派人把皇后生母之死的真相捅給皇后知道,這件事情你別說不是你做的!」 「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呢?我管這種閒事做什麼?我派的人?哪個是我派的人。我什麼時候派的人,你給我拿出證據來,空口白牙的,你想冤枉我,沒門!」方輕塵眼也不眨一下,一賴到底。 容謙氣結。 方輕塵忽然咦了一聲,用驚異的語調問:「對了,你不是整天都罵那混小子這不好,那不對嗎,一提他就恨得牙癢癢,沒日沒夜地後悔不該為救他把自己葬送了嗎?你不是老早就發誓,再不管他地閒事,現在只想好好過日子,只等到回小樓的那一天嗎?你不是很哲學地發表感慨說啥,昨日之日不可留嗎?你不是指天誓日地說,過去地自己已經死了,以後要過全新的生活嗎?怎麼莫名其妙,又跟我扯上燕凜了,別說我沒招惹他,我就算是真的招惹他了,這閒事,你也沒必要過問啊!」 容謙所有的風度一概丟到爪哇國,咬牙切齒用警告的聲音喊:「方!輕!塵!」 方輕塵輕聲笑了起來:「好了好了,不和你胡鬧了。我知道你是左等我不來,右等我不來,又不好意思催,在那拐彎抹腳地提醒我呢。好好好,我這邊的事也告一段落了,楚國暫時也沒什麼事需要我了,我隨便交待一下,就動身來找你。只要把你送回小樓,什麼病都能治好了,就算你在受罰不能脫離肉身,你總是可以有個活蹦亂跳地身體用。」 容謙想也不想,立時喝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不會回小樓,我是警告你,別去碰燕凜!」 方輕塵當即大喊:「色女啊,喂喂喂,還有旁邊看熱鬧的幾位啊,你們都聽見了,可要給我做證啊。不是我不去幫他,是他自己不想回去,所以我現在不過去,可是怪不得我的了!」 小樓深處,眾人皆笑。 明明是小容找方輕塵興師問罪,怎麼一轉眼,變成方輕塵輕輕鬆鬆,甩掉了身上一大責任,小容則莫名其妙地放棄了再不管紅塵諸事,只想回小樓治好身體過完五十年的原本打算。真個一念即生,煩惱無窮,他這一捲進去,只怕是五十年不滿,不得超脫了。 小容是君子,方輕塵卻是個無賴,君子碰上無賴,吃虧的,果然永遠是君子。 吳宇輕聲歎氣:「方輕塵這傢伙,閒著沒事,這不是陷害同學嗎?他也太狠了點吧,小容的身體這麼糟糕,還要逼得人家在塵世打滾五十年,這心腸真是大大地壞了。」 張敏欣瞇著眼,搖頭:「難說。小容就算真回了小樓,治好了身體,但是再不能回歸人間,一直只能坐看著燕凜青姑他們的命運輪轉,不能介入,不能相助,你覺得就他那個雞婆性子,人回了小樓,就真能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從此輕鬆高興了?」 張敏欣很奸詐地笑:「我們是天天看著,當然明白小容為了青姑,早就有心不回來了。可是輕塵他的耳目不靈通,這件事情他不知道,所以這次才會藉機逼小容。其實,不管他是好意還是惡意,反正小容的心意早就是那樣,也沒害他什麼。」 「但和青姑安安心心隱居,在平靜地生活裡相依為命,跟整天替小皇帝提心吊膽,操心勞神,暗中保護,這完全是兩回事吧。」吳宇笑道:「輕塵做事總是想當然,完全不顧慮人家的感受,就算他是好意,大部份人怕也只敢敬謝不敏。」 大家聞言都是一笑,仍舊注目看著屏幕。 容謙也是聰明之人,心思一動,已隱隱把握到方輕塵一點心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輕塵,我不管你搞什麼玄虛,反正你給我記住了,別碰燕凜,永遠不要去算計他。」 方輕塵也是哈哈一笑:「我就是算計他了又怎麼樣?」 「我不會坐視一切發生,我不會放過你。我會與你為敵。」容謙知道,這也許就是方輕塵想要地答案,但他卻仍然直言不諱。 「好啊,我看你能做出什麼事來,我看看你怎麼不放過我,大不了咱們再戰三百合,誰怕誰啊,你的死靈法師哪次贏過我的聖騎士?」方輕塵答得輕描淡寫,容謙卻是為之氣結,終於忍不住沉聲道:「輕塵!不管你是善意還是惡意,你能不能別總用輕忽的姿態去試圖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一次教訓,又一次,你還學不乖嗎?難道說,目睹了別人的瘋狂和痛苦,你就一點也不後悔嗎?」 方輕塵的聲音終於冷了下來:「你在說些什麼?」 「我在說什麼,你比誰都清楚。輕塵,你的一切謀算,的確是因為對我的善意,對我的關懷。但就算是好意,你這樣的謀劃也是讓人難以接受,更難以感激。輕塵,你思謀之心太重,得失之念太深,你這樣,一日不放下,一日就不得解脫!」 容謙平靜了一下心緒,以手扶額,歎氣道:「現在你明明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又何必再管旁人的閒事。你太喜歡謀算別人,無論是你的朋友,親人,下屬,還是愛人,都一樣。然而將心比心,誰會願意被人謀算?輕塵,你這老毛病不改,就算有朝一日,楚若鴻醒過來,又怎麼樣?你得到了的,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容謙!」方輕塵已經不再叫他「小容」了。「我的事,不勞你過問,我這種魔鬼,也無需你這種聖人來感化。」 方輕塵冰冷的聲音,換來容謙微微一笑:「同理,我的事,也不勞你過問,我的人生,也用不著你來代我下決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章 - 半斤八兩 容謙!我的事,不勞你過問,我這種魔鬼,也無需你方輕塵冰冷的聲音,換來容謙微微一笑:「同理,我的事,也不勞你過問,我的人生,也用不著你來替我下決定。」 腦海深處忽然寂如死水,所有的思維呼喚放出去,都只能碰到冰冷的壁壘。 方輕塵一怒之下,招呼也不打,便單方面中斷了這次的聯繫。 容謙苦笑了。說輕塵,他自己又能好到哪裡去。一個用無賴手段面對質問,一個用揭人瘡疤來挽回劣勢。輕塵是利用燕凜來刺激他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意,而他又何嘗不是想用楚若鴻來提醒輕塵的錯誤。 都是為了對方好,但又都不願意接受對方的好意,也沒管對方願意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好意。他們兩個,實在是半斤八兩。 伸手撫著隱隱作疼的額頭,他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甘寧殿外,御花園中。一棵大樹,根深葉茂。 枝葉深處,方輕塵神色冰冷。 楚若鴻沒有再見過他,並不等於他就沒有再見過楚若鴻。他總是忍不住會悄悄地來,忍不住會悄悄看他兩三眼,又忍不住會悄無聲息地離去。 皇宮中他可以自由出入,楚人和秦人都不敢窺探他的行蹤。他自己輕功和隱匿之術又高明,所以,竟然是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對楚若鴻是在這樣默默地關注。 就連趙忘塵。也不知情。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樹影婆娑。 趙忘塵小心地引領著因著長時間接觸。對他漸漸不再排斥的楚若鴻,走出殿宇來曬太陽。 李得意等幾個大太監也樂呵呵跟在旁邊服侍。 方輕塵不喜歡有太多人目睹楚若鴻地瘋顛之狀,一早就下過令,楚若鴻身邊貼身服侍的人不用多,其他負責灑掃地宮人無招呼不必接近他。 所以,一見太上皇到園子裡來。園林中的宮人早就散得盡了。 偌大的花園內,連楚若鴻在內,也不過六個人。 人去鳥歸。寂靜中,是颯颯的風聲,是盛開的鮮花有些乾燥的香氣,是鳥蟲婉轉地啼鳴,還有……一個瘋子偶爾的一聲笑。 就算楚若鴻處於瘋顛之中,暖暖的陽光曬在身上,也有舒服的感覺,身邊拂過的清風都帶著花草的清香。他抱著白骨,自然也是高興的。 而方輕塵。就在一邊靜靜地看。看他對身邊所有人露出傻傻的笑。 這次,因為小樓的通訊忽然接了進來,所以他不能動,不能走。 「輕塵,你玩什麼不好,偏要玩小容養的那個死小孩?小容就算是只笨笨地老母雞。護著小雞來,那凶悍樣子也是能跟老鷹拚命的,你這不是找麻煩嗎?」張敏欣似笑非笑地聲音響起來。 方輕塵能切斷和小容的聯絡,卻不能中斷和小樓的聯絡。他心裡正不痛快,聞言冷笑一聲:「小容不是不管那小子的事了嗎?」 「這話三歲小孩都不信,你會真的信?喂,你到底搞什麼鬼?」 方輕塵哼了一聲,懶得理會。抱歉,他既然不痛快,誰也別想痛快。憑什麼他在這裡愣愣看著那人的瘋狂束手無策。小容就可以安安心心享受太平,高高興興看著自己教成材地孩子當一代英主。 他是故意要裝無賴氣到小容火冒三丈。但是,他一點也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緒。 冷眼看著樹下那瘋顛卻不自知瘋顛的人,看著他茫然無覺地笑,看著周圍曲意安撫他的人,同他說著那些他聽不懂也不會明白的話,看著那些人臉上堆著絕對不是出自真心的笑容,聽著小容暴跳如雷的指責,他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緒。 不,他絕對不是控制不了。他只是不打算控制這一腔邪火。 他絕對不是控制不了。 ———————————————————— 「容大哥,你怎麼了?」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卻是青姑聽了安無忌的招喚,連忙從茶樓趕回來,一進門就看見容謙撫著頭,無力地靠坐在椅子上,嚇得心中狂跳,飛奔過來。 容謙忙放下手,笑道:「沒事,我只是在專心想著我們把茶樓做大地事,有些入神了。」 青姑不解地望著他:「做大?」 「是啊,把那個茶樓擴建,蓋個大大的遊樂城什麼地,不用豪華,越是簡樸有農家風味越好。就找農家女兒,花衣布裙地來接待客人,上農家茶,做農家菜,組織大家做農家活。城裡那些有錢多得沒處扔的傢伙,山珍海味吃多了,綾羅綢緞穿多了。自會花錢來吃咱們的粗茶淡飯,花錢求我們帶他去種地擔水。在城裡也同時開一間茶樓,達官貴人也好,販夫走卒也罷,都是咱們的客 以後生意做大了啊,再推廣開來,目標是讓全燕甚至咱們的生意,等到你富可敵國時,讓這四鄉八鎮不長眼的男人們一個個悔斷腸吧。」容謙越想越是快活,不覺眉開眼笑。 青姑聽得兩眼發直,很多話完全聽不懂,只隱約明白,是要把生意擴大,大大鬧騰一番:「這個,我們……好像……沒那麼多錢……」 容謙微微一笑:「封大人的手下欺負了你,總該給點壓驚費吧。」 青姑還在暈頭轉向中,安無忌悄悄在後頭替封長清倒歎一口冷氣,照容相這種宏大的設想,可憐的老封啊……你的積蓄啊……準備打水漂吧。容相護短果然護得厲害,這壓驚費收得可是…… 「可……可是……」青姑可了半天,沒可是出什麼來。容謙已是理所當然地對安無忌道:「安大人,封統領是當朝紅人,手握重權,偶爾放個風聲出去,就說我們家跟他有點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想來京城各大衙門都不至於來為難吧,上回發生的誤會,總不會再來一次吧?」 「不會不會,」安無忌一迭聲地喊,這種誤會要再來幾次,就算封長清改行當貪官,也賠不起壓驚費了。 只是,容相這到底是要幹什麼?他又不缺錢,把事業做大了,耳目是靈通了,可是眾人矚目之下,他被人發現的可能也跟著大了啊。 他心中疑惑,容謙卻只是微笑,並不解答。 他終是個俗人。 繁塵世,從來能入而不能出。既然已經脫不開身,與其硬逼著自己裝個清心寡慾,不問世事的隱士,還不若重新一頭扎入這紅塵之中罷了。 能不被那人發現,能不需要他站出來,當然最好。但若是真的被找到了,若是真的他還能幫到他,他又何必非要苦苦躲避。 既然仍想要幫助他,既然仍想要替他看住這大好河山,總要把根扎得深一些,總要把影響放得遠一些,總要,盡力讓自己能做更多的事吧…… 安無忌遲疑了一會才問:「容先生何以忽生此念,剛才我請教的事……」 容謙微笑道:「剛才那事我想過了,不要問我是如何確定的,我就是可以確定,對方應該並無惡意。此事不必再多費功夫了。至於我為何會生此念?呵呵,不過是忽發奇想罷了。」 安無忌可以確定,他這忽發奇想,必然和這件事有牽連,但到底牽連在何處,卻是萬分難解的。對方並無惡意?容相到底是如何確知的呢? 看著安無忌略有迷茫的神色,容謙只是輕輕一歎。 當然沒有惡意,方輕塵最多只是有點惡趣味。明擺著是不甘心他的同學為人做出這麼大犧牲之後,那人卻全不知情。 昨日之日不可留,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地離去,放不下那個心心唸唸從來不曾忘卻的孩子。這一點,方輕塵比他自己看得更清楚。 方輕塵只是惡毒陰險,特別喜歡看那些塵世間的倒霉蛋,在他的設計之下,醒悟自己的錯誤,然後痛不欲生,懊惱無比。 不願意他的朋友,在付出許多之後,自欺欺人地說一聲,什麼都結束了,然後安心地等著被他接回小樓去治好身體,然後在剩下的五十年裡,只能通過屏幕去看那曾時刻放在心頭的人。 他只不過是要逼得他在衝動之際,說出深思熟慮後絕不會說的話,逼著他做出一個選擇,然後再無反悔的可能。 接著,他就只需要袖手等著看熱鬧罷了。 只要發展下去,遲早總有那麼一天,他將避無可避地站在燕凜面前,那個……那個驕傲倔強的孩子,親眼看到他的憔悴和殘疾,會有怎樣的傷痛和悔恨? 這就是方輕塵要看的! 容謙磨了磨牙,即使知道方輕塵是替他不平,他依然沒法感激這個處處使用陰謀詭計的混蛋。 媽的,這個傢伙,居然還敢不認賬。既然是他楚國的密探,怎麼會特意在他的茶樓找對象接頭,這不是平白留給破綻給自己嗎?他分明就是要他知情,要他介入,要他為燕凜暴跳如雷! 可恨,就算他能未卜先知,也躲不過被輕塵算計。因為他如果不應下來,輕塵真的會毫不客氣地繼續算計利用燕凜。他怎麼敢不留下來?怎麼敢不繼續守護在一邊?於是,只有乾等那必然會來的重逢的一刻。 心意動處,正自出神,腦海深處,卻忽響起轟鳴之聲,分明就是小樓深處的報警器在鳴響。張敏欣驚慌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容,出事了!輕塵出事了!哎呀都是你!你刺激他幹什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一章 - 孤注一擲 小樓內,張敏欣對著傳音器喊:「小容!出事了,輕塵呀都是你,沒事你刺激他幹什麼?」 吳宇愕然伸手掩住傳音器:「喂,刺激他好像咱們都有份吧。」 「大家都有份,當然要一起擔責任。我們這裡都急得火燒眉毛了,他那裡怎麼可以什麼也不知道,安安心心不用受良心譴責?」張敏欣眉毛也不抬一下地說。 當方輕塵極平靜而極冷漠地斷開了和小容的聯繫的時候,他還只是沒有了心情再去鬥嘴而已,並沒有辦什麼蠢事的衝動。 小容的猜測是對的。他的設計並無惡意。為了對付秦旭飛的長遠謀劃,他需要利用任何可能與秦國為敵的力量。燕國會不會是他能利用的對象,他其實也並不能完全確定,但是他從來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蘭嬪的死純屬意外,他乘機推這一下,只是要斷了樂昌的戀父思國之念,將來,如果燕凜有對秦國出兵的可能,就不會面臨來自後宮的太多阻力。 國家利益面前,兒女之情本來是微若塵埃,但是燕凜的情況卻有些特殊。他知道燕凜因為小容的事而受了不小的打擊,小容臨行前的話,對於燕凜來說,是刻在了心裡。他發了誓要善待身邊的人,那麼如果樂昌同他一哭二鬧三上吊,總是會讓他也感到為難的。如果是已經到了出兵之時,燕凜就是告訴樂昌她的生母是被生父所害,在那種情況下。樂昌也未必肯相信。 從頭到尾,他就不是要算計燕凜或燕國什麼。只是要為將來可能地發展,盡量消除些阻礙。當然既然有機會可以順便把小容也牽扯進來,逼迫那個笨蛋面對自己的真心,不再自欺欺人,做心無掛礙飄然出塵狀,他怎麼會捨得不牽扯。將來讓燕凜那渾小子有機會親眼看看。他到底給小容這個笨蛋造成了什麼傷害,光想像一下那個所謂地明君痛哭流涕的場面,方輕塵就覺得很痛快。 原本真的沒有打算和小容吵架的,他知道小容肯定會跳起來責問,他直接和他解釋清楚了就是。可是…… 偏偏是他在這裡,正眼睜睜看著那陽光下,那個什麼也不知道的人,還在咧嘴笑。偏偏是他的心情糟糕到無以復加,所以言詞也就尖酸刻薄。 是地,他被小容戳到了痛處。在佔盡上風之際。被小容的那些話傷到了。 「輕塵,輕塵,你快些醒過來。輕塵,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樹下的人,還在癡傻地一聲聲喊。他伶牙俐齒,他機變無雙。但是那一刻,他卻如個莽漢一般,悍然揮斷了和小容的聯繫! 小容被他隔決於意念聯繫之外,然而,小樓的通訊,卻無法由他單方面結束。 張敏欣笑嘻嘻地說:「輕塵,怎麼這麼不高興。這件事,明明是你在招惹小容。」 方輕塵不理會,他只是冷冷地看。小樓深處,所有人靜靜看著屏幕裡他那漠無表情的面容。不起波瀾的眼神。 陽光燦爛,明媚天地。奇花異草呈芳。奇石流泉悅目。靈魚水中游,奇禽異獸,漫然遊走。如此美麗的園林之中,那人,卻只是抱著一具白骨,傻傻地笑,喃喃地說。 吳宇終於忍不住歎息了一聲:「輕塵,算了。不必太在意了。他……他治不好也沒什麼要緊。」 其他的同學們,忍不住也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他。 「輕塵,治不好就治不好吧。反正你已經讓紛亂地楚國平定下來了,也讓他由階下囚,變成了太上皇。你也算是收拾完殘局,可以同教授交待了。」 「輕塵,別傷心了……」 方輕塵有些不耐煩地微微蹙眉,他的樣子象傷心嗎?從頭到尾,他有任何傷心悲苦或者不痛快地表示嗎?這幫人,真是多管閒事! 「輕塵,反正現在阿漢不用你幫,小容不要你幫,你自己的事也差不多了,要不,你回來吧。」 「如果你還不想回來,多留在人間玩幾年也罷了,那人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了。」 「是啊,畢竟是他先負的你。」 方輕塵默然無語,依然只靜靜盯著下方。 「輕塵……」張敏欣咬了咬嘴唇,終於說道:「勁節已經回過你話了,他沒研究過精神科,幫不了你。我也幫你問了他,他說,在這個時代,人類醫學對於精神領域,幾乎是一無所知,所以你就算是求遍天下名醫,也真的……沒有用的。」 輕塵的眼睛,漸漸深黑到看不見底。漆黑地眼睛,只是盯著樹下那個 能為力的人。 「輕塵,算了,別想了吧。這種事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別再回頭,漸漸的,不也什麼事也都過去了?救不醒就救不醒吧,你就當你沒有回過人間,沒有再來看過他,不好嗎?」 方輕塵微微地揚了揚唇角。是的,不回頭,不聞不問不去想,就都好。可是,他回來了。他看到了。他聽到了。 花園裡,大樹下,繁華綠葉間,楚若鴻抱著白骨坐在石桌旁,旁邊趙忘塵正彎著腰和他說話,帶著笑。 一年又一年,他會一直這樣瘋顛地活下去。 他會慢慢地老去,死去,在深宮的一個角落裡,最終腐爛消失,化為天下人口中的一場笑談。 他的世界很平靜,他有一具白骨,他不會失望,不會痛苦,不會迷茫,不會掙扎。 他的人生可笑復可悲,但是他自己並不會知道,不會痛苦。 不會有任何人,真心的愛他,在乎他,關心他,但是他會得到最好的照料! 對楚若鴻來說,地確,夠了!他的世界裡,有他以為地輕塵在,他可以一直懷著希望去呼喚,一生滿足! 然而,對方輕塵來說,這不夠!這遠遠不夠! 他從樹上一躍而下,趙忘塵聞聲抬頭上望,立時一怔。 李得意等人又驚又懼又叫苦,紛紛跪下行禮。 而楚若鴻受到身邊數人的齊聲請安所驚,抬頭一看,立時跳起來,驚恐地想要逃跑。 然而,這一次,他逃不了。 只要方輕塵不肯放,什麼人,都逃不了。 方輕塵只一伸手,就捉住了他。楚若鴻瘋狂掙扎,然而方輕塵輕輕伸指一點,楚若鴻的所有動作就此凝窒。 身體不能動彈,讓楚若鴻感到更深的驚懼和憤怒,他張嘴要嘶吼,方輕塵仍然只是面無表情地一點,所有可以嘶裂天地的呼喊就歸於沉寂。 方輕塵冷冷地說:「所有人退下。」 趙忘塵仍在發愣,李得意發著抖,硬著頭皮說:「方侯明鑒,太上皇經不起再……」 耳旁風聲倏起,李得意只覺得臉頰發涼,僵硬得扭頭,卻見身後一株大樹上,莫明得現出三個深深的指洞。 方輕塵目光一掃,純色漆黑的眸子,詭異得彷彿魔鬼:「滾,或者,死?」 冰冷的聲音下,趙忘塵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一把扯起李得意,一邊對其他三個還軟在地上的太監大聲怒喝:「快走。不要命了嗎?」 三個太監回過神來,手足並用地爬起來,跟著趙忘塵飛快地退了出去。他們一直退出花園,退出整個甘寧殿,仍然因為剛才那一刻,感覺到的肅殺冰冷而微微顫抖。 從方輕塵回頭看向楚若鴻,看著這個不能說,不能動,甚至不能正常思考的人,僵硬地站在那裡,雙眼因著極度的驚怒恐怖和不解而充血鼓起。 他冷漠地伸手,一點一點地把楚若鴻懷裡的白骨抽出來。 他明明可以一把奪出,可他卻選擇將白骨這養極慢極慢地抽走。 瘋子是否也有思維,瘋子是否也有痛苦?當楚若鴻再一次無能為力地看著生命裡唯一的光,唯一的希望,就這樣被人從手中奪走時,他會想什麼? 方輕塵的眼裡閃過幾分冰冷的譏嘲。 楚若鴻的眼睛佈滿血色,漸漸向前鼓起,他的臉漲得越來越紅,仿似無數把烈火在他體內燃燒,他的呼吸急促得幾乎沒有間隙,在身體深處,他瘋狂地用力,瘋狂地掙扎。然而,他無法嘶吼,他無法反抗,他掙扎和努力,最終都是徒勞。 他的輕塵,一點一點,被抽離了他的身體,帶離了他的身邊。 「輕塵!你幹什麼?」 「狐狸狐狸,你別胡鬧!」 「你這也太過份了,他都已經被你逼瘋了,你還想再逼瘋他一次嗎?」 方輕塵隨手把白骨拋在地上,冷冷地在腦海中回了一句:「你們很吵。」 然後,他伸手,扶住楚若鴻的臉。 手觸到他的皮膚上,感覺到滾燙的熱度。有多少怒火在燃燒呢?原來即使是瘋了,也會有如斯的憤怒和不甘。 他雙手慢慢固定楚若鴻的頭,慢慢的移動著他的頭,直到楚若鴻那瘋狂和混亂到了極點的眼神同他的目光完全相接。 「若鴻,看著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二章 - 斬魄離魂 「若鴻,看著我。」 偏激任性的方輕塵,殘忍無情的方輕塵,肆無忌憚的方輕塵。 他的面容是冷的,他的眼神是冷的,他的聲音沒有溫度。 可是,為什麼,明明是這樣冷漠的表情,這樣平板到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這一瞬間,卻分明有著至大的悲傷。 小樓的電腦,忠實地記錄著。 一個人被硬生生壓坐在石桌上。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石桌前。 那樣的悲傷,就這樣定了格。在無數個世紀之後,無數段時光之後,當後世之人提取這段資料時候,那種刻骨的悲傷,仍然一樣,鮮活得令人心悸。 輕塵,輕塵,輕塵,輕塵…… 坐著的人,眼裡看見的是什麼?站著的人,有沒有聽到一聲聲來自過往的回音,混合著坐著的人心裡一聲聲不能出口的怒吼。 輕塵,輕塵,輕塵,輕塵…… 那個在陽光下,無數次呼喚他的少年。 若鴻,看著我。 看著我。 小樓的警報器忽然轟鳴起來,數據圖表飛快地高低跳躍,眾人驚極,一時間面面相覷。 吳宇大喊:「輕塵,你的精神狀態怎麼這麼不穩定?你到底在幹什麼?別胡來!你的精神力起伏已經太大了,不管你在幹什麼,都停下來!快點停下來!」 時間和空間的另一頭,那個人,靜立。默然。 微微的,開始起風了。風兒柔順地依偎著他地身體流轉。捲起地上的灰塵,拂動著他地衣角。又似乎戀戀不地旋開了去。 不知道他是不想回答,還是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呼喚。 ———————————————————————— 「王爺!方侯出事了!」 秦旭飛正一個頭八個大地紮在奏折堆裡受苦受難,遠遠聽到殿外喧嘩,心下一驚。 外頭七八重的護衛,正努力把那個未經通傳且身份不夠的不速之客遠遠攔住。 趙忘塵上氣不接下氣。面紅耳赤,提起內力喊了那一嗓子後,正還和那些護衛糾纏。 眼前就見一道紅雲急掠,勁風呼嘯中,他的話音還沒落,那人已經是直到面前。 「出了什麼事?」 趙忘塵滿頭大汗地說:「王爺,沒時間解釋了,您先去甘寧殿吧,師父那樣子真嚇人,我怕他會出大事……」 秦旭飛只聽他說了前半句。身形動處,已是勁箭疾雷般直掠向前。只留下短短一句話:「士傑,你帶人過來。」 祁士傑只來得及應一聲,前方秦旭飛的身影已看不見了。 趙忘塵提著一口氣拚命跑過來,再提著一口氣跟著秦旭飛拚命往回奔,心有餘而力不足。等他氣喘吁吁趕到甘寧殿外時,秦旭飛已是氣定神閒站在園門前。靜靜望著花園深處,沉默不語。在他身邊,以李得意為首地四個大太監,正跪在地上發著抖。 趙忘塵知道李得意已經說了該說的話,趕上前去補充道:「我們退出甘寧殿後,我始終覺得師父的情形很不對,忍不住又偷偷探頭向裡瞧,結果,就看到這種情形。我怕出事,只警告了他們遠遠躲開。不許偷窺,然後就立刻趕去給王爺報訊了。」 秦旭飛淡淡看他一眼。點了點頭,表示欣賞他的機靈和判斷。 電光火石之間,他倒是分得出輕重,知道什麼人在這個時候,能及時給他幫助。 即使能給他幫助的這個人,是秦人。 「你在這等著,等士傑帶了人過來,立刻把整個甘寧殿包圍起來,把這幾個太監給我看住了,沒有我的同意,不許任何人與他們交談。在我出來之前,甘寧殿內外,一隻蒼蠅也不許進出,就算是楚人重臣或宮中統領聽到消息趕過來,也不許進來。」這一刻,秦旭飛的語氣,剛強而冷漠。 而趙忘塵沒有一絲遲疑,立刻應道:「是!」 院門開而復合,秦旭飛大步走進甘寧宮,外面的人能看到的,又只有高高的宮牆,還有緊閉地院門。 關不住的是一種雜亂地呼嘯,關不住的是甘寧宮的上空,那股灰色的煙塵,漫漫盤旋。 ———————————————————— 秦旭飛立在門內,觸目所見,這華美的園林,已被毀壞了一半。 毀壞了這偌大的花園地,是一股強大的氣流,正圍繞著那二人在不斷旋轉。 方圓數丈之內,花殘樹禿。沙土,花草,樹葉,細小的樹枝甚至石子,都在氣流中無力地掙扎著,折斷,撞碎,絞碎。 煙塵中,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那兩個人,身處風眼中心,安靜到連衣發都靜止不動。 身邊驚風怒嘯,萬物成灰,他們全彷彿無知無覺,只是靜靜凝視彼此。遠遠望去,那兩個鮮活的生命,彷彿已經在這魔力的風暴中,與石桌同凝為一體,變做冰冷頑石。 秦旭飛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向前,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個極深的足印。由徐徐行進,漸漸疾若驚鴻,滿身真力密密匯聚,一點點提至最高,他的身形動處,也開始捲起疾風勁氣,速度提至顛峰之時,他直直撞進了方輕塵身周的風暴之中! 強大的氣勁一層層對沖消磨掉他的衝勢,秦旭飛地速度越來越慢,衝到方輕塵身週一丈之內,他終於力盡,站立。 沙飛石走,枝葉飛旋。狂風之中,他徐徐握拳,深深吐納,然後平穩抬步,向著風暴的中心,一步步走。 一步邁出,額上束髮金冠猛得倒飛出去,滿頭長髮失了束縛。在疾風中散飛如狂。 再一步,叮叮咚咚。是他身上地玉珮碎毀,金環撕走。他已經維持不住護體地氣勁,勁風來處,不知多少碎石樹枝襲上身來。 形的風暴中,回還往復,這些尖銳地硬物。疾飛而過殺人的利器。 一粒邊緣鋒利的石子要襲至雙眼,他艱難地微微偏頭,石子帶著疾響,也帶著他的鮮血,直擦而過,他的臉上瞬間多出一道傷口,肌肉翻捲,即深且長。 莫名地,秦旭飛竟是笑了一笑。如果他力竭了。走不進去,不小心死在這裡。他也失控到力竭了,不小心死在這裡。兩個死人伴隨一個瘋子,這一幕定然流傳千古。 然而,他仍舊沒有想過要退,只是緩緩向前。要在這可怕的氣場中,維持本身地平衡。頂著阻力向前走,已經艱難無比,他沒有多餘的力量多作躲閃。 一步走,腳下就踏出一個深深的腳印,深至腳踝。 時間,漫長得似乎沒有勁頭。 又是一步踏出,天地忽然為之一輕。他身子一晃,再晃,終於還是勉強控制了平衡. 此刻,他已經是蓬頭垢面。衣不蔽體,渾身血染。最可怖的還是臉上三處傷痕,令得秦旭飛原本英挺的面容變得極為可怖。 只是,現在方輕塵看不見他。 由始至終,方輕塵的眼睛只看楚若鴻。楚若鴻的眼神,也只定定地凝在方輕塵的目光中。 只是,楚若鴻的眼眸之中,無喜無痛,無驚無傷,一片空白,一片麻木,一片沉寂,這一刻,他不是一個瘋子,只是個活死人。 而方輕塵的眼眸中,卻似已將人世間所有地痛苦悲傷驚恐憂怖,都已傾盡。 乍一看這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秦旭飛就是心中一驚,他從來不知道,人類地眼睛,竟可以表露這麼多的傷痛,這麼多的苦楚,然而,這不是方輕塵的眼神! 這不該是方輕塵的眼神!這不會是方輕塵的眼神! 方輕塵就算有那麼多地苦痛,也不會表達出來,方輕塵就算表達出他的痛苦,也不會有這樣的脆弱,彷彿只需再輕輕一彈,所有理智的弦,都會立時斷裂。 這個……不是方輕塵……這是楚若鴻!這是那個軟弱無力的楚若鴻!這是那個多年前,眼睜睜看著這世上對自己最好的人,被自己活活逼死的楚若鴻! 這個人,不是方輕塵! 秦旭飛一咬牙,忽然探手至腰間,拔刀! 甘寧殿外,裡三層,外三層,已圍了無數兵士,皇宮之內,已有無數聞訊而來的楚人和秦人,高官同侍衛,一起站在兵士們的警戒線外,豎起耳朵,注意著甘寧殿內的動靜。 然而,他們除了呼嘯地勁風,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只有趙忘塵一個人,剛才向祁士傑傳達秦旭飛的命令時,有意無意地把他自己忽略在不許進出地人以外了,此刻仗著自己本身就在祁士傑所佈的警戒線之內,又因是方輕塵的徒弟,地位微妙,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壯著膽子,在園門那裡,探頭探腦地望。 然而,秦旭飛和方輕塵一樣,也已經被那疾風,碎石,雜枝,亂葉給旋轉著包圍起來,他的一切動作,景象,都看得紛亂模糊。 秦旭飛雙手握刀,長吸一口氣舉起,大喝一聲:「方輕塵!醒來!」 他寧可受傷也不閃避,就只為了存留下這一點點的內息氣力! 聲出,刀落!一刀劈下! 刀名斬魄,天外奇鐵所鑄,自從他十八歲那年,軍中建功,父皇從御庫密藏中將它贈予,此刀就一直不曾離開他的身邊。 寒光日影,閃亮刺目,直劈虛空,劈在那兩人彷彿實質的目光之間! 斬離魄,斷愁魂! 盤旋的氣勁忽然爆裂開來,甘寧宮外守著的人只覺得腳下一震。眾人一陣轟亂,很多楚人再也忍不住,就要向裡衝來。祁士傑咬牙控制著自己回身向甘寧殿內衝去的渴望,指揮著下屬,死命攔人。 轟然巨響之中,趙忘塵只見漫天飛砂走石遮天蔽日,天地為之一昏,三道人影,分三個方向疾射而出,全都砰然跌到地上,半晌不動一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三章 - 自作自受 塵中,趙忘塵目瞪口呆,手腳冰涼。直到秦旭飛極笨圖從地上支起身體,他才記起自己的腳原來是可以動的。 他衝到秦旭飛身邊,只見秦旭飛披頭散髮,滿臉鮮血,滿身狼狽,趙忘塵的臉色也蒼白了,伸手就試圖去將他攙扶起來:「王爺……」 秦旭飛避開他伸來的手,只是用刀支地,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粗魯地用手擦了擦臉上的鮮血。這一擦帶動了臉上的傷口,血流更多,混了泥塵,越抹越花。他倒是絲毫不覺,只衝著方輕塵那邊大笑:「這一仗,至少也算平手了吧!」 笑得急了,他忽然撫胸咳嗽,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王爺,您……」 「不用管我。我沒事,只是用力太過,震傷了內腑。這些也都是皮肉傷,沒傷到筋骨。你快去看看方侯。他方才真氣失控,內傷一定不輕。」 趙忘塵嚇了一跳,捨了他就往方輕塵處飛奔過去,一把將他扶起來。 方輕塵雙目緊閉,人事不知。 趙忘塵想要探他的心跳和脈息,手卻止不住地發抖。 「王爺,師父怎麼會這樣?」 秦旭飛用長刀當枴杖借力,慢慢走近過來:「他試圖用邪術來治療太上皇,結果自作自受,被術法反噬了。」 「邪術?」趙忘塵想起了蕭曉月:「攝魂?」 秦旭飛歎息著撫著有些作疼的額頭,跪坐下來,抓住方輕塵的手腕,探他的脈息:「我對於這些邪法所知也不多。可照道理來說,迷魂攝魂這一類的邪術,硬是用在瘋子身上,那純粹是找死。」 方輕塵的脈息時快時慢,混亂不堪。 「這種邪術施展出來,如果不能制人,就會遭受反噬之苦。所以迷魂攝魂的高手。總是深通人心。善於用技巧言詞或藥物,先一步軟化人的意志,打動人的心靈。然後再配合施展邪術。方侯又不是此道高手,他連柳恆的心理防範都突不破,卻試圖治療太上皇!」 秦旭飛忍不住想發火:「天下意志最堅定地莫過於瘋子。因為他們沒有雜念,所以無懈可擊!方侯地苦心我理解,但是他明知如此,還悍然行功,實在是太過糊塗!」 —————————————————————— 秦旭飛說得沒錯。即使是當世攝魂術修為最深的瑤光,也絕對不敢對一個瘋子施展術法,何況他方輕塵的攝魂術,造詣實在並不怎麼樣。 他是仗恃著強大地精神力。強行破開了楚若鴻瘋顛遲鈍的心門,硬生生闖了進去。 面對楚若鴻,他除了再賭上自己的生命本源,已經是無路可走。 小樓深處警鐘長鳴,許多同學都在呼喝阻止。傻子。笨蛋,瘋子。白癡……那些聲音雜亂而遙遠,他心中只覺得好笑。 這些詞好像從來都是他用來罵別人地,到如今。居然被用回到他自己頭上,不過,卻也很合適。居然會瘋狂到用這種辦法,的確,這簡直是侮辱他的智商。 小樓的科技不是不能救一個瘋子,只是,嚴謹的校規不允許。身在主控室的同學,不是不能救一個瘋子,只是,他可以指望誰去為別人去受罪受罰。 看,小樓裡的狐狸何止他方輕塵一個,大家都有大智慧,而他,只是一派小聰明。 方輕塵微笑。 再聽不見,再看不見,眼前是重重迷霧,無盡無窮,任他的精神力銳利如刀。 破開前方,迷霧又在他身後合攏。 一步踏出,另生境界,幽幽黑夜,流光飛逝,萬千星芒。 每一點星星地碎片裡,都是他和他。 他與他相遇,柳絲如絛,碧波池塘。 他同他笑語,驕陽似火,燦爛如光。 他教他舞劍,他步伐笨拙,汗落如雨。 他為他擋劫,有鮮血觸目,艷紅如花。 方輕塵閉了下眼。 流螢星芒,異彩紛呈,飛濺聚散,環著他,繞著他,撞擊在他的身上。一片星芒,一段回憶,一團濃烈的情感。千千萬萬,數載悲歡。 千年一瞬,一瞬千年。楚若鴻碎裂的記憶裡,點點滴滴,全都是他。 他清明地感覺著他曾經有過的每一點快樂,卻也同樣清明地知道,這些快樂,都已經化為飛灰,唯有背叛和怨恨,方是久長。 方輕塵睜了眼,眼中是一片清靜地冷。任由那些碎片穿透他的虛體,他專心地搜尋著,眼中幾分探究,幾分疏離。 忽然間,他伸手捉住一片星屑,微微一笑,目光凝在掌心,那一點光芒,漸漸擴大。 或者,是他正變得渺小。 依舊是熟悉地御花園,園中卻多出了一方原本不存在的石桌石椅,它們應當是屬於甘寧宮的園林。 春色明媚,池水清澈,柳絲 這個世界地色彩,明艷純淨到刺眼。 池水邊,柳樹下,有人白衣如雪,倚樹依水而眠。 微風帶著花葉的清香,悄悄拂亂他的衣和發。幾朵不知名的小花粘在他的衣襟上,一側衣擺,半落在池塘中,早被碧水濕透。 那個少年,滿臉是笑,就這樣坐在他的身邊,手裡漫不經心,把玩著一株草,低低地同那閉目安睡的人說話,眉梢眼角,都帶著說不出地快樂和幸福。 方輕塵靜靜地站在那黑暗與光明的交界處,面前是滿園春光,身後是漫無邊際的荒涼。 這裡是現實和虛幻的交界,他的生命裡,可曾真的有過這樣美好的春光。 方輕塵慢慢走過去,走向……那麼快樂的自己。 那個小小的少年,眉宇間,漸漸有了些疲憊,然後,隨手拋開手中的小草,自然而然靠著那個永遠保護他的人,在那人胸膛之間,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然後。安安心心地蜷起身。睡下。 方輕塵靜靜走到他們身旁,靜靜地凝望著兩個人。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安詳的睡姿和神情。 不知是否入夢。楚若鴻喃喃地說:「輕塵,你這次睡了好久,你什麼時候醒。」 方輕塵震了一震。倏然驚醒。 年少的楚若鴻微微地笑了一笑,神情又是快樂而滿足。睡夢中,他無意識地伸手,努力地攬緊身旁的人:「沒關係,我會一直等你的。」 「輕塵,我陪你說話,我等著你,我會一直一直等著你。」 方輕塵慢慢地閉上了眼。 那個人。不是他。 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地安逸與快樂,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地寧靜與詳和。自從遇上楚若鴻之後,即使是最快樂的時光,他也總會有不詳的預感,幾世三生。屢遭背棄,即使是最信賴他地人。他也總在心底最深處,等著那背叛的一日到來。 這不是現實,現實中。沒有人會真的一直等他。這果然是楚若鴻在心中營造地幻境,那個一年又一年,把他牢牢困住的虛假幻境。 他探手,一把拎起那少年小小的,仍如數年前絕別時一樣,一絲不曾成長的身體,對上少年因受驚而倏然睜開的雙眼。 「楚若鴻!你醒一醒!你要陪他一直睡到什麼時候?!他不會醒,他已經死了!」 沒有溫言撫慰,沒有諄諄勸解! 他回來了,可是楚若鴻的方輕塵,已經死了!那個方輕塵,永遠永遠不會活過來! 他揮掌,強大的掌風過處,那倚樹而眠的白衣人,立時化為煙塵,轉眼就飄散在春風之中,連一絲痕跡也不能留下。 楚若鴻!你醒一醒!死去地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總要活下來! 少年尖叫,天地在驚恐痛苦的尖叫中崩毀,瞬間天塌地陷,烈焰升騰,滿目地獄慘景。 腳下的土地震撼著寸寸崩裂,化為火海,方輕塵低低地詛咒了一聲。 他居然忘記了,這個世界,是楚若鴻的幻境,楚若鴻地每一點心緒變化,都會影響整個世界。 在這紛亂瀕毀的世界中,他飛騰閃躍,苦苦掙扎,整個蒼穹都在向他壓來,大地漸漸再他無立足之處,然而他不肯放棄,不肯鬆手! 楚若鴻!你醒過來,醒過來! 楚若鴻在他懷裡奮力地掙扎,是他心太亂,還是在這意識地世界之中,楚若鴻的力量竟會遠遠強過他,他十指一鬆,那小小的身影,疾沉向下方地獄地深處,轉眼便被烈焰吞沒。 他低低地咆哮一聲,向下撲去,急急追隨。 若鴻,醒來,醒來! 下墜,下墜,沉淪,再沉淪。冰火地獄,一層層火炙冰寒,他清心寧神,強保自己神志不失。所有的痛楚,都只是身外之事,都只是一場迷局。不去看,不去想,只要盯著前方,只要追上他,抓住他,強行將他帶出這場數年不醒的迷夢! 下墜,下墜,楚若鴻的身影,卻漸漸渺不可追。 忽然間,他手按著左胸處心臟的位置,痛得整個身體都縮了起來。 堂皇正大的殿宇,光明輝煌的寶座。 他的聲音清晰而平和:「皇上,請觀臣心!」 他的尖叫瘋狂而恐怖:「輕塵!求你!別……」 他的笑容溫柔平靜,他的眼神驚恐絕望。 他伸手,自破胸膛,血淋淋挖出自己的心。 他推翻了象徵至高無上權利的御案,從高高的御階上,一路翻滾而下。 方輕塵按著心口,仍舊伸手,試圖去抓住瘋狂的楚若鴻。 若鴻,醒來…… 楚若鴻忽然抬頭看他,那雙眼瘋狂痛楚,黑暗似無底深淵。 那深淵盤旋著擴散著,兇猛地吸引著他,要將他吞噬。 方輕塵掙扎,再掙扎 眼前一黑,無力地墜向那永無止境的深淵。 ———————————————————————— 趙忘塵抱著方輕塵,緊張無措:「我師父他會怎麼樣?」 秦旭飛仔細探過方輕塵的內息,鬆了一口氣。 「沒事,他只是受了很重的內傷,剛才又耗力太過,一時虛脫加內息不調。如果我不斬斷他的術法,後果就是他自己把自己活生生累死,現在,最多只是元氣大傷。」 秦旭飛心裡則是暗自咋舌,那麼威武地折騰了小半個時辰。這人居然還沒有力竭。如果不是他一刀斬開目光連接。斷開邪術反噬,他還能堅持多久,才會把自己搞死搞殘? 他一邊說。一邊搜尋著楚若鴻的身影:「你去看看太上皇怎麼樣了?」 趙忘塵忙飛奔過去,把人扶起來探看:「想是剛才跌出來受力太猛,暈過去了。肋骨好像斷了一根,身上還有一些擦傷,但是沒有大礙。」 秦旭飛稍一沉吟便道:「此事到底如何處置,怕是要等方侯醒過來,問過他的意見才好決定。現在不可聲張,宮內必須隔絕。太上皇的傷卻耽誤不得,你帶他到殿內去休息,再去旁邊藥房取藥來幫他接骨療傷。這些。你應該都會吧。」 趙忘塵點了點頭:「我會,可是……王爺你……」 「我不妨事,你去照料太上皇,等料理完了,替我去找兩件衣服過來就是。」 秦旭飛低頭看看自己現在這衣不蔽體。四處露肉的樣子,實在是沒法見人。 「是。我……」.著楚若鴻原地打轉,東張西望。就是不往甘寧殿去。 秦旭飛微一蹙眉:「你做什麼?」 「王爺,這……這……那骨頭不見了……要不找回來,太上皇醒來,那可怎麼安生!」 秦旭飛伸手揉著眉心歎氣:「剛才那麼大的氣勁壓下來,那骨頭早碎了……」 趙忘塵失聲道:「這可怎麼辦?那是太上皇地命根子,骨頭沒了,這……」 秦旭飛無可奈何地揮手:「怎麼辦?涼拌!你先去處理他地傷,大不了,再照著原來的骨架樣子弄一副差不多的給他,他未必分得清。」 趙忘塵愣了一愣,終於也沒有再說什麼,抱著楚若鴻就往殿內去了。 見這一會機靈一會笨地小子走了,秦旭飛這才歎息一聲,有些艱難地彎下酸痛的腰,扶方輕塵在地上坐好,自己挪動到他身後坐下,伸手抵在他的後心處,感覺了一下自己筋疲力盡後空蕩蕩地內腑丹田,慢慢將自己僅餘的那點可憐的真氣傳入方輕塵體內,緩慢地,堅定地,一絲一絲理順方輕塵散亂的真力,引經導源,平緩心脈。 當再也沒辦法多調動一分真氣的時候,他才放開手,一個坐不穩,差點一頭栽倒,也差點將仍然閉目不醒的方輕塵給摜在地上。遲疑了一下,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背靠著大樹,讓方輕塵的身體全依在他自己染血帶傷的胸膛上,支撐著他。 秦旭飛徐徐低頭,看著生平第一強敵以如此無助而軟弱地姿態倒在他懷裡時,心中生出極詭異的感覺來。說不出的複雜思緒中,也有更多的不解。 很多話,他並沒有對趙忘塵說。 什麼邪術的反噬會引發如此混亂強大地氣勁?捫心自問,他雖然衝破了這個氣場,但如果要他自己佈一個這樣的氣場,怕是拼盡老命都做不到,而方輕塵,則完全是無意識中做到地。 這樣強大的力量,這樣奇怪的反噬…… 千萬種疑問在心頭,他定定望著方輕塵,一時竟移不開目光。卻正好看到方輕塵地嘴唇輕輕動了動。細若游絲地說了一句話。 秦旭飛力量雖已用盡,耳目卻仍然靈通,彼此相隔這麼近,就算再輕的聲音,他也聽得一清二楚。然而他卻愕然怔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遲疑了一下,俯身側耳,靠近方輕塵的嘴唇。很快,又極清楚地聽到方輕塵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秦旭飛愣了一會兒,忽得極深地歎了一口氣。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四章 - 豈有此理 下墜,下墜,沉淪,再沉淪。 他在黑暗中永無止境地墜落下去,座,堂皇的殿閣,依舊是那用溫柔眼神,凝視君主的冷心臣子,依舊是一派恭謹地三叩行禮,然後微笑著說:「請觀臣心!」 循環往復,無窮無盡。 一次次黑暗復又光明,那幻影中的絕情男子,一次次微笑著撕開自己的胸膛。 痛。奇痛入骨。他是方輕塵,所以,他躲不開幻影中的方輕塵那每一點的痛。一次次剖開胸膛,一次次感受那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絕望。 他在旁觀,也在親歷,卻還是一次次伸出手去,試圖去抓住那個瘋狂地嘶喊,絕望地呼喚,無望地試圖挽回一切的少年。 若鴻,醒來! 黑暗中,方輕塵已經不自覺地蜷起身軀,在低低地呻吟。撕開胸膛,挖出心臟,一次又一次,撕開,再撕開。強烈的痛苦一層層疊加起來,就是再堅強的人,也終將崩潰。 原來,楚若鴻,從來不曾忘記過是他親手逼死了方輕塵。 這一幕已經在他心中定格成為永恆,在他最深最深的潛意識裡,這最慘痛的過往,就這樣,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息地重複著。 他受不了。所以他封閉自己的意識,斷絕自己的思維,將這最殘酷的一幕深深埋葬,在地獄烈火之上,為自己營造出最美麗的花園。 他的生命,永遠停在了那一瞬,那一天。陽光燦爛的園林之下,黑暗的潛意識裡。一切地苦痛,一切的悲傷,一切無可挽回的故事,卻依然在不斷重演。 只是,他可以以為自己不知道。他可以在那陽光燦爛的園林中,等著那個安然入睡的人,慢慢醒來。 現在,方輕塵碎毀了那個幻境,獄裡沉淪。 方輕塵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那個孩子。也正在一次次經歷失去生命中至親之痛,若鴻,醒來! 又一次光明,又一次對上楚若鴻的雙眼,方輕塵咬牙,忽然將自己努力收束的思維散開! 不再去試圖去保護自己,不受楚若鴻思緒的影響。他散開自己的思維。用他地意識,去包容他! 一遍又一遍,永無止息地,楚若鴻在哀呼,慘嚎,痛叫,少年的絕望,少年的驚恐,少年的懊惱。每一點每一滴,鉅細無遺地反映在他的思維中,腦海裡。 方輕塵一聲聲慘叫,將自己縮作一團。 靈魂被撕裂。心臟被碾作飛灰,每一滴鮮血都寒冷如冰,若鴻,這是你的痛嗎?既然有忌有疑,為什麼,你又要有這樣的痛? 他捂著心口,拚命地顫抖,下墜,下墜,下墜。這地獄沒有盡頭。方輕塵拚命咬牙,卻無法阻止自己慘叫呻吟。他是驕傲倔強地方輕塵,現在。他也是那個軟弱無能的楚若鴻。 地獄裡,漸漸沒有了楚若鴻的影子。軟弱的楚若鴻,有了他的意識的包容保護,已經又關閉了自己的心靈,躲避了起來不再去看,而過於強悍的方輕塵,卻陷在了這幻境裡,能入而不能出。 「輕塵,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迷茫地思緒裡,幻出一張美麗的容顏,淚痕猶在,關切深深,凝視著臥病在床的他。 他的女王,為他大施功德於天下廟宇,為他舉國張榜求醫,為他大赦天下,為他向天祈福。為他停朝十日,為他日夕守候。 然而,她卻不能坦然對他說一句,輕塵,你不用擔心,你不用難過,是我錯了,我不該忌你,你是我愛地人,我若是連你也不信,還能信誰? 他一直在等這句話,他等了有多久? 退出朝堂,交出權位,漸漸消沉,漸漸體弱,那可曾全是演戲,那可曾全是虛偽…… 她的眼線,就布在他的周圍。力,一點點從他身上消失,她焦慮,她落淚,然而,一直一直,那一句話,她卻不能說。 他一直對她微笑,即使她調回能臣制衡她,即使所有的權位輝煌,已悄然淡去,他依然用溫暖的眼神看著她。我在等啊,你也知道,我在等。 等我終於已經不想再等,等我閉目沉睡而去,你卻在我榻旁痛哭失聲。 我的女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也是人,我也會痛,我一直很痛…… 顫抖著墜落,這黑暗永無盡頭,這地獄永無盡頭。 「輕塵,我看錯了你!你竟做出這種事?」 他那美麗的妻子怒氣沖沖而來,迎面就是一耳光。 他微微冷笑,漠然避開。真不好意思啊,照規矩,不管他是否有錯,只要君主如此氣憤,他都應該乖乖挨一巴掌,然後跪下來請罪。可是,他從來不是一個溫順的臣下,更不是一個賢良的丈夫。他總記得她是他的妻,卻總是不願牢記,她也是他地女王。 那美麗的女子在指責他些什麼呢?他已經懶得去聽。他刻意縱容那拙劣的陰謀發生在自己身上,其實不過終究是……捨不得。他竟然會想要看一看,如果唯一她不能給她,那麼,愛情,信任,尊重,瞭解,她是否能肯留給他。 他不過是在犯傻,明知道結果,卻還最後一次努力,想最後一次試試看,她與他之間,還有沒有最後一點點機會。 當那憤怒地火焰轉眼吞沒包括他在內的整座宮殿時,他聽到了她驚恐而悲痛的呼喚。而他,只是冷漠地一笑,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在烈焰捲起他的衣角之時,一飲而盡。 我的妻子,身為女王的你,也許永遠不會明白。一個耳光,就算不曾打著人,也一樣會如此傷人。 方輕塵死死咬著牙關,咯咯作響,烈火焚身,而左胸的心口處,依舊奇痛入骨。 「輕塵,不管是這一壺水,還是將來 下,總歸是你分我一半。我分你一半。」 「輕塵,如果沒有你,縱然得了天下,於我又有何益!」 — 「輕塵,如此天下,我與你,共享之!」 方輕塵閉了眼。不願去想,不願去感知。然而,那一把淬毒地劍,仍然不依不饒,穿體而過! 燕離,我很痛!那麼多年,和你一路行來,百戰功成,你總覺得我永不怕任何打擊。永不懼任何強敵,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其實,我也是一個人…… 你平淡地叮嚀我。以後不要無事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應當尊稱你為陛下。你漫不經心地下令,面君時,我也應當解劍……燕離,你可是忘記了,其實,我也可能受傷…… 方輕塵痛得抽搐,他閉著眼,可是在腦海思維之間的畫面,卻無法用閉目不看來拒絕。那滿眼滿地滿世界的鮮血,他又再將自己的胸膛剖開,將自己的心臟摘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方輕塵,為什麼你要撕開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 他呻吟不止,已經分辨不清這到底是楚若鴻的潛意識,還是他自己的潛意識。楚若鴻地,方輕塵的,幾世幾劫,數百年時光流轉,每一點每一滴被他壓入自己潛意識的苦痛,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 最後一點清明未散,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他知道自己受了最可怕的反噬,他自己的神思,已經反被楚若鴻的神思控制。然而他神智渙散,他力量失控,他無力讓自己醒過來。 那個驕傲的,任性地,殘忍而無情的方輕塵哪裡去了?那個冷漠地玩弄所有人的方輕塵,哪裡去了?這個軟弱的身體,這顆軟弱的心,到底是楚若鴻,還是方輕塵。方輕塵,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痛? 若鴻……不要!輕塵……別這樣……」 他是楚若鴻,想要絕望地阻止方輕塵的自戮,他也是方輕塵,被剝離了那些頑強和冷酷,正渴望軟弱地哀求。 輕塵,不要死,不要拋下我。哀哀的少年,永遠痛楚地呼喚。 卻有誰會聽到,那個微笑著剖心而亡,至死仍用溫柔眼光看著別人的男子,其實也始終在呼喊。 若鴻,不要這樣對我,不要疑我,不要忌我,不要逼我……信我,信我,求你信我! 他要他回京,他回了 他要他解劍,他解了。 他給他訓練出最好地衛士,而他,把所有衛士都埋伏在四周,防備著他…… 他為他守著國門,護著家園,而他,明明知道他有冤,卻坐在高處,看著所有臣子,拿著那封可笑的信,一句句質問著他。 一步,又一步。若鴻,我很痛。你知不知道,我也很痛。 只是,既然你聽不到,也就罷了! 方輕塵忽然慘淡一笑,輕輕放開了摀住心口的手。 原來,當初剖心之時,他不是不痛,只是痛至深處,便沒了感覺,只餘麻木。 原來,是要一遍又一遍,不斷看著那一幕,他才會想起,自己那時候,還是在痛。 慘呼吧,求救吧,哀號吧。 他無情,所以活該無人理會,他無心,所以活該無人瞭解。這一世又一世,他狠毒絕決,玩弄人心,所以,他活該因著一時衝動,永遠陷在另一個人心中的迷局中, 黑暗的地獄裡,他不再試圖掙脫。他只是安靜地睜大眼,安靜地一次次看著充滿血腥的那一刻。安靜地一次次感受兩個人,若干世,重重疊疊無止無境的痛苦。 忽然間,眼前一道閃電!天邊驚雷乍起! 「方輕塵,醒來!」 絕壁烈焰,萬丈寒冰,轉眼消融而去。 面前那個剖心而死的幻影,應聲掌心一緊,那顆鮮紅的心,便碎作塵煙。 黑暗的世界中,一片寂靜。他不是不想藉機掙脫出去,但是他已經太累,軟弱得再沒有一絲力氣。 有什麼溫暖在一點點驅走寒冷,有什麼力量,在一點點牽繫拉扯。然而,他只是想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懶懶地,再不願理會任何呼喚。 痛,還是在痛。他只想靜靜地一個人,默默地忍受這痛楚,熬過去,熬到這痛楚散盡。偏偏卻有個聲音,蒼蠅似地不聽在他耳邊嗡嗡: 「方輕塵,醒醒,快醒醒!」 他漸漸焦燥起來,終於一手揮開去:「吵什麼!」 感到手掌結結實實好像打中了什麼,他愕然睜眼,意識到自己正背靠大樹,不顯狼狽地坐著,而眼前一人,披頭散髮,衣冠不整,掩面退開數步,在那裡瞪他:「很好,力氣不小啊,看來你是什麼事也沒有了?」 方輕塵聽了他的聲音,這才確定他是誰,低頭看看自己掌心的鮮血,困惑:「王爺,何故如此模樣?」 就算是秦旭飛這麼厚道的人,也覺得牙齒有些發癢了:「你說呢?方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五章 - 一心二用 方輕塵開始蠻幹的時候,最著急的是小容。他身在燕到小樓裡的動靜,可是看不到主控室的屏幕,小樓裡亂成一團,也沒人能分心給他詳細講解。他無法在第一時間知道輕塵的情況,自然是更加擔憂,但也只能在那裡乾著急。 而最痛苦的,則是莊教授了。唉聲歎氣地趕到主控室,他盯著屏幕,臉色發青。這幫學生,一個兩個……就沒有哪一個是讓他省心的! 眼見屏幕裡的方輕塵眼神漸漸傷痛,身周漸漸有無形氣流旋動,莊教授歎息了一聲:「準備摧毀楚若鴻。」 學生們都不說話,只是沉默著坐回各自的位置,開始調控裝置。只有身不在小樓的容謙叫了一聲:「教授,楚若鴻是無辜的!」 莊教授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是的。但是輕塵已經開始失控了。如果不能立刻停止這一切,他的精神力一旦完全脫離控制,所造成的傷害將是不可挽回的。」 「可是,教授,輕塵的精神就在楚若鴻的思維之中,如果摧毀了楚若鴻,輕塵怎麼辦?」 「楚若鴻太過弱小,承受力有限,輕塵自己的肉身,能承受的力量也同樣有限。輕塵只是抽出了一絲精神力進入楚若鴻的思維之中。摧毀楚若鴻,輕塵當然會受重傷,可是如果不摧毀楚若鴻,輕塵的整個精神都會被漸漸捲入混亂傷痛之中,其後果將不堪設想。」 容謙沉默了一會,終於輕輕道:「輕塵不會願意我們這樣來救他。」 莊教授極平靜地答:「我知道!」 容謙說不出更多的話。只是呆呆坐著。靜靜地等著死亡的命令響起。 在小樓人地性命,和世人地性命之間,小樓。總是顧著前者的。一旦自己的夥伴受到威脅,不要說是一個楚若鴻,就算是要毀滅掉這個世界,也不是不可以。 容謙地心裡有些悶。他明白,這是人之常情。誰又可以真正指責誰? 有幾個人在親人和陌生人的性命之間,會去選擇一個陌生人。 但是。他的心裡還是有些悶。這個世界,一花一葉,萬千生靈…… 不知道是哪個同學在勸解他:「小容,別鬱悶了。輕塵要是真的失控了,楚若鴻怎麼也不可能活下來。摧毀掉他,我們好歹還能救下輕塵啊。」 他漠然嗯了一聲,心緒靜得出奇,直似一潭死水。 安無忌和青姑仍然在和他說話。他努力維持著臉上神色不露破綻,一字兩句地和他們應答,但是他們說的話,他其實並不曾入心。 等。一直等,卻還是沒有等到最後那個絕情的命令。吊在半空中地感覺實在是太過難受。他終於忍不住試探著開口叫了一聲:「教授。」 「輕塵的精神力失控形成強大氣場,但是,這已經快有半個時辰了,他的氣場到了一定規模後,卻再沒有進一步擴散。」莊教授的聲音裡也帶著訝異。 一旦精神進入混亂狀態,必然會一點點由小到大,直至整個力量完全失控,而方輕塵卻長時間維持住了這樣一個混亂的層面。所有人都做好了應付最糟糕後果的準備,然而,事態即不向更惡劣方向發展,卻也不見好轉,就這樣僵住了。 容謙倒是只愣了一下,就明白過來:「輕塵一點清明未失,他想要保護楚若鴻。」 張敏欣撇嘴:「小容,你也太高估他了。現在他都混亂成這樣了,哪裡有閒心思管我們,怎麼可能猜到我們會以毀滅楚若鴻來保護他。」 「不,他恐怕想不到這麼多。我想他應該只是還記得,一旦他的精神力肆無忌憚的展開,離他最近地楚若鴻可能會被活活壓扁擠死。所以,他到現在還留有最後一絲神智,不肯讓自己徹底失控……」 「咦……」 「又怎麼了?」 「秦旭飛這小子,真是夠意思,明明知道危險,還敢往上衝。」 「哇呀,真是條漢子,他居然能衝進輕塵的氣場啊。了不起!雖然輕塵的精神力只失控了一點點,也很恐怖了,這小子居然一直不退後,真是……」 容謙心中為之一喜:「教授,千萬別摧毀楚若鴻,秦旭飛說不定就是轉機!」 莊教授苦笑:「我很像殺人狂嗎?不是萬不得已,我怎麼會殺他。那小傢伙要是死了,輕塵還不知道會發什麼瘋。」 容謙心神松下一大半,不覺微笑起來。 耳旁只 宇和張敏欣的叫聲,此起彼伏。 「真是太可惜了,好好一個帥哥,又遭了輕塵地毒手,慘遭毀容了。」 「何止是毀容,這是凌虐啊,看他這一身上下的傷……啊啊,秦旭飛地身材真是很不錯啊……這樣渾身傷口,尤其有男人味。半遮半掩,也尤其性感……」 容謙磨了磨牙,在自己精神被張敏欣的魔音刺激到崩潰之前,喝出一聲:「閉嘴!誰來告訴我,輕塵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吳宇連忙安慰他:「沒事,秦旭飛正在努力靠近他,看樣子可以成功的。」 「真感人,頂著這麼可怕的風暴,一步一掙,步步是血地走近他啊……他拔刀了,他拔刀了……啊……」 張敏欣一聲驚心動魄地尖叫,把容謙的心吊起半天高,等了半晌,終於聽到莊教授好心的一句交待:「小容,輕塵沒事了。秦旭飛把他們分開了。」 容謙撫胸歎了口氣,幸好幸好,幸好有秦旭飛,幸好有莊教授,要是等那個無聊色女給他答覆,他還不得一口氣生生憋死。 — 他緩過一口氣來,這才問:「教授,輕塵這次違規,會有什麼處罰?」 「你就別替他操心了,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麼笨,一衝動就不給自己留後路?這小子精明著呢,他知道多大程度的犯規是在我們這些人的容忍限度之內。」莊教授的語氣多少也有些悻悻然:「他只動用了極小的精神力強闖楚若鴻的心門,如不是發生反噬,也不會造成嚴重的後果。只要力量輕微到不可能造成時空異變,時空局的規則也不會過於嚴苛。就和他上一次死了之後,還能把心遞到楚若鴻手指尖上一樣,暗中違規而已。」 容謙只得訕訕笑笑。無論如何,輕塵不用受重罰,總是好事。至於他自己,他倒是也想給自己留後路啊,可是他那被凌遲之後的身體,再面對數千大軍,不全力暴發,根本什麼也做不了麼。 「不過,這一回,他犯規本身雖不算嚴重,但後來他精神失控,對時空穩定還是造成了一定威脅,也讓整個小樓十分困擾。相關處罰,我會在和校方,時空局,做充份溝通後再決定。」 容謙確信,方輕塵真的是沒有危險了。否則莊教授不可能這麼有閒,一套官話說得如此圓滑,無懈可擊。 他關心的只是這個:「這個消息,告訴他了嗎?」 「剛才他發瘋胡來時,我們一直衝他嚷嚷,勸他別蠻幹,已經把這個月的時間全用完了。就算要通知他,也要等下個月了。」張敏欣笑道:「也好,讓他提心吊膽一個月再說。」 容謙微笑不語,方輕塵既然敢這麼幹,哪裡還在乎處罰不處罰,想要他提心吊膽,只怕沒那麼容易。 「不管怎麼說,這回總算是有驚無險……」 腦海中,極輕極輕地一聲響,然後小樓深處,那嘖雜混亂的聲音,變做一片沉寂,這個月,他的通訊時間,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用完了。 直到真正確定方輕塵已經沒事,且不會立刻面對嚴厲的處罰,他才真正完全鬆懈下來,意識回歸現實,只覺通身冷汗,口乾舌燥,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往嘴邊送。目光同時一掃,發覺眼前只剩安無忌一人,青姑竟不見蹤影,隨口便問:「青姑呢?」 「給你說媳婦去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六章 - 風水輪流轉 「青姑呢?」 「給你說媳婦去了。 安無忌神情詭異,語調奇特。 容謙被一口茶嗆得捂著嘴咳嗽連連,半天才撫了胸,問出這麼一句:「你說什麼?」 「青姑娘去回王媒婆的話,說你同意談親事,囑她用心去挑好姑娘。 容謙再怎麼處變不驚,這時候也給氣傻了:「她怎麼這樣自作主張……」 「青姑娘何曾自作主張?」安無忌拍著胸口站出來主持公道了:「我去茶樓找青姑娘時,就見那王媒婆正纏著她,打聽你對親事有沒有興趣,青姑娘不敢隨便應,也不敢隨便拒絕,正在為難,恰好我告訴她你有事找她回去,她就對王媒婆說來問你的意思。親口答應了她嗎?」 容謙目瞪口呆:「我答應了?」 「是啊,容相你自己一邊微笑,一邊點頭,一邊說好,青姑娘才急忙去茶樓給王媒婆回話的啊。 青姑心思淳樸,容謙口中說出來的話,她從無半分疑忌,哪裡會多什麼心。.雖然也對容謙一向尊敬順從,但久當密探的人,察顏觀色,看人眉梢眼角的本事,自是旁人難及。 容謙掩飾得再好,也只是讓他不能察知他到底在心不在焉些什麼而已,他心不在焉這個事實,卻哪裡真能瞞得過他。.擺在面前,他怎麼可能不袖手坐等著看熱鬧。 看安無忌這般興災樂禍的樣子,容謙不由氣結:「上回都翻了臉,那王媒婆怎麼還好意思來搞事。. 「你不知道?這幾天你家的青姑娘到處宣揚說茶樓是你的產業。在你可是這四鄉八鎮最有錢的人之一啊。是好朋友,連封大人都在茶樓當眾給青姑娘賠罪。在媒婆地眼裡,那可是大大的一個紅人啊。 容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怎麼不攔她?」 安無忌滿臉無辜:「容相你這話真是冤枉煞人了,我這個當屬下的,什麼時候違背過你的意思。.阻攔……」 容謙收斂了笑容,瞪他一眼,喝道:「還不快給我去把人攔下來!」 安無忌愁眉苦臉:「青姑娘內功好,走路非常快。經和王媒婆在茶樓細說條件呢,我這一趕去,壞人姻緣的……」 容謙拿起茶碗,作式欲擲。 安無忌抱了頭一溜煙退出屋外去:「容相放心,你說的話,我哪次沒給你辦到過。.=辭。. 語聲由近而遠,漸漸微不可聞。 容謙歎著氣放下茶碗,用手支了正在作疼的腦袋哀歎。這青丫頭可千萬別給他找一堆漂亮村姑來! 都是方輕塵! —————————————— 甘寧宮內。;微笑著站起來對秦旭飛一揖:「是我急於讓太上皇復原,擅用異術而受反噬,多虧王爺搭救。 秦旭飛神色略顯古怪地望了他一會才道:「方侯你也是明白人,自然不必謝我。. 從利害角度來看,他這樣說,倒也合情合理。 方輕塵微微一笑:「王爺為的什麼是是王爺的事,我得回性命卻是事實。:. 秦旭飛笑笑:「我對這異術原也不甚知曉,不過是誤打誤撞,強行以刀身隔斷你們的視線,再以刀光反耀你們的目光……」 方輕塵暗自咋舌,這傢伙,居然蠻幹。部份精神力,否則照他這麼 他地所有力量一起炸裂,十個秦旭飛也死絕了。 他目光四下一掃,秦旭飛已一笑解釋道:「太上皇尚好。重。 適時一陣風吹來,秦旭飛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布條飄飛。一團,好一隻巨型拖把。 秦旭飛也懶得去拉平整理了,信手一撕一扯,整個上衣都給他扯開扔了出去。. 不就是打赤膊嗎?他雖是王子,卻從不將那些規矩禮儀放在心裡。軍營之中操練的時候,他還和十幾萬人一起,光著膀子跑步練兵呢。算現在是在規矩嚴謹的宮廷之內,他也沒有半點拘束與不自然。 方輕塵也一樣平淡從容毫無迴避之意地仔細審視了下他袒露的胸膛。.:.人,但是應該沒什麼大礙。 這時秦旭飛已放下了掩臉地手,方輕塵的目光在他臉上那道皮肉翻捲地傷口處略略一凝,卻也沒有沒有什麼額外的抱歉或感動的表示,只略微瞇了瞇眼,從容再問:「王爺一刀斬開我與太上皇,想必大家都受了勁氣震盪。. 秦旭飛目光微微閃爍。. 如果他敢告訴方輕塵,自己抱著他靠在樹上,把嘴湊在他耳朵,很溫柔很關心地呼喚他,一覽無餘地看盡他的脆弱,還順便聽到了他在清醒時絕對不會說的話……這位所謂大仁大義大勇大智的方大侯爺,跳起來直接恩將仇報把他給宰了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大了。 現在他可是精筋力盡,連逃跑都沒力氣了。 「方侯暈迷不醒,體內氣機散亂不堪,我嘗試用內力替方侯撫平內息,再一直不停得呼叫,方侯就醒過來了。 他沒有說謊,絕對沒說謊,他只是說得不夠詳細,那些可提可不提的細節,就不必說來浪費時間了。.離,再比如他最開始試圖喚醒他時,所採取的坐姿……沒意義,都是沒意義。 方輕塵定定看著秦旭飛。 嗯,這個人在戰場之外,基本上是個老實厚道的好人。並不代表不會說謊。.感覺有些黏膩,不用看,血也不少。.只能是從秦旭飛身上沾來了。 在什麼情況下,什麼姿勢下,秦旭飛的血才會大片大片地沾在他的衣服上? 當然,他暈倒了,秦旭飛跑過來,又扶又查又救助是應該的,只是…… 看著方輕塵眼神定定望著自己,目中光華閃爍,神色似在思索,秦旭飛就覺得額上冒汗,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方輕塵忽然收了目光,道:「你的傷雖然不礙事,也要上藥止血才行。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七章 - 混沌不開 上空無一人的殿閣,穿過重重寂寂的殿宇,在寢宮的輕塵卻遲疑了那麼短短的一瞬。 秦旭飛率先推開大門,大步走了進去。後。 華床軟枕錦帳金鉤,楚若鴻安安靜靜躺在床上,而趙忘塵,則坐在床邊。 看見二人進入,他連忙站了起來。 方輕塵的目光平靜卻空茫,殿中的一切他似乎都收在眼底,卻又似乎什麼都懶得看見。 秦旭飛卻只是望著床問:「太上皇怎樣了?」 「太上皇已經醒了,陛下他不找骨頭了,也不發瘋,只是……」趙忘塵低著頭,有些遲疑:「他就這樣安靜躺著,我給他脫衣,上藥,他都沒有反應。.:說,他都不理會,剛才我試著餵他一些水,送到唇邊,他倒也會喝,但是……好像……是無意識的……」 秦旭飛微微皺眉,走到榻前,低頭看那個靜靜躺在床上的,蒼白瘦弱的男子。上,再沒有什麼能映進他的眼眸。 秦旭飛微微歎息。 瘋狂的楚若鴻,還有期望,有寄托,有依戀,會說話,會笑。在,他這具行屍走肉,除了會喘氣,還有什麼呢? 「這樣很好。:國皇族,也少出許多醜。| 是啊,對於皇族和所有的楚國君臣來說,一個安靜的,逆來順受的。\文-心-閣\著白骨說話的太上皇省心省事許多。 秦旭飛卻是不得不深深吸氣,才能勉強按捺自己莫名升起地憤怒。 他定了定神,才能盡力保持語氣平靜地說:「外面現在聚了許多人,我雖然下了死命令,讓他們非召不可入內,但是用我的名號,只怕是攔不了楚臣很久。.尾。 然後也不等方輕塵回他的話。.我找身衣裳,可找著了?」 趙忘塵自然是不敢正視光著膀子的秦王爺,只是紅著臉,雙手奉上他從自己身上脫了下來,疊好在一邊的外衣:「這……我……我的衣服不甚寬鬆,王爺可能穿不上。 趙忘塵本來就還是個大孩子,身量未足。導著,硬是沒能長出多少肉來。:穿不得的。 「我是要你替我……」 「這裡地……衣服,我不敢為王爺挑選。 這宮裡除了太上皇就是太監,誰的衣服能是秦旭飛合適穿的? 秦旭飛啞然失笑:「我哪有那麼多講究。\文-心-閣\下人衣裳算得了什麼。 趙忘塵低聲道:「王爺非是庸俗之人,可是現在外頭已經圍滿了秦楚要員。 秦旭飛倒不曾料到他想得這般周到,略覺訝異地看他一眼,耳邊就聽得方輕塵似笑非笑道:「王爺,你我身量倒是差不多,若是不介意,我的外袍可以借你披上。 秦旭飛卻是不願意同他共一件衣裳,出去做那秦王爺方侯爺親密無間,合作愉快的戲。|:「這裡不是有個醫官嗎?」 趙忘塵眼前一亮:「啊,是的,醫官的衣衫寬鬆,王爺應該是可以穿下地。. 秦旭飛隨意擺擺手:「你們照顧太上皇吧,我自己能處理。 他轉身揚長出殿而去,等到他走得沒了影,方輕塵才漫聲道:「你也出去。 趙忘塵愣了一下,輕聲道:「師父。 他不常叫方輕塵師父,但每次叫的時候。子。 但這一次,方輕塵只是再重複了一次:「出去!」 趙忘塵低了頭。|了門前,又猶豫了一下,轉身咬咬牙說:「師父,太上皇他……」 方輕 一眼,目光冰冷得讓趙忘塵全身一顫。去,還回手小心地替他關上了大門。 寢宮之內,便只剩下了他與他。 —————————————————— 秦旭飛雖然不是什麼名醫,但是在軍中久了,上藥止血包紮這些事情,已經是做得熟門熟路。|了藥房,他找到了件看上去可以把自己套進去的寬大衣袍,也沒立刻穿,先自坐下給自己清洗上藥。 才處理了十幾處傷口,門外便有人輕聲喊:「王爺,可需要卑職幫忙?」 秦旭飛頭也不回地問:「你怎麼來了?」 趙忘塵低聲說:「師父趕我出來,我又不敢走到宮外,怕被其他人圍著追問。 秦旭飛微微一笑,並不打算過去打擾方輕塵。=,可以說是不惜一切。.這前所未有的聯合執政的設想,現在他甚至竟然不顧危險,發瘋到用這種方法來救他。.管是做什麼,這當口,他自然是喜歡旁邊有什麼閒人礙事…… 秦旭飛的心思忽然一凝,拿著藥正要往傷口上敷下地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方輕塵還會為楚若鴻做什麼?方輕塵還會為楚若鴻做什麼??? 他「騰」地站了起來,動作之激烈,嚇了趙忘塵一跳。 在竭盡全力才終於可以見到他保護他,卻發現一切都沒有意義之後,在賭上性命的相救,卻也依然失敗得如此徹底之後……方輕塵……還會為楚若鴻做什麼! 秦旭飛臉色鐵青,一把扯過衣裳,往身上胡亂一套,就往外衝。 趙忘塵本能地想跟,卻見秦旭飛旋風般轉身,眼神竟有些凶狠:「即使你是方輕塵地徒弟,如果你不想死,也還是給我待在這裡不要動!」 趙忘塵愣了一愣,被他這可怕的神情嚇得把本來跨出一步的腳縮了回來。. ———————— 方輕塵靜靜站在床前,看著那個目光一片空白,只是呆呆看著上方的人。 那個可以微笑著包容守護的方輕塵已經死去,那個同樣會輕笑著倚賴相信的楚若鴻也活不過來。 他就在這裡,看著他,眼中卻沒有了他。 他不是當年那個會心心唸唸記著方輕塵的楚若鴻,他甚至不是以前那個,會把方輕塵當做魔鬼妖怪惡棍的瘋子。 在他的眼中,方輕塵和桌子,石頭,床,一切一切都沒有分別了。沒有誰是特別地,沒有誰是不同的,誰也不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跡,誰也不能激起他的絲毫反應。 他只是個活死人。 方輕塵漠然一笑。 強大的氣勁在掌心凝聚,他面無表情地抬起手。 整個寢殿的大門突然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四分五裂,一道人影快似閃電,飛衝過來,堪堪以一手格住他以雷霆之勢劈下的掌刀! 秦旭飛臉色灰敗,復又泛起一陣異樣的潮紅。.已是受了內傷,卻顧不得調理氣息,只是用眼睛怒視著方輕塵:「方輕塵,你不能這麼幹!」 「我的事,不用你來干涉!」方輕塵冰冷的聲音裡,沒有一絲心虛。 幻境裡,他曾經一掌將他自己地身影擊碎,現在,他也同樣可以一掌落下,讓眼前這個人不復存在。才能徹底化作飛煙! 「你好像忘了,是你主張讓我成為楚國的議政王,也是你一力推他成為太上皇。|了現在,我有沒有干涉地資格,你說了不算!」秦旭飛奮然發力,格開他的手掌,將他推開兩步,自己攔在了御榻之前。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八章 - 早知今日 「你應該明白,我是為了他好。」方輕塵語氣冰冷無是皇帝,卻瘋顛至此,並且已經無法再醒來。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讓他繼續在世人面前受辱出醜?」 秦旭飛輕輕搖頭:「你覺得這樣最好,他卻未必。你自以為是為了他好,可是你有無真正想過,他要的又是什麼?」 方輕塵冷笑:「不要告訴我,如果是柳恆瘋了,你就不會選擇殺了他。」 秦旭飛平靜回答道:「我會!但那是因為柳恆是我的朋友,我瞭解他的心!我知道,對他來說,這樣活著一定比死更加屈辱,他不會願意!可是,這個人,不是柳恆……」他凝視著方輕塵:「你也許是最關心他的人,可是,你真的瞭解他嗎?如果他可以選擇,他真的情願去死嗎?」 方輕塵靜靜地凝視床上那目光依然空白麻木的少年……這個軟弱的,遇事總會躲在他身後的少年,永遠不會有柳恆或秦旭飛這樣的驕傲和剛烈。 「你說得對,我確實沒有權力替別人做決定。可是,楚若鴻可以這樣行屍走肉地活下去,我卻不能忍受……」 方輕塵甚至已經不再用太上皇來尊稱稱呼楚若鴻,而秦旭飛,對於他直呼楚若鴻的名字,也沒有反對。因為方輕塵已經抬起頭來,他的眼神厲烈瘋狂,多少激烈衝動的感情,脫韁野馬一般在衝撞奔騰,呼嘯怒吼! 「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他永遠這樣象死人一樣活著!我要殺他,的確不是為了替他保存尊嚴。我要殺他。不過是為了我自己! 這一瞬間,秦旭飛竟然也覺得膽寒! 他如此漠然地站在他曾經以生命愛惜守護地人身前,冷漠地討論著他的生死。面對著他在楚國最大地強敵,他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也一樣毫無顧忌! 秦旭飛靜靜凝視著他,一陣深刻的憤怒和悲涼。忽然一起湧上心頭。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已經到了今日,還論什麼當初。」方輕塵冰冷地笑:「當初的一切,也都是因為你那封離間信造成,現在你又有什麼資格說風涼話。」 秦旭飛極慢極慢地搖頭,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毀了他的,是我……還是你?!」 幾乎是轉瞬之間,方輕塵便冷靜了下來,所有的激烈,都化作冰寒。他地聲音平靜地出奇:「王爺在說什麼?」 瞬息之間。方輕塵的氣機,已經牢牢將秦旭飛鎖定。秦旭飛清晰地感覺到。現在他的任何動作,都可能引來狂風暴雨般的攻擊。 他苦笑,卻不退縮。 「當初,你可曾真的被魔教之人綁走。在金殿剖心的,真的只是一個臨時冒出來的死士嗎!」 如果說這件事原本只是他自己毫無實據的猜想,那麼。現在,方輕塵的反應,已經給了他最大地證明。他也並不願意被人殺人滅口,給楚若鴻這個瘋子陪葬實在是十分不值。可是此時此刻,他已經別無選擇。 方輕塵凝視秦旭飛,平靜地再重複一次:「王爺在說什麼。」 早在當初擒獲了柳恆之時,方輕塵便已經感覺出這二人對於他與楚若鴻之間的事有所猜疑。但是他並不曾為此擔心。彼此敵對地情況下,這種無憑無據的猜疑,他們就是說出來,也只會被認為是誹謗。 但是。他卻沒有料到,秦旭飛會以身涉險。斷然向他問出這一句。 在他的逼問下,秦旭飛歎息了一聲:「你解釋得雖然很好,卻也未必天衣無縫。只是你的下屬對你敬意過深,而楚國的百姓也期待著你令天下太平。他們都太需要你,所以打心底裡就不願去懷疑你所說的話而已。可是我不同。」 說話間,他已經抬起頭來,正視方輕塵地雙眼:「你是我的最大的敵人,所以你的才智,你的能力,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我根本不相信,魔教教主,派一個手下,就可以乘你不備暗算得了你。我也不相信,有什麼人,可以在不真正傷害你的情況下,還能將你一困數載。我更不相信,魔教教主,能把你這樣的重要人物長期囚禁起來,卻把事情瞞得一絲風聲都不透。」 面對方輕塵壓迫性的冰冷眼神,秦旭飛卻還是露出了自信和嘲諷的微笑:「至於所謂的用魔教死士冒充你……呵,你我都不是書生。江湖異術,你瞭解,我也不是一無所知。易容術?易容成一個大家都陌生地人還罷了,要易容成一個大家熟悉的人,而又不被人識破,是一天兩天可以做到地嗎?楚若鴻與你那樣熟悉,只憑一個臨時派來的死士,就能扮得和你一模一樣,言行舉止,絲毫不露破綻,如此輕易地瞞過了他?」 秦旭飛坦然道:「我曾經派人去接觸了魔教諸王,探問此事。諸王都不肯正面回答,但有意無意中透露出的消息是,他們從未聽說過教主做過這件事。而且以他們對教主的瞭解,也確信他們原來的教主,絕對不會那樣去做。魔教人物的話雖然不能為天下採信,卻足以印證我的懷疑。」 方輕塵已經收起了渾身的銳利,復又散淡悠然:「照王爺的說法,真相應該是怎樣的?」 秦旭飛低頭看了看那目 ,完全置身事外的楚若鴻:「那個死士,應該是你一練的替身。只有精心挑選了長相身材和你極其相似的人,再令其長時間模仿你的言行,才可能瞞過所有人。你當時秘訓替身,也許只是因為位高權重,看到了他日終將有莫測之禍,所以給自己留一退步之路。但最後,卻因為憤怒不平。而用了他來斬斷你與楚若鴻的一切聯繫。」 方輕塵微微歎息。秦旭飛竟然能猜到這種地步。其實他從不曾奢望過他自己地說詞可以瞞過天下所有人。只要他能讓對他有所懷疑的人都不敢深思不敢追究,也就夠了。天下間。可以這樣當面質問於他地,怕是只有秦旭飛一個。只有他會有足夠的身份來問他,只有他會有這樣的膽識勇氣來問他,也只有他,才有足夠的力量,對抗他的憤怒和殺機。 但是……你奈我何?秦旭飛身份尷尬。所以方輕塵可以有恃無恐。 「無論你信不信……」秦旭飛的聲音卻艱澀起來,幾次遲疑,才將話說完:「我是不得不懷疑你,因為各種證據都在告訴我,你方輕塵不是人們眼中地那種擎天忠臣。可是私心裡我卻一直是欽佩你,所以一直更想相信,你其實是個光明磊落的英雄。」秦旭飛苦笑:「可是你入京之後,對楚若鴻所做的這些事,讓我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你偏激任性,狂妄胡為。不肯承受恥辱。只要是不完美,你就情願選擇毀滅。」 有那麼一瞬間。方輕塵有眼前這位是來自小樓,或者曾經去小樓偷聽過壁角的錯覺。他一挑眉,反問:「我對他做的事,偏激任性?」 「你明知會刺激他,卻強行給他脫衣查傷,甚至兩次奪走他手中白骨。這種行為。固然可見你的關心和痛心,但是……你捫心自問,一個忠臣,面對瘋顛的君主,應該是那種反應嗎?你的那種痛心中,包含了太多的憤怒。而這次你以邪術不顧一切地為他治療,又算什麼?你明知道可能失敗,你也明知道,如果失敗了,你和他誰都活不成。」 秦旭飛心中抑鬱難言。他一直知道方輕塵的任性偏激。但直到今天,走入了甘寧殿。他才明白方輕塵地瘋狂激烈,不顧一切已經到了什麼程度。 「你事先可曾做過任何交待?你可曾有任何補救周全的準備?你完全不考慮,如果你們兩個忽然暴死,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地楚國,又會有什麼樣的風雲激變。那個忠心仁愛,為國為民的方輕塵,怎麼可能會做這樣不負責任的事!」 秦旭飛已經壓抑不住言辭間的憤怒:「你告訴我,殺了他之後,你是打算怎麼辦?你是準備了善後,還是打算甩手就走?你是為了救他回來,現在你也已經確定了救不醒他。可是你已經將所有人都攪了進來,你還有什麼權力離開!」 方輕塵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看著楚若鴻。 從來沒有想到,在這世間,第一個看破了他的心性為人地,居然是他。居然是這個在戰場以外的地方,似乎總是特別老實厚道,容易欺騙的傢伙。 他們這樣赤裸裸攤牌的地方,又竟然是在楚若鴻的面前。 而楚若鴻,聽著人細細分說當年那場驚天奇變,卻只是空茫茫,木呆呆,置身事外,聽而不聞。 秦旭飛靜靜看著他低首凝望,看著他那忽然間有些寂寞的側臉。 從頭到尾,方輕塵未曾流露過一絲軟弱愧疚驚慌或者痛苦。然而,不知為什麼,秦旭飛心頭還是悲愴到痛起來,再次喃喃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方輕塵微微牽動唇角,冰涼地笑:「你是忠臣孝子俠義英雄,自然不會明白這我這種小人。」 秦旭飛緩緩地搖頭:「你錯了,方輕塵,我明白。」 方輕塵頭也不抬,只是譏誚地淡淡哼了一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六十九章 - 待之以誠 秦旭飛的神情沉靜無波:「我從小就頗受父王喜愛,十後,我又是屢立戰功,父王對我更是疼愛。」他有些苦澀地笑:「那麼多年父子相知相親,也抵不過我的功勞太多,我的聲望太高。」 秦旭飛握緊了拳:「楚國正值變亂,只要再加一把勁,就可以將你們輕易擊破,可是,父王卻以重病念子為名召我回宮!你可知道,我回去以後,過的是什麼日子?表面上,我仍然是聲勢赫赫的王子,可實際上,我是被拘在了皇宮裡,不能出京城一步!不管我怎麼爭取,怎麼懇求,父王都不肯再讓我領兵。他總是滿臉慈愛地對我說:他年紀大了,時日無多了,只想要我多陪陪他……你說我不懂?被自己至親至重的人懷疑猜忌是什麼滋味,你說我不懂?」 「你以為我真的是像你們以為的那樣,孝無雙,甘願日夕承歡父王膝下?可是我不可以露出絲毫不滿,我不可以動搖軍心。我只敢喝酒,我只有練功,我只能收集一切軍報,一遍遍抄寫每一個戰死者的名字!方輕塵……若不是我父王疑我,若不是我坐困京城,只能在重重掣肘中遙控前線,秦楚之爭,早就塵埃落定,哪裡還會有機會留給你!」 方輕塵靜靜地聽。如果不是那時候秦旭飛不在軍中,的確,這個國家,等不到他有能力掌控大局,就已經滅亡了。秦王那一場非常不是時候的重病……楚人說是天祐大楚,祖宗積德。秦人說是楚國氣數未盡,所以可以死裡逃生。卻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並沒有那麼多的巧合。 他竟然可以瞞得這麼好。這個看似缺心眼的老實人,竟然一直牢牢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在所有人面前,都瞞得這麼好。 「對著我那滿臉慈愛,口口聲聲。捨不得我離開的父皇,我一天又一天地扮演孝子。你以為我就不曾瘋狂地反覆想過,如果我衝口而出,父皇,我知道你怕我,現在。我讓你放心!然後我橫刀自刎,那該是多麼好?但是,最後,我什麼也沒有做。和你不同的只是,我最後什麼都沒有做。」 秦旭飛的聲音裡已經壓抑不住傷痛:「我豈是真地不知道王兄們在害怕我,忌恨我。我一次次明示暗示,我並無爭位之心。為了讓他們放心,我孤身一人去長兄的別府赴宴。我不帶衛隊去和二皇兄的隊伍行獵。我不結交文官。不任用私黨,在軍隊之外,我不敢有絲毫勢力!可是。不夠!還是不夠!我在前面為國家拚命,他們就在後面斷了我所有的退路!我也想要帶著軍隊殺回去,殺盡所有負我之人,奪走他們最在意的王位,哪管什麼國家分崩離析,百姓苦難流離。可是我不能!我必須站出來壓制全軍的不滿,不讓秦人自相殘殺,因為那是我地職責!」 他歎息一聲,望著方輕塵道:「這個世上。誰不曾被人負過傷過,誰沒有受了大委屈,血氣上衝,想要不顧一切地復仇還擊的時候。你怎麼會覺得,沒有人能體會你的痛苦。方輕塵,你和天下人,能有多少區別。不同的只是,別人只是想。而最終,你做出來了。」 「所以,你有資格和他們聯手來責難我。你的忍耐才是對的,而我麼,其實我自己也很想討伐。」 幾世幾劫,終於有一個人看透了他,他卻不覺得興奮,也不感到悲涼。只是心冷如冰,平靜無波。 秦旭飛神色複雜地看著他,良久才輕歎:「你又怎知責難討伐你的人。不是在羨慕你的勇氣和絕決。大家總會拿著道義仁慈來責難你,但是他們厭惡你,更可能是因為你做了他們想做卻不敢做地事,你用你的行為告訴了他們,那些事,他們不是做不到,而只是不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你讓人不能繼續自欺欺人,所以,你才尤其可恨。」 方輕塵終於微微動容。 秦旭飛地話也忽然頓住,眼光閃爍了一下:「你為什麼這麼生氣?知道此事內情的,莫非還有別人?並且,他們一直在責難你?」 方輕塵極慢極慢地笑了一笑:「王爺何必顧左右而言他。你這諸般措詞,各色手段,不過是要消彌我的殺機罷了。」 秦旭飛坦然一笑。他不怕死,也一直渴望能和方輕塵放手一戰。但卻不是在此刻,不是在這裡。開玩笑,在如今這麼敏感的局勢下,二人怎麼能莫名其妙地拚個你死我活?如果刺激了他,他毫不懷疑,方輕塵真的會和他來個魚死網破,或者,更可能是,魚死網不破?方輕塵這樣偏激乖舛的性子,他現在真的是不能惹。 情勢所逼,他只得試圖以言語平緩疏導方輕塵的情緒。他沒想過要騙方輕塵,也知道騙不了他。但是他也曾經歷痛楚,他也曾起過瘋狂的念頭,他對方輕塵絕決行為地震驚甚至是佩服,因此他只需要坦蕩而言,自然每一句話都語出至誠,絕無虛假。 因為他坦誠,所以方輕塵就是明知他在使計取巧,也生不出氣來。最初的激烈一過,眼前的局勢,楚國 ,自然重新成為他考慮的內容。那股充滿殺意的氣去了。而秦旭飛,自然是感覺得到。他的顧忌去了大半,被方輕塵揭穿了心思也不尷尬,只是輕鬆笑道:「一樣。方侯又何必顧左右而言他?剛才我的問題,方侯為何不答。」 方輕塵悠然一笑:「王爺既然有這通天地本事,何不自己去查。」 秦旭飛也知他必不肯直言相告,也不再費力多問,只凝望楚若鴻,問道:「那麼,太上皇……方侯又打算如何?」 方輕塵的殺機已去,但他如何肯叫秦旭飛佔了上風,只管悠然袖手道:「那就要看王爺你管得住管不住我了。」 秦旭飛也有點動怒了。這傢伙剛才鑽在了牛角尖裡出不來,任何刺激都可能讓他不顧一切地拚命,他當然要避其鋒芒。現在既然他的理智回歸,知道輕重,不至於再瘋狂胡鬧了,那他還和他客氣啥?怎能叫敵人徹底壓住了氣勢,那他豈不是一世也難翻身。 秦旭飛冷冷一笑。忽然大喝一聲:「所有人,進來!」 這一聲喝竟是以內力發出,震得方輕塵的耳朵嗡嗡直響,甘寧宮內外,無不聽得清清楚楚。 方輕塵倏然一驚,除了怒視秦旭飛。一時竟也再無旁的辦法。 外頭的人,無論秦軍楚人,誰不想進來看個究竟,聽了這一聲喊,祁士傑把手一揮,封鎖線撤開,無數人浩浩蕩蕩就衝了進來。 人數太多,自是不敢全衝進殿來。只是所有聞訊而來的秦楚高級將領和官員,多已是遁聲到了殿內。 於是乎,一群人望著已經沒了大門的寢殿傻眼。 秦旭飛冷冷轉身面對眾人。堂堂議政王,隨便披著一套低等醫官袍服,披頭散髮,臉上還在流血,這樣子實在嚇人。 人群中,立時發出一串壓抑著的驚呼。再聯想一下園子裡看到地大片廢墟和殿大門地殘骸,以及後面鎮國方侯那鐵青的臉色,幾乎人人都憑空幻想出了一幅議政王,鎮國侯。背著眾人,大打出手的精彩場面。 這……這卻該如何收場? 已經有秦軍將領激動地叫了出來:「王爺!」有幾個人甚至拔腿就想往他這邊跑。 秦旭飛揮手止住眾人的動作,目光一掃諸人,做欣然狀:「方纔方侯以功力替太上皇療病,真氣走岔,我出手幫了點小忙。雖說有些凶險,太上皇的病勢到底是有極大好轉,這誠是楚國之幸!」 他將笑容一手。冷冷道:「只是太上皇地病情剛有起色,依戀楚人,對秦人極感陌生。為了讓太上皇更好地養病,我現在決定,撤走甘寧殿的所有秦人!為了防止有陌生的秦人衝撞了太上皇,從今天起,甘寧殿的守軍不能少於五百,而甘寧殿的設防,全部由宮中和皇城的楚軍接管。所有秦人,自我以下。如非必要,不經記檔留冊,不得進入甘寧殿。太上皇的治療,用藥,也都由楚人接手。甘寧殿廚房的所有菜食供應,另開通道,俱由楚人管理,秦人絕不參予其中。其他地事,方侯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大家就聽方侯的交待吧。」 他疾風般說完一番話,也不管大家聽不聽,信不信,理解不理解,逕自大踏步離開。只是臨走時,回頭冷冷看了方輕塵一眼,那眼神幾乎是挑釁地。 本來想給你時間,讓你慢慢考慮怎麼圓這個謊來對所有人交待。可是既然你這樣毫不體諒別人,那也就怪不得我不體諒你了。這黑鍋你休想我替你背,太上皇要是死了,就是你們楚人自己照顧保護不周。他的死活關我屁事,你愛殺誰就殺誰,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吧!我還懶得管了! 秦旭飛氣勢如虹,愣是沒有任何人敢擋他的路,他一走,所有秦人都跟著走得一乾二淨。 方輕塵簡直有些瞠目結舌了。這個,秦旭飛真的是老實人嗎?他確實沒看錯人嗎?他居然能如此乾淨俐落地把所有嫌疑推個一乾二淨,外加把一個爛攤子向自己身上一甩,就什麼也不管地走人了? 現在,就剩下一堆楚人,眼巴巴滿臉迷茫地望著他,個個都是將領臣子,人人都有那三分顏面,他還真不好不理不顧。 方輕塵只好乾咳一聲,努力地想著,怎麼就著秦旭飛的話頭圓謊:「這個,剛才,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章 - 底細如何 秦旭飛呼啦啦行到殿外,正遇見趙忘塵姍姍來遲地從藥來。 秦旭飛心思一轉,低低喚了一聲:「士傑。」 祁士傑應聲近前:「王爺。」 秦旭飛問得謹慎小心:「趙忘塵的底細,你可曾查過?」 祁士傑點頭。「他是方輕塵的弟子,我們的確用心查過。但是查出的結果很意外。這小子就只是個戰亂流民,運氣好在山裡偶爾遇上……」 秦旭飛微微搖頭,將聲音壓低到僅彼此可聞:「十天之內……如果趙忘塵還沒有死,那就重新細查關於他的一切。我不要聽到流民這種話,你要查清楚他的身份來歷!就算他只是一個偏遠山村的農民,也要給我查清他的祖宗十八代!」 祁士傑心中一凜,立時低聲應:「是!」 自從領教過了方輕塵的行事,秦旭飛已經不敢相信什麼偶爾,什麼巧合了。方輕塵最後是用什麼法子應付那幫楚臣的,秦旭飛也不是真的不關心,可是他沒法管了。在方輕塵考驗自己口水的時候,他正被一群關心他過頭的手下給硬壓著重新檢查上藥。 其實他身上的傷口雖然不少,到底都是無妨。只是臉上的傷痕中,有那麼一道確實太深。御醫來了一個又一個,但是都唉聲歎氣地表示,這條大疤是留定了。 如果說,臉上可能破相還可以說更有男子氣概的話,御醫再給秦旭飛號了脈,判斷他內傷嚴重,這讓秦旭飛手下的人暴跳如雷。欺負人也不帶這麼欺負的吧?吃了這麼大的虧,難道他們還該息事寧人?哼,帶齊人手,找方輕塵講理拚命去! 秦旭飛怒喝幾聲,終於壓住了他們蠻幹的心。現在他渾身是傷,卻不覺得肉疼。只覺得頭疼:「臉上多條疤由算得了什麼。內傷過幾天也就痊癒了。做什麼大驚小怪,平白讓人笑話。」 祁士傑很不服氣地低聲道:「我們敢不放在心上嗎?柳將軍回來後,還能饒了我們。他當初南行時,那麼鄭重地將殿下托付給我們,現在殿下居然受了這種遮也遮不住,瞞也瞞不了的傷……」 秦旭飛為之氣結。這幫子傢伙。怕的居然是柳恆,不是他! 遮不住,瞞不了……他忽然略略皺了皺眉,思忖片刻,抬頭對他手下最老實、最沉穩,最不會惹事的洪良交待道:「你今晚去給方侯傳話。好言好語,請他最近幾日一定要天天上朝,不可再縮在侯府享清淨了。」 得了。不管方輕塵和他怎麼圓這個謊,世人都是不會信地。他臉上的傷又如此明顯,這件事轉眼就能傳得天下皆知。 真相越是不能知曉。世人的想像就越是千奇百怪。現在的大楚國,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都絕對經不起更多的關於方輕塵和秦旭飛私鬥決戰,彼此仇殺這一類的無聊傳言了。朝會時,方輕塵哪怕就是坐在一邊當擺設,但只要兩個人同時露面,自是秦楚一片和諧,局面一派大好…… 那個人雖然任性,但是事情輕重卻一向比誰都看得明白。這種表面上地應酬。他肯定不會推搪的。但是這私底下的記恨…… 秦旭飛苦笑。他要不想辦法找回場子來,他就不叫方輕塵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啊。 可是楚若鴻的性命保住了。以方輕塵的性子,這一次失敗了,下一次除非先把自己拉下坑去,否則定然是不肯隨便出手。只要自己不給他可乘之機,那麼就還有得磨。 值得。無論如何,這一場。是他贏了。一個瘋子總還有相救的希望,只要還有相救的希望,那個人就無法說服自己甩手而去。 他深深歎息一聲,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活著,總比死了好。死去的人,永遠不可能復活…… 秦旭飛忽然渾身一緊,睜了眼,眼裡卻沒有周圍地人。幾個在他面前的將領愕然互望,終於有人低聲喊:「王爺……」 秦旭飛知道自己走神的時間長了,被人看出了端倪。連忙強行收束心神,笑道:「我沒事,只是想事情想得有些 祁士傑咬牙道:「屬下知道,王爺自是又在為方輕塵傷神,這個人……」 秦旭飛微微搖頭,止住他地話頭:「以後少罵他,也少惹他,更不要監視他。總之,別做任何會引發他怒氣的事。這個人……」他苦笑:「這個人一旦記恨並立心報復,其手段……」 想到那人其實很不光明磊落,其實很是睚眥必報,秦旭飛有些鬱悶。 「王爺,我們不必怕他……」 「不是怕他,只是無謂多惹麻煩。」秦旭飛覺得有些累。「現在的局面如此,雙方都經不起麻煩。」他目光一掃眾人,失笑道:「你們啊,在軍營裡太久了,火氣太盛,以後多跟我讀讀書,修身養性吧。」 眾皆愕然,喲,軍中著名的武癡三殿下,忽然想讀書了?這太陽啥時候從西邊出來的? 秦旭飛也懶得看大家的臉色,笑道:「你們多給我找些書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問出一句:「王爺要讀什麼書?」 「千古興亡,莫過一史,當然要讀史書。你們給我去找各國的史書,正史野史雜記都可,特別是,那些記載曾興盛一時的國家衰亡破敗的歷史,我要多看看,引以為誡。」 秦旭飛施施然輕鬆道:「那些記載著蓋世英雄驚世偉業地歷史,我也想多看看多學學。特別是,你們給我四下尋找,重金求覓,古時名人的畫像。記住,不能是後人追慕所畫,必須是當時之人,照著真人樣子畫的真實畫像,我極想一睹古人的風範華彩!」 他這裡一句句交待,眾將一個個聽得目瞪口呆。 這個,其實好學沒什麼不好,讀史也沒什麼不對。不過,這個節骨眼上,王爺忽然說這麼一番話,實在叫人覺得太詭異了。 秦旭飛復又笑道:「當然,我堂堂一個攝政王,居然還需要讀書學史,也是有點丟人現眼。所以這件事,大家就不必做得太張揚,叫人知道了反而不美。」 祁士傑擦了擦頭上的汗。有鬼,肯定有鬼!我敢拿腦袋打賭,這裡頭絕對有鬼! 秦旭飛卻不理會大家心中的盤算,把話交待完,揮揮手,只說自己傷重,要休息,將所有人趕了個一乾二淨。 眼前清淨了,他懶懶往床上一躺,閉了眼,卻實在沒法休息。眼前到處閃著的,都是方輕塵的影子。 戰場上地英武身姿,小船上的笑斷天下,身在迷夢中的脆弱傷痛,被揭破真情時的肅然冷煞。 還有……昏迷之中脫口而出的話。 秦旭飛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人,身上的謎團,實在是太多了。 他轉而又想起了趙忘塵。那個本來應該聽話地呆在藥房,結果卻偷偷摸到殿外偷聽,又跑回藥房,假裝剛出來的趙忘塵…… 真當他和方輕塵氣急敗壞的時候,就會耳目失靈了? 秦旭飛低低冷笑。他雖然一向不喜歡用心機,可絕不代表他就不會用心機。此人如果不被滅口,那麼,就又是一個極其有趣的線索。 要我查麼?方輕塵!我雖沒有通天的本事,卻未必查不出你地隱密來。 無論如何,我總歸是要弄明白,你到底是什麼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一章 - 不速之客 深石涼花睡去,星月高燭酒正酣。 唉,這種日子啊……無趣無聊。 方輕塵懶洋洋臥在花石之間,拎著一壺酒,喝幾口,瞇一會,再喝兩口,睜開眼睛愣愣望望星星月亮,將半空的酒壺往身前十幾個酒壺堆成的小山上一扔,又從身後摸出一壺滿的來。 唉,沒事幹,他方輕塵,居然沒事幹了。 自從上回在甘寧殿鬧出那麼大的事來,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幾天了。 十幾天間,甘寧殿內內外外的人全換了新人,因著秦旭飛不合常理的強硬讓秦人遠離甘寧殿的舉措,以及當日的驚變,在這短短的十幾天內,連著少年皇帝在內,楚國京城,有頭有臉的楚人,已經輪著班地給太上皇請過了一回安了。 雖說這份熱情絕對和關懷忠心扯不上關係,但在這節骨眼上,方輕塵也不好攔著不讓別人看。 所有探望者都覺得心懷大暢,人人點頭稱許。不管秦旭飛和方輕塵的說詞中有多少漏洞,但太上皇現在這樣的確很好。這個木木呆呆,有飯就吃,有水就喝,只要別人不動他,或坐或臥或站,都可以一直不動的楚若鴻,再不會給大家添麻煩了。 看樣子,他也不會醒來了……不會給楚國的政局增添任何變數。這實在是好,實在是太好了! 除了每天上朝,方輕塵徹底閉門謝客。上朝時候他也是臉色陰沉,卓子雲凌方那幫人哪裡還敢不識趣,向他打聽什麼內情,都轉去威逼趙忘塵了。 可憐趙忘塵,不用方輕塵警告他也明白,很多話是不能亂說的。偏偏他又沒方輕塵的威風氣派可以把人遠遠嚇開。整天被一干人等追得東躲西藏,就連去宮裡探望楚若鴻,也要偷偷換了衣服扮侍衛,從角門溜。 別的楚國臣子。拜見過楚若鴻一回就再不去第二回了,只有趙忘塵,還是二三天就往宮裡跑。每次去,他都要陪楚若鴻很久,回來之後也還是和以前一樣,不管方輕塵願不願聽。都去和他說。但是所說的內容,卻漸漸單調乏味了。 無非是楚若鴻坐著,或者躺著,在發呆。 徒弟忙得團團轉的時候,方輕塵這個當師父的清閒得已經有些過份。上朝的時候,他只當一個擺設,人家議什麼,他一概只做專注傾聽狀。點兩下頭,嗯幾聲,表示他人在心也在。秦旭飛問他意見時。他則是永遠不負責任地答一句:「我對王爺的意見沒意見。」 下了朝,回了家,他就是喝著小酒發呆,連平時例行地訓徒工作都拋荒了。只隨手扔了幾本自己閒著沒事時寫的什麼什麼武功秘籍,兵書戰冊,施政心得一類的給趙忘塵,就讓他去自學成才了。 某個自以為瞭解了真相的人很以為他一直在痛苦悲涼中矛盾掙扎,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只是有些犯懶,大腦空白。有點麻木不仁的意思。楚若鴻……若不是趙忘塵隔三差五地就跑來提醒他,他很懷疑自己會徹底地想不起來這個人了。 無事可做,也無事想做。幾世下來,他能如此清冷清閒的時候,還真是不多。 他現在還該幹什麼呢?有什麼是還值得他努力,值得他積極去做地呢? 人生啊…… 他籌劃了的那件事,一直進行得很順利。棋子已經落下,他需要做的。不過是等待,偶爾接到一兩封密報,看過再將它們燒掉而已。 整天喝酒發呆,無所事事。腦子空閒太多了,偶爾也就會想想秦旭飛。 他承認自己任性偏激,行事乖戾,別人對他不以為然,冷淡疏離,義憤填膺,他從來就認為是理所當然。忽然有人對他說一聲「我明白」。忽然有人告訴他,他的選擇其實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他反而受到了某種震撼。 「這個世上,誰不曾被人負過傷過,誰沒有受了大委屈,血氣上衝,想要不顧一切地復仇還擊的時候。你怎麼會覺得,沒有人能體會你的痛苦。方輕塵,你和天下人,能有多少區別。不同地只是,別人只是想,而最終,你做出來了。」 「你又怎知責難討伐你的人,不是在羨慕你的勇氣和絕決。責難你地人總會是拿著道義仁慈的名義,但是那些人厭惡你,卻更可能是因為你做了他們想做卻不敢做的事。你用你的行為告訴了他們,那些事,不是不能做,而只是他們不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你讓人不能繼續自欺欺人,所以,你才尤其可恨!」 想不到,這世上第一個理解他,第一個坦然地對他說出明白,說出羨慕的人竟是秦旭飛,那個其實什麼也不知道的秦旭飛…… 只是,理解之外,他還同情他……那個對他的決絕即使再羨慕,再佩服卻也仍然依從自己原則反對他的人——他,是真地在同情他! 想到秦旭飛當時的形容眼神,方輕塵覺得很好笑。 他居然同情他。 方輕塵低低地笑一聲,忽覺得有一股毒焰在心頭莫名地燃燒。 秦旭飛,你這個說著我明白的人,其實又何嘗真的明白。 你可知,你眼中這個決絕的人,這個敢為人所不敢為的人,他其實不過仗著自己不是凡人,他其實不過是因為有恃無恐,所以世人不敢做的犧牲,他敢做,世人不能斬的牽絆,他敢斬! 所以,秦旭飛,你是錯將神仙當了凡人,所以才會如此錯覺。 思緒漫漫,想起自己那幾個一樣倒霉地朋友。有些話,他突然真的很想問上一問。 他想問小容,你一世一世,心血用盡,屢遭辜負,可你卻總是微笑著反省自身……但難道你就沒有一刻,哪怕只有一瞬的衝動,想要毀滅和報復? 他想問勁節,或許你最超脫,因為前幾世。你一刻也不曾放過真心。但是縱無真心,也曾努力,也曾付出,被人辜負傷害,你難道就不會有一點點的不痛快。 還有,阿漢……如果你醒來。真想問一問,為什麼到了最後那一瞬,明明那樣恨,明明那樣地渴望著報復,你卻還是不肯傷害那個人。 方輕塵低低歎息,索性一指把壺蓋彈得飛起,整個酒壺倒轉過來痛飲。一壺美酒,半被飲盡。半沿青石流下,醉了無數花草。 他這樣實在不過是任性胡為,哪裡值得人羨慕同情。 極靜極靜的夜。極靜極靜的花園 酒壺。 天地之間,除了他極低極冷的笑聲,似乎再沒有別的聲息。 就連夜風,在這個時候,都悄然不起。 「什麼人?」忽然喊起的怒喝,帶著少年地膽色勇毅和志氣,倏然擊碎這漫天漫地的寧靜。 兵刃交擊聲劃破夜空。暗夜裡。那勁疾的衣袂掠風之聲四下響個不停。府裡各處的侍衛們,都已向那聲音傳來的飛掠而去。 方輕塵懶洋洋在石頭上翻個身,一不小心,半個身子落在了石下,壓壞一片花花草草。 哪來的夜行人這麼不長眼,找舌頭,抓引路人,居然抓到了趙忘塵身上。 方輕塵伸了個懶腰。今晚來地客人。運氣不好啊。 那小子雖然年紀小,功夫底子不紮實,但是畢竟有他這麼天縱英才的師父教導,跟著他苦練了這麼久。只要來人心存輕視,出手時第一擊沒把他完全制住,就算在頂尖高手面前,趙忘塵也有機會接上幾招的。 兵刃交擊聲越發急促繁密,方輕塵聽得懶洋洋打個呵欠。好功夫,好劍法,好身法。相比之下,自己府裡那幫子護衛都該去撞牆。這麼久的時間沒把人圍住擒下,反而要人家處處留手,才勉強沒什麼大傷亡,真是給他丟臉。 暗夜裡,一聲長嘯,浩然而起:「在下狄一,代舊主求見方侯,望方侯體念故舊之情,賜見一面!」 方輕塵無趣地歎口氣。這傢伙,這麼快就按捺不住性子,自報家門了。看在阿漢的面子上,他實在不好意思繼續再聽熱鬧了,只得喝了一聲:「所有人住手。」 兵刃交擊之聲,立時靜止。 方輕塵慢吞吞倚著青石坐好了,喝一聲:「大家各歸原位,不許隨意走動,貴客請入園一敘,其他閒人,不得進園一步。」 一切重歸寂靜,就連那迅速向各方退去的衣袂之聲,也幾乎微不可聞。只有那沉重,卻踏實的腳步,一聲聲漸漸接近。 方輕塵微微一笑,悠悠然又舉壺喝了一大口。 ————————————————————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狄一不會來找方輕塵。 阿漢暈迷不醒已經這麼久,他四處奔波,尋找可能是小樓舊人的各方權貴,卻是處處碰壁。 在奔波中,他聽到了方輕塵重歸人間地消息,也同樣聽到了……那個關於魔教教主好心辦壞事,救了方侯毀了大楚的所謂傳說。 以他對阿漢的瞭解,當然是立時判斷這是純粹地謊言了。但是,方輕塵既然能撒下如此漫天大謊來嫁禍阿漢,那麼,他肯出面救阿漢的可能,怕也不大了。 冒然去找方輕塵,甚至有可能被他殺了滅口。他自己被滅口事小,卻萬萬不能連累了阿漢因著他的魯莽而丟了性命。 所以,最初他不但沒動過找方輕塵的心思,甚至避著不到楚國來。 直到上一回,他去了吳國,被那位懶洋洋沒精打彩的皇后一句話,直給堵到天邊去,半點通融的餘地也沒有。那一刻,他真的心如死灰。最後那皇后瞧他實在可憐,閒閒給指條明路:「阿漢以前就懶,整天睡大覺,和誰都沒空交朋友。也就是楚國的方輕塵,燕國的容謙,趙國地風勁節同他情份好些,就連阿漢的那身內功,都是這三人聯手專門替阿漢量身打造。說他們是阿漢的師父,也不為過。你去求旁人,純粹是浪費時間,倒不如去找找他們吧,沒準誰心裡一軟,就出手了。」 輕輕鬆鬆,打發了這個本來準備死乞白賴不達目的不離開的麻煩傢伙,皇后大人是悠悠閒閒,補眠美容覺去了。狄一卻是反覆思索,回憶起當年初見風勁節時,風勁節曾自稱是阿漢的師父,入燕國時,阿漢與容謙異常相親,一夜同室的關係,覺得這皇后說的話,確實可信,最終才下定決心,冒險赴楚一行。 只是他到底對方輕塵撒謊嫁禍阿漢地事,心存芥蒂,還是把狄三召來,二人會合之後,才夜探鎮國侯府。狄一悄然潛入府中,狄三在府外準備接應。萬一有變,兩個人彼此都好照應。 這麼大個侯府,誰知道方輕塵會在哪,狄一自是想隨便抓一個身份不算低的人帶路。偏偏他倒霉吧,居然選著了趙忘塵。 趙忘塵的武功根底不算深厚,步伐略略虛浮,看起來不像高手,年紀又小,衣著也像個有些身份的,狄一真沒把他放在眼裡,出手不算認真。誰料到這小子功夫不深,招式卻極精微,反應更是快絕,居然及時躲過了他的擒拿,拔劍大吼,驚動四方,惹來無數護衛圍攻。 好在狄一功夫夠高明,穩紮穩打,不曾吃虧,只是有求於方輕塵,不敢出手太狠,平白得罪人。不免有些束手束腳,萬般無奈,狠了狠心,才揚聲自報家門,沒想到,對方的反應倒也挺快,輕輕鬆鬆就讓他一路直進,暢通無阻了。 狄一下意識功聚於足,每一步都發出不輕的響聲,通知著方輕塵自己的接近。遁著剛才發出的聲音,來到花園。 乍入園門,就見那一彎清月下,一人斜披著薄薄輕衫,半敞著衣襟,眉眼似開似閉,淡淡慵懶,赤足坐在花間。一手支著石枕,一手拿著酒壺,在一片幽幽月華下,悠然微笑。.間醉酒,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身上的白袍四處酒漬,甚至有些潑灑了地美酒,就那麼順著他坦露的胸膛往下流。 狄一的腳步一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二章 - 絕情之人 方輕塵半是逍遙,半是頹廢地倚石而坐,狄一的腳步 方輕塵畢竟是當世最出名的英豪人物之一,所以他的畫像,也多有流傳。狄一來此之前,也曾細意揣摩他的畫像,然而,非要親眼見得真人,方知他這樣的神采風華,終究是傾盡世間妙筆,也難得幾分神韻。 方輕塵雖是似睡非睡,似醉非醉地半瞇著眼,到底心裡明鏡一般地清楚,一眼過去,早把人上下看過。 其實,狄一也不算是陌生人了。雖說沒有正式照過面,可以前在小樓時,他也沒少在阿漢的模擬記錄中見過他的身影。 方輕塵的眼神幾乎不能察覺地飛快在狄一的滿臉疤痕上一掃而過。 這人本來長得不錯,要身材有身材,要長相有長相,可惜啊,就為著心裡頭想不開,腦子轉不過彎,直接把自己這張臉給毀了。 就他這幅尊容,居然還能娶到老婆,真是運氣好得上天了。 不過,不會人人都這麼走運吧…… 莫名其妙地,方輕塵走神走到秦旭飛臉上新添的那道疤上去了。雖說男人臉上來條疤痕也能多添幾分豪氣,不過,秦旭飛這人,長得本來就夠英雄,夠豪放了。所以……那種破壞美感的東西,能免還是免了的好吧。 幾步之外,狄一終於對著他深施一禮:「拜見方侯。」 方輕塵大刺刺受他一禮之餘,還順便奉送一個白眼,連他的來意也不問。直截了當說:「我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告訴你,不可能。你好走,不送!」 狄一定定望著方輕塵。一字字道:「你什麼都知道,卻可以無動於衷。」 方輕塵微笑:「什麼都知道的也不止我一個,為什麼我不可以無動於衷。」 狄一心下已經是冰涼:「我聽說,你們地情份與旁人不同。你與他,可以算是半師之誼。」 「半師?」方輕塵打個寒戰:「少把那個笨蛋和我扯上關係,我丟不起那個人。」 狄一眉間怒色一閃而過。沉了聲喊:「方侯!」 方輕塵衝他搖搖頭:「你又何苦如此。他現在長睡不起,對他未必不是好事。醒過來,又如何呢?繼續無聊地糾結下去,平白叫所有人都難堪一場,又何苦?」 狄一沉聲道:「無不無聊,也該由他來選擇。我們旁人可以說得什麼?」 方輕塵笑道:「他地選擇就是睡一場安穩大覺啊,我們這些旁人既然說不得什麼,又何必要去干涉。」 「方侯……」 方輕塵懶洋洋打個呵欠:「我累了。也醉了,客人可以回了。」 狄一冷然凝望他:「方侯真的見死不救?」 方輕塵悠悠然搖搖頭:「第一,他沒有死,第二。他未必需要我救,第三。救不救他,也是我的自由。」 狄一要深吸一口氣,方能徐徐道:「方侯可以不念故舊之情,但您令得阿漢惡名滿身,難道就沒有一絲歉意嗎?」 方輕塵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和狄九,是這些年與阿漢最親近之人,對他地品性瞭解至深。如果說魔教諸王還只是猜測,我們卻可以斷定,他根本不可能做出你說的那些事。你平白將這誤國誤民的大罪加在他的身上,無端讓他成為千夫所指的惡魔,你有無想過,如果有一天,他醒過來了,該如何面對這天下罵名……」 方輕塵徐徐搖了搖右手食指,極悠然地阻住他的話頭:「他不會醒過來地。至少在幾十年內,他是不會醒來的。而且,就算他醒來了,你以為,他真的會在意這種無聊的事嗎?」 狄一在聽他那斷然的一句:「他不會醒過來的。」時候,臉色便已經有些灰敗,此時咬牙道:「就算他可以不在意,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嗎?」 方輕塵哈哈大笑起來:「連他的情人都可以毫不留情將他一劍穿心,且毫無愧疚,憑什麼我就要愧疚?」 「狄九何嘗不愧,如果阿漢醒過來,一定會對他賠罪……」 方輕塵冷笑著打斷他的話:「你覺得狄九會在阿漢醒來之後真心賠罪?算了吧,他心事放下後,偷偷溜走地可能更大。而且,就算他悔不當初,又怎麼樣?」他冷森森地笑:「認錯賠禮有用,還要王法有什麼用。鏡子摔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是強粘在一起,誰又有本事把那裂痕給抹平了去。狄一,你是從魔教出身的人,怎麼會天真到這種地步。」 狄一的語氣低沉:「魔教出身的人也許天真,但絕不至於只會任人陷害不懂辯白。」 方輕塵扔了酒壺,擊掌而笑:「威脅?」夜色下,他地眼睛亮閃閃地望著對方:「太有趣了。這似乎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被人『威脅』啊!」 狄一提高了聲音:「方侯是覺得我不敢說,還是我說的話沒有人信,又或是覺得,我不會有機會把話說出來。」 方輕塵懶洋洋做了個由你去地手式:「如果是別人,我當然早就殺人滅口了。可你是阿漢的朋友。你愛說什麼,就去說好了,人家信不信都由人家,我不干涉,只是……」 他邪惡地一笑:「只是,我也不是啞巴。有時候,我也喜歡說點是非,講點閒話。比如,某個叛教而出的傢伙,帶著另一個長 的懶蟲,正躲在……」 狄一的臉色一變:「你怎麼會知道?」 方輕塵微笑:「你知道我和他都來自何處,又有什麼事,是我們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呢?」 — 狄一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終於略帶些激憤地說:「你們神通廣大,可你們卻一個比一個冷酷無情……」 方輕塵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再一次打斷他的話:「當年。聽說我和風勁節的死訊,他有無做什麼?有無任何替我們不平,想要為我們報仇地表示?」 狄一沉默。 「看。冷酷無情地也包括你的那個朋友。其實,我無情不無情關你什麼事,你在乎的只是當你需要幫助地時候,我肯不肯幫你而已。但是很可惜,我的答案,仍然是不。」 狄一慢慢地低下頭:「已經這麼久了。我走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找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那麼多的傳奇,那麼多的英雄,那麼多被世人稱頌的豪傑。卻沒有一個,肯對朋友伸一伸援手,沒有一個……」 方輕塵有些厭煩:「行了,行了,別說我沒給你們指條明路。我們這幫人裡。我和燕國容謙,趙國地風勁節與他關係都不錯,我性子自私自利,旁人的死活與我無關。那兩個卻不一樣。風勁節為人正直。而容謙則最為心軟。你去求他們,倒還有一線生機。在我這裡,說得再多,也不過是浪費時間。」 狄一微微蹙眉,遲疑了一會才道:「燕國的容相已失蹤許久,而趙國的風勁節……」 方輕塵微笑:「既然我這個死人都可以復活,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狄一沉吟不語。 方輕塵冷了眼眸:「我沒興趣再同你瞎扯。我的話,你愛信不信,只要你別再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惹厭。否則莫怪我急了,對外說出什麼當說不當說的話去。」 狄一終於拱了拱手,不再多說,一躍而起,縱到花園的牆上,轉眼沒入了黑暗之中。 方輕塵重又躺回到大青石上,兩手張在腦後,擱在石枕上,枕著頭。 這狄一即能下決心冒了大險跑來找他,自是要死纏到底地,如今居然叫他這般容易地打發了去。看來這人的心思,怕也是有些惡毒了…… 他眼神懶懶向園門處最黑暗的方向一掠,自去閉目養神。 —————————— 狄一悄然出了方府,確認身後並無追蹤之後,才輕輕打了個忽哨。 狄三如幽靈般自黑夜中倏然現身接近,遙遙地拋了個詢問的神色:「怎麼樣?剛剛裡頭打得風聲四起時,我還替你擔心。幸好你沒發出求救信號。」 狄一面沉似水,搖了搖頭:「他不殺我,卻也不肯救人。」 聽了這話,狄三其實也沒有什麼意外。一次又一次,失望地次數太多,漸漸都不敢再抱希望,被拒絕反倒是常態,若真是得到了相助地許諾,那才叫人不可思議呢。 「現在怎麼辦?」 「我們去找容謙和風勁節。」 「什麼?」 「方輕塵說,這二人與阿漢情義頗好,為人又較心軟,也許肯幫我們。」 狄三皺了眉頭,「蕭清商推我們來找方輕塵,方輕塵又索性推我們去找一個死了,一個失蹤的人,這樣推下去……「 「既然方輕塵可以死而復生,風勁節也未必不能。而容謙只不過是失蹤,若肯用心思,總還有跡可尋。這也算是沒有辦法中地辦法了。」狄一忽露出思索的表情:「當年這二人死訊傳來時,我不在總壇,只是聽說,阿漢表現得較為冷漠,一點也不為朋友的死亡而難過,也根本沒想過替他們復仇申冤。或許,阿漢早已經料到,他們不是真死了吧。畢竟他們……」 兩人對望,都只是沉沉歎息了一聲。 「你覺得,這樣漫無目的找下去,真的會有用嗎?」 「去找總還有一線希望,不去找,我們連一線希望也沒有。」 狄三沒有再說什麼,只沉默著點了點頭。 罷了,這回來找方輕塵,已經抱定了最壞的打算,如今方輕塵居然沒有殺人滅口,只不過把麻煩推給兩個不知道在哪裡的人,這已經算得上是幸運的結局了。 「我們快些走吧,雖說你陷在府裡時他沒動手,我們總也要早些脫離了他的勢力範圍才能安心。」 狄一也點點頭:「好。」他回頭望了那黑沉沉的侯府一眼,忽然冷笑了一聲:「這侯府也不是鐵板一塊,其中也自有異心之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三章 - 舊恨新仇 一回頭望了那黑沉沉的侯府一眼,忽然冷笑了一聲:「不是鐵板一塊,其中也自有異心之人。」 方才在花園裡同方輕塵說話時,狄一走進園門沒有幾步就停下了,交談時,他也一直有意站得離方輕塵很遠。 方輕塵大剌剌坐在地上,他若是離得近了,也就不能站著,勢必要跪下去同他「等高」。畢竟,他是有求於人。可是,作為一個殺手,他本能地拒絕在方輕塵這個危險人物面前採取那樣不適合於逃命和戰鬥的姿勢。 因為靠得近,因為耳目靈敏,他發覺了園門外那個悄然潛近的人。他好幾回故意裝成激動來提高聲音,就是為著替那個人掩飾。方輕塵喝得半醉,離得也遠,有他幫著掩飾,那個人想必不會被發覺。 不管那人是誰,既然他有這種舉動,對方輕塵應該都是不懷好意。就憑方輕塵嫁禍阿漢,又不肯出手相助,所有想打方輕塵主意的人,狄一瞧著都覺順眼,既然於己無損,他幫他一幫又有何不可。 他甚至有意提起方輕塵的彌天大謊,藉機要讓那個人知道,方輕塵所謂的那段往事,全都是假的。如果那人想要謀算方輕塵,知道這個秘密,總會有用處的。這一次機緣巧合的順水推舟,將來,未必不能給方輕塵,給這偌大鎮國侯府,造成一番大大的麻煩…… 狄三自然不知道這些,有些不耐煩道:「你管那麼多。快走吧!」 狄一嗯了一聲,也不解釋。就和狄三一起。悄然遁入了暗夜深處。 ———————————————————— 趙忘塵隱回房間深處,縮到床上,慢慢地全身抱做一團。將頭埋在膝上,牙齒咯咯地打著顫,努力讓自己不要抖得太厲害。 胸中翻江倒海,千萬聲呼嘯只欲匯成一聲痛喊:「大哥!」 然而,他喊不出。他不能喊。 大哥…… 你死得冤枉! 那個表面上忠義無雙的人,原來是這樣殘忍骯髒!他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這一切竟然都是他的謀算,他地計較。大哥……那你地死,到底算什麼? 他那勇敢坦誠,率直爽朗的大哥,死得到底算什麼。 黑暗中,趙忘塵抬起頭來,眼裡並沒有淚水。 兩年的逃亡,顛沛流離。他看過了太多地掙扎苦痛。聞過了太多的血腥和屍臭。他早已不會再流淚。 他最後一次的嚎啕痛哭,卻是求他。 在山林裡,他曾經跪在地上,痛哭失聲。懇求於他。 求他拯救這片土地,這些平民。這個國家。 趙忘塵閉上了眼。 將他奉若神明,視為救星的,又何止是他。 如果他不是對那人的為人有了懷疑,如果不是他有意無意間的悄然窺探。如果不是那天,他冒著奇險去聽秦旭飛和方輕塵地對話,那麼,他將和天下人一樣,只知道崇拜他,仰望他,永遠永遠不會得知真相。 趙忘塵滿頭冷汗,在黑暗中死死咬緊牙關,咬得是那麼緊,口中已經嘗到了牙滲出的血的腥氣。 如果他什麼也不知道,他會和大哥一樣,永遠永遠,敬他如天人,視他如恩公,甘心情願為他而死。 可惜啊,他什麼都知道了。 少年在黑暗深處冷笑。 今天晚上,他終於……什麼都知道了。 他慢慢拂開左手的袖子,慢慢在靴筒裡抽出一把短刀,在黑暗中準確地下刀,手臂傳來的痛楚清晰得讓他確定永遠不會忘記。 他的左臂上,已經有了四五道這樣的傷痕,有的已經長出粉色地新肉,有的,才剛剛結痂。 這些天,他只有借助深夜裡,冰冷的利刃一次次割破肌膚的痛楚,來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手臂上傷痕地痛楚,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那些可怕的真相,提醒著他那個人其實是多麼喪心病狂。 所有地仇恨都必須埋在心裡,千萬千萬,要記得對他微笑,要記得服從與尊敬,要記得對他恭順,要記得對他一如既往地關心,一如既往地忠誠。他必須等。等一個能討回公道的機會。 他更要監視方輕塵。 這段日子以來,方輕塵雖說懶散無為,可是和南方的聯繫,卻一天比一天更緊。幾次三番收到的密信,更是無論他怎麼小心窺查,也無法知其真相。而今天,那個魔教中人的話,又再次讓他感到震驚和恐怖。 燕國容謙,趙國風勁節,還有前任的魔教教主,他們與方輕塵到底有什麼特別的關係?這其間,到底藏著什麼驚天陰謀,莫非方輕塵所信手玩弄的,不止是楚國,還包括了整個天下? 他努力地回憶著剛才在花園外偷聽到的每一句對話,一遍遍分析,一遍遍思考,卻不得不承認,那兩個人說的話,有很多,他完全聽不懂。 眼下,他所掌握的事實還太少。然而,這不要緊。他有足夠的耐心。 趙忘塵在黑暗中的床上摸索著,慢慢在枕下,摸出幾本書來。 他也不點燭去看,書上的文字和畫圖,其實他早已無比熟悉,已經可以倒背如流。 他用左臂用力握住書冊,握到拳頭發白,握到手臂上新舊傷口一齊綻裂。 趙忘塵輕輕舔噬掉自己手臂上往下流淌的熱血。 方 我會很努力地學習你教給我的一切。我會變強,再不會讓你失望。 我會是你最恭順聽話體貼有孝心的徒弟。 你儘管用心地造就我,可我再不會如你所願,成為又一個屬於你的。在你需要的時候。會心甘情願交出性命來供你玩弄地死士。 — 我不是我哥哥。 方輕塵,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你,是我地仇人。 ———————————————————— 遠方更鼓聲起。 子時。 又是新一天了。 方輕塵仍然半夢半醒。醉臥石上,耳旁忽有笑語響起:「輕塵,方狐狸。」 方輕塵微微一怔,這才忽然想起,今天正好是月末,子時既過。現在又是新的一月了。 「方狐狸,知道你違規的處罰是什麼嗎?」張敏欣地聲音,永遠都是幸災樂禍的。 方輕塵連眼睛都懶得睜開:「這麼久了,也沒有雷來劈我,我的胳膊腿也都還是自己的,沒什麼異變,小樓也沒有動用緊急通訊叫我……你說我的處罰會是什麼?不管是什麼,我現在都沒危險。他們是準備等我回去之後再和我秋後算賬了。那種處罰,你以為我在乎?」 張敏欣笑個不停:「早知道你這小子不會在乎。」 方輕塵哼了一聲。不過,他現在可沒空閒同她鬥嘴:「替我連線勁節,我有事找他。」 「找他做什麼?」 「接通了線。你直接偷聽不就行了嗎?」方輕塵有些無聊:「現在是月初,和勁節那邊的時間肯定沒用完。你別給我找理由推。」 張敏欣低笑一聲:「喂,求人也不會說一句好話,你這人真是不可愛。半夜三更地,你不睡覺,人家勁節也要睡覺的,我可不當你壞人好夢的幫兇。」 「張敏欣!」 方輕塵咬牙切齒。他這才離開幾天,小樓裡這幫閒人就都忘記他是誰了? 「安啦!」張敏欣笑得不懷好意:「什麼事情幾個小時都等不得?要不你現在就告訴我,我看看值不值得為你去坑害勁節下?」 方輕塵哼了一聲,絕不妥協,絕不回答。 —————————————— 一條普普通通的小溪,流出山谷,蜿蜒在丘陵之間,曲折流向平原。 才離了山脈的土地,起起伏伏,不甚平整,也還是貧瘠。但是有了這條溪水,也就有了農田,有了人家。 溪水蜿蜒,串起一個個小小的村莊,流過飲水的牛羊雞犬,濯過槌洗衣服的村姑地腳踝,漫過淘洗菜米的老婦的雙手。 水漸漸深了,濁了,不復清淺明淨。 人煙,卻也漸漸稠密,溪水漸漸寬闊成了河流,從城市的遠郊靜靜流過。 河邊,有一座小小地村莊。 這裡已經不是人煙稀少的山野,不必擔心虎豹豺狼這些猛獸地侵襲。趙國也多年不經戰火,所以,這村莊是開放的,溫和的。不見壕溝壁壘,只有些許房屋院落,隨意零落相聚,唯有村人踩硬了的泥土小路,分隔了一戶一戶的人家。 風勁節蹲坐於低矮的雜草野樹之間,貓著腰,隱蔽了身形,不言不語,凝視著前方一間小小的竹籬茅屋。 茅屋前,有一個年輕的婦人正在彎腰撒著雞食,幾隻蘆花母雞嘰嘰咕咕地圍在她的身邊。她時不時伸手拍拍背上那小小的襁褓,口中低低地哼著一首調子簡單的歌,聲音極是溫柔。 風勁節望著她臉上那溫暖慈愛的神情,愣愣出神。 和輕塵通訊的線路在腦海中悄然接通時,他要過了片刻,才回過了神來,略有驚奇。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他已經截了輕塵的話頭:「輕塵?我確實沒有辦法治療精神類的疾病。」 難道說他當了一世御醫,就該能包治百病嗎?起碼這一項,就是他沒有下功夫學過的。 方輕塵很鬱悶:「我有問你這個嗎?難道不是替那傢伙治病,我就不能找你?」 風勁節苦笑一聲,知道自己有些心浮氣燥,神思不寧,卻也說不得什麼。 「我不過想找你打聽一下,臉上的傷痕有沒有消除的辦法?」 「喂喂,方狐狸,你問這個幹什麼?就算楚若鴻治不好了,你也別對他太過份啊。他二十歲都不到呢,你就是心裡有氣,也不能打算隔三差五就給他臉上割道口子吧?」 風勁節大大地不以為然。 方輕塵氣結:「你想哪兒去了!誰說我是替他問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四章 - 因果循環 「不是他?不是他還有誰?」風勁節奇怪了:「除了他誰臉上的一道傷痕操心? 方輕塵翻個白眼:「行了,我不問了成嗎?」 風勁節倒笑了起來:「好吧,不問你。傷處嚴重嗎,受傷時間有多久?」 「不算太嚴重,簡單的皮肉傷而已。只是深了點,當時皮膚都翻捲開了。到現在差不多有半個月,御醫看過,宮裡最好的藥也上過。但痕跡還是特別明顯。」方輕塵說著說著,忽然間發現自己最近果然似乎是太閒了點。 「那麼說,皮下組織和脂肪是一定傷到了。傷口邊緣平滑嗎?是切割傷還是撕裂傷?有沒有傷到肌肉?傷口是順著肌肉的方向開的還是橫斷了肌肉……」 方輕塵沒詞了。風勁無奈道:「若是我在,自是可以讓他傷癒而不見痕。可是現在你就給我兩句話來判斷傷勢,而且受傷時間也過了這麼久……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證。我給你一個藥方,你記下來後,讓御醫自己多試驗幾次,根據情況,去添減藥物吧。」 方輕塵懶洋洋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聽風勁節細說藥的配方劑量,使用方法。 其實他本來是指望風勁節有啥靈丹妙藥,簡單偏方,他聽了以後吩咐一聲,讓人去辦就好,誰知道風勁節居然長篇大論起來了,幾十種藥草藥石,還有諸多的注意事項,聽得他頭疼。早知道有這麼麻煩,這件事他才不會管! 只是話已經問出來了。他總不好叫風勁節不說。只得嗯嗯啊啊裝做傾聽的樣子,其實一個字也沒認真記。 風勁節說完了藥方的事,等了半天卻聽不見他半句回應。奇怪地喊了聲:「輕塵?」 方輕塵那邊又嗯了一聲。然後,又是久久沒有動靜。 「喂,輕塵,你想什麼呢?我剛才說地你到底記住沒有?」 「記住了。」方輕塵連忙乾笑兩聲,將話題扯開去:「我剛才是在想,你以前那幾世當忠臣地下場也不怎麼樣。為什麼就沒有聽你抱怨過。」 風勁節愣了一會兒,才笑出來:「老大,你以為我像你,每天那麼閒啊!」 方輕塵低低哼了一聲。這話啥意思,好像天底下就他一個小氣人:「如果負你的人不是你的皇帝,而是你地盧東籬,你還能把風涼話說得這麼輕鬆嗎?」 「什麼你的我的,我說輕塵。你被張敏欣洗腦了?」 「不要迴避,你給我正面回答!」方輕塵有些惱了。 風勁節毫不猶豫,立時答:「東籬不會負我。」 方輕塵不以為然:「我是說如果!」 風勁節語氣平靜地再答:「沒有如果。東籬不會負我。」 方輕塵開始咬牙。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語氣。這小子,一定是故意要氣他。 「你怎麼了。忽然間問這種事?」風勁節的話語裡有著真誠的關心,方輕塵卻不領情:「沒事,只是好奇。」 這次輪到風勁節沉默了。半晌,他才終於開口說道:「輕塵,很久以前,我和小容談起你來,就都覺得,與其說你比我們狠毒殘忍,還不如說你沒有學會自保。陷在那些事情裡怨恨不平,不快活的還不是你自己?為了讓別人吃苦,連帶自己都要受累,這……不聰明。」 話說到這份上,方輕塵哪裡還不知道風勁節察覺了他地心結,自然不肯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沒空聽你說大道理。順便通知你一下,狄一可能會去找你。」 「什麼?」 「他剛來找我麻煩,我順手把他推給你和小容了。」 「你……你……小容隱於民間,我也是再世為人,何必要人家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來找我們?你明明知道我們誰也不能冒著讓阿漢精神受傷的危險去喚醒他。」 「我不想辦法推,他們就纏著我不放了。那小子居然還敢威脅我,說要揭穿真相,要不是看在阿漢份上,我早就要他好看。」方輕塵冷哼。那個白癡,當著他的面還敢玩小動作,真個其心可誅。他能囫圇著讓他從這裡走出去,已經是給足阿漢面子了。那他讓那個傢伙白白跑跑腿,浪費浪費生命,有什麼不可以? 對於方輕塵的小肚雞腸,風勁節無話可說。 方輕塵笑道:「好了好了,別說我沒有同學愛,你還沒有找到盧東籬嗎,怎麼心情這麼不好?」 「我的心情不好?」 「嘁,難道你的心情好?」方輕塵不以為然:「我們接通聯繫之後,你一共笑過多少次?每回笑都是乾巴巴假惺惺的,要說你心情好, 信。」 — 風勁節沉默了一會。 「不,我找到他了。」 「什麼!」這一回是方輕塵吃驚了:「不會這麼巧吧?我一找你聊天,你就找到他了?哈哈哈哈,難道說,我是你地福星?」方輕塵那忽然間讓他覺得十分煩人的聲音響在腦海中。 風勁節不聲不響地切斷了聯繫,置最後方輕塵那一連串不忿的呼喊於不顧。 —————————— 當然不會這麼巧。 風勁節找到這裡,已經有許多天了。 許多天來,他一直就這樣隱了身,悄然窺看著一切。 他現在的狀態,大概就叫做「近人情怯」?以前他和小樓聯繫地時候,也曾經聽張敏欣笑著說起,方輕塵在入楚京之前,整夜彷徨,不能入睡,樣子是如何又可愛又可笑。他當時也跟著笑過兩聲,頗有些「你也有今天」的暗爽。現在,他是笑不出來了。 這報應來得真快。費了這麼大地心力,這麼長的時間,他才終於找到了這裡。可現在明明離那人已經只有咫尺之遙,他卻一步也再難以邁出。 當時,他是違規重返人間,天地茫茫,要找一個人,而小樓對他不可能有任何指示和幫助。他所能依憑的就是離開小樓前,最後一眼記下的盧東籬的方位,然後一路奔波而去。從小樓,到趙國。當他站在盧東籬曾經走過的地方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個月。 從那裡,風勁節再向定遠關一路行去,邊走邊打聽。他知道,盧東籬不願意連累家人,一定會試圖遠遠離開趙國。而趙國地理特殊,除了出海,要去異國他鄉,只能穿過定遠關。 而且當他離開小樓的時候,盧東籬是在向定遠關的方向走。 他當時心急如焚,一直是日夜趕路,只想快點追上盧東籬,根本沒有多想。直到眼中已經看見了定遠關宏偉的城牆,風勁節才忽然反應了過來。 不對,名義上盧東籬已經是個死人,他斷斷是不敢過定遠關的。這裡是他太過熟悉的地方,如果萬一被哪一個老兵看出了他的真實身份來,那會是什麼後果?而趙國長年禁海,他要出海,只能偷渡。以他眼睛不便,說話不得,又身藏驚世秘密的狀況,要走海路也是千難萬難。 所以……雖然盧東籬定然不願,但他此刻定然還是心灰意懶地正在趙國四處飄泊。 風勁節發愁了。一個沒有目的,隨便遊蕩的人,可去哪裡找啊!就憑他一個人大海撈針,要撈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本來,他違規入世,是不可以再和世人有太多糾纏的。他自己也沒打算還要翻什麼雲,覆什麼雨,只想簡簡單單,悄無聲息地找到那個人罷了。可是,一念至此,他斷然放棄了游離於世的初衷,不理莊教授的警告,直接找上了當地最大的商家。 他需要幫助。他需要勢力,需要人脈。 昔年,他造就了半個趙國的商業神話,無數大商人都出自他的門下。這些人的財產,事業,多是靠了他的指點,幫助,以及最初的資本奉送所得。這些人,如果真的擰成一股繩,力量是不小的。只是以前,風勁節從來沒有想過要利用旁人對他的感恩之心,沒有想過要借用這一個強大的背景,連成一個緊密的情報,權勢,金錢之網。雖然有很多機會,但他從來沒有試圖去嘗試。 一個嚴謹的組織雖談不上,一個鬆散的勢力卻總還是有。 當初,他曾經與各方老闆掌櫃約定過幾個暗語,幾件往事,任何人找上門來,只要報得出這些,大家若還念他昔日情份,就請傾力相助。他是為了給盧東籬留條後路。 當年他安排了王大寶和小刀替盧東籬辦好替身代死之事後,就送盧東籬去潼城見行商首領曲道遠,到那時曲道遠自會把自己一直寄存在他那裡的密信交給盧東籬。那封信裡,有所有對未來諸事的交待安排,也交代了與天下各方豪商的所有聯絡密語。 可是,盧東籬不曾聽從他的安排。 陰差陽錯……本來他再世為人,容顏早變,身份已無,然一身,怎能再翻起一個浪花。卻誰料,他前世給盧東籬留下的後手,現在居然是留給了他自己。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五章 - 當斷則斷 勁節找上了自己的那些舊日下屬,報出了暗號之後,對方的傾力相助。 酒樓客棧青樓賭館還有那走排的販貨的各方行商,都有他當年門下之人。受了他直接囑托的人找不到,便會自然而然,向自己當年的夥伴們傳遞消息,聯手施為。一傳十,十傳百,這一張天大的網,就在趙國織了起來,撒了開去。 對於情報收集,尋人覓蹤這一道,這些人都是業餘。而且照著風勁節的囑托,他們並不敢明目張膽地找人,見到了特徵相似的人後,也不敢著意過多探問。但是畢竟是耳目眾多,很快,各種消息便源源不斷地匯總到了風勁節手裡。 風勁節按捺不住,有一點點隱約的消息,立刻就飛馬過去追尋,結果白白跑斷腿。原來趙國各地有這麼多眼睛不好的啞巴…… 幾次下來,風勁節不得不強抑心中的急燥,收束心思,遙控指點。每發現一個可能的搜尋對象,都要指點在哪些方面再多打探,在得到稍微詳細一些的信息後,他加以甄別過,再根據信息判斷他是否應當親自出馬。 開始時候是對像太多,等到他安下心來,一加詳細甄別,符合特徵的人,卻又一個也沒有了。 在風勁節束手無策,度日如年的時候,他原來手下的一個水上行排的商隊,吞吞吐吐地又傳回來一個消息。 從尋人來說,行排商隊走得多,見得多。也聽得多。消息靈通。實在是得天獨厚。數日前,從樊城經過時,他們聽停靠岸邊的船上有人談論。一個又瞎又啞的男人,居然能娶到個漂亮老婆,運氣實在是好。 船上掌事地先生小心細細問過,那船上地人說,原是前日有一對夫妻在岸邊僱船渡江而去。因那男子看起來又啞又盲,偏妻子長得還算清秀。且大腹便便,一應諸事,無不依賴順從丈夫,旁人看了,就不免說些首尾閒話。再詢問那男子的穿著打扮,個頭樣子,確是與風勁節要尋的人差不多。 掌事先生思想鬥爭了。風勁節要找地是一個「孤身一人,四處飄遊。嗜酒如命,不肯乞討」的瞎啞巴,而這位……不完全符合要求。尤其是,他已經先後積極地給風勁節報告過三四個瞎啞男人的消息了。雖然風勁節沒說什麼。可那幫他傳遞消息的人,已經對他接二連三的誤報很有意見。 在地上轉了幾個圈。掌事先生還是一咬牙,寧可誤報一千,不可錯過一個!寫了書信回去報信。 風勁節接了書信,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也錯得太離譜了吧?盧東籬,會成家?他如此境地,哪裡會有閒心娶老婆。別說他本來就有一個情深義厚的賢德妻子,就算是沒有,以他這見不得人地身份,他也斷斷不會娶親而連累他人。 然而,他還是拜託了各方人手,注意這一對夫妻。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到底也不能放棄。到最後,各方人手所尋到的人中,卻真的竟然真的只剩下了這個攜妻渡江之人,有可能是盧東籬了。 風勁節滿心不痛快地動身去追尋了。 他走前最後收到的消息是,這夫妻二人,一路走一路打聽著一個年輕武官的消息,因為過於辛苦,導致妻子早產,生下一個兒子。夫婦二人不得不停下了行程。丈夫便在城郊,租了一處不大的茅屋暫時安家。這一對夫妻安定了下來,他手下地人也更方便打探。風勁節一路走,那男子的確切模樣,行止,也一路有人報了上來。 風勁節終於約摸知道,這回,似乎是不會錯了。 想起千里之外,孀居淒涼的蘇婉貞,他難免悵悵不快。就算他猜得出,盧東籬那一對所謂的夫妻,怕是別有內情,他仍然很不痛快。然而,一想到終於可以見到盧東籬了,他那點不痛快又立刻被激動忐忑掩蓋。 以往只一心一意尋人倒還罷了,如今所尋之人已近在眼前,種種問題,也再不能迴避。怎麼辦?他該怎麼辦?此身非前身,今世非前世,人面已改,世事皆非。他難道還可以用風勁節地身份,來面對盧東籬嗎? 風勁節做賊似地偷偷蹲在盧東籬的家門口地雜草樹叢中,發愁了。 盧東籬與那個名叫何秀姐的女子果然不是真夫妻,雖是同住一屋,卻都是分房而睡。二人的相處,其實也甚生疏客氣。偷聽那何秀姐的日常的言語,卻是盧東籬救她於危難之中的意思了。 這他倒是不意外。這點上,盧東籬這人,本質上是和小容一樣。自身處於困境,卻還肯救人於困厄的事情,他是幹得出來的。 然而,盧東籬與何秀姐之間,卻沒有小容和青姑之間的感情交流和默契感覺。 何秀姐對盧東籬說話都不敢抬頭,凡事輕言細語,十分小心謹慎,自有一種久負大恩的不自在感覺。而盧東籬雖然也注意照料她,但畢竟眼睛不便,平時同何秀姐也說不得話。更重要的是,風勁節看得出,現在的盧東籬,根本就封閉了心境,不欲同任何人溝通。 他經常出門整日,晚上才帶了或魚或肉,或別的補品回來,給何秀姐調補身體。何秀姐只道他是賺錢去了,也並不覺有異,只是總覺得東西 心下不安,時不時地說幾句,自己身子硬朗,用不著的好東西。 — 風勁節偷偷跟蹤過幾回,卻知道,盧東籬不過是買了魚肉,便自己跑到河邊坐著發呆。瞧著天色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回家罷了。 一天又一天,那人清瘦的身影,靜靜在河邊冷風中獨坐,而他,總是遙遙地看著。 怎麼辦?怎麼辦? 有多少回。以為自己會終於忍耐不住。大步向前,喊一聲:「東籬。」然後,就那樣自自然然伴他坐下。從此不讓他一個人獨對江風。 然而,他做不到。 多少年的知己同心,生死與共,激揚情懷……遠遠望見那個身影,那些永遠不能忘懷的往事,便千萬次撞擊在他地心頭。讓他雙腿發軟,嗓子發乾。 他本能地拒絕和別人相處,不願同別人溝通。他遠觀已然心痛,又怎麼可能再試圖以一個陌生人地身份出現在他身邊,進入他的生活。 風勁節明確地知道,自己要是試圖那樣去做,五分鐘都不要就會穿幫。 那……他該怎麼辦?他該怎樣才能讓他相信自己是風勁節,他該怎樣才能對他解說這一場死而復生的奇事。卻又不會讓他懷疑到小樓?風勁節在心中設想了千百遍,翻翻覆覆,還是想不到說詞。徘徊猶疑間,不知不覺。他已經這樣隱身暗處,蹉跎了好一段時日。 今天方輕塵忽然找他這一通胡聊。風勁節最後切斷通訊,怔怔又望了那小小茅舍一會兒,終於自嘲一笑。 真個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幾世幾劫,他不是一向自負灑脫不羈?如今竟然如此拖泥帶水! —————————————— 丁零噹啷,丁零噹啷…… 「包治百病,妙手回春,先治後給錢,不好不收錢啦……」 風勁節戴頂破帽子,一身灰撲撲地衣裳,腰上繫著葫蘆,嘴上粘了三綹鬍子,一手晃著一張寫了若干大字,還畫了膏藥圖的醫幡,一手搖個鈴鐺,一路扯著嗓子,拉長了聲音,吆喝著一步三搖,向何秀姐的院落外行來…… 何秀姐眼睛一亮。這遊方郎中的叫賣同街市上的小販們並沒有什麼區別,聽著是無比的親切。尤其是後面那個「不好不收錢,先治後給錢」,實在是非常誘人! 她本是怯懦羞澀地性子,遲疑間見那人已經從自家門口晃了過去,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放下雞食盆,三步並做兩步衝到了門口,探頭向那人的背影,底氣十分不足地喊:「那位郎中,真的治不好不收錢嗎?」 那人立刻轉了身,滿臉堆笑,拍胸脯保證:「當然不收錢。這位嫂嫂,家裡可是有病人?咱醫術如神,包治包好,治不好,不但不收錢,咱還倒找你幾個銅板!再說了,我是先治後給錢,要是治不好,給不給錢還不是在你嗎?」 看著那大夫一邊說,一邊快步走近,何秀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低了頭,想了想才說:「是我們家當家的。他的眼睛不太好,又不是完全瞎,就是看什麼都看不太清楚。我勸過幾次,他都不肯去求醫,怕也是惦著求醫問藥的不便宜,家裡花銷不起。可是,若您真是不治好不收錢……那,那……只要您能讓他再看清楚東西,就算是……我們……我絕對不會虧待您的。」 「您放寬了心就是,我治病向來是……」風勁節一句話說到一半,忽然頓在中央,嘴巴還張著,可是卻一點聲息也出不得。 身後,有腳步之聲,遙遙微微,卻是一聲聲,亂了他的心跳。 何秀姐倒是沒有注意到他地異樣,她的目光越過了他,望向他的身後:「我們當家的回來了。」 風勁節閉了閉眼,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壓下那動魄驚心,慢慢轉過身,看著那個自遠處徐徐而來地身影。 東籬!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六章 - 冒名頂替 東籬回來了。 他還照著以往的習慣,手裡拎著一條魚半斤肉,自是替何秀姐準備的。 風勁節怔怔望著那人布衣長衫,拎魚提肉地走過來,雖說這些日子這種情景暗中已看過不知多少次,此刻依然心酸。 不是心酸他形容枯槁,也不是心酸他腰背佝僂。 盧東籬的眼裡,是空的。 在風勁節的心中,盧東籬天生就該在公堂上決斷政務,在帥帳中思議軍機。他可以是青衣儒衫,卻自心憂百姓,也可以是布服粗衣,依舊志在蒼生。他應該是自有一種光華志魄,無論身處如何境地,也總有溫暖人心的熱力散發。 而現在,這個為一個弱女拎來一條魚的落魄之人,他的眼裡是空的。他的神情是遲鈍漠然的。如同一支燃盡了的火把,只餘下冰冷的灰燼。 他已經不是一個「士」了。 他的心還在嗎?他的志向和胸襟在嗎?他要怎樣,才能讓他再活過來! 風勁節呆立不動,何秀姐倒是連忙迎了上去,一邊接過魚和肉,一邊輕聲說:「大哥,我遇上一位郎中。他說治不好病不收錢的,你就讓他看看好不好?」 盧東籬怔了怔,抬眼望望前方那個血紅色的影子。那個影子,和他曾見過的無數影子亦無不同,一樣模糊,一樣陌生。 他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但是,他還不及做出別的更明確的拒絕表示,那個人影已是大步靠了前來。盧東籬自閉已久,對周圍的一切反應都非常遲緩。等他覺出不對,凜然心驚。想要避開的時候,那個人影已經湊到了他眼前,一探手,抓住了他地手腕。 「來來來!別擔心!治不好我不要錢的哈哈,你這病要是少見的疑難雜症,我就是治好了也不要錢!不治白不治,治了也白治,你還推托什麼?」 那聲音響亮而不容置疑,那掌心傳來的力量溫暖柔和,卻無可抗拒!他竟是身不由己地被拖著走。 何秀姐只道是盧東籬答應了下來。正在配合醫治,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高高興興跟著進門。甚至沒有注意到,怎麼也不該是那個郎中一馬當先,一點也不見外地拖著盧東籬一路往屋裡去吧? 進了門,風勁節更是自來熟,一把將盧東籬摁在椅子上。隔著桌子,自己坐在他對面,換了他的左腕壓在桌面上,診脈! 盧東籬心中驚怒難言。從頭到尾,他都沒想過要接受治療,然而,從頭到尾,他沒有機會表示一點反抗,也沒有力量來反抗。他也是和風勁節練過武的。雖然不是高手,等閒四五個大漢也是奈何他不得的。但此時明明只被人抓住右手腕脈而已,從那裡傳來的內息,卻是牢牢壓制了他。讓他全身都不能動。 盧東籬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雖然驚怒,卻不慌張,面上更是絲毫不露。他遁世已經幾年了,早不再是當年那個盧東籬。只要他自己不承認自己的身份,眼前之人無論是何居心,總也可以應對。所以他倒是放開了心懷,只是安然。 風勁節也是無可奈何。照盧東籬這種不愛惜自己身體地心理,想要讓他乖乖接受治療,那是不可能。既然他已經咬牙現了身。便不能再拖延,所以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霸王硬上弓了。 他一邊給盧東籬把脈。一邊悄然放出一絲內息,慢慢遊走盧東籬全身經脈,同時近距離仔細觀察盧東籬的氣色,漸漸地,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了。 何秀姐站在一旁,看著這郎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神越來越凶狠,不覺心驚膽跳起來,好半天,才鼓起勇氣問出一句:「先生,他病得重嗎?」 風勁節咬牙切齒,忽然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砰地一聲巨響,嚇得何秀姐連退了三步。盧東籬側頭看到,微微變了臉色。 風勁節騰得站起來,指著盧東籬怒罵:「這幾年,你到底是怎麼折騰自己的?好好一個身子,竟然給糟蹋得這樣千瘡百孔!」 他這一放手,盧東籬倒是自由了,可是還沒來得及動彈呢,就被人這劈頭蓋臉地一罵,整個人都傻了。 這人……這人的語氣……怎麼這麼…… 他還在目瞪口呆,風勁節已是臉帶寒霜,回了頭望何秀姐:「你與他是什麼時候成的夫妻,在一起多久了?你們成親之前,他地飲食起居如何,成親之後,又是如何?」 何秀姐被他這凶狠的樣子嚇得發抖。她與盧東籬在一起的時間嚴格來說,只有半年。可這話說出來,兩人夫妻相稱,外加剛出生一個小孩的事,就扯不清了。 呆了一會兒,她才結結巴巴道:「我們成親後就在一起了。他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只是自成了親後,他的衣食起居,都是我打理照料的。雖……雖然不算好,但是我已經盡力了。就是這幾個月,我們到處飄泊,我也……我也沒有讓他在衣食上受過委屈慢待,我……」 風勁節長歎一聲,忽然站了起來 深深行了大禮:「夫人,多謝你救他一命。」 — 何秀姐連忙側了身避開,低了頭,雙手抓著自己的衣襟揉搓,竟是吶吶地說不出話來。她一個莊戶人家的女兒,怎麼敢被稱夫人。這一禮她更是受不起,明明是大哥救了她母子二人地性命,就是現在也仍然是她在拖累他,這個謝字,她真的當不起。 盧東籬忽然站起來,伸手指指何秀姐,再指指外頭的灶具,又復指指剛被秀姐掛起來的魚和肉。 何秀姐回過神來:「先生請您先給我當家地看病,我這就去做飯,晚上您一定要留下一起吃啊!」 說完,她便急急忙忙拿了魚肉,到外頭忙活去了。 盧東籬這才伸指。徐徐在桌上劃出三個字:「你是誰?」 風勁節怔怔望了他一會,才苦笑出聲:「我還能是誰呢?盧東籬!」 被一語叫破身份,盧東籬的神色也沒有什麼變化。一個混吃等死的瞎子啞巴,區區落魄殘疾之人,哪裡有資格得來異人的關注。只有那個該死而沒有死地盧東籬,才會引來這種無端的是非。他唯一不確定的,只是這個力量驚人且過於熱情的郎中,是來自哪一方的勢力。 「我曾欠過一人天大的人情,答應替那人做一件事以為報償。我領著商隊,多年在定遠關外奔走行商。為地就是萬一定遠關中有變,可以及時替他接應一個人。終於有一天,定遠關出了驚天大變,一將一帥先後被殺,而我苦苦等了數月,卻等不到那個原本安排好由我接應的人!你害得我不得不數年奔波,四處尋訪。吃盡苦頭,盧東籬,盧大人,盧帥,你倒是說說,我是誰?」 風勁節無比鬱悶。他本來倒是想過要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單刀直入,可是現在,他哪裡還敢和盧東籬坦白。盧東籬的身體已經是千瘡百孔。隱患重重。以前盧東籬跟著他練氣,身體底子扎得很好,可是現在根基也已經被傷得透了。到現在他還沒有倒下,還沒有發作出來。只是因為近幾個月,他被何秀姐照顧得還好,所以還有那最後一根絲線,吊著沒有斷掉。如果沒有何秀姐,他毫不懷疑,盧東籬活不到他趕來地這一天。 現在他要是說穿了自己地身份,盧東籬不信還好。如果他信了,心頭再沒了掛念,這最後一口氣忽然間就這樣鬆了,他會怎麼樣?這個險。他不敢冒! 他更不敢冒充什麼敵對分子,用激將法去讓盧東籬警惕用心,讓他不能再死氣沉沉。給盧東籬把過脈後。任何激烈些的做法,他都不敢了。 盧東籬愣了一愣,緩緩在桌上劃出一行字來:潼城行商首領曲道遠? 風勁節哼了一聲,算是認下了這個身份。除了冒充自己的手下,他還能怎麼辦? 盧東籬的臉上露出些許愧疚之色來。當年曲道遠以行商為名,暗負接應他之責的這件隱密,除了他,也只有王大寶,小刀,還有曲道遠自己知道。此人既然可以這般清楚地說明當年秘事,不是曲道遠又還能是誰。自己天涯飄泊,刻意不去投靠,竟然反累得此人,多年尋訪,奔波勞碌…… 風勁節知他心情,只是冷笑一聲:「我欠的是風勁節的情,受地是風勁節的委託。所以我這幾年餐風露宿,四海奔走,都是我活該,同你沒有什麼相干。」 對於盧東籬的不聽話,他心裡也是頗有怨氣,此刻說話也便怒沖沖的,非常不客氣。 盧東籬身體一晃,竟是站立不住,只得頹然坐下。方才因為不明對方來意,擔憂連累他人,而顯現出的那種銳利神采,又黯淡了下去,渺不可尋。 勁節,勁節。一直是他,悄然為他籌謀所有退路。竟然在他身死數年之後,他那些舊日的苦心安排,依舊不曾放棄過他。 風勁節歎息了一聲。 「如今,我已找到了你,你現在,還想做什麼?」 他凝視著他,一字字道:「你還要逃到什麼地方去?你還想逃多久?你是要讓風勁節繼續死不瞑目嗎?!」 每問一句,盧東籬臉色便白上一分,到最後死不瞑目四字出口,盧東籬的神色已是一片慘然。 風勁節看他如此神色,到底心軟,連忙刻意冷笑一聲,趕緊自己把話圓回來:「可惜啊,現在我既然找到了你,就由不得你想逃就逃了!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就是把你綁起來,關起來,我也要把你治好。你不愛惜自己可以,我卻不能欠著旁人天大的人情還不了。」 盧東籬無話可說。這人可以尋找他一找幾年,那麼現在他再說什麼推托之詞,這人恐怕也都是不予理會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七章 - 人面桃花 房裡,何秀姐彎著腰,背著孩子,側了菜刀的刀刃,板上那條開了膛,破了肚大魚的魚鱗。 唉,這魚都死得透了,不是最新鮮,希望那位郎中不要介意。 她手腳甚是麻利,片刻就已經將魚收拾好,用酒鹽醃起。恰好背上的乳兒醒了來,嚶嚶哭泣。她忙忙將菜板收拾了,解了孩子下來,坐在旁邊小板凳上,將孩子放在腿上,解開衣襟,讓孩子含了乳頭。 孩子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愣愣坐在那裡,有些發呆。 她本是何家村小戶人家的女兒,因為出脫得有幾分姿色,父母見而心喜,一心要將她「好好」嫁了,那彩禮要得實在貪心。一來二去,她已經過了十六歲,家裡還是沒能給她找下「買家」,轉身再看她,便都是冷眼。 家裡大小活計都是她操勞,河邊洗衣,井頭挑水,抬頭低頭無意之間,她喜歡上了一個人。而那人,也喜歡她。那人肯下苦,又實誠,可是父母雙亡,家境窮困,不要說婚事,如果兩人的親密被人發覺了,這村子裡恐怕都再無那男人的立足之地。男人無可奈何,決心出去闖世界,發財回來討她當婆娘。而何秀姐為了讓他能走得安心,將自己的身子給了他。卻誰知道,只那一次,她就有了他的骨肉。 情郎一去沒了消息,生死不知。而她瞞到三個月上,再也瞞不住懷孕的事實。家人憤恨之下,竟然是將她往死裡打,逼她說出姦夫是誰。她抵死不說,驚慌奔逃。如果家人知道孩子的父親其實一點油水也搾不出,她們母子都沒有活路。 逃到江邊,她被那些人追上。棍棒與扁擔齊下,污言穢語和著唾沫星子亂飛的時候,她蜷縮在地上,護著腹部,抬頭,看見江邊坐著一個人。 「是他!孩子是他的!」 從那天起,她情急之下喊出地那七個字,時時刻刻燒灼著她的良心。那人聽到她的呼救。走過來替她攔下了棍棒,而她為了能護住腹中的骨肉,竟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喊出了那種話! 那個人,不開口,不辯白,卻推開了兩三個壯漢。將她拉在身邊。那人不介意她恩將仇報,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棍棒,才將那些人全都打得不敢再靠前,又出了銀兩,從她的親生父母那裡,給她「贖身」。 甚至,在做完這一切之後,那個人還走過來,向著跪在地上。伏首痛哭,求他饒恕的她,伸出了手。那個人的手冰涼,沒有一絲余肉。骨頭得人生疼。 她那時已經被打得動了胎氣,如果不是他為她租房安頓,延醫問藥,遮風擋雨,她還是活不到今天。 他不計前嫌,救了她們母子二人的性命。而她能做的,只是照顧他地三餐飲食,添減衣服,漿洗縫補這樣的瑣事,還要讓他平白擔著「姦夫」的惡名。不能洗脫。這份恩情,就是一世做牛做馬,她也還不清。 她想為他立一塊長生牌位。一生拜祭,可是……他不能說話,而她不識字。 到現在,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何秀姐解開孩子的襁褓,給他換了乾爽的尿布,重新裹好。睡夢中,孩子在笑。 如果這位郎中能治好他的病,就算是要她地身子要她的性命,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何秀姐忽然在心裡哎呀了一聲。那位看上去很有本事的先生已經給當家的瞧了老半天的病,她卻沒有侍奉茶水,實在太怠慢了。想到這裡她趕緊洗淨了手,找家裡最體面的杯子,倒了兩杯涼開水送過去,靦腆地道歉:「真是對不起,家裡沒有茶葉。先生您先喝口水潤潤喉,飯菜一會兒就好了。」 說完,她退了出去,留下屋裡兩人繼續大眼瞪小眼。 —————————————— 她這一來一走,風勁節倒是正中下懷,抓住機會立刻就問:「盧大人,想不到數年之間,你竟又娶了一位如夫人。平白叫我要找的一個人,變成兩個,倒害我好幾次查到大人的行蹤,反以為是自己找錯了。」 他哪裡不知道盧東籬與何秀姐不是真夫妻,只是心頭鬱悶,語氣便不免帶點奚落了。他很想抓起大棒,敲開眼前這人的榆木腦袋。既然你已經不怕自己地身份連累了人,連假夫妻都可以和人做了,為什麼卻還是不肯去見婉貞,生生讓兩個人這樣千里相隔,辛苦淒涼? 就算是盧東籬心如死灰,聽了風勁節的話,臉色也還是微微變了。有些尷尬,也有些愧疚。 他其實也不太理解當時自己怎麼就會走過去的。那時候他渾渾噩噩,颳風下雨不知躲避,饑寒困渴不懂進食,唯一能記得的,就是每到一地,都要尋到當地最好地酒來醉飲。只因為他還隱約記得,他曾經答應過一個人,他要活著,他要代替他飲盡天下美酒。 只是,有些東西,已經深紮在了他的血脈裡,就和呼吸一樣自然,並不需要去思考。他的心智神思是麻木遲鈍的,那一聲聲謾罵毆打,何秀姐一聲聲淒厲的呼救,他其實都並沒有聽在耳裡。可是,在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之前,他的身體已經本能地反應,擋在了那些人的面前。 至於那女人嫁禍於他,他也是隔了很久才略微回過神來。但是無論他已經是怎樣淪落不堪,他終於是做不到見死不救。 事情了結,那女人痛哭流涕,不停向他磕頭。哭得那樣哀傷絕望羞慚,他本來是要走開,卻終於是走了過去。 她是孕婦。這樣的哭法……如果他扔下她不管,這母子兩條性命,就要無聲無息地沒了。 何秀姐寧肯受人指點辱罵,也不肯遠離村莊。他便在附近另租了一處房屋安置她。本來,太長久的流浪。他已經忘記了該如何與人相處,也完全不能適應這種看似穩定的生活。他想著等何秀姐地傷好了,胎穩了後,給她留一點錢,他就離開。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漸漸深刻地瞭解到一個沒有依靠,且壞了名聲的女人,懷著孩子,想要在周圍輕視鄙夷地眼光中活下去,會有多麼難。可是她沒有丈夫地保護。沒有男人的愛惜,獨自頂著所有的壓力,盡一切可能地保護著自己的孩子,忍受著一切輕視和羞辱,卻還是堅持著,要留在一個可以和心愛之人有所聯繫的地方。 一夜又一夜,那個白天強顏歡笑的女子。噩夢中,流著淚反反覆覆叫著一個名字。盧東籬這才深刻地意識到,原來,一個女人懷孕的時候,是會那麼地思念自己的丈夫,那麼地需要自己的男人。 那個柔弱地女人,拖著 的腿,一一地走到門前,坐在門檻上。遙望自向,久久不動。盧東籬終於才清晰地明白,原來一個女人,孤獨地等待著自己良人的時候。感覺是這樣淒涼,這樣難熬。 他開始無可抑制地思念蘇婉貞,思念他的妻子。 思念那個在他上前線赴邊關時,微笑著替他打點行裝,千萬里傳書,永遠報喜不報憂的女子。 — 那個在他無法保護,無力照料的京城裡,獨自生產,獨自撫子,日日倚門望他歸來地人。 想起蘇婉貞。便覺心痛不可抑制,方知這一生,負她竟是如許之多。 想起了蘇婉貞……他還怎能棄了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於不顧。 他留下來了。留在了這個小小的。看似屬於他的家裡,留在了這個其實與他相處了一個多月,他卻始終並不熟悉的女子身邊。 何秀姐一直堅持說是盧東籬救了她的母子,然而,正如風勁節後來斷言的那樣,其實,是何秀姐,陰差陽錯救了盧東籬。 既然租了房子給何秀姐住,他這個恩人哪能再天天呆在外頭讓風吹雨打?難道讓一個身上帶傷的孕婦滿世界去找他?晚上他不回家睡覺,何秀姐睡得著嗎?吃飯他不先動筷子,何秀姐能安心吃嗎?甚至連酒他也喝得少了。如果醉倒在外面,難道要讓大著肚子的何秀姐拖他回家。 如果沒有何秀姐,照盧東籬原來那種糟蹋自己地方式,他根本活不到風勁節找到他的這一天。 ———————————————— 正好眼前有何秀姐端來的水,盧東籬便沾濕了手指,在桌上快速劃字。 「盧大人三字不必再提,我如今所用的路引文書名為薛永澤。秀姐是我無意中所救,夫妻相稱,只為方便。」 「原來如此?」風勁節微微一笑:「薛先生落難救佳人,想來必是一段佳話了,還請先生詳告。」 盧東籬真有些不明白,按理來說,何秀姐地事情根本與眼前這人無關。自己不能說話,要交待事情實是不便,但是此人既然能在毫無頭緒之中,找到自己,想來……也應該有本事,找到秀姐所尋之人。 他心中略做思索,終於復又在桌上劃字。盡量簡潔地說明,何秀姐未婚先孕,後來情郎何勇衣錦還鄉,找回村子裡,卻誤聽人言,以為何秀姐不守婦道,失身另嫁了一個外鄉人,人已經不知所蹤,所以黯然離去。 很久之後,住在鄰村的何秀姐才知道情郎已經回來過,兩人卻在咫尺之間錯過,自己還被當成負心薄情水性楊花的女人,當場就暈了過去。醒過來後,她哭得死去活來,等擦乾了眼淚,站起來,卻一屈膝再次拜倒在盧東籬面前,這一次,求的是他帶她去尋找她的情人。 她大著肚子,也沒有人知道蜻蜓點水般來了又走了的何勇到底是當了個什麼官,在哪裡當官,然而,她還是一定要去找他。 風勁節看他寫啊寫啊,眉頭便漸漸皺了起來,最後拂然道:「此事實在是盧……薛先生的不是了。秀兒既然有山盟海誓之人,你們便該以兄妹相稱才好,怎麼你們卻稱呼成了夫妻呢?這樣一路尋訪,就是找到了人,叫她一個女兒家的名聲如何是好?遇著情郎,又怎麼說得清楚?」 你倆早早兄妹相稱,何至於害我鬱悶那麼久! 盧東籬有苦說不出。他難道願意和旁的女子夫妻相稱。可是在何家村附近居住時,所有人都認定了他們二人姦夫淫婦的身份,為了怕給將來回村地何勇惹麻煩,何秀姐也默認了別人對他們身份的認定。等離了何家村,他倒是想改稱呼,可是他和何秀姐無法交流溝通,再說,他手上只有當初盧東覺給他的一個人地路引文書,如果不把何秀姐以妻子的身份依附在他的名字下面,他倒是上哪裡去給她另備相關的身份文件呢?這一路穿州過府,投棧租屋的,不用夫婦名份,會有無數的不方便。 好在這些不用他說,風勁節那個千伶百俐的人,生氣歸生氣,該明白的也早想明白了,笑著拍胸膛道:「放心!我既然找到了你,總要替你把事情辦妥,叫你放心。這找人不算什麼大事,有名字,還知道是個新晉的小小武官,動用風公子以前留下的各方關係,要找出此人不難。何秀她同你也就別再以夫妻相稱了,替她另辦文書的事我包了。以後我與你們在一處,再雇一兩個僕婦幫忙,把這孤男寡女的嫌疑也早早的去了,將來尋著了人,也免得人家夫妻有嫌隙。」 他三言兩語,安排停當,盧東籬也是舒心寬懷,去了一大心病。自從何秀姐生下孩子之後,他就一直有些不自在,每天白天出門,很晚回來,盡量減少同何秀姐相處的時間,也是為著她好。以前何秀姐懷著孩子,倒還容易去除嫌疑,但是現在孩子生下來了,若是等到月子也坐滿,兩人相處長了,將來就是找到情郎,只需旁人牙齒裡擠出半句閒話來,何秀姐怕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如今有了此人一番安排,找到人的希望就在眼前,而秀姐的清白名聲也可無憂,自是覺得寬心了。 看盧東籬這釋懷的樣子,風勁節不覺好笑,這個笨蛋,不管慘成什麼樣子,心裡念著的,永遠都還是旁人。 「薛先生。我受風公子重托,必要護先生周全,替先生籌謀的,不知將來,先生欲往何處,未來,先生又有什麼打算?」 盧東籬默然。良久,他才又在桌上寫:「離開趙國。」 風勁節點點頭:「這也不是難事。朝廷雖禁海,但我有的是辦法聯絡那些私船。只是,不用急著走,離開趙國之前,我們還要先同兩個人會合才好。」 盧東籬臉色忽得微變,手指僵在桌上。 風勁節很體貼地立刻做出說明:「自然是盧夫人與盧公子。」 他也不看盧東籬倏然黯淡淒惶的眼色,只是微笑著,安撫般拍拍盧東籬的手,完全忘記了注意自己這過於親近的動作,做得是否太過自然。 偏偏盧東籬聞得盧夫人三字,也是心動神搖,竟也同樣沒有注意到,風勁節這一刻的姿態,完全不像是一個受托前來相助的陌生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八章 - 脫衣檢查 勁節見盧東籬臉色黯然,並無驚喜之意,知道他沒有當真,笑道:「放心,不會連累任何人,也不會有什麼後患。從來高山有靈廟,險峰多懸崖。盧夫人若是攜子去深山古剎為亡夫拜佛祈福,她一個弱質女子,帶著個孩子,行走險峰,就算有下人跟著,出了差錯,摔了下去,也不算奇事。」 嫂子對不起,容我先咒你和我那個小侄子一回。 風勁節不慌不忙繼續:「這種事,想來動疑的人不多。就算哪個有心人想查探,山高崖險,林深草密的,便是動用了地方上的官兵來搜尋,找到屍體也是數日後了。想那屍體均已跌得血肉模糊,夏日炎熱,耽擱這幾日,又難免有腐爛腫脹,不成形狀,更是面目難辨。就算他們查,我也能保證他們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雖然只是口中一說,盧東籬想到自己妻兒可能被如此看待,臉上還是有了些微難看的神色。風勁節故作不知,再又笑道:「當然,我知道先生夫人都是菩薩心腸,絕對不肯為此造下殺孽的。我會安排從亂葬崗裡尋了新鮮合意的屍體,用窖冰鎮了,到時候放馬車上運送過去,推下懸崖就是。雖然對替身殘軀有不夠敬重處,但到底這是與人為善的事,他們也能因此得一風水上佳的長眠之所。想必他們泉下有知,也是不會反對的。 風勁節淡淡幾句,把自家打算謀劃,坦白交待。盧東籬怔怔呆坐,心間波翻浪湧,百感交集。 泉下有知……身為士族。他從來就不信鬼神。就是現在,他已經很想信,但是終究是不能信。 他多希望死人也可以泉下有知,多希望他故去的朋友,能投胎轉世,開始另一段人生。那人一生磊落,功德無數,定然可以再托生在個好人家,甚至蛻去凡軀,成仙成神。 可是。他信不得。他終究是信不得。那個人。不在了。 可是,他當日臨去前的安排還在。他……他至死,仍是為他費盡了心神,布盡了後路,可是他自己,他自己…… 看著盧東籬漸漸淒然的神情,風勁節知道他又鑽進牛角尖了。皺眉哀歎,輕聲勸解:「你難道是覺得,你不值得風勁節這般待你,還是你覺得,你沒有資格夫妻父子團圓?」 盧東籬仍舊死氣沉沉,風勁節只覺得胸悶。 「你……你是要讓我相信,風勁節交錯了朋友,看錯了人,做了太多不值得的事。是個沒有眼力地笨蛋?你還要繼續任性下去嗎?繼續流浪自殘,叫風勁節的一番心血白費,讓你的妻子繼續望門守寡,讓你的兒子永遠見不到父親?縱然你始終覺得是你負了風勁節。可是你的妻兒沒有辜負過風勁節,沒有辜負過你!你又是哪裡來的權力,可以繼續辜負他們?」 盧東籬承受不住,忽然一手撫住心口,一手掩住嘴唇,劇烈地咳嗽起來。 風勁節湊過去仔細聽他咳嗽的聲音。慘了,發聲非常正常啊。他果然不是真的啞巴了,只是他的心靈不肯讓自己說話而已。這種心病……這種心病……唉,他怎麼就沒學過精神科呢。 何秀姐聽到盧東籬的劇烈咳嗽聲,嚇得飛快進來。才衝到近前,就看到盧東籬掩嘴地手微微挪開,掌心一團鮮紅。她心中驚慌。不覺驚叫起來。 風勁節卻是老神在在,只一手抵在盧東籬背後,傳過一道真氣,替他平復氣息。 「大嫂別怕。他這是心頭積鬱之血,吐出來了就好了。」 何秀姐臉色蒼白,半信半疑,在那裡不知所措。吐血啊!吐血反而是好事? 風勁節也沒心思同她再多解釋,只是將盧東籬的身子轉過來對著他,低頭仔細查看過盧東籬的氣色和眼睛,終是歎息一聲:「你上床去,把衣服脫了。」 何秀姐嚇了一跳,傻愣愣地望著他。 風勁節咬牙道:「看什麼看,我要給他做全身檢查,大嫂還是迴避吧。」他望著盧東籬,眼睛裡都快冒火了:「能把身體糟蹋成這個樣子,算你有本事!現在我要是不能把你調養過來,就算我沒本事!」 何秀姐鼓起勇氣說:「我聽說,郎中看病,只要把脈,看舌頭,瞧氣色就好了。」 風勁節暗自一撇嘴:「別把我跟那幫庸醫比。大嫂若想叫他的身子好起來,就不要攔著我。你接著做飯去吧,等大嫂的飯做好了,我這邊也查完了。」 風勁節聲音不大,也並未疾言厲色,但是語氣裡自有一種讓人不能違逆的堅決。 何秀姐料不到那個笑嘻嘻客客氣氣好說話的遊方郎中忽然變得這麼凶橫霸道,初時還有些發愣,被風勁節冷冷一瞪眼,立時也什麼拯救恩人地想法了,轉身逃一樣跑出去做飯。 風勁節心裡煩燥,一把拎起盧東籬,直接把人往床上一扔,伸手把指骨掰得咯咯作響,獰笑道:「你是自己來,還是要我來動手。」 在強大的惡勢力面前,盧東 地判斷出彼此實力的差距和抵抗的可能性基本為零的他能說話,也許還可以勉力爭辯幾句,但是現在…… 盧東籬開始脫衣解褲。 風勁節十分鬱悶地站在床前等。 他知道小樓裡某個魔女肯定正在尖叫,他下面的動作肯定會被從來不知道尊重肖像權為何物的某人修修減減,錄成一段流傳千古的視頻。等他入世回去了,能找她算賬的時候,那視頻該看不該看地人肯定都已經看過了。 啊,什麼?你說在關鍵處打馬賽克?唉,本來是坦坦蕩蕩的事情,他要是還遮遮掩掩,將來更是有嘴說不清,讓某人更加理直氣壯地淫者見淫去了。 盧東籬褪下貼身的短褂。袒露出上身。風勁節目光一凝,再想不起那些有的沒地。 骨瘦如柴。 鬆弛晦暗地皮膚,乾癟的小腹。二十幾根肋骨,一根一根支稜著,似乎都掛不住上面的那層皮。 他知道盧東籬很瘦,但是沒想到已經過了幾個月相對安穩的生活,他還是瘦到這個地步。 — 風勁節將手停在他的胸口上,輕輕按下去。指尖傳來的冰涼感覺,讓他的手指微微一顫,心裡悶起一團火。媽的。好端端一個人,非要把自己往死裡逼,這算是什麼事? 「躺下,放鬆。」 風勁節不舒服,盧東籬也很難堪。這個人是受了風勁節的委託,正在給他檢查身體,而他自己地身體現在是什麼樣。他自己很清楚。說是見不得人,絕對不為過。 然而,他卻沒有什麼機會感覺傷懷或者歉意。因為那一雙極溫暖地手,正不停地悄然在他身體各處遊走撫摩,點點按按,時不時還將他翻個身。雖說他一向不是拘泥的人,但是被一個陌生人逼著脫到只剩貼身地褻褲,挺在這裡任人擺佈,這……他還是臉上發紅了。 風勁節正俯下腦袋來。貼著他的胸腹細聽,感覺到指下之人身體緊繃,心跳加快,他到底還是抬起頭來。語氣不善地斥道:「放鬆點。你又不是娘們,扭捏什麼?軍營裡頭的大老爺們,難道不是天天一著膀子練兵,湊在一塊洗澡,七倒八歪睡一張床?我這好歹還給你留了條內褲呢!看病是正經事,你胡思亂想害什麼臊!」 盧東籬滿頭大汗,快被這人逼得喘不過氣來了。以往在軍中,全軍上下,誰也不曾因為他是個讀書人而對他生出什麼疏離之心。他不肯有什麼特殊,棄了儒家衣冠。或短衣,或赤膊地和普通的士兵一起操練,本是常事。而練得一身臭汗了。自然也會和風勁節還有其他的高級將領們,湊一塊,拿了整桶地水,一邊沖澡一邊說笑。以前沒日沒夜地跟著風勁節學兵法,大熱天的時候,兩人隔三差五便光著膀子,同床抵足而眠…… 迷惘中,他忽然明白,自己現在感覺極其難過,不是因為眼前之人太過陌生,而是因為這一切太熟悉。在那些似乎已經是遙遠到不可追尋的日子裡,軍中若是有人得了疑難怪症,軍醫不能治療時,風勁節便往往會跑去看診,麻煩一點的病,他也會要求別人脫了衣服,全身檢查。 雖說沒有這麼慢,這麼麻煩,但有一些特殊的動作,卻的確是相同的。 那一雙極溫暖的手仍然在他身上輕輕遊走,力量的輕重變化,總會讓他有一種異樣地感覺。他自己以前身體健康,倒是沒得過什麼疑難雜症,讓風勁節給他那樣檢查過,但是每次受了傷,卻都是風勁節親手給他上藥包紮。有那麼幾次,他也是把上衣全脫了,讓風勁節治療。藥上好,繃帶綁結實後,風勁節有時會順手在別處按幾下,測幾下,順口問他…… 「我按下去的時候,如果痛你就表示一下,現在你不方便說話,那就隨便點點頭也行……」 那人的話傳到耳邊,盧東籬要茫然了一會,才知道點頭。那時,風勁節也會是這樣問他,這樣按按測測,在他搖頭後,洋洋自得地笑著鬆了手說:「有我這樣的師父教你練氣強身,現在你這身體,好得連半點毛病都找不出來啊!」 記得當時,他也因為他這種獨家地探病方式而問過幾句,風勁節似乎拍著胸膛笑說:「相信我吧,我這是天下第一神醫的密傳本事!總之,有我在,就是閻王來了,他也休想能抓走你……」 盧東籬胸中忽然大痛,心神激盪,這個陌生醫者的陌生聲音,似乎是化作了風勁節那熟悉的笑語,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這裡痛不痛……」 盧東籬呼吸散亂,心臟狂亂而無規律地跳起來,眼前發黑,眼神卻依然是茫然而遲緩。他望著眼前陌生的紅色人影,四肢幾乎都痙攣起來,思緒一陣陣昏沉,判斷不了他話裡的意義,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痛楚。勁節……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七十九章 - 對面不識 幾年了,每次思緒轉向到這個名字,便會想起那錐心一刻,盧東籬便會混亂迷茫,失去思考的能力。 每一次,那種傷痛,要麼是在混亂中漸漸被干擾消磨到平緩下去,要麼,就是等人會昏迷過去,這大概是他的身體所能做的最後自我保護。 見盧東籬臉色發青,眼神渙散,風勁節輸入一絲真氣,幫他平緩心脈,終於是歎息了一聲:「別發呆了。你不會是沒見過這種醫術吧。這種查病方法,我當年可是教過風勁節的。雖說論醫術,我認了第二,天下也沒有人敢當第一,但是你這個病人好歹也配合下吧,我只是神醫,不是神仙。」 這種醫術是他教了風勁節?盧東籬慢慢地收束了心神,心境卻反倒更加蒼涼起來。至此才覺出所點按之處傳來的劇痛,這才微微蹙眉點頭。 「很痛對嗎?是哪一種痛呢,我一樣一樣地報,說對了,你就點下頭……」 …… 給盧東籬做完了簡單的全身檢查,風勁節坐在床邊,發呆。難怪很多人主張說,再高明的大夫,也應該盡量迴避給親人治病。他看這不是因為怕大夫不能保持平常心,給病人判斷失誤,而是……怕那太負責任的人才大夫,被折騰得短壽吧! 看到自己關心的人如此糟蹋身體,長期營養不良,身體隱患重重,心肝脾胃找不出一處沒有毛病的地方,他的確很有要被氣瘋的不良感覺。 尤其是,他反覆檢查盧東籬的喉嚨和眼睛,還是無奈地確定。盧東籬地殘疾完全是精神上的原因,是心理障礙造成了他的啞和半瞎。既然如此,自己不惜違規,帶回來的那些製作工藝實際上是超出了這個時代的靈丹妙藥,基本上也都是廢物。 風勁節暗中恨得打跌。什麼叫做磨刀不誤砍柴工?他當時要是先別急著回來,先惡補下精神科的知識再走,該多好!現在是方輕塵家那個小皇帝他幫不上,盧東籬這邊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有效又迅速安全地打開他的心結。 然而,他也就悔不當初了那麼一瞬,便改了心思。給坐起來了的盧東籬披上衣衫,順便咬牙切齒地拍拍盧東籬的肩膀:「以後有我照顧你,你的日子會非常好過地!」 就他這種恨恨的語氣,讓人很自然地想在他那句話的最後加上「才怪」二字。 此刻何秀姐早就做好了飯菜,因知道屋子裡在脫了衣服檢查,不敢進來,只在外頭守著。聽裡面的動靜好像差不多了。便喊了一聲。 盧東籬趕緊手忙腳亂地將衣裳都套好。而風勁節早就自個兒在桌前坐下,大大方方,反客為主,叫了何秀姐進來。 端來了飯菜請他們慢用,何秀姐就想躲到灶房去。哪一家做飯的女人,是可以和客人一起上桌的呢,不都是在底下吃點剩的。風勁節哪裡會肯,非要拉著何秀姐和他們一起吃。何秀姐忐忑不安地在桌邊坐了,反覆估量著。覺著有飯有魚有肉,這一頓飯雖然準備得匆忙,算不得豐盛,到底也不顯寒酸。沒有失了體面,心下才稍微安定了些。 風勁節一邊吃,一邊就開始跟何秀姐忽悠。說自己第一眼看著這位薛先生就覺得眼熟,剛才兩人一邊治病一邊聊,果然兩人不是外人。他們兩家本是世交,薛先生家境寬裕,又是書香門弟,耕讀傳家。薛先生自幼立志,要踏遍天下名山大川,所以行了冠禮後。便帶著銀子,四方遊學。因為途中得病,未能及時救治。傷了眼睛和喉嚨,所以心灰意冷,無面目返家,從此天涯流浪,才變成了這樣。 既然彼此是世交,他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啦,一定要留下來,幫他把病治好才能放心。他又告訴何秀姐,她地事,薛先生已然盡告。自己有的是門路可以幫她打聽消息,讓她只需安心等待,不必再自己奔波勞碌去尋找了。 何秀姐聽他說得活靈活現,整個過程中盧東籬也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全盤默認了下來,哪裡還能不信,當時就激動得要站起來給風勁節磕頭道謝了。 風勁節只一笑止住她,又替她把脈,也瞧了瞧寶寶。何秀姐為了尋找情郎,一路奔波,孩子是早產了一個月的。雖說母子平安,可是她總還是一直愧疚懸心,只覺得自己沒能將孩子照顧周全,就怕孩子會有什麼她沒看見的不好處。此刻聽風勁節說寶貝無病無災,健壯得很,幾乎掉下淚來。 次日一早,風勁節便帶了二人遠走,另選一個陌生村莊暫時落腳,彼此改以兄妹相稱。四鄰諸人,皆無疑問。 風勁節選的是一處三進三出的大院落,另請了幾個男女僕傭幫工。這樣分了裡外居所,何秀姐的閨譽從此無憂。不過她是做慣了活的人,怎麼也閒不住,經常去廚房裡幫忙打打下手。 那些才幫風勁節找過盧東籬的人,上次被別人搶了先,這次又鼓足了勁頭,開始幫著找何秀姐地情人了。每次有一點點消息傳回來,何秀姐就又是感動好半天。 為了讓那些商家不太吃虧,風勁節也會偶爾指點些生意經給他們。但是他主要的精力,還是放在給盧東籬調養身體上,自然,他也順便幫何秀姐產後進補,也會順口糾正她一些傳統 是並不科學的照料幼兒地方式。 — 何秀姐暗地裡給這位曲先生下的評語是他無所不能,萬事皆通,可是精細苛刻,太過婆婆媽媽了點。 在何秀姐看來,曲先生來了之後,盧東籬的日子過得是苦不堪言。每天他就沒有什麼正經糧食下肚,全是湯湯水水。而且是喝得下要喝,喝不下硬灌也要喝。一天七頓粥,花樣倒是百出,可是那些何秀姐認識的不認識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地,都給拆開剁碎了熬成糊糊。可再怎麼精細,那也是粥也不是飯啊! 而且,為了讓盧東籬每天喝上一碗新鮮的牛奶,風勁節還居然驚世駭俗地讓人專門在院子裡養了頭肥碩的母牛,也不趕著下地幹活,就每天擠奶,順便也給何秀姐喝。何秀姐看那龐然大物,怯怯地問,改成養隻羊是不是就可以了。然後被風勁節瞪了一眼,再不敢說話。 羊奶性燥,又缺乏必要地鐵質,對於貧血的,營養缺乏的盧東籬來說,怎麼夠呢?他怎麼會肯養羊。風勁節沒有採取最佳方案,僱傭幾個奶媽給盧東籬天天喝人乳。就已經是顧及了那位士大夫地接受底線問題了! 每天太陽升起,盧東籬也就被叫起來,在晨光中伸展手腳活動,然後是早餐,補藥,鍛煉,早午餐,扎針,鍛煉。午餐,補藥,鍛煉…… 風勁節強迫他不斷嘗試發聲,說話。還逼著他非要用什麼也看不清的眼,不停地去觀查一些細微的東西,然後用紙筆複述出來,根本由不得他肯不肯,願不願。 盧東籬盡量順從他,配合他。就算是風勁節的措施叫他感到不適甚至痛苦,他也從不表示反對。雖然他不關心自己地身體,但是他很怕再辜負了這位曲道遠。想到人家數載不曾停息地尋找自己,操心勞神,受盡風霜。天涯尋覓,他就先自心虛氣短了。 那些花樣百出,盡力變換口味的精美補膳。那些造價不菲的湯藥,每天在身上扎來扎去的銀針,每日在體內遊走徘徊的真氣,要有多大的責任,多深的關心,才能這樣不停地堅持下去。 所以,就算這個曲道遠脾氣極其暴烈,每天他做得稍有不如意地地方,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兜頭訓斥他,沒有一絲陌生人的客氣和疏遠,他也實在是沒脾氣。 因為他一直很順從地配合著治療,風勁節也就再不提起「風勁節」這三個字來壓迫他。而盧東籬雖然有時候也會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曲道遠和風勁節關係如此密切,敢以大事相托,能將醫術相傳。互相如此知根知底的人……為什麼他和風勁節相交那麼久,卻沒有聽他提起過? 然而,這些,以他現在的狀態,他是問不出口,也不能問的。 雖然按理來說,風勁節是不必擔心盧東籬窺破真相的。畢竟轉世為人,他的相貌聲音全變,前生那一刀斬首,九劍穿心,都是盧東籬親眼所見,刻骨銘心。可是他總還是莫名地感到不安。 他行事之際,總是盡量注意少用前生常用的動作,盡量禁絕前生說話常用的語氣和詞彙。平時除了治療以外地事,他甚至不敢同盧東籬做太多交流,刻意用過於明顯的粗野蠻橫凶狠霸道的語氣來遮掩,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讓他忽略掉一些自己可能改不掉地細微習慣。以前風勁節可從來沒有對盧東籬這樣凶,這樣霸道過。 盧東籬一向是個細意人,就算他眼睛半瞎了,但是心思還一樣明白,他怎敢掉以輕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他的精心調養下,盧東籬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只有喉嚨不能說話,眼睛不能正常視物,這兩個最嚴重的殘疾,卻始終還是不見好轉。 風勁節有些束手無策了。 無論他如何逼迫他不斷努力去看,去說話,無論怎麼盡量從旁勸說開解,都沒有用。風勁節無奈,三番四次提起蘇婉貞母子,問他怎麼忍心讓蘇婉貞看到他這殘疾的樣子傷心斷腸,但還是毫無效果。 有時候氣得極了,風勁節真想狠命幾掌打在盧東籬腦袋上,看看能不能把這死榆木腦袋給打通了。看來要治好盧東籬,怕是唯有他風勁節復生。但是他已經在盧東籬面前當了這麼久的曲道遠,要怎麼開口,他才能重新做回風勁節?盧東籬不信鬼神,作為「風勁節」,他不願意在他面前說那彌天大謊,也根本想不出自己的說辭,會讓盧東籬是什麼反應。 就是他做回了風勁節,以後可又該怎麼辦。作為「活人」,他和盧東籬,都會有數不清的麻煩。 在風勁節無比頭痛的時刻,他的手下傳回了何勇地消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章 - 弱女尋夫 說何勇,不知道他這該是算有志者事竟成,還是算傻他年輕力壯,有一身勇悍蠻力,可是就憑這個,要在這重文輕武,內安已久的趙國找到出頭的機會,希望真的是非常渺茫。 他離開何家村後,四處飄泊闖蕩,一直只能打短工來維持溫飽,卻因想著何秀姐在家期盼,始終不肯放棄,不肯停步。然後,偶然一次翻越山野時,忽然聽到前方有馬嘶虎嘯,似是有人遇險。他是個實誠人,不可能見死不救,腦袋一熱,拎著手裡的棍子就過去了。 那猛虎身帶箭傷,狂性大發,何勇手中不過一根粗棍,卻奮力拚死抵擋。若是旁邊那個興奮地射傷老虎,又笨到馬失前蹄,跌落受傷,只能癱倒在一邊乾瞪眼的莽漢是個普通人,他肯定和那位老哥一起作伴趕赴黃泉了。 然而,他的運氣真是不錯。那位居然是出來狩獵的江陵都督高誠。這位都督讓隨從的護隊都散開到叢林之中,去驅趕驚嚇野獸,自己則放馬撒了歡的追了一頭逃出來的麋子跑,然後正巧遇見了這頭金黃大虎。在他來看那老虎就是那虎皮大椅和虎骨酒,興奮開弓的時候,根本就忘記了先看看自家的侍衛還在不在身邊。 若不是何勇,等那些侍衛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趕到現場,只能等著給他們的大人收屍了。都督大人飛腳將那些倒霉侍衛踹飛之外,也收了何勇入江陵都督府,任了他做府內一個中級侍衛長,又重賞了他金銀布匹,房屋田地。 何勇心急如焚,任職沒幾天。就求請了兩個月的假,說要回鄉娶妻完婚。高誠概然應允,又另外厚贈不少金銀。 然而,一個月還不到,何勇卻孤身黯然而歸。旁人問及婚姻之事,他只是搖頭,無一語做答。見他如此。也有人藉機替他這個都督府紅人說媒搓和,只是他卻一直心灰意冷的樣子,不肯多談婚姻之事。因此,至今仍是然一身。 消息拿到手中一對,風勁節就已經有了九分把握。同何秀姐一說,果然那何勇就是她要找之人。何秀姐當即又喜又悲,差點又暈過去。 喜的是終於找到了心上之人,悲的人是如此離譜的傳言,而心上人竟然誤會於她。可情郎終是重情之人,縱然誤以為她失貞於人。卻還是不肯在外說她地惡語,也不肯娶親…… 何秀姐哪裡還坐得住,只恨不得立時就奔江陵府而去。風勁節也很想早點把這女子去和她的情人送做堆,因為盧東籬的身體已經好轉到他認為可以將他帶去尋找蘇婉貞的地步了,自然不想再耽擱。三個人收拾一下,立刻啟程。 風勁節帶了何秀姐找丈夫,那可是比盧東籬氣派多了,三輛大馬車,何秀姐母子一輛,盧東籬一輛。另外一輛,裝的則是全套的廚房設備,滋補食品藥材。風勁節一路上就在後面這兩輛馬車上來回打轉。一刻不閒,繼續為盧東籬的調養身體。 每次藥粥熬好,他們便停車在路旁,讓盧東籬安安穩穩地將它喝下去,消化片刻,再啟程。這樣走走停停。速度就快不了。過了十餘日。一行人才終於到了江陵府。 何秀姐迫不及待要去都督府找人。卻讓風勁節給攔住了。既然這女子陰差陽錯救了盧東籬地性命,他總要替她好好長遠打算了。將她安排穩妥,才能安心。 「他只當是你負心背盟嫁人而去,又有何家村那麼多人作證。你這般去找他,就算是做小伏低,說破了嘴,他最多也就是表面上信了。以後旁人只要多一句閒話,他就難免留一個心病。再說,你們分別這麼久,你與薛先生之間自是坦蕩清白,但是也要防著世人悠悠之口。他若心中暗藏疑忌,便是如今肯善待於你,終究也是後患無窮。」 風勁節幾世為人,自然不會如那些不知人事的小兒女般,以為可以將全部身家賭在愛情的堅定赤誠上。何秀姐雖是一心想見心上人,可也知道女人家的名聲有多麼重要,被風勁節這麼一提醒,當下心便慌了。 風勁節卻是胸有成竹,只先細細追問了一番何秀姐當年與何勇相戀的那些細節舊事。何秀姐紅著臉,期期艾艾地答,不知道他問這些是什麼打算。 風勁節問了老半天,才終於拍手一笑:「行了,這件事情就交給我。你放寬心等著,咱們先找處地方住下來再說。」 他安頓了何秀姐和盧東籬,便獨自去了江陵府最大的一處酒樓,找著了酒樓的大老闆,閒閒說出幾句當年留下的暗語。然後,便請這位在江陵府擁有多處酒樓,茶館的大財主,去尋了本城幾處酒樓茶館最受歡迎的評彈說書之人,借了個由頭,大家一起吃了一桌酒。 酒桌上,風勁節便當做奇聞異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講出一段貞烈女泣血忍辱萬里覓夫郎地傳奇故事來。 原也不知是何城何郡何地,有一個何家村,村中一雙兒女,自幼訂親,只因男子父母雙亡,家業凋零,女方父母便欲悔毀。可是那女兒忠貞不悔,誓不肯二嫁。在月下相約那男子,雙雙拜了天地,自成夫妻,約以終身。 男兒悄然離村,原想創一番事業,回頭再接佳人,不想,女子竟是一夕懷孕,驚慌無措,苦苦掩飾。家人又於此時,一力迫其背盟再嫁,換取彩禮。女子於父兄棍棒下輾轉逃 得仗義的行商出手相救,方能逃得性命。 自此,區區弱女,千里輾轉,尋覓夫郎。其間或是痛斷肝腸,或是日夕落淚,或是日夜兼程,或是飄泊無依,種種艱難險阻,都不能阻止這一個弱女子,苦苦尋夫的決心。 而女子美貌,也曾有人說親。有人覬覦,女子誓死守貞,幾次三番,寧死不辱,不但守住了貞操,反而令得旁人生憐生敬,紛紛出手相助其尋夫之舉。 而後。女子於尋覓之間,早產一個男嬰,弱女含淚撫孤,血淚尋夫,寸寸掙扎,苦苦煎熬…… 不兩日,江陵一城,四處都有說書人拍案稱奇,講述這一場精彩紛呈,感人淚下的絕好故事了。 何秀姐坐立不安。只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她的故事現在是被宣揚得滿城皆知,但是這故事已經被那位曲先生改得似是而非。 她與何勇明明是私訂終身,現在成了早有婚約,只是父母嫌貧愛富。如此一來,這惹人非議的私情淫奔就成了堅貞守信的美談。 而其後,關於她在尋覓過程中,所歷地艱辛,所受的屈辱,還有幾次三番的凜然拒絕其他或有錢,或有才地男子的追求事件。那更是編得玄乎其玄,聽得她雙眼發直。 然而,曲先生卻又似乎有他的道理。 — 你和何勇之間。只有一夕之盟,卻無半紙婚書保障,如果想要你下半輩子有最好地保護,就不能僅僅寄望於兩人地情愛。讓你自己有聲望,被尊敬,得到民眾的喜愛。讓他也跟著得到光彩和地位。這比任何情愛都牢固堅強。 你不必擔心。沒有人會懷疑這件事是否另有陰謀。因為你所尋找的丈夫只是個小人物,沒什麼值得別人貪圖。小小的。偏僻而遙遠的家鄉尋找真相,因為人們要聽地,不過是一個充滿曲折,但一定是大團圓結局地,合乎天理人情地故事。 她聽得迷茫,吶吶地想要分辯:「阿勇對我很好,他……」 「我沒有說他對你不好,對你不真心,我只是在教你更好地保護自己,更好地守住你將會得到的幸福。」 那人微笑著,眼神裡那洞徹一切地力量,讓她失去了對抗地意願。但是她仍舊遲疑著。她可以如此去欺騙她的良人嗎?她應該如此去欺騙她的良人嗎? 風勁節知她心結所在,笑道:「你不用說謊騙他。謊是那麼好圓的麼,你是個忠厚的人,那種事你做不來。這些日子,你的經歷,你的苦難,你照原本的真相告訴他就可以,那些說書人越傳越玄,不過是他們為了爭搶生意,胡亂添加情節而已,和你有什麼關係?你若真要去說那些說書人講的全是真的,那才是麻煩。實言相告本就最好,只是,今日我交待你地這些話,你卻是千千萬萬不可透露一字。記住,如果你想要夫妻恩愛,一世無憂,就永遠不要一時豬油蒙心,去玩什麼坦白相告的遊戲。」 她只是傻傻的點頭。她只是一個簡單地村女,她只是愛著那個人。只要她可以堅持不騙他就可,至於最近這些發生在她身邊的,太過複雜的事情,她不懂。她笨嘴拙舌,本也就說不清楚,本也就不會費心去對那人解說。 刻意散佈了這些傳奇故事後,曲先生又命她四下打聽何勇的下落,但就是不到江陵都督府附近去。只是叫她到處漫無目的地問,時時當街悲泣,負著孩子從早走到晚,有時孩子餓極哭了,她手忙腳亂的輕拍照料,樣子誠然堪憐堪惜。 而何勇終於無意中聽到了茶館中地說書,震驚莫名,驚怒難當,抓著說書先生當街就問。 然後,某天,何勇又無意中聽人說起,一個很像何秀姐地人,正在街頭到處找人,當下歡喜如狂,激動得撒丫子就往那處街道跑。 然而,他卻總是那麼沒有運氣,總是一次次錯過。每次他聞訊趕到某處時,她總是剛剛離開,只留下他,聽路人解說她是如何悲傷無助,如何淒涼地一個人抱著孩子,在熱鬧地街頭哀哭不絕。 幾天下來,何勇才終於打聽到他們的確切地址,拼了命趕來。遠遠看見院門之時,卻見門口停了三輛馬車,僕婦們正搬運行李。而那個他思念已久地人,背了孩子,正要登上馬車。 「阿秀!」 他激動恐慌,生怕她又離他而去,無處追尋,幾步奔過來,跌倒了兩回,才終於撲到何秀姐的身前。 何秀姐也撲向他,二人緊緊相擁,抱頭痛哭。 風勁節扶著盧東籬,在幾步之外看著這一幕,心下得意,只覺得非常圓滿。 此時此刻,風勁節還不知道,為了這一幕,他們將要支付的代價,會是如此高昂。 然而,就是在以後,他也還是沒有因此後過悔。有些事情,就算是麻煩,就算明知是代價高昂,你也還是終究不能不去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一章 - 布衣卿相 幾日,江陵都督府是張燈結綵,喜樂喧天。今天,中,更是宴飲不絕,笙歌不斷。門前賀客流水一般,府門前半條街給堵得水洩不通,一個江陵城,九成的熱鬧紅火,都聚集在了這裡。 其實,這江陵都督的職位,不過是能總管江陵一城的軍兵而已,算不得什麼位高權重的大官。趙國素來重文輕武,國內又從來沒有戰事,一個受著文職的知府知州統管調派的地方武職官員,能有多大能量。 只不過,這一位江陵都督的來歷略有不同。在沒有到江陵任職之前,他不過是別人一個牽馬執弓的奴才扈從,但這個「別人」,是當今的皇上。 當年瑞王仍然龍潛藩邸時,高誠是他身邊一個甚是貼心的奴才。雖然不曾參予王府什麼機密,但是因為他辦事勤快,為人機靈,貼身服侍認真,也頗受主子喜愛。等到主子當了皇帝,他們這些奴才也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他這個江陵都督權位雖然不高,可畢竟也算有相當的品級地位,更何況他又曾是天子身邊近人,有著通天的門路,所以他這個都督在江陵一地的面子,倒是比知府知州還要大上三分。 適時正有位一襲青衫的中年文士,自街前悠然而過。遠遠看著半條街密密麻麻,停了不少車馬禮箱,不覺略有驚奇,隨意向路邊行人打聽道:「這府裡的大人是不是在辦喜事啊?」 「不是都督大人辦喜事,是府裡頭一個侍衛長找到了失散了很久的妻子,大人要給他們重辦盛大的婚禮。」 這文士不覺一怔:「府裡區區一個侍衛長夫妻團圓,竟然就有這麼大的排場?」 「這位先生,您定然是從外地來的,剛剛到我們這江陵城吧?現在我們這江陵城裡地人。誰不知道這烈女千里尋夫的佳話呢!」路人哈哈笑得幾聲。 文士微微欠身,禮數極是周全:「哦,這佳話在下確是不知了。不知可否請請閣下指教。」 那路人搖頭笑道:「那哪裡是一兩句話能說得完的。我還有事忙呢,你可以去找別人問問,或者更簡單的,直接去哪個茶館酒樓,點那說書彈唱的來這一段就行了。」 路人急匆匆逕自離開。而文士則微微一笑:「這倒真是趣事了。現在正是晚飯的時辰,我們先找處酒樓吃點東西,歇歇腳再說吧。」 身旁有人低低應得一聲:「是!」 夜色徐徐降臨,都督府前那長長的送禮隊伍也終於漸漸散盡了。已經耐心地在外等了一陣子地青衫文士,終於有機會走到門前,笑道:「煩請兩位給都督大人通傳一聲,京中舊友來訪。」 守門的士卒眼睛高吊,根本不正眼瞧人:「都督大人可不是什麼人隨便能見的。」 文士心下暗自搖頭。自己總記得高誠以前那誠惶誠恐的樣子,一時竟忘了,當年替王爺馴馬喂鷹。擦弓磨劍的少年,現下已經是位大人了。 身後有人低低哼了一聲:「先生,我替你教訓這沒大沒小的奴才。」 文士一笑搖頭,招了身邊那兩三個侍從,繞開正門,轉過街角,走到落了鎖的角門去了。這高門大閥裡裡外外的規矩從來都不變,可他卻沒有拿著名刺帶著金錠子一起遞過去,好請人通融一下的意思。 這是他對現在那正在高門大閥內寬坐之人的體貼。 「原是我忘形了,倒也怪不得他們。我在角門外等著。你悄悄進去,告訴他我來了。」 身邊侍從低應一聲,略施一禮。便縱身沒入高牆之後。 文士逕自袖了手,在角門處悠然抬頭望月,想著白天在酒樓聽到地那段精彩唱詞。 這幾天,從風勁節口中流傳出的弱女負子尋夫的故事,已經有了一個無比完滿的結局: 因為許多人被那女子感動,紛紛出手助其尋夫。並傳揚她的故事。那已身為都督府侍衛長的夫君何勇。終於聽說了事情原委,感慨激動。不可自抑,一路尋尋覓覓,一刻不停得找到了失散的妻與子,一家三口,抱頭痛哭,團圓而回。 都督高大人,亦為之感動,出手為夫妻二人補辦了盛大的喜宴。光宴會就連開了三天,滿城官商仕紳,俱都紛紛備禮來拜。好一派熱鬧繁華。 這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皇天不負有心人。孤女稚子尋千里,守得雲開見月明…… 文士想想整件事,只覺甚為有趣。這傳奇故事之中,其實破綻頗多,更是刻意渲染女子苦難之深 之烈,內容也略略有些過了。不過,似這等,妻有以貞烈信義為本的故事,與世道人心相合,和朝廷倡導相偕。本來不過是一對小人物的離合悲歡,真真假假都無傷大雅,藉機多多宣揚,也是應該地。 這高誠倒是還和一前一樣的機靈。借這個由頭來個大操大辦,一邊藉著人家的美談,提高自己地聲望,一邊……那些賀禮,大概十之八九是送不到那對小夫妻手裡,想必這位也能發筆不小的財了。 他這裡正自好笑,身邊角門已是大開,身為江陵武官之首的高誠,一身匆忙套上的便服,一手還扶著未曾戴正的帽子,氣喘吁吁地跑了出來,見著他,立時大禮拜倒,一個頭磕下去: 「陸先生!」 這位青衫文士,竟是陸澤微。 見他如此,陸澤微急忙伸手一攔,托住了他:「高大人,你是朝廷命官,豈可向我一個布衣白身行此大禮。」 — 高誠滿頭都是汗:「小人便是再如何陞官發財,也不敢忘本。當年在王府,我們這些下人,見了先生,哪個行的不是奴才地禮。先生如今是布衣,卻也是布衣卿相,小人若是怠慢了先生,皇上知道,第一個就饒我不得。」 昔年,陸澤微曾是當今趙王身邊地第一謀士,也是第一知友。人人都道瑞王登基之後,陸澤微必獲重用。又誰料,他會推辭了一切封賞,只一襲青衣,擔風袖月,閒閒遊走天下。 雖是如此,可誰也不敢真拿他當白身百姓來看。有關他地傳聞五花八門,流傳的版本有很多。 有人說,他是趙王地暗行御史,替趙王行走天下,偵查百官。 有人說,他暗中掌著當年瑞王府裡最精銳的密探隱軍,身上還帶著趙王的密旨。他所過之處,可以輕易調派官府,也可以對朝廷命官,肆意生殺予奪。 還有人說,趙王派出宮中最出色的大內高手,專門保護這位舊日好友。 紛紛揚揚,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些傳說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陸澤微似乎一心只是寄情山水,見識各地風情。逍遙自在,只在這趙國遊玩。 這一天,他正好經過江陵府,本來是無心在此停留的。偏偏無意中看到都督府門的熱鬧情形,於是記起了,這位都督大人好像是以前在王府時的熟人。看這樣大操大辦的奢華,又聽到那樣一段有趣的評彈傳奇,真是越發覺得有些好奇起來。於是臨時決定來這裡探探故人,本心上,也不過是給這次的傳奇熱鬧湊點兒趣而已,沒什麼別的意思。 高誠聽他淡淡然提起何勇與何秀姐,哪裡還不知其心意。為著這段故事,這幾天找理由上門,就為看那兩個傳奇主角一眼的客人,多得都數不清了。只是再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陸澤微的身份重要。 「我已給何勇拔了個小院子安置一家。這幾天辦喜事,他那裡十分熱鬧,先生若要去瞧,我這就帶路。」 陸澤微一笑點頭:「即是機緣巧合,遇上這樁趣事,那我索性就去賀一賀吧。下次回京,也好當做奇聞與皇上說說。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二章 - 請還給我 俠女,義夫,俠士,流離,團聚。 何秀姐的尋夫之旅,只不過稍加潤色,便充滿了世人所喜愛的一切。在她和夫郎終於夫妻團聚後,不但是民間的評彈說唱又豐富許多,高大人也為之慰歎再三,甚至為此特意拔了府裡一處獨立的園子給他們居住,還配了一個丫頭,一個小廝照料幫襯。 都督還額外再升了何勇的職位,替他們大辦喜宴。惹來賀客盈門。 區區數日之間,何秀姐從一個普通村女,變成了炙手可熱的傳奇人物,不得不連番著拜見了無數貴婦名媛,接受她們熱情的祝賀與好奇地詢問。而何勇,則是不斷應付各路官商仕紳,以及府內有頭有臉者和身旁侍衛兄弟們的好奇與欽羨。 這幾天下來,兩人接禮物接得手軟,賠笑陪得臉酸,答話答得口乾。每天入夜已久,客人才漸漸散去。夫妻二人都已經累得是身酥骨軟,只想爬上床上去,再不起來。 可是兩人久別重逢,現在卻硬是從日出到日落,都碰不上兩面,說不得兩句話。晚上有了這一時半刻的清閒時光,他們自然也總是不肯就去歇息,而是在燈燭下湊在一處,何勇抱抱孩子,何秀姐在旁做些針線,偶爾說說話,心裡也就都是甜的。 可今天,兩人剛放鬆下來,外頭那小廝卻忽然飛一般跑來,大喊:「爺,夫人,都督大人領著客人來了!」 二人愕然望了一眼,趕緊撐著疲憊的身子再去迎接。 乘夜而來的客人並不像何秀姐與何勇以為的那樣,又是什麼大富大貴的高等人物。只是一個一襲青衣的書生文士,態度極其溫和,絕無其他達官貴人們一邊追逐新奇故事,一邊仍把眼睛放在頭頂上地傲慢。 那位先生言詞極客氣。神情極自然,即無上位者對下人的輕視,也沒有讀書人常有的驕傲自滿。 何秀姐與何勇對他的印象都極好,不過就算是純樸的何秀姐,在這都督府過了幾天,見了許多所謂的大人物,大場面。對於那些禮儀規則,也已經有所瞭解。 不管這個人看起來多平凡,態度多麼溫和,只憑著高誠親自為他帶路,客客氣氣替他引見,就可以知道,他們絕不能真的把他當普通人那樣對待。不要說怠慢他,在他面前,再怎麼謙恭順從,都不為過地。 所以。二人始終是畢恭畢敬,親奉茶水後,便陪坐下首,有問必答。而當這位的客人,目光無意中掠過正廳案上的小盒子時,何勇立刻搶著說明,這裡供的是恩人所留下的唯一信物。 而當這位客人,略略露出一絲好奇興趣時,何勇便急忙打開小盒子,輕輕取出那只寫了三個字的小小一張紙。奉了過去。何秀姐對於丈夫如此慇勤地獻出恩人的親筆微有不快,但是也不能說什麼。 「何君羨」 這是何秀姐的恩人為她的孩子取的名字。 陸澤微溫和小心地接過那張紙,低頭隨便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復又凝神細看,整個人便定在了那裡。 長久地沉默。 何勇夫妻只見這位訪客臉上那種一直和煦如春風的笑容消失了,只定定地望著手中的一紙名帖,表情很是肅穆。過了很久,他才忽地把紙一折。隨意往袖中一放。然後。一改最初純屬湊趣的閒閒態度,極細緻極認真地。不斷提問。從何秀姐逃亡,遇上恩人的那一刻開始,一直到最後的分別,他的問題鉅細無遺,重疊反覆,何秀姐被問得暈頭轉向,好幾次幾乎守不住曲先生以前對她交待的一些必須對世人隱匿的真相。 比如她與何勇其實並非早有婚約,比如這次在江陵城的重逢,不是巧合而是安排……他追問地細節無所不包,然而,他真正重視的是什麼,何秀姐在答得精筋力盡之時,也根本無法分辯。 她的回答漸漸已經前言不搭後語,但因為那客人問得太多太深,站在一邊地何勇高誠早就聽得腦袋發暈,並沒有注意到其中的種種破綻。而眼前的這位據說姓陸的客人,其實卻也是完全不曾在意過那些對 來說,天大地大的秘事。 他一直追問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才微微歎息一聲,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片刻之後,輕輕吩咐,去取筆墨來。 — 何秀姐起身想出房門準備,一直強撐著陪在旁邊的高誠卻止住了她這個女主人,而是叫了小廝為他領路,親自去為陸澤微端來了筆墨紙硯。 何秀姐侷促不安,只覺得這位大人臨去看她地那一眼,頗有深意,竟似是懷疑她心懷不軌,趁機通風報信地架勢。 那位陸先生取筆在手,不多時,就像變戲法一般,在紙上畫出一張五官清晰人像來,輕輕遞到何秀姐面前:「你看看,那救你地薛先生可是此人?」 何秀姐看了看畫像,立刻堅決地搖頭。 那位客人微微蹙了蹙眉,輕輕道:「你再仔細看看!」 何秀姐怔怔望著畫像半日,最後還是搖頭:「如果硬要說,這人的眼角臉型,和我大哥還是有那麼一丁點地像,但是這人肯定不是他的。」 何勇這時也伸長了頭,仔細看著那水墨畫像。雖然不是工筆,但是用筆濃淡之間,不是一般的逼真。那畫中男子,儒巾布衣,面目倒也平平,卻自有一種讓人為之傾心動容的儒雅風華,文彩華章。神情溫和,目光溫潤。 而他那只有一面之緣的恩人,滿臉鬍子,露出的半張臉也消瘦憔悴地嚇人,眼睛更是麻木空茫,整個人木訥呆板,與這畫像哪裡有半點相似? 「秀姐沒認錯的,先生。那人與這畫像確實一點也不相似。」 客人略略沉吟了一會,看他倆誠懇樸實的樣子,忽地溫然一笑:「想來果然是我弄錯了。唉,真是抱歉,你們新婚燕爾,卻被我們打擾了一夜不得休息。我還是這就告辭吧。」 說著,他站起身來,點了點頭,緩步向外行去。 何勇只覺莫名緊繃的身心為之一鬆,趕緊躬身準備送客。 何秀姐卻咬了咬牙,忽然站起了身,低著頭,因為畏懼而渾身顫抖,卻還是堅定地攔在了陸澤微的面前。 「陸先生,您忘了將我孩兒的名帖放下了。」 這輕聲細語的一句話說完,高誠當時就變了臉。何勇也是微微一顫,卻是一言不發,上前一步,緊緊護在了妻子身後。 高誠看陸澤微臉色略覺詫異,似是有所不滿,連忙厲聲大喝:「大膽!」 陸澤微自看了那人親筆所寫的名字後,神色就一直不對,雖然當時是看似漫不經心地把那紙條略略一折,收入了袖內的,也沒有明著說什麼,但是只要是略懂看人眉梢眼角的人,怎麼會不懂得他要將之留存的心意?而這個小小村女,居然膽敢索回! 何勇跪了下去,卻不訓斥自己的妻子。何秀姐也跪了下去,仍舊因為畏懼而顫抖著,卻堅持著努力挺直腰板,抬起眼來,望向那個看起來是如此溫和的客人。 「這是我恩人唯一留下的東西,這是他為我孩兒起的名字,我要一直保存著,等我的孩兒長大了,我要讓他看,讓他記住,他有一個再世恩人。我,我……」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陸先生,我知道您是位大人,是位了不起的大人,我不知道您要找誰,但您肯定是找錯了。那是我恩人留給我的,是我唯一可以紀念尊重他的東西。我求求你,還給我。」 陸澤微微微歎息了一聲,對於這個平凡女子的勇氣,有了些許尊敬。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三章 - 凡人凡心 對於何秀姐來說,「曲先生」不啻是位手眼通天的神仙,曾經,當「曲先生」事先得到消息,故意讓他們打點行裝,準備啟程,做一個再次尋覓不獲,心灰意懶準備到下一個地方去的假象的時候奇+shu$網收集整理,她還只是終於鬆了一口氣。 明明知道情人在何處,日日聽著曲先生和她說何勇是如何急切地在尋找她,卻還是要日日耽誤躲避,不能相見。她不怕自己拋頭露面,奔波辛苦,卻捨不得帶著孩子經受那日曬雨淋,捨不得她的情郎日夜心焦。她的心裡,還是有一點怨言的。 然而,當她的情郎大叫著她的名字衝過來,當她想也不想就撲向他,二人緊緊相擁的時候,那一瞬刻骨銘心,她才忽然完全明白了曲先生的一番苦心。 曲先生,真的是個懂得很多很多事的聰明人。他為她費了太多額外的心。 如果不是曲先生,她一個鄉野女子,那些事,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做不出。她心裡的苦,她這數月的堅持,不似戲裡那樣亮眼,但是並無半分不及,半分不真。 可是如果不是曲先生的指點安排,就算她曾經歷盡千辛萬苦,她所愛的男人,也絕對不會在這一刻如此幸福地抱著她,沒有詰難,沒有責問,沒有疑忌,只有一聲又一聲地對不起,只有一聲又一聲地阿秀,阿秀,我以後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那一刻,她在他懷中痛哭失聲。 她仍然是那個淳樸的,一心一意對自己的情郎和孩子的簡單女子,但是……她又已經不是了。這一生,她不會欺騙他。只是,有關曲先生曾教導過她的那些神奇的道理,她永遠也不會對他提起。 曲先生,不但幫她找到了她,而且給了她長久保有這樣地快樂和幸福的希望。 在他們相擁的時候,所有人都悄然地退回屋子裡去了。直到背上的孩子啼哭聲起,兩個大人才忽然想起來。要把孩子解下來,抱著寶寶,你看我看,又是淚眼相視而笑。 他們就一起坐在那裡,說了很多很多,永遠也說不完的話,直到夕陽西下。 然後,兩個人才平靜下來,回了屋子,找到曲先生和薛先生。納頭拜謝。 曲先生伸手拉了他們起來,溫言細語,說了許多恭喜的話,還笑著說起與她這一番患難相共,大家本是兄妹之情,如今妹子與歸,當有所表示,輕輕地放下一個紅包到何勇掌心。 何勇自是不好意思當場拆看,也知這等賀儀不可推卻,便信手收入袖中。而她這番日子同這位曲先生相處。心智已開,知他手頭大方,行事雖每出奇謀。卻必然萬事皆慮在內。 她心裡依稀明白,這是曲先生在為她釋去最後一個嫌疑。一個區區都督府的侍衛長,在小小何家村地人看來,可以天大地大,不惜一切也要嫁過來。但只要一筆足夠豐厚的賀儀,就可以將她的地位抬到可以與他相提並論的位置。 她不是貪圖富貴榮華。而是重情重義不棄前盟。她沒有沾他的光。得他的好。因為。果她願意,她完全可以有富有的義兄相依靠。 那一個小小紅包的份量。必定是不輕。那小小的紅包所承載的心意,更是沉重到她想要感激落淚。 然而,下一刻,她還是選擇對著薛先生,對著那個又盲且啞,沒有很多錢,也沒有很多手段,看起來遠不如曲先生聰明厲害地男子,大禮拜了下去。 她的丈夫隨她一起深深行禮,雙手將他們的孩子輕輕托高:「大哥,求您為我們的孩子,取一個名字吧。」 這個孩子,她一直沒取大名,原是想等尋著了何勇,由生父取名的。可是剛才他們在屋外談起分離之後所歷的苦難,所得的救助,何勇卻立時說,這孩子的名字,理應由恩人賜予。 何秀姐欣然點頭,回了屋之後,想也不想,便選擇對著盧東籬拜了下去。他們都是她的恩人,然而天絕地滅之際,救她的是他。被她所冤陷之際,仍堅持伸出援手地,還是他。曲先生的恩情,她一生一世不敢或忘,但這個一直被她叫做大哥的人,對她地恩義,她就是三生為牛為馬,也還是償還不清。 那個總是默然,不見明顯喜怒的大哥,十分震動驚訝也有些感動地 他們起來,然後,極鄭重地,在那張紙上,為他們的一個名字。 那是她如今可以保留的,這位大哥的唯一信物了。因為,在那之後,何勇急著帶她回都督府拜見大人,而曲先生笑著答應等他們操辦好了,上門賀喜喝喜酒。 但是,等高誠高大人為了這件異事也十分驚喜讚歎,特意派了許多屬官,抬了大量禮物,大鑼大鼓來此迎接義士赴宴時,卻已是人去樓空,桌上只留下曲先生的一紙書信,大意不過是有緣相逢故伸援手,今日何秀何勇既然得以夫妻團聚,他們兩人也該緣盡而去。信中唯囑何勇善待於她,莫負她如此深情而已。 ———————————— 陸澤微揮揮手,止住了高誠後續地斥喝:「這原是我剛才疏忽了。」他一笑,自袖中重又取出那張名帖,遞了過去。 何秀姐趕緊伸手接過,唯恐他改變主意一般,牢牢收進袖底。 陸澤微微微一笑。「夫人曾說,那位古道熱腸地曲先生也曾在最後留書道別,不知我可有緣一見這位義士地書信?」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無言。何勇回去房裡,翻出了風勁節最後留下的那封道別信。 陸澤微閒閒看了幾眼,再次大大方方地把信一折,逕自往自家袖子裡放了。 何秀姐嘴唇動了動,卻最終沒有再說什麼。 — 何勇同高誠一起暗中鬆了口氣。 陸澤微再次告辭,何勇捏著一把汗,一直把人送出小院外。待回轉了身。看著何秀姐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廳裡,心裡一陣不忍,上前輕輕拉了她地手:「沒事了。」 何秀姐忽然又劇烈地顫抖起來,呆呆地望著他,聲音裡滿是軟弱和恐慌:「阿勇……我害怕。」 何勇輕輕抱著她,小聲地安撫:「別怕,別怕,這位陸先生就是認錯了人而已啊。你看,那畫像上的人,哪裡會是咱們的恩人,根本就不像啊。」 何秀姐沉默著,不說話。何勇只見過盧東籬一次,而她和他朝夕相處了大半年。她不敢告訴她的丈夫,其實如果薛大哥的鬍子全刮了,頭髮理清了,人長胖許多,精神許多…… 他和那張畫像,會一模一樣。 她只是一個最普通,最普通的鄉野女子。她不曉得大哥做下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她也不關心。她只知道,她不能讓他被人找到。她忐忑的,只是不曉得自己尚不知情時,言談之間,到底透露了多少她不該說的東西。 如果不是有那幾日當街奔走,哀哀哭泣,打探尋訪的演戲經歷,她絕對不可能在看到那幅畫像之後,還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未在神色間露出什麼破綻來。 可是,她做不了更多。她只能守口如瓶,不承認大哥的身份。在那兩個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將她們一家三口碾得粉碎的大人物面前,她拼盡一切,也只能要回大哥的親筆,卻無法保住曲先生的真跡。 她做不了更多。她無法向那兩個不知所蹤的恩人報警。她只能守口如瓶,只能確保今生今世,不惜代價,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這小小的紙條,她再不會讓任何一人染一指,看一眼。 她只能為大哥和曲先生立下長生牌位,早晚跪拜祈福。 曲先生,您是大哥的朋友,您是個懂得很多很多事的聰明人。您的行事不是我這樣的普通女人能想來的奇異,卻總是考慮得萬般周全。 我只能遙拜求您,保護他,不要讓他被人找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四章 - 臨淵羨魚 都督府,正廳內。 陸澤微負手遙望遠方正徐徐升起的旭日,眼神幽不可測。 對他來說,那三個字固然是驚雷霹靂,但是留著那字條,對於他來說,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大意義。那三個字,對於他來說,夠了。可是那對於別人來說,卻遠遠不足為憑,不過是雞肋之物,有等於無而已。 如果不是因為他是陸澤微,如果不是他能詩善畫,且極善模仿旁人的筆跡,以前曾以此長才替瑞王辦過不少大事。如果不是在盧東籬被賜死後,他調閱細看過盧東籬所有的親筆詩詞和公文奏章,對他的字跡幾乎熟悉到刻骨銘心,他也斷然不能從這三個字之間看出那驚天動地的疑團來。 當他拿著那張紙,細細審看之時,那三個字的筆鋒架構,他心中暗暗比對過無數次,一次又一次,最後還是確認,這確實是盧東籬的筆跡。可是換了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僅僅憑這三個字,去判定筆跡,輕下斷言,因此,那實在也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證據。 既然如此,他又何妨成全一下那個極有勇氣的小小村女。 換了是別人,他自己信,卻無法說服別人相信,有什麼意義。可是他不是別人,他是陸澤微。他要查探確認的事情,不需要首先獲取別人的認同。 朝陽初升,桔紅色的陽光,鋪灑在正廳青灰的地磚上,給這凝重清冷,空曠寂然的廳堂,染了一層明亮的暖色。 陸澤微卻彷彿並沒有看見。他語氣低沉,彷彿來自幽冥:「掌燈!」 大白天,這莫名的「掌燈」二字。引來侍立在他身後的高誠的一陣顫抖。而在一片虛空中,有一個同樣來自虛無地聲音應:「是!「 很快,江陵都督府前後大門,徐徐升起了幾盞看起來與最初掛的紅燈籠略有不同的新燈。 有一些一直流傳著的故事,是真的。 陸澤微確實有著類似暗行御史的身份,陸澤微確實掌控著以前瑞王府最精銳的密探。不管在任何城市,只需高掛信燈。當地所有地瑞王舊探,便會立時前來聽命。 在信燈高掛之後,高誠就立刻把府裡最大的一處書房讓了出來,書房之外的十幾個房間,一整個園子全部清場,包括他在內,所有府中之人,都不允許隨便靠近一步。 書房內,陸澤微淡定地對所有拜倒面前的人,發出了一條條命令。 「通報天下各處。注意兩個人。」 陸澤微細細交代了他所匯總的兩人的樣貌特徵,特別交代,他們出手寬裕,注重舒適,其中一人身有殘疾,半瞎而啞,常用藥材補品。 「所有的關防城卡,各處的客棧酒樓,凡是持曲道遠或薛永澤的通關文書,穿州過府或投店求宿的。一定要掌握其行蹤。即使沒有文書,只要有相貌特徵相似者,也要立刻掌控記錄。」 「調查本地所有曾傳唱過秀姐傳奇地說書人和評彈者。看看最早段書是從哪裡來的,最早說書的人是誰,是誰讓他們說的,那個要求他們說書的人,又是通過什麼勢力,什麼關係。來與他們聯繫的?」 「我要知道曲道遠是什麼人。他很有錢。很大方,且擅醫道。剛離開江陵城不久,而在此之前,他與何秀姐一起,一路經過了……」 「替我查……」 「我要知道……」 一條條的命令飛快發下,一個個迅捷輕快的影子,悄然來去。 等到陸澤微從書房出來,再見高誠時,已經又是日沉月升,夜深人靜之時。操勞了一日一夜,陸澤微卻仍舊處於一種亢奮狀態,不見疲憊之意,也沒有要去休息的打算。 他淡淡交待高誠:「我出來的時候太長了,也該回京見見皇上了。」 他語氣平淡,高誠卻能明白他立時便要上路地急切心情,連忙點頭稱是。 「是,小人這就去安排車駕,一定讓先生以最快的速度回京。」 陸澤微讚許地點了點頭,溫然道:「高誠,你到這江陵來,轉眼也有兩三年了。離開了聖上的身邊這麼久,你也定然是想念地吧。我估摸著,過兩天,你上個本子,請求回京看望一 的話,想來聖上必是會准的。」 — 高誠低眉斂目:「是,小人很久不見聖上,確實也是牽掛惦念得很。」 「上京的時候,你帶上何勇夫婦吧。說不定皇上也會喜歡聽這段趣聞呢?那何勇救了你,你也順便帶他們上京城,開開眼界,見見熱鬧吧。」 高誠一個字也不多問,畢恭畢敬地又應了一聲:「是,陸先生這樣牽念照料他們,這是他們天大的福份。」 陸澤微微微一笑。這個高誠,養尊處優這幾年,倒也還是記著他是主子的奴才,上頭地吩咐必然一點折扣不打地辦到,不該問不該知道地事,則永遠沒有一絲多餘地好奇心。要永保富貴安康,俐的勁頭,是萬萬不可給消磨掉地。 陸澤微只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東方才剛剛露出魚肚白,清冷的晨霧之中,一輛馬車,便吆喝開了城門,向京城急駛而去了。 一路上,馬車途徑驛站,均不歇腳,只是換馬換車伕,竟是一刻也不停地向京城飛駛而去,馬車車簾緊閉,那些車伕,甚至不知道內中所坐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陸澤微來到京城之後,卻沒有立刻進宮拜見趙王,而是看起來很悠然地,在當年瑞王贈他的宅院中住了下來。 每天都會有來去匆匆的人物在他的家裡進進出出,每天,他都有從全國各地傳來的大量文書情報要閱讀判斷分析。 直到半個月之後,他才孤身一人入宮求見。 他一介布衣,卻得到了堪比宰相的崇高待遇。見駕的請求立刻得到允准,趙王身邊的掌事太監親自引領了他,一路暢行無阻,進了御書房。 偌大御書房,只有繼位數年的新任趙王一人悠然而坐,並無一個下人服侍,就連一路引領陸澤微的掌事太監也在陸澤微進書房之後,迅疾無聲地退出,並且順手把大門關上。 陸澤微程式化地行君臣之禮。趙王已微笑搖首:「罷了罷了,不必鬧這虛文,有什麼大事,你快些說吧?」 他凝視自己的舊日知友:「回京了大半個月,也不進宮一步,偏你那地方,整日不見清閒,來來去去無數人,朕就猜是有大事。可是你既然不來找朕,想必時機還不成熟,朕也就不去擾你。今日你既然來了,那麼,事情應該是已經理出頭緒了。」 這淡淡一番話,趙王眼帶笑意地說出來,語氣出奇地溫和。 面對君王垂詢,陸澤微神色安然。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趙王的監視之下,這他早就知道。趙王疑心重,他能到現在還相信他,還不限制他的自由權限, 莫名地,他在心中歎息了一聲。抬起頭來,聲音平定地將那驚天的消息,報給他的君王:「陛下,盧東籬沒有死。」 趙王臉上的笑容倏然僵窒,靜了一會兒,才極慢極慢地搖頭:「不可能!」 陸澤微也不待趙王讓他平身,便大大方方站起身,不再跪著,而是靜立在趙王之前,細細講述前因後果。 趙王一直沉著臉聽,良久方道:「只憑三個字?」信任的下屬:「只憑三個字,你可以斷定?」 在趙王頗具威壓的眼神下,陸澤微仍舊點了點頭:「陛下,我可以。」 趙王盯著他不放:「朕知道你曾經利用一切手段,長時間搜羅盧東籬所有的書信,文章,公文,去研究他的文字。但朕從未問過你,為什麼……你要在一個死人身上,浪費那麼多的時間與精力。」 陸澤微斂目垂眉。有些心事,終歸只能是心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五章 - 天子之怒 對趙王的追問,陸澤微斂目垂眉。有些心事,終歸他心中對那對摯友的莫名嚮往,足以讓這位君王懷疑他心有怨言,從而心懷芥蒂。 「只是我一點小小的興趣而已。字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一個人的性情,而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值得研究。也或許,這本就是上天的安排,要我事先費此心力,在今日為陛下揭破此事的真相。」 趙王仍舊舉棋不定。 「高誠不日就會帶著那對夫妻入京,那字就在他們身上。如果陛下想要親查,或者廣尋民間最出色的書法以及筆跡高手來對比……」 「罷了。」趙王最終下了決斷,搖了搖手。「朕又不是此道高手,看不看都一樣。而且與其相信那些人,我還不如相信你。不過……你今日方才說破此事,所憑仗的必然不是那區區三個字了。」 陸澤微恭謹稟報:「我在江陵時,便已經做下多番安排,回京後,就一直在等待各方回音。首先,照著何秀姐所說的細節,我調查確定了疑似盧東籬的薛永澤自遇上她之後的所有行蹤,以及曲道遠和他們會合之後的一切動向。薛永澤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本事,但是曲道遠卻似乎神通廣大。這段時間內,曲道遠到底是通過什麼方式找到何勇的,目前仍未完全查清,但是我已經可以肯定,他曾經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趙王微微蹙眉:「這曲道遠……是什麼人物?」 「我已接到了三十五個,同名同姓,且相關條件類似的曲道遠的資料,但我覺得最有嫌疑的是以帶領商團,四方行商為業的行商領袖曲道遠。在資料上,此人除了不擅醫術之外。其他地都與薛永澤身邊那人十分相符。而且,在他的資料中說明,數年前,定遠關之變前,他有兩年時間,一直在潼城一帶做生意。」 陸澤微從袖中取出一幅小地圖,小心地攤在桌案上。那張地圖上。潼城和定遠關之間,用一道紅線簡單地連接起來。 趙王只略略看了一眼兩地之間的距離,眼神已是驚疑不定。 「一個專職行商的人,長年徘徊某地不去,這可不是聰明的生意經啊。」陸澤微冷笑一聲:「當年盧東籬之死,本來也就是迷霧重重。」 趙王沉默不語。他自然知道,盧東籬並不是像那些戲文中所說,朗笑三聲,然後伏劍自刎的。 真相……據說是,聖旨到時。盧東籬已是久臥病榻,很長時日不能起身。領旨之時,親兵們扶出一個蒼白憔悴,眼神迷茫呆滯的大元帥,木愣愣地在親兵地擺佈下被按著下跪。聖旨讀了很久之後,那個蜷曲跪著的人都沒有反應。直到他的親兵去扶他推他,這才有人發出驚恐的大叫:「大帥自盡了。」 然後,是一團混亂,一群親兵把他牢牢圍住,等到蒙天成和欽差好不容易分開眾人看過去時。只看到一具一把匕首深深插進心臟的死屍。 「我派去細查當年舊事的人,也報來了盧東籬與風勁節在軍中最親近之人的下落。當年之變後,他們二人的兩個最貼身的親兵首領都先後離開軍隊。其中一個叫小刀的。曾經直往京城而來,後來卻也不知所蹤。而另一個叫王大寶地,回家後便帶著老娘離鄉而去。」 趙王心中驚疑不定。陸澤微沉聲道:「此二人還是帶著賞銀和軍功榮耀離開軍伍的。應該是敲鑼打鼓,衣錦還鄉才對,為什麼卻天涯飄泊?那小刀據說並無親人,也倒罷了。那王大寶有老母在堂。居然不肯奉養母親安穩渡日。而是帶著老人四下流浪。這就越發地可疑。當年盧東籬之死,如果是另有玄虛。此二人必是同謀。如果那是個替身,這兩個親兵頭目當時藉著查看的機會,欺到近身處,就算是當著眾人的面,一刀捅進那個假盧東籬的心口,只怕也沒有人能發覺得了。」 趙王默然半晌,良久才道:「這些只是猜測。」 「是,陛下。到現在為止,這些仍然只是猜測。我今天來,正是想問問陛下的意旨,這件事,還要不要去查,要不要去徹底證實。」 趙王低問:「你的打算,是如何?」 陸澤微的聲音乾澀平板。 「第一,派人無聲無息地將曲道遠控制起來,不擇手段地對其逼問。事後將他納於掌控之中,然後再放回去,裝作若無其事,盡量不要打草驚蛇。」 「第二,我已查出在江陵城幫助所謂曲道遠的人是當地的幾個大富豪,大商家。以各種手段,或逼問,或誘供,查出曲道遠 地關係,查出他們為什麼要幫曲道遠。」 「第三,通令各處,秘密尋找小刀和王大寶。」 「第四,調動最精銳的人馬,秘密掌控盧氏族人的一舉一動。特別是盧夫人和她地孩子。」 趙王徐徐點頭:「這些都是應當做的,你儘管放手而為吧。只是,剛才你說,所謂曲道遠……」 陸澤微苦笑:「這正是最大的問題。我手上收到了三十幾個曲道遠的資料,然而可以對得上的,不過是當行商的那一個。但是,事實上,最近,那個做行商地曲道遠,一直在北方做生意,一年之內,不曾踏進過南方半步……」 趙王一怔:「那個人……」 「我也仔細比對了所有曲道遠地地行蹤,所在,最後確定,沒有一個同那人的行蹤相符,那個人,就像是忽然從石頭裡蹦出來地一樣。」 趙王臉色陰沉一下去:「如果薛永澤是盧東籬,那麼,這個不是曲道遠的曲道遠,到底是誰?」 陸澤微沉默。到現在為止,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他派出查探二人行跡的探馬,仍然沒有傳回後續的報告。盧東籬半殘之身,而那個人,竟然有能力,有心思,帶著他,隱藏行蹤,躲過趙國最出色的探子。 對於趙王來說,一個死而復生的盧東籬固然煩心,但卻未必可怕。盧東籬無法證明他的身份,就算證明了,別人也未必敢於承認他的身份。而且現在他眼殘喉廢,根本不能造成任何威脅。但是,一個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擁有什麼力量,不知是何身份,不知有何目的人,悄然地站到了該死而沒有死的盧東籬的身邊,這卻不能不讓人感到驚懼。 —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背景身份都不明的強大人物,他也不至於一定要在今天站到趙王的身前,揭穿這樁隱秘。不可知的危險,才是最讓人擔心的危險。 一陣莫名的沉默之後,趙王忽然輕輕問:「如果盧東籬沒有死,那麼風勁節,是不是也可能不死?」 陸澤微再次苦笑:「陛下,風勁節之死,是有數萬人親眼目睹。當時他一回城,即刻領旨被殺,其間根本沒有換人的機會。且蒙將軍親眼目睹行刑過程,事後回憶,也是頗多感慨。風勁節的風采無人可以模仿偽裝,而其後的慘烈,受傷後的強悍力量,以及,盧東籬的痛極重病,這一切一切,都無法造假。儘管如此,這一次,我也擔心著萬一,再行仔細查探過,可是他確實是死了。」 趙王神色黯然,不動不語。 風勁節的風采,無人可以模仿偽裝…… 是啊,那人的氣度,那人的風華。 那個驕陽漫天的日子,那個酒樓上談笑揮灑的男子。 那個他不惜自低身份,折節下交的人,面對他的懇請,眼神清亮,一句笑語:「盧帥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 莫名地,他心中一陣鬱悶難舒! 盧東籬真的沒有死嗎? 盧東籬,怎麼可以沒有死?! 盧東籬,盧東籬!為了你,風勁節已經死了!你憑什麼還活著?風勁節已經死了,你怎麼還敢活著? 他抬頭,眼中猙獰殺意凜烈如霜。 「澤微!此事朕全權交你負責!凡牽扯此事的所有人,生殺予奪,盡皆由你。朕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動用什麼手段,朕要知道真相。如果盧東籬真的沒有死,那麼,朕要他再死一次!而且,死前一定要讓他後悔,為什麼當初他沒有死在定遠關!」 陸澤微定定看了他一會,這才徐徐施禮,聲音沉定地道:「臣領旨。」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六章 - 此起彼伏 盧東籬與風勁節所乘之船,正千里破浪,頭而去。 何秀姐與何勇一團圓,風勁節就緊趕慢趕著和盧東籬悄然出城。到了下一座城池,他便將隨侍的從人全部遣散,僅餘二人彼此相伴。然後,風勁節又利用自己的通天手段,拿來了新的路引關文身份證明,迅速替兩人改名換姓。 同時,他也為盧東籬重新選購衣服,重新理髮梳頭,然後在無人之處,親手巧妙修剪他的鬍鬚眉毛,於是旁人眼中,盧東籬相貌便有了極大的改變。就是前幾天曾見過的人,一眼之間也很難將他認出來。 當然,忙著盧東籬的形象問題時,他也沒忘記要順便略略改動一下自己的相貌衣著等各項特徵。然後,二人棄了車馬,也並不直奔京城,而是僱船走水路,繞遠曲折而行。 這一番舉措,在盧東籬看來,實在是小心到太過了。天下人都知道盧東籬已死,他現在的面目更與舊時完全不同,有何必要如此謹慎。 而風勁節則堅持萬事小心總無錯。對他來說,盧東籬的安危太過重要,就是暫時似乎並沒有什麼麻煩,他也不想有任何意外發生。 他知道,自己為著想要替何秀姐的未來多爭取些保障,不免把事情鬧得過大了些。他們這兩個所謂的恩人,要想完全從世人視線中脫身出去,最好還是盡快轉換身份,以免出事。 這些舉措,不過是為著防患於未然。他一直小心地不讓自己和盧東籬露出任何破綻,不肯留下任何與當年的盧東籬和風勁節相關的跡象。就連他最後寫給何秀姐夫婦的信,他也故意換了一種筆跡去寫。 他顧及到了一切,除了盧東籬給孩子取名的那三個字。 當時秀姐還有何勇兩人跪地祈名。太過鄭重,太過認真。這樣的尊重,不能不以同樣地尊重來回報。 別說盧東籬不能說話,要取名只能寫字,就算他能說話,也絕不能草草地報出一個名字便當了事。那兩人都不識字,不一筆一劃地把名字寫下。這一對夫婦,上哪裡去搞清名字裡的君是那個「君」,羨是哪個「羨」?如果孩子的名字最後成了何郡縣,那可怎生是好。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應該阻止盧東籬。然而,那一刻,當他看到盧東籬那總是一潭死水,四大皆空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有了如此鮮明的感動,他怎麼還能阻止。 三個字而已。就算是熟識盧東籬文字的人,又能從三個字上看出多少?這點些微的風險,比起盧東籬臉上重新泛起地活意,怎麼會不值得。 他沒有想到,世事如此巧合,瑞王身邊的第一智囊會正好經過江陵,正好聽到傳奇,正好動了興致。他也沒想到,這世界上會有人因為某種奇怪的心理,將盧東籬的筆跡研究得那麼透。 造化弄人。不過如此。 所以,這一天,天高雲淡江風好。他帶著他最好的朋友,順水而去,心中仍在仔細盤算著如何才能治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至友,如何才能悄悄救出那個賢良的女子和那個稚齡失父的孩子,如何才能讓他們一家團聚,如何才能助他們永遠離開這個冰冷黑暗的國家。 他盤算得十分穩固。卻不知道。那不定的命運。會和他開一個怎樣地玩笑。 千萬里外,小樓深處。主控室裡,同學們說說笑笑,悠然地看著一個個顯示器裡,所有人的命運起伏。 他們是神,他們掌控一切,瞭解一切。他們看多了命運的猙獰和冷酷,所以也看慣了命運的猙獰和冷酷。 因此,沒有任何人,會去提醒他們的同學哪怕半個字。 這種再平常,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怎麼值得他們去違規。 不過。他們也會歎息。 可憐啊,勁節!一時衝動,頂著最嚴厲的懲罰回去了,卻可能還是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他們歎息著搖頭,悠閒地看著那一張天大的網,向著他們的同學身上罩下來。 而那伸手可及地通訊器,卻依然無人觸碰。 —————————————————————————— 勁節那裡就此暫時告一段落了。趙王那邊在撒網,他們這邊 在游水,要僵持一陣子。輕塵這裡卻要開始熱鬧起來了呢。 —————————————————————————— 方輕塵並不知道風勁節那邊的一波三折,暗流湧動。他沒什麼心思向小樓打聽其他同學的事情,不過這絕對不是因為他太忙。 事實上,這段日子,方輕塵簡直是清閒到令人髮指了。 前些天他還天天上朝裝個樣子,隨著時間過去,風波漸漸平息,朝中眾人地驚疑漸定,方大侯爺面不紅心不跳,又開始稱病不朝了。 這位楚人的希望,現在整天就縮在府裡頭,喝喝酒,發發呆,無 ,浪費浪費糧食。 府裡府外朝廷內外,不管是秦人還是楚人,對他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當然,這其中,肯定是有一個例外的——秦旭飛!他居然登門拜訪,這次可不是為了討教政務,而是要把這人從府裡揪出來。 — 方大侯爺的待客方式,實在談不上隆重。他不更衣,不迎客,直接讓管家引著貴客,就往後花園裡來。當著這個楚國最有實權的人的面,他還是賴在那塊都快要變成他地床了地大青石上不起來,屁股也沒挪一下,只一笑沖對方舉了舉手中酒壺。 秦旭飛倒是大大方方,也坐在花間青石之上,毫不客氣,抓過一把酒壺,學著方輕塵地樣子,直接往嘴裡倒了一大口,左右看看周圍這滿地狼藉的酒壺。被酒水醃得蔫巴巴地沒了精神地花草,這才抹嘴問:「這些日子,你整天就這麼過?」 方輕塵用食指勾著一把酒壺在指間翻轉,漫不經心地問:「如何?」 方輕塵越是這樣懶散無為,旁人或許越覺得他莫測高深,祁士傑等人越是擔心他到底弄什麼玄虛,搞什麼詭計。只有秦旭飛,聯繫前後發生的一系列事,到最後,真的只能得出,這傢伙是受打擊過重,完全頹廢了,這樣一個讓他鬱悶到家地定論。 秦旭飛真是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不過,他卻沒有激勵開解方輕塵的意思。只要他方大侯爺還沒鑽進牛角尖。沒有發瘋的跡象,不會鬧到不可收拾,他就情願袖手旁觀。 他不是不能理解方輕塵在頹廢些什麼,但是他一如既往地堅定地不認同他的行為。在他看來,方輕塵那叫純屬自找。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傢伙辦下那些事,受點報應是一萬個應該。 更何況,如果被他視為生平第一大敵的方輕塵,最終竟然不能自己突破這層迷障。那就是他自己看錯了人,把一個不成器的傢伙當成了當世豪傑。 如果他其實是個不成器的,他又值得他去費心思開解嗎? 不過。他秦旭飛是不會看錯人地。方輕塵不會毀掉自己,這一份認定,在他心中仍然是堅不可摧。 所以他連假惺惺地客套勸說也免了,開門見山直接切入正題:「馬上就是耕藉禮的時候了。如今舉國上下,荒蕪的田地數不勝數,百廢待興之時。朝議中一眾大臣都主張耕藉禮應當比以往更加隆重。認真。表達朝廷的態度,也希望以此打動百姓。」 方輕塵懶洋洋地挑挑眉。無所謂地點點頭。所謂耕藉禮不過是農耕社會中,當頭頭的皇帝們為了表示對農業的重視,親自跑去,裝模作樣下田幹活,以為萬民表率的形式主義儀式罷了。不管是皇上的親耕還是皇后的親桑都一樣。當然,形式主義也有形式主義的用處。宣傳地效果好壞不論,最起碼也能算是個宣傳。 「往年的耕藉禮都是在皇莊皇田舉行的,今年,禮部建議,直接在民間田地舉行,允許百姓觀看。」 方輕塵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形式主義形式主義,這形式當然是要做給百姓看才更有效。偏偏以往的皇帝官員們,只把形式做給老天看,皇莊哪裡是普通百姓可以涉足的,皇帝就是耕得再辛苦,老百姓一眼也看不到。 就這一點來說,禮部的這個建議倒很不錯。只不過,皇帝耕田啊,幾萬老百姓往四週一圍,再怎麼良的良田也給他們踩成硬邦邦的打穀場了,其他相關的保安工作,要花費的人力物力財力更是驚人。 不過,算了算了。錢這玩意,該花就得花,形式這種東西,該做也還得做。 看著方輕塵一直沒啥認真表示,秦旭飛歎口氣繼續說:「有官員上書,為表朝廷勸農之誠,百官俱當下田務農一日……」他乾咳一聲:「當然,皇上還是只需三推即可,只是朝議時,皇上也一心欲表勸農之意,已然下旨,要將三推加為四推,即然君主如此態度,我等百官,自然是不能如以往耕藉禮那樣,只袖手觀禮了。」 方輕塵終於坐正了身子,這是哪個笨蛋上地書提的意見。雖說在以農業為根本的原始國家,促農是一件大事,可要把這幫子吃香喝辣地文武百官全趕田里去幹活,這可不是把滿朝文武都得罪了嗎? 秦旭飛苦笑一聲:「我看那官員也不過是隨口說一個建議,想表示一下積極的態度,原沒想過會允准,其實……」 其實他也未必想被允准,只是那小皇上,忽然熱情起來,自己主動要把三推改成四推,這其他的臣子,哪裡還好意思光看不幹活呢。 方輕塵摸摸鼻子,終於緩過神來,聽出點味兒來了,有點猶疑地道:「我……我不算那個朝廷百官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七章 - 形式主義 其實按道理說,方輕塵還真算不得「朝廷百官」。他目「鎮國侯」這個虛銜爵位,在朝中並沒有官位。秦旭飛則不同,翼王是爵位,議政王是官位。事實上,方輕塵目前在朝中的權力,根本沒有明確的官職來保證,而是全靠著他的威信,他在楚人中的地位來實現的。 一聽方輕塵這意思,秦旭飛就知道這傢伙想溜,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方侯難道以為您可以不出席耕藉禮嗎?」 方輕塵亂咳一聲,心裡歎氣。 作為秦楚兩方最有實權的人,他和秦旭飛在這麼盛大的面向百姓的禮儀上,怎能不同時出面,來營造一片和諧景象。 「我只出席,堅決不幹活。」方輕塵毫不客氣地將醜話說在前頭:「我在朝中沒有官職,這百官務農的決議管不到我頭上。」 其實方輕塵真不是懶,只是不肯出醜。他方大侯爺驚才絕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書畫無一不能,十八般武藝無所不通,然而……種地……這玩意兒他完全不懂。要他方大侯爺當眾出那個洋相,他怎麼會答應啊。 秦旭飛同病相憐,也知道他虛張聲勢的背後是在不樂意些什麼,苦笑道:「其實我也不會種地,要不……乘著這兩天,咱倆緊急找幾個農夫學一學?」 方輕塵惡狠狠地瞧著他,嘴角抽搐地一笑:「議政王,您是國家柱石,這種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您就一個人受累了吧。我不過一個閒人,你就讓我安安心心過我的悠閒日子吧!」 秦旭飛歎口氣,也不再廢話。沉默了一會,才忽然抬手,把手裡大半壺酒一口飲得盡了,開口道:「百官還有另外一個要求。」 方輕塵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平靜地等待。 「太上皇的病情已經好轉,此次耕藉禮希望太上皇能出現在百姓面前,以安民心。」 方輕塵的神情一片淡漠。 秦旭飛神色間有些無奈:「上次甘寧殿之變。已有風聲傳入民間,謠言不斷。天下人都在牽念太上皇的病情,現在太上皇地病情大有好轉,如果太上皇公開露面……」 他乾咳兩聲,終於沒有力氣再繼續把朝堂上那些顛倒是非的話複述完整。 方輕塵低低一笑,舉壺欲飲,卻又放下:「這才是你來找我的真正理由。」 秦旭飛默然。這是要把方輕塵的這個心尖子推出去給千萬人觀看,事關楚若鴻,他哪裡敢隨便派個手下來傳話。誰知道這人會不會又突然鑽進哪個牛角尖裡,再發一場瘋? 方輕塵漫然垂下眼簾。看著眼前無數個被喝乾了的空酒壺,信手把指間那還是滿滿的一壺酒拋了下去:「此事議政王既然已經定了,又何必再來同我說。」 秦旭飛怔怔看著他全然冷漠的神情,欲言又止,最終只得長歎一聲,站起身:「既然方侯別無意見,我也不再打擾了。告辭。」 他略一抱拳,也不等方輕塵任何回應,轉了身,逕自而去。 方輕塵也不送。只靜靜坐著不動,等那其實有些礙眼地傢伙,身影從園門處消失。方才張開雙手,逕自往花草間仰了下去。 兵兵砰砰之間,不知打翻多少酒壺,醇香的酒水悄悄在濕衣染巾,自身下溢了開來。 一片酒香中,方輕塵仰面朝天。微微一笑。閉上了眼。 ———————————— 吉日良辰。聲勢浩大的耕藉禮開始了。 被選做帝王親耕的田地四周,早已是設棚懸彩。旗幟飄揚。 被有幸允許瞻仰皇帝和百官的百姓們在四周排得人山人海,又都被軍隊和差役們,嚴格地控制在可以高呼喝彩,大喊萬歲,卻絕不會有絲毫威脅的位置上。 老百姓們沒見過這等大場面,天還沒亮,就全都聚了起來,一直等等等,終於等到遠方鼓樂飄揚,五色彩旗飄揚而來,百官護擁著皇帝和太上皇的御駕,徐徐而至。一路所過之處,無數人亂轟轟地拜倒,高呼萬歲聲不絕。 大隊人馬到了田邊,先請太上皇御駕端坐於正中,受眾人禮拜,之後再是皇帝正位,然後才有禮部官員念頌文,十四名樂工就著配樂唱《三十六禾詞》。 其實老百姓哪個真的聽得懂,不過是湊著當看一出天大的熱鬧戲文罷了。眾人或是低低議論著那年紀小小的皇帝和年紀青青地太上皇,或是瞪大眼睛,努力在人群中尋找,楚人的大英雄方輕塵,和秦國的大壞蛋秦旭飛,都到底是哪一個。 待得一堆無聊的繁瑣文章做完,皇帝便褪了寬大的外衣,穿著利落的農耕服,高高興興下場表演了。 戶部尚書和府尹執鞭和跪進給皇帝,兩個被千挑萬選出來的鄉間老牽牛過來,再加上兩個技術一流,且家世 對清白的健壯農夫一左一右幫著扶犁,年少的皇帝,出大戲一般,無比鄭重地扶著犁杖從田這邊推到田那邊,而戶部尚書則跟在他們後頭播種。小皇帝這樣推過去再推回來,一反一復,便算是完成了一推。 其實整個過程,他只需要擺擺姿式,做出真在用力的樣子罷了。但推完了一趟,還是象徵性地歇了歇,喝了口茶,讓管事太監用毛巾給他那完全光潔地額頭擦了擦莫須有的汗,然後再開始推第二趟。 照古法,天子行耕藉禮,只需三推,但小皇帝為了表示自己勤勞肯幹,鼓勵農業,特意加成了四推。於是,周圍的老百姓們就只能在一旁站得腳酸,傻看著這個大男孩,裝模作樣,一點力氣也不費地推著個犁在那裡來來去去個沒完,心裡好笑。 — 耕地要都這樣,這麼多人齊上陣,還慢吞吞地,大家統統別活了。 好不容易,皇帝的四推終於結束了,一堆太監擁上前,扶著他們辛苦了的君王回座喝茶休息。再精彩的一齣戲文,反覆看上個幾遍,也就有些單調無聊,冗長無趣了。人群又騷動起來,抻長了脖子,看那些文武百官開始表演了呀! 沙場血戰的武將,詩畫稱絕的文臣,經史滿腹地宿儒,手握重權地高官,一個個苦著臉,擼胳膊挽褲子地下了田,武將推犁,文官撒種。那犁推得東倒西歪, 文官不過拿著種子隨手亂灑,本來還是可以很瀟灑的。可是他們中間很多人死守著斯文,下田還穿著寬袍大袖地文服,沾得滿是泥巴不說,有的人直接就踩到衣角,整個人站不穩,跌到土堆裡頭去了。 基本上,整個種田的過程,就是四面八方竊笑不絕,滿朝文武百官,人人面紅耳赤。眾怒之下,估計那個出餿主意瞎表積極的臣子以後下場會很慘。 當然,方輕塵是不在這些辛苦的倒霉蛋之間的。他大大方方,將這種田儀式當成了郊遊。 百官都下地了,方輕塵也跑到田邊去席地而坐,拍拍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趙忘塵便上前在地上攤開一張油布,然後一樣一樣,擺上各色小吃,各種水果,然後還有好幾壺美酒。 這等作派,把後頭干坐在桌後的小皇帝給看得眼都直了。他雖然是皇帝,可是為著表示對耕藉禮的尊重,除了茶水,可是啥也沒帶出來的。 幸好趙忘塵這小子頗為懂事,偷偷留了好些吃的沒敢給方輕塵擺出來,一回頭,全送到皇上和太上皇桌前了。就算是那個太上皇只是一根木頭一樣僵在那裡不動,根本用不到這些,這禮數也是要做足的。 應付完皇帝,趙忘塵復又回頭,侍立到方輕塵身後去。 方輕塵則開始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在那裡搖頭晃腦,指指點點地挑撥眾怒。 先是語重心長的長輩狀:「子雲啊,我知道你是貴公子出身,不懂農活是正常的。不過,這耕藉禮的事早就定好了,你總該去虛心學習一下吧,怎麼能這樣試圖矇混過關呢?」 再是痛心疾首地頓足:「喂我說老凌!別人也罷了,你可是苦人家出身啊,這些年殺人殺得手順了,怎麼種田倒不會了?這是忘本啊,這是忘本,哈哈……」 順帶著也嘲諷下自己看不順眼的:「許大人,大人不是耕讀傳家的嗎,怎麼今日竟……」 他這裡喝著小酒,磕著瓜子,拿旁人開涮,田里的諸位敢怒而不敢言,四周的百姓早就看得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辛苦,聽得方輕塵嘻嘻哈哈奚落眾人,哪裡還忍得住,一時間笑聲此起彼伏,就連趙忘塵都咳了兩聲,才把笑壓下去。 方輕塵斜睨他一眼:「你小子好像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啊,怎麼不下去?」 趙忘塵連忙正容道:「我今日負責守衛兩位陛下,順便聽師父差遣,議政王已經許我豁免了。」他忍不住看看田里,挺胸抬頭,自信滿滿:「師父,就算真下場,這也難不倒我。我可是從小在鄉村裡長大的,種田算什麼。」 方輕塵不覺笑起來:「那你來說說,他們幹得如何?」 趙忘塵看看四下田里忙碌的大人物們,露出了個不忍卒睹的表情。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八章 - 真情假意 方輕塵卻忽然收了笑,輕聲對趙忘塵交代:「政治之道是第一要素。你看,那些門閥大族出身的官員不會耕地也就罷了,那些號稱耕讀傳家的清流寒門,也都是笨手笨腳。耕讀傳家耕讀傳家,向來耕的是別人,讀的是自己。其實便是在書堆裡窮死,這些人也是不肯操賤役的。」 他的眼中便露出譏誚的神色來:「當然要是沒人種田,大家都會跟著餓死,所以不管骨子裡怎麼看不起種田人,朝廷也要喊倡農尊農,弄這些官樣文章,安撫老百姓來繼續替他們出苦力。你將來要在朝堂之上立足,這些不可看不透,不可學不會。」 方輕塵已經有很久不和趙忘塵說這些淺顯而又大逆不道的道理了。趙忘塵沉默無語,過了好久才問:「師父,你看透了,那麼,你學會了嗎?」 方輕塵正極目望著窩在那塊小水田里插秧的秦旭飛,似乎並沒有聽到趙忘塵的問題。 秦旭飛這位大楚國的議政王,還真的捲了褲管跑到那邊水田里去撅著屁股插秧了。因為他是秦人,四周百姓尤其不給面子,指指點點不說,陣陣笑聲更是此起彼伏。秦旭飛臉皮倒是夠厚,毫無其他官員的窘迫之態,抬手擦汗的時候還會對大家揮揮手笑一笑。 方輕塵指著秦旭飛笑問:「忘塵,你瞧瞧咱們議政王幹得如何?」 趙忘塵搭眼一看,歎口氣:「幹得是很努力,秧苗插得很整齊,只不過……」 方輕塵挑眉笑:「只不過……」 「只不過,第一現在並不是插秧的時節,第二他插得太深也太密,回頭田主人還得把他插的全拔出來。再插一遍。」 方輕塵聞言縱聲大笑,遙遙指著秦旭飛的所在,真個是樂不可支。 秦國的戰神啊,秦人心中的天下第一英雄啊,原來就這麼一個笨蛋。 他這裡笑得彎腰揉腹。那邊廂一眾秦將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笑誰,不覺人人怒形於色。 趙忘塵皺了眉頭連聲道:「師父,您收斂一點吧……」 方輕塵哪裡是收斂地人,更何況此時心頭大樂,便是想收斂,也是收不住了。 氣氛略略緊張起來,祁士傑尤其憤怒。忍不住一把扔了鋤頭,挽起袖子就想上前,拖了這個只會嘲笑別人的傢伙下來幹活。 只要這個所謂的傳奇人物,真能像模像樣幹成一件農活,那大家被他怎麼譏笑也可以認了! 總算秦旭飛及時發覺不對,趕緊低喝一聲。這才避免了自己的這個性子實在不適合干情報的手下,把小命送到極有可能惱羞成怒地方輕塵手上。他四下瞧瞧。笑一笑,隨意拍掉手上的泥,逕自走到方輕塵身邊,大大方方學方輕塵的樣子坐下,大大方方取了方輕塵的酒杯喝了一口。欣然道:「方侯果然懂得享受。」 方輕塵看他一頭大汗。倒似比沙場血戰還辛苦,但神情卻是磊落坦然,不覺失笑:「議政王好胸襟。難道你沒發現。所有的老百姓都在笑話你嗎?」 「笑話就笑話,有什麼關係。我不能什麼都會吧?戰場上別人不如我,種地我當然就不如人,有什麼好慚愧。」秦旭飛爽朗一笑:「而且,我們這樣錯漏百出地胡鬧一通,百姓覺得有趣,倒比大家一起規規矩矩嚴肅正經地種地,效果更好。很笨也會出醜,但是寧可出醜也要來種地,他們印象應該更深。老百姓誰不會種地,誰又真的稀罕看種地,讓大家笑一笑,輕鬆一下,他們或許還會更親近我們些,而不是只覺得我們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方輕塵倒料不到他會有這等灑脫心境,略略一怔,卻又隨即一笑,目光淡淡掃過四周無數百姓。 那些正說著,笑著,輕輕指點著的,那些日夜在田地間討生計的人,有楚人,也有秦人。新地政策,讓秦楚夾雜著分配田地,他們不得不一起幹活,一起謀生存。幾個月之間,重重的仇恨之後,他們已經可以至少表面上和睦地站在一起,同看一個熱鬧,同赴一場盛事,偶爾彼此低低說笑幾句。 那些曾經是秦軍中最低層的士兵,是不是正哈哈大笑著告訴身邊的楚人百姓,那個笨笨地亂插秧的人,就是我們的三殿下,如今地議政王啊。 方輕塵的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下。這裡畢竟是京城,百姓和秦人已經一起生活好幾年了,自然 更和諧些。所以…… 「王爺,你真覺得,你地努力可以使自己離他們更近一些嗎?」他的聲音極淡,聽不出什麼潛台詞來。 秦旭飛平靜地再次為自己斟滿一杯酒:「不知道,但是我必須努力。」 抬手處,一飲而盡。 風和日麗艷陽高照,秦旭飛也懶得再下田了,逕自同方輕塵一起喝著小酒聊著天,時不時對著田里相顧而笑。兩個都是英俊之人,坐在一起,直如畫中,看上去真個是春風拂面,知己暢然。 瞧瞧,啥叫虛偽,啥叫會演戲?就是心裡恨不得立時跳起來把對方掐死,臉面上還是笑得快意開懷,這才叫功力啊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注意著他們,只有趙忘塵,情不自禁,回頭悄悄看了楚若鴻幾眼。 春光笑語,人海人山。而那個那個二十歲不到的太上皇,還是一樣僵木的表情,還是一樣僵直的身體。所有歡樂熱鬧,都與他無關。 他就坐在那最高最華麗最孤獨地地方,用那麻木空茫地眼,看著百官們出乖露醜,百姓們笑語不絕,看著那個將他毀滅的重臣和奪取他國家的敵人,在那麼近,那麼燦爛地陽光下,那樣肆意地坐在一起,彼此說笑。 誰也不曾回首去關心一下這位最高貴的所謂太上皇。 太陽漸漸斜了下去,將人們的身影拉長。 田里一片狼藉,腳印套著腳印,星星點點裸露著的,是撒下去的種子。 大樹上,落滿了已經很不耐煩的鳥雀,只等著這些礙眼的人走遠了,就可以開始豐盛的晚餐。 侍衛宮女們已經在整理準備返宮的儀仗,文武百官也都從泥裡拔出腿來,就近在田邊整理儀容。 耕藉禮的最後一場儀式,由高齡老人和當地名流獻寶,也要開始了。 這場大典上所敬獻的寶物,只是幾根稻穗,或者一盤粟米,或是一碗香噴噴的米飯,取的不過是個樸素的象徵意義。 而接禮的,除了皇帝之外,像宰相這等位極人臣的官員,也要湊一湊熱鬧的。只是如今大楚國的朝廷比較特別,真正所謂協理陰陽的那個是秦旭飛,所以站在皇帝身邊一同受禮的是他,方輕塵反而遠遠靠邊站了。 總算這場大戲快要做完了,秦旭飛自己也覺得全身輕鬆,陪著小皇帝一起站著,以表示以農耕大禮和民間長者的尊重。 一個頭髮鬍子一片雪白,走路都顫抖的老頭,同個看起來儀態端莊的中年名流,各端了一個大托盤,上頭蓋著大紅的綢布,慢吞吞地走過來。 先是老人敬大禮,慢慢悠悠跪下來,顫巍巍把這托盤舉高。連小皇帝都擔心時候長了,這老頭沒準一頭栽倒下去,趕緊一把將托盤接過來,又示意旁邊太監來扶這老人。 然後,便輪到了那儀態端莊的中年人,到秦旭飛面前下跪獻禮。他剛要跪下,一旁忽然伸出一隻手,輕輕鬆鬆一把接過大托盤,順勢拍拍已經跪下去的名流的肩:「行了,知道你很崇拜我,但是我親自來接受你的禮物,你也不用太感動了,快起來吧。」 可惜,這位跪下去的人死也不肯起來,低著頭,全身都在劇烈地顫動,明顯是激動到了極處,情緒不受控制了。 方輕塵歎口氣,那表情明顯就是在說:有啥辦法,誰叫咱在民間威望高,人太紅真不是啥好事。 他隨手一指,趙忘塵便趕緊上前,把人給強行扶到一邊去了。 方輕塵又很體貼很照顧地交代:「好好勸慰一下,帶回去,讓太醫給診治診治,這樣激動,太容易傷身了。」 說完,他隨手將那個大托盤遞到旁邊從人的手裡,甚至也懶得問一旁小皇帝的意思,只是隨性對旁邊的秦旭飛微微一笑一禮:「議政王,我們可以動身回宮了嗎?」 秦旭飛定定看了他一會,這才淡淡道:「好!」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八十九章 - 有心無力 方輕塵這番擅自搶佔秦旭飛的位置受禮的行為,自是惹議。不少秦人眼中都流露出深深敵意,楚國官員暗中也覺得方輕塵造次。百姓們倒是不管那麼多,私下裡感覺甚是痛快。 「還是方侯給咱們楚國掙面子。」 「是啊!憑什麼要讓秦人站在皇上身邊受禮,大禮本來就應該獻給方侯啊。」 竊竊嘈雜的議論聲中,秦旭飛鎮定自若地指揮人馬動身回宮,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既然正主不發作,旁人也只好當沒事一樣,跟著一起回宮,然後各自分散回府,洗洗睡覺,好好休息務農一天疲憊至極的身心去了。 秦旭飛將手頭上若干瑣事一一辦好之後,這才抽出空來,出了府,緩步而行。 天牢。 最高等的牢獄,仍舊是牢獄,仍舊充斥著那股子腐臭血腥的刺鼻味道。 秦旭飛還沒有走到刑房門前,就聽到那淒厲無比的怒罵之聲極其刺耳地遠遠傳來。 「你們這幫秦狗!十惡不赦!你們會有報應的!有種你們就殺了我,秦狗!楚國人的血性和志氣,你們是殺不完!」 「閉嘴!」憤怒的喝斥聲,夾雜著劈哩啪啦的鞭子著肉聲。 「你們這些借死搏名的無賴,就容不得老百姓過幾天安生日子嗎?我呸!連你們的大英雄方輕塵都決定要阻止你,你還……」 「放屁!只有你們這些秦狗楚奸,才會將方輕塵這個賣國賊稱為英雄!他將這大好河山白白拱手相送,我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秦旭飛歎息一聲,忽然連半點探望這位被方輕塵萬分關心地讓人帶回來「檢查身體」的獻禮名流的興致也沒有了。扭頭便走。 自當年攻破楚京以來,這一類刺殺,他已是經歷得太多。至於被那些楚國的義烈之士含血怒罵,他也早就習慣了。可是如今已然雙方停戰,協組朝廷。在他殫精竭慮,為楚國地興旺和秦楚的相融而費盡心血的時候。在他眼看著秦人楚人漸漸和諧相處,正暗自欣然的時候,再經歷這樣的行刺事件,也還是有些心涼。 身邊的官員低聲道:「王爺,此人要如何處置,還請王爺示下?」 「先關著吧。」秦旭飛略有些抑鬱地答。他並不憎恨這些行刺他地楚人,事實上他相當理解他們的血性勇氣和動機。對於這些人,他從來沒有什麼殺機。只是,他還沒有大方到要將他們白白重新放出去。再去給自己找麻煩。 「那,是否需要繼續審問,還有這人口無遮攔。自入獄以後就一直叫罵不止。如果……要不要割舌堵嘴……」 「接著審,不過,不必太勉強,也不要侮辱他。」 秦旭飛搖了搖頭:「刺殺我的人未必都有精心的組織和計劃。便是真有。現在這種局勢下,這些小勢力也不過都是跳樑小丑,成不了大器。舌頭用不著割,把他單獨關押,確保他的叫罵傳不出去就好。愛罵什麼都由他,他不愛惜自己的嗓子。難道我替他愛惜。」 秦旭飛淡淡交待完。逕自回府去了。他很忙。書房裡。還有一堆的公文等著他批閱呢。 然而,我們勤勞的議政王大人。人已經坐在書桌前了,卻還是控制不住走神。 「你們這幫秦狗!十惡不赦!你們會有報應的!有種你們就殺了我,秦狗!楚國人地血性和志氣,你們是殺不完……」 「王爺,你真覺得,你的努力可以使自己離他們更近一些嗎……」 努力……他總是要努力的。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並不是說付出了努力,就可以成功。 秦旭飛心頭莫名地一陣煩亂,用力將手頭上地文書往桌上一擲! 這麼大的動靜,叫一旁的祁士傑嚇了一跳:「王爺,出什麼事了?柳將軍惹你生氣了?」 秦旭飛怔了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扔在桌上的,是從南方來地簡報。是柳恆向他簡單地講述到了南方之後,將領士兵們的處境動向。 他愣愣瞪了桌子上的公文一會,終於喃喃斥道:「當然生氣,我能不氣嗎?他們臨走前,我是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們和南方的將領諸侯們盡量和睦相處之餘,最好多同有待嫁適齡女兒的大族高官們拉拉關係,扯扯近乎。可是你看看,他們都幹了什麼?除了訓練就是移防,半點正經事也不做。」 祁士傑傻看著秦旭飛。這個,當兵的訓練移防不是正事,反而是到處給自家找老婆是正經事嗎? 秦旭飛心中焦慮。他盼著這些人可以和楚國地世家大族,官商巨賈,名流世閥有機會聯姻,藉著婚姻把彼此地利益牢牢繫住,確保他們地未來課題在楚國安全舒適地度過。這份苦心,怎麼就沒一個人肯體會,肯用心呢?就連柳恆都不知道幹什麼去了,這都快半年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哼哼,哼哼,他帳下那麼多英武將軍,俊俏人材,走到哪裡不是出挑的人物,怎麼戰場上人人爭先,情場上卻是一個賽一個地窩囊。 這裡心裡不 臉上自是帶出來了,他冷冷瞪祁士傑一眼:「你們自裡這麼久,京城那麼多仕女名媛,你們就沒一個看得上的?」 祁士傑臉上一紅,低低嘟噥:「京城名門仕女這麼多,宮裡頭適齡的公主郡主也不少,王爺你自己怎麼不見什麼動作?要聯姻,要擴展我們秦人的勢力影響,王爺你自己都不肯努力,不肯犧牲,罵起我們倒是有力氣。」 這不滿的話自是不敢大聲說出來的,只是雖小聲嘮叨,到底也不可能全逃過秦旭飛的耳朵。 這位英武的王爺立時瞪起眼:「說什麼呢,你給我大點聲!」 祁士傑乾笑一聲,慢慢地往外退,等退到書房門門口。這才喊了一嗓子:「我說可惜了方輕塵沒有個千嬌百媚的妹子!」 說完他連忙縮頭閃身,耳邊風聲掠起,也不知是什麼擦著臉頰飛出去,重重打在了對面某棵大樹上。 祁士傑抱頭鼠竄而去,只留秦旭飛一人在書房裡生悶氣。好吧好吧,一個一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了。當上司地,果然是不能太隨和。 就這樣怔怔呆坐了半日,他忽然長歎一聲,起身出府去了。侍從有問是否要備轎備馬的,有問是不是要擺儀仗的,一概讓他揮揮手趕了開去。 他又何嘗沒有想過親自去「和親」。只是他們這些人裡,楚國誰都可能容得下,唯獨不可能容下他。既然如此,要他去成家娶妻。損人利己,拖累一個好女子跟著自己在將來萬劫不復,他做不到。 他就這樣一個人漫不經心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此時已是月上九天,夜深而靜,略有一點寒意。因著國家還沒有真正穩定,民間多少總有反抗的聲音。秦楚之間的暴力糾紛也不少見,所以京城深夜仍然宵禁,長長地街道,見不著一個行人。 秦旭飛行行復行行,|自己不知不覺。居然又走到鎮國侯府來了。 他有些呆滯地看了看那高牆,忽然輕笑一聲。縱身而起,無聲無息,一掠而入。 秦旭飛也不需要花什麼時間去尋找,日子頹廢無聊的方大侯爺半夜三更不睡覺,還在花園裡喝酒呢。不過現在他不用酒壺,直接改成酒罈子了。 石床之上,堆滿了酒罈。那人懶洋洋坐在花間,正雙手捧著個罈子仰頭喝。從秦旭飛這個角度看,方輕塵的頭都埋進了酒罈裡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那個酒缸長在了他脖子上,倒是貨真價實的酒囊飯袋了。 聽得遙遙夜空中傳來的一聲朗笑,方輕塵眉眼不動,只信手一擲,那偌大的酒罈就帶著催毀一切的狂野力量飛襲而去。 秦旭飛也同樣是眼也不眨一下,隨手一接,風止雲息,勁風呼嘯之聲倏地為之一寂,半壇的酒一滴也沒漏出來。他信手把酒罈往高處向下傾倒,酒洩如泉,傾入口中。他大口暢飲,渾然不顧胸襟盡濕。 浪費是浪費,但不得不承認,這樣地浪費,真的是好痛快! 熱酒入喉,熱血激湧,長笑聲中,秦旭飛提著酒罈子大步走近,在方輕塵面前坐下,笑道:「方侯除了喝酒,日子就沒別的法子可打發了?」 方輕塵漫然反問:「議政王除了不請自來,翻牆偷入,就沒別地正常點的拜訪方式了?」 秦旭飛大笑:「我不過是想來謝謝方侯日間相助相救,又不好意思半夜三更打擾看門的。」他笑睨著方輕塵:「不是人人都似方侯,可以天天半夜不睡覺,只管在花園裡喝酒。不過這花月景致再美,只怕也經不起如此一賞再賞。」 方輕塵漫不經心道:「議政王也不必同我客套,相救哪裡談得上。就憑那人的身手,哪裡傷得到你。我只是不想讓那人將事情鬧將起來,順手幫你掩飾一下。用真氣衝擊其經脈,使其不能動作,不能發聲,無聲無息把這事了了,總比讓他做大義凜然狀,當著幾萬人吼叫殺秦狗要好看得多。」 秦旭飛眼神倏然一冷:「方侯知不知道,他是怎麼說你地?」 方輕塵嘴角一翹:「還能罵什麼?賣國賊,叛徒,楚奸而已。不會有好聽的詞。」 他洒然失笑:「更難聽的話,在我要推動和議之時,也早就被各地的儒生清流義士們罵完了。要做事就一定會被人罵,要想沒人非議,那就學我在耕藉禮上那樣,什麼都別幹。」 他看著秦旭飛,搖頭:「議政王,你和我,都不會是選擇什麼也不做的人,只不過,你似乎比我更加介懷。」 秦旭飛不語,提起酒罈子繼續大口喝酒。幾口下去,這被兩人又喝又浪費的一罈酒,已是盡了。他信手將那空酒罈用力往旁邊一擲,脆響聲中,粗重地酒罈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章 - 與狼共武 秦旭飛甩手砸了酒罈,呼出一口郁氣:「方輕塵,我不身後,有十幾萬兄弟的性命和未來,楚人的認同和接受,對我們很重要!」 方輕塵低低地笑,滿是譏誚之意。 「楚人憑什麼接受你?怎麼,你秦軍解救了陷入苦難的楚國人?你這個秦國來的議政王整天操勞政事,累死累活,一心一意想要楚國好?所以你委屈了?」方輕塵冷笑,仰面躺下,雙手墊在頭後,悠然道:「當初沒人請你們來,你們也不是為了楚國人的福而來。現在也沒人請你們留下,是你們不得不留下。侵略就是侵略,說得再好聽,也還是侵略。」 秦旭飛煩燥起來:「你明知道是楚國先攻擊秦國的……」 方輕塵搖頭,一句話堵了回去:「那也並不能成為你攻擊楚國的理由。」 秦旭飛有些落寞,怔怔坐了一會,忽然學方輕塵向下躺去,手足放鬆,仰面朝天,看著那樣浩蕩無窮的星空。 如此廣大的天宇,看得久了,是否心胸也開闊了,是否很多迷障困惑也就可以洞徹於心了? 他靜靜地看著,過了很久,忽然問:「柳恆告訴我,你曾對他說過,即使是君主下令,你也不會去攻擊別的國家。」 「是啊。」方輕塵眼也不睜:「有什麼問題。」 秦旭飛卻什麼也沒有問。他只是大睜著眼望天。身為武將,卻不以開疆擴土為榮耀,反而深以為恥。這個可以不把世人褒貶放在心中的方輕塵,他那些異於常人的想法,是否就是從如此廣闊的天空中得來。 從小到大,無論是身為王子,還是身為將領,平民二字,都離他太遠。那只是一個模糊的。跟在精英身後的影子,直到入楚之後,他被迫不得不連吃喝拉撒。雞毛蒜皮都管上,才漸漸清晰起來。 也許。對於平民來說。的確。戰爭,無論起因為何,目的為何,都一樣是邪惡殘忍。然而,事已至此。他們這些已經不得不留下來的人。是否就永遠都不能被原諒。 方輕塵等了很久。等不到秦旭飛再說話,自己也懶得寒暄。乾脆閉了眼,在地上摸了幾下,居然又讓他摸到一滿罈酒,拍開來,拿起舉高倒下,閉了眼大口地喝。 他一直沒睜眼,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這個時候,秦旭飛與他並肩躺在花草美酒之間,彼此距離近得觸手可及。 秦旭飛側了臉,怔怔看他閉目狂飲,看著那一線酒泉,傾灑而下,在月光下,閃著螢螢地光。 他忽然一笑:「我們來決鬥吧。」 方輕塵手一抖,一陣猛咳嗽,剩下的大半罈子酒全喂衣服頭髮了。 他撫著胸口咳嗽著坐起來,因著滿臉都是酒,刺得眼睛生疼,一時不敢睜開,只是氣極敗壞地扭頭問:「你說什麼?」 秦旭飛卻完全不理他的驚異震動,興奮地站起身來,摩拳擦掌:「來吧,我們來打一場吧!我想和你放手一戰,已經想得太久了!」 他想與他一戰,想了多少年了!然而,總是因著那種種地原故,總是要守著那些原則分寸,不能戰,不能盡興。 然而,這一刻,他莫名地激湧起戰意和鬥志,莫名地覺得熱血在心頭沸騰不止,那些大局顧忌,都被他扔到了天邊。 他只是想與他一戰!如此而已! 方輕塵撫著胸口,咳得死去活來。 媽的,他看錯了秦旭飛,這人不是英雄,這人整個就是一瘋子。 好不容易平息了氣息。把臉上地酒擦乾淨,方輕塵小心地睜開眼,看著與自己不過一步之遙,滿臉笑意,滿眼戰意,無比興奮地秦旭飛。 他極慢極慢地磨了磨牙。打就打。既然你小子這麼欠揍,我怎好不成全你。 —————————————— 一隻飛鴿在黑暗中悄悄落下,祁士傑輕輕伸手,解下鴿腿上綁地小小紙條,展開一看,臉上微現驚色,略一沉吟,袖了紙條便向秦旭飛的住所快步而來。行至半途,已有王府的侍從看到他經過,陪笑招呼:「祁長史,要找王爺嗎?」 祁士傑一笑點頭:「正是,王爺睡了嗎?」 「王爺出門都有一個時辰了。」 「出門?」祁士傑抬頭看看黑漆漆的天空,半輪不怎麼明亮的月亮,驚異道:「王爺去哪了?」 「王爺不讓人跟著,小人哪能知道。」 祁士傑也不多問,只擺擺手,讓下人離去,自己逕自去尋秦旭飛身邊地當班侍衛長。 以秦旭飛今日地地位,再聯繫楚京如此複雜地現狀,誰敢真的由他一個人滿世界亂跑。只不過王爺大人心情不好,不想讓人跟著,大家也不能明著駁他地意思,但是暗中肯定是要派出四五拔人遠遠 確定完全掌控他的行蹤。 當然這種事秦旭飛自己心裡也清楚,只是睜隻眼閉只眼,假裝沒察覺罷了。 祁士傑找了侍衛長詢問,自然是立刻就得知了秦旭飛的下落。聽說王爺半夜三更跑去方侯家裡頭爬牆,祁士傑出奇地不感到一絲吃驚,只是有些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便也一個從人不帶地趕去鎮國侯府了。 當然,祁士傑不至於象秦旭飛那樣沒禮貌地直接翻牆,他是客客氣氣堂堂正正從正門遞拜貼子進去的。 不多時,侯府的管家恭恭敬敬把他迎了進了客廳,上了茶,問了安,讓了座,客客氣氣垂手侍立著。 人家方大侯爺府上的管家走出門去,多少有品級的大人都要讓三分,這樣相待可算是非常給祁士傑面子了。可是祁士傑耐著性子陪他磨嘴皮子,說些無聊的客氣話,等了半日,就是沒等到秦旭飛露面,臉上終於還是露出了不耐之色:「我確有要事尋找王爺,麻煩管家再去通報一聲。」 以他的身份,上門拜訪,如果方輕塵懶得理會,固然可以不予接見,但他要找秦旭飛,總該替他傳一聲話。以秦旭飛的性情,知他找上門來,也斷無不理不睬不相見的道理。他不明所以,心裡自然開始焦急。 見他神情微微帶怒,管家也知再也拖不下去,只得苦笑道:「方侯與王爺在花園裡。一個時辰前,他們讓我們把全王府的酒都搬進了園子,然後便嚴令我等無召喚不得打擾。我等下人,實不敢違抗主人之意,還煩請長史大人多留片刻。」 祁士傑一皺眉:「王爺與方侯在花園做什麼?」 管家支吾道:「我一個下人,又不敢無召而進花園,哪裡知道,應該是在喝酒談心吧。」 — 祁士傑心中哼了一聲。這管家神色猶疑不定,極為不安,僅僅是喝酒,哪裡會讓他如此心虛。 「那麼趙將軍又在何處?」 管家不過是個下人,而他祁士傑是秦旭飛的心腹,哪怕是出於最基本的禮貌,主人有事的時候,趙忘塵這個弟子也該出來代替師傅出來見客吧。一個下人不知道主人和客人在幹什麼,趙忘塵的身份卻算得上半個主人,他總不能推脫不知。 管家亂咳一聲:「趙將軍在花園外守著,以便方侯和王爺隨時傳……」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轟然巨響傳來,腳下的地面,都似微微震了一震。 祁士傑愕然問:「出了什麼事?」 管家還沒來得及回答,祁士傑又聽得一聲厲喝,遙遙傳來。那聲音剛毅強勁,隔著老遠的距離,竟是震得人血氣翻騰,兩耳轟鳴。 管家和廳裡廳外的僕人無不是臉色蒼白,站立不穩,驚魂不定。可是祁士傑已經是面無人色了,衝著管家聲色俱厲地喝一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卻根本沒不等管家回答,便已飛快地衝了出去。 那喝聲,所有秦軍都無比熟悉。那是秦旭飛遇上了生平強敵,逼得全力施為,將每一絲真氣都激發出來,所發出的驚天怒吼! 祁士傑一路心急如焚,循聲飛奔,卻也無人阻攔。前面就是侯府的花園,或者說,前面曾經是侯府的花園……牆倒了七八處,到處斷瓦殘石,眼前尚有煙塵瀰漫,想來剛剛那聲巨響,就是某面牆垮塌的聲音。 在煙塵中隱約只見應該是花園的地方一片狼藉,樹折石碎,草飛花催,池塘裡的水都被激起老高,幾尾碩大的池魚不停地躍出水面,翻騰掙扎,白色的魚腹在月光中閃著銀光。 這麼大的動靜,王府的一干侍衛卻都躲得遠遠的袖手旁觀,祁士傑正自猶疑,卻見一道人影自煙塵中疾退而出,連退十餘步,方才站穩腳步。赫然正是秦旭飛。 祁士傑遙見秦旭飛一身衣衫已經扯成了乞丐裝,大洞小眼,縷縷條條,不成樣子,全身上下,不是灰塵就是鮮血,不覺心膽俱裂:「王爺!」 秦旭飛聽到他的呼喝,驚了一下,回頭對他笑道:「士傑,我沒事!不必驚慌!」 祁士傑見他唇邊有血,額上尚有一道傷痕觸目,冠歪髻斜,臉色微白,但滿臉都是前所未有的興奮快意!這是什麼狀況?! 秦旭飛大笑一聲:「酒來!」 正遠遠站在花園外趙忘塵腳邊堆滿了酒罈子,聞言立時一彎腰,拿起一大罈子酒,一把拍開封泥,運力將酒罈擲了過去。秦旭飛用左手隨意接了,反手將那美酒向自己當頭倒下。連灌了十幾口,方才朗笑一聲:「再來!」右手斬魄刀一揮,人如疾電,飛掠向前。 煙塵深處,傳來方輕塵一聲怒叱:「秦旭飛!你有完沒完!」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一章 - 輸家贏家 方輕塵已經著惱,秦旭飛卻一陣縱聲大笑,真個說不出漓,快意開懷! 祁士傑一頭霧水。看情形明明是秦旭飛吃了大虧,可為什麼惱羞成怒的卻是方輕塵? 耳邊是四溢的勁風,園中隱約是兔起鶻落快得眼睛根本無法跟上的飄忽身影。本來他應該怒氣沖沖找最靠近他的趙忘塵興師問罪,結果在這種一片茫然的情況下,只好客客氣氣請教這唯一一個可以為他答疑解惑的人。 「趙將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忘塵目不轉睛望著煙塵瀰漫的花園,語氣極為激動,甚至有些崇拜了:「王爺真是了不起,他,他……」 一開始他只是被方輕塵叫出來幫忙守在外頭,不管花園發生什麼動靜,也不許別人進來,且讓他可以有機會旁觀二人決鬥。不是人人都有幸可以眼見天下最頂尖的高手放手一搏的,能旁觀如此一幕,在武學精進上,對他會大有助益。 當然,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看守管家讓下人為方輕塵和秦旭飛搬來的酒,不令其在決鬥中被損毀。英雄之戰,如果弄到無酒可飲,那也太掃興了些。 最初,方輕塵和秦旭飛的交手並不是特別快捷,他的眼睛還跟得上,也有機會思考這些招式的得失優劣。 很明顯,秦旭飛的武功極好,卻還是不如方輕塵。方輕塵身法輕盈,招式精微,攻防高絕,無不妙到毫顛。然而他的眼睛始終還是不由自主地凝在秦旭飛的身上。 其實交手十三招後,秦旭飛就開始掛綵受傷了。然而他的戰鬥經驗之豐富簡直是無以倫比。雖然避不開受傷,但是每一次他都能及時閃避卸力。保護筋肉血管不受大的傷害,把傷勢減到最低,所以始終不曾失去戰鬥力。 他一直處在劣勢,然而,他卻始終選擇攻擊!一次次被擊退,又一次次撲上去! 最初,趙忘塵覺得他這是自不量力,死纏爛打。胡攪蠻纏。然而,看著他身上不知多少道傷口在濺血,眼中戰意卻越發升騰,直至焚起灼人的烈焰,燦亮到讓人不能逼視,看著他被逼飛退,喘口氣。狂笑一聲,揮刀再上,看著他一掌硬拚,被生生逼出一口血,看也不看,隨手舉袖擦乾,然後大喝一聲:「好!」 趙忘塵心神皆動!遇強更強。遇挫愈勇!這樣地氣勢,讓他無法不為之心折。他早就不得不承認,這一生,無論他如何努力,他也勢必不能戰勝方輕塵。面對天人神威的方輕塵,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不生出不能抵擋的頹喪感。然而,今天。有人給他做了一個例證! 多少回幾無反手之力地被人壓著打,那人的戰意照樣不退不滅,反而發揮得越發淋漓盡致。隨著內氣遊走,秦旭飛的功力一層層提升,刀法運至極處,信手拈來,便是招式。他與方輕塵也是越打越快。到後來。無論趙忘塵怎樣努力。也無法再跟上他們的速度和招式。 二人真力相撞,氣勁過處。樹折石碎,牆倒壁塌。趙忘塵被風尾掃到,也覺胸悶氣澀,不得不搬運著一堆的酒罈子不斷後退。 當那個戰神般威武的男子不知第幾十次被逼退後,復又在大笑著喝了兩口酒後,長刀前指,逼出比方才更加鋒銳無匹地戰意,逕自搶攻時,這個一直敵視秦人的少年,不得不對這個死敵充滿了敬佩。 即使那人一身狼狽,他卻只看到了威武。那樣一個男人,天生是為戰鬥而生,天生就是勇銳不退的王者!這樣的執著,這樣的勇氣,他不可能不去尊敬。只是一時間,這些又要他如何能對祁士傑說清。 忽然一聲極沉悶的刀劍相擊之聲,讓趙忘塵和祁士傑相對駭然。 金鐵交擊之聲,本該極清脆。如此沉悶的聲音,除非是雙方都運著內力,借一擊互拼。 秦旭飛傷成這樣,竟然還敢拚內力? 祁士傑臉色發青,以他對主帥地瞭解,那個人,可是天生不屑逃避任何挑戰和危難的傢伙,這這這…… 二人正著急,煙塵中,秦旭飛的身影又是疾退而出,更確切地說,這一次,他是被巨力給生生震出來的。 秦旭飛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因為受了大力,都在迸裂流血,立定之後,還是又退了三步,方才定住步樁,抬頭時倒沒忘沖面無人色的祁士傑安慰般地笑一笑,只是一笑之後,一口血就噴出來了。 「殿下!」情急之下,祁士傑早忘了秦旭飛現在的身份,還是叫出了多年來秦軍對他最習慣地稱呼。 「我沒事。」秦旭飛不以為然擦盡唇邊的血:「吐了口淤血,活通脈胳,更好。」 「沒事才怪!」方輕塵的身影漸漸自煙塵中浮現,臉色黑如鍋底:「你手底下功夫要能有你的嘴一半硬就好了。」 秦旭飛也不惱怒,大笑一聲,斬魄刀遙指前方:「你很快 ,我的骨頭也是硬的!」 話猶未落,已是大步逼上前去。 祁士傑本來還想著不顧一切撲上去攔他,奈何秦旭飛長刀一舉,便自有一種無對無匹的氣機轉眼度卷四方,祁士傑便被逼得身不由主地後退。 趙忘塵卻是早有經驗,及時避開秦旭飛了的鋒芒銳氣,心中也說不清是羨是敬是慕還是恨。 這兩個旁觀者都有如此沉重地壓力,而做為被秦旭飛氣機鎖定的主要對象,方輕塵也覺得呼吸不暢,胸口發悶,整個天地,似乎都重重壓了下來。 一刀之間,憑空能生出如許氣勢的人,天下間,惟秦氏一子而已! 趙忘塵只看他佔盡上風,卻哪裡知道這上風佔得有多辛苦。剛才那記硬拚,看起來秦旭飛吃虧不小,沒準趙忘塵還以為是他樂意,卻哪裡知道。其實他是被逼得不能不硬拚。 方輕塵哪裡是願意硬拚的人!卸力化力,尋隙一擊必殺才是他的風格。而秦旭飛進逼的速度並不快,刀法也不是以快捷精妙見長,本來應該是不能拿他怎麼樣。可是秦旭飛氣勢洶洶,一往無前,凡戰必攻,方輕塵無數種巧妙化解,先避鋒芒。再挫其銳的招術和策略竟然通通不能用。 如此刀勢下,他只要稍微退避就會被秦旭飛地氣勢反制,然後陷入山呼海嘯般地連串狂猛刀勢進攻中。幾次三番險險讓秦旭飛用氣勢將他壓下去後,他不得不硬拚數計,心下只覺得這場仗打得是無比窩囊。 如果能索性把這小子宰了倒是省事,偏偏他又不能。眼睜睜望著秦旭飛又逼近來,方輕塵不得不歎口氣。再次痛苦盤算下次硬拚地後果。 「你明天到底還想不想上朝了!只圖匹夫之快,逞一時之勇,國事你還管不管?你希望明天一大早,楚京傳遍你我生死決鬥的消息嗎?」 他心思數轉,終於是看也不看已衝近咫尺地秦旭飛,慢條斯理收了劍,冷冷訓斥。 秦旭飛一怔之下。刀勢微凝,駐足不動。 這時祁士傑也醒過神來,不管不顧地直衝到二人之間,怒視秦旭飛,大喊:「王爺!」 秦旭飛看看又驚又怒的祁士傑,再看看袖了手完全不打算再動彈的方輕塵,想起如今的國家局面,最終只得苦笑一聲。垂下刀來。 雖然心中仍覺此戰未能盡興,但是既然已經決定放棄,秦旭飛倒也不拖泥帶水,也就放開胸懷,朗笑一聲:「方侯武功實是在我之上,旭飛甚是佩服。」 方輕塵的心情簡直糟得一塌糊塗,實在擠不出他這樣地笑容。他只冷哼了一聲:「王爺請暫且去書房休息。容我稍做梳洗。」 看起來這一戰他是佔盡上風。但是被秦旭飛這種人一直纏戰不休也是累得夠嗆。雖說不像秦旭飛看起來那麼狼狽。此刻他也是形象全毀,一身白衣變成了灰衣。臉上也蹭了好幾道灰泥,頭髮裡亂蓬蓬滿是塵沙,哪裡還有半分翩翩白衣一塵不染的自戀形象。 誰讓他們剛才打得那麼鋪天蓋地,飛沙走石,花園都幾乎毀了,方輕塵只弄到這種程度,算起來,已經是他運氣好。 只不過方輕塵自己可不這麼想。這輩子上輩子上上輩子,九成九的時間他都是飄逸超然,恍若神仙狀讓人崇拜的,現在形象被敗壞成這個樣子,他殺人滅口的心都有了。可惜有心無力啊,這幾個人他一個也殺不得,也只好悶頭自去洗澡換衣服了。 他一甩袖子走得快,秦旭飛這個樣子當然也不敢出府門。雖說夜半宵禁,但是只有一個人不幸看到大楚國議政王這副樣子從方侯府裡走出來,明天楚人和秦人就得拉大隊伍出去打仗了。 趙忘塵只得權充主人,招呼這兩位貴客。因為不能讓下人們看到秦旭飛的樣子,他自然是不敢把人讓進廳裡的,只能先自把人引到後園邊上地書房,讓了座,上了茶,這才出去吩咐下人替秦旭飛準備熱水新衣,以便梳洗。當然,各式傷藥也得周全地準備好。 等到趙忘塵出去了,祁士傑才有機會詢問秦旭飛究竟是怎麼回事。 秦旭飛只淡淡一笑:「沒事,不過是我與方侯切磋了一下武功。」 祁士傑心中腹誹。切磋?打得這麼慘厲,還是切磋?這明明就是生死決鬥啊! 秦旭飛卻懶得管祁士傑的心情如何,回味著這一戰,心中猶自興奮,神色也十分快慰:「我早該開口邀此一戰了,倒是以前,顧忌得太多,自己縛住了手腳。」 祁士傑畢竟不是柳恆,不敢太過掃他的興,看他這樣快活,也就不敢多說潑涼水的話,只是心中略覺奇怪,看秦旭飛這樣的神情,倒像是他勝了,而不是被方輕塵打得淒慘無比的意思。上下打量打量,秦旭飛的外表還是狼狽再狼狽,哪裡有半分勝利者地樣子? 祁士傑惟恐傷了他的自尊心,也不 愣了半晌才道:「王爺傷勢如何?」 「沒事,都是皮肉傷,只是傷口多。看起來嚇人罷了……」秦旭飛揚眉一笑,卻又不覺撫胸咳嗽兩聲,復又對神色擔憂的祁士傑笑道:「內腑大慨也震傷了,不算什麼大事,休養些時日就好了,宮中軍中的大夫,都不是白吃閒飯的。」 祁士傑悶頭不說話,只是臉上神色有點悻悻然。「小傷」。「內傷」,「過兩天就好」,殿下就不覺得自己這些話聽著耳熟嗎?上次你那「小傷」「內傷」才好幾天啊!這方輕塵簡直就是個掃把星! 看他如此神情,秦旭飛不覺好笑:「行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與他這一場誰贏了?」 祁士傑眼神大亮,立時問:「是誰?」 秦旭飛咳了一聲。答得倒是乾脆:「他地武功比我強得多,這一戰,自然是他勝了。」 祁士傑聽到這個答案,到底還是有些黯然,雖然這答案毫不稀奇。雖然秦軍中人一直視秦旭飛為戰神,但是也一直不得不承認,方輕塵最是有資格也最有可能擊敗秦旭飛的人。更何況,祁士傑自己也親眼見到秦旭飛此戰之狼狽。然而,作為秦人,作為一直愛戴尊敬著秦旭飛的秦軍子弟,唉…… 秦旭飛卻又是一笑:「但是……」 祁士傑兩眼亮晶晶地期待地看他:但是…… 「他武功比我高,但我卻並不怕他,他也並不一定能贏我。。今日這一戰,若是不惜代價也無所顧忌地打到最後。說不定,贏地人,會是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二章 - 君子小人 士傑素來瞭解秦旭飛的為人,聽他說自己有可能贏過就知道他說得是實話,而不是死要面子在替自己強撐。回想下方輕塵那幾乎抑制不住的懊惱和憤怒,好像也確有此可能。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明白,方輕塵的武功明明高出不止一籌,秦旭飛卻怎麼會認定自己最後有可能贏呢? 這個秦旭飛無法解釋,也懶得解釋。這本來便只有身歷其中,且武功造詣足夠高明的人,心中才能明白。別的人,就算是象趙忘塵那樣,一場決鬥從頭看到尾,受益匪淺是受益匪淺,但也絕不能看出其中玄虛來。 想起剛才一戰,至今仍覺胸中似有熱血沸騰活動手足,四肢百骸每一分每一寸都在酸痛,胸口也是隱隱作痛,每一次呼吸都讓人想齜牙咧嘴。然而,他的心境卻是出奇地興奮,便是滿身的傷痛,也只讓人覺得快活。 這一戰,竟是生平未有之盡興,生平未有之痛快。他不但看到了這世間最神乎其神的武功,也逼出了自己的最大的潛力。沒有方輕塵,秦旭飛的刀不會有那樣的凌厲和堅韌,沒有方輕塵,秦旭飛的意志,不會有那樣的強悍和不屈。寶刀總要經過磨礪才能綻放光華,名劍總要與名劍相擊,才能擦出那樣燦亮的火花。 他不知道,方輕塵是他的磨刀石,還是他生命裡注定以他的一切去相擊相鬥的名刀寶劍。他只是這樣單純地覺得,有敵如此,人生至幸。只是…… 只是這一戰,方輕塵固然出奇地強大,但比起上次方輕塵在甘寧殿為救楚若鴻而走火入魔時所爆發的可怕力量。卻是大有不如。 以他的戰鬥經驗,胸羅眼光,這次傾力施為,長久纏戰後得出的結論,方輕塵開始確實是在保留實力,但到了最後,也是真地在全力應戰,並無再隱藏本領。那麼。上一次…… 秦旭飛蹙眉凝思,難道方輕塵的武功在走火入魔陷入瘋狂時會數倍增加嗎?這世間,到底哪門哪派,哪個傳說,會有這樣的武功。若從中尋脈探源,有沒有可能查清…… 又想起了那似乎極為荒謬混亂的猜想。以及上回在甘寧殿聽到方輕塵無意中說的話,秦旭飛又長歎了一聲。真相,他真的有可能察知嗎? 看著秦旭飛的神情百變,欣喜黯然興奮迷惘,祁士傑暗自奇怪。正欲開口詢問,外頭敲門聲響,卻是管家特意來告之。熱水和藥物都已經準備好了。 那邊趙忘塵出去招呼吩咐下人,剛把諸項事情就安排好,就見著方輕塵迎面而來。 方輕塵梳洗得快,那是因為他特別圖簡單爽快,在自己家裡辦事全由著自己性子,從來不講究。直接去後園的井邊,自己給自己打了三四桶冷水上來,兜頭沖洗數次。回身進房裡換身衣裳,他這就算完事了。 趙忘塵看著他一身輕爽,只一頭黑髮因為濕得透了,所以不束不扎,由著著濕漉漉地散貼在身後,一身白衣也還是散散披著,就這麼在月色中悠然行來。竟是怔了一下。才記得要走上去。低聲稟報自己地是如何招待秦旭飛他們的。 方輕塵卻是聽也懶得聽,閒閒揮揮手:「你看著安排好了。就說我打架打累了,自個睡下了。他們愛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恕我不送了。」 趙忘塵愣了愣:「師傅,這樣不太妥當吧?」 「翻牆入室謂之賊。他個堂堂議政王,半夜三更翻我的牆,就很妥當了?」方輕塵冷笑一聲。 趙忘塵不敢再辯,只是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忍耐不住,低聲問:「師父,這一戰結局到底如何?」 「結局如何?」方輕塵斜眼看他:「結局如何你長著眼睛看不見?還要我跟你多說。你看我像是輸了嗎? 」 趙忘塵乾咳個幾聲,一句也不敢答。 方輕塵重重一哼:「我的武功比他高,自然是我贏了。但那是這一戰他不敢放手打到最後,否則……」 「否則……」趙忘塵小心地表現著自己適當的好奇與不解,惟恐表情和語調有一絲差錯,讓方輕塵惱羞成怒。 方輕塵倒也坦然,笑一笑道:「若只是單純的比勝負,沒準最後贏地人是他。」 秦旭飛是天生的戰士,武道之上,他有不可思議的天份。最簡單的武功招式,從他手裡施展出來,都具有莫大威力。純於那種就算碰上三流師父,學著四流武功,練著五流招式,自己也能莫名其妙成為一流高手的所謂天才。他的打鬥經驗,甚至讓他的每一寸肌肉,每一絲血脈都似有了自己地意志,受傷之時便會立時自己收縮緊繃,巧妙卸力,將傷害減到最低。 這倒也還罷了,若只論天才的話,沒有人能天才得過從小樓裡出來的怪物。但是秦旭飛的銳氣鋒芒,卻是無可匹敵到讓人不可思議。每擊必盡全力,必拼性命, 他那種悍勇無畏,足以把武功遠勝過他的人也嚇得鬥志漸消,最後不得不選擇退避。 方輕塵自然不是被嚇住的。可是秦旭飛受了再多的傷也不知恐懼,鬥志只有更強,刀勢只會更加凌厲凶狠。而他的天份使他在被挫時也一直在吸取經驗教訓,隨時改進著他地戰法。無論什麼招式,只要傷過他一次,第二次就一定不可能再收到同樣效果。方輕塵初時打得還算游刃有餘,漸漸就開始覺得艱難吃力,就是這個原因。 整場戰鬥,秦旭飛一直在學習,在進步,在提升,受益上,他比旁觀的趙忘塵要多得多。 方輕塵並不是真的打不贏他,只是無法不付出代價地打贏他。方輕塵這種人,喜歡的是白衣飄飄,舉重若輕,看似漫不經心地擺平強敵。要他打得累死累活,辛苦受罪。搞不好還臉上破相,眼睛少掉一隻,缺條胳膊少條腿之類,他肯定是寧可輸了算了。 趙忘塵的神色有些震驚,有些失望。方輕塵看著好玩:「比武也許是他贏,但如果是拼生死的話……」方輕塵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他半點機會也沒有。」 啊,純以武功規規矩矩地打架是多麼辛苦地事。若論殺人之術,秦旭飛最好祈禱自己 在沙場之上有機會和他單挑。否則他可以有十幾種得一點脾氣也沒有。 英雄君子,等於笨蛋白癡。碰上他這種睚眥必報地小人,不死才怪。只是這次他不能真對秦旭飛下殺手,打鬥之時只想著叫他知難而退,讓他甘拜下風。心服口服。誰知道這個蠻小子強悍若此,倒害得自己一番辛苦。 方輕塵又覺得胸口發悶了。倒不完全是心情鬱悶,而是他被迫和秦旭飛地硬拚幾次,也受了點小小內傷。以他自戀兼自負地性子,這種暗虧又是堅決不肯示人,所以秦旭飛那樣大大方方一口淤血吐出去,他卻是不露聲色。強行將傷勢壓下去,於是內裡傷勢不免更重。 他倒也並不把這點小傷放在心上,只淡淡問趙忘塵:「這一戰,你看得如何?領悟了多少?」 趙忘塵臉上微紅,後半段他根本沒看清。低下頭去,連忙整理思緒,想著怎麼說明自己感悟和想法,耳邊卻又聽得方輕塵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晚上沒事。你到後園比劃著給我瞧瞧吧。」 趙忘塵精神一振,知道方輕塵是要同他詳細解說指點此戰的精微奧妙之處了。今夜這二人一戰,自己所受之益,只怕比得上平時一年之功。這個時候,他還哪裡有心思去理會秦旭飛有無受到怠慢,隨手招來一個從人,低聲讓他去通知管家待客。自己則屁顛屁顛地趕緊跟著方輕塵去了後花園。 秦旭飛身上大小傷口無數。要一一清洗上藥包紮頗費時間。可是都到了包紮梳洗換衣完畢。眼看著離上朝只剩一個時辰了,方輕塵和趙忘塵這兩個主人卻一直沒再有出現。只一個管家滿頭是汗,滿臉堆笑地努力陪著。 以秦旭飛地身份,這般相待,豈止是怠慢二字可以形容。祁士傑的臉早就冷冰冰地掛了下來,那管家的雖然努力在笑,可那表情也和哭差不多了。好在秦旭飛也不以為意,眼看著時候不早,一笑便告了辭。 而最後,連送行,都只有管家在門口雞啄米似地打躬作揖。 等到離了方侯府,祁士傑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怒氣,重重哼了一聲:「方輕塵也太過張狂無禮!」 秦旭飛卻只一笑:「今晚被逼著和我打了一架,他心情正不好。照他的脾氣,你真覺得他出來相陪了,反而會比較好看?」 「所以他就可以把王爺扔在書房,自己安然睡大覺去?」祁士傑極之鬱悶。 秦旭飛哈哈大笑。睡覺?他與方輕塵一戰,將方輕塵逼到這種地步,方輕塵還能睡得著?他可沒那麼妄自菲薄。 「他睡不著的。方纔他沒來,趙忘塵也沒來。趙忘塵是個懂事的人,不至於冷落我們。既然連他也沒來,想是方輕塵抓緊時間,乘著趙忘塵對剛才一戰印象最深刻時,傾力指點他去了,好讓他能及時將我與方輕塵的武學精華融為己用。」 祁士傑的神情不覺間有些羨慕:「方輕塵待趙忘塵果然是極好地。看樣子,他是真想把這少年當成衣缽傳人了。」 秦旭飛不語,只舉頭望長空冷月,過了一會,才輕輕地道:「是啊,他待他……確是極好!」 祁士傑聽他語氣有異,心中疑惑,正欲動問,忽聽秦旭飛問:「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祁士傑臉上一紅,剛才目睹那極之激烈的一戰,心神震動太甚,他竟是將最初的來意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忙四下打量一番,見長街寂寂並無行人,這才自袖中取出那份密信,低聲道:「王爺,國內有變!」 秦旭飛神情微愕,伸手接過密信,展開一看,神色漸漸沉寂下去了。 其實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不過又是,爭奪,內哄,暗算而已。骨肉之間,竟是永遠都少不了這樣的戲文。 當初大哥得位之時,曾經肅清過許多反對勢力,也殺過幾個兄弟。只是總要顧忌著名聲和影響,到底沒把自家兄弟全殺光。如今那幾位王爺們,在龜縮數年之後,終於又開始有各種異動了。還有大哥的幾個兒子,如今也是一個比一個陰險狠毒,用在自家兄弟身上的手段,比起父叔輩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現任秦王當年的大好榜樣在前,這才幾年,那爭位奪謫地一幕,眼看又要重演了。 秦旭飛低低歎息。那個位置,真的就如此吸引人嗎!大哥……皇兄……你坐上了那個位置,又眼睜睜看著兒子們和當年自己對付父皇一樣,諸般動作,你死我活,動盪威脅……是不是,也會有些苦澀,有些無奈,有些……後悔…… 秦旭飛搖頭。不會。那個人,什麼都可以悔,卻唯獨不會去後悔曾經為那一切所做出的努力。那個位置,真的是足以讓人殺父棄母,屠兄戮弟,誅妻滅子……秦旭飛明白,可是秦旭飛不懂。 他默默合攏手心,過了一會,展開五指,原本的一紙密信,便化作萬千飛屑,消失在夜風之中。 「不許洩露消息,也不要插手這些事,只讓人密切注意,對於那些給我們傳遞消息,意圖同我們綁在一條船上的人,別太遠,不過,也不要太近。」 祁士傑低聲道:「王爺!」 秦旭負手,抬頭仰望在微微的曙光中,黯淡西沉的半輪月亮:「士傑,那是我們地故國。也許我們這一生都不會有機會回去,但至少不該希望它動亂紛爭。至少……我們自己,不可以介入到這動亂紛爭之中。」 祁士傑沉默了很長時間,終於低下頭,沉沉地應:「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三章 - 無花之果 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水,那一圈一圈的漣漪,便向四去。 大燕皇宮很熱鬧。 金粉紅紗,描龍繡鳳。宮苑裡四處張燈結綵,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最熱鬧的,則是皇后的甘泉宮。 這已經是燕凜第三次納妃了。 數月之前,樂昌失母大慟,失態昏厥。燕凜最後卻還是沒有忍心接受諫言,派人來專門教導樂昌,怎樣去做一個合格的皇后。 然而,幾個月的時間,那個只會無助痛哭的半大女孩兒,卻已經不見了。 甘泉宮內,樂昌正裝華服,正襟而坐。這幾個月,她大量閱讀宮中記書冊,努力體會歷代皇后及主事貴妃們的處事之法,有疑問之處,便去請求有經驗的宮人指導。到如今,她已經全面接手總管了宮內的大小事務。 內侍宮女,流水般排隊魚貫進來奏報,她巍然傾聽,果斷下令,他們又流水般從她眼前離去。 從稚嫩無知,到成熟沉穩。從驚慌失措,到熟練敏銳。她成長得那麼快,以至於高階的宮人們總是諂笑著奉承她,說她是天生的皇后。 而她,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她只是努力想要做一個好皇后,想以此來回報這世上,除生母之外,唯一如此善待她,維護她,安慰她的那個人。皇帝廣納宮妃,這對於從小在皇家長大的她。也是覺得理所當然。 身為皇后,她理當賢德,心胸理當比別地女子更加開闊。如果她要為宮中每增加一個女人而痛苦,那她就不配做一個皇后。更不要說。她會根本活不下去。雖然年紀幼小,她也能隱約明白燕凜迎娶豪門權貴之女的必要原因,要接受理解,對她來說,不難。 她的心情是平靜的。沒有嫉妒,也沒有擔憂苦惱,只是熟練沉穩地專心處理著納妃地事宜。 她不懂得要獨佔。愛情之花還來不及在她心中綻開。命運便已經催逼著她登輦遠嫁。屬於她地璀璨的花季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無花之果,卻也許同樣可以成熟到甘甜。對她來說,丈夫,便是那個待她極好的人,是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如此而已。所以她發了誓要為他維護後宮,幫助他,替他分擔,守護住這一個完整的家。 新進的如妃是名門望族之女,又有貌美多才之名。再加上父掌軍權,兄居要職,滿門風光正炙手可熱之時。這樣身份高貴的女子要入宮。諸般儀式那是斷斷怠慢不得。備禮。制冊、寶。吉日……各色禮物賞賜她要過目,賀表奏儀她要認可。人事安排她要考慮。納妃是宮中大事,瑣瑣碎碎,無不是在考驗她地能力。好在,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她已經知道應該如何掌握進退,把握分寸。 其實,當燕凜的第一個妃子,明妃,挾著雄厚的家世與明媚的姿容,聲勢浩大地進宮來時,她這個獨處異國,勢孤力單,別無親援的皇后,確實有過短短一段時間的惶恐。然而,她還是一樣很用心地替明妃安排著宮室居所,從人起居,將各項慶祝,喜宴,儀式,操辦得隆重而熱鬧。 有些宮人為了表示親近,想成為她的心腹而說的那些別有用心的話,她一概不聽不聞,反而斥責遠逐所有意欲挑拔的人。 不是為了表現皇后地大度,她只是不願意讓待她那樣好的那個人不快活。即使她自己並不快樂,她也知道還是要做出快樂的樣子來。 沒有勢力家族支持地樂昌,在宮中地言行,從來就不是秘密。不但燕凜能很快知道,就是宮外地明妃家人,也可以隨時打探到。 有政治眼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秦燕兩國沒有翻臉,那麼,身為秦國帝姬地樂昌,皇后之位定然是穩如泰山。入宮可以爭寵,卻不可在時機不對時爭奪後位,自尋死路。因此,明妃以及她背後的家族,便對樂昌的誠厚大度相當滿意。歷,所以更能感受樂昌的誠意和努力,對她的憐惜愛護之意也就更濃。 明妃入宮後,燕凜雖然也頗寵愛她,但對於樂昌的關懷,卻未曾稍減半分。明妃也很得體地表現著對她這個皇后的尊敬,從無半點失禮。樂昌最初那小小的惶恐,淺淺的疑慮,也就悄然釋去了。 其後再納玉妃,燕凜亦是一般相待,皆是愛護寵惜,兩妃之間,卻是不偏不倚,厚薄不分。每月,他留宿皇后宮中的時間也永遠是最多。 那兩位妃子也並無顯示半分名門出身的傲氣,雖都年紀比樂昌略長,卻始終待她是恭敬且親熱,樂昌處理宮務時,也常徵詢二妃意見,平常與二妃相處,於琴棋書畫,這等學問知識上,倒也多得二人指點。 於是,此時此刻,燕國的宮廷 在表面上,是一派和睦,后妃相得甚歡的。在新的時,皇后和兩位妃子是一起在熱心認真地忙碌操辦著。 「皇上駕到!」 聽得外頭宮人的傳報,甘泉宮上下人等,俱無慌張。最近這段日子,皇上幾乎每天這個時候來,大家也都習慣了。 其實納妃的準備主要是宮裡忙,沒燕凜這個主角什麼事。納妃畢竟不同於立後,沒有什麼一定要他出面的地方。 不過做為一個體貼的丈夫,下了朝,處理完了國事,他也還是會盡量抽空,來陪陪自己的妻子,別讓她一個人忙得太辛苦。 樂昌也未出迎,待得燕凜入殿,她也只淺淺施了一禮,夫妻便含笑入座了。這些都是燕凜特許給了她的特權。 燕凜笑問:「皇后忙得如何,可有什麼未決之事?」 樂昌溫婉垂首:「有兩位姐姐幫忙,還有宮中幾位老人提點,我若還有什麼事不能決斷,還要打擾皇上,那就真是太過愚笨了。」 她輕輕拿起案上金盤裡的冊子:「這是各府誥命,宮中各處管事送來的禮單,還有我擬好的如妃入宮時的諸般賞賜,皇上請過目。」 燕凜其實曾許她不以臣妾自稱,且能在無人時直接以名字稱呼自己。不過樂昌幾番爭執,最終雖然敢自稱為「我」,到底還是不能開口,直接叫燕凜的名字。 燕凜也知宮中禮法嚴峻,待她過於親厚無礙,只怕反而害了她,所以也沒有勉強。此時見她含笑將各色文冊遞過來,也一笑接了,卻不打開,信手又放回案上的金盤。 「這些事皇后做主就好,我豈有信不過的。」他微笑道:「樂昌,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秦國有人給你送禮來了。」 「送禮?」樂昌愕然。 「你四哥和六叔分開送了兩份禮過來,說是賀你的生辰呢。我看再過一個時辰,禮物就辦好交接,可以送到甘泉宮這裡來了。」 燕凜笑道:「算起來,如妃入宮之後,接下來就該是你的生辰了。這是你進宮來的第一次慶生,我們一定要好好慶賀熱鬧一番。」 「四哥,六叔?」樂昌有些木訥地重複一遍,想要歡喜一笑,卻還是半個笑容也擠不出來。 多麼遙遠的稱呼,她的六叔,她見過不到三次,連他的長相都不記得。至於四哥,更是一年都說不到兩句話。這兩個人,竟然會記得她的生辰? 「你不高興嗎?」燕凜微微蹙眉。 樂昌抬起頭,左右看一眼,宮人們自是知機,盡數退了出去。 「皇上,他們不是送禮給他們的侄女和妹妹,而是送禮給大燕國的皇后,是在向您示好。」她誠懇言道:「皇上不必以我為念。無論他們所求的是什麼,若是於燕國無益,萬萬不可答應。」 燕凜聞言一愣,看著她誠摯而清澈的眼,心裡有些暖。 他知道樂昌是多麼渴望親情,渴望被關心被愛護,即使明知是施捨是別有用心,她也是會一把抓住,死死不肯放手的。可是,因為想要維護他,怕連累了他,她卻可以斬釘截鐵地將那萬里之外,故國送來的一份情義拒絕到底。 燕凜輕輕一歎,復又展顏一笑,伸手輕柔地撫過樂昌的眉心:「傻丫頭,就算是別有所圖,我也知道如何自處,不用為我擔心。你只管安享禮物就好。難道我大燕國的皇后不值得別人的尊敬與討好嗎?快別再皺眉毛了。我身為皇帝,若是連這點小事都要妻子操心得愁眉不展,這皇帝做得可也太無能,太無趣了些。」 樂昌素來信服於他,聽燕凜這麼說,心中糾結自去,垂頭一笑:「原是我多慮了。皇上想的自然是周詳的。」 燕凜微微一笑,不著痕跡地將話題拉了開去,閒閒問她愛吃什麼,愛穿什麼,愛看什麼,喜歡怎樣慶祝生辰。 樂昌雖然總是回答無需大肆張揚操辦,卻哪裡禁得住燕凜這般細細追究,看著自己的丈夫,這樣眉眼帶笑地提出一項項建議,不知不覺,便也讓微笑長長久久留在了自己的唇畔,柔聲一一應答。 燕國,已經是一派盛世光景。 皇宮內熱鬧紅火,皇宮外也是一片繁華。堂堂的大燕國京城,綺羅綿竹,店舖林立,百貨俱呈,鬧市中,街頭巷尾,行人摩肩接踵。 抬眼處,隨處可見新起的或者是新翻修店舖客棧,到處是嶄新的紅磚碧瓦,粉刷過的白牆散發著石灰的鹼味。 西街上近日也又開起一家大茶樓,卻是竹樓茶舍。在這一片喧鬧富貴之中,這竹樓卻別有一番清雅風韻,讓京城中人耳目一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四章 - 天子腳下 大街這新開的茶樓中,樓上樓下,操勞奔波的都是農家雖說都是平平,但是言行舉止之中,自有一股農家女兒的清新質樸之氣,也讓京城中人耳目一新。 樓好,人好,茶更好。所以這茶樓開張的日子雖然不長,生意卻已經是好得出奇。 當然,一座生意很好的茶樓,能在這寸土寸金的西街上安安穩穩地立著,也就說明這座看上去鄉野氣息濃郁的茶樓,絕對不真是哪個鄉紳村夫所開。沒有點兒背景本事,如何能擺得平那些方方面面的人物,大大小小的衙門。 再當然,如果茶樓主人是和皇上身邊的紅人,我們那威風八面的封大統領,沾了點兒親,帶了點兒故,就算是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吧,有封大人的金面作保,能在這西街立得安穩,也就是理所當然了。 京城那些專向商家伸手敲竹槓的官府裡頭,都言之鑿鑿地被流傳進去了小道消息,說這家茶樓和封大人關係匪淺。封大人本人對此卻是守口如瓶。想來也是要避著物議,他甚至很少光顧此地。不過,封大人的第一號得力助手,新近調入京城的安無忌安大人,倒是非常喜歡這裡的農家清茶。三天兩頭的,得了空閒就愛往這邊跑。 安無忌遠離京城這麼些年頭,回來了,任職又在相對獨立的行人司,平日裡不太和京城這些大小衙門打什麼交道。他地實權雖大。頭銜上卻不過是個不顯眼的副職,在這街上隨便一盆水潑出去就能澆濕三個官員的京城裡,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因此,他在京城裡游來蕩去。街道上官馬官轎來來回回。卻愣是難得遇上一個可以點頭問聲好的熟人。所以,安大人他在這茶樓進進出出,也就談不上有多顯眼。時間一長,他已是悄沒聲地和茶樓主事地青姑娘廝混到非常之熟絡了。 這天天清日朗,風和日麗,我們地安無忌,安大人。安公子,又晃著把根本用不著的扇子,慢悠悠踱進茶樓裡來。 才一進大門,四面八方已有不少侍茶的農家女慇勤招呼著:「安大人。」 那些常來喝茶的茶客,也有不少含笑寒暄:「安大人。」 安無忌姿態灑脫地一合折扇,對四下拱了拱手,再衝姑娘們搖搖頭:「是安公子,不是安大人。大人大人,叫得多了,把我都叫老了。小生現今還未曾婚配呢!」 四周響起一片哄笑之聲。安無忌悠悠然甚是自得地刷一聲又把扇子展開。隨口問離得最近的茶女:「你們青姑娘呢?」 「在後頭烹茶呢!」茶女笑答。 安無忌點點頭,熟門熟路,逕自往後園明標著「客人止步」的所在而去。 茶樓上下人等對此現在已經是司空見慣。沒人會想著阻止。然而安無忌的人影一去。這茶樓裡自然也便不再是當面那一片純粹地親切熱絡了。各種八卦揣測之聲。此起彼伏。 交頭接耳間,很多話就不是那麼好聽了。 「看起來。這位安大人和青姑娘的好事不遠了。」 「是啊,這安大人每回來,總要青姑娘親自招呼,現在都直接往園子裡去了。聽說是青姑娘會拿什麼家傳獨門秘方調配的好茶專請他一人喝,要說他們之間沒事,誰信啊?」 「那青姑娘為人是不錯,也爽俐能幹,又掙下這麼一份家業,可那個……」說閒話的人乾咳一聲,把個嗓音壓到最低:「那長相咱實在是不敢恭維,還有那腿……安大人這麼年輕俊俏,而且好歹也算是個官,怎麼就會這麼掉價……」 「嘿,這老兄你還不明白?這青姑娘跟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封大統領是親戚啊。這茶樓能建起來,封大人可是四下打過招呼的。這安大人大概是想藉著青姑娘這股東風,好好地攀上封大人這棵大樹……」 聽者恍然大悟,頻頻點頭:「這就對了,男人麼,前程總是最重要的。有了前程,以後家裡再多納幾房年輕貌美的小妾,不也一樣?」 客人們低低私語,竊笑喟歎,而侍茶的那些農家女們,也難免是你眼望我眼,悄然表達著心中的艷羨與隱約地妒忌。 這些茶女大多和青姑不同村,都是四鄉八鎮被重金徵集來做活的。在茶樓裡做一個月,比在莊稼地裡幹一年賺得還要多,又開眼界。自從進了京城,進了茶樓,她們在家裡的地位都直線上升,成了家中主要地金錢來源,也便是父母兄長最重視地家人了。 雖然大家對青姑都是有幾分感激地,但是妙齡女子,有幾個能不做麻雀飛上枝頭,翻身變成鳳凰的美夢。安無忌這樣年青,俊秀,多金,風趣,沒架子,上無高堂下無妻妾地風流人物,又是個官,三天兩頭在這些農家女兒的眼前晃,怎能不引人春情萌動,浮想聯翩? 本來呢,這些鄉村女子,也都是有自知之明,萬萬不會真的想去高攀他的。可是安無忌和青姑如此親密,大家自然會想,青姑這樣克父克母,從來沒有人待見的掃把星,長得又醜,還身帶殘疾,安公子接受她卻接受得毫無困難。那我 如她有錢,不如她有個大官親戚而已,論長相比她漂比她乾淨,這安公子怎麼就不能喜歡我呢? 於是,心裡那點小小的怨和妒,也就在所難免了。自然,礙著青姑是她們的衣食父母,這種心思斷斷是不能宣之於口的。但是既然大家隱隱都有同樣的心理,那很多話不用說出來,彼此也能明白。同仇敵愾之人多了,那一種隱約的暗流,也就開始悄然在茶樓諸女之間湧動。 然而。同所有人地猜測差著十萬八千里,安無忌進了後園之後,並沒有去找青姑,而是繼續往裡走。又穿過兩重門戶。到了連茶樓中人,平時也不會被允許隨便進入的內園。 內園不大,也沒有什麼樓閣亭台。不過是有幾處房屋,和一片較空曠,栽了兩棵樹,外加擺著幾塊大石頭,中間還有一口井的所在。 安無忌輕車熟路。直接找到中間的房門,信手一敲,裡頭傳來一個極溫和地聲音:「進來。」 安無忌一手推開門,口中笑道:「容先……」觸目所見,卻是一張滿是綹腮鬍子地臉,倒是把安無忌嚇得將最後一個字給生生吞了回去,身子猛然緊繃,提聚內息,後退半步,脫口便問:「什麼人?」 容謙連忙將臉上的假鬍子扯下來。笑道:「無忌,這些年的探子都白幹了?我不過加了把鬍子,你就認不出來了?」 安無忌愕然看著容謙。只覺得有大滴的汗要從額上滑下來。當然了。加了把鬍子而已。臉部特徵,雙眼間的距離。還有眼神,都是他熟悉的,都沒有變。作為高級密探,換裝改容這等把戲他的確是應該一眼就能識穿地。但是……這個人是容謙啊,是那個華采風儀高貴從容一絲不芶精明強幹溫文爾雅的大燕國容相啊! 滿朝文武,誰不曾為他的風儀氣度而暗自心折?容謙就是容謙,他可以穿著緋色的官服,於朝堂之上指掌翻覆間平定天下,也可以一襲青衫,融於山水,在那僻靜清幽的村莊,過他那遠離廟堂的安寧歲月。大燕國的容相,就是被囚鎖於污穢的牢獄之中,就是被赤身綁縛於刑台之上,面對萬千百姓的目光,也會是溫和寧靜,坦然從容。 那個人,怎麼可能長出滿臉糾結的絡腮鬍子,硬梆梆凶巴巴,亂七八糟亂遮遮掩掩,讓人連臉在哪兒都找不著了?誰能將這樣地形象和容相聯繫到一起?他想著容相進了門來,卻乍一入目這麼一張臉,安無忌覺得自己沒有跳起來大喊大叫,就已經是心臟和大腦都無比堅強了。 鬱悶之餘,安無忌黑了臉沉聲道:「容先生,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些日子兩人經常接觸,他對容謙的態度也放開許多,不似過往純是上下之分。他既然已經可以如此流暢地將」容相「改叫成容先生,那麼,偶爾態度不客氣下,用質問表達下自己的不滿,也就是順順溜溜地。 容謙一攤手:「我已經入了京城,總不成永遠悶在家裡不出門吧。京城人多嘴雜,舊相識也多,雖說我現在地樣子變了許多,也不敢保證不會讓人認出來。所以直接出門總是不妥。這幾天閒著沒事,我就擺弄了幾副假鬍子,看看能不能遮掩面容了。」 容謙笑著側身指指他身後地桌案。他向旁邊這樣略略一讓,安無忌目光便再無阻礙,搭眼就看見,容謙身後的桌子上,花樣豐富,品種齊全,有地極其普通,有的極為寫意的各種……鬍子。 「你瞧瞧哪種適合我?」 安無忌板著臉進房來,滿臉嫌惡地捏起那一團團一串串的東西細看。黑鬍子,白鬍子,花鬍子,灰鬍子,三綹稀疏長髯,齊胸濃密美髯,短,山羊鬍,貼臉絨須,真個是應有盡有。最出格的居然還有有兩撇看起來和容謙的眉毛完全一樣的鬍子。若不是容謙的眉毛仍然完整,他肯定會以為他是把自己的眉毛剃了做的這一副東西。這要是往臉上一貼,可不就成了個有四條眉毛的人了? 「不用選了,我看先生剛才戴的最合適,保證誰也認不出來。」安無忌有點咬牙切齒。容謙這個人,天生該是什麼樣子,大家的印象早已經是根深蒂固了。現在安無忌覺得,就算是容謙的親生父母魂離黃泉,來探望自己的兒子,也認不出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的。 至於那些天天手執畫像,發現個獨臂人就盯著看半天的密探,還有派了那些人向各處名山大川找容相的皇上,就算是和戴了鬍子的容謙當面擦肩而過,怕還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 想想看容謙以後可能會三天兩頭這副打扮,留著滿臉的大鬍子,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東遊西逛,悠哉游哉左顧右盼,研究這天子腳下的發展態勢……安無忌有種全身爬滿了毛毛蟲的不適感。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五章 - 躍躍欲試 安無忌全身發寒,容謙卻完全不理會他那幅寒磣的表情看手裡的大鬍子,又將其粘回臉上,對鏡自攬,略有些煩惱地喃喃自言自語:「這副鬍子確實最能掩飾容貌,但是和我的身材打扮太不協調了。」 也是,就他現在這幅單薄的身板,半殘之身,配上這樣一副凶神惡煞般的鬍子,怎麼看也是太過刻意了些。 安無忌額頭上青筋跳三跳,終於忍無可忍地抗議:「容先生!您就不能等我走了,再繼續研究您的易容大計嗎?」 容謙失笑,隨手把鬍子拋開。「無忌,不過是玩笑一下,你生什麼氣。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原來這麼沒定力。」 安無忌腹誹。真抱歉。我以前也沒發現,那個萬事從容淡定,三言兩語便可折服天下英雄的容相,居然是這麼「風趣」,這麼喜歡「開玩笑」的人。 看著他的臉色,容謙很是無奈。人啊,為什麼就這麼死板呢。他不過偶爾轉變一下形象,真的便這麼讓人不可接受嗎?以前他是身居高位,責任重大,所以不敢過於輕忽,原本性子裡幽默玩笑的那一面,自然都不得不小心收斂起來了。但是他自問當宰相的時候,也是一直當得很親切很隨和的嘛,至於現在脫了身份,放鬆下來,適當幽默一下,就讓人如此大受打擊嗎? 他微笑著坐下:「好了,無忌,咱們不說笑了。既然你直接進來找我,想來是有重要的消息需要讓我知道。」 安無忌也悶悶地坐下來:「先生讓我注意秦國那邊的動靜,我一直不敢輕忽。最近秦國內部暗潮洶湧,幾個王爺聯起手來跟他們那位大哥玩陰的。那幾個王子也不安份。朝堂上拉幫結黨,鬥得極歡。」 安無忌語帶譏誚:「我想秦王這段日子大約吃飯不是很香,睡覺也不是很穩。現在已經有人將手伸到燕國來了。今天兩個秦國王爺的厚禮已經分別送到,還夾帶著給皇上的信件……」 容謙淡淡問:「皇上怎麼說?」 「他們地借口是為皇后慶生辰送禮,皇上也就裝糊塗,大大方方把禮收下了,回了信,謝過這一位叔叔一位兄長對自家侄女妹子的關愛。然後別的什麼也沒有說。」 容謙滿意至極,眉宇間便含了笑:「只是回一封滴水不漏的私信,卻不回以正式國書公文?」 安無忌也點頭。他也是成精的人物了,哪能看不出燕凜現在是還不想捲進秦國的紛爭中去,但是又不忘要將送到手裡的線頭給牢牢抓住。將來若是有了機會,這些個開門揖盜的秦國王爺皇子,便是拿在了燕國手裡。可以將秦國大大割肉放血一番地幾把好刀。 容謙卻又若有所思。恐怕燕凜現在不是不想利用這已到眼前的機會,而是還不能介入到秦國紛爭中去…… 「楊家的女兒也快進宮了吧?」 「是,內府的金冊都送進府裡了,封號也早定了是如妃。就等著過幾天,吉日到了,便接進宮去。」安無忌笑道。 這位年少的皇帝倒是有趣,親政的時候。不肯依往例替自己大選秀女,卻又接二連三地往皇宮裡搬人,皇后之後又是三妃,一進宮都是極高的封號和待遇。這等帝王行事地心思意圖明明白白擺在那裡,倒也並不會惹起任何人的反感。 老百姓免了選秀的騷擾,朝廷也少了許多勞心勞力的瑣事。以聯姻的方式同各方豪強門閥,世族大家拉近關係,又可分享榮耀和利益。安定局面和人心。內外相援,從朝廷利益來說,這實在是相當惠而不費的手段。 帝王婚姻,本就如此。宮中品階較高的妃嬪,存在地首先大多是政治意義,談不上什麼夫妻相投,甚至連姿色品行。都不是第一重要。這種事。只要燕凜能盡量一碗水端平。不薄待了誰,基本上就可以得到的所有人的認同和支持。 做為帝王。這是本份,也是責任,何況這四個進宮的女子都是品貌才藝俱佳,若論起來,也是很配得起他的。 容謙卻輕輕歎息了一聲。「無忌,依你分析,陛下是何打算。」 安無忌沉默了一會,才道:「皇家聯姻重臣,本屬常事,但如今連納的三妃,家中都有人在軍中執重權,可見,陛下對於武將所表達的親密和善意,要先於文臣。」 容謙點頭。明妃,玉妃,如妃,三家都有父兄於軍中任要職,真說起來,他多年主政,費盡心血,當然絕對不會留燕國有任何一支軍隊,任何一個武將,手裡可能擁有足以威脅君主的力量。燕凜地聯姻不是委曲求全,而是純粹地表達親近和信任。 軍中的威信,不是那麼容易建立的。燕凜他親政未久,真正控制了軍權的親信也不多。他所能憑恃的不過是他自己正統君主的地位,以及當年容謙的安排與叮嚀。只是,他那樣地人,又怎麼可能願意一輩子躲在容謙地餘蔭之下。 不因為對方不是自己地親信舊人,而意圖收權,而是聯姻結親,給予對方家門至高的榮耀 ,讓他們看到未來地光榮輝煌。只要最初能收眾人的掌控可以如臂使指,那麼,天長日久下去,他有自信,當自己展現了身為帝王的能力和胸襟時,這些當初僅為聯姻而欣悅的臣子們,必能真心悅服,慶幸擁有這樣的主君。燕凜的的策略,不能說不合宜。 安無忌此時也在沉思:「真說起來,我大燕雖名將多有,各軍分制,但自容相之後,再無人可以一枝獨秀,如果僅僅是為了內部穩定,相比這些武將,皇上更關心的應該是身在樞機的文臣。可是現在,皇上最先選擇聯姻的,卻是武將。也就是說……」安無忌眼中閃出異彩:「皇上他可是有什麼大動作了?」 容謙苦笑:「我看皇上急於能夠快捷如意,不受任何干擾地指揮軍隊。只是覺得現在大變和機會隨時都可能來臨,所以他希望可以盡快穩定局面,掌控軍隊,這樣必要的時候,才能牢牢抓住機遇。」 基本上,燕凜能在發現一點點蛛絲馬跡後就有這樣的領悟,判斷和利落地行動,容謙還是很為自己的教育成功感到高興的。只是。唉……小孩子再能幹,畢竟不能跟方輕塵那種千年老狐狸相比啊。如果到時候,真的被方輕塵白白利用一場,別說燕凜,他自己也會鬱悶到吐血。 更何況,就這樣,悄悄隱藏在這裡。在離那個孩子不遠的地方,看著他將一個個妻子娶回宮裡,他的心裡也是黯淡而矛盾。 樂昌,明妃,玉妃,還有如妃。一次又一次,他只是在將自己當作帝王。全然考慮著利益得失,衡量著一切。誠然,君主的婚姻不可能不與政治相干。可是如果所有一切都被拋棄,生活中只剩下了政治,剩下了權衡,他是否還能有快樂可言? 燕凜不會虧待身邊的人,皇后和妃嬪們在他地身旁,也許不能算不幸福。也許。她們會比許多國家,許多歷史中的後宮嬪妃都要幸運,但是,燕凜自己呢? 那個平靜地,給自己一個個娶妻的大孩子! 容謙莫名地一陣心痛。 「也許……我錯了。」 這樣恍恍惚惚的一句話,他幾乎就要脫口說出聲來。 也許我錯了。 一直一直,我記著要教會他如何做一個好皇帝。卻忘了告訴他。怎麼做一個快樂的人。 一直一直。我教導他如何善待自己的國家和子民,卻從來不曾告訴他。怎樣來善待他自己。 他低頭,望著自己僅餘的左手。 他是有責任,他是有錯地吧? 那個與他同在這一座京城之中,同在這一片天空下的大孩子,會死死地記得他最後那句話吧。 做個好皇帝! 他那樣要求了。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做到。 只是,他也說過,要他做個快樂的人。那個孩子還記得嗎?他是否也曾經努力想要讓自己快樂呢? 是不是,他那輕飄飄的最後一個要求,原來那樣沉重,那樣艱難。那個小小的一個孩子,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兩全。 他沒有教過他。 他也無處可學。 所以,他選擇當一個好皇帝,卻再也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快樂的人。 一個完美的君主,一個完全地君主。一個除了是君主,就什麼也不是的孩子。這真的就是他身歷數世,集歷世教訓,費盡心血,想要教出來的人嗎?! 恍惚間,耳邊忽然傳來安無忌的詢問:「容先生,你已經決定要見他了,是嗎?」 容謙微微一怔,回過神來,一笑道:「看情況吧。能不見當然省事,但如果必須要見,我也無需刻意迴避就是。」 「是嗎?」安無忌忍不住冷哼一聲:「可是為什麼,我看到的一切,全是先生在為將來的相見做準備!」 容謙苦笑了一聲:「如此明顯嗎?」 「先生,你借用封大人的力量在京城立足,幾乎無所顧忌。以封大人如今在朝中地地位,所受的聖眷,他是如何被世人矚目,你很明白。先生卻還是選擇公開與封大人扯上關係,此事豈有長久掩人耳目之理。更何況,先生你……你……」安無忌目光間終於露出痛楚與不忿,在容謙身上轉了一轉:「你近日,實在……」 容謙歎氣:「我幹什麼了?我不過是努力恢復身體,吃好喝好調養好,多多鍛煉,想要身體快點好起來而已,這總沒錯吧?」 安無忌氣結:「先生你當我是塊無知無感的石頭嗎?先生身子受損太重,想要恢復哪裡是旦夕之功。我私下問過青姑娘,先生以前在村子裡時雖然也勤於練習,但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 容謙微微歎息一聲,沉吟不語。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六章 - 盡力而為 於安無忌的心情,容謙不是不能瞭解,只是比較無奈看著自己這個曾經被他高山仰止的人,笨拙到極點地一次次練習著試圖去做那些對於正常人來說極其簡單的動作,還總是一次次失敗,這的確是件很考驗對方心理承受能力的事情。 他過於急切地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身體在外表上盡快好轉到類似於正常,因此,他不得不支撐著殘破的身體,從早到晚一刻不休地重複那些單調的練習。 有時候他也自己在心裡和自己開玩笑,他現在就是一頭毛驢外加一頭豬,不停地轉圈外加不停地吃。每天睜眼起床,他就開始在院子裡轉悠著「散步」,一散往往就散到天黑。每次筋骨酸痛到實在忍受不了了,他才會靠牆坐下來,用同樣隱隱作痛的手臂手指,輕輕捶打捏揉自己罷工的腿腳。 容謙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他現在是在復健。殘疾者復健肢體的過程,從來都是極折磨人的,甚至在親人至友看來是十分殘酷難堪的。更何況,他現在還將正常的復健運動量加大了幾倍。 而且,他練習的,還不僅僅是讓自己能走。他要走得挺拔,平穩,自然。雖然他那千瘡百孔的身軀,總是想佝僂起來才舒服些,他還是時時刻刻注意提醒自己抬頭挺胸,努力讓自己的身體去習慣適應那種腰酸背痛的感覺,不要露出僵硬來。 為了達成目標,付出加倍的辛勞和努力,經歷必需的挫折和傷害,這對容謙來說並不容易。這種復健強度,若不是他心理素質好,精神力也超人,只怕也會因為喪失信心堅持不下去。他可以無視艱難痛苦,但卻已經無法在鍛煉的時候。將自己的疲倦和苦痛遮掩。時間緊迫,他也不可能迴避這些關心他的人,不在他們面前練習。 青姑以前在村子裡也算是習慣他為了行動自由而做的努力練習了。可是這幾個月,在旁邊看著看著。就會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對於旁觀的人來說。眼睜睜看著他揮汗如雨。喘息掙扎,卻只能呆立一旁,一點忙也幫不上,實在也是很難! 安無忌的閱歷心性,都不是純樸地青姑所能相比。然而。看著那個當年如同神一般不可撼動的人。一次次跌倒。再慢慢用顫抖的左手,支撐著自己站起來。安無忌不能不承認,原來那樣強大地人,也會如此軟弱無助。 可是正是這樣的軟弱無助,才讓他知道了,那個人,也許比自己以前所認識到地更加強大。 那個一頭栽倒,卻可以慢慢站起來,隨便給自己拍拍灰塵,毫無芥蒂抬眼微笑地人。那個渾然不覺自身狼狽,一次次做著單調無聊地簡單動作,絲毫沒有屈辱不堪的人…… 那種從容與笑意,讓安無忌面對著他,連憐惜和憤怒都不敢升起來,只惟恐那樣的情緒和心態會侮辱了他。所以,看不下去,也得看! 只是,到底只是,到底意難平,氣難順,心難安! 安無忌的不忿讓容謙很想提醒他下,他的這些努力難看是難看了點,但是效果確實是很好啊! 他沒有胡來。為了正確地復健,他拜託張敏欣幫他接通了風勁節,每個月和風勁節最少有溝通上大半個小時,不斷地將自己地狀況告訴風勁節,請風勁節根據他地實際狀況來幫他隨時調整制定當前最好地復健方法以及最佳的進補方式。 以前他雖然可以勉強放棄枴杖走路,但走得時間稍長一點,身體就吃不消。而這幾個月堅持下來,到現在,他已經可以完全拋開枴杖了。基本上,只要不是太長地路,不要跑步或者疾行,只慢吞吞地走,那麼短時間內,他的行走姿勢看上去已經與普通人差不多。 而那些相對比較費力,比較考驗平衡的動作,比如說彎腰,蹲身,他現在也可以接近正常地做出來,而沒有明顯的氣喘或者眩暈到難以起身的問題了。 基本上,只有不做太激烈的動作,他已經可以堅持住將近一個時辰類似普通人的狀態。普通的生活需要,他也已經可以用一隻左手,十分熟練自如地辦好。穿衣脫衣,拿東西,這些事,如今對他來說都是簡單輕鬆不在話下的。 現在有錢了,很多家務也不一定非他來做了。平時他便用左手寫寫文,畫幅畫,也已經鍛煉到可以一揮而就,甚至還有空可以整治出那五花八門的一桌子鬍子。 偶爾興之所至,他也還是會下廚,自己洗洗切切生火煎炸煮,單手也能做出一頓讓人垂涎的飯來。菜色未必特別豐富,可那味道是十分可口的。只是,很可憐的,他自己興致高昂地做飯出來,卻只能給別人吃,自己吃不到嘴。因為他在努力進補中。胃袋就那麼大,消化就只能那麼快,現在只要不是能讓他調養理氣,幫助發胖的食物,他就不能空出胃去吃了。 幾個月填鴨似地填下來,他那因為傷病而異常消瘦的身體終於漸漸長出了肉,臉上也慢慢有了些血色。雖然現在手伸出來,還是看得出很是瘦弱,但如果照這種速度發展下去,打造出一個滿面紅光的健康寶寶,應該是指日可待了吧? 看吧看吧,一切 轉…… 容謙這裡覺得一切都好,安無忌卻有些怒從中來:「容先生,你真的覺得一切都好嗎?不錯,表面上你的身體是在很快地復原,可是,萬事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你那樣拚命地訓練,外面看上去身子是正常了,可是內裡呢?有無更傷了根本?」 容謙張了張嘴,沒想好該如何反駁。而安無忌也不容他插言,氣鼓鼓地繼續說了下去:「你看你現在每天吃的都是些什麼?肝膏杞羹,補血。冰糖銀耳蓮子桂圓,補氣。清湯雞茸魚茸丸子,補肉。水煮籮卜,排毒。山羊白奶酪,驅寒。還有那不加鹽的肥肉泥是幹什麼用的?給你長膘?!」 容謙聽得一陣反胃。這些東西他現在不要說吃,想想就覺得要吐了。但是有什麼辦法?他脾胃虛弱。不是蒸煮到爛熟的,斬成泥了的糊糊東西,身體並不能吸收。 「你上一次沾辛辣酸鹹的東西是什麼時候了?吃喝玩樂。吃喝玩樂,人生四大享受第一就是吃。可你現在吃東西只是為了讓自己長胖。天天補品燉補品。一兩個時辰就吃一次這些淡而無味的東西。明明想吐想得要命,還咬著牙往下吞,你你……進補養身固然是重要,但是有重要到這個地步嗎?」 安無忌忍了再忍,忍無可忍。終於衝口說出最後一句:「你以為你是孕婦養胎啊!」 — 容謙被他說得一陣惡寒。果然寧被人怕。莫被人欺。他開始反思。自己待人是不是太和善了?最近這陣子是不是也實在淪落得過分了?所以這小子也就跟著太不見外了? 於是他瞪安無忌。就算他天天進補進到噁心反胃,瞧見什麼都想吐。嘴裡整天淡出鳥來,只覺得吃東西已經是比復健都還要痛苦的事情,人生毫無樂趣,這也是他自己地事啊。他高興,他樂意,你小子幹什麼指手劃腳著急上火? 安無忌毫無歉意,對著瞪眼看他:「我所知道的容相是拿得起放得下,素來不為外物縈懷的,容先生。現在你行事如此著相,如此牽強,你這樣,到底是為著誰?」 容謙鬱悶了。這小子,心裡既然有了答案,為什麼還非要逼問。還能為著誰,他地理由,不是很簡單嗎? 照這種跡象發展下去,他必然要與燕凜重會。但是,他何苦非要讓燕凜看到一個一陣風就吹得走的容謙呢。 他不介意在那個他一手造就地少年面前展示他地軟弱和無力,但如果這軟弱和無力是由那個孩子自己造成地,那就大可不必再去刺激他了。 那個少年,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該吃的苦反正他自己也吃夠了,又何必再讓那個孩子去痛苦自責。 如果那小子受刺激過度,又哭又喊又悔又愧又淚流滿面,別人受得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啊。他……這不也是為著自己的耳朵和神經著想嗎? 他現在也不指望自己能做回絕世高手,但至少不能比普通人更差吧。他至少應該可以穩穩當當站在那個少年面前,對他微笑。至少,在那個孩子瘋狂打量他的時候,他不會看到一個過於消瘦憔悴沒有血色的容謙。至少,在彼此心情愉快時,他們可以並肩在陽光下散一會兒步,看一看彼此都曾付出許多努力地大好河山。至少……如果需要較長時間地交談,他地精神和體力不至於有明顯的不支… 他只是希望,在那個孩子地面前,他的表現,可以好一些,再好一些,僅此而已。看看,這只是多麼簡單的願望,有什麼值得別人跳腳。 很明顯,對於容謙的心思安無忌不是不能猜到,只是完全不能理解,不願接受:「容相,你就這樣想要見他。」 容謙微微一笑,心思忽然有些悠遠起來:「我……我不放心。」 這一聲,帶點歎息,唇邊卻又悠然有些笑意。他臉上的線條,似乎都柔和了下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七章 - 情理之間 容謙說他放心不下,安無忌怔了一怔,愣愣看了他一會「皇上已經不是孩子了。這個年紀,就算他當年沒有……也是可以親政的了。當初政變時的殺伐決斷,如今理政時的冷靜手段,皇上早就顯露了一代英主的氣象,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容謙微笑,搖頭。 是的。那個孩子長大了,然而,他仍然會情不自禁,悄悄叫他孩子。 那個孩子能幹了,然而,他總還是會不知不覺地去替他籌謀,為他牽念。 嗯,這只是常態吧。那是他護在懷中掌心,看著長大的孩子。那是他傾盡心血,努力教導出的徒兒。 這只是普通父母的心意吧?無論孩子長了有多大,有多能幹,在父母眼中,也還是永遠長不大,永遠叫他們牽腸掛肚。 他真的只是,放不下心! 他不可能去替燕凜安排一切,但是,他至少可以一直在旁邊守著看著吧,至少,當那個孩子確實需要他的時候,他要可以立刻出現吧! 安無忌看著神色漸漸恍惚的容謙,目光有些黯淡,輕輕道:「我從來只忠於國,卻懶得忠於某個君主。他是一個英明的皇帝,他的決策對國家有用,所以就算是經過了當年的那一切,明知道當初他做了什麼,我也還是願意繼續為他出力。但是,容相!你為這個國家做得夠了!你為他做得也夠了!何苦還要繼續?何苦為了讓他好過一些,就如此殘酷地逼迫自己,折磨自己?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會弄到……」 容謙眉鋒微揚:「無忌,我是容謙。沒有人可以主宰我的生死禍福。君主也一樣。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造成的,從來與旁人無關。政變如此,凌遲如此。斷臂也是如此。到現在,我所作地一切努力,也依然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從來沒有逼迫過自己,折磨過自己。我所做的,只是我想做地,願意做的事,就這麼簡單。」 他淡淡言來,眉眼安然,卻自有一種睥睨傲氣。竟是震得安無忌半晌說不得話。 容謙就是容謙,即使百死餘生。殘軀存世,他依然是容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無人能折能屈。能主宰的容謙! 他從來沒覺得他在為任何人犧牲,因任何人而忍受委屈,他做他自己選擇要做的事,並從中得到快樂和滿足。所以,他會覺得,他所做的一切。純是為著他自己而已。 他其實也算是個自私的人吧。這樣想著。容謙不知不覺。又是微微一笑。 安無忌又沉默了片刻,忽然沉聲道:「可是。失蹤的容相再次出現,這對大燕,對皇上,對容相自己,就真的好嗎?」 容謙微微一蹙眉鋒,沒有回答。 安無忌抬眼注視他:「容相為國勞心至此,國家君王又何以相報容相?容相之功,偌大天下,尚有何物可賞。容相之位,當今大燕,尚有何位可升?容相已經身殘至此,何以再立於朝堂。功成而不能身退,全始而不肯全終,豈是大智慧者所為?」 容謙苦笑。這些他當然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現在這樣的他,飄然隱逸了自是人間佳話,可若是偏要再次冒出來,不管對皇帝還是對整個朝廷來說,都是一個安置上地大難題。 就是從為了燕凜的角度來說,長長久久有一個身份地位足以與他相當,威望又一直在他之上,且他自己還不得不永遠感恩戴德地人壓在頭上,對於一個皇帝的威信功業,都是有害無益,而且,那個感覺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美妙的。 當日他在茶攤偶遇燕凜,卻又安然轉身錯過,原本就不是因為心存什麼芥蒂,或是懶得繼續為燕國勞心勞力,只想過安靜日子,而僅僅是因為他知道,他如果再次出現,從長久來說,對燕凜不是好事。 而現在,他不得不考慮重新出現,也不過是因為,他不希望有比他復出更糟的事情發生在燕凜身上而已。至於自己將來會面對地尷尬境況,他也就懶得多想了。 話雖如此,可安無忌這小子說話也太直接了吧…… 安無忌的話卻還沒有說完。 「皇上確實非常思念容相,十分愧悔往事,所以才會派出最能幹的心腹人物四下尋找容相。如果永遠找不到容相,他對容相的懷念和愧疚必然一生不變。但是,如果容相在他受困受挫之時如天降神兵般出現,替他解決一切,並且讓皇上知道,您其實一直是在旁邊冷靜觀察,所以到現在才能及時出手相救,皇上會怎麼想?」 安無忌冷笑一聲:「想必,他當時一定會非常激動,非常高興,非常……但是,以後呢?陛下是一位了不起的帝王,可是有帝王之心的人,怎麼可能長久接受一個必須被頂禮膜拜,過份尊崇地臣子就在自己身旁。有帝王之性地人,怎麼可能永遠保有赤子之心不變不改,從無疑忌?容相,你與他君臣相得,又到底能有 」 — 安無忌唇邊冷笑漸深:「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你們真可以永遠沒有爭執,沒有矛盾?今日地相救相助之功,真的不會在異日變成窺探帝側地罪名?今日你剖肝瀝膽的相待,真的不會在異日,成為君主怨恨的理由?今天,他會感激容相的危難相助,他日,他會憤怒不平,看,那個容謙,明知道朕的眼前是陷阱,卻一直看著,直等著朕掉下去,出了醜,才擺出恩人姿態來相救……」 容謙微微皺眉:「無忌,你太多慮了,他是一個好皇帝,他不會……」 安無忌咬牙恨道:「我知道,他是一個好皇帝,這正是我效忠於他的理由。但是,好皇帝必須有足夠的野心,足夠的決斷。足夠的狠毒。為了剷除障礙,確保權利,不會有絲毫溫情。當日地凌遲是因何而來。容先生可能懶得再計較,可是我這個小人物,卻至今還沒有忘記。」 容謙終於重重歎氣。看吧,這小子果然是在記仇。可是這好像不關他的事吧,至於恨得這麼咬牙切齒嗎? 「他現在當然不會這麼做,但以後呢,天長日久,當所有的恩義漸漸被時光磨滅之後,當他越來越感覺到有一個身份過於崇高地臣子老在眼前晃來晃去的不方便之後。當他忽然發現,自己就算身為帝王也很難隨心所欲之後。容相,容先生,你能否保證他永遠不會這麼做?」 容謙默然。他不能。他沒有這樣的信心。 幾世歷程,他經過見過的太多。除他以外。方輕塵幾世情劫,也同樣昭示著,帝王之心的最終的選擇會是什麼。他的同學裡,除了方輕塵,也有不少人的模擬與帝王離不開。而最終的諸多結果,也都在印證安無忌地話。 這幾乎已經是一種必然了。不管是天生雄才大略的君主。還是本來軟弱無能地少年。甚至天性較為重情的女子都一樣。一旦長久身在帝位,思想行事取捨抉擇。終是很難脫離了帝王必然的方式,只是……只是,這又有什麼相干呢? 容謙失笑。 他又不是方輕塵,整天憤世嫉俗,求而不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再不去考慮,旁人是否回報,是否理解,是否明白……這一類無聊的念頭了。 當日做下決斷,一手安排著這孩子疏遠自己,早就不求他地理解與回報。現在,燕凜能對他有這樣的善意愧疚,已是他額外所得了。這樣珍貴的善意,就算是又會被消磨到毀滅,復又成為傷害,也不過回到原點,這又怎麼樣呢? 既無所求,便無所失。他不過是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那些過於長遠的結果,過於遙遠的未來,那些所謂地智者思慮,通通不是他會在意地。或者,從骨子裡看,他就是個披著智者外衣地笨蛋。 多年以後,那個孩子還會用什麼樣的眼神來看他,以什麼樣地心態來待他,重要嗎? 只是在眼前,只是在他還有力量時,還能幫助他時,不要讓他陷入別人的圈套,這才是重要的事吧! 未來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當中。所謂求仁得仁,也不過如此。反正,就連被綁上法場凌遲,都可以心態很好地應付下來了,憑什麼現在再來為這種無趣的事情忐忑不安,遲疑不定呢。 看著容謙帶著笑意的輕鬆神情,安無忌氣不打一處來:「你,你,你就是不顧你自己,也該替我們想一想。你讓那麼一個精明厲害的皇帝,發現他最信任的手下,其實一直瞞著一件他最在乎的事,發現他派出來查探情報的密探首領,其實一直在暗中查探他的事去報告給別的人,他會怎麼想,怎麼做?」 容謙失笑:「無忌,依你的性子,一旦察覺皇帝沒有讓你誠服的器量,自是逍逍遙遙走得影子也找不著,這些功名利祿,哪裡就牽絆得了你。至於長清,以他的出身,功勳,還有在朝中的地位,再不濟一世榮華也是無礙的,頂了天不受重用信任罷了。想來他是不介意偶爾被我連累一下的。」 他這裡笑得輕鬆,安無忌則是氣得滿心憤懣。這人話說得多好聽。骨子裡還不是光考慮他的那個皇帝去了,別人的未來的禍福他倒也不是不在意,可是相比之下一概往後排了! 安無忌暗中磨了磨牙:「你不在意我們的死活也就罷了,青姑娘你也……」 容謙終是露出不悅之色,皺了眉頭。 「無忌,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人,但也不必如此貶損於他。他是我教出來的,他的器量胸襟膽識城府我都瞭解。身為帝王,也許不能避免要有一些疑慮和忌諱,也不得不選擇去做一些無情之事,但要說,他會小氣到同一個毫無威脅力的村姑去計較……」他拂然道:「你這樣看,到底是在貶低他,還是在貶低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八章 - 自作自受 容謙然不悅,安無忌臉上微紅。他明白自己因為記事,再加上一心想勸解容謙,方才有些口不擇言了。但是胸中多少還是有些憤憤然,心下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容謙要對那個小皇帝如此死忠到底? 以他對容謙的瞭解,容相從來不是那種單純盲目,只知忠於某個君王的愚忠之人。就連他自己這種只效忠於國,而不單純效忠於君的思想,也是由於容謙的影響而來。那麼,容謙他自己卻又是因為什麼,要選擇這樣傾心竭力永無怨言地為那個小皇帝籌謀? 他越想越是不解,於是也拉不下臉認錯,局面竟是僵在那裡了。 幸好這時候房門被一推而開,恰好解了他的窘境。 青姑端著一碗肝膏杞羹進來:「容大哥,我……」一進屋看到安無忌,她的眼睛為之一亮,話音為之一頓:「安公子!你來了?」語氣是又驚又喜。 安無忌臉色一白,乾笑數聲:「我來看看容先生。」 青姑笑說:「來了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安無忌臉上開始冒汗:「聽說你在烹茶,所以我就沒打擾你了。」 「其實我是在替容大哥燉……」 不等青姑把話說完,安無忌忙忙沖容謙一拱手:「容先生,我打擾得太久了,衙門裡還有差事,我這就先告辭了!」 也不等容謙回話,他轉了身,一溜煙撒腿就跑。 青姑把碗放下來:「容大哥,你先喝著……」一轉頭,也跟著跑得沒影了。 容謙坐在原處直發愣。嗯。不是我不聰明,實在是這世界變化快啊。那個死纏爛打到讓他頭疼的安無忌居然被青姑露個臉就嚇成這樣?嗯,還有他家溫順良善的青姑啊。居然會這麼大勁頭去追男人…… 他伸手摸著下巴,好奇地思考。 唉,人果然不能太自我中心,最近是不是因為整個心思都放在復健上了,所以身邊人的事都沒太注意?唉,關心不夠啊,應該好好反省啊。 難道……莫非…… 因為安無忌最近特愛在自己身邊晃來晃去,一不小心和青姑發展出了點啥不得不說的故事了? 容謙在這裡眼冒綠光地胡思亂想,逕自有點兒沾沾自喜地微笑。卻不知道,那廂裡可憐地安無忌施展輕功想跑。可是青姑腳步飛快,他還沒能出外院的門就被青姑給追上了。而青姑一開口,說的就是容謙:「安公子,容大哥地事。你說全包在你身上,怎麼這麼久了都沒有動靜?」 安無忌汗下如漿:「這事,也不能太急啊,總得慢慢挑選個最好的才成。」 青姑有些不悅了:「都好幾個月了,還沒挑著啊?京城這麼大,名門仕女就沒一個合適的?」 青姑雖然是個純樸的姑娘。可是事關容大哥。她也不是那麼好騙的。 安無忌頭大如斗。扯著嗓子乾咳。 唉唉唉,一失足成千古恨。誰讓他當時要多事呢! 當日容謙神不守舍,胡亂點頭,讓青姑以為他同意要娶妻了,高高興興去找媒婆。安無忌在一旁看笑話看得開心,不但不提醒,還很積極地在那裡煽風點火。事後容謙回過神來,嚴令他去阻攔,他不敢不從。可是他雖然及時把正拉著媒婆說東說西的青姑給騙回去了,然而一向聽話的青姑這一回無論容謙怎麼說,就是不肯把這事給擱下。 青姑沒有什麼偉大的理想和期望,她是普通人,她的世界很小,對於那些了不起地大人物的生活,她不能理解。在她看來,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就是人生最大地大事了。容大哥身子不好,不肯說娶妻的事,一直叫她暗中揪心,而今好不容易容大哥鬆了口了,當然要乘機替他好好找一房媳婦才是!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就是有自己陪伴,畢竟自己不是知疼知熱睡一張床上的妻子,畢竟她也沒法讓他有自己地兒子,不能幫他傳宗接代。 再說了,自己一個又醜又殘又沒本事的女人,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要不趁著現在還有能力,趕緊著替容大哥操辦了這件大事,將來萬一自己有什麼意外,不能在他身旁了,還有誰肯替他留心,為他籌謀呢?換了容大哥肯定是不會多想這些事的,容大哥認識的幾個朋友,都是大男人,肯定也沒有這樣細的心思的。她這點兒竊竊心意,雖是不肯對任何人說,卻是無比堅持無比固執,連容謙都勸不動她。 最後,安無忌只好自己捅下地簍子自己收拾,悄悄對她說,以容謙地人才本事,村裡地姑娘哪個配得上他,倒不如等以後在京城裡立了足,打下了事業,再好好為容謙說一門城中名門淑女的親事,那才算是完美。 青姑聽得覺得有理。她當然是自覺她地容大哥必是天下的仙女也配得起的,京中名門女子,自是不在話下,那果然還是等以後有機會,配一門更好的親事才妥當,因此也就不再堅持了。 容謙還只當安無忌慢慢勸說了青姑回轉心思,又哪裡知道,這小子不過是簽了一張長期欠條,把眼前的難關拚命給往後拖延了而已。 自打進京以後,開始青姑還努力專心操辦生意,但隨著立足漸穩,茶樓生意漸漸火起來,她便又開始操心起容謙的婚事,見了安無忌便一直催促此事。 本來呢,她 小村姑,也沒啥本事可以逼迫得了安無忌,偏偏安無縛,自從無意中見著青姑與一班假差役大打出手之後,就對這個小小村女一直暗暗眼紅,心裡天天嘀咕不知道容謙都偷偷教了她什麼本事。這大家相熟之後,他便偷偷邀青姑比武。 青姑開始自是一聽比武就嚇得眼發直,然而安無忌那靈活的腦瓜子裡,卻是有千百種法子能讓她上鉤。他只有意無意提起容謙不是尋常人,雖有不少好朋友。但也會有一些厲害的仇家,沒準以後仇家會上門找麻煩,萬一容謙不能保護自己云云…… 果不其然。青姑立時便積極起來,很積極地答應了同安無忌比武較技,好乘機學習。 青姑絕不是什麼武學奇才,但是她內力奇高,反應靈敏,再加上勤快肯學,每回被打倒了,必要問自己是怎麼倒的,犯了什麼錯。安無忌又用的是什麼招式成功地,然後自己回頭一遍遍。不嫌單調重複地練習。 後來,容謙忽然發現青姑對武學出奇地感興趣了,便立刻替她量身設計了幾式極簡單的招式。當然,容謙教的招式。都是他融天下武學精華,化繁為簡之後地妙招。雖然或功或守或閃,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式,簡單明瞭,最適合青姑這種略顯拙笨但心思純淨的女子學習。但只要不斷重複練習。自能化平凡為神奇。 容謙得意得笑瞇瞇的。用他的話來說。這就叫學會三板斧,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這裡一片心意替青姑籌謀。那邊安無忌日子可就難過了。 他和青姑交手切磋,開始一段日子,還能藉著武技經驗,勝個幾回。可自從青姑練成了容謙教的萬能三招,並且內力越來越渾厚,且她自己使用起來,也越來越純熟方便之後,安無忌的日子就是在地獄裡度過的了。 — 明明人家來來回回就那幾招,明明人家姑娘就只會以不變應萬變,可他好端端一個闖蕩江湖多年的人中英傑啊,就是打不贏! 明明他自信還算是個高手,偏偏被人家一個半路學武的姑娘,三天兩頭用內力震得骨軟筋麻,頭暈腦漲,氣血翻騰,什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什麼史上最長最狼狽之懶驢打滾式,什麼凌空倒轉跟頭連翻飛速撞樹式,他都嘗試過無數回了。 當然,憑他地本事,如果真想殺人,他可以有無數辦法暗算得了青姑。可人家這位青姑娘是容相如今除小皇帝外最為保護的人,哪怕是擦破了點皮,那都是後果嚴重啊! 於是乎,安無忌那一百多種惡毒法子就只能在腦子裡打轉,一件也不敢用出來。可是真刀真槍地拼打,他卻是一路輸輸輸,輸到他所有男人地底氣自信魄力都煙消雲散去也。 好多回他恨不得哭著喊著大叫:「姑奶奶,你神功天下無敵,咱們以後就別比劃了成嗎?」然而,每一回他只要一表示不想再比武,青姑就很鬱悶地問:「安公子,你不肯幫我了嗎?我有什麼做得不對?有你教我,我覺得我現在手腳越來越快,反應越來越靈活,對武功懂得也越來越多,將來一定能幫容大哥多一點的,求求你,多幫我一些時間吧?等我學得和你一樣厲害了,我就可以為容大哥多出些力了。」 安無忌雖然私底下悔得要吐血,當著青姑的面也恨不得涕淚交流地喊:「你已經比我厲害太多了!」然而,男人的自尊心還是阻止他說出實話,死要面子活受罪地結果,就是他不得不繼續硬著頭皮給青姑充當練功的沙包,然後私底下除了腹誹容謙偏心太過之外,卻也是怕定了青姑。 青姑為人極好,最是和善,最講道理,雖說她現在武功已經很出色了,她自己也並沒有那樣的自覺,平時除了和安無忌切磋的時候,基本上從沒有想過要對他動用武力。 但這只是基本,而不是絕對……偶爾,她也是會動怒的。 而她發怒的原因,一定是因為容謙。她對自己向來不是很在意,卻不能接受別人不重視容謙地事。當初安無忌明明拍胸膛保證將來在京城替容謙找一個天上有地下無,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地名門美女,可是一直沒有動靜,她屢屢追問,安無忌總是推脫。青姑地脾氣就是再好,也經不起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漸漸終於發展到手發癢想打人了! 看著青姑臉上有了怒色,安無忌警惕地後退不迭:「青姑娘,你相信我,我真地在努力找啊,只是暫時沒找到……」 青姑生氣了,青姑生氣的後果很嚴重。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九十九章 - 怎不鬱悶 「我看你根本沒有找吧!你覺得容大哥配不上那些名門你不肯托媒上門嗎?容大哥雖然身體不好,但他很努力在練習恢復了,現在看起來也和普通人差不多了。容大哥雖然不是個官,可他有這麼大的產業,很有錢了,也不會委屈將來的夫人,容大哥雖然沒有右手,可是他為人那麼好,又那麼有才學,他有什麼人配不起?」 安無忌看著青姑越說越激動,越來越有要動氣的跡象,甚至很有些要提起握拳的動作,真是欲哭無淚:「沒有沒有,我絕對沒有這麼想過!容先生的人品才華,天下沒有任何女子他配不起!」 這話絕對是出自真心,和青姑的盲目崇拜不同,他是真的認為,容謙這樣的人,就算是武功全失,身殘若此,只要有心,天下最出色的女子,他都可配得,但問題是,那首先也要他自己有心啊! 「既然你也說配得起,那為什麼你又不盡力?」 安無忌把心一橫:「我這還不是為你打算嗎?」 青姑一愣:「為我?」 「是啊,容先生真娶了容夫人,你置身何地?將來容夫人掌了家,你一手辛苦做出來的產業,自是要交給她的,那你……如何自處?」 「這有什麼問題?」青姑茫然不解:「這產業本來就是容大哥的,大哥有了嫂子,我當然要敬重她,聽她的話,幫她的忙。」 安無忌跌足:「可你什麼都沒有了……」 「我有容大哥啊。」青姑愕然。「我有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安無忌仰天歎氣:「唉,那時候,容大哥還是你現在的容大哥嗎?我是說,既然他待你好,你待他親,為什麼你不嫁給他算了。」 青姑張口結舌,好半天才叫出一聲:「你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你們一直住在一起,又這麼親近,他可以娶妻。可你將來怎麼嫁人……」 青姑白了臉,挽了袖子捏拳頭。她怎麼能做容大哥的妻子?容大哥該配天下最好的女子才是!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我和容大哥清清白白的,你這樣亂說話,害了容大哥的名聲,將來新嫂子怎麼進門,就是進了門,也不會許我常常在容大哥身邊幫忙了。」 她又氣又急,又是驚慌。一想起這諸般後果,更覺氣惱,揮了拳頭就要打人。 安無忌抱頭就跑:「我明明是一片心思為你好。你們清清白白?這話說出去誰信啊!」 青姑是臉上大紅,咬著牙追得更急了。 其實安無忌是知道今天好歹逃不脫,所以索性在被揍成豬頭前氣她一場罷了。唉唉唉,千怪萬怪都怪自己自作自受,好端端把一個純樸的村姑變成一個習慣使用暴力威脅地女魔頭。 這兩個人。一個死心眼地,滿心滿意就是一個冷漠可恨的小皇帝,完全不替自己打算。一個死心眼地,滿心滿意就念著替一個不懂照顧自己的傢伙娶妻置家,也同樣完全不懂替自己打算。 這兩個人可算是湊得絕了。可明明沒他什麼事,為什麼他會莫名其妙變成犧牲品,風箱老鼠兩頭受氣啊? 聽到腦後風聲勁疾。安無忌驚得一回頭,恰逢一隻纖纖巧巧的拳頭在眼前無限放大,鼻子一痛,眼前一黑,安無忌手腳大張地從半空中掉下去,欲哭而無淚。 容相,你太不公平了!你就教她,不教我! 容謙本人當然是完全不知道。隔著一個院子,青姑還在算計著要把他推銷給某個女人,而安無忌正對他無比怨念。他只是苦了臉,和剛剛青姑端來的這碗補品作鬥爭。吃得兩口,又是反胃欲吐,無可奈何地皺了眉頭。 這進補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啊! 適時腦海中傳來淡淡笑語:「小容。欲速則不達。你最近復健調養得確實過頭了些。沒必要過於勉強自己的。」 「勁節!」容謙一笑。「最近你那邊過得如何?」 自從他為了復健,同風勁節定好每月必定時聯絡的約定後。小樓那 學倒還算幫忙,很多時間不用他們呼喚請求,直接就了。 想來是剛才風勁節正和小樓裡的同學聊天,無意中聽他們提起自己苦著臉吃補品的樣子,所以忍不住要相勸吧。 「還能如何,慘不堪言啊!」風勁節歎息:「特別是有你這種天下第一聽話,第一合作的病人做陪襯,我的挫敗感就更加嚴重。」 「不會吧?」容謙百思不解:「我聽說盧東籬很配合你啊。」 風勁節坐在小凳上,守在爐前,手上扇子不停,冷哼:「表面上配合,心理上一直在抵制。」 綠蟻新酒.紅泥小火爐。 遠離了塵世喧囂,傍著竹林清泉,山間這兩三間茅舍,正冒著一縷炊煙。 房屋雖然簡陋了些,佈置得卻是舒適清雅。山風送爽,鳥鳴幽幽,正是心曠神怡,修身養性的上上所在。 可惜,在這人間仙境之處,扇著火熬著藥,和小容通著話的風勁節地心情,卻怎麼也沒法和這景色相和上。 接了盧東籬出來,他最後卻並沒有按照原計劃和其去京城找蘇婉貞,而是在半路上,找了這處清幽所在,停了下來,繼續替盧東籬慢慢調理身體。 他是一直念叨著要讓盧東籬與蘇婉貞盡早團圓,但是要就這麼直接帶著又啞又盲的盧東籬去見蘇婉貞,他還是不能不猶豫。 當年,他曾經在蘇婉貞面前力保過盧東籬會安全無恙。就算如今人事已非,再無人認得他是舊人,那個諾言,他自己卻是不能就當做未曾出口。一個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又帶著雙重殘疾的人,能算是安全無恙嗎?讓這樣的盧東籬和蘇婉貞重會,合適嗎?對於那個溫婉的女子,這該是多大的打擊。 盧東籬也堅持不願去見蘇婉貞。每每想到蘇婉貞看到他的樣子會有多麼傷心,便也是說不盡地黯然不忍。因此,風勁節終是一咬牙作罷了。再說,若是不能帶著一個健康的盧東籬去見蘇婉貞,那不也太丟他自命為天下第一神醫的臉了嗎? 於是,他們的行程就暫時耽擱了下來。為了突破盧東籬的心理障礙,讓他的眼睛和嗓子能早日恢復,風勁節絞盡了腦汁,各種法子一樣樣試過來,而盧東籬在表面上也十分配合他的所有安排。讓吃什麼就吃什麼,讓怎麼復健就怎麼復健。但是他整個人的情緒卻始終是死氣沉沉地。風勁節明白,在內心深處,他其實一直在排斥著讓自己恢復好轉,在感情上,他始終不能接受,自己一個人安然無恙毫髮無傷地繼續活在人世間。 盧東籬的殘疾本來就是心理疾病,心理上的問題不解決,說什麼都是廢話。而且因為心緒一直不佳,就算是他表面上強顏歡笑,努力調養,效果也總是微乎其微。 風勁節的諸般努力,一樣樣最後都化成了泡影。整天面對這種軟綿綿的不抵抗卻也絕不合作的病人,再比比這麼聽話的小容,他地鬱悶可想而知。 那邊容謙忽然又道:『對了,上回聽張敏欣說起你地事,說對待你,盧東籬是肉體上順從,心靈上背叛……」話說到一半,容謙已是掌不住失笑。腦海深處傳來風勁節地咆哮:「那個腐女,到底有完沒完!」 容謙大笑出聲:「勁節,消消火吧,鬱悶著鬱悶著也就習慣了,咱們這幫人,誰沒受過她的害,放寬心吧,習以為常就好了!」 不習慣又能怎麼樣?風勁節咕噥著。說到底,讓他鬱悶地又不是她。 他想,自己是該認真考慮下措辭,如果到了萬不得已,他該怎樣和盧東籬解釋交代自己的真實身份了。 然而,他萬萬想不到,當他們耽擱在這清幽山林之間的時候,那只巨大的黑手,已經悄悄逼近了他。 那至大的威脅,他還沒有看見,卻會在不遠的將來,讓他再也沒有仔細考慮那個問題的機會。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章 - 陰影憧憧 噩夢。噩夢又回來了。 那一根根鐵鏈,一根根的銀針,一根根分他的筋,錯他的骨的手指。 噩夢中,曲道遠睜著眼,顫抖著,喘息著,掙扎著,張大了嘴,卻強撐著不敢發出一聲哀嚎乞求。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他醒不過來。 「官人,官人……」 耳邊漸漸可以聽見妻子一聲聲焦急的,慌亂的呼喚。曲道遠忽然渾身一震,睜開了眼。這次,他終於是真的睜開了眼。 屋內小小的油燈,亮著昏黃的光,照出妻子憔悴的臉。 連續數日,他夜夜噩夢驚魂,雖然強忍著默不做聲,又怎能瞞過枕邊之人。 曲道遠冷汗淋漓,身下的被褥已經潮濕。妻子想要呼喚丫鬟進來更換,曲道遠搖搖頭,只拿過一早備在一旁的汗巾擦了擦頭臉,將妻子摟進懷中安慰。 「沒事,只是前段時間太累了。多休息兩天就好。」 妻子閉了眼。 「你這次在家裡已經太久了。商隊不能沒有你。也許,你出去走一走,反而會好得快些。」 她是行商首領的妻子,不是養在深閨的大家小姐。他有事,他不能說,而她幫不上他。可是最起碼,她該可以讓他免了如此辛苦掩飾的痛苦。 曲道遠默然片刻,用力摟了下懷中的人。 「好。沒事,阿維,你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句話,他說的很有信心。最起碼,他活下來了,不是嗎。 三天時間,他嘗遍了人間酷刑。他被挾持著半夜回到自己家中,看著一把把鋒利的短劍,悄悄地擱在睡夢中妻兒的脖子上,等待著他的抉擇。 他只是個商人。他重義氣,念舊情,可他只是個商人。他不是死士甚至不是軍人。他受不過這樣的威脅折磨。他只有招供。他招出了他曾受過風勁節的多少恩義。他招出了當年風勁節安排他在定遠關附近行商的深意,他招出了他曾苦候盧東籬數月而不得,他招出了當年風勁節曾留下過的暗語聯繫方式…… 他本以為,在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之後,自己會被滅口。然而,三天後,他卻又在夜裡被輕飄飄送回那青樓花魁地房間,那冰冷的聲音,只在他耳邊輕輕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你身邊會有我們的人日夜看著。這三天的事,你若是敢洩露一個字,滿門別想有一個活口。記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你就只是在這裡和美人廝混了三天,做了有錢男人都會做的事。以後,如果有人再用暗語上門找你幫忙,你該知道怎麼做了!」 他轉眼就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裡。一切照舊,所有人都以為他艷福不淺,在那銷金窟裡和那青樓名妓尋歡作樂了三天而已。 那三天的經歷,彷彿只是一場噩夢。那些人甚至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明顯傷痕,就算他要去向人訴說,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 吹熄了***。曲道遠在黑暗中靜靜躺在床上,睡不著,只呆呆地盯著模糊的幔帳。 那三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下來地。 那些人反覆對他用刑,反覆訊問,到最後才滿意他已經如實招出了一切。 他也確實幾乎招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幾乎。只除了當年風勁節留給盧東籬的那封信。還有和那封信有關地一切。 他知道,風勁節為了在必要時得到助益,曾與許多舊日下屬訂過暗語應答。不管出現的是什麼人,只要對得上暗號,只要還肯念他昔日舊情,各方商家就必然全力相助。他也知道,風勁節對每一個大商家所訂的暗語都不同。 他知道與自己聯絡的人應該用什麼話,卻不知道調動別的力量該是什麼暗號。然而,他卻猜得出,風勁節留給盧東籬地那封信裡,必然交代了一切。苦候盧東籬不至時,他手裡拿著那封信。也幾次三番有拆封一窺的衝動,但最終他卻沒有辜負風勁節的信任。為了怕自己意志不堅。有朝一日背誓偷窺,他在潼城覓地把密信深埋,然後引著商隊遠遠離開。 那封密信,油布裹了,銀匣裝了,正安靜地躺在那荒野中的山石下,大樹旁。 此事天地之間,唯他與風勁節二人方知,風勁節已死,便永遠成為他一個人的秘密。即使是被逼到絕處時,即使招出了其他的一切,他卻還是沒在這封信地事漏半點口風。 別的事,都還另有知情人,像小刀,像王大寶。如果他們被抓住逼問,一旦發現他撒謊,這些煞神必不能饒他全家。唯有此事,他自恃無人知曉,所以一力隱瞞。 如果他招認了這封密信,那他所作的一切就不再是一個商人純粹的報恩行動,而是無數手握金銀商脈的商人組成的團體聯盟行動中的一環。他不知道來逼供他的人是誰,但他猜得到是來自朝廷地人。如果他招認了這個,對他的妻兒,對他當年的夥伴,都會引來潑天禍患。所以,他抵死相瞞。 那封信,幸好他沒看,也幸好他當年就將它埋藏。現在,這些人就是把他家裡商行裡翻個底朝天,也發現不了一線蛛絲馬跡。 他那一直不曾在人們面前出現的三天,他身邊也沒有任何人起過疑。這番苦楚,他只能永遠深深埋在心中,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不能與任何人訴說。 整件事,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就好。一切總都會好起來的。因為已經不可能更糟。 曲道遠的三日艷福,和之後的性情大改,夜晚易驚,神情恍惚,都沒有引起他人什麼注意。其實,風勁節純以情義來維繫的這個巨大的商人聯盟,骨子裡根本鬆散地算不上是一個組織。大家都不曾受過教導和訓練,也沒有足夠的心理防備。就算有人發現曲道遠地疑點,也不會想起來要將消息通傳各方,更不要說將消息上報給風勁節。 與曲道遠遭遇相似的商人其實還有幾個。風勁節當日與盧東籬何秀姐一路而行,路上曾求助過地大部份商家,暗中都在被趙國最出色的密探調查追究,小心監視。 而各個地方最高負責的巨商,所有找人的命令地最高下達人。密探便直接下手。每一個人都會因為種種合乎情理,不為外人所疑的原因,在一段短時間內消失在人前,然後,重新出現時,多少有點恍惚不寧,只是總有種種理由解釋搪塞過去。 他們和曲道遠一樣,被威嚇傷害,被逼供。也和曲道遠一樣。神思不寧,行動失常,噤若寒蟬。 只是。大部分人,還是什麼也不知道。他們仍然只是單純地念著舊情,準備著,如果他日有人能報出恩主的暗語,就盡量給予幫助。他們不知道事情原委。也不知道風勁節身在何處,他們什麼也不清楚,什麼也不知道。 密探搜集的情報,雪片一樣飛往京城,飛到趙王的御書房中。當各種情報都明確指出,所有人都是念著風勁節的昔日舊情而相助時。強大的國家力量,開始認真分析記錄搜尋,所有曾在風勁節手下做事的商人。 全國各地,各個不同的商會商團,每一個曾與風勁節有過牽扯地人,每一個從風家走出來的成功商人,以及他們自己帶出來的徒子徒孫,所有人地生意。產業,勢力範圍,一處,又一處,都被明確而細緻地列出來,傳送到御前。 而這些被調查的人,除了那些遭受非人痛苦的被逼供者,再沒有誰察覺,有一場嚴重的危機正在逼近。說到底,他們只是商人。他們聰明敏銳。識進退,懂世情。然而,他們不是智者謀士,不是浸淫官場之人。 其實,要消滅這些除了錢什麼也沒有的人,太簡單。只要一道聖旨,幾批軍馬,就夠了吧…… 然而,看著從四面八方送上來地一道道密報,真正確認整件事的原委,城府幽深的趙王同他的心腹謀士四目相對,彼此都感覺到一股深深的寒意。 只有去細看四面八方,天下各地傳來的一道道細則詳文,才能真正明白,當年風勁節隨手教出來地一批部下,擁有著怎樣的才華和能力。 如果風勁節有心,僅靠著這幾乎掌握趙國一半商圈的力量,就可以發展出任何驚人的勢力。如果他肯用心,在趙國,不知能掀起多大的風浪,甚至直接威脅到皇權的穩定。然而,他明明有這樣的能力,卻什麼也不做,放任如此潛力巨大的一股勢力,成為一個單純鬆散地商業聯盟,而自己甘心散盡家財去邊關苦守數年,然後,為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聖旨,從容就死! 怔怔望著桌上一封封密信,趙王已經很久很久不能做聲了。 陸澤微平靜地提筆,在牆上一張已然密密麻麻,點了無數紅點的地圖上,再次標注出三個新的紅點。 每一個點,就是一個因風勁節而掘起的商業力量,沉靜地看著整張趙國地圖,看著幾乎佔據所有國土的密密紅點,再沒有什麼,比這種直觀的感受,更加讓人震撼。 風勁節,他是什麼人?他怎會有這樣的能力,這樣的本事? 風勁節,他的行為,為什麼如此不可思議,不可理解。如果他信手而為,就能造就這麼多地人才,這麼大的基業,那麼如果他傾心傾力,到底有什麼事,辦不成! 風勁節……他死得太無謂,太可惜,太可歎! 但是……但是,他終歸是不能不死。 陸澤微深深歎息,轉頭看那目光陰森,面沉似水地趙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一章 - 守株待兔 看著風勁節的死,趙王這數年來也是時常悵然的。然刻,親眼看著這一封封密報,他卻為自己當年的決斷慶幸。 那個人,太強大,太可怕,潛力太深不可測。無論他多麼有才華,多麼肯為國盡力,這種人,也只有死,才能讓上位的君主放心。就算這君主私心中有多麼欣賞他,欽慕他,渴望拉攏他,結果也並不會有什麼不同。 只要是擋了路的,無論是刺棘亂草還是芬芳芝蘭,都只是必當被清除的雜草。 「看來,風勁節是留下了繼承人,留下了可以繼續操縱影響,如此巨大商圈的方法。那個假的曲道遠就是此人。」 趙王感慨片刻,終於開口:「風勁節倒也是個癡人。盧東籬無情無義,任他枉死,他卻在身後也還要替他安排退路,護他周全。」 陸澤微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忍無可忍:「盧東籬不是無情無義。他們兩個,不過是把這個國家看得太重了!」 趙王沒料到陸澤微竟會頂撞自己,愣了一愣,臉上神色幾番變化,幾欲惱羞成怒,最後卻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沒再接陸澤微的話題。 他只是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陸澤微身前,與他一起並肩看著牆上那幅滿是紅點的地圖。然後伸手由圖左圖右徐徐抹過:「這些,就是他的力量。不管繼承這力量的人是誰,澤微。你看,我們是否都應該乘他還來不及做任何事的時候,秋風掃落葉。來個斬草除根。」 陸澤微望著整張地圖地紅點,深深歎息:「他們不過是些商人,沒有武力自保,皇上要毀滅他們很容易。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地撫摩這片趙國的大好山河:「整個趙國的商業命脈,怕也要毀壞大半。」 作為一個皇帝。趙王地眼光能力都是極出色的。所以他沉默了。經世之術上,他有一定造詣,所以對商人他可以輕視鄙薄,但他絕對沒有讓一個國家從此百業荒廢的勇氣。 他思索良久,方徐徐道:「趙國也不是只有他風勁節家走出來的商人,要是實在不行,朝廷也可以將那些生意收來派人官辦……」 陸澤微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陛下,這些升斗小民可以將平凡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熱鬧繁盛。可是如果由官方出資來辦。便是再簡單的生意,到最後也要麼是獨家把持,擾民不休,要麼就是大虧而特虧……」 看到趙王臉色現出不快之色,他趕緊補充說明:「朝廷自然人才濟濟,只是這生意之術。經濟之道。卻於朝中文武之事全然不同。一念之差,謬之千里。陛下切不可再生此念。」 趙王皺眉道:「澤微,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就是大老闆若是朝廷,則上上下下地人手,必不能傾盡心力,反要人人從中取利。朕大不了也學風勁節,許他們倒四六分帳即可……」 陸澤微苦笑搖頭:「老闆若是私人,如此授權分利,人人皆會稱是仁厚信人,衷心感戴。可是朝廷之物,在人看來,便等同是那無主之物。不要說倒四六分利,就是倒一九,人心也仍不足。他們不會感戴寬容誠厚,而只會看到利厚易欺。朝廷之利,又並不屬於朝廷的監察之人,因此上下沆瀣一氣,損國利己,一無顧忌,也就不可杜絕……」 他只是謀士,不是宰相。密室私議之時,說話間便無甚顧忌,言語甚是直白。 趙王並不是不懂經世之道的人,也明白這些商人實力雖然不小,但是現在已經被他們先一步發現,只要加以制衡監督,這股潛勢力便不可能變質成可怕的反朝廷勢力。然而,身為帝王,看那滿牆紅點,心裡無論如何也是極不舒服。 「澤微,會不會是你太多慮了?官辦就算是不能長遠,總也可以暫時支撐一段時間。這期間,自然會有其他的商人應機而起,那些生意,最終總會有人搶著去做。」 陸澤微歎息,伸手劃過整張地圖,指著那密密麻麻一時間數之不清的紅點:「陛下,這裡有半個趙國的商業力量,涉及各行各業,盤根錯節,其中有多少是和當地官員望族的利益緊緊相連。陛下,您可以有什麼合乎情理,師出有名的理由,將他們全部肅清抄滅,而不引發動盪和恐慌?」 趙王終於啞口無言。盧東籬和風勁節地這些隱事,他永遠不可能對天下宣佈。而要以莫須有地罪名,將涉及整個國家,各行各業,各大有影響力的商家全部摧毀,抄沒財物,必會造成人人自危。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任何理由來毀滅這些商家。歷史上,也確實有過皇帝鼠目寸光,忌商人之富,無故抄沒打壓天下富商的先例。但是他卻不是那種蠢貨。 當所有商人都瘋狂變賣產業,隱藏財富,購買大量良田,以期棄商從耕,自保家族,從而引發大規模的土地兼併,以及大量的商戶夥計們失業造成的動盪,還有這些商家背後地勢力嚴重不滿,因此借這種動盪地種種發作可能,都令他投鼠忌器,無法妄為。 趙王怔怔望著地圖,良久,才喃喃歎息:「好一個風勁節……好一個風勁節。」 他無限謂歎,無限感慨。第一眼看去,風勁節地隱藏勢力一旦曝光出來,就毫無自保能力,根本可以隨意任憑君王處置。可當他真正想要掃平一切威脅時,才發現,原來,要毀滅風勁節生前所建立的勢力,會是如此代價慘重,如此矛盾困難。 若這些真全都是反賊逆黨,他拼著受多大損失,也要將他們全部肅清。偏偏他們多不過是些重情義地卑賤商人,大部份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其中只有極少數人,才會為了恩義,冒天大干係幫風勁節做那麼一點點違逆朝廷地事。 比如曲道遠準備救護盧東籬。比如當年盧家有難,蘇婉貞母子被所謂的民間俠士提前救走。 這一張網,風勁節只純用舊情維繫。商人從來重利,又哪裡會有誰真的傾心竭力,不計 拚死報效誰?所以這一張網,看著嚇人。作用卻不算是對風勁節地繼承人也一樣。 為君王者,難道可以因為猜忌不安,只為了毀滅這樣一張脆弱的網絡,便貿然動手摧毀一切,平白讓自己的國家失去無數商業精英,平白讓百業凋零,人心慌亂?太過不值! 只是趙王終究放不開那點心中不快:「無論如何,這風勁節從容隨意間,便掌控了如許勢力。終不免叫人萬分感慨。」 陸澤微微笑:「陛下。風勁節哪裡是從容隨意。他用了多少心思來教導人才,處處施恩,積年累月,才積蓄起這樣一點人脈。而他這所謂的勢力,陛下要拿來收歸己用,卻不過是輕而易舉。」 趙王微微一怔。陸澤微復又笑道:「風勁節要用恩義來牽繫眾人。旁人肯不肯聽他的。願不願幫他,完全看別人記不記恩而已。可是陛下只要一道聖旨。又有誰敢不從呢?不管這些人出身何處,恩主何人,他們都是大趙國的子民,都是正經守法地生意人。他們必然會尊奉陛下,聽從陛下的諭令。所以風勁節這所謂的勢力,其實本來就屬於陛下。」 趙王愣神了半日,忽得大笑起來:「澤微啊澤微,竟是什麼都讓你說得盡了。雖說朕也知道你這多是寬慰之詞,投朕所好,不過,這話朕卻實在愛聽。哈,罷罷罷。都是朕的子民,朕便饒了他們的身家性命又如何?」 陸澤微終於輕鬆下來,一拜笑道:「陛下英明。越是任他們安然不動,才越不易打草驚蛇,才方便將那二人一網成擒。」 趙王眼中精光一閃:「近日這二人就完全銷聲匿跡,各地都找不到這二人的行蹤,也不曾察覺他們和風勁節的任何舊屬有聯繫。你有何計,可擒此二人?」 陸澤微侃侃而談:「如今,在各個與風勁節有關的商家身邊,我都伏了人。身份越高,影響越強,勢力越大,且當年與風勁節關係越緊密的人,我安排地人就越多。我相信,風勁節地繼承人與盧東籬的隱匿不出,必然是暫時的,他們不可能永遠不去利用風勁節當年留下來的力量,而只要他們任何一個試圖與這些商人聯繫,我就能立刻察知。不過……」 陸澤微臉上露出自信之色:「這樣守株待兔還是太慢。與其我們費心費力四方布人地找他等他,不如讓他們自己跳出來,撞進陛下的掌心。」 話只說到這裡,趙王卻已是神情瞭然,冷笑著點了點頭:「你去安排吧!朕只安心等著見人。」他的神情忽得奇異起來:「朕一定要親眼看一看,他為自己挑地繼承者到底是何等人物,朕也要親眼看一看,那個『重情重義』地盧東籬,如今到底已經淪落到何許田地!」 陸澤微也不再多說,只是施了一禮,轉身退出御書房。 夜色已深。他們密談良久,現在已是午夜了。忽從深深殿宇中行到寂寂月下,陸澤微不禁有些寒意難當。他微微瑟縮了一下,抬頭看著漫天星月,心深處無聲地長長歎息。 —————————————————— 半月後,當朝一品誥命夫人,已故盧元帥地遺孀盧夫人因思念亡夫,憂痛入骨,一病不起。盧家百般延醫診治,盧夫人病勢卻是有增無減。 地方官不敢怠慢,急急奏報入京。當朝聖君竟連下數道旨意關懷問候。又調拔宮中太醫,帶著宮內上好的藥材日夜奔波前往診治。當地地方官員,也接到朝廷詔令,為盧夫人診病治療,可慰天下民心,可安忠良英魂與地下,切切不可輕忽。 朝廷如此鄭重,地方上縣府郡各級官員,自是也不傾力四下搜尋名醫,各處集市城鎮,都貼出了重賞尋求良醫地告示。 轉眼間,盧元帥遺孀病重垂危的消息,便隨風傳遍了趙國的每一個角落。就連一個小小山村,也得到了消息。 這依山坐落的小村莊,交通閉塞,村人生活純樸簡單,少有風波。所以這一日,城中官府特意派差人來,把一張告示鄭而重之貼在小村最繁華的地方……唯一一家小酒攤外。 告示前立時聚集了一幫看熱鬧的人。村子裡找不出一兩個識字的人,所以大家對著告示指手劃腳搖頭晃腦一番,其實誰也沒看明白寫的到底是什麼。 等到村裡僅有一個曾考中過秀才,如今已六十多歲的老太爺被人請來時,這告示外頭已是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人擠得多了,旁邊酒攤的生意也莫名地好了不少。賣酒的王老頭跑過來,跳過去,真個忙得不亦樂乎,樂得他滿臉的笑紋越笑越歡,有誰叫他,都是樂顛顛得回應。 「王大爺。」 「唉喲,您來了?酒又喝完了啊?」王老頭笑得更是歡暢了,這上上下下,會叫他大爺而不是王老頭的客人,也只有這位住在山上的常客了。這人長得英俊高大,待人又親切隨和,而且出手極寬綽,可算是王老闆的最喜歡的客人了。 王老頭一邊笑,一邊快手快腳接過客人遞過來的酒壺給他打酒。 「是啊,下山打酒倒像是趕上熱鬧了,那麼多人圍著什麼呢?」 「是官府的告示,也不知道寫著什麼,不過孫老太爺剛才進去看了,想是馬上就能……」 話猶未落,聽得人群中響起了亂轟轟的喊聲。 「啊,明白了明白了,孫老太爺說了,是盧夫人病重,朝廷在四下張榜求醫呢?」 「哪個盧夫人啊?」 「還有哪個,就是戲文裡那位忠義感天的盧元帥的夫人啊……」 王老頭歎口氣,搖搖頭,手腳不停地把酒壺灌滿:「這年頭,好人不長命啊,可憐的盧元帥,平白受冤枉死了,如今連夫人也……」 眼見著酒壺滿了,他抬頭笑道:「曲先生……」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二章 - 引蛇出洞 他愣了下,茫然四顧。咦?人怎麼不見了? 風勁節的心情焦慮無比。他和盧東籬在這處山林間隱居休養已有時日,而盧東籬的病情卻一直沒有什麼明顯好轉。他心裡煩悶焦燥,卻又不能對盧東籬發作。為了讓盧東籬對治療有信心,整天臉上還要做出一副爽朗快意,毫無芥蒂的樣子來,假裝著治療進展順利。暗中則是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某個榆木腦袋的傢伙揍扁了出氣。 要不是還能三天兩頭,跑山下買點酒來閒閒澆澆愁,這日子簡直都沒法過了。可是,今天去買酒,卻又聽到這個讓他愁上加愁急上加急的消息。 蘇婉貞病重?那個溫婉安靜的女子,終究不堪長久的心靈折磨而病倒了嗎? 那個會對他微笑,會用信任的眼光看著他,敢於將丈夫生死交託給他的女子,終究是要等不到他將她的至親至愛之人,送還回給她嗎? 他想要治好盧東籬,然後讓他們夫妻團聚,可是老天怎麼總是和他做對,甚至現在連這麼一點點時間,都不肯給他? 風勁節匆匆回了山間,到了自己與盧東籬安身的茅屋,一手推開門,卻是滿室寂寂,並無半個人影。 風勁節心中一涼,盧東籬眼睛不便,自己離開的時間也極短,他能去哪裡? 莫非……這山間也有人經過。說起蘇婉貞病重之事,讓他聽到…… 風勁節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不敢再任由自己混亂的心思繼續無止境地猜測下去。只是迅速打量四周,小草折斷地痕跡,樹枝曾被人擦過後極細微的差異,一切一切,盡收眼底,然後他飛身。循著這些微小的蹤跡,向山上掠去。 穿林拂枝,直上山顛,終在山高風勁之處,見那人青衫落拓,獨坐一塊巨石之上,山風拂過之時,衣發飛舞如狂,人便愈發顯得憔悴消瘦了。 寂寂山顛。高處不勝寒。那個孤獨地身影到底已經獨坐了多久。又還將再這樣寂寞孤獨地在寒風中靜坐多久。 風勁節望見那人身影無恙,心神一鬆,卻又莫名一酸,忽然脫口喚出:「東籬!」 ………… 盧東籬其實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摸索著走上山峰最高處的。那麼強勁的山風,好幾回。他都以為自己會被吹得直落萬丈懸崖。然而。他終究只是坐在石上不動。 他聽得到風吹樹葉的聲響,聞得見風中草木的清香。偶爾有鳥鳴聲聲。對面山崖處,似乎還隱隱有猿啼虎嘯。 這樣的情境,不是不清幽美麗地。 彷彿在前生,他也曾想過,等到做完那些該做的事,便可以攜了妻兒,遁入山野,於這清山綠水間,且吟且嘯,等他那特立獨行的朋友,哪一天在這紅塵翻覆間玩得累了倦了,帶了美酒,到山林間相訪,他們可以在林間飲酒,月下笑談,慢慢地回憶所有曾經並肩的過往。 達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失意之時,這般隱逸於這般山林之間,也自會有一種悠然適意處。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前生夢幻。他永遠永遠等不回那每每思及,就痛徹心魂的朋友。他也再不會有機會,去看一看,此生相負良多的妻子。 盧東籬心神迷亂地坐在山峰之顛,任山風襲人,理不清萬千思緒。 他心中一直隱隱地知道,無論曲道遠怎麼做,他的病都不可能會好。不去抗拒曲道遠的治療,只是因為虧負,因為抱歉。可是,就這樣拖下去,就這樣讓那個人為了一個承諾而不得自由,永遠地守著他護著他無望地治療他,這樣難道就不更加虧負嗎? 為什麼他淪落至此,卻還要累人害人。現在地他,這樣無謂地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懸崖……離他那麼近。那麼近。崖底地山風,盤旋而上,帶著水氣和林木的清香,撲面而來,溫柔地向他發著真誠的邀請。 可是……他不能走過去。無論是多少自厭自棄,多少身無可戀……可是在許久許久以前,他答應過那個人,他會活下去。所以,無論有多少艱難,多少矛盾,多少苦痛,多少煎熬,他也總要活下去。 他答應過他許多事,可是他唯一可以堅持做到的,也只有為他活下來。 勁節! 無聲地呼喚永遠不會回答的人,心在糾結翻覆間痛不可當。 「東籬!」 強烈的山風刮來一聲呼喚,他茫然抬首,無望四顧,不知道是否是幽冥中地聲音,突破重重地獄,來到他地耳邊。 「東籬!」是誰在喚他,是誰在叫他?誰會有這樣地語氣,誰會用這樣的聲調! 東籬!勁節! 今世何世,吾已非吾,君已非君! 風勁節一語出口,已知失言,疾步趨前,沉聲道:「我剛在山下看到官府榜文,盧夫人病重,朝廷正在重賞招醫!」 盧東籬迷亂地神思倏然一清一冷,千頃的心濤冰凍成死寂,再無半點波瀾。 他不能思考,無法動彈,他甚至忘了剛才那心靈間一瞬的觸動到底是什麼,整個的意識,便只剩下兩個字:「婉貞!」 風勁節見他呆然不動,心下惻然,在他身邊彎下腰,低聲重複:「盧夫人病了。」 盧東籬極慢極慢地抬頭,用那什麼也看不清的眼望著他,也望著他頭上那片浩浩蒼天。 婉貞病了! 婉貞……婉貞! 他慢慢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慢慢才可以理解風勁節所說的每一個字。然後,他慢慢地站起身,有些迷亂地向前走出一步。然後身子一晃,幾乎跌了下去。 風勁節及時在旁扶住他,開口想喚他,一時卻心頭淒涼,竟然發不得聲。只覺得盧東籬地手指冰涼,帶些神經質的顫抖。極用力極用力地扶在他的胳膊上,如同溺水者抓著唯一地浮木。 風勁節沉默了一會,才能收攝心神,用盡量平靜地語氣道:「我帶你盡快趕回去。」 盧東籬唯一能做的,只是點頭。 他們拚命趕路,快馬奔馳,日夜不歇。風勁節甚至不再要求盧東籬正常地進食或進補,日常的復健運動也 了下來。一路除了不得不買馬換馬,購買食物和水。不停。 婉貞。他的妻子,那個被他負盡了一生的女子。她病了?是念他太深,還是思他太傷,又或是孤寂得太久太久了? 婉貞,婉貞…… 每念及她,盧東籬便覺心傷神斷。卻又無法不去想。無法不思念。 隱隱約約地。在這痛傷之間,他也偶爾會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麼事,似乎疏忽了一件極重要極重要的事。然而,不過電光火石,那點疑惑,便被焦急衝散無跡。 風勁節對盧東籬地痛苦和焦慮自然是感同身受,所以才會日以繼夜地催馬趕路,可是,眼看盧府已經是近在眼前,他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蘇婉貞病重,所以無論如何,他也要帶盧東籬去,讓這兩個人見一見的。只是,怎麼見? 和盧東籬直接從正門闖進盧家大宅?還是半夜裡帶著盧東籬這個功夫不怎麼樣的人飛簷走壁? 其實以他的本事,帶著盧東籬正闖偷溜都不是難事。可是終是諸般不妥。就算是他們能不露行藏,見到蘇婉貞。可是婉貞病勢如何,他現在一無所知。如果貿然將雙重殘疾的盧東籬帶到病重的蘇婉貞面前,會有什麼後果?是讓她大為驚喜,病情好轉,還是讓她大受打擊,病情加重呢? 風勁節左思右想,甚是為難,最後才決定,自己先悄悄探一探盧府,看看情況,給蘇婉貞診一診病再說。以他的醫術,就算是閻王爺手裡都能搶回人來了,難不成他就倒霉到盧東籬他束手無策,蘇婉貞他也救不了? 等他讓蘇婉貞的病情穩定了,給她一點心理準備,再讓他們夫妻見面,應該是較為穩妥。 只是,這番打算,實在是很難同此刻心急如焚說通的。於是,風勁節也不說了,直接伸手,輕飄飄往盧東籬地睡穴處按了一下,然後慢悠悠收回手。 雖然不怎麼想用,但不得不承認,必要地時候,暴力的手段,還是非常方便的。 ———————————— 夜色深深,佔據了小半個鎮子的盧家大宅浩大連綿。盧氏一族本來就是世代書香,一方旺族。再加上自盧東籬冤案後,朝廷多方恩恤,屢施恩典,盧氏大宅得以不斷擴建,幾乎成了個小鎮子,將盧氏一族所有有頭有臉的人丁都納入宅門之內了。 如許浩大的宅院,屋舍連綿,外人剛進來時,只怕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至少這個在黯淡月下悄然而來地黑衣人,是完全分不清楚地。 好在他不認識路,這大宅門裡有地是認路之人。無聲無息地接近一對挑燈巡夜的家丁,輕飄飄一掌拍暈一個,匕首架住一個,沉聲喝問:「盧元帥地夫人住在何處?」 家丁嚇得魂不附體,一邊哆嗦著一邊被推搡著在前帶路,也不知穿過幾許院落走過幾處迴廊,又避開了多少巡夜來往之人,家丁終於可以指著前方院子說:「盧夫人就住在那邊正房……」話猶未落,他腦後一痛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掠入院子,貼近正房,輕盈無聲地以薄紙般的利刃拔開門閂,閃身而入。 一進正房,便聞到一股濃濃藥香,盧夫人的病勢想來果然如傳聞一般,已經極是沉重了。 黑衣人身形輕捷無比,不沾點塵,向裡間而去,見那燒藥的丫頭,正倦極瞌睡,臥房的外間躺倒了好幾個丫環婆子,臥房裡,床前還有個徹夜守護的丫環,也正倚著床沉睡。 黑衣人毫不停頓,直奔臥房床榻之上,拂開床帳,彎腰探身地去掀那把病人蓋得密密嚴嚴的被子。 就在這一刻,心中警兆忽生,他猛然向後疾退,一道勁風堪堪自胸前劃過,衣襟破裂,一道淺淺的血痕徐徐溢開。 那原本應該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盧夫人,卻是手持利刃,目若冷霜,身形如電,直逼而來。同一時間,四下風聲呼嘯,那打瞌睡的丫環,已經在外間入睡的下人,床前睡倒的丫頭,無不帶起道道勁風,轉眼便自四周圍殺過來。 更可怕的是,他胸前傷處,不痛卻麻,猛然提氣,丹田中一片空空蕩蕩。黑衣人大驚,胸前傷雖輕,但明顯那刃上帶毒,且這房中的所謂藥香,只怕也都是散功的藥物,這竟不是病人的臥房,而是伏虎擒龍的陷阱了! 電光火石之間,黑衣人手掌虛空一揮,屋內忽得煙霧四起,嗆得人咳嗽連連,眾人想是也生恐有毒,退避的退避,屏息的屏息。 黑衣人乘此空隙,一躍直至窗前,一手推開窗,順勢一借力,身子無比靈巧地翻出窗去,往上一縱,就上了房頂。 哪怕是一時內力提不起來。只憑著天生的靈敏迅捷,他也不是沒有機會逃出這重重陷阱。然而一上房頂,就腳下打滑,他竟是連拿樁站穩都做不到。 這房頂上,竟然全都灑了油,四處不能著力,黑衣人又不能提氣輕身,掙了數掙,到底穩不住身子,生生從房頂上滑落下來。 人尚在空中,無法借力之際,四下風聲勁疾,月下寒芒閃閃,也不知有多少強弓勁弩,藉著機關之力,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逼到身前。 黑衣人情急間以匕首用巧勁挑開幾根箭,又躲開數根箭,奈何到底功力受制,一身本領無法發揮,胸前的麻木之感幾乎控制了上半身,連握兵刃的手都有些不聽控制了。 這滿天箭雨,他終究無法全部躲了過去,兩支勁箭,一中左脅,一中右肩,竟將他生生釘到牆上。 他倒也勇悍非常,右手不能動彈,左手卻一把拔了脅下長箭,信手擲開,也不顧身上血流如注,復又去拔右肩上的大箭。 然而,此時已有一張巨網,當頭罩下,乘著他還被箭釘在牆上不得自由之時,把他牢牢網住,其後又有數十把兵刃隨之而上,架頸抵胸,終是再不容他有任何的掙扎和反抗。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三章 - 多心之人 一場夢,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夢中總有一個女子安靜的眼神,還有那雙為他研墨拂紙,縫衣補衫的手。 女子的身後,是一片蒼茫。隱約中,在那黑暗而遙遠的地方,有金戈鐵馬,有呼嘯烽煙。有一個身影,漸行漸遠,卻又始終不肯消失。 那名字哽在喉頭,只是叫不出聲,那些遙遠的鋒煙,伸手可及,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碰觸。眼前近處的,只有那女子的凝視,那女子的呼喚。 「東籬,東籬!」 婉貞,婉貞,他思之念之不能忘懷的妻子。 夢中思緒模糊,隱隱約約,他知道,自己一定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疏忽了什麼重要的人。遙遠的地方,那在黑暗中遠去的身影是誰,為何痛至心摧肝裂,卻想不起那個名字。 他不能思考,不能回憶。他不記得自己到底忘記的是什麼,而他的結髮妻子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間,眉眼黯然,神容消瘦,生命的痕跡正在一點點自她身上流逝。 婉貞…… 他伸手,卻不知道自己想要挽住什麼。婉貞,這一生,我負你至深。 而那一片混沌之中,那女子只是微笑。那樣溫柔的笑顏,永遠寧靜溫暖。 「東籬……東籬!」 夢境漸漸黯淡,心神仍是渺然。是誰在呼喚,是誰在扶持?是誰在那麼深的黑暗,那麼濃的血色裡,依然相守不去? 那聲音似遠似近,清晰得似乎就在耳邊,又模糊得彷彿遠在天之盡頭。 「東籬……東籬!」 婉貞那永遠溫婉的女聲,扭曲變換。恍惚間,卻已經是另一個幾乎陌生,卻又明明熟悉的男聲,一聲聲滿是關懷。 他茫然了許久,忽然全身一震,終於真正醒來,這才察覺身旁之人的氣息。 曲道遠! 聲聲喚他清醒地人,是曲道遠。 「你總算醒過來了。」風勁節鬆了口氣。「我方纔已經有些擔心,點你睡穴的時候可能下手太重了。」 那聲音帶點欣然,盧東籬卻是心神一凜。 難怪這一場夢境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這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他被人強迫入眠…… 為什麼? 盧東籬自是不會疑心這個曲道遠會害他,只是心念動處,立時想起蘇婉貞。莫非蘇婉貞有所不測,曲道遠不想自己知曉…… 這般一想,臉上已是色變。 風勁節知道他是明敏多才之人,雖然因為心灰意懶。對身外之事全不在意。但遇上關心情切之事,反應必然敏銳,所以也不讓他多做思慮,將乾糧水袋遞在他手裡,歎口氣道:「你已經一天多沒有進食了,好歹先吃一點吧。你放心,好消息是,你放心。盧夫人平安。」 聞聽風勁節之言。盧東籬初是迷惑。接著渾身一震,臉上神情一僵。繼而恍然。 他目已半殘,在這沉沉黑夜之中,便和全瞎無異。然而身下泥土,耳中蟲鳴,臉頰手足可覺的潮濕涼意,鼻中能嗅到密林中那種腐葉的特殊氣味,一切一切,都可佐他判斷,婉貞平安,他們卻在逃亡避難。那麼前後推斷,可能是發生了怎樣的意外? 風勁節心中暗喜。這些年的磨折,到底沒把此人的洞察明銳給磨滅了:「沒錯,壞消息就是,你仍然在世的消息怕是洩露了。所謂盧夫人病重,其實就是個引你入伏的圈套。」 盧東籬眼神慌亂,風勁節知他在擔心什麼,連忙給他吃下一顆定心丸:「你別擔心。雖然我還沒有見到盧夫人,無法得知詳情,但是我可以確定,在抓住你之前,盧夫人這個天下最有用地餌,是絕對不會有事地。」 盧東籬放下手中食水,伸手在虛空中摸了摸,復又無奈縮拳。現在是夜裡,又是野外,想必他們現在也不能燃起篝火,暴露目標。那麼黑暗之中,他就是劃字,曲道遠又如何能看見。 風勁節一笑,將自己手掌攤開,遞到他的指下。 盧東籬略略遲疑,終於在他掌心劃字:「何以得知?」 「初時我和你一路趕路,確實也關心情亂,未曾起疑。但每逢換馬購糧之時,我都也會在當地打聽盧夫人的病況,卻得不到任何額外的新消息,所有的告示都如出一轍,只說病情沉重,如何沉重卻語焉不詳。時間一長,心神漸定,我便覺出不妥。家重視,百姓愛戴,但畢竟不是皇后太后一流,豈有為一人之病而驚動舉國的道理。縱是招榜求醫,也該是盧氏所屬的縣,府,郡,因病情加重,求醫無效,而依次張榜。如果這榜是依次張出,內容細節總該有所區別。而現在這樣千篇一律,卻只能是舉國皆同時為一婦人張榜了。再想想,就連我們原來所在偏遠地小村,怎也特意派人去張貼榜文?這不合常情。」 風勁節語帶譏諷:「當然,這其實只不過是小疑點。以當今皇帝酷愛招搖顯擺地為人,他借此大張旗鼓,以顯他自己愛護忠良之心,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雖隱有不安,卻尚未真正動疑。點你睡穴的時候,也只是想自己先去探探情況,怕你不耐罷了。」 風勁節沉聲道:「我孤身入了鎮子之後,不敢操之太急,所以先到鎮中客棧投宿。卻發現客棧掌櫃登記我的路引關文時,十分認真。」 盧東籬神色微動。 出門在外之人,通城過府,投棧歇宿,必須以路引關文為憑。身無路引者離家百里以上,一旦被查出來,視同亂黨賊寇。這本是官府為了國家穩定,便於管理百姓而規定的政策。 種政策,實施起來向來是大打折扣。幾百年了,各:登記路引關文的時候,還可能刻意留難,借此要些買路錢。得些外快賄賂。而客棧為了做生意賺錢,基本都是睜隻眼閉只眼的。就算人家的關文路引有問題,也會裝作沒發覺。誰會和自家的錢袋過不去呢? 現在,客棧地掌櫃竟然認真登記這個,說是合法合理,卻是不合常情。 「我當時假借不耐煩,小小發作了一番,稱我自己走遍各地,還沒見過這麼麻煩地客棧,掌櫃不得不同我軟語解釋。稱是近日官府據說要嚴打盜賊流寇。時常盤查各方客棧,若是相關地路引文檔記錄不全,或是客人拿不出真實可信的身份證明,客棧也脫不了干係。」 風勁節冷笑一聲:「自然,客棧認真查驗路引是本份,官府要清肅地方治安是功德,真要說。也都說得通。只是。恰在此時,恰逢此事,我便難免懷疑是有人要借此找尋某些他們認為必會自投羅網地人了。」 風勁節看盧東籬神情,知他心中仍存一絲僥倖,不肯相信那最壞的可能。 「我也覺得這還不足為憑。於是我在客棧中喝酒,閒閒問起盧夫人的病,又自稱自己也學過一點醫術,沒準也能治病領賞。結果卻叫店中客人饑笑了一番。原來。所有看了榜文來給盧夫人治病的大夫。都受過嚴格的盤查,不但要細查身份文書。還要盤問在何方行醫,行醫多少年,可有名望聲譽等等,再由京城來的御醫親自查考醫術。一一過關之後,才能去給盧夫人問診。似我這樣只偶爾學過點三腳貓醫術之人,卻還是不要自取其辱為妙。」 盧東籬掙扎,終是徐徐在風勁節手中劃字:「如此作為,似也情有可原。」 「自然。天下人貪圖重賞,紛至沓來,為防庸醫誤人,仔細考核也可以說是應有之理。只是,我可不可以想成,某些人知道我在你身邊,知道我懂醫術,所以為了防止我假冒名醫探視盧夫人,專門要對每一個上門地大夫,仔細查核呢?」 風勁節哼了一聲:「確實,這些疑點還都可以合理解釋,現在也沒有哪個旁人看出端倪。但我既是多心之人,又豈肯輕輕放過。於是我飲酒喫茶,閒逛之間,注意街頭巷尾地言談,又聽到一樣很有趣的傳聞。」 他眼中銳芒一閃:「本郡統管兵事的將軍,恰巧在盧夫人病重消息傳出之前被調往了他處,如今本郡兵馬,是在被朝廷新派來的幹員統領。」 他凝視盧東籬,聲音低沉地問:「你可知道,本郡原來的將軍是何人?」 盧東籬神色慘淡。他不問天下大事已經很久了,誰在何處為官,哪裡知曉。但他本就是極聰明的人,聽風勁節這樣徐徐一件件事情道來,哪裡還不聞一知十,手指微顫,終於慢慢劃出:「可是當年定遠關舊人?」 風勁節笑得欣然。這樣敏銳的盧東籬,才是他熟悉地那個盧東籬! 「不錯,趙國向少將才,當年定遠你地舊部,如今已在各地為將,各守一方。據說,本地這位將軍,當年還是特意向朝廷上書,請求留任此地,為的就是便於替故帥照應親族。如果有一天你重生在世,向他求助,你說他會不會傾力相助呢?」 此時此刻,風勁節眉眼間已有鋒芒戰意,飛騰不絕。 「固然,朝廷要抓一個區區盧東籬,只需動用大內高手,皇家暗探即可,軍隊能不用還是不用為妙,這位將軍也許根本不會得知此事。不過為了防止意外,把人調走,卻是最最妥當的。」 風勁節冷哼一聲:「其後,我便扮作閒人,改換面目,在鎮中四下閒逛。有意無意在那盧府門外走了幾遍。當然我十分注意行為舉止,或看攤販之貨,或向行人問路,或攜酒醉飲,或狎妓同行,總之不叫人對我的行為起疑就是。而每回經過盧府左右,我總會提攝心神,注意四周百態動靜,果然發現,在盧府附近的幾處高樓,視線最好的房間裡,總有人始終注意著盧府四周所有人的動靜。就連盧府旁門幾個守門的家丁,看來尋常,一呼一吸卻極是悠長,竟也是深藏不露地高手。」 話已至此,盧東籬再無僥倖之心,想著自己幾次三番連累他人,現在竟連至親至愛之人也被他所累,神情到底漸漸慘淡黯然。 風勁節卻是揚眉冷笑:「那時候,我基本可以斷定我地推測不錯,只是畢竟事關盧夫人地生死安危,無論疑點再多,哪怕有萬一的可能,我也不敢妄下決斷。所以我立刻就去尋覓附近地黑道人物,打算用重金聘一位頂尖的黑道高手,借口讓他替我去盧府盧夫人身側盜取一件其實莫須有的御賜寶物,由他來替我探一探路。卻沒想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四章 - 替罪之羊 風勁節衝著盧東籬一笑,說起自己白日裡的狼狽之事:些黑道上的混混小偷,誰知道就是那些平時搶掠燒殺也沒少做的黑道漢子,竟都用極不屑的眼光看我,我的重金厚禮,這幫人誰也不要,趕上脾氣暴躁的,不但是拍著桌子罵我,甚至跳起來要動手教訓我。我一天之內連打了好幾場惡架,實在是怕引起那些探子的注意,又沒有時間遠走尋人,所以這打算就只好擱下了。」 雖說無奈懊惱,風勁節臉上的神色還是欣悅的。這些人對忠臣義士的敬重關愛,雖然讓他的陰謀詭計未曾得逞,卻也總是叫人覺得心頭微暖。盧東籬神情亦不知是悵然是迷茫還是感懷。他自問平身行事並沒有多麼光明偉大,不過是不肯負己之心罷了。卻怎料,他奉獻忠誠的朝廷君主一心置他於死地,而有許許多多,從來不曾認識他,與他並無半點干係的人,卻會這樣記得他,傳頌他,並肯為了他去抗拒厚賞重金的誘惑。 這廂裡風勁節一攤手:「既然沒辦法找別的人出頭,我當然只好決定自己悄悄潛入盧府去探一探了。」 盧東籬聞言皺眉,神色之間,已有了些焦慮不安。 風勁節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麼。你放心,我對我自己的功夫本領有信心,而且我已經懷疑那是一個陷阱,自然做足了防範,事事小心。就憑那幫子大內高手。想要抓住我,那是白日做夢。」 盧東籬面露愕然之色。這位曲道遠不但是長袖善舞地行商首領,家學淵源的妙手神醫,居然……居然還是一位傲視群雄的武林高手?這樣的罕見全才,怎麼聽著這麼……熟悉? 風勁節心神不屬,根本沒有留意到自己險險又穿幫一回:「誰知道,好巧不巧的,我在盧府外埋伏待機,卻發現除了我。府外還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下盧東籬真的傻眼了。風勁節也很糊塗:「那個夜行人身份如何,是敵是友,我都不知道。只是看他輕身功夫極好,竟是個頂尖的高手。既然有人在前頭替我冒險,吸引了那些暗中埋伏的高手的注意力,我自然就悄悄保持一個足夠隱匿地距離偷偷跟著。結果,這個身手絕倫的人物。卻在闖進一個垂死婦人的病房之後,被人像捆死豬一樣押走了。我親眼看到了整個圍殺埋伏過程。重重機關,道道暗算,還有一堆偽裝成下人的高手,真是天羅地網。就是我自己。要想從中脫身。也會大費周折。」 說到此處。風勁節眼中暴出殺氣:「盧夫人現在恐怕是真的有病了,只是這病是那些人下手弄出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對盧氏族人說的。居然可以這樣悄然隱入盧家。布下埋伏,且能將盧夫人挪走。現在。只要你一日不現身,盧夫人地病情就一日不會傷及性命,但同樣一日不會好。最怕的是,現在盧夫人不知是被他們關在什麼地方,有沒有受什麼委屈。我雖然對自己的武功自信,就算那幫傢伙人多勢眾,重重佈伏,我也可衝殺來去,但是盧家大院裡畢竟都是盧家人,我一個人只有兩隻手,顧及不了那麼多,真放開手打,恐怕會累及無辜。」 他皺眉道:「若要帶了你去尋盧夫人,以我一人之力,護你們一家三口離去,實在多有不便。更何況,那高手已然被擒,不管他來歷如何,那些人都難免認為他是我們的同黨,因此判斷我們就在附近。等他們派人大索四方,我們再要躲藏也是有些麻煩。所以,我只得先行離開,帶著你連夜奔出數十里,暫時躲在這山高林密的雙龍嶺。」 盧東籬聽得心一直在下沉,至此神情竟已木然,過了半晌,忽得手指微動,劃道:「那夜行人……」 風勁節心中微歎,這個傻子,心亂情切至此,竟然還記著旁人地禍福。 「你放心,不管此人是敵是友,那些人現在都不會要他地性命。當然那皮肉之苦,一頓拷打肯定免不了。可是只要性命保住了,我們就有機會把他救出來,再慢慢查問他地來路便是。」 盧東籬神情堅定,不必他劃字,風勁節也了然他的心思:「救!」 就算有人舉一國之力而欲擒他,他想地也不會是逃離藏身! 風勁節朗笑一聲:「不錯!我們要救人!不止是救那個倒霉地夜行人,我們還要救盧夫人,盧公子!如果你其他的宗族親人有危險,我們也要救他們。難道就因為敵人夠多夠強,我們就只能袖手退避,眼看著我們關心地人遇難受苦而不顧不理嗎?」 他眼中 射:「我這一生,從來就不曾逃避過任何人,任何事我退避?更何況……」他極慢極慢地磨了磨牙,以一種出奇冷森冰寒的語氣道:「這一次,姓趙的,確實惹火我了。」 風勁節裝累了。按某位偉人的感慨說,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幾十年如一日,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不用幾十年,他在盧東籬身邊裝模作樣這幾個月,就已經有點受不了了。更何況他現在他正是滿心氣惱,鬥志昂揚,那種瀟灑無羈的性子就再也收斂不住。 他這裡大逆不道,大言不慚,盧東籬的心神則是一陣恍惚。這樣地睥睨肆意,天塌不驚,地裂不躲的脾性,竟然是如此似曾相識。 他怔了半晌,才劃字問:「你要怎麼做?」 風勁節笑道:「我先要去找幾個朋友幫忙。」 盧東籬忙在他掌心劃道:「不可再尋昔日商脈舊友。」 風勁節狠狠一拍盧東籬肩膀:「我知道。我若現在再去找那些商人,豈不是正中趙王下懷,又平白害他們身陷大禍。哼哼,只是可惜啊,對於風勁節舊日的部屬勢力,趙王瞭解得還是太少!」最後這一聲冷笑,他無限自傲。 盧東籬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激動,竟是微微有些顫慄。 「我要去尋幾個江湖上的朋友相助,時間也不會太長,一兩天即可把事辦妥。只是這找人的過程,高來高去的事不少,你武功底子雖還不錯,但眼睛不好,只怕跟著我反而礙事……」 盧東籬皺眉,立起身來,後退一步,頗有些戒備之意。 風勁節也從地上爬起來,乾笑一聲:「你放心,我不會再點你睡穴了。」 其實要是隨他本意,他倒是情願一直讓盧東籬睡到萬事塵埃落定才好。只是這睡穴點得太久,不免傷身,而且,對盧東籬也實在太過不尊重了。這人要是醒來了,知他為他奔波冒險,拚死拚活,自己卻當個廢物,酣然一夢,坐享其成,心裡還不知道會如何難過。所以,也只好先解開穴道,費唇舌同他慢慢分說了。 盧東籬仍然沉默抗議,風勁節也是無比頭疼:「不經你同意,就點了你的睡穴,是我不對。我道歉。我保證,以後再不做這種事了。可我不叫你跟著,確實是為著把事情辦得更方便快捷一些而已,絕對沒有別的意思。盧夫人盧公子到現在安危不知,你也不想這麼拖著吧。」 他懇切地說:「我向你保證,以後無論有什麼事,無論情況有多麼糟,我絕不隱瞞你,好不好?」 盧東籬終於黯然點了頭。歷盡風霜,看多世情,他也不是那些熱血衝動的毛頭小子,只要被人偶爾隱瞞一次兩次就暴跳如雷。既然自己不能出力,總不成還要堅持竄出頭幫倒忙。作為趙王陰謀追索的目標,他的確是別人最大的累贅。 那種蒼涼和無力的感覺,又沉沉壓了下來。這樣無用的自己,有何面目立於這天地之間! 風勁節看著他,忽然嚴聲道:「如果真的過意不去,你就努力一些,讓自己早點好起來。你若是看得見,說得出,又怎會成為任何人的累贅,不管是要經歷什麼樣的風浪,又怎會有人拋下你?」 他歎息一聲:「這是我找的一處山洞,地方隱密,你身旁有乾糧,有水,我還在外面摘取了很多野果子。」那句所以維生素也不會缺他就在肚子裡咕嚕一下不說出來了。 「你餓了就吃,我出去後,會用石頭和樹枝在外面佈一個小陣法,一時半會而應該不會有人能發現這個山洞。就算發現了,也可以迷惑片刻。現在我去找人幫忙,一二日內,應該便可讓你見到盧夫人了。」 盧東籬臉色蒼白,忽然向前走出兩步,把手伸向他。 風勁節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卻見盧東籬拉開他的手掌,在他掌心劃道:「若是過於涉險,你還是不要勉強,我們另行從長計議。」 風勁節朗笑一聲:「我說盧大人,你就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就憑那個無聊的皇帝,他有什麼本事,能讓我涉險!」 盧東籬本來還有些話想要劃出來叮嚀他,聞此一言,手指竟僵在了半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五章 - 黑白之道 盧東籬的手指僵在了半空,風勁節急著出去辦事,也不笑笑又拍拍他的肩頭,輕輕一句:「我走了。」了。 盧東籬仍保持那姿態,站了很久很久。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笑,這樣天大的變故視若等閒的態度。這樣逮什麼會什麼,會什麼精什麼的全才本領…… 這個世界上,可能有兩個風勁節? 同行同道,同住同食,朝夕相處。那人彷彿知道他的一切,那人彷彿沒有什麼做不到,不懂得。他得他善待,受他保護,承他照料,被他醫治。他憂他所憂,急他所急,關懷他所關懷的一切…… 只因為一恩一諾,可有人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曲道遠,你到底是誰? 盧東籬摸索著洞壁,緩緩坐了下來。 蛛絲馬跡,他何曾看不見。那人常會讓他莫名地回想起某些往事,某個故人。然而他是讀書人,就算是心中瘋狂地嚮往,萬分地渴求,他也終無法放任自己失去理智,去信那怪力亂神之說。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自己那一關,他過不去。 盧東籬不由自主地用手撫住胸口的舊傷疤處,強迫自己冷靜。他身已殘疾,怎能再軟弱無智,連心也殘疾了去。 九次,他舉起匕首,扎透風勁節的身體,扎傷他自己的胸膛。刻骨銘心,痛徹心肺。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這世界上既然能有風勁節,也自能有和風勁節一般之人。如果自己因為和曲道遠相處久了,因為知道這人與風勁節有故舊之情,便因為那人地愧疚思念,而有意無意地在曲道遠身上尋找相似之處,將他當成他的影子,那,他也太辜負了曲道遠。 盧東籬努力睜著眼睛,眼前卻仍然是一片模糊的血色昏暗。 無論他是誰。他說得對。好起來!好起來,他才可以少連累別人一點,好起來,才可以同他一起去面對所有的艱難險境……好起來,至少,至少可以,親眼看看他……到底。他和…… 不能再去想那個名字,盧東籬閉目黯然。 自目盲以來,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好轉,能夠看得見,只是……只是……他是否還能好得起來。 盧東籬心情激盪之時。風勁節安然悠閒。自密密山林之中。施施然向雙龍嶺高處行去,倒似是在自家後花園散步一般。 眼前忽然寒光一閃。一支勁箭奪地一聲。釘到他身旁的大樹上,前方林木深處。有人大喝:「來人止步!此處已是我雙龍嶺蒼天寨禁地,過往商旅不得擅進,江湖朋友請通名號!」 風勁節微微一笑:「昨夜我曾投書拜上貴寨主,莫非今日還要再通名號?」 前方立時一聲低低驚呼,那些密密草木紛紛長出兩條腿來,稀里嘩啦左右分開,讓出一條道路來。數名黑衣勁裝漢子摘了身上偽裝,背弓佩刀,抱拳施禮:我等奉寨主之命,大禮迎接昨夜投書的客人,公子,請……」 風勁節安然受了眾人這一禮,含笑緩步上前,身後樹影草影復又合聚,來路轉眼便被那些「林木樹籐」給阻絕了。 ——————————————————— 蒼天寨,崛起不過六年,卻已是定江一地的黑道魁首,委實莫測高深。 最初不過是一股不知從哪裡來的流寇,在此落地生根,開了個小小寨門。附近的黑道勢力,山寨匪幫,無不逼上門去,想要將之吞併,結果卻無不是有去無回。不過一年時間,這最初不過二三十人地小股流寇,便壓服了這一郡之地的所有黑道勢力,吞併了方圓二百餘里內的所有山寨,形成了一股極大的黑道團伙。 他們並不隨便燒殺搶掠,只是仗著雙龍嶺處於通商要道,派遣人馬,護送所有來往商隊行人,收取保護費。如有人不給,他們必然下手一概搶盡,也對人下狠手毆打示威,但若是有人交了保護之資,他們則一力保護到底,甚至如果交了錢的商人被其他匪徒所搶,他們會傾力將那擅搶的匪幫肅清,替你把東西搶回來。 因為他們要價合理,一諾千金,時間一長,百姓商人,反倒覺得他們比官府還可信。商人經過定江,無不是趕著先將錢送進雙龍嶺去。得了蒼天寨的保護,在這定江一地,就可放心做生意,從此高枕無憂了。而那些投奔蒼天寨地人,日子大都過得甚是安定寬裕,人人咂舌,以前怎麼想得到,當土匪也可以當得這麼安定舒心。 這樣一支有 口碑又好的盜匪,當地官府一直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三年前,陳勇峰將軍開始駐軍於定江,才試圖提兵將其剿殺。 陳勇峰盡提一郡之兵,剿殺蒼天寨,自然不是看不慣他們收取的那幾個保護費,而是因為江湖之上,蒼天寨的名聲太過響亮了些。據好幾個上山挑寨,卻被人當死豬一樣捆了扔下來的一流高手說,蒼天寨三位寨主絕對是頂尖高手。更可怕地是,蒼天寨弟子們地搏擊,合圍,箭弩圍殺之術,配合得密切無間,就是再好本事地高手,被他們二十來個人呼啦啦一圍,也得躺下。 這位陳將軍是定遠關舊將,沙場拚殺數年,又受過盧東籬與風勁節指點,立時便嗅出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這樣大一股江湖勢力,來歷不明,又無有江湖人物地散漫隨意,感覺非常不妥。如果有朝一日,他們再被有心人指引訓練,明白便是一支強兵。這樣地勢力,他怎能任其發展壯大? 按說,陳將軍也是趙國軍中有名的人物了,舉一郡之兵而攻一寨,應是輕而易舉。然而那些蒼天寨地人四散逃入莽蒼山林之間,你進我退,倏忽來去,只是乘兵丁偶爾數人落單時悄施偷襲。而那些平民百姓,甚至多為其掩護,反而怪怨士兵無事生非。 幾番攻而不下,這定江郡的文職郡守,對陳勇峰多事的耐心已經耗盡。他這治安良好,政績優秀的地盤,被攪擾得烏煙瘴氣,成什麼樣子?蒼天寨三位寨首又適時送上求和書,稱蒼天寨雖為盜匪,但陳將軍在定江一日,除保護過往商旅百姓外,絕不另覓民財。將軍能容,蒼天寨上下,皆敬將軍虎威,將軍不容,滿寨上下,亦可拚個你死我活,寸步不退。 內外夾逼,陳勇峰焦頭爛額,無奈歎息。蒼天寨子弟應敵作戰之時,進退之間嚴謹迅捷,彼此配合命令調度,也是如臂使指,比之他麾下的軍中兵士,已經毫不遜色。羽翼已成……羽翼已成……他來得晚了。 不退兵而去,又能如之奈何。 江湖人士正面應對官府朝廷的圍剿,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此役之後,趙國江湖,對於這小小的蒼天寨,便越發地看重起來。 今天,這執定江黑道魁首的山寨,寨門大開,無數黑衣勁裝之士,自寨門前分左右排出威嚴肅穆的迎賓儀式來,三位寨首神色鄭重,立在寨門處,遙望前方那安然登山之人。 隔得很遠,那人舒朗的笑聲,便已遙遙傳來:「在下曲道遠,受風公子所托,來尋當年瀚海故交,昔日孤井奪水之戰,月下劍舞之快,三日共敘之情,未知三位尚記得否。」 三人聞得此言,再無疑慮,一齊縱身向前迎來。 大寨主朗聲笑道:「多少年了,我們終於再次聽人提起風公子舊事了。」 二寨主聲音低啞,神色冷肅:『可惜風公子……」 風勁節此時已至三人面前,一揖施禮:「公子雖去,遺願猶在,我受公子之托,為他辦生前最最掛念之事,公子曾有言,若遇萬般難處,可尋三位相助,在下這才貿然前來……」 那三寨主不等他把話說完,已將他雙手握住:「你既然是風公子可信之人,便是我們的兄弟朋友,兄弟有事,咱們哪個能袖手旁觀。來來來,先進寨子裡喝口接風酒,有什麼事,咱們慢慢再談。」 風勁節也不多說,只是微微一笑,隨著三人快步入寨。 天下人都以為,風勁節的人脈不過是舊日下屬商家,這也太小看他風勁節了。 時間太過久遠,他們都已經忘了,他是起家於沙漠之上……而在他起家之前,沙漠之上,本是沙盜橫行。 沙漠上,他幾年生意做下來,差不多所有的沙盜都被他給打敗收服。甚至有很多沙盜,不遠千里,來投奔於他,不願意再當強盜,而情願給他的商隊當護衛。 然而,他真正肯結納進商隊的沙盜卻並不多。世人都只道他看不起盜賊,不願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商隊之中。世人也都只道這些零零落落,被他收服了的,或者舍下了一切投奔了他的沙盜們,雖然最後都是被他驅趕離開,但是都被他教導感化得改邪歸正了……因為這沙漠之上,再無他們的蹤跡。 卻有誰會去關心,那些居無定所,來去如風,勇悍異常的沙盜,銷聲匿跡了之後,究竟是去了哪裡。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六章 - 夜半驚魂 蘇家鎮本不叫盧家鎮,蘇家鎮也本不叫蘇家鎮。 因著前幾年盧東籬的冤案昭雪,盧蘇兩家倍受朝廷厚待,兩族有不少人因此授了功名,頂了官職,雖說大部份都只是虛職,但一一歷數下來,也足以光宗耀祖。 順帶著,這兩個相鄰的百年老鎮,名字也被御賜改成了這兩個家族的姓氏。 整個盧家鎮位階最高的,其實應該就是盧東籬的遺孀蘇婉貞。她是朝廷特旨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不過因為她是個女子,又是寡婦,回鄉之後,只一心閉門課子讀書,甚少於人前露面,所以盧家鎮威望最高,權力最大,凡事皆可一言而決的,卻是盧氏一族如今的族長,年已七十許的盧思麟盧老爺子。 這位老太爺飽讀詩書,輩份奇高,就是盧東籬也要叫他一聲三叔公,如今受了朝廷恩封,頂著個三品的虛銜,算是盧家赫赫揚揚的第一人。 只是現在,這位德高望重,本郡官員上任都必要親自來拜會的老人家,牢牢抱緊懷中的重侄孫兒,只是瑟瑟發抖。 自從一個多月前,蘇婉貞忽然病重不起,一切就都亂了。當朝一品的誥命夫人病重,百藥無效,地方官不敢怠慢,立刻上報朝廷,幾乎沒有絲毫耽擱,整個趙國就到處掛滿了求醫的榜文。緊接著幾十名宮中來的使者就住進了盧府。 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據說不是太醫,就是極有服侍病人經驗地宮人。他們帶著大量據說是御賜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珍貴藥物,還有皇帝的聖旨來照料盧夫人。一到盧家,他們就立刻把持了蘇婉貞所住的院落,太醫為蘇婉貞診治後,稱此為極嚴重的惡疾,且有傳染可能,於是便將內院封鎖。蘇婉貞身邊的下人盡被驅走,一應的照料皆由這些人接手。就是盧府中人要去探視,也只能在規定的短時間內,且得到他們地允放,才能去遠遠看一眼病重的蘇婉貞。 老太爺歷盡世情,幾經風波,隱約便發覺事情有些不對。但是無論如何。對於曾經遭受過地獄般苦難的盧家人來說,這來自皇帝的好意,他們是不可以有任何不識抬舉,是不可以有任何抗拒的。 老太爺按捺下心中的疑慮,全力配合宮中使者。並壓下族內所有的非議。嚴令任何人不能把蘇婉貞病勢詳情外傳。當然。老太爺也有自己地堅持,那就是他死死把那小小的重侄孫兒盧英(ruo4)帶在身旁。宮中來的使者幾次三番要接過去照料。都被這位老人疾言厲色地拒絕了。 雖說是母子連心,但侄孫媳婦的惡疾既然可能傳染。怎麼能讓小孫兒冒這麼大的危險呢?婉貞雖然必是掛念孩兒,但她也不會願意讓身在九泉地東籬有絕後地危險吧?請各位專心照料婉貞就是,這孩子,還是由我們盧家人帶著就好了。 他年紀大,威望高,又是盧家地族長,頂著三品的官職,白髮蒼須,說到動情處,竟是淚流滿面。他死死佔著一個理字,就算是趙王親臨,面對這種情形,除非撕破臉,也實在沒什麼理由,硬把別人家才七八歲地小孩從親人懷裡奪走。到最後,那群宮裡來地使者們,也只得無可奈何地放棄。 而現在,事實證明,當初堅持保住他的重侄孫兒絕對是正確地。那批所謂宮使,果然沒安什麼好心! 在他們控制了蘇婉貞的院子,將盧氏諸人與之隔絕之後,又派人接管了盧家大宅門的幾處門戶看守工作,還長期訂下盧府外,幾處大酒樓大客宅高處,可以一眼俯覽整個盧府的房間,理由是什麼防止有人混水摸魚,乘亂以治病救人為名出入盧府作亂。而事實上,所有揭榜上門的名醫都會被他們一再盤問清查,哪裡會有混水摸魚的機會? 不過,他們行事很隱密小心,絕不聲張,而盧府家大宅大,真正負責管理的都是幾個宗族中極有臉面威望的人,只要他們閉了嘴什麼也不說,其他的盧氏族人又能看出什麼古怪來。畢竟如果蘇婉貞的惡疾確有傳染的可能,宮裡來的使者明面上種種小心之處,倒也可以說得通。 盧老太爺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也不打算去查問清楚。世間事,很多時候,聰明不如糊塗。他只是希望,無論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麼,早點達成,早點離開,早點還盧府一個清靜自在。 然而,這個世界,失望永遠都比希望來得容易。 他沒有等到那些人的離去。他等來的是這一夜,忽然從宅院中心,傳來的喊殺之聲。那聲音來得很突兀,金鐵交鳴,驚心動魄,淒厲呼號,震人心魂。 彷彿有一場驚險已極,恐怖已極的殺伐爭鬥,已然展開,卻又在轉瞬之間,萬物俱寂,不聞聲息。 老太爺顫抖著起床,一邊安慰著這些日子一直與他同住的小英,一邊大聲喊:「來人啊,出什麼事了?」 外頭傳來下人同樣迷茫不解的聲音:「不太清楚,好像是裡頭有人在打架吧,可是一下子就沒了聲息,也許已經不打了……」 老太爺跺足怒喝:「混帳東西!快給我去打探,那到底是哪處院子?」 其實不用打探。他明明感覺得到,那聲音,應該是從蘇婉貞的院子裡傳來的,只是總歸心存僥倖。若真是那 如今忽然沒了聲音,豈不是說,那裡幾十個宮裡出來全部…… 心中正在緊張,外間又傳來下人的一聲驚叫,再然後,整個大門砰然碎成四五塊,那個斯斯文文,來給蘇婉貞主治的所謂宮中御醫李大人。此刻滿身鮮血,滿臉猙獰地飛撲而來! 他地眼神死死盯著老太爺在倉惶間護在身後的孩子,如同餓狼看著鮮肉,又似溺水者看著最後一塊浮木。 老人的力量根本護不住驚恐的孩子,在孩子的尖叫聲裡,那李太醫已是一把將人扯到自己懷裡,伸手掐著那小而柔軟的脖子,眼神驚慌而狠毒地看向四周,一邊向外面沖。一邊在嘴裡瘋狂地大叫:「不許再殺我的人,你們全給我住手,我知道你們是誰!再不停手,我就殺了這個……」 聲音戛然而止,手腳發軟的老太爺跌跌撞撞向外跑去,顧不得看一看外間那倒地不起的僕人,直衝到門外。卻見星月之下,那李太醫攤手攤腳倒在地上,而首級卻已咕碌碌滾出數步遠。 他那心肝尖兒上地重侄孫兒正被一個陌生人抱在懷裡,眼睛被那人以一種極輕柔的姿式掩住.看不見這恐怖的血腥。 隔得稍遠,老人眼又花。看不清那人面容。只分辨得出這樣深的夜色裡。那人一件白衣耀眼亮目,成為黑暗中最奪目的存在。 那人目光淡淡。看了看孩子多年來一直掛在胸前的一塊玉珮。臉上的笑容極溫和,說話地語氣也異常溫柔:「小乖。別害怕,沒事了。叫叔叔,聽話,叫我一聲叔叔,我帶你去見娘親。」 七八歲的孩子,已略略有些懂事了,知道今晚的情形不對勁,這個忽如其來的人,也極是陌生。只是,小孩哪有不戀娘啊,因為娘親生病,內外隔絕,他不被准許探視,天天哭鬧,也無法讓家族中這些寵愛他的長輩心軟。此時一聽說能夠見到娘,立刻把所有地畏懼都忘了個乾淨,抬頭脆脆叫了一聲:「叔叔。」 那人縱聲長笑,響徹行雲。轉了身,抱起孩子便向宅院深處行去。 老太爺怔怔地望著,想要呼喚,卻發不出聲音,想要攔阻,卻覺手軟腳軟,動彈不得。那人由始至終,甚至沒有向這邊望一眼,說一句話,卻自自然然有一股威勢迫來,逼得這位敢於力抗宮使來保住自家重侄孫兒地老人,由始自終,一點阻截地行動也沒能做出來。 他只能就這麼呆呆望著那人帶走了盧東籬留在人間的唯一血脈,帶走了盧氏宗族未來地最大依靠。 過不多久,四面八方忽然響起了刺耳地鑼聲,一陣驚天動地地敲,就是睡得再死,沒讓開頭那一陣極短的騷亂給驚醒地人,這會子也得全醒過來了。 而在鑼聲之後,則是極響亮的大喊聲:「蒼天寨英雄特來求財,無意傷人!滿鎮上下,無需驚擾!我等盜亦有盜,只取富戶余財,絕不盤剝窮苦百姓,各家各戶,只管關緊門窗,安心等待,一二日內,我等自必散去。但若是有人膽敢通風報信,糾結反抗,就不要怪我們手下無情了!」 前後左右,一時間不知有多少個聲音在呼喊同樣的內容,配合著鑼聲,遙遙向全鎮各個方向而去。 老太爺手腳冰涼地站在院子裡發呆,不多時,聽到外頭一陣騷亂,十幾個宗族子弟衣衫不整,面色惶然地衝進來:「叔公,出大事了,強盜在我們家住下來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三魂不見六魄地說著內容相同的話。 老太爺只是木木呆呆地聽著,卻又見前方院門處,行進三個手持利刃的黑衣人,立時把滿院子的叫喊聲壓得一片寂然。 一個強盜笑笑,居然很規矩地對他們行了一禮:「不好意思,驚擾各位了。請放心,我們雖是綠林人物,也知道敬重忠臣義士。各位既然是盧元帥的族人,我等必然不敢冒犯。我們也實在是窮日子過得難挨,聽說盧家鎮常得朝廷賞賜,又受了免稅的恩典,富得流油,就想著來發一注小財。這一兩天,我們只在鎮裡各大戶進出一番,拿些值錢的東西就走,絕不會隨意傷人的。若是我們有弟子不守規矩,侮辱女子,殺害百姓,各位儘管來告訴我們三位當家,我蒼天寨必給各位一個交待。現在呢,請各位配合一些,無事不要亂走亂動,當然,大家若是惦念親人,要趕去探望老婆兒子,叔叔伯伯,我們也不會強行關著誰,只是要跟咱們的兄弟報備,聽我們的安排才能走動,現下,請老先生歇了吧,我們有幾個兄弟在這裡看著,大家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他們就是。」 大家誰也也沒料到,一群忽然冒出來的土匪會這麼客氣講道理好說話,一時間倒全愣住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七章 - 算無遺策 對這個口報名號還彬彬有禮的強盜,大家很快想起來天寨的人。蒼天寨言而有信的口碑在那裡,他們又應諾不會無故傷人…… 這一干盧氏宗族子弟裡,有那鎮定些的,便忍不住出言相詰。 「你們怎麼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搶掠鄉鎮,就不怕官兵圍剿嗎?」 「圍剿?」那強盜失笑:「各位最好還是安分守己,別打那些有的沒的的主意。好叫各位得知,我們動手之前,已安排了兩隊人馬,把郡縣通向本鎮的兩處陸路,一條放火燒了,一條用火藥炸了。就算你們通風報信去,沒個十天八天,官兵也通不開路,誰有本事來圍剿我們?就憑你們這幾個鎮子的民團?」 他冷笑了一聲:「我們乘夜發難,你們鎮裡的民團,連刀還沒來得及摸一下,就全讓我們控制住了,別的鎮子,就算知道消息,敢糾結了人馬,來跟我們蒼天寨拚命嗎?」 「你……你們就算阻得了官兵一時,阻得了一世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雙龍嶺的老窩不要了嗎!」 那人一撇嘴,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們江湖人四海為家,誰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你真當你們這定江郡是洞天福地,離了這裡我們就立不起寨子了?」 老太爺這時也定了定神:「我聽說,江湖人素重諾言,蒼天寨更是說一不二。一諾千金。當年蒼天寨與陳將軍訂約,除保護過往百姓商隊,絕不另奪民財,今日怎麼做出這等行徑來?」 那強盜大笑起來:「老先生啊……我們與陳將軍所訂之約,是將軍在定江一日。我們守一日規矩。如今陳將軍不是不在了嗎?那約定已經破了,卻不是我們不守諾言。」 他笑一笑,再次抱了抱拳:「不好意思,打擾了老先生安眠。各位接著休息吧,恕我還有別地事要忙。」說罷也不再停留,轉身就出院子去了。 其他兩個強盜。持刀分左右往院門處一守,肅然不動。 外頭聽著腳步紛亂,也不知道還有多少賊人來來去去,聽得人是心驚肉跳。 大家不自覺又湊到老太爺身邊問。 「各房各院都讓他們的人把了。出鎮的要路也讓他們的人封了。我們可怎麼辦才好?」 大多數人一片惶然,卻也有那精明的,低低說出疑問。 「他們說是為了求財,可是,竟沒見著什麼人衝進各家房裡搶東西,也不向我們逼要大庫地鑰匙,所有人都只是嚴守門戶,監視四周,這……」 「太爺,這土匪攻鎮。應該是從外向內,這些匪徒。卻怎麼是忽然從咱們家裡冒出來,再向外控制鎮子?」 一片疑問聲中。盧明儀神色不安。欲言又止。 老太爺見周圍人說話越來越犯忌諱,當機立斷:「他們既然不傷人。我們盧家也不必多事。各人回各房,他們要什麼給什麼,少看,少聽,少說!」 眾人猶猶豫豫地散去,老太爺又開言叫住了盧明儀:「明儀,你到我房裡來。」 盧明儀是盧東覺的生父。因為他和盧東籬的血緣關係近,平時來往多,且兒子又是個有實權的一方大員,所以他在宗族中的地位也甚高,屬於整個盧氏家族的管理者之一。因此老太爺留他議事,大家也不覺有異,反而安心,零零落落都歸去了。 房內,打發走了閒人,盧明儀斬釘截鐵地說:「本來這些土匪就不是來搶錢地,他們是衝著那些宮中使者而來的。」 老太爺神情微動:「明儀,你由何斷定?」 盧明儀的神色仍顯驚惶:「最先被挾持的,應該就是我。我半夜被叫醒,一把刀就架在我地脖子上,細細逼問我,宮裡來了些什麼人,平時住在什麼地方,人手如何分佈,平時怎樣作息,各人的房舍屋宇等等,竟問了我大半個時辰。我雖然是管事之人,出入那院子次數不少,可那些人神神秘秘的,內情我哪裡知道。但是那個穿白衣的強盜極有經驗,問的都是我平時根本沒有注意過的小細節,事後我細細思量,才明白,什麼人經常出現在哪裡,什麼地方埋伏了人,竟然都是可以推算出來的。」 盧明儀的背上又冒出冷汗來。那些宮使眼看已經是命歸黃泉了,若是朝廷據此定他們盧家一個內外勾結,圖謀不軌之罪,他便是盧家的罪人。 「那人問完後,隨手在我身上一點,我就不能動不能叫,只是僵在床上,到後來騷亂聲起,我才能動了,連忙趕過來。太爺……我……」 老太爺思忖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從他離開,到你聽到騷亂,這其間又有多長時間?」 「怕是……有一個多時辰了。」 老太爺舉目遙遙眺望蘇婉貞院子的方向,沉默多時。 禍事。盧家……又有禍事了。 這些人不是普通地強盜,他們對盧家沒有惡意,甚至……甚至……有可能…… 盧老爺子只覺得頭昏腦漲,呼吸不暢,連忙定了定神。 一個多時辰。他們費盡心機,用了一個多時辰,去將宮中來的那些人一個個不動聲色,不露痕跡地清除掉。最後,不知是形跡敗露,還是必須暴露身份發起總攻,那些宮中地高手發現了他們,奮起反擊,然而 人已經組織不起有效地反抗,所以那殺伐之聲剛剛響消失。 再然後……就是窮途末路地「李太醫」逃遁而出,撲到自己這裡來搶孩子用以自保,結果……想起那些宮中使者詭異的言行,蘇婉貞忽如其來地病情。李太醫從自己手上搶人時的獰惡神情,老太爺悄悄地打了個寒戰。這些宮中人物,在盧家佈置陷阱到底是要抓誰?李太醫敢用孩子來威脅敵人,而來的這些強盜,卻為了怕累及他們這些盧家人。尤其是那院子裡的蘇婉貞,而要將一切都做得悄無聲息,甚至明打旗號,拋棄幾年的基業,做這一場大搶劫,只為幫他們掩飾。 如果他們是盧家地朋友。那麼誰是盧家的敵人? 盧老爺子不敢往下想。盧家,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和磨難了。不管這一切背後有怎樣的陰謀和內情,只要一天,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想撕破臉。那麼,盧家人情願閉上眼,裝成什麼也不知道,繼續去做君主最恭順的臣民。 —————————————— 夜襲很成功,風勁節的臉色卻非常難看。 大內高手中最強地幾個人物都聚集在蘇婉貞的臥室內外,不可能被找到機會分而殲之。其實,若說代價最小的法子,只需要讓一群武功根本不算高明的山寨弟子,把守各方門戶,上百支淬了強麻藥地勁弩依次發射。這幫子所謂高手,最多撐不過一柱香的時間。 然而蘇婉貞有可能在臥房內。風勁節不能不擔心她被誤傷,更擔心那些人狗急跳牆。傷害蘇婉貞。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先是佈置除掉那些散佈在外廂各處的暗探高手。 他事先用在普通藥店裡就能買到的藥,調配出藥效驚人的強力麻藥和迷煙。分配給所有行動人員,讓他們用濕手巾蒙了口鼻,先是在四周徐徐施放迷煙,然後再用淬了強麻藥的刀劍弓弩攻擊。這些麻藥迷煙是聞著就昏沾著就倒,蒼天寨一眾弟子,多年來又都不曾放鬆迅速以團體合作的手段來擊敗高手的訓練,辦起這差事來得心應手。 由外至內,一步步蠶食,等他們到了蘇婉貞院落之外,裡面的人還是一點風聲也沒聽到。到了這裡,蟻多咬死象的戰術是用不上了,不過就憑他這個超高手和他那三個高手寨主徒弟暴起突襲,猝然出手,照樣是當即控制了局面。當然這幫大內高手也不是吃素地,他們能得到趙王的信任,出宮辦這件事,個個也都算是趙國宮廷裡地頂尖人物了。雖說完全被風勁節佔盡上風,但總也能給風勁節找一點小麻煩。 一旦察覺無力抗敵,為首的「李太醫」立刻大聲斷喝:「所有人不惜代價殺了蘇婉貞!」 僅餘地那幾個大內高手,應聲立即漫無目地,毫無顧忌地向四面八方發射暗器,風勁節心頭一凜,立時抽身四下攔截暗器,因為他並不知道蘇婉貞被藏在房間的什麼地方。 風勁節分身乏術,三位寨主要應付那幾個高手地攻擊,李太醫乘此空隙,硬生生破壁而走,四下佈防的蒼天寨弟子紛紛開弓放箭,而李太醫抓了兩個被殺同伴的屍體當擋箭牌,替他受下無數利箭,竟是衝出了院落,直奔族長住處,去脅持那個也許唯一可以當成保命符的孩子。 只可惜他還是太低估了風勁節。轉瞬間風勁節已將滿屋亂飛的暗器全部收入袖底,一揮袖,復又將這些暗器向房內僅餘的幾個的高手射了過去,連看一眼戰果的興趣也沒有,就也穿窗追了出去,身後淒厲的慘叫,甚至沒能讓他的眉毛動一下。 可憐李太醫,剛搶到所謂的護身符,暈頭暈腦地衝出來,只覺手上一輕,孩子已不在懷中,驚恐得張嘴欲喝,頸間一痛,什麼貪嗔恨怨,憤怒瘋狂,便都化作了虛無。 風勁節心中惱恨他惡毒,一開口就要殺蘇婉貞,還要挾持盧東籬的孩子,出手自是狠辣。一招斷首之後,輕輕安撫了盧英幾句,抱了他逕自回蘇婉貞的院子去。 他回到蘇婉貞的院落之時,整座宅院已經被蒼天寨控制,而三個寨主,也已經將蘇婉貞找了出來。 風勁節坐在床邊,為昏迷不醒的蘇婉貞診著脈,臉色黑如鍋底。 這些所謂從宮中來照料盧夫人的高手們,竟然直接在蘇婉貞的床底下挖了一個洞,將蘇婉貞迷昏了塞在洞裡。盧家人堅持進來探視時,搬到床上讓人看一下,盧家人一走,重新把人塞回去,由他們的人冒充蘇婉貞躺在床上,隨時準備暗算任何偷偷潛來的高手。 蘇婉貞本來身體就虛弱,又被下毒,地氣濕寒,更是傷身,現在已經是奄奄一息。難怪以風勁節的造詣,方才打鬥之時,急切間也感應不出她的所在。 看著憔悴蒼白,昏迷不醒的蘇婉貞,風勁節怎能不火冒三丈,而那三位寨主彼此對視一眼,臉上也都是憤憤怒意。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八章 - 心懷鬼胎 「娘啊,娘……」 盧英撲在床邊,聲聲呼喚,可是一直人事不醒的蘇婉貞卻半聲也不能回應,而風勁節坐在床邊,搭著她的脈搏,臉色陰沉。 他要診脈,必須安靜,於是只得交代旁邊那三尊金剛先將孩子哄走。 三位寨主將哭鬧的小英抱了出門,一邊手足無措地哄他,一邊憤憤不平。 「曲公子說的竟然是真的!皇家果然要謀害盧大人的遺孀!」 「難怪曲公子不惜付出那麼大的代價來請我們幫忙。以盧大人與風公子的交情,盧大人的遺孀受辱受害,風公子的繼承人自是要挺身而出的。」 「盧大人為國冤死,國家就這樣報償他的孤兒寡母,真是……」年紀最輕的老三,臉上怒氣最甚:「真是天理不容!」 三兄弟相護嗟歎幾聲,怒斥幾句,心下卻也有些安慰。 雖然是要報答風勁節的恩義,雖然曲道遠給的好處確實不小,但是就這樣轉瞬間放棄這麼多年打下的一片基業,到底還是心疼的。而且這樣大張旗鼓和朝廷為敵,心中又怎能不忐忑。可是如今親眼見到為國而死的忠良,身後弱妻稚子被君主如此迫害,幾個人倒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了。 江湖上的漢子,都不免有見不平而鳴的那一股子熱血,對於忠臣義士的尊重,很多時候,其實遠遠勝過所謂地廟堂中人。此刻清清楚楚。感覺自己做的是一件可以對得起天地良心之事,大家心頭隱隱都覺痛快,最初的不安,便也悄然消散了。 不管怎麼樣,即是該為當為之事。便痛痛快快做了吧! 過了小半個時辰,風勁節才鐵青著臉出來,叮囑蒼天寨眾人好好看守此處,照料蘇婉貞母子,又低低勸說了盧英幾句,說她娘親生病。正在睡覺,這時候不要打擾,然後才說自己有點急事,要離開一陣子。便匆匆而去。 盧英年紀小,哪裡體諒風勁節的急切心情,也不會真的相信他地安慰,這廂裡風勁節人一走,他就哭著要找娘。要這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哄孩子,真是棒槌吹火一竅不通,又誰也不忍心攔他,最終只能由著他撲進房去。小人兒在母親床前喚了千萬聲,卻喚不回娘親一聲回應,哭得個眼淚汪汪。傷心欲絕。 蒼天寨上上下下,也都是混黑道的人物。心腸不可謂不硬。可是這會子看著一個丈夫為國屈死的婦人人事不醒,蒼白若死。一個從小就沒有爹的俊俏孩子一聲聲哭著喚娘娘不應。人人都覺心下惻然。 多少人開始咬牙切齒地罵朝廷,罵皇帝。眾人心下無不覺得,這一樁不平事,管得實在太對了,這一對母子,也實在太委屈太可憐了!就算趙國皇帝要負他們,至少,趙國的百姓,不能真地讓忠臣之後受這樣的委屈。 大家心裡難受,哄孩子不會,鬱悶無力之下,回過頭來,滿腔怒火自然是發洩在了那幾個被麻翻了活捉下來的大內高手身上,拳打腳踢嚴刑逼供追問若幹事項,也就順理成章了。 在這些死裡逃生,卻生不如死的大內高手受苦受難之際,風勁節已是騎了快馬,片刻不停地奔往雙龍嶺去,接出了一直在苦等地盧東籬,二人共馬並騎,掉頭向盧家而來。 一路上,風勁節已是閒閒散散,很隨意地用一兩句話,向盧東籬交待了這場突襲。現在,所有障礙都已掃平,再沒有什麼能阻止盧東籬去見蘇婉貞的了。 他不肯多說此役的凶險,也沒提到蘇婉貞是被人活埋在地洞裡,而盧英差一點被人挾作人質。他也沒細講蘇婉貞的病勢,只說她的病其實是中了慢性毒藥所致。如今他已經控制了毒性,只要好好調養就能恢復,絕無性命之憂。 其實很多話風勁節就是不肯說,盧東籬也立刻就能理解,也明白時過境遷,現在曲道遠並不欲讓自己也跟著著急傷心的心意,所以也就不多問。他只是逕自沉默著,自去想像,為了一戰盡殲所有敵人而不累及任何無辜,這個自稱曲道遠的人,暗中用了多少心思,而婉貞,又到底受過了怎樣的折磨和傷害。 怔怔過了半響,他才忽然用手指在風勁節背上劃道:「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找到了這許多武林高手幫助你?」 風勁節微笑:「我正好同雙龍嶺上蒼天寨的三位寨主有點交情。」 盧東籬愣了一愣,過了一會,才慢慢在風勁節背上又劃出一句讓他幾乎直接從馬上倒栽下去地話:「是風勁節與三位寨主有交情吧?」 盧東籬雖然不像風勁節可以機靈到聞一知十,但本來也是極聰明的人,這麼多年風波歷練下來,心思反應亦是極出眾地。 他平日雖渾渾噩噩,生死隨意,但如果真有人把種種陰謀暗算壓到他肩上來,反能激起他壓抑很久的才智敏銳。當年蘇凌乘他落魄要抓捕於他,結果卻被他反制痛打一頓就是證明。歷過無數生死風波地盧東籬,比誰都明白,事若太奇必有鬼地道理。 哪裡有這麼巧,自己的老家出了事,曲道遠就能在幾十里內,找到最大地那一股黑道勢力的朋友來,而且交情還鐵到這些人肯為了他正面對抗朝廷,放棄偌大的基業?就算是曲道遠也是武林中人就算他也和風勁節一樣武功超群,也不能不讓人懷疑其間的玄機。 對於蒼天寨這股力量,盧東籬並不熟,只是從信中看過罷了。當年他還在定遠關鎮守時,曾經接到過老家的來信,其中有閒筆提起附近掘起了這麼一股勢力。據說非常厲害,但因為並不擾民,不用擔心自己地宗族受其迫害,所以盧東籬也沒有放在心上。 此時思想舊事,再算一算這股勢力出現的時間。盧東籬哪裡還猜不出,這所有的巧合後面那只悄然推動的手。雖然不知道風勁節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確信這必然 安排。 風勁節,那個與他並肩守護家國的朋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到底為他費了多少苦心?悄悄替他準備了一個必要時救命的替身。悄悄安排了潼城的曲道遠來接應他,悄悄派了高手在蘇婉貞身邊,當年驚變,得以及時出手相救。甚至……為了他。安置了這麼大一股勢力在他的老家附近,想來,也是怕萬一有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日,必要連他地所有親人都能救護下來。 如果不是當年變故突然,讓他措手不及…… 這般怔怔想來,盧東籬是感慨萬千,心緒翻騰不絕,自然就把那句話給劃出來問了:「是風勁節與三位寨主有交情吧?」 這話本來只是講出他對於蒼天寨來歷的合理推測,並無他意。只是風勁節做賊心虛,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一時間心神震動,幾乎連馬背都坐不穩了。 其實。何止是蒼天寨。這趙國民間。黑白兩道的勢力,倒有一小半和他有千絲萬縷地關係。 當年那些敗在他手下的沙盜。他不肯收容入商隊,並不是像大家猜測的那樣,看他們不起,而是覺得他們在商隊之中,實在是屈才了。對於這些人,他往往是恩威並施,看他們的天份,才華,智慧,來選擇什麼人可以造就。而對他自己選中的人,他則授以高深武功,教導他們訓練下屬的最佳方式,告訴他們,和各種敵人作戰的最好技巧,再為他們指點未來的道路。 到哪裡發展最好,以什麼方式發展才好,用什麼辦法擴張勢力,吞併小幫派,以什麼宗旨來立身立足,而不為自己招來太多的敵意和殺伐,如何得到世人的認同,如何不被天下人排斥……他都一一分析講明。 而他這樣教導這些人,卻也不是著意為自己擴張勢力。和對待那些商人相同,他並不去束縛限制他們,只是單純地授藝傳技,施恩於人,這些人將來能有多大成就,全看自己付出地努力。也許這些人將來會幫到他,也許不會,只是廣施恩惠,為自己多留幾條後路,總是沒有損失的。 很多沙盜在得到他地指點之後,便離開沙漠,去趙國國內,山明水秀,繁華昌盛之處立足。那些照他的指點行事地,大多都能成就不小地事業。而那些目迷五色,心炫富貴,漸漸利令智昏,只想著瘋狂謀利之人,這些年下來,因為圖謀太多,引發眾怒,也都漸漸自取滅亡了。 換句話說,現在剩下的這些,扎入了趙國黑道之中地,都是肯聽他的話,也對他感恩之心更真的人。 後來風勁節的生意做大了,商隊多了,他一個人保護不過來,便從商隊中,尋覓了一批年少聰明,根骨極好的苗子,授以武功絕技。數年時間,便教出一隊頂尖高手來。 等風勁節的商團擴展至全國,且同各地的黑道人物都搭上了關係,商隊來往過路,保護費一文不少,安全全然無慮了,風勁節便將這批少年解散,願意經商的自去經商,想要闖江湖立名望的,全部改名換姓,轉換背景自去闖蕩。 當然,風勁節這是在為未來可能的需要而做準備,但是對那些人只是說,江湖人容易結仇,改換背景,可以保護自己的故舊親朋。 算起來,當年那批他親手教出來的少年,如今大多已經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有的甚至成為一方宗師,一門之主,白道之上,各人的勢力威望都不小。 而風勁節把生意擴展到全國的那段時間,和盧東籬在大名府任職,風勁節周遊全國的這兩個時間段裡,他走到哪裡,就順便去拜會哪裡的英雄豪傑,黑道強梁。用當年對付沙盜的手法,暗中收服了不少高手,指點了不少人物,而這些人中足夠聰明能幹,肯謙遜受教的,現在也大多勢力增加了好幾倍。 因此,風勁節手裡的關係網,布在暗處的人脈,其深其廣,絕對不是趙王可以估算得出來。而被他造就的人物中,最聰明能幹的三兄弟,則在盧東籬任職定遠關後不久,就被他叫來了盧東籬的老家這一帶發展勢力,並切細細為他們寫了很多方略,計策,對於所有可能出現的挫折阻撓對手,都事先替他們想了上中下三策的解決方式。可以說,蒼天寨能有今日的成就,九成是風勁節的功勞。 風勁節幾世為人,深知君王不可信,忠臣的下場淒涼,所以他早就下定決心,不但要保住盧東籬,最好連他的家人妻小都保護得安全無恙才好。 他唯一沒有料到的,只是,陳國驚變,狡兔明明還沒有死,走狗就被主子烹了。當年瑞王發難得太早,那些舊日的安排匆忙間難以發動,他只能來得及辦妥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讓盧東籬死裡逃生,自己則無法不死。 後來,盧東籬未曾去尋曲道遠,於是這趙國大半的商脈,一小半的黑道勢力,一群極出色的武林豪傑,這些他當年費盡心機給盧東籬留下的重重屏障,居然就全被荒廢了。最後不得不由他自己重生人間,自己冒充自己的繼承人,來把這些舊日機關,當年暗棋,一一用上,每次想想也真不是不鬱悶的。 盧東籬與他前後而坐,緊貼著身體,忽然覺得他的身子一陣搖晃,本能地伸手去扶,順勢就雙手由後伸前,直接抱緊了他的腰,用這典型的雙人共騎的姿式讓彼此的身體協調穩定下來。 等自自然然地做完這個親密的姿式,盧東籬才發始發怔,才開始為心間倏忽又來的奇異感覺而震動。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零九章 - 三人世界 這個時候,風勁節多少也回過神來了,乾咳一聲:「當年的佈置,你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往日對我讚你有大智慧,我尚不信,今日才知道不是虛言。」 他這也算是隨機應變,以對盧東籬反應敏捷的吃驚來掩飾自己有些過度的震動。只是盧東籬的反應卻只是出奇地沉默,不出聲,不動彈,不劃字,只是就著最初抱腰的姿式,靜靜地與他前胸後背,緊緊相連,靜靜地任憑快馬奔騰,帶著他們共起共伏,共同奔馳在那條回家的路上。 這樣讓人壓抑的沉默持續了很久,風勁節終於開始繼續咳嗽了,而盧東籬一直沉寂的眉眼,也微微一動。他終於繼續在風勁節身後劃字:「此事雖成,後患無窮,蒼天寨的朋友們……」 這樣會關心每一個幫助自己的人,本來也是盧東籬素來的性子。只是寫這段字時,風勁節卻隱約有種錯覺,彷彿那一直不能正常出聲的盧東籬,就在自己身後,耳邊,那樣輕,那樣微地歎息了一聲。 「你放心,狡兔尚有三窟,何況這些江湖英豪。蒼天寨雖然是他們基業,但在別處,他們卻也另有退路,不至於在得罪朝廷之後無家可歸的。」 如果不是這會子,風勁節的心緒出奇地古怪,他也許會得意洋洋說上許多他的安排。 比如,很久以前他指引這三個最出色地沙盜兄弟帶著子弟們來到這裡時。就開始讓他們暗中在別處經營退步抽身之地了。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萬一為救人而與官方正面衝突,這些人不至於無家可歸。 相比盧東籬心底過於至誠,總不願牽累朋友,風勁節行事要靈活多變得多。在任何劣境中。他總能為自己找到同盟者,且絕對不會有無故連累旁人之嫌。 就像這曾受他指點,武藝大進,又建立偌大基業的鄭家三兄弟一樣,固然是因為他的幫助,才有了如今的輝煌。享受了世人地尊崇,但風勁節卻絕對不會想著純粹用過去的恩義,就要求別人為自己出生入死。 對別人的回報期望得太高,等於是過份考驗人性的光明。甚至是逼迫別人先一步背離自己。這其中的度,風勁節比誰都能掌握。 這一次蒼天寨肯助風勁節出手,固然是還恩報義,但也是因為風勁節所給予的回報,也同樣豐富。 一方面,蒼天寨另有退步抽身之路,並不算犧牲太大。一方面,鄭家三兄弟自武功進入一流境界之後,便已經很久沒有明顯地進展了。他們只知這是武林高手到達一定高度後,幾乎人人都會遇到的瓶頸。又怎會想到當年風勁節教導他們武功之時,就留下了後手。 此番相會。風勁節輕輕試過他們的功力,淡淡提點幾句。令得三人心中豁然開朗。重見前方康莊大道。對於已經站在了高處的武人來說,百尺竿頭能夠再進一步。這個意義太重大了。要不然江湖之上,哪來地那麼多為了爭搶密芨的仇殺。風勁節又再淡淡說幾句,如果盧夫人得以無恙,自己沒了心事,還可以倣傚某人當年,與他們三日三夜談論武學……立時就把這三位寨主的心給說動了。 同時,風勁節也輕輕鬆鬆拿出數字相當驚人的一疊銀票,稱這是這一次行動的勞苦之費,看得一干坐地分贓的強盜們眼睛發直。 在舊情新利的種種誘惑之下,蒼天寨出手相助是理所當然的,而風勁節即不欠他們,也談不上連累他們,因為,他所付出的,也已經足夠多了。 這些事,本來風勁節也沒想過要對盧東籬細說,只是這次行動基本上很成功,他的心境原來還是十分興奮地,於是本來還想告訴盧東籬,不用太擔心未來,因為他暗伏的棋子,絕不僅止於那些可以查得出來地商人,和眼前這區區蒼天寨的強盜。 他在沙漠行商時所教導地沙盜,後來幾次周遊全國,吃喝玩樂之餘收服地武林人士,還有……當年他「散盡家財」以資軍之時,悄悄隱匿掉了一半的財產。這筆錢,不管他想要幹什麼大事,都足夠充裕,不管他想要請動什麼人幫忙,都足夠給予回報。 本來他有很多很多話,想要說,想要交待,想要讓盧東籬少一點擔心,多一點寬慰,想要讓盧東籬知道,他有絕對地把握和信心,保護他,以及他所關心的家人親友,離開趙國這片紛爭之地。 然而,此時此刻,他忽然間就沒了興致,沒了心情。幾句話乾巴巴地無力說完,兩個人就又沉默了下去。 他們飛馬馳進盧家鎮的時候,只見滿鎮蕭條。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沒有一個人膽敢上街一步。大街上空空寂寂,盡可讓人放馬奔騰。風勁節帶著盧東籬一直來到盧家大宅門前,也不駐馬,直接回手一扯盧東籬,便飛躍而入。 他不耐煩穿過重重門戶,繞過道道迴廊,也不想和盧家其他人照面,直接從上方穿房越屋,走最快的直線,到了蘇婉貞的院落。 蒼天寨的弟子反應極快,遠遠見兩道人影飛掠而來,紛紛張弓搭箭以應變,待看清是風勁節,這 下來。 風勁節帶了盧東籬一躍下地,正在院中的鄭家老大立時起身見禮。 風勁節笑笑隨便給他們二人介紹了一下,只稱盧東籬是蘇婉貞的親戚,關心前來探望,其他的並不多說,這位大寨主也識趣地並不多問,只歎息一聲道:「盧夫人一直沒醒,小公子在床邊哭得累了,這會子也睡了。」 風勁節回首看看神色惘然,不知是悲傷還是苦痛。又或者只是近人而情怯地盧東籬,也不說話,只是輕輕拉了他的手,引著他,一步步走向蘇婉貞的房門。輕輕替他推開門,看著那床上沉睡不醒的女子,還有那蜷在床邊,努力在睡夢中靠得娘親更近一點的孩子,忽然間,自己也有些心酸了:「盧夫人本來晚上能醒。只是我看出她中毒,不敢怠慢,先一步替她施針下藥解毒,如今解藥和毒力猶在體內糾纏。她地身子又太過虛弱,怕是至少要昏睡一日一夜方醒,盧公子也哭累了,我想,總也要睡一會吧!」 他聲音極低極低地做說明,然而,盧東籬卻渾若聽而未聞,他只是一步一步走過去,走進這小小的房間,走向他的妻兒。 血色天地。混沌世界,一切一切都是迷茫的。他不管怎樣睜大眼,也只能看見那血紅色隱約的影子。可是在前方。是他的妻子。是他地孩子,他虧欠了太多太多的親人。 風勁節便也再不多說一個字。只是靜靜地看他走向前,靜靜地看他慢慢地在床邊坐下,慢慢地伸手,向前摸索,尋找著妻子的面頰,和愛子的小手。 他只是安靜地看著,沒有上前幫忙,沒有出聲提醒。他只是出奇安靜地看著這一片靜寂中地三個人,那無限苦難之後重新團聚的一個家。 他們,是夫妻,是父子,無論世事變幻,他們在一起,就自成一個整體,自有一個世界。 任何人,也不必去打擾,無需去驚動。 不知為什麼,風勁節微微一笑,眼神卻始終悵然而黯淡,極慢極慢地退後。 一步,只須一步,他從門邊退至門後。 一步,只須一步,他便走出了這個房間,走出了這個世界,然後,輕輕地,為他最好的朋友,掩上房門,掩去整個世界的風霜雨雪,只留那一家三口,寧靜的小小世界。 他靜靜在門前站了一會,才一步步退下迴廊,退到院子中央來,抬頭看看天際,漸漸露出的曙光,莫名地歎息一聲:「天終於亮了。」 一旁的大寨主鄭絕終於忍不住走近過來說:「其實,公子,我不太明白。」 風勁節回首望他:「什麼不明白?」 「如果你一個外人,都能從蛛絲馬跡看出皇帝要對盧夫人不利,為什麼盧家人讓大內高手進了自家門這麼久,就一點也沒有發覺,毫無反抗地任憑這些人完全掌控盧夫人的住所和安全?」 風勁節冷笑一聲:「怎能是沒有發覺,只是不敢深想,不願面對罷了。皇帝的關懷啊,誰願意往壞處去想,只能逃避現實了,否則整個家族如何存活?」 鄭絕變了臉色,低低怒哼了一聲。 風勁節倒搖了搖頭,歎息一聲:「也不能全怪他們、當年,為了盧東籬,他們整個家族吃了不少苦頭,有好幾個人死於監牢或欺凌。現在他們心有餘悸,也是可以諒解的。」 鄭絕不以為然地搖頭:「當年他們是為了奸臣昏君所害,於盧東籬何干?憑什麼人家忠臣為國效力之餘,還要為奸臣昏君地濫殺無辜,欺凌百姓負責。」 這話說得大對風勁節胃口,不覺展顏笑道:「對了,你兩個兄弟呢?」 「我讓三弟出去控制大局,注意四方動向,二弟嘛,剛才審出點稀奇東西,知道這幫人前兩天抓住一個高手,嚴刑拷打,卻什麼也沒問出來。他好奇,就要去瞧瞧那高手是什麼人物,我原本也要去,只是怕公子回來,無人應對,所以一直留著。」 其實風勁節也一直惦記那個神秘高手,只是前面一直忙著盧東籬蘇婉貞的事,沒空多問多管罷了。現在人家幫他把事情問出來了,他正中下懷:「那人在何處?」 「本來看押在下人房中,不過剛才已經讓二弟移到左廂房去了。」鄭絕伸手一指。 風勁節笑道:「那我也去見識一下,他是何方高人。」 說著他便大步行向左廂房,大大方方推門而入。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章 - 愛屋及烏 廂房裡,二寨主鄭綸正低聲同兩個下屬說些什麼,見而入,忙迎了上前。 風勁節目光一掃,已經看到床上躺著的那個身上包滿白布的人,一笑問:「他怎麼樣?」 「在下人房裡找到他時,一身都是傷,傷口都新,看來他是這兩天才著了道被抓的,而且被抓後就一直沒有停過用刑。不過當時他神智還清醒,就是說話不太利索。我們給他上藥包紮時,他就暈過去了,看來是傷得厲害,精神支持不住,大約要多歇一會兒才能醒了。」 風勁節注目看著床上:「我來瞧瞧他的傷。」 鄭綸也是精明人,目光在二人之間打個來回,便笑了笑:「曲公子的醫術自是好的,即要診傷,我們就不打擾了。」說著略一招手,帶著兩個隨從就快步出去,順手還給他掩上了房門。 風勁節也是暗自一笑。這鄭家三兄弟,確實是極精明也極知趣的人物,不枉自己當年對他們寄予厚望細加栽培了。 他緩步到了床前,將那人暈迷不醒的人側向牆的臉扶過來,低頭一看,便是一怔,隨後便苦笑了一聲。 原來是他! 床上的人面容有些熟悉。多年以前,他曾在大名府的得月樓上,見過一個有著同樣面孔的男子。只是眼前的人並不是當年舊人,這傷者臉上多了一道讓那整張臉多了點飛揚。少了些沉鬱地疤痕,也清晰地表明了傷者的身份。 狄三! 風勁節在前生其實從未見過狄三,回轉小樓之後,又只查看了盧東籬的資料就急不可待重歸人間,也沒去細看過阿漢的記錄。但他既然見過阿漢身邊的狄九。知道所有地影衛相貌相同,也知道狄三當年曾經給自己臉上劃了一道,再加上那幫多事的同學也沒少和他聊過修羅教的種種驚變,阿漢的諸般經歷,此時哪能認不出來。 既然認出了此人,他便自覺也猜出此人的來意了。 當初方輕塵心硬如鐵地拒絕狄一。外加不負責任地把擔子卸到自己和小容頭上來了。狄三和狄一回頭,滿世界絕望地查尋有關自己和小容的線索,也是理所當然地。 就算經由方輕塵的提醒,他們兩個對於自己的死訊大大懷疑。但要在毫無頭緒中找到自己卻不是容易事。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和盧東籬交情最好,可盧東籬也是傳聞已死,那麼,在萬般無奈之下,他們當然會來找盧東籬的夫人探查,希望能發現一些旁人不曾察覺地線索。 更何況,現在天下都在通傳盧夫人病重的消息,這狄三很可能是聽了後臨時意動,想到如果自己還活著,沒準也會過來看看盧夫人。所以就先一步夜探,誰知道好巧不巧的。踩進了別人替他準備的陷阱裡,沒由來受這一場大罪。 如此這般想來。風勁節的心漸漸也有些軟了。 他不是方輕塵狠心狠情的性子。凡事頗能諒人之苦。想到這麼些年來,狄九苦苦守護。狄一天涯求助,狄三四海覓藥,為的都是阿漢一人,其間萬般苦楚,一一視做等閒,自己便也有些謂歎感動,生出深深的不忍之心了。 狄九固然是屬於活該,應受此報。但狄一和狄三待阿漢,確是一片真心誠意。這樣一年又一年,費盡心血周折,卻注定苦守無望,縱是他們用盡一生來守護等待,也等不來阿漢的清醒。這個事實,也實在是太過殘忍了一些。 風勁節將心比心,想想,如果自己暈迷不醒,盧東籬一直守護等候卻注定永遠等不來自己的清醒,該是何等苦痛,這心間就更加柔軟無奈,對狄三也充滿了同情之意。 於是他深深歎息一聲,便坐下來,給狄三把脈。這個時候,他對於這個善待自己同學地人,充滿了友善之意。然而,其實……這些都是他自己過於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做出了一個相對錯誤的判斷造成地。 事實上,狄三的來意,可沒有這麼純潔,這麼善良。 風勁節第一誤會地,是以為狄三和狄一狄九一樣,也知道小樓。可事實上,天下間,知道阿漢來自小樓地人,只有狄九和狄一兩個。關於小樓的事,狄一和狄九一直沒對狄三提,當然不是防他,只是當年阿漢曾說明過小樓對於機密地守護和無可抗拒的殺戮能力,他們二人有意無意,都不想讓他也承擔這種重負。 所以後來,狄九守護阿漢,狄一四處求人,而狄三,只是漫無目的地到處尋找可以救人的良藥奇寶罷了。 雖然他們不說,狄三也不多問,但同是影衛出身,誰不是精明厲害之人,這些年來,狄一的種種做為,他可是都看在眼中的。雖然不知道鬼是誰,但其中有鬼卻是肯定明白了。上回為了去找方輕塵求助,狄一鄭重其事,特意找來狄三合作,對於其中關節,也就多說了幾句,所以狄三對風勁節的事情也有了不少瞭解。知道他和阿漢有舊,知道他其實可能未死,也知道他有可能有能力可以救治阿漢。 只是縱然如此,他還是不會像狄一這麼積極地去找人,去求助的。 他們三個人,說到底,還是只有狄一一個對人性的光明面,有著較強 ,所以狄一是他們之間心態最正常,且敢於娶妻成立 狄九可以一邊愛著阿漢,一邊刺他穿心一劍,狄三可以一邊看似瀟灑地過日子,卻從不把心敞開給任何人看,說穿了,長年的影衛生活,已經使他們對於人類所有的正面感情失去了最基本的信心。 所以。狄三根本懶得去求人,也不相信別人會念著什麼舊情舊誼,伸出什麼援手來。想要什麼,他更喜歡用自己地劍去求,所以這些年來。他天涯海角走遍,到處搶藥物搶寶貝,結仇無數也受傷無數。 自從訪過方輕塵之後,狄一就決定尋找風勁節和容謙。只是風勁節之死,天下皆知,且他是在數萬人面前被砍頭的。怎麼想他僥倖生還的可能也都很渺茫,而容謙卻只是失蹤而已。所以狄一把大部份希望寄托在容謙身上,自去燕國明查暗訪,四下尋蹤。 狄三則被他托付到趙國來。看看能不能運氣好碰上什麼線索。但風勁節既死,盧東籬也亡,風勁節平生也沒有什麼特別親近的人,無妻無兒無父無母,當年追隨他的家人也都遣散了,往哪下手找人呢?更何況,就算找到了,也不能指望憑著苦苦哀求,就能換來別人多少幫助。 抱著這種心情,狄三地尋找。基本上就是走過場。如果不是他聽說趙國的沙漠中有一種罕見的藍血鐵蜥,其血液提煉後。續命的效果比千年人參還好,他一定不肯聽狄一的話到趙國來的。而他在趙國。除了去沙漠裡碰運氣找鐵蜥。也還是接著去打聽哪裡有罕世靈藥,哪裡有治病奇方。哪裡又有什麼驅邪安神,健體養身地好寶貝,對於找人的事情根本不上心。 就在這個過程中,傳來了盧夫人病重的消息。 本來,對於盧夫人的死活,他也是不甚關心地,只是心念一動,忽然想起盧夫人是風勁節唯一知己的遺孀,如果風勁節真的沒死,念及舊情,說不定真會去見一見這個垂死的婦人。 在這一點上,狄三的心態,倒是和風勁節的猜測相符。只是這並不是狄三暗夜偷訪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 狄三一個人偷偷摸摸跑到這裡來,更主要卻是他聽說,趙國的皇帝把大內最好的靈丹妙藥和最好的大夫都送到盧家去了。 藍血鐵蜥他沒抓住,又聽說這種血液因為藥性極躁烈,所以提煉加工很麻煩,經年方成。因此就是他抓著了一隻,也不能就讓阿漢用上。再想想,這年頭,啥好東西都讓皇家給輕輕鬆鬆佔去,那送到盧家地靈丹妙藥裡,肯定有現成的提煉好了地鐵蜥藍血可以偷。既然盧夫人病得很重,百藥無效,那,這種好東西,還是不要給她浪費了吧! 他們家那個一睡不起的傢伙,因為不能正常進食活動,身體總是比較虛弱地,有最好地藥,就算救不醒他,多少對身子也有些好處的吧。 這些年來,狄三為了阿漢地身體,巧取豪奪,強搶暗偷,諸般壞事做得多了,也就越發不放在心上了,所以一聽到有好藥好寶,第一個念頭就是弄到手。於是他是即刻趕往盧家。 當然,他也不是完全的良心盡喪。就算是他這種出身影衛的人,對忠臣義士多少還是有點尊敬的,也略略有些思想鬥爭,搶忠臣遺孀的救命藥,這事是不是太惡劣了一點,更何況這忠臣遺孀和可能救醒阿漢的風勁節還關係密切。所以他最後的決定就是,先去看看病人再說。如果病人還有救,自己就偶爾高尚一次,空手回去好了。如果確實沒救了,那也就別浪費好藥,以免暴殮天物,這也算是積陰德啊。 影衛的訓練中,也包括了基本的醫療知識。狄三的醫術雖然不算多麼高明,但有當年的訓練打底,再加上多少年的江湖生涯,生死徘徊,讓他擁有極敏銳的觀察力。若要判斷一個人臉上是否有死氣,是否已經回天乏術,他還是可以做到的。 這也是他半夜裡直接跑到人家女人的臥房裡,毫無禮貌地就走到床邊掀被子的原因,他不過是想看看病人的氣色罷了,結果卻一頭栽進了別人的陷阱裡。 風勁節自己講義氣,也就很容易地欣賞所有重義守信之人,無論狄三出身如何,只憑他為阿漢做的一切,風勁節就自然而然把他往好處想,心生憐惜地要替他把脈。如果他知道狄三的真正心意,怕不立刻把這小子大卸八塊了。 不過,風勁節的手指在狄三的腕脈處只停留了很短一段時間,就忽然微微一笑,抬手在狄三肩上箭傷處,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別裝了,睜眼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一章 - 反客為主 狄三躺在床上,小心翼翼,連呼吸心跳都控制得極之微之人一般無二。 他傷得雖然厲害,但精神理智卻從來沒有被摧毀過。身體越是虛弱,對於陌生人的防備之心越是厲害,雖說這些人並無敵意,但一時也不清楚來歷,很多話不好說,所以他索性含糊答幾句,就裝成傷重暈倒,一邊暗中豎直了耳朵聽他們說話,一邊心裡暗自盤算籌謀。 鄭綸和兩個手下哪裡想得到他虛弱狼狽如此,還有心思打小九九。也沒發覺他是裝昏。給他包紮上藥的時候,還一邊說著閒話,一會兒感歎一下皇家對忠臣之妻的惡毒無情,一邊感慨自己念風公子之情,受曲道遠之請,出手相救的正確性,一邊還猜測一下這個神秘人到底是誰…… 狄三就躺在那裡聽。 正在此時,風勁節進房來,與鄭綸交談幾句後,房中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狄三知道這人就是推動事情發展的所謂曲公子,自是愈發小心。 然而,在閉目的黑暗中,他感覺到那人站在身前,忽然發出一聲頗為深沉複雜的歎息,其中竟似乎有些針對他的憐惜與不忍。 狄三正覺得莫名其妙,就感到腕上一暖,被那人手指按住,過得片刻,肩上傷口就被拍得一陣痛:「別裝了,睜眼吧。」 一瞬時,他心中驚濤駭浪,變幻無常。不是驚懼自己地偽裝被識破。只是,一個艱難而冒險的抉擇,忽然升上了他的心頭。 到最後,他猛一咬牙,睜開雙目。沉聲問:「你是盧東籬,還是風勁節……」他定定把風勁節打量一番,略微詫異,皺了下眉:「或者是他們的手下?」 饒是風勁節定力過人,這時也不由目瞪口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風勁節倒不奇怪狄三能如此敏銳地看透了真相。他以為狄三知道小樓。而且又有方輕塵的提示在前。狄三是聰明人,那他根據前因後果能推斷出個差不離地結論,也是自然的。他之所以震驚,是因為狄三竟然會有這樣的勇氣和決斷。如此直截了當地一句話就把事情點穿。這樣揭破別人最大的隱密,他就不怕被自己滅口? 其實狄三說出這句話,自己也覺得自己在犯傻。知道了人家見不得光的秘密,就該裝糊塗才是,在自身安全毫無保障的情況下一口點穿,這不是在逼人家滅口嗎? 然而,這是救阿漢唯一地希望。這些人犯了這麼大的事,必然是略作停留後就飛速遁走,絕對不會停在這裡等朝廷來剿殺。他可不敢指望,這些人走的時候。還會帶上他這個來歷不明的累贅。而他現在一身重傷,無力追蹤。如果等這些人走脫了,他又到哪裡再去找這可以救阿漢地人? 他其實並不知道小樓。更不知風勁節的驚天手段。他會如此肯定這次事件有風勁節或者盧東籬居中指揮。除了方輕塵那句風勁節可能未死的提示之外,純粹是根據鄭綸的多嘴。還有這兩天被擒之後的經歷琢磨出來的。 說起來,狄三這一次栽得實在有點冤。論功夫,他是頂尖的高手,論起堅忍剛毅,勇悍詭變,從修羅教的刀山血海中拚殺出來的他,也是一樣不缺。這些年,他到處搶寶搶藥,多少門派,多少神秘禁地,他都廝殺苦戰過,從沒有失過手。這次大內高手們布的局雖說厲害,但如果狄三最初能有一絲警惕,半分防備,那些人又哪裡有這麼便宜能捉住他。可是,偏偏他沒有。 他還沒有準備動手偷藥,只是想先來探一下一個快要死掉地女人,一個雖然有名望,但只不過是一塊牌坊,一道旗幟,除了一些象徵意義,沒有任何要緊的女人。這種人,皇帝當然會像征性地表示關懷,可要說在她地臥室四周佈置高手大軍守護,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誰會像他這麼無聊,跑來夜探一位奄奄一息的寡婦地氣色? 他以為自己這一來一去是如履平地地,所以沒做準備,匆匆忙忙就撞了來,哪想到一步便踏入了天羅地網,最後居然陰溝裡翻船。但就算失手被擒下,也不代表他就完全失去主動,任人擺佈了。 被那幫人脫光衣服,徹底地搜身,然後被人拿了圖紙,對著臉型比照了半日的時候,他也在琢磨那些圖紙。 而這群人便滿臉失望,不眠不休地對他嚴刑拷打,追問他是什麼人,受誰地命令前來,到底想要幹什麼?他背後的人藏在哪裡,還準備有什麼行動?等等等等……的時候,他也不是只在熬刑。 狄三自然是招不出什麼實際的東西,但他比誰都能承受痛苦。在受限制的情況下,他一邊以極小範圍的動作,和不明顯的肌肉收縮緊繃來盡量減少自己受的傷害,一邊裝作受苦受難,精神崩潰,揣摩著他們的心意偶爾給幾句含糊其詞的供詞,讓那些人覺得刑訊已有效果。 更重要的,他在冷靜地觀察審問者的表情,動作,分析他們的語言,猜測他們的來歷,等待脫逃的時機。兩天下來,審問他的人沒從他這裡審出個來龍去脈,他卻已經隱隱約約猜出了這些人身份目的。官家高手 人物的手段風格,行事方針,彼此之間相處的態度,多。以他的經驗閱歷,要再看不出來其中端倪,就該撞牆了。 依他判斷,既然風勁節有可能未死,盧東籬當然也有可能未死。趙王神神秘秘,出動這許多大內高手在這裡布網,除了是要抓他們,還能是為了誰? 又有誰,會瞭解內情,並且針對趙王地佈置。在今夜組織這樣一場驚天突襲。 因為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再和這次突襲的主事之人碰面說話的機會,他在最短的時間裡,做過了最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是一橫心,行險一口叫破真相。儘管說出這句話時。他心中已經罵了自己千萬句愚蠢,也做好了面對最壞結果地準備。 以前看著狄一到處求人,到處被拒,他覺得狄一夠笨夠傻,但是現在,一個救阿漢的機會就在他眼前。他也就只好冒險跟著傻一回。哪怕是再微小的希望,只要有希望,他也總要盡一切力量去爭取。 然而,聽了他的話。那人只是用怪異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兒,低笑出聲:「你在說什麼?按道理,現在應該是我問你的來歷,而不是你問我吧?」 狄三神色冷然,定定看著他:「為什麼一代忠臣地遺孀重病,會有那麼多大內高手在旁伺伏,為什麼強盜土匪會不顧最基本的道義跑來搶掠忠良的家族,為什麼我沒有看到四處搶奪擄掠的混亂,而只聽到一群熱血男兒在為忠良妻兒地遭遇憤憤不平,為什麼一群普通的強盜可以不動聲色地清理掉幾十個大內高手?閣下若是再說自己不明白。不但看輕了我,也看輕了你自己。至於我的來歷。等我見了風勁節或是盧東籬,自然會說的。」 風勁節歎口氣。唉。聰明人就是麻煩,更何況。這傢伙還真的掌握了極微小的部份真相。 他沖狄三笑一笑,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剛才不是問我是否風盧二人之一嗎?怎麼這麼快就又改變了主意,覺得我其實不是了?」 狄三的眼睛仍是眨也不眨一下地看著他:「我仔細看過了你。你沒有易容,長得也和他們也不像。我仔細研究過風勁節和盧東籬的十幾幅不同形態的畫像,確信記住了他們地一切相貌特徵,而你並不符合。」 風勁節吁出一口氣。還好,這小子不知道俺們小樓中人可以變化無窮,大概是因為輕塵死而復生,還是用他一貫那幅舊相貌,所以他們的思想還沒有突破局限,沒想到他們改變身體可以和吹口氣般容易,所以自然是得出了錯誤地結論。 他心情一鬆,笑意更濃:「風盧二人之死天下皆知,親眼目睹之人無數,也虧得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 狄三平靜地看看緊閉的房門,淡淡道:「我是不是胡思亂想,只要讓我見見如今一直陪在盧夫人身旁地人,同他談一談,也就知道了。」 風勁節心頭一凜,望向他地目光,也就帶了些森然之氣。 狄三既然已經橫下心攤牌,倒也不懼他:「你們夜襲此地,無非是營救盧夫人,我不過是你們意外的收穫罷了。你是他們之中最重要人物之一,現今既然有閒功夫來看我,想是你們地正事已經辦成了,而且盧夫人身邊已經有身份更加重要的人相守。盧夫人身邊的人,也一定就是我要尋找的人,無論他是盧東籬,還是風勁節。不知閣下可敢讓我見他一見?又或者,閣下能否替我去傳個話,關於我是誰,我為什麼知道這一切,我背後還有什麼別的人,我在見到他之後,我都可以和盤托出,盡皆奉告。」 風勁節心中倒還真有點佩服這傢伙了,能以眼前這麼少的姿料,把一切判斷得如此準確,而且還話中下套,特意點出他自己的身份玄虛,想讓人不敢隨便動他。若非自己早知內情,換了整件事的主事人,真是盧東籬,或是自己別的手下,被他這番話一說,斷然不肯隨便殺他滅口。若是坐下來跟他長談,只怕又會讓他套走更多的內情。 只可惜啊,小子,你碰上的是我。 他心頭悠悠地這麼想著,臉上笑得更加雲淡風輕:「行,你既然要見,我就讓你見。」 看到狄三這麼冷靜的人,眼中都隱隱有鬆口氣的釋然之色,他又慢悠悠加上一句:「現在一直陪著盧夫人的,就是盧夫人的獨子盧英。他今年還沒滿八歲,整日就會哭鬧,吵得我們頭疼,你願意陪他聊天解悶,我們自然是無上歡迎。」 前一句他答應得好好的,下一句情勢急轉直下,狄三雖然冷靜沉著,終於也不免憤憤,不覺怒瞪了他一眼,掙扎著坐起來:「你……」 他這麼一用力,身上好幾處包著白布的地方立時顯出血色來。 ——————廢話分隔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二章 - 呼喚誰聽 勁節本來是有點戲弄狄三的意思,免得這傢伙自以為明。但看他憤然而起,想想他這兩天受的罪,不免心又軟了。 這個人,畢竟為阿漢付出了許多,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人家一片心意就想救阿漢,自己幫不上忙也就罷了,何必還這麼擠兌人家。 他略生愧意,心念一動,又想起一事,最終在心頭悄然一歎,也不等狄三把話說下去,伸手輕輕拍拍他:「罷了罷了,其實不用說,我也知道,我們縱然不是友,也不會是敵,何必這般針鋒相對。你要見他,我讓你見就是。」 他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又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倒讓狄三無所適從了,只覺得風勁節的笑容無比詭詐。 「好了,別亂猜。見的就是你推測的人。只是,他現在剛剛見到盧夫人,我們就別去擾他們了,給他們一點時間獨處吧。乘這機會,我仔細給你看看傷。」一枚銀針悄然從袖底劃落到指間,風勁節又笑吟吟道:「我的醫術很不錯啊,碰上我,算是你的運氣了。」 他忽然間這麼好說話,反而把狄三搞得一顆心七上八下。 聽這語氣,那個人是盧東籬,見到了盧東籬……他也許很快就能找到風勁節了。雖說這也確實是他干冒奇險,捅穿此事的目的,但是,這人答應得也太快了吧? 就憑他幾句無憑無據地推測。便立時承認。這樣天大的機密,原來這麼容易詐出來的嗎? 他心裡越是沒底,風勁節就越是笑得輕鬆。一根明晃晃的針夾在指間晃來晃去,晃得狄三眼花,越發胡思亂想起來。偏偏受盡酷刑的身體已經完全沒有抵抗地能力,也只能由著別人隨意擺弄了。 盧東籬在蘇婉貞的床前,不知道已經守候了多久。 遠方傳來雞鳴之聲,他聽不見,窗外漸有晨光明亮,他看不見。 他的世界。只有這小小的房間,只有他久別重逢的妻兒。 他可以摸到他的妻子,可以握住她地手,可以勉強分辨出她一動不動。昏迷不醒的身形,可是,他看不見她的面容可曾憔悴消瘦,看不到她的頭上究竟多了幾許白髮。 依偎在她身邊地,是他們的孩子。他已經長了這麼大,這麼大。上一次,他還可以被他雙手捧起,而如今,這孩子努力蜷縮成一團,卻也只能將頭埋進母親的懷裡。 她是他的妻。卻不曾享過一日官太太的富貴尊榮,只是一個人孤伶伶地度過日日夜夜。 她總是在等他。等著他四方奔走。看顧百姓,等著他挑燈施政。批閱公文。等著他千里赴邊,數載一歸。 她是他的妻。她從不曾對他有過一句怨言。在他僕僕風塵四方奔走時,她只是親手替他做羹湯,熱了又熱,等著他披星戴月,深夜歸還。在他夜夜對孤燈時,她只是悄無聲息地,替他披一件衣裳,剪兩次燭花,在他抬頭時,給他一個溫婉的笑容。 在他無情遠去時,她只是拖著懷孕的身子,微笑著送他一程又一程,然後,數載家書,永遠只問饑寒,只報喜訊,萬里遙寄,永遠是她親手縫製的衣裳,一針一線納好的布鞋。 朦朦血色中,盧東籬握著蘇婉貞地手。聽著她和孩子的輕輕地呼吸聲。 婉貞……一直一直,是你在等我,是我在負你。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除了這樣守著你,握著你的手,靜靜等你醒來,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麼? 不夠!還不夠啊! 他想要看她,他想要看她地眉眼,看她地神情,看她的笑,看她地鬢髮,可是天地寂寂,只有一片血色。 他想要喚她,想要叫她的名字,想要對她說,婉貞,婉貞,此生此世,我負你良多。 可是,他看不見,他說不出。他只能這樣茫然無助地坐著,不知道妻子醒來後,自己又能如何令她展顏。 從來沒有哪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廢物,一個其實再沒有任何能力,存在著,其實也沒有絲毫意義的人。 那個讀聖賢書,志在天下的少年,那個趙國史上最年少的探花郎,那個為百姓日夜奔忙的官員,那個定遠關頭,指揮殺伐的大帥,都似乎已經是前生夢裡的一個陌生人。現在的他,只能依靠旁人去為他出生入死,只能仰仗別人去替他籌謀打算。 甚至,連喚一聲妻子的名字,他都已經做不到。 盧東籬怔怔呆坐著。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極低極低的聲音。 如果不是這室內太寂靜,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機會察覺,那呼吸之間帶出的,幾乎無聲的呼喚。 他慢慢地低頭俯身,順著聲音的來處,將耳到湊到蘇婉貞的耳邊,才隱約聽清了,昏迷中的蘇婉貞,喃喃呼喚的是什麼。 「東籬……」 那聲音軟弱得只要吹口氣,就能散去了。 她沒有醒過來。她只是在呼喚一個名字,張口幾乎無聲,呼喚著那個深深刻在心間,即使神智全失,也無法忘卻的名字。 盧東籬全身僵木,如泥雕木塑一般,他只是呆呆地聽著,聽著他昏迷不醒的妻子,低低囈語著喚他的名。 「東籬……東籬……東籬!」 每一聲相隔,都那麼久長,每一聲喚出,都那 ,就算是中毒至深,體力耗盡,就算是,每一次叫出字,都無比艱難緩慢,那個女子,始終在喚他。 多少歲月。多少光陰。白天,她是所有人敬重地忠臣遺孀,一個會走會動的貞潔牌坊。夜晚,她只能抱著不懂事的孩子,一聲聲喚著她那不知在天涯何處飄泊的丈夫。淚濕衣襟。 夜夜如斯,月月如斯,年年如斯。淚流得多了,眼睛漸漸就不好了。心痛得極了,人前卻還要做那從容安詳的賢夫人樣子。 一夜又一夜,她低低喚著他地名字。給自己活下去的勇氣。 東籬!她的丈夫,並沒有死!他還活在遙遠的天之涯,海之角。所以,她也要好好活下去。為他撫育骨肉,為他保護家族,不要讓遠方的他聽到任何關於她的不幸消息,不要讓他再要為她去承受痛苦和負擔。 她沒有醒來,她不知道她所喚地人就在她身邊。她只是習慣地,本能地,呼喚著。在失去了一切神智之後,她的身體,在自動自發地呼喚著。 盧東籬愣愣地聽著,不能動彈。不懂思考。只是眼中濕潤,淚下無聲。 顫抖著。他的嘴唇終於微開,輕輕地喚了一聲:「婉貞!」 他的聲音沙啞生澀。根本不能分辨他叫地到底是什麼。然而,他卻真的喚出來了。 他應和著她。呼喚著她。 「婉貞,婉貞,婉貞……」 一聲又一聲,聲音由艱澀難辯,漸漸清晰明白。 有多少年,他不曾出過聲,有多少年,他不曾正常說過話。所以他的喉嚨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適應過來,才慢慢能發出正常的音調來。 然而,他沒有狂喜,沒有快樂,因為,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終於再次能說話了。 和她一樣,他叫著她的名字,只是憑著本能,憑著心頭的情與痛。 她在昏迷中喚著他,他在一片血色中喚著她。 昏迷的人,不知道自己無數歲月苦苦呼喚的人就在身旁,也聽不見那人傷心斷腸,一聲聲叫著她的名字。 多少歲月不能正常地說出一個字的人,多少回,多少名字,多少憤悶,多少歎息,梗在喉頭,卻永遠不能吐出來地人,可以說話了。因為蘇婉貞,他可以說話了。然而,他卻不知道。 他只是心痛,只是瘋狂地想要回應她的呼喚,所以,他叫出了她地名字,一聲又一聲,而他自己,卻一直一直,沒有察覺。 ……………………………………………………… 風勁節在狄三身上施的手段讓這個經過無數風波,見過許多奇事地老練人物暗自心驚。 他自己身上地傷自己清楚,這幾天受的酷刑可都是實打實地。那幫大內高手雖說是礙著沒弄明白他的身份,不敢下殺手,沒直接把他廢掉,但這一身的傷勢,絕對是十分可怕的。 然而,風勁節也不過就是在他身上,紮了幾十針,打開幾處較嚴重傷口的包紮,重新上藥,順便再拿了幾粒藥給他吃,加加起來,也就是一兩個時辰的功夫,他卻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體上痛楚的減低,和力量的恢復。 這種醫術其實就算在江湖上,也只有傳說中所謂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醫才能擁有,而實際上,這種神醫了只存在於傳說,還沒有什麼人真的能見著過。 當然,狄三不知道,風勁節看在阿漢的面子上,給他用的,也確實是遠遠超過這個時代的藥物,效果顯著,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 他是一片好心給這傢伙治傷,好不容易忙完了,一抬頭,卻見狄三目射奇光地瞪著他,那眼神跟一隻飢餓的貓看到一條魚的眼光差不多。 風勁節都不覺打個寒戰,立刻猜出這傢伙,又打上自己醫術的主意了,沒準覺得,自己有本事把阿漢給治醒過來呢? 他是一陣頭疼,又一陣無奈,對於狄三這份心意,他是真正感動的,可是,把阿漢叫醒,讓阿漢的精神傷創,這種事,他這麼友愛的同學又怎麼肯做。 所以趕緊乘著狄三啥話也來不及說的空檔,笑道:「你的傷我看過了,我去瞧瞧你想見的人有沒有空吧。」 也不等狄三再有別的反應,一閃身到了門前,推門就趕緊出去了。 狄三苦笑一聲,想想也許很快就要見到盧東籬了,一來敬他是個忠良,二來,有求於人也不敢托大,伸手扶著床沿,慢慢坐了起來。因著被風勁節重新治療了一次,這個動作作來,居然也不是特別吃力的,他怔怔坐了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聽到房門聲響,抬頭處,卻是一人行了進來。 風勁節到了蘇婉貞的房外,輕輕敲了敲門,沒有立刻聽到回應,也不急燥,略略再用力些,重新敲門,這時,門內傳來漸漸接近的腳步聲,以及一個略顯艱澀的聲音:「什麼事?」 風勁節全身一震,若不是混亂中,尚顧忌著病弱的蘇婉貞在房內,他幾乎就要一掌把房門震開了。即使如此,他還是毫無顧忌地一把推開門,直衝進去,正好抓住向房門這邊走來的盧東籬,聲音都幾乎顫抖了:「你能說話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三章 - 故人何在 「你能說話了?」 風勁節情急之下,手上用力極大,盧東籬被他握住的手腕不覺一陣疼痛,卻並不說什麼,只盡力一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守著婉貞,心裡想叫她,不知不覺就叫出來了。」 太久沒有同人說話,他一句話講得極慢,有幾個字咬音還十分不准,若不是風勁節足夠瞭解他,要聽懂他說的是什麼,怕會是極其吃力的。不過,這個時候,他除了歡喜,什麼也顧不得。 「我早說了,你根本沒有殘疾,是你自己心裡覺得自己有病,心中放不開罷了,現在不就不藥而癒了。」風勁節忍不住用力在他胸前一捶:「不不不,不是不藥而癒,你的夫人,就是治你的最好靈藥,從來心病只需心藥醫,你是因傷情成病,自然也該因深情而愈。」 若不是害怕驚擾了暈迷的蘇婉貞和現在還沒有醒的小小盧英,不得不壓低聲音說話的話,風勁節簡直就要放聲大笑了。快活之餘,他也十分懊惱自己的失策,果然沒研究過心理學就是不行啊,早知道蘇婉貞的效果這麼大,當初第一時間就該帶著盧東籬來看老婆才是。 他這時喜心翻倒,於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說話的語氣和打人的動作,又是親近地過份了。而盧東籬被他打得心口生疼,又聽他這麼笑語打趣,卻也沒再有什麼過於震驚地神情。只是一直安靜地聽他說完,才慢慢地問:「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 他守在蘇婉貞身邊才兩個時辰多一點,蘇婉貞還沒有醒,而疲憊入睡的孩子也同樣沒有醒來,這麼早的時候他會來叫他。自然是有不得不打擾他的事情了。 本來這時候風勁節滿心歡喜,早把狄三忘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這時聽盧東籬提起,倒也不好把這人再扔下不管,笑道:「有一個人想見你。原本這人同你並沒有關係,想見你也是為著求一件無聊無謂之事。只是。我敬重那人是個守信重諾,受人點水之恩,不惜湧泉相報的漢子,卻又不忍拒絕他了。」 盧東籬想了一想。才問:「他要見地是——盧東籬?」 風勁節點點頭,見他沒動靜,忍不住又伸手在他眼前揮了幾下:「怎麼樣,怎麼樣,眼睛是不是也好多了?」 聽他這般急不可奈的語氣,盧東籬就是再沉重的心思,都不覺微微一笑:「還是老樣子,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也許就和我的喉嚨一樣。沒準什麼時候莫名其妙地就好了。」 風勁節微微皺皺眉,思索了一下。神色略有失望。但他卻也不再追究此事,只是回答剛才盧東籬的問題:「是的。他要見地確實是世人以為已經死掉的盧東籬。我沒有洩露你的事,此人極是聰明。全是他自己猜出來的。不過,你放心,此人雖非友,卻也絕對不是敵。」 盧東籬點點頭,雖然知道這其間定然有萬千糾葛,卻也不再多問,只道:「他在哪兒?」 風勁節一笑牽了他地手:「左廂房,我領你去。」 盧東籬眼睛不便,行動不夠快捷,如今偶爾讓風勁節牽手引路也習慣了,自然而然也就跟上了他。 風勁節一邊走,一邊說:「此人來歷詭異,以後我再同你細說。只是無論他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你也不用太震驚,其實……」他莫名地歎息一聲,欲言又止,看著已經走到的房門,輕輕道:「我猜他想與你單獨談。」 東籬略一點頭,也不說話,便上前推門進去了。 風勁節怔怔站在門前,神情複雜地看著已經被關上的房門良久,才搖搖頭,轉身復回轉了蘇婉貞的房裡。 在床前坐下,看了看蘇婉貞的氣色,伸手再替她把了把脈,感覺她的血氣略旺了些,心頭微舒,知道解藥和毒藥在蘇婉貞體內的廝殺爭鬥已經結束,這個病弱的身體正在慢慢恢復元氣,看起來,很快就她要醒了。 風勁節心頭適然,看著蘇婉貞憔悴的面容,便暗自琢磨起壞心眼了。 既然心病只能心藥醫,既然他地嗓子是因為一心急著想要呼喚妻子,不知不覺中好的,那他地眼睛為什麼不能因為想要看到妻子而好起來呢 是因為情況不夠緊急? 那麼……如果他來設一個局,把蘇婉貞置於險地,讓盧東籬去救…… 風勁節眼睛冒光地想著。 嗯,比如,放一把火,把蘇婉貞扔到火場裡的某處,盧東籬衝進來救人,卻什麼也看不見,一邊感覺到火焰越來越猛,一邊聽到妻子地求救之聲,一心一意,想要看到妻子在何處,以便相救,那這一急之下…… 他這裡心急想治好盧東籬,一時間什麼古怪地主意,都肆無忌憚地去盤算,越想越是神情詭異,眼神奇特,忽聽得床上地人低低呻吟出一聲。 風勁節正心裡琢磨著算計人家蘇婉貞,聽到蘇婉貞這麼一出聲,立時有些心虛,連忙低頭去看,卻見蘇婉貞雙眼已在漸漸睜開,竟是終於醒過來了。 風勁節怕她醒來看到一個陌生男子在床邊會有驚懼之心,忙乘她還沒有完全恢復視力神智時,用盡量溫和的聲音道:「盧夫人,你不用驚慌,我是曲道遠。當年小刀應該告訴過你我地名字。我是受風公子所托之人,這些年來,負責照護於你。現在,我已將你從大內高手的手裡救出來了。」 蘇婉貞極慢極慢地睜開眼,神情先是疲憊,然後是很慢很慢地轉為瞭然,再有些虛弱地笑了笑,目光向著聲音的來處望去:「多年前便曾聞先生之名,不想數年來,先生一直在為**勞。今又拖累先生了。」 她的聲音極微弱,卻又極溫和,神情雖然憔悴,卻又異常寧靜平和。 然而,風勁節卻在她舉目看來時,神色微微一變,她的瞳孔,沒有焦距…… 風勁節心中暗凜,低低說一聲:「得罪。」探手便再次為她把脈。 不對啊?那毒藥雖然極厲害,極傷損身體,但自己的解藥並非性烈之藥,此刻基本上把毒都化去了,怎麼會傷及眼睛呢?蘇婉貞的身體原本也因為積鬱而十分虛弱,但是也沒理由會眼睛看不見啊。 他仔細看著蘇婉貞的眼睛,慢慢伸手,在她眼前徐徐晃動了兩下,沉聲問:「夫人,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 狄三沉靜地盯著那個走進門來的青衫落魄男子。 歲月的滄桑苦難,在他的面容上,頭髮上,留下了永遠不可抹去的痕跡,他和那圖紙上,意氣風發的一方大帥,已經完全不同,但是,像他這種受過嚴苛訓練的人,一眼卻也能認出來。 他扶著床站起身,抱拳施禮:「盧大人。」 盧東籬苦笑一下。他根本不知道這人是誰,而且,他現在一個天涯落魄之人,也實在擔不起大人這樣的稱呼:「叫我盧東籬吧。」 他說話還是不太利索,好在狄三也非常人,察言觀色,對照口型,也就能估出個八分:「在下狄三,不過是個普通江湖人,自信一身武藝還過得去,也有幾個武藝出眾的朋友。如今盧大人身受朝廷迫害,我雖江湖草莽也頗覺不平,願聯結知友,為盧大人所驅策奔走,衛護大人的妻兒親眷……」 盧東籬搖搖頭:「你有什麼事,直接說吧。有人告訴我,你是個一諾千金,有恩必償的漢子,所以,能幫的忙,我一定幫的,你用不著拿性命生死未來來報答我。只是我現在也就是個落魄廢人,自身尚且難保,未必能幫得到你就是。」 狄三微微一怔,眼神略動,卻立時朗笑一聲:「好,既然盧大人是爽快之人,那我就不再多說廢話,我求見盧大人,其實是想請盧大人為我引見一個人。」 「誰?」 狄三目光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到:「風勁節!」 盧東籬如受重擊,身不由己退後一步,幾乎撞到房門上,怔怔看著眼前一片血色中模糊的人影,半晌才能發出聲音來:「你說什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四章 - 推波助瀾 蘇婉貞眼睛不好,已經很有一段時日了。 她多年牽念盧東籬,人前雖然可以貞靜從容,但終是積鬱於心,夜深人靜時,幾乎夜夜以淚洗面。視力便漸漸模糊了。 然而她如今已是貴夫人,女工針指之事,已不需去做,且盧東籬不在,她也無心於此。再加上她又是未亡人的身份,平時極少四處走動,接見訪客亦少。所以,視力雖然下降,她卻也還不至於因此失儀。在盧家,真心關懷她的人少之又少。她不說,也就沒有誰發覺她的視力已是遠不如前了。 雖說傷心憂急長年垂淚的人多會傷目,但是通常也要等到年紀大了才爆發出來。蘇婉貞的眼疾本來拖個十幾二十年也沒有問題,可趙王的手下為了造成她重病的假象,竟然對她下毒,這隱患的病症,因為劇毒侵襲而被提前引發,讓她的視力在短時間內,便幾乎完全損毀。 早在數日之前,蘇婉貞就幾乎完全看不清東西了。昏昏沉沉中,還一直有人不斷在追問她盧東籬是生是死,現在何方? 她雖然神智迷亂,陷於黑暗之中,卻仍舊本能地記得要保護自己的丈夫。無論是昏迷之中還是短暫的清醒之時,都沒有漏出一句要緊的話。去眼睛,失去神智,失去清醒,當年小刀曾告訴她的話,她也絕不會洩出一個字。 每次短暫地清醒時,無論處境怎樣迷亂無助,她都盡量表現得鎮定平和,只有在暈迷軟弱時,才會不知不覺呼喚著丈夫的名字。無論那些宮中高手如何引誘追問,也都屬枉然。這個柔婉的女子。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堅定,讓一眾大內精英遭受了挫敗。 而現在,在一片也許必將永恆的黑暗之中,她也能以盡量從容平和的態度,用最簡潔地幾句話,來交待自己的眼疾。 風勁節聽得神色漸漸沉重起來,內心頗為自責。他早該想到這些年,蘇婉貞的日子過得有多麼艱難苦痛。如果他不是一直以來,諸多顧忌。而是早一點讓他們夫妻團聚的話,蘇婉貞也不用多受這等苦楚。如果他能早一點來探視她,蘇婉貞的眼疾,也絕不會發展到現在這種地步。 待得蘇婉貞平淡地說完之後,他才小心輕聲問道:「夫人,我頗擅醫術,可能容我冒昧……」 蘇婉貞微微一笑:「心不正。意方邪,醫生與病人之間,何來男女之別?」 風勁節倒是不奇怪她會這樣回答。她本來就是灑脫不拘之人,當年她便可以大方從容,接受他這個男子送的全部首飾。雖然他是丈夫的好友。東西也是由丈夫轉交,說出來也夠驚世駭俗了。所以對於現在他這個「曲道遠」,她自然也不會拘泥那種無聊之事。 既然得她同意。風勁節自然也就放開手腳,傾身過去。在極近的距離,十分仔細地查看了蘇婉貞的眼睛。又不斷指示蘇婉貞轉動眼睛。或極力左右上下地望,以此觀察眼睛地變化。又再細細詢問了蘇婉貞眼疾的發展經過。再重新為她把脈,神色終於慢慢輕鬆下來。 「夫人的眼疾不算嚴重,只是身體太弱,又受毒力所侵,才發作得厲害罷了。」他心下釋然,倒覺得趙王的這番陰謀手段施得居然也有好處。如果不是這次變生意外,逼出自己來,自己還不知道會和盧東籬在那個山窩子裡浪費多少時間呢。一方面盧東籬的殘疾治不好,一方面蘇婉貞的眼睛也一直惡化,到最後無藥可醫,可就真個聚九州之鐵難挽此恨了。 現在嘛,別人肯定是治不了蘇婉貞的眼疾地,但他是誰啊?且不說他的醫術,這次從小樓出來的時候,為了治盧東籬的眼病,他可是將手頭上所有能帶的,他自己調配提純地那些治眼睛的超時代藥物全帶出來了,沒想到盧東籬沒用上,蘇婉貞卻用上了。 他微笑著從袖中掏出藥水來:「我這裡有一種藥,夫人只需每日用這藥水洗眼睛,不出兩個月,就可以恢復如初了。」 他的語氣甚是欣然,蘇婉貞反而比他平靜許多,只是微笑著道謝,卻不見任何激動地反應。畢竟,眼睛好與不好,於她來說,也沒有什麼太大區別了,早在多年前,知道盧東籬的冤屈和流離苦難之後,這個世界於她,便只是永遠地黑暗。 風勁節微微蹙眉,暗中歎氣,這夫妻兩個的精神狀態可都不算好啊。他略一猶疑,終於道:「夫妻重逢,便在眼前,夫人還請珍重自身。」 蘇婉貞一驚,伸手支床欲起,偏偏雙手軟弱無力,身子略略向上一挺,又向下倒去。巨大地震驚和喜悅,讓她甚至不敢出聲問話,惟恐剛才聽到地,是自己的錯覺。 風勁節輕歎一聲:「夫人,當年盧大人雖不曾來投,我終不敢負托,這些年一直在尋找他。近日我已經見到了盧大人。關於夫人重病地消息,也是我們一起聽說的,這次能及時趕來相救,也都是因著盧大人的關切之情。」 蘇婉貞怔怔地聽著,好幾回嘴唇微顫,欲說無聲,只是有些迷亂地用那已經完全看不見的雙眼,四下搜尋著。 風勁節知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喜事,也知 驚異,如果盧東籬在,為什麼守在身邊的不是他。 「夫人,這些年,盧大人吃了許多苦,他沒有一直守在夫人身旁,其實是不忍夫人傷心,他……」 蘇婉貞終於可以說出話來了,儘管聲音依舊虛弱:「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只要他還是他,就好了。」 風勁節轉念一想,也是。現在盧東籬反正嗓子已經好了,眼睛雖還不成,但總比蘇婉貞視力全失的狀況要好許多。既然是這樣,倒是不必對蘇婉貞細說盧東籬的殘疾之狀了,於是低聲安慰她道:「我這就去叫他。夫人先休息一會兒。對了,小公子就在夫人身側。昨夜受了驚擾,又哭了很久,需要好好睡一覺,夫人也別驚醒了他。」 蘇婉貞輕輕伸手在身側摸了一會兒,手指輕柔地碰觸到愛子,臉上露出溫柔之色,微微點頭,聲音低弱地說:「多謝先生。」 風勁節輕輕出了房間,小心地掩上房門。走到院中。院內仍四下散佈著不少蒼天寨弟子,鄭家三兄弟已經把一切掌控在手,也不必分散四方指揮,這時也都在院子裡。 這時見他出來,大哥鄭絕想了想,忽然迎上來道:「曲公子,那個被我們救出的神秘人物莫非是公子舊識。」 「不算舊識。不過我知道他,此人必不是敵,不用防範。」 「那麼……」鄭絕遲疑一下又道:「曲公子帶來的那位朋友,想來也不是盧夫人親戚那麼簡單吧。雖說咱們江湖人不太講究,可這樣詩禮世家斷然不能壞了規矩。曲公子您怎麼會讓隨便一個親戚,單獨待在女子閨房幾個時辰呢。」 鄭絕笑笑:「我們雖然是些大老粗,這些見識也還是有的。」 風勁節點點頭。也笑道:「他的身份,我看其實也瞞不下去了。只是此事我終要先問過他地意見。若是他不反對,待會兒我自會說明他是誰。兄弟們為我一句相托。這樣豁出性命來冒險,我斷不至欺瞞諸位便是。」 他這樣爽快。反倒讓鄭絕有些訕訕然了,只得乾笑一聲:「曲公子,我們沒有逼迫你說明情況的意思,畢竟這世上,誰沒個難言之隱呢,只是,咱們這事確實鬧得大了,我們只是想盡量掌握各種情況,以便應變。我們雖毀了路,但也拖不了太長時間,長久留在這裡,不是個事啊。」 風勁節笑道:「寨主思慮得是,只是盧夫人身上的毒剛去,就算我們要帶她走,她體弱也禁不起的奔波。總要我用藥替她調理一兩天,讓她身子略略強壯些,我們才好動身。」 鄭絕心中估摸了一下時間,再待個一兩天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大險,當下點點頭,也不再多問,略一抱拳,便又退回到自己兄弟之間去了。 風勁節這才轉首去看那至今仍緊掩著的左廂房門,神色漸漸帶出些悵惘來。 「真是想不到啊,咱們這位史上第一個意志堅定重返人間的同學,居然這麼膽小,還會用出讓別人代自己揭破真相的昏招。」 腦海深處帶點訕笑嘲弄的聲音響起來,風勁節也不生氣,反而苦笑了一聲。 是啊,真的是軟弱膽怯了吧。關情所至,他難以處處掩飾周到,知道自己已經破綻百出,知道盧東籬其實已漸漸查覺真相,可是從最初一片好意地隱瞞開始,每多過一天,便越覺難開口一分。 就像逃課逃多了的學生,想想要忽然回到教室裡去面對多日不見的老師和同學……總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能再多拖延一天是好。 想到一向自命灑脫的自己,有朝一日竟會患得患失,進退兩難到這種地步,他也想大肆嘲笑自己一番,又怎麼怪得張敏欣落井下石呢。 「我說,勁節,你真的不覺得,你出的這是史上第一昏招嗎?讓一個什麼也不清楚的狄三去替你揭穿真相,讓一點也沒有心理準備地盧東籬去面對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謂真情?讓他知道你沒有死卻不告訴他,讓他知道他這些年來的自責痛苦悲傷折磨全是一場笑話,你以為他是聖人嗎?就算他胸襟廣闊,就算他一直信任你至深,你覺得他就可以不誤會你,不為此憤懣難解?」 風勁節出奇平靜地凝視左廂房,出奇平靜地答:「我從來沒有想過,如何讓他不致誤會我,因為……」 砰地一聲,左廂房的房門被大力推開,一人快捷無比地衝出來,也許是心情太激動,也許是沖得太猛,也許只是因為眼睛不方便,所以他在下迴廊台階時一個失足,整個人向前栽去。 院子裡包括鄭家三兄弟三內的一干蒼天寨地弟子們,只看到白光一閃,那個剛剛還在院子中間的白衣公子就掠至那人身旁,堪堪一把將人扶住,輕聲道:「小心!」 盧東籬緊緊抓住風勁節的手,因為用力太過,手背上青筋迸起,他地聲音顫抖而破碎:「是你……是不是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五章 - 無隙可乘 「你不知道他沒有死嗎?」看著盧東籬那完全不似作偽的震驚神情,狄三心中一緊。 盧東籬伸手扶著門,勉力定了定神,但聲音仍然帶點微顫:「你又如何知道他沒有死?」 「楚國方輕塵親口相告。」狄三話說得理直氣壯,任何人聽他這般語氣,都不會懷疑他其實根本沒和方輕塵照過面。 盧東籬卻是一陣愕然,楚國,方輕塵?這是哪跟哪兒啊?楚國那個風雲人物,同風勁節有什麼關係? 狄三的聲音都幾乎有些憐憫了:「世傳你與風勁節是天下難尋的知己良友,無話不談,生死可托,難道,他最深的隱密你卻從來不知道?」 (畫外音)同學A:「呃……狄三到底知道些什麼?」 (畫外音)同學B:「多乎哉不多也。 (畫外音)同學A:「哦……」 狄三這樣出口傷人,自是有他的居心。原本他指望著求盧東籬引見風勁節。但既然現在發現盧東籬完全不知道風勁節還活著,那他想見風勁節。就只有狠狠打擊盧東籬,迫得那個一直隱在暗處保護關心他地朋友,不得不親自出面解釋安慰。至於說憐憫之心,那種東西狄三向來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楚國方輕塵,燕國容謙,吳國蕭清商,還有許多散佈各國。翻雲覆雨的人物其實都和風勁節一樣……」 小樓中人彼此對視一眼,有人皺眉。連剛跑去嘲笑勁節地張敏欣都回過頭來。看屏幕。 「……都出身於一個極神秘的組織。我雖然還不清楚他們真正的身份來歷,卻知道這些人手眼通天,無所不能,從來只有他們整治別人,斷無吃別人虧的道理。當年容謙被燕主反制,下令凌遲。結果刑場驚變,天下矚目。雖說隱匿無蹤,但燕國的朝廷。卻不得不明詔天下。繼續認可他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身份。昔日方輕塵負氣自盡。致使楚國幾乎覆亡,數載間就能死而復生,重控大局,風勁節即然是他們的同伴,這死而復生地把戲,自然也是作慣作熟的,更何況方輕塵曾經親口承認過,他還活在世上。」 他這裡連猜帶蒙再故意聳人聽聞,語不驚人死不休。居然歪打正著不少。張敏欣聳聳肩,下了結論:「他不過是胡猜。現在狄家那兩位活得都還那麼滋潤,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砸不到他身上地。不用管。」 大家也就不再關心那個,又專心看劇情發展。不知是誰咕噥了一句:「這樣蛻皮……是不是有點那啥啊……」 狄三每一句話聽來都是驚心動魄,但是,盧東籬反而慢慢鎮定下來,神色也略略安寧:「當年勁節之死,我親眼目睹……」 狄三冷笑一聲:「你何必相信我,只要相信你自己就行了。當年你的死,也是無數人親眼目睹,為什麼你能活下來?」 盧東籬沉默不語,狄三語帶譏嘲,替他把話說下去:「是因為他替你籌謀,才救了你的性命吧?既然他連你都救了,有什麼理由竟然會救不了他自己?」 他目光如電,冷視盧東籬:「盧大人,我查過你的生平,知道你是個忠臣能吏,但卻絕不是善於在草莽間經營勢力的人物。你憑什麼本事,能讓這一堆好手為你所用,你憑什麼本事,能從大內高手手裡救出你的夫人?暗中是誰在替你操控一切?那個人是誰?別告訴我他是什麼風勁節地舊部下屬,從來人走茶涼,只為了別人一句托附,操心費神到這種地步的人不是沒有,只不過我到現在還沒見過罷了。」 勁節沒有死? 勁節沒有死! 狄三心懷叵測,暗藏機心地說了那麼多,盧東籬卻只聽進了耳那麼一句。 勁節……他可能沒有死!容謙沒有死,方輕塵沒有死,所以……勁節……他也有可能沒有死! 這麼多年來,他就連做夢都不敢生出這樣自欺念頭,忽然變得這樣真實,幾乎觸手可及。 心神激盪之下,盧東籬脫口便問:「如果他沒有死,他會在哪裡?」 然而一語問出,他心中卻又豁然明朗。是地,他已經不需要狄三的答案了。 「如果你過得落魄不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如果你近日過得越來越舒心,一遇難題就有人幫助你解決,那麼,除了在你身旁,他還會在哪裡呢?」狄三淡淡說來,忽得心中記起一事:「剛才是誰告訴你,我一諾千金,有恩必報地?」 若非是風勁節,若非是知道阿漢舊事之人,又怎麼會對他有這樣地評語呢? 盧東籬卻早已神魂不屬,哪裡還記得回答他的問題? 如果勁節沒有死,他會是誰,他會在哪裡? 這個問題,還需要問嗎?還需要答嗎? 那些日夜相伴地歲月,那些無微不至的關懷,那熟悉的氣息,那隱約的傲氣,那偶爾會有的親近舉動和稱呼。 勁節是誰,誰是勁節? 他一直不能明悟,只不過是因為身為士大夫。他從來堅信怪力亂神不可信,只不過是因為過於強大的理智。他壓抑了自己地直覺而不能信,也只不過是因為深刻入骨的愧疚,讓他不能允許自己去信。 而現在,這個陌生人完完全全地一面之 輕易地讓他擺脫一層層心障,直視那最終的真相。 他在那裡怔怔發呆,狄三等了半日。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不耐。忽得長歎一聲:「我原想請盧大人為我引見風勁節,卻不想盧大人完全是被瞞在鼓裡,看來那所謂轟傳天下的知己美談,倒是笑話了。」 盧東籬微微一凜,這才收回了心神。雖然看不清,卻還是慢慢站直了身子。正視對面的人影。 狄三猶自搖頭歎息:「風勁節有本事聯繫天下各國的英豪異人,在草莽江湖之間。也不知布下多少隱線暗伏,又手控敵國之財富。暗掌大趙之商脈。自己死裡逃生是易事,助盧大人假死偷生也是輕而易舉。他有什麼不可以做?他有什麼做不到?當年他要反制朝廷,反擊奸臣,怕也都是隨意可以做到的。可是他卻偏偏不做,偏偏要假死隱身。瞞盡了天下也就罷了,連盧大人都瞞得如此嚴密,卻實在過份!盧大人以他為知友良朋,這些年來,為了他地死,不知如何傷心痛楚,他卻隱於盧大人身旁,日日見盧大人為他傷痛自苦如此,照舊不肯顯示身份,真不知這是怎樣鐵石的心腸?」 盧東籬臉上地震驚之色早已漸漸褪去,神情反而從容起來,聽了這番別有用心的話,居然只是平平靜靜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他即肯稱你是個好漢子,想來也不會做下作的事。你這番言辭作為,也許另有苦衷,不過,還是不要在我面前浪費這個時間精力了。」 狄三一怔:「盧大人信不過我,也該信得天下舊事。容謙無情飄然遠隱,令得燕王勞心勞力,不但日夕思念,且不斷大費人力財力四處尋他。方輕塵漠然假死脫身,累得整個大楚國分崩離析,風勁節本與他們是一樣出身的人……」 小樓中人,實在開始忍不住開始對勁節讓狄三這個傢伙來揭破真相的選擇表示不解。張敏欣乾脆抓起了話筒又和勁節通話。她不能告訴勁節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總應該可以讓他有個思想準備。 屏幕之上,盧東籬慢慢地搖頭,聲音異乎尋常地平靜:「方輕塵,容謙,我不認識,也不想理會。他們的所作所為,同我有什麼相干?勁節是我地朋友,我知他,信他。他是什麼出身,什麼來歷,他手上有多少勢力,這是他的事,原也不必向天下人交待。他不欠趙國,不欠任何人。他也沒有義務,要為了誰或是為了哪個國家,交出他地一切來。他若有什麼事,一直瞞著我不說,那自有他的理由。他若有什麼事,能做而沒有做,那自是有他地為難。他若是一直在我身邊,卻不告訴我他是誰……」 盧東籬地臉上漸漸煥發出神采來:「……那他也一定是有他的苦衷。我既然是他地朋友,就該明白他諒解他,而不是惡意揣測。他救了我卻沒有來告訴我他活著,但他畢竟是救了我,而不是害我。他也許沒有為大趙國出盡每一分力,費盡每一點心,可他毀家驅敵,苦守邊關,保護的,難道不是趙國,不是百姓嗎?難道因為他沒有死,他所做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就都不算數嗎?我不管你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我不許任何人苛責他,給他無端加任何罪名。我不能確定他到底是生是死,可是他死了,他是我盧東籬這一生一世最最重要的朋友,他活著,他也照樣是我此生此世,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朋友。」 他的語氣這樣舒緩平靜,彷彿剛才那震動心魂的一刻不曾存在,然而,越是這樣的平靜的語氣,其不可動搖的堅定,就更加直入人心。 「你說他在我身邊卻不表明身份,就是鐵石心腸。可是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出賣過我,傷害過我。他助我幫我,救我性命,如果我只為了不知哪裡來的人一番無謂的話,便對他疑忌叢生,怪責他沒有為我做到最好,沒有為我付出更多,那我生的,又該是怎樣的心肝呢?盧東籬是什麼人,風勁節是什麼人?我與他的情義,什麼時候輪到旁人來破壞挑拔!」 狄三怔怔望著他,忽然羞慚起來。原來,人與人之間,真的可以不只是猜忌和懷疑。原來,發現了身邊之人一直瞞著自己的最大隱秘,不是人人都會立刻深感受傷,敵意仇視的,原來,可以有人這樣,完全不需條件,不管狀況,不計代價,這樣全心全意地相信著某些人,相信著某些感情。 第一次,他看見了忠,義,禮,信,原來那些,真的不只是書上空洞可笑的文字。 而自己,卻是在如此可笑而可鄙地試圖去抹黑,動搖,推翻,玷污這樣的美好。 他愣愣站著發呆,只是想著阿漢和狄九。他們兩個,曾經走得那麼近……他們兩個,也真的曾經可以為對方去死……可是……可是…… 如果狄九不是和他一樣,看世界一片黑暗,對人心早已蒼涼,那麼,他是不是會肯早一點去正視阿漢的努力。 如果,阿漢信狄九能如盧東籬相信風勁節,那麼,最後的誤會,最後的痛恨,最後的自傷自苦,永陷沉眠,是不是就可能不會發生。 只是,他們不是他們。 倏然地,心境蒼涼起來。狄三對著盧東籬正色深深一揖:「我為一時之私心雜念,肆意構陷風勁節,還請盧大人恕罪。」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六章 - 珠聯璧合 狄三正色請罪,說來語氣其實淡淡,卻莫名地讓人感到真誠。盧東籬那一直緊繃而挺直的身體,忽然也就鬆懈下來。 從狄三提到風勁節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心情就一直處於無比的混亂激動之中。如果不是後來狄三的言詞辱及風勁節,逼得他不能不挺身爭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因為震驚而做出多少失態的行為。如今既然已讓此人認錯賠罪,承認剛才說的都是刻意玷辱的話,他只覺得心神一鬆,哪裡還能再有心思和狄三多浪費一分的時間。 他只是一點頭,回手推開房門,就衝了出去。 勁節在哪裡? 勁節在外面?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勁節就在這裡? 他眼睛不好,又是這樣心急火燎地衝出來,當然是一跤絆倒。 然而……沒有倒下去,摔下去,卻也同樣理所當然。彷彿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是這樣了。 無論在哪裡,無論什麼處境,總有一雙手,永遠在他需要的時候伸過來,那麼熟悉的溫暖啊,為什麼他會漠視到今日,為什麼一定要別人提醒,他才肯去承認。 他死死抓住那雙及時扶住自己的手,顫聲問「是你……是不是你!」 本就是風勁節安排狄三去說破真情,本就知道盧東籬理當如此反應。但是被盧東籬這樣追問,風勁節一時間卻還是說不出話來。 這一陣極短暫的沉默已經讓盧東籬無比焦慮起來。他睜大眼看著面前血紅色模糊地人影,心中猶如火焚一般。 勁節,勁節? 他想要看他,想要確定是他,想要拔開那麼深那麼重的血色迷霧清清楚楚再看一眼,那刻在心深處地面容。 他等不得回答,等不得應聲。等不得哪怕彈指的時間。 於是他迷亂地伸手向前,純出本能而絕無理智揮手。試圖去揮開那些永遠遮擋在眼前的血霧。 於是,層層血色紛紛退去,久違的光明乍然出現在眼前。 是太久不見光明,所以不能適應,又或是太長久的血幕,讓光芒也變得朦朧。可雖然看到的仍然有些模糊。他仍然可以看得到那一如當年的高華白衣,他仍然辨認得出。那並不比當年遜色地俊朗容顏。 他不是舊時容顏,他不是當年的風勁節! 然而。他慢慢地放下手。靜靜地看著風勁節,輕輕地說:「是你!」 這一聲。已是無比肯定。 他永遠不會認錯,他這一生最最重要地朋友。 無論皮相有多少變化,他只需一眼,便知道,他是他! 容顏已改,面目已非,但是,天下間,只有那人,才會是這樣的神采,才會是用這樣的目光,凝視著他。 其實,不該如此的。 盧東籬與風勁節,他要識得他,真的需要親眼見嗎?本來他來了,他就該認出他。 可是他卻這般渾渾噩噩,濛濛昧昧,全然不知道那人一片苦心,一直守在身旁。 原來,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 他待他,其實從來不如他待他! 盧東籬怔怔望著風勁節,影像略為模糊,眼睛也有吃力的感覺,但是,他已經看見了。可是,他地意識卻不在雙目。 這一刻,他心中那如驚濤巨浪翻滾不絕的歡喜,沒有半點是因為自己地眼睛。心心唸唸,滿滿只是這一件事: 勁節還活著,勁節,就在這裡! 至於,他為什麼還活著,這其間到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內情,這麼久以來,勁節到底瞞了他什麼……這些瑣事雜念,他根本連想都沒有空去想。 勁節還活著,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他一直盯著風勁節,眼睛也不肯眨一下。風勁節初時只是道他歡喜不禁,心中感慨,漸漸便發覺不對,目光也死死盯著盧東籬地眼睛,終於輕輕道:「你看得見我?」 盧東籬慢慢點頭,「我想看你,就看到了。」 他只顧歡喜地望著風勁節,便連回答也是隨意一句,對於自己身上這麼大地事,竟是懶得多說半個字了。 風勁節反倒因這意外之喜而呆住了,一時間忘了歡笑,反覺心中一陣酸澀。 原來,心病治來如此簡單。 那麼可怕的殘疾,終究只為心中至重之人才會好起來。 他只因想要喚一聲妻子,所以可以說話,他只因想要看一眼摯友,所以可以目明。 一切一切,如此簡單。 他長久地心機,努力,欺騙,如今看來是一場笑話,倒白白叫盧東籬受了 苦難折磨。 他慢慢伸手,握住朋友的手,握住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等待他的手。 「東籬!」 多少年了,他終可再這般毫無顧忌地喚那熟悉的名字。 東籬,他的朋友,或者,可以說,在他那漫長的人生中,唯一真正的朋友。 那個永遠把他放在心中,看得比性命還要重的朋友。 那個會把他與最摯愛的妻子同樣看重的朋友。 盧東籬,為著蘇婉貞說出多年來第一句話,為著風勁節,這些年來,第一次,重新接受這人世間的光明。 風勁節慢慢握緊他的手,心痛之餘,幾欲淚下。 反而是盧東籬慢慢微笑起來,慢慢用力反握他的手。 他什麼都不說,只是微笑,只是歡喜,沒有疑問,沒有質詢。 風勁節終於也漸漸可以微笑,輕輕問:「你相信借屍還魂,或是神仙下凡嗎?」 呼啦啦,小樓裡趴倒在地一片。 還以為你是想出了什麼絕妙的好主意,所以今天終於下定決心奮力一搏,鬧到最後,居然還是把這個最老土最白癡的借口給拿出來! 「不信。」盧東籬答得極是乾脆,然後凝視著他微笑:「但只要是你說的,我一定信。」 風勁節尚不及回應他的話,就聽到腦海深處,那一聲帶著驚異與不解地歎息,不覺微微一笑。這一笑之間,全是說不出的驕傲快意:「張敏欣,我從來沒有想過,如何讓他不致誤會我,因為我知道,他永遠不會誤會我!」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千思百慮不得周全,輾轉反側也不能決斷。一旦事到臨頭之時,反而透徹如明鏡,心靜如止水,一切都是那樣自然而然。 那樣自信地答完剛才被打斷的話,那個最愛煞風景的女人,這一次居然沉默著再不說一句不合時宜的話。 風勁節這時也已恢復了鎮定心緒,輕輕用左手拍拍盧東籬,問他:「我的事有太多不便詳說之處,以後有空再與你慢慢聊。眼前倒有許多事不能耽誤。這幾位江湖朋友對於你的身份頗有興趣,他們都是可信之人,眼前之事,你可願我與他們說明白?」 盧東籬只一笑點頭。既然是風勁節信任的人,他當然也可以信任,更何況,以他的性格,也絕對做不出讓別人替他出生入死,自己還要瞞來瞞去的事來。 風勁節也是早料到他的回答,堅持要先徵詢他的意見只是為了尊重他罷了。這時點點頭,又道:「嫂子醒了,還在等你,英怕也快醒了。這時候她需要你,你先去陪他,這裡的事我來辦,還有,嫂子的眼睛被毒力傷了,暫時有些不便,不過我已經診治過了,保證能治好就是。」 盧東籬點點頭,竟然真的就這樣鬆開相握的手,便有萬語千言,也不再多說,抬頭向四下看了看,確定了剛才出來的方向位置,便大步向蘇婉貞的房間而去。 風勁節含笑凝視他的身影。 那個文弱的背影,一如當年,沒有什麼不能承擔,沒有什麼不敢面對。 盧東籬回來了。 數載的生離死別,一夕相認,雙方也不過只說了兩三句話,便又立刻分開。 他眼前,還有千頭萬緒的瑣事要處理。 而他身旁,還有嬌妻弱子要安慰照料。 一切一切,皆如當年。在那段美好的時光裡,他們就是這樣,一次次相逢,再一次次分開,各自做著各自當做的事,沒有留戀,沒有拖拉。 只在交錯時,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已兩心相知,萬事可托。 他與他,何曾要過那些瑣碎的解釋,分說,托附,糾纏。 他一直看著盧東籬進房而去,這才回頭,給了鄭家三兄弟一個讓他們稍安勿燥的安撫微笑,然後歎口氣。回身面對,這時已站在房門外,冷眼看盡一切的狄三。 狄三凝眸望著風勁節:「原來是你。或者,我該說,果然是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七章 - 人同此心 狄三虎視眈眈,風勁節歎息一聲,走近他,輕聲道:「想的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他自懷中掏出一個藥瓶遞過去:「一日一粒,不出十天,你的傷就可以復元。」 狄三沒接藥,只盯著他:「你叫不醒他?」 「我叫得醒,可是我不能叫。」風勁節苦笑:「你不必為難我了。這些年來,狄一到處求人,如果能幫,早就有人幫他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能為盧東籬做到這種地步,卻不肯對他伸一回援手。難道他就不是你的朋友?」 狄三的眼神幾乎是厲烈的。 風勁節除了歎息也只有歎息:「我和他來自同樣的地方,你應該是知道的。我們那裡的規矩是各人管各人的事,有極嚴格的限制,彼此不可相互援助。當年我和另一個人的變故傳到他耳邊時,他不是也沒有絲毫為我們抱不平,替我們出頭的意思。」 狄三臉色如鐵,眼神如冰,一動也不動。 風勁節長歎:「你不要再想別的心思了,你人單勢孤,陰謀陷阱怕是難以施展,想要威脅逼迫我,也該記著你們自己也有不能公之於眾的軟脅在,如果你一定要站在我的敵對面,就不要怪我無情。你也該想想,如果使手段有用,狄一早就用過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狄三的臉色終於慢慢和緩,伸手接過了藥瓶。 風勁節卻又添了一句:「這是當世最好的靈藥。受了再重地傷,只要一息尚存就可以用得上。但這也只是傷藥。只能治傷,你若是存著自己熬傷不用,拿回去給他的心思,那就是白白浪費了。」 狄三眼神微微一黯,默默看了看藥瓶,好在他也不是負氣使性沒理智地人,沉默了一會。終究還是把藥瓶收起來了。然後看也不看風勁節一眼,逕自從他身旁走過。一直向外走去。 他走得身形筆直,步子平穩,看得鄭家兄弟眼睛發直,這人的傷他們可是都親眼確認過的,最少也要臥床大半個月,怎麼才幾個時辰。就像沒事人一般可以到處走。 風勁節已經為狄三用過一次藥,卻也知道。他現在是在強撐。他知道影衛個個都堅忍剛毅,只是看他那孤單的背影。心中還是生歎生憐。這幾年。這人苦心孤詣,四處樹敵地替阿漢尋醫求藥。身上不知到底添了多少傷痕。 他終究是不忍,提高聲音道:「別再去到處搶藥奪寶與人結仇了!他是醒不過來的。那些藥根本不對症,再珍貴又如何呢?」 狄三定住腳步,頭也不回,冷冷道:「縱然救不醒人,至少可以讓他身體再強壯一點。你醫術如此高明,自然也該知道長年昏迷不醒的人,身體會有多虛弱,稍一照顧不周,便有性命之險。以靈藥固其根本,可以讓他活得長久一些。」 風勁節皺了眉頭,忽然道:「為什麼不能放手讓他去了。他這樣活著,和死了到底有什麼區別。你們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卻有沒有想過,這也許只是在折磨他。對於他來說,也許死了比活著好,長眠比……」 狄三猛地轉身,眼神幽毒如火:「你不管他地死活,我們要管!我們願意的事,也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 他伸手一指蘇婉貞地房間:「那個人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他活著的消息,可以詔告四方嗎?他可以光明正大活在陽光下嗎?他還有能力有信心去做任何為國為民的事嗎?讓他就像傳奇一樣死掉,成為別人的美談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你還要幫他救他!他死了難道不比活著好!」 風勁節讓他堵得說不出話來。狄三幾乎是怨毒地看他一眼,這才轉身而去。沒有得到寨主或風勁節的指示,其他的弟子也不敢攔他,就這樣怔怔看他走了。 傷得再重,他離去地身影依然挺得筆直,每一步踏出依舊決然不悔。 風勁節默然看著他的背影在視線盡頭消失,想著未來,他們為著阿漢地清醒還不知道要付出多少無益的努力,心中甚是惻然。而他能為他做地,只不過是低低交待一聲, 寨地數名弟子飛一般跑去四下傳令,各處關卡,都不而已。 風勁節這才慢慢轉頭對鄭家三兄弟道:「其實說到這份上,大家可能也都猜到了。」 他也同樣一指蘇婉貞的房間:「那一位,其實就是數年前,蒙冤身死地盧東籬盧元帥。」 這話說出來,一眾弟子們人人驚愕。幾個寨主倒沒有太震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察顏觀色細聽了幾個人在大廳廣眾前的對話,要再猜不出點原委來,他們也就太笨了。 不過,聽到風勁節親口承認,大家還是一陣興奮,一陣歡喜,連忙圍過來,問風勁節盧東籬是怎麼死裡逃生的。 風勁節簡單講了一下當年替身代死,盧東籬在自己不情願的情況下,被強行救下來,然後天涯飄泊的事,聽得一眾唏噓感歎許久。畢竟江湖好漢都尊敬忠臣義士,誰不希望被害的好人能夠逃脫。轉念一想自己還親身參與,幫上了一代忠良這麼大一個忙,能親自同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結交,人人又轉而臉上放光,只覺得與有榮焉。 風勁節順口又把狄三的來歷應付著說幾句了,只說他是個正巧撞上的局外人,不過又正好有事相求自己罷了。有盧東籬這樣天大的傳奇故事在眼前,大家聽了對狄三的事也就不太想著追究,倒是大寨主鄭絕凝眸望著風勁節,沉聲問:「既然那位先生就是盧大人,那公子又是什麼人呢?」 「我是誰早就說過了啊,我是風勁節所選中的繼承之人,當年他受刑之前,傳出消息給我,要我不惜一切代價護住盧東籬,不要讓好友也步自己的後塵,所以我才暗中策劃替身救人之事,所以這些年來,我也一直注意盧家的動靜。」 又不是面對盧東籬,風勁節當然張口就是謊話,說得絲絲入扣,真誠無比。 盧東籬的身份,他早就準備好了在必要時他可以詔示天下,明告眾人。可是他自己,卻是一定不能了。此身已非舊身,硬說自己是風勁節,只怕反而要引起旁人的許多懷疑和猜測,這卻還不是最重要的關節。 最重要的是……風勁節臨死相托,江湖義士,憤於不平出手相救,盧東籬在身不由主的情況下被救,這是一樁美談。 可如果是風勁節先而不死,盧東籬卻傷心成病,然後也跟著該死而不死,幾件事湊到一起,就免不了讓人懷疑這是一個早就盤算好的陰謀計策了。就連盧東籬的真心傷痛,旁人看來怕也是惺惺作態的演戲。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忠臣白白叫奸臣昏君害死了,就是美談。忠臣如果用手段,用演戲,用技巧來迴避死亡,那就是欺君,就是事君不忠,心有雜念,就不是純臣,就是其心可誅。 風勁節又豈肯在將來,讓人白白多一個攻擊他和盧東籬的口實。 盧東籬知道他必有難處,所以那樣激動,那樣狂喜,也一直沒當眾叫過他的名字。因此他現在這麼解釋,也就沒什麼不妥。 剛才他對盧東籬說過什麼借屍還魂,神仙下凡……那種鬼話,士大夫們是不信的,這幫刀頭舔血的江湖漢子,又有哪個會將它當成真事來聽。鄭家三兄弟的江湖經驗很足,也一直非常認真地觀察風勁節,早就確定他沒有易過容,就算還有些猜疑,也沒能猜疑到他就是風勁節這上面來。 一番激動快意之後,山寨裡的漢子紛紛回復了理智,開始關心退路和將來了。 救了盧夫人,順帶著還看到盧元帥死而復生,朝廷是假惺惺,皇帝是假好人,這麼大的事揭出來,後果肯定是嚴重的,大家還是需要盡快撤走,隱於山林,散於人群,以保自身才是。就是盧元帥和盧夫人,也不能再待在這裡,那是等死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八章 - 千夫所指 氏宗族那一大家子人,是大麻煩。 如果說要就這樣扔下他們不管,盧東籬肯定心不安,風勁節也不是沒有略微些不忍,畢竟當年這個大家族,曾經為了盧東籬受了很多苦了。所以他頭痛。 可是要想將他們帶著也一起走,這得多少人啊。而且全都是些這些年習慣了養尊處優,不能吃苦受累的傢伙。不但累贅麻煩,更是隱憂。人心隔肚皮,這裡只要出一個兩個吃不了苦,想賣親求榮,去跟朝廷通音信的傢伙,自己就得頭疼死了。 風勁節終究是無可奈何地歎口氣,罷了,這件事,還是只能由盧東籬自己來決定。畢竟這些是他的族人,自己實在不好替他拿主意。 盧東籬在蘇婉貞房裡守了一天一夜,其間除了風勁節親自一日三餐送飯,和每天兩次的診脈行針以及藥水洗眼,就再沒有人打擾他們。 盧東籬已經對蘇婉貞說明了風勁節的身份,蘇婉貞在他進房來時,也曾含笑道謝,不過風勁節也知道對於這久別的夫妻來說,相處的時間是多麼難得,所以每次不過淡淡應對幾句,便退出房去了。 好在蘇婉貞也不是那種把大恩一直掛在嘴上的人,知他苦心,也就不多說。 在這一天一夜裡,盧東籬和蘇婉貞這一對夫妻在一起到底說了多少話,訴了多少衷曲,外頭的人,誰也沒有聽到,卻也可以想像。並深深為他們感到欣慰。 尤其是那個小小的孩子,興奮快樂地聲音。傳到滿院皆聞。 「爹爹,我有爹爹了!」這樣單純的快意歡喜,就是一乾草莽英豪,聽著也相視而笑。 一個從小就沒有父親地孩子,忽然發現爹爹就在眼前,該是多麼快樂啊。 一個這麼小,應該很活潑好動的孩子。居然一整天一直留在房裡一步也不出來,可見從來而降的父親。讓他多麼幸福,多麼快意,又多麼不捨得分開哪怕一時一刻。 這一天一夜之間,盧東籬的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彷彿這麼多年來,所有的心結苦悶。已經全部解開。而蘇婉貞的身體也恢復得出奇地快,本來連在床上略略欠身起來都做不到。現在卻可以下床,甚至勉強還能走動幾步。 自然。這種奇跡也恢復速度也得益於風勁節天下第一的醫術。以及完全超時代地靈藥。只不過,風勁節心中覺得。還是活生生的盧東籬,這一味藥,才是最大地功臣。 如果可以這樣安心好好住下去,不出十天,蘇婉貞就能恢復了。可惜此處不可久留。這小小的院子表面上這一片平靜,卻是靠著外頭幾百名弟子,沒日沒夜地巡視監察威壓換來的。 小小房間裡是一家團聚,歡聲低語,外頭的每一個人,卻在心中默數著時間,算著大隊的官兵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盧東籬自己也知道事不可再拖,終究不能不去面對自己的宗族至親。 蒼天寨地弟子們客客氣氣地把自盧思麟以下,共七八個盧家目前的掌事核心人物請到了盧家大院地議事正廳,而盧東籬也只得硬著頭皮,去對自己的叔公,叔叔,伯伯,等所有長輩表明身份,講明形勢。 無論這些人如何自欺欺人,如何盡力逃避,如何得過且過,足以讓定江盧家安逸尊榮地生徹底翻覆地變故,畢竟還是逼到了面前。 風勁節陪盧東籬去正廳跟一幫長輩說明真相,鄭家三兄弟還守在蘇婉貞的院子裡呢。畢竟蘇婉貞盧英弱女稚子,毫無自保能力,大家都要出死力守護才是。 眾人也知道離開地日子近了,也都輕鬆了些,為了應付後來官府的盤查,也有人開始在各個房間,各個院子裡,裝裝樣子搶東西搬東西了。 現在一切盡在掌握中,三兄弟的心情都比較輕鬆,大家閒閒地在陽光下聊天,研究著怎麼撤最是安全無憂。正說著呢,卻見風勁節臉色冷冷地大步行來,身旁並無盧東籬的影子。三人交換一個眼色,鄭絕迎上去問:「盧大人呢?」 「他?在被自家長輩追著又打又罵呢?」風勁節臉色愈發難看起來:「我看得氣悶,躲出來,眼不見為淨。」 「豈有此理!」鄭綸怒目道:「公子怎麼不管管?」 風勁節臉色陰沉:「我怎麼管?這種書香門弟,宗族世家,最重禮法制度,小輩見了長輩要行大禮,長輩對晚輩打打罵罵是常事,敢跑敢躲那就是不孝。我能怎麼辦?」 他要是出去管,第一不讓他插手的就會是盧東籬自己啊!他能怎麼辦! 鄭絕和鄭綸還在發呆,老三鄭經已經跳起來了:「我去看看,真還反了天了!」 他這裡撒丫子就往正廳那邊跑,風勁節頓了一頓,卻向蘇婉貞房裡行去。才一推開門,就是一愣:「嫂子,你怎麼不歇著?」 蘇婉貞衣飾整齊,牽著盧英,起身向他微微一笑。 「東籬去見長輩,會遇上什麼事,我也能猜到了。我要做的,就是你想找我做的事啊。」 風 略略一怔,卻立時微笑起來。 ———————— 盧東籬雖是書生,卻從來沒怕過強權,他敢挾持朝廷命官,也敢力敵異國大軍,但是,對付自己的三叔公,那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議事廳中,家裡的長輩還沒聽他把話說完,就嚇軟了一半,另一半還有力氣的,立時吵嚷起來,罵他給家人帶來了滅頂之災。 老太爺身為族長,責任心最重,怒氣自然最大,揮著枴杖對著他一頓狠抽。族人中,只有盧明儀還算鎮定。開始還試著攔一攔,勸一勸。結果只是連帶著挨了好幾下,卻絲毫不能平息老人的怒火,只好揉著傷處退下去了。 鄭經衝進來時,就看到那個不識好歹地老頭子披頭蓋臉對著盧東籬一陣打,口裡嘮嘮叨叨也不知道在罵什麼,偏盧東籬那個笨蛋,竟真的只是跪在那裡死挺著。不還手,不閃避。不逃走。 鄭經看得氣往上衝。媽地!老子都尊敬的忠臣,什麼時候輪到你這老不死的亂打! 他衝過來大喝一聲:「你再打一下試試看!」 他是土匪頭,此刻臉上神情自是凶悍異常,這一走進來,就嚇得廳裡另一半沒軟的也手腳無力地坐下去了,偏偏老太爺在火頭上。惡狠狠轉頭瞪著他:「我打我自家侄孫子,關你什麼事?」 鄭經料不到這老頭敢對他發火。一時倒愣了:「你……」 「我什麼我?我們盧家詩禮傳家,講的是忠孝仁義!偏偏出了這麼個不忠不孝的傢伙。抗旨偷生。禍害全族,我有什麼打不得?」老頭子反而是得理不饒人。 鄭經氣結:「你這人怎麼不講理?什麼叫抗旨偷生?明明是別人要害他。憑什麼他就該伸腦袋出去讓人砍?分明是昏君奸臣在禍害人,你反而說他禍害了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頭子的龍頭枴杖在地上頓得咚咚響。 「就算主上一時昏昧,臣子本分也只可進諫,死諫!豈能以鬼域手段偷生假死,欺瞞君上。是非曲直,他日自有公論,他卻怎敢貪生而懼死,這樣地人,不配做我盧家子孫!」 老頭氣得鬍子眉亂一起亂顫:「他沒有禍害家人?幾年前,我盧家滿門詩書子弟,盡入牢獄,流放三千里,受的是什麼苦?他沒有禍害家人?我地重孫兒連娘還不會叫,就死在牢裡頭!他沒有禍害家人?我七侄兒的小女兒,才不過十五歲,大家閨秀,才貌雙全,讓豬狗般的差役羞辱非禮,逼得跳井自盡。還有我大哥!本是一族之長,德高望重,全定江誰不敬仰,讓一般虎狼之吏驅使如蟻,生生驚怒而死,他沒有禍害家人?你敢說他沒有禍害家人!」 老太爺眼中湧出熱淚來:「我們好不容易過上幾年安寧日子,他卻跑來告訴我們,當年他是欺君假死。如今他又找了你們這幫混賬來,對抗天使,擅殺宮中內臣,這,這……當年不過是舉家流放,現在,可是要滿門被誅啊!你居然還說他沒有禍害家人!」 老人激動起來全身顫抖,一步步向鄭經逼過去。 鄭經反倒手腳無措起來。 對方要是個魁梧大漢,他倒好一拳打飛了。偏偏是個風也吹得倒的老頭子,一邊走,一邊抖,一邊眼淚鼻涕的,再加上,這老頭畢竟是盧大人的叔爺爺…… 鄭經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為什麼那位曲公子那麼大本事,卻也只是避其鋒芒,而不是衝出來阻攔,一時間頭大如斗。 滿座中其他族人聽著老太爺說起傷心之事,皆感傷痛,看著老太爺氣勢洶洶而那匪徒眼瞧著蔫兒了下去,一時間膽氣怒火又盛,也紛紛附合,大罵盧東籬不忠不孝,累及親友。 盧東籬自己亦是滿心傷痛,想起被他連累無辜枉死地至親之人,更覺羞慚難當。又恐老太爺對鄭綸逼得太緊,萬一讓這江湖豪強漢子隨便推一下,踩一腳,老人哪裡當得起。只得強忍了傷痛上前攔著:「三叔公……」 不等他說話,盧老太爺一枴杖當頭打來:「哪個是你三叔公!」 這一杖打得極重,盧東籬原也覺得自己該打,生生受了這一杖,頭上立覺微濕,伸手一摸,已是打出血來了。 鄭經臉色一變,那裡還管對方是大漢還是老頭,將袖子一捋,踏前一步大拳頭就舉了起來,卻聽得盧東籬在旁喊一聲「三寨主!」又是氣怒又是無奈,手裡就沒打下去。 盧老太爺卻是不依不饒,再次舉起枴杖來。 只是這一記卻再沒能打下去,斜刺裡伸出一根木棍,竟是攔住了那枴杖:「誰再打我夫君,就請恕我認不得長幼尊卑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九章 - 烈焰紅顏 「誰再打我夫君,請恕我認不得長幼尊卑了。」 這一聲宣言,並不響亮,卻是說不出的堅定勇毅。 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跟著響起:「不許你們欺負我爹爹!」 大家目瞪口呆望著那隨著一道白影掠過,忽然出現的兩個人。 蘇婉貞神容憔悴,身形顫顫,但卻手裡拿了一根木棍,攔在盧東籬之前,小小的盧英,也像模像樣,手裡拿了根木棍,高高舉著,怒目望著所有人。 大家都習慣了蘇婉貞的賢良淑婉,何曾見過她這般模樣,一時全都呆住了。 只有盧東籬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連忙伸手扶住微微顫抖地蘇婉貞,失聲道:「婉貞,你身體不好,你……」 蘇婉貞微笑著搖搖頭,堅定地止住了他的話,什麼也看不見的雙眼沉靜地掃過全廳。 不知為什麼,這個風也吹得倒的柔弱女子安靜地看過來,居然令得人人低頭,不敢與她對視。 雖然她其實誰也未曾看得到。 「我的相公做錯了什麼?忠孝節義,他哪一樣沒有做到!為地方官就護佑一方百姓,為邊城帥,就誓死抵抗敵軍,他有沒有為國盡忠?他若有錯,就是他把道德文章,忠義禮信,讀到了心裡,而不像你們,只把那些個忠孝大道放在嘴裡說了又說!他無辜被戮,含冤被害,這是他的錯嗎?他不參予黨爭,他不獻媚權貴。這是他的錯嗎?而奸臣昏君,肆意妄為。殺戮壓迫我們兩家族人,難道反而還要怪到他地頭上來?」 溫婉如水的蘇婉貞,賢良淑寧地蘇婉貞,此刻卻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莫非敵國攻破邊關,屠城殺戮,怪的不該是敵軍殘忍,而是我們守城的將士抵抗觸怒了他們。莫非叛逆奪國。殺盡前朝忠良,滿門族誅。怪的不該是叛逆狠毒,反而該是忠良沒有早早舉旗叛變,背棄故主?是非善惡,天理昭昭,蒼天在看,天下人在看!誰是罪人。誰該受懲?難道只為倒行逆施者高高在上,不可對抗。所有的罪過就該讓一心一意,為國為民的人去承擔?」 她體質本虛。身體病弱。只不過才勉強能走動,根本不能持久。幸得風勁節攜帶才能及時趕到,又是風勁節順手一推,才能正好格開那一杖,這般長長說了一段話,已是喘息不止,臉色蒼白,幾乎就要倒下了。 然而,她還是努力地拿著那根並不重,但誰也不明白,她現在怎麼拿得起地棍子,不肯放開,這個一生賢良溫柔,重視禮儀的女子,就這樣堅定地護在丈夫地身前: 「誰才是不忠不孝,誰才是不配做盧家子孫!一聽到有大禍臨頭,立時將罪過全部卸予他人,我雖是女流,也看不起你們這幫所謂男人!」 眾人竟是被她訓得抬不起頭來,只有老太爺,跺著腳罵道:「反了,反了!你,你,你還有沒有大小尊卑,還懂不懂規矩孝道,你你……」 蘇婉貞再也支持不住,不得不把木棍子支著地,撐著身子:「老太爺也不必以忠孝相壓。東籬至孝,不肯忤逆長輩,我卻只是個沒見識的女人。我身為女子,只知道出嫁從夫,以夫為天。東籬是我的丈夫,我容不得別人冤辱他,傷害他。誰要再敢碰我的丈夫一根頭髮,除非是我死了!」 這話竟是說得極凶悍,聽得廳中眾人目瞪口呆。小小盧英也跟著叫了起來:「還有我呢,我和娘一起保護爹爹。」 小小的孩子,把事情看得無比鄭重崇高,語氣極其堅定,眼神警惕地盯著眾人。 滿廳的人,此刻完全沒了氣焰。想罵是罵不出口了,想打?還真不敢打。 老太爺在風勁節面前敢打,在鄭經面前敢打,一來是篤定了盧東籬不敢反抗,二來,他是個老人,又是盧東籬地親人長輩,這些江湖英雄既然是盧東籬請來的,當然也不好冒犯他。他這裡倚老賣老,自然敢胡作非為。 但是,蘇婉貞和盧英攔著,就完全不同了。 雖說書香世家,禮儀尊卑分得很清,也絕沒有老太爺打侄孫媳婦地道理。男女有別已是一條大忌,更何況,人家明擺著病體支離,就剩一口氣了,誰敢去打,誰有臉去打?就算是虛偽,大家也是讀聖賢書的,當著外人地面,這個臉皮,實在也撕不下來。 盧英也是一樣。他要再大幾歲,長到個十五六,像半個成人了,長輩們自然好教訓。如今他卻連八歲也沒滿,就是個小孩兒,大家又如何真同他去計較。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這一對婦孺逼住,怔怔呆立,只覺得今日真是丟盡了詩書人家地臉。 盧家的人僵在那裡,鄭經看得是眼睛發直,半晌才輕輕道:「服了,俺服了。這位盧夫人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日,也沒真出個下文來。傻愣愣轉頭衝著含笑望著這一番變故地風勁節道:「曲公子,這招真是太妙了。這盧家的家事,咱們都不好插手,也只有盧夫人出面,最合適了。」 「不是我請的。」風勁節淡淡道:「盧夫人早料到如今的局面,我去的時候,她早做好了準備,就連那兩根棍子,都是讓小公子先頭就去了柴房找來的。」 鄭經瞠目結舌,轉首再去看那弱不禁風的蘇婉貞,只覺這個病弱而憔悴的女子,死死護在丈夫身前的樣子,竟是比生平所見的所有巾幗英雄,江湖女俠,還要光芒奪目。 耳 風勁節輕輕歎息:「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而鄭經只是愣愣點頭,說不出話來。 只有一直扶著蘇婉貞的盧東籬,才最清楚。妻子地身體虛弱到什麼程度,只有他才最明白。這個病骨支離的女子,要一直堅持著站在他身前,是多麼艱難。只有他最瞭解,同樣出身於書香世家,受到長幼尊卑規範教導,又素來極重視親人地蘇婉貞,要這樣挺身直斥長輩之非。以一個柔弱女子的肩膀對抗整個家族,是怎樣的不可思議。 然而。一切一切,蘇婉貞為他做來,如此自然而然。 他不願她如此,他不願自己帶來的風風雨雨,有一絲一滴,打在她的身上。可是……他始終卻還是做不到。 她這一生。他從未真正保護過她,只有她。一直一直,在以她的方式守護著他。 他是那樣輕柔小心地扶著蘇婉貞。珍惜在意。如對待易碎的珠寶。此刻滿廳是人,所有地目光都聚集在他們夫妻身上。他卻無心去看去理會,只是輕輕喚:「婉貞,婉貞!」 那麼輕,那麼微,那樣低沉的聲音,從心底最深處發出來,多少痛惜,多少歉疚,多少愛護,多少關懷。 蘇婉貞身體雖柔弱,性子極堅韌,她努力不讓自己病弱地身體倒下,她努力不讓自己無力的雙手顫抖,她努力不讓自己在那一重重家法族規前退縮迴避,然而,她聽不得夫君那一聲聲低柔的呼喚,她當不得丈夫,那微微顫抖的手中傳來的溫暖。 手中一軟,木棒落地,她終於放棄最後一絲堅持,向後倒在她的良人懷中。下一刻,那一雙臂膀收緊,無所顧忌地在所有人面前緊抱她。 她在他懷中落淚,無聲哭泣。 她想要幫他,想要護他,卻終還是堅持不下來。 她知他傷痛,知他苦楚,卻終究不能解他心結。 她的丈夫,總覺得是自己負了人,總喜歡把所有地責任繫在自己身上,總認為,是他對不起她,卻總是不記得,能夠嫁他為妻,能夠凝望他,能夠守候他,能夠在千萬里外一直一直等著他,已是她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讓自己地病弱表現得這麼明顯,卻終究做不到,終究叫他傷心了。 她只是想要堅強一回,想要試著保護他。 他不能忤逆不孝,那這個罪名就由她來擔。他總是覺得對親人有愧,那惡人惡事,惡形惡狀,就由她來做。只要他好,那賢良孝義地名聲拋卻了,她又有什麼可惜。 她的丈夫,守護著家國百姓,守護著天地大義,她幫不上他,她只是想要守護他一回,卻還是做得不夠好。 她莫名地淚濕了他地衣襟,低低地哽咽著。 小小的盧英,原本似頭小豹子,怒視著所有人,這時聽得娘哭,回頭一看,嚇得棒子也丟了,張開手撲過來,抱著娘親的腳,驚慌地喊:「娘,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娘,別哭,別難受,兒會爭氣,兒讀書上進,將來出息了,誰也不能讓你傷心。」 小小的孩子驚慌地叫著,聽不到爹娘應聲,越發著急起來了。這一急便也哭出聲來:「娘,爹回家了,為什麼你要哭,娘,不要哭,兒聽話,兒爭氣,兒在保護爹,兒沒有犯錯啊……」 弱女的悲泣和小孩的哭聲響在一起,滿廳瑟然。 盧家眾人終於有人因為羞愧而慢慢低頭,終於有人臉上現出羞恥難當之色。 是非黑白,誰又真的分不清。只是事到臨頭,想起自家生死榮辱,便個個慌了神,人人都只會把責任推卸,把憤怒向別人傾倒。如今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相擁在一起,妻兒淚落,大家都是骨肉至親,一時間也就再說不出那誅心之言。 風勁節看火候差不多了,這才慢慢走到廳當中,目光淡淡一掃眾人:「罷了,事到如今,誰還想再追究誰對誰錯,誰有責任。」 沒有人敢答他的話,連老太爺這時也只是沮喪地找個位子慢慢坐下來。 「好,既然沒有人再浪費時間說這些無聊的事,那我們就入正題吧。大家是打算留下來,還是跟我們去逃亡?」風勁節話中帶點冷笑:「先說明白,只要一逃,就是朝廷叛逆,而這一路上,也是出生入路,苦楚不堪,最後的結局我也不敢保證。」 盧東籬抬頭看他一眼,卻沒說話。雖說對風勁節這番話暗懷的機心,他心裡明鏡一般,卻並無半點責怪他的意思。風勁節是他朋友,但他不會因此便硬將自己家人宗族的責任架到他的肩膀上。 其實用不著風勁節後面加那段話,盧氏眾人的臉都是慘白的。誰不明白,逃亡的日子有多苦啊,誰又樂意放棄眼前的自在安逸去過那有今天沒明天的生活。 只是不走,難道等死?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呢?不知道把盧東籬從族譜除名,上折子向皇帝請罪,會不會有機會減罪…… 一瞬間,好多人都在轉著同樣的念頭。 風勁節豈會看不出他們心中所想,只適時冷笑一聲,語帶譏誚,說出一番話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章 - 蠢蠢欲動 風勁節眼睛一掃盧家眾人,冷笑:「你們就別打無用的老實告訴你們吧,事情鬧到這種地步,皇帝就算再恨再氣,也還是不會公開此事的。表面上,盧東籬仍舊會是國家推崇的英雄忠良,你們也依然可以受到禮遇。皇帝就是想殺人,也要顧及著顏面,顧及著民心軍心,是不會明著來的。如果你們不想逃亡,最好的方法就是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就說是被強盜打劫了,那群江湖匪寇和宮中來的使者發生衝突,死傷了許多人,不過他們也敬重忠良,看到盧夫人病重,宮中的御醫都束手無策,就強行帶盧夫人去求醫,為了不讓盧夫人有牽掛,也帶走了盧小公子。還有,千萬要記得涕淚交流地求官家替你們救回他們母子就是。」 盧家眾人大多還傻愣愣沒反應過來,風勁節歎口氣又解釋道:「就算皇帝明知這是謊話,他能怎麼樣呢?他沒有證據,不能公諸天下說盧東籬沒有死,你們是大忠良大清官的家人,他怎麼能把你們殺了?至於說利用你們威逼脅迫盧東籬現身,在他知道盧東籬回來,且只帶走了妻兒,卻扔下你們不顧後,他還會覺得你們在盧東籬心裡能有多少份量。」 風勁節再冷笑一聲:「老實告訴你們,別說現在盧東籬生還的消息天下人不知道,就算有朝一日,公諸於眾,最多朝堂仕林中,有些議論。說他不是純臣,事君不忠。抗旨偷生,但在民間在軍中,肯定一片歡聲。別忘了,如今趙國有多少武將是出身定遠關,更別忘了,盧東籬在民間的地位,在百姓心中地份量。是皇帝,是朝廷他們自己一力造成的。所以。他們也作繭自縛,既然不能承認是他們自己陷害逼迫盧東籬,那就只能接受百姓們地呼聲,繼續善待你們盧氏宗族。所以,明著的滿門災劫,你們不需要害怕。只要防著暗中的殺戮罷了。比如……」 他看看神色剛剛略安,又立刻忐忑起來的一眾人:「比如。皇帝也學我們,半夜派來一群高手。把你們滿門殺光。然後公告天下,說你們被江湖惡匪所傷。他又出了氣,洩了憤,也不用負任何責任,不用擔心有任何非議。」 這一番話說得盧家上下,人人又面白如紙,只有盧東籬略有不贊同地搖搖頭。 風勁節也不好把他的家人嚇得太厲害,哈哈一笑復道:「不過,這也有辦法解決。你們只需一邊一口咬定,什麼也不知道,哭著喊著讓朝廷幫你們救回盧夫人母子,一邊寫信,讓你們盧家那些在各地作官,手裡有實權的子弟們,趕緊用各種理由辭官放權。然後把家中的英才子弟,都放出去,在趙國地各地遊學,增長見聞。這樣,盧氏一族一來以放權的形式,向朝廷表態,讓皇帝明白,你們是恭順地臣民,不會跟他做對。一方面,讓家人四散各處,想要把你們一網打盡便不容易。皇帝要殺你們不是難事,但如果分散在天下各處幾十上百個地方的盧氏族人都紛紛被害,天下人豈有不動疑心的。只為了洩憤,便要花那麼大的精力,招惹那麼多非議,想來皇帝也不會做這種自討苦吃的事。所以……」 他漠然望著眾人:「做決定吧。你們是走,還是留?」 決定很難下。盧家核心人物在一起從早上一直商量到晚上,然而,最後的結局並沒有出乎風勁節地預料。 盧家的決定是把事情地真相局限在核心的幾個人之中,各枝各房子弟上百,絕不洩露半句。盧家會咬緊牙根,當做什麼也不知道,硬著頭皮,繼續做他們地忠良家人,受百姓敬重和國家供養。而同時接受風勁節地建議,交出權柄,分散家人,務必把風險降到最低。 在盧家做出決定後,風勁節這一行人就再沒有任何耽擱,當晚就離開了盧家鎮。 走出盧家大門的時候,盧東籬一家三口,回頭在大門前跪倒拜了三拜,盧東籬地神色極是黯然。他到底還是忘不了因他而死的家人至親,始終覺得家人受的苦是他的責任,至於家人這些年因為他而享受的榮華富貴,他一時卻是想不起來的。 整個盧家只有盧明儀一個人送出來了,沉默著看他行過大禮,深深地感到這個家族中最出色的子弟要永遠地離去了,心中終究覺得悲傷,低聲道:「東籬,保重。」 盧東籬低頭應了一聲,方道:「叔父,一定要盡快讓東覺辭官遊學,自保為重。」 盧明儀點點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旁邊蒼天寨的弟子,抬了一桿軟橋過來,盧東籬扶了蘇婉貞上轎,復又有弟子牽馬而來,盧東籬抱了孩子,翻身上馬。 整條街道在蒼天寨的控制下,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幾百人的隊伍就這樣,沉寂而迅速地遠去了。 盧明儀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清清冷冷的大宅門前,望著那著那滾滾的人流,慢慢地融進了深沉的夜色中。 ———————————————— 一個月後。燕國京城,茶樓後院。 安無忌 凳上喝茶。 「秦國現在亂得很,上面鬥得是暈頭轉向,一塌糊塗……」 安無忌悠哉游哉地將異國變化慢慢講來,語氣中,頗有點兒興災樂禍的味道。而容謙,懶洋洋靠在躺椅上,瞇著眼在院子裡曬太陽,也不知道有無認真聽安無忌的講述。 「反正現在誰能上誰能下根本看不清。這也才幾個月的時間,被貶為平民的人數不清有多少,一步登天的當然也很多。風光無限的那兩三個同時也危如累卵,那些暫時被壓在下面。奴顏雌伏,韜光養晦的幾個也隨時有可能扳本上位。也不知道這幫人吃錯什麼藥了。亂轟轟全湊在一起斗生斗死。虧得秦王也算是個厲害人物,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勉強鎮得住局面。不過,現在他砍了兩個兄弟,又貶了一個,關了一個,已經把自己地名聲搞得奇臭無比。外加著好幾個兒子都讓他軟禁了。更搞得朝廷上人心惶惶。現在秦國的上層,一堆人只怕沒誰能吃得香睡得著啊。」 「秦王能做到這個地步。也算是不錯了。誰也不是神人,碰上這種情況,哪裡能不付出一點代價。他要是還顧著名聲好,那幫兄弟就要把他逼到絕路上了。他若是不把鬧事鬧得最厲害地兒子關起來,最後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宰兒子。這樣的手段,其實也算是在保全。至於為什麼這幫人沒腦子全挑一塊鬧事……」 容謙閒閒一笑。唉,那還用問。當然是背後有只黑手在推動策劃了。 「管他是不是一片苦心。反正他這麼一弄,他的兄弟兒子是人人自危。他給剩下的幾個兄弟都加了封賞來給他們安心。可是這心誰***敢安啊。現在那些人都削尖了腦袋在想退身之策呢。那幾個沒被關起來的皇子也慌張得很。又怕老爹翻臉,又怕這奪謫之爭。涉入得太深了,就是老爹不降罪,將來新主子上台,他們也討不了好。即不想放棄王位,又還想萬一爭不到皇位還能自保,他們現在也快瘋了。秦國國內皇帝看得緊,已經沒法發展勢力了,於是人人都想辦法找外援。再深一點地消息,我也不好探出來,畢竟那也是人家生死攸關的秘密,反正秦國地五王爺是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往咱們皇上這邊送,三皇子直接就派了密使過來了。估計這兩幫人,還誰都不知道對方的動作……」 安無忌很奸詐地笑:「看樣子,咱們皇上可以對著兩邊漫天開價,看誰更痛快了。」 容謙漫不經心地問:「皇上想動手了?」 「不確定。征伐大事,哪裡我們這種見不得光的密探能參予的。不過,真要動兵,皇上總要先在朝議上同臣子們商量商量的,總沒有全然獨斷地道理。只是,這段日子,皇上頻繁召見軍中將領,各地軍隊都在調動,軍糧的供給也有了明顯地變化,這樣看下來,只要再有一段準備時間,我國便完全可以隨時展開一場遠征了。」 言談間,安無忌的神色漸漸鄭重起來。雖說小皇帝還算英明,但畢竟年紀太小,缺乏經驗也缺乏聲望。一旦開戰,這就是他主政以來地第一場大戰,對燕國地影響必然是極之深遠的。 容謙輕輕歎息一聲,沉默不語。 燕凜是有為之主,這肉都送到嘴邊了,他哪裡有放過地道理。只是此事太過重大,他也不得不謹慎相待,一方面做足各方準備,一方面,卻還覺得時機未到,不能把這大事放在明面上來朝議。 估計他是想等到秦國亂象完全無法收拾,其他勢力也紛紛出兵,秦軍無力阻止四面強敵,各方都師老兵疲之時,才動手吧。如果真能到那個時候,燕國軍隊幾乎是有勝無敗,且不會有大的損失,又能獅子大開口,討到一個最好價錢,真個兩全其美。這種想法計算,也不是不對,只是……唉,只是正中方輕塵下懷啊。 容謙皺起眉頭,久久不能舒展。燕凜到底年輕,而年輕則終究氣盛,終究渴望開疆拓土的蓋世武功…… 細細將朝中宮裡的人一個個排除了一遍,容謙也終究還是歎息了一聲。 現在他到了這個興頭上,旁人怕是都勸他不得的。看樣子,他是真的要去見他了。可是,從他開始鍛煉進補,這才過了多久啊,就他現在這身體狀況,離「合格」還遠著呢…… 他苦悶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若是要見……究竟怎麼見才好呢…… 安無忌等了半日,等不到他回應,便叫了一聲:「容先生。」 容謙回過神來,笑一笑:「不說秦國了,楚國近日如何?」 安無忌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容謙會對於一個和燕國並不接壤的楚國那麼關心,還讓他動用極大的情報力量,查探關於楚國的諸般消息,不過,即然容相有問,他也只能言無不盡地回答了。 「楚國也沒有什麼新奇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一章 - 找我幹啥 楚國也沒有什麼新奇事,一切都很平靜。南方諸侯位,關係穩固。楚國京都之中,秦楚兩國的臣子也算漸漸融合了。方輕塵還是甩手不管事,而秦旭飛只擅長軍務,楚國國事卻都壓在他身上,以前他的政令還難免是錯漏百出,但是他知錯能改,而且類似的錯誤,犯過一次,絕對不犯第二回。」 安無忌說起這些來很是佩服:「方輕塵欺他不善政務,故意要他出醜,可是他卻不介意虛名,有錯便當著朝中百官直承,然後改正,永不再犯。這樣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下來,他現在隱隱已經有點兒一代賢王的架式了。更難得的是他一向處事公正,不偏不倚,現在經驗多了,連楚國臣子都很難找出他的錯來了。只可惜啊,這樣的人才,卻誤在秦國內爭,楚國排擠之間了。」 容謙聽著安無忌大發感慨,心想,天下人對於秦旭飛的印象還真都不錯啊。只不過,無忌把方狐狸的心思怕是猜得太過黑暗了。他將心比心,自然猜得到,方輕塵不肯幫秦旭飛理政,不肯指點秦旭飛,要的就是秦旭飛親身去受教訓,受挫折。一個人,就算有天下第一名師,告訴你,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前路怎麼走才好,也絕對比不上自己親身去經歷抉擇,去面對失敗,去感受錯誤,去自己走自己的路,印象更深刻,教訓更難忘。 當然,這也得那人確是可造之材。有上進心,能夠發現自己的錯誤。並有足夠地胸襟去面對,足夠的勇氣去改正才是。而且方輕塵能始終萬事不管,說到底也是秦旭飛一直沒有犯過致命地錯誤,所以他才能安然袖手。否則的話…… 容謙微微一笑。看樣子,從一開始,方輕塵對秦旭飛的信心……就很強啊。 「無忌,我聽說方輕塵有一個徒弟。此人在楚國表現如何?」 「趙忘塵啊。嗯,這小子不錯。他年紀青。武功很好,修養足夠,辦事認真,再加上他有個天下難尋的好師父,不管秦人楚人都讓他三分。偏他又平易溫和,極易與人相處。不管是朝中軍中,口碑都很不錯。自新朝建立以來。他手上接的差使,沒有一樁辦得不盡善盡美。無論是理政。還是治軍。都慢慢歷練出來了。他青雲直上也沒有人有異議。現在他累功已經晉陞到從三品了,而且是手裡有實權的從三品。他不但在朝堂上說得上話。結交了一群朋友,就是在軍中,勢力也自不小。楚人帶進京城的軍隊現在有一半歸他指揮,而楚人在皇宮中地軍隊,幾乎完全由他一人統御。只不過……」 安無忌若有所思地說:「按理說,秦旭飛不管是敬重方輕塵,出於真心,還是忌憚方輕塵,要玩表面文章,對方輕塵唯一的徒弟都要客氣些,照顧些。偏偏趙忘塵,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到處都有朋友,就連秦人他也結交了不少,只有秦旭飛,始終對他極是冷淡。秦旭飛雖說從沒打壓過他,好似對他也沒有什麼好感。」 容謙悠然道:「這秦旭飛倒是個明白人了,果然不枉方輕塵如此看重他。」 安無忌鬱悶得沖天翻白眼,我地容相啊,你就不能一次把話說得明白點嗎?每回都吞吞吐吐,稍沾即走,知不知道猜謎是很辛苦的事啊。你這樣故弄玄虛,還真不如什麼也不說呢。 容謙很愜意地閉目享受陽光,完全看不到安無忌不滿的表情,慢悠悠又轉開話題:「對了,最近趙國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 安無忌惡狠狠地磨了磨牙。容相你喜歡操心楚國也就算了,畢竟楚國有方輕塵和秦旭飛這兩個可怕的強人在,這兩個人要能磨合在一起,楚國停止內鬥,立時就有威脅天下諸國的實力。可趙國,您有什麼理由對它也感興趣啊? 趙國是天下最封閉地國家之一,軍隊從不跨出國門,也不干涉別國政務,且除定遠關通向沙漠,再無國境線與他國相連。因為這個國家從來都不是威脅,天下各國也都很少在那邊放密探。就為了容相莫名其妙對趙國感興趣,他不得不手忙腳亂,臨時抽調了一 跑到趙國去打聽消息。可就算是資深探子,人生地又能知道什麼大事呢? 「趙國自新王登基後,還算國泰民安,就是最近這一個多月出了許多麻煩事。從定江盧家被強盜洗劫開始,趙國的江湖勢力,忽然間紛紛冒頭。到處都有貪官被刺殺,大筆地貪墨銀兩被劫的消息,甚至有好幾個朝廷重臣,被人脫光了衣服吊在衙門口,身上放著他們多年貪贓枉法地政據。其他地像什麼府庫著火,衙門被驚擾的事更是多不勝數,聽說,就連皇宮大內都有夜行人飛刀留書,總之到處一團亂。老百姓看著是俠客除奸,人人稱快,各地官員卻是人人自危,朝廷也極是頭疼,到處都有兵員調動。對了,趙國民間忽然有流言,說是幾年前含冤而死地盧東籬其實當年被俠客救走了,至今仍活在世上。不過,目前這事也僅止於流言,朝廷沒有對這事表態,也沒有誰真見過活著的盧東籬冒出來就是。」 安無忌悶悶地把一切純從民間打聽來的消息一一說來。 容謙當然明白他心裡不痛快,明明知道安無忌主持密探工作非常忙碌,還硬要他調動本就不足的人手去趙國做看似無用功的事,也難怪他生氣。可是,他沒辦法啊。如果不是聽張敏欣說風勁節最近連續找方輕塵長談了好多次,嘀咕了一大堆東西,他能這麼緊張嗎? 張敏欣礙於規則不能向他透露別人的談話內容,可是,只要想想,風勁節被方輕塵拖上他那陰謀之船的可能性,容謙就不得不盡量防範了。 唉,勁節也真是的,既然已經救了盧東籬一家人,為什麼不趕緊把人送出趙國,那不就平安無事了嗎?就算是趙王追索太緊,各地封鎖搜查得厲害,你不是已經利用你的江湖暗伏力量,把趙國搞得亂紛紛的嗎?這些草莽勢力,絕對是「成事不足」但是「敗事有餘」……正經打仗造反不行,添亂搗蛋找麻煩,那卻是一等一的本事啊。 現在趙王讓你搞得焦頭爛額,手上的力量全用來防備江湖人物作亂,根本沒力氣再追索你們一行人,趕緊著跑路,天下太平不好嗎?非得去跟方輕塵一塊打算盤,就那方狐狸,能讓誰討得了好啊? 容謙在心裡頭哀聲歎氣,忽得聽腦海深處傳來笑語:「小容,有空嗎?」 容謙懶洋洋瞄了鬱悶的安無忌一眼:「也算有空,什麼事?」 「輕塵曾經要求過,有機會讓小樓在人間的同學都聯合通話一次,但因為大家的時間不好安排,通訊時間有的用完了有的還沒用,所以當時我們沒答應。後來輕塵沒再提,我們也就沒特別在意,可是最近連勁節也要求一次這樣的會議了。正好今天又是月初第一天,所有人本月的通訊時間都還沒用,你有空來參加這次精神波會議嗎?」 容謙眼珠一轉,有趣,莫不是那隻狐狸聯合著勁節終於要攤牌了。 他精神抖擻地坐起來,轉頭看向沉著一張臉的安無忌:「無忌,我看天色也不早了,留下一塊吃飯吧。青兒知道你來,說好要親自下廚的,她在前頭忙完了就過來,你……」 安無忌一聽「青兒」兩個字,臉色都變了,騰地一聲就跳起來:「容先生,我那邊還有一堆事忙著呢,皇上也等著我回奏各國情報,我就不打擾了。」 也不等容謙點頭,他一跺腳,借力躍起,直接就從牆上飛溜而去。 容謙似笑非笑搖搖頭,慢吞吞放鬆身體復又躺回去。很好,清場成功。 各位,我現在有空得很,開什麼會?我非常樂意參予。 幾分鐘後,小樓史上第一次,全體同學參予的精神波交流大會,開始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二章 - 小樓會議(上) 小樓這一班是二十人,平時通常是有一半入世,一半在現在已經有幾個同學通過論文,因此如今還在世間正經模擬的同學只剩下六個,外加輕塵和勁節這兩個渾水摸魚的犯規分子。剩下的十二個,要麼已經完成模擬,要麼正在小樓裡輪休。 所以,這次會議,是七個仍在世間的同學參加,十二個在小樓的人湊熱鬧旁聽,另外還有一個阿漢在一旁睡得正香。不過他就算現在不是正常年沉睡,在這種正規會議上肯定也會呼嚕過去,因此有他沒他實在也沒什麼區別。 參加討論的,除了方輕塵,小容,風勁節外,就是吳國皇后蕭清商,衛國的大奸臣趙晨,以及南方荒僻之地的東羅國女王文嫣,外加一個「清淨散人」羅林了。 大家好久不碰面,聯繫一開,先嘻嘻哈哈地互相打了半天招呼,眼看著一個小時的聯絡時間被嘩嘩地浪費掉,容謙趕緊著單刀直入:「輕塵,你和勁節都想找大家開會,到底有什麼事?」 大家連忙閉嘴,過了幾秒鐘,才終於聽到方輕塵緩緩的聲音:「這一次,我們的模擬已經接近尾聲了。這麼長的時間,大家在這個世界,有沒有感到過孤獨。又有沒有想過,這種孤獨是為什麼。」 他的聲音飄忽而遙遠,讓大家響成一片的喧鬧聲,忽然間寂靜下來。 容謙沉默不語。 在這個遙遠而古老的時代,他可曾感到孤獨。可曾因不被理解而悵然若失? 怎麼可能不曾。七百年地歲月,足以讓他深深明白。時代可以是怎樣的一道鴻溝。 然後,很快,腦海深處,有人輕輕笑起來。 「這種事,重要嗎?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被不被他們理解接受,值得我們去理會嗎?」趙晨似笑而非笑:「方狐狸。你這純粹是自尋煩惱。」 容謙微微一笑,笑意卻如同一場無聲地歎息。 數百年時光易過……能夠始終超脫於外。始終無牽無掛,不被影響,保有那一顆自在的心,其實也是另外一種艱難。那要慧智,也要堅強。能做到這樣才是幸運之人吧。只是,他卻也從來不覺得。像他,像輕塵。像勁節,甚或象阿漢這樣。一頭栽了進去的。就代表著不幸與愚蠢。 方輕塵也低低苦笑一聲:「你們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改變這種狀態嗎?模擬的幾百年間,我們都在努力改變自己。去適應去融入這個世界,我們能從自己的角度去做的,到現在基本也都做盡了。而這個世界裡,我們還是格格不入。那麼,在這最後的模擬時光裡,你們就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一點,去掉一點自己偽裝,表現出一點本來地異端,去試圖改變一點這個世界,讓它走得離我們近一點嗎?」 大家一時間都給驚得啞巴了。 張敏欣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喂,輕塵,你喝多了?還是偷看我的YY小說書庫了?老天爺,改變世界?讓這個世界來適應你?你你是誰啊?就是那些幾千年前滿篇胡謅地小說裡,也不帶你這樣胡鬧的。」 輕輕地拍掌聲之後,是蕭清商帶笑的聲音:「人家是想著開疆拓土,一統天下,咱們的輕塵同學,居然想要從根本上改變世人的觀念,時代的規則,這樣地雄心壯志,真是讓我五體投地,拜服拜服啊!」 容謙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某些無關者閒極無聊的嘲諷上,開門見山就問:「輕塵,你到底想幹什麼?」 方輕塵說得很嚴肅也很認真:「我不過是想推行一些基本地理念,讓它們可以被瞭解,也許在有一天可 受。比如,再小的國家,也有生存地資格,以任何>任何理由,無論是開疆擴土傳播文明還是爭奪資源而發起戰爭,都是罪惡可恥地。比如再卑微的百姓,也該擁有獨立地人格和權力,以君權皇權或官府之權,肆意去剝奪別人的財產,生命,是可鄙的。比如……」 容謙目瞪口呆。這個,好吧,這種思想變革不是不偉大的,只是,但是,而且……方輕塵這傢伙,什麼時候偉大到想當天下人的哲學導師了? 他這裡還在發呆,那邊已經有人忍笑:「輕塵,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你的境界也是……」幾聲咳嗽之後才接下去:「也是很高的。嗯,從我們自己來說,這種思想觀價值觀當然才是本色,但是將這些生搬硬套到這個世界來,合適嗎?我們不能指責這個時代的男人三妻四妾是犯重婚罪,不能嘲笑這個時代的臣子沒有勇氣反抗皇帝的獨裁。你的這種想法,完全不切合實際。」 方輕塵冷笑:「什麼才切合實際?不去做過,怎麼就可以知道完全不會有效果?我們都不是初來乍到的人了,真說起來,我們在這個世界廝混的日子,比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反而都長。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這個世界的觀念是什麼樣子,這些觀念的形成,用途和局限,沒有人比我們瞭解得更透徹。你是要告訴我說,如果我們認真去努力,根據這個世界的現狀去努力,那些東西,我們也還是一點都不可以影響嗎?我們的觀念,和這個時代,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換誰也不可能抹掉彼此的距離,但是,我們真的就不能將距離拉近哪怕一里嗎?」 」 大家一時之間卻也無言。「一點」……誰能說一點都不可以。在浩瀚大海裡加上一滴淡水,對大海的鹹度也有「一點」影響的。只是,幹嘛要自討那個苦吃?那種事,豈是好做的。萬一弄巧成拙了,誰負責? 「女王陛下,你當國王當得太久,整天就在後宮裡跟一幫美男子談情說愛,都把你談懶了。」方輕塵哼了一聲。「我們來到這個時代,難道就真的只是遊戲一番,逕自抽身而去嗎?我們在這裡學習,在這裡長大,一千年。那麼,為這個時代做些事,不也是應有之義。我又不是說要折騰什麼共產共和,什麼精英什麼民主,只是想大家都能存這樣一份心,做些舉手之勞的事情,不要只是藏著掖著,總是將自己當這個世界的過客。看到能做的,當做的,不要只是看著,而是動手去做一做。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方輕塵長篇大論起來,完全聽不出平時那種玩世不恭,彷彿徹底換了一個人,倒把大家驚得呆了。 短暫的沉默後,只有張敏欣笑著問:「得了得了,輕塵,說了半天,我也聽明白了。你有理,你很有理就是了。別繞***了,你就乾脆老實說,你到底具體打算做什麼吧?」 「限制皇權……」 好幾個聲音同時笑出來。 咦,好大一條狐狸尾巴。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三章 - 小樓會議(下) 方輕塵說他的目的是限制皇權,好幾個同學忍俊不禁,聲來。 「喂喂,輕塵,你那楚國,皇權還有多神聖啊。權力都在你和秦旭飛手上了,你還要限制人家,太那個啥了吧?」 「我要的是打壓皇權本身,而不是去限制哪個皇帝。」方輕塵也不把大家的嘲笑當回事,照舊說他的:「楚國目前的狀況,皇權只是短時間內旁落,將來總有一天,還會在哪天被哪個新皇得回去。而我要的,是這個世界上不再有絕對的權力,不再有至高無上的人。不再有皇帝把天下人視為奴僕卻被所有人以為那是天地正義的可笑,那些所謂的大不敬,所謂的無君無父,所謂的貪天之功,這種種無聊的罪名,我要它們永遠消失在法律條文之中。我要修訂法律,讓皇權不再至高無上,種種規制禮儀不再嚴格苛刻,犯罪者不再有不人道的株連刑責……」 「不就是制定法律而已,以你的權柄,這些在楚國做不到嗎?」吳宇愕然問。 「我可以強行去做,但那也不過是以我的強權來維繫,而我想反對的,正是這種絕對的權力,以及為了維護這種權力,所必須存在的種種不合理。當然,我這種異想天開之事,想要行之天下會很難。所以我才希望,諸國之中,能有人與我互相呼應幫助。」 方輕塵總算是一口氣把他的打算說完了。容謙摸摸鼻子,想了想。略一遲疑,到底還是硬著頭皮問:「方狐狸。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老實說吧。你真是這麼偉大,想當時代地先行者,還是根本就是為了報私仇?」 方輕塵還沒惱呢,張敏欣先熱情地問:「什麼私仇,什麼私仇,我怎麼不知道?」 容謙只乾笑兩聲不答。什麼私仇?不就是戀愛失敗。懷恨在心嗎。方輕塵每一世的挫折,幾乎都是毀在皇權上。為了這個。他吃了一次又一次地虧,以前他不過是直接報復傷他心的人,而現在,他卻是想報復整個皇權了。既然是皇權毀掉他的愛情,他就要把皇權砸個稀爛。既然每一世,他都是因為皇權而成為被犧牲的那一個。他就要讓所謂的皇權,變成不值得付出任何犧牲的可笑東西。 這種詭異瘋狂偏激的念頭。好像也只有方輕塵這種詭異瘋狂偏激地人才想得出來。如果他只是要出氣爽快,要他身邊的皇帝都變得無比窩囊。依他地性子。他才不會裝模作樣地跑來找他們這幫子同學商談。可他的心居然大過天去,居然想在皇權這個時代怪物的身上扎一刀。難怪他會費這麼多唾沫。想得到同學的幫助了。反正他是重新入世,不是正常模擬,所以,這樣肆意地廣邀助力也不擔心違規。 可明明是公報私仇,真虧得他還能找到這麼神聖的理論基礎來支持自己。「為時代的進步出力」,好大一塊金字招牌啊! 容謙這裡不說話,旁地人卻誰不是千伶百俐,就是一時沒想通很快也就明白過來了,張敏欣第一個大笑出聲:「我說你怎麼忽然間很白很天真,很雷很聖潔了,原來是狐狸披了張保暖的聖人皮啊!」 方輕塵哼哼了一聲:「小容啊,在你心裡,我就永遠那麼卑鄙小氣,不能偶爾為天下人考慮一次嗎?」 容謙笑而不答。誰讓你自己記錄不良,這可怪得誰來。 其實方輕塵本來也就沒指望能瞞過這群瞭解他地同學。說穿了,他就是孤單了,寂寞了,鬱悶了,所以想幹點事情改變改變,出出氣,惡狠狠限制一下皇權罷了。他知道自己這樣詭異瘋狂的想法,當然會被大家嘲笑,所以他才非要裝腔作勢,先拿點神聖理論出來忽悠人。大家先吃驚下,震動下,他再被嘲笑,也就心理平衡了。 一片笑聲中,一直沉默著地風勁節忽然道:「其實我同意輕塵地意見。他的動機是什麼,我不關心。那些高調,我也沒興趣。可是我覺得,就是為著我們自己在這人間活得痛快一些,就是為著眼前看到地不平事少一些,限制皇權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他微微歎息一聲:「我們大家都歷過幾世了,曾經有過的不幸,大多和皇權分不開。輕塵的四世就不用說了。小容你呢,每一世被拋棄,被傷害,不也是因為皇權不容威脅。我自己歷世所遇也不算什麼高興的事,而幾乎所有的陰謀陷害,根子裡都是皇權在做怪。文嫣,你歷世都是女王,但是,為了保衛王位,為了對付叛亂,你殺過多少人,甚至你後宮中所寵愛的人,又有幾個不是僅僅為了你的王權而在對你獻媚示好。至於清商,你這個皇后每一世和皇帝的博奕對抗中,也該深深明白皇權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麼大。趙晨,呵呵,你就更別 當奸臣的風光總是依靠皇權來維持,而最後的毀滅,因為皇權的拋棄。就連羅林這個當隱士的,又何曾真的能脫離皇權而自由。」 風勁節頓了一下,才接著說了下去:「我們想做的,不過是希望能觸動到那個最根本的理念。我們都不指望能有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的觀念放在這個歷史潮流中,現在也許並不合適,也並不正確。但是即使只是一點微小的改變,只要能把種子留下來了,在未來世人也便可以因此有多一種出路,多一種選擇。」 容謙訝然問:「勁節,其實除了這世同盧東籬的交情之外,你一向比我們超脫,為什麼這一回,如此激切?」 「為了盧東籬。」風勁節平靜地答:「盧東籬這樣的冤屈,史書上。已經有過太多太多,以後也會不斷出現。這與統治者是否賢明無關。就算是以仁善聞名於世的所謂明君,為了鞏固自己地權力,也絕不會為犧牲一個忠臣而有絲毫猶豫。」 至此,他方低低冷笑了一聲:「這個時代就是這樣,所有人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百姓擔心著官府隨便一個政令,就能令他們家破人亡,所以只能卑躬屈膝。小心翼翼,沒有膽量抬頭挺胸活在陽光下。那些官員。權貴,富豪呢,也同樣是要小心翼翼,因為還有比他們站在更高處,比他們更有權力的人,可以隨時翻臉奪走他們地一切。而就算是站在了最高處。又怎麼樣?方面。又因為這權力太大,太富有吸引力了。所以他們無時無刻不擔心被人奪走。任何人只要引起他的一絲疑心。就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毀滅。沒有最基本的人身財產權力不受侵犯的理念,上位者侵奪下位者便從來理所當然。人們甚至不被容許有怨恨。就是被綁出午門處斬,也還要謝主隆恩。沒有什麼法律和規則,可以為人提供一種保障,所以就算是明知道是飲鳩止渴,人們也只能不擇手段地往上爬。拚命要抓緊眼前的富貴安逸,瘋狂地掠奪卑微之人,又瘋狂地獻媚更強者。因為強權才是唯一的力量,強權才是唯一地保障,於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所有人都生活在恐懼之中。 和方輕塵的假公濟私不同,他地語氣要誠懇許多,打動人的效果自然也要加強許多。容謙略一思索才問:「所以,你才希望能夠改變這一切,才想要建立一個較公平公正地規則,想要讓人接受平等自尊的思想?就算明知這會很困難?」 風勁節低低笑起來:「我沒那麼偉大,我這麼幹,不過是為了我要報仇,我想出氣。」 眾人都不免愕然:「報仇?」 「是,我雖然不像輕塵那些小氣,但是趙王那傢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觸我的逆麟,我要是還不反擊,我就是聖人了。可是……」 風勁節無奈輕輕一歎:「我要殺他容易,只是以私怨而殺君父,這種事,盧東籬這種標準的士大夫會很難接受啊。他雖然不會用他的道德來要求我,但我要是這麼做了,他一定會自責難受。而且,這姓趙地雖說可惡,但老實說,他們那幫兄弟子侄中,還真就他算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他要死了,換了個人上來,沒準比他昏庸無能十幾倍。到那時倒霉地還是老百姓。現在趙國的情況,我要舉旗造反推翻他,只怕最少也要十年時間才能成功。十年征戰,得連累多少無辜,更何況,真造反成功了,誰當皇帝?我可不幹那辛苦差事,盧東籬這種正人君子更是指望不上。所以,想來想去,他這個皇帝只好繼續留著,可是,我要不斷削他地權柄,我要讓他不痛快,我要讓他眼睜睜看著皇權一步步衰落下去,看著自己對國家對百姓地掌控力一步步流失。這個事實對這種野心家來說,一定比死還慘。」 風勁節惡毒地笑一聲:「總之,我就是為著出我自己一口惡氣,當然如果順便能稍稍推動時代發展,也很好。怎麼樣,大家幫不幫忙?」 風勁節說得很直率,而大家的回應也很迅速。 容謙第一個說:「無論輕塵和勁節地本意是為了什麼,這個想法,肯定是好的……」 話才開個頭,方輕塵已是哼了一聲笑起來:「聽這話頭,就知道你後面肯定要加個但是。而且肯定是沒好話的但是……」 容謙亂咳一聲:「但是……我始終認為,再好的制度和理想都不可能脫離時代而逕自產生。就算我們有著超越時代的知識和力量,以我們的身份,也並不合適做天下人的導師。」 方輕塵冷笑:「得了,小容,你別口是心非了,光說我講大道理,你何嘗不是一樣。直接承認你偏心你家小皇 肯去跟他作對不就成了。」 容謙一笑,也不推諉:「的確,燕凜是我教出來的,他是個明君,是個有作為的人,我不能在他的背後暗算他,去做任何削弱他權柄的事。」 方輕塵笑道:「看吧看吧,我早就知道。民主最大地敵人不是昏君,而是明君。老百姓在昏君手上活不下去。只能奮身一搏,可是在明君手裡,暫時可以安安穩穩做奴隸,誰肯拿身家性命去換那虛無飄渺的尊嚴人格。可是,小容,你不要忘了,越是明君。越會有足夠地手段,把更大的權力凝聚在手上。讓皇權越發強大。而明君的兒子未必是明君,孫子未必是明君,昏君總比明君容易出,昏君的破壞力也總比明君的建設性要強。燕凜再賢明又如何呢?二十四史走馬燈,今日的一代盛世,他朝何嘗不是一片殘敗。」 容謙微笑道:「輕塵。我不贊同我們去當世人的導師,但並不反對給世人多一種認知。多一種選擇,只是但要如何選擇。如何前行。應該由世人去決定。我會盡量把一些較公正平等地理念,想法。作法,用言傳身教的方式影響身邊地人,但我不會利用燕凜對我的感情去要求他做他不願做的事,我更加不會憑借燕凜對我的信任去暗中推動不利王權的勢力。我能答應的,僅僅只是如此。」 他地語氣極是溫和平靜,但他的性子卻是大家都明白地,話既然說到這份上了,自是沒有什麼可以動搖他的決心了。 蕭清商也笑著接道:「包括皇權在內地任何絕對地權力,都會帶來不公和壓迫,只不過,在這個時代中,皇權也是讓一個國家相對穩定的道具。我也不認為,我們可以完全超出時代來討論自由平等和互重。就算你們兩個只是希望播下種子,但就是種子,也是需要有適合地土壤才能生根發芽的。所以,這件事我不看好,暫時也不會摻乎。不過如果你們需要幫助,而且不是太麻煩的話,我也不介意一點舉手之勞。」 趙晨也拍手道:「領先半步是導師,領先一步就是瘋子。各位,你們這是打算領先多少步啊。真要打算花上個幾百年時間潛移默化,一點點改變別人的思想,倒也不是沒可能,只是,咱們沒這份偉大,更重要的,也沒那個時間了。所以我的意見和清商一樣,不麻煩的話,幫點小忙可以,太偉大的事,你倆還是別找我們了。」 文嫣低笑:「我自己就是女王,限制皇權就是限制我自己,減少自己手裡的權力,這是很危險的事。我記得古希臘,有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國王,主動減低國王的權柄,最後卻被自己的國人放逐,我可不想做這種倒霉蛋。在我自己的幸福安樂,和老百姓的民主自由之間,我堅決選擇前者。」 方輕塵懶洋洋道:「好了好了,早知道不能指望你們。行了,我也懶得費口舌了,反正我就是為著自己痛快,幹不幹得成都算不得什麼大事。」 風勁節微笑:「也好,有人肯幫忙就成,清商,趙晨,咱們過來私聊,正好有事找你們,正好就是舉手之勞。」 忽悠悠一下子去了好幾個人,眼看著一小時的溝通時間就快用完了,張敏欣笑嘻嘻來做總結:「行了行了,大家討論地夠了,各人的態度也都表達明白了。想要為民主進步的偉大理念去當先驅者,我絕對敬佩,想要安安樂樂過現成好日子,也是正常心態,大家就照著原意繼續這樣的人生好了,過個十來二十年,再回頭看看,今天予會的眾人,現狀如何,對於今天的選擇,到底誰對誰錯,勁節和輕塵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等等等,如何?」 方輕塵和風勁節兩個提出最初意見的人,都未必真會非常努力用心地實踐這種偉大思想,何況他們自己都先閃了,剩下的人誰還樂意玩什麼賭約啊,大家嘻哈了一陣,轉眼遍散會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 張敏欣退出對話後,笑著回頭問:「你們倒是說說,輕塵和勁節兩個,真能做出點什麼來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四章 - 焦頭爛額 張敏欣很好奇輕塵和勁節這兩個到底會搗鼓出什麼名堂了想,才說:「楚國現在倒是正好適合利用各路諸侯來在朝堂達成平衡,制衡王權。就是秦旭飛離開後,輕塵可以可以他的威信和強權來控制局面,將來慢慢發展成類似那種貴族議政制度也不是不可能。至於勁節,他在趙國擁有那麼大的商脈和江湖人脈,將這兩者整合起來後,利用武力來保證商人的安全,渡過最初的弱小期後,再利用商人的力量來制衡朝廷,在權力場中尋找代言人,制衡上位者,也是很平順的發展道路,只是……」 張敏欣一笑:「是啊,方輕塵一死,楚國必然會有新一輪的洗牌,最後的獲勝者,就會確立新的皇權。而風勁節那邊的局面也不穩定,他在的話,人家翻不起浪來,可等他不在了……」 她有些惡意地望著眼前一個個屏幕,裡面一場場人世變幻,紅塵翻覆:「所以,他們所期望的那些,最終都只能是泡影。純以他們個人的力量而蠻幹推行的東西,離開了他們,也就將無所依憑。不過,要說灑下點種子,影響一些後人,倒也真未必就是不行。」 吳宇也同樣凝視著屏幕裡的每一個同學,微笑道:「那又怎麼樣。他們本來就是純為自己出氣的心思更甚,能在在世的時候,抑制住皇權,達成目的也就夠了。我死之後,哪管他洪水滔天。」 大家不覺一起失笑。唉,說穿了,他們這些小樓中人,不過是一幫還沒真正成年的學生罷了。救世主聖人之類的角色,本來就不適合他們來扮演。 —————————————————— 「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隨著一聲憤怒的咆哮。御案上所有的文書筆硯,全被一揮落地。 御書房外,當值的太監們戰戰兢兢地交換了幾個眼色,心中無比慶幸每回陸先生來和皇帝密談,他們就會被趕出來地慣例。 書房內,陸澤微沉默著蹲下身,把落了滿地的紙張一一撿起,目光淡淡掃過那本來價值不菲,如今都碎做好幾塊的硯台和玉鎮紙。終究忍不住微微歎息了一聲。 真個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最近就沒有一樁順心的事。 先是兩個月前,那本來十拿九穩的盧東籬擒拿計劃,被人徹底破壞,派出去的人死傷怠盡,蘇婉貞母子行蹤不明。趙王恨得咬牙切齒,若不是盧家子弟忽然間大量遊學四方,散處各地,沒準他真會在氣頭上派出大內高手。去滅了他滿門。 當然,他最後沒有這樣做,也是因為陸澤微的勸說。不管這些親人對盧東籬到底還有多大的牽制力量,只要一天不徹底撕破臉,留著他們在,一天就有迴旋的餘地。更何況,盧家人也都很識趣,都紛紛辭去官職實缺,也不礙他皇帝地眼了。 趙王本是精明之人,素來又想成就一番大業。強國富民,行事處然也不敢肆無忌憚,左思右想之餘,這口惡氣,終究是吞了下去。不過他一面微笑著下詔安撫盧家,一邊以雷霆之勢下密旨。傾全國之力,來搜尋盧東籬一家人的時候,還是很以為這口氣很快就可以找到正主去出。 就算盧東籬有高人相助,可那一家三口都是文弱之身,外加一群幫著他們的江洋大盜,烏合之眾,拉拉雜雜,一起逃亡,哪有不露行跡的。找到他們應該是很簡單。可是,他卻又哪裡料到。這兩個月來,趙國就再沒有安寧的日子。 三天兩頭有朝廷命官遇刺,隔三差五就有一堆證據確鑿的貪墨醜聞,被來歷不明的所謂俠士揭發出來。各地衙門常有人鬧事,平時常欺侮百姓的差役官兵,動輒有被打得半死。甚至各地的府庫糧倉都有人擅闖胡鬧,等到追輯地人進入,才會發現,原來帳面上滿滿噹噹的倉庫。大多都讓官蛀蟲們啃光了。就連這天子腳下的京城,也發生過三四起類似的案件。甚至有人夜入皇宮,飛刀射進不少官員為非作歹的惡行記錄來。 一時間,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當官的,當差的,人人自危,各地的官員,都拼了命尋找暗處的所謂俠客,至於皇帝發下來的什麼找人聖旨,那就暫時應付著去吧。畢竟幹得讓皇上不滿,最多不管是貶官挨訓,可要是讓那些什麼江湖俠客找上,抓了把柄公開了去,這一生榮辱就全完了。 百姓們或者人人拍手稱快,暗中讚佩那此不知名地大俠,身為君主,趙王卻不得不深深為這股強大可怕,且不能由他控制的力量感到憂慮。 為著官員們的胡作非為,他也是氣得暴跳如雷。倒不是因為他們貪墨,他不是不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真要認真去查,全天下,除了盧東籬和風勁節那種笨蛋,哪裡找得出幾個乾淨的清官來。 可是這些官員,不是說不讓你們貪,但你們怎能貪得這麼過份,這麼瘋狂,這麼愚蠢!這不是竭澤而漁嗎?更鬱悶的是,他明明恨得幾欲吐血,卻也不能把這些官員全殺掉,否則天下哪裡還有什麼人能安心當官。 偶爾抓幾個貪官處置一下安撫一下百姓,警告一下官員是必須地,可是這麼大規模亂哄哄地挑明一件又一件官場上不能見人的醜事,那就是朝廷威信全無,連必須的管治都無法順利進行了。所以他也不得不暫且放鬆追緝盧東籬一家的事,先把眼前的混亂應付過去再說。 為了穩定臣心,他無可奈何,就算是硬著頭皮,頂著民間的罵聲,也只能盡量寬大處置。本來他這幾年皇帝做下來,因為極注意門面工夫,在民 碑一直不錯,英主明君,仁善之主的美名從來就沒少兩個月的時間。那幫子事又幹不了,嘴巴最能罵人的清流人物,已經悄悄把昏君庸主地說辭,在老百姓中流傳開來了。 媽地,當皇帝就那麼容易嗎?要是砍頭抄家抽筋扒皮就能制得住貪念,這世上就不會有貪官了。現在你們讓我把貪錢的官全殺了,那誰替我來管理這麼大的國家?這幫什麼也不懂的傢伙,越是不用做事,越是廢話多! 整整兩個月了。這一類的混亂,醜事,一直沒停過,每看到一份新的貪官污吏如何如何的報上來,趙王就不免要大大氣鬱一番。長時間的心浮氣燥,心神不定,已經嚴重影響到了他地健康。連續吃不好,睡不香,太醫硬著頭皮提出警告。卻被趙王一通痛罵縮回去了。 在這種情形下,趙王暫時管不得盧東籬地事情了,陸澤微為此也隱隱替盧東籬慶幸。畢竟他們那一家人現在逃脫大難,應是遠避他國了。既然於趙國,於趙王,他們都已經無害,他也不忍只因著趙王要出那麼一口惡氣,就將他們斬盡殺絕。 然而,今天,趙王地憤怒卻不是因為這一系列事件。而是有新的大麻煩出現在了眼前。 一份,是陳國來的密信。另一份,是沿海駐守的軍隊發來的一封六百里加急軍報。 陸澤微垂眸看著手上已整理好的文書最上面的兩份,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站起身,走到御案旁,重又將文書放好。 天底下不能為所欲為的事太多。就算是皇帝又如何。這一重重地國事難題壓下來,就算你發再大的脾氣,把東西扔得再遠,最後還不是要一件件撿回來,再一件件重新處理。 趙王重重一拳打在桌上:「你說,陳國為什麼憑空提這樣的要求?」 陳國是唯一要以越過沙漠攻擊趙國的國家,以前屢次攻擊定遠關。後來趙王與陳國的王子暗中結盟停戰,彼此配合奪權,兩人得掌天下之後,就定下了兩國永不相侵的條約。 「條約那東西。本來就是為了撕破準備的。」陸澤微語氣清冷:「當年他與陛下合作,一來是需要陛下的幫助,二來,也是因為陳國長年征戰,需要休養生息。如今已經過去將近四年時間,他的權位已定,而陳國的元氣也恢復了許多。」 陸澤微微歎:「陳國畢竟是以武而立地國家,虎狼之邦,國人極重武功。陳王新立。要建立自己的權威,就需要一場征戰。我們該慶幸。他這次選擇的出征對象,不是我們。」 趙王咬牙如磨:「是啊,秦王是他老丈人,自己的女兒帶上奢華的嫁妝一塊送給他,他也一樣反臉說打就打,何況我與他不過是暫時的合作關係。可是,他開口就要良馬一萬匹,作為我們這兄弟之邦對他地支持,這怎麼可能?我們沒有好的牧場,良種戰馬一向極之珍貴,當年定遠關全盛之時,最好的騎兵也只有三千不到。一萬匹戰馬,白白送給他,我大趙就再無可用之戰馬了!」 陸澤微蹙眉道:「給了戰馬,我大趙在十年之內,再建不起像樣的騎兵,陳國卻會力量大增。出征秦國,他們若是慘敗倒也罷了,如果大勝,他們挾著餘威回過頭來,進攻我們的話,趙國危矣。」 趙王冷笑:「如果不給,就是不念兄弟情義,不講同盟之義,伐秦之後,一樣會回頭找我們問罪。看起來,我們只能希望他們和秦國的這一仗慘敗而歸了。」 陸澤微苦笑:「只怕很難。據陳國的探子傳回的消息,陳王這次分明是欺秦國內爭,一片混亂,且秦旭飛強兵在外,秦國無可用之軍,才準備動手的。這一次不止是陳國,衛國,吳國,這些和秦國有姻親之盟的國家,都在準備出兵。可笑秦王得位不正,當年為了得到諸國地承認,拼了命四方嫁女兒,結果現在白白授人以柄。他的那些兒子弟弟們受了挫折,都有了投奔求援的對象,人家也有了光明正大出兵瓜分秦國的借口。陳王手上,有的就是和他的王后,大秦三公主同父同母的秦國四王子的親筆信,擺出來的口號是秦王年老昏庸,屠戮親子,所以,他要發兵去救自己地小舅子,順便幫助秦國重歸安定……」 陸澤微略一遲疑,蹙眉道:「前不久,衛國派了使臣到陳國,商談兩家合兵擊秦的大事。衛國地趙晨到陳國後不久,陳王就給陛下寫來了這封密信。」 趙王並不上心,搖搖頭:「澤微你多慮了。臥榻之釁,豈容他人安睡。陳王遲早要對付我們,衛國離我們太遠,應該不關他們的事,這時間上,應該只是巧合。」 陸澤微自己也不甚有把握,更無證據,見趙王如此態度,也只有歎息一聲,放下不再多提。 趙王復又冷哼一聲:「無論如何,這一仗遲早要打。既然給也是打,不給也是打,自是絕對不能給。這密信反正不是正式的國書,也不用拿去朝議了,那幫大臣一聽說要打仗,還不人人都似丟了魂,窩囊廢!倒是吳國那支樓船艦隊,忽然來我趙國海邊耀武揚威,這件事你怎麼看?」 陸澤微垂眸看著御案最上方的六百里加急文書,也是眉頭緊皺。對方如果不懷好意,或者是起了摩擦……趙國的水軍,無論如何不是人家的對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五章 - 耀武揚威 趙國的船隊,說是來做生意的。 整整十三艘巨無霸的大船,風鼓白帆,高高的桅桿頂上,負責瞭望的人安坐在小小的平台上,俯瞰。 這「做生意」的「商船」,巨大威武到讓趙國最大的水師戰艦都相形見絀。而隨行保護這商團的那些護衛快艇,個頭倒是不那麼嚇人,可是那流線型的纖長船身,船身上整齊一排緊閉的箭口,劈水而前的恐怖速度,怎能不令人望而生畏! 沿岸千里,百姓們驚惶傳報,奔走相告。趙國的沿海水師緊急備戰,而人家卻只是輕描淡寫,不緊不慢地上貨卸貨,有模有樣地不斷和沿海百姓做著交易。 有這樣一隻吃人猛虎在這裡沿岸散步,有哪個水師將軍還吃得香,睡得著。可是若說要去動這吳國的船,要將他們驅逐出境……誰敢動手去捋虎鬚,誰敢擔下責任,去惹怒一個水師實力天下第一的對手。 於是,水師將軍們全都按兵不動,只顧著將急報一份一份地傳往京城,然後就是趙王也跟著無比地緊張光火。 趙國的水軍很爛,這倒不能單純地怪責皇帝的無能。實際上,在這個國家紛爭不斷的時代中,就算水軍再強,一直也只能用作陸軍的輔助,要佔領城池,吞併國土,還是要靠人馬去衝鋒陷陣,而水軍能起的主要作用,除非是在河流縱橫交織的水鄉,不過是輸送轉運而已。以這個時代的技術,本來尚不足以製造可航行外海的大船,所以雖然趙國有著漫長的海岸線,卻一直並沒有很緊張他國會通過海戰攻擊本土。 要建立一隻強大的艦隊,其實也不算難。但前提條件是,你得有錢可燒。船舶的製造,養護,水手舵手地培養,都是大費財力精力的事。而趙國封閉自守,國庫向來不足,又一向重文輕武,軍隊的戰鬥力本來就不行,還幸虧先有風勁節盧東籬訓練定遠軍。後有趙王登基,整武修文,大規模練兵,重用定遠關諸將,使武將的地位和國家軍隊的戰力大幅提升,但是這水軍……趙國卻一直未曾去整頓,也一直沒有條件去發展。 相應的,這十數年間,吳國的蕭家卻是異軍突起。硬生生用錢砸出了一個水上商業王朝。他們派人重金搜羅全國的造船巧匠,不惜血本地製造適合航海的商船,以及可以護衛商船地戰船。在海上,能往深海多開一里,就可能少繞多少彎路,少費多少時間。船隊建起來後,他們憑藉著強大的技術優勢,來往於曲折的海岸之間,販賣各國特產,因為幾乎是吃了獨食。竟是一本萬利。 當年吳王起於草莽,轉戰各處時,尋求蕭家相助,蕭吳聯盟之後,蕭家源源不絕地提供財力物力人力以支持吳王的大業。等吳國建立之後,有擎天之功的蕭家。得到了沿海諸郡的封地,更是乾脆派出人手,去天下各國尋找出色的能工巧匠。他們造起船來,和以前一樣,完全不惜血本,所有工匠待遇之高,讓天下讀書人都眼紅。甚至有創新,能對船隻性能起到改進作用的工匠還會因功得官,從卑微的匠人而成為受吳國朝廷認可地技官。 一開始,蕭家的做法。令天下側目。沒有哪個國家認可這種厚待匠人的行為。就連吳國內部,彈劾蕭家過於厚待匠人,令天下士大夫心寒的本章,也足以堆成一座小山了。但是蕭家權高勢大,對吳王立國又有不世之功,吳國的皇后又是蕭家的小姐,他們的地位根本無人可以動搖。 蕭家的船繼續造,生意繼續做,匠人繼續受優待。船造得越來越宏偉,航行的距離越來越遠。範圍越來越大,蕭家的駐地越來越繁榮熱鬧,從蕭家地海岸出去,一路上,幾十座大大小小的島,都被蕭家營建成了一個個小小的熱鬧王國。任何有出海口的國家,蕭家的船隊都可到達。雖然從名義上說,蕭家只是吳國的外戚之族,但蕭家單獨地實力,實際已經相當於一個獨立的小國了。而蕭家那些所謂為了保護商船而成立的護航艦隊,更是可以輕易把天下各國的水師打趴下。 他們起家起得極快,等天下人都瞧出甜頭,想要傚法想要打壓想要分一杯羹,蕭家已成霸主。要想達到可以抗衡現在蕭家船隊的規模,首先,那資金的投入,就是傾一國之力,也尚捉襟見肘。況且,就算有錢,你就能造出那樣好的船來嗎?方圓數千里,天下最好的匠人都在蕭家,被蕭家當成最珍貴的財富保護了起來,就連吳王想從中挖牆角,都調不動一個人。 然而,蕭家的船隊,卻不是吳國地海軍。船上總不過蕭家僱傭之人,來往各國港口,也從來不帶囂張,總是和氣生財。除非有哪個國家敢仗勢欺人,不讓蕭家的船隊靠港,或者課以蕭家不能容忍的重稅,讓蕭家撕破了臉面……那些天下無雙的護航戰船,也不過是震懾震懾海盜而已。這也才是生意之道。 而這一次,蕭家的船隊,卻是耀武揚威,浩浩蕩蕩,在這並不是多麼「黃金」的趙國海岸逡巡不去,趙王連接了幾道六百里加急公文,到現在已經兩天了,就沒睡過哪怕一時一刻。 只能呆呆地望著發愣,越看越生氣,可是再氣也沒辦法。沒弄明白蕭家的真實來意,他又不敢拿到朝會上去商議,對於趙國臣子們的怯戰之心,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所以到底只能一個人鬱悶自己。實在受不了了,他才會爆發式地把桌上地東西扔一地。 可惜,這種愚蠢而衝動的行為,對整個事態,無法有半點幫助。 對於蕭家地舉動,陸澤微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蕭家的船隊一直都只是規規矩矩做生意,從來不介入國事。到任何國家,他們都會先派使者和小船去通報,並願意將自己放在對方的水軍的監視之下,這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以蕭家的強大勢力。吳王不可能再讓蕭家地水師去攻擊別國,擴張自己的勢力,蕭家根在吳國,也不應該會擅啟邊釁,讓吳王猜忌。 似這次這般,完全不打招呼,悍然將整個船隊拉 別人國家的沿海晃來晃去,這種無理之事。所為何 趙國在外的情報力量本弱,吳國和趙國又不接壤,此刻陸澤微對吳國內部的情況兩眼一抹黑,低頭看著這份自己已反覆看過十幾遍的緊急公文,仍然完全猜不透吳國或蕭家的來意,心中猶若萬斤巨石鎮壓,額上慢慢滲出汗來。 趙王定睛看著他,良久才問:「你看……吳國……是不是說服了蕭家不再嚴守中立,準備借其商隊。運送軍兵武械,要對我大趙動手。」 陸澤微苦澀地搖頭:「他們這次到底是單純示威,還是為了探路,沒有任何情報,我實在無從判斷。眼前能做的,只是傳詔沿海水師將領,只要他們吳國的船隊不動手,我軍就盡量隱忍,只以跟蹤偵查為要務。目前,我們沒有實力去得罪蕭家地水師。等他們走了之後,再派大量探子去吳國,並且,大力整頓水師。」 趙王深深歎息:「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可是只是倉促之間,根基未立。派去探子怕也探不出什麼來,至於整頓水師……」 他的語氣間說不出的屈辱和無奈:「如今國家內憂外患,諸事不斷,我們哪裡拿得出錢來整頓水師?就算是傾盡國庫所有,沒有十年時間,也不可能建立一支能對抗蕭家水師的軍隊來。」 陸澤微默然不語,眼看著國家受到異國如此無禮的威脅,卻什麼也做不到的無力感,將他深深籠罩。 趙王站起身,回首望著牆上那片大好山河的地圖。眼中是熾熱的火焰。他的目光有些狂亂地來回掃視地圖,想著如果陳軍進犯,該派何人對抗,如果吳兵侵襲,又當如何是好。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順著山川河流一路劃過去,每到一處關卡重地,便微微停頓,想著可用之將。能動之兵。 這些年來,他重用定遠關諸將。把定遠關地練兵方法推廣到全國,成效是明顯的。如果陳軍來了,以蒙天成為帥,依定遠關拒敵,應該尚無大礙,只是,只是……只是,萬一吳國乘機同時從水上登陸侵擾…… 定遠關舊部諸將雖然都很出色,但有盧東籬舊事在,讓他們任何一人為帥,統領三軍,他都放心不下。更重要的是,如果兩路同時作戰,趙國現有的軍隊,能應付得過來嗎?國家這捉襟見肘的財力,能支持得了嗎! 呆呆看著地圖,一時間,千頭萬緒,盡上心間,趙王身子慢慢搖晃起來,忽然一張口,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陸澤微大驚,回身扶住他,低喚:「陛下保重。」 趙王臉色臘黃,神情慘淡,長久以來的憂慮焦急,終於以如此具有破壞性的方式在他體內爆發了:「澤微,如果當年,如果當年……」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一句話,終是沒有說完。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六章 - 悔從何來 王情緒低沉,陸澤微平靜地安慰著趙王,也冷漠地審心。為什麼自己會追隨這個主子,為什麼自己當年自己還會幫著他倒行逆施? 是啊,如果趙國還有盧東籬和風勁節,定遠關必然牢不可破,不必擔心來著陳國的威脅。蒙天成本來就更擅長水戰,抽出手來,便可以加強海防,應付吳國的攻擊。有蒙天成坐鎮,就算蕭家海軍一時不可敵,他們也可在海岸陸上,布起穩妥的防線。而以風勁節在趙國民間商團的強大影響力,振臂一呼,光是從商人那裡籌來的錢,就足以支持國家對於戰爭的後援補給,那樣的話,吳國遠航而來,一旦受挫於邊岸,又豈能和趙國拚殺持久! 可是,眼前這個痛悔難當之人,當年卻是如同要拔除荊棘毒草一般,那樣迫不及待地,除去了那兩個人。 國難而思良將,卻如何總是要等到國難了,才想起來要思良將! 那兩個人,當年真是不得不除嗎? 他們只不過是純臣。他們並不是當年瑞王的政敵和阻力。他們只不過是不肯投效他這個王子,而只肯忠於朝廷。既然他們效忠的是朝廷,只要瑞王成為了趙王,他們又怎會不肯為他效力。既然如此,那又為什麼非要忌才妒才,恨他們不肯立刻為自己所用,定要殺之而後快? 不殺風勁節和盧東籬,以他當初的威勢,難道就不能登基,不能扳倒九王。只不過,他是會需要隱忍得更久一些而已。當初的那些陷害,不過是他瞧出時機,可以借此迅速扳倒九王。再乘勢與陳國王子合作,順風而起,立時坐上那個寶座,順便,出一口他當年被風勁節拒絕的悶氣罷了。 就為了快一點走上至尊之位,就為了更簡單地掌握權勢……為了那熊熊不耐的野心,他除去那樣的他們,毫不猶豫。 而只有現在,只有現在。面對這樣艱難地局面,他才會懊惱。只有在覺得被他所害的人,其實現在用得上的時候,他才會有悔恨。 陸澤微黯然。自己當初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將他扶上寶座,不惜一切。 最初……一切似乎都那麼合情合理。他好像是希望過可以為國為民有一番做為,好像是想過要讓這個頹廢的國家富強,所以他要選擇一個有為之君來追隨。 而為了讓有為之君可以走上至尊的寶座,開始大刀闊斧地整頓。那麼必要的犧牲,必要的殺戮,必要的毀滅……沒有什麼是不值得。 就是得知了風勁節和盧東籬的故事,就是得知他對他們所做下地一切,他也未曾以之為非。 他不是盧東籬。他不會傻乎乎地靠一個人的力量去奮鬥。蠟燭只有在高處才能照耀更多的地方,而只有帝王,才能站在最高處。那麼,為了能讓一個有為之君能站到那裡,就算要他沾染滿手血腥,又有什麼要緊。 只是。那一年,聽完了瑞王講的那個故事之後,他很久不能平靜,然後,便瘋狂地開始搜羅盧東籬的一切詩文本章策論。 那個單純天真的官員是可笑的,因為他仍舊堅持著他自己年少時。也曾相信的正義,也曾堅持的道義。 他早已不再執著,他早已拋棄了那些重負,而那個人卻仍舊可以高聲地笑,大聲地呼喚朋友地名字,可以面對呼嘯而來的敵國大軍,不退半步,可以在清天朗月下,笑飲美酒,可以在任何時候。笑說一聲,我這一生,問心無愧,無恨無悔。 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如此瘋狂地研究他的字跡,只是高高在上地,明智地感慨著那種迂腐,懷念著他自己也曾經有過的勇氣和天真。他天天對著盧東籬的手跡,卻還是未能看得清。 直到他認定的他扶助的君主。真的成就了自己期待的大業,他心中那種隱隱的不安地種子。才開始發瘋般蔓延滋長。 他的王爺,當了皇帝。那個英明的,聰慧的,看得清國家癥結所在的君主,登上了帝位。然而,一切卻並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立刻有天翻地覆地改變。 吏治當然要整頓,可是牽涉了太多的人利益,也一定會動搖王座的穩定。文官的權利當然要打壓,可是武將手中擁兵太重,皇帝豈能放心! 老百姓能生活得好,當然是皇帝的榮耀,可如果要剝奪士族的利益來滿足平民的需 當然又要三思了。畢竟君王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天下。 看吧看吧,一切一切,如此困難。一重重的顧忌,一層層的隱患,怎能不逼得人舉步維艱。 站在局外時,王子自然可以雄心壯志,可以浩氣萬里。然而,身在局中,已經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誰又肯再用自己地富貴權勢,來賭這場國運? 陸澤微知道他是不能怪他的,人心如此,人性如此。當臣子的,也應當體諒君主的為難。 只是,當這一切已經都到了眼前來,他怎能不情不自禁地去想,去愧…… 原來,一個可以為了向上爬而完全不擇手段的人,自然也可以為了更好地保全自己的權力,而漠視國家的興衰。 當年盧東籬和風勁節拒絕瑞王,是否其實是因為,他們一眼就看透了他。 聰明的人,不代表能辦事的人。看得清問題地人,不代表能解決問題。 原來,他們……才是對的麼…… 多少次,他茫然地這樣想著。那樣地天真,那樣的愚蠢,那樣孤單地奮鬥著,和幾乎整個世界做戰,不做任何妥協和屈服,原來那樣,對於這個國家,才是對的嗎? 看著這個國家緩慢到幾乎停滯的所謂「改變」,當年他為了盡快讓瑞王登位所做的種種,所有的大言不慚,所有的不擇手段,均是恥辱,均成笑談。 每一個夜晚,他都會在噩夢中驚醒,永遠忘不了,一個個陰謀中,死者怨毒的眼神。手上沾染的血,洗也洗不淨,就這樣,夜夜,在他的夢裡,散發著新鮮的腥氣。 當年的自己,是因為什麼,會忽視心中種種警兆。他是因了什麼,自欺欺人,淪為一個純粹的爭位幫兇。 他可還敢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趙國,而不是被那功成名就,流芳千古的私心迷了眼睛。 現在的趙王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想盧東籬了,陸澤微,卻總是不能抑制地想著他。 那個為了國家捨棄了一切,卻最終被國家捨棄迫害的人,如果知道國家正遭受著別國的威脅壓迫,他又會選擇怎麼做。 他那樣出神地想著,幾乎有些癡了。 御書房外,忽然傳來大聲地奏報:「陛下,六百里加急軍報。」 陸澤微一揚眉,而趙王也立刻挺身站穩:「拿進來。」 陸澤微快步到門前,伸手開門,門外已有一名內侍,單膝跪地,雙手高舉急報。陸澤微一把接過,反手關上門,再轉身回到趙王面前,遞了過去。 趙王幾乎是搶也似地一把抓過來,急不可待地展開一看,臉色倏然大變:「盧東籬……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七章 - 背道而馳 鄭絕對這個神秘的曲公子,現在佩服得是五體投地。除了當年的風勁節,鄭絕再也未曾如此佩服過任何一個人。 原本,他們一行人輕輕鬆鬆到了蒼天寨另一處多年經營的據點,曲公子交代他們如何改頭換面,另起爐灶後,就要帶了盧東籬一家人離開。鄭絕哪裡放心得下,堅持自帶了十來個手下一路跟隨保護。 可是這兩個月下來,他發現,人家曲公子,真的根本用不著任何人保護。 不管到了什麼地方,他都有辦法弄來完全合法的路引文書,各種不同的身份證明。不管被什麼人查問,他隨口就可以報出所有人完全沒有破綻的來歷家譜。 一場逃亡,他卻似遊山玩水般自在輕鬆。走到哪裡,都訪溪澗泉瀑,探青山幽谷,上高樓,飲美酒,去最繁華的地方遊玩,點最貴最好的名菜名酒,住最好的酒樓,甚至還一口氣買上好些丫環小僮來照料蘇婉貞母子。 乘著人家夫妻父子在一塊親熱,他則偷偷帶了他們這幫山寨子弟跑去最貴的妓院,找最漂亮的姑娘說笑玩樂。他們這些「護衛」,完全淪落成了跟班享福的閒人。 他這麼悠閒自在,還偏偏官府就是抓不著他。 一來,他的易容術出神入化。改變一眾人等的相貌應付官差,太過容易。二來,他們一行人中,多了一堆丫環小僮,和官方收到地一群男人,一個女子一個小孩的資料完全不符,誰又能想得到,這麼敏感的逃亡者,逃亡路上。居然還會大大方方,不停地收陌生人在身旁。三來,他行事太悠閒,出手太闊綽,完全和人們心理中惶恐逃亡的形象不符。盤查的官差先入為主,根本不會拿他們當嫌犯看。四來,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不管他們到哪裡,當地總會發生一些俠客給官府找麻煩的大事。轉眼間就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官方的主要力量都用去搜索那來無蹤去無影地俠客了,哪裡還顧得上找什麼欽犯。 鄭絕哪裡還不知道這是曲公子的通天手段,心中佩服之下,也不免暗暗猜測,當年的風勁節,到底在天下各處,結了多少善緣,留了多少隱伏的力量呢? 而盧東籬面對這些變故,卻絕不似鄭絕這樣痛快歡喜。每每聽到那些官員醜聞。他的神情無論如何都還是沉重。想到官員們的行為,如此瘋狂可鄙,急功近利,而百姓們除了低頭忍受,別無其他辦法,他的心境又怎能平靜得下來。 原本他也以為風勁節會盡快安排大家離開趙國。沒想到風勁節的行為卻如此悠閒自在。他也不著急追問,反而開始與風勁節一起享受這樣的日子。 攜妻帶子踏遍大好河山,看盡天下美景。這樣地快意日子,竟是以前從不曾有過的。就算是新婚之時,他也不曾如此陪伴過他的妻子。 遊覽之時,他仍舊不自覺地注意著百姓生計。 這是他多年做官留下來的毛病,到了哪裡都會很自然地去看百姓們的喜色愁容,注意市場的物價,看城市的繁華度。而他還當了幾年元帥,所以現在還又多了一個新毛病。每到一處險山奇峰,關卡重地,就會忍不住和風勁節討論此地的官兵駐守狀況,防衛方式。興致起來時,二人擺開沙盤,就著眼前關隘,各自設想著你攻 該當如何交鋒,怎樣對敵。 每每看著他們二人手揮目送。暢論國計民生,軍伍大計。鄭絕等強盜聽得是頭大如斗,頭昏目眩。蘇婉貞卻總是笑吟吟,眉眼溫柔,從不干涉打擾他們的談話,只是在一旁教導孩兒。她的眼睛仍然不便,而小英則會非常乖巧地,在父親和叔叔樽中酒盡時,細心地替母親為他們添滿。 如此匆匆過了將盡兩個月時間,風勁節這才宣佈,他們要轉往沿海船多地地方去,準備離開趙國了。 鄭絕也不知道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遺憾,歎道:「曲公子,你可總算是要往海邊去了。我還以為你打算在趙國上下,晃蕩個兩三年再說呢。」 風勁節哈哈一笑:「要離開趙國,只有兩條正路,一是走定遠關,一是走海路。反正我是不能帶他們去沙漠裡走那些掙命的小路的。定遠關有蒙天成守著,接了皇帝的密旨,我們要過去不容易。海路皇帝怕也是早想到了,沿海一帶的佈防和盤查一定無比森嚴。我們若是一開始就直接奔大海而去,只怕才一靠近海岸就被發現了。所以我們才要四下轉悠,玩樂一番再說。再嚴謹認真的人,長時間徒勞無功地警戒之後也難免放鬆,更何況這兩個月來各地都在出亂子,皇帝自己也早沒心思抓我們了。」 鄭絕佩服之下也頗為興奮。雖說這些年在趙國武林混得很是風生水起,但他們這幫出身沙漠,後來又一直在山林子裡打轉的強盜還真是從來沒有見識過大海。對於大海的壯麗廣闊十分嚮往。 而盧東籬夫婦在得知即將要奔赴大海,去國離鄉之後,神色上也總是依依不捨。自那以後,他們一家三口,就整日守在一起,幾乎一刻也不肯分離,穿州過縣,也不再注意當地情形,也不像以前,盧東籬時不時同他們喝酒談天了。 鄭絕隱約覺得有些被冷落,眼看就要分手了,雖然你們要遠赴異國他鄉,難免心中惆悵鬱結,但是又對我們這幫替你出生入死的人,也不要這樣冷淡吧?要親熱,離開趙國之後,你們一家有的是時間親熱,何以現在就……連他這一個外人都覺得不舒服,也就難怪曲公子這幾天臉色比較難看了。 風勁節的心情不痛快,不止是鄭絕發現了,就是盧東籬心裡也是有數的。所以,在客棧投宿時,風勁節半夜來敲盧東籬的門,他是沒有半點驚奇的。微微一笑,替他打開大門,而蘇婉貞輕輕為已經熟睡的愛子蓋好被子,一笑起身道:「剛才還在和東籬說,什麼時候你會忍不住跑來同他分說明白,你就來了。」 她一邊說,一邊微笑著把燭台端到桌上,放好兩個杯子:「原是預備著你晚上過來,他天天都在身邊備著酒呢。孩子睡了,我看不太清楚,酒你們就自己斟吧,只是說話小聲些,莫驚了孩子。」 說著,她逕自回身到床邊坐下,低頭望著孩子,滿眼地愛憐。 風勁節明知盧東籬是故意造成這種局面,迫他發作不得,卻硬是沒有半點法子。他總不好當著人家老婆兒子的面,去跟盧東籬吵架吧? 這裡盧東籬倒是微笑著坐下,好以整暇把兩個杯子都斟滿酒,風勁節也只得無奈得坐下,單刀直入問:「你想幹什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八章 - 無愧我心 你想幹什麼?」 風勁節問得直接,盧東籬答得平靜:「我要留下來,和你在一起。」 一切如此簡單。他抓緊每一刻時光陪伴他的嬌妻愛子,因為最後,他還是要留在他的朋友身邊。 如果不是有蘇婉貞和盧英在場,風勁節能直接把桌子掀了:「你別瘋了好嗎?你都讓嫂子吃了多少年苦了,你還想拋下他?」 「我是對不起婉貞,但是……」 蘇婉貞忽然柔聲接口:「夫妻之間,從來沒有對不起三個字。勁節……」她凝眸望向風勁節:「便是他年你有了嬌妻愛子,難道你就會任憑東籬一個人對抗這整個國家嗎?」 風勁節氣結。我這是在為你說話啊,你倒幫著他對付我。他對盧東籬可以發脾氣,對蘇婉貞卻到底不好無禮,只得忍著氣道:「嫂子原也不必太賢德了。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你越是容讓他便越是放肆。憑什麼每次都要由著他犧牲你和孩子。」 蘇婉貞但笑不語。什麼是犧牲呢?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他是盧東籬,他是那個心懷家國天下,想要做很多很多事的盧東籬。他是儒生,他是一個「士」,帶著妻兒,去國別鄉,隱居山野,就算安全無憂,他的生活,真的就可以快意自在嗎? 我怎麼忍心看著光芒神彩一點點從他眉間眼角淡去,看著他的理想鋒芒,一寸寸在心中磨滅。我怎麼忍心,逼著他,麻木自己,放棄自己,來交換他溫柔的對待。體貼的陪伴。對著那樣的一個不是他了的他,我就會幸福嗎? 我是盧東籬地妻子,我要我的丈夫做他自己,他的精神魂魄中都裝著家國百姓,我願他無愧無憾地走完這一生。我願意等待,我願意分離,因為,每個人,活著。總有一個理由,一個原因。 勁節,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和你暢論天下時,臉上的那種光彩。我的丈夫,本來就該和他最好的朋友,放手去做他應該做的事。他的家國,他的理想去堅持,而我,是為了他在守候。 更何況……勁節。勁節……傾心以待,生死不棄!東籬得友如你,此生何幸。我祭過你,拜過你,你這些年相護相守,心血用盡,到如今,你重生於世,若要再棄你一人獨抗天下,我蘇婉貞不是無心肝之人。便是東籬肯,我也不能肯,不能容。 勁節,你地恩義,我們報不得,也不必言謝。你的本領。的確天下無雙,也許這世上……的確沒有什麼還能難得住你…… 可是,就算是你,也會孤單寂寞吧。你就是再強,扮得再瀟灑不羈,也會在某些時候,想要有朋友能會心一笑,想要有人陪你一起喝著酒,談著天下所有的趣事吧? 你和他的心,是一樣的。這樣的你們。都是容易寂寞的。一起暢談天下時,臉上散發出那種奪目地光彩的,又豈止是我的丈夫。 那麼,這一場戰鬥,請讓他與你同行。我只是一個無能的女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千萬里外,焚香祝禱,每日每夜。祈盼著你們平安,祈盼著有一天。我們的國家能夠強盛,百姓可以安樂,你們可以一身輕鬆地回來相聚,你們可以整夜整夜地談話,飲酒,歡笑。而我,為親自為你們洗手做羹湯,為你們挖起親手釀造,親手埋下,只等你們歸來開封的酒,讓你們一醉方休。 風勁節這一生出入脂粉堆中,向來是極之得意,還從來不曾在女人面前吃過虧,偏生此刻與這溫婉女子對視了不過一會,便沮喪地敗下陣來,回頭去惡狠狠瞪盧東籬來出氣。 「你根本不明白。我要留下來,不是為了什麼天下蒼生,我不過是因為我自己心裡不順,想要爭個公道。這一次,我不是對付貪官,不是對付異國,卻是要去和皇帝打擂台。你這種忠孝大道教出來的士大夫,偏要摻和做什麼?」 「所以我就該袖了手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問,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是嗎?」 盧東籬不覺微笑起來:「當年相救,是你暗中謀劃,我事先全不知情,所以抗旨不從的罪名怪不到我頭上。這些年偷生,是為對你的諾言,不是我貪生懼死,所以芶且之名,栽不到我身上。暗中與蒼天寨聯結,出手相救婉貞,為一己之私而驚擾百姓,殺戮內使,都是你一人所為,事先未並與我通音信,所以,就是有責難,也與我不相干?」 盧東籬歎氣:「於是我地忠孝大節從來無虧,在道德上,我永遠清白無瑕。一切都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因為我信任你,所以,我沒有追究,沒有多問。於是,不管將來史書如何記載,清流怎樣議論,責任都是你的,而我絕對是清白無辜的,是不是?」 盧東籬已經有些生氣了:「勁節,這些年我心灰意懶,無心世事,初聞婉貞有難,我心慌意亂,不能自制,所以萬事由你決斷。但你難道以為我會永遠這般藉著義氣朋友,將一切全推托與你嗎?」 風勁節頭疼無比:「我要做的,可不是忠臣義士當為之事。」 盧東籬失笑:「你還當我是迂夫子不成,任性妄為,欺君犯上的事我沒做過嗎?你是什麼人我會不知道。多少年前,我們就曾把酒笑談過,忠於君還是忠於國,何謂人之大義?當年我就敢挾持朝廷命官,就敢假造戰報,逼迫朝廷,難道經過了這麼多事,現在地膽子,反而不如昔日了?」 風勁節歎息:「東籬,不管你秉心如何,真要做下去,只怕天下關於你的美談秩事,都要變成史書上的譏諷筆墨了。事君不誠,要脅君上,這些罪名一定,世間士大夫,千載以下。都寬容你不得。我本是江湖性情,這些事原就不在心頭,可是你終究是讀聖賢書出身的士子……」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盧東籬尚不曾答話,蘇婉貞卻已悠然歎息:「勁節,你再說這樣的話,連我都要惱了。天下間,知盧東籬者,必是風勁節?偏生在這裡小看你的朋友。盧東籬是誰。風勁 什麼人?行所當行,為所當為,又何懼後世刀筆吏之 風勁節沮喪得要命。他不怕同盧東籬吵架,可是真不好去同蘇婉貞鬥嘴。偏這盧東籬狡猾地藉著夫人來壓他,害他處處顧忌,伶牙俐齒也難以施展,心裡那叫一個恨啊。 盧東籬只是微笑:「勁節,你趕不走我,說不動我的。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吧。」 他舉手拿起斟得滿滿地酒杯,對著風勁節略略一敬,一口飲盡。 此意一決,他便從此就不是純臣,甚至算不得忠良了。但是,風勁節是對的,這個世間,需要一個公道,就算實現這公道的代價是君王,又如何? 君王也罷。百姓也罷,既然做錯了事,總該付出代價。 他要留下來,和他最好地朋友在一起,為著有生之年,趙國不要再有同樣的冤屈。同樣的不公而努力。 不要讓為國捨生的人,再被國家捨棄,不國讓上位者,永遠將臣下的性命看得這般輕如螻蟻。 至於,不臣之心,不忠之念……清流的指責,儒林地批判,天下士大夫的鄙視,後世史書的記載,那個重要嗎? 早已是……計較不得了! 熱酒入喉。熱血在心,那火一般地感覺就胸膛中燃燒。 真是熟悉啊……他望著他一生最好的朋友,眼中是深刻地熱忱。 勁節,那麼多年來,我與你,總是在一起的,不管局面多麼艱險,不管敵人多麼強大,我和你。總是在一起的。 那一年,我們站在定遠關的城頭。相約共同守護那片山河大地時,胸中激湧地,也是這樣的情懷,心頭沸騰的,也是這樣的熱血。 可以一起守護國土,可以相伴指點江山。那麼縱有萬載污名,盧東籬又豈可不與風勁節一肩共擔? 只看盧東籬此刻神情,風勁節就知道再難說動他半分,深深歎息一聲,苦笑搖頭,試圖做最後的爭辯:「我真不想打擊你。可是……你確定你能幫到我,而不是成為我的累贅嗎?」 盧東籬失笑:「我還不至於妄自菲薄。勁節,你也莫想欺我。只憑盧東籬三個字,能做的就已經很多了。」 風勁節鬱悶望天。這傢伙,現在一家團聚了,心情輕鬆了,立刻就聰明敏銳起來了。 當然!只憑他是盧東籬,就可以做到許多風勁節自己做不到的事了。 當年定遠關諸將,如今分守各處,手握兵權,若見重生的盧東籬,能幫的事,只要不太過份,一定會幫。這股人望和實力,就足以震懾趙王。 而因為趙王朝廷地一力推動造勢,盧東籬在民間,成了道德完人,天下第一忠臣,而不幸的遭遇又讓他得到百姓極大的同情。 一旦盧東籬未死的消息傳出來,就算儒林清流會有些非議之聲,民間的歡呼鼓勵,強大聲勢,也足以威逼朝廷做出適當妥協。 相比風勁節只能利用財力和武力暗中搗亂,這種明面上堂堂正正的力量,更具威勢。 風勁節一來因為自己換了身體,不可能自圓其說,二來,他地死狀慘烈驚心,讓所有人印象深刻,想要說自己是假死,估計除了盧東籬這種根本不需要他解釋任何理由的怪物,怕是誰也不能輕易接受吧。 況且,就是他真能讓大家接受自己復生,以他商人武夫的卑賤出身,號召力也遠不會如盧東籬般好。所以風勁節對付趙王的手法只能暗中進行,而盧東籬卻可以光明正大地牽制趙王。 當然,風勁節明知這一點,還是情願自己面對更艱難的局面,而讓盧東籬置身局外,一家團圓,過幾年安閒歲月,可是……可是,這傢伙他居然這麼不識趣。 風勁節咬牙切齒,幾乎是怨恨地瞪著由始自終微笑相對的盧東籬,最終只得長歎一聲,一把搶過另一個酒杯,一口飲盡。 罷罷罷,認識這個朋友,真是天下最倒霉的事了。好像從第一天認識他開始,直到現在,總是這樣。在小事上,盧東籬全都由著他的意思,一向隨和,可一旦涉及到原則大事,好像每一回,最後妥協的都是他自己。 風勁節咬牙切齒地仰天長歎啊,他前輩子不知道欠了盧東籬多少錢,這輩子要這樣來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二十九章 - 東方一借 幾艘巨大的樓船,突兀地停泊於海天之間,生生破碎碧海藍天。 遠遠地望著那一溜龐然巨物,除了風勁節之外,一行所有人,都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在這個技術落後的時代,能夠在大海巨風中自由航行的船隻,的確讓人乍看之下,心神震動。別說鄭絕這幫山賊兩眼發直,就連盧東籬這樣還算見識淵博的人,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早就聽說,吳國蕭氏一族,造船之術,稱絕當世,但不親眼所見,真不知鬼斧神工,可以有這樣的宏偉壯麗。 風勁節當然是鎮定自若,走上前去和同沿海人士交易的吳國人搭話了。不過他心裡也小小地佩服了下自己的同學,能折騰出這樣的技術進步,其間肯定花費了無數心血。 吳國的樓船太大,除非是深水良港,否則無法靠岸停駐。所以,像這樣在一般的海岸線上做生意的時候,他們是遠遠停泊了,再派出十幾艘小船,搭載著各式貨物到岸邊來交易的。 而同吳國人做生意的,並不全是當地漁民,更多的還是附近聞訊而來的富商。人人不惜千金,購買從異國來的新奇東西。 至於這吳國的船隊是否和朝廷打過正式招呼,是否是合法入境,商人們誰管那麼多!就是一直在附近巡邏監視的趙國官兵們,也完全不能讓這幫逐利而來的商賈有所收斂。 岸邊的生意做得極是火爆,風勁節上前去,找了吳國交易人員中領頭的人略略搭了幾句話,那幾十個吳人,立時就開始招呼著要把剩下還沒賣的貨物收拾了,準備結束生意了。 四周趙人發出一片不滿聲。挽留聲,甚至有些商人拖著吳人的手哀求阻撓他們收工,但一干吳人態度極是堅決,動作俐落地收拾錢財和貨物。 如果不是後方大海上,那十三艘巨大地船隻給人的壓迫感太強,只怕這時海邊為了阻止吳人提前結束交易,就會引發什麼暴力衝突了。 而引發這一切的風勁節卻又置身事外地早早退了出來,回到眾人身邊,笑道:「他們把東西收拾好。就接我們上大船。」復又對盧東籬說:「蕭家的主事在船上備了從各國採買來的美酒,還有吳國的特色名菜,準備等我們上去,沿著海開一段路,大家吃喝熱鬧一番,再用小船把要回來的人送上岸。」 看到這種生平僅見的巨大船隻,以及如此浩蕩的大海,誰不想上去嘗嘗海上航行地滋味,此刻聽風勁節這麼一說。一幫山賊真個正中下懷,立馬歡呼不絕。 至於盧東籬,一來想多送蘇婉貞母子一程,二來,更想上船去……好吧。偷藝。雖說自己是個外行,但是能看一看大船內部的構造,各處水手的位置,眾人工作的方法,好歹能記得一點,將來也許能有機會。對本國的水軍,有一定的提示。 畢竟,一見這樣的船隻,他便本能地感到了自己的國家受到了巨大的威脅。 風勁節看他神情,開解他道:「別擔心,吳國地船隻再好。也不會攻擊趙國的。」 盧東籬默然。 風勁節知他心意,笑了起來:「我認識蕭氏一族中的掌權人物,不過我這麼說,卻並不是空憑著我與那人的交情。」 他微笑著細細從容解釋:「吳國新立,而蕭家有擎天之功,必須重酬。但是吳王又豈肯放任權臣外戚坐大。兩廂妥協之下,吳王才放任蕭家專心發展水上生意和力量,而蕭家則絕不擴展陸上軍隊,等於是承諾了吳王,他們不會去攻城掠地。這水師。其實是蕭家的保命根本,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容許吳王介入一指。而吳王也不會允許蕭家水師私自向其他國家擴張勢力,以免動搖自己的威信。說穿了,這蕭家的船隊再嚇人,也只是嚇嚇人罷了。只要趙國不對蕭家動手,蕭家便絕不會和趙國開戰,更不會容許吳王借他們的水師攻打趙國。要不是如此,我怎敢請吳國的船隊到趙國來作勢。」 說到底,風勁節的這幫子小樓朋友。都是只能借勢不能借力地。小忙沒問題,大忙不但不能指望他們幫。還得小心著他們借口給他幫忙在背後搗鼓什麼自己的事情,反給趙國帶來麻煩。 蕭清商那人,從來不喜歡以任何借口干涉他國內政,更不會因為朋友的交情而置自己國家的利益於不顧。所以,他要她舉手之勞幫忙接人,要她幫忙順便嚇嚇趙王,那是沒問題。別的,卻是想都不要想。 盧東籬聽得心下稍安,立時便盤算起了大局:「照你這麼說,蕭家建水師,竟是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防備吳王……」 風勁節哈哈一笑:「當然。蕭家要的不是一世富貴,而是家族地長盛不衰。當時吳國還沒有立國,一片混亂,蕭家要在其中分一杯羹,自然要找準人支持。但一個家族的長遠興旺,只靠建國之功和婚姻之盟來牽繫,也太危險了點。從來無情是王家,所謂盛不過百年,權臣外戚,有哪個是能榮寵不絕的。蕭家願意為國立功,卻從不把未來的一切全繫在皇帝的良心上。所以他們甘於放棄陸軍,讓國家沒有隱患,但一定要牢牢抓住保護自己的力量。現在的吳國,是吳王不能沒有蕭家,可是蕭家卻可以隨時擺脫吳王。」 風勁節眼望著遠方的大船,悠然笑道:「吳王只要敢翻臉,蕭家立刻帶上沿海諸郡的所有財富和人才揚帆出海,海外幾十個島嶼,早就被他們經營成了一個個的小王國。到處繁榮昌盛,應有盡有。而吳王得到地,只是被盤剝一空的幾個沿海城郡。吳王就是再不甘心,有蕭家的水師在,他又怎麼敢去攻擊蕭家的海島。而蕭家卻可以隨時侵擾吳國的沿海地區,到那時,吳王要麼是花費無以倫比地人力和財力去沿海佈防。要麼就是禁海遷民,這麼一來,無數人生計無著,又是一樁讓皇帝吐血的麻煩,所以,吳王和蕭家才形成了一種平衡。吳王給予蕭家超然的尊貴地位,蕭家回報以稱臣的態度和每年不菲地貢奉。蕭家絕不發展陸上軍隊,而吳王也放棄染指蕭家的水軍,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風勁節笑道:「所以。除非吳王和蕭家互解心結,否則,蕭家強大地水軍,永遠只能用來自保,不威脅任何 .過於排斥他們。」 他抬眉,似笑非笑地問盧東籬:「至於那個『互解心結』……東籬。你覺得這樣相互防範著的君臣,有可能做到為國家為大業為天下,就把猜忌懷疑拋下嗎?」 盧東籬愕然,半晌才道:「君臣之間的猜忌防範到了這種地步,卻也不是長久之道。」 風勁節失笑:「我地想法卻正好相反,這種擺在明面上的防範制衡,比任何的痛哭流涕,君仁臣忠更有效。對權力的防範應該是嚴密的規則和足夠的制衡,先將人心的無恥無情和自私都考慮了,努力防範著。可比將一切都寄托在人的忠誠仁義那些上面,要安全多了。相信我,吳國這種局面,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只要吳王一天精明能幹,一天就不會和蕭家翻臉。而就算哪天。吳王換成了一個昏庸糊塗,看不清大局的人,蕭家最少也能全身而退,不會有開國功臣滿門皆赤地下場,也不會有皇帝無情,屠戮臣子的惡名。這樣不好嗎?」 盧東籬雖說遠較當世的迂夫子們通透練達,到底還是受多年來所學的忠孝大義影響,這番議論聽得他怔了半晌,方苦笑道:「所以你想學他們?」 風勁節一笑,聳聳肩:「只是一種參考罷了。蕭家的水上勢力形成,和目前的君臣相安,有著太多深層的原因,這世上,誰也沒法一模一樣照抄。」 盧東籬點點頭,凝視遠方的大船,又道:「無論如何,趙國應該好好向他們學習,加強水師的力量。建造強大的戰船。這與蕭家或吳國會不會伐趙並無關係。」 風勁節也一笑點頭。蕭家和吳國地平衡不易打破又怎樣。一個國家的國防,不能指望敵人的軟弱無能。既然蕭家能打造出這樣強大的水師。趙國就該奮起直追,不管客觀的條件有多麼艱難,總該去努力,總該有個開始。 這時沿海的一排蕭家小船,已經把東西全收拾好了,十名子弟左右分開,努力推阻著還在試圖說服他們地人群,分出一條路上,有好幾個人快步向他們這邊走過來。 風勁節笑道:「別讓他們過來接了,咱們自己過去吧。」 這時他們隨行的下人丫環早被風勁節用錢打發在別處休息了,身邊並沒有別的外人,除盧東籬一家之外,就只有鄭絕等一干人,一起向前行去。 附近巡邏的趙國士兵也覺得有些不對勁,有幾個人出列了幾步,但又沒再前進,最後幾個看起來是官的湊一塊商量幾句,便又當沒事人一般站回去了。 盧東籬一直注意他們的動靜,發現趙國的兵士,明明身負監視之責,卻對吳國人忌憚地要命,看到本國這樣一群明顯不是做生意的人明目張膽要和吳國人大批接觸,居然連跑來查問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就算是為自己脫身大開了方便之門,他心中卻還是鬱悶無比。 他一邊跟在風勁節身邊走,一邊低聲問:「等送走了婉貞之後,各地那些揭發貪官污吏的事,是不是就可以暫停了?」 風勁節微笑著看他一眼:「知道你不同意我那麼幹,倒沒想到,你一直忍到現在才同我說。」 盧東籬苦笑。 那些俠客干地事情當然是「大快人心」,但是破壞性也太強。爾一兩回倒是可以警惕一下天下官員,可這樣連環不絕四面開花地冒出來,弄得到處人心惶惶,官府威嚴淪喪,官員差役們全都無心任事,衙門瀕臨癱瘓,這對於百姓本身也是有極大傷害的。 老百姓見不及此,而他雖然明白,卻一直未曾開言。誰也不是神人,吹口氣就萬事大吉。風勁節是在為了保護他一家人而盡力轉移官府視線,他怎可以去攻擊責難朋友做得不夠好。若有罪孽,算在他自己頭上就是了。只是現在蘇婉貞馬上就可以上船離開趙國,去到安全的地方了,所以他也終於是忍不住了,出言來提醒風勁節一聲已經可以收手。 「行了,我也知道這種做法有些不妥,只不過實在是被逼得沒了法子而已。好歹,我一直堅持著沒有冤枉一個人,沒有枉害一個無辜。雖然會一段混亂時間,但只要我們這邊讓那一連串的事停止下來,過個十天半個月,也就能恢復如常了。」 他們二人的對話讓鄭絕聽得莫名其妙:「這話我怎麼就不懂了,抓出那麼多貪官污吏,掀出這麼些見不得人的事,不是天下最痛快的事嗎?盧大人,你要連這也反對,就太迂腐了。」 盧東籬與風勁節只是相視一笑,反是誰也不肯多說。 而蘇婉貞微微一笑,一手拉緊了幼子,一手輕輕伸過去。 盧東籬似有所覺,反手拉住她的手,便再也不鬆開。 蘇婉貞知道,若不是為了保護她,不會有這一連串轟動全國的事。若不是為了她地安全,盧東籬也不會一直對這一切默認無言。 她這一生坦蕩的丈夫,對於這一切,明明內心不安,卻還是去接受,去承認,一直到今天,直到她要上船之前,才對風勁節提出停止那些事地要求。 二人都是詩禮世家長大的,從來在人前頗知禮儀,然而,這一回當眾牽手,竟是誰也沒覺得不對,誰也沒想要鬆開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章 - 天海揚帆 風勁節倒是沒有想到,蕭清商不是派了下面哪個得力的將領來接盧東籬,而是直接把自己的弟弟給派出來了。 一行人乘小船登上蕭家船隊的旗艦,船頭候著的年輕人人才極俊,客客氣氣,言語之間,不帶半絲驕態。互相禮敬寒暄過,盧東籬才驚訝地得知,這親自帶了船隊,不遠萬里來迎接他盧東籬的妻兒的人,竟然是蕭家的三公子,吳國的國舅,身份極尊貴的蕭思鑒。 於是乎他開始對風勁節平時輕描淡寫,說和他有交情的那個蕭家有權人的確切身份,極其感興趣了。 風勁節被盧東籬怪異的眼神瞄幾下,只得乾笑了兩聲。 蕭思鑒基本上是個乖孩子,因為蕭清商事先的警告教訓過,所以不但親自迎接,禮數周全,還親自引領了他們,在船上各處參觀。 鄭絕那幫山賊,到了船上,看哪哪新鮮,瞧哪哪奇怪,一雙眼睛忙不過來,純粹就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小小的盧英更是興奮莫名,在船上跑來跑去,快活無比。 蘇婉貞卻是一如既往地沉靜,只靜靜跟在盧東籬身旁,面對這種生平從未見過的奇景,也不顯半點失態。 盧東籬也不管丟面子不丟面子,只是仔細地觀察各處,有不明白的就坦然發問。 這蕭思鑒雖然看來像個乖孩子,卻也有自己的小算盤。無論老姐是怎麼交代的。他就是存了要將盧東籬延攬入吳,替蕭家效力的念頭。蕭家人本來就不大管君貴臣賤那一套,在他想來,以趙國待盧東籬之無情,他要說服盧東籬棄趙而去,有什麼不可能呢? 所以,他待盧東籬那是越發加了倍地客氣,盧東籬問什麼,他就打算答什麼。心中隱隱也有炫耀他蕭家實力的意思。然而每一個問題,他還沒有來得及答,盧東籬身旁那個人就輕鬆地搶著在他前面回答了,不但答得比他本人所懂得更詳細,更精準,而且常會有些連他自己都沒有領悟明白過來的說明。 到後來,不但蕭思鑒聽得發呆,就是船上的水手,兵士。跟著他們行走的中等將領,原來準備為盧東籬作解說的匠人專家們,也都聽得兩眼發直。尤其是幾個隨船的巧匠,看著風勁節的眼睛,那裡頭幾乎都要冒星星了。 蕭思鑒這才將滿心暗藏的傲氣自矜收斂得一乾二淨,再不敢存什麼炫耀之心。心想怪不得他那位厲害地姐姐讓他親自出船接人了,原來是因為盧東籬身邊有這樣厲害的人物啊。這樣的造船高手,蕭家當然要百倍籠絡才是啊! 就連盧東籬聽得也心中愕然,雖說對於風勁節五花八門的本事,他早就見得多了。但還是很難想像,他居然連造船都懂。既然他懂得這麼多,那自己幹嘛還要在這裡大費心思,想要從蕭家這裡偷學一點技術?是不是沒必要了呢…… 他斜睨向風勁節的眼神,讓風勁節有點全身發寒的感覺。 他是有苦說不出。蕭清商把弟弟派了來,擺明了就是塞給他讓他教導的。這小傢伙雖然很是聰敏靈秀。但骨子裡到底還是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傲氣在。蕭清商明顯就是要他讓蕭思鑒知道什麼叫做天外有天,順便碰兩個硬釘子,將那種年輕人難免的得意狹隘和傲慢給打了去。 他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哪裡能不順著她地心意,顯顯手段。再者,他回答那麼多那麼詳細,也是為了在不違規的前提下,盡量讓盧東籬得到更多的知識。 他是懂得造船,但他絕對是不可以去教導趙國的水師的。不能直接干預時代科學的進步。這是小樓的死規定。蕭清商也沒有直接教導家人怎麼造船,而只是讓家人去遍覓良匠。他如果一下子幫趙國造出超時代的戰船來,對蕭清商,對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來說,公平嗎? 雖然他跑回人間,已經是最大的犯規,現在完全是虱子多了不咬。但是這種容易引發眾怒地事.還是不做為妙。 正頭疼時,蕭思鑒已陪著大家在船上繞了一圈,熱情地請大家入艙。享用酒席了。 其實大傢伙滿心都在大船和海景的新鮮上,哪裡有什麼心思喝酒吃菜。不過,主人的好意也不能辜負,只得也先按捺了心中的好奇,進艙去應酬了。 大艙中,有酒有菜,十分豐盛。主人熱情周到,不管是對盧東籬,還是對任何一個普通山賊,都沒有一絲的架子。蕭思鑒本來就是那種讓人一見就生好感的傢伙,本人又曾遊歷過諸國,見識廣博,和誰都能說上對路地話,席間聽他談笑風生,竟是沒有一刻冷場,一群人很快便熱絡起來。 蕭思鑒正在這廂裡套近乎,準備施展籠絡手段,外頭忽有一名將領快步而入,面沉似水:「公子,有三十艘大型戰船,和近五十艘小船,正分左右向我們逼過來。」 蕭思鑒臉色一冷,慢慢放下酒杯,冷笑道:「真難得啊,我們蕭家的船,已經很久沒有 主動挑釁了。」 遙遙望著正在漸漸接近吳國船隊,趙國船隊的旗艦上,副將滿頭汗如雨下。他不是膽怯之人,也做好了衝鋒陷陣的準備,但是看著對方那高大威武的樓船,那種壓迫感還是讓他有種心驚膽戰的感覺:「將軍,真,真……」 「真的要打。」林思慎怒瞪了副將一眼。他將所有他能調到的趙國戰船都調了來,難道是為了來跳舞給人看嗎? 是,他們打不贏。吳國的船太大了,他們的船雖然多一倍,可是裝備差得遠,硬碰硬不可能是對手。吳國地船身各處由都鑲的鐵皮尖刺。他們地小型火船,只怕經不起這種大船一衝,根本來不及依附放火,就會被撞碎。他們的水鬼不少,可是,吳國的船,船底都有鐵板,沒那麼容易鑽開……」 但是,這一仗。一定要打!就算這老虎他們打不死,也要不惜代價,從它屁股上咬下一塊肉來!打敗了不丟人,天下沒有哪個國家敢說能贏吳國的水師。但如果連打都不敢打,天下還有誰會看得起趙國?如果趙國的海軍被天下諸國認為可以輕侮,各個生出隨便組織一支船隊,就能在趙國的海疆隨意出入的想法.那國境地安寧.還|異國的軍隊,破海而來,等到別國地士兵。爭先恐後要從海岸登上他們的陸地,怎麼辦? 自從調到海域,成為水師的一員,這幫子手下,跟著他摸爬滾打也有三年了,平時倒還有點兒把其他軍隊都比下去的精英架式,可怎麼一上戰場,就成了這副混樣。 副將心中鬱憤難息:「將軍,我是你帶出來的人,不會讓你丟臉。死。我是不怕的。只是這樣死了,真是太不甘心!主帥臨陣脫逃,讓你領著我們出生入死,最後這黑禍卻還是……」 林思慎哼了一聲:「大戰當前,你還動搖軍心,真當軍法是擺設麼。我們為什麼出兵。你是不明白嗎?」 趙國的軍隊一向混亂且無戰鬥力,文臣擔任的主帥,遇事奔逃的可笑做法在別國是大罪,在趙國可也不是啥太稀奇地事了。他們的主帥看吳國船隊在這一片逡巡不去,想來想去,如果什麼也不幹,最後皇帝為了自己的面子,只怕要用怯戰的罪名給自己小鞋穿,如果妄自出戰,打敗了讓國家丟臉。打勝了這惹怒吳國的罪名還是自己的,也一樣後患無窮,所以他說要親自回朝請求聖上指示,撒丫子就自個跑了,臨走倒把帥印扔給林思慎,讓他「臨機自決」。 林思慎怎會不明白他這是禍水東引,推卸責任。可是主帥可以避,他們這支軍隊不能避。所以他平靜接下帥印,立刻就開始調船調人。準備這一戰。 此刻,林思慎一笑。舉目看無比廣闊的大海:「事已至此,囉嗦何用?無論後果如何.我都願一身當之!這一戰,我們不求大勝,只要能打得頑強,讓天下人知道,我們趙國的水師,可以弱小,但不可怯懦,我們趙人,有的是骨氣和熱血,守護我們的國家!」 「將軍!」 林思慎微笑凝視眾人:「諸位可願隨我共此生死?讓吳軍看一看我們趙人地膽色血氣?」 「好!」 「追隨將軍!」 林思慎看著下屬們那種亮起激情的神情目光,心中莫名一酸,想起了,許多年前,定遠關,他曾經遙望著的那白衣將軍,青衫儒帥。 深吸一口氣,切斷滿心雜念,他快步行到船頭,目光炯炯,注視前方。 這一場仗,難打。要盡量減少己方的損失,要給吳人一點教訓,又不能真將吳人打得下不來台,還要打出趙國水師的勇悍,這其中尺度,真是太難把握。 他不由得期冀,如果吳國的船隊在他們地挑釁之前,能順風而去……倒也是……雙方都能保留面子的…… 蕭家旗艦上,盧東籬眉頭已是皺了起來。光聽這將領稟報的規模,他就知道,這必是趙國的水師了,海盜水賊,哪裡湊得起這種規模的戰隊。 「他們意欲何為?」 「目前隔得還比較遠,不管是喊話還是旗號,都無法傳遞信息,不過看著來勢洶洶,頗有些一戰的意思在。」這將領沉聲道「公子,我們的船快且穩,帆能借的風力也強,我們是應戰還是不管他們,逕自先走?」 蕭思鑒臉含薄怒:「我們蕭家的船隊,豈有讓人嚇走的道理,三十艘大船又如何?不給他們點厲害嘗嘗,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做……」 盧東籬再也坐不住了,忙開口道:「蕭公子……」 火冒三丈地蕭思鑒,聽見盧東籬開言,似乎是轉了念,收起怒色,轉臉對盧東籬一笑:「盧大人,方才是我思慮不周,太過意氣了。這些趙國的船不用理會,我們逕自揚帆回國就是,我們的船全力開動,趙國船斷然追不上的,只是……」 他笑得無比誠懇,無比熱忱:「只是不能先送大人回去了,大人正好可以去我們吳國做客幾日,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以後有機會了,再返回趙國就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一章 - 干戈玉帛 思鑒臉上的得意之色幾乎遮掩不住,盧東籬則是一陣鑒對他的招攬之意,他是早看出來了,這要是跟他去了吳國,哪裡還有機會回來。只是若要硬留著不走,難道真讓蕭家和趙國水師打一仗嗎? 且不說蕭家本來是為了他的家眷而來,並無惡意。就憑蕭思鑒這敏感的身份,這仗就打不得。這位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兩國就真的要「打仗」了。 若是蕭思鑒是打算單將盧東籬給裹挾了跑,風勁節說不定還推波助瀾下。可是一想要把自己也搭進去,那還是免了。他現在可不想離開趙國,跑去蕭清商的地盤上作客。真被她弟弟給一船包了去,趙國這攤子如何收拾且不說,他還不被蕭清商給笑死。 當然,打仗也是絕對不可以的。已經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位三公子就是碰破了一絲油皮,蕭清商也會把賬記到他的頭上。人情債這東西,能少欠還是少欠些為好。 和盧東籬對視一眼,盧東籬有幾分無可奈何。風勁節轉頭,慢悠悠問:「蕭公子,你們的船,在趙國海岸幾天了。」 蕭思鑒愣了下:「今天是第四天。」 風勁節一顆心徹底放回了肚子裡,點點頭笑道:「四天,就算是水軍的將領得到消息就第一時間六百里加急上奏,就算趙王立時就做出了決定再飛馬傳聖旨回來,要出兵時間上也來不及。所以,這次來的水軍,定然是沒有得到王命,私自出戰的。沿海諸將,有誰會有這種膽色?」 盧東籬眼睛一亮。而風勁節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望著側帆掉頭,向他們正面迎了過來的吳國船隊,林思慎嘴裡發苦。 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 下令,旗語,左右散開,準備規避對方的衝擊,然後兜轉,主攻對方旗艦。 可是那吳國的大船。絲毫沒有衝鋒地意思。他們連做戰陣形都沒有展開,只是慢悠悠地晃過來,完全一副蒙頭蒙腦的傻樣,對於他們排開的包圍圈視而不見的樣子。 這下林思慎倒反而摸不清深淺了,一時間竟有些發愣。他還不至於會以為吳國天下第一的水師是送來給他調戲的肉腳。 吳國的船越晃越近,堪堪要到了趙國船隊的攻擊距離,卻又停了下來。一艘小船,從樓船的船舷上被吊下來,船上有兩個人。 小船入水後。也無人操舟,也無人划槳。小船卻自乘風破浪,直向他地主艦駛來。 林思慎身邊一排箭手拉弓上箭,對準了那艘小船。雖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但身為護衛,絕對不可以任由一個可以用內力催動小船的來歷不明高手,輕易靠近他們的主帥。 小船船頭,那一身白衣的俊朗男子高聲笑道:「林將軍,好久不見。」 以林思慎的眼力,這個距離上。已經可以辨認出對方面目,不由得暗自愕然,這人他不認識啊? 然而,他還尚未開言,那人已是向側退開一步,露出站在他身後的那個青衫之人。 浩浩大海之上。朗朗旭日之下,那人立在那一葉扁舟之上,仰頭向他一笑。 林思慎腳下一晃,幾乎跌倒,用力抓了船舷,大吼一聲:「誰也不許放箭!」 —————————————————— 整支趙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將軍,在千鈞一髮之際,把兩個從敵船上來的人迎上船來,慌慌喝令全軍不可妄勸。然後將內艙所有人全都驅逐出來,不管你是親信將領還是衛兵,再下死命令,qi書+奇書-齊書除非吳軍有異動,否則非召不得靠近艙門。 接著,他撂下一群人不管,和那兩位「來客」一起進到內艙,關了門,神神秘秘的。一個時辰都再沒有動靜。 可憐外頭大大小小船上地士兵,等不到命令。誰也不敢擅動,死死盯著吳國的大船,等得腰酸腳軟眼睛疼,眼看都要給累趴下了。 一個時辰,艙房裡,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 這次特意來尋故人,風勁節已經事先將為盧東籬做的易容偽裝,全都去盡了,反而刻意展現他舊日的神采風貌,盧東籬的身體也恢復了許多,所以林思慎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內艙中,風勁節七倒八歪地坐在艙門口守著,而盧東籬則和林思慎對坐,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別來經歷,一一解說明白。只有關於風勁節的身份,他實在難以說清,最後也只含糊說,他是風勁節草莽間的好友至交(奇*書*網^_^整*理*提*供),彼此情同手足,親如一人,當年風勁節曾相托他照料幫助自己云云。 林思慎本是當年跟著盧東籬和風勁節在定遠關對抗陳軍,積軍功慢慢上升,嶄露頭角的將領。若按趙國一向重文輕武地習慣,他這種底層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將軍,一輩子也別想有多風光。但是方輕塵和盧東籬死後,新王登基,為盧東籬翻案,並且大力提拔撫慰定遠關諸將,當年盧東籬帳下的部將副將,如今也就都各居一方,各領一軍了。 他被調到海疆來,將把定遠關出色的訓練方式,戰鬥技巧教給這批水軍。而他也一直用心向這裡的將領學習水戰之術。幾年下來,他專心苦學,用心練兵,早已可以獨擋一面。只是因為他畢竟不是海軍出身,所以一直未曾獲得獨立領軍的資格,名位仍在主帥之下,但是也算得上位高權重了。 幾年地磨練下來,他的性情冷靜自製了不少 遇到如此驚變,也很快定下心來,直接就問了關鍵的軍是你們請來的?」 「是我請來接嫂夫人的。」風勁節笑道:「我與蕭家的人有點小交情,如今趙王又一心要對付盧大人,我們考慮再三,還是覺得把盧夫人和公子送出趙國安全一點。」 林思慎心裡很不是滋味:「要送夫人離趙,為何要如此大張旗鼓,求助於蕭家外人?便是陛下查禁海道。嚴防有人偷渡,但是既然有我在海域為將,便是捨了性命,我也能保夫人母子平安離去的。」 風勁節失笑:「當初趙王要在定江設伏,可是把定江的元帥舊部都調走了的。將軍就不想一想,為什麼趙王明知你在沿海為將,而盧大人也一定會從海路離境,卻沒有更動你地位置嗎?」 林思慎一怔,良久方苦笑:「我身邊……有陛下地人?他在等元帥主動與我聯絡?」 風勁節微笑。一指艙門:「有人半個時辰前便悄悄靠過來偷聽,我順手用指風將他點暈在外頭了。這人等會如何處置,你自己看著辦吧。」 林思慎苦笑。還能如何處置呢。海上風大浪高,發生點意外算得了什麼……總不能讓聽了他們密談的人,再活著把這番話傳回去。只是宰了皇帝的心腹人,也是樁後患無窮的事。更何況,今日除了他,明日又不知會派來誰。然而,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吧。 「元帥的苦衷我已盡知。」當年定遠關留下來的習慣,讓他還是不自覺得稱盧東籬為元帥:「只是,此事到底還是有些不妥的。吳人如此無禮……」 風勁節笑道:「蕭家三公子已經答應我,親自寫信,向趙國賠禮,說是因為年輕識淺,沒有注意到國家禮儀,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誤會,所以誠心致歉,此事傳出。天下人只會讚我大趙面子夠大,居然能讓水師天下第一地蕭家如此客氣相待。」 林思慎聽得也不知該驚還是該喜,能有吳國地國舅爺,蕭家的繼承人親自賠禮,趙國裡子面子全都有了,斷然不吃虧地。只是,這個人竟能讓蕭家三公子答應寫親筆信賠罪,這…… 看到林思慎這種驚奇的表情,風勁節不覺失笑:「而且,我請蕭家出面接人,也有另外的苦衷在。一來,讓蕭家高調把人接走,雖說天下人不知真相,但趙王很快就會明白原委,知道盧大人的家人在蕭家的保護下。也就不會派人穿越國境去追殺謀害了。二來……」他的目光望向盧東籬:「趙國負他,他卻不願負趙,他還是想要留下來,為這個國家做一些事。讓趙王知道他與吳國人有些交情,也是一種顧忌,以後就是再想謀害他,也要想一想他在吳國地勢力。」 林思慎明白了前因後果,點點頭,長歎一聲:「元帥有心為趙。可如此行事,萬一傳揚出去。知道元帥的人,自然明白元帥並無私心。不明白元帥的人,卻不免要責備元帥脅他國之力而迫君父,是罪可致死的不臣行徑。便是他們這些議論損傷不了元帥,但天下清流士大夫的物議太多,只怕元帥不管想做什麼,都難以施展了。」 這番話出自誠心,盧東籬暗自感動,風勁節卻大笑起來:「林將軍,你放心,此事真相,不過我們和趙王會知曉內裡罷了。」 林思慎苦笑:「就是因為陛下知道,所以,他若是將此事傳揚出去打擊元帥……」 風勁節搖頭:「皇帝陛下恐怕比我們還怕事情真相洩露。」 林思慎微微皺眉,想了一想,終於釋然一笑。 是啊,這件事,怎麼好往外傳。 聽說了嗎?吳國人跑我們這來,不是為了做生意,是為了接盧東籬的老婆兒子? 因為盧東籬求他們來,因為盧東籬要威脅皇上不能傷害他的妻兒? 他為什麼要威脅皇上?皇上不是對他們盧家很好嗎?就算盧東籬當年沒死,現在最多是平反,官復原職啊? 這個啊,其實據說,當年害盧東籬的就是皇上本人啊,現在陰謀敗露…… 事情真傳出去了,盧東籬不過是名聲受損,趙王卻真正是要聲名掃地了。 於是,雙方心知肚明,一起矇混過去了罷。 見林思慎微笑起來,盧東籬方才釋然道:「還有別的事,我們可以慢慢再說,這外頭的情況可不能再這麼僵持了。」 林思慎對盧東籬素來尊敬信服,如今疑慮盡去,哪裡還會再堅持打一場沒意思地仗,忙起身出去傳令。 開門出去時,在艙門前略略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昏迷在地的人,低低說了一聲:「是他!」然後又再不停留地離開了。 盧東籬和風勁節都沒興趣去細看那到底是什麼人,只安心坐下來等候。 眼前沒有了旁人,盧東籬才有機會向風勁節發問:「勁節,怎麼,有什麼不對?」 風勁節心中有事,也不奇怪盧東籬能看出來,只搖搖頭,道:「沒什麼大事,只是感覺有些不對。」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二章 - 舊聞心事 風勁節微微蹙眉:「林思慎見到你,歡喜是歡喜的,可是……老實說,他恢復鎮靜太快,人也太冷靜。」 這種無憑無據,純屬心理感覺的東西,風勁節說來也有些尷尬:「我就是覺得,這不夠,他這不像是事隔多年之後,忽然間見到自己最尊敬的那個被害屈死了的上司忽然生還時的反應。」 盧東籬笑著搖搖頭:「勁節,你怎麼知道我是他最尊敬的上司?便是,也不過是上司,你不能用你的心情去推度他啊。他待我的情份,自然遠不如你。」 風勁節斜睨他一眼「你這是想裝糊塗嗎?就憑你身為文官,那些年,在定遠關的所作所為,全軍上下誰不把你當成最敬重的主帥,當然……」他摸摸鼻子,很不謙虛地說:「就受愛戴的程度而言,我和你並列第一就是。」 盧東籬失笑:「就算是,也不當猜疑思慎。我們都是一起刀山劍林,生死關頭互相幫扶過來的戰友,他就是不肯站在我這一邊,也絕對不會害我的。」 風勁節終是歎了口氣。若是覺得他會害你,我還會容他走出這艙門麼?可是不對就是不對。他做這種判斷,是他幾世輪轉,人情練達,經驗豐富所致,其中微妙處,實在沒法說明白。正好他那靈敏的耳目又聽到腳步聲近,知是林思慎下完軍令回來了,也只得歎息一聲,放棄解釋了。 林思慎進艙來笑笑,先向兩人交代了經過。盧東籬笑道:「滿天風雨一朝盡散是最好了。我來之前,蕭家三公子就在船上設了酒宴。說要親自會會你這鐵膽將軍呢。我原也要回船上去道別,思慎,可願與我們一起登船。順便與蕭家三公子商議一下致歉書的事?」 其實說穿了,他極力促成林思慎登吳國的大船。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林思慎多年在水軍之中,對於戰船十分瞭解,他若能去吳國的船上走一圈,學到地應該是比自己這個門外漢臨時死記硬背下來的東西多得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風勁節的身份敏感。他並不願推他站到風口浪尖之上。 林思慎聽說可以有機會去細看吳國地大船,臉上立時有了激動欣然之色。然而,很快,他神色一黯,忽然屈膝,向著盧東籬,深深拜了下去。 他行的不是軍中平常參拜主帥地單膝禮,竟是雙膝下跪,整個身體完全俯到了甲板上。 盧東籬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你這是做什麼?」 林思慎是武將,可不是盧東籬這種半吊子功夫的人能硬拉起來的,他堅持要跪著。盧東籬扯了幾把,也是扯之不動。回頭狠狠瞪風勁節一眼。風勁節東張西望。。看門看窗就是不看他。 眼見風勁節是擺明了袖手旁觀指望不上了,盧東籬又扯不起林思慎。只得向旁側退開一步,不肯受他這樣大禮:「好端端的,林將軍,你這是為了什麼?」 林思慎慢慢抬頭,臉上又是羞慚又是苦澀:「元帥,我對不起你。其實……」他閉了閉眼,略一咬牙,方能壯士斷腕一般說出來:「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沒有死,我也早知道知道,害你和風將軍的,不是所謂地九王,而是當今聖上。可是我……我不但沒有努力為你報仇,反而……」 他淒涼一笑:「反而一手掩住整個真相,再不讓任何人能得知您的冤屈,我……」 他胸膛起伏不絕,竟是再也說不下去,只是轉了身子,對著盧東籬的方向,納頭再次拜倒。 盧東籬一時受驚太過,倒忘了躲開這一禮,只是怔怔道:「這怎麼可能?此事如此隱密,你怎麼會知道?這是陛下極見不得人的事,普通知情者尚不肯放過,何況你是我的舊部?這些年,你……你是怎麼過來的?」 趙王的密探一向極之厲害,又在林思慎身邊伏了人,林思慎既然知情,趙王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他怎麼可能放過林思慎?就算現在林思慎好端端在他眼前,想起他這些年來可能的遭遇,他也不由得心驚肉跳。 林思慎也沒有想到,自己含羞忍辱,說明這樁心頭一直沉沉壓著地隱情,盧東籬卻未曾有半分責難,反而對他的安危如此關切,如此至誠。他抬頭怔怔得望著盧東籬,心頭複雜的情緒翻騰激湧,一時間,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得。 站在一旁風勁節悠然一笑,此刻才走了上前,隨手一拉,林思慎就身不由己讓他扯起來了。他也不理會林思慎因為他那強大力量而震驚莫名地表情,閒閒笑問:「林將軍,你得知真相,可是因為風勁節?」 林思慎定了定神,答道:「是!」 當初風勁節曾寫了那一封信,一分為二,交給王大寶和小刀二人收藏,讓二人找到機會就各自退役回鄉。將來如果國泰民安,就永遠不要把殘信合一,而若是民不聊生,就讓他們找尋彼此,把信湊起來通讀一遍,將來行止,都照信上指示而為就是。 二人嚴格遵守風勁節的吩咐,悄悄用偷梁換柱之法救了盧東籬,然後再在軍中廝混一頓時間便強烈要求退役。 因為他們是風勁節和盧東籬地親兵,經歷那樣地變故,心灰意冷,不肯再留在軍中也是理所當然之事,並沒有什麼人起疑。蒙天成為了收攬定遠關諸人之心,大筆一揮,就除了他們的軍籍,臨行還賜了不少金銀,甚至動用主帥印章,給他們二人各自一封信來傍身,以後不管在哪裡落腳,有這封信,和地方官都好攀交情。 二人是帶著軍功和從六品地閒職離開軍營的,一人逕自還鄉奉母,一人去往京城尋找盧東籬。 然而。小刀到了京城,照風勁節以前的指示,找到了暗中救走蘇婉貞的人。卻沒有如願見到應該來找蘇婉貞會合地盧東籬。於是,在對蘇婉貞說過事情原委之後。他發誓要繼續尋訪盧帥,便又孤身而去。 真算起來,小刀和王大寶都已經有功於國,有虛銜官職在身,銀子也不少。在哪裡都可以安樂渡日,受人尊重。但小刀一個人天涯飄泊,四方尋覓,一直就沒有停下來享過一天清閒。 而王大寶做為國家英雄衣錦榮歸,在小小的濟縣,本地還沒出過有從六品官職的人呢,真個眾星捧月,當地地鄉紳甚至縣太爺都肯同他論交。但以前一心投軍,就是為了混得眼前這般榮耀的王大寶。卻莫名覺得意冷心灰,竟也沒法安頓下來,最後奉著母親。周遊各地,逕自離鄉而去。 因他是想帶著母親四下遊玩。所以行程甚是緩慢逍遙。走到哪裡都好吃好喝好住地照料母親。他地老娘親,做夢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到那麼多繁華美麗的地方一遊,能跟著兒子受那麼多尊敬善待。那兩年確是過得十分歡喜,直至後來年邁病逝,到死都是含笑的。 安葬母親之後,王大寶也成了孤寂一身,逕自四方飄流。可趙國就這麼大,這兩個人飄來飄去,偶然間居然飄到一起了。二人提起別來之事,都有許多唏噓之意,想起盧東籬生死不知,蹤跡不明,更加懸心。二人商量來商量去,都把主意打到了風勁節留下的那封信上。 雖說當年風勁節曾叮嚀過,若非國事不堪,就不要將信合而為一,但二人對於盧東籬的事實在太揪心,萬般無奈,抱著唯一地希望,打開了那封信。 然而,他們看到的,不是盧東籬可能去往何處的信息,卻是整件慘案的真相。 點點滴滴,觸目驚心。 風勁節原本的打算,其實是,如果瑞王登基後,能善待百姓,強國富民,那自己受了這份冤屈,也就算了,反正盧東籬是肯定能救出來的。 如果瑞王倒行逆施,國將不國,那把此事真相揭穿,就足以引起很多人的激憤之意。再加上定遠關舊將他都曾寫信安撫,讓大家專心練兵,好好做份內的事,這時候,也都該各領一方,手握兵權,在這個國家動盪,人心思變的時候,得知這樣地真相,有了這麼好的為故帥報冤仇的借口,自也是很容易有一番作為。 而且,他也在信地末尾叮嚀王大寶和小刀去找盧東籬。在他的計劃中,盧東籬應該從曲道遠手上拿到那封自己寫給他地密信,並由此可以掌握趙國大半個商脈,以及無數地江湖勢力,武林高手,此刻乘勢而起,便足以讓趙國翻天覆地,動盪一番。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趙國百姓生計尚佳,國家也沒有什麼動亂,而小刀和王大寶很早就失去了盧東籬的蹤跡,根本不可能照風勁節地計劃來完成整件事。 王大寶和小刀,都是心思單純,一腔熱血之人,所以風勁節才敢將密信託付。他們自然也沒什麼政治眼光,完全不明白現在的局勢,只知道這是千古奇冤,天下第一恨事,怎能讓那個幕後做盡壞事的傢伙,被百姓稱頌成為了被他害死的人平反的明君? 這二人,小刀本來就是孤兒,無牽無掛,自從被風勁節提拔成親兵首領,貼身教導之後,就視風勁節為最親的人。而王大寶自喪母之後,也是再無牽絆,生死都可從容相待了,更是不惜一死相報。二人一商量,覺得這麼大的事,要找手上有兵權的人才能幫忙,正好當時,他們離海疆極近,於是,就直接找上了林思慎了。 好在二人也知道事關重大,所以多了個心眼,沒用真名姓求見,而是裝了滿臉大鬍子,遮住了本來長相,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在林慎思的軍隊附近打探,終於打聽清林思慎的行蹤,知他沒有架子,經常不帶親兵地出來喝酒閒逛,|奇^_^書-_-網|就找了個機會,乘他離開軍營時,把他引到無人處,然後去除偽裝,跪地哭求林思慎為大帥和風將軍復仇。 林思慎聽得又驚又奇又不解,手忙腳亂要拉二人起來,二人這才遞過了那封風勁節的親筆信。 聽林思慎說到這裡,風勁節歎息了一聲。 「難怪這些時日,各方都在尋找他們兩人,卻誰都找不到。原來,他們是先來找過了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三章 - 一唱一和 「難怪這些時日,各方都在尋找他們兩人,卻誰都找不到。原來,他們是先來找過了你。」 「沒有,我……我沒有。」 聽風勁節的話音,林思慎連忙辯白:「我沒有答應他們造反,也無法說服他們放棄,但是我沒有殺人滅 「哦?」 任何秘密多一個人知道,都是危險的。更何況這兩個人都是熱血衝動之士,這兩人急起來,連當年答應了他的事,都可以拋開,擅自合信,林思慎若是未曾殺人毀信,又是如何在這些時日裡,保得半點風聲不露? 林思慎苦笑:「我說他們這是好心辦壞事,擅自合信,已是違背了風將軍的遺言。而在找到盧帥,確保他安全之前,若是再擅自將信中內容公開,皇上必然知道盧帥沒死,恐會害了盧帥和盧帥家人的性命。然後……」 他一閉眼,心一橫:「我安撫下他們,逼他們發誓,只要一天沒有發生風將軍所說的天下大亂之事,就一天不再對任何人提及此事真相。我說我會探訪盧帥下落,一切待盧帥定奪。然後,我……我……」 他羞慚低頭:「在一段時日之後,我告訴他們說有人看到酷似盧東籬的人,一年前,乘舟出海而去……」 安排了船隻送二人出海,估摸著十年之內,不會讓真相洩露,他心中卻整日如被千斤巨石重壓,從此再難歡欣,只是日日冷顏鐵面,訓練軍隊。 這一年多。他白天不敢借酒澆愁,唯恐酒後吐真言,晚上也甚至不敢熟睡。生怕自己說出不該說的夢話。直到現在,跪地對盧東籬說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才覺心中的沉沉重擔,略略輕鬆了一些。 盧東籬靜靜聽完整件事,只淡淡一笑,對林思慎深深一揖:「思慎,我謝你還唯恐不及。哪裡還會怪你。」 林思慎恍惚抬頭:「謝我?」 「自然。若不是你費盡苦心,將他引去異國,這段時日,陛下追查下來,他們兩個必然躲不過,怕是會有性命之危。你一個人把這山一樣的秘密壓在心上,沒有找任何人為你分擔,也免了別人地風險和苦痛。」 盧東籬歎息一聲:「若是由著小刀和大寶的主意,把真相告訴當年定遠關所有的故人。只怕這一年多來……國事不堪。那絕非你我所願。」 林思慎神色蒼涼:「元帥又豈知我不是僅僅為著我地大好前程?」一年多來,強自把那冤屈不平拋在腦後,強自心安理得地去為兇手訓練軍隊。防守國家,日日夜夜。他總是免不了要一聲聲問自己。思慎,你為的。到底是什麼? 不敢答,不能答。 「就算是,又有什麼不對?」盧東籬答來卻是極之爽快:「便是為著大好前程又如何。這前程可以讓我等男兒一展抱負,可是讓大趙子弟可以有機會守護國土,抗擊外敵,可以讓我們地軍隊不可欺辱。」 他眼神閃亮,望著自己昔年的部屬:「皇上便有千萬般的錯,也不是事事都錯。十幾代以來,他是唯一一個肯打破舊例,厚待武將的君主。這一點,你認同,我也認同。你也未曾負我。現在百姓生計尚且無礙……」 他回頭看了風勁節一眼,這才微微一笑:「當年勁節留信,也不過是想著,萬一趙王失道,可以借此行事。。可既然他目前施政尚無大的失德之處,那封信本來就該不見天日,真相本便不該為世人所知。你隱瞞此事,同勁節當初地心意相同。若是你有負於我,難道勁節也有負於我嗎?」 他這般溫言笑語,如斯體諒,林思慎怔怔望著他,虎目之中,已有淚水在打轉。 風勁節在旁冷眼旁觀,心中很是無奈。唉,林思慎不肯聽從小刀和大寶的意見當然是對的。不管是為著國家穩定的大局,還是為著所有定遠關舊部的性命,都不能那樣妄為。 起兵?說得容易。純為私仇而起兵,予頭又直指皇帝而不是堂皇地針對某個奸臣,這種行為,和送死沒差別。老百姓還有一口飯吃,肯支持你造反嗎?士兵拿著餉銀,日子安穩,就算再敬重主帥,有理由為一個傳說中的英雄,去跟自己的腦袋和飯碗過不去嗎? 但是,林思慎是因為這些考慮,才最終決定壓住整件事當做沒發生的人嗎?思慎,思慎,思什麼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這小子這幾年出息多了,行事也穩重多了,骨子裡明明還是那個愣頭青。沿海諸將,誰都不肯來觸蕭家船隊的霉頭。你看這顛顛跑來當出頭鳥地是誰。這會兒被盧東籬幾句安撫的話,感動成這般模樣的又是誰。 如果趙王還是當年地瑞王,甚至哪怕已經當了太子,這個血性漢子,會如此息事寧人嗎?他不能造反,但是他會不會大造民間聲勢,聯名寫血書,上奏真相,以身家性命來彈劾瑞王?只不過,現在瑞王是皇帝了。皇帝哪怕再壞再不對,他也是君,是父,是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對於風勁節來說,純粹是一場笑話,但他卻深深理解,這種倫理在古人心中有多麼根深蒂固。就算被逼至絕路,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出來反對君父的,更何況,這些舊部目前面對地只是上司地冤屈,甚至不是他們自己的。如果連武將出身,熱血沖頭,且與他們有深刻感情地林思慎尚且如此,其他人…… 風勁節看向盧東籬,微微歎息了一聲。看起來,他們所選擇的這條路,真的是不好走。 盧東籬專注在開解林思慎,倒沒注意風勁節這會兒的神色:「勁節的做法和你一樣,我地想法也相同。」他微笑:「就是現在。我也並不打算揭破真相。就讓天下人都以為,是一個正在定遠關附近的俠客,聽說了勁節冤死之事。大感不平,也擔心我要受難。所以抓了個盜匪,易容成我的樣子,乘著我重病,不經我地同意,把我救出來了就好了。林思慎輕輕問:「元帥是想……」 盧東籬點頭:「我還活著的消息。若是通傳天下,雖說士林會有些非議,但民間,朝中正面地呼聲,必然還是更高一些的。皇上不能自揭己丑,他若不讓我還朝任職,怕也難對天下交待。」 盧東籬淡淡道:「我不想與他做對,但我還有很多的事,想要去做。他是開始改革了。但是鼠首兩端,遇事即退,畏難徘徊不前。趙國軍隊的戰力增強太慢。遠遠跟不上其他國家的速度,而如今天下。亂相已現。趙國軍兵如此,實在令人憂心。看看吳國。只憑一個後族,就建成無雙地水師,陳國幾年休養生息之後,重又對我大趙虎視眈眈。最近全國各地發生的那些官員貪墨事件也實在叫人心寒。吏治不清,便是朝廷有意振作,也是有心無力啊。」 林思慎微微皺眉:「元帥固有此心,但陛下……陛下他……」 盧東籬低笑:「我有聲望,有清譽,有曾被朝廷冤辱的過去,還有,民間那些全靠陛下自己一手推高的對我的崇拜,而且,我有你們……」他伸手,重重拍在林思慎肩上,眼神熱切地望著他:「當年定遠關生死相依,而今為了趙國,何妨共同進退。只要是對國家有利的事,你們一定會支持我的,是不是?」 林思慎定定看了他一會,忽然一笑,彎腰鄭重一揖,語氣平靜:「思慎何敢惜此微軀?亦能代當年同袍共此一誓,但能有益家國,我等永為元帥後盾,禍福不計!」 風勁節微笑點頭:「你們是趙國最出色的將領,身後有全國最能征善戰的軍隊,不必造反,只要異口同聲表達出自己地意見,已經足以讓任何君主鄭重對待。而且,民意,清議,但凡是想當明君,愛惜名聲的人就不能不在乎,再加上有風勁節留下來的巨大商脈,足以影響趙國地經濟,以及他在武林中結下的諸般善緣,可以隨時影響整個國家地安定,這麼多股力量擰在一起,我們要適當地制衡皇帝,不是不可能。」 林思慎微微一震:「制衡?」 「不錯!」風勁節淡淡道:「赤膽忠心一片誠意,就可以換來信任善待嗎?要讓皇帝不肆意妄為,不能靠臣子地痛哭流涕,苦口婆心,而是要讓他明白,哪怕是做再小再小的一件壞事,也一樣會有後患,會有麻煩,會有報應!」他語氣初時平淡,漸漸凌厲森然,鋒芒畢露。林思慎一時之間無法完全接受,只是怔怔望著他,吶吶不能言。 盧東籬地聲音卻是溫和的:思慎,我只是希望,只要我能在朝一日,就能盡我一份心力,不要讓同樣的事,再發生在別的將領身上。我只盼著,他年你們沙場殺敵回轉之時,不會再看到的一封絕命的詔書,我只盼著,他朝你們為國籌謀之時,不會被國家逼迫著,去殺害自己的同袍手足……」 憶起當日刑場淒厲之景,盧東籬心中仍舊奇痛,話語雖然平靜,卻有多少苦楚不甘。 他和風勁節一文一武,一唱一和,林思慎全身微顫,終是動容。當年定遠關所見,是他們所有武將心中最大的陰影,為什麼為國殺敵,卻落得如此下場,為什麼,效忠君王,卻被君主如此無情拋棄! 翻看史書,多少名將不能馬革裹屍,卻屈死於刑場之上。看遍史書,血跡斑斑,百般自問,無力自答。如果……如果真的可以……真的可以讓那些為國死戰的熱血男兒,不再害怕含恨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如果,真的……能讓這個世界上,可以少一個風勁節……他徐徐抬頭,終於看定了盧東籬:「元帥,我是武夫,你們說的大道理,我不懂。只是,我信得過你,也信得過……」他看看風勁節:「風將軍所相信的人。所以,無論你們要做什麼,我都一定支持你。便是要了我的性命去,也可以!」 這話說得極是真摯,盧東籬也不由一陣感動:「思慎!」 風勁節卻是縱聲長笑起來:「喂喂,我們要你的性命做什麼?我們是要你好好留著性命,和我們一起,看著我們的國家一點點興盛強大,要的是你好好的睜大眼睛,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後,確切地知道,今日,你的決定,沒有錯!」 他的笑聲那樣肆意豪邁,遙遙傳出艙去,滿船皆聞。大家驚奇地互相傳遞眼神,低聲彼此打聽。不一會兒,又一個笑聲加入其中,豪邁而快意。而且,那聲音大家聽來都那麼熟悉。 將軍! 三年來,領著他們摸爬滾打,一點一點,把一支頹廢的水師練成精兵強將的將軍。 大家莫名地開心起來。不管是為著什麼,將軍能這樣笑,總是高興的吧。在這個微妙的關頭,能這樣高興,肯定是好消息吧! 一個時辰後,大家真的聽到了好消息。 盧東籬沒有死! 他們敬重的將軍所敬重的那位元帥沒有死! 那個在整個趙國,在各方軍隊中,被演繹成傳奇的盧東籬沒有死。 那個讓無數人感歎,讓人們當成完美道德典範的盧東籬沒有死。 他就在趙國,就在船上,就在這裡,就在將軍的身邊。 而說起他沒有死的真相,真個一波三折,十分動人…… 有俠客,有義士,有替身,有相救,有飄泊,有苦難。聽得這些單純熱血的士兵熱血沸騰,眼眶紅紅。 而吳國居然打聽到了盧東籬沒有死,想要把這麼好的一個良才名將從趙國挖走,查到了盧東籬會來海邊的消息,所以才派了船隊來邀人。這才是吳國船隊忽然冒出來的真正理由。 哼!咱們趙國的大英雄,咱們趙國的大忠臣,憑什麼讓你們吳人搶走啊! 盧元帥在吳國的船上,如何凜然拒絕,為了不讓趙國水師和吳軍開戰,又是如何據理力爭,被風勁節演繹得那叫痛快淋漓,大義凜然。 經過風勁節一番說書下來,盧東籬已經由一個遙遠的神,立馬拉近成為全軍崇拜的偶像。大家看向盧東籬的眼神直冒火,以盧東籬這樣隨意淡然的性子,也被這種目光嚇得有往後縮逃的衝動。 在一番解釋之後,林思慎具折向朝廷講明情況,派六百里加急向回傳遞。然而,這次的傳信過程非常倒霉,一路上不斷碰上馬病,路塌等狀況,幾乎所有阻礙行程的問題,都無巧不巧地在一封公文的傳遞過程中發生了。說是六百里加急,實際上是慢吞吞象普通公文一樣送到京城的。 因此,當趙王收到這封所謂的加急文書時,知道了盧東籬在海疆公開露面,他重現人間的消息,已經開始在大趙國各地,悄然傳開。而且關於他如何寧被趙負,不肯負趙,誓死不赴吳國,以及正言厲色,以書生之身,逼得吳國主帥汗顏棄戰,吳國國舅親筆寫信致歉的故事,流傳得那是越來越玄乎,越來越好聽。----廢話分隔線- 秘書粽子:各位親七夕快樂!因為清潔進度不快,所以今天這近500字一章放出。節目預告,下面要轉小容和燕凜了,嘿嘿。對了,順便推薦一本女作者寫在主頻的書:《最後一個神仙》。於煙羅出品,非小白,已經有30餘萬字,未簽VIP,但是大家都說寫得很出色,後媽在追那篇呢。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四章 - 得友如此 那個,在北美的親們,想要小樓簽名書的,速速加「小樓北美購書群」63955304,或者在討論區留言。已經在群的筒子們請冒頭在群郵件留下聯繫地址和方式。我家那位回國出差,可以帶本小樓回來,月號最後期限,過了就沒辦法了哦!--以下----- 月下推門而入,內院中,石桌渾圓質樸,正映得天上半輪明月,殘缺不全。 空氣中是燃燒上等艾草和檸檬草的清香,驅趕走了蚊蟲,卻不會嗆著人。 那人能吃得下苦,但是他能不虧待自己之時,向來也是不肯虧待自己的。石凳粗糙堅硬,早被他移開一旁,換上簇新的軟椅。人則是一身素衣,鬆鬆懶懶靠著,見他進來,方閒閒提壺斟酒,望他淡淡一笑: 「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 盧東籬倦坐在風勁節對面的椅子裡,接過他遞過來的一杯淡酒。他已是微醺,宮裡為迎接他而特意召開的御宴,席上數不清的名貴美酒,但是風勁節這一杯,他自然是一定要喝。 淡酒入口清涼。 「流水宴席,歌舞昇平而已。散席後,皇帝陛下特意召我私下長談,我和他自然誰也沒說當年舊事,他要我放開過去,安心為國盡忠,他必不相負。我賭咒發誓一定會肝腦塗地,報答家國。自然他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的話他也一樣當耳旁風。」 若是過去,盧東籬斷然不會用這種語氣和任何人如此討論君父之事。而且就是和風勁節在一起,放鬆了心神的時候。士大夫的修養也還是會令他本能地保持一點身為官員地斯文形象,而不會現在這樣,四仰八叉地癱在椅子裡。官袍下兩腿大開,粗俗無比。 這些天。他實在是被折騰苦了。 林思慎忽然領軍出現,打亂了他們原本的部署。既然到了那一步,風勁節索性就將事情做大了,把消息以神速傳出去,外加上種種被他加油添醋的數載飄流悲慘遭遇。為了趙國利益而力拒吳國地凜然大義,盧東籬聽風勁節得意洋洋說了三四個他杜撰流傳出去的大概版本,那叫個汗下如雨。奈何風勁節先斬後奏,他就是不滿也沒法子了。 更加慘痛地是,這個聖人形象,樹立了,還要他來維持。無論是留在林思慎軍中的十餘天,還是欽差日夜兼程趕來宣讀聖旨,召他上京的這一路上。他都要隨時揮手,微笑,講話。作揖。治水之時腿上糊上一層臭泥,練兵操練之時赤膊上陣。他不會覺得彆扭。可是要他這樣光鮮奪目地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端起架子在人前顯擺,他無論如何也習慣不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既然要塑造出一個光輝形象,哪裡可能不付出代價。這個道理他明白,所以風勁節將他當作後世的影視明星一般從頭到腳指點著包裝起來,他也不得不無奈配合。可是每每想到今後要這樣過活地日子還長,他也真是欲哭無淚了。現在這種沒外人的時候,難得有輕鬆的機會,他實在是不想要任何「形象」了。 「宮宴的時候,陛下也召了東覺和蘇凌作陪。蘇凌本來就是朝中官員,東覺卻是早已上折推病辭官,卻又臨時被召進京來任職。」盧東籬的語氣有些悵然。這些牽制原也是意料中事。但是宮宴之上,蘇凌的假作熱絡他倒還可以淡然視之,只是東覺那複雜痛苦的眼神,卻也實在叫他難受。 人生的磨難就這麼悄然改變了一切,他已經不是那個會微笑著,敲著小弟的腦袋,半開玩笑半教導地哥哥了。而東覺,也再不是那熱情得容不得人間半點不公的小小少年。 對於盧東籬此刻的感觸,風勁節理解是理解,但絕對沒同感。他雖然不討厭盧東覺,但對整個盧氏宗族都沒什麼好感。當初這幫子人一聽說盧東籬是皇帝地眼中釘,嚇得恨不得立刻同他劃清界限,現而今卻又莫名其妙因著盧東籬繼續得到重賞,盧家那幾個知道內情的主事人,這一驚一乍地,下巴有沒有掉在地上? 他很有些惡毒地想著,口裡卻是趕緊扯開話題:「皇帝同你說了嫂子和英箬地事嗎?」 「自然說了。」盧東籬譏諷地一笑:「很巧妙地反反覆覆說,如果我一家團聚,他會十分歡喜安慰。我直接悲歎妻兒被強人擄走,至今未有下落,順便請求皇帝為我做主,替我尋回妻兒。」 盧東籬有片刻的黯然。等待朝廷欽差到來地那十餘天裡,他一直留在蕭家樓船之上,和婉貞英箬一家三口,片刻不離。船頭之上,攜子並肩,共看海天夕陽。然而,欽差一到,婉貞母子便避入艙中,再不露面。對外統一口徑,蕭家只說是來做生意,順便招攬盧東籬。 臨行浩浩,鼓樂喧天。離船之際,小舟之上,盧東籬不敢回頭。耳邊卻聽得風勁節輕聲提醒他:「東籬。」 他轉身一望,樓船已遠。船舷上,已經模糊到看不清面目的女子,一身他熟悉的淡杏色衣衫。 旁邊,身量未足,被蕭思鑒抱在手裡,才能扒住船舷探頭遠看的小男孩,懂事地不言不語。 見他回頭,那淡杏色的單薄身影,向著他們的方向,輕輕一拜,又一拜。 一拜拜別夫君,一拜拜別摯友。拜畢她轉身牽子而去,再不片刻停留。 「他會平安,你們會再聚,不會有人能再傷害他們,你們一定會有機會在一起,補償這麼多年的分離苦難。」 風勁節的誓言,讓她離去的腳步可以輕鬆一分。風勁節在她的丈夫身邊。所以她忐忑地心終不會那樣空懸。 風勁節微笑:「看樣子他也明白,你是絕不會再將你的命門放在他掌心之中了。那他可還試圖使了什麼別的手段?」 「沒有。他只是直截了當地同我說了許多國家地憂患。」盧東籬神色複雜:「和你猜得一樣。他要讓我去做那些我們都在想的事。」 清吏治,必然得罪天下官員。改革諸般弊政,定會觸動太多權貴。那些事情。趙王明知當做,但是一直不願意去做。現在,這等得罪人地惡事,自然是要推給他這個大能臣,大賢臣。大清官。順水推舟,順理成章。天下人誰都挑不出半分錯處。 盧東籬趙王現在動不了,是因為他的名聲。但是盧東籬在民間,甚至在朝中,能得享大名,是因為他是個死人。正所謂蓋棺定論,一個冤死的人,人們只會念他的好,而不會記他的仇。可是。如果這個死人,復活了呢?如果將他投閒置散,他就是全始全終。終身得享美名了,如此豈非太便宜了他。況且一個美名傳揚地人。若是又閒著無聊。去弄些公開上書,直斥國事。大肆非議朝政之事,反而更能得直名於天下,也是十分棘手。 因此,自然是應該讓他去做事,什麼事最難最苦最麻煩全都交給他。只要去做事,就一定會有差錯,只要去做事,就一定會有讓人指摘責備批評的地方,只要去做事,他就一定會得罪人。一個不再威脅任何人的死人,和一個得罪了天下所有讀書人,官員,權貴,甚至也影響到平民百姓習慣了的生活方式,而被鄉野村夫暗戳脊樑骨的人,哪一個更好對付?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聖人被人憎恨厭惡起來,比普通人還更加深刻。當世人對他不滿,朝臣對他怨恨,只要再暗中掣肘,稍加挑撥,要想找到可以再次將他治罪的理由和時機便不難。而且,再將他治罪的時候,不會再有那麼多人為他喊冤,甚至只需稍加引導,便會有無數人拍手稱快,那樣的報復,豈不是痛快煞人也。 「你做惡人,他得好處。何樂而不為。」風勁節笑道:「不過,他應該不會這樣放心你吧盧東籬點頭。「暗裡監視我的人定然是少不了地。而他還直接介紹了一個人做我的幕僚。」 盧東籬回憶著在御書房見到的那個神情淡然地文士。 風勁節微一思忖:「是陸澤微?」 盧東籬一笑點頭。 風勁節眼神明亮:「此人雖沒有官職,卻是趙王極信重的謀士。把他放在你身邊,可見趙王真是十分重視你。」 「有這麼一個趙王信重地人在身邊,倒也有好處。他既然是聰明人,我們地作為,其中利害之處,他自然也看得明白。總好過讓那邊時時疑神疑鬼,胡亂掣肘。」 風勁節微笑:「你倒是看得開。可是別忘了,古往今來,你這種讓皇帝當刀子使的人,最後不管成不成功,通常下場都奇慘。」 「求仁得仁,夫復何言……」 看風勁節地神情,盧東籬失笑:「……那是以前。」 風勁節怒瞪他。這種玩笑,是好開的嗎? 盧東籬眉宇含笑,眼中光華燦燦,鋒芒隱隱:「放心。婉貞還在等著我呢。這一次,不管是誰,都別想讓我乖乖受死。」風勁節哈哈大笑:「東籬,你總算悟了。」 盧東籬微笑搖頭:「我不是悟,我只是有信心。」他看著朋友月下朗笑的神情,唇邊也有了淡淡笑意。 未來的路有多漫長,多艱難,他不是不清楚,只是,他有這個可以相信相托的朋友,一路扶持,一路相伴。他怎麼會輸,他怎麼可以讓自己輸?風勁節知他心意,微微一笑,舉杯一飲而盡,反手將整只杯子重重敲在石桌上,清脆的粉碎之聲,伴著他決然的語氣響起:「東籬,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趙王不管有什麼陰謀詭計,想什麼借口手段,有我在,他絕沒有得逞的可能!」 他素來灑脫自在,萬事從容相待,便是生死大事,也視做等閒,竟是極難得才會用這種斬釘截鐵的語氣來說話。 盧東籬,是他的朋友。當他看著前路的時候,他會為他看著身後的冷箭。當他要展翅欲飛的時候,他會為他注意腳下的陷阱。雙劍合璧,無論對手是誰,他都有自信一拚! 本來,以二人之間的相知,早就不需要什麼宣稱,什麼表態,更不必感動,也不必內疚。 然而,這一刻,莫名的,風勁節說了這句話,盧東籬卻抬頭,看那高天朗月,又復看他。 月有缺殘,月華卻依舊清美如銀,落在對面那人的衣上發上,燦然竟似可奪目。 今夕何夕?多像……許多年前的定遠關。 記得那夜,他與他並立關頭,相約共同守護這片大好山河。 記得那夜,月華如洗,夜風輕柔。他在關頭,淡淡然說出那句移山之力也不能移不能改的話。 「我活著,你活著,我死了,你還活著。」 怎敢不自珍自重,怎可輕慢了那人以身相護,生死不棄! 今夕何夕,月色如昨,人事已非。 風勁節九死復生,盧東籬歷劫歸來,兩人竟然還能有緣共飲這一杯月下美酒。 已是天幸。 有友如此,夫復何求。 得友如此,此生何幸! 盧東籬,你修了多少前生,積了多少善緣,今世才能得遇風勁節,今生才能得友……風勁節!----廢話分隔線- 秘書粽:那個,抓頭,最近納蘭實在是不在狀態,寫得很艱難。這章原稿的文字相當那個混亂,汗,我不得不改動了一些地方,可是她現在上網少,和我又時差,今天我無法和她交流讓她定稿了。所以現在這章不能算成品。歎氣……等明天她起床了她看過再改過了才能算定稿。這章是勁節部分的一個重要小結,下一章就正式轉小容了,嗯,這次是正式轉,不是過路,再汗。最後搖旗吶喊:祝奧運勝利召開,平安順利火爆! 今天實際是字,汗,所以文外話和最後幾個字都是通過修改添加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五章 - 娶妻娶誰 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安無忌咬牙切齒,咚咚響。 容謙懶洋洋抬眼瞄了瞄他,搖了搖頭。 真是失敗啊,就這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哪裡還有點兒密探之王的風範啊。這小子不怕丟人,我還怕臉上無光呢。 還好他現在也不是燕國的宰相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所以要丟臉也是燕凜那個當皇上的丟臉,與他原不相干。於是他抬抬眼皮看了看,連身子也沒動一下,繼續舒舒服服,靠在他的躺椅上曬著太陽,閉目養神。 安無忌鐵青著臉:「容先……」他心情極度鬱悶,先生兩個字實在沒法禮貌地叫出口,不過膽子再大,倒也不敢直呼容謙的名字,最後只是悶悶地含糊了過去:「你就不管一管。」 「管什麼?現在我哪裡管得了你安大人,看看你那氣勢,怕是我多說一句,拍的就不是桌子,而是我的腦袋了。」容謙眼也不睜地說。 真是最近太閒散無為,太平易近人了,這小子在他面前,越來越沒禮貌了。今天居然還敢拍桌子?要還真跟你客客氣氣體體諒諒的,以後還成什麼體統。 容謙畢竟也是多年權臣做下來的人,知道上下高低之間,這個時代自有一種秩序和規則。若是處處與人不分尊卑地鬧成一團,未必能讓人尊敬感激,甚至反而會為下所輕,令旨不行。因此,雖說他很少刻意擺什麼架子,卻也從來不會允許下屬在他面前太過放肆的。 不過,他既然已經不是宰相了,原來的規矩本也就不想再理會了。這些日子以來。安無忌的熱心幫忙,他也不是心裡沒數,這小子若是直接跑來開口相求,他自然是要好好為他設想的。偏偏這傢伙居然和他玩心眼,沒頭沒腦就先發這一通脾氣。他難道還要再乖乖去問,小安,你有什麼煩惱,放心,我一定替你解決?那他也太好脾氣了。 容謙不是沒有無限的容忍度。只不過,很可惜,對像從來不是安無忌。 安無忌咋咋呼呼,大喊大叫鬧了半日,人家只當蚊子叫,連問也懶得多問一聲,這會子臉色自然就有些難看了。無可奈何之下,他咬了咬牙,厚著臉皮跑過去。湊在躺椅前可憐巴巴地耍賴:「容相,我可是你一手提拔教出來地人,算是你半個徒弟啊!你就忍心看我過這不見天日的苦日子嗎……」 容謙吃軟不吃硬,聽他這話頭軟下來了,也無可奈何睜開眼。安無忌看有門,趕緊著道:「這些日子,我跑前跑後,到處打聽,冒著殺頭的危險把各種國家機密第一時間通報給你,就是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啊,可是,你看看,我得到了什麼?」 他伸手指著自己青青腫腫的臉:「每回都是偷偷摸摸來,說完了,茶也不敢多喝一口就要趕緊跑。要是一步跑慢……」他哭喪著臉,「就是這個結果啊!你說!我頂著這張臉,怎麼去面君,怎麼去管理手下,怎麼去結交朋友,怎麼去跟百花樓的蔭蔭姑娘談詩論詞聽琴賞花,我……」 容謙忍著笑,打量著眼前這顆豬頭,嗯……基本上,安無忌也算是個翩翩英俊佳公子了。被人揍成這樣,確實也太傷自尊心了。說起來,青姑的功夫真的越來越好,打架時也很清楚得能找到最能打擊敵人的方式了。對安無忌這種必須經常進宮以及在官場周旋的人來說,直接給他門面上一點無法掩飾地小傷害,是遠比打斷他幾根肋骨更能有效威脅到他。 丫頭越來越聰明能幹了嘛。容謙欣欣然有點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至於安無忌的委屈,他暫時可就懶得在意了。 哼,真以為他什麼也不知道呢。這兩人暗中的交涉,溝通。矛盾,打鬥的前因後果。他不過是三言兩語,就輕易從青姑那裡套出來了。青姑雖然漸漸成熟能幹起來,但對著容謙,卻還是一樣從來不知道用心機的。 既然安無忌最初主動和青姑比武,本來就沒安什麼好心,還居然膽敢瞞著他,拍胸膛答應青姑替他娶老婆,那現在他受這份罪,純屬活該。 看著容謙這似笑非笑的表情,安無忌心裡隱隱也有點怵,心裡估摸著,以容謙的精明,只怕早就明白了原委,倒也不去過多分說,只是哭喪著臉道:「這能怪我嗎?當初我不是想替容相你解圍嗎?哪裡會想到,青姑娘這樣不依不饒的,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就這樣關心你討媳婦地事情!」 容謙只是微笑。 青姑是普通人,也是他的家人。 按他的年紀,早該有妻室兒女了,換了任何普通人家,這樣的年歲還不成家,家人都會操心憂慮,整日把這件事掛在心上的。就是當年他還在朝中任職時,也不知有多少人對他提過婚姻之事,只是見他堅拒無心,便也不再多說。 說穿了,不過是個親疏問題。因著是外人,對這些事,只是說說,也就 誰也不會勉強。 只有親人家人,才會著急上火,紅著眼,迫不及待地替你忙婚姻,操心成家大事。看你不上心,怕還要三天兩頭訓斥幾句,喝罵一番才好。 這番心意,容謙明白且珍惜,所以雖然一直向青姑表明自己不想娶親的心意,但對青姑私底下的努力,倒底還是不忍心去打擊的。 有的時候,看青姑悄悄為他著急發愁,又不敢對他說明白,他甚至都不得不開始暗自考慮,到底要不要成親的事。 畢竟當初他堅持不成親,最大地原因是知道自己沒有好下場,不想連累別人。現在,如果橫了心和青姑一直隱居村野倒也無妨,只是,看樣子,他重見燕凜已是勢在必行。一旦重新走到朝廷百官的視線之中,怕是以後他都不能再脫身了。 以他的身份。要是此後十幾二十年,一直不娶妻,府中沒個主事的內眷,也確實讓人議論,只怕古往今來,哪裡有過獨身到老的宰相。就是皇帝和朝廷出於關心功臣的角度出發,也不能長久容忍這種事存在地。 只是,真要娶妻,他可去娶誰呢? 容謙正自頭疼。耳旁聽到一句話,倒是嚇了一跳:「容相,以你的身份,真要長久不娶妻,怕也說不過去,既然早晚躲不過,何不乾脆就娶了,若是別的女人你實在不喜歡,那就娶青姑算了。」 容謙皺了眉頭。一眼瞪過去:「胡說什麼?」 安無忌被他的眼神嚇得退了一步,乾笑一聲:「也不算胡說吧。容相你一向不近女色,這麼多年來,青姑是唯一與你親近的女子。她又一直只想著你,念著你,半點也想不起她自己也是老大年紀沒出嫁的姑娘,一絲為自己的終身打算的意思也沒有,你們要不就……」 安無忌的聲音在容謙冷然地眼神中越來越小,最後抓抓頭,乾笑:「容相。你總不會也嫌她貌醜吧!」 容謙沉了臉:「無忌,太過百無禁忌,對你沒有好處。以後別再拿青姑說笑,這種說法,會害死人地。」 他與青姑本來就是兄妹之情,斷然扯不到男女之事上去。原想著隱於山野。陪著這個純樸的姑娘,一世安逸也好。卻偏偏要為著燕凜,眼看他重新又陷到名利圈中來。一旦他的身份挑明,青姑做為他身邊親近之人,怕也是很難躲過是非的。本來他已對青姑十分抱歉了。 他們若是結義兄妹,人都道青姑於他有相救之情,倒還罷了,可要真像安無忌說的這樣,扯上婚娶大事,以青姑的相貌和殘疾還有出身。不知要承受世人多少非議鄙視。那個單純的姑娘,要面對這種世俗的壓力,是能活活把人逼死地。他怎麼可能為了自己方便,就不顧她地死活,將她推出去當擋箭牌。 安無忌固然半是玩笑,半是試探,容謙卻明白這種言辭斷斷縱容不得。青姑畢竟是個女子,就算仗著外人聽不見,這樣的話輕率出口。也是一種傷害。 被容謙冷眼盯了一會,安無忌已是渾身汗下。自知造次,不敢再說青姑地事,只低了頭,委委屈屈道:「容相,你要再不想辦法,我可真要活不成了。娶個妻對你來說,怎麼就這麼難呢?」 容謙苦笑。娶妻生子,說來容易。以他的身份,如果要娶一個世人認可的妻子,那女孩子必然要出身名門,美麗多才,還正當妙齡啊。可他自己年歲已經太大了,而且這個身子雖說已休養得表面上看不出什麼大礙,但骨子裡還是千瘡百孔的。娶那樣的好女子,太過不相配,太過委屈人家了。 更何況,像他這種長生不死,身歷數世的怪物,縱然入世,也很難完全投入。這樣的他,真地很難真正對世間女子產生深刻的愛情。他前幾世也曾有妻子,可是天長日久過下來,漸漸滋生的也唯有親情而而已。深心裡,也總是有些對不起妻子的感覺。 所以,娶妻這種事……雖說是知道有必要,但到底還是提不起興致來啊。 只是這些話,他斷斷是不能對旁人說的。因此他最終也只得搖搖頭:「此事你不必多說了,我會和青姑去好好談談,告訴她我根本沒有娶妻成家的念頭,勸她不要執著了。」 「沒有用!」安無忌哀歎:「她在你面前答應得好,回過頭,立馬就會來逼我。」安無忌心中懊惱無比。真是悔不當初,誇下海口,偏那個姑娘這麼實誠,愣把他地大話當真,非要逼出個結果來。 「容相……你要實在不想娶妻也成,那你好歹裝裝樣子,幫幫我,出面相個幾回親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六章 - 假鳳虛凰 安無忌要容謙出面相親,容謙一愣:「什麼?」 安無忌歎口氣:「我來安排,找人和你相親,你每回都拒絕就是,次數多了,我就好對青姑娘推脫了。不是我不盡力,是你容先生眼界高,我拼了命找來那麼多大家閨秀,你全看不上,我也沒辦法了。青姑雖說在你成親的事上不講理一點……」 看著容謙神色不善,他又趕緊改口:「但為人還是很好的。她生氣只是因為我當初說過大話,可一直沒做事。只要見著我真正努力了,她應該也不好意思再怪我了。」 容謙又好氣又好笑:「你胡鬧什麼呢?這年頭,真正大戶人家,哪裡會讓閨閣千金出來和男人見面相親的。」 「這道理咱們知道,可青姑不知道啊。」安無忌奸笑。老實人可以欺之以方。青姑畢竟只是鄉村間出來的純樸姑娘,雖然現在她進了京,開了茶樓,見識廣了,但畢竟招待的多是男客,真正的名門閨秀哪裡會拋頭露面,出來喝茶?她也不明白那豪門大宅,見識人家的禮法規矩。所以她不知道名門閨秀是絕對不會出來和男人見面的,也不知道真正的名門閨秀該長什麼樣。這個破綻,她自然是看不出來的。 「我只管安排美女來見你,看起來又漂亮又尊貴,又有氣質,絕對讓青姑沒話說。我說這是某某大人的女兒,那是某某豪門的千金,她又哪裡知道是假的。」安無忌說到得意處,不覺眉飛色舞。 容謙啼笑皆非。這種跡近胡鬧的做事方法完全同他地風格不符,真個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會對他提這樣荒唐的建議。 安無忌也是橫下心了。這罪他是受夠了,不打算再受了,這年頭。不在沉默中暴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啊:「容相。你就痛快給句話吧。要麼你就抬抬手,配合我隨便演一齣戲,讓我逃出升天,要麼,你就讓我多活幾年。好好過點安生日子,你這兒,我可再不敢輕易來了。」 容謙盯著他只是笑,好小子,威脅起我來了。 安無忌硬著頭皮同他對視,老大,我這也不是被逼得沒辦法嗎? 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容謙一時也是無法可施。\文-心-閣\他還真少不了安無忌跑前跑後地幫他打探消息,傳遞各種機密。畢竟封長清身高位尊。引人矚目,不能常來這裡,再說。對於各種情報地分析整理,封長清實在遠遠不如安無忌啊。 而且。安無忌和青姑之間背著他胡鬧的打鬥。雖說有趣好玩,卻也不能再繼續了。到目前為止。安無忌雖說常常挨揍,到底沒有真地生青姑的氣。否則,就憑他的陰謀手段,想要整治青姑那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任何事,都該有個限度,青姑在這件事上的堅持,到目前為止,還可以被認為是純樸無私,實心眼,不懂人情世故,不明白有地話說了其實不用真當他會算數的。但要真這麼一直夾纏下去,就是蠻橫無禮了。 說起來,容謙就是拿安無忌當青姑的磨刀石,藉著和安無忌比武,青姑的武技日漸成熟,膽子也越來越大,再也不畏懼戰鬥,招式也運用自如,到了這個地步,也就夠了,再接著打下去,也不有更好的發展了。 容謙思來想去,只得一笑:「行了,隨你胡鬧去吧,只是別讓我太費功夫就好。」 安無忌喜不自禁,忙不迭道:「保證不會麻煩你,一切我來安排,到時候你只要出來見一面,搖搖頭,說不行就成了。」 一想到困擾自己多時的麻煩馬上要解決,他是喜上眉梢,跳起來就想走。容謙及時叫他一句:「你來就為了說服我陪你玩這種遊戲,就沒點正經事要說?」 安無忌頓住腳,呵呵笑兩聲:「最近沒什麼國家大事,外頭也沒什麼新鮮情報,除了秦國的局勢越來越危急,國內皇族之間,已經開始殺人見血之外,就是咱們朝中又有臣子進言說選秀之事,被皇上駁了下來。皇上還說要正式下詔書,廢止每隔三年,全國選秀之事。只是因為事關朝廷多年體制,所以朝中臣子爭論得很厲害罷了。」 容謙微笑著點點頭:「選秀之事,擾民太過,若能廢止,實是莫大善政。皇上正年青,不愛美色,力求上進,原是好事。虧得朝中的腐儒還要死抓著禮法祖制不放。」 安無忌悄悄翻個白眼,沒敢說話,皇帝不愛美色,未必吧。要不然怎麼會家裡擺著一個皇后,數位宮妃,閒著沒事,還臨幸了兩三個宮女?我瞧也就是新君主政,要搞些善政出來搏美名。不搞選秀,其實就是砸了一批人陞官發財撈外快的飯碗而已。 他自己是皇帝,要美女,還怕找不著嗎?不過,看現在容謙心情很好,一副有徒如此,吾心甚慰地樣子,安無忌自是不好去給他潑冷水。畢竟好不容易才求得容謙答應自己演一場戲來應付青姑,可不敢再惹容謙不高興。 至於近日連續傳來,三個宮女被因為承恩被晉為才人的事,他只當是最普通不過的宮中秩事。皇帝偶爾興致起來了,拉了身邊漂亮地宮女尋歡作樂,事後隨便封個低級名位,實在算不得什麼。 宮女身份卑微,皇帝的偶爾臨幸,同政治,國事全無相干,說穿了,哪個富家子弟,名門公子家裡頭沒幾個通房丫環,這種事小得不能再小,朝中臣子不會在意,史書之上不會記載,就算是安無忌這種敏感靈銳地密探也沒真當一回事,所以也就一直沒對容謙提起過。乘著容謙心情好,他趕緊辭了出來。這回子他心中有底了,再不用高來高去翻牆走了,挺胸抬頭,順著正道一路出院子,走到外頭茶樓處,笑嘻嘻迎向神情有些詫異地青姑。 往日一向是安無忌見了青姑就如老鼠見了貓,逃之不迭,而青姑則滿世界又追又找,這回見他居然主動跑來找自己,連青姑一時都愣了,平時見了安無忌,必然會有的追問,這會子居然全忘了出口。 安無忌大大方方上前,在其他人地眼皮子底下極親暱地把青姑拉到一旁,表功也似地低低說了幾句。 青姑眼前一亮,又驚又喜:「真的?」 「當然是真的。有我出馬,還有什麼辦不成。」這會子安無忌又開始忘了以前吃的虧,復又像過去一樣拍著胸膛說大話。 青姑也早不計較他以前處處推脫,說話不算話的無賴行徑,只覺這傢伙就算被打成豬頭也順眼多了,又覺得自己以前對他太不客氣,臉上不知不覺滿是笑意,對他說話的態度也柔和溫婉了許多。 安無忌難得在青姑面前受這種待遇,一時只覺飄飄然,以前吃的苦頭全給忘光了,好在他也怕說得太多,露出破綻,到底是匆匆交談幾句,就措詞有事,逕自離去了。 青姑感激得一直送出茶樓門,還在門口遠遠望著他的背影,完全沒注意到茶樓裡的常客和侍茶的姑娘們都在後頭竊竊淺笑,指指點點呢。 待得她回頭重走進茶樓裡時,一個熟客忽然叫了一聲「青姑娘,婚事近了嗎?」 青姑愕然問:「你怎麼知道?大家哈哈大笑,好幾個人參差不齊地說:「青姑娘和安公子的好事,咱們這些常來的客人誰不看在眼裡啊。」 幾個茶女也一塊湊過來,笑說:「恭喜恭喜!」 青姑慌得雙手亂搖:「不是不是,我們是在說婚事,可沒說我們的婚事。」 眾人只是笑,安無忌對青姑與眾不同,青姑前段日子,一聽說安無忌到了,即刻萬事放下,追到後頭去的行動,哪一件不看在眾人眼中。 現在安無忌在眾人面前同她如此親近,青姑神情如此歡喜,要說女人這種反應不是為著終身有托,哪還有第二種可能。青姑再怎麼解釋,大家只道她是害羞,哪裡當真。 可憐青姑不但對這些客人說不明白,就是拉著那些天天一起做活的茶女們分說,大家也只是敷衍似地說:「是是是,你們不是在說你們的婚事,你們什麼事也沒有。」 只是那語氣,那表情,要是有一絲相信,那才叫見鬼呢。 青姑徒勞無功地解釋了半日,說得嘴唇發乾也沒半點用處,只得放棄。只是心中實在不解,為什麼她明明是在替容大哥的婚事操心,最終卻變成她自己水洗不清呢?----廢話分隔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七章 - 意外之「喜」 安無忌在茶樓內院夾纏著容謙時,封長清正在皇宮裡凜。 封長清除了領著軍職和朝中的官職,還是大內侍衛總統領,身負著整個皇宮的安全,因此也經常會需要留在宮中,陪王伴駕。 燕凜能信得過,且肯放下架子,說些心裡話的人,朝中宮裡都是寥寥無幾。除了史靖園,也就是封長清了。 今天難得並沒有什麼疑難國政,燕凜早早就把該理的政務,該批的折子都辦完了。看著時辰尚早,便招呼了封長清一起,閒閒在宮裡散步聊天。 二人一路從御書房漫步向御花園,一眾的太監侍從都遠遠跟在後頭,不敢靠近。 初時二人的談話是極隨意,極輕鬆的。天氣很好,陽光很亮,天空很高遠,清風入懷也叫人舒暢。燕凜與封長清從國務政事日漸順暢,說到市井間老百姓的生計日佳,臉上笑意融融。 看燕凜的心情好,封長清微笑著附和了幾句,便再用極其平和的語氣,婉轉地表達了對燕凜這個皇帝偶爾出宮私訪,混跡市井之間的這種行為一些些不滿的意見。 對這種進諫,燕凜也不敢接口,乾笑兩聲,便轉了話題,逕自去說家長裡短,講起宮裡的生活起居,宗親們的來往交流,皇后和宮妃們的和睦相處,再順口問起封長清的家事。 皇帝避而不答,封長清也不好窮追猛打,只好悶了頭應聲。嗯,我很好,我家裡也很好,我妻子當然也挺好的,我兒子的文武學業目前都還不錯。什麼,皇上要賞他們一個出身,嗯,聖恩太隆,對孩子們不好,還是讓他們走文武科舉,正途出身吧! 燕凜笑道:「你這人啊,就是太狷介了。就憑你立的功勞,還在世代的勳勞。便就是恩蔭了兩個兒子,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封長清低眉垂眼,恭敬地道:「臣兒尚年少,正需磨練,皇恩太重,恐促其驕狂,亦令世人深望悻進之門,恐非大幸。」 燕凜歎氣搖頭,步入御花園中:「你和靖園都一樣。朕待你們稍厚一些,便千方百計要推開。朕也知道你們是自律甚嚴,自有苦心,但朕不過是……」 他搖搖頭,笑了一笑,笑意平白有些落寞。 我不過是,想盡量待身邊地人好一些,想盡量為真心待我好的人多做一些事而已。 他神情有些蕭索地看著御花園的美麗景致,鮮花燦爛明媚得奪人眼目,小橋流水。清溪流泉,奇珍異獸,神禽奇石。如許春光真如畫…… 然而他最期盼能和自己並肩觀看這般美景的那個人,現在卻在哪裡呢。 很多人和事,一直在身邊,便不覺得如何。只有失去了,才明白曾有過的一切,有多麼珍貴。 「朕只是不想再在失去之後追悔。朕只是希望,在能擁有的時候,要好好珍惜而已。」 封長清額上開始冒出汗來。他明明知道燕凜心中所思,但哪裡敢去揭穿,只得故意道:「陛下放心,微臣和史世子,必是一生一世,追隨陛下的。除非陛下哪天嫌我們沒了用處,不要我們了,否則,我們怎麼捨得離開。」 燕凜默然不語,封長清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不敢答話。 燕凜聲音有些飄忽:「長清,你還記得,他離去到現在,一共有多久嗎?」 封長清答:「兩年多了吧。」 「是兩年五個月二十九天零七個半時辰呢……」 燕凜輕輕笑了:「這麼久了。朕派人尋覓天下,各種消息得過無數。卻沒有哪一條經得起進一步的查搜驗證。其實早在他離開的時候,朕就該明白,他那樣地人,既然是決定了飄然隱逸,朕就是傾盡天下之力,又如何尋得到他。」 他倏得轉頭看著身後頭越垂越低的封長清,聲音幾乎是悲涼的:「我永遠也找不到他了,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他了,是不是?」 心情激盪之下,只是垂頭不敢說話。心裡說不出是難過,內疚,不安,還是愧悔。 他許多年前就來到燕凜身邊,一點點看著這個少年長大,成熟,奮鬥,學習,看著他是怎樣發奮,怎樣自持,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成就。對燕凜的感情,他已是極深。一方面是臣子對君主純然的忠誠,另一方面也有著長輩對晚輩的愛惜和關懷。 這麼久以來,燕凜雖然很少說,可是他的悔恨,他對容謙的思念,他暗自承受地痛苦,封長清無不看在眼裡。偏偏他明明知道容謙的所在,卻不能對燕凜說明,反而要裝成沒事人一樣,他自己的心情也絕對輕鬆不起來。 雖說,他一直努力說服自己,隱瞞容謙的事,不止是為著容謙的要求,也是為著燕凜好。畢竟以容謙的身份功績,如果重新回到朝廷,對於國家的穩定,朝局的平衡,都未必是好事。 然而,這樣看著燕凜裝成沒事人一樣,在朝中正確地處理國務,在後宮快樂地與妻子相處,看著他一個人孤獨地承受折磨,日夜懊悔痛苦,想求一個挽回和贖罪的機會也不可得,沒有人可以傾訴,沒有人可以分擔,封長清也會動搖,也會懷疑—— 這樣,對燕凜真的好嗎? 此刻聽到燕凜那近乎絕望地聲音,這個一生正直忠誠的武人,幾乎被心頭的不安壓垮,差一點就要衝動得不顧一切向燕凜說明真相了。 正當此時,燕凜身邊的總管太監,卻忽得從後面快步向前小跑著過來,到了近處,施下禮去,低聲道:「陛下,奴才剛收到消息,皇后身體不適,近幾日進食極少,方纔已召了太醫去看。」 燕凜一怔。憂急道:「都好幾天了,怎麼就沒有人同朕說?如何拖到現在才召太醫?」 「皇后素來賢德,本道只是一 不適,因此不願驚動陛下,只說過兩天就好。這次一早去請安時,聽宮人說起此事,才一力勸皇后召太醫診治的。皇后原叮嚀了不要張揚,只是甘泉宮的小太監機靈,還是過來傳了個信。」 燕凜皺眉苦笑。這個樂昌。總是這般,有什麼事都從來不肯來「打擾」他。 他搖搖頭,揮揮手:「擺駕甘泉宮。」 有這件事打岔,燕凜暫時也就無心去慨歎容謙之事了,封長清暗中長出一口氣,聽著皇后身體不好,也不敢露出輕鬆神色,只快步跟在燕凜身旁道:「皇后賢良淑德,處處為陛下思慮。萬事不肯驚擾陛下,正是國家之幸。」 燕凜只是苦笑。從來苦難讓人成長,可憐地樂昌,從秦國而來時還沒滿十四歲,成了親後,也沒享到什麼福。先是聽到母親的死訊,又是看著丈夫接二連三納妃。這一年半的國母生涯,世人看著風光無限,於她…… 像他這樣地皇帝,到底要怎樣努力。才有可能讓身邊的人去得到幸福快樂呢? 算起來,樂昌如今還沒滿十六歲,可以在父母膝前享受天倫之樂,她卻去國別鄉。永訣親人,來侍奉他。 皇家夫妻,到底比不得民間夫妻恩愛情濃,有什麼事,都可以兩個人商量著面對。當了皇后,就算是生病了,也要小心著不要張揚,不要告訴丈夫。 這樣的皇后,再賢德,又何來的快樂幸福。 燕凜剛至甘泉宮外。遠遠就見兩名太醫從宮裡出來。他們這裡大隊人馬,擺了御駕,自是十分顯眼,兩名太醫急忙快步上前,下跪施禮。 燕凜知二人必是為樂昌診脈出來,立時便問:「皇后的身體怎麼了?」 兩名太醫一齊叩首,滿臉帶笑:「皇上大喜,皇后娘娘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 燕凜聞言臉上神情異常微妙。愣了一下才道:「你們確定?」 二人齊聲道:「我二人都已輪流診過脈,斷然是無誤的。」 這時封長清和王總管已經同時笑著對燕凜道喜了。他們身後地一干太監宮女也都跪了一地。齊稱大喜。 皇帝再年輕,沒有繼承人,還是朝廷重臣的一塊心病。燕凜膝下猶虛,如今後宮有人懷孕,有孕地還是皇后,這個孩子還沒出生,已注定是極尊極貴的命運。皇后懷上皇帝的第一個孩子,這是宮中,朝中,國家的一樁大喜事啊! 大家全都喜上眉梢,連聲恭喜即是分內之責,也是發自衷心的歡喜。 燕凜想來還年輕,大概一下子也想不到自己要當父親了,竟是怔了一會兒,才知道歡喜,才慢慢微笑起來。他含笑接受了各人的賀喜,信口吩咐王總管把這喜事通傳後宮,又讓封長清將這樁大事通報朝廷。 皇后有孕,即是家事,也是國事,更何況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誓必要舉國慶賀。朝中大慶,官員們具折向燕凜賀喜,而宮中地妃嬪管事,以及高官家裡的命婦都要備禮給皇后賀喜地。這其中的繁瑣周折,一時也數之不清。 封長清和王總管點頭領命之後,也都各自而去了。 燕凜再吩咐太醫,挑選最老成有經驗的幾個人協同合作,按時為皇后診脈保胎,又下令御膳房注意皇后的飲食,再令旁的貼身太監去準備賞賜之物,這才含笑大步進了甘泉宮。 甘泉宮裡也是一派歡聲,宮女太監都一拔一拔地給皇后行禮道賀。正好在甘泉宮的明妃也是喜色盈盈,拉著樂昌說了一迭聲的恭喜。 反而是樂昌自己,自從聽太醫說了自己有孕,就一直怔怔呆呆,神色迷茫,竟也不見多少歡顏。 好在誰也想不出,她有什麼理由不為自己懷孕高興。只道她年紀尚少,所以對於自己忽然間變成母親的事實不能適應,再加上身在異國,沒有家人親族在旁依靠支持,因此有些惶恐。所以都溫言軟語安慰她,告訴她懷孕是大大喜事,有宮裡這麼多人照料,完全不用擔心害怕。 燕凜適時而入,宮中諸人紛紛拜倒,人人稱喜。 燕凜只含笑點頭相應,笑著說大家都有賞,走到樂昌身邊,見她神情有異,微微皺眉,揮了揮手。 大家也只當有這麼大的喜事,這夫妻二人有私話要敘,要私下慶賀親熱,自是所有人都應聲退走了。 待四周沒了半個閒人,燕凜才笑而拉了樂昌的手坐下:「怎麼了,嚇呆了,這麼大地喜事也不見你笑一笑?」 樂昌怔怔抬頭看著他,眼中忽然落下淚來。 燕凜一驚,失聲道:「怎麼了,哪個叫你受委屈了?」 樂昌低下頭,聲音幾乎微不可聞:「臣妾沒有用,不能為皇上分憂,反倒給皇上更添煩惱了。」 燕凜不解道:「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了?」 樂昌淒然搖頭:「皇上不必騙我了。這個孩子……」她不自覺伸手撫著自己的肚子「這個孩子,不是皇上現在期待的,可是……」 她忽地屈膝跪了下來:「可是,既然他來了,就是皇上你的骨肉。臣妾求求皇上,讓臣妾將他生下來吧。」 她淚流滿面,抬頭哀哀求乞:「皇上,也許……也許,他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如果他是公主,那麼……也就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八章 - 喜從何來 樂昌落淚,燕凜心頭震驚。他心中最深的隱憂之一,安排,小心準備,試圖悄然化解的危機,原來樂昌早就看出來了。 宮中那麼多身歷數朝,深明皇宮種種隱噁心機管事內臣,朝中那麼多精明能幹的文臣武將,現在都還沒有察覺他的心機打算,反而是這個年少的女子看透了真相。 他幾乎是有些發呆地望著樂昌,忽得心中感動悲涼起來,伸手將她拉起來,小心地替她拭盡每一點淚痕,輕輕抱著那柔弱的女子入懷。 他的妻子能夠看透他的心思,不是因為,她有多麼聰明,多麼能幹,多麼精明。只是因為,她把他看得太重太重,只是因為,她永遠都會努力站在他的角度,去思索,他所有的難題,所有的苦惱,所有的困擾。 她能明白,僅僅是因為,她是這樣全心全意地在為他設想著,換你心,為我心,一切不過如此簡單。 他極慢極慢地抱緊他的皇后,聲音低沉而堅決:「樂昌,我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皇帝,對任何會影響國家穩定的事,都要盡力防止,可是,你不要忘了,我也同樣在努力做一個好丈夫。以後……」他對她微笑:「以後,我會更加努力當一個好父親的。」 他慢慢放開樂昌,伸手拉起她的手,小心地撫在她的肚子上:「我們都還年少,從來沒有過經驗,不知道怎樣做好父母,怎樣照料我們的孩子,但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學習,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相信我。好嗎?」 樂昌再次投入他的懷中,終是忍不住淚水。 ——————————————————————— 封長清將皇后懷孕的好消息通報朝廷之後,自己回了府,也交待了妻子擇日備禮進宮賀喜之事。 待得夫人忙前忙後,張羅禮物,好不容易安排妥當後,已是深夜了。於是夫妻二人同去安歇。 封長清是武將出身,沒有什麼世家子弟的奢華習慣,安睡之時。並無下人在外間隨侍的規矩,從來只得他們夫妻相伴罷了。也因此,夜色寂寂之中,堂堂大內侍衛總管悄悄從窗口翻上屋頂,無聲無息地融進黑暗之中,也只有他至親至近地妻子,才知道他此刻的行蹤詭異。 封長清這樣一刻也等不得,非要乘夜潛行,自然是要去見容謙的。 他位高權重。一舉一動都易引人注意,平時自己是從來不敢去茶樓的。更何況,現在他已經把密探組織轉手交給史靖園和安無忌管理了。 密探不止有負責搜集情報的責任,同時也要監查百官。這無關燕凜是否相信他,只是從程序規則上來說,朝廷的重臣,與天子過於接近的臣子,都會受到密探適當的注意。目前朝中有實權的高官,估計也就是名義上和實際上掌控著密探組織地史靖園和安無忌,才可以相對不受密探監查。 這也是封長清一直放心由安無忌來充當容謙聯絡人的原因。他自己。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會主動去找容謙。然而,這一次,自覺此事萬萬不可再拖廷下去,方才咬咬牙,毅然暗夜相訪。 這裡他還是第一次來。然而這茶樓內院的佈局結構,他卻早已爛熟於心。悄悄進了內院,準確地找到容謙的住處,曲指在門前微彈。 「什麼人?」 淡定的聲音傳來,他壓低了聲音回應:「容相,是我。」 「長清?」略帶詫異的喚了一聲後,容謙才起身開門。 他身體本來不好,雖說現在復健得很不錯,動作還是談不上快捷輕靈。黑燈瞎火地整了衣袍,點了燈。再掌著燈來開門,也費了好大一番周折。 房門才一打開,一陣夜風襲來,他單手不便,只得先側身遮了下火,再回頭時,在那搖搖欲墜的***中,只見封長清的神情出奇沉重。 容謙微微一驚,向後幾步將他讓進屋裡:「長清。出什麼事了?」 封長清悶聲不吭地進了房,反手把門關上。這才一屈膝,對著容謙大禮拜下。 容謙一陣頭疼。 他知道自己現在手上沒力氣,封長清若是硬要跪,他還真扶不起來,也就不做那白費力氣的事情了。不過他素來高高在上,手握權柄,對於別人地重禮倒也不至於會手足無措。不慌不忙先把油燈放好,隨手緊了緊身上的睡袍,笑道:「長清,好端端的,你鬧這什麼虛文?」 封長清垂首道:「容相,長清無意冒犯。只是,長清實在不忍再見陛下日夕思念之苦,反日日厚顏欺君。容相你若無心相見,就飄然遠去,再別讓皇上或是我找到你。你若是再留在京城,就請恕我斗膽,要向皇上說明真情了。」 容謙失笑,俯身輕輕拍拍他的肩:「長清,你也是跟了我多年的人了,怎麼還不明白我。我要無心相見,哪裡還肯進京,又如何會這般多事地讓無忌將朝政國事,處處向我通報。」 封長清低聲道:「我原也猜容相有與陛下相見之心,只是遲遲不見動靜……」 容謙沉聲道:「先起來說話。」 聽了容謙坦承有相見之意,封長清只覺全身一鬆,立時乾乾脆脆站起來了。 容謙看封長清的表情,倒也好笑,其實早就猜到這個性情忠直的男子,是很難一直對效忠的君主隱瞞到底的。他能堅持到現在仍然不肯擅自說明真情,而又先一步偷偷來對他表明心意,迫他抉擇,已是十分尊重顧念他了。 「我既然留下來了,就知道相見不過是遲早之事。只是,這如何相見,卻讓我十分躊躇。」 封長清釋然道:「容相若覺不便出面,長清願對陛下分說明白。陛下一直思念容相,若知容相下落,必然欣喜若狂。」 容謙歎息:「高興是自然的。只是高興地勁頭過了,多少還是會有些不痛快的。他畢竟還是帝王,你是他極信任的重臣,卻把他最在意的事瞞了他這麼久,他心中豈能沒有芥蒂?」 封長清倒是全然不以為意:「從來事君惟忠,我欺君日久,便有些罪責,也是當受地。」 容謙暗中翻個白眼,什麼事君惟忠。這種封建時代的臣子道義,他還真從來沒往心上放過。再說,你封長清覺得自己有罪,那我容謙這個幕後主使,豈不是罪更大。 「長清你是一片忠心,不在意個人安危,可若是累你太甚,我自己心中難免不安。」 「可是……」 容謙一笑,擺擺手。阻住他地話頭:「最近我也在盤算著,要找個時間與他相見。只是想尋個好時機,若是他心情極好之時,或許對你的怪罪也就不會太多。」 封長清喜道:「皇上這兩日心情必是極好的,容相若是現身相見,必是喜上加喜之事。」 容謙不解:「喜上加喜?」 「是,今日御醫確診過了,皇后已然有孕。」封長清高興道:「這豈非是大大的喜事?」 容謙神情微動,語氣有些怪異:「也算是喜事吧!」 封長清心情極好,竟也沒注意容謙的語氣略有不對:「皇上可是高興得很呢。便是我們這些臣子。也覺欣慰。皇上膝下猶虛,如今懷孕的又是皇后,若生下的是皇子,那可就是嫡長子了……」 「嫡長子啊……」容謙喃喃地歎息一聲,面帶苦笑。 封長清這時才發現容謙神色有異,不覺愕然:「容相?」 容謙苦笑著搖搖頭:「妻子有孕。對於一個丈夫一個父親自然是好消息,但對於國家……」 封長清茫然不解:「陛下有子,對國家只有好處啊?」 容謙深深歎息:「如果樂昌不是皇后,只是一個普通妃子,又或者,她是皇后,但不是秦國人,她懷孕就是一件真正地大喜事了。」 封長清心中一凜,立刻明白過來了。 樂昌是皇后,燕凜還沒有孩子。這一胎要生了兒子,就是嫡長子。 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任何一個典章制度齊全,注重傳承法度的國家,嫡長子若無大的過犯,就算並不是皇帝最心愛地兒子,輕易也不能奪走他成為繼承人的權力。 但是,偏偏樂昌是秦人。一個有著一半秦國血統的嫡長子。合適成為燕國皇位的繼承人嗎? 如果樂昌是地位尊貴的嫡公主,如果秦國強盛穩定。兩強聯合,卻也說得過去。可是,樂昌出身卑微,母家毫無勢力,秦國又亂像已現,自顧不暇…… 一旦樂昌生下男嬰,必然會對國家,朝廷,各方勢力都造成衝擊。那些覬覦太子之位的勢力,必然會打出維護血統純正地旗號,和維護長幼嫡庶的制度衝突。 這種衝突將無可避免。有史以來,禮教之爭,總會把大部份文臣,大儒都捲進去,不管哪一方,卻都會有國家英才在。無論皇帝是否情願,都很難完全避免或壓制這樣的爭鬥。而爭鬥總要以一方地勝利結束,失敗一方就算皇帝不願意,也很難不加以打擊。最終受損失的,依舊是國家,是朝廷。 只是這種隱患比較深遠,要等樂昌生下男孩,且要開始確認封號地時候,才會漸露端倪。封長清是武將出身,這些典章制度,禮法規矩,很多讀書人,大儒家,看得比天還重的事,於他不過是些枯燥無聊的規矩文字。所以在這件事上,反應自然就越發遲鈍了些。 他臉上的喜色,這時才慢慢僵硬:「如果幾位皇妃能先一步有孕就好了。」 容謙微微搖頭:「如果皇上的目光足夠遠,他只怕也未必願意讓幾個皇妃生下他地第一個兒子。」 「為什麼?」 「皇上很快就會對秦國動兵了,照他的想法,此戰是十拿九穩能勝的。那麼參與這一戰的將領,必然會立下大功,得到國家的封賞,家族倍添榮耀。而宮中幾個妃子,家人都任軍中要職,本來就有極大的勢力,這番立下大功,又是水漲船高。這個時候如果誰家地女兒懷孕了,給皇上生下了第一個,也是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個兒子,那麼,這個家族的勢力,必然會在短時間內,急速彭脹到一個不太合理的程度。官員們的趨奉,投奔,討好,結黨,都完全是意料中的事,這是人性,無法壓制,而手握兵權的外戚之家,一旦赫赫榮耀到這種地步,就算本來並無私心雜念,只怕漸漸也會有些仗勢胡為的舉動了。」 容謙歎息道:「皇上是我教出來的。我知道,他未必就有險惡的帝王心思,未必就一定對外戚或武將有著過重地猜忌防範,他更多的,可能只是想要保全。保全他的重臣,他的親人,他的妻兒。從來不管君負臣,還是臣負君,除非是君主特別殘暴昏庸,或是臣子過於蠻橫無禮,事情發展到最後的相負相殘,血流成河,雙方都多少會有一些責任。皇上所想的,應該只是防範於未然,不要讓事情發展到彼此都不好迴旋的那一步。」 封長清聽得目瞪口呆,一轉念,連忙順著話音道:「皇帝今年還沒滿二十歲呢,就要想這麼多事,連對待妻子,都要這般小心謹慎,未免也有些可憐……」 容謙也許只是覺得長時間站立,身體有些吃不消,所以伸手略略扶著桌子,有些頹然地坐下。 是啊,若是那孩子真的能想到這一步,算到這一步,那確實也是太可憐了一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三十九章 - 一國之君 長清努力想為燕凜增加同情分,而容謙其實早已頹然 這個可憐的孩子是他教出來的。這個可憐的境況,是他逼出來的。 是他逼著那個孩子,走一步,想十步,時時刻刻,關注著大局,在意著家國。還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卻已連肆意地活一回,愛一回都不敢,連最私人的生活,也要放上天平去細細稱量。 是他逼著那個孩子,走一步,想十步,時時刻刻,關注著大局,在意著家國。還不過二十歲的年紀,便已經連最私人的生活,也要放上天平去細細稱量。 為什麼一定要聰明能幹,為什麼一定要精明敏銳,為什麼一定要比別人看得更遠,想得更透徹,做得更多? 昏君也許是世界上最舒心的工作,可是明君……明君呢? 天子)=|+.以讓人窒息的責任,明君,幾乎不是一個「人」能勝任的工作了。 所以,就是英主明君,在後宮之中,也並不是會如朝堂之中一般,英明神武地將馭下之術,平衡之道用到極致。皇帝也是人,不是機器啊。人都會有想要放鬆,放縱的時候。粉黛三千的後宮,原本就是為了帝王的享樂而設,誰願意回到了自家的後院裡,還要整日計較盤算,小心在意。 相比那些君主,燕凜是聖明的,是負責任的吧。可是,那些君王們,在後宮嬪妃之間,總有過最純粹的快樂,最盡興的歡娛吧。總有過,燕凜也許一生一世,也得不到的快意吧! 在他們看來,這樣地燕凜,是不是也是愚蠢而可笑。 封長清還在兩眼發直地喃喃自語:「這樣說來,皇上豈不是永遠不能有孩子了?」 「當然不是,皇上只是不想因為長子的降生,引起任何隱患罷了。」 容謙勉強打起精神,解釋道:「他總會想盡量善待身邊的人。所以,雖然顧忌樂昌的血統,諸妃身後的勢力,也絕不會想真的剝奪她們當母親的權力。我看……」 容謙略一沉吟才道:「站在他的角度,盡量保全所有人利益的方式,就是讓沒有勢力地燕女為他生下長子。此子雖是長子,但因為母親身份卑微,所以不會引發朝臣的過多趨奉。在那之後,后妃們不管是誰懷孕生子。因為即不是長子,也不是唯一的兒子,那聲勢,影響都會大大減弱。居長者母卑,母貴者居次,在這種局面下,朝臣們就算想要選邊站,至少也要等到十年之後,看看皇子們的表現再說。他有了這麼多年的緩衝時間,只要有心。很多事便都是可以防止的。」 封長清心頭一凜,脫口道:「難道最近皇上幸了幾個宮女,就是為了此事?」 容謙眼神微動:「他幸了宮女?」 封長清臉上微紅。他雖是皇帝身邊的近人,但皇帝這種無關大局的風流逸事,他實在是沒怎麼在意過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宮裡多了幾個從普通宮女冊封成地才人。看上去她們都是因為碰巧才得的寵幸。有一個似乎是因為皇上當時喝醉了,還有一個好像是因為皇上打獵,喝了鹿血,這個……」 封長清苦笑:「這也許真的只是皇上一時意動,畢竟這種事再平常不過,倒是我們多心了?」 容謙也苦笑,他倒情願是自己多心啊。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種「偶然」的事,以他對燕凜的瞭解。要說這是湊巧,要說燕凜還沒有想到這一層,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了。 他這裡意興索然,那裡封長清遲疑了一會,才又道:「可是,皇上聽說皇后懷孕,並沒有吃驚生氣的表情,反是極為歡喜,處處為皇后安排妥當……」 容謙惘然:「這個孩子。有了帝王的心思,卻沒練出帝王的狠毒。那孩兒雖不是他期望的。但既然來了,他就一定會保護照顧到底的。所以他只好一個人把天大地難題擔下來,心裡苦到極處,臉上還要做出歡喜父親的樣子來保證皇后的地位和應受的優待。」 封長清黯然歎息無語。 容謙亦是默然。 兩年多了,那個孩子就這樣一路過來,慢慢地用稚嫩的肩膀去擔負一切。他教了他如何做一個好皇帝,卻毫不留情地毀掉了他做個快樂人的可能。 當初離別時,他叮嚀他做個好皇帝,做個快樂地人,是不是太過假惺惺,太過想當然了? 那個孩子,獨自一人,背負了那麼多。總覺得欠了他,對不起他,所以,只得咬著牙關做到最好,只得拼了命,不要讓他失望,就連天倫之情,男女之愛,都要約束著,盤算著,計較著,不肯隨心肆意。 許多年以前,他為自己的命運 結局,一步步逼著那個小小的,依戀他的孩子,漸漸眼眸,寒了熾熱的心。他真的成就了一個帝王。成就了一個一生一世都不敢,也不能任性一回的明君。 可是,燕凜這個孩子呢……這個人呢?他是被他成就了,還是被他毀滅了。 他真的,很想很想還給他那一切。快樂,自由,任性,肆意……真的,很想很想,讓他能像一個有血有肉地人那樣活一回。 然而,神通廣大的容謙,卻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他翻雲覆雨他指掌乾坤,可是面對這樣的燕凜,他卻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他怔怔坐了半日,只覺身心都說不出地疲憊,聲音輕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了:「長清,最近皇上的心情必然極沉重,還要每天裝成高高興興,喜得麟兒的樣子來安慰皇后,欺瞞朝臣。這個時候,別再讓他受任何影響,我的事,還是過幾日再找機會說吧。」 封長清這時已經被容謙一連串的分析驚得心神不定,也無心追究容謙現身的事了,只得吶吶應是罷了。 ———————————————— 「不要……不要!」 驚惶地叫聲裡,樂昌一震而起,茫然睜眼四顧,只見滿殿輝煌,明燭燦燦,簾幕重重之間,有宮娥內侍,人影綽綽,遙遙相問:「皇后娘娘……」 樂昌急促地喘息著,額上滿佈冷汗,正自迷茫之間,一雙有力的手臂悄悄自後將她擁緊,那淡定地聲音平靜地響起:「沒事,皇后不過驚夢了,你們不用進來服侍。」 恭順的應「是」之聲後,簾幕上的身影轉眼消失不見。 燕凜輕輕抱緊了樂昌:「傻瓜,有我在呢,什麼也別怕。」 樂昌死死抓著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依靠,心裡卻還是一片淒惶。 她看過太多太多皇族的血腥殺戮,秦宮之中,鶯鶯燕燕,姐姐妹妹,殺得你死我活,多少本來寵冠一時的美麗女子,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多少孩子胎死母腹,或是早早夭折。 以前,她的身份卑微,所以她可以悄悄躲在爭鬥殺伐之外,靜靜地看。而現在,她卻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她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皇后的名份,她什麼也沒有。她該怎麼樣,才能護住自己的孩子?就算有燕凜護著她,可這皇宮深深,他又豈能時時刻刻護得住。朝臣的敵視,保守勢力的排斥,還有,宮裡那些平時極親熱的姐姐們…… 每每一念及此,樂昌就遍體生寒。只是這些苦澀驚懼,她又豈能向燕凜訴說。 燕凜暗自歎息。樂昌縱然不說,他又如何不知。他不想樂昌懷孕,也是為了保護她。 他還年輕,比起子嗣傳承,他更注意的是不要引起任何紛爭和隱患。和容謙猜測得一樣,他的確是打算讓宮女來生下他的第一個孩子。 表面上他雖然從不曾冷落了哪個嬪妃,但其實每次在任何一宮過夜,次日這宮妃的飲食之物之中,就會被秘密混進禁育的藥物。對樂昌,燕凜再三思忖,終究不忍如此施為。 樂昌年紀尚幼,發育未全,出於對樂昌的關愛,他在樂昌處過夜的時間又最多。那種控制生育的藥,經常吃下去,恐怕會讓她永遠失去做母親的能力。他雖然想保持國家的平衡穩定,卻實在不願如此犧牲身邊之人。 他原本的打算是,先努力讓哪個宮女生下皇子,然後交給樂昌來撫養。這樣,樂昌有所依靠,而那生下孩子的宮女只要夠聰明,也會明白,這個安排,對包括自己和孩子在內的所有人,都是最好。在此之後,無論誰再懷孕生子,都不會那麼觸目顯眼了。 只可惜,人算從來不如天算,想得太如意的事,往往不可能稱心如意。這段時間他一直是向太醫細細詢問女子不易受孕的日子,小心地計算著時間,以此決定留宿甘泉宮中的日子。可是計算時間到底沒有下藥穩妥,樂昌還是懷孕了。 他慢慢地收緊雙臂,把樂昌牢牢護在胸前,微微低頭,在她耳旁輕聲道:「樂昌,我是燕凜,相信我,我不是你的父親。他可以漠視妻兒的死亡和毀滅,是因為除了他自己,他不關心任何人,可我不是他,樂昌,信我,信我……我是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不能保護,我還有什麼臉當一國之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章 - 白龍魚服 為了保護樂昌和她腹中的孩子,燕凜已經盡了全力。 數日以來,他不顧懷孕的後宮女子不得承寵的規矩,除了上朝和處理政務,其他時間他都守在甘泉宮,一步也不離開。夜裡也不擾她,只是陪伴著她,在她一夜數驚的時候,讓她知道,他就在她的身邊。 甘泉宮的宮人,都被從穿開襠褲調查到今天,還調查了祖宗十八代,有半分不妥之處,統統調離。甘泉宮外的防衛被加強,甘泉宮內,則自成了一個封閉的體系。飲食藥物,全由甘泉宮自己的小廚房打理,從原材料送進宮門,到端至皇后的面前,任何時候,都要有五位信得過的宮人在場,閒雜人等則不得靠近。同樣,替皇后安胎的太醫也常駐在甘泉宮,不得擅離。而宮中若干本來應由樂昌處理的瑣務,燕凜全部暫時交卸給了甘泉宮中信得過的高級女官,來賀的貴客,除幾位貴妃和地位最為高貴的幾個命婦,則以皇后有孕,不能勞累為由,一概拒見。 這不僅是一種保護,更是一種表態。這一連串舉措下來,誰還能不明白皇帝的心意。至於那些恭賀皇帝的外臣和宗親,因為燕凜總留在甘泉宮,就更加難有機會見到他了。 樂昌那顆惶恐的心,終於漸漸安寧了下來。她終於敢於讓自己抱有一份希望。他是燕凜,他不是父王。這裡是燕宮,不是秦宮。燕凜自己,卻依舊只覺蒼涼。她信他,但她並不能全心信任他能保護住她和孩子。他已經做到這個地步。卻還是不能讓自己身邊的親人有安全感。 幾日下來,樂昌擔心燕凜這樣的關愛太過份為他惹來非議,私下勸了許久。燕凜這才離開甘泉宮,開始接見賀客。 朝臣的恭賀倒還罷了。上朝的時候統一應付就是,最頭疼就是那幫清貴卻不管事地宗親,誰的面子也不好不給,人人來了都要招呼一下,兩三天應付下來燕凜只覺身心俱疲。 而平時同燕凜走得最近。關係最親的史靖園,卻是直到最後,才慢悠悠地來賀喜。 燕凜見了他,信手抓了案上地一本書,惡狠狠扔過去:「你小子躲哪去了,現在才冒出來。」 史靖園笑嘻嘻一把接住書冊:「我要是早兩天出來,怕是要讓皇上你抓著,整天陪進陪出陪客陪受罪了,自是能躲就躲了。」 燕凜氣結。這小子,話也說得太老實了,一點表忠心的假話也不應酬一下。一路看小說網 「既然這樣。你就給我躲遠一些,又跑來做什麼。氣我麼?」 史靖園笑道:「臣這不是赤膽忠心。估摸著皇上八成也悶了幾天,要找人出點氣。就跑來犧牲自己任打任罵嗎?」 燕凜氣極反笑:「罷了,誰敢委屈了你史世子。」 史靖園笑嘻嘻,起身做欲退狀:「皇上若是用不著,那為臣就先告退了。」 「你敢……」燕凜氣不可抑,雙眼急不可待在御案上尋找最堅硬最具殺傷力地武器。 史靖園也是知他鬱悶,才故意逗他輕鬆一下,倒也不敢惹他太過,忙湊近過來,陪笑道:「皇上,臣再不敢鬧了,你手下留情吧。」 燕凜苦笑:「罷了,這世上,也只剩你偶爾敢同我鬧一下了。」他搖搖頭,站起身:「正好今天我政務也處理完了,你來了也好,陪我出去散散心吧。」 這回輪到史靖園苦笑了:「又要出去啊?」 燕凜斜睨他一眼:「你可以不用陪。」 史靖園歎氣:「皇上特意等微臣來了,才說要出去,臣還敢不陪著嗎?就不怕封統領知道了找我算帳?」 燕凜哈哈大笑,大步行出。 皇帝動輒出宮,白龍魚服,非君王正道,如果為朝臣所知,必為重臣所諫阻。 所以燕凜每次出宮,都算是絕對機密,只限於封長清,史靖園,以及一干貼身侍衛們知道,斷不敢對外洩露出半點風聲燕凜也不是太任性的皇帝。他很明白皇帝的位置在哪裡,所以每次出宮最多也不過是大半天時間,鬆散鬆散心神,從不會耽誤正經早朝政務。以前他還偶爾去京郊轉轉,現在則是連京城城門都不出了。更不會想著學那些「傳奇皇帝」的瀟灑做派,穿州過省,跑到千里之外去。 京城治安一向很好,他出行隨身有不下五六名貼身侍衛緊跟著,還最少有二三十個侍衛打扮成不同身份的人悄悄保護。燕凜自己地武技也不錯,處事也慎重,不會隨意惹事生非。封長清這個侍衛統領又心疼他,對此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只是偶爾才表達一下對他出宮安危的擔憂。相比之下,史靖園更是縱容燕凜的行事,只要不過份,他一般都幫著燕凜。 他們兩人都明白,燕凜需要繁榮的都市,百姓的笑顏,來證明,他一直以來做的事是對的,讓他相信,他的犧牲和付出是值得的,讓他有足夠地勇氣,可以繼續支持努力下去。再說只有在心情極度鬱悶,快要被那沉沉寂寂的宮禁壓得喘不過氣來時,燕凜才會要求出來走一走,看一看。這樣的微薄地要求,在他們看來,怎麼也不能因為禮法就被打擊。就算是讓他們有點膽戰心驚,他們也不會攔著他,只是拚命將安全措施做足。 乘著燕凜換衣服的時候,史靖園飛快地派人去通知此時正輪休在家地封長清,再立刻召來另兩個副統領,叫大家安排可靠地人手做足安全準備。然後叮嚀王總管,一旦有人問及皇帝的行蹤如何應對。一切安排妥當,半個時辰之後,燕凜一行人一副富豪公子哥地打扮,悠悠閒閒。騎馬行在了燕京的大道上。 自當年容謙執政到如今燕凜掌國,燕國國勢日盛,京城都市越發繁華。天南海北貨,東西南北人。熙攘嘈雜,人人臉上帶笑。 燕凜他們一路且行且看,漫漫然也不覺時日之過。初時一行人還能策馬徐行,到後來到得鬧市處,滿街行人摩肩擦踵。再怎麼小心也難以騎馬穿街過市,於是只得下馬步行。 既然下了馬,燕凜就更加放鬆了,一路逛逛各色店舖,笑問百物市價。他衣冠華麗,隨從又多,那些商家自是將他當做了人傻錢多地貴公子,財神爺,各個殷殷接待。舌燦蓮花,唾沫亂飛,推薦了這個又推薦那個。 燕凜也起了興致。一路店舖逛過來,各色的東西。看著順眼的。也不問價錢數量,隨手一指。後頭地護衛就趕緊付錢拿貨。樂得商人們合不攏嘴,心裡偷偷向財神爺拜了又拜,多謝多謝,明天一定到廟裡給您老人家添燈油去。 等燕凜逛完了這一條街,身後四五個護衛,雙手都已經捧不下東西了。人多的熱鬧地方,如果萬一有意外發生,他們這些改作了跟班地護衛,總得伸手抽劍吧?那皇上辛辛苦苦挑選的貨品,難道就好扔了砸了?幸好身邊有馬,連忙將那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收攏了大包袱,搭在馬鞍上,總算幫忙負擔許多。 史靖園看燕凜買的東西也自奇怪。綢緞花布,首飾簪子,小吃糕餅,泥人陶雕,石頭做的小玩意,漂亮地風箏,小小的風車,無論貴賤,只要是那花巧可愛,新奇有趣的,燕凜見什麼買什麼。 史靖園心裡細細一數,已自好笑,低聲道:「少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還喜好這些東西?」 燕凜笑瞪他一眼:「自然是買給樂昌的。外頭的東西雖然不名貴,勝在不受制式拘束,圖個新奇,搏她一笑也是好的。」 史靖園忍了笑道:「少爺待少夫人實在是好,也難怪少夫人整日心情歡暢,容光煥發。」 「心情歡暢?」燕凜淡淡一笑,笑裡卻有幾分苦澀。 史靖園微微一怔:「少爺……」 燕凜輕輕歎息一聲:「她不過是不肯拂了我的意思,努力讓自己高興罷了。她還沒滿十五歲,就沒了親娘。不管有多少風光,多少榮耀,骨子裡她和我都一樣,都只是沒有親人的孤兒罷了。」 他神色寂寥,望著繁華的長街。熱鬧地商舖,擁擠的人流,四面八方的喧鬧,遠遠近近地笑語,然而,一切一切,與他都沒有關係。 「你知道嗎?靖園,每個人心裡都有個最最重要的人,若是沒了這個人,便是心口生生被挖掉一塊,一生一世都填不滿。」 不管是過了多少年,不管是還能遇上多麼歡喜地事,他依然會記得,那個人,永遠永遠不在了。 史靖園心頭惻然,不忍言語。這幾年,無論是該怎樣舒心快意地時候,燕凜……都再不曾有過完全的快樂。 他這裡悄然沉寂下來,反是燕凜自己提起精神,朗笑一聲:「靖園,好端端地,你又惹我不高興,回去要好好罰……」 話猶未落,街邊數步之外,忽然劈啦光啷,杯盤落地聲,桌椅傾倒聲,亂成一片。有人怒喝狂呼,緊接著勁風呼嘯,撲面而來。 異聲乍起,史靖園已是神色一凜,上前一步,攔在燕凜之前,其他一眾護衛,立刻圓圈形將燕凜護在中央,周圍四五撥暗衛,也再顧不得掩飾身份,急忙欺到近處,蓄勢應變。廢話分隔線----- 秘書棕:(*^^*),大家有沒有注意到,起點發評論的驗證碼改版了哦。現在是單純的4個數字,而且不太會有發帖失敗的時候了呢!嗯,剛才不小心又發重了一段,已經改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一章 - 變生肘腋 聲乍起,諸人應變,燕凜卻是不急不亂,安然在護衛的中心,向後退了一小段路,沒有半點不滿和急躁。 他目光迅速四望,很快找到發生異變的位置,街邊的一處酒店裡,已經有許多人跌跌撞撞地向外逃。酒店還不斷傳來呼喝叫罵和打鬥之聲。 若是旁人,處在燕凜這樣的年紀,身邊又有一堆護衛,自是有恃無恐,立馬要大踏步上前,看看誰在鬧事打鬥了。 但燕凜還是十分沉穩,並無半點急切瞭解事態的表示。他清楚身為皇帝,展現勇氣的方式,絕不是在情形不明的時候,自以為勇敢地衝在前面。在任何驚變來臨時,首先正確保護自己,才是對國家,對百姓,對朝廷最負責任的表示。 他只低聲喚:「靖園。」 史靖園點點頭,低聲囑咐了一句:「護著少爺,不許散開。」便大步向酒店行去。 才走出兩三步,酒店方向倏得傳來一聲轟然巨響。一時煙塵四起,灰煙四溢,一片模糊之中隱約可見兩個身影一前一後飛掠而出。 燕凜微微一驚,脫口喚:「靖園,小心!先回來。」 史靖園自己也立後飛速後退,直到後背與眾侍衛相抵,一手緊按在腰間劍上,全身凝力不散。 此刻到處都是灰塵,大家的視線都受影響,眾人的警覺無不提到最高,惟恐有人乘此混亂機會進襲。 -奇-然而,煙塵中勁氣呼喝之聲由近而遠,並沒有一刀一矢一指一掌攻向他們,而且煙塵漸散,大家的眼前漸漸可以清楚視物。已見到長街盡頭的房頂上,有二人正拳來腳往,打得風生水起,而且越打漸漸離這邊越遠。 -書-剛才的酒店,已經不再是酒店了。屋子生生塌了半邊,柱倒瓦傾屋斜塵飛,撒了滿街的殘磚碎瓦,怪不得剛才會忽然間煙塵四起了。 -網-「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這時候,街上已經有驚魂未定的行人在開始大叫大嚷了。 「天啊!好好兒地。就為了誰點的菜先端上來,這兩位爺就吵起來了,吵沒兩句就打起來了,一打就變成這樣了,我的家當啊,我幾十年的心血啊……」 酒店的掌櫃兩眼發直地望著已成半邊廢墟的酒店,聲音幾乎是在嚎哭。幾個小二也手足無措地望著半塌的酒店,有心要收拾打掃,卻不知向何處下手才好。 唉。人多的地方,難免有紛爭,尤其是那些有點身份的,會點功夫地人,簡直就是禍害。酒樓裡,妓院中,為了一點普通人根本覺得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們卻是認為天大地大,非要爭吵廝鬧,打個你死我活才罷休。而且動不動就殃及無辜。 不過,這裡是燕國的京城,在這天子腳下,就算是江湖人物,武林高手,也不敢隨便胡作非為。這一番居然就為了上菜的順序。兩個武林高手便莫名其妙地打起來,還隨便摧毀了人家的酒店,大肆驚擾市井百姓,這實在是太無法無天了。 燕凜本是帝王,在他的治下發生這種事,不免有些觸了他的逆麟,瞪著遠處還在房頂上苦戰的二人,眼神就有些凶狠起來了。 史靖園一陣頭疼。看皇上的樣子,不盡快把那無法無天地強徒收拾了,他心裡是斷然痛快不了的。可眼下。這種高手打鬥,別說衙門捕快一時趕不過來,就是來了,怕是一時之間也捉不住這等高手。 燕凜皺了眉,低低吩咐幾句,自有侍衛輕鬆做出幾個手式,隱在暗處的幾隊人裡,立刻分出兩隊,不著痕跡地向前逼去。 兩隊十名大內高手。忽然之間聯手襲擊,這種江湖人物就算武藝高明。想來也是脫身不得的。 只是不等他們欺近,那在空中纏鬥的兩個人,已是一邊打,一邊向前飛掠,越打越遠了。 這兩隊大內高手也不敢明著暴露身份,引發那二人的警覺,只能分散開來,混在人群之中,悄悄跟隨。 燕凜看著遠處兩人將掠出視線之外,也有些急了:「我們追過去看看。」 史靖園低聲道:「少爺,有那些人去,抓住他們是遲早的事,不用……」 燕凜一笑:「放心,我不會莽撞衝向前的,你們護衛在旁邊,我們全神警戒地向前追,一有不對勁,我就立刻停下,這樣你還不安心,豈不是太看不起咱們封老大親手調教出來的人了。」 史靖園看他意思甚堅,身邊又最少還有明明暗暗,二三十個高手相護,他又肯聽話,保證絕不亂來,也不算如何冒險,這個時候,總也不好太拂逆他的心思,最後只得苦笑一聲:「好。」 前頭二人邊打邊飛掠而走,他們步行竟是不及,便紛紛上馬。方纔這一場混亂,街中行人倒是十去了七八,正好讓出一條大路,他們盡可以放馬追蹤。 不知不覺,直追出兩條街去,眼看著那兩大高手,前進地速度漸漸慢下來,在前方的十名大內高手,已經逼到近處,快要可以出手了。 而屋頂上,那兩人卻也終於分出勝負來了。 一人牢牢扣住另外一人的脈門,將一個偌大漢子,高舉過頂,厲嘯聲中,橫空擲去。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那個被制的高手,被擲過整條街,重重地跌在街邊一處三層高樓的窗戶上。 那人一擲之力是如此之猛,那整扇窗子,連著面向大街的樓壁,竟然一起被壓塌下去。 三樓處地那個房間,一迭聲的混亂尖叫中,忽然少了一面牆,裡面的風光立時讓街上的人看了個一覽無餘。 那受制的大漢,慘叫痛呼一聲,隨著被砸塌的大半個樓壁窗子一起跌落下來,而房間裡,一對男女都有些受驚地望向外頭。那女子想是嚇壞了,已是瑟縮成一團地縮在了男子懷中。 燕凜一路策馬過來。因著頭頂上有人打架,一路瓦片亂飛,行人四下躲避縮逃,誰也不曾 ,所以他馬速極快,驚見頭頂分出勝負,一人被制扔毀對街高樓的牆壁。 和所有人一樣,他的目光被吸引得在那高樓處一掠。沒成想,這無意之間的一抬眸,竟是驚心動魄。他手上猛然用力,卻是以生平之力來勒馬! 本來他地御馬都受過訓練,極有靈性,只需略一示意,就知立刻止步。但這回燕凜魂不守舍,拚命用力,反而讓御馬吃痛不過。猛地嘶人立起來。 按說燕凜馬術即佳,身手也好,這種小變故他完全應付得過來,奈何此時此刻,他竟是三魂不見六魄,全然不知應變,轉眼就從馬上被摔了下來。 變起突然,和他並騎而行,隨時準備策應地史靖園卻居然木木呆呆,兩眼發直地望著上方。完全不知道身邊的皇帝已墜馬。 幸好燕凜前後左右全是大內高手,人人應變如神,早有人快捷無比地探手一拉,不待燕凜落地,就已將他拉上了自己的馬。 然而燕凜甫一落鞍,便借力一掙跳下了馬。全然忘記了自己剛才答應史靖園絕不妄動的諾言,幾步擠出眾人的護衛,奔跑向前。他竟似連自己學過輕功都忘了,奔跑之時不見絲毫輕靈之態,反而幾次險險跌倒。 他直跑到那高樓之下,怔怔得仰臉望著上方。 而那砸毀的窗壁之後,有個青衫男子,正微微蹙眉,低頭看著仰首凝望的他。 在那男子懷中,一個雲裳環珮的女子。正緊緊地靠著他。十指纖纖,死死地抓著那男子地臂膀,神情極親暱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她眉目如畫,神情舉止,自有一種宮中美人萬萬不能及地風情。只這般輕輕依偎的姿式,就叫人不自覺地想要呵護保衛她,只那般耳畔細語地神情,就足夠讓世上的男人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 然而。此時此刻,燕凜完完全全。沒有看見她。 他看不見美人,看不見風情,看不見滿街的混亂,看不見樓頭的狼籍。 眼中所見,目中所視,只得一人,唯有一個。 容相,容相,容相! 那聲音瘋狂地在心中咆哮呼吼,然而,他渾身顫抖,牙關緊咬,竟至咯咯作聲,卻偏偏叫不出來。 那樣地思念,那樣地尋覓,那樣地悔恨,可是,看見了那個人,他卻動不得一指,發不得一聲。 只是這樣呆呆地站著,雙拳慢慢地緊握,用力,用力,再用力,那麼強烈地痛楚,依然讓他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一場幻夢。 他只是一直緊咬著牙關,抬頭望著那個人,眼睛一直瞪著,瞪著,不肯眨眼,不肯轉眸,渾然不知道雙眼都已經充血了。更不知道,在旁人的眼中,他這樣雙拳緊握,咬牙切齒,眥目若狂的樣子,有多麼恐怖,多麼森然。 一眾大內護衛,一時之間,誰也不敢接近他。史靖園好不容易,略略回神,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沙啞:「少爺……」 然而,燕凜聽不見。 他只是一直一直,瞪著上面地人,唯恐錯一下眸,那個人便再也見不著了。 史靖園也翻身下馬,有些踉蹌不穩地走過來。 然而,燕凜看不見! 他眼中心中,惟見一人。就這麼呆呆看了好久,忽得狂嘯一聲,拔身而起,直撲向那處房間。 這一刻,他的心境,幾乎是昏亂的。他只是想著靠近那個人,確定那不是幻影,他只是想伸出手,牢牢地抓住,然後,此生此世,再不鬆開。 他看不見天與地,看不見眼前的混亂,看不見世人的驚惶,看不見屬下的慌亂,他甚至看不見,那倏地疾迎過來的一道身影。 他只是覺得生氣,煩悶,什麼人敢來擋他,什麼人要攔在他的視線之前,什麼人要礙著他去看那個人,去夠那個人。 他只是揮手,像趕蒼蠅一般,想要把那倏然攔在眼前的影子揮開,已經有些迷亂的心志,根本沒有意識到,忽然欺到近處地高手代表著什麼。 下方傳來史靖園的驚呼,還有一眾大內侍衛的高叫,且有勁風聲四起,然而,他聽不明白,只是覺得煩亂。 這個時候,不要來擾他,他只是想要靠近那個人一點,他只是想要證明,這不是一場夢。 然而,下一刻,脈門處一緊,全身的力量立時消失無蹤,而另外一股強橫恐怖的勁氣已經無情地侵入了四肢百骸之中。 可是,這一刻,他依然不記得危險,不明白恐怖。 在失去自由的最後一瞬,他依然努力向前伸手,然而,只在咫尺之間,卻已遙不可及。 他觸不到那一抹青衫,他抓不住那一點光影。下一刻,身不由己,沉沉急墜。他怔怔望著上方地人,無可奈何地看著,他與他之間的距離如此迅速地拉遠。 天地昏暗,蒼穹無光。他驚惶地大喊一聲:「不!」 不要再失去!不要再消失!不要讓他看到,然後依然無法追尋! 然而,沒有用。他依然下墜,依然離著那人越來越遠。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為人所制,他不知道身下是堅硬的石板地,他不知道倉促間飛越而起的四五個大內高手,沒有一個來得及接住他,護住他。 他只知道,他還是沒能夠到他!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二章 - 抽筋扒皮 在小樓之中,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時候,容謙恨不得把給剝了。 今天一大早,這個閉門休息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等臉上的青腫消掉的傢伙一頭扎進茶樓,拖起他就走,說是終於把相親的事安排好了,時間很趕,快去快去。 容謙一陣頭疼,奈何這時候青姑也被安無忌招呼了過來,一聽說相親的事有門,眼睛都閃閃發光。 因為上回安無忌已經親口告訴過她,容謙答應了相親,所以她自是十分興高采烈,完全沒想過容謙有可能不配合。 容謙實在有些不忍心當場叫她失望,一個失神猶豫,就讓安無忌給一路拖上了馬車。 安無忌當然還堅定地邀了青姑同行,在馬車上,那是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了。 他千挑萬選的女子,原是禮部蘇大人的獨生女兒,父母都出自名門,自小被視若掌上明珠,不但容貌傾國傾城,兼且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數年前就名滿京城。可是因為父母寵愛,眼界極高,總不肯輕易許人,他自己是砸下了多少多少時間,才能和那位蘇大人拉上交情,又花了多少多少功夫,費了多少多少唇舌,才讓蘇大人夫婦相信,容謙是值得將女兒托付的良配。 只是,他們自小極之寵愛女兒,凡事都要問過女兒的意見,所以不肯輕許。必要讓女兒和容謙見上一面,女兒滿意了,他們自然就都答應。而今天蘇家的蔭蔭小姐在自家別院的樓上烹茶待客,就是為了見一見被安無忌誇得沒邊了的容謙。 安無忌滔滔不絕的一番話,說得青姑兩眼發直。心中著實感激安無忌,口裡更是一迭聲地道謝。 容謙聽得暗自翻白眼。哪裡來的蘇大人。他怎麼就沒聽說過?又有哪家大戶豪門,肯隨便讓女兒和陌生男人獨處。這傢伙,明擺著欺負青姑不懂大族禮儀,這謊也撒得太過火了。 他原以為所謂地相親,不過是他和某個同男性長者相伴的女子見一面,點個頭,話也不用多說兩句,就能混過去了,哪想到安無忌鬧出這麼多周折麻煩來。 這小子分明就是要找機會。把人家女方所有的美貌風姿,各色才藝,全展現給青姑看,好好地出一番惡氣,享受一下青姑的感激悔疚。將來親事不成,青姑也再不能怪他不盡心了。 容謙心中雖不滿,奈何此時此刻,實在也沒辦法揭穿,只得又好氣又好笑地默忍著罷了。 馬車在一處院門口停下來。三人一路進了進了四五道門戶,沿著遊廊繞了個大圈,路上遇著好幾拔僕從下人,遠遠地都客氣施禮。最後才走到一處三層小樓前。 這一路所見,已叫青姑眼花繚亂,深深相信,這是大戶官宦人家。容謙可當然明白,這院落雖然不小,但氣派實實不足。尤其這後樓居然依著院牆而起,樓上就直接臨街了。這哪裡是大家大戶的做派。真正的大戶人家,內眷出入所在,都是藏在深深內院,斷然不聞市井之聲的。這眼前的院子,想來只要是個中等富商,就可以置辦得起了。 如此想來。容謙倒也暗笑。安無忌這一番行事,實在太過急切,太想給他自己表功露臉,徒然留下這麼多破綻。眼下的青姑固然是看不出來,但以後,她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眼界遲早會開闊地,這事情哪裡瞞得了長久。 不過,到時候就算揭穿,也是安無忌自己倒霉。容謙倒也懶得提醒他。誰叫這小子受不了壓迫,這麼急於翻盤呢。 三人在侍女的引領下上了樓,容謙被單獨引到樓上主間去見小姐,安無忌卻和青姑到旁邊小房間裡等待。 安無忌自稱買通了丫環,在兩個房間的牆壁上鑽了兩個不顯眼的洞,正好可供二人偷看。青姑當然十分高興,二人關好了門戶,就不顧姿態地擠在一起,整個人貼在牆上。眼睛湊到洞前偷瞧隔壁。至於為何到了這種時候,還沒有女家長輩來接待自己二人。青姑一顆心都在小容身上,想都沒有想。 青姑只一眼,看到那隔壁微笑著盈盈起身,向容謙襝衽的女子,眼珠就不會轉了。 世上竟有這樣美麗的女子?那樣的眼波,那樣的嬌顏,那樣塗了鳳仙花汁姿式輕盈的手指,那樣奪人心魄地神態風情…… 青姑從來知道自己不是個好看的女人,可乍一見這女子,卻立時就覺得,粗手大腳的自己,簡直就不能算是女人了。 耳旁還聽得安無忌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我給你容大哥選的女子是絕代佳人吧?」 青姑只會訥訥點頭。 「你別急,等會兒你還能看到她別的才藝呢,你瞧,現在這是在烹茶。烹茶啊!備器、選水、取火、候湯,藏、炙、碾、羅、煎、酌、品,樣樣都是講究。你看這姿式,這禮節……這可是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才有的教養,等下她還會彈琴,還要和你容大哥好好說說詩論論詞,沒準還要下一局棋,你耐心看下去,就會知道,什麼叫才貌雙全了。」 青姑只是呆呆望著裡頭,哪裡還記得答話。 「你平時總怪我不盡心,拖時間,哪裡知道我是想著寧缺勿濫,情願多花些時間,也要為你的容大哥找個真正天上少有,地下無 配,現在你明白我的苦心了吧,知道以前錯怪我了吧 安無忌鼻孔朝天,大刺刺道。 青姑極是愧疚,她以前真地是太不講理,錯怪好人了。她本來就是個純樸誠懇的人,心中既然抱歉,立時便要出言認錯,心裡只想著,只要容大哥能娶到一房好妻子,好好成家,過快樂的日子,她以前打過安無忌多少回。讓他雙倍打回來都成。 然而,她剛開口叫了一聲:「安大哥……」 安無忌卻忽地咦了一聲,也不再跟她緊挨在一起偷看了,忙忙起了身,走到窗邊,伸手要去推窗子。 他耳目靈敏,為人警覺,這時聽到外頭一陣喧鬧,而且隱約有勁風呼喝之聲。自是心生了警惕。 奈何剛把窗子推開一半,眼角只見人影一閃,耳邊徒聞勁風狂嘯,下一刻,隔壁的窗子木板牆壁就統統塌了。安無忌還來不及轉念,剛剛向外看去的眼角餘光,偏偏又看到數騎人馬從長街盡頭,急馳而來,居中一人分明是…… 安無忌腦袋一陣發麻。汗下如雨。 青姑可沒有安無忌這樣的警覺,但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隔壁地容謙身上,那邊靠街地窗戶牆壁忽受重力壓塌,青姑這裡立刻不管不顧,一掌用力轟出,兩個房間的木隔板也讓她生生打碎。 她大步衝過去,口裡大喊:「容大哥!」 容謙其實一進房,就認出了這美貌女子的身份,美麗可以由天賦,但這樣的風情。卻絕非小家碧玉大家閨秀所能有,必是久在***場中磨練出來的。 這位,若不是安無忌最近三天兩頭就愛跑去聯絡感情的百花樓頭牌,蔭蔭姑娘,那才叫怪事了。 既然是頭牌,當然有的是才藝。講的是風雅,論的是氣度了。這位蔭蔭姑娘招待他地方式,分明就是一代名妓應酬才子名士的態度。 笑語輕顰,素手捧香茶,談笑從容,令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雖說有安無忌的囑托,言辭之間沒露什麼關於身份的破綻,但是這種在陌生男子面前,進退自如,從容相對的態度。讓人即覺親近,又不易生出輕忽褻玩之心的詞鋒神情,都不是平凡閨閣女子,或者普通風塵中人所能及的。 容謙雖不耽女色,卻也不是拘泥酸腐之人。偶爾放開心懷形跡,享受一下如此美貌女子的招待,和一個有智慧,擅詞鋒地美人交談,閒聊。聽琴吟詩,學一學風流名士做派。也未必不是快意之事。 問題在於,他的身體雖不能再用武功,但耳目靈敏卻還和舊時一樣,只隔著小小一塊板壁,他哪能聽不到安無忌那連番地自我吹捧,自我表功。 想到隔壁有人看猴戲般看這裡的熱鬧,還在用極肉麻的方式,形容這場相親,讓容謙一陣鬱悶。就算面對再可心的佳人,也什麼應酬的心情都沒了。 他正想找個借口,趕緊結束眼前這場鬧劇,忽地眼神一變,抬眼看向窗子。 因是女兒家會客,窗戶當然是關著的,但蔭蔭姑娘這時也聽到了外頭的喧鬧,略覺驚異,很自然地去做和安無忌同樣的事,轉身就向窗子走去。 容謙耳目遠比安無忌靈上許多,在一片混亂聲中,已聽出疾風襲來地方向,想也不想,挺身站起,一把抓住蔭蔭的手腕,猛往後拉:「小心,別過去……」 話猶未落,砰然聲起,那邊連窗帶牆,完全塌了下去。 蔭蔭正好被容謙往後一拖,靠到他身上,她又是青樓女子,並不在意男女大防,驚恐莫名之下,立時便驚叫一聲,偎依了過去,雙手死死抓住容謙的臂膀,顫聲輕問:「出什麼事了?」 她容顏極美,驚意猶甚,這樣梨花帶雨般地低聲詢問,足以讓男子豪情上湧,第一時間將她抱緊,挺起胸膛,自任護花使者了。 奈何容謙這個時候實在顧不上她,眼前牆壁剛毀,旁邊的隔牆也被撞破了,懷裡的美女再次受驚,倏然尖叫起來,刺得他耳朵生疼。 隔壁的青姑一步衝過房,大喊:「容大哥!」 容謙急應一聲:「我沒事。只是蘇小姐受驚了。」 青姑本來想立刻衝到容謙身邊,可是忽見那個絕美地女子以如此親密的姿態依在容謙懷裡,倒是呆了一呆,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靠近過去煞風景了。 容謙倒是很想把這個粘著半吊在自己身上的美人兒扒下來,怎奈人家一個女兒家,受了這麼大的驚嚇,現在全身還在發抖,他倒也狠不下心腸唐突美人了。 好在他也是個灑脫之人,一時即不能把人放開,也就不放在心上。轉頭雙目一凜,向外看去,倒要細瞧瞧,好端端,怎麼鬧出這場熱鬧戲文的。 他剛剛注目向下望,耳邊猛聽一聲刺耳的馬嘶,自然而然,循聲看去,然後。目光一凝,再也動彈不得。 燕凜! 就算是容謙也一樣目瞪口呆。 早知道重見燕凜是不可避免的事,但實在想不到,是會在這最不適當的時候,以如此最不適當地方式。 原想著是自己做足準備,再主動安排見面,又哪裡料到,會莫名其妙地站在這個沒遮沒掩的房間裡,懷裡抱著一個艷動京城地名妓。傻愣愣地看著那孩 而來呢。 容謙不知所措地看著燕凜快步來到樓下,硬著頭皮和這個不知是憤怒還是激動的弟子對視,一時只覺腦子裡空蕩蕩一片,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這麼長時間的心理準備,事到臨頭,才發現,全無半點用處。 那麼多想好的話語,言詞,招呼。這個時候,他卻連一句話都想不起來。 他這裡還在發呆,燕凜已是大叫一聲,向著他直躍上來。 容謙自是知道燕凜不會真把他怎麼樣,不過,蔭蔭已是嚇得身子顫抖。纖纖十指,幾乎全扎進容謙肉裡了。 這倒也罷了,問題在於,旁邊還站著一個青姑呢!而且青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燕凜站在樓下,雙拳緊握,兩眼發紅,咬牙切齒的可怕樣子。 這人要對容大哥不利? 根據眼前的所見,青姑極其合理地做出了一個任何正常旁觀者都會有的判斷。 這個念頭一起,她哪裡還容得這個用那麼凶狠神情盯著容大哥地人撲上來呢? 她想也沒有想,一躍上前。一探手,就扣住了燕凜的脈門。 青姑這一探一扣,看似簡單,卻是容謙教地萬能三招之一,有她深厚的內力打底,簡單直接,快捷無倫。這招安無忌見過無數次,愣是從來沒能成功避開過,何況是魂不守舍地燕凜? 燕凜不及一招就被她制了要害。隨後體內真氣徹底被青姑強大的真力摧枯拉朽般壓倒。接著青姑一反手,直接把他這大燕國的皇帝。重重向地上甩了下去! 電光火石之間,這一串變化,在普通人只覺才眨了一下眼,身手快捷的大內侍衛,也只有幾個人來得及縱身接應。 容謙一聲「住手」還沒喊完,大燕國年少的英主,就像個破麻袋子一樣,讓人扔到地上去了。 青姑雖鬆了手,但燕凜全身經脈仍被青姑地真氣控制著,根本無法控制身體,只有兩個大內侍衛趕得及伸手接住他,但無不手上一震,被青姑強大的氣勁衝擊,完全承不住燕凜的身體,連著他們一起,三個人結結實實在地上栽得是灰頭土臉。 直到這個時候,容謙的「住手」二字,才剛剛講完。眼睜睜看著燕凜的慘狀,然後無可奈何地鬆開剛才還護著蔭蔭的手,悲慘地掩在自己臉上。天啊,事情怎麼鬧成這樣了,天上怎麼不來一道雷,劈暈他算了。 他這裡還在懊悔煩惱,下頭一干大內高手,可沒有哪個會聽他的話住手。 這時所有人都反應過來了,近處的人全憤怒地大喝著直撲向青姑。眼看著皇帝當著他們的面受辱,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要用這個女人的血來洗雪恥辱。 如果是一個人面對這種局面,青姑只怕早嚇得後退不迭了。但一想到身後有容大哥要保護,她就立時膽氣壯了起來。十幾個人飛躍逼來,她竟是看也不看一眼,跨前一步,立掌就向燕凜擊去。 這也是和安無忌無數次大戰後得來地經驗,攻敵所必救,永遠是最好最有效的防守。 果然,十幾個撲過來的身影紛紛轉向,所有人都手忙腳亂,把燕凜護在中間。四面八方還有幾十人衝過來,一層層加重包圍。 青姑的本事大家都看見了,眼見她一心攻擊皇帝連自身安危都不在乎,大家立時嚇得心寒膽戰,第一時間確保燕凜無事。 這時燕凜還跌得全身酸痛,手腳發軟,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旁邊趕緊分出幾個人過來扶他。 而史靖園這時也回過神來,大喝一聲:「住手。」 容謙的話沒人聽,史靖園的吩咐還真沒有人敢不當回事。正好這個時候,大家也在和青姑僵持,一時也不敢隨便出手,倒正好應聲聽命好下台。 其中一名小統領已是大喝出聲:「你是什麼人,膽敢傷害我家公子?」 青姑怒瞪著他們:「你們又是什麼人,容大哥在這裡相親,你們要跑來搗亂!」 相親? 史靖園正在下馬,這下直接就從馬上滑下來了。燕凜剛剛站起來,腳步一錯,要不是旁邊一堆人扶著,肯定會再次和石板地做親密接觸。 兩個人一起抬頭,死愣愣地瞪著樓上,這一回,終於注意到那個親親熱熱,縮在容謙懷裡,到現在還死抓著他不肯鬆手地美女了。 這個…… 相親…… 天啊,地啊…… 容謙相親? 容謙需要相親? 容謙會相親? 看著下頭兩個人,一副下巴要掉到地上的樣子,容謙惡狠狠地磨了磨牙,安無忌,我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三章 - 歸途何處 論容謙心中多麼懊惱,此時此刻,終究不能再繼續發得歎口氣,柔聲安慰蔭蔭:「姑娘,別害怕。已經沒事了,你先鬆手。」 他盡量讓自己語氣柔和,奈何這美人實在受驚太過,越是聽他勸慰,反而越是抓得緊。 若是平常時候,容謙還有耐心慢慢勸慰。奈何現在下頭的燕凜和史靖園正直著眼睛滿臉驚疑地瞪著,再這樣僵下去,還不知道這二位神奇的想像力,會把事情設想成什麼樣子呢? 容謙苦笑一聲:「你要不放手,我可帶著你跳下去了。」他一邊說一邊直接就往那原本該是臨街牆壁的地方走,腳下樓板被他踩得咯吱作響。主牆損毀,這小樓的三層還沒散架,已經是萬幸。此時此刻,兩個很有份量的大活人再往那缺了支撐的地方走啊走,樓板更是岌岌可危,可蔭蔭還是抱著他不肯放,直到他真的眼也不眨地直走到樓邊,這才驚叫一聲,慌不迭鬆開手。 容謙順手將她向後一推,自己朗喚一聲:「青兒。」 然後他直接從樓頭一步踏前,整個人便向下落去。 他的武功雖失,但心境空明鎮定,從空中落下,並無半點慌張。眼看就要落到青姑身旁時,青姑一抬手,拉住他的手。 旁人看來,這不過是自然而親密表現,而實際上,是青姑以自己的強大內力,將容謙的下落之勢輕輕鬆鬆地全部卸去。容謙藉著她這一拉之力,便在眾人面前,極之灑脫自在,從容飄逸地落地了。 這時燕凜已經定下神,低喝道:「讓開。」 手下所有大內高手猶自死死護著他。誰也不肯動一下。 剛才青姑的身手已是讓人驚懼,而這個從三樓一躍而落的人,身法更是飄然輕逸,一望即知是高手!面對這兩個不知來歷的人,誰敢放鬆警惕? 燕凜大怒,沉聲喝道:「給我讓開!」 史靖園連忙接口:「他們是友非敵,大家不用擔心,讓開吧。」 若沒有史靖園及時的圓場,只怕這幫侍衛寧可承受皇帝雷霆之怒也不敢讓開半步地。幸好有這位史公子及時說明最重要的問題。才讓燕凜能夠順利地大步走出來,不至於在容謙和手下的面前大大丟面子。 容謙也四下看了看,安無忌到現在也不見露頭,估計是一發現不對,趕緊溜掉了。而那個撞破牆壁之人和原本站在對面屋頂的高手,也早就不見了,雖然這裡有一幫大內侍衛,不過一見燕凜有險,哪裡還有人再去顧著什麼江湖高手啊。而身後高樓上。蔭蔭呆呆立著,神色一片茫然。 街心就他們這幫人,怪異地僵持著,就算再遲鈍的人也早就察覺氣氛不對了,所有老百姓都退得老遠,好奇地探頭探腦,低聲對這邊指指點點。 容謙暗歎一聲,將青姑拉到自己身後,對燕凜淡淡一笑:「燕公子,青兒是我義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方才無禮得罪之處,還請公子恕罪。」 他開口就直接說明青姑對他的重要,果然讓燕凜微微一怔,神情複雜地看向被他遮擋在身後的青姑。 其實以前青姑和燕凜曾在茶攤見過一面,不過。因為時間已經隔得太遠,燕凜和青姑都早已不記得對方了,彼此純粹只是陌生人。 燕凜是皇帝,就算再大方,被人無端扔到地上,即痛又丟臉,不管是為了洩私憤,還是按國家律法而論,青姑都是不赦之罪。 但是既然她是容謙的義妹,燕凜就算是心中不甘。也只得放過她了。更何況,容謙又提到救命之恩,縱然燕凜仍不明就理,也不免對青姑有些感激。 幸虧他只是微服私游,朝中文武百官都不知道。這件事,他自己若肯不追究,自然就沒事了。如果他是以公開身份挨了這麼一下,事涉皇家尊嚴,國家法度。就算是他自己想要赦免青姑,都不是那麼容易地。 青姑終於看出情況有些不對了。那個少年公子好像是容大哥認識的人。而且是個大人物啊。 她心頭忐忑起來,有些不安地低聲問:「容大哥,我是不是惹禍了。」 容謙微微側頭,對她低低一笑,眼神柔和:「沒關係,有我在。」 於青姑和容謙來說,這本是他們自然的相處方式。容謙淡淡一句話,青姑便立時安心。對於容謙的話,她從來不會有絲毫懷疑,就算天塌下來,若是容大哥說沒關係,自然是沒關係的。 然而,怔怔站在對面的燕凜卻是一陣心酸。 剛才那一瞬,容謙說話的語氣,微笑的神情,都太過熟悉了。 許多許多年前,那人就這樣不動聲色,替他頂起一片天空。 重重戰報,層層內患,萬般亂局,那人只微笑著對他說「沒關係,有我在。」 那個時候,他真的堅信著他地容相是萬能的,就算天塌地陷,有容相在,也不用擔心。 只是後來,一點點長大,一點點成熟,一點點瞭解王權代表著什麼,一天天看著容相漸漸冰冷的眼神,疏遠的態度,於是,幼時以為永遠不會忘記的溫暖,永遠不會動搖的信心,就輕飄飄煙消雲散了。 多少年後,那人的笑容依舊溫暖,眼神依舊柔和,只是,他想要保護的人,卻已經再也不是他了。 燕凜怔怔站在原地,一時有些出神,渾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做什麼。長街盡頭,卻是馬蹄聲疾,轉眼有數騎轉過街角,領頭的正是封長清。 照以往的規矩,如果燕凜離宮,封長清在側,自然一直守護不離,如果正好不是他當值,也要有人立時去通知他。反正一路都會有大內侍衛留下記號,封長清會立刻沿路追過來保護他。 不過,這一次封長清猜燕凜必是因為樂昌懷孕之事,鬱鬱滿懷。想要出宮散心,而且正好有史靖園在他地身邊。他想著史靖園與燕凜是總角之交,有史靖園陪著,燕凜可以放得懷抱。自己則是半個長輩,守在旁邊,怕是燕凜要拘束許多的。 有了這個想要讓燕凜更自在一些的念頭,他也就不急著追,只是一路慢慢行走,直到聽說燕凜所在之處有人打架鬧事。這才心中一驚,策馬一路尋來。這時轉過街角,遠遠看到燕凜和容謙居然相對而立,心中震驚至極,若不是他馬術精絕,只怕一頭就直接從馬上跌下來了 他從街頭飛馬到街心,飛身下馬,走到近前,吶吶叫一聲:「少爺……」 再看看容謙。張張嘴,一時不知道在眾人面前該叫他什麼才好,只得呆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 雖說他最近真的很希望容謙出面見見燕凜,但是,他希望的絕對絕對不是這樣啊!! 好在這個時候,燕凜和史靖園也都沒空注意他,於是也沒有發現他地神情有多麼詭異。 容謙四下看看,輕歎一聲:「燕公子,莫非我們要一直這麼堵在路中間慢慢說話嗎?」 燕凜對著容謙根本不懂說話。也幸虧容謙主動開口,他才能回答:「去我那裡。」 短短四個字,他居然說得乾巴巴十分艱難。 容謙哪裡肯隨便進宮?現在地他可不比當初,進了皇宮,怕是就沒那麼容易能出來了。 「我還有義妹及家業未曾安置,一時倒不便去公子府上做客。公子若是不棄。何妨暫時去寒舍歇息一下。」 燕凜略一遲疑,去容謙的家,看看他所生活的地方,這個提議不是不吸引人的,只是…… 容謙四下看看,又道:「騷動已經這麼久了,也許公子喜歡等官府中人來了,去衙門做客……」 燕凜也一陣頭大。真讓一堆衙役圍起來盤查,固然他們身上的大內腰牌封長清的統領身份,都足以鎮住局面。只是萬一碰上足夠聰明的人,怕是真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皇帝沒事愛出宮到處亂轉,這可不是什麼光彩地事,那幫朝廷重臣要是拿穩了消息,能活活念死他。 一念及此,他也不再遲疑,點點頭:「好!」 史靖園從旁牽了燕凜的馬過來,燕凜卻沒動彈,只望著容謙。 封長清忙把自己地坐騎拉過來。容謙笑了笑,便翻身上馬。然後向青姑一伸手。青姑會意在他身後上馬,二人同騎,緊緊相連。 燕凜莫名地皺了皺眉,卻什麼也說不出,悶聲不吭地逕自上了馬。 眼看著眾人要走了,樓上的蔭蔭才忽然喚了一聲:「容公子。」 容謙抬頭一笑:「小姐受驚了,待我把眼前的事處理完了,自會遣人向小姐陪罪的。」 也不等那蔭蔭回話,只手策騎而行。 燕凜眉頭皺得更緊,回頭看了史靖園一眼,再策馬緊緊跟了上去。 史靖園信手一招,一個侍衛靠近過來,他低低叮嚀手下打探那女子的身份,和這處樓閣小院的歸屬,然後再跟在後頭。 一眾大內侍衛,十幾個人在前頭開路,留下五六人,一邊查探史靖園交待一事,一邊準備應付官府盤查,悄無聲息地把事件給掩下來。其他的人,則團團護佑在燕凜容謙地周圍,即是保護燕凜,也算是嚴防容謙逃離了。 一路行來,燕凜一直與容謙雙騎並行,只是出奇地,兩個人竟是一句話也沒交談過,就算是眼神,也都沒交會過一次。 對於重新相會,兩個人都想過千回萬回,也暗中做過許多準備,只是事到臨頭,才發覺,原來誰也還沒有準備好。 燕凜曾無數次幻想著,如果有機會重遇容謙,一定要對他衷心懺悔,哪怕是丟臉地痛哭流涕,下跪哀求,也要表明自己的心跡,也要讓他答應留下來。 卻原來,心裡想得再多,現實裡,卻根本什麼話也說不出,什麼事也做不得。 已經過了兩年半了。兩年半來,他乾綱獨斷,他主宰國勢,每一個行動,每一次選擇,包括娶妻,包括生子,都無不滿盈著心機和謀算,這樣地他,再也變不回當年那個會痛哭著,無所顧忌,抱著容謙的腳,死死不肯放開地小孩子了。 他是帝王,多麼可悲,他是真正的帝王了。 所以,那些哭泣,那麼乞求,那些卑微的盼望,哀哀的祈願,都只能在心中反反覆覆地想,卻再也做不出,說不得了。 容謙的心境倒是簡單很多。只是眼前的事實,讓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他一手教養長大地孩子,在他心裡,比他以為的,也許份量還要重很多。 也只有事情擺在面前,感到自己的無措和無奈,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有意無意地把重會的事,一拖再拖,根本不是真的就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只不過,對於像今天地這種情況,心中隱隱情怯罷了。 有朝一日,他容謙居然也會和那隻狐狸一樣,覺得情怯? 容謙深深歎息了一聲。 在側後方緊跟著的封長清和史靖園,一直死盯著前頭兩個人呢。看著燕凜和容謙居然一句話都不交談,這也讓他們兩個愕然又迷茫。 找到了容謙,了了最大的心願,這麼大的喜事,燕凜居然從頭到尾,陰沉著臉,而一向灑脫從容的容謙竟會長吁短歎,這,這……這到底怎麼了? 燕凜不是不想和容謙說話,只是不知道說什麼。心情越來越沉重,偏偏耳朵又尖,聽到旁邊容謙歎氣,心裡更是懊惱。 你就這麼不願被我找到? 你就這樣避我如洪水猛獸? 想著想著,他的臉色便越發地陰沉難看起來。 容謙雖然不與燕凜說話,但無時無刻不感受著燕凜身上的氣息,一覺氣氛莫名陰沉,用眼角略略一掃燕凜的臉色,心中微沉。 這個孩子,心思實在太重了。 此念即生,情不自禁又微歎了一聲。 而在他的歎息之後,燕凜臉色更沉一分,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茶樓並不遠,否則讓這二人,這麼惡性循環下去,天知道最後散發的森寒之氣,會否把一街地人都凍僵在路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四章 - 初聞舊事 了茶樓,容謙不慌不忙,先打發青姑去安排把生意停人茶錢免收,茶女們工錢照付,大家放假三天…… 瑣瑣碎碎交代完了,又再對封長清笑道:「長清,我把義妹交給你了。」 封長清知道他是不放心青姑,唯恐在他看顧不到時,有人乘機為難她。剛才同行之時,史靖園已悄悄把事情經過告訴他了。就憑著青姑在所有大內侍衛面前把皇帝給狠狠摔了個跟頭,就算皇帝能不追究,下面的人也不服氣啊,難免有人暗中使絆子找場面。 既是容謙的囑托,封長清自是點頭應是。此時此刻,雖然他眼看著真相要被一一揭穿了,只怕自己也馬上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他倒是還一點也沒想起來該怎麼替他自己也打點下退步之路呢。 容謙這才含笑引了燕凜一路入內,進了自己的內院房間。史靖園當然不會跟去,只是指揮著眾人,立刻封鎖茶樓,且派人急查茶樓的來歷和出入人等。 燕凜一聲不吭地跟著容謙一路向裡走,心裡越想越是憋屈難受。 這些年來他派出多少人手,遍覓天下地尋訪容謙,卻哪裡想得到容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開茶樓做生意。 他偶爾出宮,甚至有過幾次直接從茶樓門口經過,竟是從來也不知道,原來他最想見的人,就在咫尺之內的茶樓裡? 他真是越想越鬱悶,越思越懊惱,臉色陰沉,目光激憤。 好在在他快按捺不住的時候,容謙終於將他領進了自己的屋子,隨手關上房門。 容謙微微笑道:「兩年多不見。陛下想來對我的別後情形,十分掛懷吧?」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他倒是胸有成竹,態度極之自然。肯定瞞不過的事情,他也就不瞞了。當然十分之九的真話裡,他肯定要摻雜上十分之一地謊話,這才是撒謊的最高境界啊。 燕凜渾身倏然一緊。 「陛下還記得當日刑場之事吧?」 燕凜慢慢將目光移到容謙右邊半幅空蕩蕩的袖子上。天知道他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可以正視自己當年所留下的巨大創傷。 「我永遠不會忘記。」 只有在容謙面前,他才會真正如此理所當然。完全不自覺地,用我來自稱。 容謙微笑。不是沒看到燕凜這一刻眼中的傷痛,只是他自己渾不當一回事,若是不斷解說,沒關係,我不在乎,我少了只胳膊算不得什麼,只怕反顯牽強刻意。只盼自己以後的態度,能讓燕凜自然想通。不再為此耿耿於懷。 「當初刑場驚天變故,世人只道是天助聖君,但陛下應該知道那是我的手段。」 燕凜徐徐點頭,神色肅然。當年刑場驚世之威,完全超越了人類力量的極限,就算燕凜私心裡願意相信容謙無所不能,這些年來,卻也一樣對當天地事,百思不解。 「陛下不是愚夫蠢婦,不但知道天威不可輕信。也該明白,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本領。」 燕凜終於緩緩道:「容相這樣說,可是願意解我之惑?」 「皇上可曾聽說世間有天魔解體這一類的邪功,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裡把人的力量提升許多倍?」 燕凜恍然大悟:「容相當初用的是這種功法?」 容謙笑道:「那是我的獨門密法,功力提升可以達到幾十倍。但同樣。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力量,事後面臨的反噬也是普通邪功地許多倍。」 燕凜臉色大變,聲音都有些沙啞:「反噬,當年你還急著走,你……」 容謙苦笑,他當然不能說自己是明知必死,所以一定要急著離開了。 「反噬之後十分痛苦,身體受創也極為嚴重,到時必會痛得滿地打滾,慘叫連連。十分狼狽,我素來心高氣傲,又豈肯讓你看到我這樣淒慘的樣子。也是我當時太過自負,以為反噬再厲害,憑我的功力也可以扛過去,所以才執意離開。結果,剛出城不久,就筋折骨軟,痛不欲生……」 其實他已經有意用最簡單的詞把當日的苦難淡化。但燕凜的臉色仍就莫名地發白,身子搖搖欲倒。幾乎站立不住。 容謙又是感動,又是歎息。略一遲疑,忽得伸手拉住他的手。 燕凜萬萬想不到,重逢後一直顯得比較冷淡疏離的容謙會有這種動作,幾乎是本能地想要縮手,然而,手只微微向後一縮,卻又忽然頓住,整個人僵在那裡,全身肌肉繃緊。 這一刻他緊張得連呼吸心跳都停住了,眼睛不敢直視那人的眸子,只是低頭,呆呆看著那只拉住他的手。 倏然一陣心酸湧上心頭,他……也只剩這一隻手,可以拉他了。 容謙拉著燕凜走出兩步走到桌前椅子旁邊,抬手按在他地肩上,把這個 硬的皇帝按坐下去:「哪有叫客人一直站著的道理。 他自己也大大方方坐在對面,伸手倒了桌上的茶:「茶涼了,不過清心解燥,潤唇活脾,皇上也別嫌棄了。」 燕凜的右手藏在桌下,指尖上那人的掌中餘溫,讓他不得不全力抑制,讓那顫抖不要太過明顯。 他只用左手接了茶杯,卻不喝,只是略有些無措地用手指來回撫挲杯身,眼睛呆呆地看著杯中泛起地層層漣漪,始終不肯抬頭去看容謙:「後來,你怎麼樣了?」 短短的七個字,他不明白,自己問出來為什麼這樣艱難,就算明知道容謙現在好端端坐在他面前,想起兩年半前,容謙身受反噬之苦,身處天絕地滅之境,依然讓他恐懼得想要發抖。 「幸好遇上青兒救了我。當時我痛楚難當,形若廢人,她又只是個孤苦窮困的村姑,為了照顧我。吃了不少苦。」 容謙微微一笑。燕凜一定會派人查青姑的來歷。到時諸般舊事一一對照,當年青姑怎麼救護照顧自己的,諸多細節怕都會送到他面前去。就憑著這份大人情,今日吃的這點小虧,想是燕凜再也不好意思記恨了。 其實,就算現在燕凜完全不能想像當年青姑照料容謙所付出的心力和承擔地壓力,只憑容謙眼前說的這幾句籠統的話,就已經足以讓燕凜對青姑衷心感激,哪裡還有心思在意剛才出地丑吃的虧。只是想起容謙所受之痛。到底心頭忐忑:「那你現在的身體……」 容謙輕笑一聲:「都兩年多了,就是傷得再重,差不多也休養好了。」 他站起身,閒閒轉個圈:「你看我哪一點象奄奄一息之人。」 他這麼長時間,拚命調養身體,為的就是在燕凜面前,不要露出虛弱之態。此時這麼大的謊撒出來,他還真沒什麼忐忑。 以後就算長留在燕凜身邊,也該是享盡榮華富貴了。以他的身份。那種要用武功地打架的事,斷斷落不到他頭上的。就算偶然會有些小破綻,用重傷地後遺症來解釋,也可以說得過去。 畢竟他只說差不多休養好,沒說已經完全恢復如初了。 他自己倒是覺得自我感覺很好,可燕凜看著他在飄然青衫中略顯清減的身形,心頭就一陣澀然,尤其是他漫不經心一轉身時,帶得空蕩蕩地袖子一飄,讓燕凜全身一顫。慌不迭地低下頭,急切地一口喝盡整杯茶,喉頭尤覺煙熏火炙般苦楚。 耳邊卻自傳來容謙悠然的話語:「我費了不少時間,才把身子調理得漸漸好起來,那段日子,也指點青兒。把日子過得漸漸富裕了些,原想著等身子大好後,就帶著青兒山高水遠,逍遙自在去……」 燕凜倏地抬頭,看著容謙,眼中便有了些痛楚怒意。 容謙卻看也懶得多看他一眼,只自顧自歎道:「沒想到,有一回出來散步,卻讓長清給發現了。」 燕凜一怔,神情驚疑不定:「封長清!」 容謙長歎一聲:「是啊。他又驚又喜,一直苦苦哀求我回來與你要見。我只是想著功即成,身可退,又何必再惹煩惱上身,所以不許他將我的行蹤洩露出去。但他一直哀求不止,甚至長跪不起,我也實在沒有辦法,最後只得與他達成妥協了。」 他的語氣居然還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他沒有得到我地同意,絕不許對你提起我一個字。否則我即刻抽身離去。以我的本事,想走總能走得了的。但是。只要他沒有違背諾言,我就一定要留在他可以隨時找到的地方,將來萬一你有什麼需要,他也總有個求助之人。」 他這般睜眼說瞎話,自然是替封長清打算。無論封長清用心如何良苦,畢竟燕凜是皇帝,這樣長時間的隱瞞一定會叫他不痛快的。事情這樣轉一下,燕凜不但找不到怪責封長清的理由,怕還要暗自感激他。 燕凜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就是這樣,他就開始對我的事指手劃腳多嘴多舌。我本來在城外好好的,可他偏要我離你更近一些,所以死纏爛打逼得我不得不搬進城來。因為他在京城惹人注目,所以平時不太敢光明正大來找我,倒也派了信得過的手下常來常往,確定我沒有離開。」 容謙知道,這會兒史靖園肯定已經派人去把茶樓地一切細節都打聽清楚了,所以安無忌的事定然也是瞞不住了。於是他在這裡先漫不經心替他小小應付一句,把他這個欺騙皇帝的壞蛋,也變成苦心幫助皇帝實現願望的功臣了。 「長清自己就算是來,也總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跑來擾人清夢。每回來都是勸我與你相見。五天前的晚上,他還跑來痛哭流涕,說他再也不忍欺騙皇上了,再這樣整天裝做什麼事也沒有,看著皇上黯然神傷,他 的。我當然不理他地無謂之言,只是警告他,如果個字,我保證,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我。」 容謙這謊雖撒得極大,但細節上倒也甚是注意。和最後史靖園查出來的諸般事實。肯定不會有衝突之處,他越查,最後只會越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五天前,正好就是燕凜向封長清表達內心痛苦的時候,容謙說出這時候封長清來求他現身,不但合情合理,而且也更能給封長清加些印象分了。 燕凜現在,果然信而不疑,只是他現在也沒有心思去多想封長清的事:「原來你就這樣不想見到我。」 他慢慢地抬頭。定定地看著容謙,聲音有些遙遠,有些呆滯:「你就在京城,就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你一直知道我在找你,我在想你,你一直知道我為當年地事痛悔萬分,可是你就是不見我。不管封統領怎麼求你,不管我做什麼事。你都不肯來見我,是不是?」 他聲音裡竟然沒有哀怨,沒有憤怒,只是一片漠然。 容謙也不迴避他的目光,神色平和地與他對視,眸光溫和寧靜,直到他臉上僵緊而冷漠的神情漸漸瓦解,容謙才輕輕一歎:「陛下,我不見你,豈是無情。真要相見。怕反有諸多煩惱。我留在京城,留在離陛下最近的地方,難道真是受封長清地逼迫嗎?我若不願,世上又有誰真能逼得了我。陛下不能捨我,我又何嘗願意捨卻陛下。兩年半以來,總在京城內外。從來不曾遠去,這份心思,陛下真的不知?」 當年他心知必死,一意求去,態度當然灑脫而絕情,現在知道將來有很長的時間要在一起相處,燕凜又是個皇帝,心思深且重,那為了把彼此的關係盡量打好一些,有些軟話還真不能不說。 初時容謙也只當這話說來不過是策略。只是說著說著,漸漸也覺心頭柔軟一片,暗自苦笑,不管是否願意承認,這一番還真是字字句句,都是真話。 他語氣柔和,神情悵悵,言詞之中情懷雖淡,卻可讓人真切感受到。燕凜臉上的肅然一點一點慢慢軟化,眼神漸漸柔軟。徐徐低下頭,聲音漸漸悲涼:「可是,你始終不肯來見我。」 容謙歎息:「我不見陛下,正是不願陛下為難,試問,以我地身份功績,陛下打算如何安置於我。」 燕凜默然而不能答。 他已經不是兩年半以前那個惶恐而驚亂的少年了。當年的他,乍聞真相,可以瘋狂地想著要找回容謙,要把一切都還給他,再加以至尊至貴的榮耀,以作報償。 而親自主政國家兩年多,越發沉熟內斂,心性堅毅,現在地他,已經知道,國家大事,不可純憑感情而斷了。 有的事,無法還人公道。 容謙是好人,是忠臣,是這世上待他最真心之人,然而,這一切,都無法改變眼前地局面。 燕國已經有了真正的主人,現在的國家政通人和,他地權威已然確立,朝廷的權力格局也早已煥然一新。 這個國家,不需要一個權力至大,威望至大且功勞也至大的臣子。不管容謙是否有野心,他的存在,對皇權就是一種威脅。 而已經達成新的權力平衡的朝堂百官……更是絕對不會喜歡有這樣一個強大的存在,忽然重新冒出來。尤其是,他現在正準備著對秦用兵,國家政局更經不起絲毫動盪。 如何安置容謙,如何合理地決定容謙將來的待遇,其實,這兩年多以來,他一直都在想,可是,一直都找不到理想的答案。 在長久地沉默之後,燕凜才慢慢抬頭,眼神鬱鬱悲涼。他幾乎是強迫自己去看容謙那已經永遠失去的右手,在心中冷漠地逼迫自己去回憶,那場無情地凌遲,殘忍地傷害。 一切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所有地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刻薄寡恩,殘忍無情,都是他,而最後,原來他連最基本補償和回報都不能做到。 原來這些年來的尋找,這些年來的不安,都不過是他安慰自己良心的虛假行為。他是否從來沒有真心想過報答?想過補償?想過放開一切權謀計算只以真心去回報那人的真心? 這樣的他,是否其實就是世間最虛偽可笑,假仁假義之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五章 - 破鏡之痕 容謙順著燕凜苦澀的目光,看向自己空蕩蕩的袖子,不覺一笑:「往事已矣,陛下也無需太過在意。從來禍福相倚,現在我身有殘疾,也未必不是幸事。」 燕凜愕然望著他,語氣艱難凝澀:「幸事?」 容謙微笑:「殘疾之人不可立身朝堂,以免有礙國體。天下各國,大多都有同樣的法令。」燕凜低聲道:「容相有大功於國……」 容謙凝視著他,心中暗自歎息。這些選擇,本都是人之常情。這個孩子,又何以待自己太苛。 「豈有因一人之功,而損律法的道理,若為後世開特例之門,國家規制又有什麼人再肯尊重。」 燕凜默然不語。 容謙卻微微笑笑,伸手輕輕拍拍他那無措地不斷轉動茶杯的手:「陛下,給我一個閒爵,讓我享幾天清福吧。」 燕凜低著頭,呆呆看著自己僵硬的五指,看著空洞洞的茶杯。 就是超品的爵位,又如何?名義的尊貴,俸祿的豐厚,比之真正的權利,誰不知道,其實是一文不值。 良久,他方徐徐抬頭。望著容謙,澀然道:「容相,我對不起你。」 他知道,他對不起他。然而,縱然對不起他,他卻也只得如此。 他從不曾如現在這般正視自己的虛偽和可笑,一邊說著容相有大功於國,一邊卻又把推托的責任重新放到容謙身上去。 容謙是知他為難,所以替他解圍,淡淡然以退讓將他的苦處給輕輕化解。 他替他掩飾。掩飾他的卑鄙,他地無情。他可以順著他的意思,裝作沉重。裝作無奈,裝作不忍心。裝作很內疚……很無辜。可是,如果容謙自己不退讓,難道他就真會大大方方,讓容謙重回朝堂,重為權相嗎? 這樣的自己。這樣地燕凜,真是讓他自己都覺得噁心可笑。 然而,最起碼,他也要抬起頭,看著容謙的眼睛,說一聲對不起。再無情再刻薄再卑鄙再殘酷,現在地他,至少該有勇氣面對自己做過的事,自己傷害的人。而不是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是容謙自己的願望。 容謙不覺失笑:「對不起我,那就給我一個大大的封號好了。我想皇上不至於太虧待我吧!」 他越是言笑自若。\文-心-閣\燕凜越覺心中難受。 他慢慢站起來,沉聲道:「天晚了。再不回去。宮門就要落鑰了。」 就算宮門鎖了,他也不是進不去。只是未免會讓更多地人得知他出了宮,朝堂上難免有些小麻煩而已。雖是如此,兩人方才重逢,他居然沒有迫不及待地要求徹夜長談,而是關了門只說了不到半個時辰就站起身要走,這種態度讓容謙甚至微微愣了一下,隨即釋然。 燕凜心結太深,以前見不著他,一心想見,想不起要細思其它,只滿心的思念期盼,倒也罷了。如今彼此乍然相見,所有的現實問題驟然壓到面前,逼迫得他又不得不繼續選擇辜負,這個事實讓他心中負擔太重,再繼續面對自己,怕是有如坐針氈的感覺吧。 容謙心中暗歎,也起了身:「我送陛下吧。」 燕凜默然點頭,居然自己走到門前,自己給自己開門走了出去。 容謙見他遊魂也似的樣子,終究心中不捨,徐步跟上去,輕輕道:「陛下何必過於自苦,你真覺得你是在負我,而不是保全我嗎?」 燕凜微微一怔,回首看他。 「陛下根基已固,主政無失,朝局安然,我重回朝堂,固然對國家對陛下都未必是幸事,對我自己,難道就一定是好事?」 容謙悠然笑道:「赫赫揚揚,炙手可熱,從來就不是長久之道。今日的決定,於陛下,於我,都是為著十年二十年之後,都可君臣不負的苦心。」 容謙這番話倒是很有道理,只是在這個時候,由他口中說出來,更是叫燕凜心中生愧。 不過,聽到最後,燕凜倏然動容,抬頭死死望著容謙,一時竟是怔怔地有些癡了:「容相,你真的不會再走了?十年二十年,你都不會走了?」 看著好好一個主政多時,城府日深的少年皇帝,語氣如此淒惶迷茫,明明聽到讓他極歡喜地話,卻無措地只剩下驚疑,神情無助地如同一個孩子,就算以容謙的淡然心性,也不覺心頭暗自一酸,幾乎忍不住要象多年前一般,伸手輕輕抱一抱這個孩子,輕輕安慰他:「別怕,我在這裡,我一直都會在這裡。」 他不得不定了定心神,才能勉強克制住自己這一刻的衝動,凝視長身而立,容顏俊偉地燕凜,心中即覺歡喜驕傲,又覺茫然若失。 唉,這個他抱在懷中疼惜保護的孩子,終究長大了。 明明這是他自己多年辛苦地期盼,為什麼偏偏又總覺得淡淡悵然若有所失。 容謙心中略覺迷茫,只是語氣卻已不知不覺有了深刻地感情:「陛下,兩年多了,我一直不曾真的遠離你,以後自然也一樣,除非是你不想再見我,不想我礙眼……」 不等他說完,燕凜已是疾聲道:「不會!永遠不會地!容謙微笑,眼神異常柔和:「我知道,我怎麼會不懂陛下呢?」 看著容謙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笑容,聽著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著信任的話,燕凜心中一時百味陳雜,不知歡喜還是蒼涼,是欣悅還是愧悔,他有些茫然地上前一步,幾乎是無意識地伸手。或許是想要如容謙剛才拉他一般拉一拉容謙的手,又或許只是想要輕輕觸他一下。 然而,在下一刻。他就又立刻醒覺,手在半途一僵。再慢慢垂下來,然後輕輕道:「今晚……容相陪我一起進宮好嗎?」 容謙還真不敢就這麼跟他進宮。這孩子雖說幾年下來,歷練得越來越聰明能幹識大體了,但沒準還會和當年一樣,偶爾鑽牛角尖固執起來。當年那大出他意料的凌遲。還真是讓他吃了不小的苦頭。現在自己的身份還沒昭告天下,名份未定,萬一他忽然又擰起來,把自己關進宮裡不讓出來,他現在暫時還真沒本事脫困。 「陛下,我這邊怕是有許多事,要細細對身邊親近地人解釋說明,陛下那邊怕也有許多事要準備吧?」 燕凜神色微黯,卻也不說什麼。只點了點頭,逕自向外行去。 容謙送著他出來,直到了外間茶樓大廳處。史靖園和封長清本來準備要熬夜守到天亮呢。忽然看見燕凜出來,連忙施禮。只是臉上都掩不住那種訝色。 燕凜淡淡道:「今日太晚了。等到明天,朕會詔告天下。一直在隱居休養的容相回京之事,宮宴和大慶,也會立刻準備的。」說著,他地目光平靜地凝駐在封長清臉上:「長清,在此之前,你帶上人,好好保護這茶樓,確保容相安危。」 封長清垂首施禮:「是!」 這哪裡是讓封長清保護他,分明是在看守他。明擺著燕凜和他一樣,對彼此的信任都有一點保留。他不肯身份不明不白地悄悄進宮,燕凜也不敢相信他一定不會跑。說起來,燕凜有當年被棄之痛,是驚弓之鳥,有這麼點顧忌是理所應當地。 現在讓封長清看著,容謙敢逃,新帳老帳自是一起同封長清算,容謙要不走,他也絕不會再計較封長清的欺君之罪。 容謙心中欣然。這麼短的時間,這麼混亂的心緒之下,燕凜還能做出這樣明智的決定。他心中只為他喝采為他高興去了,哪裡還會在意燕凜這點小小地防備手段。 燕凜下了這命令,到底有些忐忑,偷眼看容謙微笑依舊,並無絲毫芥蒂的樣子,這才略略放了心。也不再停留,隨便又說了幾句話,就真的離去了。 容謙很給面子地直送出門,看著他們一行人策馬轉過街角,才與封長清一同回了茶樓。 唉,還有很多事要做啊,與封長清對口供,萬一將來燕凜問起來,兩人的說辭別有什麼差錯這是最要緊的。對青姑也要解釋,還有……那件事……莫名地,容謙冷笑了一聲。 燕凜騎的是久經訓練的御馬,不用騎手御使,自然識得歸途。馬上,燕凜默然鬆開韁繩,悄悄雙手互握。 就在剛才,那人牽過他的右手,拉他入座,帶點愛憐與關切,輕輕拍過他的左手。然而,只是轉眼之間,那人留下來地指間餘溫,就已化作一片冰寒。他不得不用力雙手互握,努力讓掌心磨擦著,尋找一點點熱力,來回憶被那人指尖觸及時剎那的溫暖。 史靖園策馬跟著燕凜回程,看他神色迷茫悲淒,心中惻然:「少爺這麼快就回家,不和他多聊……」燕凜微微搖頭,打斷他的話:「太晚了,我要在外頭過夜,家裡頭會有很多人驚惶不安地。」 史靖園微微皺眉:「少爺,你就是萬事想得太多,各方面都顧全得太周到了。人活著,總該任性一兩次……」 燕凜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只是聲音慘淡,帶著悲的痛楚:「靖園……我這一生,只任性了一次。從此便萬劫不復,一世愧悔難當。」廢話分隔線-----奇書網Jar電子書下載樂園+QiSuu.g○m 秘書棕:嗯嗯,都定了章節名了,也上傳了,忽然意識到:破鏡重圓典故,出自陳國「樂昌公主」和其丈夫徐德言。忽有亂入之感,繃臉嚴肅聲明:那個如此雷同,純屬巧合……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六章 - 輾轉洪爐 靖園,我這一生,只任性了一次,從此便萬劫不復,當。」 一次任性,一次凌遲。 史靖園想要安慰他,開口卻也艱難:「他回來了……」 「可是,不代表事情沒有發生過。」燕凜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他不在,我天天想他,日日盼他,看到了他,才忽然記起,我這樣對不起他。我其實不是擔心在外過夜不妥,我只是不知道怎樣面對他,怎麼和他說話,怎麼對他笑,我……我只知道,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了,不管再做什麼,不管再如何悔,怎樣愧,都不可能挽回,一切都回不到以前了。這與他怪不怪我,他是否介意,全無關係,我只是……」 他抬手,指指自己的心口:「騙不了自己,如此而已。」 史靖園默然不語,只是心中說不出地難受。 燕凜一直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對不起容謙,可是從史靖園的角度來看,除了凌遲之命過於殘忍,其他的事,燕凜都沒有做錯過。 政變也好,奪權也罷,本來就是容謙自己的一步步安排的。那時候容謙故意獨斷專行,驕奢傲慢,權勢熏天,做了多少君王不能容之事。他這樣自尋取死之道,後來被抓被賜死,也實實在在是怪不到燕凜身上。 燕凜這一生,只是聽從自己的心意,任性了那一回,未曾賜他毒酒,而是下了凌遲之命,從此一生便永無歡顏。 和封長清那幾個知道真相的長輩不一樣——他們就算再怎麼忠心,也不免暗自怪責燕凜太過無情。可是,史靖園卻是從小和燕凜一起長大的人,燕凜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那一步的。曾經的那些,所有的痛苦絕望,他都看在眼裡。 那些大將軍,大儒,大賢臣,整天只會為小皇帝地成長而高興,為了未來的一代名君而欣慰,他們可曾將燕凜當成一個人?一個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被自己最親近,最信任。最仰慕,最欽佩的人拋棄是什麼滋味,明明心中當他如父如母如師如兄,明明以為,就算被天下捨棄,那人也一定還在,明明覺得,就算天塌下來,那人也會微笑著守護自己。然後,轉眼之間,所有溫情化寒冰,看著這至親至愛之人,漠然而去。冷然相待,一次次拭圖挽回,卻一次次失望而歸。一次次努力靠近,然後一次次被無情推開。這一切一切,到底有多痛多傷,誰會明白?誰會在意? 封長清看不到一個人在皇宮黑暗角落裡痛哭的孩子,容謙也見不到那個紅著眼,拉著好朋友一聲聲問:「我做錯了什麼?」的孩子。 世人們只看得見給他們帶來太平的明君,他們不會知道,許多年前,那孩子最後一次伸出手想要留住那一點記憶中的溫情,卻最後一次被漠然拒絕後。曾悄悄躲在皇宮最偏僻的小小林子裡,拿著刀子對著樹,瘋虎一般拚命劈砍。一直砍到雙手虎口震裂。鮮血淋淋,他還不知痛。不知傷,不知停手。 他地朋友,拼了命都拉不住他,那一天,那稚齡的帝王,一直劈砍到筋疲力盡,再也握不住刀柄,癱軟在朋友的身上,雙目失神,只一聲聲不斷重複地喃喃:「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他一直這樣說著,說著,直到最後暈厥過去,還在喃喃囈語。只是眼角,淚水無聲落下,混入汗水中,轉眼已無痕。 他只是一個被至親之人拋棄的孩子,剛強而固執,驕傲地逼迫自己強大起來,在那個人拋棄自己之前,先一步捨棄他。 他只是一個固執而彆扭的孩子,努力地學習著一切,僅僅是為著有一天,某 再將他輕描淡寫地推開,而必須認真的正視他。 他還是個大孩子,卻要苦心孤詣,處處謀算,為著皇權,為著天下,準備著一場驚天的政變。 可原來奸臣其實是忠臣,原來所有的忤逆之行,都是一片拳拳之心。 只是,看不透這片心,能怪燕凜嗎?沒猜出這個局,能怪燕凜嗎?面對一個各種跡象都表明肯定要反的權臣,哪個有責任有膽識地帝王,不會孤注一擲奮身一搏? 如果當年他沒有下令凌遲,而只是暗中處死……那,燕凜他,又有什麼錯。 就連當年的那一聲「凌遲」,又何嘗是單純想要虐殺一個仇人。 他只是想要容謙別再那麼雲淡風輕,他只是想要逼迫容謙因為他,流露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在意和動容。 他這一生,只不過任性了那麼一次,從此萬劫不復! 不需要別人更多的責備,他已經把自己的心,永遠永遠放在洪爐上炙烤,油鍋中煎熬。 當年,是他不願放過容謙,而今,是他不肯放過他自己。 其實,陰差陽錯,禍福難說。如果他當年下地命令不是凌遲,而是真的是賜了一杯毒酒,一段白綾,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得知當年的真相,但是……也就再也沒有了今天這樣地重逢,這樣一個補救的機會。 然而,史靖園無言可勸,也無力能勸。這種話,他不能說。因為他知道,燕凜……絕對不會聽。 他只是沉默著一直陪伴在燕凜身旁,沉默著同他的君主一起,走過這片燕國最繁華的土地,走過,這座燕凜一直努力守護的京城,走向遠處的皇宮。 暮色之中,宏大的宮禁,如一隻森然的巨獸,無聲地等待著它的祭品。 皇宮,國家,王權,百姓,一切一切,冠冕堂皇,高高在上。 史靖園知道,燕凜所有的快樂,所有地自由,所有的幸福。最終,都只能無聲地葬送在這巨獸的深處。 —————————— 容謙交代下來地事情,封長清辦得當然是很盡心。青姑也不給他添麻煩。她隱隱知道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於是只把諸般雜物處理好,確認容謙不必為這些閒事分心後,便回了自己地房間,安心地等待著事情過去,容大哥有空的時候,再同她說明。 青姑安頓下了,封長清又送走了史靖園和燕凜,這才有了時間,沉下臉,拿出了他大內侍衛總統領的威嚴來,對那些侍衛下了嚴令,不許任何人記恨之下去為難青姑。面對頂頭上司,在場若干侍衛自然誰也不敢多吭一聲,只是默然領命。 交待完後,他便先同容謙回房去。容謙也不急於同他對口供,只問他燕凜到底是怎麼無巧不巧,跑來和他碰面的。 封長清雖不曾目睹整件事,但早在燕凜和容謙密談時,早和史靖園溝通過了,自是立刻簡潔迅快地把事情講了一遍。 容謙神色不動,聽他把整件事說完,才淡淡問:「那鬧事的人可找著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七章 - 居心何在 今天是雙更,前面還有一章) 容謙問起鬧事之人,封長清皺了眉頭。 他們早分出一隊人手去抓鬧事者,衙門裡的差役也都出動了,甚至封長清還動用了自己的印信,派人請京中駐軍配合搜索,按說這樣的人手,這樣的效率,很快就能把人縛來了,但偏偏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容謙搖搖頭:「抓不住了,讓大家都散了吧。」 封長清神色微震:「容相……」 容謙平靜道:「事若太奇必有鬼。江湖人雖好勇鬥狠,但也不會如此囂張在京城鬧事。而且無巧不巧,就在陛下所經之路打起來,就一路引著陛下直到我所在的地方,再打破我的房間。那二人武藝甚好,卻沒有人能認出他們的師承來歷,在場那麼多人,除了這兩人身手不錯,身材高大就再也說不出別的了。如此看來,很可能他們根本就不是用本來面目鬧事,只要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我和陛下身上,他們立刻就能遁身而走。暗中也許早有接應他們的人,立刻幫他們換衣改裝,試問我們又再往何處尋覓。」 他這裡說來語氣雖然極之平淡,封長清卻已是聽得神情凜然。他最緊張的倒不是有人暗中搞鬼,讓燕凜和容謙相見,而是……有人可以查知燕凜的行蹤。 如果這次,他們不是暗中引導控制,而是行刺…… 似是已看出他的心思,容謙淡然道:「長清,你放心。只要有心,有時間,有足夠的人手,長時間派人注意宮中進出動靜。進而推測皇帝的行蹤,不是不可能做到。但以目前陛下出行保衛之細密,除非有大隊高手,同時抱著有死無生的信念全力出手襲擊行刺,否則斷然不能得手。」 容謙微微冷笑:「到目前為止,天下各國,還沒有什麼人能在堂堂燕國京城紮下這麼多這麼強的力量,最多也就是暗行些鬼域之事罷了。」 封長清心中略舒,然而到底神色陰沉:「無論如何,京城都要肅一肅了。」 容謙淡淡點點頭。藉著這次地由頭,由官府出面,大張旗鼓,清查整肅,把各國的探子好好清一遍,順便也大力打壓一下那些不安分的江湖力量,這也算是好事。 此刻他才伸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隨意看了一眼屏風處,漫聲道:「給我滾出來。」 封長清騰地站起身。手按刀柄,蓄勢待發。 「別誤會,別誤會,我出來了。」一迭聲的大叫後,有人居然真的從屏風後頭滾了出來。 只是那人雙手抱頭。在空中一滾,順即四肢舒展,輕輕落地。恭恭敬敬地對容謙施了一禮:「容相,你叫我滾,我就不敢走……」 看他那滿臉諂媚的笑,容謙就覺得扎眼:「現在倒是聽話了。剛才有難的時候,你怎麼溜得比誰都快?」 安無忌滿臉堆笑:「我這不是想悄悄躲出來,給容相暗中打接應嗎?我若是真想溜,又哪會立刻來茶樓呢?我只是怕皇上見了容相,可能馬上就要把茶樓團團圍住,想和容相偷偷通個信息說個話都不易,所以就先一步躲進來了。」 他雖是刻意討好。消容謙的氣,這份心意倒也不假。不過他能這樣嬉皮笑臉得出來,最主要還是因為方纔他就躲在這裡。所以偷聽到了容謙和燕凜說話,知道容謙就算惱他。到底還是在燕凜面前替他和封長清打過掩護,估計將來秋後算帳的可能不大,因此心裡一下子輕鬆了,不那麼怕了。 容謙也懶得看他,只淡淡問:「假相親的事,是你自己最先想到地嗎?」 安無忌臉上笑意盡斂,沉默了一下才道:「我這幾個月一直同百花樓的頭牌蔭蔭姑娘交好,那天被青姑娘追得急了,心裡鬱悶,去百花樓喝酒消愁,她問我為什麼煩惱,我說是有一個世交好友,不肯娶妻,可他的父母兄弟卻一直催著我幫他尋個良配,因是長輩相托,不好不用心去 又明知好友固執,所以左右為難。當時蔭蔭順口說了樣,何不隨便弄場假相親,證明自己出了力,在長輩那裡交差便是。當時她說得極隨意,事後也未再提,我卻是上了心,回來問過你的意見後,就決定這麼辦。只是這才貌雙全的女子難找,便是有,怕也沒有幾個肯接這假相親的活,所以最後我還是求了蔭蔭。」 「那麼,今天的相親時間地點,又是由誰所定?」 安無忌神色漸漸有些古怪:「這幾天我的臉上一直有傷,不好出來操辦此事,蔭蔭又正巧碰上一個出手極大方的外地客商,整日相伴,也沒有空。那恩客在京中買了一座別莊,接蔭蔭去住,許多天都沒分開,我這裡再急也沒辦法。只是今天忽然接到蔭蔭派貼身丫頭送來地信,說是那恩客出門訪友去了,聽說要到晚上才能回來,正是相親的好時機,所以我才來找你們。地點就是那人買的別莊,莊裡的僕役是本地臨時雇的,並非那外地客商地親信,蔭蔭說已經全用錢打點過了,一定會幫忙保密,才有了這麼一出。」 事到如今,不用容謙提點,安無忌和封長清也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只怕是有人一發現燕凜出宮就立刻讓蔭蔭通知安無忌安排相親事誼,然後再派人把燕凜一路引到容謙樓下,彼此相見。 封長清固然怒色滿臉,安無忌的神情更是極之難看了。 他自己就是密探頭子,如果他自己結交多時的美女居然是別人地密探暗諜,暗懷心機謀劃來到身邊,而他居然沒有發現,那也實在太太失職,太太丟臉了! 「無忌,你也不用過於懊惱。你的經驗能力我是信得過的,如果那蔭蔭真是旁人的密諜暗探,沒可能瞞得過你這麼久。只不過,她是風塵中人,親近的不止你一個,只要有足夠的代價,讓她漫不經心提點你一句,按照安排來相親,都不算難事。我看那個所謂的外地客商,出手大方的恩客,倒極之可疑。」 容謙語聲未落,封長清已起身道:「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細捉他過來。」 容謙一歎搖頭:「安排下這麼一出的主事之人,不會小看我們地。此事一畢,那『客商』怕是早已改頭換面,隱藏身份,遠逃天涯了。至於他那外地客商的身份,怕是本來就有鬼,只要他肯放棄舊身份的財富生意,一心躲起來,怕真不易找人。」 安無忌遲疑一下方道:「容相,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這幫人費這麼大地功夫,犧牲一座價值不低的京城莊園,還有那個客商地生意財富和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身份,就只為了讓皇上和容相你在此等情況下見面?這到底有何居心?」 封長清也深深皺起了眉頭,的確,讓皇帝和燕凜見面,對這些人有什麼好處呢?更何況,如果只是單純要讓他們見面,找個機會,把皇帝引到茶樓來,再鬧事不是很簡單嗎,又何必費力搞一出相親大戲?他們這麼幹,到底所為何來? 眼看著安無忌和封長清一起滿臉深沉地思考各種可能,容謙暗自歎息。 有何居心? 所為何來? 唉,說穿了,只怕純粹就是某人吃飽了撐的吧! 他暗暗地咬了咬牙。 方!狐!狸!這回,咱們的仇可是結大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八章 - 吃人手短 唉,這回和小容的仇可是結大了。」 方輕塵略有些鬱悶,一手托著下巴,沒精打彩地喃喃自語。 「唉,我期待了這麼久,居然一點也不精彩,不刺激。燕凜那隻小豹子,親眼看到小容跟別人相親啊!親眼看著一個那樣一個絕色大美人,就緊緊貼在小容懷裡啊有。」 張敏欣同學同樣沒精打彩到極點。 「正常來說,他不是應該暴怒如狂,衝過去,一把將無名女配扯過來扔出去,然後把咱們家小容抓了去,關起來,OO再OO,一邊別人,一邊還要像自己被S了一樣地委屈大喊,為什麼你情願跟這種女人相親也不來見我嗎?」 她的語氣那叫個悲痛:「居然到了這份上,這兩個人還在考慮權力啊,平衡啊,位置啊,立場啊。我期待的年下啊……我盼望的源氏結局啊……怎麼可以變得這麼平平淡淡,無聊無趣呢?」 張敏欣悲哀地總結了一句:「現實成這樣,真是沒意思。」 方輕塵打個寒戰:「喂喂,腐女,不要以為天下的帝王霸主,全是你那些無聊小說中,動輒精蟲上腦,因愛生恨,為愛而虐的白癡。」 「是啊,我算是看清楚了。」 張敏欣哼了一聲:「現實中根本沒有浪漫可言。除了你方輕塵,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個會因愛生恨,把舊情人虐得生不如死的小氣鬼了。」 張敏欣漫不經心地往人心口裡戳刀子,方輕塵雙手發癢,真恨不得立刻飛回小樓,直接把這個可惡的女人給掐死了事。 這回他把容謙得罪得這麼厲害。其實暗中全是張敏欣這只黑手推動的。 方輕塵對同學的事,雖然也還比較關心,但充其量也就是動動嘴皮子,像上回那樣,找機會刺激容謙一下,堅定容謙去見燕凜的決心罷了。這已經是他地底線了。 這樣貿然出手,硬生生地安排容謙和燕凜相見,已經是在刻意干涉朋友的自由,尊嚴和選擇了,正常來說。方輕塵絕對沒這麼無聊。這種事情,他是絕對不會去做的。 說穿了,這件事,不過是和張敏欣的一個小小交換條件。 當日方輕塵曾向張敏欣提起,想和所有在人世的小樓中人開個會,張敏欣一直在拖,後來風勁節也提了一次,卻是很快就替他安排了。 同樣的事,張敏欣有什麼理由。這樣厚風勁節而薄方輕塵呢?這樣邀集同學,大規模集合開會,雖說小樓並沒有明文禁止,到底聲勢太大,要考慮一下影響。以及以後的畢業記錄。 張敏欣不肯替方輕塵聯絡,是正常的。可同樣正常,她也不該會替風勁節聯絡。 方輕塵已經知道。這種事情,張敏欣不會輕易鬆口,於是,當風勁節找上他,兩人單獨聊過,方輕塵瞭解了風勁節的情況後,就悄悄瞞著眾人,私下和張敏欣談判了幾回。 其實說起來,他自己早已不怎麼在乎大家一起開會的事了。畢竟當初忽然有這個念頭,只是一時悵然軟弱罷了。他也並不指望。什麼民主啊,什麼限制君權啊,這種他自己胡亂想著玩地東西。真能得到什麼共鳴和支持。 但是,他不需要。風勁節卻很需要。 當時風勁節救了盧東籬一家人,還在躲避趙王的搜索。風勁節掌握的力量並不足以正面對抗朝廷,他迫切地需要各國的同學,對他提供一點舉手之勞的幫助。 方輕塵對於風勁節和盧東籬之間的感情和信任,一直很嫉妒,但也出奇地有好感。當年風勁節要重回人間尋找盧東籬,也只有方輕塵一個人支持他。私底下,他還是很願意幫助風勁節的。 他找上張敏欣求助,而張敏欣最後的明確表態是,如果要讓她被加上不良記錄的危險,不是不可以,但總得讓她看點刺激地,有趣的,讓同人女熱血沸騰的東西做為補償吧? 而做為同人女,她最感興趣的還能有什麼事呢? 風勁節那傢伙,還是比較「正直」。張敏欣的這種要求,也只會對方輕塵這只黑心狐狸提出來。 但是,她也知道,指望方輕塵自己為了滿足她,而去專門和楚若鴻或是秦旭飛發展點什麼特別地感情,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風勁節和盧東籬呢?他倆已經見過面了,而且也並沒有發生多少讓張敏欣期待的激情事件。阿漢至今仍在沉睡,更是門都沒有。其他還在世地同學和身邊之人也都缺乏「友愛」,最後讓張敏欣還抱有希望的,當然就是現在還沒有和燕凜見面的容謙。 越是沒有發生的事,越是讓人有各種想像,各種期待,張敏欣自己私下裡,已經做了各種各樣,足可以讓同人女鼻血橫流的聯想了。 對於張敏欣的古怪執念,方輕塵從來就無法理解,但至少已漸漸習慣了。至於燕凜,從方輕塵的角度來看,當然是屬於活該倒霉,活該鬱悶,越早見到小容,越讓 虐多悔恨,自己就越是痛快的那一類人的。 此消彼長之下,他只猶豫了很短時間,就答應了張敏欣的這個交換條件。 不過,他到底不像張敏欣這麼完全唯恐天下不亂,最後決定地實施方案,還是他和張敏欣爭論了無數回之後,才算勉強讓張敏欣滿意的。 事實上,張敏欣最初的打算,也是讓燕凜見到容謙和別地女子極親密相處。不過在他大受刺激之後,她還要再派人暴起襲擊,置燕凜於險地,而容謙武功全失,為了救燕凜,必然也會陷自自身於危局。一邊受傷受難,一邊還一心關愛著燕凜,燕凜發覺容謙失去武功,心痛如絞。還要眼看著容謙為他遇險。到時兩個人肯定要一邊流著血,一邊只顧看著對方大叫: 你別管我,快走! 我不會扔下你的,我們一起死! 這種事,想起來,就夠狗血,夠震撼,夠浪漫,夠美好…… 可惜,張敏欣想得陶醉無比。方輕塵聽得無限肉麻。 張敏欣只管自己痛快,完全不管這種事做起來難度有多大。像她這樣搞法,他安排出面地那些手下,肯定是有死無生。方輕塵哪裡是那種會為了一時惡作劇,讓手下白白送死的人。 更何況,容謙是那麼好陷害的嗎? 小容大方,小容好說話,可不代表他好欺負。燕凜是他的逆麟,任何事。一旦危及燕凜地安全,這位肯定記恨入骨。平時越寬容的人,一旦真正生恨,最後的報復手段肯定更是恐怖無比。 方輕塵可不想讓自己在燕國的所有人手,全部成為容謙憤怒之下的犧牲品。更不想自己以後一輩子永無寧日。所以,他堅定地與張敏欣爭論談判,好不容易才讓用這個方案讓張敏欣退步。 在張敏欣照約定安排大家開會之後。方輕塵也傳密令,讓燕京的人手籌劃這一場,其實對他本人完全沒有好處,純是為著某個女人惡趣味而鬧出來的惡作劇。 可就這樣,他和小容的仇,也算是結大發了。 方輕塵私底下為這事也鬱悶了好些日子,而燕國那明為休養實為失蹤的權相容謙重現燕京,燕王昭告天下,舉國大慶,率重臣親自迎容謙進宮。大開宮宴的消息,轉眼便已傳遍天下。 昔年地燕國宰相,因為身染重病。經久不愈,一直無力理政。且如今他身有殘疾。不便立身朝堂,所以已經力辭了宰相之位。 燕凜親封了他一等護國公的爵位,以江南最富庶的土地為其封地,將相府改為國公府,又為容謙加太師的尊銜,此外的金銀玉帛,靈藥珍寶,各式賞賜數之不盡,這一連串的舉措,也不免引起各國許多人的注目議論。 太師之職本來就極尊貴,朝廷一向專用來封給為國家出力多年,功勞極大的老臣。雖是虛職,卻沒什麼人敢於小看,何況人人都知道,燕凜以帝師之禮尊容謙,現在皇后又懷孕了,如果生下皇子,那容謙的太師封號前,肯定要加上太子兩個字,不管是不是幹活,名義上,他都會是太子師了。 為帝王師,說起來,這也是士子文人,能達到地最高位置和尊榮了。而且容謙並非垂垂老者,事實上他正當年富力強。若能盡心為太子師,等將來太子繼位大統之時,他對燕國政局間接的影響力,更會是持久不衰。 而國公的爵位,就更加讓人驚歎了。 各國君主以爵位賞功臣的事很多,但「公」位卻從來不肯輕許的。就算那些幾十年為相,協理朝政,最後能全始全終,榮耀而退地名相,通常也只得個二三等的侯爵。當年方輕塵在楚國何等受寵,封爵也只是一等候而已。 而容謙得的,卻是一等公地尊榮。這已經僅次於異姓王了。 其實各國除非朝廷闇弱,君主失權,否則絕不會封賞異姓王的,像秦旭飛這樣,在楚國當異姓王,完全是特例中的特例,不可用來比較。更何況,容謙得到的封地,廣大而富有,遠比秦旭飛得到的那遠在南方根本不可能掌握的所謂封地實在多了。 作為「一等公」,容謙可以在自己的封地裡立宗廟,建社壇和稷壇。這樣的特權,幾乎和異姓王一樣。 這一連串極尊極貴的榮寵加下來,天下為之側目。而且燕國百官,居然一直沒有人提出異議,這更讓世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容謙在燕國,在燕王心中的地位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四十九章 - 蠢蠢欲動 冷冷地望著跪在地上的御史,燕凜慢條斯理拈起案上的奏折: 「你知道你彈劾的人是誰嗎?」 御史一個頭重重磕下去:「相比容國公的赫赫聲威,微臣誠然輕如螻蟻,然一片忠君之心,天日可鑒。容國公縱有大功於國,然冒犯陛下天威,縱有蓋世之功,亦難掩其過……」 看著跪在地上的官員唾沫星子橫飛,大義凜然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侍立在燕凜身後的史靖園暗中歎息。 唉,世界上怎麼就有這種蠢材呢! 原本燕凜特例加封容謙一等國公,還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準備迎接朝臣的反對的。誰知道,滿朝上下,盡皆三緘其口,竟然讓封賞之事,非常順利地推行了下來。倒是這過了半個多月了,一個小小御史。居然就敢上折子,彈劾容謙治家不嚴,縱容妹子傷害龍體,此誠不赦之罪。 雖說奏折上的內容確實是真地,又是私下遞的本章而不是在朝堂中公開奏明,但如此行為,簡直是自尋死路。 按理說,容謙的妹妹打了皇帝,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勞。罪名當然是逃不了的。但問題是,別說燕凜私下裡偏著容謙,就是不偏袒,燕凜也不可能承認這種事。 皇帝私下裡出宮這種事,雖說耳目靈通的官員隱隱有些知曉,但誰也拿不著證據,這些臣子也就不敢無證無據地就去和皇帝追究。事情都過了,現在。難道燕凜還會承認下來,沒事幹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皇帝自己都矢口否認的事,御史硬要堅持說下去,豈不是造謠污蔑,在非議功臣之時,也辱及聖君。 可惜啊,很明顯,這跪在地上的御史。還是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仍在信誓旦旦大表忠心。 燕凜已是低低笑了起來:「李御史地忠心,朕自是信得過的。只不過。朕自問還年輕,記性好得很,怎麼就從來不記得曾經被什麼人揍過呢?」 李御史一怔,抬起頭來,吶吶道:「皇上……」 燕凜親切地問:「不知道李御史……又是聽了誰說的這樁連朕自己都不知道的犯駕大逆之事呢?」 李御史張了張嘴。居然不能答話。 朝中大臣都會注意皇帝的行蹤,向皇帝的近身太監侍衛示好,打聽皇帝的起居行事。這些。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完全禁絕的。世上沒有不透風地牆,皇帝偶爾有一些不便讓大臣知道,不便在朝廷公開的喜好習慣,天長日久之下,都是很難完全瞞過朝臣。 這些不能放在檯面上的事,大家都是你知我知,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罷了。真要較真,君臣誰也下不了台,更何況,到哪裡找證人去? 重金厚賞,偷偷地從某些侍衛太監那裡挖點消息出來不難,你讓他站出來給你的話作證試試,誰敢公開出賣皇帝。 李御史僵了半日,只得低頭道:「臣只是聽市井閒言……」 燕凜微微一笑:「李大人就憑著市井閒言……」他慢慢地晃晃手裡的奏折:「就以如此尖酸措詞,欲將功臣治罪……」 他笑容可掬地望著額上冒汗的李御史:「果然啊,這年頭,坐著什麼也不幹,指手劃腳雞蛋裡挑骨頭,找別人的罪名是最容易的了……」 李御史臉色蒼白,叩首道:「御史可聞風言事……」 「聞風可言事,由朝廷去調查!而不是聞風就不管真相,不問是非,如惡狗一般到處咬人。」 燕凜神色一凜,把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拍:「回鄉去閉門好好讀幾年書,學學做人地道理,弄明白御史到底是幹什麼的,再想著當官的事吧。」 他神色凜然如冰雪,語氣肅殺似寒刃,那李御史竟是不敢再說一字,蒼白著臉,顫抖著磕了個頭,就退出了御書房。 不久,外頭就傳來撲通一聲響,之後是幾個太監慢吞吞有氣無力地喊聲。 「李大人,李大人,你沒事吧!」 喊得悠悠然,不見一絲關切,也沒聽見什麼急切奔走的腳步聲。史靖園不覺低笑,這宮裡皇帝身旁得用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精明通透。 燕凜也覺出氣地笑笑,回首問史靖園:「靖園,你看我這樣處置如何?」 史靖園微笑:「我原以為皇上一看這折子就要暴跳如雷,立刻把那個糊塗御史抓來砍頭。」 燕凜似笑非笑瞪他一眼:「你啊……不用轉著彎的提醒我了。放心,容相固然是我心中至重之人,可做事的分寸輕重,我還是不會忘地。我要真那樣肆意而為,不但負了容相教導苦心,也替他結仇豎敵了。」 史靖園笑笑指指案上奏折:「事情要不要查?」 燕凜眼神微冷,看了奏折,遲疑了一會,終於道:「罷了,難得糊塗。這一次,不過是有人推一個笨蛋出來試探風聲,我這樣也算表明態度了,他們都是聰明人,以後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史靖園點點頭,又笑道:「看起來。當初陛下封賞之時,滿朝皆無異議,只是大家都有些措手之及,且容相多年積威,一時間沒有人敢說二話,但時間一長,皇上你一直這樣……免不了有人誤解,就蠢蠢欲動了……」 燕凜沉默不語。 公開容謙的事之後,他固然一方面厚賞重封。但除了幾次走形式地宮宴,他私底下就再沒見過容謙。 這樣地刻意迴避,是因為關於容謙在小村為青姑所救的一切資料,給了他極大的刺激。 那個很長時間,臥床不起,連吃飯喝水,都要人喂的重傷之人。 那個一直駐著枴杖,走幾步都要喘氣的殘疾之人。 無論如何。燕凜無法把那密報上的 他心中的容謙聯繫在一起。 但他知道,容謙的身體確實不太好。 如今,國公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下人,傳進宮裡地消息從來就沒有斷過。 容謙穿的衣服,總比旁人要多一些厚一些。容謙在晚上,多吹了一點風,青姑就要擔心,就要提醒。有時夜深時。臥房裡,偶爾會傳出幾聲,帶點壓抑的咳嗽。一遇上陰雨天氣。青姑就會憂形於色,整天陪在容謙左右。 這些跡象,或許不算太明顯,但已足夠讓燕凜知道,容謙的身體。其實到現在也還是很有問題。 可是,燕凜只是下旨把宮中的良藥流水價往容謙府裡送,卻不敢召容謙進宮來見。也沒有勇氣出宮去尋找容謙。 他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他。 兩年多的苦難,兩年多的傷痛,兩年多的折磨。那人所受地一切,都是他的任性所致,他不知道自己,還怎樣能去和那人毫無芥蒂地相處? 只是這般欲進還退,猶疑不定,驚痛愧悔,痛楚難當,讓他夜夜不能安枕,日日不能寧神,半個月下來,他人熬瘦了一圈。 這本是他內心之苦,卻讓朝臣們有了別的猜測。 容謙名望雖大,到底已去職將近三年。朝中權力分配早已重組完成,就算還有不少人感念容謙,但終歸是有很多人不希望他回來,害怕他回來的。就算是容謙辭了正式的相職,可還是有人擔心他會重新回到政事堂,動搖自己如今的權柄。 開始事出突然,大家摸不準情況,還不敢說什麼。現在過了半個月,看皇帝與容謙根本沒怎麼接近,皇帝自己的氣色也不好,就不免有些以己度人,猜測著,就算是皇帝也未必喜歡容謙這種威望功勞過大的人回來吧?只是面子上又不好不接受,心裡怕也為這事發愁呢吧? 所以,他們才推個人出來,試探一下。 其實誰也不指望真能一本折子參倒容謙,不過是看著燕凜地態度而已。如果皇帝的表現稍稍軟化,那其後堆山填海的折子,各種各樣詭異地罪名,自是會接著層出不窮地冒出來「替君分憂」的。 不一定要把容謙問罪,只要搞臭他,就能絕了他以後再出來問政的可能。 這種把戲,燕凜自是一眼就看穿了,心中也不是不憤怒的。只是,權力如此誘人,就是他自己也看不穿,又何必苛求他人。 朝臣之間的傾軋爭鬥,不但是任何時候都免不了,而且從某個角度說,也可以說是很有必要地。就看皇帝如何把握這個度來加以掌控罷了。 真要徹查下去,觸動不少人,也會激怒許多仍感念容謙的重臣,鬧出風波事端來,沒準有一批人的官帽子要落地。眼前這個局面,亂不得,國家正要對外用兵,內部還宜穩定為主。 因此,燕凜強壓怒氣,只閒閒處置了擺在明面上地御史,也就罷手了。只是這時聽史靖園一句話就直指問題的癥結,還是不免苦笑。 沉默了一下,燕凜才道:「罷了,我們去看看容相吧。」 雖說是新封了一等護國公,但不知是否多年的習慣使然,除了在正式場合稱呼必須合乎規制,平時在私下裡,燕凜,史靖園,封長清,安無忌這些人,還是很自然地用「容相」二字來稱呼容謙,而不是用那個勞什子的「容國公」。 「不用擺天子儀杖,也用不著太正式,還是便裝去,這樣不會擾民。但是讓宮內記檔,正式行文留檔,批令大隊侍衛明暗護衛……」燕凜慢慢地說。 史靖園微笑點頭。這等於是半公開的皇帝出行了,也算是直接給朝廷臣子們一個信息。皇帝仍然非常非常看重容謙,這些小人行徑,還是適可而止地好。 —————————————— 容謙雖說不問朝政,只擔個閒爵,但耳目消息還是很靈通的。封長清是大內侍衛統領,只要有心,宮中什麼事瞞得過他。安無忌又是個專門探聽機密的密探頭兒。所以李御史上本彈劾容謙的事,他可是一得著消息,趕緊就來報信了。 容謙的反應卻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竟是悠然微笑:「太好了,我正盼著這事呢。」 安無忌只覺不可思議:「容相,你就這麼喜歡有人攻擊你?」 「我本以為皇上最多封我一個一等候,誰知居然是一等公。我不但可以有廣大的封地,可以收稅,徵集私兵,建立宗廟,形同一個小公國,如此之厚賜過於驚人,朝中卻無一異議。皇上現在一心補償我,固然高興。但他畢竟是個成熟有為的帝王,待得這份回報我的熱情漸漸消失了,再回首想想這件事,只怕心裡未必是全然的快活。」 容謙閒閒道:「這個時候,有人出來參我,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於是皇上會知道,朝臣也不是鐵板一塊鐵了心全都支持我,朝中也一樣有人看我不順眼。皇上自己也能在處置彈劾之人,反駁參我的折子時,從中得到正在盡力保護我的滿足感,真是一舉數得之事。」 他悠悠地說著,態度極是安然。 「此人此刻參我,必不能成,卻能去了皇上數年之後,可能會萌生的心病,我感謝他還來不及,有什麼理由不高興。」 安無忌聽得歎氣:「既然你到了這份上,還再擔心遭忌,當初又為什麼要接受封爵?」 容謙苦笑:「你以為我想接受啊。可是,我要是推辭,萬一別人以為我是在玩三辭三讓的虛偽把戲,最後弄得天子連連下旨,百官齊來相勸,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可真就誰也下不了台了。更何況……」 他微微歎息一聲:「皇上這般待我,本就是一片拳拳之心,希望用他能給予的最好的一切來補償對我的傷害。我若拒絕,不免傷了他的心。想來想去,也只好接受了。這樣他也能快活一些,至少會覺得欠我的少一些。反正……」他笑了笑,隨意一攤手: 「我不會離京。那封地再好,我也不會去經營。今生今世,我也不會娶妻,不會生子。身死國除,一切特權榮耀,自我一世而絕。這樣的話,將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猜忌變故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章 - 登門拜訪 無忌聽容謙連幾十年後的事情都算得這樣清楚,真是「唉,我覺得我就是整天在陰謀裡打滾的人了。可聽聽你們這些權高位重的人行事,還是覺得頭暈。你居然可以一邊深惜他的拳拳心意,一邊卻又時刻防著猜忌懷疑……」 「他是皇帝,他有他的責任,防止任何可以動搖王權的人出現,是他的本份,但這未必代表他對我的心意不誠。」 容謙搖搖頭:「人的心意,感覺,想法,都會隨著時間變化,也許十年二十年後,當年的熱情淡了,人更加成熟了,他對我的心病,會慢慢地彰顯出來,但就算有心結,有芥蒂,也不代表他一定會對付我。我現在未雨綢繆,只是不想他將來矛盾痛苦為難。就像他刻意用手段控制外戚權力,也未必就是想要如何對付外戚了,只是不希望將來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僅此而已。」 安無忌重重歎氣,撫額苦笑:「可是,明明這樣疼愛他,也知道他是真心尊敬愛護你,但是,你要處處小心,不肯讓他為難,他也要時時在意,即要報答你,補償你,又還要略略防著你,你們……你們這樣就不累嗎!」 「我小心,是不願他煩惱,他適當防範我,是為著我能更自在一些,就算用了手段心機,到底還是一片好意。」容謙平靜道:「人與人之間,是需要用些心來相處,費些心來經營的。其實這都是人之常情。只因為他是皇帝,你反倒對他苛刻了。我倒是問問你,這些年來,我善待包括你在內地所有屬下,固然是因為關切愛護,難道就沒有一點收攬人心的意思嗎?而你們這些屬下,對我尊敬關懷,處處照料,固然是一片忠誠。但難道就完全沒有一絲示好表忠,給我留好印象的想法嗎?」 安無忌乾笑兩聲,又亂咳了幾聲。 容謙帶笑看著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算是真心相待之人,也未必不能偶爾有一點小小的心機想法,看事看人,要求不要太高,心情會快活許多。」 安無忌苦笑著作了一個揖:「行了行了。俺認輸了,容相你就不用再繼續教訓我了。」 容謙看他這怠懶樣子,也覺好笑:「對了,我既然已經公開站到明處了,以後你就不用再替我暗中探聽宮中隱秘了。這種事做久了,總難免有風聲露出去,他知道了,也不好。就算他不知道。我們這種做法,也太不尊重他了。我現在就擔個閒爵,萬事不管。真要是關乎國運的大事,我想,他私下還是會主動同我說說的。」 「好好好,以後再有人告你的黑狀,我不來通風報信就是。」安無忌聳聳肩:「不過。我倒真有些好奇,這回他怎麼處置那個李御史。」 「還能怎麼處置,不過就是罷官去職。」容謙眉眼不動。淡然道。對於這種看不清局面,胡亂讓人當刀子使的官員,他是不會有半點同情的。早點趕走國家還省點俸祿呢。 安無忌哼了一聲:「如果是我,有人敢這樣針對我最尊敬,最想保護,最愧對地人,我一定不會這樣輕輕放過他,不但要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要查出所有涉媒之人,狠狠教訓。」 容謙大笑:「所以,你是安無忌,而他才是皇帝啊。」 安無忌不以為然:「當皇帝當成這樣,不能盡情愛,不敢縱情恨,對最在意的人,不能傾心相待,對最看不順眼的人,不便放手報復,真是沒……」 話音忽得一頓,安無忌漫不經心地往一旁青石小徑瞄了一眼,便住了口。 他耳目靈通,自是知道有下人要過來了。 國公府的下人有幾百,只侍候兩個主子,全是燕凜臨時為容謙配下的。要說這幫人不會暗中向燕凜報告容謙的狀況,恐怕只有傻瓜才相信。 就連容謙也心知肚明,至少他的身體沒有大好目前仍有些虛弱,這些下人一定是告訴燕凜了,否則皇宮裡不會有一堆又一堆的靈藥賜下來。 不過,瞞不住地,容謙也不費力去瞞。有病在身,還可以幫他掩飾許多真相。只要他能長期保持行動自如,萬事從容,他的武功全失,以及身體裡真正的病痛狀況,就不易為燕凜真正查覺了。 因為人多眼雜,平時與安無忌聊天,二人都很注意分寸,確定沒有人在附近時,才可以肆意說笑,不管什麼大不敬。一旦發覺有人靠近,自是要停住話頭的。 這裡安無忌已閒閒另扯了個無關緊要的話題來說,那邊管家已是從小小青石徑上快步奔來,到近前深施一禮:「國公,皇上來了。」 容謙起身正容道:「那還等什麼,自是要開中門相迎了。」他這話說得很嚴肅很認真,旁邊的安無忌卻忍不住朝天翻白眼。 皇帝總不會正式擺駕過來吧?你容謙真那麼客氣,喜歡這樣恭敬地去「迎接」你養大的小皇帝? 好在管家已是一迭聲道:「皇上不讓鬧出太大動靜,已是自進了二門,剛在前院碰上小姐了,正在聊天。」 聊天? 容謙和安無忌相視一眼 中都有些疑惑。 燕凜……和青姑……聊天??? 青姑自聽說燕凜是皇帝之後,嚇得當場就暈了,事後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經把皇帝摔了個狗啃泥,就搖搖欲倒,一提起燕凜,就面無人色。以她的性情,應該一見燕凜,就轉身逃跑地吧? 而燕凜,雖說沒為難過青姑,甚至還曾下旨厚賞青姑救護容謙之德,不過,言辭舉動,微妙神情間,都表現出他也並不喜歡青姑。 而現在,這兩人居然會湊在一塊聊天? 古怪啊! —————————— 其實。青姑面對著燕凜,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動。 這半個多月,她一直是暈乎乎的,好像一直是在做夢。 那天容謙拉了她坐下,同她解釋了很多很多事,她大都沒有聽懂。然而,有一件,她可是聽懂了。那個被她摔在地上地男人。是皇帝。當時她就暈過去了。 第二天,茶樓之外,又來了浩浩蕩蕩地迎接隊伍,頒布了一道又一道的聖旨,吹吹打打,迎接他們到了國公府外。府門外,三百多人頭頂身契,跪在那裡迎接。那陣勢,讓她差點又暈過去。 茶樓是不能經營了。她只能坐在這國公府裡,當起了這大得嚇死人的國公府的小姐。服侍她的丫環居然有幾十人,在房裡倒水添茶地,和在外頭打水掃地的,職司待遇居然統統不同。連穿個衣服,吃個飯,居然都要有人服侍。實在將她悶得難受。 想出門走一走吧,呼啦啦準備跟隨的僕從就有四五十人,光看那架式。就把她嚇得縮回去了。 富貴榮華之間,她手足無措,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說。 她只是一個很笨很笨,沒見過世面地村女。她這麼笨。肯定到處都會出醜,只怕連府裡的婢女都在暗中笑話她。 她不怕被人笑,但是怕因為她。連容大哥都被人笑話。 她生怕自己行止有差,丟了容大哥的臉,所以根本是連前院都不敢出。實在憋悶得緊了,就在花園裡來回轉圈,走上幾趟。 可居然就往花園裡走走,也能出事啊。她正在往花園去的路上,迎面卻正碰上燕凜一行人。 容謙和安無忌沒有猜錯,一看到燕凜,青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快跑。可是,她腳發軟,跑不動。 天啊,一個皇帝,一個被她扔到地上的皇帝! 象容謙,安無忌這種人,可能永遠無法真正瞭解,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皇帝這兩個金光閃閃的字所能造成的壓迫感有多麼強大。 雖說容謙已經告訴過青姑好幾次,皇帝不會和青姑計較,可是一看到燕凜,青姑還是怕得要死。 看著燕凜一步步走過來,她那表情簡直就是死刑犯看著刀子落下來地樣子。 她心裡惶恐,人家燕凜也不好過啊。 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礙,跑到國公府,才進了幾道門啊,迎面就碰上這個曾讓他大大丟臉的女人。 他這裡還給足容謙面子,面帶微笑地走過去,那女人臉色又青又白,眼神恐懼地好像他是一個惡鬼。 燕凜暗中恨得咬牙,還偏不能得罪這個女人。 不管是封長清還是安無忌,在被他追問時,都曾大力強調,這個笨女人對容謙很重要,而且他的收到的密報中的內容也足以說明,為了保護照料容謙,這個小村女的確付出了很大的心力。 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勉強繼續擠出笑容,放下架子,無比「和藹」地主動打招呼:「青姑娘!」 青姑這才記起自己應該行禮,下跪,不過,宮裡派來的禮儀女官教她地那些面君禮節,現在她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腳又發軟,一時連跪也不知道怎麼跪,話也說不得,於是只是繼續望著燕凜發呆。 燕凜忍了氣,繼續客客氣氣問:「青姑娘這些日子過得可好?容國公也好嗎?在府裡可自在,下人可聽話?可還有什麼需要嗎?」 青姑張嘴,努力想說話,結果牙齒咯咯打戰,語不成聲。 燕凜初時還道她無禮,現在才總算明白,她是害怕了。 雖說,將一個曾扔過他的女人嚇成這樣,還是很有點心理滿足感,不過,想到這女人是容謙身邊最親近之人,他又不免有些頭疼了。 看青姑這麼一副隨時會暈過去的樣子,燕凜也不敢再同她多說話了。真把她嚇暈了,容謙就是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也是不痛快地。 「朕先去看看容國公!」他趕緊就要走,沒想到才走出幾步,就聽到聲後小得如蚊子般地聲音。 「這些日子,他大概不好吧!」那聲音猶猶疑疑地,燕凜卻是豁然轉身,眼神都變了:「他不好?他哪裡過得不好?為什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一章 - 陪你可好 半個月來,青姑無數次想過要離開,回去她自己的小 她無限懷念以前自力更生的日子,在茶樓裡忙忙碌碌的生活,充實而快樂。如果離開國公府,她應該可以種地,可以煮茶,可以做點小生意的吧? 在外面,她已經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並且不被別人欺負了吧。而在這裡,她並不知道在前任宰相,現任的容國公身旁,自己的存在,還有任何意義。 然而,每一次看到容謙,她就不捨得。 國公府大得嚇死人,以前她和容大哥住的地方就是兩個相鄰的房間,晚上只要聽那邊咳嗽一聲,她都能立刻醒覺,知道容大哥是不是犯病了,身體是不是不舒服。 可是現在呢,從她住的地方,到容大哥的住處,光走都要走半柱香的時間,這還是她身強體健,走得快。 這麼大,這麼大的國公府,那麼多,那麼多的人。容大哥總是微笑,然而,其實,他是孤單的。 即使她很笨很笨,她依然知道,她的容大哥,是那樣地孤單。 然而,就是她留在他的身邊,她又可以做什麼?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照料他,陪伴他。他的身邊,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 退一步,她捨不得。進一步,她又什麼也不會。 這樣的迷茫失落,讓她有時候甚至會刻意地迴避容謙,除非是颳風下雨。擔心容謙的身體,她都不太敢守在容謙身邊了。 此時,面對燕凜,她怕得要命。然而,在燕凜轉身要離開那一刻,她卻終於鼓起了自己所有地勇氣,向那高不可攀的皇帝,說出了一句話。 「這些日子,他大概不好吧!」 燕凜豁然轉身。眼神都變了:「他不好?他哪裡過得不好?為什麼?」 他雖不來國公府,但有關的消息從沒斷過,容謙一直是好吃好喝,日子過得很好的啊,難道有人還敢欺君不成。 青姑低了頭,不敢看他隱有怒意的眼:「容大哥沒說過不好,他總是在笑。可是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快活。我雖然很笨。可是我知道容大哥是不是真的高興。」 她不懂權謀,不懂規矩,不懂禮儀,但是,她有一顆懂得關心至親至近之人的心。 她知道,那個看著她鼓起勇氣打走那些欺壓上門的村人時,容謙是真地高興的。 她知道,那個看到她的茶攤一點點興旺起來。卻還是板著臉罵她笨的容謙,是真的高興的。 她知道,那個笑著奚落安無忌的容謙是高興的。懶洋洋和她一起在月下看著月亮,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地容謙是高興的。 然而,這個一直微笑著的國公府的主人,未必是高興的。 這個被三百多個下人服侍的大人物。未必是高興的。 這個穿著最華貴的衣服,吃著最昂貴地食物,喝著最香醇的美酒。整天有一堆大官求見的容大哥,未必,是高興地。 燕凜眼中莫名地有些憤憤不甘之意:「他為什麼不高興?這一切,有什麼可以讓他不高興?」 青姑遲疑了一下,才有些迷茫地說:「也許我說錯了,他也不是有什麼不高興,他只是也並沒什麼真正高興的……!」 燕凜初時有些莫名的憤怒,然而這時卻又無由地黯然下來了。 是啊,何嘗是容謙,便是燕凜他自己,面對那樣的富貴權勢,怕也真找不出多少可以高興的事吧。 起居八座,前呼後擁,這樣地榮耀就是快樂嗎? 倒真是虧得這個純樸的村女,可以如此直覺地感知到。 燕凜心中暗歎,神色倒認真了許多:「青姑娘,你與容國公相處時間很長,那你可知道他想要什麼,有什麼可以讓他高興嗎?」 青姑沉默了一會,輕聲道:「他想要你好。你若很好,他會很高興。」 燕凜又是一怔,心頭先是一震,後是一熱,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青姑喃喃地說:「很多事我不懂,可是我知道,他提起你的時候,眼神都是很柔和地。他雖從來不說,可我知道,容大哥的性子,一定是希望他關心的人好的。」 燕凜怔怔站了一會,才問:「那麼,我又可以為他做什麼?」 青姑也呆呆看了他一會,苦惱地想了想,忽然說:「我以前一直很操心容大哥的婚事,現在,我才知道,我以前在做傻事。容大哥原來是這麼這麼……」 她苦惱地不知如何措詞來形容如今炙手可熱的容謙;「如果他想要成親,當然是天下最好的女子都會願意成為他的妻子的。他既然不想成親,那也一定有他的理由。以前我那樣任性,應該給容大哥添了很多麻煩吧。可是,可是……我這樣想,是覺得,人總要有個家,總要有親人,這樣,才不孤單,他……」 她始終吶吶地,不知道如何說明自己的心思。從小不曾嘗過親情滋味的她,總是特別嚮往著家人的溫暖。每每看著村子裡,其他人一家團圓相聚在一起,她就會暗中羨慕不已。後來那樣努力地想要容謙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這也未必不是因著幼年時對家人親情有著太深的執念。 人總要有個家,有個最心愛最在意的人,這樣,心才能定,神才能寧,日子才能快樂地過下去。 青姑知道,容謙是她的家人,是她的精神依靠,是她的牽掛,她的執著,她的信任,她的一切。 但她也同樣知道,她是容謙的家人,得到容謙適當的牽掛,但也僅此而已。 她的心那樣小,有容大哥一點點關懷。就足夠了,可是容大哥,他地心,需要的,應該絕不僅僅是如此。 她一點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公平,她只是單純地希望她的容大哥,也能早一點找到,那個讓他的心可以充實快樂的人。 她不懂得更多的方式,只是覺得普通人最親近的。也就是妻子兒女,所以才一直向這個方向努力。 然而,燕凜聽來,卻是心中莫名驚愕。 「你 相需要一個妻子?」 他脫口又用以前習慣的「容相」二字來稱呼容謙了。不知為什麼,容謙需要一個妻子,這個想法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青姑有些迷茫地搖頭:「以前我是這樣想的。可是,現在,我不知道了。我只是覺得。容大哥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可以和他交談,陪他在一起笑,能明白他在想什麼,需要什麼。我以前一直覺得,這樣地人應該就是妻子,有妻子,有親人的感覺。應該是快樂的嗎?」 她有些求助地看著燕凜:「皇帝陛下,聽說你也有妻子,有親人的感覺。你知道的,是嗎?」 燕凜苦笑。 親人? 皇族所謂的親人,只怕不是青姑這種普通人所能明白的。不過說起來,每一念及樂昌,他倒是真有一種憐惜溫暖之意。 就算純為權謀而成的姻緣。也未必不能成佳偶,有一個人牽掛關心自己地感覺,其實確實不錯。 也許。這個笨村女的天真想法是對的吧。其實,容相也該有一個妻子了吧? 只是,以前真是從沒有想過容謙會有妻子,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曾有過,這一瞬間,燕凜心中出奇的空茫。 容謙如今已近三十九歲,手掌天下大權,也有十多年了。這麼多年來,無論多少人勸說,多少人想要聯姻,最後都失望而歸。一個那麼大年紀,後宅卻沒有女主人的權相,的確,從古到今,是絕無僅有的。 只是容謙權高勢大,既然他一意孤行,人家也不好說什麼。這種詭異地狀況持續久了,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再也不會有人去想容謙的姻緣和血脈之事了。 可是,正常人誰不會想要一個美麗的妻子,誰不希望自己地血脈得到傳承呢? 就是燕凜自問,雖說娶後納妃,多是為了政治目的,但他也從來沒有想過,不娶妻不生兒子這種事啊。 至於容謙那所謂的男風傳言,燕凜是不屑一顧的。在這個時代,權貴之間,好男風和娶妻生子從來不衝突。更何況,容謙身邊也從來沒有過男寵。 燕凜有些迷茫地皺了眉頭,苦苦地思考。 為什麼以前他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他會很自然地,天經地義地以為,容相的身邊,就是不會有妻子,不會有兒女呢? 難道是,他根本就沒有真正關心過他? 容相為什麼不娶妻?不生子? 還不是很久以前,他就決定為這個國家為自己這個任性地學生去承擔屈辱的結局,所以,他不但不肯娶妻生子,就連府裡的下人,都慢慢地散得盡了。 到現在……到現在…… 他心中一片混亂,一時竟不能正常思考。 青姑看他臉色忽然間很難看,倒是有些嚇著了,低聲喊:「皇帝陛下!」 燕凜定了定神,才強笑一聲:「青姑娘對容相一片關心,朕十分感激。其實關於容相地婚事,以前也常有人提過,因容相自己不以為意,便漸漸沒有人說了。」 青姑點點頭:「我知道。他們和容大哥都是普通朋友,說說意見也就好了,可是我是容大哥的家人,我總是放不下!」 她說來語氣倒是平淡的,燕凜卻是莫名一陣嫉妒。這個小小村姑可以如此理所當然地自稱是容謙的家人,而他,就連想要試圖和容謙親近一點,都要鼓起偌大的勇氣才成。 「其實,皇帝陛下,你一定是容大哥心裡最看重最在乎的人。容大哥雖然不說,但是我知道的。」 青姑莫名的一句話,又把燕凜定在當場。 「可是……可是,我也知道,皇帝是很忙,很辛苦的。你有一個國家,還有你的皇后,妃子,很多很多的事,這麼久了,你也沒有來看過容大哥,容大哥,他……其實很寂寞的。」 青姑低聲說:「這麼大的地方,我到現在還沒全部走完過,那麼多的人,全都是下人,……」 她笨嘴笨舌地說,深恨沒法把自己的心意表達清楚,只是燕凜,卻已經完全理解了。 心頭一陣悲慼,卻一個字也說不得,只是怔怔站著,直到遠遠傳來一聲呼:「陛下!」 注目看去,卻是容謙微笑著徐步而來。 他的身後有許多僕役跟著,他的身邊有安無忌相陪伴,他的唇邊有淡淡笑意,然而這些華堂炫彩,這些榮耀光輝,這些僕從如雲,這些權勢赫,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燕凜看到的,不過是他一個人,靜靜地走向自己。 他到底還是一個人,孤單寂寞的吧。 可是,容相,你知道嗎? 很多時候,我也寂寞得發慌。 那麼大的皇宮,那麼多的奴僕,那麼廣大的國土,那麼無窮無盡的臣民,然而,我也是孤單一個人。 容相,你知道嗎? 他怔怔地走過去,看不見後面跪拜一地的僕從,看不見恭敬施禮的安無忌,他只是一直走到容謙面前,望著他,輕輕地說:「容相,以後有空,我常常來這裡坐坐,好不好?雖然不入朝,但我要是有些未決國事,容相,你也給我一些意見,好不好?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陪你四下走走,看遍整個帝京,好不好?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一塊去打獵,放開韁繩,看誰跑得更快更遠,好不好?」 容謙靜靜地看著他,看他眼眸深處,壓抑的痛與傷,看他眉梢眼角,流露的期盼和乞求,然後,微微一笑。 「好!」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二章 - 你是嫉妒 凜非常認真地在御案上堆山也似的文檔中埋頭苦翻,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慢悠悠喝著茶。 燕凜頭也不抬地喊:「靖園,你別老坐著不管,也給我一點意見啊。」 史靖園悶聲不接口。給意見,給什麼意見都能讓你駁了去。 孫侍郎的千金,年方二八,容華無雙,你說她太小了,不相配。這年頭大家族中未嫁的女兒是多麼搶手,有幾個會在閨中呆到年紀大的? 好傢伙,我費盡了心思,替你找出吳尚書的小妹,因著喪母守孝,耽誤了婚期,說起來,也不過雙十年華,且又姿容俱佳,你居然又嫌她太大了。 廣德縣主,出身高貴,才貌皆上上之選,你說她出身太高,性情未免驕縱。 蘭陵許女史,清致才名,雅量芳華,你又說這種才女結交的友人太多太複雜。 張家小姐,那個品貌,直接選秀進宮都是沒問題的,你拿著畫像看半天,然後嫌人家眉毛稍粗。 李家姑娘,也是絕色的佳人,你把眼睛湊到畫像上,最後慢吞吞說人家手指不夠細。 就皇上你這種挑法,就是天上的仙女,你也能挑出錯來! 燕凜不知道好友在腹誹他,在一堆美女資料中看得眼花花頭暈暈。要是讓朝臣們知道,皇帝這幾日天天將自己關在御書房裡,其實是在忙著替別人討老婆的事,不知能氣成什麼樣。 「靖園。你能找來地夠資格的女子就這麼多嗎?」 史靖園只管低頭喝茶,絕不抬頭答話。誰還有力氣費勁接著替你滿世界找去,反正找來再多,你最後肯定是不滿意,你啊,骨子裡根本就…… 嘩啦啦一陣紛亂,卻是一直埋頭苦幹的燕凜忽地焦燥起來,一抬手,把滿桌子的文書圖卷全部推到地上。在御案上以手支額,半晌不言不動。 史靖園歎口氣,站起來,端了一杯茶,輕輕往桌上一放:「皇上,喝口茶,靜靜心。」 燕凜慢慢抬頭,神情苦澀:「靖園。你說,朕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呢。朕其實根本就不想幫容相娶妻,朕這樣整天瞎忙,不過是想要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待,故意哄騙我自己罷了。」 史靖園在心裡歎氣。 唉,不管怎麼樣,終於肯面對現實了。否則再讓這位皇上這麼瞎忙下去,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密探頭子還不知道得費多少勁。指揮著燕國最好的探子,滿世界找人家待嫁女兒的資料呢。 這事辦起來,可真讓人覺得彆扭。 「我真是一個虛偽可笑的人。說是那樣看重容相,其實從來沒有替他著想過。我封他最高地爵位,最好的封地,自以為是在補償他,其實只是為了自己心裡好過。根本不管他需不需要,會不會因為這樣受困擾。」 燕凜神色慘淡:「如果青姑不告訴我,也許我還會一直自欺欺人地讓自己相信。容相生活得很好,一直在我的恩典裡享受著榮華富貴。可是,那座國公府,根本就是一間大牢房……」 他咬牙,重重一拳,擊在桌上,那力氣之大,令得史靖園眉鋒一跳,略有憂色,幾乎有些擔心他的手被反震受傷。 燕凜自己卻是全然沒有疼痛的感覺。 幾天前,在國公府,看著容謙微笑從容而來時,他心頭生起的波瀾,至今無法平靜。 那個人,如此的從容淡泊,所謂榮華,所謂尊榮,要來,又有何用。 那個人,如此地灑脫瀟遙,他屬於山,屬於水,屬於外面廣闊無比的三千世界。 可是,他這一個昭告天下地國公封號,讓他又重新回到了風口浪尖,成為所有人注視的目標。 國公府外,日夜不知有多少人監視觀察,只要容謙一出門,就會被無數上門求見而不得的所謂官員包圍住,所以,他只得閉門不出,如困囚籠。 那個人,手握燕國大權十餘年,部屬無數,親信無數。多少人對他赤膽忠心,多少人視他如天如地。這番重現人間,多少舊部渴求一見,可是他身份太尊,位置太高,為了不引起自己這個皇帝的疑心猜忌,他只得狠了心腸,把當初最親近信任的一干舊部,都拒之門外。除了沒事喜歡高來高去,直接翻牆進出的安無忌,連封長清,在這半個月裡,也只去見過他一回罷了。 那個人,才華天縱,智深如海,如此人才,卻為著什麼朝局的穩定,皇帝的疑心,甘願就此沉寂,困在那奢華地國公府中。 燕凜心頭澀然:「如果我沒有想當然地給予他這麼高的封爵,他現在的封號低一些,光芒淺一些,便還可以自由地做許多事,可是如今……」他地聲音越來越低沉:「他喜歡自由自在,現在卻連門也不敢出一步。他平時待部下極好,以後卻不得不盡量同他們保持距離。他喜歡結交朋友,卻不能再出面,交結天下有才能的人,他……」 燕凜慘然搖頭。 或許千百年來,功臣帝王相處之道,君臣彼此不負的平衡訣竅,從來不 。然而,就算明明是不可避免的現實,真正如此清和容謙之間,燕凜依然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奇痛。 「我是多麼自私且愚蠢,如果青姑不同我說,我還會自以為是地覺得,我在回報,我在對他好。而實際上,所謂國公地榮耀,只不過是一條捆住他,好讓我放心的鎖鏈。」 燕凜臉色蒼白。彷彿又看見了那一天,那一刻。 那麼大的一座國公府,那個人,被無數僕役簇擁而來。可是,他看不見有其他人。偌大地國公府。感覺只是空空蕩蕩,那個被前呼後擁地人,其實始終是孤獨的。 他說,容相,以後有空,我常常來這裡坐坐,好不好? 然而,做為帝王,他能去多少次?一次能坐多少時間? 就算是他去了。他真可以稍稍解除那人的寂寞和孤獨嗎?又或是,那個人,只是在繼續忍耐著他的任性,以微笑來回報他的自以為是。 他說,雖然不入朝,但我要是有些未決國事,容相,你也給我一些意見。好不好? 他想要讓容謙有所寄托,才華有所施展,可是,這施展的舞台,卻必然被限制得最小。容謙的光彩,容謙的才能,只有他能看到。容謙只能在暗處,只能在他的背後。才可以參議朝政。 就算明白容謙過得也許並不好,就算在那一刻,在他最衝動最內疚最苦痛之時。他也不曾心頭有那片刻柔軟,想讓容謙重回廟堂。 他說,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陪你四下走走,看遍整個帝京。好不好?春暖花開地時候,我們一塊去打獵,放開韁繩。看誰跑得更快更遠,好不好? 真的很想陪伴他,真的很想忘記一切芥蒂,同他大聲說,大聲笑。這片帝京的繁華,有他的大部份功勞,這片廣闊天地,是他一力守護的。可是,那個看起來情動於衷的帝王,這樣說著的時候,到底有沒有真心地想要去和另一個人,分享如此天地,如此山河,如此快樂呢? 一遍遍無情地剖析自己,燕凜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如此無情無義,如此可鄙可恨。 史靖園卻是深深歎息:「陛下,你想得太多了。你不能把所有地責難都加在自己身上,所有的負擔都壓在自己肩上。」 燕凜微微有些出神:「當年,容相一手撫育教導我,為了讓我成才,而一個人承擔惡名。天下人都當他是遲早要奪位的權奸,我也恨他入骨,他這樣做,又何嘗不是把所有的重擔都壓在自己肩上。」 「可是容相心胸開闊,既能原諒別人,也能放開自己。這一點,陛下你身為容相的弟子,也該好好學學才是。」 史靖園盡量微笑道:「你不能略略有些失誤,就把自己想得一無是處。你是帝王,你不可能也不應該放下你的責任,你的考量。但是,你對容相的心思,你為他做地一切,難道不是純粹出於真心?也許你的考慮是有不夠周到之處,但怎麼也不會是像你現在自己想的那樣,時時處處,都暗藏惡毒心意似地。」 燕凜遲疑了一下,才有些困惑地道:「我……如果我不是……又豈會連替容相挑選妻子之事,都如此不盡力呢。」 為了他,容謙這一生,已是無親無故,孑然一身。青姑雖好,但畢竟只是義妹,且村女的出身,注定了她和容謙的交流是有限的。 容謙被困在那麼大的國公府裡,身邊地人雖多,可以交心親近的卻一個也沒有。 他明知他這樣孤單寂寞,卻還是不肯替他盡心。 史靖園愕然:「皇上為何覺得,不替容相選妻,就是包藏禍心。」 燕凜神色漸漸迷惘:「我明明知道這是應該做的事,可做起來,就是心煩氣燥……」 他一指滿地地文卷圖畫:「那些女子,越是好,越是美麗,我看著就越是扎眼。我……我知道,我其實根本就不願容相有妻有子。好端端地,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心思?」 史靖園聽得有點傻眼。 燕凜的聲音越說越小:「我想來想去,怕還是為著國公的封號和封地吧。我給他最高的封號,是為了讓自己心裡舒服,我給最好的封地,是因為知道,容相不會離京,不會去管理,給得再好再多,對國家也沒有威脅。只要他沒有兒子,將來身死,封地重新收歸國家,大燕什麼時候也沒有損失,我卻白白賺了厚待功臣的好名聲。所以,我才會這麼排斥容相娶妻生子之事……」 史靖園伸手撫額,幾乎哀歎起來。陛下,您至於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嗎…… 「陛下,你是當局者迷,你不願意容相有妻有子,明明就是嫉妒啊。」 「嫉妒?」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三章 - 池魚之災 得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傻乎乎地用求助的目光望著史靖園本人卻實在沒什麼滿足感,只是覺得頭疼罷了。 「人都有些自私,都希望自己最親近的人,只待自己最好。很多父親看著心愛的女兒出嫁,會莫名地記恨女婿,很多最愛纏大哥的小妹,看著大哥娶妻,會暗中討厭嫂子。那些最受寵愛的小孩子,在母親再次懷孕,看著家人的注意力被未出世的弟妹奪走了,也難免多有在心裡討厭這個弟妹的。說穿了,這就是一種獨佔的心思。這種心性,人人都有,只是深淺不同罷了。而且,世人往往有許多親人,父母兄妹妻兒齊全,就算有些幼稚獨佔的心思,到底有很多可以其他的感情可以依托,那種心思也總會慢慢淡下去,只是……」 史靖園看著燕凜苦笑道:「陛下你自幼父母雙亡,皇家的親情又淡,雖有親人,不如無親人。一直是容相撫養教導你。對你來說,他是父是母是師是兄是友,幾乎所有的情義,都集中在他一人之身了。容相也一直把你當做最珍愛重視之人看待,他的所有時間,所有籌謀,所有安排,都是以你為主的。你沒有親人,只有他可相依,他為了你,也不肯再有親人。這麼多年過來,你心中理所當然,知道自己是他最重視最在乎,且唯一放在心尖上的人。現在想到,有一天,他要娶妻,他最親近的人。將會是他地妻子,他將要有孩子,他最心愛的人將會變成他的孩子,你心裡不自在,原是理所當然的。」 史靖園又無奈歎息了一聲:「陛下,不要對自己太苛刻了。這不過是些人皆有之的心思,與自私,險惡,禍心。全然無關。」 燕凜怔了半晌,喃喃道:「會是這樣嗎?」 史靖園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自然是如此。陛下,你身在皇家,不瞭解普通人的複雜感情。你若是不信,回去問問皇后,幾位貴妃娘娘,或是身邊的近侍,看看他們這些年來。所見所聞所歷,會否偶爾有與這類似的情形就知道了。」 燕凜卻仍舊是無法放得開。 「縱然如此,我為了自己的妒忌,這樣行事……」 史靖園倍覺好笑:「父親都捨不得心愛地女兒嫁出去,看女婿永遠不順眼,可有多少父親真會阻撓女兒的好姻緣?妹妹捨不得最親近的兄長被人搶去,可誰會跳出來把嫂子趕出門。大哥總是羨慕大人寵愛弟弟,可是慢慢長大了。還不是兄弟情深。人都有自私之處,可人也同樣有無私之處啊。皇上,你雖然有些小小妒忌。不能全心全意替容相籌謀此事,但如果有一天容相自己看中了一個女子,想娶之為妻,難道你會從中作梗?」 燕凜沉默著思考許久,方才肅然搖頭:「如果有一天。容相真有了心愛之人,我就算心裡難過失落,也絕對不會暗中拆散他們。如果容相過得好。我就是再妒忌,也一定會為他們高興的。」 史靖園欣然一笑:「看,這不就是了。陛下,你不能拿聖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啊。更別把自己想得太惡毒了。凡事看簡單一些最好。就像容相的婚事,其實你不插手,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畢竟容相是你的長輩,以他的身份,就算你是皇帝,這賜婚地話,怕也是不好提的。對於未來,容相應該有他自己的安排計較,過問太多,未必是幫忙。陛下你要是一定覺得欠容相的話,倒不如在別的婚事上,多用些心思。」 燕凜一怔:「別的婚事?」 史靖園笑道:「青姑是容相的義妹,她的婚事,容相自是十分上心地,算起來,她年紀也不小了,這歸宿之事,怕也是容相的一樁煩惱,皇上該記得,關於他們在村子裡生活的密報中,就有容相苦心替青姑安排相親地事……」 燕凜點了點頭,真說起來,青姑已經二十多歲了。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再不想辦法出嫁,怕是真的就嫁不出去了。 對於容謙的婚事,他暗暗排斥,但想到青姑的親事,他現在倒是很有些熱心了。 青姑的事情,他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一轉念。必須承認地是,他內心對於青姑目前身為容謙身邊最親近之人的這一事實,實在是十分嫉妒的。因此想想若是能把她嫁出去,心裡暗暗覺得,真是可能會痛快許多。只是,他同樣知道,容謙現在身邊也只有青姑能日夜相伴,所以,自己有了這麼點邪惡地心思,便反是努力收斂再收斂,乾脆倒一直排斥去想替青姑找婆家的問題了。 如今史靖園這麼一提醒,他倒是悟過來了。原來想把青姑嫁一個好人家,不止是他自己的私心,怕是容謙本人也挺著急的啊。既是如此,他當然是不能不想辦法……為容謙分憂了。 這心裡一興奮,他就坐正了身子,皺眉想了想:「京中的年青俊彥們倒是不少,你看……」 史靖園搖頭:「京中出色的男子倒是不少,只是青姑的情況……」 燕凜當然也知道青姑年紀又大,腿又 上又有青記,且又是個村女出身,京中貴介子弟,正肯娶這樣的妻子。不過他卻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無妨。我賜她封號食邑,她的丈夫也破格提拔,家族亦受榮寵,想來……」 史靖園歎道:「陛下,有你和容相這兩尊佛爺擺在這兒,便是青姑有再多的殘缺,自然也是有人要搶著把她娶回家的。反正以後多納幾個美貌的妾就好了。可是,雖然青姑有天大的靠山,就算不擅心機,也不怕寵妾滅妻,能保證一生一世。丈夫待她恭敬不變,只是,我看容相要的妹夫,怕不止是這樣地人吧。」 燕凜又再次深深蹙了雙眉。 這倒也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這一類的政治婚姻的。自己是皇帝,為了國家,萬事都可以用來交換,可是容相已經付出這麼多了,怎麼好讓他愛惜的妹子也步這樣的後塵。 只是,青姑的條件也實在是……太…… 別說是貴介子弟。就是在販夫走卒中,尋一良配,怕也不易啊!更何況,她好歹也是容國公的妹子,若不替她尋個才華人品皆佳,家世身份都不弱的丈夫,也實在說不過去啊。 史靖園在旁輕聲提醒:「皇上莫不是忘了一個人?」 燕凜抬頭,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他。 史靖園笑意從容:「關於京中茶樓。不是做過最全面地調查嗎,那份密報皇上不是前前後後看過許多遍嗎?」 燕凜眼前一亮,站了起來,興奮地道:「對了,就是那傢伙……」 ———————————— 國公府內,莫名地,安無忌全身發寒,打了個哆嗦。抬頭看看萬里晴空,喃喃道:「大好的天,哪兒來這一股寒風啊。」 他縮了縮身子。渾然不知大難臨頭,還滿臉鬼樂地湊近容謙:「容相,我知道皇上最近在忙一件大事。」 容謙懶懶睨他一眼:「我說過,不必再暗中給我傳遞皇上的消息了。這樣太不尊重他,再說。天長日久,萬一叫他看破了,怕又有許多是非。」 安無忌嘿嘿奸笑。眼神看得容謙身上都一陣不自在:「別的事我自是不多嘴的,可是這件事啊……「 容謙懶得理他的胡鬧,信手端了茶淺淺喝一口。眼角也不瞄他。 安無忌特意等到容謙一口茶剛喝進嘴,飛快地說:「皇上在給你找媳婦……」然後飛一般跳起來向旁一閃,不出所料地避過容謙噴出的一道茶箭,笑嘻嘻為難得一次看到容謙失態而感覺滿足。 容謙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你說什麼?」 安無忌神秘兮兮道:「史世子派手下的密探到處查訪才貌俱佳地閨閣千金,把人家的喜好,容貌,才能,家世,全訪得一清二楚。雖然他有意背著我,但畢竟我才是實際掌事的那個,他動用那麼多的人手,哪能瞞得過我。」 容謙苦笑:「那也不能證明是想為我……」他亂咳一聲,沒說下去。 安無忌得意大笑:「容相啊,你向來英明神武,現在居然也學會自欺欺人了?史靖園好端端地,幹嘛動用國家的最高密探查這種事。他自己要想娶妻,斷不會這樣假公濟私,必是受了皇命。皇帝又為什麼要鬧這一出,總不會是他自己又想娶一堆妃子吧?除了你,還有誰值得咱們皇上這樣費心費力。」 容謙只覺頭疼無比:「好端端地,皇上怎麼突然會有這種念頭?」 「據我所知,這美女大搜索行動是從上回皇上來訪之後就開始的。我記得那回青姑和皇上倒是聊了好一陣子,事後你問青姑和皇上說了什麼,她居然一溜煙就跑了。」 安無忌不懷好意地瞅著容謙:「我說容相啊,你家妹子可真是了不起,連皇上都能被她說動,替她跑腿。」 容謙只是撫額苦笑,半晌無言。 他倒不覺得青姑有什麼辦法能打動燕凜,說穿了,只是燕凜自己總覺得對不起他,一心想要多多補償罷了。 燕凜的心思他可以理解,卻始終有些不以為然。自己現在的日子其實還算是悠閒地,遠不似燕凜想得那麼淒涼嘛。 現在雖然躲在府裡不出門略有些不自由,但等天長日久,那些整天盯著國公府的人慢慢心冷了,看他真的不再過問政局權柄,自然也就懶得在他身上費心思了。到那時,京城上下,又哪裡不能去得。 他現在雖然有意不見昔年舊部,也不過是因為爵位太顯赫太招搖了。這個風口浪尖上,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等以後風波平淡了,雖不能和舊人結交得太親密,偶爾見一見,聚一聚,原也不是什麼大事。 他自己將萬事看得平淡從容,便愈發對燕凜心思沉重感覺無奈。這個孩子,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只是,如何開解於他,倒真是要好好思忖一番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四章 - 容相救命 謙鬱悶得重重歎氣。 事情莫名其妙就逼到眼前來了。他的婚姻大事,怎麼就這麼吸引這幫人操心呢?青姑倒也罷了,若是燕凜這個皇帝插了手,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事了。 他心念一轉,只得道:「無忌,你進宮一趟,替我給皇上傳句話,就說皇上如果有空,煩勞來國公府一趟。」 安無忌笑咪咪看著他,做滿臉崇拜狀:「容相,你可真是夠威風。居然讓我傳個話,就讓皇帝自己跑來見你。」 容謙暗自氣結。若非全京城的權貴全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這國公府,這種緊急關頭,他當然要趕在燕凜沒做什麼不可挽回的公開表示之前,趕緊進宮去阻止了。現在無可奈何,當然只好叫你姓安的跑腿。 他這裡狠狠瞪一眼:「還不快去。」 安無忌嘻皮笑臉地跳起來:「容相別急,上刀山,下火海,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嗎。」在容謙忍無可忍眼看就要一腳踹過去之前,他已經一躍而去,照老規矩,正門不走,爬牆溜之乎也。 安無忌剛剛翻出了國公府的高牆,一封從秦國而來的六百里加急密信,也已經悄然送進了大燕國皇帝的御書房。 「終於忍不住,開出價碼了。」燕凜微微冷笑著,把信遞給史靖園。 史靖園一目十行,迅即看完:「只要我大燕出兵,相助除奸,大事成後。割城池三座,土地千里相酬……」 他低低冷笑一聲,把信放回在御案上。「這個價錢,若在平時,還算不錯,只是放在如今的局勢下,卻也太薄了吧。」 燕凜也是冷冷一笑:「無妨,有這封信,讓我們出師有名。以友軍地身份進入秦國就是了。只要我們的軍隊真的打進了秦國,攻佔了京城,到時候要拿出多大的價碼來打發我們,可就不是秦人說了能算的了。」 如今的秦國,在一連串的皇子奪嫡,諸王爭鬥之後,已是混亂不堪,各個王子王爺。都已經從開始的純粹內爭,發展到各自力請外援。 五王子以父王受奸臣逆子蒙騙,欲殺戮親子為名,逃到陳國,求自己的姐夫陳王出兵以清君側。十二王爺在藩地連抗數道聖旨,不肯進京,集私兵,據城池。外結衛王以求援助。秦王太子參予到逼父退位地陰謀中,滿門抄斬,卻有一子逃出。投奔手中尚有兵權的九王爺。二人一借叔祖兵權,一借太子名份,彼此相依,又正式投書娶了太子同母妹的吳王,求其出兵相救。 這一通沸沸揚揚。陳國,衛國,吳國。三國都是大兵調動,糧草後勤征派,十分頻繁,已經是要大肆動武的樣子,想必各人給他們開出的價碼,都是不低。但是那三國所求所想,恐怕也是和燕國一樣,不在他們開出的價碼上。 現在,秦國四王子有樣學樣,給燕國也來了這麼一封求救信。燕軍若是依他的想法出兵,不但要面對秦人的抵抗,還要同時應對其他三國急於分一杯羹地軍隊,那這封信上所謂的補償,還不夠塞牙縫的。 史靖園笑道:「既然我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出兵的名號,那是不是可以直接把這信拿出去朝議,用不著等著看秦王的五弟給陛下開出什麼條件了?」 燕凜略略思忖了一下。 「不妥。一旦正式拿出去朝議,整件事就必然公開,就算有什麼變動,也不好回轉。反正我們暗中的一切兵馬,糧草,輜重的調派早已在進行,倒也不怕慢人家一步,還是先召幾個重臣進宮密議一下再說。」 史靖園點頭應是。這是燕凜親政後地第一次大規模對外用兵,自是怎麼慎重都不為過。 燕凜又道:「你讓下頭的人準備一下,今天晚上我就去看看容相。」 這麼大的事,史靖園早知道他必會去問容謙地意見,倒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心急:「陛下,夜晚出宮略有不便,你……」 燕凜微微搖了搖頭。 「此事越早確定越好,明日便得召集重臣密議,所以今天晚上我是一定要去見他的。反正出兵秦國的事,應是不會再改…… 他的神色忽然一黯,莫名地歎息了一聲:「我也該同樂昌說一聲了。」 雖然他和樂昌是政治聯姻才走到一起的,但他確實早已將樂昌當做了妻子家人來關愛。 樂昌畢竟是秦人,又心思良善,一旦知道大燕將對大秦用兵地消息,恐怕真的要不知何以自處的。想到這個,燕凜不免暗自苦惱。 史靖園沉默了一會,才輕聲安慰他:「其實出兵秦國,如果成功,對皇后是有好處地。」 樂昌是以秦國帝姬的身份嫁來與燕國聯姻的。如果燕國不出兵,坐視秦國瓦解衰弱下去,那樂昌便會失了身份憑恃。後宮那些出身不凡的貴妃們,遲早會挑起後位之爭。 而如果大燕對秦國出兵,從中瓜分到好處的話……秦國是大國,陳衛吳燕 不敢起貪心,要在他國的虎視眈眈之下,一口將偌大掉。 所以,史靖園考慮的是,如果能在蠶食秦國的土地,奪取秦國的財物之外,扶助一個親燕的新秦王,比如這個四王子,那麼,樂昌的身份便可以繼續用來與秦國保持姻親關係,成為壓迫剝削秦國的遮羞布和借口。那樣的話,樂昌在燕的地位自然是牢不可破,燕凜也不必發愁後宮失火,不必為外戚的野心太過憂心,這是一舉數得的方法。 燕凜低頭看著御案上的密信,眼神鬱鬱深深。 他對秦國的野心,其實遠遠不止史靖園所想像的那樣。想到樂昌,想到樂昌肚子裡地孩子。那一個幾近瘋狂的念頭,便在他心裡沸騰不休。 只可惜……燕凜歎息搖頭。這其間的利害關係,以樂昌的性情,只怕未必能看得透。而就算看透了,也未必會因此而欣喜。 他一語不發,伸手拿了密信收入袖中。 「靖園,你先回去吧,我去甘泉宮看看樂昌。」 史靖園也不多說,施禮告退而出。一直退出御書房外,才聽得房內隱隱傳來一聲輕輕歎息。他略略遲疑一下,卻終究沒有進去勸慰,只是也莫名地暗歎一聲,轉身出宮而去。 史靖園步出宮門時,正好看到安無忌在宮門前求見。 安無忌不比史靖園,要進宮得三請四求,麻煩著呢。這時一見史靖園出來。高高興興迎上去,打算走走這個最方便的後門。 史靖園與他共事時間也不短了,見他過來,不覺一笑:「安大人可是有事見駕?皇上去探望皇后了,若無要事,還是不要攪擾為是。」 「也沒什麼大事,既然是這樣,那我明天再求見就是了。」 安無忌其實根本不特別熱心替容謙辦事。他可是壞心眼地很希望燕凜趕緊明發詔旨。給容謙來個公開賜婚,到時候樂子可就大了嘿嘿。 這麼熱鬧的事,要真讓容謙給提前制止了。多無趣啊? 所以他立刻很不負責地把容謙的托付給拋開不管,逕自和史靖園並肩而行,一邊大大絞著腦筋,思考著怎麼從史靖園嘴裡套話,問出他們到底替容謙看中了的是哪家絕色閨秀。 史靖園哪裡知道他的惡毒心思。心裡也正想著,自己剛和皇帝商量安無忌地婚事,他就跑來了。大家共事一場。這大喜的事,給他露個口風,也是好的。 「安大人,你可知,剛才皇上正同我談及一個臣子的終身大事?」 安無忌眼睛一亮,來了來了!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問,人家就直接開始講了:「是是是,皇上愛憫臣下,關懷備至,我等為臣的,誰不感激涕零。」 史靖園笑道:「安大人可知,皇上欲成全哪一個臣子的婚姻大事?」 安無忌笑得見牙不見眼:「不管是誰,自都是要深感陛下隆恩厚德的。」 史靖園點頭微笑,甚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安大人如此忠君,倒也不枉陛下為安大人費地一番苦心!」 安無忌一怔:「為我費的一番苦心……」 史靖園親親熱熱衝他說:「安大人,你就不用再裝了。你忘了?茶樓之事,可全是我派人查的。你與青姑娘情投意合,論及婚姻,此等大事,從茶女到常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現在皇上可是有心,大加封賞,給你們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並且親自賜婚呢!此等榮耀,可非比等閒啊!」 安無忌便似從十九重天,直跌進十八層地獄,眼睛都直了:「這,這,不是……不是這樣……這個……誤……」 「行了,行了,你也別害羞了。這些事大家心裡明白就好。」史靖園笑道:「從來娶妻娶賢,青姑娘貌非絕色,卻性情純厚,賢良柔順,實是良配。從來妻賢夫禍少,無忌啊,你有這樣的好姻緣,他日前程不可限量。」 安無忌面如土色,雙眼無神,牙齒咯咯打戰,直恨不得抱住史靖園連聲叫冤。 天啊,天啊,不是這樣的,全是誤會啊…… 可惜人家史大公子沒空同他他攪和,又極親熱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著說:「喝喜酒的時候,可別忘了我一份啊。」 說完趕緊一拱手,大步而去。 安無忌癡癡呆呆,站在原處發愣,好半天,才慘叫一聲,拔足便跑。 天啊! 容相!救命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五章 - 至重之人 暖時節,甘泉宮中,正是百花競艷。滿園奼紫嫣紅,爽目宜人。 燕凜踏進甘泉宮大門,眼中看到的,便是這那一片花海,還有正在花叢中漫步的樂昌。 樂昌時不時與身旁相隨的宮人,低低笑語幾句。只見花比人艷,人比花嬌,如斯情境,竟是如此動人。 燕凜本來心情沉重,此時卻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擺擺手,止住宮門前宮人的傳報,含笑放輕了腳步,緩緩走過去。那些機靈的宮人自然察覺到了皇上的到來,但都看了他的手式示意,因此全都會意地不出聲。 燕凜已經悄悄跟到了樂昌的身後,樂昌兀自不覺,只是徜徉花海,笑語嫣然。 燕凜信手自一旁摘了一朵艷紅如火的鮮花,抬手為她簪在頭上,笑道:「能為你增色添嬌,方不負這春色滿園。」 樂昌初是一驚,迅疾回身,又是一喜,滿臉盈盈歡顏,臉上淡淡紅暈,映著火焰般一朵嬌花,更是鮮活動人。 燕凜深深看她數眼,不覺失笑:「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樂昌即羞且喜,嗔道:「陛下就為著調笑臣妾,才特意來這一趟不成?」 燕凜倏然聽此一語,想起自己的來意,再看嬌妻花間笑語,盈盈笑顏,實在是懷孕以來少有的歡顏,心中一澀,手指在袖中夾著那封密信,猶豫再三。竟是始終拿不出來。 樂昌見他神色遲疑,目光中隱有憂色,也不多問,只回頭給了手下貼身女官一個眼色,轉眼間,若干隨從便散得盡了。 「難得今天春色如此之好。陛下既然來了,就陪樂昌四下走走看看吧。」 「正好,御醫也說你身子漸重,適當鬆散一下有好處。」笑著伸手牽了她的纖手。二人並肩,徐徐行入百花深處。 四方退下地宮人,只遙見春風輕柔,落花拂衣,那一對年輕璧人緩緩漫步,仿如圖畫一般。這寂寂宮院中,難得見到這般恩愛景致,帶引得幾個身份較高。在宮中待過幾十年的老宮人,也不由得相視而笑。 樂昌一邊與燕凜閒行漫步,一邊柔聲輕語:「陛下,國事政務,我懂得少,也不該過問。只是,陛下若有什麼煩惱,也不必為我刻意遮掩。縱然樂昌不能為你分憂。至少也可以做個傾聽之人。」 燕凜心中黯然。正是因著樂昌溫柔良善,關懷體貼,他才越發不忍將真相說出來。只是。樂昌已經這般遣退了下人,開口來問,他又不好傷了她一番苦心,略一遲疑,方輕歎道:「我近日。多是為容相之事憂心。」 對於容謙,樂昌雖然不瞭解,但有關他的傳聞。卻已聽過許多,也知道燕凜近日心神不屬,確是從容謙回來後才開始的,因此倒是深信不疑:「我聞容國公是國之柱石,是大燕國的擎天功臣,也是陛下的師父長輩,陛下最尊敬親厚之人。」 「可是,當年我負他太深,如今全不知該做些什麼,才可以彌補,樂昌,你……」 燕凜苦笑,卻是忍不住真心探問了:「你可曾與你至親之人,誤會交惡,你可知,怎樣才可以消除曾經的不快?」 樂昌微微一笑:「陛下,在你之前,我至親之人,唯有母親。」 燕凜歎了一聲:「看我,都糊塗了。你這樣溫柔孝順,自是從來不惹母親生氣的。」 樂昌搖頭失笑:「我小時候也任性不懂事,有時在兄弟姐妹面前受了欺負,回去便埋怨娘親沒有地位,不能讓我過好日子。娘親也不是天下最賢良端莊的婦人,在外頭受了氣,對著房裡地我,有時也會喊幾聲,罵幾句,甚至打我幾下出氣。」 燕凜原道樂昌母女之間,必然母慈女孝,可為天下楷模,忽得聽了這番話,還真是驚愕莫名了。 樂昌在燕凜愕然的目光下輕笑道:「可是,打過了,罵完了,她還是我的娘,我還是她的女兒。有箭射來要傷我,她一定會替我擋。縱然世人都責難她,我也一定站在她一邊。我們也會吵,也會有矛盾,可是過去了,就過去了。不用誰道歉,不用誰陪罪,自自然然,又是最親最親的人。」 她臉上一直帶笑,但眼中,漸漸有了晶瑩:「從小到大,娘不知道打過我多少回,可是,現在想想,只是覺得溫馨。可是,五皇兄的娘仗著份位高,打過我一耳光,這一耳光,我可是一直記恨到如今的。這就是親人,和外人,的區別。」 樂昌語氣輕柔,款款說來,燕凜一時竟是聽得呆了。 這種親人地感覺,他從來不曾享受過。如此比來,容相……容相…… 他止不住頹喪了下去。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不道歉,不彌補,就坐等著時間流逝,他和容謙之間的關係,便能自然而然,變回成親密從容。用樂昌的話來說,這難道就是親人與外…… 那個詞,燕凜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樂昌看著他神情悵悵,知他是想得岔了,不覺低笑:「陛下,父母子女之間,那樣的至親天性,是因了血脈相連,哺育依偎,日久天長,才會有的。然而人生於世,卻不一定是非要親人,才會成為至親之人。只是……」 她輕輕反握 手,聲音委婉溫和:「只是,離了血緣天性,做錯了錯,想要得到,便須付出。珍惜一個人,就該去努力。這樣的努力,並不是見外,而是……是你在意啊。」 燕凜苦澀道:「樂昌,你不明白,容相待我有大恩,我卻曾深深負他。如今他回來,我一心一意想彌補,可是,總覺得,處處做得都不對。我時時刻刻想要賠罪,可是,事情做得這樣刻意,這樣牽強,倒像是每為他做一件事。都只是為著我自己的心一般,這……」 樂昌忍不住唇邊地笑意。 「陛下,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本來就該用心的。刻意想要對別人好,有意想要為別人做些什麼,這有什麼見不得人地?你用了心機,但這心機是因為你在乎,所以才用。若是無關緊要之人。誰又為他費這個力氣。」 樂昌笑道:「我曾為了陛下去廚房學做羹湯,明妃姐姐為了陛下,每天都練一個時辰彈琴。如妃姐姐知道陛下喜歡下棋,便苦心鑽研棋藝。王總管時刻將陛下的飲食起居放在心上,照料周到。封統領和史世子為了替陛下分憂,殫精竭慮。誰沒有用心思,誰不是在刻意呢?陛下難道會把這些全想成心機謀劃,會覺得我們做的事。都是別有用心?」 燕凜怔了一會,才道:「沒有見到容相,我總時時想念他。見到了他,我卻有些怕和他在一起。不去見他,我心裡總是牽掛著,真到了他身旁,不管說什麼。做什麼,我又都有些不自在。我……我這不是用心。我只是心虛含愧,難以面對我曾辜負傷害的人。」 樂昌心裡也著實不明白。為什麼她這個英明神武的夫君,一到面對容謙地事情上,就總是會如此輕易地不斷否定他自己呢? 「這種事也不兩人稀奇啊。夫妻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洞房花燭夜,第一次彼此相見,也都難免忐忑難安,極不自在吧。但是卻不是說,他們就是有別樣地心思,就是不期待,就是不想著要相伴一生的。天長之久,慢慢地相合,慢慢地親近,自是相攜白首,不棄不負。」 樂昌眉眼溫柔:「陛下,不要指責自己,不要因為用得心多了,就先不自在了。關懷一個人,才會願意為他用心思,在意一個人,才會想要親近他,才會因為尚且不知應該如何親近而忐忑。」 她微微笑著:「做錯了事,就大聲告訴他,你錯了。你很在乎他,也要同樣大聲,對他說明白。既然覺得彼此尚有隔膜,就去將那層隔膜打破。不要總覺得,有什麼話,說不出口,或是不說他也明白。縱然他真地明白,也一定更喜歡聽你親口說。他是你的師父,你的尊長,是養育你,教導你,保護你的人。我已經沒有了這樣的親人可以孝敬報答,陛下,你還有。所以,不要這樣躊躇不前。想要為他做什麼,就放手去做,想要對他說什麼,就大膽去說。為了你在意的人去用心機,去刻意討好,有什麼錯,有不好意思呢?愛護一個人,不就是該努力為他做一切他想地事,只要他高興一點,自己就可以滿足嗎?」 燕凜怔怔聽著樂昌這番話,只覺心中豁然開朗,就連胸膛裡的熱血都呼嘯沸騰起來。 他幼兒為帝,習慣了孤家寡人,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學會了如何去接受,去辨別他人忙不迭獻給他的感情,卻還根本不懂,也沒機會去練習過如何去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感情。結果現在稍微用心一點,就總覺是自己是在謀劃,是動機不純了。 想要為他做什麼,就放手去做,想要對他說什麼,就大膽去說。 這樣簡單的話,卻將他所有的猶疑和不斷的自我否定,全給打消打散了。 一直以來,他只是因心切而情亂,事一涉及容謙,他就再無半點自信,無論自己做什麼,想什麼,都很自然地先把自己給否定一遍。 如果不是樂昌這般款款笑語,細心開解,他還不知道,自己欠的,原來,根本只是勇氣和自信。 樂昌感覺他握著自己地手,都因著激動而微微顫動,不覺一笑:「陛下,江南剛貢進來幾樣新鮮果子,不但味道鮮美,太醫還說能潤脾養身,聽說容國公身體不好,正好用來滋補,陛下不介意親自去送一趟吧。」 燕凜未料到她替他思慮得這般周到,一時又是感激,又是慚愧,低聲歎道:「樂昌,你……」 樂昌只是微笑著伸手掩著他的唇,阻住他的話語:「陛下,你我夫妻,萬事心知……」 愛護一個人,就是該努力為他做一切他想地事,只要能讓他稍稍高興些許,自己就無限滿足。她凝眸望著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一切。 我的陛下,你心中至重之人,是容國公。樂昌心中地至重之人,卻是你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六章 - 你逃我追 「我不娶她,我絕不娶她!容相,你要不幫我,我就立跑。」 安無忌在院子裡拍著石桌,大喊大叫:「這件事我可是受你連累的,你可不能坐視不管啊……」 容謙慢條斯理地喝茶,頭也不抬一下:「知道什麼叫天作孽,猶可存,自作孽,不可活了吧。若不是你刻意在人前與她親近,縱容流言發展,也不至於弄到現在這個地步。」 「我當時……我當時不是總被她追著打,心裡急了,所以借點小事,故意為難她一下,讓她也尷尬一會嗎?早知今日,我死也不那麼干了。」 安無忌欲哭無淚:「我的容相,你就可憐可憐我吧……你妹子也不是不好,只是,只是……她……她……她太凶了啊!」 想想自己被追得抱頭鼠竄,揍得鼻青臉腫的苦難歲月,再想想自己未來幾十年的大好人生,安無忌哭喪著臉,咬了咬牙,也顧不得得罪容謙了:「她是個好人,可也是隻母老虎。我就是死,也絕對不能娶她……」 容謙一挑眉,倏得抬頭,目光如電看過來。 安無忌初時被容謙看得心神一凜,身不由主後退一步,但他立刻察覺容謙神色有異,看的分明是他身後。安無忌背後莫名地一陣冰涼,猛然轉頭,卻見青姑正站在月洞門下,呆愣愣地望著他。 安無忌本來還抱著僥倖,安慰自己青姑只是剛來。啥也沒聽到。然而,一看他轉身望過來,青姑慌亂地驚叫了一聲,扭頭便跑。 安無忌立刻慌了神。他雖然算不得是什麼謙謙君子,但是從來也是很憐香惜玉,羞辱女子的事情更是從來沒做過。對於他來說,背地裡罵一個女人是母老虎已經很過份了,更何況他還說了什麼死也不娶她這樣地話。 對女人來說,男人這樣的言辭。自是奇恥大辱,萬一傳了出去,若是重視貞潔的女子,甚至很可能會抹脖子上吊的。 現在見青姑不堪受辱,又羞又愧,慌亂而走的樣子,安無忌立時手忙腳亂:「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個。喂喂,誤會啊……其實你不是不好,我……」 青姑哪裡理他,飛一般奔逃而去。 安無忌頭大如斗,一時居然忘了向容謙求救,跺腳就飛快追過去:「你聽我解釋,我真的不是看不起你,我……」 容謙悠悠然欣賞著這一出鬧劇。絲毫沒有提醒安無忌的意思。 看著二人一前一後,跑得沒影,隔得老遠。還傳來安無忌驚惶的叫聲:「我真的不是故意地……」他忍不住就想笑。 說起來,無忌待青兒算是極不錯的了。從頭到尾,他急成那樣,也只罵青兒是母老虎,凶女人而已。至於什麼醜八怪。殘廢,這一類的詞,他不但從來沒出過口。估計連想都沒想過。 人麼,一旦互相之間熟悉了,真成了朋友,對方長什麼樣,自然而然就不那麼注意了。美女的手帕交不會天天看著她流口水,而安無忌對著青姑這個醜女,兩人這麼熟了,恐怕也早就想不起來青姑的容貌如何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青姑比他能打,讓他吃了不少苦頭罷了。這個挨打的陰影,太深了點。 象安無忌這種人,做的是密探地營生,一輩子都在跟人鬥智玩心眼,越是美麗越是聰明的女子,在他看來越是應該要絞盡腦汁應付的對手,真要娶妻相伴,怕還真是要青姑這一類相貌乏善可陳,心性純樸的女人,才能讓他放開心懷。 只不過,男人嘛,心理上總是不能接受女人比自己更強更能打的。那逆反心理是理所當然啊。其實就憑他一看青姑奔走,便一點也不考慮挨打地追過去解釋,就可以看出,不知不覺間,他早就將青姑當成夥伴朋友來關懷了。 不管怎麼樣,能有這樣的開頭,已經很難得了。他就算不會推一把,也絕對不會故意攔著。 其實,安無忌也實在太多慮了。剛才的話,放在別人身上,當然傷人,可是青姑聽了,怕是不會受什麼心理打擊的。 安無忌對於青姑地過去畢竟不瞭解。一個從小就被人當成掃把星,一天被人罵無數回殘廢,霉氣,在全村人的敵視鄙夷下慢慢長大,然後,還可以頂著那麼多敵視和攻擊,一點點拾回自信,慢慢自立自強的女人,哪裡這麼容易就會被傷害。 小時候,她地親生父親都可以拿著棍子醉熏熏地罵著災星追打她,她的叔叔可以毫不留情,用最難聽的話來辱罵她,趕她出家門,連村子裡的小孩都可以圍著用泥塊打她,用最刻薄的言詞羞辱她,把罵她地話編成歌,天天唱。而在救了容謙之後,什麼不要臉,淫婦,這一類最難聽的話更被人說過無數回。 從這種苦難中挺直腰走下來的女人,豈會被安無忌那麼輕飄飄一句話給傷害了? 到目前為止,青姑對安無忌也不是沒好感,但到現在基本也就是視做朋友,還不至於如小女兒一般,動輒為男人地一個表情,一句話就,傷春悲秋去。 青姑的奔走,實 是因為驚惶。 她只想著替容謙安家立業,卻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殘疾貌醜的女子可以成為別人的妻子,所以也從沒考慮過自己也該成親。 安無忌說不娶她,在她看來,倒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她畢竟是個女人,忽然間聽到一個男人提到和自己婚姻有關的事,立刻就慌亂起來,安無忌一瞧她,她當然是即刻嚇得轉身便跑。 安無忌哪裡知道這其中情形,自是頗為慚愧內疚地一路狂追。 以往在茶樓,總是安無忌跑。青姑追,這一回,在國公府,卻是改成青姑在前頭跑得飛快,安無忌在後面拚命追了,一邊追還一邊喊。 偏巧著,這時候,燕凜也在樂昌的支持下,下定決心來了國公府。 國公府地下人全是宮中安排過來的。在王總管的細心安排下,看門的,幾乎全是認得燕凜的人,一見燕凜來了,立馬跪下一堆。 燕凜擺了擺手,讓大家起來,別行禮呼叫,逕自熟門熟路往裡走。一路上下人要跟隨服侍。他只問了問容謙在哪,就揮手讓大家散開,不用跟隨也不用傳報了。 才往裡走了三道門戶,就見前頭院子小門處,青姑一頭撞進來,一抬頭看到燕凜,本來已經很慌,看到這個自己害怕的皇帝就更慌。一轉頭,又重新鑽出門去,換了個方向飛跑。 燕凜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臉。我很凶嗎?我長得很難看嗎?至於把這姑娘嚇得一次比一次厲害嗎? 他這裡還沒回過神呢,就見前頭院子裡,安無忌大呼小叫地由遠而近:「青姑娘,青姑娘,你聽我說……」 他只顧著追人。燕凜身邊又沒幾個隨從跟著,雙方還隔著一個院子,只有一道小門相連。他居然愣是沒注意到燕凜,只管直勾勾盯著剛才青姑跑的那個方向—— 「青姑娘,你聽我解釋,我不是說不娶你……啊,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那個,我不是說你不好……」 燕凜看得目瞪口呆,嗯,安無忌真不愧是江湖出身啊,做事可真豪放大膽,愣敢在堂堂國公府追著人家小姐這麼大喊大叫啊。 難道這就是樂昌說的,在乎一個人,就要大聲說出來嗎? 一時間,燕凜對安無忌地欽佩,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很覺得自己應該努力向他學習。另外一邊還摸著下巴想,看來安無忌和青姑的關係密切,是確定無疑的了。這件婚事,可真是十拿九穩的佳偶良配了。 皇帝想得得意起來,仰天大笑三聲,大步就向前走去。 樂昌說,想要為他做什麼,就放手去做,想要對他說什麼,就大膽去說。 容相,那個他看得至親至重之人,就在前方那小小的院落之中…… ——————號外爆料—————— (下面都是通過修改添加,未計入字數的。) 秘書棕:月末了,劃圈圈。月票榜上,小樓馬上就要掉到第四了,這個節骨眼上,今日傍晚,納蘭家住的那棟老樓居然……失火了囧。樓下一層到三層全都燒黑了,某人這個坐在六樓的,看見樓下在冒煙,居然還淡定地試圖用家裡地座機打119報火警,然後發現,座機已經不通,於是起身淡定地將身上的睡衣換成「正衣」,淡定地拿了錢包,淡定地拿了手機,淡定地下樓來,淡定地發現自己把筆記本電腦忘在了家裡,淡定站在街對面,給Yian秘打電話報.:到她家那層,但看消防隊的架勢,今天恐怕等他們收拾完了會很費些時間,家裡晚上不知道能不能來電,電腦沒拿出來,她有可能無法寫文等等…… Yian秘趴倒問,老大,你怎麼如.:經不是第一次碰上火災了囧囧囧…… 如果不是這種特別的意外情況,小樓的日更是不會在3000以下的。再畫圈圈。今天這章字數欠了些,不過她已經很「淡定」地保證,一定會努力在附近找到寫文的地方,盡量碼字,順利的話在明天或者後天雙更,將今天地字數補上。所以…… 深呼吸,月票啊月票……你可不能因為今天更新少了就不來啊淚奔…… 啊啊,最後,加一句好消息,納蘭方才剛剛已經到家,家裡一切平安,已經有電有網。然後今天正好是小樓2,玟瑰瓣瓣的生日哦。B一直在負責更新公眾版,管理討論區,非常認真,非常辛苦,納蘭在群中誠祝她人比花嬌,心想事成。BB要生日禮物,納蘭說,「俺這邊今天這麼大的火.不就是慶生地燭光,多好的慶生啊……」 BB要一隻可以插下如此大一支蠟燭的蛋糕。某人說:「東張張.西望望.今天的天氣好好喔……」 (*^__^*):|\文-心-閣\壓驚吧!讓她精神抖擻地多寫些文,我想雙更啊雙更啊……最起碼也讓她努力讓我這個秘書手裡有多0字的存稿吧……再次淚奔。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七章 - 今昔何夕 謙也沒想到,燕凜會不經傳報,忽然就出現在他的面一驚,才要起身,燕凜卻已經趕緊把手裡的大果盒子放下,直接在他身旁坐下,免了他行禮的麻煩。 「今天江南剛貢上來幾樣新鮮果子,皇后說十分可口,且能潤脾養身,便提醒朕帶來給容相嘗嘗。」 他這話說得飛快,眼睛四下游移,都不大敢看容謙。剛剛還下定決心呢,這會子莫名地就又慌張起來了。 容謙想起剛才這位英明神武的年少皇帝,自己親手抱著個大果盒子,獻寶也似跑過來的樣子,就覺好笑。 輕輕打開精美的果盒,看著裡頭一格一格,分開擱著幾樣千山萬里,驛馬急送來的水果,旁邊折壓著兩塊絨繡手巾,擱著一把精巧的小銀刀。 這些小巧,紅艷,水嫩清香,形色俱美的果子,在這個連機動車輛也沒有更沒有冰箱冷藏技術的時代,卻是要費下多少人力物力,方能送入了京城來,還保有如此的活氣清鮮。實在已經可說是無價之物了。 容謙微微一笑,伸手隨意捏起一顆紅果放在手心,食指中指夾了銀刀,微微用力,切開。 鬆開銀刀,拉起燕凜的手,將一半果子留在他的掌心。容謙笑道:「陛下不介意陪我一起嘗嘗吧?」 燕凜怔怔地將果子往嘴裡送,舌下甘甜,卻又茫然不覺。心頭潤澈,卻又略帶倉惶。 看著他的樣子。容謙實是覺得很有趣。舌間果味清甜,心中歡喜暢然,不覺笑道:「皇上還記得嗎?你小地時候,宮裡但凡是有什麼好東西,總要先送一半到相府來。各地有貢物獻上,你總愛拖了我去先挑一遍,然後才肯收起來。」 燕凜心中一動,臉上也有了遙憶之色:「那時宮裡廚子有新菜色,外地有特色好吃的貢上來。我總要容相陪我一起先嘗試一番的。」 他低頭,定定看著容謙又切開一個果子,往他手裡送,莫名地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歡喜。 「那時候……容相也是這樣照料我的。」 他徐徐抬頭,目光慢慢凝定在容謙臉上。 依然是溫柔的目光,依然是淡淡的微笑,然而,又分明是不同的。 那些柔和。溫暖,並不過於外露的快樂和欣慰,清清淡淡,卻又讓人決不會認錯。 莫名的,燕凜心中就溫柔歡喜起來。 樂昌說,愛護一個人,就是該努力為他做一切他想地事,只要能讓他稍稍高興些許。自己就無限滿足。 那麼,他真很渴望,很渴望。去為他做得更多。 「容相,我剛才進來時,看到安無忌正在四下追著青姑娘,靖園告訴我,他們之間。情義頗為相投。」 容謙自是知他想要提起安無忌與青姑的婚事了,不由得莞爾一笑,將銀刀放下。手巾遞給燕凜一塊,方才自己也取了那絨繡的手巾,擦淨了手。 皇帝的賜婚,是只有貴介重臣才可以享有的榮耀。就憑著安無忌這麼個不高不低,往京城人堆一里扔,立馬找不著的官職,哪裡來的這份光彩,說穿了,不過是燕凜給他的面子罷了。 「青兒與無忌倒有些相投,只是這男女之情,還是順其自然為妙,我們不宜插手太多。若是有緣,無忌自然會對我提起此事地。」 其實青姑的終身大事,又何嘗不是容謙一塊心病。 到目前為止,除了他自己之外,也確是只有安無忌與青姑較為親近。但青姑在自己的事上,素來頗為遲鈍,而安無忌目前,也還沒有啥明顯的情懷萌動跡象。這種事,暗中促成就好了。否則本來有機會發展一段感情,莫名其妙冒出個皇命賜婚,變成硬壓下來的責任,只怕好心反而辦了壞事。 更何況,安無忌幹的是密探工作,本是越不受人注意越好。青姑更不適應上位者的奢豪氣派,天子賜婚這種榮耀,於他們來說,未必是福。 其實,單為著容謙的身份暴露,這二人已經受了極大壓力了。 本來安無忌隱在史靖園地光芒之後,無人注意,卻因為和容謙走得近,現在莫名地成了個身份半暴露的人,走到哪裡都有人注意。 青姑更慘,生活和心理的平衡完全被打亂,在國公府中,根本找不到自己地位置。 安無忌還是靈活通透之人,可以適應外部變化做出調整,青姑對這一連串的變故,卻完全是措手不及,驚慌失措。 這段日子以來,青姑的失措和迷茫,容謙哪裡會看不出來,只是他實在是無力解脫她罷了。 他也想給青姑自由,放她走出這國公府,自在地去過日子,做事業。奈何現在青姑和他被牢牢拴在一起,只要一離開國公府,必然就會成為其他人巴結糾纏拉近乎的對象。 青姑哪裡應付得了這種事?為了不讓這老實姑娘被外頭的虎狼給生生吞了,容謙只好先把她牢牢護在身邊再說。 對於青姑,容謙一直是暗懷歉意地。早在他決定重新走進燕凜的世界時,他就知道,青姑本來那樣平安喜樂,滿足自在的生活,必然會被破壞了 .地選定了將來要走地路。 私心裡,他知道,自己確實是因為燕凜,而犧牲了青姑明明已經到手的快樂和滿足,因此他不能不十分內疚。 如果他年,安無忌真能與青姑有個結果,他倒是打算向燕凜為安無忌求個在外地的,不大不小的官職,讓他們遠離京中風波。以後,即有適當的官家特權可以保護自己。也沒有太多地規矩繁瑣束縛,那才是適合他們的生活。如果那樣,他也就可以心安許多了。 容謙這裡想得倒是極如意,覺得未來十分光明,燕凜卻是暗暗有些失望。 本以為是天大的恩典榮耀,誰知道容謙眼也不眨一下,趕緊就替安無忌和青姑給拒絕了。看起來,自己果然是根本不懂如何與人相處,如何瞭解別人需要什麼啊。 他心中略略迷茫了一會。終於下定決心,期期艾艾地說:「容相這麼多年,一直是孤身一人,是否,是否……也該想想婚姻之事了。」 不知為什麼,問起這話時,他臉上就有些發熱,然而心中卻出奇地寧靜起來。 最初的那些不安。煩燥,焦慮,嫉妒,忽然也都一概無存了。 在這國公府的花園中,他和容謙坐得這麼近,近得清風拂來,他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彼此的氣息都融合在了一起。 容謙的神情始終是帶些慵懶之意的。然而眉眼之間的歡悅卻又讓人心中快慰。 他知道容謙是高興地,而這高興,是為著他。 他只是拿來了一盒果子。 容謙的歡喜。不為這果子有多麼珍貴難得,只為著,拿來的人,是他,是燕凜! 知道自己原來是可以讓容謙歡喜的。知道原來,這樣簡單的事,就可以讓自己重視的人快樂。燕凜只覺得,心中出奇地歡喜安寧。 萬般雜念,千種思慮都悄然隱去,他只是單純地想要為著那個人做一些事。 不管自己喜不喜歡,願不願意,是否高興,會否嫉妒,若是他歡喜,他樂意,他期盼,他需要,那麼,盡力去做,又有何妨。 好在容謙經過安無忌的提醒之後,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聽了這句話,立時笑問:「皇上怎麼忽然提起此事了?」 燕凜雖然在心底裡已經不排斥這件事,但總是莫名地覺得窘迫,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怎麼說:「只是上回來國公府,覺得,這麼大地府邸,卻空蕩蕩只有兩個主人,心裡有些難受,容相……」 他抬頭,凝視容謙:「人都是希望有個伴的吧?這麼多年,你一直一個人為國盡心盡力,身邊總是孤孤寂寂。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不會一直不娶妻,是不是?「 容謙釋然一笑。這個孩子,總愛把所有的責任往自己身上背。不過,能不悶在心中,而是開口說出來,總是一個進步了。 「我不否認,以前不肯成親生子,確是和陛下有關。只是,我也從來不曾孤寂過啊。」 他笑看著他的弟子:「那時候,你還小,粉團一樣的孩子,任何力量都可以傷害你。我整天守著你,就記得你笑,你哭,你鬧,天天吵得我暈頭轉向,哪裡還有空閒去覺得孤單。」 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懷念:「然後,你一點點大起來,會說話,會咬字不清地喊,容相,容相。我天天聽你叫我,聽得耳朵起繭。會走路了,東倒西歪,一步一跌,我整天跟著你轉,看你搖搖晃晃,走都走不穩偏偏還要到處奔跑,提心吊膽的,就怕你跌倒。漸漸再大些,人就頑皮起來,一轉眼,便不見你的影子,爬樹掏鳥窩,低頭鑽狗洞,皇宮裡那麼多人,居然總是找不著你……」 雖然似是在抱怨,但容謙地神色卻始終是歡喜的:「……跌痛了,迷路了,你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大聲喊容相,便什麼也不管了。可憐我,每回都要滿頭大汗地跑來救你。再後來,你可以讀書識字了,我每天把著你的手,一筆一劃教你寫字,天天盯著你讀書,總要三天兩頭,又氣又無奈地滿世界找你這個逃課地小壞蛋……」 他說得漸漸情動,手抬起來,幾乎想像過去一般,把那個粉妝玉琢的孩子抱到懷裡來,卻意識到,燕凜已經是個成年的君主了。 略有失落地笑笑,容謙輕輕拍拍燕凜的手背,語氣輕柔:「有你在,我從來不曾孤單寂寞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八章 - 野心蓬勃 凜靜靜地聽著。 那些往事如風,隨著那溫和的語聲,一點點在心頭復甦。 前塵如夢,夢裡當年,每一點歡樂,每一分痛苦,刻骨銘心,都有容謙的身影。 他生命裡所有的第一次,似乎都留著那人的印記。 最初的記憶裡,就是那人一身緋袍,淡淡笑顏。說過的第一句話,走出的第一步路,第一次提筆寫字,第一次騎馬張弓,以及…… 第一次被冷落,第一次遭排斥,第一次感覺到的傷心。 然而,為什麼會忘懷呢?忘懷那些快樂,而只記得遭受的傷害,忘了那溫柔的笑,那溫暖的懷抱,那日日夜夜的守護教誨,忘了那時時刻刻的呵護關愛。 他怎麼竟會真的相信,他會傷害他?他已背棄他?他怎麼竟會那樣狠心,眼也不眨地布下一層層的殺局,來針對他。 容謙見燕凜神情初時柔和悵惘,漸漸悲涼淒寂起來,心中知道,這孩子又莫名其妙地勾起傷心事,自責自苦了。暗自歎息一聲,他撫了胸口,忽然一陣咳嗽不止。 燕凜聽到容謙的咳嗽聲微微一驚,醒過神來,見容謙撫胸悶咳不止,臉色都漸漸漲得紅了,嚇得趕緊站起來,手忙腳亂幫他撫胸拍背,驚惶地喊:「容相……」 容謙哪裡是真的咳嗽,不過是借此分分他的心思而已。燕凜這個沒侍候過人的人,.|捶得背痛,趕緊拉了他的手阻住他:「沒事,只是剛才那陣風大,有點涼了。」 燕凜也沒多想,一回手,解了自己那件盤龍金繡的披風,直接披在容謙身上,之後才有些愕然地問:「剛才有風嗎?」 「你剛才發什麼呆呢。那麼大的風也沒覺出來?」 容謙理直氣壯地說瞎話,順手攏了攏披風,感覺著自己完全被燕凜的氣息所包容住,心裡竟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彷彿就在昨日,還是他張開雙臂,把那小小孩子呵護在胸膛之間,現在卻輪到…… 他微笑凝視那長身而立的英偉少年。 唉,他的孩子。長大了。 燕凜倒是被容謙剛才強詞奪理的一問,逼得有些發呆,一時也沒注意到容謙那略有感慨地神情。 也不知是否一物克一物,雖說燕凜也是個極聰明能幹之人,可在容謙面前,卻總是手足無措,腦子不夠用,哪敢回答他剛才自己又是在想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只得順著最初的話題道—— 「我在想,以前都是因著我,害得容相沒有時間顧及自己的私事。如今。我已經長大了,容相也不用為國事太多操勞。我在宮裡,也不能時常來陪伴容相,容相身旁不免冷清,是不是該有一個伴了。」 燕凜最初這麼說。純是為應付容謙的責問,只是話自然而然地出了口,心中也悄悄有些感慨。 當年他佔盡了容謙的時間。現在真正長大了,能分出來陪伴容謙的時光,卻又少得可憐。 他是燕國的皇帝,是樂昌地丈夫,是那未出世孩子的父親,那麼多的身份,那麼多的人與事需要在意,而這個他自覺最重要的人,卻只能被困在這奢華的國公府裡,孤獨地等待著,回憶著許多年前,那永遠在他身旁的孩子。 容謙聞言笑道:「你啊,想得也太多了。這夫妻之事,我也不是就不願不想,只是萬事隨緣,不必刻意為之。若遇著合適之人,自然是好,若是沒有,我這一生,也算是活得極精彩的了。隨意找一個美女到身邊來,也未必真能成為良伴。」 他輕輕在燕凜手背之上,安慰地拍了一拍:「何況,我素來懂得怎麼自得其樂,如何安排生活。身邊有青兒會陪我,偶爾無忌也會跑來給我演演猴戲,逗我一樂,更何況……」他看著燕凜微笑。 「你不是說,只要有空就會來看我,聊聊天,打打獵,討論一下國務嗎?就算是不出仕,我也不是被投散閒置,不是什麼也不能做。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必要歎息孤單寂寞呢?」 燕凜雖然是極真心地想要為容謙成親地事出一份力的,但聽容謙這樣從容表態,心裡到底還是莫名地覺得一陣輕鬆。暗中笑話自己,果然還是自私嫉妒的,卻也還是不自覺讓笑意從眼底眸間透了出來。 聽容謙如此悠然提起自己上回說過地話,他倒是忽然想起那件國家大事,忙從袖中取出那封密信遞過去:「容相,你看。」 這時,他的心情出奇地雀躍輕鬆,孩子一般,迫不及待地想將這件目前最重大的國事與容謙分享,希望容謙能從中感覺到自己願意把國政向他公開,尊重他意見的誠意。 他一邊等容謙看信,一邊簡單明瞭地解釋了整件事的詳情。他此刻只覺得這件事是十拿九穩可成地,容謙看了,必然是會為他高興的,能讓容謙分享他的快樂和功業,也正是他最得意快慰之事。 然而,容謙很仔細地看完密信,很耐心地聽燕凜講完,卻輕輕問道:「陛下覺得這是可乘之機?」 他初時見了燕凜以陛下相稱,交談間,彼此漸漸放開心懷,開始直接用「你」字來稱呼燕凜,直到這時,才復呼以「陛下」二字,卻是結束了剛才春風和熙地融洽自然,而以君臣奏對的格局替代了。 但燕凜這時正為著自己的第一次大用兵計劃而豪情滿胸,竟也不曾察覺這極細微的變化。 「自然是。秦國雖然是天下強國之一,但自從秦旭飛領精銳入楚之後,秦國的軍力一落千丈。雖說這些年,秦王苦心練兵求將,但有秦旭飛地前車之鑒在,畢竟是人心難收,成果極微 說話間,燕凜已是眉飛色舞:「此刻秦國內亂,宗室相殘,我大燕再借受邀相助的名義出兵,秦國沒有能征慣戰的兵將。如何抵敵得住?」 容謙看著燕凜意氣飛揚,心中歎息。從表面資料來看,燕凜做出這樣的判斷,確實也不能說是錯的:「陛下覺得,我們可以吞併秦國?」 燕凜微笑搖頭:「秦國地域廣大,子民眾多,雖然現在無良將強兵,也不是誰一口吞得下去的。就算是強以武力佔領。也難免百姓在暗中不斷抵抗,那樣的話,我國軍隊勢必長期不能停止的補給,而各重官府確立以及正常運作的過程,都是極漫長且辛苦地。」 他思索了一下,才繼續道:「如果要完全佔領秦國,大約必須要四五年。四五年長期的,不間斷的戰爭。對於大燕來說,代價太大。讓國家陷入這樣漫長的戰爭泥潭,不但前方的士兵十分艱苦。後方支持整場戰役的百姓也會過得困苦艱難,而且,其他的國家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大燕完全佔領秦國。此等貪功求大之事,誠不可取。」 容謙暗自欣然,面對看似這麼有利的條件。這麼誘人地局面,還能看清利害,不過於好大喜功。瞭解戰爭最大的目的,是以最少的損失換取最大的利益。這樣的學生,確實讓當老師的人欣慰得很。 「那陛下以為,此戰的最佳結果是什麼?」 「燕,吳,衛,陳,四國出兵,分割瓦解秦國,各得四分之一地秦國土地,這是最好的,不過……」 燕凜微微冷笑一聲:「不過,四國都各自為著自己的利益出兵,各自打著自己要幫助地王子的旗號,雖說針對的都是秦國,難免勾心鬥角,彼此使絆子,雖說分平四分最好,但只怕誰也不甘心和別人分得一樣多。誰都想爭取更大的利益,最後一定會翻臉。那秦王也不是庸人,適當地挑拔離間,借力打力,也一定會做的。」 燕凜自信道:「這樣發展下去,最後一定是最強地一國,成功幫助自己的夥伴在秦國確立地位,以後可以藉機謀取更多的利益。而其他三國,雖然戰略目標上失敗,但在此役之中,也已佔足秦國地便宜,無奈之下,帶著足夠的財富補償撤兵,也並不會覺得很吃虧。」 容謙微笑問:「陛下覺得,最後贏的,一定是我們燕國?」 「贏的一定是我們。」燕凜斷然道:「衛國的國力本來就是四國中最弱的,出其不意打幾仗,得了好處就退,是最合適的,真要糾纏下去,只有適得其反。陳國雖然不是最強大的國家,但陳人一向好戰,陳國軍隊戰鬥經驗最豐富,將領士兵都能征善戰,只是據說,這位陳王得位有些不正,數年前藉著與趙國勾結,才一舉奪取大權的,因此人心不服。此次陳王據說要親征,借戰功來確立他的地位,不過,我估計,只要陳軍在秦國呆得時間稍久,陳國後院就得起火,陳王再貪圖秦國的土地,也只能先顧自己的根本再說,至於吳王……」 說起吳王,燕凜倒是顯出真心欽佩:「他以草莽之身立國,實是蓋世英雄。吳國是新立之國,卻在數年之間,開出一派新氣象,儼然儕身天下強國之列。然而,立國易,固國難,他們畢竟根基尚淺,國家內部,仍有許多問題尚待解決。吳王分身乏術,這邊只能派親信部將出征,且國家的大部份資源也不能全用於戰爭,在這種只能出一兩分力的情況下,能得到的利益,自然也就只有兩三分了。」 燕凜從從容容,將諸國形勢徐徐道來之後,方才轉而說到燕國本身,臉上神情堅定而自信:「我大燕國,在容相十幾年的苦心經營之下,國富民強,百業興盛,政局穩定,國庫豐盈,足以支持任何大規模的戰事。再加上將軍們都是當年容相親自調教的良將,忠誠和能力,斷然無慮,又豈有不勝之理。」 容謙暗自歎息。所有擺在明面上的條件,燕凜都已經反覆思忖,認真分析過了,他能看到這一步,已經是極能幹了,只可惜,偏偏還些暗處的隱情,是正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 「如此看來,最終確是由我們燕國扶立三皇子,並在秦國予取予求一番,然後才得勝而回的機會更大。」 燕凜神色忽然一動:「其實,我……」他略略遲疑,竟然沒把話講下去。 容謙倒有些吃驚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他還有什麼保留不成。更何況,就是容謙自己,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事了。 燕凜深吸了一口氣,忽道:「我想過,如果樂昌生的是個女兒,就扶立秦國的三王子,讓秦國對燕稱臣,以後年年進貢,專門要秦國的銀子和馬匹,如果樂昌生了個兒子,將來必會在大燕引發禮議之爭,但我也不想委屈這個孩子的前程。如果找機會,慢慢把秦國的皇族都殺了,按照慣例,如男兒血脈斷絕,女兒所出的血脈,若肯冠母系的姓氏,也可以擁有繼承的權力……」 這下,容謙也震驚到傻眼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五十九章 - 如之奈何 謙一向知道燕凜有野心。一個年輕而雄才偉略的皇嗎?明君,有適當的野心,對國家其實也算是好事,但是,他萬萬想不到,燕凜對秦國的圖謀,居然會這麼……這麼大,這麼狠。 他們所在的世界,本來就不缺慶國那樣的女主之國,對於父系血統的執著,傳統上整體也不是那麼強。可是殺盡秦國宗室,利用特殊時期的母系傳承繼承製度來奪取王位,不費一兵一卒,把秦國給吞下來,這想的也太…… 容謙都要愣了一會,才能搖頭:「陛下,你所謀太大,只怕反難如意。」 燕凜點頭:「我知道,其他國家一定不會坐視,到時候我就陳重兵做出隨時準備放手一戰的姿態,然後慢慢同他們談判,一點點退步。最後我以同意秦燕兩國永遠不合並,秦國永遠是一個獨立國家為條件,來換取他們承認,退讓。必要的時候……」 他咬咬牙,方道:「適當地割地送城吧。」 反正割的是秦國的土地,他不心疼。秦燕兩國不合並就不合並吧,只要他自己的親生兒子當秦國的王,秦國就永遠會是燕國的盟友。而作為秦國的太后,樂昌在燕國的地位也一定牢不可破。 容謙苦笑歎息:「陛下的想法,確是非常人能測,只是,我看此事,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其一,秦國宗室子弟遍佈,要一一殺盡。並非易事。」 「以有心算無心,未必不能,何況新王登基,宗室都要來道賀,這個時候,出了變故,就可以一網打盡。」 想來是此計燕凜自己也翻來覆去想過許多遍,各種可能都已經做過假設,所以此刻他答得飛快。 「其二。吳,衛,陳三國都和秦國有姻親關係,三國的國君都娶了秦國地公主,這些公主也會生兒子。」 「可是我有備而彼無備,宗室死盡,秦國朝中無主,我的人抱了孩子。拿了樂昌的信印,第一時間進入秦都,策立新君,名份即定,他們就來不及施展手段了。」 容謙搖頭:「縱然你真的殺盡了秦國的所有宗室子弟,縱然你真的帶著孩子搶在其他諸國之前,也沒有用。秦國宗室還有一個人,你絕對殺不了。」 燕凜長長一歎。神情漸漸苦澀起來:「秦旭飛!」 容謙點點頭,幸好幸好,燕凜自己也並沒有忘記秦旭飛。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心想當然地進行這個瘋狂的計劃。而忘記秦國有一個最出色的王子流落異國,那可就真是急功近利,瘋狂糊塗到極點了。 燕凜無奈道:「我思來想去,也知此計最大地障礙就是秦旭飛。此人是秦國最出色的戰將也是最有威望的王子。就算秦國宗室全都死光死絕了,只要他還在。秦人就一定會選擇把他從楚國迎回的,除非……」 容謙搖頭,也不等他問出來了:「不要指望方輕塵會阻攔秦旭飛。他不會白費這個力氣。」 「就算方輕塵阻攔也沒有用,秦旭飛一定會想盡辦法返秦的。」 燕凜咬牙恨恨。天上掉下個秦王的位置來,誰能不跳起來拚命趕回去啊。如果秦旭飛不死,自己這番安排,確實是白白為他做嫁衣。 「容相,你看,我們有沒有辦法,暗殺秦旭飛?」 容謙挑眉看他,語氣似乎帶笑,卻分明有了責備:「如果秦旭飛是可以隨便暗殺得了的人,你以為方輕塵還會客客氣氣讓他掌握楚國的大權?你以為,和楚國人共同管理楚國,與楚軍分治楚京,同方輕塵同朝為臣,在這麼微妙地局面下,秦國人會不傾全力保護秦旭飛,防止他被暗殺?你以為,自秦旭飛打進楚國之後,遇過的幾十次暗殺,他每一回都是純憑運氣才逃生的?」 容謙這完全是一個老師對自己過於急於求成的學生在表達不滿,而燕凜也完全沒有一絲不快,只是有些羞慚地低了頭,輕聲道:「容相!」 容謙也不好接著訓他,歎口氣道:「就算有機會殺了秦旭飛又如何呢?你真忍心把你的親生骨肉,送到遙遠的地方,面對無數人的敵視和謀害?」 燕凜黯然低頭。 沒錯,他其實不忍心。他知道一個孩子,孤獨一人,坐在王位上,會是什麼感覺。 他幼時身邊尚有容謙。可是,如果把自己的兒子送到秦國去,就算自己派出再多再好地手下去保護輔佐,這個孩子也一定是孤苦淒涼的。 作為帝王,他為這個計劃的宏偉大膽而激動顫抖,但是作為父親,他卻一直遲疑不定。 也就是因此,這個瘋狂地計劃,他一直都深埋在心中,就是親近如封長清史靖園也從來不露半點口風。就是在容謙面前,他方才都有些遲疑,不敢說出來。 其實,在私心裡,他早就知道,這個計劃實現不了。不是因為秦旭飛難殺,而是因為,他不忍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對容謙說出來,更多的是想減低一點自己心靈的壓力,或是渴盼著容謙能天外飛來地給他一條妙計。 可惜,奇跡並未發生。 此刻他不得不承認失敗,只能歎息道:「所以,凡事適可而止,所謀不可太過。我其實也知道此事成功機會不大,還是算了,只專心扶立四王子,為我們大燕爭取最好的利益就是。」 容謙站起身來,負手走 ,終於道:「只怕就是這個退而求其次地想法,也未功。」 「為什麼?」燕凜愕然,整件事他再三思索,自問所有的一切都考慮到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什麼理由不成功。 「還是因為秦旭飛。」 「與秦旭飛什麼相關?」燕凜茫然不解:「他在楚國。」 「可是秦旭飛是秦人,他不會坐視秦國被別國的軍隊瓜分瓦解。予取予求。」 「秦旭飛雖是秦人,可秦國卻負他太深,他有什麼理由管秦國地死活?更何況秦王這麼害怕憎恨自己的弟弟,怎麼敢讓秦旭飛回國?秦旭飛手下的軍隊,大部份已經開始融入楚國的安定新生活中,為什麼要重回紛亂殺伐之中。楚國的方輕塵,難道就敢放心讓秦旭飛隨便再集結十幾萬大軍,從楚國穿州過府地去增援秦國嗎?他就不怕有什麼變故?」 燕凜睜大眼,一迭聲問。每一句都問在要害之處。 容謙只有苦笑。燕凜確實是用了心思。做了功課的。對於秦旭飛,他明擺著也不是沒有分析研究過。 的確,表面來看,秦旭飛要回秦國增援,有著許多有形無形的阻礙與麻煩,幾乎不可能成行,只是…… 「秦旭飛是真英雄,縱為國所負。怕也是不肯負國的。而秦王是個心機極深沉地聰明人,雖說他憎恨這個弟弟,但被逼到絕境之時,只怕任何機會都不會輕易放過。」 容謙無奈歎道:「秦旭飛在軍中的威望,高到普通人難以想像。很多秦軍都肯甘心為他去死。如果他振臂一呼,流落在楚國的秦軍,很難拒絕他。更何況,就算是那些秦兵自己。也會更想回歸家鄉吧。至於方輕塵……讓秦旭飛集結軍隊穿過半個國家,固然十分危險,但如果秦旭飛真的離開楚國。楚國可以擺脫秦人的陰影,又有什麼不好?這個險,方輕塵未必不敢冒啊。」 燕凜皺了眉頭,終於負氣地大喝出聲:「就算秦旭飛回了秦國又如何?秦王猜忌他,根本不會配合他。秦旭飛手裡只剩一支百戰疲憊之師。難道抵得住四國聯軍?」 「四國聯軍?」容謙冷哼一聲:「你剛才也說了,四國各自勾心鬥角,人人都只圖自己的利益。衛陳吳三國都各有弱點,怕都難擋秦旭飛虎狼之師的雷霆一擊。」 燕凜眼神激越,大聲道:『那燕軍呢?」 容謙沉默了。 燕國的軍隊,是他調教出來地,當然是很出色。可是……如果對手是秦旭飛……那卻也就說不定了。 秦旭飛是什麼人?這小子跟方輕塵大戰連場,方輕塵那種千伶百俐,玲瓏心竅的怪物,用盡心思,也只能打敗他,卻殺不了他。 後來在楚國,秦旭飛以一支孤軍,就逼得方輕塵放棄用戰爭奪取全國的意圖,而改打政治牌來,以妥協換取和平,只慢慢用陰謀來對付秦旭飛。這種人物,就憑現在燕國的將領,誰能勝得了啊? 只是,這雖然是事實,容謙終究也有些不忍心對燕凜說了。 對一個年少英武,滿懷雄心壯志的皇帝說,他的軍隊不行,打不過別人,這多傷人啊。更何況燕凜這些年來,在軍隊上,真的是下足了功夫,費盡了心血的。 看著燕凜這又激動又失望地神情,容謙心裡都為他難過。 哪個有為的君王,不嚮往開疆拓土的蓋世武功呢,何況燕凜這麼年輕,眼前又有這麼好地機會。這是他主政以來,第一次大規模動兵,本以為必勝,卻被自己這麼一盆冷水澆下去,這也實在是…… 燕凜看容謙一直沉默不語,心中鬱悶憤恨起來,不覺喝道:「難道我燕國就沒有一人,可以領兵勝得了秦旭飛?」 這一句話問出,他自己就先呆了。容謙也苦笑一聲,伸手支著額,覺得腦袋有些隱隱作痛了。 當然有,燕國有一人,如果領兵,一定不會輸給秦旭飛。可是,他不能領兵啊。 燕凜直著眼望著容謙,心裡為自己的失言無比悔恨。 他不可能把全國的軍權再放到容謙手裡去。這不是他不信任容謙,而是他作為君王的責任,讓他不能這樣肆意放縱自己私人的感情和信任。 容謙固然無心權勢,可是萬一他地手下,藉機鬧出什麼風波來,最後怕也是不易收拾的。好不容易才和容謙達成的這種和諧自然地關係,那時也恐怕又要毀於一旦了。 更何況。容謙剛剛辭了相位,封了一等公,一轉眼,手掌天下兵馬,有便宜行事之權,這朝堂上還不得炸窩。 而且容謙要是贏了,像這種攻破異國都城,親手扶立新君的事,屬於不世之的定國奇功。以容謙如今的身份地位,燕凜還能拿什麼賞他,怎麼回報,才算公平? 這根本沒法處理啊。 當然,容謙自己也頭疼得厲害,燕凜不能讓他當大元帥是一方面,他自己也不願意當啊。 好不容易清閒了,憑什麼自己給自己找苦吃。難得跟燕凜的相處。自然正常起來,為什麼還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更何況,雖然秦旭飛自己大概是還不知道,但他曾經救過方輕塵一命的事,方輕塵可是清清楚楚的。以他的性子,既然有了那麼一樁,就算是他還把秦旭飛當敵人,自己要是跑去跟秦旭飛拼生死。也可 莫名其妙讓那隻狐狸記恨上。那可就太得不償失了! 倏然之間,兩個人都僵在這裡,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本來。自從燕凜進來,二人之間的氣氛一直極自然,極融洽。不止是開始分吃貢果,笑談往事時十分快意,就是後來說起國家大事。也是傾心交流,彼此信任,縱然有些小爭執。也是絕不見外,坦然直訴地。 直到這一刻,燕凜一句話說錯,整個氣氛忽然間僵窒起來,剛才的快樂自在,便立時蕩然無存了。 就這樣僵立了許久,燕凜終於深深凝視容謙,沉聲問:「容相,我不明白。關於秦旭飛,我也做過考慮,研究過各種可能,最後才認定,他回不去的機會更大。可是,你為什麼如此肯定,他一定會回去,也一定能回去,並且一定可以取勝?為什麼,在你眼中,那邊一切的阻礙,麻煩,好像都不存在,似乎只要我一發兵,最大的敵人,就一定是秦旭飛?」 容謙覺得現在自己的腦袋不但疼,而且明顯漲大起來。 唉,為什麼我知道?當然是因為我事先就明白天機,早就知道,秦國那一切都是方輕塵那只黑手在推動,不過,這話我不能告訴你啊。 為什麼我知道……這題目也太難答了。 難道我說,我認真研究過秦旭飛的一切資料,並且對方輕塵的性格,對楚國地所有現狀瞭如指掌,所以能做出這樣的判斷?這話就算他能說,也得有人信啊。 這年頭,各國雖然都派出不少密探掌握天下情報,但重心都是在周圍接壤,對自己有威脅的國家,那些千萬里外,與自己不相干的國家,有啥可管的。 如果沒有這番變故的話,秦旭飛肯定是在楚國回不了秦國的。楚國雖然沒有戰亂,但政局並不穩定,秦人楚人之間的爭鬥,一直在暗流湧動。明眼人都知道,秦人表面上掌握政權,但因為後繼乏力,最後地勝利者一定是楚人。不過,那應該是十幾二十年後的事了。 也就是說,本來,楚國應該是要在二十年後,才能完全穩定,開始能對周圍造成威脅。而離楚國很遠,根本不接壤的燕國,更是完全不用擔心楚國。 在這種情況下,你容謙,有什麼理由跑去認真研究楚國地一切呢?更不要說,容謙你不是一直隱於鄉間,遠離朝堂了嗎?那又是哪股勢力,能讓你如此運如指掌,肯去為你打探這樣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呢? 容謙恨不得捧著作疼的腦袋叫苦。 唉,知道天機,卻一個字也不能洩露,真是天下最痛苦的事。難怪從古到今的預言者,沒見幾個有好下場呢。 ————————廢話分隔線————————— 秘書棕:這章很肥吧?幾乎5000整。可是這章中間實在不好斷,只好碎碎念地放出了。另外今天中午還雙更過,大家別漏看了。那,心疼歸心疼……最起碼現在應該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月票了吧?擦汗…… 另外,那個啥,明天中午,8地月票和PK票票就都過期了哦,不要浪費不要浪費囧。 如果您包了月,每月的PK票票,可是作為讀者很重要的話語權呢,如果您因為沒有淘書地時間,而還是將票票留在了手裡,那不妨看看我這個速讀簡介,看看能否找本喜歡的類型的書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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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麼多的熱鬧,那麼多的繁華,那麼多的歡顏,那麼多的笑語,在他的眼中,卻漠然如流水而過,無法在心間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這是他的國家,他的京城,他的百姓,他的功業,然而,看著這一切的繁榮,他生不出絲毫成就感來。 苦心籌謀了一年多的計劃,自以為十拿九穩,斷無差錯的大計,原以為可以開疆拓土,建立武功的好機會,最終。不過是,不過是…… 燕凜咬牙,握緊韁繩,感到掌心和心口地刺痛。 最終讓他傷心的,不是當頭潑下的冷水,不是滿懷希望後的失望,而是……而是容謙的保留。 最終,容謙也沒有給他一個足以讓他信服的理由來證明容謙自己的判斷。 他相信,容謙的眼力。容謙的決斷,他更加相信,容謙做地一切,都一定是為了他好,為了大燕好…… 但是,為什麼不能告訴他,為什麼…… 容謙對楚國的一切,不合情理地關注。不合情理地清楚,不合情理地理解……這是為什麼! 容謙最終的答覆只是,他個人對秦旭飛和方輕塵這兩個對手,十分感興趣,所以認真研究過關於他們的一切。 燕凜狠狠地一咬牙。 容相,你忘記了麼,我是你教出來的弟子。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主政朝堂三年多。我已經面對過無數的口是心非,無數的詭譎暗謀。我從不會被臣子蒙騙,我可以從任何慷慨激昂的效忠言詞中聽出對方最後地目的。 容相。你真的,覺得,這樣的理由,可以說服我? 又或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會信。卻還是不肯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心口隱隱的痛楚起來。其實,他早就知道容謙在很多地方對他有保留。 關於這些年來的往事,涉及封長清和安無忌與容謙私下的關係。容謙自重逢之後地一切表現,看起來雖然都是天衣無縫的,但燕凜心中隱隱知道,只怕容謙多少會有一些隱瞞。 甚至史靖園事後在追查所有細節時,也隱約發現安無忌的一些行動略有可疑,猜測他可能用了燕凜交給他地密探力量,在向容謙私下洩露關於燕凜的情報。 在任何情況下,對君王來說,這種事,本都是天大的忌諱。任何人涉入這種嫌疑中來,基本上都是寧殺錯,不放過的。 然而,燕凜最後給史靖園的指示卻是,不必在安無忌行事地諸般細節上,再追究詳查下去了。 他誤會過那人一次,後悔終身,所以決不肯再讓自己去犯同樣的錯。 他相信容謙,相信他,絕不會傷害自己,相信他,就算暗中查探自己的一切,也是為著保護幫助自己。即使對於這些,心中十分不快,但也堅定地不想追究,不願計較。如果容謙一定不願他知道,那麼,他就不去過份探究,這是他對容謙地尊重。 然而,這一次出兵秦國的事,干係太大了。兵戈之舉,國之大事,在這種事上,容謙仍然這樣不肯坦白,這讓燕凜既感痛苦亦覺為難。 在私人感情上,即使明知事情另有內情,燕凜依然不會懷疑容謙的判斷和誠意,在涉及他自己的私事和私情時,容謙適度的隱瞞,他可以隱忍,接受,包容,不在意,但事情關係國家,他就決不能單憑個人的感情來做取捨。 是否出兵秦國的問題,雖沒正式公開過,但在無數次和心腹的商談中,基本國策早已定下,而相關的準備也早在進行,已經投入了這麼多的人力物力,又豈能在沒有足夠理由下,說停就停的呢? 私底下,他早就數次召見幾位重要統帥,做出了足夠的表態和叮嚀,現在停止這一切,不止他自己心裡過不去,怕是對那些軍中重將也說不過去啊。 一念及此,燕凜心中直如烈火焚炙,對容謙也忍不住有些隱隱埋怨。容相,為什麼,為什麼?我都那樣求你了,你還是不能對我說明白。我……就這樣讓你信不過嗎? 想到容謙的假言推托,想到自己的激動詢問,想到最後自己把所有的為難,所有的苦處都攤開來,只求容謙能給他一個明白,讓他可以心甘情願結束這一切的籌劃,而容謙始終只是一口咬死,單純是對秦旭飛和方輕塵感興趣而研究這一切,最後,只能不歡而散的局面,燕凜就覺心裡痛得難受。 本來是很好的,本來一切都那麼讓人輕鬆快活。 他們坐在一起,分吃同一隻果子,說著心裡的話,回憶著那些逝去的時光,自重逢之後,從來沒有這樣融洽自然過,然而…… 燕凜胸中鬱鬱難舒。 樂昌的勸告。給了他勇氣和力量,讓他敢於去嘗試面對,敢於去說出自己想要說地話。他從來不曾這樣努力過,如此迫切地想要表達自己的心意,如此努力地克服心中的所有障礙。 然而,那個人聽到了,微笑著,似乎接受了,明白了。最後,卻還是沒有給他一句實話! 燕凜閉上眼,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一直一直,他都知道,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是容謙,最思念的人是容謙,最虧負的人是容謙。然而,在容謙心中,他燕凜又是什麼人呢? 是他教導的弟子,是他帶大的孩子,是一個任性胡鬧,做錯事的糊塗傢伙。 他當然也是愛惜他,喜歡他,願意保護他。並且從不會真地怨恨他的。 但是不是,就僅僅如此了呢? 將近三年的分別,將近三年的思念。將近三年,日日夜夜噬咬心靈的折磨,那個其實一直就在京城內外,一直就在他附近的人,是不是也是一直就那樣。遙遙看著他,有著適當的關心在意,但也僅僅只是看著。 相逢以來。 多少失態,多少無措,多少慌張,多少可笑的行徑,自己回想起來,這都不像是那英明神武的大燕皇帝會做的事,會說的話。 而那個人呢,似乎卻總是那樣,柔和地微笑著,包容,接受。 不相見,就隱在暗處悄然凝望,相見了,也不見得有多少激動。國公之位也好,不能回朝也罷,他都從來沒有在意過。 見與不見,並無區別。是否得到補償,是否仍然被猜忌,對他也都沒有什麼不同。 一直一直,他不曾激動過,不曾失態過,不曾拒絕過。 燕凜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來。 容相,你是我心中至重之人,可是,我對你,到底是什麼呢?我為你做的一切,在你看來到底有沒有意義,我和別的人,在你眼中,又到底有多少不同呢? 他抬頭,望天。 星月寂寂,茫茫蒼穹,沒有人會回答他無聲的吶喊。可是耳邊卻傳來一聲極柔極美地呼喚:「公子。」 燕凜仍寂然望天,全不知道那一聲是在呼喚自己。 那清柔的聲音略略響了一些:「公子。」 同時,燕凜身邊的侍衛也有人及時喚:「少爺……」 燕凜這才回神,轉頭望去,卻是一輛錦帳華遮得嚴嚴實實地馬車正行在身側,馬車一側的小小窗簾掀開,露出半張比花嬌艷,比月清雅的面容,正微笑望著他。 燕凜一時也不知道這女子是誰,心中又自煩燥,哪裡有空理會陌生人,只是出於男子最基本的禮貌,不好對一個主動打招呼的美女視而不見,只得淡淡道:『小姐是否認錯人了?」 那女子輕笑一聲:「公子貴人多忘事,二十多日前,有人把我迎客之房連窗帶牆全部弄垮,公子當時正在樓下,我與公子方有了一面之緣。」 燕凜記起來了。這不就是當初跟容謙玩相親遊戲地女人嗎? 當日他眼中全是容謙,哪裡有空注意旁人,後來聽青姑說起相親二字,才認真看了那女子兩眼,印象中,也不過就是個美女罷了。 後來讓史靖園去查,才知道,此女居然是百花樓的頭牌蔭蔭,京都名妓,所謂的相親,也只是安無忌一手搞出來地鬧劇罷了。 對這個美貌的風塵女子,燕凜是絕對談不上什麼好感的。雖然不知是何方人士那樣引他和容謙相見,對方似乎也並無惡意,但是被人牽引掌控了的感覺畢竟不太好。蔭蔭雖不知情,但是也的確是被人利用,參與在了其中。 只是念著那番胡鬧,讓他得以和容謙重逢,他事後才沒假公濟私,找百花樓的麻煩罷了。 現在他心情正不好,這女人還跑來招惹他,他的臉色語氣,自然就談不上客氣了:「不過是街頭偶見,如果這也算得一面之緣,那豈不是滿街都是小姐的有緣之人。」 女子容顏即美,男人便免不了會客氣三分,蔭蔭平生倒還難得有人似燕凜這般冷淡相待,她只微微一怔,卻也又釋然一笑。 風塵中打滾多年的女子,誰沒有過人的閱歷。心念一動,她便知這個一身華服,僕從如雲的貴公子,估計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暗中輕視了。 這種事於青樓女子本是等閒,能做到花魁位置的女人,若是會因為男人對風塵女子的鄙視而受傷痛苦,那早就對著海棠花嘔血到死了。 蔭蔭神態從容,笑道:「公子是尊貴人,豈是小女子這等輕賤女子敢輕易相擾的。只是當日匆匆一別,就再不曾聽過容公子的下落近況,十分掛念,今日街頭偶見公子,憶起當日情形,公子想是與容公子交情不淺的,所以才冒昧打擾,不知容公子近日可安好?」 燕凜愕然問:「你要打聽他的事,何不去問安無忌。」 蔭蔭輕歎一聲:「那日之後,安公子就來百花樓,對我大發脾氣,把我大罵一通,其間竟不容我插上半句話,然後拂袖而去,至今不曾再踏足百花樓,我也不知往何處去尋他,更不知去向何人打聽容公子,今夜才會厚顏詢問公子。」 燕凜皺了眉頭:「你與安無忌胡鬧的那件事,我也聽說了。你與容……」他乾咳一聲:「與他也是只見了一次面,並無什麼交情,參予那件事,你該得的報償應該也早得了,打聽他的事做什麼?」 蔭蔭長歎一聲,眉間愁緒隱隱,偏又透出一種無可比擬的風華媚色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輾轉思之,如何得忘!」 燕凜呆住了,這……這個……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有耳朵的人,都知道這幾句話表達的是女子怎樣的心思了,但是……但是……正常女子,哪裡敢當著陌生人的面,如此大膽地表露對一個男人的傾慕之心呢? 蔭蔭出身風塵,本該沒有這方面的顧忌,可是燕凜,對青樓雖則是聞過名,卻也只是聞過名罷了,所以此時實在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 這段日子,史靖園給他找盡燕國最出色的女子資料,他看起來,也沒有一個可以配得上容謙。居然有一個煙花女子,如此大膽放肆,敢對容謙有這樣的心思? 迎歡賣笑,虛情假意,幹這樣營生的女子,她怎麼敢,怎麼能…… 燕凜這裡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蔭蔭卻是看著好笑。 這少年郎原本極英偉俊秀,穿了一身錦衣華服,更是襯得玉樹臨風一般。跨下的馬神俊無比,通體雪白,不見一根雜毛,人馬相襯,英華無匹,滿街華燈,四方異彩,流光隱隱,照在他臉上身上,映出這樣的英風華彩來,怕不是叫那些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妙齡少女們一見傾心,暗自心許了。 蔭蔭閱人多矣,雖不至於動容動心,但看這少年,這般俊美漂亮,燈光下偏又眉鋒緊鎖,滿臉訝異的樣子極是有趣,卻也生了些親近之心和戲弄之意。 眼波風情萬種地一轉,她忽道:「簡單來說呢,就是我對容公子一見傾心,想要嫁給他。」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一章 - 羽翼之下 見蔭蔭說想嫁給容謙,燕凜只覺一股怒火直衝天靈,竟是雙手在鞍上一拍,借力飛起,一躍到了馬車前,一手拉開車門,直接一縱身就進了人家女兒家的車內。 馬車內很舒適,到處鋪了柔軟的錦墊,可坐可依可靠,中間有一張小小的矮几上,還擺著香茶,鮮果和銀燭。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跪坐在矮几旁,看他突然闖進來,滿臉驚駭。蔭蔭放下車簾,也略有驚異之色地看著他。 燕凜這裡身形一動,幾個明護在旁的侍衛也立刻躍至,一人一手拉住馬車,一人冷然把車伕置於掌控之下,另有二人一左一右,探首在車門旁:「少爺……」 燕凜沉了臉色沉了聲:「你們別多事。」 幾個侍衛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都覺得有些不妥,但誰也沒膽子冒犯明顯心情極不愉快的主子。 直到這時,受驚的小丫頭才叫了起來:「你怎能如此無禮?你怎能隨便上我們的車?」 燕凜冷冷回頭給了外面一個眼色,一名侍衛自袖中掏出一張銀票,伸指一彈,薄薄一張紙,準確地飄到矮几上方徐徐落下。 「現在,我有資格上你們的車了嗎?」燕凜毫不客氣,語氣森然地問。 小丫頭氣得臉都紅了。她年紀小,服侍蔭蔭才一兩年,見的都是這京城花魁,長袖善舞,眾星捧月的熱鬧光彩。雖說是青樓女子,有錢就可以接近。但蔭蔭即是花中魁首,像樣地氣派排場總還是有些的。 那些來尋歡買笑的客人,總是尊重趨奉的,她又何曾見過這樣赤裸裸的輕視侮辱,不免又氣又急:「有錢了不起嗎?有錢就能這樣看不起人?就算我們是青樓中人,也由不得你們這樣侮辱。」 蔭蔭卻是低笑起來:「有錢自是了不起的,公子這樣了不起的人,當然可以在我的馬車上,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小丫頭大急:「小姐……」 蔭蔭笑吟吟看著她:「月兒,你還小。你沒明白,身在風塵,迎歡賣笑,被人侮辱,本來就是應該的。更何況……」 她淡淡掃一眼矮几上地銀票:「這世上有人肯用銀子來侮辱你,實在是你的福份。」 她自己親伸玉腕,倒了一杯香茶。轉身奉給燕凜。 燕凜也不接,冷冷一揮手,幾個侍衛遲疑一下,到底不敢違命,伸手關上了車門,散了開去,只左右圍定了馬車,繼續前進。 車裡。蔭蔭也全不以燕凜的無禮為意。燕凜不接茶,她就大大方方,自己淺呷一口。回手擱回矮几上,方才笑道:「公子屈尊上車,想是有話要教訓小女子了。」 燕凜冷冷道:「你是什麼身份,什麼出身,怎敢如此不知羞恥。竟想要嫁……」說起這個字眼,他都眼睛冒火:「想嫁給容公子為妻?」 這話說得何其不留餘地,旁邊的月兒。又氣又惱又委屈,眼淚都快落下來了,蔭蔭卻大笑起來。 她這般女子,一顰一笑,都是風情。這時笑不可支,急急用手半遮著唇,以免過於失態,袖子滑落下來,露出雪白柔滑的手腕,腕上兩隻玉鐲兒,隨著她的笑聲,輕輕相擊,脆響不止,映著車中燈光,竟是一副極誘人的美人圖。 可惜的是,燕凜此時心冷如冰,心怒如炙,便是天仙下凡,也斷然生不起憐愛之心,只是隱隱含怒地叱了一聲:「你笑什麼?」 「我笑公子行事奇怪。我幾時說過,我要嫁容公子為妻了?」 燕凜氣結,這女人剛才說地話,就敢抵賴:「你剛才明明說……」 「我說要嫁容公子,並不曾說是要做正室夫人啊?」 蔭蔭笑得粉面含春,眼波欲醉:「我對容公子一見傾心,願為妾為婢,添香捧茶,這一番微薄癡心,怎麼就惹得公子如此動怒了?」 燕凜一聽到蔭蔭說「為妾為婢」四字,已知自己太過衝動造次。 高門世閥,富貴人家,免不了妻妾成群。妻子必然是名門貴女,但妾氏的來歷就無需太講究了。很多名臣名士,都會納家妓舞妓這一類卑賤女子為侍妾,閒著沒事,寫寫詩,稱讚一下這小妾的才貌,談談和小妾調情相處的韻事,反而會被傳作佳話。 這些侍妾因為是買來的,連正式納娶的姨太太都不如,可以隨便互相贈送,甚至有那文人墨客,拿自己寵愛的小妾去和人換匹名馬,還可以被人稱頌為風流瀟灑。 這蔭蔭若說是只想給容謙當姬妾,確實屬於完全合乎身份的念頭,也談不上什麼妄想。而他這樣大張旗鼓,鄭重其事地跑到人家車上關起門來興師問罪,就變成完全是莫名其妙了。 堂堂一個皇帝,為了這種莫名其妙地事,火冒三丈,理智全無,要傳出去,真得笑死滿天下的人。 他臉上只覺火熱熱還有些發麻,又不肯承認自己有錯,咬牙強項道:「你與他只見過一面,也只是為了假相親弄出的一場拙劣之極地遊戲,如何就一見鍾情,非要委身於他不可?我看也不過是慕他富貴,居心不良罷了。」 蔭蔭漫聲道:「一見鍾情?公子太抬舉小女子了。這一見鍾情的遊戲,必要那身居閨閣,不愁吃,不愁穿,閒來看了幾首傷春悲秋的詩詞,聽過幾段才子佳人的戲文,十多年沒見過幾個男人的大小姐,才有資格來玩。我這樣地女人……」 她輕笑:「我這樣的女人,能求個平安度日就不錯了。我對容公子一見難忘,不過是因為,對於飄零女子來說,他那樣的男人。是最好地歸宿。」 燕凜終於露出遲疑之色:「我不明白。」 面對他的侮辱輕視始終笑語從容的蔭蔭,至此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那次相親,不過是場遊戲。在那之前,他就已經知道,我是安公子找來的一個青樓女子。可是在與我的相處之中,他待我,始終沒有一絲輕視,沒有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尊重。我為他細心烹茶,他很鄭重地接受。我為他彈琴,他很認真地傾聽,他沒有過份稱讚我的才藝,但隨口一兩句,就讓人感覺得出他的誠意。他並沒有很熱切地盯著我不放,可是,目光即不迴避我,也沒有急色之意。從容平和,淡定溫潤,沒有鄙薄,也沒有憐憫,好像我根本就是與他完全平等之人。」 蔭蔭的神情悠悠,沉溺在回憶之中:「這樣地尊重,豈止是風塵女子,便是名門閨秀。在男人的世界裡,男人的眼底下,怕也是極難得到的。」 蹙眉無語。他不自覺地根據蔭蔭的描述,去重新設;室之中,一對男女短暫相處的點點滴滴。 一旁的月兒卻是茫然不解:「小姐,您的美名才名。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些富豪名士,對小姐都很尊重客氣啊。」 蔭蔭回眸看一眼月兒。笑道:「傻丫頭,你以為,拿著金山銀山,圍著你送禮,平時叫你心肝寶貝,動不動發誓要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那就叫尊重客氣?我告訴你,我們認識地這些大人物,老客人,沒有一個是真正尊重我的。」 「怎麼會……」月兒驚慌了起來:「吳老爺為了討小姐高興,一擲千金,連眉也不皺一下。趙公子戮臂誓血,說要為小姐贖身,給小姐名份,孫少爺寫了那麼多讚美小姐的詩……」 蔭蔭失笑:「吳老爺今晚約了我去別莊共聚,可一聽說夫人來了,立時就嚇得將我們從小角門趕了出來。趙公子倒是哭著喊著說要娶我,可如果我敢說要名媒正娶當夫人,他立刻就能嚇跑了。更何況,縱然是屈為小妾又如何?只需趙員外連著一個月不讓他這獨生子從帳房提一文錢,他困窘之下,把我賣了換銀子也是意料中事。至於孫大才子寫的那些詩……」 蔭蔭冷笑一聲:「你見過哪個才子名士,會用些浮浪詩文來稱讚他們自己的妹妹,妻子,女兒,並且把詩詞到處亂傳……」 「月兒,既然入了風塵,就永遠不要妄想男人的尊重。所謂的花魁,所謂的頭牌,所謂地眾星捧月,說穿了,也只是讓男人得到另一種快意滿足的手段罷了。他誇你也好,親近你也罷,捧得你上了天也行,最終都只是為了讓他們自己嘗試這種比普通妓女略高一些的追求樂趣而已。」 蔭蔭眼中仍舊帶笑,語調卻終是滄涼了起來:「說穿了,你還是一個用錢就可以隨便買來地東西。他們永遠不會真的尊重你,更不會欣賞你的才華。我烹茶再用心,再認真,和你隨便端來的茶,他們真能喝得出區別嗎?我的琴彈得再好,對他們來說,和那街邊地小唱,又有什麼不同。所謂名妓才女,其實是他們自己捧出來,造些韻事佳聞的工具罷了。這麼多年來,讓我真正感到被尊重,真正明白,自己下了苦心來學的才藝被欣賞地,只有容公子一個,更何況……」 她眼神悠悠,神思渺渺,言辭溫婉,幾似自言自語:「更何況,他並不曾對我動心,卻肯保護我。意外發生之時,換了旁的恩客,早就嚇得面青唇白,自顧自跑了,可是,他毫不猶豫地將我拉向後,用他的手臂和身體替我遮擋危險。那時牆倒窗塌,碎木亂迸,我清楚地知道,好幾塊被激射起來的碎木打在他身上,那聲音,光聽著,就知道很疼。可是,他始終不曾鬆手放開我,他一直護著我,好像,保護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是天經地義之事,好像從來不知道,這個女人,只是一個卑賤的妓女。」 她復又凝眸,看著神色有些惘然的燕凜:「後來,我故意緊靠在他的身上,故意緊抓著他不放,其實,已是動心,已是有些想要引誘於他。而他,明顯也察覺了,可是即使如此,他對我也依然沒有一絲輕薄鄙視的意思,也沒有無情冷漠地推開我。縱然我暗藏居心,他也還是保護我,從頭到尾,即沒有故作正人君子高高在上狀,也沒有急色輕薄乘機佔便宜。縱然我是個只有一面之緣,輕如微塵的女子,他也能這樣尊重善待,保護照料。如此男子,我又豈能不思之念之,輾轉難忘。」 隨著她輕柔平和的語聲回述舊事,燕凜心中的怒氣,也已漸漸消彌。既然知道蔭蔭並沒有過多的奢望,純是自然地對容謙的傾慕,他便也就沒有什麼氣惱了。在他心中,容謙本就是天下最出色之人,那麼普通女子與他有了接觸之後,芳心暗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不但不生氣,細想想,竟莫名地還覺得有些欣然。 這心情一好,語氣自然就平和許多了:「姑娘有如此識人之明,這般赤誠心意,倒是極為難得。只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姑娘雖美若天仙,容公子既然並未動心傾情,此事也便無需再提了。「 蔭蔭悠然歎了一聲:「公子還是把我看得太高。像我這樣的女子,早就不奢望什麼海誓山盟,神仙眷侶了。青樓中人,不管青春年少時,何等風光華彩,一旦春光逝盡,下場大多慘不堪言。古往今來,多少名妓秩事,被世人傳唱,可又有幾個人知道這些名妓歸宿何等淒涼呢?」 說起這些,她的神色卻是平靜的:「我們這樣的女子,一生所求,不過是個安穩的終局罷了。這些年來,我閱人多矣。容公子這樣的男子,確實是天下少有。就算你不是他的心愛之人,就算他並不把你看得如何至重至珍,但只要他接納了你,只要你在他的羽翼之下,他就永遠不會捨棄你,他就一定會一直保護照料你,他會永遠記得自己的責任,也比任何人都懂得承擔。他……」 蔭蔭正有些出神地說著自己的判斷,忽覺一陣森寒之氣襲來,愕然止聲,注目望去,卻見燕凜臉色陰沉,目光肅殺,只呆呆低頭,看著他自己那茫然張開,卻空蕩蕩,不曾握住任何事物的掌心。 就算你不是他心愛之人,就算他並不把你看得至重至珍,但只要他接納了你,只要你在他的羽翼之下,他就永遠不會捨棄你,他就一定會一直保護照料你,他會永遠記得自己的責任,也比任何人都懂得承擔…… 燕凜慢慢把手掌握緊,再張開,掌心依舊空空如也。天大地大,他還是什麼也不曾握住。 責任? 保護? 照料? 承擔? 他低笑一聲,握拳重重擊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二章 - 無識滄桑 凜一拳重重擊下,但這車底鋪了很厚的軟墊,以保證舒適,所以他這一拳如同擊到棉花堆裡一般,連一絲像樣的聲息也沒發出來。 這種全身力氣被柔柔包裹的挫敗感,讓燕凜胸口都悶滯起來。 蔭蔭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輕聲道:「公子!」 燕凜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一絲羞愧和隱約的憤怒,莫名地又覺得意懶心灰,語氣淡漠下來:「想不到只一面之緣,容公子就有了姑娘這樣的紅顏知己。若是知曉姑娘如此心意,容公子怕也不免動容動心。」 蔭蔭微微一笑:「公子分明是在取笑小女子了?容公子固然一旦接受某些人,必會一世相護相佑,但要被他這樣的人放開心懷,視作自己人,卻又是千難萬難。當日一見,我已知容公子對我斷無半點心思,雖常有思慕之心,卻從來不敢過份妄想。」 燕凜漠然道:「姑娘如此肯定?」 「公子忘了我是什麼人了?」蔭蔭失笑。「風塵中的女子,別無所長,最擅的卻就是觀察男人的心意。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無心的話,就足以讓我們確定,男人心中怎樣看我們,怎樣待我們。」 燕凜眼神忽然微動:「你們可以準確地判斷,在別人心中,你們到底是什麼地位,到底有多麼重要?」 蔭蔭含笑道:「這是我們吃飯的本事。我們混跡風塵,朝迎暮送。閱人多矣。如果無法把握自己在別人心中地地位到底如何,最終不但不能借此生活得更好,反而會輸盡身家性命。自然,精明一世,糊塗一時,最後下場堪憐的人,總是有的。不過,我既然到目前為止,仍然是京中花魁。百花樓上第一人,自是還不曾糊塗過。就算實在一時不能判斷,我也總能有辦法,試探出在別的男子心中,我到底有多大份量。」 燕凜揚眉注目:「你如何試探?」 蔭蔭淺笑:「說起來,都是些不像話的小伎倆。青樓中人,大多做慣做熟。同客人逛街時,故意對著極昂貴的首飾珍物。表露喜愛之色,看他可捨得千金買笑。當你的客人有另外相對較重要的事時,讓他得知自己正在生病不適,:段,各式各樣,總要根據對像和時機不同,而不斷變化。說穿了。也不過是營造各種局面,看一看對方到底肯為你付出幾何,在你面臨不幸時。他到底會有怎樣的表現,並借此確定自己在他心中地份量,以便為自己爭取更大的利益。」 燕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忽然輕輕歎息一聲:「姑娘從來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好嗎?」 「從道德君子眼中來看。自然是極卑劣之事。然而,我們這種人,想要的不過是活下去。且能盡量活得好。而那些來尋我們的男人,想要的不過是歡樂,如果用些手段心思,可以讓我們活得更好,也可以讓他們得到更多的歡樂,這樣各得其所,並不曾礙著什麼人,又有什麼不好呢?」 蔭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其實真說起來,便是普通夫妻相處,朋友相交,天長日久,又何嘗不會在有意無意之間,有些小花招,小伎倆,借此更深地確定親近之人對自己的關懷心意呢。」 燕凜一愣:「有嗎?」 蔭蔭也是一怔:「沒有嗎?」這位貴公子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就從來沒有過極親近地朋友,極珍惜的感情,讓他覺得需要去經營珍視嗎?他就沒有曾經傾慕過佳人美女,迫切地想要知道對方對自己的觀感嗎? 燕凜沉默。 史靖園的友情,封長清的忠誠,樂昌的關愛,一切一切,得來理所當然,何曾需要他去小心翼翼,在意經營。他又何曾有過忐忑不安,患得患失,想要去試探弄清。 蔭蔭若有所悟,看著他的眼神,隱隱似有些羨慕,但很快又有一絲淡淡憐意,一閃而過。 從來不需要去在意,去經營,去努力,所有人的感情忠誠愛護,都會自然而然送上前來。乍聽起來,這真是太過幸運了。只是……果真如此嗎? 莫名地,蔭蔭輕歎了一聲。 燕凜地神色漸漸黯淡下去,沉默良久,終道:「太晚了,我也不便再繼續打擾姑娘了,就此告辭。」 他也不看蔭蔭的神情,逕自推開車門,一躍而下,卻又淡淡說了一句:「有機會的話,我會把姑娘地心意告訴那人的。縱然雲出無心,能有姑娘這樣的紅顏,一見知己,想來,他也是欣然的。」 話說完了,他頭也不回,躍上自己的白馬,四周護衛齊齊鬆了口氣,趕緊圍護過來,隨著他一起,勒馬回轉,逕自馳去了。 月兒探身出馬車看了看,確定燕凜真是絕塵而去,再沒回頭,便皺了眉頭,關上車門:「這人真奇怪,跟小姐您共乘一車,居然真地說走就走,倒白白費了小姐的一番心思了。」 蔭蔭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她主動和燕凜打招呼,固然有一半是為了著打聽容謙之事,另一半的原因,卻還是想要和燕凜拉交情。 燕凜地貴公子做派,遠遠一望即知,他自己魂不守舍,全然無覺,卻不知這等錦衣白馬,僕從如雲,在京城大街上招搖來去,多麼引人注目。就連蔭蔭聽到車外的喧鬧議論之聲,都忍不住掀開車簾遙望。 這樣的年輕富貴子弟,對於蔭蔭這樣的風塵女子來說,如果能拉上交情,好處自然是不小的。她藉故搭訕,語出驚人,一半是真情,另一半卻是為了逗引燕凜的興趣。 燕凜被她成功吸引上車後。她談笑之間,總是故意把自己最美地姿態,最誘人的神情不著痕跡地展現出來。 若是普通男子,就算談不上傾心相愛,純為著她的色相,也會忍不住心神動搖,成為她另一個既富且貴的常客。 要守住這花魁的頭銜,並不容易。她要賺得多,她也要不斷結識大富大貴的客人。藉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否則一旦從雲間跌落下去,怕是連普通妓女都不如。 對蔭蔭來說,抓緊每一個可以成為未來倚仗的男人,不過是生存的必要。然而,她久歷風塵,閱歷豐富,交談不過隻言片語,就發現。這個年青男子,怕不是色相所能動地人物。 既然美色不能軟化,且剛才故意挑逗的言談又引發了他的不滿,那眼下要做的,就是盡量減低他的怒氣,以免自招禍端。花魁二字,說來好聽,到底也不過是個卑微妓女。真惹出事來。一個微末小吏都能讓她吃苦頭,何況是如此一個貴人。 識實務,知進退。才能風風光光左右逢源地活下去。這是她這樣的女子,自然而然,就能學會的本領。 因此,她立刻改變策略,不再試圖引誘燕凜。而是盡量坦蕩自然地有問必答,解釋一切,又以並不卑微自憐的姿態。用很從容地語氣,來表現青樓女子的不幸和苦難。果然燕凜的火氣漸漸消退,雖然沒有明確的表示,對她也多少有了些憐意。 此刻燕凜離去,月兒頗為替她可惜,蔭蔭卻是暗自出了口氣。 「他走了,怕還是好事。雖說我們這種人,要強撐著風光活下去,多結識幾個貴人很重要,但如果身份太尊貴了,就只怕過猶不及了。」 蔭蔭伸手拿起矮几上的銀票,徐徐展開,纖指指在銀兩的數額上,示意月兒看。 月兒探頭一看,全身一顫,伸手掩了口,過了好半天,才發出一聲低低驚歎。 「一個侍衛,不用他說一個字,隨手就拿出這麼大一筆銀子,就為在馬車裡客客氣氣說幾句話……」 月兒自問跟著花魁,也見過不少揮金如土的豪客,卻還是從沒有想過,世上竟有這樣大的手筆。 「連侍衛都有這樣地出手,此人的身份該是何等貴不可言。」蔭蔭歎息:「我們到底身份卑微,真和過份尊貴的人攀扯不清,只怕非福反禍。我後來毫不掩飾地提起自己恩客眾多,明白地表明我這樣地女人,所用的一切手段,都只是利用別人的情義為自己爭取利益,就是想早點讓他厭煩離去。」 月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眼中還是有著遺憾之色,望著銀票,神色有些怔忡:「唉,不知道這位公子到底是位怎樣的貴人……」 蔭蔭搖頭微笑:「不管他是什麼貴人,終究不過是個不快樂的人罷了。」 月兒茫然不解:「他又有身份,又有錢,還不快樂?人也不能太不知足了吧。」 「正因為太過高高在上,什麼都得到得太容易,所以稍有不順心地時候,才不懂得知足吧。」 蔭蔭的眉眼之間,有一種看盡紅塵的滄桑:「他太年輕了。他還不懂得什麼是知足常樂,什麼叫難得糊塗。做事太認真,凡事太求全,哪怕有一絲不確定,都不能忍受。這樣地人,如何快樂得起來。」 「可是……」 蔭蔭輕輕搖頭,打斷小丫頭所有可能的後文:「月兒,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如無意外,這個人我們以後也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了。不必再說他了,我們還有我們的日子要過,與我們的無關的人,不必太費心思。」 小丫頭月兒欲言又止,戀戀地再看了銀票兩眼,這才低頭坐好,不再多說話了。 蔭蔭極淡極淡地笑了一笑。 年少真好,還會去希翼,還懂得依戀,還有勇氣去思慕絕不會屬於自己世界的人與事。而她,一顆心早就蒼老得再沒有一絲激情了。能讓她思慮保護在意的,只有眼前的安樂時光罷了。 她與那個貴公子,是兩個世界中的人,和那個曾讓她心弦拔動的容公子一樣,終不過是偶爾交匯,便立時分離,永遠不會有機會再接觸。 明天,她還要帶著永遠美麗的笑容,同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故作風雅地談詩論文,假做情深地你儂我儂。 曾經偶然相逢的高貴少年,不過是湖中泛起的一點小小漣漪,轉眼逝去,再也看不到一絲餘波。 而明天,那個貴不可言的公子,想來在他的世界,也有他的忙碌吧,月下偶見的風塵女子,不過是水過岩石,又哪裡會留一點痕跡呢? 第二天,百花樓頭,攜金求美的客人,依舊往來不絕。 第二天,大燕宮內,剛剛散朝的燕凜招集了朝中的重臣,在偏殿之內,開始討論遙遠秦國遞來的那封密信,以及相應的兵戈大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三章 - 獨斷專行 殿之中,燕凜拿出了秦國四王子的密信,讓幾位重臣 雖說關於圖謀秦國的大事,燕凜從來沒有公開過,但是他一直以來都在暗暗調動兵馬,軍糧,輜重,這些動作,又哪裡真能完全瞞過這些掌握一國政務的核心之人。 這些重臣們早就有了燕將攻秦的心理準備,自是已經暗自思謀利弊已久。此刻燕凜拿出密信來,眾人甫一討論,很快便都首肯認同,以四國之力逼迫一個內亂頻頻的秦國,絕對是樁有勝無敗的好生意。 各部尚書,軍中重將,政事堂的幾個宰輔,交換過意見後,便正式表明態度,眾口一詞,支持這一計劃,並且人人保證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會盡量為戰事盡力。 可是奇怪了,那位明裡暗裡,為準備這一場大戰,付出了許多心血的皇帝,在這一片齊心贊同聲中,面上怎麼連絲毫的欣然之色也沒有? 「如若秦旭飛攜軍離楚返秦,振臂一呼,收民心以抗外敵,又當如何?」 一干臣子都怔了一下,難免將各自瞭解的關於楚國,關於秦旭飛的一切資料,再次細細回憶分析,又經一番思慮,最後眾人得出的結論,卻依舊和燕凜自己原來的看法差不多。 楚國的情況複雜,秦旭飛和秦王之間的恩怨也很深,他回國的可能不算大,而且就算他回了國,就憑他一支孤軍,也斷然沒有可能同時對抗四國軍力。 這樣的判斷。無論怎樣看,都十拿九穩。然而,燕凜卻還是遲遲不肯決斷。 他不敢為著對容謙地個人信任而在沒有足夠理由的情況下,放棄這一場準備日久的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卻又無論如何,不願去懷疑容謙的判斷。 那廂裡他矛盾難解,舉棋不定,下面這眾臣子們卻是先按捺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催燕凜盡快下定決心,以免讓別國佔了先機。 燕凜自主政以來,一直廣開言路,折節納諫。 他不務虛名,當初還有些臣子投機取巧,故意以直邀名,有事沒事找找,看到他衣服穿得略華麗一些。吃的菜多了兩道,大殿裡的蠟燭多點了幾根,都要跳起腳來訓斥一番,以便顯示他們的鐵骨直膽。那種亂指手畫腳的傢伙,他可不會為了表達納諫地胸懷而容忍,不是讓他趕去窮鄉僻壤去當小官,就是扔到清水衙門坐冷板凳去了。 不過,在政務上。凡是能指出他的錯誤,批評他糾正他的臣子,均得他重用。於是朝中漸漸風氣開朗。重臣大多坦蕩敢言。如果是正式朝議,君臣禮節所在,臣子們對他還是畢恭畢敬的。但這樣偏殿私議時,若是君臣分歧,大臣們可是會毫不客氣地和他據理力爭。不但是反駁,甚至連搶白他這個皇帝的事,也時有發生。 碰上言辭激烈的時候。燕凜也不是每次都能包容得下。他年少氣盛,按捺不住,發起脾氣的時候也是有的。可是每每回宮冷靜一下,也便就回轉了心意。雖說他身為皇帝,不好去道歉,但派個內史,去賜禮問候一下,也就是明顯地表態了。 這樣的君臣相處的方式,不用說,很好,很好……平時燕凜很為這樣的朝中風氣而驕傲,但今天他可是為此吃盡苦頭了。 「陛下,秦旭飛勇則勇矣,然單拳難敵四手。他離楚本就不易,便能勉強回秦,亦是疲憊之師。內有秦王掣肘,外復……」 「皇上緣何忽然前怕狼後怕虎,優柔寡斷起來?兵戈之事,有七成勝算,已是天賜良機,更何況便是對上秦旭飛,我們的勝算何止七成?」 「微臣願以人頭擔保,立下軍令狀,我大燕鐵軍,絕不會輸與秦旭飛!我大燕何能畏首畏尾,以一匹夫而害大計?」 ……………… 他已經明確表示了不耐煩,不接受,不願理會,可是大家依舊是不依不饒。這些人,個個都是朝中倚為柱石的要員,人人有權勢,有臉面,而且都已經習慣了對他直言。既然這會兒心裡認定了攻秦是對國家有利,那就完全不看他的臉色,一心一意只管要把他這個糊塗皇帝給喚醒。 到最後,大家不免一迭聲地痛心疾首,連聲追問,為什麼皇上您就這麼認定秦旭飛一定會回軍秦國?為什麼皇上您就認定了我們燕國就一定鬥不過秦旭飛? 燕凜啞口無言,只能沉默。 他是君主,然而,面對自己這些忠誠臣子們一片殷殷為國之心,卻無論如何,不能作答。 燕凜當然也一樣不願承認自己苦心籌謀的戰事,沒有開始,就必須結束。從感情上,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發動這一場戰爭。他召集大家來商議,心下本是希望,集眾人之力,想通關鍵,弄明白,為什麼容謙可以那麼肯定,秦旭飛會回國,而燕國不能贏他。然而,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國家英傑,朝中重臣集聚,卻都不認為,這一戰燕國有可能會輸。 然而,他不能說出真相。 自然,只要他說那話是容謙告訴他地,那麼,以容謙的身份地位和影響,大家誰都不會再責備他的動搖,可是這種打算,燕凜想都沒有想過。 若是他說了出來,這些被他寵出了強硬地骨氣和膽氣的臣子們,肯定會一溜煙跑去逼問容謙。這種國家大事上,就算是他們再尊重再敬畏容謙,也肯定會毫無顧忌地將矛頭指向他。 可對燕凜來說,保護容謙,根本就不再是還需要大腦去想的 而是自然而然,就會做出的選擇。所以無論他心裡無論自己面對的責難有多重。要他把容謙說出來,那是絕不可能。 雖然對於容謙不肯對他和盤托出,處處保留地行為,他心中十分難過,每每想起,就忍不住要怪容謙,但他也同樣明白,容謙不說,一定有他的難言之隱。 他對自己說。既然身為皇帝,取捨決斷,本就是自己的責任所在。無論決定是對是錯,自己被臣子們追究指責,都是應該地。若是把滿朝的壓力,無端端地推托給一個早就袖手退出政壇交出權力的人,他還算什麼皇帝。 他這裡沉默不語,臣子們不滿更甚。而且開始狐疑。整件事明明是你一直在暗中推動,偷偷期待的,為什麼忽然間遲疑不決了? 就連史靖園,都很難站在燕凜這一邊。昨天燕凜曾提過要去請教容謙,後來他也確實去過國公府,這些史靖園都知道。可是以他對容謙的瞭解,這種兵戈大事,若是他提出的反對。必然會給出足以服眾地理由啊,豈會如此含糊不清? 「這個……為臣子者直言進諫是本分,但是決斷之權。還在皇上。皇上既有決斷,為臣子者,應當尊重……」 封長清倒是隱約猜到可能是容謙的意思。畢竟在此之前,他就聽安無忌說過,容謙一直很注意秦國。楚國,方輕塵,秦旭飛相關的情報。容謙的心思他也是不明白。可對容謙的判斷,他向來幾乎是無條件信任的。 看燕凜被群臣逼得甚窘,他忍不住開口解圍,可話音還未落地,幾個大將軍便一起轉頭對他怒目而視,別說是怒意,連殺氣都蓬勃了。 「封大人,當年您在軍中,是何等的勇武無懼!怎麼進了京城才幾年,膽子就變小了?一個遠在楚國的黃口小兒,就讓你怕成這樣了?」 那幾位政事堂地參議臉色也都極不好看,對著他當頭痛斥:「封大人,為人臣者,當為國敢言,豈有媚君奉上,屈心背法之理。大義所在,當仁不讓,必要力爭到底才是,封大人此言,好不令人齒寒!」 大家對著燕凜再不滿,表面上的客氣還是要維持的,封長清這麼一開口,可是引火燒身,當即被罵得焦頭爛額。不過封長清本來就是挺身替燕凜分擔壓力的,所以倒也並不發怒,只是一味厚著臉皮任由眾人訓著出氣,讓燕凜可以多喘口氣罷了。 可惜,就是這樣大家還是沒忘了繼續對燕凜施壓,這一次密議,從早開到晚,好幾回燕凜想散會脫身,都被這干文武重臣們毫不客氣地給拖住了。 直到月上中天,燕凜終於一拍桌子站起來:「各部軍隊入駐邊關,隨時準備進攻秦國,但無令不可妄動。」 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折衷之法了,全軍調到邊關,引而不發,給秦人最大的威脅,卻又並不輕易出動,將來有了可乘之機,由邊城攻秦,不過半日行軍即可,不會耽誤大事,也算是進可攻,退可守了。 兵部戶部的主事之人當即高聲抗議。 把十幾萬壯漢長時間聚在一處,又不能打仗,這太容易出亂子了!兵部尚書感到自己的頭髮很快就會愁白。 每天供應這幫人地吃喝拉撒,這得花多少錢啊?戶部的老大肉痛得心頭滴血。 幾位大將軍也是煩燥不已,眼看著軍功就在前頭,偏要按捺著不許動手,眼睜睜瞧著別國人拔頭籌,這……這…… 不過燕凜這次是鐵了心要獨斷專行,惡狠狠地一拍御案:「朕意已決,諸卿不必多言。」 不等這干麻煩大臣繼續糾纏,他就大步出殿,然後在封長清的暗示下,十幾個衛士把殿門一堵,要回府地請便,要跟著皇帝繼續談話的,嗯……恐怕就困難一點了。 密會不歡而散。 親政以來,除當年凌遲容謙的那一次,這是燕凜第一次在國家大事上,完全不顧重臣們的意見,且自己也拿不出任何具說服力的理由,就獨斷專行。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四章 - 落子無悔 凜一直以來都善如流,此刻卻忽然變得悍然獨斷起來們,一時間真都有些適應不了了。 平日裡骨氣越硬,膽子越大的人,這一回,心裡也就越窩火。 有的人回去之後一口氣就寫了十幾份本章,或做痛陳利害,或做委婉勸說,或做憤然而斥。也有的人堅持守在宮裡不肯走,平均一個時辰就要求見三回皇帝,以期勸說他改變心意。還有的人,回了家就直接病倒了,撒手使性子,就此不管事了。 燕凜不是會為這樣的緣故和臣子們鬧氣的君主,他忍了心中不平之氣,硬著頭皮,一方面自己一個個地接見臣子,一方面,又派史靖園和封長清一一登門,代表皇帝問候送禮勸說。 從皇帝的顏面,尊嚴,一直說到朝局的穩定,國家的大勢,擺盡了各種各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又顯示出了皇帝足夠的誠意,用以軟化這些強項的臣子。 皇帝的姿態,都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這些臣子們,可也就就不好再追究下去了。詔旨都明發過了,就算他們覺得,皇帝有些過於畏縮膽怯,可是,難道還能硬逼皇帝朝令夕改,讓皇帝威嚴掃地不成。皇帝再如此忍耐,寬容,大度,可也是有限度的,能在朝中爬到這麼高地位的人,又有幾個會是不撞南牆就不回頭的蠻牛。 最終,大家還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事實,幾位大將奔赴邊關。準備好了,隨時都能作戰,後方的各部官員們,在政事堂地統一和協調之下,也盡全力做到了調配一切的資源,以支應軍隊的工作。 燕凜可算是忍了無數的委屈,頂了無數的壓力,才算勉勉強強,讓事情就這樣達到一個暫時的兩全結果。 然而。這一切的苦,他一個字也沒有對容謙提過。 封長清為了要避嫌不敢多來國公府,安無忌又被容謙下了死命令,不再打探國事私報於他。所以,燕凜是如何地委曲求全,才艱難地壓下了朝堂中那許多的反對意見,容謙雖然可以想像,卻也無法完全清楚地明白。 燕凜所承受的壓力。卻還在不斷增加著。 聽著前方地軍報連續不斷地傳來,看著各國的動靜越來越大,重臣們自然越來越坐不住,就連全國上下,請願要求燕軍趕緊出動的呼聲,也越來越高了。 燕凜卻偏偏固執己見。 他一面按兵不動,苦苦應付著朝中的壓力,一面不斷地向楚國增派出大量的探子。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打探到秦旭飛和方輕塵的動靜。 只可惜,燕國的密探機構。對於遙遠楚國,一直以來,都不如何關注,臨時抱佛腳運轉起來地人手,也實在難以在短時間內探聽到足夠機密的情報。 除此之外。燕凜現在經常半公開性地出宮,這也成了大臣們的一塊心病。 每一回燕凜都是便裝打扮地離宮,但是。他正式讓宮中記檔,拿著皇帝的印信,直接出入宮門,也就是說,除了普通老百姓,京城中等以上的所有官員,只要有心,就都能在他出宮的第二天,得知皇帝又到處亂跑的消息了。 當然,燕凜其實沒有一次亂跑過,每一回,他去的都是國公府。 或是陪容謙閒聊,漫步,或是邀容謙出府,散步,閒遊,逢到天氣好,容謙地精神也好的時候,他們甚至會並馬出城,策騎散心。 容謙重現身份,到現在還沒有滿一個月,仍然是許多人注意的目標。為了免得招惹麻煩,他便只好每日裡閉門不出。 燕凜卻絕對不肯讓容謙因為自己只是任性地想留住他,就成為國公府中地囚徒。他既不能用皇帝的權威去驅散盯著容謙不放的趨附之人,便只有用他自己,做解放容謙的鑰匙。 因為他是半公開性地來探訪容謙,有身份的大臣們就算派了耳目在這國公府裡,看到他和容謙一起相偕出遊,也就不敢過來糾纏著結交了。 燕凜這樣地安排,自然是出於一番苦心。他拿自己當成容謙的擋箭牌,藉著自己的威勢,叫所有心懷攀附拉攏之念地官員們,必須退避三舍,好讓容謙可以有一方自由天地,而他自己因此所必須面對的壓力,卻是無以倫比的。 以往凡事都知道進退,懂得分寸,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自己皇帝身份的英明君主,忽然間變得這麼任性,三天兩頭地往宮外跑,實在讓所有的臣子無比頭疼。 重臣們起初委婉 勸不聽,就有那膽大的御史直接寫折子,責備皇帝的負責任,是肆意妄為,甚至有些大儒名臣,私下奏對的時候,說得情緒激動起來,氣憤的唾沫都噴到皇帝的臉上了。 然而,朝中有人勸諫,燕凜只管微笑著聽,御史大膽彈劾,燕凜面不改色地留中不發,私下關係較近的大臣們無禮責備,他耐心地聽對方說得口乾,親自捧了一杯茶過去,客客氣氣地等對方養足了精神再訓。 然後,他該出宮還是出宮,該私游還是私游。 管他史書上會如何記載,管他後世之人,會否說他過於荒唐。他只是想要還容謙一點微薄的自由。 他只是想讓容謙可以自在地走在這片大燕國最繁華的土地上,看著他與他共同守護的這份美好與安寧。他只是希望,可以給容謙足夠的天地,放馬奔馳,縱情一笑,找回昔年的自在和豪情。 他的願望,僅此而已。 為此,所有的責備,非議,為難,勸阻,都可以當作清風過耳,不留痕跡。 與他關係最近的封長清和史靖園,都明白他的心意,從來都沒有勸過他,不管因為皇帝動則出宮的行為,給他們帶來了多少沉重的壓力,和多麼繁重的工作,他們也不曾對此有過一句異議,只是一邊細心地,把所有的保衛工作做到最好,一邊發動一切力量,把京城內外,理了又理,順了又順。 以京城為中心,五百里之內,所有的豪強勢力,江湖門派,武林人物,都落入了官府的嚴格控制之中,那些流氓混混,黑幫勢力,多被強力瓦解。 於是京城內外,治安忽然好到出奇,就連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老話傳說,也都成了現實。老百姓們察覺了京城的變化,個個都讚頌京兆尹的功德,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大家的日子這麼好過,其實只不過是因為皇帝對某個人的關愛私心罷了。 這樣壓力沉重,但是卻相對平安寧和的日子,卻也未能堅持得太久。 陳國,攻秦了。 前線的軍情瞬息萬變。秦國迅速在邊關之上集結了重兵,據城堅守,屯兵不出。 陳國民風一向粗豪,重武愛戰之名聞於天下,此次帝君親征,更是洶洶氣勢,蓋地鋪天。冒著城頭有砸下的熱油箭雨,滾石檑木,陳軍竟是半步不退,悍不畏死,只顧衝鋒。 這是一場惡戰。 燕凜得到軍報之時,陳國依然還在攻城。 秦軍穩紮穩打,仗著河深城堅,只是不肯出城迎戰。陳軍兵鋒雖銳,一時竟也找不到可乘之機。雙方暫時陷入了纏戰。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秦國只是在垂死掙扎罷了。眼下雖則局面僵持,可一旦其他幾個國家也都加入戰局,秦國的軍力便定然不夠支應,待得軍心人心渙散之時,也就是秦國的末日了。 即使是眼下,陳國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就一定能攻破城池,而秦軍缺少名將強兵,一旦被陳軍破了邊關,攻入國內,就像一隻被敲開了硬殼的核桃,只能等著任人宰割。 都到了這時節,燕軍還不去打秋風,分果果,還等什麼啊?! 邊城幾位將軍的聯名奏折雪片一樣飛來,京中各大重臣們紛紛求見,讓燕凜身邊的太監幾乎要跑斷了腿。 出兵,還是不出兵? 燕凜進退兩難。 再不出兵,一旦先機盡失,燕人就很難再能搶在別國之前,攻佔秦都,擁立他們選擇的秦王了。 可萬一出兵,而容謙所言成真,又會有多少燕國的大好男兒,喪身在秦旭飛的虎狼之師手中? 燕凜心中煎熬,如有火焚,只是仰望長空,望向遠方楚國的方向。 秦旭飛,你到底會不會回秦? 秦旭飛……你到底……有多強?!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五章 - 士別三日 陳軍大兵攻秦的軍報傳入燕國宮廷之時,大楚國的京王府的書房之內,也正是一片沉肅。 秦旭飛目光沉定地看著手中的信。 這一封信,其實不算長。他卻已不言不動地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 在他的案前,一個僕僕風塵的中年人屈膝俯首,以一種極卑微的姿態跪拜於地,額頭幾乎貼在地上,他保持這種姿式,靜靜地等待著,也足有小半個時辰了。 秦旭飛神情肅然,不見悲喜。跪著的人,伏首於地,難見面容。唯有侍立在一旁的祁士傑,眼睛裡直似要冒出火來一般,一直死死地盯著那個跪地之人。 他的雙手死死在身側力握成拳。若不是顧忌著在秦旭飛面前,不可失禮妄為,祁士傑怕是早就衝上來,對此人報以老拳了。 就在這一片奇異的沉默之中,秦旭飛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士傑。」 祁士傑一邊咬牙切齒,繼續一刻也不停地恨恨盯著那跪地之人,一邊應聲,走到案前。 秦旭飛抬手,將信遞了過去。 祁士傑接過信來迅速從頭掃到尾,忍不住冷笑出聲:「現在倒知道來求人了。當年又何必做得那麼不留餘地?」 伏拜於地的男子依然不敢抬頭,聲音卻還算冷靜地響起來:「當年舊事,陛下一直深以為憾,時時悔恨……」 秦旭飛冷冷一哂,祁士傑聽出他的不快。再也不刻意按捺壓抑自己,大步上前,一腳用力踹去:「得了,這話騙鬼去吧!他後悔?他後悔怎麼這麼多年,一次也不見他派人來迎接殿下回去?」 那人被踹得翻跌於地,卻又立刻挺身跪好,只是不再低頭行伏禮,而是壯起膽子望向秦旭飛:「小人也不敢再狡詞相辯。可是從來帝位之爭,成王敗寇。原本就沒有仁義可講。古往今來,帝王家事,莫非如此。又有何是非可言?」 祁士傑咬牙冷笑,一個牙光狠狠扇過去:「少給我們說你們這些帝王權術,成王敗寇地道理。我就知道眼下你在我們手上,由著我們想殺就殺,想剮就剮。程普!」 祁士傑眼露殺機:「我知道你是他的心腹謀士,早在殿下初立戰功時。你就幫著你那主子,不停地給殿下使絆子,給我們這些在前方流血拚命的將士背後捅刀子!我們攻進楚國後,你們立刻斷絕一切後路,這主意,也是你幫著他出的吧!」 程普被這一耳光扇得搖搖欲倒,半張臉即刻腫起老高,嘴唇上也溢出血來。卻還是能慘淡抗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既然奉了陛下為主,那為陛下潛心用謀。剷除一切敵人,本便是我份內之事。像我這樣的謀士,自是會行陰司詭計,做卑劣之行……可就是我,雖然算不得什麼好人。卻也還知道國家大義。」 他伸手,拭了拭唇邊的血跡:「值此家國危亡之際,我這等螻蟻小人。也不敢自惜微軀。我千里迢迢,冒萬死前來求告殿下,為的,是整個大秦,萬民百姓!」 他蒼白著臉,對著秦旭飛,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小人當年得罪殿下,今日自投羅網,本來就已經是捨了這身子,任殺任剮的。無論殿下怎樣報復,小人都斷無怨言。我這等卑劣人物,尚知為國捨身,想來殿下蓋世英雄,斷無為私怨而棄國家於不顧的道理……」 祁士傑原本挽了袖子抬起腳,準備又打又踹,揍個痛快,沒想到,這位被秦王倚為心腹謀臣,曾經出過無數陰損主意陷害他們地大混蛋,居然突然變得這麼大義凜然,鐵骨錚錚了。這倒是叫祁士傑一時不好肆意洩憤了,只得鬱悶地轉頭去看秦旭飛的意思。 秦旭飛目光冷冷看著下跪之人,淡淡道:「你抬起頭來。」 程普應聲抬頭,目光望進一雙出奇地平靜的眼眸之中,忽然全身一顫。 沒有怒火,沒有憤恨。這樣的平靜冷淡,卻是讓這個秦王謀士,莫名地心中一寒。 「你不必在我面前做得如此強項鋼骨。你知道我識英雄重英雄,你也知道我有非常明顯的弱點。我那位……」秦旭飛微微一歎繼道:「我那位大哥知道我心中有恨,不派個人來讓我出氣怕是不能平息我的怒火。而且你們也相信,只要你擺出足夠強硬無私的態度,我這個可以欺之以方的笨蛋,就有極大可能,因為敬重你地骨氣,而不再對你復仇。如果連你我也可以放過,自然,對於他,我也就不會再多加追究了,是不是?」 程普的臉色一點一點蒼白下去,卻還是咬著牙,沒有出聲。 秦旭飛的神情冷漠:「如果我還是那個只會領著兵衝殺打仗的武將,也許真會把你當忠誠義士來敬重。只可惜,你們忘記了,我主政楚國,也有兩三年了。雖說做錯過事,走岔過路,但總能吸取些教訓。我懂得和各方人士周旋,明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道理,我也學會了察顏觀色,知道如何分辨真話和假象。所以,你的錚錚鐵骨騙不了我,你的正義凜然,也激不動我,該怎麼做,我自己會有決斷,而對你……」 秦旭飛看著程普,雙目中沒有一絲感情:「對你,我無論做什麼,都是合理的報復,沒有任何人可以指責我。你地哀求不能讓我心軟,你的大義也不會讓我慚愧。我只是在行使自己的權力,索要我應得地賠償。就算是你的主子,我的大哥,也絕不會在事後,為你的性命多說一句話。現在……」 他微微向前探探身,冰冷的眼睛注視著下方那顫抖地身體 是否還要對我說,要殺要剮。絕無怨言地話?如果一定會讓你如願。」 咬牙勉力與秦旭飛對視了極短的瞬間,程普已然崩潰,如果秦旭飛象祁士傑那樣,將憤怒仇恨毫無顧忌地表現出來,他還可以繼續強裝硬骨頭。從來英雄易受小人欺,容易衝動地人往往也容易被打動。然而,秦旭飛出乎意料的冰冷態度,讓他打心底裡發寒。 這個人。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內戰外行,外戰內行的單純勇將了。他的心志意念不會受任何動搖,任何手段,假象,偽裝,怕都瞞不過那樣冰冷的眼和心。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將自己的膽怯軟弱全表露出來算了。 程普放棄了掙扎,任憑驚慌的情緒控制住自己:「殿下。殿下,饒命,饒命啊!我……我只是個小人物,我做地一切,都是奉命行事,都是陛下容不了殿下,不關我的事……」 祁士傑愕然,接著氣得一腳踹過去:「還以為你真有點英雄骨氣。沒想到,全是硬裝出來的!就憑你這麼點膽子,居然也敢來見殿下!」 「他也不想來。只是逃不過去,最後才強裝了英雄烈士,想騙得我們相惜相憐相敬重罷了。」 秦旭飛淡淡道:「程普,為什麼陳國才剛剛動手開戰,大秦並未露出敗象。他就寫信求我回軍相助?我原以為,他不到萬不得已,是斷斷不會求我的。」 「若是等到陳軍佔盡上風。諸國聯軍紛紛踏入國境之時,再求助於殿下,只怕就太晚了。」程普苦著臉,老老實實答道。 秦王本來就是聰明人,局面不可能看不清楚。只要還有一條路可走,他哪裡會肯向秦旭飛低頭。 只可惜,在此之前,他的一切努力,都已經失敗了。 不管是派人出使四國,甘詞厚幣,盡力遊說,還是想盡辦法,令人在諸國之間挑拔離間,都起不了大的作用。利益當前,什麼仁義道德都是假的。誰肯放棄這瓜分秦國的大好機會呢?眼前有這麼大地誘惑,他能挑起來的那些微小的磨擦,微不足道的爭執,也斷然無法讓他們罷手了。 秦王也不敢真指望這些手段能有成效,不過是盡力拖延時間,他好大量地調兵遣將,增加城防,然而不管如何竭盡全力,最後把國家戰力拿出來一分析,這一切的努力,也不過是能讓最後的敗亡時間往後推遲一段日子,僅此而已。 秦國要想抗住四個國家的分路攻擊,以秦國目前的軍力絕對無法做到。那除了向被驅逐在外地秦旭飛部求援,他哪裡還有第二條路走。 既然遲早要低頭求他,那遲求還不如早求。秦旭飛的大軍早一天到,大秦國也就能多保留一分實力。 在如此關頭,能及時狠心做這樣的決斷,程普自己也還是願意承認,他自己那位皇上,實在算是個厲害人物了。當然,如果他沒有選中自己來當這個倒霉地使者,那就更好了。 秦旭飛若有所思地問:「當年他無情謀害於我,又怎知我必然肯出手助他?」 程普低眉順眼道:「舉國都知殿下是蓋世英雄,自知大義所在,如何抉擇,國家危難之時,殿下必不會計較個人恩怨……」 秦旭飛低笑了兩聲,不再說話,祁士傑卻冷笑起來:「最討厭這種把大義當口號喊得震天響,背地裡,專門謀害所有大義之士的惡棍。背後捅刀子是他,當面來求人也是他,非得照他說的做就是大義凜然,不聽他的就一定遺臭萬年,這種東西……」 「夠了。」秦旭飛淡淡道。 祁士傑憤憤然閉上嘴,不敢再出聲了。 秦旭飛輕輕將那封信向前一拋,輕飄飄落到程普面前:「信上說,對當年之事無比愧悔,只要我肯回軍救國,他願意以死向我謝罪,從此大秦國諸務,盡由我一言而決,你說,他是不是真心話。」 程普根本不敢看信,只是雙手恭敬地將那信再次托起來,低了頭道:「國君此諾,非我臣子所敢輕議。其是非真假,只怕殿下也早已成繡在胸,又何必讓小人再來多言。」 秦旭飛笑一笑,揮了揮手:「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別的需要問地了。士傑,你來帶他出去吧。」 祁士傑陰沉著臉應了一聲,上前拖起程普就走,耳旁忽傳來秦旭飛一句輕飄飄的話:「留他性命即可。」 祁士傑眼前一亮,哪裡還能不明白,這話外的意思就是,只要不死人,萬事隨便你。 他爽利地應了一聲,整個人都精神了,一隻手就把程普給提了起來,大步向外而去。 程普臉色慘變:「殿下饒命……」 一聲沒喊完,臉上已是重重挨了一掌:「喊什麼喊!殿下不是說了會保你性命嗎?」 秦旭飛只聽著一陣子哀號慘叫,拳打腳踢地聲音漸漸遠去,心中卻只是一片淡漠而已。 若是當年,縱是再憤恨不平,他也不會如此縱容手下,打罵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文人來發洩仇恨。 不過,現在……心境早已是不同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六章 - 敵友難分 著外面那曾一直為兄長出謀劃策陷害自己的人,慘叫飛找不到一絲快意。 在楚國這幾年,起起落落,委曲求全,秦旭飛早就已經明白了,在這個世界裡,當英雄,講磊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既然受了冤屈迫害,理當為自己索回公道。什麼勝之不武,什麼欺負不能反抗的人不是英雄所為,這種少年時相信的道理,現在他早就都顧不得了。 只是,那個曾經天真,曾經相信正義,相信勇敢,相信道德的秦旭飛…… 果然……已經不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悲涼,還是該高興。 就這樣靜靜等了好一陣子,祁士傑方一身神清氣爽地回來:「真是痛快啊,殿下!這麼多年的悶氣,一下子都出了!」 他笑道:「我原來還擔心殿下是大英雄,不肯對那傢伙動手呢?看來我卻是白操心了!」 秦旭飛淡淡道:「當英雄也不代表平時伸著脖子讓人隨意下刀欺負,而仇人送上門來時,又束手束腳,不敢動彈。」 祁士傑笑嘻嘻連聲應是。 秦旭飛伸手指指落到地上的信:「士傑,你看,此事應當如何?」 祁士傑聳聳肩:「殿下,早在聽說陳衛吳燕四國要對秦動兵之時,你就心神不寧,日夜難安。前些日子你又傳了密信,召柳將軍等人星夜兼程回來。明擺著,就算是沒有這封信。你也肯定是要回師救秦的,只不過有了這封信,現在正好給了咱們更好地理由,更大的自由罷了。」 他攤手一笑:「既然殿下心意已決,又還何必問我什麼呢。無論如何,我總是誓死追隨殿下就是。」 秦旭飛抬眸笑看他:「你倒是越來越會窺測上意了。我現在還只是招柳恆他們回來商議,並沒有下令集結秦軍,你又怎麼就斷定了我一定會回師救秦。」 祁士傑張張嘴,沒說話。 唉。常跟著你的人,誰還不知道你的心性為人。就算秦國負你再深,你真能捨得下,真能看著自己的國土被異國鐵騎踐踏分割,自己的百姓被異國軍隊凌辱壓迫嗎? 總是說自己想開了,總是說知道當英雄是天下最蠢的事了。可是誰不知道啊,骨子裡,你不還就是一個蠢到極點的「英雄」。 祁士傑不太客氣地轉著念頭。不過,他到底不是柳恆,這麼不恭敬的話,他還是不敢說出來地。只是忽然間想到,如果秦旭飛是蠢英雄,那麼,這個不知死活還非要跟著這個蠢英雄的自己,又算什麼呢? 蠢狗熊? 莫名地。他抬手抓抓頭,傻笑了兩聲。 秦旭飛見他忽然表情詭異地發笑,剛想開口問他轉什麼鬼念頭。外面傳來衛士壓抑不住興奮的傳報聲。 「王爺!柳將軍他們,快到府門外了!」 秦旭飛眼前一亮,臉上露出歡容,長身站起:「我去迎接他們。」 祁士傑微微皺眉。 「殿下,你秘密召他們回京。已是違背了當年南北之盟,如今若再親自出迎,動靜實在太大。還是讓他們等到夜深人靜。再悄悄從側門而入……」 秦旭飛失笑,看了他一眼。 「士傑。難道說方輕塵整天縮在府裡不管事,你就真當他耳目全失了?他是什麼樣的人物,這幾年他看起來悠哉游哉,其實卻一直在重建經營暗處的勢力。他與南方諸侯的來往密信,絕對比我們和柳恆他們的要多上許多,他對諸國的情勢掌握,也遠在我們之上。」 秦旭飛搖搖頭:「畢竟他從主掌楚國就開始經營密諜,而我們以前地情報一直全仗後方提供,近幾年,才開始建立獨立的密諜。論到耳目之靈,他遠遠在你之上。論到知我識我,你怕是也遠不如他。陳衛吳燕的異動,你都能探到,他能不知道?你可以猜測我的行動,我的決定,他會沒想法?柳恆他們在南方,是充當人質的。只憑我一封密信,為什麼他們就能安安全全一路帶著親衛軍隊回來。你真當南方的諸侯們眼睛都瞎了。」 祁士傑臉上大紅:「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默許了。可是……」他茫然不解道:「從我們開始查知陳衛吳燕的異動,確定他們一定會對秦國興兵,一直到現在,方輕塵都沒有上過朝,殿下也沒去過方府,你們沒見過面啊。」 秦旭飛懶得理他,大步向外而去。 也許這世上,最瞭解一個人,心性為人抉擇地,必然是他最大的強敵吧。所以,在這種大事抉擇上,他與方輕塵不需要商議,不需要溝通,甚至不需要見面。 方輕塵立刻就會知道秦旭飛的決斷,秦旭飛立刻就會明白方輕塵地心意。 所以,秦旭飛大大方方寫密信召柳恆等人回京,從未擔心過柳恆等諸將會被困在南方回不來。 所以,方輕塵話也不用同他多說一句,就已經悄然安排一切,讓柳恆等諸將可以帶著自己的親衛精兵,穿過南方各個諸侯的領地,通過北方所有的關卡哨衛,輕輕鬆鬆地直入京城。 一切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再去講掩飾,倒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秦旭飛大步前行,想著多年未見地好友,下屬,兄弟,同僚,心情漸漸激越起來。 祁士傑百思而不得其解地緊跟在後,嘴裡還在極小聲極小聲地嘟噥著。 他們家殿下,和楚國那個可恨的方輕塵之間這個關係,是不是……太那啥了一點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七章 - 鄭重其事 旭飛王府的議事廳內,明明群英滿座,卻是鴉雀無聲 廳內坐滿了風塵僕僕的秦軍將領。秦旭飛手下的重將親信,只要是能趕回來的,此刻都已經聚集在一起了。 而那封書信,也已經在所有人手中傳遞了一周。 然後,議事廳中,就是一陣出奇的沉默。沒有人出聲,沒有人表態,甚至個個連明顯的表情變化都欠奉。 坐在上首的秦旭飛,已經略略有些不自在起來了。 這裡都是陪著他刀山劍林裡闖出來的兄弟手足。這幾年,他們有的去了南方,有的分別駐紮在楚國北部。這些人中,絕大部分人,與他都已經很長時間沒能見過面了。 雖說秦旭飛召他們回來,是為了商議這件要事,但是大家久別可以重逢,他本來以為大家都會和他一樣,將這當成一件大喜事來看的。 可是,從大夥兒進門開始,事情好像就不太對勁兒。他是高高興興滿臉帶笑地迎出去,可是包括柳恆在內,所有人都給他一副冷面孔,規規矩矩,一絲不芶向他行禮,沒有一個溫暖的眼神,一句輕鬆的玩笑,所有人都完美而冰冷地同他保持著上下級的禮貌和距離。可算是客客氣氣把一盆盆涼水.直接往秦旭飛那一顆火熱的心上潑了. 換了別的統帥,面對這陣勢,怕不早就心驚肉跳,以為要鬧兵變了?可是這些人都是和秦旭飛一起,血裡火裡拚殺出來的。相知甚深地兄弟,所以他倒是也沒心慌,始終相信這肯定另有原因。 勉強按捺著心緒,同大家進了議事廳商議,可直到現在大家還是一個個如同木頭人一般,全坐著不發話不動彈,就算是秦旭飛這種人物,也開始覺得一陣陣頭皮發麻了。終於,他勉強幹咳一聲問:「關於此事。大家有什麼意見?」 一陣沉默之後,柳恆作為秦旭飛之下的第一人,理所當然地在這個詭異的氣氛中站起來,成為所有將領的代言者。 「殿下,你是我們的主帥,軍令如山,是去還是不去,自然由你一言而決。又何必多問我們的意見。」 這樣冰冷不客氣的話語,也完全不像是柳恆有可能會對他秦旭飛說的話啊。 秦旭飛有些驚愕地看著他,良久方徐徐道:「我們不止是將帥主從,也是兄弟手足。而且,為了我一個人,大家已經承受了太多,付出了太多。現在,大家好不容易可以有較安寧的日子。我不能為了一個人地想法,而罔顧所有人的心願。」 他語氣頗有些沉重,這樣慢慢說來。心間也是有些慨歎的。 他真覺得,大家便是對他態度再惡劣一點,也是應該的。 這些該在秦國受人尊敬的英雄勇士,卻因了他身份的連累,成了流落他鄉的孤臣孽子。那時候。如果不是為了他要講道義,要護佑國家,這些人也許早就一不作二不休地返攻回國內去了.而不是去國別家。難有歸路,強忍了屈辱和不平,在這異國他鄉流浪爭殺。 這些年,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不用再爭鬥,不必再殺伐,大家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很多士兵都已經放下了刀劍,拿起了鋤頭,很多將領,也已經開始和楚國地權貴世家有了較融洽的關係。 這個時候,重新把大家召來,說是議事,可是議的是什麼內容,大家心裡都有數。 大家好不容易才爭得的安逸幸福生活,又將被破壞怠盡,他們就算是罵他個狗血噴頭,也是應該的。可是,就算是有著憤悶不平,有著不滿不快,大家也應該是直爽地表達出來啊,卻為什麼會以這種僵硬而怪異的冰冷氣氛來回應他。 柳恆平靜地回望秦旭飛詫異不解的眼神:「那麼,如 都不願回去呢?」 秦旭飛沉聲道:〃我會盡力嘗試說服你們。」 「如果說服不了呢?」 秦旭飛默然良久,苦笑一下:「我自然也不能再勉強。」 柳恆深深凝視他:「國家大義在前,殿下真能如此任由我們棄家國於不顧?」 秦旭飛神色黯然:「家國百姓,自然是非常重要的。可是,為了秦國,你們已經做得夠多了。就算是要求你們為國犧牲,也不能沒有止境。你們從未虧負過秦國,而是秦國虧負了你們。如今就算你們選擇不回秦,於情於理,所有人也都無話可說。」 「那麼,殿下你自己呢?」柳恆幾乎是在逼視他了:「如果我們都不肯跟隨殿下,殿下你自己何去何從?」 秦旭飛沉默不答。 柳恆搖搖頭,代他答出來:「殿下會自己回國。就算只能帶自己地貼身近衛,又或是孤身一人,你也還是會回國。就算是拋開眼前所有的榮華權位,就算是明知必然敗亡,你也一定會回去,對不對?」 秦旭飛苦笑。柳恆自然是知他的。別說他現在只是楚國地議政王,就算他已經當了楚國的皇帝又怎麼樣?聽說故國山河被蹂躪催殘,他又哪裡還能安享尊榮權位。 柳恆低低冷哼了一聲:「殿下說是不逼迫我們,可是你這樣的行為,難道就不是逼迫?難道我們能夠忍心看著殿下孤軍返國,孤身為戰嗎?」 秦旭飛深吸一口氣,目視眾人:「我不會以我個人的意願強加於你們,但我也不能為了你們,放棄我自己的堅持。」 他盡力讓語氣平靜從容,心中卻忐忑難安。他深深知道諸將對他地感情,所以捫心自問,柳恆說的,只怕是對的,無論有意無意,就算他地口裡說著不逼迫大家,但他的行為,卻明明是在逼大家去做符合他心願的抉擇,而他就算明白這一點,也無法去改變這一切。 柳恆也微微歎息一聲,目光環注,與在場諸將都交匯了一個眼色,方才道:「殿下,不管我們是否甘心情願,你都是主帥。只要你下了命令,我們一定會遵從,不管我們是否心悅誠服。」 柳恆咬咬牙:「只要你率先回國,我們斷無狠心棄你不顧之理。只是這般勉強而為,終是心中不平!就算是戰死沙場,我們也死不瞑目……」 他這話說得甚是剛強絕決,聽得秦旭飛臉上一陣蒼白。然而柳恆語鋒一轉,卻又說道:「不過,如果殿下能答應我們一個條件,不管是刀山火海我們都必將誓死追隨殿下,無論前途何等艱難,我們絕無半字怨言,縱然馬革裹屍,殘軀不全,亦是百死無憾!」 這後一句話,說得是斬釘截鐵,擲地有聲,這溫雅的男子,此時此刻,眉宇之間,儘是英毅之氣。 秦旭飛聽得神色震動,他這個時候,已然明白了。只怕是在來王府之前,他下邊這些諸將就全部碰過頭了,而且商議出了決定,統一了口徑,並一致同意,由柳恆出面來和他談判了。 但是什麼樣的條件,要柳恆與諸將,如此費心相逼,以他們之間的情義關係,又有什麼事,不能直接開口明說? 他心中迷茫,口裡不太確定地問道:「是何條件?「 柳恆眼中忽現異彩,一字一頓地道:「殿下必須……成為秦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八章 - 與子偕行 恆終於開宗明義,逼壓秦旭飛奪取秦王之位。秦旭心中豁然開朗,明白過來了。 「回去之後,殿下一定要答應我們,不可以再守什麼君臣大義,念什麼骨血之情。你一定要竭盡全力,奪位登基。不管要達成這個目的有多艱難,但只要殿下答應我們,盡心盡力去做,我們都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 柳恆還是坦然望著他:「殿下,我們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們自己。現在的秦王是什麼人,我們都知道。現在在秦國掌權的臣子們大多都是什麼品性,我們也都清楚。我們不是捨不得為了保家衛國拋頭顱灑熱血,但是,我們不甘心!不甘心在前方衝鋒的時候,背後再讓人扎刀子,不甘心在為國捨命的時候,卻再被國家拋棄,殿下……」 一直以來,盡量讓語氣冰冷絕然的柳恆,現在語聲裡,終於有了感情,有了痛:「殿下,這些年了,我們那些少年心氣,早就被磨沒了。現在我們會怕,也會痛。這麼多年飄泊異國,有家難回,已經夠了!我們不相信這封信裡的承諾,也不相信朝廷裡那幫君臣的誓言。我們願意為國去死,但我們的利益必須得到保證。」 「殿下,我們受不了再來這樣一回。我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秦國將士,抬頭挺胸地活在這個世上,而不是白白為國捨命,最後,卻還是成為見不得光的犧牲品。」 他幾乎是熱切地盯著秦旭飛:「殿下。我們不是為了你在爭,我們是為了自己,為了這十幾萬去國別鄉地孤零之人。我們不是貪圖榮華富貴,我們只是要一個公道,一個保證。如果你不登基,不管戰事成敗,我們都是那幫人的眼中釘。利用我們的時候就好言好語,一旦用完了,立時翻臉無情。如果你不打垮他們。就一定是他們來暗算我們。」 他忽得上前一步,雙手抱拳,屈一膝拜倒,目光卻由始至終,一直定定望著秦旭飛:「殿下,我們不是聖人,我們做不到挨打不還手。我們只要一個公道,一個安心。殿下!我們求的。不過如此!」 滿座將領,盡皆起立,向前拜倒,同聲道:「殿下!」言已盡,意未絕,這麼多雙眼睛,都只定定望著秦旭飛。 秦旭飛怔怔坐在當中,靜靜看著下首每一個人。看著每一雙坦誠而絕不迴避的眼。一時間,不能動作,不能答話。 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生疏,所有的為難,所有的逼迫,為地,就是這樣一句承諾。一個決定。 阿恆,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自己,可我難道就看不出你們為我的苦心。 你們知道我的性情。明白我的弱點,怕我再一次遭受出賣和背叛,怕我依然不懂不屑為自己爭取什麼,所以你們押上自己,來逼迫我。 秦旭飛緩緩環視這每一個與他一步步生死同命走到今日的兄弟手足。緩緩站起來,眼中神色深不見底。 不義也罷!謀逆也罷! 大家待他如此,為他如此,難道他還能拍著桌子站起來,大義凜然地喊幾聲,我不是謀反之人,我一心為國,毫無私心,你們這是要陷我於不義? 那他才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混帳王八蛋。 他看著眾人,一字字斬釘截鐵:「我答應你們。」 這世上,對他最重要的人,都已經在了他的面前。至於成敗毀譽,生死榮辱,又還有何可惜? ———————— 風清月朗,滿園清寂。 「阿恆!這回你們也太過份了。有什麼事,不好好跟我直接說,這樣一起聯起手來嚇我。」 兩年不見地的朋友並肩在這月下漫步,秦旭飛才終於有機會低聲埋怨柳恆。 柳恆但笑不語。他這個好朋友有時候就是死腦筋,不嚇一嚇他,逼一逼他,怎麼能保證他會轉過彎來? 「你們也不提我的前途命運,只拿你們自己的事來說,存心讓我心裡難受。」 柳恆微笑著看他一眼。唉,算了吧,當年大家勸你返攻秦國時,碰的釘子還少嗎? 「其實說真的,大家說的也都是實話啊。你當了皇帝,我們誰能少得了榮華富貴呢。」 這帶點戲謔口氣的話讓秦旭飛不覺苦笑:「你們想得也太如意了。那邊君臣名份早定,哪裡是輕易可以動搖地。而且那四國軍隊也不是土雞瓦狗,此番回去,生死勝敗尚且不知,你們倒是先 商量起當皇帝的事了。」 「立志需趁早。成不成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我們先定下了目標,也免得到時候顧忌處處,不敢放開手腳來大幹一番。」 柳恆笑道:「我們回秦衛國而戰,是堂堂正正之師,而四國各逞心機,互扯後腿,根本不可能全力聯手。看當年燕太祖燕離,起於草莽,立志為天下雄主之時,身邊只有千餘手足,今日吳王崛起於亂世,最初也不過只是個小小鄉間浪子,十幾個人的小幫派起地家。你卻是手握十餘萬百戰雄兵,在秦國民間,一直有極大的威信,哪裡比不得?至於那個人……」 他冷笑一聲:「不能護國佑民,反使百姓流離,只要你回去能成功驅盡敵寇,民心向著誰,可想而知。什麼君臣名份,朝庭早在內爭中分崩離析,難以齊心。只要我們手裡握著足夠的兵權,他們還有多少力氣來對付我們。」 「燕離之大業,得……」秦旭飛的眼睛,在夜色下,黑得出奇,深不見底,語氣略有怪異:「得方輕塵之襄助太深。吳王的成就,得後族蕭氏之助亦大。而我們看似勢大,其實,別無同盟之友。」 他輕歎一聲:「在國內,那人雖召我相助,可我真回去了,他怕我坐大,必然會掣肘於我,不會全力協助。而在這裡……雖然你們都支持我,可是這十幾萬人,我也不可能全部帶回去。」 柳恆點點頭。 這幾年秦旭飛一直致力於如何讓秦軍在楚國扎根,好好生活下來,盡量讓秦軍和楚人關係融洽,擁有自己地事業和婚姻。如今,不少秦兵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 這個時候,要秦旭飛下死命令,讓他們放棄一切,回秦國去過九死一生地日子,秦旭飛自己肯定是不忍心的,而且那些不願意離開的軍士,就算他們勉強帶走征戰,也難免影響士氣和軍心。不過…… 「你也不必太憂心了,雖然有一些子弟在楚國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可是大部份人,還是在受楚人排斥的。其實就算是那些種著自己的地,和楚國女人談婚論嫁的士兵們,心裡也未必不擔憂不害怕。」 柳恆歎息道:「大部份楚人接受他們,只是因為家裡需要一個壯勞力罷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僅此而已。秦楚齷齪已久,這仇恨不是幾年就能消除的。困難的時候,大家一起抱成團活下去,倒還容易。可等到楚國漸漸繁榮安定了,等我們這些秦人在朝中的影響愈漸減弱,等那些強悍的勇士們都慢慢老去,衰弱,不再是家中頂樑柱的時候,到底能不能靠著這些的年全心付出,讓楚人忘記當年的仇恨,還是誰也說不清的。」 柳恆目中隱隱有郁色:「大家心裡其實都不安,這裡到底不是我們自己的地方,眼前再怎麼安逸,都不牢靠,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秋後算帳的那一天。所以,大部份士兵,都還是不太敢對楚國人投入太多感情,而我們這些將軍們,雖說世家大族,各方勢力有心拉攏,卻也有著種種顧忌和不確定,誰也沒敢真往前走那一步。」 他看向秦旭飛,低聲道:「這裡到底不是我們的家。所以,你真的不必太內疚。這一次回國,雖說又是要流血流汗,拚死拚活,但對我們來說,也許是好事。如果能夠重回家園,重新回到我們的父老親人之間,不再被當成外人來排斥,不再整天提心吊膽,害怕將來沒有下場,那麼,眼前這場險,大家都還是甘心去冒的。我想,如果真的向全軍宣佈此事,固然會有一些人不願離開楚國,但大部份精銳,還是一定會和我們走。」 秦旭飛微微點頭,黯然歎息。的確,如今秦國的危機,也是他們的一次機會。只可惜,無論如何,他也無法為著這種事而覺得慶幸或者興奮。 「我們眼前要擔心的,不是能帶走多少人,而是這一仗到底要怎麼打。尤其是,我們的後勤補給,從何而來?而且,我們這十幾萬人……要從楚國脫身回國,首先就不是件容易事。」柳恆皺眉道。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六十九章 - 送回老家 這一夜,星光明亮,月色清美,照得人間銀輝處處,光華燦然。 多好一個倚青石,賞明月,看霧花的夜晚,方輕塵卻不得清淨。 秦旭飛的事還沒有正式公開宣佈,不過南方各諸侯早就得了消息。為了讓柳恆等人要順利從南方返京,方輕塵提前和他們打過招呼。而那些和方輕塵關係比較親近的大諸侯們,更是清楚內幕。畢竟當年在決定與秦旭飛和平妥協時,方輕塵就已經保證了會有今日之事,幾年來所有的暗中運作,也都是為了今日的結果。 這些人既然知道了,他們派在京城的這些親信自然也多少瞭解到了一點內情。今天一聽說柳恆等秦國重要將領全到議政王府上去開會了,以卓子雲,凌方等人為首這幫子傢伙,就趕緊不請自來,跑方輕塵這裡聚會了。 這個節骨眼上,方輕塵總不好閉門謝客。人多了,就不得不擺酒招待。花園裡就不得不高掛高掛明燈,多懸彩燭,映得美麗園林之中,光芒如晝。那一輪圓月,黯淡得都要看不著了。 「方侯,你覺得,秦旭飛真的會回去嗎?」 「方侯,你說,他回去了會是什麼下場?怎麼說那邊也是四國軍隊,他背後還有個等著抽冷子暗算他的大哥……」 對於秦旭飛要回國去打仗這件事,他們都忍不住流露出隱隱的興奮和期待。 大家都是武將。對於秦旭飛這種義所當為,雖死必往的找死氣魄,他們雖然難免在心裡嘲他蠢笨,卻也是個個扼腕欽佩無限。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極是興奮,一群人聒噪得方輕塵頭痛。 看著這聚在自家花園裡的一干人,人人裝模作樣地手拿酒杯。做出和他一起賞月的架勢,但是那杯中美酒除了被不小心潑灑在地上地。口渴了當水喝了潤唇的,就是在杯子裡接口水落灰塵,香氣都散得盡了,方輕塵的好心情,真是被擾得差不離了。 他心裡不痛快。語氣便是淡淡地:「他有什麼理由不回去?他若是個英雄,明知國家在遭受外敵的侵略,豈有不管不顧之理。他若是個梟雄,有這麼好地機會,回國去平定亂局,爭取王位,又為什麼要放棄?」 方輕塵漫不經心地掃了眾人一眼:「換了是你們,碰上這種事,回不回去?」 凌方一拍桌子。大聲喊:「當然回去,媽的,挺身與天下英雄豪傑一戰。以一人之力,敵四國之軍。這等痛快豪氣之事。豈有放過之理。」 「對!」卓子雲一口幹掉一杯酒,大笑道:「名將英雄。生於世間,死於沙場,原是本份。.就算是敗是亡,千秋之下,也斷無人能忘得了……」 方輕塵也不駁他們的面子,掃他們的興,漫然道:「好了好了,別在我裡這拍著桌子表英雄了。既然已經確定了他會回國,你們就趕緊回去準備吧。他那十幾萬大軍要動,糧草輜重,軍馬器械,一路通行,都是麻煩。這其中要調動的物資太多,我雖然一直在準備,暗中也有調運,到底數目還不夠,最近一個月,你們有地忙了。」 大家愕然互望幾眼,終於有人悶悶道:「他們秦國打仗,憑什麼叫我們出錢出力。我們不想法子留難他們,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方輕塵冷笑:「我們不幫忙,他們走得成嗎?秦旭飛又不是傻子。在楚國的這些秦兵,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命根子。沒銀沒糧,戰馬箭矢不夠,他不會讓他的部下回去送死。東西一天籌不齊,他們一天不會走。若是拖得時間久了,秦國那邊大勢已定,山河殘破,四國站穩了腳跟,你們以為他還會願意一寸山河一寸血地帶著軍隊打回去,將這支軍隊徹底打殘了,然後再讓那些僥倖活下來的人被自己人輕輕鬆鬆給收拾了?」 方輕塵悠然望著眾人:「離了這個村,可就沒了這個店了。他們這次若是索性不回去了,十幾萬人就要繼續賴在我們楚國,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他還是議政王,還是高高在上,指手劃腳的朝中第一人。你們全要向他行禮,聽他的命令,繼續忍受他二十年以上……」 方輕塵口角含笑:「當然,如果你們不介意地話,我自然也是不在乎的。」 他這番話,把那將領給堵得漲紅了臉。 卓子雲遲疑了一下,終於咬牙道:「方侯,我們能不能……有沒有可能,表面上,假裝和他們配合,幫助他們回國,但暗中集結軍隊,將他們那些從四面八方調動的小股軍隊,一一分而殲之。而在京城地這部分秦軍主力,如果我們能趁……」 方輕塵慢吞吞就著小菜喝口酒,懶洋洋道:「如果大家確實恨秦國人恨到不肯放他們一個人生回故國,且人人願意為雪國恥奮不顧身,我肯定是不會阻攔的。子雲,殲滅秦軍主力地事,就交給你們卓家軍可好。」 卓子雲一怔,沒敢答話。 方輕塵笑吟吟看向眾人:「又或是,哪一家地軍隊願意站出來打頭陣?」 滿座寂寂,誰也不肯開口應聲。 秦軍只要一退出楚國政壇,朝廷的官職權力就面臨著重新分配地局面,這個時候,各人都要為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勢力,爭取最好的位置,保留最強的實力,誰肯去獨自跟秦旭飛拚命? 若是要將各個諸侯的軍力組織在一起,齊心打擊秦軍,唯有由方輕塵出面統軍才可能組合各方面力量。但既然方輕塵不肯出這個頭,誰還有這個威望本事。此路自是不通了。 如果去「單打獨鬥」,就算哪一家諸侯能獨力打贏秦旭飛,且最後戰功赫赫,軍力不損。但這樣的連場惡仗打下來,最少也要有大半年。你打了大半年,回京一看。所有的熱門位置都有人了,只有你自己。白白掛一個國家英雄的虛名坐冷板凳…… 雖說打敗秦旭飛,掃平秦軍,確實是每一個楚國將軍心中的夢想,但如果要付出地代價太大,眾人自然也就要三思再三思了。 大家正自坐著發窘發呆呢。趙忘塵自外快步而來。 他是方輕塵的弟子,在方輕塵的府中,他要負守衛保護侍奉之責。所以眾人來拜會方輕塵,他地工作就是在外頭侍立守衛,指揮下人接待,看起來就是個管家。 但如果方輕塵不在,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權勢。足以和朝中任何要人物比肩,不管開什麼會,商量什麼機密大事。都少不了他地一個座位。 特別是,這兩年方輕塵一直縮在府裡。不肯明著出面管事。他就儼然成了方輕塵的代言人,走到哪裡。誰不給幾分面子。好在這個少年,極知進退分寸,年少得志,卻不見半點驕狂。對人總是未語先笑,態度謙和。 此時他快步行到方輕塵身旁,低聲道:「我們派在議政王府外的探子傳了消息出來,秦旭飛已經出了王府,向侯府這邊的方向過來,十有八九,是要來拜會師父了。」 方輕塵眉也不抬一下,揮揮手:「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秦旭飛要來了,估計是要來同我談判呢,你們總不想他一進來,發現我們這裡一大堆人,正在商量著如何算計他吧。」 眾人都知道輕重,沒有一個敢多留,立時起身告退,為了避免和秦旭飛碰面,全從後門離去。 趙忘塵輕輕做個手勢,下人們紛紛上前,利落地將客人們的桌椅酒菜全撤去,把滿園地燈籠火把也撤了一半,又點了許多檀香,四下走動,將那過多的酒氣人氣給沖淡衝散了去,務必要讓秦旭飛看不出這裡之前有一場聚會。 方輕塵微笑著看看趙忘塵。 他這個徒弟,經過這幾年歷練,越發心細如塵,對這些諸般小節,也絕對不會忽視了。不過,他對趙忘塵的安排,卻是不置可否,不表意見,逕自帶三分醉意,自斟自飲,安然等著他的敵人和知己,來到面前侯府的後門處,一眾客人,先後離去。凌方和卓子雲兩個,卻有意無意,結伴落在了後面。 「子雲,你有沒有覺得,方侯其實很願意支持秦旭飛回京?就算沒那些道理,我怎麼覺得他還是會很想幫秦旭飛啊。」 卓子雲愣了一下,卻又很快一歎:「英雄惜英雄吧。我提議對秦軍動手,是因為我身為楚國武將的職責,但我的心裡,其實也是佩服他的。換了你我,雖然一直當秦旭飛是敵人,天天想著怎麼對付他,但知道他毅然要保護自己的國家,從感情上來說,也會想要幫他地。」 凌方歎息著點了頭。 「我會覺得想幫助他,不止是因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將軍,更重要的是,這幾年,他在我們楚國主政,實在真地沒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楚國的事情。」 凌方點頭無語。雖說對秦旭飛有敵意,但任何楚人也無法摸著良心指責秦旭飛這幾年主政有何過失。 他真地全心全意,在為這個國家地安定,百姓的福祉而努力,自己平時地生活,也盡量不事奢華,不多用國家一文錢,對待朝中臣子,也盡量公平,從不故意打壓楚國人,因為他是秦人,常會被民間文人用文字詩歌譏諷嘲笑,朝中也會有膽大的楚國臣子,故意針對他,刺激他,但大部份時候,他都是能忍就忍,從不以私怨而誤公事,更幾乎沒有過什麼故意報復的行徑手段。 這幾年,楚國的安寧,逐漸的繁榮,是有秦旭飛很大的功勞的。 「只可惜……他是秦國人。」 並肩走出侯府之時,凌方終於長歎了一聲。「也許這樣最好。他留在楚國,我們遲早是要對付他的。這樣的英雄,在戰場上戰敗他是榮耀,可是,等他為著這個國家,累得筋疲力竭了,再用陰謀詭計來暗算他……總是讓人不太舒服。」 卓子雲點點頭,回過頭,看看偌大侯府,輕輕一拍凌方的肩:「是啊。方侯的打算,大概就是讓他欠我們一個大大的人情。他失敗了,秦國就算不亡,也會變成弱國,再不能威脅我們,他要成功了,最少也要十年時間,才能讓秦國恢復元氣,也沒有力氣再染指我們楚國了,秦楚說不定還會成為盟國,這樣彼此反而還有朋友可作。」 凌方搖搖頭,苦笑。唉……這些彎彎繞的事情……真是太複雜了。不合適他這樣只會打仗的武夫。 二人相視一笑,也不再多言,並肩自月下離去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章 - 討價還價 旭飛走進花園時,方輕塵仍然大喇喇地在那裡坐著,動。 不過秦旭飛也早就沒指望方大侯爺對自己這位客人有多禮貌了。他大大方方走向前,隨便四下看看,再次確定眼前這位不合格的主人,的確是連座位也沒替他設一個。而且看他那表情,是半點讓座的意思也沒有的。 秦旭飛也不介意,一路走過去,旁邊正好路過一塊擺在那裡添加雅趣的巨大的奇石。他隨意一踢,石頭騰地飛起來,不偏不倚,就落在方輕塵的桌案前。 這麼重的石頭掉下來,雖然沒有揚起多大灰塵,也還是有些聲響的。本來舉杯欲飲的方輕塵到底是微微蹙了蹙眉,放下了酒杯。 這時秦旭飛已經走到案前,拿那方大石當椅子,頗為閒適地坐下來,悠然看著明月華燈之下,眼前這位又是閒閒松披一件白袍,滿身酒香,略有醉意的俊美男子。 方輕塵懶懶洋洋看著他,等著他開口。秦旭飛卻是一笑,伸手拿了方輕塵的杯子,一口將其中剩的半杯酒飲得盡了,復又毫不見外地自己拿了酒壺給自己倒酒。 方輕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可不是秦旭飛第一次招呼也不打一聲地就搶他的杯子他的酒了,這位王爺待別的楚人都極客氣,獨獨對他,完全不講禮貌。 秦旭飛當然不會把方輕塵眼中淡淡的責難放在心上。難道還能等你給我斟酒。咱們倆到底哪個更不講禮貌,怕還真是有待商椎吧。 他連飲了三杯酒。方一笑將杯子放下:「我今日此來,既是來辭行地,也是來求人的。」 說是求人,他那語氣神情卻極是自然,極是大方。方輕塵看得低低哼了一聲:「不必客氣。你們要走,我們自是無上歡喜。該幫的忙,一定會幫的。」 秦旭飛微微一笑:「我想方侯是弄錯了。我相求的,不是要楚國替我們提供糧草輜重補給。這些,我就是不求。我相信,楚國也會盡力為我們準備的。秦人的勢力全部退出楚國,這是楚國上下夢寐以求之事,為此付出一點財力物力,想來你們是絕對不會吝嗇的。」 方輕塵瞇了瞇眼:「王爺倒是越發地精明厲害了。照你的意思,竟是打算佔盡我們地便宜,卻不必道一聲謝了。」 秦旭飛苦笑:「方侯……憑良心說,這兩年。我主政可算盡心?我的屬下,十幾萬的壯丁,幫著屯田,打獵,守城,剿匪,甚至幫助村鄉民夫,訓練組織民團。可算盡力?這些心血精力,全用在楚國了,眼前楚國這一點點呈現的繁榮。其中總該有我們秦人一點功勞吧。現在我們放棄這一切,回歸秦國,楚國只需要提供一點相應的支持,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重新掌握全部權力,這樣的買賣。真的能算是你們楚國吃虧了嗎?」 方輕塵輕輕一笑:「你若是不願意,可以不走啊。我也沒有催逼於你。」 秦旭飛淡淡道:「方侯不必激我。故國有難,救我是一定要去救的。只是。如果我地軍隊得不到足夠的支持,我就是再有心,也不敢白白把他們帶去送死。」 方輕塵也平靜地回敬道:「你也不必威脅我。我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拖你的後腿沒有好處,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楚國上下,一定會全力支應。但是,你也別指望乘這個機會,盤剝得太過份。我們自己也有軍隊要養,不可能傾盡府庫,來給你們供糧供錢。」 秦旭飛朗笑一聲:「我信得過你方輕塵,你也該信得過我。我不是不知分寸進退的人,方侯若能以誠待我,我自然不會有更多的要求。」 他知道方輕塵是不可欺之人,能爭取到方輕塵爽快的同意,在後勤支援方面不加為難,盡力相助已經足夠,要求的東西若是太多,怕就只能適得其反了。 方輕塵見他能適可而止,自然心中也還算高興,笑笑方問:「若是如此,王爺所說相求,又是何事?」 秦旭飛忽然肅了容顏,站起身,退後數步,對著方輕塵極鄭重地行了一禮。 方輕塵略一皺眉,雖然沒急忙忙站起來還禮,卻是手掌輕輕向下虛虛一拍,連人帶椅,側移一尺,避了開去。 天知道是什麼樣麻煩地大事,才會讓秦旭飛這種人如此鄭重相求。方輕塵才不肯莫名其妙,讓人拖下水呢。 秦旭飛笑笑:「方侯不必如此。我所求之事,於我是心中牽掛,於方侯卻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方輕塵挑挑眉,等他說下去。 「我此番號召全軍回秦,但軍中有許多人已然在楚國扎根,不願同我歸國。可是現在他們在楚國衣食無憂,地位無慮,不過是因為我們秦人掌握著足夠的權勢和力量。一旦大軍離楚,秦人完全退出了楚國朝廷,只怕難免有人要翻當年兩國交戰地舊帳。」 秦旭飛微微歎息:「到那時,我這些孤零零無國可歸,無軍可依,無人可以幫忙做主的舊部,免不了要成為楚人發洩憤怒仇恨的對象。我只求方侯他日,能對他們多多照看一些,別讓他們再受苦難折磨。」 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眼神也帶著熱切和祈求。方輕塵聽得倒是失笑起來:「這倒奇了,你若振臂一呼,率眾歸國,那些不肯跟隨你的人,就等同是叛主棄國之輩。這種人,殺之立威猶恐不及,你還要為他們卑躬求人?」 秦旭飛搖搖頭:「他們都是曾為國家流血流汗的勇士,便是如今不肯回秦,也是秦國負他們太深,我負他們太深。他們想要安定,想要珍惜眼前地生活。是他們地權力,我怎能強迫逼辱他們。我只是擔心,我不在了,他們人單勢薄,再無依靠,所以才想求方侯一句承諾,得個心安。」 方輕塵心中歎氣。這傢伙可以算是個英雄,算是個好人,可瞧這心軟的?這幾年在政治泥潭裡打滾。居然還愣還是沒把他那一顆心給污沒了。這樣不合時宜地傢伙,回國去打仗還罷了,玩陰謀手段,他可怎麼鬥得過他那哥哥弟弟,大小侄子一大堆啊!唉,算了……希望有柳恆那小子幫他看著點,能有些用處吧。 「方侯若能盡力保全他們,我這一生。都會承你之情。我在秦國若有幸成事,有生之年,絕不入侵楚國一寸土地。只要我手中還有一日權柄,秦國就會是楚國的盟友。」 即使是許諾懇求,秦旭飛的語氣也是平淡的。 盟約,從來只是為著某一天撕毀而存在。今日需要時可以說得比什麼都好聽,明日不需要時,翻臉無情。也沒有任何人會奇怪。曾經有無數人,代表兩個國家許下過這樣那樣鄭重其事,但誰也又都知道是一錢不值的諾言。然而。這既然是秦旭飛說出來的 輕塵就知道,只要他活著,這個諾言,他就一定會堅 所以。他也不遲疑,朗笑一聲:「成交。我會善待他們,保護他們。然後,擦亮眼睛,看著你在秦國的作為。你若成功,他們就是表達我們秦楚邦交地最好證明,可保他們一世安枕無憂。你若無敗……」 方輕塵悠然笑道:「你若是敗了,這些人的死活,我自然也就沒功夫再管了。」 秦旭飛一怔,復又苦笑:「方侯……」 方輕塵淡淡打斷他的話:「我不是好人,更不是善人,我不會做沒有好處的事情。所以,你要是死了,敗了,一切都休要再提。想要他們好好活著,你就好好給我爭贏這一局。」 秦旭飛呆了片刻,方才歎道:「這算是激勵還是鼓舞?」 方輕塵悠悠道:「這只是最簡單,最直接的談判條件。」 秦旭飛沉默了一會,眼中慢慢閃亮起來:「好,我一定會贏。」 方輕塵微笑凝視他,眼神居然也是出奇地閃亮:「我會一直看著你的。」 秦旭飛笑一笑,重新走到案前,再倒了一杯酒,卻是雙手遞到方輕塵面前:「我十日內就要離開,以後怕是沒什麼機會與你私下見面了,今夜算是辭行。你我也算一場敵對,一場相交wωw奇Qisuu書com網,一別之後,恐怕後會無期。今天就以這一杯水酒,銘記你我這段亦敵亦友的情份吧。」 方輕塵沒有接杯,卻略有詫異:「十日內就動身?你不可能在十日內集結完散佈在全國的軍隊,我也沒本事在十日內,籌集出足夠提供你們全軍初期戰鬥地輜重補給。」 秦旭飛搖搖頭:『我不帶全軍,就帶上京城和附近幾座城,還有柳恆他們給我帶回來的精兵。這是我屬下精銳中的精銳,數目應該有五萬人。而相應的糧草輜重,就直接在京城和附近數城盡數徵取,而後一路急行軍,所過的州縣也會在不傷及百姓生計的情況下,加以徵收補給。當然,這件事,需要你和我同時簽章,行發公文,並派快馬,來回傳報,讓地方官員早做準備。其餘的軍隊,就由柳恆負責召集整編,然後等你們調配出足夠的補給之後,再開拔與我會合。」 他這樣地安排,自然也有他的道理,救兵如救火,秦國那邊仗已經開始打起來了,情況瞬息萬變,援軍早一步到,就能多救許多人的性命。要他慢吞吞花上一個多月集結軍隊,徵調物資,天知道秦國那邊,已失了多少土地,傷了多少軍民。 帶領一部份精銳,拿上現有地所有物資,快馬疾行,日夜兼程,打閃電戰,從後方偷襲那些一門心思正在進攻秦國的異國軍隊,用最快的速度,打這些完全沒防備他們這支奇兵的敵軍一個措手不及,成功的機率很高,而且傷亡也應該可以降低到最小。 這種以少克多地閃電戰法,本來就是秦旭飛最喜歡用的戰術之一。 而柳恆則是秦旭飛帳下第一人,在軍中的威信僅次於秦旭飛。他地話,就等於是秦旭飛的話,全軍上下不會有人置疑。因此,由柳恆來整頓召集散落在楚國的軍隊作為後援,是最合適的。柳恆為人性情又好,極有才幹,且受過方輕塵的救命之恩,同方輕塵有點交情,讓柳恆留下來,慢慢和楚國人打交道,要錢要糧要補給物資,也方便一些。 在方輕塵聽來,雖然覺得這種安排,的確是很合秦旭飛那種當機立斷雷厲風行的性子,卻還是不覺搖頭:「你倒是真大膽,就這樣帶著精銳離開?你就不考慮考慮,我若是生出歹心,動手將柳恆這裡實力只剩一半的軍隊吞掉,你們哪裡還有還手之力。」 秦旭飛不覺一笑,本能地想答,你不會這麼做。然而,心念一轉,看著方輕塵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經到了嘴邊的話,他又給吞下去了。 其實在本心裡,他能有這樣的安排,毫無顧忌地把自己的重將和一半實力放在方輕塵的掌心裡,毫無防範地把後背留給方輕塵,確實是私心中,莫名其妙地覺得方輕塵不會做這種背信棄義,背後傷人之事。 不過,這種話,他要是敢說出來,只怕反惹來方輕塵的譏笑。 這個人,脾氣真是古怪。他好像從來都不喜歡別人把他歸類為好人信人,反而非常樂意以各種方式表現他自己的「邪惡」。若是你對他說,他是個奸詐小人,他倒是會很開心。可你若是敢對他說,你是個好人……他十有八九會非常不痛快,記恨你許久。 最終,秦旭飛只是歎了口氣。 「方侯,第一,我信得過你。第二,我知道你就算不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愛護百姓,不忍讓軍士枉死的首領。當年你與我議和,不就是不忍心兵連禍結嗎?現在,雖然柳恆手裡只掌握著我軍一半的實力,但憑他的才能,和我秦軍的戰力,我也有信心,就算是你方侯親自出手,要想全殲他們,楚國軍兵,死傷怕也不會少於萬人。」 他笑望方輕塵:「你會寧願和我結下永不化解的深仇,秦楚邊釁永不停息,也要讓楚國再死一萬壯丁,來毀掉柳恆他們這支將要回秦與另外四國交戰的軍隊嗎?」 方輕塵看了他一會兒,方才一笑:「好吧,我確實不會這樣做。不過,你僅以五萬軍隊就敢輕易突擊敵國大軍,以寡擊眾,以一敵四,冒的險是否太大?」 「打仗不是只靠人多就行的,四國軍隊雖眾,但號令不一,彼此又勾心鬥角,未必不能一一擊破。更何況,我相信阿恆,他一定能及時領兵來接應我。」 秦旭飛揚眉笑道:「除了你方輕塵,天下間,戰場之上,我又還有何人可畏。」 這話說得有些狂妄,然而,他這般劍眉飛揚,星目朗朗的睥睨之態,卻實在讓人看來沒法討厭,就連這驕狂也叫人莫名地有些欣賞了。 方輕塵定定望著他,良久,忽然笑道:「天下英雄無數,秦旭飛,你也不可太驕狂了。你可知燕衛陳吳,四國之中,最少有三人,可為你之敵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一章 - 不當之言 輕塵要秦旭飛不可過於驕狂,秦旭飛眼神一動,意似不敢輕忽方輕塵的話,只沉聲問:「哪三個人。」 「燕國容謙,既為名相,亦是名將。十多年前,他就一邊撫孤育王,一邊平定四方叛逆,一邊整頓朝局,一邊抗擊異國的入侵,一生未有一敗,此人可堪為你之敵。」 秦旭飛欣然點頭:「此人是當世之傑,我也早知其名。論理政,我遠不如他,論軍略,我也未必一定勝他,不過,無論當今的燕王如何厚待關懷於他,也絕不敢派他領軍……」他微微冷笑一聲:「帝王心術,當是如此。」 方輕塵一笑點頭,很好,這幾年歷練,總算對帝王心術有點理解了,不錯,有進步啊。 「吳國蕭氏後族,奇才異能之士極眾,而皇后蕭清商,更是女中豪傑,才略無雙,威名雖不傳於世,本領卻不下於當世任何英雄,此人若是領軍……」 秦旭飛皺眉問道:「吳國蕭氏後族有奇能,天下皆知,但那皇后蕭清商,困居後宮,從不干政,也從未有過驚世之舉,怎麼……」 方輕塵冷笑:「驚世之舉?她的驚世之舉多著呢,只是那功勞她多是讓給旁人,風頭總由別人去出了。人人都說吳王是人中龍鳳,起於草莽,以區區十年便能立國,建驚世之業,世所共欽。卻不知道若是沒有蕭清商,吳王的屍骨怕是早就化成灰了。」 他抬眼。看秦旭飛神情甚是猶疑,不覺笑道:「此事極為隱密,我也是偶爾查知真情地,信與不信,自然在你。」 秦旭飛一笑點頭:「你既然能如此斷言,我自然是信的。只是那蕭清商就是再強又如何呢,想來……吳王也同樣是絕對不敢讓她領兵出征的吧?」 他忍不住哼了一聲:「蕭家的權勢影響已經夠大了。吳王只要腦子還清醒,就不會再給蕭家人更多出頭露臉立功勞的機會。所以,只要我不攻到吳國京城。不損及蕭氏一族的利益,應該就很難和那位女中豪傑對陣了。」 方輕塵也點點頭,確認他的判斷:「這第三個人,就是衛國的……」他遲疑了一下,想想趙晨那個以當奸臣為人生目標的混蛋,估計這種開疆拓土地大好事和奸臣是萬萬扯不上關係的,做為奸臣,不在後方給前方打仗的將軍們扯後腿。進饞言,就已經是失職了,還指望他上陣打仗嗎? 這樣一想,方輕塵不覺好笑,自己這是怎麼了,竟然莫名其妙地,把自家的同學的底細都揭出來告訴秦旭飛了:「衛國那人雖才高絕倫,心志卻不在兵戈。不在家國,應該對你是沒有威脅的。」 秦旭飛倒是極好奇,想知道那衛國的奇才是誰。但見方輕塵這樣語焉不詳,便知他不欲多說,也就不追問了。 最後,方輕塵一笑道:「四國之中,衛國軍力最弱。可盡早集全力一殲而滅。陳國,與吳國的軍隊都是百戰之軍,戰力甚強。但兩國所圖亦大,驕傲自負,急於求成,求利之心甚切,若能有機會挑拔離間,讓兩國軍隊自生嫌隙,彼此相爭,再乘亂取利,取勝地機會應該也不小。燕國的將軍們都是容謙教出來的,自然不是弱者,但燕國的軍隊卻未必有世人想像中的那麼強。容謙太厲害了,他當政的時候,早早就平定了所有的戰事,打敗了全部的敵人。細算算,燕國已經有七八年沒有正規地戰事了。七八年的時間,足夠軍隊的士兵輪換個一兩拔了。就算燕軍訓練再好,沒有上過戰場殺過敵,沒有正式經過血雨考驗地軍隊,永遠都有著致命的弱點,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秦旭飛目現異色看著方輕塵:「你這是在提醒我,還是在幫助我?」 方輕塵聳聳肩:「為了楚國未來能有一個強力的盟國,我不介意把我的一點小見解同你分享一下。」他微笑著抬手,接過了秦旭飛手中的那杯酒。 雙方對話那麼久,秦旭飛那一直捧杯懸在虛空等待他地手從來不曾收回。 夜已如此之深,這一杯已在夜風中被吹了許久的酒,卻還有著灼人的熱意。 小小地酒杯在方輕塵指間輕輕轉動了一圈,杯身上,秦旭飛手指的暖意悄悄融入方輕塵的指掌之間,酒杯裡,那一直用秦旭飛的內力溫著的酒讓淡淡的香氣,悄然乘著夜風,飄散四方。 方輕塵看看秦旭飛,微微一笑,舉杯,入唇,飲盡。 秦旭飛靜靜地看著方輕塵的每一個動作,每一絲表情,心中忽生出極奇異的感覺。 亦敵亦友了這麼多年,他們二人似乎早就是最瞭解對方的人,可是,卻又從來不肯走近對方。這些年來,這竟是第一次,他向他敬酒,而他,接過了他遞來的酒。 指間猶存暖意,明明是他自己的內力溫熱了涼酒,可是那種溫意,卻讓他自己的指和心,也都悄悄地暖了。 看著那人月下的眉與眼,唇與笑,心中一軟復一動,秦旭飛終於說出了一句,本來不該說,也沒有打算說的話。 「方輕塵,你……你以後……還是小心一些趙忘塵吧!」 方輕塵倏然抬眸,眼中銳氣森寒,語氣冰冷肅殺: 在說什麼?」 秦旭飛苦笑,這人的逆麟一被觸及,總是這般毫不掩飾無所顧忌地表達他的憤怒和殺意嗎。不過,他秦旭飛卻也不是可以被誰輕易鎮住的人。 當年的舊事,本來就是方輕塵最大的隱密,秦旭飛自己原也沒想說出來,只是既然一時衝動,說了這不該說的話,他倒也並不去做那無用的追悔之事,也不試圖砌詞掩蓋。只淡淡道:「方輕塵是天下最傳奇地人物,生平卻只收了一個徒弟。一個小小流浪少年,一躍龍門,成為他年有資格出將入相的人物,世人只道這小子命好機緣好,可惜,我卻從來不相信什麼巧合,什麼機緣……」 他直視方輕塵那隱隱有風雷激湧的漆黑眼眸,微微一笑。語氣從容道:「你收他為徒,唯一的原因,只是因為,他有一個哥哥,叫做趙永烈。」 方輕塵冷冷望著他:「趙永烈父母雙亡,別無親人,天下人都知道。若非如此,自我重歸之後。他的親眷早就被有心人找出來,送到我面前了。」 秦旭飛微微搖頭:「趙永烈的生母性情強悍潑辣,其父曾偷置外宅,被她得知,不但打上門去,燒屋毀捨,將那外室拖到街上羞辱,而且持刀覓剪。誓要拚個死活。其父深懼,就將已經懷有了身孕的外室遠遠嫁給了一個鄉間的粗鄙農夫,以求息事寧人。」 他暫且將目光微微錯開。不去和方輕塵交鋒,語氣卻是鎮靜平淡:「後來,趙二狗出世,其父明明知道他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卻因為懼怕家中悍妻。不敢相認,不肯照顧。反而是趙永烈,偶然間知曉了真情。念著兄弟之義,背著父母,偷偷探訪,數年如一日,暗中教導弟弟讀書識字,和一些強身健體地粗淺武藝。後來秦楚相爭,他身在軍籍,辭親遠行,本來還曾和幼弟相約,他年立功歸來,要想辦法接弟弟入京,謀個差事出身,助他重回宗門族譜,誰知……」 秦旭飛歎息道:「誰知他重回京城之日,也就是他身死之時。兄弟舊約,自此化作煙雲消散。偏偏在他從軍無法分身之時,他的父母,染了瘟疫急症,三天內相繼而亡。於是世人都只道趙家再無血脈至親……」 秦旭飛平靜地凝視方輕塵:「這些隱情,我區區一個外人,偶爾動心,也能查出來,何況是你。你遇上他,不是巧合,是你特意去尋他。你收他入門,不是因為瞧他順眼,也不是因為他表現得有多好,只不過是因為……他是趙永烈的弟弟。」 方輕塵默然不語。 他的確是一直對趙永烈深懷愧意,所以重入人間之前,悄悄利用電腦,查了查趙永烈的血脈至親,想要有所回報。他找到了趙二狗,知道了趙二狗要去哪裡,這才估摸著他的行程速度,故意去半路截他,營造一個偶然相逢的機會。 這麼多年來,秦旭飛是唯一覷破真相的人。 就是他小樓地那些同學,還有天天為他頭痛的莊教授,對此也一無所知。 居然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這場巧合,這份師徒之緣。或者說,從來沒有人,像秦旭飛這樣,對他的事,如此用心吧。不過,這絕對不是好現象…… 「我知你看來對他只是淡淡,但心中待他極好,只是,他畢竟不是趙永烈,而當年……當年之事的真相……」 方輕塵徐徐挑眉,那森森殺氣,洶湧激盪而出,語氣卻又是優雅從容起來:「當年,什麼真相?」 已經意識到自己被方輕塵氣機鎖定的秦旭飛唯有苦笑。 當年,什麼真相? 其實當年的真相,早已不可盡覓。就是他也只是猜測,而不能知道細節,又掌握不到任何實證。 只是,光是這樣的猜測,就足以讓眼前這人跳起來殺人滅口了吧。 方輕塵感覺極度憤怒,但是這憤怒,竟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傢伙,竟敢對他揭破他最不喜歡有人談起的舊事,而是,秦旭飛居然會笨到主動來揭破這種事。 這個笨蛋,怎麼就愚不可及到了這種地步? 趙忘塵是何居心,與他何干?他方輕塵有何危機,又與他何干!掌握了最可怕最容易惹火燒身地秘密,居然不懂得守口如瓶,而是忍不住自討苦吃地開口提醒也許最不想被他提醒的人。 身在他們這種位置,看過那麼多血腥殺伐,翻臉無情,背叛出賣,怎麼他還是可以傻到為了表達一點關心,而不懂自保? 方輕塵是誰?秦旭飛又是誰?就算隱隱有些相惜之意,他們到底還是敵人。就算兩國因為眼前的局勢必然要聯手互助,到底暗中也在竟爭防備對方。你怎麼能這樣,坦坦蕩蕩,毫無心機地就說出你掌握地機密呢?愚蠢! 方輕塵為了秦旭飛而憤怒,更為著自己居然會因為秦旭飛而憤怒起來這一事實……而更加憤怒……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二章 - 今夜無眠 輕塵為秦旭飛而憤怒,也為著自己居然會因為秦旭飛地憤怒起來這一事實,而更加憤怒。 他幾乎是怒視著秦旭飛:「愚蠢……」 秦旭飛一揚眉,眉眼之間,英氣勃發,如劍出鞘:「我這輩子,除了在戰場上,好像就沒怎麼聰明過。其實偶爾愚蠢幾次,也沒多大關係。我或許不夠精明厲害,不夠深沉虛偽,但至少,我肯以真心待人,也敢以真心待人。就算是旁人眼中的傻事,我既然做了,便不後悔。得失自在我心,世人看我愚蠢,也許我還應該要笑世人看不穿。可是方輕塵,你呢?你一生自負聰明,可在我看來,你和我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我視你為友,我敢於坦然承認,也敢於表達我的關心。你呢?你可敢承認,可敢明說,你其實希望我戰勝,希望我成功,你其實願意幫助我?」 方輕塵為之氣結:「我何時視你為友了?」 秦旭飛哼了一聲,並不理他,逕自道:「這幾年,你總是閉門府中,美酒逍遙,別人都說你這是灑脫自在,可你真敢摸著心口說一句,你從來沒有過半點借酒澆愁之心嗎?」 方輕塵臉色發冷,手腳一起開始發癢。而秦旭飛卻根本不理他的臉色,完全是擺出了虱子多了不癢的光棍架勢。反正已經得罪了他,而這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根本沒機會說了, 「你那些舊日下屬。簡直是將你當神人恩人一樣愛戴,可你總是故意冷淡疏遠他們。人家上門找你,十次有九次,你要拒而不見。你真是想放手讓大家自己磨練出息?還是……你根本不願意面對別人對你的這種關愛敬重。」 方輕塵咬牙切齒。他從來沒有這麼想殺一個人,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指著鼻子,如此教訓他。可偏偏這個姓秦地……還不是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教訓他了! 「你對趙忘塵傾囊相授。你幫他一步步成長為朝堂新貴,手握大權。可是私下裡,你卻對他卻並不親近,為什麼?你是害怕你唯一的弟子,慢慢同你建立起深厚的感情,還是你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情誼真心?」 無比強橫的力量開始在方輕塵體內悄然流動。他徐徐伸屈十指,森然望定秦旭飛。姓秦的,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任何事情都有一個限度,大不了今晚宰了你,明天同你那十幾萬軍隊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就是楚國會民不聊生,又如何?你真當我會在乎! 「我經過這麼多戰事爭鬥,居然還勉強還能算是個好人,所以你說我愚蠢。那你呢?你比我經歷得更多。而你明明不算是個徹底的壞人,卻唯恐別人當你是好人,你這樣……就不算是愚蠢了?」 秦旭飛忽地向後退了一步。這一步,退得姿態還極是從容灑脫,暗中卻已是將他所有的真力修為都使了出來。只一步,他便退出了方輕塵的殺氣籠罩,全身為之一鬆。身子再一掠而起,轉眼間,已退至院門處。含笑看著遠處月下,方輕塵孤絕地一襲白衣,兩眸幽黑:「你明明想殺我,明明覺得該殺我,明明知道我知道了你最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最終卻還是沒有殺我。你覺得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 夜風勁急,呼嘯如箭,轉眼襲到身前,而這一刻,秦旭飛的身影卻已在數尺之外了。他飛縱而起,乘風疾掠,夜風下人如飛仙,卻還不忘將一長串的笑聲,遙遙送入方輕塵之耳:「你可別自欺欺人說什麼來不及出手,或者是我跑得太快?方輕塵,你這等人物,竟不能當機立斷,立時出手?不管你是念及蒼生,還是思及情義,你已經讓我逃了!這就足以證明我說的話!」 他話說得不客氣,腳下可是將輕功用至極處,跑得比兔子還快,幾乎將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哈,痛快!心裡頭悶了許久,卻一直不能說不便說的話,今天總算可以毫無顧忌痛痛快快地都講出來!唉,愚蠢又如何,這樣什麼也不管的自由肆意,真是讓人快活啊! 他心中痛快,長笑不止,可跑還是要快跑地。他明白自己已經把方輕塵都氣成啥樣了,那位雖說不是個徹底的壞人,到底也不是個什麼好人,自己要是走慢一步,他怕是真的會不顧一切,撲過來,先宰了他出氣再說了。 聽得秦旭飛的豪笑之聲,急忙趕到後院的趙忘塵,此刻已經被方輕塵表情給嚇住了。 瞧瞧周圍莫名其妙倒了的大樹,粉碎了一地的桌椅杯碗,以及那些東倒西歪,四分五裂的大石頭,外加地面上憑空豁開地長長裂縫,趙忘塵也忍不住暗中打個寒戰。 那個秦旭飛到底說了什麼話,把自己這個萬事不在心的師父激怒到真氣失控,拿園子出氣了? 這個時候,趙忘塵真想像別的下人那樣,臨時裝聾裝瞎,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可惜他是個孝順聽話出色地好徒弟,行為必須合乎身份啊。 於是他還是得硬著頭皮,湊上去,聲音都有些打顫:「師父,出什麼事了?」 方輕塵眼神冰冷,看也不看他,聲音遙遠地彷彿從天邊傳來:「你還記得我們初遇嗎?」 趙忘塵一怔,方道:「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給你取名忘塵嗎?」 趙忘塵愕然搖頭:「師父請明示。」 方輕塵定定看了看這個恭恭敬敬的徒弟,忽然失笑搖頭,轉身離去。 「師父……」 方輕塵頭也不回,懶洋洋擺擺手:「沒事。我累了,回房歇著去。這園子裡,就交給你收拾吧。」 沒有理會身後莫名其妙的徒弟,他獨自低笑。 小心一些趙忘塵! 秦旭飛啊秦旭飛,說你愚蠢,你還真是愚蠢。既然那麼多事,你心裡都有數,那你也就該知道,這樣地勸告毫無意義。 趙忘塵。他又有什麼值得我小心的! 方輕塵低頭,看自己地手。 這雙手,能夠斷金溶鐵,生裂虎豹,多年前,這雙手,還曾經剖開他自己的胸膛。 而多年之後的今天,這雙手。竟然到底還是沒有攻向那個膽 到敢於撕破真相地白癡。 最憤怒的時候,他也不過是拿園子裡的花木石頭出口氣罷了。 說穿了,愚蠢的是誰呢? 大步走進自己地房門,回手關了房門,在黑暗中,他一個人,慢慢地坐下來。 忘塵……忘塵! 所有與他親近,和他相關的人。如果能放開他,忘掉他,是不是。就不會再有那麼多煩惱災劫? 方輕塵,是禍根,是災星。 只是…… 黑暗中,方輕塵自嘲地一笑。 所有人,所有人。他的下屬。他的朋友,他曾愛過的,曾愛過他的人。如果都忘了他,都放開了他,又會是什麼結果。 只怕他這個自負又自戀的方大少爺,是要惱羞成怒,把整個天下都攪得紛紛揚揚,混亂不堪,才算出氣吧。 方輕塵,骨子裡就是這樣一個自私,殘忍,刻薄,冷酷,偏偏又自戀到極點的人。他可以鄙棄自己,為何卻容不得旁人看輕他? 而那個笨蛋秦旭飛,居然說他是個好人。 那個白癡秦旭飛,居然要提醒他防著別人。 方輕塵需要防範什麼人? 天下有什麼人,可以威脅到他? 他要防地,只是他自己的心中之賊罷了。 這一夜,方輕塵困於屋中,獨坐許久,竟是無眠。 —————————— 秦旭飛悄然回到王府,不曾如意料中地看到柳恆迎來相詢,便問身旁下人:「柳將軍呢?」 「柳將軍說王爺既然去找方侯,就一定能談妥。夜也深了,他也就不多煩擾王爺,自去歇著了。」 秦旭飛笑了一聲,這小子,這麼大的信心是從哪裡來的。 既然下屬都信任他,不用麻煩他立刻交待事由,他也就輕鬆下來,梳洗換衣之後,揮手讓下人退去,掩了門戶,卻沒有即刻休息。 他慢慢踱到牆邊,抬眼看著牆上一幅行獵圖,怔怔出了一會子神…… 這才抬手,將那行獵圖摘了下來。 圖後,露出另一幅畫圖來。 薄薄的畫紙,已然發黃。紙上遍佈若干細微的蟲蛀痕跡,便是畫圖上的墨跡,也都不是特別清晰了。 這樣一幅,被漫長歲月侵蝕得失了鮮活的圖畫,靜靜掛在大楚國議政王地臥房之中,悄然藏於行獵圖之後,已經有三個月。 畫上只有一個白衣男子,站在絕壁之上,微微俯首,看那浩浩江流濤濤東去。 月在中天,人在絕峰,驚濤駭浪,萬千風波,都被他從容踏於腳下。 許多許多年之前,英雄蓋世的燕太祖,用了他那短暫的一生,來追憶他地朋友。 他曾遍覓天下丹青妙手,想要把那永逝之人的容顏神情,留存為伴。然而,求索一生,最終被他藏入深宮的,卻只得一幅。其餘畫作,都被他一燒成灰,說是風華神彩畫不成,不必徒留偽作,叫世人看輕了那人的風采。 而唯一一幅讓他稍為滿意的畫,他也說,還是只得了那人,七分容顏,三分神韻而已。 秦旭飛定定看著畫圖,慢慢伸手,似乎想要輕輕撫一撫畫中人那孤絕地身影,卻又恐經歷過漫長歲月的畫紙,經不起這般碰觸,那手指,終究是停頓在虛空了之中。 方輕塵……方輕塵…… 你是誰,誰是你? 畫中驚濤,畫裡明月,畫上絕峰,都不及那人白衣如雪,孤高傲世。明明只是一個月下側影,但那風儀華彩,分明躍然紙上。明明容顏已漫然不可辨,可是他分分明明就是知道,這個畫中之人,就是方輕塵。 高天絕壁,孤高入雲,清空寒月,孤絕於世,浩浩江流,冷眼看萬載變幻。 那一襲白衣,獨立高峰的人,在那冰冷地明月之下,冰寒的江水之上,被那冰涼的夜風拂動衣襟時,心中想的是什麼? 如許寒夜,如許風波,如許長風…… 如許滄涼人世!何不縱身入雲霄?悄然歸明月?為什麼,他還要這樣孤單地留在人世間? 秦旭飛怔怔看著畫圖,不知這畫上之人,真曾這樣蕭索地立在月下江上,還是,天下畫師,只不過畫出了燕太祖心中那孤單絕然而去的人。 他一直暗中讓手下的人,尋訪天下孤本,各種史料傳記,各類傳奇人物的畫圖。查的就是過往史書上的數個方輕塵。只是怕露了痕跡,所以對手下也不明說,只讓大家漫無目的地去尋找罷了。 當年慶國舊事實在隔得太過遙遠,天下殺伐,紛亂不止。就算有畫圖,也沒能留到今朝。找來找去,各種野史傳說中,人們僅憑想當然,胡畫的方輕塵畫像,秦旭飛也都是一看就扔,只有這一幅,相傳是燕太祖長年藏於宮中,後來燕國幾經離亂,才流出宮外的畫,被秦旭飛悄悄地收藏在自己的臥房之中。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真的是燕太祖當年所藏之畫,但秦旭飛就是莫名的相信,肯定不會錯。 就和沒有任何理由,說這畫上只有一個遙遠側影的人就是如今的方輕塵一樣,秦旭飛偏偏堅定地相信,那個玄而又玄,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實。 史冊流轉,千載輪迴,原來,方輕塵,你一直都在看著。 一世又一世的背叛,一回又一回的離棄,一次又一次地孤絕而去,一遍又一遍地冷心報復。 狠心的是他們,還是你? 為什麼,就算是知曉了一切,直到如今,我依然不覺得,你是一個惡人。 秦旭飛靜靜地看著圖畫,畫中之人,白衣孤絕,側首冷看天地,紅塵滄桑,千古變幻,激不起他眉眼間一點漣漪,所以,也就不屑於回答這俗世凡人的問話吧。 方輕塵,你是誰,誰是你? 這一夜,秦旭飛掌著燈,看著那一幅永不會回應他的畫,一直一直,不曾入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三章 - 送君千里 輕塵上早朝了。 一直閉門不出,貌似不問國事的方輕塵,破天荒地,居然上早朝了。 練武之人,一夜無眠倒也不至於會露出疲態。方輕塵和秦旭飛兩個在朝堂上四目相對,隱隱還是有點兒風雷激湧的味道,只是到底沒有真正發作出來。 其實朝會只是一個表態,一個形式而已。關於秦旭飛要帶所有秦軍撤出楚國的大事,他們並沒有正式在朝會上宣佈,而是散朝之後,將朝中相關的實力派人物一齊集中在偏殿,當著小皇帝的面,一一解說清楚。 參與密會的人,有一大半早已是心知肚明,另外的人,雖覺驚愕,但有秦旭飛和方輕塵兩個人同時押陣,再加上大家都覺得秦國勢力撤出楚國是一樁好事,也還是一致擁護的。就連小皇帝都有了點隱隱的興奮。 密會之後,便是雙方一起忙得人仰馬翻,進行秦軍離楚的運作。各城各部,秦人均巧立名目,借換防等等名義撤離,與楚人交接官職政務。楚人一邊手忙腳亂地接下這從天上掉下來的諸般好處,一邊依著上頭的命令,汗下如雨地給秦旭飛調派物資。 知情的高層得了方輕塵的鐵令,對下面守口如瓶。下面的人各自為政,忙著幹活,雖然有所疑惑,一時間卻大多不能明白是為了什麼。 大軍行止,自是不可能完全掩人耳目。然而楚國大亂之時,玉石俱焚。原本各國滲透在楚的間諜也不能倖免。這些偽裝成普通楚人地人,自是和普通楚人一樣,死傷無數。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除了留作種子的少數骨幹,間諜中的倖存者大多撤離。 楚國亂後又是積弱,赤地千里,沒什麼油水可撈,短期內也無力威脅別國。因此各國對這塊地盤都不是太上心。除了秦國,都並沒有能下大力氣。將原先的情報系統重新恢復到完善。 現在各國紮在楚國的探子,自是人手不足,消息傳遞也不夠靈通,眼界只能困於一地,而無法及時察知楚國的大局。 甲城的秦人說要換防到乙城,乙城的秦兵說要去丙城交接……亂亂糟糟之間,那些流動起來,不知去向地各部秦軍。卻如同一顆顆珍珠,悄然分散著向從楚國京城到秦國邊境這一條線上匯聚而來,只等待著從京城出發的人,拈一根線頭,將他們一路邊行邊串起來,便是完美無缺。 第一批秦旭飛可以帶走的人馬,兵器,馬匹。大型戰鬥器械,以及其它的補給輜重,全部秘密到位。只用了八天。比原來秦旭飛的計劃,還提前了兩天。 這樣的大動作,中間有些小摩擦,小衝突,自是在所難免。不過有秦旭飛和方輕塵這兩個人全力的掌控配合。那些小風波,自是都悄然平息了下去。 —————————— 寧做太平犬,莫當亂世人。 數年亂世。百業凋。元氣未復的楚國都城,自是遠遠比不得燕京地熱鬧。 落日西沉,明月東昇。在燕京,此刻當是夜市繁華,滿街喧囂,尚未至夜深人倦。而楚京之內,卻已是一片蕭索,萬家安眠。 這楚秦同治的京城,夜晚仍然是要宵禁的。 夜色之中,長街寂寂。長街盡頭,厚重的北城門悄然打開,城門後,通往北方邊境的青石官道,在月色下,冷幽幽靜靜鋪向遠方。 秦旭飛穿著平常的衣服,騎馬策行。他的身後,跟著和他一樣,穿得很不引人注目的同行將領們。而這些將領們地身後,則是一群送行之人。 除了柳恆等留守的兄弟,楚國的重要官員們,無論是出於客氣還是禮貌,也大多犧牲了自己地睡眠,來為他們送行了。小皇帝不方便出宮,但也派來了自己的總管太監來表示一下。 當然,方輕塵沒有來。 代表方輕塵來的,是趙忘塵。 秦旭飛的目光淡淡在趙忘塵身上掃了一下。方輕塵自是不會有閒心叮嚀徒弟來送行的。趙忘塵會在這裡,分明是自己心思細密,為人處事,不肯有半點差錯,所以主動過來。 倒是柳恆在身旁輕笑:「方侯地性子當真古怪,便是這些年,怎麼明爭暗鬥,也該有點兒情份在,今日一別,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相見之日,他倒真是絕決得很呢。」 「算了,那個人什麼時候對我講過禮貌。」秦旭飛淡淡一笑。 方輕塵不來送他,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倒是沒有什麼失望的感覺。 常年各守一方,方才短聚,又是分別。秦旭飛只是凝眸看著柳恆,壓低聲音道:「以後地事,就要全靠你了。我帶了精銳離開,楚國人裡,免不了會有些眼光淺薄的,就要找你的麻煩。你少不得要受許多悶氣刁難。」 柳恆微笑:「在南方也不是人人都對我們客客氣氣的,這兩年,忍氣的功夫,我早練出來了。能忍的我都忍,忍不了了,我自會哭著喊著,找那位方大侯爺做主去。那人禮貌是不太講的,道理卻還是 . 秦旭飛點點頭。二人生死之交,肝膽相照,縱然擔的都是極沉重的擔子,但對彼此的信心,卻從未動搖過,那些保重小心一類的廢話叮嚀,自是可以免了。更何況,周圍還有那麼多楚人看著,他們公然低聲細語,終究也是不合適。 因此,二人相顧一笑,便拉開馬,各自去同楚國一干官員將領做最後的寒暄閒聊,說些禮貌上的廢話。 秦旭飛與旁人應答幾句,遲疑了一下。終是一帶馬,到了趙忘塵馬旁,低聲問:「你師父還在府裡喝酒?」 趙忘塵恭敬地道:「師父好些日子沒喝酒了。今天一早他就出了府,卻沒進宮,也沒來找王爺告別,我也不知道師父去哪裡了。」 對於方輕塵的心思,秦旭飛也覺難以把握,於是也就懶得猜他去了哪兒。只是聽趙忘塵說方輕塵好些天沒喝酒,倒是讓他心中微微一動。不由得輕輕一笑。想了想,方道:「你師父待你雖說不甚溫柔關切,到底不薄,你將來不要辜負他。」 趙忘塵有些愕然望望秦旭飛,似是覺得他地語氣極之怪異:「王爺,師父對我有再造之恩,我一刻也不敢忘懷,王爺這話。從何說起?」 秦旭飛苦笑,唉,難道他還能揪著這小子的衣服,把他拎起來,大聲警告說,你小子的來歷,和許多見不得人的行徑,我都知道。所以你以後給我老實點? 得了,他要真敢這麼多事,就算帶著軍隊走了。方輕塵也會帶人來追殺他。 「你師父與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勁敵對手,但我一向是敬重他的。他那個人……那個人性子有些怪。旁人待他有一分好,他會還報十分,但旁人若是負他一分,他也能回報百倍。」 秦旭飛一邊在心中罵著自己多事。一邊卻還是在做最後一次,效果肯定不大的努力:「你能投入他的師門,得到他的指點。能有今日地成績,是幸運,也是造化,你應當好好珍惜。」 趙忘塵目光深深望著秦旭飛,徐徐道:「在下愚昧,不太明白王爺的深意,還請王爺明示?」 秦旭飛搖了搖頭,再多的,他已經不能說了。這話能不能聽進去,只能看這少年心中的執念有多深。 說穿了,方輕塵那種怪物,難道真的需要自己替他擔心嗎?就是他自己也並不真的認為,趙忘塵能對方輕塵有什麼實質的威脅,只是……不想那個人再一次被辜負,僅此而已。 他不再說話,逕自策馬快行數步,與前方的將領,閒閒聊天。 趙忘塵目光幽深,定定地望著他,卻到底也沒有再策馬過去追問。 城門已至,秦旭飛駐馬回身,向眾人一抱拳:「大家送我至此,我已經深感厚意。這些虛禮也就不必太講究,就此止步吧。」 留守地秦國的將領們,並不肯表現出什麼不捨,立時勒馬止步。楚國的官員們,倒還客氣了幾句一定要多送幾里的話,但秦旭飛根本不讓大家有機會把話說完,在馬上施了一禮,帶轉馬身,輕輕一鞭擊下,連人帶馬,星馳電掣一般,馳出城門去了。十幾名秦軍將領緊隨其後,奔騰呼嘯而去,唯余馬蹄揚起的煙塵,久久不曾平息。 輕輕鬆鬆,沒有半分不依不捨。秦旭飛離開了他曾掌握多年的一國都城,離開了留下了他最大的敵人,和最好的朋友地城池,奔向他城外的駐軍,奔向那遠在秦國的戰場,奔向那生死不知地未來。 京城北方,俯瞰京城的山峰之顛,迎著夜風,方輕塵已靜靜地站了很久。 站在這至高之處,京城內外,都看得一覽無餘。他的眼神,曾在皇宮上方,來回流連,也曾遙遙望著城外,大秦駐軍的方向。然而,更多的時候,他其實只是索然而茫無目地地,看著那宵禁中清清冷冷的京城,還有京城外,寂寂沉沉的山河大地。 背後一彎孤月,映得他地雪白衣袍也蕭瑟孤單了起來。他莫名煩燥起來,伸手從腰上取了一個小酒壺,舉近唇邊想喝,卻又莫名地一揚眉,鬱鬱翻手,將那香醇美酒,傾灑了一地。 借酒澆愁? 秦旭飛……你還真敢說? 方輕塵無聲咬牙,眼神恨恨,心中卻又暗中讚一聲自己果然胸襟廣闊,最後居然還是讓這傢伙,這樣完完整整地離開了。 他注目深深,望著城門的方向。距離太遠,就是以他的目力,要分辨出那幾十隻小小的螞蟻,也是不太可能。而遠方秦軍的營地,雖然也在視線之內,但夜太深,就是大軍開拔的時候,他恐怕也連煙塵都看不明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是親眼見到那人離開。不過,這本來也就無關緊要。 方輕塵歎息一聲,搖了搖頭。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四章 - 連根拔起 去了,都過去了。 山巔之上,方輕塵又將目光重新移到皇宮上方,唇邊掠起一縷淡若柳絲的笑意。 在楚國,秦旭飛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楚人終將要自己掌控這個國家,現在,他自己的心思,也應該放在新的問題上了。 秦人的勢力已經從重要位置上全部退了出來,剩下的少半權柄,柳恆也會很快一一交接。 那麼,楚國的朝廷,該要大亂上一陣了吧。南方的諸侯們,怕也要有些坐不住了。這塊大蛋糕,可該要怎麼分呢? 這真是一件很有趣,對大家都很有挑戰性的事情啊。 —————————— 秦旭飛說得不錯。 上回他是八天起兵,紛紛亂亂只局限和京城臨近的區域,而且行事隱秘,大家都還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因此雖然也有騷亂不滿,終歸是比較輕微。 而剩下的秦軍,卻是打明瞭救秦的旗號,要從楚國各地匯聚到京城。更重要的是,他們需要押運上緊急刮地皮才籌備來的,將要送往秦國去的輜重糧草。 本來這種十幾萬人的軍隊調動,戰事準備,是屬於國家級別的大戰役。像陳吳衛燕等國,最起碼也是用了好幾個月時間來準備,而楚國這邊,卻必須在一個月內籌集一切。大小官吏,自然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怨聲載道。百姓們免不了也要為著臨時的加糧加稅政策,對這些要離去地秦人也惱恨起來。 楚人一邊看著秦人緊急集結。略顯惶亂悵然地交出一切,觀之可欺,一邊咬著牙大出血,掏錢掏糧送瘟神,忙著替這些要走的秦人籌備補給,通關開路,累得汗如雨下。那種憤怒和膽氣,都是節節上升。於是楚國官員對秦人錢糧的為難拖延,百姓官兵對秦軍的謾罵。甚至攻擊,都時有發生。 好在柳恆下了死命令,萬事隱忍為上,嚴禁武力衝突,而方輕塵也讓朝廷發了聖旨,自己更是寫了措詞嚴厲的信件給各方諸侯,對於這一類事件,要嚴加查處。絕不姑息,更不可縱容。 最終,大小衝突雖然不絕,到底並未釀成不可收拾的事端。 一個月內,楚人對秦人所爆發出的這些敵意,卻也並不能完全算是壞事。雖然大部份秦軍都願意跟隨秦旭飛回國奮戰,但也有八九千秦軍,原本已經或正在準備要和楚人談婚論嫁。成家立業,就此扎根的。 這部分人,本來。秦旭飛和柳恆,都沒有打算強迫他們走。 然而,這一個月裡,受到楚人不斷的攻擊傷害,讓所有人都徹底地。清醒地認識到,血地仇恨,要用汗水來洗刷。是怎樣的困難。 楚國人並沒有忘記仇恨,而失去了大軍和上層代言人之後的秦人,零散地生活在楚國的土地上,未來的命運,只怕吉凶難測。 因此,到最後,真正決心斬斷牽掛,留在楚國境內的,只有三千餘人。他們大多已經是身為人父,家中有了稚子嬌兒,或是妻子已經身懷六甲。因此,便是明知艱難,也只有咬牙選擇留下,面對和試圖化解必然的敵意。 一個月之後,柳恆帶領了集結完畢的秦軍,正式離開了楚京,向秦國而去。 秦國人,在楚國地勢力,自此徹底消失。 —————————— 臨行之前,柳恆特意上門拜訪了方輕塵一次,對他的支持和幫助表示感謝。 順便,也問了問方輕塵,他可有什麼話,讓他帶給秦旭飛的。 方輕塵毫不客氣,冷冷問:「我該有什麼話特意要去對他說嗎?」 柳恆也不生氣,連聲稱是自己造次了,又閒說兩句,便起身告辭。 方輕塵冷眼看他走到廳門處,才淡淡問一句:「你和他的性子天差地別,怎麼能做了這麼些年的好朋友?」 柳恆笑道:「我與殿下素來相投得很,從來不覺得性情有何差別啊。」 方輕塵冷笑一聲:「他哪裡有你這般客氣能忍。若是換了是他在這裡,我這般慢待,他早就出言不遜了。」 柳恆看他神色不善,估摸著這些年,方輕塵怕是沒少受自家殿下那直性子的氣,莫名地有些好笑起來。 「殿下性情豪邁直爽,但也不是莽撞無禮之人,只有對真正關心的朋友,他才藏不住話,耐不住心,倒絕不是有意冒犯方侯。」 方輕塵冷冷一哼,倒沒說話。 柳 看他兩眼,心裡想著,真說性子,你的剛強果決,狠楚國那個懦弱地太上皇才真個天差地別呢,倒不知你們當年,是怎麼結成情誼舊盟的。 只是這話也只能在心裡頭轉一圈,他還沒有活膩,這話斷然不敢當著方輕塵的面說出口來,只是再次抱拳,陪笑告辭。 方輕塵也沒起身送他,安坐原處,看也沒多看他一眼,在他退出房門前,終究是漫不經心道:「我看過軍報了。他在那邊仗著出奇不意,是打了兩場勝仗。不過,現在四國都已經知道他這支軍隊地厲害。三國似乎暫時放下了分歧,有意無意,對他展開了聯兵合圍,而一直引而不發的燕國,也開始動手了。就憑他那支孤軍,想當最後的贏家,你覺得有幾成機會。」 柳恆一笑:『我明天就起兵去和殿下會合。全軍齊心,又有方侯協助,想來機會還是很大的。」 方輕塵微微一皺眉。 「我何時協助你們。」 柳恆微笑看他,方輕塵冷冷一哂,也不多與他糾纏這種話題,淡然道:「替我提醒他,別忘了我們約定,想要他的人在我這裡好好活下去,他就必須是活到最後地那一個。」 柳恆一笑,對著方輕塵深施一禮:「謝方侯關懷,殿下必不會令方侯失望的。」 關懷? 方輕塵有些無力地歎口氣。現在他覺得,柳恆和秦旭飛,果然該是好朋友了。這兩個人,都一樣,總有本事把別人的冷淡,威脅,聲明,全部理解成某些充滿溫情地字眼。 看著方輕塵悻悻然的臉色,柳恆再不敢多留,微笑告辭而去。 而次日,當柳恆領著從全國各地集結而來的秦軍,浩浩蕩蕩地離開京城的時候,方輕塵也同樣沒有去送。 ———————————— 秦軍開拔了。 楚人密切注意著他們的行軍速度和方向。 秦人的軍隊還未曾行離楚國,在他們的屁股後頭,楚國人卻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歡慶。 民間敲鑼打鼓,皇宮裡也連日開宴。不過,朝廷裡的氣氛,卻莫名地緊張起來了。 秦人交出所有權力,很多重要職位,目前還來不及派人接手。就算已經和秦人交接職位的楚國官員,頭上頂著的,也多是暫時代辦的名義,正式的官職還沒有定下來。 南方諸侯們,朝中臣子們,皇室的內外宗親們,還有明知朝廷現在有很多空缺官職急缺人手,而躍躍欲試的所謂名流仕紳,大儒才子們,都開始拚力爭搶。 朝堂上,每天都在為著一個個官職而角力爭辯,私下裡,官員們也在各方串連。南方的諸侯們,開始派大量親信入京。說是要面聖道賀,實際上,就是要找機會在朝中佔有更多的位置。而北方的舊臣和文人們,也是四處奔走聯絡,堅決不肯讓南方的藩鎮過多地掌握朝中權力。 小皇帝整天坐在龍椅上,聽著下頭的臣子吵來吵去,頭暈目眩,無所適從。而方輕塵的則是緊閉府門,誰來拜訪遊說也不理會。 不過,他雖然沒有如大多數人所期盼的那樣,出來掌控大局,平定風波,到底還是上朝做了一番表態,私底下,也讓趙忘塵向外遞了幾句硬梆梆的話。 大致的意思就是,大家愛爭就爭,愛鬥就鬥。想要得到,就得付出,在正常情況下的爭搶,純屬於良性竟爭,他不過問,不理會,但如果有人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就必須要承擔他的全部憤怒了。 不管怎麼樣,在方輕塵的威懾之下,朝堂的混亂,總算沒有發展出什麼暴力事件。大部份職位也都有了歸屬,朝中通過之後,小皇帝沒敢立刻用印,而是先讓人將名單送到侯府來,給方輕塵過目。 看著那長長的官職名單,方輕塵卻只稍微注意了下趙忘塵的職位。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五章 - 天有二日 於送給他「過目」的那一長串官職名單,方輕塵真的「過目」而已。 一直以來,他都盡量不主動干涉朝政。就算他的意見一定是正確的,他也不想再以先行者,導師的身份,繼續去為國家指點道路,而只讓別人埋頭幹活了。 楚國是楚人的,不該屬於他這種名不符實的怪物。這個世界是凡人的,像他們這樣不該存於世的外來者,介入的最好還是不要太多。 楚國的官員們,必須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決斷,自己的擔當。他們要面對風波,面對利害,面對內心的慾望,然後,去學會衝突和妥協,學會排斥與融合,學會如何一點點糾正錯誤,尋找正確的道路。 因此,就算他發現了有些官職的安排不妥當,有些人的能力未必足以擔當其位,然而,只要不出大的問題,他也不想立刻指出來。 目前這個結果,是各方勢力最終妥協融合達成的統一意見,何必非要打破,又何必不給別人一點點嘗試的機會。 秦人匆忙交出權位,很多官職長時間沒有人打理。秦軍臨時徵集走大量錢糧物品,很多職位,現在一坐上去,就要面對巨大的壓力。這正是最好的磨刀石,可以為國家磨練出人才。 想要尸位素餐談何容易?如果你不稱職,做得不好,各方勢力,都在那虎視眈眈盯著,只怕立刻就會有新的人才推出來。接掌原職。所以也用不著太擔心。 心意即定,方輕塵對於這些官職安排,基本上是不打算有意見,因此也就沒有意見地。所以他只注意看了看趙忘塵。 趙忘塵連升了三級,目前已經可以掌握整個京城的防務了。而本來由他負責的皇宮戍防,則直接提升他原來的副手擔當。 其實,以趙忘塵的資歷,年紀,就算他是方輕塵的徒弟。在正常情況下,目前也沒資格獨力掌控整個京城的防務。 然而,楚京本是秦楚共守,這回秦人離去,京中留下來的權力真空實在太大,而京中有軍職的官員,像凌方這種單純地武將,已經離京。去秦人撤防的城池,接掌防務了,而像卓子雲這一類文武兼修的,則大部份選擇放棄武職,轉而謀求政事堂和六部要員的位置。 倒也不是說除了趙忘塵就沒有別人了,只是,各方勢力對峙著,誰也不放心誰。京城防務這樣關鍵的。保證京中所有人身家性命安全的職位,誰也不願意看見落到非己方的官員的手裡。 各方幾番角力之後,最終是大家是選定了由趙忘塵這個不屬任何派系。也代表著地位超然地方輕塵的人,來接掌京城防務兵權。 方輕塵自入京以來,就很少干涉政務,幾乎不和任何勢力為難,也從不偏袒哪一方。再加上他的威望,信用,能得到各方信任的。也只有他的弟子了。 更何況,趙忘塵做人確實很成功。他雖然年少,辦事卻是老成細心,對朝臣們敬重客氣,平時不管誰求他,能幫就幫。因此滿朝官員,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愛廣結朋友,就是江湖人物,卑微商人,同他也多有交情。對士兵他也親切關懷,在軍中時,與最低等的士兵同飲同食,更是得到下層的愛戴。 有這麼多方面地支持,他最後接掌京城防務,自是順理成章。而因為皇宮的防務是由他以前的軍隊,以前地副手繼續管理的,無形之中,這楚國的京城,皇宮,一國權力樞紐之所在,基本所有的軍力,也都操控在他的掌心了。 趙忘塵以前地官職雖然也不小,但沒有資格掌京都防務,所以才臨時把他又提了好幾級。他現在小小年紀,已是官高位顯,難得他居然還是不驕不躁,對誰都客氣有禮,毫無架子。 方輕塵淡淡地掃過整張名單,目光在趙忘塵的名字和官職上再三流連,恭敬地站在他身旁,等他回話的官員,小心地跟著他地目光看去,瞧他只盯著趙忘塵三字,不免提起了心,唯恐這位爺要搞什麼避嫌,不肯讓自己的弟子擔任這麼位高權重的官職。萬一方輕塵真駁回了,要再找個各方面勢力都放心的人掌城防軍務,可就太難了。 好在最終方輕塵還是什麼話也沒說,只點點頭,把名單一合,遞回給那官員:「既然是朝中議定,皇上也同意,我自然沒有意見。」 那官員出了一身汗,趕緊接過名單,恭敬地退走。 第二天,蓋了皇帝御印的聖旨,和吏部的任命書就到處飛傳,無數新官上任,各處都轟轟烈烈,摩拳擦掌地幹了起來。 半個月後,柳恆全軍已經離開楚境,進入秦國境內的消息傳來,又是舉國歡騰,多年來,一直籠罩在楚人頭上的烏雲,總算是散盡了。 民間大小歡慶活動就沒有停止過,朝中也有人建議,要辦一場大慶了。至於理由 名義上和秦旭飛諦結了秦楚同盟的約定,不好直接針麼,那就只能拿皇帝大婚啊,太上皇生日啊,這一類的喜事來做借口了。 到底用什麼名目,怎麼辦,朝中還沒有議定,南方諸侯已經開始有動作了。相應的賀禮,表章,建議,都紛紛送上京來,大部份諸侯都表示,在大慶的時候,會親自上京面君。而南方最大的諸侯之一,卓凌雲,竟已經親自帶著進貢的賀禮和五百人的隊伍入京面君慶賀來了。 卓凌雲是方輕塵舊部中地位最高的,也是南方勢力最大的人物,這番親自進京,又帶了重禮,給朝廷的面子不小。 小皇帝親自擺宴接待,就連天天躲在家裡的沒事幹地方輕塵。終於也極給面子的在宴會在露了臉。而為了表示這次接待的規格高,待遇厚,連一直關在深宮的太上皇都被請出來,坐在最上方,當個尊貴的擺設。 對於皇家的這種表態,方輕塵實在不以為然,只是人家既然滿心熱情地安排好了,他這個走進殿門才發現多出一個主人的客人,也只好悶聲喝酒吃菜罷了。 對上方的楚若鴻。他也沒有細看,而只是很隨意地淡淡兩眼瞄過。 已經又過了一年多。楚若鴻好似瘦了許多,雖然還是木木呆呆,坐著不動,身邊的下人喂什麼就吃什麼,但臉色卻終是憔悴地,就連頭上,隱隱都已經有了些星星點點刺眼的白。 方輕塵低了頭。專心看著自己案前的酒菜,一口酒吞下去,熱辣辣的,有些嗆人。 耳旁聽著小皇帝和卓凌雲兩個人,一個客氣,一個恭敬地君臣應答。只覺得索然無味,有些後悔,自己居然會無聊到答應這種宴請。 雖說他同卓凌雲關係不錯。但盡可以在宮宴之後,私下裡府中相聚,有什麼理由非要跑到這種枯燥無味的地方來? 他的心情出奇地糟糕。冷眼看著滿殿的笑顏,只覺一切遙遠又可笑。 耳邊聽著小皇帝誇卓凌雲為國駐守南方,平定戰亂的功績堪當重賞。卓凌雲贊小皇帝高瞻遠矚,掌控全局,終於趕走了秦人地功勳更是世上少有…… 兩邊這一來一去。誰也不嫌肉麻,方輕塵可是聽得一身雞皮疙瘩直往外冒,只好低頭專心對付酒菜。努力將周圍別人的話成清風過耳。 他這裡想置身事外,渾不知人家你讚我,我讚你,兩三個回合之後,已經全說到他身上來了。 卓凌雲謙虛地說,自己沒有什麼功勞,全是方輕塵教導地好,自己不過是聽從了方侯的意思。 小皇帝誠心誠意地說,自己年紀小,沒做什麼事,這兩年京中要沒有方輕塵主持大局,天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殿中的其他臣子也都連聲稱讚方輕塵,各種肉麻的詞彙一氣往他身上用,把他好端端一個人,生生誇成了天上的神仙。 虧得方輕塵這時候心思不在殿上,只專心吃喝,人家說什麼一概入耳不入心,否則還不知道會寒成什麼樣。 只是忽然間發覺四週一靜,他感覺有些不對,抬起頭一看,四下包括卓凌雲在內所有的的官員都站了起來,正眼巴巴看著他呢。 方輕塵皺皺眉,思索了一下,隱約記起,剛剛好像有人喊了一聲:「方輕塵聽旨!」 他有點鬱悶地蹙眉,這演得哪一出啊。只是到了這個場合,也由不得他不從俗了,悶悶地站起來,走到正中,他有特權,不用下跪,只彎腰低頭,便算是準備聽旨了。就算是這樣,小皇帝都不敢安坐著受他一鞠躬,趕緊站起來,滿臉帶笑,朗聲道:「鎮國侯方輕塵,於國有大勳勞……」 —————————————————— 「你們說,這是怎麼回事?」難得方輕塵也會怒形於色發脾氣,方侯府地下人們一早就躲得老遠,只有有趙忘塵硬著頭皮,守在廳裡,負責一干主人客人們的需要。 大廳裡,方輕塵怒氣沖沖站在上方,下方以卓凌雲卓子雲為首,聚集了目前京城裡,和方輕塵關係最緊密,且又手握重權的文武官員們。 大家被方輕塵訓得低眉順眼,只有卓凌雲仗著多年在方輕塵帳下為將,關係親近,壯著膽子答一句:「方侯,這真不關我們什麼事,何況,這不還是好事嗎?」 「好事?」方輕塵冷笑:「好端端地,突然就在宴會上,要封我一等公?封地直接就在京城附近,劃最好最富庶地地方,有哪家皇帝會忽然這麼大方,你們敢說你們沒在背後弄手腳?」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六章 - 誰欲為王 輕塵府內,大家無比鬱悶地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啊!這麼大的好事,為啥還要發這麼大的脾氣。就算要玩三辭三讓的把戲,也只要板著臉說幾句,臣萬萬不敢受就好了,何至於凶成這樣。更何況,這回大家真是冤啊,真沒有人背後搞什麼鬼。 因為……還沒來得及…… 方輕塵冷冷道:「宮宴之上,我不好硬頂,掃了皇上的面子。現在你們替我把旨繳回去,就說我德薄功微,不敢受此賞。記著……」 他目光銳利如電,掃視眾人:「我不是在玩辭讓的把戲。你們別由著皇上再給我降旨,勸我受封。你們也別在朝中民間,造這種言論。你們要是真敢上本發文,群臣聯名地求我受封,我也敢當眾把旨意扔出門,到時候,大家沒臉,可就怪不得我了。」 卓凌雲咬咬牙,硬著頭皮道:「方侯,楚國能夠統一安定,趕走秦人,立新君,定朝廷,平戰亂,促農桑,你本來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功臣,莫說是一個公位,就是個王位,也沒什麼受不起的。」 卓子雲也跟著接口:「是啊!連秦旭飛都封了王,憑什麼方侯就不能做個一等公?」 方輕塵怒瞪他一眼:「秦旭飛那個所謂的王,能拿出來比嗎?什麼功勞不功勞,封我當一等公,那你們以後打算管我叫什麼?方公?」 不等別人說話,他自己先打一寒戰。 其他的將領表情也十分詭異。估計是大家都在想像,管這位俊朗英武地侯爺,叫方公,會是一件多麼彆扭的事。 「再者說,封了一等公之後又是什麼?封王,賜九錫,還是禪讓?」方輕塵不耐煩道:「我若不先絕了你們的念頭,後頭那一樁樁,一件件。還能少得了麻煩。」 眾皆默然。 其實秦人一離楚境,國內就已經有目光長遠的人開始猜測,方輕塵究竟會什麼時候會登上帝位了。動作快的,甚至已經為此萬般籌謀起來。只是這種事,暗中經營就好,像方輕塵這樣無所顧忌,當著眾人的面連禪讓二字都說出口了,倒實在叫人有些尷尬。 尷尬歸尷尬。眾人神色上還是有些蠢蠢欲動。 方輕塵看著大家的臉色,一陣頭疼。 他明白,這些人出於各自的種種考量,是真的想擁立他,可他實在是不想配合他們。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可清楚,楚國地災難,本來便有一半是他的責任。人人都說他有大功於國。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過是在亡羊補牢,將功補過。 像他這樣的人。臉皮要有多麼厚,才可以冒領著這天大的功勞,來接受眾人的歌功頌德,山呼萬歲,還能感覺良好。 更何況。那樣勞心勞力不自由的苦差,憑什麼他要去頂啊?這幾年,別看他表面上天天關著府門。吃喝玩樂不管事,實際上暗中實施陰謀手段,偷偷推進秦國的內亂,促使諸國侵秦,實在是一日也不曾安生過。 唉,這年頭,還讓不讓人過兩天清淨日子了。好不容易大功告成,秦人都離開了楚境,他這才安閒了幾天…… 「秦人才走了幾天,你們就迫不及待去逼迫君主,真是好英雄,好手段……」 他這裡語意不善,眾人的臉色也蒼白了,好幾個人已是連聲道:「方侯,我們可以發誓,斷不曾暗中逼迫過陛下,這件事,真地是陛下自己情願的。」 卓子雲也道:「方侯,確是陛下自己先提起此事,我飛鴿報給大哥,大哥才臨時決定先行進京見駕,同時也為方侯賀喜。」 趙忘塵也連忙作證:「師父,我也可以作證。最近雖然我接了城防,但現在宮中的都是我的老部下,有什麼事,也都會說給我知道。在場確實沒有哪位大人,最近暗中求見過聖駕,倒是皇上主動私下召見過幾次大臣。」 方輕塵淡淡掃他一眼,沒再說什麼。趙忘塵,卓子雲以及其他幾個掌握兵權的諸侯代表們,暗中都控制了一些密諜,專門注意皇帝的動向。現在既然大家都這麼說,想來倒是不虛的。 趙忘塵遲疑了一下,才輕聲道:「師父,我想,皇上主動這麼做,其實,其實或許也是在向您,還有向朝中臣子人表達他的心意。」 「什麼心意,厚待功臣地心意?」方輕塵挑眉問。 趙忘塵低下頭,想了一會才答:「他的已經做好了禪讓準備,不會給任何人造成麻煩和阻礙的心意。」 方輕塵皺了眉頭,輕輕歎息一聲,目光淡淡掃過眾人:「身為臣子,讓君主產生這樣地念頭,很榮耀嗎。」 卓凌雲咬咬牙道:「方侯,我們都說老實話吧。皇上為人不錯,可那又怎麼樣呢?他有過什麼功績,讓我們能服他?」 卓凌雲激動起來,瞪大眼望著方輕塵:「方侯,我們誰都不會把自己的基業,榮耀,再次交給一個根本不知輕重的孩子。當年的舊事,我們都不想再看一次。我們不是你,沒有你那種胸襟。當年,是先帝負你,方侯。現在,我們不容人再負你,也不能容許再有這樣的人,有機會那樣來辜負我們自己。」 方輕塵蹙眉:『難道你們就那麼確信,換了我,就不會負你們。」 卓凌雲苦笑:「方侯,皇帝總要有人做地。所以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們總要選擇一個我們相信並且敬佩尊重的人。我們只信你,只服你,就這麼簡單。」 方輕塵搖了搖頭:「將生死榮辱交到別人手上,總不如掌握在自己手中來得安全。」 「可是,君臣之份。從來如此……」 方輕塵平靜地打斷他地話:「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再不讓任何君主,可以隨意地因為一時地疑忌,而肆意決定臣子的生死存亡嗎?你就從來沒有想過,盡力保住眼前所有的一切,而不是沉默著交出嗎?」 眾皆面露震愕之色,望著方輕塵說不出話來。保住眼前的一切?不交出去?這是正話反說?是試探?還是…… 難道方侯在慫恿他們這些藩鎮裂楚自立?不可能吧! 他們想推方輕塵為帝,本來就是因為認定了,秦旭飛一走。方輕塵重新掌握了朝綱 的個性,為了國家大局,是絕對不會容忍他們永遠坐而他們這些各自為政的諸侯,最後只怕誰也對抗不過。 既然遲早是要交權,與其以後便宜一個很可能又會恩將仇報的小皇帝,那還不如直接推方輕塵為帝,還可以做個開國功臣。得了那從龍之功,反而安穩。 其實,他們估算得也沒錯。對於這些諸侯,在幾年前,按方輕塵的原意,真是要慢慢收權地。只是如今他倒是頗有意,要藉著這些分散的強大勢力,來試試看能否弱化百姓心目中皇權的那種崇高神聖和不可違逆。 可要改變長久以來的習俗。談何容易。如何才能讓這些分散勢力安分守己,不糾纏內鬥,不試圖造反自立。如何才能讓朝廷對他們能有效行使權力。而又不過於侵犯他們?這方方面面,有多少細則需要商討。 自然,現在並不是商討那些的時機。更何況對於那些必要的繁瑣細則,方輕塵這人,目前自己也還沒啥詳細的想法。但是他可是確切知道。他絕對不要自己去當那個勞什子皇帝。 因此他只是淡淡隨意簡略說說,先給這些諸侯吃一顆定心丸。自己正在想辦法在確保朝廷權威的前題下,盡量保證所有諸侯藩鎮地利益不損傷過多。將來。他的打算是,他們這些諸侯的轄地,不會如王侯封地一般子孫繼承無窮,但是會以他們的治理功績和對朝廷的貢獻來決定。 話沒說幾句,看著大家目瞪口呆,莫名其妙的樣子,他已經先自不耐煩了。最後又嚴重警告一次,強調一回,自己沒啥當皇帝的念頭,也不想再重新收權,推起一個高高在上,萬事一言而決的君主。所以,誰再沒事,想著給他搞什麼黃袍加身地無聊事,就怪不得他劍下無情了。 冷冷威脅完一通,再把眾人一概趕出府去,他自叫了趙忘塵去問話。 「方侯這是什麼意思?」 「這不像方侯會做的事啊……」 「方侯一向忠義無雙,萬事以國為先,怎麼可能會容我們……」 一干人等,都有點被方輕塵嚇著了。大家一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三個兩個地低聲議論起來。 卓子雲小心翼翼地問卓凌云:「大哥,你看,如果我們真的忽然發動黃袍加身之事,方侯真會把我們都按國法處大逆罪?」 「當然不會。」卓凌雲苦笑搖頭。方輕塵若是真忍心那樣做,這會子哪裡還會拚命動嘴皮子說那麼凶狠。擺明了是外強中乾。 「說真地,若是咱們真狠了心,發動起來,他措手不及,就算再不情願,為了保住我們這些參予者的性命,他也只好硬著頭皮當皇帝了。只是……」 他微微歎息一聲:「若是真的像方侯所說,能讓朝廷正式下旨,保得我等的權柄,我們又何必……」他有些慚愧地笑笑:「我們又何必豁出一切,來擁立他。」 卓子雲思索著搖搖頭:「我還是很難想像方侯會真那樣打算。也許他只是為了安我們的心,暫時將我們穩住吧。」 「無論如何,本來也不急,我們可以等等看。」卓凌雲道:「雖說方侯地威望功績無雙,但秦人畢竟才剛離開,我們現在就急不可待做這種事的話,確實也太過難看。本來我們這些人暗中商量的打算,也是過個幾年,再徐徐圖之地。倒是皇上識時務,先一步辦出這事來,反而叫方侯惱怒,害咱們吃了好一頓掛落。」 卓凌雲再次苦笑著搖頭:「算了,我們就先靜觀其變吧。」 —————————— 方輕塵不喜歡被人擺佈,更不肯將自己放在火上烤。若是那幫傢伙真給他來一出黃袍加身,那要麼他坐上那個麻煩位置,要麼他得把所有人殺了,自己也退隱,從此再不露面才行。 暫時把那些人打發出了門,他立刻召了趙忘塵去書房,直接讓他將這兩年觀察窺探到的,小皇帝起居的所有資料記錄,全拿來給他看。 說起來,這兩年,他的心思,全在大局,朝政,陰謀上,注意的不是朝中大的政策變化,秦國內外的政局動盪,就是秦旭飛那幫人的行動,實在沒對那個傀儡皇帝付出過多少關心。 不過,那可憐的九五至尊,基本上也沒什麼隱私權。他不在意,那些楚人秦人,還是很會去在意皇帝的動向的。 方輕塵調來了所有有關小皇帝的卷宗,匆匆看了一遍,掩卷歎息。 這孩子,這兩年,日子過得也真是不輕鬆啊。 楚熙嶸本不是嫡系皇族,只是個普通宗室。完全是因緣巧合,硬被推上皇位,卻從來沒有受過任何正式的君主教育。 可這兩年來,他諸般應對,居然從來沒有過大錯,暗中,真不知用了多少心思。他那些外戚,他過去的下人,還有如今一些前朝留下來的臣子,或是新提拔上來的儒生,但凡有機會,總是在對他說想辦法提升皇權,為他出種種基本上非常天真可笑的攬權主意。 而在秦人退出楚國之後,這股勢力在皇帝身邊的小動作,也是越來越多。 想來,諸侯們暗中集結,想要乾脆推翻他,把方輕塵推上去,也是因為察覺了這股暗流,不想再有麻煩,所以決定選擇一勞永逸的做法。 楚熙嶸年紀尚小,又是困守宮中,天天聽著這些誘惑力極強的蠢話,卻還能清醒地看明白局面,不做任何不得體的嘗試,真是非常難得了。 自從秦人退走後,楚國上下一片歡呼,他卻能立刻意識到,少了那麼一股強勢力量的制衡,自己更是隨時面臨危機,所以又如此果斷地表態,以求自保。 方輕塵心中暗自謂歎。 這個孩子……其實……是個人才。若是能有好的機緣,曾受過好的教導,有一兩個可以依靠相信的人,也許…… 方輕塵輕歎著,終究是搖了搖頭。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七章 - 我已無心 熙嶸 方輕塵輕輕放下卷宗,對趙忘塵道:「忘塵,你給我仔細注意凌雲他們的動態。很多事,他們會瞞著我,卻必然不會瞞你,只怕還要爭取你的協作。如果他們真想暗中搞什麼小動作,你一定要提前給我通消息。」 趙忘塵低聲應道:「是。」 過了一會,他略有忐忑地問:「師父,您已經表明心意,他們難道還會違逆您的意思嗎?畢竟他們都是你的下屬……」 方輕塵冷笑一聲,懶得回答。下屬又如何?他們明知道他這個上司怎麼也不忍心把大家都宰了,那他這個上司就是不肯動,他們有恃無恐,難道不會想著硬推嗎。 而能不被那幫傢伙懷疑,參予到他們決策中,且又能全力給自己通消息的人,還真是只有趙忘塵一個。 因為只有方輕塵才明白,在所謂的方系人馬中,趙忘塵怕是唯一一個,絕對不會想讓他當皇帝的人。 趙忘塵猶豫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又問道:「師父覺得他們近期就會發動?」 方輕塵終於忍不住長歎一聲,伸手揉了揉額頭:「他們應該知道這事情急不得,好歹也該等上那麼一年兩年,慢慢來的。怕就怕有人一時糊塗,迫不及待,胡亂行事,那我有什麼謀略安排,也都拿他們沒辦法了。」 他揮了揮手,要趙忘塵離開,自去又垂首看那案上記載著皇帝言行的卷宗,目光漸漸幽深起來。 —————————— 第二天。太陽再次從西邊升起,方輕塵非常勤快地,上朝聽政來了。 滿朝文武喜出望外,就連楚熙嶸這個皇帝,也對他地出現,表達了足夠的尊重和興奮。至於那道封一等公的旨意,想來卓凌雲他們已經跟皇帝有過足夠的溝通,再沒有人拿出來說事。 其實,所有人都認定了。方輕塵忽然這樣積極聽政,必是在為將來的改天換日做準備。有誰會相信,他其實只是在害怕自己不在的話,誰再背著他搞出什麼讓他頭疼的政令聖旨來,所以才不得不上朝來盯著。 退朝之後,他又去了宮裡,求見皇帝。 他要入宮,誰敢攔著。來見皇帝。穿的卻是他常穿的白衣便服,不合規矩,可是誰敢說他。這廂裡他如入無人之境,直入宮門而來,那廂裡機靈地太監連忙趕前幾步,去給楚熙嶸報信。可憐這小皇帝,自入京以來,還是第一次碰上方輕塵單獨進宮求見他。趕緊跳起來就往外迎。他怕走慢了怠慢了方輕塵,又怕自己現在這一身輕便裝束顯得不夠尊重,一邊飛跑。一邊讓身邊的太監幫著他理裝穿衣。難得這麼高難度的複雜動作,他最後居然沒什麼差錯地完成了。 等他跑得略略喘息,迎上方輕塵時,已經是一身比較莊重肅穆的正裝打扮了。 方輕塵看這少年努力控制著呼吸,壓抑緊張。小心翼翼的樣子,縱是鐵石的心腸,終究也是有點兒生憐。他上前施了一禮。含笑給他請安。 楚熙嶸有些手足無措,想讓開不受,又不敢讓,呆了一下才忐忑地問:「方侯入宮,可是有什麼要事。」 「並無沒什麼大事,臣只是想來給皇上問問安,說說閒話。」 楚熙嶸有些傻眼地望著方輕塵。我已經進京兩年了,你也沒來跟我請過一次安。昨天我剛要封你一等公,表白一下心跡,你今天就來和我說閒話了,這閒話到底會是什麼? 方輕塵卻不理會他在想什麼,只是笑道:「臣也好些日子沒進宮了,皇上可願同臣一起在這御花園中游賞一番。」 楚熙嶸敢說不願嗎,只吶吶地點了頭,和他一起在御花園散步。可憐他自覺身份,既不敢走在方輕塵前頭,也不好落在方輕塵後頭,只得時時刻刻小心注意,與方輕塵並肩而行。 四下裡的宮女太監,早就識相地躲得遠遠的了。方輕塵閒閒問起小皇帝地飲食起居,生活瑣務,又淡淡問幾句學業。 楚熙嶸的學業,實在沒什麼好見人的。當皇帝之前沒人教他,當皇帝之後,朝臣們也沒真替他安排什麼學問德行不錯的師父來教導,他也不敢真努力去學。因此這會兒被方輕塵如此問起來,他臉上不免有些發紅。 方輕塵卻也不追問,淡淡地轉過話題,自去說各種閒話,歷代秩聞,民間鄉俗,天上地下,竟是無奇不有。聽得一向在宮中生活寂寞的少年,不由自主地漸漸放鬆了繃緊的神經,神情都漸漸愉快起來。 方輕塵在宮裡就這麼拉著皇帝陪他漫無目的地閒聊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告辭而去。 一連半個月,方輕塵一反常態,天天上朝。可憐他已經多年未曾這樣勤奮辛勞,事必躬親了。每天上朝完畢,再和政務堂的幾個主事將當天重要地朝政處理了,他便時不時地逛進宮去,同小皇帝談天說地聯絡感情。 方大侯爺從懶惰忽然變得勤快很好解釋,但忽然間跟皇帝的關係拉得這麼近乎,而且每次也不過是淡淡閒談一些奇聞秩事,言語間,有些教導回護之意,卻也並不濃厚,這可是莫名其妙,引發了眾人各種匪夷所思的猜測。 然而,第一個忍耐不住,終究問出口地,不是同方輕塵關係較親近的那些舊部,反而是那個年少的皇帝。 「方侯,你……你近日這樣頻繁入宮,到底是……是為著什麼?」少年鼓起勇氣詢問之時,語氣不免有些忐忑吞吐。 方輕塵微微一笑:「我原猜著皇上差不多也該問了,不知道皇上自己覺得,我是為著什麼呢?」 楚熙嶸睜大眼看著他:「方侯雖然每日只是和朕閒聊。但總在不經意中,說起些歷朝掌故,民間生計,想來是有心教導朕為君之道,可是……」 他眼中微微有些黯然:「為什麼,方侯著重講的並不是英主明君地理政得失,昏君庸主地前車之 而是海外東瀛,因為君主並不掌控至高的權利。所波,都波及不到皇族,皇家一脈相傳,至今居然二千年不曾易姓的典故。反而是,史書中那些,十幾二十年,不上朝,不理事。可是國家在已經架構成熟地官員運作管理中,並沒有出現動搖的例子。反而是,那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遙遠國家裡,君主的權力大受制衡,不能予取予奪,國勢居然反而日漸興盛的山野傳聞……」 少年地眼神愈發憂傷:「方侯,你用玩笑的口氣,漫不經心同朕講這些故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方輕塵淡淡問:「陛下既然已經注意到了這一切,還會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小皇帝低下頭:「我並沒有想不開,也不需要方侯費心開解。我本來就想著……」 方輕塵注意到他沒有用「朕」自稱。失笑搖頭:「陛下,我同你費心講這些,你就該知道,我並沒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我進宮來,其實只是試圖表現得與陛下足夠親近。這樣可以給各方一個信息。讓他們更尊重陛下一些。自然,我也希望能開解陛下,讓陛下的心思不要太過鬱結……」 楚熙嶸怔怔望著方輕塵。目光漸漸有些熾熱了:「方侯如果真正無心於此,那麼……」 方輕塵眉頭微皺,再次打斷他的話:「以後,我會一點點退出朝堂,盡量減少對朝政的影響。國家大事,應該決於陛下和您將來的重臣之間。只是,陛下要學會相信你地臣子,也要懂得如何掌控平衡。現在諸侯勢力雖強,但並非操諸一人之手,只要君主沒有大的差錯,寶座不會輕易動搖,只要陛下不負臣民,那麼,我可以保證,必不會容任何人有負陛下。」 小皇帝呆呆看著方輕塵,咬咬牙,堅定地將自己被打斷的話題繼續了下去:「既然方侯別無他想,既然方侯願意繼續保護朕,保護皇家,保護楚國,那,為什麼不可以做得更徹底一些呢?當今亂世,難道不是更需要英主明君,平定天下,創不世之偉業嗎?楚國現在,最需要的,不正是……」 方輕塵臉色微沉:「了不起的皇帝,這世上還是少幾個為妙。越是什麼英主豪雄,越是以侵佔別人的國土為樂,口裡說著什麼拯救天下苦難百姓,骨子裡還不是為著當獨夫的野心。現在的楚國各方勢力雖眾,但是已經達成了一種平衡。旁邊有諸國環伺,這些諸侯就算想爭權奪利,也不敢隨便挑起內鬥。現在地楚國,並不是需要一個強力的皇帝的時候。有一個眾人認可地朝廷代表大義,有我暫時鎮著,便沒什麼可擔心。皇上也就不要想得太遠了。」 他心情不好,語氣也就不佳。既然想表達的心意他自認已經說得很明白,皇帝聽不聽得進,他也就懶得再費心思去管了。轉身正要離開,卻聽得身後少年極低沉的聲音響起來:「方侯與太上皇的深情厚義,一直是楚國的佳話。這些年來,我雖然不甚懂事,卻也也一直仰慕著方侯,羨慕著太上皇。我……我……本來沒什麼想法,是方侯這些天,總來見我,這樣盡力想要開解我,教導我……我就不明白,既然方侯不想要皇位,也不允許別地人要,為什麼就不肯為皇家做得更多一些?我只是……我只是想要試一試,重來一個君臣相知的佳話,重新,重新……」 少年因著激動,話都有些說不清了。方輕塵僵硬地背對著他,卻只在心中冷冷地笑。 深情厚義,楚國佳話? 在那樣地彼此出賣和傷害之後,人們依然認為這是佳話。 他們看到了太上皇后悔內疚的瘋狂,看到了方輕塵重現人世後為國家做地一切,就自以為是的把一切美化,誰也不去再看那骨子裡的污穢和朊髒。 他輕輕歎息:「陛下,我累了。我再沒有力氣。去和誰相知,和誰相厚,為誰拚命,為誰……掏心相待了。」 少年望著他,慌亂地試圖做最後的努力:「可是,方侯,我有什麼不如太上皇?我和他一樣年少,一樣需要教導,需要幫助。我……我比他堅強。更比他懂事,你看,這些年,這麼艱難,我也過來了。我雖然懂得不多,可是絕對不笨,只要有一個好老師,我一定是最好地學生。方侯……我會相信你,我不會負你,我會……」 「你真的知道,你會做什麼嗎?」方輕塵轉過身,帶著出奇溫柔的笑意,看著這個少年,心神恍惚地想著多年前,在這片御花園裡。拉著他不肯放手的那另一個,和眼前之人,眉眼間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 「如果我幫你成為真正的至尊。那麼讓我來告訴你,你會做什麼吧。」 他看著小皇帝,眼睛卻分明穿過他,望著時空盡頭的那另一個人:「最初,你會很高興。很快樂,很喜歡,很信賴我。我的要求你都會答應。我的願望你都會滿足,然後,年年月月,你習慣了那至高無上地權力,你會開始擔心失去,害怕被推翻。因為擁有的太好,太美,太貴重,所以你的擔憂也就日夜不停地折磨著你。你開始防備你身邊每一個權重位高之人,這其中,自然肯定有我。別人任何一句無心之言,一點無意的表情,你都會去細細琢磨,瘋狂分析,你的枕邊人,你的兒女,你的一切至親至近至信之人,都會成了你的敵人,你……」 少年被方輕塵那如同詛咒般地話語說得臉色蒼白,瘋狂搖頭:「我不會的,我不會的……」 方輕塵低笑:「這是君主的地位使然,沒有誰真能夠擺脫這樣的命運。只是看誰的理智更強,更能控制這樣的猜忌,不至瘋狂罷了。就算是最英明的君主,也曾猜忌防範,甚至使用不公正地手段對待他們的重臣和親人,你又何能例外。」 他輕歎,伸手,拍拍小皇帝的肩膀:「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吧。沒有那 權力,對你未必就是不幸。那個至尊之位,真就那九出的宮殿,比七進七出的,到底高貴舒適在哪裡。綾羅綢緞,也不是總比棉布麻衣貼身和暖。明黃色的用具,是否真的就比別地顏色順眼。一旦坐在那種位置上,你就會不自覺地去在意很多事,防備很多事。那些從衣食住行,到朝堂應對,尊卑上下,種種繁瑣的規矩,限制的不但是他們,也是你。那樣,其實很累……」 他搖搖頭:「像現在這樣,你還可以保有自己一顆柔軟地心,做個有血有肉的人。你還可以敢於愛,敢於恨,敢於擁有一些普通人的快樂。因為權力不夠大,所以你不用那樣膽戰心驚,草木皆兵,時時刻刻警惕著瞪大了眼,生怕別人來搶奪。因為權力不夠大,所以它便不值得你為此犧牲你的婚姻,你的人生。你可以嘗試尋找你喜愛的女子,你可以放心地愛你的孩子,而不是將尚在襁褓之中的每個皇子,也都當成潛在的對手。你可以信任你的兄弟,你的親族,而不用擔心手足相殘,骨肉相爭。相信我吧,眼前的失意,再過若干年回頭再看,也許反而是一種幸運。」 少年怔怔看著他,只覺心中空蕩蕩,又是失望又是失落,終於黯然道:『我不相信,方侯,我不相信……像我這樣軟弱的皇帝,怎麼會是幸運的人呢?你既然不肯要這一切,為什麼又不肯幫我助我,我這樣當皇帝,還不如做個普通老百姓……」 方輕塵眼神一凜,低斥道:「當皇帝不如當個普通百姓?你真知道普通百姓過的是什麼生活?你知道農家男女,才不過三十歲,就操磨得像是垂暮老人嗎?你知道普通人,一生辛勞,得到的也不過是最微薄的衣食嗎?而你呢,錦衣玉食,前呼後擁。你的親族家人,甚至舊日僕役,現在都有了官職,得到禮遇。朝廷政務,你可以直接參予意見,雖說大家不是樣樣依你,卻也不會不加理睬。哪怕是卓凌雲這樣坐擁數萬精兵,千里河山的藩鎮,對你也會低頭下拜。上次耕籍禮,你一時忽發奇想,要多耕一會,累得文武百官都要辛苦下田種地,可就算是權威高貴如秦旭飛,情願自己出醜,也不曾駁過你半個字。這樣的日子,你真就覺得生不如死,不能忍受?」 小皇帝低了頭,黯然不言。 他現在的安逸尊榮,比之當年戰亂時飄迫無依,真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何嘗不知道,京城內亂時,無數宗室慘死,他何嘗不知,國家紛亂時,多少鳳子龍孫,在流亡中生生餓死。他又何嘗不知道,普通百姓一輩子做夢都想要有他這樣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尊榮富貴。 說什麼這種皇帝當著沒味道,真要他現在去過普通人的日子,只怕三天下來,他就得餓死了。 方輕塵輕歎一聲:「你看……人心從來不得足。如果有朝一日,你大權在握,其實並不會覺得比現在更好。」 他轉了身,終於不再停留,飄然而去。 小皇帝怔怔望著他的身影,忽然大叫一聲:「我到底哪一點不如太上皇!」 「你沒有不如他,你比他好得多。只是,你來得晚了。而我,已經累了。」 這一次,方輕塵沒有回頭,沒有停步,淡漠地答了一句,轉眼已然遠去。 小皇帝呆若木雞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忽覺心中一片悲涼苦痛,眼中酸澀,竟生生墜下淚來。 方侯,你為何不信我。 我不會負你,不會疑你,不會忌你,不會傷你!只要你能助我,只要你待我,能如你待太上皇一半那麼好…… 你說那些史書,那些故事,那些帝王,那些權位猜忌,君臣相疑,我相信,都是真的。 可是,我知道,我將來就算會變,也絕不會負你的。 方侯,你從來不知道,在楚國人心中,你是怎樣的傳奇,你從來不知道,所有的皇族少年,都有多麼羨慕,多麼嚮往,你和太上皇的君臣相知的故事。 你為了他,為了楚國做的一切…… 方侯,我只想做你另一個知己,另一個值得你相信,值得你付出的君主。我不會像他那麼傻,那麼瘋狂,那麼無知。我見過宮外的世界,我當過真正的傀儡,我不會將最寶貴的東西視為理所當然,我知道什麼才最值得珍惜,值得保護…… 可是,你為什麼不信我? 方侯,為什麼,你不肯奪走我的一切,你還願意教我,保護我,開解我,卻再不肯全力幫我。 少年怔怔得看著前方,儘管那一身白衣的飄逸身影,已經不可尋覓。 方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被太上皇,傷得很重。你是不是,已經再不敢相信任何人,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恨他……」 已經遠遠而去的方輕塵,聽不到他的心聲。縱然聽到,他也依然不會停步,不會轉頭,不會對另一個用著期盼的雙眼,苦苦凝視他的少年,伸出手去。 方輕塵的心,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不在他的胸膛之中了。 宮禁重重,出了一道宮門,還有另一道。方輕塵抬腳邁過又一道門檻,卻見前方一個太監,滿頭大汗地跑了來,遠遠見著他,便撲通一聲跪下去,喘息著大聲喊道:「方侯,太上皇……」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八章 - 物是人非 太監伏在方輕塵面前兩步之處,幾乎語無倫次:「奴們照料不周,讓……讓太上皇撞著頭了。」 方輕塵眉頭一鎖,不過伏在地上的太監,自然看不見他的臉色,只是在那裡汗流浹背:「太上皇……太上皇說話了……」 方輕塵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硬了。 「奴才們剛扶起太上皇,還沒來得及去呼喚御醫,太上皇就說話了。他在叫方侯,他喊著是他害死了方侯,他一直在問,奴才們將方侯的屍體藏到哪兒去了。」 太監越說越是慌亂:「太上皇的喊叫很混亂,可是神志卻並不像瘋狂,只是不管我們怎麼解說,他都不信方侯沒有死,他一直說,他害死了方侯,他……他不斷掙扎著要去撞牆撞柱子,現在還打碎了宮裡擺放的花瓶,拿著碎瓷片就要割脈割脖子……奴才們六七個人,還是幾乎攔不住……」 他抬起頭,想乞問這楚國事實上的第一人,他們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眼前卻只有一片空寂。 方輕塵,早已蹤跡渺然。 聽到太監說楚若鴻在呼喚自己,方輕塵便再沒聽下去,直接一掠而起,奔甘寧殿而去。 幾重宮院,轉瞬即至,甘寧宮外,人跡渺渺。 這被尊崇,卻也同樣被幽禁的太上皇居處,從來就是皇宮中最冷清的所在。 甘寧宮內,自成一個世界。太醫駐守,宮人輪值。而這甘寧宮外,無論是巡邏的侍衛,還是來往地宮人,從來都只是遠遠地避著那寂寞的宮牆行走。 沒有一個外人聽到了甘寧宮內的異聲,除了方輕塵。 他武功通玄他耳力遠勝常人,因此遙遙尚在甘泉宮外,他就已經可以將那嘶啞淒慘尖利到極點的聲音,聽得清晰。 「放開朕!你們放開朕!我要去找輕塵。」 方輕塵真氣一滯。如受重擊,竟是提不住氣,飛掠中直接從空中跌落下來,臉色一片蒼白。 那瘋狂而淒厲的聲音,沙啞生澀,幾不成聲。然而,方輕塵太過熟悉這個聲音,因此。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那變了調的,尖銳到刺耳的聲音,其實是屬於誰。 方輕塵定定地看看前方的宮門,閉上眼,靜靜聽著那個聲音在門的另一側,瘋狂呼號。 「放開朕!全都給朕滾開!你們逼我害死了輕塵,現在又把他藏起來。不讓我去找他?全滾開!只有輕塵才會在乎我,關心我,朕不用你們裝出這假惺惺地樣子來……放開朕……朕……朕要將你們滿……滿門抄斬……放開朕……」 那聲音如此熟悉。彷彿多少年來,一直印在心頭。只要聽一個音節,半個詞,他便可以知道,是那個人。在呼喚他。 那聲音卻又如此陌生,那麼多年相守相伴,他卻何曾聽過他這般哀恐震怖。淒厲慘號。 只有那一日……只有他摘出自己那一顆心的時候,他曾經聽得那人呼號如狂。然而,卻只一瞬。 只有一瞬,那顆離開了胸膛的心,便在他自己的手上,停止了跳動。他魂歸小樓,從不曾再回頭查看過小樓中記錄的那一幕絕望的毀滅,從來不曾再去聽過,電腦之中,那無盡的呼喚。 只是到了現在,他才完整地聽到他的哀號和悲鳴,他地絕望和恐慌,他的無助和悔恨。 方輕塵徐徐睜眼,目光中,竟是一片平靜。 他一步步向前行去,不急不緩,不停步,也不猶疑。 「為什麼你們要攔著我?你們騙朕!騙朕!輕塵死了,他死了!他把他的心給了我,我卻害死了他,我要去找輕塵,我要和輕塵在一起,不要攔著我,我求求你們,不要攔著我……」 由憤怒,到瘋狂,轉至哀求。那人要的,不過是一個死亡,一個解脫,一次追尋,一個渺茫地,可以相聚的希望。 是誰負了誰,是誰害了誰? 是楚若鴻的軟弱多疑給了方輕塵最後一擊,還是方輕塵的冷漠絕情,毀了楚若鴻的一切。 方輕塵面容沉靜,只如止水。他走進宮門,他看著御園裡,那一片混亂狼藉。 那人地發已亂,衣已散。身上猩紅點點,額上被亂髮遮掩間,隱約是血跡斑斑。他雙手死死抓著銳利的瓷片,一滴又一滴的鮮血,滑落出雙手指縫之間。 年邁地太醫,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旁,六七個宮人,拼了死力,抱腿的抱腿,抓手的抓手,按肩的按肩,摟腰的摟腰。這麼多人合力,竟然還是無法阻止那個人瘋狂地掙扎。三個太監拼了命掰他地手指,卻硬是奪不下他自傷的瓷片。 幾個人就這麼糾纏成一團,掙動翻滾,攪得煙塵滾滾,鮮血淋漓。 「太上皇啊,您鬆手,您先鬆鬆手吧!這先先後後的事兒,奴才們慢慢講給您聽啊,奴才們都講給您聽!」 「太上皇啊,方侯真沒死,他沒死,當初死地是個替身。您先鬆手,容奴才服侍您更衣治傷,好去叫方侯來見您啊……」 沒有人注意到方輕塵的到來,而方輕塵也沒有立刻衝上來,解救那個想要為他自盡的人。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片混亂,看著那個披頭散髮鮮血滿身的少年,不斷掙扎著想要毀滅自己的生命。 楚若鴻醒來了。即使他的神智感知,似乎還停留在許多年前,那個濺血的宮殿之上,他到底還是從瘋狂混沌之中,醒過來了。 這世事是否真的總是這樣傳奇可笑,那麼多的靈丹妙藥,那麼多的心血努力,經年累月,全無半點用處。而這瘋狂癡呆。失憶迷茫,原來需要的卻只是簡簡單單地當頭一棒,就可以治癒他,讓他醒來。 方輕塵有些奇特地一笑,不知是否是在自嘲,那笑意,竟是冰冷如霜。 他淡淡道:「放開他吧。」 這一聲,語氣極平淡,可是混亂之間。一眾太監宮女,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聲音雖淡然,卻似乎含著不可違逆的力量,大家甚至沒弄明白是誰發的令,就如著了魔一般,同時放開了手。 楚若鴻一得自由,手上的瓷片。便重重向脖子上抹了過去。 而方輕塵卻只是站在原處,輕輕喚了一聲:「若鴻。」 這一聲喊得其實極輕,既沒有放聲大呼,也不曾暗運內力。 然而,那瘋狂的少年,聽見了。 他已來不及收手,指間的力氣卻散了,瓷片。只是在他的脖子上,又添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少年的手,僵硬地停在脖頸上。他極慢,極慢地,幾乎是僵硬地,轉動著眼珠。 終於,他看到了方輕塵。 。便是是漫長得彷彿百年,死一般地肅靜。 在這一片讓人窒息地沉默中,少年極慢極慢地站穩。極慢極慢地垂下染血的手。披散的頭髮,刺目的血痕間,是他那幽幽深深,幾乎不似活人的,鬼魂般的眼。 他呆呆地看著前方,看著那個人。 然後,他輕輕喚:「輕塵!」 那麼輕,那麼輕的聲音,連他自己或許都聽不清。 然而,所有人卻又分分明明明,知道,他喚得是什麼,叫的是誰人。 方輕塵卻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看著他,不言,不動,毫無表情。 楚若鴻輕輕伸手向前,兩三個人死命也掰不開地五指輕輕鬆開,染著他鮮血的瓷片落在鬆軟的地面上,只有極輕極沉極悶的一聲響。 血在他五指間滴下,他渾然不覺,他只是盡力伸長手臂,展開五指,極力地向前,彷彿這樣,便能觸碰到那個遙遙站在十餘步之外的人。 然而,那人不動,不理,不上前,不回應。 「輕塵!」他再叫了一聲,聲音略略提高,搖搖晃晃地向前走。 剛才七八個人都止不住他瘋狂的掙扎,而現在,眾人退開,他卻似已用盡了所有的力量,連站立行走,都已是勉而為之。 他一路向前,一路踉蹌,幾番蹣跚,幾番跌撞,滴了一路的鮮血。 他一路怔怔望著那個身影,喚著那千千萬萬遍從不曾停止地名字。 「輕塵!」他的聲音漸漸清晰可辨。 「輕塵!」他的呼喚,由低弱而漸漸明晰。 他看不見腳下地土地,看不到自己滴落的鮮血,看不見滿身的傷痕,看不見四周眾人駭然的眼神。天上地下,蒼宇紅塵,他只見那人,衣白如雪,霜眸如雪,神容如雪,冷心如雪。 「輕塵!」一聲聲呼喚,沒有應答,一次次向前,不見那人一動。他的聲音漸漸淒厲而絕望。 他一步一步接近他,雙手一起向他伸過來,眼睛裡卻分明有著三分希翼,七分恐懼。 他希翼地是什麼? 可是那人輕輕伸手,握住他的手? 可是那人微微一笑,化盡天下霜雪? 可是那人含笑開口,如多年前那般,再輕輕喚他一聲,若鴻。 他恐懼的又是什麼。可是如此容顏不過飛灰,如此血肉,只是煙塵。可是這活生生站在眼前地人,也不過是他那瘋顛幻境中,另一場永不醒來的夢。 下一刻,他觸到了他。 血肉的柔軟,血肉的溫柔,活生生真實的存在。 他吶吶地張張嘴,忽然間喚不出那個名字,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讓嘴角上挑,笑一笑,卻發現,原來臉上的肌肉,已經不再肯聽從他的指揮。 他極慢極慢地靠近過去,極慢極慢地靠在那個胸膛上,閉上眼,微微側頭,去尋找那人左胸處生命的躍動。 在跳的,是他的心,還是他的。活著的,是方輕塵,還是楚若鴻? 他極慢極慢地張開手臂,猛然用盡全力抱緊那個軀體,然後,終於最後喚出那一聲:「輕塵!」 這一聲,用盡他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感知,全部的愛和恨喊出來,沉默的皇宮聽到了,安靜的花園聽到了,無聲地旁觀者聽到了,永恆的天地聽到了……方輕塵……他聽到了。 方輕塵也同樣極緩慢地低下頭,靜靜凝視著他,過了一會,才輕輕掙脫開被他抱住的一隻手,極柔和地替他慢慢把散亂地頭髮理到身後。 他那伸長的五指,一次次穿過少年漆黑的發,看著那夾雜在其中的,一絲一絲的銀白。 今年,這個在他懷中瘋狂呼喚的少年,也才不過二十一二歲。 堪笑多情,白了少年頭。 一點一點,他替他理順長髮。一點一點,他眼中冰霜漸漸溶去。 然後,他凝眸,打量著他。 已經年過弱冠了,可是,他的身量卻還如十六七歲少年。再怎樣錦衣玉食,靈藥珍奇,也依然養護不住,也依然是身形憔悴不勝衣。 他本來是個俊俏的少年,可是,現在……他的臉色枯黃削瘦,眼窩深陷,少年風華,抵不過那支離倦態。不是下人服侍不盡心,只是這黃金的宮宇,粘不回那碎了滿地的真心。 他的額上滿是鮮血,有數處青腫,也不知道除了最初的不小心跌傷,還瘋狂撞了幾回頭,又被下人們怎樣拉扯阻攔的。他脖子上數道傷痕,血流不止,也不知在他到來之前,他已經用那粗糙的瓷片,瘋狂地割了自己多少回。 他渾然不知,他只是怔怔望著方輕塵,只是一聲聲,喃喃地呼喚他的名字。 那個就算是瘋狂,就算是癡迷,就算是遺忘一切,就算是腦子再不懂思考,只憑著本能,也永遠銘記,永遠呼喚的名字。 方輕塵輕輕掏出一條帕子,替他去擦拭臉上的鮮血塵土,一張手帕都染紅了,也沒能擦乾淨。方輕塵隨手棄帕子,信手撕裂自己一截雪白的衣袖,重新替他擦,一點點拂去鮮血,一點點拭盡塵埃,一點點看著少年的容顏越發清晰,而方輕塵臉上的冰冷,終於一點點慢慢化作溫柔。 四周的人怔怔地望著他,竟是誰也不記得,這個時候,應該去拿毛巾,打淨水,取新衣,奉良藥。 他與他之間,自成一個世界。沒有人敢於打攪,沒有人敢於驚擾,天地如此靜寂,宮宇如此寂寞。萬里紅塵,只有一個剛剛從迷亂中回歸的少年,怔怔地望著,他世間唯一的,最重要的那個人。 方輕塵拭了又拭,白衣染上泥塵,染上濃赤,然而,那麼多鮮血和塵污,總是拭不完,擦不盡。 最終,他放棄地搖搖頭,再一次看著楚若鴻的眉眼,眼神裡,漸漸有了些悲和傷,眉宇間,慢慢升起沒有人看得清的溫柔與悵然。 然後,他微微一笑,便是日出霜融,雲散雪消。 這一刻,所有人都幾乎被那人的容華燦然,逼得不能直視。 極淡極淡,一聲歎息。極輕極輕,他只說了兩個字。 「罷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七十九章 - 予取予求 輕極淡,方輕塵一聲歎息。 「罷了!」 那雪衣高華的男子,終於用一個極輕極柔極溫和的姿式,回抱住了那一直在等待他回應的少年。 少年的血,點點滴滴,染在他的身上,赤紅鮮艷,如罌粟朵朵,濺開,綻放。 他就是這樣,伸出了手,抱住了另一個人。平靜地讓那人身上的血污泥塵,污了他的飄逸高潔的素白衣衫。 漸漸西沉的夕陽,將兩個合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拖在地上的長長暗影,在花石樹叢間曲折蜿蜒,不離不棄,宛如一體。 宮人們呆呆地望著他們,看不清這一刻的景象,究竟是美麗,還是悲涼。 他曾經漠然冷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曾冰眸霜雪,毫不動容地看著別人的瘋狂和期望。他也曾經溫柔地伸手相抱,關懷地理容整發,他曾經燦然一笑,奪盡天地風華,他也曾經淡淡一歎……最後,卻只說了兩個字,「罷了!」 一聲歎息,淡淡一語。 無論是此時此刻,還是很多年以後,紅塵中人,依然不曾真正瞭解。 傳奇中的那個神話人物,那一聲歎息,為的是什麼。 為何這本該是歡喜之時的歎息,卻是黯淡悵然,只是淡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出。 那一聲輕如微風的話語,「罷了」,又是為著什麼? 他放下的是什麼,放棄地。又是什麼。 ————————— 方輕塵地拉了楚若鴻的手,慢慢將他領回內殿去,淡淡交待了一句:「水和藥。」 眾人如夢初醒,慌亂地行動起來。 方輕塵平靜地檢查著楚若鴻被割得血肉淋漓的手掌以及手腕上的數道切痕,平靜地親手打濕了毛巾,替他擦拭,為他更衣,幫他上藥。 楚若鴻出奇地安靜,出奇地合作。 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看著方輕塵。如果不是他那一隻手,無論如何,總要抓著方輕塵,人們幾乎會誤以為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癡癡呆呆,沒有神智,所以也不會反抗任何事。 等方輕塵重新把楚若鴻的傷口處理好,身上弄乾淨。幫他換好新衣服,已經是一個多時辰以後了。 方輕塵看看天色,低聲吩咐,讓上了一碗粥。他親自用玉匙將那粥攪得勻了,盛起一匙,送到現在還有些呆怔的楚若鴻唇邊。 粥的熱氣讓楚若鴻微微不安地向後仰了一下,方輕塵笑了一笑:「不燙的。」他收回玉匙,在自己唇邊吹了吹。重又遞過去,語氣如哄幼兒:「乖,喝一口!」 楚若鴻怔怔望著他。忽然輕輕道:「你沒死?」 這是他自看到方輕塵之後,除「輕塵」二字以外,所說地第一句話。 方輕塵輕笑,放下碗匙,抓了他的手。貼在自己心口處,讓他用手掌去感受自己心臟的跳動。 楚若鴻還是有些癡癡呆呆地望著他,心中卻不自覺地去默數那一點點生命的躍動。喃喃地說:「你還活著,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他猛然撲向前,一把扯開方輕塵的外袍,見著裡面還有中衣裡衣擋著,急躁得亂拉亂扯。 方輕塵苦笑了一下,卻絲毫也沒有阻止他這樣胡鬧的意思,只是安坐著,任憑他將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扯開,直到最後露出平滑的,並無任何猙獰傷痕地胸膛。 楚若鴻定定看著他的左胸心口處發呆,耳旁聽到方輕塵低柔的聲音:「我沒有死。我的心還在,我的人還在。」 至此,楚若鴻才終於能流下淚來。他低下頭,再次固執地抱緊方輕塵,再次固執地將臉貼在他的左胸心口處,任憑那溫熱的液體,洶湧奔流,打濕了方輕塵的胸膛。 方輕塵輕輕歎息。 他一手輕輕抱著他,一手慢慢地,安撫般地輕輕拍在他肩上背上:「不用怕,那些只不過是一場噩夢。我沒有死,我一直都在這裡。」 他地語氣溫柔異常,足以安撫人心。 懷裡的人,已經二十一二了,但是他的心智,還停滯在十六七歲地少年。偏偏他又受了極大的驚恐和傷害,此時此刻,他的思考能力,恐怕是連孩子都不如。 他需要的不是條理清楚的解釋,而只是一個活生生地人,是血肉肌膚的溫暖,依戀和觸摸。只要這個人活著,以前發生過什麼,便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方輕塵的安撫勸慰,柔和而溫存。此時此刻,他地心中,是否也是一樣柔軟溫和? 那一切,從來都不是噩夢。 他可以安撫他懷中的人,可以用溫情的輕紗,將一切朦朧。然而,他的理智,卻從來不會忘記提醒他自己,曾經發生的一切,從來就不曾是一場夢。 這一天,甘寧宮中所發生的一切,和方輕塵當時輕輕說出的那兩個字,千載之下,依舊史冊流傳。 罷了…… 是罷休,是放棄?還是去放過,去忘懷,去重新開始…… 猜測無窮無盡,可無論是今生,還是後世,紅塵之人,永遠是看不透,看不清。 人們所能知道的,僅僅只是,從那天之後,楚國的一切,都不同了。 但是,就是親眼目睹了今天的宮人們,卻也無法真正瞭解,今日這一幕,對楚國的未來,到底曾經有怎樣大的影響。 ———————— 太上皇醒來的消息,很快流傳開 很多人隨之忐忑不安。 沒有人真的想過太上皇還會醒過來,而除了方輕塵之外,或許。也沒有人真的希望過,那位曾經尊貴無比地君主,還能醒過來。 一個清醒的,才二十出頭的太上皇,本來便令人十分不安。而楚國實際的掌權者,方輕塵,給予這位太上皇的關懷和照料,更實在已經太過份了。 一連數日,方輕塵沒能出甘寧殿一步。也沒有離開楚若鴻哪怕一瞬。起止坐臥,楚若鴻必要死死粘在他身上。在任何時候,總要有一隻手,拉著方輕塵,眼睛總要能看到方輕塵,他方能安心。 方輕塵只要稍稍表示要走開一下的意思,楚若鴻就要驚惶失控。每喝一杯水,吃一口飯。他都要方輕塵替他親嘗,與他同食,方肯依從。 他不接受別人的照料,甚至其他的太監宮女靠近一些,他就會煩躁驚恐地發起脾氣來,所以最後方輕塵只好將所有下人們都遠遠遣開,完全自己親力親為,來照料他。 幾天下來。楚若鴻也問過幾句當初的事,自然也沒有得到過太詳細地回答,只隱約知道。楚國有過許多紛亂,不過後來都平息了,方輕塵沒有死,當初死的是個替身,他便也不再多追究。 他不問方輕塵為什麼派個替身來。不問楚國到底經歷了什麼,不問為什麼一個替身可以裝得那麼惟妙惟肖,瞞過所有人。更不問,現在楚國的政局到底怎麼樣。 他只是安靜地接受了現在的一切,不去多問,不去多想。不知是他當初受的驚恐太過,已沒有足夠的思考能力,還是,其實當年的噩夢一直深深壓在心口,即使知道現在方輕塵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依然害怕去過多地追問,過多地思考,過多地面對,也許極可怕的真相。 方輕塵和楚若鴻雖說一步也沒出過甘寧殿,但他們地這些行止,外頭的掌權人物,自然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楚若鴻的脆弱無助,瘋狂依賴,倒是很好理解。但是,方輕塵為什麼竟然會忍受這種依賴?他為什麼會任憑一個半瘋顛的少年,將他牢牢困住,任他予取予求? 大家不但困惑,而且震驚。方輕塵向來對楚若鴻很好,這點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好到這種地步?在當年那樁舊事之後?在現在這種情勢之下?為什麼? 沒有人敢於在這個時候非議什麼,只是各自的心中隱憂,卻是愈演愈烈了。 方輕塵對楚若鴻過份的關懷和順從,已經亂了宮中的禮法秩序。楚國一眾君臣也受了極大的困擾。秦人離去未久,朝中尚未平穩,朝堂之上,卻少了一個坐鎮之人。 按道理來說,太上皇病好了,最起碼,從皇帝到群臣,禮節上,也都該來拜見下,道賀下,然後宮中開宴,國家舉行慶典,大赦天下,走走流程。 奈何現在楚若鴻整天死抓著方輕塵不放,對別人完全不理不睬,置若罔聞。而方輕塵也只安靜地陪伴他,對於大家地這些困擾,竟如同視而不見一般。 大家萬般無奈,煩惱不已的時候,終於有人鼓起勇氣,不經方輕塵的同意,就進了甘寧宮。 而這個膽大妄為之人……居然是一向謹小慎微,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說一句話地楚國現任皇帝,楚熙嶸。 作為皇帝,知道太上皇病好了,自然是該有些行動和表示的,否則是極失禮且極不孝的行為。因此,這甘寧宮,他的確也應該來。 自然,如果如果不是前一陣子方輕塵常來看他,讓他感覺方輕塵親近了一些,這一趟,他肯定是不敢來的。 可他實在是非常渴望瞭解,方輕塵和楚若鴻之間,究竟是如何一種相處。他已經忍了好幾天,實在是不能再繼續忍耐下去,再這樣袖手坐待。 然而,甘寧宮內外空空寂寂,一時間,居然連個傳報地太監都沒見著。楚熙嶸有些發愣。雖說知道甘寧殿的下人一向少,而這幾天,因為太上皇一看到其他人就要煩燥吵鬧,所以太監們全躲得老遠,這時候不知道在哪裡偷懶。但小皇帝在皇宮各處出入,還從來沒有到過一個殿宇,居然連一個通傳和服侍之人都找不到。 身旁唯一陪著他進甘寧宮的總管太監低聲說:「皇上,要不先回去吧,這樣直接進去,總有些不妥……」 楚熙嶸思考了片刻,少年地眼中閃現出倔強的光芒:「不,我要進去。」 他居然難得地大膽任性起來,大踏步便向裡走,總管太監一臉慘白,無奈地跟在他身後。 一重重殿宇穿過,直進最後的寢殿,本來楚熙嶸也絕不會無禮到不打招呼就直闖寢殿,只是那殿門根本沒關,站在殿外,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頭的情形。 而且,這情形……這情形……實在是…… 偌大的龍床上,方輕塵發散衣亂,衣服全給扯開,露出整個胸膛來,楚若鴻只著一件裡衣,整個人半壓在他身上,又摟又抱,雙手還不老實地時不時在他胸口上亂摸…… 這時聽到腳步聲,兩人一起向殿外看來,看到的便是楚熙嶸愕然的表情和總管太監慘白的面容。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章 - 早晚之別 邁的總管太監在宮中多年,服侍過楚若鴻那個葷素不數的老爹,什麼***之事沒見過,可見這情形也不由得一愣,然後急急低下頭。 天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天啊,我的小命不保了…… 他心裡打顫,表面強自鎮靜,只顧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楚熙嶸卻沒有任何危機感。他雖然也算是宗室富貴子弟,但年紀尚小之時,就開始了苦難流離,後來當了皇帝,也一直謹言慎行,***之道上,他仍然幾乎是一張白紙。因此他完全沒想到某些邪惡的方面去,只是隱隱覺得眼前一幕有些奇怪罷了。 方輕塵自己倒是大大方方坐起來,隨手扯了一下散亂的衣服,也沒能完全掩住胸膛。 他衣襟半松半掩,長髮披垂,眼神又帶點睡意朦朧,不過楚熙嶸自是沒什麼綺念暇思,只怔怔道:「方侯,這……你……」 方輕塵笑一笑,沒有半點不自在:「皇上有什麼吩咐?」 他笑得從容自若,楚熙嶸卻莫名地有些臉紅:「沒事,我只是,想來探望一下太上皇,我……」 他吶吶地不知該說什麼,那邊楚若鴻卻忽然高叫起來:「你是誰?你為什麼穿朕的衣服?輕塵,你為什麼叫他皇上?」 他的聲音裡滿是憤怒,而目光則充滿敵視,聽得楚熙嶸一怔。 方輕塵無奈地歎口氣,輕聲道:「若鴻,我昨天就告訴過你,你現在是太上皇。楚國立了新君,你忘了嗎?這位是楚國當今聖上,論輩份。他是你的侄子……」 楚若鴻呆呆看著楚熙嶸,神情漸漸惶恐不安起來。不等方輕塵說完,他已經叫了出來:「我不喜歡他!輕塵,你叫他走!我不要別人做皇帝,輕塵。你忘了嗎?是你讓我登基的,你說你會一直保護我,一直幫我守著皇位的,我不喜歡他……」 方輕塵默然不語,楚若鴻已經將頭埋在了他的懷裡,只是不肯去看,不肯去聽。 「輕塵……我不喜歡他,你叫他走……」 方輕塵苦笑了一聲。看向楚熙嶸:「陛下,太上皇還沒完全恢復,現在常說些胡話,請不要介意。你的來意我明白,只是,過幾天再說吧。」 楚熙嶸看著楚若鴻瘋狂地樣子。也知道此刻不便再呆下去,點點頭,不說什麼,轉身出宮。而總管太監還是驚魂未定。手腳發軟地跟了出去。 楚熙嶸一直沉默地在前走,總管太監顫抖著跟在後面,看著四周都沒人,忍不住低聲問:「皇上,要不要召幾個親厚之人。進宮商議一下?」 「商議什麼?」楚熙嶸隨口問。 總管太監不敢答話。 商議什麼?應對之法,保命之策啊!太上皇醒了,方侯又那樣寵愛他。他們又是……您的位置有多危險您不知道嗎?更何況今日我們這樣撞破了二人的好事,那殺身之禍,遲早是要落到頭上來啊! 龍床之上,風流不風流那好說,可那風流之人是方輕塵,這怎麼了得? 楚熙嶸回頭看他:「李總管,不要費事了。安生一些,也替朕勸那些人也都安生一些。現在大家過得都不錯,別給自己找不自在了。我們現在能自由行動,能隨意召親人進宮來問話,那是因為別人對我們寬容。我們要是太不老實,他們隨時都能讓我們變成真正的囚犯,而所有可能支持朕的人,都會成為死人。就算是你老了,不想活了,朕還想多活幾年呢。」 李總管愣了愣,雖然知道皇帝一向聰明,只是這樣老成甚至有些冷漠地話,實在不像一個少年會說出口的:「可是,陛下,眼前這個情形,方侯只怕最後必會偏著太上皇的,剛才太上皇又說……」 「偏著就偏著吧。方侯為人其實很好,就算真要保太上皇復位,想來也不會太委屈朕。這皇位本來就是個虛名,又有什麼好遺憾的。本來,朕不就是已經準備禪讓了嗎?」 楚熙嶸輕輕歎口氣,心中莫名地卻也有些慶幸了。 幾年,他一直沒有真的掌權,也算一種幸運吧。因正至尊的滋味,所以現在,他才終究是可以放得下。 「回去當個衣食不愁,自由自在,不受限制的宗室,又有什麼不好。」 李總管低聲勸道:「可是,從來被廢的太子和皇帝,有誰是能得善終地呢。」 楚熙嶸低低地笑了:「朕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本來可以生殺隨心,予取予奪,而廢掉他們的人,也是搶去了他們這樣獨一無二的權柄風光,還有誰肯輕易罷手?可是……朕本來就什麼也不是,替代朕當皇帝的人,也不會有多少權力。他們又何必費心來迫害朕呢,朕這個皇位,不值那麼多。」 他依然在笑,笑容卻到底遮掩不住那種落寞悲傷:「怪不得,怪不得方侯跟朕講那些聞所未聞的故事。越是權力小的君王,果然越是安全。」 如果是方輕塵掌權,他相信自己性命無憂。如果是楚若鴻要對付他,他相信方輕塵自然會攔下,只是…… 若是那人定要記恨於他,先斬後奏,他也不奢望方輕塵會為他報仇。 只是,無法避免地事情,又還有什麼必要去介意。 李總管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天塌了也有高個子頂著。如果他們真要滅口的話,首先會被滅的也該是皇帝,而不是他…… 「李總管,你說,我到底,哪一點……不如太上皇呢?」 李總管一愣。 楚熙嶸卻沒有等他回答,逕自喃喃:「我以前一直在想,當年的楚若鴻到底有什麼好,才能讓方侯那樣地蓋世英雄,一心一意,為他助他。可是,剛才我看到了,他……他……瘋狂偏激,任性無知……他不如我。他不如我啊!他到底是哪點好,為什麼方侯可以那樣對他,卻不肯幫我?我到底,有什麼地方,比不上太上皇呢?」 李總管本來便已經是驚弓之鳥,此時此刻,又聽見自家主子這樣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竟連「朕」都忘記了用,一時間只是在心中腹誹。 怪不得皇上入京兩年,也沒寵幸過什麼美人,原來不是國事多憂,不懂***,而是,而是…… 想起剛才在甘寧殿看到的香艷一幕,再想想自家皇帝的憂傷失意,李總管悄悄感慨了一聲,皇家血統,果然一脈相承。 楚熙嶸少年心性,哪裡有那麼多曖昧念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貼身大總管,已經胡思亂想到哪裡去了。 他雖年少,人卻聰明,識進務,知進退,肯忍耐,在現實面前,懂得折腰屈服,但是,他也有衝動,也有理想,也有期望,也有熱情。 本來他一直強行壓抑著,卻因為方輕塵近日的善待親近,而讓他萌生了一點希望。 盼望著可以做一回真正地君主,可以得到最好的臂助,可以有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話,可以不負此生,不負祖宗,不負楚國。 然而,鼓起全部地勇氣伸出手,做出示意,得到的卻是冰冷的拒絕。這一次臣子對君主的拒絕,也讓他失去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後希望,和最後的力量。 遭受這樣的失望,本來就夠讓人鬱悶了。如今又親眼看著方輕塵對一個遠不如他的人,那樣關懷順從,盡力呵護,實在讓他心裡無法平衡。 他自怨自艾地低低說了幾句,最終卻又搖搖頭,自己排解自己:「我沒有哪裡不如他,我只是,來得晚了……只是……晚了\文-心-閣\\文-心-閣\」 他悵然歎息,慢慢行去。至於那位貼身總管的心中的種種腹誹念頭…… 自是與他無關。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一章 - 千諾一心 幾日楚若鴻一直不大肯睡,每每就是困極了,他也還不肯錯眼地望著方輕塵。方輕塵看著心軟,柔聲哄他睡覺,他只是傻傻搖頭,喃喃道:「我怕閉了眼,你就不見了。」 這話說得方輕塵也有些難受,只好拿自己來勸:「你不睏,我也困了,你這樣,叫我怎麼睡。」 楚若鴻倒是對答如流:「你好好睡,我守著你。」、 方輕塵無奈,每次都只得耐著性子慢慢勸慰他,說得唇焦舌干,好不容易楚若鴻肯睡了,卻又是斷斷不肯容方輕塵離了身旁。扯了方輕塵同睡倒也罷了,他自己睡得太淺,每夜都是折騰十幾回,動輒便會惶然坐起,唯恐方輕塵再次消失。 他不睡,方輕塵睡不得。他睡了,方輕塵在他身邊,也不敢多動一下,連呼吸都要輕輕的,以免驚擾到他。 縱然如此,楚若鴻只要睡得稍深,就會被噩夢困擾,不斷囈語「輕塵」,神色痛苦,汗出如漿。然後無論是方輕塵將他推醒,還是他自己掙扎醒來,他必然會跳起來,瘋狂地扯開方輕塵的衣裳,在一片茫亂中,再次確認方輕塵的胸膛上看不到也摸不到什麼傷痕,這才能放鬆下來,才能有力氣說服自己,多年前他親眼目睹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這樣一日日過去,總是翻翻覆覆,這睡覺哪裡還顧得上介意是白天還是夜裡。任何時候,只要能將楚若鴻哄睡一會兒,就是難得,連吃飯洗漱這樣的事情,也多是在床邊草草做了算數。 可是,就是這樣。楚若鴻每天能合眼的時間,也超不過一個時辰。方輕塵睡得還要更少。 所以,也就怪不得,大白天裡,兩人都還躺在床上。而方輕塵這些天折騰下來,臉上也終於有了睡意和倦色。 楚熙嶸進來的時候,正趕上楚若鴻再次被噩夢驚醒,迷亂地想要再次確定方輕塵胸前沒有傷,卻被楚熙嶸看了個正著。 楚熙嶸不懂,楚若鴻無心,但方輕塵可是多少人情世態走過來的,哪會看不明白那個總管太監的眼神。只是他自己原不在意這個浮名清譽。因此也懶得理會罷了。 待楚熙嶸和那總管太監走得沒影了,方輕塵才好笑地對楚若鴻道:「看,我地名聲可是讓你毀了。過上兩天,外頭還不知道會傳出多少流言來。」 被楚熙嶸刺激到了的楚若鴻,此刻竟難得地沒有理會方輕塵剛才話裡的意思,只是可憐巴巴望著他:「我不要他做皇帝。輕塵。皇帝明明是我,輕塵,輕塵,你幫我趕走他。」 方輕塵一陣頭疼。苦笑起來:「這皇帝……原也不是什麼好差事。你以前不是總說,當皇帝很辛苦嗎?這兩天你也總說,當年就因為你是皇帝,才讓他們逼得你做錯事。如果你當初不當這個皇帝就好了。現在你不用當了……」 「可是,帝位是你幫我保住的。是你替我守著的,現在讓一個我不認識地人搶走了,你也不理會。那麼,以後我別的事,你也不會理了是不是?以後,連我你也會不理了,你……」 楚若鴻越說越是惶然,伸手死死抱著他,用力之大,甚至讓方輕塵覺得有些生疼。 「你別扔下我,你別不管我,你答應過要保護我,要一直都在的。」 方輕塵歎息一聲,輕輕拍拍他:「別怕,我一直都在。皇位要不要有什麼關係呢?無論你是不是皇帝,我總是會在這裡的。」 楚若鴻沉默了一會,輕聲問:「如果他一直是皇帝,我是不是就一直是太上皇,不能亂走亂動,不可以和大臣親近,對國事不能表示什麼意見,要天天被關在這裡,數日子?」 他畢竟當過幾年皇帝,就算是現在有些昏亂,那種敏銳的理解力也還是有的。可見他對楚熙嶸的反感和敵意,除了妒忌,獨佔之外,也確實有著本能的惶恐和急於自保自救地心思在裡頭。 方輕塵也靜了一下,才答:「有我在,不會讓你有太多拘束的。」 楚若鴻默然。 過了一會,他才道:「有你在就好了,輕塵。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我,不要不管我。我好害怕,我覺得,你走了很久很久,好像有一百年那麼長,你一直不在,不管我怎麼叫,你都不在。輕塵,別扔下我,別傷害我……」 方輕塵不說話,只是沉默地靜靜抱住他。 若鴻,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他閉上眼,唇邊溢出一縷冰涼得不帶一絲溫度的笑。 若鴻,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這句話,他曾經許諾過多少回。 那一年,他苦守邊關,接到他召他回京的聖旨。 那一日,他步入皇宮,冷眼看四下隱伏的甲士。 那一刻,他徐徐入殿,淡然抬頭,望那高居龍座的少年。 那一瞬,他仍然,也還是,在心中重複過這句話。 若鴻,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只要……你不傷害我。 然而,最終,他地手指,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方輕塵輕笑出聲,慢慢地拉了楚若鴻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跳動地心口處。神情出奇地溫柔。「若鴻,你放心,我不會捨棄你,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他溫和地微笑,再次許下這許下過多次的諾言,心中卻是冰冷。 只要,你不傷害我。 ———————— 第二個有膽子擅自闖入甘寧宮來打擾他們的人,是趙忘塵。 這樣尷尬而緊張的時刻,也只有他這個方輕塵的唯一傳人,說話做事能方便一些。 他地運氣比楚熙嶸好得多,他進甘寧宮時,楚若鴻難得得睡著了,而且睡得還很沉,竟然沒有被噩夢驚醒。因此,趙忘塵總算能有機會不受打擾地對方輕塵說話。 「師父,恕我無禮,你關心太上皇天下人都知道,可是這樣整日整夜,一刻不分,即違禮法,也失體統,朝廷百官人心惶惶,無所適從,這……」 方輕塵搖頭微歎:「是大家讓你傳話吧?」 趙忘塵低了頭,不說話。 方輕塵道:「替我轉告大家,不用擔心。不該做的事,我是不會做的。我現在確實有些任性胡鬧,只是……」 他低頭看看沉睡地楚若鴻,眼中有些淡淡的憐惜與溫柔:「就請他們多多包容,再忍些時日吧。這種荒唐瘋狂的日子,不會有幾天了……」 趙忘塵一怔,低聲道:「師父,你是說……」 方輕塵搖搖頭:「沒什麼,你請他們相信我這一回。我想要縱情任性一回,卻終歸不會失了分寸。不用多久,一切就可以恢復如常了。」 趙忘塵低下頭,過了一會才道:「我畢竟人微言輕,師父找個機會直接同他們說吧。我讓他們聚在外頭等著,太上皇現在睡了,師父就……」 方輕塵苦笑,低頭看著自己那被楚若鴻在睡夢中牢牢扯住的衣裳:「這時候我走不了,略動一動,他就會醒過來,到時又要鬧騰一番。更何況……」 他微微一笑,眼神似悲似悵又似歡喜:「其實我也並不想離他太遠。」 「可是……」 方輕塵不容他說話,擺擺手:「你去吧。」 趙忘塵有些黯然地低了頭,歎息一聲:「師傅,我帶了很多換洗的衣物來,都放在外間,以後,若是還有需要,您再讓人傳個話,我會立刻送來。」 方輕塵早先就讓太監傳了話,讓府裡多準備幾套衣裳送進來。府裡莫名其妙,每次送上三四件衣服進去,過上半日一日的,那邊就又要。他們自然不知道他的衣服,總是被太上皇在昏亂噩夢醒來時撕壞,不免是摸不著頭腦,到底方侯在甘寧殿中陪著太上皇幹什麼,竟是這麼耗衣服? 趙忘塵人細心,也不會問那麼多,這次過來,便直接帶了一大箱子,幾十套合時的衣服過來,一時半會兒,方輕塵是不必再為衣不蔽體發愁了。 方輕塵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趙忘塵也不敢再多留,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方輕塵這才低頭看著楚若鴻,笑道:「別裝了,起來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二章 - 離籠之鳥 輕塵低頭笑看楚若鴻:「別裝了,起來吧。」 楚若鴻倏地睜眼,跳起來抱住他:「輕塵,你真好,你沒走。」 他聲音裡帶著歡喜,身子卻還是因著剛才強忍的憂懼,而隱隱顫抖著。 他害怕輕塵離開視線哪怕一時一刻,唯恐那一瞬的離去,便是永遠的消失。 當年的慘烈情景,在他心上留的痕跡太深太深,所以他只能像個孩子般無力卻又絕望地把他最重要的人,蠻橫地拉在身邊,不肯放手。 方纔,開始的時候,他雖然是睡著了,但他向來無法睡沉,稍有動靜就會立刻驚起,更何況趙忘塵在這裡說了那麼多話,他哪裡還可能不清醒。 方輕塵知道楚若鴻感情和精神上所受的傷害,也明白,這種精神上的不健全,需要很長時間的寬慰勸導指引才能慢慢恢復正常,只是…… 只是,他可以這樣任性胡為,一切都不顧不理的日子,恐怕真的不多了。 他微笑地輕輕拍著他的背心,安撫著他:「傻瓜,我怎麼會走。我說過,不會扔下你的。」 不管時日還能有多少,能有一日溫情,便給一日吧? 只是眼中明明有著溫存情懷,胸膛之內,卻是連最後一分情愛溫柔的餘溫殘燼都快用盡了吧。 方輕塵有些漠然地想著,是不是當年那一顆心挖出來之後,就真的沒了心,沒了情?無論再換多少身體,再歷多少輪迴,這顆仍然在跳動的,都似乎不再是他自己的心了。 本來。因著楚若鴻對方輕塵以外的所有人都有敵意,方輕塵把太監宮女們遠遠打發走了。只是經趙忘塵來這麼一趟,方輕塵也覺得自己這幾天是太過任性了,完全未曾考慮朝中百官和小皇帝的心理感受。但要他這個時候扔開楚若鴻不管,又實在不妥。所以最後他只好折衷,大部份時候,都允許一兩個宮人離得較遠,守在旁邊。 於是,在他這種默許地態度下,關於他和楚若鴻在一起的一舉一動,日常行事,就通過目睹一切的宮人。更加方便地傳到了所有有心人的耳朵裡。 不管是皇帝也好,眾臣也罷,在經過趙忘塵的傳話後,已經略略放了些心,後來再仔細觀察分析了方輕塵地行止,更是安心了許多。 方輕塵是很寵愛呵護楚若鴻。楚若鴻要他日夜守在身邊,他就真的衣不解帶一步不離。楚若鴻半夜想看月亮,他就陪著他在御園裡,一夜守到天明。楚若鴻想吃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立刻發下命令,整治得御廚們頭暈腦漲,天天擔心太上皇又忽發奇想,要啥不當令的稀罕蔬果。 楚若鴻想要四下裡去走走,他就帶著楚若鴻走出那幽禁多年的甘寧宮。走遍整個皇宮。 楚若鴻堅持每天到當年初遇時的柳樹之下,池水之旁去,說起當年舊事。談起他為他舞的劍,彈的琴,說地笑話,講的故事。於是,他就在那柳下舞劍,池邊奏琴,在陽光下與他說笑,清風中為他講述所有美麗的傳奇。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事,方輕塵都會完全依著楚若鴻。 楚若鴻提過好幾次,想上朝去看看,又或是心中懷念,想見見過去的幾個舊臣。方輕塵卻總是淡淡笑著將話題帶了開去。 可見,無論方侯再怎麼愛護太上皇,也沒有為著私情誤公事的想法。 好在楚若鴻對於這些政務權位看來也並不甚在意,這世上,或許除了方輕塵,別地事,於他就都沒了意義。說了兩三回,見方輕塵不太放在心上,他也就不再多提了。只每天膩著方輕塵,拚命地想要重溫追回當年逝去的快樂時光。 就這樣匆匆七八日時光,又是轉眼而過。楚若鴻已不再如初醒時那麼驚惶無措,一夜數驚了。 他可以很快樂地微笑,他能夠很大聲地喊著方輕塵的名字,他總是高高興興地拉著方輕塵回憶著過去,晚上,也能比較安心地睡著。 雖說還是喜歡扯著方輕塵的衣服不放,但是他終究已經是不那麼容易驚醒,不常再做噩夢了。 只是每天晚上,臨睡之前,他必要拉了方輕塵說一堆又一堆地傻話,期盼,願望,而只要可以做到的,方輕塵總是會盡力去做,總會讓楚若鴻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願望成真。 而這天晚上,他的願望是…… 「輕塵,我想出宮。」 「出宮?」 「嗯,以前你常常偷 出宮,帶著我踏青遊湖,看市井風物。你總說,老人都會關成呆子了。」 「你登基之後,我就很少帶你偷溜出去了。」 楚若鴻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現在我是太上皇了。我知道,我會一直一直被關在皇宮裡,不能到處亂走的。可是,我想出去,我想看看,看看這天地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看看我的國家,是不是還安然無恙,看看,那些山山水水,是不是還沒有變,輕塵……」 他有些心酸地抬眼看著方輕塵:「我現在已經清醒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也知道以後我要規規矩矩地。我知道……你這樣守著我,終究也不能長久。你還是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可是,我好想過去,我好想以前,輕塵,那個時候,你帶著我到處跑,到處看,我們總是那麼高興,什麼憂愁都沒有。那是我一生最快樂地時光,輕塵……」 他那樣哀哀地祈求著,方輕塵默然半晌,輕輕道:「好,明天一早,我們出宮去。不過,不用偷溜,光明正大地出去。」 他微笑道:「你似乎還從來沒有光明正大地出宮遊樂過吧。」 楚若鴻興奮地點頭:「好,我們一起出去,就任性這一回。我保證,輕塵,以後我都不再為難你,不再胡鬧了。」 方輕塵只微微一笑,輕聲道:「睡吧。」 楚若鴻乖乖地點頭,乖乖地閉目,乖乖地躺下,方輕塵順勢與他並肩躺下,沒過多久,楚若鴻就滾到他懷裡,閉著眼蹭了兩蹭,很自然地在他胸前找了個極舒服的位置,睡得很香。 方輕塵靜靜看了他一會,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睡穴,慢慢地扶他在身旁躺好,挺身要起來,卻覺衣上一緊,過了這麼多天,楚若鴻已可以快樂微笑言談,卻還是沒有忘記拉著他的衣服不放手。 方輕塵伸手扯了一扯,楚若鴻在睡夢中的臉就慢慢蒼白下去,嘴唇開合間,又是喃喃囈語:「輕塵,輕塵……」 方輕塵的動作微頓,等了一會兒,想著自己的點穴手法斷然不會有差錯,不可能驚醒他,狠了心,略略用力再扯,衣服被他扯出一小半,楚若鴻眼中卻倏地落下淚來。 方輕塵一怔,停了動作,靜靜凝視著楚若鴻。 被點了睡穴的楚若鴻,昏睡沒有知覺的楚若鴻,卻還是會落淚,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慢慢浸濕了枕頭。 即使昏昏亂亂,即使不能思考,身體的本能也會記著牢牢抓住那個人,只要一感覺那人將要離去,悲傷的淚水,即使在神智沉睡之時,也會自然而然地落下來。 方輕塵無聲地歎息,極小心輕柔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悄無聲息地站起來,順手抓了件外袍披在身上,便悄然步出殿宇,遁入黑暗深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輕塵又無聲無息地從黑暗中走進這***通明的殿宇內,費力地在不讓楚若鴻受太多驚擾的情況下,把被他抓著的衣裳重又穿好,上了床,伸手把楚若鴻抱入懷中,卻再沒有解他的穴道。 這一夜,方輕塵一直沒有睡,他一直靜靜看著楚若鴻,聽著那被他禁錮住神智思緒的少年,一遍遍喊著「輕塵」。看著那與白天歡顏全然不同的蒼白容顏。 楚若鴻的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流下來……灼熱的眼淚,一點點染濕了他的衣襟。 第二天,東方發白了,方輕塵才解開了楚若鴻的睡穴。 這還是楚若鴻自清醒過來之後,第一次,一覺睡到天明,不曾有噩夢,不曾被驚醒。儘管這靠的只是強制的外力。 然而,楚若鴻卻並沒有神清氣爽,神完氣足的感覺。他莫名地覺得心力交瘁,眼睛發澀,精神疲憊。然而,想到,今天是個極重要的日子,方輕塵會帶他出宮,他將走出這片宮牆,這座牢房,看一看外片那自由自在的天地,便又強打起精神,抬頭笑望方輕塵:「輕塵,我們走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三章 - 有心無心 直接將太上皇帶出宮去,當然很是有違禮法。不過,這年頭,也沒有什麼人敢來和方輕塵談論這些老掉牙的規矩。 方輕塵只留了一句晚上宮門落匙前會回來的話,就與楚若鴻一馬共乘,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出宮去了。 他也不要隨從,只是獨自帶了楚若鴻,在這滿京城裡,騎著馬,到處都走走看看。 他們兩個,本都該是引人注目的人物。一個是曾經御車華蓋,巡視京都的皇帝,一個是在楚國萬眾景仰,曾經掌握過,現在也還是掌握著,楚國最重的實權的人。 然而,這偌大的京城,街頭巷尾,繁華過處,能認得他們的人,卻是幾乎沒有。 楚若鴻被幽禁經年,而方輕塵,這兩年間,也一直近乎是自我禁足在侯府後院之中。 楚京的街市,仍然是蕭條的。到處是一種灰濛濛的陳舊感。 雖說楚國已經安定了兩年多,但是這經歷過內亂和戰火的京城,雖然遠遠不是受到最嚴重的破壞的地方,也還是沒有完全恢復元氣。 偏僻的街巷角落處,小戶人家的門戶牆頭,有很多地方,仍然還殘留有刀槍砍下的缺口劃痕,還有煙熏火燎的泥黑。 高頭大馬之上,一路行來。楚若鴻將這等蕭瑟情景看在眼中,神情漸漸有些沉重,身在這繁華不再的浩浩京華之中。他心中也是抑鬱難舒。 他低聲道:「輕塵,我們出城去好不好?我不想再看了。我記得你以前最愛帶我登上那邊最高的山。我們在那邊俯瞰天地,是多麼悠遊自在。」 方輕塵一笑道:「好。」 楚若鴻回頭東張西望了一番:「跟著的人怎麼辦?他們會讓我們出城嗎?」 方輕塵失笑:「你知道有人跟著?」 「我看不出來。不過,我猜,總有人是會不放心地……」 方輕塵笑看著他:「你放心。我一路上隨手往後扔過幾塊碎銀子。每塊都能砸得人手傷腳疼。那幫多事的傢伙,早在三條街以外,就不敢再跟過來了。」 楚若鴻歡呼一聲:「太好了!我們把這些跟屁蟲全甩掉,去爬最高的山!」 方輕塵微笑著深深看他一眼。撥轉馬頭,便向北邊城門外而去。 —————————————————— 又是京華之外,又是高山之巔。 多日之前,在那個無人知曉的夜裡,方輕塵曾經一人獨立在此。遙遙送別過秦旭飛。 今天,他又帶著楚若鴻,來到在這山頂最陡峭高絕之處,靠了勁拔的千年古松坐下,展開錦鍛襯布,將他隨身帶來地美酒熟食。香果糕點,一一擺好。 這裡人跡罕至,猿猴難攀,無慮有人打擾。兩人金盃玉筷。象牙銀刀,相依著閒飲輕酌。 山風微冽,拂過林海樹梢,帶起那颯颯蕭蕭之聲,如濤如瀑。遠處鳥鳴。山間猿嘯,抬頭看浩浩蒼穹無際,俯首看紅塵大地縱橫。確實有說不出的自在逍遙。 楚若鴻拿著銀刀,切鮮果,分糕點,就著美酒,與方輕塵分食。漸漸腹飽意足,慢慢便現出點懶散情態,眼中也有了兩三分的淺淺醉意。他學著方輕塵,背靠著大樹,身子卻半依在方輕塵的肩頭,低低地,口中嘟噥著些什麼誰也聽不明白的話。 方輕塵微笑著自斟自飲,微笑著聽他嘮叨閒說,心神也漸漸閒散適意,就在這身心最放鬆的這一刻,他忽然聽到楚若鴻聲音,極輕極輕地清晰響起:「輕塵,我不想當太上皇。」 方輕塵只是默然。 楚若鴻依然靠在他身上,聲音鬱鬱低沉:「我不想一直被人關起來,一直提心吊膽。我不要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我才二十一歲,難道我要一直這樣,被關在皇宮裡四十年,五十年?輕塵……那我還不 了。」 方輕塵不說話,只慢慢舉起金盃,再次一飲而盡。 「輕塵,幫幫我,好不好。我知道我以前真的做了很多錯事,但是我會改的。輕塵,我已經知道,我以前是錯了。以後,我也不會再犯一樣地錯了。以後我什麼都聽你的,只要……」 方輕塵終於淡淡道:「如果你不喜歡被鎖在宮裡,我帶你走。」 楚若鴻一怔:「走……」 「離開這裡,我和你浪跡天涯。管他什麼皇帝也好,太上皇也罷,我料也沒什麼人敢來攔阻我。」 楚若鴻呆呆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道:「可是,我什麼也不會啊……而且,而且,我……我讓國家受了很多傷害,我想要……我……」 他忽然結結巴巴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方輕塵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耐心地等著他說下去,神情依舊溫和,只是目光深處殘餘的那一點微熱,終於是極慢,極慢地,冷了下去。 吶吶說了半晌,楚若鴻終於低下了頭,輕聲問:「輕塵,你真的就不能幫我復位嗎?現在這個皇帝也不過是在當時那種危急的情形下,被隨便推出來穩定大局的。他……」 方輕塵平靜地打斷了他地話:「若鴻,楚國才剛剛從秦人的威脅中走出來。這個國家,現在,已經再經不起任何的動亂和風波了。既然你也知道,當初你是做錯了,現在,你也就不要再任性了,好嗎?」 楚若鴻默然,怔怔呆坐了一會。他突然有些煩燥地站起來,猛地一跺腳,轉身之間,也不知是用力太過,還是心神不寧,竟不知是跘住了哪個石塊,身子一歪,低叫一聲,狼狽地狠狠跌在了地上。 坐在他身邊的方輕塵,很自然地想伸手要去扶他,然而身形微微一動之後,他卻終究是既沒有伸出手,也沒有站起來。 楚若鴻坐在地上,一手揉著崴到地腳,忍了痛,回頭有些委屈地望著方輕塵:「輕塵,你怎麼不扶我?」 方輕塵將身體的重量完全交託在靠坐的大樹上,靜靜看了楚若鴻一會,忽地一笑:「或許是喝多了,我有些頭暈。」 楚若鴻慢慢地傾身向方輕塵靠去,慢慢地伸手抱著方輕塵,眼睛定定地望著他,良久無言。 當他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猶如夢囈:「輕塵,你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最親近的人。除了你,沒有人曾經真心對我好。我一直覺得,就算是天崩地裂,山川倒流,你都不會變,你都不會捨棄我,你總會在我地身邊。你一直,一直是……」 他的左手慢慢撫上方輕塵的胸膛,徐徐向心口中移去:「你一直是我看得比我自己地性命都更重要的人。可是,輕塵……其實……你對我所有的關心愛護,原來都是假的,是不是?」 方輕塵只是笑,既不說話,也不動。 楚若鴻怔怔地望著他,等待著,很久很久。 聽不到他一句回應,看不見他一絲表情。 他淒然一笑,眼神漸漸絕望而悲涼:「輕塵,你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人,是你肯用真心去愛,真心去保護,真心去包容的?輕塵,我真想……我真想看看你的心。你的心到底是不是紅的?是不是真的仍然在跳?」 他低喃著絮絮說著,眼睛裡的悲傷絕望,深不見底,語氣卻越發詭異地輕柔了:「輕塵……你給我看一看,好不好。」 一顆紐扣,又一顆紐扣。一處帶,又一處帶。楚若鴻非常認真地,非常溫柔地,非常有條理地,一點,又一點,解開方輕塵的衣襟。 方輕塵慢慢將頭向身後的大樹靠去,有些疲憊地閉了眼,低笑道:「好!」 看著方輕塵袒露的胸膛,楚若鴻咯咯笑了笑,笑聲裡並無半分歡喜得意。 那笑聲僵硬得像是一具血肉全無的骷髏,錯動喉骨,摩擦而出的乾澀聲音。 他用右手,抓起他剛剛還在用來為方輕塵分糕切果的銀刀,抬起手,準確地扎進了方輕塵的胸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四章 - 可笑之人 刀紮下,入肉寸許,頓住,鮮血順著傷口溢出來,徐透白衣。 楚若鴻木著臉,按著銀刀,咬緊了牙關。 不是因為他手下留情,而是這作食用工具的銀刀,遠遠不如殺人的刀劍鋒利。 刀鋒略鈍,刀尖不銳,這樣一把銀刀,要刺入人體,需要極大的力氣。而楚若鴻身體虛弱,因此這一刀刺下,只到寸餘,就已力盡。 鈍刀切入皮肉,比普通刀劍,更痛上數倍,然而方輕塵的身體都沒震動一下,臉色也無絲毫變化,竟是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就好像這不是扎向心頭的刀鋒,而只是輕若微塵的蚊蠅。 反倒是楚若鴻,呆呆看著方輕塵胸前的血色蜿蜒而下,愈來愈觸目,自己的臉色便愈發蒼白起來…… 「輕塵,你可知道,我情願自己死,也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可是,你卻為什麼要傷我至此,你為什麼可以那樣狠心地來害我?當年就算我做錯了,你可以糾正我,責備我,教導我。可你怎麼能那樣絕情,派一個替身,當著我的面,把心挖出來?」 他慘然笑道:「輕塵,天下人都說你是英雄,說你是被魔教的人暗算了。可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你到底是真的被人暗算,還是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到底你是身不由主,還是你根本就想把我逼瘋!輕塵,你告訴我!」 方輕塵出奇地安靜,不出聲,不動容。當年舊事,是非對錯,他無心去辯解,也不屑再多說。 楚若鴻頹然坐在他身前。咬著牙,用力將銀刀拔出,感覺得到刃下的血肉之軀微微顫動,可無論如何睜大眼細看,依然不能在那人臉上。找出一絲表情變化。 「輕塵,當年,你挖心是假,可是,我的心痛卻是真。不,不是痛,它全碎了,碎得連灰都不剩了。你知道嗎!」 他伸出染血的手,抓了方輕塵的右手,瘋狂地貼在自己的心口處:「你摸摸看,你聽聽看!你還有心,我卻沒有心了,我沒有心了!」 他慘然大叫。淚落下來,融在血色裡,轉眼便不可追尋。 「輕塵,我要看一看。我要看一看,你還有沒有心,你到底還有沒有心。」他慘笑著舉刀再刺,拔起,復刺。鮮血濺出。落在楚若鴻地衣上臉上,點點斑斑,他只慘笑不絕。卻連拭也不曾拭一下。 靜靜感覺著那利刃在胸膛中來回抽插的劇痛,方輕塵終於慢慢睜開眼,臉色甚至還帶著剛剛飲酒之後的慵懶與淡淡紅潤,不見蒼白,不見憤恨,他只是略略有些奇怪地看了楚若鴻一眼。 連著三刀,都是準確地貼著心臟刺入,卻沒有傷及心臟,沒有傷到其他臟器,甚至……也沒有割破致命的血管。 楚若鴻低笑:「怎麼,奇怪嗎?奇怪我為什麼分寸掌握得那麼好,奇怪我為什麼會如此清楚心臟的準確位置嗎?」 他一回手,一把撕開自己地左胸襟,露出瘦削的胸膛,又抓著方輕塵的手,死死按在自己的心口。 「從我醒過來之後,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會不停地摸著這裡,計算著心跳的速度,記憶著心臟的位置,每一天,每一天,我不停地用手指感覺,一次又一次,在心裡模仿著,刀子在心臟旁邊劃過,毫髮無傷地把一顆心生生挖出來,要用怎樣的角度,多大的力氣……」 他略略有些瘋狂地笑起來:「輕塵,你知道,我醒了有多久嗎……你知道我恨了你有多久嗎!你知道,我偷偷練了有多久嗎。我只想挖出你地心來看一看,如果我做不到,我就只有挖出我自己的心。」 方輕塵出奇平靜地看著楚若鴻。 醒了有多久? 自然已經很長很長時間了,長得已經可以讓世人快要將那幽居甘寧殿的太上皇悄然遺忘。 醒了有多久? 自然不可能是十幾天前,莫名其妙跌一跤,撞下頭,就醒過來。在頭上敲一下,失憶的人,瘋狂的人,就能恢復如初,這種可笑情節,本來便只存在於想當然的無聊故事中。 醒了有多久? 本來便是我……親手讓你醒來吧。 方輕塵微微閉目,唇邊有淡淡地笑。 想起那一日,他在甘寧宮中的瘋狂舉動,他肆意地施展邪術,無視反噬的危險,毫不猶豫地打開自己的心靈,融入楚若鴻地心魂。 如果不是秦旭飛出手相救,早在當日,他和楚若鴻的肉身,恐怕最後早已被自己失控的精神力撕得粉碎。 那一天,方輕塵走進了楚若鴻的心靈,看盡了他的痛苦和軟弱,悲傷和思念。 那麼,是不是……楚若鴻其實也走進了方輕塵地心靈,看到了,看到了…… 方輕塵在心中輕輕一歎。 「輕塵,那一天,我到了你的心裡,我看到無窮無盡的絕望,黑暗,痛苦,仇恨。輕塵,你恨我,你一直在恨我,我聽到你在叫,楚若鴻……你在叫,我不會原諒,不會回頭,不會饒恕,不會寬容。我聽見你在笑,那麼冰冷無情,我在你地心裡,看著你冷漠地望著我,無論我怎麼呼喚,怎麼哀求,怎麼追趕,你都不肯回一次頭。」 楚若鴻的聲音,似哭似笑,難以分辯。 「輕塵,你知不知道,清楚地看著自己最重視的人,心裡對自己的仇恨和憤怒,是怎樣一種感覺?你一直在說,你負我一分,我傷你十分,你既然對不起我,我就要你永遠不得快活!輕塵,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處心積慮謀劃的,所謂的忠臣慘死,不過是你要報復我一時的衝動無知,輕塵,你……你好狠的心腸……」 方輕塵只默然無語。幾 ,他自己的心中,原來只剩下絕望。黑暗,痛苦,個人前灑脫自在的方侯輕塵,原來早就自困在愁城之中,不得解脫了嗎? 我不會原諒。不會回頭,不會饒恕,不會寬容…… 可是,若鴻,你不知道,也沒有人會知道,我不原諒,不回頭。不饒恕,不寬容的人,其實,只是我自己。 我當日想救醒你,你醒來了,我卻沒能立刻知道。 當時你地癡呆昏亂。不是因為瘋病沒有好,而是,在我的情緒裡,你受到了太多的衝擊和傷害。你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慢慢平復,慢慢瞭解,慢慢清醒,只是在當時。我並不知道…… 楚若鴻一直一直說著,一直一直看著方輕塵,依然看不出方輕塵臉上一絲變化。 他咬牙抱著方輕塵。將自己的胸膛,貼在方輕塵溢血地心房處:「求求你,輕塵,你告訴我,我看到的全是假的……你告訴我,你其實還是肯原諒我,肯保護我,肯愛惜我的。求求你,輕塵,求求你,告訴我,別人對我說的都是假的,你不是想把我永遠關在甘寧宮裡當個幽魂,你沒有打算讓我一生一世,就做一個高高在上的擺設,你不會因為我行為稍有不對,就立刻狠下殺手……」 方輕塵終於平靜地睜開了眼。 他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地開口:「夠了,若鴻。既然選定了一條路,就別再猶豫不決。既然你已經確定了自己是對的,就不要再找反駁自己地理由。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那麼軟弱猶疑嗎?」 楚若鴻面色慘白,鬆手退開兩步,看著方輕塵慘笑出來:「是啊。你是英雄,你剛毅果決,你了不起。我這種人,怎麼能和你相比呢?我是個白癡,我是個瘋子!我明明知道當年的事,是你陷害我,我明明知道,是你拋棄了我,拋棄了楚國。我明明知道,我這麼多年的苦吃下來,全是一場笑話,可是……我……我還是會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這一切都是誤會……」 他用力咬住嘴唇,渾然不覺自己的嘴唇已經被咬到流下血來:「你知道嗎……我記得我瘋了之後的一切情形。我記得,我拿著劍到處砍人,我記得,我抱著你嚎叫到喉嚨嘶裂。我記得我拼了命想要保護你地屍體,他們打斷我的骨頭,折斷我的手,我也不肯放開你。我……我記得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抱著一具枯骨活在皇宮最骯髒的角落,吃著水剩飯,把屎尿拉在身上……你知道我過著這樣地日子,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很痛快,很高興……」 他吃吃地笑著,眼睛慢慢從方輕塵沒有表情的臉上,轉看著他胸膛上那三道猙獰的傷口,慢慢再次舉起銀刀。 「我記得一切。我記得秦人進了宮,我記得你來了。兩年的時間,你總共只來看過我幾回。每次來,你都是冷冰冰的,毫無關切之意,有一次,你甚至要殺我……看,我地記性好得出奇……」 銀刀紮下,入肉卻只半寸。楚若鴻死死抓著刀柄,銀刀刀身卻是顫抖不止,臉上的肌肉都因為痛楚而扭曲了。看那神情,倒似他才是那挨刀的人。 方輕塵看著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淡淡道:「當年我剖心嚇你,今日你想要看看我地心,這也算是我的報應。只是你手抖成這樣,想要讓我的性命保留到最後你完整挖出一顆心來,只怕不容易。心臟牽連著很多筋脈血管,外面又還有肋骨攔著,不是那麼好挖的。如果你非要看,我建議你橫著拉開口子,然後用手撕開皮肉,這樣,你也許能看得清楚一些……」 他的語氣平靜之餘,還帶點體貼關切,這般淡然地替楚若鴻出著主意。 楚若鴻呆若木雞看著他,忽然拔刀後退,慘叫出聲:「方輕塵,你到底還是不是人,你到底還有沒有心……」 他叫得那樣瘋狂淒厲,方輕塵卻連眉頭也沒動一下:「有沒有心,等下你看過了,不就也知道了。」 楚若鴻呆呆看著他,木然半晌,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好……好一個方輕塵!當年我看你是天下最溫柔良善可信可托之人,真是愚蠢蠢得可笑!我被你逼瘋這麼多年,受這麼多苦,被我自己的整個國家拋棄,全是我自找!我認輸了……我認輸了!」 他看著方輕塵,盡力微笑一下,伸手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上的血痕,拉起方輕塵軟弱無力的右手,將手中銀刀的刀柄輕輕放進方輕塵掌中,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強迫方輕塵將其握住,自己再用雙手牢牢抓緊方輕塵被迫合攏的拳頭,不讓方輕塵有機會把刀放開。 他慢慢坐在方輕塵身旁,慢慢將頭靠在方輕塵肩上,低低地笑:「方輕塵,我確實是這世上最軟弱可笑的人。就算是一心一意想要報仇,結果也還是一場笑話。其實,輕塵,你知道嗎,不管我多麼恨你,我對你的思念,依戀,在意,不捨,全都是真的。」 他抓著方輕塵的手,帶著銀刀慢慢指向自己的胸膛,自己的心口。 方輕塵終於蹙眉,用力掙了兩掙,然而,此刻的他甚至不能掙脫楚若鴻虛弱的雙手,只能身不由己被楚若鴻逼迫得拿著銀刀,一寸寸直刺進楚若鴻的心臟旁邊。 楚若鴻的臉上,居然也沒有什麼痛楚的表情:「真奇怪,要把心挖出來,居然並不痛。輕塵,你看,我到底也學到了你一點堅強了,是不是。」他極慢極慢地控制著方輕塵的手,要把那銀刀沿著心臟四周,一點一點,深深地切割下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五章 - 數年隱忍 若鴻握著方輕塵的手,將刀尖送入自己的心口,方輕變,低喝出聲:「你別胡鬧……」 「胡鬧,我是胡鬧嗎?這挖心的把戲,最先不就是你玩出來的嗎?」 楚若鴻吃吃地笑:「輕塵,你相信嗎?明明知道是你害我,逼我,傷我,可我還是天天念著你,想著你。一邊想著怎麼報仇,一邊做夢都希望可以同你和好如初。」 楚若鴻微微搖了搖頭:「這兩年來,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為了自保,我要天天裝成一個癡呆,可是,我心裡每時每刻都在瘋狂地嘶吼。實在撐不下去了,我就偷偷吃那種會讓人的腦子糊塗遲鈍的毒藥,讓我自己的痛苦輕一點,再輕一點,這樣才不至於被身邊的人發覺。」 他說得很輕,很慢。一句一句,彷彿情人間的低語,卻又是如此淒涼。 「僅有的幾次大典,我知道我有機會能看到你,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定不可能裝得若無其事。於是,我只有將那毒藥的份量,加上好幾倍吃下去,讓自己在整場慶典中,真的成為一個傻子,迷迷糊糊,無知無覺,就算你就從我面前走過,我也沒有感覺。」 楚若鴻的情緒漸漸又激動起來:「兩年了,我天天等,等著你來救我,等著有一天,你會來帶著我走出那牢房一樣的甘寧宮。你會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可以從頭再來。可是,你沒有。你沒有來,你一直沒有來。就連秦人走了,你也沒有來管我!」 他的聲音裡,已經聽不出是哭還是笑:「最後還是我自己來演一場鬧劇。把你騙過來。可是,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明明是演戲,明明只是要誘騙你,可是看到你在我面前。聽到你叫我的名字,我還是那麼高興。我叫著你,向你走過去,我摸著你的心口大哭,那些都是真的,那些都不是演戲。你知道嗎……無論我有多麼恨你,可當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你沒有死,確信了你沒有死。我還是那樣高興。無論我有多麼恨你,我也情願當初是你設計騙我,而不是真的在我面前自殺了。」 楚若鴻終於又流下淚來:「輕塵,我是這天下最可笑地人。這些天,我天天膩著你,不和你分開。我逼著你一直守著我,照顧我,你以為我是在做戲嗎?不是!那些都是真的,全都是真的。你一說要走開。我就怕得全身發抖,你以為那是可以假裝出來的嗎!明明知道你無情,我還是捨不下,我還是在乎那樣虛假的溫柔。明知道總有一天要翻臉,我還是希望。這日子來得越遲越好。我甚至對我自己說,只要你以後,能夠全心全意待我。再不捨棄我,拋開我,以前地事,我就不計較,我就裝成什麼也不知道,可是,可是你沒有……」 他憤怒地大睜著眼,眼睛血紅,眼角已經有些綻裂:「你沒有!我求了你一次又一次,你不幫我復位,你不帶我上朝,你不讓我接觸大臣,你還是要我做那個被幽禁的太上皇!做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鳥!當然,你會對那隻鳥很好很好,可是,那又怎麼樣?我最終也不過是一隻被你關在籠子裡養著的玩物,輕塵……」 他仰天大笑,瘋狂地扯著方輕塵的手用力割下去:「今天,是我給你給我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你又再次拒絕了我!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有一顆什麼樣的心?可是……可是,我這個白癡,我真的挖不了你地心,我真的堅持不到最後,輕塵,我看不了你的心,你……你看看我的心好不好?」 他的眼淚和著眼角的血一起落下來,一點一滴,從他十指指縫滲過,沾濕了被他緊握不放地輕塵的手。 他語氣溫柔,眼神癡迷:「輕塵,你看,我的心是紅的,它會跳,它一直在喊輕塵,輕塵……」 方輕塵臉色慘白,自楚若鴻發作以來,他一直保持地鎮定終於出現裂痕,他努力掙扎著想要擺脫楚若鴻的鉗制,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可是,平時萬馬千軍,可以縱橫來去的英雄人物,此時竟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得極為吃力。 「夠了!楚若鴻!你從來不是善於談判地人,叫你的同伴出來!別再一個人自作主張,任性胡為了!」 方輕塵一邊竭力暗中運轉幾乎消失怠盡的內息,一邊終於開口,厲聲怒斥! 楚若鴻一怔,手上力氣稍弱,終於被方輕塵乘勢一掙,掙脫了右手。 楚若鴻也沒有立刻再去抓他地手,只是用一種怪異的神情望著方輕塵:「你知道我有同伴?」 「沒有同伴,就憑你的性子,能隱忍這麼久?沒有同伴,你再能裝,有可能長時間瞞過你貼身的太監宮女?沒有同伴,你的毒藥哪裡來,沒有同伴,你怎麼可能對我下毒!」 方輕塵惟恐楚若鴻再次發狂自戮,語氣迅疾,竭力分散他的心思:「沒有同伴,這計謀,又是誰替你想出來。不過,我想,就是你那個同伴,也想不到,你居然會如此任性,發瘋到想要自殺吧。你這樣,想來現在已經是將和他的約定,都拋開不顧了!」 楚若鴻低頭,呆呆看著自己胸前的傷口,過了一會,才癡癡笑道:「是啊,我們約好了很多事,可是其中並不包括自殺。你看,我真是笨。也許是瘋病沒好全吧,或者,是我吃了太多那種藥了?我為什麼要自殺?為了你?多麼不值!我們還有很多很長遠的打算,很多很可期待的未來呢……現在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了,我為什麼卻還要自殺,真是可笑……」 他一邊說著,一邊低笑了兩聲,慢慢站起來:「他就在山下。你的武功太高,他不敢靠近,不敢窺視。我們原是約好了,等我得手。就打信號通知他上山。」 他凝視著方輕塵,臉上是一種詭異的,歡快的笑:「輕塵,你要見他,我就叫他過來。看。輕塵,其實我一向很聽你的話。為什麼,你就不肯對我好一點。」 —————————— 「師父,怎麼會弄成這樣?」 趙忘塵眉頭深皺,快步走近方輕塵,半蹲半跪,替他點穴止血,上藥包紮。 他的動作輕盈快捷。他地語氣關切懊惱,他的神情既是不悅,又是痛心。 他抬起頭, 若鴻低斥:「你說要和師父好好談談的,然後你就是嗎?早知道你如此胡鬧,我也不由著你了。」 楚若鴻只是發愣。默然地看著他給方輕塵處理傷口,並不說話。 方輕塵饒有興趣地看著趙忘塵。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都圖窮匕見了,他居然還能如往常一般。將這「師父」二字叫得這麼順口,這樣關切的神情語氣,不見絲毫破綻,這倒真是有意思得很。 「他地同伴,果然是你。」 趙忘塵低頭。手下不停,口中輕聲賠罪:「師父恕罪。當初秦旭飛將你和太上皇分開之後,你元氣大傷。無心顧及太上皇,是我一直在照料太上皇。太上皇最初雖然混亂呆木,但後來神智卻漸漸清明起來。只是我知當時的國情,一個清醒的太上皇不會為各方所容,所以一時動了憐憫之心,提醒他繼續保持癡呆,才可以安然芶活。」 他輕輕為方輕塵的傷口覆蓋上最後一層棉布:「在那之後,我是唯一一個經常入宮看望太上皇的人,甘寧宮的防衛調派也都由我負責,這樣我才終於能幫太上皇掩飾過去。我安穩太上皇的情緒,而一旦發現有哪個太監宮女略微查覺到了不對,我就立刻將人換掉。不過,即使這樣,太上皇也沒法子長年累月裝成癡呆,尤其是在大殿上與師父會碰頭的時候,更易失控,所以我才弄了會讓人暫時癡呆混沌,情緒低落地藥給太上皇用。」 方輕塵微笑著看他這個年少的弟子,從容地用這樣無辜的語氣,述說著這場陰謀的開端。 是啊,最初,是趙忘塵第一個發現楚若鴻醒來。接著,幫助,或者說,直接恐嚇楚若鴻,讓楚若鴻依照他的意願一直裝下去。 楚若鴻的話裡,早就將真相洩露了出來。 「求求你,告訴我,別人對我說地都是假的,你不是想把我永遠關在甘寧宮裡當個幽魂,你沒有打算讓我一生一世,就做那高高在上的擺設,你不會因為我稍有不對,就立刻狠下殺手……」 剛剛從噩夢裡走出來的楚若鴻,清清楚楚地記得這幾年所有地苦難折磨和悲慘,清清楚楚地記得方輕塵心靈深處的黑暗絕望和冷酷。 然後……他聽著趙忘塵分析說明楚國的現狀,他明白這個國家確實不需要一個二十歲的太上皇,又怎麼能不被趙忘塵那番話給生生嚇住,心甘情願地裝癡扮呆? 方輕塵微微一笑。 這樣的手段,也算利用人心到了極致。現在一切都已經揭開,他自己仍然可以是一片好心,救苦救難地無辜者。這倒也是有趣。只可惜,這所謂的陰謀機密,對他來說,早就是瞭然,早就是清醒。 即使是趙忘塵,也只看到方輕塵表面上對楚若鴻的不聞不問,不肯靠近。他又怎麼會知道,曾經有許多個寂寞地深夜,他曾經一個人,悄悄潛入皇宮,悄悄來到甘寧宮內,隔著很遠很遠,看著那個本該癡呆的人。 攝魂邪術之後,他精神受損,經脈皆傷,等他又能夠潛行,等他又在某個暗夜之中,遙望那個宮院……很偶然地,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的是在趙忘塵遣開了所有下人之後,楚若鴻那悲涼孤寂的面容。他看到的是,旁邊沒有閒人時,趙忘塵與他低低密議的身影…… 其實,那一刻,他的心中,真的是歡喜的。 終究,那個被他害得生不如死的人,是醒來了! 於是,他悄悄地離開,從此再也沒有進過甘寧宮,再也沒有去看過,去過問過楚若鴻的一切。 趙忘塵總是熱衷於出入甘寧殿,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在替師父去關懷太上皇,他也藉著師徒大義來掩飾自己的所有密謀,並且大大方方,三天兩頭向方輕塵匯報楚若鴻的現狀。 而他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漫不經心地想著,他們究竟是準備要做什麼呢?每每這樣猜測時,他便也不免露出笑意。 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 他方輕塵將天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將一個國家拖入水深火熱,他又怎麼可以卻還是被所有人,奉為英雄? 總該有人識破他的真面目,總該有人,有勇氣,有膽識,敢於做些什麼,讓他為曾經的一切付出代價。 然而,這個世界上,有資格找他來索還這一切的,卻也只有兩個人。 當年他的報復,固然事出有因。然而,楚若鴻所受的折磨已然超過了他該付出的代價。而……永烈……更是全然無辜。 所以,他不想去探究,偷聽,更無意去阻止。無論他們暗中計劃的是什麼,針對的,自然都只是他。他盡力地教導著趙忘塵,看著他的每一點成長,安靜地等待著最後的了結。 可是,當他再次走進甘寧宮,看著那所謂忽然間醒轉的楚若鴻時…… 方輕塵微微閉目,想起當日,那一聲輕如微風的「罷了。」心頭終究慢慢升起了一絲悲涼。 趙忘塵處理完方輕塵的傷勢,復又站起來,走過去給楚若鴻的傷口止血。 「你看看你,原本跟我說會好好同他談,慢慢說服他,結果不但傷了他,還把自己也弄成這樣,你真是讓人不省心。」 楚若鴻木然站著,任他上藥,眼睛只定定看著方輕塵:「這個人,心比鐵石還硬,比冰雪還冷。無論我怎麼求他,他都是不鬆口。再這樣下去,我還會讓他再逼瘋一次。」 趙忘塵微微皺眉,輕歎一聲,望向方輕塵:「師父,恕弟子冒犯。太上皇才是承命於天的真命天子,而現在的皇上,不過是情急間登位的權宜之人。太上皇要爭回皇位本無不妥,而以師父與太上皇的情義,您又怎麼忍心袖手不理。他今年不過二十出頭,您就真的狠得下心,讓他被活生生幽禁四五十年嗎?」 方輕塵笑了。真個是大義凜然,真個是不平而鳴,真個是義士忠臣啊:「忘塵,我是怎麼中的毒。」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六章 - 我不答應 忘塵,我是怎麼中的毒。」 趙忘塵神色一黯,恭敬地向方輕塵拜了一拜。 「是徒兒忤逆,以往便在師父喝的酒裡,下了無色無味的藥。這藥單獨喝了,其實對身體損傷極微,師傅神功通玄,自是無礙的。不過若是稍稍另加一兩種奇藥作為引子,兩藥相融,便會化為奇毒,可以消力化氣,令人骨軟筋酥。」 這幾年,他廣交江湖朋友,打聽天下秘辛,暗結宮中太醫,尋訪世上奇藥,人們都說他好交友,性豪爽,有古孟嘗之風,卻不知道,他要找的,其實不過是尋找一個可以制得住方輕塵的奇毒良方。 而此時此刻,方輕塵只是平靜地微笑,聽他恭敬儼然,和自己解說。 「這些日子,師父一直和太上皇同飲同食,同宿同出。太上皇只要有心,要尋個機會種下藥引,引發毒性,自然也就十分簡單。」 一毒二下,是怕以方輕塵的武功和機警,那些簡單的毒,都瞞不過他。而他冒險讓楚若鴻動手引毒,不肯自己一手施為,卻是為了要看一看,方輕塵被自己的徒弟和最重視的人聯手毒倒之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然而,方輕塵卻只是平靜地笑。 「忘塵,你讓我很失望。你選擇現在發動,風險實在太大了。你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在我身邊再慢慢積蓄實力幾年,等到你自己的地位能夠完全脫離我的影響而獨立,等你手中的權柄把握得更加穩固,再尋機出手。」 趙忘塵默然。 他何嘗不知道,現在出手,成功的機會其實極小。但是,他已經等不下去了。 秦旭飛的臨別警告。令他警覺,他地計劃,原來不像他以為的那樣隱秘。即使暫時沒有其他人察覺,一旦秦國烽煙消弭,秦楚交好。他的計劃,總有來不及實施,就被秦旭飛曝光夭折的危險。而各地諸侯們又蠢蠢欲動,欲行那黃袍加身之事。就算方輕塵不情不願,可是只要他一旦登基為帝,楚若鴻這顆他精心保護了兩年的棋子,也就沒有了意義。 更重要地是,楚若鴻已經按捺不住了。自從秦人撤離後。他便已經暗中找他鬧過許多次,一直追問他,什麼時候才可以公開他清醒的事實,什麼時候他才可以重新接近方輕塵。如果他再不幫楚若鴻實現願望,只怕楚若鴻自己,就會壞了他的大事。 更何況。他自己……也忍不下去了。日日夜夜,小心謹慎,收藏著自己的心思,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根本不是自己的人。這其間的辛苦,不足為外人言。 他知道自己應該隱忍,再隱忍。但是他再能隱忍,畢竟也還不過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楚若鴻還有他這個出口可以宣洩,而他。每日睜眼閉眼,都盼著痛痛快快報仇雪恨,卻連覺都不敢睡實。連一句夢話都怕說。 楚若鴻依賴著他,鬧著他,求著他,而他卻要看著這個在自己兄長的死中,扮演了一個絕對稱不上無辜地角色的人,口中,還有不露絲毫破綻地,安撫著他。 再這樣咬著牙無止境得等下去,熬下去,他怕自己還找不到報仇的機會,就會和楚若鴻一樣,先會發瘋。 因此,趁現在他手裡還掌握著皇宮和皇城的兵力,趁現在他可以有發動政變,行廢立之事的機會,他終於還是決定動手。 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要緊。他所謀者眾,但是他所求者,其實可以並不多。 所以,他讓楚若鴻醒過來,讓他牢牢纏住方輕塵,讓朝臣為此混亂迷茫,讓諸侯們地小動作暫時全都停止。他很成功。 然而,楚若鴻竟然只是整天膩著方輕塵,享受著那虛假的,可笑的溫柔,遲遲再不肯進行下一步的動作。 於是,他探訪甘寧宮。他不是為著去看望詢問方輕塵,而是為著提醒楚若鴻。所以,楚若鴻才會假裝睡著,所以,在他走了之後,他才會害怕得發抖,卻又假裝欣喜萬分。 楚若鴻知道,就算他再不情願,攤牌地日子,也終究要來了。所以,他才會找了這樣一個機會,引方輕塵離開皇宮,躲開所有人的耳目追蹤,來到這荒涼的高山之上,在最後一次哀求被拒絕後,引發方輕塵體內劇毒,讓他渾身近乎癱瘓。 只不過,趙忘塵的確低估了楚若鴻的瘋狂程度,沒有料到他幾乎做出自戮地行為來。若是那一步錯了,則會步步皆會錯,所以現在他看到楚若鴻胸口的血痕,也還是有些心有餘悸。 見趙忘塵不答,方輕塵微笑著繼續問:「你該知道我不是一個可以被威脅屈服的人,為何還奢望我低頭答應。」 趙忘塵恭敬地回答:「弟子不敢威脅師父。弟子給您下毒,只是怕師父激動起來,傷了太上皇,事後又悔恨內疚而已。弟子所期盼地,只不過是太上皇能動您以情,能感動師父,此後君臣協力,振興楚國,護偌百姓。」 方輕塵看著趙忘塵,幾乎有些欣賞的意思了。如果他的手臂還能動,他甚至會為此讚歎地拍一拍手。 且不論他的計謀到底是高明還是劣拙,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能保持這種從容恭敬的態度,言語之間也沒有明顯的漏洞,絲毫不見得意張狂,原形畢露的醜態,卻是不易。 自己教出來的這個少年,或許比自己更加適合朝廷。那本就是天底下最考演技和忍性的地方。 「如果我不答應,你們又打算怎麼辦。」 趙忘塵臉色蒼白,咬了咬牙,望著方輕塵,眼神幾乎是哀求的:「師父,求您可憐可憐我們一片誠心,可憐可憐太上皇這幾年受的非人折磨,就不要再固執己見了,好嗎?您身上的毒,拖得時間若是久了。就算能解,也會留下隱患。輕則行動不便,重則終生骨軟如綿,癱瘓不起。師傅,如今事已至此。如果最後真的鬧出了那樣不忍言之事,讓弟子情何以堪。」 方輕塵幾乎想要拍手叫絕了。唉,看這話,瞧這表情,真是百分之百的演技派啊! 他又復欣然笑問:「那麼,我若是答應了你,你又怎 信我,怎麼保證我們彼此之間地合作?你總不會是打軟綿綿地。被推到朝堂之上,去按你的意思廢帝立君吧?」 「師父只要肯答應,弟子自然立刻替師父解毒。只是這毒下得時日甚長,這幾年來,師父總是喝酒,毒力早已深入肺腑。不是一顆解藥就能驅除的,需要長時間不斷服藥方可慢慢拔除乾淨。我們師徒君臣攜手治國之時,弟子當盡全力,保證及時供應師傅所需的解藥。」 方輕塵似笑非笑地看著趙忘塵。 這孩子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什麼叫打虎不死終成患。像自己這種人,除非現在就讓他斷氣死掉,否則豈是用什麼毒藥就能隨便控制得了。 不過,這番話,他大約只是說來給楚若鴻聽著安心的。 方輕塵真是覺得很有趣。 現在地他。並無自保之力。若是趙忘塵能決絕些,少說幾句廢話,趁現在乾淨利落地將自己殺死。倒也不失為一步好棋。目睹自己的死亡,楚若鴻必然陷於混亂之中,而這時候,趙忘塵只要將所有的事情,輕輕鬆鬆,都往瘋病發作的太上皇身上一推,天下又有誰,還會懷疑他這個方侯親傳弟子? 方輕塵,是平衡朝堂最重要的籌碼。而趙忘塵是他唯一的傳人。若是他方輕塵暴斃,藉著這個身份,在朝廷裡,只要應對操作得好,趙忘塵照樣可以左右逢源,青雲直上,前途依舊不可限量。 只不過…… 以趙忘塵實際的心思,怕是仍然期冀著自己會答應扶助楚若鴻奪位,然後,其實,無論他是不知身中劇毒,因為楚若鴻的哀求而主動答應,還是為了試圖尋求解藥,拖延時間而答應,在楚若鴻繼位,大局已定之後,趙忘塵都會立刻誘發毒性,在他地反擊之前,先一步痛下殺手。 他其實是在賭,賭以方輕塵和楚若鴻的情分,他不會在暫時有解藥壓下毒性,有了些許行動能力後,選擇同歸於盡的作法,將他們的計劃大白於天下,而是會先順著他的心思,拖延時間,尋求解毒之策,再尋機將他除去。 因為他若是將他的陰謀揭露出來地話……楚若鴻就沒有半點活路。 他是在賭自己其實不忍心讓楚若鴻死。 這一點,他原也賭得不錯。 若是楚若鴻為帝,自己又死了,楚若鴻並無可以與帝王之位相匹配的手段和智慧,必然要再尋找一個依靠,再依賴一個人。 這個人選,自然只有一直幫他助他,為他謀劃的趙忘塵。 只是,如今的趙忘塵,卻不比當年地方輕塵。 當年方輕塵再怎麼權傾天下,諸般手段卻從來不曾對楚若鴻用過,所以,才讓楚若鴻可以肆無忌憚傷害自己。而趙忘塵怎麼可能會犯同樣的錯誤,他的心機手段,又哪裡是小小的楚若鴻可以應付得了的。 一旦藉著身為方輕塵唯一傳人地身份得到所有諸侯和民間清流的支持,再將楚若鴻完全架空,趙忘塵可就真正是萬人之上,卻未必是一人之下了。若是能妥善經營,二十年後,要考慮禪讓的就不是今日地楚熙嶸,而是他朝的楚若鴻了。只是,楚若鴻可遠沒有楚熙嶸的心胸智慧,足以看開這一切。 方輕塵終於輕輕歎了口氣:「你的安排,也不可謂不周到了。只可惜啊……」 他目光淡淡掃過了二人:「我不答應。」 「為什麼?」 「為什麼?」 楚若鴻和趙忘塵同時發出這一聲喊。只是趙忘塵的神情裡不過略帶不悅和失望,而楚若鴻卻是憤怒又有些瘋狂的。 「當年我答應過蕭遠楓,除非新帝犯下大錯,否則絕不行廢立之事。我確保了他的擁立之功,他才放棄爭霸轉而支持我,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失言背信過。」 楚若鴻想也不想就大聲道:「你不用廢他!這世上有很多意外,可以讓人死得很合理。他沒有兒子,沒有兄弟,楚國現在也沒有立儲君!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又已經清醒了,而且還很年輕,他死了,擁我復位,是理所當然之事,不會有什麼爭議,你也沒有對別人失信!」 方輕塵微微皺眉看了看他,眼神有些複雜。 「我不會做這種事,而且只要我還活著,我也不會允許別人做這種事。皇帝雖然年輕,但這幾年來,楚國的朝政國事都沒有大的風波,其中有他出的力,用的心。他有大智慧,也有足夠的胸襟,假以時日,他會是一個好君主。他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對楚國,他有功無過。他不該被無謂犧牲……」 「那麼我就活該被犧牲掉,是不是?」楚若鴻大叫一聲,逼近過來。 方輕塵平靜地看著他:「若鴻,你不是一個好君主。你過於放縱你的感情,過於重視你自己的感受。當考驗來臨時,你甚至連掙扎都沒有試圖掙扎一下,就放棄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百姓,自己的責任。事實已經證明了,你不適合為君。別說現在的皇帝沒有失德,就算他犯下足以被廢的大錯,我也會在宗室中,另立聰明有為之主,而不會選擇你。」 楚若鴻目眥欲裂地望著他:「我這樣,還不是被你害的,你逼的,你……」 方輕塵的語氣不帶一絲起伏:「是的,我有錯。但你也同樣有責任。我傷了你,可你卻負了你的家國百姓。到現在,你想的,也只是爭回你的權勢和地位,絕不是為你的百姓做一些事。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我不能拿一個國家來還。楚國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你。」 楚若鴻慘笑如狂,跪坐在他面前:「那你拿什麼還!你拿什麼還?」 方輕塵輕輕歎息一聲,漠然閉上眼,似是再不想多說一句,再不願多看他一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七章 - 一聲長歎 忘塵皺了皺眉。 罷了,早就知道方輕塵不是一個可以被威脅得了的人。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多加糾纏。早早了斷一切就好…… 他一挑眉,上前一步,挺起胸膛,終於準備大聲說出自己的來歷,說出自己那個也許早已被方輕塵忘掉的兄長的名字。然而,楚若鴻卻忽然大笑起來:「輕塵,你真好笑,擺出一副殺剮隨意的樣子做什麼?你知道,我殺不了你的。」 他重又拿起銀刀,再次塞進方輕塵手裡。 方輕塵倏然睜眼,目光凜然,眸光之明亮銳利,竟令得本已下定最後決心的趙忘塵莫名地心頭一震,後退了兩步。 然而,被這目光籠罩的楚若鴻,卻反而渾若無事。 他望著方輕塵,聲音低沉地笑:「輕塵,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幫我復位,以後我們一切從頭開始。二是你現在親手殺了我。你沒有第三條路走。我不會殺你,我只會要你殺掉我。」 他一邊笑,一邊再次硬拉著方輕塵的手抓著刀去戮他自己的心臟。 方輕塵皺了眉,冷了眼,看向楚若鴻的目光中幾乎已經有了怒意。 一而再,再而三嗎? 楚若鴻這樣瘋狂的自戮行徑,固然是出於傷痛絕望,但又何嘗不是,他篤定地知道,這樣比直接一刀扎向方輕塵,更能傷害對方。 只是,如此瘋狂,如此出人意料,如此利用對方的愛護,以傷害自己來傷害對方的手段,卻根本不是楚若鴻用得出來的。甚至根本不是他能想得到的。 這分明…… 這分明是他方輕塵自己的行事風格。 一世又一世,他都是這樣偏激任性,肆意而為,毫不在意地用傷害自己來傷害那些他在意過地人。 方輕塵心中,終是一歎。 當年。他用邪術來救楚若鴻,讓二人心靈融合,試圖通過彼此影響,借他自己的冷靜清醒,拉他破開心魔。 二人心靈合一,方輕塵在楚若鴻的心靈深處,曾經被楚若鴻的軟弱心靈影響到幾致走火入魔。而楚若鴻…… 現在,他才明白。恐怕,當時,楚若鴻在被自己的心靈引領出魔障地時候,卻也同樣被自己那偏激任性瘋狂的性情所影響。所以,對於自己所愛,卻又有負自己的人。才會恨入骨髓,卻又偏偏懂得要盡量利用對方的情義來傷害對方。 方輕塵的精神強大,性子堅韌,一從困境脫身。就可以迅速擺脫掉來自楚若鴻心靈的干擾。 而楚若鴻的精神虛弱,意志軟弱,剛在瘋顛癡迷中醒來,心神迷茫,所以。卻一直未能完全脫離方輕塵的偏激心性,這才會使得他有勇氣,有耐力。可以和趙忘塵合謀,可以做戲裝瘋這麼久,可以一絲不芶地完成這場局。 也可以在失敗之後,如此瘋狂地以自戮來傷人傷己。 方輕塵地手段,被用在方輕塵自己身上,方輕塵的心性,成就了讓方輕塵自己陷落的局。 這,算得上是報應嗎? 方輕塵卻是連苦笑都苦笑不出了。 楚若鴻,究竟不是方輕塵,也永遠成不了方輕塵。 眼看著銀刀再次逼近楚若鴻的心臟,楚若鴻喃喃地囈語:「輕塵,你是這世界上,我最在乎,最愛,也最恨的人。如果你不能讓我不恨你,那就毀掉我,別再讓我恨下去,別再讓我這樣受折磨……」 方輕塵終於輕輕歎息出聲。 有很多話,他本來不想說。有一些真相,他本來寧可永遠也不揭穿。 他欠了債,還了性命便罷了。何苦還不放過別人,何苦要毀掉旁人處心積慮所求的報仇雪恨之樂? 只是……無論如何,他不願意讓自己地手,握著刀,扎進楚若鴻的胸膛。 「若鴻,你要我看你的心,你說我是你最在乎的人。那麼,你可肯摸著心口告訴我,你在乎地到底是我,還是皇位?」 楚若鴻一怔,抬頭看著他:「你還是對當年的事……」 方輕塵輕歎,搖頭。 「不是當年,是現在,是剛剛過去的那十幾天。若鴻,你曾經多次查看我心口的傷,卻沒有察覺出任何不對。」 「有什麼不對?你本來就沒受傷,死在金殿之上的,本來就是你派出來地替身!」 楚若鴻慘笑:「可笑我癡我傻,明明什麼都知道,還是會忍不住撕開你的衣裳來看,還是會為沒有看到傷口而慶幸,我恐怕是這個天下間最會自欺欺人的傢伙。」 「還是天下最健忘地人。」 方輕塵淡淡道:「我一生為楚國征戰,出生入死,傷痕遍體,你可知道?」 楚若鴻一愣,茫然望著他,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趙忘塵卻是眼神微動,似有所悟。 「自然,你不知道。那些征戰之苦,受傷之痛,我是從來不對你說的。你偶爾問起,我也只幾句話淡淡帶過。但是,最起碼,有一件事,你應該知道。當初宮變時,亂軍之中,我一個人護著你,苦戰不退,遍體鱗傷,只這胸口之上,我就中過三刀,刀刀深可見骨。當然,我一直沒讓你看過我的傷,但你該記得,那時候,我衣衫破碎,你該記得,那三刀,傷得很重,血流得到處都是。太醫甚至說,我可能活不過來……」 楚若鴻終於叫了出來:「沒有傷,你的胸口沒有傷……」 方輕塵含笑望著他:「是啊,我的胸口沒有傷。可是你沒有察覺。你只記得當年我挖心嚇瘋你,所以一心一意,只是要看心口。你卻已經不記得,當年我的胸口曾經為你中過三刀,如今這裡卻連一絲刀痕也沒有。你竟然從來沒有察覺……」 楚若鴻臉色一點點蒼白起來:「我……我只是……一時……沒注意……沒想到……我……」 方輕塵只是笑。 「若鴻,當年,你曾進入過我的心裡,除了無情。冷漠,痛恨,你就真的再沒看到過,聽到過別的?」 楚若鴻臉色慘白,站起來。慢慢地退後了一步,身子莫名地顫抖起來。 別的,別地…… 若鴻,信我,求求你,信我。如果你不信我,我如何保護你? 從來不知道,人的聲音可以這樣憂傷。這樣悲痛,這樣無助。 若鴻,相信我,只要你肯信我,我會為你支起一個國家,我能為你對抗整個天地。我只要,只要你信我,如此而已。 那樣的卑微,那樣的無奈。那樣地神傷。 罷罷罷,你即無心我便休,緣即已盡,便是決別之期了吧,也好。也好,這樣,也算是 你。放開了我,我從此離去,你我兩不相欠便是。 是悵然,是歎息,是無奈,還是放棄? 為什麼,為什麼?楚若鴻,你可以負我,可以棄我,可以不信我,但是,你為何要冤我,為何辱我,為何要以如此罪名,加諸於我?為何……楚若鴻,你為何,這般待我! 如許激憤,如許悲涼,如許痛楚,如許傷懷…… 楚若鴻慘叫著抱住頭,不不不,這是怎麼了?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地!當年死的是替身,是方輕塵派來逼瘋他的死士!那個站在金殿上,內心苦痛,臉上卻溫柔而笑,內心激憤,手裡卻剖心明志的人,不該是方輕塵…… 可是……可是……明明就是在這一切之後,方輕塵的世界,才只剩下了絕望和黑暗,才有了冷冰冰的不原諒,不回頭,不寬恕…… 而在那之前,那個聲音明明一直在期盼,一直在呼喚,一直在渴望……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從他的心中走過,卻忘記了那所有的呼叫和等待,記得地,只有最後的仇恨和死亡。 為什麼,為什麼,他牢牢不忘,死去的是替身,剜心的是死士,自己的悲慘命運,全是那人一手播弄,卻一刻也不肯記起,在那人心靈深處,他曾經看到怎樣的至痛! 天啊,天…… 方輕塵卻還沒有放過他,一字字道:「這些天,你一直拉著我不放,同進同出,同飲同食,同床而眠。真地只是不捨得嗎?你指著你那想要給我看的心告訴我,你不是害怕別人要害你這個清醒過來的太上皇,你吃的一切要與我分食,不是為著讓我替你試毒,你一刻不讓我離身,不是為著防備刺客……」 楚若鴻慘聲大叫:「不是地!不是的!是趙忘塵交待我用你當擋箭牌,可以防止毒藥和暗算,可是,我和你在一起,也全是真的捨不得你,我沒有那個心……」 他嘶聲喊著,用盡了力氣,可語氣的軟弱,卻無法掩飾得住。 方輕塵定定看著他:「你說我狠心讓你幽禁一世做籠中之鳥,可是,就在剛才,我應諾帶你離開,天地逍遙,四海踏遍,而你的回應是什麼?是將我身上地毒激發出來。楚若鴻,你告訴我,你最重視的,到底是什麼?」 楚若鴻跌跌撞撞地後退,竟是唯恐離方輕塵太近。 方輕塵卻平靜地看定了他:「楚若鴻,想想當年,再看看現在。你所做的一切,目地從來就沒有變過。別再自欺欺人了!你要死,自己隨便找個地方抹脖子去,不要想拉著我的手來自殺!一邊利用著我,算計著我,一邊還要大喊,我是你最重要的人。楚若鴻,你讓我噁心。」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楚若鴻如受重擊,腳下一軟,跪倒在地。怔怔地呆了一會,忽然嘶聲大叫:「輕塵,輕塵……」 他慘叫著,就著跪地的姿式撲向方輕塵,抓住方輕塵的衣襟,大喊:「輕塵,輕塵,相信我。求求你,相信我!是,皇位對我很重要,我想要皇位,我想得回我的一切,可是,我對你的心,也是真的,我看到你,高興,傷心,瘋狂,都是真的,我拉著你,不肯放手,不願離開,也是真的。輕塵,輕塵,我是真的……」 方輕塵默然。 是啊,機謀是真的,暗算是真的,陷阱是真的,然而,痛苦,歡喜,傷心,依戀,也同樣是真的。多麼可悲,這一切的一切,居然全是真的。 因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被點了睡穴,你也會因為我的離開而落淚。因為是真的,所以,所以…… 才更加傷人…… 若鴻,你可知道,明知道你們要殺我害我,明知道你們布的一切局都是謀算我,可是,那一天,我走進甘寧殿,看著你瘋狂,看著你呼號,聽著你叫我的名字,看著你滿身的鮮血…… 我終於,還是心軟了。 本來,我不過是想冷了心腸來看一齣戲,償了性命還了債,便了斷了一切。然而,我偏偏看得出,即使是演戲,你的情也是真的。 其實,你演戲真是拙劣,瓷片在脖子上割了四五道,居然全是皮肉傷,半點也沒有擦著頸動脈。 小傻瓜,過猶不及,自殺演得太過份,破綻就特別明顯。 只是,你那樣一步步走過來,你那樣一聲聲喊著我,我才知道,本以為已經是鐵石的心,卻還是會痛。 本來,我不過想還你一條命,然而,那一刻,我決定……罷了,便再還你一份情又如何? 楚若鴻,你可知道,我明知你要殺我傷我,最後抱你入懷的那一刻,還是再次打開了我自己的心,讓你走進來…… 那些日子,我一直陪著你,也一直平靜地等待著,你最後的殺機。然而,那些溫柔,那些呵護,也全是真的。 趙忘塵那個晚上來找我,也來提醒你。我對他說,這樣任性的日子不會太長,其實當時,我也和你一樣,在珍惜著這種肆無忌憚任性胡鬧的時光,只是,你總是要發動,而我,總是要拒絕你。 楚若鴻,你可知道,我一向自命絕決,可是在昨天晚上,你被我點了睡穴,卻還不捨落淚。我看了你一夜,抱了你一夜,我甚至下了決心,再給你,再給我自己一次機會,如果你真的視我最重,我便也真的放下一切重擔,忘記所有過往,一直陪伴你,再也不拋開你,再也不傷害你。 楚若鴻,剛才,我說,帶你四海逍遙而去時,其實多麼希望,你肯一笑點頭,然而,你給我的,只是那一點心中之毒罷了。 楚若鴻……你待我之心是真的,可是,皇位權力對你更重要,也是真的。 我待你之意是真的,我欠你的,可以用命來還。可是,我的尊嚴,驕傲,原則,卻從來從來不能用來做交易,所以,在我心中,我自己更重要,其實也是真的。 多可歎。 你和我,用的都是真心,只是,我們都有更重要的人與事要去選擇,所以,最後,都不得不拋棄那些真心。 其實,這樣也好。我可以放下,你也最終需要放開。我欠你的,我在還,而你欠的,你也當面對。最後的機緣,彼此都已錯過,又何必再糾纏不放,苦苦折磨。 方輕塵長歎一聲,站了起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八章 - 以命相搏 忘塵眼神微凜不覺又退開一步:「你能站?」 「不但能站,我還能走呢。」 方輕塵一笑,向前邁步,步子其實並不穩定,腳下也虛弱無力,但是卻已經輕易擺脫了此刻比他更虛弱的楚若鴻。 天底下,又有什麼毒,可以真正毒倒他方輕塵,讓他只能任人宰割,而束手無策? 開始他受制,不過是他懶得去對抗那催心之毒罷了。可是楚若鴻偏偏要抓著他的手自盡,逼得他不得不重新潛運內力以逼毒。雖說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效果有限,但是,要勉強站起來走動,已經可以了。 他這樣虛弱地勉力向前行了三步,趙忘塵卻是臉色蒼白退出了七八步,眼神如毒蛇一般死死盯著他,終究嘶聲喊出來:「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們的計劃?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誰?」 方輕塵沖趙忘塵微微一笑,自己的這個弟子心思總還不算太遲鈍,總算是察覺到了。 趙忘塵恍然大悟,神色慘然:「怪不得你如此鎮定,原來我們的事,你心裡比誰都明白。你裝著糊塗,看著我們費盡心思來對付你,是不是覺得很有趣?在你的眼裡,我們都和小丑一樣可笑可鄙……」 方輕塵淡淡道:「你想得太多了。我欠了你兄長一條命,你若不想為兄復仇,才叫無情無義,而在復仇的同時,若是能夠保住甚至給自己爭得一個更好的前程的話,又為什麼不去爭。換了其他人,處在你們的位置,也未必可以比你們更通透,更聰明。至於我為何會縱容一切發生,不過是因為。這本來就是我該受的報應。」 他輕輕搖了搖頭:「你的錯處,只在於太過急進,根基未固,羽翼不廣,就貿然行事。因為急進。所以只能行鬼之道,格局未免太低。表面上你身居高位,手握兵權,可事實上,你甚至不敢調一兵一卒來圍殺我,只能和他聯手用這種下三濫地手法傷人。不過你到底年經,忍性不佳,耐性不足也是難免。而且有這樣的熱血衝動。卻也未必是壞事,經此教訓之後,以後盡量改了便是。」 他這般從容言來,指點優劣,倒還似將趙忘塵當徒弟教訓一般,渾不看趙忘塵那漸漸慘白如紙的臉色。 「至於你……」 方輕塵平靜地回頭看楚若鴻。 「權力的確是讓人上癮的毒藥。品嚐過那個滋味地人。就再也不願意放開,這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是你只看到了君主的權威與榮耀,卻不記得君王的責任和義務。今天我與你共游京城,眼看那麼多蕭條景象。你所有的的感歎失落悵然,卻都只是為了引我隨你出城上山,到僻靜之處好讓你下手。你沒有半點出自真心的愧疚和痛心,所以,無論你怎麼做。我都不可能幫你實現復位的願望。當年,我待你確實很過份,但這個國家並沒有欠你什麼。不過。這些錯,卻也不全在你。當年,我確實私心太重,沒能教好你……」 至此,他語氣才終於又有了些悵然,帶了點溫柔:「以後,再沒有人護你佑你,你該自己學著怎麼做人,怎麼處事……」 楚若鴻慘然失色,掙扎著想站起來撲向他,卻只覺心虛力弱,竟是連站都站不穩了:「你說什麼,輕塵…… 方輕塵平靜地後退,慢慢地搖頭,眼神漸漸冷下來:「楚若鴻,沒有人會永遠等你,沒有人會一直守著你。你和我都已給過對方最後地機會,而我們彼此都已錯過。今天,不管你殺不殺我,你我之間,都已經了結。欠你的,我盡量在還,可你要的,我給不了。所以,我放下了,現在,你也該學著放開。」 楚若鴻慘聲大叫:「輕塵,不,輕塵,你聽我說……」 然而,方輕塵已經沒有再聽,沒有再停,他轉過身,大步離去,每一步跨出,都離那神情恍惚的少年,遠一些,更遠一些。 他神情不動,他腳步不緩。他可以是這世上最溫柔多情的人,卻同樣可以立刻變成人間最冷酷無情的魔鬼。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拉雜催燒之,當風揚其灰。 既然你我心中,最重要地都已不是彼此,再多的拖拉牽扯,只會更加可笑可憐。 既然你殺不了我,那麼,就放開我吧! 今日我的無情,又何嘗不是為了放過你。 然而,有人放不開,放不過! 趙忘塵挺身攔在方輕塵面前:「你與他的恩怨,你覺得已清算完了,那麼,與我地呢?」 方輕塵微笑。一襲白衣染血,被山巔勁風,拂得獵獵作響,他悠然袖手於藍天白雲之間,凝視著他的仇人,他的弟子,他所教出來的這個少年。 然後 之悠閒地聳聳肩:「請!」 趙忘塵咬牙,倏然間紅了眼。 為什麼?為什麼我盡了全力,你依然還是這樣風華高潔,貌似謫仙降世?憑什麼你可以將天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依舊高高在上,遠在雲端,而我們這些塵埃,永遠半點也染不上你? 你是英雄豪傑,你是世間傳奇,可你這個流傳天下的神話,卻是拿了多少凡夫俗子地骨血做了墊腳石。 那些被你踩在腳下的人!誰還會記得?誰還能看得見! 世人只記得你身死而楚國亂,你重生而楚國生,誰還會在意,多年前,因一腔忠義自刎在金殿上的那個人。誰還會在意? 我在意!對於你,他是你可以任意踐踏到泥裡,不必介意地一顆石子,可是對於我,他是我的哥哥,是我骨血相連的手足。 你可知道我的親生父親生我而不敢認我,你可知道我的養父視我做眼中釘,你可知道我的母親恨我沒能讓他進趙家門,反而成了拖累。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大哥,再不曾有人給過我關愛溫情。 你可曾看得見!那個被你輕賤如此的人,他卻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兄長,是別人的天! 可是,你害死了他。 為了你那純粹出氣的復仇陰謀,你害了皇帝,害了國家,你害死了他! 面對這個彷彿永遠不可戰勝,不可對抗的人,趙忘塵低喝一聲,從黑沉沉的鞘中拔出了寶劍。 劍光耀眼,冷凝如冰。 英雄蓋世的方輕塵,救國護民的鎮國侯! 這麼多年來,我在你身邊,不曾聽你提起過大哥一句話。你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一聲,永烈是我的兄弟,他為我而死,我對不起他,我想念他。 這麼多年來,我跟在你身邊,忍辱負重,苦苦隱瞞,拚命學習,可是,我也在天天盼望,盼望著,你露出哪怕一絲的懷念,一點的悔悟,一刻的傷心。 如果那樣……如果那樣……我就有一個理由可以不用報仇,我就可以找一天,到大哥墳前大哭一場,告訴他,我放棄報仇了,因為方侯是他所愛戴的人,因為方侯到底還是念著他的。 可是,你沒有,你沒有…… 方輕塵,高高在上,如神如仙的你,有沒有低下過頭,看看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們哪怕一眼。 呵呵,鬼蜮手段? 方輕塵,你以為,天天對著仇人叫師父,是讓人很舒服快樂的事嗎。你以為,每天謀算著,怎麼對付那個教導自己保護自己的人,是件很輕鬆自在的事嗎? 我每天算計著你,又何嘗不是每時每刻都在鄙視著,嘲笑著我自己,可是,面對你,天下無敵的方輕塵,除了忍耐,曲從,尋找機會,用這鬼蜮手段,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報仇。光明正大找你決鬥? 那除了讓我趙家絕後,讓這世上,最後一個還記得大哥的人也身死九泉之外,還有什麼意義。 是,我不夠隱忍,我發動得輕率,因為我畢竟做不到冷絕狠絕如你。就算我夠隱忍,夠謹慎,其實結果又有什麼不同。在你面前,我用盡手段,都只是個微不足道小丑,我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的事,你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真正的梟雄,我不是。我不如你,我連你的一個腳趾頭都比不上。 可是,我不需要比過你,強過你。我要的,只是報仇罷了! 劍光乍亮,如一匹銀練,一去不回! 「不要……別殺他……」 楚若鴻一聲嘶聲慘叫,飛撲過來。 趙忘塵的嘴邊有一絲冷笑。 楚若鴻,你真蠢。 我和你聯手,不過是因為,我相信你比我可以更深地傷害到他,而你卻從來不曾懷疑,我為何甘冒奇險,選擇助你。你卻不知道,我想殺他。 而現在,真相大白,明明從開始他就什麼都知道,你還以為他是真的中了毒?你還以為我現在的目的是殺他?你還以為我殺得了他? 方輕塵,我敗了!因為我不是你。可我也很高興,我終究不是你!你且看一看,螻蟻之中,總也有人可以有勇氣,為了親人和你捨命相搏,以血相濺! 哪怕結果是…… 結果是長劍並沒有遇到阻礙,直接地刺進了方輕塵的胸口。 趙忘塵一怔,劍鋒一顫,竟是頓住了。 方輕塵伸手捏住劍鋒,終是搖了搖頭。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八十九章 - 一去不回 輕塵伸手捏住劍鋒,歎息搖頭:「你劍技雖成,劍心如此終難大成。劍出需無悔。心凝志堅,劍出方可諸敵辟易。獅子搏兔,必盡全力。你出劍雖有奮死之心,然內心的怯懼之意終是太甚,所以劍勢過於輕靈。若是時時準備應變,反而不如不變。」 他這般淡淡言來,趙忘塵卻只是失魂落魄,茫然不解:「為什麼,為什麼……」 而楚若鴻也已經撲了過來,伸手就要把劍搶下來:「你們別打……」 方輕塵倏然揚眉,肅殺之氣立生,指間忽然發力,雙指夾著劍鋒,立時貫穿了自己的胸膛! 趙忘塵只覺手上一緊,長劍已是脫手,眼睜睜看著劍鋒從方輕塵前胸穿過後背,竟是踉蹌退後。 楚若鴻本已伸手搭在劍上,忽發覺劍鋒向前狠刺,心中一驚,本能地十指一緊,想要抓住劍鋒,卻敵不過方輕塵的力氣,十指劇痛之下,鬆開手時,雙手已是鮮血淋漓。 然而,他卻無心顧及自己手上的傷痛,只是呆呆望著被一劍穿過胸膛的方輕塵,面無人色。 「輕塵……」 方輕塵並沒有多看他,只信手抽出寶劍,隨手扔在地上,冷冷看向趙忘塵:「你心志不堅,一遇意外之事,劍勢就輕浮不穩。不止是劍出無力,剛剛你明明對著要害刺下,最後手上一顫,反而避過去了。我的傷看起來雖然嚴重,卻並不致命。多修習兩年,等你確信了自己有了足夠的決心,勇氣,和定力,再來找我吧。」 話音未落。他已經絕然轉身而去。 趙忘塵面無人色,嘴唇略動了動,向前行出一步,只是低頭看看血淋淋的寶劍,再看到方輕塵後背傷口不斷湧出的鮮血。竟是說不出一字,也追不出一步。 楚若鴻倒是大叫著想要追他,然而,方輕塵明明走得並不快,卻只在幾個呼吸之間,身形便已經隱入林木之間,再難復見。 楚若鴻心慌意亂,驚惶地大喊:「輕塵。輕塵,你去哪……」 山林寂寂,沒有回聲。 趙忘塵漠然在身後開口:「不管他是要去哪裡,他都已經不要你了。」 楚若鴻回頭看著他,眼中是深深的驚懼,大喊起來:「你騙我!輕塵不會走。他不會丟下我地!」 他的臉色蒼白若鬼,拚力嘶喊起來:「輕塵,輕塵,你回來!我答應你。我什麼也不爭了!我不做皇帝了,你要帶我去哪,我們就去哪裡好不好,你說過的,我們一起。走遍四海八荒,輕塵……」 趙忘塵低低冷笑起來:「晚了。現在才退而求其次?方輕塵那種人,情願一頭撞死。也不會接受這種妥協的……」 楚若鴻怒視他:「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趙忘塵低笑不止:「他已經說過了。沒有人會永遠等著你,沒有人會一直守著你。楚若鴻,當你選擇皇位而放棄他的時候,他也同時放棄你了。」 楚若鴻滿臉驚怖地看著他:「不是地,我沒打算放棄他!我想要皇位,可是我也想他和我在一起……」 趙忘塵搖頭冷笑:「這樣自欺欺人的話,你還要繼續說下去嗎?」 楚若鴻怔怔呆望他:「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他從昏亂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趙忘塵,一直以來,趙忘塵都是以保護者的姿態,對他關懷備至,處處替他著想,萬事為他出主意,幫他做打算,從來不曾這樣冷言冷語打擊過他。 「因為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所以我沒必要再繼續應付你這個從來沒有長大的笨蛋。」趙忘塵冷冷道:「不是所有人都是方輕塵,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無條件無理由就對你好。我們的計劃失敗了,所謂的合作關係也不存在了,我沒必要再敷衍你。哼,當年若不是你自毀擎天之柱,我大哥也 。」 楚若鴻呆呆站在原地,目光漸漸黯淡,身子晃了幾晃,終於站不住,跌倒下去。 輕塵,輕塵…… 不是所有人都是方輕塵,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無條件無理由就對你好。 原來,不管怎麼恨,怎麼怨,這二十來年的生命中,真正待他好地,終究只有方輕塵一個人。 沒有人會永遠等著你,沒有人會一直守著你。 可是他一直覺得,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是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方輕塵一直都會在那裡。 只要他需要,他就會如神跡般出現。 一直以來,他都深深相信著,方輕塵不會離開,不會背轉身,就此放開他。 即使是當年下旨召回方輕塵,他也總相信方輕塵不會同他太計較,即使是當年方輕塵剮心而死,在瘋狂迷亂之間,他也總是記得,方輕塵就在他的身邊,不曾被人奪走,只要耐心等下去,方輕塵總有一日會回來。即使是和趙忘塵合謀暗算方輕塵,他也總相信,最後一定能說服方輕塵,就算方輕塵不要自己的性命,卻也不會忍心看他自戮而死,可是……可是…… 他竟然真的,就這樣走了。他那樣呼喊他,他也不回頭,他那樣追尋他,他也不停步。最後轉身離開之前,方輕塵看他的目光,淡漠得像在看任何一樣沒有生命的物品…… 方輕塵,不會再回來了。 楚若鴻地世界裡,再沒有方輕塵! 「不是的,不會的,不可能的,輕塵,輕塵……」他喃喃地說,聲音迷亂彷徨。 「是你絕了他最後一點念想,是你讓他放下了欠你地心結,是你給了他如今的自由……」 趙忘塵殘忍地低笑,或許,他應該謝謝你才是。 楚若鴻聽而不聞,只是呆呆用流血的雙手,摸著自己心上的傷口,倏得大喊起來:「輕塵,輕塵……」 他一聲聲喊,聲嘶力竭,然而,已經再也沒有人會回應了。 …………………………………………………………… 方輕塵一路下山,帶了一路血痕。 其實,楚若鴻刺的幾刀並不深,算不得有多嚴重,何況後來還止了血,上了藥。 反而是他自己借趙忘塵那一劍,直接戮穿身體,雖說避開了重要血管和臟器,但還是傷得極重。 他也懶得為自己止血,只快步下山。每一步行走,都牽扯傷口,甚是痛楚。好在他為著對抗楚若鴻瘋狂自殺地舉動,一直沒有停止暗中運力驅毒,這個時候,內力已恢復了大半,倒是勉強可以鎮得住傷勢。 只是剛剛行到半山腰,他的腳步就微微一頓。 四周山林間,人影閃動,五六個黑衣男子如鬼魅般現出身來,人人目中精光閃爍,神情森然肅穆。 方輕塵神色不動,只平靜地停了下來。 六人身形飛掠,轉眼已隱隱形成包圍之勢,逼近過來,為首一人倏得前掠,指掌生風,指尖直直襲向方輕塵胸前命門。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章 - 人生自擇 衣人的手指靈巧地在方輕塵前胸背後的兩處要穴點下傷處,鮮血立時流得緩了。接下去自然就是雙手不停,動作利落地上藥,包紮。一切辦妥,他方才垂手無聲退後,旁邊另有兩名黑衣人迎上前,一人捧上一個包袱,一人雙手捧了一件白色的錦袍。 一直沉默著不言不動,任憑他擺佈的方輕塵,接過錦袍,展開披在身上,身上的觸目血痕,立時被一片不染塵埃的純白遮蓋了去。 他隨手接過那包袱,便腳步不停,繼續向前走去。從頭到尾,他話也不曾說一句,而那六名黑衣人,也一直默不作聲,只是簡單向左右讓開,靜靜目送方輕塵離開。 遠處山頂,傳來極淒厲的嘶叫:「輕塵……輕塵……」 黑衣人中,有人眼中寒光略閃,輕輕哼了一聲。 方輕塵沒有止步,沒有回頭。 直到方輕塵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遠方,六個黑衣人方才轉了身,向山頂而去。 楚若鴻在山頂直叫得聲嘶力竭,卻還不肯停下來。 趙忘塵心煩意亂,大步逼近過來:「夠了,別叫了,他不會再管你了……」 「誰說不管了。」冷冰冰的聲音逼人而來。 楚若鴻還自頹坐於地,毫無反應,趙忘塵卻是心頭一凜,足尖一點,身子疾退三尺,暗自提氣戒備:「什麼人?」 六個黑衣人,如幽靈般自林木間現身出來,為首之人冷冷看了趙忘塵一眼:「不用緊張,我們是影盟中人,來此只為善後,不會為難你們。」 「影盟?」 「影盟。影盟不是什麼嚴密的組織。我們都是江湖逆旅之士,天涯飄零孤客,多是無親無故,窮途末路之人。我們的相同之處,不過是都受過一人的恩義。答應幫他做一些事。」 趙忘塵眼神微動:「方輕塵?」 「還能是誰?」 趙忘塵心下微疑:「我跟著他這麼多年,卻從來不知道什麼影盟。」 「他的事,你能知道多少?」黑衣首領冷笑:「天下人又能知道多少。你們只道他常年閉門謝客,飲酒放縱,無所事事。又有誰知道,這幾年,他暗中徵召楚國當年的所有密諜,收納民間憂國有才之士。令其接近各國要人和秦國權貴,以各種方法手段,挑動秦國宗室地野心,替他們出向別國借兵的主意,這才使得秦國紛亂,秦人的勢力退出楚國。」 黑衣首領的話語之中。譏誚之意甚濃:「不但這天下各國風雲,都是他一手推動,這些年來,楚國內部。其實又何嘗不是隱患重重。秦人楚人之間磨擦不斷,南方諸侯之間,也時有紛爭,四處都是靠他一力壓制,暗中紓解。方才勉強保住個太平局面。這些國內國外的事,我們影盟都暗中幫過不少忙,出過許多力。自然知曉幾分。可笑地是你這個所謂的弟子兼仇人,整天跟著他的身邊,盯著他,防著他,卻是睜眼如盲,什麼也看不到。」 趙忘塵臉色鐵青:「他讓你們做什麼?」 黑衣首領森然道:「你不用緊張,我們不會對你怎麼樣。方輕塵說過,他欠你一條命,也欠他……」他伸手一指楚若鴻:「欠他一個交待。所以這次就算償還,求個恩怨兩清。只是你們發動得太早,只怕諸般善後都不曾想好。他也不想你們為逞一時之快,誤了大好人生,所以昨晚確定你們今天會行動,他就偷偷出宮,召集了我們,安排我們在整件事結束之後露面。哼,本來,他已經打算死在這裡了。只不過,看起來,你們想要的,並不只是他的性命,他既然給不起,也就只好走了。」 趙忘塵咬了咬牙,低喝道:「你們是他的下屬,又怎麼會看著他死?」 「影盟並不是方輕塵的下屬。我們只是欠了他的情,所以替他辦幾件事而已。辦完了也就恩怨兩清。現在想來,從一開始,他挑選來幫助收納進影盟地,就都是我們這些恩怨分明,但冷心薄情之人,又一直刻意不同我們親近,想必就是為著今天,我們不會去阻止他,事後也不至於想著替他報仇……」 這首領的話尚未講完,一直呆坐著的楚若鴻忽然抬頭,眼中又有了幾分期望:「你們是輕塵的人?輕塵他現在在哪裡,他去哪兒了?」 「他走了。他不會再留在京城,甚至可能不會再留在楚國。你不會再找到他。」 回答的聲音,一片冰冷。 楚若鴻眼光迷亂:「他走了,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你們!」黑衣首領冷冷對趙忘塵道:「本來他還想再留個一兩年,等到朝局完全穩定,國家也再安定,你的根基也穩固了,到那時,不管他是死還是隱,國家都不容易亂,你也可以靠自己站穩腳跟。可是你們太心急,現在就把事情鬧到這個地步。」 黑衣首領又是一聲冷哼:「你和他必不可能再繼續做出所謂地親密師徒關係給天下人看。如果他留下來,你與他相處,必然處處破綻。天下人不是傻子,自然可以瞧出端倪,查出真相,到那時,整個楚國都容你不得,更何況……」 他的目光再次冰冷地一掃楚若鴻,神情中,毫無普通百姓對皇族的尊重和敬畏:「這個人完全沒有理智,不懂進退,如果他不走,此人必會不斷糾纏。萬一他當著旁人的面,做出醜事,說出胡話來,那可就真成了天下笑柄。所以他也只得盡快離開,斷絕了這種可能。」 趙忘塵沉默了一會,忽然冷笑:「你似乎知道他很多見不得人地醜事。」 黑衣首領平靜地道:「見不得人的,不一定是醜事,也可能只是個人的隱私。為了讓他自己的計劃順利,為了讓我們不阻礙他,且能夠盡力幫他善後,他的確對我們透露了一些內情。只是他說得不多,而我們,也並不打算追根究底。」 趙忘塵地語氣帶點譏嘲:「那麼,你們打算怎麼善後?」 「你是個聰明人,就算沒有我們。你也一樣能夠好好過你的日子,只是未必能活得那麼光彩鮮麗就是,他卻……」黑衣首領冷冷看向楚若鴻:「太上皇,您對您自己的未來,有何打算嗎?」 楚若鴻直著眼睛看向他,目光散亂,神情恍惚:「打算?」 「方輕塵說過,就算他不可能幫你復位。但也不會讓你受拘束幽禁之苦。只是未來地路怎麼走,卻要問你自己。如果你還想當你的太上皇,會有人送你回宮,不過,你自己要想明白,雖然沒有人會故意為難你。但方輕塵不在,你想要在宮裡過得肆意快活,卻是絕不可能了。」 他也算很有耐心地,介紹得很詳細 也可以嘗試在深宮裡利用你地身份。拉攏心腹,掌復位。我們影盟不會幫你,但是如果你惹來殺身之禍,我們可以救你三次。但也僅只這三次。三次之後,你的死活再與我們無關。方輕塵讓我們勸你一句,就算你想留在皇宮裡。繼續享受尊榮,也不要去動心思爭奪不該屬於你的東西。以你的才智能力,真要自不量力地去做,別說三次,三十回的救命約定都不夠用。」 黑衣首領也不管自己說的話,這個心思散亂的太上皇到底聽沒聽明白,繼續道:「如果你願意接受別的生活,那麼被送回宮地會是很久以前,方輕塵就替你安排好的一個面目相似的替身。以後,這個替身會裝病詐死藉機脫身,從此,楚國不會再有太上皇楚若鴻。而你,則可以選擇各種各樣的人生。你可是選擇當遊學士子,也可以選擇做一方富豪。當然……」 他毫不掩飾語調裡的那種譏嘲:「你如果想選擇當農夫,用自己的雙手去田里刨食,或者去碼頭當個搬運小工,靠扛包來養活自己,我們也會替你安排。不過那種苦頭,我估計你也吃不了。總之,不管你選擇哪一種身份,我們都會提供那種生活所需要地一切。方輕塵的建議是,替你弄一個書香望族出身的,且已經有了秀才功名,家中頗有產業的書生身份,而且已經為你選擇了幾處名家大儒地書院,可供你投奔。總之,以有中等財富,中等地位,既不過於引人注目,生活也不至於窘迫為要。他說你需要進入民間,看看普通人的生活,你需要掌握不算太多的財富家產,學學最簡單的管理技巧,你需要修身養性,與良師益友相伴,慢慢學會做人。」 黑衣首領看著仍然怔怔發呆的楚若鴻,淡淡一哂:「不過,這只是他地建議,你也可以不用聽。」他一拍手,身旁自然有人上前,遞上一個厚厚的冊子給楚若鴻。 「這裡有五十多個身份不同的人,他們有著不同地背景,來歷,身家,親族,職業,裡面有極詳細的資料和說明,你可以隨便從中選擇你要的身份,你要的生活。你可以遊學天下,踏遍山河,你也可以閒居鄉野,富甲一方。如果寂寞了,你有錢,自是滿世界有的是知情識趣的伴當和溫柔多情的女子。等以後你慢慢眼界心胸開闊了,也許今日看來要生要死的大事,他日也不過是一場笑談罷了。自然,你習慣於依賴他人,又從沒有經歷過不得不真正獨立的時候,所以就算是給你再好的身份,你也可能會遇上困難,遭遇危險。我們影盟會暗中幫助你,保護你。但是,你要記住,影盟不是你的下屬,不可能任你頤指氣使。如果你敢仗著暗中有影盟的照料,而故意惹事生非,自找麻煩,那就怪不得我們不管你的死活了……」 楚若鴻呆呆地低頭,翻開那冊子看了幾眼,忽然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撲向那把方輕塵扔到地上的劍,一把將劍撿起,架在自己脖子上,大聲道:「輕塵在哪兒?我要見他!你們把輕塵找來……」 黑衣首領冷冷看著楚若鴻發抖的手:「你以為,當著我們的面,你有可能自殺嗎?」 「就算你們武功高,攔得住我又怎麼樣呢?如果我下定決心要死,總能死成的。輕塵讓你們來照顧我,輕塵他也一定不想我死的,是不是?你們去通知輕塵來見我,我向他道歉,我跟他認錯,我再也不當什麼皇帝了,他要去哪,我都和他在一起。」 楚若鴻語不成聲地說著,眼中是最後的期盼。輕塵不可能忍心看他去死,只要輕塵肯回到他面前,讓他怎麼認錯賠罪都可以。無論如何,輕塵總會原諒他的,不是嗎?就像這一次,明知可能會死在自己手上,輕塵不還是悄悄費盡苦心,替自己做下這萬全的安排嗎? 然而,那黑衣首領只是冷冷挑眉低笑。 「我算是明白,方輕塵為什麼一心一意要走了。他最怕的,恐怕就是這樣難看的糾纏了吧。一早他就和我們定下鐵約,從今天開始,我們影盟再也無法查知他的行蹤,也不能主動試圖聯絡他。不管發生任何事,影盟都要自己處理,反正大家辦完他交待的事,酬完了欠他的情,就算沒事了。如果他要找我們,他自己會來。如果他不來,我們絕不會去找他,而且也找不到。所以,雖然我們受他所托,要護著你,可如果你非要真死不可,我們也沒辦法。性命是你的,你自己要死,也就不算我們違約負托,我們還樂得輕鬆。」 楚若鴻身子巨震,手一鬆,長劍落地,喃喃道:「輕塵……你真的就這麼無情……就不肯給我一次回頭的機會……」 黑衣首領淡淡道:「他讓我轉告你,他本來就是個可以溫柔深情但也能狠心絕情之人,只要心意一定,就不會給自己和對方任何回頭的機會。所以,有機會擺脫他,對你來說,也未必不是幸運。」 他再沒興趣多看楚若鴻一眼,又轉頭望向趙忘塵,遞過幾封信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一章 - 隨波逐流 衣首領遞給趙忘塵幾封信:「這是他寫給那些卓凌雲的。內容是說他察覺到了大家一直在瞞著他,暗中研究推他為帝之事。他說他從無稱帝謀逆之心,也不願誤了大家,所以只得飄然離去,以示誠心。」 趙忘塵接過信去,神色木然。 「這封信可以解釋他的失蹤,因為這動機是不可示人的至大隱密,所以各方勢力也不敢明目張膽去找他。最後公開宣佈的,只能是方侯功成身退,隱逸於世罷了。當然,你要不放心,可以每封都拆開看看。不過,為了防止大家不死心,還是會去找他,所以,你最好多拖些日子再將信公開。反正他一向深居簡出,一時半會兒不露面,也不會有人太奇怪。等到實在瞞不過去時,你再把信拿出來。你是他的徒弟,只要說這是他的安排,別人就不能怪你。而時間過去得越久,大家會聯手去尋找他的可能就越低,你也就越安全。」 趙忘塵低聲慘笑:「他倒真的什麼都算計好了。」 黑衣首領深深望他一眼,方道:「其實方輕塵今日上山,已經是準備拿性命來償還你了。只是他怕他身死之後,你可能會把罪名推給楚若鴻,殺他嫁禍,所以讓我們暗中保護他。他也怕你愚蠢地公開他的死亡,那樣的話,你自己的前程就沒有了保障。這些年,你一路青雲直上,固然有你自己的努力,但仗他的庇蔭也不少。人在人情在,如果天下人知道他死了,對你必不會再像以前那麼寬容。掩蓋死訊,讓世人都只以為他飄然而去,隨時都會重新出現。那麼,就永遠不會有人敢於輕易成為你的敵人。」 趙忘塵並不覺得欣慰,反而冷笑出來:「我該謝謝他嗎?」 黑衣首領淡淡道:「你謝他不謝他,他想必都不稀罕。」口裡說著,手上又遞過厚厚一本冊子來。 「你發動得太早。他被迫離去得也太早。現在朝局不穩,難說會不會有什麼動盪風波。這裡他記下了他覺得可能會發生的各種爭端變化,以及應對之法。這裡也有蕭遠楓卓凌雲等一干手握重權之人的地性情喜好,以及以前與他軍中相處的瑣碎細事。本來這個冊子,他是打算放個並不很隱蔽的地方,等你以後自己去書房翻查的時候找出來的,現在當然是等不得,只好讓我直接給你。」 黑衣首領搖搖頭。又簡單交代了方輕塵所說地,讓他如何善用自己方輕塵弟子的中立身份,維持各方面的親近信任,然後如何以君權制衡諸侯,以諸侯淡弱君權的一系列平衡策略要點,聲音才終於開始有了些和緩的意思。 「方輕塵說過。你不算好人,不過官場政壇上,正好也不需要純粹的好人。你曾經挺身為國家百姓對他下跪苦求,所以他相信你在家國大義上的節操。他要我提醒你。身在官場,當然要善用權謀,不過,也有很多時候,是要以真心待人。才能換回真心的。這些事,也許要等你慢慢年長,才會自己體會得到。而在這之前。你要記得控制住自己地野心。如果你圖謀過高,而打破了朝局的平衡,最後不止會害了你自己,也會害了這個國家。」 黑衣首領心中微微一哂,對於方輕塵這樣異乎尋常的婆媽的交代,還有自己不得不轉述如此一篇長篇大論的現實,稍稍有那麼一分不滿。 「最後,他要我提醒你,以後一定要找個機會,製造幾個巧合,讓別人發現你真正的身世。一來,你可以光明正大,認祖歸宗,二來,他當年地舊部對你兄長都十分敬重,知道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必會對你更加關愛認同。」 看著趙忘塵那異常複雜的神色,黑衣首領又是語氣忽然一冷:「當然,這些都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安排,你完全可以不理會,不接受。就算你接受了他地安排,你也不必對他感什麼恩。這些是他欠給你哥哥的,所以你不欠他。你依然可以努力,去研究更好更出色的陰謀,去練習更上乘的武功,他隨時歡迎你繼續去找他報仇。」 趙忘塵慢慢翻開手上的冊子。 白紙黑字,頁頁行行,那樣狂涓肆意地筆跡,卻是細細密密,記下了那麼多點點滴滴。 這麼厚的一本,必不是一日兩日可以寫完,而是需要極漫長的時間,花費極大地精神,才能一點點這樣寫出來…… 是否就是在他日日往他的酒裡下毒,夜夜在心中籌謀著如何暗算他的時候,他正在燈下,點點滴滴,為他操心,為他絞盡腦汁,思考後路。 呆呆地站了很久,趙忘塵才輕輕問:「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說過,他欠你兄長一條性命,一份深情厚義。」 「可是,我從沒聽他說過關於大哥的一句話。」趙忘塵眼中隱隱有淚光浮現,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在人前,無法控制地想要落淚:「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說過一次,對不起!」 黑衣首領神情古怪,看了他半晌,才嗤地笑出聲來:「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他該對誰『說』對不起?他多『說』一聲對不起,你覺得又有什麼意思?」 趙忘塵張了張口,竟是愣住了。 「他沒有開口說過對不起,可你難道就開口問過他,他對你大哥是否有一份歉疚。」 「我……」 「他那個人,是什麼脾氣,你會不知道?他那種人,會把那種話掛在嘴邊嗎?他就算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了人,又會肯對別人去講述去解釋嗎?說什麼?說自己當初有多為難有多少苦衷,現在有多思念愧悔有多痛苦,去請求別人來原諒來救贖嗎?」 趙忘塵身子顫了幾顫,失魂落魄地退後幾步,直到後背抵著一棵大樹,方才停步。年輕的臉上,忽得疲態盡現,他一手慢慢把那本冊子並著幾封信,緊緊攬在懷中,一手慢慢掩在自己的臉上。忽然間,聲音極低極低地啜泣起來。 「你……你都是假的嗎?那些敬重你,愛戴你的人,都是被你騙了嗎?你的英雄了得,你地忠君愛國……你……你對那些隨時肯為你死的人,是不是也像對蕭小姐一樣,根本不在意,用完就拋棄。高興起來還要踩上兩腳!是不是!」 那一晚,他憤怒地質問,而他,伸出一隻手,極輕極柔地拍拍他的肩頭,說……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辯解? 數年以來。每時每刻,點點滴滴,他都記得如此清晰。 他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他初見方輕塵,那人站在溪邊,天上陽光,地下水光。所有的光華都在他的身上臉上凝聚生輝。 他記得,跟隨著那人,生平第一次策馬狂奔數日數夜「方侯」二字一出。十里連營,千 呼,一方諸侯屈膝拜伏,偌大基業,雙手奉送。如風華。 他記得,第一次上戰場,看著那人,白袍銀甲,馬前無一合之將,數千精騎,轉眼便大敗幾萬敵軍,萬馬千軍,大江兩岸,千萬雙眼,只見那一人風采…… 他記得,他是如何教導他,他成就他,卻從來不肯與他親近。 那個在凌方,卓凌雲口裡說地,最關愛下屬,最喜歡與大家打成一團,最和善親切的方侯,從來不是他那個威嚴,懶散,漠然的師父。 原來,他不親近他,不過是想要讓他在動手殺他的時候,少一點痛苦,少一些矛盾。 這些年來,他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教導著他,看著他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變強,然淡甚至欣然的心意,悄然替他這個自以為心思細密的莽撞傢伙,布下所有後著與退路?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讓我知道…… 一個輕輕地聲音,冷冷地在他的心中響起來。 因為那時候,你不是在詢問,而是在指控。因為你已經定了他的罪……所以他…… 他放不過自己,所以他也不肯給你一個借口來放過他。 眼看著楚若鴻癡呆木然,眼看著趙忘塵崩潰痛楚,一眾黑衣人神情依舊淡漠無波。 黑衣首領淡淡道:「事情我們已經解說清楚了,我們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浪費,所 他冷冷掃視二人,大聲道:「路就在你們面前,但命運,仍由你們自己掌握。所以,選擇吧!」 選擇吧。 楚若鴻,你要怎樣的人生? 只是,這一次,你必須為你自己負責。 選擇吧。 趙忘塵,你要怎樣的未來? 只是,從此之後,前途全要靠你自己拚搏爭取。 選擇吧……方輕塵給出地路,你們要走哪一條? ………………………………………………………… 方輕塵一路下山,在山腳下,解了自己繫在大樹上的白馬,翻身上馬,策騎而去。 他身上有傷,奔馳不能太快。好在這本來就是宮裡給貴人騎的御馬,從來和神駿無緣,最大的特色,就是外表漂亮,外加溫順聽話。倒也並不曾顛著他地傷口。 他一路去到京城碼頭,找了一艘中等客船,大把的銀子一扔,船主並幾個船工,立刻不計較這是一樁要遠行千里,多日不回的活計,趕緊地給家裡報個信,準備了一下遠航的物資,就立時開了船。 方輕塵住進下層最大的那間客艙,進門前叮嚀說自己愛靜,不要來打擾,且自備了食物,不用他們送,大家只管開船,越早到地方賞錢越多,便逕自進去了。 此時他地心思蕭索落漠,只想盡快離京,且離京城越遠越好。因此他隨口報了一個水路最遠的目的地,便不管不顧,任自己地身子重重往床上倒去。傷口忽然傳來的劇烈痛楚,讓他知道,傷處因為這粗暴的動作而裂開了,然而,他卻懶得再動一根手指頭,只是安靜地閉上眼,身心俱疲,恍惚感受著船身在水面上的行馳搖晃。 就這樣吧,好好睡一覺,也許醒來時,已經遠離了京城,遠離了過去,遠離了曾經深深融進生命裡的人與事。 又或者……這一睡,再醒來時,已經是小樓了吧…… 那一劍穿胸而過,到底是太重了。只要不好好處理,接下去應該就是感染發炎。還有趙忘塵下的毒,長年累月,下在酒裡,自己又一向飲酒過多過濫,對了,用秦旭飛的話來說,這叫做借酒澆愁,真該死…… 唉,不過,那毒藥並不影響酒的美味,所以自己自然也就懶得去理會。時間太久,毒早已入骨,他催動起內力,可以壓得下,卻哪裡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其真正驅除。 不過,現在,方輕塵才懶得為這種小事傷神呢。 死就死,活就活,隨便。反正,這一番入世,他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楚國重歸太平,也許繁盛如昔還需要十年的努力,不過,這些事,楚國人已經應該可以自己做到,不需要他時刻看著了。 欠趙永烈的,也算是還給趙忘塵了吧。他今後的路要由他自己選,最終是何結局,自己也不必操心太過了。 若鴻…… 他總算是醒了,這一次,就算再受些打擊,想必總不會再瘋過去的。 為他安排了自由,為他安排了自在的生活,但能不能安心去過,就已經不是自己所能干涉的事了。 他們能好,固然是好,若是不好……唉……其實……我也並不是神仙。 方輕塵這樣迷迷茫茫地想著,身體漸漸虛弱,意識也漸漸混沌起來。 是毒還在發作,還是血流得太多呢。其實也懶得去分辯。 只是覺得從眉梢到指尖,從肺腑到心頭,都是疲憊到了極點,心境也是出奇地蕭索。 到底還是有些傷心的吧。在楚若鴻的銀刀刺進胸膛時,在趙忘塵一劍揮出之時,到底,還是隱約痛了吧。 可以從容微笑,可以灑脫地向楚若鴻建議最好的剖心方式,可以平靜地指出趙忘塵的錯誤,然而,那些所有的絕情漠然背後,其實,他還是有心的。那顆心,也還是血肉做的吧。所以,才還是會痛吧。 還是會想著,那個少年,是他全心呵護照料的人,那個弟子,是他多年來苦心造就之人。 年年月月,時時刻刻,點點滴滴,又有什麼人,真的可以絕情絕義,不生一絲感情? 方輕塵閉著眼,有些恍惚地笑一笑。 就是阿漢……也一樣做不到。 真要做得到,那他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塊石頭。 好在,終於要結束了。回到人世,要做的一切,都已經做完了吧。現在生死不重要,是不是回歸小樓也不重要了。 就這樣,閉目一覺睡去吧,醒來時,身在小樓,或許更好,更好。 就這樣一路隨水而去,其實,他自己也已經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去哪裡,還可以做什麼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二章 - 欲罷不能 輕塵,輕塵,醒醒……」 「輕塵!起床啦!太陽曬屁股啦!」 「死狐狸!你給我起來!」 方輕塵無可奈何,抱了頭哀叫。 天啊!這個惡魔化身的女人,為什麼非要以擾人安寧為樂呢!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就不能知趣一點,保持安靜一會兒,就算不能讓我安安靜靜睡過去,好歹也讓我把現在這蕭索落漠的心境保持得久一點吧? 「混帳狐狸!快把自己給拾掇利索了!你真這麼想念本姑娘,這就想被快遞回來和本姑娘來個相見歡啊?」 張敏欣凶狠的語氣裡,讓人找不出一絲一毫擔憂和關懷的意思來。而方輕塵顯然也更願意將她的這種行為往唯恐天下不亂的這方面去想。 因為失血過多,方輕塵有些虛弱無力。他軟軟地躺在床上,只漫不經心道:「就算我本來非常願意回去,想到有你在小樓裡等著,也就情願在這個紅塵苦海再多折騰幾年了。」 「哼,就是你想回來,也得看教授通不通過吧?你瞧瞧你幹的那些事……」 「有什麼問題,該做的我都做了。」方輕塵的聲音越發懶洋洋提不起勁。 小樓深處,張敏欣微微皺眉,和自己身旁的幾個同學,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 身體的傷重和失血倒在其次,精神上的疲憊和萬事俱了,心願已完的想法,會讓方輕塵很自然地放棄抗爭和努力。失去意志支持的身體,再強悍,怕也很難一直撐下去。 雖說他們這些小樓人,換個身體就和換身衣服一樣方便,但是衣服換得太勤了。人也會著涼感冒的……更何況……他現在這樣…… 「楚國現在不過是表面上太平了,這種平衡還非常脆弱,你這也算是替自己收拾完殘局了?」 方輕塵低低哼了一聲,卻沒有意識到,就連這意帶微諷的低哼。都輕微得幾不可聞。 「你還指望我學風勁節和盧東籬,為一個國家,一輩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成。楚國的前途本來就該是楚國人自己掌握,要我這個外來人跑去當什麼救世主……」 「那你對趙忘塵和楚若鴻留地那幾記後手,也太卑鄙小人了,這也算是償還債務啦?」 方輕塵勉強振了一下精神,抗議道:「我直到最後還替他們處處打算,這明明是我大仁大義。胸懷寬廣,善良仁慈,從不記恨……」 「停停停,別讓我吐出來。」 張敏欣忙不迭地打斷了他的自我吹噓:「你要真是全心替他們著想,就算暗中安排後手,也該做得悄無痕跡。比如說派人在趙忘塵最後和楚若鴻翻臉要動手時。裝做路見不平,救走楚若鴻,然後一路照顧,給他安排新的人生。又比如。早早派人和趙忘塵結交,替他出主意,為他想辦法,無聲無息,讓趙忘塵之後的路。因為有你的安排而順暢許多,而不是派了影盟地人,跑去蹬鼻子上臉。直接就告訴他們,什麼事你都知道,只是縱容他們傷害你,而你還悄悄替他們想好了一切退路。哼哼,方狐狸,別告訴我,現在這樣,就是你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你這種做法,不止是對別人良心的最大鞭撻,也是對旁人自尊心的極大傷害。他們這一生都很難從你的陰影中走出來,永生永世都忘不了你,要說你不是居心險惡,誰信?」 方輕塵低低一笑,並沒有答話。 是啊,本來可以做得更好,本來可以讓他們理所當然地傷害他,事後再享受他安排好的一切,卻因為茫然不知情,所以永遠不必受良心的折磨。 可是,憑什麼啊? 他方輕塵的頭上有長角,背後可沒白翅膀。 縱然已經盡量去理解他們,並承認自己虧負了他們,他地心中,到底還是有意氣難平的。所以最後,處理好了一切之後,他肯定也是要給自己小小出點氣的。 這算不算卑劣,算不算壞心眼,他可是從來不在乎的。 他是方輕塵,他不是小容。他沒有那麼寬廣的心胸,那麼恢宏的氣量。 「喂,方狐狸,你答話啊,我猜得對不對?」 方輕塵懶懶得閉上眼,聲音漸漸低弱:「你覺得對就對吧!」 張敏欣咬咬牙,這個氣量奇小地傢伙,被人這樣揭老底了,居然也還提不起精神力氣來吵架,這種精神狀態…… 一直站在她身後的吳宇,忽然向前略略傾身,大聲說:「方輕塵, 真的是很失敗啊!瞧瞧你,連著幾輩子了,居然一點有。你看看人家小容當年為燕凜做的安排,那才叫真心誠意,一心為別人好。當年若不是法場上出了意外,燕凜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痛苦。」 「別把我和他那種非人地存在來比。」方輕塵自命做不了小容。 一個自私自利任情任性的魔鬼,對那號天使和聖人,讚歎羨慕下就夠了。要去學習人家,那可是很沒有必要,也根本沒有可能的了。 「他是愛護那個小皇帝不假,但也同樣談不上尊重。什麼都替別人定了,一切真相全部瞞下來,也不一定是正確的做法。再說,就算是真相揭穿,又如何?現在那小皇帝不照樣是事業愛情老婆恩人一個不缺,哪裡談得上什麼痛苦。」 張敏欣冷笑:「人家不算太痛苦,那是因為人家遇上的是小容。要是碰上地是你,就憑他處處以國家為重,必要時定然會犧牲你委屈你的做法,早就被你整治得骨頭也不剩了。」 真想拋開那些呱噪,好好睡一覺啊…… 方輕塵閉著眼,天地間都是重重的黑暗,誘人入眠:「世上只有三種人,男人,女人,和皇帝。楚若鴻和燕凜,能力上或許天差地別,但對於權力本身地看重,也並必有太大不……」 本來是要同張敏欣辯駁的,只是太累,太倦,那些毀譽對錯,也就不重要了。一句話,方輕塵越說越輕,到後來,幾欲沉沉睡去,話還沒有完全結束,就這樣無聲無息,沒有了下文。 在方輕塵看不見的小樓,張敏欣的神情焦慮煩燥起來,用力在控制台上一拍,怒喝:「別把楚若鴻和燕凜放在一塊比!你所受的全是你自找,小容可是平白無辜吃了大苦頭!還不全是你害的!」 方輕塵一怔,猛然睜眼:「你說什麼?」 吳宇大聲在旁邊加重語氣地幫腔:「小容出事了!」 方輕塵微微皺眉:「小容能出什麼事,那小皇帝把他捧著當個寶……」 話雖如此說,他還是欠身從床上坐起來,很勉強振作了精神,開始粗糙地開始處理傷口。 臉色還是蒼白的,但是他的神情已經不再那麼懶洋洋的,而是顯得有些專注了。 張敏欣和吳宇相視一眼,各自鬆了口氣,最危險的時候總算過去了。 只是兩人的神情,卻又都有些惻然了。 「小容出事了。他現在的狀況,可比你糟糕多了……」張敏欣的聲音裡,終於有了明顯的擔憂。 「到底怎麼回事?」疲倦和懶散,早已消失無蹤,方輕塵蹙眉沉聲問。 「還不都是你害的!」 「喂,色女,我和他離了可不止八百里遠,這些關我什麼事?」 吳宇苦笑著接了話:「真要說起來,和你確實有關係。如果不是你在小容和燕凜之間惹是生非玩花樣……」話沒說完,她自先搖了搖頭。 方輕塵皺著眉頭,心裡頭發急。這兩個人!怎麼說半天還不說重點?小容到底怎麼了? 他現在心緒急切,也就懶得去和吳宇分辯,當初他搞的那所謂花樣,其實幕後的最大黑手,是張敏欣,而不是他自己。 張敏欣這個時候也歎了口氣:「不止是那些花樣,還有你在秦國搞的風風雨雨,自從知道秦旭飛真的領兵回國之後,燕凜就好幾天沒能睡好覺,後來,他還是決定要出兵……」 「我知道。我收到過飛信,燕軍攻下了秦國兩座城,不過,因為四國的位置和選擇的進攻方向都不同,目前燕軍還沒能與秦旭飛的軍隊打過照面。」 方輕塵不解地問:「但這和小容有什麼關係?他現在又不入朝,閒人一個。總不至於,燕凜會為著小容隱瞞不報的一些事情,而對他搞什麼翻臉逼供,嚴刑拷打吧?」 「燕凜當然不會,他只是在做下決定之後,不得不對兩個最不希望他發兵秦國的人攤牌罷了。」 方輕塵思索著道:「除了小容,另一個,該是他那位從秦國娶來的皇后了?」 「沒錯。那天,他們兩人的談話不太愉快……」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三章 - 誰堪共語 凜並沒有向樂昌解釋許多。 他只是將秦國四皇子寫給他的所有信件,全部交給了樂昌看,然後簡單說明了如今秦國的局勢。 樂昌呆呆地將那十幾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過了很久,很久,才抬起頭,用一種期盼,哀懇,祈憐,無助的目光,靜靜地望著自己的丈夫。 燕凜只能盡量平靜地回望她。 樂昌一直等,等,等不到他更多的表情,更多的言語。 她慢慢站起來,慢慢地茫然回轉身,背對了他,向內殿走去,腳下有些微的踉蹌。 燕凜咬了咬牙,克制住了自己想要站起來,護她入懷,柔聲安慰的衝動。 他是燕國的君主。他想要燕國更加強大輝煌的願望,從來置於一切之上。所以,就算他屢次三番,都不忍對樂昌說明真相,但這絕不代表,他會為了樂昌而放棄本來的打算。 而在已經派出大軍去進攻她的家國之後,他如何能再追進去,拉住她,對她說那些我對你永遠不會變,我會永遠愛惜你之類的話。 可她是他的妻子,是一直愛他敬他一心為他的女人,是他未來孩子的母親。所以,他依然期望著她也許能體諒,能寬容,能理解,能接受。 他想要愛惜她,保護她的念頭,從來沒有變過。樂昌,是他的妻,無論秦燕如何,無論朝局如何,他都會一直愛她,保護她,永遠不讓她受不公正的對待。只是,這些,都不必去說,就是說了。其實也是無用。 棄國別家遠嫁異國的皇族女子,最少有一半人,或遲或早,不得不直面這樣夾縫中的痛楚。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她們分擔。就算是她的親人。她的丈夫,終究也是不能。 所以,燕凜只能一個人坐在外殿,靜靜地等。無論樂昌做出地是怎樣的選擇,他最終也都會接受…… 樂昌一個人在內殿待了很久,很久。 這一等,就是三個時辰。 直到夜色深深,直到宮燈慢慢帶點微微的暖意照亮這黑暗而冰冷的宮禁。樂昌才從內殿走出來。 她從黑暗幽深的內殿走到燈光遍佈地外殿,臉色慘白如雪,步子飄忽得渾不著力。 燕凜看得心驚,終究忍不住站起來,快步走近,扶住她略略搖晃的身子。靠得近了。才看到她雙眼紅腫得厲害,也不知她在內殿,究竟死死壓抑著不可失儀,無聲啜泣了多久。 樂昌用她再也流不出眼淚的雙眼。深深凝望著自己的丈夫,半晌才道:「臣妾有幾個問題,要問陛下。」 燕凜注意到樂昌又像剛大婚時那樣,開始自稱「臣妾」。他心中難受,卻只能盡量讓聲音更柔和一些。回答道:「你問。」 「如果燕國不出兵,我的皇兄,是否也會向別的國家求助。是否也會毫不在意地,讓別的國家有足夠的理由,出兵踐踏大秦地國土?」 「是。」 「如果燕國不出兵,吳國,陳國,衛國,還有我那四皇兄,可能會尋求的另一個國家,是否也一樣會對秦國出兵,而秦國也會一樣戰火處處,災劫重重?」 「是。」 「在這場戰亂中,是不是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提前取得勝利,早早把他們要扶植的王子推上王位,完成適當的交換條件,就可以讓戰事平息下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這樣。」 這一次,燕凜是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秦旭飛地軍隊,算是意外的變數嗎?只不過,這些關於戰事的詳情,卻是不必對樂昌仔細解說了。 「那麼,燕國是不是最強的那個國家。」 「我希望是。而且我仔細分析了各國地軍隊和國力,相信我的判斷,應該不是妄自尊大。」 「燕國軍隊的軍紀,是否會比其他的國家更好。」 燕凜凝視著神情憔悴的樂昌,輕輕歎息一聲:「你放心,燕軍雖說做不到完全秋毫無犯,但絕不會縱兵屠城,絕不會肆意殺戮百姓,凌辱女子地。」 從軍報上,他也已經得知,陳衛兩國,進兵途中,時常有燒殺劫掠之事,若是攻城艱難,損失較重,則城破之後的屠城殺戮,更是尋常,吳軍的軍紀相比之下倒還算不錯,不過和燕軍比起來,確實也不夠自律。這番話,燕凜保證起來,倒還是有些底氣地。 樂昌有些虛弱地笑笑:「這樣,臣妾也就放心了。」 她忽然一用力,掙開燕凜的扶持,屈膝跪下去,重重給燕凜磕了一個頭,還要再磕,已被燕凜雙手扶住:「你這是幹什麼?」 樂昌淒然道:「臣妾想要求皇上幾件事。」 「你說,你說……」 「求皇上降旨給軍隊,盡量不要屠戮傷害百姓,求皇上派名將強兵,盡早打破亂局,盡早攻進京城,盡早結束這一切。求皇上答應臣妾,只推四皇兄登基即可,對於宗室中人,不要過多殺傷……」 她一句句求著自己的丈夫,早一點攻進自己的家國,攻破自己國家的京城,早一點將自己的所有親人都控制在掌心上,一句句哀淒無奈,悲涼而無力。 燕凜聽得心中慘然。她雖從不曾得到過母親之外親人的愛護,到底那些人都與她有著相同的血脈,她雖從來沒有真正看過那片大好河山,到底那是她的根,她的源,她曾經的家。如今被逼得說出這樣的話,真讓叫人情何以堪。 想起自己甚至曾起過,殺盡秦國宗室之心,燕凜亦暗覺慚愧。他伸出手,盡量輕柔地扶起她,小心地把她抱進懷裡,柔聲道:「這些事,你便不說,我也一定會做到的。」 樂昌慢慢點點頭,輕輕道:「既然是這樣。臣妾也沒有什麼可以再怨恨陛下的了。」 她慢慢地抬起手,略有遲疑,最後卻還是顫抖著回抱住了他,下一刻,溫熱的淚水。染透了他的衣衫。 她已經沒了母親,沒有父親,沒了所有的親人。現在,又要沒有了國家。天上地下,紅塵世間,除了這個男人,以及她腹中他地孩子,她便已經一無所有。 縱心傷。縱痛楚,然而,他是她的夫,他是她的天,他是她的君,他是她孩子的父親。最後,她地選擇,只能是抱緊,抓住。如此而已。 燕凜沉默著,感受她的顫抖,她的啜泣,她的淚水…… 他的妻子是個 柔的女子,縱被親人出賣。卻從來不曾想過報復親從沒有保護過她這個可憐的公主,卻依然愛護懷念著故國。然而,現在,卻不得不面對這樣冷酷無情的選擇,不,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選擇。 他在心中嘲笑斥責著自己地假仁假義,虛偽可笑。 說什麼不管樂昌做什麼選擇都可以接受,你又何曾給過你的妻子,你的皇后真正的選擇機會。一個無親無友,無家無國的可憐女人,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說什麼扶了四皇子登基,結束戰事,秦國就可以太平。不不不,在那之後,燕國必然會以宗主國地地位,不斷地壓搾秦國所有的財力國力。 說什麼燕軍軍紀好,不傷百姓,可是軍隊進入的秦國土地,再怎麼軍紀嚴明,百姓都要受盡傷害,死在戰場上的是百姓之子,百姓之夫,百姓之父。傾家當產以供軍資地是百姓之財,在戰火中付之一炬的,是百姓之宅,侵略一個國家的土地,哪裡真能不傷百姓? 燕軍,比吳衛陳軍,好在哪裡?同樣是強盜,他們搶了又殺,殺了再燒,我們只搶不殺,就算仁義了麼。 然而,他不得不這樣大義凜然地對妻子保證,而他那明慧的妻子,終也不得不這樣自欺欺人。 那一夜,燕凜溫柔地抱著他的皇后,進了甘泉宮地寢殿,然而,最終,卻並沒有真的留宿。 樂昌太過疲憊傷心,很快就沉沉睡去。燕凜靜靜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終於起身離開了甘泉宮。 在燕凜離去之後,樂昌緊閉的眼角,方才又慢慢劃落一絲淚痕。 她沒有睡,他知道她沒有睡,而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沒有睡。 只是,在發生了這件事之後,他與她都不知道如何面對彼此,才會如此拙劣地以裝睡和逃避,來躲過這一切。 或許,他們都還只是太年青,還有太多真心,還有太多看不透,放不開,還沒有完全學會宮廷中虛偽殘忍多變地生活手段,所以,行事才顯得如此愚蠢而可笑。 這個時候,她只是知道,她依然深深愛著他,而他也一定會如以往一般愛護她,只是,今夜之後,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燕凜在黑夜的皇宮中,疾走如飛。這麼大的宮院,這麼深的宮禁,陰陰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樂昌沒有睡,他知道,樂昌這個時候最需要親人的陪伴,愛人的安慰。 然而,作為侵略秦國的兇手,這個晚上,他沒有資格陪伴樂昌,沒有資格安慰樂昌。 可是……在他這樣狠心而去之後,那個可憐的大燕國皇后,在這個異國他鄉,又能到哪裡去找一個真正的親人,真正的朋友,傾吐衷腸,尋求安慰呢? 做為一個男人,軟弱地把自己的妻子無助地扔在那冷冰冰的深宮裡,獨自逃走,這個認知,讓燕凜更加痛苦而憤怒。 偏偏他有愧有痛,卻不能有悔。 他是皇帝。在這個亂世中,只有不斷開疆拓土,增強國力,他才能保護他的百姓,他的國家。 他沒有錯,可是,到底會痛會傷會難過。 他走得越來越快,腳下生風,身後的太監內侍們都快跟不上他的步子了。偏這時候陪在身邊當值的,不是服侍他多年,最曉他心性的王總管,而是最近才提拔上來的李總管,跟得氣喘吁吁之餘,很沒眼力勁地問了一句:「皇上今晚要宿在哪位娘娘處,容奴才先一步傳報排駕。」 燕凜一怔,站住了腳,四下看看這陰沉沉,冷冰冰,偏又光彩華麗的王宮,只覺心中憤悶得恨不得生生吐一口血出來,忽得喝了一聲:「今晚哪兒也不去!朕要出宮散心。」 「出宮!」李總管一陣頭暈。這位皇上最近沒事就愛出宮也就罷了,可現在是半夜啊。別說宮門都落匙了,就是外頭大街上,也是黑燈瞎火一片,出到哪兒去啊? 然而,他這當奴才的暈頭轉向,燕凜這做主子的卻是雷厲風行,心思即定,轉了頭就往御馬房去,也不讓下人準備,自己牽了匹最快最神駿的馬,翻身上馬,在皇宮大內,大刺刺跑起來,一路通關過卡,拿著皇帝貼身的信符,直出數道宮門。 可憐他身後隨侍的宮人們,跟又跟不上,攔又不敢攔這個積威甚重的少年君主,要招集侍衛,安排護衛,更是根本沒時間。而且,他們沒有足夠的身份和令符,在外宮的好幾道門戶外,就被盡責的守衛給攔死了。 李總管急得滿頭大汗,趕緊派了人去把不當值的王總管找來。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王總管聽完整件事,也是氣得不輕。 自從容相重現後,皇上雖然越來越愛出宮了,可從來不會這麼任性。他一向是很體貼下人們的,不會這樣故意為難手下,就是出宮,也是一定讓人把安全措施做足才走的。 今晚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這樣失控,這樣迫不及待地要闖出宮去透口氣? 王總管皺眉不語,李總管急得團團直轉:「怎麼辦,怎麼辦?皇上走得太快,我們什麼也來不及安排,只有兩個機靈點的侍衛跟了出去,人手不夠,也不方便傳報皇上行蹤,也不知道皇上去了哪?這萬一要有什麼……」 「哪有什麼萬一!今晚全是皇上自己心血來潮,這種事,老天爺都不會預先曉得,哪會出什麼萬一。你立刻安排宮裡最好的侍衛趕去容國公府上,但記著不要大張旗鼓。先靜悄悄地在府外布了人手,再派人進去請示容國公就好。另外,再派人去請史世子,皇上心情不好,有史世子在,總能幫著開解一二。」 「容國公?」 「還能是誰。皇上出宮,還能去哪?」王總管不滿地瞪了李總管一眼。 新提上來的人,果然不夠機靈,靠不住啊!皇上不管是特別高興,還是特別不高興,最想去的地方,還能有第二處嗎?只是…… 年邁而忠誠的大內太監首領,抬頭看向宮牆外的遠方,只是,去那裡,是煩憂盡釋,還是憂上加憂,卻又說不准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四章 - 為人所趁 凜深夜出宮,本是一時積鬱難平,衝動而為。等他國公府外,反而再三徘徊,進退不得了。 他平時出入容謙的國公府本是常事,府裡的大小奴僕也都識得他,向來都是不需通報,由著他進出自如的。 可現在已經是午夜了。 就算是燕國京城繁華,夜市熱鬧,到了這時分,街上也早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各家各戶也都大門緊閉了。 國公府的門房處,自是日夜有人看守的。若是他上前去拍門,想必總也會有人應門。但是他好端端一個皇帝,半夜三更獨自跑來拍臣子家的門,也實在不成體統,還不知道會被人家生出什麼樣詭異的猜測,傳播出什麼樣的流言去。 更何況,這個時候,容謙想必已經睡下了。自己又沒有什麼緊急大事,只為著和皇后有些不痛快,就半夜跑來,扯起容謙來不得休息,來陪他,這也太不合適了。 燕凜皺了眉,騎在馬上,呆呆望著國公府高高的院牆,一時間竟是怔住了。 進去,自然是不妥,是不該,是不好。可是,不進去,在這深深暗夜,自己這個大燕國的主人,又能去哪裡呢? 一個人在夜風裡吹了半晌,發熱的腦子漸漸冷靜了些,燕凜暗自覺得愧悔起來。 這樣地失態任性地胡鬧,真不像是自己會幹的事。別說明天朝中的重臣御史們饒他不得,就是一向容忍他的封長清,史靖園,怕也要將他好一番念叨的。 沒準,連容謙也要數落教訓他。 這樣的念頭轉過來,燕凜不免有些垂頭喪氣。慢慢地拔轉馬頭準備要離開。已經策馬行出了幾步,神色卻又迷惘傷懷起來。 滿心鬱鬱地出了宮,要這樣再悶著頭悶著心地回宮,自是心裡不甘的,只是。不回宮,又能怎麼辦? 這麼深這麼靜地夜晚,白天所有的奢華熱鬧,都已化作沉寂。 長街寂寂,歌台舞榭,店閣樓台,百姓人家,無不關門閉戶。只有他一個人,在這一片清冷中,騎著馬,徘徊無措。 他慢慢地下了馬,慢慢地走到國公府的大牆外,伸手輕輕貼在牆上。指尖傳來的冰冷粗糙讓人心中一些陣清涼。然後,他忽地拔身而起,高高躍過了院牆。 容謙的國公之位,可算是京城除了王爺之外。最高地爵位了。按理來說,他甚至有資格擁有私兵,他的府上的護衛力量,應該是可以無比強大。 只不過,自從受封以後。容謙自覺已經太引人注目,安排兵馬武裝守衛府祇這種事,他哪裡還肯再去做。 而燕凜對於容謙國公府的一切用度尊榮都十分在意。偏偏也沒認真替他考慮過護衛的事。 相比於別家的國公貴戚,親族眾多,錢財寶物亦眾,需要大量守衛,容謙卻是個異類。一來,他沒把財物放在心上,二來,他這國公府,只有兩個主人,卻已有幾百個下人,壯年男子亦有上百人,有這些家僕們看守內外門戶,組織巡夜已經足夠,原也用不著專門護衛。三來…… 容謙武功之高不可測,舊年間便早已廣為人知,當年刑場一幕,更是震驚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雖說大家都知道,容謙現在身體不是太好,武功可能略打折扣,但是誰也不會認為,以容謙那樣的本事,還會需要什麼護衛去保護他。 所以,容謙這座國公府,看似威嚴輝煌,實際上,卻是京城高官貴介府祗之中,防衛最薄弱的地方。 因此,連燕凜這種半吊子高手,也可以在半夜三更,無聲無息,悄然而入。 燕凜也知道自己身為皇帝,半夜三更地翻牆爬瓦,是件多麼不成體統地事。可是,這種寒夜寂寂無處可去的寂寞,實在是太過孤冷。他迫切地想要一份慰藉,一點安寧。 他其實並不是想要去叫醒容謙,也不知道自己無端端半夜跑來找容謙,有什麼可做的。 他只是想要,看那人一眼,他只是想盡可能離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也許,感到那個人就在身旁數尺之遙,也許,知道,只要大叫一聲,那人便可聽到,心中便會自然安定下來,那莫名而來的冰寒和淒涼,就會被點點暖意驅散吧。 燕凜對這國公府,簡直比對自己的皇宮還熟了。因此一路是輕車熟路,直往容謙的住處而去。這個時候,他想地,其實只是在容謙的房外,靜靜地守一會,安靜地站一會,看一看那人的窗上可有燭光,可有人影。 然後……也許……就是在這明月之下,清風之中,坐在離那人極近的地方,在那人不知道地時候,悄悄地等待,直到這煩亂燥熱地心沉靜下去,直到月沉日昇,府中下人起身之前,再悄然而去吧。 心念動處,看到前方已至容謙所住的院子,他更是毫不停留,腳下輕點,再次躍牆而上。 此時此刻,明月正當中天。銀輝漫漫,灑得人間一片燦燦光華。 燕凜錦袍玉帶,在月色下飛掠上牆,抬眼間,卻見一片明亮的月華下,院子對面的牆上,一個黑衣人,猶如鬼魅般,自月下倏然現身。 二人都是半夜三更翻牆偷進,也都沒有料到,在對面的方向,同一個時間,有另一個人忽然冒出來。 滿天月色下,二人遙遙打了個照面,心中都是一驚。因著國公府地院子極闊大,雖說是對牆而立,隔得卻還遠,夜色中看不清對方面目。而燕凜卻已經看見了月光之下,對 雙眼,森然肅殺,帶著無窮無盡,血火煉獄中的冰冷 他心頭只覺一涼復一凜,張口就要大喝示警,然而心念轉處,卻又沒有立刻發聲。 這國公府的下人眾多。大多十分警省,遠處,沒準還有巡夜地家丁,自己要大喊一嗓子,自是可以把一堆人吸引過來。只是。這國公府上上下下,可就都瞧見他堂堂一個皇帝,半夜跑來爬一個臣子家的牆了。這…… 不過,這遲疑只是一瞬,燕凜立刻便又意識到,這黑衣人乘夜而來,有可能不懷好意。雖說對容謙的本領他從來有著十足地信任,但是想到容謙可能有任何危險。自己的顏面如何不好看,他都顧不得在意了。 所以,僅僅一瞬,他便放聲大喝:「什麼人?」 然而,這一瞬間的猶豫,對於那黑衣人來說。已是太長! 彈指之間,他就從數丈外的對面院上,直撲到面前來,抬手處。一股強勁的掌風襲到,掌風割得燕凜臉上生疼,勉強喊出地那一聲,竟生生被這無以倫比的掌風內力壓制住,根本無法傳揚開去。 燕凜心頭凜然。知道自己遇上了絕世高手,且已被他侵到近處,要想再示警怕是不易。於是他身子猛往後彈,只想拉開距離,可以大聲呼喊。 然而,燕凜的武功……實在算不上高明。 雖說他從小弓馬騎射就練得不錯,內力輕功也是小時候容謙親自給他打的基礎,皇宮裡也有不少高手肯傾心教導他,但從來沒什麼人真指望過皇帝能練成什麼萬人敵的功夫。 武技一道,本來就取不得半點巧,一個整天操勞國事的君主,時間花在哪裡是看得見的。真要打起來,燕凜的武功,怕是連史靖園也不如。這時,他全力後退,動作不可謂不疾,反應也不可謂不快。可惜地是,他面前的這個人卻是真正意義上的頂尖高手,且是無數刀山劍林,地獄火海中走出來的人物。 那人一掌出手,還未擊實,化掌為爪,動作也談不是多麼精妙絕倫,只是一個簡單的快字,便襲了出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一式便從容按在燕凜肩上,燕凜本如燕子般飛掠而起的身子,立時象石頭般沉沉落下,偏偏落回牆上時,又輕飄飄不曾出一絲聲息。 兩人貼面相對,燕凜只見到那人臉上滿是猙獰恐怖地傷痕,容顏之醜陋,竟不似活人,而是如同妖魔鬼魅,縱是身子受制,也忍不住要驚呼一聲。 奈何那人一掌按實,手掌迅速下滑,五指靈巧地在燕凜身上一路點下來,呼吸之間,已連制燕凜數處穴道,再輕輕扣住腕脈,徹底瓦解了燕凜所有動作和發聲的力量。 那人在月下目光森然地看看燕凜,忽地一笑,因著臉上傷痕,這一笑,尤其顯得猙獰刺目:「看樣子,你該是燕國的皇帝了。真想不到,你一個皇帝,居然會在半夜用這種方式來找一個臣子。」 燕凜又是激憤,又能是懊惱。這幾年,他從來不敢輕忽自己的職責,從不敢過份放縱自己地心境,在任何時候,他都很注意安全。誰知道只今天任性了這麼一回,就出了這種事。 他出宮的時候完全是一時衝動,只隨意換了皇袍,身上的飾物掛件,全都是宮中禁物,只要是稍有眼光閱歷的人,都可以輕易看出他是一國之君。 身為大燕國的君主,卻莫名其妙地讓人給擒住,而被擒地時間地點,居然是半夜三更,容謙住處的外牆上…… 燕凜心思百轉,臉上莫名地一紅,極為憤怒地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微微皺了皺眉。 天子之怒,血流飄杵,不過也飄不到他一個孤家寡人。可雖說這皇帝的武功實在不怎麼樣,但這樣得罪了他,只怕還真是後患無窮。 只是,他又哪裡能想到,自己半夜來找容謙,居然會從對面牆上冒出一個穿得很華麗很搶眼地少年公子?當時隔得太遠,他也沒空細看他身上的配飾,又哪裡想得到他居然是皇帝,本能的處理當然是先下手為強啊。 這會子可真是……騎虎難下…… 他這心思一轉之間,他身側一左一右,突然憑空冒出兩把劍,無聲無息,從黑暗中攢刺而至。劍勢極凌厲迅疾,竟能不帶起一絲勁風,可見出劍之人,遠不是燕凜這種半吊子高手可比。 這兩人悄然潛近,猝然暗算,也算是極難應付的了。只是這黑衣人卻是連眼神也沒有變一下,猝遇偷襲,只冷哼一聲,一手扣著燕凜,把這偌大一個人,當成武器直接揮了起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五章 - 外強中乾 堂大燕國的少年皇帝,被人當成了擋箭牌,掄起來,軀,格擋向月下如毒蛇般貼近的那兩把寒光熠熠的寶劍。那兩柄劍劍光頓時散亂,狼狽後撤,黑衣人一手仍扣著燕凜,一手輕輕鬆鬆突入劍影,指尖微彈,便制住了那兩個持劍之人。他順勢一拂袖,那兩個偌大身子便先後跌下院牆,發出「撲通」,「撲通」兩聲沉悶的響聲。 皇宮進出手續繁瑣,燕凜這次出宮又突然,所以只有這兩個腦子機靈,動作迅速,又正好帶著換班腰牌的侍衛小隊長,能夠通過重重門戶,及時跟了出來。他們是暗衛,所以只是遠遠尾隨,心裡一直打鼓別出事千萬別出事,結果怕什麼偏偏就來什麼! 燕凜為人所制,兩人心寒膽裂,卻又投鼠忌器,不敢呼喚,只得試圖偷襲搶人。可惜他們雖然武功超凡,但比起這些在刀山劍林中打著滾活下來的江湖高手,經驗閱歷,當機立斷上,卻是大大不如,被這黑衣人輕易就看破了行藏。 兩人拚命收劍後退,一時間氣息失調,真氣散亂,自是被黑衣人趁虛而入,跌落在地之時,真氣亂走,都受了些內傷,又被點了穴道,一時間掙扎不起。 此時此刻,院中屋內,忽然亮起燭光。一個溫潤的聲音悠然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聽到容謙出聲,知道他已被驚醒,不會被人偷襲,燕凜既是歡喜,又覺羞愧,臉上神色倏地複雜起來。不過。這個時候,他身邊的黑衣人已經沒空注意他了,只冷哼一聲,拉著燕凜輕飄飄自牆上落地,不曾驚起半點塵埃。 適時聽得「吱呀」一聲。房門大開,容謙披了一件普通的青袍,一手掌著燭火,在一片清清淡淡的月色下,微笑著漫步而出。 燭光映著月華,於夜風間明滅不定,照得他臉上的光影,輕盈閃動。 淡淡月色淡淡笑。淡淡青袍淡淡眸,燭光月影如夢華。 這樣深的夜色裡,一切靜得直似一場夢。 隨著他開門而出,秉燭而來,才讓人驚覺,天地間。真有如許清雅人物,掌燈照夢醒。 燕凜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是雙眼怔怔地望著緩緩打開地房門。便再也不肯轉開。 這個時候,他心中反而不急了。 他怕的只是這夜行人偷襲暗算,既然容謙已經被驚動,自然就無需擔心他的安全了。這世上能打敗容謙的人,他覺得根本就是沒有的。 雖說他對世人地武功瞭解不是很深。但對容謙,卻是莫名地有著信心,哪怕容謙的身體不好。在他心裡,容謙也始終都是無敵的。 月華如水,青衣似蓮。 那人在月下,用那雙溫潤柔和的眼分分明明地看過來時,燕凜卻是心中又羞又愧,臉上火燒一般熱辣辣地生疼,只是低了頭,想找個地縫鑽。 容相在他身上花了那麼多心血,那樣用心地教導他,結果他還是任性胡鬧忘記自己的身份和責任,置自身的安危於不顧,鬧到現在這種地步,尤其想到,讓容謙親眼目睹他的困窘之態,沒準還要因為他而受制於人…… 早知如此,他還不如直接在外頭叫門進來像話呢…… 一念至此,他根本不敢去看容謙的眼睛了,唯恐會見到憤怒責難不以為然,卻又有點捨不得不去看他。 正自猶疑之間,卻又想到,若不是自己莽撞冒失,怕是這人就靜悄悄摸到容相房外,去施行暗算了。既是如此,自己闖地這場禍,倒還是對容相有益了。 心念這般一轉,心神便安定了許多,他這才有勇氣抬了眼眸,重新去正視容謙。 那件素淡的青袍,只鬆鬆披在他身上,夜風一吹,飄拂得極是厲害,衣擺袖子都顯得過於寬大,清瘦幾不勝衣,卻又叫人莫名地心酸。 燕凜心裡難受,終於再慢慢再移動目光,去看容謙的眼,卻是立時一怔。 沒有憤怒,沒有氣惱,沒有憂急,沒有無奈。 只是那樣淡淡然,異常平和的神情,從容自在的目光,平靜地看著他,也看著那個黑衣人。 燕凜怔了一怔,心下一塊石頭慢慢落了下來。 容相沒有生他的氣,他就算被制,應該也不會讓容相受制於人。 只是,心頭放下地東西是否太多,這一瞬,燕凜心間竟是空落落,略略有些悵然。 容謙的心境,如日過中天,月破長空,絕不為外物所動所擾,世上又有什麼人什麼事,可以脅制得了他。 他又哪裡知道,容謙現在這自在閒適,從容姿態,基本上全部是裝出來的。 容謙雖然武功已毀,但靈敏的感知仍在,何況他身體不好,晚上睡得極淺,所以一有夜風掠空之聲,便已立時驚覺。 這個時候,兩個半夜不請自來地客人,才剛剛一左一右,從兩邊院牆冒出來。 如果是以前,容謙第一時間就能從房中掠出,現身出去,根本不會給這兩人動手的機會。 奈何現在容謙的身體太糟糕了,不但不能飛來掠去,就是正常的動作,也快捷不起來。 他府裡沒有護衛,他又不喜歡睡覺時有下人在,晚上院子裡就他一個人。以前住在茶樓時,青姑就在他隔壁,什麼事叫一聲青姑就能立刻趕到,憑她的內力和無敵三招,基本上也沒什麼需要他擔心。 可現在,青姑住地院子離他有十萬八千里遠,等她趕 家這不速之客,怕是什麼事都做完了。這個時候容己,還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既然這樣,當然不能匆忙出去,讓人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 所以,他給自己披好衣服,點好燈。再慢慢走出來,盡量讓態度悠閒從容一點。誰知道一開門,一眼就看見燕凜被一個黑衣人扣著脈門站在對面,要不是他定力過人,怕要連燭台都要失手落地了。 這大晚上地。那黑衣人全身上下,黑乎乎一片,站在院子裡,倒也不顯眼,偏他身邊的燕凜錦袍玉帶,華服金冠,說多華麗有多華麗,說多搶眼有多搶眼。容謙第一眼自是只看他一人。唯看他一人,一看見燕凜這滿臉通紅的樣子,暗中就忍不住咬牙切齒,低低咒罵。多少火都騰騰地往上竄。 你小子也太過份了!你好好一個皇帝,半夜三更,衣服也不換好。侍衛也不多帶,跑我這來幹嘛? 辛辛苦苦把你教養大,什麼心血全用在你身上了,我容易嗎我?你就敢這麼不把你地性命當回事! 他這裡是火冒三丈。十分惱怒,偏又有十一分的擔心,十二分的不忍。 明明氣得很想揪住那小子狠揍一頓,偏定睛一看燕凜那紅得都快發紫的臉,還有那困窘驚惶的眼。心裡就是暗自一疼。 這孩子,幾時曾吃過這樣地苦,就是當年刑場之時。危險至極,他也不曾受制於人啊。 好好一個皇帝,又一向被視做英主明君,碰上這種事,心裡哪能好受得了。 唉,他畢竟年輕,又一直努力要求自己做到完美。太完美的人,自是免不了疲憊辛苦,偶爾放鬆一下,犯點小錯,其實也無可厚非吧。 心裡惱著,暗中卻還是自然而然,替燕凜想轉了過來。 明明氣怒著燕凜的胡鬧,卻是更恨那黑衣人,竟敢在自己的房間外頭抓著燕凜不放。 他家的孩子,就是犯了再大的錯,要打要罵,自然都是他的事,哪裡能由著旁人欺負? 這樣一想,火氣愈發厲害了,只是這對象,已是由燕凜轉成了那黑衣人。 容謙畢竟不是燕凜,幾世歷練下來的心思城府自是無比深沉地,再加上他現在不能用武功,心中再怒,自是也不敢隨意放縱情緒表露出來,因此心裡再氣再恨再著急,臉上眼中,始終是淡淡的。 目光從容地自燕凜身上掃過,再慢慢移到那黑衣人臉上,微微一凝,容謙終於頷首笑道:「我想,閣下也該來找我了。」 黑衣人目光冷冷,語聲冷冷:「你早知道我會來找你?」 容謙笑道:「這幾年,你找過些什麼人,做過些什麼事,我都聽說了。既然我重現於世的消息已經傳出去,算算時間,不是你,就是你那個兄弟會來尋我。」 「既然如此,我的來意你自是明白的了。」黑衣人沉聲道。 被他抓住的燕凜卻是聽得滿頭霧水,心中迷茫,只是隱約覺得,這人倒不像是有什麼惡意地,眼睛有些祈盼地望著容謙,只希望容謙最少給自己一個暗示,好讓他可以更放心些。 可是,容謙卻只望著黑衣人,明明已感覺到了燕凜的目光,卻是不肯多看他一眼。 狄一,已經找盡了可以找的人,自己應該是他最後一個目標,最後一線希望了。這個時候,絕不能讓他察覺自己對燕凜過份的關心。 狄一此人待阿漢極好,但這些魔教裡出身地影衛,怕沒有誰會真把仁義道德放在心上。為了他們關心的人,通常他們都不會在意旁人的死活。 如果讓狄一發現他對燕凜的深刻感情,為了最後一個可以救阿漢的機會,狄一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威脅自己,這樣最終會害了所有人。 雖說是為了阿漢地事,他對狄一很有好感,也很快就原諒了狄一在情況不明朗時,出手制住燕凜,但這絕不代表,他敢用燕凜的安危來賭狄一的品行。 只要自己對燕凜地態度輕忽從容一些,以燕凜那過於尊貴的身份,和狄一慎重的行事風格,整件事和平解決,大家都好過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他這裡狠了心腸不去看燕凜焦慮的眼神,狄一卻已察覺身邊的燕凜血氣翻騰,情況有些不對,轉頭看他一眼,低哼一聲,指間略一用力,一股真力襲入燕凜體內。燕凜身子一晃,臉色煞時蒼白下去,閉目暈倒。 狄一還是給了這位皇帝一點不同於侍衛的特殊待遇的,伸手微微一扶,沒有讓他倒在地上。這才抬頭沖容謙道:「現在,我們可以不受打擾地好好談談了。」 雖說明知狄一不會真的傷害燕凜,但看著燕凜倏然暈倒,臉色蒼白如紙,容謙心裡頭還是一疼復一緊,臉上雖神色不變,心裡卻在喃喃念了好幾句:「阿漢,阿漢。萬事看阿漢的面子。」這才勉強把心頭地怒意驅散了。 他目光淡淡自牆角兩個被點了穴道的侍衛身上掃了一眼,站在門邊邀客:「閣下可以進屋一敘。」 狄一也不遲疑,抱了暈迷不醒的燕凜便進了屋。 容謙注意到他大踏步進房,毫無遲疑猶豫之態,只是從自己身邊走過時,一隻手始終有意無意按在燕凜的要害處。可見自己果然是威名太甚,此人是斷然不敢放鬆警惕的。 容謙暗自苦笑一聲,回手關好房門,慢步走到桌前放好燭台。這才坐了下來。 狄一目光四下一掃,確定沒有埋伏 人,這才把燕凜放在椅子上,自己坐在他身邊,目光「閣下知道我的來意。我也只想聽閣下一句答覆。」 一年又一年,他天涯踏遍,一次又一次。他見過各國的風雲人物,一回又一回,咬牙忍辱,卑微求助,卻總被無情拒絕,一點又一點,所有的希望漸漸湮滅,到如今,容謙是他可以找的最後一個人,最後一點機會。而以往的苦苦哀求,百般忍耐,也都在一次次磨折中,變成了今夜這單刀直入的冷然責問。 容謙輕歎:「你已經找過很多人了,如果可以幫你,他們早就幫了。」 「可是,他們卻也有人跟我說過,他們是有辦法救醒阿漢,只是不救而已,他們仍然堅持認為,阿漢這樣半死不活,比醒過來更好。不管我如何哀求,他們不予理會,如果我敢於嘗試用別的方法,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用阿漢,用我地妻子,用狄九狄三的性命來反過來威脅我。他們人人位高權重,勢力龐大,本領過人,我自然不能放棄仍有的希望,也只得隱忍著再去求下一個人罷了。可是,現在,能找的,我已經找遍了。除了你,我再無一人可求,再無一絲希望,我還有什麼可以怕,還有什麼可以顧忌?如果你也是一個明明能幫,卻袖手不幫,忍心看同伴長眠不醒的無情之人,你以為,我還有什麼事,不能做,不敢做?」 狄一的聲音沉沉寂寂,並沒有太多地憤怒和激動,這不是威脅,這只是在說明他的決心和勇氣。 容謙暗自歎息,就算換了普通人,一次次打擊,一回回拒絕嘗下來,心腸也要漸漸硬了,怒氣也要漸漸變得無法抑制了,何況是狄一這種魔教出身的高手。 絕了他最後一份希望,又還有什麼是他不能做不敢做的呢? 他強忍著不去看暈迷地燕凜,不去提醒狄一,燕凜對自己的重要。他只是微微一笑,站起來,走到狄一面前,向他伸出手:「你看看我的身體。」 狄一一怔,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任何高手都不會這樣輕易地把自己的命門交到別人手中去的啊。 然而,容謙一直微笑著把手懸在他面前等待著,若再猶豫,就不免顯得膽怯心虛了。 狄一一隻手仍死死扣著燕凜,另一隻手徐徐抬起,全身真力充盈,準備著應付任何變故。然而,沒有絲毫驚變,他地手,順利地扣住了容謙的腕脈,輕易地掌控了一個天下奇人的要害。 就連狄一自己心中都激起驚濤駭浪,不太敢相信這是真地,勉強定了定神,指間發力,幾縷真氣如游絲般進入了容謙的身體,轉眼遊走一遍。 容謙一直任他施為,唇邊依舊帶笑,眼神依然溫和,只有臉色在一點點蒼白下去。而狄一的神情卻是越來越驚愕不解,眼睛越睜越大,眸光極之古怪地望著容謙,直到最後,真氣轉過十二周天,確實已繞了容謙體內經脈一周,狄一才終於克制不往,站了起來:「你的身體怎麼會這樣?」 容謙微笑著收回手,虛弱得連站也站不住,好在這個時候,也不需要再強撐,他勉力後退幾步,坐了下去。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曾被狄一的真氣侵入過,無不痛至極處,然而除了略顯蒼白的臉色,他的神色間根本找不出什麼痛楚的樣子來。 他只是有些欣然地注意到,剛才狄一失態站起的時候,終於把手從燕凜的命門處鬆開了。 「你看,是我這樣活著受零零碎碎的罪舒服些,還是阿漢那樣,安然睡著,所有的痛苦背叛傷害都不再能影響他,更好呢?」 狄一還是怔怔望著他,默然不語。 容謙苦笑:「如果我真的神通蓋世,能夠生死人而肉白骨,那麼,我為什麼不救我自己?如果我連自己都救不了,你認為,一個像我這樣的廢人,還能救得了阿漢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六章 - 人生如夢 一目瞪口呆地望著容謙,一個無比傳奇,自己十分重備的人物,忽然間在他眼前變成廢人,這種心理上的落差,給人的意外打擊確實夠大。 更何況容謙的身體狀況這麼詭異。表面上行動無異常人,其實每一根筋脈,每一寸骨胳,都脆弱無比,經不起絲毫衝擊。他的真力過處,只覺容謙體內處處斷續,處處受阻,又毫無抗力,竟如同針入敗絮一般。 換了正常人,怕是只能整天臥床不起,還痛苦得恨不得早早死掉算了。偏這人還能言笑自若,如果不是他自暴其短,怕是根本沒有人能想到,這個可怕的人物,已經虛弱到,隨便一個少年就能打倒他。 狄一這一生見聞閱歷也自不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有什麼樣的傷害,可以讓人的身體變成這樣。 他又哪裡明白,分明是一種不屬於人間的強大力量在容謙這凡人的血肉之軀中暴發出來,幾乎完全摧毀了他所有的筋脈骨胳。雖然後來有風勁節帶著這個時代不該有的神藥,勉勉強強,拼拼湊湊縫縫補補把斷裂的筋脈一一續起,畢竟已經遠遠不能和健康人相比了。 也虧得容謙有著對痛苦超常的忍受力和驚人的毅力,經過了十分艱難的復健過程,才勉強看起來和平常人差不多,但那也只是外表罷了,內中的千瘡百孔,痛楚折磨,也只有他自己才最明白。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誰能讓你們小樓中人傷成這樣?」 容謙微笑:「小樓中人並不是神。我們擁有一些強大的力量,懂得一些世人不瞭解的知識,但也僅此而已。既然阿漢武功天下無敵,還會因為種種原因,受傷受害。如今長睡不醒,那麼,我重傷致殘,再不能施展武功,也不算多麼稀奇的事。」 狄一默然。 是啊。光看看阿漢的遭遇,就知道,小樓中人也是人,也會被騙被傷被負,也會無可奈何,也會身處絕境。小樓不是神境,而包括自己在內的世人,卻總是用無所不能地心態。去幻想那個神奇的地方。 其實,小樓中人,真的有本事救得了阿漢嗎? 容謙只是傷重,還不是半死不活地長睡不醒。如果他連自己都救不得,又如何有辦法去換醒阿漢? 所謂小樓一定能救阿漢,是否只是他們幾個人。絕望之下,安慰自己的一個幻想?只是,除此之外,他們又還能再做什麼?再盼什麼? 就像溺水的人。縱然發現最後地那根浮木沒有用處,能做的,怕也只是緊緊抓住罷了。 容謙柔聲道:「你們執念太深,一心想要阿漢醒來,且不論大家有沒有本事讓他醒來。便是真有,你們覺得,讓他醒過來。面對這一切,真的就好嗎?」 狄一低聲道:「他不知道真相,他直到最後還以為是狄九再次出賣他,他……」 容謙輕歎搖頭:「那麼他醒過來,知道狄九沒有出賣他,又如何呢?難道他們可以冰釋前嫌,當成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 狄一不語。 這種事,阿漢做不到,而狄九,怕是根本不屑做吧。 「如果醒來之後,不過是一場冰冷的解釋,一次冰冷的離別,他醒來,真的好嗎?更何況……」容謙凝視他:「狄九還能活多久呢?」 狄一微微一震,卻沒有說什麼。狄九的身體狀況,他和狄三心中多少都是有數的。 「他不死,只不過是因為阿漢沒有醒,所以強撐著不肯死罷了。我相信,只要阿漢醒過來,一切都說明白了,他干地第一件事,就是告辭離去,然後,找一個沒有人能發現的角落,安靜地等死。而阿漢,也許不通世務,但其實並不笨,如果他真的有心,未必不能發現真相。」 容謙深深歎息:「你覺得,盡一切力量讓阿漢醒過來,讓狄九沒有牽掛地去死,再讓阿漢面對狄九的死亡,這樣,對阿漢真的好嗎?」 狄一沉默良久,方才輕輕問:「你們……什麼都知道?」 「我們並不像你以為的那樣無情。阿漢是我們地夥伴,在小樓入世歷練的規則允許之內,我們總會盡力去關注他的。我們不救醒他,固然是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做到,也是因為,我們真的覺得,喚醒他,也許反而是一件殘忍地事。」 「可是,他現在,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法感覺,難道就不殘忍嗎!」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既然與阿漢相親近,也該知道,在我們小樓中人看來,生死不過是一個歷程。肉體的傷害,生命的存續,於我們來說,都是很平常的事。阿漢從來不把受傷當一回事,阿漢也不怕死。誰又能確定,死亡的盡頭,不是另一場讓人驚喜地新生呢?阿漢一生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快樂地,不受打擾地好好睡覺罷了。現在的一切,於他來說,也未必就是禍事災劫。」 狄一沉聲道:「生存,死亡,這種事情,古來智者哲人都能看通看透,不以生死介懷,你們小樓中人有這樣地想法我也不奇怪。可是,我自己是個俗人,對於我所關心在意的人,我能選擇的,也是俗人的守護,俗人的堅持。」 容謙苦笑:「那麼,我確實沒有能力救他,你要怎麼樣呢?」 他看著狄一,有些苦澀地攤攤手:「殺了我?」 狄一反而被他問得怔住了。 在他本來的預想中,容謙是燕國權貴,是小樓中人,本領高強,權高勢大,自己就算用盡手段,怕也難以佔得他半分便宜。只是這已經是阿漢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就算了拼出性命,總要盡最後一分力的。 可是,偏偏容謙現在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偏偏容謙毫不掩飾地表明一切,偏偏容謙和以前所遇的小樓中人都不同。沒有一絲冷漠,一毫驕態,溫和懇切地同他交談,言語間,也有對阿漢深切的關懷。 現在。他還能怎麼辦呢? 殺了容謙?還是嚴刑逼供? 他這還在發呆,容謙卻已一笑,替他分析下去:「我們從來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縱殺了我,我也不會恨你,其他的夥伴,也不會特意來找你報仇。當然,你要小心。別自己撞到他們手心就成。你也可以嘗試用種種方法逼迫我,只是,我全身皆傷,一來,經不起刑苦,二來。我能帶著這種傷撐到現在,怕是什麼人間刑法,都不能讓我有太多感覺了。至於別地威迫利誘之術,只怕也是沒有效的。我們小樓中人。入世只為歷練,經歷的一切人與事,都只是歷練的過程,從來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自己的原則,這一點,你也應該明白。」 狄一確實不能否認。當年和阿漢在一起,就知道,阿漢那不肯殺人,不肯說謊,不肯言而無信地原則,好像是從來都不肯改的。 他這裡心緒紛亂,確實是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對付容謙。 如果容謙足夠強大,他還可以嘗試著不擇手段,偏偏容謙卻又如此虛弱,言語態度,這般和氣從容,連他都不好意思翻臉無情了。 至於說,利用身邊的燕凜去威脅容謙,這個念頭,他卻是想也沒有想到過的。 小樓中人感情淡漠,很難真正投入地去在乎一個人。而所謂帝王將相的高貴身份,對他們來說,和販夫走卒又有什麼不同?捉住燕凜只是一個意外,平白惹上一個皇帝,已經是讓人極頭疼的事了,也沒必要再去惹更多的麻煩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燕凜的身份太過貴重,就算是膽大包天如狄一,對於是否要冒天大地風險,利用這種人質,也不能立刻下決心。 如果真想找人威脅容謙,他個人倒是以為,那個曾經救過容謙,和他兄妹相稱,且一直住在國公府裡的普通村姑,也許更有效,麻煩也更少一點。 他自然不知道,容謙一直提著心同他周旋,最怕就是讓他查覺燕凜對自己的重要性。 所以,他既不敢過於重視燕凜,也不敢對燕凜表現地過於漠然,從頭到尾只很隨意地看燕凜幾眼。 容謙待他態度遠比方輕塵等人要好得多,固然是因著容謙的性子溫和,也是因著這個時候,實在不敢激怒他。 容謙一邊盡量表現對阿漢的關懷來動之以情,一邊故意表明自己身體的最大秘密,來震動狄一,又提起狄九地生死來攪亂狄一的心境,也是要讓他心緒紛亂,無法更理性地思考。 此刻看狄一神色遲疑不定,容謙心中暗暗鬆了口氣,輕輕道:「不要再浪費時間做無謂的事了。這些年來,你走遍天下,求盡了人,而狄三為了阿漢也尋遍奇藥靈方,歷險無數,結仇無數。這人世之間,真要有能救阿漢的辦法,也早就讓你們找出來了。既然是到現在還不行,你們也已經盡了力,不必再勉強自己了。回去吧,多陪陪阿漢,也多陪陪你地妻子,不要……」 他聲音一頓,語帶謂歎:「不要讓狄九最後的歲月太過孤單了。」 狄一苦笑一聲:「我又有什麼臉回去呢。救不了阿漢,回去看他一點點死去嗎?狄九也不稀罕是否有人相伴,更何況……」他冷冷掃一眼暈迷的燕凜:「我得罪了大燕國的皇帝,那麼輕易說走就能走嗎。」 容謙一笑:「他的事,盡可交給我,總不至給你留下什麼隱患就是。只是他醒來之後,難免會爆跳如雷,大索全城,所有來歷不明,身懷武功,或是沒有京城戶籍之人,怕都要受盤查追索,為免麻煩,你還是早早離京,盡快脫身地好。」 他話說得誠懇坦然,一副全是為狄一打算地態度,語氣從容坦蕩,倒像是從沒想過,狄一有可能不放過燕凜一般,反而說得狄一微微一呆。這個時候,他若是說,自己還打算繼續抓著這個倒霉撞上來的燕國皇帝不放,好像是有些不妥當啊。 正遲疑間,容謙忽得微微一皺眉,站了起來,狄一反應略慢,卻也立時一躍而起,一掠而出。幾乎是在一兩個呼吸之間,他已是一左一右,抰著兩個侍衛重又回到了房內。而容謙也立時輕輕吹滅了燭火。 再過了一會兒,院門外才傳來明顯而急促的腳步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七章 - 猝不及防 謙因晚上身旁不用下人守著,所以院子的門一向不關亮後,讓下人進出。這時只隨便一推,虛掩的門戶就開了。 管家喘著氣跑進來,也不敢立刻進屋,在屋外喊了一嗓子:「稟報國公,宮中來了幾名侍衛,說是宮裡有話要傳報給國公。」 過了一會兒,屋內方亮起燈影。容謙的聲音安然傳來:「請客人廳裡奉茶,我馬上就到。」 管家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容謙又淡淡加了一句:「半夜三更的,不必再擾人清夢,用不著另外派人進來伺候了。」 管家答應一聲,這才退了出去。 容謙微笑望向狄一:「怕是宮裡派了來找皇上的人。來的也必然不止兩三個,府外想來最少有幾隊人守著呢。我若不去應酬,他們即刻便能查覺不對,到時候硬衝進來,只怕麻煩不小。」 狄一沉默不語。憑他的本事,若全力施為,要衝出去倒也不是就不能。可若是逞匹夫之勇,去與一國為敵,說不得也實在是太愚了些,難免會連累阿漢他們。 當年魔教何等強大,還不是讓各國聯手,打壓得只能龜縮一處。 容謙微笑,大大方方繫好衣袍:「我先去穩住他們吧。閣下若信得過我,還是早早脫身為妙,若是不信,你也可以偷偷跟在我後面,我若說出半句不該說的話,你也可以立刻出手。」 他也不等狄一說話,施施然從他身邊走過,推門而出。 從內心來講,他倒是情願狄一跟著自己的。只要把狄一調開了燕凜的身邊,自己總會有別的辦法徹底解決威脅的。 實在不行,找個理由。讓下人請小姐出來,再當著幾個宮中侍衛喝破狄一的身份和藏身之處,有青姑和侍衛們聯手,再加上自己從旁指點,再讓人驚動外頭圍著地侍衛隊。就算是魔教出身的影衛,怕也難以脫身。 縱然對不起阿漢,也要先過了眼前一關再說。 然而,他一路出房,徐步出院,狄一向外走了幾步,卻終於停步駐足,沒有再跟上來。 容謙心中失望。偏偏連步伐的節奏也不敢稍錯一下,依舊看似從容地出院去了。 堂堂國公,在正廳接待幾個宮中來的侍衛隊長,自是讓幾個人受寵若驚,施禮不迭。 容謙閒閒問了幾句,侍衛們的回答也有限。他們也是臨時接到命令才出宮來國公府找皇上地。只是在大門處問了。皇上並沒有進府,他們十分擔憂,所以才驚動了容謙。 因為說的是皇帝半夜溜出宮這種不妥當的事,容謙自是沒讓任何下人在場。這時也就大大方方道:「你們不用擔心,皇上只是沒由正門進出罷了,其實已是悄然進了府,在我房裡同我說話閒飲,不小心喝多了。已是醉倒了。」 幾個侍衛心中一鬆,神色間卻也有些無奈。虧得這位國公爺,能這樣神色自若把皇帝半夜爬臣子牆的事。說得這麼輕鬆隨意,好像再平常不過一般。 其中一個位階最高的首領起身施了一禮:「既然是這樣,請容屬下們去看望一下陛下……」 容謙笑道:「皇上年輕,行事有些任性。他半夜來尋我,我就是怕驚動下人,把這事傳出去,才在自己房裡陪他飲酒。如今他醉了,只得從權在我的臥房裡歇著,我哪有將你們引進自己臥房去參觀的道理。若讓府裡的下人看著,成什麼樣子。萬一讓人猜出了真情,於皇上地名聲,實在是大大有礙的。」 幾個侍衛汗下稱是,連謝容謙的提醒。 「你們放心,這件事,我會盡量掩飾的。你們也不必多待,出府去在外頭隱身等著,我盡量想辦法給皇上解酒。能不誤了早朝最好,若實在沒辦法,誤了時辰,你們也傳個話回宮去,讓李總管宣稱皇上身子不適,早朝暫停一天。總之等皇上酒醒了,我再悄悄把他送出去,你們立刻護他回宮就是。」 以容謙的身份和與燕凜的親近關係,這些貼身保護燕凜地侍衛誰能不信服他的話,自是應聲領命的了。 容謙略一思索又道:「還有,派人去往史世子府上。我估摸著李總管一定會請史世子過來,你們半路攔下他,讓他別過來了。半夜三更的,人來得越多,動靜越大,這事傳出去,哪個御史言官,皇親重臣們饒得了皇上。」 幾個侍衛更是佩服他心細如髮,心悅誠服地施禮退走了。 打發完了侍衛們,容謙自己卻是暗自苦笑。 雖說狄一沒跟出來,他也不敢揭穿狄一地事,可就算能安排這些皇宮侍衛們聯手對付狄一又如何?只要燕凜還在狄一手中,他就不敢冒任何危險,隨意引發爭鬥。 更何況,這事真鬧大了,真的是誰也不好下台,誰也別想收場。 燕凜半夜出宮就已經很不像話,他出宮還讓人抓住了,這簡直就是豈有此理了。真要傳將出去,不但封長清,史靖園全要領罪受罰,燕凜以後再也別想隨便出宮多走一步,還會有大批的侍衛宮人人頭落地,外加整個燕國的江湖幫派會被血腥無比地清肅一遍。避無可避。 別說看在阿漢的份上,不到萬不得已地容謙不願和狄一翻臉,就算是為燕凜著想,這種事,也是能不鬧出來,就一定要死死掩住的。 只是,皇宮這一頭,勉強應付過去了,自家房裡那位不速之客可怎麼辦啊? 容謙皺了眉信步出廳,聲音極輕地對廳外守著的管事道:「去請小姐到我院外守著,記著同她說,只請她一個人來,別出聲驚動了人,也不要進院子,只在外頭等著,有事我自會叫她。還有,這事不許對任何人多嘴。」 以青姑地內力。隔著整座院子都可以聽清他隨意的任何一句話,且又能把呼吸吐吶放得極輕極緩,外加只要注意提氣,身子就可以輕盈飄逸。只要有自己吸引住狄一的注意力,他也很難察覺到青姑的靠近。 有這麼一個高手在外頭。隨時可以聽到他的暗示呼喚,總方便許多。雖說動手是下下之策,但萬不得已之時,也只能選這一條了。以青姑僅次於阿漢一人地內力,再加上自己教導的招術,雖未必能贏狄一,維持不敗還是能做到的。 管事唯唯諾諾,一刻也不敢停地去了。容謙心煩意亂卻還要裝做鎮定從容地逕自回自己房裡。 一進屋子,卻是滿室寂寂,地上趴著兩個被點暈了的侍衛,燕凜還是如他離去之前那樣,姿式有些歪斜地倒在椅子上,案上燭光明亮。卻已不見狄一的身影。 容謙一皺眉,朗聲呼喚:「狄一!」 房中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他。 容謙默然把自身感知提到最高,全神貫 尋著四下地動靜。蟲鳴蚊走,枝搖葉動,皆在他的而,沒人任何外人的氣息。外人的熱度。 狄一,竟是消失了。 那個為救友人,數年奔波。固執無比的修羅教影衛,居然就這麼靜悄悄地走了。 容謙皺了眉,走出房間,沿著院子慢慢走了一圈,最終確定,狄一確實已經離去,並沒有屏息閉氣,躲在哪個角落裡。 自己已是那人唯一的希望,最後的機會,他真能走得這麼乾脆,這麼簡單,這麼…… 容謙心中微有隱憂,卻也莫名地鬆了口氣。正好感覺到院外異樣疾風正由遠處而來,不免一笑,輕道:「青兒,別擔心。我這沒什麼事,剛來了個江湖上的朋友,現在已經離開了。你不用守在院子外頭了,不過,我怕他重新回來,麻煩你在附近找個高處替我守一夜。也不用注意全府,只要遠遠看著我這院子,只要有任何外人進入我這院子,你都替我攔一下就好。」 牆外傳來青姑一聲緊張地低應,然後有些茫然地問:「我該在哪裡守著?」 「就找府裡花園最高的那座小樓就成,今晚月色很亮,你在高處,可以看得明白。」 青姑應了一聲,便匆匆地去了。 容謙暗中有些歉意。為了他這一句話,這個從沒經過江湖風雨的純樸姑娘,怕是要一整夜,眼也不敢眨一下地死死盯著這邊院子裡了。 當初教她武功,本是為了讓她有更多保護自己的力量,如今卻要利用她來保護自己和自己關心的人,平白叫這樣不知人世凶險的女子陷入江湖風波中…… 他心裡一陣難受,卻又不肯叫青姑回來。縱然是對不起青姑,為了燕凜地安危,暫時也只能這樣了。 雖說狄一走了,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自己又不能公開事件,又無法用武功禦敵,不把燕凜保護周到,如何安心? 他搖頭黯然一歎,轉身回了房間。低頭仔細查看了一下燕凜的狀態,知他只是受了狄一內力的衝擊暈倒,並沒有大礙,而且狄一也算厚道,知道自己不能用武功,臨走時,已經替燕凜解開穴道了。 只是也不知道燕凜什麼時候醒過來,醒過來之後,自己又該怎麼對他說,才能勉強解釋清楚這件事呢? 容謙愁眉苦臉地坐在燕凜旁邊,側頭看著燕凜。 唉,又要把這件事掩下來,又要平息這小傢伙的疑心和怨氣,又要盡量保全狄一,又要…… 越想越是頭疼,越想越是憤悶,憑什麼這種事要落到我頭上啊,憑什麼這混蛋不在自己宮裡好好呆著,半夜三更要來找我麻煩啊…… 本來狄一有什麼可怕地,偏你湊過來送到人家手上去,害得我提心吊膽,還要裝成什麼事也不在乎。天啊,這一晚上,我至少短命兩三年啊。 容謙越想越氣,瞪著燕凜眼睛開始冒火,站起來,圍著燕凜轉了兩圈,忽得冷笑一聲,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打在燕凜臉上。打了兩下,想著皇帝的臉不能打腫,不便用全力,便惡毒地獰笑一聲,對著燕凜的胸口用力捶兩拳。 打不聽話的小孩真是爽啊,真是痛快啊!好久沒這麼出氣了。 幾年前生氣時,還狠揍過他的屁股呢。可惜啊,現在小屁孩長大了,皇帝當久了,越來越威風,又要考慮他地臉面,又要擔心他的自尊,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橫眉立眼,又打又訓了。 難得有這機會彌補遺憾…… 容謙摩拳擦掌,狠揍了燕凜十幾下。這工作量對他來說有點大,不免開始冒汗喘氣,因為身體動作稍大,身上隨便繫好的衣帶也散開,青衫鬆了下來,心裡甚是高興,也懶得再繫好。 能這樣無所顧忌地揍揍皇帝,真是痛快。反正他也不怕打腫打青,等燕凜醒過來,就說是被那個夜行人扔到地上,撞著石頭了便好,諒這混小子也不會發現出什麼破綻來。 容謙打得倒是很痛快,反正以他現在地身體,就算是全力湊幾拳,也是沒法真正打傷人的。只是燕凜是讓狄一隨手扔在椅子上的,歪歪斜斜地靠坐著椅子,並沒真的坐穩,讓容謙打得幾下,重心偏移,竟是直接往地上滑去。 容謙也沒多想,本能地伸手一拉,想阻止他跌落地上。但他忘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平時行走起居裝普通人倒還行。猝不及防,來不及聚力時,想要拉住一個快二十歲的壯小伙子,一百多斤的身子?這個難度也太高了! 於是容謙不但沒能拉起燕凜,自己反而被燕凜的重量一帶,立足不穩,跟著燕凜一起跌了下去。 燕凜本來跌得也不重,奈何二人一起失去平衡,容謙偌大重量壓在他身上,兩個人的重量一起壓下來。容謙的腦袋還重重撞在燕凜的額上,燕凜的頭受了這一撞也向後一仰,又重重撞在地上。 容謙還在那有些狼狽地一邊低低咒罵燕凜是惹禍的根源,一邊鬆開拉燕凜的手,去揉自己的額頭,卻見燕凜倏得睜開眼來,正直直地望著他,一隻手便不免僵在空中,生平難得地在燕凜面前失態乾笑:「醒得好早啊。」 燕凜在一片黑暗中,只覺後腦劇痛,便醒了過來,一張眼,就看見容謙的臉近在眼前,兩人嘴對嘴,鼻對鼻,大眼瞪小眼。偏偏容謙一頭汗水,微微輕喘,衣服鬆散,頭髮也散亂下來,有幾縷都直垂到燕凜臉上了,這樣子,這樣子…… 這樣子已經夠要命了,偏偏容謙整個人還死死壓在身上,雖說他這幾年身子越發瘦弱,不是很重,但是這感覺實在是…… 燕凜傻呆呆望著容謙,看著那人臉上本來有著極鮮活極生動的憤怒鬱悶,偏偏在被他盯住的下一刻,全部僵硬,然後轉瞬變做笑臉,乾巴巴地說:「醒得好早啊……」 燕凜不知道自己該笑呢,還是該做其他任何表情。他從來沒有想過,容謙在他面前,表情會有如此生硬無措僵硬的變化,他從來不知道,容謙當著他的面,居然也會完全破功,再也無法擺出那從容溫和,萬年不變的笑容…… 他不敢笑,卻覺心境出奇地輕鬆,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什麼,卻知道,自己或許真是醒得太早了,但是,這樣及時醒過來,真是太幸運,也太有趣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八章 - 真情真性 謙畢竟是身歷數世的人精了,萬年難得一次的失態之能很快恢復鎮定,從容站了起來。 雖說他一頭是汗,發散衣松,還壓在人家身上,這樣手腳並用地站起來,姿式無論如何優雅不起來,但他心態調整得極好,再怎麼狼狽,神情都十分鎮定。 他慢悠悠起了身,趕緊往最近的椅子上一坐,順手擦了把汗,笑道:「你既然醒了,還不快起來。」 燕凜見他轉眼間變回原樣,心中隱約有些失望,只是半點不敢露在臉上罷了。他翻身站起,只覺得胸腹之間甚是痛楚,不覺微微一皺眉。 容謙看似十分關切地問:「那人將你弄昏後扔在地上,力氣甚大,可曾給石子硌傷了?」 燕凜身上雖痛,卻怕他替自己擔心,搖頭道:「我沒受傷。」 容謙心中竊笑,臉上卻還是一派從容溫和,釋然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一邊說,一邊重重喘口氣,唉,現在打人這一類的體力活,已經不適合自己幹了啊。 燕凜從不曾見他這般將疲憊之態外露,心中微憂,湊近過來,見桌上擺了茶杯茶壺,忙親手倒了一杯涼茶遞過去:「容相,你這是怎麼了?」 容謙大大方方接受皇帝的服侍,接過茶來,喝了一大口,覺得舒暢許多了,笑道:「我與那人鬥了一場、那人本是頂尖高手,我又恐他傷著你,束手束腳,雖說最終還是將他趕走了,我也累得夠嗆。畢竟現在身體大不如前了。」 他這裡眼也不眨一下瞎編,倒也並不覺得自己是在撒謊。沒錯啊。我是和狄一鬥了一場,不過是鬥智不鬥力罷了。為著你束手束腳,處處受制,外加現在很累,身體不如以前。瞧瞧吧,一個字的假話也沒有。 「那剛才……」想起剛才詭異的情況,燕凜覺得臉上有些燥熱。 「我好不容易把那人趕走,把你們三個全弄進房裡,再替你解穴,看你暈著,怕是一時醒不過來,所以想扶你到床上去歇著。誰知實在是脫力了,剛把你扶起來,居然有些頭暈,反而陪著你一起跌得暈頭轉向。」 容謙笑望著燕凜道:「幸好沒旁的人看見,否則我這一世英名,可就毀於一旦了。」 燕凜心中一緊。疾道:「容相沒受傷吧?」 容謙心裡雖惱他給自己惹麻煩,但見他明明自己胸口疼得厲害,倒是一心關懷著自己,心中終是一軟。一邊暗中歎息自己心腸不夠硬,一邊卻還不得不繼續糊弄下去。 「沒事,只是有些脫力,歇歇就好了。」 燕凜卻還不能完全放心,但自己又不懂醫術。也不敢扯了容謙自己上下其手好好檢查一番,手足無措在他旁邊站了一會兒,越看他略顯蒼白虛弱的神態越是不放心。張張嘴,想再問他是不是真的沒事,又覺這樣太過傻氣,愣了一會,竟是沒說話。 容謙倒讓這位大燕國所謂地年青明君直著眼瞪著自己老半天,瞪得一陣不自在,好在剛才有些混亂的氣息這時也漸漸平息,柔聲笑道:「別擔心,我這不是很好嗎?」 燕凜看容謙的臉色確實在漸漸恢復紅潤,這才略略放心,開始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那黑衣人是什麼來歷,容相似乎認識他?」 「他是魔教中人,是前任魔教教主的親信。」 容謙歎道:「你也知道,我與前任魔教教主有些交情,當年在我地一力主持下,燕國也是最早同魔教合作的國家。可是,後來魔教發生變亂,教主易位,和我交好的前任教主重傷遁走,至今未曾恢復。他的幾個親信部屬,數年如一日,尋遍天下,訪奇人異士,靈藥名醫,想要救治他。」 這番話,容謙說得可算是半真半假,一切情況,都與江湖傳說中的魔教情形,以及燕凜所知道的容謙和魔教的關係相符。燕凜聽了自是信之不疑。 「那他來找容相也是為了這個。」 「是啊,他希望藉著我的權勢地位,以皇宮地靈藥名醫救助前教主,並助前教主復位。只是無意中碰上了你,在情況不明之下產生了衝突。我當時也是太過心急要救你出來,他又怕得罪了皇帝再輕易放手,反而後患無窮,二下談不攏,一言不合,這才同我爭鬥起來。不過,一來,我怕傷著你,二來,畢竟我與他的教主還有些故人之情在,所以也不忍心真的出辣手,最後只是把他逼走便罷了。」 想起自己被狄一制了穴道,當刀當劍那麼使,燕凜臉色就不免陰沉下來:「這些江湖草莽,動則逞勇私鬥,私刑殺人,於國於民有害無益,我必不能放過他們。」 容謙失笑:「皇上打算如何不放過?」 燕凜一陣氣悶。任他位高權重,真想要報復狄一,卻哪裡容易?那種頂尖高手,不調動大量的人手,如何捉拿得住。真要大張旗鼓行事,就必然要說明真相,報仇出氣固然重要,若是為此白白讓自己扔個大把柄給滿朝文武,這卻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就是私下暗中調人,也很難瞞得住封長清和史靖園。若要解釋起原委來,怕是這兩個極親近之人,也要先向自己大大發作一番,從此管頭管腳才是。 他悶悶地坐下來,半晌才道:「容相其實不想我追究於他的吧?」 容謙一笑道:「我確實還念著點對故人的交情,不忍將他逼迫他太過,皇上若能給一點顏面,不再計較此事,自然是好,若是定要追究,我也不會過問。」 燕凜歎了口氣。世人只道皇帝好,哪知皇帝不自由。要維護皇帝地尊嚴臉面,還想保有目前這有限的自由,這個悶虧,暫時竟是只能吃定了。此刻容謙笑而求情,反而給了他一個下台階的理由。他不是因為自己不能做。而是給容謙面子,才輕輕放過了此事…… 這般思想起來,心中實在憤悶不平,偏又不能不咬牙忍下這口悶氣 於是自此以後,大燕國皇帝對於武林人物。就有了一種根深蒂固的厭惡。 在他執政期間,燕國對江湖人物地打壓清肅,幾乎是不遺餘力。他也曾屢次派人暗中與魔教接觸,打聽前教主地一切狀況,稱是願意助魔教平定余患。 不過可惜的是,魔教中人並不像燕凜以為的那樣,對於前教主一心一意,要斬盡殺絕。對於燕國官方的示好,不過是口頭應付著罷了。 若不是因為魔教勢力太大,在諸國都有根基,燕國一國之力無法全部肅平,只怕燕國朝廷也未必能一直同魔教和氣相處下去。 在此之後不過二十年,燕國便成了天下聞名地。武林人物,江湖大豪,最不願意停留地國家,國內的門派幫會勢力徹底衰微。但燕國地民間治安。官府的控制力卻在明顯上升,天下人也不得不承認,俠以武犯禁,如果從官府從治理臣民的角度來看,禁絕這些民間的武力。確實是極有道理的。 為此,人們不免又給燕國君主加了一道「目光遠大」的光環,卻哪裡知道。燕凜執政期間,一直堅持地大力打壓江湖人士政策,最主要的目的,純粹是給他自己出氣。而那個真正得罪他的人,卻再不肯跑進燕國境內去自討苦吃。 當然,這一切,都已是後話了。 眼前的這個明月高照,夜風溫柔的夜裡,燕凜心中地疑問已解,且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暫時忍耐不予報復這個後果。而容謙也終於有機會笑問:「皇上怎麼會半夜只帶兩名侍衛來找我?」 他這還是給皇帝面子,沒把這不走大門卻爬牆的事給點明了。 燕凜早知道這個問題逃不掉,然而,一被追問到頭上來,臉上還是一陣熱辣辣地發紅:「我,我,我心情不太好,就想來見見容相,我……」 難得他一個皇帝,說話居然結結巴巴斷斷續續地不成樣子。 容謙板了臉,皺了眉,一副不悅的樣子盯著他。 燕凜心虛,低了頭不敢與他對視,過了一會方道:「我錯了,以後再不做這樣的事了。」 他心裡既愧且慚,這一次為著自己地任性,弄出多大的凶險來,若不是有容相相救,天知道那個什麼魔教叛徒會把自己怎麼樣,而燕國又會面臨怎樣的衝擊和紛亂。 容謙看他這老老實實低頭認錯的樣子,想起他處斷國事的沉穩大度,不覺暗笑,柔聲道:「皇上,以後若再有什麼煩心地事,想要見我,也不用太過急切,大半夜地出宮畢竟不妥,讓人傳個話,我入宮去同皇上聊聊天,也自無妨的……「 燕凜不說話,只是頭越垂越低。 容謙悠然道:「若是實在太激動了,非想出宮,也就出宮好了。就是晚上來了,你願意直接從牆上跳下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你本來也不是外人,進進出出的,用不著通報,這麼大晚上地,別擾了太多下人清夢,也是功德。」 燕凜一怔,愕然抬頭。 容謙看他傻傻的樣子真是好笑,極想伸手拍拍他的腦袋,暗中拚力忍住,只口裡笑道:「你是皇帝,又不是囚犯,憑什麼就不能偶爾任性一回呢?犯了錯不要緊,是人總是要犯錯的,你還年青,太過深沉內斂,處處小心謹慎,也未必是好事……」 燕凜傻呆呆看著他,還是沒能說話。 他一直覺得,容相素來關心他,但是對他的要求也總是極高,極嚴格的。可這次他做出這般孟浪的事,容相不但不責備他,反而隱隱地支持他以後繼續任性妄為…… 這個事實讓燕凜有些不敢相信。就是以封長清和史靖園對他的容忍,怕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容謙看他這樣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有些心酸。 說起來,都是一國的皇帝了,卻是處處被種種禮法責任,綁手綁腳,活得沒有一絲一毫地快意開懷。 而他變成這樣,自己其實應該負極大一部份責任。 以前只想著要教出一個好皇帝,給他的壓力太多太大,到如今醒悟前非,想要在君主的光環下,盡量給他一點有限的自由,讓他可以略略快意開懷一些,讓他在國家之外,也能為他自己而活著,卻已經是容謙眼下能努力的全部了。只是,要做到這一點,怕是很難,很難。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站起來,伸手,輕輕按在燕凜肩上,目光柔和地深深望著他:「以後,我的家,你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有什麼大事,我都幫你瞞著擔著,不讓朝中那幫老古董找你的麻煩。你若是想念我又不便來,就讓人傳個話,以前宮裡我也常進常出,現在,也不是就不能去了。只是有一點,你若來,護衛總要帶足。任性一下無妨,但安全不可輕忽。」 他一邊笑,一邊替燕凜小心地拂去剛才跌倒時沾在臉上的灰塵:「便不為著旁人,為著讓我放心一些,身邊多幾個護衛的拘束,你就多忍受一下吧。」 燕凜怔怔地望著容謙,良久,才慢慢地垂下眼眸,唯恐再直視那雙溫柔的眼睛,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只低低喊一聲:「容相!」一時,竟不知可以再說什麼話。 容謙微笑,輕聲道:「好了,你告訴我,好端端的,今晚怎麼心情這麼不好,竟是這麼急地出宮找我,讓我看看,有沒有辦法替我的陛下分憂解勞。」 燕凜原本心境一片柔軟,正自出神,耳旁忽聽了這話,竟如冰霜撲面一般,心間一凜,過了一會才道:「容相,我沒有聽你的話。我已經傳旨,命大軍攻秦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九十九章 - 用兵之道 謙神情微凝,暗自一歎,卻也並不覺得太過意外。 雖然秦旭飛已經回秦,並且打了幾場勝仗,但他帶領的畢竟只是一支孤軍,並沒有足夠的威懾力,可以讓各國軍隊裹足不前。事實上,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秦旭飛真的可以強到在劣勢逆境中,以一人之力敵四國之軍。 現在其他幾國都在攻城掠地,就燕軍一直困於邊關,燕凜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而他本來也就沒有想過要燕凜在考慮這種軍國大事的時候,只單憑對他的感情和信任,而不考慮其它,來做出決定。 會那樣放縱個人感情的人,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 所以,在和燕凜說起秦國之事後,他提出了秦旭飛回兵秦國的可能,卻並沒有盡量利用自己的威望地位來對燕凜施加影響。既然他自己都根本不作為,燕凜最終還是否決了他的意見,自也是理所當然。 燕凜見容謙沉默不語,心中卻忐忑起來,低聲道:「無論如何,我還是想打這一仗的。最起碼,我們可以借此好好練練兵。燕國的軍隊已經很多年沒有經過大的戰事了,眼看著士兵中舊人盡去,新人沒有經驗,再這樣安享太平下去,不出十年,燕國就沒有能戰之軍了。」 容謙神情微動。 他倒是沒想到,燕凜還有這番苦心思量。如果不計較太多得失,單從打磨軍隊的角度來看,此戰倒確實未必是錯。 「而且,無論秦旭飛怎麼強,若是我們燕國上下,連一戰的勇氣也沒有。則軍心士氣何在?軍中將士,還會尊重我這個君主嗎?朝廷又還有什麼資格號令天下?」 容謙微笑:「陛下,你是君主。在軍國大事上做出決定,是你的權力。陛下不必向我解釋交代什麼的。」 燕凜沉默了下來。自從剛才他被容謙壓在身上醒過來,兩個人有過這樣異常的親密舉動之後。雖說不曾刻意,但彼此相處地氣氛卻遠比平常時輕鬆自在,至少容謙在稱呼他的時候,不自覺地用了一連串的「你」字,就是後來偶爾說一聲「皇上」也帶點小小戲謔。 當時其實都不覺得,這樣地稱呼,這樣的言談有什麼特別,只是話題現在一轉到國事上。容謙如舊時一般,從容微笑著重又稱呼他「陛下」時,雖說那些關懷寬容依舊,最初的親暱自在,到底還是淡去了。 燕凜心中有些難過,卻又不知道怎樣才能重找回剛才地輕鬆閒逸。過了一會才道:「我不是逞勇鬥狠。這段日子,我緊急調閱了目前能找到的一切關於秦旭飛戰例的情報,找了長青,還有京中一些將領們一起研究。秦旭飛此人勇悍無比。喜用奇兵,常以輕騎快馬,閃電奔襲,攻敵不備,再以無比強悍的攻勢瓦解敵勢。但這種戰術。如果遇上穩紮穩打,絕不冒險輕進的將領,卻很難討得了好。」 容謙一笑。欣然道:「皇上對兵法也瞭如指掌。」 燕凜不覺汗顏:「我倒不敢說是知兵,只是長青和幾位將軍,在宮裡連著翻看堆山也似的情報後,大家商議出的結論。我們燕國的攻擊方向,正好和秦旭飛從楚國而來地方向相反,秦旭飛與陳軍幾番糾纏後,又與吳衛二國衝突,至少在短時間內,是顧不上我們的。我們乘此機會,盡可能地攻城掠地……」 他歎息一聲方道:「我下了令,這次不貪功,不求快,只是抱著借戰士練兵的策略,藉著秦王手下的膿包兵讓我們的將士增添戰鬥經驗就好。每一步都要穩紮穩打,不可分兵,不許輕進,不可給敵人各個擊破的機會。每下一城,都要全力築固之後再徐徐推進,萬一遇上了秦旭飛地軍隊,依城堅守為主,只有軍力在秦旭飛軍隊三倍以上時,才可以出城正面做戰,且一定要做好隨時退回的準備,一旦秦軍敗逃,不可過於追擊,以免中計……」 聽著燕凜這麼一串說下來,容謙便知,他這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了。如果真能這樣,處處集結大軍,時時依城作戰,不輕進,不貪功,那除了硬碰硬的消耗戰外,要靠奇兵計謀,得什麼便宜,卻是不容易。 只是如此做法,燕軍最多只是臨時佔領一些城池,並將這些城池搜括一番而已,想從根子上動搖秦國,太難了。 唉,燕凜能如此重視秦旭飛的能力,強抑自己地野心和貪念,使用這種看起來極其窩囊的戰術,卻也是自制力很強了。 容謙點頭道:「這種打法,可算是抓著秦旭飛的死穴了。此人在戰場上雖有十二分的本事,但卻有一個極大的弱點,那就是過於愛惜兵卒。這是為將者之大忌。他地人手本來有限,與三國交戰,損失必大,就算最後能和我們燕軍對陣,只要我軍穩紮穩打,軍力上又有優勢,就算他再怎麼勇悍,光顧念著打起來的損失,也足以讓他猶疑卻步的。」 他一笑看向燕凜:「陛下說什麼不知兵,其實以數倍之軍,浩浩蕩蕩地壓過去,就是正道了。說穿了,用什麼奇道詭術?能以多打少,有什麼理由不做? 燕凜聽他把最高地兵法,說成是人多打人少,終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看著燕凜的神色終於不那麼沉重了,容謙卻歎道:「陛下想的自然是周全,只是,前方仗打起來,卻未必如意。」 燕凜點了點頭:「我也一直在擔心這一點。」 說穿了,不貪功,不冒進,穩紮穩打,以正克奇,這道理誰都知道,可古往今來,卻還是偏偏有那麼多名將英豪,中計受伏,慘遭敗亡。還不是人心易動,真面對種種誘惑之時,誰又能克制得住自己?勝利明明就在眼前,誰還耐得下性子步步為營? 軍中將領誰不是立功心切。就是皇帝交待得再鄭重,真到了戰場上,幾場勝仗打下來,誰還記得那麼多。 如果秦旭飛能妥善營造局面,加以引誘…… 燕凜一邊思考著一邊說:「所以我想派長青去犒賞三軍。然後讓他隨軍行止。平時不要干涉軍務,但若是發現將領們有急於立功,進軍心切的苗頭,就亮出我的密旨,接任監軍之職。他在軍中多年,威信極高,又最得我親近信重,由他出面。當是最合適的。」 容謙失笑:「陛下就不擔心長青他最後也急於立功?」 燕凜笑道:「長青素來穩重,且在軍中朝中的地位,已是極高,不需藉功進身,再加上他與容相你走得最近,知道容相你極為看重秦旭飛。那他就斷然不敢小看此人,此時應該是最能信得過的了,而且,我想容相總會幫我盡量把事情做得更加保險吧。」 容謙看他那會心而笑地樣子。只得歎口氣:「罷了,讓他離京前來我這邊聚聚吧,我也有好些年,沒同他聊過兵法戰事了。」 燕凜欣然道:「有容相此言,我就又多了三分底氣。此戰,就算不能大勝,總不至讓秦旭飛佔了便宜去就是。」 容謙只暗自苦笑了一聲。唉。現在他能做的,也就只剩動動腦筋和嘴皮了…… 他搖搖頭,忙又把散亂的心思收回來,問道:「陛下今日就是為了這件事心煩?」 燕凜神色一黯,過了一會方道:「我今天把事情告訴了樂昌,我明知道她一定會痛苦難過,可是,從開始策劃這件事直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猶豫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為她放棄這個機會,我……」 他的語氣漸漸焦燥煩亂,神情也悲涼起來。 容謙歎息。這件事,他無法勸導,無法寬慰,他不能說燕凜是對的,也無法說燕凜是錯地。當丈夫的責任和君主的責任相矛盾時,越是真心之人,越是夫妻情深,怕是越受煎熬苦難。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也是可憐之人,你以後盡量待她好一些吧。」容謙懊惱著自己的勸慰如此蒼白無力。 發現自己對燕凜的煩惱其實無法提供什麼實質的幫助,這種感覺實在是不太好啊。 燕凜低笑一聲,有些蒼涼:「我自然會盡力待她好的,在為了國家犧牲出賣侮辱她之後再待她好?容相,我是不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 唉,清官難斷家務事,偏偏這還是個自己鑽牛角尖地皇帝。 容謙朝天翻個白眼,也懶得再柔聲安慰,伸手拍拍他,笑道:「回宮後,仔細把四海列國的帝王后妃史全翻看一遍,看看那些君主和他們的妻子是如何相處的,遇上類似的事,他們又是怎麼取捨的,然後,你就會發現,不比不知道,和他們一比,你就是個情聖,是個天下第一好丈夫。」 就算是心情再不好,讓容謙這麼一打趣,燕凜也終是繃不住笑了一笑,心中卻十分感慨:「容相,你好久沒有這般同我開過玩笑了。」 容謙白他一眼:「玩笑歸玩笑,我地皇上,看看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燕凜只一怔,便立時醒悟過來:「唉呀,快上朝了。」 他素來負責任,今晚雖說意外迭出,他也完全沒想過要罷朝,這時經容謙一提醒,拔腿就往外走。 容謙笑道:「別急別急,你這樣匆匆忙忙的,生怕不把我滿府的人都驚醒了不成。把這顯眼的披風外袍都脫了,披件我地素淡衣裳,把金冠卸了,拿個大帽子遮著頭,我帶你從側門溜出去,盡量別讓下人認出你來。」 燕凜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在黑夜裡,華貴耀目,走到哪都搶眼之至的打扮,臉上又是一熱,卻也不敢遲疑,急忙動手脫起來。 容謙自去了裡間,拿了一件外袍,一頂大帽子出來。本來是很想親手將衣服抖開給燕凜披上的,奈何現在只有一隻手,做什麼都不方便,只得笑笑遞給燕凜:「麻煩皇上你自己換衣服吧,這裡可是沒有人服侍的。」說著有些擔心地問:「你會換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章 - 親極如疏 謙拿了外袍帽子,有些擔心地問:「你會換嗎?」 燕凜又是羞又是惱,一把搶過衣裳給自己穿起來。容謙身量修長,他穿著衣擺有些長,有些拖著地了。於是容謙在旁邊笑咪咪地提醒:「皇上待會走路時小心些,別踩了衣角跌一跤。」 燕凜氣得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心裡想要狠狠瞪他一眼,可竟是連這樣的膽色怒氣都鼓不起來。偏偏手頭上又是連著出錯。 原來他衣服雖是可以正常自己穿好,但那金冠一解下來,頭髮就散開了,再想要梳回去,可就不是一個笨手笨腳的皇帝能弄好的了。 容謙在旁邊好整以暇,直看得燕凜臉上都快紅得滴出血來了,這才忍了笑,推他坐下,拿了梳子三兩下替他打理好了,把帽子往上一扣:「看看,你還不如我這一隻手的人呢。」 這回不用容謙提醒,燕凜已趕緊把帽子往下一拉,擋住半張紅通通的臉,站起身,悶著聲道:「走吧。」 卻又低頭看那兩個穴道未解,暈迷不醒的侍衛。 容謙笑道:「放心吧,我會交待他們三緘其口的。」一邊說,一邊拿了燭台送燕凜出房。 漫漫長夜,已將至盡頭,房門開時,卻還是有一股寒風自然襲來,燭火一陣飄搖,微弱得幾乎熄滅。 容謙皺了眉看著燭台,卻是無可奈何,他只得一隻手,便是想替這麼微小的燭光掩掩風,都已辦不到了。 燕凜在旁邊一手接過燭台,一手護著火,努力不去看容謙那殘缺的手臂,努力不讓自己臉上眼中露出悲傷之色。只低聲道:「我來。」 容謙微笑著看他一眼,輕輕點點頭,徐步向前。燕凜跟在他身後略差半步的位置,無聲地跟隨著他的腳步,無聲地舉著燭火。為他驅散前方的黑暗。 長夜將盡,天邊明月西斜,人間這一點燭光下,兩個相伴地人,相偕穿過了重重門戶,走進道道迴廊。路上也遇到過一兩回巡夜的家丁,只是燕凜刻意隱在容謙身後的陰影處,穿的衣服。戴的大帽子都是容謙地,誰也沒看清他的面容,遠遠見著容謙揮揮手,喝一聲:「你們繞遠些。」 哪個下人還敢多事多看,自是紛紛退去。 容謙一直將燕凜送到側門處,讓看門的下人遠遠避開。自己親自去開了門,陪著燕凜剛走出小角門三四步,便見街頭街尾,牆頭樹上。轉眼間冒出無數人影,紛紛圍攏過來,卻是眼巴巴在外頭守著,喝了一夜西北風的可憐侍衛們終於苦盡甘來,盼到皇帝現身了。 看看天色。估摸一下時辰,燕凜也不敢多耽誤,回頭與容謙告了一聲別。連忙上了侍衛牽來的馬,匆匆往宮裡趕。 容謙在小門外遙遙送著,看那剛剛還在他房裡困窘無比的少年,這般前呼後擁,遙遙向世間最華貴最森嚴最高貴的地方而去,神情漸漸黯淡下來。 今天,燕凜告訴了樂昌發兵秦國之事,也告訴了他。 然而,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樂昌,燕凜的選擇,都是在發下旨意,軍隊動手之後,再告之地。 他害怕樂昌事前知情給他造成困擾,那麼,他是不是,也同樣害怕著自己呢? 容謙微微歎息一聲。 如果他的回歸,只是讓那個孩子,平白增添煩惱,多出許多顧忌,那麼,是不是…… 他搖搖頭,沒再讓自己想下去,轉身回了府。 他不知道的是,騎著馬一路迎著寒風,披著星月,向皇宮而去的燕凜心境也同樣蕭索黯淡。 容相到底還是沒有說更多的。 關於秦旭飛,關於這場戰事,關於他那沒來由卻十分肯定的擔憂和顧忌,到底還是沒有說明白。 明知他已經下旨進兵,明知在前方,燕國地軍隊正在血戰,那個不願為人所知的內情,他依然不願透露。 容相自然是不會害我誤我的,可是,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告訴我,你不看好這一戰的真正內情? 他臉色陰沉地策馬而行,穿過了一條又一條地寂寂長街。 月已西斜,天色卻依舊陰沉,城中百姓大多還在安然夢鄉中酣睡,只有君主和高官們,要辛苦地準備早朝。 直到前方一陣絲竹絃管,歌舞之聲傳來,燕凜才愕然抬頭遙望遠處一座高樓的輝煌燈光:「那是哪裡,怎麼這麼熱鬧?」 「那裡是百花樓。青樓妓院,夜裡才是熱鬧,通宵歌舞,狂歡覓醉,本來就是常事。」 百花樓? 燕凜一怔,忽然想起那個百花樓的頭牌名妓,想起那女子與容謙的相親遊戲,想起那花魁對容謙的莫名鍾情,想起那場在街頭香車中地長談。忽得有些癡了。 在容相心中,他到底是什麼呢?是如蔭蔭所說,會被他永遠庇護在羽翼之下的人嗎? 就像,就像他也曾下決心要永遠保護樂昌。但是,該瞞的,該做地,卻從來不會因為樂昌而改變。 就像,容相待他總是那樣溫柔,總是那樣寬容,然面,不肯對他說的,就是一個字也不會多說。比如,秦旭飛之事的內情,比如……比如今晚那個魔教叛徒的事……定然也不是象容相說的那麼簡單,但是其間的隱情,他永遠也不會說與他知道。 容相待他,與他待樂昌,又有什麼不同呢? 想起那人總是溫和的微笑,總是從容的神情,想起今夜被黑衣人制住時,月下所見,容謙平靜淡漠得不見一絲漣漪的眸光…… 燕凜忽然咬咬牙,輕輕伸手撫了撫自己身上的長衫。 他穿的衣裳裡,還有著容相的氣息吧,他今夜的長髮,是容謙用僅剩的一隻手替他梳就的…… 只是,這又如何,這又如何…… 莫名地,燕凜心中悲涼起來,一時間,只覺悵惘無限。 一眾侍衛們看他駐了馬,遙遙望著京城最有名的青樓,神情漸漸複雜起來,侍衛們的心便也高高提起。 我的天啊,今天的意外夠多的了,皇上你可別再添亂了,眼看著早朝的時候就要到了,你總不會忽然間來了興趣,要跑百花樓做客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一章 - 錦囊妙計 看燕凜踟躕不前,侍衛們臉色蒼白地你望望我,我望有個膽大的咳嗽了一聲,低聲輕喚:「公子。」 燕凜回過神來,淡淡道:「快走吧,時間要來不及了。」 他這才繼續催馬而去,一群人的身影,漸漸融進了黑暗最深處。 燕凜去了,容謙回身進了府,卻還要忙著替某人善後。 頭一件事就是去花園的高樓上把青姑叫下來。 「容大哥,出什麼事了?你那樣吩咐我,我又什麼都不知道,真是快嚇死了。」 青姑一直是懸了心,緊繃著在那裡守著,見到他出現,才終於敢鬆懈下來。 看著青姑蒼白的臉色,容謙心中十分歉疚。 他在溫暖的房間裡,安慰打趣燕凜,卻讓這個一心關懷他的純樸女子在這高樓深處,不知擔了多少心思。 他也只得柔聲安慰,花了不知多少言語時間,才讓青姑相信,現在真的已經沒事了。 可青姑吃了這一嚇,再也不肯回原來的院子住,雖說不敢要求像過去一樣住在容謙的隔壁,但卻堅持要住在容謙院外。 「不行,以後我再不能在夜裡離容大哥那麼遠。」 容謙一陣頭疼。 唉,青姑還是未出嫁的女兒家啊,便是親兄妹也要避嫌,何況他們只是義兄妹?但是眼看他若是不肯,青姑能直接在他院子外搭間茅屋放張床就算了事了。 無可奈何之下,容謙最後只得應道:「好好好,都依你。天一亮,我就讓管家調派人手,趕緊在那邊花園緊挨著我這院子的後牆那一邊,劃出塊地方來。起一座獨立的小院子給你,好不好?奢華優雅那些都不管了,我會要他們盡快完工。不過你的院子和我的院子之間,不能開角門相通。」 青姑計算了一下位置距離,想著憑自己的內力耳力。在這種距離內,如果容謙有事,只要大叫她一聲,她就能立刻聽到,及時趕到,這次安下了心。 門麼……沒有就沒有。反正這牆對於她來說,也不算高。 容謙本也是灑脫人,既然已答應了。便也不再糾結於心。狄一雖然走了,但是未必肯就這麼輕鬆地離開,將來誰知道會不會有後文?有青姑守護在旁邊,也總是要好一些。 更何況,以後小皇帝再給他玩半夜上門地遊戲,有這個大保鏢在。也不怕有多危險。 不過,似乎……府裡也是該添些護衛了…… 安撫完了青姑,容謙一路思忖著回自己房去,已經是疲態盡顯。但是。他卻還不能休息。他那房間裡,還有兩個大活人呢。 這會兒那兩個侍衛已經穴道自解,醒過來了。才睜眼,迎面看見的就是容謙笑瞇瞇的面容。一通威逼利誘砸下來,嚇得這兩個知情人渾身發抖。再三以人頭擔保,此事絕不外洩,就算對封長清和史靖園也絕對不說。 容謙諒這二人也不敢口是心非。畢竟這事情要是傳了出去,燕凜真會拿這二位的腦袋來當球踢。 打發完了這兩個侍衛,容謙還得又召了管家來,做出閒適之態,吩咐一句,讓管家自去找昨晚偶爾看過或聽過一些不解之事的下人們,警告他們不要多嘴。 一場風波,這才悄然消彌於無形。 其後地一段日子裡,表面上,國公府一切如常。狄一沒有再出現過,燕凜偶爾還是會來府上走走玩玩,閒時與容謙相伴出遊,飲酒聊天。當然都是在白天,在一群護衛的明暗保護下過來的。 而在此期間,封長清也來過一次。容謙在自己的小院子裡,擺下巨大的沙盤,掛起了秦國關防的地圖,兩個人閉起院門,密談了七八天。 等容謙送封長清出府的時候,兩個人都疲憊不堪。 臨行前,容謙遞了一個小小的錦囊給封長清,叮嚀他到了軍中再打開。 清十分驚喜:「容相原來早有制勝奇策破敵妙計相贈我也不用那麼擔心了。」 容謙有氣無力地瞪他一眼:「你以為這是話本小說裡那種錦囊妙計啊?我又不是神仙。這只不過是一條生死關頭地重要提示,我告訴你的,是退兵議和的時機。」 封長清一怔:「退兵議和?」 「嗯。你到了軍中再看。現在你看了,必然忍不住跟皇上說,他一聽,又要來問我,我又不能告訴他內情,最後還是讓他白白煩悶一場。」 容謙有些鬱悶地歎口氣:「總之你記住,一旦出現了我錦囊中所說的情況,不論當時的戰局我軍多麼佔優勢,多麼有機會取勝,你都立刻整兵後退,據城死守,大軍不許輕出一步,然後派人談和。」 封長清愕然道:「我豈有談和的權力,皇上怎麼會答應,再說,秦軍也未必同意。」 「你只需要表示和談地誠意就可以,真正的決定可以交給皇上來下,只要你的緊急軍報一到,我就負責一力勸服皇上,至於秦軍那邊,你放心,只要我錦囊中的情況出現,你要談和地話,他們一定會同意的。」 「可是……」 「不要可是!此事關係著全軍的生死,舉國的安全。長清,你要切記,此去軍中,萬事由你自決,但我錦囊中的提醒,你一定要牢牢遵守,否則,我大燕將士,再難有歸國返鄉之日。」 容謙神色無比鄭重,目光牢牢望定他。 封長清沉默了一會,終於點頭:「容相,你是我最敬重信服之人。既然你已經說得這樣嚴重,那麼我也向你保證,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謹守住錦囊之計。」 容謙這才點點頭,與他揮手道別。只是這一次沒有再在門口禮貌地注視封長清身影消失,而是迫不及待轉身一頭紮回房間裡補眠去。 連著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地下來,多健康地人也要撐不住了,何況他其實就是一個看起來很健康的重病號。 可是,此時此刻,他的精神無比疲憊,身體各處卻都隱隱做痛,令他根本無法入眠。 最後,他竟是一直只能神智清楚地忍受著,連著兩三天,都無法正常入睡,只是偶爾小睡一會,就會立刻痛醒過來。 他從來不叫痛,若有人在旁,便是睡不著,也只閉目做安睡之態,府中地下人都只道他是前幾天和封將軍論兵,沒有休息好的緣故,所以比較疲倦。 就連青姑也沒能看出,他一直談笑自若或安寧沉睡的時候,其實還在忍受著病痛發作之苦。 而這個時候,封長清已經辭別聖駕,遠赴軍中去了。 送走了封長清之後,燕凜想起國公府傳來的消息,知道容謙為了和封長清論秦燕交戰之事,疲憊之極,心中也頗不安,本想去看容謙,又怕自己這個皇帝一到,本來就夠疲勞的容謙還要打點精神來應付他,躊躇再三,終究只是派人送了大量養身補神的良藥到國公府上,自己仍困在宮裡,暗自牽掛而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二章 - 並馬同行 叢中,一隻灰灰的小兔子剛剛小心地探出頭來,勁風至,那兔子連叫都來不及叫得一聲,便被一支勁箭生生貫體而過,跌出數步之遙。 前方一陣歡呼之聲響起,不久便有快馬揚塵而至,馬上騎士十分矯健地在馬背上一彎腰一探手,連箭帶著兔子一起撿起來,高高舉起,策馬回首,喝道:「公子神箭!」 遠處幾十騎,圍繞著一位錦衣箭袖,白馬盤弓的貴公子,一起喊起來:「公子箭法如神。」 歡呼如潮之中,燕凜打一寒戰,略略側頭,看看身旁容謙似笑非笑的神情,愈發地難堪,對眾人斥道:「行了行了,射隻兔子就天下第一了,你們不怕丟臉,我還怕寒磣呢?」 大家都是多年貼身保護他的侍衛,知他性情,看他的樣子就知道與容謙同行共獵,心情極好,原也不是真生氣,自然也就不甚害怕。 大家嘻嘻哈哈地你眼望我眼。你萬歲爺是天下第一人,一箭射出來,咱們敢說你那不是天下第一箭嗎? 看大家嘴裡唯唯,神色卻多是不以為然,燕凜暗自氣結:「好啊,長清去軍中了,今天靖園又沒來,就沒人管束了是吧?我的話你們也不放在心上了。」 幾個侍衛領隊打著哈哈連聲道:「公子說笑了,咱們什麼時候拿統領和世子當過倚仗。」 這話可是真的,今兒個大家都顯得比較輕鬆,倚仗的分明是容謙。 他們這些三天兩頭護著燕凜出宮的人,早就都看明白了,便是平時天威莫測,和容謙在一起的時候。燕凜倒是極難得會真發火的。何況這樣拋開俗物,偷得浮生半日閒地出來行獵,這麼好地陽光,這麼好的風,這麼好的……人。誰還真擔心皇帝老子鬧脾氣啊。 容謙在旁低笑道:「再鬧下去,我看大家就直接拎兩三隻小白兔回去交差,告訴宮裡頭,這是出門前雄心勃勃的萬歲爺的全部戰利品。」 燕凜目光惡狠狠一掃眾人:「不和你們浪費時間……」雙腿狠狠一夾馬腹,那白馬撒腿疾奔向前。 一眾侍衛亦各自操弓背箭,呼喝著策馬跟隨過去。 說實在地,燕凜想要不誤每天的早朝,偷偷出來打一次獵。可不是那麼容易。燕京附近人煙稠密,田里連兔子都難找一隻,更不要說那些狼啊狐狸啊黑熊啊之類的大型獵物了。要打獵,只有跑半天的快馬,去專門的皇家獵場。 那裡,幾座相連的綿延大山。以及山下數里之內的草地樹林,都被劃為了禁地,樵夫獵戶,都不得進入。百姓要離開獵場五里之外,才可安家住人。 這所謂的「皇家獵場」,倒不是給燕凜專用地,而是所謂讓權貴子弟,學習弓馬騎射的地方。京中權貴平時都可以來打獵。反是燕凜自己沒空來。倒是每年春祭秋祀的時候,他得領了頭,擺足了儀式。在前呼後擁之中領著臣子們到這裡來圍獵一次,然後擺開祭壇,以獵物祭奉天地,以表誠心,累得半死。可那和真的打獵根本是兩碼事。 這一次,還是容謙看他每天心事重重,壓力太大,天天盼著前線的軍報,可是越看著一切順利,還沒有和秦旭飛的軍隊正面接仗地消息,就越是擔心接仗之後是否一切能如預料中那樣順利。不忍他這樣整天發愁著急,想看看怎麼讓他放鬆些。 可是,平時也常在府裡說說聊聊,偶爾出來走走看看,燕京就這麼大,能讓他們這兩個特殊身份的人安心取樂消閒的樓台舞榭,實在也不多。 更何況,無論是什麼好歌好舞好景致,燕凜都不太有心情多看,偏當著容謙的面,又要努力裝成很開心快活地樣子,實在假得讓容謙心裡不舒服。 人啊,整天先天下之憂而憂,哪還有時間去樂呵呢。皇帝這項工作雖然辛苦,可也不能才幹個幾年,就把自己整成一暮氣沉沉的小老頭啊。 所以,昨天,容謙提議出來打獵。陽光下快馬盤弓,逐鹿射虎,總是會讓年輕人熱血沸騰的吧?總能暫時讓燕凜忘了眼前的煩惱,心中的壓力吧? 對燕凜來說,難得遇上容謙主動提議想要做什麼,自是無論如何也要奉陪地了。何況他自己也畢竟是少年心性,想想看縱馬行獵的肆意,當時便隱隱興奮快活起來。 只是燕凜可早被那種天子行獵的正式排場嚇怕了,所以這次只悄悄安排一下,弄一個普通權貴子弟去行獵地文書,早朝一結束,就趕緊換了衣服,偷溜出宮,跟容謙會合了一塊出城。 雖然大家都騎了快馬,到了獵場時,也已經是中午了。於是也只有半天的時間打獵,天一黑 緊回程,否則誤了明天的早朝,卻又是一樁大事了。 因著時間緊迫,所以燕凜才更想抓住眼前的快樂。遠離了浮囂塵世,縱馬林間草上,看鷹飛兔走,許多煩憂不快,都盡皆消散而去。此時此刻,他只想催馬飛馳,與風雲竟速,揚弓搭箭,與虎狼決戰。 想起幼時容謙抱著他騎馬,扶著他的手拉弓,心間即覺歡喜又覺溫柔。越發想要多射取一些獵物,好叫容謙看看,當年他教他的騎射,他一刻也不曾忘記。 他這裡縱馬飛馳,看著前方正好有一群受驚的山羊飛速奔逃而過,想也不想,探手取箭,搭弓,身後眾人喝斥連連,幾十張勁弓都在同時被拉滿,幾十支利箭就此劃破長空,呼嘯而去。 等到容謙慢慢騰騰駕著馬,悠悠閒閒,踱到大家身旁時,眾人每人最少都發了十幾支箭了,前方淒淒慘慘,倒了一堆山羊。燕凜策了馬,繞著那堆山羊轉了一圈,臉色卻陰沉了下來。 有侍衛統計著數字,把眾人的箭都收了起來。笑著策馬過來,雙手把燕凜的金箭奉上:「我們說公子箭法如神,公子偏說我們是奉承,看看,這不就是證明了。公子發了十三箭。箭箭射中,咱們十箭裡頭,能中個兩三箭就算不錯了。」 燕凜冷著臉,一把奪過金箭,斥道:『你們假不假啊,欺君欺得也太明目張膽了?一個個全是長清精挑細選出來的高手,射一群羊都射不中?」 眾人一起低頭:「小人無能。」 人人低眉順眼,垂頭聽訓。鬱悶得燕凜臉色發青。 容謙忍不住大笑:「就算他們本來一個個都是高手,跟著皇上一起射箭,也就只好變低手了。」 燕凜苦笑,瞪著大家:「我就這麼心胸狹窄?」 「公子你心胸寬廣,處事公正,小人們素來是敬仰的。」大家一迭聲地說。這語氣真是不可謂不誠啊。只是「敬仰」歸「敬仰」,誰看不出燕凜正一心想在容相面前顯示本領,這會子,誰敢顯得比皇上更有本事啊? 燕凜低喝道:「下不為例。下次見著獵物,你們必須給我全力施為。」 大家互相換個眼神,連聲應諾。 容謙在燕凜身旁低笑:「所謂的全力施為,就是這次皇上射中十三箭,他們只射中三箭。下回皇上射了十三箭,他們射中十箭。反正總要無巧不巧地比皇上地要少了那麼一點,卻又不會少太多就是。這尺度的把握。難度可是尤其的高啊。」 燕凜聽得越發惱怒,心裡卻是無可奈何。這種事,怕不是拿皇帝的權威,就可以逼得出來的吧?人家不肯顯真本領,他也沒有什麼證據,總不能憑想當然就給人定罪吧? 他氣得怒目掃了眾人一眼,一揮手:「罷罷罷,我算是明白了,跟著我,你們也不能真盡興。你們自去玩你們地,天黑之後來交獵物,獵物最多的有重賞,獵得最少的……」他冷笑一聲:「自然是要重罰的。」 眾護衛都是一怔,說起來,能放下重擔,各施奇能,放手獵殺飛禽走獸,自然是件極盡興痛快之事,但大家本是隨護燕凜而來,豈能隨意走開。 燕凜揮手趕人:「滾滾滾,全都給我滾,看了你們這滿臉假笑,出手的假箭我就生氣,有容相在呢,我的安全還用得著你們擔心不成?」 一旁容謙微微皺眉,暗自苦笑了一聲。 這一眾護衛聽了卻大是信服,是啊,有容相在啊,陛下的安危自是不成問題的,這個時候,還留在皇上面前礙他地眼,就太不識趣了,大家互相看看,齊齊向燕凜施了一禮,便轟然四散開來。 隔得老遠,已經聽得有人大呼小叫起來。 「今兒這重賞,我可拿定了。」 「問問我的弓再說!」 「你悠著點吧,別賞賜沒拿著,最後挨罰就好了。」 「哈哈,咱們手底下見真章,看看最後誰得賞,誰受罰!」 幾十匹馬,四散進林木之間,很快就分不清誰在何處了,只是遠遠傳來的勁風聲,和野獸的慌亂咆哮,看來眾人正在忙不迭地大顯身手。 燕凜本來挺生氣的,聽了這些動靜,神色倒有些悵然了:「跟著我,真是把他們都拘束壞了。」 容謙微笑:「你也不必覺到不自在。任何事,有失便有得。跟隨君主,自然要有許多限制規矩,但能得到的只會更多。你從來不曾虧負過你身邊地人。」 「是嗎……」燕凜輕歎,在心中接一句:「只除了你吧。」 只是這話,他卻並不說出來,只慢慢和容謙策馬向前,一路上,也見著一些貓狗兔子驚惶地跑 懶懶得沒有多少拉弓射箭的心思了。 他只側耳細聽著,四面八方,漸漸遠去,漸漸微不可聞的利箭破空聲,野獸慘叫聲,確知這幫侍衛,只怕任何一人的身手都在自己之上,不覺苦笑起來:「容相,我是不是很沒用?」 容謙淡淡笑道:「他們是從整個大燕國挑選出來地最好的護衛,他們最大的特長,就是武技,無論是技擊之術,還是騎射之道,比你好。都是理所應當的。如果保護者的武藝連被保護人都不如,那他們還有什麼資格站在你身邊呢?」 「可是……」燕凜欲言又止。 每一個男子地心中,都有一個熱血的夢吧。想著縱馬疆場,想著揚劍天下,然而。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論兵法,他遠不如封長清,論武功,唉……算了,他頂多也就算是個六藝精通,擅長弓馬,身手靈活的半吊子罷了。 「君主不需要是軍神名將。君主不需要是天下第一高手,君主也不需要是能臣幹吏。能夠不妒忌屬下地才能,可以發現並認可重用那些具有才能的人,並且真心地為他們高興,為他們驕傲,就已經是最了不起地君主了。」 容謙笑道:「君主也人啊。是人就無需完美,無需面面俱到……」 可是……容相……你卻是那樣完美。每一次站在你面前,我都痛恨我自己不夠好,我都覺得我辜負了你的苦心。我對不起你曾經的教誨,這種心情,即使是你,也很難明白的吧。 燕凜在心中長歎一聲,不肯把這深深的鬱結訴諸於口舌。只低低笑笑,不再多說,繼續策馬向前。 容謙看他眉目之間仍有憂色未釋。不覺略有愕然。燕凜年少,難免有些爭強好勝,短時間內,心裡不太痛快是自然的,只是若連這種道理顯而易見的事,也不肯釋懷,仍然介意侍衛們的身手比他好,便不太像他地為人了。 容謙只專心去想燕凜為什麼事煩憂,卻完全沒想到,自己才是他煩憂的源頭。 「你怎麼還是愁眉苦臉的?」 燕凜哪裡敢直說,只得道:「你看看,進了獵場都這麼久了,看到的,不是小貓就是小兔,偶爾就見一群羊,幾隻鹿,兩三匹馬,真是沒意思,那些猛虎豹子黑熊獅子都哪去了?」 容謙暗暗好笑。這片獵場為了是給貴人們行獵用,在京郊硬圈出來的,其實就是人工放養些溫順的動物而已。誰敢真讓老虎豹子大狗熊在這裡橫行起來?傷了貴人們怎麼辦? 趕上要祭天,趕上皇上要行獵,下邊人當然趕緊把平時養在籠子裡地一些猛獸放出去充充門面,加點刺激。那陣子林子裡的人可是比獸多得多,就是再兇猛的老虎,對上武裝到牙齒的大批侍衛,也只有奉送虎皮地份。至於這平時……呵呵,卻哪裡有。 容謙當然不會點穿下邊人這種小手段。真要整頓了獵場,多養了猛獸,苦的還不是在獵場辦差的小吏,還有住在附近的百姓。 所以此刻他心裡雖好笑,嘴裡卻只淡淡安撫:「這獵場有幾十里方圓呢,哪那麼容易就遇上猛獸。皇上稍安勿躁,我們慢慢找就是。」 燕凜還在狐疑:『我記得以前正式大獵的時候,獵物很多啊,不像現在,碰到地都是些溫順的小東西。」 「你以前那是正式的大獵啊,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驅趕著獵物向你這邊跑,所有地野獸都湊到你面前來給你添興致罷了。你還真當是運氣好,走到哪兒野獸就跟著你到哪兒啊?」容謙好笑地說。 燕凜怔了怔,不覺苦笑:「當皇帝的人,總是這樣被人糊弄的吧。」 容謙笑道:「這些小事上,若計較得太清楚,卻也就沒什麼樂趣了。只要在大事上不犯糊塗,不上人惡當就好。」 燕凜默默無語,只與容謙並馬而行。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三章 - 凜凜謙謙(上) 嘿嘿,這章的題目其實很貼切,很有「內涵」哦,文釋,哈哈。) 天高地廣,山幽林密。燕凜和容謙並馬同行。 風來處,只聞樹葉之聲,鳥獸蟲鳴,四周再半無個人影。 只有他們兩個人,兩匹馬,一直一直,相伴著前行。 良久,燕凜才輕輕道:「容相,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看著我,不讓我有機會在大事上犯錯被騙,是嗎?」 容謙微笑,同樣輕聲道:「如果你一直不嫌我太多事的話。」 燕凜眼神燦亮地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只是莫名地笑起來,神色有些悠然出神。難得碰上好幾隻鹿正從他前方大搖大擺地過去,他卻都像沒看見一般。 容謙在旁看得好笑:「皇上,時候不早了。你真打算只拎兩隻兔子回宮,給你的妃子們欣賞你的『豐功偉業』?」 燕凜臉上一紅,趕緊故作怒氣沖沖催馬向前,一邊十分誇張地東張西望,一邊口裡恨恨道:「我就不信了,今兒不射他兩隻豹子三隻熊,我就不回宮了!」 嗯,兩隻豹子三隻熊?別說現在獵場裡沒有,就是那行獵司專關猛獸的籠子裡,也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數呢? 容謙心中暗自好笑。如果所有的諾言都一定要實現,咱們金口玉牙的皇上就只好在這獵場裡獵到明年再說了。 他心裡等著看熱鬧,臉上只笑吟吟道:「好,我就在這裡搖旗吶喊,看著皇上大顯神威。」 「容相你還真別小看我,別忘了,我是你教出來的。雖不敢說是什麼高手,對付幾隻猛獸還不成問題的。記得小時候,你帶著我遊獵,才一個時辰就獵了……」 燕凜本是憶起舊事,滿面笑容。話才說到一半,卻忽然是戛然而止,只是默然地低下頭,雙手無意識地撫摸著馬兒,眼睛不敢更不忍再看容謙,唯恐這一抬眸,就看到那在長風中飄飄蕩蕩,無所依憑的袖子。 一直以來。努力不要表現出過多的在意,一直以來,拼了命要求自己當那個人沒有殘疾,唯恐一絲的悲憫不忍,都會讓那人傷懷難堪。 但是,總還是在不經意之間。心頭便奇痛入骨,用盡所有地自制力,也再不能裝做無事。 那雙曾永遠呵護他的手,再不能一手拿著果子。一手慢慢切肉削皮,再遞到他手裡來。 再不能,輕輕展開一件衣衫,帶一點笑意,柔和披在他的身上。 甚至再不能為他在暗夜裡燃一點燭火。護那小小微光,不被風熄…… 點點滴滴,所有的瑣碎細節。都是不便,都是缺陷,都是遺憾,都是悵然。 而今天,那個曾經在獵場上風光無限,箭法如神的人,如今卻只能慢悠悠策著馬,袖手旁觀別人盤馬彎弓,盡興射獵了。 燕凜暗暗咬牙,忽然覺得自己沒心沒肺。在此之前,竟從沒意識到,在容謙面前,這樣逐鹿射獵,是一件多麼殘忍地事情。 容相純粹是為了讓他釋憂,才建議出來狩獵的,可是,他當時怎麼就只想到自己可以痛快玩一玩,自己可以和容相並肩縱馬而興奮開懷,卻全然忘了對只剩一隻手的容相來說,射獵,是會多麼痛苦呢? 只一看他的表情,容謙就有著翻白眼兼伸手敲他腦袋的衝動,這小孩子的腦袋怎麼長的?好端端又開始往牛角尖裡鑽。 啊,可惜啊,孩子大了,不能打不好罵了。 容謙在心裡抱怨著,一邊伸手慢慢拿起了馬上掛的弓箭。本來這東西純是擺設用地。他本來早篤定了自己不用射箭,只需要看熱鬧就好,可誰知道,這傢伙偏這麼愛胡思亂想呢。 唉,光是從京城快馬來獵場,就累得他腰酸 抽筋,現在還得努力表現俺雄風不減當年,唉,當時哪根筋搭錯了,居然主動提議來打獵? 他心裡叫苦,慢慢用右手的袖子牢牢纏住了弓臂,左手就著現有的臂力試拉一下,嗯,不出所料,拉不開…… 唉,虧得這還是把純粹擺來好看用的,最輕的一石弓呢! 容謙心中歎息一聲,口裡卻朗笑一聲:「皇上,你既然說是我的親傳弟子,看看如今,可得了我幾成本事。」 正自低頭懊惱地燕凜聞言一怔抬頭,卻見容謙施施然舉臂揚弓,他居然光用右手肘部以下的袖子牢牢繫住弓臂,固定住弓手,左手徐徐拉弓,此時二人的馬兒仍在奔馳,容謙也沒做絲毫讓身體更平穩的努力,甚至好像沒有任何瞄準地動作,只微笑著輕輕鬆手,長箭如疾風迅電般射向遠方。 燕凜卻只呆呆望著容謙在陽光下燦然生輝的眉眼,只覺他這般從容舉弓的姿式,光彩耀目得讓人幾乎不敢直視。 遙遙地,彷彿聽到一聲鳥兒的哀鳴,又似乎有什麼從空中落地的聲音。然而他沒有抬頭去張望尋找被射中地獵物,只是如著魔一般怔怔望著容謙。 這就是容謙,這才是容謙! 是那個不管身懷何等殘疾,也從來不會自慚形愧,自卑自哀的容謙。 雙手健全又如何?哪一個健全之人,比得了他半分光彩! 能做的事,他總會盡力去做到,絕無自憐自傷,自誤平生之意,不能做到地事,他可以從從容容,毫不介意地接受旁人的幫助,姿態之灑脫,神情之自在,無論施者受者,又能有多少人還有餘力去注意他的殘疾呢。 這樣的人,又豈能以殘疾視之,而以殘疾之人哀之憐之傷之痛之,並愚蠢拙劣地把這種浮淺的感情表達出來,只不過是自己這種笨人,根本不能瞭解他的胸襟和志節罷了。 只是,容相,容相……你縱然不以為意,我卻不能不為意。你縱然不以殘疾為苦,我卻永遠不會忘記,當年是我下令…… 他心中一陣感懷,一陣傷痛,一陣欣慰,又是一陣敬慕,真是個百感交集,最後卻只是抬眸,朗然一笑。心中已暗下決心,縱然一生耿耿,一世負愧,但也再不可形之於顏色了。 他的煩惱苦痛,只會更增添容相的負擔罷了。憑什麼他累容相至此,卻還要容相來操心勞神,為他開解。所以他只欣欣然道:「容相英風,不減當年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三章 - 凜凜謙謙(下) 凜這裡是滿心敬佩,他卻哪裡知道,容謙是有苦自己那把一石的輕弓,也就只敢用來射射近處的鳥雀,別說是猛獸了,就是一隻兔子,他也怕力道不夠,一箭出去射不死,大大丟臉之餘,還平白暴露了真情呢。 就是這樣,容謙放好了弓箭後,左手隱入袖中,便一直在劇烈地顫抖。 倒不是他自己疼得顫,而是手指完全不受他意志控制,自然地劇顫著。 他不是沒有力量,而是這個身體已經承受不起任何略強的力量。即使只不過是拉開一石的輕弓,這份指力臂力,依舊讓他整個左手一直痛到骨頭裡。尤其是五指,幾乎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一樣,只是那樣一直不受控制地顫抖。 虧得是容謙這種可以不把肉體上的痛楚當回事的小樓怪物,暗中痛成這樣,臉上神情卻還是悠然從容的:「我還要好好看看,皇上到底學了我幾分本事。」 燕凜振作精神,笑道:「好!容相你就拭目以待好了!我總不至讓你這師父太丟臉的!」 他大叫一聲,雙腿一夾,這就催馬急奔,雙手迅速搭好弓箭,目光如電,四下搜尋,只盼著哪個目標趕緊冒出來,他好即刻出手。 見燕凜臉上陰沉之氣盡去,重又恢復活力熱情,容謙這才鬆口氣,含笑策馬,不遠不近地跟在燕凜身後。 左手仍然奇痛,心裡不免埋怨,唉,憑啥小孩都長這麼大了,他還要為他處處勞神費心呢?是自己太勞碌命,還是這傢伙太不讓人省心呢? 只是心裡埋怨歸埋怨。眼睛望著前方迎風飛馳的身影,他唇邊的微笑,終究還是越發柔和溫暖了。 燕凜倒是一心一意,想要在容謙面前好好努力表現,奈何運氣不好啊。一路上還是什麼猛獸都沒碰上,只不過又射了三隻小兔,兩隻小貓,外加四頭羊,兩隻鹿而已,這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潑下來,再怎麼火熱的心也經不起了。 到最後燕凜連拔箭的熱情都沒有了。射中了,也不去拿獵物。只鬱悶著一徑向前,努力尋找著應該會出現地猛獸,卻偏偏一無所獲,漸漸心浮氣躁起來。卻聽得身旁容謙低低地「咦」了一聲。 燕凜一怔,側首看去,卻見容謙正凝眸看著左前方某處。他順著容謙的目光望過去,只見一片青青碧草之間,一隻白色的狐狸,正用它「狐疑」的眼光。遙遙望著這邊。 那狐狸通體雪也似的白,讓人一見心喜。就連燕凜都不覺低聲道:「真漂亮。」 「是啊……很漂亮地……狐狸……」容謙的聲音裡有些說不出的笑意。卻是想起那個被他們整天叫狐狸,也天天穿著一身白,自戀又狡猾的方輕塵了。 燕凜哪裡知道容謙的聯想。既然容謙喜歡,他自然也就不介意狐狸是不是他要找的猛獸了。當下以極快的速度張弓搭箭。不等容謙有機會開口阻攔,他已經是一箭射了過去。 誰知那狐狸看著是安安靜靜地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卻十分輕靈快捷。此刻似是察知了危險,猛地往旁邊一躥,那如電一般的利箭便擦著毛皮射了過去。 這也是燕凜實在太貪心了。論武功,他雖不是高手,騎射功夫卻還真是不錯地。普通射獵,雖不是百發百中,十發九中,卻也是可以的。只是這一刻,他喜那狐狸雪白的皮毛極是漂亮,有心射下來,給容謙做個圍脖,生恐傷了狐狸毛皮,所以只取狐狸的眼睛來射。 這種射獵只射獵物的眼睛,可是最頂尖的射手才會選擇地方式,燕凜的 還沒到這個地步。只射眼,而不射身,目標就小了作靈活地話,躲起來自然也容易許多。 一箭射空,那狐狸受了驚嚇,轉了身就往那林密處飛奔躲避而去。 燕凜大急,策馬就狂追不止,一邊追,一邊在快馬上張弓,幾番欲射,又幾番猶疑。從後面射狐,就算射中了,那毛皮也有了缺口,不再完美無暇了。 他心裡就想著要送給容謙的自然應該是最好的,哪裡捨得最後地獵物不完美呢。因此最後還是咬牙放下弓,目不轉睛地盯著飛逃不止的狐狸,一心一意要追上去,實在不行,多費些周折,活捉了也好。 雖說明知道容謙就在自己身旁,這狐狸怕是立刻就能捉住,但卻始終不肯開口招呼容謙幫忙,他只滿心想著憑自己的本事得手,再送給容謙,才是一份心意,才算得一份禮物,哪裡肯叫容謙代勞。 這個時候,他哪裡還記得自己的本意是要找野獸獵斗的,此刻滿心滿眼,都只剩下了這隻小小地狐狸。可是他不知道,就在他專心致志要獵狐的時候,他以為在後面一直跟著他的容謙,卻並沒有跟過來。 轉眼繞過一個山彎,四下裡樹木漸多,那狐狸動作靈活,身形又小巧,林邊地野草又深,它略轉幾圈,竟是向旁邊密林裡一頭紮了進去,轉眼間,燕凜便已找不著那雪白的小小身影了。 燕凜有些茫然地策馬在原地打了個轉,四下凝神張望,極力想尋找小小狐狸的所在,卻聽得身後風聲疾響,猛然轉頭,卻見冷箭破空,寒芒如星,竟是正正對著他的心口疾射而至! 燕凜策馬去追狐狸,容謙也自縱馬跟出數步,卻忽然神色微動,提疆駐馬,待得燕凜的馬轉過了山彎,看不見這邊了,他才冷冷喝道:「出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四章 - 一箭之威 果然還是被你發現了。」 淡淡一聲歎息之後,狄一黑色的身影,如幽靈般自遠處一塊大石後閃了出來。 容謙苦笑:「你果然不曾死心。」 「我只是不知道,如果在你這裡死心了,我還能再做什麼?」狄一神色甚是落寞。 他已經堅持得太久了,久得已經忘了怎樣去放棄。 「最近這段日子,你一直在我左右?」 「只能說在離你不遠的地方。我每天在國公府附近徘徊,觀察所有出入之人,記下每一句和你有關的話。你府裡添了許多侍衛,你的義妹又住到了你院子旁邊。她的武功似是不弱,我怕露出形跡,所以後來也不敢再窺探你的住處。只是你每回出府,我都會遠遠跟著。我知你本領高強,所以每次都是隔得老遠,萬分小心,唯恐被你察覺。」 狄一略有懊惱。好不容易,隱伏了這麼些天,一直瞞過容謙的耳目,到底還是沒能藏到最後。 容謙微微歎息:「你這樣,既想要監視我,又不能真正靠近我,便是時時守在府外,處處跟著我,到底也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到,何苦呢?」 「我只不過是想要看看,你這種人,到底會把什麼放在心上,到底有什麼才可以讓你動容罷了。」 狄一淡淡地說,目光卻遙遙望向燕凜一人一馬消失的方向。 原來,早在許多天前的夜晚,他就錯過了最好的脅迫機會。 這些天,容謙幾乎每回出門,都是為了陪伴那個燕國的小皇帝。即使隔得很遠很遠,他看不清容謙的神情。聽不到容謙的話語,但他總會感覺到,當他們相伴在一起時,連從他們身旁拂過地風,都似是溫柔的。 縱然距離遠得面目模糊。卻依然可以想像容謙臉上淡淡的笑容,眸中些許的溫情。或許,對於天性淡漠的小樓中人來說,這已是極難得地感情了吧! 狄一心中是真的是有些悔恨。那天晚上,他怎麼就讓容謙給騙過了?生生將撞到手心的最好的一張牌,給棄之不用! 可是,他再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燕凜雖然仍是常常出宮,但身旁的護衛從來就沒少過。 容謙一邊與狄一說話。一邊將心神遙遙鎖定遠遠進入林中的燕凜,雖說隔得距離極之遙遠,但那邊的聲音卻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地感知。 此刻看狄一遙望遠處,神色略有怪異,容謙的眼神都陰了下來,沉聲道:「你別碰他。」 狄一心神一動。笑道:「你果然極是在乎他的。」 容謙只冷冷望著他,重複道:「別碰他。」 狄一冷笑:「我若定要碰他又如何呢,今天可是他自己把護衛都遣了開去,真是我動手的大好時機。難道你現在還能攔阻得了我?」 容謙一揚眉,素來溫和的面容上,竟是英風乍現,右手袖子隨意一卷,竟如長鯨吸水。已是挽住了長弓,左手五指一勾一帶,便有一抹星芒架在弓上。箭尖遙遙指著狄一,語氣卻依舊是淡然從容:「你可以試試!」 狄一先是一怔,即而失笑道:「你當我是那只正好倒霉飛在你附近的小鳥……」 話猶未落,一支羽箭如噬魂地神物一般,已是迎面襲來。 那拉弓架箭卻根本虛弱無力的人明明尚在遠方,那小小一石輕弓的區區羽箭,在瞬息之前,尚在天邊,可交睫之後,就已經到了眼前。 狄一心中一寒,拼盡全部的內氣輕功,以此生最快地速度向旁飛掠,隱隱只覺勁風裂膚生寒,臉頰上被箭鋒隱隱擦過,立時迸出一道血光。 他掠勢極快極猛,明知已避過這一箭,竟也不能立刻頓住身形,直掠出一丈有餘,才聽得身後傳來「奪」得一聲,注目看去,只見十幾粒碎石四散飛射。那區區輕弓射出的羽箭,箭頭已深深扎進石內,箭尾猶在劇顫不止。 「看在阿漢的份上,第一箭,我不傷你。」 容謙從從容容架上第二箭:「你仍覺得我沒有力量阻止你嗎?」 狄一瞠目結舌望著他,看著他額上密密麻麻的汗水,看著他那不住顫抖的挽弓地手。 然而,狄一感覺得到,冷汗也悄然滲透了他自己的背心。那個人,明明面容蒼白,一頭是汗,可是那平靜從容卻堅定得不可動搖的眼神,完全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狼狽,那雙手明明顫抖得不像話,可是狄一就是知道,就是相信,一旦長箭離弦,就一定可以命中目標。 「你瘋了?你怎麼敢動用內力,就你地身體……」 容謙淡淡道:「我廢的只是身子,不是武功。我不動武,只是因為這身體已經承受不住強大力量的衝擊。但是,如果有人逼我太甚,我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狄一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什麼人逼你了,我不過是想求你救一救你自己的朋友,我不過是想嘗試用你關心的人來讓你更多關心阿漢一點,況且,我也只是想了想……」 遠處箭鋒上平空生起的殺機寒意,讓狄一的話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容謙微微一笑,眼神裡卻一絲笑意也沒有:「想也不可以。」 狄一愕然望著容謙。 小樓中人,果然一個比一個偏激瘋狂又極端。阿漢的嗜睡,方輕塵的任性,都一樣!而這個看起來最溫和,萬事好商好量的人,骨子裡竟然也不例外,居然就只為了,只為了…… 他愣愣望著容謙,看著這個儒雅男子,難得如天神般張弓搭箭的英姿,忽地長長一歎:「你的身體,經得起這樣射幾箭?今日你這逞強一箭,回去最少要受一個多月的痛苦折磨。」 容謙也不強言掩飾:「我最多只能射三次。三次之後,這身子怕是就要廢了。所以,就算你為阿漢做了那麼多。我也只敢給你一次機會。你若再有任何謀算他的心思,我的箭下斷然不會容情。」 狄一一怔,微微動容,黯然不語。 剛才那一避,速度已是他地極限。然而。聽容謙的語氣,他能躲過去,竟不是他的本事,而是容謙手下留情。 偏偏看那人的從容神態,淡淡語氣,狄一竟是絲毫也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按說,以容謙地身份權力地位,他完全可以和其他小樓人一樣。用一國之力,用狄三,狄九和阿漢的安危來威脅他逼迫他。可是,身體虛弱傷病至此的容謙,卻只選擇用自己的實力來給他警告。 容謙傾盡全力,也不過只能發三箭。卻為著阿漢的原故,白白浪費了這一箭,極大地傷害自己的身體,只為了來威懾他…… 平淡神容之間。從容一箭所顯示的決心和誠意,讓容。 狄一沉默了一會,才輕輕道:「你這樣做,值得嗎?」 容謙微笑:「你為阿漢這樣做,又值得嗎?」 狄一搖搖頭。 「我不是問你為了燕凜值不值得。我只是問你,為了不傷害我,卻又讓我相信你的誠意和實力。你這樣做,值得嗎?」 容謙微微一怔,凝視了狄一一會,心中微歎。這些影衛出身地人,總是不敢相信世人待他們的善意,偏偏,能得一分真心,便肯百倍報償。 「燕凜對我來說,是極重要的人。但你,是阿漢的朋友,你為他做的一切,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感激。」 容謙輕歎:「相信我,我不出手救他,不是因為我無情狠心,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他沒有辦法對世人解釋小樓奇異地規則,他沒有辦法去狠心叫醒阿漢而讓阿漢的精神承受巨大的傷害,所以他只能坐視阿漢這一世,僅有的真心朋友,那樣一次次徒勞地努力。 狄一默然無聲,只是有些淒涼無奈地笑笑:「其實我……」 容謙忽地臉色一變,轉頭遙遙向燕凜快馬馳去地方向望去一眼,再也無心聽狄一說些什麼,一手拔轉了馬頭,回手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狄一的耳目略遜於容謙,等到得容謙快馬馳去,這才驚覺遠方的隱約動靜,神色亦是一動,雙臂一振,如大鵬展翅般平地拔起,御風而行,速度竟是不遜於容謙的奔馬之快! 眼看著一箭襲至,燕凜反應極是靈敏,身子迅快地伏在鞍上,避了過去,然而腰還不及支起來,前方又是數支箭分襲而來! 燕凜武技不算高明,騎射卻是自小練就的,身子迅捷無比輕盈流暢地向側滑去,看似要滑落馬下,其實整個人斜掛在馬地一側,藉著馬身將自己的身體護住,同時催馬急馳,奔向近處幾棵大樹。 白馬奔出數步,慘嘶聲中,已是中了數箭,不支跌倒。但藉著這幾步之助,燕凜已是從馬後就地一滾,奇快無比地躲到了一棵大樹之後。 「奪」「奪」連聲,十餘支角度不同的箭,扎入了他掩了他身形地樹身。 燕凜一手自腰間拔劍,徐徐調勻呼吸,鎮定心神,小心地確保全身都藏在樹後,不讓暗處的箭手有機會得手,厲聲喝道:「什麼人?」 沒有人回答他,只是在對面的石後,樹下,躍出兩個全身黑衣的男子,雙手引弓搭箭,步步逼近。 燕凜藏得極好,連衣角也不曾從樹後露出來,再要用弓箭襲之已是不便。二人相視一眼,一同棄了弓箭,反手抽出長刀,一左一右,分撲向樹後。 轉瞬間,林木中人影兔起鶻落,縱橫交錯之間,金鐵交擊之聲不絕。 兩人在明,不知有幾人在暗。燕凜不敢脫離林木,只藉著枝幹叢林,不住地迅疾閃躍避退,防暗箭,避長刀。 那兩個黑衣人長刀招招狠辣,竭力要將燕凜逼出林外去,偏偏卻不能如意。 出乎他們的意料,這個看上去未經風雨的年青公子哥,竟然有不錯的身手,準確的判斷和頑強的毅力,硬是以一敵二。 十餘招後,兩個黑衣人已是有些不耐,其中一人大喝了一聲:「點子扎手,大哥!老四!」 話音未落,林外又有兩人現出身來。一人如前二人一般,配刀持弓,另一個卻是身形高大,目光森冷,空手不帶弓箭,不配兵刃。他只站在林外,低聲喝道:「老四,去把人逼出來,我倒要看看,這位少爺能有多好的身手。」 身旁那人應了一聲,將自己的弓箭也拋了,抽了刀飛撲進了林中。 不過十幾息過去,燕凜便已經被逼得踉蹌從林木間退了出來。 此時他發已亂,衣已散,滿身灰塵,異常狼狽,然而,他的手依然緊緊握著寶劍,臉色雖是煞白,眼中卻全是狠絕之色,長劍護在胸前,門戶不亂,招式不散。 真論武功,他不過和這三人任何一個武功相當罷了。此刻以一敵三,他又沒有足夠的交手搏殺經驗,旁邊還有一個明顯更厲害的高手虎視眈眈,這樣的局面,再怎麼掙扎打鬥,也是有死無生。可偏偏他的性子就是堅毅果決,明知局面不利,卻還是可以鎮定地判斷局面,冷靜地奮力作戰,以求一線生機。 即使再狼狽危險,他的眼神表情,也都沒有一絲慌張和恐懼。心中唯一的雜念只是…… 容相呢,容相他在哪,他不是明明就在我後面的嗎? 為什麼他沒出現,難道他也出了事…… 心裡隱約念著容謙,又不敢真的分心去想,必得專心致志在眼前的殺局上。轉瞬間連擋十餘刀,他手腕酸痛,身不由主地向後退去,呼吸急促,下盤浮動,眼中,只見人影紛亂,寒光耀目,耳邊之聞,勁風之聲,刀劍交擊之聲,呼嘯喝斥響個不停。 他聽不到林間風響,聽不到鳥鳴獸吼,甚至聽不到遠處快馬飛馳之聲,大滴的汗水從額上滾落下來,全身都已被汗水濕透,視線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他的每一點感知,每一分精神,都在敏銳地感應著四周的危機,卻不知道,圍攻他的三個人,還有那冷然站在一旁的領頭者,都已皺眉,抬頭,遙望向那馬蹄聲傳來的方向。 「燕凜……」 那熟悉的聲音帶著幾乎從不曾有過的焦慮憂急,遙遙傳來,燕凜心頭猛然一跳復一熱,卻是稍微愣了一下神,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叫他。 不是「皇上」,不是「陛下」。那人是如此地急迫而焦慮,情急之間,竟然是叫出了他的本名,那個連他自己都早已無比陌生的本名。 他是燕凜,只是燕凜,不是皇帝,不是陛下,不是任何光環名位下的任何人,他只是那個容謙一手教養長大的人。 然而,此時此刻,燕凜甚至沒有時間精力抬頭去尋找遙望那正快馬向他接近的人。勁風襲來,他本能地揮劍擋去。可是此時此刻,他已是精疲力竭!他的對手,眼看有人接近,想的卻是速戰速決,刀出全力! 刀劍相交,燕凜只覺腕上一陣奇痛,長劍脫手飛去,掌心虎口裂開,鮮血流出,痛不可當。那另外兩把刀,又是一左一右,不容他絲毫喘息的機會,從頭頂向下劈了過來!3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五章 - 逆天而行 謙身上幾乎每一根骨頭,每一道筋脈都在隱隱做痛,身體,根本承受不起強大的力量。 如果不是察覺到狄一極有可能對燕凜出手,偏偏這個時候又是狄一最佳的下手時機,容謙絕不會選擇出手威懾狄一。 本想著勸退了狄一之後,找個借口,下馬休息,慢慢平復身體受強大力量的衝擊。然而,此刻,遠方傳來的殺伐之聲,卻讓他不得不策馬飛馳。 本來就痛楚無比的身體,在如此不顧一切地狂奔之時,幾乎要給震得散了開去。然而,容謙甚至感覺不到痛楚。 他的每一點感知,每一點靈覺,每一點精神,都凝聚在遠方。 那裡,有馬兒的慘嘶,有兵刃的交擊,有低沉的呼喝,然而,獨獨沒有燕凜的聲音! 除了一開始,燕凜喊了一聲「什麼人?」就再沒有了別的聲息。 沒有慘呼,沒有大叫,沒有高聲呼救,也沒有怒聲質問。 越是如此,那裡戰鬥的聲息,才越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那個倔強驕傲的孩子,縱是受傷至死,是否也不肯無助慘呼,縱是身臨絕境,是否也不屑哀號求饒? 容謙暗暗咬牙,心中瘋狂掛念著燕凜,猜測著燕凜的狀況,期盼著燕凜能夠無恙,希望自己可以及時趕到,這一刻,他想的,只是燕凜,唯有燕凜。 他只是想盡一切力量,趕到燕凜身旁去,卻甚至沒有想過,縱然他到了現場,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還可以做什麼。還能夠做什麼? 他感覺不到全身上下的入骨入髓的奇痛,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不知是因為傷痛還是因為焦慮而蒼白得不似活人。他不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冷汗已經一層層濕透他地衣衫。他不知道,他那挽著韁的左手,因為劇烈地顫抖。幾乎根本不能正常控馬。 一直提氣飛掠與奔馬並行的狄一,蹙眉凝望他蒼白的臉色,看著他那根本不受意志控制而顫抖的身體,神色間隱有憂色,終於低聲道:「容謙……」 容謙微微側首,眼神凌厲森寒,肅殺沉穆。 狄一心間一凜,只覺漫天漫地。都是殺伐之氣撲面而來,真氣一窒,急忙落地,口中立刻道:「不是我安排地。」 容謙便再不多看他一眼,再不多說一個字,逕自策馬向前而去。 狄一怔怔望著快馬揚起的煙塵。想著剛才容謙冷然回眸中的威儀殺伐,猶覺心驚膽寒。像他這樣從地獄裡走出來的影衛,誰不是膽魄如鐵,又哪有怕死懼難之人?便是被人誤解。也從來是不屑解釋的。偏是只被那人看一眼,便是心神失守,只覺得,天下再無比惹得那人動了真怒更愚蠢可怕的事了。 這才是小樓中人,真正的力量。真正的威儀,真正地強大嗎? 狄一呆了一瞬,神色復轉毅然。再次提氣飛身,追了過去。 容謙策馬如飛,轉過前方最後一處彎道,終於看到了燕凜。 隔得很遠很遠,只見那個他用盡心血呵護長大的人,如今披髮散亂,衣裂襟開,全身泥塵狼狽,猶自極力揮劍獨抗三人聯手圍攻。 容謙心膽俱裂,脫口大喊:「燕凜!」 他叫了出來,卻渾然不覺,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直呼了燕凜名字。 在下一刻,他看到燕凜的長劍被震飛出去,空中似有血光微閃,若不是他目力過人,隔著那麼遠,絕對看不見虎口滴落的鮮血。 那樣鮮紅的顏色,足以灼痛他的眼睛。 怒火如驚濤駭浪,足以吞噬世間一切! 多少年心心唸唸,多少年嘔心瀝血,多少關懷,多少心思,多少牽掛,在他掌中心上,呵護長大,教養成長地孩子,什麼人可以碰?什麼人可以害?什麼人竟敢讓他如此狼狽,什麼人竟敢令他,受傷流血! 容謙從來不是聖人,他只是一個護短護到極點的傢伙,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刻,連眼睛都紅了。 他不許任何人傷害燕凜,就是想一想,都會讓他感到惱怒。而現在,就在他的眼前…… 一把刀劈飛了燕凜的長劍,震傷了燕凜地右手,另外兩把刀,已是奪魂噬魄,森冷無情地左右襲向燕凜的要害。 容謙心中如被毒火炙烤一般,即怒且痛,然而,他的眼神卻出奇地冷靜了下來。他一邊策馬繼續向前,一邊大聲疾喝:「燕子穿雲,左腳側踢三分,右手斜五分,小擒拿手!」 想也不想,身在困局中的燕凜隨著他的指令應聲躍起,凌空翻轉,腳踢掌切! 左方地長刀,正好被他一腳踢開,右方一刀卻被他無巧不巧地避過,幾乎正如將手腕遞到他手上讓他擒拿一般。 兩人都不得不收刀改式,略退一步,互望一眼,臉上頗有驚容。方才一刀劈落燕凜長劍的漢子大喝一聲,也揮刀大步逼近,又是以三打一的局 此時燕凜已失了寶劍,只得空手勉強躲避,情勢已是 容謙固然目光如電,判斷準確,但是那個一直在旁觀地黑衣首領,一見容謙現身,已是眼中殺氣升騰,復見容謙遙遙一語,就幫燕凜躲過大難,更是心中一驚。 他知道自己要殺的似乎是個貴人,身邊可能帶了不少護衛高手,不過這個時候,應該都被遣走了。這獵場方圓幾十里,那麼點人,深入各處高山密林搜尋獵物,一時半會回不來,可若是讓這個高手趕到相救,稍稍拖延那麼一些時間,那他們就極有可能功敗垂成。 此人冷哼一聲,頓足掠起,卻是直撲向正策馬而來的容謙,務必要纏住此人,讓他沒有機會再指點那個貴公子。 那個少年只是垂死掙扎而已,只要擋住這個強援。不需片刻,他就要身死當場。 這個判斷無疑是極準確的,而正策馬飛趕過來,眼看已經離燕凜越來越近的容謙,猛見那人迎面掠來。眼神竟是無比地平靜。 本來以他對武功的認識,就算燕凜武藝平平,只要有他的指點,也足以化腐朽為神奇,反敗為勝。但如果他被纏住,那燕凜在三把長刀地圍殺下,絕對撐不了幾個回合。更何況,那個首領武功明顯遠勝過三個同黨。而自己的身體,卻根本已經不可能和任何人交手搏殺。 在這幾乎讓人絕望崩潰的時刻,容謙的心神卻是出奇地空明平靜,整個局面,所有的變數,所有地可能。心頭都一片瞭然。沒有慌張,沒有焦慮,沒有惶急。本來因為痛楚而不住顫抖的身體奇跡般平穩下來,他輕輕伸手摘弓。五指無比沉穩。 耳邊忽得傳來一聲喝:「別做傻事!」 卻是狄一已經趕了上來,不知悄然隱身在他附近的什麼地方,而用「傳音入密」將聲音逼成一線,傳進他一個人的耳朵。 容謙卻只是一笑。 傻事? 不不不,他從來就沒有做過傻事。 「我幫你救他。你幫我救阿漢!」那聲音甚至急迫起來。 即使是在如此緊急的時候,容謙依然可以感受到,這句話。其實並不只是單純的交易,或許也有一些連狄一自己也未必知道的關懷在內吧。 只是,正因為你有這一份真心對阿漢,甚至也會有這麼一點關切對我,所以,我才不可以騙你,不可以利用你。 燕凜是我極重要的人,而阿漢卻是我千年相伴地同學。 我豈有為著一人,而傷害另一個人的道理? 他不是不懂便宜行事,他不是不會事急從權,只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有的手段,終歸不可以對朋友使用。 既然是做不到的事,他又何必虛言欺騙一個真心對待阿漢,且肯關心他的人。 更何況,如果他言而無信,答應了卻不做,以狄一這種影衛出身之人的陰狠性子,豈肯輕易放手。大喜之後地失望,足以讓他不顧一切地傷害燕凜來報復自己。 就算燕凜是皇帝,被這種頂尖高手糾纏上,也是危機處處。而他,又怎肯給燕凜留下任何隱患和危險。 他微笑,箭已在弦。 從容謙策馬出現,大聲指點燕凜,到那刺客首領迎面飛掠而來,再到狄一說話,其實也就是幾句話的時間,而他已然無比流暢地一弓架三箭。 那黑衣首領略有異色地看著這個白馬青衫的男子。看起來這樣極之儒雅文弱的一個人,居然用殘缺地雙手去拉弓架箭,而且是三支箭? 哼,開什麼玩笑?所謂三箭齊發,準頭和力道哪個不是差得可憐。這人是將自己當神仙,還是真當那些傳說和神話是真事了? 那人冷哼一聲,心中計算著距離,只要再有兩個起落,他就可以撲到馬前,然後把那個看起來瀟灑從容得簡直不像人的傢伙,直接從馬上轟下來。 容謙冷冷看著前方。 燕凜已經被逼得在地上滾動著躲避刀鋒,雙手在混亂中抓起地上的沙土四下飛揚來影響敵人的視線。但就算這樣狼狽淒涼,也只是最後的掙扎了,如無意外,兩三個呼息之後,他就避無可避,要中刀無疑了。 而近處,那黑衣首領,已是身形如電,轉眼就能逼到眼前來。 耳旁聽得狄一猶在喊:「容謙,你只要肯幫阿漢……」 然後,他微微一笑,沒有再聽下去地興趣了,指尖一鬆,箭已離弦。 那黑衣首領雖對他一弓同時架三箭甚是不屑,卻也不敢太過輕視他,立刻凝神定氣,從空中落地,以便借力騰躍閃避。 然而,他甚至沒能看清三箭的來勢,只覺勁風呼嘯,擦身而過,三支箭,竟是一支也沒有射準自己。 他才想冷笑一聲,早說了貪多沒用,同時發三箭,怎麼可能…… 一念剛起,身後已傳來一聲極響亮的慘叫,他初是一震,後 然驚悟。這不是一聲慘叫,而是三聲慘叫同時發出如一聲一般,且驚人地刺耳。 他駭然回身望去,一時間手足冰冷。 遠處剛剛還在拿著刀,到處追斬燕凜地人,如今已是全部氣斷身亡。 老二被箭上的強大勁氣帶得飛出數尺。連人帶箭釘在一棵大樹上,在他身後,大片大片的樹皮被箭上的勁氣震得盡數裂開,露出白色地樹幹,連樹幹上都有明顯的裂痕。 老三被勁箭死死釘在地上,勁箭去勢太疾,力道太強,只露出一個隱約的箭尾在他的胸口上。 而老四死狀最慘。整支箭從他胸前一貫而過,強大的箭氣,將他胸口憑空炸出一個大洞。 再不需要任何更多地探查,只遠遠看一眼,他就可以確定,自己的三個兄弟。已經死得徹徹底底了。 明明他們一直在戰鬥,在快速而迅疾地移動,且那個貴公子又故意揚起灰塵,弄得視線模糊。在這種情況下,要瞄準他們是極困難的事,何況還是同時射三個人,何況,同時射出的三箭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道? 這刺客臉色鐵青。怔怔看著兄弟的屍體,甚至來不及憤怒仇恨,只覺滿心發寒。而背心也在這一刻。感覺到一股冰涼刺骨的寒意。 他深深吸了口氣,極慢極慢地轉身,唯恐任何較大的動作,會刺激到那個能射出如此恐怖神箭地人。 身後那人,白馬神駿,青衫素雅,以袖挽弓,五指架劍,鋒利的箭尖,正對著他的心口。 輕風徐來,拂得那人青衫飄飄,袖角微揚,陽光下,於馬上張弓拉箭的姿態,竟是將儒雅與英武不可思議地融合於一處。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行刺?」那聲音居然是平和溫潤的。 刺客冷笑一聲,不退反進,全身力量聚於雙足,猛然躍起,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直直撲向容謙! 他們行刺地明明是個貴介公子,這種權貴子弟,吃了這麼大的虧,怎麼可能放過他?何況,他自己兄弟剛剛就死在他的眼前,這個時候,若是服弱認輸,只不過是事後束手任人宰割罷了,唯有拚力一搏,才是唯一的生路。 他地武功遠勝地幾個兄弟,見識經驗亦是出眾。心知以容謙的神箭之術,如果自己轉身逃跑,距離拉得越開,越是白白給他當靶子的份,倒不如乘著眼前二人距離極近,搶前進攻。 弓箭這種遠距離武器,用來攻擊在遠處的三個兄弟,最能發揮殺傷力,可是對於近處的自己,卻未必有效! 抱著這樣地想法,他傾盡全力一搏,本是正確的選擇,可是容謙的強大,卻已遠遠超過了他地認知。 明明彼此的距離短得呼吸可至,明明他應該根本沒有放箭的時間,然而,就如同神跡一般,長箭終是勢逾風雷地脫弦而出。 這是容謙所能發的最後一箭了,也是他自己最後的機會。他不敢有絲毫保留,將自己的精氣神,全凝在這一箭之上! 僅僅不過三尺的距離,不過是高手一撲之勢,可他這一箭卻已經突破了時間的規則,空間的限制,前一刻彷彿還有弓弦上,後一刻,卻已要到了那刺客的胸口。 那刺客在半空中厲喝如雷,幾十年苦修的霸道內力,狂猛無比地聚在雙拳上,猛然下擊,正好打在箭桿上,與著容謙箭上所凝的神魔之力碰個正著。 一聲巨響乍起,如驚雷入耳動心。 刺客口中鮮血狂噴,雙手骨節盡碎,卻不曾阻住箭勢一分半毫,長箭冷酷地穿過胸膛,偌大的身軀無力地自空中跌落。他竟不曾立死,滿臉鮮血,睜大眼,狀若鬼怪地望著容謙,伸出右臂,卻因為手骨盡碎,無法用手指指住容謙,他的聲音嘶啞破碎:「你……你不是人……」 聲音倏然而止,那半空中遙指容謙的手臂,也終於垂落了下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六章 - 體軟如綿 謙根本連看也懶得再多看那刺客一眼,只遙遙望著遠盡從煙塵中慢慢坐起,好像連動也動彈不得的燕凜,輕輕道:「請你多留一會,等護衛們到了再走吧。」 他實在擔憂還有別的刺客會出現,而自己,卻已經沒有力量再做任何事了。 一陣沉默後,狄一方低低地回應:「現在,你卻求我了?」 「剛才我若不答應你救阿漢,你是絕都不會出手的。而現在,我肯定已經救不了任何人了。對於你來說,我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你也就不需要有更多的雜念他想。我知道你是個好人……這算是我最後的請求,你總不忍心不答應吧?」 狄一一語不發,沒有任何回應。 容謙倒似不再介意他的反應,只遙遙看著遠處的燕凜。 燕凜這時已經勉強恢復了一點精神,喘著氣坐在地上。剛才生死關頭,他一口氣強撐著,感覺不出緊張和疲憊。現在輕鬆下來,卻明顯已經是脫力了,一時間,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 遠遠地,他似乎對這邊叫了兩聲,還有氣無力地招了下手,顯然是想叫他過去,可是…… 容謙微微一歎。現在,他不敢多動一下,只恐任何輕微的動作,就會讓這個身體徹底地崩潰掉了。 他只是平靜地復又看了看幾具屍體,眉心微皺。直到現在,他才有時間去分析整個刺殺事件。 到底是什麼人要殺燕凜? 現在燕國的朝局很穩定,百姓日子很好,國內並沒有足以動搖皇權的權臣在,而宗室們也被閒置著。燕凜沒有兒子,沒有親兄弟,如果他死了。沒有明確的繼承人,其他有權繼承皇位的王族宗室,沒有哪一個是手裡真正掌權的,也不能保證誰地繼承權就一定優先於其他人。如果燕凜身死,看不出有任何人能明確受益。 而且。這幾個刺客的武功路數,明顯是普通的江湖路子,除了那個首領算得上是高手,另外三人都只是平平而已。要殺燕國的皇帝,就只動用這種小陣仗嗎?這整件事,實在是太奇怪了。 如果可以的話,剛才留下活口,倒是方便追查。只是他現在地情況太特殊。 當時他只能射兩次箭了。而這些江湖人物,悍勇狠毒,就算是垂死之時,也有可能拚死一擊。如果不一擊必殺,手下留情只讓他們暫時喪失行動能力,他不敢冒險。 偏偏燕凜又缺乏江湖經驗。自己又已經沒能力照顧他了。所以只得情願以後追查麻煩些,先下辣手,殺人再說了。 容謙心裡有些無奈,遙望著遠處的燕凜。喊道:「燕凜,你過來。」 這一次,他卻是自己有意識地,不想叫皇帝,不願叫陛下。只是想要呼喊他的名字。 天地間,只有他會當面直呼大燕君主的名字,這世上。只有他會這樣直接叫他,燕凜! 燕凜! 這個名字,世上,只有他會叫,唯有他能叫。 然而,他連聲音都不敢稍大,就似哪怕略大一些的聲音,都會震散他現在看起來還完好的身體一般。 遠處的燕凜又是詫異,又是不解。卻還是勉力站起來,兩腳仍然發著抖,勉強向他走過來。 他走得並不快。而容謙只是凝望著,看那個少年君主,一步步艱難行近,心裡計算著時間。 快一些,再快一些,我怕是,等不得了…… 他隱約聽得到體內血液呼嘯奔騰的聲音,每一根骨頭吱吱做響地聲音。他不知道,這樣的完好能支持到何時,他不敢略動一動,不敢聲音稍高。 他的身體,早在多年前,就被他強大的精神力給完全摧毀掉了。骨筋脈全斷,後來,是靠了風勁節那超出時代的醫術和神藥,勉強硬是重新拼拼湊湊起來的。只是這強行粘合拼湊起來地身體,再也經不起任何強烈的動作,巨大的力量了。 就像是普通人,骨頭斷了能接好,身上開刀了能縫合一樣,可醫生一定會叮嚀病人,以後不要有太劇烈的運動,否則骨頭會重新斷開,傷口會重新撕裂。 所以,容謙從來沒有失去過武功,他失去地,只是可以自由使用武功的健康身體。每一次他使力略大,運動略大,負擔稍重,身體就會用疼痛來向他抗議。 連射一隻小小飛鳥,都讓手臂痛上半天,何況似他這般,全神聚力,射出這等不似出於凡人之手的神箭。 這一回,他算是徹底地把自己的身體給毀壞了。不同於上一回的是,這一次,他再沒有餘力趕在傷勢發作之前離開,好不讓燕凜看他地慘狀了。 然而,這個時候,他甚至沒有更多的力氣感歎自己的身體,只是看著燕凜這樣發散衣亂,一身灰塵泥濘,手上還帶著鮮血,辛苦地向他走來,心中開始慢慢地感覺到了害怕。 越是情況危險,他越是鎮定從容,剛才燕凜那樣艱難地在刀光中閃躲,他地心境反而平靜明銳,只一心一意想著怎麼化解危機,再無他念。 直到現在,他才開始感到後怕,直到現在,看著燕凜如此淒涼地走向他,他才開始隱約發抖。 他知道,這不是因著疼痛,純粹只是憤怒與害怕。 天啊,剛才燕凜竟處在如此危險的局面中。 如果他晚到一步,如果他發聲指點晚上半分,如果他的身體根本不允許他再射三箭,如果…… 如果燕凜被殺,又或受重傷…… 光是這個念頭,想一想,就讓他覺得不能忍受。 即使知道燕凜沒有死,除了太累,除了虎口裂了,也沒受別的傷害,但他依然感到後怕,繼而自責。 如果他不是過於縱容燕凜隨便出宮。燕凜不會處身危險之中。如果他不是總是掩飾自己身體不好,不能動武的真相,燕凜不會讓護衛們都離開,如果…… 心思紛亂之間,燕凜已經漸漸走近。剛才隔得遠,他又太累,滿頭大汗,連眉毛頭髮上都有汗水在滴,視線受影響極大,所以他並沒有看清容謙的狀況。此刻到了近處,他才發現,容謙的臉色出奇地蒼白。臉上的汗水,倒是比他還要多,不覺駭然。本來他連腿都有些拖不動地,此時卻是立刻飛跑過來:「容相!你怎麼了?」 容謙縱是汗水淋漓,看起來,卻出奇地不顯絲毫狼狽。他沒有立刻回答。只安靜地凝視著燕凜,看著他本來滿是灰塵,疲倦欲死卻忽然間只剩下關切和擔憂的面容,心中莫名地歎息了一聲。 真的。有很多話很多話想要對他說。 如何徹查這次的刺殺事件,如何根除朝中宮裡或是皇族中的隱患敵人,如何盡量不引起大風波地再清一遍朝廷,如何加強護衛,如何反省這一次犯地所有錯誤。 很多很多事。他想要叮嚀,很多很多事,他無法放心。 然而。他只是凝視著他,極輕極輕地說:「別怕,我只是太累了,傷身了,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燕凜睜大眼望著他,臉上的焦慮憂急摻雜了更多的惶恐,甚至還有些微地害怕,聲音都略帶顫抖:「容相,出什麼事了,剛才還好好的?」 他的眼急切地上下打量著容謙,沒看到任何傷口,除了汗水和疲憊,沒見到任何不妥,可是,心中那莫名湧出的畏懼和慌亂卻幾乎將他完全吞沒。 容謙只是微笑,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深刻感情:「我有一個好友,如今在趙國名臣盧東籬幕中,他是天下最出色的神醫。你派人請他來看看我,一切都會好起來地。」 他有許多許多話想要交待,然而,他卻再沒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精力了,他能選擇的,只是這一刻,盡力把燕凜的傷害,燕凜的惶恐減到最小罷了。 「容相!」大喊一聲後,燕凜眼神中地恐懼和驚痛已達到極至,他再也忍耐不住地伸出手,急切地抓向容謙。 也許是想要抓住容謙,大聲問他怎麼回事,也許他只是想要確定那個人就在眼前,安然無恙,不會消失,然而,他的手指還沒有碰到容謙的衣角,容謙的整個人,就從馬上滑落了下來。 燕凜想也不想,伸手一扶一抱,然而,他真地太累太累,自己站都站不穩,哪裡還能抱住容謙,兩個人一起倒了下去。跌落的那一刻,他唯一記得的,就是微微調整姿式,讓自己的身體在下方先著地,而唯一聽到的,只是耳旁,那微弱到幾不可聞地聲音:「別怕!」 然而,他怕了,他怕得發抖,他恐懼得臉上幾乎沒了人色。 剛才在刺客鋼刀之下,尚且勇毅無懼的少年,此刻連聲音都沙啞了:「容相,你怎麼了……」 然而,容謙沒有再回答他。 燕凜伸臂抱著容謙,只覺那身體輕得出奇,軟得出奇,他想要起身,又恐傷了容謙,小心地用手抱著容謙,先把他平平移開,剛剛發力要把容謙身子略抬起來,就聽到一連串恐怖到極點的聲音。 那是骨頭碎裂地聲音,一串一串,響個不停,彷彿無止無息,好像能一直響到世界的盡頭。 容謙的身體在燕凜的力道下,因為骨頭斷裂,不能支持身子的正常姿態,所以身體以奇異的角度扭曲起來。 「容相…… 燕凜的聲音淒慘而驚恐。這年少而以英名傳於四方的君主,此刻呼喊的聲音,幾乎是在哭叫。 他驚恐而小心地把容謙平放在地,再不敢動他一下,彷彿只要不碰他,不用力,就不會驚散那支離破碎的骨頭。然而,那骨頭碎裂的沉悶聲音,卻還是在響,一直在響。 天啊,一個人有多少骨頭可以裂,可以斷? 燕凜手足無措,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半起身,略伏在容謙身上,用手支著地,不敢讓自己挨碰容謙一絲一毫,只知道一聲聲喊:「容相,容相……」 不知道粗礪的碎石已經深深扎進了手上的傷口中。不知道自己的聲音破碎顫抖地不成樣子,不知道自己聲嘶力竭地叫了多久,不知道最後張口大喊那個人的時候,喉頭發甜,滴落的是鮮血。 他一切都不知道。然而容謙卻知道。 他已經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了,感覺上,好像每一根骨頭都在慢慢裂開,每一根筋脈都在一點點斷裂,血液四下逆流,真氣四處亂竄,然而,他暈不過去。 太過強大地精神力。使得他無法自然地逃避任何痛苦。他只能清醒地面對著,承受著。 不過,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個時候,他甚至無法去在意自己的痛。 燕凜一直在叫他,叫了許多許多聲…… 他勉力看著他。想要伸手輕輕安撫他,卻動不了哪怕一根手指,想要輕輕說幾句叫他放心的話,卻沒力氣發出一點聲音。 他只是看著他。卻知道,自己很快連這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不能動,不能說,甚至就要不能看……然而,他清醒著。一直清醒著。 他只能看著燕凜,感受著他的焦慮,也焦慮地想要對他去說很多事。 燕凜。別擔心我,都說了我沒事了。你要立刻將護衛召來,確保自己地安全才好。 燕凜,以後,我不能陪你到處走動散心了,你……少出宮些吧? 燕凜,以後,不要再隨便打發走護衛了,萬事安全為要。 燕凜,這次的行刺事件,背後的黑手一定要查清楚,記得查明白了來告訴我,別讓我一直擔心。我沒有暈,沒有睡,我一直在等著呢…… 為什麼,還要叫?傻瓜,你吵得我頭痛。 這麼點風波都經不起,一點小事就嚇成這樣,別跟人說你是我教出來的,我丟不起這個人。 傻瓜,再叫你的喉嚨就嘶裂了,嗓子也毀了,皇帝難道要天天沙啞著嗓子上朝議事嗎? 別傻了,燕凜,不要叫了,不要害怕,不要擔心,我沒事…… 他漸漸無力支持雙眼睜開,他漸漸無力,用雙耳去感知世界。 天地靜了下來,他看著燕凜的嘴張張合合,卻聽不太清那一聲聲的呼喚。 不知道狄一是不是還在呢? 這人外表雖冷,還是有些溫情義氣的。他應該會悄悄地躲在旁邊,替他照看燕凜安全,直到護衛們過來吧。 燕凜地表情漸漸模糊,他努力想要睜大眼。 這一次,身體不知要被廢多久,不知道勁節什麼時候才能趕來救他。乘現在,多看他一眼,就是一眼吧。 最後的時候,他盡力讓自己的眼神溫和平靜,希望能略略安撫燕凜驚慌的情緒。 別怕,燕凜,我沒有事。我只是累了。 別怕,燕凜,你沒事了,我不會讓人傷害你的。 別怕,燕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再怎麼努力,也抵不住那漸漸壓來地黑暗,他的眼睛,終於無法再睜開。 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依然可以想像得到燕凜焦慮而惶恐的神情。 黑暗的世界裡,每一點血脈煎熬,每一絲抽筋吸髓地痛苦,都越發清晰起來。 然而,他想的,只是那個擔心得無所適從的孩子。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抱著那個哇哇痛哭,父母雙亡的小小孤兒,一聲聲輕輕撫慰。 別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別怕,有我在,什麼事都不要緊。 別怕,有我在…… 莫名地,他在那不可名狀的痛楚中輕輕微笑。 燕凜,別怕,我在這裡。 燕凜,別怕,我一直都在。 他在心頭,那樣極輕極輕地說著,然而,那個一聲聲喊得喉嚨出血地少年,卻聽不到他半點聲息,看不見他此刻溫柔深情的目光。 燕凜,別怕,有我在!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七章 - 悔不當初 一一直隱在暗處。 他看著容謙倒下去,看著燕凜瘋狂地叫喊叫,看著那個不管是暗夜遇襲,還是獵場遭刺都一直不失鎮定的少年,現在惶恐失措,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他聽著那呼喚聲一點點碎裂不堪,看著嘶裂喉嚨的鮮血不受控制地落在容謙衣上額上,觸目驚心。 然而,他一直忍耐者,等待著。直到那些散佈四方的護衛們,興高采烈,帶著獵物回來尋找他們的君主。 他看著他們驚見如此局面,無不色變。他看著幾個護衛想要搬動或查看容謙的身體,結果只略一用力,就聽得骨頭發出的恐怖聲音和看見肢體受力後詭異的扭曲角度,個個面露驚恐之色。 此時燕凜身體疲憊無力,精神受到強大衝擊,一時神疲力弱,讓他暫時無力掌控大局,發號施令。 幾個身份較高的侍衛長略商量幾句,一個飛馬離去,不久,便從獵場外常駐的行獵司衙門裡帶了一輛寬大華麗的馬車過來。 好在來這獵場遊獵的都是權貴子弟,行獵司衙門裡常年備有好車好馬。 這車子寬大舒適,護衛們又精心墊了數層的棉被,防著身體受震,再拼湊木板為床,小心地將木板一點點塞在容謙身下,再將容謙移到車中。只這麼短距離的搬運,且人人都無比小心,一絲力也不敢多用,卻還是隱約聽得幾聲脆響。 眾人提心吊膽,面面相覷。 什麼樣的力量才可以把人的身體摧殘到這種程度,而又要什麼要的體魄,才可以在傷得這麼嚴重恐怖之後,仍能活下去? 他……他還能活下去嗎? 從頭到尾,燕凜眼睛赤紅。喉嚨沙啞,一直陪在容謙身旁,一直沒有放棄。他一聲聲呼喚他,無論身邊的人怎麼勸,都不肯理會。 他不知道下令。護衛們只得自行決定,將地上的幾具屍體搬上馬,一同運走。 為了防止容謙受更多地震動,縱是人人心如火焚,他們也不敢急於趕路,只是緩緩地,小心地,讓馬車在一眾侍衛快馬護擁下。遠遠地去了。 狄一這才慢慢現身出來,遙遙望著煙塵消失的方向。 他甚至隱約有點想跟過去,看看最終結果的念頭,但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返身飛掠而去。 這次刺殺,影響太大。事後整個國家力量全部運作起來。搜尋真相,追拿刺客同黨,大索京城內外時,所有戶籍不明。臨時在京城附近出現的外地人,還有會武功的人,都會有很大地麻煩。他若是不趕緊遠離燕京,遠離燕國,只怕是要遭池魚之殃了。 狄一沉默著一路飛掠。心中卻總也抹不去,容謙方才淡然的笑容,從容執弓射箭的姿態。莫名地,感到一種深沉的悔意。 如果當時,他能及時出手…… 就算他當時想要用阿漢的事交換,可是在容謙第二箭射死三人後,他就該明白容謙的決心。如果他能出手殺死那個首領,容謙不用再出第三箭,這樣,容謙的身體也不會崩毀至此。 只是…… 狄一歎息了一聲。 只是在當時,他又怎麼可能肯放棄哪怕任何一點渺小的希望。容謙已是他最後一個可以尋找,可以求助地人了…… 如果因為一時的不忍而出手,最終卻是斷絕了阿漢醒來的所有希望,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他自己。 可是,現在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心中一直無法抹去的鬱鬱不安,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是魔教出身的影衛,從來不知什麼仁義道德,為了自己關心的人,便是天下人血流成河又與他什麼相干,可為什麼,只不過兩次交談地容謙,卻讓他心中如此難以安然。 如果事先能知道,那人竟會如此決然,如果事先能夠確認,那人真的可以毫不猶豫做到這種程度,如要事先明白,那人竟是寧可選擇毀了自己也不救阿漢…… 也許…… 狄一再次歎息。罷了,罷了…… 如果,如果,世間哪裡有什麼如果。已經發生的事,誰又能夠再逆轉過來。 他搖搖頭,努力壓下那莫名湧上來的歉疚之意。 容謙最後叮嚀燕凜去尋趙國地風勁節前來相救,可見小樓中人所謂彼此不能互相幫助,根本就是胡說八道,用來欺騙打發他們的。只是真的不能明白,即然風勁節能救容謙,為什麼他們卻不能救阿漢呢? 狄一舉目遙望遠方,神情越發落寞淒涼起來。 終究無法可想了,終究再沒有可以去之處,可以求之人了。唯一能做的,只是回轉他們那小小的安身之所,在這最後地時間,陪伴他們吧…… 狄一長長歎息一聲,倏然加速,全力奔馳。 這個時候,心灰意懶的他絕對想不到,回去之後,狄九會用另一個莫須有的小樓中人,再次把他騙開,等他醒悟過來,轉頭趕回之後,狄九卻已經帶上沉睡得太久太久地阿漢,毅然去闖那千年來,最最神密莫測,無人能夠進犯半步的小樓。 ———————————— 風勁節也同樣想不到,他人在家中坐,天大的麻煩卻從天上來。 更鼓已經敲過三更,他和盧東籬卻還沒有忙完。兩人正在一起挑燈夜談,探討時事,共商策略,風勁節卻忽然捕捉得院外一絲異響,皺眉抬了頭。 「寒夜客來,未知有何貴幹?」 風勁節一聲朗笑。這笑聲甚是清朗從容,並不見如何凶狠強厲,然而院外那藏頭露尾的黑衣人卻覺胸口如中巨石,悶哼一聲,竟被這淡淡一笑,震得真氣渙散,無力地從空中墜落下地。 難怪他這麼容易就摸到了盧東籬所在的院落旁邊。原來盧東籬有這樣的頂尖高手貼身保護著,哪裡還需要什麼別的護衛。 他心中正自驚怖。只見寒光一閃,一把雪亮的鋼刀,已是當頭劈將下來。 那人在地上翻身打滾急躲,連聲大喊 要誤會,我沒有惡意!我是大燕國皇帝派來。有事 「小刀住手。」一聲低喝後,正房處燈光乍明,房門開處,風勁節和盧東籬並肩走了出來。 小刀鬱悶地收了刀。唉,好不容易來個不長眼地刺客,到頭來卻還是沒他的用武之地啊。 本來風勁節只當是哪個被觸動利益之人派來的刺客暗探,誰知對方居然張口就是大燕國的皇帝。這趙國和燕國隔得也太遠了,盧東籬什麼時候跟燕國扯上關係了?他怎麼不知道? 盧東籬也一樣詫異。兩人聯袂出得房來。風勁節問道:「你們燕國皇帝讓你來找盧東籬?」 「是,啊,不,其實不是……」 那夜行人狼狽從地上爬起來,又大禮拜了下去。 「我是來找盧大人的,但目地卻是想求見盧大人幕中一位天下第一神醫。」 風勁節的臉色已經是黑如鍋底了。 盧東籬是一怔。看了風勁節一眼。他知道風勁節的醫術很好,但他一直也知道他的醫術從來不聞於世,那這天下第一神醫的名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那黑衣人卻是精靈之人。最能看人眉梢眼角。一看他的目光,立知靈山就在眼前,上前數步,又是大禮拜倒,恭聲道:「小人奉大燕國皇帝之命。特請先生入燕,為我大燕容國公治療傷勢,若蒙應允。大燕國上下,無不感激涕零,必傾力相報。」 盧東籬聽得皺眉,輕叱道:「你說你是受燕國皇帝之命而來,可有信物證明?」 那人一怔。要讓一個密探拿出身份證明,卻是為難他了。 風勁節卻是沉了臉,沉了聲:「不用問了。他說的是真地。」 還用問嗎?除了小容自己指點,誰能直接找上他啊! 一想到容謙居然弄到要再次向他求救,風勁節便恨得咬牙切齒:「他怎麼受傷了,傷勢如何?」 那密探滿頭大汗:「小人只是奉命來請先生,其他詳情,一概不知。」 風勁節面沉如水:「他什麼時候受的傷,你也不知道了?」 「命令是今早到的,用了信鴿千里傳書。信鴿應該是容國公一受傷就放飛的,燕京距此兩千餘里,信鴿三日內可達。我們從今早就拼了全力找各種門路求見盧大人,可是一直無法獲准通傳,這才行此下策……先生,救人如救火啊,您能早一刻啟程,容國公就可以少受一刻痛苦。」 風勁節的臉色極其難看。以容謙的性子,居然被逼到要向他求救,可見傷勢已經嚴重到什麼程度了,偏偏現在還已經耽誤了幾天!風勁節鬱悶得想砍人。 這個混蛋!不明白自己地狀況是怎麼樣嗎?怎麼敢不好好照顧自己! 風勁節簡直恨不得容謙就在自己面前,可以讓他抓著狠狠罵一頓。 盧東籬雖然什麼也不知道,但看看風勁節的神情,聽聽他們的對話,就明白,風勁節對容謙是極為關懷的。他也不多問,立時道:「救人如救火,你快走吧。」 風勁節輕輕一歎:「容謙是我地朋友……」他頓了一頓,復道:「好朋友!」 盧東籬一笑,點了點頭。 容謙是燕國權貴也罷,是販夫走卒也罷,只要他是勁節的朋友,就該是他盧東籬也同樣關心的人。至於勁節以前不曾提起過燕國,提起過容謙,這些都不重要,都不必問。重要的是,救人。 風勁節看著他,歎氣:「這一去,也許要很久。」 盧東籬微笑:「我等你回來。」 風勁節鬱悶極了。 本來明天是計劃好要陪東籬去敲打幾個清吏治的攔路虎地,場場都是硬仗。而如今,只能扔給東籬一個人了。原本也還都定好了,過幾天,要去巡視一下軍務,順便和各方將領們談談心,交流一下意見,表明一下立場的,現在…… 盧東籬看他神情,又是感動,又是好笑:「我就這樣讓你不放心嗎?」 風勁節一笑。 自然,便是沒有他,該做的事,盧東籬還是一樣會能做好。只是自己終是想要守在他身旁,能幫一些便是一些,終是不願意在遙遠地地方,看著堆山一樣的繁瑣疲累且得罪人的事,只落到他一個人頭上。 但是,心中再是怨念叢生,他終不可能棄了容謙不理不顧,於是一邊暗中咬牙歎氣,一邊再問:「燕王只派了你們來請我嗎?」 那密諜忙恭敬地道:「不,陛下是想最快找到先生救治容國公,所以用飛鴿傳書讓本來就在趙國的我們先行動。但與此同時,我國的特使已經帶了陛下的國書和厚禮,日夜兼程,趕來趙國了。」 風勁節點點頭:「我與你們今晚就動身,但那個特使還得給我來。面君求見之事,要給我做得盛大隆重,重重地感謝盧大人推薦神醫為容國公治傷,向所有人表明,燕國會永遠記著這個情份。」 盧東籬在旁忍不住道:「沒必要……」 風勁節瞪他一眼,沒好氣地打斷他:「當然有必要,我替燕國出力,燕國好歹也得給我點回報,這世上哪有白幹活的道理。」 旁邊的密諜聽說風勁節肯立刻動身,已是喜出望外,本來燕國幾乎是任何代價都肯付的了,何況風勁節只要這等虛名排場而已,不等盧東籬再說,他已是一迭聲道:「應該的,應該的!這全是我大燕國的一點心意,盧大人切莫推辭。」 旁邊小刀有些興奮地道:「風公子,我和你同去……」 「不用!你留著,給我好好護著大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八章 - 千里疾行 小刀和王大寶本來在異國尋訪盧東籬的下落,後來聽說了盧東籬在趙國復出之事,便萬里歸國來尋,拜倒痛哭之後,便留在了盧東籬的身旁,輪班貼身護衛了。 他們兩個是風勁節最信得過的人,他可不敢讓小刀跟著他走。 風勁節自懷中取出自己的信物,交給小刀,叮嚀他連夜出門去召集和他交情深厚的若干江湖高手來貼身保護盧東籬。 他在武林中的隱勢力本來就很強,不少高手都暗中聽命於他。自當年被趙王狠狠算計了一次,他再不敢有任何托大,總是讓那些高手,悄然留在盧東籬附近,需要的時候,隨時便能召喚。 想當年,狡兔未死,朝廷就要烹狗藏弓,害得他棋差一招,受盡苦楚。盧東籬可不像他,能夠死而復生,關於盧東籬的生死安危,他是斷然不敢有一絲疏忽的。 盧東籬見他如此安排,知他心思,輕笑道:「你放心,今日的我,已不是當年的我了。」 現在他的,再不會茫然無措,只知讓朋友,替他安排一切,承擔一切。 婉貞和英已安置在遠方,家人宗族與他的關係也刻意只保持著冷漠的疏離,舊將部屬們,如今已各據一方,各有勢力。 現在的他,尚有何懼怕,尚畏何牽連? 便是再多的攻擊殺戮,被舉國非難,他也敢挺身對抗。便是君王下詔,聖旨堂皇。他也敢逆旨抗命,奮身一搏。 他的命,是自己的,是妻兒的,是……勁節的! 沒有人可以奪走,沒有什麼道德倫理,君臣天倫,可以讓他聽命受死。 既然有幸能重生一回。便該和他這一世最最重要的朋友,並肩攜手,活得精彩盡興,天地間。哪裡還有什麼真能拘束,牽絆得了他們呢? 風勁節看他神情,亦是一笑:「我不是不放心你,我只是盼著。我能更放心一些。」 二人相視一笑,都不再說什麼了。風勁節也不收拾準備,只對那密諜道:「我們走。」 那密諜倒是還客氣地對盧東籬再行了一禮,說了告辭地話。才與風勁節直接從牆上飛掠而去了。 小刀有些傻眼:「他就這麼走啊?衣服呢?銀票呢?通關文書呢?還有該歸著他幹的那麼多事,都不用交待了?」 「不是還有我嗎?」盧東籬笑道:「這些都是我們一起商量著做的,他不在。有我做完就好。」 一笑過後。他便轉回屋子裡去。並沒有浪費任何的時間留戀悵然。 勁節不在,明天後天。還有以後的很多很多事,都要更用心地去做得更好,這樣,才能讓身在異國的勁節可以放下心,專心做他自己的事吧。 回了房間,就著燭光,將白天和風勁節已經研究再研究的許多文書檔案,又重拿出來細看。 小刀估摸著今晚上,大人肯定又是睡不成了,歎口氣,老老實實在門口守著。只是時不時望著窗前燭光,窗上人影出神。 虧得半夜三更,莫名其妙來了個人,這位風公子就要跑到異國他鄉去不知多久,盧大人居然還能立刻定下心神來看文書記資料,唉…… 他們兩個,平日相處親密友愛如一人,可一旦分開,卻從無過多地牽扯留戀,對彼此的信心都是這樣大得出奇啊…… 真像……真像是…… 想起多年前,定遠關中那一場慘烈的死亡,小刀神情悵惘,終是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 和風勁節一起日夜趕路的燕國密諜,很是有些傻眼。 他們在趙國地勢力並不強,平時上面連些最基本的指派也甚是少有。可這兩天,卻是連收十幾道飛鴿傳書,讓他們盡一切力量尋找盧東籬身邊的神醫,然而這神醫叫什麼名字都沒說清。信裡只是催著,不管他們用什麼手段,什麼方法,只要達成這一目標,就是立了大功,國家將有重酬,如果辦不到,不止是他們,連著他們上頭一層層的上級,直接追究到京城地最高長官,全部要獲重罪。 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他們有權力可以許下種種諾言,燕國朝廷在後方一定會盡力做到。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他們可以暴露整個組織,甚至把組織在趙國的根基全部犧牲掉。 上面這樣鄭重其事地交代下來,他們自是竭盡了全力。他們沒有足夠的勢力能立時打通關節,見到盧東籬,但是耽擱下的這一天裡,為了能安排神醫能最快地從趙國趕回燕國去,他們可是把銀子當土一樣到處撒,安排到了最好地。 結果,他們地安排,什麼也沒用上。 也沒見風勁節怎麼發出地消息,反正是一路通關過卡,每到一處都有人立刻送上最好的快馬,最方便地乾糧。住宿?那是不需要考慮的。風勁節只管不眠不休地趕路,等精力支撐不住時,前方等著的他們的快馬,自然會變成最快的馬車。他們自在車裡睡覺補精神,而外頭自然有人輪換著替他們趕馬車。 千里疾行,只三四天的功夫,他們就到了海邊,接著棄馬登船。開始上的是趙國軍方的海船,沒開多遠,便又尋到了吳國蕭家的船隊。風勁節亮出蕭清商的信物,讓他們最快的船隻,棄了正在做的生意,全速前進送他去燕國。 最後,那燕國的密諜首領所能做的,不過是一路跟著風勁節趕,然後偶爾放兩隻信鴿給燕國那邊傳話。 如此人物,怪不得被容國公引為好友知己! 密諜首領大為感歎。就是他們入了燕國國境,舉一國之力,也不能讓這位神醫趕路比現在更快了。 風勁節可是一點也沒想到,自己只求盡快趕到的諸般安排,讓別人心中受這麼大的震動。身在船上,乘風破浪,跨海而行,他卻是心急如火,只是暗算猜測著容謙到底是怎麼受的傷,傷勢到底怎樣,心神難以平息。 直到這個時候,一直久違了的小樓呼叫才終於響了起來:「勁節!」 風勁節暴跳如雷:「張敏欣!你們都幹什麼去了?!小容受了這麼重的傷,你們居然到現在才冒頭?」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零九章 - 輪番上陣 這能怪我們嗎。」 張敏欣很委屈:「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的。我們可以到處說八卦,卻不能把與別人相關的事,提前說給人知道。小容如果沒有向你求救,我們反而可以先把事情直接告訴你,可是他已經通過燕凜求你相助,整件事就和你扯上了直接的關係,那我們反而就不能違規和你聯繫了。」 風勁節已經又在磨牙了。小容…… 張敏欣無奈道:「這一次,要不是輕塵急著找你說話,我們還要繼續避嫌下去呢。」 風勁節奇怪了:「輕塵,他又找我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跟你商量拿小容怎麼辦!」 方輕塵的聲音簡直是怒氣衝天:「你去了燕國,別救他!直接把人給我治死了事。我快被這個白癡氣死了。天底下還能找得出比他更瘋狂的傢伙嗎?」 風勁節翻個白眼,瘋狂?哼,你們兩個表達方式各不相同的極端份子,到底哪個更瘋狂一點,還在兩說呢。 「小容雖說受了傷,你也不用氣成這樣吧?還有,你的中氣不足,氣息太弱,這又是怎麼回事?」 方輕塵自是懶得告訴他,自己也受著重傷,剛才要不是張敏欣和吳宇強行叫醒他,沒準他睡著睡著就睡回小樓去了。 這會子他所有的火氣都讓容謙給勾了起來,根本沒空說自己的小事:「總之你不明白,小容受傷不是個問題,氣人的是,他受傷的原因,簡直是莫名其妙!完全可以避免的事,他偏偏自己想不開,整個一個自虐狂啊。」 總比你這個虐待狂好? 風勁節忍著想駁他的衝動:「他有他的選擇,我們應該尊重。」 「尊重個頭!盧東籬要自殺,你也尊重他的選擇不成?」 「喂喂,怎麼說到東籬身上了?好好的。你有火氣別往我身上發。」 自從聽張敏欣說明整件事的原委後,方輕塵就氣不打一處來:「總之,你別治他,弄死他得了。這種人,你辛苦把他治好了,不用多久,他又能把自己的身子給弄散架。就算你是神仙,你也不可能天天護著他。這種人。自以為全天下地苦難都該他一肩扛,聖人聖到白癡的水準了!」 風勁節摸摸鼻子,苦笑:「沒有這種道理,我們可是禁止自相殘害的。」 「我們還禁止互相明確求助和主動相助呢?他還不是照樣找你救命。你還不是照樣扔下盧東籬緊趕慢趕。你和清商趙晨不同,你是違規入世,根本不用再理會規矩了。」 風勁節歎氣:「就算我不治他也不行啊!他現在還在受罰啊!他的精神是被束縛在肉體裡,我要是不救他。讓他死掉,他的精神體也回不去小樓,反而要在已經死亡的肉體裡,一直被困住。感受著身體一點點腐爛消散,這兩個哪個更恐怖?所以,理論上來說。小容現在應該是世上最怕死的人。因為他要死了。就真的比下地獄還可怕了。」 方輕塵咬牙切齒了一會才道:「張敏欣,你就不能跟教授說說。小容地情況特殊,更改一下對他的處罰也好。」 「拜託,罰他的是時空局,不是學校。就是學校不追究他的違規使用力量也不行啊。什麼時候學校地校規能大得過政府的政令。」 方輕塵長歎:「你找教授問問,也許能找出辦法把他弄死又不用被困在肉身中。」 風勁節皺眉問:「到底為什麼,你這麼想把他整死?就算他回了小樓,知道你這樣算計他,能饒了你?」 「顧不得了,再讓他這樣聖人下去,我得給他活活氣死。早知道他蠢到這個地步,當初我就不該暗中推動他和燕凜重逢。」 可能是感覺到事情多少和自己有點牽扯,所以方輕塵就越發地氣急敗壞。 風勁節歎氣,放棄了和方輕塵繼續糾纏,直接問:「張敏欣,到底怎麼回事?」 張敏欣苦笑:「我能把事情全告訴輕塵,是因為這件事與他不會有直接關係,對他在現實中的人生走向正常來說,也不會有什麼影響。可是,小容既然向你求救,你已經被直接捲入事件中,照規矩,那些不為人知的細節,我們就不能多說了。總之,這事另有隱情,反正輕塵是氣瘋了。」 風勁節笑道:「好了,輕塵,你要是不放心小容,就也抽空去看看他好了。」 「呸,我去看他做什麼!我又不是大夫,我又治不好他。哼,我自己也只剩下一口氣了,可經不起再被他氣。真要到了燕國,我要麼是把他宰掉,要麼是當著他地面把燕凜那個專門惹麻煩的傢伙宰了,於是世界從此就清靜了。」 方輕塵說得甚是憤恨,雖然是氣話,卻還是讓風勁節悄悄打個寒戰。這傢伙可一向是說得出做得到,天下第一狠絕之人。老天保佑,這傢伙這輩子還是別有機會去燕國才好。 「不管了,張敏欣,你幫我連通小容,我不痛罵他一頓,消不了這口惡氣!」方輕塵憤憤然地大喝了一聲。 風勁節心神一動,還想追問,為什麼方輕塵怒至如此地步,卻還是氣息不穩,中氣不足,不過,想了想,還是罷了吧。何必非要在人家氣頭上添亂呢?反正他還這麼有精神,滿世界找人罵,想來也沒什麼大礙。 他歎口氣,終於任憑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發作一通,又莫名其妙跑走去罵人的傢伙結束了這場沒頭沒尾的通話,皺了眉頭,陷入了沉思。 到底是怎麼回事? 輕塵,不是這麼耐不住性子地人啊? 什麼事,能把他激怒到這種地步? 唉,小容……你可真有本事啊! 不理會風勁節的納悶,方輕塵直接等著腦海中的回路接通,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小容,你腦子有毛病!要找死地辦法多得是,你至於這樣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嗎?」 容謙地回應自然是虛弱無力地:「我這也不是沒辦法嗎?當時的情形如果我不出手……」 「如果你不出手天就塌了是不是 那麼一個高手在旁邊,你也不懂得要利用!燕凜沒有死定了不成?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麼鬼東西,看起來一副聰明樣。其實這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笨地笨蛋了!」 容謙居然還能低笑兩聲:「我不忍去騙狄一。這些年,他也太難了。更何況,這種人是好騙的嗎?眼看希望達成之後的失望會讓他施出最可怕地報復手段,你別忘了他是什麼人。」 方輕塵冷笑不止:「先利用了再說,事後再找個由頭滅了隱患不就是了。以你的權勢地位,有什麼辦不到。」 容謙在心中腹誹。得了吧,你也就嘴裡說得惡毒,事到臨頭。你做起來,搞不好比我還糟糕呢。 他自然也知道方輕塵是一片好心,畢竟這個時候,聯上精神回路不停地同他說話。強大的精神波,就可以隔絕他對肉體的感知,讓他稍稍從無邊無際的苦痛中舒緩一下。 當初幸好正是月末,他身體崩潰沒多久。張敏欣就立刻和他接通信息,把他一通又一通地教訓,一直到把到當月的時間用光。然後很快就是月初了,又有了通訊時間。他們大概是掐著勁節趕來的速度,輪著班的一天罵他一小時,讓他天天能喘口氣。今天這不又輪到方輕塵把他一通臭罵了。 「真不知道那個臭小子有什麼好地。值得你這樣掏出心來對他。他算什麼東西?整天疑神疑鬼。猜這忌那,天天盤算來。盤算去,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虧待了他!你對他但凡一分不誠,半絲保留,就足夠他暗中結成心病。這種小氣東西,你送我我都不要。」 容謙忍了氣道:「他是皇帝!他自有他的立場與為難。」 「皇帝,我呸!」這陣子方輕塵自己也實在是大大不痛快,聽到皇帝兩個字就來氣。本來對燕凜有十二萬分不滿,現在立馬轉成二十萬分。 容謙心中暗自慶幸,幸好方輕塵選擇的模擬對像不是燕凜,否則照這位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地性子,燕凜還不知道會給他折騰整治成什麼樣? 一直在旁聽的張敏欣終於忍不住道:「小容,你和輕塵實在是各走極端得過份了。你操心太過,他狠心太過。你過於寬容,他過於絕情。你過於替別人著想,他過於關注自我。要是能融合一些,你們的日子都會好過許多。」 容謙暗自詫異,這個色女怎麼了?語氣居然如此悵然,簡直都不像她張敏欣了。正常來說,這個時候,她不是應該大呼小叫,什麼什麼美麗無私感人的愛情,什麼什麼,你們還不肯面對現實嗎……這一類讓人鬱悶到吐血地話才對嗎? 然而,張敏欣卻只是又長歎了一聲:「小容,你不明白,其實,我們誰都不覺得燕凜值得你這般待他,你……你……」 她忍了忍,最終又是一聲歎息。 容謙更加奇怪,這人不大叫大跳,讚美這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卻反而如此抑鬱,這還是那個瘋狂的同人女嗎? 方輕塵在旁插話,冷哼道:「咱們急死又有什麼用,這個白癡自己覺得值得,所以落到什麼下場都屬他活該。」 容謙苦笑,活該,是吧,大概是的。 當初他出手救燕凜,弄得身體支離破碎,慘不堪言,之後一直安慰自己那是一時衝動,如果有機會重來一次,肯定不會那麼頭腦發熱,還閒了沒事就暗中痛罵燕凜來出氣。 然而,這一次,他有足夠地時間考慮,在絕對清醒的情況下做選擇,旁邊還有狄一可以嘗試求救,只要他肯違背自己的原則就好。然則,最後,他做出地還是和當年一般無二地可笑決定,且由始至終,心靈都是平靜地,所以現在,他日夜受盡煎熬,卻居然連罵罵燕凜的力氣和精神也沒有了。 這一次,他騙不了自己。這不是衝動,這不是一時地錯誤,這是他自己清清楚楚,為自己做下的決定。 活該嗎?當然。 值得嗎?誰在乎呢? 原來不管再重來多少次,不管有多少怨念不甘,他總是不可能真正坐視燕凜受任何傷害的。 只是…… 似乎真的很可笑,很愚蠢吧! 容謙這樣暗自歎息著,聽著方輕塵如狂風暴雨般地怒斥痛罵,心中很是佩服方輕塵的本事。這麼長的時間,罵人的字眼也不見他換一換,這麼高深的罵人造詣,自己是拍馬也趕不上的。 此刻,聽到同伴這樣痛罵自己,是很有親切感的。其實想想自己幹的傻事,連他自己都想把自己狠狠罵一頓。 然而,聯絡的時間,畢竟只有短短一小時,一轉眼就過去了。方輕塵罵到最後,也意識到時間到了,情急間只交待了一句:「勁節很快就到了,你忍著……」 一句話沒完,通迅中止。排山倒海的痛楚侵襲而來。 容謙想著那個面惡心軟的傢伙,罵到最後,還是忍不住交待一下風勁節的行止,不覺暗笑。念著方輕塵罵人雖罵得高山流水無比暢快,可是明顯氣息卻漸漸微弱,偏又被他訓得連插話的機會也沒有,就是想問也找不到機會,心中又隱約有些擔心。 然而,肉身的痛苦是如此劇烈,便是精神強大如他,漸漸也有些崩潰迷亂,再也無力去思索方輕塵的狀況了。 在這一片黑暗迷亂中,他痛得連正常思考的能力都漸漸喪失了,只有一個念頭,一直在心間沉浮。 燕凜在哪裡? 為什麼他不在? 為什麼……他……一直一直,都不在我身旁? 為什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章 - 空自牽掛 其實,最初,燕凜是一直陪伴在容謙身旁的。回京的路上,他一直守在他身邊,一直喚著他,然而,容謙卻不再能聽得到。 他五感俱失,身體的傷痛難以忍受之外,外界又絲毫不能感知,竟是徹底被困在了這黑暗靜寂的牢籠之中,度秒如年。 所以當小樓的通訊在他受傷後忽然第一次接通,張敏欣把他一能臭罵之時,他是感激涕零啊。 他更慶幸的倒不是這段時間不用再感受身體的痛苦,而是耳根不得「清淨」。靜空無要好受多了。 他心裡一邊想著,一邊嗯嗯啊啊擔心著燕凜,基本上沒什麼誠意地應付著張敏欣的憤怒。 張敏欣這麼精明的人,豈會發現不了他根本心不在焉,又氣又恨又是無可奈何。雖說很想乾脆切斷通信,讓這傢伙直接感受肉身的痛苦去,但手指按在控制鈕上,又怎麼也不忍心真的按下去。 最終不覺深歎:「小容,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你為了那個小子不顧死活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叫他去找勁節?現在限於規則,我們都不能直接通知勁節你的事了。只要你不說勁節的事,不把勁節直接拉進你的生活中,我們就可以把事情當八卦講給勁節聽。反正他是違規入世,不用守規矩,一聽你的情況,馬上就可以動身來找你,中間少了山長水遠傳消息的功夫。你能少受多少罪啊!」 「如果我不跟燕凜說明白,我一受傷,勁節就自己急巴巴趕來有什麼用?他雖是醫術天下第一,卻並沒有名氣,燕凜會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給我治病嗎?中間再周周折折,衝突爭執,鬧出一堆麻煩來,搞不好時間反而耽擱得更多。就算勁節最後有本事取信於他。給我治病,燕凜自己又要後悔是他的疑心耽誤了我治傷的時間,何必呢?」容謙笑道。 「你……你……」張敏欣氣得跳腳:「這麼爛的借口,你也真好意思和我說!憑勁節地功夫。他要見你,需要先得到你的小皇帝的許可嗎?啊?還有你那個義妹不守在你身邊嗎?她不認識勁節嗎?只要青姑開口說勁節就是上次治好了你的人,你那個小皇帝怕不跑來給勁節下跪求他治你啊!取信個鬼!」 呃……容謙沒詞了。這借口的確有夠爛。 「你個白癡,什麼都替他考慮!為了他少點無助少點自責。你就白受好些天的罪,你知不知道,你……你……」 她氣得大喘氣,一時竟說不下去。 容謙一怔:「我知道什麼?」 「你……唉……這該死的規則……總之。小容,你是世上第一蠢材,現在比起來。阿漢都比你聰明。」 眼看著時間顯示已經指到最後的幾秒鐘。張敏欣恨恨地歎了口氣:「小容你等著。我們……」 通訊悄然而止,劇烈地痛楚侵襲而來。容謙暗自苦笑。 蠢材? 嗯,這還用那位同人女提醒嗎?自己可是早就有覺悟了。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自討苦吃。 嚴格來說,這次的傷勢並不比上一次更嚴重,可是,現在他的體質卻已經比起當年,差了太多太多了。 所以,當年他還是可以神智清楚地看天看地看世界,神態自若地和青姑聊天。可現在,他卻連睜開眼睛都已經做不到。 容謙的精神全部用來忍受痛苦了,所以方才外界地感知才漸漸幾近於無。 但是人的韌性真是無以倫比的,而且做為小樓中人的他,精神力之強悍,也是常人難以想像地。 他當年畢竟嘗受過同樣的痛苦,而且一直長年受著各種病痛的折磨,這方面的適應力極強。最初身體急劇惡化地階段過去,又有小樓的通訊能讓他稍微喘過一口氣,他漸漸也就可以一邊忍受,一邊分神竭力去感知身外的一切。 只是,等到稍有成效之時,已經過去了很漫長地一段時間了。 等他終於勉力可以再用雙耳去感知外部世界時,只知道自己已經回了京城,進了皇宮…… 嗯,好吧,燕凜不放心他,想留他在宮中,留他在身邊最近地地方,這是合理地。可是,為什麼,他隱約聽到四周有人在提,這裡是清華宮? 拜託,清華宮啊,這是皇帝的住所,別說大臣,就是後宮嬪妃裡,也只有皇后才可以無旨主動進入這裡地。 皇宮那麼大,有的是可以讓外臣住宿的宮殿樓閣。一般國事繁亂之時,重臣們偶爾在宮裡住一兩天不算什麼大事。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小子要把我安置在他自己住的地方。就算想要離得我近一些,也用不著這麼不顧體統吧? 這不是拿我放在火上烤嗎?將來還不知道讓人怎麼責難呢? 一想起自己住的是燕凜的屋子,躺的是燕凜的床,容謙一點感動溫情都沒有,滿心滿意都是鬱悶懊惱。 其實皇帝的床他也不是沒睡過,當年燕凜幼小之時,他抱著幼帝理政,一時一刻也不敢離開他,唯恐讓有心人謀算了這個孩子。同飲同食,同床而睡,那是屬於又當爹又當媽又當老師,極辛苦地把小孩拉扯大,但如今畢竟時移世易了。 那個幼弱無力的孩子已經長成一個偉男子,已經可以 個國家了,有些分寸規則,還是不能逾越太過的。 容謙有些悶悶地想著,因著心裡太生氣,竟也就忘了身上的劇痛。 只是煩惱,煩惱,很煩惱。 煩惱自己被這小子扔到這種境地裡。等將來好了,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朝臣的非議責難。 煩惱四週一堆人慌裡慌張,手忙腳亂,在他身上亂摸亂按,雖說人人都盡量小心不用力氣,且明顯是在替他查傷,可是,這個時代的醫生哪裡見過這種傷勢。基本上一幫老頭,嚇得按在他脈膊上的手都不停得哆索。被燕凜問起話來,只敢叩頭請罪,這個說。此傷非人力可治,那個說,此傷非凡人可以承受,一個說得比一個嚴重。他看不見,但是完全可以想像,燕凜聽了這些話會是什麼表情。 我說你們沒本事就沒本事吧,至於這麼一驚一乍。大驚小怪的嗎? 這樣的傷我當年又不是沒受過,就算勁節不來救我,我也死不了。只是得一直殘廢著罷了。等過些日子。我精神好些了。也許就能睜眼,甚至能說話了。這年頭。練武的,打架地,誰沒斷過幾次骨頭?只不過我一次斷得比較多而已。又不是真的全身骨頭都碎了,你們用得著當我是怪物嗎?這種態度,這樣的論斷,你們也不怕把你們的皇上給嚇壞了? 想想燕凜聽到太醫們說自己完全沒救時是什麼心情,又會是怎樣的表情,容謙對於太醫的無能就越發地腹誹起來。 耳邊果然傳來燕凜嘶啞著聲音的吼叫,他那樣瘋狂大叫,憤聲質問的是什麼內容,容謙一時竟沒聽清,唯一地念頭只是,他嗓子傷得太重了,如果再不治…… 果然四周又是御醫們一迭聲地苦勸,這個要給他看嗓子,那個已經準備開方子拿藥了。 然而,不出意外,能聽到的只是瘋狂的大叫:「滾開,朕不用你們理會,容相的身子都這樣了,你們還只知道向朕獻媚。」 「什麼獻媚,給你看病是人家地本份好不好?」 如果不是不能動,不能說,容謙真恨不得坐起來,痛罵這個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小子,好好兒的身子,自己都不知道愛惜,還指望別人替你上心不成。早知道你這樣折騰自己,我又何苦為了救你把自己累成這樣。 然而,不管他如何憤怒,如何急切,如何拼盡全力,想要地嘗試著睜開一絲眼皮,發出一點聲音,卻終究是做不到。 這樣竭盡全力地和可恨可厭的廢物身體鬥爭了很久,容謙不得不承認失敗。 再強大地精神,被束縛在如此破敗的身體裡,終究是什麼也做不了。 他無奈地放棄了掙扎,神智一邊苦苦對抗著痛苦,一邊依舊努力地感知著身外的一切。 四周靜得出奇,只有一個沙啞的聲音一句句在耳邊喊:「容相,我已經飛書去趙國了。我也派人去把青姑娘和安無忌接進宮了,容相,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本來想……我本來想……」 他一直反反覆覆說著「我本來想……」卻又一直沒有再說下去。 容謙可以感覺得到,他地手,小心地握著他的手,肌膚的熱量,指掌地溫暖,如此清晰,如此深切,可是,他卻連略略用力,握緊這個自己多年來,一直想牢牢抓住地人,都不敢。 現在容謙地身體,已經承受不起任何力量了。 容謙可以感知到有些灼熱的液體落在臉上,額上,那滾燙地溫度,讓人極不舒適。 他有些昏亂地想著,天啊,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你還是個皇帝,旁邊有沒有倒霉的下人在,不會被嚇得暈倒吧?這大小孩偶爾一兩次心靈軟弱,以後要是恢復正常,心裡不自在,想要殺人滅口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還有,這小子是用左手握我的手,右手呢?他的右手虎口上的傷有沒有處理過,該不會還是任性地不肯讓人給他治吧? 這個混蛋,你給我等著,我要知道你真敢一直不治傷,等我好起來,看我能饒了你嗎? 他一直在他耳邊說。 他一直在身體的深處,咬牙切齒地聽。 那樣急切,那樣悲傷,那樣痛楚的聲音,這樣一直一直地聽,其實比傷痛更加讓他覺得不能忍受。 其實,他到底在說什麼,他並沒有很真切地去理解去分析,他的憤怒,只是因為他一直說,一直說,用那個沙啞的,受傷的,甚至在出血的喉嚨,不肯停止地一直對他說,彷彿這樣說著,叫著,自己就會醒過來,好起來一樣。 容謙聽得煩燥無比,連身體的痛楚都顧不得了。 人怎麼可以這樣不愛護自己,皇帝的嗓子好歹也算是國家的臉面之一吧。有時候,容謙甚至胡思亂想,那偶然間濺到自己臉上身上,火熱的液體是眼淚還是……還是那喉間熱血…… 每每一念及此,他就恨不得一腳把燕凜遠遠踹開。我好得很,如果你不在這裡吵我,我會舒服得多,你還讓不讓人休息了,你還許不許人睡覺了…… 這個時候,他的念頭,那樣單純,他的憤怒,那樣單純。他甚至沒有去仔細想,燕凜屢次提起,卻屢次沒能說完的那句話:「我本來想……」到底是什麼意思。 然而,他沒有想到,後來,燕凜就真的消失掉了。他再也沒有來看過他,再也沒有來到他的身旁,再也沒有對他說哪怕一句話,一個字。 而這一切,他昏亂地想著,是不是開始於青姑和安無忌衝進來的那一刻呢……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一章 - 雙目始開 於青姑來說,這一切就像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從宮裡傳話說容國公傷重,召她進宮探看,這個世界,彷彿就不再是真實的了。 跟著太監,兜兜轉轉,走在威嚴壓迫,宏偉華貴的皇宮之中,這個本來膽小怯懦的小小村姑卻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顧不得,只是一疊聲地焦急詢問領路太監容謙的情況,又為那永遠一問三不知的回答而冒起怒火。 她甚至看不到安無忌揚手對她打招呼,聽不到安無忌大聲叫她的名字。 安無忌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她:「青姑娘。」 青姑這才略略醒神,看到這個生命中除容謙外最熟悉親近的人,至此,才懂得要傷心落淚:「他們說容大哥出事了,說他傷得很重,這是怎麼回事?他明明早上才出的門,他明明很高興很精神地說要出去好好玩一天,怎麼才一天就會……」 她睜大眼睛,看著唯一熟悉的人,一聲聲無措地問著,彷彿安無忌可以解答她所有的疑難。 安無忌只是長歎。 他何嘗不是什麼也不知道,就讓人一道旨意給叫了進了宮。此刻他自己也是滿心混亂,卻還是柔聲安慰青姑道:「你先別急。太監只是傳旨而已,說不定消息有誤呢?我們先進去,見了皇上和容相再說。」 這裡畢竟已經到了皇帝所住的清華宮,他總不能看著青姑太過失態,以後引來麻煩。 青姑有了主心骨,總算不再驚惶無措,自然而然由他拉著手,一路往裡走。 二人平時打架次數太多,身體的「直接接觸」也太多,彼此都習慣了對方的存在,這個緊要關頭,自是誰也不會想到男女授受不親的這種問題。 安無忌一路拉著青姑往裡走。心裡也在揣度,容相受傷了,可皇帝把容相安置在清華宮? 嗯,這是皇上一時情急暈了頭,還是…… 安無忌不禁皺了眉頭。這時候,他還完全不知道,容謙的傷勢究竟重到了什麼程度,所以還有心估摸思量這種閒事。 就是當他和青姑並肩快步走進清華宮的寢殿。在龍床上,臉色青白,身體略顯浮腫,不言不動的時候。他也還是沒有完全意識到。 寢殿內跪了一地的太醫,人人磕頭磕得頭破血流,四周的太監宮女們臉色蒼白噤若寒蟬,而燕凜則一直坐在床邊。背對著大門處。 安無忌從氣氛上判斷出情況,但還是不知道容謙到底傷得如何。青姑卻已經是又悲又痛又驚地大喊一聲,用力掙脫了安無忌地手,直撲到床前去:「容大哥!」 當年容謙第一次重傷時。是青姑日夜照料的,青姑比任何人都瞭解,那種骨胳筋脈碎折斷裂。全身不能動彈的情況。她幾乎是一眼就已經認出這是舊事重演。一時間心膽俱裂! 青姑撲在床邊。盼著他能給她一個眼神,一句笑語。讓她心神安定下來,讓她不要那麼害怕,那麼恐慌。 然而,什麼也沒有。容謙沒有動,沒有睜眼,沒有開口。 青姑全身顫抖,蒼白著臉,直直盯著容謙……不,不該是這樣的…… 她永遠不會忘記,在那個天絕地滅的日子,她一心求死,卻偏偏遇上了他。 那時他一身是傷,躺在泥濘之中,連一隻野狗都敢欺負他,可是,他看著她,眼睛如星子般閃亮,從此改變她的一生。 然而,為什麼,為什麼這一次,他不睜眼,他不說話,他不笑著同她開玩笑,笑著數落她,為什麼…… 她猛然抬頭,怒視燕凜:「怎麼會這樣?」 這一刻,她完全忘了,這個人是她最害怕的皇帝,她的眼神,憤怒得像是一頭母獅! 一直如泥雕木塑一般呆坐在床前不動地燕凜,此刻卻正也站起來用同樣憤怒不解的語氣,大聲向青姑喝問了一樣的話: 「怎麼會這樣?」 他怒視著青姑,怒視著這個應該和容相最親近的人。 容相地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人怒目相向,天雷對地火,眼看就要炸。安無忌連忙上前施禮道:「陛下,青姑是個粗鄙村姑,不知禮儀,陛下切莫與她計較。」 這個時候,燕凜哪裡還有心情去計較什麼禮儀不禮儀?他只是一字一頓地重複著問:「怎麼會這樣?」 安無忌一陣頭疼,硬著頭皮道:「陛下能否告訴卑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卑職才能明白,該怎樣為陛下解疑。」 「朕與容相去獵場打獵,遭到刺客攻擊,容相為了救朕,射了兩箭,就忽然倒地不醒,且有全身許多骨頭斷折碎裂……」燕凜呼吸急促起來,即使只是簡單地重述一下發生的事,依然讓他感覺不能忍受。 安無忌咬了咬牙,轉頭看著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的容謙,眼神漸漸沉重。 紙,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謊言能永遠不被揭穿呢,即使是善意地謊言,到最後也可能是不可逆轉的可悲結果。 他歎了口氣,終於開始述說,一絲也不隱瞞地,將一切都坦露開來。 最初容謙的身體是怎樣虛弱無力,而容謙又是怎樣通過長期枯燥且艱難痛苦得讓人發狂地復健,慢慢讓身體恢復至看似正常,甚至連自己僅僅因為旁觀就生起的不忍和煩燥,自己他曾大聲地反對容謙這種過於急切地做法,他也一樣坦然說出。 他說著,在當時,容謙怎樣只是微微笑著,漫不經心地敷衍他,之後又繼續一意孤行…… 安無忌慘然道:「所以,陛下,你看到的容相一切狀況正常,除了身體看似稍稍虛弱,別無問題,其實這全是假地。他地身體外表完整,內裡千瘡百孔,全是靠他自己不可思議地意志力,才可以一直堅持行動如常。他這樣的身子。哪裡還經得起聚集全身內力發箭?」 燕凜一直默默地聽,他努力抑制顫抖,卻又止不住顫抖。他地雙拳不自覺緊緊握住,卻又茫然鬆開,再握緊…… 實在無法繼續忍耐下去,他大喝著問出了一聲:「為什麼?他為什麼他要……他要……」 「為什麼?」 安無忌強忍著心底生出的憤怒,神情只是沉痛的:「為了陛下你啊。容相所有的一切努力,不過是為著陛下看到他地時候。不要太為他傷心。」 安無忌凝視雙眼失神的燕凜:「陛下,不是你碰巧撞見了容相,其實容相一直守在你的身旁。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決定要重新回到你面前。他那麼辛苦。那麼辛苦,不過……不過是為了想要在重逢的時候,只讓你高興,卻不叫你有半點難受。他……」 安無忌終於歎息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不是因為燕凜是他的君主,也不是因為看著燕凜眼中一點點流露的絕望悲痛,他覺得不忍心。 他不再說下去。只不過是因為容謙。雖然容謙神智全失,他終究是不願意在他的面前,將燕凜刺激得太過。 燕凜呆呆地站著。不言不動。眼眸中只餘那無邊無際的黑暗。 安無忌沉默了。可是青姑地聲音,卻很輕很輕地響起來。 早在燕凜說明刺客事件後。青姑就不再怒瞪他了,而只是安靜地垂下頭,側身坐在床邊,看著容謙。 她怎麼可以責怪皇帝呢?這種念頭,青姑一個村姑,是想都不會想。 他是皇帝,是個好皇帝,讓百姓過上了好日子。皇帝有難,大家都應該盡力來營救的,換了她也會這樣,何況容大哥是個大好人,大忠臣。 所以,她找不到理由可以對燕凜宣洩她的憤怒。 然而,呆呆看著閉目不動的容謙,她卻又不能不恨。聽著安無忌一點點講述舊事,她卻又不能不難過。 不值得。就算這個人是皇帝,也是不值得地吧?不值得容大哥你為他這樣吃苦的吧! 她低垂著頭,看著容謙,只看著容謙。胸中的種種傷心,不捨,憤怒……無處可去,只緩緩化作了她口中的舊事。 她說起那風雨之後地相遇,說起那個生不如死的人,是如何救了生無可戀的她。 她說起那小小茅舍中,他與她如何相依為命。說起那一夜又一夜,他痛得睡不著覺,卻還是中氣十足地罵她,笑她,教導她。 那些遠去的歲月,如水一般在她地敘述中重演。那些苦難而寂寞的日子,他一動不能動地躺在床上,她日日夜夜地守護照料著他。如何看著他殘缺而痛楚的身體,如何聽著他輕鬆從容地笑語,他地聊天止痛法,罵人止痛法,他一邊疼得全身冒冷汗,一邊教她識字,教她認草藥,教她和村人相罵對打,教她做生意自立自強…… 她一邊說,一邊落淚,最終哽咽得語不成聲:「可是,當年他一直很精神,再痛再苦,他也會笑,他也會一直看著我,那麼亮那麼亮地眼睛……」 她說不下去,伏床痛哭。世上的人,都以為是她救了他,只有她明白,一直一直,是他在救她。 容大哥,沒有你地眼睛看著我,沒有你的聲音教導我,卻要我怎麼再能繼續眼睜睜看著你的苦難? 開始她說的時候,燕凜默默傾聽,眼神悲愴莫名,因為過於激動,偏又要強忍激動,臉部的肌肉都在隱約地抽動著。 那些點點滴滴,那些苦難折磨,那些笑語從容,那些灑脫自在,他一直一直……都不知道。 他派人查過當年的一切,自以為瞭解了當初容謙曾傷重臥床的苦痛,可是,他又哪裡又會真的會瞭解? 那些事不關己的村人,隨口幾句解說,無非就是那個人傷得很重,躺在床上很久,也就把事情帶過去了。 其間冷暖淒苦,其間炎涼艱難,也只有一直守著他,護著他的這個小小村姑,才 白,真正記得。 可笑的是,他卻一直自以為自己什麼都明白,他還一直自以為自己很清楚。 是他疏忽了。還是他其實從來沒有真的用過心去想,去分析,去判斷。 他所有的思量,所有的計較,無非是容謙待他有所保留,無非是容謙一直有很多事瞞著他,無非是容謙那樣飄忽得讓人沒有安全感,卻從來。從來沒有真正睜開眼,看過事實的真相…… 一切就在眼前,可是他卻看不到,他看不到? 青姑一聲聲哭。一聲聲問,卻是不能問天,不能問地,不能問那個高貴的皇帝。也不能問她不會回話的容大哥。 「容大哥,為什麼,你的傷和過去一樣,你卻不能睜眼看看我。你卻不能和我說話……」 「青姑娘,你別急,容相地身體這幾年損傷太嚴重。所以傷勢雖與當年一樣。他卻比當年虛弱太多。可能是要暈幾天的,不管怎麼傷。怎麼痛,我知道,等他醒了,還是會滿不在乎地笑,還是會和你開玩笑,不以為然地拿你打趣,我知道的,他一定是這樣的……」 安無忌驚異地看向燕凜,想不到這個時候,皇帝居然會出言安慰青姑,而且語氣還這樣盡力溫柔。說到最後時,他甚至還努力地想讓唇角往上勾一下,似乎想要用一點些微的笑意來緩和這悲傷的氣氛。 然而,那雙眼睛裡,那無窮無盡的悲痛絕望卻又分明在瘋狂地呼嘯著,幾乎要溢出來吞沒整個世界。 安無忌身為密諜首領,見多世間陰冷醜惡出賣背叛,此刻卻也覺徹骨生寒,竟不欲正視。 他咬著牙移開眼眸,卻看見容謙躺在床上人世不知,青姑伏在床邊痛哭不止。心裡莫名地煩怒起來,很多事,青姑不懂,他可不會不明白,青姑不會追問,他卻終於是忍不住! 「陛下行獵,難道不帶護衛的嗎?何至於要容相親自出手?」 那一縷強擠出來地笑紋僵在燕凜的唇邊,然後慢慢擴大,燕凜慢慢慘笑出聲,他極慢極慢地搖頭:「都是我的錯,我……」 他忽然伸手掩了唇,劇烈地咳嗽起來。地上跪著的幾個太醫忽得臉色慘變,抬起頭來,驚惶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良久,燕凜慢慢放下手,臉上竟然空茫茫沒有表情,語氣也非常平靜:「容相暈迷前,已經指點了朕向何人求救。朕已經派了特使出去,很快就會有最好地神醫進宮來,你們不用著急。」 他回頭再看看青姑,語氣甚是柔和:「青姑娘你留在宮裡照料容相吧,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宮人就是。」 青姑怔怔望著容謙,不抬頭,不答話,甚至她到底有沒有聽到燕凜的話,旁人也說不清。 燕凜也不以為意,又對安無忌道:「朕知到你與青姑娘交情甚好,她又再沒別的親友仗恃,許你每日可以宮中停留一個時辰,多陪陪他們。」 以安無忌身為男子,且官職較低的身份,能有這樣地待遇,實在是大大地破例。安無忌當即應聲稱謝。 燕凜也不答他,只是聲音輕而飄忽地說:「你們守著容相吧,我……朕……還有很多事……先走了……」 他向前走出兩步,忽得遲疑,回了身,深深望著容謙,猶豫了一會,輕輕伸手,那樣小心地想要碰觸他,指尖卻在觸到容謙衣角之前猛然止住,然後,他斷然垂下手,轉身大步離開。 他就這樣漠然地從安無忌身旁行過,那一刻,他的臉上,無喜無悲,連傷痛悲苦都看不見了。 安無忌怔怔看著他這樣看似毫無留戀地大踏步離開寢宮,卻在邁過門坎時,腳下一跘,跌了下去。 清華宮內外到處都是服侍的宮人,人人動作靈敏快捷,自有下人把他扶住:「陛下小心……」 燕凜不答話,只隨意將那人推開,逕向前走。 那剛才扶著燕凜的手免他跌倒地宮人,先是一怔,後是恭敬地垂頭,無意中看到自己的手掌,忽然失聲喊:「血……陛下……」 然而,燕凜沒有停步,沒有回頭。 幾個太醫相顧失色,最後毅然地追了出去。 安無忌深深皺眉,想著剛才燕凜掩唇咳嗽的情形,怕是竟生生咳出一口心頭血來了。一念至此,心中到底不由軟了些。這時才想到,剛才說話時,燕凜那極為沙啞澀然地嗓子,分明是受了傷了,而自己和青姑,卻根本無心注意……他其實,也已經傷得很重了吧? 安無忌歎了口氣,轉身走到床前,俯首看著暈迷地容謙,眉宇間儘是深深憂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二章 - 人去何處 個時候,誰也不知道,容謙不是真的人事不知,他只暈過去而已。他的意識還在身體的深處,無比清醒地忍受著痛苦,感知著一切。 他只能聽著青姑的憤聲責問,聽著安無忌刻意地講述舊事,聽著燕凜沙啞著聲音追問…… 他聽得心急火燎,忍著痛,在心裡咬牙切齒。若是能跳起來,他定會衝著安無忌的屁股狠狠踹上一腳。 青兒是不懂事,忍不住。可你小子這不是存心的麼?我用你來打抱什麼不平啊?現在這節骨眼上,你小子這不是純粹給人添亂! 他都這樣了,你居然還刺激他,真把個皇帝弄病了,弄傷了,怎麼辦?那些國家大事,你能替得了他處理麼…… 他…… 然而,他再急再焦躁,也還是無法動一根手指頭來表示自己的意願,也還是無法睜開眼來,也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看不見燕凜這一刻的表情,看不見燕凜這一刻的目光,正因為看不見,所以在想像之中,燕凜的傷痛,更加讓他焦燥不安。 要有怎樣的傷心,他的聲音裡才會有那樣的憂傷,要有怎樣的痛悔,他那劇烈的顫抖,才可以讓自己已不靈敏的雙耳,也捕捉到那佩飾相擊的聲音。 可是,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啊? 是自己太過喜歡粉飾太平,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想著,不願他傷心,所以不告訴他真相。是自己將一切考慮得太簡單,渾沒想到有朝一日,他還有被逼著不能不動手的時候? 他原本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由他來承受這一切呢? 這一刻,容謙才知道了什麼叫做悔不當初。 然則,除了被困在虛弱得只剩一口氣的軀體中,獨自著急,他什麼也做不了。 聽著燕凜居然還能聲音柔和地安慰青姑。忽然間,心頭便酸澀起來。幾乎希望著時光倒轉,那人還是小小的,雪玉般可愛的孩兒,這樣,他才可以伸手抱他入懷,輕柔地告訴他:「如果傷心,便哭出來。別擔心,全都不是你的錯。其實我很好,我沒事,我只是需要多休息幾天。」 然而。他已經長大了,而他也根本動不了。 他已經習慣把所有的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而這樣的性情,卻是他一手造成的。 多少次莫名地思念起他過去的樣子。懷念著那樣肆意地親密和交流,然而,鴻溝分分明明就在眼前…… 現在地燕凜,再多的傷和痛。也只藏在心裡,逼得自己心力交瘁,卻不肯流露一絲一毫。而他自己。卻連勸慰他的力量。都已經沒有了。 容謙在黑暗中聽著那人一聲聲地咳嗽。那樣劇烈地,那樣撕心裂肺地咳嗽。彷彿要將那一顆破碎的心,都生生咳出來一般。 深沉的無力感,讓他的心境忽得深深沉寂了下去。 即使面對著世上最可怕的肉體傷害,他也可以讓精神微笑著承受,嘻笑著面對,漫不經心地胡思亂想,自取其樂。然而,那人就在他的身旁受苦,他看不見,可是,他分明可以感覺得出他地顫抖。 他就在他的身旁,方寸之地,痛得五內俱焚,心如刀絞,然而,他甚至不能伸出手,輕輕拍拍他的肩,給他一個安寧的眼神,笑著說一聲:「傻小子,你以為這點傷就能難倒我嗎?」 除了忍著,聽著,感受著,他什麼也不能做。 他聽著燕凜最後平淡地交待,聽著燕凜遠去地腳步,聽著燕凜險險絆倒的巨大聲響,聽著……聽著宮人忽然有些驚惶地大叫「血……陛下……」 他只能聽著,只能聽著…… 如果他的精神有實體,也許那個小小的人兒,會在身軀裡悄然縮成一團,因為這一刻,猛然襲來地劇痛,而皺緊了眉頭。 燕凜就這樣離去了,而且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連幾天,容謙的精神都因為劇烈的肉體痛楚而無法安睡,只能無時無刻不清醒地感受著,忍耐著。 清華宮裡一直有太醫守著,宮女太監也輪著班照料他。給他餵食餵水,為他行針,努力保著他一口氣息不絕。 青姑當年照料過他,對於處理如此殘破的身體很有經驗,知道怎樣可以盡量避免加重他地傷情,為他日日擦洗,並時時對他說話,努力地呼喚他。 其實他是極想回應青姑的,每回聽到青姑一聲聲叫著他,一次次忍受失望,漸漸聲音帶了哽咽,他便極度地想要睜眼看她,想要哪怕動一動手指,給她一點示意,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枉然。 他 望地,只能是風勁節快快趕到,把他從這一片黑暗中 幸好,還有安無忌每天都會進宮一個時辰,一直陪著青姑,以前所未有地溫柔安慰她,勸說她。而在一片陌生環境中,得到一個熟悉友人地支持,可以讓青姑略略放鬆下來。有時甚至會不知不覺,靠在安無忌身上痛哭。 每當此時,容謙就偷偷地微笑。 或許,這是他這次受傷帶來的唯一好處吧。 若沒有這場變故,青姑永遠都是安無忌眼中地母老虎,她永遠不會在安無忌面前流露出這樣柔弱無助的姿態。而安無忌也永遠不會有勇氣伸出手,嘗試呵護這個容貌一無可取,但心地純美無華的女子吧。 這兩人平時的相處,其實已經遠比普通人親近,需要的只是一個催化劑而已。而現在好像,嗯,一切水到渠成啊,這算不算是我的功德呢? 容謙苦中作樂地想著。 這幾天,他身在皇宮,困在一片黑暗裡,對外界的一切,只能從聽到的聲息來感知,一來,他要拚命注意外界的動靜,分散自己的精力來減輕對痛苦的感受,二來,在外面的世界,確實有他極關切極在意的人,讓他不能不從一切聲息中來分析判斷那人的信息。 然而,關於燕凜,他什麼也得知不了。 這些天,有的是太醫給他診治,有的是宮人悉心侍候,有的是大臣權貴們的看望和厚禮。然而,燕凜卻一次也再沒有來過。 青姑不關心皇帝,安無忌卻是問過幾回,宮中的下人哪裡敢提皇帝的行止,一概只答不知道罷了。沒有人會在他身旁討論關於燕凜的一切,就連太醫們也悶聲不哼。 容謙在黑暗中焦躁無比。 最初,燕凜離開他,他其實是有些欣然的。不用面對著他,他總可以慢慢平靜下來吧。不用一直眼睜睜看著他現在的樣子,也許他就不必時刻受這樣的痛苦煎熬。 再說了,他是皇帝,這會子他必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事,必須去辦。若是整天只知道守在自己床頭,痛哭流涕,那也太令人失望,太讓他這教導的人丟臉了。 可是,為什麼連著好幾天,甚至不來探望他一下? 其實他的要求是那樣簡單,不需要一直守著他,不需要為他痛哭失聲,為他愁眉苦臉,只需要開口對他說幾句話,讓他知道,他的嗓子到底有沒有治好吧。只需要輕輕伸手,為他理一理衣衫,握一握他無力的手,讓他知道,他手上的傷,到底有沒有處理吧? 傻瓜,混蛋,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知道你是皇帝,你有國家大事,你還要追查刺客,你還有一個懷孕的皇后要照料。你很忙很忙,但是,來瞧瞧我,在我身邊坐一會,說幾句話,不需要太多的空閒吧? 最起碼告訴我,前線有沒有戰事,我們有沒有和秦軍對陣,勝負如何?這是你親政之後第一場大戰,成敗關係你在朝中的威信,關係你對自我的肯定,也關係著大燕國許多百姓的福,我很擔心,你知道嗎? 最起碼告訴我,刺客的事追查地怎麼樣?到底是什麼人想要殺你,想要害你,隱患有沒有根除,你準備動用什麼手段來處理眼前的危機?你知道我不放心嗎,你知道我擔心幕後的人一次不成,再次動手嗎? 燕凜,你來看看我,你來告訴我,就算是你以為我暈倒了,像青姑那樣,在我身邊和我說說話,叫我幾聲,讓我安心,好不好? 燕凜,我很擔心,很擔心,你的傷到底有沒有治,這幾天,你沒有回清華宮,到底有沒有好好休息,刺客事件後,宮中的安全,你的護衛,有沒有重新加強,整件事情,你到底是怎麼處理的? 燕凜,我真的,真的,很擔心……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等你,數著時間,一點一滴,我在盼著你。 燕凜,你來看看我,好嗎? 我……想要……你來看我……僅此而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三章 - 應歎多情 乎容謙料想之外的是,這數天裡,燕凜其實什麼也沒 他只是一個人,躲進御書房,將所有的宮人都趕走,什麼人也不見,一步也不肯出來。 他下了旨意,除了送食物的宮人,不得有任何人進入,除非有容謙傷勢變化的消息,否則任何人不得打擾他。 外界的一切紛亂,他不理不睬不交待。 國家重臣,後宮妃嬪,輪著番來求見,卻得不到他一絲回應。 一日三餐倒是按時送進去,但下一回送餐時,上一餐的飲食總是又被原封不動地端出來。 自恃平時多得他禮遇愛寵的明妃,還有兩個自命地位甚高的大臣,都曾試圖硬闖進御書房去,結果竟是被燕凜拿東西生生砸了出來。 妃子花容失色敗退而去,大臣們揉著被砸傷的痛處垂頭喪氣。 然面,終究還是有不信邪的人忍無可忍,再次硬闖。 這一次,來的自然是史靖園。 原本史靖園早就該來了。但是皇帝遇刺,容國公傷重的消息,讓朝中亂成了一鍋粥。而自封長清入軍中之後,史靖園便接掌了一半的宮中防衛,他自己又是皇帝貼身信重之人,這番出事,彈劾他的折子立時堆山填海也似地冒出來。 當日陪同的護衛都已經解職被押,而他自己作為皇上安全護衛的第一負責人,雖然很想陪在燕凜身邊,卻也只好先在家中待罪。 可是等了幾天,他也等不到宮裡一句話。派人打聽消息,聽說燕凜沮喪失常到那種程度,他哪裡還顧得該待什麼罪,避什麼嫌,直接就闖入宮中。 他的身份貴重,又素與燕凜相厚,這個節骨眼上,大家見他如見救星。宮中內外,誰會攔他。竟是由著他衝上去,強行撞開御書房緊閉的大門,大步行了進去。 「出去,滾出去。」沙啞而有些艱澀的聲音,從御書房最黑暗的角落裡傳來。 御書房大得出奇。 如果不是有這聲音指引,在這個四周窗戶緊閉,僅僅從門外射來少數光線的宮殿裡。他還真不容易找到燕凜的位置。 史靖園望著那隱在黑暗裡的人,怒道:「陛下一直沒有治傷……」。 「出去……」憤怒的聲音高昂起來,完全不顧喉頭嘶裂的傷痛。 「我可以出去,但是皇上什麼時候出去呢?」史靖園冷笑問。 「不用你管……」 「我不管……」史靖園怒目圓睜:「我不管?我不管。你就爛死在這書房裡頭不成!」 他憤怒得再也不顧什麼君臣禮儀:「燕凜,你太讓我失望了!看看你做幹什麼?受了打擊,就把自己關在黑暗裡,什麼也不做這樣慢慢爛掉?這不是你向來最看不起地人。最瞧不起的事嗎? 黑暗中的燕凜,默然無聲。 以前的我,不知道人可以這樣傷,這樣悔…… 「我知道現在你痛你悔。可當年刑場驚變之後,你何嘗不痛不悔。可是你能立刻站起來,做好一個君主該做的一切。為什麼。這一次。你卻不能。」 「當年。當年,容相要我做一個好皇帝……」燕凜的聲音在黑暗裡一片飄搖。 「那如今呢……難道容相不曾……」 「他交待我不要著急。不要擔心,我知道他要我安心地等他慢慢好起來,可是……」 燕凜倏地慘笑起來:「可是他其實不知道,他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史靖園一怔:「不知道什麼……」他一邊說,一邊又向前跨了一步。 「別過來!」一塊價值不菲的名硯,砸碎在史靖園腳邊。 史靖園鐵青著臉止步:「皇上,我知道你難過,你傷心。可是,日子還要過下去。世界不會停在那裡等你好起來。朝政你不理,軍報你不看。你知道前方的軍隊到底怎麼了嗎?你知道我們大燕男兒在異國地土地上灑了多少血嗎?現在幾位政事堂的閣臣在勉力主持,可是,小事他們能決定,大事你不開口,誰好決斷?」 史靖園越說越暴躁:「還有那幾個刺客!屍體雖然在宮裡被用冰塊保存著,可是皇上你不開口,別人就不能查驗。不查出他們的身份,又如何調查其間真相?當日你的護衛全都解職待罪,你一直沒有交待,他們幾十個人地生死,就這麼不上不下地懸著!你一直把自己關在宮裡不出來,外頭已經是流言四起,臣子們看不見你,已經生出多少可怕的猜測?外番已經有好幾位王爺遞折子要進京了探視了,京裡的一堆宗室也全都坐不住,現在四面八方都是火頭冒起來,你居然還躲在這裡什麼也不幹?」 燕凜沉默著,不說話。 史靖園歎口氣,放緩聲音道:「還記得嗎,以前你曾經說過,你此生最佩服太祖的,不是他開疆拓土,天下無敵,而是,在痛失方輕塵之後,他還能站起來,繼續做一個帝王該做地一切。相比那些一生沉於個人傷痛,卻把家國百姓看得輕如鴻毛的君主,太祖是怎樣的負責任,有勇氣,有擔當!你的身體裡流著太祖地血……」 「太祖失了方輕塵,便是做出再多的豐功偉績,怕也是人活如死。他雖做下那些英雄事業,也許心中,其實也恨不得在方輕塵死後,就這樣一直把自己關到死……」 聽他語出如此不詳,史靖園不覺大 也顧不得他的情緒,大步逼前,厲聲喝道:「容相傷卜,你竟然躲在這裡做如此打算!便是容相當真不測,……」 話猶未落,一物迎面飛來。 史靖園看準來勢,冷笑一聲,卻不躲閃。 那冰冷沉重地鎮紙打在他額上,剎時鮮血迸濺,史靖園咬著牙把話說完:「你這個樣子,他就是死了,也不會原諒你地。」 燕凜憤怒地大吼一聲:「閉嘴!容相不會有不測,他會好起來,他答應過地。他對我說過的……」 他在黑暗地深處怒視著從光明中走來,嘗試著要帶他走出這片黑暗的朋友。 不是不知道他的一片真心摯意,只是,他不是那個,可以引他走出這無邊黑暗的人。 不是想要傷他,只是,他聽不得任何人把一個字死字和容謙聯在一起。 史靖園定定地看著他。燕凜躲在書房最黑暗的角落處,四周窗子全閉得嚴嚴實實。這麼廣大森寒地殿宇,除了他走進的那扇門,再無一處可以讓光明進入。 他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清他的雙眼。在黑暗中亮得奇異,如同一隻被逼入絕地的,受傷的孤狼。 史靖園咬咬牙,心中歎息。 燕凜。誰讓你是皇帝。便傷痛至死,你也沒有權力如平民百姓一般,放縱自己的痛苦。 他慢慢柔聲說:「既然知道容相一定會好起來,皇上。你又怎麼忍心像現在這樣,讓他傷心失望……」 「傷心……失望……」 燕凜只是在黑暗中慘笑,聲如泣血。 他的喉嚨一直不曾治療。現在傷勢已經越發嚴重起來。只要一說話。喉嚨深處就痛不可當。慘笑聲中,他嘴裡隱約已經感覺到了鮮血鹹澀地味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我的確不明白。可是,我不需要明白,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由著你這樣了!」 史靖園悍然再次舉步向前,黑暗裡又是一物擲來,勁風破空之聲甚疾,史靖園定睛看去,這次擊到的,竟是一把短劍的劍鞘。 劍鞘堅硬,撞中胸口,隱隱生痛。 史靖園怒極反笑,腳下再也不停,只是一步步逼過去:「既然有鞘,必然有劍。皇上扔出來地,怎麼不是劍。」 「靖園,別逼我。」那個曾經的少年英主,在黑暗裡有些軟弱惶然地說。 史靖園冷哼一聲。 燕凜,燕凜!此刻,我不逼你,更有誰來?多少年風雨一起走過來,我要看看,你傷心瘋狂之時,可真會將那寶劍的劍尖對準我的胸膛擲來? 他咬著牙,強迫自己正視燕凜地眼。 「史世子,你們,你們在……」柔弱而驚異的聲音,不恰當地響在這劍拔弩張的御書房。 史靖園一驚,止步回頭,卻見樂昌正滿面愕然,站在門外。 史靖園這時滿心怒火,若是什麼太監或大臣來攔他,怕是早讓他轟出去了,但是面對樂昌,他卻無法發作,只得按捺著行了一禮:「皇后怎麼過來了。」 「我,我聽說……我……」樂昌顯然也被御書房裡一片狼籍,又黑暗森然的樣子嚇住了,支吾了一會才道:「我來看看皇上……「 「皇上現在……」 史靖園正想趕緊把樂昌打發走,卻見樂昌身後有人正在努力衝自己使眼色。他皺了皺眉,遲疑一下,終於道:「既然如此,皇后請便,微臣暫且告退。」 他回頭又憤怒地看了燕凜兩眼,這才大步走了出去。 樂昌卻是怔怔站在門外,呆了一會,才慢慢走進來。 燕凜對她倒不似待史靖園那樣語氣凶狠:「你別進來。」 「我……我不進來,史世子就要來了。」樂昌輕聲答。 燕凜一怔,竟是說不出話,剛才要不是樂昌出現,史靖園就真要逼過來硬拉他了。難道他還真能把劍扔過去不成。 「我……我全知道了。我剛才……我剛才……去看了容相。」樂昌地聲音雖輕,燕凜聽來卻是如同驚雷。 「容相那邊,有些變化。」 燕凜一驚:「什麼變化?」 「我去的時候,青姑娘正在照料他,青姑娘說,容相看起來雖然一直昏迷,但有的時候,能看到他地眼皮似乎在掙動,只是沒有真正掙開來,有時候,也能發現他地手指有一點輕微地勾動,青姑娘說,容相一直在努力,努力要醒過來,所以,她也要好好努力,不能太消沉,不能天天哭。要不然容相醒了,一定會罵她,哭得太傷心,把他吵著了……」 燕凜專心地聽著,等他發現樂昌一邊說一邊在靠近他時,樂昌已經走近了他許多。 「你別靠近我。」 樂昌柔順地道:「我不近你。可是,我身子重,站著很累。我就上前一些,坐在那邊地椅子上,好嗎?」 燕凜沉默了一會,才輕輕道:「好。」 樂昌這才又上前數步。方才坐下,然後聲音輕柔地講述她去看望容謙的全部過程。 而燕凜只是一語不發地聽。 這幾天,他不敢走近那人一步,不敢聽人提起那人一個字。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實這顆心,發瘋一般地渴望聽到那個人地消息。 這時樂昌卻是抓住了他的心思。所以他終於沒有待其他人那樣立刻將 去,只想著,等樂昌把話說完之後才讓她走。 然而…… 史靖園一出御書房。就讓人一把拉到一旁去了。 「史世子。你太莽撞了。」 史靖園瞪著對方:「王總管。我正要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眼看就能把皇上拉出來了。」 「史世子!就算你與皇上是總角之交,情份非比尋常。但他還是君,你還是臣啊。這種硬碰硬的事,咱們為人臣,為人奴的,不該做,也不能做啊!更何況,皇上的性子那麼剛強,你們兩個硬性子不肯轉彎地碰到一塊,就算你能硬把皇上拉出來又怎麼樣?他難道不會再走回去嗎?萬一弄出個兩敗俱傷來,那可怎麼收場。倒是以柔克剛更為妥當。」 「我若不成,皇后難道就能把皇上帶出來嗎?」史靖園皺了眉頭,明妃娘娘闖御書房,被皇帝凶狠的樣子,嚇得回去病了一場,這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地。 「皇后是我特意去請來的。她是國母,是皇后,和皇上……和皇上是夫妻。有許多事,她能做,咱們不能做,比如……」王總管聲音幾乎微不可聞:「給皇上下藥。」 史靖園吃驚不小:「什麼?」 王總管苦著臉歎道:「史世子啊,你只記著眼前的國家大事,想要皇上不消沉,我卻想只要皇上好好睡一覺!你可知道,這幾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再這麼折騰下去,這身子可就完了。便是天塌下來,也得先想法子讓皇上休息啊!什麼國事,都先擱著再說吧。」 史靖園點頭:「我明白,我雖說用國事逼他,又何嘗不知道他眼下最需要的是休息。」 「可是,容相一日不起,皇上是一日不會休息的。便是我們能勸他逼他,能讓他自己願意睡,他也是睡不著的。我……我只好偷偷去找太醫,配了可以讓人不知不覺沉睡的安息香。只是,只是……我一個奴才,怎麼敢給皇上下藥?更何況,那藥帶著香氣,我帶進去,也瞞不過皇上啊。只有讓女子帶進去,和女人用的熏香混在一處,皇上才無法察覺。所以我才去求了皇后出面,又教了皇后如何應對。就是皇上,也不會立刻趕她出來地。」 史靖園望向書房大門,眉宇間隱有憂色。 「史世子不必擔心。皇上是真把皇后當親人看待的。就是皇后做些欠妥的事,也是夫妻之間的愛護,外臣就算知道,也不敢隨便議論國母。皇后心地善良,對皇上一直很關心,雖說這些日子與皇上有些疏遠,也沒親自來探望過皇上,可每天都派人打聽這邊地情形,晚上擔心得睡不著。這些事,我都是清楚的。自攻打秦國的事說穿了,皇上就一直對皇后十分抱歉,所以,再怎麼樣,也要給皇后幾分面子,而且,皇后還懷著龍胎,皇上總不敢對著皇后扔東西吧……只要不強行趕人,讓皇后在身邊待上一會,藥就會生效……」 王總管細細分析,竟是樁樁件件都考慮周詳了。 而彷彿為了證明他的話一般,御書房裡傳來樂昌一聲呼喚:「王總管!」 王總管眼前一亮,連招呼都忘了和史靖園打,轉身拔腿就往書房裡跑。 史靖園也覺鬆了一口氣,跟著他同進了御書房。 掃了一眼黑暗陰沉地偌大殿宇,王總管歎口氣,揮揮手:「把窗子全打開。」 立時便有好些太監們飛快地四下奔走,將宮殿四方的窗子全都打開,讓光明再不受障礙地驅盡所有的黑暗。 這時候,角落裡,燕凜仰靠著椅子,已經安靜地沉睡了。樂昌也已經睏倦到幾乎睜不開眼,然而她還是勉強站起來,輕輕走向他,順手解了身後的披風,想要輕柔地為他蓋上。 適時,四周光華大作,滿殿突然一片明亮,樂昌忽然驚呼一聲,披風從手中滑落。 史靖園心中一驚,一躍向前:「什麼事?」 他身有武功,步法飛快,轉眼已衝到近前,看清了情形,全身卻是一震,本來疾衝地身形,竟似被釘子生生釘進地裡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王總管在後面緊趕慢趕地追過來,口中也在問:「怎麼了?」 樂昌全身顫抖,伸手掩了唇,努力想抑制,卻還是抑不住泣音:「皇上,皇上,他……他還不到弱冠的年紀……」 王總管這時已直衝到近前,低下頭,看到燕凜,安靜地仰睡在椅子上的容顏。 才不過幾天時間,那少年英朗地臉,已是憔悴現出蒼顏來。 王總管怔怔望著這個多年來,由他服侍照料地少年,不覺已是老淚縱橫。 這一年,燕凜還未滿十九。 這一年,燕凜將自己關在御書房內,幾天幾夜。 這一年……燕凜那滿頭地黑髮……倏忽蒼然。 少量的黑,夾雜在無數銀絲雪發之間,反而比滿頭皆白,更叫人觸目驚心,滿目淒涼。 惟歎多情,早生華髮,白了少年頭。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四章 - 爭如不見 藥物的強迫作用下,燕凜睡了一天一夜。 已經疲憊到了極限的身體終於得了休息的機會,可他焦慮不安的精神,卻依舊不得解脫。 睡夢之中,他囈語不斷,神情或悲或痛,有時甚至會伸出手,無助地想在虛空中抓住些什麼,身子不安地翻騰著。 見他身在睡眠之中,精神還是不能擺脫折磨,樂昌也不免心酸。伸手拿了帕子,小心地去替燕凜擦拭噩夢裡額上滲出來的冷汗。 雖說是為著攻秦之事,二人之間生了隔閡,但是兩人畢竟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了,她又多得他關懷照料,那樣的情分,總也還是在的。 此刻,樂昌守在他的身邊,看著他這般情形,讓人不能不難受。 燕凜忽然一伸手,按住那溫柔地拭在他額上的手,低低地喊:「容相……」 他慢慢地睜開眼,眼神虛弱飄搖而迷離。「容相……」 這一刻,他的聲音柔弱如同一個稚齡的孩子,眼神迷茫得像是完全看不清這個世界。他只是個柔弱的孩子,在這一刻,單純而哀乞地呼喚著親人的回應。 樂昌怔怔地聽著,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神,心中一酸,險險墜下淚來:「陛下,是我。」 燕凜愣愣地聽著,過了一會才慢慢明白過來,目光重新有了焦距,本來的迷茫卻又漸漸變作失落。 他慢慢地坐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的。原本我正在御書房和皇上說話,說著說著,皇上就不應聲了。我走近來一看,才發現皇上閉著眼,怎麼叫也不答。」 樂昌寧了心,照著王總管教的話,一氣說下去:「我嚇得即刻召了太醫來看,太醫說皇上是太過疲累,太久沒有入睡的緣故。所以精神稍一鬆懈,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這也不需要如何大治,只要好好休息,精神自然就能恢復了。」 睡著了? 燕凜有些失神。 他居然睡著了。 容相生死未卜,他居然還能睡得著。 明明那樣地焦慮,那樣地痛楚,卻還是阻止不了身體自然地尋找沉眠休息的機會嗎。 樂昌小心地打量著燕凜木然的神色,低聲道:「皇上能睡著。總還是好事,像青姑娘那樣,才真是讓人心焦呢。」 燕凜一怔:「青姑娘?」 「是啊,我去看容相時。就見青姑娘憔悴消瘦得厲害,兩個眼圈都是烏黑深陷,甚是怕人。我問了清華宮的宮人,和皇上一樣。青姑娘也是自容相暈迷後,就再也不曾睡過。而且她還要忙上忙下,親自操勞照顧容相。據清華宮的太醫說,照這個情形下去。不等容相好起來,青姑娘就要病倒了。」 燕凜皺了眉:「怎麼沒有人勸?」 「勸過了,誰勸她也不聽。連我勸都沒有用。」 燕凜蹙眉不語。 樂昌低聲道:「青姑娘是容相唯一的親人了。若是有個什麼好歹。便是容相醒過來,我們可如何向他交待?」 燕凜咬著牙不說話。 容相的一生。都是為著他。為了他斷親絕友,為了他從無娶妻生子之念,縱然權傾天下,卻始終孤單一人,如今身邊就只有這麼一個義妹了。 他已經極為對不起容相了,若是再讓青姑出事,不用等容相醒過來,他自己簡直就可以一頭撞死在容相床頭謝罪算了。 樂昌小心地打量著他地神情,低聲道:「皇上,你去看看青姑娘,勸勸她可好?」 燕凜一怔:「我?」 「我聽說,青姑娘十分敬畏皇上,皇上說的話,她總不至於不聽。」 燕凜默然。他是皇上,而青姑怕「皇上」,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以他的身份,若去相勸,也許會有用,只是…… 只是這個時候,青姑肯定不會離開容相身旁,若是去見她,就是去見…… 他眉峰緊皺,一時竟是決斷不下。 往日他最思念最想親近的人,如今卻是光想一想去看去靠近,就讓他從心底裡生出一種畏懼來。 樂昌輕歎一聲:「罷了,皇上這幾天也累了,還是好好歇著吧。我就厚顏再去勸勸她吧,我好歹也是皇后,青姑娘總要給幾分面子的。」 她慢慢起身告退,也不等燕凜點頭,便轉了身徐步離去,只悄悄專心傾聽後面的動靜,果然才行出殿門,就聽得身後腳步聲響,燕凜大步走出來:「我去!」 燕凜只澀然交待兩個字,就越過她,一路向前。 樂昌釋然一歎,方才跟了過去。 二人一路向清華宮去,自有服侍的宮女太監跟隨在旁。誰也沒有注意後方有兩個人在靜靜凝望著燕凜地背影。 「清華宮那邊安排妥當了嗎?」 「寢宮的人我都已經派人叮嚀退走了,青姑娘也是直接用安息香催睡了才扶出來迴避,應該是沒問題了。」 「對青姑娘也用了藥?」 「不用藥不行,青姑娘守在容相身旁,說什麼都不肯走開。而且這幾天她也太累太急,雖然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她也曾經強迫自己小睡過半個時辰,好能繼續照 ,可那點時間裡,她也根本睡不寧。這樣再來幾天,倒下了。所以用安息香讓她好好休息,對她地身體也有好處。」 王總管是大內太監總管,耳目最靈,不管是哪座宮裡的事,只要他想知道,一切細節,自然就能了如執掌。 史靖園點了點頭:「青姑娘不過是個鄉下女子,大事臨頭,尚能明白輕重緩急,真不知道皇上是怎麼回事,關著門自責到死,於國於民,於容相,又有什麼益處呢?」 以他和燕凜的關係,在王總管面前,大大方方埋怨燕凜幾句,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王總管也不以為無禮。歎息著點頭:「陛下心中素來把容相看得極重,這一次容相又是為他重傷,陛下內疚難過,原也是理所應當的,只是……」 只是,這次地反應也太激烈,太怪異了吧。 這個時候,整天守在病床前。不吃不喝,萬事不理不問,倒是正常表現,可他這麼多天。一次也不肯去看容謙…… 唉,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繫鈴人。雖然不明白皇上的心結到底是什麼,可既然他害怕得不敢接近容相。不管是騙是迫,逼他去面對了容相,總會好一些吧? 史靖園看著清華宮的方向,長長歎息了一聲。 燕凜踏入清華宮的時候。一路尾隨地太監宮女,自然在宮外止步。 宮裡的下人們見了皇帝皇后聯袂而來,亦是紛紛行禮。雖說人人看到燕凜幾天之內白了大半的頭髮。都面露驚色。到底誰也不敢做聲。 二人一路穿過重重殿宇。進了寢宮,只覺四週一寂。竟是一個人也看不見。 皇帝地寢宮甚大,中間又有兩三個間隔,燕凜只道宮人們都在容謙床前服侍,也未曾在意。等繞到裡間時,卻見龍床上只安靜地躺著始終昏睡地容謙,旁邊卻是誰也不曾見著,腳下不覺一凝。 然而,數日不見,心中卻是百轉千回地想過念過,此番遠遠看著那人地身影,一時竟是移不開目光。 他就這樣遠隔著幾步遠,怔怔望著容謙,雙拳緊握,努力和自己心中那瘋狂地想要撲過去,想要貪婪地看清那個人,想要不顧一切大聲呼喚那個人的慾望爭鬥,良久,方能臉色慘白地移開目光,澀聲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皇上,這裡沒有一個閒人,我也可以立刻迴避。你有什麼想說地,就儘管對容相說。容相雖然聽不見,但你守在他身旁說,在他耳邊叫他,對他醒過來,一定有好處。便是有什麼事,你心裡念著,但又無論如何,不敢也不能說,現在正好容相聽不見,你在他身邊說一說,心裡也舒服一些。」 燕凜又驚又怒地瞪了樂昌一眼,回身大步向外行去。 樂昌站在原處沒有動:「外頭的殿門已經鎖起來了,皇上你出不去了。」 燕凜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你竟敢……」 「我沒有什麼不敢的。」樂昌勇敢地面對他,竟是比他還要大聲:「難道要我看著你把自己一直關在書房裡到死嗎?」 她伸手撫著已經有明顯突起的肚子。「難道……你要我地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 燕凜就似被當頭打了一棍,什麼火也不能發作,只得悶悶地忍了,信手抄起一把椅子向外走。 「皇上真要把門撞開,外頭自然也沒什麼人敢真攔。只是撞門的動靜太大,太醫卻是說過的,就算是暈迷的病人,也不可以受太大驚擾。這些天,便是朝堂重臣,皇親國戚來看望容相,都是在外頭,放下禮物,問幾句便走,決不許進來攪擾地,若是皇上在這裡驚天動地地撞門,傷著了虛弱的容相……」 燕凜臉色發青,一手重重把椅子往地上一頓,可又立時想到容謙受不得大聲驚擾,忙用另一隻手拚力一架,小心地將椅子輕輕放下來,臉色卻終是極之憤怒的:「你太大膽了,真以為我不能把你如何?」 「皇上又有什麼不能做,不敢做的呢?」 樂昌倏得落下淚來:「你連秦國都已經發兵攻打了,我一個區區秦國地公主,又還有什麼敢倚仗。」 雖說是事先背好的詞,但真說起此事,樂昌到底傷心動情,悲楚難禁。 這話本來就直接打在燕凜對樂昌最愧疚之事上,又見樂昌落淚,燕凜越發痛愧,便是再憤悶難當,終無法對一個如此關懷她的女人遷怒,只得黯然長歎一聲,無力地坐了下來。 樂昌鬆了口氣,輕聲勸道:「皇上既然來了,就過來看看容相吧?」 燕凜神色慘然,搖了搖頭,垂下眼,靜靜望著地面發呆。 樂昌心中難過:「皇上明明那麼想要看容相,為什麼……」 「我不能看他,我不能走近他……」燕凜的聲音沙啞乾澀。 樂昌慢慢在容謙地床前俯身凝望他:「容相臉色不好,這幾天像是瘦了很多。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照料的。不知道那位神醫什麼時候能趕到,聽說,長久照一個姿式臥床。身上會生瘡,可是,容相現在的身子,又不能翻動,容相……」 「夠了,我不會過去,我不 ,我不會靠近他!」 這隱帶憤怒地聲音。不知道是為了拒絕樂昌,還是為了提醒他自己。 「不知道昏迷地人還有沒有知覺,聽說人就算昏迷了,有在意地人一直在身邊陪他。在耳邊喚他,就可以醒得快一些。容相若是知道皇上這樣對他不理不睬,不肯走近一步,一定……」 「別說了!」 燕凜憤怒地站了起來。 「你根本不明白。我才是他一切災難的根源,我不近著他,對他只會有好處。遠遠地離開我,他就能過太平安樂地日子。我不會再靠近他。等神醫治好他,我就送他去封地,本來……還是……此後……永不相見……」 樂昌震驚地望著他。忽然衝過來。一把抓住他。就往容謙地身旁拉。 燕凜想不到一個懷孕的女人,還會有這樣的速度。這樣的力氣,一時又猶豫是否用力掙扎,一閃神間竟是身不由主,被她拉到了床前。 樂昌伸手指著容謙道:「皇上,你在說什麼話!這個人是你的師父,是你的長輩,是教你養你護你之人!他一生心血都放在你身上,你待他如父如母如師如兄,日日夜夜,放在心頭,珍之重之,這些別人不知道,我難道會不明白?現在你到底是怎麼了?他傷成這樣,你明明痛心疾首,日夜折磨自己,卻不肯看他一眼,還說什麼等他好了就一生不見,皇上,你這樣,是對得起你自己,還是對得起他?」 燕凜咬著牙,別過眼,努力地不讓自己去正視容謙,顫抖著身子,用最後一絲理智,壓抑著想要瘋狂甩開樂昌的衝動,低聲慘笑:「如父如母如師如兄?放在心上,珍之重之?我待他的只有猜忌,隱瞞和試探。他一生心血,一生心血……就教出了我這麼個東西。」 「皇上……」 「樂昌,放開我吧,不要再勸了。」 燕凜地聲音疲倦無力,心灰意懶。 「沒有用的。容相這一生,全是為我所害。他傾盡半生,教我養我,我卻處他以極刑。當年他為救我,已是筋折骨斷,今日,他卻又為我生不如死。這麼多的教訓,還不夠嗎?我只是想要放過他,我只是想讓他自由自在,再也不用受我連累。」 樂昌怔怔望著他:「皇上,你不要把所有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當年的事我雖不清楚,但這一次地刺殺,怎麼能怪得了你…… 燕凜的身子忽然劇烈顫抖起來,臉色在剎那之間,半點血色也無。 樂昌看得心驚:「皇上,真的不關你的事,誰能料想得到,獵場竟會有刺客………」 「刺客……」燕凜地聲音都是破碎顫抖的,他的牙關咯咯打戰,全身顫抖得如風中的落葉。 「那刺客……刺客……刺客……」 樂昌又是怕又是驚:「皇上,你怎麼了?」 「那刺客……」燕凜看著她,眼中流露地是出奇地無助,出奇地悲苦,出奇地恐慌。 樂昌都跟著驚慌起來了。「皇上,你想說什麼?」 燕凜閉上眼,終於無力地說出了一聲。 「我知道會有刺客。」 「什麼?」樂昌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相信,自己看到那年少地君主,悲痛得彷彿連支撐自己站立地力氣都沒有,隨時都會跪倒在床前痛哭失聲,她更加不能理解自己剛才聽到地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幾乎以為這是一場夢,只是偶爾發作的幻覺,然而,下一刻,她聽到那人,心痛成灰後蒼涼地聲音:「刺客是我安排的。」 樂昌全身一震,猛然後退。她用力太猛,竟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後就是床,重重撞在床檔上,一時奇痛無比,可是,她居然不知道叫痛。 而燕凜終於說出了這心上最大的隱密,說出了連最親密的朋友最尊敬的長者最親近的妻子都不知道的秘密,心中一鬆復一空,便如死刑犯般,意懶心灰,放棄一切,只準備面對最後的審判。 這一刻,兩個人都是心中震盪無比,誰也沒有看見,床上一直暈迷不醒的容謙,右手五指,曾經微微一緊復一鬆。 這麼多天來,他無論如何努力,最多只是讓眼皮略略掙動,手指微微抽動一兩下,難得這一刻,巨大的震動,讓他擁有了數倍的力量,竟是讓右手五個指頭,都略動了一動。 這已是他能讓身體做出的最大動作,然而,在他身旁僅有的兩個人,卻是誰也不曾看見。 誰也不知道,他一直一直不曾真正暈迷。 他一直清醒著,聽著每一句話,聽著燕凜的所有痛和傷,所有內疚和矛盾,聽著,最後,那個他付出一切來保護的孩子,揭出最無情的真相。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五章 - 情何以堪 謙感到了深深的疲憊。 疲憊得再沒有力氣與這軟弱的身體抗爭,疲憊得甚至都感覺不出肉體是否仍在痛苦中煎熬。 他的意識在一片黑暗裡慢慢地下沉,下沉,身外的一切,漸漸由清晰而模糊。 一直一直在盼望著,等待著,說出萬萬意想不到的話。 「夠了,我不會過去,我不會看他,我不會靠近他。」 最初愕然,繼而失笑,這個孩子,又覺得一切都是他的錯,又開始鑽牛角尖了。 果然,之後燕凜說出來,就是讓他想要狠揍這小子的腦袋,把他打醒的蠢話。 「我不會再靠近他,等神醫治好他,我就送他去封地。本來……此後……還是……永不相見……」 他在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在琢磨著等勁節治好自己,有了力氣之後,怎麼好好用暴力讓木頭腦袋開開竅。 然而,很快,他聽到了那人牙齒咯咯作響,半晌才擠出的那一句話。 「我知道會有刺客。」 一怔之後…… 容謙終於忽然記起了很多事。 記起了那個超級同人女張敏欣,對他的遭遇,居然不興奮地大喊大叫,反而憤怒地歎息說,我們誰都不覺得燕凜值得你這般待他。記起了方輕塵那過於激烈的憤怒,也記起了……燕凜曾一直在他的身邊,一遍遍說…… 「我本來想……」 一串串不經意的線頭,早就悄然地聯繫在一起,可是一向自詡聰明的容謙,卻一直沒有去推想,那些線頭後牽引著的可怕真相。 也許,只是不願意去想吧。四個武功並不如何出色的刺客,就敢來行刺皇帝?這件事本身便是多麼不合情理。 然而,他可以不想,不問。不追究,卻擋不住那個人,在他的身邊,輕輕地說:「刺客是我安排的。」 容謙的心神,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疲憊,蒼涼。 幾世幾劫。幾番離合。每一世,他總笑著說,是我不好。然而,現在。他已經再沒有力氣微笑,再沒有力氣苦中作樂,再沒有力氣……繼續給自己努力,堅持的理由。 他是真地累了。 這麼多世輪轉不休。這麼多世嘔心瀝血,換來的,到底是什麼呢。 其實,不過就是一場模擬。一次遊戲麼。為什麼一定要在乎? 他有些迷茫地想著。 他一直沉入了那黑暗的最深處去,隱隱約約,那人一直在說話。彷彿在說著許多的理由。許多的原因。可是,他發現。他卻連傾聽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 然而,其實…… 其實,這一切的起源,竟然卻是因為狄一。 作為一個君主,燕凜以前就一直對於游離在朝廷管轄之外的,所謂地江湖勢力,武林人物,深以為忌。而那一晚,狄一給他的刺激和羞辱,更實在是太大了。 一個草莽人物,在察覺到他是皇帝之後,還是不管不顧地掄著他當刀當劍一般使,沒有一絲敬畏,沒有一點尊重。 就算是普通人受此羞辱,也難免耿耿於懷,更何況,燕凜是皇帝?一個年輕氣盛的皇帝。 當他發現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被江湖人肆意奪取,連自己地尊嚴都可以被江湖人隨意踐踏,當他作為君主,親眼看到這些江湖豪強,可以將帝王威嚴,將國家法度,漠視到何等地步,他還怎麼可能忍得下這口氣,他還怎麼可能什麼也不做。 無論是出於身為君主的責任,還是出於一個少年的復仇心,他都迫不及待地要用雷霆手段,將他燕國境內的江湖勢力,打壓到從此再沒有對抗國法律條地力量。 只是,談何容易? 朝中百官,凡事自是求穩。若是沒個因由,他就要為了清除他們眼中的疥之疾而大動干戈,百官定會激烈反對,認為是多此一舉,勞民傷財。 而百姓們,多多少少,總有個俠客夢,總嚮往著高來高去的英雄人物,替他們主持公道,成為他們夢中的英雄。如果沒頭沒腦地,他就要掃蕩群雄,民間的反對和對武林人物的同情支持,也會一浪高過一浪。 燕凜到底年少,受了那樣地奇恥大辱,不免有些激切,自是耐不下性子,再慢慢尋找機會。 可是,狄一那件事,又是絕對不能公開! 那最乾脆,見效最快地法子,自然是嫁禍。 讓江湖人物,犯一個天大地罪過,然後,不管他如何打壓武林人士,朝中民間都不好有什麼非議了。而還有什麼罪過,能比行刺皇上,更罪大惡極,更令人髮指呢? 他卻不敢叫人假行刺。既然要嫁禍,刺客必是要死的,刺客地身份必是要查清的,而株連也是在所難免。就算有人肯做死士來布這個局,他也不忍讓忠誠到願意為他而死的人,連同他們的家人,都為自己忍不下一口氣,不願意耐心等待時機而無謂犧牲。 更不要說,只有不知情,才會真打。就算是讓死士行刺,對方知道他是皇帝,又哪裡真能一往無前毫無顧忌地出手,這樣難免會留下破綻。到時候徹查下來,萬一瞞不過明眼人,豈不是弄巧成拙。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只有偷偷摸摸派了兩個最可靠的人,悄悄和幾個倒霉的江湖浪客接觸,用重金收買對方行刺。這行刺,在宮中自然是不行的。正好他要和容謙出去打獵,所以地點就定在了獵場。 這事本來就見不得光,更涉及他自己的安全問題,就算他自認安排得千妥當,萬妥當,旁人也是絕不會贊同 |的兩個人,連對史靖園,他都半個字也不提。 而這兩個被他派去聯絡殺手的下屬,只是知道自己需要去找幾個武功其實並不怎麼樣的江湖人。在那一天,去皇家獵場,行刺一個穿著什麼樣式顏色衣服的一個年輕公子哥而已。至於為什麼去找,還有,更重要的,被刺的將是什麼人,他們根本一無所知。 他們只是盲目地依了燕凜地指示,嘴巴死死閉住。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聯繫安排好了刺客,便立刻遠離了京城去「辦事」。 本來呢。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木已成舟,就算不為了對燕凜的忠誠,就是為了自己和自己家人的腦袋。他們也不敢將辦的事情說出去的。 而那幾個殺手,更是可憐。他們到死都不會有機會搞明白,自己刺殺地究竟是什麼人。 這種事,對容謙。燕凜更是打死也不敢說的。這種拿自己來設陷阱的事,容謙怎麼可能贊同。 更何況,當夜與狄一衝突的時候。容謙是在地。若是知情了。免不了要覺得他太過小氣。太過偏激吧? 想想容相那種不贊同的,甚至略帶責備的眼神。燕凜就心虛膽怯,自是要一瞞到底的。 燕凜用略有混亂地語言,慢慢將整件事對樂昌講了一遍。與其說是他信任樂昌,倒不如說是他自己這痛悔已久的內心,太需要一個人來審判他了。 樂昌震驚愕然。 作為一個皇族女子,她能理解燕凜迫切想要肅清一切民間武力的想法。只是…… 只是,堂堂君主,用出這種鬼域手段,實在太失身份,倒也怪不得他把口風守得那麼緊,親如史靖園,敬如容謙,全都不知道。 可是…… 「陛下,你,你怎麼能?不過是一些江湖草莽,哪裡值得你用自己去做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為君主,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該以身犯險啊!」 「根本就沒有什麼險。」燕凜低聲道:「我為了引刺客出來,地確是故意找理由把不知情的護衛們都趕散了。可就算只剩下我一個人,其實也沒什麼危險的。刺客是我特意挑過地,那不過是幾個江湖浪人,武功並不特別出色。而且,當初買兇行刺時,我就附帶了一個要求,不可傷到頭臉,理由是僱主要清楚地看對頭死後地表情。那天,我貼身穿了刀槍不入地金絲甲,袖子裡還綁了能工司特製的袖箭連弩……我……他們不會攻擊我地頭部,只會打我身體的要害,可我身上有金絲甲,其實根本不必擔心受傷。而在近身搏殺時,只要我找到機會發連弩,他們絕沒有逃避躲閃的機會。再說……再說……」 燕凜的語聲終於微顫。 再說,容謙應該一直會在他的身邊。 在他心目中,容謙從來是無所不能的,當年刑場身受凌遲之刑時,他一旦出手,尚且驚天動地,橫掃三軍,更何況如今,他只是身子有些病弱罷了,更何況如今,他最多不過要應付幾個不入流的小毛賊。 連狄一那樣的高手,容謙都能輕易將之打敗逼退,那幾個人又能造成什麼麻煩?他還有什麼危險需要畏懼? 他一直是那樣理所當然地想著,直到血淋淋的事實,就此將他打入永遠不得超脫的地獄。 樂昌默然,最後,只有深深歎息一聲。 如此說來,雖說燕凜責任難逃,倒也不是……只是…… 她遲疑著問:「既然陛下什麼都準備好了,為什麼卻沒有發暗器袖箭,以至於累得容相……」 燕凜默然無語。眉眼之間,只是一片疲憊。 他本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此刻看來,卻似是已經歷了無盡世態的老人。 樂昌猶疑著問道:「當時,沒來得及?」 燕凜不答。 沒來得及嗎…… 本來,他沒有想到,容謙竟然和他分離了。他沒有想到,他真的需要孤身和刺客們纏鬥。 可就算是纏鬥之時,他本來的打算也仍然是,要乘著刺客擊中他的要害,自以為得逞,放鬆防懈之時,再忽然發出連弩袖箭,這樣,斷無不中的道理。 然而,在刺客有可能擊中他之前,容謙就已經出手了。 也許。他可以對自己說,他是沒有來得及。而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 是啊,他不知道容謙真正的身體狀況,容謙也不知道他本來的打算而已。多麼簡單,多麼無辜的一個誤會。 可是,這樣的理由,無法讓他原諒他自己。 為什麼一定要設這麼一個局?為什麼。他要在當容謙陪著自己的時候,讓刺客有機會動手?為什麼,在那最後的關頭,在那電掣星閃一瞬。他沒有搶先發出連弩。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幾天,他將自己關在黑暗裡。一遍遍地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那麼多心機,為什麼那麼多地謀算。為什麼那麼多的隱瞞。 容謙總是微笑的眼神,容謙永遠平和的表情。即使是意外相逢,他也似沒有更多的激動。沒有更多的感懷。 容謙總是冷靜的心境。容謙總是從容的神態。即使是自己違背他地想法攻秦,他也不過淡淡一笑。即使自己被那個魔教的叛逆所制,他的眼神裡,也不見一絲波動。 容謙總是待他好的,容謙總是護著他地,只是,容謙有很多事,也總是不告訴他,容謙有很多決定,也總是直接自己決斷,而並不真正去問他的意見,即使那是為他好。 容相,我長大了, 真的看見。 容相,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你可曾真的明白。 容相,我要地,已經不僅僅是呵護,是包容,可是,你是不懂,還是不在意? 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這樣的保護,究竟是為什麼,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麼。 想要你不要永遠溫和地微笑……你對我笑,對別人也同樣是那樣微笑。我記得多年前,刑場驚變之時,你震怒的表情,那樣的你,令人畏懼,令人震怖,卻令人覺得,你與平時,那麼地不同。 想你不要永遠只是平靜地接受,從容地面對,我情願你像當年那樣,若我做得不對,你就伸手痛打我。 想要看得更多,想要得到更多,想要確定更多。 對你所有地保留都耿耿於懷,對一切的不確定都心中忐忑,而且,總是莫名地牢牢記著,那個長街偶遇的青樓女子說地話。 她們最懂得如何確定在別人心中,自己到底佔著怎樣地地位。 她說……「說穿了,也不過是,營造各種局面,看一看,對方到底肯為你付出多大地代價,在你面臨不幸時,他到底會有怎樣的表現,並借此確定自己在他心中地份量,以便為自己爭取更大的利益。」 記得當時,對這樣深擅心機的女子,他是不以為意的。 可是,卻原來,那些話,就如魔咒一般,牢牢刻在心間,一時一刻,也不曾忘記。 燕凜,燕凜,你何曾清白,你哪裡無辜。你自以為,並沒有主動想要謀算他,可是,在你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你的心卻已經悄悄在佈置,在期待了吧? 你不告訴他,真的只是怕他責備你嗎? 你與他同行共獵,真的只是為了給刺客更好的行刺機會嗎? 你沒有及時出手放連弩,真的只是來不及嗎? 你當時沒有想,沒有計劃,就真的只是巧合,只是誤會,只是陰差陽錯嗎? 一天又一天,每一時,每一刻,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不停息,不寬容,不原諒。他在黑暗裡,剖開自己的心,狠心地尋找著,探看著。 整件事,是否是他刻意謀算,故意安排,而當時遲疑著沒有出手,是否只是因為……他故意要讓自己更危險一些。 於是,他也就終於確切地相信了,是的。 是他無比思念著多年前,容謙為他失態的樣子,是他希望看到容謙更多,更急切,更關心的表情。 他記得,容謙縱馬而來時,遠遠地呼喚他的名字。 燕凜! 不是陛下,不是皇上,是燕凜。 多久,多久,不曾聽他這樣叫過他。 當時,心中湧起的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然而,他是那麼地不滿足,他就像那個貪心的青樓女子一樣,卑劣地借用了表面對自己不利的局面,想要偷偷窺看別人的心。 然後,容謙為他張弓,然後,容謙用那樣輕柔的聲音招喚他,然後,容謙渾身是汗,滿臉蒼白,卻用那前所未有的溫柔眼神,輕柔語調,小心地安撫著他。 他得到了很多,他確認了很多。然而,他所失去的,卻已是不可承受之重。 所有的溫情,所有的愛護,所有的包容,都經不起,那樣貪得無厭地索取。他看不到他的傷痛,他看不到他的疲憊,他看不到,他為了重新微笑著站在他的面前,付出了多少,他看不到,他為了不讓他為他傷痛,忍耐了多少。 他看到的,只是自己得到的不夠,只是那人對他依舊有所保留。他貪心地不允許旁人對他的愛護,對他的真心,有一絲一毫地不徹底。 這樣自私,殘忍,卑鄙,可恥之人,為什麼上天懲罰傷害的,竟然不是他? 不親手毀滅美好,不會知道,自己曾擁用過怎樣的幸福。不親手撕裂真相,不會知道,自己曾是多麼可笑,多麼偽善的傢伙。 他知道他再也沒有資格接近他,他再也沒有資格向他伸出手,乞求一絲一毫的溫情,如今的他,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盡量讓如此可怕的自己,離他遠一些,再遠一些。 只是如此複雜的心思,卻又叫他如何分說得明白,更何況,他也不願對任何人去解釋他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語。 樂昌一直在等著,明眸深深凝望著他,漸漸有了些許瞭然。 似乎可以理解了吧,聽說民間有許多頑劣的孩子,為了得到父母長輩的關心注意,常常會去故意闖禍。 只是,誰也沒有想過,這種其實並無惡意的小小手段,如若一旦釀成大禍,卻叫人情何以堪。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六章 - 風露中宵 樂昌輕輕歎息一聲,正想著該如何措詞安撫燕凜,卻聽得外間殿門砰地大開,一人旋風也似衝了過來:「你們在幹什麼?」 來的人,自然是青姑。 王總管不知道青姑身具天下少有的內力,那藥量下得卻是太輕了。所以她醒得遠比王總管預料得要早。 她一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被帶離了容謙身旁,立刻想要去看容謙。旁邊的太監宮女自是一力阻攔,可他們越攔,青姑越擔心,最後竟是發狠硬闖了來,而那些人哪裡攔得住她。 她直衝到寢宮門前,看著大門上的鎖,伸手一拉一扯,那鐵鎖就像紙做的一般給她扯下來了,她一手拍開門,就衝了進去。 她擔心容謙,心如火焚,直衝進內室,看著樂昌和燕凜站在容謙床邊,正要發怒,卻忽地一呆,倏然止步,伸手指了燕凜,失聲道:「你的頭髮怎麼了?」 燕凜也被她震驚的目光,驚異的語氣給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伸手摸了一摸,沒覺出頭髮有什麼問題,隨手又扯了身後一綹頭髮到眼前看了看,微微一怔,卻又淡然一笑。 原來如此! 數日之間,發白如雪,而他自己卻是不知道。 青姑呆呆望著他,看著他眉宇間的深深倦色,看著他滿頭皓然白髮,雖然她什麼都不明白,卻莫名地感覺到了一種深深地悲涼。 燕凜反而對她一笑:「沒關係,這不是什麼大事。其實……這樣,也好……」 若這白髮,是為著容相而來。倒還是樁好事吧。 等神醫治好了容相,遠遠地送走了他,最起碼。他還可以留下一個念想吧。 我至少,還可以看著我自己的發。想著,我總算,也為他做過一些什麼,我總算,也曾為他。白了少年頭! 他那樣有些淒涼地想著,卻知道,自己怕是連保留這如許白髮的自由都沒有。 他是大燕國的皇帝,他必須要面對他的臣民,他地百姓。若是年紀輕輕卻白髮蒼蒼,會惹來多少物議猜疑,惶恐不安。 他無聲地喟歎,輕輕搖搖頭:「青姑娘你別擔心,我只是來看看容相。現在就要走了。」 他給了樂昌一個眼神,率先向外而去。 最終,沒有勇氣回頭再看容謙一眼。 青姑依然呆呆看著他。不明白那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帝王,怎麼幾天不見。就似成了一個憔悴老人。 他的龍袍寬大。身形不免就顯得消瘦了。隱約倒和容大哥有些像。容大哥這兩年瘦得厲害,什麼衣服穿著。都有些清瘦地感覺。而這個人,卻像是在這兩三天之內,飛快地瘦下來的。 她心中莫名地一軟,吶吶道:「其實,如果你想來,可以常常來看容大哥。容大哥很在乎你,如果有你能陪著他,他也許醒得快一些。」 燕凜心中一陣酸澀。不不不,我永遠永遠,不會再近他了。 他強壓了痛楚,勉力笑笑:青姑娘,謝謝你。只是,我很忙,怕是沒什麼空能過來,你知道地,我是……」他到底是慘笑了一聲:「我是皇上。」 青姑低了頭,不再說話。 燕凜慢慢地走出去,樂昌看他腳步飄忽,神情迷亂,也只得擔心著一路跟著出來。 清華宮外,史靖園已經靜靜等了很久,很久。… 遠遠看著好友凜然的神色,燕凜倒也不覺地意外。 他慢慢走近過去,微微低了頭,輕聲道:「好了,我認輸。我會好好做事,我會好好治國,我會做好一個皇帝本份上該做的一切。靖園,你可滿意了。」 史靖園心中惻然,卻不敢在這一刻露出軟弱之色,只咬著牙點點頭:「如此,便是大燕之幸。」 燕凜輕輕歎息了一聲。 他不屈服,史靖園,王總管,樂昌,這些他身邊的親近之人,誰也不會放過他的。更何況,既然已經決定要還那人一個自由,他便要努力地做好這一切,努力地好好活著,至少要看起來好好地,努力做好本份,讓那人離去之時,可以少一些牽掛和擔憂吧。 他低聲說:「靖園,我總說這一生最佩服太祖,當年方輕塵身死,他守屍十日,拔劍而起,震服四方。我只道他性子堅強,什麼也打不垮他,如今才知道,那十天的守候,十天的煎熬,到底是什麼滋味。當年,他能走出來,於天下是大幸,於他自己……也許,當年他身邊,也有你們這樣的朋友,這樣的親人,無論如何,不肯讓他放棄,無論如何,也要拉他出來吧。」 聽他語氣淒涼,史靖園的臉色也不覺黯然了。 燕凜卻反而笑了笑,儘管笑容都有些疲憊:「好了,所有的事,我們一件一件來辦吧。首先,是清查刺客之事……」 樂昌在旁邊聽著終於有些擔憂,低聲道:「皇上。」 「我做的事,便該我自己負責。什麼事情,都總該有揭穿的那一天。」燕凜淡淡道。 燕凜離了樂昌,帶了史靖園去關起門來密談。至於二人談了些什麼,外人並不知道,只是近身地內侍們聽得房間裡,砰砰連聲,似是摔了許多東西,其後,史世子臉色鐵青地出來,一陣風也似地走了。 燕凜和史世子又為什麼鬧脾氣,下人們自是不清楚的。不過,好在史世子雖生氣,該做的事卻沒耽誤。 關於刺客地清查很快就開始了。刺客的身份轉眼查明,卻原來是幾個出身不同門派,因仗著武功為非作歹,臭氣相投。所以結為義兄弟地江湖浪客。平時他們仗著武功,時常明偷暗搶,或是替人助拳。打鬥,甚至接生意殺人為生。 至於他們行刺燕凜地理由。卻是窮瘋了,知道有個貴公子在獵場行獵,便想下手擄劫綁票勒索錢財。 反正這刺客早就死透了,燕凜又是怎麼配合怎麼說,刺客的身份背景查起來。也確實並無疑問,這個理由,便讓朝臣們接受了。而且,朝廷上下人等,全是大鬆了一口氣,以一種慶幸地心態,接受這個事實地。 這場行刺與陰謀無關,與奪權無關,朝廷免掉了一場動盪。王宮貴族們免了一場大禍,國家免了一場大獄,至於這幫江湖草莽。誰還在乎他們死後會不會被挫骨揚灰呢? 燕凜下了罪己詔,很大方地將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是他不該輕易出宮行獵。是他不該下命令讓護衛們四散打獵。所以當時一眾護衛們的性命,被他力保下來。只是降降級,罰罰俸,一人打二十板子了事。於是,所有地護衛都是感激而慶幸地領罰謝恩。 燕凜讓太監染黑了自己的頭髮,振作精神,重新上朝。 他的嗓子受傷太久,雖然他在藥力下沉睡之時,太醫們也給他灌過些藥,可到底耽誤了治療。事後再盡心診治,卻也不能完全恢復了。雖說現在他的嗓音已不是沙啞生澀地那種難聽,但聲音卻十分低沉,若是稍稍提高聲音說話,喉嚨就痛得厲害。 好在,他是皇帝,這樣低沉著聲音主持朝務,並不讓人生疑,反而令臣子們覺得,皇帝休朝了幾日,威勢愈重,喜怒難辯,連說話都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了。 燕凜在朝會上說起獵場之事,容謙之傷,大為震怒神傷,且對於民間武風氾濫,武者不服管束,肆意仗藝行兇地種種惡跡,深惡痛絕。 這時候皇帝在氣頭上,再加上容謙傷重到那種地步,以容謙在燕國的地位,受到這種傷害,朝廷不做出適當表態是不可能的。 幾乎沒有什麼阻礙,在朝議之後,國家全力打壓江湖力量的政策就已經定了下來,其後接二連三地各種手段,藉著強大的國家力量施行出來,整個燕國的江湖人物,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各大門派,不是解散,就是為朝廷所用,這些事,自是後話,不必細述了。 而在燕凜處理朝務的這幾天裡,容謙終於睜開了眼。 那時,青姑疲憊不堪,身不由主伏在他的床邊小憩,忽然生起一種極奇異的感覺,猛得抬頭凝眸去看容謙,卻見那人雙眸幽深,正靜靜望著自己。 剎時間,青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怔怔望著容謙,渾然不覺淚下,良久,才能叫出聲:「容大哥,你醒了?」 容謙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算是對這樣明顯地事實,給予一個肯定地答覆。 青姑既覺歡喜,又覺迷惘。 以她對容謙的瞭解,便是傷勢再重,醒過來時,他的眼神也該是清亮逼人地,看她歡喜,還該用嘲笑戲謔的眼神看她才是。 然而,這一次,容謙地目光卻柔和得出奇,便是看她這樣呆呆傻傻笨笨地樣子,反應也是平靜的。 這樣過份地柔和,卻像是把所有的鋒芒光彩都生生折了去似的,卻是不似從前那個,縱傷重不堪,卻永遠可以談笑自若的容謙了。 青姑愣了一會,才慢慢俯身到容謙面前,輕聲問:「容大哥,你是不是特別不舒服?」 而容謙,只能盡力給她一個溫和的眼神安撫她罷了。 是吧,這麼重的傷,當然哪裡都不舒服的。不過,最不舒服的,其實是還是心裡吧。 青姑的眼神是那麼焦急,明明知道她擔憂的是什麼,可是他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思,讓自己振作起來,讓自己的眼中透出光彩,透出笑意,透出戲謔…… 他累了,太累了,僅此而已。 本來已是那麼那麼地累,疲憊得再沒有了任何力氣去抗爭。黑暗深處,燕凜雖然一直在他身邊說話,可是他其實根本沒有真的聽清過。 實在是太累了,累得就算是燕凜又一去不再來,他卻也找不回那種等待,期盼的心情。 然而,他能睜開眼,卻還是因為在那一片黑暗裡,他到底是清晰地聽到了青姑的一聲驚呼。 「你的頭髮怎麼了?」 燕凜的頭髮怎麼了? 縱然已經不想,那聲驚呼,卻分明一遍遍重複在精神深處。 燕凜的頭髮怎麼了? 燕凜……怎麼了? 他真是太多事,太無聊,太無可救藥。 他這樣努力地要睜開眼,不過是因為,他想看一眼,他……到底怎麼了? 可是,他卻又明明知道,他應該是不會來看他的。 唉,原來,張敏欣也好,方輕塵也好,所有人那樣痛罵他,都是太正確,太應當了,連他自己也很想痛罵他自己一頓啊。 容謙醒過來的好消息,立刻傳遍了皇宮。 當然,容謙依然極虛弱,就是睜眼清醒的時間也極少,而且,最開始,他依然沒有力氣說話,到後來,才慢慢能用微弱的聲音發出一個兩個音,來表達一下意思。 然而,無論如何,他能醒過來,總是一樁好事。 朝中宮內,大大小小的人物流水價地前來看望。 有燕凜的鐵令在,沒有什麼人真敢進去攪擾容謙,都是在外頭留下禮物,和名帖,便又乖乖離去。 只是來的人裡,沒有燕凜。 知道容謙醒來之後,燕凜曾無數次地在清華宮外徘徊,然而,他顫抖著的步子,始終沒能往裡踏進一步。 容相醒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可是,一想到要面對容謙的眼睛,他就莫名地瑟縮畏懼,他不敢再放縱自己的感情,放縱自己的貪焚。他只有努力地克制著心中的渴望,明明做夢都想著守在那人身邊,但他能做的,只是在那風露侵衣的夜晚,在清華宮外,一夜又一夜地守候。 然則,他到底也沒能下決心,無論如何不去見容謙。 他召了太醫,每天四五遍地問容謙的狀況,他的傷勢,他清醒的時間,他每天能喝多少水,他吃的藥用的是什麼方子,他的眼神如何,他的表情怎樣,一切一切,他問得極細。然而問得最多的卻是。 「容相有無提起朕?」 他想著的是,如果容相問起他,那麼,無論他如何畏懼,如何害怕,他都一定要鼓起勇氣去見他。 裝成沒事一樣,告訴容相,他很安全,他沒有受傷,他過得很好,刺客的事也沒給朝局帶來任何動盪。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容相在傷重的時候,還要費心牽掛他。 然而,容謙沒有問過他,一次也沒有問過。 他不知道,容謙為著他才疲憊了千年不改的身與心,他也不知道,容謙還是為著他,才奇跡般地戰勝了身體的軟弱,睜開了眼睛。 他不知道,每一天,睜著眼時,那人靜靜打量一切,閉上眼時,那人靜靜傾聽一切。他一直在等他,儘管他知道,他應該不會來,然而,他依然抱著一種奇異的心情,等待著。 他等待著,卻既不說,也不問。儘管他已經能夠勉力發出短促的聲音,卻一次也沒有提起過燕凜。 儘管,他一直在等著燕凜,一直,一直,等著…… 於是,燕凜便也一夜一夜,守在清華宮外,一步也不敢靠近他。 沒有宮人敢說皇帝的閒話是非,所以,容謙也一直一直不知道。 這時候,從趙國日夜兼程而來的風勁節,才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燕京。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七章 - 神醫駕到 風勁節見著燕凜的時候,一身白衣早都成土黃的顏色了,身上臉上,就連頭髮上都全是灰撲撲的。這樣的形容,什麼風采也都給掩得一乾二淨了去,看上去倒是很有些當年他在軍中當伙夫,揮舞飯勺那時候的氣度了。 他這一路上緊趕慢趕,快馬奔馳,竟是一刻也沒停息過,到了燕京,又立即就被宮裡的使者知會去見駕。那些禮儀規矩他自是一概不理,不但不肯淨發沐浴,甚至連衣服也不換一件,就直接入了宮。 其實,照風勁節本來的性子,便是滿身的風塵,一身的疲憊,也能如穿錦袍處花叢一般,照舊顯出從容灑脫,談笑自在,讓人只顧著欽佩他的瀟灑來。奈何這會子他的心情極度不爽,正是看誰也不順眼的時候。 燕凜這個大燕國堂堂的皇帝,在他看起來,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個沒有長大,還喜歡故作憂鬱玩深沉愛胡思亂想的小孩子罷了。所以見了面,他冷冰冰一揖,連客氣話都懶得多說上一句。 小容受傷的真相他是不清楚的,但是,光聽張敏欣和方輕塵的話頭就可以知道,這檔子事兒,絕對和這個小皇帝脫不了干係。就憑這一點,他怎麼可能對燕凜太客氣。 燕凜卻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他給盼了來。 自從風勁節進了燕國國境,他便下了令,每天都要有七八趟的信鴿飛進宮來,好讓他隨時掌握風勁節的行蹤。 風勁節人尚未入京,他就得了消息,連忙派人出城去迎。自己這邊也緊趕著散了朝,親自特意從宮中來迎他。 結果對方一介草民,卻是連個好臉色都懶得給他。 本來說。皇上要找哪個名醫來幫著誰看病,從來都是一個「召」字了事的。這樣的親身相迎。若是論起禮法來,已是極其不合地了。然而,對方卻偏偏還大咧咧臭著一張臉,好像皇帝倒欠了他八百兩銀子似的,一點也沒有受了帝王禮遇。該受寵若驚下的自覺。 如此無禮地行為,簡直是不敬太過,直把宮裡一干地位較高的執事太監看得個個額頭直冒青筋。只是早在皇帝要親迎地時候,一干「忠心直諫」的內侍們就都倒了大霉,這個時候,眼見皇帝兩眼放光地把人家當成救星看,誰又活得不耐煩了,敢再多嘴多舌呢。 風勁節也沒空去跟燕凜客套閒談,說那些無聊的場面話。張口直接就問:「容謙在哪?」 燕凜初時見他這般無禮,倒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此時聽得他如此不客氣地直呼容謙的名字。心裡面卻是擰了勁兒的不舒服。只是容謙當時事急之下交待不清,人家和容相到底是什麼關係。他是根本沒搞明白。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哪裡好來計較這種事。只即刻道:「朕領先生去。」 風勁節大刺刺地點點頭,毫不介意地接受皇帝地引路服務,一路直往清華宮而去。 他這幾世頗有幾次出將入相的經歷,昔年做御醫那一世,出入宮闈更是等閒事體,此時搭眼看了看宮殿的格局,立時就能猜到小容現在「下榻」的地方分明是皇帝自己的寢宮。風勁節眼珠轉動,不免就有些胡思亂想起來。 小容受傷住在宮裡倒罷了,為什麼會住在皇帝自己的屋子裡?那這段時間,這小皇帝又住在哪兒?莫非……張敏欣一直心心唸唸的源氏結局果然成真了? 呸呸呸,唉,真是的,三天兩頭聽那個同人女在耳邊尖叫,一不小心就被洗腦了。 小容的傷勢雖然重,但對風勁節這種小樓人物來說,倒實在算不得天大地事。 他的問題之所以相對嚴重一點,只是因為他不能換身體,所以風勁節也願意放下一切趕來相救。但在內心深處,他卻實在還是很難把這件事看得過於嚴重,因此,這個時候,他還有閒心瞎猜。 燕凜哪裡知道身後這位自己寄予厚望的神醫轉地是什麼詭異的念頭,只是越近清華宮,便越覺心怯,腳下忍不住要遲疑,卻又不敢耽誤哪怕只是一絲一毫救治容謙地時間。 他不得不暗中握拳咬牙,鼓起自己地膽氣來。無論如何,總是要見容相一面的。一直避而不見,也太過不合情理,太過令人生疑了,就是容相嘴裡不說,心裡怕也多少是要計較地。 就藉著這個由頭……遠遠地看一看也好,以後再借口朝政太忙,盡量不來再近著他就是了。 天知道,在內心深處,他渴望著接近他,渴望著看著他,渴望著知道他的一切,都幾乎瘋狂,而直到現在,他才找到足夠的理由,讓自己有勇氣踏入清華宮。 燕凜領著風勁節,並一兩個大太監,和兩三個太醫,一起入了內殿,守在容謙床前的青姑回頭望過來,先是遲疑了一下,再上下仔細打量了風勁節幾眼,終於大喜起身,逕自奔了過來,歡喜地道:「風公子,你來了!這下容大哥有救了!」 風勁節感念她待容謙極好,對她可比對皇帝客氣有禮貌多了,他微笑著點點頭:「好久不見。」眼神卻已凝向床上的容謙,眉頭不經意地跳了跳,眸子深處,開始浮出深深的怒氣。 容謙這時也已注目看過來了。 他連眼神都是無力的。目光貌似極其漫不經心地在燕凜身上一掃而過,這才凝定了在風勁節的臉上,眼中終於慢慢流露出溫暖之意。 燕凜不惜迢迢萬里地請來風勁節,只不過是因為容謙的一句話,其實心裡面不是沒有疑慮的。但此刻看青姑如此歡喜,再看容謙的眼神,終於還是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看來,這個人倒確是可以信託的。 又想起容謙看向自己的平淡眼神,卻不免有些黯然,只是,這似乎也是他該受的吧。這麼久了,甚至沒來看望過容相一次,容相對他有些心冷也是應該的,這樣就好……只有真的放輕了他,容相才可再不受他連累。 他卻哪裡知道,這個時候,容謙一半的心思在為著風勁節的來到而歡喜,另一半的心思,卻是在迷迷茫茫地想著。 頭髮怎麼了? 頭髮很好啊,沒見有什麼問題啊? 到底青姑那天的驚呼是為了什麼?總不會是因為燕凜那天換了個比較誇張的髮型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八章 - 鬼神之術 容謙身體虛弱,精神不濟是應該的,旁人自是看不出他的心思跑到天邊去了,這會子完全是在心不在焉,但卻哪裡瞞得過風勁節。 風勁節冷哼一聲,大步向前,走到床邊,探手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把一瓶子藥水,直接倒進容謙嘴裡。 他的動作太快,幾個太醫太監誰也沒來得及插手阻止,人人的臉色都古怪起來。 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草頭神醫? 皇宮裡的貴人啊,哪能隨便就吃些來歷不明的藥。皇上請這位來是給容國公看病的,可不是就來下藥的? 按理來說,風勁節就是獨自診斷過了病情,有了結論,也得和他們幾個太醫商量著會診,得了他們的首肯後,再大家一起拿出各自的藥案醫方,再和他們商量著確定用誰的藥方,再呈報上去,由著負責此事的貴人了拍板,才好在嚴格的監督下煎熬藥湯,讓人嘗了藥,確定了沒毒,然後才好給容國公服用啊! 有好處大家沾,萬一治療無效也法不責眾,這才是皇宮裡太醫的存身之道。 大家對於風勁節這種當著皇帝的面,還敢自作主張的行為,都很不以為然。 容國公的情況糟糕到這種地步,哪裡還有得治。這種人,純粹是井底之蛙,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就妄想出頭,遲早自取其禍,命不久長。 很可惜,事實立刻打破了這幾個人的自以為是。藥效的作用,竟是快得出奇。 容謙自受傷以來,一直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他微微笑笑,輕輕說:「你來得好慢。」 雖說他的聲音極輕。但已經足夠讓這裡一殿地人都驚喜無比了。 這些日子,容謙雖勉強能發音。但往往要努力半天,才能說出一兩個音節的字眼,因為沒力氣,咬字也不甚準,往往還要別人猜。現在他居然有力氣說一句完整的話了。 青姑眼中蘊滿歡喜地淚水。燕凜臉上也現出興奮之色。而太醫們,自然是臉都黃了。 那是什麼靈丹妙藥,怎麼可能有如此奇效?這……這……不合常理啊!更要命的是,皇上會怎麼看他們這些曾經判定了容國公已經沒救地太醫啊…… 他們哪裡明白,這小小一瓶藥水,根本是超出時代的東西。當年風勁節帶出一堆他在小樓裡自己做了好玩的神藥,為的本來是救治盧東籬,結果盧東籬沒怎麼用上,一大半全都浪費在容謙身上了。 你小子明明是不死之身。有不滅之魂,好端端的,幹嘛把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想死都死得不徹底,連累別人替你操心受累。「為了你。我天大地事都放下來。緊趕慢趕,累死累活。你還嫌我慢?」 容謙無力地笑笑。 咳,是啊,給盧東籬打下手幫忙那是天大的事,相比起來,他這個同學在受苦受難,算得了什麼啊。 雖說當著燕凜等人的面,這話沒真說出來,可是,光看他的眼神風勁節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當下冷笑一聲,伸手輕輕拍拍他的肩:「放心,有我在,你這什麼傷都不在話下。」 他用的力氣雖不大,但這個時候,容謙哪裡經得起他這樣看似溫情地幾下拍打,立時疼得額上連冷汗都出來了。 青姑嚇得臉都白了,上前兩步,又不太敢說話。 燕凜聲音有些僵硬:「風先生請小心,容相傷重,禁不起任何一絲力氣。」 風勁節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一國的皇帝:「我是醫者,豈會有看不出來地道理。剛才我不過是查看試探傷情罷了。」 燕凜的臉都黑了。那樣對著斷了骨頭的人拍,這是查傷情? 風勁節語氣甚是不屑:「皇上從來尊貴,自是沒有受過什麼傷。若有疑問,您不妨去問問那些習武地侍衛,斷骨接骨,骨頭脫臼,要治好,要矯正,是不是都會奇痛?總不能因為怕痛,就不治了吧!」 燕凜這輩子何曾讓人如此不客氣地搶白過,嗆得半死,偏偏還不敢生氣,一時竟是答不得話。 容謙終是看不過去,低低咳嗽了一聲。就算這幾天,他心裡也有點和燕凜鬧彆扭的意思在,但燕凜總還是他自己護著長大地孩子,再不好,也由不得別人當著他地面這樣欺負。 就算那人是自己的同學。就算這位同學並不會真拿他怎麼樣,但欺負就是欺負啊! 風勁節挑高眉瞪他,唉,這個護短成性地傢伙。 他心裡不舒服,語氣自然也不好:「所有人都出去,我治病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看著。還有,接骨續筋免不了會痛,你們要聽到什麼慘叫呻吟,都別太當回事。誰要敢多事闖進來,我受了驚,只要手一抖,他就得一輩子殘廢。」 他這裡話音還沒落呢,燕凜的臉色已是蒼白如紙,青姑嚇得臉青唇白,兩個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幾個太醫還在喊:「這不合規矩……」 好在容謙已經歎口氣,輕聲道:「都出去吧,我沒事的。這人醫術很好,就是脾氣極臭,最不愛守規矩。說得多了,他真能拂袖而去,他走了,你們誰負責治我。」 這麼長一番話,說得他極是疲憊費力。 只是這態度一表,不但太醫們不敢擔這個責任,就連燕凜,都沒膽子再反對什麼,青姑倒是壯起膽子問:「風公子,治傷真的會很痛嗎?」 風勁節在心裡歎息。唉,這姑娘,真是實心眼。怎麼就沒看出來自己現在這是有點在挾私報復的意思嗎? 治骨傷當然是痛的,但當年不也是這麼治過來的。整個過程,小容照樣有力氣同他說說笑笑。不過。唔…… 如今自己心情不爽,治病的手段野蠻凶狠一點,也是情有可原地嘛。而且小容的身體。確實是已經大不如前了嘛。所以……若是……嗯,也很正常對吧。 「青姑娘。從來良藥苦口,良醫也就免不了痛身。其實你照看這傢伙那麼久了,也該知道他皮糙肉厚,根本就不怕痛。當年我給他治傷時,你不就在門外守著嗎?」 風勁節待青姑的態度。和對燕凜地態度,那可完全是天差地別的,此刻微笑得那叫和藹,解釋安慰得那叫耐心,滿臉陽光燦爛,青姑這才略略放心。 她有過當年地經驗,遠比別人對風勁節有信心,鄭重地對風勁節施了一禮:「容大哥就拜託風公子了。」然後第一個退了出去。 燕凜遲疑了一下,也跟著退了。他們兩個都退出去了。誰還敢不識相地再留下來,紛紛退避,眨眼的功夫。整個內殿就冷清下來了。 見四周沒了閒人,風勁節才用不懷好意的眼神盯著容謙。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扳得咯咯直響,學足立體電影裡惡棍的猙獰表情:「別害怕。我一定會讓你很爽,很爽地。」 燕凜和一眾人雖說都退出了內殿,卻斷然不可能離開。 他只是怔怔守在門前,望著緊閉的大門,面有憂色。 旁邊內侍端來了椅子,捧上了茶水,他卻是根本無心理會,只問青姑:「青姑娘,你認識此人。」 「是,他是容大哥的好朋友。當年容大哥傷得很重,天天臥床不起,什麼事也做不了。我用所有的錢,請了大夫來看過一回,大夫都說容大哥要殘廢一世,完全沒救的。可是,那天風公子忽然出現,只和容大哥在一起呆了半天,之後容大哥就慢慢能走能動,還有些力氣,可以做點事了。」 青姑滿眼希望地看著內殿地大門,說起舊事時,聲音頗為感懷激動。 「只用了半天,就讓容相的傷有那麼明顯的好轉?」燕凜甚是驚異,他雖然不懂醫,但普通的常識還是瞭解的,骨斷筋折,不是需要長時間細緻地治療才合理嗎? 青姑欣然道:「是啊,風公子真是了不起。」她沒有燕凜的這種知識和眼界,相信傳奇,相信戲文,相信說書人故事裡所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醫,因此只會歡喜,不覺驚詫。 燕凜雖覺震驚不解,卻還是為容謙高興地。且不論合不合情理,只要這人的醫術真能治療容相就好。看他與容相說話相望地態度,他們應該是極親密地朋友吧,只是,以前竟是從沒有聽容相提起過認識這麼一個醫術冠絕天下的好朋友。 燕凜心中一澀,唉,容相地事,他到底有多少不知道呢? 而青姑哪裡知道他的複雜心緒,還在說著自己對風勁節的觀感:「風公子是個好人呢。不但醫術好,為人也很好,待人斯文有禮,還很大方……」 當年風勁節風華如玉,卻對她一個連普通村夫都不肯正眼看的殘疾醜陋女子,溫和微笑,態度可親。他不惜千里奔波而來,救了容謙,毫不居功就走了,還留下很大一筆錢,成為她與容謙開茶攤,改變命運的本錢。 青姑最感激的,一是風勁節救了容謙,二是風勁節並沒有帶走容謙,只憑這兩條,已經夠讓她一生視風勁節為好人恩人了。 她這裡隨口說起往事,燕凜也笑了笑。容相的朋友,本當是此等人物才對。 他已經在想該如何感謝這位神醫了。這位神醫的脾氣古怪,不遵世俗規矩,想必定是不喜他下旨「賜」賞的。那…… 「青姑娘,你可知風公子的名字。朕一定要好好謝謝他。」 「風公子嗎?他說過的,他是容大哥的好朋友風勁節。」 青姑說者無意,燕凜卻是聽得心中大震,脫口道:「風勁節?你說他是風勁節?!」 青姑訝然望著他:「是啊,難道皇上請他來給容大哥治病,卻不知道他是誰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一十九章 - 昔日今時 因為風勁節是化名重生的,容謙又不是特別喜歡八卦的人,平時兩人聊天的時間也不多,所以風勁節那邊的具體情況,他並不特別清楚。 因為不確定風勁節現在公開的身份和名字到底是怎樣,為了避免弄錯,當時指點燕凜去找他的時候,容謙根本沒告訴他對方叫什麼名字。 夜探盧府的燕國密探,只知道要找的是盧東籬身邊一個醫術很高的人罷了。不過,在確認了風勁節的身份後,倒是曾飛書向燕凜報告過風勁節如今的身份。 風勁節如今當然不是風勁節了,可是他也不再冒充說自己是曲道遠了。他現在改冒充自己的兄弟。 這也是沒辦法。趙王那邊倒是還沒有對他「曲道遠」的身份公開表示什麼疑慮,但是一直在異國尋訪盧東籬的下落的小刀和王大寶,卻已經聽說了盧東籬在趙國復出之事,萬里迢迢歸國來尋了。 相見之下,兩人納頭便拜,放聲大哭。以後兩人便一直留在盧東籬身旁。輪班貼身護衛了。 這兩人對盧東籬的忠心,風勁節是最信得過的。這樣的安排他也最安心。 可是,風勁節自己卻無法向他們表露身份了。這二人當年曾親眼目睹風勁節被殺的詳細情形,他無法用替身假死這一類的話矇混過去。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盧東籬那樣,隨隨便便就可以接受他那神仙下凡的恐怖解釋,然後絕不再多問一句的。雖然是親近之人,他還是不能為逞一時之快,就冒險表露身份。 而這兩人貼身護衛。自是不離盧東籬左右的。風勁節他自己怕盧東籬被人暗算,所以與盧東籬也是天天住在一處。 當然,所謂的住在一處。其實也就是住在同一個院子裡,表面上。兩人別說房間,連屋子都是分開地。 可如今趙王是放手讓盧東籬去做他最想做卻一直不敢做的事:清理吏治,改革軍制。說起來,自都是於國於民有益的大事。可是這大事,不知觸動了多少人盤根錯節地勢力。影響了多少人既得利益,又招致了多少古板守舊之人的抗議。 這是借刀殺人之計,完全是將人放在刀山火海上炙烤。自古以來,當皇帝手中這把刀地人,無論成敗,鮮有善終。 趙王自是覺得自己這一箭雙鵰之計甚妙,偏偏盧東籬和風勁節倒是正中下懷。藉著眼前的權力和方便,藉著如今盧東籬在民間仕林的威望,放手施為。所有的壓力阻力,兩個人都可以相視一笑,轉而看作是動力了。 無數個夜晚。挑燈夜談,共論時事。共商策略。累了倦了,不是乾脆伏案而眠。就是索性一屋同寢,一床同眠。 他倆整天忙得是暈頭轉向的結果就是,基本上,風勁節在院子裡地另一處屋子,純屬是擺設了。 於是風勁節是成天時時刻刻地在小刀和王大寶那兩人的眼前晃。 若是時時都刻意做戲,那可也太累人的點。風勁節怎麼會給自己找那種麻煩。於是乎他的言行舉止,性情作為,甚至和盧東籬相處的形式,讓小刀和王大寶這兩個看著是越來越眼熟,越來越眼熟,當然忍不住要追問。 風勁節被他們逼得難受,便戲稱自己是風勁節幼時失散,成年後方才重逢,然後一直在暗中替風勁節打理隱密勢力,繼承了風勁節一切志願的……咳,兄弟。 他的氣質神采與風勁節一般無二,本領能力都不比風勁節差,又確實掌控著風勁節所留的勢力,且說起風勁節的舊事,無一不知,兼之對盧東籬如此親密而盧東籬對他又是如此信任,一如當年對待風勁節那般,於是這兩人很順理成章地就接受了這個解釋。 後來風勁節與盧東籬商量了一會,覺得他再頂著曲道遠地名號,也確實不妥。人們遲早會把他和真正的曲道遠放在一起聯繫的。而兄弟這個解釋,卻也很說得過去,也對於風勁節地新身份得到世人的認同和尊重有極大地幫助。 於是,這個消息便正式公佈了出去。 自然,對於當自己地弟弟這件事,風勁節心中多少還是覺得有點詭異。因此他謙稱自己只是繼承兄長遺志之人,自己以前的出身行事,有諸多不方便對人言之處,所以只是隱於盧東籬之後,對外都只讓大家以「風公子」稱呼他,竟是不稱己名。 其實開始地時候很多人還稱呼他為「風二公子」,讓他渾身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明裡暗裡堅決不肯,於是世人最終也重又以風公子三字來稱呼風勁節,且對於風勁節和盧東籬的異常親密關係,以純欣賞的姿態來認同,不但沒有任何不妥當的流言惡語,反而被天下人當做是當年風盧佳話的續篇來接受。 趙國那場風波雖然甚大,但對於燕凜這個局外人來說,風勁節也好,盧東籬也罷,只不過當故事來聽聽,偶爾感懷謂歎一聲,並引以為戒就是。詳情他卻是不得而知的。對於親近之人,風勁節現在是自稱風峻節的,但是燕國的探子卻沒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打探出來。 此刻聽青姑一語道破天機,燕凜不免驚愕。 風勁節? 按時間來算,當年容相傷重得到救治之時,風勁節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此人怎麼會自稱是風勁節? 他這裡正自愕然不解,身邊王總管低聲道:「也許只是名字相似,諧音相近。」 燕凜點頭,難免用詢問的目光看向青姑。 青姑當時正跟著容謙學認字,風勁節在她看來是她的大恩人,那名字她自是懇請容謙細細教過她,好牢記於心的。此時見燕凜看過來,結結巴巴道:「容……容大哥說,風公子的名字,是取的風中勁竹之意,極雅致的。」 王總管汗顏了:「也許只是一時戲稱?」 「用死去兄長的名字來戲稱?」燕凜蹙眉。 「又或者,風勁節當年就是假死,因著青姑娘不是趙國人,他沒有防備,才隨意說明了身份。」 他們對風勁節被斬的詳情又不瞭解,不過是從那些遠方異國流傳來的戲文故事裡聽說過而已,所以此刻隨口道來也不覺不妥,卻不知其實勉強也算歪打正著。 燕凜想了想,搖了搖頭:「罷了,是與不是,都不重要。本就是與我們燕國無關之事,不宜過於探聽旁人隱私。既然他是容相信得過的朋友,我們便只信他便是。」 王總管點頭道:「陛下說得是。容相可是當世奇人,結交的自然也是了不起的朋友。當年連魔教教主,不也都與容相有交情呢?」 提到魔教,就不免讓燕凜想起狄一,繼而想起獵場行刺之事,神情郁發沉寂起來。 青姑卻是聽得茫然不解:「皇上,你們在說什麼,風公子他……」 話才說到一半,便聽得殿內傳來一聲扯著嗓子的慘叫。 青姑「啊」地一聲,臉上失色,回身想往殿裡沖,卻叫燕凜一把拉住了。 燕凜伸手拉著青姑,自己卻不得緊咬著牙關,才能控制住想不顧一切衝進去的衝動。以至於,短短一句話,他都說得無比艱難:「別,別進去,不可驚擾了風……」 他無法正常說下去,索性不說,只定定望著殿門發呆,剎時間,眼睛便紅了。 他不能相信容謙會慘叫,他不敢接受容謙會慘叫,當年凌遲之苦,那人尚且談笑對之,獵場碎骨之痛,那人尚且神情自如,要什麼樣的痛苦,才可以將那人逼得慘叫出聲。 他不敢動彈,只怕一動,身子就不受控制地衝了進去,他不敢說話,只怕說得太多,便會無可抑制地狂呼那人的名字。 他只得拚命忍耐著,什麼也不能做地呆望著殿門。 身邊王總管在叫:「陛下,陛下……」聲音惶恐而驚怖。 青姑神色驚惶,連聲喊:「皇上,皇上,你怎麼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牙齒咬得太用力,唇角已溢出血色來,他不知道,自己拚命地握拳,指節發出的咯咯聲響,令人震怖。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把身邊的人嚇成什麼樣了。他只是怔怔望著殿門,迷亂地想著。 他到底有多痛,多痛…… 為什麼,他無力為他分擔一絲一毫。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章 - 人間無神 然而,事實上,內殿的情形,和外頭人的想像卻是完全不同。 容謙被風勁節逼著很鬱悶地慘叫了一聲,立刻閉口,感覺丟臉丟出十萬八千里外去了。 風勁節很不滿意地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淒慘度完全不夠,缺乏真實感,矯揉造作,正常來說,根本瞞不過人。來,重試一次,記著叫得慘一點,苦一點,悲一點,無助一點,淒涼一點……」 「你是不是也太無聊了一點點。」容謙鬱悶無比,無可奈何。 風勁節欺負容謙這時候精神虛弱疲憊,聽不見外頭的聲息,一邊暗中嘲笑外頭那個笨到被一聲假得不能再假的慘叫嚇了個半死的皇帝,一邊笑道:「什麼無聊,我不過就想嚇嚇你家那個皇帝。」 容謙惡狠狠瞪他一眼。這還不叫無聊? 唉,在燕凜面前,不管他是忠臣還是奸臣,他都是個強者,從來沒有真正失控失態過。如今被這傢伙逼得裡子面子全沒了,唉唉唉,被很多人敬若神明的容相,也不過就是個怕痛的凡人罷了。 「你何苦為難一個小孩。」 風勁節翻個白眼:「在父母眼中,孩子是永遠也長不大的。拜託啊,你家燕國的皇帝,也已經小二十了。他都要當爹了,你還當他是個小孩。再說,你以為我樂意折磨他,我這還不是為了救他。」 風勁節冷笑:「哼哼,哼哼,你可得想清楚。他要是不在我手裡受點報應,吃點苦頭,就該輪到輕塵忍不住跑過來了。你想想。如果換了輕塵出手,你家的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會有什麼下場。」 容謙打個寒戰。一時還真沒敢接話。就憑方輕塵那激烈的手段,萬一他真多事到跑燕國來。那後果…… 莫名地,頭上就冒出一層冷汗,耳邊還聽著風勁節笑得無比邪惡:「來來來,再叫兩聲來聽聽。」 容謙深深歎氣:「你這是想折騰他呢,還是想折騰我?我看你純粹就是想讓我丟臉出 風勁節慢悠悠地坐下:「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之間弄成這麼亂七八糟,極有可能就是因為,你從來不出錯,從來不失態?」 容謙一怔:「什麼?」 「是人就總會犯錯,是人就總會有窘迫境地,是人總會有難堪,是人總會有一些特別在意,或特別討厭的事情我出錯讓東籬抓住不止一兩次了,輕塵曾經被困。曾經重傷,我們都有過激怒,有過失望。有過無奈,有過憤怒。並且也願意把這些情緒表現出來。可是你呢……」 風勁節大搖其頭:「小容啊。你總好像是成功地,你總好像是鎮定的。你總好像是萬事不介懷,萬物不縈胸的。在別人看來,有什麼對你來說是特殊地,有什麼是讓你在乎的?」 風勁節忍不住歎息了。 「小容,你是人,而在這個人世間,我們都應該好好做一個人,而不是……唉,你都不是在當聖人了,你這都成神了。凡人面對遙不可及地神,會有多深的無力感,和不確定?如果有一天,神要飛昇而去,凡人能做什麼呢?」 容謙默然不語,良久才輕輕道:「我只是想為他們做到最好,我只是不想給他造成困擾……」 風勁節失笑搖頭:「可是,也許這才是別人最大的困擾。」 容謙過了一會才道:「勁節,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了?」 「規矩你是清楚的,你既然點了我的名,讓我來醫你,他們就不敢把內情洩給我聽。不過,光看方狐狸那氣急敗壞地樣子,就知道整件事,和你家那個皇帝脫不了干係。再說,你們相處的情形,我以前也是聽說過的,多少也能猜出點問題癥結來。」 風勁節笑道:「既然你這當事人現在就在我面前了,那你來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居然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容謙苦笑:「其實那些內情,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當日他驚聞真情,心神皆疲,一直苦苦支撐的精神終於放棄了。 一世又一世,他已經習慣被他所愛護的人猜忌,被他所教導的人傷害,被他所撫養的人背叛。一世又一世,他一次次說著不介意,然而,真正的心境,其實也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待燕凜無所保留地好,卻幾乎從來不在意,燕凜是否會有回報,也從來不去認真設想,燕凜對他的感情如何。 與其說是遲鈍迷糊,倒不如說,他其實只是怕了。 不想計較,不願要求,不過是因為,不願再失望。 所以,乍一聽燕凜說是他派地刺客,他的第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就是,這是一場針對他的試探。 而這試探也不是沒有理由地。燕凜對於自己隱瞞的那些事,一直耿耿於懷,這些他心裡是很清楚地。作為皇帝,終究是無法接受旁人有所保留吧。 於燕凜來說,他可以理解,這或許是理所當然地。只是,他再也沒有力氣,微笑著,毫不在意地當成一切沒有發生過。 一世又一世,被負被棄被傷,這一世,一直如此小心地把握著與燕凜的感情和關係,到最後還是失控了,他還是無法不介意燕凜地試探,無法不在意,燕凜的不信任。 於是,他在黑暗裡沉下去,身外的人還在說話,他聽得見,卻並不能真正理解。 本來一個人痛到極處的時候,就是不會有正常理智分析問題的。在痛苦的病人旁邊,你跟他說簡單的,加油,別怕,會過去的,他能聽明白,你要跟他講太複雜的事,他就不能理解了。 以前,容謙能正常理解接受身外的一切,是他一直堅持著用他強大的精神力苦苦對抗肉體的痛楚,而那時,他疲憊無力地放棄了這種堅持,再加上當時燕凜心情混亂,解說的時候,顛三倒四,他的嗓子又一直沒好,聲音也極為低沉,容謙聽得斷斷續續的,又沒再去努力去分析理解,所以,在當時,他確實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只是,這幾天睜開眼來重新面對這個世界,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動,又不能說話,又不能做別的事打發時間,他便終於開始慢慢回思。 當時曾在黑暗裡隱約聽到的話,斷斷續續地被他理出來。只是,當時燕凜說得混亂,他自己聽得更是心不在焉,現在再怎麼努力去想,只是隱約知道,似乎那件事並不是針對他,似乎是一場誤會,更多的,卻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這幾天,他不提起燕凜,不追問也不要求見燕凜,倒不是因為記恨,更多的還是,經過那次心神疲皆,身心皆傷的誤會之後,他自己也隱約覺得,自己對燕凜的感情也有了細微的變化,到底是什麼,卻又說不明白。 他自己的心思甚是紛亂,反正當時還不能說話,無法表達,便也暫時選擇了迴避。 此刻聽風勁節問起真相,他真的只能苦笑。真相?唉,他又何嘗知道真相是什麼? 風勁節看他這副樣子,真是哭笑不得。你還優等生呢,居然連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清楚,簡直就是個白癡。 容謙輕聲道:「我只知道其中似乎有些誤會,詳情等我好些了再細問吧。」 「誤會?這世上最狗血最無聊,但所有俗套故事都必不可少的橋段就是誤會了。誤會這東西,說穿了,不就是溝通不良嗎,小容,你要反省啊。」 風勁節甚是自得地笑道:「你看,我和東籬之間就從來沒有誤會。」 看他這眉飛色舞的顯擺樣,容謙就覺得一陣扎眼。怪不得方狐狸沒事就愛眼紅這傢伙呢,瞧這得意忘形的樣子,的確讓人真想揍他一頓。 看容謙的表情,風勁節也知道自己炫耀得太過了,笑嘻嘻一擺手:「好了,閒話休提,你的精神現在全是靠我用藥力強提起來了,等藥效過了,你還得要死不活地趴下去,咱們就抓緊時間吧。」 容謙一怔:「藥力過了,就不能用新的藥嗎?」 「我說小容,優等生,拜託!你這傢伙平時也補充點課外知識好不好?強心針雖然能救人,可是打多了,對身體也是有害處的,這是常識。」 風勁節不屑地道:「物極必反,異常為妖。所有在短時間內,強行把人精神提聚的藥物,肯定都是有害的。」 「啊?有害你還給我喝!」 「廢話,我不顯點手段,那小皇帝能那麼聽話,由著我趕來趕去嗎?不把人趕走,我們能好好說話嗎?不讓閒人迴避,你還指望我按著皇宮裡的規矩,由著一堆人監控著我給你治病。」 對於皇宮裡這幫御醫的「生存之道」,風勁節不是不瞭解,而是太瞭解了。 風勁節冷笑道:「更何況,我還有一件要緊事要問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一章 - 你回去吧 看風勁節那麼嚴肅,鄭重其事的架勢,容謙也有些緊張起來了。 「什麼事?」 「小容,你的傷勢,我已經查看過了。你也知道,我的醫療能力雖然是超出這個時代,但限於客觀條件,能做的,其實並不是很多。當年我就沒有能力完全治好你,何況現在……」 風勁節正色道:「我所能做到的最好,也不過是讓你在漫長的治療和復健之後,終於可以走動,可以自由地做一些簡單而不費力的動作。你不要覺得這是和你以前的情形一樣。這一次,你的情況會有很大的不同……」 風勁節皺了眉峰道:「你身體的痛苦會比以前強最少一倍,虛弱程度也是一樣。而且,就算是我能讓你勉強活下來,你這個身子也不可能長壽。」 容謙苦笑:「我能活多久?」 「正常來說,能再活半年就算你命好。不過,有我這個神醫在,只要以後你不再受傷害,只要你照我的規矩,控制飲食,堅持復健,活上個二十來年,總應該是可以的。」 容謙歎息:「按這個時代的壽命來說,我若是能再活二十年,也就不算短命了。至於痛,以我的精神力,也不是不能承受。只是我還在受罰之中,五十年不得脫離這具肉身,如果我死後還要被困將近三十年,那也太……」 風勁節歎息搖頭:「別說是死後被困,就是活著受痛,也不是你想的忍忍就過去那麼簡單。痛對你來說也許不可怕,但可怕的是,你永遠都不知道。這痛什麼時候才是個頭。這種苦,也許只有你以後真正去面對,你才會明白。」 風勁節停了一下。終於說到了正題:「所以,做為醫生。我覺得,這樣的治療,無論是治療過程,還是治療之後的結果,對病人都只是殘忍地折磨。因此。我個人的意見是,勸你放棄治療。」 容謙目瞪口呆:「你讓我等死?」 「確切地說,我是讓你速死。」風勁節笑道:「早死早超生。」 如果不是因為身體不能動,容謙肯定要一拳打過去:「你明知道我沒辦法超生!」 風勁節笑得很邪惡:「你的問題我們研究過了,張敏欣也問過教授了。雖然你地精神被束縛在肉體裡,但如果真的肉體完全毀滅,精神無可留存,地確也就能回來了。」 容謙只是一呆,很快醒悟過來:「你想把我燒成灰。作夢去吧。」 風勁節瞪他:「你怎麼不識好人心呢?你以前總是抱怨,說什麼被困在一個破爛身體裡動不了,我們幫你想出一個脫身的辦法。你又不聽。容謙氣結:「活活燒得連渣都不剩,這還算好心?」 風勁節笑道:「沒關係。我給你下強力麻藥。保證你整個過程沒有痛苦。」 「你……你這個沒有醫德的傢伙。」容謙咬牙切齒。 「唉……」風勁節做智者狀連連搖頭:「看起來你是情願繼續活著自討苦吃了,那我就還是麻煩一點。接手治療你吧。」 風勁節露出深思的表情。 容謙還以為他在考慮治療問題,誰知一轉眼,這傢伙就又露出惡魔式的笑容:「小容,你看,如果我跟你家地小皇帝說需要他割肉療傷,他會不會很痛快地割一大塊肉給我。」 容謙非常確定,風勁節不是來整燕凜的,這傢伙分明就是想整治他啊。 看著容謙一副要跳起來掐人的表情,風勁節就想笑。難得這傢伙動彈不得,不乘這個機會欺負他一番,也實在太對不起自己的一路奔波。 「你別瞪我啊,古人不是都信這一套嗎?你要想啊,如果他覺得自己能有這樣的機會幫到你,心裡一定會好過許多。讓皇帝有機會表現一下他對你的孝心和關愛,沒準還是史書上的千古美談。」 容謙磨了磨牙:「你想都不要想,這裡是皇宮,就是他願意,也大不過規矩去。你要敢說這樣的話,滿朝的臣子能跳起來把你活撕了。」 風勁節很失望地歎口氣,思索了一下又道:「也許他會願意配合我偷偷地進行。」 「風勁節!」容謙咬牙切齒地喊。 風勁節大笑:「好了好了,你不願意就算了。我這也不是為了讓他將來不至於淪落到可怕地方狐狸手裡嗎?真是不識好人 容謙氣結,心中開始反省,自己讓燕凜向這個混蛋求救,到底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沒準這傢伙一直都記恨自己害他暫時離開盧東籬,所以千方百計,以打擊他為樂。 風勁節笑道:「好了好了,不鬧你了,我跟你說真的,如果你不肯自焚……」說到自焚兩字時,語調甚是古怪,低笑了一聲,方繼續道:「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這無盡苦難地。只要你回小樓,利用小樓的科技治療,這身體破敗得再厲害,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了。」 「我現在這樣,怎麼回得去?」容謙苦笑。 「現在當然不能回去,起碼我得給你治上幾個月,讓你地身體狀態好一些,你才經得起長途奔波。就是那樣,速度也不能太快,一路上也得小心照顧身體。不過,只要能回小樓,自然一切後患皆無,什麼苦難就都過去了,只是……」風勁節凝視他,沉聲道:「我們之中,你是違規最嚴重地一個。你已經招來了時空管理局,越過學校,對你直接判罰了。你只要一回去,就會被立刻禁足,在一百年內,你想要回轉人間,哪怕只是想偷偷回來親眼看一眼,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容謙默然。 風勁節輕聲道:「小容,回去吧。強留下破敗地身體在人間吃苦,有什麼意思呢?現在的你,到底還能再做什麼?」 容謙輕聲道:「當年我說要和你一起回去,你卻勸我留下。」 「當年你有許多放不下,所以我勸你留下。現在,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你依然還是放不下嗎?」 容謙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秦燕也許已經交兵了,我很擔 風勁節冷笑著打斷他的話:「擔心又如何,你能左右大局嗎?如果那個皇帝真正重視你的意見,這一仗就根本不會打起來。」 「他的立場……」 「站在他的立場,他自然是沒有錯。但是,你有無反省一下你自己呢?你可曾執著有力地表明你的態度,你可曾頑固反覆地嘗試說服他?你沒有。天大的事,你都是雲淡風輕的,你從不過於激烈地表明你的意願,於是,別人也總以為你並不十分在意,既然如此,旁人不理會你的意見,也就理所當然了。」 容謙歎息:「我不願意讓他生出被強迫接受的感覺。而且,我和朝中別的臣子不同,我曾經的權威聲望太重,若是對政務表現地過於熱切堅持,對皇權將會是一種動搖。」 風勁節冷哼一聲:「要麼你就別管,要麼你就放開一切,認真去管一管。這樣左右搖擺,注定你什麼都想幹,可是又什麼都幹不成。在這個國家,看起來你地位尊崇,可是事實上,除了小皇帝對你的特殊感情,你還剩什麼,你又還能做什麼?除了被關在皇宮,困在皇城裡,接受一個沒長大的小孩的孺慕依戀,你的生命,還有什麼別的意義?就是這樣,你還是不肯回去嗎?」 容謙怔怔不語。 自從他重新公開出現,受封國公之位,看似享盡尊榮,其實地位是有許多難堪尷尬之處的。以前不去細想這種事,如今叫風勁節毫不留情地揭穿開來,確是十分傷人的。他的存在,確實對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什麼幫助了,而對燕凜……也許,反而是一種連累吧。 他苦澀地笑笑:「不是還有幾個月嗎?你先把我治得勉強能趕路吧,如果沒什麼事情發生,我就……」 他歎息一聲,終於覺得自服藥以後,忽然旺盛起來的精神,正以無以倫比的速度疲憊虛弱下去,真想閉眼大睡一覺,卻還是聲音低沉地說:「青姑的臉和腳,真的不能治嗎?」 風勁節苦笑:「當年我就回答過你了。」 「那燕凜的嗓子呢。」 今天燕凜雖然只說了兩三句話,但容謙已是聽出那聲音過於低沉,怕是耽誤治療太久了。憑宮裡那幫大夫,誰知道能不能治好。 風勁節深深歎氣:「小容,你就是操心太多,才會累自己如此。燕凜的嗓子不是什麼大毛病,他要有心治,就是宮裡人治不好,訪求天下名醫,也不是難事。只是,他未必願意治。很多時候,人們會願意給自己留點傷痛,留點念想。就像方狐狸,他中了毒,居然一次也不對我提,怕是也沒存著讓我治療的意思。」 容謙最後勉力振作了一下疲憊的精神:「那隻狐狸……他又怎麼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二章 - 誰能放手 還不是他那激烈決絕的性子鬧的。」風勁節把張敏卦的楚國驚變,前因後果,盡量簡潔地和容謙說了一遍。 「輕塵胸口那一劍,說是趙忘塵刺的,其實是他自己發力把自己捅穿的。而趙忘塵給他下的慢性毒藥,也是他自己縱容著自己中毒的,整個一自虐狂。」 作為一個醫者,對於所有不懂得愛惜自己的傢伙,風勁節都是十分反感。 「他的劍傷一直沒好全,所以經常痛。就是治好了,因為傷勢太重,留下些後遺症也是不可避免。以後凡是颳風下雨的天氣,恐怕他都免不了會難受。因為是長期中的慢性毒,纏綿入骨之後,也十分麻煩,很難全憑功力逼出來,發作也不定時。偏他從頭到尾,一個字也不跟我說。好在這樣我就算是局外人,張敏欣才能放心跟我說八卦。」 風勁節恨恨道:「你說,這個白癡,不是自己想留著這傷痛做個念想嗎?」 容謙料不到方輕塵身上竟然發生這麼大變故,一時怔怔無言。那隻狐狸為了楚若鴻重新入世,最後的結果竟是如此,心頭又會是何等淒涼滋味。 一人負傷帶毒,自己放逐了他自己,卻還分心來為他的遭遇憤怒不平,反倒是他,一直沉溺於自己的煩惱之中,這段時間,根本沒有在意過同學們的際遇。 容謙心中隱有深憂:「輕塵現在在哪兒?他一個人帶了傷離開,而且照他的心性。肯定也不願出現在任何故人面前。他現在流落在什麼地方?」 看著氣氛沉重起來,風勁節趕緊笑道:「放心放心,輕塵最近忙得很,暫時沒空來給你抱不平,找燕凜地麻煩。」 容謙蹙眉不解:「忙?他現在還有什麼事可忙,他……」 他心神一動,脫口道:「他去秦國了?!」 風勁節無辜地攤攤手:「這可是你自己猜出來的,與我無關。」 方輕塵既然去了秦國,就難免要捲入秦燕之爭中。容謙也算當事人之一,照規矩這些相關的情報是不適宜透露給他的。 容謙恨不得抱頭哀歎:「我怕的就是這個啊!他要是出手多管閒事,燕軍哪裡還能討得了好。這個時候,我怎麼放得下心走開。」 風勁節又好氣又好笑:「放不下就放不下。不用找借口了。」 「放下?你也好,方狐狸也好,哪個是真能放得下的,咱們就誰也別笑話誰了。」 容謙歎道:「好端端的。他怎麼去了秦國?照他的性子,出了那種事,應該心灰意懶,不見任何熟人才對。他又不是悲天憫人的佛爺。就算是外頭洪水濤天,民不聊生,又與他何干?」 「吳宇說他去秦國也是陰差陽錯。莫名其妙地就去了。不是故意地。不過。張敏欣那個大色女說,就算表面上是偶然。潛意識裡也是肯定是下意識的,所有的事件都有其必然性。不過詳情我也不清楚。」 風勁節汗道:「兩個女人一起跟你說八卦的時候,你能指望她們地話有多客觀。」 容謙覺得眼皮漸漸沉重,精神越發疲憊,喃喃道:「秦旭飛如果成功,也許就是秦國的皇帝。這不是好事……輕塵的論題,不該再繼續了……他……」 風勁節目光漸漸柔和,安靜地看著他閉上眼,安靜地看著他慢慢睡去。 使用藥力強行提神的後果就是藥效過後,排山倒海而來地疲憊倦怠,會將人的意識完全吞沒。 風勁節所用的藥遠遠超過這個時代,即使以容謙的強大精神,也無法抗衡藥力地影響,就此進入了沉眠。 這也是自他受傷以來,第一次可以讓精神擺脫無窮無盡地痛苦,安靜地睡一覺。 直到容謙失去意識,一直同他嘻笑胡鬧的風勁節,眼神才慢慢沉重起來。 一世又一世,不管如何挫敗受傷,小容永遠是他們之間最渾不在意,最雲淡風輕的一個。總是微笑,總是不介意,總是振作重來,可是,當張敏欣和吳宇都對方輕塵地未來有極好地期待時,他地第一個念頭,卻是,輕塵的論題,不該繼續了。和皇帝關係太緊密,不管那個皇帝是怎樣地人,都不是好事…… 若不是這一刻他心神疲憊而鬆弛,也許甚至不會脫口說出這樣的話。 這個一世又一世,全心全意來愛護那些少年皇帝的人,終於如此確切地承認,扯上皇帝,不是好事? 要有怎樣的心境,怎樣的認識,才會有這樣的感歎,這樣的結論。 風勁節心中苦澀。 當年小容受傷,在京郊鄉村的小小茅舍之中,見了他,會訴苦,會哀叫,會煩悶,會發脾氣,會無可奈何。而如今,如果不 來刺他幾下,幾乎很難看到他明顯的情緒波動。他平靜了,靜如井水,永遠不起波瀾。其實……就只不過是死水。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他心中越想越怒,管他小容說什麼誤會,他暗中已是極為記恨燕凜了。 他一挑眉,轉了身大踏步出來,一手推開了殿門。 他在內殿給容謙治傷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人人都以為他在施展妙手,接筋續骨,卻不知道,他只不過是在相會的第一時間,利用藥力振作容謙的精神,同他好好溝通一下,順便讓容謙能好好睡一覺。 這個時候,讓他的精神能夠休息哪怕只是一個晚上,都比所有的神技醫術給容謙的幫助更大。 外頭的燕凜和青姑等得無比心焦。宮中的貴人,朝中的重臣,也都聽到了消息。 宮裡自樂昌以下,幾個貴妃都打發了貼身的下人來詢問治療的進度,外臣們大多不能隨便進宮,只在宮外徘徊打聽,不管是真心還是做態,幾乎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積極的態度表現出對容謙的關心。 史靖園是燕凜的親近之人,皇宮大內素來進出無阻,這個時候,也已經趕到清華宮,只是也同樣進門不得,只好陪燕凜守著罷了。 此刻見風勁節大步行出,大家都用急迫的目光看向他。若不是在君前有規矩,怕是立時就有好幾個聲音同聲追問。只有青姑是不懂規矩的,第一時間就迎上去問:「風公子,容大哥的傷怎麼樣?」 風勁節平靜地把他對容謙所說的傷情分析添油加醋地重複了一遍,傷痛的後遺症,可能會帶來的折壽結果,他都是提高了兩三倍,再轉述出來。 青姑聽得悲慼莫名,早已忍不住淚落如雨。 在場眾人無不神色沉重,而燕凜,只是一直一直沉默地聽著。他是冷靜的,至少看起來,他始終努力地保持著鎮定和理智。在場所有人都能輕易地自他眉眼間看出他內心的激盪與痛苦;也同樣能看到,即使如此,他依然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不要吼叫,不要咆哮,不要因為情緒激動,而作出任何不理智又與事無補的失控行為。乎這已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以至於冷汗濕透了衣服,他卻不知道。 容謙的傷勢用這個時代的眼光來看,基本上是根本沒有生機的。他一直保持著希望,一直一廂情願地想著,等容謙傷勢好了之後的種種問題,基本上是很天真的,把所有希望都繫在一個沒見過面的所謂神醫身上。其實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種想法過於天真樂觀,只是不敢深想,不願深究,不肯去讓自己面對現實做出正確的判斷罷了。 然而,現在,無情的現實還是這樣當頭壓下來。 神醫只是神醫,不是神仙。誰也不能吹一口氣,就讓容相完完全全好起來。 燕凜還在勉強忍耐著自己不要發作,勉力轉動著僵硬的腦子,努力地讓自己嘗試理解接受風勁節的話,身邊的史靖園就已經有些忍不住了。 「容相說你是最好的大夫,他昏迷之前,就把希望都繫在你身上。」 「我確實是啊。」風勁節毫不慚愧道:「我至少可以讓他勉強活下來,我至少可以讓他能走能動能說話……」 他冷冷掃視旁邊幾個御醫:「你覺得現在還有什麼名醫,面對他這樣的傷勢,敢做出我這樣的保證?」 他肆無忌憚地毀滅燕凜的希望,打擊燕凜的信心。反正他是有恃無恐,就算他沒本事把容謙立刻治得活蹦亂跳又怎麼樣?他是唯一能讓容謙活下來的人,就憑著這一點,他就算撲過去,把燕凜的鼻子打扁了,燕凜也只能捂著鼻子對大臣們說,我走路不小心,撞牆了。 燕凜深吸了一口氣,才慢慢地道:「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就真的只能讓容相這樣日日受苦地活下來嗎?」 「有。」風勁節淡淡道。 燕凜眼神微亮,看定了他。 不管什麼奇才異寶,靈丹妙藥,他都願傾整個燕國之力去尋求。 「讓我帶他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三章 - 何堪永決 凜一怔,心中莫名地咯登一聲,終於失聲道:「你要兒?」 風勁節故意加重病情地跟他們解釋容謙的傷情,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不管容謙願不願意,他自己是看不下去了!作為醫者,看著病人無謂地自苦,實在是件不能忍受的事。而且他真是看不出在這個燕國,容謙還有什麼繼續留下去的必要。 燕國國勢昌盛,朝政穩定,燕王雖然還有些年輕,但也足夠沉穩能幹了。以後當然還是會有挫折,有風波,可是,人總要長大,人總要獨立面對一切,解決一切,沒有什麼理由,非要容謙這個多事的傢伙,一直守著護著。 如果容謙自己不能決斷,他就幫他先一步把事情敲定。至少要讓這幫傢伙,心裡明白有這種可能。就算現在不答應,將來看到容謙一點點努力恢復的苦狀,只要還有一絲良心未泯,只要還不是自私到極點,自然知道該做什麼抉擇。 「帶他去我的師門。」風勁節淡淡道:「我的醫術靈藥都從那裡來,我治不好的傷,我的師門能治。」 「太好了,我派人護送容相……」 風勁節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我師門從不與外人接觸,也從不讓外人進入。任何進入我師門範圍的人,都永遠不會有機會重新走出來。」 史靖園冷笑:「那你又是從哪裡來的?」 風勁節悠然道:「這些是我師門的秘辛,無需告之外人。」 估計沒有人能想到。在大燕皇宮裡,對著大燕國地皇帝,還有人可以這麼囂張無禮,史靖園臉都氣白了。 燕凜低聲道:「容相若是去了你師門那裡,豈非也不能再出來了。」 「他知道我的師承來歷,也知道我的師門禁忌,自是明白去了就不能出來。但不去,他就永遠無法完全治好。而且,我的師門雖說與世隔絕。卻並非是個牢房,你不在其中,不知其間玄奧,在我的師門。有很多的自由快樂,不過,旁人不懂罷了。」 燕凜黯然無語。 青姑卻已低泣道:「那我也永遠見不到容大哥了。」 對於青姑,風勁節是十分抱歉的。也只能輕聲道:「那是治好他的唯一辦法。」 青姑只是落淚。默默無語。她卻不知道,這個時候,那高高在上的大燕國皇帝,有多麼羨慕她。 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哭泣。她可以坦然地表露不捨和悲傷,而他卻什麼也做不得。 原本他地打算是等容謙好了,遠遠送他去封地。永不相見。可縱使不再相見。至少他可以知道容謙身在何處。過得怎麼樣,至少可以時時聽說他的消息。至少可以遙望他所在的方向,思念懷想,猜測著他正在做什麼。 可是,風勁節所說的那個神秘地師門,卻又在什麼地方?從此一別成永訣,永遠永遠不知道他在哪裡,永遠永遠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永遠永遠都不能再知道他一絲半點的消息。 以後的日子,再沒有驚喜,再沒有期待,再沒有盼望,幾十年的歲月,卻要如何度過。 他地臉色蒼白,只能盡量平穩地問道:「容相願意去嗎?」 風勁節淡淡道:「我剛才已跟他提過了,他沒說不願意。」 燕凜的臉越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沉默著一時說不得話。 史靖園卻是知道他對容謙深刻感情的,也曾親眼見過,容謙失蹤那幾年,他是怎麼度過的。如今若是真讓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地人,把容謙帶走,那燕凜以後的日子,怕是比那幾年,更加淒涼孤寂了。 他心中不忿,語氣也就不甚客氣:「我不信能有永遠不變的規矩,以大燕國舉國之力,要什麼給不起,給不得?怎麼就求不得你地門派破例一次。」 風勁節冷笑:「大燕國很了不起嗎?若非容謙是我地朋友,便是你們舉國相求,權勢財富堆上天,我也懶得從趙國趕過來。」 「就算你們門派地規矩古怪,也沒有權力治好了人就把人扣著不放。以燕國的強大,大軍所向,什麼跳梁小 是土崩瓦解。」 風勁節大笑起來:「大軍所向?燕國地大軍,尚且奈何不得一個四分五裂,搖搖欲墜的秦國,倒來對我擺起了威風。」 史靖園臉色陰沉:「國家之爭,豈是你們這些江湖門派,隱逸部族能明白的。一個國家的力量到底有多強,你們根本想像不到。」 風勁節失笑道:「你們位高權重,凡事都習慣了以勢壓人,卻不知道,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與事,都會對權勢低頭,都會向暴力屈服。有本事你就試試,就算是傾國之力相逼,也不能讓我的師門稍稍畏懼在意,便是十萬大軍,我也管保你們有去無回。」 他說的倒是實話,可惜,照正常人的思維來判斷,肯定當這是史上最大的牛皮。史靖園都給他氣得不怒反笑了:「好大的口氣!這世上哪裡如此超出一切力量的存在,就是以魔教之強,還不是被諸國聯手,逼得龜縮一地,最後還是向各國妥協求助,方能得到喘息之機。不懼我傾國之力,十萬大軍……」 他冷笑連連:「除非你的師門,是傳說中的小樓!」 風勁節無驚無懼,只冷冷一笑:「愛怎麼想都隨你們。反正該說的我都已經說過了。不能說的,你們再問也只是浪費時間。就算要送他回我的師門,至少也得等他身體略好,可以經得起長途跋涉才能動身,你們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可以考慮。」 他懶得再多說,回頭進了內殿,砰地一聲,當著皇帝的面,把大門重重關上。 一陣莫名的沉寂之後,青姑才嚅囁著問:「皇上,容大哥真的非要跟他走不可嗎?」 燕凜這個時候,還盼著有人能來安自己的心呢,偏又不能不強提精神安慰青姑:「他說了就算要走,也得等幾個月。也許到時候容相的傷勢會有好轉呢。而且,這麼大的事,我們也要問容相自己的意見才好。」 青姑怔怔地點了點頭,怔怔地望著殿門,呆呆地發愣。 燕凜與王總管等人面面相覷,大家從沒有和像風勁節這麼無禮的人打交道的經驗,一時竟是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人家擺明了是不想理會他們了,他們又唯恐風勁節還在裡頭繼續治療,想起風勁節開始的警告,倒是誰也不敢貿然打擾,可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傻站在這裡,不知道要等到何時,到底不像話。 燕凜的身份不像青姑,他有種種顧忌,也受到許多規矩的限制,最終還是有些羨慕地看了一心一意守在外面的青姑一眼,低聲叮嚀了外頭的太監御醫誰都不許走,裡頭無論有什麼召喚吩咐都要好好辦到,這才有些黯然地與王總管史靖園等人一起離去了。 容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覺醒來時,一直以來疲憊不堪的精神,確已恢復了少許活力。而風勁節也不知是否一直守在他身旁,一察覺到他醒過來,即時微笑:「早啊!」 容謙回以微微一笑,低聲問:「你什麼時候開始正式治療我?」 風勁節淡淡一笑:「如果你願意,隨時可以開始。但我還是要最後一次聲明,過重的傷情和病情,其治療過程都是艱難痛苦的,無論對傷者本人,還是愛他的朋友親人都一樣。大部份的時候,被治療者往往會受盡痛苦且毫無尊嚴,而愛你的人在旁觀之時,也將承受巨大的折磨。小容,我希望你再次慎重考慮這件事,你仍然堅持拒絕我最初的建議,不肯採取一了百了的方式嗎?」 容謙不答話,只靜靜地看了風勁節一眼,目光那麼深沉寧靜,看得風勁節莫名得心中就有些惻然起來。 罷罷罷,旁觀者總是可以漫不經心地指手劃腳,真正身在局中,誰又能真的放下,他又有多少資格,可以教訓小容。 他苦笑一聲:「好,既然你已經打定了主意,那,我們就從今天開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四章 - 相伴不離 樣才可以治療如此沉重的傷患,怎樣才可以回天改命 在那些浩如煙海的傳奇故事裡,人們將神醫奇術,講得無比玄妙,令人嘖嘖稱奇。然而,家中若不曾有過真正無比沉重的傷員病患,若不曾親自陪伴這樣的重傷者,數月如一日地治療,人們永遠不會真的明白,這種痛苦的感受。 容謙全身的骨頭斷了不知道多少,但是風勁節首先要下手處理的,卻是他內腑的傷勢。 容謙的肋骨也是數處斷折,雖然這些天他被照顧得非常小心,內腑還是多多少少都被折斷的骨頭,略略擠壓刺傷過,也因為虛弱的氣血而衰弱下來。 這是這個時代的醫術完全無法治療的病症。可風勁節就敢直接開刀,切開血肉,剖腹開胸來處理。 內腑積了血,可以用古怪的方式抽取出來,可有的時候遇上淤結難解的血塊,就不得不用更加霸道的方式。看著烏黑的淤血從刀下剖出,再被吸淨,有時候其中甚至還夾雜著膽汁和胃液等其它液體,然後看著風勁節用銀針腸線,一點點將剖開的內腑再次縫合,簡直就能把人生生嚇暈。 每一回的手術,風勁節都先用藥讓容謙徹底暈過去,並且嚴格禁止青姑旁觀。不過,他也確實需要幾個膽子大,手腳快的宮人協助。有的時候,也並不反對燕凜在旁邊守著看。 幾回之後,在風勁節的指點下負責協助他手術地宮人。私底下都偷偷與關係親密的人說,如果是自己的親人,傷成這樣,要經歷如此恐怖的治療,他們情願親人痛快一死算了。 然而,燕凜卻什麼也不說,每一次都奇跡般地撐下來,每一回,都臉無人色。眼神淒慘,然而,他一次也沒有吼叫,悲呼。失控過。 他沒有逃走,沒有躲避,甚至不允許自己的目光稍稍離開那殘酷的情景。 每一回,都是在容謙暈倒後他才來。又在容謙醒來之前離去,每一回他都拖著沉重的步子,身子有些搖搖欲倒。 然則,他沒有落淚。沒有痛哭,他甚至還要微笑著對一直守在門外的青姑說,一切順利。風公子的醫術很好。容相地傷勢一直都在好轉中。 他不知道。很多時候,風勁節那奇特的眼神。都在後方悄然凝視著他,漸漸地,那雙眼中的冷漠,便悄悄地化盡了。 然而,並不是他隱瞞,青姑就不能猜出容謙的治療有許多痛苦地,所有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破腹開胸的手術,十分傷人元氣。容謙的身體本來就虛弱,但是他內腑的傷勢,又不能不盡快處理。這樣一場大手術下來,就算是風勁節地技術再高超,動作再熟練,再迅速,也只能是將傷害降低到最小而已。 接下來那些全身那些筋脈骨傷,風勁節卻是無法一次處理完了。骨頭斷折,筋脈碎裂,那是要一寸寸地切開肌肉,找尋骨骼,拉出筋脈,再一點點重新用奇藥異術,縫合修補的。容謙身上的傷處太多太重,而他的身體已經過於虛弱,禁受不起太大太頻繁地手術。所以,只能一步步慢慢來。 每回手術對身體都有一定的傷害,但是一次兩次又不可能一口氣治好,所以,只得不斷反覆,只得等容謙體力稍稍恢復一些,就立刻再次動手。 每隔個四五天,風勁節就要給容謙做一次接骨續筋的手術。 風勁節給容謙吃了大量地藥物,不但有他自己帶來地藥,也有他開了單子,列了名目,寫明方法,讓太醫院配治煎熬地藥。 容謙的身體也過於虛弱,藥量過多過大,種種副作用不可避免。身上很快出現了多處腫塊,皮膚上滿是血斑,全身熱得發燙,喉嚨完全失聲。 風勁節每天都用針容謙地全身穴位,可饒是他針技高超,力道適當,無數次地扎針之後,容謙各處穴位上,終於浮現出許多硬塊,有時風勁節都會頭痛不知該怎麼扎才好。 安無忌,史靖園,甚至樂昌,本來都常來看望容謙,可是,看到這樣的治療過程,這樣的治療情形後,幾乎人人頭皮發麻,不敢也不忍再來親眼目睹這一切。 就連青姑當年曾獨力照料容謙那麼久,如今也快支持不住了。 在容謙的示意下,安無忌總找各種理由用各種方式把青姑拉出去放鬆。而幾乎,每一次離開容謙的耳目,青姑就會不受控制地在安無忌的懷裡,哭得肝腸寸斷,眼淚總是濕透了安無忌的衣衫。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許應該最痛苦,最早崩潰的燕凜,卻始終堅持下來了。 他本來一直害怕接近容謙,面對容謙,可是,在如此痛苦的治療過程中,他卻一直堅持著,每天正常上朝,正常處理公務,然後,所有的時間,就留在清華宮。容謙手術之時,他旁觀。容謙清醒之時,他便一直守著他,一直看著風勁節所有的治療措施。 初時容謙待他極是冷淡,好幾回想趕他走。然而,不管容謙是淡淡趕人,還是憤而斥責,他都只微笑著聽著,就是一步也不挪開。 容謙那漫長而單調的恢復過程裡,燕凜堅持同容謙說笑著去講那過去的種種舊事,微笑著去講,如今的許多新奇異聞,微笑著把朝中消息,市井傳奇,慢慢說來。 哪怕容謙不理他,哪怕容謙給他白眼,他也只慢慢地說,神情出奇地寧靜和溫柔。 直到最後,容謙終於放棄把他趕走的企圖,直到最後,容謙終於可以安靜而疲憊地聽他說話,偶爾輕輕笑一笑,間或小聲地接幾句話。 即使是旁觀整個過程的人。也無法想像,容謙究竟是以怎樣地勇氣與毅力來堅持著,度過那些可怕的治療過程,並且還能以微笑與溫柔面對陪伴他的人。一直以來,從來不暴燥,不遷怒,不發狂,不放棄。也根本不能明白,燕凜又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帶微笑地始終握著他的手,守著他,陪伴著他,一點一滴度過這一切的。 風勁節一直沉默著旁觀一切。不阻止,也不再動輒故意說話刺痛燕凜。 做手術的時候,清華宮中瀰漫著消毒的藥劑和燒酒的刺鼻氣味。然而,當手術結束。包紮完畢,容謙開始休整地時候,風勁節便命令將清華宮所有的窗子都打開,通風透氣。又讓宮人們,在殿閣內外,到處擺上鮮花。 他不允許這座宮殿。有任何死氣沉沉。悲傷痛苦的氣氛存在。 然而。所有的光明和美麗,依然讓人心酸。 有地時候。樂昌和史靖園悄然來到清華宮看望燕凜和容謙,卻又不忍進去,只是在園中遠遠眺望,偶然可以遙遙看到燕凜扶著容謙坐在窗邊,燦爛的陽光悄然在他們彼此身上鍍下層層金輝,輕輕融在一處,身旁有許多鮮花,嬌艷欲滴。 如此美麗的景象,卻終究讓人只覺淒涼無比。 陽光下,他們總是在微笑著交淡,那麼多病痛,那麼多傷害,也不能抹去他們展現笑容的勇氣和力量。 然而,史靖園只得淒然長歎:「我至今,才知道,什麼是笑對生死。」 而樂昌,卻總覺連說話地力氣也無,只得掩面忍淚,悄然而去。 便是連服侍的宮女,看著這些情形,私底下都不免悄然落淚。真是誰也不能明白,燕凜需要有多大的勇氣,多強的毅力,才可以堅持到如今,他又是以什麼樣地心態,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後,還能以那樣親暱的姿態,時時守在容謙身旁,以那樣溫和微笑的表情,同容謙看似漫不經心地談笑。 然後,容謙到底是後悔了。 終於,有一天,趁著燕凜上朝地時候,他輕輕對風勁節說:「也許,當初我該聽你地話。」 風勁節歎息:「晚了。」 容謙默然。 所有治療地痛苦,對精神強大如他這樣的怪物來說,都不是不能忍受地,然而,看著燕凜苦苦支撐的堅強,卻足以打破他所有的心理屏障。 燕凜控制得很好,一點崩潰的跡象都沒有,這才是真正讓容謙感到心痛的地方。在他心中,燕凜再有什麼雄才偉略,沉穩聰慧,終究還是個不滿二十歲,未及弱冠的孩子。這樣地苦苦支持,剛強後的痛苦,堅韌時的脆弱,以及在崩潰邊緣的掙扎,才讓他覺得不可忍受。 他甚至覺得,風勁節那一把火結束一切的建議,也許本是正確的。 畢竟剎那時的驚痛再猛烈,怕也很難敵得過漫長歲月中一點點煎熬的折磨。 然而,現在,他已經不可能再放棄。 在燕凜一直忍受堅持到如今的時候,再給他一個毀滅一切生機的結果,這將足以把這個苦苦強撐的少年完全毀掉。 「勁節,你說得對,一直以來,我總是過於固執地保護著自己所在意的人,我不想讓愛護我的人,尤其是他,眼睜睜看著我的病痛虛弱,卻沒有任何辦法減輕我的痛苦而忍受折磨,所以之前一直執意隱瞞身體狀況,結果傷勢發作,害得毫無心理準備的他,驚痛至此。」 他有些慘淡地笑笑:「或許,我根本不該責怪他什麼。無論這場行刺是因著怎樣的誤會,無論他的本心是什麼,他都是因為一無所知,才無辜地受我連累,被我傷害。而為了懲罰我的自以為是,上天要我親眼看著我最在乎,也極在乎我的人,為我痛徹心扉,但是,既然命運已走到這一步……」 他抬頭,目光清澈地看著風勁節:「那麼,我和他,都不可能再放棄。」 所以,勁節,治好我,盡你的一切力量。 無論過程如何,無論結局怎樣,我和他,都不會逃避。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五章 - 利病之藥 掃胭脂,眉目如畫。輕紗繞體,體態婀娜。 一隊美麗的宮女,身披陽光,輕盈地穿過迴廊,走過花叢,來到碧水池塘之旁,盈盈拜倒。 領先的宮女雙手高捧托著碧玉碗的玉盤,柔聲道:「陛下,未時的藥,煎好了。」 纖纖十指,玉手晶瑩,輕捧美玉,本該是極美麗的圖畫。可惜,過於濃郁的藥氣,把所有的美好都給衝散了。 容謙毫無憐香惜玉的心情,恨恨地瞪了那無辜的宮女一眼,有些負氣地轉開臉,不予理會。 兩個時辰就是一大碗苦得要命的藥啊,天長日久,就是佛爺耐心也要崩潰了。 燕凜歎口氣,接過藥,陪笑遞到容謙面前。 容謙只當沒看見,雙眼望天望地望白雲青風,望花花草草,就是瞧不見眼看的藥碗。 「容相,你……」燕凜差點沒脫口把乖,聽話,這一類的詞說出口,忍了忍方道:「容相,你有傷,就要吃藥。」 「吃吃吃,吃了一個多月了,也沒見什麼效果。」 很明顯容謙這是在顛倒黑白。他從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到現在就可以坐著輪椅讓大燕國的皇帝推著逛花園子,甚至可以用沒有多少力氣的手,摘兩朵小花小草,怎麼也得承認是風勁節治療的功勞。 不過,容謙個人極度懷疑,在風勁節一連串的手術,和成堆的超時代藥物之外。這些用草木煎出來地中藥,到底是有多大效果。 而且,風勁節那個風流成性的傢伙,居然找的這是什麼破理由啊,說是什麼什麼處子芬芳,佳人芳華,可以更好的發揮藥力,於是不但規定他一天要喝六大碗藥,每碗都按照不同時間嚴格服用。而且從採摘藥草到煎成藥湯送到面前來,全部過程都要由美麗的少女經手,特別是送藥的宮女,要是宮裡最美麗的少女。且還要穿得特清涼,特誘惑,還得排成整齊的隊伍,按照整齊的姿式來獻藥。 他百分之百地確信風勁節這傢伙是本性發作。才大肆折騰。還不就是為了他自己看著養眼。而且他也不得不非常非常之懷疑,這傢伙是在加倍惡整自己。 每兩個時辰喝一次藥,也就是說,他就算好不容易睡著。也得被叫醒拉起來喝藥。而且,每一碗藥,都苦得不可思議。連容謙這樣性子地人都覺得難以下嚥。喝碗藥。比挨個三四刀,還慘。 所以萬事好脾氣。就連可怕的治療也可以含笑挺過去的容謙對於喝這風勁節牌中藥,始終非常排斥,到現在幾乎每回讓他喝藥,都要身邊的人費盡唇舌。 青姑倒是好辦,每回容謙不吃藥,便著急得眼淚汪汪,容謙無法,只好捏著鼻子喝下去。燕凜沒有這種女兒家地優勢,想哭也哭不出來,為著勸容謙喝藥,哪一回不是賠盡小心,費盡腦筋。 「容相,藥也不是特別多,一閉眼就喝下去了,再說,也不是非常苦……」 容謙好笑:「不苦,你喝一口給我看。」 燕凜的一張臉立時僵住。以前為了騙容謙喝藥,他倒還真喝過一次的,才一口,那恐怖的味道就讓他痛不欲生,當著容謙地面,又不敢吐出來,用盡全身力量嚥下去,還要僵硬地笑一笑:「其實真的不算太苦……」 他乾咳一聲:「容相,你是大人,怕苦不吃藥是很丟人的事。」 容謙似笑非笑看著他:「沒關係,我不在乎。」 「容相,江南那邊進貢了許多新鮮的水果,極是鮮甜,樂昌讓御廚房試做了好多解苦地糖果……聽說京城近日出了幾個好角兒,唱念作打,都是極出眾的,哪天把他們招進宮來,我陪容相看看到底怎麼樣……靖園說最近在派人尋覓雜耍百戲有絕活的人,也許能幫你消愁解悶……」 他這裡笨嘴笨舌,說得頭上冒汗,容謙看著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許多年前,那個孩子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時,總是撒賴打滾地不肯喝藥,自己也總是抱著他又哄又騙,許了無數地諾言,多少好吃地堆成山,答應帶他看戲法,逛京城,騎馬射箭,最後還是先替他喝掉一半藥,保證了無數次不苦,才能哄得他喝下去。 如今時移世易,一切竟然倒轉過來了。 他自感慨萬千,燕凜又何嘗不是呢。 在他心中地容相,從來都是無所不能的,誰又想得他,有朝一日,他會似孩子一般,負氣不肯吃藥。 當年一直依賴他,托庇於他地自己,現在卻要學著他當年哄騙自己的法子,語重心長勸慰他,費盡心思開解他,這樣哄孩兒一般地拙劣勸說,說出來時,心中有些辛酸,卻也有些甜美。 如果容相的傷不是這麼重,只是些小傷小病,似這樣,陽光下花叢裡的相伴,輕言細語地勸說吃藥,看著他難得的任性和胡鬧,也許會是一生也不能忘懷的美好吧。 他說了半日,見容謙不為所動,可憐手裡一直捧著藥碗,手指都燙紅了。最後只得苦笑一聲,抬起手來,準備用行動表示。 「行了。」容謙拖長聲音笑道:「拿過來吧。怎麼總是這麼笨,叫你喝你還就真喝。是藥三分毒,沒病沒災的喝什麼藥。」 燕凜如獲大赦,忙陪笑,把藥碗遞到容謙唇邊。容謙雖喜歡鬧著不吃藥,真要喝時,倒也並不甚怕苦,閉了眼,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喝得盡了。 說穿了,他這樣閒著沒事鬧一鬧,與其說是不想吃藥,倒不如說是極喜 凜小心翼翼,拙劣可笑勸說他的樣子。 待他喝完了,燕凜輕輕將玉碗放回宮女手中的玉盤上。揮了揮手,宮女們沉默著盡皆退下去了。 唉,宮中女子,哪個不期盼君王青睞。平時宮女們限於身份,哪裡能有機會如此逾越地花枝招展,更不要說能如此走到燕凜地眼前了。不過這一個多月下來,那些該有不該有的心思,大家也都已經沒有。 這會子,燕凜的眼睛裡。就只有一個容國公。她們就算穿得再漂亮,身姿再婀娜,他也根本看不到。 一向德高望重的容國公如孩子般任性耍賴不肯吃藥,一向威嚴冷靜的皇上。笨手笨腳笨嘴笨舌地苦苦勸說,這樣的場景也不是不讓人驚異的,不過看多了,這些被調來在在清華宮內外近身服侍的宮女太監們。誰也不會再有什麼反應了。 對燕凜來說,看著那個心目中永遠不會被打倒的人,如今連喝口藥,都要旁人幫忙。心中總是難受地。 只是這一個多月來,他已經看了太多太多容謙虛弱的病態。如果不能讓自己的心變得更堅強,如果沒有力量摒棄太多的感慨憂傷。而努力把任何一點細微地進步和成果。都當作天大的喜事來對待。那麼,他根本不可能一直在容謙身邊堅持到現在。 這時他伸手到袖子裡。輕輕掏出一個玉盒,打開來,卻是一粒小小的,有著晶瑩色澤,雕成一朵小花的糖,賠笑遞到容謙唇邊。 吃了藥要喂糖,這真地是拿他當小孩子待了,然而,容謙只含笑看他一眼,便含到嘴裡去。 沒必要為了面子同嘴巴過不去,這藥實在是苦得過頭了。 他含著糖,話音有些含糊地問:「他一直不讓我看藥方,可你一定是看過的。你老實告訴我,他到底加沒加黃連,加了多少?」 燕凜沒敢答話。豈止是加了,風勁節往藥裡加黃連那勁頭,讓人不免懷疑他是跟黃連有仇。 他私下裡也是問過風勁節,有沒有必要加這麼多黃蓮。風勁節立馬一句話毫不客氣地給他堵回來:「皇上信不過我,我現在就走。」嚇得燕凜噤若寒蟬,再不敢對風勁節的冶療方案有任何意見。 反覆思量之後,雖然他也很是覺得容謙可能是在被風勁節惡整,可是到底沒有勇氣來冒險阻止。為了容謙的傷勢能好轉,他還得反幫著風勁節,負責準時勸說容謙把加了大量黃連地藥給喝下去。每回看著容謙無可奈何地喝藥,燕凜心裡其實也悶得想吐血。 他雖不說話,容謙哪裡看不出來,心中大大不滿啊。勁節……你也太狠了點吧?加那麼多黃連幹嘛?就算我現在行動不便,那個……那個腸胃懈怠,以你的本事,真就找不出替代的藥來了嗎? 也虧得他是小樓中人,忍耐力超強,換了普通人,還不得活活苦死了。 容謙暗中磨了磨牙。不就是耽誤了你陪盧東籬地時間嗎,至於這麼記恨我嗎。在燕國,你又不是過得不威風,不自在,連皇帝都讓你隨便指手劃腳呼呼喝喝了,你還想怎麼樣啊? 這時燕凜也忍不住遲遲疑疑地問:「容相,那位風公子到底是怎樣地人?」 容謙自是聞聲而知意,一挑眉問:「他又惹事了?」 燕凜頭疼地連連點頭。 風勁節是個好大夫,但也是個惹禍精。最初地半個月,他整天守在容謙身邊,忙著施針用藥做手術,除了態度較惡劣,還沒顯出什麼別的壞毛病來。 可是,後來,容謙身體狀況穩定了,他也就不再天天守在旁邊,經常自己也到處走走逛逛,拉太監陪他賭錢,叫宮女陪他喝酒,閒了沒事和美麗地宮中女官聯絡聯絡感情,真是……無「惡」不作了。 燕凜不敢管他,別人也是敢怒而不敢言,他在宮裡這麼鬧騰了一陣,好像又覺得無聊了,於是直接鬧騰到宮外去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六章 - 春色滿園 勁節本來就俊朗漂亮,出宮去玩耍的時候,還特意挑亮的一匹馬騎走。 那馬通體雪白,神駿導常……的確提氣,的確漂亮。可宮裡最漂亮的馬,用腳後跟想也知道,當然是燕凜自己的坐騎啊! 可是這位大爺毫不客氣地拉去騎,招呼也懶得打一聲。管馬的太監倒是努力地阻攔,還派人飛報燕凜。 結果,燕凜還在上朝,都沒聽得消息呢,負責全宮事務的王總管已經苦笑著打發人來說,既然風公子喜歡,這馬兒就送與公子了。 風勁節謝也不說一句騎走了馬不說,還生生敲走一副黃金馬鞍。又找了京城最好的裁縫給自己縫製了好幾十套衣服。 他是燕國的貴客,走到哪裡自然都有宮裡的管事要跟著照料,打打下手,聽聽吩咐,他要花錢,就替他結帳。 於是他整天就黑髮白衣,白馬金鞍地在燕京市上來回招搖,出入的都是醉生夢死,一擲千金之地,也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紅。 燕京最好最貴的酒樓,從掌櫃到小二,不到十天,人人都和風公子混得極熟絡。 燕京最出名的青樓,最有名的花魁,不到半個月,全都多了一個知己良友。 有皇帝這種世上最大的冤大頭站在身後,風勁節花錢當然不心疼啊,吃吃喝喝逛青樓之餘,還愛一口氣帶了七八個美女出來逛街買東西,從東街買到西街。綢緞莊,胭脂店,首飾屋,那哪裡是買,簡直就是橫掃一遍。美人們笑得百花綻放,奉承服侍地風公子直飛到天上去。可憐後頭結帳的管事們,掏出了滿身地銀票還不夠,寫欠條之餘,還得讓人飛馬回宮搬銀子。 光花錢倒也罷了。燕凜這個皇帝,還不至於被他吃吃喝喝,揮金如土到捉襟見肘,奈何風勁節實在是太過招搖了。 有人不知道他的底細。當他是個冤大頭,設了局想坑他的錢財,或是設仙人跳,美人局。或是騙他去賭錢。 結果,美人兒會莫名其妙地倒向他一邊,賭局的所有本錢會被他贏光,如果無賴混混們還敢不知死活一擁而上。那麼……一個時辰之後,一堆鼻青臉腫,呻吟唉叫的倒霉蛋就會被扔在衙門口。 原先燕凜三天兩頭出宮。大家就都神經緊張到了極點。天天梳理燕京的治安。京城裡就已經給折騰得幾乎可以夜不閉戶了。來就剩下這麼幾個漏網的小混混們,還都給扔在衙門口了。 老百姓們倒是很高興了。可京兆尹的臉面上,實在是有些不好看啊。誰不知道這段日子皇帝正在掃蕩武林勢力,偏偏燕京這家門口,卻一下貌似有這麼多的流氓幫派……他地政績啊……年終評核啊…… 不過,這些不上檯面的人,本也就算不得什麼。京兆尹也最多在心裡腹誹兩句,絕對不敢真發什麼怨言的。 但是,風勁節還是真的有才,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吟風弄月之事難不倒他。能品美酒,也能烹好茶,興至來時,吹得好曲唱得好調,人又生得好皮相,出手又大方得嚇死人,出入青樓沒多久,便不知惹得多少美人傾心。 那些名妓花魁,多以識得風公子,與之論交為榮耀,無事時說起他,也多有傾慕,常有人興誓旦旦,似風公子這等人物,便是一文不名,她們也願傾囊以交。 這話說出來,竟是在京城***之地,傳頌一時,成為美談。 美談是美談了,可那些個名妓花魁,誰沒有一堆裙下之臣。那些仰慕之人,自是個個對風勁節妒恨無比。偏風勁節行事又特別囂張,毫不收斂,這才小半個月呢,為著爭風吃醋地事,就已經不知道鬧過多少風波了。 京城本來就是衙內紈褲惡少最多的地方,年輕人尋樂子,誰不愛在青樓裡找個美人兒知己,年輕氣盛,誰又不喜歡互相攀比,結果讓風勁節痛揍的,幾乎都是有背景的人。 最初打幾個南方富商,北地豪客也就罷了。後來,就冒出什麼尚書地公子,大學士的小舅子,甚至還有宰相的兄弟,而現在…… 燕凜苦著臉道:「今早上,十二皇叔鼻青臉腫地跑來找我主持公道……」 說起來,他的那個十二皇叔,並不是燕凜謫親地叔叔,中間多隔了一層。輩份雖高,年紀卻比燕凜還要小。雖然那位的位份不是特別尊貴,可到底是皇子龍孫,王族血脈啊,讓人揍成這樣,確實面子上有些拉不下來啊。 而且,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下一次被揍的皇親國戚,又該是誰呢。哪天要真犯起眾怒,一堆叔叔伯伯跑來跟他鬧騰,燕凜也一樣頭大。 聽燕凜慢慢講述這些事,容謙樂不可支:「那位郡王爺是怎麼惹上他地?」 「十二皇叔去百花樓取樂,本是要蔭蔭姑娘來陪酒地,誰知蔭蔭有客,竟不曾來……」燕凜歎氣。權貴去青樓,搶人家定好地姑娘這也是常事,一般來說,青樓中,也寧可怠慢普通客人,也不敢得罪權貴。 可惜啊,昨晚蔭蔭倒是想過去應酬下,可喝得興起的風勁節卻不肯放。那位尊貴地郡王爺哪裡受過這等冷落,自然帶著下人打上門去了,結果可想而知。 容謙失笑:「你看,他雖囂張胡鬧,分寸卻也清楚。他雖然有意惹事,不肯收斂,故意激怒別人,但從來不會先出手,總是要旁人鬧起來,他自己佔足了理,再惡狠狠教訓人,便是官司打到御前,他也不理虧。」 燕凜歎氣,這年頭,哪能事事講道理……說穿了,他還不是仗著自己有求於他,所以有風駛盡帆罷了。 容謙只是低笑。風勁節本來就是佻達肆意的性子。在結識盧東籬之前,最愛地就是盡情享受人生,美酒佳人,唯求盡興。如今為著幫盧東籬,整天忙得腳不沾地,也不知道有多久沒這麼胡作非為過了。現在來了燕國,除了照料自己之外,沒別的事,哪能不乘這個機會。變本加利地把所有的樂子都找回來。 至於這種過份的招搖惹事,唔……不過就是愛給燕凜找點麻煩。燕凜越是為難,他越是高興吧。讓一幫人圍詳燕凜哭訴哀叫去吧,看看這位皇帝。一邊暗中恨得牙癢癢,一邊還要絞盡腦汁,替他開脫,這也確實是樁不錯的樂子。 這種事情。就由著風勁節鬧騰去吧,容謙還真不敢多管。風勁節自己就對燕凜有許多意見,讓他出出氣也好,再說啊。燕凜今日多吃些苦頭,也許就免了明天的大災大難。想起上回風勁節用方輕塵來威脅他,容謙就暗中發寒。唉。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方狐狸這種魔 < 反正這年頭,要在權貴紈褲衙內們中找幾個不該打的出來,還真不容易。風勁節又是知道分寸的,他就算把人打得看起來再慘,也不會真正傷筋動骨,何況,只要他出手,對方肯定也有過份的地方。 這種事,也算是生活裡地小樂趣,小插曲,不用太當回事。哪個重臣真好意思為著兒子弟弟上妓院爭風吃醋的事,跟燕凜來抱屈?至於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皇親,燕凜也不過就是不能不硬著頭皮聽他們訴說不滿,忍忍也就過了,算不得什麼大煩惱。 所以其實容謙都不怎麼同情燕凜。 看容謙興災樂禍低笑不止的樣子,燕凜就知道不能指望他了,也不敢抱怨什麼,只是苦笑著推了容謙慢慢在御園中行走。 罷了罷了,也不過就是幾個朝中重臣,有仇不敢明說,拐彎抹腳,用各種借口找麻煩,也不過就是一堆叔叔伯伯,叔公伯爺,常常跑來哭哭叫叫,糾纏不休。 這麼多年來,天大地事,容相都替他頂了,這麼一點小麻煩,難道他就應付不了。 這樣暗自下了決心,他也就不再多說這些事,只隨口找些閒話與容謙笑談。 身旁花柳如蔭,碧波輕流,偶有魚躍波上,鶴鳴花間,又有清風拂面,花香襲人,容謙笑道:「還是多出來走走地好,心情都舒暢很多。這世上到處都是美景,哪能天天悶在屋子裡頭。」 燕凜默然低頭,怔怔地看著容謙,這一個月來越發瘦骨支離的身子。 走走,這樣被人推著,也算走走嗎? 世上確實到處是美景,可是,如今,他能看到的,卻不過是皇宮裡的一個小小角落罷了。 他遲遲不答話,容謙笑道:「若是累了,就停下歇歇,我地皇帝陛下,服侍人可不是你的專長。」 燕凜依然沉默。 容謙微微轉頭,衝他一笑:「不用太擔心了,我不正在好起來嗎,從來病去如抽絲,何況我傷得這麼重,恢復得自然很慢,你也不用太心急。」 燕凜輕輕道:「容相的傷,還痛嗎?」 容謙笑道:「說不痛是騙人的。不過,我現在能坐起來,能出房間,有力氣說笑,還可以……」他抬手,輕輕拍拍燕凜地手背。 「還可以這樣……」 燕凜慢慢地在容謙身旁蹲下,面對面看著他,輕輕問:「容相有什麼事總是不在意,受再大的苦,也總是微笑,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你的傷到底怎麼樣了?你和我說笑地時候,我總會猜,你是不是一邊在忍受極大地痛苦,容相你……」 他極小心地問:「你平時什麼時候痛得比較厲害,哪一處傷,痛得比較厲害……」 容謙有些尷尬地笑。這個問題太難答了,因為他根本說不清楚。 如果他是問他,什麼時候不痛得那麼厲害,身上哪些地方痛得不那麼厲害,也許,他還能找出一兩處來答…… 只是,真地已經習慣了。 那些永遠無休無止的傷痛,還有身體裡此起彼伏地炎症,真的已經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 痛就由他痛,生活還要繼續,快樂地活和悲傷地活,總是一樣要活下去,為什麼不選擇快樂呢。 他可以痛著微笑,他可以痛著溫和地凝視身邊的人,他可以痛著享受生活,真的不是牽強,不是演戲,不是做假,他只是……習慣了。 他沒有答話,燕凜也沒有再追問,他只是忽然又把話題轉回到風勁節身上:「風公子是個奇人,我曾經想細查他的來歷身份,也曾經想把他招攬到燕國來。」 容謙笑道:「幸好你沒有,否則真是白廢力氣。」 燕凜也低笑了一聲。其實他一直有些懷疑,這個風公子就是風勁節,只是並無證據。他也知道趙國的風勁節是個極有才華的人,所以確曾生過籠絡之心,只是,在目睹了風勁節的一系列作為之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種狂生就是再有才華,他也不敢收進朝廷來。否則光去化解矛盾,解決紛爭,安撫臣下的情緒,就足夠他累死了。 而關於風勁節身份的調查,他三思之後,還是停止了。一般來說,這一類奇人都不願有人在背後查自己,他不敢冒險讓風勁節不悅,而且,風勁節是容謙的好友,出於對容謙的尊重,他也不好做這樣的事。 不管這個風公子是不是風勁節,不管他背後有什麼故事,說穿了,與燕國都無甚相關,他有才也好,有怨也罷,有冤有仇,再世為人也好,那都是趙王要煩惱的。做為燕王,他把這當成傳奇戲文來看,也就罷了。 而現在,他提起風勁節,其實只是為了引出後面的話。 「風公子提過他的師門,是天下最神秘莫測的地方,那裡有世上最不可思議的醫術,也有最莫名其妙的規矩,他說過,如果你去了他的師門一定可以徹底治好所有的傷,不但身體健康,而且可以武功盡復,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容謙輕輕歎息一聲:「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出身來歷我也清楚,他的師門,的確是個有如此神奇力量的地方,只是,我也曾對他的師門有過諾言,不能對世人洩露他們的秘密。」 「沒關係,不能說就不要說好了。」燕凜輕輕說:「我已經明白,世上有很多事不能說,不該太過強求。」 他低下頭,俯下身,慢慢地把自己的頭,極輕極小心地依在容謙膝上,然後輕輕閉上眼,不言也不動。 他這樣脆弱而孺慕的姿態,讓容謙心頭一陣柔軟又一陣傷懷,輕輕伸手,極柔和地慢慢撫過他的長髮,撫上他的額頭眉眼。 燕凜閉了眼,靜靜地感受著他手指的輕柔,指尖的溫暖,終於平靜地說:「容相,再過兩個月,你就跟他走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七章 - 何者至重(上) 謙手指一頓,神情微凝,低頭深深望著他。 燕凜抬頭,神情平靜地回望容謙,甚至還笑了一笑:「我私下問過風公子,他說你最少還要兩個月的休養才能經得起長途跋涉,而且……」 他的眼神漸漸柔和,聲音也漸漸低下去:「再過兩個月,我就滿二十了。」 容謙默然。 這麼多重擔,這麼多壓力,這麼多波折,經過歷過挺過,天下人誰還會記得,這個少年,其實還沒滿二十歲。 「二十歲,該加冠了。」燕凜凝望著容謙,低聲道:「容相,你能為我行冠禮嗎?」 男子二十加冠,由長輩賜字,代表著他已經長大成人。 這是他們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項典禮。 為孩子主持冠禮的人,總是最親近的尊長。只是燕凜的冠禮,本來朝中宮裡,都是打算不了了之的。 燕凜十六歲就親政了,誰敢說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誰又敢不以成人的態度來對待他。 他父母雙亡,最敬重親近的容謙又失蹤了,那,誰還有資格為他加冠賜字呢? 皇族中倒是還有不少長輩的,但燕凜對於這些親戚,一向極之提防,決不肯隨便讓哪個人,平白擁有替皇帝加冠的這種榮耀。 關於冠禮的事,禮部上折請示過幾次,見每回燕凜都是若無其事,置若罔聞,自然也就識相地不再多提了。 而自容謙重歸之後。緊接著便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這冠禮之事,燕凜原本是提也不曾提過地,這一刻忽然說來,容謙卻是微微一怔。 燕凜只是微笑,神色出奇地溫和。 這種溫潤柔和,根本不屬於本該銳氣飛揚的少年。 「容相別擔心天子的冠禮太過繁瑣,咱們不用理會禮部那幫老古薰,就在宮裡,找上最親近的人聚一聚。當是行家禮就好,一切從簡,以你的身體,也應該是可以應付的。」 「燕凜!」容謙的聲音輕若微風。 自從他開始重新接受燕凜日日陪伴在身旁。他便不再像以前那動,永遠謹守禮儀了。沒有人的時候,他更喜歡直呼燕凜的名字,而不是一聲聲喊著「皇上」。「陛下」。 他身體不好,所以也用不著行禮,倒是可以理所當然地,享受燕凜地服侍。自然而然地支使著燕凜做這做那。看著這個從沒服侍過人的皇帝。笨手笨腳地為他捧茶遞藥,推車削果。 這其間,笨蛋燕凜被熱水燙著若干次。失手用銀刀割傷手指若干次。嚇得太監宮女們哀哀叫喚無數次。而到現在,所有人都已經對這一切習以為常。而燕凜也漸漸手腳靈活起來。 他能夠為容謙按摩捶背,力度適中地即可以讓肌肉不至因長期不能運動而僵硬,又不至傷到脆弱的骨頭。 他可以熟練優雅地用刀轉著圈削掉整只果子的皮,長長地果皮螺旋而下,至地而不斷。 他可以為容謙整衣理襟,手腳俐落得不像是個從來只接受別人服侍的人,他也能為容謙梳頭束髮……只是…… 現在,他想的,卻是在他人生極重要的典禮上,讓容謙親手為他束起長髮,加上金冠,給他一個字,一個,只屬於他和他地名字。 「容相,是你撫養我,教導我,指引我,保護我,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誰能為我加冠,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該請誰來看我最後長大的儀式。」 他看著他,眼中終於有了祈願:「我想要你知道,你教養的孩子長大了,我想要你給我一個字。然後……」 他笑,神情竟不帶一絲勉強:「我送你去治傷。」 這一刻,他出奇地真誠。 真的,並無勉強,並無矛盾。 即使沒有當日,永不相見地決心,即使不曾擔心自己繼續連累容相,他也並沒有想過,要留下容謙。 從他親眼看著風勁節是如何剖開血肉,怎樣接筋續骨之後,他就再沒有一絲一毫的念頭,想要留住容謙。 所有的苦難,他都看在眼中,所有地艱難,他都在旁邊和容謙共同經歷。但凡有一絲人性,也該知道,哪一種選擇,才對容謙最好。 不,其實,從來就不曾有過選擇吧! 只要風公子說所地一切都是真地,那麼,就這樣吧。 放開手,送他去那遙遠的地方,從此永不能相見,從此再不能聽到他一絲消息,但至少,會知道,他在那天之涯海之角地地方,很好地生活,再不受傷痛所苦,再不必為自己憂心。 以前的燕凜,還有許多幼稚任性淺薄之處,而現在,應該能糾正許多了吧。 以前的燕凜,口口聲聲說著容相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是,心裡更愛的還是自 所以才會為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疑慮,自己的苦痛得患失,而胡思亂想,平白猜忌。 而現在,他已經不再把那些信誓旦旦的話掛在嘴裡了,他已經懂得,在大多數時候,把容謙的感受置於自己的得失之上。 只是,還是有一點小小的自私的吧。 總想著,最後離別之時,可以留下更多的東西。 他那沙啞低沉的嗓子,他那永遠不能讓人發現的白髮,他手上始終堅持著不肯上藥去掉疤痕的燙傷割傷,這麼多,這麼多……可是,他還想要一場永世不會忘的典禮,一個……他送給他的名字! 他其實還是貪心的吧,只是……只是,這是最後一次,就容他,最後任性這一回吧。 然而,容謙卻一直沉默著沒有回答他。 有很多事,他不提,他不說,不代表真的已經過去。 他記得他那破碎的聲音說著「永不相見」,他記得他崩潰著承認,「刺客是我安排的。」 然而,這一個多月來,燕凜卻一直陪在他的身旁,陪著他撐過所有的手術,所有的折磨,所有的煎熬。 那個少年,是怎樣忍著滿心的恐懼,繼續呆在他身邊。 這個孩子,是怎麼掩飾著滿腔的自我厭惡,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地對他微笑,同他說話。盡一切能力,讓他在那漫長而單調的復原之路上,不覺孤單。 然而,他其實從來不曾忘記,他自己那永不相見的誓言吧?他其實從來都覺得,自己才是一次次累他的根源吧! 要怎樣才能這樣微笑著,如此平靜地說「我送你去治傷……」而唯一的要求,只是一場冠禮,一個名字。 可是,燕凜。 只有一隻手的我,如何為你莊重束髮加冠,含笑向天下人證明,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從此永遠不得相見的我,縱然為你留下一個名字,天上地下,又還有什麼人能夠用它坦然呼喚你? 你是那樣努力地想要告訴我你長大了,讓我再不為你擔心,你是那樣努力地想要告訴自己,你長大了,從此再不要過於依賴我…… 只是,這麼多的歲月,這麼多的往事,那些牽絆糾纏,又豈是如此輕易可以割斷。 看著容謙眼神裡的憂傷,燕凜只是微微一笑。 容相啊,你這一生所有的苦難,都只為著不放心的緣故。到了如今,卻還要為**心。 不過是一場冠禮,你又何需看得太重。 要什麼肅穆威嚴天子威儀。我要的,不過是那個人是你。 只要是你就好了,就算手腳慢一些,梳亂了頭髮,掉落了金冠又如何,那個人是你,就夠了。 我要一個名字,只屬於你和我。是你親自取的,你也曾在我的冠禮上,那樣微笑著喚我。此後永決,也許這個名字再沒有用處,也許再沒有人有資格這樣叫我。可是,有什麼關係呢? 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當我思念你的時候,我可以輕輕地呼喚我自己,告訴我,這是在遙遠的地方,你在呼喚我! 容相,其實真的沒關係,很多事,想得開了,便不需要太過介懷了。 他伸手,極慢極慢地握住容謙的手,凝視他,輕柔地笑。 多有趣,以前總是他為著種種事耿耿於心,不能釋懷,一次又一次,總是容相來開解他。現在,竟輪到他來開解容相了,看……這是不是證明,我真的長大了呢?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對望在碧水之旁,鮮花之間,燕凜無所顧忌的屈一膝半跪在容謙的輪椅旁,半個身子小心地依在容謙膝旁。 此時此刻,天地之間,出奇地安靜…… 只除了遠遠而來的那一聲朗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七章 - 何者至重(下) 在聊什麼呢?這麼親熱?」 看到如此詭異的君臣相處情形,不趕緊迴避,還這麼大笑著走過來的,除了那個從來不把皇帝放在眼裡的風勁節,還會有誰。 對於這個有事沒事就愛給自己找麻煩的傢伙,燕凜也很是有些顧忌,連忙站了起來,臉上居然莫名地有些發紅。 風勁節走到近前,看看容謙神色不對,心中立刻好奇起來,趕緊毫不客氣地直接趕人:「皇上很閒啊,整天有空陪著容謙,國事都不用操心嗎?」 容謙白他一眼:「你也很閒,整天出去拈花惹草,惹事生非……」 喲,有小人在告狀……風勁節惡狠狠地瞪了燕凜一眼,冷笑道:「我只是覺得皇上既然這麼有空,為什麼整天就在這裡打轉,卻不知道抽點時間去看看皇后?」 燕凜一怔:「樂昌?」 連容謙都愣了一下:「皇后?」 風勁節冷冷一掃二人:「皇后來清華宮探望過好幾回了,連我這個外人都看出她身子不妥,皇帝陛下沒查覺嗎?」 燕凜微微一震:「不妥?沒聽太醫來報……」 「太醫要是有用,你還用得著把我請來嗎?」風勁節不以為然。 「十六七歲就要生小孩,你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嗎?你知道她整天嘔吐,吃不下東西嗎?你知道她下身浮腫,走路都不穩嗎?你知道她總是雙腳抽筋,痛不可當嗎?你知道她這個時候最需要丈夫的關心支持嗎?」 他冷冷看著臉色漸漸蒼白地燕凜:「你知道自己已經有多久沒去看過你那懷孕待產的妻子了嗎?你知道有一個女人偷偷受著折磨。卻還不讓太醫來給你添更多煩憂嗎……」 燕凜心中愧悔不安,知道自己這段日子真的是完全忽視了樂昌。若不是此人提醒,真的…… 他也不等風勁節說完,只對他深深一揖:「多謝風公子提醒。」回首又對容謙道:「容相,我去看看樂昌……」,見容謙點頭,方才急匆匆地走了。 看著礙眼的人去了,風勁節這才笑問容謙:「剛才說什麼呢,氣氛這麼沉重……你瞪我幹什麼?」 容謙惡狠狠怒視他:「你就是為了問這種無聊的事。所以故意在這裡胡說八道,聳人聽聞?」 「天地良心啊!我說的全是大實話。十六七歲的媽媽,現在又是懷孕後期,當然是很辛苦的。她自己地身體都還沒發育完全。就懷了寶寶,母親和孩子一起長大,一起爭奪營養,本來就是非常麻煩的事情。再加上她又是皇族貴女。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根本就缺乏鍛煉。我看她那小身子骨,唉……到最後分娩的時候,她十有八九是會難產地。」 風勁節素來憐香惜玉。極是看不得女人吃苦。而且自看過盧東籬與蘇婉貞之間的故事後,就更加不喜歡男人為了任何理由,冷落薄待犧牲自己的妻子。這一點。就是對盧東籬他也是一樣有意見的。 因此。他到底是忍不住哼了一聲:「妻子都這樣了。丈夫居然整整一個月也沒去看她一眼。你覺得這很應該?」 容謙皺了眉頭:「若真是如此……」他抬頭看著風勁節:「你反正暫時也不會走……」 風勁節大翻白眼:「小容,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她是皇后。」 他反手指指自己地鼻子:「我是男人。皇后生小孩,會讓男人接生嗎?你這是想要她的命。」 容謙苦笑:「你在外頭指點指點也是好的。」 「我可以考慮一下,前提是…………」風勁節笑咪咪地問:「先告訴我,你們剛才在說什麼呢?」 容謙氣結,過了一會,才歎口氣道:「他說,等我能走了,送我回小樓治傷。」 風勁節眼神微微一動,唇邊慢慢綻起笑意:「好,他總算沒有讓我失望。這一世,你寵他護他,總算也沒有再教錯人。」 容謙歎道:「你在試探他?」 「當然。」 風勁節大咧咧在容謙對面坐下,順便給他檢查身體。 「我只是給他一個讓我可以原諒他的機會。如果他最終仍不肯放你走,只能說明,他對你所有地愛護都是假的,他最愛的只有他自己,他只是在利用你,達到他自己感情上地滿足。明知永不相見,他還肯放你走,這才能說明,他真地,把你看得比他自己更重。」 「他心裡很難受……」 容謙地語氣甚是沉重,風勁節卻答得滿不在乎:「反正頭髮都白了,也不在乎再多難受一點。」 容謙一震,驚望著他:「他的頭髮白了?」 「當然。我沒親眼看到,不過,他地頭髮天天都用藥水染,凡是用過藥,就瞞不過我的鼻子。如果不是顏色有問題,年紀輕輕的,他染什麼頭髮。」 容謙怔怔無語。 青姑的那聲驚呼,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但不知為什麼,他卻始終不肯正面詢問青姑,如果不是風勁節揭穿,也許他直到最後離開,也不會知道,燕凜的頭髮可能已經…… 風勁節猶自淡淡道:「對了,有空你也跟他說說,安息香雖好,也不能天天用。就算藥力再輕,年深月久,也是要中毒的。」 「安息香又是怎麼回事?」 「一種催眠的藥香。他身上這種藥味越來越明顯,可見每天都在用,而且用量越來越大。」 「他竟然……」容謙連說話都有些艱澀了。 「你以為他是神仙,每天正常上朝,正確處理國事,剩下的時候全部提著心守在你身邊,還能睡好覺?你覺得要象沒事一樣。守著你笑,陪著你聊天,是件很輕鬆的事?你以為,天天看著你這樣,他還能……」 風勁節歎息道:「可是不睡覺又沒有精力,既無法理政,也沒辦法在你面前強撐著不露破綻。你說,他若是不用藥,還能有什麼辦法。」 風勁節嘲笑道:「也不知道你們倆是怎麼回事。以前他當你是神仙,覺得你永遠不會有極限,現在……你也以為他不會有極限嗎?」 容謙怔怔地道:「你到現在才告訴我?」 風勁節毫不心虛地說:「如果他最終不肯放你走,如果他沒有通過我地考驗。我為什麼 你。明知道說了你心裡會不痛快。」 容謙黯然無語,良久,方喃喃道:「都是我的錯。」 「本來就都是你的錯。」 風勁節語氣裡忽然多了點冷意:「你們之間,那麼多誤會。那麼多波折。可是,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來的?是誰想得太多,是誰顧慮太多,是誰猜疑太多。那個人,真是的燕凜嗎?」 容謙一怔:「勁節,你……」 「我什麼我?我說錯了嗎?」風勁節冷冷一笑:「這麼多年你寵著他。護著他。幫著他。是,你可曾把他當做對等的人來看待。你可曾給過他足夠的尊重。當年你一步步把他逼到絕地,迫他出手對付你,看似一切都為他安排好了,但可曾讓他有過一絲一毫選擇的餘地。可憐他在最後得知真相時,只懂得追悔,真是過份善良了,換了我,不記恨你這樣肆意拔弄他的人生才怪……」 「我是為他……」 「為了他好是嗎?所以替他做決定,所以,逼得他沒有半點退路。讓一個皇帝成才,真地只有這麼一條路嗎?你這樣做,到底是太愛他,還是太愛你自己?」 風勁節冷冷地望著他:「你經歷了太多,不想再受一次傷,再被捨棄一次。於是,你就逼他捨棄你,你……於是你就可以自以為是地想著,這本來就是你自己的安排。你何曾在意過,真相揭露後他的痛苦……」 容謙終於勉強提起聲音抗辯道:「如果不是發生刑場意外,真相永遠也不會……」 「永遠不要說什麼永遠,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封長清,你手下地幾名大將,還有燕凜的幾位老師,那麼多知情人,你能保證所有人都永世守密,你能保證,所有人一輩子不喝醉酒,不說夢話……小容……」 風勁節的聲音沉重了下去。 「你太自以為是了。」 他停了停,低了聲音,繼續毫不客氣地說:「你重傷未癒,不能動武,為什麼不敢告訴他,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不願讓他傷心?可是,這種事,能瞞一生一世嗎?既然遲早要傷心,為何一定要隱瞞,而且還是隱瞞那麼久?」 風勁節眼中隱有怒色:「你們重逢後,本來有那麼長的時間,有無數地機會,你可以慢慢地,盡量不打擊他地告知他真相,可是你沒有。你當他是什麼?是你養的小貓小狗,只需躲在你的羽翼之下,什麼也不需要明白嗎?又或者,你根本不敢讓他知道,你不願他知道你軟弱無力,你不願他知道,你也有虛弱無能的那一天。你太習慣在他面前扮演全知全能地神仙,你不能接受,有一天,他發現你對他也許再沒有幫助,再沒有用處。小容,你愛的,到底是誰?」 他漸漸壓不住自己的聲音:「什麼是至親至愛,不是天塌下來,我擋,地陷進去,我扛,而是永遠並肩同行,永遠坦誠相待。有什麼煩惱就無所顧忌地訴說出來,不用擔心讓對方為難,有福時同享,有難時,也一定要拉上對方共當,無需去抱愧連累對方。可以吵架,可以紛爭,甚至可以揮拳相向,但不要有隱瞞,哪怕是自以為是地善意地欺騙。這才是真正地自己人。」 容謙呆呆地道:「你也不曾告訴過盧東籬你復活的真相,每個人都會難言之隱,都會有有不能說地苦衷。」 「明擺著告訴對方,你有一個秘密,只是因為一些苦衷而不能說,也是一種坦蕩無私。小容,你做到了嗎?關於秦燕之爭,你插了手,卻處處保留,你想阻止,卻不肯盡力。你有苦衷,為什麼不能坦坦蕩蕩對他說,請他理解你,相信你,不要逼問你,為難你。最終,你的選擇卻是假裝什麼事也沒有,處處迴避,不肯面對。小容,換了誰,面對你這種態度,都會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的。」 風勁節終是輕輕歎息了一聲:「你在假昏之時聽到了真相,卻沒聽明白。可是,你一直沒有再追究,甚至,這麼久以來,盡量裝成什麼事也沒有。你努力和燕凜相處,努力更自然更隨意地對待他,可是,小容,摸著心口問你自己,你真的不在乎,不想知道嗎?你這樣地迴避,到底是為了體諒他,還是為著保護你自己。」 他的目光湛然,逼視著容謙:「小容,你告訴我,你這樣……你更愛的,到底是燕凜,還是你自己。」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八章 - 求嫁求娶 遠地,看著燕凜推著容謙慢慢在花園中穿行,青姑怔一會兒,慢慢地轉身走開,漸行漸遠。 「青姑娘!」 青姑聽得這一聲極是熟悉,應聲抬頭,卻見安無忌正眉眼含憂,站在自己面前:「你怎麼了,看起來迷迷糊糊的,我叫了你好幾聲你才聽到。」 原來青姑魂不守舍,迷迷茫茫,不知不覺間,已經漫步出清華宮很遠。安無忌過來探望容謙,路上正巧看見,連忙將她叫住,心裡不免擔憂。 青姑還是呆呆的,怔怔看了他許久,眼中才忽然有了點亮色,急忙上前兩步,站得與安無忌幾乎相貼:「安大人……」 安無忌打個寒戰,急忙後退兩步。雖說這段日子他已經見多了青姑柔弱無助的樣子,並不代表他真的把以前讓這姑娘揍得滿地爬的慘景全忘了。 這丫頭,從來不叫他安大人的,忽然間這麼客氣,一定有古怪。 青姑望著他,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咬咬牙,硬著頭皮說出來了:「你娶我吧!」 安無忌莫名其妙地伸手摸摸耳朵,很想確認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聽。 青姑的臉已經紅得直似火燒一般,她低了頭,也不太敢看安無忌的眼:「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容大哥……我……」 安無忌看她喃喃地說著,就差沒哭出聲,倒底還是心軟了。歎了口氣,輕聲道:「別急,慢慢說。」 聽他的語氣溫柔,並沒有輕視地意思,青姑才鎮定了一點:「風公子說,要帶容大哥回他的師門,才能治好他。可是回去之後,容大哥就不能再來見我們了。我想要他能放心地走,不要牽掛。不要擔心……」 青姑聲音裡滿是悲傷和不捨:「容大哥他不放心很多事,他不放心皇上,不放心這個國家,也不放心我……」 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安無忌:「所以。你告訴容大哥,你要娶我,你會照顧我,讓他放心一些。好不好。」 安無忌輕輕歎息了一聲。 青姑見他歎氣,卻誤會了他的意思,急急忙忙地說:「你放心,容大哥走了之後。我就……我……我可以養活自己,照顧自己的。你不用操心我的,你另外再娶合你心意的妻子就是。如果別人誤會。我可以幫忙解釋。我……我真的不會一直賴著你。我只是想請你幫我讓容大哥更放心一些,我……」 安無忌初時聽著心中生憐。漸漸地倒笑了起來,神情古怪地望著青姑:「真的一切可以隨便我……」 那眼神如同大灰狼面對一隻小白兔,倒是把青姑也嚇得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勉強鼓起勇氣,點了點頭。 安無忌幾乎是兩眼放光,奸頭奸腦地問,:「那你的內功心法和招式奧妙是不是也可以教給我……」 青姑倒是愣了。她還真地不知道,自己學的功夫是那麼珍貴,那麼值得別人眼紅的,她也從來不覺得,能打人算得什麼本事,如果要問她的特長是什麼,她第一個想起來地,只有會泡茶。 她呆了一會才說:「容大哥說過,不要把功夫教給外人。不過,如果你娶了我,應該也就不是外人了,而且,你也不是壞人。但……我還是要先問過容大哥?」 安無忌反而笑了,心中倒有些欣慰。這丫頭看起來傻里傻氣,倒也不是真糊塗。大關節上,還是知道把握的。 「小傻瓜,功夫的事我早就問過容相了。你那內力招式,基本上就是容相為你量身定制的,旁人學了沒用,只怕反而有害,我剛才說著,也就逗逗你。」 「那,那,你……你能不能答應我……」青姑努力地想表示自己地決心:「我真的,真的不會一直纏著你……」 安無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青兒……」 青姑一愣,安無忌一向是叫她「青姑娘」的,怎麼忽然間改口了。 「你當我是什麼人?」安無忌板著臉問。 「我,我……」青姑吶吶地不知道該答什麼。 「你覺得我是那種花心大蘿蔔,隨隨便便就可以休上一兩個妻子玩一玩,那樣不負責任地人嗎……」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安無忌只是笑:「朋友若真是有難,我不會不幫忙的。如果你一定堅持,我也不會不答應。只是,有必要嗎?就算你捨得了容相,只怕皇上也捨不得。」 他比青姑更知世態人情,早就看出燕凜對容謙那種奇特而深厚的感情。這個自幼失去父母地一國之君,在內心深處,是將容謙當成感情上地支柱來依靠地。而身為皇帝的人,照顧自己地情緒,永遠超過照顧別人的身體。 他從容謙身上汲取著溫暖和力量,他承受不起容謙永遠離去的失落。 然而,青姑卻搖了搖頭。 她不像安無忌那樣瞭解人心,但她有著自己最單純最簡單的直覺。 「皇上一定會讓容大哥走。他還會努力勸容大哥走。他會盡一切力量,把所有的事做到最好,讓容大哥可以放心地走。」 青姑很確定地說:「我看到他為容大哥做的一切,我堅持不住的時候,他一直仍在努力,我做不 ,他一直都做到最好。我什麼也不懂,可我知道,做到這一步,就一定不會坐視容大哥受傷痛折磨,我總覺得……」 她努力地回想著,剛才看到燕凜推著容謙漫步花間時,那出奇溫柔的神情,那唇邊始終淡淡的笑顏。 「我總覺得,也許他一直都在找機會勸容大哥走。也許。就在今天,就在剛才,他就會說了……」 安無忌暗自失笑,這個小村女,倒真當天下人都似她這般良善,這般心中只懂裝著旁人。 「好好好,我們去問問容相,若是皇上真向他提起了這事,我就向他提親。」 他大大方方。一把拉了青姑就走。 本來青姑也早習慣被他這樣霸道地拉著穿宮過殿,只是此時想起是要去向容謙提親,便也莫名地心虛膽怯起來,竟是連頭也不敢抬地。只是紅了臉,讓他拉著快如疾風地一陣小跑。 一路進了清華宮,遠遠得瞧見容謙和風勁節似在說話。安無忌和青姑情緒都有些激動忐忑,一時間。竟是誰也沒查覺,此時容謙和風勁節的神色都略有不對。 安無忌大步進前,同二人行禮招呼,這才道:「聽青姑娘說剛才皇上在這陪著容相呢。怎麼今兒皇上怎麼走得這麼早?」 容謙淡淡問:「你找皇上有事?」 「沒事,只是想問問,皇上是不是曾對容相提起。送容相隨風公子去治傷地事?」 容謙微一抬眉:「你怎麼知道皇上會對我說這事?」 安無忌倒是怔住了。 「皇上真的……」 他竟然真的看錯了那個皇帝?反而是青姑。看起來什麼也不懂。卻能不受任何先入為主成見影響,直指真如地看到了真相。 他愣了一會兒。直到感覺青姑在後頭,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才回過神來,不知為什麼,竟是朗笑一聲,莫名地覺得心境舒朗。 「容相……」 青姑羞得拚命要往後縮,安無忌一把拉過她與自己並肩站在一處,坦然道:「我要娶你的乾妹子,盼你應允!」 容謙倏得揚眉,目中閃過一道異彩。然後卻只微微瞇了眼,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道:「青兒,你出去走走。」 青姑本是羞得抬不起頭,聽了這話卻還是有點著急:「容大哥……」 容謙也沒多說,只是瞄了風勁節一眼。 風勁節笑道:「青姑娘,我陪你四下走走吧。」 「可是……」青姑吶吶地還想說什麼。 風勁節笑說:「這種事,女兒家還是迴避些好。放心吧,他們兩個男人……自會談妥的。」 青姑不放心地看看安無忌,見他給了個讓自己安心的眼神,方才有些忐忑地由著自己風勁節給勸走了。 容謙這才平靜地問:「你老實說,你忽然間求親,是不是為著讓我可以安心離開。」 安無忌點頭:「那個傻丫頭為你的一片心思,本來就瞞不過人。」 「那麼……」容謙神情不動,淡淡道:「我不答應。」 「為什麼?」安無忌愕然。 「你娶她,應當是為了她,而不是為著我。她嫁你,也應當是為了你,而不是為著我。」 「這有什麼區別?那丫頭是個死心眼,若不是有你這件事做引子,她一輩子也想不起要嫁人的事。而以我地為人,既然娶了她,自然就會一生待她好。你不是一直有意撮合我們麼。難道說你又突然覺得,我會欺她負她了不成?」 安無忌打趣道。 「無忌……」 容謙微微搖了搖頭。「我樂意看著你們在一起,也希望你們能有一個好結果。但是,我絕對不願意自己成為你們婚姻的引子。一時的激情來去都容易,可是長久地相處相信相守,卻絕非易事。今日你可以心無芥蒂,不代表你永遠不介意,不在乎。我不願意你們之間,有任何隱患。我不願意,你總覺得,你的妻子,把另一個人看得比你還要重。」 安無忌笑而搖頭:「容相,我早就知道青兒和你之間不是男女之情。你不過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地,至親至近至信至重之人罷了。容相你自己也許不覺得,可是我卻清楚地知道,你是一個極特別的人。任何人和你相處時間略長,就會情不自禁,受你的吸引,不知不覺,對你生出關懷尊重親近之心。有這份感情的,不止是皇上和青姑,像我,像封將軍,也都是一樣地。也許我們和你不是特別親近,所以,這種感情也不像他們這樣明顯激烈,但這份心意,卻也是一般真誠的。將心比心,我能夠理解青兒對你的心意。我真的不會介意。」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二十九章 - 珍重莫欺 話已至此,容謙深深凝視安無忌:「那你是真的願意娶一隻你最討厭的母老虎。」 安無忌臉上一紅:「容相,你別抓著我以前的氣話不放啊。我承認我當時是被她打得有些惱羞成怒的,可是其實,這麼多年來,真正能讓我自己親近些的女人,也只有她一個。」 安無忌苦笑了。真論起來,他二十好幾了還沒有娶妻生子,可以說是極其不孝的。只是他父母雙亡,家裡也沒有什麼親近的親戚長輩,所以卻也無人為他操心操勞。以前他身處異國,身為密探,本是一個見不得光的人。除了一身皮囊是真的,什麼都是假的,如何能成什麼家,立什麼業。 本來,當年他自己卻也未曾覺得這樣有何不妥。只想著將來一旦回歸故國,立刻可以大籮篩選名門美女,娶回家來過小日子了。誰知道,人回來了,他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絞盡腦汁,用盡心機多少年,整天和人鬥心眼,比算計,他已經是積習難改,本性難移。看到美女,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小心防範,和別人相處得再和睦親熱,骨子裡也總是提防著對方另有所圖,走在路上和個陌生人接近三尺之內,就不由自主地防著對方會暴起傷人。 他這樣的人,還是孤獨好些。娶一個讓自己睡不著覺的人回來放在枕頭旁邊幹嘛?他吃飽了撐地麼。要解決「生理問題」,自然有青樓妓院。 此時此刻。雖然是因青姑所托,他才想起來,才向容謙開口,但是,他卻已經是無比鄭重,無比認真。 「容相,原本我沒確實未曾想過婚娶之事。可今天她對我提起來的時候,我卻一點反對的心思也沒有,反倒隱隱覺得。若是錯過了她,也許這一生,我再找不到一個女人,可以與我為妻。青兒是個笨蛋。她根本不懂為自己打算經營,也不善與人相處。遇上你,是她的運氣,與我相識。卻是命運的安排。在你我之後,我不認為,她會有機會與別的男子親近相處。我也不覺得,還會有別的男人。能懂得她的好。」 他看著容謙笑道:「青兒她也許自己還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思,但是她若不是真地親近我,相信我。以她的性子。斷然是不敢開口求我娶她的。而我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心裡真正接受,就算是為了容相你。我也未必肯娶。青兒是個實心眼地人,她若是心裡承認了一個人,就會一心一意待他好。我看她這樣待你,也是羨慕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若是有難,也能有一個她這樣的人,能這樣不離不棄地守在我身邊。所以,你真的不必擔心。」 容謙終於釋然點頭:「我本來只怕你太過聰明,反而想得太多。你既然如此通透,我自然可以放心你。但是,我也希望青兒能明白。她一向自卑,不敢想男女之事,所以在這方面,笨得一塌糊塗,我不願她一直以為,她是為了我,才嫁給你地。她急於成親,或者是為了我,但是,她選擇你,卻一定是因為你。只是,這一點,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他笑了笑,看定了安無忌:「這個問題,你若是能靠自己解決了,我就將她嫁給你。」 安無忌笑道:「她既然不敢想,不懂想,又何必逼她太過。真說得多,做得多,她反而要又慌又怕。成親之後,天長日久,我完全可以用實際行動,讓她慢慢明白過來的。」 容謙斷然搖頭:「夫妻是要一生扶持,一世相守的。不能有太多的誤解,迷茫,尤其是開始地時候。你現在如此自信,將來她卻可能因為一時錯覺,而做出自以為對你好的傻事。我不是反對你們的婚事,我只是希望,在決定之前,你們自己一定要真正明白自己地心意。」 話說到這裡,安無忌自然知道,想要盡快成親是不可能了,反而,自己還身負有讓那個笨笨小村姑,睜開眼睛弄明白男女情愛地重大責任,不覺一陣頭疼,苦了臉道:「容相啊,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地催我倆這就成親呢……」 容謙神色也略略苦澀起來:「若是以前,我恐怕真會急不可待催逼你們成親了,想著趁著青兒糊塗,將錯就錯,先把事情定下來再慢慢來分解。可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許多事。人與人之間,越是相愛相重,越該坦誠相待。越想要長久相處,越不能有任何迷茫含糊之處。很多時候,一點小小地誤解,卻可能造成毀滅性地災難。很多時候,自以為是地為別人好,也許最後只會傷人傷己。」 安無忌微微皺起了眉,低聲問:「容相,你和皇上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容謙只是一笑,神色略略有些疲憊:「無忌,我精神有些不濟,想要靜一靜,你去找青兒吧。」 安無忌遲疑了一下,張張嘴想說什麼,卻覺腦子一片空白,竟想不出什麼措詞來。唉,這個,容相和皇帝……他們之間……真個容不得旁人半點置評餘地。強要分說,倒是牽強多餘了。 他呆了一下,也不覺苦笑一聲,便施禮退去了。 容謙一個人坐在花間,靜了很久,很久。神色由迷 ,漸轉清明堅定,終於揚聲道:「來人!」 旁邊遠遠守著的太監宮女立刻奔過來四五個。 容謙目光淡淡一掃,在他們之中找到管事,隨手一招:「你過來。」 管事太監忙趨前施禮。 「皇上這個時候應該在甘泉宮?」容謙漫不經心地問。 宮裡規矩,皇帝地行蹤本應是秘密。只是在清華宮,這早就被破了例。不管燕凜身在何處,總會有人及時給清華宮報備,而且燕凜早就下過令,容謙這邊地人若是有事,可以隨時隨地求見於他,不受阻攔。 只是,這麼久以來,容謙這還是第一次動用了這種知情特權。 管事立刻躬身應答道:「方纔聽到的消息。皇上確是停留在甘泉宮。」 「你去甘泉宮外守著,如果皇上出來,就告訴他,我有事要找他。」 管事應了一聲。就要行禮退下,容謙淡淡又加上一句:「只在宮外守著就好,不要進甘泉宮打擾皇上和皇后。」 管事太監恭敬地應了,這才快步離去。 容謙讓大家緩緩推他回了清華宮內殿。原想著,要安下心來,慢慢等燕凜過來。沒想到,他才進殿門沒半刻。後腳燕凜就來了。一進門,便急道:「容相找我可是有什麼急事?」 自住進清華宮以來,這是容謙第一次主動找燕凜。所以燕凜是一路趕過來的。額角都隱隱有些汗跡。 容謙卻反而皺了眉頭:「我說過不許進甘泉宮驚擾你們的。」 樂昌算是受自己連累。懷孕待產的時候,還被丈夫冷落忽視。難得丈夫來看望探視,又讓自己給擾了,就算是容謙也會心中有愧。 燕凜忙分說道:「怎麼有人敢違逆容相的話。我去甘泉宮裡,樂昌卻是已睡了。我讓宮女不許叫醒她,自在外頭坐了一會,想著這些日子實在太愧對她,心裡只覺悶得難受,就出來走走,這才聽到了消息。」 容謙看看外頭的大太陽:「睡了?」 「我問過宮女,樂昌最近一直渴睡,容易疲倦,據太醫說,許多孕婦多是如此。」 容謙點點頭,這才釋懷。 燕凜走近過來:「容相找我,必是有事吧。」 容謙抬頭凝望他,眼神極之平靜,卻又說不出地幽深,竟是看得燕凜心中莫名地一慌。 容謙提高聲音:「所有人退下。」 內殿裡的幾名宮人迅速出殿,就是殿外的宮人,都快速地遠遠散了開去。沒有一個人敢來聽到半句不該聽地話。 看他這等,燕凜心中更是一慌,失聲道:「容相……」 容謙卻只目光淡淡,透過窗子,看著外頭的花園裡的萬千美景。 「當初我傷勢發作,奄奄一息,所有人都以為我一直暈迷不醒,其實……我的神智偶爾也是清醒地。只是當時我太虛弱,連眼睛都睜不開,看起來便像是暈迷一樣。」 燕凜怔怔地望著他,隨著他平淡的語聲,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 容謙目光徐徐轉到燕凜身上,輕輕道:「那天你和皇后來看我,在我床邊說了許多話,當時,我的神智雖有些迷亂,卻還是有感知的。」 雖說已經預料到容謙會說什麼,但當親耳聽到這話時,燕凜依然如受重擊地後退了兩步,臉上幾無人色。只覺如三九寒冬之時,被人用冰涼地雪水,當頭澆下一般,徹骨的寒意,凍得他整個身體都似沒了知覺。 他知道,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所有的不堪,所有的浮躁,所有地荒唐可笑,淺薄無知,忘恩負義,刻薄寡情,一切一切,全部的醜態,原來……他全都知道。 他定定地看著容謙,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從遙遠地地方傳來:「你……一直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容謙極慢也極輕微地搖了搖頭。虛弱,精神太疲憊,只是斷斷續續聽了幾句話,根本沒弄明白過原因,但是,現在,我想知道了……」 燕凜地聲音慘淡而虛弱,輕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完全吹散了。 「只要知道,一切地始作俑者是我就好,那些原因,重要嗎?」 「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你很重要。」容謙目光湛然地望著他:「皇后來探望過我好幾次,如果我願意,就算她想替你隱瞞,我也能從她嘴裡套出實話來。但我從沒想過要這樣做。我不想再對你用任何心機謀算,即使是出於善意的,也同樣不應該。與其拐彎抹腳去追查,我更願意直接從你這裡知道真相。」 他慢慢地向燕凜伸出手,燕凜卻如受電擊一般,慌不迭退開四五步,竟是連讓他碰觸自己一下都不敢。 容謙神色平靜地任憑自己地手虛懸在空中,等待著。 「燕凜,你要告訴我真相,無論如何不堪,如何愚蠢,如何荒唐可笑。你和我,都做錯了很多事,現在,是該到糾正的時候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章 - 不過如此 謙凝視著那個無聲地悄然顫抖的少年,等待著他慢慢等著他鼓起足夠的勇氣來面對自己,等待著他表現出足夠的擔當,面對過往的所有錯誤。 燕凜,我正在努力學習相信你,所以,你也要學會相信我。 告訴我,讓我們都不再逃避,讓我們,可以一起來面對。 內殿裡靜得出奇。 只有燕凜一直在說話。 空曠的殿宇內,他一個人的聲音,空落落的,低沉,緩慢,反而把整個世界,都襯得更加寂靜起來。 而容謙一直只是安靜地聽。 整個世界,似佛都是安靜的,窗外的風停滯了,樹梢上的鳥兒彷彿也知趣地停止了鳴叫。天地間,就只剩下燕凜一個人的聲音。 他慢慢地敘說了很久,乾巴巴地,幾乎是有些機械地,敘說著當時的真相。 他說得顛三倒四,混亂不堪,明明並不長,也不算太複雜的事,經過了這麼長時間,他依然無法有條理地正常敘述出來。 沒什麼周折驚險,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情緒起伏。他甚至不知道在講述中為自己做些辯白解釋,也不懂得要表達出更深切的懊悔。他只是木然地敘述事實。 其實,在他心中一直就想著,如何把真情告訴容謙。做過了這樣惡劣的事,他不能接受,自己始終像個無辜者那樣,繼續接受容謙的愛護和認可,他也從來未曾覺得。自己還有資格,逃避因之而來地一切後果。 只是,如今容謙的身體狀況,讓他不敢有一絲造次,不願有任何事,影響容謙養傷時平靜的心態。於是就這般一日拖一日,每天還要無事一般地與容謙相伴說笑,彷彿從來沒有過辜負,沒有過傷害。沒有過猜疑,沒有過試探。 可是他知道,那道深深的傷口,一直都在那裡。猙獰地伸展著,在黑暗裡等待著再次被撕裂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的只是,這一刻會來得這麼早,早得他甚至沒有機會做任何準備。 然而。只要容謙開口問他,他便再也說不得半個字的假話,只是這樣一句句地,將真情說出來。 直到吐出最後一個字。他住了口,有些麻木地怔怔望著容謙,心中居然是一片空白。 這種感覺是那麼熟悉。當初在獵場上。驚見容謙傷勢發作。他一直瘋狂地叫喊著他。但心中其實也是這樣,空白。麻木,沒有思考能力,也沒有感受能力。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叫,卻甚至不知道自己叫的是什麼。 他在馬車上,守在容謙身旁,除了一聲聲繼續呼喚,依然什麼也不會做,什麼也不能想。 隱約地,他也察覺出自己的情況不對,拔出身上地劍,伸手握著劍鋒,鋒利的劍刃切割進掌心去,希冀能擺脫那種麻木震怖。可是明明鮮血已經流在容謙身旁,他卻竟然仍是無知無覺的。 直到後來,進了清華宮,怔怔守著容謙,他才慢慢地有了思索能力,慢慢懂得了感知和分析,慢慢開始懂得了懊惱和驚慌,他才會守著容謙,一遍遍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而現在,當日地空白和麻木,又一次悄然地佔領了他的身和心。 說完了一切,他只能怔怔站在那裡,像一塊僵硬的石頭,絲毫不能動彈。 容謙安靜地凝視他,眼睛幽黑深沉得令人莫名戰悚。然後,容謙輕輕道:「你過來!」 那麼低的呼喚,燕凜未必聽清,縱然聽清了,此時他那麻木空白地心,也未必能明白。然而,那人用那樣漆黑的眸子看著他,他便如受了蠱惑一般,一步步走近過去,直走到容謙面前。 容謙忽然微微一笑,輕輕勾勾手指:「彎腰!」 燕凜木呆呆地彎下腰,儘管心中,依然不知道聽到的是什麼,可是身體卻像是自然而然地,不懂要違背那個人。 容謙輕輕抬手,很慢也很無力地在燕凜臉上拍了一下……或者……這個……勉強……可以算是一個耳光吧? 「傻小子,醒了沒有?」 燕凜慢慢地眨眨眼,思緒和神智終於漸漸回歸,只是表情還是有些呆呆笨笨地。 本來在他的心中,知道了真相之後,容謙有任何憤怒地表現都是應當的,可是,這樣輕飄飄的一掌,再加上帶笑意地語氣,卻終是讓他有些呆愣。 容謙看他這笨笨傻傻,慢一拍地反應,心中好笑:「你不要得意,我現在雖沒有力氣,但這筆帳自是要同你記下地,等我傷好了,總是要揍你一頓出氣的。」 燕凜怔怔地看著他那不帶一絲陰霾地笑容,怔怔地聽著他那略有些負氣,卻有著更多寵溺的聲音,僵木呆滯的的心靈裡,這才真正可以重新生起各種感受,各種情緒。 直到這時,一直用乾澀語氣講述一切的燕凜,聲音才不穩起來:「容相,為什麼你不生我的氣?為什麼,無論我做了什麼,你總是不生我的氣。」 容謙瞪他一眼,輕輕伸手在他頭上用力一敲:「誰說我不生氣,我氣得想用大棍子狠狠揍你的屁股,可惜我現在辦不到,否則你以為你還能安安全全站在這裡。」 想到容謙傷得連稍大的力氣都用不出來,燕凜又是心中難受,臉色愈發難看。 容謙白他 「給我擺什麼臉色,你做的事,難道還不該打?」 燕凜黯然垂頭:「我自然是該打的。」 容謙好笑地看著他:「那麼,你可知你錯在哪裡?」 「我不該瞞著容相做這種鬼蜮之事,更不該……」 容謙氣得在心裡大翻白眼,真想抓根棒子狠敲他的腦袋一通:「你最可恨地就是到現在。還沒弄明白,自己錯在何處?你是皇帝,很多時候,為了一些目的,用些權謀手段,陰詭之術,都是不可避免的。可你錯就錯在,竟敢親身犯險?」 本來還不是那麼生氣,這麼一說。心中倒真個怒氣升騰起來,他瞪著燕凜,怒道:「不就是想找個借口對武林人士動手嗎?不就是要給江湖人栽個罪名嗎?什麼手段不能用,非得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說什麼準備周全。說什麼有寶甲有連弩?你真當自己是真命天子,所以有上天護佑,什麼都不用怕了?你不知道這世上有意外這回事,有萬一這種詞嗎?你的身份何其貴重。一身所繫何其之大,你怎麼就敢這麼不顧不惜地胡來?」 燕凜呆呆地看著容謙,容謙越是惱怒,他的心中卻越是酸澀。 「容相。為什麼,你到現在,你還只為了我罔顧自己的安全而生氣?」 你不顧自己的安全。我不該生氣嗎?」容謙氣結。這樣抬頭仰望著燕凜說話實在讓人不舒服。他不耐煩地伸直手拉了燕凜的胸襟,盡力一扯。 燕凜順從地屈一膝在輪椅旁跪下來。讓他可以方便地平視自己。 容謙伸手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敲:「只要是關心你地人都會生氣,都會氣得想要狠狠揍你。但是,惱過了,氣過了,揍過了,也就罷了。你知道什麼是親人嗎?那是砍斷了骨頭還連著筋,便是再多的惱怒憤恨,也拆不開……」 他伸手還想再敲他,卻覺這小子的腦袋比自己的手硬,白費力氣之餘,好像只能自討苦吃,改敲為揉,很壞心地把燕凜一頭長髮全給揉得一團亂,感受著指間烏黑長髮地柔順,他唇邊依然帶笑,眼神卻有些幽深了;「你這小子,就這麼盼著我一世惱恨你不成?」 燕凜只覺憑空也有一隻大手在搓揉著自己的心,臉色慘淡,慢慢地搖了搖頭:「容相,你不明白……」 容謙歎氣:「我看不明白的是你才對吧!」 「你不明白,我……」燕凜閉了眼,過了一會兒,才能有勇氣和力量把話說完. 「當時我完全可以在你出手之前就發放弩箭的,可是,我沒有出手,我故意……」 「你當然是故意地。」容謙苦笑。「你不就是怕我罵你嗎。」 燕凜一怔,睜開眼。 容謙無可奈何:「當時我趕到了,你如果當著我的面施放不應該出現的袖中弩,我立刻就能察覺有異,事後一追究,你如何隱瞞得過去。就憑你幹的這種笨事,我若知道了,能饒得了你。」 燕凜呆愣愣望著容謙,張張嘴,卻是半天才懂得發聲音:「我,我只是為了這個……」 「你覺得你是為了什麼?為著試探我,陷害我?」容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若是試探,從一開始佈局,就該是針對我才是。而最後那一刻,危機就在眼前,你地一切反應,都只不過是憑著保護自己的本能做出的,哪裡經過算計呢。保護自己地生命不受威脅,保護自己不要被揭穿,被痛罵,被狠揍,被教訓而已。你那暗弩,自然一下子出不得手。」 看著燕凜還是有些呆木木地樣子,他搖頭笑道:「一個人,電光火石間地心思變化,更多的憑地是直覺,是本能,而不是謀算。反而是你自己事後,想得太多太雜,非要把自己往天下第一壞人的方面去想。」 「可是……當時我……」燕凜喃喃地可是了半日,也可是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那些天,他把自己關在一片黑暗裡,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鑽牛角尖,越想越覺自己卑劣狠毒到極致,卻從來想不到,他耿耿於胸的心結,於容謙看來,卻是最簡單不過的一樁小事。 只不過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孩子,瞞著家人做了點壞事,害怕被責罵,所以緊要關頭,鐵了心一瞞到底,僅此而已。 可是,容相……你為此卻受盡折磨,生不如死! 「本來這整件事,除了你太胡鬧,太不愛惜自己,也沒什麼大問題,結果弄成這樣,你覺得,問題是什麼?」容謙沉聲問。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一章 - 你心我心 本來這整件事,除了你太胡鬧,太不愛惜自己,也沒題,結果弄成這樣,你覺得,問題是什麼?」容謙沉聲問。 「因為我……」燕凜覺得,一切自然都是因為自己不好,然而,如今被容謙這麼一下評斷,倒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容謙長歎:「因為,我們都過於在意對方,卻用錯了方式。我們都在努力保護彼此,卻從來沒想過溝通和理解。我們都是在想當然地做出決定,卻從來沒有真的去問過對方的意見。」 燕凜微微一震:「容相……」 「你心中一直介意那晚被辱之事,卻一絲也不肯在我面前露出來。我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卻也是一句話也不肯透露給你。我們待彼此自然是好的,只是,這種好的方式,一開始就錯了。」 容謙輕歎:「我能怪你什麼呢。我從來不曾對你坦誠過,又怎能責備你瞞著我私下的一些小盤算。說穿了,這件事,不過是陰差陽錯,我們都沒有瞭解清楚對方的情況罷了,這也算是老天給我們的一個小小警示吧。」 「可是,這個陰差陽錯,卻毀了你……」 容謙挑挑眉:「你覺得,我是可以被傷痛給毀了的?」 燕凜自知失言,急忙搖頭。 「我只是重傷了一場,卻認清了我自己的錯誤,並且正在嘗試彌補和改正。我失去的,真地就比我得到的更多嗎?」 容謙笑道:「我失去了什麼。健康的身體?說穿了,這身體早就不健康了,現在不過是更糟一點而已。我不能再動用武功了?我又不用去賣武求生,也不必借武自保,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只要小心一點自己的安全,根本也沒有動武的機會。」 他凝視燕凜笑問:「你為什麼待我好?你為什麼會關心我,敬重我?難道是因為我的身體比別人好,難道是因為我的武功好。能幫你殺人?」 燕凜只覺眼中酸澀,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吶吶地想要回答,聲音卻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容謙卻似比他更能明白他想說什麼:「你待我好。是因為我是你的至親之人。我權傾天下,縱橫無敵之時,你敬我愛我。我退出朝堂,軟弱多病之時。你會更多些關懷,多些擔憂,但敬我愛我之心,從來不會變。我待你好。是因為你是我教養大地孩子,你是一代名君,天下稱頌。我自然欣慰快活。愛你護你。你是個莽撞少年。任性使氣,闖禍胡鬧。我生氣,惱怒,罵你,揍你,可是,打過了,罵完了,愛護你的心思,也是一樣不會改的。」 燕凜靜靜地聽,忽得慢慢伏下身,額頭靠在輪椅的扶手邊上,久久地不動。 容謙低笑:「還想不通?」他輕輕伸過手,慢慢地撫在他地肩前上: 「古人總說,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話雖有些偏頗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勇於承擔責任固然是對的,可萬事都將責任全扯在自己身上,就有些偏執了。你實在是心思太重,只是你變成這樣,卻還是我的過錯。我當年地事,給了你太多的陰影壓力,所以,你凡事總愛自責自。其實……說起來,當年,我的行事,也不是完全沒有過錯的。你一直不曾怪過我,怨過我,敬愛我之心多年不變,倒是我地造化了。其實……」 他凝視燕凜,眼神溫柔:「其實你待我,遠比我待你要寬容得多。」 燕凜愕然抬頭,因為吃驚,眼睛都睜大了。 容謙歎氣:「知道當年真相的,都只道我一番苦心為了你,可是,這番苦心,卻也累了你受了多少年痛苦折磨煎熬,而當時,你還是一個孩子。」 「容相,你是為了我好。」 「為了你好,所以全不顧你的意見你地想法,為了你好,所以獨斷專行地安排一切,為了你好,所以一步一步,把逼得你不得不對我痛下殺手……燕凜,知道真相後,你從來沒想過要怨恨我,而只是一直責備你自己,你待我之心,如何比不得我待你之心。」 燕凜低下頭,輕輕道:「其實,不是沒有怨過地,只是……」 只是,所有地怨恨,比不上牽掛的萬分之一,所有地不滿,比不得思念的一分一毫…… 「看,我們都一樣。即使是對我們最親近最愛護的人,有時候,也會有一些負面的情緒,會怨,會怪,會誤會,會責備。但是,最後,我們都不會放縱自己 這種錯誤的情緒中,我們會更懂得愛護,更珍惜情義此。」 容謙輕笑:「你偶爾對我有一些不滿,有一些怨怪,本來就沒有什麼奇怪。人與人在長久的相處中,縱然是親如夫妻父子,也一樣會有矛盾爭執的。然而,真正的親人,絕不會為了這偶爾生起的一點陰暗心思,而去傷害彼此。更加不會像你這樣傻得一直以為,你是在傷害我!」 燕凜愣愣地望著容謙:「難道,容相,你對我也曾……」 「當年我為什麼把你打得哭爹喊娘,還不是因為生你的氣。這次我為什麼明明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真情,卻一直沒有開口問你?還不是我也同樣有心結,我也同樣耿耿於懷?」容謙有些自嘲地一笑。 「你看,我也和你一樣,會任性,會犯錯,會胡鬧。但是,我已經克服了心結,並且努力在改正。燕凜,你呢?你不會讓我失望,是嗎?」 燕凜靜靜地看著他,忽然間伸手死死抓住容謙那正輕輕撫在他肩頭的手臂,他抓得是那麼地緊,讓容謙已經感覺到了臂上的痛意。然而,他只是微笑道:「以前,我們彼此相處太過小心翼翼,都只想著把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卻把所有的煩惱不足小心地隱藏下來。這是客人主人相對的態度,哪裡是至親相處的方式。燕凜,以後……」 他的語氣輕柔:「以後,我再不會用為你好,這樣的理由來隱瞞你任何事。如果有些事,我因為一些苦衷,無法告訴你,那麼,我也一定會坦然直言,而絕不藉詞推托。如果你對我的一些事,不明白,不理解,有猜疑,也不要再藏在心裡,直接告訴我,好不好?我們不需要過於刻意妥協,刻意溫柔相處,真有明顯的意念衝突時,就是關起門來,痛痛快快爭吵一番,也比強忍著心裡的不自在,盡力做出笑容來要好,燕凜,你答不答應我……」 「我答應!」燕凜的聲音含糊地幾乎有些不能分辨。 容謙也不去介意他聲音裡的哽咽,不去理會會眼中那過分閃爍的晶瑩,只是輕笑:「再不放手,我的手臂又要再斷一次了。」 燕凜一驚,慌得放手不迭。 容謙微笑著道:「看,這就是進步,換了以前,便是再痛,看你這樣激動,我也是一定忍著什麼也不說的。」 燕凜臉上微紅,輕輕道:「我以前,是不是常做這種傻事,平白給你添了許多苦楚?」 「什麼是苦楚?」容謙微笑。「你不在我身旁,你不會為我失態,才是苦楚吧。你……」他伸手,慢慢地撫過燕凜那被他弄亂的長髮。 「你自尋煩惱,不肯放過你自己,才是我的苦楚,你把自己逼到那種地步,才是我的苦楚……」 聽他語氣有異,燕凜先是一怔,隨即瞭然:「容相你知道了?」 容謙輕歎:「為什麼一直用藥染髮,你的頭髮怎麼了?」 燕凜本想答沒什麼,只是多白了兩根頭髮,只是看容謙那樣沉靜的眼神,心中莫名柔軟一片,竟是斷然不忍騙他:「只是白了一大半,我怕惹得滿朝非議,所以染了。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也不礙著什麼的。」 容謙欣然一笑:「你沒有虛詞安慰我,我很高興。只要你自己能放開你自己,不再糾結苦惱,發黑髮白,我也不與你計較。你若不想我看,我也不會逼你一定要把藥水洗了,只是……你以後不許再用安息香……」 燕凜也不想追問容謙為什麼知道安息香的事,也不想解釋,使用安息香的種種逼不得已之處,只是輕聲答:「好!」 「好。那以後,你就住在清華宮,我要好好看著你,每天不睡足三個時辰,你連早朝都可以省了。」 燕凜大驚,簡直有些不能置信。容相一直在教導他做一個名君,不能耽誤國事,這是最起碼的要求啊。 容謙被他這傻樣子惹得笑了起來:「作為大燕國的臣子,我想要一個名君,可是,做為你的老師……小傻瓜,我更心疼我的孩子。我想要守護這個國家,這些百姓,可是,我更想守護的人……是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二章 - 長夜無眠(上) 燕凜住回清華宮,確實引起了一陣非議。 本來清華宮是燕凜自己該住的地方,可現在,裡面住的卻是容謙。 皇帝與與臣子同住,已經夠破壞規矩的了。更何況容謙規定,燕凜必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睡足了。 以容謙現在的身體,移動不便,耳目也難免不如以前靈敏。要「監察」燕凜,自然最好是讓他就睡在身邊。 本來說,清華宮這麼大的地方,要在龍床邊上加張側榻倒也不難。問題是,若是真加張床,兩個人該怎麼睡?若是容謙鵲巢鳩佔,獨霸龍床,反而讓燕凜這個皇帝在側榻作陪,燕凜的耳朵大約會被朝中那些人給聒噪聾了。而燕凜也堅決不會肯讓容謙屈居側位,為他作陪。 好在內殿裡的龍床無比寬敞,所以容謙手一揮,乾脆省了那些麻煩,直接讓燕凜和他同榻而眠。 皇帝偶爾和臣子故友,同榻而眠,倒也是佳話美談。可這樣天天住在一塊兒,可就太不像樣了。宮裡宮外,朝臣宗親,免不了都有些議論。 只是容謙有病,閉門不見客,燕凜整天忙得暈頭轉向,除了正式地處理國務,基本上就沒空和臣子皇親們有什麼別的溝通。大家再不滿,也總不好在朝堂上去提皇帝晚上跟誰睡一張床的問題,竟是誰也找不著機會向燕凜抗議。 便有人私底下去尋史靖園,或是王總管,暗示這兩個與燕凜平時最親近的人,多進點忠言。 這二位當然只是臉上帶笑,嘴裡含含糊糊地。把人都打發了去,哪裡真肯去多一句嘴。 眼看著燕凜和容謙,居然都能拋開種種顧忌。完全不理朝議清論,這樣肆意妄為地做事。史靖園和王總管這兩個,心裡其實都暗暗有些歡喜的。不管是明君也好,良相也罷,終究也是個人,能夠不再處處隱忍。萬事顧忌,任心任性一回,又有什麼不好。 至於世人嘴裡說的什麼體統,什麼規矩,在他們心中,哪裡能超得過燕凜的身體去。 然而,燕凜失眠地毛病,並不是真的到了容謙身邊,就能立刻好起來的。 容謙畢竟不是神仙。而一番長談,雖說可以化解許多心結,但經歷過那麼多事。哪裡可能轉眼間,就積鬱盡散。曾經地傷痛。本來就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慢慢消除。 最大地心病被容謙解開,確實對燕凜的睡眠有很大的幫助。但是他仍舊失眠。再疲憊也無法入睡。最初他還本能地掩飾,然而,他那點伎倆要瞞過容謙,卻談何容易。 容謙也不主動揭穿他,也只當什麼也沒察覺一般地自去睡,只是睡著睡著,便低低呻吟起來。 燕凜一驚而起,俯身探看容謙:「容相,可是傷又痛得……」 話還沒說完,就僵住了。 容謙的眼睛,清醒得不帶一絲睡意,有些責備地看著他。 燕凜有些惶恐地低頭,不知該說什麼。 容謙輕輕歎息:「我呻吟不只是為了試你,也是因為,我的確是真地痛。」 燕凜復又一怔,關切地望著他。 「我不是忍不了這種痛,我不是不能裝做什麼事也沒有,只是,我說過,我再不騙你瞞你,關於我的身體狀況,再軟弱,再不堪,我也會表露給你看。可是,你呢……」容謙歎息。 「你答應過我的話,就只是嘴上說說嗎?」 燕凜低聲道:「是我不好,我也不是想瞞你,只是不想為著我,擾得你也睡不了。」 容謙怫然:「你有事,不來擾我,卻去找誰?」 這話說得既有些蠻橫,又是完全地理所當然,燕凜聽著呆了一呆,卻覺得心頭滾燙,胸膛裡竟是熱得叫他說不出話來。 容謙輕歎:「你老實告訴我,你睡不著覺的毛病,是不是由來已久?」 燕凜輕聲道:「我一向睡得少,習慣了,也就不是什麼大妨礙了。只最近這段日子,整夜整夜一刻也睡不了,所以不得不借助藥物。」 「到底有多久?」 燕凜沉默了一會,張了張口,終究是低聲道:「總該有六七年了吧!」 容謙慢慢地閉上了眼。 只怕……不止六七年吧。 他記得,在許久許久以前,在他一步步逼得那個小小的孩兒,眼中漸漸失了天真熱情,一天天變得冷漠堅強時,燕凜就有一段時間,總是睡不著覺。 他也偷偷翻過醫案,細問過病情,暗中著急憂慮過,只是後來,聽太醫回報說皇帝的病漸漸有了好轉,便也放了心,慢慢就把此事淡忘了。 原來,他失眠的毛病,其實一直都沒有好。 「當年,是我累你得病的?」 「不是的……」燕凜脫口分說。 容謙只沉靜地睜目看定他。 燕凜便垂了頭,過了一會才道:「當年,我心裡怨恨容相,卻又捨不下,放不開,越來越焦躁,漸漸地就有些睡不寧了。後來為著我地病一直不好,罰了好幾個太醫,宮中朝中也有些騷動,一些暗中向我投誠的臣子,也有些紛亂。那時候我年紀小,好面子,又任性,生怕為著我的病,讓那些人覺得我是人浮躁不定之人,不堪投靠依賴,所以強要裝做萬事都好,心性安定。我就開始裝成病情好轉地樣子。其實我的病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晚上要很長時間才能睡著,睡了之後,又很警醒,稍有點動靜就會驚醒,醒來之後,又沒法那麼快睡下而已。」 容謙低歎:「我一直以為你地病好了。」 「我一個人睡不著,滿殿地下人誰也不得安生,太醫院裡上上下下,也沒有一個能安寧。再說我只是睡得較少,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我也沒有放心上。要裝睡也不難,不過就是醒著的時候別睜眼,別說話,別亂動,裝成一直在熟睡就好。」 燕凜盡量把事情說得輕描淡寫。本來他地失眠就是少時心情鬱結太深所致,偏一直耽誤了治療,病勢始終沒有好轉。 而在當年刑場事變,容謙飄然而去,燕凜向封長清問出真情後,這病情就越發嚴重惡化起來,大半個晚上都是輾轉難安,只有極短的時間,才能擁有極淺的睡眠。而只要略有煩心之事,就往往是徹夜不能入睡。 之所以,他能沒有明顯地表露出疲態,一來是他年少,身子骨好,底子硬,這樣長久地睡眠不足,也能熬得起。儘管這是在透支未來的健康。二來,則純粹是因為他的性子剛烈堅強,這樣的苦楚,只一個人忍耐下來罷了。 只是到如今獵場事變,容謙生不如死,燕凜病勢才真正惡化地一發不可收拾,不管身體再怎麼疲憊,不管心靈再怎麼知道,必須要睡,精神卻總是陷在深深的絕望裡,反反覆覆地自我剖析和折磨,一刻也不能給自己安寧。 可是,那麼多國事政務逼在眼前,容謙在養傷期間,也需要他去支持安慰,又斷斷不能露出什麼破綻來,萬般無奈,才只好讓太醫用藥,強行催眠了。 容謙的聲音低沉:「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二章 - 長夜無眠(下) 容謙的聲音低沉:「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嗎?」 「靖園小時候與我總是同進同出,有時候練功習武累了,同一張床睡,怕是多少曾經有些察覺的。王總管長年照料我的起居,心裡可能也略略有數,只是,但凡問起,我一概不承認,他們也沒證據。天長日久,我也沒露出什麼明顯的破綻,而且,時間長了,我裝睡裝得爐火純青,他們也就漸漸釋疑了。」 容謙也是發覺了,燕凜裝睡裝得確實很成功。他可以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並且保持舒緩平和的呼吸,如果不是自己靈覺遠異常人,夜深人靜時,兩人相隔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判斷得出燕凜心臟跳動的速度,怕也無法看出真相來。 如此幾乎完美的偽裝,必是天長日久練出來的。容謙也是憑此才確定了,燕凜的失眠症,其實有非常漫長的歷史。 他輕輕歎息:「一直沒有人察覺嗎?連皇后也不知道?」 燕凜臉色微紅,遲疑了一下。畢竟這種夫妻之間的秘事,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出口的。只是,在心間,他卻又覺得實實無法拒絕不答容謙的任何問題:「其實,我本來就睡得淺,睡覺時,身邊若有什麼變動,就更不容易睡著了。剛開始和樂昌在一起時,其實我一直沒真的睡過,只是怕她多想,所以總是裝睡。但後來,慢慢習慣了她在身邊,知道她和靖園,王總管一樣,都是待我極好的人。便也能放鬆許多,在她身旁,也可以略略睡一會了。只是在其他幾個妃子處。我尚不能這樣放鬆自在。不過,倒是誰也沒有察覺我的病。她們都還是年少的女子。也沒與男子親熱相處過,我掩飾得又很小心,哪裡就會被看得出來。」 容謙默然。…不曾失過眠的人,很難想像得出,那樣一夜一夜。永不止息地痛苦。明明身體已經疲憊到極至,明明每一分肌肉,每一根血脈都喊叫著渴望哪怕只是一瞬的休息,可精神就是不肯放鬆的滋味,簡直能讓人痛不欲生。 就是容謙自己,如果不是曾經受過那麼重地傷,受傷痛折磨,日夜不能入眠,怕也無法真正體會這種滋味。 而這個風光輝煌。居於萬人之上的少年,年年月月,無數個夜晚。一個人,咬著牙。忍著內心地煎熬。精神的折磨,頂過挨過這樣永無止境的痛苦。卻還要裝做無事人一般,倔強地不肯對天下人示弱,倔強地不願意有負自己曾經的期望,倔強地不捨得所有愛護他的人為他擔憂。 「容相……」身邊燕凜在輕輕地喊,容謙卻神思恍惚,不能答話。 一直一直,自己身邊知道舊事真情地人,總是在說燕凜對他關懷不夠,在意不夠,所以才會看不出他的身體狀況。可是他自己呢?在那樣漫長的歲月裡,自以為滴水不漏的保護照料,他不是照樣不知道燕凜暗中所受的痛苦嗎? 不經歷這種事,不會瞭解這種悔恨,不明悟這分心境,不會明白這份懊痛,對燕凜有多少分心疼,對自己就有更甚十倍的責備。將此心,比汝心,才更加明白,從自己受傷以來,燕凜是怎樣對自己進行折磨傷害的。 容謙心中痛得難當,臉色都慢慢蒼白下來了。 燕凜看容謙神色不對,心中有些驚憂,伸手去拭他的額頭:「容相,可是不舒服……」 容謙伸手,輕輕抓住燕凜的手,只定定睜眼看著他。 內殿裡,一片空曠清寂,所有地宮人都因為容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而在殿外守著,殿中連燭光也沒有,只是床帳四周,吊了許多夜明珠,散發著清幽的光芒,照得這一片方寸之地,猶如神仙幻境。 燕凜只覺容謙的眼睛幽深得看不見底,讓他地心神都沉入其間,不能也不願掙脫,只感覺容謙的手輕輕一拉,雖然手上根本軟弱無力,但燕凜半支起地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順勢伏了下去。 下一刻,感覺那手臂輕輕地把自己環繞,然後,漸漸開始用力。 燕凜默默地伏在容謙胸前,一手悄悄撐著床,不敢真把上半身地重量壓在容謙的身上。只是安靜地感覺著,傷病在身地容相,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想要用那已經使不出大力的手,把他更緊一些地抱在懷中。莫名地,眼眶便熱了起來。 他心裡有些惶恐。這麼大的人了,若是半夜裡在容相懷裡哭出來,真是一輩子的臉都丟光了。只是,心中的那種溫暖激動之情,卻是無論如何都抑制不住。 多少年之前了,幾乎就是在前生,無數個夜晚,也是在這清華宮,也是在這龍榻上,也是這個胸膛,這隻手臂,一直護著他,守著他,給他溫暖,驅盡冷寂。 只是後來,一點點長大,幼時的天真,便被世情風霜染得盡了。 原以為,那年幼時永遠圍繞著他的溫暖,再也不能盡得,卻原來,那份心意,那份關愛,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旁,從來也不曾離開。 燕凜心中一片寧靜溫柔,真想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這樣任憑時間,靜靜地流淌而去。但是,越來越酸澀溫熱的眼睛讓他有些發慌,為了怕自己真的無用地哭出聲來,他不得不想法子說話轉移注意力。 「容相,你真的不用為我太擔心,我也就是這段日子因著心事重,所以病情嚴重些。你既然已經寬解了我,我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也就是睡得比普通人略少些,不算是什麼大事,身邊如果有象靖園,王總管,樂昌這樣讓我安心的人在,我睡得其實也很快的。」 「那麼,我呢?」 「啊……」燕凜一時間竟是腦子空蕩蕩的,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 容謙的聲音溫和低沉:「在我身邊呢?你感覺如何?」 燕凜沉默著不說話。 容謙輕輕地催:「燕凜!」 燕凜悶著頭,聲音低得幾乎連容謙也差點沒聽到。 「晚上跟你睡在一張床上,我又激動又緊張,手指都不敢亂動一下,說話也怕聲音稍大一些,別說我的病還沒好,就是完全沒病,我看也是睡不著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三章 - 春日融融 二天,容謙迫不及待地向風勁節抱怨了。 「喂,勁節,是你說的燕凜的症狀更多還是心病,從來心病還需心藥醫,我出面治療的效果,遠遠勝過你這個神醫開什麼藥方。可是現在他在我身邊就特別小心翼翼,緊張得全身都一直繃著,怎麼可能睡好?我把他強留在清華宮,本來是想要他不得不好好休息,可現在這樣弄法,卻是害得他病情更加嚴重起來了。」 風勁節搖頭悶笑良久,方才笑道:「小容,你知道曾經有過最激烈最深刻愛情的人,在天長日久的夫妻生活之後,會怎樣相處?」 容謙一陣鬱悶,這都打的什麼比方啊。 「就算當年愛戀最深時,一看到對方就心跳不已,鼻血橫流,多年夫妻做下來,也都淡然了。握著對方的手,就像握著自己的手一樣,沒了感覺。天天聽著枕邊人轟隆隆的打呼聲,也和沒聽到一樣,照樣輕鬆自在地睡覺。看起來甚是淡漠,可一旦失去了這樣長久相伴的人,才會覺得,空蕩蕩的世界,冷清地出奇,沒有人吵自己,晚上卻連覺也睡不好了。」 風勁節笑著拍拍容謙:「你的問題就是如何把燕凜從一見到你,就心臟狂跳,鼻血飛流的階段,引導到細水長流,相濡以沫的階段。」 容謙順手抓了桌上的茶杯蓋,對準風勁節的鼻子丟過去。 風勁節輕輕鬆鬆一手接過,笑道:「有精神打人了啊,不錯不錯,好現象,都是我辛苦治療的功勞啊。」 容謙讓他氣得絕倒,風勁節卻已經揮揮衣袖,轉身出去,自去尋美麗的宮女聊天聯絡感情去了。 既然風勁節袖手旁觀,容謙就只得自力更生,自己想辦法了。 他並沒有急急忙忙把燕凜趕出清華宮去睡。反而讓燕凜把御書房的公事都一概搬到清華宮了,卻也並不是不放心到真把燕凜禁足在身邊,萬事都要看緊了。 燕凜每天的朝會從來不誤,每日都會去陪伴樂昌一陣。並且開始積極接見大臣,會見宗親,偶爾宮中也會搞些小小宴會,與嬪妃們隔個三四天,也能見一回。 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容謙甚至還是力排眾議,堅定地支持燕凜多出宮走走看看。只要在安全防衛上做足功夫便是。 燕凜初時也不願離容謙太久,更覺得這個時候出宮散心,很是沒心沒肺。然而容謙只是笑著教訓他。 「人生在世,誰能不倒霉,誰能不碰上禍事。可是總不能放縱著自己,整天把頭埋在災難裡垂頭喪氣,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麼。我們要做的,是盡力繼續好好生活下去。」 燕凜默然一會,便點頭接受了容謙的意見。無論如何,生活總要繼續,盡力讓自己生活得好,就已是對彼此最大的愛護。若是像他們以前那樣。凡事都太過關心,太過在意,反倒成為彼此的負擔了。 他盡量讓自己的生活恢復正常,處理朝政,與大臣溝通,關愛自己地家人。留在清華宮時,也不是整天眼也不眨。全心全意守著容謙,而是要分出一大半的時間精力處理政務國事。 而很多時候,容謙只是微笑著,看著他,守著他。等著他。 很喜歡看這少年,燈下凝眸,專心致志,批閱奏章的樣子。就是偶爾皺起眉來,鬱鬱憂思,居然也讓人看得很是順眼。 很喜歡。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他身旁,就算彼此一句話也不說,但是,他知道,因為有他在,燕凜才會有這樣寧定的心神,傾心關注這著片他與他,都深愛的國土。 很喜歡,就這樣平靜地等待著。通常燕凜批閱了一會兒奏章,便會放下來,歇一歇,站起來,伸展一下肢體,鬆散一下身子,同他笑著說幾句話,有時推他在外頭轉一圈,回來再繼續做事。 整個燕國,最重要的政務,就這麼簡簡單單,堆在案頭,容謙從來也不翻看。只是燕凜卻偶爾會在工作小憩的時候,推著容謙到窗前,在陽光下,親手為他泡一杯茶,半靠著他坐下,隨手揀一份奏章,慢慢地念給他聽。 一般來說,除非燕凜真的取決不下,容謙都不太直接表達自己地意見。大部份的時候,他只是微笑著聽,聽著這片國土上的種種政務,聽著燕凜慢慢解釋自己的處置決斷,有時候,覺得燕凜做得很好,微微一笑,欣然看他一眼。嘴裡其實也並不多說什麼誇獎地話,然而那樣燦然明亮的眼神,便讓這偌大殿宇都輝煌燦爛了起來。 有時他覺得燕凜做錯,或做得不夠好,他也會微微蹙了眉鋒,於是,燕凜便也沉了臉色,皺了眉,去苦思自己的不足,若是能夠想到,不免會兩眼閃亮地跳起來,手舞足蹈地跑去御案那邊,重新批示。看起來,像個浮躁衝動的少年,遠遠勝過一個深沉有為的帝王。 有時,苦思而不得,不免挫敗,他也會糾纏著容謙問個不休。容謙被他纏得無法,低笑著提點他幾句,燕凜心服時,會笑得眉眼生輝,但也會有不認同不以為然的時候,便也毫無顧忌,絕不給容謙面子地低聲與他爭執。 大部份爭吵,最後多是以容謙的勝利告終,但偶爾也有幾回讓燕凜爭贏了,燕凜便不免得意洋洋,次日定要對著史靖園他們炫耀個七八回。 很多的變化,當事人並不覺得,可旁邊的明眼人,卻看得一清二楚。 以前看燕凜與容謙一起,在陽光下微笑聊天時,總莫名地會讓人有種心酸淒涼之感,而現在,遠遠看他們並坐在花間,身子靠在一處,低著頭,很認真地分著吃同一份糕點,卻只有一種淡淡的輕鬆歡快,讓人唇邊不覺悄然溢起笑顏。 以前,燕凜不管心中有多少煩憂,在容謙面前,都努力微笑,唯恐對容謙有一絲不好地影響。 而現在。有政務委決不下,或在朝中受了悶氣,或者就是莫名地發了少年感慨,他都會無所顧忌地對容謙訴說。 有時容謙會勸他幾句,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微笑著興災樂禍,氣得燕凜總要跳腳發作一陣。 以前,不管容謙有多少不適。在燕凜面前,都盡量不露出來,縱然身如火焚油煎,依然可以笑得雲淡風輕。 然而。現 從不刻意強忍痛意,從不用心去克制呻吟。他不介軟弱無力,他不介意讓燕凜看到他傷痛最甚時的情況。 不隱瞞,不掩飾,不強作歡顏,但是,依然快樂,堅強地活下來,甚至不肯讓生活中的樂趣為此減少一分一毫。 他把傷痛完全展現給燕凜看。讓那個憂心的少年,真切地知道,他是很傷,很痛,然而,這傷痛並不足以擊垮他,事實的真相。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恐怖,可怕。有時候,因為好心而做地掩飾,帶來地疑慮傷害憂心。也許比傷情本身,更可怕。 他喜歡陽光,喜歡鮮花,喜歡清風,喜歡與人說笑,喜歡一切美好的人與事。 燕凜每回出宮。總會把市井民間聽到的新鮮故事細細講給他聽,總會買些新鮮玩意,好吃的果子,回來與他一起享受。 宮中有時舉行小宴,只一些最親近地人聚在一起,容謙也很樂意參予進來,仿若無事一般,與眾人說笑。 燕凜也開始放鬆清華宮的門禁,允許一些當年與容謙情誼甚厚的舊部下屬,入宮探望。這些都是真心關心容謙的舊屬,與容謙說些當年舊事,彼此都頗多感慨,講些今日情懷,大家也各有感懷。 樂昌身子越來越重,在宮中四處行走得較少,偶爾也會來看望容謙。 容謙很喜歡聽這個柔婉地女子,坐在一旁,一邊無意識地撫著肚子,一邊絮絮地說些腹中孩兒如何頑皮,怎樣踢她鬧她的地話。 容謙前生雖娶過妻,卻一直不曾生過孩兒,這般聽一個女子,滿臉溫柔地說著將要降世的孩子,對容謙來說,是一種極新奇地感受。 然而,他是真的喜歡。 喜歡那個很快就會來到世上的孩子,燕凜的骨肉。 喜歡聽這些家長裡短,骨肉真情。 他也知道,樂昌說這些話,不是因為樂昌心裡只知道關心孩子,而是因為樂昌和燕凜都深信著,自己對那個孩子會自然萌生地愛,深深明白,在這安寧地午後,這樣輕輕淡淡地說著笑著,會讓他有怎樣溫馨寧靜的感覺。 有時候容謙也會興致勃勃地和燕凜一起討論孩子生下來要取什麼名字,然後很煩惱地翻著書,找著各種各樣的字眼,且為了各自的固執己見,爭來爭去。 有時樂昌撞上兩人孩子般任性地爭執,不免好笑,低低說幾句,孩子出生後,皇上就是父親了,容相……這個,就是…… 她頓了一下,忽然不好接下去,按輩份來說,容謙可真該算爺爺輩了。 話雖沒說完,容謙已經在旁邊垮下臉來鬱悶,唉,爺爺啊。自己有這麼老嗎?明明我還算是在而立之年吧。 燕凜在旁邊低頭悶笑,滿腦子想著如何讓自己的孩子學會第一個詞時,衝著容謙喊容爺爺,自己好在一旁欣賞容謙鬱悶無奈的表情。 變化,就是這樣,不經意地,發生了。 燕凜面對容謙,不再那樣處處慎重,時時小心。 他可以將容謙一個人干晾在旁邊,自己專心處理政務好半天,他也同樣可以,扔下滿桌子堆積的公文,陪容謙去喝茶聊天。一切端地是看心情如何。 本來,和容謙同榻而睡時,他地心臟會跳得像在打鼓,現在卻可以把身旁到處是容謙的氣息,當成是最自然的尋常事,安然在那份溫暖中睡去。 不過,燕凜的失眠已經是多年的頑症了,沒那麼容易除根。就算他現在可以入睡,但要象容謙說的那樣,一天不睡足三個時辰不許出清華宮,那他就天天都別想出門了。 其實,他每天能睡兩個時辰就已經很不錯了。這兩個時辰,一半是在床上正常睡的,另一半,卻是白天,在容謙身邊,可以得到地零星的補眠。 他的精神,早已在容謙身旁完全放鬆,因著放鬆,便也不記得要同疲憊的身體自然對抗。有時候他與容謙說話,說著說著,眼睛慢慢瞇在一起,倦意上來,不知不覺,就有一個短暫的小憩。 有時候,他替容謙捶背按摩,漸漸漸漸說話地聲音就小了,有時依在他肩上,有時伏在他腿上,慢慢靠在容謙身上睡著。 這樣毫無防備睡去的樣子,完全像一個天真的孩子。 偶爾,在處理公務時,因為容謙在他身旁,雖然不說話,不交談,但那種清晰溫暖的存在感,就會讓人的身心莫名地鬆弛下去,他便也能不知不覺伏案睡一會兒。 只是,容謙不希望他靠著桌子睡著,而情願他依在自己身上。 因為燕凜難得入睡,且睡得極淺,一有驚動就會醒過來。 容謙很是珍惜他每一點可以安然睡著的時光,可是又總擔心著,這樣不管不顧地睡下,著涼生病,傷了身子。 容謙不敢給他加衣裳,哪怕動作再輕柔,也會將他驚醒,所以,更情願他靠著自己睡下,至少兩個人相挨著,彼此地氣息體溫相融,會有許多溫暖。 容謙的身體並不適宜較長時間讓別人依靠著睡去,無論是靠在他的肩上,或是伏在他的腿上,時間略長,對他那已經接好,但依然脆弱的骨頭都是壓力,然而,只要燕凜在他身邊睡去,那麼,直到燕凜醒來之前,他都可以安靜而閒適地等著,就算肌肉都酸麻了,也不發出一絲聲音,也不動彈一下。 日子就這麼慢慢地過去。在風勁節的治療下,容謙的身體好轉得雖然仍然緩慢,但確實是在不斷好轉。而心結盡解,與燕凜自然輕鬆地相處著,也對容謙的健康有了很大的幫助。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四章 - 蕭颯西風 慢地,容謙的身體漸漸恢復。 他已經可以離開輪椅,在燕凜的小心扶持下,嘗試著自己走幾步,只是時間不能太長罷了。 燕凜努力讓容謙的生活更豐富多彩一些,而不要只做一個閉塞的病人。 遊園,賞花,邀了史靖園,樂昌,安無忌,青姑,這些最親近的人,時不時聚一聚,讓容謙的舊部常常來跟他聊天敘舊,偶爾招些百戲雜樂,大家一起賞玩,國事凡有疑難,便坦然向容謙請教,這些事之外,他甚至還偷偷帶著容謙溜出了宮。 因為怕風勁節不肯,怕青姑不放心,怕史靖園阻攔,燕凜是想出種種法子,把若干人等都支走,引走,自己招了十幾個心腹侍衛,惡狠狠下令大家一定要守密,然後才做賊也似地悄悄帶了容謙往外溜。 他這裡千小心萬小心,卻哪裡知道,自發生獵場事變後,他身邊的防範等級早上升了好幾倍,這麼大的動作,王總管和史靖園自然心裡有數。只是大家都不忍心打破他們這樣的樂趣,在經歷了這種苦難之後,還能有勇氣走出來,還有勇氣去爭取生命中每一點快樂,誰又真會去不識好歹地煞風景。 二人不但裝作不知道,還悄悄通知了青姑和風勁節,讓這兩個常在容謙身邊的人,很配合地被支走。 燕凜帶了容謙在宮外痛痛快快,玩了一個多時辰,逛市集,享美食,聽著市井叫賣之聲,行人粗鄙的相罵。都覺得親切快活。 他們坐著馬車,哪裡熱鬧哪裡去,看那街頭百戲,容謙若是起了興致,也會讓燕凜扶著他出來走走看看。興致起時,見什麼買什麼,商量著回去被大家批判時,拿出來討好。 略略累了,便在路旁酒樓歇下來,隨意叫上幾樣酒菜。且笑且飲。見到有那清秀漂亮的彈唱歌女,諸座遊走討生意,燕凜高高興興點了幾首小調助興,大大方方賞下大錠的銀子。 正快活間,忽然聽得酒樓下喧天熱鬧,燕凜探頭一看,卻是風勁節白馬金鞍,正招搖過市。他一路行來,兩旁高樓上,飄下無數彩帕荷包。街頭之上,有些膽大熱情的女子。居然敢衝著風勁節擲果子。 燕凜敢緊著把頭縮回來,心驚膽戰地盯著樓梯口,唯恐這個吃遍京城所有大酒樓地傢伙決定從那裡冒出來。 帶著病人溜出來玩,要是讓大夫逮個正著,可就麻煩了。 容謙看得好笑:「行了,你真以為你那點小把戲能瞞得住人?皇宮要真能這麼容易瞞盡別人耳目進出,那史靖園和王總管真可以一死以謝天下了。「 燕凜鬱悶地垮下臉來:「我心裡也不是沒數的,只是他們裝不知道,我就當他們不知道,偶爾偷偷摸摸鬧一回。不也好玩嗎,你這麼快揭穿做什麼?」他一手托著下巴,無限憂傷感懷地歎息:「沒自由啊沒自由……」 容謙看他這作張作致的樣子,樂不可支。笑得只扶著桌子喘氣。「你,你……」最後連聲咳嗽起來,才嚇得燕凜趕緊過來給他捶背揉胸。 旁邊的侍衛們也是看著心中好笑。只是臉上還要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以示並無笑話皇帝的意思。不過個個裝得都不是那麼敬業。 皇上心情好,根本不用擔心真的被怪罪,他們這些人當然也跟著心中輕鬆。畢竟天下間,能讓皇上放下君主架子,沉穩儀態,像個普通少年這般任性而為,肆意地展現真性情的,也只得容相一個人了吧。 燕凜和容謙在城裡轉了一圈,直到天色漸晚,方才回轉皇宮。 馬車從側門才一入宮,燕凜略掀開車簾,就見史靖園在前方等著他,臉色似笑非笑。 燕凜乾笑著小聲道:「靖園,我買了不少禮物給你。」 史靖園被他這拙劣的討好方式搞得又好氣又好笑,不贊同地看他一眼,實在很想教訓他兩句,不過,顧忌著車裡還有容謙在,到底不好太無禮。 以他和燕凜的關係,偶爾造次一下原也無妨地,但對容謙就不敢冒犯了,只得先靠近馬車,低聲問:「怎麼還不下車?」 燕凜也不等他把話說完,直接把車簾全掀開給他看。 馬車裡容謙想是玩了這麼半日,身體精神都有些支持不住,半靠在燕凜肩上,正自閉目安睡。 燕凜伸手在唇上比了一下,示意史靖園不要高聲:「容相累了,讓他睡一會再下車吧。」 史靖園定定看著馬車,一時竟說不得話。 以前從沒有看過這樣的情形,容謙竟會這樣靠著燕凜睡去。 那個永遠強大的,永遠都會為燕凜撐起一片天的人,如此安心地展露自己的虛弱,如此理所當然地接受那個多年來被他呵護照料之人的守護。 他終於肯承認那個孩子已經長成大人了吧,他終於,不再單純用長者俯視的目光來看著燕凜,而以平等之心相待了吧? 因為是旁觀者,對於燕凜和容謙之間相處的問題,史靖園看得也許比燕凜和容謙更清楚,所以這一刻,也更加感慨。 他怔怔站了一會,竟是真的不忍心驚擾容謙,不忍心驚破這一刻的溫馨。正要一笑退去,卻聽身後有人喊了一聲:「陛下!」 這一聲叫得甚響,容謙受了驚,抬起頭來,眼睛還有些朦 色略有些迷糊,呆呆得像是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地樣子,史靖園從來沒有見過,看著竟是莫名地可親。 倒是燕凜這些日子與容謙同住同宿,彼此全無隱藏掩飾,這些情形也看得多,知道外人眼中,完美的容相。在不經意時,也常有些迷糊傻態,早已習慣了。有些怨怒地看著快步而來的王總管,卻也知道這位老總管並沒看清這邊的情形,也實在不好怪他。 — 王總管跑到近前,施了一禮是:「陛下,兵部尚書並政事堂三位相公緊急進宮求見。」 燕凜微微一震,容謙那略有些迷茫地眼神也立刻清醒了,輕聲道:「必有要事,快去吧。」 燕凜點點頭。也不遲疑,一躍下了車,便與王總管快步而去了。 史靖園在車前道:「我送容相回清華宮。」 容謙只含笑點頭,眼中卻隱有憂色。 朝中三相攜了兵部尚書入宮,想來就是與軍務有關的要事了,如今燕國最大的軍務還能是什麼呢? 容謙在心中無聲地歎息。 回到清華宮沒有多久,燕凜就回來了,神色異常凝重,入殿後也不多說什麼,直接從袖中取出一份軍報:「剛從秦國六百里加急送回來的。」 容謙無聲地接過來。翻開靜靜看完,然後徐徐合上。輕輕道:「皇上,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介意當初我阻止你出兵秦國,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燕凜苦笑了一下:「容相,就算要和我說國事,你一樣可以叫我燕凜,以前的錯我不會再犯了,你也不用事事分得太清。」 容謙笑一笑,也不堅持,只淡淡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原因了。」 燕凜在他身旁坐下:「容相,我知道你以前不說,是因為你有苦衷,是我太任性。才會為這樣的事耿耿於懷,你不必為了眼前地事而勉強自己,若是不方便的話。不說也沒什麼,我斷不會再為了這種事去胡思亂想。」 容謙搖搖頭,輕輕道:「我當初認定秦旭飛一定會回秦國,是因為方輕塵。」 「方輕塵?」 「是,你不知道,我和方輕塵是私交極好的朋友。」 燕凜笑笑,也不說什麼。醫道無雙地風公子,名動天下地方輕塵。容相總有些出人意料的朋友,而且,每次如不是緊要關頭,牽扯上了那些人,容相也永遠不會對人多說與這些人的交情。 這其中,必然也是有內情,有故事地。只是,如果容相不說,他便下決心,連想也再不去多想這些事了。 「因為對方輕塵的瞭解,所以我判斷,秦國的紛亂,有一大半是方輕塵在一手推動。」 燕凜微微一震:「他控制住了那些試圖謀位的王子王叔?」 容謙搖頭。 「不是控制,只是順勢而為,推波助瀾,在火上澆點油,在關鍵時分悄悄撥一撥船頭而已。他的目的只是讓那些人野心更加膨脹,並且讓這些人向異國勢力求救。他要讓秦國大亂,讓秦旭飛回軍救國,這樣,楚國就可以從秦軍地壓力下解脫出來。」 燕凜默然回想,幾年間秦國暴發的種種亂局,確實太多太頻繁,再想想,所有因為此事而被捲入其中地國家,心中暗凜:「方輕塵竟然可以一手謀算這麼多的國家?」 「也談不上謀算吧。」容謙歎息了一聲。「秦國的這些王子皇孫,遲早是想要奪權的。包括我們在內的鄰國,也遲早是會借這樣的機會進入秦國,謀奪領土的。方輕塵並不能無中生有,也不能單憑個人的謀劃影響天下。他只是順勢而為,利用人心,巧施手段,讓所有的這些矛盾在短時間激化暴露,從中取利。」 容謙搖了搖頭。「因為知道這件事是他在推動,所以,我很不願意讓你被他利用。但是,我當時不能向你說明真正的原因,一來,這件事畢竟是我地猜測,並沒有真實的證據,我口說無憑。二來,我與他到底私交甚深,我也不忍心將他的所作所為公之於眾。若是誤了他想救楚國的一番苦心,那我也太對不起他了。我左思右想,方輕塵雖說意在利用諸國打擊秦國,但只要運作得當,我們也未必不能從中得利。因此後來你堅持要出兵,我也沒有認真阻攔。而現在,方輕塵地願望已經達成,我就算說明真相,也不會再妨礙到他。所以我已經別無顧忌了。」 容謙雖已親口解開了謎團,燕凜卻並沒有什麼特別輕鬆的感覺。畢竟這當初曾讓他耿耿於懷的謎,在這段日子,他早已輕輕放下,不再介懷了。 此時聽容謙說起這段因由,也只是深深感歎:「雖說一切都是方輕塵在暗中操探,但這秦旭飛實在是個人傑,在這麼艱難地局面裡,竟然還是……」 容謙苦笑著看看手裡的軍報,亦是歎息一聲:「是啊,他竟然還是讓秦國的局勢,一變至此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五章 - 散兵殘勇 空中烏雲遍佈。時有閃電驚雷,撕裂天地,暴雨如浪,自天際奔流而下。 如此驚人的風雨,卻還影影綽綽有一些人在狹窄泥濘的山道上連滾帶爬地前進。污泥之中,亮閃閃的武器盔甲,明晃晃的金銀珠寶,四處隨意而棄。甚至連救命的乾糧食水,也多有掉落在地,污於泥濘,而它們的主人,沒有力氣再彎腰去撿拾。 走路的人一步一跌,累極了,倒在泥濘中,任人踐踏,也再也不動彈。然而,那些搖搖擺擺木然前行的人,有些漠無反應,有些甚至紅了眼跳起來,合力將馬上的人拖下來。 傷兵們哭喊哀求著期盼得到一絲幫助,卻大多無人應答,不斷有受傷或力盡的馬匹被主人放棄,也一樣孤零零扔在道旁。 這麼大的雨,秦兵不會追來了吧?那個怎麼都不死的妖魔,也不會來殺他們了吧? 不是說,秦兵都不能打仗嗎?不是說,打進秦國,就要美女有美女,要錢有錢,大家隨便搶,一起都發財嗎?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秦旭飛……根本就是個妖魔。」衛國偏將衛凌騎著馬,默默跟在這支潰散的敗兵最後押陣,一路上,心裡反反覆覆想著的,也是這句話。 天下人都知道秦國三殿下秦旭飛勇武善戰,治下兵卒亦是百戰悍卒。然而,誰也想不到,他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恐怖。這麼可怕。 四月十三日,陳軍苦戰連日,擊潰秦軍,堪堪奪下威遠城,秦旭飛忽引其部於後方攻擊,輕易擊潰陳軍,是役斬首萬級。 四月十七日,秦旭飛與陳軍主力會戰於平原,以二萬騎兵破陳兵十萬,震驚四方。 四月二十三日。陳王收攏在秦地的所有陳軍戰力,於魏城外佈陣於秦旭飛決戰。戰勢方起,四下伏兵皆出,以優勢兵力圍困秦軍,力求生擒秦旭飛。豈知秦旭飛卻以已身中軍為餌,誘使陳軍精銳盡出,陳王志得意滿,於軍前觀陣。秦軍卻早選了五百死士,自側翼衝擊陳軍防衛陣營,五百精銳生生衝破萬人的防護。重傷陳王,其後陳軍不戰自潰。引兵遠退數十里。據傳當日五百死士,最後生還者不足三十人,然,整個衝鋒過程,無一人退後,一人怯戰。許多人死後屍身猶不落馬,士卒收屍時才發現,很多戰士,唯恐受傷落馬,不能繼續衝陣。就用繩子將自己雙腿牢牢綁在馬上,就算戰死沙場,馬兒猶帶著他們的屍體,繼續衝擊敵陣。 陳軍本來仍有數萬兵力。猶可一戰,但陳王傷重,全軍不安。更恐國中生亂,很快引全兵退出秦境,黯然而歸。 如此一來,本來可以與秦旭飛手上這支秦國唯一精銳軍隊纏戰一番的陳軍輕飄飄退盡,秦旭飛地軍隊,一路便可通行無阻,飛馳急行,馳援各方危急之所。 在那以後,各方的軍報,就如雪片兒也似地飛傳而來。 五月二日,秦旭飛解衛軍圍幽州之困。 五月九日,秦旭飛遣部將祁士傑引三千將士,力拒吳軍萬人,雙方苦戰三日,未分勝負,秦旭飛主力後緩將到,吳軍乃退。 五月十七日,秦旭飛破吳將三萬人馬於渠山之下。 五月二六日,秦旭飛重將柳恆擊潰衛軍左軍一部於定州。 六月五日,秦旭飛於虎嘯川生擒衛國大將淳於沖,破衛軍二萬。 六月十二日,秦旭飛於定軍山下引八千快馬精騎與吳軍三萬交戰,來回衝擊七次,擊潰吳軍十餘次合圍,終於尋到中軍主將的準確位置,盤馬彎弓,於萬軍之中,三箭誅殺曾力助吳王建國的一代名將。吳軍主力膽寒,退避三十里,方才勉強紮下營盤。 六月十六日……衛凌的噩夢降臨了。 他分屬衛國右軍,六月十四日,右軍攻下了穎城。大將軍帶一萬二千精銳,繼續向京城襲去,而他得了肥差,成了留守的打掃搜羅穎城的財富的八千人中的一員。 在城裡大肆搶掠之時,他還是老神在在的。秦旭飛再厲害,也不會分身術,四天前他地隊伍還在八百里外硬戰,哪裡就殺得過來。 該搶的搶,該拿的拿,該爽利發洩的就去找大姑娘小媳婦,然後拍拍屁股棄城而走,去跟大部隊會合。合了兵,人多勢眾的,以秦旭飛手中那點兵力,肯定不敢輕易來攻,而他們右軍的大將軍,也是絕對不會蠢到主動去跟秦旭飛硬碰硬的。 然而,那天清晨,探子來報,發現了秦旭飛的軍隊。 秦旭飛初回秦國時,異軍突起,連番奇勝,從那以後,各國各部的軍隊,不管身處何方,都向四面八方 量的斥候,隨時探查各方動靜。秦旭飛想再依仗奇突現,這種戰術,根本就已經沒有可能。 連著四五撥斥候飛馬來報,那四天前還在幾百里外苦戰地軍隊,已經就要來到眼前!然而,來的這支軍隊……不足千人。 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四天前與吳國精銳之師一戰之後,秦軍那八千人傷疲交加,而秦旭飛居然湊出八九百猶有餘力地勇悍之士,親自率領,四天急行八百里,飛襲穎城! 衛軍將領們先是心神震動,然後人人兩眼放光。只有九百人啊,而他們自己有八千人!斥候傳來的消息,證明了那些騎兵有多麼疲憊不堪,而且這九百人裡,有秦旭飛啊!秦國的主將!秦軍的戰神!秦人的三殿下! 衛凌寒著臉,瑟縮著身子,在風雨中策馬呆呆前進。心裡迷迷茫茫地想,如果當初沒有選擇出城一戰,而是據城堅守,把這群急行軍生生堵在堅城之下,耗盡他們最後的一點銳氣戰意,等他們所有累積的疲憊全部爆發出來,再…… 衛凌的身子縮成一團。現在方知後悔,只是可笑。當初那巨大的功勞擺在眼前,已足已蒙蔽所有人的眼睛。 — 誰能相信,世上會有那樣地魔鬼,誰能相信,世上會有那樣的軍隊? 他們大咧咧亂哄哄在城外列隊,人人興奮不已,只想前行,甚至沒有列穩隊伍,只想著要去捉拿那個可以換來天大功勞的人。而那不足千數的孤軍疲兵,面對他們全城出動地龐大兵力,居然眼也不眨地正面相撞,發起衝鋒! 不過數百戰馬同起同落的聲音,竟似有萬馬千軍在衝鋒,九百喉嚨發出的同一聲吶喊,竟似比天上地雷霆更震憾人心。 那是怎樣的士兵,箭刺進身體,順手拔起,帶出大片的血肉,卻不會妨礙他們揮刀戮砍的兇猛。中刀著槍,血流披面,他們卻可以連擦也不擦一下,怪叫吶喊著讓攻擊得手的衛軍心膽皆寒,手腳失措。 箭雨擊不潰,槍林擋不住,幾次急衝鋒,就令得整個衛軍陣營鬆動。 然而,最可怕的,還是秦旭飛…… 衛凌莫名地在風雨中顫抖起來。 這一役,所有衛國人,都忘不了那個魔神吧。 矯健的烏馬,大紅的百花戰袍,燦爛奪目的輝煌金冠。從來沒見哪個主將,打扮得那麼顯眼觸目。 除了演義小說之中,這世上哪裡真有鬥將之勇流行。主將們更喜歡安安全全呆在中軍處,指揮若定,誰肯穿得太顯眼,去引敵人的暗箭狙殺。 然而,那個有著尊貴血脈的王子皇孫,偏偏就是這麼顯眼,這麼凶悍地衝殺在最前方,手裡拿著的,居然是一把方天畫戟!方天畫戟,力大勢沉,鋒銳處處,威力奇大,可太複雜,太難學,太難精,太難於自如操縱。除非真有萬夫不當之勇,有什麼人真敢使用。 這種兵器,幾乎已經失傳湮沒,成了純粹的傳奇。然而,今天的戰場上,他們卻看到了一桿戟,一桿帶來噩夢的戟! 誰也忘不了,那一片大紅所到之處,血色就瀰漫了天地,斷體殘肢飛揚而起,多少慘叫聲,同時響起。 誰也忘不了,無數的箭雨飛射,穿不透戟影流光,無數的士兵拚死向前,轉眼間就屍骨不全。 無人是那妖魔手下一合之將,無人可以擋得住他的快馬一瞬一時。 秦軍如同著了魔一般,跟隨著他們的主將,無懼死傷,不怕危險,只要那片紅雲飄到哪裡,他們就衝到何處,所有的刀山箭雨,也不如跟隨那人的決心和膽魄。從來將為兵之膽,有這樣魔鬼般的將領,就有那樣瘋狂的士兵,以秦旭飛強橫無比的戰力為依憑,不足千餘騎兵,就如一支錐子,輕易地直直扎進衛軍的心腹之地。 那些興奮莫名,一心想生擒秦軍主帥的同袍將領們,一個一個,被那桿長戟挑於馬前。那主持大局的主將,還沒來得及下令,不管同時誤傷多少衛軍,動用強弓硬弩狙擊混戰中的秦兵,便被秦旭飛一支長箭,穿胸而過,跌落馬下。 那紅袍金冠,手執方天畫戟的魔鬼,硬是殺破了衛軍的膽魄,不等那支不是人的隊伍衝過來,遠處的衛兵看見那一片火紅,便已扭頭奔跑。仗打到最後,很多人寧可跳到護城河裡,也不敢去硬撼那可怕的的魔戟。 他們有八千人馬,他們以逸待勞,最後卻居然被殺成一盤散沙,被不足九百疲兵給打得四散奔逃?衛凌鐵青著臉,兩眼木然地望著前方。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六章 - 真是不幸 時此刻,其實,衛凌的心中,除了後悔,也是有些怨 為什麼那時候,所有將領,都被秦旭飛的勇武給嚇得喪了膽呢?為什麼當時就沒有一個人,能及時站出來,主持大局,拿下這潑天之功,讓大家最後都如此狼狽呢! 衛凌跟在這兩百人的逃亡隊伍後面,沮喪不已。 也許……如果……若是……當時……張坤他們…… 唉唉唉,可誰能料想到,秦國這一大塊肥肉,忽然會變成這麼難啃的一塊硬骨頭呢?誰知道他們這些世家貴族子弟,好不容易擠走了那些老人,爭來的唾手可得的搶奪軍功,填充口袋的好機會,竟會將自己陷於絕境呢? 這一支逃亡的隊伍,跌跌撞撞,狼狽莫名。他們身在秦國腹地,想要就此逃回國去,那是絕無可能的。也只有這樣,抄小路,走捷徑,試圖去尋找向京城奔襲的其他主力人馬了。 只是,他們這支潰散的軍隊,真的能支持到找到主力的那一天嗎? 衛凌不敢多想。 眼前,也只能逃得一刻,是一刻了。 這時候,耳邊卻又傳來了親兵微弱的聲音:「將軍,我們的乾糧全都吃完了,這……」 衛凌看了看身邊這唯一還保著命跟在身邊的親兵,沉聲道:「不要緊。實在不行,今晚就再吃一頓馬肉。」 說出「馬肉」二字,衛凌只覺胃裡一陣翻騰,口角的火燎泡也似乎格外地痛了起來。逃出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們就只有馬肉吃,那種腥臊的味道真是令人痛不欲生。而且馬肉性燥,吃下肚去第二天。他嘴邊就起了大泡,呼吸之間都似乎有火在冒。 衛凌勉強打起精神,不知道是想安慰親兵,還是努力給自己打氣:「我估計走過這段較荒涼的路,前面應該就有人家了。只要有村落有住家,我們就能搶到糧食。」 親兵眼神惶然無助:「碰上百姓倒好,萬一遇上秦兵……」 「沒事地。秦國除了秦旭飛的人馬,其他的秦兵都沒有什麼用處,一直被我們打得到處逃竄,哪裡有力氣來攔截追擊我們。至於秦旭飛的人……他們那點人馬。奪下穎城,已經是很勉強的了,哪裡還分得出人手來追殺我們。等我們和大軍會合……」 衛凌還在斷斷續續,盡力想說些安定人心的話,忽聽得前方一陣嘩然:「有人,前面有人!天啊,總算能弄到吃的了……」 前面亂七八糟,拔刀出鞘聲,紛亂奔跑聲,呼喝聲。恫嚇聲響成一片。 那些疲憊不堪,走路都東倒西歪的士兵們無不精神一震。居然都能拔出兵器向前奔跑起來,後方的衛兵看不清前面的情形,卻也激動得直向前湧。 當初在陣前潰敗,誰身上也沒帶乾糧,能一路逃到這裡,大家靠地就是燒殺擄掠,一路劫殺秦國百姓。現在食物耗盡,人心疲憊,能看到秦國的老百姓,就是看到了他們的生機和希望。 就連衛凌的精神都略略振奮了些。催馬想上前,可惜前頭的路全讓步兵們給堵著了,他也知道這個時候大家心灰意懶,精神疲憊。如果還要擺官威嚇人,沒準會激起兵變,所以。也不喝斥,只耐心地等在後方,反正。真搶到了什麼,總少不了他一份就是。 慘叫聲起…… 不是這一路上聽習慣的秦國百姓的慘叫求饒哀呼之聲,而是撲上前的衛軍們,慘呼不絕。 衛凌在後方,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到無數個人騰空飛起,好些斷體殘肢,淋漓鮮血在空中紛落四方。 衛凌全身一震,幾乎沒滑落馬下。這情形太熟悉了,當日穎城之下,秦旭飛所過之處,就是如此之般,神威無敵,慘怖莫名! 秦旭飛!那個魔神!他居然肋生雙 到了他們之前來攔截他們了嗎? 這一刻,他幾乎想提韁縱馬,轉身逃竄,然而,剛剛猛力前衝的敗兵們,這時也如潮水般向下退走,兩旁分開,眼前豁然開朗,衛凌把前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而他自己,也被完全暴露在別人地視野之下了。 前方開闊處,有十幾個秦國百姓,抖抖索索,聚在一起。他們用大樹葉子和籐條編織在一處,做成臨時的傘蓋,遮擋著頭上地密雨。十幾個人,有老人,有婦人,有稚子,也有幾個青壯,都縮成一團,聚在一塊躲雨,身邊放著大大小小的包袱,看起來,像是一群逃難的人。 那些人望著這邊的的衛軍,眼神有些驚,卻並不懼怕,有些慌,卻並不驚恐。 而在他們與衛軍之間,只站了一個人。 傾盆大雨下,那人的一身白衣,緊貼在身上,滿頭黑髮,也早就凌亂不堪了。然而,他就這麼施施然負手站著,卻居然給人一種極之悠閒灑脫的感覺。 — 第一眼確定那人不是秦旭飛,衛凌才沒有立刻逃走。可是,他看看那人四周的斷體殘肢,慘怖情景,看著滿地血水,轉眼讓雨水沖盡,卻還是不自覺得乾嚥了一口唾沫。 剛才只是一瞬間吧,這個人,至少殺了十幾個人…… 這種手段,這種速度…… 他用目光掃了掃其他的衛軍,所有人的面孔都是驚怖而迷茫地。 衛凌在心中歎息。 二百多個人,如果一擁而上,應該有機會殺了這人吧,只可惜,現在大家連面對秦兵的時候都還不如,所有的膽氣早就消失怠盡。這種神疲力弱的時候,指望鼓舞起士氣來,太難了。 「你們是衛國地敗軍?」那人的聲音穿過重重雨幕,清晰入耳。 衛凌極力睜大眼,可是雨勢太急,影響了視線,他還是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是覺得,那樣一個負手悠然而立地姿式,真個灑脫漂亮到了極處,就連著漫天暴雨,都絲毫不能損那人半點風采。 「你是什麼人?」衛凌不答反問。 「是誰打敗了你?秦旭飛嗎?」那人好像也同樣沒有回答的習慣。 衛凌皺眉。這人直呼秦旭飛的名字,必然不是秦軍中人,就算是直屬秦王的軍隊,也不敢在稱呼上,對有皇族血統的秦旭飛有所失禮。 「你不是秦人?」 那人低笑起來:「真是沒面子,問什麼都沒有人理。」 他在大雨中好以整暇地望著衛凌:「能從秦旭飛手裡逃走,算是你的幸運,可是……遇上我,又實在是太不幸了。」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向前走。 衛凌莫名地心中一凜,反手拔出長劍,遙遙指向那人,大喝一聲:「還發什麼呆?等著他一個個把人殺光嗎!大家全力把他拿下!」 眾士兵這才如夢初醒,鼓起勇氣,揮刀前衝,衛凌也咬著牙,從馬上一躍撲前。不管這人是什麼來歷,也只得一個人,他們這裡兩百多人,聯起手來,就算是疲憊之師,也沒可能打不過一個人?哼哼,除非……除非他也是秦旭飛那種不屬於人間的妖魔…… 然而,衛凌不知道,這個世上,可怖的妖魔,真的從來不僅僅只有一個。 而居然遇上這個人,他們這支潰軍,也真的是實在太過不幸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七章 - 如履薄冰 柳恆領著本部軍隊急行軍趕到穎城馳援時,秦旭飛並沒有出城迎接。 這個時候,他還在睡覺。 一場大戰之後,四天四夜的急行軍,接著又是一場大戰,就是鐵石之軀,也終是撐不住了。 活下來的秦軍,自己事後回想,也覺得不能相信他們在四天急行軍後,還能一戰克敵。 其實秦旭飛不過是有苦自己知。當時四天急馳不止,人人疲憊不堪,如果那個時候讓大家休息,所有人都會徹底躺倒,最少要一兩天才能恢復。 那個時候,一旦任憑疲勞爆發出來,就只能隨敵人宰割了。因此他只得強行激起軍士們的熱血膽氣,用自己的身先士卒,苦戰殺伐,來帶領大家一鼓作氣,攻陷穎城。 他們勝得很險。衛軍如果意志足夠堅強,就算打不過,但是他們人多,只要慢慢地耗著,堅持不退,拖也能拖死他們這支軍隊。 明知是冒險,但是秦旭飛別無選擇。他只有豪賭,只有將賭注全部壓在那支爭權奪利不止,搜刮聚斂無度的衛軍,不會有那份鐵血志魄,和他們頑強對敵上。 這一次,他又賭贏了。 在連連受挫,死傷無數,外加主將被殺後,這支十倍於他們人數的衛軍,生生被他們的殺氣凶悍給震懾得四散而走。 秦旭飛全身一鬆,哪裡還有力氣去追擊逃敵,四散圍剿。他幾乎連下令組織城中民夫來清掃戰場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立刻下令進城。 打仗時,秦軍勇悍無雙。不畏疲累,無懼死亡,可是這仗一打完。所有的疲憊傷痛激發出來,有人直接就從馬上暈過去栽倒下來。有人倒是還能保持清醒,可是卻雙腿僵硬,下不得馬。 便是勉強下了馬的人,也連站都站不穩。 進了城之後,他調了一百人負責城防。就這一百人。也是連站都難能勉強站直,還是輪著班地睡覺才能支持。 而其他人,都是什麼也不管地休息去了。 這個時候,如果再有軍隊來攻,大約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穎城。幸運的是,此時衛軍膽氣喪盡,只知奔逃,卻沒有誰有膽子回頭了。 柳恆帶了本部騎兵,急行而來。也還是遲了兩天才趕到。而他看到地,依然是一片淒涼景象。 好好一座繁榮的城市,到處都是破敗的房屋。火後地慘象,家家戶戶都有哭聲。每條街道。都有麻木茫然雙眼呆滯的百姓。 就這等慘景,還是他們地軍隊及時趕到驅走衛人的功勞。否則。這整座穎城,最後恐怕會和衛軍所過的其他幾座城池一樣,變成一座死城。 追隨秦旭飛的士兵們還沒恢復過來,很多人至今仍在抓緊每一分空閒時間睡覺,而完全忽略要給自己治傷。 士兵們零零落落地守在各處,勉強地站直身子,向他行禮。人人神色憔悴,個個瘦了一大圈,很多人身上的帶著傷一直沒得到好地處理。 柳恆看得心酸:「我帶來的人立刻和你們換防,大家全部休息去……」 眾人個個面露喜色,施禮拜謝。 「殿下在哪兒?」 「殿下還在睡,我領將軍去……」 「還在睡?」柳恆微微皺眉。 「自進了城,我們這些當兵的還能輪班歇一歇,殿下卻連口氣也喘不過來,就要安排城中空虛的防衛,安撫城裡的百姓,在城內調集尋找大夫,又要嘗試在城裡籌措糧草,忙了很久,才有空歇歇,所以,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柳恆默默地點點頭,也不說話,跟著士兵,一直走到被搶掠得空空如也的太守府,在後面的臥房外,看到了兩個仍強打精神守在門前的士兵,輕輕地揮揮手,讓自己帶來的人與他們換了防,自己才小心地推門進去。 房裡秦旭飛仍然安睡,竟似全然不知道好友地到來。 柳恆慢慢走到床邊,看著秦旭飛那明顯削瘦的面容。 這些日子,太忙太累。他人瘦得特別厲害,整張臉的輪廊便深了了許多,五官猶如刀砍斧削般深刻。 柳恆慢慢地坐下,看著秦旭飛滿臉那沒空打理地鬍子渣,看著秦旭飛身上隨便包紮的四五處傷口,心中一陣難過。 這段日子,他們真是太難了。 看起來是連場勝仗,總是以少勝多,勇武善戰之名,足以稱譽天下,然而,柳恆深深知道,這不是什麼好現象。 仗仗以寡擊眾,只能說明,在大地戰略層次,他們一直處於下風。次次以少勝多,說穿了,全是仗著騎兵快捷,仗著秦旭飛地武功,和他們這支軍隊百戰之身打磨出來的志魄。 然而,從來奇不勝正,奇計偶一為之,或可稱善,卻怎能總是這種打法? 運氣再好,賭桌之上,也總有失手地那一天。而他們現在的賭法,是只要輸一次,便會萬劫不復的。 好好一支軍隊,怎能總讓主帥去衝鋒陷陣?可是,這不是因為貪功,不是因為要炫耀勇武,而只是因為無奈。 四國大舉進擊秦國,總共八十多萬的兵馬,而他們手裡,滿打滿算,也才十來萬人。 除了燕國,各國都是分兵進擊,每過一處,多是燒殺擄掠,他們雖然想穩紮穩打,慢慢前進,一步步趕走這些異國軍隊,奈何明知百姓奇苦不堪,又實在不能安心緩緩圖之。 只好將精銳分兵進襲,只好不斷以少擊眾,去阻撓各方軍隊。要不是他們這支軍隊確實足夠強悍,將領們也個個出色。以這種孤注一擲的戰法,他們早就讓敵軍們圍殲追打,個個擊破了。 他們人手太少。且很難得到補充。秦國本地的青壯,幾乎都讓秦王征進軍隊了。秦王倒是很肯讓軍隊和秦旭飛協手合作。甚至合併。不過,這個時候…… 秦旭飛自己又哪裡敢讓秦王的心腹將領,帶兵進入自己軍中。 不敢指望他們幫忙,只要不被他們扯後腿,只要他們能提供給他們足夠的糧草輜重。秦旭飛就很滿足了。 然而,就連這個,秦旭飛也得不到。各地地輜重糧草一直跟不上,很多時候,因為糧草問題,秦旭飛不得不放棄全軍襲進的戰略,而只能選擇少數精兵快馬奇襲。 畢竟自從秦旭飛連打勝仗之後,各國的軍隊作風就更加殘暴瘋狂了,以前他們佔領了一地。只是搶掠,而現在,幾乎就是屠城了。拿走一切能拿走地。拿不走的全燒掉,在秦國地土地上。奇Q□suu.gom書對秦國的軍隊實行堅壁清野。秦旭飛一路攻來。不斷奪回被各國所佔的城池,卻湊不到足夠的糧草。不是倖存的百姓不願意給。而是他們已經一窮二白。為了能讓戰至重傷昏迷,難進水米地傷兵,多一分機會活下來,年輕的女人甚至忍著羞恥,狠心拋下還在哺乳的親兒,擠出自己的奶水來餵他們,卻無法從家中見底的米缸裡,再找出一瓢白米,來給他們這支軍隊。 沒有被佔領的城池,還在秦王控制之下的地域,糧食固然是有的,但要通過各國的封鎖,送到秦旭飛這邊來,自然是難上加難,更何況,就算有機會辦到,秦王會不會願意投下大批軍力,付出偌大犧牲,來給自己最害怕地三弟送糧食呢? 無論如何,秦旭飛可不敢做這個指望。好在現在前線吃緊,就算秦王想拖他們後腿,讓他們消耗更多實力,也不敢明來。糧草不濟,秦旭飛就敢提劍殺人,他殺人,秦王也不會出頭為被殺的官員討什麼公道。 怒砍了好幾個地方官員之後,他們總算有了斷斷續續的後勤保障,但是一直是捉襟見肘,種種不足。 所以,一次又一次,他們被逼得不能不以少量地軍力去打最艱苦的戰爭。軍士們能撐到這個地步,不止是因為他們是無數次戰場上歷練出來地百戰精兵,也是因為,他們地主帥,他們的將軍,做得讓他們沒有什麼可以埋怨地。 每一場戰役,主帥總是衝在最前方,最大的危險,主帥總是擔當得最多。局勢逼得秦旭飛不得不一次次親身上戰場,從頭到尾,承擔起整個正面攻擊的壓力。 在一次次不可思議的勝利裡,一回回超負荷地征戰中,他完全是以個人的勇武和威信,在保持著軍隊的凝聚力和戰鬥力。 小兵們不懂什麼主帥不應該衝鋒陷陣的道理,他們更多的只是以主帥的行為,來判斷自己賣命值不值,該不該罷了…… 只是,再強的人,也只是個人,而不是神。力總有竭時,這樣一直緊繃著撐下去…… 柳恆深深歎息,卻只覺無能為力。 這樣一刻不停地征戰,一刻不停地奔波,對個人,以及對整支軍隊的負擔,都太大了,但他們卻偏偏不得不為。 現在秦國的軍隊,怎麼會如此無能,如此沒用?就算當年,舉國精銳都被擋在了國門之外,楚國之內,可這幾年下來,秦王也一直徵召壯丁,為什麼就練不出一點像樣的兵? 為何只要異國軍隊一打,他們不是棄城而走,就是潰散奔逃,怎麼連多撐幾天,為他們分擔些壓力,都做不到呢! 他們這支軍隊,四方奔走,到處救亡,竟是一刻的休息都不可得。 這回秦旭飛為什麼僅以八百騎奔襲四天來攻穎城,還不是當初在與最精銳善戰的吳國大軍做戰時,卻收到了穎城的告急文書,聲稱若無軍來援,數日穎城必破,而依照如今衛軍的行事準則來看,若是破城,必然在三五天內,將滿城劫掠一空,再屠戮燒燬。這就是近十萬的百姓遭殃啊。 所以秦旭飛才剛把吳軍擊破,就在戰場上大喝:「可還有能戰之士,可還有敢死之人?」 那些勇悍的軍士們,掙扎著在血泊裡站起,筆直地站在他面前。 秦旭飛咬著牙,紅著眼,挑了又挑,才只能挑了不足九百勉強沒有重傷,且足夠強悍堅定的士卒,由他親自帶領著急行四日,直破一城。 看起來,他是算準了一切,算準了衛軍破城後,必會分出最大的主力軍隊向京城前進,算準了衛軍知道他們只有八百人,且十分疲憊,必會全軍出城應戰,算準了用他自己當餌,沒有人抗拒得了這個誘惑。 是啊,又是一場奇跡般的勝利,又是一場足以流傳後世的佳話,可那又如何呢?難道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行險?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帶著那些為國家流盡了血和汗的勇士們,來苦戰,來赴死,看著他們被敵人的刀山劍林砍得血肉模糊,看著他們被敵人的擂木滾石,打得肢體不全。 當日以死士絕殺之術,逼得陳軍放棄攻秦,全軍退回國內,可是那五百勇士,活下來的不過二三十人。 今日以九百騎建驚世之功,可是,最後存活的,也只得二百二十七人罷了! 一次又一次,親手送他們去死的秦旭飛,心裡想的又是什麼? 這樣沉重的負擔,他還能撐到幾時? 柳恆只覺心中悲痛,怔怔坐在秦旭飛床邊發呆,門外卻響起壓低聲音的傳報:「柳將軍,有軍報……」 柳恆起身,開門,接過軍報,翻開一看,初是一愣,後是憤然低哼一聲。 身後傳來一聲虛弱但清晰的呼喚:「阿恆,什麼事?」 柳恆轉身:「你早醒了?」 秦旭飛笑一笑,不說什麼。久經沙場的他,自有一種奇異的感知能力,就是在睡夢之中,他也在本能地感知外界。知道有著熟悉氣息的朋友來到了身邊,他可以照樣繼續沉睡不起,可只要外頭發生任何一點細微的變故,他就能立刻感應,即時醒來。 對於一位將領來說,這也算是一個好習慣吧,至少不怕被偷營劫寨,不怕被刺殺。 柳恆走近過去,把軍報遞過:「真不明白,我們才被關在國門外幾年啊,國內的軍隊怎麼就無能至此、這事,你再不能管了。否則你不讓敵人殺死,也得讓自己人活活累死。」 秦旭飛默默地接過來,翻開一看,苦笑了一聲,正要說什麼,外頭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什麼事?」秦旭飛抬高聲音問。 「報,江寧道總管急信求援。」 「報,永定城飛書告急……」 「報,靜水關已被燕軍圍困,主將派心腹突圍而出,來我軍求援,此刻已在城外等待……」 「報……」 柳恆臉色漸漸鐵青,咬牙切齒,恨道:「這幫窩囊廢。」 秦旭飛閉上眼,過了一會,才長歎了一聲。 「靜水關,永定城,一西一北,但都是京城屏障。江寧道直通著京中漕運……若是盡破,他們就可以揮軍直逼京師。阿恆,那是國家根本之地,祖宗宗廟所在,我如何能夠不管。」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八章 - 楚人方氏 士傑領兵在漫天風雨中行進著。 人人又冷又累,疲乏欲死,可是,誰也沒有想過要停下來。 秦旭飛以少量的兵力將衛軍擊潰四散,卻根本沒有力量去追捕圍捉。而那些一路逃亡的衛軍,必然會以燒殺擄掠作為他們補給生存的手段。 他們這些後到的軍隊,必須肩負起清掃的任務,早一天擊破一股潰軍,也許就可以多救許多鄉野間百姓的性命。 被殺光屠盡的鄉村民居,被放火燒燬之後的殘屋灰燼……這樣殘酷的情形,他們已經目睹了無數次了,心中直如油煎火燎。 就算擁有天下最強悍的軍隊又如何,就算連戰連勝,從無敗績又如何?他們傾盡全力,也不過只是讓災難減輕一點點而已。保住了大半個穎城的百姓,卻又遺禍於這些鄉野村居的可憐人。 祁士傑催馬行進,臉色沉肅,直到前方有斥候來報:「將軍,我們發現了幾個難民。」 祁士傑略微有些奇怪。這種常規之事,哪裡還需要前方的斥候特意來報。 「指引他們去穎城附近暫時安身就是。」 「將軍,他們說,他們遇上過我們正在追索的那支衛國潰兵,而且……」的人給殺了。」 祁士傑一驚:「他們有多少人?」 「我們碰上的只有兩人,自稱是出來探路地。他們說。他們一行不到二十人,因為下雨,又不熟這一帶的路,其他人都在一處被衛人焚燬了一半的村子暫時安頓。」 二十人不到的難民,殺掉二百多衛國潰兵?祁士傑皺了眉,一揮手:「把人帶過來,我問問!」 被帶領來的兩個男人雖然也是骨瘦如柴,雖然神色多少有些慌亂侷促,但卻並沒有普通難民那種極度的恐慌和驚懼。 兩個人手忙腳亂地趴在地上給那個高高在上的將軍磕頭。 臉上多少還有些喜色。終於能遇上他們的戰神,他們的三殿下地直屬軍隊,讓這些一路流亡已經太久太久的老百姓,感到了安全和依靠。 祁士傑聽著他們說話的口音。隨口又問幾句家鄉籍貫,風土人情,確定了他們果然是秦國百姓,卻也並不敢完全放心。畢竟在這個混亂殺伐的世界裡,為了求生,替異國軍隊效力地秦國人也不是沒有。 他淡淡追問幾句,這二人已是忙不迭地分說起來。 「不是我們殺的,是一路護送我們的方公子。」 「方公子?」 「我們也只知道他姓方。而且,他應該是楚國人。」 楚國人?方? 祁士傑一怔,心下浮起一絲荒謬的想法。又連忙自己給掃了開去。「你們如何會與楚國人同行。」 「我們逃難到了楚國境內……楚國的軍隊並不太攔阻我們的。」 祁士傑更覺不解:「既然你們都到了楚國,為什麼會回來?」 二人神色淒涼,慘淡地說:「不是自己的國家,原來根本容不得我們生存。」 他們這一行二十多人,本來以為好不容易逃出了戰場。逃到了一個還算安寧的地方,可以過安生日子,卻沒有想到。不管他們逃到哪裡,只要被楚國老百姓發現,必然會糾集了一堆人,拿著棍子來追趕打殺。可憐他們進入楚國之後,一樣是一日三驚,奔逃不止,竟是和在國內逃難時差不多了。 祁士傑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秦楚雖然名義上是盟國,可是骨子裡是什麼關係,所有人都一清二楚。留在楚國地秦軍,因為是遠離了秦楚當初戰火最烈的區域,聚居一處,而且有方輕塵的交待照料,所以當地人還不會真拿他們怎麼樣。 而在秦楚邊境之上,誰家無親人曾經死於征戰。這些逃難而來,無力保護自己也不受官府保障地秦國百姓,自是會承受楚國人的滿腔恨意。 「我們逃得筋疲力盡,同行的人死傷了五六個……」那難民的聲音都是哽咽的。沒想到他們這些在戰場上逃出生天地人,卻會被和他們一樣的普通百姓打死。那些楚國人,紅了眼睛,竟連沒有了力氣,逃得不快的孩子都不肯放過。 「後來,我們終於被上百個楚國老百姓圍住,眼看要讓他們亂棍打死,那個方公子忽然出現了。他一個人就趕散 個人,救了我們地性命。他問了我們的來歷,勸告留在楚國境內,否則他救得了我們一次,救不了我們一世,然後就走了……」 那難民急於把事情說明白,很多無關輕重的細節,也就輕輕省略過去了。 那個方公子有些驕傲有些憂傷的眼神,那位方公子問明他們是秦國人後,忽然間的歎息,忽然間的出神,還有說話時微妙的語氣,神情間莫名的黯淡,這一切,當時在場的人或許都能感受到,只是在言詞之間,卻無法分說明白。 「後來,我們聚在一起商議,最後想著,反正都是一死,死在這異國他鄉,還不如死在自己的國土上,所以,我們最後又一起上路回國,沒想到,在路上又遇上了那位方公子,不過,這次他是暈倒在路上的。」 「暈倒?」祁士傑愕然。「他武功既然那麼高,還有人能傷他不成?」 「不是受傷,好像是發病。他身上燙得厲害,昏沉沉地怎麼叫也叫不醒。他是我們的恩人,我們不能扔下他,又不敢一直待在楚國境內,所以只好帶著他繼續逃。過了好幾天他才醒過來,而那時候我們已經過了邊境線,回到了大秦……」 那兩個人結結巴巴,說了半天。無非是他們苦求他救命,而他雖然不願,最後還是留了下來,答應陪他們一起穿越戰亂地區,到達後方沒有打仗的安穩地方之後再走。 方公子是如何厲害,從各國的亂兵游騎,還有那些亂匪強盜中保了他們的安全。 每到糧盡水絕時,那位方公子,隨便到哪座山上打個轉,就能捕殺野獸,給所有人保命。 只不過那位方公子脾氣不好,不太喜歡與人說話,這一路行來,看到各地的慘況,眼神越來越陰沉,表情越來越森然,大家就是再感激他,也沒膽子跟他套近乎,到現在,竟還是誰也沒弄明白他叫什麼。 祁士傑越聽越是好奇,再細細問了幾句,便令這兩名難民帶路,只是同時也給了手下親兵幾個眼色。 他手下都是精兵強將,刀山劍林裡打滾過來的,自是人人伶俐,立刻分了兩拔人馬出去,一拔人照這兩個難民事先所指點的方向去搜尋,看看那二百名衛軍被殺的屍體是否還在,以此驗證難民的話是否屬實。另一隊人快馬趕去和其他幾路追索衛軍的軍隊聯繫,讓他們立刻趕來策應,萬一這是一個陷阱,身後有自己的人接應,大家心裡也都有底。 做了這樣的安排之後,祁士傑放心大膽地領了人馬,跟著難民向前去,沒多久,來到一處已經被燒得只剩兩三間完整屋子的破落村莊。 十幾個難民紛紛從屋裡出來,看到本國的軍隊,神色卻還是惶然麻木的,直到那最先帶路的人大聲宣佈,這是三殿下的直屬軍隊,大家臉上才露出喜色來。 他們這一路在國內逃亡,秦國的軍隊也常撞上過,但沒人理會他們的求救,有的軍隊甚至還向他們索要糧食財物,說是要資軍抗敵。搞到後來,他們不止要躲異國的軍兵,看到本國的軍隊也是膽戰心驚。 不過,他們也曾聽別人說,三殿下帶回國的那支軍隊,卻是不會盤剝老百姓,還會加以保護照料的,而方公子彷彿也很贊同這個說法。方公子是大家的保護神,主心骨,自然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此刻見了這麼多秦軍,而且大多神色和氣,眾人自是心中大定,覺得一直以來的流離之苦,終於有了到頭的希望。 祁士傑過來問起那位方公子的所在,早有人領了他到一處房子外頭:「方公子有些不舒服,在裡頭歇著。」 這聲音裡隱隱有些憂慮,那位方公子身體好像不太好,常常發病,又不肯對人細說病情,只是每回不舒服,就一個人躲得眾人老遠,大家雖擔心,卻又不敢違背他的意思接近他。 祁士傑點點頭,一手按劍防備,一手推開房門,行了進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三十九章 - 待客之道 屋子並不大,裡頭桌翻椅倒,也沒有人整理。 稍稍值錢的東西都早就被搶走,靠牆處只有一張小床,床上連被褥也沒有。 那人合衣側臥在床上,不知為什麼,身影彷彿有些伶仃。 他背對著外頭,面朝著牆壁。但根本不需要去看他的臉,祁士傑已是失聲驚呼:「方輕塵!」 那人皺了眉,起身回首,看到目瞪口呆的祁士傑,終於是歎了口氣:「到底還是讓你們給撞上了。」 對於自己莫名其妙地跑到了秦國來這件事,方輕塵除了鬱悶也依然還是鬱悶。 真是極無聊也極可笑。本來他雇了一艘船,由著他睡得暈天黑地,讓船夫一直往前開就是了。一路上,他只天天縮在船艙裡,餓極了才隨便吃點東西。 因著胸前的劍傷嚴重,身上中的慢性劇毒又時常發作,他經常有些暈暈沉沉地,並不覺得時間如何流逝,也不清楚自己到了哪裡。萬里河山,千里水浪,稀里糊塗,濤濤就從眼前過了。然後不知不覺,船就開到接近邊境的地方了。 沒有通關文牒,船夫萬萬不敢把船繼續往「外國」開下去,方輕塵無奈,只好下了船,自己漫無目的地隨便走走。 他的身體底子實在是太好了,那麼嚴重的劍傷,一直沒認真治療過,慢慢地,居然也就漸漸好了,只不過略有風雨的時候。會陣陣作痛罷了。 但身上中的毒卻比較討厭,三天兩頭就給他發作一回,不過他倒也沒把這當回事。反正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裡。也根本提不起心思去考慮未來,毒發了就等它過去。就這麼隨便地走走歇歇,偏偏一不小心,就遇見上百人圍著十幾個倒霉蛋喊打喊殺。 他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不過碰上這種事,總不好意思直接裝成沒看見。只好順手管了一管,結果隨口一問,才知道這些居然是秦國難民。 自從在京城和楚若鴻趙忘塵撕破臉直到現在,他一直提不起勁和人相處,更喜歡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日子。可是此時此刻,碰上這些秦人難民,心情卻實在有些複雜微妙了。 然而他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所以隨便扔下幾句忠告便離開了。誰料到半路上,忽然間居然又毒發。這一回,偏偏心情又灰暗冰冷,連運功對抗都提不起精神去好好做。結果就是……他一不小心。不知不覺地,就暈過去了。 等他醒過來時。居然就到了秦國境內。當時真是啼笑皆非,哭笑不得。莫名地有些惱怒。偏偏這個時候,正巧還冒出一幫陳國士兵來,對著這些難民喊打喊搶的觸他地霉頭,他要不乘機下狠手出氣,那他就不是方輕塵了。 可惜啊,一個人表現得太勇敢,太強大,太能幹,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一堆老弱婦孺兩眼放光地跪在你面前給你磕頭時,那種鬱悶挫敗的感覺直能使人發狂。 最後到底是為什麼答應一路保護他們的呢? 是因為太閒沒事做,還是因為,自己那僅剩地良心對秦國的百姓有抱愧之心,又或是…… 對於自己保護這些人一路前進地動機,方輕塵隨便想了一兩次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也就懶得再多費心思了。 這一路上,他隨手收拾了不少潰敗的散兵,身邊這些難民,看他的眼神,便簡直是在拿他當神仙了。只是,哪個神仙會像他,三天兩頭髮一回病呢? 每次毒性發作,他都喜歡清清靜靜,遠遠躲開別人的視線。難得這回終於能找到一處村子,終於有一個像樣的房子一張像樣地床,把門一關,總算可以讓他安靜一點了。 本來嘛,毒發已經很不好受了,還要同時忍受一堆人關心擔憂著急焦慮的眼神,那簡直就是雙重折磨啊。 他這裡毒勢發作地厲害,人就有些暈暈沉沉,隱約了聽到大隊人馬入村的動靜,但本能告知他並無危險,所以也懶得動彈,直到這時耳邊聽到一聲喊:「方輕塵!」 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聽到現實中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心神微動,這才無可奈何地提起精神來。 其實從他護著這幫難民,一路向秦國國境深處而來,他心中就隱約知道,最後怕是難免要跟秦旭飛的人撞上的。雖然他並沒有刻意想去尋找秦旭飛的軍隊,倒也什麼要故意迴避躲閃的念頭。只是真看到了祁士傑,他還是莫名其妙地歎氣啊。 他在這邊歎氣,祁士傑還在那邊目瞪口呆。他們也都聽說過方輕塵失蹤的消息,但是,無論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方輕塵居然會這樣,有些淒涼有些狼狽地,一個人出現在他們秦國地國境深處? 他傻眼了半晌,才想起來抱拳深施一禮:「末將拜見方侯!」 秦軍上下,無論對方輕塵有著怎樣的複雜心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他失禮。 反正他們這幫人身上的楚國官爵都還沒有革除,所以他對方輕塵執以下屬之禮,倒也是說得過去地。 方輕塵站起身來:「好了,既然你們來了,那這幫人就交給你們了,沒我什麼事了。」 看他這樣子,竟是要如釋重負地趕緊離開,祁士傑慌忙上前一步:「方侯既然入秦,總該去見見殿下,好讓我等盡一盡地主之誼。」 方輕塵淡淡一笑:「兵凶戰危,這些虛情客套能免則免,我就不給他添麻煩了。」 什麼話啊。你跑到秦國,卻不見殿下,甩甩手就走。這才是真添麻煩呢!放你走了,我回去怎麼交差?知道有你這麼個敵友莫辨的強人忽然間出現在左近,今天晚上軍中重將們怕是誰都睡不好覺吧? 祁士傑心裡悶悶地想著。臉上還真不敢表現出來,只小心地攔在門前。恭敬地道:「殿下素敬方侯,若知方侯至秦,我卻未能請來一會,必不能饒我。方侯您就體諒我這微末小將地苦楚,還是先去見見殿下吧。」 方輕塵失笑:「我若一定不去。你待如何?」他似笑非笑看著祁士傑:「硬捉了我去?」 祁士傑當即一腦袋全是汗。 硬捉? 他身邊就帶了一千兵馬,能捉住方輕塵?再說,方輕塵是什麼身份?就算是能捉,他也得也得敢捉,他也得好意思捉啊! 他們這些秦軍將領,對方輕塵都是又恨又敬,又怕又羨。想殺他地心思固然不是沒有,但他們人在楚國的這幾年,全軍上下。明暗之間,卻不能不說是多得方輕塵照應。此番回國征戰,更是多得他相助。 他們這才回國幾天?若是他真要以眾凌寡。這會子就下令全軍聯手欺他一人,他地這些部下心裡還不知道會怎麼想。 更何況。方輕塵的背後。是整個大楚國,在現在這個時候。已是千瘡百孔的秦國,哪裡還有力氣冒險去招惹另外一個強敵。方輕塵到底是為什麼來到秦國地,他有什麼目的,這一層真情沒想明白,他怎敢隨便動手。 動手是不敢地,但要他將眼前的方輕塵就這麼輕輕放走,那他可是更不敢了。想來想去,他只有苦了臉,心下一橫,對著方輕塵深深施下禮去,腆臉道:「方侯明鑒,殿下待方侯的相重之意,方侯想來早已深知。自得方侯失蹤的消息之後,殿下日夕難安,只是眼前戰局凶險,國勢危艱,無力分身親自探查方侯下落罷了。殿下每每憶起方侯,總是黯然神傷,牽掛難忘,如今殿下剛剛攻破穎城,身心俱疲,身受重傷,此時方侯若能從天而降,必是殿下意外之喜,對於殿下的恢復有極大幫助,求方侯念及這一場相交之情……」 方輕塵終於蹙了眉打斷他地話:「他如何受了重傷?」 祁士傑垂下眼來,黯然道:「殿下以就百騎力攻破穎城,反覆衝殺,擊散衛軍八千餘人,豈有不傷之理。」 方輕塵重重哼了一聲,冷冷道:「居然又讓自己的元帥親自去衝鋒陷陣,你們這些將軍們好威風,好本事,好光彩啊……」 祁士傑不敢激怒他,低了頭不說話,只在心中腹誹。 你用十來萬兵馬,在後援不足,糧草不濟的情況下,四下撲火,到處救人,同時對抗四面八方的強敵來試試?就算是你方侯,怕也沒本事能安坐帥帳,指手劃腳吧。 方輕塵雖然明知他心裡肯定沒好話,卻也懶得與他計較:「你這樣攔著大門,卻叫我如何去見他?」 祁士傑猛然抬頭,喜道:「方侯答應了?」 方輕塵瞪他一眼,斥道:「我不答應,你能放我走嗎?」 祁士傑哪裡還會在意他的態度惡劣,連忙笑嘻嘻地讓了開去,點頭之,哈腰之,鞠躬作揖,恭恭敬敬地陪著方輕塵走了出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章 - 束手束腳 祁士傑一迭聲地下令回軍穎城。一千兵士將方輕塵圍在中間行進,前呼後擁之,監視控制之。他們心無旁騖,直線回程,行進速度自是奇快,次日天明時,一行人就趕回了穎城。 柳恆早接到了祁士傑派人快馬傳回的消息,城樓上,哨時時刻刻眺望這邊的動靜,一發現他們這支千人隊回來,柳恆便領了一直正裝等待的諸將,場面盛大地迎了出來。 在這等兵凶戰危,傷疲欲死的時候,他們還是擺出如此正式地格局來迎接方輕塵,對方輕塵不可謂不重視了。 然而,方輕塵目光淡淡,在眾人之間一掃,只不由得微微皺眉。 出來迎接的人中,找不到秦旭飛的身影。 以秦旭飛的性子,絕對不會這麼勞師動眾地迎接他,但是既然真的迎了,他便一定會親自迎出來。現在這種局面,這能說明,他已經沒有能力作主,也沒有能力出城。 以秦旭飛的堅強和毅力,要多重的傷,才能讓他放棄指揮權,甚至連強自掙扎出城都辦不到? 他心裡一悶,連最基本的客套也不講了,對面的柳恆還在客客氣氣跟他見禮,他直接就問:「秦旭飛在哪裡?」 這話說得太不客氣,在場秦軍,不分兵將,人人側目。 以前在楚國時,不管秦旭飛和方輕塵二人都暗藏什麼心機,私下裡打得頭破血流也好,唇槍舌劍也罷,在眾人面前,表面上的客氣還都是做得絲毫不差的。一見面。你喊方侯,我叫王爺,面子上的事。誰也不會出什麼錯。 如今他當著所有秦軍的面,這麼直呼秦旭飛地名字。大家自是頗覺愕然,誰心裡能舒服。 好在柳恆的涵養好,至少沒表現出什麼明顯的不滿,只苦笑了一聲:「方侯來遲了,昨天一大早。殿下已是引兵向京城而去了。」 方輕塵一怔:「他傷得那麼重,如何能領兵。」 「殿下受了二處箭傷,因有盔甲護著,入肉不深,並無大礙。另有三處刀傷,也只是傷在皮肉,並不影響行動,不算嚴重。」 方輕塵神色不動,只眼角往後一瞄。奈何祁士傑知機。這時候,早不知已經縮到哪處地人堆裡了,哪裡敢露頭。一時間。方輕塵竟是連人影也找不著。 方輕塵心裡一陣憋氣。這是怎麼了?他一輩子自負聰明,竟然會讓那麼個傢伙。用那麼拙劣的謊言給騙了? 柳恆哪裡知道他地心思。只笑著寒暄道:「方侯先請入城安頓。過幾日,等我們後續的糧草備齊了。我們也要動身去和殿下會合,方侯可以與我們同行。」 方輕塵在心裡歎氣。唉,都到了這個地步了,再想隨便脫身已是不可能。他只得點點頭,策馬與柳恆同行,順口淡淡問道:「你們不是剛剛攻下穎城嗎?現在最需要的是修整,他怎麼就帶兵上京了?」 這一路他和祁士傑同行往穎城來,已是問了許多戰場局勢,祁士傑也不敢隱瞞,能說的都說了。因此方輕塵非常明白,現在這支軍隊有多麼困頓疲憊,秦旭飛最少該休整個十天左右,再去考慮提兵進擊的問題。 「通向京城地幾處要道關防,正被各國軍隊分別圍攻,局勢十分危急,為保京師,殿下只得出兵了。」柳恆語氣也自鬱鬱。想到傷疲交加的秦旭飛還不得不強撐著身子,把手中現存的所有精銳都帶去救援,他心裡就覺憤悶憂慮。 方輕塵為之氣結:「他一向是死腦筋不會拐彎也就算了,怎麼你們也陪著他一起發傻?這麼好的機會不趕緊利用,反而累死累活,趕去拚命做什麼?」 柳恆默然片刻,終於說道:「那是京城。」 「你也知道那是京城?誰都知道你們一直四面開戰,現在疲倦欲死。這個時候,出兵援救慢了,那是天經地義的,誰也怪你們不得。你們就不能安安穩穩在穎城先歇個十來二十天,再慢吞吞領著兵一路遊山玩水向京城趕嗎?」 方輕塵用看白癡的眼神看柳恆。他秦旭飛蠢也就罷了,可你柳恆不是個聰明人嗎?虧我當初還指望你們回國後,你能敲打秦旭飛開竅,怎麼居然連你也跟著笨到這個地步? 此刻他心裡是雙重的不痛快,口中說出話來自然也就非常不給柳恆面子。 「等你們到的時候,京城也該被人家攻下來了,然後你們再反攻,多好。那時候皇宮肯定遭劫了,皇家子弟也基本殉國了,搶回京師的大功是你們地,重新平定大秦的重責,你們殿下也是當仁不讓了。再叫大臣們上幾封書,老百姓們呼喊請願一下,那個位置還能是別人的嗎?輕輕鬆鬆上位,兩手還清清白白不必染上骯髒。而且王位一定,所有搖擺不定地人,都只能橫下心全力幫他,遠比你們現在這樣處處掣肘要好上千倍。無論是對秦國,還是對你們,這都是多好的機會,你們居然如此白白放過?」 眾將無不臉色發僵。這種主意,這人就敢公然說出來。幸好現在是眾將一起簇擁著他前進,他地聲音又不高,不至於讓一邊地小兵聽到,否則一旦傳揚開來,咱們家殿下忠勇的美名可都被你給玷污完了。 柳恆啞口無言,一時接不得話。 這種事情,怎麼好明說。 袖手不救京城,然後再全軍反攻,秦王若是還沒有死也趁亂把他弄死,再宣稱大王被害,號召所有秦人復仇,這樣地手段,並不是多麼難想到,只是…… 只是。方輕塵畢竟是外人,所以才能說得那麼輕鬆。京城是秦國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城池。千年古城。一旦被敵軍攻破,屠城劫掠。生靈塗炭,那麼多的百姓,他們怎能忍得下心。 太廟,皇陵,也都在京城附近。萬一這些人貪心不可抑制,破廟挖墳,以謀財物,那秦旭飛身在皇族,就算是拔劍自刎,也抹不去這樣的羞辱。 如果敵人將秦王吊在城牆上,要他們放棄攻城,他們又怎麼辦?忠孝大節,史筆如鐵。雖說心裡恨得秦王要死,可不是迫不得已地話,誰也不能真的公開當那個將自己的君主置於死地地人啊。 當然。柳恆很明白,真到了那種時候。只要安排一個將領假做衝動或失手。一箭射死秦王,然後讓秦旭飛痛哭流涕。大喊著要上吊撞牆,自刎謝罪,最後是全軍跪求,人人以大義相責,才勉強拭淚,為國偷生,只把放箭的將領處死了事,就得了。 只不過,柳恆也明知道,這種精明地事,就算是砍頭,秦旭飛也做不出來。不管事後能得多大的利益,他也沒法如此犧牲自己的下屬將領。 正是因為這種傻氣,這支軍隊才能在這些年裡都凝聚不散,鋒銳如初。然而,也還是這種傻氣,在如今,成了他們「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 柳恆除了歎息,也唯有歎息。方輕塵說他們笨,說他們蠢,實在是很對的。 方輕塵顯然也覺得和這幫死腦筋討論這種機會如何把握,純屬浪費精力。順嘴說了那幾句,稍稍出了心中一口惡氣,也就懶得再談論這個問題,改口又問道:「他帶了多少人?」 「三萬。」這已是在緊急情況下,他們能臨時召集地所有精銳了。 這次方輕塵是真的皺了眉頭,看看前方偌大的穎城:「你們這裡的駐軍應該還有兩萬吧?」 「糧草不足,在急行軍趕去救援時,無法同時籌措糧草,所以,只能有多少糧,出多少人。我在這裡,負責的就是盡快籌糧,同時徵召其他分散各處的軍隊,盡快集結。」 「籌糧還需要你親自去?!地方上的官員都是幹什麼吃的!」 柳恆苦笑:「一來,衛國,吳國,陳國,分三個方向一直往國境深處打,所過之處,都是寸草不留,堅壁清野,就算我們把他們打退了,把城奪回來了,糧食到底還是很難籌集。二來,那些官員也有他們的苦處,就算有糧,他們也要先想著那些餓肚子地老百姓,三來……」 三來,到底秦王和秦旭飛之間是有心結的……就算是在這樣的危急關頭,想想上頭那位陰狠刻毒地性子,下頭的官員們,也難免有很多人要考慮一下,全心全意幫著秦旭飛,將來到底能不能落個好下場。 他搖搖頭,沒有就這個話題說下去,只道:「其實也不是由我來籌糧,只是由我來坐鎮催糧,再不斷派兵督促地方官員,這樣他們辦事才會用心。」 方輕塵冷笑:「你們以一支孤軍對抗四國兵力,已經是愚蠢至極,居然還要分出這麼大地心力來為補給費心。這麼多年征戰,你總不成還沒學會辣手殺人。」 柳恆咬牙無語。他們不是沒有殺人,只是……也許……殺得還不夠多…… 「你們到底是怎麼打算地?既然他們對你們堅壁清野,你們為何不以牙還牙。地利是在你們這邊,人心是在你們這邊。他們的十幾萬大軍也要吃要喝,深入秦國境內後,你們若要騷擾他們地糧道,應該並不難。」 柳恆無可奈何:「我們已經分出重兵切斷他們的糧道了,正因為這樣,現在我們能用的人手才不足,以致無法全軍救援京城。但是,他們每占一地,就地劫掠取糧……」 方輕塵看著柳恆,那眼神赤裸裸又如同看著一個白癡:「我是說,你們自己呢?為何不先他們一步堅壁清野。糧食能帶走的就帶走,帶不走全燒了,一片木頭也不給他們留下,不用半個月,他們自己就得餓死自己。」 「但是,這也會餓死無數百姓……」 方輕塵森然道:「你們不燒不搶,等他們攻破了城,不一樣還是會燒會搶。你們將自己陷於困境,也不過能讓老百姓能多吃一兩天飽飯而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一章 - 心狠手辣 「你們不燒不搶,等他們攻破了城,不一樣還是會燒會搶。老百姓也不過能多吃一兩天飽飯而已。」 方輕塵那種冰冷無情的語氣,令得他身邊眾將大多皺眉。柳恆默然良久,終是輕輕歎道:「如果我們能掌控全局,也許我真的會如你所說的那樣去打算。可是,只有我們所佔領所奪回的地方,我們的政令才能暢通,那些在後方的,目前仍未被攻擊,或正在被攻擊的地方,奉的還是京中的聖旨。他們可以向我們發求救信,但我們卻不能向他們下命令……」 柳恆語氣苦澀。不管秦旭飛在秦國民間有多高的威信,沒有那個道統上的至高位置,很多事根本無法隨心所欲。不得不將他們這支軍隊的尷尬完全暴露在方輕塵這個楚人面前,柳恆不能不感到有些屈辱。 方輕塵終是重重哼了一聲。 不想法子先對付了某人的那位好兄弟,自是處處掣肘。就這樣疲於奔命下去,出什麼大亂子,恐怕只是遲早的事情。 他冷冷道:「既然你們不肯放棄京城,那明知道京城有可能被攻擊,你們怎麼還會把軍隊分得這麼散,緊要關頭,才能湊出三萬人?」 柳恆搖頭:「我們只是沒想到,各地軍隊會潰敗得這麼快。這幾年,國內的軍隊人數並不少,訓練應該也不算差,就算沒見過血。沒有什麼大的歷練,且缺少將才,但就是依仗高城天險。死守不出,也該能支撐些日子。各處關卡。應該沒那麼容易被攻破的。我們一直在各方游戰,吸引各國的軍隊戰力,替他們分擔壓力,就是指望他們能多扛些日子,讓我們能多喘口氣。再徐徐圖之,可是……」 「可是他們窩囊無能得超出你們地想像?」方輕塵的唇邊掠起一絲譏誚的笑意。「某些人想要保存實力,當然不肯硬拚,卻又做夢都想要把你們地實力全部拼光。難道他還會肯讓你們成了功臣,再給他來個徐徐圖之不成。於是就算是本來並不無能的兵將,也會突然變得無能了吧。毀掉半個秦國,他還是半個秦國之主,比起失去王位地危險,這又算得了什麼。」 柳恆咬咬牙。神色有些痛楚。他們不是不懷疑,只是縱然懷疑,卻也別無選擇。 國家危難。百姓生死,有些人可以退。可以走。可以不顧大局,他們。卻真的做不到……就算是回秦之時,他們也已經有了改天換日的決心和覺悟,可總不能放任外敵肆虐,反而自己先在窩裡鬥上個你死我活吧! 他們做不到。 方輕塵歎了口氣,忽然間不想再這樣語氣不善地逼迫下去了。 「這些日子,你們與各國交戰,覺得他們戰力如何?」 他這樣問,卻是有意幫著參贊軍機了。柳恆精神一振,微微一笑,道:「陳軍勇悍善戰,實力最強。好在陳人民風彪悍,難免過於好戰。若不是陳王好大喜功,御駕親征,殿下也不可能抽空伏兵重傷了他,打中了他們的軟肋,使得他們為著國內不至生亂而盡速退兵。這一路軍馬,我們贏得還算輕鬆。」 方輕塵點點頭:「能這麼快就讓陳軍全部退走,你們對付陳人的策略,倒是十分正確。」 聽他這種大刺刺評價地語氣,柳恆卻只笑一笑,接著道:「吳軍中的老兵都是久經沙場,戰力也強,然而軍隊裡的新兵歷練還不夠,這才讓我們看出破綻,連打了幾場勝仗。他們的將領十分出色,尤其是這次他們的主帥吳達,可稱得上是有勇有謀。與我們數次大戰,都是相持不讓,就是處於下風之時,也是雖敗不亂,雖退不失。不過,上回會戰時,殿下找準機會,三箭射死了吳達,吳軍失此主帥,雖說不會退兵,但也必會進退失據,戰力大打折扣了……」 方輕塵皺眉搖頭:「這已是僥倖行險得勝。」 柳恆無言可辯,繼續道:「至於衛軍……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而已。只憑殿下能以九百騎破八千之城,便知衛軍能力如何了。可就是這樣的國家,也敢來欺我大秦!」 方輕塵淡淡道:「衛王跟著那三國出兵,不過是仗著人多欺負人少,想著乘火打劫,分一杯羹罷了。」他一邊信口說著,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衛國的軍力這麼弱,不知道和衛國那個史上最貪圖安逸的奸臣有什麼關係沒有呢? 國家有這種好逸惡勞,喜愛揮霍的奸臣,哪裡還會有錢來建設像樣地軍隊呢。 他懶洋洋收回紛亂的思緒,終於問到了重點:「那……燕軍呢。」 柳恆眉頭深皺。「燕軍的攻擊方向正好和我們地進軍方向向反,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機會正式和燕軍對陣,不過……」 柳恆的語氣沉重起來。「從軍報中看,他們一直是穩紮穩打,不肯躁進。衛吳陳三國都曾分兵疾進,讓我們有機會各個擊破,但燕軍每一次都是全軍進襲,每攻下一城,也不繼續前進,而是先將城中搜括一空,將反抗力量肅清,確定沒有任何後患,再慢慢向前逼進。他們地攻擊速度極慢,但是極穩,極定,到現在,我們也還是找不到什麼空隙。」 柳恆神情鬱鬱。就算是名將天才,兵力處於劣勢之時,遇上這樣能克制心魔,戒躁求穩地對手,也一樣是束手無策。 「好在他們雖然也劫掠,但並不趕盡殺絕,只要百姓不是明著站出來反抗他們,他們一般也不殺人……」 所以。他們才暫時將燕軍放到後面,集中精力先對付其它三個國家了。 「燕軍……」方輕塵語氣微異,頓了一頓。方道:「你覺得,如果你們與燕軍對陣。勝負若何?」 「不知道,不過,很快就會知道了……」柳恆遙望京城的方向,苦笑道:「算著行程,再過個兩三天。殿下就會和燕軍接觸了。」 方輕塵忽得一皺眉:「是燕軍直逼京師了?」 「燕軍攻靜水關,吳軍擊永定城,衛軍進襲江寧道,這三處都是直通京城……」 方輕塵臉色一變,打斷了柳恆地話:「燕軍一向穩紮穩打,進軍十分緩慢,為什麼忽然間就能威脅到京城了?吳軍剛剛死了主帥沒多久,為什麼可以立刻整兵擊永定城,衛軍既然不堪一擊。屢戰屢敗後,怎麼還能這麼果斷勇決地進襲江寧道……」 柳恆神色一震,臉色忽然有些發白。 此時他們一行人已然進城。到了臨時充作大本營的太守府。也不等柳恆肅客,方輕塵已是一躍下馬。大步入內:「我要看所有地軍報。各國軍隊進襲的速度順序,所有被他們攻佔的城池。所有地攻守過程,所有守將軍隊的資料,還有你們手上所有地地圖……」 他說得飛快,一迭聲地吩咐,語氣極其自然,甚至頗為霸道。周圍人尚有不服,還待開言抗議,柳恆已是神情凜然,厲聲道:「快,照他說的辦,他要什麼,都立刻拿來!」 他一邊說,一邊飛身下馬,一向身手矯健的他,落地時,竟是身子一晃,險險跌倒,但他立刻站穩,快步跟著方輕塵進府。 長風如嘯,染血的戰旗被吹得獵獵飛揚。秦旭飛看著前方漫山遍野,潮水般的敵軍,神色漠然,不見悲喜。 他右手地長戟,斜指於地,戟上不斷有鮮血滴落。一身金甲,一次次被鮮血染污,現在本來的鮮紅都透出暗黑的色澤來了。 一騎如奔雷般衝到面前,馬上將領晃得幾晃,險險落馬,聲音沙啞:「殿下,分路衝擊的九隊人馬,已有八隊盡沒,僅一隊衝殺而出。」 秦旭飛面無表情點也點頭,並不多看這將領插在肩上的利箭和生生砍飛護胸的恐怖刀痕,冷聲道:「裹傷,整軍,再戰!」 四周眾將雷鳴般應和一聲,儘管沒有人身上不帶著重傷,沒有人眉眼間不透著疲乏,但策馬拔劍,呼號列陣之間,依舊整齊迅捷! 從清晨到現在,他們已經激戰了六個時辰了。而這樣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四天。 他們的三萬兵馬,已經生生折損了一萬人!然而,這樣的戰績,已足以令他們自傲。 連戰疲憊之師,尚不及休息復元,就日夜急行軍,意圖救援京城。然而,他們居然會在半路上,居然會在自己尚未淪陷地國土上,這樣生生撞進了三十萬敵軍的重圍之中! 他們在瘋狂趕路,急行軍中,根本不可能派出大量斥侯,然後坐等什麼消息。軍情變化,一直是依賴本地兵馬的軍報飛傳,一路奔馳,通關過卡,他們卻在自己人所控制地地方,無聲無息地,被從天上落下來的敵人當頭攔住? 三十萬人馬,而且多是精兵,哪一國也沒有這麼大地手筆。看那旗幟陣營,明明是吳燕衛,三國地軍隊合圍。 三個不同國家的軍隊,三條不同地進兵路線,卻會有三十萬人集結在一起。 三支明明都各在不同位置的幾百里外攻擊秦國城池的軍隊,會在同一時間,每支軍隊至少越過三四道城池關卡,攔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給他們設伏,這說明了什麼?? 這樣的事實,足以讓所有一片熱血,拋開安逸生活,回軍救國的漢子們,心冷成冰。 早就知道,秦王對他們有的是猜忌妒恨之心,早就對秦王的種種牽制利用,有所準備。 然而,誰能想到,這赤裸裸的出賣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狠,這麼絕。 當無數的異國軍隊,還在自己的國土上縱橫來去,肆意殺戮百姓時,他們的君王便可以將他們這最後一支可以保護國家的軍隊,這樣獻了出來。 可憐他們在踏入陷阱之前的那一刻,還牽掛著京城的局勢,擔心著國祚地存亡,不顧疲累地鞭馬如飛,想要盡快趕去救援陷入危局的城池關卡。而迎接他們的,卻是如此無情的背叛! 像是要把滿心的不平不甘不忿都發洩出來一般,無數親兵將領護擁在秦旭飛的身旁,追隨著他,殺向前方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的敵軍陣營。 「殺!」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二章 - 困獸猶斗 十萬人。 三十萬兵馬,就算有秦王的放縱,要避過秦旭飛的耳目,給他們這支軍隊設伏,其實可以選擇的伏擊地點,也並不多。 陳驛便是這樣一個好地方。 這一片貧瘠的丘陵處,人煙稀少,地勢起伏,容易藏身。此間林木並不茂密,適合圍剿,也適合突襲。它在秦旭飛回京救援的必經之路上,離三國軍隊各方距離相近,更重要的是,這裡有一處屯田積糧之所。 簡陋低矮的護牆之內,是幾近空置的糧倉,還有幾近無人的兵營。 這裡本是換防下來的秦兵屯田練兵的所在,不過開戰以來,幾乎所有的兵士都已經被調走,周圍的軍田也已經荒蕪。所以用於積糧屯兵的陳驛,也空虛下來。 不過,秦旭飛所帶領的兵馬到達陳驛,定然會歇腳補給。他們隨身能攜帶的糧草極少,而這裡並不是所有的存糧都已被搬空。 等他們人下馬,馬卸鞍,聯軍一掩而入,豈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容易。這區區筋疲力盡倍受打擊的三萬人馬,還不立刻土崩瓦解,望風而逃,由著他們隨意追殺? 這一路潛行而來,秦國各處關卡,受了王命,都對他們門戶大開。個個如此急迫,如此合作,怎能不讓吳燕衛看輕秦國之人。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有這樣的秦王,自然也就有這樣置家國於不顧。只管自家性命榮華地太守們,將軍們了。 伏藏在草木之間,山坳之中,聽著陣陣馬蹄如雷,急急呼嘯,步入包圍圈中時,三國兵將,都禁不住臉露喜色。 只待那陳驛留守的百餘兵士,以交接聯絡為名,打開營門。撤出營外,便是他們發起攻擊的信號。 ………… 「殺!」 殺聲起處,震天動地,與秦軍對陣的敵軍,竟是莫名地現出震怖驚懼之色。 這數日交戰,便是他們數日不曾停止的噩夢。 當那百餘陳驛士兵,在秦旭飛的兵馬進入陳驛後,不但不離開,反而立刻緊閉各門,依著護牆。執弓搭箭,凜然對外時,各國諸將雖然驚訝。卻也並不以為意。 明知山野中有數十萬大軍虎視眈眈,明明有王命聖旨,這些人,卻仍是選擇和秦旭飛的軍隊同生共死。知道無法送出消息,便和聯軍假意周旋,卻在秦旭飛到來之後,為疲憊的他們攔起了第一道防線。 一國之中。也總該有幾個血性之人。只是此時此刻,他們這百餘人的血性,已經無力扭轉全局。雖然聯軍是急行而來,並未攜帶大型的攻城器械,這不足六尺高地薄薄土牆,卻也不會是什麼障礙。就是依牆拒守又怎麼樣?就是多了百餘弓箭手,又如何?也不過將滅亡的時間拖後一天半天而已吧。 然而,誰能料到,明明是這樣的驚天之變。明明是這樣的淒絕之境,那個瘋子一般的秦旭飛。竟然選擇搶攻! 層層包圍。層層敵軍,而他竟然帶著他的人馬。衝出陳驛,一步不退地正面衝擊! 一路衝鋒陷陣,所過之處,聯軍冰消雪融,死傷無數。 若不是因為聯軍的人數實在太多,秦軍的三萬人馬,也不可能像九百人小分隊那麼靈動輕快,只怕早就讓他們生生撕開了口子,破圍而去了。 可即使是如此,秦旭飛那狂風暴雨般的攻勢,還是衝擊得聯軍陣營大亂,後退不迭,好幾次陣形幾乎潰散,如果不是吳軍副帥當機立斷,下令軍法隊在後方用長弓大刀,射殺砍倒了幾百名膽怯後退的士兵,逼得全軍不得不奮力迎擊,他們地合擊之勢,怕是早就讓秦旭飛給打散了。 從早殺到晚,秦軍分成三波,從不停息地四下出擊,而秦旭飛更是一直在陣前廝殺,只憑他一人之力,已是或陣前斬殺,或長弓奇襲,斬了七八員大將,到後來,各國的重將,都有意無意,躲得他老遠,只以旗號戰鼓,指揮戰事罷了。 既是聯軍,自然難以心齊。將無拚死之心,士豈有捨生之意,如此廝殺至夜,秦軍退後紮營,聯軍雖眾,卻也是筋疲力竭,無力追擊,只得暫時紮營相持罷了。 三國主將協商之後,將陳驛的包圍撤掉了一個缺口,原以為這重兵重圍地壓力之下,秦軍定會乘夜退走,一路遁逃,他們便可挫其銳氣,銜尾追殺,誰知,秦軍休整一夜,第二天,居然又是主動搶攻,這種瘋狂強悍且完全不合常理的戰法,驚呆一眾兵將。 意料中一面倒地屠殺攻伐根本不曾出現,寸步寸血,相持不下,激烈慘厲到極點的戰鬥,一點點消磨著聯軍的鬥志,勇氣和膽魄。 遠遠地望著秦軍如風馳電掣般逼近,負責整戰場役指揮的吳軍副帥許鋒重臉色陰沉。身旁眾將神情也大多不好看,有不少人身上帶傷,額上有汗,表情焦慮煩燥。 「副帥,幾天打下來,我們已經折損了將近五萬人,這樣硬碰硬,我們太吃虧了!出人最多的是我們,出力最多的是我們, 在最前面地是我們,死傷最慘重的還是我們!這樣下殺了秦旭飛,我們損失如此之大……」 許鋒重的臉色也很是難看。秦旭飛的軍隊,現在已是背水一戰,別無退路。三萬孤軍,被三十萬人攔住,如果立刻喪膽逃遁,讓他們乘勢掩殺,必然軍心盡散,無力抵敵。而既然入了圈套,就該知道後退無路。他後方經過的那些關卡城池,既然在他們通過的時候未曾示警,他們若是試圖撤退,也必然會緊閉城門,不放他們這支軍隊入內。 除了硬擋死戰。他們已經別無退路。很顯然,就算是身臨絕境,秦旭飛也不會犯他們所期待地戰術錯誤。 說是三國聯軍,可衛軍不堪大用,為怕他們被秦軍衝亂陣腳,只好將他們安排在後面。燕軍雖說十分精銳,可是他們因為進兵緩慢,路途遙遠,能及時趕來參予戰事的只有五萬人馬,阻攔秦軍的主力。自是他們吳軍。 中軍處,眾將還在紛紛建言,前方秦軍已經又衝入吳軍陣中,剎時之間,慘呼哀鳴聲不絕,無數個身影在鮮血迸濺中倒下。轉眼已讓秦軍向陣營深處,殺進數丈。 眾將看得眼都紅了。 「副帥!再打下去,秦旭飛是逃不了,可我們地精銳也都喪盡了!」 「不如乾脆讓開一條路,讓後頭那幫衛軍去死頂。」 「就憑衛軍?頂得住秦旭飛?」 「頂得住頂不住。總能消耗掉秦旭飛幾千人馬!就是讓秦旭飛衝過去又怎麼樣?他們現在是困獸之鬥,所以才兇猛異常,等他們衝出重圍。這股氣勢衰歇了,再跟衛軍打一場,彼此都消耗了巨大的實力,我們再全軍追擊,還怕不能得手?」 「我們讓開,讓他一路向京城去逃,去跟他那個沒膽子地哥哥狗咬狗。把秦國最後地軍力都消耗掉,總勝過我們賠上自家兒郎的性命,讓衛國和燕國撿便宜。」 「是啊,副帥,我們退一步吧……」 「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 忽如其來地厲聲大喝,讓眾人都是一驚。 抬頭望去,卻見一位燕國將領,遍身甲胃,眉目凜然地策騎就在十餘步外。 三國聯軍。為表誠意,各國最上層的將領都可以自由來去彼此陣營。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形勢上地禮遇,事實上。各國將領,還是各自聚在一處,很少互相串門。誰也沒想到,兵凶戰危,秦軍在前方發起如此狂猛突襲的時候,燕軍的將軍竟不守在自己陣前,卻跑到他們吳軍的中軍這邊來。 本來按規矩,他來到這個距離,下頭的親兵就該大聲傳報了,可惜,這個時候,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前方激烈衝陣的秦軍吸引過去,不但將軍們沒有發現有外人過來,就連親兵反應也慢了。 此時眾將回過神來,都有些臉紅,畢竟剛才那話裡頭,對燕國,也不甚客氣。 許鋒重乾咳一聲:「封將軍……」 封長清在馬上抱拳:「許帥,萬萬退不得。一旦讓開,這支軍隊我們可以消滅掉,但秦旭飛卻很可能可以借亂脫身!兩軍交戰,守重氣勢,現在我們有如此壓倒性的優勢,還要被秦軍逼得讓路退避,那士卒們的鬥志戰意,會立刻煙消雲散。本來秦軍這幾日強攻,已讓軍士心寒膽戰,我等若再退避,只怕會在全軍士兵心中留下秦旭飛乃是不可戰勝的印象,以後再要斬殺此人,更是千難萬難了。」 許鋒重待要答話,卻見前陣地混亂已是一波接一波,難以遏止,皺著眉頭揮了揮手。四五名將領,大聲呼喝著各領本部人馬,上前增援。 許鋒重長歎一聲:「封將軍,此番三國聯手,合力設伏,都是你多方奔走,四處周旋,才得以達成,我們對你也十分感激佩服,只是,眼前的局面你也看見了,不是我們不盡力,實在是……」他咬咬牙,恨道:「我軍主帥已經捐軀,前前後後,也有六七萬兒郎死於秦人之手,能做的,我們都做了,我大吳,自認已經盡力了。封將軍,你總不能讓我們拼盡最後一點元氣吧。」 封長清坦然道:「此番能讓秦軍損失慘重,貴軍本是首功,如今需要休整也是應當。等秦軍這一波地攻擊略緩之後,就由我們燕軍接手,負責頭陣的防禦,許帥以為如何?」 許鋒重神色一動:「此話當真……」 封長清苦笑:「我軍因為進軍太慢,相隔太遠,能參予此戰的軍力不多,但也絕只知畏難避險之輩。貴軍已苦撐了五日,也該輪到我們燕軍打頭陣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三章 - 有計脫身 軍肯全力出頭,許鋒重自然高興。不過,想到他們人,許鋒重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我們是否也該讓衛軍上前了。到現在他們都沒真正和秦人交過手。也是時候讓他們出點力了。」 封長清歎口氣,搖搖頭:「衛軍戰力如何,你我心中有數。讓他們參予,是借他們的勢,哪裡真能仗他們的力。若是讓他們上前,只怕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是讓他們在後陣吧,萬一我們燕軍真被秦軍撕開了口子,他們的人在後陣一擁而上,幫著我們拾遺補缺,總應該還是可以的。」 許鋒重點了點頭。指望衛軍衝鋒陷陣,他也很不放心。 ———————— 秦軍衝殺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停止攻擊的勢頭,後退休整。 雖然他們人數少,處於絕對劣勢,但攻時如錐破囊,如虎下山,吳軍傾盡全力,也只堪堪抵擋。退時則長嘯而走,穩如山嶽,精兵重將斷後,尤其是秦旭飛一桿戟,揮灑縱橫,如割草一般收割人命,吳軍竟是半步也不敢追擊。 直到秦軍退出攻箭射程之外,一直苦苦支撐的吳軍,方才放鬆下來,轉眼間,竟有不少人手腳發軟,撲通跌倒於地,場面一片狼藉。 遠遠地,秦軍將領們相視一笑,心知道這幾日地拚命廝殺,已經達成了他們想要的效果。吳軍地心防。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一人趨近秦旭飛,低聲道:「殿下,時機已到,下一陣衝鋒時,我們就可以行動了。」 秦旭飛卻聽而不聞,眼神祇遙遙望著遠方,神色木然。 這將領微微一怔,略略提高了一點聲音:「殿下……」 秦旭飛回過神來,微微一笑,笑容卻也是遙遠的。「你剛才是在說時機到了……」 將領不答話。只是眼中憂色深深,凝視著他。 秦旭飛黯淡地笑笑:「沒什麼,我剛才,只是在想,皇……那個人,到底為什麼會和衛吳燕在此聯手。他總不成會以為,只要我死了,這三國就會撤兵?」 這將領重重哼了一聲:「畜牲的想法,我們哪裡明白。」 秦旭飛苦笑了一下,望向遠處京城的方向。 就算是恨不得他死。那個人,也不可能捨得拿自己的皇位來陪葬啊。 ———————————— 五百里外,大秦京城。 皇宮深處。大秦國的君主,也已經三天沒有合眼了。他眼窩深陷,神情憔悴,今年還不滿五十歲的人,看來竟如六十多歲的老人一般蒼老疲憊。 「最新的軍報如何?」 「今早來地最新軍報,那邊還在纏戰。」定國侯柳雲濤低聲應道。 「我們的軍隊如何?」 「各部軍隊都已集結完畢,全軍備戰。各位將軍只等陛下一聲詔命,即可奮身為國殺敵!」 秦王點了點頭,神色間終於有些輕鬆:「算算時間,他們也該出發了。以朕的估計,秦旭飛最多也就再撐個兩三天。等到聯軍大勝,全軍鬆懈時,我們的軍隊正好趕到,奇兵突出,便可將這群惡狼。一掃而盡。」 柳雲濤沉聲道:「是,微臣出宮後。立刻就去為陛下傳令。」 秦王淡淡道:「也不用太急。軍中的事。朕自會分派幾位將軍去辦,朝中卻是要你替朕來整肅的。此事一了。那些跳出來,幫封長清說話,掇竄朕和三國結盟聯手,割城讓地買平安的傢伙,你給我一一挑出來,一網打盡了。」 柳雲濤垂了眼眸,低應:「微臣遵旨。」 秦王冷笑:「那封長清真以為朕是三歲小兒,真以為買通朕的朝臣,上幾個本章,進宮密奏,痛哭一番,說什麼秦旭飛是心腹之患,此人之害,勝於十國,說什麼寧可割地於友邦,不可讓位於逆賊,朕就會昏了頭地只想對付內憂,卻便宜他們這幫外患嗎?」 柳雲濤笑道:「陛下不過是將計就計,借三國之力除去秦旭飛,再轉手覆滅那三國之軍罷了。可笑那封長清還自以為得計。 秦王森然冷笑。 這幾年,他何嘗不是在拚命練兵,雖說軍隊遠遠比不上秦旭飛手上那支強兵,也不至於真的就狼狽窩囊到逢戰必敗的地步。他之所以下令各部刻意保留實力,絕不和敵軍硬拚,萬一敵軍攻城兇猛,情願棄城而走,然後再讓秦旭飛再去把城搶回來,就是為了這一天。 這一連串地仗打下來,秦旭飛的軍隊疲於奔命,他秦國原有的戰力卻幾乎沒受什麼損傷。他等地,就是如今的機會,可以一舉數得,將礙眼的秦旭飛,還有膽敢侵入他的國家的外敵,統統 空! 以他對自己那個戰神弟弟的瞭解,有他預先備在陳驛的充足糧草和箭支為後盾,那三萬能征善戰,騎射俱精地騎兵精銳,到全軍覆沒時,少說也能拼掉對方十幾萬人。 拼掉那三個國家,最精銳善戰的十幾萬人。 剩下的那一半人馬,也會被拚殺得精銳不再,久戰力疲,自己再盡起秦軍,掩而殺之,令其全軍覆沒! 如果說有哪一樣,秦王自覺強過秦旭飛,便是他能看得準人心,便是他能狠,他能忍。他可以放棄半個秦國任由他國踐踏,只為了殺一個人。他可以讓自己的軍隊拖旗望風而逃,任人唾罵,只為能麻痺另外一批人。 更小瞧朕一點,更不防備朕一點……連本帶利,朕總會收回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除了秦旭飛,剿了這三國的軍隊,今後十年,他終可高枕無憂…… 這麼好地機會送到面前來。他有什麼理由不抓住呢。 秦王微微一笑,忽然又深深歎息了一聲:「雲濤,這些年來,朕待你們柳家也算是肝膽相照了吧。待到秦旭飛敗亡之後,這善後之事,朕可就全靠你了。」 柳雲濤一低頭,無比熟練地跪倒在地:「陛下放心,秦旭飛那逆賊一死,犬子沒了指望,豈敢再有二心。只要陛下一紙手書。微臣必親往招降,若不能說服這逆子,微臣就一頭撞死在軍營之中,諒那逆子,也不敢擔此千古不孝之名。」 秦王悠然一笑,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經過這次被四個國家聯手攻擊,任人宰割,不得不向仇人求援的痛苦,秦王心中最迫切的。就是建立一支最強的軍隊。 雖然要三萬精兵為秦旭飛陪葬,可只要秦旭飛戰死,秦旭飛那支百戰強兵。剩下地那十萬餘人,卻是自然會由柳恆掌控了。 柳恆在軍中的威名僅次於秦旭飛,又不像秦旭飛有皇家血統,無法威脅到他地皇權。這種名將,正是他這個英明國主最需要地。 柳恆沒有足夠的身份地位來割據一方,柳恆地父母兄弟,卻全都在京城裡。是死無葬身之地,還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全在他自己地一念之間。 已經沒了指望的柳恆,頗有忠義報國之心的柳恆,面對殘破山河,面對仍在秦國一半國土之上,肆虐縱橫的那剩下的二十萬敵軍,面對國君的好意,除了率眾來投。還能有第二條路可走嗎?秦王自得地一笑。 他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 他曾經判定以秦旭飛的脾性。定然不會揮師轉頭進攻自己的故土。所以將其關在國門之外。他贏了。 他專意安排陳驛的守軍,挑那飽受排斥。熱血年輕之人,就是篤定他們事到臨頭,會不依聖旨,放秦旭飛入內,讓那支疲憊之師,得到足夠的補給,有更強地戰力,替他多拼掉些敵軍。他也贏了。 柳恆…… 既然你當年能因忠義,棄國而隨秦旭飛,今天,你也定然不會因秦旭飛而棄國。 朕,不會看錯你。 朕也絕對是不計前嫌。 「柳卿,若柳恆肯來相投,他就是我大秦的萬戶侯,三軍大元帥!朕必傾心相待,絕無猜忌,從今以後,有大秦在一日,就有你柳家的公侯爵祿,萬世不絕!」 秦王臉上地笑意,是從心底滿滿地漾出來,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他一絲半毫都沒有想過,若是秦旭飛能脫身不死,自己的如意算盤,是否還能打得如此響亮。 —————————— 眼見秦旭飛望著遠方出神,在他身旁相勸的將領皺起了眉頭,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殿下,別再耽誤了,我們……換過甲胃吧!」 秦旭飛沉默不語。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是一個死局。 無論能拼掉聯軍多少兵馬,他們這支軍隊,都將覆滅於此。 身入陷阱,後退無路。別說後方的關卡城池不可能放他們進入,就是這些聯軍,怕也早就在後方布了伏。若是返身逃遁,全軍再無鬥志膽氣,被這三十萬聯軍緊咬追擊,再一頭撞進敵人的埋伏裡,更是有死無生。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保全他自己。 連日來,他狂猛進攻,為的不過是要在敵軍心中烙下他勇悍無敵地陰影,為的就是讓所有聯軍的注意力,都會被那火紅披風,金冠金甲的身影所吸引。 而同時,他派出小部隊四下突擊,為的,也是讓敵軍對於這種向別處攻掠而出的小隊人馬,漸漸習以為常。 所有的安排,為的都是這一刻的脫身之計。 在幾萬人地瘋狂殺伐中,敵 難看清一個全身鮮血的將領長相如何地。而自己那於耀目地打扮,會自然而然,讓聯軍把所有的重兵,所有地主力,都集中起來,應付自己的領軍衝擊。 這個時候,向四周衝殺的小隊人馬,壓力必然大減。 為了這個目的,四天的衝殺,他親手葬送了一萬子弟,為了這個目地。他每天至少派七八隊人,四下突擊。 只有用所有人的鮮血和生命,營造種種假象,麻痺聯軍的警覺,最後才能讓其他將領扮做他的模樣,吸引聯軍的主力,而他則可以自領親兵,混在七八隊同時向各方突擊的隊伍中,破圍而去。 以他的勇武,帶著小隊精銳逃出去的機會極大。到時遁入山林,隱入僻道,慢慢再想辦法回頭與柳恆的主力會合便是。 作為元帥,面對如此逆境,他冷靜地計算了一切,冷靜地考慮了一切。保全他自己,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唯一地選擇。 然而,在時機終於來臨時,他卻連抬手脫下披風的力氣也沒有。 這裡有三萬人。人人親如手足。他們陪著他遠征異國,陪著他被自己的國家拋棄,陪著他放棄一切。回來流血流汗捨性命,而他,將平靜地送所有人去死,只為自己活下來。 他這樣怔怔地望著前方不說話,已經讓身邊好幾個將領煩躁起來。 又這樣!明明知道什麼是最應該做的,偏偏事到臨頭,卻拖拖拉拉! 昨天吳軍就已經被他們打得有些喪膽了。遠遠一看見紅袍金甲,都有些陣營散亂,昨天,殿下就該想辦法突圍了!可他偏偏要找種種理由,一直拖到今天。 不能再讓他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後患無窮。 「殿下……你還遲疑什麼?你就這麼想和我們一起死?你和我們一起死,又頂什麼用?」 「殿下!柳將軍雖得三軍愛戴,但你才是我們的主帥!你活著。 我們這支軍隊只是折損了三萬人而已,你死了。軍心會散。軍不成軍,柳將軍他。未必能鎮得住局面……」 「殿下……」 「殿下……」 每個人都在努力地勸說,秦旭飛只是沉默地聽,靜靜環視四周諸將。 沒有人身上不帶五處以上的傷,沒有人身上還有完整的盔甲,可是,所有人的眼神,依然是堅定而焦慮的。 他默然地望向周圍的所有秦軍。那些疲憊地容顏,疲憊的身影。一連四天苦戰,箭矢幾乎要射光了,刀槍也都砍鈍了。很多馬已經無力衝鋒,很多人握刀的手,都鮮血斑斑,然而,人們只是低聲地交談著,平靜地處理著傷口,沉默地盡量爭取在短時間內讓身體得到足夠地休息,以便準備下一次衝鋒。 大家都知道,這一回,恐怕是真的勝不了,恐怕是真的不能再創造奇跡了。 然而,沒有人崩潰,沒有昏亂,沒有人腳軟地倒在地上不肯起來,沒有人像對面的吳軍,痛哭失聲。 秦旭飛只覺心痛如絞,肝膽成灰! 道理他全明白!不明白,他不會為自己脫身送了一萬人去死!他命令自己握住韁繩的手,去解自己的披風,可是,他的手臂卻是僵硬地,無論如何,都抬不起來。 如果他在,這支軍隊,最少還能再支持個三四天,如果,他現在逃走…… 知道他走了,軍心一懈,這裡所有的人,明天,都會死。 他僵硬著沒有動作,身邊眾將咬牙切齒。 「殿下……」好幾個人一起叫起來。看那樣子,秦旭飛再不動彈,大家要聯手用武力扒他的衣甲了。 「秦旭飛!你個混蛋!」 諸將轉頭,對冒犯自家殿下之人怒目而視。 那位陳驛的守將,那個選擇了和他們一起去死的外人,毫不客氣地用劍指著秦旭飛! 「三萬人!你一條命,賠得起三萬條性命嗎?賠得起我的性命嗎?以為自己死了,就可以算了嗎?你的命,沒那麼金貴!你害我們送命,就要負責為我們報仇!就要負責照顧我們的家人!你要是敢死在這裡,我就是變成厲鬼,也要吃了你的肉,喝了你地血!」 眾將一時傻眼,看看那位守將,再看看秦旭飛,心裡一半想揍這個膽敢罵殿下的人一頓,一半想和他一起揍殿下一頓,左右為難,張口無言了半晌…… 小小地陳驛裡,忽然傳出一陣笑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四章 - 英雄氣概 驛護牆之內,不知道是誰忽然先笑了出來,然後,輕他人。 在這樣的絕境之中,一直抱著這樣沉重的心情,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卻終於笑了出來。 磨磨磯磯的殿下,對上劍拔弩張的新人,其實真是很滑稽的。 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個死嗎?大丈夫死則死爾,何必淒淒慘慘慼慼,你不捨我,我不捨你,做這些小兒女狀! 諸將呼啦四散而去,備馬的備馬,整鞍的整鞍,不再理睬秦旭飛,只先自去做好衝鋒的準備。路過那位摸不著頭腦的陳驛守將,有人給他一個熊抱,也有人給他肩膀上來一拳。 「好啦,別傻站著,幹活去啦!」 真放開了,也就輕鬆了。那種坦然無畏,甚至是輕鬆快意的氛圍,也擴散開去,影響了所有的士兵。 就好像鉛灰色的烏雲都衝散了開去,陳驛之內,餵馬飲水之時,有人甚至開始輕輕哼唱起家鄉的山歌土謠。 大丈夫,死則死爾,何必淒淒慘慘慼慼! 忽然,驛牆處,t望的哨兵咦了一聲:「他們在幹什麼?」 眾人忙登牆向外注目而望,卻見前方陣前的吳軍紛紛後退,而側營的燕軍則大隊上前,架巨盾,支長槍,分明是兩軍在更換防線。 一種隱隱的不安開始在將領之間流動。 在這個節骨眼上。一直在側翼保存實力地燕軍,居然和吳軍換防?是不是以為他們已經要撐不住了,所以趕過來搶功。 燕軍和他們交手還不多,對那紅袍金甲,也還沒有多麼深刻的畏懼。這一換防,他們四天的苦戰,效果已經生生打了一個對折。 眾人難免暗自可惜。殿下,實在是應該昨天走的…… 「媽的,有什麼大不了?我們就再殺他們一陣,讓他們也嘗嘗厲害!」 眾將身處死境。萬事放開,膽色反而是越來越壯,面對實力有他們兩倍半,且一直以逸待勞,此刻精神充足的燕軍,他們倒像在說一群蒼蠅一般地輕鬆,只凝神注意燕軍的陣形變化。 可惜全軍都已經太疲憊了,否則乘他們兩軍換防的機會,直接上前衝殺,斬獲必然極大。而如今。大家卻也只好先眼睜睜看著燕吳軍隊,換防完畢了。 原以為這些燕軍也會和吳軍一樣,只是嚴陣等待他們下一次衝鋒。沒想到的是,一支百人隊護擁著一員重將突出陣來,遙遙望著這邊,厲聲喝道:「秦旭飛!不要再負隅頑抗了!即刻引兵請降,還可保得一條性命!」 眾將大怒。 這幫子聯軍,仗著人多欺人少,還讓他們殺得連日退後。現在哪裡來的膽子,跳出來指手劃腳,放這樣地臭屁。 秦旭飛也微微挑眉,啞然失笑。 自回國以來,幾乎每一戰,他都會仗著自己的勇武,斬幾個敵軍重將。現在凡是有他在的戰場上,那幫子大將軍們都學了乖,誰也不敢穿太華麗太顯眼的服飾。生怕讓他找到出手的對象。想不到,現在。居然還有人敢這麼直接就排眾而出。 他信手一帶馬。帶了五千人馬出陳驛擺開陣勢,然後一人一騎。從從容容越眾而出。 一南一北,兩支大軍,數十萬人馬。居然莫名地一片肅靜。 所有人,都全神凝望著這個紅袍金甲的男子,就這麼一個人,悠然向前而來,閒閒在距離燕軍兩箭之地時駐馬。 然後,秦旭飛望著前方一笑:「要讓我請降,且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他輕輕伸手,摘了馬上雕弓,一挽而就,竟似連看也沒多看,信手便射了一箭出去。 封長清敢越眾而出,自是暗中做足了準備。這裡秦旭飛手一伸向雕弓,那裡他的四周,已是密密麻麻,重重疊的,架起了無數牛皮大盾。 這盾牌本就是專為防秦旭飛這種強弓疾箭所造,然而,弓弦霹靂聲響處,首當其衝的皮盾崩碎四散!持盾軍士慘叫一聲,七竅流血,栽倒馬下。 箭勢不絕,直射進第二面皮盾,皮盾生生裂做八塊,持盾軍士慘呼聲中,臂骨震斷,也翻身落馬。 箭氣如雷,去勢不絕,第三面皮盾,裂成三塊,持盾者手臂脫臼,手掌鮮血淋漓,身子晃了幾晃,還是沒能穩住,復又跌 。 箭上殺氣,猶自極盛,第四面皮盾左右裂作兩半,持盾軍士雙手虎口震裂,臉色蒼白,卻是勉強控住了身形,沒從馬上跌下去。 箭仍不停,第五第六張大盾被勁箭生生射出偌大的洞來,上百軍士,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電光火石之間,這一箭連穿六盾,帶跌三人下馬,直射向他們地主將! 封長清早已全神貫注,把一身勁氣都凝在雙手之上,見得箭到,舌綻春雷,大喝一聲,長槍向前一迎一挑……到了這個地步,他竟仍不敢正面硬擋秦旭飛的一箭,而是借力打力,借勢一挑,把箭上的勁氣往側面卸去。 箭勢至此終於一斜,側飛出一丈有餘,方才力盡而落,卻也深深扎到地上,箭羽仍在顫抖不止。 四週一片驚歎之聲,竟是數萬人在那一瞬屏息閉氣之後,同時深深呼吸。 這一聲喟歎,也不知是驚於秦旭飛地一箭之威,還是為封長清鬆了口氣,畢竟封長清是這麼久以來,第一個被秦旭飛神弓狙殺,卻毫髮無傷之人! 封長清朗笑一聲,一揮手,四周持盾親兵散開,他持槍遙指秦旭飛:「縱然你有不世之勇,強弩之末,亦不足穿縭!秦旭飛!你此時不降,更待何時?」 四周百餘親衛,齊聲大喝:「秦旭飛,速降!」 身後五萬燕軍,應聲亦喝,「速降!」 這等喊喝呼聲,震天動地,聲勢無匹,曾經被秦旭飛殺至膽寒的吳兵,也跟著精神一振。 剛才那一箭,封長清可是連塊油皮也沒擦破。原來,就是秦旭飛這種魔鬼,也一樣有他做不到的事!眼見燕軍喝聲如雷,他們也跟著放聲應和呼叫起來。 秦軍無不大怒,紛紛執兵刃列陣,眾將咬牙切齒,策馬到秦旭飛身旁:「殿下,我們沖……」 秦旭飛一擺手:「我們剛剛已衝殺了一個時辰,現在休整不足,此時衝擊,正是中他們之計……」 他抬眼看了看遠處封長清,朗聲一笑:「來者可敢與我這強弩之末之人鬥將?」 這一聲笑,清越激昂,戰場上幾萬人的呼號之聲,都壓之不住。 這一句話,比幾千聲「住口」都有用,整個戰場為之一肅,所有人都自然地停止了呼號,靜靜注目封長清。 封長清心中暗暗叫苦。大家被秦旭飛的氣勢壓得太久了,做夢都想有個人能站出來,正面擊敗秦旭飛,讓大家出口氣。可是,他還沒有蠢到真和秦旭飛去單打獨鬥。 雖然已經挫了他的鋒芒,雖然秦旭飛連日苦戰,此時也正當是筋疲力竭,可他自己挑飛了那支箭後,雙手到現在還發著麻呢。 他心裡鬱悶,臉上卻半點不露,也同樣朗朗笑道:「本將習的乃萬人敵之術,何必學你,徒逞這等匹夫之勇。」 秦旭飛也不惱怒,哈哈一笑,輕輕舉弓架箭,封長清四周立時盾立如林。可是秦旭飛卻沒射箭,只是虛虛一挽弓弦,長嘯穿云:「好一個萬人敵。」信手又把弓箭掛回馬上,帶轉了馬頭,悠然向本陣而去。 如臨大敵地燕軍無比尷尬地放下盾牌,封長清臉上也有些訕訕然,暗道一聲慚愧,也自拔馬回陣去了。 雖說這一次趁人之危,出頭挑釁,的確證明了秦旭飛不是無所不能的,鼓舞了一下士氣,但自己卻也好像大大地丟了一回面子,這一番交鋒,也不知誰勝誰負。 回了本陣,封長清回頭遙望秦旭飛,心中終是歎息。 能以一人之勇,令三萬人赴死如赴宴,百戰而不言退,臨絕境而軍心不亂。 這等本領,真論起來,大燕一國,能在兵法武功上堂堂正正與此人一較的,恐怕也只有沒有受傷時的容相了。真是可惜了……非戰之罪,如此虎將! 秦旭飛,就算最後我還是不得不殺了你,這一生,我也都會敬你是個英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五章 - 何處援兵 整個一縮頭烏龜,只會躲在盾牌後面說話。」 「滿嘴就會說大話,一說要手下見真章,就只會狡詞躲避。」 「張口閉口勸降,我們殿下一拉弓弦,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躲起來。」 「幸好殿下不與他計較,略施手段,就戲弄得這膽小鬼醜態百出……」 聽著下屬們憤憤地喝罵,秦旭飛只是暗自苦笑。別看他在兩軍陣前,幾十萬人面前表演得甚是從容,其實是有苦自己知。 那一箭已經射得他夠吃力,夠辛苦的了。 就算他全盛之時,全力一箭,也不過如此,何況此刻,確實是百戰身疲。 本來是為了立威,所以強提真力,強行射出超負荷的一箭,射完之後,胸口發悶,氣息不暢,偏偏對方還防得那麼周密,硬是他讓賠上如許真元射出的這一箭白白浪費了。 後來他隨意拉弓卻引而不發,旁人只道他是嚇唬封長清,卻哪裡知道,他是真的再沒有多發一箭的力氣了。 這種箭再發一次,他就得立刻內傷發作,真氣走岔,兵凶戰危之時,這種意氣之爭,他卻是斷然不敢做的。 然而,這全力的一箭失手,想要殺敵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是如此讓人心中沉重,他不得不承認,他自己真的也已經到了極限,真的也已經…… 心思正自紛亂,忽覺大地劇烈地震動起來。他猛得勒馬轉頭,遙望聯軍後方,只見煙塵滾滾,一時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騎,正自如飛而來。 眾將無不駭然。 「媽地,還來?他們到底哪兒來的這麼多人馬?」 「怕什麼!來多來少,都不過是拚命!」 「殿下,要不,你……」 秦旭飛根本不理身邊的人說什麼,只是遙望遠處。面沉如水。 哪個秦軍也不會去指望這是他們自己的軍隊。秦王不會派人救他們,而柳恆的人馬,不可能來這麼快。他們信息不暢,糧草奇缺,又怎麼可能現在就出兵遠行至此。 然而,這個時候,聯軍那邊也是一片混亂,人人回頭遙望遠方。 「哪來的人?」 「是誰的人馬?」 「怎麼回事?」 「斥侯呢,探子呢,怎麼沒回報?」 三國出兵。總共六十萬人,三十五萬人已經聚集在這裡。剩下的二十五萬人,在運送糧草。在駐守取得的秦國城池,路途遙遙,責任重大,怎麼會有誰會突然抽出手來增援? 因為是聯軍,誰也掌握不了全局,看到變故,先一步想到的就是。其他兩國是不是暗中調了兵。而燕吳將後陣地事全交給了衛軍,包括探馬斥侯,也是衛軍負責,此刻卻不見衛軍有人過來通報軍情,反而是有小兵被打發了來,問後面來的人馬是否是他們兩家所派,直氣得封長清和許鋒重七竅生煙。 衛軍覺得很冤枉,他們的確是莫名其妙。怎麼從天而降這樣一支軍隊?我們不是在後面還埋伏了五萬兵馬嗎?為什麼那邊埋伏的兵馬,沒有報個信說有人過來? 等到吳軍和燕軍分別派人回答說並沒有調兵過來時。衛軍才想起來要列陣應變,卻已經來不及! 數不清的鐵騎呼嘯如雷。衝殺而來!遠遠地人馬尚未到。勁箭已如疾雨一般侵襲而至。 四面八方,不知多少人在大喊:「兄弟們殺啊!一個都不放過!他們已經中計了!」 「兄弟們。立功的時候到了!他們已經被三殿下的手下殺得疲筋力盡,我們只要一合圍,裡應外合,他們就完了!」 「皇上萬歲!三殿下千歲!」 「三殿下,我們來了!」 「三殿下辛苦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們這二十萬人了!」 「皇上萬歲!三殿下神威!皇上萬歲!三殿下神威!」 轟隆隆的叫聲四面八方響個不停,眼前已不知有幾萬人生生衝殺而來,遠方還有無數煙塵瀰漫,不知道還有多少大軍正奮力向這邊趕來。 這支忽如其來的秦軍,勇悍非常,轉眼間,就衝擊得衛軍陣形散亂,死傷無數。 中計? 秦王? 二十萬大軍? 衛國地兵兵將將們,完全暈了頭,只想趕緊撤兵保存實力,可被敵人重兵衝擊時,回頭亂七八糟地撤退逃命,拿後背送給人家的騎兵,這豈不是找死。 轉眼間,十萬衛軍,就四下潰散開來,可真個害苦了燕軍和吳軍了。 燕軍和吳軍都料到衛軍必敗,可是誰能想到,衛軍會敗得這麼快,這麼徹底,這麼可笑。十萬人往後這麼一退,就退進他們的陣營中,生生把他們地陣形沖得支離破碎潰不成軍,無法組織有效的防守反擊。 燕軍吳軍都是精銳善戰之師,這個時候,衝過來的就算是秦軍,他們也未必會太過害怕,偏偏衝來找麻煩的是友軍。 他們手裡有刀,不能砍,掌中有箭,不能射,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隊伍被衝亂衝散。一時間人踏馬、馬踏人,馬翻人墮,呼喊震天,自相踐踏而死者倒比被敵軍所殺的更多。 的效果,連後方那支忽如其來地秦軍都沒有料到,但把握機會,全力跟在衛軍後頭掩殺襲擊,大砍大殺得那叫一個痛快啊。 沒有能幹的友軍幫忙,不過這無能的敵人,比友軍還要可愛得多啊。 這支秦軍的將帥們暗中愛死了衛軍的將帥,吳國和燕國的將領們,可就把衛國的「將軍」們恨得牙癢癢。 許重鋒氣得簡直要吐血。這幫廢物點心! 和陳吳燕不同。衛國這次從開始就是抱著撿撿好處地心。以為這次出兵,四國對付一個奄奄一息的秦國,肯定是手到擒來,一路能燒殺擄掠,順手發財,還外帶白撿軍功無數,於是,有一堆沒用地權貴子弟就拼了命地往軍隊裡擠,想乘這個機會發財立功,而真正帶兵的將領。反而都被擠了下來。現在地衛國軍中,真正有能力地將軍本來就沒幾個,還大多讓秦旭飛在以前的幾次戰場上給先後收拾了,如今就是一堆紈褲帶著一支無用地廢兵…… 雖說本來也沒指望他們能有多大用處,可是,現在,現在…… 而燕國陣中,眾將則更多是考慮眼前的局面。 「封將軍,這……」 「這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封長清怒喝一聲:「自己以觀塵之法去看!紀律嚴明的軍隊進軍時,煙塵條條而起。可你們看那遠方地煙塵,分明一片混亂,這哪裡是軍隊。也就是些馬匹拖著樹枝來回亂跑罷了,這幫沒見識的衛人……」 可惜啊,話也沒來得多喝兩聲,身後卻是喊殺震耳,封長清苦笑回首,果然,秦旭飛不可能笨得放棄這麼好的機會。已是一馬當先,領全軍殺了過來。 封長清用力一揮手:「事已至此,慌也無用,秦旭飛的軍隊休息還不到半個時辰,勉力衝殺,銳氣支持不了多久。前軍給我守穩陣營,後退一步者斬。後軍穩住陣腳,不可被衛軍衝亂,軍法隊。弓箭隊死死守住,大聲呼喝衛軍回身抗敵。 否則就不要留情。凡敢衝我軍陣者,殺無赦……只要抑制住衛軍這股子潰逃之風。一切就有機會挽轉……」 他冷笑著遙遙一指:「那批突然冒出來的秦軍口號雖喊得響,人馬卻不多……就這麼點人,就這麼點詭譎手段,只要我們和吳軍守穩了,撐住這一陣,還是可以把局面扳回來的。」 封長清到了這種關頭,倒是還能保持清明冷靜,奈何,那邊吳軍的陣形,卻已經支撐不住了。別的還好,可是遠方直衝雲霄的烈火濃煙,卻讓他們心驚。 後營!軍糧! 他們的軍糧,並不比秦旭飛富裕多少。從本國而來地補給線綿長,又秦旭飛派兵反覆騷擾破壞,他們的軍糧,不能指望國內支援,只能就地搜括老百姓。 他們的前軍在和秦旭飛交鋒,主要地軍糧都放在後營那邊,如今一把大火燒起來,若是沒了糧食,就算能殺了秦旭飛,他們自己也得餓死。 退兵的路上,已經搜刮過一次的地皮,還能刮出多少東西來嗎? 混亂中,許鋒重咬牙下令,全軍後退,回護後營!不管是衛兵還是燕軍,凡攔阻的,一概殺無赦! 吳軍一亂一讓,燕軍頓時獨力難支。 燕軍因為攻得穩,補給線又有重兵護著,補給壓力不大。就是此處的糧草被燒,他們也不心急。但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一家獨善其身,根本沒有大用。 吳軍軍心已散,衛軍潰不成軍,燕軍守得再穩,被秦旭飛的大軍衝擊得,也是陣陣動盪。 這時,後方那支秦軍中,突然分出一支小分隊,如錐子一般,直扎進衛軍之中,分波逐浪,漸漸逼近燕軍。 左右戰旗倏得一分,露出那一直隱在亂軍之中地白袍將軍。 封長清遠遠地只見那人白馬銀槍,從旗後現出身形來,立刻成為戰場上與秦旭飛一樣扎眼的存在。 隔得太遠,看不清面貌,只見著那人輕輕伸手,摘弓搭箭,竟是和秦旭飛相同的姿式。 封長清只覺得好笑。秦軍的這些將領們,是不是都太羨慕秦旭飛,所以有事沒事就愛模仿他?他可沒聽說過,秦軍將領之中,還有第二個秦旭飛! 然而,他一聲笑還沒來得及出唇,那箭影已如電光一般直逼眼前,快厲強勁,呼嘯風雷! 封長清身邊的親兵盾衛,都只全心全意,防備著那一邊的秦旭飛,誰能料到,身後卻莫名其妙,冒出第二個和秦旭飛一樣恐怖的箭手來? 盾衛們反應不及,封長清卻身手快捷,大喝一聲,橫槍攔在胸前,奈何那一箭射至,長槍竟生生斷作兩截,而箭勢不止! 封長清只覺胸口如遭重擊,悶哼一聲,噴出一口血,栽下馬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六章 - 你這混蛋 長清胸口劇痛,渾身氣機均被箭上附著的內力沖得暴聲,噴出一口血,栽下馬來。 他跌在地上,兩隻斷槍扔在一邊,狼狽不堪。怕亂了軍心,他急忙深吸了一口氣,還待奮力躍起,卻只覺四肢百骸無不奇痛,雙腳發軟,一時竟連站也站不起來。 四周是無數兵士驚恐的喝聲,四五雙手一起伸出,扶他起來,耳旁卻又是勁風聲起,隨之卡嚓一聲巨響,封長清勉強抬頭看去,卻只見頭頂的燕字大旗已是生生折斷,呼啦啦跌落下來。 封長清一手掩胸,面色慘白。 人群間隙中,極目遠眺處,卻見那白袍將軍已是閒閒收了弓,信手使開銀槍,一路向前殺來,也不知只首先是要殺戮燕軍,還是去與秦旭飛的軍隊會合。 這時旁邊有親兵把剛才那支箭遞過來:「將軍。」 封長清調息未勻,呼吸間胸口仍是劇痛,只勉強掩飾,接過箭,注目一看,果然,這一支箭,是去了箭鏃的。箭頭處,還緊緊地層層用一張柔軟的紅綢纏裹成球。怪不得自己剛才胸口中箭,卻能保不死。 只是,如此凶狠的一箭,卻又故意手下留情,為的是什麼? 紅綢上似有墨跡,封長清隨手扯開紅綢,展開一看,沉,神色幾番變化,終於毅然傳令:「退兵!不必再與秦軍纏戰,立刻整隊退兵。同吳軍會合!」 「那衛軍……」 封長清鐵青著臉咬咬牙:「管他們去死。」 ———————————— 遠遠地,看著前方大秦的戰旗翻飛。旗後閃出地人,白馬銀槍白袍銀甲,這造型太過眼熟,秦旭飛差點沒直接從馬上滑落下去。他身邊那幫子將領也不由自主地抬頭望望天,這個,太陽沒打西邊出來啊? 楚國的鎮國侯居然會從秦軍地陣營裡冒出來,看那架式。好像還是主將,這這這……這是發生了什麼事了? 「是我們的人嗎?」 「是……是……是他??」 秦旭飛卻只長笑一聲,也不知道是欣喜還是驚愕,揮戟又生生從人堆裡殺出一條血路:「瞎猜什麼!我們直接去問他便是!」 同一時間,方輕塵也閒閒收了弓箭,舉目越過無數的干戈殺伐。無數的屍山血海,遙遙看見了秦旭飛。 看著那陣前交戰最激烈處,血污浸染,卻依然顯眼無比的紅袍金甲,方輕塵微微挑了挑眉。 虧得張敏欣那幫人有事沒事都愛說他自戀,真該請他們過來,好好瞧瞧秦旭飛的這身行頭。 這簡直就是在昭告天下啊,我是主將!我是大人物!快點過來殺我吧,快點向我發暗箭吧……真是不知死活到了極點了。 當然,在對秦旭飛不滿的時候。方輕塵對於自己現在這一身銀閃閃白亮亮地打扮。 他低笑一聲,策馬向前衝去。身後緊跟著他的這支前鋒秦軍。遙遙望見了秦旭飛策馬衝鋒的身影,更是激動欣喜起來。齊齊大喝著奮身向前。 這時整個戰場已是一片混亂,衛軍,燕軍,吳軍,大多無心爭殺,只求盡快退走,而秦旭飛和方輕塵各領的兩支秦軍一前一後,只如破水之箭,飛速向中央突破會合。 二人都是武藝高強之人,身邊率領的親衛也是軍中精銳中地精銳,這會子殺得興起了,後營的軍隊完全跟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小隊在漫山遍野的敵人中,殺出兩條血路,飛速接近。 殺著殺著,這兩人身邊跟的親衛也追不上這兩人的速度了,偏偏這兩位不知是沒發現還是根本不在意,到最後都成了單身孤騎,還只顧向前衝,一路殺向彼此,竟是誰也不肯緩一緩。 二人身後的將領都是急出一身冷汗。 這兩位!本來骨子裡就一樣都是恃藝胡為,任性使氣,天性就喜歡冒險,現在爭勝之心一起,眼睛裡除了對方就沒別人了啊! 急什麼呢?兩軍會合已成定局,遲上一息半晌又怎麼樣啊!都這時候了,你倆卻這麼個胡鬧法,萬一讓敵軍齊心協力,把你們二人孤騎生生困死用人海戰術給剿殺了,那可是要滑天下之大稽了! 將領們拼了命指揮著本部人馬,在亂軍中左右衝突,盡量打散聯軍的陣形,讓聯軍不能定下心來全力對付那兩位任性的主將。 還好這時候吳衛之兵都顧不上起這種心思,封長清倒是曾經很想將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全力困死,但是看秦軍兵將如此拚命,心中計算翻覆幾回,終究是知道不能得手,心中恨恨也悵悵地歎息一聲,忍痛放棄了這看似無比誘人的機會,只令眾將全力整軍後退,不要讓陣型渙散,不要給秦軍更多可乘之機。 聯軍散亂不堪,各自圖存,空有三十多萬人馬,卻讓秦旭飛和方輕塵一路如入無人之境,直如閃電一般,生生撕裂出鮮血和屍體鋪就地道路,會合於亂軍地中央。 饒是二人武藝精湛,在人山人海中這般放手廝殺,也已傾盡全力,初時雙方只求會合,遠遠望定了對方的身影,便策馬衝擊,興奮之時倒也不覺疲憊,這一刻二人雙馬並騎,身體才感到有些吃不消 秦旭飛從早殺到晚,體力早已透支,此時手上無比沉重,幾乎拿不住他地方天畫戟,但眉宇之間,卻是一片昂揚之色,笑道:「為什麼是你?」 方輕塵地一身白袍銀甲,也早成了一片血色,眉梢一揚,帶點懶洋洋的不羈與傲氣:「為什麼不是我?」 他信手把銀槍一掄,將秦旭飛身旁一個舉刀向他劈去地燕軍挑飛到半空中。挑眉譏笑道:「沒力氣了吧?」 秦旭飛哼了一聲,長戟橫掃出去。生生掃跌一大圈人:「倒要看看是誰先沒力氣!」 二人這時才真正認真地向四下瞧了瞧,卻見四周全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地敵軍,而身邊除了彼此再無旁人。 偏偏心中居然無驚無懼無憂無擾,反覺說不出的興奮和快意。 秦旭飛原本有一肚子地疑問要問,此時卻覺得半句也懶得出口,只想著能和方輕塵這般策馬並肩。協力一戰,實是生平未有之快事,旁的閒雜之事,便都擱了開去。 原本四周的那些亂兵看他們勢孤,難免也有藉著人多勢眾,要爭個潑天之功的意思。可是無人居中指揮策應,只亂糟糟挺著兵刃往上衝,也不過是烏合之眾。 二人一槍一戟 施展,兩道寒光相融相聯,配合得竟是天衣無縫,隱無可逾越的屏障,足以將任何試圖侵入的生命絞殺毀滅。 轉瞬之間,二人馬前已是伏屍處處,四面八方卻倏得響起無數歡呼之聲。二人都是一愣。舉目四望。卻見已經衝殺到近處的秦軍,人人望著他們激動地大聲歡呼。這歡呼之聲。如山呼海嘯一般,震動人心。轉眼間,還在遠處後方地秦軍,也都齊聲吶喊歡呼起來了。 二人莫名其妙地互看一眼,鬧什麼呢?咱們現在還沒贏吧,至於高興成這樣嗎? 他們兩個完全不自覺,更不明白,無數秦軍遙遙望著他們二人時心中的感受。 看著秦旭飛的金甲紅袍在這戰場上,燦爛奪目得叫人轉不開眼睛,看著方輕塵的白馬銀甲,一點點被鮮血染透,似閃電一般,穿越了大半個戰場,直到與他們的殿下雙馬並騎,再不分開。 看著那一槍一戟,如魔神般展現的力量,看著那敵人地萬馬千軍,在他們二人馬前,卻只如螻蟻一般,再無光彩。 這時,秦軍們心中湧起的,是驕傲,是興奮,是激動,是數日激戰之後的輕鬆,是數日急行軍之後的釋然! 所有的努力付出後,得到成果的快意,便在這一刻,完全迸發了出來。 他們肆意地大喊,放聲地呼號,用那從胸膛裡發出的吼聲來表達這樣的心情。 這種感受,方輕塵和秦旭飛兩個一時間還體會不出來,可是,四周的燕軍,吳軍,衛軍,卻出奇地明白過來。 遙遙望著略有些茫然地那兩個恐怖的戰神,本來還試圖一擁而上地亂兵們,這時已被同伴地慘烈而迅速的死傷給震得有些膽怯心驚了,再聽得秦軍如斯歡呼,人人都感到沮喪頹廢,他們不曾擁有這樣讓他們為之驕傲地戰神,他們也沒有如此可以跟著主將,百死不悔地勇氣。 軍心已亂,沒有人再試圖向他們兩人進攻,而秦旭飛倒還不忘了出手斬殺不幸經過他身旁的兵將。方輕塵看出危機已過,卻是好整以暇,隨便揮幾下銀槍擺擺姿式也就罷了,尤其是對逃跑地燕軍,放水放得更是極之明顯,連手都懶得抬一下。 片刻之後,兩支秦軍,終於完全匯聚在了一處。 這一場突襲,勝局已是大定。 這一場混戰,衛軍死傷竟有四萬有餘,吳軍傷亡也有將近兩萬,只有燕軍,雖然腹背受敵,但是陣型未亂,損傷不過數千人。 他們勝是勝了,可其實也不過是慘勝。秦旭飛的兵馬就不用說了,方輕塵所帶的秦軍也是幾天幾夜奔襲而來,此刻人人都是強撐著疲憊之體在硬扛,連銜尾追擊敗逃亂軍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嘴裡呼喊高叫罷了。 他們的人數,遠遠比聯軍要少。如果如果守後陣的衛軍能穩住陣腳,如果吳軍不因糧草心亂,如果燕軍能一直堅持到最後,只怕連方輕塵帶來的人在內,最後也還是要困死在這裡。 聯軍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完全退走。 而方輕塵和秦旭飛的軍隊至此才能集結在一起,清點一下人數。眾將自然而然,全都集結到了秦旭飛和方輕塵周圍。 大家彼此微笑著招呼,盡量想做出戰勝後高興的樣子來,只是,看到身邊缺失了的無數同袍,神情間的沉重,卻是無論如何也掩不住。 方輕塵領來的這支人馬,當然都是秦旭飛的手下,雖說一路上令行禁止,都聽方輕塵的安排,此時此刻,卻是沒有人再等方輕塵的命令了,紛紛下馬拜倒在秦旭飛馬前,人人神情激動。 祁士傑顫聲道:「殿下,幸虧你安然無恙,我們這一路趕過來…………」這在數十萬大軍中衝殺,至今一身傷口還沒有包紮的硬漢子,只說了這麼短的一句話,聲音就哽咽起來,一時再不能繼續下去。 其實不用他說,秦旭飛也能想到,他們急行軍趕來救援的這幾天,該是何等地憂慮,何等地焦急,心中感動,口中卻只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事站起來說……」 他安慰過祁士傑兩句,卻又抬眼看向了在旁閒閒袖手的方輕塵,神色之間尚有一分猶豫,似要開言,最後卻又只笑了一笑,身體卻似乎微微有些搖晃了。 方輕塵聳聳肩,哼了一聲:「沒關係,你可以昏了。」 他這邊話音未落,秦旭飛已是身子一搖,直接從馬上跌了下來。 四周響起一片驚呼之聲,無數雙手伸過來扶他,秦旭飛卻已經疲憊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耳邊最後聽到的,只是一聲低笑:「不要緊,他只不過是太累了。」 方輕塵冷眼看著秦旭飛跌落馬下,四周秦將急得臉色蒼白,他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就秦旭飛這種性子,這幾天的苦戰,肯定仗仗身先士卒,陣陣一馬當先,一個人硬頂了聯軍最強大的攻擊。別說他是個凡人,就算是小樓中人,一天又一天這麼撐下去,也是要吃不消的。 他能一直支持到現在,不過是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天還能縱馬橫戟,他的軍心就不會亂,他的士兵就可以多活一天。 如果沒有自己的這支援兵,秦旭飛也許還可以神奇般地再撐個三四天,照樣如戰神般,神勇無敵。然而,此時此刻,危機一去,一直緊繃的身心鬆弛下來,他當然是要撐不住了。 方輕塵有些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心中腹誹:「都這樣外強中乾了,剛才還敢跟我逞強,簡直是不知死活……」 原是想罵秦旭飛的,沒想到,他心裡才嘲諷了一半,忽然卻覺得自家的胸口一陣發悶,腦子發暈,眼前發黑,呼吸莫名地緊促,而額上臉上,忽然熱得出奇。 他這才記起來,自己也是四天四夜不眠不休了。最近身體一直不太好,再這麼瘋狂一透支,要想那舊傷和劇毒不一起乘機發作,怎麼可能。 要說外強中乾,他和秦旭飛還真是誰也沒資格笑話誰。 咬了咬牙,他莫名其妙地低罵了一聲:「秦旭飛,你這混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七章 - 不君不臣 旭飛的身上雖然大大小小掛了不少的彩,但都沒有大太過疲累虛弱,一時體力不支而已。等得後來秦軍收拾戰場,整軍休息的時候,他便也緩過一口氣來。 雖說眾將都勸他休息,可這個時候他心中萬千疑問,又哪裡安得下心來。 他有很多話想問方輕塵,不過,人家方大公子卻沒這個空閒應酬他,只說幾天沒睡覺了,人倦得很,全軍上下還在忙碌之中,他已是自顧自休息去了。 他不受任何人節制,自是誰也管他不得,秦旭飛滿腹疑惑,就只好去問祁士傑了。 祁士傑將如何遇上方輕塵,方輕塵又是如何查知戰況有異,最後柳恆是如何果斷地將軍隊交予方輕塵指揮的事一一道來,秦旭飛聽得感覺甚是詭異。 柳恆居然會劍走偏鋒,將自己的軍隊完全交給方輕塵這個楚人,而方輕塵居然真能將這支軍隊指揮自如,他手下的將領們,居然也都肯聽方輕塵的號令? 雖說秦軍中大多數將士對方輕塵都是暗中佩服敬重的,所以這病急亂投醫,好歹也算投了個名醫,可是…… 「為何是他來?柳將軍人呢?」 「柳將軍……」 祁士傑看看秦旭飛掩不住疲倦的臉色,實在不想他現在操心,不由得略微遲疑了一下,權衡輕重,還是不能不如實交代。 「柳將軍將手頭上能調動的軍隊都給了方侯,他自己坐鎮穎城,分派了信使出去。緊急召集各處的軍隊集結。柳將軍……柳將軍也下令大家趕來地時候,順便將地方長官,名流仕紳,門閥大族的要人,也全都帶入軍中,到穎城會合。」 秦旭飛愣了一下,心中隨即百味陳雜。 阿恆,是要殺人了。 祁士傑低聲道:「我們前頭,真是太好說話!讓這些人的首鼠兩端。畏畏縮縮,這邊半心半意地應付著我們,那邊卻是無論如何不敢得罪那一位。我們在前頭拚死拚活。他們在後頭辦差卻還不肯盡心盡力。現在既然那一位已經做到這個地步,我們還給他們留什麼餘地?」 柳恆已是怒極。終於要施雷霆手段,將目前由他們掌控的地區,徹底納入手中。所有人。 要麼死心塌地站到他們的陣營中來的人,要麼,便當那刀下之鬼。這些事情做出來,便是連表面上,也不再肯做秦王的臣子了。 可這些事,本來應該是由他秦旭飛來做的。這個罪名,本來也是該由他秦旭飛來擔。因為他的失誤猶疑,現在卻全部壓給了柳恆替他善後。這些事,除了他,也只有柳恆。才有這個身份地位來做,也難怪他無法分身來救援,卻要全權托付給方輕塵了。 秦旭飛只覺胸中憋悶。又皺眉問道:「那些事,進行得再快。也要過幾天才能塵埃落定。你們這一路過來,卻是哪裡來地軍糧?」 祁士傑低了頭,輕聲道:「我們殺了一批戰馬。」 秦旭飛咬了咬牙。 對於他們這些騎兵來說,胯下的戰馬不僅僅是坐騎,更是夥伴,是知己,是自己的手腳和四肢……沒有了戰馬地騎兵,還能戰鬥嗎? 祁士傑卻又抬了頭。 「另外,我們搶。」 秦旭飛渾身一震。 「這一路上,能抄近路的地方我們抄,抄不了近路地關卡城池,我們也沒有繞。方侯每次都是為派一支小隊,裝成掉隊的軍隊叫開城門,然後突施襲擊,不給他們燃放狼煙給別處傳訊的機會。這些關卡本來就沒有多少軍隊,又根本沒有防備,所以每一戰都讓我們神速拿下,然後,方侯便命令……」 秦旭飛神色慘淡,淡淡接口:「為了不讓消息洩漏出去,主事地官員,全數殺了,守兵直接打散編入我們自己的軍隊裡,作為運輸和僕從的士兵。封禁城池,十日內不讓百姓自由出入,然後,在城內……」 祁士傑點了點頭。「殿下與方侯果然是英雄相知。」 秦旭飛苦笑。「什麼相知。若論剛強決斷,我遠不如他。」 祁士傑頓了一頓,方又勉強安慰秦旭飛:「方侯他……他說……草根樹皮,吃個幾天,不會死人的。」 秦旭飛低低慘笑。 他本有一支秦國最強的軍隊,可是,現在這支軍隊中精銳損失了一半。他本想要救護秦國的百姓,可如今,為了救他,一路之上,他們搜刮糧草一空,誰知道會有多少百姓,因此而餓死。 只為了他的一時不忍,卻害了多少人。 祁士傑低聲道:「殿下,百姓雖然會吃些苦頭,但如果一切順利,撐過這幾天,後面柳將軍就可以安排送糧來。如果當時不施這雷霆手段,只怕局面愈發不可收拾,到那時,我大秦的國土都要淪於外敵之手,百姓又豈能安寧。」 秦旭飛苦笑著搖搖頭:「我沒有怪誰,我只是恨我自己,這些事,早就該由我來做的。」 祁士傑輕聲道:「殿下,你素來是英雄膽魄,豪傑心性,哪裡忍心苛待百姓。」 「英雄豪傑?」秦旭飛冷笑一聲,淡淡自嘲:「我算什麼 . 祁士傑咬咬牙道:「殿下,那人行事猖獗,我們誰也沒能料到,怎能都算是你的錯?我們這樣拼盡一切趕來,是為了救你,也不止是為了救你,如果沒有了你,我們這支軍隊也會被毀了,那這個國家,也不知會淪落到何等地步!」 秦旭飛只是默然。那些史書上地英雄豪傑們,是否也都經歷過今天?讓國家讓百姓讓軍隊為自己做出犧牲,卻總可以尋找出如此堂皇正大的理由。 而現在,他也將成為那些人中的一個。 秦旭飛不能縱容自己想下去。只勉強打起精神,搖搖頭,問到:「你們這一路過來,軍情如何?」 祁士傑簡單交代了下方輕塵是如何安排他們繞過了後面埋伏著地那五萬衛軍,如何惑的敵,如何燒地糧,秦旭飛皺了眉:「燕軍糧道未斷,應當不擔心糧草被毀,卻是為何亂了陣腳。」 「方侯射了一箭給燕軍主將。箭上有封信,提醒他們,自交戰以來。秦王的本部人馬,一直在保存實力。目前秦王手下,最少有二十萬將士,正在後方急趕過來。等著坐收漁人之利。估計那燕將是相信了,所以不敢同我們硬拚,徒耗實力。」 秦旭飛初是一怔,隨即心中豁然開朗。自家大哥的想法,雖然太卑劣了些,太如意了些,從他那個角度來看,倒也不能不說是好打算。怪不得他會不顧後果地出賣他,原來,是指望在後頭安排上這麼一手麼。 「方輕塵卻是如何得知?」 祁士傑汗顏一笑:「當日在穎城。問過我們所有戰事細節,看完全部軍報地圖後,方侯就說出這個判斷。我們也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當時……」 方輕塵當時是毫不客氣地白了眾人一眼。爽快地答:「猜的!」 看看祁士傑的表情,秦旭飛就能猜出怎麼回事,歎了口氣:「我實在不如他多矣。」 祁士傑很是有些傻眼。關於秦王那支奇兵,方輕塵當時的判斷,他們這些將領,包括柳恆在內,都只是半信半疑地,只是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將一線希望,寄托在方輕塵的猜測之上。偏偏燕軍的主將卻會信,會信到立刻撤兵,而自家殿下只不過聽了片言隻語,卻也立刻推算出了同樣地前因後果。 既然說起了方輕塵,秦旭飛倒是終究有些忍不住:「我們現在忙得腳不沾地,他倒好,什麼都扔下不管,自去安睡了。」 祁士傑聽這話頭倒是埋怨,語氣裡卻是一點怨怪的意思也沒有,雖是心情沉重,卻也暗自有些好笑。只是也不敢真駁他,嘴裡低聲道:「方侯原是早就將許多事都交待下了地,只是他身子不好,不能長久撐著,本也應當休息。」 祁士傑忍不住抓了抓頭:「這些話,方侯原也是要我轉告殿下的。方侯說,殿下只管先安心在這裡整軍,讓軍隊好好休息一陣再說,任那三國聯軍去跟從京城來的大軍鬥個暈天黑地,咱們儘管看熱鬧,後面埋伏地衛軍咱也不必多理會,那一支烏合之眾,沒了聯軍的支持,翻不起浪來。我們就在這裡休整,等柳將軍那邊穩住了大局,帶了人馬過來會合,順便把一路所過的關卡城哨,全都以秦王不義的名義勸降,凡敢不降者,立刻攻城。秦王把軍隊全調走,想用這些空虛的關卡來拖住殿下,如今卻也正好便宜了我們。軍心不在他那邊,民心不在他那邊,各個關卡又虛空,沒多少兵力,根本攔不住我們的人。等柳將軍的隊伍到了,若是方便,就一舉滅了那股衛軍,若是不便,我們再派兵前後呼應一下。剩下的行止,就等到我們兩軍會合後再決定了。」 秦旭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方輕塵安排得……很好。 柳恆那裡已經沒了騎兵,全是步兵,速度自然是不會快的。 要肅清不安定的力量,要穩定大局,更是要折騰上那麼很長一段時間,那也是難免地。 自己所帶的軍隊受了這麼重的損傷,自是要慢慢休整,自是無力和京城來兵前後呼應地…… 而那退卻的三國軍隊,卻定然會正面和京城那二十萬軍馬廝殺一場。他們這三萬人沒有被拼完,相應地,聯軍的實力也尚在。方輕塵已經向對方示警,現在聯軍已有準備,不會再被偷襲,而是會反過來主動突襲京城來的秦軍。結果誰勝誰負,秦旭飛心中也不是沒有數。 實力?保存兵力,就是保存實力?笑話!只有沒打過仗的人,才會如此算計。你保存下二十萬兵馬,以為就可堪大用嗎?沒有士氣,沒有血性,沒有目標,沒有自信,這樣的軍隊,順風順水之時也許尚可以大呼小叫,揮槍拚殺,一入逆境,一遭突變,可能如臂指使,頑強不退?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四十八章 - 拒人千里-第二百四十九章 - 軟硬兼施 旭飛心中百味陳雜。 聯軍一路劫掠而來,現在軍糧不繼,又發現中伏,已是無法沿原路返回。柿子撿軟的捏,打散了那二十萬聯軍,聯軍自己的實力也會嚴重受損,絕對不會回頭和他秦旭飛手下的軍隊硬拚…… 那支聯軍,會轉道,會去京城。去那座精銳盡出,正是空虛可欺的京城。 一直以來,他不忍心做的,或是無法決斷的,方輕塵卻是眼也不眨一下,輕飄飄,不著痕跡地把局面經營到了這一步。 如此有利於他,還不讓他受人半點指責。此人……真個是…… 秦旭飛也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受,只輕聲問:「你說他身上不舒服,那些難民也說過他身體不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些,我也只是聽難民說的,並沒有真的親眼看方侯發過病,倒是不太清楚。」 秦旭飛皺了眉,想了想,站起身:「我去看看他。」 「方侯說,他休息時,不許人打擾。」祁士傑忍了忍,還是小心地提醒:「這是方侯特地叮嚀我的,想必這話也是說給殿下聽的。」 秦旭飛聽了這話,反是越發有些擔心了:「我小心一些,不吵著他就是。」 話音還沒落,他已自顧自起身出去。 祁士傑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不識趣到跟上去阻止。 ———————— 難得現在全軍如此疲憊,方輕塵房外居然還有兩個衛兵站崗。看了秦旭飛過來,自是恭敬施禮,卻又小心地說:「殿下,方侯休息前說,他有夜夢殺人的毛病,不得他的召喚,不許任何人進去,否則出了什麼事。可怪不得他。」 秦旭飛啞然失笑。當年他視方輕塵為生平大敵,費盡心機探查過方輕塵的一切資料,怎麼從來不知道這位居然有夜夢殺人的嗜好。 「無妨,我也不是什麼人想殺就能殺的。」 兩個衛兵相視一眼,苦著臉說:『方侯還說了,任何人要是進去擾他清夢,他都要我們的腦袋。」 秦旭飛越發好笑了:「這就更無妨了,我馬上把你們調去別處當差便是。幾萬人的軍隊,諒他也沒處找你們。」 兩個衛兵沒法再攔。只得眼睜睜地任秦旭飛推門而入,又看他信手關了門。 好在秦旭飛倒也是君子,望望安睡在床上,像是全然不曾察覺自己進入的方輕塵,只先咳嗽了一聲,提醒下方輕塵他進來了。 照理說,以方輕塵這樣地身手功夫,便是睡得再熟,聽了這樣的動靜。也該即刻醒來,誰知他卻還是沉睡如故,一點動靜也沒有。 秦旭飛略一皺眉,快步走到床邊,這才看到方輕塵臉上一片通紅,甚是駭人,心中一驚。抬手就去探方輕塵的額頭。 誰知本來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暈了的方輕塵忽然一抬手,竟是奇準無比地扣住秦旭飛的手腕,往外發力一拋。 換了旁人,早就被這一記拋得生生撞破大門了,但秦旭飛豈是這般容易讓人扔出去的。手肘略沉,馬步沉穩,卻是半步也不曾動彈。 方輕塵反應奇怪,一拋不成,即刻又是向內一拉一扣,原本他這樣迷迷糊糊,也是拉不動秦旭飛的,但秦旭飛看他臉色不對,擔心他的身體。雖是沉臂對抗,卻沒敢發力,初時一拋倒還罷了,現下往裡一拉。正好是相反的力道。秦旭飛猝不及防,竟是讓他拉著身子向下一沉。跌向床上。 方輕塵地左手飛快揚起,對著他胸前又是一掌,真正是又準又狠,秦旭飛立掌及時攔在胸前,擋下這一掌順便猛然抓住方輕塵的左手,還不及喘口氣,心中警兆忽生,右膝抬起,向下狠狠一壓,以毫釐之差,壓住了方輕塵那正往他的鼠蹊處撞去的左腿。 電光火石之間,他連續變招數次,還好應對迅速,要是剛才稍有失誤,他不是丟了性命,也是終身殘缺,當不成男人了。 此時秦旭飛哪裡再敢放手,手腳全狠狠壓在方輕塵身上,一刻也不敢放鬆,氣急敗壞之時,全不覺二人這等樣子有多麼詭異不雅,又不敢高聲讓外面人聽見,只壓低了嗓子怒喝:「方輕塵!你幹什麼!」 —————— 用小樓一干同 來說,方輕塵是標準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本來在戰事剛結束的時候,他就已經很不舒服了,只是他不卻不肯像秦旭飛那樣,放鬆自己,在眾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虛弱.而是一直倔強地強撐著,不肯露出來。 看著秦旭飛跌下馬,他卻一直端坐馬上,動也不動一下,其實,只是覺得身子發軟。有馬代步還好些,真要自己到處走動,跟一堆人擠在一塊,他肯定會露出破綻來。 於是,全軍上下,還自忙個不停,他卻第一時間就找地方休息去了。為怕被人撞破,也曾一再警示祁士傑和守門的衛兵,也虧他臉皮夠厚,連夜夢殺人這種事都能拿出來當借口。 把房門一關,往床上一躺,身心放鬆下來,便任憑那一種疲憊軟弱混亂暈沉以及幾乎已經習慣了地痛楚將自己淹沒。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間感覺身旁有人,他當然抬手一把扣住就向外拋。 這個時候,他的神智都沒清醒,只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習慣,讓他的身體自然地想要把這個時候接近他的人給扔出去。 一拋之下,居然拋不動,他人仍然沒有醒來,只是憑著頂尖高手的本能自然而然,變化勁力,甚至手腳兼施地攻了出去。 先是所有地攻勢都被強力阻住,接著耳邊響起一聲怒喝:「方輕塵,你幹什麼?」 那聲音太過響亮,方輕塵震了一震,神智終於勉強拉回來了大半,這才覺出身上壓著一個偌大重物,雙手還被狠狠扣著。 他睜開眼,眨了眨,很努力地想要嘗試理解眼前的詭異狀況,看著秦旭飛憤怒的面容,慢慢用目光引領秦旭飛低頭看看清楚二人奇特的緊貼姿式:「或者應該由我來問你吧,秦旭飛,你幹什麼?」 秦旭飛這時也終於發現,自己這樣惡狠狠壓在方輕塵身上的樣子有多麼不雅觀,連忙騰地一聲跳起來,臉上陣紅陣白:「好端端地,你向我出手做什麼?」 方輕塵這時頭還是一陣陣發暈,胸口也是悶痛得厲害,恨不得趕緊把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傢伙趕出去,自己閉了眼,管他是睡是暈,至少先讓世界清淨一下。 他伸手撫著額,做沉睡初醒狀:「我提醒過外頭的兵士,我有夜夢殺人的毛病,你本來就不該在我睡覺的時候進來。」 秦旭飛皺了眉,看他撫額的樣子,輕聲問:「你是不是病得有些糊塗了?」 方輕塵怒瞪他一眼:「誰病了?」 秦旭飛不說話。臉上紅得像有火在燒,身上熱得滾燙,這麼明顯的事實,如果某些人還硬要抵賴,他還能說什麼呢? 這個怪物,生怕旁人相信他是好人,也生怕讓人看到他絲毫的脆弱和疲憊。聽祁士傑說,他一路護著難民逃生,可是每回發病,都不許人靠近,就是睡覺,也孤零零一個人遠遠躲著眾人,只怕也是唯恐讓人看到了他的虛弱和無力吧。 秦旭飛心中莫名地一陣柔軟又一陣惻然,低聲問:「你……這是怎麼落下病根地?」 方輕塵氣結:「我沒病,就是這幾天太累了……」 忍不住又瞪他一眼,要不是為了救你這個無聊的傢伙,我至於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嗎? 秦旭飛實是很想與他理論一番,可是看他神色憔悴,終究還是強忍了下來。 明知道這人逞強,自己追問得再多,他肯定也是要賴到底的。要是他這樣浪費精力來應付自己,反而會使疲憊的身體更得不到休息。 他忍了忍氣,歎道:「好,就算你累了,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暫時不打擾你。」 他沖方輕塵點了點頭,倒真是乾脆俐落地轉身出去了。 方輕塵也沒想到,這個固執地傢伙,這回會這麼好說話,反而是微微一怔。呆呆看著那打開又關上地房門,過了一會,才莫名地歎了口氣,閉了眼,復又躺了下去。著方輕塵的面,秦旭飛雖是好聲好氣地不與他硬頂,看到了方輕塵的狀況,他自然不可能真當作什麼也不知道,出來便召了下屬,讓他們趕緊去尋訪大夫。 本來軍隊裡該有醫官的,可是他們這兩支人馬都是急行軍過來,後勤人員都沒跟上。現在周圍空有幾萬士兵,能看病的人卻是一個也沒有。將士們身上的外傷,憑著多年做戰積累下的經驗,用現成的傷藥自己處理下也還好,方輕塵這疑難雜症,卻是沒人能診斷了。 這會子要去民間尋訪醫者,卻也是談何容易。這方圓百里之內,都經了戰火,兵荒馬亂的,百姓流離,一片混亂,偏秦旭飛還要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下,四面撒網,細細梳,鐵了心要立刻找出一兩個好醫生來。 幾個將領心下不解,私底下問過秦旭飛,得知是和方輕塵的病有關,便沒有人再提什麼反對意見了。 大家也都得了秦旭飛的提醒,和方輕塵撞到一處時,千萬不要露出什麼關心在意的樣子來。心裡明白方輕塵的身體不好就是了,嘴裡那可是一句都別說。 好在方輕塵大部份時間,都是一個人躲在房裡,不與旁人接觸,偶爾出來走幾步,見了人可總是冷冷的,連招呼一聲都欠奉。 他這樣無禮,分明就是存心要得罪人,偏偏秦軍上下都感激他救了秦旭飛,救了這兩萬兄弟,無論他如何無禮。大家也都不與他計較。 這下方輕塵可是既鬱悶又無奈了。 他這樣故作驕橫,不過是為了盡早脫身。本來他暈沉沉,睡了一整天後.終於可以勉強提起精神,很努力地用內力把發作出來的毒勢再壓了回去,馬上就裝做無事人一般,跟秦旭飛提出要走。 秦旭飛已經脫險了,他還留著這裡做什麼? 若是不知道方輕塵有病,秦旭飛便是不捨,也是不會留他的。他本來也無意讓方輕塵牽連進秦國地內爭中來,自己面臨的局面這麼艱難。憑什麼要硬拖了方輕塵和他一起面對呢? 只是,既然是知道了方輕塵的身體有問題,又早知道,方輕塵是個不懂得要善待自己的人,秦旭飛哪裡還敢放他走,於是找出種種理由來挽留。 鬥嘴他當然鬥不過方輕塵。一條條理由被方輕塵一一駁盡。他啞口無言就索性拍桌子用強,直接下令。不許方輕塵離開秦軍的營地! 方輕塵有些氣急敗壞。這裡的幾萬兵馬,全是秦旭飛多年帶出來的精兵。真要是硬打,他雖然武藝高強。也還是沒本事衝出去。當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硬打,問題是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和他們硬打。 別的不說,他一揮槍。後面某人若是大叫出來揭了他的短,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傷在身還會發病,現在是為了不看病要逃走……那也太丟臉了些。 心不甘情不願地被困住,方輕塵開始對自己多事跑來救人的行為,十分悔恨。待人便越發得冷淡傲慢,簡直就是以得罪人為樂。 他地本意恐怕就是專意要挑挑矛盾,好讓秦旭飛為難,奈何一干秦將誰也不同他置氣,大家對秦旭飛都還發發脾氣,頂頂嘴,對他卻是人人忍讓十分,退避三舍,由著他擺架子使性子便是。 這以柔克剛的策略,使得方輕塵有一拳打進棉花裡,多大的力氣也使不出來的鬱悶感覺。 一來一去,轉眼僵持了好幾天,秦旭飛派出去的人,終於找來了兩個在民間據說頗有些名氣的大夫來。 只不過,要想讓方輕塵乖乖聽話,接受診治,卻又是一件極麻煩地事了。 在兩個大夫被直接扔出房,四五個衛兵被踢出門,七八個勸解地將領被方輕塵毫不客氣地趕出來之後,秦旭飛終於站了出來 他沒像所有人以為的那樣,耐著性子好言相勸,而是一把推開方輕塵地房門,冷冷道:「方輕塵,你有兩個選擇。第一,好好接受診治,不要為難大夫。第二,我把你綁起來,然後再讓大夫來給你診治,如果你不介意在幾萬人面前丟臉,我很願意成全你。」 眾皆愕然,秦旭飛卻是目不斜視,看也不看眾人的表情,只目光凶狠地死死盯著方輕塵:「你選哪一樣?」 方輕塵氣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活了幾輩子,他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不留餘地地威脅過,更讓他懊惱憤恨地是,除了屈服,他還真不可能有別的選擇。 秦旭飛這種人,平時雖好說話,性子卻是極固執地,一旦決定,絕無更 .若再逞強,這傢伙真能叫人把自己綁了硬來。 最終他不得不咬著牙忍下了這口氣,不得不丟臉地受人脅制,不得不讓那兩個打著哆嗦的所謂大夫,給自己診脈,甚至不得不忍受那兩個無聊人物扯開他的衣服,看他胸口地傷。 好在秦旭飛也是頗知分寸的,既然方輕塵肯接受治療了,他就絕不會讓一幫人在旁邊看著。這是顧全方輕塵的臉面,當然更是替他這幫手下的小命著想,誰要真看見了方輕塵的狼狽,誰知道哪天會不會讓這個性子偏激的傢伙給宰了滅口。 至於方輕塵那一副咬牙切齒,恨不得撲過來,把他活活撕了的表情,他就努力視而不見了。 他自己親自帶領了眾人離開,卻也不走遠,讓士兵們團團圍著方輕塵的住處,大大方方地下令,如果方輕塵再敢把大夫趕出來,就直接動手不用客氣。 一旁的祁士傑聽得滿頭冷汗:「殿下,真動手啊?」 秦旭飛挑眉:「你覺得我只是在嚇唬他?」 祁士傑揮汗如雨:「這個,說說也就罷了,真要對方侯動武,怕是不妥。」 「難道是我想對他動武,誰讓他如此不自愛。」秦旭飛咬牙,心中莫名地憤怒起來。 「可是……可是,這樣得罪了方侯,將來,怕是無有寧日了。」 秦旭飛卻不覺一笑,神色竟有些遙遠了:「這正是我期望的。」 祁士傑忍不住伸手擦了把汗:「這個,萬一方侯索性出手把大夫殺了呢?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兩位大夫,現在要想再找到別人怕是……」 「他不會的,這個人啊……」秦旭飛歎息一聲,搖搖頭:「凶狠也不過就是放在嘴上罷了。」 他注目凝視那緊閉的房門,想著這一回,他可真算是把方輕塵得罪慘了。此人表面上是個大英雄大豪傑,骨子裡卻只是個睚眥必報,極度任性偏激的傢伙,將來怕真是一生難有安寧了。 不過,這麼些年來,時不時去得罪方輕塵一下,惹那位楚人敬如神明的方侯生氣,已經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種樂趣了,想來也習慣了。 情願著這人心中懷恨,將來來折騰他報仇,也不願他就這樣,悶不吭聲,只一個人孤單地和整個世界隔離,無聲地折騰他自己。 秦旭飛一直在外頭守著,等到兩個大夫出來,直接就問方輕塵的病因。 「這位方公子在不久以前,胸前曾受過極重的一劍,而且很明顯,沒有認真治療處理過。眼下劍傷雖愈,卻遺留下許多的麻煩,天氣稍差,傷處便要發作,身體若是疲憊,也會引發舊創。」 「方公子身上似乎一直有一種頑毒,糾纏不去,到底是哪一種毒,我們卻也無法確定,目前也只能勉強判斷出大致的毒性罷了。」 秦旭飛微微蹙眉:「那毒可會有性命之憂?」 「傷及性命倒是不會的,只是,傷身卻總是難免。身上帶著這樣的毒,本該好好調養身體才是,可是方公子卻似乎不太注意休息。人越是虛弱,毒性越是容易發作,每發作一回,又會對身體造成極大的傷害。」 秦旭飛臉色陰沉,復問:「那劍傷可還能治?」 「若是當初剛受傷時,好好治療,自然無妨,如今劍傷都已經完全癒合了,又怎麼再去治療?」 「毒可能驅除?」 「我們也無法準確地查知是哪一種毒,對毒性只有一個大致的猜想,不敢胡亂用藥。更何況,方公子中毒最少也有一年多了,這麼長的時間,怕是毒已入髓,哪裡驅得出來。唯今之計,只是好好調養身子,盡量保持他身體強健,不要讓身體太疲憊,不要讓身體受傷,盡量讓毒發時的傷害減到最小。」 大夫有些戰戰兢兢地把他們的看法一一說明,秦旭飛只是沉默著點頭,對於這兩位大夫倒並無什麼苛責和不滿。 畢竟,這年頭,不是隨手就能抓到一個神醫的,這二人只是民間較有口碑的大夫,面對方輕塵那種強悍的,喜怒無常的病人,能把病情診明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了。 一旁的祁士傑卻是無比驚奇:「胸口有嚴重劍傷?誰的武功能夠重傷方侯,還有,中了一年多的毒,那豈不是,我們還在楚國時,就已經有人給他下毒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章 - 不知愛惜 士傑錯愕道:「胸口有嚴重劍傷?誰的武功能夠重傷中毒一年多了?那豈不是,我們還在楚國時,就已經有人給他下毒了?」 秦旭飛搖搖頭,低聲道:「這是他自己的私事,你不用多說多問,也別在他面前多嘴了,小心他翻臉無情。」 祁士傑打個寒戰,非常感謝秦旭飛的提醒。 秦旭飛自己卻只是沉默著出神。 誰的武功能重傷方輕塵? 或許,要傷他,根本不需要武功。 誰能給他下一年的毒,他卻不知道? 又或是,他只是一直裝作不知道吧。 那毒……會是下在哪裡……會是下在哪裡,最為方便? 是那一壇又一壇的酒吧。 一杯杯喝下那劇毒的美酒,繼續冷靜而嚴格地調教他的弟子,拒人於千里之外地抗拒任何人的提醒和關心。 對於方輕塵的事,他知道的遠遠比別人想像得多,所以從當初聽說方輕塵失蹤,就隱隱有些猜到真情了,這時自然不似祁士傑這麼吃驚不解。 想起自己當初冒著惹火方輕塵的危險做出的提醒,想起自己離楚時,對趙忘塵那全然無用的旁敲側擊,只覺得心間說不出地沉重難過。 一直一直,他看得比誰都明白,偏偏卻什麼都做不了。又或者,他其實並沒有真正努力去為那人做什麼,努力嘗試為那人去阻止什麼吧? 那些軟綿綿的,一陣風就吹得散去無蹤的話,有什麼用呢? 為什麼當年,他沒有大聲揭穿真相,為什麼他當日,就不曾直接出手,好好地打醒趙忘塵呢? 終究是,不曾真的盡心。沒有真的把那人放在心上吧。 他咬咬牙,努力揮去心間的黯然,淡淡地吩咐兩名大夫:「不管怎麼樣,先開幾服藥,助他調理一下身子吧。「 ------ 這是一場極安寧,極閒適,也極悠長的夢。 夢裡總有一股溫暖,層層疊疊,綿綿密密。將一切寒冷悄然驅盡。因著那溫暖,所以黑暗也不遜於光明,所以獨自一人,亦不覺孤單寂寞。 這樣的暖意,一層層將他包圍,一點點入膚入骨,入了肺腑。這種暖洋洋的感覺,這種被關懷,被愛護。被守候地感覺,似曾相識…… 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溫暖,這樣的快樂,然而…… 然而,只要他開始依戀這溫暖。開始沉迷這美好,一切就…… 方輕塵心間倏然一凜,最初睡夢裡的懶散閒適,溫和慵懶,全變做鋒芒與防備。原本放鬆的身心。忽然間繃緊,原本任那悄然而入的暖流,一點點驅盡體內霜寒,這一刻,卻是體內真氣如驚濤怒浪,呼嘯著反噬過去。 耳旁傳來一聲悶哼,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了幾點在他的脖子上,似乎有極沉重的東西。猛然間壓下來,只是,這樣地沉重,也依舊是溫暖的。這該死的。讓人憤怒的溫暖。 方輕塵猛然睜眼坐起。毫不客氣地將無力地伏在他身上的秦旭飛直踹出去。為什麼每一次他睡覺,總會被這個人打擾。為什麼這回他醒過來,這個無聊的傢伙,居然又會趴在他身上,做一些詭異的事情? 秦旭飛一手掩唇,把一口鮮血硬生生重新嚥了下去,只覺體內內息四下亂竄,四肢百骸奇痛無比,要不是他性子生來堅忍強悍,只怕在這措手不及,被撞出去的時候,連站都別想站穩了。 縱然如此,這時候,他心裡想的卻也不是自己地傷痛,只是暗自遺憾。 只差一點,就可以探出方輕塵中毒到底有多深了,可惜這人醒得太快,反擊得也太猛烈了,要不是他自己內力也算深厚,只怕立刻就得命喪當場。 他這裡懊惱不已,方輕塵的心情也絕對談不上愉快,冷眼望著他,寒聲問:「你在我的藥裡,動了什麼手腳?」 以他的本領,就算是有些暈沉,也不可能任人跑到自己床上來,對他上下其手,胡亂擺弄,甚至被對方的真力侵入經脈那麼久,也不警覺的。要說秦旭飛沒下藥,真是鬼也不信了。 秦旭飛勉力壓下紊亂的內息,方能低聲道:「我只是讓大夫在你調理身體地藥裡,加了幾味會加倍誘發毒力的藥,原想著若是能把毒力激發出來,我用內氣探查,你一人之力逼不出來,合我們二人之力,或許就能成功。」 然是一番好意,縱是絕頂高手,若非是至親至近之人能這樣拼著真氣損耗,去為旁人如此驅毒的。更何況,他為的是一個完全不肯領情,不願合作的人,這般苦心施為,不但是拼上他地真元武功,甚至可以說是押上了性命來的。 方輕塵的脾氣,方輕塵的武功,他都清清楚楚。如果剛才方輕塵反擊時的真氣再猛烈個兩成,他自己的性命就要交待在這裡了。 可惜啊,知道他如此一番苦心,方輕塵沒有絲毫感動,有的只是憤怒。 這個世上,怎麼有人可以多管閒事到這種地步。而自己,居然會這樣毫無防備地上當? 與其說他惱怒秦旭飛的無聊多事,倒不如說,他為自己在秦旭飛面前的不設防而驚怖莫名。 他是方輕塵,從來沒有人可以輕易給他下藥。當初趙忘塵費盡心思,找那無色無味之藥,每回都只在酒裡下極輕微地一點點,慢慢積少成多,才能造成毒害。 然而,就是那麼輕微的毒力,他其實都是立刻察覺了的。 現在倒好,只不過是兩個民間大夫動的笨拙手腳,只不過是由秦旭飛親手端過來,很凶狠地瞪著他,非要親眼看他喝下去,才肯放過他地藥,於是,他便真地毫無察覺地一口喝光了,即使後來毒性忽然發作地厲害,他居然也沒動疑,只當是那兩個大夫的醫術太差罷了。 他竟然從沒有懷疑過秦旭飛一絲一毫,他竟然從身到心都對這個明明不算親近地傢伙完全沒有防備。 這個事實讓方輕塵憤怒如狂,如果這裡不是秦軍的營帳,如果不是一點僅餘的理智,讓他知道,現在出手跟秦旭飛打架絕對沒有好處,要照著他自己的性子發作起來,只怕秦旭飛剩下的半條命,就得交待在這裡。 縱然如此,他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怒聲喝道:「你為什麼就那麼喜歡管我的閒事?」 秦旭飛深深凝視他:「你又為什麼也老要管我的閒事?」 方輕塵一怔,沉默了極短的瞬間,才迅快地說:「我救你,是為了楚國,如果讓別的強國吞併了秦國,國力就會更加強盛,與秦國有大片疆土接壤的楚國,也就暴露在威脅之下了。」 這個道理,似乎也是很說得通的,只是,秦旭飛眼裡看到的卻是,剛才方輕塵那仿似漫不經心,垂下去了的眼眸。 那樣理直氣壯的話,為何居然不願正視著他說出來。 他不覺一笑,便是胸口真氣亂竄的奇疼便也不覺得了:「你說是為了楚國,便當是為了楚國吧,但不管你的原因是什麼,你救了我,都是事實。」 「其實我也只救了你的軍隊,不是救了你。以你的本事,若是只求自己脫身,是沒有人能困住你的。」 秦旭飛一笑搖頭:「方輕塵,你曾經出兵助過我兩次。一次,你救了阿恆,一次,你救了我的無數手足兄弟,下屬夥伴。不錯,這兩次,你都不算救我的命。可是,你該知道,這比你親手救了我,更加叫我感激。 」 方輕塵冷哼了一聲。 秦旭飛也不以為然,只從容道:「但是,我不願意你受傷害,我想要你可以過得更好,這一切,不是為了感激,不是為了報恩,只是因為,你是方輕塵,你是我極重視的人,所以,我見不得你這般不愛惜自己,這般糟蹋自己的身體,這般……」 他倒是一口氣說得痛快,方輕塵的臉卻是越來越沉。 這人到底是他的誰啊,哪裡來的閒心閒功夫,整天對他指手劃腳。 又是不愛惜,又是糟蹋…… 這人怎麼就隨便找兩個詞,都能讓自己火冒三丈呢? 方輕塵莫名地咬咬牙,幾乎是有些惡意地笑了笑。 極重視的人啊? 哪一種重視呢,關心是重視,仇恨也是重視吧? 秦旭飛,在你眼裡,我是什麼人?你何曾見過我的真面目,你何曾真的明白我?如果你知道,秦國的這一場連綿兵禍,萬里災劫,無盡死傷,無數苦難,皆是我一手操縱,你又會給予我哪一種重視呢?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一章 - 私情私誼 輕塵本來就是極偏激任性之人,此刻莫名地被秦旭飛怒起來,心中竟然湧起一種衝動,要將真相告訴秦旭飛,然後冷漠而邪惡地,去看秦旭飛會有怎樣的抉擇,去看這個無聊多事的傢伙,是不是還能這麼坦坦然,大聲說,你是我極重視的人? 這個念頭一升起來,就如魔鬼般盤旋不去,他幾乎是惡意而瘋狂地想要看到秦旭飛的痛苦和憤怒,至於他自己被困在秦旭飛的大軍之中,會有什麼下場,他卻是一絲一毫也不去顧及了。wenx□n8 他看著秦旭飛,微微冷笑起來,那奇異的眼神,讓秦旭飛莫名地身心一寒。 「其實,我……」 「殿下,緊急軍情……」門外祁士傑的大聲呼喊,讓方輕塵本來極有可能脫口而出的驚天之言終於沒有機會說出來。 秦旭飛看了方輕塵一眼,莫名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開門出了。 方輕塵默默地原樣坐著,想起自己剛才那可怕的失控,忍不住伸手撫額,低低歎息了一聲。 這是怎麼了?秦旭飛又算是什麼人?竟然值得他這樣偏激瘋狂地生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念頭來。 一直以來,會讓他這樣瘋狂,這樣肆意而為,這樣任性地不顧自己也要傷害的人,好像從來只有…… 他搖了搖頭,卻又低笑一聲,笑聲,有些慘淡。 —————————————— 秦旭飛剛一走出房門,祁士傑便湊到近前,低聲道:「剛剛收到消息,京城陷落了。」 秦旭飛臉色不變,只點了點頭。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吳燕衛三國聯軍及時回兵,迎頭對秦王派來的二十萬大軍就是一番痛擊。秦軍措手不及死傷慘重,大敗潰逃。然後,那支聯軍,果然攻向了京城。一路所過之處,秦軍均是潰不成軍。 這些,秦旭飛都知道。而他們的軍隊,卻沒有再去救援。wenx□n8 他們在休整三天之後,才分撥了一支人馬,不緊不慢地遠遠綴著聯軍的後面,收攏接應那些潰散的秦軍。偶有發現有小股的聯軍在和尚未潰散的小股秦軍作戰,他們也不急於現身,而是隱在暗處。冷眼看著那邊的秦軍將領戰死,士兵們陷入必死險局,這才出手相救。 很多事情,並不是多麼高深,多麼複雜。不去做地人,並不是蠢到不懂得該怎麼做,而只是出於種種原因,選擇了不做。而人的心一旦冷了硬了,要去做出來。又能有多麼困難。 就這樣,一段時間下來,他們整編收納了二萬多秦軍。二萬多失去了「高級將領」的秦軍。那些高層的將領,不是死在戰場上,就是帶傷被他們救下之後,沒過多久,便靜悄悄地「傷勢發作」死掉。 同樣都是秦人。剩下的這些最底層的,聽令而行的士兵,並沒有任何罪過,而多保全一個人,也就能多為國家保存一分元氣。 這時候。秦旭飛在秦人間的威望名聲,才終是令他們得了極大的好處。 雖然原本是隸屬於秦王地軍隊,但是士兵們也是一樣仰慕他,六神無主之時,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來投奔他,不但是被秦旭飛派出的兵馬救下的人,很多被打散的秦兵,尤其是那些年輕熱血,有報國之心的人。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一路打聽著主動投奔過來。 這些投奔過來的軍兵,從訓練從素質上說,自是尚且遠遠不如秦旭飛手下的老兵,但卻也都是死心塌地。肯為他所用。 在老兵的帶領下。他們正迅速成長起來。 在秦王手上所控地軍力一步步損失怠盡的時候,在吳燕衛的聯軍和秦王的軍隊血拼而一次次蒙受傷亡的時候。他們卻在彌補損失,擴充實力,漸漸此消而彼長。 秦旭飛安坐在這裡,等著他的軍隊休整恢復元氣,等著四方籌集的後勤補給,漸漸送上來,等著四下派出地小隊人馬,替他一隊隊帶回秦王那些四散的潰軍收歸己用,等著…… 等著遠方異國的軍隊攻打他大秦的城池,殺戮他大秦的軍隊,搶掠他大秦地百姓…… 等到今天,京城陷落的消息。wenx□n8 「他……是死是活?」 「現在京城裡的消息,我們是探不到的。不過,他總不會勇敢到肯殉國吧,而聯軍若是抓住了他,想來也不會那麼容易讓他死。」 祁士傑語氣悻悻,顯然有些遺憾。 「柳將軍的親人呢?有沒有及時逃出京城?」 祁士傑歎息一聲:「我們現在,除了京城失陷,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秦旭飛咬了咬牙,才問:「他們是否屠城?」 「現在還沒有,不過,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祁士傑的語氣終於沉重起來。 秦旭飛默然,點點頭,再說不出什麼了。 祁士傑遲疑了一下又道:「殿下, 事,與方侯有關。」 秦旭飛注目望向他。 「我們派出去各方打探消息的探子,聽說了許多與方侯相關的消息流言,現在到處好像都在轟傳。」 秦旭飛皺皺眉,沉聲問:「到底怎麼回事?」 —————————— 方輕塵很鬱悶,為什麼每回自己躺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覺時,某人總要很沒禮貌地闖進來。 明明是皇子王孫,怎麼就連敲門這麼簡單的禮節都不懂呢? 他可是被下了藥,誘發了毒性地人,剛才能及時清醒過來,只是因為理智足夠強大,意志足夠堅定。現在他需要休息,需要時間力氣,慢慢再把這股毒性給好好壓下去,實在沒有力氣應付無聊人士了。 然而,秦旭飛完全無視他的表情,毫不客氣地直接推門進來,最多也就是為著他的面子著想,反手替他把門關上,不讓第三個人看到英明神武的方侯,現在有些暈暈沉沉,想起又起不來地樣子。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方輕塵伸手撫著額頭,真想呻吟著說,就是天塌下來了,我現在也不想知道。 「我把你在我軍中地消息放出去了,現在到處都在傳,楚國方侯在我大秦軍中,所有人都相信,楚國將會全力支持我們。」秦旭飛沉聲說。 方輕塵挑挑眉,既然是到處都在傳了,那肯定是好些天之前就要開始往外放消息了。既然是好些天前就往外放消息了,你又為什麼會直到現在,選擇他正在極其不爽的這個時候,對他來說?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秦旭飛:「你也是剛才才從祁士傑嘴裡聽到地吧?消息是柳恆有意散佈出去的,對嗎。」 那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將軍很不錯啊,當著他的面客客氣氣,一轉身就給他捅刀子,這花樣耍的,夠狠。他這明擺了是要把楚國拖下水來,就算楚國不出力,最起碼也要借一借他方輕塵的名頭招牌,借一借楚國之勢,定一定秦國混亂的民心軍心,寒一寒聯軍的膽魄志氣。 因為毒性發作,方輕塵有些頭暈,臉色出奇地緋紅,眼神也有些朦朧,然而,思緒卻居然仍就如此清晰。看他的樣子,秦旭飛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擔憂:「雖說是阿恆做的,但他本來就是在為我籌謀。我們這個集團本來就是一個整體,而我是首領,自然算是我做的。」 站在柳恆的立場,盡一切力量,讓局勢更有利於他們,原是他的本份。可惜,他根本就不明白,方輕塵這個人,骨子裡的偏激,到了什麼程度。柳恆怕是還想著,既然方輕塵肯出手相助,那事後就算惱怒,也不至於翻臉的吧。 方輕塵低笑:「你怕什麼,怕我把柳恆宰了?」 能不怕嗎?秦旭飛在心裡暗暗嘀咕,這個人有多麼瘋狂任性,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柳恆敢背著他做出這等事情,這樣利用他,算計他,天知道他能做出什麼事來。 其實,依秦旭飛的本意,就算方輕塵極好說話,他也不會願意這樣利用方輕塵身後的力量。 無論方輕塵是否承認,他都清楚地知道,他與方輕塵彼此之間確是有那點相惜相重之意,然而,這純屬私情私誼,和國家大事從來扯不上半點關係。 而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不會動用自己身後的力量,來為這一點私心服務。 柳恆也知他的性情,料他不肯利用方輕塵,所以才悄悄自行其事,就是得罪人,也是他柳恆的事,總不至於讓他做惡人,叫他為難就是。 怪責柳恆的念頭,他自然是想也不曾想過。很多事,他沒有對柳恆說明過,很多心意,他也不曾直接對柳恆表態。既然他自己沒有事先杜絕流言出現,又怎能把錯誤放在一心為他籌謀的人身上。 所以,他只想著怎麼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來。他只是希望,方輕塵最好不要真生氣,便是生氣,也最好不要衝著柳恆。只可惜啊,就算是毒性發作的時候,方輕塵也從來不是好騙的。 方輕塵笑一笑,有些無奈地揉著陣陣發暈的頭,披衣站了起來:「我要寫一封信。」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二章 - 如研如磨 旭飛看他臉色越發紅得厲害,不覺皺眉,開始後悔自的手腳。wenx□n8這一番好心,怕是反要害人受一回折磨:「也不急在一時,你我合力的話,也許真的能把毒給……」 方輕塵冷冷一眼,讓他的話頭無奈止住,過了一會,才輕輕一歎:「你是驕傲到不想也不屑接受任何人的關懷幫助,抑或只是,你其實根本不願意治好你自己?」 方輕塵剎時間眸如霜雪,幾乎有些森冷肅殺地看向他。 因著毒發,他的臉火燒也似的紅,可是眼神,卻霜封冰鎖般地寒。 他本就容顏俊美,眸光清華,此時此刻,這兩種極端的火與冰,同時出現在他的身上,容色愈美,而眸光更清,倒是叫秦旭飛一時看得怔怔的,只是心中卻莫名地悲傷起來:「傷你的,不止是趙忘塵一個吧。若是只有趙忘塵,你不會這樣完全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你不會這樣刻意不願治好你自己,是不是……」 「秦旭飛!」方輕塵的語意冰冷:「如果你不想我有朝一日找柳恆算帳,最好記得,對別人的私事,不要干涉過多。」 秦旭飛默然,只慢慢替方輕塵將紙張在案上鋪開,伸手拿了那一方泥金松墨,就著清水,慢慢在硯台中為他研磨:「等墨磨好,還有一點時間,你就算不喜歡我插手,至少可以自己試著把毒壓下去。」 方輕塵卻不理他,只是逕自在案前坐下。毒發又怎麼樣,那些胸膛裡的痛楚,那些身體深處的無力,那些艱澀的呼吸,那暈沉的頭腦,那有點遲滯的身體,又有什麼不好? 一切一切,都在提醒著他。原來自己依然還是在以這副肉身,活在人世間,原來曾經發生的一切,並不只是夢幻空花,並不是一場遊戲。 讓這肉身的一切疼痛和不便,提醒著他,多少人的痛苦無助無奈和悲涼,提醒著他,這乾淨修長整潔漂亮地手。曾經翻手風雲,覆手煙雨,毀滅了多少人的幸福安樂,這一切,又有什麼不好? 他低低冷笑一聲,伸手拿了筆。wenx□n8然而,微微抬眸,看著前方硯台上,那隻手穩定而有規律地。徐徐為他研磨。 那樣一隻手,乾燥,寬大,握刀握槍握長戟,萬馬軍中逞英豪,如今卻只是如此輕柔而平靜地,為他研磨。 這個人。這些年就算是顛沛流離,到底還是王子皇孫。只怕這一輩子,還從沒做過這等替旁人打下手的活吧。 偏是替他做起來,倒是這般自然從容,全無半點不自在的拘束樣子。 虧得這位大秦王子。大軍統帥,這般委屈自己,難道只是為了怕他遷怒柳恆? 縱然是心思蒼涼如雪之際,他卻還是略略牽動了一下唇角。 因為他這時候正低頭看著案上的筆墨紙硯,秦旭飛倒是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看著墨研好了,一笑便抽身退開數步,避嫌不去看方輕塵寫什麼。 其實,又何必多看呢。將心比心,他也能猜得出來。 自然是叮嚀楚國諸人,不必理會這些流言,也不用猜想他身在何處。想要做什麼?楚國現在要做的。就是牢牢守住國門,好好建設曾經破敗的國家。不可為任何人。任何事,而去做可能會損傷國力的決定。就算是大秦軍中有人派出說客,也不用理會那些人嘴裡地天花亂墜,或者惡意要挾。 秦旭飛心中一片明瞭,卻也一片平靜。 作為一個對國家,對百姓,對軍隊都有責任的上位者,做出這樣的決定,本就是理所當然。換了是他自己,他也絕不會損耗秦國或秦軍的利益,而去幫助方輕塵。 所以他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方輕塵在案前寫信。 見多了方輕塵的的白馬銀槍,陣前風華,見多了方輕塵的白衣閒適,月下飲酒,卻是從沒有見過他在案前行文書信的樣子。wenx□n8 當年的大楚方侯,日夜操勞,為那個年少地皇帝處理無數瑣碎國事時,是何等的精明,何等的能幹,又是何等的風采,其實已經遙不可知了。 無論如何,不會是這樣吧。因為衣服只是隨意披在身上,所以顯得身體有些單薄,因為毒勢一直沒有壓下去,所以臉色總是異樣的潮紅,到現在仍是陣陣頭疼吧。 所以,他一手寫信,一手卻還支著額。這樣的一種虛弱和困頓,竟然真的就這麼不再掩飾地直接暴露在他地面前了。 叫他心中不忍的同時竟也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歡喜。 方輕塵卻是不知道身後秦旭飛的心境變化,頭一陣陣地暈,心口一陣陣地疼,胸悶欲嘔,精神不振,卻還要費心費力,思量詞句,斟灼下筆,哪裡還有空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若是旁人在身邊,他就是再不舒服,也要裝做渾若無事,只是對著秦旭飛,他早就無力了。 這個 本不懂人與人之間的禮貌界限,總是理直氣壯地干涉和隱私,且全無一絲愧疚不安。如果對著這個人,他還要自找麻煩地強撐無事,只怕這人立刻就能完全不懂禮貌地直接給你點出來,倒不如索性放鬆一回罷了。 他幾乎是抱著一種無奈且放棄的心思,任憑自己的虛弱展現在秦旭飛的面前,匆匆寫完了信,信手封好,略略沉吟,秦旭飛卻已道:「我知道你在秦國,應該也是有人手的,不過,現在到處一片混亂,要想聯絡上舊部未必那麼容易,如果你信得過我,我派人替你送信,保證在最短的時間內送到就是。」 方輕塵不覺一笑,如果信得過? 他從來不曾想過,原來秦旭飛是可以信不過的。就算是剛才被激怒到幾乎脫口說出真相,就算是自己的身體裡,現在還被秦旭飛方才下藥誘發的毒性折騰著,就是算在很久很久之前地當年……是眼前這個人與他為敵,設下一封偽信,點燃了那根導火索,他也從沒有想過,秦旭飛不可信。 只是。讓秦國人將一封絕對不要出兵幫助秦國的信交給楚人,這卻也是太詭異,太有趣了一點。 他莫名地一笑,信手便將書信遞了過去:「如果柳恆有心的話,應該能截住這封信的。」 「我地手下,他大多能指揮,我地事,也從來不瞞他。他若有心,真要截這封信。自然是截得住,但是,他絕對不會那樣做。」 秦旭飛一笑,眼神都是溫暖的:「阿恆是我地好朋友,好兄弟,我沒有注意到的事,他會替我設想,我不方便做,不能做的事。他會出頭替我做。但只要是我下了決定,我表了態的事,就算他不同意,他也絕不會違逆我。他從不叫我為難,就算他生氣,也只會選擇關起門來和我吵一架,而絕不是背著我去拖我的後腿。或者陽奉陰違。所以,我從來不需要擔心他,更永遠不會猜忌他。」 方輕塵用手肘支在桌上,略略無力地撐著額,對著秦旭飛輕輕笑一笑:「他是個好朋友。希望你永遠記得今日這種珍惜朋友的心情。」 毒性果然比以前發作得厲害啊,方輕塵又開始昏昏欲睡了。 眼睛微微合上。恍惚間,很久遠的過去,也曾經有人這樣說過他吧。 秦旭飛靜靜地看著他,一聲也不出。 那人在案前側頭支額,微微閉目地樣子,那種恍惚和迷離,那唇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他在想什麼?在這一刻,他的神思是不是飛到了非常非常遙遠的過去。想起一些類似的人與事,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曾有一位人中的英傑,天下的王者。曾用同樣溫暖的語氣。同樣閃亮的眼睛,對人說起。輕塵,是我地朋友,我的兄弟,我的…… 秦旭飛心中一痛,忽然不忍想下去了。 他只是低頭,看著手裡的信封,眼神微動,輕輕道:「你還是寫信給趙忘塵?」 方輕塵懶洋洋地答:「他的我唯一的徒弟,由他把我的意思轉達給各方,又有親筆書為證,豈不是最好。」 秦旭飛默然。當然……是最好。那個少年,作為方輕塵地弟子,享有了那麼多特權,那麼多優待,而在方輕塵飄然遠隱之後,只要方輕塵只肯聯絡他,只肯選擇他做代言人,那麼,只要他沒有犯大的錯誤,他的地位就永遠不會動搖,只要他還肯努力,還願上進,他前進的道路,就一定光明輝煌。 秦旭飛長歎了一聲,有些話到了嘴邊,想了又想,到底還是忍了回去。 那人的決定,只要不再損害到他自己,那麼,他就算再不以為然,至少也要尊重。 只是心中,到底還是有些不甘不平與不忿啊。 房中一下子靜了下來,秦旭飛是心中一時無語可表達此刻複雜地心境,而方輕塵卻是懶洋洋提不起一絲精神說話。 這個人為什麼還乾站著不走開,天啊,就看不出他有多麼需要休息,需要好好睡一覺嗎? 「殿下。」門下居然適時又傳來了祁士傑的叫聲。 方輕塵和秦旭飛同時都是一愣,不可能又是緊急軍情吧? 秦旭飛揚聲問:「何事?」 「殿下,有人……傳旨來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三章 - 誰是好人 殿下,有人……傳旨來了。醉露書院」 祁士傑的語氣極之詭異。 「什麼?」秦旭飛愕然。 方輕塵也振作了一下精神:「傳旨?」 「是京城來的,那個,那個人的旨意……」 秦旭飛簡直驚奇到說不出話了。那個人居然會對他下旨?都到了這個地步,那個人居然還好意思給他下旨?這人的臉皮到底是怎麼長的? 方輕塵低笑起來:「去吧去吧,去看看聖旨裡說了什麼?」 秦旭飛注目看他:「你……」 「你們兄弟打架,與我無關,秦國爭戰,更加與我無關。 我只想安安靜靜睡覺。秦旭飛,如果你再敢闖進來打擾我,我不保證柳恆有命可以安安全全活到老。」 方輕塵一手支著桌子,有些歪歪斜斜地站起來,沖秦旭飛揮了揮手,自顧自走向他的床。 心情真是好啊,難得柳恆有個把柄送到他手上來,難得他終於找到一件可以威脅秦旭飛的事。以後,應該是再也不用擔心這個無聊又霸道的傢伙,動輒仗勢壓人了。 秦旭飛看著他旁若無人地自顧自上床睡覺,一時真是啼笑皆非。 方輕塵自入秦營以來,無論什麼開會決議,永遠是不到場的,也從不在眾人面前,提出建議或計策,然而,私底下,該做的事,該有的安排,該交待的話,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早就用他的方式,暗中讓柳恆安排好,漫不經心,讓祁士傑傳過話了呢? 總是不肯公開來做,總是不肯表明態度,總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渾不在意地。去幫了別人天大的忙,卻又彷彿只是隨手摘了一朵花那麼簡單。 總是情願與人交惡,也不肯接受別人的好意。總是那麼害怕被人當做好人,被人真心相待,然而…… 秦旭飛苦笑著搖搖頭,輕聲道:「你好好休息,在你毒性壓下去之前,我不會再來打擾你,若是對聖旨有興趣。醉露書院明天我再告訴你。關於你身上中的毒,你若實在不願意,我也不過多干涉,只是以後,毒勢傷勢發作起來,你至少要處理一下,不要就那麼索性由著它們損害身體,你……」 話說了好幾句,看見方輕塵很無趣地背轉身向著牆壁。自己反思一下,也覺得自己這番嘮叨很是可笑,只得訕訕然笑笑,向房門走去。 剛到房門前,才要伸手拉門,耳旁忽聽到一個低沉得彷彿是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 「其實,我不是什麼好人。只是別人都不信。」 秦旭飛的手停在門上,不言不動。 其實,方輕塵也許真的不是什麼好人吧?雖然他救了他,雖然他救了柳恆,雖然他救了秦軍。但是,那麼多紛亂輾轉地紅塵舊事,那個決絕偏激任性瘋狂的方輕塵,的確不是好人吧! 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方輕塵,他是他秦旭飛心中最最重視的方輕塵,也是他秦旭飛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忘卻的方輕塵。 「秦旭飛,你不必為我費這麼多心。我幫你。不過也是因緣際會罷了,何況,幫了你,確實對楚國有利。相信我。其實,你並不瞭解。真正的我,是什麼樣的人。」 方輕塵的聲音遙遠低沉。不知是清醒時的表白,還是毒發混亂中地夢囈。 秦旭飛依然不回頭,只是慢慢挺直了腰:「我瞭解你,方輕塵。相信我,我對你的瞭解,也許超過了你的想像。」 他拉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方輕塵輕輕笑笑,有些無力地替自己拉了拉被子。 真是太累了,沒力氣去和這種蠻牛爭論了,就由著他自以為是去吧。 他閉了眼,任那暈沉迷亂轉瞬間將他淹沒。 迷離的夢境裡,一片黑暗,沒有光明,沒有人,只有一個聲音,那麼堅定地,一直在響,一直在響。 方輕塵,相信我…… 我瞭解你…… 瞭解嗎?真是笑話。醉露書院 真正的方輕塵,真正的真相,這世間凡人,有誰能瞭解呢? 輕塵,相信我…… 幾世幾劫,有多少人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相信嗎,相信吧,然而,相信了之後是什麼呢? 方輕塵在夢裡輕輕笑出來。 醒來之後,夢境渾不可憶,他只是隱約記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很可笑,很可笑的夢,所以,睡夢中的他,似乎一直在笑,一直笑醒過來。 ———————————— 打進了京城,俘虜了秦王,然而,封長清卻並無快意。 在這座曾經繁榮昌盛,富饒華美,如今卻是一片荒敗淒清地京城中,他策馬街頭,神情十分僵硬。 不知哪處街角的民居裡,有女人淒厲的尖叫,有男人們得意的大笑,有些淫亂放肆的聲音,遠遠傳來。 封長清閉了眼,徐徐呼出一口氣,慢慢放鬆那陡然握緊的韁繩,繼 而去。 他不是不可以管,但是他終究是管不了什麼。 要保持士氣,要讓兵卒們奮勇爭先,總要讓他們得到甜頭。從被征服的土地上得到甜頭。 這一路地攻伐,雖然還算順利,可是三國也都損失了不少人。而攻打京城時,秦軍最後的瘋狂反抗,更是讓聯軍死傷慘重。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不是秦旭飛的遙遙威懾,他甚至很難說服吳衛不屠城。 至於秋毫無犯?他沒有想過。這裡不是燕國,他們本就是為了搶掠而來,燕國那個勤謹,忠誠,正直的將軍,在這片秦國地土地上,卻是帶來殺戮和災難的魔鬼。 作為一名將領,身歷沙場這麼多年,他瞭解這一切,理解這一切,也可以冷靜地接受這一切。只是,就這樣親眼看著,親耳聽著,到底心中還是鬱鬱不安,沉沉如墜的。 莫名地。他又想起了容相。容相一直不贊成出兵秦國,是不是,也是因為,他始終就不願意像這樣,用一國百姓的鮮血和活力,來滋養另一國。 封長清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你不滅人,人就滅你,容相那樣睿智明慧之人,又豈會不明白空談仁義是件多麼可笑的事。 想起了這些。想起了為了征秦之事,容相時常流露的那種矛盾無奈,封長清自己又有些猶疑和深深的慚愧。 當日來軍中之前,容相同他一起推演種種戰局可能,為他提過許多建議,可是他到底沒能做到最好。 容謙早就曾叮囑過他,穩紮穩打,保存實力,若秦旭飛實在太強。不必硬擋,莫若與諸國聯手,以及好好利用一下秦王對自己這位三弟的惡毒心意,只是,諸國之軍,可聯而不可峙,秦王其人。可托而不可信,萬事多留退路。 而他雖然成功聯合了吳衛二軍,卻沒有想到衛軍無能至此,雖然和秦王達成了協議,卻又沒有防範到秦王暗伏的後手。 容謙事先給他地錦囊之中。切切叮嚀提醒,如果楚國方輕塵出現在戰場上,並且以本來的身份向他提出任何警告,他都要寧可信其有,而且,一旦方輕塵明擺著要幫助秦旭飛,他們就一定要停止戰事,盡量選擇議和。 因此他接了方輕塵的那一箭傳訊後,即刻醒悟退兵。還好反應快捷,否則和那二十萬秦兵的一場仗,燕軍極有可能會付出慘痛地代價。 可是,說到要盡速議和退兵。直到現在。他也還是無能為力。 和秦王地軍隊生死交鋒的時候,當然顧不上議什麼和。也沒處議去。等到付出了不輕地代價,終於擊潰了秦軍,順利地奪下了大部份秦軍的糧草後,他也還是無法提出談和。 付出了如許代價,不得到足夠地好處,吳衛怎麼可能退兵?他們不退,燕軍又如何退。況且…… 金銀美女,防守空虛的京城就在前方,可以順勢立下大功勞,發一注大財,這樣的好機會,他又如何能說服自己的軍隊放棄。 而現在,他們已經在這京城裡,已經將秦國的王族百官,都集中關在皇宮裡,他們已經有足夠談和的籌碼,和討價還價的空閒,然而,他還是沒能提出和談的請求。 燕軍的主帥並不是他,燕軍地主帥,還在後方領著十餘萬燕軍,一點點,緩慢,但也平穩,從容而無懈可擊地,繼續向秦國的縱深腹地深入。他只是帶著這五萬燕軍,輕裝簡騎,來配合吳衛二國伏擊秦旭飛而已。他能指揮的,只不過是眼前手中的軍隊。 身為監軍,他有資格影響主帥的決議,而燕凜給他的便宜行事的秘旨,也讓他在必要時,可以架空主帥,自作決定。但這種特權,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動用地。也不能擅自決定。 他早已在第一時間,便將手裡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傳遞回國內,提出議和的建議,等待燕凜的決斷,而他自己則盡可能地用自己手中地權力,在這期間,避免和秦旭飛的軍隊正面衝突。 好在秦旭飛的軍隊,並沒有急於和他們開戰,奪回京城,而是守在穎城一線,從容地收編各方散軍,安撫離亂百姓,穩定鞏固著後方所有在他治下的領地。因此,這方面,他的壓力並不算大。 然而,在這京城裡,封長清卻越來越如坐針氈。不必秦旭飛來戰了,就現在這樣,在這秦國的京城裡,燕軍每多呆一天,就多一分敗亡的危險。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四章 - 君之抉擇 長清現在最擔心的,是他帶的這支軍隊,會毀在這秦裡。醉露書院 這次出兵,本來以燕凜的心思,有很重要一部分,就是為了練兵,為了能讓燕國的新兵經一經沙場,以較小的代價成長起來。 兵強,國才能安。 可是現在,這支以死難者的鮮血培育起來的軍隊,已經要成了什麼? 三家聯軍攻下京城,攻下這秦國最富饒的城池,上層的將領們,爭功爭勞,爭著是誰第一個破城,誰第一個入宮,秦王到底算是誰的俘虜,就已經說不清了。而下頭的士兵們,到處搶錢搶物搶女人,彼此之間自然也是衝突不斷。 以前燕軍就算攻入城池,也會掠奪,但都是有組織地進行,沒有誰可以為所欲為。只要百姓不反抗,就不可以殺人,而姦淫女子者,必定軍法處置。原本燕軍的規矩一直如此,士兵們還不覺得如何,可是現在看衛吳二國的軍隊,如此肆意胡來,漸漸地,卻是軍心浮動,多有不滿了。 看著衛軍肆無忌憚地到處燒殺擄掠,無所不為,看著本來還算顧全大局的吳軍也開始沉不住氣,生怕出手晚了,能搶的東西都被衛軍搶走,因著不肯吃虧,也開始四處搶掠甚至和衛軍打得頭破血流,逼得幾個高級將領四處彈壓而效果不佳,燕軍的眼睛,也漸漸紅了。 同樣是離開家園打生打死,憑什麼人家到處發財,他們卻處處束手束腳?憑什麼人家可以抱著秦國的的女人縱情發洩,他們卻要受層層管束? 在另外五萬衛軍毫髮無損地也到達了京城後,這種不滿和怨言,封長清已經幾乎彈壓不住。 這五萬衛軍。原本是埋伏在秦旭飛後路的,早就成為了孤兵。可是出乎大家的預料,他們居然一直沒有被秦旭飛派軍圍殺。他們只是瘋狂地追著聯軍,向京城方向逃遁,而秦旭飛只是派了軍隊在後面跟著閒閒追擊,逼得這支衛軍,只敢一刻也不停得逃,沒有空停下來禍害沿途百姓而已。醉露書院 現如今。京城裡忽然是衛軍最為人多勢眾了,於是那些人膽色更壯。封長清已經讓燕軍一退再退,本來應該為燕軍所得的財物,如果有別家軍隊去爭搶,都盡量放手,不去爭執,而本來歸燕軍所負責地地段,如果有別家軍隊來搶掠,燕軍也要忍耐著,不衝突。 然而,就是萬般委屈自己。人家也只當你是人少兵少怕了他們,越發地欺上頭來。就算你燕軍不肯動手,人家吳軍和衛軍,為著誰先搶到的財物和女人,哪天不打個十幾二十場。 這一灘渾水之中,燕軍的獨善其身,又還能堅持多久。而有些事情,一旦把持不住。有了一個開始,就會沒有盡頭。 如果這一場征戰,他竟然訓練出了一支衛軍帶了回去,帶回去一群嘗到了搶掠的甜頭的,紅眼的狼,他真的可以在燕凜和容相面前自殺謝罪去了。 再這樣發展下去,不用秦軍來攻,只怕…… 封長清深深歎息。他幾乎有些期盼秦旭飛趕快發兵進攻京城了。眼前的局勢,只有危機,才能讓這些頭腦發暈地人清醒過來。才能讓自己的隊伍也清醒過來,記得起自己應該是一支作戰地軍隊,而不是一幫來搶劫的土匪。 可惜啊,人家秦三殿下。忙著整頓城池。鞏固勢力,生生擺出一副要跟他們長期作戰。慢慢耗著的打算。 封長清每天除了一再強調軍紀,壓制燕軍中的不滿,就是不斷策馬在各處巡視,任何地方,只要發生衛軍吳軍的爭鬥攻殺,他就立刻彈壓,盡一切力量,把最後的必然會爆發的內亂,多拖一天是一天。 他也曾就前途局勢,幾次和兩家的高級將領長談,可是卻也沒什麼效果。醉露書院衛軍本來就沒有什麼出色人物來指揮,吳軍已經失了主帥,而現在的副帥許鋒重,沉穩有餘,機變不足。眼前的局勢暗中危機重重,可是,所有人居然還只是安於現狀,只是認定了秦旭飛同樣損失慘重,沒有幾個月回復不了元氣,所以就什麼也不用擔心。 說不定,秦旭飛滿足眼前局面,甘於和他們南北分治呢?就算是秦旭飛打過來,也是幾個月後地事了,到時候就算是打不贏也不要緊,能押著所有的皇族和文武百官,帶著這所有搶掠來的財物退回國內去,也算是發了一筆大財,露了一回大臉了。 而現在怎麼應付秦旭飛?吳衛二國想出的法子,更實在是讓封長清無話可說。 吳國的許鋒重逼著秦王下旨給秦旭飛,說大家都是好朋友,所有的戰鬥全是誤會,讓秦旭飛罷兵息鬥,從此干 帛。 他這是想公開暴露秦旭飛違旨抗命,給他安一個叛臣逆賊的名聲。然而,秦旭飛當著全軍的面,將聖旨一撕兩半,朗聲大笑:「王可降,而臣不可降!我大秦男兒,是忠於獨夫之天下,還是百姓之家國?」 三軍將士,齊聲吶喊:「保家衛國,誓死不退!」 聲勢驚天,把傳旨地使者,幾乎嚇破膽子。 而衛軍則派出使者去和秦旭飛和談,聲稱從此停戰,大家把秦國從中一分為二,互不攻伐,各取所需。 秦旭飛把使者趕出營去倒罷了,還派了軍馬,一路用鞭子趕著使者回來,一路大聲向沿途百姓宣揚使者的言論,並大聲傳頌秦旭飛的回復。 「但一息尚存,豈有令寸土屬於他國,但一命尚在,豈可令一人受辱異國!」 這兩番嘗試,白白叫秦旭飛藉機營造聲勢,大收軍心民心。 那些遭受了殘酷的屠戮搶掠,飽經磨難,苦恨深重的百姓,聽說秦王不但自己投降為俘,還要讓手下最強的大將也投降,他這個君主,在秦人心中最後的威勢,尊嚴,也終於徹底消亡。而秦旭飛,秦國的戰神,那唯一有機會趕走異國軍隊的王族血脈,他的連番表態,他那寧死也要與敵人做戰到底地氣勢,立刻讓他成為所有百姓的希望和光明。 各方的難民們,蜂擁著向秦旭飛所控制的領地逃去,倖存地青壯男子,則紛紛前往投軍,為秦旭飛那損失慘重地軍隊迅速注入新血。 聯軍的局面每況愈下,而秦旭飛地聲勢卻一日日興盛起來。現在到處都在傳揚,楚國方輕塵已經正式出面幫助秦旭飛,到處都有人說,用不了多久,楚國的軍隊就會來參戰。聯軍聞此.更是人心浮動.人人都只想盡快搜刮,盡快撤走,而無心戰事了. 封長清終於不得不承認現實,自己的盟友實在不足以謀。心中也暗自放棄了同他們協手齊心的最後一絲希望。然而,他卻仍然不能撤走,不能放棄秦國的京城,不能放棄秦國王宮裡的諸多人質。在付出了這樣多的代價之後,將最大的一塊肥肉留給吳衛兩國,膽氣不足般自行離去,無論是對於軍心,還是國家威嚴,都損傷太大。 這種日子過得,能把人生生逼吐血來。封長清每天都忍不住站在城頭遙望,盼著能盡早收到從燕京而來的消息。 不知道,自己發回京中的密信,到底會有怎樣的回復。他的心中,實在不敢抱有太多的期望。 同秦旭飛和談? 陛下真的會同意嗎? 陛下還年輕,那麼渴望建功立業,眼前燕軍並沒有受大的損失,他真肯就此放棄? 容相……他能說服陛下嗎。 雖說容相在陛下心中地位極高,只是,陛下到底已經是一個成熟有為的皇帝了,當初他既然能不顧容相的意見選擇出兵,現在,也未必一定聽從容相吧? 這樣猶猶豫豫地想著,封長清心中就越發忐忑了。想起京城,更覺牽掛,隱約聽說京中出了件極嚴重的大事,可惜他一直在秦國作戰,無法查知詳情。 他只能每隔三兩天,就將目前的種種現狀隱患全部寫明,再讓快馬帶到後方軍中,以飛鴿傳回京城。 也許,這一個個不利的消息,對容相說服陛下,會有一些幫助吧? 他心裡有些無奈地想著,卻也實在不知道,燕凜的回復到底會是什麼,那可以幫助他決定前進道路的回應,又能否趕在京城內亂暴發和秦旭飛發起正式攻襲之前來到。 此時此刻,他心事重重,沉著臉,徐徐策馬,穿過那寂靜寥落的長街,看著家家戶戶緊閉的屋門,看著一隊隊的吳兵和衛兵們,瘋狂粗野地用刀柄四下門戶胡亂敲擊著,試圖硬闖進去,聽著四面八方,許多地方傳來的哀呼慘叫與悲鳴,他咬著牙,努力地深呼吸,努力地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繼續前進。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忽然由遠而近,一騎快馬,從前方轉過街角,直迎到面前來,馬上的燕將,臉上有興奮之色,聲音卻壓得極低:「將軍,收到信了,京城來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五章 - 萬事俱備 旭飛的軍隊退守到永定城兩個月之後,柳恆才帶了人合。醉露書院 這兩個月,秦旭飛在休整,在訓練,在安撫百姓,在收兵擴充,而在他的後方,柳恆則在整肅,在殺人。 為了再不讓秦旭飛被人從背後扎刀子,再不讓人慢吞吞給他們拖後腿,柳恆已是放棄了一切表面上的溫文爾雅,已是顧不得如此不顧一切地急迫行事,會讓自己將來面對怎樣的風評和物議,他要的,只是盡快替秦旭飛穩住的局面。 大砍大殺,人頭滾滾。這樣多的鮮血,足以將這一個教訓,牢牢印在每一個試圖兩面討好或者陽奉陰違的人心中。 而在這永定城中,從楚國打回來的百戰老兵,從戰場上收編下來的潰軍,還有抱著一腔熱血來投奔他們心中的戰神的青年,混雜在一起。老兵毫不藏私,盡心盡力地傳幫帶,大戰就在眼前,新兵們不必別的監督獎懲,訓練起來也是拼了命的努力。漸漸磨合,漸漸不分彼此,這一爐雜鋼亂鐵,淬煉已久,雖然還不是百煉精鋼,卻也已經可堪大用。 而今天,柳恆終於帶了後方的軍隊,來和秦旭飛會兵一處了。 秦旭飛也沒有擺出盛大的儀式來歡迎他,只是帶了七八名將領,親自迎了出來。雙方在城外相見,彼此一笑,卻又暗懷感慨。 不用柳恆再稟報後方的現狀了。只看他終於可以放心帶人前來,秦旭飛就知道,自己的後方,必然已經牢不可破。不管是民間,還是官場,所有忠於秦王。或是搖擺不定的勢力,應當都已經被柳恆幾乎完全肅清。 才兩個來月不見,卻都覺得對方消瘦了許多。醉露書院然而誰也不說什麼,只是眼神溫暖地彼此一笑,就策馬並肩向城中而去。 現在的永定城裡,集結了十一萬軍隊。自然,這並不是秦旭飛手下的全部實力。在柳恆地安排下,秦旭飛的大半嫡系軍隊。仍然分散駐守在各個秦旭飛治下的地區,保證著他的後方。繼續穩如磐石。 「京城陷落已經很久了。」秦旭飛低聲道。 柳恆只是沉默著聽。 其實也不算太久,才一個半月。只是對每一個秦人來說,這一個半月,卻是日日度日如年。 「他們得意不了多久的。我們只需要繼續以靜制動,等他們內哄起來,再一舉襲之。」柳恆輕聲道:「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秦旭飛心裡沉重。 身為主帥,他早已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做任何貿然的意氣之爭的,然而,面對柳恆。他不能不為自己的無所作為而羞慚。 柳恆輕聲勸道:「你已經盡力了。」 可是,我並沒能做得更好。秦旭飛搖搖頭。「阿恆,你地家人……」 柳恆輕輕歎息一聲:「我的家雖破,親人卻還是在地。」他努力讓自己笑一笑:「比起那些家破人亡的人,我已經很幸運。放心吧,我父親是那麼大的官,誰都不會肯隨便殺掉的,還要留著他們。慢慢同我們討價還價呢。」 秦旭飛澀聲道:「阿恆,你心裡難過,在我面前,不用笑。」 柳恆卻只凝視他,輕聲問:「殿下,當初你執意援救京師,是不是也有一份心思,想要救出我的家人?」 秦旭飛搖搖頭:「若說一絲這樣的心思也沒有,自然是假的,但這樣動用幾萬人馬。醉露書院去做一場拚殺,終究還是為了京城,為了國家的尊嚴,也為了我那幾分。身為秦家子孫的私心。總不至全為了你。」 柳恆輕道:「我的父兄這些年來,一直傾力相助那人。可以算得你地敵人了……」 「他們只是大秦的臣子,為君主效忠,也沒什麼大錯。阿恆,那是你的親人,你關心他們,我便也願關心,你不必為了我,強要抹殺這樣的骨肉之情。」 柳恆心裡難受,既感動於秦旭飛的體諒,又牽掛身在虎穴的家人,只覺胸中沉沉如壓巨石。只是他也是剛強果決之人,知道現在不是可以讓他流露出傷感脆弱的時候,只咬了咬牙,強自一笑,轉開話題:「方侯還好嗎?」 他說到方輕塵,秦旭飛就是一陣頭疼。 這段日子以來,方輕塵倒是沒再提出要走,可也始終不肯介入到秦軍的上層決策中來。秦旭飛自己倒罷了,本來也不想拖累方輕塵,可是別地秦將們放著這麼個頂尖高手,絕代名將在,誰不想拖他下水。只可惜無論是獻媚也罷,示好也罷,種種拉攏手段用盡,人人說得嘴巴發乾,方輕塵卻是一概當做輕風過耳。最後還是秦旭飛發現了底下人的這些小動作,表過態了,這些人才算安生了。 既然留著不走,又不幫忙不幹活,方輕塵當然就閒得發慌了。只要他的傷毒不發作,他也常四下走走看看,冷眼瞧著別人忙上忙下,渾身冒汗,他卻是悠悠閒閒,如同春郊遊樂,閒了沒事,還常指指點點,說這個哪裡不好,那人何處不妥,整個一站著說話不腰疼。 大家雖然生氣,但念著他救了秦旭飛,自是也不同他計較,可是他卻要計較。 計較沒有好吃的,沒有好穿的,沒有好酒,沒有漂亮美女服侍,等等等生活諸般不如意,挑剔他們這些秦人待客無禮。 現在秦軍的補給這麼困難,無論是秦旭飛,還是高級將領們,都是和士兵一起吃粗糧的。可人家方侯遠來是客,又對大家有恩,所以面對這般冷嘲熱諷,大家全都臉紅脖子粗,卻是無可奈何。 秦旭飛頭大如斗,只得安排了些人努力搜羅,好不容易弄來的一點好酒,幾盤好菜,全供應給方輕塵了。 好酒好菜到手,方大侯爺若是自己關了門吃,倒也罷了,反正大家眼不見為淨。可他每天總愛帶著滿滿一壺的美酒,滿世界亂晃,別人越是忙碌,越是辛苦,他越愛在附近,懶洋洋,閒散散,曬著太陽喝著酒,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 秦旭飛暗中不知費了多少唇舌,替方輕塵陪過多少不是,心裡明白方輕塵這明顯就是要折騰他,苦笑是苦笑的,卻也渾不在意,甚至甘之如飴。 要說他最大地不滿,倒不是方輕塵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還要求享受,且如此不知節制地到處招搖,而是,方輕塵因著上回被他下藥的事,再也不肯喝藥了,不管他再怎麼勸說,再怎麼保證絕對不再動手腳,方輕塵都當沒聽到。 可現在秦旭飛也不敢拍桌子說你敢不喝我就把你如何如何的狠話了,除非他能關方輕塵一生一世,否則,這種頂尖高手脫了身,回頭肯定會找柳恆算起帳來,那麻煩可就太大了。 這時聽柳恆提起來,他就不免苦笑起來:「你還說呢,就為著你胡來,把我給害慘了。」 這話地語氣,全是朋友之間地私下埋怨,絕無上司對下屬的不滿之意,柳恆聽了也只一笑:「我是大大得罪了他,所以今天才準備要正式去向他賠罪。」 「算了,你還是躲他遠一些吧,免得他給你難堪。」秦旭飛歎口氣。「你啊,要施些手段原也無妨,只是何苦得罪那個人。 他要真狠了心同你撕開臉硬來,我卻如何自處?」 柳恆失笑:「你太多慮了,我之所以敢這麼做,就是知道,他便是再惱恨我,看在你地面上,也不至於過份報復我。至於偶爾被他惡整一下,讓他出出氣,原也無妨,你也不必為難的。」 秦旭飛哭笑不得:「阿恆,你太看得起我了。」就方輕塵那偏激的性子,能給他多大的面子? 柳恆卻只是微微一笑:「我的殿下,你也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我敢做這件事,不是因為我不怕死,而是因為,我知道,我肯定死不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六章 - 好夢正酣 我的殿下,你也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我敢做這件事,不怕死,而是因為,我知道,我肯定死不了。」 柳恆微微一笑,語氣極是篤定。秦旭飛是當局者迷,他卻是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的。 方輕塵固然不是易與之輩,但這些年來,秦旭飛為他花的心思,對他的重視和尊重,他也絕對不是無感無覺。 他能夠確定,方輕塵會來到秦國,絕不是所謂的巧合,所以他敢於將手上最精銳的軍隊交給方輕塵,他敢於相信方輕塵的諸般判斷,他也敢於去得罪方輕塵,敢於暗中散佈謠言。 這一切,都絕不是在冒險。 無論如何,看在秦旭飛的份上,方輕塵就是再惱恨他,也斷然不會真的把他怎麼樣,可惜,秦旭飛本人卻沒一點這方面的自信和自覺。 柳恆想來就覺得有趣,於是也不肯把秦旭飛點醒,只這麼在旁邊看著他的殿下迷迷糊糊,替他操心擔憂:「好了,等進了城,我就去找他賠禮,要打要罰都由他便是。」 「他暫時不方便見人,你還是別去了。」 秦旭飛記得出城前,看方輕塵的臉色又有些怪異的潮紅泛起,怕是最近喝酒略多,又勾得那毒發作起來了。 唉,依方輕塵的性子,此時此刻,自是要去關起門來,自己運功壓毒的。 自從上回他在方輕塵毒發時,秦旭飛差點稀里糊塗被他踢成終身殘疾,他就下了死命令,方輕塵如果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門,除了他之外,誰也不許擅自進入方輕塵的房間。有什麼事,只許在門外敲門呼喊,qi書+奇書-齊書裡頭如果不應,也不許進去。 只是,這事的底細他又不敢明說,總不能告訴全軍,英明神武的方侯,只要一發病。人就會犯糊塗隨便打人吧,所以只好含糊其詞。結果。軍隊裡關於方侯夜夢殺人的毛病,卻是越傳越厲害了。 這個時候,他當然不敢讓柳恆去見方輕塵,柳恆卻是聽著奇怪:「怎麼不便見人?」 秦旭飛苦笑:「算起來,這時候,他應該在睡覺。」 方輕塵運完功逼完毒的時候,一般都會有些累,於是通常也就會順勢大睡一覺了。 柳恆愕然:「那個夜夢殺人地傳說,居然是真的?」 秦旭飛撫額苦笑:「天啊,這世上的流言怎麼就傳得那麼快。居然連你都知道了。」 柳恆頗有些興奮好奇:「夜夢殺人,我還只聽人說書時講過,倒真要去見識見……」 「行了行了,我先去看看,他要醒了,我就告訴他你找他賠禮。他要沒醒,你就躲遠一點吧。你們兩個,誰傷了誰我也不願意。」 最後這句話。明顯是給柳恆留面子。以他的武功,他哪兒能有什麼機會傷得了方輕塵。 柳恆看他這煩惱無奈的樣子,心中好笑,只是表面上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應允了。 大家都是多年的同袍,不需要有什麼廢話客套,回城之後,隨柳恆來的一干將領們跋涉辛苦,都各歸房間,痛痛快快洗澡睡覺去了。 而秦旭飛既然答應了柳恆,自然是要親自去找方輕塵。 自從方輕塵夜夢殺人的毛病傳開後。連替他看門地親兵,秦旭飛都早早調走了。 現在,方輕塵的房門口倒是空蕩蕩,沒有半個人阻礙地。 秦旭飛看著那緊閉的房門。伸手悄悄一試。果然沒有,不覺一笑復一歎。 說起來。這段日子,他忙得腳不沾地,方輕塵閒得整日無聊,難得在外頭碰上,方輕塵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完全懶得理會他。 因為顧著方輕塵的面子,他不好與方輕塵在人前爭吵,也只得由著他眼睛長在頭頂上地橫行直過,若真有什麼事,想與方輕塵商議,便總是自己來方輕塵房裡。 有幾次方輕塵閂了門不想理他,被他隨意一吐內力,直接震斷門,這次數一多,方輕塵也無奈,只得乾脆不閂門算了。不過,偶爾也怒氣滿腔,忍無可忍地責問他:「你為什麼總要在我睡覺的時候跑到我房裡來,身為皇子,你從來沒有學過最基本的禮貌嗎?」 秦旭飛聽著也是挺無奈的,如果你方侯肯和我正正常常地交談應酬,我至於要三天兩頭,跑到你房間裡來,看你這樣大刺刺躺著連身也不起一下嗎?到底誰才沒有最基本的禮貌。 想想這些事,也真不知道是好笑還是無奈,他信手推開房門,習慣性地回手關上,站在門前等著方輕塵的反應。 然而,整個房間,靜悄悄毫無聲息,那個安然睡在床上的人,一下也沒動。 秦旭飛心中一凜,難道方輕塵沒有成功壓住毒性,又像上回那樣,暈沉迷糊了。心中一急,他大步上前,只是有了上回的經驗,這次不敢過於造次,接近得小心翼翼,暗中一直在提氣應變。 他可不想讓方輕塵糊里糊塗給打死打傷了,那可真是冤都沒處喊去。 然而,直到他站到方輕塵床邊上,方輕塵也沒有任何攻擊地動作。秦旭飛低頭一 是一愣。 方輕塵臉上並沒有毒發時那種異樣的潮紅,神色非常寧靜平和,呼吸也穩定舒緩,只是額上隱隱有些汗水,說明在不久前他還在辛苦地鎮壓毒性。 秦旭飛愣了一會,才能夠明白過來,方輕塵沒有任何不妥,他只是太累了,所以睡得有些沉了。 他呆呆站在方輕塵床邊,看著這人不設防沉睡時安寧的樣子,看著他額上的汗水,簡直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以方輕塵的武功,就是再累再疲憊,鳥驚花落也能立時警覺,何況一個人直接欺近到他的床邊。 可現在,他居然還是毫無察知,毫無反應。 過了一會兒。秦旭飛的眼神莫名地溫暖柔和起來。 自己不也是這樣麼,再苦再累再疲憊,只要一點小小地聲息,就可以立刻警覺,可是當他睡著休息時,柳恆來到他身邊,守了他那麼久,他卻會完完全全不知道。 人地身體多麼奇怪。即使神智陷入沉眠,身體卻還會自然地分辨。什麼人可以相信,什麼人可以依靠,什麼人可以讓自己無所顧忌地沉入夢境。 他隨手把椅子拉過來,在床頭坐下,靜靜守在方輕塵的身旁。 看著方輕塵額上的汗水,還有那被汗水浸得有些濕漉漉的額發,他想要替他拭一拭,又怕驚醒了他,最後只好作罷。 小小的房間,沉靜安詳。房外的喧鬧,房外的紛爭,房外的天地,彷彿都已經遙遠得是另一個世界地事了。 秦旭飛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方輕塵地身旁,靜靜地凝視著他,看著他這樣安寧地一夢酣然,靜靜地微笑。 這裡很安全。有方輕塵夜夢殺人地聲名在外。他可以完全放心,這個房間裡,沒有哪個外人會來窺探,會來打擾。 雖說,方輕塵並不需要他的守護,雖說,他本來也不是有什麼急事,必須在方輕塵醒來的第一時間就和他溝通,但說不出什麼原因,這個時候。他卻不想走。 漸漸地,他只覺得連手指也軟弱得不想動一動了。忽然間,他也想要和他一樣,如此安寧地地沉沉一睡。 這些日子。秦旭飛其實一直是很累很累。勞心勞力。每天都睡不足兩個時辰,卻也不能在人前表現出他的疲倦。不過身體彷彿也已經習慣了。事實上,他甚至都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也是個人,忘記了自己地身體也有極限,也應該會疲憊。 慢慢地,他的呼吸與方輕塵的呼吸,交融而同步,慢慢地,他身子開始倚在床檔上,漸漸閉上了眼。 人的身體啊,是不是真地永遠只會在自己最相信的人身旁,才肯自然而然地放鬆,自然而然地任本能將自己掌控呢? 他有些迷亂地想著,然後,慢慢沉入那一片安寧舒適的黑暗裡。 ———————— 方輕塵睡了很長很舒適很寧靜地一覺,自從一個人飄泊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舒服,這樣安然地一直睡到自然醒了。 沒有那莫名的驚夢,沒有那些莫名的迷亂,沒有那種莫名的空虛和失落,天地安然,世界溫暖,一切都是寧靜而美好。 他懶洋洋地打個呵欠,瞇著眼慢慢坐起來。真是很久沒有這麼舒暢過了,四肢百骸都是懶懶的,剛想伸個懶腰,眼角掃到一個人,幾乎沒讓他直接從床上跳起來。 秦旭飛出現在他的房裡床邊,這不是什麼大事,他早就習慣了。 可是,秦旭飛出現在他身邊咫尺之間,他居然一直睡著,毫無感應,而且,就連醒來之後,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察覺,好像這個人在身邊,就像空氣,就像水,太過自然,太過合理,所以不管是身還是心,都不會有半點警覺。 方輕塵呆呆看著秦旭飛,終於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終於感到了莫名地憤怒和氣惱,他咬咬牙,直接坐正了身子,等著秦旭飛反應過來,好同他算帳。 誰知他等了半日,秦旭飛還是半倚在床邊,一副好夢正酣的樣子。 方輕塵為之氣結,你這是什麼絕頂高手,怎麼可以遲鈍到這個地步?身邊的人有這麼大的動作,連床都震動了,居然還一點感覺也沒有。 這種笨蛋,哪天睡著了讓刺客一刀子結果了,也不算稀奇事吧。 這個時候,他倒是忘了,說起來,自己的警覺性和這一位,好像也就是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高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七章 - 與你相伴 輕塵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地瞪了秦旭飛半日,奈何睡,甚是安逸,你方大侯爺就是把眼珠子瞪出來了,他也還是不知道。醉露書院 方輕塵極輕也極含糊地嘟噥了一聲,忍不住伸手,也不知是想推醒他,還是一掌把秦旭飛給遠遠推出去。然而,手略略一動,卻終究又沒有伸出去。 這些天,他雖然並不去與秦旭飛親近,看起來,也從不管秦軍中的閒事,但秦旭飛一直忙得沒空睡個好覺,他倒也是知道的。此刻看秦旭飛睡得如此安適,皺了半天眉,終於開始佩服這種非人類。 哪有人在自己床上不能好好睡一覺,卻跑到人家床邊,靠著床檔睡得香的? 方輕塵很莫名其妙地歎口氣,想要起身,卻一時竟又不知道自己起了身,又應該做什麼? 怔了一會子,復又躺回去,隨意用手枕著頭,也不看秦旭飛,只怔怔望著床頂,腦子裡居然是一片空白。 就這樣怔怔地發呆,也不知道秦旭飛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只是耳邊聽到一聲大夢初醒後,帶點迷糊和倦意的問候:「你醒了。」 方輕塵挑挑眉。誰才是糊里糊塗,剛剛睡醒的那一個? 方輕塵懶洋洋側頭,看了秦旭飛一眼。 可能是因為發覺自己在方輕塵面前靠著床邊睡著,所以秦旭飛有些赧然,人又還沒完全清醒,神色間還有點模糊的迷茫。 看樣子,他還不知道自己方才睡得直如……還以為是他方輕塵剛剛醒過來,而他醒來的動靜又把自己給驚醒的吧。 方輕塵在心裡把秦旭飛和某種貪睡的動物扯在一起比了一比,當然還是絲毫也沒有順便自我檢討檢討的意思,只逕自用看白癡也一樣地眼神。冷冷逼視著他:「好端端的,你跑我屋裡來睡覺幹什麼?」 秦旭飛這時才完全清醒過來,眼神凝在方輕塵身上,一時竟沒立刻答他。 這幾天天氣本有些燥熱,方輕塵不過蓋了層薄被,睡時的裡衣也只虛掩著,並未繫緊,剛才起坐一番。醉露書院被子讓他掀開了,裡衣也略略鬆開。倒是露出大半個胸膛來,偏偏方輕塵還用雙手枕著頭,就這種姿式懶洋洋發呆,便叫衣裳敞得越開了些。 秦旭飛眼神在方輕塵身上,略定了一會,直聽到方輕塵有些不耐地悶哼,這才赧然道:「阿恆來了,想向你賠罪。」 方輕塵也沒太意自己的姿式,和秦旭飛剛才略略凝定的眼神。 不是不知道,彼此的相處的情況。似乎有些暖昧地過份了。畢竟,古人極重禮法規矩,像這等臥室相會,衣冠不整,渾不以為意,就是最好的朋友世交,也是極少地。 方輕塵本來雖不是拘謹的人,倒也不至於像風勁節那樣肆意不羈到全不以禮法為意。就是這幾世輪轉。與至近之人相處,也只是前兩世與慶國女王在一起時,純以夫妻之親,方才不在意這些事。 就算是後來和燕離,和楚若鴻,形影不離,朝夕相伴,可似這般地相處情形,也並不是太多。 奈何,任何事情。也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漸漸習慣。 秦旭飛總是無所顧忌地干涉他的隱私,進入他的個人私生活空間。次數實在太多。他要計較,要認真。要處處講究,都已經沒力氣了,最後也只得放了開,懶得理會罷了。 這時聽秦旭飛說起柳恆來到,略一思忖,終究還是起了身。悶頭吃大虧不是他的風格,既然要見柳恆,還是正正經經,在外頭見一見的好。總不至在秦旭飛之外,再弄一個人,三天兩頭在他房間內外亂竄吧。 一想起秦旭飛仗著強勢所享有的這種特權,方輕塵就忍不住磨牙暗恨,偏又實在奈何他不得,竟只得隱忍罷了。此時起了身,大大方方在秦旭飛面前穿上常服,心裡只暗暗盤算著怎麼同柳恆算帳。 那個柳恆,好聲好氣的書生相,骨子裡的陰毒厲害卻是遠勝過這個蠻牛也似的秦旭飛,看事居然奇準。醉露書院這次竟然敢這樣利用他,應該是已經料定了他再怒再氣,也施不出多麼厲害的報復手段了。 一念及此,方輕塵更是鬱悶得直欲吐血。這一次,他還真是什麼辣手也施不得,最多不過是能從口頭上討點小便宜罷了。幾世幾劫,他又何曾吃過這樣地啞巴虧。 悶悶地整了衣冠,方同秦旭飛一塊出去。 秦旭飛見他神色極之不善,心裡倒是有些忐忑,好幾次帶起話頭,想要說些寬慰的話,讓他冷眼一掃,便只得訕訕然住了口。 二人相偕一路往議事廳去,才走在半道上,祁士傑就已匆匆迎了過來:「殿下來得正好,柳將軍剛還讓我即刻來請殿下呢。」 「又出什麼事了?」 「剛剛接報,我軍的前哨捉到一個燕軍密探,不過,看情況好像是他自己撞進我們的哨網的。那人自稱帶了封長清的密信,要親交給殿下,前哨的將領不敢擅專,便 來了。」 秦旭飛神情微動,看了方輕塵一眼。 方輕塵懶懶揚揚手:「你們有公事,想是也沒空同我談私事了,忙你的去吧。」轉了身,逕自而去。 秦旭飛揚聲道:「對方既有如此舉措,想來必有大事,你也和我一起……」 不等他說完,方輕塵頭也不回地抬手揮了揮,表示他懶得理會,信手自腰上摘了酒壺,邊飲邊走得遠了。 秦旭飛苦笑一聲,只得回頭與祁士傑一起去了。 沒了秦旭飛在旁嘮叨,方輕塵倒也自在,隨意地四下在城裡晃了晃,走了走,便一個人慢慢登上城樓,居高望遠,看著遠山近水。看著經過聯軍蹂躪催殘地土地,看著那因為被緊急收割搶走,以及搶不走就放火燒光的大片烏黑土地田園,看著遠處那些目光呆滯,動作僵硬,神情麻木,容顏憔悴的秦國百姓。 他一直一直,只是靜靜地看著。靜靜地一口一口喝酒,直到高舉酒壺。再也倒不出一滴美酒來,便低笑一聲,信手一拋。 那小小的酒壺,從城樓的至高處,輕巧巧地翻落下去,過了一會,城下才傳來隱約地一聲響。 方輕塵忽得一翻身,直接向外坐在城牆垛口上,整個身子完全向下暴露在城外,雙手有些懶懶地向後撐著城牆。身子微向後傾,微微瞇著眼,讓城頭強勁的風,吹得自己體內的酒意,漸漸湧了起來。 他的眼神既燦亮,卻又有些迷濛地望著城下。 城牆上的血早已乾透了,城下地屍體也已經被掩埋。再過十年二十年,人們就會漸漸忘記。在這裡,曾經流過的無數鮮血,曾經毀滅的無盡生命吧。 他靜靜地看著城下,那寬而深地護城河,那沿著城布下地鐵釘,竹刺,若是從這麼高地地方落下去,就是摔不醉意,帶點瘋狂。他有些迷亂地想著。 然後,在下一刻,有人坐在他身旁,與他一樣胡鬧而不像樣的姿式。與他一樣。肆無忌憚地朝外坐在城牆上,讓整個身體暴露在城外。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前沒有嘗試過這種坐法,感覺居然很自在。」 方輕塵略有些醉意地側眼看他,低低地笑:「三皇叔殿下,三軍大元帥,大楚國地翼王爺,像小孩一樣坐在城牆上,會讓你所有的百姓和士兵都深受打擊的。」 秦旭飛不說話,只靜靜看著他,微微笑一笑。 天知道,剛剛登上城樓,看到方輕塵這種漫不經心,向外坐在城牆上的姿勢時,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那個懶洋洋,背對著他的身影,孤獨寂寞得讓人心疼。 城樓上,那麼大的風吹過來,那人的身子彷彿一片樹葉般沒有重量。他幾乎生起一種錯覺,這個總是用冰冷地眼神看著世間,總是用諷刺的語調面對世事的人,也許在下一刻,就會輕輕兩手一推,然後就那樣,無所顧忌,也無所依戀地從這城上最高處跳下去。 然而,秦旭飛咬著牙,忍住了一步躍過去,把那人惡狠狠拖下來的衝動。他只是深深呼吸吐吶,努力平息著心內的情緒,然後快步走過去,渾若無事地來到方輕塵身邊,學他一樣坐在城牆上。 不是沒聽到身後,很多士兵倒吸一口氣的聲音,不是沒看到,城下,有一些百姓士兵,愕然抬頭的樣子。只是,這個時候,卻也顧不得了。 他與他並肩坐在一處,在同樣的高度,看著這天與地,人與事,讓同樣強勁地長風,拂起彼此的衣和發,然後,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廢話分隔線—————— 秘書棕:看見丁口異同學在討論區的玩笑很噴飯: 假如輕塵真和秦三好,小柳就是他倆打情罵俏爭風吃醋的調劑品 比如- 輕塵:我和小柳同時落水,你救誰 秦三:當然救小柳,他不會游泳,你會啊 輕塵:……那時候我一定不自救,沉水讓你後悔一輩子 秦三:輕塵,你不能那麼任性 輕塵: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小柳: 輕塵:我和小柳同時跳樓,你救誰 秦三:當然救小柳,他輕功不好,你輕功高啊 輕塵:……那時候我一定不使功夫,跌死讓你後悔一輩子 秦三:輕塵,你不能那麼任性 輕塵: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 小柳: 輕塵:我和小柳同時遭遇火災,你救誰 秦三:當然救你 輕塵:咦,為啥 小柳從懷裡拿出一張紙,上書:緊急逃生合格證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八章 - 輸贏難定 輕塵剛剛一覺醒來,雖然為了出來見柳恆,隨意地穿頭髮卻沒認真梳理固定過,只隨意用一根髮帶束著,這時在城上讓風吹了半日,那髮帶也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頭髮被長風吹得飄散開來,剛剛在短時間內喝完了一整壺的酒,那酒意也叫風勁給催了出來,臉上又帶起些醉意的紅,眼神也不知道是迷茫還是明亮,隱藏在時不時拂過的黑髮間,便叫人越發看不明白。醉露書院 「你喝醉了。」 方輕塵有些鬱悶地低低嘟噥了一聲。秦旭飛靠得這麼近,竟也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看他神情似乎有些不痛快。 是啊,千杯不醉的方侯,居然喝了小小一壺酒就有了醉意,實在是有些丟臉的。 只是,醉人的到底是酒還是心,到底是我給你的酒太烈,還是你的心其實總想要大醉一場。 秦旭飛忍耐著,克制著自己,不要去試圖探索方輕塵內心的秘密,不要去過份觸碰方輕塵心頭的隱痛,只得也盡量忽視自己心間那隱約的痛楚,當做無事一般,自說正事去:「封長清來信說,燕國願與我方議和,希望我們能夠拼出足夠份量的人,和他接觸,如果我們不放心,他也可以派出重將,到我們的勢力範圍來與我們談判,只要達成和議,燕國願全軍退走,與大秦永結友邦之盟。」 說到最後那句永結友邦之盟時,他還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方輕塵淡淡道:「我從來不管你們的決策。」 「這是大事,所以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秦旭飛笑笑:「你若是懶得理會,也就罷了。 」 方輕塵的衣發在長風中獵獵翻飛,懶懶地閉目問:「你們自己的決定呢?」 「大家看法不一,有人說這是聯軍的詭計。有人說不用理會,也有人提議把這封信直接透露給衛軍和吳軍,讓三國聯軍自己先內訌起來……」 方輕塵微微一笑:「就沒有人願意嘗試談一談。醉露書院」 「阿恆有些想談,只是將領們大多不贊同,有幾個人都直接拍桌子了。」秦旭飛苦笑。 他手下地班底,幾乎都是純粹的武人,熱血,衝動。勇敢,無畏。視以戰爭保衛國家為榮,認為被人家打下京城之後,再忍辱談判等同於投降。所以現在大家有這樣激烈的反對情緒,也就不足為奇了。 方輕塵輕輕一笑:「錯不在他們,錯在你手下的人才太單一了。當然,這也是你以前眼光不夠長遠,立志不夠遠大造成的。以後你應當好好發掘重用各方面的人才,也要好好安撫這些跟著你多年的重將……」 他這話的意思,已是把秦旭飛放在未來秦王地位置上了,秦旭飛只怔了一下。便道:「這些事還遠著……」 「不遠了,燕國選擇你做和談對象,就已經是將你放在和燕王對等的位置上了。這個時候,明眼人都知道,真正有力量給這個國家做主地,目前也就只剩下你了。」 秦旭飛沉默了一下,神容殊無喜色,只莫名地歎了口氣。 方輕塵卻根本沒理會他的表情。只淡淡道:「你自己呢,對這件事有何看法?」 「燕國人和衛國吳國一樣,都是來喝人血吃人肉的強盜。想讓他們和談退兵,不割肉放血,付出足夠代價,那是絕無可能的。」 方輕塵平靜地點頭:「你既捨不得,也不甘心。更何況,如今你的聲望這麼好,若是選擇議和,對你的名聲是極大的打擊。也讓別人有了攻擊你的借口。老百姓什麼也不懂,將來面對困窘貧苦時,他們只會怨怪你這個投降的主君,將秦人的利益。拱手送給了燕國。而如果你不和談。全力一拼,成功地機會還是很大的。當然。死的人會很多,非常多。不過,戰爭再慘烈,也怪不到你的頭,老百姓還會將你當救星當英雄來膜拜,哪怕是家破人亡,哪裡是十不存一,他們也會認為,是因為你的血戰不退,才讓他們沒有成為亡國奴。醉露書院」 「可是,那樣的話,國家的元氣就傷盡了。」秦旭飛語氣沉鬱。 眼前的局勢,他自然是看得明白地。三國聯軍,衛國不值一提,吳國也已鋒芒盡折,力量大損,只有燕國,連番血戰之後,主力基本上沒受什麼損失。他們京城還有將近四萬的精銳,後方有十餘萬大軍接應。但是這樣的實力,如果要硬拚的話,他不是沒有信心拼贏。 怕的只是,打到最後,打得整個秦國,赤地千里,生機全無,無數的百姓要為這連場的血戰付出生命的代價,打到最後,打得跟隨著他的弟兄手足,折損殆盡,所剩無幾。那樣的話,就算打贏了,又如何呢?一個破敗不堪,貧窮孤苦,人煙渺渺地國家,一支十不存一,精銳盡喪的軍隊? 這樣的國家,要用多少時間,多少力氣,才能從苦難中走出來,而在這個亂世中,又有幾個國家,會仁慈善良地坐等你慢慢擺脫苦難,重新強大起來。 這 以來,他總會一個人關在房裡,默默地翻看所有陣亡冊,那一個個地名字,就是一個個鮮活地生命。那些人,跟隨了他這麼多年,這麼多的飄零,這麼多地苦難,這麼多的拚搏,到最後,他一個個送他們去死,而將來,他又要送多少人走向死亡呢? 看著他的抑鬱之色,方輕塵只是淡淡一笑:「你其實早就看清楚了,又何必我再來說什麼。只看最後你在乎的,到底是秦國的得失,還是你自己的得失罷了。」 秦旭飛苦笑:「也許我只是當局者迷,所以,非常想知道,你作為一個局外之人,是什麼看法。」 「不管是戰是和,都要看最後才好決定。現在燕國也只是表達他們有談和之意。 你又為什麼不試著談一談,看一看,他們的底線到底在哪裡呢?如果最後的條件,是你完全不能接受的,再戰也不遲。」 「至於將此事洩漏給衛吳二軍,令其內哄,此計你就完全不考慮嗎?」 方輕塵冷笑:「就算沒有此事,聯軍遲早也會內訌。加不加這一把火,並不是什麼關鍵。」 「你也不認為。此事有可能是燕國的陰謀?」 「這陰謀能給他什麼?即然連派來和談的人都願意進入你地勢力範圍,而最後的決定亦未做出,就算有陰謀,總也要等他露出端倪再擬對策吧。」 方輕塵淡淡道:「燕國想和談的原因,和你應該也差不多。要贏是可能的,可最多也只不過是慘勝,這種純粹消耗人命和鮮血的戰鬥毫無意義,就算得到名義上的勝利,也補償不了實際的損失。如果能借助和談,得到足夠的利益。達到雙贏,反而更好。」 「雙贏?」秦旭飛臉色有些陰沉:「無論結局如何,秦國都是輸家。」 方輕塵低笑:「秦國是輸家,但你,也許是贏家。」 這話極是誅心,可秦旭飛卻又無法否認。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自己確實會成為最後地得利者。沉默了一會,他只得低歎:「你總是要刺我幾句。才能快活嗎?」 方輕塵漫然不語。可惜啊,不管怎麼刺他的痛處,這人也不過咬咬牙忍耐下去,反而會為了他治不治病,吃不吃藥這種小事而大發雷霆,輕重不分到了這種地步,也實在讓人無奈得很。 秦旭飛也不再說話,只靜靜坐在他身邊,一起看著這一片劫後地土地,靜靜地審視著這滿目的瘡夷。 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輕塵才輕聲道:「他們都在等你,去吧!」 秦旭飛輕聲問:「你呢?」 「我再坐一會,自然回去。」 「你……」秦旭飛遲遲疑疑沒有動。 方輕塵失笑:「你不會以為,我會從這裡跳下去吧。」 秦旭飛沒敢說自己真有這種錯覺。只得苦笑一笑。躍下城牆:「那我先走了。」 方輕塵也不理他,也不回頭。還是那樣懶洋洋迎著風坐著。 秦旭飛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看方輕塵那被風吹得呼嘯飄揚的發和顯得身形孤單清減的衣,站住腳,怔怔呆了一會,方才快步下城去了。 城下,柳恆一直在安靜地等待,見他過來,微微一笑:「他說明意見了。」 「他還是傾向支持和談的。」 「我就知道,他看起來冷淡,真有大事發生,從來不會真的袖手旁觀。」 秦旭飛輕輕一歎:「便是平時,他又何曾真正旁觀過。」 他抬頭,向上望,從城裡的角度,看不見那個一身白衣,坐在城牆那一側,向外遙望的人。 那個人總是萬事不經心,萬事不為意,看似什麼也不肯理,不願管,反而喜歡指指點點,把別人做的事,貶得一無是處。然而,在他的冷嘲熱諷,諷刺貶低地時候,又何嘗不是在漫不經心地點醒諸將,所有的錯誤,指點他們最好的方式…… 他手下那幫將領,雖不敢說是最能幹最傑出的人,可這麼多年軍中下來,哪裡就真的愚傻無能得只會用最拙劣的方法去處理問題。 說穿了,還不是那些一心想要他指點的人,看出方輕塵的面冷心熱地真相,然後一傳十,十傳……大家都學會了故意在他面前犯錯,好藉著他的提醒,學會最好的方法罷了。 而方輕塵又哪裡是真的上當,真的信以為真,真的看不過諸將的拙劣蠢笨。他也不過是,需要有一個理由,說服他自己以他的方式提供幫助,需要有一個假象,讓他可以在幫助了他之餘,還自欺欺人地堅持說,這只不過是在諷刺打擊那些無能將領。 一念及此,秦旭飛不覺輕輕搖頭一笑,唉,這個嘴硬心軟的傢伙。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五十九章 - 挑撥離間 燕之間,終究開始了秘密的,艱難的和談。醉露書院邊吵邊.協,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磨出對方的底線來。 秦人寸土不讓,而燕人也終於不再在割讓土地上多做糾纏。漫長的拉據爭議之後,燕人給出的最後條件,是數額巨大的金銀,財帛,女子,丁口。 燕人說:燕秦本是姻親,此番出兵,純粹是為了秦國王子所托,前來平亂局,清君側的,完完全全是為了秦國的利益而奉獻了燕國士兵們的生命啊。如今退兵,要向秦國索取一點軍費,一些死難者的撫恤,這是完全是理所應當吧? 既然彼此要裝出笑臉來和談,負責談判的祁士傑和柳恆也只得捏著鼻子,皮笑肉不笑地將這樣顛倒黑白的話給硬吞進肚子裡去。 和議拿回來,光看看上面那一條條獅子大開口的金銀數字,就夠讓秦軍這些窮得整天只能吃鹹蘿蔔拌粗糧的高級將領們暴跳如雷,只求一戰了。 然而,秦旭飛一個人閉門思考了一天一夜,最終給予的答覆是,無論女子男丁,都是秦國的百姓,同土地一樣,不可能送給燕人。他情願將賠償的軍費再增加個幾成,以作為對燕軍的補償。但秦國如今窮苦困厄,就算賠錢,也要分數年慢慢攤還,而燕國人為了表示誠意,不但要退兵,而且要幫助秦國讓吳衛的軍隊潰敗,並且保證京城不被屠戮,俘虜不被帶走或殺害。 消息回報給封長清之後,很快得到了回復。 燕軍可以答應秦旭飛的條件,但秦國必須保證不讓燕國背上叛盟背諾的罪名。也就是說,燕軍就算是撤軍,就算是背後給吳軍衛軍扎刀子。也得是風風光光,冠冕堂皇,秦軍不得阻撓,不許揭穿。 另外,既然秦軍所有的賠償必須分歷年才能償還,那就必須有個保證。醉露書院正式的合議上,應當有秦旭飛的親筆簽章,還需要有第三國地重要人物(方輕塵)。 作為見證人和保證者的簽章。而封長清為了了表達誠意,也願意藉著巡查關卡的理由。離開秦京,來到雙方勢力交界之處,親自向秦人展示燕王給予的全權議和聖旨。 前提仍就是,秦旭飛能和方輕塵一起親自去見他。 ———————— 「三殿下,方侯,封某私心裡真是仰慕已久,今日得見,實是三生有幸。」 天清風靜的某一日,在雙方勢力交界之處,一個小小的。已經沒有了人煙的村莊的破敗祠堂之內,秦旭飛,方輕塵,封長清,來自三個國家地三個人,有生以來頭一次,貌似友好地會了面。 會面之前,秦軍事先派了大量人馬。把這方圓幾十里都來回梳理了四五遍,確定沒有什麼伏兵暗算方才同意讓秦旭飛和方輕塵過去。至於封長清,倒是省心了,根本沒派人查探。第一他不是主帥,命不夠值錢,對方應該看不上。第二,反正面對兩大高手,人家要殺他抓他都是一隻手就能解決問題了,哪裡用得著另外埋伏,於是他還不如乾脆大方些算了。第三根據容相容相密信中相告的內容來看。對於和議,方輕塵只會傾力協助,斷沒有出手破壞地道理,所以他也就放心大膽地做出坦坦蕩蕩的勇者氣派。並且還可以順便做些小動作了。 此時三方相對。他首先十分恭謹地,對秦旭飛執了外臣對他國君主之禮。然後對著方輕塵,雖然只是平平一抱拳,可他臉上那親近喜悅之色卻是如此明顯,哪裡像是對著一位曾一箭將他極其丟臉地射下馬來的敵人,倒是要讓人以為他倆是老友久別重逢,真是感覺如沐春風了。 三人步入祠堂,分別落座,封長清又是含笑寒暄,情真意切。醉露書院 「方侯,燕楚雖然遙隔千里,但是您的威名,又豈是山河所能隔阻。我們燕國上上下下,對您都是十分敬佩。」 隨行的幾個秦軍將領,臉上多少都有些異色了,只有秦旭飛神情自若,平靜從容,一邊喝著茶,一邊微笑著看封長清刻意去奉迎方輕塵。 方輕塵自是對封長清沒好臉色。這燕國人也太無聊了,既然已經如願以償,為何還要非把他拉下水,這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麼? 本來他來得就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只要他一出面,一在和議書上簽字蓋章,那就不止是代表他本人,而是代表整個楚國做為公證一方參予到了這件事中,一旦秦國反悔,楚國也必須承擔道義上的責任。 從個人感情上說,就是他自己個人,也是懶得出面去替 當的,更不要說為了秦國而牽扯上楚國。 而以秦旭飛的本意,也是不願意讓他承擔牽扯,可是此事太過重大,所以最終秦旭飛還是只得無可奈何地找他商量,讓他自己決斷是不是要介入。 而方輕塵並沒有猶豫太久,便還是答應了下來。 「方侯文武全才,忠義無雙,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當年楚廷之變,我主聽聞,心痛神傷,容相也是擊節而歎,美酒遙祭,只說天下從此,再無英雄,此生此世,竟然無緣方侯一面,真是甚惜的。」 不用說,聽封長清這樣大搖大擺地捏造小容的反應,方輕塵地臉色已經是黑如鍋底了。 「至得方侯重現人間,振臂一呼,大楚一國,無論貴賤,士族山民,無不風從,舉手之間,匡扶乾坤,匹馬橫槍,運籌帷幄,數月而楚國大定,這樣的擎天之舉,不但前無古人,怕也是後無來者了。」 他們身後站著的秦軍將領們都有些臉色發青。這樣的陳年舊事,對於秦人來說,絕對不是什麼舒暢的回憶。 封長清還在極力吹捧,一再說燕軍上下是多麼傾慕方輕塵,燕王對方輕塵是如何神交已久,一再地邀請方輕塵去燕國做客,又再三再四地提起容國公對方輕塵是多麼看重,多麼在意,多想有見面長談的機會。 方輕塵聽得心間煩躁,奈何,對秦旭飛的手下,他可以傲慢無禮,看在容謙的面子上,卻是不得不容忍封長清一二地,否則他早把這只蒼蠅拍到房外去了。 雖然煩躁,他卻也心知肚明,封長清這是有離間挑撥之心,於是方輕塵反而是不肯如了他的心意,臉上甚至也都不表現出什麼不耐之意了,只是淡淡地彷彿什麼沒有聽見一般。 秦旭飛也是始終悠然自若,絲毫沒有因為封長清對方輕塵過份的推崇和刻意地親近有什麼不滿和妒忌的意思。 在他看來,方輕塵本來就驚才絕艷,本來就值得各國下血本來拉攏結交。不來下血本結交的都是傻瓜。至於封長清話語之間神色之中那點挑撥離間的惡意,他更是不動如山。 如果這點伎倆就能讓他耐不住性子,猜忌介意起來,他也就真的不值得方輕塵屢次相救,心下相交了。 封長清本來也不是特別厚臉皮的人,雖是為著燕國的利益,得了這個機會,他總要試圖在秦旭飛和方輕塵兩人之間插一根刺,可如今見手段無用,也就沒法子再死皮賴臉多說下去,訕笑兩聲,便話歸正題。 他將燕王寫明將和談全權授予他的旨意,交給了秦旭飛審看,並且同意讓秦旭飛拿去保存為憑。之後三人在一式三份地和議上分別簽章,各留一份為憑。 好在方輕塵雖然離開了楚國,代表他自己身份尊榮和權力的印鑒卻一直是貼身帶著的。這倒不是因為他還想回楚國去掌權,而是當時他怕自己離開後,趙忘塵一念之差,利用他的印章,偽造什麼文件書信來以謀利,所以,與他個人權威相關地信物,他是一件也沒留在楚國,此時倒也十分現成。 當然,他作為所謂地中間人,保證人,應該保存的那一份,他一回頭,就直接扔給秦旭飛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章 - 裡應外合 後商量決議了一下未來行動的策略,秦旭飛和封長清同親密友人般揮手告別,各奔東西。醉露書院 到了回程的路上,秦旭飛才終於吐出那一口胸中悶氣來。這種虛與委蛇,你謙我恭的事情,雖然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不能為,但是始終還是不能真正適應。 也是到了這時候,他才終於有了機會,輕聲誠懇地向方輕塵道謝。 方輕塵自是對他的謝意嗤之以鼻:「你不用謝。我不過煩了天天被你們這一團亂事纏著,借此早點脫身而已。」 秦旭飛習慣了被他冷言冷語地頂撞,只笑了笑,並不多說什麼。 只是為著盡早脫身? 雖說他是下了令不許讓方輕塵離開,但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全軍上下又沒有哪個真敢把他當成囚犯。他若是鐵了心想走,只要不是正好毒發的時候,以他的武功,哪個夜黑風高的夜晚走不成。 就算是那個人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是想走而走不成了,他那個人,又是可以被脅迫,被拘束,是會肯迫於什麼無奈,而違心地將自己連著楚國都一起搭進來的人嗎? 只是,既然方輕塵自己死不承認,他也就不點明,只是微笑著與方輕塵並馬前行,輕聲道:「不管怎麼樣,這次議和多是仗了你和楚國的聲威,要不然,這仗還不知要打多少年,我謝你原也是應該的。」 「燕軍不願和你死拼到底,是怕了你手上的軍兵。你以此自傲就足矣了,不必再扯上我。」 秦旭飛笑著搖頭:「當初在戰場上,是你親手一箭將封長清射下馬的。現在到處又都在傳揚你隨時會召楚國大軍參戰。而你肯和我一起走到這議和桌前來,做這和約的見證人,就是極其明確地表了態。醉露書院向燕國證實了那些傳言。如果不是考慮到這一層,只憑我手上這一支殘兵的話,燕軍現在實力未損,兵力佔優,又怎肯輕易和我議和。」 秦旭飛所不知道地是,千里之外的燕國京城裡,容謙倒真的是藉著方輕塵背後整個楚國極有可能參戰這個理由,最終說服了燕凜見好就收。同意在盡量爭取些利益後議和。 方輕塵低哼一聲:「你還是去謝柳恆吧,是他的謠言散播得好。」他冷冷看了秦旭飛一眼:「那些燕人口口聲聲說仰慕我已久。可惜卻根本不瞭解,我決不可能真的會為任何一個秦人,去犧牲任何一個楚人的性命。」 方輕塵說得極不客氣,秦旭飛自然也是不會生氣。盡可能保護自己國家和百姓的利益,同樣也是他自己的原則。 只是,其實,他們兩個,也都已經因為對方,而違背了自己地原則了。 方輕塵出現在秦國,就已經冒了將楚國拖入戰火的危險。而方輕塵既然已經在秦國。在這戰火之中,秦旭飛也實在是應該安排個機會,讓他重傷甚至死在聯軍手裡地。 那樣的話,再派個能言善辯之士入楚,動之以情,曉以利害,他未必就不能真的聯楚抗燕。如若成功,最起碼這數額巨大的賠款。也就可以省下個七成了。畢竟,楚國並沒有燕國那樣強悍的實力,能讓他不得不虛張聲勢,才能簽訂下這一份不平等的和約。 身為王者,為了自己國家的利益,本來不就是應該不擇手段麼?只怕燕國的君主也是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才能這麼爽快地決定議和。 只是,自然,他其實從來沒有動過這方面的心思。而方輕塵這樣的聰明果決之人,如果不是從頭到尾。醉露書院都確知他秦旭飛不可能對他有這樣地念頭,也能約束他自己手下的人,不可能有這樣的做法,從一開始。 他又怎麼會肯冒險留在他的身邊。 想到這裡。秦旭飛胸中無由地一暖,不覺微微一笑。側首看著那懶洋洋策馬在他身邊的方輕塵,眼神明亮燦然。 這個人總是用極不屑的語氣和態度,數落他的愚蠢,白癡,可笑,拘泥。 然而,如果他不是那個可笑而拘泥,不智而愚蠢的秦旭飛,這個聰明地,任性的,飛揚跋扈的方輕塵,還會這般看似懶洋洋,漫不經心,卻始終與他不緊不慢,策馬並肩,行在同一條道路上嗎? 遠方有清風徐來,眾人馬蹄漸急,秦旭飛在風中微笑,輕輕問:「輕塵,攻擊京城的行動,你和我一起,好嗎?」 這是他第一次,以「輕塵」二字來呼喚那個人,卻又說 自然輕鬆,沒有絲毫拘謹與不自在,彷彿已經這般輕過他無數聲「輕塵」「輕塵」「輕塵」。 他的態度太自然,語氣太平和,方輕塵甚至沒能在第一時間就察覺出他的稱呼變了,怔了一下,方道:「有了燕軍暗中幫忙,這種十拿九穩的事,你還要拖著我一塊賣命做什麼?」 秦旭飛只是笑:「你不用出手,只在旁邊看熱鬧也好。」 方輕塵冷冷掃他一眼:「你又不是美女,我有什麼可看的。」 他信手一鞭打下去,馬兒吃痛,立時向前飛馳而出,徒留一陣滾滾煙塵,把身後一干措手不及的人嗆得咳嗽不止。 秦旭飛似歎似笑地搖搖頭,也是揮鞭縱馬,急追而去。 身後一干人等,才喘過氣來,又被秦旭飛帶起的灰塵嗆得是一陣劇烈地咳嗽,彼此苦笑,俱都是敢惱而不敢言了。 ———————————— 秦旭飛提兵進擊,一路向京城攻襲而來地消息,終於讓整日在京城內訌的三國聯軍慌亂起來。 就是不算尚在邊境之處,緩緩推進的那十五萬單獨的燕軍,秦國腹地之中,三國聯軍地軍力,也仍然在秦旭飛地軍力之上,而所佔的地盤,既有他們本來攻城掠地而來地城池,也有佔領京城之後,借用秦王的旨意,和大隊的兵馬,順便逼降的鄰近城池關卡,和秦旭飛也頗可分庭抗禮。 只是,今不如昔,秦軍其勢如虹,勇悍異常,而三國聯軍卻在這兩個多月的內耗爭鬥中,已經將最初就不多的那一點點友善和默契全部耗盡。 三家聯軍,令出不一,雜亂無章,各自都想自保,各自都想監視對方,根本不能互為犄角,彼此相援。 許鋒重和封長清緊急商議之後,二人都決定不能留在京城,坐等秦旭飛一路攻過來。所以吳燕二軍各引重兵,去前方支援自己的關卡城防,每一處都借城關之力,盡量消耗秦軍的實力,實在守不住也不必硬撐,以最快的速度退到下一處城池關卡,繼續守城,一點點磨掉秦軍的兵馬。 衛軍雖然不堪大用,但是如今他們人數最多,在兩家的協調下,幫著用來守城還是可以的。協商之後,衛軍的將領,最後也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帶了大隊人馬出城。 這富庶的,意義非凡的京城,自是誰也都還不肯放棄。三家各留了大批的人馬坐鎮,一旦前方的關卡擋不住,守不了,一路退回京城,藉著城堅牆高,也可敵十萬精兵,何況這滿城百姓,皇室宗親,文武百官,也都是極其有價值的人質。 縱然如此,封長清和許鋒重還恐衛軍不堪大用,又各自從本部調了許多人馬協助衛軍,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這樣地小心謀劃,如果不是秦燕已經私下結盟,一路硬攻過來的話,秦旭飛的軍隊定然是損失慘重,最後在京城下進退不得,左右為難。 自然,實際會戰的結果,便頗有不同了…… 衛軍所守護的關卡,本來在秦燕二國派來的精銳的幫助之下,也都是可以牢牢守住的。可是到了月黑風高的夜晚,城門卻會被不知何人從內部打開。 秦軍呼嘯而入,衛軍神魂還沒轉過來便被殺得潰不成軍,連累得吳軍派來幫忙的人馬也是死傷慘重,燕軍自是知機得快,早早溜走,不會陷落幾個人。 秦軍換上被俘獲的衛軍的衣服,緊接著一路急行,遇關賺關,能騙就騙,騙不了便突施襲擊,每次襲擊也總不必費太大代價就可以拿下,竟是連連搶關奪寨。 等到在前方苦苦抗擊的吳軍主力發現後方已不對勁,許重鋒咬了牙,棄城,飛速奔襲後方,只求著能盡快回返京城,借京城之雄穩,保本軍之精銳,而且以他對燕軍能力的瞭解,相信在回程途中,他應該可以和同樣趕回京的封長清成功合兵一處,到那時,卻也不是不可以正面和秦旭飛一拼。 當然,他沒能等到燕軍。 心如火焚,一片混亂之時,許重鋒的吳軍主力,只一頭撞到了秦旭飛精銳大軍的面前。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一章 - 秦人秦都 秦旭飛的軍隊,也是兵分數路突襲的,現在雖然已經突破了聯軍的封鎖防線,但還沒有來得及合兵。醉露書院 所以,許鋒重所遭遇的這支秦兵,並無人數上的優勢,只是,比較倒霉的,這支軍隊的主將,是秦旭飛自己,所以這支軍隊,恰好是秦軍中的絕對精銳。 一方慌不擇路,一方膽壯氣盛,戰意昂揚。許鋒重眼見事不可為,要奪路回京城已是無望,咬了牙,壯士斷腕,拋棄了被困在秦軍陣中的吳軍,帶領所有能及時脫離戰陣的軍隊覓路奔逃,心中已是一陣冰涼。 他所拋棄的,不止是眼前的軍隊,怕還有京城那邊的駐軍。而他唯一的希望,只是盡全力帶著手頭這僅餘的人馬,逃出這屍山血海,逃回自己的家國去。 秦旭飛也知道,這逃跑的是敵軍中最精銳善戰的一支,哪裡肯放,安排人馬繼續絞殺被困的吳軍之外,分出一支精兵來,自己帶領著,一路追襲許鋒重而去。 這些人,既然敢貪心而狠毒地在他大秦國的土地上燒殺擄掠,他就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人,活著離開。 秦旭飛引兵一路追擊許重鋒,因為快馬勁疾,衝擊奇速,漸漸竟然又將後面那大部隊甩了開來,只有身旁親衛勉強跟得上他的速度。這時他忽然勒馬止步,眾人倒也並不奇怪,紛紛住了馬勢。雖說現在他們是在追擊喪膽的敵人,但一小分隊人速度過快,追擊位置太前,是很不智的,還是等後方的人會合過來再說。 秦旭飛卻扭了頭,對身旁那個在戰陣之中。也只是一襲白衣,不肯著甲的人小聲道:「輕塵,我有一事相求。」 方輕塵雖然一再說,必贏的仗自己懶得參予,但事到臨頭,還是半被秦旭飛硬拖,半抱了看熱鬧地心跟著一起來了。醉露書院只是人雖上了戰場,卻是絕不出力的。別人去拚殺打鬥,他袖了手在旁邊看戲。一夜廝殺下來,他那一身白衣,別說是血,連灰塵也沒見沾上多少。 這時秦旭飛忽然開口相求,倒是讓他略有些意外。 秦旭飛雖然一直內外交困,但從來都不強求他任何事,反而總是盡量爭取不要牽累到他,就是燕秦和約在他一言之時,也不肯遊說他什麼。沒想到,勝利在握時。這人卻一反常態,在求他了。 「我有急事要離開,不想讓別人干涉阻攔,麻煩你替我統管一下部將。許鋒重的軍隊是一定要追擊的,就算不能全殲,也要打到他們毫無戰力。他是個出色的將領,我怕部將有失,只有你負責全權指揮。我才能放 秦旭飛的語氣極之平和從容,方輕塵的眼神卻倏得凌厲起來:「你要去哪裡,又為什麼怕你自己的手下干涉?」 秦旭飛一笑:「你既然這樣問了,心裡自然是已經明白地。」 方輕塵怒視他:「你這個白癡……」 秦旭飛搖頭:「我並不是要去做傻事,而只是去擔當我本來應負的責任。只是我怕我再怎麼保證,大家都不會放心,難免要阻礙我。」 方輕塵氣結:「就憑你以前做地那些蠢事,你叫誰能對你放 後方馬蹄聲漸漸接近,秦旭飛眉宇間有了些焦急之意,語氣卻還是平緩的:「但我必須去……」 方輕塵冷笑:「你既然不想去做傻事。又為什麼一定要去?」 「因為我不能把所有的罪過,都讓別人替我擔了。」 方輕塵挑眉,冷笑,再次給出了結論:「白癡!」 「也許吧。醉露書院」秦旭飛一笑:「上位者必須使用權謀。但至少也該有一點自己的擔當吧!輕塵。只有你助我,我才能一路無所阻礙地趕去。」 方輕塵含怒看著他:「從你拉我來看戲開始。就已經存了利用我的主意了?」 秦旭飛苦笑了一聲:「這個局面,我只能求你,也只有你才會相信我,才肯幫我做這種事!」 「我為什麼會幫你?」方輕塵氣結。「再說,我又憑什麼管束他們?」 後方的紛亂馬啼聲已是震耳欲聾,各部將領眼看就會帶著本部兵馬會合過來了。 秦旭飛大急,只怕等大家圍上來了,自己就脫身不得了,從懷中掏出一物,直接往方輕塵手裡一塞:「這是令符,你可全權行大元帥令。」 方輕塵拿著令符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任何人拿塊令箭就能行令嗎?沒有你坐鎮,沒有你交待,我憑什麼指揮幾萬兵馬,人心如何服我?你莫名其妙失蹤,他們說不定還會懷疑我偷偷把你怎麼樣了!」 秦旭飛聽著馬蹄聲逼得太近,實在不敢再耽誤,只顧揮鞭縱馬,同時揚聲笑道:「你不是任何人!你是方輕塵!他們一定會相信你,因為我相信你,而他們相信我!」 話起時,人尚在眼前,語盡時,卻是已連人帶馬,跑出老遠去了。 身旁一干親衛,也是趕緊著策馬追趕而去。 只剩下方輕塵一個人拿著塊令符,一時竟沒決定是該把這塊可惡的東西隨手扔掉呢,還是直接追上去找那個利用他的傢伙算帳。 只這略一遲疑,秦旭飛已經溜得人影也看不到了,後方倒是轟隆隆嘩啦啦追上來好多將領官兵,四下一瞧,找不著他們家主帥,一起圍了過來。 「方侯,殿下呢?」 「方侯啊,殿下不會又犯險輕身追敵去了吧?」 「呃,方侯,殿下的令符怎麼在你的手裡?」 眾人七嘴八舌問個不停,神情都有些焦躁。 方輕塵抬眼看看秦旭飛消失地方向,心裡頭的火氣那是一陣一陣地往外冒啊。 他好像什麼也都還沒答應吧?那位怎麼就敢走得這麼放心,這麼乾脆俐落,怎麼就敢把令符和大軍一起甩手扔給他。 憑什麼他一個局外人,要陷在這一片混亂裡,替他安撫人心,替他阻擋這幫著急上火的傢伙,不讓他們回頭去追他,還要替他收攏人馬,替他鎮住軍心,再替他去一路追殺敵軍呢? 憑什麼? 此時此刻,秦國的都城,也終於亂了。 衛軍吳軍本就不睦,小打小鬧天天不斷。現在原本竭力兩邊調停的燕軍又開始不著痕跡地栽贓嫁禍,誅心挑撥,吳衛之間很快便發展成了大規模的衝突。 傾力爭鬥起來,幾日下來,雙方都是損失慘重。而燕軍幾番「阻攔」不住,自是獨善其身,在旁兩不相幫。 這個當口上,探子又送回了前線不利的軍報,得知大部隊已被擊潰,而秦旭飛的大軍正向京城逼來,吳衛地人馬又在皇宮外,為著皇宮裡拘押的可以用來保命的人質到底該歸誰而大打出手,血流成河。 直到這個時候,一向隱忍的,好說話的,什麼也不爭的燕軍,才終於露出了獠牙。 精銳的燕軍趕到現場,只將皇宮牢牢圍住,不許兩方的人馬入內,口稱這些人質是三國共有,沒有三國主將的命令,誰也不得私占。 吳衛已經無力和燕國的軍隊硬搶,幾番爭執交涉無果之後,又聽著秦軍已然逼近京城,只得無奈棄城而走,分路逃遁。 不久之後,由柳恆所統領地軍隊,也攻到了大秦都城之外。 燕軍下了禁城令,城中百姓,在喊殺聲中,都緊閉了房門,一家人緊緊縮在一處,聽著外頭紛亂的喊殺聲,奔走聲,馬蹄來去聲,而恐懼地全身發抖,卻又滿懷希望地祈求神靈保佑,三殿下的神兵能把他們救出這漫長的苦難。 而他們所不知道地是,他們所以為地激烈戰鬥根本沒有真的發生,士兵們好以整暇地叫喊著,殺啊,衝啊,偶爾裝腔作勢地慘叫個兩三聲,自己人還拿著刀劍,一陣亂敲,營造出所謂激戰地假象,而柳恆的人馬已經在燕軍的配合下,悄然入城。 入城之後的所有事項,自有其他將軍們指揮安頓,而柳恆自己則在一名燕將的的陪同下,帶了數百親衛,直奔皇宮而去。宮門前,燕軍將皇宮團團守護,而在這重圍之前,有一人長髯飄飄,意甚悠閒,遙遙望著他,微微一笑:「阿恆,你終於回來了。」 柳恆神色微動,眸中既有溫暖,亦有悵然,遠遠飛身下馬,大步向前,屈膝拜倒:「父親!」 柳雲濤微笑著拉他起身:「多年不見,吾兒已成偉丈夫了。」那欣然之色,溢於言表,彷彿多年以來,為了讓他離開秦旭飛而做的種種逼迫,都從來不曾發生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二章 - 只該由我 柳恆努力壓抑矛盾的心情,放低了聲音問:「父親如何在此?」 「自是沾了你的光。」柳雲濤笑道:「自三家聯軍入京之後,全城的達官顯貴都被趕在宮中各處,與皇族關在一處,便於他們看管。因我家與你的關係,三家聯軍,都盼著將來能利用我們柳家為質,所以並不曾虧待我們。你進京時,燕國的將軍就把我們一家全放了出來,而我,是特意留在此處等你的。」 柳恆見他神色之間甚是快慰,並無半分愁悵悲苦,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父親似乎十分歡喜?」 柳雲濤笑道:「三殿下宏圖將成,我們柳家的昌盛亦在眼前,為父有什麼理由不歡喜。」 柳恆默然抬頭,看著那暗沉沉,一片荒敗淒涼的皇宮,想著身後那曾經無比輝煌繁榮,如今卻到處斷牆殘房的京城長街,心中苦澀難當:「柳家的昌盛?父親覺得,在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柳家還能輝煌如舊嗎。」 「不是輝煌如舊,而是更甚當年。」 柳雲濤斷然道:「三殿下可用武將得天下,但不能用武將治天下。他需要文官,需要能吏,來治理國家。而現在,他手下並無多少這樣的人才吧。所以他總要不計前嫌,用些舊人的。既然用誰都是用,為什麼不用我們柳家呢?我們家族世代為官,你地兄長叔伯都曾歷任各職。頗有才具,更何況,只為著你的情份,三殿下就不可能為難柳家,反會大力提拔,阿恆。為父可有料錯?」 柳恆只有默然不語。 他這個不管歷經多少風雲變幻,永遠屹立不倒,從來都立在權勢高處的父親,自然是不會料錯的。 他心中抑鬱難舒,實在不想在此時此刻。再面對父親:「父親,孩兒尚有軍務在身,先要把差事辦了,方能陪父親長敘別後之情。」 柳雲濤笑而點頭。 柳恆這才回頭面對一直靜靜站在數步之外的燕將,輕聲問:「還請將軍帶路。」 那名燕將卻是一笑:「人在何處,柳老侯爺清楚得很。請他帶路就是,我一個外人,只在宮外替柳將軍守護便好。」 怪不得他們早早放了他的家人,怪不得,他們會允許他地父親,在宮外等著自己。這燕國的將軍們,果然一個比一個精。 柳恆只得回了頭對柳雲濤道:「父親……」 柳雲濤點點頭:「我帶你去就是。」 他的語氣甚是輕鬆,並無勉強。柳恆咬了咬牙。才終於忍耐著將心裡那樣莫名的煩躁壓了下去,揮手領了眾人隨柳雲濤入內。 皇宮各處都有燕國軍隊守護。看著他們一行人進來了,所過之處,本來駐守的軍隊就立刻向他們行禮,然後撤防。 就這麼一路前進,看著原本到處宮燈華燭。明珠美玉地皇宮。如今皆作殘敗荒涼,黑暗清冷。聽著身邊的親生父親,用一種極平淡的語氣,說起他服侍多年的主君的禍福。 「燕人今早把皇上,諸皇子,姬妾,皇孫,都集中看管在了紫辰殿,看來就是為了方便你們了。」 「所有人?」柳恆的語氣微微有異。 當今秦王地幾個年長的皇子,都已經有兒女,再加上他們的妃嬪姬妾,那關在紫辰殿中的皇族中人,竟是該有一百餘人了。 柳雲濤回首望他:「你覺得人很多?」 柳恆歎息一聲:「多少……也已經沒什麼不同了。」 柳雲濤卻停住了腳步,目光環視四周:「這些人可都是你的親信下屬?」 「自然。」 「那麼,有些話,方才不方便說的,現在為父要對你說。我卻是要勸你立刻回頭,指揮城中大局,另派其他部將來做這些事。」 「父親!」 柳雲濤皺眉:「難道三殿下親自下令,一定要你做不成?」 柳恆苦笑搖頭。秦旭飛沒有下任何命令,只是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這件事,必然要有人做罷了。 「既然如此,就不要做,至少不能由你親手做。」 雖然四周的士兵是柳恆的親信,且都並不太靠近,柳雲濤還是壓低了聲音:「替主君除掉心腹之患是大功,但弒君,卻是大罪。今日你挺身而出,替他除掉眼中釘,他日便逃不過被當成替罪羊以謝天下。阿恆,你不是粗笨地武人,史書前鑒,不用我再和你分說。就算他現在不會犧牲你,就是現在可以無人知道真情,但天長日久,誰敢保證,他沒有和你算舊帳的那一天?」 看柳恆似乎無動於衷,柳雲濤更是苦口婆心地勸說這個性子倔強地兒子:「阿恆,若論對為皇之人的心性的瞭解,當今天下,比為父強的人,恐怕不多。聽為父一句勸吧。當了皇帝的人,最怕地就是別人謀反。無論是誰,如果敢眼也不眨地殺掉一個皇帝,就算他是為了效忠新皇而殺,在新皇心中,都不可能沒有芥蒂。三殿下也不能長久地用軍法治國,過個三年五載,朝廷上下,還不是要講仁恕,講孝悌,講忠信地。那些儒生文人,又開始指手劃腳的時候,說起先皇死因,總有你地干係在,你總會是所有人眼中的一根刺。就算你能勉強保得一世安然,那千秋史書之上,對你所記所載,又會是如何聽著父親如此清醒冷靜地同他討論弒殺主君的得失,柳恆只是平靜地一笑:「多謝父親提醒。」 他對柳雲濤施了一禮。然後揮揮手,也不等柳雲濤在前帶路,自己直接引人向紫辰殿而去。 柳雲濤皺了眉,在後低喊道:「阿恆!你要想清楚!」 柳恆微微一笑,回了頭:「父親,正是因為我想得很清楚。所以這件傻事,我才不能拋給旁人去做。」 他沒有回頭再看自己地父親一眼,只是領著人大步向前,身後卻倏得響起一聲雷霆般的大喝:「阿恆……」 柳恆劇震,猛得回身。卻見那人,金甲紅袍,如疾風閃電般,大步而來。 一眾兵士紛紛讓路施禮,神色恭謹而目光熱切。 柳雲濤也是神色愕然,怔了怔。方才大禮拜了下去:「三殿下。」 秦旭飛隨意抬抬手:「侯爺不必多禮。」便也沒再多看柳雲濤,大步走到震驚的柳恆面前,對他微微一笑。 柳恆又氣又急:「你怎麼會來的,你……」 秦旭飛咧嘴一笑:「我在戰場上找了個機會,把別人甩下,就趕來了嘛。那些人誰也不敢攔我,我說要進來,自然也就由著我了。」 看柳恆神色不善。秦旭飛趕忙又加了一句解釋:「你放心,那邊的事我交託給方輕塵了。不會有什麼差錯的。」 柳恆氣得手腳發涼。放心?你讓我放心? 秦旭飛知他心思,低聲道:「阿恆,你別誤會,我雖然愚魯,但還沒到不可救藥地地步。婦人之仁。我是有些。但我也還不至於漠視所有人為我流過的血。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阻止你。」 柳恆仍舊惡狠狠地盯著他。秦旭飛的脾性。他實在已經是瞭解得已經太徹底。他堅持要求秦旭飛在前線主持戰事,自己卻飛速率了己部進京,就是怕秦旭飛最後會心軟,下不了手,結果還是防不住這人使手段偷溜。 「若不想阻止我,你來做什麼?」 「阿恆,我就如此讓你信不過?」看著他的神色,秦旭飛終是沉沉一笑:「我只是來做本該由我做的事。」 柳恆一震,聲音低得僅彼此可聞:「你瘋了!這事誰都能辦好,何須……」 「你說地沒錯。這件事情,誰都能辦好。可是辦這件事的人,無論是誰,都是給自己留下了最大的隱患和危機。」 柳恆怫然不悅,當即打斷了他的話:「你胡說些什麼。難道你竟會棄我害我不成?」 秦旭飛悵然一笑,神色之間,卻也有一種了悟後的清明和解脫。 「阿恆,今日的我,已經不是當初離秦入楚地那個秦旭飛了。」 柳恆張口欲言,秦旭飛卻只搖了搖頭,用眼神止住了他。 「今日的我,仍舊是不會棄你害你,可是焉知我在那個位置坐了七八年之後,心意還能一如今日呢?」 柳恆語氣放軟,輕聲,但卻堅定地說:「你不會的。」 「是嗎?」秦旭飛淡淡地問了一聲,卻並不需要柳恆的回答。「這些事,終究是要我自己面對,才是最好。阿恆,這幾個月來,你為我做的惡人,已經夠多了。」 「所以也不需要計較再多一件兩件……」 「可是,我計較。阿恆,罪也好,孽也好,功德也好,英明也罷,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一次又一次坐享其成,然後再自欺欺人,假裝自己的雙手仍舊乾乾淨淨。我也不能每一回,都似乎是思慮不周,安排不及,然後有心無力地看著你去背這一身命債,滿手血腥。走到這一步,我沒有權力再說什麼天真仁義。如果我連眼前的現實都不能面對,那麼,我永遠無法從一個普通地軍中將領,變成一個合格的帝王。這些事,我必須學習如何去接受,如何去面對。阿恆……不要阻攔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三章 - 今可如夕 柳恆默然。 每一次,都是這樣。秦旭飛總是很尊重他的意見,可那人一旦固執起來,他卻從來沒有一次,可以真正阻攔他,改變他。 再怎麼不甘,他也阻止不了他。從他走進皇宮的這一刻,一切,就再不能由自己做主了。 秦旭飛平靜地望著他:「阿恆,你不用想太多。」 柳恆苦澀地搖搖頭,終於放棄了無謂的勸說:「我陪你去。」 秦旭飛點點頭,與他一起並肩前進。四周的親衛軍士,不管有無聽清二人的小聲對話,卻都是面無表情地一跟追隨在後。只留下柳雲濤,愕然望著前方兩人的背影。 瘋子,都是瘋子!這種事,有什麼理由,非要新皇親手去做?寧被人知,不被人見,哪怕天下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可只要不是那人自己動手,就總可以推脫。 為皇者,要坐穩了那個位置,必應是高不可攀,遙不可及。新皇應該是大仁大義的英雄,護國保民的救星,忠誠無欺的臣子和皇弟,因著國家破敗,君主殆於亂軍之中,無奈之下,方應天下人所請而登基的。這才是滴水不漏,穩如泰山。 豈能如此任性妄為,留一污點,留一把柄,留一個無知百姓們,心存不滿之時,可於街談巷議之間,借題發揮,辱君蔑君的借口? 真要說起來。他這樣保護柳恆,又還有什麼意義。阿恆他殺地人已經夠多了,無論是罵名,還是眾怒,早已惹了一身,早已是不可能逃得過他日。那些文人儒生,正義清流們,對他的唾罵追究。 若說這一項罪名,定要加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加在身為自己這個舊朝老臣的兒子。早已滿手血腥的柳恆身上,代價才是最低。 柳雲濤搖搖頭。 這樣的道理,他自是絕對不會追上前去,去努力和秦旭飛分說。對於柳氏一族,這樣地結果,當然才是更好。 只是。心中終究還是有幾分感慨。自己服侍兩代先帝,永遠都能體貼上意的心思頭腦,現在,竟然會完全跟不上眼前的變化了。 紫辰殿外,圍了三四圈燕國士兵,看到他們大隊人馬來了,立刻一言不發地行禮撤退。 待得燕人都去得盡了,秦旭飛方怔怔望著紫辰殿的大門。低聲道:「阿恆,有些話。我需要單獨同他說說。」 柳恆沒有說話。 「我也有些事,想要問問他的兒子們。」 柳恆皺了眉。 「阿恆,相信我。」 柳恆終於長歎一聲:「你小心些。」 秦旭飛點點頭,一步步走向紫辰殿地大門,站在門前。遲疑了一下。方才伸手將大門推開。 大殿裡,只是一片沉寂。只有黯淡的燭光,從門口搖曳著亮出來,隱約也映在窗上。 秦旭飛步伐沉重地走進去。 然後,反手將殿門沉沉關上。 夜風中,幾百兵士靜靜站在園子裡,卻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所以,那殿中突然傳來的尖叫,驚呼,哭喊,哀求,便越發地清晰,越發地刺耳。 而一個高亢的,瘋狂的,激烈而憤怒的聲音,突然拔高而起,轉眼就把所有地聲音壓了下去。、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以為你是大英雄,大豪傑!你光明磊落,你坦坦蕩蕩?哈哈哈哈!你不用得意!朕這個位子,不是那麼容易坐的!」 那瘋狂的聲音猛然低沉了下去,陰森森,彷彿來自地獄的詛咒: 「用不了幾年,你也會變成我……」 柳恆皺了眉,揮揮手,一眾親衛立刻飛快地退出園子去。 雖說這些人都是多少年同生共死,絕對信得過的下屬,雖說每個人都清楚今晚要做什麼事,並且人人都立了血誓,永不向外洩露一個字,但這些話,能少聽一句,還是少聽一句吧。 眾人都退得盡了,柳恆自己,也慢慢走到園門處,回首望著那陰暗森冷的大殿,卻終究沒有再往後退一步。 園門之外,遠遠跟來的柳雲濤皺了眉,在喊:「阿恆!」 現在,他為自己的這一個兒子擔心了。 這一個曾經總是與他作對地兒子,現在,陰差陽錯,卻已經是整個家族榮耀前程所繫,萬萬出不得差錯。可是,這個兒子,歷了這麼多年風霜,卻怎麼還是一樣的倔強不智。 那個人是他地朋友,但也是他的主君啊。不管裡面現在發出任何聲音,他都是該遠遠避開,一個字也聽不到才是最好最安全。 然而,柳恆卻只是衝著父親笑一笑,回頭又向大殿那邊走近了十幾步。 距離仍是足夠遠的。只要他自己不凝神運功去聽,只要裡頭的人,不是扯直了喉嚨歇斯底里,他是聽不到多少聲音的。 他只是不放心,只是想要離他地朋友近一些。 偶爾,在夜風中,還是會有幾聲瘋狂地嘶喊隱約入耳。 「你來啊,你來把我千刀萬剮,出盡你這麼多年的惡氣啊!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 「三叔,饒了我,饒了侄兒吧,我什麼也不知道,對不起你地事,都是父皇,不,是那個老東西做的……」 「殿下……」 「王爺…「皇叔……」 「皇弟……」 「求求你,饒過我的孩子……」 紛亂的叫聲,紛亂的哭泣,紛亂的哀求,尤其是那些女人們無助的哭喊,讓柳恆心頭如墜巨石。 旭飛,你何苦。何苦非要逼自己面對這樣醜惡的一幕,何苦非要讓自己親眼看著,親耳聽著,再親手去扼殺那一個個的生命,然後,一生被這個夜晚所折磨。 那暗沉沉的大殿裡,有多少無辜之人。 秦王,還有那些爭奪王位,引狼入室的王爺王子們,還有他的兒子們,也許是該死。 可是,那些普通的姬妾呢?那些只是身不由己,被擄掠被採選而來,純粹供那些人發洩獸慾的普通姬妾呢?榮華權勢並沒有享受過多少,這一場宿命的殺戮,她們卻逃不過。 還有那些小到什麼也不曾做過,什麼也不知道,除了身在皇家,並無任何罪過的孩子們…… 何苦。何苦這樣逼迫自己來面對這些殘忍和冰冷。 柳恆一個人靜靜站在寒風裡,深深地望著那座淒清的宮殿。 他來,是為了保護他。 他來,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位帝王。 用現實,主動抹去自己心頭最後一點軟弱和天真。 人,終究是要變的。就算自己再不願意,這個世界,也要逼著人一點點改變。 那個有著赤誠的眼神,溫暖的笑容的朋友,也會要變成一個成熟而冷靜的帝王了。 這,不正一直是他們這些部將所期盼的嗎? 應該是歡喜的,應該是欣慰的,只是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卻只覺得胸口劇痛難當。 這個晚上,秦旭飛在紫辰殿裡待了很久,很久。 出來的時候,在他的身後,紫宸殿中,曾經的那些,雜亂的,淒厲的,求乞的聲音,都已經沉寂。 秦旭飛的臉色略略有些蒼白。 柳恆快步接近,用擔憂的眼神望著他,卻並不說話。 秦旭飛努力對他有些慘淡地笑笑,嘴角眼角,都在輕輕地戰慄。 「阿恆,有件事,我要求你幫我。」 柳恆皺著眉,心中歎息。 這個人……是否到底是……不能狠心到最後。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四章 - 無知稚子 秦旭飛望著柳恆,眼中有懇求之意:「那裡面,幾個皇子的孩子,最小的兩個,一個才一歲,另一個,也只有兩歲半……」 柳恆默然。 「阿恆,那裡面,有八個孩子。」 秦旭飛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另外六個,都已經懂事了。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情,我……可是……」 秦旭飛咬緊了牙關,一時竟說不下去,終是閉了眼,復又睜開。 「可是這兩個小的,還完全不懂事,也不會記得這一切的。我……你說我愚蠢也好,天真也罷,阿恆,我知道我必然會殺戮婦孺,傷害無辜,但是,這兩個孩子,真的太小了。而且,那人到底也是我的兄長,如果可以,我總還是想為他留一線血脈。」 秦旭飛聲音低沉:「可是我知道,如果你不同意,我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事情走到這一步,自柳恆以下,所有秦旭飛的部將,都已經不再單純是秦旭飛的下屬,而是和秦旭飛利益攸關的一個集團。大家的生死榮辱,都繫在秦旭飛一人的成敗上,所以,他們不會允許有任何可能動搖秦旭飛地位的隱患存在。 既然大家聯起手來,可以逼得秦旭飛只能同意由柳恆帶兵進京,可以迫得秦旭飛只能借助方輕塵的幫助,悄悄逃脫。那麼,就算現在秦旭飛想救那兩個孩子,只要大家不同意,他也沒有辦法。 他不可能為了秦王地兩個孫子去和這麼多同他走過生死困苦的兄弟翻臉敵對,就算他偷偷把孩子送出去,手下人聯手也可查得出來。自然有的是辦法讓這兩個小孩死得無聲無息,事後秦旭飛也不可能去追究。 因此,此時此刻,他能做的,只能是請求柳恆的理解和幫助。 兩個完全不懂事的幼兒。就真地不能給他們一線生機嗎? 柳恆遲疑了。 他自問早算不得什麼好人了,當年縱馬楚國,他何嘗沒有鎮壓殺戮過百姓,如今在秦國,為了鞏固秦旭飛的勢力,他也早就屢次大開殺戒。手下又何嘗沒有許多無辜冤魂。 只是,要對兩個這麼小的孩子下手,他心中也還是有些不忍的。 然而,半晌,柳恆終是搖頭,輕歎:「他們終究是隱患。」 「但不是所有隱患都會變成災難,也不是所有隱患最終都無法收拾。」秦旭飛握緊了拳頭,仍舊不肯放棄:「史書所載。也不是所有人都對政敵斬盡殺絕的,也有沒有成年地孩子能刀下保命。可是時移世易。人情易變,所謂幾十年後,政敵之子還再起風雲,回來報仇雪恨的事,又哪裡有過幾樁?那都只是些傳奇戲文故事罷了。」 「可是……」 「阿恆!」秦旭飛回首一指紫辰殿:「那八個孩子。但只要稍稍懂得一點人事。隱約能記得自己的父母是誰,我都狠了心沒再理會。只這兩個孩子實在太小。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記得,遠遠地把人送了出去,不留半點痕跡,誰又真能查出他們的身份來。」 「阿恆,他們還那麼小,別說沒有機會被發現身份,被人擁護利用再發展勢力,就算真的有這種事,也要到二十年後了。如果我是一個好的帝王,國泰民安,就不會有人肯跟隨他,他們是誰地子孫,也就不再重要了。如果他們真能聚集起勢力,那只能證明我的庸碌無能,如果我用了二十年時間,還不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還讓他們情願拿起刀槍用我拚命,那樣的皇位,又還有什麼值得我們如今不顧一切去維護?如果……如果到了那時候,有人真要反我,那麼,就算是沒有大哥的骨血留存於世,那些人又何嘗不能偽造出一個來。這兩個孩子是死是活,真的那麼重要嗎?」 柳恆苦笑。 是啊,也沒有人會想到,本該巴不得斬盡殺絕的秦旭飛,會偷偷摸摸,日夜兼程地趕來,卻是努力要為這世上最對不起自己的人,保住一點血脈,所以自然也不會有人去查,有人去找的。 他沒有忍不住,想要保下所有地孩子,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讓步,全部妥協了吧。 而凡是秦旭飛真正決定了地事情,柳恆都無法讓他回頭,而當他再不回頭時,他也不可能去袖手旁觀,或者去陽奉陰違。 最終,柳恆只能歎息了一聲。 「把兩個孩子帶出來。一切交給我來辦。你永遠不要問我,這兩個孩子在哪裡,只當這件事從沒有發生過,不但要瞞天下人,就是我們軍中的將領,也不能讓他們知道。」 他的語氣不甚客氣,若是這樣安排,就是他這裡把孩子接走,一轉頭把人殺了扔掉,怕是秦旭飛也不能知曉,無能為力的了。 然而,秦旭飛只是凝視了柳恆極短的一段時間,就平靜地點了點頭:「好!」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曾想過,要懷疑防備柳恆。就算是不贊同他地想法,柳恆地選擇也一定會是力爭到底,而絕不是陽奉陰違。 將孩子交出去,從此不再追問下落蹤跡,盡力將這一切忘掉,對秦旭飛本人來說,也許能更輕鬆一些。絕了指望,什麼也不知道,反而比時時掛在心中,總忍不住悄悄派人查探關懷,更加安全,也更無後患。秦旭飛靜了靜,又開始交代另一件事:「還有一件事,我要你悄悄查一查。只是此事關係也極重大,絕不可洩露半點風聲。」 柳恆看他神情鄭重,便也肅然問:「什麼事?」 「我剛才在殿裡,細問過幾個皇子,他們到底是怎麼動的心思,為什麼要向異國人求援,為什麼,幾個人都在並不多相同地時間裡,做出幾乎完全相同的事?」 柳恆心中一凜:「你覺得……」 「我一直覺得奇怪。各國覬覦秦國是理所當然的,有機會有借口時揮兵來攻也是自然之事,只是,幾個國家的借口幾乎完全相同,人人都能拿出皇子或王爺的求助信件,個個都打著助秦國皇族清君側定天下的旗幟,這麼短的時間內,在不同的人身上,集中發生幾乎同樣的事,這巧合得已經過分了。」 柳恆深吸一口氣:「你覺得有人暗中推動這一切,可是,誰能布這麼大的局,他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秦旭飛苦笑了:「若說好處,得到最多的人好像是我。」 柳恆蹙眉不語。不管怎麼樣,此事既現端倪,就不能不查。偌大一個秦國,不可以讓某個隱身暗處的人玩於指掌之中。好在這局布得太大,鋪得太開,那麼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找到線索,就一定有機會查明。 皇子們的屬官,心腹,還有其他幾個牽涉其中的旁系王爺及其部屬,如今都關在皇宮的各處,人人都知道大禍臨頭,個個都想著怎麼討好新主子,好逃脫大難。藉著這個良機,審問查探,總能發掘出些真相來。 「這件事我來查,也絕不會讓消息傳出去,等眼前的事了了,找時間,把你和幾個皇子的對話中,所有涉及此事的內容和我說一遍……」 秦旭飛神色黯然,默默地點了點頭。 柳恆低聲問:「下面的事……你……要先迴避嗎?」 秦旭飛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緩緩搖了搖頭。 柳恆最後望了一眼那陰沉沉,毫無聲息的紫辰殿,歎息了一聲:「你回去,把孩子抱出來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五章 - 江山已定 無論是再不堪的事,也總可以被宣揚得冠冕堂皇。 據說,經過了一夜的「激戰」,秦軍的正義之師,終於在三殿下秦旭飛的帶領下,攻破了京城,救下了所有受苦受難的百姓。 據說,當全軍興高采烈到皇宮迎接秦王時,才知道早在衛吳二軍內哄著要搶走所有王族威脅秦軍時,秦王為了保持皇家的尊嚴,為了不讓秦軍受脅迫,所以三代人都聚集在紫辰殿中,毅然引火自焚。 據說,如今嫡系皇族,百餘口人,都已成枯骨焦屍。連姬妾在內,包括最小一歲,最大十二歲的八個孩子,都一個不曾漏網。 據說,秦旭飛強忍悲痛,派人清查火場,到處在後宮尋覓,試圖尋找一兩個死地餘生的直系皇族血脈而不得。據說秦旭飛絕了指望,只得痛哭了一場,將眾人厚葬,可憐那皇帝皇后,太子皇孫們,生前無比榮耀,死後卻連誰是誰都分不清,在這國亂之際,也不可能講究什麼隆重的葬禮,最後百餘人的屍骨,只能草草一起落葬於皇陵。 明眼人,就是沒有證據,自然也還是清楚其實發生了什麼事。但多也能也理解秦旭飛被逼到底線後的「無奈反擊」。 其後,便是秦旭飛「忍痛」坐鎮大局,解救百官,安撫百姓,再以不忠,叛國等種種罪名,將該清洗的人一個不剩地清洗了。 而那些有賢名。有能力,一直比較中立,不曾深涉黨爭,不曾與秦旭飛抵死敵對地官員,自是皆無加罪,大多被秦旭飛厚禮謙詞相待後。便傾心傾力,助他整頓京城,重理朝綱。 至於放不開君臣大義,梗著脖子不理會秦旭飛的禮遇的人,秦旭飛也不理會。不肯效力也罷。稱病不起也罷,誰愛閒著就閒著。風骨這東西,未必能挺得過太長時間的孤寂冷清。 自然……終於也開始有人呼籲,國不可一日無君,三殿下有大功於國,理應登基。 越是犯了錯。越是怕追究,怕降禍,這個時候,當然就越是要高喊口號,表現赤膽忠心。以往逢迎秦王最起勁的臣子,以及也曾經動過奪位之心,和諸王子一樣,暗中有過一些小動作的宗室王爺們。此時此刻,怎能不積極。還未等秦旭飛軍中有所動作。便一個個拚命鼓吹起來,那真是涕淚橫流,義正辭嚴,大有你不當皇帝我就一頭撞死地樣子。 秦旭飛卻沉著臉,忍了又忍。等眾人把鬧劇演得差不多。才拍著桌子,聲色俱厲地將人全趕了出去。 當皇帝嘛。當然不能馬上答應,三辭三讓,左推右拖,最後才勉勉強強,無可奈何,一副我是被逼的樣子坐上龍位,才是正理。秦旭飛的反應,讓大家覺得更是拍馬屁拍對了地方。 於是,這一場勸諫大戲更是紅紅火火,沸沸揚揚了。文人墨客寫勸進表,百官聯名上書,百姓萬民書請願,整得秦旭飛頭大如斗,平時議事都不太敢出來,整日躲在皇宮裡。 在這紛紛亂亂的日子裡,沒有人知道,在紫辰殿著火的晚上,有人偷偷把兩個被亂兵殺死地幼兒屍體送進了紫辰殿。而柳恆,則悄悄抱走了兩個幼兒。 將孩子身上的衣服徹底換成平民衣服,在兩個孩子身上認真檢查了數遍,發現較明顯的痣,就用民間偏方將其點掉,發現有一兩處略明顯的胎記,就用很輕很薄的刀,削掉那一片皮肉,即使孩子吃痛大哭,他也不曾收手。 劫後的京城,本就有無數人妻離子散,本就有無數孩子,成為父母雙亡地孤兒。 軍隊在四處尋找父母雙亡,奄奄一息的孤兒,把他們從灰塵,泥土,殘房,甚至死人堆裡抱出來,很多孤兒身上都帶著傷,所以當兩個衣著普通,身上有輕微傷勢的幼兒被收容時,沒有人多加了一絲注意。 秦旭飛的軍隊,收容照料著這些無助的孤兒,一邊幫他們尋訪著父母,一邊也鼓勵在戰亂中失去孩子的人,到軍中來領養孩子。至於最後始終沒有人肯領走的孩子,則由國家統一撫養,提供基本的衣食,並讓他們從小學一門手藝,待成年之後,讓他們各自謀生。 此一項善政,得到了無數百姓地稱道。 而無人知道,在這無數孤兒之中,有兩個孩子,身體裡流著和舊皇新皇一樣的血。 他們會和無數孩子一樣,掙扎著試圖活下來,試圖長大。他們會和秦國所有地孤兒一樣,有相同的生存可能。 柳恆不著痕跡地將孩子交託出去之後,便沒再對孩子做任何跟蹤。 孩子是因為體弱死了,是被人領養了,又或是直接在國家的供養下長大,將來懵懵懂懂,對秦旭飛這個殺父弒母的仇人終生感恩戴德,他都不理會,不追查,不關心。 如果連他和秦旭飛這兩個僅有的知情人,都已經放棄一切線索,任憑兩個孩子如滴水入大海一般,失去蹤跡,再難尋覓,旁人,又怎麼可能再將他們找出來。就算真找出來了,誰又還能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們地身份。 在秦旭飛困守京城,整頓朝綱,與朝臣與燕人周旋,脫身不得地時候,遠方前線的方輕塵,已經又是幾日幾夜,沒能好好合眼。 祁士傑率部追擊衛軍,一路十分順利,只打得衛人狼奔豕突,四方逃竄,一路留下無數屍體,數十萬大軍,最後有命回到衛國地不足萬人。 而方輕塵所率的這一路秦兵,卻迎面撞上了吳國增援的大 本來,能征善戰的吳王,一直留著重兵鎮守國內,防範蕭家,可在得知秦旭飛起兵攻擊京城之後,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親自領了八萬大軍,直接攻進秦國來接應己方人馬。 方輕塵引兵一路追擊吳軍,眼看就可以將其全部圍殺,卻是突然遭遇強敵,功虧一簣。 如果不是因為帶兵的是方輕塵,忽逢此變,強弱易位,寡不敵眾之時,秦軍怕是要吃大虧。幸得方輕塵臨危不亂,以精銳騎兵反覆衝突斷後,令大隊人馬及時退到險要處駐守,他們這一支五萬餘人的兵馬,才沒有被吳王的軍隊擊潰。 吳王眼看自己的軍隊損失如此慘重,極為震怒,對著秦軍日夜猛攻狂打,但秦軍在方輕塵的指揮下,借助險要,穩紮穩打,雙方對峙了五六天,吳王已領教了方輕塵的指揮能力,心知肚明,想吞下這支軍隊不易。他根本不敢長時間將國內僅餘的強兵一直駐在秦國國內,算算時間,祁士傑部能趕來增援的時間也已經不遠。眼見戰機已失,吳王只得咬牙切齒,忍痛退兵。此役攻秦,吳軍出兵二十萬,其中精銳可戰之士有十六萬之眾,但最後能在吳王的接應下,安然退回吳國的,不足四萬。吳國因此元氣大傷,軍力大減,國內後族蕭氏的風光勢力因此大盛,這卻是後話了。 吳軍撤離,方輕塵也不敢貪攻急進,引了軍隊一步步慢慢向前,吳王退一處,他們方進一處,不肯多走一步,直到吳軍完全退出國境,秦軍上下,才大大鬆了口氣。 方輕塵仍不敢大意,讓全軍在邊境處駐紮下來,修砌殘敗的城牆,收拾戰後的混亂,重新恢復邊關重鎮的戰力和防禦能力,同時派探馬不斷查看吳軍動向,確知吳軍應該不會再來攻擊,這才把指揮權交出來,自己則輕騎快馬,趕去京城,找秦旭飛算帳。 虧大了!誰想得到,這份不要工錢的苦力,他最後居然做得這麼辛苦!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六章 - 意欲何為 秦國這一場大亂,燕國成了最後的贏家。 他們撤退得不緊不慢,有條不紊,秩序井然。柳恆率軍試探性地追尾攻擊了兩三次,雙方便罷手,然後雙方便公開簽訂了那早就私下議定的合約。 燕國交出所有被佔城池,退出國境,與秦國永結友邦,攻守互助。而秦國用這一路追擊衛吳潰軍,所繳獲的財物珍寶,支付給了燕軍,以作為燕國助秦平亂的「軍資」。 當然,按照和約來說,秦國還欠著燕國大筆的錢,要分年償還。只是,秦國其實並沒有打算一定要履約,燕國其實也並沒有指望剩下的錢真能拿得到。 和約,本來就是為著有朝一日撕破而存在的。秦國如果強大了,自然可以有無數種方法不認賬,燕國對此也不甚介意。 他們只需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幌子,可以讓他們將在秦國幾乎寸草不留地搜刮到的一切,光明正大,安安穩穩地運回燕國,充實燕國的國庫。那才是他們得利的大頭。他們也只需要紙面上一張漂漂亮亮的和約,可以對國內的文武百官,平民百姓們,有個交代。 燕軍不是敗退,不是被迫撤離,而是任務完成,榮歸故里呢。 帶著傷兵,帶著死去的燕兵的骨灰,帶著從血火中鍛煉出來的新兵悍卒,也帶著自秦國民間搜刮來地所有財物。還有本來吳衛辛苦搜刮而來,又由秦人轉交給了他們的財物珍寶,燕軍盆滿缽滿,浩浩蕩蕩,一路榮歸。 吳衛不是不懷疑的,不是不憤怒的。但是沒有證據,能說秦燕有何私下交易,卻也無可奈何。 其實,就算有證據,又能怎麼樣。國與國之間。難道還真的有道義可講。燕強而吳衛元氣大傷,只憑這一條,燕人就可以高枕無憂。 國土已靖,秦國國內那些儒生清流們,終於有人開始感到已經足夠安全,可以站出來指手劃腳。痛斥將軍們無能無勇,賣國求榮了。 不過,這樣的聲音,在剛剛經歷了戰亂痛苦地百姓之間,就入泥牛入海,不起波瀾。至於多年之後,安定的日子過多了,史書之上。會不會記載一筆喪權辱國,秦旭飛不介意。柳恆不介意,軍中眾將,都懶得去介意。 而此時此刻,方輕塵千里一騎,也已經來到了大秦國劫後的都城。 方輕塵來到秦國京城之外的時候。是一個夜晚。 城中仍在宵禁。別說是百姓,就算是官員們。此時要出入行動,都不是易事。不過,這一切對方輕塵都不是問題。 他輕易就叫開城門,輕易就從守城門的將軍那裡問出京城地大致情形,輕易就讓人家將軍大人安排親兵領他去皇宮,也輕易地讓守衛皇宮的將軍給他大開門禁,親自為他帶路。 方輕塵在秦旭飛軍中呆了幾個月了,平時又顯眼得不行,招搖得可以,這軍中上上下下,對他的模樣脾性,都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大家都習慣了他所享有的,連柳恆都比不上的種種特權,也都習慣了方輕塵的傲慢無禮,肆無忌憚,這些事,對於秦軍地將領們來說,都是再平常不過,平常到都很正常了。 可是,在這京城裡辦事的,除了這些將領們,還有幫著一起守城撫民的文官,還有皇宮裡負責各項瑣碎事務的宦官呢。 在他們眼裡,秦旭飛就算現在不是皇帝,將來也是皇帝的,怎麼可以讓人這樣,陰沉著臉,渾似人家欠他幾萬兩似的,不通報,不等候,不聽令,橫衝直撞,大搖大擺地就來找他? 在秦旭飛目前所居的崇德宮外,總管太監正盡職盡責地守候著。 他在皇宮裡苦熬了幾十年,在兵亂中擔驚受怕,吃苦受累,終於等到三殿下入京,清算完宮裡一堆身居高位的秦王心腹權宦之後,隨手就把他提拔起來擔任總管了。知遇之恩,怎能不報,雖說三殿下和別地皇族不同,不喜奢華,總愛把宮人遠遠地趕開去,他也總要守在宮門之外。 結果,今天晚上,遠遠看到一位將領陪著一個不認識的白衣人,疾步而來,大總管就皺起了眉頭。 雖說現在這皇宮破敗得不像樣子,但皇宮還是皇宮啊,規矩也還是規矩。要見殿下當然要一重重通報,怎能容他這樣亂闖? 作為一個盡職盡責地大內總管,他自是挺身迎了上去,斥道:「什麼人如此沒有規矩,若是驚擾了殿下……」 這句話,他永遠沒有機會說完了。 他真沒犯什麼錯。沒說錯什麼話,沒做錯什麼事。他只是碰上了方輕塵。而且是很倒霉地被秦旭飛陷害,被迫打了一個多月苦工,又連續快馬奔馳好多天,又累又氣又煩躁的方輕塵。 方輕塵這一路趕回來就是想找秦旭飛算帳,所以入了城,衣服也沒換,馬鞭也沒扔,就往皇宮裡來。所有識得他的秦軍將領,一看他的臉色,全都知趣地半聲也不吭,一句異議都沒有地盡全力配合他,這時候,居然有個不長眼的冒出來惹事。 規矩? 驚擾? 開什麼玩笑!他方輕塵要見秦旭飛,居然也需要講規矩了? 方輕塵眼也沒眨一下,一鞭子就揮了過去,真正是蠻不講理,仗勢凌人。 可憐地總管大人額上頓時多了一道血痕,一手撫額,慘叫一聲,向後就倒。 方輕塵帶起一陣勁風,橫行直過,幾個跟隨大總管地小太監一看這位俊美公子,殺氣騰騰的樣子,人人倒抽一口冷氣,一縮脖子,到底誰也沒敢攔。 大總管爬起來,還想不顧一切過去追過去抓住方輕塵,肩膀讓人一拍,那位給方輕塵帶路地將領已經拉住了他,識趣地止了步子,眼瞧著方輕塵衣角帶風地闖進崇德殿去,口裡只笑道:「孫總管,這人你管不了。由他去吧。」 「豈有此理!這還有沒有上下尊卑!就算是柳將軍,現在來見殿下,也定是要先讓我通報的!」 將領乾咳一聲,為總管大人慶幸。幸好方侯這時已經進去了,否則,他要聽到這老太監要求他跟秦旭飛講上下尊卑,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來呢。 孫總管尤自負氣道:「我雖是卑賤之人,卻是殿下親命的大內總管,這般辱我,就是辱及三殿下!我總要找三殿下,為我主持一個公道的!」 這位將領擦擦額頭的汗。唉,其實這位總管大人挨的鞭子,也就是破了層皮,在他這種沙場血戰的漢子看來,根本不算是傷。 方侯雖然經常故意給人氣受,不過,從來不會太過份,出手的輕重,總是心裡有數的。 「孫總管,算了,這人你惹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孫總管委屈極了:「難道他這樣猖狂,打的這一鞭子,就白打了?」 這將領嘿嘿一笑:「別說是打了你,就是……」他望望崇德宮的宮門:「就是打了三殿下,也是白打!」 孫總管聽這語氣有異,倒是神色一變:「這人還敢對殿下無禮不成?」 將領雖沒立刻答話,但那表情已是說明了一切,孫總管立時跺腳就要往宮裡沖,讓那人一把扯住:「你做什麼?」 「殿下把服侍的人都趕出來了,一個人在裡頭喝悶酒,若是那人真敢冒犯,殿下雖神勇無敵,但……」 孫總管倒是赤膽忠心,焦急無比,將軍大人卻是好整以暇:「一個人?喝悶酒……」 他呵呵兩聲,拖了孫總管就走,還順便沖那幫守在宮門前的宮人們揮一揮手:「沒你們什麼事了,早散了吧,記著了,這宮裡頭就是打得天翻地覆,也和你們不相干,別沒由來地去多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七章 - 乾坤顛倒 偌大的園林一片破敗,曾經的碧階玉瓦金飾,早就都被敲走剝光。 只餘枯木殘石,斷草冷池,一片清寂。 方輕塵怒氣沖沖,進了崇德宮,順著那冷冷清清的迴廊走不多久,就看到了秦旭飛,然後,微微蹙眉,站住了。 劫後的宮廷,淒涼也就罷了,周圍還四處扔得都是酒罈子,滿眼一片狼籍。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本來是早已習慣的氣息,卻讓方輕塵皺了皺眉頭。 那人懶洋洋坐在池塘邊上,背倚著一塊奇突的巨石,神色竟然有些許頹廢,幾分迷亂。衣衫頭髮,也都凌亂不堪,身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而那人自己,正抱了一罈酒在喝。 這眼前的一切,明明他應該並沒有見過,可怎麼就這麼眼熟呢? 方輕塵正口渴,卻也先顧不上和秦旭飛發火了,大步走過去,一把將秦旭飛手裡的酒罈奪過來,高舉過頭,一通暢飲,真是痛快。 秦旭飛也不知道已經喝了多久,此刻似已是醉了七八分,竟然遲鈍到連方輕塵接近都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突如其來地手裡的酒罈就被奪走了,他先是一驚,抬起頭來,眼前倒有三四個方輕塵模模糊糊在晃動。 秦旭飛歎了一聲,笑了起來:「輕塵,以前總是我搶你的酒,這回你總算可找著報復地機會了。」 方輕塵微微一怔。慢慢放下酒罈,低頭看著這個衣發散亂,神情迷濛的人。 是了……眼熟……不過是因為,這一切,以前都已發生過許多次了。 總是他在園中無聊閒飲,總是這人不請自來。總是他懶洋洋衣冠不整,禮節不守,總是這人,大大方方伸手奪了他的酒自己喝。 只是今天,這一切。全都顛倒了過來而已。 為什麼? 這個不管處在何等困苦境地裡,也一直堅持著不肯放棄,不願示弱的人,這個可以大聲譏笑他借酒澆愁的人,怎麼會學他一般,肆意縱酒。露出這等頹唐之態。 方輕塵信手把酒罈一拋,在秦旭飛面前席地坐下:「怎麼,不高興了?」 「我有什麼不高興的,我都馬上要做皇帝了,還有什麼可以不高興地。」 秦旭飛笑著,隨手拿起另一罈酒,拍開泥封:「可是方輕塵,我又有什麼可高興。」 他仰頭痛飲了一口酒。竟然被嗆得咳嗽連連。 方輕塵冷冷看著他:「要成功,還想不流血。安安穩穩坐上了龍椅,你卻以為你的手還可以不髒?」 秦旭飛哈哈大笑起來:「是啊,輕塵,你果然知我。我不過是不知足而已。世人從來不知足,窮人想富有。富人想當官。官小的要做大官,大官當然就想當皇帝。而我。你看,就是當了皇帝,也依然覺得,我很吃虧,很倒霉,過得很不怎麼樣。我的國家殘破,我的國土之上遍地死屍。而我和我地敵人簽定和議,向他們卑躬道謝,奉上財帛珍寶。我的兄長被我殺死,我的親人被我殺光,還有……」 他慢慢嘬著酒,笑著搖頭。 「我就要當皇帝了,可是為了那些小事,我竟然還是不快活,實在是很不像話。可是方輕塵,你又有多灑脫,多超然?你知足嗎,你快樂嗎?你又為什麼一個人,躲在自己的侯府裡,天天喝酒……」 他用那帶醉的眼,看著月色下,臉色煞寒的人:「方輕塵,你看似灑脫,可是,其實,對這個人世,對一些人,你比我,苛求得更多。若說太不容易被滿足……是你,還是我?」 方輕塵地眉梢不由得跳了跳,咬了咬牙。很好,很好。秦旭飛,你強。都醉糊塗了的人,說出話來居然還可以句句刺心。能幾句話就把我惹怒到這種地步的,這幾百年還真的只有你一個。 他已經伸手挽袖子準備打架了,秦旭飛卻是慢悠悠又喝了好幾口酒,就很浪費地把酒罈往池中一扔,隨手又拿起一個沒開封的酒罈子拍開。 「方輕塵,我知道我的將來會是什麼樣。會有很多人熱誠地求我登基,好像我不當皇帝,天就會塌下來。我會辭幾次,讓幾次,然後,我會坐上那個位置。柳恆現在已經開始注意禮節,進退出入,都要讓人通報,我身邊的將領,對我也遠比以前客氣恭敬了許多。以後,他們對我當然會更客氣,見了面,再不會像以前那樣說說笑笑,而是要下跪,要磕頭,要嚴肅正式地說話了。」 他瞇著眼,看著自己手新剛開了泥封的酒罈,舉起來,卻沒有送到唇邊,而是猛然向地上一擲! 一聲脆響,酒罈四分五裂,美酒四溢,在地上流淌,染濕了一地泥污。 「我不能再隨便在軍中出現!不能再隨意上戰場!不能再和大家一起笑,一起鬧,一起喝酒縱情!我要整頓這個國家,我要提拔人才,我會有永遠理不完地政務要處理,我會含笑聽著文官們互相指摘攻擊,我會利用人心,使出手段,在官員勢力之中控制平衡。對了……」 他向後仰了身子,放鬆了自己,靠在巨石之上,望著夜空,還是在笑:「我當然還要論功行賞,要分封我的兄弟同袍,然後,再開始防備他們。過幾年,國家大定了,我會把文官地權力一點點擴大,而那些陪我一路走來的同袍們,我當然要安撫打壓他們,控制約束他們。」 他側了頭,看著方輕塵,笑容裡是濃濃的自嘲:「對了,我還得找一群女人放在宮裡。一群美麗又賢良,父兄又都很有勢力的女人。她們可以給我生兒子。然後,這個國家就有繼承人了,臣子們就安心了。然後,這些女人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鬥得你死我活,等我地孩子長大後,他們也會彼此爭鬥,而臣子們則會紅著眼睛,在我地兒子裡挑選自己的新主人。呵呵……」 方輕塵默然。 原來,這個人,其實是一直知道地。知道成為君主之後,必然會面對的一切。 這多少年的失意,多少年的無奈,倍受排擠,鬱鬱不得志的時光,與其說他總是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被別人陷害,倒不如說,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知道成為君主,會失去自由和率性,他知道成為君主,必然一步步和他的兄弟袍澤越行越遠。所以,這個愚蠢的傢伙,有意無意地,一直讓自己離那個位置越來越遠。 可是,陰差陽錯,他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在別人看來,他是幸運無雙,他是最大的贏家,可是,他自己呢? 這麼多年,繞了這樣大一個***,吃了多少苦,連累了多少人。最後,這些他不想做的事情,這個他不想成為的人,他卻終於還是避不開。 看著方輕塵沉凝的眼神,秦旭飛低笑著站起來,有些搖晃地向他走近一步:「方輕塵,打一架吧?」 方輕塵一怔,雖說他是想把秦旭飛狠揍一頓,但這人不至於喝醉了還這樣主動積極吧。 「我現在,全力出手,同你還能算是伯仲之間,只怕等我將來,做了幾年皇帝之後,就再沒有與你爭鋒的銳氣了。」 呸,什麼伯仲之間,你現在也不是我的對手。方輕塵怒視他,有一種想把他一腳直接踢進池塘的衝動。 「打就打!不過打之前你先醒醒酒,免得明天說我欺負你。」 方輕塵沒有一腳踢出去,而是一手把秦旭飛硬扯過來,然後一抖手就準備往水裡扔。秦旭飛倒是很順從地一拉就過來,只是被拉過來的時候,順便就一張 方輕塵知道不好,手一鬆,肩一動,就要向旁掠開。奈何秦旭飛這時候卻是借勢一伸手,直接搭在他的肩上,也不知是喝醉了,還是故意存心,整個人幾乎是施著千斤墜把重量全壓在他肩上,拖得他的動作慢了一慢。 就這一眨眼的功夫,秦旭飛已是嗷地一聲,吐了方輕塵一身。廢話分隔線------------ 秘書棕:唔,狐狸臭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八章 - 驚天一語 方輕塵被秦旭飛吐得一身臊臭,真是勃然大怒,直接抬腿一腳就踹出去。可惜,秦旭飛不是別人,他雖然喝醉了,武功身手,卻是一絲也不差的。 他的身子本來就較方輕塵稍微高大一些,這時人醉著雙手搭在方輕塵肩上,身上也向下壓過來,下盤的樁卻把得極穩,硬受了一腳,只略略一晃,低低悶哼一聲,卻是一沒退,二沒閃,三沒跌倒,眼神明明是迷濛的,偏又亮得出奇地看著方輕塵:「輕塵,你來了,真好!」 好?好個屁! 方輕塵快給氣瘋了。被人吐了一身,還讓人死抓著脫不得身。想把這傢伙扔出去,一下子居然還扔不出,這個虧,真是吃大了! 「我很難受,輕塵。可是,我不能對任何人說,就是阿恆,我也不敢說。他們為我做了這麼多,好不容易讓我走到這一步,我不高興,不感激,反倒天天愁悶,叫他們何以自處。可是,輕塵,我真的很難受。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聽得見那些聲音。大哥曾經處處迫我害我,可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待我極好。他是長兄,總是護著我們這些弟弟,領著我們爬樹鑽洞,我們犯了錯,他就替我們出頭,替我們頂罪。我的侄兒們,最後一直哭喊著求我。他們小地時候,我都抱過他們,就像大哥當年待我一樣,領著他們到處玩,他們惹了禍。我替他們求情……還有那些孩子,那麼小,那麼小,什麼也不知道,最小的才五歲……」 方輕塵終於微微挑挑眉。 五歲?據他所知,秦王最小的皇孫,好像是一歲吧……哼哼,哼哼,很好。很好。這個白癡。肯定又偷偷摸摸做了些傻事了。 「輕塵,那天晚上,大哥一直瞪著我,眼睛血一樣地紅。他一直在笑,他說我假清高。假仁假義,他笑,他說。總有一天,我會和他一樣。因為,那個位置就有這種魔力,可以把人生生變成鬼,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他。輕塵……」 他的頭靠在方輕塵的肩膀上,口中地酒氣。噴在方輕塵的耳朵上:「輕塵,我已經變了。將來……我不知道自己還會變多少……如果有一天,我覺得阿恆的權力威望太大,我會怎麼辦?如果有一天,我覺得,那些曾經的同袍們,太喜歡講過去的功勞,太喜歡擺老資格,而且他們手上又都抓著軍隊,我又會做什麼?輕塵,如果有一天,我看著我那些好不容易劫後餘生的其他宗族親人們不順眼……那個位置,讓小時候肯給我當馬騎的哥哥,變得寧可毀家滅國也要殺死我,那麼,最後,我又到底會變成什麼……」 是酒氣,還是人的火熱氣息,讓方輕塵燥熱而煩悶,他一手扣住秦旭飛的腕脈,一手一推一拋,總算把這傢伙給拋出去了! 你愛變什麼變什麼去,關我屁事? 秦旭飛給他扔得直飛出去,順意在空中一翻一折,輕飄飄落下,還順手又撈了一個酒罈子喝了三四口,但身體已經保持不住平衡,退了幾步,終究站不住,依著身後一棵大樹,坐了下去。 方輕塵低頭看看自己那被吐髒地衣服,一陣氣悶,三兩把將污了地外袍脫了,臉色肅殺地大步逼過去。別怪我乘你醉要你命,你這傢伙,實在是太沒酒品了! 「秦旭飛,我當你就是個白癡罷了,誰知道你喝醉了還會多愁善感……」 「多愁善感啊……」 秦旭飛已經醉到了九分,說話都已經大舌頭了,只怔怔望著方輕塵笑:「方輕塵,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夠像你?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可以和你相比,直到現在,我才真的能明白,你都經歷了什麼。和你相比,我的確是不如你。」 什麼亂七八糟的,方輕塵皺了眉頭,站在他面前,眼中閃著惡意的光芒:「你不止軟弱愚蠢,而且還對自己毫無信心。你覺得,自己一定會變,是不是……」 「他們不是都變了嗎?」秦旭飛地神情黯淡,語聲低沉。 「誰?」方輕塵冷冷問。 「曾經疼愛我的父皇,曾經保護我的兄長,曾經被你保護疼愛地楚王,曾經……」 秦旭飛抬眼,深深望著方輕塵,迷濛的醉意裡,似乎有清明,有悲痛。 清亮的月光,在他眼眸深處,映出異樣的晶瑩華光。 「還有,很多很多年前,深深相信相王的女王,很多很多年前發誓要保護她地丈夫地女主,很多很多年前,握著朋友的手,說如許江山你我共享地英雄,最終,他們都變了。」 秦旭飛說到楚王二字時,方輕塵已是變了臉色,一掌就對著他劈過來,然而,那人就在掌風呼嘯裡,安靜地,一動不動地,將剩下的話全都說完。 方輕塵立掌如刀,停在他的頸側,臉色在月光下,煞白如雪,手掌冰寒一片,聲音也只餘清寒肅殺: 「你在說什麼?」 冰冷的臉色,冰冷的語聲,冰冷的指尖,還有,這一刻,倏然間冰冷若霜雪的心。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輪輪轉轉,七百年時光易過。卻終是有人看穿了一切虛迷幻境,看到了那個真正的方輕塵。那個隱藏在所有的大義凜然,所有的正直無私,所有的為國為民,所有的凜然擔當之後的,真正的,惡魔般的方輕塵。 這樣的天機,從來不曾有人覷破。而覷破了天機的凡人,又有幾人可以避過天譴? 耳聞驚雷,可是方輕塵居然感覺不到驚怒,混亂,或者迷惘。或者,是另一種情緒太明顯,太激烈,所以,叫他把一切的驚怒迷亂,都暫時給忘了。 他只是就這樣定定地在月下望著他,眸如霜雪,肅殺凜然,指如霜雪,冰冷地停頓在那人的頸側要害,心中居然無波無擾,無思無慮,這一刻,有的,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那倏然停頓在頸側的手指讓秦旭飛不悅而不耐地皺了眉頭,不是因為要害被制,而僅僅是為了那冰涼的感覺讓人不適。他微微仰頭,想要避讓開去,但那手指卻如影隨形,八五八書房一直緊扣在他脖上命脈處。 秦旭飛閃了兩次,沒能閃開也就罷了,卻只是輕輕一歎,笑了一笑:「你既然已經聽清了,又何必再問一次。」 方輕塵冷冷望著他,手指慢慢扣下去:「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沒有一絲多餘的辯白或分說,他直接就默認了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然後冷然追問。 這一次,他是真的動殺機了。頸脈受力讓秦旭飛呼吸有些艱澀,只看著方輕塵極度冷靜的眼,全身每一寸皮膚,都感覺得到那透骨而入的,分分明明的,凜冽殺機。 秦旭飛早就已經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惹方輕塵動怒了。只是以前,這人就算真的怒形於色,出手相搏,也不似這一刻,冰冷到讓整個天地都只餘肅殺之氣。 這一次,他是真的觸了他的逆麟,戳了他的傷口,揭了他的隱私。然後,真的可能會為了這個將自己的性命給送了。 然而,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 他似笑非笑似醉非醉地看著方輕塵,伸手指了指方輕塵那惡狠狠扣在自己要害的手。 我現在連氣都喘不了了,還怎麼出聲答你? 月光下,方輕塵的臉色,仍舊是霜雪般地白。 他冷冷地看著他,終於,一點點地,鬆開了指力。 秦旭飛卻只怔怔看著方輕塵的面容。 這樣的一種,不正常,不健康的煞白,絕不是只因為吃驚憤怒。這個人,在任性地毀滅別人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摧毀了他自己的身體。 夜風之中,他的聲音,終於有了惆悵:「輕塵,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極敬重,極關心的人。我既然有這份心,關於你的事情,自然都會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曾經發生的事,必然會在你的身上心上留下印記,天長日久,你又怎麼可能永遠不露破綻,不留痕跡。」 秦旭飛的歎息之聲,幾乎輕不可聞:「輕塵,你就算再強,也終究不是鐵打銅澆。你也會脆弱,會失意,你也會像我,有忍不住縱酒澆愁的時候。這些事,只要是對你有心,又怎麼可能完完全全無知無覺?」 幾世歷遍,他身旁那些最親近最摯愛之人,卻竟然從來不曾窺知真情。究竟是他在這茫茫七百年中,從來不曾有過一次脆弱,半回失控,還是……還是…… 還是其實,他們都不曾用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六十九章 - 恨不當初 「你知道多少?」方輕塵慢慢放開了手,可是,月夜下的肅殺霜寒之意,卻越發濃得化不開。 秦旭飛慢慢地把後背靠在大樹上,又喝了兩三口酒,才緩緩道:「我知道七百年來,有四個方輕塵。而這四個方輕塵,其實是同一個人。同一個驕傲,固執,連名字也不肯改一下的方輕塵。同一個不管有著怎樣差異的身份,怎樣差異的人生,但骨子裡都一樣任性的方輕塵,我知道……」 他想他果然是醉了,所以才會說出最不該說的話,才會揭開本應該永遠埋藏心底的秘密。可原來,他卻不知道,人即使是醉意深重,心也依然能感覺得到痛。 我知道,七百年來,有四個方輕塵,其實是同一個人。同一個苦苦跋涉,苦苦尋求,卻一再失望,一次次被放棄,然後又一次次憤然復仇的人。 我知道,他肆意狠毒,瘋狂偏激,我知道,他不是好人,甚至,他也許根本不是人。 我知道,他也許是可憐復可恨,然而,我既不恨他,也不憐他,我只是……只是……難過…… 七百年歲月流轉,一次又一次,在那些絕望,悲痛,背叛,放棄之前,你是曾經有過愛吧?有過全心全意,有過不計得失,有過傾其所有吧?然而,轉眼間,伸出手,掌心依舊空空如也,依舊什麼也握不住。 明明知道方輕塵不介意天下人地仇恨。方輕塵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可他依然無可抑制地難過,為著一個,也許不是人,而是妖是魔的存在而難過。 「除此之外呢,你還知道什麼?」方輕塵平靜的問。語氣冷得不起一絲波瀾。 可是,秦旭飛真切地知道,從沒有哪一刻,方輕塵的殺機是如此迫切,如此森然。如此不可抑制。 這一次,不是玩笑,不是意氣,也無需再有任何顧忌。不管他是人,還是妖,如此可怕的秘密被人知曉。殺人滅口本就是理所當然。 也許,是酒讓他地精神放鬆,心神麻痺吧,所以秦旭飛沒有驚亂,沒有焦慮,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他只是低聲笑:「這還不夠嗎?我還需要知道更多嗎?」 「不要再查探下去,真相內情不是你可以知道。可以瞭解的。」凡人欲窺天機,終為蒼天所不容。秦旭飛已經踩在了生死線上。再過半步,便是天雷擊頂,死無全屍。 方輕塵不覺得自己在意他的生死,也不覺得自己在意,那當年的舊事。這人到底猜知了多少。他甚至仍舊很清楚地感覺得到那森冷地殺機。就在自己的心中,就在自己的胸間。就在他的每一點血脈,每一次呼吸裡,他依然想著要殺了他。 然而,這樣冷然警告的話,他卻還是自然而然說了出來。 「我為什麼還要查探下去?你是什麼人,還是為什麼你不是人,你來自何方,你為了什麼進入人間,很重要嗎?我在意的,從來就不是這些。」 秦旭飛看著方輕塵,明月在上,流水在旁,他不知是醉還是醒,他不知是幻還是真:「我想知道地,只是,我的朋友……他經歷了什麼。他付出一切,試圖得到過什麼,他痛過什麼,又失去過什麼。我要知道的,只是他的心裡,期盼的,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其它的那些閒事,與我又有什麼相干?」 方輕塵冷笑,有些譏嘲,有些不屑。 他居高臨下,冷冷看著坐在依樹而坐的他,冰冷地問:「我經歷過什麼,我想要什麼,你又何嘗看得懂。便是真懂了,我地事,又與你什麼相干?你能算是誰?」 秦旭飛苦笑了一聲,一手扶著樹,有些搖晃地站起來。 那著一身白衣,面容煞白的男子,就在他咫尺之間,他伸手,想要去碰觸去掌握,被那人很不耐地一掌拔開。他酒力沖頭,心思混亂,腳下終究不穩,晃了幾晃,幾乎跌倒,急忙棄了酒罈,扶了樹,才能勉強站穩,輕聲問:「輕塵,你不讓我查下去,可是恐我遭遇不測。」 「是。」方輕塵答得坦坦蕩蕩,毫不迴避:「你要死,也該由我動手。」 秦旭飛低低笑起來:「輕塵,這一次,你是認真地。」 「似你這樣揭開旁人的隱密,你覺得,我有什麼理由不殺你?」方輕塵終於開始有更多的感覺了。最初心中的空白冰冷,慢慢鮮明起來,慢慢有了活氣。有了憤怒和氣惱。 「你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這樣的隱密,就算是知道了,你也該裝成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當著我,如此無所顧忌地說出來?」 為什麼,要把曾經地傷口挖口,為什麼,莫名其妙,要我來面對這樣地選擇,這樣的局面?為什麼,你偏偏對我地事,這麼好奇,這麼多事?為什麼? 然而,秦旭飛只是慘笑了一聲:「輕塵,我只是恨,只是恨,我說得晚了,若是,若是……」他咬牙握拳,望著方輕塵的眼神裡,終於浮起了憤怒。 方輕塵莫名地皺了皺眉,被揭穿的人是他不是他,什麼時候,輪到這人生氣了。 「若是,若是當初,我有足夠的勇氣,若是我可以放開一切顧忌,我可以不管你我的身份,我可以大聲對你說出這些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可以告訴你……」 秦旭飛忽覺疲憊而蒼涼,幾乎想要低頭再提一罈酒,然後一飲而盡去了。 如果,當初,我可以不顧一切地對你說明白,告訴你,我知道被至親至近之人放棄背叛是什麼滋味,告訴你,你不需要一個人獨自背負,四世的苦痛。如果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一切,卻不憐你,不恨你,不會輕視你,我只是希望,將來你若再次遭受辜負和傷害時,不要愚蠢地繼續選擇那自我傷害的絕然之法去報復…… 如果,我當時可以對你說,是不是,是不是你也許不會受這次劍傷?是不是,你也許不會讓你自己中毒,是不是,你也許不會如此肆意地毀掉你自己的身體? 如果,我當時能夠對你坦然說明白,即使對你來說,也許我並不算多重要的人,即使,對你來說,我的憤怒忠告和痛心,也許微不足道…… 但只要我能對你有一絲影響,是不是,在我走之後,那些傷你至深的事情,也許就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然而,我到底是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 我很禮貌地同你保持著距離,我很理智地,裝成什麼也不知道。 我清楚一切的局勢,一切的輕重,卻獨獨還是忘記了你。和他們一樣……我最終,選擇的仍舊不是你。 輕塵,我知道將這一切說出來,有多麼瘋狂而不顧後果,然而,我只是恨,我當初,沒有更早一步對你說。 可是,如此混亂的心緒,如此昏醉的身體,他說不清,也不想說。 他只是再一次直接大步逼向方輕塵。 這一次,方輕塵沒有再避開,他抬手,一掌,似輕實重地直接對著秦旭飛心口拍去,而幾乎在拍實的那一刻,秦旭飛的手掌,也貼在了方輕塵的胸前。 這一掌方輕塵不是避不開,他只是被一種莫名的憤怒和痛苦所控制,刻意地不想去迴避。 然而,那一掌輕飄飄,不含一絲力氣,就這樣凝在他的胸口,隔著衣衫,那掌心的火熱,卻幾乎灼穿胸膛。 方輕塵的掌力一凝,然而已有一部份真氣直攻入秦旭飛的心脈去。 秦旭飛悶哼一聲,唇邊溢出一絲血來,眼神卻是異樣溫柔,但也異樣傷痛地看著他。他的手掌依然貼在他的胸前:「你總是這樣,傷人的時候,總會忍不住要傷己?傷害你所在意的人時,總是要先摧殘你自己?」 剛才那一掌,他若凝力擊出,先受傷的,一定是方輕塵。然而,他輕飄飄的手掌貼在方輕塵的胸口,方輕塵的臉色,卻比受了重傷還難看。 在那手掌所按的位置,曾經有一把劍,從前胸,穿到後背,直到現在,他依然時時受舊傷發作之苦。 在那手掌所按的位置,曾經有人,微笑著,拿了最鈍的銀刀,想要一點點剖開他的胸膛,剖出他的心來。 而今,那人的手不肯捨棄地按在傷處,眼神裡的傷痛,讓人不願直視。 忽然間,他就明白了秦旭飛所有沒有說出來的話。 我只是恨,只是恨,我說得晚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章 - 痛是不痛 方輕塵笑了。 你說得早,說得晚,又有什麼區別。我方輕塵的選擇,與你秦旭飛何干。 一世又一世,他很認真地對所有知情人說,我受傷了。然而,身邊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理會他,每一個人都用冷嘲熱諷地語氣說著他的自作自受,說著他的狠毒殘忍…… 一個傷害了他人的人,本來也就沒有資格叫苦。 可是,這個白癡,卻覺得,他所有的偏激瘋狂,所有的自作自受,都是他秦旭飛的錯? 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就是說那一番話,又可以改變什麼? 心口莫名地痛起來,七百年歲月,剖心何止是一次。當他平靜地,一點點將自己殺死時,當他冷靜地,點燃宮殿的火焰時,當他幾乎是漠然地,擋在那寒刃之前時……又何曾沒有冷冷剖開胸膛,挖出一顆曾經火熱,曾經激烈跳動的心! 只是一點一點,冷了,寒了,也就麻木了。也就再感覺不到。 然而,這一刻,這個人,只是用手輕輕按在這處幾世幾劫每一次都不曾倖免的傷口處,他便痛了起來,彷彿那七百年來,累積的一切苦痛,便在這一刻,全然爆發,彷彿一次又一次,他漠然地笑,平靜地面對,快樂地玩遊戲,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一般地和同學鬥嘴,看似可以很輕易地壓下來地一切失落彷徨。在這一刻,已經完全失控。 心口處,痛得如煎如絞。原來,不管幾世幾劫,不管換了幾個軀體,不管外表如何光鮮平滑。那傷口一直在,一直在。在那暗無天日,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一點點化膿,一點點腐爛。一點點將他所有的生機,所有的活力,都徐徐摧毀。 卻是直到這一刻,它才露出它那猙獰的面目,在朗朗天光。 他不是那驕傲倔強,永遠不低頭。永遠不認錯的方輕塵。 骨子裡,他脆弱,可笑,失意,落寞,和所有地凡人,並沒有區別。 「痛不痛……」那聲音含含糊糊,幾乎聽不清晰。 方輕塵冷笑。他失意。他苦痛,又與旁人何干。又哪裡用得著旁人來多嘴多舌,多作關心。 「我很痛……」秦旭飛慢慢收回手,按在自己心口處:「輕塵,我不如你堅強,不如你決絕。我不如你……我差得太遠。我親手殺死了我的親人。即使明白這是必須的,我還是痛得日夜不寧。我知道這是軟弱愚蠢。可鄙可笑,但是我,還是會痛。輕塵……你也痛的吧,一世又一世,所有因為你而發生的事,你也和我一樣,一刻也不曾忘過吧,所有地鮮血和死亡,你也和我一樣,從來就不曾放開過吧……」 他喃喃地說,他和他,都不知道,這是不是迷亂的醉語。 方輕塵怔怔地望著秦旭飛,終於再也說不得話。 他以為,他問他的,是曾有的一切失意傷害痛不痛。可原來,他卻問他…… 曾經對天下人的傷害,你痛不痛? 一世又一世,同學,教授,哪怕是最寬容的小容,也會指責他手段過於狠毒,哪怕是萬事皆無所謂地阿漢,也會用不太認同的眼神望著他。 可是,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傷害別人,你會不會痛? 只有這個,其實對一切都半知半解的人,會輕輕地問他。 痛不痛,傷害別人,痛不痛? 當然不痛。怎麼可能會痛?若是會痛,為何還會一次又一次,眼也不眨地,遺禍天下。 秦旭飛,只有你這種白癡,才會為別人的苦難而悲痛。而我,在意的,從來都只是我自己。如果,這個世界不能讓我快樂,我便毀了這世界,又何妨? 他怔怔望他很久,才能生澀地說出口:「寧教我負天下,不可令天下人負我。我為什麼要痛?」 秦旭飛用那也許比任何人都清明的醉眼看著他,然後微微一笑。 「輕塵,你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毀滅天下人,你只是不肯為天下人,而委屈你自己。我永遠不會有你的決絕和驕傲,可是,我知道,我會一直一直羨慕你的不肯妥協,你地絕對純粹,你的任心縱情,因為……」 胸口忽得大痛,讓他一句話再也說不下去,伸手掩唇,吐出一口血來,他低低笑一聲,剛才心脈處挨地掌力,受傷果然不輕啊。 方輕塵漠然看他傷重吐血,漠然說:「死到臨頭,還只會說一些無聊的話?」 秦旭飛抬頭,看著方輕塵,也許是醉得厲害,也許是內傷發作,眼前的人,面目都看不太清晰了:「你不會的。」 「不會殺你?」方輕塵對他可笑的自信,極之不屑。 「不會這樣殺我,這不符合你地風格。你對重視地人,從來都是殺人不見血的……」 方輕塵微微含怒:「你值得我重視?」 「值得!」雖然眼前地一切,漸漸模糊不清,秦旭飛卻是挺了胸,自信而乾脆地答出了這兩個字,堵得方輕塵本來蒼白的臉色都有些發青了。 秦旭飛這才笑一笑,把話頭緩過來:「縱然,我比不得那幾個人……」他輕輕苦笑一聲:「你要殺我,也總不至於在我喝得半醉之時動手。總該等我醒了,和我明刀明槍打一場吧。現在,我一來喝醉了,二來受了傷,三來還是你弄傷我的,所以你要負責……」 他雖然看不清,當然也可以想像這一刻方輕塵的臉色有多麼難看。想著想著,便覺得有些快活地笑起來,但身子還是搖晃得厲害,到底撐不住,一矮身,坐了下來。 方輕塵面寒如霜,並指點下。 雖說看不清,秦旭飛還是聽到了風聲,也察覺了來勢,卻也沒作什麼躲避的意思,只輕輕最後叫了一聲:「輕塵……」 來不及說更多的話,那指力已經點中了他的睡穴。他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向後靠去,一直一直,方輕塵也沒看明白到底是迷醉還是清醒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他安靜了下來,方輕塵卻心中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平靜。 真該一掌將這人殺了,可是,最後的選擇,終究還只是點倒了事。 現在的秦旭飛,酒意已經差不多全湧了出來,再讓他這樣迷亂下去,天知道還會說出多少讓人心煩的話,而且,他的心脈受傷,需要的也是休息,而不是繼續這樣糾纏胡鬧。 方輕塵歎息了。 罷了,他說得對。就是要殺他,也該是等他酒醒了,傷好了,大家放手拼一場才暢快適意吧。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終於也慢慢地坐了下來。 坐在秦旭飛的對面,看著如許月色,如許寒池,心境一片紛亂。 小樓中人,自入世以來,從來不曾被人窺破真相到這種地步,到底應該如何應對,全無前例可循,所以連方輕塵都有些迷茫了。 而且,這個人卻又如此古怪,如此不合常理。 看破真情至此,卻不追問他的來歷。他不在乎他是人是鬼還是妖,他甚至……甚至沒有對他曾經做過的一切,有哪怕一字半句的責備和不屑。 他不是非常具有正義感,非常具有同情心嗎?在知道了真情之後,他不是應該義正辭嚴地指責他嗎。 就連小樓之中,那些高高在上,大部份把世人看作螻蟻的「神靈」們,閒來無事,也總會對他嘮叨嘲笑責備幾句,以展現他們的仁慈悲憫。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白癡,竟只是問他痛不痛,問一個作惡的人,作惡……痛不痛? 方輕塵慢慢伸手,撫在心口上,一點一點,摧心挖肝,幾世幾劫的痛,在今日,他才能真正感受。 七百年來,所有的驕傲,自負,倔強,固執盡都消散,真的是,很痛,很痛……? 可是,秦旭飛,我就算是痛,也是為了自己,何曾是為了天下蒼生。 你道我只是不肯為了天下人委屈我自己? 那麼,對秦國百姓呢?對於所有死在戰場上的秦人,燕人,衛人,吳人,還有陳人呢?我所做的又是為了什麼? 秦旭飛,你又何曾真的看到了最終的真相? 他微微仰頭,月光下,他的臉因為忍痛,而蒼白若紙,秦旭飛……你若知道,你若知道…… 「輕塵,我知道……」 那聲音低不可聞,方輕塵卻如受重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一章 - 由你自主 方輕塵猛然注目望去。 秦旭飛依然未醒,他只是閉了目,在爛醉如泥中,低低囈語。 「輕塵,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你只是自以為知道罷了! 「輕塵,你弄傷了我,你要負責……」 即使心痛如斯,方輕塵也仍然忍不住低笑一聲。唉,這人,真是無賴。 「輕塵,我不想變,我不想變,大哥說……我會變……輕塵,我不想……」秦旭飛的神情有些不安,伸手在空中胡亂地抓了兩下,彷彿想在虛空裡,尋求一點支持,一絲回應。 然而,方輕塵不動也不理。 秦旭飛,你兄長的詛咒,一直壓在你心間,逼得你日夜不寧。可是,為什麼你那麼不想變,為什麼你,那樣害怕自己變。 你是怕你負了同袍,你是怕你負了柳恆,還是,你怕你負了…… 方輕塵閉了眼,忽然間不願想下去,然而,心間卻明明白白地繼續問著。 你怕你,負了我? 你不想變,因為,楚若鴻變了,因為燕離變了,因為,更久更早以前,還有兩個美麗的女王也變了。所以,你那樣固執地不想變,你那樣不安地害怕那詛咒成真…… 可是,秦旭飛,一開始的時候,誰又會是想變呢?一開始的時候。每個人說地,都是最真誠的話吧……一開始的時候,誰又能想到,最終是誰負了誰…… 方輕塵按著心口的手慢慢用力,全然不覺,再這樣發力下去,自己和秦旭飛一樣。也要受內傷…… 秦旭飛。我早已不再相信,有人可以不會變,我早已不再寄望,有人可以不改變…… 「狐狸狐狸,呼叫狐狸……」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方輕塵莫名地鬆了口氣。 也好。這個時候,他真的不需要自己一個人繼續胡思亂想下去。 小樓歷史上,第一次險險被人窺破真情,既然他自己難以決斷,那麼讓小樓給予建議,或者更好。 然而,這一次,唯恐天下不亂的張敏欣,居然不跟他討論眼前地驚天奇變。 「輕塵,阿漢出事了……」 方輕塵一怔。他地心緒還全在秦旭飛給他的震動裡。心裡還做好準備,要同張敏欣研究怎麼處理秦旭飛這個半知情者呢,忽然間。卻讓人把話題扯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 「怎麼了,他天天睡大覺,還能睡出什麼事?就算出事,大不了不就是死回小樓,你居然為了這個來吵我?」 「狄九瞞著狄一狄三。一個人把阿漢從山上帶下來了。」 方輕塵詫異了:「他一個病得半死的人。帶著一個植物人下山?他想幹什麼?」 「他才剛離山呢,目前還判斷不出他的目的。反正他弄了輛馬車在趕路。這人太悶了。什麼打算都不對人說,只藏在心裡,我目前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方輕塵皺了眉,想了一想:「也許是因為狄一狄三那邊所有的嘗試都失敗了,他不耐煩,要帶著阿漢親自去求醫。也許是他以為要是帶著阿漢來找我們,讓我們親眼看看阿漢地情形,我們就會心軟。」 「我看情況沒這麼簡單,算了,我多注意觀察幾天,看看這傢伙到底要去哪再說。」 聽著那邊有點要結束聊天的意思,方輕塵急了:「這裡的事呢,你們就不打算管?」 「管什麼?如果秦旭飛真的觸到小樓的底線,不用我們管,電腦自己會處理,既然他現在還活著,就是電腦不管了。既然電腦不管,那個傢伙啊,哼哼,哼哼,我們肯定是絕對不會管的。」 張敏欣笑得讓方輕塵咬牙切齒:「方狐狸,你想要我們出主意,做決定,然後你自己卻解脫掉?哪裡有那麼便宜的事情。你自己取決不下,也別想拉我們下水替你頂缸。這是你的麻煩,你得自己面對,自己處理,自己做最後的決定。我現在很忙的,我總覺得,狄九這次地行為不簡單。所以我要對阿漢這邊進行長時間的追蹤觀察,暫時就沒空注意你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張敏欣奸笑幾聲,切斷了通訊,把那個心亂如麻的傢伙,就這樣扔在了寒冷地月色中。 任你是蓋世英雄,宿醉醒來之時,也躲不過頭疼欲裂之苦。 秦旭飛當然也不例外。 他呻吟著抱著胸袋,慢吞吞坐起來,迷迷糊糊老半天,才算勉強憶起大醉時發生的事,心中悚然一震,猛地坐直了身子,眼光連忙向四下一掃。結果發現,敢情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被人搬到寢宮裡了,四周倒還是一如既往,空蕩蕩並無一人。 秦旭飛怔了一怔,才悄悄苦笑了一聲。 該受寵若驚嗎?照方輕塵的性子,居然沒把喝醉了的他直接往池塘裡一扔,而是順手給送回殿內,甚至直接放床上了,這簡直是破天荒的大慈悲啊。 他呆呆地坐了一會,苦笑著起了身,一邊揉著現在還隱隱作疼地腦袋,一邊有些艱難地思考著。 天啊,這……昨晚真是醉得太厲害了,怎麼最後居然連那種事都說出來了?現在方輕塵豈肯同他干休? 雖說,他心中向來是隱隱覺得,方輕塵有興致同他不死不休或許反而是件好事,只是這會子想想,這一次,實在是有些過頭了,於是到底有些心亂如麻,茫然無措。一邊向外走,腦子裡各種念頭一邊亂轉。 才一踏出殿門,秦旭飛忽然一怔:「你沒走?」聲音裡,竟有些不能自抑地喜意。 原本背向著他,袖手看著滿塘碧水的方輕塵徐徐回身,冷冷道:「事情還沒弄清楚,我怎麼會走?」 「你昨晚守了我一夜?」秦旭飛開心笑問。 方輕塵覺得自己額頭地青筋都快迸出來了。什麼守不守的?這人真是自我感覺良好。我在這等到天亮是為了和你追究真情! 秦旭飛卻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含笑打量方輕塵,笑道:「你穿我的衣裳?」 方輕塵冷哼一聲。 被你吐了一身,難道可以一直臭著不換衣服,而這鬼地方,除了你的衣服,我還能翻的出別的衣裳來嗎? 秦旭飛眉眼帶笑,眼神一時竟不能自方輕塵身上移開:「難得見你穿白色以外的衣裳,倒也極是好看的,你以後……真該多試試別的衣裳。」 方輕塵素來喜穿白衣,多少與他性子裡的孤高自許,任性自負有關,照張敏欣等人的話來說,那就是天生自戀狂了。 可是秦旭飛卻是皇族中人,自來接觸的,多是華麗堂皇的顏色,金,黃,紫一類的服飾本有不少,但他性子熱情激烈,更偏愛的倒是那熾紅之色。堂堂男子,把濃烈的紅,穿得激揚狂放,在戰場上綻出奪目的厲烈風華來,卻也算是他的風格了。 昨晚方輕塵衣裳髒了,把秦旭飛扔回宮殿裡時,隨便搜刮尋找了一下,於是當然是順手拿了件秦旭飛的紅袍換了。秦旭飛身材只比他略高大一點,把衣衫稍稍束緊些,倒也還算合身。 他本來身體不好,臉色略白,昨晚又一個人在月色下怔怔徘徊一夜,神情便有些蕭索,穿著白衣時尚不覺得,此刻映著紅袍,便顯得,紅者愈紅,而白者越白。本來的虛弱疲憊之外,卻憑空生出一種奪人心魄的麗艷之色來。 紅袍,黑髮,雪般容華,倒叫這一片破敗的園林,也憑添了一種異樣的華美。 秦旭飛從不曾見過方輕塵這般風姿神采,一時間,只是移不開眼目。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二章 - 狐狸原形 方輕塵卻是沒空體會他此刻的心情,只冷然問:「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別再想含糊混過去。」 秦旭飛本來也沒想著還能再矇混。這會子他也再沒法子再借醉佯狂地說那些題外話,於是只得笑笑:「當初你為了喚醒楚若鴻,遭到反噬,有過短暫的昏迷。那時候,你呼喚過一些人的名字……」 他頓了一下,方道:「所以我才心中生疑,便費心去詳查細探……」 「有一段時間,你忽然特別喜歡讀史,讓人替你搜集一切與史料相關之事,並尋找找古人畫像,為的其實只是追查我一個人的底細?」方輕塵恍然大悟之餘,也頗為懊惱。 當初秦楚之間表面上合作,暗中一直在互相打情報戰,間諜戰,秦人忽然間四處搜羅史料畫像,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為什麼當時竟然沒能猜出內情來。 秦旭飛知他心思,笑道:「這原也不能怪你,就是我自己的手下也並不知道。他們都是盲目地四下搜羅一切史料畫像,我自己再獨自在其中挑選我用得著的。這種情況下,你就是再聰明,又如何能猜得出來?」 當然,這樣的開解,絲毫不能讓方輕塵釋懷。他心中只是鬱悶,自己當初那麼多次想宰了這傢伙,怎麼居然就是蠢到一回也沒真的出手呢? 秦旭飛忍不住心間暗笑。這個人。對自己地要求總是太過苛刻,總是希望自己可以全知全能,稍有錯失,就免不了悶悶不樂,然後自怨自艾。現在,怕是正在極度後悔當初那幾次三番出手,卻都沒有真的殺了自己吧?可也只能恨恨罷了。真的時光倒轉。重來一次,他也照樣下不了決心出不了手。 他倒不是自恃方輕塵對他能有多深的情義,只是深知,在那種局面下,縱是真的氣憤欲狂,方輕塵也不會冒著讓楚國再起干戈殺伐的危險而肆意妄為。說起來。倒是自己仗著這一點,屢次三番,故意激怒於他的行為,做得有些惡劣了。 看著秦旭飛這般神情,方輕塵也可以隱約猜到他在想什麼,不免有些悻悻然。好在他被秦旭飛惹怒次數也已經太多,果然漸漸也就適應,再惱再氣再無奈,也很快就自我調適過來。 既然總是拿他沒辦法,也就沒有再讓自己想不開,繼續鑽牛角尖地道理。方輕塵盡量讓自己輕鬆些。歎口氣,方淡淡問:「你雖然察知了當年一些隱事和巧合,為何就能如此確定。七百年來,每一個方輕塵都是我?這種匪夷所思之事,你就這樣全盤接受了?」 秦旭飛苦笑:「我本來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之事,但是既然事實已擺在眼前,既然無法用別地方法解釋。我也就只能相信這唯一的可能了。」 其實他最相信的。並不是自己調查來的真相,反而是。那天親耳聽到的喃喃低語,那麼輕那麼弱卻又那麼悲痛的聲音,怎可能做得半點虛假。 方輕塵凝視他,輕輕問:「那麼,你也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為何可以如此一再轉世重生?」 秦旭飛原本並不想深究方輕塵地真實身份來歷與神通,只是見此刻方輕塵的態度並未顯得特別沉重在意,他自己也覺心神一鬆。其實他一直不曾對方輕塵揭破真情,固然是考慮到很多現實原因,卻也是顧忌著方輕塵自己的心情。這樣的隱密和舊痛一旦被掀開,對方輕塵本人恐怕也是一種打擊。 若不是昨晚喝醉了,若不是最近真的有著太多的壓抑和無奈,他也未必會這樣不顧一切爆發性地把事情說穿。今早一醒過來,心境確實忐忑,倒不是擔心方輕塵會把他怎麼樣,而是更關心,方輕塵自己的心境如何。此刻看方輕塵雖然有些氣惱不甘,終是沒什麼大礙,心思才放鬆下來。 既然方輕塵有興趣問他,他便也知趣地順著方輕塵的話風問過去:「那麼,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呢?是人是仙是神是鬼,還是妖或者是魔? 問話的時候,他不自覺是帶著笑的。作為方輕塵幾世流轉地唯一知情人,這個看似玩笑的問題,本來應該極為沉重才對,然而,這一刻問出來,心境居然出奇地輕鬆。 方輕塵卻沒有立刻答他,神情反而略略有些怔仲。 他是誰? 他是來自小樓的未來之人,他是有通天徹地之能地永生之體? 算起來,他們這幫同學,都可以勉強算是在這凡間歷練的神靈吧。記得勁節就曾經半真半假地告訴盧東籬,他是神仙下凡,虧得那個盧東籬居然真的不追究不介意。 只是,他方輕塵……算不得神靈吧。縱然有些許幾似神靈之力,藏的,終究也只是一顆妖魔之心。 他這樣的狠毒無情,從來都與悲憫地神靈無關。 「也許,我是妖魔吧?」這般語氣,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了。 秦旭飛大笑起來,大步走到他近前,神神秘秘地問:「那你地原形是什麼?我保證不說出去。」 本來忽然有些沉重的心思,卻叫這人一句話給逗得輕鬆起來,方輕塵不覺失笑:「有人喜歡說我是狐狸變地。」 狐狸? 秦旭飛目帶異色地把方輕塵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心裡不由自主地開始幻想一隻通體雪白的狐狸被自己抱在懷裡又拍又揉又逗,然後自動把這張狐狸的臉換成方輕塵的臉,只這麼一想,已經掌不住想要放聲大笑。 看秦旭飛忍笑忍得臉通紅,方輕塵哪會不知道他在轉什麼念頭,便是這麼些年來,反反覆覆讓秦旭飛折騰激怒,到如今他都快沒脾氣了,還是忍不住惡狠狠瞪他一眼,以作警告。 看他這種手腳發癢,恨不得動手殺人的眼神,秦旭飛就越發好笑,偏又實在不敢挑戰方輕塵最後的忍耐底線,只得拚命強忍著,笑問:「怎麼,你到現在還是想殺人滅口不成?」 方輕塵蹙了眉冷冷掃他一眼,終於淡淡道:「等你傷好了,我再來宰了你。」 既然要問的已經問過,最後的疑團也已經釋清,他也實在沒耐心,繼續站在這裡,忍受這個白癡的胡思亂想,轉頭便拂袖而去。 至於最後的這句也許是警告,也許是宣言的話,至少在這一刻,卻並不完全是虛言。他心裡的殺機怒意仍盛,只不過,最後殺不殺得了他,他自己懶得多想,而秦旭飛也不覺得自己需要為這種事費神。 既然這麼多年,方輕塵被他激怒了那麼多次,也沒真把他如何,現在這種情形怕也不會改變。當年方輕塵顧忌的是楚國百姓,而現在,他也斷不會真的為了一人之怒,而讓無數秦人再陷入苦難之中……一念及此,秦旭飛的心境不見輕鬆,卻忽然沉重起來,本來將笑未笑的面容倏然肅穆,注目望著方輕塵的背影,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呼喚他,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要對那人訴說,還有很多問題,期盼那人的回答,然而張口的這一刻,卻是伸手掩唇,吐出一小口血來。 方輕塵昨晚的一掌,真是傷得他心脈不輕,剛才強自說笑,尚且支持得住,可這般心境莫名沉重下來,便把心脈的傷給勾出來了。 秦旭飛臉色雖有些蒼白,神情倒是無所謂的。他作戰風格從來就是剛強決烈,自從軍以來,受傷無數,這點內傷,本來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這一口血吐出,隱約熟悉,忽然間記起來,昨晚在朦朧迷亂之間,(奇*書*網^_^整*理*提*供)他似乎還說過幾句也不知算不算是耍賴的話。 是你弄傷我的,你要負責…… 秦旭飛臉上騰地一下,火燒火燎也似地滾燙起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三章 - 丈二和尚 方輕塵昨晚來的時候,心情不好,今天走的時候,心情更是糟糕。白白叫人揭穿隱私,自己還不能把那人怎麼樣,這悶虧吃得真是讓人想吐血。 他出了殿門,揚長而去,而秦旭飛在他身後望著,只是歎息了一聲。 罷了,自己受傷也有好處。這傷勢要全好,總需要一段時間,而那人說話向來算數,也就是說,這段時間內,他是既不會走,也不會跑來找他麻煩了。 方輕塵面沉如水,一路揚長而去,渾然不理沿途的太監官人們,遠遠對著他,那種愕然張望,竊竊低語的態度。別人對他有什麼看法,與他何干。方輕塵早就是完全不在乎他人對自己的議論了。 然後,一個詭異的流言,開始從宮中流傳起來。 昨晚闖進殿去,單獨和殿下相處一夜的人出來了! 他換了衣服才出來的。 換的還是殿下的衣服呢! 他自己的衣服哪裡了?! 他和殿下做了什麼,做得連自己的衣服都不見了? 那人……那人是誰? 不知道啊,看起來,比柳將軍氣派還大似的。他和殿下是什麼關係? 聽人說,他就是打了殿下都白打呢,這這…… 說起來,殿下好像從來不近女色啊。人家十幾歲就當爹了,可他過了弱冠,也只專心練武演兵。先皇當初屢次提起他的終身大事,他也沒應承,到如今殿下都三十出頭的人了,別說是娶妻了,居然連個貼身服侍的侍妾都沒有…… 這麼說起來…… 嗯…… 也許……可能……說不定…… 這人倒是長得極是英武俊俏…… 多年身處宮中,見多皇族各種荒淫逸樂之事的宮人們深有所悟地彼此點著頭。用那異樣的眼神,傳遞著見不得光的信息。 很快,這流言就傳到宮外,京中那些不明內情官員們聽了,雖有些驚異,但聯想起秦旭飛多年不近女色的性情,總也覺得。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不免為著國家將來地穩定而擔憂起來。 至於武將們,當然完全沒把這些流言當回事。他們對於方輕塵的身份太過清楚,對於方輕塵的性情也早就明白。這二位關起門來避開旁人在一起那麼久。還能是幹嘛?更不要說連衣服都扯破了。 當然是……咳,當然是某人脾氣發作,和自家殿下又打了一場啊。 不過,想是這麼想,卻沒有誰站出來替秦旭飛的名聲分辯。有外人問起方輕塵的身份來歷。這些人也都是支支吾吾,更沒有人將這風聲透露給秦旭飛知道。於是,秦旭飛突然很鬱悶了。 國家破敗不堪。百廢待興。各部打殘的軍隊要重新整編,各地流離的百姓要重新安頓,無數燒燬地房屋農田要重修歸整,各方已經僵硬停頓的民政要重新開展,對於他來說,偶爾任性地躲起來喝酒至醉,已經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了。大部分時間,他都忙得暈頭轉向。痛不欲生,氣都沒空喘了。 至於日常起居上,他是行伍之人,生活簡單,本就不耐煩有人伺候。雖說知道自己如今身份已經不同。有些花架子不得不端起來了,可是要他去為那些費心。怎麼可能。兵禍之中,秦宮中原本的宮女們,十停裡已經散失了八九停,倒是那些太監,因是畸余之人,無人在意,也無力在外謀生,大多還留了下來。 秦旭飛不打算補充宮中之人,而因為宮裡剩下的基本都是太監,所以秦旭飛隨手指了負責幫他端茶送水地人,當然也都是太監。 於是,近日來……秦旭飛終於很困惑地注意到,總有些年少,俊俏,面貌陰柔的太監會藉機圍著他轉悠。那種奇怪的,甚至可以說是「哀怨」的眼神,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自然,秦旭飛沒空為這種小事費什麼心思,令他更加頭大的則是,朝中文官跑來向他議政請示之餘,也總愛用一種極憂慮擔心地眼光看著他,還有人多事得拿了一堆京中閨閣佳麗的芳名資料,來跟他談娶妻之事。心煩氣燥的他氣得簡直要拍桌子。 國喪兄喪,兩重地重孝戴在身上,這個時候叫他娶老婆?就算是想往他的頭上抹黑,也不用做得這麼明顯吧! 國事繁重,頭大如斗的時候,他自然沒有那樣細緻的心情,去體諒別人的難處,研究旁人的想法了。甚至,他連對方輕塵的行止起居都沒有太多時間過問,只是聽知機的部將跑來報告說,方輕塵出宮那天,隨手抓了當時在宮門外地將領,讓人替他找了一處已經在戰亂中成為無主之處的富家豪宅居住,還要人去人市買了一堆伶俐的下人去服侍他,另外又要了一堆奢侈的家俱擺設,精食美餚和大量美酒。。 這時候,京城裡已經是人人精窮,這種奢華連秦旭飛都享受不到的,也不知道那班將領們費了多少心思氣力,才替方輕塵辦到。 秦旭飛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不知道那個壞脾氣地傢伙有什麼古怪本事,倒搞得自己的手下怕他比怕自己還甚似地。 不過,看方輕塵這般架式場面,倒似真有點長住的意思在,他心中又有些許欣然。只是他實在太忙,就是有時候想去瞧瞧方輕塵那京城第一奢侈享受的新家,他也沒有空。 好在過了些日子後,方輕塵自己倒是常來找他,找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打架。打架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他方輕塵要殺人滅口。 雖說最後總是沒滅成口,不過,每一回卻也是打得驚天動地。宮裡的某些太監們曾經的那點小九九,早飛到天邊去了。人人叫苦連天。這二位每次聚一塊兒,就是飛砂走石,天崩地裂啊,他們倒是痛快了,可憐的是他們這些下人們,事後收拾,累得那叫一個淒慘啊。 以前在楚都。大家都知道這兩個打架,但是礙著秦楚有別,誰也不能不避嫌地跑去方輕塵的侯府外頭去扒牆頭,現在回了自己家門口了,知道這裡有兩大高手過招。那些武將好奇這麼多年了,個個心癢癢得不行。 到後來,方輕塵一進宮,軍中地將軍們,就蜂擁而來著爭搶入宮巡衛的差事。不過連續三四次,趴牆頭,鑽狗洞的若干偷窺英雄們。都被方輕塵有意還是無意的,全部遭受了碎石擊頭,勁風襲眉等等池魚之殃且面目重創,數日不能見人後,眾人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才終於暫時放棄了這場轟轟烈烈的偷窺大業。 時間就慢慢過去,各方重將,也已經紛紛歸京。 柳恆因著同燕軍談和之事拖延。是回程最慢的人之一。等他返京時,京中已經發生了許多事,多了許多生動有趣地流言。 他人還沒進京城,就已經聽說了七八個版本。 什麼什麼,三殿下喜好男風。把某個神秘男子寵上了天,封做一品大員。高官貴爵,在京城中開府,其奢華享受,風光氣派,比之王侯猶甚。什麼什麼,那男子每回進宮,必要同三殿下天雷勾動地火,鬧得滿宮震動,方能心滿意足…… 用腳趾頭想,柳恆也知道那個所謂神秘男子是誰,心裡又是好笑,又是詫異。 秦旭飛在小事上一向比較粗心,他本人不知道這些流言倒也沒什麼奇怪。但方輕塵是個多麼精明厲害的人,怎麼會縱容流言傳到這個地步? 柳恆百思而不得其解,只得快馬加鞭,希望盡早趕到京城再說。 ------------廢話分隔線- 秘書棕:唔,柳恆要回來了……然後是不是應該再次呼喚推薦票了?小樓……已經要收尾了呢。 然後今天繼續開片油菜花? 靈光送給蔭的腐女對話: 燕國,風勁節總算是把小容的身體給調理得七七八八,可以啟程回趙國找東籬了,臨走時,他特意把小豹子叫去,兩個人單獨然談了很久,然後,第二天: 小豹:容相,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 小容:(心想:這孩子怎麼這麼扭捏,一邊微笑),跟我還有什麼是不能問的,說吧 小豹:(有點猶豫,然後鼓足勇氣)容相你是什麼變地。 小容:黑線,無語中) 小豹:容相你不用擔心,雖然你是異類,但是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這麼關心我,無論你是什麼,我都一樣的敬重你,愛你……(以後省略一千字了) 小容:停停停,你都聽說什麼了 小豹:是風神醫臨走時跟我說的,風醫生說他自己是鬼,方輕塵是狐狸,還有那個,他們那兒還有一隻豬,和一個魔女, 小容:已經滿頭黑線了) 小豹:容相你不用擔心,無論你是什麼,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感情,無論你是一支虎,是豹,還是熊,還是天上的龍,還是水裡地魚……(一千字),都無法改變……(一千字) 小容:什麼都一樣? 小豹:是的 小豹:容相你不用擔心,請坦率的告訴我 小容:(微笑:風勁節,你敢教壞我家小孩,你給我等著)你過來我耳邊,我告訴你。 小豹把耳朵貼了過去:不會吧,怎麼可能 小容:怎麼,受不了了? 小豹:不會不會,嗚,容相好可憐。 小容:(黑線) 一個月後:趙國,盧東籬接到了一封來自燕國地密信,然後: 東籬:勁節,你實話告訴我,你,你真的是…… 勁節:(我真的是什麼?)東籬,你…… 東籬:勁節,你不要再瞞我了,你的朋友燕國容相給我寫信了,要是他不給我寫信我還不知道 勁節:,小容? 東籬:都是因為我,我已經知道了,容相告訴我,你為了來找我,要受天罰,已經變成女人了,勁節,沒關係,就算你是女人,也是我的好兄弟 勁節:(黑線)我是男人(心裡想,小容,你給我等著) 東籬:你不用安慰我,就算你是女人,也是我的好兄弟。 勁節:我是男人(開始脫衣服),你看我是男的 東籬:勁節你不用再安慰我了,容相在信上都說了,你是用了障眼法…… 勁節:你自己摸,我真的是男地 東籬:容相說你會變化,表面上摸起來會像真的一樣 勁節:我這就讓你知道是不是真的…… 幾天後,燕國,小豹同樣收到一封密信後: 小豹:容相,我願意幫助你 小容:?? 小容:(怎麼了,怎麼突然又跑來了??) 小豹:風神醫都跟我說了,他說,因為你是蚯蚓,所以是雌雄同體的 小豹:風神醫說了,蚯蚓成人形後,只有和人,和人,……,才能確定性別,容相,沒關係,不管你想當男的,還是女地,我都可以…… 小容:驚訝,臉有些紅)這個,我上次說我是蚯蚓…… 小豹:容相,你放心,我燕國美女如雲,若是容相不喜歡,(下定決心),我也一定給容相找一個如意郎君 正在看熱鬧的小張:噴了 張:我失算了。(這小孩也太老實了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四章 - 以身相護 柳恆如今可是秦旭飛手下的第一紅人,所以他的人馬才剛到了城郊,便已有不少文武官員前來迎接,一番客氣應酬之後,眾人相攜入京。 柳恆尋了個空子,湊到早幾天返京的祁士傑身邊,悄聲交談。 「關於殿下的流言,都是怎麼回事?」 祁士傑悄笑:「我也剛回來不久,聽說是從宮裡太監們開始傳的。沒辦法啊,咱們三殿下和方侯都不是尋常人,平時做事,太過脫略形跡,那幫子傢伙喜歡胡思亂想,也就由著他們罷了。」 柳恆氣道:「真是胡鬧,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還不出來收拾局面?打量咱們殿下好說話呢?可方輕塵那是個吃素的主嗎?現在他隱而不發,哪天一塊兒給你們發作起來,這秦國的地界怕是都要抖三抖。」 祁士傑一攤手:「這……我有什麼辦法。我回來的時候,事情就已經傳到這個地步了,滿朝文武都知道,甚至市井間都有流言,再想控制,可怎麼控制?」 柳恆歎口氣:「算了,等我先看看情形再說吧。殿下呢?」 「還在宮裡。這段日子他累趴下了,實在沒時間也沒力氣來接你。」祁士傑忍了忍,下半句話沒說出來…… 不過,好像他再忙都會有空去跟方輕塵決鬥。 「殿下仍然沒有和朝廷百官正式介紹方侯嗎?」 「殿下倒是有這個意思,提過一次,方侯沒搭理他,殿下就再也不說了,還吩咐了我們誰也不准多嘴。」 祁士傑皺了皺眉:「所以那些朝中官員,拐彎抹腳找大家套話,大家也不敢明說。要不然,這流言也不至於傳到這種地步。」 柳恆點了點頭。屢次出手相助,對方輕塵來說,是迫於無奈,也是不忍看秦旭飛萬劫不復。但在內心深處,他始終不願意明明白白站在秦旭飛身旁。這固然是有些彆扭的心思在,但身份上的為難之處卻是更多。 方輕塵雖然離開了楚國,但他在楚國的地位。對楚國的影響,都明擺在那裡。秦楚之間的關係,本來就很微妙,他身為楚國方侯,若是公開和秦國的新皇過從甚密。楚國的官員和百姓們,心裡只怕都會很有牴觸情緒。 而這些新歸附地秦人之中,卻也不見得有幾個樂見其成。 這一場流言風波,未必不是有知道內情的有心人在暗中推動。有些人,恐怕是不欲方輕塵滯留秦都。 無論他是在明。還是在暗。 柳恆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這些事。暫時還是含含糊糊,混過去罷了。以後的事,該怎麼辦,只怕無論是秦旭飛還是方輕塵,都還未必想定了。 眾人一行進了京城,各方官員都搶著要給柳恆接風洗塵,柳恆客客氣氣推辭了,口稱身負公務。要先面見殿下,謝過了眾人,便向宮中去。只是在入宮的路上,柳恆又被柳雲濤的轎子攔住,柳雲濤把他招到轎旁。低聲交待了一大堆,讓他替家人在秦旭飛面上討些個好位置的話。而柳恆只是唯唯諾諾罷了。 好不容易將這至親之人應付了過去,柳恆方才入了宮。 他有特權可以直入宮禁,一直到秦旭飛住的崇德宮,才由總管太監替他通報。本來以他和秦旭飛地關係,連這一層通報有時都可以省了,只是他自己處處守禮,不肯逾距。 這倒不是因為秦旭飛的身份有了改變,他便要刻意同秦旭飛生份些,而是因著秦旭飛也是剛剛主理全國政務,朝中官員們對秦旭飛的為人行事不算熟悉。秦旭飛待一個臣下過於不講規矩,也許會讓別人因此輕視秦旭飛的權威尊貴,所以,這最後的一層禮法規矩,柳恆一直用心在維持著。 可今天,遠遠地,他還沒到崇德宮,就見著孫總管如見救星一般地飛跑著迎過來:「柳將軍吶,您可算回來了!」 柳恆心裡暗自嘀咕,自己和這位總管大人不算很熟啊,用不著見了他,就像見著久別的親人吧。 「孫總管,麻煩你向殿下通稟一聲……」 「柳將軍,這個時候,誰敢進去通稟啊,大家可都想多活兩天呢!」孫總管指著偌大的崇德宮,聲音裡約略也有些怨氣。 柳恆這時也隱約聽到了前方傳來的勁風之聲,心中有些明白過來了:「莫非……」 「殿下又和那位公子在裡頭打架呢!每回打完了都是天翻地覆的,東西一片狼藉倒也罷了,可殿下身上總會帶些傷。殿下金玉之體,怎可這般不愛惜,柳將軍,這事,只能指望你來勸諫殿下了。」 孫總管巧妙地把他們這些太監對辛苦活計地抱怨,轉換成對秦旭飛身體的關懷,用殷殷期待的目光望著柳恆。 在這段流言滿天飛,所有有識之士都在為秦國地未來而擔憂的黑暗時期,大部份人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身為秦旭飛至交的柳恆身上了。 可惜啊,柳恆絲毫也沒被孫總管的痛苦觸動,一聽說秦旭飛和方輕塵在打架,他就是眼前一亮。他自己也是武人,和那些武將一樣,對於這種宗師級大戰也是充滿了熱情和好奇啊。 他想也沒想就大步向前,走到了崇德宮外,略一遲疑,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輕輕一躍,一手攀在牆上,悄悄探頭去看。 他倒不是喜歡偷窺,而是怕自己從正門走進去,打擾到了兩個正在比武的人,吶自己豈不是錯過了這一場眼福。 「柳將軍,使不得……」 他身後的孫總管嚇得臉色發白,脫口大喊。天啊,都忘了跟柳將軍說明了,前前後後有四位爬牆偷看的將軍,都是人一上牆,就慘叫著跌下來,再爬起來時,已經鼻青臉腫不能見人了! 話音未落,只聽轟然一聲巨響,煙塵瀰漫,眼前一時不能視物,隱約只聽得柳恆一聲驚呼。孫總管手腳冰涼地趕過去,一邊被嗆得咳嗽連連,一邊辛苦地揉著眼拚命張望,好不容易看清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得傻眼。 好傢伙,這一回,不是在裡頭打得昏天黑地,而是直接拆房子了。 偌大地圍牆倒了一大塊,斷垣殘壁之間,柳恆面如土色,秦旭飛側身擋在他前面,而那位模樣英俊,脾氣卻極其不好的公子則沉著臉,冷冷站在對面望著他們。 看著氣氛不對,孫總管屏息閉氣地躡手躡腳往後退,然後撒丫子跑得無影無蹤。而柳恆卻是無處可躲,乾咳一聲,對著方輕塵一禮:「方侯神技,在下佩服得緊。」 剛才柳恆才一探頭,已是叫方輕塵察覺,隨手一袖拂出,卻把地上一塊用來當景觀擺投的奇石拂得疾飛襲來,不過站在他對面的秦旭飛也及時發現冒頭的那個是柳恆,趕緊一腳把旁邊假山踢得生生裂出一大塊石頭也疾迎過去,兩塊石頭在堪堪靠牆那一瞬撞在一起,連牆都被震塌了一大塊,不過好在有秦旭飛這一阻之力,柳恆才有機會飛退開來。 秦旭飛恐方輕塵惱怒,還要出手,所以才飛身過來,護在柳恆身旁。 方輕塵看著冷笑:「他又不是小孩,用得著你護得這麼緊?」 秦旭飛乾笑一聲,沒答話。以前幾個跑來偷看地傢伙,是什麼下場,自己又不是沒親眼見過。 看著兩個之間劍拔弩張,柳恆只得笑著圓場:「二位這是在切磋武功嗎?」他一邊說,一邊掃了眼那面殘破的院牆,心裡同情宮裡太監們地勞役之餘,也用那不以為然的眼光看了秦旭飛一眼。 殿下啊,咱們現在多缺錢啊!不用我提醒你吧,內務府哪裡經得起你這樣整天拆牆拆屋的。 秦旭飛苦笑,這種事……好像不由他控制吧。 方輕塵冷冷道:「不是切磋,是生死決鬥,或者說,是我想要殺人。」 這語氣極之肅殺,柳恆聽得一頭霧水,拿眼直瞪秦旭飛,我的爺,你又哪裡著惹那位煞星了? 秦旭飛只是乾笑兩聲,啥話也不說,即使是對著柳恆,他也不會洩露方輕塵那件匪夷所思的大秘密。 方輕塵掃了二人一眼,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想和秦旭飛不受干擾地打到底已經不太可能了,只冷哼了一聲:「我下次再來。」轉身就走。 秦旭飛忍不住在他身後叫了一聲:「算了,輕塵,現在你已經沒辦法明刀明槍,光明正大地打敗我了。」 回應他的是毫不客氣迎面襲來的數道指風。 秦旭飛側身堪堪避過,方輕塵的人影已經到了遠處。 秦旭飛蹙了眉,凝望他轉瞬消失的身影,眉宇間,終是郁色隱隱。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五章 - 一退再退 秦旭飛蹙了眉,凝望方輕塵轉瞬消失的身影,眉宇間,終是郁色隱隱。 柳恆低聲問:「怎麼回事?」 秦旭飛輕歎了一聲。 「你知道的,他的武功本來在我之上,只是現在,他卻已經無法再正面勝過我了。」 「他……」 「他身體里餘毒未清,劍傷也時時復發,到現在已經嚴重地傷害了他的身體。雖然他的武功造詣依然高過我,身體狀況卻已經是遠遠不如了。這種情形下,我們再拼多少次,也只是平手。」 秦旭飛眉鋒深蹙。 「阿恆,真奇怪,以前我視他為生平大敵,明知武功遜他一籌,卻總也不服氣,心心唸唸只想著要勝過他。可現在,他已經贏不了我了,我卻並不覺得高 柳恆沉默了一會兒,才拐彎抹角安慰他道:「只是公平交手不能取勝罷了,真要是沙場決生死,似他這般精明百變,手段莫測,真和你對上了,基本上你還是有敗無勝的。」 秦旭飛搖搖頭:「是啊,他比我聰明,比我機變,比我能幹,可是,他就算有千般手段又怎麼樣呢?現在,他怕是一種也對我用不出來了。」 說這話時,秦旭飛並不覺得得意驕傲,心境反而有些蒼涼:「他狠毒無情,精明機變,可那些他向來都是用來對付敵人,還有對付他自己的。他那個人,若是真接受了一個人……」 秦旭飛苦笑了:「那些手段計謀,他哪裡還用得出來。。。以後,只要我不負他害他,不突破他最後的底線,那麼,他就是再惱怒我。最多也只是會氣得找我打架罷了。」 柳恆皺了眉:「這樣,不好嗎?」 他望著秦旭飛,滿目疑惑。 你和他,這樣,不好嗎? 作為可以被他接受的人,作為可以讓他千般手段,都不願對你施展的那個人。這樣,不好嗎? 秦旭飛無言。這樣,對於他,自然是沒有什麼不好的…… 他只是,莫名地會為方輕塵傷痛不平。 最近這些日子。他看似處處佔著上風,佔著主動,總是讓方輕塵無可奈何,但他心裡明白,那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麼強悍。多麼厲害,只不過是因著,方輕塵在心底裡。沒有真的把他當敵人來對待。 有意無意之間,方輕塵一直在容讓他,遷就他。 那個驕傲的,任性地,偏激的,瘋狂的方輕塵,其實是會為了自己在意的人,一讓再讓。全不介意讓人步步進逼,漸漸就佔盡了他的一切的。 只要沒有被傷到最痛的那一處,他地計謀,才智,手段。能力,便永遠不會對他在意的人施展。 一世又一世。是否每一次,他總是這樣,在自己都不經意的時候,一讓再讓,漸漸地退到退無可退,是否每一次,那些坐享他一切愛護幫助的人,也總是這樣,漸漸肆無忌憚,漸漸無度索取,並且從無反省,永不滿足。。 看他神色有異,柳恆立時把話題帶開:「好端端的,他為什麼要找你打架?」 他原是看出秦旭飛有些難言之隱,便有意解圍,誰知這個問題卻越發讓秦旭飛無法回答。過了一會兒,秦旭飛才勉強道:「他這樣彆扭地性子,既看不得自己好,也看不得別人對他好,沒事也要找點事出來。」 柳恆哪裡會聽不出秦旭飛在含糊其詞地應付自己,心中感覺十分奇異。這些年來,他和秦旭飛肝膽相照,可以說是無話不談,還真沒想到,有些事秦旭飛會刻意瞞他。不過,他心裡卻也並不覺得生氣失落,反而倒是覺得,若事關方輕塵,這一切便都是理所當然似的。 這種感受非常新奇而特別,柳恆倒是過了好一陣,才緩過神來,看著秦旭飛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不覺一笑:「無論怎麼樣,他能常常來找你打打架,倒也是好事。」 這話秦旭飛也是點頭同意:「是啊,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撐不到現在。」 眼前,他面對的局面,其實比他當初在楚國時還要艱難得多。 秦國現在缺錢,幾乎所有的財富都讓別人搶掠一空了。可偏偏所有的地方都要錢。軍隊重建要錢,流離地百姓重新安頓下來要錢,紛亂的各級官府重新組織起來要錢,新的朝廷立起來,也要錢。 秦國缺人才,連番大戰,異國人地殺戮,秦王和秦旭飛這兩方面人的清除異己,大開殺戒,各城各鎮各府各道的大小官員,死的,逃的,失蹤的,殘的,廢的,病倒地,不計其數。於是上上下下,那麼多事逼到眼前,卻沒有足夠的人手去做。 京城新朝廷的建立,各處要職的安排,全都是不能耽誤的,而剩下地,還能幹活的各方官員卻還在明爭暗鬥,人人施盡手段要為將來地好位置努力拚搏。偏偏秦旭飛自己手裡能用的政才實在屈指可數,而去國別鄉多年,再加上,以前在國內時,心思也多用在軍務上,這方面的認識也極是淺薄,自然覺得處處是難關,步步有難題了。 偏偏,他不能躲,不能逃,不但要做,還要做得好。現在整個秦國都在看著他,官員指望著他來穩定大局,百姓們指望著靠他能過上安穩的日子,那些權貴,宗族,還有很多有才有能之士,也都在冷眼審視著他,看他有多少本事,多少氣量,看他能不能比秦王做得更好,看他除了帶兵打仗之外,有沒有掌握一國的能力,看他…… 看他值不值得他們臣服,效忠。 一個人管著這麼大的爛攤子,倉促處理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談何容易。若是幾年前的秦旭飛,面對這種局面,早就手忙腳亂,錯漏百出,處處好心辦壞事,徒然惹人恥笑了。 如果不是有在楚國這幾年的經歷,如果不是一直被逼著處理政務,被逼著站在朝堂上,為所有秦人爭取地位和利益,他還會是那個單純的武將,除了用軍法管制,不知如何治理國家。然而,這幾年,朝堂之上,在楚國官員們傾盡心力和他抗衡,也與他合作的過程之中,他學到了很多,很多。 幸運地,他有了這樣的經驗,所以現在,面對這一團亂麻般的局面,他終是可以勉強應付,終是不致出錯,不致讓所有人,就此看輕了他。 然而,這一層層的重擔壓下來,就算是秦旭飛這樣堅毅的性子,也會有撐不住的時候,就像一張弓,天長日久,永遠緊繃著,總會有徹底繃斷的那一天。 也幸好有方輕塵,總是隔個幾天,就跑來找他打一仗,雖然每一次,都會打得筋疲力盡,雖然每回,他身上總會帶些大小傷口。但如此痛快地放手一搏,卻總是可以讓數日來,一直沉沉緊繃的身心放鬆下來。 若沒有方輕塵讓他每隔幾天,就能徹底放鬆心神地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若沒有那一次次交手中,找回的那個豪勇自信永不言退的自己,只怕他早就在這一層層案牘勞形之下,未老先衰,疲憊欲死了。 而現在,還能完完全全,不理會他身份上的一切變化,依舊用平常態度來對待他,動輒冷言冷語,出手就打的人,天底下,也就只剩下方輕塵一個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六章 - 避無可避 今天逢百加更過,大家別漏看了前面那章。 孤軍奮戰了這麼久,終於有柳恆回來在身邊,秦旭飛亦覺輕鬆許多。 「阿恆,你回來就好了,我現在手裡太缺人手了。」秦旭飛與柳恆並肩信步閒走,語氣間頗帶出了些疲憊無奈。 柳恆卻只是一笑:「缺人手才好。現在到處都有官職開缺,正好可以示恩於天下。朝中不少官員都可以提升重用,下層低級官員的空缺,完全可以在還沒有出仕的士子們之間挑選。把那有清名的,有才華的先用了,若還是四處都缺人,凡是有功名在身,或是曾有過幕中理政經驗的人,便都讓他們暫且出仕。有無德行,有無能力,暫且也顧不得太多,情急時先用著,以後待萬事理順了,再慢慢處斷就是。只此一條,便是天下的讀書人,都要頌你英武聖明。軍中的同袍們也好安排提拔,連番的大戰,現在各鎮大多也沒了統領大將。要重理軍務,要整頓四方,舉國各地,有的是位高權重的官職,可以用來酬功。咱們這幫兄弟,怕是人人都能連升三級,自是高興的。其他的宗族世家,這個時候,多給些甜點,許些高位,讓人心都向著你,便也容易些。」 秦旭飛一笑。這道理他何嘗不知道,只是要象柳恆這樣輕輕鬆鬆地說出來,他卻是不能:「行了,行了,不管是什麼,到你嘴裡,都能說成了好事。」 「反正好也要過,壞也要過,事情既然已經逼到頭上來了。多想想有利之處,總是好的。」 柳恆頓了一下,方又道:「殿下是否也該挑幾個以前得罪過你的人,封賞一番了?世人若是看你待仇人都肯如此寬大,對你的信心必然大增,以後也就更願投效於你的。」 秦旭飛神色忽略略有異,輕聲道:「說起來。。。你的家族也是宗族世家了,族中幾代男丁,大多有官職在身,才具也多是勝過旁人的,如今的亂局。確是可以出不少力氣。」 柳恆解釋道:「我並不是要你特意提拔我地家人。」 「不是特意提拔,而是現在,只要能用得上的人,我都一定會用,只是有些話。我卻是要提前告訴你。」 秦旭飛輕歎一聲,肅容對柳恆道:「對他們,我不會大用。等慢慢熬過了眼前的難關。他們的爵祿富貴縱然只高不低,但真正的實權職位,卻是輪不上的。」 柳恆搖了搖頭:「這些事,我該避嫌,你決斷就好,不必同我商量說明。我的家人才具自然是有地,只是德行上……」「與德行無關。阿恆,官場之上。我不會苛求一個人的私德。只要是能有理政的大才,能對百姓家國有助益,就是良臣了。你的家族能歷事數朝而不倒,沒有幾分真實本領,哪裡能做得到。我將來不可能大用他們。倒不是為著以前的事心存芥蒂,而是因為你。」 「為了我?」 「阿恆……」秦旭飛低了聲音。道:「我知道,你是宰輔之才,而讓你當全國地兵馬大元帥,並不是你最擅長之事,也還是委屈了你。可是,將來,我怕是不便再直接管理軍隊了。這大秦國軍方的最高官員,除了你,也不可能是別人。你若在軍,你家族中的其他人,就無法在政。若是他們也在朝廷上身居高位,執掌大權,只怕就很有些不妥了。而以你家父兄的身份爵祿,若是去任品階較低的官職,又說不過去,如此,便只得以高位閒爵來投閒置散了。」 柳恆點頭道:「本來就沒有同一家族之人,同時掌握軍政要職地道理,便是你肯,我也不肯的。就算我肯……任何心憂國事的官員百姓也不會肯。這樣安排合情合理,你又何必如此鄭重對我解釋,難道你還擔心我會不滿?」 秦旭飛歎口氣:「我自然知道,無論如何,你都不會責怪我。只是,我擔心你地家人將來怨你逼你,迫你替他們出面。他們到底是父是兄是長輩,你會為難。」 柳恆失笑:「你啊,操心太過。他們便是心裡再惱再怒,也不過多煩我幾次。我不理會,他們還敢怎樣。以前我不過是家中幼子,從來在家族中就無人在意。偏偏我又死了心跟隨著你這個死心眼的笨皇子,眼看著沒什麼前途,甚至動輒就是挨打受氣的。如今我是你眼裡的第一紅人,整個家族的榮耀富貴都繫在我身上,他們以前待我甚薄,如今心中有愧,便是老父長兄,對我也都是客客氣氣,曲意討好,哪裡還敢說我一句重話。」 他這話語雖是刻意輕鬆來開解秦旭飛,但語氣中,終是有些釋不去的失意和悵然。秦旭飛聽了,心裡還是替他難過。 父子手足骨肉之情,本是天倫,他出身皇家,注定不能享有,可是柳恆若不是一直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那他和家人的關係,也不至於弄到現在這種地步。 「阿恆,無論如何,骨肉總是至親,我已經失去了,你還是多珍惜一些為是。」 柳恆也歎息了一聲,一時也再不想就此話題多說下去,轉了話題道:「你也別老惦記我了,你自己的事,也不能再拖了。」 「我地事?」還裝糊塗!柳恆有些氣惱地瞪他一眼:「登基的事。」 秦旭飛啞然。 「你拖又拖不了,躲也躲不過,何苦還這樣生生耗著?事情過去已經這麼久了,現在再議登基的事,也不會再顯得急迫難看,反而是這樣拖著,越發讓人心不穩。總是要早些定下來,做起事,才更加名正言順,大家也都能安心。」 秦旭飛苦笑:「我何嘗不知道,不管伸頭縮頭,終是一刀。只是真到了登基那一天,以後……很多東西,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搖搖頭,歎息一聲:「阿恆,不管怎麼樣,先把那件事查清楚,之後再議登基的事吧。」 柳恆終於皺了皺眉。 「我領兵出京之前,就已經安排了人在徹查,多少也有些眉目了。現在既然我回來了,如果還要接著查下去,想來用不了多久,結果就能出來,只是……」他注目,凝眸,望著他的朋友和主君:「這件事……真地還需要查嗎?真的還要查下去嗎?」 秦旭飛默然靜立,良久,方輕輕道:「猜想推測,只是猜想推測。這件事,我不想有一絲一毫誤會地可能。我要確鑿的證據,我要確實的真相,哪怕可能有半分的錯誤或者想當然,我都不願去疑心於他。」 柳恆半晌無言。既心存僥倖,不願有一絲誤會那人的可能,卻又不肯自欺欺人地不去追究真相。這般自苦,到頭來,只怕終究是會害人害己。 「阿恆,我有我的責任,死傷了這麼多人,我不能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 柳恆沉重地點點頭:「好,我會繼續查下去,也一定會保守秘密,除了你我之外,真相絕不容旁人所知。」 秦旭飛微微頷首:「這話不用你保證,我也明白,若是有一天,連你我也信不過了,那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他一笑道:「阿恆,你也不用陪著我了,回家去吧。你剛剛回來,就進宮來找我,你的家人,怕還在府裡等著你團聚呢。為了我,你們一家已經分離了這麼多年沒有好好聚過,別讓他們等太久。」 柳恆沉默了一會,終於沒再多說什麼,點了點頭,告退而去。 秦旭飛站在原處,目送他離開,眼神寂寂沉鬱。 柳恆也好,方輕塵也好,終是要走,終是有各自的去處。 這麼大這麼大的皇宮,最後留下來的,只有他一個。他會登基,他會成為帝王,然後,將那曾經金戈鐵馬,曾經燦如烈焰的生命,就這樣永遠禁錮在這座空洞,孤寂的皇宮中。 這裡,是住處,是牢籠,是他行使他君主職責的地方,卻從來,不是家。 和秦旭飛一樣,方輕塵在秦都中的這個處處奢侈豪華,還有許多下僕奴婢的居所,也只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絕對不是家。 或者,對他來說,自從重回人世,這茫茫天地,不論是楚地還是秦京,都沒有哪一處,真正可以算做是他的家。 府中雖有不少僕婢,但他基本上也並不怎麼需要別人服侍,自宮中回來,他也不過就是洗了把臉,換了身衣服,便一個人在房裡自斟自飲。閒閒地喝掉了三四壺酒,方才微微一笑:「我算著時間,差不多也該有人來了。」 窗子被輕輕推開,一個人影悄無聲息,一閃而入,單膝點地,拜了下去。 「屬下來向方侯辭行。」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七章 - 難得糊塗 黑衣人單腿跪在面前,方輕塵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為自己倒酒,眼皮也沒抬一下:「你是最後撤離的人了?」 「是,屬下走後,京中暫時就再沒有我們的人了,所以屬下無論如何要來辭行。如果方侯還有什麼別的吩咐,也請告知屬下,屬下必盡力行事。」 「這次的事你們能辦好,無論是對我,對楚國,都已經夠了。我沒有事情安排你們做,也不想再管你們的事。你們已經不再欠我,也已經為國家立了大功。想要逍遙自在的,去哪裡都無需告訴我,想要回國的,拿著我的信物去找蕭遠楓,卓凌雲。你們的事,他們都清楚,立了這麼大的功勞,該有的封賞總是少不了的。以後,你們所有的行止,都不必再通報我,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發生,以後,我也應當不會再回楚國,不會再介入政局,不會再對你們任何人發號施令了。」 「方侯,這……」 「我的事,你們就別管了。」方輕塵伸手支額,揉了揉也許因為喝酒太多,略有些疼的額頭,揮了揮手:「去吧!」 來人黯然起身,低聲道:「方侯,柳恆回來,必會繼續追查到底,事情掩不住多久了。方侯最好也盡早離開。」 「我自有分寸,不必你來提醒,快走吧。」來人復深深施了一禮,這才重又穿窗而去。 方輕塵隨手將一滿杯酒全倒在嘴裡,辛辣的酒氣,嗆得他硬是咳了兩聲。 算起來,不知不覺,這已經是今晚第五壺酒了。好久,沒這麼不知節制地喝過酒了。 似乎…… 似乎從那次秦旭飛笑他借酒澆愁開始。他便喝得少了。雖然看起來還是經常身佩酒壺,手不離杯的,但在飲酒方面。不知不覺。就已不再過量。 只是,現在,似乎又開始有些失控了。 柳恆回來了,那所謂的真相,還能再隱藏幾天。又或者,其實從一開始,那些事,就不曾真正瞞過有心之人的雙眼吧。 方輕塵微微一笑。為自己再次滿斟一杯。 借酒澆愁? 真是可笑,他若是借酒澆愁,那個明明馬上就要當皇帝,卻愁眉苦臉,拿著幾十上百罈酒,偷偷躲在皇宮裡喝得暈七倒八的笨蛋,又算是怎麼回事? 舉杯就唇,一飲…… 「狐狸。狐狸……」 方輕塵被嗆得一陣猛咳嗽,氣惱萬分。 為什麼每次他心情不好地時候,這女人就會冒出來,而且總是讓人措手不及,嚇人一跳? 「又怎麼了?!」 「緊急大發現。我已經通報過好幾個人了,就剩你和小容勁節了……」 「大發現?這年頭,還能有什麼新奇事。」 「有事有事,小樓出大事了。」張敏欣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這都好幾百年了,終於又出了一個敢找咱們小樓挑釁的傢伙了。」 方輕塵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這年頭還有不知死活地笨蛋……」其實他差點脫口問成。這年頭還有比秦旭飛更蠢地笨 「就是那個狄九啊。根據我對他一路行程的詳細分析,終於可以確定。這傢伙是帶著阿漢,目標明確地直奔咱們小樓而來的,怎麼樣,夠神勇吧?」 方輕塵居然沒立時回應,神色怔怔,略出了一下神,才輕輕一笑:「夠不要命的。」 「喂,方狐狸,太不給面子了吧。你就不吃驚嗎?清商和趙晨他們,都嚇了一大跳呢。」 「有什麼可驚的,狄九本來命就不長了。反正遲早是個死,便豁出去,帶著阿漢到小樓來拼一場,也算不得什麼損失。」 「你這人,真是……大家聽了消息,誰不歎氣,好歹都有些替他難過的。你倒好,還是輕飄飄的,好像什麼在你都不值得一提似的。」 「有什麼值得提?我可以一手播弄,讓楚國為我地死而四分五裂,連年征戰,讓秦國因為我的計劃,幾乎亡國滅種。多少人都被我害死了,狄九這一個人是死是活,又值得我來感歎驚奇嗎?」 「算了算了,本來還想問你的意見,看樣子,是指望不到你發慈悲了。」 方輕塵冷笑一聲。「我能有什麼意見,小樓需要我的意見嗎?照規矩,只要侵入了小樓的落圍,他不是被毀滅,就是被終身困在人跡不至之處。我根本干涉不了小樓的法則,又何必還白費力氣。」 「可是,狄九也算是慘了。入了小樓,不止是死,而且還是死不見屍。就算將來狄一狄三想尋找他,安葬他,都是不可能的了。而且,他抱了這樣的決心來為阿漢拚命,他一心來赴死,卻永遠不會知道,阿漢其實並沒有危險,而只不過是在睡覺療傷……」 「你這種瘋狂可怕地女人,也會為了別人傷感嗎?」方輕塵肆意嘲笑。 「切,你不知道女人都是感性的嗎?不跟你這缺乏同情心的傢伙多說了,我去把情況通報給小容和勁節,看他們有什麼意見。」 張敏欣極不滿地哼了一聲,再次切斷了聯繫。 方輕塵微笑著提壺重新為自己斟酒,伸手拿著翡翠杯在指間徐徐轉動,凝眸望著醇酒飄香,唇邊微微帶笑,輕不可聞地歎了一聲:「阿漢……」 他信手舉杯,遙遙向窗外一敬,方才徐徐引杯就唇。 阿漢,該祝賀你嗎,幾世幾劫,受了幾許背叛傷害,終於有人,肯為你至此! 美酒入喉,既熱且暖。 命運何其神奇,阿漢,這一世,你遇上那世上最無情冷酷殘忍多疑之人,他負你傷你叛你害你,最後,卻為你拚死血戰,為你忍死強活,為你數載守護,為你以命一搏。 阿漢,我是比你幸運嗎?每一世都能掀動風雨,每一世,都會遇上極愛我重我之人,然而,每一世到了最後……到了最後…… 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他無所謂地挑挑眉。 連這痛苦,都已經熟悉得快要麻木了。 好久不曾喝酒過量了,今晚忽然間一次喝這麼多酒,舊傷毒瘡,不跟著被誘發出來,那才怪呢。 總是這般自討苦吃…… 他低低地輕笑,一手拿起酒壺,長身而起,走到窗前,抬頭看寂寂天宇,然後直接扔了壺蓋,倒轉壺身去喝酒。 或許,每一世都怪不得旁人吧?誤他的,從來都是他自己的偏激和任性,只是,一世又一世,直到現在,他卻還是固執地不思悔改。 所以,這一世,不管有怎樣地結局,也依然,是只能算是他自找的吧! 阿漢,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不願醒來,而我什麼都清楚,卻還是不願醒悟。 說起來,我這個精明人,卻似乎比你這頭只會貪睡的小懶豬,還要笨上許多許多呢。 回京五天之後,柳恆登門拜訪了方輕塵。 方輕塵在秦京的這座「府」上,總是賓客盈門的。雖然他誰也不見,但那些想要通過他和秦旭飛親近親近地人,還是絡繹不絕地上門,而對於那些禮物,方輕塵倒是來者不拒地。 於是,他這府中,便堆滿了各方人士送來的禮品。他也不介意府中下人看著孔方兄地面上,和來訪的人胡編亂造地「透露」他這位主人的諸般愛好。 以訛傳訛之下,關於方輕塵的性情,身份,來歷,以及和秦旭飛的關係,便又有了諸多奇特的新傳聞。 然而,柳恆卻沒有和大家湊熱鬧。 「聽說柳將軍日理萬機,忙得連喘口氣的功夫也沒有,怎麼倒有時間半夜跑來找我聊天?」看著面沉如水的柳恆,方輕塵很有些頭疼:「你素來比秦旭飛知輕重,不要把他的莽撞胡鬧學了去,卻丟了你自己的穩重謹慎。」 方輕塵心中暗自歎氣。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跟著秦旭飛時候久了,這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人,居然也學會秦旭飛這種半夜三更,不經通報,就爬人家牆頭的毛病了。 柳恆神情凝重,一字字道:「殿下以往也常這般找你,是他不拘形跡,可我這樣做,卻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方輕塵哦了一聲:「柳大將軍,究竟是有什麼事情要找我這個閒人,竟然需要掩人耳目。」 柳恆定定看著他,沉聲道:「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問方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八章 - 坦然相對 方輕塵微微一笑,靜靜等柳恆說下去。 「外面那些流言,殿下自是不知情的。但方侯何等人物,不可能不曾聽聞,為何竟能無動於衷?」 方輕塵悠然一笑:「流言這麼有趣的東西,多傳傳也沒什麼不好。大家的日子這麼單調無趣,能添些樂趣也是妙事。」 「方侯就不為自己的名譽著想?」 「名譽?」方輕塵做驚訝狀:「你聽了哪一句流言裡,提到了我方輕塵三字?」 柳恆氣結。沒錯,天下人只會傳,秦旭飛好男風,貪逸樂,國喪兄喪,國家荒敗之時,猶自與人牽扯不清,還華屋錦室供養男寵,任那人收受百官賄賂,作威作福,亦不干涉…… 至於那男寵是誰,可是沒名沒姓。若是方輕塵真的好意思不認,可不也就真的不認了? 「流言中雖沒有明著提到你,但是,我們軍中諸將,自是人人都知道是你,便是那些足夠聰明,耳目足夠靈通的官員們,怕也是已經猜出你的身份來了。」 「那又如何?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一律都是謠言。我又不像秦旭飛,他的身份明擺在那裡,燈籠似的亮。我的身份,只是含含糊糊,少數人心知肚明罷了,誰又真敢在這種時候,站出來多嘴?」 方輕塵又是悠然一笑:「不知情的人,不知道是我。知情的人,知道了是我,又有誰會真的相信,我是秦旭飛的男寵。」 柳恆無言了。是啊,方輕塵的身份不暴露。流言再多,壞地也是秦旭飛的名聲,與他無關。方輕塵的身份暴露出來。以他地權威尊榮。所謂地男寵之說立刻就不攻自破,於方輕塵本人,更是不可能有半點損傷。總之不管怎麼算,都是秦旭飛吃虧。 「怪不得方侯任憑這流言越傳越是荒唐,也不理不顧,原來存的竟是如此心思。」 方輕塵冷笑一聲:「你覺得我心懷鬼胎,那你們自己呢?哪一個不是袖手旁觀,樂呵呵。等著看熱鬧,恨不得這謠言傳得越玄越好。你們這些知道我身份的武將,心中又有多少好意?」 柳恆覺得有些冤枉。雖然他私心裡確實也有點看熱鬧的心思,甚至好幾回因為好奇想秦旭飛知情後的反應,而差點忍不住去點醒秦旭飛。但是放任流言到處傳的人裡面,好像並不應該包括他吧。 「還有包括你父親在內的,那些消息靈通些的文官。這些人,應當也早就猜出或者套問出了我地身份。他們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是我。便該明白,所謂男寵之事,純屬流言。可是,卻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文官站出來極力闢謠,加以制止。為什麼?」 柳恆心頭一堵。軍中的將領們不干涉這件事。自是因為大家私底下都把秦旭飛當做極親近的人,所以難免有點小小的惡作劇看熱鬧的心思。這固然是唯恐天下不亂,卻絕無什麼惡意。 但那些文官們,知情而無所作為,卻只能說明。這些礙於情勢。不得不接受秦旭飛成為君主的人,私心裡。始終沒對他建立起真正的忠誠來,因此也不會有那種替他維護聲名的熱情和勇氣。 至於那些對於這種會影響秦旭飛名聲地流言,不但置之不理,甚至暗中推波助瀾的人…… 「你放任謠言,是不是也想借此提醒我們,多多注意百官,不要以為大局已定就放鬆警惕。只要借這次謠言事件,多多調查百官行止,和一些極過份流言的出處,也便能查出許多心懷二意之人,就算眼前不便處置,心裡有了數,將來也能防備?」 方輕塵懶懶洋洋道:「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與我無關。」 柳恆怔怔看著他,良久不語。方輕塵有些不耐煩了:「你偷偷摸摸地來找我,總不至於就是要問我這些雞毛蒜皮的問題。」 柳恆終於長長歎息一聲:「方輕塵,你到底是怎樣地人?一次次,你總是這樣,漫不經渾不在意地替殿下做了許多事,卻又總不承認。你是不是也一樣可以撥弄籌謀,將許多人捲入戰亂,讓兵禍連綿,赤地千里,然後卻還是這樣,漫不經心,渾不在意,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 方輕塵唇邊極緩極慢地綻開淡淡的笑意,抬眸,眼神裡都帶著微笑,看著柳恆:「我也罷,秦旭飛也罷,甚至也包括你。我們的身份地位,權力職責,注定了我們翻手覆掌之間,都影響掌控了無數人的生死存亡。把許多人推進地獄的事,我們都做過,而以後,也許還會一直做下去。柳恆,莫非你竟以為,你或者秦旭飛,就比我清白?」 柳恆黯然。「你說得沒錯。我們誰也不清白。但是,我是秦人。秦國地土地百姓,是我發過誓要守護地,那些倒在戰場上的將士,每一位都是我地袍澤。所以,雖然我也不清白,甚至我還曾經從中得利,可是,我終究還是要問你一句……」 他注目望著方輕塵。 「是你,對不對?」 方輕塵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你既然來問我,想必是已經完全確定下來了。」 「是。只要還有一絲不確定,我就不會對你提一個字。我和秦國都不能承擔你的憤怒,殿下更不願你受任何冤枉委屈。」「既然都已經確定了,為什麼還要多費口舌來問我?」方輕塵似笑非笑看著他:「想來大義凜然地責備我?還是想滿懷被騙痛苦地來問我,為什麼?」 柳恆靜靜站了一會,終於長歎了一聲。 「方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楚國。若說我這個秦人,可以因此而指責什麼,那真是可笑了。你是為了你自己的國家而努力,正如我們為了我們自己的國家而努力一樣。更不要說,你並沒有在布好陷阱後,就袖手看好戲。」 他神色漸漸落寞:「一次又一次,你幫了我們這麼多,卻從來不居功。你不止是救過殿下,也救過所有人,甚至在很多細微之處,你也都給過我們許多指點。很多事,我們沒想到,你考慮到了,總是用你的方式來引導我們去理解醒悟。沒有你,現在的秦國,還不知道……」 他頓了一頓,才能接著說下去。「如果我可以只將你看作是楚國方侯,該有多好!那樣我只會承你的情,只會感謝你,感謝在勝券在握之時,仍舊放我一條生路。」 柳恆慘然一笑。「可是我不能。經歷了這麼多事,對於我來說,你是楚國的方侯,你更是方輕塵,而我依舊是個秦人。整個秦國,千里江山,無數軍民,都被你玩弄於掌心之上的時候,我卻在與你為友。我不可能不怒,不可能不痛,我也不可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切。知道了這些,我的心中已如油煎火炙一般難過,又何況殿下……」 「如果他脆弱地連事實的真相都不能面對,那麼,你也就別指望這種人當了皇帝後,還能挽救這個危難破敗的國家了。」方輕塵聲音冰冷,決然打斷柳恆的話。 柳恆苦澀地一笑,歎息一聲。 「罷了,我本來就辯不過你。我來這裡,也不是為了指責你,或是同你爭辯什麼道理。我只是來告訴你,我知道了,而且,我馬上就要進宮去,把所有的調查結果,告知殿下。」 方輕塵倒是一怔:「你還沒有告訴他,卻跑來同我說?這件隱密,你絕對還沒有對第二個人說過,對嗎?」 柳恆歎息。現在秦國這種局面,哪裡還有力氣再去和楚國打仗拚命,爭個是非對錯。以秦旭飛現在這種心境,他哪裡又還能讓秦國別的人得知真情,再來逼迫秦旭飛。 這種事……不保密,還能如何? 「也就是說,現在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真情,而你一定也已經盡全力消滅痕跡,所有你追查到的活口,都已經被你滅口。」 方輕塵笑得冷酷:「所以,只要你死了,秦旭飛便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就算他心裡能猜個七七八八,但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只要有一絲不確定,他就不會向我問罪,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肯冒險,讓我受絲毫冤屈誤會。」 方輕塵慢慢長身站起,一步步向柳恆逼近過來,語氣雖然散淡,眉眼中,卻隱隱有些猙獰之色。 柳恆有些索然地看著他:「你根本不會殺我,又何必嚇我。」 方輕塵愕然悻悻。你知道我這麼大的秘密,我憑什麼不殺你。我跟你很有交情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七十九章 - 知心知己 柳恆的神情有些複雜:「你不會殺我,因為你不願意殿下傷心難過。」 「為什麼?」方輕塵有些氣惱。他這麼大的局都布出來了,還有什麼不願某人傷心難過,這話說出來也得有人信啊。 「因為,殿下……也是這樣待你的!」 柳恆看方輕塵那一副似乎不解的樣子,忽然有些憤怒起來:「殿下,他就是這般待你的!便是自己再為難,再痛苦,也不會願意讓你傷心難過。方輕塵,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為什麼屢次相救與他,你為什麼數度為他出生入死?你待殿下也是一樣的!你不會為了你自己的安危,去傷害他,你只是,你只是……」 後面柳恆在說什麼,方輕塵已是一個字也沒有聽清了。 他以為他待秦旭飛算是夠保持距離了,原來,所有人都還是看在眼中,心中明瞭。 數度出生入死,幾番挺身相救? 是嗎? 他自己都已經忘了。 那些相救相護,做起來太過理所當然,自己早都不當一回事了。卻原來,他待秦旭飛竟已至此?而秦旭飛待他,亦是相同? 只是……縱然如此,又能如何? 將心比心,他不會為了自己的安危去傷害秦旭飛,但為了楚國,他會毫不留情地佈局陷害他。秦旭飛寧可自己再苦再難,也不會傷害他,但是,為了秦國…… 方輕塵忽然微微一笑,眼神漸漸遙遠起來。 柳恆深深歎息一聲:「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方侯,何去何從,你……」 他苦笑了一聲。一句話沒有說完。便轉身悄然投入暗夜深處。 方輕塵慢慢坐下來,心中一片蕭索寒寂。 柳恆審出了真情,卻在見秦旭飛之前先來見他。 不是因為他對秦旭飛不夠忠誠,也不是因為感激他方輕塵所做的一切。 柳恆先一步來找他,只是想要保護秦旭飛。 真相已經瞞不住了,所以他來提醒他立刻離開。只有這樣,才可以避免讓秦旭飛面對最痛苦的抉擇。 該怎樣對待他呢?秦國遍地烽煙方散,而他這個始作俑者。便在秦旭飛的眼前。如果不對他做些什麼,那無數慘死的百姓和將士,若是地下有靈,知道自己地君主竟然庇護他這個將他們推入深淵的人,當是死不瞑目。 該怎樣對待他呢?秦旭飛這個無論如何,總是借了方輕塵的陰謀,踏著那麼多人地屍骨和苦難,才走上了皇位地人。若是不對他做些什麼,該怎樣面對自己良心的責拷。那樣的良心折磨,對秦旭飛這種人來說,當是日日難安,夜夜輾轉。 如果不對他做些什麼。那麼,也就是要承認了,他這個得利者,對方輕塵的「饋贈」,是心存謝意。是甘心與方輕塵為伍。是承認自己是方輕塵的共謀。這樣的認知,要讓秦旭飛如何才能承受。 更何況。不對他做些什麼,會傷害的不止是秦旭飛,還有隨他出生入死的袍澤,還有秦國地這片土地。 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不透風的牆。如果有朝一日,秦人得知了真相,或者甚至,只需看著他與他攜手相從,便可以心生疑忌,猜測不休。 再回過頭來,看他與他…… 若是他不對他做些什麼,人們便不會再當他是救世之主,而善忘的人們,也不會再當他的大哥,是那個迫害忠良之人。他只會是一個被陰謀篡位的君主,一個死於亂軍之中的君主。 那些不顧生死,隨他回秦救國的將士,不再會被文人交口傳誦,不會再在百姓家中享有一塊祭祀的牌位。他們,會被記憶成是暗含亂臣賊子之心地投機者。 不止是聲名,不止是史書留筆。他的統治,到現在為止,仍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依賴他無私無畏的戰神之名。這樣的震撼,可以輕易被有心人利用,給秦國播下隱患的種子可是,他若是真地出手,對方輕塵不利呢?他屢屢受他所助,得他相救,若非他手下留情,秦旭飛恐怕早已成一縷英魂。 若是翻臉相向,秦旭飛難道便可心安。更何況,他和他…… 傷害他,總也會是極痛。 前不久,他才剛剛親手殺了自己的兄長侄兒,心神已經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傷害。柳恆又如何忍心,讓他在這樣的時候,再次承受如此的痛苦。 而只要他走了,秦旭飛就能解脫一半。 說起來,不管是秦旭飛還是柳恆,都是聰明人,只怕在開始追查之前,心中已是隱約能猜到真相了。若是他們能夠裝糊塗,不查不究不追尋,也許就不必有這樣地痛苦和兩難。 方輕塵輕輕笑起來。 何必這樣正直,何必如此放不開責任與擔當。凡事看得太清,想得太明,有什麼好。撕掉所有偽裝去看那赤裸裸地真情,學不會難得糊塗,不懂得睜一眼閉一眼,那麼,最後自是矛盾,痛苦,永世掙扎不脫。 只是活該。 他低笑著譏嘲秦旭飛,心裡卻明明知道,他嘲笑的,是他自己。 柳恆,你太不瞭解我了。 你想要我走,卻怎麼從來不曾想過,我為什麼一直留到現在。戰事已定,秦國已安,秦旭飛也已經不再需要我地幫助,我為什麼還一直留連不去? 因為我早就知道你們在追查,我也早就知道,你們必然會查出真相。 所以,我留下,我等著,我要看,秦旭飛最後的決定,是什麼。 其實,那決定,也不是有多麼艱難。一個大義的名號,要用來埋藏一點私心,抵消幾分歉疚,多少良心,都可以那麼容易。 而這一次,這一個大義的名號,甚至不需要他臨時去編織。 堂堂正正,現現成成。 而生與死,成與敗,這些從來不是我所在意。我只是那個,世世生生,要拉著全世界,陪我一起沉淪的妖魔。 方輕塵伸手按在心口處,默默感受著那裡奇異的悸動。 柳恆,你的苦心,只是枉然。因為你根本不瞭解,真正的我,到底有多麼可怕。這世上,沒有人真的瞭解…… 心口忽然一痛復一熱,方輕塵有了一瞬間的怔仲,抬眼望窗外,暗夜寂寂,恍惚間記起,在一片幽暗迷茫中,他曾聽到一個聲音,一遍遍地說…… 方輕塵,相信我…… 我瞭解你…… 夜深時分,京城內外是禁止出入的,但規矩這種事,對於特權人物,從來都是一句空話。 所以,現在,今晚輪值守城的祁士傑,苦著臉無可奈何。 「方侯,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沒有令牌,這城門開不得。」 方輕塵也懶得同他多費口舌,只淡淡一笑:「你開門讓我出去,或是我直接打出去,自己選一個。」 祁士傑滿頭冒汗,方輕塵現在又沒毒發,他要真硬闖,自己手頭這一隊人馬,還真不夠攔的:「方侯,你有什麼事,直接進宮找殿下要塊令牌不成麼?何必這樣為難我。京城的門禁不可玩笑輕忽,我今晚開了城門,那就是失職之罪。」 「我出城有事,至於是什麼事,你自己去問秦旭飛,他必不會怪罪你。你要再耽誤,我也沒功夫跟你客氣。」方輕塵笑道:「你放我出去是失職,讓我闖出去了也是失職。反正你這職是失定了的,自己看著辦吧。」 唉,是啊,反正這職是失定了的,何苦硬要得罪這麼個小氣恐怖的人。祁士傑苦著臉,略一猶豫,終於揮揮手,喝令打開城門。 方輕塵揮鞭縱馬,絕塵而去。 祁士傑站在原地,看著他一人一馬,漸漸遠去,直至蹤影全無,無奈地歎氣搖頭。今天晚上,來的怎麼都是他惹不起,攔不得的人,害他想留個不畏權貴,堅守原則的佳話,都不成。 他正哀歎,身後馬蹄聲急響,他回頭一望,又見柳恆一人一馬,轉眼已到面前。祁士傑忍不住伸手撫額。看吧看吧,又來一個自己攔不住的人。 柳恆在馬上疾問:「殿下可是出城了?」 「是,半個時辰前,殿下一人一馬出的城,我問什麼事,殿下不肯說,我勸殿下多帶幾個人,殿下也不理。」 「方侯是不是也出了城?」 「是,剛才出去的。殿下出城前對我吩咐過,見到方侯要出城的話,不要真正阻攔,做個樣子就好了,所以,我就從命放方侯出城了。柳將軍,今晚到底出什麼事情了? 柳恆歎息一聲:「不必問。你開城門吧,我要出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章 - 他是何人 方輕塵出城後不久,就放緩了馬速,任由馬兒徐徐前行,連韁繩也懶得拉緊一些。 「輕塵,你到底想幹什麼。」一聲歎息,憑空在他腦海中響起。 方輕塵對這張敏欣這個無聊的偷窺狂,素來是沒什麼好氣的:「我要離開。要是這麼簡單的事你也看不出來,只能說明你的智商有問題。」 「你智商才有問題!別跟我裝傻,我是問你,你為什麼要走?」 「為什麼不走?他已經知道了真相,我該等著他來殺我,還是等著他苦苦掙扎後決定不來殺我,然後再對著我,天天內疚啊痛苦啊,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的?」 「可是,他重視你,他在乎你,他將看做他最重要的人!輕塵,他不一定就會犧牲你!」 「將我看做他最重要的人,那又如何?」 繁星滿天,點點晶瑩。數不清的光芒,卻終是照不亮這沉沉黑寂。 黑暗之中,方輕塵的神色,無人能看得清。 「張敏欣,這是現實,不是你看過的無聊小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自己的責任,為了這些,就是連自己的生命都可能不得不放棄,何況是朋友,甚至是親人愛人。每個人,要珍視要在乎的東西,都有很多。總有不能兩全的時候,總要取捨,總要放棄。」 「你的那些書中之人,只為了一個愛字,父母家人師父親友被愛人殺光的仇就可以忘,成千上萬的人被愛人殺死,也可以不介意。國家可以讓它亡,旁人可以讓他死,只要我愛你,只要不妨礙最後我和你快樂幸福生活在一起……」 方輕塵的語氣之中。漸多譏嘲之意:「這種人,如果真的存在,那也只是個天良喪盡,自私自利到極點的畜牲。如果秦旭飛真的如此待我至重,我連多看他一眼地興趣也沒有。」 張敏欣的聲音裡,滿是痛惜:「可是,輕塵。秦旭飛馬上就要當皇帝了啊。不要總當我是腐女,除了是腐女,我也是你的同學。聽我一句,好不好?七百年了,你才遇上一個他。這一次放棄了。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再有一個完成論文的機會?愛情完美不完美,是電腦判斷的,又不歸你判斷。就算是有些障礙遺憾,也不一定就是不完美啊?你自己也說。為了一些事情,人總要放棄。你是學生啊!為了你的論文,你就稍微犧牲點你這該死的潔癖。不行嗎?」 她抬頭望了望另外一個顯示器裡,那個遙遙肅立,和方輕塵地距離漸漸越來越遠的身影,有些焦急:「你說你放棄了,可你為何又走得這麼慢?你心裡也是捨不得他的,對不對?現在他還是來得及追上你的,你就再等等他,好不好?他一發現了你離開了。也一定會感受到失去你的痛苦地,說不定,他糾結一會兒後就會明白了,為了那些無聊事而去追究介意有多麼愚蠢,然後他就會追上來找你道歉了……」 方輕塵冷冷一笑。沒有再答話。 是啊,相比於美好的。刺激的,浪漫的,純粹的,偉大到可以衝破一切「阻礙」地愛情,那些「無聊」事,都算得了什麼呢?男男不是問題,父子不是問題,多少死亡,多少悲苦,多少人的生死成敗,愛恨情仇,都不該是什麼問題,而只該是那偉大愛情的小小調劑,花邊註腳。 只要擁有了所謂地「愛情」,死再多的人,毀滅再多的國家,最後的結局,也應該是兩個人毫無芥蒂地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可是,也許,錯的不是這樣想的張敏欣,而是他方輕塵吧! 愛情?論文? 他早就忘記了。偏偏那一幫多事又無聊的人,倒總是記在心裡。 其實,從燕離那一世開始,他就已經不在乎論文了。 什麼論文,什麼論帝王的完美愛情,他從來就不是好學生。大不了補考,大不了再用幾千年時間沉浮凡塵,不得超脫。 為了論文刻意去愛,或者不愛?真是可笑之至! 他若愛上一個人,絕不是因為論文,只是因為他地心。他若離棄一個人,也不會是因為,這一切不符合論文要求的完美,只是因著,他不肯對不起他自己這顆心。 方輕塵低頭,伸手懶懶地拉了拉馬韁,又隨意鬆開。 「輕塵,我也不明白。」這一次,響起的居然是吳宇的聲音。 「你一直沒有離開,我也看得出,你是故意在等秦旭飛他們查出真相。我們原本都以為,你要一直等到秦旭飛做出選擇,可是,為什麼,你卻在最後一刻放棄了?為什麼,已經到了最後,你卻選擇離開?」 「還要問為什麼?」張敏欣簡直是痛心疾首:「這小子關鍵時刻掉鏈子,他害怕了啊!」 張敏欣的語調尖刻起來:「方輕塵,一次又一次,一世又一世,你終於也沒辦法再承受一次,成為被拋棄地那一個,對不對?所以你夾起尾巴逃得飛快,是不是?那個驕傲的,毫不妥協,永不後悔地方輕塵哪去了,那個絕情的,狠毒的,就算自己要死,也要拖著全世界跟自己一起下地獄的方輕塵,哪裡去了?!你要挺不住也不說早點挺不住,都堅持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你居然放棄,真是氣死人了!」 方輕塵懶懶不言。往日裡義正詞嚴,責罵他狠毒無情,喪心病狂的,都是誰來著?如今沒了熱鬧可湊,沒了好戲可看,又笑他不能堅持到最後。這是非道德,正義對錯,比四月的天氣變得還快。還是說,神仙的是非標準,和凡人的相差總是太遠? 馬兒突然打了一個響鼻,不耐煩地搖著頭。似乎有些不滿這束縛著它的馬韁和嚼頭。 方輕塵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撫挲著馬脖上的鬃毛。 逃避,放棄,害怕? 不,他不是逃跑。這一生,他從不逃避任何事。這一次,他只是離開。 如果明知他離開。秦旭飛還領人來追殺,那只能證明他殺他之心有多麼迫切,多麼堅定,如果如此…… 如果如此……他又何必不讓他達成願望呢? 畢竟,是他一手導演了楚秦兩個國家。先後的苦難災厄,畢竟,是他一手毀滅了無數活生生無辜的性命。 所以,他不縱馬,因為。他不逃跑。 也因為……他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還可以去哪裡。 該做地事,他都已經做完。秦楚二國。目前都已相對穩定平安,楚若鴻已醒,趙忘塵亦已有了自己的前程,小容和阿漢也都不再需要他的幫助。 這個塵世,似乎已不再有人,不再有事需要方輕塵,那麼……又還有什麼事是他需要在意的呢? 這麼大的世界,這麼大的天下。沒有他可以去的地方,沒有他想要尋覓地人。 半輪新月,初上林梢。風動霧開,碎葉掩映,半遮半透之間。反而更添奪目光華。 方輕塵策馬,緩緩而行。側頭看了那明月,許多回憶,水一般滑過心間。 提槍殺敵,穿越重重敵軍,舉槍一致意時,那浩浩江水,沒膝而過,帶著冰涼。 對岸之處,那金甲紅袍,熾烈如火,卻看不清他的面目。 他衝殺往復,四面皆敵,空中卻有遙遙鼓聲,穿雲擊浪,和著那數萬人的齊聲吶喊,送入耳中。 可那時候,他們依然還是勁敵。 江流,長風,醇酒。誰和誰針鋒相對,誰和誰惺惺相惜。他擊節而歌,他拍案相合,聲雖盡而意不止,誰曾含笑舉杯,在那浩瀚江心,對飲一盡。 可那時候,他們是正在談判,彼此機關算盡。 他在黑暗裡沉淪沉淪,一幕幕舊夢前塵,幾欲將他拖入地獄。那人冒生死之險,喚他醒來,身重傷,顏留痕,卻不曾得他一字謝意。 他和他名為合作,他針對他的陰謀暗中展開,暗中只將彼此密密提防。 然而,天地間,唯有他能與他放手一戰,唯有他能對他疾聲指責。唯有他敢伸手搶他的酒,肯厲聲罵他借酒澆愁。 他地國家已危如累卵,他要帶著一支孤軍,回轉生死莫測的家國,然而,離別之前,他卻也還記得提醒他去防範危險。 秦旭飛是什麼人? 秦旭飛是方輕塵的什麼人? 方輕塵的神色,出奇地柔和平靜下來。 不,他不是燕離,他不是楚若鴻,他不是其他任何人。這一次的事情,與以前地歷世,並不相干。 無論秦旭飛的選擇是什麼,他其實都不會過於介意,都不會去記恨不甘。 他要的,從來不是自己被某個人永遠永遠放在第一位,永遠永遠看得比國家,百姓,天下,親情,友情,良知,等一切一切更重要。只是,小樓裡地同學,似乎從來不相信。 這一世,他只是不再膽怯,只是學會了更多的寬容。這一世,他只是不曾再畏縮,只是願意去嘗試更多的理解。 他記得,卓凌雲平靜地放棄所有權力,在那個風雨之夜拜倒在他的面前。 他記得,那麼多雙赤誠的眼,在風雨中凝望他,那麼多個響亮的喉嚨,喊出了震天動地的歡呼。 他記得,他領著小隊人馬,連日奔馳,以一人之力,逼降蕭遠楓整支軍隊,因為,這一次,他不想再逼迫那些曾愛戴過他,曾關心過他的人,去做那椎心刺骨地選擇。 這一世,不再逼迫…… 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勇氣,不是因為放棄,而是因為執著。所以,幾世歷盡,傷情受盡,最終,還是敢於去相信,敢於去承擔…… 秦旭飛,這一世,我終於在最後一刻,放開了我,也放過了你。 不是因為我不能面對你的選擇,而是……不管怎樣的選擇,你最後都只會一生苦痛,而我……不願意……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一章 - 願待君歸 當方輕塵信馬由韁,徐徐月下穿行的時候,京城外,小山之上,有人正凝眸遙望著他。 從守在方輕塵府外的探子來回報,柳恆夜入了方府,他便離了宮中,離了秦京,尋了這山高之處,等著他。 他知道,柳恆如果不是得了確信,不會去找方輕塵。他也知道,那個任性偏激的方輕塵,最後的選擇,必然是悄然而去,不再讓他去做痛苦抉擇。他更知道,方輕塵必然不會回楚,他只會選擇這個遠離楚國的方向,離開。 他不知道的是,在不久前,他領軍離開楚國時,方輕塵也曾遙處山顛,如此凝眸相送…… 秦旭飛靜靜地任目光追隨山下,微小得只隱約可見的身影。 耳旁聽得歎息之聲響起,秦旭飛目光猶自不肯稍移地望著山下,只輕聲道:「阿恆!」 「我去宮中,找不到你,孫總管把你留給我的信給我看了,你啊……」柳恆長歎了一聲,與秦旭飛並肩站在一處,順著他的目光極目向下看去,能見到的,也一樣,只得一個隱約的影子罷了。 「若是真的不捨,就不要這樣自苦了。他……」 秦旭飛只是搖了搖頭。 「我不能留他,也留不住他。」 柳恆沉默了片刻,還是開了口:「他固然心狠,但若不是他的安排,事情也不過能再拖個十年,二十年。可是遲早,那些人一樣會爭權奪利,引狼入室。如果不是他,我們到了那時,都已經老邁而不堪戰了,就算想要回師救國也沒有力量。只能落魄而無助地在楚國,看著我們自己的國家被瓜分瓦解,生靈塗炭……最後,我們這些人,也都只會在楚國孤寂而死,不會有如今的風光輝煌。他雖然是為楚國謀劃,但我們也都承了他的情。得了他的好處。偌大秦國,竟然就不能給他一個棲身之地嗎? 「阿恆,我知道,若非不忍我傷心,你不會這樣說。」 秦旭飛望著山下那緩緩遠去的身影,語氣黯然。 「我看過京城新整理出來的戶籍名冊了。人丁足足少了一半。那一座座被屠滅地城池,比京城更慘。我也親筆抄寫了我們軍中死難者的名冊。那麼多兄弟袍澤,跟著我,受盡了流離之苦,多少年有國不能回。眼看著有了安寧日子,卻又為我重回殺戮,倒在這一次征戰之中。」 秦旭飛語氣慘淡。 「阿恆。二十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我不能摸著良心說,這場大難,如果沒有他,如果不是他試圖扶我為秦王,也一定會發生。我沒辦法對所有死去的人說,為了大局,為了國家。為了我,他們的死亡是應該的。一路看文學網但是,我知道,這一切,不是他的錯。不是他的罪。我不會怪他怨他傷害他,但我不可能立刻就毫無芥蒂地和他相處甚歡。因為,我放不下,我地罪。」 他的臉在月光下,寂寞而蒼涼。 「秦國的災難,百姓的死傷,同袍的犧牲,所有地一切,其實我才是應該負最大責任,擔最大罪過的人。若不是我多年來的優柔寡斷,婦人之仁,若不是我一直以來的莽撞逞強,淺薄無能,又何以由著暴君惡徒,將國家如此敗壞。可是,他卻不會那樣想……」 柳恆靜靜地站在秦旭飛身旁,聽著他輕輕的低語,看著秦旭飛那流露著深刻感情地目光。他從來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表露那麼多複雜而真切的感情,可以有那麼多地憐惜,不捨,愛護,在意。 「他總是這樣,所有的過錯,總要一個人背在身上,然後驕傲地拒絕一切關懷和理解,努力讓天下人都相信他是世上最可怕的惡魔。無論是秦國也好,楚國也罷,所有的災難,他都認定是他的錯,卻從來沒有追究過,我也曾侵略楚國的土地,我也曾困於忠義之名,而坐視秦國落於暴君之手。」 他凝望山下那細微的身影,唯有一聲歎息。柳恆喃喃地道:「不是你要追究,而是他放不下?」 「當然。否則為什麼你能查出真相,最終卻沒能抓住一個楚國的暗探。為什麼所有方輕塵派來推波助瀾地人都能及時逃走,你卻依然可以根據留下來的蛛絲馬跡,最終收集起確鑿的證據?」 秦旭飛神情黯然:「他根本就不曾想過要掩飾,要隱瞞。大局已定,大事已成,真相本來就該讓人知曉。我猜出真情,他會不知道?你暗中追查,他會不知道?你能查出來,不過是因為,他不願阻撓你。他送走了所有人,保住了每一個下屬的安全,卻獨獨留下他自己,來面對我們可能的憤怒和報復……阿恆,不肯放過他地是他自己,他待自己,從來比對別人更苛刻,為了楚國,他布下這麼多的局,陷進這麼多地人,本來無人可以怪罪。可是,他自己從來沒法漠視所有因他而死的人,從來把最大的罪孽加在他自己身上。他留下來,也許是因為,他心中隱約覺得,他應該受報應……」 「怎麼可能?」柳恆只覺不可思議。「他……他打仗都打了多少年了?怎麼還會……」 秦旭飛微微搖頭。「當年他領軍對敵之時,就從來都不肯反攻深入我們的國境。與我和談之時,他曾經說過,即使君王有旨,他也永遠不會侵略別人的國家。當初我本是不敢置信的,可如今……。他真是個怪人,明明看重每一個人的性命,卻總是裝作無情。把所有的責任都背在身上,卻仍覺得自己冷酷。。他為了楚國,出賣了秦國,可是,卻又暗中藉著楚國朝政,磨練我的理政之力,一點點不著痕跡地把我從一個普通將領,教導為一個可以勝任國君之職的人。在秦軍全部退出楚國後。他還拖著傷毒交煎之體,來到秦國,屢次相救,一力相護,盡他的力量,讓秦國的紛亂在最短時間內平定,讓死傷的人可以少一些。更少一些。然後,才留下來,等著,最後的結局,最後地下場。」 秦旭飛的語氣漸漸沉鬱。 「現在他離開。也不是要逃避,只是因為,他不願我一生不快樂。他知道,如果由我來選,無論是出手傷害他。還是假做什麼也沒發生,照樣和他快活論交,我都會心中不安。所以。與其我選,不如他選,與其我為難,不如他去承擔膽怯逃跑之名……」 秦旭飛的目光,遙遙追隨著那漸漸渺不可覺的微小身影。 「阿恆,事到如今,我不是不能留下他,只是心中不安。待他必然不能似以往坦蕩。他也不是不能留下來,只是心頭重負一天不放下來,待我也不可能如當初那般自然從容。強要相留,彼此相對,生硬艱難。假作笑顏,小心相待。反添磨折。所以,他走,不告訴我。但他知道,我知他心意。所以,我送,也不對他說,但我也知道,他從不會有一分怪我之心。他走,我放他走,不是因為我放棄了,而是因為,我們之間,從來坦坦蕩蕩,容不下那樣的虛偽和勉強。悔恨原諒的話,不必說。我們只要盡我們的力量去做,去補償。」 秦旭飛遙望著那終於一點點淡出視線地身影,眼中有痛有傷有不捨,卻還有更多的決心和堅定:「罪也好,孽也罷,此罪此孽,我該共擔。此苦此恨,我當同嘗。既然眼下強留,只會有更多的心結和不快,那麼他要走,我就放他走。他不在的時候,我會做一切我能做的事,直到有一天,他在遠方,看到一個強盛地秦國,看到許多安樂的百姓,並和我一樣欣慰開懷,相信曾經的犧牲,應該多少還是有意義的。直到有一天……我和他,都可以放下如今心頭的重擔,在面對了那麼多死亡之後,還有勇氣去做快樂地人,還可以挺胸站在天地間說,我們有資格做快樂的人,那麼,他一定會回來尋我,我也一定能坦然迎他,所以……所以……」 秦旭飛喃喃地說著,彷彿是在表明心意,也彷彿是在給自己更多的勇氣,更多地決心,更多的支持。 可是,遠方那漸漸幾不可見的身影,到底還是讓人痛徹心肺。 方輕塵,你能去哪裡?楚國,你已不會回,秦國,你又不能留。你曾試圖用生命喚醒的楚若鴻,傷你至深,你一力造就的趙忘塵,無情毒你,你悄然一手扶助的我,又沒有辦法在這個時候開解你。方輕塵,天大地大,你還有何人可尋,何事可為,這樣一個人孤寂飄泊,最終要流落何方…… 再沒有人會追著你,不許你放縱喝酒,再沒有人,會逼著你,一定要逼毒療傷,再沒有人,看著你,擾你煩你,你這個最不會照料自己的人,又會把自己的身體,毀壞到什麼地步…… 喉頭一陣發甜,彷彿那滿腔煎熬欲焚地鮮血要一湧而出。秦旭飛閉了閉眼,聲色不動地重又狠狠嚥下去,卻原來,再多的理智,再多的決心,終究克制不住,此刻的心痛,眼前的不捨。 要多大地力量,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放聲呼喚那人的名字,要多大地努力,才可以勉強自己不要縱身去追尋那人的身影。 輕塵,輕塵,既然如今你放不下,那麼,我放你離去。 無論多少歲月,不管付出多少努力,我總會等到你心結盡解的那一日,在如許星月下,回到這片曾經因你我而歷經劫難,但終又因你我而重歸繁華的土地。 柳恆一直靜靜地守在他的旁邊,看他神情,聽他低語,然後,輕輕歎息。 難得糊塗,糊塗難得,為什麼,這兩個人,偏偏都要如此清醒地面對一切,誰也不肯糊塗分毫。 秦旭飛一直靜靜站著,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凝望著山下,直到那微小的人影,完全沒入黑暗,再也不可尋覓,方才轉頭。看著柳恆,讓自己笑一笑:「阿恆,不用難過。其實就算我不查,他不說,這件事無人追究,只憑著他大楚鎮國侯的身份,目前也不可能長留在秦國。」 柳恆聞言長歎一聲。 不錯。楚國的方侯,怎麼可能永遠留在這裡,做一個眾人眼中連姓名身份也沒有的所謂男寵?而如果公開他的身份,就更加不妥。大楚國的方侯,不應該在秦國朝中任職。也不可以頂著一個曖昧的身份,時常出現在秦旭飛地身邊,無論是對於楚國人,還是秦國人,在感情上都不會願意這種事發生的。 秦旭飛長舒了一口氣。挺直了身軀。 「阿恆,回京之後,可以通知大臣們上勸進書了。」 「你終於決定登基了。」柳恆神色瞭然。終於不再猶疑,不再拖延,是為了,那人回來的日子,可以早一些,更早一些嗎? 「是,我要登基,我要成為君主。我要盡一切力量,讓這個破敗的國家漸漸強盛起來。」秦旭飛語氣雖輕,卻有傾盡天下之力也不能動搖絲毫的決心。 「阿恆,請你幫我,幫我守護這個國家。幫我,讓他強盛起來。還有……幫助我,不要變……」 柳恆微微一怔:「什麼?」 「所有的人都告訴我,坐在帝位上的人,最終都會變。大哥臨死前,也一直詛咒我,告訴我,有朝一日,我會變得和他一樣。可是,我不想變,我也終於想通了。他們都變了,那又怎麼樣?他們是他,我是我!我有你幫著我,我有他看著我,有什麼人能說,我就命中注定,一定會淪落到和他們一樣?」 秦旭飛暗暗握緊了拳。 「阿恆,請你看著我,守著我,不要讓我變。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忘記了初衷,請你提醒我,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已不能聽進你地忠言,請你站出來反對我。阿恆,我不想變……」 秦旭飛的聲音低沉,靜靜的月夜裡,這呼喚祈求,分明是自心間流轉而出。 阿恆,我不想變,我不願將來忘記曾有的血性,曾有的熱情,我不願將來,漠視天下人,漠視你,我不願有一天,會負你,忌你,我更不願,不願變得和那些曾經負他傷他地人一樣。 若干年後……會有一個富足的秦國,一個強盛的秦國,千千萬萬安逸的百姓。那些曾追隨我受盡苦難的將領士兵,可以回歸故鄉,重得親人,可以做為英雄,受人愛戴尊重。這一切一切,才可以讓我們相信,曾經地慘烈,曾經的捨棄,真的並不全是罪孽。 若干年後,已經長長久久離開楚國政治中心地你,將不再是一個標誌,一尊神像,不再擁有過於敏感的身份,到那時,要做什麼,也不必有太多顧忌。 若干年後,重逢之時,我可以坦然挺胸對你說,方輕塵,你看,我沒有變。你看,不是每一個人,在那個位置上,都會變的! 方輕塵,你等著我…… 柳恆在月下凝視他,低聲回應:「你知道,我一直都會在這裡的。」 他會一直在,一直在,陪伴著他的朋友,幫助著他的主君。等到有一天,時間讓傷痛褪去,歲月令苦難淡忘,等到有一天,那人飄然而來,他會告訴他,有人一直在等待著他,那個人,為著他,一直堅持著,不肯變!一直在堅持著,去贖那本不該由他與他承擔的罪。 方輕塵不知道身後有一雙怎樣的傷痛地眼眸,一直遙遙送他離開,方輕塵不知道,遠方的高處,有人為他立下怎樣的決心。 他坐在馬上,任馬兒自在徐行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二章 - 大事不妙 「你說話啊,狐狸……」 方輕塵只冷冷一哼,懶得理會。 「你這傢伙……」 「好了好了,敏欣,輕塵的事他自己能作主,咱們就不要多說了。」吳宇趕緊打圓場。「我們還是辦正事,開會討論阿漢的問題吧。」 「阿漢?又關他什麼事?」方輕塵有些奇怪。 「我們幾個私下問了大家的意見,都覺得讓狄九這樣直接闖到小樓來送死不太好,所以打算開個會,研究一下怎麼辦?」 「教授呢,他沒表示?」 「教授說自己的問題自己面對,自己選擇自己決定,只要沒觸犯了小樓的原則,他一概不管。」 「那隨便吧,開會就開會好了……」方輕塵反正也無事可做,態度甚是隨意。 「好了好了,我把大家都連在同一個頻率裡……」吳宇忙著操作一番,方輕塵只覺腦海深處一陣亂糟糟,一堆的人在互相打招呼問好。張敏欣正和清商問候,忽然訝異地叫了起來:「咦?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淚了……」 張敏欣樂顛顛地說著狄九的眼淚,嘲笑著那個把酒倒了滿頭滿身的人。 而方輕塵明明不曾親眼看到,卻出奇地理解了那個人如此行事的原因。 「他是被自己的眼淚驚醒,所以把酒澆在臉上身上掩飾。」 為什麼,他知道? 因為,將心比心而已。 一句話說出來,腦海裡一片寂靜,似乎所有人都被嚇壞了。 那個偏激任性的方輕塵,竟然肯與人將心比心?明明前不久,他還是對狄九的必死命運,表現得最冷酷。最不在意,最不以為然的一個。 然而,他卻又是唯一一個,能敏銳得立刻瞭解到真情,並且肯去理解狄九的人。 估計小樓中人都在那邊大喊著太陽從西邊出來吧,而方輕塵卻只是有些漠然地笑了一笑。 是啊,將心比心。因為他也是那個,心裡痛得再厲害,也會驕傲挑釁,肆意飛揚的人。因為,他也是那個。本能地對任何人都要掩飾心中軟弱,甚至不肯讓自己察覺到的人。因為他也是那個,縱然孤獨地面對天地,也要頑固地掩飾一點悲涼之淚的人…… 只不過,他和狄九所使用地方法不同罷了。 好在小樓中人。終究沒有太多時間來研究他的情緒,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大家的注意力重又回到了阿漢和狄九身上。 很難得。這幫神仙,最終居然還是決定盡量出手挽救一個螻蟻般的凡人。 為了免得狄九自陷死地,大家決定想辦法阻攔他進入小樓。 可惜,想法雖好,實施卻不易。 小樓中的同學是不能出手干涉人世之事的,而在世間地同學,有勢力的雖多,要真做這件事情。卻是不易。 風勁節的勢力全在趙國,調不出來,而且,他還要保護盧東籬,也不便分出人手。 小容在燕國看似地位極尊崇。但他很早以前他就把手頭的隱密勢力全放開了。就連安無忌的手下,現在也不好隨便用了。他倒是可以請燕凜幫忙出手地。可是燕凜畢竟是國君,從國家角度出發,怕會另有一番想法,再加上他本來就對魔教中人有極大心結,如果查知狄九和阿漢的身份,天知道會藉機弄出什麼風波來,上回燕凜就為了狄一的事,設局陷害武林中人,害得小容慘不堪言,這一次,誰也不敢再冒險了。 方輕塵的勢力也很大,可惜,他現在一心要脫離政治中心,也早下了決心,再不動用指揮那些人了。 最後商量來,商量去,也就是蕭清商和趙晨能盡量調動一些人手了。但是狄九和阿漢並不在吳國和衛國的勢力範圍內,蕭清商和趙晨只能遠距離調動去阻止狄九地人手,這樣能用的人就很少,且本領也談不上有多高強。暗中使絆子,耍陰謀,拖慢狄九的行程倒是可以地,想要完全阻止他,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大家煩惱了一陣之後,方輕塵終於皺了眉,挺身而出:「你們的人只管盡量拖慢他的行程,讓我可以趕到就行。」 眾人都是一喜復一驚:「狐狸,你肯親自出手?」 「我們這些正主不出手,就憑那些人,誰能攔得住狄九。你們這幫人裡,清商趙晨還在做論文,受規則限制,不能介入這件事太深。小容的身體……肯定是什麼也做不了。勁節又要照料小容,分不得身,除了我,還有誰能出手。」 方輕塵反正現在也無處可去,無事可做,有這麼一件從天上掉下來的大事,倒也可以打發時間。說著說著,臉上居然有了笑意。 「勁節,我路上正好要過你那裡,說不定我還可以順便去找你串個門。」 「啊?」 先出聲的卻是小容,乾笑得頗為不自然,心中有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當年風勁節折騰燕凜地時候,威脅他的話,他還可還都記著呢。 「那就好辦了,只要輕塵能及時趕到,狄九的小命不成問題,咱們只要多搜集資料,盡快找到不加重傷害又能把阿漢喚醒的辦法就是。」吳宇道。 小容這裡頭疼,別的人可都是如釋重負,一陣輕鬆。散會之後,一群唯恐天下不亂地傢伙,悄悄掇竄勁節,讓他趁機會想辦法趁輕塵不備,把他給放倒了脫光了看看傷,然後勁節跳腳說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暫且不提。 小容歎氣。輕塵要來了,可不可能不惹出事啊?燕凜和方輕塵這兩個,不管鬧出什麼矛盾來,都夠讓他頭大。 可是,輕塵來,總能順便治治傷。 麻煩非常非常可能有,好處卻也一定會有。那麼……他到底該不該盼著他來? 方輕塵策馬揚鞭,飛速趕路。 這一次,他要與時間竟速,他要趕在狄九踏入小樓禁地之前,攔住他。 這一日,風和日麗,而容謙的心情,依舊很不好。 本來最近萬事順遂,燕國喜事連連。國泰民安,朝政清明,征秦地大軍又輕輕鬆鬆帶著大量的戰利品和條件非常優厚的議和文書凱旋而還。燕國練兵順利,得利滿滿,連帶著燕凜在朝中軍中的聲望都如日中天。 前不久,樂昌也終於生下了皇子,雖說有些艱難曲折,但幸好最後總還是母子平安。皇家有後,君位有嗣,既是家喜,也是國喜,朝中宮裡,都是一派熱鬧。 看那粉嫩嫩的孩子,想起幼時燕凜也是這般柔嫩可愛,容謙心裡卻也極是高興的,心中更有許多感慨懷念。 他自己的身體在風勁節的照料下,也一直在好轉著,現在就算沒有人扶著,也能自己走個十幾二十步了。雖說比平常人遠遠不如,總算是進步明顯,也算是一樁喜事吧。 可惜啊,這麼多的好事,一起擺在他面前,因為某人的緣故,他的煩惱憂愁,還是沒辦法略略減上半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三章 - 自尋煩惱 容謙一個人坐在大太陽下,身邊百花盛開,清香襲人,他的心境卻越發地鬱悶了,單手支著腮,悶悶地歎了一聲又一聲。 燕凜悄悄而來,遠遠地望著那個懶洋洋有些無趣地獨坐花間的人,心中又是擔憂,又是不安。 因著樂昌剛剛早產生子,又是難產,身體受創頗重,心情也極是淒苦,所以這幾日,燕凜大多數時間都要留在甘泉宮陪伴她,也照看自己那剛剛來到人世不久的孩子。 這幾天他能留在容謙身邊的時間確實不多,可怎麼才幾日沒有朝夕相伴,容相的情緒就變得這樣低落了呢? 聽青姑偷偷來報信,好像這幾個晚上,容相似是睡得比自己以前還不安生似的。 一念及此,燕凜眉峰深皺。他自己的失眠症好不容易才好了大半,若是再累得容謙得同樣的病,卻叫他怎樣心安。 這麼多年受折磨過來,他太明白夜夜不能入眠的痛苦了。 這般心中糾結,便是朝政和軍事的大成功,幸得愛子的大歡喜,便也淡去了。 他遠遠站著,呆呆望著容謙,直到一陣涼風襲來,花葉飄搖,容謙身上的衣衫也被吹得飄拂起來。 燕凜連忙大步上前,信手解了自己的披風,輕輕替容謙披上去,輕聲道:「雖說該多出來曬曬太陽,但衣裳卻還是要多加幾件的。」 容謙很有些為自己如今弱不禁風的身體感到無奈,抬頭對燕凜微微一笑:「這個時候,怎麼不陪著樂昌?再說,你怎麼捨得把你的小皇子拋下。」 燕凜笑一笑,推著輪椅到一處石桌前,自己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凝視著容謙:「容相,我有五天沒過來了。」 容謙一笑點頭:「樂昌這次受了大苦。雖然母子還是平安,你也要陪伴著。那些國事。也不能耽誤了。你哪裡有空來這兒。那孩子和你小時候差不多,我看著也喜歡,只是我身體不好,不方便時常去看。」 「容相,我這幾天雖沒法過來,但我心裡卻從沒有忘記過你。」燕凜很鄭重地說。 容謙失笑:「這是自然,便是我傷重時,你總陪在我身旁,也不能說,你就不關心樂昌啊。我們都是你重視的至親之人。只是人的時間是有限的,總是只能分給最需要的人。」 燕凜認認真真看著他,眼神有關切。有內疚,卻還有點隱隱地惱怒:「既然你知道,你是我至親至重之人,有事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容謙苦笑。青丫頭越來越不聽話了,居然敢偷偷去告他的狀。 「容相,你說過,以後我們有什麼事,都要坦然相告,不可相欺。可是你心裡有事,卻什麼也不說。自己天天愁悶憂煩,吃不好,睡不好,居然還不讓人告訴我,你……」 燕凜越想越是氣惱:「你一個人煩惱。我不能為你分憂,你在這裡發愁,我卻什麼也不知道地享受一家歡聚地快活?容相,你這樣做,置我於何地?你若是為什麼煩心之事。傷損了身體。你叫我怎麼樣……」 他語氣很是不快,眼神裡也有極大的擔憂。他恨的。倒不是容謙有什麼事瞞他,而是容謙有煩惱,他卻沒有最早發覺。 他只顧著自己高興,卻沒有能在容謙有心事時,替他出力。 容謙知他心思素來極重,自是不肯再讓他胡思亂想下去,苦笑道:「沒那麼嚴重。我只是有些小煩惱,那時候你又這麼高興,我不願意影響你的興致,所以想等你盡興後再和你說。其實今天也到了最後的時限了,就是你不來找我,我也是要告訴你的。」 「時限?」燕凜甚覺不解:「到底是什麼事?」 容謙歎了口氣:「方輕塵到燕國了。」 「方輕塵?楚國的方輕塵?」燕凜愕然。 容謙愈發無奈:「唉,還有第二個方輕塵嗎?」 「我們的探子只打聽到他離開秦國,失蹤了,卻不知道他……」燕凜皺了眉。「他到燕國來做什麼?」 容謙心中歎息,可是這些事,涉及小樓內情,他卻不能答以實話。 想著這些,容謙就覺得腦袋發脹。他真的不是不願意盡地主之誼啊,只實在是放不下心,天知道方輕塵見了燕凜之後會做什麼事。 方輕塵可不是風勁節能相比的,風勁節最多就是冷言冷語,給燕凜幾個白眼,嘴巴上刺激一下罷了,可方輕塵做事地手段…… 容謙光想想就覺得身上發寒。 燕凜不似容謙這般憂心如焚,想起那個傳奇中的人物,臉上也不由露出複雜的神色。 燕凜對方輕塵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好感。如果不是這個人全力支持秦旭飛回師秦國,沒準他地燕軍就成功瓦解瓜分了秦國,如果不是這個人領著奇兵突出,沒準他們的三國聯軍,就成功設伏把秦旭飛殺掉了。 現在,雖說燕國仍然是吳衛陳燕四家出兵之國中,唯一的得利者,但想想本來能得到的更大好處,燕凜多少還是有些不甘心的。 「方輕塵來我燕國,可是有什麼圖謀?」 「他來燕國是私事,與天下大局,國家大事無關,在這裡最多也就停留一兩天。」容謙歎著氣答。 讓他頭疼的不止是方輕塵那個偏激任性還喜歡護短的傢伙,自己這一手教出來的這個心機深沉的帝王也同樣讓他操心。就算他能勸得方輕塵不多管閒事替他出頭報仇,萬一燕凜自作聰明,對方輕塵動起手腳來,誰還敢指望方輕塵心胸寬大到絕不報復呢? 燕凜從來就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主,別說對方輕塵暗中記恨不是一天兩天,就算兩邊毫無過節,只憑著方輕塵地能力,威望,名聲,以及在楚國的政治地位,白白送到他面前,哪裡忍得住不使心眼,動心機,想要掌控利用他一下。 唉,把小孩子教得太聰明,太獨立,太自主,也不全是好事啊。 「方輕塵此刻在哪裡?」 容謙抬頭看看日頭:「算算時辰,這時候他應該已經入京了。風勁節已經出宮去接他,我估計很快宮門那邊就能收到傳報了。」 容謙都有些後悔,以前沒有堅持搬回他的國公府去。如果在自己的府邸裡,完全可以自己私下接待朋友,用不著冒險讓燕凜和方輕塵見面。可現在他住在宮裡,旁人進出就極不方便,即使以風勁節此刻享有的特權,也不能隨便帶個陌生人,抬腿就進宮來。 方輕塵當然不是沒本事偷偷潛進宮,不過那人哪裡肯如此屈就,害得他如今,想不對燕凜說明白也不行。 方輕塵這麼重要地人物居然來了燕國,居然入了燕京,居然馬上要進宮,自己手頭上半點消息也沒收到,身殘體病,困於宮中的容謙卻對這等隱密之事,如此清楚,真不知容謙暗中還掌控了多少力量,又如何可以輕易通過宮禁傳遞信息。 若是以前,便是燕凜再信重在意容謙,忽然聽到這種消息,身為帝王的本能,還是很自然地會去做那方面的設想。 但如今,他雖心中震驚,心思混亂,卻不曾有絲毫念頭涉及任何負面的猜忌顧慮,只滿心想著針對方輕塵,該做怎樣地安排。轉瞬間,心中已轉了十幾個念頭,正自猶疑不下,注目見容謙這般愁眉苦臉地樣子,卻又不覺一笑,倒把那滿腹深沉的心思都放到一旁去了。 「容相,你就是為著這事發愁嗎?」本來可以算是極大地政治事件,但不知為什麼,對著容謙這樣輕笑著說話,燕凜的心思都輕鬆了下來。 容謙苦笑:「我不該發愁嗎?」 「容相你曾說過,你與方輕塵是朋友,這次他來,你很不願意我和他有衝突,是不是?」 容謙歎息著點點頭。 燕凜搖搖頭,歎口氣,語氣裡帶些笑意,帶些埋怨:「容相,你就為著這事,自尋煩惱,一直不肯告訴我?」 ------------廢話分隔線-秘書棕:小豹子小容甜蜜蜜,白狐狸溜躂要過來……哈哈。一貓科一犬科,小容要保證和諧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四章 - 夫復何疑 燕凜搖搖頭,歎口氣,語氣裡帶些笑意,帶些埋怨:「容相,你就為著這事,自尋煩惱,一直不肯告訴我?」 容謙笑一笑,很嘴硬地咬定:「我不是自尋煩惱,我只是不願過早影響你的心情。早說了,就是你不來問我,我今天也是要和你說的。」 看到往日深沉含蓄的容謙如今如小孩一般地死不承認,燕凜又是有些好笑:「容相,你有心事,直接對我說就好,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就是別和方輕塵起衝突嗎?我盡量禮遇他就好,便是他待我有些無禮,以他的身份名望,我忍讓他一二,也算不得什麼。」 他笑著舉手保證:「我答應你,只要他不犯我,我絕不對付他,圖謀他,你可放心?」 容謙眉鋒微動,看著他默然不語。以方輕塵這樣的身份,既然出現在燕國,身為燕國君主的燕凜,需要立下怎樣的決心,才能抗拒得了這誘惑,不去打他的主意。 燕凜知他心思,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容相,你以前就是思慮太多,為我考慮得太多,才總是一個人自苦。我也是想的太多,思慮太多,才會平白增添了許多煩惱。現在,我什麼都不多想,我只相信你,這就夠了。」 他的眼中露出深刻的感情,輕輕道:「容相,你一直讓我信任你,也曾保證過會信任我,你教我有什麼心事都彼此傾吐,不要為著一時好意,反而自誤。我每一句都記在心裡,莫非你自己倒忘了。」 他輕輕伸手,替容謙拂開幾朵被風兒吹到身上的落花:「容相,你不願我為難方輕塵,不是為著朋友之義而枉顧燕國的安危,而是為了擔心我吃虧。對不對?我不知道方輕塵到底憑什麼讓你如此忌憚,但你既然有這樣的顧慮。我自然要叫你放心的。秦燕已經議和,楚國又和燕國並不接壤,方輕塵這個人能利用掌控固然好,若是不能,結一仇總不如交一友要好。我也不一定非要去謀算他。」 容謙也不由微笑:「看來你當了爹,性子倒是溫和謙沖了許多。」 「這與性情無關,我只是信你罷了。」燕凜一笑,眼神有些傷痛,有些悵然,卻也有欣慰歡喜:「容相。發生過那麼多事,為著我的多心猜忌,累你到這種境地。我若還不能信你,便連人也不必做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總是護著我,衛著我的。你既然這樣擔心我和他衝突,當然更多的還是替我著想,我要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也就不值得你這般待我了。」 他的語氣比風還要溫和,神情既似憂愁,也似堅定,偏又帶著說不出地關切和信任。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容謙。 容謙只覺心中一陣柔軟,一時竟不知可以回應什麼話。 唉,小孩子有的時候太貼心太懂事,其實也還是讓大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而且,這樣說得他好像挺沒同學愛似的。其實……其實他還是挺擔心方輕塵那隻狐狸的。 那小子人倔強。性子又怪,吃虧受罪都不肯出聲,偏現在身上又帶傷又帶毒,前不久還受了點打擊,一直不太順。就算是明知方輕塵跑來拜訪他。沒準是安著壞心眼,卻多少還是不想方輕塵在燕京再遇上什麼不愉快的事。 看著容謙有點感動。卻又努力不想讓感動流露出來的樣子,燕凜倍覺好笑。細想起來,容相在他面前,笨拙地不能設防,自然流露真性情的時候越來越多,以往的高深莫測,沉穩鎮定,卻是越來越少了。 這樣的容相啊…… 莫名地只覺清風入懷,一陣舒暢。燕凜起了身,推著輪椅在百花中徐徐散步,笑道:「容相如今可放心了,不用再吃不好睡不著,整天替**心勞神了吧?」 容謙乾咳了一聲,臉色居然有些發紅,其實最近這幾天,他心思重重,固然是因為方輕塵要來,但多少也有些別的雜念,不過這些事啊……咳……與坦白無關,與信任無關,反正是絕對不太好對燕凜說的。 好在這時燕凜是在後頭推著輪椅走,沒有看到容謙地臉色,倒也並未查覺有什麼不對,只輕輕地同他說些閒話,又講些小皇子如何愛哭,睡覺如何如何不安生,累得他怎樣怎樣辛苦的話。 容謙聽得只是低笑,輕輕地笑答:「你以前,比他還要麻煩,我整日都要抱著你,稍一鬆手,便是大哭大叫。可憐我別說是批閱奏章,就是上朝理政,也不敢把你放開。這邊和滿朝文武討論國事,那邊你就尿了我一身……」 燕凜聽得臉上發紅,心中倒不十分相信自己幼時能有如此頑劣,只是這事也只能由著容謙一張嘴隨便說,又找不出什麼人去與他對質的,只得乾笑兩聲,硬著頭皮當沒聽到便罷。 好在容謙也十分給他面子,不再多說英主雄君嬰兒時地笑話,只絮絮叨叨叮嚀他如何照料孩子。 燕凜安靜得聽著那個曾經掌控一國的蓋世人物,如今嘮嘮叨叨同他講育兒經,心中一片溫柔。 當年燕宮中處處殺機,容謙不得不時時護他在旁,凡事親力親為,既當爹又當娘,還要當老媽子當老師,如今國家安泰,宮中順遂,這些照料孩子的細微小事,哪裡用得著他這個皇帝親自去做。 然而,就這麼靜靜地聽著,想像著許多年前,容謙就是這樣一點點護他周全,呵護他長大,那可以握筆批乾坤,執劍衛江山的手,笨手笨腳給他換尿布,餵奶,拍著他,哄著他,讓他睡覺,一點點由拙劣到熟練,每一個細節,甚至都可以清晰地記到今日。 於是,帝王的雄心豪情,都在這百花清風中,慢慢地柔作了春水。 容謙說了半日,沒聽他哼半聲,不覺回首道:「你想什麼呢?」 燕凜定定看著他,柔和地笑,輕輕道:「我聽著呢,容相,我雖不說話,但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著,我都記著。」 容謙見他神色出奇地柔和,倒是怔了怔,忽得一笑:「算了,人啊,不服老不行,人一老,就嘮叨多事,今時不同往日了,這些事,你原也不用多聽多記的。」 燕凜黯然,看他這有些病骨支離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想著他那帶著淡淡笑意自嘲已老的語氣,心中一陣酸楚。 他的容相,把一生所有地光華,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美好,都為他耗盡了。 「容相,你說吧,我想聽。所有你和我相處的時光,所有你為我做過的事,我都盼你能多說說。凡我記得地,你多說個一兩回,我能記得更清楚,那些我不記得不知道的事,我更盼著你能說幾遍,我以後也永不會忘。」容謙帶笑看他一眼:「胡說些什麼,不過是些家長裡短,日常小事,哪個有閒工夫去記得,有那個閒力氣去多說,我……」 一句話猶未說完,忽見前方一名太監快步而來,神色匆匆,心中略算了一下時間,暗自明瞭,便停了話頭。 那太監到了近前,施禮拜倒:「陛下,風公子帶了一個陌生人,堅持要進宮探望容相,又不肯說明來者身份,宮門處的禁衛不敢擅放,如今正在宮外候旨。」 燕凜深深吸了一口氣,縱是一代帝王,也不覺隱隱有些緊張。 這個時候,容謙反而微笑了起來,抬手輕輕拍拍他的手背:「也不過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和我們也沒什麼不同,不用太過在意。」 燕凜微微一笑,這才覺得心神放鬆,用徵詢的目光望著容謙:「可需大禮迎候?」 「不必,他為私事而來,看過我就會走,無需大張旗鼓。」 燕凜點點頭,淡淡發令:「請風公子帶了朋友入宮,一路所有關卡不得阻攔,朕在這裡等著迎候貴客。」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五章 - 濟濟一堂 金階玉欄琉璃瓦,天上人間第一家。 燕凜不是那種喜好奢侈,大建殿宇之人,但在這個紛繁的亂世中,燕國經容謙和燕凜二人先後的治理,卻獨獨保有了十幾年的和平繁華。雖然不曾刻意為之,但這作為最高權利者居處的宮殿,一點點累積下來,依然金碧輝煌,大氣恢宏起來。 由風勁節陪著,一路在燕宮行來,看盡諸般宮殿景致,方輕塵心裡也有些淡淡的感慨。相比燕宮的壯美,楚國這幾年雖勉強息了兵戈,劫後的皇宮,至今也沒恢復元氣,盡多黯然淒寂之意。而大秦國的皇宮,目前還根本是一片破敗。 對比得這麼明顯,實在讓人不是滋味啊。憑什麼他曾試圖保衛的國家國勢飄搖若此,小容教出來的任性小孩卻是坐享其成,這一回還佔盡了大便宜? 這心中一念既動,對那個沒有見過面的燕凜便又增添了幾分不滿。 燕凜可不知道自己居然會因為家裡太漂亮所以讓人給記恨上了。他雖沒有準備盛大的迎賓禮儀,卻也不想失了主人的之禮,所以親自推了容謙到清華宮門外迎候。 本來,心情多少還是有些期待,有些緊張的。可誰知極目張望著,遠遠看著風勁節陪著一人遙遙而來,他幾乎不覺失笑。 果然是風公子的朋友,要不怎麼連出場的樣子都一模一樣。 同樣是一件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白衣,同樣是僕僕的風塵,染了一頭一身,乍一眼望去,什麼傳說中的風華神采,真個都瞧不出來啊。 風勁節當初是為了緊張容相的身體,所以日夜兼程趕路,他又是為了什麼事,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大楚國的鎮國侯。傳說中的蓋世英雄,不是應該在任何情況下都氣定神閒的嗎?更何況他既入燕宮。就該想到會見到我,怎地就沒有考慮到衣冠不周,疲憊憔悴,會有損楚國地聲威呢? 這般遙遙望著,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人卻越發輕鬆了:「容相,那人就是方輕塵?」 容謙也同樣遙望著正漸漸由遠而近的方輕塵和風勁節,眉鋒微蹙,卻也是低笑一聲:「是啊。是不是覺得,見面不如聞名,為這麼一個灰頭土臉地人如臨大敵。很是無趣?」 燕凜雖然也想跟著打趣幾句,可想想看,容謙既然稱方輕塵是朋友,那麼,他自己奚落兩句無妨,自己若要跟著數落,怕是要讓容謙不快的,所以只淡淡一笑:「大英雄不拘小節,原也沒什麼,只是覺得這人。似乎比我以為的要瘦一些。」 容謙眉鋒皺得更緊,長歎一聲:「是啊,你沒見過他,都能感覺得出來,這傢伙真是……」 燕凜聽出他語氣中的親近與關切。微微一揚眉,卻又立刻釋然。方輕塵如此微妙的身份地位,可絕非風勁節可比。容謙肯坦然在他面前表現這種關懷和在意和親近關係,這份坦蕩與信任,他豈能無知無覺。尚作他想。 遠遠就看到燕凜和容謙守候在清華宮外。不過風勁節和方輕塵都沒有刻意加快腳步,只是繼續按原來的速度不疾不徐地前進。一派悠哉超然。 表面上悠哉悠哉是一回事,方輕塵看見坐著輪椅的容謙,心裡的火就是蹭蹭地往上竄。這傢伙,把自己折騰得散架了一次還不夠,還要再散架一次,怎麼樣,裝不起來了吧? 方輕塵越看越生氣,於是乾脆鼻孔朝天,看天看雲看房簷,就是不再看容謙了。在那傢伙把自己都賠進去才教出來的小皇帝面前,還是要給同學留幾分面子的,而他不敢保證自己再看容謙幾眼,不會當場指著鼻子罵他。 風勁節突然放低了聲音,笑道:「輕塵,你這副打扮真是太丟楚國地臉了,大燕國皇帝看起來非常失望。」 方輕塵白他一眼,為著能及時救下狄九的小命,他一路從秦國趕來,氣也沒多喘一口,有時候吃飯睡覺都是在馬上將就的,還能指望他現在有多麼白衣飄飄,一塵不染啊。 當然,在進燕宮之前,他也不是沒時間沐浴更衣換形象地,不過,就燕凜那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傢伙,值得他那樣鄭重對待嗎? 他心裡雖然總是很不以為然地將燕凜說得輕飄飄沒有份量,但遙遙望著那黃袍少年,迎風而立的身姿,目光終究還是深深凝注。 那少年雖年輕,卻不浮躁,容貌俊雅而氣度沉穩。看到自己這種重量級的人物,不曾表露出一絲不安忐忑,遠遠見著自己和風勁節的輕慢,亦無一絲明顯的不滿和焦躁,怎麼說,也不能否認他是個心智成熟,年青有為的傢伙吧。 他不知道,燕凜不是不緊張,只是想著容謙對他的坦白不欺,心中高興,顧不得緊張。燕凜也不是沒有帝王的虛榮脾氣,只是這麼久以來,早就讓風勁節的無禮給磨得沒脾氣了。所以此刻地表現才這樣沉穩安定。 方輕塵卻是看得眼熱,莫名地想起楚若鴻,愈發不高興地低低哼一聲。 唉,人比人,氣死人……不過,算了。也就只有小容才受得了自己教出來的這種年少深沉的怪物吧。 他心境雖起伏不已,眼神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在燕凜臉上再三徘徊,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 風勁節失笑:「怎麼了,這小子長得不如你想像中的英俊。」 方輕塵沒理他,只低聲嘀咕:「一點也不像。」 風勁節初時一怔,繼而好笑:「都幾百年了,十幾代下來,最初的血脈已經淡到微乎其微了,你還以為滿世界都能碰上返祖現象不成。」 方輕塵不答,默然無語。風勁節卻只淡淡微笑。 不像,豈非更好。 幾百年時光流轉,物是人非,何必有更多地觸動,更多的回憶呢。不過,這狐狸居然肯直接表現出這一瞬間的若有所失,倒也是好事。 肯說,肯想,肯表達自己的失望悵然,總比以前,刻意去玩遊戲,刻意對一切漠然視之,對過去的一切記錄,從不多看一眼,多評論一句要好。 狐狸地心境似乎變了許多,那些往事能慢慢看開,慢慢能輕鬆自在地與人說起,不知某人是否有些許功勞呢? 方輕塵可不知道自己這隨口一句話,竟讓風勁節心中轉了這麼多念頭,既然燕凜身上找不出絲毫故人痕跡,他也就懶得再去感懷往事,隨意轉眸,又看見了已是近在二十幾步之外地容謙。 雖說風勁節在帶他來的路上,已經一再說明了容謙此刻地狀況,他也早有思想準備,但就這樣,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在如許燦爛的陽光下,手腳無力地坐在輪椅上,衣衫之下,露出來的手腕瘦得不像話,皮膚上隱隱還有淡淡的縱橫刀痕,不知道當時風勁節是費了多少勁頭,才把他又縫起來,方輕塵的眉毛還是一跳,隱約地一層煞氣就浮了起來。 若說是護短記恨,任性使氣,小樓裡一干人等,多少都有些這樣的壞脾氣,可是找不出一個人能及得上他一半的。 適時容謙開口,說的居然又是一句讓他火冒三丈的話。 「輕塵,你瘦多了。」 無可否認,容謙是極關懷他的,這一句話裡的關切在意,也是殷殷切切。事實上,剛才在宮外和風勁節見面時,風勁節的第一句,也是同樣的話。但此刻聽容謙說起來,方輕塵卻是勃然大怒。 勁節是大夫,拿腔拿調,教訓別人不愛惜身體也就罷了,你小容有什麼資格來說我?我這些天日夜趕路,吃不香睡不好,我瘦一點有什麼奇怪,無論如何,總比你強吧?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一點也不醒悟,居然還敢來對我指手劃腳? 容謙這話也是自然真情流露,一語未畢,卻見方輕塵殺人般的眼神惡狠狠望過來,即刻醒悟到自己失言,又觸了這最喜歡自欺欺人的傢伙的逆麟了,一時頭大如斗,只得乾笑一聲。 燕凜卻哪裡知道這其中玄機,更不明白,二人眼神一個來往,交換了多麼複雜的信息,只是見方輕塵的神情莫名地兇惡猙獰起來,心中一凜,想也不想,踏前一步攔在容謙身前,一笑拱手:「方侯……」 方輕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跟容謙是什麼關係,那是三百六十二級的死靈法師和三百七十九級的聖騎士的關係啊!我們倆就是幹架,又用得著你一個外人,一副保護姿態地站出來嗎?再者說,你一個三腳貓功夫,半桶水晃蕩的傢伙,有什麼資格有什麼本事在我面前保護別人。 他一挑眉,微微冷笑:「皇帝陛下有什麼指教?」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六章 - 絕緣膠布 方輕塵一挑眉,微微冷笑:「皇帝陛下有什麼指教?」 語氣冰冷無禮倒還罷了,只是這揚眉一笑之間,方輕塵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原先的灰頭土臉,黯然無光,立化作凜然生威,神采逼人。武功達到他這種級數的人,心念動處,英華外露,本來就不是難事,更何況,他多少年掌控國事,縱橫沙場,這等英風氣勢,毫不收斂地顯露出來時,自是極為銳利逼人。 燕凜只覺他一眼看來,便如泰山之重,沉沉壓在肩上,淡淡一句,每一字起伏停頓,那驚濤駭浪無形有質的氣勢便襲面而來。 方輕塵短短一句話說完,燕凜已是汗濕重衣,呼吸不得,只覺得雙腿酸軟得連站立都成了最艱難之事,胸間窒悶難當,彷彿心臟都停止了跳動。身體的本能在驅使著他,快快讓開,快快躲避,快快離這人越遠越好。 然而,他還是站在那裡,儘管站姿十分僵硬,他還是定定地不肯躲避地看著方輕塵,儘管在短短的一瞬間,額頭落下的汗水就讓雙眼視線一片模糊。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危險,沒有察覺,這個頂尖高手,如此無所顧忌肆意施展的氣機即使不刻意攻擊,長時間的壓力也會震傷他的內腑,他只是本能地想著,自己應該攔在容相身前,不容讓,不退縮。在經歷過這麼多這麼多之後,總該由他來保護容相,不管發生什麼事,也不棄不離不悔不退。 風勁節袖手站在一旁,略略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阻止。他知道,方輕塵這股子怒氣不發作出來,硬生生壓下,將來爆發。恐怕其害更大。 容謙卻是急了,這狐狸越發沒輕沒重。任性胡鬧了。他伸手用力在椅子上一按,有些艱難地站起來,搶前幾步,一手拉住燕凜,半個身子遮在他面前,回頭怒瞪了方輕塵一眼:「別胡鬧了。」 因為著急,也因為站起來太急,走得過急,臉色除一向病弱的蒼白外,還略略帶了一點急切的紅。他一手死死挽著燕凜,半個身子卻因為疲憊吃力,不得不靠在燕凜身上。 燕凜著急地伸手扶著他。想要重新把他藏到自己身後去,卻又哪裡能夠。 容謙低笑一聲:「傻小子,別怕,他是我的朋友,不會加害我,剛才只是看我傷得太重,心裡生氣,他一向這樣不知輕重,你別與他計較就是。」 燕凜一怔,剛才看容謙忽然站到自己身前。光顧著害怕著急去了,倒沒察覺,那無所不在的強大氣機壓迫已然完全消失了,他迅速上下檢查下容謙,看他確實未曾受到任何傷害。方抬頭怔怔看了方輕塵一眼,想起容謙的話,忽然心中一酸。 是啊,只有真正關心容相的人,才會為他傷重而氣至如此境地。哪一個見過容相往日風采的人。能不為他不平,為他難過呢。 這般一想。對方輕塵倒是沒了怨恨,反隱隱有些認同感激之意。 方輕塵一見容謙搶步過來護著燕凜,趕緊就收了氣勢功力,現在的容謙可經不起他地真氣這麼一衝一掀,雖說極不滿容謙對燕凜的維護,但看到容謙能自己站起來,自己走動,心裡多少還是欣慰地,冷笑一聲:「能走能動還裝腔作勢,坐什麼輪椅。」 話雖如此,看容謙這樣狠瞪自己,到底有些心裡不舒服。唉,這個最好說話的老好人,居然為了這麼個不懂事的大孩子跟自己使氣…… 風勁節看他心理不平衡,在旁悄悄笑道:「行了,得些好處就收手吧,真鬧下去,不過平白叫小容為難罷了。」 方輕塵悶悶無語。 其實他也知道,容謙是兩頭為難。現在這樣,他在燕宮受到禮遇,燕凜不帶別的高手護駕,單獨面對他,容謙就怕他折騰燕凜。可是其實,他不過是個光桿司令,而燕凜是一國之主。如果燕凜選擇打他的主意,趁機預先佈置,安排上無數大軍,如雲高手來對付他,那就會輪到他吃大虧了,想要全身而退幾乎不可能。 說穿了,容謙一直以來的憂心,不安,顧忌著不太願意他來燕國,都只是因為關心情切罷了。既關心燕凜,也關心他,所以,不願他們兩個中任何一個受到傷害,才會左右為難,倍感苦悶。 而燕凜現在對他謙和,又哪裡是因為他的強大或者地位呢,不過是給容謙的面子罷了。真做得太過份,把容謙逼急了,不得不在保護他和保護燕凜之間做個二選一,這個沒有同學愛的傢伙肯定還是選擇幫著那個小皇帝欺負自己。反正自己這幫同學全是九命怪貓,打死了也無所謂的,人家可憐地燕凜,卻只有一條小命,經不起折騰啊。 方輕塵心裡歎氣,只得悻悻然看了容謙一眼,搖頭苦笑而已。 燕凜卻反而對方輕塵爽朗一笑:「久聞方侯英豪蓋世,今日方知世間有如此神功,實在令人欽佩。」 方輕塵看他語氣爽朗,神色坦蕩,並無勉強作偽之色,倒是微微驚異。這小子看起來,氣量挺大的啊,不像想像中那麼陰沉,那麼容易記恨。那當初到底是怎麼一而再,再而三把小容折騰成這樣的? 容謙氣道:「輕塵,我可沒力氣一直站著給你陪小心,你還想怎麼樣?」 方輕塵看他這無可奈何地樣子,一笑復一歎,上前與燕凜一般站在他身旁,扶了容謙另半邊身子,風勁節早就一笑把輪椅推過來,方輕塵將容謙按坐下去,笑道:「好了好了,反正是你自己的事,你既然不願意我管,我還懶得費這心思了。」 容謙微舒一口氣,風勁節也忍不住一笑。有容謙這麼大一塊人型絕緣膠布在,這倆人好歹是鬧不起來了。 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氣氛,至此才消解了去。 燕凜本就是聰明人,這時也已清楚領悟到幾個人言談間所交換的信息。心中既覺吃驚,也覺欣然。 那個翻手為雲覆手雨,悠然間掌控數國風雲,推動幾國大戰的梟雄人物,居然只是純粹地為著一個朋友的傷痛,而對一個強國帝王如此肆無忌憚不顧後果地表現出不滿和敵意? 看著方輕塵自然扶著容謙坐下的姿態,看著他們在陽光下,彼此毫不客氣瞪視,低斥的神情語氣,明明感覺得到,他們三人之間,或許自成一個小世界,有許多外人無法介入,無法探知的秘密,然而,他心中升起的,不是妒忌,不是緊張,反而是隱隱地快意欣然。 有人為了容相而生他的氣,真好!容相有這樣的朋友,真好!有人能這樣關懷容相,這樣為他憤怒,這樣為他不顧一切地出手,真好! 他這樣想著,一時竟有些出神,沒有聽到遠方腳步聲匆匆響起,一個執事太監快步而來,遠遠地伏拜於地:「陛下,封統領攜李將軍,王將軍,鄭將軍一起入宮求見。」 燕凜神情微動。封長清兼著大內侍衛統領,可以自由出入宮禁,有事找他,一般都是直接自己前來。而這次居然是和好幾位這次出征秦國的重要將領一起,正式經由太監通稟拜見,想來是有重要國事,竟是耽誤不得了。 回頭看看方輕塵與容謙之間,那種毫不客氣,但明顯親密理解的情形,心中還算安定,知道可以放心讓這個強大莫測地人和容相相處,便一笑道:「方侯恕罪,朕另有政務,不便相陪了。清華宮中,已備薄宴,想來方侯也願與容相和風公子暢然盡興,只是……」 他回頭盯著容謙,很認真地交待:「容相可不許飲酒。」 容謙尷尬一笑,當著方狐狸的面,被自己教出來的小孩管頭管腳,這可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風勁節在旁笑道:「陛下放心,有我這個大夫在呢。」 燕凜釋然一笑:「還要煩請風公子好好看著容相。」 方輕塵聽著也覺好笑,對燕凜的敵意便也消了幾分,居然也客客氣氣一拱手:「陛下不必客氣,自便就是。」 燕凜這才一笑,轉身離去,並未發覺方輕塵那悠悠然凝視他背影的眸子裡流露地一點異采。 容謙卻是有些憂心地望著方輕塵,深深皺眉。 這傢伙,弄了什麼鬼? 燕凜一路進了御書房,房內幾名重將都紛紛起身行禮。 燕凜一笑坐下:「什麼事,居然驚動得你們幾個一起進宮。」 眾將互望了一眼,封長清道:「陛下,我們今日無意中發現了一樁大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七章 - 奈何奈何 「究竟是何事。」燕凜一邊問,一邊坐了下來。 「楚國的鎮國侯,方輕塵,不知為了什麼目的,秘密來到我們京城了。而且此人似乎和風公子交情極好……」 封長清眉頭深鎖,神色極是鄭重。 燕凜一陣頭疼,這這……這確實算是一件大事,也確實值得讓這幾個重臣立刻進宮報信,只是…… 他亂咳一聲,勉強保持了神色不變,問道:「此事……你們是如何知曉的?」 封長清連忙解釋道,因為燕軍方才凱旋而歸不久,所以當日軍中幾名重將,難得都還留在京中。大家都是在刀山劍林裡一起拚殺出來的交情,而且想到各人很快就又要天各一方,分守邊境了,自是有些不捨,難免要趁大家都還在一起的時候出去聚聚,吃吃喝喝,酒足飯飽一番。 他們今天聚會的這閒雲樓,所處街道正好是通往皇宮的必經之路,酒菜又好。一群人正在樓上雅座裡且笑且飲,隨意倚欄臨窗,看樓下街市繁華景象之時,封長清卻突然覺到一種森寒之氣,撲面而來,心中一驚。這種殺氣,分明就是自己當初在戰場上被方輕塵一箭射下馬時,曾感覺到的那種殺氣,所以他第一時間就俯身向街上尋找,一瞬間看到方輕塵和風勁節並肩轉過街角的背影時,純憑這種高手強大的氣勢。就認出了方輕塵。 既然發現了方輕塵這等人物出現在燕國,而且居然和能直接出入皇宮地風勁節有關係,他哪裡還敢怠慢,連忙叫了那幾位軍中重將一起,入宮給燕凜報信。 燕凜皺了眉頭,有些奇怪。雖說這幾位軍中重將都見過方輕塵,可是方輕塵今日的樣子,分明是風塵僕僕。若不走近,面目都不甚可辯,衣衫更與平時出名的白衣耀目不同,在那人潮如水的街道,封長清只是轉瞬間的一眼,又如何認得出人來。 他心頭思忖著,慢慢道:「殺氣……」 「是,極重的殺氣,森然逼人。」 燕凜沉吟了片刻。方問:「此事,你們可曾告知旁人?」 「發現了他的行跡後,臣立刻追下酒樓,但他人已不見。想到事情牽涉到風公子。所以臣和幾位將軍立時趕來宮中,只是臣臨時寫了一封短信,讓隨從快馬帶去給史世子。畢竟史世子掌著行人司,方輕塵入了京城,蹤跡何處。所為何來。需要史世子立刻調動行人司去查探。」 燕凜伸手揉了揉額頭。果然……麻煩大了。這下子。不但這一幫功高位重的武將們知道了,連帶連著史靖園,安無忌。還有行人司那些上層骨幹,估計全知道了! 「陛下,不管方輕塵來我們大燕,有什麼陰謀詭計,既然我們已經先一步發現他,便不能容他得逞。」 「管他是什麼英雄豪傑,蓋世人物,既然撞進了咱們手心裡,,萬事就由不得他了!他能有多大地本事,能逃得出我們布下的層層羅網!」 「臣估算著,秦國的賠償,最多也就是前兩三年,肯老實送來。等他們將邊境防務建好,新的軍隊整編完畢,必然要千方百計,拖欠抵賴的。方輕塵既然是當時的保人,在楚國又是聲望極高,咱們就先將他扣住,秦國要是賴帳,就用他壓著楚國,讓楚國替秦國還錢好了。」 「是啊,若有方輕塵在手,不但秦人投鼠忌器,就是楚人,怕也要對我們顧忌五六分的。」 燕凜聽著幾員重將,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是興奮激動,人人神采飛揚,個個表情激昂,只覺得腦袋一陣陣發疼。 唉,真是一幫好戰的傢伙!他們在秦國被方輕塵逼得未竟全功,不得不簽下和議退兵,雖說裡子面子各項便宜好像都佔全了,心裡卻還一百個不服氣不甘心的。如今仇人送上門來,怎麼能不想著要討還舊帳呢?更何況,這番思量籌謀,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裡人人都是重臣,資歷極老,威望極重,且剛剛立下大大地戰功,說的又都是為國謀劃的事,想要駁他們的意見,冷他們地心意,談何容易呢。 想起剛剛對容謙許下的諾言,燕凜就是一陣煩悶。這個方輕塵!你沒事在街上放什麼殺氣呢? 武林之中,真正的頂尖人物,可以用氣勢懾人,那是不假,但平時早就能英華內斂,含而不露了,哪裡有會在街上好好走著,忽然間就殺氣四溢的道理?容相當年的武功,絕對不弱於方輕塵,但他哪時哪刻,不是讓人覺得溫和如春風化雨,不露鋒芒? 他自己剛剛看到方輕塵地時候,方輕塵也是讓他只覺得對方就是一個一路風塵,十分疲憊地遠行客,並沒有任何特別地感受。若非後來方輕塵忽然動怒,他也根本感覺不到絲毫壓力和危機。那在街上,又是怎麼回事? 燕凜心間忽然一動,方輕塵總不可能只是為了讓他為難頭疼,所以故意露出行跡的吧?他那種心思深沉,掌控一國的梟雄人物,不可能這樣不知輕重,就為了小小一點意氣,這樣拿自己地性命開玩笑的吧…… 明明知道是不可能,但心中卻又總是隱約覺得,這分明就是方輕塵莫名其妙在大街上殺氣畢露的原因。 老天,這……這算是什麼人啊…… 燕凜正頭疼欲裂的時候,容謙的心情也很不好。看著自己對面的傢伙眼前擺滿了美酒,自己面前卻只有小孩喝地果子汁。對方面前是數不清的山珍海味,自己面前卻只有青菜豆腐,誰的心情能好得起來。就算容謙是這麼好脾氣好性子的人,也經不起風勁節這樣故意在自己面前刺激炫耀啊。 好吧,他是重傷號,不能喝酒,這也就罷了。可憑什麼他整天就只能吃清湯寡水,嚴格按照那個無聊大夫的可怕食譜進食呢?不知道他這個虛弱的人。很需要更多的營養滋補嗎? 更可恨的是,風勁節非要端著山珍海味,絕品美酒,在他面前吃飽喝夠。要說這傢伙不是故意刺激他,整治他,鬼也不信了。 不就是讓他和盧東籬多分離了一陣子嗎,不就是讓他不得不兩地思念,靠著空中信鴿飛來飛去寫信慰問嗎?至於這麼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地整人嗎? 偏偏這麼大地皇宮。所有人都向著風勁節,包括青姑和燕凜在內,全都乖乖照著風勁節的安排,一起把他的飲食管得無比嚴格。 唉。吃喝玩樂,這一傷一病,人生四大樂趣,幾乎全部與他無緣了。 他這裡憤懣不已,方輕塵的心情卻是極好。 在清華宮裡。享用了皇帝級別的沐浴。順便拿了風勁節的衣裳換上。數日來趕路的疲憊辛苦去了大半,清清爽爽高高興興地過來坐下,見風勁節在含笑飲酒。好脾氣的小容卻臉色陰沉,心裡好笑,自己拿了酒壺就要替自己倒滿,卻不想手才伸出去,就已經讓風勁節一把抓住手臂:「你也不許喝酒。」 方輕塵愕然:「怎麼管到我頭上來了?」 「你不該被管嗎?」風勁節狠狠瞪他一眼,手指向下移去,從方輕塵的手臂移至腕脈處,猛一運力。 方輕塵悶哼一聲,半邊身子酸軟下去,手也無力地垂到桌上,罵道:「喂,你是大夫,還是殺手?」 「對你這種不聽話地人,就只能用這種法子。」風勁節笑駁了他一句,便凝神探他的脈象。 方輕塵雖然懶得治傷,但現在被風勁節抓在手裡,掙扎不開,也只得悻悻然由著他,自己自用另一隻手,懶懶拿了筷子夾菜吃。 風勁節診著脈一直不說話,方輕塵倒是沒理會,容謙卻有些不安,輕輕問:「怎麼樣?」 風勁節搖搖頭,放手站起來,忽得一彎腰,飛快扯開方輕塵的胸襟,看他胸前的傷口。 方輕塵皺了眉嘟噥:「雖然我也是男人,可你脫我衣服之前,是不是也該先打聲招呼?」 !!!!!****今天很重要地廢話*****!!!!! 秘書棕:汗,今天的廢話……很有必要啊很有必要。嗯,女頻做了重大改革,以後女頻推薦票和PK票合二為一,成為粉紅票了。基本上,就是以後包月用戶的票數減少,而單訂用戶開始有票。以後大家單月包月,可能一般會比較不划算了。 這個從今天就開始試運行了哦!!!如果是從今天開始包月的親,這個月就只有1張粉紅票了哦!原來包月的親,這個月還是有PK票1-3張,推薦票1張,下個月,也就全粉紅票了哦!然後單訂地筒子們,從現在到12月31號,消費滿8元就可以有票投納蘭了哦! 12月23號到29號,在女頻單訂每花滿一元錢,還可以順便換取聖誕祝福條呢!大家先看看女頻地公告吧。因為那個公告很簡單,所以有些地方俺在這裡仔細解釋一下: 1.粉紅票可以當推薦票用也可以當PK票用,不過每一票只能一用。連續包月不足三個月地用戶,每個自然月只能有一張粉紅票,也就是說,相當於以後投了PK票就不能投推薦票,投了推薦票就不能投PK票了。而連續包月過了3個月的用戶,每個自然月有三張粉紅票,也就是說,可以投3張推薦票,或者3張PK票,或者推薦票和PK票的任意組合反正總數就是3張…… 2.單訂。以前女頻文單訂沒有票票,現在有了。單章訂閱任何有粉紅標誌地文,包括訂閱只能單訂而不在包月書庫內的單訂文庫文(比如,古代育兒寶典),單章訂閱包月過了3個月,開放了單訂的包月文(比如咱們的小樓傳說),都算在單訂消費之內。單訂消費,每個自然月,超過8元得第一張粉紅票,以後每再消費5元多得一張。多買多得,不設上限。不過以後每個賬號可投給一本書的粉紅票總數可能有限制。單訂所得的粉紅票必須在得到後3天內消費,否則過期作廢。 3.現在只有用電腦在起點網頁消費才算消費額,手機訂閱的接口還沒有做好,所以手機訂閱不算數。 4.對了,要單訂,一定要是初級VIP賬號才行哦!要成為初級VIP賬號很簡單,只要給起點充值總數到了5000點就可以,這些點數是100可以用來消費的,所以一分錢也不浪費。 4.從12月23日到29日試運行,單訂消費開始可以獲得粉紅票。因為這是試運行,所以據說不能保證系統100穩定不出差錯,但是95穩定是可以保證的,汗。試運行期間,就是2-29號,在女頻每單訂消費1元,還可以獲得一條聖誕祝福語。嘿嘿,單訂小樓的筒子們……衝啊!祝福納蘭生個胖娃娃吧 好吧,下面從經濟上,細細算一次賬。因為現在高V變得非常稀有,所以只按初V來算數了。 下面的計算,按照的是現在淘寶的公價,起點幣6折,按照包月價格,1個月15元,買3送1折扣不變來做的,高V的包月八折優惠未予考慮。 如果單月包月,不足3個月,每個自然月得1張粉紅票。這樣的話,除非是正好不幸從月初包月到了當月月末,包月30天可得2張粉紅票,每自然月一張。也就是說,包月30天1500起點幣9元錢2張粉紅票4.5元一票。 如果連續包月,利用女頻的買3送1.前三個月可得4張粉紅票(如果不是正趕著月初包月的話……),然後第四個月可得3張粉紅票。也就是說,包月120天4500起點幣30元錢7張粉紅票4.3元一票。如果以後繼續連續用3送1包月,那麼就是每包月30天1125起點幣6.75元3張粉紅票2.25元一票。 如果是單訂,那麼,每個月訂閱800點可以有一票,以後每訂閱500點再加一票,無上限。抓頭,不過我想大家是大款的不多吧……最基礎的,就是消費800點4.8元1張粉紅票。 如果稍微大款點,1300消費一個月的話,這個價錢,比包月30天還要少消耗200點,也是得張粉紅票,而且這2張粉紅票不必限制每個月投一張,可以兩張都留著下個月投的,只要沒有超過30天。於是:消費1300點7.8元2張粉紅票3.9元一張。 如果比較大款呢,消費到了1800點起點幣,略高於單月訂閱的1500點,那麼就是消費1800點10.8元3張粉紅票3.6元一張。 托腮,那個,汗,亂算了這麼半天,其實我想說的是,因為現在似乎直接入單訂,而不是先入包月庫的文越來越多,而一般大家一個月在包月文庫裡又看不到1500點,所以除非是有正入包月的書,你很喜歡但是不能單訂,或者你已經有了一個包月3個月以上的老賬號,從各方面來說,以後似乎都是單章訂閱更划算些,無論是從看書的花費,還是從試圖得票支持某一作者來說,花銷都更小也更靈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八章 - 關門聊天 方輕塵皺了眉嘟噥:「雖然我也是男人,可你脫我衣服之前,是不是也該先打聲招呼?」 風勁節低斥一聲:「閉嘴。」 容謙在旁笑道:「輕塵,你現在可是傷員病號,千萬別跟大夫對著幹,小心吃虧。」 方輕塵翻個白眼,忍耐著不說話。 風勁節慢慢放了手,陰沉著臉坐回去。 方輕塵理好自己的衣裳,笑道:「怎麼樣,天下第一神醫?」 風勁節恨恨瞪他:「劍傷留下的隱患,全在經脈之間,外傷卻早已經好了,我反而無處可以下手,只能幫你調養。你長期服用的慢性毒藥,對身體的傷害早已入膏盲,你自己又一直不肯認真逼毒,又沒有在離開楚國後立刻來找我,現在要治,一樣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方輕塵聳聳肩:「也就是說,你這個無能郎中沒辦法。」 風勁節沒好氣道:「你留下來,我每日施針為你清毒,照我的方子洗藥水澡,半個月後,你身上的毒就可以清了。」 「半個月?半個月後狄九的小命早沒了。」方輕塵失笑:「你不會以為蕭清商和趙晨手下的人,能有本事將狄九一直拖住,到我傷好吧?」 「那我就給你配藥!這裡是皇宮,要什麼藥沒有。我一兩天時間就能配出來,團成丸子。你帶在身上。照我地方子,你日日服用,不出半年時間,也就能把毒清了。」 這回方輕塵沒說話,容謙就先苦笑著皺了眉。指望方輕塵乖乖將半年份的藥隨身攜帶,每天按時按量好好服用,這可能性實在是…… 看著容謙和風勁節都是一臉沉重,又是惱恨又是無奈地瞪著自己。方輕塵倒是輕鬆得很:「你們就不用替**心了。反正我的事也辦完了,等把狄九那死心眼的傢伙解決了,我就回小樓去,換個身體,健健康康,不比吃藥方便多了。」 風勁節無可奈何地歎氣。 再高明的大夫,碰上這種不肯配合的病人,也只能束手無措。 容謙卻是微微一笑:「回小樓?照規矩,你回去了就不能出來了。你現在,放得下?」 「有什麼放不下的?」方輕塵答得理直氣壯,反瞪著容謙:「倒是你,到底放不放得下。跟不跟我回小樓去?」 容謙神色微微一黯,低歎一聲,沒有說話。 風勁節輕聲道:「原本是說好了的,等他身子能經得起長途跋涉,我們就回小樓去。燕凜也答應了。等小容為他加冠之後。便送他走。不過。因著大軍凱旋,還有皇子出生,一連串亂七八糟地事情趕在一起。燕凜的冠禮便推遲了。」 方輕塵失笑:「那小子連爹都當了,還行什麼冠禮啊?」 「論年紀,他虛歲也才剛滿二十,是還沒到行冠禮的時候啊。按民間的規矩,到了二十歲,行了冠禮,孩子才算真正成了男人,可以有資格分家,有資格獨立門戶了,倒是極重要的,可他們這些皇族中人,怎麼敢說要分家,他們分家,那是分誰的家?不成了造反了。所以從來也沒人在意。這次只是燕凜他自己想要這樣一個儀式罷了。」 風勁節搖搖頭:「你以為人人都和秦旭飛那個怪胎一樣麼。這年頭啊,皇族子弟,哪個不是十一二歲就張羅著要娶老婆了,二十歲有兒子,都算是晚的了。可憐的是這些入了宮的女孩子,身體都還沒發育好,就要生小孩,弄得生個兒子,和過鬼門關一樣。這次要不是我在,早就一屍兩命了,哪裡還有什麼燕國上下歡慶地大喜事。」 方輕塵訝然:「皇后難產?你個大男人,接生???」 風勁節白他一眼:「悔不該當初說漏嘴,讓小容知道了樂昌這次生產恐怕會有危險。」他惡狠狠地指著小容:「這傢伙,整天拿我當免費勞工用!我要給他治病復健不說,還得替燕凜治失眠症,替樂昌保胎養身,順便給樂昌宮裡幾個貼身宮女做緊急接生護士培訓,哼哼,哼哼。樂昌難產的時候,小容抓著我就守在房門口,裡頭忙得暈天轉地,有什麼問題,宮女報出來,我就在外頭幫著指點,這才能救下那兩條命的。」 方輕塵哈哈一笑:「如此說來,你可是燕凜的大恩人了,他地老婆兒子外加師父的命,全是你救的。」 風勁節冷哼一聲:「我若是恩人,那你就是仇人了。如果不是你,樂昌怎麼會提前生產,弄得險而又險。」 方輕塵莫名其妙:「怎麼了?又關我什麼事?」 清華宮內,三人對談。而數層宮殿之外,大殿之內,燕凜方才召來侍衛,令他即刻出宮,傳口諭,讓史靖園趕緊停止手上追查之事,立刻進宮。 他又宣了通旨太監來,低聲叮嚀:「容相和風公子在宴客,你去清華宮裡看看情形,只在外頭瞧瞧,問問守在外面的宮女太監,裡頭有什麼動靜沒有?不許靠近偷聽,就算是什麼也聽不到,你們也不許靠近。」 又要探聽,又不許偷聽?這命令也太矛盾了吧? 只是,當奴才的人,是沒資格置疑主子命令地。那太監低眉順眼地領命而去。 燕凜這才平靜地面對御書房裡一干臉露驚疑之色地臣子們,笑道:「不用多猜了,沒錯,容相和風公子宴請地客人,就是方輕塵。」 「什麼?」 兩個性子火爆點的將軍,幾乎就要跳了起來。 燕凜一笑,抬手安撫震驚的眾人:「先別急……」 「如果不是你,秦旭飛能活下來?能掌握秦國?能一把火把秦王一家全給殺光?」 風勁節哼道:「大軍凱旋之後,樂昌就一直在打聽秦王地事。雖說燕凜下了禁口令,但是這麼大的事情,哪裡真能瞞得住。樂昌一心要問,最後總歸是問了出來,她心神大震之下,孩子當天就提前出生了。胎位不正,接著她又血崩,精神也正是最疲憊的時候,這一次真的很險。」 方輕塵皺了眉:「樂昌以前身份低微,那些人一向欺凌她,唯一關愛她的母親也是被秦王虐殺的,她怎麼還會為那些人傷 風勁節歎息一聲:「再怎麼怨恨……那也是血脈之親啊。突然間,所有的親人都死光死絕了,而兇手顯然就是以前唯一曾對她有過關愛呵護秦旭飛,這樣的打擊的確太大了。倒也幸好,孩子平安落地了,她看著自己的骨肉,總可以多一點慰藉和勇氣,否則的話,這日子可怎麼過。」 方輕塵終於略有了打抱不平之意:「燕凜待她不好?」 「好,怎麼會不好。」風勁節道:「這段日子,燕凜都是日夜守在甘泉宮,一步也不肯離開他們母子。」 「那你還替她歎什麼氣?」 風勁節搖搖頭:「燕凜待她,是友情,親情,是丈夫對妻子的責任之心,男人對女人的憐愛之意,可若論那種彼此無欺,攜手相依,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愛,卻怕未必有多少。」 說起這些,風勁節還是很鬱悶的。他在燕宮中也待了很長時間了,對於那個時時來看望容謙,真心關懷容謙,性情溫婉良善的樂昌,他也是頗有些好感的,自然也不願意這樣的女子遭受太多的不幸。 樂昌現在只剩下秦旭飛一位親人,可是這位親人,手上卻染滿了血。現在她一個人孤獨地留在異國,掙扎求存,沒有國家可以依靠,沒有親人可以為她做主。本來如果夫妻和睦,她會有機會,慢慢同燕凜細水長流地發展出夫妻間的愛情,這種感情,對於她這個在感情上已經是一無所有的孤女來說,會是多麼寶貴。 然而,燕國攻秦,打破了一切和美。二人雖然依然關懷在意對方,但是,風勁節也感覺得出,兩人之間,終究有了一種似乎被割裂了的遙遠感覺。如今,又有了秦國王室的滅門慘禍…… 這一對夫妻,還可不可能向前在多走出一步。還是……他們永遠都會是同在一個房簷下的……兩個人。 風勁節不知道。 聽風勁節語帶感懷,方輕塵卻是不甚介意:「那樣又有什麼不好?皇家夫婦不比民間夫妻,過於濃情摯愛,反成禍患,以親情相維繫,信任關懷,相敬如賓,對所有人來說,也許反而是最好的。」 方輕塵和樂昌沒交情,自己又曾數歷皇家情愛,於這等事本就看得透徹些,語氣也甚是冷漠平淡。 「更何況,比起那些……」 他突然不肯再說下去,回過頭來就問容謙:「在說你的徒弟和徒弟媳婦呢,有什麼意見?」 容謙一語不發,全無反應。 「小容……」方輕塵叫了一聲沒聽人應,還打算提高聲音再叫兩句,風勁節搖了搖手:「沒事,老毛病了。一跟他提回小樓的事,這人腦袋就打結,由著他吧。」 「哈哈,果然還是捨不得吧!」方輕塵大笑,「小容,就你這樣子,還敢來問我放不放得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八十九章 - 得失我心 容謙一派沉靜。方輕塵的嘲笑,風勁節的無奈,二人之前的一切對話,其實他都聽得很清楚,心裡也很明白,只是心境一片蒼茫,忽然間,懶得理會,懶得開口。 終究是要走的嗎? 先是大軍凱旋,事務繁忙,後是皇后產子,宮內紛亂,燕凜原本說好的冠禮,便一拖再拖。 是真的忙不過來,還是燕凜其實是在不自覺地讓一切顯得過於忙碌不堪。 而他,也湊和著,一起為大勝高興,一起為樂昌緊張,一起為孩子歡喜,卻從來沒有問過一句,你的冠禮,準備安排在何時? 捨不得的人是誰,放不下的人是誰? 其實,他真的沒怎麼把身上的傷痛放在心上,以前也不是沒經歷過,苦難嘗多了,麻木了,也就罷了。 反正這輪椅很方便,不費力就可以操縱,反正現在努力一點,站起來,還能走個十幾二十步呢,照勁節說,再好好休養,身體狀況還能更好一些。 其實,這樣……對於他,也就足夠了。 他又不需要去和別人比武較技,他也不用趕時間,賣力氣,天天安安逸逸,讓別人服侍,又有什麼不好? 就算是那身體裡四肢百骸無時無刻的隱隱痛楚,因為習慣了,也就漸漸不以為意,照舊言笑自若了。只是。他放得下,燕凜,青姑,所有愛護他地人,能放得下嗎? 以後,十年,二十年,那樣漫長的歲月。他怎能忍心讓他們一直面對永遠無法進一步好轉的他,時時刻刻心中煎熬苦痛。 終是要走的吧。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燕國強大昌盛,燕凜他已經長大了,經過了一次次的磨練,處事越發地沉穩有度,原也不需要他一直操心嘮叨,不合時宜地在旁邊指手劃腳了。青姑和安無忌相處甚歡。也無需擔憂。 既然一切都已經這麼好,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回去呢? 回到小樓去,結束肉身的一切苦痛,若是思念他們。打開顯示器,還是可以觀察到他們生活的點點滴滴,在小樓地深處,悄悄為他們歡喜微笑就是。 而燕凜也好,青姑也好。當然也會常常思念他。也許會經常有些傷感。只是,知道他一切都好,知道他恢復如常。心境總也該輕鬆一些,自在一些,快樂一些的吧。 是該走了,功成而身退,當斷則需斷。 是該走了,燕國的朝堂,早已不再需要一個功勳蓋世,威望無比的容謙。而燕凜也不能常年背著一個累贅,一個良心的重負。燕國的宮廷更不適宜長年累月,供奉著一個身份過於尊貴,把皇帝也壓一頭的外臣。 離去,是對所有人最好的抉擇。 然而,終究是捨不得,終究是閉了眼睛,塞了耳朵,自欺欺人地,忽視著自己心中那種提醒與呼喚。 那麼長久的地矛盾,猶豫,為難,無奈,到最後,也還是……放不下。 方輕塵一直冷眼看著容謙有些怔怔出神的樣子,忽然一笑,重重一掌拍在容謙肩上。 風勁節阻攔不及,氣道:「你胡鬧什麼?」 容謙的身子哪裡經得起這樣拍,全身一陣劇痛,心神一清一明,抬頭愕然去看方輕塵,卻看那驕傲任性的同學,對他展顏一笑,燦爛奪目,聲音斬釘截鐵地響起來:「既然放不下,那就別回去了。」 聽方輕塵這一句石破天驚地話,容謙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風勁節已怫然道:「你又在出什麼荒唐主意?小容不回去,就得一直這個樣子,不但身體殘疾,而且苦痛重重。現在又沒有什麼事,還是非他辦不可,他還留在這裡做什麼,自虐?」 方輕塵不以為然。 「得失寸心知,小容的路自然要由小容自己來決定,我們可以給予建議,但也僅只是建議而已。我們覺得是錯,是吃虧的事,在他也許正是他所樂意,他所喜歡。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在旁邊指手劃腳。身雖困頓,但心能自由,又有什麼不好。小容的決定,我們可以不贊同,但至少應當尊重。」 風勁節翻個白眼,話真是說得好聽。當初那個屢屢設局,坑得小容和燕凜不能不見面的傢伙,幹壞事之前,怎麼不先尊重一下小容地意見? 可惜,他現在吃人嘴短,心裡嘀咕,嘴上卻反駁不出來。當初他離開小樓去找盧東籬,又何嘗不是大家反對地事,唯有方輕塵表示支持,今日方輕塵成為唯一一個站出來支持小容留下地人,那……那好像……唉,也是理所當然吧。 容謙看風勁節神情,不覺好笑:「得了,我知道你巴不得我趕緊回小樓,這樣你就得回自由身,可以立刻去趙國,用不著現在這樣,整天眼巴巴地看著天上有沒有鴿子飛過來。」 方輕塵也跟著很不屑地瞄他一眼:「還不是他自己醫術太差,一個兩個都治不好,怪得了誰啊?說真的,我本來過來是想替狄九從你這裡拿些藥。可現在,看你這水準,拿你的藥去,真能救得了狄九嗎?」 風勁節皺了皺眉,歎了口氣「懸!」 方輕塵和容謙相顧一眼,異口同聲道:「真地救不了?」 「你……你簡直就是個九流大夫,還敢自稱天下第一神醫?」 「神醫又怎麼啦?神醫又不是神仙。我的知識是超過這個時代很多,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很多藥,在現在的條件下,我根本提純不出來。這次我原本是從小樓帶出來了一些超時代藥物的……」 風勁節又惡狠狠一指容謙:「可基本都餵了這個無底洞了。剩下的藥,並不是正對狄九的病症。張敏欣和我詳細介紹了狄九的情況,他的身體在數年前,就幾乎全部毀掉了,而這幾年,他不但不調養,反而耗盡每一分生命力去苦苦練功,一次又一次地透支生命。現在他看起來雖然還是能走能跳,可內裡的根骨底子卻應該已經是全部損毀了。人能活到現在,就已經是一個奇跡。」 風勁節說到這裡,終於歎息了一聲:「什麼藥,也都只能醫不死之病啊。現在我能給你的藥,也就是可以讓他好受些,發病時不那麼厲害,多活個幾天罷了。」 他皺了眉,絞盡腦汁半晌,方道:「罷了,輕塵。你找到他後,帶他來見我,我親自為他診治。燕國皇宮的庫房裡,各種珍貴藥材都現成,我替他延壽三五年,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容謙神色黯然:「便是能再多活幾年,他也終是要日夜受身體病痛的折磨,也一直會因為阿漢的事而不能釋懷。有生之年,哪怕是一天的快樂,都找不回來,這樣活著……」 「我能做的,也僅止於此而已。」風勁節無奈道:「小容,你自己本也不把身體之苦放在心上,又何必太過為他人介懷。阿漢的事,大家都在想辦法,也許真能找到可以喚醒阿漢而又不讓阿漢受傷的法子。我若是能為他延壽數載,也許在他活著的時候,終究還是有機會親眼看阿漢醒來。」 「阿漢醒過來了,再看他去死?」方輕塵冷笑一聲,語含譏誚:「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既然如此,我還緊趕慢趕地趕去做什麼?這樣辛苦,何嘗救得了什麼人,又何嘗解脫得了誰?」 風勁節斜睨他一眼:「你不去,正好,留下來跟我泡藥水澡。」 容謙也知方輕塵不過是嘴裡說得硬罷了,自然不肯同風勁節一般地擠兌他,只輕輕勸道:「還是去吧。狄九已經為阿漢做到這一步,也該夠了。不管未來如何,能救便救,能讓他多活一日,總是一日,將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只要人活著,總是有希望在的。」 看著風勁節一副你不走,我這個大夫有的是手段對付不聽話病人的表情,方輕塵渾身都覺得硌得慌。容謙已經給他搭了這麼好的台階,他哪裡還有不順著下的道理:「去就去,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可做。」 這話衝口而出地答來,他信手為自己倒好了酒,一口飲盡。 風勁節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再阻止,只是回首和容謙交換了一個眼色。 已經無事可做了啊?這隻狐狸…… 只是一個極短的瞬間,二人的神色間都露出了些黯然,又均是立刻就收斂了去。 方輕塵卻是不理二人的心緒起伏,一手懶洋洋給自己提壺斟酒,一手拿著筷子下筷如飛,嘴裡含著食物,居然還能清晰地發問:「怎麼樣?到是說說,最近你們過得如何?」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章 - 以身為餌 容謙和風勁節互相白了對方一眼。 「他過得很好,整天吃喝玩樂,在宮裡調戲漂亮宮女,跑宮外去招搖炫耀,有事沒事,拿燕國傳遞緊急軍情的信鴿戰鷹給他往趙國發私信,內容無非就是某天碰上了個漂亮姑娘,交談甚歡。某日找到一種美酒,喝著不錯。偏偏就他這麼一個淺薄庸俗的人,還總是惹得一堆人喜歡。現在宮裡年輕漂亮的宮女,就愛在清華宮外亂晃,甚至連許多名門閨秀,權貴之女,進宮給皇后請安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且次次都要從清華宮外繞路……」 方輕塵聽得甚是好笑:「小容,你就不要眼紅人家的桃花緣了。你這人,就是太正直,太古板,所以缺少樂趣。 容謙哼道:「誰說我眼紅了?我很有成人之美。我正準備去和燕凜商量,無論是哪位宮女對上了他的眼,都讓燕凜立刻割愛。無論是哪位淑女中了他的意,都讓燕凜立刻給他賜婚。」 風勁節一口酒嗆在嗓子裡,咳了兩聲。 容謙笑得溫文爾雅:「勁節,燕凜現在可是感激你的很。這點小事,我一說,他肯定是眼睛都不會眨就答應的。我保證,他為你操辦的婚禮一定是大把大把撒銀子,鋪張浪費到極點。絕對會極其合乎你地口味。」 風勁節一時失語,轉了話題就開始揭小容的短:「嫉妒,你這純粹是嫉妒。輕塵,你知道不,他的日子最近過得極其不好。本來他整天就病歪歪的,一聽說你要來燕國,更是嚇得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唯恐你把他家小皇帝怎麼樣了。」 方輕塵失笑:「小容。我有這麼可怕嗎?」 容謙卻並不介意他們的嘲弄,反倒正色問:「你是真的不會再找他的麻煩了吧?」 方輕塵挑挑眉:「這就要取決於他找不找我的麻煩了。」 「什麼?」 風勁節在旁邊解釋道:「我陪他進宮地路上,他偶爾一抬頭,發現封長清並著幾個軍中重將在路邊酒樓上喝酒,就故意散發出殺氣去驚動人家,連我都給他拖下水了。現在一幫燕國有頭有臉有勢力的人物都知道我跟壞燕國大事的楚國方輕塵有關係。剛才那些人進宮,估計就是找你的小皇帝告狀來著。」 容謙苦笑:「輕塵,你……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他本來的打算是悄悄對燕凜說明真情,讓方輕塵靜悄悄進宮出宮一趟。不驚點塵地了了這事。如今弄得一堆重量級人物知道,且都是經過秦國一戰,對方輕塵暗中記恨,又正好擔著天大的功勞。連皇帝也要給面子的人,有夠燕凜頭痛了。 「遇上他們是碰巧,不過就算不遇上他們,我也會想別的法子,把我在燕國皇宮的消息洩露出去。」 方輕塵冷笑道:「就許你為他弄得半死不活。就不許我看看。他到底能為你擔當到什麼程度?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一點小考驗而已,難道他還經不起嗎?」 風勁節笑道:「你總是這麼任性,完全不考慮後果。這裡到底是燕國。你有天大地本事也是一個人,若是被人暗中謀算了,哭都沒處哭去。如今你站在明處,他若是真的要對付你,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脫身。」 「怕什麼,你難道會看著我死?」方輕塵一臉賴笑,有恃無恐:「你若肯助我,他就是調集大軍,也未必能圍得住我。等我脫了身,哼哼,以後他就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 他的話語倒跡似玩笑,但眉宇間的狠厲之色,卻讓人深切地明白,這個傢伙,絕對說得到做得到。 風勁節氣道:「你剛才不是還支持小容留下來?」 「小容留下來是小容地事,我不反對。我要整治某個無聊的傢伙是我的事,最好別人也不要妨礙我。」說這話時,方輕塵挑高了眉,斜睨向容謙。容謙卻只一笑,有些無奈,有些縱容地搖搖頭。神色間,倒竟然並沒有什麼為難憂急與氣惱。 風勁節奇了:「輕塵沒來,你整天擔心,輕塵來了,你反倒像沒事人一般了。」 「我當日擔心,只因還不知燕凜的心意,今天他卻已經答應了我,必不會出手對付輕塵,那我還有什麼要發愁的。」 方輕塵一揚眉:「以我地身份,誰能忍得住不打主意,就算他不願,那幫重臣也會有一堆以為國家為重地光明正大地理由逼著他做……」 容謙微笑,語氣平靜:「燕凜待我,必不背諾。所以那些事情,就都是該他去想法子解決的麻煩。既然沒我的事,自然就用不著我替他操心了。」 方輕塵冷笑:「他曾經罔顧你地心意,出兵秦國,他也曾經不向你說明真情,就設計了那場刺殺。你自己也說,他是一個好皇帝,那也就是說,他的許多考量都從國家的得失出發。一個好皇帝,偶爾忽略你的感受,不也是天經地義的麼。既然如此,今日他為了燕國再算計我一次,又有什麼不可以。」 容謙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分說。 他信燕凜,是他自己的感覺,自己的心意,旁人明白不明白,又如何。 既然燕凜能一聽他說起方輕塵,就可以微笑著確定,他的擔憂是為著想要保護他,絕不多問多查,就許下諾言,那麼,他有什麼理由,不相信燕凜會有足夠的勇氣和堅決,守住這份諾言呢? 已經經歷了那麼多事,也已經得過了那麼多的教訓。若彼此再過多思慮,再過多相疑,那才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了。 方輕塵看容謙這等神情,這般微笑,便知道再說什麼也不能擾亂容謙的心境,心中反倒為容謙高興,釋然笑道:既然你這般信他,這段日子卻還只是為著這事睡不著,倒是可笑了。」 風勁節在旁笑道:「怕你欺負了他養的小孩只是原因之一,整天矛盾不能決定要不要回去,是原因之二,這原因之三嘛……」 他戲謔般看著容謙,容謙居然被他看得臉色微紅,好在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物,誰也裝不了深沉神秘,所以只是微微有些尷尬:「行了,想說就說吧,被你們取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若真有天大的好處,那我們出手對付方輕塵,就算是付出些代價,倒也無妨。」 大殿之上,面對著一干重臣,燕凜不疾不徐,侃侃而談。 「只不過,對付方輕塵,我們燕國,果真又能得利幾何?楚國上有國君,下有各方諸侯,諸般勢力糾纏,一個自由的方輕塵,或許能制衡各方,但是一個淪為了階下囚的方輕塵,那些人卻未必就願意搭救。楚燕之間隔著秦國,我們並不能直接向他們施壓。若是我大燕平白學那山賊大盜手段,綁架扣押那楚國方侯而以求利,卻不得,豈不是平白惹來天下物議?」 「以秦楚之間的種種恩怨是非來看,秦旭飛與方輕塵這二人之間,不過是互相利用,彼此牽制而已。方輕塵肯幫助秦旭飛,不過是憂心唇亡齒寒,不欲強燕並秦而接壤於楚,秦旭飛雖然得利,卻並無須感懷。我們抓了方輕塵,楚國便缺了一位仲裁者,秦旭飛恐怕只會高興,又哪裡會因此受制。」 燕凜笑道:「征秦一戰,方輕塵令我們功虧一簣,朕知道大家心裡是有些不舒服的。然而若不是他通風報信,我軍陷入秦王軍隊的反包圍時,損失也必是慘重的。雖然他是為秦旭飛解圍,我們卻也得了利。若論恩怨,卻也是一筆糊塗賬了。國家之間,本當只計利益得失,若是心心唸唸,記恨含怨,反倒落了下乘。」 燕凜刻意停了一停,方才繼續說了下去。雖說他是皇帝,要獨斷專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這裡都是國之重臣,若他強行以君權硬壓,未免人心不服,所以,終是要耐著性子,慢慢與大家說理,一條條反駁大家的意見,一點點將眾人火熱的殺意打下去。 「我們若是要捉拿方輕塵,不但得失未知,成敗也是難定的。方輕塵是何等樣人,明知自己與我們燕國有芥蒂,他豈有真的毫無防備,就進入我們大燕的道理。他既然敢故意放出殺氣,驚動你們,定然也是胸有成竹,自有脫身之計。我們若是貿然出手,不能成功,豈不是徒然惹人恥笑。」 「再者,方輕塵與容相有所交誼,他既然坦然入宮,探訪容相,我們又豈能無容人之量。捉拿他,並無什麼確切的好處,而風公子亦與方輕塵頗有交情。我們若是調集人馬對方輕塵出手,難保風公子不出手相助。他若出手,便成了我們燕國的大敵,那容相的身體,卻又怎麼辦?」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一章 - 都付笑談 燕凜說的輕描淡寫,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剛才那一大通話裡,其實最關鍵還是最後那一句。 容相的身體離不得風勁節的,難道你們打算為了捉住方輕塵解恨,便連容相的身子都不管了嗎?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 燕凜對容謙的感情,瞎子才看不出來。若是能為燕國取得絕大利益,作為燕國的臣子,咬牙堅持要求他偶爾犧牲容謙一次還可以。但現在燕凜言語之間,只是扣著要捉拿方輕塵,不過是大家想要洩憤報復而已,並無實際好處。那誰又還好意思,叫著喊著逼燕凜做有可能損及容謙的事呢? 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下來,但心中還是尚有不甘。 還是封長清第一個將心態調整過來:「陛下說得是。自古遠交而近攻。與其對方輕塵出手,我們倒不如盛情隆重地接待他,賣個大大的人情給楚國。秦楚現在表面上稱兄道弟,可也不過和我們燕秦之間一樣,暗地裡齟齬難消。若是我們能借方輕塵的契機,與楚國建起不錯的邦交,將來兩國協作,制衡秦國,卻是有大大的好處。」 燕凜微微點頭:「多交一個朋友,總比多結一個仇敵要好。只是方輕塵既是悄然而來,事情又牽涉到了容相,朕倒也不便擅自作主,要先問問容相的意思再說。」 眾人一看燕凜地態度基本已定。封長清也完全支持,也就不再多爭,俱都點頭稱是。 適時那被派去清華宮打探的太監回來覆命,跪在地上,恭聲道:「容相和風公子請了客人在側殿飲宴,並不要任何宮人服侍,殿門也是關著的。奴才遵照聖命,不敢靠近窺探。只隔著殿門數步站著,聽著殿內一陣陣笑聲,甚是歡快。奴才也問了守在殿外等待招喚的宮人,都說自殿門關上後,不過一柱香的時分,殿內就時時傳來笑語,想是極輕鬆快活的。」 燕凜沉聲問:「你可聽清了,是何人在笑?」 「容相,風公子和那位客人的聲音都夾雜在一起。一路看中文網常常是三人都在笑,問了旁邊的宮人,也都說容相笑地次數甚多,頗為愉快。」 燕凜微微一笑。輕輕揮揮手,令太監退了下去,只覺胸中一片柔和,每一分肌肉每一點心神都一點點鬆弛輕鬆下來。 終是沒有做錯,這一次。他終究沒有再負容相的信任。 其實。不論太監的回報是什麼。他都已決定守諾到底,就算臣子們的意見再堅決,也要力保方輕塵無恙。 然而。聽到太監的傳話,到底還是心中一片快慰。 他真的做對了,那個人是容相真正的朋友,那個人,能夠讓容相笑……能夠讓那個很多時候,過於內斂,過於含蓄的容相,輕鬆自在暢然地大笑,笑聲甚至可以響亮得讓殿門外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不管是什麼人,能讓容相如此愉快,他都願衷心感謝,真心相待。 燕凜相信,既然容相是燕國地容相,是他燕凜的容相,那麼,一個容相如此相重的朋友,就不可能去做任何不利於燕國的事,有容相在,便已有了香火情份,他日燕國有難,也未必不能得此人援手。 他不是為了自己私人地感情,而堅持罔顧國家的利益。他只是比過去,有了更廣闊的胸襟,看得也更長遠,所以懂得怎樣才是正確的決定,懂得什麼才是既不負心,又不負國。 打發走了一干重臣,又毫不客氣地將緊趕慢趕趕過來,然後被他一道停止調查的旨意弄得摸不著頭腦地史靖園扔給封長清去慢慢應付,燕凜穩步向清華宮行來,心中既有釋然,也有歡喜。歎息之間,又是感慨。 如果以前,他能有這樣地心胸見識,如果以前,他不是過於淺薄猜忌,如果以前,與容謙相關地一切,他都可以如此坦然,如此信任,從好地方面去思考,去面對……那該有多好。 自然,如果燕凜知道他們三個正都在笑些什麼,那欣然快慰,衷心感謝之情,不知道會一下子打個幾折。 清華宮中,風勁節笑容滿面地說:「第三就是他不知道怎麼給小孩取名字,所以煩惱不已。」 「給小孩取名?」方輕塵聽得莫名其妙。 「燕凜讓他為自己加冠,冠禮上是要給燕凜取字的。」風勁節指著容謙嘲笑道:「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是舉重若輕地辦了,卻為這種小事發愁?」 方輕塵瞠目結舌:「小容,我只聽說過,談戀愛地人會智商飛降到零,可從沒聽說教個小孩會把自己教成傻子?」 容謙也不氣惱:「若是旁人的事,我自然也就看得輕淡,便可從容應對。他卻是我至親至近之人,是我一手撫育教導出來的孩子。師徒父子,情分非比尋常。我心中待他與旁人不同,又有什麼稀奇。你們兩個,幾世都不曾生兒育女,自然不太瞭解這份情懷,但這種事,總也該見過吧?多少英雄人傑,抱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一樣笑得像個傻瓜,為著給心愛的孩子取一個名字,翻遍了古今書籍,也難以決斷呢。燕凜想要我給他一個名字,一個讓他可以銘記一生,永為紀念的名字。我以前也不曾有過孩子,也從沒有被如此鄭重托附過,現在有些患得患失,難以取捨,有什麼奇怪?」 方輕塵摸著下巴,悠悠然地想,什麼師徒父子?什麼心愛的孩子。你就蒙你自個去吧! 風勁節訕笑著道:「基本上,這個燕國傳奇人物整天就為這種無聊事,愁白了頭髮,多少好詞好字,他都看不上眼,我好心好意出主意,他也瞧不上……」 容謙搖頭道:「你說凜字有寒冷之意,建議取字景寒。固然好聽,卻終是失了帝王氣象,所以我說不妥……」 方輕塵一笑道:「好了好了,小容,你現在是當局者迷,心裡太過看重燕凜,所以什麼好字句,你都覺得不夠完美,取決不下。還是我這個旁觀者。幫著出主意好了,燕凜,燕凜……」 他在容謙滿含希望地目光中思索了一陣,伸手在桌上劃了一個凜字。煞有介事地道:「凜者,二稟也……」 風勁節忍著笑道:「二餅,我還一條呢?你這是準備拆字算命麼?」 看樣子叫燕二稟是不可能了,方輕塵皺了眉,搖頭晃腦:「凜可通懍。為敬畏之意。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懍乎其不可留也,若取此威嚴。不可輕犯之意,總該有皇家氣象了吧?」 容謙聽他說得甚是認真,自是欣然點頭,看他的眼神越發期待了。 方輕塵點點頭,斷然一拍桌子,高高興興地說:「決定了,就叫燕威風!」 風勁節一陣悶笑,臉漲得通紅。容謙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去。 「怎麼,覺得不好聽了?」方輕塵蹙眉苦思:「要好聽的話,那我給你找個好詞吧……」 他雙眼望著上方,慢吞吞地道:「燕昭雲?燕陽天?嗯,你別扔東西啊……燕雲那個十六州……喂喂,斯文一點,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樣子,燕雲十八騎……嗯,燕南飛……」 風勁節哈哈大笑:「小容,我幫你出主意,你還看不上,現在你該知道,我和這狐狸相比,多有誠意,多善良了吧?」 容謙給氣得一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要不是身體不好,這個經常被大家嘲笑做好脾氣聖人的傢伙,能生生跳起來掐死方輕塵,此刻伸手指著方輕塵,氣道:「你,你個臭狐狸,你……」 方輕塵笑咪咪地問他:「我怎麼樣?」 容謙本來怒火萬丈,看方輕塵這等輕鬆樣子,風勁節又在旁邊看好戲,氣惱了一陣,到底也有些掌不住,低低笑起來,笑聲漸漸響亮,漸漸飛揚。 方輕塵笑道:「看,取名字其實也是一件很有趣,很輕鬆,樂在其中的事,也許心意一到,妙手偶得,就是最好,沒必要過於介懷。」 風勁節也在旁笑說:「小容,實在想不出來,隨便拿本書,翻開一頁,選第一個字,再翻一頁,再選一字,好不好聽,意思順不順,看你家小孩的運氣好了。」 容謙只是又好氣又無奈地望著二人,一邊笑,一邊搖頭。 道理人人會說,不是自己放在心中,時時在意的人,自然可以一個比一個灑脫,一個比一個看得開。 輕塵也罷,勁節也好,說穿了也就只看得到人家地笑話,自己幹出來的事,還不是一個比一個蠢。 打發走了一干重臣,又毫不客氣地將緊趕慢趕趕過來,然後被他一道停止調查的旨意弄得摸不著頭腦的史靖園扔給封長清去慢慢應付,燕凜逕自穩步向清華宮行來。 原本燕凜估計著,容謙和風勁節即和方輕塵相聚甚歡,想來這時還在閉門喝酒聊天,他本來也不打算去打擾,不過就想在那殿門外,靜靜地站一站,聽一聽,容相那朗然的笑聲,感受一下,容相的快意便好。 然而,才一進清華宮的大門,就見到偌大園林中,容謙正獨自負手迎風而立,立時嚇了一大跳:「容相!」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二章 - 花間攜行 燕凜見容謙獨自負手迎風而立,嚇了一大跳:「容相!」 容謙聞聲轉眸,在一片花海之後衝他微微一笑,邁步向他走來。 「你別走!別動!」燕凜氣急敗壞地叫,將一身不算高明的輕功運到極處,飛一般掠過來。 容謙也不過向前走了三四步,便讓他趕到身邊,一把拉住,上下一看,氣道:「又不坐輪椅,又不讓宮人近身服侍,你就敢這樣一個人站著?萬一跌了傷了,你自己是不當回事,可連我在內,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得讓風公子好一頓數落。」 容謙看他緊張的樣子,只覺有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其實能自己走幾步的,用不著這麼擔心。」 「雖說能走幾步,到底不很穩當。真要走著練腿勁,要麼靠著牆,一手扶著穩當些,要麼讓下人在旁邊照料安心些,再不然,把青姑娘特意為你做的那枴杖拿著,也安全些,哪能就這樣胡來?」 燕凜憤憤然地數落,覺得現在的容相有時候真是越來越任性了,倒要害他這樣時時刻刻操心,真不知道,二人誰大誰小,誰才是師父,誰又是徒弟。 容謙看著他,忽然有些好笑。 如今他處處讓燕凜管著,時時聽他嘮叨數落,倒也都習慣了,真像是燕凜小時候他們的相處模式,被反過來了一般……心中倒覺得頗有幾分淡然地溫馨。 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惹燕凜著急。若是平時。一個人練習走路時,他也是會拿根枴杖以策安全的。只是今天方輕塵在這裡啊,他能要站著,看似還算輕鬆地走動幾下,方輕塵看了才舒服。他若是敢拿根枴杖,顫微微地扶著走路,天知道那小心眼的狐狸,會不會又受到刺激。再給燕凜搞出什麼麻煩來。 燕凜看似隨意地牽了容謙的手,陪著他緩緩前行。 他相信容謙的毅力,相信容謙可以一步步穩定地走到最後。所以他不會再過於小心地扶著他,不會再試圖去做他的支柱,但是他卻絕不會鬆手。 萬一有失足,萬一有意外,至少,這雙牽繫著彼此的手,總是能牢牢拉著。不叫他跌倒,不令他受傷。 他微笑著陪著容謙極慢極慢地向前走,花海無邊,陽光如許。恍惚中,他卻只覺得,被這雙手牢牢牽繫,小心保護,永不至失足。永不至墜落的。其實一直……一直都是他自己。 「怎麼樣。這麼快就把那一干重臣都應付好了?」容謙微笑著說。 「容相,你知道他們來做什麼?」 「輕塵跟我說了。這小子任性胡鬧,故意給你添麻煩。說服那些重臣們地過程。容謙一句不問,燕凜也一句都不解釋。他信他,他也知道他信他,他們之間,早已無需多費那些唇舌。 「方輕塵是何等人物,我也是知道的。看在你的面上,他其實已經是極收斂了吧?只看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多少王侯將相,戲於掌中,我也知道,他若真想同我為難,有的是更高明,更狠,更絕,更讓我難堪無奈的法子。他的任性,也只是為你不平。如今肯這般留情留餘地,我倒是要謝他對你的心意,對我的寬容才是。」 燕凜淡淡說來,絕無勉強。 容謙微微一笑。以往的燕凜,雖是少年英銳,終是過於鋒芒畢露了。如今經歷了這麼多,總算漸漸圓融自在,有容乃大,方大見帝王氣象,君王心胸。當師父地人,怎麼不欣然歡悅,與有榮焉。 「方輕塵和風公子呢?為什麼他們不在你身邊?」 「勁節這個當大夫的,最看不得病人喝酒。輕塵身上帶傷,又是個不知收斂的傢伙,現在已經讓勁節抓去整治了。」容謙笑吟吟道。 本來方輕塵喝酒,風勁節還是忍耐了。可是方輕塵也不知道是不是說得太起勁,一時間得意忘形了,眨眼間,就灌下去三壺酒。敢當著他這天下第一神醫的面,這麼不拿自己地身體當回事,風勁節哪裡還忍得下去,抓了人往床上一扔,直接拿出銀針給他鬆動骨頭去了。 就風勁節那喜歡讓病人無端多受折磨的惡趣味,估計全天下,除了盧東籬之外,別的人碰上他,都難以倖免。容謙在風勁節手頭吃過苦頭,不敢留在那裡多看方輕塵狼狽的樣子,怕萬一讓這小子記恨了,所以才溜出來鬆散一下。 聽容謙這麼淡淡一句話交待,燕凜心中也多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當初風勁節初來給容謙治病時,就整得容謙慘叫連連,而後那一碗又一碗加足了黃蓮的藥,也實在是讓人心存疑惑,估計如今地方輕塵,也不會比當初地容謙更輕鬆。 他心中好笑,嘴裡只笑問:「方輕塵地傷……嚴重嗎?」 「傷倒好辦,只是他中了慢性毒,比較麻煩。勁節已經寫了單子,讓人送去藥房配藥,讓他長期服用,這兩天乘著他還在,就每日用銀針替他驅毒,再逼著他用藥水泡一個時辰的澡。」 容謙語氣間,還是有些喟歎之意。配那些藥,不過盡盡人事罷了。他和風勁節都對方輕塵按時吃藥這點沒啥信心。所以也只能乘著方輕塵還在眼前,能多治一點就多治一點吧。 骨子裡,兩個人也都不認為,方輕塵在解決了狄九之事後,肯回小樓去治病換身體。他們這幾個同學,真是烏鴉落在豬背上,誰也別說誰有多黑。 方輕塵能笑話他捨不得走,能支持他留下來,可他卻未必肯承認他自己捨不得走。偏偏這小子又是個偏激的性子,容謙和風勁節心知肚明,卻也不敢跟他挑明了勸說,只得隱忍著能做多少算多少,盡量將他地傷毒減輕一些罷了。 燕凜思索著問:「他會在這裡留多久?」 「本來他有急事,來看過我,最多耽誤一天就走。但現在要抓著他治病,藥房那邊配藥煉製也要時間,估計還能留三天吧。」 「三天!」燕凜輕聲詢問:「既然他留的時間略長,或許也有時間應酬各方。那你看,我是否應該將他來燕的消息正式宣佈,隆重地將他當貴客款待?」 容謙立時明白他的心意,微笑著搖搖頭:「除非楚國有大難,否則方輕塵不會再回楚國,也不會再動用他在楚國的權力。不管今日他在楚國的地位有多高,過個三年五載無聲無息,也就成了邊緣人物,對楚國朝局的影響也無關緊要了。我們過於隆重地接待他,未必能有多大好處。而且,他性子不好,未必肯搭理外人,真把他貴客來對待,怕反要自討沒趣。」 燕凜一驚:「他不會再回楚國?」 方輕塵在楚國的權勢地位,比之君主尚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他願意,隨時可以取而代之。如此權位,他居然可以隨手拋卻,對於燕凜這種整日殫精竭慮,思慮國事,且要防範所有重臣和皇親的君主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到極點。 容謙微笑凝望他:「不可置信?」 燕凜定了定心神,怔怔看了容謙一會兒。「若是旁人,自是不可置信。可他是容相的朋友,無論表面上性子有多少不同,骨子裡……他也許和容相是同一類人吧。」 既然當年,容謙能輕拋天下權位,甚至犧牲自己來成全他這個君主,那麼,方輕塵的所作所為,再不合理,便也合情了。 他笑道:「怪不得容相不願我對付他,他若真是完全不打算再掌楚國大權,我卻還把他當成大敵來苦思謀算,真是太過可笑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三章 - 牽手放手 想到方輕塵不會再回楚國,燕凜心中忍不住便要快活。 楚國若無大難,方輕塵便不再插手管理,那眼下的楚國,就再沒有方輕塵這種強悍人物指引帶領了。 楚國如今君弱臣強,臣下又是諸侯分制,雖然可以維持了平衡,但這種平衡,幾乎是踩在鋼絲上一般。這種局面下,就算勉強能保住了國內的和平穩定,要想協同齊心,向外擴張,卻是不能了。 知道至少在若干年內,楚國不能再回當世強國之列,私心裡,他怎麼能不高興。 容謙知他心思,想他既是燕王,自是要這麼想,見燕凜微露喜色,不覺好笑。 有方輕塵遙遙看著,楚國好歹亂不起來。將來若有別國敢覬覦楚國,元氣恢復過來的秦旭飛也不會坐視。雖然當初輕塵故意弄得楚國局面如此,就是為了他自己那一點私心,存心要讓皇帝這個位子不那麼好坐,但是既然楚國的平安可以保證,其他的事,只順其自然,看會發展到哪一步就好,倒也無需太過介懷。 「輕塵在這裡的事,大張旗鼓,鄭重其事地宣揚自是不必,但順其自然地讓消息傳出去,也沒有什麼不好。他那人嘴硬心軟,你客客氣氣招待他,一絲也不為難他,處處遷就他的性子,他就算嘴裡不以為然,心中總是會記著你的情份,將來。說不定就有回報之時。他雖無意於楚國權位,但名義上畢竟是楚國極尊貴之人,楚國不少諸侯與他感情都極深,他們知道這件事,對你也會有些好感。將來,若不影響楚國利益,又只是舉手之勞地話,他們應該不介意幫助燕國。」 容謙微笑道:「雖說這些事未必會發生。但反正我們沒有損失,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燕凜點點頭:「好,那我就不發禁口令了。」 容謙一笑:「傳且由得他們傳,可你也要派人控制一下,免得傳出許多古怪故事來。另外,再讓長清去和其他朝臣們溝通一番,以免那一干為國操心的大人們,又跑到宮裡給你提狙擊擒殺方輕塵的建議。」 燕凜一笑應是。伸手拂開一方青石上的無數落花,扶著已走得累了的容謙坐下,微蹲下身子替他去揉腿。 不過是幾十步路的距離,對容謙的雙腿來說。已是極重地負擔,需得替他鬆弛肌肉,讓他的雙腿感覺更舒適輕鬆一些,這才能避免高強度的復健讓肌肉受傷。 就這樣,半跪下一膝。低頭垂首而小心地照料著另一個人。這一切。燕凜做來,已是無比熟悉自然。 容謙也沒有半點不自在不習慣,只微笑著低頭看著他。看陽光下,燕凜那年輕的面容,忽然間想起,他……就要行冠禮了。 說起來,也真不能再叫他孩子了。他長大了,不是少年,而是一個男子漢了。不再需要旁人替他遮風擋雨,而是自成一棵大樹,伸展出枝葉,全力地庇護著所有他愛重的人。 容謙莫名地微笑,靜靜凝眸,看著燕凜專注的眼神,那樣燦烈明亮的陽光,照進他的眼睛裡,似乎閃起奪目的光華,他輕輕喊:「燕凜……」 燕凜仍低著頭,一點一點地為容謙推拿搓揉疲憊酸痛地雙腿,每一分每一寸也不曾錯漏,嘴裡輕輕應一聲:「嗯……」 然而,容謙沒有再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感受著這已長成偉男子的學生,掌上的溫暖,指間的力量。 方輕塵兩眼呆滯,形容憔悴,神色迷茫地從殿內走出來。 他遊魂也似走到石桌旁邊,重重地坐下,哀歎道:「小容,真虧得你能忍受得了那傢伙幾個月地折磨,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容謙看他樣子可憐,忍著笑,拿起桌上銀壺,替他倒了一杯果汁。。 方輕塵很不屑地道:「都幾歲了,還喝這小孩喜歡的東西?」 「你就知足吧,這年頭,你當能喝口新鮮果汁容易麼?這可是用的各地飛馬進貢的各色鮮果,宮中最漂亮的女官親手搾地,還是勁節親自指點地配方,現在還有我親自伺候著你,你還想怎麼樣?」 容謙惡劣地笑:「或者你還想再當著他地面喝酒?」 方輕塵居然瑟縮了一下,悶悶地端起果汁,一口飲盡。 坐在一旁的燕凜看得心中好笑,偏還真不敢當著方輕塵嘲笑出來,用力繃著臉做嚴肅狀,心中實在頗覺有趣。 不過三天而已,那個可以毫不客氣威壓一國皇帝的強者就給折騰成這樣了。燕凜心中真是很好奇,好端端把一個人,硬壓到熱騰騰泛著藥味地盆子裡用火狠命地燒上一兩個時辰的所謂治療,他怎麼看怎麼像是一種酷刑,而風勁節那一日三次給方輕塵做的銀針鬆骨,到底又是有多麼可怕? 有容謙的前車之鑒在那裡,要讓燕凜相信,風勁節在治病之餘沒有乘機讓方輕塵加倍吃苦頭,還真不太容易。出氣啊,太出氣了,在秦國失利的仇,風勁節全幫他給報完了。 方輕塵也沒力氣在燕凜面前端架子,就差沒沮喪得直接扒在石桌子上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時意動,生生撞進風勁節的手心裡。本來是要去攔截狄九的,只想著順路到燕國轉一圈,找風勁節討點兒藥救狄九的命,免得自己白費九牛二虎的力氣,把人救下了,卻活不過幾天。誰知道那個九流大夫完全沒有救人的把握,卻有閒心抓著他一通狂折騰。 本來他和勁節的本事,差不多是平手。可是他中毒這麼久,武功生生打了折扣不說,勁節這邊還有一大群的幫手幫著看著他。現在他是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了,竟是生生給困住了。 他越想越煩,心頭火燒也似,不客氣地把杯子往容謙面前一遞。 容謙含笑替他提壺再倒,方輕塵很不耐煩地道:「慢吞吞的,利索些不行嗎?」 燕凜在旁邊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忍忍忍,不給他面子,也要給容相面子。 他在旁邊看到容謙已經能完全自如地用手執起幾乎全滿的壺子,心中已經極是歡喜了,哪裡還會計較容謙的動作慢。偏這人還要不識相地嫌東嫌西。平時倒果汁這種事,都是他自己這個皇帝服侍容相,親手替他做的,如今換成容相服侍他,他還要挑三揀四? 方輕塵像是完全沒察覺燕凜的怒氣,等著容謙替自己倒滿了,逕自一伸手,把燕凜面前的杯子也推過去:「替他也倒上。」 燕凜一怔,方輕塵居然好笑地衝他眨眨眼。「用不著這樣緊張,不過是倒一杯水而已。你師傅不是水晶做的,碰一碰不會碎的。他是容謙,傷得再重,也依然是強者,放心提出要求,放手讓他去做,挫折失敗這種東西,他自己如果不介意,你就要有勇氣在旁邊看著。天天捧在手心裡護著,他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就算你要將他當小孩子教,總也要放手讓他去跌去摔,他才能學會走路……」 他這裡大刺刺一番教訓,燕凜聽得有些發呆,容謙卻已是替他倒滿了一杯,笑道:「別理這傢伙,他沒事就愛教訓別人,卻從來看不到自己的錯處。」 燕凜無聲地用雙手把杯子握住,慢慢置於掌心旋轉,一時竟不忍飲下,輕輕道:「容相,自你受傷後,這是第一次,你為我倒水……」 容謙輕笑:「還不錯,你看,既沒有灑出來,壺子也沒失手掉下來。看來我也不算太沒用。」 燕凜低頭定定看著那晶瑩的果汁,心中有些酸澀,又有些歡喜,抬頭對方輕塵道:「謝謝你提醒我,我以前……」他臉上微紅,看向容謙:「我以前管得太多了,容相,讓你很不自在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四章 - 今非昔比 聽了燕凜的話,容謙只是微笑。 方輕塵懶懶道:「只是我看不大下去罷了,也沒準他自己其實樂在其中呢,你也不用太內疚。也不用多感激我,反正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如果要對我表示謝意的話,這最後一個晚上,就讓我安生一回吧,皇帝陛下能替我把所有來看望你們容大國公的貴客全部擋在清華宮外嗎?」 燕凜與容謙相視一笑,方道:「今日我留在這裡,就是因為容相叮嚀了我,無論如何,要給清華宮守一日的清靜。」 方輕塵低低哼一聲,並無絲毫感激之意。你大燕國皇帝這裡坐鎮阻擋,哪裡是為了我的清淨,心疼著你家容相被無端連累了,才是真相吧。 這幾天方輕塵日子過得實在是極其不舒服。不但他自己被風勁節抓著一通惡整,還不斷受到許多人的騷擾。自從方輕塵作為容謙的朋友,正在清華宮做客的消息傳出去之後,滿朝文武都轟動了。那些身份足夠高貴的重臣們,舉著看望容謙的大旗,輪著班地往清華宮裡跑,就連宮裡幾位地位尊貴的妃子,也拿了親手做的藥膳,補湯,客客氣氣來探容謙的病情。 這些人身份都很高,且大多和容謙有舊誼在,也不好閉門不納。明知道人家看望是假,偷窺是真,容謙也只得提起精神來一一應酬。 這幫人一邊和容謙說話。一邊豎著耳朵,聽各處動靜,一雙眼更四下亂掃,還有那和容謙關係較好地,直接就厚著臉皮,問起方輕塵,表達自己久聞大名,十分欽敬的心思。極盼容相能為之引見。 方輕塵自是懶得理會這種事的,容謙也不會傻到去做介紹。。可是現在方輕塵畢竟是被風勁節強關在清華宮裡治病的,於是想躲也躲不開。一天下來,總要讓那特別耳聰目明的傢伙,撞見個三五回,還有那極其臉皮厚的,完全不理他那滿身生人勿近的冷漠,直接就跑過來同他套交情。 要不是必須給容謙面子,要不是不願無端替楚國結仇。方輕塵早就直接把這些無聊人士扔出去了事了。 而對於方輕塵的這些不滿,燕凜是沒有絲毫同情地。 這能怪別人嗎?誰叫你太有名了呢。楚國方輕塵,亡則大楚亡,生則大楚生。一人定一國,何等英雄,何等風采,何等傳奇?凡是聽說過你故事的人,能不對你好奇嗎?聽說你就在皇宮裡。能不想找機會見一見嗎? 只不過。好不容易在清華宮裡瞄到方輕塵幾眼的那些人。大部份都是失望而歸啊。 本來方輕塵要是梳洗一番,換上他標誌性的白衣服,風華神采。奪人眼目,那是不用說。可惜這幾天,每次能讓人碰見的時候,他不是剛剛全身都被用銀針扎一遍,就是才從熱水缸裡爬出來。讓風勁節給整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臉色慘白,雙眼無神,什麼氣質風度都沒有了,倒叫無數因慕名而來的客人,大失所望,暗歎見面不如聞名。 那幫文武重臣們失望也就罷了,最有趣就是幾個宮中妃嬪,雖然都是名門貴女,卻也依然年少,還是普通女兒家作夢嚮往英雄豪傑的年紀,見了方輕塵之後,失望之下,怕是有許多的美好夢幻,碎作了一地,私底下互相埋怨,懊悔著不該來看。 燕凜聽了此等趣事,只覺好笑。如果不是擔心容謙的身體,不願容謙被方輕塵連累地受這麼多打擾,他不但不會守在清華宮坐鎮,不讓別人再來騷擾,怕還要暗中推波助瀾才是。 「說什麼呢?這麼高興?」風勁節微笑著徐步而來。 方輕塵咬了咬牙:「我們哪個地表情像是高興的樣子?」 風勁節失笑:「除了你哭喪著臉之外,還有誰不高興?」他伸手一指,容謙一直面帶微笑,燕凜雖臉上不敢笑出來,眼睛裡卻全是笑意。 對於自己成為別人嘲笑對像這一事實,方輕塵有著深深的無奈,惡狠狠瞪著風勁節:「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有的天賦?」 「本來沒有,可是碰上你這個天生地,自然就被激發出當的天份了。」風勁節及時一伸手,按住剛想跳起來找他拚命的方輕塵,冷笑道:「故意中毒,故意受傷,故意不肯治,你自己實話說,你是不是個受虐狂。」 容謙乾咳了一聲,以作提醒。 二位,有外人在呢,說話能含蓄一些嗎? 風勁節和方輕塵一起很鄙夷地白他一眼。 「你不是連什麼叫源氏結局都不懂的嗎?」風勁節笑道。 言下之意,就是你連常識都不懂,還能聽得明白這麼專業的詞嗎? 燕凜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其實很想私下問問容謙,什麼斯,什麼母,什麼元始?不過看風勁節和方輕塵那詭異地表情,心裡隱約升起一種莫名地地警惕,這似乎是很危險很不該問地問題。 容謙臉色有些尷尬,偏偏又感覺到燕凜不解且好奇的目光,臉上都有些發熱,半側了臉裝成沒發覺。 方輕塵和風勁節察覺不對,互望一眼。 咦?這個死讀書的好學生,知識面似乎增長了啊,好現象啊好現象。 容謙心裡那叫一個鬱悶啊。當初就因為風勁節笑他沒常識,害他在某次通話時間,隨口問了張敏欣一句,什麼叫源氏結局?結果那個同人女尖叫著大喊,小容開竅了,抓住他給他洗了久地腦,說的那些恐怖詭異的話,簡直讓當時的容謙恨不得一頭撞死了事。現在這兩個,居然敢當著燕凜的面,把這無聊的事給提了出來? 氣氛一下子詭異起來,容謙悶咳了兩三聲,準備藉著做復健走開了事。才要起身,風勁節已含笑輕輕按住他:「要走,也得等吃了藥再走。」 容謙歎口氣,抬眼望去,幾名美麗的宮女,排身一列,衣飾華美,已經是纖纖盈盈地向他們行來了。 這幾天方輕塵對於容謙的吃藥程序也很熟悉了,但每回看到這排場還是想笑,歪頭看風勁節一眼:「你到底是為著什麼惡趣味,非要人家布出這等風流陣仗來吃藥。」 「無他,養眼耳。」 風勁節回答得,那叫一個坦然啊。 宮女們行到近處,盈盈拜倒,領先的宮女雙手高舉玉碗:「陛下,藥已煎好了。」 容謙很無奈,很鬱悶,但也很認命地伸手把藥碗拿過來,眉鋒忽得微微一蹙。就在接碗的這一瞬,他感覺到這宮女捧著碗的雙手,正在輕微的顫抖。 他慢慢將藥碗放在桌上,也不急著喝,只注目看著這個宮女。 宮女把雙手垂下來,在場幾人都可以無所遮礙地看到她的面容,也立刻發覺,這個美麗的女子,臉色出奇地蒼白,眼神閃爍,游移不定。 方輕塵漫不經心地瞄了藥碗一眼,跟容謙交換了個眼色,都沒說話。 燕凜心中卻是立生警兆,在場幾個都是精明人,這捧藥的宮女神情略有不對,便能立刻查覺,更何況燕凜的心思,一直緊緊繫在容謙身上。看到這個給容謙送藥的人有問題,胸中一片凜然肅殺,伸手端起了藥碗,遞過去,冷冷道:「你喝一 宮女駭然抬頭,神情說不出地驚怖恐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五章 - 平地風波 「不用了,沒有毒。」風勁節平靜地接口:「我的方子我的藥,沒有下毒,藥的成份也沒有絲毫變化。」 其實在他之前,容謙和方輕塵就已經自己確認過了,幾世輪轉,多少風波歷盡,又有什麼毒藥能瞞過他們的感知呢?只是明明什麼問題也沒有,這宮女卻這般緊張,讓二人心中生疑,沒有立刻把自己的判斷說出來,直到最有把握,最有資格的風勁節開口發話。 這宮女全身一鬆,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整個人跪坐在地上,卻又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又跪正拜倒。 聽說藥沒問題,燕凜也鬆了一口氣,但神情還是極為肅穆,冷冷望著宮女問:「出了什麼事,你這麼慌張?」 這為首的宮女低了頭,顫聲道:「陛下,都是奴婢無禮,剛才有些走神,想起和別人吵架的小事,以致在君前失儀,所以非常害怕!」 燕凜目光森然掃視其他宮女,見跪在後方的宮女神情都比較迷茫,略有不安,都是很正常的表現,唯有這為首的宮女可疑,當即冷冷道:「來人,拉下去杖斃了。」 宮女駭得面無人色,驚恐至極地磕頭不止:「皇上饒命,皇上饒命,什麼事也沒有,就是奴婢自己想得多了,虛驚一場……」 「是不是想多了,是不是虛驚一場,由朕來判斷。」燕凜沉聲道:「你還不老實講來?」 宮女幾乎都癱軟在地上了。哭道:「奴婢今日去藥房為容國公取藥略比往常早了一些,在藥房附近遇上了花房地晴兒。奴婢問她是不是去了藥房,容國公的藥有沒有煎好?晴兒的樣子很慌張,連聲說沒有去過藥房,只是從那邊經過而已。。 可是奴婢和她擦肩而過時明明聞到她身上有藥的氣息,只有在到處是藥的藥房出入過,才會染上藥氣。本來奴婢也沒有多想什麼,就自去了藥房。可藥房裡居然空無一人……」 那宮女渾身只是發抖:「……奴婢等了一會兒,負責煎藥配藥的藥師們才一一回來。一問起來,都說是不知道早上吃錯了什麼,全拉肚子去了。奴婢也是一時胡思亂想,覺得事情有些巧,又想起以前聽到的一些前朝故事,便有些害怕,可是為容國公送藥又耽誤不得,奴婢一個下人。原也不能多說什麼,便拿了藥回來帶著幾個姐妹同來送藥,一切都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自己瞎想。奴婢罪該萬死……」她一邊哭,一邊又掙扎著跪正磕頭。 這宮女見容謙地藥一點問題也沒有,便哭著口口聲聲自責想得太多,可燕凜卻不能不往深處去想。 宮中禁衛森嚴,從來由不得下人亂走。因不少鮮花可以入藥。花房的宮人去藥房是常有的事。信口承認也是尋常。可要是神情慌張身帶藥氣卻一再說沒去過藥房,就必有內情。 藥房裡按制必須一直有人看護,居然所有藥師都一起拉肚子。一起離開,以致是否有人悄然出入也無法發覺,這種湊巧,就湊得太古怪了。 皇宮裡,從來不會少屈死的冤魂,莫名的冤案,藥殺本是最常見的手法,聽多前朝遺事,心思靈敏點的人有些想法,會暗中擔憂,也是很自然的。 只是,容謙的藥,又明明沒有絲毫問題? 皇宮之中上下人等近千,常常有人生病,需要診治,但等級之別,猶如天淵,連藥房也各分多處,為容謙煎藥調藥地藥房,負責的是給宮中身份最高之人配藥的,算起來,除了容謙之外,應該就是…… 燕凜站起身來,厲聲喝:「來人!」 不遠處幾名太監和侍衛立時飛快奔至近處,施禮聽命。 「派人去把今日藥房當值的藥師,和花房地晴兒全部帶過來。」 「派人用最快的速度趕去甘泉宮,告訴皇后,暫時不要服用調養的藥物!」 甘泉宮中,一派歡喜。上至管事女官,下至灑掃宮女,無不喜氣洋洋。 樂昌斜倚在床上,含笑看著那個被奶媽抱在懷中,正在吃奶的孩子,心中一片欣然滿足。若不是皇家規矩束縛,真想自己一直抱著這至親的骨肉,再不鬆開。若不是這身子難產時受損太大,至今不但沒有奶水,還要一直服藥調養,真想悄悄地用自己地乳汁來哺育愛子。 這般思來想去,唇邊笑意微微,神色出奇地溫柔,就連因難產而一直憔悴地面容,都有了一種獨屬於母性地光輝。 旁邊的貼身宮女輕輕地遞過藥來:「皇后,該服藥了。」 樂昌微微點點頭,眼神仍望著愛子,漫不經心地接過藥,徐徐喝了大半碗,殿外忽得有人傳報: 「皇后娘娘,皇上派了侍衛來給娘娘傳信!」 「不要吃藥?」樂昌驚疑不定:「為什麼?」 「屬下當時隔得遠,也不太清楚。聽那宮女的意思,彷彿是藥房那邊出了什麼事,皇上特命屬下來傳信,請皇后無論如何,暫時不要服藥。」侍衛恭敬回答。 樂昌看看旁邊玉盤裡已喝了大半地藥,喃喃道:「可是我已經喝過了。」 侍衛一驚:「皇后可有不適?」 樂昌茫然搖頭:「很好,並沒有任何不舒服,和往常一樣。」 侍衛鬆了口氣:「那想來是藥裡並沒什麼問題,不過,為防萬一,請容屬下將這剩下的藥帶去清華宮請風公子檢查。」 「那藥房又是怎麼回事?」 「屬下也不太明白,只是若皇后的藥中沒事,或許是別的藥有些差錯吧!」 樂昌心中頓時一凜。那間藥房裡負責配製的都是宮中最尊貴之人的藥物,若是她的藥沒事,難道是容謙的藥有問題? 在燕凜心中,容謙的地位有多麼重要,樂昌是很清楚的。若是容謙的藥中有什麼不妥,怕是比她喝藥喝出問題來,更要嚴重許多倍了。 樂昌渾身一顫,站起身來:「我也去清華宮看看。」 雖然她的身體仍舊是有些不適,但是出了這樣的事情,她不可能再坐在甘泉宮裡等消息。畢竟她是皇后,後宮諸務都歸她管。宮女們有任何問題,說起來都該算她的責任。 雖說因著難產抱病,宮中的事務暫時交由幾位妃子協同處理,她只安心調養,但真要出了事,她又哪裡能置身事外。 她心間這一慌一亂,便也顧不得許多了,縱然身邊幾個宮女都在勸,她也不肯理會,只讓侍衛帶上了殘藥,領著幾個貼身的宮女,乘了皇后的御攆,便往清華宮去。 到了宮門前,示意侍衛進去通報,自己站在宮門外等候。宮門前一條花徑不遠處,正好有兩名侍衛押著一個宮女向清華宮過來。看到了皇后的車駕,兩名侍衛急忙施禮,那宮女乘這個機會,猛然一掙,竟掙脫了出來,向著這邊飛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喊:「皇后娘娘救命,皇后娘娘救命……」 事發突然,竟是誰也沒來得及阻攔她,便讓這宮女衝到了近前。幾個貼身宮女只是手忙腳亂地挺身護在樂昌身前,那飛跑而來的宮女已是跪拜在地,痛哭叩首:「皇后娘娘,念在奴婢一片忠心的份上,你救我一救吧!」 樂昌愕然問:「你是誰,出了什麼事?」 「娘娘,這是花房的晴兒,今天就是她偷偷進了藥房卻不承認,皇上令屬下們將她押來審問。」兩名負責押送的侍衛也極是狼狽地到了近前,跪地請罪。 樂昌臉色一變,身子竟微微顫抖了起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六章 - 遠近親疏 晴兒的臉色一片慌張驚恐,語聲絕望:「我什麼也沒幹,我什麼也沒幹,皇后娘娘,你不能見死不救啊!奴婢全都是……全都是……」 她欲言又止,跪著想接近樂昌,被幾個宮女擋住,更是哭倒在地。 樂昌慘白了臉,沒有再理會這個哭叫的宮女,只是回首望向清華宮的宮門。 開始侍衛進去傳報皇后到來,這時又在宮門口鬧出這麼大的喧嘩事件來,自是早有人聞聲而來。 宮門前站了好幾個人,然而,樂昌的眼裡,卻只看得到燕凜。 風勁節的風采,方輕塵的氣度,還有容謙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樂昌都看不見。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只凝定在燕凜身上。 她的丈夫,她的君主,她在這世上僅能依靠的人。 他那樣肅然地面容,那樣帶著凜然殺氣的眼神,讓她心中升起一股無以倫比地寒意,冷得手足都是一片冰涼。 她雖然不是特別聰明之人,可她也曾是秦國的公主。皇宮裡的傾軋,她沒有親歷過,卻已經旁觀過足夠多。事到如今,她哪裡還看不出,這一切,分明就是一個專門為她特設地陷阱。 手法未必高明。計策也不算出色,只是……只是……竟然是容謙,她竟然涉嫌謀害容謙…… 她恐懼到幾乎不敢再看燕凜的表情,不敢去設想燕凜會做什麼樣的判斷,只覺得冰寒徹骨。。直到那輕輕的拍掌聲響起,那懶洋洋的聲音帶點譏誚之意,打斷了晴兒的哭喊求饒。 「皇帝陛下的侍衛……真是讓我眼界大開啊。」 方輕塵似笑非笑地看著前方那兩個恭敬地跪在皇后身前請罪的侍衛:「兩個身懷武功地男人,居然讓一個弱女子從手心裡掙扎出來。還足足跑了一路,一直跑到皇后面前來了。如果這個宮女不是來求饒,而是來刺駕,真不知道這大燕國皇后的安全,要靠什麼人來保護?」 方輕塵看著臉色越發難看的燕凜,笑道:「不知道是燕國的侍衛太無能,還是過於憐香惜玉呢?」 燕凜沉了臉色,一語不發地走向前,也不理那兩個臉色煞時間一片蒼白的侍衛。也不看那哭著癱軟在地的晴兒,只伸手牽了樂昌冰冷的手,輕輕地說:「別怕,我在這兒。誰也害不了你。」 樂昌定定看著他,眼中盈盈有淚光,顫抖著想要說什麼,卻又覺身心皆寒,開了口。竟發不出聲音來。 燕凜心間又是憐惜。又是不忍。又是不解。他已經表明了他的信任,為什麼,她卻還如此惶恐。如此驚懼,如此不安? 他一時不知如何安撫樂昌才好,只得不斷地柔聲道:「我信你,我相信你,誰也陷害不了你,樂昌……」 方輕塵歎口氣,搖搖頭。 這個笨蛋,完全沒找著重點。 「不用怕,你們容相的藥裡沒有毒,估計皇后娘娘喝地藥裡也應該沒有毒,有毒的是我的藥。」方輕塵這叫個鬱悶啊。 虧得燕凜和樂昌都不算是太笨的人,居然會犯這麼明顯地錯誤? 好麼,一察覺藥可能有問題,燕凜先就對容謙的藥緊張起來,發現容謙的藥很正常,立刻又緊張起老婆的藥來了。這樂昌估計也是一樣,一喝了自己的藥沒問題,立刻就擔心容謙地藥出事。然後……然後…… 喂,他好歹也算是燕國地貴客吧?怎麼就這麼沒存在感了? 這二位,生生是誰也沒記起來,他方輕塵地藥,也在那間藥房配製來著呢! 真是沒地位啊!沒人權啊! 說什麼貴客,說什麼尊重,一有變故,早把他忘到腦後去了。還是容謙和勁節有點同學愛,肯操心操心他的生死安全。只有容謙記得立刻下令,將藥房所有替方輕塵配的藥全部取來,然後那上百粒地藥丸子,風勁節一個一個仔細地查對了一番,果然發現,其中有個五六粒,被人下了毒。 因為只有少量的毒丸,混在上百顆好藥當中,除非最後交藥時風勁節一顆顆地查對,否則還真不容易發現。而方輕塵對於照料自己一向不甚經心,風勁節給他的藥,他又必然十分信任,以後吃藥時,十有八九是看也不多看一眼,摸出一顆就吞的。 算起來,他要是不幸陰溝裡翻船,被那幕後黑手陰一回,毒一次,那可能性還真是極大的。 發現這場變故最後針對的原來只是方輕塵,燕凜臉面上固然有些難堪,趕緊著向他道歉,並一再保證會追查真兇,但方輕塵哪裡會看不出,燕凜那抱歉不安,全是面子上的事,骨子裡真個是心情……輕鬆。害的又不是他家容相,又不是他的老婆,他還會真的那麼介意一個外人的生死麼。 乍聽方輕塵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樂昌震了一震,然後,每一分心思,每一點肌肉,才一點一點地鬆弛下來,直到這時,她才能夠說出話來:「皇上,我……我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燕凜連聲應,只是望著樂昌的眼神,卻在倏然間幽深了許多。 他握她的手,他連聲安慰,他極力表達他的信任,卻都及不上方輕塵一個外人,隨便一句話讓樂昌感到安全和放心。重要的,不是方輕塵的份量,而是……是容相……容相在他心中的份量……樂昌她…… 燕凜望著自己那剛才還無限驚恐的妻子,忽然有些怔仲出神。 風勁節皺了眉,看著樂昌那驚魂初定的面容,看著她那在轉瞬間,便在額上密密麻麻泌出的冷汗,輕輕歎息一聲:「皇后抱恙在身,又受了這番震動和驚恐,此刻最好回去休息,我開個安心寧神的方子,派人即刻為皇后煎藥服用才好。」 燕凜看樂昌臉色蒼白,手足冰涼,神情也有些恍惚,竟似連站也像站不住多久,心中不忍,知她這一番真個受了極大的驚嚇。這是他的妻子,前幾天才經歷了九死一生,為他生了個兒子,此時最需要自己這個唯一能保護她的人,守護安慰,可眼前這個局面,這些事…… 樂昌輕聲道:「皇上,我沒事,這就回甘泉宮休息去。」她勉強鎮定了一下心神,努力盡到皇后的責任,抬頭向容謙和風勁節感激地笑笑,這才把目光移向方輕塵。 剛剛方輕塵兩次發言,一次是替她辯冤,一次是安她心緒,轉眼間就將她從至大的驚恐中解救了出來。言談之間,方輕塵自自然然,鋒芒出鞘,那些憊懶疲倦倏忽不見,那一種風采氣概,令人一見難忘。再加上他對待燕凜的從容態度,更顯出不同尋常,樂昌哪裡還能猜不出他是誰。 面對方輕塵,她不能不感激,卻又難掩心中那複雜的情緒。 若不是方輕塵,自己的父親兄長小弟,侄兒侄女,也許都不會死。然而,她又茫然地不知道該不該為著那些除血脈相連,與她並無太多干係的人,去怨恨這個素不相識卻救她於水火的男人。 三日來,宮中別的貴女們都紛紛來清華宮探望容謙,藉機看看方輕塵是何等人物,樂昌身為皇后,卻什麼也沒有做,就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方輕塵,索性藉著難產後身體抱恙的借口,守在甘泉宮裡一步不出。 而此時此刻,她終於對著方輕塵襝衽一禮,誠心誠意道:「多謝方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七章 - 暗霧重重 樂昌對方輕塵襝衽一禮,而謝什麼,為什麼謝,都已是不必明說。她作為一國皇后,如此鄭重地對人行禮,已經表達了她足夠的誠意和感激。 方輕塵也不客套,也不讓開,大大方方,安然受了她這一禮。 一直沉默的容謙直到現在才淡淡開口:「陛下陪皇后去甘泉宮休息吧。」 「我沒事……」 「我要審問……」 容謙神色平靜地打斷了燕凜和樂昌同時說出來的話:「這件事,交給我來問吧!」 他揚眸,目光深深,望進燕凜的眼中。 燕凜默然。不錯,這個時候,是樂昌更需要他的安慰和守護,而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場拙劣的陰謀,不管幕後的黑手是誰,只怕牽涉的那些人,都是不好處置的。 自己作為皇帝,作為……真在旁邊,親口問出來了,反倒更加難堪。 只是,只是…… 他咬著牙,有些不甘地看著容謙。 容相,難道這種為難之事,我只能退縮逃避,卻由你來為我承擔嗎? 容謙只是一笑,看著他的眼神越發溫和。傻瓜,人生裡哪裡有所有的事,都要跳出來逞強的。對身邊的一些人,容讓一些,後退一些,也未必就是不好。我是你的老師,你的長輩,這種事鬧出來。我不出面,難道還要你自己來辦? 二人默默地對視了一會,燕凜輕輕歎息一聲,柔和地一拉樂昌地手:「朕送你回去。這裡有容相,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 容謙將所有相關人等都押去一個個審問,因為事涉宮廷陰私,要替燕凜留著體面,風勁節和方輕塵當然也不可能在旁邊聽審。自是需要迴避的。 風勁節倒是無妨。這種宮中爭鬥,在他看來,本來就是極其無趣且猥瑣,能不牽扯正合他的心意。方輕塵倒是有些心裡不痛快,好歹他也算是受害人啊,居然就這樣,話也不交待一句地讓人晾到這裡了。 「審審審,慢慢審。審出來了,看他那小皇帝怎麼辦?個個都是枕邊人。天天耳旁說恩義,喊打喊殺是無情,手下容情還是無情。我倒要瞧瞧,他怎麼處理。」 方輕塵明顯是壞心眼地盼著事情越鬧越大。他好瞧熱鬧。 「你確定是內宮的陷害爭鬥?」風勁節似有疑問。 「還能是什麼?」方輕塵冷笑:「那宮女察覺了藥房的問題,卻只擔心著小容的藥出事,為什麼沒想過皇后的藥也可能有問題?如果她心中無鬼,她最先懷疑地,本來就應該是皇后的藥。她說她是聽多宮中舊事的人。那她當然就該知道。宮中爭鬥傷害的。多是宮內女子。」 方輕塵哼了一聲:「在藥房裡下毒固然不算太容易,可幾個當值的藥師,同一時間。全部拉肚子,是不是也太顯眼,太不合情理了一點。至於那花房的丫頭……居然力氣大到可以掙脫侍衛,簡直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風勁節歎了口氣,打斷他:「行了行了,知道你宮斗經驗豐富。什麼陰謀詭計,你閉著眼也能看破了。」 方輕塵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一路看中文網他當過兩世的王夫,閒著沒事,和宮裡那幫人拆幾招,也算是調劑生活,這種事真是看得太多了,感覺自然比風勁節和容謙這兩個正直的傢伙敏銳些。 只是現在,被風勁節用這種口氣拿來嘲笑,心中倒也有些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自己居然只是略有尷尬,而非惱羞成怒?這卻叫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了。 看來時光如逝水,真是沒有什麼不能磨平,不能淡忘的。一念及此,心間竟湧起淡淡悵然之意。 「其實這手法雖然談不上有多高明,時機選擇地倒是巧妙。皇后和我也算是有仇的,說她記恨在心,暗中謀害我,相當順理成章。若燕凜不是夠精明的君主,看到這連場好戲,怕還真要對皇后生起懷疑。更重要的是,這計謀在分寸上掌握得很好,先一步將下毒地事揭出來,並沒有真的傷到人,那就算事後暴露,因為沒有造成嚴重後果,燕凜礙著情份,怕也未必下得去手嚴查狠處。」 風勁節卻微微搖搖頭:「可你畢竟是個外人,雖說給你下毒的事揭穿了,讓燕國大大丟臉,但天底下何曾有過為一個外人而廢皇后的道理。再說,要害樂昌,早也可,晚也可,為什麼要選她剛剛為皇帝生下嫡長子,恩寵正隆的時候呢?」 方輕塵朝天翻個白眼:「還笑話人家小容沒常識。勁節,你好歹也當過一回御醫吧?這宮裡地事情,就一點沒弄懂?誰說陷害皇后,非要一次就害得她被廢。一個除了丈夫地保護,什麼倚仗也沒有地皇后,只要失了寵,就只能在深宮中枯苦無依而死。哼哼,更何況她難產後,本來身體就不好。經幾次嚴重的驚嚇和傷害,不死也得去半條命。剩下的半條,等已經無人在意她地時候,悄無聲息地幫她去了,恐怕也只會被診斷個自然死亡吧。至於嫡長子?」 方輕塵冷笑一聲:「恐怕正是因了這樣的大功,這樣的恩寵,才要在此時出手呢。」 風勁節眉宇間仍有不信之色:「輕塵,這些後宮中亂七八糟的事情,我知道的自然不如你多,可也不是一點也不瞭解。而且我在這燕宮中停留的時間比較長,有的事,應該是比你清楚。要爭寵,最少也要有寵可爭吧?可是燕凜這人……他有寵愛過誰啊?他待這些後宮女子,都很好也很溫柔,誰有什麼要求,他能滿足也都盡量滿足,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就是對樂昌,他也還都有很大的保留。他宮中嬪妃總共就這麼幾個,除了按制比較厚待樂昌之外,他對其他諸妃完全是一碗水端平。爭寵爭寵,無寵可言,有何可爭?就是真扳倒了樂昌,其他諸妃地位相當,燕凜從來也沒略為偏向過誰,誰又敢保證下面能上位的,就一定是自己呢?」 方輕塵也不得不點頭:「這倒也是。」 這幾天幾個宮中妃子都到清華宮出入過,也曾與燕凜打過照面,方輕塵冷眼旁觀他們的相處,自是清楚地知道,這一場場政治婚姻裡,實在找不出多少情意。像燕凜這種極其沒有「情趣」的「明君」,不會對某人寵愛至極,宮中女子也就難以生出爭強鬥勝之心。 燕凜納妃是為了鞏固統治,貴女嫁入宮中,為的是尊貴的身份和家族的權勢榮耀,只要這兩條能夠得到保證,日子又過得安逸舒服,有誰真會為了一個男人幾分之幾的小小恩寵愛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開玩笑。 所謂的一幫女人為著愛一個男人斗生斗死,或者一幫男人為著愛一個女人斗生斗死……很不錯的故事,不過也只是故事罷了。 至於其他幾個連面也沒資格露一下的貴人們,則根本不需要去費心思考慮。出身過低的女子,在這個時代,是永遠沒有機會爬到高位的。 「若不是為著後宮爭寵,那你說,又是誰,為了什麼,要陷害那個看起來像小白兔一樣無姑且不會威脅任何人的皇后呢?」方輕塵笑問。 對於方輕塵語氣中無甚同情心的調侃,風勁節很不以為然。思索著道:「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既然發生在宮裡,又涉及到宮女,侍衛,最近協理宮中事務的妃子們,自然是難逃嫌疑的。問題其實只是在於,這參與其中的是一個人,還是數人聯手。燕宮的管理是極嚴格的,就是身份尊貴的娘娘,甚至皇后,也不會有多少機會做什麼陰私之事,而這次陰謀涉及的人……卻實在不少。」 方輕塵和風勁節對望一眼,同時嗅到了一股不屬於宮內的陰謀氣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八章 - 皇宮夜宴 和方輕塵對望了一眼,風勁節緩緩道:「為小容送藥的宮女,是個有品級的宮中女官。花房也並不獨屬於哪位娘娘私管,藥房更有較超然的地位。還有侍衛,素來是封長清和史靖園協同管理,外人很少能插手進去。除了他們二人,也就只有燕凜才能差使侍衛們偷偷辦事。而哪一位娘娘能有這樣天大的本事,同時間調動這麼多人手,甚至連侍衛們的排班派差都有能力安排。」 風勁節搖頭歎氣。只有介入安排侍衛的排班,才能保證被差去押人的侍衛肯同他們合作,讓晴兒及時掙脫。史靖園和封長清都是極忠心且有能力的人,如果自己手下的侍衛,會被滲入得這麼慘,讓娘娘們拿去玩這種宮斗遊戲,這二位,不如直接撞死了算了。 方輕塵伸手輕輕敲著桌子,帶點悠然思索之色,徐徐問:「侍衛們……有不少是勳貴子弟吧?」 風勁節眼神一動,點了點頭。 無論是哪一國,這皇宮侍衛的位子,都會有很多勳貴重臣之子,爭著來當。有很多王侯之家,長子承了爵,其他的兒子,就會托關係走門路的被送進宮裡來當伴讀當侍衛什麼的。苦是會苦個幾年,但和皇帝皇子們套上交情,將來放出去,總有很好的前程。 這些人固然都極忠於君主,又知根知底,不易輕易被外人滲透利用。但另一方面。他們身後站著整個家族,許多勳貴,如果是身後之人地意思…… 風勁節輕輕歎息一聲:「若是如此,事情就真的比較嚴重了,怪不得小容要把燕凜趕走,自己來審。這種事,真的不好細究,只好讓皇帝陛下裝糊塗了。」 方輕塵冷冷一笑:「這也說明了。為什麼皇后剛剛生下嫡子,為國立下大功,就有這天降橫禍,嗯,若沒生兒子沒立功,說不定反而沒事了。。。」 風勁節伸手揉著額頭歎氣:「不管是哪裡的皇宮,都難免有這種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無聊事。輕塵,虧得你連續兩世都在皇宮裡混,真是好耐性啊。」 方輕塵忍無可忍。一掌把一張桌子都給拍散了:「你有完沒完。」 風勁節笑著退開兩步:「我也就隨便說說,你何必……」 外頭忽傳來一陣子混亂的快速奔跑聲,風勁節止了話頭,回身開了門問:「怎麼回事?」 門外飛奔的宮人止了步。哈腰答道:「風公子,容相要請客,差了我們急往各府裡頭遞貼子。」 「請客?」方輕塵漫步踱出來:「是要趕在今天開宴嗎?」 「是,今晚就開宴。容相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客人一定要按時請到。」宮人們也是一身汗。要請的也是極尊貴地人物。不是人人都閒坐在家裡,等你一請客,就立刻上門的啊。 方輕塵和風勁節相視一眼。 很好。小容很有閒情逸致啊!這天色都要晚了,他居然在皇宮裡請客,還是立刻擺宴,立刻就要請到人,甚至招呼也不跟皇帝打一聲,嗯,著實有趣得很啊! 在這將暮未暮的時分,本該關門落鎖,一片威嚴靜寂的宮門,突然間忙亂起來。 容謙忽然想請客,而這些平時忙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貴臣要人們,居然全都正好在家裡,一接到帖子,立刻就同時進宮來赴宴了。 雖然來的不過是十幾位外臣,但這些可是十幾位極其有身份的外臣。就算是再不張揚,轎子轎夫貼身侍衛也是免不得的,於是乎宮門外一時間人頭攢動,寒暄客套之聲不絕,轉眼間人入宮中,宮門處,便又再度清冷了下去,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 容謙當然不至於能直接拿皇宮當自己家一樣開宴會,不過燕凜提早讓王總管通知了禮部內府,不得留難。而史靖園和封長清這兩個掌管宮禁之人,也在受到邀請之列,得了燕凜的指令,自是大開方便之門。 於是,這場臨時興起地宴會,終究還是在行動不便的容謙的養傷之所,清華宮,燕凜的寢宮,燕國地神經中樞之處,正式舉行了。 宮門口的那一場短暫的熱鬧,真是給足了容謙的面子。 往日宮中也不少沒有宴請過重臣,但那都是大操大辦,大大熱鬧一番的。這一次卻不同,與此事無關地宮人們連消息也沒聽說過半句,就連御膳房也有多麼忙碌,只按照普通小宴地格局做了幾個菜,備了些好酒送來。 至於這酒菜是給誰享用地,御廚們甚至都不知情。 沒有歌舞,沒有雅樂,連服侍的下人們都被遠遠趕了出來,殿門一關,就剩下一群燕國的大人物們,個個食不甘味地對著那一桌子酒菜了。 事實證明,風勁節雖然是個S,但好歹是個很有人情味地S。他居然專門交代下去,給方輕塵準備了他可以喝的,兼有調理身體作用的果酒。 雖然這果酒淡到和果子汁也差不多了,但好歹也算是酒不是嗎。 和正殿隔著好幾間房,這兩個慢條斯理地,喝著淡酒,就著可口的小菜,悠悠然地等待宴會結束。 方輕塵笑道:「你猜一個,這陣仗的宴會,小容在裡面現在是在審問呢,還是在談判?」 「管他是什麼,都不該是小容來管的。」風勁節有些懊惱。「他一個重病號,這種傷身傷神的事,憑什麼要他來收拾。再怎麼也不過是皇帝家後院拆爛污,他插的什麼手?」 方輕塵聳聳肩:「你啊,當大夫都當出毛病來了。小容是個病人,可他也是小容啊。」 方輕塵漫不經心道:「燕凜若不是視他至親至近,這麼關係私隱,又極為難堪的事情,豈肯交託給他。而小容的身體雖然不是很好,但是能為燕凜做一些事,能解決眼前的麻煩矛盾,能證明他並不只是燕凜的累贅和負擔,又有什麼不好?」方輕塵笑道:「有什麼辦法,那小皇帝是他養大的,而這件事,由他出面,的確是方便很多。你就這樣想吧,審問一堆下人,再跟一大堆朝中重臣們對峙談判,雖然不輕鬆,但是他心情肯定好。心情好,對身體也會好,對吧。」 風勁節苦笑:「輕塵,我不是擔心那個。對小容來說,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被人時時捧在手心上小心呵護,而是信任交託,即使有什麼事發生,也不會因為怕他勞累而不願將事情交給他。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雖然也希望小容好,但看著他和燕凜漸漸找到最適應彼此的相處方式,我就越發替他擔心。這樣下去,小容……他怕是真的很難再回得去了。」 方輕塵鄙夷道:「虛偽虛偽,你怎麼不直接說你恨不得我趕快把小容打包帶回去,然後你好脫身學那信鴿飛回趙國去了。還有,你居然真的以為,小容和燕凜已經找到最適合彼此相處的方式了?要我說啊,這二位還沒開竅呢!」 看風勁節莫名其妙,很想不恥下問的樣子,方輕塵憋不住大笑起來,連連搖頭:「小容是個天然呆,也就罷了。勁節啊,你怎麼也這麼正直了?」 「笑什麼笑,事情都是你惹出來的,現在倒是躲在一旁看著熱鬧圖高興了。」門外傳來容謙朗然的聲音。 風勁節大步走過去打開了殿門:「你的客請完了?」 容謙笑了一笑,極慢極慢地走了進來。 方輕塵鬱悶了:「喂,小容,不帶你這樣冤枉人的。怎麼什麼事,都又是我惹出來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二百九十九章 - 防患未然 容謙點點頭:「這次的陰謀,確實是你惹出來的。」 方輕塵莫名其妙,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你沒開玩笑吧?我像是那麼有能量的人嗎?」 看看容謙的臉色,忽然想起自己當初好像似乎的確曾經是將手伸到燕國的後宮中來,方輕塵一攤手:「就算我手能長到擺佈這些女人宮鬥,我也不至於要給我自己下毒吧?」 容謙歎口氣,坐下來道:「這一次不是後宮爭寵,而是一次政治事件。」他神情也有些無奈:「事情的誘因就是大燕攻秦。」 方輕塵哼了一聲:「你這一桿子,打得可真夠遠。想要我將來幫你家小孩就明說,別總是明裡暗裡的拿話擠兌我。」 他突然這般死死咬定自己吃了虧,只聽得容謙哭笑不得。他斜瞥他一眼,咳一聲,才要說話,方輕塵擺擺手,不讓他再開 「得了,歇著吧。你今天浪費的口水十分不少,神醫大人已經相當不滿。我來替你說。」 容謙微微一笑,不再說話,端起旁邊放著的溫水來潤口。 「我猜,那幫傢伙是告訴你,他們覺得現在樂昌佔據著燕國皇后這個大好位子,已經是對國家有害無益。她又生下了嫡長子,將來隱患重重,所以為了大燕國,為了天下蒼生,他們非常痛心地,不得不對她一個孤女下手。」 容謙點點頭:「秦燕已經翻臉。樂昌身為已故秦王之女,現任秦王沒準還會將她當成眼中釘,所以她對燕凜已經沒有任何幫助。她再繼續當這大燕國地皇后,又是嫡長子之母,確實是隱患重重。所以他們覺得不合適,也不能說不對。「 方輕塵譏嘲道:「自然,同樣重要的,但是不那麼好聽的理由。就是這次他們去征秦,間接害了樂昌滿門皆誅,成為孤女,所以生怕被樂昌記恨。畢竟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會行差踏錯,如果真被皇帝疼愛呵護的枕邊人,皇長子的親娘給惦記上了,在關鍵時刻,吹吹枕邊風,實在是太過危險。wen-x□n8就算他們不顧自己。也要想想自己背後整個家族的榮辱得失,所以這會兒居安思危,努力在防患於未然了。」 容謙歎息搖頭:「這一次的事情,的確基本是參與攻秦地那些武將搞出來的。他們這樣為自己打算一些。也不算是錯。不過,這些武人,性子都粗疏,本來還沒來得及想到這深一層的利害隱憂。這次會這麼快發動,卻是受了旁人提點。說來這人你也應該見過。」 方輕塵迅速在腦子裡將熟人們過了一遍。可實在是想不起。哪一位能有這麼無聊。 容謙笑道:「秦國的定國侯。柳雲濤。」 方輕塵一怔:「他?」 「當初燕國和秦旭飛私下定盟之後,京城之內的燕軍,就悄悄給予柳氏全家很多優待和自由。柳雲濤也得了這個機會,和當時守京城的幾個將軍們拉關係,攀交情。有事沒事聊天閒談的時候,就說起這一次秦王的骨肉基本都會被清理乾淨,但那幾個出嫁的女兒,尤其是樂昌,卻會逃過一劫了。樂昌身為燕國皇后,又懷了孕,將來生地若是公主倒也罷了,若是嫡長子,則無故不可輕廢,待皇子長大成人,若是受親娘影響過重,則如今這些為燕國立下大功的將領們,將來不知是如何下場,而燕國的未來,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方輕塵冷哼一聲:「吃飽了撐的。」 風勁節皺眉道:「柳雲濤管這種閒事做什麼?是否是秦旭飛地授意……」 「不關秦旭飛的事。」方輕塵斷然搖頭:「那人蠢得厲害,這種斬草除根,迫害弱女的主意,他肯定想不到。」 容謙和風勁節對望一眼,交換了一個瞭然的神色,方輕塵卻根本沒心思理會,自顧自極為不屑地狠命譏嘲:「這應當是柳雲濤自作主張。那人名利心極重,知道秦旭飛很快要掌大權,急於想表現自己的能力,覺得玩點撥弄人心地手段,替秦旭飛剷除一個禍根,然後再讓秦旭飛明白一切都是他地功勞,會對他地前程會有好處。不過碰上秦旭飛那種笨蛋,算他倒霉,這一個馬屁,結結實實算是拍在馬腳上了。」 方輕塵搖搖頭,十分不解。那種人,到底是怎麼養出柳恆這種兒子來的? 「小容,那些人是不是和你說,當時他們沒當回事,回了國之後,私下裡聚在一起,說起柳雲濤的話,卻越想越有理。但是眼見燕凜和樂昌關係不錯,樂昌又並無失德,總不好上本章去要燕凜廢後,於是也無可奈何。但是這次看著樂昌卻因為秦王一家慘死地消息傷痛到難產,然後生下的又偏偏是兒子,然後燕凜對她又是百般呵護,甚至為了陪她連朝都好幾天沒上了,看這架勢大家實在是心中加倍忐忑,又正好我在,算是個難得的機會,所以就發動了?」 容謙揉著太陽穴歎氣,點了點頭。 風勁節皺了眉:「這幫人,樂昌人身量未足,骨架不夠大,這次會難產早就是預料之中了的事情,和秦國有什麼關係?本來她就已經快到了臨產的時間,不要說是親人被殺這種震動,就是被人在背後大喝一聲,嚇一跳,也可能會動了胎氣。就為了這種事……」 方輕塵狠狠鄙夷了他一眼:「勁節,你當醫生當上癮了?趕緊醒醒吧啊。就你現在這精神狀態,怎麼看著那麼讓人不放心。你要是再這樣潛心醫術。還是別回趙國去和那位趙王斗了,當心再被人砍一次,然後看你還再能出來不,再出來了,你又還拿什麼理由去忽悠盧東籬。」 風勁節得意洋洋一笑:「好意思說我,輕塵,現在咱倆是誰在犯傻?你當我是你啊,你那個借口用一次就完蛋了。我那個理由,卻是可以隨便重複使用地。」 方輕塵氣結,也懶得再和他鬥嘴,轉回來說道:「這次樂昌就算是完全無動於衷,順順當當生了孩子又怎麼樣?那些人肯定又覺得她心機深沉,心冷如鐵,定然是準備著女人報仇,十年不晚了,那不是更有理由要對付她。」 他哈哈一笑:「不在局中的人。才灑脫得起。那些局中之人,看到樂昌為秦王的事反應這麼大,燕凜又如此寵愛她,再加上嫡長子降生。誰能不深感威脅。」 容謙歎了氣,繼續揉額頭。 那些武將早已經和朝中其他的宰執重臣們暗中通過氣,大家都認為,樂昌消失掉才是最好。基本上,如果能讓燕凜換老婆。能讓甘泉宮換一個女主人。就算是頭母豬。大家也會吹吹打打送進宮的。 只不過,要廢掉樂昌的事,大家只能想。不能說。畢竟樂昌不但沒犯錯,反而立有為國家傳嗣的大功勞,燕凜又剛剛喜得長子,又還年少,還不曾被歲月沒有磨出過多的奸狡和冷酷。這種話,誰好提起? 封長清和史靖園也都被他們遊說過,不過這兩位雖然贊同他們地理由,卻堅決不贊同他們解決的手段,誰也不肯去勸燕凜傷害樂昌。 於是,這幫重臣,最後用了這幾乎算是擺明了的計策,用這樣一種不太光明正大的方式,去表達很多人不好出口的意見,向燕凜施壓。本來,這個事,封長清和史靖園多少聽過些風聲,也一直暗中阻攔,可偏偏這些天宮裡燕凜忙到恨不得分身三個,一個陪容謙,一個陪樂昌,一個去上朝,封長清和史靖園不想燕凜再有煩心,這些暗流,他們也還一直沒有向燕凜提起,卻也沒有料到那些人會這樣孤注一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章 - 水落石出 屋內,三個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這一場風波,說到底,不過是某些人,要給燕凜提一個醒。 他們有辦法毒死樂昌,但是他們沒有。他們有辦法在容謙的藥裡動手腳,再陷害樂昌,但是他們也沒有冒犯容謙。 他們選擇了方輕塵這個外人來下毒,又及時自己將自己揭發出來。 這一計裡,留了無數的餘地。這一計,簡單到近乎無恥。 他們不指望燕凜真會昏庸到相信樂昌有罪過,但他們給燕凜提供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借口。 只要燕凜肯藉著這次的陷害,將計就計,冷落樂昌,樂昌產後虛弱,又受大驚嚇,就算不死,也要生病。 纏綿病榻的人,自然不適合親自教養孩子,用體貼她的理由將孩子帶走,樂昌受的打擊更大,未必能活過幾年。 就算她能活下來,後宮中也再沒有了她的地位,從小和她疏遠的燕國嫡長子,也不會再被她這個生身之母影響。 不必廢後,不必見血。軟刀子殺人,一樣方便。 皇后命薄,體弱多病,帝雖百計千方,亦不能挽其性命,唯含淚撫育孤子…… 國家穩定了,大家安全了,史書的記載也漂亮了,這一切是多麼完美。 這一計,代表了朝堂之上,八成朝臣地態度。雖然是陰謀。卻並沒有直接傷害任何人,而最終的決定權,他們依然敬而重之地放在了燕凜的手中。 便是燕凜不肯依計而行,有這一條法不責眾,有這一條一心為公,他們卻也無須擔心龍顏震怒,端的是有賺無賠。 方輕塵徐徐轉動著手中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風勁節拉了容謙的胳膊過來。細細診了一次脈,確認了一切正常,一顆心這才放回肚子裡,鬆了一口氣。 飲了杯中酒,方輕塵冷冷道:「你把大家聚在一起,一追問,他們知道瞞不過,必然是認了。然後,怕是就要說服你和他們一起勸說燕凜了。我倒是好奇。你是怎麼回答他們的。」 容謙苦笑。 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快樂的人。當年他強撐著支離破碎地身體,飄然遠去之時,所說之話。字字真心。他也許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燕凜能做一個英明的君主,卻絕對不願意讓燕凜為國為民為大局,就將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感情和良知都犧牲了。 「還能怎麼樣?我先拍了桌子罵了人,問他們為人臣子,怎麼忍心陷君主於不義。稚子何辜。沒娘的孩子在宮廷中再受呵護。也不安全。如今燕凜只有這一點血脈。他們怎能不考慮燕國的大業傳承。」 容謙搖搖頭,無可奈何:「接下去我當然直接罵他們愚蠢,燕國並不需要一個過於強大的後族。燕凜還年輕。等嫡皇子成了年,他應當也還正在盛年。那時候,如果皇長子的母族有太強大的力量,才真正是成了禍亂之源。樂昌孤苦無依,沒有外戚勢力,才是燕國最合適的皇后。我是要先斷了某些人覬覦後位地心,讓他們知道,燕凜容不得一個顯赫的後族,這樣也許以後樂昌的壓力能小一些。」 「最後當然是痛心疾首,問他們,柳雲濤一個秦國人的話,他們怎麼也能聽。如果樂昌地孩子繼承大統,她就是皇太后,他們就都是她兒子的臣子。自古出嫁從夫且不說,世界上哪裡有為了一點舊怨,去傷害自己兒子的左膀右臂的母親?」 方輕塵和風勁節相視一笑。可以想像容謙方才是如何唱作俱佳,一時間氣極而口不擇言似的破口大罵,一時又帶點無奈痛心與包容地慢慢講道理……紅臉黑臉一人包辦下來,這得需要多高地技巧,費多少唾沫啊,這份活計還真是夠辛苦地。 容謙半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道:「我也笑他們,真將燕凜看成是可以隨便由著婦人擺佈地庸主麼,就算樂昌對他們心存些許芥蒂,他們又有什麼需要擔心。而且樂昌雖然已經是孤女,她和秦旭飛這個新秦王之間的叔侄關係,倒是比當年老秦王那點父女之情還深厚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天雖然燕強秦弱,秦燕交惡,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卻又未必如此。多留一條路,多牽一根線,沒有什麼不好。史靖園和封長清也一直附和支持著我的話,那些人見我如此表態,想著燕凜地態度也是如此,才不得不向我保證以後再不會發生這種事,而且願意向燕凜請罪。」 方輕塵笑道:「你覺得,這件事情,這麼就可以算了?」 容謙歎息:「不能公開,不宜追究。宮裡這幾個參予的人,或打或逐或罰,由內務總管斟酌著辦。其他參予的重臣,挑幾個領頭的,找點小罪名,輕輕處罰下,宮裡的幾個妃子,燕凜故意找差錯冷落一段時間,但也只能到此為止了。還能怎麼辦?」 容謙心裡倒是很覺得,還好這件事是由他出面。以他的身份,地位,有他和這干重臣,尤其是武將們的舊誼故交關係在,這麼大刺刺教訓人,才理所當然,不會讓人心中記恨太多,也不會驚懼忐忑,生出別的心思禍端來。 如果換了燕凜,又是丈夫,又是皇帝,面對一幫如此大公無私地算計他老婆的功臣們,真的是太難堪了。不生氣不合理,真生氣,訓斥得重了,又讓臣子們心裡驚恐不安,沒準要瞎琢磨出更多的荒唐念頭來。 他這邊正在暗自欣慰,方輕塵的唇邊,卻已經悠悠然掠起一絲古怪的笑意:「小容,你真的以為,這件事,就這樣,便可以到此為止了?」 容謙一揚眉:「這次的事,他們雖然有些造次過份,到底還是守著臣節,處處留有餘地的,我倒不信,在我和燕凜如此明確地表過態之後,他們還敢胡作非為。」 方輕塵長歎搖頭:「小容……你對於後宮的人心變化,竟然完全不瞭解。這麼幾世下來,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叱吒風雲的?」 容謙微惱:「行了,說到後宮紛爭,自然沒有人比你更有經驗,我自愧不如可以了吧?慶國相王殿下?」 方輕塵咬咬牙,忍著氣道:「不識好人心!要不是怕你吃虧,我……你居然還敢諷刺我?!」 容謙還沒接口,風勁節已是不些不安:「樂昌的事,怎麼會讓小容吃虧?如今的燕國上下,不管是宮裡還是朝中,難道還有人敢謀算他?」 「不敢謀算他?」方輕塵冷笑,鄙夷地掃了二人一眼:「你們兩個,到現在都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到現在還以為,這一次,這一切都只是針對樂昌,而沒有人謀算他?本來呢,這還真不關我的事,我也懶得多嘴,看你們兩個作著伴繼續呆下去也很有趣。只是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齣好戲我既然看不成,別人也就別想看了。」 方輕塵有些邪惡地笑一笑:「小容,我們都看透了這個計謀,但是你為何不肯想一想,這個計謀應該不是臨時訂出來的,而我的出現,卻是一個意外。如果沒有我的話,他們本來是準備拿誰的藥下毒,用誰的事來做引子,嫁禍樂昌呢?」 容謙神色一動,苦笑了一聲。 他真的不是想不到,只是不願意去深想罷了。 「就算是用我來做目標,他們最後也一定會故意讓宮女露出破綻,在我服藥之前先把事情揭出來,依然不會真的傷害到我。」 方輕塵冷哼了一聲:「小容,你是太遲鈍沒有發覺,還是發覺了,卻不願意去面對。你天天都在皇宮,這麼絕好方便的一個靶子,他們卻一直不利用,一直隱忍著,不對你下手,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非要等我這個正好適逢其會的人路過,才趕緊抓住機會匆匆發動?小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被下毒的人,真的不是我,而是你,這件事情,又會是怎樣一個收場。」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一章 - 龍之逆鱗 方輕塵冷冷一笑:「其實,向你下藥,豈不是比向我下藥,效果更好。發現那藥裡可能有問題時,我就坐在旁邊,看著燕凜身上好像每一根肌肉,都在瞬間繃直了。雖然他看起來還沉著氣,鎮定地訊問宮女,可是就算是傻瓜也看得出來,他胸口簡直就是有座火山,馬上就會爆發出來。」 「對燕凜來說,不論你是否中毒,是否為人所害,只憑著有人想給你下毒,有人有害你的心思這個事實,就足以讓他氣到發瘋。為什麼樂昌誤以為是你的藥出了事,就怕成那樣,無論燕凜怎麼安慰都不能釋懷,可是一聽我說明只有我的藥有毒,就即刻鬆了口氣?因為就算她明知燕凜應該能看破這個陷阱,卻還是不敢相信他在那個時候,還會有足夠的理智信任她。」 容謙神色一點點沉鬱下去,良久方道:「如果是我的藥出事,燕凜會很生氣,很憤怒,但是,有我在,我總不會任由他掉進別人的陷阱裡。而他是我教出來的,就算偶爾衝動失算,中人謀劃,但只要有時間讓他反思,他就能很快醒悟過來。」 方輕塵低笑起來:「有你在?小容……這個計策,最初的設計,一定是希望能完美地達到目的的。如果他們能下了決心給你下藥,你以為,他們還是會用一樣的計劃嗎。他們還會是這樣乖順,只滿足於純粹拐彎抹角提醒一下皇帝。表明一下態度嗎?他們知道,這計劃,定然瞞不過你,那你以為,他們還會給你機會,讓你能提醒燕凜嗎?」 容謙神色鄭重:「我不信他們會想要謀害我。不值得為了樂昌把事情鬧得這麼大。我們彼此都還是有情份在地。更何況,想藥倒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方輕塵冷笑:「不容易?你每天吃的藥都加了很重的黃蓮。味道太苦,就是加了點什麼藥進去,也被掩去了味道。勁節說過,你常常嫌苦不肯吃,於是燕凜經常親手拿了藥勸你。我問你,如果是燕凜手裡的藥,被他們做了手腳,這個時候,你會有疑心嗎?面對燕凜。你會分心,去查看你的藥裡有沒有毒嗎?他們的確不想謀害你,但他們也不需要謀害你。那藥不必是殺人的毒藥,你地身體如此虛弱。稍微用點毒,讓你喝下去之後,人暈一會,痛一會,暫時讓你失去知覺。生死難測。就夠了。當你昏迷不醒。而所有的嫌疑又都指向樂昌的時候,你覺得,燕凜會做什麼?」 容謙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後背直衝上來。 「等到一切結束時……你以為,那真相,又會像現在這麼容易清查嗎。我告訴你,所有的相關人員都會被殺人滅口,燕凜就是猜到了事實,也是死無對證。法不責眾。等你清醒過來,為了國家的安定,你又能怎麼辦?你也只能勸解他,幫著那些人,將這真相繼續掩蓋下去,委屈樂昌當那地下的一縷冤魂。」 容謙苦笑:「他們並沒有選擇這樣做。」 「是,他們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們不敢。那些人明知利用你最容易惹火燕凜,卻還是不敢冒險。」 方輕塵冷冰冰地望著容謙:「他們不敢設想,當你成為謀害對像時,燕凜的反應會不會過激。他們不敢冒險,當你受到傷害時,燕凜在瘋狂報復的同時,會否大肆牽連無辜。他們對付樂昌,是為了讓朝局穩定,解除隱患,而不是為了給國家帶來更大的災難。所以,計謀雖定,實施卻難。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現,他們猶豫到最後,也只敢向你地藥下毒,然後再自己揭穿,退而求其次地打擊樂昌,而絕不會把事情做絕。有了我在,他們便寧可在我這個外人面前出醜,也要用我來替下你。小容……」 方輕塵語帶歎息:「不管是那些老到成精的大臣們,還是後宮裡那個單純無辜的皇后,他們每個人都看得明白,只有你,還是糊里糊塗。小容,你一直都知道燕凜看你極重,待你極珍,但到底是哪一種重要,哪一種珍視,到底這種重要和珍視,已經到了什麼程度,你究竟明白不明白……」 這時,一直沉默旁觀的風勁節忽然深深歎息了一聲。而容謙則慢慢地低下頭,靜靜地看著自己地指尖,過了許久,許久,他的聲音才如同案上燭光一樣飄搖地響起來:「輕塵,你告訴我,他待我,到底是……」他閉了閉眼,沒再說下去。 這一次,輪到方輕塵沉默了。 許久,許久,他才輕輕道:「那些大臣們,放棄向你下手的時候,可能想起過一些他們害怕重演的故事。許多許多年前,在慶國,有一位女王。因為心愛的男人負屈而死,她殺盡了宮中男妃。那些男子也清秀漂亮,也聰明溫柔,也曾與她恩愛纏綿,然而,當她瘋狂地時候,她對誰也不曾留情。她逼反了各路諸侯,瘋狂地毀滅了自己地國家,儘管,她也曾有雄心壯志,也曾立誓要做一代名君,要好好守護那片國土……」 容謙輕輕顫了顫,斷然喝道:「輕塵……」 風勁節一語不發,只是伸手,輕輕按在方輕塵肩上,對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了。 那些陳年往事,方輕塵是從來不肯主動提起地,這番說出來點醒容謙,卻不知自己心裡又在受怎樣的苦痛煎熬黯淡的燭光下,方輕塵地臉色略有些蒼白。但他只是沖風勁節極輕極微地笑了笑,然後目光深深注視容謙:「小容,你教出來的孩子,也許更堅強,更勇敢,更能堅守誓言,更懂得什麼是君主的責任。但是,任何人都有他承受的極限在,再寬容英明的君主,也有一處逆麟,絕不可以被碰觸。小容,沒有人敢於冒險,讓燕凜看著你受傷害,沒有人敢於設想,如果你受了傷害,燕凜會做什麼事。因為……他愛你!」 夜色深深。 甘泉宮中,燭光燦爛而輝煌。 樂昌服過了風勁節開給她的安心寧神之藥,早就因為藥力發作,沉沉睡去。宮中婢女雖多,卻全都讓燕凜揮退了,而那剛剛出生不久的皇子,也自有宮人小心地抱走照料,唯恐孩子的一聲啼哭,驚擾了這神色沉鬱的君主。 燕凜靜靜坐在樂昌床邊,有時深深地看著自己的妻子那憔悴的面容,有時卻又雙眼茫然,直直地看著前方,但又什麼也不曾入眼。 時間似乎過得極慢,點點滴滴,細細數著念著,如有千年孤寂未度。時間又似過得極快,轉眼光明就被黑暗驅盡,溫暖也讓寒冷替代。 一點點燭光燃起,再多輝煌,也依舊是慘淡。 他不言不動,靜靜坐在床邊,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直到殿外傳來宮女的傳報:「陛下,史世子請見。」 燕凜的聲音,過了許久才響起:「進來。」 史靖園聽到旨意,在殿外遲疑了一下。他是外臣,就算平時也常常出入甘泉宮,但最裡間的皇后寢殿,卻實在是不方便進入的。本來應該燕凜出來,在外殿接見他,但現在皇帝自己都下了旨了,他再干站在外頭也實在不合適。猶豫了一會兒,只得硬著頭皮往裡走。 好在燕凜這時也回過神來,想到了史靖園的為難之處,從樂昌床邊站起來,連著拂開三四道珠簾,走了出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二章 - 幽幽我心 史靖園見燕凜後頭隔著好幾道珠簾,別說樂昌,連床的影子都看不太清楚,才小心地鬆了口氣,施下禮去:「陛下,剛剛容相召集了許多重臣談話,微臣也在其中。如今事情已經辦妥,容相怕陛下等久了,讓微臣來轉達一下整個過程。」 燕凜在桌前坐下,伸手指指椅子,示意史靖園也坐,自己卻搖了搖頭:「用不著了。容相若是沒有將事情解決,是不會讓你來的。而事情的緣由,我現在多少也想明白了。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早就該想到打完勝仗之後,樂昌的地位會顯得有些難堪尷尬,我卻沒有為她早一步化解危機。我整天只想著容相的身子,容相的病情,直到樂昌難產,我才在她身邊守了幾天而已,我什麼也沒有為她做,竟然就這樣,任憑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 史靖園沒敢坐,輕聲道:「這件事,臣也有罪。臣和封統領事先都聽說過大臣們的疑慮,只是私底下勸說了他們,以為能打消他們的雜念,卻沒有將事情報給皇上知道。」 燕凜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們是一片好心,所以兩頭瞞著。你們只是想著對那邊一力勸著,將事情在不動聲色中平息下來,別讓我為這種事為難操心。」 「事情已經平息下來了,陛下也不必再為此事煩燕凜靜靜坐了一會。極輕極淡地笑笑,輕輕道:「靖園,我不是在內疚這件事。我只是在想,我究竟是怎樣地一個人,我究竟可以殘忍無情到什麼程度。」 史靖園一怔:「陛下……」 「今天,我明知道樂昌是被人陷害的,我走過去安慰她,可是。她還是怕得全身發抖,連話也說不出來,直到方輕塵輕飄飄一句話,說明不是容相的藥有毒,樂昌才放了心。 燕凜徐徐抬眸,望著史靖園:「靖園,這是為什麼?樂昌為什麼不信我,卻信他?」 史靖園根本沒有目睹當時的情況,一時間自是說不得什麼話。而燕凜需要的,也並不是史靖園的回答。 「樂昌不是相信方輕塵,而是太清楚,對我來說。容相的份量有多重了。我一直坐在這裡,坐在這裡想著,如果當時,不是方輕塵的藥有毒,而是容相地藥有毒。我是不是還能那麼冷靜地看破真情。我是不是還能立刻確認。樂昌是無辜的?」 史靖園輕聲安慰道:「陛下聖明天縱,不是可欺之主。便是偶有一時錯漏,想來也能立時察覺。」 燕凜微微一笑:「好吧。就算你說的是對的,即使是容相的藥裡有毒,我也還可以勉強保持鎮定。那麼,如果容相中毒了呢……」 他定定地看著史靖園:「如果容相中了毒,而我發現樂昌身有嫌疑,我會怎麼做?」 史靖園沉默,一個字也不能答。 燕凜苦澀地笑笑,慢慢抬起雙手,放在桌上,看著自己的手,輕輕地道:「我一遍遍地問我自己,然後一遍遍地回答。靖園,如果容相中了毒,我會毫不留情地毀掉一切。我不會在乎誰可能是無辜的,我不會介意這其中是否有冤屈。我不會記得樂昌是我的妻子,是我曾發誓要守護的人,我也不會反思,樂昌地本性何等良善,我甚至不會顧念,我和她剛剛來到人世的孩子。」 燕凜臉色蒼白,點點燭光,在他漆黑的雙眸之中搖曳折射,宛如鬼火:「只要她涉嫌其中,我就會毀了她,然後毀掉所有牽涉在此事之內的宮中之人,寧可殺錯,絕不放過。而最初地狂怒過去之後,我總會慢慢醒悟,這其實是一場可怕的陰謀。然後,我就會用盡一切力量,去尋找陰謀幕後的黑手。我不會管什麼法不責眾,我不會在乎什麼朝中精英為之一空,我不會考慮這樣瘋狂殺戮,肆意報復會給國家帶來怎樣的後果,一切一切,我都不會在意!靖園,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我不知道我會瘋狂到什麼地步,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親手毀掉這個,我本來願意付出一切來守護地國家。」 史靖園低聲安慰道:「皇上,你想得過多了。皇上是什麼樣地人,我很清楚。這麼多年地挫折磨難都過來了,縱是再失意,再苦痛,你也並不曾放下過身為君主的責任。以前如此,以後,也會是一樣的。」 燕凜極慢極慢地搖搖頭:「以前,我能一直撐過來,是因為,我答應過容相,我要做一個好皇帝。是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讓我更堅強地活著。可是,如果沒有了容相……如果在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在我和容相有過那麼多錯誤那麼多苦痛之後,再讓我眼睜睜看他在我地皇宮裡,被我的下屬所毒害……靖園……你真的相信,我還能有多少理智,多少冷靜?」 史靖園黯然無語。 燕凜輕輕道:「我一直知道容相對我很重要。我日夜地牽掛他,為了他傷,所以我痛,為了他開心,所以我快活,為了他,我知道我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但是,靖園,我卻從來沒有想過,其實我可以為了他不顧妻兒,不理家國,不管大局,不問是非,我其實可以為了他,做出更多更瘋狂的事……」 他的神容,只是一片迷茫:「靖園,事情沒有走到那一步,是我的幸運。可是,我不能不自問,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對容相,我對容相……」他聲音斷續了幾次,方能繼續下去:「我對容相,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不僅僅是孺慕,不僅僅是感激,不僅僅是師徒之親,不僅僅是感念他養育教導之誼……如果只是那些,絕對不該是如此。」 他神色漸漸淒涼迷亂。他一直知道自己對容謙有極深刻的感情,卻一直沒有真正細思過這感情是什麼,如果不是今天樂昌那過份的惶恐,如果不是方輕塵那一句直指真如的解釋,他真不知道要到何時,才會去反思自己的真心。 他現在仍然記得,當他覺察到送藥的宮女有問題,想到容謙的藥也許有不妥時,那種震怒和驚懼的感覺,直到現在,一想到容謙也許會在他的眼前被人毒害,他依然會抑制不住地想要發抖,只要想到,有人竟然打算拿容謙來設局,他就憤怒得想要毀滅眼前的一切。 如果純粹只是徒對師,子對父一般的感情,就算出了這種事,一樣會著急,會憤怒,會憂傷,會痛心,但是……會如此激烈,如此失控嗎? 容相,容相,對他來說,容相到底是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史靖園,一字字道:「靖園,其實你們心裡都有數是嗎?樂昌因為知道,所以才萬分懼怕,那些人因為知道,所以最後只敢對方輕塵的藥動手腳,靖園,你一定也明白,是嗎?」 史靖園沉默不語。 如何回答?如何能答? 燕凜對容謙過於深刻的感情,過於強烈的依戀,他們這些親近之人,全都看在眼裡。燕凜是皇帝,從小又沒有父母,他沒有機會像普通人那樣,正常地和別人發展親情友情愛情。因為沒有經驗,身邊也沒有可以借鑒,可以觀察的對象,所以,在感情的判斷上,他也完全遲鈍和笨拙。 其他人固然心裡多少有些數,只是一個是皇帝,一個是所有人都敬重的容相,自是誰也不願往多心的角度想太多,而且,不管是為了國家好,還是為了燕凜和容謙好,誰也不會真的開口去提醒燕凜多想這些問題。 就這樣一直糊塗著,又有什麼不好? 就這樣,一直讓燕凜以為這是孺慕之情,留一段君臣親如父子,彼此永不相負的美談,有什麼不好? 只可惜,燕凜自己,終究還是勘破了這一層迷局。 那個所有人看在眼裡,卻即不會說,也不會想,甚至內心也不願承認的真相,燕凜終於自己伸出手,夠到了。 燕凜靜靜地等著,等著,等不到史靖園一個字的回答,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答案了。 燕凜在心中也不知是悲傷還是歡喜地呻吟了一聲,容相,原來……原來……我一直……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三章 - 山木有枝 當方輕塵斬釘截鐵地說出「他愛你」三個字的時候,連風勁節都震了一震,幾乎以為小容會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然而,容謙卻連動也不曾動一下,沒有反駁,沒有驚呼,連表情也沒有太大變化。 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眼神沉靜,容顏沉鬱,手指尖也沒有顫動一下。 方輕塵定定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才輕輕一歎,隨手拉張椅子,直接坐到容謙對面:「你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但是這件事,你心裡並不是沒有感覺,所以你才不吃驚。」 容謙語氣出奇地低沉:「我是從來沒有想過,但我又確實沒有太強烈受驚震動的感覺。輕塵,你真的覺得……」他語聲一頓,方道:「這些事,我不是太懂。你真的覺得,燕凜待我,如同那人當年待你一樣?」 「不一樣。」方輕塵淡淡道:「我與她只有男女之情,最多比尋常人激烈瘋狂一些,但終究也只是單純的男女之情。燕凜對你的感情,卻複雜得多,也深刻得多。你是他的師父,他的長輩,他最信任的人,但是對他來說,又絕不僅僅於此。他將人與人之間所有的感情,全都放在了你的身上。無論是弟子對師長的尊敬,孩子對父親的孺慕,弟弟對兄長的依賴,還是……我不能說他待你只是單純的情愛,但他已經有這方面地心意。卻是無可置疑的。」 方輕塵忽然有些疲憊。幾世歷劫,多於情愛之間浮沉,他的所歷所受,唯心方知。縱是幾百年時光流逝,非要將當年之事拿出來,甚至與人細細做分析對比,心境上終難免有些滄涼。 因為論題的原因,他見多帝王情思。自然比容謙和風勁節敏感許多。而且他一世二世,唯求情愛,從第三世開始,便不再將情愛論題放在心間,所求所覓,更多的是知心知己,不負不棄之人罷了。與燕離之間的感情,就已經不再單純明白,雖是朋友相稱。但是不知不覺之間,或許也悄然涉及了些許情愛。也因此,他對容謙和燕凜之間,這種極複雜。極深刻的關係,感受遠比別人清晰明白。只是縱然清楚,這感情的事,又哪裡能用言語解剖。人與人之間地關係,從來不會是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簡單。 「其實你只是天生情商太低了。一旦開了竅。自然也就明白了。」他勉強笑道:「他待你到底是哪一種情懷。又何必再要旁人,一點點分析。他對著你時,縱不至就格外的臉紅心跳。但有沒過心動時的種種跡象?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誰又真能算得出,幾分是情,幾分是恩,幾分又是義呢?」 容謙聲音極低:「你說得對,其實他對我……我心裡一直是有感覺的,只是不明白罷了。雖然張敏欣對我說過很多次,可是她那種同人女,看到兩個雄性生物在一起,就能無限聯想,誰也不會把她的話當真,其他人,卻永遠不會對我說這些事,我其實……」他搖搖頭,輕輕道:「不知道燕凜明不明白,他若和我一樣糊塗,也許反而能快樂一些,太清楚了,便不免有許多自傷自苦……」 「燕凜的心境,根本不重要,也沒有關係。」方輕塵望著容謙,唇邊掠起一絲笑意:「現在重要的,是你的心境。」 容謙微怔,凝眸看他。 方輕塵朗朗一笑,伸手指指自己,再指指風勁節:「我和勁節,都是美男子,大英雄,不管哪一世,暗中傾慕喜歡我們的人,都是手指腳趾全加在一起也數不清……」 風勁節白他一眼,重重哼一聲。 方輕塵挑挑眉,只當沒聽到:「不是說人家喜歡我們,我們就一定要如何如何。那麼多喜歡我們地人,個個都要去回應的話,你就是會分身術,又能回應得過來嗎?說到底,旁人愛不愛,戀不戀,情有多深,那都是旁人的事,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他微微一笑:「最主要地,是我們自己心裡想什麼,對於這份情義,我們自己是不是有感受,是不是願意回報,是不是能夠回應……」 方輕塵輕輕歎了口氣:「小容,燕凜的心境不重要,而且,無論他是否明白,他都永遠不會主動對你提起這些事。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選擇永遠裝糊塗,永遠做他敬重的容相,永遠享受他的尊敬和愛護。所以,別去管他明不明白他自己的心,只問問你自己,這件事,你自己到底怎麼想?」 容謙怔怔呆住,一時竟說不得話,發不得聲。從方輕塵把「他愛你」這個重磅炸彈扔下來,他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大地震動,內心裡,卻早就紛紛亂亂,心心唸唸,想地都是燕凜。 燕凜知道嗎,燕凜明白嗎?燕凜可也私下煩惱莫名,燕凜可曾獨自痛楚難言,面對他時,燕凜到底是怎樣地心境……萬思千慮,只剩下燕凜,燕凜,燕凜,獨獨忘了他自己。 是啊,燕凜是否明白,這一刻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他明白了,而明白過來的他,怎能不去反問自己地心。 這些年來,他到底忽視了多少,錯過了什麼? 他知道了燕凜心中如何待容謙,那麼,容謙心中的燕凜呢?容謙心中的燕凜,究竟是什麼?算什麼? 看著容謙呆呆坐著發愣,風勁節微微皺起眉頭。小容天性就是個極認真極固執的傢伙,既不似方輕塵,肆意揮灑,只為縱情,也不像自己,天性裡就有一股灑脫不羈在。這種平時做夢都想不到的現實,被人一口揭破,連番地轟炸下來,換誰腦袋都得想打結了,真要鑽了牛角尖就不好了。 他輕輕一拍方輕塵,小聲道:「你別逼得他太急了……」 方輕塵不以為然:「誰逼他了。我只是看不過去,提醒一句罷了。願意想明白,還是繼續裝糊塗,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才懶得多管。小容……」 容謙忽然伸手用力在椅子上一支,站了起來,慢慢向外走去。 方輕塵和風勁節兩個直著眼看著容謙很慢但一直沒有停頓地向前走,直到他走到門前,還一點交待一句的意思也沒有,風勁節終於忍不住問:「小容,你去 容謙沒有回答,仍是呆呆的,逕自開門出去了。 方輕塵逗笑道:「還能去哪兒?他現在肯定還不知道怎麼懵呢,你說他會去哪裡。勁節,這一世你好歹也當了這麼久的風流浪子,早該見多識廣了,不會連這都判斷不出來吧?喂,你老實交待,你不會是白擔了個萬花叢中過的名,其實一回真正的戀愛也還沒談過吧?」 風勁節狠狠拿眼睛瞪他,心裡倒是很想譏刺幾句,比不得你每一世都愛得驚天動地,毀天滅地這一類的話,到底是不忍心。雖說這方狐狸總是惡形惡象揭人短,但為了點醒小容,今天他已經在自己的舊傷上不知道戳了多少刀,自己要再跟著往下戳,實在有些過分。 風勁節忍了又忍,終於把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 唉,人善被人欺啊,果然有必要學習一下這隻狐狸的邪惡。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四章 - 冷暖自知 容謙走出房間,便已經有些不支了。身體是疲憊而虛弱的,心中卻被一種說不出的衝動驅使著,竟似是感覺不到這虛弱無力有多麼嚴重一般。 他伸手扶著牆,依然一步步向外走。 宮人們過來扶他,被他揮手驅開,宮人小心地問他,可要把輪椅推過來,或是要將枴杖替他拿來,他也只淡淡搖搖頭。 他只得一隻手,手上也沒有多大力氣,不管是用輪椅還是枴杖,靠一個人的力量,也難以走出太遠,總是要有人扶,有人推才好。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不想身邊有任何閒雜旁人,他甚至連方輕塵和風勁節的陪伴都不需要。 他只是想要,就這樣一直走過去,穿過如許輝煌,如許黑暗,穿過這漫漫的宮禁,去看一看那個人。 走過一重重的殿門,最終走出清華宮的殿閣,他終於支持不住,倚著欄杆,坐了下來。 容謙揮揮手,讓所有擔著心,在不遠不近處追隨觀望的宮人們遠遠退開:「我就是隨便走走,不會有事,你們不用跟著我。宮中到處都有人,我若要有人幫忙時,自己會招呼的。」 宮人們雖然不放心,卻也不敢違逆他,只得應命退了開去。 容謙坐在欄杆上,身子半靠著廊柱,慢慢地歇過一口氣來,重又站起來向前走。 他行走地速度極慢。然而,畢竟一直都是在前進。穿過花徑,行過迴廊,他不得不用一隻手,時時扶著沿途的牆,樹,欄,柱。任何可以幫助他借力穩住身體的東西。 夜已深,星月正明。 月下的花海,安靜美麗。他徐徐穿過整個花園,想著自受傷以來,燕凜曾有多少回陪伴他,在陽光下推著他在花叢中徐行,在月色裡,陪著他,賞花觀月。低低笑語。 多少回,多少次,多少日,多少夜。原來早已數不清楚,記不明白了。 一路走出清華宮,他扶著宮門,大口地喘著氣,抬頭看看月亮。輕輕笑笑。 真是越來越沒有用了。他不過是想要見一見那個人。想要離那人近一些,想要靠著自己的力量,去走近。去伸手,去觸及。僅此而已,卻連這麼簡單的事情,做來都已如此吃力了。 他閉上眼,徐徐調勻呼吸,繼續有些蹣跚地向前走。 偌大皇宮,無數殿閣,皇帝所居的清華宮和皇后所住的甘泉宮,隔著極漫長,極漫長地道路。 樂昌產後虛弱,要來甘泉宮都特意乘輦,容謙卻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應該招來宮中的下人,替自己備馬備轎,推輪椅。這麼美麗的夜晚,這麼安靜的世界,他只想要一個人走向他,他只想要,安安靜靜地看清很多很多,他以前完全不曾注意的真相。 燕國的宮殿,他比很多人都熟悉,比這宮廷的女主人樂昌,更加熟悉。 許多許多年前,他懷中抱著那襁褓中的孩子,不顧所有人的非議,住在了皇宮之內。一點點時光流逝,他看那嬰兒,慢慢長大,會爬,會走,會說話……記得最早,聽那孩子奶聲奶聲地叫「容相!」 其實咬字並不准,他卻已歡喜地把小小地孩兒在手裡拋起老高再接住,抱在懷裡,放聲大笑。 那麼小的孩子,居然不害怕,不哭泣,反而也在他懷中,咯咯地笑個不停。 一點一點,看他長大啊,慢慢地走穩了路,慢慢地能跳能跑,慢慢地會搖搖擺擺,追在他身後,一聲聲喊:「容相,容相……」 握著他小小的手,教他寫下第一個字,扶著他細弱的胳膊,第一次,助他張開小弓。抱起那小小地身子,放在溫順的小馬背上,輕聲問他,喜不喜歡這份禮物…… 點點滴滴,如在昨日,每一幕過往,如今思來,都清晰如畫。 在這座宮廷裡,在這深不見天日,應該永遠陰冷黑暗的地方,他看著他長大,看著那陽光般的孩子,讓整個世界都溫暖如春。 一路上,穿過許多關卡,遇上許多巡哨,容謙地位超然,沒有人敢攔阻他,盤問他。太監宮女侍衛們,無不沿途施禮,很多人看他行走艱難,都試圖過來幫助他,卻又被他微笑著搖頭驅開。 他的心神,在許多許多遙遠地過往歲月中,身體地疲憊,已經不覺得了。 最多也就是走地時間長一點,歇的次數多一些罷了,只要目標一直很明確,就總能走到。那些小事,也就不必計較了。 孩子長大了,國事安定了,朝局平穩了,而後宮中的凶險,終於一一清除了。離開皇宮搬去相府地時候,那個小小的君主,明明有著千萬的不捨,卻還努力裝懂事扮大人,不肯給他一點困擾,只是在最後,牽著他衣角的小手,卻是遲疑了好一陣子,才很慢很慢地放開了。 那時候,看著那小小的孩兒,低了頭,紅了眼圈,卻又嘴硬地不肯承認在難過,只是一聲聲說,容相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時,似乎連整顆心都柔軟了。一直都擔心孩子不懂事,聽說他要走會和他鬧彆扭,到最後,幾乎要變成,他自己捨不得離開,要不顧一切留下來了。 容謙輕輕歎息一聲,望望四周的寂寂宮禁,如果,那一天,沒有搬離皇宮,如果,他一直一直留在這裡,和那個孩子同行同止,同飲同宿,到如今,又會如何呢? 他苦笑著搖搖頭。 不可能啊。皇帝上頭終有一重重禮法管著,他也總要顧著一層層地大局。 最初分離時,他有好長時間,睡不著,總覺得夢中時常有一個孩子在叫他。他走著走著,不自覺就會回頭,總以為身後有個孩子,邁著小腳一直跟著。府裡有什麼好東西。總是順口讓人留著,心裡想著晚上給燕凜,然後又立刻醒覺,那個孩子已不在他身旁了。處理公務時,沒有人在旁邊吵鬧,他居然無法專心,有了更多的時間,更多的自由,卻並沒有覺得有多逍遙。 用了多久才慢慢適應了一個人冷清的生活。已經記不得了。記得的,只是每回上朝,那孩子快樂的眼神總是望著他,每一次接過窗課。那孩子期待得到誇獎盼望被他認同的眼神,總是讓他心軟。小小的孩兒,已經懂得找層出不窮地借口,跑出宮到相府做客了。但凡是有貢品送進宮,這個孩子。已急不可待在第一時間挑出最好的一份。送到相府來了。 那個時候。總是說那孩子依賴心太重,雜念太多,太貪玩。太不聽話,太不規矩。然而,每一次小聲訓斥他時,臉上卻總是都帶著笑容,聲音卻總是都溫柔的。 容謙支起身子,繼續往前走。夜風吹到身上,也許很涼,但心中卻感覺不到。 前方的路那麼長,那麼曲折,那麼艱難。而他,終於倦了,累了,不想再繼續抱著熱血熱心去期待了吧。所以,才開始了那冷漠的謀劃。 冷眼看他悲傷,看他失落,看他惶恐,看他茫然。那個無助的孩子,一聲聲問,容相,我做錯了什麼?看著那個全心全意依戀他的孩子,一個人躲在皇宮的角落,痛哭失聲。 要多狠多狠的心,才能把那樣可愛懂事地孩子,逼到冷心絕情。燕凜的失眠之症,從那時落下了病根,可是,他卻一直不知道。他居然一直以為,已經治好了燕凜的病,一直以為,這一切的安排,對燕凜最好最好。 只有如今,反思往事,他才明白,自己曾經多麼殘忍惡毒。而那個孩子,卻直到現在,還只傻傻地念著他地好,總是後悔他自己恩將仇報,對不起如此恩義。 這個傻孩子,即使已成一代英主,卻從來不懂得要記恨別人,曾經任意拔弄安排他的人生。 容謙臉色蒼白至極。因著體力透支太多,蒼白中又透出一點淡淡的紅來。如果風勁節看到,必要擔心他如此胡鬧,再次損傷身體根基。 然而,多好,這個夜晚天地清靜,不會有半個人來干涉他的任性。 凌遲之刑?他曾憤怒,他曾不解,他曾咒罵,他曾無奈,他曾經滔滔不絕地跟史靖園分析了許多。 他一個人在黑暗的天牢裡,罵了無數聲,臭小孩,然而,其實在他地心裡,早已經忘記了,那只是一個受傷而孤獨地孩子,卻只記得用最嚴格地帝王標準來要求那個其實只是想要一點溫暖,一絲真心的少年。 刑場上,殺戮裡,那人一直看著他,那麼多的刀光劍影,那麼多地凶險恐怖,身邊的衛士一個個倒下,滿懷殺機的叛黨已近在身畔,然而,他只是看著他。在最後的那一刻,敵人的刀向他砍落,他卻只知道張弓射向他…… 那時,心裡罵了他多少聲不懂事,太任性,太可氣,卻從來沒有認真去看過,那雙眼睛裡,有著怎樣的絕望和孤獨…… 容謙伸手按在心口處,忽然間,讀懂了多年前,那少年在瀕死之時,狠狠望著他的無聲斥問。 容謙,你有心嗎? 左胸的某處,忽然劇痛如潮。容謙有些茫然,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體力透支過多,傷及身體根本…… 燕凜,我有心,只是,它太笨,太笨,太笨了…… 在御書房裡,他打了他,打得那麼一個倔強驕傲的少年,在他膝上,哭得那般無助,那般可憐。然而,在他要離去的那一刻,那少年死死抱住他的雙手,因為恐懼失去而不斷顫抖,卻又拚命強抑的身體,一切一切。那麼明顯,那麼簡單,可是,他當時…… 容謙深深歎息,他當時平靜地交待他要當一個好皇帝,眼也不眨一下,把最後一層束縛和重擔壓下去,然後。自以為灑脫地揮揮手飄然離去。 從那以後,一個有血有肉地少年,就一點點,將自己逼成了這個最標準、最完美的帝王吧。一切謀算都是為了國家,一切交易都是為了政治,眼也不眨地娶回一個個他不愛的女子,連生兒子這樣的事,都要好好盤算細細謀劃,分清得失。 而他卻將他的感情。他所有的感情,全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當時,他輕輕鬆鬆地說,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快樂的人,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世間,豈有兼得之事。那個少年,為著他地願望和期許。從此再不知快樂為何物! 一個踉蹌。險險跌倒。幸而還是及時扶著牆站穩了。容謙不敢再這樣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不得不坐下來,深深吐納調息。讓自己勉強恢復一點體力。 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在那些隱居鄉村的歲月裡,在那些一個人慢慢咬著牙復健,練習,到處走動,打掃房子,甚至生火做飯,然後一個人走很長的路去給青姑送飯時,都不曾這樣疲憊,這樣艱難。 那時,他一直守在京城之外,他一直守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然後,慢慢,從城外,移到城內,從茶攤變成茶樓,不變的依然是,他一直,悄悄地,遠遠地看著他,守著他,直到……直到方輕塵那個多事且壞心眼的傢伙,把燕凜引到他的面前。 那時,燕凜看著他,偌大京城,偌大天地,均不在心,不在眼,不在身旁。 他只看著他,那麼熱鬧的長街,那麼喧嘩的人聲,甚至就連他懷裡那個美麗地女子,他都看不見。 天上地下,千萬人中,他只看得見他,他只注視他一人,其實…… 容謙抬頭,望著星月,迎著長風,微不可察地一笑。 其實,當時,他也在看著他。 懷中有美女溫柔,身旁有青姑呼喚,樓下有那麼多人驚異迷茫的眼神,可是,他只是看著他,看著那個他一手帶大的少年,已經長大的模樣,看著他一手造就地帝王,眉宇間的英風和光彩。 只是,人老成精。他比他含蓄內斂得太多太多,所以,他的失態,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而他的忘形,卻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以後的日子裡,堂堂大燕國皇帝偷偷摸摸溜出宮,美其名為微服私訪地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記得那時候燕凜還是笨手笨腳地,偷偷帶了宮裡地好吃好喝的過來,卻要勞他這個只有一隻手的人切開來,與他共分一個果子。手忙腳亂地換好衣服,卻連束冠這麼簡單地事都做不好,要辛苦自己這個殘疾人,替他理發整冠。 而現在……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為了他,已經可以把一切服侍人的事,做得比誰都純熟了。 如果不是當初獵場…… 容謙心間一痛,忽然不忍再回想下去。抬頭看前方,甘泉宮,終於到了。 燕凜……就在那裡……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五章 - 咫尺相候 甘泉宮外守著的侍衛一見容謙的身影,立刻快步近前施禮。容謙一笑搖搖手,再次拒絕他們的幫助,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進去。 才剛進宮門,兩名外殿管事的女官已是飛也似到了跟前請安。 容謙微笑著問:「陛下可在?」 「陛下正在寢殿陪著皇后。」 容謙點點頭:「皇后……可還好?」 「皇后回宮時臉色有些不好,陛下一直陪著她,後來服了一劑藥,便睡下了。陛下守在皇后身旁沒離開。不久前史世子來請見,陛下都沒出來,而是直接將世子召喚進去了。奴婢們都奉命不許進入,殿內的情形也不甚清楚。」 容謙輕輕呼出一口氣,笑一笑,逕自慢慢向前走,也搖頭示意她們不必幫助自己。 「奴婢這就去通報……」 「不用了,別驚動皇上。」 就算是貴為皇后的樂昌,到了皇帝大門外,也不敢說不用通報給皇帝了。只是容謙地位超然,說得自自然然,女官也立時恭聲應是,卻沒有一絲的置疑不安。 容謙覺得自己也實在有些走不動了,便就近在花園中一處亭子裡歇了下來,和聲道:「你們也不用在這裡服侍,散了吧。」 這倒讓二人有了些遲疑。 「容國公……」 容謙笑笑道:「我也沒什麼事。不過是四下走走,練練腳,無意中走到了這裡罷了。皇上要陪著皇后,不便驚擾,我就在這裡,隨便歇一會兒就好了。 以他地身份,原不需要對下人解釋什麼,只是。如果不說幾句合理的話,這甘泉宮上下人等,怕都要忐忑不安,驚慌猶豫了。既然是這樣,安安他們的心也好,自己也少些麻煩。 本來一路向甘泉宮而來,也是被方輕塵嚇了一大跳之後,心思煩亂,很自然地就想見見燕凜。看看他,和他說幾句話。其實這一路慢慢走,慢慢回思過往的許多歲月,心境也就漸漸澄明寧和了。不似最初那樣茫然甚至有些惶亂。這個時候心既然已經定了,便該轉身回去,也免了這上下許多人的不安不寧。只是,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既然已經離燕凜都這麼近了。他忽然間又不想走了。 雖然不願走。他卻也真的並不想在這時將燕凜從樂昌身邊叫出來。對樂昌他始終是抱著同情憐惜之心的。且因為燕凜待樂昌極好,樂昌對燕凜也極溫柔關懷,他對樂昌自然也就有了些愛屋及烏之情。樂昌莫名被牽進這樣的風暴之中。雖說貴為皇后,卻一點自保之力也沒有,除了丈夫再無一個可以依靠地人。如果這時她醒過來,然後眼睜睜看著答應要保護守衛她的丈夫被人家一句話就叫走,心裡怕也是會極淒冷的。 既然不便進,也不想走,他便淡淡一笑,坐了下來。 女官們遲疑道:「既然這樣,容國公請進殿內休息!」 「不用了,今天也不冷,我就想在這坐坐,吹吹風……」 看著幾個宮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容謙失笑:「別替我擔心。一路看文學網我的身子沒什麼大礙。也不用怕皇上知道了怪罪你們,我自然會說明白的。大家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清淨清淨,記著,別告訴皇上。」 宮人們哪裡真敢放心,但容謙的語氣雖然溫和,態度卻是威嚴而不可抗拒的。這種久居高處上位者的氣勢,原不是下人們所能夠抗拒地。女官也只得順從地退下去,不但不敢聲張傳報,還要約束宮女太監,不可過於接近這一邊,以免打擾了容謙。 容謙一個人在幽幽月下的花園深處,靜靜坐在清清寂寂的亭中石椅上。冰冷的夜風,冰冷地青石,平靜地看著前方,那一片輝煌燦爛的殿宇。 人間帝王家,極盡富貴地。 那裡有他付出了無數心血和真情教導出的孩子,而今,那個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及溫柔美麗且良善的妻子。在那一片輝煌美麗且光明地宮殿深處,其實應該有一個很幸福地家。 忽有一陣寒風襲來,容謙悄悄瑟縮了一下。 這下肯定要著涼了,今晚真是太任性了些,明天勁節又要拍桌子發脾氣了。 沒關係,沒關係,他是病人,受氣地差事有的是人頂,比如燕凜…… 這樣想著,他便忍不住笑了一笑。 輕塵說的對,人活著,總要任性胡鬧個幾回,才對得起自己。 這一生,總是想要做到最好,總是過於認真,總是萬事替別人著想操心,偶爾放縱著自己胡作非為,讓某個人為自己多操點心受些累,這感覺其實真地挺好…… 他淡淡地笑著,凝望著前方的輝煌燦爛和明亮,眼神一片平和寧澈…… 「這個小容,真是胡鬧!」風勁節鐵青著臉,忍不住又開始把手指掰得咯咯直響。剛剛找外頭的宮女太監問過,小容居然不要輪椅,不要枴杖,也不讓人跟,一個人往外跑,而且百分百是往老遠的甘泉宮那邊跑,他簡直是火冒三丈。 一個兩個,怎麼都這樣?全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既然自己不想活了,幹嘛還要拖累他扔下一切千山萬水跑到這裡來受罪。 真是一天不收拾都不行啊!風勁節咬牙切齒,面露猙獰之色地笑一笑。很好,很好,小容現在殘著,比方輕塵好整治多了,明天他若不徹底給他鬆鬆骨頭,這傢伙的腦袋就不會清醒。 方輕塵在旁邊幸災樂禍。人的劣根性啊,有人和自己一樣吃苦受罪,心理上多少也要平衡一點。 「算了,他的身體他自己不心疼,你也就別替他心疼了。」 風勁節氣道:「我哪裡是擔心他的身體,這小子的身子反正也千瘡百孔了,再多幾個麻煩也算不得什麼,我是……我是……」他悶悶地坐下來,悶悶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再一口飲盡。 他這不是非常有同學愛地在擔心小容的心靈受傷害嗎? 這個遲鈍的笨蛋,忽然間讓人點醒,暈頭暈腦就找去了,也不想想,人家燕凜正陪著老婆兒子呢。若是換了別的什麼人,或是有可能不管不顧,衝進去大聲傾訴衷腸,可以小容的性子,等到了甘泉宮門口,想起樂昌今天受的驚嚇,怕是一步也不可能向前挪動了吧。 一個人急巴巴火辣辣地跑去,結果只能一個人躲著孤單單看人全家團聚,心裡頭還不知道是啥滋味。 方輕塵看他神色,想通他在憂慮什麼,不覺失笑:「勁節啊勁節,你也實在是太愛操心了。你覺得小容是什麼人,為情生為情死為情癡狂為情痛?」 風勁節努力地設想了一下,打個寒戰,面無人色地搖搖頭。 方輕塵自己也有些肉麻,哈哈一笑:「你覺得容謙又是什麼人,敏感細膩,易受傷害,多思善慮,對著海棠花兒能吐血?」 風勁節慘叫一聲:「行了行了,你饒了我吧?」 「心胸豁達,是小容最大的優點,平和謙沖,是我們永遠比不上的心境。我覺得,小容和燕凜之間的感情,是有情愛摻雜於內,但絕不僅僅是情愛。那些感情,太深沉,太宏大,他們哪裡還會有什麼心思力氣,去計較這些事。容謙是什麼人,燕凜又是什麼人?他們的世界那麼大,眼界那麼遠,所謂的愛情也許美好,但從來不會是唯一的追求,也不是唯一應該珍視的。人的生命裡有很多美好的東西,情愛是其中之一,但也僅僅只是其中之一,我點醒他們,只是不想他們錯過一些美好,且相信,以小容的心胸,不會把美麗的東西,變成負擔和累贅。」方輕塵微笑道。 風勁節挑挑眉:「你如此篤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六章 - 深深宮闕 方輕塵靜了一會,忽得微微一笑,笑容淡若柳絲:「當年,我和燕離,一直就是極好極好的朋友。到後來,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樣,已經親近到幾乎不分彼此,我和他,都將對方看做是至親至重之人。」 他的眼神在燭光中,有些飄搖:「那一世,那一世……勁節,其實那一世,我已經不把論題放在心中了。一直到最後,我們都沒做過什麼,儘管我們也許並不僅僅只是知己。但他要娶妻立後的時候,我的心情依然很平靜,知道那女子美麗溫柔,聰慧賢達,也極是為他高興。從頭到尾,我都希望他的婚姻可以幸福快樂,這其中從無一絲勉強,半點猶疑。如果他的妻兒有險,我也一定會不顧一切相救。」 方輕塵依然在微笑:「那一種親近,可以讓彼此之間的友誼更真切,更美好,卻從來不會成為負擔,束縛,壓力。我一直很努力,想要做得很好很好,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以為我的性情都變了,不再那麼偏激任性,自私瘋狂了,可誰知……」 風勁節輕輕地喊:「輕塵……」眼神裡幾乎帶出憂傷來了:「一直以來,為什麼你都不說?」 「什麼?」方輕塵似是剛剛從遙遠的夢裡醒來,眼神都帶些迷茫。 「從燕離那一世開始,你就不再在意論題了,你為什麼從來不說!」風勁節地聲音帶些痛和怒。 方輕塵卻只輕輕一笑:「當時沒覺得有什麼必要多說。不知為什麼,現在卻說出來了。」 風勁節定定看著他,過了一會才輕輕道:「不管怎麼樣,你肯說,總是好事。」 幾百年的苦痛,終於可以對人說出來,幾百年的冤枉,終於可以這樣淡淡然從從容容地而不介意地講述。縱然最初是為著小容。但是,能說出來,終是證明,傷口正在平復,只是,想著幾百年的時光裡,包括自己在內,所有知情人對他的不以為然,對他的肆意指責。風勁節就覺得心間隱痛陣陣。 方輕塵眼神悠遠,語氣輕柔而溫和;「別為小容擔心了,他和燕凜比我與燕離當年,關係更親近。感情更深刻。而他心胸也不知比我大多少,才不會自尋煩惱呢。」 風勁節卻輕輕問:「那麼,這一次,你和……」 方輕塵的心神還在遙遠的地方,不知是在思憶往事。還是在想著容謙。風勁節地聲音又太輕。他一時竟沒聽清,只隨意地問一聲:「什麼?」 風勁節沉默著,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他心裡總覺得。這一世,方輕塵會不知不覺說起幾百年前的舊事舊痛,願意去回憶,願意去袒露傷口,願意為了讓同學寬心而說明早已不把論題放在心上的真情,只怕,那個叫做秦旭飛的人,暗中立有不小的功勞。 可是,燕離如此,那麼,秦旭飛呢? 輕塵,如今我擔心的不止是小容,還有你啊…… 那樣聰明的你,總笑著說旁人的糊塗,可是不知你是否明白,在你自己的事情上,也許你比任何人都更糊塗。 而一向對很多事都反應迅速,思維敏銳地方輕塵,這個時候,確實也遲鈍蠢笨得沒有立刻查覺風勁節地心勁變化,只是有些奇怪,今晚一直喝的是果子酒,怎麼居然也還是有些朦朧醉意了。 他一手托著腮,懶懶得看著對面那白衣英朗的同學,笑嘻嘻,有些壞心眼地說:「你說小容現在在幹什麼?會不會在甘泉宮外喝著西北風乾瞪眼呢?」 又一陣寒風襲來,容謙苦笑了一聲,扶著石桌,慢慢站了起來。 真是不能再這麼任性了。生點小病無妨,若是鬧出大動靜,怕要連累一堆人跟著倒霉。 唉,他到底還是容謙,學不來方輕塵的胡鬧啊。 他搖搖頭,站定了身子,靜靜地再看了甘泉宮地輝煌燈影一眼。 其實他也並不是那麼迫切地想要立刻見到燕凜,只是心裡總不想離著他太遠,若能遙遙看著那一點陪伴他的燭影,那一道映在窗上的身影,心中或許會更寧和平靜一些。可惜這殿閣重重,終不是尋常百姓家,萬般輝煌裡,哪裡看得到九曲宮殿深處的半點影子。 他有些自失地笑笑,搖搖頭,覺得自己確實有些莫名其妙。 算了,暫時先回去吧,只不過,唉,走回去……好像真的也太辛苦了吧…… 他皺了眉,回頭看看宮門外遙遙道路。 天啊,這簡直是不可能地任務,方才自己到底是怎麼走過來地? 「容相!」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喊,容謙地眉頭皺得更緊,轉回了頭:「別叫,你的嗓子經不起這麼大喊。」 燕凜已是一陣風般地衝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感覺到手心一片冰涼,又氣又急,顧不得喉間嘶裂般地疼,忍不住還是提高聲音喊:「你怎麼過來地!身邊怎麼沒有人陪著?你在這兒坐了多久,都冷成什麼樣了……」 剛才史靖園告退出來,要行出殿門時,終於有女官想著史靖園一出來就能撞上容謙,便先一步向史靖園稟告了容謙的事。史靖園嚇了一跳,回頭趕緊去給燕凜通風報信,嚇得燕凜即時就衝了出來。 容謙看著燕凜著急上火的樣子,怕他的聲音會越提越高,把舊傷給引發出來,連聲安撫:「我沒事,就是想來看看你……」 「那你又不讓人告訴我……」燕凜氣得臉都青了,順手把自己的外袍解下來,披在容謙身上,復又抓了容謙的手,扶著他向裡走,先進殿再說……」 容謙看他氣急敗壞,自然也不會不識相地同他爭執,只由著他硬扶著進殿去,口裡還笑道:「我不過是忽然想吹吹風……」 燕凜咬牙切齒:「容相,你騙誰呢……」適時又一陣寒風襲來,燕凜一皺眉,展開雙臂半扶半抱著容謙,拿大半個身子替他擋著風。 容謙低笑了一聲,由著他張開手臂護著自己,身子半倚到燕凜身上,忽然間就疲憊了起來。 這一路上從清華宮走到甘泉宮,對他的身體來說,實在是不可思議的重擔了。可是出奇的,他的心中一直想著燕凜,想著那些往事前塵,竟是半點也不知道身體已經疲累到了什麼程度。就連在甘泉宮的花園裡坐下來,心中也依然不知道要去感受身體的疲憊,直到這一刻,燕凜扶著他,護著他,於是,他便理所當然地累了,倦了,虛弱了,所有積累的疲憊都湧了起來,而且,不需要去強撐,不需要去堅持,不需要去對抗了。 燕凜感覺他身體的重量,幾乎都壓在自己身上,心中有些驚懼:「容相,你……我讓他們去叫風公子……」 容謙輕笑:「別怕,燕凜,我沒事,只是有些累了。我一直走過來,真是累了。你不為我高興嗎,我是一個人走過來的……」 燕凜沒說話,一直扶著他進了殿,原想扶他坐下,看他眉宇間疲憊之色,卻又心念一轉,直接扶他進了旁邊側殿休息的內榻上,小心地扶他半躺下,自己屈一膝半跪在榻旁,目光平視著容謙,輕聲問:「容相,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 ------------廢話分隔線- 秘書棕:介個介個,關於這兩天這個雷的問題……汗,其實說穿了,最近加更太快,納蘭寫得急了,很多NPC的性情反應,她就沒有細想。沒有細想就呼啦啦往下寫的結果,就是N多NP都成了流水線產品,然後因為燕凜和小容正在溫馨,這些NPC們就都整齊劃一地MS同人男鳥。 等小樓完結了,這些毛糙的小地方她會修正的。抓頭,其實都不過是很小的小毛刺,只是正好紮在手心上的時候還是挺疼的。 然後所以說最多2天加更一次的頻率上限對於保證文章質量很有必要啊很有必要。擦汗。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七章 - 相依而眠 容謙靜靜地看著他,看這少年英挺的眉和眼,憂傷關切的神情,他輕輕伸手,慢慢撫在燕凜的發上,指尖的感覺依然是柔順的,眼中所見,依然是烏黑長髮,一直一直,他都沒有看到過,燕凜為他一夜蒼然的發,到底是怎樣雪一般寂寞的白。 這個自苦的孩子…… 他輕輕地笑一笑。 輕塵說,燕凜待他如何,不重要? 怎麼可能不重要。 輕塵說,重要的,是問一問,想一想,你自己心中,如何待燕凜! 可是,何必問,何需想! 他伸手輕輕拉了燕凜一下,因為疲憊,所以手腳都是酸軟無力的。 然而,他的眼神已足夠讓燕凜順勢起身,順從地坐在榻邊,他的身旁。 容謙對著燕凜笑一笑。真的太累了,累的手指都不想多動一下,累得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只是就這樣安靜地躺在這裡,安靜地看著燕凜守在他身旁,心中出奇地平安喜樂。 「燕凜,我一路走過來,就想看看你,不要任何人扶著,就自己走過來,看看你,現在,看到了,就好了,你不要著急,不要走開,就這樣吧……」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別走開,燕凜,讓我歇歇,等我有力氣了,再告訴你……」 他慢慢地閉上眼,任憑身體地疲憊和酸痛。以及那急迫需要休息的本能,慢慢將他征服。 在這個人面前,他可以軟弱,可以疲累,可以不用支持到最後,他可以安心,可以寧和,可以平靜地讓自己放心地休息。一路看文學網 燕凜怔怔地看著他。任憑他的身體半靠在自己身上,一下也不敢動彈,惟恐驚擾了他。 殿外的史靖園遠遠向裡望了一眼,輕聲吩咐幾句,很快就有幾個宮女抱了錦被軟枕進來,輕柔地替容謙蓋上,又無聲地退去了。 整個過程,容謙一直沉沉睡著,因為燕凜在身旁。所以素來很警醒的他,一點也沒有被驚覺。 燕凜定定地看著容謙,本來滿心的焦慮不解,漸漸變成了一種莫名的寧靜和溫柔。 就這樣守著他。看著他,安寧地呵護他一個安穩的好眠就好…… 他微微地笑一笑,伸手環住了那靠在自己身上地身子。 史靖園悄悄地叮嚀了所有宮人,不許隨意進入,不許多嘴多舌之後。便悄然而去。只是在星月之下。眉峰一直深深緊蹙。 一直以來,關於燕凜和容謙之間,關係過於親密的問題。他們這三四個與燕凜最親近的臣子,都看得出來。只是大家都尊重燕凜的權威和容謙的地位,這種事,真是誰也不好多嘴。 但是這般的相處之道,已經略有些不合常情,在這是非最多的宮闈深處,這些貼身服侍的宮女太監們,從清華宮到甘泉宮,早晚也是會有人敢於在心中生疑。 然後…… 就算容謙不是普通人,就算他的身份,地位,功勳都擺在那裡,就算沒有什麼人敢輕易去議論他,懷疑他和燕凜地關係…… 終究……不是長久之道啊…… 史靖園心中深深歎息。 對於未來,他有隱約的憂慮,卻又不忍做那個勸諫之人。 更何況,或許,那兩個人,其實也並不需要旁人的勸諫吧。 他黯然憂思,一個人在靜夜裡,悄悄離宮而去。 一夜時光轉瞬過,側殿的殿門,終於被極小心極輕柔地推開了一絲縫隙。 樂昌站在門外,靜靜地向裡看著。 清晨地陽光透過窗子,悄悄地灑了那二人一身,容謙閉目安睡,身後安安穩穩枕著皇帝的一條胳膊,整個人也靠在燕凜身上。燕凜也已經不知不覺睡去,頭低著靜悄悄依在容謙的肩上,一襲錦被柔和地蓋著兩個身子,世界安靜地出奇。 樂昌的手輕輕貼在殿門處,沒有再向裡推開,卻也沒有拉上門。 殿門打開的聲音雖小,但其實應該足以驚醒這兩個人了吧。 聽說容相以前武功很高,如今身體雖殘,但超人地聽覺一直在,任何一點小動靜,都能立刻警醒。而皇上,據說有失眠之症,雖說最近好了許多,但還是會被極小極輕微地聲音驚醒。 可是,他們這樣安安然然地並肩睡著,所有地疲憊,焦慮,迷茫,憂傷,都不能改變這一刻的安心和自在。因著有對方在身邊,在最沉最深的夢裡,也是安全且放心地吧。 樂昌怔怔地站了一會,慢慢地親手拉好門,慢慢地退開了,這才輕聲問女官:「容相昨晚半夜就來了?」 「是!」 「聽說我睡著,皇上陪著我,就不肯讓你們傳報,寧可自己一個人在外頭吹風?」 「是!」 女官有些不解,一大早已稟報清楚地事,為什麼皇后又要多此一舉地重新問一遍。 樂昌微微點點頭,回首看看殿門,眼神裡,有三分感念,三分歡喜,三分動容,卻也有一分深深悵然。 「別打擾皇上和容相,把皇子抱來給我看看。」 不多時,自有女官小心地抱了皇長子過來:「娘娘,殿下睡得正香呢。」 樂昌輕輕伸手,抱過了自己的愛子,靜靜地凝視著自己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然後緊緊抱著他,慢慢走向殿外那燦然滿天的陽光。 無論如何,在這深深宮禁之中,她都永遠不致孤獨,所以,她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低頭深深凝望著孩子沉睡的容顏,渾不覺有一點晶瑩,悄然落下。 容謙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 抬頭看看窗子上的陽光,容謙自己也有點驚訝。昨晚真的疲憊到那種地步了嗎?難得會睡這麼晚的懶覺。 身旁傳來一聲低低悶哼,容謙輕笑著用一隻手支起身來。 身邊的燕凜臉色有些青白,忙不迭地抽回被當成枕頭的胳膊,用另一隻手狠命地揉。 昨晚容謙睡著了,他怕驚擾了容謙,一下都不敢動,一直守著容謙,漸漸也就倦意上升,索性就依在容謙身旁睡了。只是他一向淺眠,差不多早上就醒了過來。看容謙睡得很熟,想到容謙因為傷痛的原因,基本上很少有好覺可睡,自然更不忍叫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努力撐著,好不容易等容謙自動醒過來,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快僵成石頭了。 容謙看他這慘樣子,一點也沒有什麼憐惜不安和歉疚,只笑道:「手麻了?」豈只是手麻啊,全身都在麻著呢,似有無數小針在四處亂刺一般。燕凜臉色不甚好,心中卻出奇地並不覺得生氣。容相可以這樣大大方方地連累他,為了自己舒適,就如此毫不介意地讓他吃苦頭,這種事,竟是莫名地讓他心境開朗。 容謙笑一笑,伸手也輕輕替他揉僵硬的肩膀:「其實用不著太遷就我,我也不是嬌貴到你動彈一下,就碎了化了。」 燕凜垂了眉,不說話。 他自是不怕他碎了化了,只是怕他睡不得一個好覺罷了。 這般想著,心間一片柔和,輕輕地道:「容相,昨晚,你到底是怎麼了?」他擔了一個晚上的心,若不是看容謙睡去的樣子十分安詳平靜,他哪裡還能安心睡著。 容謙的手指微微一頓,然後再慢慢重新揉動:「燕凜,昨天那件事,雖是想要陷害樂昌,提醒你,但除了樂昌的事之外,只怕還有一些問題,是有心人想要提醒你和我吧?」 燕凜神色微微一沉,默然不語。 容謙端詳著他,然後輕輕一歎:「看來你比我聰明多了,我要輕塵點醒才能明白過來,你只怕是……已經自己想通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八章 - 何須羞慚 燕凜沉默。 想通?這樣的事情,如何想得通。 容謙輕輕道:「我們都挺笨的,那麼多反常的事擺在眼前,卻一直視而不見,一直以來,你待我極好,太好了,好得便有些超乎世人認可的常理了。」 燕凜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容相終於還是明白過來了,他終於知道,在那所謂的孺慕,所謂的感恩,所謂的情義之外,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雜念,那些,那些,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是什麼,但想得多了,卻又只覺羞愧和不安的東西…… 容謙伸手撫在他不自覺微顫的肩頭,輕聲問:「燕凜,你覺得,那是什麼?」 燕凜甚至沒有查覺自己在容謙的手掌下微微地顫抖,良久才輕輕道:「容相,我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仔細想過,但是,我恨你的時候,不是因為你的權勢威脅到我,而是因為你不理我,你漠視我。我當初那樣迫害你,不是因為想要報復,只是因為,我想要你好好地看我一眼,我……」 他幾乎惶恐起來,忘了自己是一國的帝王,分明還是多年前,那驚惶無助,迷茫無知的孩子。 容謙知道讓他這樣繼續回憶,只會加重他的心理負擔,只輕輕笑了笑:「那個時候,你還沒完全長大,我……我做事也犯了許多錯誤。不提這些舊事。我只問你,現在,你還會放縱你地心意,為了讓我正視你而傷害我嗎?」 「永遠不會。」燕凜想也不想就答,然後頓了頓又道:「不過,容相,現在就算你再生我的氣,也不會那樣再故意漠視我。wen-x□n8對不對?」 容謙微笑:「你覺得我正在生你的氣,或是我將會生你的氣,還是,你只是害怕我再生你的氣?」 燕凜垂下眼眸,並不說話。 「你會為了我,去做對國家不利,對百姓不好,肆意傷害他人的事嗎?」 燕凜想了一想,到底還是不忍騙容謙:「一般來說。我不會。但是,如果容相你受了傷害,我不知道我會不會。」 「我知道……」容謙輕輕道:「你會消沉,會痛苦。會自傷,會有一段時間小小地任性,會怠慢國事。但是你不會放縱你的痛苦去肆意傷害別人。燕凜,別人可以不相信你的理智,堅強和勇氣。但是我相信。我比所有人都相信你。」 設局地臣子們。不敢冒險去承擔燕凜可能的瘋狂,身為妻子的樂昌,即使是燕凜執手安慰。也害怕地發抖。方輕塵平靜地回述,幾百年前,慶國女王的亡國失道之行,就連史靖園和封長清偶爾都會對燕凜過於深刻的感情而憂慮,只有容謙,從來不曾懷疑過燕凜。 不是所有的帝王,都是慶國的女王。他相信燕凜,相信他教導出來的孩子。當年的燕離可以在失去方輕塵之後,依然不放棄帝王地責任,振劍而起,威服四方,而今的燕凜,至少也不會因為感情,而讓天下遭難。 沒有人有權力為了自己的不幸而讓整個世界來承擔後果,燕凜不是那樣的君主。也許會一生不快,也許會一世無歡,但只要渡過了那段苦痛,他依然會站出來,承擔屬於他自己地責任。 燕凜怔怔看著容謙,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自己,連他自己都對著史靖園承認他可能會有的瘋狂,為什麼容謙還對他有這麼深的信心。 「我傷重暈迷,生死不知時,你把自己關起來,不上朝,不見人,大喊著所有人擅近一步你就殺,可是,你殺了誰了?你拿著劍,卻沒對史靖園投出去,你那麼憤怒,卻沒有對樂昌有任何粗暴的行為。即使是那樣痛苦沮喪的時候,你依然知道感念所有愛護你地人,你依然只選擇傷害你自己,傻瓜……為什麼要把你自己想得這麼惡劣……」 容謙輕笑著在他地腦袋上敲一記:「你地腦子裡都想什麼呢?一幫子死腦筋的傢伙,杞人憂天想東想西,用這麼無聊的手段對你諸般提醒,你就真以為自己十惡不赦,以為自己地真性情,一定會給國家帶來災難,帶來隱患嗎?這麼容易讓人拐進牛角尖,枉費了我當年用多少心力來教你。我還沒自慚自愧,自歎自艾當了國家禍土呢,哪裡輪到你去胡思亂想,自找麻煩。」 燕凜怔怔地看著容謙,呆呆地道:「容相,你為什麼,為什麼……這麼……」 容謙微笑著打斷他的話:「因為,我信你,勝過你信你自己,因為,我愛護你,勝過我愛護我自己。」 燕凜覺得胸口如受重擊,火辣辣酸澀澀,一時間不知有多少激流湧動,怔了一會才喃喃道:「可是,可是,我這樣,終究……」 「終究什麼?」容謙失笑:「你會為了我,而和史靖園翻臉絕交,同封長清君臣相疑嗎?」 「當然不會!」 「那麼,你會為了我,故意冷落你的妻兒,對他們不理不睬,不聞不問嗎?」 燕凜遲疑一下才道:「我不會故意冷落傷害她們,但,如果國事紛繁,如果容相你有什麼事,我可能都會……」 他頓了一頓方道:「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我會盡力讓自己做得不要太壞。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有限時間之內,我會盡量善待她們每一個人,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做得最多。」 容謙微微謂歎:「於帝王而論,你已經算很好了。燕凜,凡事太過求全,便不免自苦了。」他復又一笑,眼神出奇清澈地看著燕凜:「那麼,你會為了你心中的那種感覺,而去強求我什麼事嗎?」 燕凜抬眸定定看著他,清晰地道:「永遠永遠都不會。容相,你若不喜歡,我就努力忘掉這一切,我盡我的力,不讓你有一絲困擾,我……」 容謙微微一笑,搖搖手,止住他的話頭:「那麼,如果有一天,我想要娶妻了呢?」 燕凜呆了一呆,臉色也略略一白,然而卻很快回答了,甚至連語氣都是平靜的:「容相,我會不捨得,我會有些傷心,但我不會困擾你,不會干涉你。如果你真的遇上了喜愛的女子,我會為你高興,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容相,我還是會傷心難過,但也一定會為你高興。我也會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你所愛護的女子……」 容謙聽著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心中一片柔軟。燕凜沒有只是光說好話,他真的沒有騙自己,他真的可以坦然地承認他的失落和傷心,但縱然傷苦,也依然會為他歡喜。 容謙伸出手,環繞過燕凜的肩頭,向自己這邊輕輕一拉,力氣雖不大,燕凜卻身不由主被他拉近,便似是容謙用一隻手,輕輕地擁抱了燕凜一下,二人的胸膛很輕地碰了一碰,方才分開。 「傻瓜,你有美麗的妻子,我也為你高興,我也肯盡一切力量,為你去保護她的。」容謙極輕柔地說。略有不同的是,他其實並不會有燕凜所說的那種傷心難過。 慢慢放開燕凜,平視著他的眼睛,容謙輕輕問:「既然,你不會負國,不會負友,不會負臣,不會負妻兒,也不會負我……那麼,你的感情,又有什麼見不得人,又有什麼值得你慚愧,羞恥的?你又害怕我生什麼氣呢?」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零九章 - 順其自然 燕凜略有些惶恐地問:「容相,你真的,一點也不生我的氣,你……」 容謙微笑搖頭:「如果是在獵場受傷之前,也許我會的。那個時候,我依然不懂得要充分尊重你的想法,我依然總是按我自己的念頭,去為你做決定,為你做打算。我會自以為是地為你好,然後訓斥你,告訴你,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並且不問你的意見,用我的手段來半強迫地讓你照我為你安排地路走,我會自以為為你好,為了讓你清醒冷靜,所以悄然退出你的世界,然後還覺得這是在為國家為了你做犧牲,自我感覺很偉大地看著你一個人痛苦。」 燕凜微微顫抖了一下,容謙口裡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他只要想像一下,就已經覺得無比可怕了。 「可是,現在一切已經不同了,燕凜,這次的災難,讓我們都認識了自己的錯誤。我答應過你,不再用為了你好這樣的理由去欺騙你,強迫你,任何時候,都尊重你的選擇,有什麼事,都和你坦誠相對,所以,昨天晚上,我來找你……」 他的眸子清明,深深看進燕凜那有些惶恐,有些不安,有些期待,有些熱切的眼睛裡:「燕凜,其實你和我在某些方面都是很笨的人。你是皇帝,從小沒有父母,別的族親雖有許多,只怕防備敵意都遠勝親情。身邊地下人很多。可所有人都畏懼恭順。王總管對你雖親近,但這其中主僕之分,依舊是天地之別,史靖園雖是你的朋友,但關係也從一開始就不曾平等過。剩下的,也只有我了……」 他微微一歎,略有些感慨,卻也有些歡喜:「只有我。一直在那裡,是你從小就親近的人,不受拘束,不擔小心。現在我回想過往,才知道,你曾經那樣眷戀和憧憬著我,可是……」 容謙苦笑:「我也是一個笨人呢。燕凜,你知道我是也是孤兒,也從小沒有親人。後來又一直不曾娶過親,也不曾有過心儀的女子,我甚至從來不知道心儀一個人是怎麼一種感覺。雖然位及人臣,但正因為身高位尊。下屬很多,朋友也多,真正交心的,卻幾乎沒有。說起來,也只有你。是我一直全心全意關懷照料。時時刻刻掛在心上的人。我們都沒有太多於人交往的經驗。也幾乎沒有什麼機會,去和別人傾心相待。」 他微微搖了搖頭:「你那麼努力,那麼努力。除了想做一個好皇帝之外,就是想要讓我為你驕傲,為你高興。而我,那麼盡心,那麼盡心,除了想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好之外,就是希望,你能成為我地驕傲。燕凜,如果,你和我的環境都普通一些,只是普通的百姓,普通的師生,也許,我們還會有很深切的關係,但不會有你以為的那種感情。但是既然,你是燕凜,而我是容謙,既然,事情已經如此,那麼無論你那些感情是什麼,都不必慚愧懊悔苦惱,而我……」 他想了想,才道:「也許和你並不完全一樣。但,我並不排斥,並不為此煩惱,我願意順應著接受,儘管,我也許並不懂如何去回應。我相信你,永遠不會做讓我勉強,令我難堪的事,而我,也只是想讓你更快樂些,我……」他終於皺了眉頭,有些懷疑自己開始辭不達意,說不清楚了。 唉,感情這種事,真的是太過複雜的東西了。 他依然認為,如果不是燕凜身為皇帝,身邊可以交流感情地人和事太過貧乏,未必會對他萌生起一些普通人看來不太合情理的感情,但是既然他已經有了這感情,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容謙是來自小樓中的人,在他地時代,人們可以漫無止境地活下去,肉身可以隨意更換,生命可以用科學地方式,隨意控制,人類的家庭,婚姻,基本都已經消亡了,而和家庭,婚姻,生育相關倫理觀念,自然也已經漸漸消失了。 在小樓的時代裡,雖然不是人人都像阿漢那樣,萬年長睡,盡量不和外界聯繫,但大部份人之間的關係也是很淡漠的,幾乎從來不會有太深地感情紐帶。而入世之後,容謙大部份時候,也帶著一種較超然地心境,居高臨下地做論文罷了,全部心思都花在打理國政,照料小孩身上,基本上,確實也沒有多少時間和人交流感情。 前幾世,他也曾娶妻,但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本上以親情相維繫地夫妻關係罷了。相對來說,和燕凜與樂昌的關係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從來不納妾,不娶小老婆罷了。 就這樣幾世過下來,小容雖說也算是千年老妖了,但在感情上地認知依舊貧乏得可憐,如果不是方輕塵的雷霆擊下,他永遠不會想到燕凜對他的感情,或許並不單純。 但是既然已經認知了這個事實,他也並沒有什麼排斥不安,反而很自然地就接受了。 儘管,其實到現在,他也並不確認,這真的就是方輕塵所說的愛,又或者,這所謂的愛和張敏欣嘴裡的,或世人常說的愛,也未必就一定相同。 容謙從來不曾愛過,也並不知道愛是什麼感受。他是優等生,但在某方面的常識極其缺乏,不看電影,不看小說,不愛聽別人八卦。 什麼又是愛呢?沒有驚天動地,沒有激情四溢,沒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沒有口乾舌燥,心跳不止。 甚至看到樂昌和燕凜在一起抱著孩子,他也不會有什麼泛酸不自在地感覺。 什麼又不是愛呢? 這一世。他為燕凜而來,好吧,也許只是為了他的論題而來,動機並不單純善良,但確實,他是用了十幾年的時光,全心全意地造就那個孩子。 所有的愛,所有的關注。所有的心血,全都傾注在那人身上,為他欣喜,為他憂慮,為他快活,為他煩惱。為他將自己送上祭壇,為他犯規自招天罰,為他五十年不得脫困,為他一生要受殘疾之苦。 見不到燕凜。他雖然不會坐立不安,但看到燕凜的時候,心情總是愉快的。燕凜高興地時候,他也高興。燕凜煩惱的時候,他也煩惱,相伴在一起的時候,百慮皆消,心思澄明。便是身殘而體痛。有怨亦有憾。也從不曾悔過。 相比之下。燕凜待他,或許心更真,情更切一些吧。這個孩子。所有的愛和恨,所有激烈的,深刻的,真切的情緒都只傾注到他的身上了,而且,比他也多些獨佔欲,多些嫉妒和不安。但是燕凜已經再不會任憑自己被這種負面情緒影響著去傷害他,更不會去試圖掌控他,限制他,依然最大限度地尊重他,給他自由,縱然心有所憾,亦然不肯強求他什麼。 那麼,這就是方輕塵所說的愛嗎? 容謙也並不確定。 如果這也是愛,那麼,人間情愛,原來真地有許多許多種吧。 不是每一種都似方輕塵的愛,那樣激烈決絕,燦爛絢麗,不是每一種,都似阿漢和狄九之間,愛越深而疑越重,情越濃而忌越多,因為有愛,所以痛苦才深重。 容謙卻只覺得,無論他與燕凜之間是什麼,曾經有過的苦痛和波折已經夠多,眼前所需要的只是歡樂,安寧,溫馨,平和。燕凜地心意,以燕凜的身份地位,角色責任,既然並不曾傷害任何人,又有何可猜忌指責之處?他自己素來就是隨遇而安,從容相待的性子,既然如此,又為什麼不能順應接受呢? 其實,這一層紙,就算永遠沒有人捅破,他和燕凜永遠不悟,也未必就會不快樂。可如今,既然看到了,也就無需逃避,無需自苦。也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難以啟齒處。 是何種情,哪份愛,重要嗎? 重要的是,他們都已確知,彼此是對方最重要重在意之人,並且在珍惜關懷愛護彼此的同時,也願意尊重信任對方,且因為有這樣地幸福,這樣地快樂,所以願意以光明坦蕩地心境,去珍視生命裡其他的一切美好。 國家,百姓,忠臣,責任,道義,原則,妻兒,朋友,義妹,一切一切都是他們願意珍惜呵護的。 這萬千念頭皆在心間,容謙自己其實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明白,只是想讓燕凜安心一些,不必憂慮,無需自苦罷了。此時自覺詞窮力拙,看看燕凜還只呆呆得望著他,忍不住歎口氣:「傻瓜,我說得不明白嗎?你還要我怎麼講才聽得懂!」 燕凜震了震,忽得輕輕叫出聲:「容相!」 很輕地聲音,居然帶些哽咽,他重複了容謙剛才的動作,伸手,去擁抱他。也不知道是一直以來太尊重容謙,不太敢過於造次,還是因為怕用力傷了容謙,他並沒有太用力,並不敢抱得太緊密,其實也仍只是極輕極輕地一抱,只是沒有立刻鬆開手。只是把頭輕輕靠在容謙肩上,手臂環在容謙身後,胸膛貼著胸膛,氣息融著氣息,久久沒有分開。 容謙略一遲疑,但立刻微笑著伸手,輕輕拍拍燕凜的肩,再慢慢至背,並不特別用力地環抱了一下,然後徐徐拍動,如多年前,安撫受驚的孩子,動作從容而神情寧和。 這一切,他也許不太明白,不甚熟悉,但他,真的並不抗拒,也還會試著接受,理解……回應。 以後的生活,也許會和以前有些不同吧?也許,只是細微的變化,大的相處方式,或許也並不會變,但變與不變,似乎也並不是太重要的事,只是……既然醒悟了,看破了,理解了,只怕也就要打疊精神,處理一些可能的麻煩,以及避免一些可能的後果了吧。 容謙這樣想著,卻還是淡淡然地笑笑,其實並不覺得他和燕凜的相處方式會有什麼質的變化。 畢竟,他清楚地知道,他和燕凜之間,和方輕塵所謂的情,只怕還是有極大不同的,只可惜,只怕很多人都不是這麼想的…… 他漫然地想著,無意中抬眸看到窗外的日頭,天啊,居然已經日到中天了…… 按時間算,輕塵應該已經動身走了,居然光顧著和燕凜說心事,光想著別讓燕凜心裡有什麼鬱結,卻把那狐狸給忘了。 容謙歎了口氣,他可以想像,以後他會被方輕塵埋怨多少聲,沒有同學愛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章 - 不歸我管 一大清早,方輕塵就大大方方,硬把風勁節從燕凜那裡敲詐來的寶馬據為己有,自己要騎著上路。 風勁節很是無奈,只得隨意又從馬房牽了匹別的馬出來,準備送他:「真的不等小容?」 「等他?!」方輕塵向著甘泉宮的方向,笑了笑:「你說我等到太陽下山,能等到人嗎?其實我倒是真的不介意再多等個那麼三四五六天的,就怕狄九沒那個耐心了。」 風勁節摸著鼻子苦笑一聲,順著方輕塵的視線,向著那重重宮殿望過去,想要說什麼,看看周圍遠遠近近的宮人們,皺了皺眉,回頭再看看方輕塵,神色裡不知為何,很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方輕塵卻沒注意他的表情,只是笑著拉馬徐行:「小容這傢伙太沒有義氣了,光顧著他家小皇帝,根本就不記得我今早要走。」 風勁節哼了一聲:「和你這種人,還需要客氣麼。」 轉眼出了宮門,方輕塵再不回頭,利落地翻身上馬,輕輕一踢,馬兒一溜煙地小跑起來。 風勁節蹙了眉鋒策馬追上去,也不說話,也不提問,只是沉默著伴著他一路前行。 二人雙馬並騎,一直出了京城,風勁節還不緊不慢地跟著,絲毫沒有要說再見的意思。方輕塵終於勒了馬:「你要送到哪裡為止?」 風勁節微笑望他:「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方輕塵默然了一會。終於輕輕道:「我還是不放心小容。你還能留一段時間地話,不管怎麼樣,能看著,還是繼續看著點吧。他現在雖然已經意識到了有危機,最多也只肯防範罷了。先下手為強這一類的事,他是永遠做不出來的。這樣只挨打不還手……」 話沒說完,方輕塵臉上已經顯出戾氣來。 風勁節輕輕歎息一聲,卻沒有接他的話頭:「你果然是為了這個。才……」 就說麼,方輕塵一向不會過於干涉別人的生活,萬事也盡量尊重別人的選擇,這次的行事,完全不像他…… 方輕塵輕笑一聲:「你想明白了?」 風勁節幾乎很有些怨恨地瞪著方輕塵:「把簡簡單單的一件事,搞這麼複雜,很有成就感嗎?」 方輕塵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只悠然回頭。遙望甘泉宮地方向:「一晚上都沒聽到張敏欣的尖叫,看來咱們小容是沒吃燕凜什麼虧。」 風勁節先是一怔,繼而醒悟,哭笑不得道:「胡說什麼呢。燕凜素來待小容極尊重。那種事情,以前他想都不敢去想。現在……」 風勁節忍不住還是笑了:「現在首先,小容的身體就不允許。說著說著,他不由地又懊惱起來:「都是你惹的禍。本來燕凜的失眠症已經好很多了,被你這麼狠狠地把小容一陣糊弄。我看燕凜還得發病。以前他睡不著時。有小容在他身邊。他還會安穩安心睡一會兒,如今……」 風勁節搖著頭歎氣不迭:「如今兩個人再湊一塊,反而得一起失眠吧。到時候就是一個病人變成兩個……你……唉。這麼多年的同學做下來,你行事的風格,我多少也是瞭解的,只是……」 只是你雖然是好心,但就不能換個溫和點的法子提醒人嗎?你倒是痛快了,可是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副作用有多大啊? 風勁節這叫個鬱悶。 其實小容和燕凜之間地關係過於親密,燕凜待小容太重太珍,這些事,他在燕宮這麼久,天天離他倆那麼近,早就看出似有不妥了。不過,他可沒有過提醒這二位的打算。原本以為小容遲早要回去的,那就這樣,縱容著小容,享受與燕凜相處的最後時光,又有什麼不好。他只要多費些心思看著,斷不至於讓誰吃了虧去就是了。 小容地身體狀況已經越來越穩定,基本上只要按著他的方子服藥,照他的要求調養,就不會有大問題。就是因為怕小容在毫無防範下,被人傷害,所以他才一直沒有離開,就算一直牽掛著盧東籬,卻始終不能放心回趙國。 本想就這樣,悄悄守護著,直到那一拖再拖的冠禮,終究不能再拖地正常舉行。若無方輕塵的攪局,小容就算是一直猶豫,冠禮後,終歸也是不得不走吧。 只要自己多留一段時間,在旁邊看著小容度過這段無所顧忌,不受拘束,自由自在與他最在意之人相處地生活,守護著小容留一段最美好地記憶,然後護送小容回小樓,他也就放心了。這樣一段有限地時間,這樣一點犧牲,他還是可以為同學付出的。 唉,人啊,果然是關心則亂,越是面對親近之人的事,就越是冷靜理智不起來。 昨天他當場被方輕塵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給嚇傻了,本來該鬱悶該惱怒該抗議該打圓場,可他一下子居然都給忘得一乾二淨。傻看著方輕塵鼓動唇舌,又傻看著小容暈乎乎地出門去,然後當醫生地毛病發作,在屋子裡團團轉就是擔心小容的身心健康,等他總算緩過神來的時候,天都亮了,黃花菜也早涼了。 一路上回想著自己這幾個月來的小心翼翼,再看看這只唯恐天下不亂的白狐狸,風勁節簡直痛不欲生。 這混蛋,真是越瞧越讓人不順眼啊!三天……不就三天嗎?我都在這裡耽誤幾個月了,眼看大功告成,你這混蛋卻連三天都不肯好好過,一定要折騰出天大地響動。才肯罷休嗎?這傢伙,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風勁節皺了眉,看著方輕塵,認真問道:「輕塵,我明白你是為了要提醒小容。n可是,你好好說話就不行嗎?老實說,你明知道這樣會將小容和燕凜兩個都搞得心神不寧,為什麼當時偏要說得那麼嚇人?連我都懵了。更別說小容了。」 輕塵條件反射地張嘴想反駁,勁節已是正色瞪了他一眼:「你別和我說你自己不痛快,所以存心要惡作劇那種話。我們兩個下次見面還不知道要等幾十年後,那話你平時騙騙別人也就罷了,不要在這時候來糊弄我。」 這傢伙,素來是個喜歡用彆扭手段來處理問題的,他若是自己不肯說,他那些七拐八彎十三繞的心思,便是像……像他風勁節這樣聰明到絕頂的人。又哪裡推測得出來。 真可氣啊,這一次,他算是要被這隻狐狸嘲笑慘了。昨晚一晚,他真是一世英名盡喪啊…… 作為受害人。現在他是鐵了心,要從這隻狐狸的嘴裡,把他那些七拐八繞的心思給抻直了。既然已經掉進了溝裡,那他總要弄明白自己是怎麼掉下去的。如果這隻狐狸竟然不肯配合著坦白交代,那……那他可是要施些小小的不入流地手段了。 「輕塵。你有無想過。你這麼說。小容最後若是不信倒還罷了,他要是真的認同了你的說法,只怕反而添了許多煩惱。難以再和燕凜相處。而你不是一直贊同他留下的嗎?」 風勁節蹙眉。以小容的身份地位,什麼以色事人,什麼誤國害民的罪名非議,倒是沒有什麼人敢往他頭上套的。只是以往小容心無雜念,自是自自然然就可以留在皇宮,自自然然地接受燕凜的一切關懷。燕凜時時來,他便很歡喜,燕凜因為樂昌生子,整整五天沒有來過一回,他也絕不會在意。可如果他真的認同了方輕塵所說地情愛之論,真把自己置於一個愛人的地位,再回想自己的立場…… 整天無所事事,留在皇宮的某一處殿閣裡,等著皇帝在處理國政,陪伴妻兒之外抽時間來……看他陪他……這也太過不堪了一些。 這些讓他一直猶豫著不願點醒小容地事情,他不信方輕塵就想不到。 方輕塵搖搖頭:「我不是支持小容留下來,而是支持的是小容按照自己的心意做決定。小容怎麼決定,是他自己的事,我只是想給小容照個亮,讓他將周圍那些邊邊角角,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然後再做決定。」有人的皮太厚,所以打得當然要夠疼,效果才到位……他當時不那麼說地話,能一下子就引起小容地重視嗎?掰開揉碎了正常去和小容解釋當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也太費口水了些吧。很多事情,他相信,在最初地震驚混亂過去之後,以小容的心性,自然是能想得通,那他又何必還多浪費那許多唾沫。 本來他也和風勁節一樣,看出了些苗頭,但並沒有覺得有必要多事。 這幾天來,看著小容和燕凜的相處,極溫馨極自然極美好之餘,也有一些細微之處,總是讓他微微失神。那些擁抱扶持時地眼神,分果共食時的笑容,親手為對方理衣整發時的神情,那些極細微,極容易被忽略的細節…… 燕凜自己尚且懵懂不覺,方輕塵數百年輾轉皇家,多涉情愛,卻從那微略的熟悉感中,敏銳地察覺出,他待容謙,只怕是已經有超出單純的父子師徒那種孺慕之情的意思了。 只是反正燕凜自己不覺,容謙則是完全沒感覺,而他們在一起時,相處又是如此自然溫馨,那他又何必將事情弄得複雜。就這樣模糊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臨時決定要聳人聽聞,卻實在是這一場對樂昌的陷害,深深警醒了他。這兩個人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上,卻還是毫無自覺的話,簡直糊塗得讓人受不了。 以前的小容,在表面上還是先把燕凜當成皇帝,後視做自己照料的孩子,在禮節上,規矩上,多少都還遵守著君臣地規範。而如今呢? 一個男人,住在皇宮裡,還是住在皇帝的寢宮裡。最初他傷重,不能移動,倒也罷了。現在他也能走了,也能動了,卻還是沒想到過要搬家的問題。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月了。皇帝守著他的時間,比守著老婆兒子,比處理國家政務還多。 皇帝總是親手為人倒水斟茶,替人理衣整發,為人按摩揉膚,畢竟不像偶然為之一樣可以稱被仁孝美談,而是要讓那些自認有責任心的重臣們坐不住的麻煩了。 那些人不必明白燕凜待小容到底是如何,恐怕也沒有幾個人真的會對這個關心。對於他們來說,知道燕凜是「皇帝」。而這個皇帝待小容太重太厚太過,對他們來說,也就已經太足夠了…… 現在既然他看出來了,別人便也未必看不出來。尤其是燕凜自己的貼身內侍和宮女們。這些人固然不敢多說。不敢多想,但天長日久,偶爾私下感歎個幾句,皇上待容相比對皇后好多了,皇上待容相比待娘娘們溫柔多了。這一類地話。沒準就要讓有心人聽了去。 他也不指望容謙能自己反應過來有危險。按風勁節說的來看。小容現在是有些心力交瘁的。自獵場以來,連番變故,最近這段日子。他又一直都在調整著心態,調整著和燕凜相處的方式,心裡掛慮的是如何治療燕凜的失眠症,操心的是燕凜的心情,還要矛盾著回不回小樓。 心中隱約想著,也許這會是最後的相聚相守和相伴,自然也就有些肆意任性地享受燕凜地陪伴和照料,其他的事情,便一直沒有心情,也沒有精力顧及太多。 那個總是不肯主動把別人想成壞蛋的小容,還思量著怎麼解決朝中眾臣對樂昌的防備和猜疑,卻是一絲一毫也沒有想到,那些人對他自己地防備與猜疑。 當容謙還在苦惱地和一干重臣在宴席上努力溝通,盡量想為燕凜解決麻煩時,方輕塵卻一直在想著,如果不是自己適逢其會,如果那毒真的下在容謙的藥裡,且由燕凜遞上來的話,會怎麼樣? 表面上,他還能和風勁節談笑風生,分析問題,心裡卻已經是升起了一團毒焰烈火。 一聯想起上回,一向自命精明的自己,居然讓秦旭飛用最低級地手法給藥倒地前車之鑒,他就不能不加倍惱怒。他那是被秦旭飛懷著好意暗算,倒也還罷了。如果小容被一幫人打著為國家為民為天下地正義大旗,通過燕凜給暗算到了,那可是會讓他這個局外人都鬱悶到吐血的。 小容不是不聰明,不是不能幹,只是天性過於仁厚了些。對於所有他曾提拔曾重用的舊部大臣,他都太信重了,而對於所有能幫助燕凜治理好國家地大臣,所有能盡著本份關懷燕凜的後宮女子,他更都抱著善意,絕對不會去主動提防,不懂得要主動戒備。而皇宮裡這些拆爛污的事情,他也沒有過切身的體會。 相比容謙的良善,和風勁節的正直,方輕塵兩世游刃於後宮,所以對於皇家的是非,宮廷的黑暗,他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思考防備。 可這些拉拉雜雜的,以他的性子,要他一一多費口舌去向小容解釋,他哪裡有那種耐心。況且他相信小容,相信那人一旦被點醒了,便能想得通。而一旦想通了,他也自去會和燕凜取得比較一致的意見,然後冷靜下來,考慮考慮到其他人的想法看法,正視那些即將逼到眼前的危機。 他要的,不過是在小容腦門上狠狠敲一棍子,將他敲醒而已。至於燕凜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樣,對小容的感情中夾雜了幾分情愛,如果是有,這幾分又到底是多少?容謙是會認同他的判斷,還是否認他的想法,還是這個感情遲鈍天然呆的傢伙,會被他單方面的判斷給繞糊塗了? 那些,重要嗎? 容謙的性子,向來是隨遇而安。就算真認為了這是情愛,他也不會有太多的困擾和煩惱,不會舉棋不定,不會舉止失措。所以他當然是可以放心大膽地直接扔了一顆炸彈下來。 其他的事情,又不歸他管。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一章 - 都不省心 「就算我的判斷也不一定是對的,但我這樣說,至少會促使小容去反思,去認真考慮,不止是小容和燕凜之間關係的定位,還有眼前的局面,其他人的想法,可能牽涉國家社稷,引發問題的後果……」 方輕塵難得肯這樣開一次口,認真向風勁節解釋:「這些事,他都會自然而然考慮到。而在考慮了一切之後,再來決定去或留,那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支持他,無論最後的得失如何,我相信,他都不會後悔。」 他回頭,再次凝望皇宮的方向:「至於以後小容如何自處,其實我倒不甚擔心。小容和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心胸極寬廣,遇變故總能順應自在,倒是和你那種灑脫有異曲同工的妙處。你們兩個,都不像我這樣容易自找麻煩,自討苦吃。小容未必就真的認為他和燕凜之間是那種關係,就算相信其間夾雜了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感情,也一定能為自己找到最好的方式來面對這一切,他那樣的人,才不會把自己局限在小小的天地,難堪的地位上。」 方輕塵笑道:「他的心胸廣大,燕凜可以系得住,卻關不住,更何況,燕凜也不會去關。別人遇上這種事,說不定會有點自怨自艾,自憐自傷,可是對於小容來說,也許只是輕風拂面,不值一提。所以,你倒不必太過憂心。我擔心的,只是小容吃虧罷了。」 風勁節也搖了搖頭:「我倒是並不擔心小容會吃多大地虧。他是小容。是容謙,溫良仁厚是不假,但他可不是什麼蠢人。就算現在他失去了武功,可他的智慧仍在,就算是身殘體弱,他的眼光經驗還在。」 風勁節皺眉道:「他以前是沒有考慮這方面的問題,沒有防範,所以我也才覺得他可能會吃虧上當。但既然你已經敲打得這麼狠了。他如果還懵懵懂懂上別人的當,他就不是容謙了。小容畢竟是小容,不管處於什麼境況中,只要他不願意,就沒有人可以陷害謀算得了他。他永遠也不會變成那種弱不禁風,什麼也應付不了,需要燕凜時時刻刻提心吊膽護在掌心裡的廢物。小容是我們的同學,對他的才智,我們應該有足夠地信任才是。」 方輕塵歎口氣:「勁節……我說的吃虧。和你說的,完全就是兩回事啊!你覺得,被人謀害了才算吃虧,所以認為。只要小容肯小心些就沒事。我卻覺得,被人陷害卻不能反擊,才是吃虧。」 他重重哼了一聲,眉間郁色隱隱:「對小容的能力,我當然有信心。可是小容的性情。實在讓人很無語。他對於自己人總是太過容情了。可現在。可能會出手謀算他的。不是國家的重臣,就是燕凜的嬪妃,你覺得對著這些人。他能去反擊嗎?只怕是被人暗算了,他也只是選擇悶不坑聲化解了就了事。我不怕他被人害,只是惱他會因為濫好人而受委屈……」 方輕塵眉鋒一揚,整個人又是戾氣四溢:「我這個人又最是受不得委屈的,自然也就看不得我重視地人受委屈。」 風勁節苦笑了一聲。這個問題……無解。如果他是小容,面對現在這種局面,怕也是一樣投鼠忌器,束手束腳。奇書網Jar電子書下載樂園+QiSuu.g○m 那些大臣們,站在老成謀國的角度來看,他們的所作所為,針對容謙的話,也地確未必是錯。 一個皇帝,無論在後宮裡怎麼折騰,都是他的自由。收男寵也好,封自己的奶媽當妃子也罷,其實都是無傷大雅,大臣們都可以視而不見。 只要,他能夠正常處理國事,他能夠正常娶妻生子,為國家留下後嗣。 然而,君主的心中,不宜有過份的聖域在,事實上老成謀國之人,是會認為君主不應該有任何過於熱烈,過於激切,不受理智控制地感情地。 而燕凜對小容地感情已經太深太切,極有可能完全淹沒理智,所以小容的存在就成了國家的隱患和不安地癥結。他們感覺到了不安,但到現在為止,他們還不至於想要正面和他為敵,而是寄希望於容謙自己。 在這次試圖扳倒樂昌的計謀裡,只怕便有一兩個老謀深算的人,借這個機會,想提醒容謙注意這個問題,希望在事情有可能不可收拾之前,容謙自己想辦法消除掉這個隱患。 若是在以前,容謙心中把養成一個好皇帝當成人生第一目標的時候,在察覺了這份提醒的苦心時,也許就會立刻反省,即刻反思,然後自以為巧妙地拉開和燕凜之間的距離。 可是,現在的容謙,更注重燕凜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快樂,只要這快樂和國家利益衝突得不是過份利害,容謙很明顯是要偏心於燕凜本心本意所思所想所愛的。 這個時候,容謙就會把別人的提醒忽略,把可能的危機拋開,一切都以不傷害燕凜,不讓燕凜更痛苦更不自在為前題地尋求二人新的相處方式。 如果容謙肯回小樓倒還罷了,反正就是縱情任性地相處,也沒有多少時間了,可真要長長久久地留下來,就算那些重臣們對容謙有舊情,有尊敬,天長日久,焦心憂慮地看下來,耐心怕也要磨光了。誰知道到那時,這些人會做什麼事呢。就算是不會對小容造成傷害,一天兩天地要被騷擾,要費神應對,的確也……夠煩人的! 至於後宮…… 風勁節微蹙了眉鋒:「輕塵,你真覺得後宮那些女子,會與小容為敵嗎?你自己不就是說過。。燕凜對後宮無寵可言,後宮女子何以有爭寵之心。那她們又怎麼會容不得容謙這個對她們構不成威脅地男子。」 「就算本來不想爭寵,但如果家中父兄為了國家,為了皇帝,想要對付小容時,她們能不幫手嗎?眼下她們不需要爭寵,但如果以後生了兒子,能不為兒子爭嗎?小容對燕凜的影響那麼大。在燕凜心中占那麼重要的位置,就算不攻擊小容,但利用他,拉攏他,謀算他,借他來打擊自己的敵人,這些事,難道那些女人不會做?」 方輕塵冷笑:「你別告訴我燕凜不會再生兒子,你和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為了權力的平衡。也為了打消滿朝文武對樂昌的猜忌防備,他一定還會讓別的女子生下他地兒子。」 風勁節苦笑:「燕凜既然娶了那幾個女子,也就有責任讓她們擁有比較幸福的人生。既然如此,他終不能剝奪她們做母親的權力。」 方輕塵大翻白眼:「勁節。我算是明白你當御醫那一世,到底是怎麼死的了。你以為皇宮是什麼地方,皇帝又是什麼東西?燕凜當然會再有孩子,可那是因為當皇帝的人,對所有的事。都要謀算清楚。計劃明白。」 「兒子生多了。固然有奪嫡的麻煩,可兒子若只有一個,群臣沒有第二個選擇。自然而然以皇子為中心站在一起,當他還是盛年時,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就會感到威脅和不安。所以多生幾個,讓他們彼此制衡,這樣高高在上的君主,才最為安全。」 他對宮廷地陰暗面,感受一向很深刻,這個時候語氣就越發譏誚:「而且我告訴你,不止是其他的妃子要防,就是樂昌也一樣要防。」 風勁節一怔:「樂昌?她的性子是極溫良柔善的……」 「誰天生就是邪惡地?皇宮這種地方,本來就能把天使變成惡魔。」方輕塵冷笑。幾世歷盡,多少劫難,那些曾負他傷他的人,又有哪一個是天生惡毒的呢。然而人性中所有的美好,還不是一點點被皇權漸漸磨得盡了。 風勁節仍不肯相信:「她無依無靠,無所仗峙,她該知道,她的溫良柔善,從不害人傷人,才是讓燕凜一直維護她善待她地最好保證。」 「不管她本性如何溫良柔善,經過了昨天地變故,內心深處,就一定會受衝擊,有變化,就一定會真正醒悟,後宮是一個怎樣冷酷可怕地地方。」 方輕塵歎氣了:「她沒有親人,沒有家,唯一的丈夫對她雖好,但也有限,否則不會攻擊她的國家,不會明知她可能面臨群臣地置疑和威脅,卻不事先為她打算,也不會在看破這個局之後,卻不站出來懲處幕後黑手。為了她自己,她也許可以一直忍氣吞聲,但她還有一個兒子。昨天晚上,她應該已經知道,她的兒子,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得不到朝中宮裡任何人的愛護和祝福。而眼前的危機雖然暫時壓了下去,但等到其他的妃子有孕,只怕又會有更多的明刀暗箭刺過來。」 方輕塵譏誚的笑容裡,隱隱也有了幾分同情:「就算她現在還能保持天性中的良善美好不肯變,你以為,這種可悲而可憐的善良,又能在後宮的鬥爭中,堅持多久呢。」 風勁節默然。 處在樂昌的位置,為了保護兒子,在面對威脅的時候,就算是一隻兔子,也要揚起爪子,努力學著去做狼。 而在後宮裡,不管是什麼人,又謀劃些什麼,只要容謙一直住在宮中,一直身為燕凜心中最最重要的人,一直做為君主胸中唯一的那片聖域而存在,那麼,就不可避免地要成為其他人謀算計劃利用的對象。 風勁節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像著小容陷進一群女人互相鬥爭的混亂當中,那可真是……可真是……無聊無趣到甚至有些猥瑣齷齪了。光想一想,風勁節都有些不能忍受的感覺了。 風勁節用力搖搖頭,不再過多去幻想將來可能發生的詭異事件,苦笑道:「不管怎麼樣,你的話我會轉告小容,提醒他多多注意。不過,只要小容自己不改變和燕凜的關係,只怕也沒法子防患於未然。以他的性子,真成了被人謀算利用的對象,看在燕凜和燕國的份上,十有八九,是不會去反擊報復的,而他如果真的決定長留,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裡陪著他……」 方輕塵也輕輕歎了一口氣:「罷了。若是如此,也只能說是小容自己的選擇了,既然他決定了,我們就算再有氣,也只好接受了。不過,我還是相信,小容是不會讓自己落到這種地步的,只要意識到未來有發生這種事的可能,他應該會盡量為自己尋求最好的生活方式,我們這些外人,操操心也就夠了,插手太多,也許就太不尊重他了。」 風勁節悶聲不語,就你那聲嚇死人的他愛你,還敢說你不是插手太多。 方輕塵雖猜知他是在腹誹自己,卻也不以為意,一笑提韁:「好了,不能再磨蹭了,我還得快馬加鞭去追狄九呢,你回去吧。」 風勁節憂心道:「小心些,張敏欣說了,狄九的武功長進得非常快……」 「怕什麼?有我出馬,他一個傷病得半死不活的人,還能不乖乖俯首就擒?」方輕塵自信滿滿。 風勁節心裡是一百個不放心,可嘴裡還真不敢說。這人既好面子又小氣,一旦受了刺激,又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方輕塵哈哈笑了一聲,策馬如飛遠去,大聲說:「勁節,放心吧,萬事有我呢!」 放心?有你?我能放心?就你那隨心所欲的辦事法子,心念一動,永遠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誰敢對你放心。反正絕對不是我。 風勁節莫名地打個寒戰,忽然有了隱隱的不安感覺,突然覺得,大家最後支持方輕塵出面來處理狄九和阿漢的問題,可能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只是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他阻止了。 遠遠望著前方,那漸漸一馬絕塵而去的身影,風勁節終於揚聲大喊:「輕塵,你記得那些藥要按時吃……」 遠處的人不耐煩地回手揮了揮,轉眼已沒入黃沙煙塵之間。 風勁節默然遙望了一會兒,深深歎息一聲,罷了,他已經盡過人事了。若是方輕塵硬是不聽勸告,他也沒辦法。 拔了馬往回走,心裡想著宮裡的容謙不知有沒有回清華宮,心裡更是有些無奈。 小容別看極溫和極好說話,骨子裡也是個不聽勸的傢伙啊,真不知道最後是如何收場。 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啊……唉…… 風勁節無精打采。想起趙國猶在等他的盧東籬,只覺得歸期渺茫,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哀歎一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二章 - 山路崎嶇 就算是當世最繁榮的燕國,到了離開平原,漸入山林,荒涼貧瘠,接近邊關的地方,人煙也就稀少了。 這些地方,官道雖然還是通的,畢竟也沒有燕國腹地那樣寬闊平坦了。 道路越來越窄小,越來越坎坷崎嶇,有些地方,只能勉強通行一輛雙轅輕車而已。若是遇上兩車要相對而行,其中一輛就定要驅馬在路旁找個可以停靠的地方,讓對方先通過才行。 好在這樣荒涼的路段,行腳之人也總是稀少。偶有行商車隊擦肩而過,停駐讓路,互相寒暄,交詢商情的時候,路上才有些短暫的人聲和活氣。 天眼看已經過了晌午,這崎嶇狹窄的官道上,終於又打破了寂靜。 遠遠地,慢吞吞先過來的,是幾個佩刀帶劍的粗豪漢子。奇怪的是,他們人人都放著馬不騎,反而個個彎腰低頭,牽著馬,邊走不知道在地上踅摸些什麼。 漸漸走近些,便看得出他們每每蹲下身去,卻是從道路上撿起任何散落的稍微大點的石子雜物,扔到路邊去。偶爾碰上有保養不到,路面坑窪太厲害的地方,他們便解了馬背上搭的口袋,用口袋裡裝的沙土墊平整。口袋空了,便牽了馬到後面去,不一時,就和同伴換了裝得滿滿的口袋回來,而那同伴則再去旁邊的山腳溪邊裝沙土。 這幾個人都是五大三粗地。身上又帶著凶器,怎麼看怎麼是舞刀弄劍,流血拚命的武士家將之流,卻怎麼就淪落到做這些細瑣辛勞之事,活脫脫成了別人的家奴苦力呢? 看上去,這幾位對現狀也是很不滿的,神色間多有負氣不平之意。清石頭,墊道路時。常有人悄然用目光交流著彼此的鬱憤和不快,卻始終沒有一個人敢出聲。。 唉,堂堂飛雲寨啊!上上下下近百條好漢啊!到現在,也就只剩下他們這十幾個人了。 只怪大家一時財迷心竅,只以為那個咳個不停的醜八怪定然是個無能的癆病鬼,又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必是頭沒有反抗能力地柔順好羊,結果……唉…… 大伙就都和那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銀的幸福強盜生涯說再見了。 他們這些還活著的人,已經是最幸運的了。當初一動手,那個明明咳嗽得彎腰弓背象只蝦米的可憐蟲,轉眼間就變成了殺人的魔王。一人一劍,一劍一人,硬是在半柱香的時間裡,殺掉了他們寨中大半的兄弟。 他們這些及時棄刀跪地,哀號求饒的人。被那個怪物一指點在胸口。便不得不放棄所有尊嚴和自由。給那人做牛做馬,否則只要隔個三日,就會痛得生不如死。必要那人在胸口再點一指,才能恢復如初。 不是沒有人試圖反抗過。他們這些落草為寇地壯漢,個個都是不馴之人,哪裡肯真就乖乖就範。可是十幾天下來,幾批兄弟先後嘗試的結果,只不過是讓當初僥倖活下來的人,又被那人殺了一大半。 所有的法子都使盡了。無論是趁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生生吐出鮮血時偷襲,還是趁他在給病人渡氣療傷,應該無法分神地時候出手,敢犯雷池之人,換來的都只有滅亡。 這個人,是超出眾人常識之外的怪物。動作迅如閃電,氣勢洶湧如雷,明明身體垮到不成樣子,明明是發著病,運著氣,行著功,該是不能作戰甚至不能被打擾的時候,他舉手投足之間,殺一個人,還是像吹口氣一樣簡單。。 而且,他似乎從來不用睡覺……一天十二個時辰,無論是何時何地,他似乎都是一樣警覺。 現在,已經再沒有人敢起僥倖的心思了。 暴起突襲向那人造反地時候,被他直接一劍殺了地人,還是幸福地。那些沒有當場死去的人,都是當著他們的面,受盡折磨,輾轉哀嚎數個時辰,直到叫破了喉嚨,流乾了血,那人才肯讓他們去死。最慘地那位兄弟,是試圖在別人聚眾偷襲,纏住那個怪物的時候,去抓那個一直昏迷的人當人質,結果他是被那人將骨頭一寸一寸捏成粉碎後,扔在山間,活生生餵了野狗。而其他人就算沒有大膽到跟著對他動手,事後也會因同伴的莽撞而付出代價。 當他們身上奇痛無比的禁制發作時,這人就袖了手,冷眼旁觀,必要讓他們痛上足足一個時辰,痛哭流涕,哀叫哭喊,發了無數聲毒誓,保證永遠不敢再反抗他,那人才肯慢悠悠出手救治。 到現在,大家除了在心中哀歎命運的不公,詛咒這眼前的魔鬼之外,也就只有認了命聽他指使,做這做那,將希望寄托在這個怪物說話算話,到了他想要去的地方後,就放他們自由了。 說起來,這位主子其實應該不算特別難伺候。他不苛求,不刁難,不做任何額外的要求。基本上,只要前後左右把馬車牢牢護住,一路上,保證馬車正常前進,不讓馬車受太多顛簸,及時幫著供應水,酒,食物,就沒什麼事了。 本來其實這也應該是很輕鬆的差事,可是,放在這位身上,就不對勁了。 自從護著馬車前進以來,就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意外。好端端地過路,道路會莫名地被巨石擋住,前路會無端端塌陷,他們要辛辛苦苦地埋頭修路。好端端地過橋,好好一座橋就會莫名其妙地斷掉,他們要含著眼淚臨時砍樹搭橋。 他們護在馬車四周,馬車倒是沒什麼事,他們自己的馬兒,若是一個照看不到,就會拉稀生病,不能前進。去買的食物,和水,不知為什麼,經常會被下藥,說起來,也不是什麼要命的毒,大多也就是洩藥一類的東西,他們經常被這位主子要求試食物,然後就拉得一塌糊塗,有氣無力。 到如今,大家是學乖了,一般來說,盡量不在城鎮中住宿,以免給人可乘之機,去備辦食物和水時,總要分開去多家不同的地點採購,還常常先用自己的馬兒試一試再說。趕路時,十幾匹馬,分批分段在前方開路,人人瞪大眼盯著下方,防備著忽然冒出的絆馬繩,大陷坑,等等機關。 這兩天倒是安寧了些,沒讓暗中算計的人得了手去,只是他們自己也累得半死,精神和肉體都無限疲憊,偏還有苦不能說,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氣吞聲,硬著頭皮熬過一天是一天罷了。 暗中怨毒深了,還是忍不住回頭,憤憤地瞪著馬車。 那到底是個什麼人?他到底要去哪裡?暗中一路算計他的人又到底是什麼來頭,天啊!眼下這苦難,究竟何時才是個頭啊! 前方馬蹄聲響,轉眼有兩騎同樣裝束的人如飛到了近前,策馬到了被護在中央的馬車前,二人從馬上各取了一串皮袋一捆食盒下來,在馬車前恭敬地說:「這是剛從前頭城裡買來的酒和食物,都是分著十幾處不同的地方買的,我們也一直不錯眼地盯著,就算有人下毒,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在所有酒和食物裡都動手腳。」 馬車簾子半掀開,露出半張沆沆窪窪,猶如鬼怪的面孔,僅露的一隻左眼,灰暗陰沉,寂寂森冷,逕自伸手把皮袋與食盒接了進來,車簾又迅即放了下來。 二人退了開來,這才又解開馬上的大包裹,拿出一個個的熱饅頭,分遞給一眾正在費力清理道路的同伴。 馬車裡,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狄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現在,他連手帕都懶得用了,只隨意地用手拭了拭唇邊的血跡,信手拿起一個酒袋,打開來,放在鼻前聞了一會,又淺淺抿了一口,確定了真的沒有被下藥,這才用力喝了一大口。 最厲最烈的燒刀子吞進咽喉,直入胸膛,並不覺得特別燥熱,也找不到刀刮咽喉的痛與快…… 狄九平靜地垂下手,沒有試圖再飲酒。 真是已經喝了太多的酒了。現在,就連這最烈的酒,對他也已經沒有什麼刺激作用了。 看來,用不了多久,他就不能再指望靠烈酒幫他麻醉身體,減輕創痛,振作精神了。 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事。沒有什麼工具能永遠有效,人能依靠的,從來就只有自己。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三章 - 正主出場 狄九隨手將皮囊往旁一拋,再打開一個食盒。 食盒中,盛著濃稠適中的清粥。清粥居然還帶點香氣,端在手上,溫熱正好也適中。 狄九先自己喝了一小口,品了一會,確定沒什麼問題,這才替身旁沉睡著的傅漢卿掀開半蓋在身上的被子,扶他倚著自己的腿半坐著,左手用湯勺喂粥,右手指尖挾了一根銀針,輕輕刺激著傅漢卿掌管進食的幾處穴道,讓他能夠如正常人一般地自然吞嚥。 馬車徐徐前進。 碎石已清,道路已整,但是路面畢竟不可能平滑如鏡。時不時,車內便會微微一顛,然而,這樣程度的顛簸,已經不會影響狄九手裡的小小湯匙。他微妙地保持著平衡,那湯匙總是穩穩當當,輕輕巧巧,將那熱粥餵進傅漢卿嘴裡,而不會溢出一滴來。 喂完了大半碗粥,狄九這才重又扶傅漢卿躺下,極輕柔細心地替他重把被子蓋好。自己靜靜坐在他身旁。 馬車裡有的是地方可倚可靠,這樣漫長的時光,也不知已經趕了多久的路,旁邊也並無別的人看著,但他依然坐得筆直。身旁有酒,他卻已不需要,身邊有許多食物,但既然傅漢卿已經吃過了,也就夠了。 數年時光,習慣而成自然。照料阿漢的身體,一切最小的細節,他都不會忘。而照顧他自己……他早就連想都想不起來了。 他已經沒有任何正常地食慾了。而不餓的時候,他自然也就想不起來要吃。他的身體,五癆八傷,五臟六腑處處傷痛,各部位的機能也在退化,在崩潰。wen-x□n8就算進食,他每次吃的食物也極少,若是勉強多吃些。腸胃反而會不能適應。 說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太不在意照料自己,所以才讓身體一點點弄到這個地步,又或是因為身體一直這麼糟,他才索性養成了這樣完全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的習慣。 狄九默默地伸手,按在胸口,隔著衣服確認了一下七八根紮在前胸各大要穴的銀針,位置並未偏移。這銀針紮在胸前已經好幾天了,自從發現就算是烈酒對他病痛的麻醉能力。對身體地激勵效果也已開始漸漸減弱之後,他就毫不猶豫地將銀針扎進各處大穴裡。 用邪術聚力凝神,激發體力,不可久用。不可長恃。但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到現在,已經只有讓銀針一直留在自己體內,不敢拔出。 他知道。自己已經扛不過術後的反噬。若是拔出針來。他無論如何已是活不成。不過。反正用不用銀針,都是一個死。自己的身體已經接近崩毀的邊緣了。不要說拔針,就是一口氣鬆下來。人立刻倒地暴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現在,阿漢還沒有醒,所以他還不能死,他還不甘心死。 活著,活下去,活到可以帶著阿漢走進小樓的那一刻,活到能以一隻蟲子的微薄力量去挑戰巨人的那一刻…… 然後,也許……他只會靜靜地,根本沒能力掀起一絲波瀾地死去。可無論成敗,他也已經盡過所有的力量,那樣地結局,縱仍有憾,終是無悔。 每一次日落,每一次日出,他已經不多的生命就又減少一點,又減少一點。而這一路上,卻總是有人騷擾著他,阻攔著他,堵堵路,拆拆橋,下點不會死人的藥,用鞭炮嚇嚇馬……雖然都是些惡作劇般的手段,卻是極為有效地拖延著他地腳步。 任誰一天總要被人這樣算計十幾二十回的,那行程,無論如何都快不起來。 若他是輕身一人,那些暗中動手段的人,早就讓他揪出來了。可現在他身邊帶著一個人事不知的傅漢卿,他又一刻也不敢離開傅漢卿身旁,而那些暗中拖延他行程的人,明顯也早就知道他地厲害,人人都做足了防備,不管玩什麼手段,絕對絕對都離他很遠,不肯進入他可以攻擊地範圍裡來。他並不想讓任何人目睹他現在地狼狽,更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最後的下場。然而除非他敢放開傅漢卿去獨自追擊,或者是敢背著昏迷的傅漢卿去打架……對於這群討厭地蒼蠅,繼續孤身一人的話,他是毫無辦法。 冷靜地計算著自己剩下的生命,他明白,這樣的損耗,他已經負擔不起。因此,當那群壯勞力主動送上門來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了自己的驕傲,使出種種殺伐威嚇的手段,裹挾了他們同行。 人多好辦事,這些人四下把馬車一圍一繞,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買了食物還能用來試藥,暗中搗亂者的行動效率直線下降,狄九自己也就清淨了不少。 狄九又在心中默算著時間。 按照現在的速度,再過三天,就能越過燕國的國境了。此後再行十幾天,就能到…… 很好。他的時間,還來得及。 狄九輕輕伸手,重又把傅漢卿抱在懷裡,慢慢地拉動他的四肢,替他活動手腳。 此一去,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無論如何,他能照顧他的時日,怕也只剩這十幾天了。 然而,他從未想過,要停下前進的腳步,從未想過,容忍任何人,任何力量,阻止他去做這最後的努力…… 馬車之外,驚叱怒喝聲起,他輕柔而緩慢地把傅漢卿重又放下,車外有馬嘶聲,慘叫聲,有身體重重跌落大地之聲,他細心地再次替傅漢卿蓋好被子。 車外笑聲朗朗:「好大的威風啊!難道這條路是你家開的?只准你們走?要不是我有點兒本事,豈不是要讓你們給白白欺負了?」 狄九慢慢地挑開車簾探出身。 到底是誰,欺負了誰呢? 嘍們的手段不再好用,正主自然就要現身了。 算起來,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好幾天了。 狄九一躍下車,靜靜立在車前,揚眸望向前方。 四週一堆人躺在地上哀號慘叫,有人在身旁哀慘慘地說:「爺,這人肯定就是一路上跟我們作對的縮頭烏龜……」 話猶未落,一道銀光疾閃,這人已是捧著被飛來橫銀打得滿是鮮血的嘴在地上打滾了。 對面的人,一手把幾塊碎銀在掌心來回拋動,一邊慢悠悠道:「接著說。有什麼有趣的詞,都放心大膽地說出來。我這人一向大方得很,聽得高興了,一定有賞。」 一眾山賊敢怒而不敢言地,縮頭縮腦地直往後退,用祈盼地眼神,將出氣的希望全都集中在他們的另一個壓迫者身上了。 狄九卻只靜靜地站在馬車前,靜靜地看著前方的人。白衣白馬,一騎橫攔,擋在道路中央,擺明了就是找個麻煩惹事的主。 那幫山賊也是一肚子悶氣,看到這麼一個扎眼的東西擋在前路上,哪裡還會客客氣氣打招呼,直接上去,或推或拉或縱馬硬撞都是正常的,結果被整得慘不堪言,卻也是怨不得人。 狄九平靜地道:「你們終於肯正面出現了?」 方輕塵靜靜地打量狄九。 灰色的衣袍,灰暗的裝束,這麼燦亮的陽光,卻像是根本照不亮這個只屬於黑暗的人。 半張臉猙獰猶如鬼怪,恐怖得讓人不願正視,另外半張本來應該十分英朗的面孔,卻因為消瘦和憔悴,黯淡而沒有生氣。 這麼一個人,就算是站在陽光下,也只似是地底冥府走出來的幽魂。 不知為什麼,方輕塵輕輕蹙了蹙眉。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四章 - 眼力如何 應該說,方輕塵來攔狄九,是攔出了一肚子的火氣。 本來就是為了這混蛋的性命,他才會跑去燕宮,然後不幸被風勁節抓住治傷配藥,折騰了整整三天。 他那邊耽誤了,狄九卻不肯配合他,路上收服了這幫山賊,他行路越來越快,蕭清商和趙晨的手下能做的騷擾越來越有限。 兩下這一錯,害得方輕塵一路上是緊趕慢趕,連氣都沒空多喘一口。為了能及時攔住狄九,胯下的燕王神駒,被他油光珵亮,膘肥體壯地騎出來,到現在已經是生生被拖得瘦了一輪,毛髮枯乾,無精打采,髒兮兮一副可憐像。 馬都如此了,他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這一路上吃的苦頭,方輕塵自是咬牙切齒,實打實全部算到狄九的頭上了。 當然,等他真的趕到了狄九的前頭,按照蕭清商和趙晨事先給予的指示,打出了信號,得到了二人的屬下來會合聽令後,他卻沒有急不可待地直接衝到狄九跟前來。 方輕塵先在前方的城鎮處,找了最好的客棧,讓人好好刷洗了一番他那匹白馬。自己則趁這時間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找最好的成衣鋪子,買了一套亮晃晃的白衣裳換上。 小容和風勁節是自己人,去見他們當然不用講究,狼狽就狼狽了。這狄九,卻是他要對付整治地傢伙。那他自然是要打扮得容光煥發,超凡脫俗一點,確保一出場就能讓人眼前一亮,襯得對方灰頭土臉,狼狽不堪,那才叫個舒服。 這一刻他策馬攔在路當中,那人獨自一人挺直了背守在馬車之前,二人遙遙相對。越發顯出天壤之別來。 方輕塵的白馬白袍,輕逸絕塵,越發襯得狄九的灰襯黯淡,神容蒼漠。方輕塵的俊朗灑脫,華采風姿,越發映得狄九容顏如鬼,妖異魔魅。 方輕塵一人一馬便佔盡天地光華,狄九卻永遠只屬於黑暗。 方輕塵令人一見之下,頓生傾慕結交之心。狄九卻只能讓人看著厭憎畏懼,遠遠躲開。 如此落魄,如斯狼狽,誰又會知道。這人也曾俊朗非凡,也曾光彩照人,也曾手握重權,也曾是千萬人的膜拜效忠傾心佩服的對象。 勝出一局,實在應當是極得意。極自滿。方輕塵卻高興不起來。 他忽得輕輕一歎:「你知道我從何處而來。你知道我為何而來?」 狄九平靜道:「這一路上的手段。我已見識過許多了,雖然不能確定,但我想。我不太可能會猜錯。」 方輕塵凝視他,忽又一笑:「那麼,我是誰,你應該知道吧?狄九並沒有立刻回答。 他是誰?白衣白馬,遙立前方。一人一騎,攔路中央,便有萬夫莫開的自信和驕傲。如許人物,必是蓋世英雄吧? 他定睛看著前方,然而,不管如何凝定心神,都沒有用。 他地眼睛,早就不中用了。 天下英雄,世間豪傑,當世風雲人物,所有人的資料,畫像,他都已看過不止一次,只是現在,他的眼睛卻無法讓他看清那人的眉目,那人的神容。 那麼,他是誰? 方輕塵微笑:「還猜不出來嗎?你雖沒見過我,但你一定會知道我……」 狄九微微合眼,無數相關之人的資料傳說在心中如流水般滑過。 這段日子,暗中的阻礙層出不窮,除了小樓,不可能是別人動的手腳。若是旁的仇家,出手斷然不至於這般處處容情,幾乎毫無惡意,純粹只為拖延阻礙他地行程。 然而,狄九也一直困惑。 傅漢卿當年屢次說過,小樓的強大力量,從不隨意介入人世。只要不侵入小樓,不觸犯小樓的禁忌,不管如何作惡,怎樣跟小樓作對,甚至害死小樓中人,小樓都只會漠然視之,毫不在意。就像他把阿漢害到如此地步,這些年來,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小樓舊人,肯為阿漢出頭一樣。 既然如此,為何阻他? 他的生死作為,都不會是小樓所關心地,而一旦他進入小樓的禁地,生死於小樓,也不過是吹口氣般的小事。 既然如此,何必阻他? 從古到今,一入小樓永不還的絕世英豪數不勝數,但從來沒有什麼人在進入小樓之前遭受過阻攔。即使是蠻王引十萬大軍入侵小樓,小樓中人,也並沒有事先有過任何妨礙,為何他狄九,偏偏就得了如此待遇? 一路行來,狄九百思而不得其解。正因為不解,所以雖然他已經判斷了是小樓中人的手筆,卻到底未敢確認。 直到此人忽然現身,直到方纔,此人對他那並未說出口地推測,採取了默認,他才真地肯定了,自己果然判斷無誤。 那麼,此人到底又是誰呢? 天下英雄無數,但這一刻,狄九隻需要反思記憶中,所有可能出身於小樓地那些風雲人物。 喜著白衣騎白馬的,只有方輕塵和風勁節。而這兩個人,又恰恰都是死而復生的怪物。 依據資料中地描述,方輕塵文武雙全,儒雅溫文,深得軍心,處事爽朗,待人真誠,對下屬也極為親切平和,而風勁節卻是個極灑脫不羈,肆意妄為的風流浪子。 今日此人,一馬當關,淡淡數語間的傲氣與傲骨,直入人 若照這樣來判斷,這人該是風勁節。 狄九睜眼,目光凝定,卻平靜道:「方輕塵……」 相比於紙上枯燥的文字,狄九更相信狄一和狄三的判斷。 狄一見過方輕塵,狄三會過風勁節。二人回來跟他說的感想,和以前資料中的內容完全不同。 狄一說方輕塵此人,驕傲自負,骨子裡就有一種睥睨世人,我行我素的任性,而狄三卻說,風勁節雖然一直堅持不肯幫助傅漢卿,但給人的感覺,卻誠懇正直,溫潤柔和,讓人願意與之相交。 所謂溫潤如玉的方輕塵,所謂桀傲不馴的風勁節,更大可能只是小樓人入世試煉時,所扮演的假象。也許是因為死而復生過,他們才肯以真實的面目來對人吧? 方輕塵,一語出口,眾人皆驚。地上一幫好容易掙扎著站起來的綠林好漢們,差點又直接跌倒在地。 方輕塵?楚國方侯?天下無人不知的蓋世英雄? 人們驚慌地互相看看……這個……這個……是大家聽錯了呢?還是正好同名同姓? 方輕塵很是享受旁人因他而來的這種惶恐和驚怖,悠悠一笑,凝視狄九,又微不可察地輕輕皺了皺眉:「你的眼睛怎麼了?」 狄九默然無語。一直以來,他掩飾得那麼好,狄一,狄三,文素依,這樣日日一起相處的人,都不曾發覺他的眼睛出了問題,怎麼這人偏就一眼看出來了? 小樓中人,除了阿漢那個笨蛋,其他的人,實在是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敏銳。 方輕塵搖頭笑笑:「你的掩飾功夫很強,目光也一直鎖定著我,眼神也同樣很有壓迫力,並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但是,你沒有立刻認出我。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我的長相特徵,你不可能不知道。見我而不能立刻認出我,沒有別的解釋。你是否一直隱瞞著你眼睛的問題,連你的夥伴也並不知道?」 狄九淡淡道:「我的眼睛,是我自己的事。」 方輕塵一笑,自顧自貌似極其誠懇地「安慰」道:「你也不必介懷。你的夥伴不是不關心你,只是你一直太強也太要強,所以沒有人敢於對你表達略為深切的關懷,也沒有人真以為你軟弱到需要關懷和照料。再加上,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總是有限,有一個更需要注意的人在那裡,他們……」 滿意地看著一直保持平靜的狄九眉宇間終於露出不耐之色,方輕塵心中暗暗好笑。對狄九的這種彆扭性格,他實在是太瞭解了。 ------------廢話分隔線-秘書棕:啊啊,狐狸你瞭解了?狐狸你好意思說說,你到底是從哪裡瞭解得那麼深刻? 然後報告大家一個不好的消息,現在起點暫停了盛大點數和起點幣之間的互換。第一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重新開放,第二也不知道重新開放的時候兌換率會不會有調整。抓頭,這個的最直接影響就是,淘寶現在沒有低折扣的起點幣賣,88折以下全部無貨,因為代理商不再能像從前一樣,批發到65折的起點幣。 嗯,基本上,不著急充值的親們,不妨等上幾天,等到這邊塵埃落定,再看看是怎麼說。然後大家可以等春節期間,看起點有什麼優惠活動。那時候我再來報告充值的最佳途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五章 - 動之以情 果然,狄九這種人,不怕敵意,不怕險惡,不怕殺戮,不怕麻煩,卻對別人輕微的善意,些許的關懷,都會感到不自在。 眼見自己成功地擊破此人的冰塊臉,方輕塵悠然笑道:「對了,你應當是根本不曾介懷過,倒是我多事了。」 「你來這裡,不是來討論我的眼睛的吧?」狄九按捺著心中的不快,冷冷問。 方輕塵斂了笑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才道:「我來這裡是為了阻止你繼續前進。或者說,我來這裡,是為了救你一命。」 狄九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淡淡道:「多謝。」 他走上前,伸手牽了拉車的馬,一步步向前走去。 山賊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誰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跟著這位主子,逼向那個沒準真是傳說中楚國方輕塵的高人? 這裡心思未定,那裡狄九已經牽馬拉車而來,步子邁得並不大,可舉步間自有一種沛莫能御的強大氣勢,逼得他們面如土色地紛紛左右退開,怔怔地看著狄九一步步逼近到方輕塵面前。 強大的氣勢撲面而來,方輕塵跨下的寶馬,有些受驚地輕嘶了一聲。 方輕塵歎息一聲,一手輕柔地安撫馬兒,目光定定看著狄九,輕輕道:「停止吧。我既然已經來了,你是闖不過去的。」 狄九眉不動。目不瞬,淡淡道:「闖了才知道。」 狄九已逼近三步之內,寶馬驚懼地揚蹄伸頸,極之不安。 方輕塵心疼愛馬,就有些不耐煩了:「我不過看在阿漢地面子上,才對你這麼客氣。你真是以為,我就收拾不下你是嗎?」 他在馬上揚眉,英風如寶劍出鞘。戰意升騰而起。 狄九卻是腳步一頓,淡淡道:「既然已經碰上了,打不打另說,你就不想看看他嗎?」 方輕塵不覺一怔,繼而一笑,定睛看狄九,卻還是神容淡淡,眉目漠然,既無激動之意。也無明顯的殺志戰意,卻也同樣找不出什麼悲憤無奈感懷傷痛之色。 這麼一個看起來好像冰塊一般,無感無覺的人,卻也並不是只會逞勇鬥狠啊。居然還知道動之以情。真是有趣得很。 只可惜……你難道還不知道。小樓中人,一個個都是最冷漠無情的傢伙嗎? 方輕塵輕笑一聲,卻還是如了他的意,下了馬,大大方方迎上狄九。大大方方看似對狄九毫無防備地與他擦肩而過。一手掀開車簾。跳了進去。 小小的車廂裡,那人安靜地沉眠。 方輕塵低頭看著他,笑罵了一句:「都是你這個又懶又笨的傢伙!害我們費了多少心思。」 那人不答。眉斂目閉,神情沉靜。 方輕塵本來只打算隨便瞄一眼,就回頭跳下車,冷酷地再給狄九一個打擊。畢竟這傢伙的臭皮囊又有什麼好看地?以前每回模擬結束,回到小樓,不都看著那傢伙偷懶睡大覺,看了幾百年了,還看得不夠不成。 然而,他的眼神在傅漢卿身上一凝,到底沒能立刻移開了去。 他慢慢坐下,慢慢伸手,輕輕撫在傅漢卿的臉上。 指尖的觸感,清晰而明朗。極暖的體溫,極有活力和彈性的肌膚,彷彿在不肯放棄地一次次宣告,這是一個生命,一個鮮活的,完整的,不肯輕易逝去的生命。至少,有人寧可付出一切,也不肯叫他如此逝去。 方輕塵慢慢放下手,靜靜看著阿漢,梳得極整齊地發,乾淨而舒適整潔的衣服,即使在睡夢中也寧和平靜的容顏。wen-x□n8就連他都幾乎生出一種錯覺,這個懶鬼同學,和以前無數次一樣,只是在睡一場平常的覺。 他似乎也只睡了小半天地時間,整個身體都還帶著生命的活力,而也許就在下一個瞬間,他就會伸著懶腰,打著呵欠醒過來,瞇著眼,還有點口齒不清地,對他迷迷糊糊地說:「早!」 沒有人能想像,這是一個在這個世界裡,暈迷了三年的人植物人。沒有骨瘦如柴,沒有生機枯萎,沒有皮膚乾澀,沒有肌肉退化,沒有發臭流膿的褥瘡,沒有那應該是永遠揮之不去的排泄臭氣,沒有那恍如死人般猙獰地形態。 這只是一個很平常地,正在睡覺地男子。 要守護這份平常,要保住這份平常,這其間要付出多少心,多少力,已不可計量,不忍深思。 車簾再次被掀開,狄九一躍入內,居然也就大大方方,坐在了方輕塵身邊。 方輕塵靜靜抬眸,極輕極快地看了他一眼。 這人的腰無論在何時,都挺得筆直,哪怕千瘡百孔的身體,早已不能承受一重重重負。 丈夫不肯受人憐,可是…… 這個永遠不肯彎腰低頭,永遠用一雙幽極深極黑極銳極地眼眸冷看世事的人,卻分明比這個他所照料所保護的人,更像一個病人。 傅漢卿臉上健康的紅暈,生命的活力,越發襯出他臉色的蒼白慘淡,傅漢卿睡姿的寧和安穩,映得他一雙眼幽然如同鬼火。 傅漢卿的肌肉柔韌而富有彈性,而他……即使穿著寬大的灰衣,也已經很難掩飾身形的消瘦了。 只要照顧得當,傅漢卿還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成為別人永遠的負擔,而這個人,卻要死了…… 生命的痕跡早就該在這個身體上終結,死亡的鐮刀一直壓在他的頭上,卻就是一直不肯揮下。這人如一段兩頭燃燒著的蠟燭,如此瘋狂而不顧一切地揮灑盡所有生命的潛力,然而,他就是不死。 那生命之火,飄搖微弱得幾乎不可尋覓,卻一直不滅不止不停不息。 數載時光輪轉,他守著,等著,苦苦撐著,阿漢一日不醒,他一日不肯死。然而,面對浩浩天命,人類的意志再堅強,最終也只能化煙雲散盡! 所有的堅持,所有的不屈,終有極限,終有盡頭。 這個人,他要死了……再多的努力,再多的苦忍,用再狠的手段,使再毒的邪功,忍受再沉重的苦痛,他也活不過一個月了。 方輕塵心中忽然有些悲涼,無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撫在傅漢卿身上。 阿漢,他要死了……你知道嗎? 狄九平靜地,注視著方輕塵模糊的身影。 「你可以救他。」這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我們確實有能力叫醒他,但就算讓他醒來,也未必是救他。」 方輕塵輕輕歎息。他們也永遠無法在不洩露小樓真相的情況下,讓狄九理解他們的兩難。 狄九平靜道:「我是世俗中人,永遠不會有小樓中的超脫,也不會明白小樓所求的頓悟。在我們俗人眼中,能喚醒他,便已是救了他。」 方輕塵搖搖頭:「這些年來,一次又一次,你也該知道我們的冷酷無情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我身上,如此白費力氣?」 「你們並不冷酷無情。」狄九淡淡道,語氣並無波動。 多年前的往事,他從未忘記過。當年風勁節特意來會同窗,談笑間的溫情關懷,狄九自信絕不會看錯。容謙是一國之相,何等身份,卻與傅漢卿一夕長談,又親送出府,珍重之情,溢於顏色。 「我們不是小樓中人,我們不會瞭解小樓的禁忌和困擾。你們不出手,應該是有為難之處,而不是冷酷無情。就像當年阿漢聽說了你的死訊,也曾漠然地說不必為你去報仇一樣,這都只是限於小樓規則的無奈選擇,並非你們天性涼薄。」 方輕塵倒是有些意外。 就連狄一和狄三,屢次三番失望之後,都會忍不住指責他們的無情無義,想不到這個性子最為冷酷,行事最為狠毒的狄九,倒反而能夠理解他們。 「但是,」狄九話鋒一轉:「你們的為難,你們的無奈,只是你們的事情,與我卻無關。我在意的,只是阿漢醒不醒。你們的苦衷,我可以理解,但無需體諒,只要阿漢能醒,我並不介意連累任何人,為難任何人,造成任何結果。」 狄九的語氣依舊平靜得波瀾不起,並無任何宣佈決心的慷慨激昂。 越是如此,方輕塵越是明白只怕很難改變他的心意,挑挑眉,心中竟不知是怒還是歎:「所以你明知我此來是想救你性命,你卻還是要誘了我來看他,試圖動搖我的心意。」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六章 - 圖窮匕見 「一直以來,你們每一個人都在拒絕,可是你們誰也沒親眼再看過阿漢。我總希望你們能看到,我們將他照料得很好,他身上沒有一點久病不起的淒涼樣子。若是親眼看了,親手觸摸了,念著故舊之情,你們也許就會心軟。不管是什麼禁忌規條,也不是永遠沒有人敢於去突破冒犯的。」 狄九聲音沉定:「但似乎,你確有感慨,但依然沒有足夠的勇氣。」 方輕塵失笑:「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對我玩激將法這麼老套的手段……」 他搖搖頭:「死心吧,我不會喚醒他的。我來這裡,只是為了攔阻你。你也該知足了,小樓從來不會主動干涉別人的生死,你硬要去找死,我們本來都該袖手看熱鬧,以後日子也清淨。也只是念著這幾年,你待阿漢確實盡心……」 狄九平靜地一手掀起車簾,做個送客的姿式:「多謝,好走,不送!」 冷硬的語氣,冷硬的神情,令方輕塵也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對我們來說,這已經做到極致了。狄九,凡事不要太過份。」 狄九抬眸,目光如冰中幽火:「我關心的從來不是我自己的生死,對你說一聲謝,是看在阿漢份上給你的客氣。既然你說服不了我,我也求不動你,自然請你好走,我還要繼續趕路方輕塵微微蹙了眉鋒,忽然感覺有些煩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慢慢說服人……這樣的細緻活兒,哪裡適合他來做。 「狄九,不要白費力氣了,我若不許,你一步也前進不了。就算我懶得管你,你到了小樓,也不能讓我們出手救醒阿漢。只會白白賠上你自己的性命。」 「既然我只剩這最後一條路。就只能堅持到最後。」 「未必是最後一條路,你活著。他活著,才能一直有新的希望。」方輕塵覺得自己簡直是在苦口婆心了。唉,一切看在阿漢的面子上…… 狄九目光漠然看著他:「你覺得。我還能再活多久?我能再希望上半個月,還是一個 他的語氣是平淡的,並無負氣或者譏誚之意。 方輕塵耐心道:「我為你找了一位天下最好的神醫。你若肯回頭,他至少能助你延數年性命,也能最大限度地減輕你的病痛之苦。」 狄九終於怔了一怔,過了一會才道:「可是那死而復生的風勁節?」 「是他!」方輕塵不由得輕歎了一聲:「我們小樓,從來不曾為一個外人地生死,如此費過心力。」 狄九地唇角扯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惜,太漫長的時光。他地身體幾乎已經忘記了應當如何微笑了。他慢慢低頭,目光凝定在沉睡的傅漢卿身上。 現在的他,每多活一天,都像是跟老天偷來地日子,而這人,張口就是為他延命數年,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本事。 「他可以為我延命,他可以讓我舒適?他能讓我再活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照顧一個永遠不會醒的人,一步也不敢輕易離開,永遠被困在他的身邊。一天天盼著他醒來。一天天失望,明知這人間凡塵。無一人可以救得了他,而能夠救他的神仙中人,卻一直狠心袖手,而我,因為受了恩,所以,再也不能多做任何事?這樣的活著,有何意義?這樣的活著,如何舒適?」 狄九的語氣由初時的平和徐緩,漸轉剛硬冷厲:「方輕塵,我要帶他去小樓!我要帶他去闖那天下英雄地禁地!我要去問問你們這些出入紅塵,冷眼看天下翻覆的神仙們,到底是什麼樣的規則鐵律,可以讓你們一直冷眼看著自己的夥伴慢慢去死。你不必再白費力氣……」 語聲忽得一頓,他那幾無人類活氣的臉上忽然升起一股青白之色,伸手掩了唇,用力咳嗽起來。 他明顯很不願意在方輕塵眼前示弱,只是,再強的意志力,有的時候,終究無法征服病弱的身體。 他咳得那麼痛苦,那麼劇烈,就是聽的人,都覺得難以忍受。彷彿這個如同遊魂般的人,下一刻就會因為一口氣順不過來,倒地身亡,彷彿這樣聽著他這麼咳嗽下去,最後會看到一個活生生地人,肝裂肺破,生機全滅。 方輕塵咬著牙聽了一會,終於不耐。 像他這種喜歡整天穿著白衣,到處招搖,自戀到極點的傢伙,哪裡耐得了性子在這陰暗狹小的馬車裡,聽著身邊的人一直咳嗽呢? 不衛生,不健康,極度讓人不舒服啊。 他恨恨地哼了一聲:「罷了。你自去尋死,我懶得管你了。」 他滿臉怒色,探身而起,要掀簾下車。 狄九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惜一直咳個不停,竟是連停頓下來,說一個字都做不到。蹙了眉,終於咳得微微彎下腰去,眼眸略略從方輕塵身上錯開了一瞬間。 一眾山賊只看得方輕塵和狄九先後進了馬車,車簾放下,又掀起,又放下,間或偶爾能聽得模糊的壓低了地交談聲,卻也不知兩個人在裡面商量些什麼。 大家越發惴惴不安起來,硬著頭皮等了一會,仍沒什麼動靜,便有人忍不住低聲議論,瞎猜胡想,卻還是沒有一個人敢於靠近馬車。 正迷茫之時,就見那馬車忽然無由震動起來,初時震動尚微,轉眼間就劇烈無比,拉車地馬兒驚恐地掙扎起來,而方輕塵那匹寶馬卻甚是有靈,察覺情形不對,早就放蹄跑出老遠,避開危險去了。 那馬車震動愈發劇烈,小小的車上,竟似有千軍萬馬在衝殺一般,竟連車下大地,都似在隨之震動。眾人驚惶地你望我,我望你,手忙腳亂地拉了各自地馬就往後退,只聽得砰然一聲巨響,整輛馬車就憑空裂成無數碎片。 拉車的馬慘嘶一聲,屁股後腿上頓時被碎片割出許多細碎血痕,負痛放蹄奔走而逃。 四周山賊們已經退得很遠,倒是並沒受什麼連累,只是人人目瞪口呆,在漫天紛飛的碎木之中,怔怔看著那三個身影。 方輕塵的白衣最是觸目顯眼,在一片銳利如刀的碎片之中,他卻是翩然來去,從容自若,輕盈盈落地,身法無比灑脫漂亮,這般悠然袖手,含笑而立,神完氣足,風華燦然,那漫天橫飛,頗具無限殺傷力的碎屑,從頭到尾,卻連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曾碰到。 相比方輕塵的灑脫,狄九處理危機的方式卻是極之強橫的。他只順手把傅漢卿牢牢抱在懷裡,護在身前,一躍而起,再飄然落地,無形的罡氣環繞在身旁。方輕塵是以最精妙出塵的身法,於最細微的空間閃轉騰娜,輕盈地閃過了所有大塊的碎片。而狄九要護著傅漢卿,身形就不可能如此靈動,於是直接就用霸道無比的內氣將所有近身的碎片絞成了煙塵。 他抱了傅漢卿徐徐落地,冷眼看著對面的方輕塵,無數碎木殘轅從二人之間徐徐落下,狄九的聲音裡,終於帶出隱隱的怒氣:「你就在他身邊出這麼重的手?真氣稍為外溢,他就承受不起!」 「那又如何?」方輕塵挑眉冷笑:「我說過我們全都是冷漠無情之人,只是你不信罷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七章 - 何必苟活 方輕塵語氣森冷,心中卻甚是氣悶。 他平時說話行事,雖看起來總是極為自信自滿,其實心中一向極有分寸,從來不會真的造次胡為。既然張敏欣曾一再提醒過狄九武功進展神速,風勁節也曾開口勸他小心,他就絕不至於狂妄托大,就算要出手,也一定會計算周全,盡可能讓自己多佔勝算。 他故意挑狄九咳得最厲害時出手偷襲,還故意選在傅漢卿身邊動手,故意用重手法,以強勁霸道之力攻擊,就是要逼得狄九以殘病之身應敵之餘,還要去分心保護傅漢卿不受傷害。 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威望,這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偷襲一個正在發病的人,不可謂不卑鄙了,不過,方輕塵對自己一向沒有太高的道德要求。怎麼才能最快最省事最不費力氣地把問題解決,才是重點。 反正把人打暈了,點穴制脈,綁成粽子,然後扔給風勁節,他的任務也就完成了。至於後續的那些可以想見的天大麻煩,那都是風勁節該操心的了,他可是不管的。 然而,他還是沒有想到,就算是傷病發作,就算是投鼠忌器,就算是為著身體原因,無法以顛峰狀態迎敵,就算是為著傅漢卿不能放開手腳,狄九居然還是沒有讓他佔到明顯的上風。 縱然是方輕塵這樣目下無塵的人物,心裡都不由得有些震驚。 當年風勁節曾經和狄九借敬酒小小地交過一次手,那時的狄九,幾乎處處被風勁節佔盡先機,全無還手之力。狄一曾受過阿漢多年指點,數月前,在獵場之上。仍舊被容謙一箭驚出一身冷汗。 這些舊事,方輕塵都是聽風勁節和容謙提起過的。按道理來說,就算狄九後來也得了阿漢的指點,就算他該比狄一強,但強得也應該有限,不至於自己全力出手,且費心謀算,竟然還不能成功。 方輕塵默然望著狄九。終是有些喟歎。 根據張敏欣所說的判斷,狄九的武功和狄一拉開如此大的距離。都是因著這幾年地苦練不綴。當狄一天涯海角尋人治療阿漢時,狄九卻一直在苦練著武功。 當初張敏欣說得輕描淡寫,但必要親自與狄九交手,親身感受他的力量和技巧,方輕塵才能夠真正明白,這所謂的「苦練」二字裡。有多少血汗,多少艱難。 要付出怎樣的心血,怎樣的精力,要以怎樣卓絕的意志堅持下去,才能在這短短幾年之間,讓一個人的武功,進展到如此地步。這種練功法,只怕已經不是辛苦,勤力,拚命,這樣的詞。可以概括。 更何況,他在練功之外,還要盡一切力量把阿漢照料周全,數年之間,不曾出過半點差錯。更何況,那個苦苦練功地不是一個健康的身體。而是這麼一個千瘡百孔。殘破不堪地身子。 從一開始苦練的那一刻,他恐怕就隱隱知道。求人相救並沒有太大的希望吧。從最開始瘋狂壓搾逼迫自己的那一天,他就已經有了不顧一切,親自闖進小樓的決心吧。 明白小樓的強大之後,自知微小只如螻蟻,他卻還要竭盡全力,讓自己這只蟲子強壯一些,更強壯一些。 這種明明處於絕望之中,卻也絕不放棄地希望和堅持,終是讓方輕塵一時無語。 狄九卻是不理方輕塵此刻的心情,只是因他出手時毫不顧及傅漢卿而慍怒,語氣間便也殊不客氣:「你也算是和他師出同門的人物,可比起阿漢,你的這點本事,真是差遠了。」 他自覺實事求是,並未誇大傅漢卿的本事,方輕塵聽得卻是一陣鬱悶。 天啊,居然拿他跟那只懶豬相比?還說他差遠了?搞清楚一點,你家那隻豬的功夫,還是我跟小容勁節聯手創的,費心教地呢。純是替那頭豬量身打造的功夫,我們這種正常的人當然不能練得跟豬一樣了。 方輕塵心中終於也有些後悔這幾年自己的懶怠。自從當年和秦旭飛議和成功,一同回京之後,他就整天關了府門,躲在家裡喝著酒浪費人生,不止是功夫不肯練,還任憑趙忘塵下的毒悄悄損害他地身體。 就算再天才,再本事,天長日久的任性荒廢,武功還是會悄悄退步了些。 不能打贏秦旭飛已經非常讓他鬱悶了,現在叫這麼一個病得隨時會死的傢伙直接拉去跟那頭懶豬相比,還一口斷定他比不過,更是叫他直欲吐血。 他心裡不痛快,臉色就冷了下來,暗自咬牙切齒:「打敗了我,才算是你的本事。否則你憑什麼在這裡指手劃腳,說東論西。」 狄九看他這等張牙舞爪,甚是凶狠的姿態,幾乎都有些好笑了。 到了這種境界的高手,真要殺人制敵,又何必如此形之於色。與其說是他凶狠,不如說他現在是在太用力太刻意地故作凶狠。 小樓中地人,果然並不像他們表現地那樣冷漠無情,只可惜,縱然有情,他們卻終究不肯出手相救。 狄九心中略有黯然,卻並不遲疑,動作溫柔地替懷裡地傅漢卿理了理剛才飛掠時散亂的頭髮,信手扯了自己地外衫灰袍鋪在地上,這才小心地將他放了下來。 方輕塵本來是可以毫不客氣地乘他一手抱著傅漢卿,一手還在鋪衣的情況下,突然出手的。然而,看到狄九隨手脫下外袍,看著那沒有了外袍的遮掩,貼身勁裝下,狄九那幾乎可以算是嶙峋的瘦骨…… 縱然早有準備,縱然早已看出狄九的狀況,這一刻,方輕塵還是莫名地遲疑了一下。 他無聲輕歎,終究還是只安靜地站著,任憑狄九從容地安置好了傅漢卿。 這個人,明明瘦得彷彿一陣風都可以吹走吹散,卻偏偏比任何人都活得堅定頑強。只是,這樣的堅強,又有什麼用呢? 他可以不懼任何強敵,卻無法對抗自己的身體。再苦練又如何?再好的武功,卻也無法脫離現實中的肉身來施展。 就算在武功上,他方輕塵對上狄九,或許不能佔據明顯的優勢,就算他自己的身體也多有損耗,體力不強,但是比起狄九…… 以他們兩個武功的現狀,五十招內,狄九根本擊敗不了他。而五十招一過,狄九也就再無奮戰之力了。 方輕塵幾乎有些同情地看著他:「你確定要和我拚命嗎?你真覺得,你有機會在五十招內把我拿下?」 狄九雙手在胸前合攏,結出奇異的掌印,語氣平靜沉穩:「不試試,如何知道。」 方輕塵臉色猛得一變:「你瘋了?你現在這樣的身體,還敢使用天魔解體大法?就算你使了,以你現在的狀況,又還能提升出什麼潛力來?」 狄九的情緒全無波動,神情平靜從容:「如果你能給我另一個可以在五十招內擊敗你的選擇,我自然就不會用。」 方輕塵氣極。他是藝高人膽大,就算狄九用天魔解體,硬生生再將功力提高個幾倍,他憑著自己的武功,技巧,才智,經驗,巧妙周旋,也不是撐不過五十招。更何況狄九本來的身體已經極不堪了,現在似乎已經是在用什麼邪術異法硬撐著身體趕路,再敢用天魔解體法,也不見得還能刺激出什麼奇效。 然而,他可以肯定的是,五十招沒過完,狄九就得真氣逆轉,內腑碎裂,倒地身死了。他辛辛苦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趕過來,是為了救狄九的小命,可不是為了早一步把狄九逼死。 「你以為你能撐著擊敗我,還接著活下去嗎?」方輕塵真想把這個瘋子痛揍一頓。 「如果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做事,苟活不如痛快死。」狄九淡淡道。 「你死了,他怎麼辦?」方輕塵幾乎有些咬牙切齒地指了指地上的傅漢卿。 狄九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我會記得在死之前,把他殺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八章 - 反客為主 方輕塵真是想吐血了。這才是凶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碰上這種油鹽不進的人。任誰也會是一陣陣地頭疼。 他氣極一揮手:「行了,行了,不打了。我是來救你的,不是來宰你的。既然你仗著我的一番好意,動不動以命相脅,我也只好暫時先放過你。」 他這廂極盡譏諷,換了旁的心高氣傲之人,怕是很難受得了激。不過狄九這幾年,早已心靜沉定如水,越發地不為外物所動所擾。除了與傅漢卿能否清醒過來相關的事之外,再沒有什麼可以激起他心中半點漣漪。 方輕塵既然不打,他自然不會非纏著這種頂尖高手決鬥,只平靜地垂下手來,俯身復又將傅漢卿抱起來。 方輕塵已是身形一晃,掠到了他的身旁。 狄九蹲身去抱傅漢卿的動作並無半點滯礙,只是每一分肌肉,都已充滿了防備,蓄勢待發。 方輕塵卻是悠悠閒閒,笑道:「馬車毀了,你怎麼辦?」 「去城裡,再備一輛。」 「好,我陪你吧。」方輕塵一點也不見外。 狄九抱著傅漢卿站起來,漠然看著他。 方輕塵悠悠然道:「既然我現在不能阻你,當然要跟著你,再尋機會了。你不會以為,我這麼容易就放棄了吧?」 狄九一語不發,抱著傅漢卿與他擦肩而過,逕自行到一邊,隨手牽起一個山賊的坐騎,帶了傅漢卿翻身上馬,策騎向前而去。 方輕塵這時的神情裡,倒沒了懊惱之色。只含笑看著他的背影,隨意一聲呼哨,那遠遠躲開的寶馬聞聲即刻飛奔到他面前,載了他放蹄直追而去。 剩下的山賊們還迷迷茫茫,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呢,不過誰也不敢不跟著追過去啊,畢竟狄九在他們身上下的禁制還在,誰會不愛惜自家小命呢。 於是。事實證明,有方輕塵這種自戀自傲又喜歡享受地人同行。還是有不少好處的。 雖然這人言語刻薄,動則譏嘲,雖然他閒了沒事,總愛威脅幾句嚇死人的話,但這人有錢有勢還不肯多吃苦,隨便沾點兒光都方便不少。 本來狄九隻打算弄一輛普通馬車。方輕塵嫌小嫌暗嫌不方便,既然自己也時不時要坐在車裡頭給狄九找點麻煩,那當然要讓自己過得舒服些才好。 他直接買下了城裡最大最舒適的一輛馬車,車廂廣大,配著軟枕錦被,甚是舒服,放了桌子。小几,懸了香爐,琴台,四壁還吊了水晶燈,又開了好些窗子。支起來,陽光充足,配了精巧的木製車門,比普通車簾子的私密性強多了,再加上四匹快馬拉著車,趕起路來又快又平穩。 狄九不置可否。無論如何。能讓傅漢卿舒適一些的事。他都不會拒絕,更何況。還有許多別的便利。 小樓之中,一群人傻著眼,看著方輕塵反客為主,帶著這群見不得光地人,大搖大擺地上了大路。他有通過容謙從燕凜那裡敲詐來的幾份信物,有事地時候,可以拿去給地方官看。燕凜當然不可能會給他什麼見官大一級,便宜行事的權利,但絕對可以讓他免檢免查,在整個燕國通行無阻,而且信物能證明他的身份頗為高貴,最少不會低於一個閒散的宗室。 有了方輕塵的幫忙,他們這一行浩浩蕩蕩,怎麼看怎麼也不像正經人的人,居然可以橫行直過,怎麼囂張顯眼炫耀都沒有關係,怎麼頤指氣使也是無妨,地方官絕無留難,要錢給錢,要人給人,有時候官員甚至還派兵守衛或引路。 蕭清商和趙晨將那些暗中阻攔狄九地人手都給了方輕塵調撥,而方輕塵也不讓他們再下絆子了,反而是時時在旁,聽候支應。有了一堆人手支派,要什麼食物,需什麼藥材,都是一句話的事。而狄九也不必總是為防暗算而宿於荒郊,直接通城過府,投店住棧就好。 當然,這樣豪華的馬車,也相當笨重。要駕著它去抄小路去翻山越嶺,卻是不能。小樓裡,大家本來想著方輕塵這番做派,是有心找個理由,帶著狄九走大路繞遠。誰知道到了車不能通行,而要繞路又太遠的岔路,方輕塵直接下令將馬車給棄了,換輛小的趕路,等到了下一座城池,再去找輛無比豪華的換回來! 這下小樓裡諸人可坐不住了,張敏欣差點把方輕塵的耳朵給吵聾。 你你你這是在幹什麼呢?你就言語刻薄,時不時譏諷狄九幾句有什麼用啊?你倒是攔他啊! 方輕塵只是裝聾作啞。每每乘著狄九發病,或是給阿漢輸功時,倒也作個勢,一副意欲偷襲狀,可是總也不見他動手。心情好時則出了馬車,招呼了一幫山賊,陪他一塊喝酒聊天,甚至呼五喝六地賭錢,呆得悶了就騎了寶馬,放韁奔馳,直跑出十幾里,再勒馬轉回來,意氣風發地看著一幫人盯著他那匹寶馬,無比眼紅地神情。 他日子過得悠哉游哉,而不管他做什麼,狄九都無動於衷,不置一詞,該幹什麼幹什麼,完全不受他的影響。 眼看方輕塵帶著狄九,輕輕鬆鬆穿州過府,沒有什麼阻礙地已經通過了國境線,小樓裡,有人終於拍桌子了。 「你在幹什麼,你到底是在攔他,還是在幫他?」 「廢話,我攔他不就是為了幫他嗎?硬攔只能要掉他的命,我只好慢慢找機會了。」方輕塵的回答毫無誠意。 「你就算不能直接攔,也該盡力拖慢他的行程,幹嘛處處給他方便?」 「切,你讓我去做那種拆橋堵路,給馬下洩藥地無聊事不成?傳出去,我的面子,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再說了,以前狄九縛手縛腳,是因為找不著正主,現在他既然知道了是我幹的,還能由著我一直阻攔他?逼急了,他立馬就能跟我拚命。更何況我也不是給他方便啊,我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能過得更舒適,更自在。更威風嗎?」 方輕塵悠然答:「再說了,我暗中不是還在行動嗎?別人不知道。你們無所不知,無所不查,會看不到。」 「呸呸呸,就你那慢騰騰,溫吞水地所謂暗中行動!看看你自己平時的為人行事,你自己說說。符不符合?」 「咦?以前是誰動輒說我行事太狠太絕太不給人留餘地了?」方輕塵詫異。 「你……」張敏欣惡狠狠磨了磨牙:「我不管你搞什麼鬼!總之你記住,你要攔不住他,他就死定了。我們是否同情他根本沒任何意義,只要他一踏入小樓地範圍,我們地自動防衛系統就會立刻把他處理掉,這些已經被默認的核心程序,我們是無權干涉修改地。你自己看著辦吧!」 張敏欣恨恨地切斷了聯絡。與監控室裡的幾個同學一起哀聲歎氣。 見鬼了,當初,大家是怎麼答應由方輕塵這個彆扭的傢伙來處理問題地呢?早知今日,當初極力勸說老好人勁節出面,那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吧! 方輕塵高踞馬上。冷冷一笑。 攔不住他,他就死定了。可攔住了,莫非他就能活了? 他平靜地回頭,去看那坐在車轅上趕車的狄九。阿漢就坐在他地身邊,整個身子依靠在他的身上,把頭枕著他的肩。逕自沉沉睡去。 似是一對情義甚篤的兄弟就這樣相伴趕車遠行。一人倦極,伏著另一人安然入眠。待得醒來,便會接過馬鞭,輪換趕車,共度旅途。 阿漢每天都需要曬太陽,有時候,狄九會抱著他在外頭慢慢地走,或是扶他騎了馬徐行,有時候就這樣,直接坐在車轅上趕車,讓他安然靠著自己沉睡。 他總是那樣抱著傅漢卿,伸手扶著,護著,衛著,然而,所有的姿式都只是一種冷漠的守衛和保護,沒有一絲一毫地親密和熱情。 不會有純為感情的擁抱,不會有純為愛意的親吻,他明明是傅漢卿身邊最親最近之人,距離卻又遙遠得萬水千山都不能及。 他是將傅漢卿當成一個醒著的人那樣照顧,考慮到他隨時可能醒轉的舒適,確保他每一分肌肉,每一處肢體都不會退化,可是,他從不對傅漢卿說話。他的眼神總關注著傅漢卿,注意到傅漢卿的一切需要,卻從來不肯流露過多地溫情和關懷。 只要能確保傅漢卿安安穩穩,舒舒適適,沒有危險,不需呵護,他就會靜靜坐在一邊,連一根手指也不會再多碰傅漢卿一下。 看起來,他是世上最接近傅漢卿的人,而事實上,他卻一直在用他所有的理智,拉遠著和傅漢卿的距離。 那樣溫暖的陽光照下來,灑了他們一身,阿漢地睡容愈發安詳,便是狄九素來漠然森冷的眉眼,都似乎柔和了許多。 他讓馬車行進得極之平穩,卻還是不放心地騰了左手,小心地護持著阿漢,唯恐他受到任何劇烈的震動。 在任何時候,面對任何情況,他都會做出對阿漢最好的準確動作來,且所有的一切,已經是熟練到是出於本能,做得那麼流暢自然,理所當然。 方輕塵默默看著他們,忽覺意興索然,回了頭,控著馬,慢慢地行在隊伍最前方。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一十九章 - 循循善誘 大路之上,馬車之前。 寶馬輕衣,瀟瀟灑灑的方輕塵,忽然輕輕一歎,伸手揉了揉眉心。 這些天,他總是在一邊冷眼旁觀。看著狄九一個人,細心地照料著阿漢。 阿漢,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需要被周到地照料的。而狄九這個照料者,也就從來不可能有正常的,超過一個時辰的睡眠。 一天二十四小時,他都得不到休息。天天如此,夜夜如此…… 那些山賊暗探,只是幫著跑跑腿,奔走開路,買食物,辦湯劑,煮藥膳,打打下手而已。而具體照料阿漢的一切,狄九從來是親力親為,不肯假手於人。 狄九必須每天換著花樣,給傅漢卿準備一天八頓的流食,其中最少四頓必須有藥物滋補之效,溫度必須適中,且必須讓阿漢能自己吞嚥下去。 狄九必須每天替阿漢全身各處穴位扎針,以針力刺激他的肌肉,關節,甚至內腑,不會因為長期不用,而漸漸萎縮。 狄九必須每天極細緻地替阿漢按摩每一寸肌膚,且不斷用內力替他推拿,確保肌肉的活力。 狄九必須每天幫助阿漢活動手腳,確保在他醒來之後,手足仍能如常人一般自如動轉。 狄九必須每天替阿漢傳功輸力,運轉十二周天,讓阿漢的身體內部時刻保持著生命力。 狄九必須…… 一樁樁,一件件,看得多了,方輕塵心下便越發煩燥起來。 雖然自己在身邊,雖然自稱是阿漢的同學好友,但那些事情,他從來都是袖手旁觀。絕不幫忙的。一路看小說網 那種忙,他不想幫,而且自認也幫不來。 然而,這個人,就是這樣,平靜地忽視著自己,照料著阿漢,一年。又一年。 是什麼在支撐著他?是什麼令他有如此的耐性和堅定,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 縱然刻意拉開和阿漢的距離。他卻沒有疏忽過一絲一毫對阿漢的照料,儘管,他照料別人的時候,自己卻無時無刻不被傷病所折磨。 再大地痛楚,他連眉眼也不會動一下,旁的人自是看不出端倪來。卻又如何瞞得過方輕塵的眼睛。 方輕塵知道他在痛,一直在痛。這個已經傷入骨髓,病入膏肓的人,身體各處的痛楚,幾乎是永久性的。無時無刻,從不停息。 沒有什麼事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如此肆意地壓搾生命。便也必然被生命所報復。 自己的胸口忽然間也有些疼了,方輕塵悶悶地伸手到懷裡去掏藥。 風勁節費心思替他配地藥,他哪裡會記得按時去吃,也就是這樣,舊傷發作的時候。被疼痛提醒,隨便吃一粒應付應付了事。 他一邊吃藥,一邊繼續走神。 全身上下都是傷,無一處不痛,無一刻不痛,永遠永遠。沒有停歇。永遠永遠,不得舒適。這種感覺……他真地可以習慣?真的可以不以為意? 可惜走之前,沒有想起來要好好問問小容。 小容的身體也一直在承受著傷痛,也依然是全身各處,都時時煎熬苦痛。不過他心胸豁達,懂得善待自己,也能夠善待別人,再多的苦痛,也可以釋然接受,坦然相對,也不會逆反地拒絕身邊的關懷和溫暖。 而這個人……過於隱忍了。 方輕塵搖了搖頭。反正一切純屬此人自找,可憐他生病,可憐他有傷……他方輕塵還沒有那樣慈悲的心腸,也絕不至於蠢到去找狄九表現他地同情心。 背後忽然又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撕心裂肺聽得讓人實在不痛快。方輕塵忍了又忍,突然拔馬回頭,到了馬車邊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藥瓶往狄九懷裡一扔:「病發得特別厲害時,吃一粒!」 這次他從風勁節那裡敲詐來的,專門給狄九的靈丹妙藥。可風勁節說了,他得見著狄九這個真人,親手診脈看病,才能真的對症下藥。現在這藥只是他估摸著配的,效果肯定不夠好。 既然風勁節說效果肯定不夠好,方輕塵也就理所當然地一直沒拿出來。只是今天狄九咳嗽得也太折磨他自己的耳朵了,而且……那麼,姑且死馬當活馬醫吧! 狄九待得咳嗽止了,才把那藥瓶拿起來,也不多看,隨手倒出一粒,吞了下去。 見他吃得這等俐落,方輕塵倒甚是後悔。早知道他如此不防,他不該給靈藥,直接弄點迷藥往裡頭放,不是啥問題都解決了嗎。這麼一想,簡直有些懊惱了:「你還真不怕我下毒?」 狄九冷冷一哂。方輕塵兩世為人,雖說性情處事,變化極大,但不管是當年假做仁厚寬宏地一代名將,還是如今肆意而為的怪異性子,明擺著都使不出這樣的手段,最多也就只是嘴上說說。這種人…… 平時倒愛裝個狠毒無情,刻薄冷漠,可要真論到不擇手段,歹毒殘忍,你只怕連我的一成都比不上。 狄九心中竟是莫名一歎。這人啊,初看起來倒是千伶百俐,比那頭笨豬聰明無數倍,可只怕骨子裡,也有同樣的愚蠢和固執吧。 心念轉瞬來去,狄九卻突覺心胸之間,一片釋然,數年來地緊繃郁滯,苦痛沉積,竟是消去大半。他臉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暗暗驚詫。 他也是知醫之人,更清楚自己的傷病有多麼嚴重。當年在修羅教中,也見多碧落的神醫之術,神奇之藥,卻從來不能想像,誰能只用一粒藥,就能對他的頑疾生出如此效用。 他默然握緊了藥瓶,眸光在傅漢卿身上一轉即逝。 他雖掩飾得甚好,但方輕塵是何等人物,再細微的眼神波動,哪裡瞞得過他的目光。 「藥很有效吧?」 狄九點了點頭。 「對你有效,不代表對他有效。天下沒有百病都能治地神藥。」方輕塵悠然道:「這樣簡單地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但他既然能連面也不見,就配出治療我的靈藥,這樣地本領能力,應該也一樣可以治得了他吧?」 「能不能,和做不做,從來都是兩回事。」 狄九也不動怒,心平氣和地點點頭,把藥瓶收進懷裡去了。倒讓好整以暇,等他不平,等他生氣,等他憤而爭辯的方輕塵很是失望。 「真難得,明知他不肯救阿漢,你居然沒把他的藥扔回給我。」 「這種藥效果非常好,這些年來,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既然對我有用,自然要留著。」狄九坦然答。 方輕塵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如果你肯跟我走,讓這藥的主人親自為你治療,就不止是一時的輕鬆了……」 狄九揚眉望他,略有些訝異:「你明知我不會,為何還要浪費唇舌。」 方輕塵不痛快地哼了一聲。 一直生病,一直忍受痛苦,一切一切成為習慣後,自是覺得人生一片灰暗,活著全無樂趣。但任何事終是要比較的,越是傷痛的身體,才越能感受到健康的可貴。他已經成功利用靈藥,讓他在短時間內真切感受到了輕鬆,可面對這樣強大的誘惑,狄九居然還是不動心。 「或許靈藥神醫,真有很強的吸引力,但我是什麼人你不可能不知道。」狄九搖搖頭:「你一直說要阻止我,可是,這一路上,你又真正施出過什麼手段?」 狄九凝眸看他:「我卻不信,能以一人之力興國滅國的方輕塵,就只有這點本事?」 方輕塵更鬱悶了。你看出來了就看出來了吧,心知肚明好了,何必非要點出來。這不是要把我的把柄往小樓那幫傢伙的手裡送嗎? 他聳聳肩:「好吧,我承認,我雖然一直說要攔你,但其實並不認為,你為了喚醒阿漢而拼了命闖小樓有什麼錯。很蠢,但並沒有錯。你不聽勸,我固然很生氣,不過,也許我真勸服了你,我自己又要失望了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章 - 有何不好 是啊,這一路,方輕塵好聲好氣好商量,處處留手處處讓,說穿了,就是私心裡,他其實也並不是很想硬攔狄九。否則,他若是真的諸般手段盡出,哪裡容得狄九就這麼安安穩穩,走到現在。 「既然如此,你何必再攔?」 「沒辦法,我不能看你去送死。」方輕塵冷冷道:「別誤會,對於你的遭遇我從不同情,也不覺得你的所作所為有多麼感人。我不願你死,只是……」他垂眸,看了神情安然,沉睡不醒的阿漢一眼。 「只是為了他。別說你就是死闖小樓,也不會有什麼作用,就算你真的喚醒了他,你卻死了,這有什麼……」 狄九平靜地打斷他的話:「這有什麼不好?」 方輕塵一怔,默然定定看著傅漢卿。 是啊,這有什麼不好? 狄九遲早是要死的,現在就因傷病而死,明天闖進小樓被天雷打死,還是安安穩穩活過一百歲,都是要死的。 無論如何,等阿漢能醒來的時候,狄九怕是早已屍骨皆寒。 有什麼區別?有什麼不好? 生活還要繼續,阿漢的傷總會在漫長的時光中被治癒,然後繼續迷迷茫茫地活下去,其實也未必不幸福。 百歲光陰彈指過,為一個凡人,為一個曾傷阿漢至此的凡人,為一個好歹都是要死了的凡人……他這般操心勞神,是不是……太蠢? 方輕塵靜靜地看著阿漢,不說話。 一陣強風吹過,阿漢衣發微亂,狄九一手照舊趕馬車,一手輕柔地替阿漢理好髮絲。整平衣襟。 方輕塵忽然輕輕一歎:「虧得你這般耐心,一年又一年,肯替他做這樣瑣碎的事。」 狄九淡淡道:「你若很在意一個人,自然會這樣做。」 「我不會。」方輕塵斷然道:「若是我在意的人變成這個樣子,我會一劍殺了他,然後陪他一塊死。我是斷斷沒有耐心,讓他年復一年,就這樣無知無覺下去。也斷斷沒有那個本事,把一個人的吃喝拉撒。調理運動,等等瑣碎,全部接手。」 狄九居然點了點頭:「若是我和他之間不曾發生過那些事,他要是因為別的原因受傷昏迷不醒,我在嘗試過所有可能之後,也許最後也會一樣選擇一劍殺了他。不過……我不會去陪任何人死。」 方輕塵竟也很認同地點點頭。以狄九地為人,若不是曾一再傷阿漢至深,自己又曾受種種打擊,了無生趣,只怕真的未必能為阿漢做到這一步。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若無當初,何來今日。」狄九冷笑。 「可是。你要死了。」方輕塵的眼睛只定定看著阿漢。 「所以,才要做最後一件事。能救得成他,死前也算了了心事,若救不了他,讓他與我一同去了。也沒有什麼可遺憾不平的。」 狄九的語氣依舊淡漠。 「你從未想過,如何盡力讓自己活下來,等著他醒過來,誤會冰釋,彼此團聚?」 「我雖然不是神醫,也知道長久暈迷的人。失去知覺的時間越長。醒來的機會越渺茫地道理。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我等不下去了……」 狄九沉聲低笑:「我沒有本事讓我自己活下去,但總要盡力嘗試讓他活下去。至於冰釋,團聚……」 真是玩笑了。 就是他能活下來,他也沒想過要和阿漢冰釋誤會,從此過上快樂幸福的生活。 怎樣才能冰釋?怎樣才能快活? 他這樣地人,沒有資格幸福。他這樣的性情,如果當初不是在做戲,不是為了利用,根本不可能和阿漢這種人長久相處。 他們一個至惡,一個至善,彼此的距離如同天淵,硬要湊到一起,怕也不過是彼此磨折罷了。 「我救他,照顧他,只是因為我想要這樣做,不是為了贖罪,也不是為了在他醒來之後懺悔。至於他,雖然一向可以善待任何人,原諒任何人,從來不記恨任何人,但我卻從不認為,他會願意原諒我。我也不想要他的原諒。」狄九漠然而斷然地說。 他是狄九,他不是任何人,他不是那個天性公平慈悲珍愛生命從不記恨的傅漢卿眼中的任何人。他可以是傅漢卿唯一不原諒地人,他可以是傅漢卿唯一仇恨的人,即使這其中確有誤會,他也從來不覺得,這樣的仇恨憤怒,有什麼不應該。 「方輕塵,你不覺得,其實,我快要死了,反而是好事嗎?他若醒了,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必再為難了,不是嗎?」狄九的眼睛裡終於漸漸升起異樣的光華。 方輕塵只是沉默。 是的,他要死了,或許真的是好事。阿漢不必去為原不原諒,接不接受而苦惱,他也不必接受什麼浪子回頭,惡人悔悟之後重新得到愛情地難堪戲碼,不必強自分別,不必硬行狠了心腸去相忘天涯,不必去苦惱以後的相處,需要的解釋,死亡讓所有的煩惱,煙消雲散,阿漢總有一天,可以慢慢忘卻舊痛,重新生活,這其實真的沒有什麼不好,只是…… 他靜靜地看著阿漢,看著他沉睡著,什麼也不知道地同學。 那樣安然的眉眼,那樣恬靜的神容。七百年前,阿漢是第一個因死亡而回返小樓的同學。七百年前,他那亂七八糟的模擬搞得教授啞口無言,搞到電腦幾乎當機。 七百年前,自己因病而逝,回返小樓時,他在睡眠艙中一夢不醒的樣子,也和如今一般無 六十年地長眠不起,他地神情始終是安詳平和的。 六十年後醒來。往事歷歷,盡歸前塵。 紅塵中,那個叫狄飛地人永遠死去,小樓裡,那個叫阿漢地小傻瓜,迷茫茫地不問不詢不想去看。 然而,七百年後,他站在寒冰棺前。長久地沉默,長久地凝思。恍恍迷亂間,幾乎生生把自己的雙手凍廢。 阿漢,現在,這個叫狄九的人,也要死去了。 和七百年前的那人一樣,他其實。也是因你而死。 要過多少年,你才會醒來,又要再過多少年,你才會站在他的墳前,久久沉默。 阿漢,六十年的長眠,你痛了。卻不知自己痛。 七百年的輪轉,你已識得了痛,看盡了情,那麼,再次醒來。你可會痛,可會傷,可會迫不及待地追究詢問當年舊事,又或還是去學第一世,那樣迷迷糊糊,渾渾噩噩。但卻依舊貌似很快樂地活下去? 阿漢。他要死了,你知道嗎? 七百年前。為什麼沒有人在你的睡眠艙前大叫一聲,阿漢,狄飛要死了,他為了你,一點一點地殺死了自己,你知道嗎? 七百年後,狄九要死了。我不同情他,我痛恨他對你所做地一切,可是,他要死了,你卻還在沉睡…… 阿漢,那個即使你恨到極處,也不忍去殺的人,終究要死了。他其實,也是為你而死。 縱然是誤會,縱然是精神失控地那一刻,縱然他是你生命中唯一痛恨的人,縱然他改變了你所有的良善,所有的平和,縱然你為了他變得憤世嫉俗,憎恨世間的一切,但是,在最後一刻,你寧可用強大的精神力傷害你自己,也終究不曾傷他一毫一髮,可是,他卻,他卻…… 他在你憤恨他至深時,為你完全放棄了他地身體,他在你痛極暈迷之時,為你拼盡了最後一滴血。 阿漢,你什麼也不知道,他卻要死了…… 如果,七百年前,我們肯讓你知道,如果七百年前,我們不是那麼冷漠,那麼理所當然地站在道德審判的角度去說狄飛的一切遭遇都是活該,都以為,他並不值得再攪亂你的心,如果,當時張敏欣有意只讓你看到她所選擇的畫面時,我們任何一個,曾經站出來阻止,曾經努力把你從一片迷茫渾沌中拉出來,讓你面對真相,而不是自以為是地覺得為你好,覺得,你應該不會太在意,覺得,不需要給你添煩惱,如果…… 方輕塵閉上眼,心間忽然悲痛起來。 如果……如果……當年…… 是不是,七百年前,你就能睜開孩童的眼,看清許多事,明白許多情。是不是,這之後六世的劫,六世地難,六世的磨折,都可以不存在,不發生。 所謂的同學之愛,不過如此? 我們這些來自最先進世界,被高科技寵壞的人,天性就冷漠無情,天性就不懂得真心關懷別人,天性就不善於與人相處,四千年的同窗時光,近千年地共同生活,共同模擬,才算慢慢地培養出一點發自真心的淺薄關心,才在那一世又一世的苦難之後,終於肯保留再保留地伸出手,試圖給予一點輕飄飄的幫助…… 只是,縱然就這樣攔住了狄九又如何呢?他依然會死,也許只是多活,一天兩天,十幾天,如此而已。 但要是不攔,又當如何?只因為他一定會死,難道他就要袖手,任憑一切發生!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一章 - 不負不棄 方輕塵輕輕笑起來,慢慢抬眸,目光清亮,卻只有譏誚和冷漠,聲音出奇地沉寂:「狄九,我私心裡,也許真的並不希望你會放棄,但我一定要攔住你。就算你已經是個死定了的人,就算我今日攔住了你,只要你不再愛惜自己,你也一樣很快會死,我還是不能讓你闖進小樓去送死。我不能讓你為了阿漢醒來這種其實毫無意義的事……」 狄九眼眸冷冷,聲音冷冷:「毫無意義?」 方輕塵完全不理會他語氣中隱隱的憤怒,只平靜地說下去:「我要攔你,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阿漢。所以……」 他冷冷望著狄九,強大的氣機如驚濤駭浪般激湧而去:「我總要攔住你!」 狄九不慌不忙,停了馬車,抱了阿漢送回車內,這才一躍下車,抬頭看著仍坐在馬上的方輕塵:「你已經不打算繼續跟我糾纏,慢慢用軟磨功夫來對付我了?」 方輕塵漠然:「我沒那個耐性了。」 「你說你不想害我性命,現在,卻已不考慮激我全力一戰的後果了?」 方輕塵冷笑:「我豈能總讓你拿性命脅制住。」 狄九點點頭,神色也自平常,除探手拔劍之外,也別無更多的動作了。 看著這兩位主兒情形不對,四周擁護的一眾山賊們趕緊著四下退得老遠,緊張小心地盯著這邊。 狄九倒是目不斜視,心神全都凝定在方輕塵身上。 方輕塵這個開言挑釁的人,此時卻又好整以暇,並不急於動手:「你真的還是決定跟我拚命嗎?你應該明白,不管你怎樣拚命,你的身體狀況。已經注定讓你沒有辦法贏我。而這幾天……」 他悠然目光一掃諸人:「這幾天我暗中所作之事,我就不信你沒有發現。」 狄九沉默無語。 這幾天方輕塵藉著喝酒聊天賭錢取樂,悄悄替這些山賊把禁制都解了,他哪裡會不知道。只是即使知道,他卻沒什麼法子阻止,也沒有考慮要去阻止。 畢竟在他面前,唯一能形成阻礙的,只有方輕塵的本人。那幫山賊有或沒有。是否會反戈一擊,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重要。 看他神色。方輕塵微微一笑。 「他們的確都是小人物,但是小人物也可以做大事。我解了他們地禁制,卻又想法子把他們留下,自然是有用得著他們之處。」 方輕塵淡淡道:「你我相鬥,誰勝誰負,誰佔上風。都無所謂。只是我們激戰之時,你只怕無暇再顧及阿漢了吧?」 狄九眼神微凜。他一直只擔心方輕塵放開手腳真正翻臉來攔他,卻並不怎麼擔心方輕塵會對傅漢卿不利,可是…… 方輕塵的眼神冷冷,氣機遙遙鎖定狄九,強大的內息一重重逼壓過去,明確地告訴狄九。此時此刻他任何試圖返身衝進馬車,抱走傅漢卿的細微動作,都會立刻引發自己的全力攻擊。 「現在,你已經沒有機會再回去把他護在你身邊了,何況。你就算再拚命,哪怕是用上天魔解體大法,你也沒可能帶著阿漢跟我打。」 方輕塵冰冷地搖搖頭,彷彿是在否定他所有的努力和堅持:「我不必要你的命,也不必硬逼得你用盡所有的生命力和我苦戰到底。我只需要纏住你,讓他們有機會將阿漢帶走。這一戰就沒必要繼續下去了。我那批此前一直在阻攔你地手下。已經在前方做好了一切接應的準備,只要人一帶走。我就可以讓你再也沒有機會找到阿漢。阿漢既然已不在你身旁,你還有什麼必要,要再闖小樓?」 狄九仍然只是安靜地點點頭,並無急躁之意。方輕塵果然不是個簡單角色,所有地好說話,所有的無可奈何,所有的漫不經心之下,他卻早已經悄然安排了一切。 「既然你全都準備好了,又何必告訴我,讓我有所準備?」 「因為我還是不希望你和我動手拚命!其實我已經讓你服下靈藥,現在藥效還在,就算是你逞強使出天魔解體,我也有幾成機會,可以保下你的性命。但是這對你的身體損傷過大。至於你的防範……」 方輕塵冷笑一聲:「事到如今,你以為,你再多地防範能有什麼用。如果我下決心要纏住你,你根本就沒有脫身的機會。」 狄九平靜道:「我明白這幾天你在暗中安排什麼了。那麼,這幾天,我也一直毫無異議地接受你結伴同行,任憑你暗中動手腳使手段卻不管不問,直到現在還心平氣和地和你說話,你可知道,又是為什麼?」 方輕塵頓了一下,竟是無奈苦笑了一聲:「還能是為什麼,自然是等救兵,等幫手。」 話音未落,一聲豪笑倏然響起:「方侯才智,果是讓人折服。」 隨著朗笑之聲,兩個黑影橫空飛來,卻是砰砰兩聲,結結實實落在地上,動彈不得。 方輕塵心裡歎氣。不用看了,這肯定是蕭清商和趙晨手下中那兩個領頭的。本來派了他們在外圍較遠處跟隨佈伏,以備接應,萬一這邊真打起來了,讓山賊們搶了傅漢卿就跑。他們接應到人,暗中又能得到燕國官府適當的配合幫助,自然有辦法把人藏起,把行蹤隱去,就是狄九事後想找,獨木難支,怕也很難找得出來如今布的局被破了,他其實也並沒有多吃驚。暗中跟上來的人武功雖極高,但卻還是瞞不過他的耳目。正是因為察覺有高手暗中隱匿追來,擔心在後方接應地手下會出事,他才不得不故意向狄九挑戰,將局面弄得如此緊張,逼得隱在暗處那人不得不現出身來。 不過,很明顯啊,奇跡沒有出現……這個暗中跟蹤的高手,果然是幫著狄九的人。 方輕塵鬱悶,狄九居然也並不高興。即使是一直漠然不太有情感波動的他,此時竟也輕輕歎了口氣。 在遇上方輕塵這樣強大的阻力之後,他平靜地與之周旋,忍受著方輕塵所有地挑釁刁難,漠視他的一切暗中做下的手腳,就是因為自知未必能硬闖過方輕塵那一關,若要保險,最好還是有人幫忙。 是的,他一直在等幫手,等救兵,等那他並不希望跟來,卻總隱隱覺得,也許真會跟來的人。 夥伴,朋友,永遠也不會放棄,不會相負的人…… 不得不承認這樣地事實,不得不承認,像他這種惡人,身邊也會有這樣地夥伴,心中,卻始終高興不起來,反更覺沉沉積鬱,難以舒解。 他定定抬眸,看著那繼兩個被扔過來的倒霉蛋之後,一掠而至近前地狄一,眼神始終冰冷:「你們是白癡嗎?」 狄一冷哼一聲:「如果我們是白癡,你又算什麼?」 兩個性子都冷靜到極致的人,居然會莫名其妙地彼此怒視了一眼,然後,又一起有些黯然地沉默了下去。 記得以前,他們這樣的精明人物,永遠只會嘲笑傅漢卿是白癡,如今,倒是他們自己,不斷在做比傅漢卿更傻的事。 短暫的沉默之後,狄一才輕輕道:「你放心,我們並沒打算陪你一起死。只是……只是……既然你一定要去小樓,我們總要將你送到小樓的山外。這最後一程,也許我們還能幫上一些忙。看起來……」 他看了方輕塵一眼:「我們好像還真的幫上了一個小忙。」 狄一苦笑了一聲,心裡倒沒有什麼同生共死的慷慨激昂,反倒是黯淡牽掛更多一些。 他是懷著極愧疚的心情,逃一般下山來追狄九的。 當日他和狄三,進退兩難。追來與狄九同行,是毫無意義地送死,可是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地留下,卻又心中不安。遲疑徘徊良久之後,最終還是決定,先追上來看看再說。 面對文素依的淚水和悲傷,狄一賭咒發誓,保證了無數聲,絕不隨意犧牲性命,絕不輕易跟著狄九一起進小樓。 狄三也在一旁作保,如果真能保證救阿漢,或者他們都不怕死,但如果根本沒有把握,且無論他們如何努力最終結果都如蚍蜉撼大樹,那麼,他們也絕不會純為義氣,去做無謂的犧牲。就算狄一自己不要命,狄三也保證會好好看著他,不讓他對不起嫂子和沒出世的侄兒。 這般勸說了許久,文素依終究知道,若始終不讓狄一下山,只怕丈夫一生也不能快活心安,只得強忍了心頭悲痛擔憂,點頭答應。 狄九雖說比他們早行了很多天,但帶著暈迷不醒的阿漢,又要確保把阿漢照料得最好,所以行程極慢,在路上又被蕭清商和趙晨的手下一再耽誤拖延行進速度,而一個長相怪異的病人,帶著一個永遠長眠不醒的人趕路,也是很扎眼,要打聽他的行蹤並不難。 漸漸狄一和狄三就追近了狄九,卻也發現,狄九不但身邊帶了一群人,遠遠地,還有一幫人鬼鬼祟祟跟著他。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二章 - 死活不論 狄一和狄三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尾綴了一段時間,悄悄出手暗算擒下了一兩個人,審問了一下,知道是方輕塵插手了此事,二人哪裡還坐得住。 蕭清商和趙晨的手下雖然都很機靈,可武功哪裡能和這兩個頂尖高手相比。狄一和狄三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喜歡正面出手的英雄好漢,專使陰招在後頭一個個暗算,自然全都手到擒來。 為防萬一,他們兩個將其他人捆了隨便塞在隱蔽處,背負著這兩個領頭的人,悄然潛近。可看見方輕塵和狄九針鋒對峙,隨時都會傾力一戰的緊張危險局面,他們哪裡還敢接著藏下去。狄一扔出人質,亮明瞭身份,而狄三,早已悄然後退而去,去其他被擒的人那裡看守。 方輕塵瞄瞄兩個躺在地上不能動的可憐人,心裡明白其他人只怕全已落在一直不肯露面的狄三手裡了。這麼多人質的性命。他要是不管不顧,蕭清商和趙晨兩個,是誰也不會同他甘休的。 一念及此,心中惱怒。這兩個人悄悄一路追上來,怎麼就沒有人提醒他一聲呢?張敏欣幹什麼去了?就算跟他賭氣,不肯同他說話,這種時候,也不能拿這麼關鍵的事情開玩笑吧! 其實這件事,張敏欣等人是挺冤枉的。他們這些人,只會看自己關心的畫面。以前偶爾看看狄三和狄一,不過是為著看阿漢,自從狄九把傅漢卿帶走,張敏欣等人就根本沒再理會狄三和狄一幹什麼,自然也就沒法提前給方輕塵提醒了。 要不是方輕塵自己耳目出眾,警覺性高,提前發現了狄一。做好了適當的心理準備,只怕還真要被大大嚇一跳。 此刻他在一旁冷眼看著狄一和狄九對話,心中知道要再想單純以武力不留後患地解決這件事,已經是不可能。。。狄一的武功雖說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但如果和狄九聯手,自己就不能不頭疼,更何況暗中還有一個狄三,抓著一堆人質在那邊等著。而他只有孤身一人。 事已至此…… 他眉鋒一揚,唇邊一縷笑意悠然而起。翻身下馬,隨手一掌拍在馬身上,寶馬吃痛,一溜煙跑出老遠去。 方輕塵這才回頭對狄笑一笑,看似已是殺機盡斂,正準備同他說話。可這裡笑容乍現,那邊已是直接一抬手,一掌擊出! 從方輕塵向狄九示意要出手用強開始,內息就已經運轉如潮,全身氣機都一點點豐沛充盈,直至精氣神達至顛峰之時,這一掌襲出。其氣勢鋒芒,已是他生平所有功力之聚,當世英雄,誰又可直擋其鋒? 不宣而戰,偷襲暗算這種事。做為影衛出身的狄九和狄一,也早就習慣了。表面上二人從容對話,暗中卻都提氣防範,只要方輕塵一動,就可立時前後夾擊,相機應變。 然而。他們都沒有想到。這長久蓄勢之後的全力一擊,打的不是一心要去小樓的狄九。也不是武功較弱,可以先一步制服地狄一,卻是那輛馬車,是馬車裡那個暈迷著,根本不能保護自己的人! 方輕塵的這一掌,足以把整輛馬車連著車裡的人,一起碎為齏粉! 狄一暴喝一聲,狄九臉上忽泛起一股異樣的潮紅。 狄一長劍出鞘,人劍合一,飛撲而上,一劍直指方輕塵的後心,卻是攻敵之必救,要迫他收手回身! 方輕塵根本就是不理不睬,任狄一飛劍襲擊,自己那一掌,仍是拼盡全力地擊向馬車,只是在那劍尖及體的一瞬,身子微乎其微地略略一閃,避開了要害。 砰然一聲巨響之後,三個人影一合又分,煙塵四起,可是狄九護在身後的整輛馬車,居然連晃也沒有晃一下。方輕塵卻是應聲後掠,一退丈許,飄然落地,身形飄逸靈動,並不似處於下風地樣子。 狄九出手快捷如電,竟是後發先至,及時橫掌一攔,與方輕塵結結實實對了一掌。 方輕塵心口處有鮮血觸目,已然徐徐在白衣上湮開。 他是小樓中人,精神力超人,對於身體的傷痛本來也是不放在心上。只是狄一這一劍,劍氣還是傷了他地心脈,卻將當初趙忘塵所刺的穿胸一劍,以及楚若鴻試圖挖出他心臟的舊傷給勾起來了,這倏然而來的奇痛,到底還是讓方輕塵的臉色微微一白。 狄一長劍如虹,帶一串血影,一掠入車,抱了傅漢卿裂車而出,三起三落,已掠至數丈之外,這才回了身,怒視方輕塵:「你瘋了?」 方輕塵卻連眼也不眨一下,只冷冷盯著狄九:「瘋的人,是他。」 狄九右手軟軟虛垂在身前,左手掩在唇上,指間已是鮮血四溢,以他這樣堅忍地性子,竟是忍不住噴湧而出的鮮血,吐了一口又一口,便是用手牢牢捂著,也摀不住,攔不得。 本來對於狄九來說,比拚內力就是最不智的戰鬥方式,更何況為了護著身後的馬車和馬車裡的傅漢卿,他不能像方輕塵那樣後退卸力,又不能讓二人內力互拼的真氣四下溢開,只得強以自己的身體,將一切狂猛剛烈地力量給硬生生承受下來。 一掌交擊,他的右掌從腕至指,骨頭已是斷了許多處,內腑更是受傷嚴重。只是這幾年來,肉身的所有苦痛折磨都已習慣甚至完全漠視,此刻傷勢雖重,神容卻並無更改,冷冷望著方輕塵,眼中寒芒大盛。只是一直在吐血,說不得話罷了。 他慢慢放下手,不再試圖掩飾自己的重傷,一連又嗆出數口血,這才慢慢挺直了腰,用已滿是自己鮮血的左手握了劍,徐徐遙指方輕塵:「給我一個理由……」 劍上殺意如潮,氣機銳烈,遙遙鎖著方輕塵:「否則,不用你來迫我,我也要殺了你!」 他本是個極冷靜之人,若是眼前不能力敵,他最善於隱忍,然後尋找機會。可是方輕塵對傅漢卿毫不留情地出手,輕易激起了他的狂怒! 那個人再白癡,再蠢,病得再厲害,暈迷的時間再長,也輪不到別的人來打來殺,來隨便碰一根指頭! 狄九容不得這種事,忍不下這股火,當年他會為此發了瘋,在最不利的狀況下,去面對夜叉和所有敵人,今天,他也會為同樣的原因,鎮定全失。 他骨子裡就有一股狠絕悍氣,否則當年他也不可能在五癆八傷,功力未復之時,就能把夜叉等一干人全殺了,再帶著一個昏迷不醒地人,闖出不動明王地別莊。 此時此刻,他口中有血,右手已廢,但偏偏是執劍邀戰,殺意滔天! 方輕塵漠然看著他那帶著詭異潮紅的臉色,看著他虛垂在身旁地右手。 那應該是比較嚴重的粉碎性骨折了。這種程度的傷,如果沒有風勁節那種水準的醫道高手相助,只怕這手就算不廢,以後的靈敏也遠不如舊日了。 「理由?理由就是,我不想你死。最起碼,我不想你死在小樓。」 狄一憤怒地叫了一聲:「可你卻要他死?!」 「我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他睡著比醒來好,死了比活著好!可你們就是不聽!現在他活著,等同於死了,卻要累你們所有人一世不得解脫。我殺了他,既成全了他,也放了你們自由!」 「我們願意被他連累,與你什麼相干?他只是睡著,不是死了,他活得好好的,除了不肯醒,比大多數人都健康,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他想死?你憑什麼說你是在成全?」 狄一憤怒地連握劍的手都有些顫抖,但另一隻手抱著傅漢卿,卻始終是穩定的。 「憑我是他的同學,憑我清楚小樓的禁忌,憑我瞭解你們永遠不能想像的真相……」方輕塵忽然歎了口氣,復又一笑搖頭:「我居然會對你們費功夫解釋這種事,真是可笑……」 狄九執劍,大步逼來:「我不管你那所謂的真相和禁忌,我只知道,你要殺他,我便殺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三章 - 兩個選擇 狄九劍鋒一揚,已是突襲而前! 方輕塵冷眼相看,突然飄然一退,搖搖頭,一軒眉,朗聲道:「慢!」 縱然心中恨他至極,狄九卻也還是應聲止步,恨恨望著他:「你還想說什麼?」 「你以為,現在的你,可以殺得了我?」 狄九眸光如電,冷冷望著方輕塵胸前心口的傷處:「你心脈已傷,且有舊疾發作,面對我和狄一,你真以為你就可以輕易全身而退?」 方輕塵微微蹙眉,暗暗惱怒。這人的眼睛明明已經不靈光了,怎麼還能看出這麼細微的問題。 「聲由中氣而出,內腑若有傷處,便是掩飾得再好,聲音裡一些極細微的變化,還是騙不過人的。」狄九淡淡道:「你是想說,你的傷不重嗎?」 狄一深深吸了口氣,反手把傅漢卿縛到自己的背上,空出雙手更加靈動,目光定定望著方輕塵:「我也不管你是什麼人,你既然要殺阿漢,我們只得先傾盡全力殺了你。」 他左手一揚,指尖夾了一支煙花:「煙花為訊,只要發出去,就代表我們這裡情況危急,狄三會立刻把那些人殺了,再趕來馳援,方輕塵,這些殺孽,都要算到你的頭上!」 方輕塵看也不看他,隨手為自己點穴止血,低低冷笑一聲。 你當我是誰?我方輕塵,豈是個肯受威脅的主? 「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並不把這傷當回事,也並不懼怕你們。至於那些人質,更加不足以脅制我。只是真正動手之前,我想再問一次。」 他並不看狄九。而只是側頭盯著狄一:「以狄九現在的情形,和我拼到底,且不論我的下場如何,他自己的性命定是不保的。他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那麼……你也不在乎嗎?我要阻止他去小樓送死,你也覺得不應該嗎?」 「你是好意也罷,惡意也罷,都不重要。你既然要殺阿漢,我們就不能容你。」 狄一也執劍走近。與狄九並肩而立:「他要來小樓地事,我事先不知道,當然也不會贊成。你一個人,就把我們逼到這種地步,小樓真正的力量還不曾展現過,我絕不相信。他可以有什麼本事,真能逼得小樓來救醒阿漢。他這樣去小樓,不過是送死而已。可是既然他下定了決心,我縱然不同意,也一定要幫他。我就算不會和他一起闖進小樓,至少也要一直送他到小樓的山外,幫助他掃除一切障礙。」 「我們是朋友。是夥伴,是同樣可以為阿漢赴湯蹈火的人,他要生,我助他竭力求生,他要死。我就助他死得無憾!他做的事再傻,我都陪他傻到底……」 狄一平靜地看著方輕塵:「方輕塵,你是小樓中人,你是當世強者,我們不願與你硬拚,我們也不想和你翻臉對敵。你若能保證不再阻攔我們。不再傷害阿漢。我們就不與你廝拼到底,也把你的人還給你。否則……」 他看看自始至終,沉默森然的狄九,這才淡淡一笑:「否則,我們也只得不死不休,和你拚個你死我活了。」 「這算是你們給我的選擇?」方輕塵閒閒負手,仰面去看那浩浩無際地蒼穹,眉目之間,忽然有些出神。彷彿這逼到眼前的殺戮根本不存在,他竟還有閒情逸志,去質問那茫茫天意。 「那麼,我也給你們兩個選擇吧。」 「第一個選擇,把阿漢交給我吧。」 方輕塵一笑,退開一步,從從容容避讓過那兩道凜烈地殺氣:「先別忙著生氣,我保證,我們必會好好照顧阿漢,而我們的力量遠超過你們。由我們照料他,遠比你們要更好,更方便,更周到。狄九你去燕國皇宮找風勁節……就算你懶得去找他,憑你手上的藥,也可以多活很長一段時間,那傢伙心軟,等燕國的事一了,他自己恐怕就會主動來找你。我相信他最少能替你延命十年。」 狄一一怔,看了狄九一眼。他之所以肯全力支持狄九來做這件幾乎必死的傻事,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因為狄九本來也活不了多久,所以總要助他完成最後的心願。可是……如果……真能延命…… 狄九卻是連眼角也沒掃他一眼,只冷冷看著方輕塵:「把阿漢交給你,你會救醒他嗎?」 方輕塵輕輕一歎:「如果我說我會,你信不信。」 「不信。」狄九答得極快,半點面子也不給方輕塵留。 狄一也歎口氣:「如果你不想我們與他再接近,我們也可以保證以後永遠不再找他,但至少,你必須讓我們親眼看到他醒過來。」 方輕塵徐徐搖頭:「轉來轉去,又轉回來。我已經說過無數次了,狄九,不管你堅持做到什麼地步,這一條,是不可能如願地。」 狄九平靜地道:「你也同樣說過,能不能和做不做,根本就是兩回事。」 心口火辣辣的傷口有一種滾燙灼熱的感覺,方輕塵覺得這一回,舊傷發作地似是比往常厲害,又分明知道,心頭的不舒服,絕不僅僅是新舊傷一齊迸發的痛,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有很多事,你們根本不明白,才會這麼愚蠢……」 狄九忽然間憤怒起來:「那你就給我們一個明白!」 他冷冷瞪著方輕塵:「是你故作高深,不是我們不能懂。多少年了,我們求過一次又一次,你們的人總是高高在上地說我們不明白,不理解,不懂得……可你們這些所謂的明白,理解,又懂得地人,卻永遠什麼也不肯說!翻過來倒過去,只是那樣幾句空洞的話。難道你們就當我們是夏天的蟲子,不值得多費唇舌去解釋什麼是冰?」 方輕塵神色忽得一肅,目光深深望著他,良久,才道:「狄九,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你真的不怕死?」 狄九冷笑一聲:「你說呢?」 方輕塵語氣森然:「好,那麼,第二個選擇。你要明白,我就給你一個明白!你應當知道,我們不肯給你一個明白,只是因為,這明白的代價,是你地性命!」 他的目光牢牢鎖定狄九,徐徐道:「你要帶著阿漢闖小樓,可是,我告訴你,只要你一走入小樓的外圍,小樓的防護機關,就可以輕易將你化為飛灰。我們甚至不需要任何一個人動手,你就不再對我們構成任何困擾。可是現在,看在你如此堅持的苦心,我給你一個選擇!」 方輕塵冰冰冷冷,一字一字道:「我可以保證讓你走進小樓,我可以帶你去看你永遠不能想像的真相……」 「你說什麼?」 「方狐狸,我沒聽錯吧?」 「我說,開什麼玩笑啊!」 腦海裡,許多個聲音忽然響起,震耳欲聾吵成一團,方輕塵卻連眼也不眨一下,只是盯著狄九。 「你將是小樓出現千年以來,唯一一個有緣窺看小樓真情地人,但你將永遠沒有機會,把你看到地,對任何人多說一個字。你可以走進小樓,你可以看到那根本不該由你瞭解的真相,然後,你就必須死。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救你,我不行,阿漢不行,等待你地,只有死亡。你會看到驚天的秘密,但這秘密也會立刻跟隨你一起,永遠埋葬。」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四章 - 知情之權 方輕塵的語氣幽幽森冷,這一刻竟似從地獄中傳來一般,寒氣四溢。 狄九的神色也略微有了些震動,卻依然道:「小樓的真情,不是我關心的事。我在乎的,只是阿漢能不能醒過來。」 方輕塵沉默了一下才道:「在你明白一切真相之後,如果你仍然堅持要讓阿漢醒來,我就將他喚醒。」 「方輕塵!別胡說啊!」 「姓方的,你瘋了!」 「喂喂喂……」 根本不理睬腦海深處,一干人等的你一言,我一語,方輕塵只定定看著狄九,等著他的決定。 「好!」 狄九想也不想,答應得斬釘截鐵,絕無動搖! 狄一眉峰微微一蹙,卻不說話。 方輕塵冷冷一笑:「你最好想清楚,很多事,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簡單。也許在知道真相之後,你會前所未有地悔恨,你會覺得一直以來你蠢到極點,你會發現,你所有的深情厚誼,所有為阿漢付出的一片真心,都不如拿去餵狗更實在一些。」 「何需想。」狄九淡淡糾正方輕塵的話:「還有,我與阿漢,從來沒有什麼深情厚誼,我也早沒有什麼真心可以給人了……」 他居然笑了一笑:「你不知道,所有能在修羅教苦訓之下活下來的影衛,早就將真心拿去餵狗了嗎?」 狄一苦澀地一歎,遲疑著道:「我……」 狄九回頭怒瞪他一眼:「有我就夠了。」 方輕塵也淡淡道:「你也好,狄三也好,都不在我交易的範圍裡。我肯和他交換條件,是因為不管怎麼做,他都是死定了,所以我不妨讓他死得更稱心如意些。你們兩人的性命。我卻不要。沒有必要將來讓阿漢為你們的事找我算帳。更何況……」 他冷冷一哂:「你已經有老婆了吧?」 方輕塵語氣之間,甚是譏誚:「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們這種動不動喊著義氣為重,卻讓老婆兒子哭天抹淚的人。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護不住地人,還算是男人?」 狄一黯然。 他也知道,自己斷無可能棄了文素依和腹中孩子不顧,硬陪狄九為求一個明白去赴死。只是,這心中耿耿,到底難平。 方輕塵腦海深處。卻又傳來了新的聲音:「輕塵,你做什麼?張敏欣說的是真的?」 方輕塵好笑:「喂。你和小容好好呆著看熱鬧就好,摻乎這種事幹什麼?」 「看熱鬧?」風勁節都要氣急敗壞了:「當初商量好了讓你去,是為了救狄九的命,不是為了讓你騙他去送死。」 「有什麼區別。我硬攔,他跟我拚命會死。我不攔,他走進小樓的外圍。還是等於一死。他的身體已經這樣了,與其讓他帶著遺憾死去,倒不如我來給他一個明白。」 「我說過,我至少能讓他多活……」 「還是那句話,有什麼區別?勁節,如果你不能重新入世去助盧東籬,縱活萬載千年。你能有什麼快活?」 風勁節沉默了一會,終於強聲道:「大家說了,會努力尋找可以喚醒阿漢而不傷害他的方法。」 「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勁節,別傻了,我們地一切資料都採用高科技儲存。要查找,並不需要那麼長的時間。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只能說明,在小樓之內,並沒有這種資料,以小樓目前地能力。不可能完全不傷害阿漢的精神。就將他喚醒。十天找不到,那麼。十年,二十年,也一樣找不到。勁節,你要讓狄九活下去,讓他一直抱著心願,卻無法達成,讓他一直留著執念,卻不得圓滿?這樣活著,豈不是比死了更慘。」 「不管怎麼樣,活著總還有希望……」容謙輕聲道。 方輕塵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小容,你和勁節為人太好,愛心太重,所以凡事不肯做絕,總想求得兩全。我卻覺得,世事哪得那麼多的圓滿?與其萬事求全,猶疑兩端,還不如只求一個不負此心!狄九說,苟活不如痛快死,我想的,亦是這般。」 風勁節和容謙同時歎了口氣。 「輕塵,可是,你有無想過,知道了真相,於狄九或許只有更痛更傷。這些年,為著阿漢,他的冷漠猜忌惡毒無情,都慢慢變成了一顆真心,可是……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真相不見得有多好,但真相總是真相。」 方輕塵輕輕道:「小容,勁節,七百年前,阿漢醒來時,我們都做了什麼?」 腦海中一片沉寂,無人回應。 「我們自以為為他著想,我們不逼迫他去面對真相,我們一次次多事地替他設計容貌,研究武功,最後除了增加了他的苦難之外,有什麼用處?這樣地教訓,還不夠嗎?不管是狄九,還是阿漢,他們都是獨立的人,他們都有對自己人生的知情權。我們難道還要再以自己的喜惡是非,自己的一片好心,去替他們做決定?」 「我們這些人,為了自己的論文,在人世間如此翻雲覆雨,對於那些世人來說,公平嗎?無論我們是懷著善意還是惡意,又或純是一場遊戲,對他們來說,都是全部的人生。旁人不知道真情,不知道小樓,倒也罷了。可狄九……他負了阿漢許多,卻也為阿漢做過許多。這些年來,他為阿漢付出了這麼多心血精力,難道,他還是沒有資格,得一個明白?現在他既然已經走到了門前,難道我們真地就不可以伸一伸手,難道我們就要這樣看著他,甚至連往門縫裡窺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就倒斃在門前?」 長久的默然之後,容謙終於長歎了一聲:「輕塵,你也許有你的道理。或許,我們以前真的做錯了許多。雖然你目前做地事,是我和勁節無論如何都不會做的,但是……」 他語聲一澀,風勁節才輕輕道:「但是,我們不會再試圖阻攔你,說服你。」 方輕塵挑挑眉,這算什麼意思呢,代表認同了他的意見,還是完全對他的固執死了心,放棄繼續說服他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耳根子終於可以清靜了吧。 可惜啊,世上的事沒有這麼簡單容易的。再次響在腦海深處地聲音已帶了極明顯地不悅和怒氣:「方輕塵!」 「教授!」方輕塵眉揚若劍,唇邊一縷冷笑,竟也似出鞘之劍:「真難得,你終於現身了。我還以為你真打算把自由教學貫徹到底,所有的問題,都任由我們這些學生們自己處理呢?」 「方輕塵,你什麼意思!」莊教授地怒氣簡直按捺不住了。這個學生一向任性妄為,成績奇糟,讓他頭疼,現在居然還發展到如此不尊重老師,刻意違背校規! 「沒什麼意思。您用不著這般一驚一乍,跳出來顯示您的存在。我只是覺得,既然平時學生們處於困境迷局的時候,你可以沉默旁觀,那現在一個外人的下場,你更是不必關心。老實說,你對我們的關心,還不如任何一個同學。張敏欣那個色女雖然無聊八卦到極點,但和你相比,至少有人情味得多。我的老師,您太超然,太強大,太英明了。您只適合高高在上,偶爾揮揮手,給我們打打分就好。別的事,若是摻乎得太多,實在太影響您的形象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五章 - 求仁得仁 方輕塵語氣中的譏嘲讓莊教授倍覺不快:「方輕塵,歷世模擬,就是為了讓你們這些被先進科技寵出極度冷漠性子的人,瞭解人生,瞭解感情。所有的困擾,所有的迷局,都需要你們自己去突破。我們管得太多,你們嫌我們多事,我們管得太少,你們又要把失敗挫折的帳算到我們頭上了?」 「那麼,教授,能否告訴我,很早以前就通過模擬的你,和如今還是學生的我,到底哪一個更加冷漠,哪一個更不理解人生,不尊重感情?」 莊教授竟然沒有能夠在第一時間找出話語來回答他。 方輕塵低笑著問:「是我的感覺錯誤,還是,自畢業以後,幾萬年的漫長時光,已經讓你忘掉了,你也曾經和凡人融在一起生活,你也曾經為了許多簡單可笑的事去奮鬥。」 「方輕塵!」 方輕塵歎息了一聲。「教授,坦白說吧。我的成績肯定已經當掉了,我也根本不指望這一期能畢業了。所以我也沒必要再聽你的話。我要帶狄九入小樓,這件事,不管你允許不允許,我都一樣會做。你給我打再差的分數,現在對我來說,都是不痛不癢。」 「你……」莊教授要深吸了幾口氣,才能將那一口悶氣又嚥回去。 「輕塵,不管你還當不當我是你老師,你總還是我的學生。我不能看著你拿狄九的性命,來做你發洩逆反心理的工具。」 方輕塵輕輕地笑:「作為壞學生,拿別人的性命發洩不滿這種事,我的確是沒什麼理由不能做。可是,你明知不是,又何必非給我配這麼一個罪名。」 他的話語裡,有驕傲。也有不羈:「我這麼做,只是因為,我比你更關心阿漢,我比你更尊重生命……」 「你……你尊重生命?」莊教授氣到想笑了。 「是啊,我作惡多端,我罪比天高,我害人害國,我誤盡蒼生。所以當初你把我一腳踢出小樓,讓我來收拾殘局。教授。你是多麼負責任地老師,可是,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教訓我時說過的話。我們必須站在平等的立場來看待其他人,所有的感情交流也應該是對等的。 我們做模擬也同樣要以真心對待別人,不能自覺高人一等。把世人戲弄於股掌下。」 「教授,你告訴我,我帶狄九入小樓,讓他在死前能得一個明白,這對小樓,到底有什麼了不得的傷害?為什麼,你們要就這樣看著他們糾結苦痛。用盡一生來追尋,然後無望地去死。難道這就是你對他們的平等相待,這就是你的將他們看作和我們一樣地人?教授,當初,你罵我。太唯我獨尊,太高高在上,太不在意這些凡人,那麼,你自己呢?在骨子裡,你。你們這些導師。這些教育者,這些做決定的人。是否就是這樣,一面視他們如螻蟻,一面又道貌岸然地告訴我們,應該尊重,理解,平等?」 過了一會,莊教授地聲音才沉沉響起:「輕塵,你一直在怨恨我坐視你們的苦難,不曾伸出援手,不曾為你們指點迷津?」 「不,我不恨。我們的路應該由我們自己走,旁的人,幫是情份,不幫是本份。。。我只是要告訴你,我現在做的事,你不該攔,你不能攔,你沒有資格攔,你也攔不住。我不會因為你是教授就做任何退讓。」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就已經打算要這樣安排狄九的人生?」 「他地人生是他自己選擇的,不是由我安排的。我承認,從我知道勁節也沒有能力完全治好狄九之後,我就對於我是否應該阻止他感到了迷惑。我也承認,一直以來,我為了阻攔狄九所做的一切,都並沒有真的盡心盡力。我要的,不是狄九被我攔下來,而是看狄九的表現,看他地選擇。看他是否足以說服我,讓我願意幫助他完成自己的心願。」 「可是,且不論最後的結果於狄九是幸還是不幸,你自己怎麼辦呢?」莊教授簡直想從屏幕上把那個糊塗學生抓過來敲腦袋:「不要忘記,如果重新回了小樓,你就不能再擅自出去了!外面那麼多人,那麼多事,你真的放得下,放得開?」 「放不下。」方輕塵答得坦坦蕩蕩,坦蕩得讓小樓裡一眾人等都不由得愣了一愣。本來誰都以為一向死鴨子嘴硬的方輕塵會一口咬死,所有該做地事都做完了,沒什麼放不下才對。 「我放不下。楚國表面上雖平靜,但君主與諸侯剛剛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這鋼絲上的平衡,可能會因為任何變故而打破。我因為自己的任性而讓楚國陷入苦難,我因為自己的私心,而沒有給楚國一個牢固穩定的政權。現在真讓我抽身退出,冷眼旁觀,我當然放不下。秦國也是被我連累地,到目前還是千瘡百孔,慘不堪言,若是再遭任何打擊,必然是雪上加霜,我又怎麼能夠安心。還有秦旭飛……他……他是個笨到不會當皇帝地人,我也同樣放不下。還有那些信服我,把一切交給我的屬下,還有我曾教導地徒弟,還有我曾虧負過的人,我有許多許多放不下,我不願只是隔著冰冷的屏幕,冷眼看他們的聚散離合。」 「可是,你卻要回小樓!」 「勁節身在小樓,不還是為了盧東籬,走得比誰都利索嗎?」 方輕塵長笑了一聲:「既然鐵了心不把成績當回事了,小樓裡還有哪一條規則,可以真正約束我?」 「你……勁節能再次入世,是因為他的論文本來已經通過,他是拿了他所有的成績來換的!可你呢?你拿什麼來換!你倒是讓我能有什麼理由能有什麼借口,能像幫勁節那樣,幫你從時空管理局那裡說情!」 周圍十數個學生,不無驚訝地看著他們這位冷靜全失,大吼大叫的導師。 永遠公正,永遠不徇私情,永遠冷眼旁觀,永遠不干涉,不指點他們的教授…… 居然被氣到不小心連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都交代出來了。唉,形象啊,形象全毀…… 莊教授也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無可奈何地坐了下來,揉著一跳一跳地疼的太陽穴:「你若是你學勁節那樣違規,那樣不管不顧地再跑出去……下場可不止是成績被當,要再次重修那麼簡單。那是違反時空法的,你不要忘記。」 「教授……我……」 方輕塵的神色裡,一絲歉意一瞬而逝。 「教授,你不用為**心。後果是什麼,我很清楚。比起違心,我寧可違法。這是我的選擇,我自己甘心。」 莊教授終於也歎了口氣,試圖做最後的明知是無望的努力:「你不在乎你自己的事,你也不在乎讓狄九白白枉死嗎?你說要給他一個明白,可你準備怎麼將他帶進小樓。只要他一進入小樓外圍,電腦就會自動攻擊,而由中央電腦主控的攻擊,是不能用人力更改卸除的。」 方輕塵終於又笑了:「電腦只是電腦,再怎麼智能,也比不上人腦。要破解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教授,只要你們不主動攻擊,我就能將他帶進小樓。他已經被阿漢拖累成這樣,你們總也不好意思,親自下殺手吧。」 「就算他進來時,我們可以不殺他,但在他瞭解了小樓的真相之後,就不能不殺了。這一條是時空局的規定,是法律,遠遠高於校規。」 「那他也算死得明白,求仁得仁,復又何憾。到了那時候,你是要讓他安樂死還是將他切片,我都放手不管。」 「憾不憾,只怕要由他自己說了才算。」莊教授長歎一聲。「看起來,我是阻止不了你了。我只希望,你真的想清楚了,將來,你真的不會後悔。」 話音未落,腦海中的通訊回路已是悄然截斷。 方輕塵笑了一聲。 後悔,這個詞,好像從來沒機會扯到他身上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六章 - 萬山深處 方輕塵的心神回到現實中來,見狄一正在給狄九處理手上的傷,兩個人的神情都十分專注,誰也沒有抬頭看他,不由得一笑:「難得,剛才我走神的時候,你們居然沒有聯手偷襲我。」 狄九平淡地抬眸看著他:「剛才你的樣子,好像是忽然在和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說話。」 「我在和神仙說話,我在和天命說話。」方輕塵瞇瞇眼:「如果我告訴你,我和阿漢都是神仙,你信不信?」 「我不信。不過你既然這樣說,我相信你總有你的理由,也一定有可以讓我相信的辦法。」 方輕塵一笑:「辦法和理由……等你進了小樓就知道了。」 狄一發信號招來了狄三,也放走了那些落在他們手上的人質。方輕塵也同樣驅散了這些山賊,就他們一行四人,帶著阿漢前進。 這一次,前路再無任何阻礙,第十天的時候,他們到達了萬山。 蒼莽山林,浩浩蕩蕩,無邊無際。 千年前,此處叫做萬山,千載以來,因著小樓,這裡已經被稱做聖山。 沒有人敢擅入山林一步,山上的野草雜木,豐茂糾纏,根本看不到可以供人通行的道路。 這些由樹木草石形成的天然屏障,永遠地掩護著那人間最不可侵犯的小樓。 狄九從馬車裡,將阿漢抱了出來。 狄一輕輕道:「我們在這裡等你們。」說話間神色終是有些痛楚。 「不必為我難過,古人都說,朝聞道,夕死可也。我能成為千年以來,唯一知曉小樓真相的外人,就算是死。好像也算是足以誇耀的好事了。更何況,還能換得阿漢醒過來。」 狄九平靜道:「你們留在這裡,就以半個月為期吧。半個月我還不出來,就回去吧,你們都盡過力,也盡過心了,別讓文素依等得太心焦。」 狄三輕歎一聲:「你和阿漢……」 「放心,無論小樓的真相如何。最後我一定會要求他們喚醒阿漢……」 狄三卻和狄一同時搖了搖頭。 「我們都希望阿漢能醒,但如果最後你決定讓他繼續睡下去。我們也相信,一定有你的理由,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怪你。」 狄九一怔:「你……」 「我們雖然很在意阿漢,但你也已經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地夥伴了。你不在意你自己。不代表我們不在意你。」狄三勉強笑了一聲:「這麼些年了,你還是這種彆扭的凡事想不開的性子啊。」 狄一也應聲道:「是,關於阿漢,你也同樣盡了心,也盡了力,不管結局如何,就算是我們。也不會再責怪你半句了。」 狄九漠然抱了阿漢站著,表情冷然,於其說是他天性冷漠,不肯回應別人的善意,不如說是這忽如其來的善意讓他手足無措。腦子和表情都同時呆滯地慢一拍,不會反應。 方輕塵在旁冷冷地說:「放心吧,他死之後,我會把他的屍體還給你們,讓你們可以好好安葬,也算是盡過心了。」 雖說他說的是大實話。可也真是忒煞風景。 狄一咬了咬牙。勉強把心頭的憤怒壓下去:「那阿漢呢,你能還給我們嗎?」 「如果狄九堅持讓阿漢醒過來。我會喚醒他,之後是否和你們見面,是阿漢自己地事。如果狄九不願讓他醒過來,阿漢在小樓裡能得到的照顧也遠遠超過你們能給予地。讓他留在小樓裡最好,但如果你們就是不放心,非要爭回他不可,我也可以考慮把他還給你們,不過,那只會讓阿漢過得更不好,且讓你們一生都受盡連累和束縛!」 「我們……」 「先不用給我答案,總之最後我會來把結局告訴你們,到時候,你們再決定吧。」方輕塵淡淡打斷狄一和狄三剛剛開口的話,這才對狄九道:「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嗎?」狄九搖搖頭。 「那跟我來吧。」方輕塵轉身向密密麻林的參天大樹走去,狄九抱了阿漢跟在他身後。前方明明沒有路,但方輕塵一回手,拉住狄九的手腕,一腳踏入樹中,兩個人就如此輕易地走進了結實的大樹幹中去。 狄一和狄三相顧駭然,雙雙撲上前,探手一摸,眼前明明又是結結實實,真真切切,絕對沒有通道,沒有暗門地大樹。 狄一撫著樹幹,輕輕道:「他說,他們是神仙……」 「也可能是……。」狄三臉色有些發白。 他們都是絕不信怪力亂神之人,但此時此刻,除了神魔之力,真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釋。 只是…… 狄一怔怔望著眼前遙無邊際的聖山,輕輕地說:「如果是神,阿漢是什麼神,如果是魔,那阿漢是什麼魔?」 狄三蹙了眉,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四周都虯枝巨木,蠻荒山林,可是腳下卻是自動前行的浮雲流波,頭頂是耀若驕陽的明珠異寶。 在這連陽光也透不進深處的千年密林之中,光華燦然,驅盡一切黑暗陰森,神雲逐風,快捷得勝似人間一切高手的身法速度。 饒是狄九定力過人,見此聞所未聞之景,神情之間,也不免震撼迷茫之色。 方輕塵帶著狄九站在自動傳送板上,沉聲叮嚀:「從現在開始,你一定要抱緊阿漢,沒有我地話,任何時間,發生了任何事,都不可放手。他就是你的護身符,只要你和他的身體相連,護衛小樓的機關就不會主動攻擊你。」 電腦對於侵入小樓外圍的人,不是採用雷擊手段徹底把對方從肉體到靈魂全部消滅,就是使用空間轉換裝置,將人轉到一個荒無人煙,且永遠不能脫困地絕地去。 但電腦絕不會攻擊小樓自己的成員。只要狄九抱著阿漢,雷擊就會同時傷害阿漢的性命,空間轉換裝置也不能把兩個緊抱著的人分隔開來。 在電腦的權限優先度上,小樓中人的肉身性命安危,優先度也遠遠高於凡人是否進入小樓外圍,所以,只要狄九一直牢牢抱著阿漢,電腦就不會主動攻擊他。 要破解小樓電腦地自動防禦系統,其實就是這麼簡單…… 狄九聞言卻是微一遲疑:「那阿漢……」 「他不會有事,這裡不會有任何力量對他做出攻擊。」 方輕塵頓了一下,輕輕解釋到:「在你正式進入小樓之前,我盡量用你能理解地話,先同你說個大概。說我們是神仙,其實是不準確的。我們是正在修煉,希望能夠成仙得道地人。而我們修煉的最後一關考驗就是世情,所以,我們要入世歷劫。神仙下凡歷劫的故事,你應該也聽過不少吧?」 「是,很多神人消去仙法和記憶,入世成為凡人,但天生神根,常能行常人不能為之事,且總會有天界神靈暗暗護佑,最後歷盡劫難,看破世情,終得飛昇,歸入仙位。」 「對,我們的情況差不多,不同的是,我們都保留著前世的記憶。我,阿漢,容謙,風勁節,蕭清商,趙晨,所有人都一樣,我們都在修煉,都在歷劫,只是每個人的劫都不同。我們管歷劫,看破世情,尋求頓悟這種求仙之途,叫做模擬,叫做寫論文。而小樓,就是我們在人間的洞府。只有在小樓之內,我們才被允許使用仙法異術,在小樓之外,我們和所有歷劫的神仙一樣,除了天生比常人更聰明,更能幹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超常的力量。」 狄九一皺眉,低頭看看懷中的傅漢卿,這個白癡,算是天生比常人更聰明更能幹嗎? 方輕塵亂咳一聲:「阿漢是我們之中的異類,不能拿來和正常人相比。」 「總之呢,這裡是仙家所在,到所都是神器仙物。因為一切都是天機,所以普通人如果窺破就會被仙家法器殺死,普通人如果闖入了仙府,也會被我們的法器所懲處,但法寶有靈,識得主人,只要你抱著阿漢不放,法寶就不會輕易攻擊你,至於……好了,現在已經到第一處瞬移裝置了,我們不用一直這樣飛,直接……嗯……移形?對,移形到小樓深處,洞府中心就行了……」 他輕輕鬆鬆拉開前方忽然出現的一道門,逕自走了進去。 狄九一刻也沒有遲疑,大步跟了進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七章 - 可否記得 這是一片密閉的,卻又似乎廣大到不可思議的空間,滿天滿地的各式屏幕,紛紛擾擾,現出世間萬象。 這裡的空氣是純淨的,溫度是永恆的,眾人腳下,是一片柔軟的綠。 一片白色的光點閃爍聚合,小樓的主控室裡,傳送台上,多了三個格格不入的人。 兩個人站著,一個人被抱在懷中。 站著的人衣著原始,滿身汗臭血腥,頭髮是油膩的,鞋子上沾染了泥塵。 睡著的人安詳舒適,衣袍之上,卻也染上了一星半點的紅。 魚缸裡出現三隻蝴蝶,臥室裡長出幾棵松樹。這樣的地方,出現這樣的人,真是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七八個表情各異,但都俊美漂亮的男女,一齊將轉椅轉過來,打量著他們,神色裡掩飾不住不快和好奇。 眼前一暗後復又一亮,狄九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徹底陌生的地方。 無數異寶閃亮,照得一切都纖毫畢現,只可惜,他什麼也看不清。 那些俊男美女,穿著的應該都是他從不曾見過的衣服,無論是料子還是樣式,但是他也不介意。 狄九很平淡地掃視了眾人一眼,便又很平靜地繼續去打量四周。 他知道,眼前一切,就是在他最離奇的夢中,他也想像不出來。那些他分辨不清細節,但真真切切是在閃耀著異樣光彩的天家寶物,在這裡的確是被用作瓦礫。 自我保護已經是一種本能。他很冷靜,很理智,他分明知道在這裡他沒有任何保護自己的可能,但是他的身體,卻仍舊不停地試圖去感受四周。不停地試圖去分析,試圖去感應。 他應當是在一個房間裡,雖然這個房間,沒有他認知中的牆壁。 這裡沒有窗戶,看不到陽光,判斷不出時辰。 這裡的空氣中一片空白,沒有青草和樹葉地味道,沒有木炭的煙氣。沒有食物的香氣,沒有角落裡的腐臭。也沒有沙土的泥腥。 過了幾秒鐘,他才能捕捉到臉上掠過的風。那是一種恆定的微風,循環往復,彷彿漩渦。 那風不濕不燥,不冷不熱,是一種讓人很舒適。很容易就可以忽略的溫潤。如珠,如玉。 鞋底踩踏地應當是某種金屬,硬硬的,光滑,閃著銀光,但是卻不是白銀。白銀,不會沒有銀蛂C不會這樣堅硬。 這裡不是他地世界,在這裡,他如同剛出生的嬰兒一般赤裸無助,如同繞著紗燈飛舞的飛蛾一般盲目無知。 有驚奇,有不解。有迷茫。但他依舊克制而冷靜,絕無一毫失態。 人生除死無大事。如果連自己的生命都不再關心,人的心靈也會簡單到純淨。 再多的奇妙,再不確定地危險,他也都可以坦然相對,不會驚慌。不會自卑。不會被任何多餘的感情牽絆。 以張敏欣為首的一干小樓學生都覺得很是驚奇,千年以來。第一次有普通人走進小樓,第一次有人看到這超乎常理的一切,但他表現得居然可以這麼理智這麼冷靜。 自然,狄九不震驚,不發狂,除了他不介意,除了他看不清,除了方輕塵已經提前給他打過預防針外,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為他根本不懂。所以他不會明白,這些高科技有多麼偉大,多麼了不起。 對於他來說,無論是一盞最普通的燈泡,還是最高端的主控電腦,都一樣屬於仙家寶物,他也許會驚奇,也許會讚歎,但卻不會敬佩,不會理解這些奇跡所凝聚地,無數代人的心血和汗水。 狄九卻可以感到,他身邊的方輕塵,鬆懈了下來。不必警惕,不必防備,不必掩飾……這裡,真的是他的家。 「怎麼,有客遠來,大家一點迎客地禮貌都沒有?」 方輕塵的語氣裡,也是一種回到了家中的輕鬆和自然。 張敏欣惡狠狠瞪他一眼:「你就鬧吧鬧吧!我們可全都通過了,沒那個心情陪你一起死。」 「教授呢?」 吳宇歎氣:「教授早躲了!他要是現在看見了你,還不得立刻就關你禁閉?你也夠胡鬧的,反正現在要幹什麼你都自己幹,我們不介入,也不會干涉。可最後觸動規則的時候,誰也保不下他。」 眾人都是對方輕塵怒目而視,但誰也不肯真的正眼去觀察狄九。雖然他是千年以來,小樓第一個地外來客。 屏幕裡,大家都看過他這麼多年地許多作為,看過他如何傷害了阿漢,卻也看過他……所以一時間,誰也不願意多和他說一句話,誰也不願意,更多地去熟悉,去瞭解,這個馬上就要死了的人。 狄九地心境一直平定如水,此時此刻,卻終於起了一絲波瀾。他終於意識到,這次方輕塵這次保他進來,怕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心中隱隱約約,有些感激。 在親眼目睹小樓的種種異象後,他更加清楚和小樓相比,自己的力量確實如同螻蟻。更加確定,如果沒有方輕塵,自己一個人帶著阿漢硬闖,除了白死之外,確確實實,對阿漢,他不能有絲毫助益。 他素來是個強者,也極是自負自信,但此刻看著方輕塵,看著這一個個,容顏幾乎都完美的男男女女,深切地瞭解到,這些人中任何一個,也許只要動動手指,吹口氣,就能輕易把自己毀滅掉的事實,心中不是不挫折沮喪的,只是,出奇的,懷裡抱著傅漢卿,低下頭,看著那人安然沉睡的眉眼,想著,這人原來也是他們中的一員,這人原來也擁有他們一樣的力量,心裡居然不覺得有多難過,多自卑,多淒涼了。 神也好,魔也好,如果他們之中能出現這種白癡,那麼,自己這個區區凡人,又有什麼值得自慚自愧,自覺不如人的呢。 然而,這一刻,方輕塵卻忽然說:「把阿漢交給我吧。」 狄九卻沒動彈,只抬眸望著他。 「在小樓內部,我們的仙器不會再主動攻擊你了。而在你瞭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前,這裡所有的人,誰也不會對你出手。反而是你,在瞭解真相的過程中,也許會忍不住傷害阿漢,如果你為他好,就把他給我。」 狄九默然,低頭看著阿漢。 這麼亮這麼亮的仙家法寶,這麼神奇,這麼神奇的神仙洞府,但他卻依然看不清阿漢的眉目。這也許已是這一生,最後一次相擁,最後一次凝眸,卻依然,依然,看不清…… 從來沒有後悔過,為阿漢重傷了眼睛,只是,終究懊惱,終究不甘。 他輕輕抬左手,大大方方,當著所有人的面,慢慢地撫過阿漢的額,撫上他的眼,撫在他的鼻旁唇側,一點一點用手指描繪著他的臉形,一點一點在心中回憶著阿漢的容顏。 他從不信怪力亂神,也從不指望今生之債來生償。只是,既然眼前的一切神妙景象告訴他,一直以來,他的有些信念是錯的,那麼……那麼他是否也可以希冀,也許這個世界上,也真的有六道輪迴,也真會有地獄鬼界。 若是死後有知……若是死後有知……他希望可以記得,前生,他曾經遇上過一個小白癡。這個小傻瓜的容顏,他希望,能夠記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不求來生相伴,不求來生重遇,不求來生能償還今世的一切相負和背叛,他僅僅只是想要記得。 他是神也好,魔也罷,狄九……想要記得阿漢。僅此而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八章 - 亦幻亦真 整個主控室中,一片沉靜,人們沉默著看狄九的一切動作。 原來在冰冷的屏幕上,隔著萬水千山,看那一幕幕如戲文般的愛恨苦痛,和眼前咫尺之間的生離死別是如此的不同。原來近在眼前的人,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生命,能給予人的衝擊,是如此巨大。 只是,除了方輕塵那個瘋子,誰肯為他違規,就算是肯違規,誰又有足夠的權限用小樓那強大的科技,輕輕抬抬手,賜回他生命與幸福。 方輕塵從狄九手中接過了阿漢,回頭輕輕交到張敏欣手上:「讓他好好睡吧。」 張敏欣默默點點頭,帶著阿漢去睡眠艙。 高科技的睡眠艙,可以讓人一夢百年,身體的所有機能,一切如常,又哪裡要象凡世中那些人,費心勞神,用盡心力,勉強保得幾年間,阿漢的身體健康,就當是一場奇跡呢。 然而,這一刻抱著懷裡那除了沉睡不醒,一切都無比健康的身體,想著在屏幕中,曾見過的,那幾個人的所有努力,忽然之間,張敏欣無法為著他們的科技,再生出任何驕傲和自信來。 狄九一直站在原處看著,直到自動門掩上,擋住了張敏欣和阿漢的身影,耳邊才聽到方輕塵的聲音:「跟我來吧。」 方輕塵將狄九帶進了一間獨立觀察室,不知道按動了什麼機關,那牆壁上忽然現出一個格子來,方輕塵從中取出一個三指寬的貌似銀箍的東西來。 「閉眼,不要動。」 狄九安靜地任憑方輕塵將那古怪的東西套在他的頭上,壓住他的眼睛。 那銀箍如同活物,調整了鬆緊。輕輕地環住他的眼睛,鬢角,腦後。 然後,天地忽然一亮,眼前一片清晰。 狄九有些不習慣。半盲地時間久了,突然一切纖毫畢現,反而讓他感到陌生。 「這個法寶可以代替你的眼睛。可以讓你看到一切。然後,這邊是盥洗室。按這裡,是熱水。這裡,是冷水,這裡……」 狄九默默地記憶下種種操作。怎麼洗漱,怎麼從自動輕便門那裡取到食物…… 最後,方輕塵引他在面對牆壁的軟皮沙發椅上坐了下來,教他如何調整椅子的角度。讓自己舒適,又教他如何打開以及關閉眼箍的種種功能。 「我給你的這仙境奇寶,可以讓人看到過去。你將在這裡看到整件事的過程,這個時間比較長,雖然我會適當地刪減一些並不重要的內容,只讓你快速瀏覽重要地情節,但最少也要七八天你才能看完。所以你將在這裡呆七八天。有什麼需要,我剛才教你的那些使用方法都可以解決了。」 方輕塵猶豫了一下,又在控制台上飛快地按鍵操作了什麼:「而且,你看到地東西很重要也很神奇,我懷疑你會忘記進食。或根本不在乎照料你自己的身體。我會設定法器在察覺你沒有攝取足夠食物時,直接給你注射營養劑維持生命正常,你如果發現一支鐵手忽然冒出來給你扎針,不用驚慌躲避。」 他一邊操作,一邊閒閒地解釋。。。等他這邊整理好所有資料的播放程序之後,才站了起來。 「現在。你自己看吧。」他輕輕按了播放鍵。轉了身,毫不猶豫地離開了觀察室。將狄九一個人,留在這空寂冰冷的房間裡。 狄九靜靜地坐下來,靜靜地看著,眼前那偌大一面,空無一物的雪白的牆,忽然消失不見,化成真實地幻境。 幻境裡,有個少年,懶洋洋瞇著眼打瞌睡。 他知道,那是阿漢。 容顏雖然不同,然而,那種懶怠,那樣瞇著眼,萬事不經心的樣子,不會出現在第二個人身上。 在那幻境裡,有一個女子,面帶微笑地來到阿漢身邊,笑嘻嘻地問:「阿漢,你想選什麼樣的模擬題?」 方輕塵走出觀察室時,張敏欣也已經回來了,大家一齊用惡狠狠的目光看著他。 「這回你的麻煩惹大了,想想會有什麼下場吧!」 方輕塵甚是好笑,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了,倒虧得這幫人一個比一個操心勞神。 他懶洋洋掃了眾人一眼,也沒心思慢慢跟大家就這件事繼續無聊無趣的爭論,轉了身就走。 「你去哪兒?」 「玩遊戲去。」 漫不經心的回答,幾乎沒把眾人全都氣吐了血。把事情弄得這麼不可收拾,他居然還有心情玩遊戲。 「喂,方狐狸,你不要太過份,眼前這一堆事,你就扔下不管了?」 「我沒有不管啊,只不過狄九最少也要七八天才能把東西看完,難道要我坐在這裡乾等?」 大家互相看幾眼。也是。其實大家對於狄九現在地情況,也一樣是心癢癢的,只可惜,在小樓內部是不允許直接使用窺視裝置偷看任何房間的,所以大家也只能一起乾瞪眼而已。如果真要乾等七八天,是挺難熬的。 「你至少應該去見見教授,先和他道個歉。」 方輕塵笑了:「抱歉了,反正人已經得罪慘了,現在再怎麼賠罪我也不可能讓他既往不咎。而且我估計過幾天沒準我還得繼續得罪他,所以現在就不用做這無用功了。」 眾人都是一呆。 吳宇脫口問:「你還想幹什麼?」 「不想幹什麼。」方輕塵懶洋洋向身後揮揮手,斷續走他的路。 張敏欣也同樣懶洋洋開口:「由他玩他地遊戲去,咱們接著看我們的好戲,你們說秦旭飛這回,能把他這業餘愛好堅持下去嗎?」 方輕塵在自動門打開的那一瞬止了步。 秦旭飛?業餘愛好? 不能不說這是非常拙劣的誘惑技巧,不過,手段不在於巧妙與否,只在於有效無效啊。 他歎口氣,回了身:「你們現在還有空去關注秦國的的事?」 眾人失笑,一起去看張敏欣。 張敏欣笑嘻嘻沖方輕塵眨眨眼:「秦國出了點小問題啊。一個地方官,強行將一大片森林劃為官府專有,不許百姓進入砍伐狩獵。一群好不容易在戰亂後活下來地樵夫和獵手都沒了生路,慘不堪言,幸好事情被派到當地負責整軍地將軍知曉了。你也知道,現在秦國軍方將領的地位有多高,那個祁士傑將那官員一通惡狠狠地教訓,外加明寫了奏章回京。可誰知道,結果居然引了好幾個御史聯名寫奏折指責皇帝,強烈要求皇帝改正錯誤。」 方輕塵甚覺莫名其妙。哪個時代,哪個國家,會沒有那種毫無責任心,肆意妄為地官員?就算秦國剛剛從戰亂中掙扎出來,冒出幾個不稱職的官兒來也不算稀奇事,能有人及時發現,及時處理就得了,這事情追究下來,居然會牽扯到秦旭飛的不是?這可真有些詭異了。 以秦旭飛的性情,他能做出什麼禍及百姓的非道之事呢? 嗯,那個,業餘愛好? 明明知道張敏欣這樣繞著***留了若干懸念的所謂說明就是在吊他的心,他卻也懶得去鬥心機,直接就大步走過去:「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也不算什麼大事,只不過,秦國新任的皇帝陛下,忽然多了一件業餘愛好,那個……」張敏欣忍笑忍得很吃力:「他喜歡養狐狸,而且是通體雪白的漂亮狐狸。」 幾乎每個人都清楚地看到方輕塵額角的青筋,迸了那麼一下子。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二十九章 - 業餘愛好 張敏欣悠然欣賞著方輕塵的表情:「你說,好端端的,他這喜好是怎麼冒出來的呢?」 方輕塵心裡後悔得要死,自己當初怎麼莫名其妙,跟秦旭飛說起狐狸的事來了? 好吧,好吧,他離開秦國也才一個來月,秦旭飛現在也就剛剛登基沒幾天,理論上不是應該忙得暈頭轉向,腳不沾地的嗎?他現在怎麼會有閒心,去玩白狐狸? 張敏欣笑道:「其實也不能怪秦旭飛。那天他忙完了,就順便巡視了一下劫難之後的皇宮,一路四下走走看看,不知不覺就走到以前皇家養著各種珍禽異獸的園子……經過兵亂之後,這園子裡的奇獸,基本上不是被人抓去吃了,就是因為無人照料而餓死了,偏偏有一隻半死不活的白狐狸撐下來了,還正巧讓皇帝陛下給碰著了。那天皇帝衝著白狐狸發了一會呆,就下令讓宮裡人好生照料,而且自那以後,不管有多忙,三天兩頭都跑去玩玩逗逗那只白狐狸。於是,關於皇帝喜歡白狐狸的消息,就自然而然傳開了。」 方輕塵不知道自己該無奈歎氣呢,還是該咬牙切齒。 後面發生的事,基本上也就不需要介紹了。上有所好,下頭的人還能不急著去奔走效勞嗎?秦旭飛剛剛登上至尊的位置,不知多少人費盡心思想瞭解他的性情喜好。可一直以來,秦旭飛除了喜歡帶兵打仗,喜歡練武藝之外,就沒有什麼外人知道的愛好了。 這幫子人鑽天打洞,打聽出來的,除了登基之前莫名其妙流傳了幾天的男風流言,也就只有喜歡白狐狸這一條了。 既然皇帝喜歡這種奇獸。那可不是一道進身之階?哪處森林經常有狐狸出沒,自然就會被有私心的官員們趕緊封禁,然後再組織人手到森林裡到處搜捕。至於百姓們的生計,就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了。 然後……偏偏如今秦旭飛為了整軍,把手下許多將領都發到地方上去擔任要職。這些人身負大功,手握實權,看到不順眼地事,自然是要挺身管一管的。 更要命的是。他們自命是瞭解秦旭飛的人,所以根本不會相信秦旭飛會莫名其妙。突然冒出一個喜歡養白狐狸的愛好來,於是自然是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呈本上奏了,心裡還想著要提醒朝廷注意辟下謠言,看看是誰在搗鬼,然後從根子上扼制這不正之風吧? 不過。御史們會聯名給秦旭飛找麻煩…… 方輕塵恨恨地咬牙。 雖然從他的私人角度來看,秦旭飛的這個業餘愛好,非常之無聊無趣,但……但……養隻狐狸怎麼啦? 他又沒有明詔天下,讓人給他大肆捕捉狐狸,也沒有下旨說狐狸是他的吉祥物,以後獵人不許捕殺狐狸。他只不過是偶爾發現自己家裡有一隻餓得半死地狐狸,然後讓手下好好養著,閒了就逗一逗……方輕塵額上的青筋繼續往外迸。 雖說他是自認很理智地判斷著秦旭飛在整件事上地對與錯,但只要想一想,那傢伙。無聊到養著一隻狐狸,經常抱在懷裡逗弄,親熱喜愛得搞到流言滿世界亂傳,下頭的地方官員為此擾民,那一股一股的無名怒火就直往上躥啊。 可就算他最惱怒的時候,還是覺得。秦國的那幫子御史比秦旭飛更加無聊可笑。 整件事。秦旭飛並沒犯啥大錯! 承認這一點,方輕塵自己其實是極不甘心的。事實上。如果不是先有一幫御史在找秦旭飛地麻煩,方輕塵自己就要先給秦旭飛栽一個天大的罪名了。 可那都是幫什麼人啊?還不是看秦旭飛登基之後,十分尊重文臣,行事也甚厚道,於是腰桿子就硬起來了。。 一幫子干吃著閒飯的傢伙,專愛挑剔皇帝一堆無傷大雅的私人問題,自命為犯龍顏,批龍麟,以求千古留名。估計著秦旭飛也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不過就是養了一隻狐狸,居然會被人扯上國家大事,社稷興亡,百姓福祉,這種原則性大問題吧。 那個只會帶兵打仗的笨蛋,會不會完全傻眼? 方輕塵悶悶地哼一聲,大刺刺在張敏欣身邊坐下,伸手按動控制鍵,去搜尋他想要看的畫面。 真是的,養隻狐狸怎麼啦? 當然,無聊到要養狐狸,而且是白狐狸,確實很可惡,不過,我還沒空去找他地麻煩呢?一幫迂腐的老頭還想指手劃腳,口沫橫飛地給人戴大帽子不成? 他眼中殺機畢露,冷冷一哂。 出乎方輕塵的預料,秦旭飛的狀況並不窘迫,至少,此時此刻,秦旭飛看起來非常悠閒。 溫柔的陽光下,本來應該忙得腳不沾地,無比狼狽地秦國新任君主,悠悠閒閒地坐在花園裡假山的石頭上,肩膀上趴著一隻同樣悠悠閒閒的白狐狸。 人也懶洋洋咪著眼,狐也懶洋洋瞇著眼。一人一狐都舒服地沐浴著陽光,愜意得很。 人是慢悠悠雙目半睜不睜地喂狐狸,狐狸也是雙眼半睜不睜地在享受餵食。 只不過,秦旭飛喂的不是食物,而是…… 他居然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拿著酒壺,好像是……似乎是……看看某人腳下剛拍開了泥封的酒罈……他確確實實是……在餵那只小小的白狐狸喝酒? 這哪裡有絲毫他想像中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明君形象,整個就一隻知嬉樂地昏君! 方輕塵覺得心火肝火一起往上衝,本來心裡對一堆不知是誰的無聊言官很是惱怒,現在所有地火氣全部轉移到秦旭飛頭上了。 豈有此理!自己這段日子,到處趕來趕去,替人費盡心思,剛才還在替他不平,他倒是日子過得比誰都滋潤! 方輕塵忽然覺得,秦國朝廷所有官員聯名一起上折子,把這個可惡的傢伙,淹沒在唾沫的海洋之中,才是世上最合理最公正的事。 別說方輕塵看著冒火,遠遠的,柳恆看到秦旭飛悠然的樣子,心裡也覺得一下子適應不過來。 自登基以來,秦旭飛哪一天不是忙得人仰馬翻,每次柳恆在宮裡見到他,他都是埋在奏章裡悶頭苦幹,也就是現在,好不容易很多事都漸漸上了正軌,他才算勉強有了一些空閒,每兩三天,能得了一兩個時辰的閒罷了。 換了旁人,怕是早就腰酸背疼慘叫連天,直接瞅空往龍床上趴著去了,也就是他,竟還能有這樣的精神,跑來逗弄狐狸。 不過,與方輕塵不同的是,柳恆對此更多地只是感到慶幸。更讓他高興的,還是秦旭飛的心境。自從方輕塵走了之後,秦旭飛的心情就一直抑鬱難舒。因著自覺虧負著國家,虧負著許多人,所以幾乎是以一種壓搾自己的方式在拚命做事。雖然國家荒敗,百廢待興,雖然各處都缺人手,各種事務都需要皇帝親自過問,但是這種忙法,是在透支他的健康甚至生命,豈是長久之計? 以前有個方輕塵,三天兩頭上門找秦旭飛打一架,讓他可以暫時放鬆下來。可現在,卻到哪裡去找一個如此神通廣大之人? 沒想到,無意中遇上那隻狐狸之後,他就變了。 當時的情形柳恆倒未親見,只是聽孫總管說,那時陛下呆呆看著地上那毛色灰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怔了半日,臉上一直以來的抑鬱之色,卻一點一點散了開來。然後他極小心地把狐狸抱了起來,動作十分輕柔地撫著小狐狸,唇邊漸漸掠起一絲笑容,過了一會兒,才似乎有些不捨地把狐狸交予其他宮人,吩咐好好照料。 其實也根本不用他多吩咐,看了皇帝這樣的神色表情,誰還能不把那隻小白狐狸當祖宗服侍啊。 聽孫總管很細緻地講過當時情形後,柳恆自行在心中想像著秦旭飛當時那一點點的表情變化,覺得十分不可思議,也不甚明白,秦旭飛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對那隻小狐狸有了喜愛之心。 從此以後,秦旭飛雖然仍是很勤勉認真地忙碌國事,但態度卻相對輕鬆自然了許多,在辛苦操勞告一段落的時候,也不會再抗拒偷得浮生一兩個時辰的悠閒了。 只是,皇帝忙裡偷閒的方法是不是也太單調了一點,永遠都只是喂狐狸,而且還經常是拿酒喂狐狸。那小狐狸也不知是怎麼的,居然也不拒絕,沒幾天已經是無酒不歡,整個變成了一隻醉狐。 就憑他對這隻小白狐過份的愛惜和寵護,還真怪不得外頭到處傳說,皇帝戀狐成狂,搞得地方官員為了奉迎皇帝,偷偷去做天怒人怨之事。 柳恆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大步走了過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章 - 沒事找事 秦旭飛懶洋洋倚石而坐,側著頭,看著小狐狸醉熏熏迷糊糊的樣子,放下酒杯子,輕輕伸手,拔弄拔弄狐狸毛,扯扯狐狸爪子。小狐狸醉得迷迷糊糊,輕輕掙了兩下,沒啥效果,也就懶洋洋不肯多動了。 秦旭飛低低悶笑,情不自禁地想著方輕塵。 那個人,說他是隻狐狸精,哈…… 其實也不是完全相信方輕塵的話,只不過,既然已經可以確定方輕塵不太可能是凡人,又搞不清他到底是什麼,自己本來也並不在乎他到底是什麼,那麼,就當他是一隻狐狸好了。 看著這醉得迷迷糊糊,懶得動彈的小狐狸,秦旭飛心裡就忍不住幻想著,如果有一天,能有機會,把方輕塵給灌醉了,不知他會不會一不小心,就現出原形來呢? 如果他真是一隻狐狸,肯定也是雪白的,只是,會有多大呢?是不是,我雙手可以輕輕抱在懷裡,撫一撫,撓一撓,逗一逗…… 秦旭飛好笑地伸手,摸了摸臉上當初為了救方輕塵而留下的傷疤。 算了,那傢伙就算是隻狐狸,也必定是一隻脾氣極臭的狐狸,真要這般待他,他不撓得自己滿臉爪痕才怪呢。 雖說心裡明白,但還是不能自禁地去想,若真是自己這般逗弄,某隻狐狸張牙舞爪,大發脾氣的樣子,越想,越是不能抑制地想笑。 柳恆正急匆匆大步向秦旭飛走,但遠遠地,看著秦旭飛在陽光下,完全舒展的眉眼,看著他以那樣一種悠閒懶散的姿態放鬆著身心,忽然覺得很眼熟。 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曾見過同樣的情景呢? 看著秦旭飛的眼神,越來越遙遠,彷彿身體還在逗弄著小狐狸,心卻已經飛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看著秦旭飛唇邊的笑意一點點飛揚起來,那種愉悅,懷念裡帶一絲憂傷。然而,就連憂傷。似乎都是美好地。 他在想什麼,他在思念著誰? 柳恆腳步一頓。忽然間,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為什麼一切這麼眼熟。 幾個月前,在楚國之時,秦旭飛帶了大軍離去。他負責善後,留在了楚京時,因為軍隊集結出發,牽連著大大小小無數的瑣事軍務,所以他經常要到侯府拜訪方輕塵。 而幾乎每一次去見,他總能見到那位被楚人視為蓋世英雄,國家依靠的方大侯爺。不務正業地或坐或躺在花園某個最舒適的位置,拿著酒杯,懶洋洋悠悠然地享受他的閒適時光…… 就是這樣的姿式,就是這樣的神情…… 他才走了一個多月,這另一個人。卻已經不自覺地在學習以他的方式來生活,以他地姿態來面對人生嗎? 才一個多月而已……他一個字也未曾再提起過他,卻是否…… 柳恆歎息了一聲,心間莫名地柔軟起來,走到近處,輕聲喚:「陛下!」 秦旭飛的耳目極靈敏。但對於柳恆。他卻從不設防。柳恆地腳步聲,呼吸聲。就像身邊的空氣和水一樣自然,由遠至近,他卻是毫無察覺,非要柳恆喊了這麼一聲,他才驚覺過來,抬眸一笑:「每回聽你叫我陛下,都有些不習慣。」 柳恆微笑:「還是盡量習慣吧,總比我將來因為大不敬而不斷遭受彈劾要好。」 想想那些言官,秦旭飛無可奈何,拍拍身邊的石頭,示意柳恆坐下。 就這麼坐在皇帝身邊啊?看來不管就君臣禮儀嘮叨多少,這皇帝也還是一樣聽話不聽教。 柳恆心中歎氣。算了,反正他早就做好讓一堆人的唾沫淹死的準備了。 他苦笑著在秦旭飛身邊坐下:「皇上您很悠閒啊,現在還有心情逗狐狸。」 「那你說我該怎麼樣?拍桌子大罵,下旨拿人,還是滿心感觸,奮筆疾書罪己詔?」 秦旭飛笑道:「我又不是沒被彈劾過,早就習慣了。」 說起來,先皇幾個皇子中,就他從小挨大臣的罵最多。從小就好武惡文,不愛讀書只愛舞刀弄槍,還經常逃課不學好,多少大臣上折子罵過他。後來他要從軍,大臣們又說他好大喜功,不務正業,等到他把秦國地軍隊搞起來了,打退了楚軍,成了國家新英雄,要求反攻楚國時,大臣們居然還是上奏子彈劾他,方有小勝便不知進退,整日窮兵黷武,不顧民生…… 被人罵多罵慣了,皮也就厚了,那些人怎麼嘮叨,他根本就不當回事。你罵你的,我做我的,只不過這次居然要為這種小事挨罵,他確實覺得自己很冤枉。 他不就是養了一隻狐狸嗎?扯得上什麼國破家亡,君主尚耽於逸樂,扯得上什麼國已非國,君王卻以民脂民膏以喂禽獸嗎?說什麼百姓已然民不聊生,君王尚且縱容官員們為一己之私而雪上加霜,還有什麼什麼不思上進,不務國政,不憫百官,不慮天下…… 總之,一隻狐狸,就讓天下十惡不赦的罪過全是他的了。 「皇上能把那些折子給為臣看看嗎?」柳恆也很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些為了狐狸罵皇帝的折子,到底都能寫出什麼道道來。 秦旭飛笑而搖頭:「還是不看為好。何必讓你也白生閒氣呢。我已經打算把那折子淹了,絕不明發公議就是。」 其實剛開始看折子的時候他倒也是有點生過悶氣地,可看到後面,那罪名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看那花樣百出的結果,他從氣悶漸漸到無力,最後反倒笑了出來。 唉,這些折子當成笑話看,還是很有趣的。 沒錯,他總是會將國家百姓的很多不幸歸罪於他自己以往處事不夠決斷剛強,尤其是近日,更是時常自責。可是該他負的責任他不會躲,不該他負地責任,他可不會自願背著。 他又不是那種生性自虐,喜歡把所有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的怪物…… 這件事,他也認真自問反省過,結論還是他並沒有因為喜歡一隻狐狸,而未做到任何身為君主該盡的責任。 什麼耽於逸樂,不思上進,不務國政,不憫百官,不慮天下,這幫閒著沒事,給他找麻煩的官員,有哪一個干的活兒比他多。 什麼用民脂民膏喂禽獸,小狐狸吃的那幾口肉,用地那幾兩銀子,是皇宮內庫出地,算他的私房錢吧?狐狸用不著綾羅綢緞,也用不著珠玉胭脂。真要強詞奪理,說他這個皇上地吃穿用度,都算民脂民膏的話,那他們幹嘛還成天想讓他娶老婆?一女不織,民有寒者,宮裡若是能少一個妃子,夠養一百隻狐狸了吧。 現在這皇宮,乾巴巴就剩下他一個主子需要伺候,太監一群一群地閒著沒事做,干領著國家的俸祿。他們都是身體殘缺之人,出了宮難以謀生,所以宮女他可以放出去,這些人他卻只能留下。他找他們這些閒人來伸伸手,喂喂狐狸,哪一點就對不起國家了。 至於說他縱容官員,欺凌百姓,就更是可笑。把這件事捅出來的將領,可是他的親信手下啊。而之後的重重懲處,明發祗報,警示天下,都已足夠表明他的態度了。 這樁樁件件,真要慢慢分說,自能明辨是非黑白,但他絕不會真的中計,把奏折明發,在朝堂上跟臣子去討論這種事去。 這年頭,清流仕林總有那麼點好名之風,當官的敢罵皇帝,敢跟皇帝甩著膀子辯論,不管你說得有理沒理,出發點對不對,民間就是一片贊同鼓勵之聲,名聲騰騰得往上躥。秦旭飛卻哪裡有那麼好說話,會肯給人當梯子,讓他們藉機上位。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一章 - 寸步不讓 柳恆笑道:「我只是擔心你一時生氣失算,中了他們的計麼。」 秦旭飛冷笑一聲:「我這邊還沒把折子發出去,那邊卻已經是滿朝風聞了。果然做了這種跟皇帝叫板的事,人人恨不得立刻傳得滿天下都知道。我手頭上有能力的官員雖然是缺得厲害,但是有你們在,政務總也還應付得過來。還好不用過於仰仗他們,否則他們豈不是要越發囂張了。」 隨口一言之後,秦旭飛和柳恆都沉默了一會,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方輕塵。 秦旭飛手底下的人,本來差不多都是單純的武夫,但是在楚國那幾年,尤其是在議和之後,卻是生生給磨練出來了。天天和楚人競爭著,防範著,這些人不得不咬著牙,硬著頭皮,沒黑沒白地去學著理政處事。 資質所限,到現在,他們中間大多數人也依舊稱不上是能臣幹吏,但如今不管是放到下頭,主管一方軍政,還是留在朝中,協助處理政務,這些人雖然不拔尖,卻也稱職。 正是因為有他們這樣堅實的根基在,現在秦旭飛才可以挺得起腰桿,不用過多容讓秦國舊有的文官集團。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時候,方輕塵就在故意替他暗中培養磨練這些人,以為今日之用了。 短暫的靜默之後,柳恆才笑一笑,接著方纔的話頭說下去:「他們也是自覺這段日子以來,已經摸清你的根底,知道你是不會因言罪人的,所以這次才有恃無恐,試圖藉機揚名。」 秦旭飛笑道:「阿恆,這種無聊事,我早見識過了。當年父皇在位時,有一次正值太皇太后壽辰。百官要在奉安殿前跪拜賀壽。那天正好趕上下大雨,父皇因為體恤百官,就下了旨意,讓他們不必跪拜了。結果這群名儒們便跳起來上折子,說父皇如何如何不孝。父皇初時不當回事,那折子卻是越來越多,一副要把人生生砸暈的架式。最後父皇無奈,也只得下旨含糊認了錯。這才了事。然後那一群無聊到非要爭取在雨地裡下跪磕頭才舒服的官員,也就威風凜凜地去應祝他們的大勝利了。」 柳恆不覺失笑:「如果他們仍如當年一般。不依不饒,不停得上折子,最後串聯更多的人,你卻如何是好?」 「你說如何是好?」秦旭飛笑問。 「如果陛下不甚在意這件事,倒不如索性如了他們地願,小小地認回錯。嚴旨傳諭天下,鄭重宣佈從此不再養狐狸。這樣他們沒了鬧事的理由,陛下也耳根清淨。實際上,順勢而為的話,這件事,好處比壞處多。」 小樓深處,方輕塵聽著秦旭飛最好的朋友給出這樣的意見。淡淡一笑。 拿一樣無關緊要的小事,滿足一下那些文臣言官的虛榮心,省得他們還要費心費力,拿著放大鏡去找皇帝的小錯處給自己爭名。如果運作得當,好好作一回秀。這件事還可以弄成史書上一樁體貼民生,勇於納諫地美談佳話,讓百姓長久傳頌的。 換了是燕凜地話,這件事,他很可能就點頭答應了。那個少年皇帝,除了在容謙身上情感過於深厚之外。其他各方面。都是十分合格的君主。他深深明白,君臣間的角力。什麼時候應該妥協,什麼時候應該堅持,在無關原則的方面,以適當的退讓來換取更好的名聲,這似乎是一筆很不錯地交易。。。 可是秦旭飛……他骨子裡是個豪傑,不是個君主。 方輕塵低低一笑,想著秦旭飛會有的回答。 「當然不行。我沒有錯,這隻狐狸也沒有錯,我為什麼要認錯?」 柳恆歎氣。你自然是沒錯的,可你記不記得你是皇帝了?皇帝做事,需要的只是理由,考慮的只該是得失,哪裡是對錯? 「阿恆,我記得小時候和兄弟們一起讀書,那天太傅進宮,撞上二哥新得了一隻雪白獅子狗,玩得十分高興。太傅就沉了臉,拉著二哥,說了足足一個多時辰關於玩物喪志的話,最後二哥哭著派人把那隻獅子狗給殺了。」 秦旭飛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這件事傳出來,人人都說是美談,父皇還重重厚賞了太傅,說太傅極為盡責,而二哥也很是聽教聽話。可是我私下問二哥,他又不是在上課時玩狗,也沒有耽誤課業,既然他什麼也沒做錯,狗更加沒有錯,為什麼他要認錯?為什麼他要殺狗?二哥說,他是皇子,要做天下人地表率,玩狗這種事,再正當,說出去也不好聽。太傅嚴格教導,就算再過份,說出去,也是美談,他殺了狗,就是聽教聽話尊師重道的天下楷模,他若要和太傅爭,不但在父皇母后那裡要挨罵受罰,便是在朝中的名聲也要完了。」 他眉間隱隱有郁色:「二哥說的似乎很有道理,我聽著卻覺得很是沒有意思。凡事對就對,錯就錯,哪裡要有那麼多計較,那麼多算計。那些名儒文士們拘泥嚴肅成那個樣子,讓人越發厭憎,越不願親近,所以,後來我就經常逃課,不去讀書,只愛練武。父皇母后罰過我多少回,太傅氣得白鬍子都翹起來了,但我堅持到底,最後還不是沒人能奈我何。」 秦旭飛這時又有些得意:「那時我的名聲確實極頑劣,可是我過得很痛快,很開心,又為什麼一定要妥協?」 柳恆一笑:「是啊,我還記得,那陣子你極不聽教聽話,累得我也跟著吃了許多排頭。換了旁地王子,早把我這個伴讀拋出去頂罪了,你卻死死護著不讓。虧得我當初感激得要命,原來你不過是把我看得和你二哥的白獅子狗差不多,只是他受不了壓力殺了狗,你就死頂著不肯殺罷了。」 秦旭飛哈哈大笑:「是你拿自己比作白獅子狗,與我可不相干。」 柳恆輕笑搖頭。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這個另類的王子死心塌地的呢,就是在當年嗎? 他雖然出身高貴,卻也明白,所謂的皇子伴讀,名號聽著十分尊貴,實際上,卻也並不比陪著皇子們玩的小貓小狗金貴多少。 太平時日,小心翼翼陪玩陪讀,皇子犯了錯,替皇子頂罰,罰抄書,罰跪,罰打,多少委屈受盡,如果皇子不長進,最後責任還是伴讀地,白吃了無數苦頭,還要背著罪名被趕出宮去。 那時候,幾個皇子地伴讀,也只得他一個人,從來不受這等委屈,有什麼錯處,都是秦旭飛自己硬頂硬當的。 秦旭飛這種另類地作風,連先皇都有些無可奈何,還曾經特意為此把這個愛子召去,好好訓示了一番。 當時秦旭飛答的好像也是這樣「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犯錯的是誰就追究誰,為什麼要別人去為我做的事情負責任?」 那樣坦白的語氣,那樣澄明的雙眼,為什麼經歷了這麼多事,他還能如少年時一般,如此堅定地守著他心中的是非與原則。 「阿恆,這件事,我沒錯,這隻狐狸也沒錯。雖然這罪名我頂了無傷大雅,但是,我不頂,我也不會平白犧牲這隻小狐狸。阿恆,我想得很清楚了。我是皇帝,但我也是個人。是人就會有好惡,是皇帝,就一定會有人想要討好。如果想要永遠不出這種事,那我這個君主,就要永遠漠無表情,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反應,那不是皇帝,那是冰塊,是石頭。」 秦旭飛冷哼了一聲:「今天,我喜歡狐狸,有人會封山害民來搜尋白狐。明天我要是多看了哪個美女一眼呢?會不會有人要搜括美女進宮?後天我要是不小心批閱奏章的時候多看了一眼硯台,是不是又會變成喜歡文房四寶,雅物珍玩,,讓民間喜好收藏雅物的百姓被盤剝?這種事,查出來就要殺一儆百,我也會多下幾道旨意,嚴格禁止肆意壓搾天下以奉一人的行為,然而,我不可能禁絕我個人所有的慾望和愛好。今天,我可以扔掉一隻不會傷害任何人的白狐狸,那明天呢?我愛名馬,愛寶劍,難道我就從此不騎馬,不佩劍?」 秦旭飛笑道:「那樣做法,只怕沒幾年,我就要悶成一個老頭子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二章 - 個人問題 柳恆微微一笑。 他之前的進言,是他作為臣子,對君主的建議。但作為朋友,他也早就料到了秦旭飛不會答應。 「既然已經決定不理會這些無聊人的無聊話,那你可就要想好,如果他們變本加厲,諫個不停,應該如何應付。畢竟,言官可以聞風言事,那是他們的本分,你不可因言降罪啊。」 秦旭飛笑道:「管他們寫多少折子,我一概不明發朝議,全部給他們淹了,寫得再多,我看也不必多費功夫看,不理不睬,他們自然就沒力氣了。當年父皇被言官們煩得頭疼時,也是這麼辦的。」 「那如果他們最後直接在朝議時,大聲奏稟呢?」 「他們要真敢這麼過份?」秦旭飛一笑,眼巴巴看著柳恆:「阿恆,那就要看你了。」 柳恆哈哈一笑,從袖子裡拿出一本小冊子來。 秦旭飛連忙抓過來,隨便翻了翻,不由得冷笑連連:「果然,這朝堂之上,哪裡真有完全清心寡慾之人。好啊,這麼多精彩故事呢。我不過就是養了隻狐狸,看看他們為了自己的喜好,這些年來睜隻眼閉只眼,縱容著那些巴結他們的人,私底下都幹了些什麼?現在我倒還真盼著朝議上他們衝我發難,那我就可以好好跟他們討論一下這些陳年往事了。柳恆點點頭。其實他也挺盼著上演這齣好戲的。畢竟秦旭飛才剛登基不久,就發生了這種事,順勢認錯,造一個皇帝親民仁愛有錯就改的假象雖然很不錯,但借這個機會,好好立立威,讓那幫文官瞭解皇帝並不是單純的武夫。而是一個真正明察秋毫,不能欺瞞糊弄的人,讓臣子們生出敬畏之心,凡事不敢太過份,好處……似乎還更大些。 小樓裡,方輕塵看著這番事件變化,也不覺微微一笑。 時移事易啊,今日的秦旭飛。還是以前那樣固執堅持的性子,只是處事已經靈活許多了。自己居然替他操心太過。倒還真是多事了。要是連這點小風波都不能正確應付,這傢伙地皇帝也別幹了,直接一頭撞死在玉階上還省事些。 這般心境豁然開朗起來,他也就不想再看了。這畢竟這還是他第一次通過小樓的屏幕去觀察秦旭飛,隔著萬水千山,隔著冰冷的屏幕。這種有些微妙的感覺並不舒服。方輕塵也並不是那麼願意,一直在旁觀的角度,去窺看秦旭飛的生活。 然而,手還沒按到控制鍵上,已聽得柳恆咳嗽了一聲:「對了,這幾天朝中幾位大臣輪著番找我談立後的事。」 方輕塵的手還往前伸呢,已經讓張敏欣一把抓住。這同人女兩眼放光地瞪著屏幕,嘴裡說:「緊要關頭,不許轉台。」 方輕塵苦笑,轉身要走。 我不轉台,我迴避成嗎? 張敏欣連忙死死抓著他地手。死活不讓他脫身。 屏幕裡秦旭飛也愣了一下:「我的事,他們怎麼不找我?」 「折子上了多少份,美女圖也悄悄塞了多少給孫總管,私底下進宮又痛陳了多少回,你哪一次不是拿著家孝國孝地事給頂回去的。」 「我最少得守三年孝吧?這個時候談什麼婚,論什麼嫁?」 秦旭飛覺得很不痛快。其實他個人對於名教那三年不能幹活。三年不能婚嫁。三年不能歡樂的制度很是不以為然的,只是他雖然不喜歡這種規矩。但既然這規矩所有人都遵守,憑什麼他這個皇帝就一定要搞特殊化呢。 憑什麼任你是宰相是名將,出了這種事,就得收拾鋪蓋回家去,皇帝只要裝模作樣嚎哭個幾天,便一切如舊,該吃吃,該喝喝,該尋歡作樂,生兒育女都照舊。 「你畢竟是皇上,這年紀……」柳恆乾咳一聲,秦旭飛自從少年從軍,心裡頭就只想著楚國未敗,何以為家,婚事一直耽誤下來,直到現在,徹底算是單身老男人了。再等三年?朝中的臣子們哪裡耐得住性子。 「他們擔心國本,也是有道理的。」 秦旭飛點點頭:「我也不怪他們。想讓我早點有個兒子,萬一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最起碼儲位上不會什麼紛爭,原本這也沒什麼錯。只是……現在情況不同。就算我現在立刻成親,馬上生子,也沒有用。我們秦國還在動盪之中,不能讓幼兒為王,那反而會給國家增添更多地困難和變數。而要等孩子成年,成熟到能坐這把椅子,最少也要二十年吧。既然如此,早三年,晚三年,有什麼區別?」 柳恆覺得他有些強詞奪理,卻也不好與他硬爭,臉色可是有些不好看了。 秦旭飛笑道:「其實你說,我又不出去打仗,身體又棒,能出什麼意外?如果真有意外生兒子也沒用,如果沒什麼意外,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柳恆苦笑一聲,其實也真不忍逼他。朝臣們當然是只想著弄個出身高貴的美女和秦旭飛湊一堆,趕緊生兒子了事,但骨子裡,他卻更多還是當自己是秦旭飛的朋友。 秦旭飛這個皇帝,當得真是夠鬱悶,夠辛苦了。成天悶在皇宮這三丈高牆之內,從早操勞到晚,而他們這些朋友,臣子,誰也不能朝夕相伴,解他寂寞。 在柳恆看來,秦旭飛現在最需要的不是一個兒子,也不是嬪妃皇后,而是……而是……一個能陪伴他的妻子。一個他能信任,能喜歡,能有共同語言,能讓他放鬆,能讓他可以說話聊天的人。 問題是,如果在當年,秦旭飛沒有從軍,而是和別的皇子一樣,十六七歲就配了名門淑女,日子倒也未必不幸福快樂。只是經過了這麼多年征戰風雲,他心裡有地是天風海雨波瀾壯闊,那些普通的閨閣千金,卻怎麼能和他相配? 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會抱貓不會騎馬的女人,對於現在的秦旭飛來說,真還不如一隻狐狸頂用吧。 柳恆頭痛。 現在其實秦旭飛當然是誰也不用怕。這一場國難,秦國的宗室們,該死地都死光了,秦國各方的勢力,也被打擊得七七八八,在軍隊面前根本硬不起來。而秦軍對秦旭飛,幾乎是盲目的崇拜和依從。 反正這傢伙怎麼看也不像是會短命的人,那些文臣雖然急得眼睛冒火,也不至於會覺得需要為了要秦旭飛生個兒子來個死諫啥的。問題是,秦旭飛可以一推了事,可是那一堆頭髮鬍子全白的老頭,全被推到他這裡來了啊…… 難道他從今以後就要總整天被一群人兩眼冒火地盯著,唉……十分苦惱啊十分苦惱。如果能找到一個……秦旭飛看柳恆滿臉痛苦地樣子,心裡也是好笑:「你還煩惱什麼?」 柳恆正走神,一下子脫口而出:「煩惱方侯沒有妹子。」 屏幕裡地秦旭飛一怔,屏幕外的方輕塵卻是一愣,接著身邊響起一陣暴笑,不知多少同學在哄笑。 方輕塵雖然知到平時這幫人閒著沒事,肯定沒少在主控室看他地熱鬧笑話他,但是被這樣當著面嘲笑,實在讓人鬱悶至極。偏偏他還又拿這些人沒辦法,咬牙切齒之餘,只得惡狠狠盯著屏幕。 什麼妹妹不妹妹的,這是哪來的典故啊? 秦旭飛臉上也是一紅,微惱道:「你胡說什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三章 - 大功告成 柳恆忍著笑道:「忘記當年在楚國了?」 秦旭飛苦笑:「還好他其實沒有妹子。」 柳恆鬱悶。他也不過就是忍不住幻想下罷了。 秦楚之間深仇難解,若是真有個有方輕塵一半風華的妹妹給這位娶回來,朝堂之上還不炸了鍋。若是再有人看不清狀況,敢找那位寶貝妹子的麻煩,就憑方輕塵那樣的性情手段,天知道又會鬧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前段時間燕宮中出的事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只是那件事,牽連著樂昌,自家父親,還有方輕塵。千頭萬緒,他作為秦國暗衛的首領,猶豫再三,還是將其壓了下去,沒有讓忙得昏頭轉向的秦旭飛知道。 那人交遊廣闊,可是卻不會回來見他。樂昌身世可憐,可就算秦旭飛有些許憐惜弱女之心,他也沒有干涉燕國政局的力量。更不要說,現在的樂昌,對秦旭飛,心中有恨,幫助她在燕宮站穩腳跟,誰知道是不是會養虎遺患。 還有他自己現在那已經無比失意的父親…… 樁樁件件,說了都只是徒增煩惱。 他搖搖頭,決心就此將這件事情忘卻,不但永不提起,就是想也不去多想,只笑道:「罷了,我也不和你說笑了,這件事既然定下來了,我就先出宮去了。」 秦旭飛笑一笑,揮揮手:「去吧去吧,我知道,你比我還忙呢。」 柳恆哼一聲道:「你也知道我夾在你和大臣們之間,兩頭有多為難?拜託你以後就凡事多替我擔待些,別老讓一堆人抓著我說你的閒話成不成。」 他站起身欲走,看看那懶洋洋趴在秦旭飛身上已經睡著的白狐狸。終於忍不住問:「你一直沒告訴過我,為什麼忽然喜歡養狐狸了?」 秦旭飛乾笑兩聲:「雖然是阿恆你,但這件事,我卻不能告訴你。」 柳恆搖搖頭便走,走出幾步,又回了身:「雖然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但總覺得,這件事。應該是和方侯有關的吧?」 秦旭飛失笑:「這是你猜的,我可什麼也沒說。」 柳恆挑挑眉。看看秦旭飛,再看看那睡得甚是香甜的小狐狸,想像著方輕塵懶洋洋衣歪襟斜,散發赤足,在草地上喝酒到半醉的樣子,忽得笑了一笑。便不再說,轉身逕自去了。 秦旭飛看柳恆地表情,也知他在想什麼,自己也不由得有些悠然神往,側首看看趴在肩上的小狐狸,忍不住伸手又去拉拉它的白毛,扯扯它的爪子。外加拔弄一下它的鼻子。 那小狐狸本來半蜷在他左胳膊彎裡,頭擱在他肩上睡得正香,哪裡禁得這般騷擾,瞇著眼,迷迷糊糊地掙扎。伸爪子亂抓,還翻滾著躲,一不小心從肩上翻跌下去,秦旭飛眼疾手快,連忙一把托住,看著在自己雙手之間。還在呼呼大睡的小狐狸。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是笑得痛快了,方輕塵的鼻子都快氣歪了。 柳恆和秦旭飛這一番眉來眼去。遞的那個意思,二人心裡產生地聯想,他哪兒還能看不出來,再看秦旭飛逗弄狐狸的惡劣態度……這傢伙,心裡在拿什麼人替代這隻狐狸呢? 再想起,以前自己傷重毒發還有被秦旭飛下藥暗算時,都曾迷迷糊糊地長睡不醒,這人當時就在自己旁邊,沒準也搞過這些小動作,而且更可恨地是,小樓裡這幫無聊人士,沒準一直一起在旁邊看著熱鬧,拿他取笑…… 方輕塵這麼專往惡劣的方面,一路聯想下去,七竅都快冒出煙來了,惡狠狠哼一聲,站了起來,轉身快步行去。 「你去哪兒?」又有人在他身後笑問。 「去換個身體。」方輕塵從牙縫裡擠出一行字,自動門轉眼在他身後關上。 換一個健健康康,內功現成的超一流,絕對在巔峰狀態的身體!有空回去,把秦旭飛揍得滿地找牙,順便再狠狠教訓柳恆一頓,免得那小子老仗著秦旭飛撐腰,動輒來挑戰自己的極限。 他氣跑了,小樓主控室內,大家互相看幾眼,一個個如釋重負。 張敏欣笑嘻嘻地按了通訊開關:「勁節勁節!好消息。那隻狐狸換身體去了。」 燕國皇宮之內,風勁節微微一笑,心間釋然。 自從方輕塵離開燕宮之後,他就一直在掛心這個彆扭傢伙的身體。問過張敏欣之後,知道他果然沒有照他地吩咐按時吃藥,更是擔心。照他這樣,想吃一粒才吃的法子,不但治不好身體,反而會耽誤傷情,一旦身體產生了抗藥性,以後就是自己再開方子給他治病,也沒有什麼用了。 後來方輕塵豁出去,要帶狄九回小樓,本來順勢換了身體也就是了,風勁節反而放下了心。可是聽方輕塵和教授那一吵,那意思他還要再出來?風勁節當時就急了。 方輕塵素來任性,而且有意無意之間,一直並不怎麼願意醫治自己,所以他就算是回了小樓,也未必肯主動去換身體。這傢伙的心結還沒完全解開,而且就他那固執的性子,要開解他還真不是那麼容易。可難道,就任由著他這樣破爛著回去,再破爛著出來? 一番糾結之下,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張敏欣。那個色女卻立馬保證,說有把握一個字不勸,就讓那隻狐狸自己乖乖去換身體。沒想到,還真讓她給做成了,至於她可能用的手段…… 風勁節想了一想,不覺又是一笑。那個同人女……還能有什麼手段呢…… 那個秦旭飛,居然能把方輕塵弄得不知不覺,放開那麼重的心結,在他心中,份量果然是不輕啊,也許就像是東籬於自己一般也說不定…… 心念莫名地轉到盧東籬身上,不覺有些悵然,抬頭望長天,悠悠一歎,心神卻是悠悠然,跨越了萬水千山,思念起千萬里之外地那個人了。 空中適時有一道黑影如電而來,風勁節輕輕抬抬手臂,一隻極為神俊的黑鷹便停在了他手臂上。 他一直大大方方地用著燕國最緊急最機密的飛訊系統替他和盧東籬之間傳遞信息,有事沒事,三天兩頭就要收接傳送信件,搞到現在,這幾隻黑鷹對他已經比對那些燕國的情報人員還親密了。 風勁節先從懷裡掏了他讓人特製的一個拳頭大小地蠟丸出來捏開,把裡面香噴噴的醬肉丸子給鷹餵了,輕輕解下了鷹足上的信件,將黑鷹拋上天空。 黑鷹展翅飛去,風勁節徐徐展開絹帛。白絹之上,熟悉的字跡清晰入目。 盧東籬在那邊整天忙著改軍制,肅吏治,給他寫信的時間並不多,往往要六七天才有一封。不過,比起多年前,自己周遊天下時,三天兩頭給他寫信,他卻總是一個月難得回一封要好得多了。 相比之下,他接到的更多地,倒是他安排了保護盧東籬地各方勢力首腦們的來信,向他報告趙國地各種變化,各方情勢。所以他雖然身在異國,但耳目依舊靈通。 他知道現在盧東籬的日子雖然艱難辛苦,倒沒有多危險。有他的諸般安排,在上趙王目前仍要利用盧東籬做那些替他得罪人的事,在外有吳燕兩國幫著盧東籬造勢。現在那些利益被觸動的人,雖然恨得牙癢癢,現在也不敢明著聯合起來對盧東籬動手。 至於偶爾一二狗急跳牆者,他留在趙國的諸般安排也不是吃素的,絕對不會被誰鑽了空子去。只要沒有生死大險,一些艱難倒也不必過於計較。所以,風勁節才能安心在燕宮一直呆下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四章 - 兩地牽掛 看著信上文字,風勁節不覺又悠然而笑。 一直以來,盧東籬始終保持著以特殊通道長期通信的對象,除了風勁節,也就只有身在吳國的蘇婉貞了。 不過,對蘇婉貞的信裡,他只細寫衣食住行,日常生活,擇一些較快樂較讓蘇婉貞安心的事去寫,倒也不是存心欺瞞,只不過,蘇婉貞只是個不涉政務軍務的女子,這些事通通不懂,說得多了,她越發看不明白,又越發擔心難釋,反而傷身。倒是專寫些她理解明白的生活瑣事,讓她從這些細瑣小事中看出,他的日子雖然十分忙碌,但也極之充實,自然可以想像出,他的工作雖然難免艱難,卻並不畏懼艱難,且也有足夠的勇氣智慧去迎難而上,絕不重蹈覆轍才好。 蘇婉貞的回信,也從不追問那些朝局政務,只細細叮嚀他的衣食調理,隔著萬水千山,親手為他縫了衣服,遙遙傳遞過來。因知風勁節喜酒,在吳國時,便常於市井間尋那口碑極好的美酒,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多買一些,萬里遙寄。閒時開始課子讀書,把愛子一筆一劃,寫的稚嫩文字,遠遠寄來以慰丈夫思子之情。 她也開始向人學習請教釀酒之術,卻是想著,不管再過多少年,待得良人了卻君王天下事,與那生平知友洗卻一身征塵風霜,橫越萬里碧波遙遙而來時,她會在這片棲身的清幽竹林裡,親手為他們挖出埋藏良久的美酒,替他們斟滿奉上,在旁靜靜聽他們笑談那些曾經激揚風雲的往事,哪怕她也許並不能聽明白,哪怕她親手釀的酒遠遠比不上那些天下佳釀。她只是想要。替他們這樣去做,她只是相信,總可以等到這一天。 相比與蘇婉貞所通的信件中的細瑣溫暖,盧東籬寫給風勁節地信,就沒有太多明顯的牽掛叮嚀詞句,更多的只是眼下的種種局勢變化,詭譎陰謀。 盧東籬給他的信,總是會殷殷問他的狀況。也關心容謙的身體,卻從來沒有催問過一句。他何時回去。關於國內的情形,各個勢力地微妙變化,自己所遇到的種種難關,被人下地許多絆子,雖然不可能鉅細無遺地全都告訴他,但也都擇要點一一說明。其間並沒有什麼隱瞞之處。 看到盧東籬如此坦然告訴自己,他所有的遭遇,所有的難題,並沒有一絲見外,或任何因為不想他心煩,而隱瞞真相的意思,風勁節心裡還是挺自在的。 風勁節笑著看完了信。回頭到房中,取了筆墨寫回信,卻並不給盧東籬出主意,想辦法,反倒細細地寫。他又嘗到了什麼美酒,又結交了幾位佳人,大燕國又有幾個貴女偷偷地對他傾心,平時又鬧了些什麼風流綺麗的熱鬧陣仗。 寫地時候,臉上一直有著笑意。 若是他在趙國,與盧東籬在一起。那些事。自是要一同想法子面對的。但是現在他既然不在,細微之處就不是特別瞭解。因此也就不必過於指手劃腳,操心勞碌了。 盧東籬不是庸才,沒有他,這些麻煩他自己也絕不會應付不下來。既然如此,何不就讓他獨力應對,既然自己不在趙國,為什麼不讓所有的功勞,成就,光彩,都由他一人來當。 盧東籬素來相信他的能力,尊重他的意見,遇事常愛問問他的看法,但其實就算沒有他,很多事,盧東籬憑本身的能力,也是完全可以處理地。 他那個人,不會有爭功鬥志勝之心。但能完全憑一己之力處理難關,心中的滿足快意成就感,總會更強一些吧。 風勁節不止希望盧東籬的心情能好些,也希望很多人更清楚地看明白,盧東籬因為是盧東籬,所以才能做這些事,並不是因為他運氣好,交到了一個好朋友,才能做成那些事。 風勁節知道,一直有些人這麼想,這其中,還包括很多風勁節安排了保護照料盧東籬的下屬。所以,風勁節才更想讓盧東籬有機會獨力地證明一下自己的才幹。盧東籬只是一個文人,他當然不是全知全能,他當然並不完美。他也許有些拘泥,有些迂腐,有些放不開,然而,他身上,自有許多旁人不能比,比不得地光華之處。 風勁節可以扶助任何人,但盧東籬,卻只有一個。盧東籬之遇風勁節,風勁節之識盧東籬,是他們彼此的大幸事,也許,也可以厚顏說,也能算是趙國的一樁幸事。 無論如何,風勁節都不喜歡任何人有,盧東籬所有的成就都是靠著他風勁節出神入化的本領勢力才達成的,這種莫名其妙地認知。 風勁節有些漫不經心地想著,筆下也漫不經心地寫著,心裡想像著盧東籬滿懷希望看他地信,卻看到一堆風花雪月之後拍桌發怒,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便覺得特別快意開懷。 雖然信中沒有明說,但既然他能有這樣悠閒地心境去吃喝玩樂,盧東籬自然會明白,他在這裡過得很好,萬事很順利吧。能讓他這樣放心,這樣肆意地多享受一會生活,能不拖累他,不讓他擔心憂慮得立刻趕回趙國…… 縱然看著他的信,那個人會惱會怒,可是心裡,更多的其實還是釋然吧。 這樣想著,心境有些輕鬆,有些快意,卻終究還是有些抹不去的牽掛,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回去……「又在寫信給他?」容謙的笑語聲傳來。 風勁節略略側頭,看了一眼已經進門來的容謙:「你呢?又跟燕凜溜出宮去胡鬧了?我說,你們也該節制點吧。我這個大夫看你天天悶得可憐,已經很努力在睜隻眼閉只眼了,拜託你別做那麼明顯好不好?」 容謙笑笑走進來,坐下:「這個時候有什麼可節制的,冠禮的事,已經讓人開始籌辦了,估計再過個十天左右就成了。」 「還要十天?不是說只當家禮辦嗎?」 容謙只是一笑:「雖說不用大辦,但他畢竟是皇帝,該有的安排總是少不了的。」 「那麼,你的決定呢?」 容謙微微一歎,卻也並沒有太明顯的憾意。 燕宮之內,兩個小樓人,交心而談。 在天的盡頭,萬山之內,小樓之中,那個小樓之外的人,正靜靜地看著七百年輪轉的真相。 七八天的時光彈指而過,方輕塵換了身體之後,還真打了幾天遊戲,不過成績爛得一塌糊塗,反反覆覆戰死次之後,他終於憤而棄機不顧了。 再沒什麼別的法子打發時間,他索性跑到阿漢的睡眠艙邊,坐著發了很長一陣時間的呆。 不止是同學們,就連一直沉默著旁觀的莊教授,都覺得這個最不聽話的壞學生,情緒很不對。 張敏欣忍不住跑去問:「輕塵,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你還打算幹什麼?」 方輕塵懶得回答,只是站起身來,悠然道:「狄九那邊應該也看完了,我去看看他。」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五章 - 破障紅塵 觀察室內一片沉寂。 千種幻象,萬般世態,早已展盡,紅塵諸世,俱化塵煙。 剩下的,依然只是雪白的牆壁,幽幽的燈光。 一天又一天,不言不動,他只是靜靜地觀看,不記得餓,不知道渴,不懂得疲憊,甚至無法注意到方輕塵曾提過的機械手在悄然給他注射營養劑。 那麼多世事輪轉,那麼多風雲變幻,滾滾紅塵,歷歷眼前,他只是在看。他只是在看著阿漢。 頭腦是麻木的,僵硬的。他只是坐在那裡,被動地看著,看著,任那每一幕變化,每一點舊事,一點一點,清晰無比地刻畫在心間。 再多的思想準備,再鎮定強悍堅忍不拔的性子,也不能讓他在這一切都撲面而來的時候,仍然有可能思考。直到現在,諸般幻象盡褪,他依然動彈不得,甚至依然不可能從幻境中清醒。 那一幕一幕,依然在他眼前流轉,隨時隨地,隨著他心念一動,就盡皆浮現眼前。 他分辨不清,這是那名為眼箍的法器的妙用,讓他可以在這時光的記錄中任意穿梭,還是他正在自己的回憶裡,繼續看著那個幻境之中的人。 眼前,只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黑暗裡,有一個稚嫩的孩子,正很努力地在男娼館裡學習著一切技巧。 那樣的黑暗污穢,那樣的可怕和骯髒。那個小小的孩子,就在那樣的地方,認真地學習著所有世人看來極淫賤的事情,還照樣可以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生活,心無掛礙地吃了睡,睡了吃。 此時此刻。回過頭去,看那流轉的時光,他才終於可以開始理解,他才終於可以有了反應。 阿漢……他甚至不是心境開闊,不滯於物,他只不過就是遲鈍愚蠢,什麼也不懂罷了。 狄九莫名地想笑。想起了七百年後,阿漢那嫻熟到曾經令他頗為不快。令他心生嫌隙地床上技巧。只是,他已經連挑動一下唇角的力量都沒有了。 那個遲鈍的。懶惰的,愚蠢的孩子,是那樣認真地在學。只是,他卻絲毫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學些什麼,自己到底學到了什麼。 你可知道。你所學習的一切,會讓你成為什麼……會讓人以為,你是什麼…… 論愛情中的懷疑,猜忌,殘忍,獨佔和傷害欲? 多麼可笑,這一切。甚至連算是一場考驗,一場試煉都勉強。 七百年的風雨霜雪,七百年地輾轉紅塵,原來,都只是起因於一個無聊女人的無聊遊戲。 一個惡作劇。一個蠢笨傢伙地。蠢笨的反應…… 眼前的黑暗中,是那個夜晚的星光。是那個懶散的小孩,在河邊費盡力氣,救起了一個垂死之人。 那麼暗沉的夜,那麼髒污地人,然而。他怎麼會認不出來。如此熟悉的面容。如此熟悉的,一雙冰冷的眼。 七百年的緣。就是因此而來,七百年的恩怨情仇,七百年修羅教的神秘傳承,只是因為這一份心意,歷七百年,而不能釋,不能放,仍在苦苦糾纏。 許多許多年前,忽然間被帶進修羅教,開始影衛訓練地自己。 許多許多年後,站在寒冰棺前,長久沉默的阿漢,雙手放在寒冰之上,幾乎凍廢卻茫然不覺。 「那個人……曾經在狄飛的生命中佔據很重要的位置……狄飛與白驚鴻的分離,也許正是因為此人,狄飛後來一生孤寂,或許也是因為此人……此人是你……是你地先祖嗎……」 「不……不是……只是他當年,確實遇到了小樓中人……那個人與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只是,那一刻,他卻怎麼可能想得到,阿漢坦然而言的那個小樓中人,其實就是阿漢自己。 那個被冷落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卻能自得其樂的少年,那個迷迷糊糊救了人,卻茫然不知道自己差點被殺的傻瓜,那個稀里糊塗答應下絕不洩漏地諾言,卻連最基本地謊言都不會說的笨蛋。 他看著阿漢受刑,看著用刑者一次次哀嚎著被打擊到崩潰,看著那個少年,滿臉茫然不解地問著一個又一個,世人根本不肯也不敢去深思地問題,狄九心中冷然無波,即使是面對著那淋漓的血痕,燒焦的皮肉,變形的肢體,他卻也沒有多少觸動。 那都已經是七百年前的舊事了,那個人雖然也是阿漢,卻又並不是如今他不惜一切想要護衛的那個人。他會為了方輕塵向阿漢擊出一掌而理智全失地採用最不智的方法作戰,卻不會為這幻境中,那個純淨少年所有的苦難,而有絲毫動容。 然而,阿漢那一個個的問題,卻會叫他不自覺地微微皺眉。 七百年前的他,原來也那麼喜歡提問題,七百年後的他,也曾經一樣睜著那雙有些迷茫的眼,對所有人習以為常的事,完全不能理解。 只是,七百年前,他是真的不明白,七百年後,他其實是已經懂了,卻不願懂吧。 七百年前,他的眼中只有迷茫,七百年後,這些迷茫之後,便多了一些世人看不到的悲傷。 他所遇上的那個阿漢,其實已經聰明了許多許多。至少雖然仍然不肯說一句謊話,卻已經懂得了怎樣技巧地迴避一些不適合說出來的真話。 只是,要用了什麼樣的代價來換,這樣的他,才終於可以有了這樣的成長?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問,為什麼一定要想?凡塵世人,隨波逐流,過多地質問天理人情,不過自尋煩惱。縱是神仙中人,於這俗世苦情,又能有何益,有何助? 到頭來,不過自苦! 狄九低低冷笑一聲,卻又在下一刻,失聲輕笑起來。 連他也不敢相信,看著這些不可思議的幻象,看著這些驚世駭俗的真情,他竟然還有心情這樣笑,事實上,若非他天性不易有較大較明顯的情感波動,他該哈哈大笑才對。 那個所謂的五大幫的幫主下的輪姦令,根本不能讓他有絲毫擔心和憤怒,反而是阿漢那個笨蛋迷惑不解,甚至居然會出聲追問,人家為什麼不輪姦他的這種詭異行為,讓狄九即使處在如此複雜的心境之中,也不覺失聲而笑。 再看看阿漢聽了行刑手的痛罵後,回頭打量自己一身的狼狽,臉上神情漸漸明悟,然後連連點頭的種種變化,不用猜也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狄九發現自己居然止不住笑聲,看著阿漢受了那麼多酷刑,一身幾乎不成人形,還傻乎乎迷茫茫地思考這種嚴肅的問題,狄九覺得,除了笑,自己簡直不能再做別的事。 他笑了很久,最後,甚至不得不伸手撫在眉眼之間,努力平緩一下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緒。 原來,長時間地發笑,一樣會讓人的鼻子眼睛一起發澀發酸。 慢慢地垂下手,慢慢地依舊在腦海的回憶裡,看著那個幻境之中的人。 他已經從苦難中擺脫出來,牙床軟枕,金帳銀榻。 無數下僕,無數名醫,無數好藥,而他,睡得香香甜甜,無比滿足。 然而,狄九記得,在剛才,他還一身都是發黑的鮮血,滿身大大小小發爛流膿的瘡口,十指伸出來,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手腳上明顯的畸型,注定著殘疾之苦,將一世糾纏著他。 而他,依舊只是平靜地承受,依舊天真地詢問,依舊迷茫地試圖學習著為人的一切,卻又永遠不能理解。 狄九有些疲憊地伸手支著額。 忽然蒼涼起來的心境,只是因為累了吧?眼角的不適,只是因為看得太久了吧。 他的心性狠毒殘忍,這些幾百年前的往事前塵,何曾觸動過他。 那人本是謫仙,肉身所受一切苦難,不過虛幻,心境之中,所有迷惘,不過是破障的需要。 他比誰都明白這一切,又怎麼還可能會有感慨,會有悲傷,會有……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六章 - 流水落花 狄九出奇冷靜地讓自己看下去。 其實,狄飛對阿漢不錯。事實上,他承認,狄飛此人,比他有氣量,有良心得太多太多。 雖然對救了他命的阿漢,他沒有感恩戴德,沒有深情厚誼,但若換了是他,對一個為自己受了這麼多苦,但絕對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斷不會有這麼多的客氣和善待。 而之後狄飛與阿漢之間,讓人哭笑不得的許多碰撞和誤會,卻是讓狄九即使是在如此心境之下,也不得不苦笑搖頭。 狄飛那樣精明的人,卻根本不知道,他自己一次一次在誤會阿漢。然而,這怎麼能怪得了狄飛。那樣一次次地捨身相護,那樣毫不在意地任他採補,那樣睜著純淨的眼,說著似乎很感人,但其實意思根本不是那樣的話,誰又能不誤會他。 那麼多風波起起伏伏,阿漢卻還是一樣活得那樣沒心沒肺,樂樂呵呵。 他卻不知道,那個冷酷霸主的心,曾經一次次震動,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溫暖,柔軟,感觸,終於,開始嘗試呵護。 只可惜…… 看著幻境中的種種變幻,狄九的心中,只是冰雪般的平靜。 只可惜…… 阿漢尚且不知情愛,而狄飛……狄飛愛的,其實並不是阿漢。 一場遊戲一場夢,狄飛他,只是一個夢中之人。 阿漢應該要愛的人,不過就是符合試煉要求的任何一個人,可以是狄九,可以是狄飛,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 而七百年前的狄飛卻一直相信著,相信著阿漢對他的好。阿漢對他的情義,耿耿在心地記著阿漢為他做的一切,所以,才有了更多地煩惱,所以,在把阿漢交出去的那一刻,才會如此自苦自傷不得解脫。 那個人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看著刑罰,是他親自下的處刑命令。是他親自召集所有人來觀刑,是他威風凜凜。高高在上地向他所愛的人展現他的情義。然而,狄九一眼就能看出,那人內心的苦痛。 這樣拙劣的掩飾,這樣僵硬的表情,可是,多麼奇怪。那麼多地下屬,就沒有一個人看出他的心意,明白他地期盼,所有人,只是恭順而無聲地欣賞著這一場可笑的刑罰。 不是擎天莊的人不聰明,不精明,只是。對於那個高高在上的主人,他們太習慣於俯首恭從,乖順聽命了。對於那個永遠喜怒難測的主人,早就沒有人敢於去揣測他的心意。 他們不需要瞭解他,他們只需要服從他。 狄九慢慢握拳。又徐徐鬆開。 曾經,他也自以為完美地飾演著高高在上,冷漠無情地天王,牢牢地守著他所有的權力,所有的威嚴,對下屬的要求。僅僅只是忠誠和服從。 他又何嘗希望任何人瞭解他。任何人明白他。 只是,那個天真的狄飛。在那個時候,還會無望地在心中呼喚,在暗中期盼,有人能及時站出來求情,有人能體會他的心意,而他,則連這樣的期待,這樣地盼望,也不會有。 在落魄時,在苦難時,在無助時,他從來不曾指望過任何人。 忽然之間,狄九心境有些索然,不再有興趣多看狄飛一眼,甚至最後他與白驚鴻的拉扯和爭執都沒興致細聽。 他不恨狄飛,不為狄飛的所有行為而憤怒。 相比他自己的狠毒無情,狄飛已經善良了太多太多。甚至狄飛此刻的內疚和痛苦,在狄九看來都是十分多餘。 為了自己看重地人,犧牲一個自己所不看重的,這算得了什麼。換了是他,肯定做得坦坦然然,自自在在,絕無一絲一毫的掙扎和痛苦。 他這樣冷冷地想著,冷冷地看著屏幕上的景象變幻,看著畫面漸漸集中在被吊在半空的阿漢身上,看著鱗鞭一次次擊下,留下一道道血痕,看著那瘦弱身體上無數的新傷疊舊傷,看著畫面一點點推近,直到阿漢平靜地面容被放得那麼大,那麼大,彷彿佔據了整個牆壁,整個天地,整個世界。 左胸地某處,忽然微微抽搐著,開始有了隱隱的痛。 那個白癡,依然是平靜地神情,微微不解的眸光,依然只是安靜地,不做絲毫反抗,沒有一句指責地接受一切。 這並不是他遭受的最嚴厲的刑罰,在五大幫的酷刑之下,他受過的折磨更多,更苦。 然而,當時,狄九甚至可以低低地發笑,而現在,卻抑制不住心口的隱痛。 他太過瞭解阿漢了。 縱然是如此平靜的表情,如此澄澈的眼眸,他也只需一眼就知道,阿漢……他……他是傷心的…… 他難過,他不解,他不明白。他不懂去質問,不懂去仇恨,不懂去責備,他甚至不懂得,其實,他是有一點難過的。 可是狄九懂。 所以,在阿漢傷了心卻還不知道自己傷心的時候,他卻不得不伸手掩在左胸處,那裡彷彿有個本該冰冷無情的東西,正被針扎刀攪。 阿漢,還是傷心了。 為了狄飛傷心了,可他甚至遲鈍得不知道自己傷心了。 那樣愚蠢的阿漢,那個看起來應該很聰明,其實也同樣愚蠢的狄飛。 他不愛他,他也不愛他。 人們總要為著自己所愛的去犧牲一些不算最重要的。所以,那些關於主人和男寵的諾言,那些所謂一生不負的誓約,就像那桃花碧水……流水落花…… 只是,七百年前,那一個愚笨,一個精明的人,根本不明白。 七百年後。自以為明白的狄九,除了坐在這裡,靜靜地看著,默默地等著,咬了牙,忍耐著心口的抽痛,一樣什麼也不能做。 自始至終,他沒有恨過狄飛。他甚至有些同情狄飛。 正如自始至終。他也沒有恨過阿漢,他只是為阿漢感到無奈。 繼續這樣無力地等著。看著,繼續看著狄飛的再一次出賣,繼續看著白驚鴻冷漠而恐怖地安排。 真是奇怪,這樣殘忍的主張,而傷害的對象又是阿漢,卻依然激不起他心中更深的漣漪。 他只是安靜地看著。等著。 明麗陽光下,狄飛與白驚鴻的交談笑語。 他知道一牆之隔的地方,有一個人含冤受屈,在承受苦難,然而,他不說,不聞。不問,不動。 狄九依然不恨他,他只是懶得再看,他只是平靜地把目光移開,平靜地看著一牆之外的另一個人。 梳洗之刑的慘烈和恐怖或許可以讓很多人心膽俱裂。但卻不足以讓狄九微微挑一挑眉毛。從修羅地獄裡走出來地人,天性就對人類的一切殘忍惡毒有著最深刻地認識和理解。 他只是因為阿漢的痛苦而略略動容,不管怎麼樣,能把刑罰用到這種程度,能夠逼得阿漢也感到痛楚,倒也算是一種本事。 狄九也不恨白驚鴻。 梳洗? 似乎是很痛。但是。又能有多痛呢。痛得過,他在那漫天煙花之下。琉璃燦映之中,給阿漢的那一劍嗎? 然而,他看著阿漢的臉,阿漢的眼,一直一直握緊拳,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那骨折多處的右手也在用力握拳,骨裂地傷處,已經有咯咯之聲。 他不是在心痛阿漢的痛。 他只是在痛,那個白癡,痛成這樣,卻不懂得叫痛。 那個笨蛋,呆呆望著牆洞,望著牆的另一邊,微笑著的所謂主人,不知求救。 那樣的一雙眼,有些痛,有些傷,卻有更多的迷茫和猶豫。 他不求救,那個白癡,他不求救…… 不是因為不知道狄飛會不會來救他,只是……只是,覺得,他的主人是快樂地,只是覺得,他的主人又是那麼難得才會快樂的人,於是,就不願去擾他。 狄九不知道自己的呼吸漸漸急促,他只是死死盯著阿漢的臉,忽然間有些痛恨了。 不恨狄飛,甚至不恨白驚鴻,他只是憎恨著阿漢地愚蠢,他也憎恨著他自己,竟然已經如此瞭解阿漢。 哪怕,只是看著前生前世,面目全非的阿漢,哪怕只是看著,這樣因為忍痛而抽搐的面容,因為迷茫而有些複雜的眼神,他都可以如此清晰地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忽然之間,他甚至有些羨慕狄飛。因為不知道,才會誤會,因為不瞭解,才會弄錯,因為不明白,才不會像他這樣憤怒,像他這樣痛恨…… 牆壁轟然倒塌,狄飛闖過來的時候,神情並沒有過於明顯的憤怒,甚至是低著頭,看著一片血泊中那被刷得肉爛骨折地身形時,表情也是平靜地。 狄九冷漠地看了狄飛一眼,也不過只看了一眼。 許久之前,他自己,看著心口滴血的阿漢倒在面前時,神情應該也是同樣地平靜。 阿漢在狄飛懷中,輕輕地叫:「好痛!」 「主人,我怕痛,主人……」 那樣微弱的聲音在說些什麼,阿漢,你怕痛? 可是你,從來是不知痛,不會痛的…… 記得嗎?那個夜晚,我在你最快樂的時候,一劍從你背心刺入。你回頭看著我,然後一直努力和我說話。 你叫我小心修羅教的報復,你叫我小心自己人的暗算,你一直,一直叮嚀我,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痛。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怕痛…… 阿漢,那個時候,你真的知道痛嗎? 狄九微微地瑟縮起身子,眼睛定定地看著那血肉模糊一直在抽搐的身體,看著他身邊,那大灘大灘的鮮血。 阿漢,其實也很怕痛,阿漢他,竟然,也會痛…… 阿漢,我從來不知道,阿漢,你從來不曾告訴過我…… 屏幕裡天真的少年,聲音微弱地說:「我會好起來的,你不要傷心……」 然而,七百年前的狄飛知道,七百年後的狄九也知道,他即將死去。 什麼也不知道的,只有那個少年。他依然固執地說……「我會好起來的,主人……」 他是真的相信,他可以好起來,他可以活下去。他是真的相信,在經歷了這一切一切之後,他依然可以繼續和從前一樣,好好地生活。 已經痛至極處,他依然堅持著說: 「我想你好好待我,我怕痛,主人,我怕痛。我答應你,你喜愛我的時候,我不會任性,我不會不理你,我不會生你的氣,我不會讓你和我一樣痛。我痛就夠了,你不要痛,主人,你可不可以……」 然而,他終於再不能說下去了。屏幕裡的狄飛,靜靜地等,屏幕外的狄九,靜靜地等…… 隔著七百年的時光,兩個有著同樣容顏的人,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姿式不動,他們等待著,一直! 他們都知道,那個叫做阿漢的小傻瓜,什麼也不懂。然而,說過的話,他一定會做到。那個叫阿漢的小笨蛋,從來不失信,從來不騙人,他說,他不會死…… 屏幕漸漸暗淡,狄飛抱著阿漢,一直不言不動的,一直輸送內力的身影,在一片暗沉裡,漸漸遙遠,漸漸逝去。 狄九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覺得,這天地,極冷,極冷,冷得讓他想要伸手去用力擁抱他自己,冷得讓他無可抑制得思念起,過去的許多歲月中,總是喜歡抱著他睡覺的,任何時候,也不肯放開的阿漢。 那時,他以為阿漢怕冷,才不肯放開他。很久以後,他知道,阿漢是怕他冷,所以不願放開他。 阿漢,我冷,我很冷……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七章 - 身心俱疲 屏幕再次閃亮起來,景像已經重回了小樓之內。 那些無論容顏還是力量都同樣完美的人,嫻熟地操縱著各種寶物,漫不經心地對答著一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話。 比琉璃更晶瑩澄澈的法器裡,阿漢靜靜地沉睡。 隱隱約約,他明白,阿漢已經睡了六十年。 那個引誘阿漢選擇最可笑試煉論題的女人,走向那仙家修煉沉眠的法器,她用力敲擊著,叫醒沉睡的阿漢,她怒氣沖沖地,說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什麼主角配角的話,她拉著阿漢去看所謂死後發生的事,卻並沒有真的讓真相重演。 迷迷糊糊的笨蛋阿漢什麼也不知道,轉了頭,繼續去睡他的覺。 狄九隻是靜靜看著屏幕裡阿漢。看他安然沉眠,睡容依舊出奇地沉靜。 心間居然仍舊隱隱做痛。狄九不得不皺起眉頭,為著自己莫名其妙的軟弱。 只是緣於他太瞭解阿漢吧,所以他看得見,那個迫不及待沉沉睡去的少年,不止是因為貪睡,不止是因為懶惰,他只是……需要很長的時間來療傷。 他笨得並不知道自己受了傷,只是那些所謂的神仙中人,那些全知全曉,有通天入地之能的人,卻為何也似乎不知道。 百餘年的時光,彈指一揮間。阿漢醒來了。 他被他的幾個同學拉著說話。那樣紅潤的臉色,那樣健康的身體,完全可以控制自如的手足四肢…… 狄九貪婪地看著。看著那個能走能動,能說話的阿漢。 他看起來,只是剛剛從一場普通的夢裡醒來罷了。 這裡果然是仙境,他果然是仙人。一切一切,本來便不是可以他用凡人地常識來揣度的。 在這仙境之中。果然便是沉眠百年,身軀所受到的保護,也已然勝過所有凡人徒然的勞心勞力。 那他,他們自己,這些年來,一直懸念著的心,一直不肯放鬆的身,一點一滴都不肯疏漏的照料。又算是什麼?所有的心血,所有地精神。所有的努力,數載辛苦,多少心酸,又算是什麼。 狄九微微一笑。 碧落說,暈迷不醒地人,是不可能長期生存的。 而他說。醫術有盡,而人心無盡。 就算是現在,就算是知道了,他們的努力,他們的堅持,他們對阿漢的一切照料和保護,在那些人看來。也許是世上最有趣的笑話,他們地性命,他們的人生,他們所有的決心和付出,於小樓中人看。也許只不過是彈指即逝的一點流光幻影,他也不後悔。不後悔數載的付出,不後悔為了練功而破敗到極處的身體,不後悔那一碗碗的藥膳,不後悔那一次次地按摩,不後悔一次次替他擦身。一次次替他針灸…… 不後悔……那一口口。幫助他吞嚥下去的食物。 他很慶幸,數載時光。阿漢的身體,始終是柔軟靈活而健康的。他,並沒有因為他們這些夏蟲的無知,而受到不應有地傷害。 小樓人可以轉生,小樓人的身體,可以隨便更換。所以,所有的小樓中人,都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看到同伴的長眠不起,所以,所有的小樓中人,都可以對他們同伴的身軀,如此漠不關 可是,對於他來說,那個身軀,是阿漢。 他地阿漢,不應該是躺在那冷冰冰地容器裡,在那冷清清,單調到寂寞的房間裡,獨自沉睡…… 所以,他不後悔。不後悔他曾經用他剩下地全部生命,來看護他這數載時光。 狄九冷靜地思考著,冷靜地看著,屏幕裡的人,為阿漢展示了一個美麗到不可思議的身體,然後你一言我一語地確信著阿漢下一世的幸福。 狄九的面容在那變幻不定的光影裡,一點點陰沉下去,看著屏幕裡的少年,迷迷茫茫地點頭,看著那三個自以為聰明,且明明已在凡塵俗世做過了不起大事的笨蛋,如此的愚蠢,如此的自以為是。 阿漢的第二世還沒有開始,狄九心中的憤怒就已是隱隱風雷動。 第一世時張敏欣本來是存心陷害人,他看著除了厭惡之外,倒也沒什麼太深的感受。 可如今,這三個聰明面孔笨肚腸的傢伙的好心辦壞事,卻讓狄九不可抑制地憤怒。 阿漢愚蠢也就罷了,方輕塵他們這三個所謂的精明人,對於世人的本性,居然也沒有最基本的瞭解? 從來懷壁其罪,這樣一種美麗,而且又是毫無自保之力的美麗被投入到紅塵俗世之中,除了巨大的災難,還能帶來什麼? 狄九簡直不敢相信,這幾個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幾個風雲人物,蓋世英豪。原來所謂的仙人,除了超常的仙力和一些遠勝凡人的知識之外,都是連凡人也不如的笨蛋。 二世而三,絕美的身體帶來的,果然只有毀滅,只有荒淫,只有瘋狂的佔有,只有肆意的殺戮。一切都如他預料的一樣,乏善可呈,只是一場醜態畢露的人性表演。 狄九寒了眼眸,冷了心神,靜靜地看,阿漢卻只是懶洋洋地,對於一切,倦於應付,倦於思想,甚至倦於反抗。 狄九記得,阿漢常常同他爭執,為著一些不能殺人,不該害人,人活著應該做什麼這一類可笑而無聊的事情,那人常常帶著不解的表情追問不休。 然而,幻境裡,他從來沒有問過身邊的那些暴君皇帝,他看著死亡,看著殺戮,看著毀滅,看著鮮血漫天漫地。但他一個字也不問,一句話的抗議也不提,只是在最後,冷靜地從高樓上跳了下去。 那個堅持著不殺人的傢伙,最終選擇殺死他自己。 這甚至不是因為羞憤,不是因為仇恨,也並不是為了拯救蒼生,他只是……只是疲憊了啊…… 原來在那麼久那麼久以前。在那樣漫長的歲月之前,那個曾經有一雙清澈眼眸的少年。就已然疲憊了身與心。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旁地人又不在意,所以,一切繼續,輪轉不休。 狄九在心中莫名地歎息了一聲。想著多年前,總是對他問個不休。總是與他爭執不止,總是把他氣得夠嗆的傢伙。 那時候,他對他那些天真可笑的問題,執著荒唐的想法,簡直是抱著憎惡的態度,卻不知道,卻不知道……他肯這般問他。他會這般與他相爭,已是待他不同了。 狄九輕輕搖頭,事至如今,知與不知,又有何區別…… 又是小樓。又是一群人熱心的幫助。易容,內功……狄九隻是冷冷一哂。 阿漢這種人,明明是縱執利刃也不識其用,給他無以倫比的內力,除了自招禍端,又還能有什麼用? 幻境之中。阿漢安安靜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幻境之外。狄九地心一點一點揪緊,等待著那必然到來的宿命。 從第一世見到狄飛開始。他就已隱隱知道,與狄靖結緣地人,只怕也同樣就是阿漢,只是他沒有想到,再見狄靖的情形,竟然幾乎和當日初遇狄飛時一模一樣。 阿漢看著狄靖的容顏,呆了一呆。而他,看著阿漢,低低歎息。 他依舊努力地治療狄靖,就像多年前照料狄飛一樣,只是,他已經比當年有力量,比當年有經驗,不會像過去那麼笨手笨腳,愚蠢可笑了。 可狄九知道,狄靖不是狄 他和他一樣,是從修羅道裡走出來的影衛。他不會有狄飛那最基本的良心,從地獄裡掙扎出來的魔教之主,不會有狄飛地胸襟和氣量。 他看著狄靖與阿漢結交,看著狄靖拉了阿漢去遊山玩水,看著狄靖攜了美酒來,教阿漢共飲,看著他們似乎漸漸成為朋友,然後,那個夜晚,傷重垂死的狄靖就這樣出現在阿漢面前。 狄九不用看屏幕,就知道事情的每一步發展,他看著狄靖,如同看著另一個自己。 相比他的隱忍,相比他的深謀廣慮,相比他的步步為營,相比他一個計謀暗中籌劃安排那麼多年再徐徐實施,狄靖已經太衝動,太莽撞,太迫切地盼望成功了。 不過,幸好,他要對付的那個人,是阿漢。是那個不管輪轉幾世,似乎都永遠是個白癡地傢伙。所以,再破綻百出的計謀,都一樣可以成功。 狄九不看狄靖,不看夜叉,他只是一直一直,深深地注視著阿漢的臉,阿漢的眼眸。 那樣平靜的,帶點淡淡倦意地面容,即使是用強大的內力替人療傷,即使是世上最強橫的力量,如流水般自體內逝去,他的神色也沒有大的變化,只是眼睛忽然睜大了一瞬,然而,他沒有停。 狄九終於咬了咬牙。 他沒有停。他知道,但他沒有停。 就像許多年以後,他知道他要殺他,卻從來不曾迴避,不曾逃走,不曾防範。 狄靖不知道,那個始終淡淡相待的阿漢,其實當他是朋友。那個明明心中從不曾忘記第一世所有遭遇地阿漢,從沒有因為他地面容,因為他的姓氏,而有過任何遷怒與記恨。 然而,縱然他知道,也不會稀罕,縱然他知道,對這個計劃,也不會做絲毫改變就像狄九一直一直都知道阿漢如何待他,卻也從不曾真正珍視在意過,卻也依舊心冷如霜雪地進行著他地計劃一樣。 那時,他帶著阿漢日夜兼程奔向他的琉璃屋,那時,他笑著勸阿漢去睡。那個一向貪睡去一直堅持著不肯睡去的阿漢,把頭伏在他的背上,輕輕說:「我怕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然而,最終,在長久地凝視他之後,那人依然微笑著,順從了。他安然閉目睡去,即使他以為,醒來時,也許已不在人間。但即是他的要求,他就不願推拒,即是他的願望,他就不想相疑。 就像當年對狄靖,他猜得出他所有的圖謀,卻還是不肯防範,不願反擊,他明白也許所有的溫情都是欺騙,卻只要一日不揭穿,不暴露,就盡量努力地去信任。 狄九記得,在那個篝火溫暖的夜晚,那人在他懷中醒來,傻乎乎地看著他發呆,然後用力抱著他,傻乎乎地笑…… 直到這一刻,看著屏幕裡的那個人,他才真正完全瞭解了當時阿漢的心境,他才真正明白了阿漢的感受。 那種歡喜,那種快樂,那種終於不會再被欺騙,不會再被拋棄,不會再遭受背叛的感覺……即使他是阿漢……他也一樣是希望被珍視,被愛護的吧? 那樣的歡喜,那樣的快樂啊…… 眼箍之下,狄九靜靜地閉上了疲憊的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八章 - 混沌七竅 幻境之中,夜叉已死,阿漢的真面目已經暴露。 狄靖的表現並不意外,那種瘋狂,震驚,慾望,表露得那樣清楚明白,而阿漢,只是靜靜地沉默著。 依然是淡淡的疲憊和蒼涼,不管什麼事,也懶得理會,懶得在意的冷漠。 那個曾經被他當做朋友的人,已經從他的心中被抹去了。所以狄靖的所有瘋狂,殘忍,都已與他無關。 就像第三世中,那些說著癡狂愛恨的君王一樣。 他不同他說話,他不理會他,他甚至沒有興致再去多看他一眼。 然而,狄靖傷他,又能有多 可比得上那個夜晚,他在他懷中醒來。可比得上那星光月華,他帶他走進那片琉璃晶彩之下。 當年,他以為,那麼美麗的琉璃,已是世間極致,卻不知道,與小樓之中相比,那種粗糙的凡間俗物,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阿漢是那樣地為著瓦粒沙塵般簡單而無價值的東西歡喜著,那一片煙花焰彩之下,阿漢的眼睛,曾經閃爍著那樣欣喜的光華。 狄靖傷他,能有多深?可比得上在最信任的時候,去面對最殘忍的背叛,可比得上在最快樂的時候,被人一劍穿心。 可是,那一劍之後,阿漢一直一直,堅持著,努力地對他說話,字字句句,都是叮嚀。 那一劍之後,阿漢一直一直,堅持著望著他,不肯錯過一眼,不肯稍移一瞬。 他不是狄飛。他不是狄靖。 阿漢待他……從來……從來是不同的…… 狄靖的手停在阿漢的眼睛上,畫面就此凝窒,然後,慢慢淡去,徐徐消失。 自那以後,阿漢幾世的經歷,都已經被阿漢用精神力強行封鎖,以方輕塵的權限。是無法打開給他觀看的了。 可是,狄九也不必看。阿漢地性情他瞭解。阿漢不在意的人,並無法真正傷害到他。 然而,縱然可以讓自己不會傷心,又怎麼可能有快樂? 就算可以保護自己到沒有痛苦,又如何可能開懷。 狄九漠然地等著,等著看下一世重複的輪轉。等著看另一番相似的紅塵喜悲。 然而,他只等到小樓裡,一干人等繼續愚蠢地替阿漢設想,讓他擁有天下最完善的武學知識,而狄九隻得微微苦笑。 懷璧其罪,懷璧其罪,阿漢身上所懷之璧。已經太多太多了。 再然後……他終於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這一世,阿漢終究拋棄了那絕世的美麗。 那少年迷迷糊糊打著瞌睡掉下懸崖,迷迷糊糊一掌打死了剛剛神功大成的魔教教主,然後不得不為此擔起責任,接過了修羅教地信物。 看到天魔珠的那一刻。他地眼神微微一動,然而,終究沒有逃避,沒有拒絕。 他還是一個人懶洋洋,騎著馬,迎著夕陽。向著遠方。修羅教的所在而去。 自那以後,一切命運流轉。都不可更改。 為什麼歷過兩世劫難,遇過兩個姓狄的人,到最後,卻還是不肯迴避這樣的命運。 為什麼,明明什麼都不懂,卻還是堅持著肩負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哪怕,哪怕……從接過天魔珠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未來必定坎坷艱難。 狄九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責備他地愚蠢。這一世的阿漢,已經不是不懂。歷盡了諸世之劫,他早非七百年前的懵懂之人,只是縱然懂了,卻不願深想,縱然懂了,卻不肯深思,縱然懂了,卻還是堅持著,不讓自己因為太明白而變得精靈聰明。 所以,他來到修羅教,來到天外天,來到了……他的生命之中。 往事如斯,電逝星飛。 不需幻境演示,不需仙法奇術,他記得他和他相處的每一刻,每一幕。 幻境之中,也並沒有去宣揚去展示他待他的好,幻境裡所展現的,只是他不知道地,或者知道卻沒有親眼見過的一幕幕。 幻境裡的阿漢,依舊無憂無慮,吃了睡,睡了吃,安然地享受著人生。 幻境中的狄九,憤怒焦燥,五內生煙,猶如困獸,不得解脫。 狄九不是狄飛,他對阿漢沒有誤會,沒有感恩,所以他從來不謝阿漢給他的一切,他從來不會以為阿漢真地待他的情深義重,如山如海。 看得太清,方才自苦,心中太明,方才自困。 阿漢的沒心沒肺,阿漢的冷漠麻木。 只有狄九自己,才會明白,被人那樣隨意抓來求愛,一受拒絕,便眉毛也不動一下,立刻去找下一個,這是怎樣一種難堪,怎樣一種傷害。 然而,阿漢絲毫不曾體會,逕自一個人鬱悶埋怨,狄九的麻煩刁難。 阿漢是個好人。他不會主動傷人,不會刻意害人,他努力阻止所有眼前發生的殺戮,然而,他也從來不會真正用心去體會別人地心意,因此一次又一次,傷了人,卻不自知,傷了人,卻還是睜著一雙無辜地眼,那般的令人不快不平。 彷彿就在剛才,他還對著那漸漸黯淡地幻影,心境冷漠地施捨給狄飛一點點些微的同情。而現在,他忽然覺得,其實,需要同情的,或許是他自己。 細碎的片斷,飛一般閃爍而去。 那一天,狄一打破了阿漢最後的硬殼,那一天,狄一把明明已經懂得一切,卻固執地縮著頭,躲在殼裡不肯明白的阿漢拖了出來。 狄九靜靜地看著,心境出奇地悲涼。 其實,為什麼一定要叫醒他呢? 阿漢的麻木冷漠,無感無覺,不過是為著想要保護他自己。 就像他自己所有的殘忍狠毒,冷酷殺戮,也只是為著保護自己一樣。 任何人,歷經諸世,承受過了那麼多世的劫難,怎麼可能不變?他在修羅教才多少年,就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地獄深處的魔鬼。 他還能堅持著他自己的原則,自己的善惡對錯,本已經是他的極限。 何苦非要拉他出來,何苦非要迫他面對,何苦非要讓他明白,當時的他,其實……對不起他! 阿漢變了,而他不知道。或許,即使知道,他也並不在乎。 狄一努力地向他分說:「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他沒有理會,也並不在意。 狄一努力地警告阿漢小心他,而阿漢卻只是微笑著要求狄一,不要猜疑他,不要指責他…… 狄九看著那些他知道卻不曾親見的往事前塵,想著當時的阿漢,又是以怎樣一種了悟的心境決心要愛,想要對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和付出,心間居然一片冰冷。 如果阿漢一直待他如待狄靖一般,始終保持著超然和平靜,那麼,無論他做過什麼,無論他如何謀劃,對阿漢的傷害,也一樣會是有限得很…… 害了阿漢是的誰?是那一片好心的狄一,還是始終懷著惡意的自己,又或者,只是天意,只是,阿漢自己心中的情。 他不是狄飛,他也不是狄靖。 他是這七百年的孽,他是這七百年的緣。 他是那個小傻瓜,封閉了七百年後,睜眼所看見的第一人。 他的身上,沒有他們的血脈,可是有過狄靖,有過狄飛,他的靈魂,他卻可以看得見。 他愛了他啊,他愛了他睜眼所看見的第一人。 他愛了他睜開眼來,所可以瞭解的第一個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識情,必為情所傷。 混沌開七竅而亡,世事總是如此的諷刺和荒唐。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三十九章 - 理所當然 那個人是那樣努力地愛他,那樣努力地想要表達這種愛,那樣努力地想要撫平曾經的傷害,所以,辦出來的一件件蠢事就越發地可笑。 然而,那些歲月,真的不是不快樂的。即使每一刻,他都想著怎麼謀算他,怎麼搾出他最後一點價值,怎麼利用他達到最後的目的,然而,和他在一起,其實,真的可以很輕鬆。 那麼多年,那麼多年,流光匆匆而過。 他騙走了他的天魔珠,他帶著他離開修羅教,他們混跡市井,不斷地嘗試著各種各樣的人生。 他帶了他小舟隨水而逝,天涯一任飄流……然後,是慘象,是苦難,是寶藏…… 不是不能享受這一段歲月的快樂與溫情,自在與肆意,只是,該做的事,他從來沒有停止過。 終究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一切,帶著他,共馬並騎,奔向那只為他而建的琉璃之屋,那耗費無數財力和心力,卻只為三日快活的琉璃幻境。 狄九冷靜地看著,快樂和謀算,歡喜與出賣,那幾日的點點滴滴,所以幸福之後的冷漠和計劃。他眼也不眨一下地重溫著一切,直到最後在煙花裡,聽著他的笑語,然後,一劍刺出。 當年,背後刺出一劍時,他不曾看到阿漢的表情,而現在,幻象裡,那人的面容被放得極大極大。 那時,他那樣快樂,鋒利的劍刃從他背心刺入,他臉上的笑容,竟還在繼續展開,他甚至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甚至還在繼續歡笑。還想繼續對他說那些其實很傻很可笑的話。 笑容一點點展到盡處,然後才慢慢消融,他低下頭,那麼慢,那麼慢地看著從自己胸口戮出的劍尖。。。 那一刻眼中有什麼,即使是狄九,即使是現在,他也已經看不清。 幻境中的他自己反手抽劍。幻境裡的阿漢,回了身。伸手去抓他地劍。 一切一切,與記憶中一般無可笑的叮嚀,他就要死了,卻還是不放心他。 那個人眼神出奇沉靜地看著他,剛才的歡樂,剛才的欣喜。以及,剛才怔怔看著劍尖的奇異眸光,都已經不見了。 他只是,那麼靜,那麼靜地看著他, 即使他一直在說話,給人的感覺。卻始終是安靜的。 靜靜看著一切的狄九面無表情,幻境裡手執滴血之劍地狄九也一樣面無表情。他離去得乾淨俐落,他走得頭也不曾回一下。 然而,幻境的景象,並沒有追隨著他離去。而是長長久久地留在了阿漢身上。 那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人,怔怔地抬頭,看著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高空中燦爛綻放的煙花,襯得他的眉眼,明明滅滅。不見悲喜。只是那樣深,那樣深地凝望。 然後。他很快扭頭去看院門,掙了一掙,向那不遠處的院門爬過去。 向前伸出手,按在地面上用力,拖動整個身體,向前,向前,再向前去。 小小的院門,不過是丈許遠罷了,然而,在這漫天煙花,一片琉璃之中,遙遠得,如同萬水千山。 那人努力地向前,呼吸由細微到粗重,然後再轉為微弱。 每一次手按下來,地上就留下鮮紅地血印子,身子慢慢拖過的地方,從心口處,徐徐滴落的鮮血,便是深刻入骨的痛痕。 狄九知道自己是冷靜的,所以,直到這一刻,仍能睜了眼,靜靜地看著,而不是崩潰地大喊出聲。然而,這樣冷靜的自己,為什麼會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為什麼會莫名地開始顫抖,為什麼手足都有一種徹骨的冰涼。 他沒有大聲呼喊,阿漢,停止,他沒有大叫,阿漢,不要這樣,他只是一直睜著眼,看著,看著,不知道自己地眼睛越瞪越大,不知道,眼中那鮮紅的血絲,有多麼觸目驚心。 萬水千山,終有度盡之時,阿漢喘息著半個身子伏在院門處,極目望著前方視線的盡頭,一人一馬,已將消逝。他輕輕地喊:「狄九!」 那麼輕,那麼輕的聲音,就算是守在他的身旁,把耳朵伏在他地身邊,也未必能聽得清。 可是,小樓仙境中神奇的法寶,卻讓那輕如微風的一聲喚,響若雷霆地震在他的心頭。 最後的那一眼,他只是要看著他,最後的那一聲,他只是,想要喚他。 狄九呆呆地看著,大口地鮮血從阿漢嘴裡憤出來,用盡所有力量地身體,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再沒有動彈。 狄九靜靜地看著,等著,這一場煎熬原來還不曾停止。那眼看著生機盡逝地身體在一陣長久地安靜之後,極慢極慢地動了起來。 那微弱的呼吸,正在慢慢地調勻,那個也許連意識都已不再清醒的人,卻在努力平緩而均勻地呼吸,那滿是鮮血的手,一點,一點,極慢,極慢地移向胸前,如此簡單的動作,此刻作來,卻這麼,這麼吃力,直到最後,終於成功地掩在前心的傷口處,彷彿只要這樣,血就可以少流一些,生命的流逝,就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 一朵朵煙花無比燦爛地在天空綻放,那些震天動地的聲音,聽來卻都是沉寂的。天地依然一片安靜,琉璃閃映裡,時明時暗地映著他的眉眼。 那樣咬著牙苦苦地掙扎,那樣掙得額頭青筋都要迸出來,努力想要睜開眼,努力想要保持著最後的清醒,努力地不肯放棄,不肯睡去,不肯死…… 那個從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不肯死。 那個明明心痛成灰,生不如死的人,不肯死。 阿漢,你不肯死,為了誰? 他想要問他,可是,發不出聲。 他想要問他,儘管,他其實早已知道答案。 幻境裡的人,掙扎在生死之間,倍受折磨。 幻境外的人,看著那生死間的苦苦掙扎。 漫漫悠悠,直如過了無數世,無數劫,狄九等得以為自己都可以化為灰燼塵埃了,才看到瑤光和碧落等人趕到。 這之後,又是漫長地救護,漫長地休養,一醒來,就努力說服著諸王放棄雷霆報復的阿漢,安安靜靜溫和順從地在總壇休養身體,努力對每一個人微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活得很好的阿漢。 最愛睡懶覺的阿漢,身體已經差得不能安安生生睡覺了,最喜歡吃了睡,睡了吃的懶豬,連進食都少得可憐了。 他走幾步路都容易跌倒,瘦得一陣風也能吹走,越來越瘦削尖細的臉,被那雕裘錦衣一圍,幾乎都看不見。 阿漢那幾年是怎麼過的,狄九一直都很清楚。然而,再清楚,和親眼看著一個人,一點點憔悴到如此地步,又怎麼能一樣。 他有些茫茫然地想起,這幾年,自己似乎也瘦了,只是,不需要象阿漢這樣,明明心中苦痛,卻還要努力對每一個人微笑,還要盡力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相信,他過得好。 相比之下,其實,這幾年,他未必能苦似當年的阿漢。 然而,就連這樣的數載時光,幻境裡也只是匆匆掠過,不肯細細顯現,轉眼間,就是狄一的重歸,阿漢悄悄的叮嚀與拜託,依然只是為著保全他。 只是,在無數人的野心和仇恨,虛榮和固執之下,一個人的善意,一個人的堅持,本就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 最後的決戰,避無可避,最後的兩敗俱傷,理所當然。只是,最後阿漢的相救相助…… 狄九微微一笑,笑容淡如柳絲。 以阿漢的性情來說,那些,當然也是理所當然。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章 - 原來如此 狄九閉著過於酸澀的眼,不想再去看。卻遮不住往事流水,潺潺涓涓。 以後的所有變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後阿漢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點神情變化,說過的每一個字,他從不曾有片刻忘懷。 他不需要這仙界神物來提醒他去回思過往,他只是隱約知道,這一場看盡諸世的煎熬,終於,要到盡頭了。 他為救他,用盡生命裡最後一分力量,他在他懷裡,悄悄說出一直一直,他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他在他輕聲地詢問下,無聲地落下一滴淚。那是這一生,或者說,是那歷世諸生,他唯一一次落淚。 然而,他又一次冷漠地把他交給別人,明知等待他的是酷刑逼迫,是屈辱不堪,而他,無可奈何。此時此刻,他的力量,救不了他。 好不容易稍稍恢復一點力氣,好不容易,可以重新擁有戰力,他嘗試著這一生,真的為他去做點什麼,卻發現,夜叉那毒蛇般的眼,一直冷冷地監視著他。 於是,面無表情地掩飾了一切真情,於是,從容自若地扮演著一個狠毒無情的背叛者,當初…… 耳旁忽然聽到的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讓狄九一怔,猛得睜開眼。 阿漢的聲音,他永遠不會錯認,可是,那聲音裡的憤怒,仇恨和不平……卻根本不可能會屬於阿漢這樣的人。 「為什麼,我們付出這麼多,卻得不到一絲信任,一點尊重,為什麼,傷害我們的,從來都是口口聲聲說愛我們的人?」 「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他呆呆看著幻境,依然是那間刑室,依然是那赤裸著被捆綁的人,可原來,原來在這一刻,阿漢其實在以神念和小樓相通訊息。 那樣的憤怒,那樣地仇恨。 阿漢,你竟恨我至此。 阿漢。你終於恨我至此。 能讓你如斯之恨,可算得我之幸事。 幾世幾劫。你執迷不悟,我憤你恨你怒你怨你,然而,你終於懂得了仇恨,我卻再也無法為你高興。 阿漢,我盼你清醒。盼你能不再癡傻,不再蠢得不懂自保,我甚至盼著你能夠恨我,然而,這個,已經恨意如沸的你……卻叫我心中只餘悲涼。 狄九定定地看著幻境,耳旁一遍遍回味著阿漢的每一句話。 他知道自己心痛如絞。然而,痛至如此地步,卻依舊冷靜得出奇。 他依然安靜地坐著,他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憶當日的每一幕舊事,他依然可以清楚地判斷著眼前的一切。 為什麼。人痛到這種地步,竟然還不瘋狂,還不暴怒,還不站起來大呼狂喝。 在那之後,他的瘋狂運功,他的幾乎走火入魔。他的捨生拚命。都已經不重要了。 原來,在最後。最後地那一刻,阿漢看了他一眼,然後閉上了眼。 那時,他以為,他是懶得再看他,卻不知道,他其實,他其實,已經瀕臨暴發的邊緣。 在最後地那一刻,他的夥伴,他的老師,一直都在呼喚他,勸慰他,告訴他不必為著肉身的假象虛痛而糾結難解。 然而,身在局外的人,說起話來,才可以那樣輕鬆,那樣簡單,受苦之人,心中之傷,胸口之痛,卻從來只有自己才明白。 然而,為什麼,傷到那種境地,恨得那麼瘋狂,卻依然不肯殺他? 那個時候,他以為是他來救他,卻不知道,原來,虛弱受困至此,他依然有彈指間讓他灰飛煙滅的力量。 可到了最後,他還是不曾傷他一分一毫。 那一場拚命地苦戰,以他的勝利告終。他帶著一身的傷口,流了一路的鮮血,抱著昏睡的他離去,心中天真的地以為,他很快就會醒來,天真地相信著,這一生,終究還是做成一件事,這樣的人生,終究並不是全然沒有意義。 然而,小樓深處,那位老師,皺著眉頭,在對他地學生們解釋著阿漢的狀況。 「他再恨他,也不願殺他,所以他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他自己。」 「他調用自己強大的精神力,反過頭去傷害他自己。就像一個有理智的人發現自己要發狂殺人時,拿起棍子把自己敲暈。」 為什麼,為什麼? 阿漢,幾世歷劫,為什麼,你還是愚蠢至此。為什麼,被我傷心身心,最後你卻還是寧可毀滅你自己,也不肯傷我分毫。 為什麼……為什麼,我以為你聰明了,我以為你懂了,我以為你可以睜開眼看這世界了,可是,在骨子裡,你卻還是那個可笑地白癡。 狄九低低地笑,聲音沙啞生澀,簡直不似活人。 他想要努力地嘲笑一下阿漢,嘲笑一回自己,卻覺得,連這麼簡單的事,都無法做到。 幻境裡的老師,在做最後的總結。 「人間的醫術,哪裡能喚得醒他的精神體。除非我們小樓地力量介入,但無論他在肉身,還是在小樓內,精神沉眠療傷效果都是一樣,我們為什麼要去叫醒他,讓他再平白受傷受苦……」 原來如此啊! 狄九想要深深歎息一聲,最終卻只是一笑。 這幾年,所有地努力,所有的付出,果然都可以被看做是一場笑話。 堪笑夏蟲不知冰,所有那些欲言又止,只不過是那些高高在上地神仙們,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 不過,縱然是笑話,縱然是虛妄,縱然一切一切,都純屬多餘,那又如何? 他靜靜地坐了不知多久,他安靜地想了不知多久,漫長的時光裡,不見動一指,發一聲,等到耳邊響起方輕塵一聲呼喚,他有些茫然抬頭時,才發覺,連這樣的動作,都覺得有些生澀艱難。 他看著方輕塵,輕輕地問:「你們,其實,不是神仙吧?」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一章 - 你情我願 如果說進入小樓的時候,狄九好歹還有些震懾讚歎,現在的他,早就剝開了籠罩著小樓的神聖光環。 如果這樣一群糊塗的傢伙也可以被稱作是神仙,那麼他們這些凡人該被叫成什麼? 「你們,應該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另一種神通廣大的存在,可是你們並不是普通人以為的那種神仙,是不是?」 方輕塵有些驚奇。 看過了那麼多震撼人心的真相,他居然沒有發狂,仍能用如此冷靜地語氣說話,看了那麼多生死離別,悲喜交集,那麼多與他切身相關的人與事,他居然還可以注意到其他的許多細微之處,敏銳地察覺小樓中人,非神非仙的真相。 「神仙又到底是什麼呢?在凡人眼中,長生不老,千變萬化,呼風喚雨者,便是神仙了。如果如此說的話,算我們是神仙,也沒有什麼不對。真要同你解釋我們的身份來歷,是一件太辛苦太麻煩的事,而且,我想,這些也並不重要吧。」 狄九點點頭,神色也甚是平靜:「我現在什麼都明白了,那麼,你們是否就要執行你們的規則,取走我的性命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不要喚醒阿漢。」 狄九看著他,有些遺憾地一笑:「就算我要喚醒他,你也沒有那個權力吧?」 他雖然始終沒有弄明白小樓中人的身份,但看了這麼多幻境景象,多少也已經知道,對他說可以喚醒阿漢,那只不過是方輕塵一個人的承諾而已。小樓內部,其他人,明顯都不會同意這種事。而方輕塵在小樓中的地位。怎麼看怎麼離可以一言而決的高度,還差得很遠。 「我沒有權力,不代表我做不到。我雖然不是阿漢,但答應過的事,我也總會盡力完成。只要你要求,我就為去叫醒他。」 方輕塵答得甚是輕淡隨意。身後卻傳出一聲怒喝:「方輕塵!不要再胡說八道了!」 張敏欣怒氣沖沖,大步從他身後走進來:「這種事可不能賭氣任性!就算你不擔心阿漢,你也該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方輕塵看也沒多看她一眼。只逕自望了狄九淡淡問:「告訴我你的選擇。」 「選擇什麼?即然喚醒他只會讓他受傷害,那就讓他多睡一會吧。」 狄九淡淡一笑。笑意中或許也曾有一線溫柔,只是太淺太淡,逝去太快,讓人不能捕捉。 於那人來說,百年不過彈指一夢,便是沉眠數百年又如何。睡得久了。或許前生地一切,便能模糊一些,不要記得那麼真切,傷痛便也可以遠了,可以淡了。 至於他,至於他自己是化塵化泥還是化做飛灰,又有什麼重要。 方輕塵似是早料到他的答覆必是如此。只隨意地點點頭,張敏欣卻是一怔,輕聲問:「為什麼?」 狄九唇邊那極淡極微的笑意略略一冷,卻又幾不可查:「什麼為什麼?」 「一直以來,你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他醒來。現在,好不容易願望可以實現,你卻要放棄。」 「以前,我想要他醒來,是因為,我以為他一直昏迷。遲早會有生命危險。我不想他這樣無知無覺地死去。可是現在我知道了。他是所謂的仙人,凡軀之存歿於他並無損失。反是強行喚醒他,會傷及他的元神。既然是這樣,我自然不能害他。」 狄九神色有些古怪地打量著張敏欣這個奇特的,多管閒事的生物,估量著這個長得似乎是個女人,但是頭髮剃得極短,行為粗魯,力大如牛,恬不知恥,單手抱起一個昏迷地大男人還照舊行走如飛的怪物,答道:「這麼簡單地道理,還需要我為你解釋嗎?」 「直到現在,你仍然還是不想讓他受到一絲的傷害嗎?」張敏欣並不介意他話中隱隱的嘲笑,語氣有些飄渺。 狄九唇邊笑意已斂,眸中冷色漸濃:「我為什麼想要讓他受傷?」 張敏欣默然。方輕塵卻淡淡一笑,替她說了下去:「因為她覺得,你既然發現了真相,就沒有可能不恨他。」 「恨他做什麼?」 狄九的語氣裡,居然也露出了些許譏誚:「恨他拿我做他該歷的劫?恨他從一開始選擇我就只是為了一個試煉的題目?」 他有些漠然地看著張敏欣:「可是,這些事,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也在很早以前就恨過了,並且,在很早以前,也就已經自食惡果了。」 當初,阿漢向他表白,要求跟他做情人時,他冷然而去了,阿漢立刻去找狄一,狄一嚇得逃跑,阿漢馬上又去喊凌霄。就這種態度,誰還會看不出,對於阿漢來說,那時候,根本就是誰當這個情人都行地。 阿漢選擇他,是為了歷劫,是為了試煉,是為了一場頓悟,這件事,很久以前,阿漢自己也就已經對他承認過了。 他所不理解,所不明白的,只是,小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組織,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規矩。但是現在,這些內情,對於他,其實也都無關緊要了。 他與阿漢,故事一開始,就並不純美動人。阿漢是懵懂無知,麻木不仁,而他卻是殘忍刻毒,暗含機心。 誰也不比誰純潔,誰也不比誰偉大,那麼誰,又有什麼資格去怪誰? 相比之下,阿漢至少一直什麼也沒有瞞過他,將一切都表露給了他看,哪怕是追求頓悟的目的,也是坦坦白白,告訴過了他,然後任由他去抉擇。 而選擇將所有的欺騙,謊言,機心,謀算,都隱藏在虛偽地情愛之下的,是他自己。 他本不屑於解釋,不屑於讓人瞭解,然而,他卻也已經清楚,小樓那通古曉今的法器,並不能轉達一個人內心的想法。 所以,他猶豫了一下。有些話,他若是不解釋,那個人,就將再也聽不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二章 - 早已明白 「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想通了。如果怎樣那麼就會如何如何,去想那些,只能說全部都是放屁。既然是如果,那就是說它從來都不曾發生過,既然不曾發生過,哪裡又來的什麼如果?」 狄九有些自嘲之意:「人間情愛,哪一對,能不是從正巧遇上某個人開始的呢。雖然不怎麼好聽,也不怎麼美滿,可事實上,阿漢就是遇上了我,就是選擇了我,從一開始,他選擇的就是我,而不是別的人。至於他為什麼選擇我,他為什麼和我開始有那些情愛之事,當然不是無足輕重,可是比起後來他是如何待我,如何為我……比起我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比起他為我做過的任何一件事,那些輕飄飄的如果,當得起什麼?」 張敏欣似乎覺得不可思議,歪頭以一種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著狄九:「阿漢有為你做過什麼嗎?我居然還一直以為,你算是個聰明人呢。現在你已經什麼都看過了,居然還是會被那傢伙做過的事情感動?他是神仙啊。因為他是不死之身,所以他可以隨便替你擋刀擋劍,他可以被你一劍穿心,卻還一心維護你。因為那些事情對他來說,根本就是無所謂。他根本就不需要害怕死亡。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他卻有無數次,他為你做的那些事情,全都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要不然你以為他那個懶蟲,真會肯為你做?該看的你都看過了,難道你現在還真的以為,他是以曾經為你以性命相托過?真是奇怪,你到底感動些什麼。」 狄九嗤然冷笑:「那些事,我也是早就知道了。他的力量強大到如妖如魔,他對別人的泰山之恩,於他自己。不過是舉手之勞,這些又不是什麼秘密。沒錯……以前我也曾經以此為借口,理所當然地漠視著他為我做過的一切。但是狄三說得才是對的。為了救助我們,旁人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只輕輕吹口氣,那都不過是旁人地事。而我們自己的生死得失,卻是我們自己的事。難道因為別人沒有付出大的代價,我們得到了好處。就可以大搖大擺地不承認,不感恩?」 狄九一聲冷哼:「他是神仙。這是他的罪過嗎?他的力量強大,所以他就活該被人指責,被人苛求嗎?他是不死之身,所以他的命就不值錢?所以他就該一次一次,去為別人活了死,死了再活。而別人則可以毫不心虛地漠視這一切,還可以有資格有理由怪他做得不夠好,犧牲得不夠多?」 他轉了眼眸,冷冷逼視張敏欣:「而且,你們同是神仙吧……可你們若被人如我一般傷害過,是否仍能如他待我一般,去待人?」張敏欣胸間一股悶氣衝上來。哼了一聲,只稍微想了一想那種可能,看著狄九便已經尤其礙眼,甚至不想和這人說話。 方輕塵卻是悠然一笑:「第一,我絕對不會讓人有人有機會如此待我。第二。如果有人真敢如此待我,不要說是動手,哪怕只是動動心思,我也一定會百倍千倍地好好回報於他。」 狄九竟也是一笑。方輕塵做事的手段,看看當初楚帝地下場,他也就清楚明白得很了。 狄九的神色淡了下來:「所以說。他是人還是神仙。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他就是他。他是阿漢,他和所有地人都不同,他和所有的神也都不同。更何況,他為我捨棄的,從來不只是無關緊要的肉身。」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就算你們是神靈,元神也是最重要,最不可受損傷的吧。可是,就算他恨我至深之時,他也是寧可傷損自己地元神,也不肯傷我。他毀壞自己的元神時,知道那是大傷還是小傷?知道他要多久才能恢復?知道這會不會真正傷及他的生命根本?」 張敏欣默然不能答,方輕塵則歎息了一聲:「當然不知道。他的元神那麼強大,狠狠給了自己一擊,天知道力度有多大,傷勢有多重。而且,在那種混亂的情緒裡,他當時也根本不可能思考,不可能清楚冷靜地掌握分寸。」 狄九冷冷看著張敏欣:「而你,還要問我恨不恨他,還要問我,為什麼仍要替他著想?我看盡了一切,也經歷了一切。我並不曾睜眼如盲,也並不是蠢笨如豬。我偏執冷酷,我不講良心,可自欺欺人的事情我還不至於去做。我不會傻得只會看別人對不起我之處,卻一絲一毫看不到旁人為我護我之時。你覺得要有怎樣的自私和殘忍,才可以在明白一切真相,經歷過那麼多舊事之後,還死抓著那些所謂地不公平,所謂的真相不放,只追究著別人如何負我?」 「你……你真可以不介意他一世又一世,與旁人發生的事?你真的可以不介意,你的愛恨情仇,都只是我們這些神仙彈指間地遊戲?」 張敏欣好奇了。 「與旁人發生的事?」狄九幾乎冷笑出聲,對於張敏欣的這些無聊問題,他已經相當厭煩。 「你覺得我這種人,會很在意什麼守身如玉,從一而終?而且提出的要求,還是從無數世之前,從他還沒有遇到我之前就開始算?凡人的愛恨情仇,本來就是神仙的彈指遊戲,這又有什麼大不了。你們是神仙,你們有這個資格。你倒是看看那些所謂地神仙歷劫地故事,裡面何曾有哪一個凡人,曾經對天意去質疑反問,相反,他們倒是感激涕零,與有榮焉得多。」 張敏欣一怔:「可你不是普通人……」 「對,我不是普通人,所以我更明白,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公平。以強凌弱,本來就是理所當然之事。我強之時,我肆意殺人,不會覺得對手底下的冤魂不公平,我弱之時,被你們這如此強大地小樓,拿來做些凡人間愛恨情仇的試驗,我也不會抱怨。如果真要計較不公平……我要恨的也只是小樓,而不是阿漢。畢竟,阿漢還曾經向小樓質疑過這種規則,而你呢……」 狄九冷冷望著這個笑語從容間,就把阿漢拉進陷阱的所謂女仙:「你問我是不是覺得這件事不公平?可是做為神仙的你,何曾真覺得這事有什麼不公平,可曾真的對我們這樣的凡人,有過一絲半點的愧疚和不安?」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三章 - 世情人心 狄九話中帶刺,張敏欣聽著相當不爽,臉上就帶出了些不耐煩,也不屑和他爭辯。 狄九卻仍然冷冷注視著她:「你一句句問我,恨,不恨,都是為什麼?你很熱心地一再提醒我,去找尋該仇恨他的理由,又是為什麼?你是真的在關心我的感受,你是真的很在意我對阿漢的心意?還是你根本純粹就是把我們的切膚之痛,當成最熱鬧的戲文來欣賞?你要把我們當成可以隨你玩弄的蟲子可以,你要把我慢慢地解剖來看,翻出腸子肚子來一樣樣研究取樂,你隨意,可我沒有配合你的必要。」 他冷笑:「我該恨的人,是誰?是什麼也不懂,從來無心害我,但卻很認真地來愛我的阿漢,還是什麼都懂,卻什麼也不肯為自己的同伴做,只是一心要來看熱鬧的你?」 張敏欣可從來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主,平時被自己的同學指著罵兩聲,她可以當成玩笑,但要她被狄九這個小樓之外的人,這個曾經傷害了自己的同學,又大大連累了自己另一個同學,才得以站在她面前的該死之人如此指責,卻令她臉色極為難看,幾乎壓抑不住憤怒。 不管再說多少聲平常心,多少句,平等待世人,她作為超然強大的小樓中人,到底也還是不可能真把普通世人都當成對等之人來看,所以無論狄九曾經為阿漢做過什麼,付出了多少,她也還是不會認可他有來指責她的資格。因此又哪裡受得了狄九這樣的奚落。 看她臉色不佳,方輕塵也皺了皺眉,貌似漫不經心上前半步,有意無意,側擋在了張敏欣和狄九之間。 講理講不過就殺人。那也太過難看了些。張敏欣還不至於那麼沒品。方輕塵只是怕她一時怒上心頭,吹氣稍微吹大了點,不小心要了狄九地性命。 現在狄九本就是該死之人,她若是真殺了他,那也是在執行小樓的鐵律,時空局的法規,誰也不能說她一個不字。 「有什麼可問的。」方輕塵不想讓這兩個人再對立下去:「這些又不是你看過那些故事,那感情動不動就戲劇性變化下。有幾個人真有本事硬是蒙了雙眼。旁人對自己的虧負一絲半點就拚命去恨去怨去虐去報復,原來那些恩義情感卻半點也回憶不起來。 張敏欣不理他,只是側走一步,避開方輕塵地遮擋,繼續看著狄九:「這幾年,你們為了讓他醒來,吃的那些苦頭,辦的那些傻事,你也不恨?」 「我的確恨。不過,我要恨。也該是恨你們吧?」 狄九淡淡道:「阿漢又不曾要過我們照料他,阿漢也不曾騙過我說,沒有我們的照料他就會死。這些都是我們自己願意做的。很苦,很累。。。可是,我們心裡並不是就不快活。我們守護他,照顧他,保衛他,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有什麼理由,要怪到他的頭上?倒是你們這些神仙,我們一次次地上門哀求。你們全都坦然承認可以救醒阿漢,卻又全部袖手不理,只是不輕不重說一聲,他睡著比醒了更好。你們才是明白真相,也有能力告訴我們,不讓我們枉自費力地人。可你們在這之前。都做過什麼?」 張敏欣哼了一聲。他們已經很努力地告訴這幫死心眼的傢伙,阿漢睡著比醒了好。死了比或者好了,是你們不信啊?是,他們沒有好好和他們解釋。可是對著這三個實際到極點的狄家人,若不是真正把人帶進小樓,讓他們親眼看到這種不可思議的玄妙,無論他們怎麼解釋,其實他們也永遠不會接受那個答覆。 這個人的性子,真是不討喜到了極點。當初不跟他說明,只是為了他好,後來努力阻攔他,也是為了不讓他白白送命,到現在無奈放他進了小樓,自己還這樣好聲好氣同他說話,也算是相當客氣了,這個人,卻一點也不知道感恩。 阿漢是他愛的人,所以,不管真相如何,不管內情怎樣,他都不肯恨阿漢,反而是他們這些別的小樓人,成了他仇恨遷怒的對象了? 人心偏到這種地步,真的是…… 她忽然間煩燥起來,瞪了方輕塵一眼:「你要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吧?難道還打算這樣繼續和他慢慢聊天?」 方輕塵白她一眼,也懶得提醒她,和狄九慢慢聊天,討論愛不愛,恨不恨,這種無聊問題地,是她張大小姐,而不是他方某人。他回眸再看狄九,歎了一聲:「你還有什麼話要交待給我?」 這應當已經是殺人之前最後的慈悲了。 狄九隻沉默了一下,立時問:「阿漢他醒過來之後,還會繼續入世,去做他的這道題嗎?」 「應該會的。」方輕塵隨便答了一句。 他沒有說,就算還有下一世,阿漢地成績也已經注定過不了了,等到千年的模擬期一滿,他就要留級,重新模擬,到時就可以改題目了。這麼複雜的事,解釋起來,甚是費力,所以他也就不解釋了。 狄九又想了一想,方道:「他這個題目,有很大的問題。論愛情中的懷疑,猜忌,殘忍,獨佔欲和傷害!看起來,他好像每一世都在經歷這一切,但事實上,並不是只有惡毒之人的情愛,才有懷疑,猜忌,殘忍,獨佔和傷害的。我也好,狄飛也好,狄靖也罷,骨子裡都不是好人,我們都視人命如草芥,都毫不在意別人的不幸,所以,我們可以更肆意更任性地去傷害別人。但是……但是……就算是普通人,也一樣會懷疑,猜忌,也會因為自私地念頭而傷害人,即使是好人,是聖人,是天性極仁慈的人,若是真的情動而不能自控,也一樣會患得患失,也一樣會忐忑不安,最後,也難免會有誤會,會有懷疑和猜忌。那為什麼每一世,他都必須接近像我這樣極端惡毒之人呢?」 他毫不介意用極惡毒的字眼來評述他自己,只是在說起阿漢的命運時,有些不解和隱約的怒氣:「你們既然是神仙歷劫,既然是要體會世情,那麼他不是應該去接觸感受,最普通,最常見地人性和感情才對嗎?哪怕你們不去找一個聖人,一個好人,至少也該找一個平凡人,而不是刻意尋找像我或狄靖這種人,是不是?本來是應該那樣,你們才能真地更瞭解人心,對不對?」 他看著方輕塵,眼神帶點詢問,甚至帶點不似他會有的期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四章 - 投機取巧 方輕塵默然不語。 他早就料到了狄九看過歷世真相之後,會有驚訝,但心中未必就會有恨。可是,他卻沒有想到過,狄九看過這麼多真相,不但這麼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緒,還已經極力在去往那論題之中尋找破綻,只是為著,在他身死無數載之後,在阿漢再次入世,再次去和別人談情說愛之時,不必受如今世這般的苦楚。 狄九沒有等到方輕塵的回答,便繼續道:「還有,就算有懷疑,猜忌,殘忍和傷害,但最後戰勝的,不一定是懷疑猜忌,最後的結果,也未必一定是殘忍和傷害。不管是好人也罷,壞人也罷,如果他對自己所謂的深愛的人,從頭到尾,只有懷疑,猜忌,最後,還只會施予殘忍的傷害,那麼,這只能證明,這個人愛得不夠,這個人,愛自己勝於愛那個人,這個人,過份關心自己的感受,過份在意自己的得失,而完全不考慮對方。甚至說,這也許根本就不是愛,而只是純粹的獨佔。如果是這樣,那他這樣的經歷,根本就已經偏題,根本就已經與需要頓悟,需要歷劫的難題無關,為什麼還要他束手忍耐一切?為什麼不能讓他放手解脫自己?」 狄九淡淡看著神色微微震動的方輕塵和張敏欣,平靜道:「以前,我一直恨他,謀算他,說什麼因為他太強大,所以他為我做的一切輕飄飄沒有份量,因為他對我的情愛像一場兒戲,所以我不需要回報他。。因為他一直高高在上,身份上壓制著我,所以我一定要打倒他,但其實,那些全是借口。說穿了。只是因為,我愛自己勝於愛他,我要為我自己謀利,我要為我自己爭取最大地好處,所以,我絕不介意出賣他,毀滅他,既然不介意。我當然總能找到說服自己和說服別人的理由。而現在……」 「而現在,你看盡一切真相,卻一絲一毫也不會恨他怨他,不是因為你和張敏欣剛才唇槍舌劍爭辯的那些道理,而只是因為,如今,你愛他,勝於愛護你自己,所以不管他有沒有錯,不管真相到底怎麼樣。你對他,恨不起來……」 方輕塵聲音極輕地打斷了他的話。 狄九一笑,神色淡然:「也許吧。所以,就算是你們要去研究要去面對人性裡的黑暗。論什麼愛情中地懷疑,猜忌,殘忍,獨佔欲和傷害,也不代表著他就必須自討苦吃,必須要以身伺虎。去和性情更溫柔,良善,平和一點的人相處。我覺得應該不算偏題,去看著所有那些普通人,因為情愛而患得患失,猜忌失常,但最後一點點戰勝這些懷疑和傷害,敢於去相信。敢於去愛護。敢於去交託,這樣。也許才能算是一個圓滿的題目,才能算是一次圓滿的歷劫。」 方輕塵默然良久,方才歎息:「我們都錯了。以前,我們只知道努力要用各種手段來嘗試幫助阿漢面對論題,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從論題本身去考慮,去把這個論文本身,變得簡單輕鬆一點。」 狄九也是淡然無語。他能想得到,不是因為他比方輕塵或者小容或者勁節高明,而只是因為旁觀者清。 這些小樓的學生,面對這一生一次的論題,總是很認真,很莊重。就算是已經被逼到了絕處,也鮮有人能想起來投機取巧。而狄九,根本就沒把這論題當回事。 他提出這樣的想法,這樣的建議,根本不是對人性,對光明,對正義戰勝邪惡,這種東西有什麼信心,只不過是心裡先想到,不能再讓阿漢一世又一世,這樣無休無止地承受下去,為了打破這個輪迴,他必須先設想一個可能,然後,再以這個可能為中心,自己去完善相應地邏輯和道理。他是先需要這個結果,再為這個結果去配上理論來證實而已。 方輕塵鄭重地給出了讓他安心的保證:「如果阿漢有下一世,我會把你的話,轉達給阿漢,以及安排適當命運的……老師,也許,一切會有所不同,只是……」 張敏欣哼了一聲:「如果阿漢歷盡波折,數世苦難後,真的能有了幸福,能與人傾心相待,如果真的有人戰勝了那一切懷疑猜忌和殘忍,那麼,你曾與他有過的一切,你曾給他的傷害,倒也就淡了,遠了。」 狄九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此正為我所願。」他連語氣都是毫不掩飾地冰冷和不耐。 數年前,他為救阿漢,流盡了血,損盡了身,只是為著他想救,不是為著最後與阿漢攜手幸福過一生。 數年來,他為護阿漢,用盡了生命裡的每一點潛力,耗盡了人生中最後一點心血,只是因為,他願意這麼做,這麼做讓他高興,不是真的指望阿漢醒過來,與他冰釋前嫌,相擁痛哭。 他本來地願望,也不過是阿漢醒來之後,自己或可以某個地方安靜的死去,或可遠去天涯,不再相見,哪裡來的什麼癡纏,什麼不捨,什麼糾葛,什麼想不開。 他會在走進來探看真相之前,一點點用手指記憶阿漢的容顏,他會想著,十世三生,九幽地獄,仍不要忘了那個人,但那些都只是他自己地事,他並不需要阿漢來回報什麼永世不忘,永生銘記的感情。 如果阿漢能忘記他,忘記那些痛,如果,阿漢的來生,不必如以前諸世…… 此正為他所願。「你……」 「色女,夠了。」方輕塵聲音極低地阻止了張敏欣下面想說的話,然後抬頭看著狄九:「你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狄九平靜地道:「我想寫封信給狄一和狄三,我不會洩露半句小樓的真相,只是讓他們安心一些。」 他本來命中注定一死,現在是明白了一切,也知道阿漢安然無恙,不會有事再死,當可死而無憾。可那兩個人……卻只怕是要一生牽掛,一世難安。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五章 - 肆意妄為 縱然冷心如鐵,寡情如他,狄九也已經不得不承認,這麼些年來,自己身邊的那兩個夥伴,是極親近的人了。 如果不知真相,縱然有文素依和孩子的牽絆,狄一也很難快活無憂,更讓他擔心的,是天知道哪天他們倆人會忍不住,為著一直不知道阿漢的生死,而再闖一次小樓,白白來送死。 以前小樓的人說,能救阿漢,但不救阿漢是為了阿漢好,他們不信,是因為,在心底裡,他們並不把小樓中人,當成自己人,很多事,他們會先入為主地當成是狡辯,是殘忍無情,是漠不關心,但,如果是他的信,如果他盡量選擇合適地措詞,盡量用他們能夠理解,能夠接受地方式來解釋,那……應該多少能安撫他們一些吧。 方輕塵點點頭,再問:「你……要不要再見見阿漢……」 狄九平靜地搖搖頭。阿漢的容顏,早已永銘心間。若死後有知,必不至忘,若死後無知……又何必再見。 「不必如此拖拖拉拉。見與不見,已經沒有什麼不同。」 方輕塵上前一步,目注狄九,輕輕道:「好!」 這一個「好」字叫得並不響亮,然而,狄九卻只覺腦海中,被人重重擊了一錘,世界剎時一片昏暗,他顫了顫,居然向前走出一步,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然而,到底是一個字也沒能發出。便懷著不甘,倒了下去。 方輕塵袖手任他重重倒在腳下,搖頭歎息了一聲。 他突然出手,本來是想讓他沒有準備的時候,就陷入沉眠。免了他等待打擊的苦楚,可是這樣無情地一個人,卻還會記掛這狄一和狄三的安危。只因為一信未寫,一線執念未消,竟然就不肯立刻倒下。 「這傢伙的意志力真是強悍,被我突然用念力攻擊,居然還能有些微掙扎之力。」 張敏欣皺了皺眉,恨恨地踢了地上的狄九一腳。 「為什麼只是弄昏他?」 方輕塵輕歎:「色女。不管你當初騙阿漢做這個論題是存著什麼心思,這麼多世下來,你也都看到了……他說,讓阿漢去找一個能戰勝人的天性中地殘忍,自私,猜忌和獨佔欲的人……可是,你我都清楚,他自己,現在就是這樣的人。你還要阿漢等多久?還要他經歷多少痛苦,才能再找到一個這樣的人?」 「那又怎麼樣?」 張敏欣很警惕地皺眉:「你也和我一樣清楚。他不能活下來。你救不了他,教授也救不了。這個事實,誰也改不了。」 「但也不用立刻就殺他吧?」 「喂,你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別想著又去鑽規則的空子!你最多也就只能留他三天的命,時間一長,我們再無一人動手,雖然他是在小樓內部,也留不得性命。電腦自動執法的時候,就算教授也不能擅改電腦地主控核心,何況,電腦一直和時空局保持著聯繫。任何違反時空禁令的事,都會通報過去,你就是有通天徹地的黑客手段,能改了電腦內核,你能擋得住時空局之後的追殺嗎?」 張敏欣搖頭道:「輕塵,你向來是個能決斷的人。既然這件事是你自己的選擇。就讓它乾淨俐落地結束吧。」 「反正時限沒到,也就不用著急了。張敏欣,你替我看著他,別讓其他人多事動手殺人。」方輕塵轉身就走。 張敏欣大叫:「臭狐狸!你就這麼放心我!不怕我自己動手把這個禍患給除了?」 方輕塵懶洋洋頭也不回地比了個隨便你的手式,身影已消失在了自動門之後。 張敏欣苦著臉,低頭看暈迷不醒的狄九。 唉,真能下手嗎?這七百年來,她對於阿漢,其實也已經累積了許多的內疚和不安。當初那小小的惡作劇,怎麼就引發了這麼嚴重地後果呢? 是他們這些人,太不把模擬當回事,太過高高在上,太自恃精神異力了,私心裡,總以為這種模擬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遊戲,卻不知道,原來,真有人,真有人會…… 張敏欣深深歎了口氣,又恨恨地踢了暈迷的狄九一腳。 踢兩腳洩憤她是忍不住,對於給自己的同學和朋友帶來了天大麻煩地人,她怎麼也沒法子讓自己客氣。可是真要她對狄九下殺手,一念思及阿漢,也到底是狠不下心,只得暗自咬牙懊惱罷了。 方輕塵一步跨入休息區,就皺了眉頭:「教授!」 莊教授悠然背負了雙手,站在阿漢的睡眠艙前,微笑道:「輕塵,你來探望阿漢嗎?」 方輕塵繼續皺著眉,走近過來:「教授,你既然守在這裡,自然是已經知道了我想做什麼。」 莊教授苦笑。這傢伙果然豁出去了,現在居然連最基本的偽裝都省了:「輕塵,別的事,我可以由著你亂來,但是這件事,不行!」 「我知道這件事情太嚴重!所以你本來可以裝成不知道,裝成被我氣瘋了,一時失查,反正都是我自作主張,牽連不到別的人身上!可你偏偏裝了半截糊塗,又忽然要變聰明。」方輕塵有些憤憤不平。 他這一路回來,把小樓裡的同學罵了個遍,從莊教授開口和他用意念聯繫時,他也就一直是出言不遜,處處相逼,就已經在為現在作打算了。 相比他現在要做的這件事,把狄九帶進小樓,實在算不得什麼大問題。而他既然從一開始就已經一心一意想要將這件事情辦到底,便要盡量消除自己的肆意妄為對於所有對其他人可能帶來地不利影響。 他對導師無禮,氣得導師避而不見,他對同學譏嘲,和所有同學鬧得都像快要翻臉,最後鬧出事來,最多只追究他一個人的問題,其他人,也只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瘋狂,就算是教授,也只是無法設想他會肆無忌憚到這種地步,而並非失職,並非故意放縱他。只有這樣,才能讓事後學校的追究,基本只落在他一個人頭上。 既然事情是他要做下,總不成還要讓人給他陪綁。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六章 - 各執一詞 方輕塵本來是以為,教授已經是對他的打算心知肚明了,並且已經願意配合他的,要不然他回到小樓的時候,教授為什麼會故意不見面,讓他可以自自在在,帶狄九去看真相。 「輕塵,強行喚醒阿漢,會讓他受傷的。」莊教授歎息說把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再無奈說一遍。 對於他來說,讓一個本來就注定會死的外人,能死得明白些,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要任憑自己的學生受到傷害,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這個當導師的,到底是沒法子裝糊塗裝到底啊。 「就讓他就這樣百年沉睡下去,難道他就不會受傷?他的精神力是得到了保護,可是別的呢?」 方輕塵逼視著他的導師:「教授,張敏欣告訴我,當初我為了救楚若鴻而精神力失控時,你曾為了保護我而準備殺死楚若鴻。可是你當初若是真的毀滅了楚若鴻,我就不會受傷了嗎?」 莊教授避而不答:「輕塵,保護每一個學生,是我的職責。」 「你的確在保護我們,可是,除了對我們生命本源的基本保護之外,你什麼也沒有做過。老師,你覺得,我們需要的,僅僅只是生命的保護嗎?難道說只要生命本源不受傷害就好,心裡頭不管留下什麼樣的傷口,都是無關緊要?莊教授默然不語,心情也有些沉重。。。強制的時空模擬論文制度,本來是為了讓那些在高科技的照料下。過於順遂地學生們,瞭解生命的珍貴,努力的意義,珍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而為了達到這一目的,那些挫折。苦難,本來就是需要地。他這個導師,需要的只是當一個沉默的旁觀者,確保學生們生命本源的安全。 他自己也曾經歷過這樣的少年模擬,以後成為了導師,也曾帶過好幾個班,然而,從來沒有哪一次。情況像這個班這麼複雜,出現了這麼多極端的學生,這麼多極端的事。 學生們在毫無科技可言的遠古時代地許多作為,本來,只是應該是相當於一場遊戲一場夢啊,就算有一定程度的投入和感受,那種高高在上的超然感,也應該可以保護他們不會真的全身心投入,所以也就不可能會因此而受什麼大的傷害。 基本上,混完了一千年。沒有幾個人不可以過關通過,當指導老師,本來應該是件很輕鬆的工作。 可是,這一屆的學生。卻是一個比一個難應付,一個比一個另類,而且還一個比一個遭遇離奇。 即使是他,也並無應付這些複雜情況的經驗,除了盡量確保這幾個問題學生的生命本源不至受傷害之外,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極端事件,一回又一回挑戰時空局和校規地放肆,他一方面要約束。勸阻,一方面,也不忍心完全拒絕。一路看小說網所以很多時候,都是裝糊塗,盡量放手不管,借口自由式教育風格。借口學生們的事。學生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任憑這幫學生自己胡鬧。一回回地打擦邊球,由著張敏欣他們天天盯著屏幕,由著小樓裡的傢伙和小樓外的問題學生通消息,開大會。 莊教授也不知道,自己這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一定程度內放縱學生地態度到底算不算正確,這到底是給學生更多自由,還是對學生其實並不關心體貼? 他已經被這幾個問題學生,整得天天頭大如斗,心中充滿了對自己工作能力的懷疑和不確定。可是面對方輕塵在帶進狄九之後,甚至試圖把阿漢也叫醒的行為,他再不能保持沉默。 他是老師,他終歸是不可能,坐視任何學生的生命本源遭受傷害。 「輕塵,你並不是阿漢!你沒有權力強行代替阿漢做這樣的決定……」 可是方輕塵明顯不想退讓:「狄九要死了!等阿漢醒過來,等阿漢自己能做決定,這個人的屍骨都化灰了。很多人和事,錯過了,就永遠回不來了。」 莊教授歎息:「輕塵,人活著,總會有一些傷心之事,總會有一些苦痛,但人還是要活下去。不是人人都像你,有這麼激烈的性子。你處事極其認真,為了求一個明白,不惜面對最慘烈的結局。從你地角度看,也許寧可阿漢負傷而醒,也要明白真相,但阿漢不是你。阿漢的性子懶散,只想過安逸的生活,你不能……」 「教授……」方輕塵冷了眼眸:「現在的阿漢,還是原來那個懶散得只想過安逸日子的人嗎?」 他沉重地搖了搖頭:「他在沉眠之前的憤怒,激狂,你都忘記了嗎?他地心性已經大變了!我可以確定,他現在不止是在恨狄九,他也在恨所有人,恨這個世界,恨小樓地制度,恨拖他入陷阱的張敏欣,恨我們這些袖手旁觀地同學,恨你這個什麼也不做的老師……教授,就讓他這樣睡下去,一直到傷好醒過來,他就不恨了嗎?身上的傷可以用漫長的時光治好,心上的傷呢?」 莊教授依然不為所動:「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先確定他沒有危險,之後再慢慢引導他的心靈,也許到那時,才可以一點點告訴他真情……」 方輕塵冷笑:「在幾百年之後,在狄九都化成灰之後,在他滿心仇恨地醒來之後,再告訴他真情?如果導師們的心理鋪導水平都和你一樣,我真懷疑,我們這所學校的存在,對於我們這些學生的心理健康發展,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莊教授歎息一聲:「輕塵,我是老師,我要為學校的制度,為時空局的規則,為你們每一個人的安全負責。我不可能像你這樣任性,只求一個了斷,一個明白。」 「老師,我並不是要罔顧阿漢的性命!我會首先對阿漢的精神狀況做最嚴謹的檢測評估,只有在確定讓他醒來不會傷及他的性命,也不會造成不能挽回的傷害的前提下,我才會嘗試去喚醒他。」 「你還是要我坐視自己的學生受到傷害,你該知道,這不可能!」 方輕塵咬咬牙:「心傷不如身傷。與其讓他在幾百年後,滿心帶著我們的仇恨醒過來,誰也料不到他會做什麼,還不如在這個時候嘗試著來寬解消除。」 這一次,無論如何,他也不肯放棄:「如果你是阿漢,你真情願這樣一無所知地錯過,還是情願受點傷,醒過來,看個明白?如果你不能確定,那麼,你問問小容,問問勁節,甚至可以問問張敏欣和吳宇。如果他們是阿漢,他們真的情願選擇這樣一直一直,什麼也不知道地睡下去嗎?」 莊教授低下頭,看著玻璃罩裡,那安然沉睡的容顏,輕輕一歎:「縱然醒了,難道對於他就會更好。你要知道,狄九……終歸是要死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七章 - 齊心協力 莊教授低下頭,看著玻璃罩裡,那安然沉睡的容顏,輕輕一歎:「縱然醒了,難道對於他就會更好。你要知道,狄九……終歸是要死的。」 方輕塵的聲音斬釘截鐵,有一種一往無回的毅然決然:「縱有一刻相知,也勝過永世懵懂。就算狄九必死,至少,阿漢在最後一刻,知道了狄九沒有再負他傷他,至少,這一世,他不曾錯過。至少,他可以不用帶著那樣的仇恨,去過千萬年無窮無盡的時光。」 莊教授沉默無語,依舊低著頭,長長久久地凝視著阿漢。 良久地等待之後,不曾見他一動,方輕塵終於咬牙,伸手按在控制鍵上:「你不用做決定,就由著我肆意妄為一回,反正責任都是……」 莊教授一手按下,強大的力量,就讓方輕塵再也掙不動一分一毫,他的眼睛依然靜靜地望著自己沉睡的學生,良久方道:「我是教授,我是老師。決定應當由我來做,責任,自然也是應當由我來負。」 有一些事情,不能去回憶,有一種絕望,不想去記起。 空茫之中,並不是溫暖的黑暗,而是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鉛灰。 一分鐘,也是百年。 凝滯的時間,凝滯的思維,凝滯的情感,那一點清明,被定格在這一片黏稠的鉛灰色中,彷彿一具被活埋的屍體,在地底冰冷潮濕地棺材裡。保持著恆久的絕望和扭曲。 「阿漢,阿漢……」 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呼喚。 呼喚的聲音,時斷時續,微弱得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阿漢……阿漢……」 微弱的聲波。扭動著,掙扎著,在黏稠地鉛灰色裡,衝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阿漢……阿漢……」 穿越了重重屏障,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不肯停息地響在耳旁,響在心頭,響在他每一分思緒。每一點意念中。 「阿漢,阿漢……」 那鉛灰色片片碎裂,彷彿粘連著傷口的紗布,硬生生一片片從他的血肉之上剝離開來。 精神仿若被撕裂,生命的本源似已千瘡百孔,隨著那一聲聲呼喚而痛到極處,他想喊,卻發不出聲。 四周忽然冷得可怕,暗得可怕。 從來是個喜睡之人,從來不知道黑暗會如此絕望而恐怖。從來是個遲鈍之人,從來不知道,痛苦會這樣讓人難以承受。 「阿漢……」 是誰在叫他?是誰那樣堅持,那樣不肯放棄。。。一聲又一聲,如匕首刺進他本已疲憊軟弱的精神深處,痛得他想要蜷起身子慘叫,卻不知自己的肉身在何處,不知道喉嚨在何方,不知道如何發聲,如何發洩,更不知道。他就是可以呼喚,又該去呼喚何人? 生命本源的傷痛,精神力所承受地創傷,早已禁不起一絲震動,那聲音卻一直在叫,步步進逼。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而隨著那強大力量的強行入侵。他的痛楚,也在不斷地倍增。 他咬牙,卻沒有感覺。他深深呼吸,卻又沒有意識。他顫抖,他抽搐,卻無法讓思想找到他的肉體,直到最後,那聲音生生刺穿耳膜,震碎心防,他才終於慘叫出聲。 睡眠艙旁,包括莊教授和方輕塵在內,所有人都神情肅穆地望著阿漢。 即使是幾個入世歸來,本來仍在睡眠艙休息,或是,沉湎於遊戲,根本不管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的同學,也被莊教授強行叫醒或者嚴令拖出來幫忙。 先是動用小樓最先進的測試儀器,確認阿漢的傷情就算強行醒來,也不會造成生命危險,或不可逆轉的傷害,然後就是小心地調試各種機器,盡可能地對阿漢的精神本源做最好的保護和治療,再慢慢地對阿漢地精神給予刺激,由最小強度開始,慢慢一點點加強,一點一點,即輕且微,確保不會加重阿漢可能受到的傷害。 其他人則環繞在睡眠艙的四周,盡可能展開自己的精神力,以備隨時應變。 他們看著那安然沉眠地面容漸漸驚惶,漸漸蒼白。他們看著那安安靜靜的身體,忽然間顫抖如風中落葉。他們聽著那個最遲鈍的同學,咬得牙關咯咯直響,身子抽搐如百病齊發。 然而,這樣的苦痛,他依然不肯醒,這樣的刺激,他仍就不願醒。 最後莊教授咬著牙,把呼喚強度再調高一格,大家清晰地聽著牙齒咬碎的聲音,清晰地著著阿漢的眼角,耳朵,鼻孔裡,都徐徐溢出少量的鮮血,手腳舒張抽搐,最終慘叫出聲,整個人竟從睡眠艙裡彈了起來,雙手在虛空裡無望地四下亂抓。 方輕塵在旁邊一伸手,及時抱住從睡眠艙裡彈出來地阿漢,略一側頭,躲過險險從他眼睛上抓過的手指,然而臉上卻留下一道極長的血痕。 這個時候,阿漢在混亂中向四下掙扎抓撓的手,都夾帶著他自己那極強大且近乎失控的精神力,就算是方輕塵全力防備,也抵敵不住,生生被抓得皮開肉綻,臉上肌肉翻捲,極之可怖。 方輕塵卻是連眉也沒皺了一下,也沒空理會自己臉上的傷,只咬牙用盡全部地體力和精神力死死脅制住阿漢,不讓他在混亂掙扎中跌下去。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阿漢竟然仍舊未醒,他痛得整個身子在方輕塵地懷抱中蜷縮顫抖,手腳仍在抽搐亂動,喉嚨裡發出一聲又一聲,慘厲到極點的呼叫,面部肌肉扭曲而可怖,但他地眼仍然閉著,他仍然沒有醒。 莊教授和其他所有學生,紛紛將自己的精神力罩加在阿漢身上,一點一點,盡量撫平他的傷痛,盡力平和緩衝他精神上所受的衝擊,盡可能地麻木減輕這種恐怖的痛苦。 這樣的相持也不知道繼續了多久,直到阿漢那一聲聲慘厲的尖叫,漸漸減弱,直至微不可聞,直至阿漢那一直奮力亂抓的手足慢慢軟弱垂下,不再擁有強大的傷害力,直到阿漢的身體徐徐舒展,不再蜷縮抽搐,卻依舊無力和虛弱。 莊教授和一幫學生,人人都是汗濕重衣,極小心,極慢地收回自己的精神波,而方輕塵身子晃了幾晃,終於還是站不住,只能及時單膝支地,勉強撐住了自己和阿漢兩個人的身體沒全倒下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八章 - 大夢初醒 吳宇擦了把汗,在旁伸手,接替方輕塵抱過了阿漢,輕輕將阿漢的身體放在一旁柔軟的床上。 方輕塵要以手略一支地,方才能站起來。這個時候,他已經一身是血,阿漢的雙手不知在他身上抓了多少下,那樣強大的精神波掃過,以方輕塵的精神力,根本抵敵不住,再強悍的身體也立刻皮開肉綻,那無數道即深且長,直可見骨的傷口滿佈在一個身體上,看起來慘不忍睹。 張敏欣喘著氣,揮揮手:「趕緊去把你這身破爛換掉!看著讓人難受。」 莊教授忙著檢查阿漢的情況,這時候方才將一顆一直提在了嗓子眼兒的心放了回去,歎了口氣。 幸好是預先集中了所有人的力量,這一次才總算是勉強可以應對,及時安撫壓制住了阿漢精神體受傷負痛時的焦燥和激狂反應。 雖然他已經盡力做足了防備,但是阿漢強大的精神力還是嚇了他一跳。這還是阿漢受了傷,意識不清時,無意識掙扎時外洩的少量精神力而已,如果當時他萬一突然有片刻的清醒,而且情緒激動下,自己來有意施為的話…… 莊教授擦擦汗,不敢再想下去,只瞪了方輕塵一眼。 說什麼萬事你負責?如果不是我們不全力出手,就那麼由著你隨便叫醒他,天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方輕塵自己算是最慘的一個了,人家是一身汗,他是一身的血肉。人家是用盡了力量,而他已經完全脫力了。。。這個時候還要被教訓,偏還真不能反駁,畢竟事實就這麼擺在眼前,於是有些灰溜溜地。 理論上。他們都知道,阿漢曾經是全宇宙的希望之星,阿漢的腦電波的強度是普通人的三倍,精神力地強度是普通人的五倍,而一個人所能擁有的能量,是與腦電波以及精神力的標準強度成九的冪指。 腦電波與精神力每增加一倍,個人擁有的能量……破壞力,便增加九倍。 平常人的人體能量。是一千標準點,而阿漢所能爆發的能量,可以輕易超過四千億標準點。 阿漢是強大地,強大到全宇宙的人都曾經如此關注他。可是阿漢平時太呆太笨,太沒有侵略性,所以,就是這些在他身邊的人,也都會忘記或者是忽視了他的強大,所以更是難以想起,受傷之後。他的破壞力,可能會這麼大。 如果沒有莊教授他們的幫忙,雖然方輕塵自己的精神力也超過普通人,可是根本不可能壓抑住阿漢外溢的散亂精神力。在這樣高強度的精神力肆虐下,不但阿漢自己所承受的傷害極可能會加重,方輕塵他自己能不能保住自己地生命本源不受傷,也是未知之數。 此時他甚是理虧,又兼因他的固執,把這一堆人全拖了進來,雖說有教授頂著,其他同學們的成績應該不會被當掉。但回學校後,挨挨訓斥,寫寫檢查怕是少不了的。而教授自己……更是有一堆麻煩會要應付。 於是就算是方輕塵這種任性地傢伙,此時心中也頗有歉疚,挨了罵,也不敢說什麼。訕訕然拖著疲憊的步子。又去更換身體去了。 雖說重新換一具完全處於巔峰時期的身體很容易,但是精神力和肉體的適應和結合其實還是需要時間。更何況。此刻方輕塵的精神力已經幾乎全部耗盡了。 從休息艙出來,他還是顯得十分虛弱疲憊,就連堅持著走回到阿漢床前,這麼簡單的事,做得都十分辛苦。 其他的人本來仍然圍在阿漢身邊,可看他進來之後,呼啦啦就各自散去了。莊教授狠狠瞪他一眼,而張敏欣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 雖然因為心軟而答應了方輕塵地要求,但對於他這次的固執任性,人人心裡都有意見。 這樣叫醒阿漢,這樣的痛苦和傷害,真的是對他好嗎? 沒有人敢說自己知道答案。 在這種無措的心理下,心中的怨氣自然都對準了方輕塵這個傢伙了。肯幫助阿漢順利醒來,不讓阿漢受太大傷害,已經是大家地極限了,現在人人都趕著需要休息,剩下地水磨功夫,自然是要推給這個惹事生非的人來收拾。 更何況,包括莊教授在內,誰都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面對一個強大又虛弱,單純偏又憤恨一切地人。但是最起碼,大家都知道,幾十個人一起站在床邊列隊歡迎他徹底清醒過來,絕對絕對不是一個好主意。而讓他一睜眼就看見他十分怨恨的莊教授這個指導者,也絕對絕對不是一個好主意。 怎麼在第一時間安撫他,怎麼解除他心靈的創傷,怎麼讓他瞭解所有的一切都是誤會,這麼高難度的事情,卻只能是交給阿漢心中一個非直接的當事人。而這個人選,當然是誰主張,誰擔責任的了。 方輕塵也沒想躲,只靜靜坐在阿漢床前,養了一會兒精神,覺得自己略略恢復了一點,才輕輕喊:「阿漢!」 床上的人靜靜地躺著,沒有回應。 方輕塵伸出手,輕輕按在阿漢的額上,將自己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一點微弱的精神波,極輕極柔地探進去。 這一次,那呼喚,直接響在了他的靈魂深處:「阿漢!」 阿漢終於極慢極慢地睜開了眼,眼神有一瞬間地怔仲,然後很快恢復了平靜。他靜靜地看了方輕塵一眼,便又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方輕塵反而有些愣了,本來想說的許多話,到了唇邊,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剛才阿漢的那一眼,極冷,極寒,平靜無波。 再也找不出以往的懶散,以往的迷茫,以往的漫不經心,只剩下一種並不驚人,並不徹骨,只單純麻木的冰冷。 他的眼中,沒有好奇,沒有詢問,也沒有憤怒,沒有仇恨。 他不關心自己睡了多久,他不關心眼前這個疲憊到極點,卻還坐在他的床前的同學,是怎麼回事。長久沉睡之前那一刻的憤怒和仇恨,他似乎也都忘記了。他沒有任何過激的表示。他只是冷漠地睜眼,冷漠地看看這個世界,然後,冷漠地再次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 其實最初的阿漢,又何嘗不是一個冷漠而且懶散的傢伙。可是那個阿漢,是泥,是土,混沌而隨和。那個阿漢,完全沒有現在這種讓人心中發寒的氣息。 方輕塵苦笑了一下,輕輕道:「阿漢,你並不是死後返回了小樓,你也並沒有一睡上百年。事實上,你現在用的,還是你上次入世時候的肉身。從你睡著,到現在,才不過幾年的時間而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四十九章 - 漠不關心 阿漢雖然醒過來,傷勢也因為眾人合力的壓制平復而減輕許多,但此刻還是全身虛弱,精神疲憊,身體奇寒奇冷,體內的生命本源一陣陣痛楚,讓他有些暈沉沉的,這時聽了方輕塵這句話,需要愣一會,才慢慢明白過來。 才不過幾年而已…… 並不曾千百年時光流轉,並不曾這一世輪迴逝去…… 那些舊人舊事,仍就觸手可及,某些人,依舊活在這萬丈紅塵之中,他依然和他,共處在同一個世界裡。 他沉默了一會,才問:「怎麼回事?」 方輕塵看著他的沉靜,他的冰冷,想著過去,他的笨拙,他的迷糊,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不肯長大的孩子,終於睜開了眼,知道了人間喜怒哀樂,明白了世上悲歡離合。 白紙染了色,再不可能清白無垢,很多事……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說來話長,有些你不知道的舊事,還是你自己親眼看看為好。」 他伸手,虛虛在空中一彈,指風擊中某處控制按扭,頭頂立刻幻出一幅巨大的屏幕。屏幕裡,有人身化血泥,溘然而逝,有人默然緊擁,久久不動。 阿漢微微一皺眉:「這是七百年前的事。」 「七百年前的事,你並不清楚。 阿漢又閉上了眼。長久的沉默,長久到方輕塵幾乎以為他已經睡著。 「我不需要清楚,也不想清楚。那些都是前生前世。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了。」當他終於開口說出這一句話地時候,阿漢的語氣,冷漠到沒有顏色。 方輕塵凝視他:「我記得,你曾經非常非常想要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曾經。」阿漢漠然說:「現在。我對於這些舊事,既不想知道,也並不關 頭頂的屏幕流光變幻,白驚鴻和狄飛在對話……他不想聽,可他終歸聽得見。只可恨這一幕,這一切,他竟然不需要看,也能記得。 當年他一夢六十年。醒來後,看到的便是這等情形,於是,漠然回首,又是一睡數十載。 「阿漢,當初你看到的,只是張敏欣特意挑出來,想要讓你看地截面。那並不是全部的真相,這一點,你應該早已經明白了。」 「七百年前的事了……真相假象。與我何干。」 那個曾經問過無數聲,為什麼他要留下那種遺言的少年,不見了。 那個站在寒玉冰棺前,久久失神。無數次後悔當初沒有一直看完真情的的少年,永遠地消失了…… 那個微笑著隔著七百年的時光,告訴當年故人,我會好好活下去,好好去愛的人,再也不存在在這個世間。 他地眼神冷漠,他的心境冷漠。他看著這個世界,無情無愛無波動。所謂真情。所謂舊事,已經再不能拔動他的心境。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是他關心的。沒有任何事,是他在意的。這一點,似乎與那漫長的時光裡。萬點光芒的星空中。永遠只是懶懶安睡,萬事萬物都不介懷在意的阿漢並無不同。但其實,那個因為不懂而不在意的少年,和如今這個因為見得太多,歷得太多,陷得太深,傷得太重,卻反而不再在意的人,已是完全兩個人了。 方輕塵覺得頭疼。他算是個偏激瘋狂,愛和恨都很極端地性子,他自己也極其瞭解自己這性子有多麻煩多執拗,多難被勸說。但相比起阿漢現在這種極度的冷漠,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樣的性子,已經是太柔和,太容易和人溝通了。 方輕塵有些為難,沉默了片刻,才輕輕溫和而耐心地解說:「阿漢,我知道,你恨很多人,很多事。這其中,也包括我們,包括我,包括小樓的規則,模擬地制度。我並不是要勸你……我只是想要求你,至少請你看完這一切,好不好?無論你最後是什麼選擇。」「我是恨你們。我恨許多人,許多事,但我也只不過是恨恨,我什麼也不能做,不會做。我不能挑戰整個世界的制度,我也不能去跟你們打架。我也就是在心裡恨恨而已,影響不了任何人,傷害不了任何人。你為什麼要管我?」阿漢微微皺眉,神情居然有些不耐煩。 方輕塵卻只是苦笑。 自己這個同學,已經是在仇恨著這個世界,然而,再多的仇恨,也只是讓他對一切冷漠相待,卻不是憤然報復。 直至此時此刻,他天性中的良善,依然在壓制著他所有可能的報復企圖。再恨再傷,他能做到的極限,也只是不理不睬不聞不問不關心,真要去傷害去殺戮去毀滅,他卻是永遠不能。 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不是他無論如何,也學不會去傷人,他的經歷,是不是就不會那般的坎坷。 他歎息一聲,站了起來:「阿漢,在你地傷恢復之前,就強行叫醒你,這完全是我自己一意孤行的結果。我……我其實也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我只知道,你要怎麼對待世人,是恨還是愛,你要怎麼對待所有負你傷你的人,這是你的自由,你的選擇,我不會干涉。可是我真的希望,你地決定,至少該是在你弄明白一切之後再做地。這其中,不要有誤會,不要有欺騙,也不要再有旁人漫不經心的惡作劇。」 方輕塵地聲音裡,罕見地流露出了一點心底始終放不下的歉意:「阿漢,七百年前,張敏欣瞞了你,我們也都隨便地瞞了你。我們瞞著你,替你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那個決定,無論被證明了是對還是錯,我們那樣草率地替你去做了那樣關乎命運的決定,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錯了。」 他平靜地再看了阿漢一眼,緩緩地向外走去。 「可我不能為了糾正一樣錯誤,再犯下另外一樣同樣的錯誤。所以這些往事,你看與不看,都是你的自由。我只能建議,只能希望,你可以拒絕,可以不理。我不會在這裡守著,我不會強迫你。如果你一定不想看,一定要逃避,一定要繼續自欺欺人,那麼,我也只能尊重。」 房門,在方輕塵身後關閉。 頭頂之上,虛幻的屏幕裡,還在變幻著七百年前的情景。那個他從來不曾忘記的人,正平靜地,對著那個害死了他的人說:「這件事,不能怪你。」 阿漢慢慢抬了抬手,他可以立刻停止這一切,然而……他的手停頓在半空,沒有再動。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章 - 與我無關 阿漢慢慢地抬了抬手。 他可以立刻停止這一切,然而……他的手停頓在半空,沒有再動。 一定不想看嗎? 七百年前,他淡淡看完這一幕,轉頭而去。 真的想逃避嗎? 七百年前,他一回小樓,立時大夢不醒。 一定要自欺欺人? 幾百年的時光,身歷數世,他從來不曾回頭問過一句,從來不曾嘗試再看一眼。 已經學習了很多人間事,已經明白了許多世間情,已經隱約可以感覺出,當時張敏欣引他看的那一幕另有用意,然而,他還是不問,不問,不問…… 直到許多年之後,站在修羅教的禁地裡,聽說了那句完全不能理解,卻傳承了七百年的遺言…… 在那之後,有多少次想起當年舊事,有多少回憶起當初故人,有多麼期盼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有多麼惱恨,自己一直以來的麻木無知…… 只是,如今就連那樣的迫切心境,那樣的迷茫失落,那樣的惘然無措,那樣地無助追尋,都已經是覓不可得了。 七百年時光流轉,君已非君,我已非我。 七百年數世輪迴,塵已歸塵,土已歸土。 錯過的永遠錯過,還能再能去挽回什麼?追覓什麼? 那麼,為什麼還一定要看,為什麼還一定要面對? 何必重複去看那一切。何必再徒增煩惱,何必……何必……現在這樣已經是多麼的好,感覺是多麼平和,多麼安詳…… 麻木的,靜止地。沒有痛,也沒有傷。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是要悄然彈指,停止這一切,然而,他沒有動。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已經是太過疲倦,隨時都會無力地跌回在被褥上。留下他大睜著眼睛,重歷那虛擬光屏中的一切。 然而,那手,卻也沒有收回。 這選擇,到底是易,還是難。抑或是……他已經麻木無力到,沒有去選擇的動力。 方輕塵走出房間,心情有些沉重。 能做地,他都已經做了。 盡了自己的力,也盡了自己的心。剩下的,也只能是退開一步,給予旁人應有的尊重與自由。剩下的事情……結果如何……其實與他也就無甚關係了。 他疲憊地閉了閉眼,因著精神力耗盡。整個人都有些空蕩蕩無處著力的感覺,慢慢地懶洋洋走向自己的房間。 這個時候,他最需要地就是倒頭休息。 可惜啊,此時此刻,他相當不想見到的莊教授,居然就站在他前進的道路上,冷眼看著他:「你勸服他了?」 「不,我只是把剪輯整理過的東西扔給他。。。看不看,是他的事,看完之後,怎麼決定,也是他的事了。」 莊教授歎了口氣:「這就是你的心理輔導?把所有的人都折騰起來,把阿漢強行叫醒。然後。這就是你消除同學心理創傷的辦法。」 「我的想法也許不一定對,但也不會是什麼大錯。否則教授你不會最終決定幫我。」 方輕塵懶懶道:「我只是希望他知情,我不想讓他就這樣在一無所知地時候錯過,連一個選擇的機會都沒有。至於他怎麼決定,是他的事情。他也許很笨,也許很蠢,到現在他好像也沒有學會我們的靈活機變。但他畢竟還是成年人,他有權力為自己地人生做決定。在這一點上,我只能尊重他。」 莊教授皺眉搖頭:「你這明明就是一意孤行,鬧出一堆亂子,然後甩手不管。」 方輕塵咳了一聲:「唔,抱歉,我方才一下子忘記了。教授你是我們的導師啊,在您看來,我們都是未成年人,都是需要被引導的。可是教授啊,如果阿漢是未成年人,那我也該算是未成年人吧?所謂的心理輔導,不該是導師你的責任嗎?你就只打算激我一個學生往上頂。」莊教授哼了一聲。說起來,最需要心理鋪導的,恐怕還不是阿漢,而是這個做事永遠任性到極點的小樓第一壞學生。只可惜,面對這個罕見的又極端偏偏還又極其聰明極其有主見地學生,他以前那些豐富教學經驗統統沒有用。於是面對方輕塵,他也經常是充滿一種無力感。 唉……還有阿漢……現在這個時候,他也真的只能暫時按捺下心中的焦慮,靜靜先等阿漢把方輕塵為他準備的東西看完,然後再根據他的心態變化,考慮如何勸導他吧。 最起碼,那些真相,至少應該可以讓他恨這個人世間少一點,讓他那惡劣的心境,略略平復一些吧。 莊教授深深地看了一眼方輕塵身後那扇緊閉地房門。 小樓內部是不允許窺視地,阿漢看著那些舊事,會有怎樣的心緒,會產生怎樣地變化,他也只能猜測,不能觀察。 好在中央電腦無處不在,如果阿漢本身的情緒波動太大,醒來後,本來一直傷痛而虛弱的精神力因此受到刺激,電腦就會立刻報警,作為老師,他也可以及時施以援手。 只是這一凝神沉吟之間,方輕塵已經是大大方方地和他擦肩而過。 莊教授歎口氣:「你去哪 「去休息。」方輕塵揉著眉心頭痛:「我都累成這樣了,我還能去哪 「你倒是真放得下心。」 「不放心也得放。反正阿漢看完那些資料,至少得一整天。不趕緊抓緊時間恢復力氣,我犯傻麼?」方輕塵懶懶地答了一句,然後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莊教授無可奈何,遲疑了一下,終於也是轉身離開。 此時此刻,小樓裡,其他的同學,也都在各自在干各自的事情。然而,不論他們是在自己的房間裡,是在主控室,又或是在教授室,甚至是在虛擬遊戲裡,他們的眼前,都開著一個最大的屏幕,屏幕上,始終顯示著這扇緊閉的房門。 不時之間,有人會抬起頭來,忍不住瞥上一眼。 在那間所有人略帶擔憂的目光,都無法穿透的房間裡,阿漢抬起的手,終於無力地落回在了床上。 也許是因為傷得太重,所以精神疲憊,且由身體到靈魂,無一處不痛,他終於是堅持不久。此時此刻,他竟然似乎是連移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所以他只能這麼躺著,躺著,看著上方那虛幻的屏幕裡,變幻出種種舊事。 「你要的,我給你,也免得你再費心思。」 「你,你要去哪兒?」「已經與你無關了。」 「你就這樣把這個擎天莊扔給我,我憑什麼讓所有人臣服於我?」 「坦白說……」他的主人,終於回頭,漠然地對著他曾經最愛的人---- 「這也與我無關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一章 - 時光無情 阿漢怔怔地看著,怔怔地發呆。 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聽起狄九,講起那七百年前的傳奇故事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約約地覺得,也許,狄飛當初離開白驚鴻,會是為了他。 然而,他從來不願意狄飛因為他而不幸福,他更是從來也不再相信,世人待他,能不只是獨佔和擁有,而是真正地看重,真正地為他去捨棄一些極重視的人與事。 所以,他雖然茫然地問過,但是在沒有得到答案之後,就再也不會往這個方向上去想。 如今,面對著這樣的真相,他依然不能思考。 疲憊,虛弱,病痛交加。他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足夠的能力去正常接受一切外部的信息,去正常思考一切的可能。 七百年前,那人絕然而去,七百年後,他呆呆無語。 他不可能因為狄飛的傷心絕望而快樂,卻也無法因為狄飛為他而最終離開了白驚鴻而悲傷。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身痛,心痛,腦痛,胸痛,每一點意識裡都是痛。 那只是因為他受傷了……絕對不會是因為感受到了感動或者傷痛…… 天上一日,人間十載。許多年的時光,在這小樓深處的變幻屏幕裡,流水般輕易地淌過。 那人一直瘋狂地練武,那人一直瀟灑地一個人行走四方。 什麼也不能拘束他,什麼也不能羈絆他,可是。他卻又似乎並沒有什麼更多的追求。 懶洋洋地面對著這個世界,淡淡然應對所有敵視。鑄驚天威名,行善做惡,皆由己心,他不考慮得失。他不在意利害,他所作的所有地一切,彷彿都純粹只是為了自己快活。 他怔怔地看著,因為精神受傷,所以腦子昏昏亂亂,要看了很久很久,看著幻境裡的人,轉眼歷盡風霜。才會慢慢記起。 啊,許多許多年前,他一直一直催促著,要他的主人好好練功。 許多許多年前,他曾經很天真地追問過他的主人,什麼是快樂的生活? 那霸主地追求,英雄的故事,到底有何樂趣可言。 很多很多年以後……他的主人,是在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想要照著一個小小男寵心中期許的生活去做人嗎…… 他不知道,他的小男寵操心他的武功不好,只是怕將來沒有人養自己。他的小男寵對人生的看法與普通人大相逕庭,只是因為。那個傢伙,自私自利,冷酷麻木,且懶惰到極點,根本就不懂什麼叫理想,什麼叫追求。 而他,什麼也不知道,所以。wen-x□n8他是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要去做他心目中以為阿漢會喜歡,會認同地那個人嗎? 是不是?是不是這樣? 阿漢昏頭昏腦地想著,不敢確定,不願確定。不能確定。 狄飛從來不哭泣。狄飛從來不傾訴。狄飛從不祭奠他,甚至在酩酊大醉之後。也不會叫他的名字。 而他,一向是愚笨的。這樣愚笨的他,又能自以為是地,推測出什麼結果呢? 他睜著乾澀的眼,看著上方的幻境。 在那裡,有碧水,有桃花,有陽光,有輕舟。 輕舟之上,碧水之間,飄落的桃花花瓣裡,那個天神般的男子,忽得全身蜷作一團,顫抖不止。 他為何悲傷,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因何脆弱,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他只是隔著七百年的時光,就這麼看著,看著。 那人隱居山間,那人收徒傳藝。那人還是愛喝酒,還是用最大的精力來練功,那人常常會無意識地在掌心玩著一顆燦然明珠,阿漢認得,那是修羅教地天魔珠。 從來記憶力天下第一的他,又怎麼可能會忘記,那顆後世的寶珠,當年曾是他打彈子的小玩具。曾經,他地主人,在陽光下微笑著應允要陪他來玩,只是…… 頭越來越痛,越來越痛。為什麼已經這麼傷,這麼累,他還必須去看這七百年前,早已逝去,毫無意義的舊事? 然而,他覺得自己似乎連閉上眼睛,不再去看的力量也沒有。 那人的弟子越收越多,每一個人入門之時,都是孩子,那人常會凝視那些孩子清澈的眼眸,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待他的弟子們極好,極好。從來不在意對方有沒有武學天份,學武進度是不是很快。他關懷他們,包容他們,善待他們。等他們一一長大,等他們漸漸有了雄心壯志,他微笑著揮揮手,便放了長大的雄鷹盡情去飛,然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繼續留在山間,飲酒,練功。 他看著他,看著他一點點老去,一點點沉寂,他看著他,看著風刀在他眉宇間刻下地痕跡,看著霜劍在他長髮上留下烙印。 他總是獨自呆在寂寂山間,當年,擎天莊裡的前呼後擁,威風蓋世,已成往事前塵,渺不可追。但是,阿漢卻偏偏擁有世上最可恨的強大記憶力,將那一切一切,記得這麼清晰,這麼明白。 修羅教成立了,江湖風雲,起起落落,弟子們的感恩,擎天莊舊部的示好,甚至白驚鴻的屢次相訪而不可得,於狄飛地心中,也不曾留下半點波瀾,於阿漢看來,也同樣是無關緊要。那一天,看來極為尋常,他懶洋洋下山買酒,卻巧遇當年舊部,他很隨意地信口問了一句,然後那人答出了多年前相救地舊事。 阿漢並不是特意要定定地看著他,阿漢並不是刻意想要注意他這一刻的神情變化,他只是累得連眼睛都沒力氣合上,偏偏他地觀察力和記憶力卻都是最強。 他定定地睜著眼,看著,看著。 這一刻,就算把臉貼在狄飛的臉上,也看不到他的臉部表情,和眼中光華有任何變化。 可是,阿漢卻分明看得見,這一刻,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變了。 即使隔著七百年的時光,他都可以感覺到,那麼明亮燦爛的太陽,都忽然間黯淡陰冷,讓人寒不可噤。 屏幕裡的狄飛依然平靜,他照樣在微笑,照樣在交談,笑著同當年舊部說起三生因果,生死輪迴,笑著接過了美酒,回頭從容而去。 屏幕外的阿漢嘴唇動了動,他忽然間很想對他說,那些事都不重要,他救他不過只是順手……他救他……不過只是系統的要求……電腦的提醒…… 可是隔了七百年的漫漫時光,無論他的精神力如何強大,無論他心中如何聲嘶力竭地在呼叫,那個人,也已經永遠也聽不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二章 - 一點濕痕 屏幕之中,聽不到阿漢的呼喚。 狄飛依舊拿著酒,漫漫而行。 穿過陽光,穿過山林,穿過那曾經血路漫漫的生命,他徐徐前行,然後慢慢地伸手,一直抵在左胸的某處,再也不放下。 慢慢地,他終於止了步,靠在一棵大樹旁。閉目,握拳,長長久久,不言不動。 後來的苦戰,後來的廝殺,其實並不意外。他以一人之力救下了整個修羅教,他以一人之力,幾番衝殺於無數人的圍困之中。那一夜,死了多少人,毀了多少生命,那些血腥,那些殺戮,其實,阿漢都沒有看得見。 他的眼睛,只是跟著他,跟著他…… 看著他殺人,看著他縱橫,看他著無敵,看著他驕狂。 他所過的地方,只有鮮血和死亡,他雙手所護擁的,卻是生命和信任。 那樣努力地爭取,那樣堅決地保護,阿漢默默地想著當年那個被扒光了衣服,高吊在所有人面前,狠狠地鞭打,然後再被送到白驚鴻手中的小小男寵。 那個時候,他的主人,是個霸主,是個比誰都深明利害,比誰都懂得取捨,比誰都知道,為了重要的人與事,毀掉其他無關緊要的生命,並無任何不妥的人物。 屏幕裡到處都是鮮血,從那人身上濺出的血,彷彿漫天漫地,可以染紅一切。一次又一次,來而復返。一回又一回,他用他的血肉之軀,護著他的弟子們。 直到最後,他也不曾放棄,直到最後。他也始終微笑!始終驕傲!始終懶得理會所有正道人士地怒斥或勸說。 阿漢輕輕地喊:「主人!」然而喉頭奇痛,發出的嘶啞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明白。 主人,其實,當年,我很想,很想,你來救我。 我一直一直看著你。我一直一直不肯叫你,但其實,我真的……真的很想你過來救我…… 他終於找到力量,可以慢慢閉上眼,心頭漸漸有了溫澀的奇異感覺。 隔了七百年地時光,隔了這麼多愛恨情仇,經歷了這麼多背叛毀滅,原以為已經徹底麻木的心,竟仍然會動,仍然會痛。他居然仍就隱隱約約地。找回了七百年前,那個過於單純愚蠢自己的一部份。 那人重傷待死,卻談笑對之。修羅教傾盡一切,卻又無能為力。 他的心中並無感觸。彷彿那人本該如此。 直到他從從容容拒絕了張楚臣的採補建議,直到他微笑著悠然說:「我答應過一個人,不再對別人採補,在多年前,我曾對自己發過誓,凡我答應過他的,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 他倏得睜大了眼。怔怔看著上方。那人眼神悠遠而寧靜,那人笑容從容而溫和,曾有的鋒芒,曾有的地霸氣,一絲也不可尋覓。這般生死之事,於他卻已淡若雲煙。 阿漢呆呆看著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蒼白到什麼程度。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悄然顫抖。 縱然知道,也許。他也還是會讓自己相信,這是因為自己受傷太重了。 屏幕裡的人,仍在爭執,仍在勸導,而那人,只是微笑。 阿漢茫然地伸出手,想要去握住什麼,想要去挽回什麼,想要去拉住什麼逝去的東西,然而,手在虛空中抓緊,再放開,掌心依舊空空,什麼也沒有。 其實,一直,一直,他是怨恨著的。 他看似不恨,他看似淡然,然而,他一直一直,他都耿耿於懷。所以,一次又一次,他睜著那看似天真純潔的眼,不斷地去問自己,去問別人。 為什麼,人可以說了話不算數? 為什麼,所有的諾言最後都不必被實現?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的主人,你曾經答應過我,會好好待我,最後,你卻讓我死去。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救我?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騙我?為什麼?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你一件也不曾做到?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漢從來不是善良大方地人,阿漢從來很小氣,很自私,很介意。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你卻要為一個其實無關緊要的諾言,賠上你的生命? 錯的不是曾不守信地你,而是過於堅持的我。 不是所有的誓約都一定要堅守,不是所有的話,都一定要做到。有很多時候,迫不得已,無可奈何,稍稍放棄堅持,本來也是應該。 主人,你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的這個諾言,那麼,你可也曾記得,你的小阿漢雖然很冷漠,但也很在乎生命,你的小阿漢,總是很堅持地認定,人不該殺人。 那麼,為什麼,你還要殺死你自己? 阿漢呆呆看著狄飛與白驚鴻交談,直到那失魂落魄,蒼白憔悴,風華不再的白衣人黯然離去。然後,阿漢再次閉上了眼,一切一切,所有地結局都已注定,未來已不必再看,他也不想再看。 他只是覺得痛,由頭至腳,由腦至心,無一處不痛,而現在,他已不敢肯定,這樣的痛楚,僅僅只是因著傷重。 耳邊依然聽到說話聲,交談聲,依然可以感知著一切向命運即定的方向而去。 修羅教的傳承,那人留下最荒唐最可笑的遺言,弟子們茫然無措,張楚臣氣怒難當,然而,誰也沒有因此就決定漠視他的意願,既然這是他地想法,那麼哪怕再荒謬,大家也要堅持實施到底。 可是,狄飛,你錯了。 阿漢過於清醒過於冷漠地想著。 這世上,沒有輪迴。至少,我們地科技沒有發現任何與輪迴相關的依據。所以,死後不會有知,死後沒有六道輪轉,你不會再見到我,你也不會有什麼指望來生做什麼。 而我……如果,我不是小樓中人,如果,我不是擁有超時代地科技支持,我也不可能在七百年後,讓你的預言成真。 狄飛,你錯了……你最後的期盼,最後的願望,其實……本來應該是一個錯誤……是一個空…… 阿漢閉著眼,盡量讓自己漠然地想著。 屏幕上,修羅教眾人計議已定,張楚臣回頭去找狄飛,推開門的那一瞬,那個注定成為傳奇的人,就此永遠逝去。 在最後的那一刻,他喃喃喚了兩個字,隔得很遠,張楚臣聽不清楚。不過,他相信,應該,也許……是在叫驚鴻吧。 那樣輕微的兩個字,那如驕陽般,映照得天下英雄皆失色的男子,在生命的最後,依然惦念,依然無意識地喃喃呼喚的兩個字。 當世,無人得聞。 而在七百年後,小樓的幻境之內,無以倫比的科技,讓那輕如蚊吶的兩個字,極輕極輕地響在了阿漢的耳邊。 阿漢沒有動,沒有睜眼,只是很安靜,很安靜地躺著。 良久,良久,枕上才有了一點極淡,極輕的濕痕。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三章 - 如何面對 孤寂的房間裡,那遙遠而漫長的故事,終於結束了。 七百年前,一個無知而天真的少年,在一個殘忍而冷漠的男子懷中死去。 七百年後,虛擬的屏幕中,一個行事灑脫不羈,最是特立獨行,為這人世間留下無數傳奇的人物,在一個人的眼前,淡然含笑而逝。 終於看盡了整個故事,而阿漢,卻已經疲憊得沒有力量去思考。 房間裡一片幽暗寂靜,彷彿整個天地,都沉寂了下來。 他只是怔怔地躺著,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腦海中只是一片的空白。 那人待他原來極好。那人原來……肯為他如此。 然而,又如何呢…… 他已經回不去了啊。 被凍死在冰天雪地裡的動物,不是天氣回暖,就又能活了過來。反而是原有的,看著勉強還算保存完整的屍身,會隨著春天的到來而腐爛成泥,連生前的形狀,都再也無從尋覓。 只歷一世的阿漢,若能看到了這一切,或許,心境會有很大的變化,或許對人對事,會有許多領悟。 就算是那個已經歷盡七世,但是還沒有恨盡眾生的阿漢,若是看到了這一切,或許也會有更多的勇氣,去愛,去面對,去努力,去堅持。 然而,現在,看到了這一切的人,是已經心冷如冰,心寞如雪的阿漢。 七百年前地堅持和不捨。七百年前銘記和懷念,太過遙遠,遙遠到不能觸及,無法回味。 已經永遠逝去的事,為何一定還要面對?已經永遠錯過的人。何必還非要在乎。 真相只是,當年的阿漢,已經再也變不回來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看,為什麼還要自尋煩惱。為什麼好容易已經冷了心腸冷了眼,卻忽然間要回頭,去知曉那些情深義重的故事。 看得再多,除了徒增煩惱。除了再添苦難,除了給他更多地矛盾痛苦折磨,還能帶來什麼? 狄飛…… 他的主人,那個曾負他棄他傷他,卻又用一生來銘記他,用生命來祭奠他的人,已經死去七百年了啊…… 而如今,活著的人…… 七色的光芒再次從上方綻現,本來黑暗清幽的房間復又幻象畢呈,諸景齊現。 阿漢愕然一望。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慘青一片。 上方的畫面裡,他赤裸著被捆綁傷害,而那人。站在門外,神色冷冷,漠然相望。 那人地眼神裡,不見一絲情感,半點溫情,而他……他自己望向那人的目光,卻是驚濤駭浪,石破天驚。彷彿幾世幾劫,所有最激烈的情緒奇Q□suu.gom書,都已在這一刻傾洩而出。 阿漢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冰冷發寒,他慢慢地顫抖起來,牙關開始咯咯作響。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看盡了七百年前。傷人倍至的真情,他還要去看七百年後的故事? 為什麼,方輕塵想要他知道的,是什麼? 如果說,七百年前的狄飛,漠然對白驚鴻說完不能怪你之後,選擇的卻是恩斷義絕,飄然而去,那麼,七百年後,狄九的冷酷殘忍,無情狠毒背後,又到底會是什麼? 從來就承認自己愚蠢木訥而且笨拙的阿漢,這個時候卻出奇地敏銳,短短地瞬間之後,千百種思緒紛亂都在心頭,然而,他沒有期待,沒有渴望,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身下的床單,他只是茫然睜大了雙眼,幾乎是有些恐懼地看著上方的屏幕。 這個世界,無論多麼黑暗,多麼殘酷,總該會有一點光明,一些美好。那曾經是當年地阿漢,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要為自己守護,想要為那個人保住的東西,而現在,卻是如今的阿漢,最害怕,最不喜歡,最不願意看到的。 可是,無論他的意願如何,那些真相,終究是一點點地展露了出來。 在他恨著他的時候,那人漠然地棄他而走,然後瘋狂地催運內力,試圖療傷。 在他拚命掙扎時,那人走火入魔,卻又冷靜地一掌將自己打成重傷,重新拉回陷入沉淪的身與心。 在他滿心死意與殺機時,那人拖著一身重傷,卻又腰桿筆直,臉色平靜,不可思議地重新來到了他身邊。 在他冷漠地看他最後一眼,冷漠地將自己和這人世最後的聯繫切斷時,那人地劍……已出鞘…… 夜叉的劍從後方直刺進那人的體內,那人眉也不動一下地猛向後退,劍鋒與骨肉磨擦出來的聲音,聽得人齒寒而心冷。 阿漢看著,看著,全身從骨髓裡透出一股寒冷,讓他不停地顫抖,顫抖。 他看著那人漠然地說著那些極遙遠極遙遠的話,漠然地清除著眼前所有的障礙。 他看著那人身上帶著劍,不得不直挺挺得跪在他身旁,才能將他抱起來。 那樣冷漠殺戮地人,極輕極輕地在他耳邊說:「阿漢,我送你回家……」 他帶他一路衝突,他帶他一路疾馳。他地血點點滴下,一路遙遙無盡。 是血雨,是火海,是以生命和鮮血鑄就的道路。 阿漢呆呆地看著,看著……看著這一段他完全不能想像地真相。 狄九竟然會為阿漢如此苦戰,如此拚命? 這一切,究竟是神話,還是笑話,是幻覺,還是夢境! 然而,這一切,點點滴滴,又是如此真實,真實到讓人不能置疑。 阿漢甚至不記得自己應該感動,應該為自己曾經的誤會和憤恨而難過懊惱。只是心中那冰冷森寒的感覺,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濃得幾乎要將他的血肉之軀,連帶全部的精神,都生生地凍住。 那個人……要死了……狄九……他要死了…… 阿漢知道,狄九要死了。 -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四章 - 星月如昨 狄九,他要死了。 那樣重的傷,那樣極度的疲憊,那樣不惜一切的透支,那樣不顧生死地拚命。 他是不可能活下來的了……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喘息,他那一直流血的傷口,所有的一切,無不宣告著那已經是迫在眉睫的死亡。 而他自己,到底已經暈迷了多少年?狄九……狄九他……他已經死了多少年…… 他的身埋在何處,他的骨化於何方,他可知道,他所保護的那個人,在最後一刻,是多麼地恨他,多麼地想要毀滅他! 阿漢有些昏亂地想著,心緒幾乎已經是陷入了魔障之中。他迷迷亂亂地看著上方,眼神其實並沒有焦距。他的嘴唇冰冷僵硬,手足四肢,彷彿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 那個人……他死了。 在他最恨之時,仍然愚蠢得不願傷害的那個人,應該是已經死去了很久,很久了! 如果不是如此麻木,如此昏亂,如此虛弱,阿漢他,應該是會大笑的吧。 他死了。他也死了。他們……都死了。 只有他,仍舊活著。地老天荒,他還會活著,活著…… 然而,幻境裡的一切,卻又如此不可思議。。 一個人,身傷至此,竟然不死。 一個人,心傷至此,竟能不死。 狄九他,沒有死。 不是一天。兩天,而是轉眼數載。他竟然,一直,一直不肯死。 那樣微弱的生命,卻一直堅持著不肯放棄。 數載光陰。在這幻境深處,不過是彈指流轉。奇妙的時間差異,讓所有地苦難,所有的煎熬,都以一種流水般的速度轉眼而逝。 所以,在幻境裡,狄九的身體消瘦得是那麼快,那麼快。彷彿只是彈指間。便已悄悄地耗盡了他所有的生命,只剩下支離病骨,居然還在堅持地活著。 幻境裡,狄九悄悄躲在無人處咳嗽地次數極多,極多,每一次咳嗽的時間都越來越長,每一次咳嗽都越來越嘶心裂肺,那一直不肯彎,不願屈的腰,只能深深地弓起。久久不能挺直。 掩在唇邊的布帕,每一次都必然染上刺目的鮮紅,卻又轉眼被主人隨手拋卻。 幻境裡,狄九總是在瘋狂地練功。那樣只求進步,不顧其餘的瘋狂,那種完全拔苗助長式的練功方法,每每看得人心涼而膽寒。 性命尚且不能保全,他卻還這樣肆無忌憚地透支和壓搾自己,為著的,是什麼? 阿漢不去想,不去問。只是瞪著已經僵木發酸地眼,死死咬著牙關看著而已。 幻境裡展現最多的,依然是他們對他的照顧。 狄一為他天涯奔波,四處碰壁,卻還四處哀求。狄三與他明明並無交情,卻為他到處結仇。四處強取豪奪各種靈丹妙藥。 即使是從來不曾識得他的文素依。也從沒有對他連累他們夫妻分離有過一句微詞,一直是那樣。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然而,幻境裡展現得最多的,還是狄九。 為他傳功的狄九,替他按摩行針的狄九,整夜整夜陪在他身邊的狄九,越是寒冷,越是虛弱,越要坐得筆直,越要全心守著他,如非必要,卻輕易不肯碰他一下的狄九。 從來不肯在他耳邊呼喚他的狄九,從來不願純因為溫柔情懷而擁抱他地狄九,那個會讓他靠著自己的肩膀,在一片燦爛陽光下休息的狄九,那個無論對誰,都會豎起防衛,卻會在一處長眠不醒的人身邊,不知不覺放鬆身心,悄然入睡地狄九。 阿漢以為自己會閉上眼,以為自己會揮揮手,打斷這幻境,以為自己會漸漸心疲力歇,無力也無心再看下去。 然而,他卻又一直睜大著眼,死死地盯著上方,長長久久,連一次眨眼也沒有。 因為太久地凝注,太久地注視,眼睛疲憊酸漲得幾乎要湧滿淚水,而屏幕裡的狄九卻已經是暈迷了七天七夜,吐了滿地的鮮血。 醒來的時候,他平靜地問:「我還能再活多久?」 他活不了了。 再多的堅持,再強的毅力,再神奇的精神,也不能永遠和死神角力,他就要死了,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個月,但是,絕無可能,再這樣漫漫長長,一年又一年地活下去。 阿漢的身體,已經安靜了下來,不再顫抖。 他只是安靜地看著,看著而已,腦子不去思考,心中空洞一片。 所以,當狄九報了一個莫須有地小樓人物,騙了狄一離開的時候,阿漢毫無詫異。 所以,狄九悄悄留下兩顆寶珠,半夜點了文素依的睡穴,阿漢也全無感覺。 所以,狄九帶著他,偷偷下山,一路跋山涉水,向前奔波,以一人之力,一邊趕路,一邊把他照顧周全,阿漢也同樣是麻木地,彷彿並不曾看得見。 他只是漠然地看著,等著,等那最後的結局,等那最後的死亡。不去想,不去問,不去考慮未來在哪裡,前路在何方。 那一個夜晚,星月如昨,火光如舊。那人輕輕以指尖撫過他的眉眼,那人用那幾不可聞地聲音喚他地名字。 那人小心地抱他在月色下,火焰旁,彷彿要呵護他不受風寒,一點一點,徐徐抱緊,然後,那凝窒的身子,開始顫抖。 是那人擔心在這深寒地夜色裡,讓他受了寒,所以要如此緊擁,還是因為,那人比他更怕冷,所以在這個如此寂寞的夜晚,才要牢牢抱緊他,再不肯放鬆。 忽然之間,阿漢的胸口劇痛了起來,這一次,他已經確切地知道,這不是精神受創造成的傷痛發作。 他呆呆看著,如此星月,如此火光,如此安靜沉睡的自己,如此安靜守護著的那個人。 那人的臉是剎白的,那人的手指間,彷彿都泛著青白之氣。那麼冷那麼深的夜,可是寒徹身心,冷透指尖?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一樣殷紅 阿漢一直一直都記得,狄九是一個非常非常怕冷的人。只是,狄九自己一直都不知道,他原來在怕冷。阿漢還記得,狄九也是一個非常非常難以溫暖的人,雖然一直一直,他握著他的手,暖著他,可是,只要他一放開,那人的指尖,又會飛快地冰涼下去。 阿漢定定地看著暈迷的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明明一直一直,都記得狄九很怕冷,這麼寒冷而孤獨的夜晚,他卻不肯醒來,去握住他的手。為什麼,為什麼,明明一直一直,早已養成了,必要抱了他,才能入眠的習慣,如今,他卻可以沉睡了這麼久,這麼久,渾然忘記了,那個人,一直一直,很冷,很冷…… 一點晶瑩,忽然間,從狄九的眼角處,悄悄滑落了下來。 阿漢幾乎不能置信地顫了一顫,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幻境裡的人,拿了一罈子酒,仰頭大飲,剎那之間,美酒就傾了他滿頭滿臉滿身,那一點輕微的淚痕,也就再也不可尋覓。 阿漢伸了手,掩著一直劇痛的胸口,忽得口一張,鮮血便噴了一地。 小樓中人的血,小樓外人的血。 天上人間,滿眼,都是一樣刺眼的殷紅。 阿漢的血,也是這樣的鮮紅。和狄九這麼多年以來,一個人悄悄拋下的所有手帕上染成的顏色,並無二致。 前後兩段記錄,經了方輕塵特別地為阿漢做過整理剪接之後。其實,只需要一天的時間就可以看完了。然而,時間足足過了一天半,阿漢才終於從他地房間裡走了出來。 也許是因為精神力受了傷害的緣故,阿漢的神態。出奇地虛弱蒼白,連站都似站不穩,只是扶著關上的房門,站在那裡,再也走不得一步。 張敏欣很想過去幫助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偏偏又有一陣心虛,於是她輕輕給了吳宇一個眼色。 吳宇也多不說什麼。通過瞬移裝置,直接將自己傳送到了阿漢身邊,一把扶住他,輕聲說:「你的精神力受了創傷,影響到了你地身體。現在,你需要的是長時間安靜地休息,並且還要借助儀器,來治療你的精神傷害。這個時候,你不太適宜過多地活動,你要是有什麼事情。跟我們說一聲就好了。」 阿漢只是輕聲地問:「他在 「方輕塵已經用念力將他弄暈了,扔進了第九睡眠艙。」 「那輕塵呢?」 「他已經休息了整整一天,現在,正在第九睡眠艙那等著呢。」 阿漢點了點頭:「你的瞬移器。借我用一下。」 「阿漢,你不打算先和教授談一談嗎?」 阿漢抬眼看著她:「他最多只能再活一天了。」 吳宇的神情微微黯然了:「可是,不管你怎麼做,他也只能再活一天了。」 阿漢凝視著她,過了一會,方才笑了一笑,道:「一天,已經足夠了。」 吳宇終於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只伸了手,將自己使用的瞬移器從衣兜裡掏了出來,交給了阿漢。 光華倏地閃過,下一刻,阿漢已經出現在方輕塵和狄九的身旁了。 他只低下頭。定定地看了看睡眠艙中。沉睡不醒的狄九,一時間。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感受。 幾生幾世,他總是偷懶愛睡地,多少回在床上懶洋洋地醒過來,看著身旁守候之人無可奈何的表情,又如何會想到,竟然會有今日,他默然守在旁人身側,看著旁人沉眠不醒的時候。 這麼多年過來,狄九總是這樣守著他,一直等他醒,一直等不到,他又是用什麼樣的心境,才可以一直看著他,守著他,護著他,一直堅持著,不能和不肯放棄的呢。 而今,他彈指之間,就可以換醒狄九,可是……一日的清醒之後,卻就會是那永久的沉眠了。 莫名地歎息了一聲,阿漢輕輕伸出手,極快地按下了幾處控制按鈕。 一直坐在一旁,卻也一直都一言不發的方輕塵,微微一皺眉,這才問出聲:「阿漢,你在幹什麼?」 剛才阿漢的操作,不是在喚醒狄九,卻是在啟動睡眠艙的掃瞄裝置和修復程序,這指令一輸進去,睡眠艙地智能電腦,立刻就會對狄九的全身進行掃瞄,將他身體內,所有沒有達到最佳狀態的細胞,全都修復過來。 這樣一來,等到狄九醒來之時,他不但會傷痛全消,病勢俱無,身體的機能也會被調整到完美地高度,體力智力反應力,甚至會比處於巔峰期的他,都還要還略略強一些。 以小樓的科技,要治好狄九,本來就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利用超時代的科技,來給凡人續命延壽,治療傷痛,這在小樓,已經是絕對的禁忌了。 而且,這樣的治療,也是毫無意義的。今天你將人治好,明天,這個被你治好地人,就會被小樓的主電腦或是時空管理局奪走性命。這樣法律的存在,自然是有他存在的道理的。如果放縱著,所有的學生,都可以憑藉著自己地喜好而隨意給世人延命,而被他們延命地人,又自然地會為他們所關心的人一次次祈求治病延壽,這樣地行為倘若不加以控制,整個的世界都非得大亂套不可。 然而,這一次,阿漢為狄九治療的情況,卻實在是太特殊了。 「他只剩下一天的生命了。我希望這最後的一天,他可以擺脫掉長久的病痛,他可以重新感受到健康的感覺,他可以,不再受著傷患的折磨。」 阿漢聲音是低沉的:「只是一天,一天而已,不可以嗎?」 如此沉寂而悲哀的神情,如此低沉而悲傷的聲音,讓人幾乎不忍心,說出任何指責的話。 就連剛剛接到了主電腦的報警,聲稱阿漢的行為已嚴重違規,而立刻接通了休眠室,準備同他對話的莊教授,才剛剛調出鏡頭,看到了阿漢黯淡的面容,聽到了阿漢這一聲低語後,也終於只是歎了了口氣。 罷了,不過就是最後的一天,便是由得他任性一回,由得他,給那個人一天的健康和快樂,又有什麼不可以。 莊教授遲疑了一下,終於重新關上了通訊器。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六章 - 回首無路 莊教授遲疑了一下,終於重新關上了通訊器。 反而是在休眠室裡,在這件事上,一直堅持著任性而為,不以規則為意的方輕塵,神情卻有些鄭重起來,將眼神凝定在阿漢的臉上,他緩緩問道:「阿漢……你……真的僅僅只是為了這個?」 阿漢慢慢抬頭,目光略有些空洞:「你以為,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方輕塵無言了。 是啊,阿漢他還可能再做些什麼呢?那一定要狄九死的,不是校規,而是法律。是由主電腦自動執行,沒有任何人可以對抗,也絕對沒有任何人可能更改的時空局的法律。 就算是他自己,都已經再找不出一個半個的空子可以鑽,更何況,阿漢他,是從來都不會撒謊的。 「阿漢,我是個任性的人。」 在別人的面前,方輕塵雖然總是一副強硬態度,但是現在面對著阿漢這個當事人,他的心裡頭,終究還是略微有些忐忑的:「對於我來說,苟活還不如痛快死,為著求一個明白,一份快意,無論是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會覺得是應當的。」 眼下的這個選擇,算起來當是他的責任,所以,無論是什麼結果,他自也終要承認,並且承擔隨之而來的結果:「是我做主,將狄九帶進這死地,也是我堅持,要逼著你,回過頭去,看這些陳年舊事。對於我來說。這自然都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可是,對於你,我這樣做,到底……我不知道我這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如果我是將我自己的處事方式。強加在了你地身上,我很抱歉。」 阿漢一語不發,只是在睡眠艙旁邊坐了下來。 小樓的睡眠艙,本身自帶的修復系統,並不很強大,為狄九掃瞄治療花費的時間,也就比較漫長。所以,阿漢可以坐在他身邊。慢慢地守著,等著,看著,任憑這種顛倒錯位的奇異感覺,在心中裡瀰漫。 他靜靜地凝視著狄九。 即使是失去了意識,那個人地神情,依然有一些不安,那雙眉,也依舊微微地蹙著。( 在倒下前最後的那一刻,他是否……仍然……在為我擔著 阿漢的心迷迷茫茫地想著。輕輕地說:「輕塵……我恨你。我也恨張敏欣,我恨教授,我恨小容,我恨勁節。我其實是在恨著我所知道我所認識的所有的人。」 方輕塵苦笑了:「我知道。」 「可是我也明白,我只是在遷怒。」 阿漢靜靜地低頭,靜靜地看著那睡眠艙裡的人。他的眼睛裡有無窮無盡的迷茫,曾經湧動地風雷,卻都已經平息。 「不幸的人,總是容易去遷怒於全世界的吧。不管這憤怒有沒有道理,總是會覺得,整個天下的人都虧了他負了他。所以。不管是善待他的人,還是惡待他的人,在他的心中,就都成了壞人了。我恨張敏欣,恨她拉著我來做這個論題,我恨小容。恨他為什麼居然可以那麼寬容善良。自己都上了刑場,卻還要勸我。我恨教授……我恨他漠然坐視我的一切苦難,卻什麼事也不做,我也恨狄一,為什麼,他要對我好,為什麼,他要讓我去期待這世上那些美好的東西,當然,我最恨的,肯定還是他……」 阿漢輕輕地伸出手,按在了睡眠倉地玻璃罩上,動作輕緩,幾乎像是隔著那數尺空間,在撫摸著那個人。 「現在,我已經知道了,當初,我那樣的憤怒,其實只是一場誤會。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另有隱情。他沒有負我,沒有害我,反而是為了救我而忍受了那麼多事。而我,卻任性地放縱了自己的精神力失控,讓這個世界上,最為關心我地幾個人,受盡了苦痛。我奪走了他們所有的快樂,我毀掉了他們本來可以自由的人生,我讓他們把那樣多的時間,精力,全都浪費在了我的身上。」 非常非常輕微地,阿漢搖了搖頭,唇邊也似有一星半點的苦笑,悄然掠了過去:「認真算起來,其實只有我負他們,而沒有他們負我的。更不要說你們了……輕塵,你也好,小容也好,勁節也好,我出事的時候,你們雖然沒有立刻就伸出援手,卻也只是因為,那是小樓地規則,也只是因為,你們都知道,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危險,而並不能因此就說,你們真的冷漠無情。若是想一想這七百多年來,我這幾世……其實,也總是你們在幫我的。是你們一直在為我打算,在為我著想。是你們絞盡腦汁為我設計武功外貌,想要我少受一點傷害。而我,卻從來也沒有為你們費過什麼心思。」 「誰也不曾生來就欠了我,誰也不是天生就該為我做牛做馬,為**心費力的。輕塵,明明這世上,誰也不曾負我,我也很清楚,我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去恨任何人,可是……」 他終於慢慢抬頭,望著方輕塵,眼神中流露出絕望:「可是,道理可以在嘴上說說,卻未必真的行得通。輕塵,我明明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懂,可是,我的心……」他抬起手,點在自己地心口處:「我地心,已經變了。」 發生過的事情,終究是發生了,曾經地愛恨情仇,也絕不可能因為所謂的誤會被揭穿了,就立刻煙消雲散。掉落在地上的瓷碗,就是再撿起來,也終歸是破了。而那些無比強烈的仇恨,痛苦,憤怒,憎恨,那麼多那麼多負面的情緒,曾經完全主宰過他的思緒,所以,就算如今,他已經知道了,一切都是只是錯誤,也沒有可能,立刻就把它們,變成愛情,歡喜,溫情,以及感激。 一件衣衫,既然已經染做了皂,洗又怎麼能就洗怎得乾淨! 七世為人,他學會了愛,也懂得了恨,紅塵翻覆,他有過堅持,也有過執迷,如此人生,如此天地,曾經清澈的眼睛,一點一點,變得複雜深沉而冷漠,到了現在,縱然把所有那些個真相,全部展開來在他的面前,勉強可以抹掉那一點冰冷,但已經如此幽深的眸子,又如何可以再復回清澈無垢。 「輕塵,我知道,是我不對,是我很不講道理。可是,我對於你們,對於整個小樓,對於很多很多人,還是有怨恨的,我對他……」他又低了頭,很快地看了狄九一眼。 「我對他……也再不可能回去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七章 - 塵緣歷盡 休眠艙外,阿漢神情迷茫。 「可是,你還是想要治好他,你還是想在最後那一天,給他一個健康輕鬆的身體。」 方輕塵輕輕地點了出來。 阿漢慢慢地搖搖頭,過了很久,才輕輕地說:「輕塵,如果,如果……不是你在最開始,讓我看了七百年前的舊事,也許……也許我只會像現在這樣,一直一直,什麼也不坐,就這樣呆呆地守著,等著,直到他死去,可是,我看到了……」 忽然間,阿漢說不下去了。 這樣迷茫而複雜的心緒,無法以語言來表達。 七百年前的阿漢與狄飛,是誰欠了誰,又是誰負了誰,已經無需糾結,不必追究了。 如果是第一世回小樓,看完整段紀錄,他也許會有很多感慨,很多想法,但是,當時的他還太笨,太傻,太不懂世態人心,因此,縱然有一些感觸,只怕也未必多深刻,縱然會有一刻的動容,只怕也未必能完全明白,狄飛在那漫長歲月中,心路的變遷。 只有在現在,在經歷了七世,歷盡了紅塵諸般的世態,在真正投入,去愛過恨過之後,回過頭去,再看那段舊事,他才能深刻地感受到,那種觸及靈魂的痛苦和悲傷,也才會真正地明悟,真正受震撼,真正被感動。 「我看著狄飛死去,我聽到他最後的呼喚,明明他就在我的眼前。明明他就在說話,就在微笑,可是,我伸手,卻夠不到他……」 他微微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睡眠艙地手,那隻手,隔著厚厚的玻璃,遙遙覆在狄九的身上,卻並不能真正觸碰到那具身體。 「我……我究竟是……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抓不住。」 阿漢的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身體又開始微微地顫抖。 只有親眼看了狄飛的一切,看著他。如此冰冷地,如此不可挽回地,向毒害黑暗深處逝去,這個從來不知道要害怕死亡的小樓中的神仙,才會真正地明白,死亡,是一件多麼可怕,多麼殘忍的事。也才會真正地明白,如果他還是這樣木木呆呆,糾糾結結。什麼事也不能做,或者說,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那麼。到了最後,狄九,即使就在他的身旁,也會像狄飛一樣,就這樣悄然錯過,悄然死去。 無論如何去呼喚,不管怎麼樣伸出手,他都將和看著狄飛一樣。再也拉不回一絲一毫。 過去的事情,哪怕全都是悲傷,全都是苦難,全都是痛楚,但是,那畢竟是屬於他和他的。怎麼甘心。怎麼可以!就這樣,白白地、任一切都逝去! 抬起頭。看著方輕塵,阿漢的眼中有著歉意:「我醒過來了,也看盡了一切,可是,我地心中,依然有恨。或者說,那恨意太深,太長,太濃,就算忽然間查知了真相,明白了對錯,我也不可能,在揮手之間,就將它盡數都忘卻了。」 方輕塵點了點頭。 一個人,如果咬牙切齒地恨了另一個人許多年,卻忽然間發現,原來當初的仇恨,只是一場誤會,難道真的就可以眨眨眼,把這幾年間所有的苦難,所有的仇恨都給忘了,難道能立刻就去擁抱,就去交流,就去親親愛愛,一笑泯恩仇嗎? 這樣的事情,但凡是血肉之軀的人,就沒有哪一個可以做得到,而,阿漢他……就算他是阿漢,他到底也並不是可以隨意抹掉了記憶,重新編寫程序的機器。 「可是,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只一直那樣沉睡著,然後,在他已死了許多許多年之後,再抱著對整個世界的仇恨醒過來,天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怪物呢?如果那時候,你們為了勸導我,再讓我重新看到這段記錄,想要告訴我,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負了我,想要我知道,其實他在最後並沒有捨棄我,那麼,在幾百年後,在他地屍骨都已成了飛煙之後,才知道真相的我,也許……」 阿漢的神色有些茫然:「我也許會發瘋。我也許,會更加痛恨所有的人,也許……到了那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事,而現在……無論如何……」 他抬起頭,凝視著方輕塵,輕輕地說:「輕塵,謝謝你。」 輕塵,謝謝你,你讓我,不會再錯過。 你讓我,不會再無知無覺,不會再渾渾噩噩,不會,再耗盡了別人地整個生命,自己卻什麼也不知道。 叮地一聲輕響,叫阿漢的思緒為之一頓,方輕塵的眼眸為之一凝。 二人都低了頭,去看身邊的睡眠艙,在那裡面,修復的工程已經完全結束,現在,只要輕輕地抬一抬手,按下去,狄九就可以被喚醒了。 阿漢久久地望著睡眠艙,卻連手指尖都沒有動一下。 方輕塵也一直沉默著。 他會留在這裡,只是因為,這一整件事,都是因為他才到了這個地步,因此在情在理,他都必須要問一問阿漢最後的決定。但是無論如何,那個決定,都將是阿漢自己做的。 而他,並不打算處處干涉阿漢的心意。 方輕塵等待了很久,阿漢卻始終沒有喚醒狄九。他思忖再三,終於慢慢地站了起來。 該他做地事,已經全部都做完了,剩下來僅有的時間,僅有的生命,應該都只是狄九和阿漢兩個人之間的事了。這樣的時候,也許,是並不合適有他在旁邊的。 已經想要轉身離開休眠室了,方輕塵略微遲疑了一下,卻又說:「狄九看完了你這幾次地入世經歷之後,和我說了一些話。因為我們是在小樓內部單獨地觀察室裡,而不是在有記錄功能的公共區裡交談地,我們的談話過程,也就沒有留下記錄影像。你要不要……」 阿漢靜靜地看著睡眠艙裡,那個人一直微蹙的眉峰,輕輕地說:「他並沒有恨我,是不是?」 方輕塵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一直沒有抬頭的阿漢看不見,卻並不妨礙他感覺到方輕塵的動作。 狄九,那個狠毒殘忍的人,骨子裡的愛和恨,都是非常極端的。當他立心要去恨的時候,給他看再多的真相,告訴他再多的內情,都可以成為他加倍去恨的理由,而如果他一心去愛了,同樣的往事,同樣的真情,也一樣不會對他的心緒,有太大的影響。 阿漢知道,愛與恨,從來都只是那人自己的事,從來,都只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他才能夠一直那樣堅定而固執地,不肯受一切外力的影響。 這樣的狄九,在他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之後,在這麼多年,他一直堅持到如今之後,他又怎麼還可能,只為著前世的虛幻,或是仙凡的區別,這種在旁人看來是天大地大,在他看來,卻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卻把他生命中最後的意義,都給否定掉呢。 阿漢的手隔著冰冷的玻璃罩,無意識地徐徐撫動。 「他不但不恨你,反而一直非常努力地想要為你的論文找出可以避免更多苦痛的方法。我覺得,他的設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你下一次歷世……」 「沒有下一次歷世了……」 阿漢的聲音倏然一冷,有那麼一瞬間,竟是冰寒如霜雪。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八章 - 再不回頭 那樣冰冷的語氣,從阿漢的嘴裡說出來,讓方輕塵也不覺一愣,一時之間,腦海裡警鈴大作,然而,他細細地看了看阿漢的神色,是那樣的沉靜,不見波瀾,最終卻又只是微微地歎息一聲。 無論怎麼樣努力,無論怎麼樣挽回,那已刻在了靈魂深處的變化,終究,還是…… 阿漢低下頭,再深深地看了狄九一眼,忽然站起身來。他的身體和精神都還很虛弱,想要象方輕塵那樣,純粹憑著身體自由地走動,便都有些辛苦,所以他抬起手,直接去操作瞬移器。 方輕塵看著他手指按下的方向,微微皺了一皺眉,忽得伸出手來格住,輕輕說了一聲:「阿漢……」 「我想去看一看狄一和狄三,我就只是想要看一看,我就只是,想讓他們能放心一些,將來別衝動起來,學著狄九一樣,不顧一切地闖進小樓來……」 阿漢的話語裡頗有懇求之意,他的意思,很明顯,絕對不可能,是打算只從控制屏幕上看人。 方輕塵蹙了眉。 和狄九不同,狄一和狄三,這會可都還在萬山之外,如果要出去見他們,就必得要離開了小樓的外層範圍。而阿漢既然已經回了小樓,按照規矩,就是不能再出去的了。 他自己既然是一個從不把規則當回事的人,當然也就不會太介意別人的違規。。。只是,阿漢的精神力剛剛才受到了劇大地傷害,這個時候。他要是再違背規則,等到必須承受懲罰的時候,可是要會比正常的情況下,還會麻煩許多啊。 只是,以方輕塵的心性和為人。他卻也絕對不可能像別的同學那樣,去勸導阿漢不可以出去見像狄一和狄三這樣地朋友的。 在人的一生裡,能得有人這般地相待,這般地相重,又怎麼可以不去回報?不去感激?怎麼可以,不將他們、深深深深地放在心上? 他想了一想,還是只能試圖從側面勸解著,讓阿漢暫時打消這樣麻煩的念頭:「阿漢。狄一和狄三……他們,還會在外面留很久。可是,狄九,他卻是只剩下一天不到的時間了。」 阿漢微微低了頭,過了一會,才又輕輕把頭抬了起來:「輕塵,我是真的想著,要他醒過來的。可是,等他醒過來了,我卻又可以做些什麼。或是,說些什麼呢?」 他望著方輕塵,眼神既黯淡又悲涼。 方輕塵也是無言以對。 阿漢和狄九之間,還可以說些什麼?或是。又還可以做些什麼?這許多年來,他們兩個人經歷了那麼多的事,走過了那麼多地愛與恨。縱然現在,阿漢已經知道了一切都只是誤會,縱然他知道了,這些年,狄九為他做了些什麼,難道狄九一朝醒來。他們便可以毫無芥蒂,相擁痛哭,就可以抱著彼此傾訴衷腸,就可以難分難捨,執手不放? 如果,狄九還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這兩個人倒是還可以有很漫長的時間。來漸漸淡忘傷害,去努力消除尷尬。也許,他們還可以嘗試著,一點一點,去彼此重新接受,可是,現在……他們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以狄九那驕傲的性子,死前也不肯再見阿漢一面,恰正是因為,他情願一個人乾淨俐落地死了,也不喜歡兩人間過多的牽扯不斷。而現在,既然自己只得一日不到的性命,他又哪裡還肯受人憐,哪裡還願意去聽那些,我不會怪你,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這樣可笑的話。 而雖然笨拙,卻已經理解了狄九的阿漢,不論是為了自己的心境,還是為了狄九的心情,自然都不能也不敢就這樣喚醒他。 說穿了,阿漢地不肯呼喚,和這麼許多年來,狄九情願捨棄自己的一切來治好阿漢,卻從來不肯指望,能從此和他盡釋前嫌,相偕天涯,完全是一樣的。 他們對於自身命運的美好,早就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而且,也都膽怯地害怕重新再面對彼此。這兩個人,從根子上說,完完全全地,早就已經不知道應該如何再與對方相處了。 阿漢面對著他方輕塵,自然可以將自己地無措,悲傷,甚至是懦弱,逃避都表現出來。而驕傲的狄九,卻只能用他的孤傲,固執,不近人情來掩飾這一 就算狄九的生命可以再長一些,就算阿漢也能夠恢復如常,甚至從此之後,也再不用受到小樓種種規則的限制,狄九也依然不會去嘗試著和他會面的。相反,他只會遠遠躲著看阿漢一眼,確定他確實已經好了,然後,就此悄悄離開。 他會選擇的,只可能是從此孤獨一人,再也不和任何人產生交集,為了迴避阿漢,甚至連狄三和狄一,他也絕不會再去聯絡。 而阿漢,也許會很努力地嘗試打聽出他的行蹤,確定他地安全,但是,除非是有什麼極大的變故,除非,狄九再次面臨著極大的危險,否則,阿漢也是不會再試圖去接近他的。 只是,如果他們有更多的時間,也許在很多很多年之後,當所有的舊事前塵,漸漸都化作了雲煙地時候,偶然間道左相逢,他們還可以相視一笑,在發覺心中並無更多地難堪尷尬之後,他們還會有足夠的勇氣和熱情,去嘗試再次向對方伸出手。 可是現在……那眼見就要來臨地死亡,已經冷酷地斬斷了一美好的可能。 方輕塵長長一歎:「也許,我堅持把他帶進來,堅持讓你醒過來,真的是做錯了。」 「不,你沒錯。輕塵,這件事,我真的很感激你。」 阿漢誠懇地說:「就算是他要死了,就算是我不敢就這樣叫醒了他,就算是,我想要跟他說說話,想要看著他,卻不敢再讓自己留在他身邊,但是,我至少能知道,其實我並沒有失去。至少我能知道,連像我這樣愚笨的人,幾世歷劫,到底,也能得到一些很好很好的東西。」 他伸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處:「我醒來了,看到了,也得到了。無論是生是死,很多的人和事,都會一直在這裡了,只是他……」 他努力地控制著,不讓自己軟弱留戀地回頭再去張望睡眠艙:「他看不到我,也許反而會感覺更自在一些。他心裡雖然會一直牽掛,但是,既然知道我好了,他其實也就可以安心了。將來,如果他慢慢忘了我,可以好好生活,我也會一直看著他,為他高興。如果他還是記得我,常常……嗯,也許只是偶爾想起我,那麼,請你們告訴他,只要他抬頭,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的聲音輕得如同囈語,方輕塵聽得卻是心中劇震:「阿漢,你在說什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五十九章 - 一界之隔 阿漢的聲音輕如囈語,方輕塵卻是心中巨震。 阿漢回過頭,看著他,微微一笑,眼神和笑容,都遙遠得彷彿在千萬世之前:「輕塵,替我告訴他,要對自己好一些。」 下一刻,他的手指,已經按住了瞬移器的按鈕。 一陣光華閃過,休眠室裡已經沒有了阿漢的身影。方輕塵臉色大變,直直衝了出去,大聲地呼喊:「阿漢不對勁!教授!截住他!」 不用方輕塵叫喊,當中央電腦察覺到有一台瞬移器,直接將人轉移到了小樓的最外圍時,就已經向莊教授提出了示警,而莊教授也在第一時間就啟動了傳送裝置去攔截。 其他的同學,不管各自在什麼地方,在做著什麼事,一聽到中央電腦的報警聲之後,也無不紛紛用各種方式趕了過去。 小樓的瞬移裝置,受到規則的限制,移動並不能超出小樓的範圍,所以阿漢只能在萬山最外面的一層停下來,前方,有重重樹木,隔絕著他的視線。 在山外,一直守著,一直等著的人,是狄三和狄一。 他只要象方輕塵那樣,從從容容,穿樹而過,就能與他們相見了,然而,阿漢只向前邁出了三步,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前方光華燦亮閃過,莊教授的臉上隱隱有著慍意,攔在了他的身前,正極嚴肅地注視著他:「阿漢,你想做什麼?」 面對著教授的質問n阿漢回答得十分平靜:「我只想在最後的時間裡,去看一看我地朋友。」 莊教授不為所動:「你可以在主控室看。」 阿漢也同樣不肯後退:「只有你們,才會喜歡在冰冷的顯示屏幕前,去看那些待你最好的人。」 莊教授嚥下了一聲歎息:「阿漢,這是規則……」 「是啊。這是規則。小樓是規則,論文是規則,殺人是規則,滅口也是規則。」 一向溫吞吞迷迷糊糊的阿漢,此時此刻,話語卻銳利得刺人。 「教授,那麼多的規則,那麼多地制度。到底是要來做什麼的?小樓又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這樣強迫著我們,一世又一世輪轉,研究那些根本就已經不需要的課題,這到底有什麼意義?」 阿漢第四世時,自盡回到小樓之後,他就曾經向莊教授,置疑過小樓制度存在的意義,然而,當時,他只不過是很迷茫很疑惑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而現在,他的語氣,卻是譏誚而冰冷的。 「阿漢,在我們的時代。生命幾乎可以無限地存在,所有的科技,讓生存再沒有絲毫地難度。我們已不需要去追尋,不需要去拚搏,不需要去努力,就連家庭,這種人類最牢固的倫理單位,都已經是要在學校裡學習。你們才能知道的、僅僅是曾經存在的東西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存在,我們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子女,不需要朋友,不需要愛人。而這樣淡薄而冷漠的社會。長久下去,必然會慢慢地腐朽。直至枯竭。」 感覺到阿漢情緒上的極強烈的不穩定,又憂心著他精神上還受了重傷,莊教授按捺著情緒,盡量小心翼翼地,以一種較為平和和舒緩的語氣,慢慢地同阿漢分說。 「為了讓我們重新學會感情,學會珍視生命裡的每一點幸福,讓我們回轉到這個人與人必須緊密依靠,才能好好生存地世界,讓我們到領略生命的可貴,是極有必要的。其實,大家選擇什麼樣的論題,以及這論題有無多大地意義,都反而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了,重要的,只是大家去實踐的那個過程。當然,這制度並不是完美的,它自然有著許許多多缺陷,然而,這個世界上,本來也就找不出什麼,可以稱為絕對完美的制度來。只要它的益處大於害處,我們便應當盡量忍耐下一些不適和不便,而去接受它。」 「益處?這樣的制度,究竟有什麼益處,值得我們為其付出這樣大地代價呢?為什麼一定要逼迫著我們去學習,逼迫著我們去面對,去模擬?在我們的世界裡,學習這些東西,到底還有什麼用處?那些曾經學習過的人,就算有過一些感動,有過一些領悟,過個幾萬年,還不是會慢慢在我們那個淡漠的世界裡,漸漸磨光了這些熱情。我本來過得很安靜,很自在……」 「阿漢,要你們去學習,去面對,正是為了改變你們天性中的冷漠和不在意。尤其是你。你明明擁有著超過所有人的天賦,你明明可以為整個社會做許多許多事,可是,你卻只想著一個人吃吃睡睡地度過幾乎無盡地人生……」 「但這是我地自由,不是嗎?法律保障世人,擁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力,不是嗎?我地生活,別人可以提建議,可以給出期望,但不可以強求,不是嗎!」 阿漢居然無禮地打斷了老師的話:「是的!偉人,英雄,出現那麼幾個,似乎是可以帶動社會的進步!但是,要人當偉人當英雄,也應該是由每個人自願去當,而不是大家都用什麼正義的理由,去強迫別人來當!」 「阿漢,這是你的人生態度,我是不認同的。但是我卻也不能說,你的想法就是錯的。我們的社會,的確是認同,每一個人,都應該能為自己的生命做出選擇。可是,阿漢,我依然認為,你這樣的態度,是不可取的。做為一個人,你可以隨便怎樣生活,可是做為整個社會的一份子,如果人人都似你這樣,那這個社會就必然會僵化消亡,也正是為此,你們才會被要求來模擬!」 莊教授終於歎息出聲:「阿漢,你覺得讓你承受這些,對你並不公平,是嗎?可是,這些卻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學習著承受的。七百年已經過去了,你應該已經能看得明白,這個過去的世界,和我們所處的時空,有著多少的不同!這裡的人們,人與人之間,有著千差萬別的性情。有的人不思進取,也有的人積極熱情,大家各自做出不同的選擇。正是這樣的豐富和多彩,這樣的活力和碰撞,人類的社會才能從這樣的蠻荒時代,一點一點,發展到有了我們的今天。」 阿漢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裡,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章 - 苦口婆心 「阿漢,你難道就沒有感覺出來,和他們相比,我們的時代,已經是多麼的冰冷和凝滯?幾乎所有的人,都只是在冷漠而平淡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什麼也不在意,什麼也不努力。是的,我們之中,也有人喜歡找些樂子,也有人樂於找些刺激,可是,已經幾乎沒有任何人,會再願意為了整個社會,為了人類的進步,為了一些因為很崇高,而漸漸被人們淡忘,甚至是鄙視嘲笑的理由而努力了。」 莊教授搖了搖頭:「其實,你並不算是特殊的一個,你只是最典型的一個而已。阿漢,不管是象輕塵這樣的壞學生,還是小容這樣的好學生,從骨子裡,他們也都是和你一樣冷淡的,只不過,他們沒有到像你這樣極端。」 「這個小樓的存在,正是為了讓你們去看看人和人之間真正的感情。無論是愛還是恨,至少,那都是激烈而真實的。小樓,就是要讓你們去看看,人類為了生存,為了發展,曾經做過怎麼樣艱苦而慘烈的努力,才能讓你們學著去珍視如今自己擁有的一切。為了讓你們能得到更好的磨練,更深的感觸,為了讓你們打掉那種遊戲玩樂的心態,不管你們受到什麼樣的挫折苦難,只要不是傷及生命本源的事,小樓甚至都盡量不會相幫,不會出手。」 莊教授呼出一口氣,頓了一頓,方才極嚴肅地刺到關鍵處:「阿漢,無論是政府,校方。CN還是我自己,的確都對你抱有比對別人更多的期待。可是雖然是這樣,我們也並沒有故意讓你多承受什麼傷害。無論全社會是怎樣地期望著你地改變,這個制度本身,對你來說。也一直都是公平的。我們並沒有給你比別的學生更多的壓力,你的模擬,從頭到尾,都是和別人完全一樣地來進行的。而你所受的苦難,同你選擇的論題,也並不是該推卸給我們的責任,這一切,首先是和你自己的生活態度有關。」 莊教授的聲音帶著沉痛:「阿漢。你摸一摸心口,問問你自己,究竟為什麼,你麼會選擇了這樣的論題。今天地結果,又到底是模擬制度本身的問題,還是你自己,對於這模擬的態度,太過於冷漠,太過於不在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的問題?至於你在人間所承受的那些苦難。難道也要全都怪在小樓沒有施予援手上嗎?同樣是參加模擬,只有你一個人,從來就不看資料,不做研究。甚至對於這個世界上那些最基本的常識都懶得去學習,在這種情況下,受到了傷害,到底是誰的責任更大一些?」 在莊教授沉聲低斥的時候,四周已是光華連連閃耀,一個接一個的同學,陸續出現在了兩個人的周圍。 就是還並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些什麼事。(當場這種連空氣中都浸著緊張地氛圍,也讓每個同學都懸起了心。等到終於聽明白了,他們到底在說的是什麼,大家一時之間,卻又都不知道該怎麼勸解才好。 人群之中,張敏欣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向前踏出了一步:「教授。我……無論如何,選題的事。不能說是阿漢一個人的錯。」 連續數世以來,阿漢所過經歷地事情,所承受過的苦難,其實,對於小樓的眾人,也是一直都有影響,平日裡,張敏欣固然總是說說笑笑,大而化之,整天做出一副同人女的花癡狀,其實心裡頭,也不是沒有不安的。只是,阿漢既然不肯提,張敏欣也就悄然地迴避,不肯主動多說什麼。阿漢既然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去恨,張敏欣也就不敢去勾起這些個痛楚。 只是今天,阿漢的神情、語氣,態度,乃至於行為,都實在是太出奇了一點,這讓張敏欣心中隱約有了些極不祥的感覺,所以,才終於在七百年的翻覆苦難之後,站了出來,鼓起勇氣,面對自己最初純是出遊戲之心,而隨手造就出地局面。 「他確實是沒有做功課,也沒有看資料,可是……」張敏欣咬了咬嘴唇,看著莊教授。「可是,其實,就算是他看了,結果又會有多大的區別呢?只怕,他還是不可能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麼可怕。因為……我也想不到,我們所有的人,誰都想不到。那時候……我一時興起的惡作劇,他的不認真拒絕,同學們的不過多干涉,說到底,其實都是因為,我們,在那個時候,對待模擬地態度,基本上,和做遊戲並沒有太多地不同。我們其實,誰也不比誰聰明多少。」 「阿漢……我……」 張敏欣轉臉去看阿漢,頭低了低,卻還是又抬了起來。 「選題的事情,無論如何,是我對不住你。可是,當初,老師沒有提醒我們,卻不是因為他無動於衷,而只是因為,這些事,這些人情世態,真地只能由我們自己去感受,才能夠得到教訓。當初,就算再聽上幾萬句警告,恐怕,我們還是誰也不會在意,誰也不會真的就做到小心警惕。只有到現在,只有等我們親身經歷過了,才能明白其中的甘苦,才能真的知道,自己的錯誤是在哪裡。」 張敏欣的聲音很輕,說得也很有一些艱難,但態度卻是堅定的:「阿漢,我已經知道自己錯了。我也知道你心裡有恨。可是,你應該指責的、應該恨的,都只該是我,而不是我們的這個制度。學習,模擬,是社會唯一賦予我們的義務,也是我們天然該負起的責任。雖然,這個制度的確是有缺陷的,可是,我們也真的因為這樣的制度,而學到了很多。從第一次模擬到現在,七百多年了,阿漢。我們確實是在改變的。」 張敏欣只覺得每一個字,都似有千鈞之重,每一個字,要說出來,都要費著莫大的力氣。 她的頭漸漸低下去,低下去,不敢讓人看見她眼中一點一點汪起的淚水。 「阿漢,我們確實是在一點一點地,由幾乎完全的遊戲態度,變得相對地認真,相對地,更尊重生命。由同學之間漠不關心的心態和表面上的客氣,變得漸漸的彼此關懷,彼此在意,盡量為彼此設想,能幫忙的時候,也一定會努力去幫忙。阿漢……若是換了七百年前的我們,怎麼可能會這樣努力阻止狄九的,怎麼可能會在左右為難之後,最終還是決定喚醒你。就是你自己,和七百年前,也有了多麼大的變化……你看,這樣的制度,是有很多的不足,但它卻並不是不該存在的。」 張敏欣已經竭盡了全力來勸解,可是,阿漢似乎甚至沒有感到需要正眼望她一眼。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一章 - 公平何在 「改變嗎……」 阿漢終於緩緩開了口。 「可是小樓只將世人都當成是螻蟻。這樣的模擬,真是能讓我們學習到懂得感情,珍視生命?只是當自己是混跡在螻蟻之中,這是在學習,還是只在以另一種方式來遊戲?」 吳宇忽然間輕輕歎了一聲:「阿漢……」 她突然間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如此的荒謬。曾幾何時,阿漢是他們之間最冷漠,最不容易被吸引,被影響的那一個。他的天性,就是對一切都漠不關 可是,也許……也許正是因為他不曾關心過,所以,他從來沒能在心裡,分清楚他們這些人和世人的區別,也就從來沒有能將自己,還有世人,隔離開來。他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不管是他身在哪裡,或是和什麼人混跡在一起,他待人的方式,都是一般無二。 可是這樣的待人方式,對於他們這些遠離了自己世界的小樓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於危險。這樣的待人,當他睜開了眼睛,真正開始在意的時候,他的在意,他的反應,卻竟然反而要比他們這些人,還要激烈得多,還要……糾纏得多。 「阿漢,也許你會覺得,我們對普通的世間人,還是沒有象對我們的同類那樣尊重。我也無法否認,有時候,我們的確會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對於世人的喜怒哀樂,也都要相對地漠視一些。但是。阿漢,我們並不是天性邪惡的壞蛋,我們也都清楚地知道,他們並不是遊戲中的人物,知道他們都是些活生生的人。一路看文學網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許不會像他們那樣完全投入,但是,也並不會像你說地那樣,視他們為螻蟻。我們……我們對於他們的,是要比同學之間的關心要少一些,可是,這更多的並不是因為什麼優越感,而只是遠近親疏的不同。比起千年萬年的時光。我們和世人的緣分,終究只是暫時的啊。」 阿漢地表情依舊是平靜無波的。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聽著他的老師,他的同學,如此努力而誠懇地勸解他,卻又是木然不應。 這種反應,簡直完全不像大家所知道的那個阿漢了。 場面一時間僵持了。山林之中,十幾個人相對而立,卻都是靜默無聲。 通向林外的傳送門,已經被教授嚴肅地擋住。周圍是他的同學,是他的夥伴,人人如臨大敵,正在為了他憂心。為了他,而忐忑不安…… 阿漢抬了頭,透過參天大樹那伸展開來,又糾纏在一起的斑駁的枝葉,去看那一片破碎地天空。 他,給他們添麻煩了。本來是遙遠無際的藍天白雲,隨風在密密的樹枝葉影間細細碎碎地搖曳著,卻近得彷彿就在眼前。 今天的天氣很好。 合適練武。 合適打瞌睡。 合適曬被褥。合適打穀,合適割漆。 合適教坊裡地師傅們,搬出絲竹來,慢慢調弄。 合適吃樹葉的蟲子,合適吃蟲子的鳥,也合適吞吃鳥蛋的蛇。 已經是仲秋了。落葉喬木的枝頭。一層一層的金紅正暈染開來。一隻拖曳著兩根長長的潔白尾羽的小鳥。從他們地頭頂一掠而過,倏忽隱入那一片斑斕裡。留下幾聲清脆的嘰啾。 鹿茸犀角,從來是取禍之道。萬山之外,這種仙靈雀,早就已經絕了種。只因為它那漂亮的尾羽,實在太適宜於被點綴在名門閨秀,妃嬪貴人的雲鬢之間。 也只有在這人跡罕至的小樓外圍,它們才依舊可以如此無憂無慮地自在飛翔。 七百年。 七百年前,這一切,同樣發生在阿漢的眼前,只是他不會能看得到,不會能想得起。 七百年……如若要說這七百年,他什麼也沒有學到,那真地只是違心之言。 「縱然這場模擬對我們來說,並沒有太過份,可是對這個世界地人呢?遠近親疏……不,這不僅僅是我們心中的遠近親疏。小樓地制度,從根子上就是在將這裡的人都當作螻蟻,也在強迫我們去將他們當成螻蟻。」 他的神情漸漸有些憤怒,瞪視著那些與他一起,從遙遠時空另一端來到這裡的同伴。 「小容,勁節,還有……輕塵!為什麼是他們會受罰?為什麼偏偏是他們,通不過模擬?是因為他們和我一樣遲鈍,是因為他們學不會感情,沒有達到模擬的要求嗎?不是!包括老師你,也是一次次的勸我,不要將這模擬當成真實,就可以過關,就不會受傷。可是如果懂得了感情,怎麼可能不投入,如果投入了,又怎麼可能不將世人看得寶重?可是無論我們自己是如何對待他們,在我們的制度中,他們算什麼?算什麼?」 阿漢幾乎是在怒吼。 「他們投入一生,對我們,卻不過只是彈指一瞬。讓他們用盡心血,卻只不過是我們的一場遊戲。讓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就成了我們的玩具。讓我們為了各種各樣的論題,反反覆覆地折騰著,隨意地改變著那麼多人的生命,這公平嗎,公平嗎?」 他心裡想的,是幻境裡,狄九轉瞬間消瘦支離的病骨,轉眼間,咳盡了一生的鮮血。是狄三為了替他尋藥,四方結仇,到處苦戰,遍體皆傷,是狄一總是與妻子聚少離多,天涯奔波,卑詞謙態,處處求人。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投入了所有的生命和真心,所有的努力和堅持,卻只是為著旁人一時任性之後的沉眠。他們不知道他們看來比天大比地重的事,於他,不過輕如雲煙,他們在意他做過的一切,卻不知道,他之所以可以那樣「偉大」,那樣「善良」,那樣一次次以德報怨,只不過是因為,他其實根本不必害怕死亡。 因為不在意,所以,他可以做最好最好的人,卻累得旁人,為了他,一次又一次,毀掉最鮮活美好的生命。 他是如此,其他人又如何呢?在他們的生命裡,又何嘗沒有一個又一個人,為了這不公平的所謂模擬,被徹底犧牲而不至知。 小樓可以隨意殺人滅口,凡是進入小樓範圍內的智慧生命,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不是被抹殺,就是被轉移到永世不能脫身的絕境。凡是有可能知道小樓真相的人,也都立刻就會被天雷擊為飛灰。 任何一個威脅到同學生命本源的人,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會被老師毫不猶豫地決定毀滅掉。小樓可以冷漠地看著世人沉浮掙扎,可以冷漠地看著世人因為不解天機,一次次為著小樓中人,生死癡狂,受盡苦楚。 明明知道世人的無奈,世人的真心,也不許同學們透露一絲風聲,不許伸出一根手指去幫助。在規則之下,凡是觸犯者,不論情由,全部要殺要毀要滅,這樣的態度,和捻死一隻螞蟻,到底有什麼不同? 這一切,公平嗎?公平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二章 - 說謊不易 面對著阿漢突如其來的憤怒,莊教授卻只是皺了皺眉。 「阿漢,從牛角尖裡出來吧。在這個世界上,哪兒來的絕對的公平?又有誰能將世上所有的人都一樣平等相待?我們做不到,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也都一樣做不到。所有的公平,都只是相對的,硬要將所有人都一樣看待,又算是什麼公平?如果有一天,有兩個孩子,卻只能活一個,你能讓一個孩子的母親,將自己親生的孩子和另一個陌生人的孩子一樣看待?你又有什麼權力,要將那母子之間的血脈相連,哺育相依,統統都被算成是空!」 「我們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們所有的法律制度,當然首先都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在保護自己的前提之下,才能考慮盡量不傷害這世上的人,這已經是我們的極限了。當我們自己的利益,我們自己的生死存亡,與世人和利益或生死相衝突的時候,我們當然會選擇維護我們自己,維護我們的同伴。如果說,這也算是不公平,那麼這個世上的人,又有什麼權力,要求我們為了他們,而犧牲我們自己?」 莊教授深深歎息一聲:「阿漢,我們的確是利用了這個凡世紅塵,做為我們的試驗場。我們的確一次次地,用這世上普通的人們,來驗證我們的論題。但是,我們並沒有過肆意的壓迫殺戮和傷害,我們所選擇的論題,幾乎都是正面的,就算是趙晨。他這幾世都自命是奸臣,又何曾真正為非作歹。即使輕塵幾世都肆意行事,引發過許多災劫,但是,在此之前。一個國家地昌盛,許多百姓的安樂,那些他耗盡心血才換來一切,就都活該被忘記嗎?就更不用說,勁節,小容,他們所選擇的忠於家國,撫孤育孤的課題。wen-x□n8給他們所在的國家,所在國家地人民,帶來過多少利益。阿漢,你且捫心自問,我的學生裡,你的同學裡,到底有哪一個,你可以指出來說,這七百年間,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他。人們一定會過得更好?」 一直立在一旁,沒有插話的方輕塵,這時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真是出爾反爾啊!是誰當年言之鑿鑿地說他禍亂了天下,是如何如何罪大惡極。用那一個天大的理由劈頭蓋臉地壓下來,逼他一定要出小樓去收拾殘局來著? 對於莊教授,居然在這種時候,好意思拿他出來當例子,還等於是厚了臉皮地,當著他的面,承認了自己當年是別有用心來著,方輕塵那是相當的不滿啊。 不過。他倒也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言反駁,雙目仍只是盯著阿漢,皺了眉頭,若有所思。 「阿漢……我們既然入世,又怎麼可能不影響到世人的命運。是,別人地一生。對於我們。其實僅只是彈指一瞬,可是。這樣的感情交流,究竟是對誰不公平?世人對我們真心相待,可我們的感情又何嘗不是真的,我們的回報又何嘗有著半分的虛假?我們影響了他們,我們自己,難道就不是在被影響。在短暫的生命裡,擁有一份最真摯的感情,相守一生,心願得償,含笑而逝的人,他們什麼也不知道,所以,他們也不會有失落,不會有痛苦。可你呢?你的同學呢?擁有一份最美好地感情,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彈指即逝,無可挽留,然後再用整個生命,千年萬年的時光,去永遠回憶……阿漢……這兩種感受,又到底是哪一個更幸福,哪一個更……」 周圍的同學們沉默著,每個人的臉上,卻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一絲痛楚。 面對世人,他們總是有所保留,總是拉開一點距離。是因為不屑?是因為不介意?還是只因為……不敢。 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夠足夠堅強,明明知道自己地命運,卻還能鼓起勇氣,一次次去和世人真心相待,再一次次去承受那失去的痛苦? 一次次,失去了,再不可復得,一次次的重疊,一次次不能磨滅的回憶……又有多少人,還敢一點也不設防地,再一次將自己投入進去? 「阿漢,你究竟是為什麼,一定要計較這些?如果說,世人對我們真情相待,是對世人不公平,那麼你們對世人的真情相待,對你們來說,又公平嗎?」 莊教授深深看著他,輕輕地問:「阿漢,你與狄九之間,何謂公平?如果他所承所受是不公平,那由你來擔下這一切,就公平了嗎。」 阿漢怔住,默然良久,才輕輕地說:「我愛他。」他抬頭,定定看著莊教授,聲音清晰,「我從沒有想過這些,也不覺得需要去想。我愛他,既然愛了,也早就無所謂公平不公平。」 「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來責問我們?」 阿漢咬牙,語氣艱澀:「因為……」 「因為,你根本不是想責備任何人,也不是想指責任何制度,你只是想要救狄九。」 方輕塵的聲音帶點歎息,慢慢走近過來。 「阿漢,你……說謊話,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阿漢沉默了一會,才低聲說:「我很笨,是不是?」 「不,你只是太不善於作偽了。像你這樣的人,硬是要假裝著憤世嫉俗,痛恨一切,還不露馬腳,並不是那麼容易地。畢竟在此之前,你是個連謊話都不會說的人,而現在……」 方輕塵向著他周圍的同學們,微微一笑:「這也算是好現象吧,不是嗎?」 大家一時還真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終於,有人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模擬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被科技寵成冷漠性情的人,學會感情,懂得珍惜,明白愛恨嗎。這一切,現在地阿漢都已經學會了。他敢於去愛人,他也明白了恨是一種怎樣地感情。他懂得去爭取,去珍惜,去愛護。他有了普通人有的一切感情。他甚至知道,試圖去為自己地行為尋找合理的借口,想讓我們覺得,這一切是因為他對制度的不滿,而不是為著狄九。因為怕狄九會承擔了這最後的責任,他這個懶蟲,竟然不怕費力地繞了這麼大的一個彎子。於是這模擬真的可以算是很成功,是不是?」 莊教授神情漸漸沉重,目光深深望著阿漢:「阿漢,不是我們想要殺狄九。」 「我知道。」阿漢微微點頭,「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喜歡濫殺的性情,也不會用殺戮來洩憤。如果不是非此不可,如果不是無可奈何,你們都是不會隨意殺人的。所以,我會很放心,所以,我才敢嘗試搏一搏。」 他語氣極輕鬆地承認了方輕塵的推測。 是的,他就是想要救狄九,一切如此簡單。對於模擬的制度,他很久以前就有了不滿,就曾經出口質疑,但是以他的性情,卻是絕對不會為了個人的意願和懷疑,就去對抗制度和法律。 他這樣做,僅僅只是為了狄九,其他的一切,全部都是借 從來不會撒謊的阿漢,不但學會了說謊話,甚至懂得了苦苦尋覓各種借口,不過是因為,他要救他。 縱然有恨,縱然有怨,他卻依然是想也不想,就決定不惜一切相救,就像狄九,從來不指望相偕白首,依然願拼盡一切來喚醒他……一樣。 他要救他,無論天崩地裂,哪怕煙滅灰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三章 - 地裂天崩 阿漢要救狄九。 他回答得這樣坦然,這樣輕鬆,莊教授的神色卻越發鄭重起來:「阿漢,你應該知道,時空管理局一直鎖定著我們的主電腦,小容還是我的學生,一旦被處罰,我也都無可奈何,何況狄九隻是一個外人。連我都做不了什麼,你根本不可能……」 阿漢忽得微微一笑:「我做得到,我可以……」他微笑著,張開了雙臂。 他要救他,為此他不惜對抗整個世界的規則,至高無上的法則。 無需掙扎,不必考慮,他僅僅只是,不能看著他死,僅此而已! 臉龐,脖子,手臂。阿漢裸露的肌膚上,漸漸滿是黑色的,蛛網般細密的裂紋,就像是被冷水潑上了的,烤得火燙的瓷器。 一縷縷淡淡的青煙,從那無數的裂紋之中,裊裊升起,環繞著他,模糊了他的身形。 「阿漢!」 莊教授心中巨震,衝上前去,卻又立刻被阿漢身邊無以倫比的強大氣場推得向後飛退。 「教授,不要攔我。你們攔不住我的。」 阿漢抬起頭,最後用自己的肉眼,看了一眼那滿天的枝葉,看了一眼那枝葉後的藍天。 「對不起。」 那一條條的裂紋綻開來,白色的強光,破開了阿漢的身體,千道萬道,四下攢射。陰暗的密林深處,只剩一團白亮刺目。宛如一輪太陽。 點點灰燼,骨肉化成,隨光散開。 「阿漢!」 莊教授的力量雖然遠遠比自己地學生們要強,但和阿漢相比,卻又是微不足道的。這時候,他身不由己地飛退不迭,臉上卻早已是蒼白一片,這是自阿漢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全力地展現自己無以倫比的強大力量。而做為導師。他的心卻一直沉了下去,沉了下去。 阿漢是強大的。強大到全宇宙的人都曾經如此關注他…… 現在,無以倫比的強大氣場,正在以他的身體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激湧而出。他身邊地所有人,都不得不在後退,全力展開自己強大的精神力,將自己保護起來。 莊教授拼了命地大聲呼喊:「阿漢!不可以!你剛剛醒過來,精神本體已經受傷,你再要催發精神力。就會受到不可逆轉地傷害!阿漢,阿漢……」 阿漢只是微笑了一下。 究竟什麼算是不可逆轉地傷害呢,對世人來說,生命只有一次,肉身只有一具。這麼多年以來。狄九為了他,又承受了多少回。不可逆轉的傷害呢? 「對不起,我已經給大家造成了那麼多地麻煩和困擾,這一次,還要影響到全班的模擬。可是,這是我唯一知道的,可以切斷時空局控制的辦法。對不起,我為了自己的私事,干擾了大家。但我真的……我真的想要狄九好好活下來,我不願意,我醒過來了,我明白了一切,他卻只能再活一天!」 密林之中,那一團白色的光,緩緩升上了天空,越來越亮,越來越強。 「原來,人性真的本是自私……其實,我也是一個極其自私地傢伙,可我居然到今天才知道。可是,我想,我永遠,永遠,不會後悔的!」 足以撕裂天地的風暴,開始以他為中心向四下漫延刮起,而他的聲音卻以精神的力量,清晰地響在了所有老師和同學地腦海之中。 萬山之外,密林之前,有一座臨時搭起地小小茅屋。 茅屋之外,兩塊巨大的山石之上,狄一和狄三相伴盤膝而坐,靜靜練功。 他們一直這樣,守在萬山之外,等著最後地結局。等著某一天,方輕塵抱了狄九的屍體出來還給他們,還有,告訴他們關於阿漢的消息。 而這一天,和原本他們已經守候的無數天,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微風拂面,鳥語果香。秋高氣爽,天藍如洗,絲絮般的白雲,緩緩隨風而飄。 天地間一片寧靜,聽不見猛獸的嘶吼。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梅花鹿伸出長長的舌頭,捲起串串味美而營養豐富的漿果。 忙忙碌碌埋藏堅果的松鼠,在密林的地面上跳躍穿梭,蓬鬆的尾巴快樂地輕輕搖擺。 突然間,那些無害的小動物們,全部警惕地停了下來,抽動著鼻翼,嗅著空氣中不同尋常的信息。 感到身下微微的震動,狄一和狄三也同時警惕地睜了眼,驚訝地看著無數飛禽走獸,鋪天蓋地,從林中飛奔而出。 松鼠,野兔,小鹿,山貓,烏鴉,燕子,黑色的夜梟,白色的,長尾的仙靈雀…… 怕人的生靈,吃人的猛獸,匯成一股洪流,慌不擇路,彷彿根本看不見他們一般,撲面而來,又從他們身側奔流而去。 他們,還有他們身下的兩塊大石,彷彿是激流中兩個不動的島嶼。 是走,還是留? 天地異變中,他們卻有一瞬的猶豫。 小樓……那神人仙境,那異變的中心,有他們放心不下的人。 忽然之間,天地皆動,山崩地裂,巨響如雷!以二人的本領,竟是幾乎要連樁步也拿不穩,混亂中,只來得及驚惶地對看一眼,卻忽然間覺到一股極柔和的力量捲住身子,遙遙向遠方飛去。 再冷靜之人,忽然處身於如此不可思議的境地之中,也不由要震驚莫名,而更讓他們吃驚的,卻是萬山的上空,無數道燦爛光束中,一個模糊的人影,已經升至最高處。 天地皆動,舉世黯淡,那人在天與地之間,所有的光芒,所有的風暴,都自他而生,因他而來,他是驚雷,是閃電,是巨風,是太陽,他是……阿漢…… 那麼遠的距離,那麼小的人。然而,他們卻覺得自己分分明明看得到,阿漢那遙遙凝視而來的眼眸。 再不清澈明淨的眼,那樣幽深,卻有著以前從來不曾見過的關懷,和深刻感情。 「我已經沒事了,以後不要再惦著我,對自己好一些,對心愛的人好一些,我不可以和你們在一起,但會一直看著你們,還有……看到狄九,記得告訴他,一定,一定,要對自己好一些。」 那聲音並不是從遠方傳過來,卻是莫名地由心中響起,在腦海裡迴盪。 依然是那樣有些笨拙的語氣,有些傻氣的措詞,卻忽然間讓人忘了眼前這驚天的奇景,忘了方輕塵曾說過的,他們本是神靈的話語,只是叫人莫名地心酸,莫名地牢牢記著,這個人,是阿漢,是那個很笨很笨,沒有他們操心照顧,就總是會吃虧的阿漢。 然而,那個阿漢,已經是他們再不可能觸及,再不可能接近了。 他高高在上,他恍若神魔,在他的腳下,整座萬山都在呻吟,在崩潰,在哀號著。大地撕裂,山川崩陷,無數樹木被生生拔向高空。 如斯情景,猶如幻夢魔境。 一眼之後,永不能忘。 而他們的身體還在不斷地被那柔和的力量保護著,遠遠送出去,一直向遠方,向遠方,直到無論他們如何竭力遙望,卻已連萬山上的天空,都再也看不到了。 時年,各國史書記載這一年發生在萬山的怪事時,都用了類似的字句。 天地崩,四維摧,川流絕。 百里萬山,一夕而盡平,小樓自此,再不可覓。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四章 - 萬水千山 萬水千山。 在那人煙絕跡的叢山峻嶺之間,那個已經有數百年時光,無人打擾,那個無論是皇公貴族,江湖俠客,販夫走卒,還是耕樵漁夫,這個世界的芸芸眾生們,曾經或頂禮膜拜,或深深戒懼,卻從來無人再敢靠近半步的神鬼之地…… 小樓所在的萬山,已經消失了。 這樣的劇變,卻沒有一隻信鴿,一匹快馬,正在將這消息傳遞四方。 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時日,那兩百餘里,重重峰巒之外,感受到了遙遙傳來的大地震動,偶遇了失去家園的疲憊鳥獸,或者注意到溪流水濁的散居山民獵人們之中,才會有人敢於入山至這禁地一探。 千里之外,行人如常。 經過擇期吉兆,大燕國君主的冠禮之日,終於到了。 清華宮內,絲竹管弦之聲悠悠揚揚,皆是大雅肅穆之調。四階皆設觀禮之席,迎賓之位,而在座之人,卻是寥寥。 風勁節作為貴賓,坐在東階之上,目光悠然掃過全場,心中唯有一歎。 燕凜一早就已經說過,今日這冠禮,只是家禮。不經內府,不知會禮部,更不通知朝臣。他只為一圓心中遺憾,留一世永遠回憶的分別之禮,所以參與者,只應當是至親之人。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為君主者,若要算算自己最親近之人,只怕真個是寥寥無幾了。 眼前這場冠禮。所有的參與者,也竟然只有封長清,史靖園,攜子而來的樂昌,以及其他幾名位份最高地嬪妃。以親人的身份在旁觀禮。而青姑和安無忌以及他風勁節,則是做為與主賓容謙關係最親密之人到場。 除此之外,再無親族,尊長,友朋共此一會。 說起來,這比起普通仕人子弟的冠禮,都要冷清和淒寂了許多。 其實,就是這寥寥數人之中。也不是人人都當在場。像那幾位嬪妃能成為參予者,只怕更多的還是出於一種平衡,還是一種為了表達把她們當成一家人,絕不見外,而所必須給出的一種態度。否則地話,為什麼幾個宮女出身的貴人,同樣是燕凜的姬妾,卻沒有資格參予其中呢。 明明是為了懷念保留心中最真最美的一點東西,可是在形式上,卻終究不能擺脫所有的束縛。保不得那一份完全的單純,依然還要有這許多的妥協與無奈。 身為君主,在榮耀與權威之外,淒涼無奈之處。卻又有太多太多,這倒也真真怪不得小容放不下了。 想起十日之前,小容與自己的一番長談,風勁節不覺又是一歎,心思紛紛亂亂。四周地樂聲已是漸漸低了下來,幽慢如林中清煙。 燕凜常衣素服,黑髮長而柔順地散覆肩後,在王總管的陪伴下。徐步而來。 若是普通人的冠禮,自是要向四周賓客施禮的,只是,以燕凜的身份,縱然他願意施禮,旁人也斷不敢受。相反。隨著他徐步而來。除西階之上含笑凝望他的容謙之外,其他眾人。無不紛紛站起,就連風勁節,考慮了一下,也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太突出為好,也懶洋洋地隨著眾人站起了身來。 無論如何,身為帝王,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擁一個有象普通人那樣的成年之禮。燕凜掩了心中隱約的黯然,微笑著對四周點點頭,這才轉首凝眸,去看容謙。 真說起來,皇子王孫行隆重冠禮者並不罕有,然而若是君主,縱然登基之時再年幼,也很少會有人去行冠禮。這其中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便是,加冠的正賓和贊者,都應當是很尊貴之人,還要接受受冠者地禮敬。可是,誰又敢說自己比皇帝更尊貴,誰又能坦然接受皇帝的尊禮呢? 所以,普通的士族男子,在成親之前,一定會加冠,證明自己已然成人,有了成家立業的資格。而燕凜身為君主,卻只好免了這場俗禮,而以雷霆手段,君王威儀,來向所有人證明他地成長,他的強大。 然而,在內心裡,他最想要的,卻是在容謙面前,證實他已然長大,證實他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分離,他有足夠的堅強,對抗苦難,證實,他有足夠的成熟和寬容,來讓那個為他用盡一生心血的人,可以放心,放手,可以不再受他拘束牽絆,自由地活著。 容謙早已經通過封長清和史靖園,給朝中的大臣們放出過風聲,說明自己冠禮之後不久,就會離開燕京。 容謙讓能工司為他專制地那些方便行路的東西,沒有交代要瞞他,他身為帝王,自然也就不會不知道。 他已不再祈願,不再奢求,縱然身為帝王,他早就知道,容謙讓工司為自己專制的東西,但既然他不肯主動對他說自己的打算,他也就絕不去逼問。 他只會等著,等著他最終來告訴他,他要走,也許,還有,他最後要走到哪裡。 此時此刻,他早已經別無所願,別無所求。 在內心裡,他最盼望的,是讓那個一生撫養他,一生教導他,所有的心願,都只是盼著他好地人,能夠親眼見證他地成長,能夠親手確認他的成長,能夠親口承認他地成長。他只想要在眾人面前,以一個學生,一個孩子的身份,向他如父如師如兄的人,施以禮敬,表以感激。不管身份,不問禮儀,他只是覺得,他應該去做那很久很久以前就該做的事,給他的容相,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應該得到的承認與回報。 哪怕,這樣的承認與回報,容相其實並不需要,並不介意。但是,他想要這樣做,他願意這樣做,如果不是因為禮法規則皆不允許,他甚至會希望,史書上都記下,他今日的禮儀,他今日對容相所有一切付出的承認、感激與銘謝,他會希望,千秋萬世,燕國的後人,都會記得,他們的先祖曾經有幸,遇上過這樣的人,曾經有勇氣,敢於當眾表達自己如此真摯的情懷。 他微笑著走向容謙,徐徐在西階之下立定,舉手加額,深深一禮。 雙手合於額上,身子深深彎下。 這樣極鄭重,極尊敬的禮節,他以君主之身而對臣子行此禮,若按制而論,是極不妥的。四階之上,其他觀者自也多是微微動容,好在他們到底深知燕凜待容謙之心意,雖是略有些詫異,卻也沒有過於震驚。 倒是四周侍立的一眾宮人,縱是平日裡見多了燕凜對容謙的溫柔愛護,無微不至,但久為人下之人,深知等級森嚴之別,乍見這等以君對臣的相敬之禮,多是震愕莫名。從西階的第二個台階依次往下站立的三名有司,手裡托著三種冠物,以待禮成,此時受了震動,手上微顫,幾乎沒把東西給失手扔到地上。 對於這種小小的騷動,燕凜是聽而不聞,他只是深深望著容謙。 容謙也是完完全全,恍若未覺,注目凝望著燕凜的端然之色,眉眼之中,皆是說不出的欣然。 燕凜一禮而畢,微微挺起腰,然後跪坐了下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五章 - 屈膝一拜 燕凜跪坐於宮殿中央。 本來,這時候,是該由贊者上前去替待冠者梳理長髮的。但是既然沒有人敢於大刺刺地站到燕凜面前去給他梳頭,接受他的禮敬,這個活計,自然也就只能直接由容謙給兼任了。 一旁的內官捧了金盆上來,容謙輕輕淨了手,立時又有內官捧上來最潔淨的軟布,供他擦拭。 容謙只得一隻手,無論要洗手還是擦手,都不甚便利。在如此場合,又要保持著態度莊嚴肅穆,動作自然是極慢的。但是他神情寧靜,目光平和,一舉一動,竟是出奇地從容自若,眾目所視,全無一絲一毫自慚羞怯之意。 燕凜也只安靜地看著他,等著他,再看他僅餘的那隻手,目光也絕不迴避,更無多餘的愧痛傷苦。 容謙洗淨了手,走近燕凜,旁邊的王總管親手捧了銀梳過來。 容謙接了銀梳,輕輕地,開始替燕凜梳理長髮。 並不是象徵性地隨意梳兩下算數,他是極認真,極認真地,一點一點,徐徐梳落。 那本來就已經被梳理得極其柔順的長髮,輕如無物地從銀梳之間滑過,純黑的髮色,映著燦爛的銀白,常常閃起一種奇異的光暈。 容謙知道,指下長髮本來的顏色,也同這如意寶梳一樣,早已是一片銀白了。只是,他從來不曾看過,而燕凜也從來沒有再提起過罷了。 然而。此時他的心間,竟仍然是一片寧靜安詳。便是發已全白又如何,看與不看,又怎樣。他總會守著他,他總會看著他。 若干年後,燕凜也就可以再不需要掩飾,直接以本來的髮色示人了。他地燕凜,本是這般俊郎出色的男兒。便是發已全蒼,也一樣是俊拔出眾的好男子。又何需羞慚。何必遺憾。 梳過長髮,容謙再接過王總管小心奉上的帛巾。替燕凜束髮。雖然只得一隻手,這事情他做來竟是極之靈巧,輕輕易易,便替燕凜端正了髮髻。 燕凜低著頭,由著他擺佈,只是感覺到他的動作,不覺便微微而笑。因是頭低垂著,誰也看不見這年少天子唇邊那極歡喜悠然,甚至有些許得意的笑容。在這麼莊嚴肅穆的時候。他居然說話了,雖然聲音壓得極低極低,但身旁的王總管靠得太近,總還是聽得到地。 「容相,你悄悄練了多久?」 王總管手一顫。差點沒把容謙剛放在金盤裡的銀梳給扔地上去。我地皇上,現在這場合。不適合開玩笑吧。 容謙地眉角微微一跳。 其實,他還確實是偷偷練習過的。可是,這還不是怕真到了場面上,一急就出錯,一隻手不聽話,給這小子丟臉嗎?有他這麼胡鬧地嗎?這個時候,給我問這種問題。 他低頭看似很專注地替燕凜確定髮髻端正,藉著這個姿式的掩飾,狠狠地瞪了這不聽話的小子一眼:「你忘了,我的手一直就比你巧,當初在我府裡,你連頭髮也束不起來的時候,是誰給你救苦救難的?」 他的聲音,也同樣低得只身旁之人可聞。 燕凜只是暗笑,王總管卻臉色都發青了。我的天啊,二位祖宗,你們饒了我這個老人,沒這麼好的定力,讓我好好撐過這一場吧。 高坐在階上地風勁節耳目何其之靈,自然也是聽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不敢將笑意形之於色,不免忍笑忍到內傷,連忙喝了三四杯酒,讓自己的嘴巴沒空閒下來。 這時容謙也徐徐垂手,微笑著退開一步。 第一位捧盤有司,捧著緇布冠上前。 三加冠禮,首加緇布,這是最素樸平淡之物,本意為諭示莫忘先祖創業之艱的意思。 當然,君主冠禮的物件,本該有更多講究,也遠要比普通仕人地冠物更加華麗尊貴地。 只是,燕凜堅持這次行的是家禮,不是國禮,他要拋開君主地身份,只單純以學生弟子的身份,接受容謙的加冠,所以使用的冠物,仍舊甚是尋常。 容謙取了緇布冠,目注燕凜,徐徐誦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四周的樂聲,越發端莊凝肅,卻依舊清幽柔和,容謙的聲音,柔潤清朗,配著四周雅樂響起,竟是讓人心神為之一寧,心思為之肅然。 容謙用一隻手替燕凜束冠,也沒有依禮另換助手上前,而是親自為燕凜繫好了冠纓,動作雖略顯緩慢些,但並無遲滯,也沒有半點錯誤。 看著二人一立一跪坐,神色一莊嚴,一鄭重,莫名地,每一個人的心境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只覺目光都不忍從他們身上移開片刻。 容謙替燕凜打理妥當,也沒有依禮鄭重地回席,而是後退一步,目光自上而下,將燕凜打量一番,欣然一笑,給了燕凜一個肯定的眼神。 燕凜亦一笑立起,對容謙復施一禮,這才回了身,由王總管陪著,逕自去殿閣之內換衣。 未幾,他已換了與緇布冠相符的玄色端服出來,與眾人相見。 因緇布冠是最簡單樸素之冠,相配的服飾,也甚是簡樸,不過是一套黑色的端正常服。 然而,以燕凜的帝王之尊,生平竟是少有著純黑素服的機會,此時這一套簡單的黑衣穿在身上,愈發襯得眉眼分明,少年的英氣華彩,奪人心魂。衣冠越素,而英華愈濃,燦然如月,明亮照人。竟看得眾人一時眼中異彩連連。 本來,按禮法,冠者換了衣冠,就該正式向東階之上的父母行大禮相拜的。這是為了表明對父母養育之恩的感激,也是同時表示,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可以孝敬父母了。若父母不在堂,也可以由族中位最尊的長輩代其受禮。 可是,燕凜自幼便沒了父母,宗室王族之中,也沒有人有資格,或敢於受他的禮拜。 這本來該是個僵局,燕凜卻是沒有一絲猶豫,已轉向西階,遙遙望著容謙的方向,舉手加於額上,先行揖禮,卻沒有再像上次那樣挺直腰站好,而是膝一屈,極緩極緩地,直接拜了下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六章 - 行路何方 燕凜屈膝一跪,四周樂聲倏止,有幾件東西落地的聲音。 整個清華宮宛如被瞬間抽光了空氣般,一時間,靜得彷彿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與燕凜無關。 他的容相,當得起他這一禮。 他的容相,早該得他,如許誠心的一禮。 可他卻直至今日,才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向那個人,如此鄭重,卻又如此理所當然地,屈膝一拜! 容謙沒有吃驚,沒有動容,沒有閃避。 這一刻,他不是燕王的臣子,他不是燕國的宰相,他只是燕凜的師父,只是那個少年,這一生之中,最親最敬最信最重的人。 他知道,那少年需要這一禮表達自己的心意,他也知道那少年,需要這一禮,再一次確認他們彼此的心意。 他一直站在那裡,微笑著凝望,平靜地認可。不猶豫,不忐忑,不提醒那個少年君主,所有與國家,君王,禮法,規則有關的問題。 這一場冠禮,只屬於他和他。 這是他們之間的儀式,是一個人所有的付出,是一個人所有的回報,是一個人所有的深情,是一個人所有的感念,是他與他,都想要一直留在心中的一個念想,一切一切,僅此而已。 他微笑著接受了一個弟子的禮拜,那是他的學生,那是他地驕傲。至於帝王的身份,早已無關緊要。 燕凜也微笑著徐徐站起,自此,一冠乃成。 燕凜再次徐徐來到西階前慢慢跪坐而下,容謙徐徐伸手為他解冠,復又以銀梳梳發,手指尚且靈活地自燕凜發上穿過。 東階之上,風勁節舉杯一飲。 燕凜……你知道他要走。可你卻不會知道,他其實並未曾要走。他其實。是已經為你而留。 十餘天前的那個下午,當風勁節放飛了信鷹。帶走給盧東籬的回信,當容謙最終開口,告訴風勁節說,他已經決定離開,風勁節也曾經十分欣然。 「你早就該這麼決定了!倒害得我一直替你擔著心。說來現在的燕國,基本上也算得上是國泰民安,萬事都順遂,確實也沒有什麼要你必須一直留下來的事了。你的身體都破爛成這樣了,我就是拿萬能膠也沒法子給你再全粘起來。能回去小樓,早點解決這些苦難,才是最好的。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聰明人地做法。」 可是那時候,容謙卻微笑著搖頭:「勁節。你大概是誤會了。我會離開,只是因為。以我的身份,實在不適宜長久地留在宮中,我也不願意再次介入朝堂。這樣地情形下,我再留在京裡,只會讓很多人不放心,但是,我並沒有沒打算回小樓。」 風勁節只是一怔:「你要走,卻又不準備回小樓?」 容謙輕輕地道:「我不放心。勁節,也許這很愚蠢,但是,我就是放不下心!他再出色,再強,再有本事,在我地心裡,還是會擔心,有意外發生的時候,他會無措,他會著急,他會擔憂,他會吃虧,他會……想要有我在他身邊,而我卻沒有辦法做到。」 他有些無可奈何地一笑:「勁節,我不能回到小樓裡去,從此只在屏幕裡看著他地一切悲歡離合。我離開,是為了讓我自己過得更充實,也是為了讓他不用面對太大的壓力,我離開,是為了在必要時,可以更輕鬆更自然地回來面對他,而不是只當作功成身退,毫不留戀地永不相見。不,勁節,我不能回小樓。永不相見的代價,他可以為了我忍痛去面對,我卻捨不得,要他忍受這樣的苦痛。」 「那麼,你的苦痛呢?」風勁節看著他消瘦的身形。 容謙淡然一笑:「心之所願,何來苦痛。」 風勁節低下頭,想了一會,才道:「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永遠捨下他,也還是先回一趟小樓吧。利用小樓的科技,先治好了你的身體,然後再出來就是了。這樣做雖然是嚴重的違規,但是,你上回肆意使用精神力,已經犯了最嚴重地校規,甚至是違反了時空局的鐵律,成績也全都當掉了。現在是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反正你連最嚴重的處罰也已經是逃不脫了,那麼罪名再多加一點又有什麼關係?輕塵不也是這麼幹的麼?直接帶了狄九回小樓,自己卻準備隨時違規往外闖。」 容謙只是搖搖頭:「勁節,我不是輕塵,輕塵能做的事,我做不了。也許我這是迂腐吧,但是,有些原則,我不想放棄。」 他微微一笑:「當初我違規使用精神力,是一個意外。在那之前,我從來就沒想過,我會那麼做,在那以後,我其實也沒怎麼怨天尤人。我們地規則,也許不是最完善地,不是最好的,但是它地存在,也自然有其道理。尤其在這個時空裡,正是因為有了這些規則,才可以保證,所有的同學都能夠正常地模擬,而不是個個肆意妄為。」 容謙搖搖頭:「勁節,我不能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遵守小樓的任何規則,卻又還肆意地去享受小樓的科技。我有了苦難,就利用小樓給我解除,然後再大大方方破樓而出,置小樓的立場於不顧……這種事,我做不了。我的路,由我自己選擇,有什麼後果,自然也都由我自己承擔。如果,我們無論做什麼,隨時都可以扯上小樓的力量,替我們處理問題,解決麻煩,那麼,我們所做的一切,又哪裡稱得上取捨,談得上犧牲?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思想鬥爭,輕輕鬆鬆,我們就可以做最偉大的人了。這種事,我……」 他又用力地搖了搖頭,輕輕道:「也許我真的很可笑,但是,這是我的決定。」 風勁節忍不住苦笑。好學生啊好學生,永遠都是遵守校規,服從指揮的,也就偶爾失控了那麼一次,卻招來了最嚴厲的處罰,可即使是這樣,居然還不肯心性大變,骨子裡還是一個好學生。 說起來,自己也曾經該被算作是一個好學生吧?可是怎麼就沒有過他這種思想鬥爭呢?果然,人一受到誘惑,一面臨難關,就考驗出不同了啊。 小容這傢伙,要是能有方輕塵一半的灑脫隨性肯變通,那得少吃多少苦頭啊。 「你不回小樓去,也不再留下,那你要去哪兒?」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七章 - 寧樂同心 「四下裡走走看看,悠遊自在的過活,不好嗎?」容謙微笑道,「這幾世以來,我所有的心力,都用來照料那些孩子了,幾乎都沒有為自己活過。如今,若能夠以悠閒的心態,來感受這遠古時代的美好純樸,應該也是一件樂事吧。而且,我也可以為燕凜去看……」 作為君主,站得很高,有很多細微之處,自然就看不見了,甚至,也沒有人告訴他,他能夠去看、去見,而現在,他若能不受身份限制地告訴燕凜真實的一切,於君主的助益,自然是不小的。 而作為一個人,燕凜又何嘗不熱愛這片他所守護擁有的大好河山?可惜身為君主,就必要盡職盡責,永遠不可肆意妄為,不可隨意擾民。那些國土,他也就永遠只能在地圖上看一看罷了。 那麼,他就去替燕凜走遍這大燕國的山山水水,用他的眼睛,去替燕凜看吧。 看著一切的美好,一切的繁盛,看著燕凜用他所有的心血,換來的國泰民安,幸福喜樂。 萬水千山,他的信永遠不會斷,千山萬水,他回京的路也不會斷。 以燕京為中心,他走得再遠,回頭時,總會記得,一直繫在心上的那根線。 看著容謙那悠然出神之色,風勁節卻皺起了眉頭:「就你這身子骨,一個人走?誰來照顧你,誰來保護你?」 「無忌和青兒會陪我的。」容謙笑道,「我已經和他們都談過了。自從我恢復了身份。青兒就一直過得不大快活,這些奢侈豪富無所事事的生活,對她來說,是很大地壓力,無忌呢,以前也自己做主慣了,進了京以後,雖說是升了官。卻也很不喜歡京裡的種種拘束。本來他就打算著,娶了青兒之後。想法子弄一個閒散的官職去悠遊自在。只是青兒總放心不下我,所以。一直都走不成。我的打算,是為無忌找燕凜要一個暗行御史一類的官職,讓他們可以自在地行走各地,順便也替國家查訪百官,公私兼顧,青兒也自在快活了許多。」 風勁節哼了一聲:「也就是花著國家的錢,吃喝玩樂,周遊全國,遇了事還可以找地方官作威作福。是不是?」 容謙淡淡笑道:「你要這樣解釋,也沒什麼不好。」 「安無忌的江湖經驗相當豐富,武功也不是庸手,而青姑經了你的調教,那一身地內力。沒準比我還強些。他們待你的心意又是極真,有他們一路保護著。自然是好地。只是,再小心,也總會有疏漏之處,更何況,他們倆是夫妻,看那名山勝景,天下繁華,總也有私下相處,彼此同樂地時候,莫非那時候,你還好意思摻合在旁邊不成?若是偶爾離了他們,你豈不就沒了自保之力。」 風勁節對於容謙的身體,實實在在地不放心。 「我們隱了姓名行蹤,四下裡遊玩,哪裡就天天有危難了,便是真地有,你就當我是那弱不禁風,只能倚仗旁人的傢伙嗎?我就算身體不好,眼光之銳,耳目之靈卻還是沒有退步的。真要是有人想著算計我,只怕隔了老遠,就讓我察覺了。」 容謙悠然道:「再說了,我也不是那麼造次的人,當年從阿漢那裡搾回來的魔教寶藏,有不少寶甲名器。我要走,自然會穿著刀槍不入的名甲,帶上威力最大的暗器。另外,我也讓能工司,開始替我另外再造新的輪椅和枴杖了。那其中,都藏了不少的巧妙機關,就算是一流地高手,猝不及防之下,在我手上,也是少不得要吃虧的。」 他這般淡淡道來,風勁節聽他想得大致還算周到,也就釋然了,笑道:「還輪椅機關,你還真以為自己是無情啊。」 容謙一臉的莫名其妙:「無情是誰?」 風勁節有些無力地歎了口氣,唉,和這種常識缺乏的優等生,還真是有代溝啊有代溝。 「這事你和燕凜說過了嗎?」 「還沒有說,他本來還只是打算忍痛在冠禮之後,就送我回小樓,好免了我一世苦痛的。我自是不願有事瞞他,只是又怕這話說出來,他更加自責是他誤了我,也擔心他生起更多地矛盾,不過,細想想,我吩咐能工司做地事,並沒有要求保密,只怕早就有人報給他聽了。他應該也明白……只是,我既然沒有主動和他說,他便也不來逼問我,他只是在等我告訴他……」 想起燕凜的隱忍和體貼,容謙神情也柔和了許多。 風勁節深深看著他忽然間有些深遠地神情,輕輕地問:「小容,在輕塵鬧出那件大事之前,你其實……從來沒有想過這條路吧?」 容謙微微一笑,神情出奇地安寧:「是啊,在那之前,我只是矛盾著,要不要回小樓,直到那天,輕塵告訴我,不想回,就別回去,我才豁然開朗。可是,就在我決定不走之後,卻又鬧出那件事,我這才又仔細地想了很久,不走,不回小樓,但是,我要怎樣一個留法呢?」 風勁節也是一笑。以前的容謙完全沒有自覺,所以,整天留在清華宮裡調養身體,燕凜來看望陪伴他,容謙就很高興,燕凜有事離開,也不介懷。 但那只是病重的時候,特殊情況罷了。真要打定了主意不走,天長日久,年年月月,無所事事地待在清華宮裡,不介入朝局,不過問政事,因為身份太顯赫,反而很多事都不能做,不便做,天天也就等著燕凜得空過來,那這件事就未免有些可怕了。 容謙一旦看明白問題,又怎麼肯把自己置身於如此難堪的位置。 他雖然一向隨和,要求不高,隨遇而安,卻也有著他的原則和尊嚴。 燕凜是他極重視的人,是他在此之前,生活的全部重心,和生命的全部追求,可既然現在,論文已經當掉了,他自己,也純是出於感情而關懷燕凜,根本不再把模擬當回事,那麼,就該及時調整心態了。如果還是像以前那樣,不但他自己不能有多快活,只怕燕凜,也會因為自覺虧負於他,而倍感壓力和苦痛。 為了國家,他不會讓自己站在朝局的對立面,為了燕凜的私人生活,他也不可能讓他自己成為將來宮妃們謀算的對象。 他要有自己的生活,他要讓自己過得充實快樂,而如果他能夠快樂,那麼燕凜縱然會不捨,縱然會傷感,也一樣會為他快樂。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八章 - 異變突生 這般一想,風勁節的心裡也有些感喟了。那個年少的,倔強的,有些敏感,十分渴望被在意的人愛護關懷的少年,真的是完全長大了,可以有這般的胸襟,能夠為自己所在意之人,做到這一步,退讓到這一步,能夠壓抑自己的私心,按捺自己的慾望,放手給容謙這樣的自由和快樂,這就是最大的尊重和善待了。 這樣的選擇,比之當初自己以容謙的身體,逼迫燕凜不得不選擇送容謙回小樓,其實要更艱難,更痛苦,也更需要決心和勇氣。 然而容謙心中主意雖定,還沒有正式和燕凜談過,就已經篤定燕凜再不捨也不會阻攔他,而風勁節也很自然地相信了容謙的判斷。這段日子以來,容謙和燕凜之間關係的改變,二人在感情上的尊重和交流,風勁節畢竟也是看在眼中,欣慰在心的。 「你就這樣走了,真要是發生了什麼事,能趕得回來嗎?」 「我不會離他太遠,也不會離開的時間太長,隔些日子,我就會回來看看,住些日子的。發生了大事,我自是要趕回來的,若是一些小事,他也完全可以自己處理,哪裡又真要我來處處出頭,出主意。」 「那個,如果是宮裡后妃間的紛爭……」 容謙一陣頭疼:「他是皇帝,那些是他的老婆!」這古怪的語氣,累得風勁節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悶笑出聲。 果然,還是有變化的啊。 當初地下毒事件,容謙明知針對樂昌的事可能涉及後宮,卻是想也沒想,就出手攬了下來,替燕凜處理。那個時候,他完全把自己當成一個長輩看,燕凜家後院起火。燕凜不好說的話,不好做的事。他都替他說了做了就是。 現在。他明顯是沒法拿自己單純當長輩看了,一聽到這種事。就甩手不迭,躲之不及。不過,風勁節覺得這樣非常好。 憑什麼,萬事都得小容替燕凜操心呢?人都長這麼大了,雖說當皇帝,限於種種局面平衡,很多事不能不裝聾作啞,但既然是個男人,就該有擔當。哪怕是為了國家,為了大局,既然你娶了這麼多老婆,就得擔起得風雲啊。 小容以前,事事都以燕凜為先。而今。在一些適當的情況下,能更多地考慮自己的立場。快樂。自由,不但風勁節替他高興,就算是燕凜自己,怕也是暗中有些欣慰的吧。 小容肯走,肯讓自己身在局中,卻又不陷於泥淖之內,肯愛惜自己,為自己著想,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燕凜家地妻妾將來鬧不鬧,生了一堆兒子會不會內哄,那是你燕凜自己的事,只要別讓這拆爛污沾到小容身上就好。否則,這樣地委屈,就是小容能忍,他也忍不下來,就算他也懶得管懶得問,方輕塵那個小氣鬼卻是眼裡半粒沙子也揉不得地,到時候,不想法子掀翻天才怪呢。 容謙看他笑得這麼不懷好意,不免也有些悻悻然:「有什麼好笑的?燕凜就這麼沒用嗎?這種家事也得我插手不成。古往今來,別說是帝王,便是普通人家也難免有妻妾相爭之事。是鬧得翻天覆地,還是相對地平靜無事,主要還是看一家之主,如何去把握,和處事能否公平。對於燕凜來說,只要能盡量公正地善待她們,適當地也給予一點敲打,不要過於偏寵偏信,再把宮中下人也多清一清,多理一理,基本上,宮裡也鬧不出太大地事端來,你用得著這麼興災樂禍嗎?」 「沒有啊,我沒有笑你,也沒有笑他啊。」風勁節很無辜地睜著眼睛說瞎話「我剛才是笑輕塵呢,張敏欣那個色女,不知使了什麼計策,騙得那小子乖乖地換身體去了……」 風勁節漫漫地回憶著,唇邊不由自主地又掛了無羈的笑。他舉著杯,帶著些微的漫不經心,斜睨著為燕凜梳發的容謙,這裡,他已是伸手接了第二名有司捧上來的皮弁,正朗聲誦道:「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所有人都聽著!小樓出現異變,小樓出現異變!相關能力限制即時取消,所有人立刻以精神力瞬移回到小樓,事關重大,不可耽誤!再說一遍,不可耽誤,所有人立刻回來……」 耳邊,莊教授的聲音突然響起,語氣嚴肅,聲調焦急,容謙卻連手指也沒有顫動一下。就算是跪坐在他面前的燕凜,這一刻也無法察覺出,他有一絲的異動。 他的手指依舊溫和穩定,他地目光依舊平和寧靜,就連呼吸的節奏也沒有變一下。 「……靜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東階上方,風勁節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頓。容謙出眾的耳目,自然已經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玉杯和桌案撞擊的聲音。 既然已經沒有了力量限制,那風勁節的精神波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在他腦海中響了起來:「沒聽到招呼嗎?」 容謙眉毛也不動一下,只將那皮弁,細心地替燕凜戴好,這才在心中慢條斯理地答了一聲,「聽見了。」 「聽見了你還沒動靜?」 「這是他生命裡最重要地儀式,我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不做完自己該做地。」 「教授說了,不可耽誤,立刻回去……」 「他說了,我可以不聽。」 「天啊,你你你這是好學生說的話嗎?」 「我從違規使用力量那天開始,就不是好學生了。」 二人爭執之間,容謙仍在一絲不苟地為燕凜加第二冠。燕凜起身復拜,回頭自去再換第二套衣服。 風勁節已經氣到無力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班級會發出這樣地緊急招集令,這回肯定是出大事了。你看,連教授都沒空繼續跟我們說話,也沒有任何同學來聯絡我們,大家估計都忙得厲害。小容,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勁節,如果這是一場與盧東籬關係極大的儀式,我估計你根本不會在乎什麼玩笑不玩笑?」 「我有事,一定會立刻同東籬說明白,才不會像你待這個小皇帝一樣,呵著哄著,有什麼事也不敢立刻明說。」風勁節的語氣無限憤怨。 「行了,勁節,你要是著急,你就先走吧。」 「呸,我走……我走了,你怎麼辦?」風勁節氣結。「小樓出了事情,那時空局給你加的精神力限制,解開了嗎?」 「沒有。」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六十九章 - 此生祈昀 清華宮中,風勁節氣結。 「呸,我走……我走了,你怎麼辦?小樓出了事情,那時空局給你加的精神力限制,解開了嗎?」 「沒有。」 容謙答得卻也非常安然。他仍然在受罰之中,精神力只能局限於這具千瘡百孔,虛弱到極點的肉體,無法超脫。如果風勁節不帶著他,他手上又沒有瞬移器,他是絕不可能單靠自己就在轉瞬間回去的。 「勁節,我答應你,冠禮一完就回去,但是,在冠禮結束之前,我不想任何人干涉這場儀式,勁節,你不明白,這對燕凜來說,有多重要。」 風勁節很無力地坐在原處,怒視著他那個據說是好好先生,其實是天下第一固執的同學。 容謙卻是目不斜視,只神色寧和地看著從清華宮中走出,一身紫色正服的燕凜。 紫本是高貴端然之色,這一身衣袍卻並沒有過多的華貴與繁瑣飾物,高華與簡潔悄然融作一體,那方纔的黑衣少年,已悄然成熟許多,彷彿彈指這間,便長大了數載,英華大多內斂,鋒芒盡化端凝。他一手撫育教導的孩子,原來已長得這麼出色了。已可為人夫,為人父,為一國之主了。 風勁節還在嚷什麼叫什麼,容謙已經懶得聽了,他只是微笑著看著燕凜遠遠地對他再次施以大禮。第二冠,至此而終。 第三冠,是加最尊貴華美的爵弁。容謙的聲音溫潤如清泉一般,響在所有人地耳旁:「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 燕凜起而復禮,退而再換第三件衣服,容謙只微笑凝立。靜靜等著。 他的心中一片寧靜,甚至分不出一絲心神。去思考小樓發生了什麼事。教授為什麼這樣惶急,自己為什麼會收到總召集的呼喚。 風勁節再如何氣惱。也無可奈何。他可以用精神力去和小容吵架,爭執,卻也狠不下心腸,真跳起來,扯了人就走,平白破壞這一場對燕凜和容謙都極為重要的儀式。 雖說嘴裡對容謙埋怨連連,但眼中看著這一幕幕變化,看著那少年,一層層加冠。仿若一點點長大,漸漸可以用肩膀擔起整個天地,甚至嘗試著為自己的老師去承擔一切時,他到底也是心軟的。 無奈之下,他只得強自按捺了心中不安。咬牙苦苦忍著。 如果莊教授不再發來信息。大吼大叫說如果不立刻回去就有什麼不可逆轉的危險,那……就等一等吧。 心裡卻是紛紛亂亂。想著小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畢竟按道理來說,以小樓的力量,在這個世界,是不可能會有任何危險地,那麼,又到底是什麼變故,需要讓教授慌得解除所有時空限制,立刻發出召喚令呢。此番回到小樓,到底會面對什麼?小樓的變故,又會給他們帶來什麼?而如果他這裡出了變故,自顧不暇,那……東籬又…… 這般想著,心思一時混亂不堪,風勁節竟是渾沒注意,燕凜已換衣步出清華宮。 第三次,燕凜已換了明黃色地衣袍。盛容華佩,錦蚽姚s,日月山川,皆在袍服之上。腰間垂絲絛,佩美玉,腳下金龍紋青雲,人間至尊氣象,已是迫人而來。 他久為人君,自有威儀,雖仍年少,但這麼一番裝扮,肅容正色,徐步而來,富貴雍容之態,已叫人不敢正視,尊榮高貴之象,亦叫人見而肅然。 四周諸人目光,有驚歎,有讚美,有欣賞,有誠服。他卻不管不顧,不理不看。雙目所望,心眼所見,依舊唯有容謙。 一如上兩次一樣,他照舊遠遠對容謙行了大禮。 上兩回,他穿地還不是有帝王氣的服飾,縱然讓人心驚,倒還可以勉強以家禮來解釋,可是這一次,這一身明黃衣袍,金龍紋繡,已是明白無誤地表明了他地身份。 可他竟然還是如此毫無顧忌地,以君主的身份,對他的臣子,施下如此深,如此重,如此傾盡四海,亦不能挽,不能回的重禮。 清華宮裡,一片寂然。所有人,幾乎連呼吸之聲都停止了。 只有那穩定寧重的腳步聲,徐徐響起,慢慢向前。 容謙一步一步,走到燕凜面前,輕輕伸手,把燕凜扶起來,目光深深凝望住他,才輕輕地說:「表字祈昀。」 這一次,他沒有如加三重冠時,照規則念誦出吉詳的古話,然後賜字,而是如此直接簡單地說出了他為燕凜選擇的那個名字。 這不是長者為少者加冠的表字,這只是容謙為燕凜取的名字,這只是他給他地名字。 燕凜聽了微微一怔,所謂表字,通常都是名之釋義。用來解釋名字的。燕凜的凜字,帶有寒冷,威嚴的意思,可是容謙為他取的字,卻有祈願。祈願溫暖,祈願陽光。 容謙取字,竟是直接取了名之反義不成? 他略有訝異地看著容謙,卻見容謙眼中含笑,只深深凝視他,卻不解釋。 未幾,燕凜亦是一笑。昀之一字,既有日光,溫柔之意,又有破曉,日出,黎明之指。 他正年少,他為君主,他當澤被萬民,他當光照天下…… 如許期望,如許厚意,如許心思,他又豈能不知。 這個字,這般鄭重,這般認真,這才真是容謙會為他所取地名字,會為了自己地弟子,會為了燕國的君主,所取地名字。 燕凜含笑,後退一步,對容謙一揖,莊重地道:「謹謝賜,此生不忘,此世永隨。」 容謙給他的名字,將伴隨他一生一世,哪怕這個世上,除了容謙,再沒有人敢於如此喚他。 容謙給他的名字,是他心中永遠的溫柔和驕傲,哪怕自今日冠後,容謙便要轉身離去,無論千里萬里,無論千年萬年,遙遙時光,萬里關山,也割不斷那個溫潤的聲音,會一直一直,在他的耳邊喚他。 「祈昀。」 那是,他在為他祈願溫暖,為他祈願陽光,為他祈願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 高台上的風勁節微微一歎,唉,只有他才知道,容謙這麼個聰明淡定,鎮定從容的人,會為了替一個小孩取一個字,整日愁眉苦臉,天天思慮重重,偷偷地把一堆書本都要翻得爛了,尋了無數的字眼,方才找出了這兩個字。這樣簡單的一個名字,卻無論從哪一本書上的解釋裡,都找不出一絲壞的意思,這樣大氣莊重的字眼,也處處契合著燕凜的身份,更融著容謙的一份期盼和在意。 唉,這麼愚蠢,這麼著相,這麼傻氣的行為啊…… 風勁節這樣想著,莫名地心間柔軟了下去,忽然間,不想再管小樓到底有什麼變故,忽然間,不忍再催再逼容謙一句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章 - 楊柳未折 「我要走了。」 並沒有等著風勁節再催,冠禮剛一結束,容謙就直接叫了燕凜與青姑和安無忌入了內殿,開口便是直言去意。 「我要和風公子一起返回他的師門去。」 燕凜微微一怔,青姑卻已是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容大哥!」 容謙若是和風勁節一起回了那個所謂無比神秘的師門,就有極大的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歸來與他們相會了。而這段日子,青姑卻是一直和安無忌做好了準備,要陪伴著容謙自在踏遍天下的,這時候自然一陣茫然,不免便不知所措起來。 而身為皇帝的燕凜,雖然尚未得到容謙的明言,但他畢竟不同於青姑這個單純的村女,這段日子以來,容謙暗中的一些安排,既不曾有意瞞他,自然便有無數人報告上來,是以他其實心裡有數,也是大約猜到了容謙對以後的一些安排的。此時乍聽此言,心中的驚異,卻也並不比青姑少些。 然而,他卻又迅速鎮定下來,只輕聲問:「出了什麼事?」 「我不是太清楚。勁節他接到了急訊,說師門那邊有點事,要立刻回去。我與他關係非淺,同他的師門也有許多的牽扯,不能置身事外。不過,我可以確定,我的安全是絕對無憂的。而且,我既然去了,那裡就一定有人能治好我。」 知道燕凜所慮為何,容謙雖然不能盡數直言,但也盡量要釋他憂懷。這其實也並不全是為了安慰燕凜。認真說起來,容謙自己的心裡,其實也並不是多麼擔憂的。 不管發生了什麼,他都不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會有什麼足以威脅得了小樓地力量,如果小樓有變,變故也只會出在小樓內部,而既然是小樓之內的事。再麻煩,又能嚴重到哪裡去呢? 他答得雖然十分含糊。但燕凜知他就算有事不能直言。卻也絕對不會騙自己,既然容謙麼說了。他就一定相信,確知他安全無慮,心神便微微一鬆,卻又立即問:「那你好了之後,還能再回來嗎?」 「我不知道。」容謙輕輕一歎:「那裡的規矩很是特別。若是在以前,我既得了那裡相助,重生為人,脫胎換骨,便是絕不能再回來與你們相見了。然而。如今那裡也有些異變,將來之事,我亦不能盡知,不過……」 他凝視燕凜,輕輕道:「我若能重歸。必來與你們相見。我若不能再來,也必一直將你們記在心中。也一定會健健康康,無病無災地好好活在另一個地方。」 「容大哥……」青姑喃喃地喚了一聲,聲音已是有哽咽了。燕凜卻只是一笑,神色間,竟是有些釋然。 這並不是太過糟糕的消息。本來,他的打算就是待冠禮之後,送容謙去風勁節的師門治傷的。只要他能好起來,他情願一世不得相見。而如今,竟還能在絕境之外,留一線未來重會之緣,一點希望不絕之願,以後的無數歲月,無數時光裡,他都可以抱著一點希翼不絕,盼望著下一刻,驚喜和奇跡就出現在眼前……這樣地日子,也就不會太過枯寂,太過難熬吧。 他微笑,同樣凝視容謙:「你若歸來,無論多少時光,我們總是在等著你的,你若不來,不論多少日子,我們總是記得你地,只要想著不管身在哪裡,你地傷已經治好了,我們都是高興的。」 容謙微微一笑,伸手按在他地肩頭,低聲道:「我知道你必是如此,所以才能放心而去。」 燕凜但笑不語。 正是為了讓他能放心而去,所以,他才能夠如此。 「燕凜,好好活著,讓自己快樂一些。無論我在何處,我能否回來,我希望,想起你時,至少我都能相信,你是快樂的。」 燕凜只是笑。 他會快樂的吧,儘管那快樂,也許永遠不會是純粹的,不可能是全然的。然而,他終究會盡量讓自己快樂的。因為,他希望不管隔著多少時光,多少距離,有一個人,想起他時,能夠放心,可以寬懷,|奇^_^書-_-網|而不必總是替他操心焦慮,為他勞心煩神。 我會好好地過每一天,我知道,你要知道我如此生活,才能放心,所以,不管在哪裡,你也要好好地,快樂地活著,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心…… 他看著他,沒有說話,只是想說的這句話,卻已叫那此刻竟出奇明澈的眼眸,說得盡了。 容謙微微一笑,竟生出許多悵然感懷來。 這樣的叮嚀,這樣地眼神,這樣的囑托,也不知道他和他,誰才更年長一些,誰又對誰更不放心一些。 他輕輕一笑,大大方方,用他剩下的臂膀,輕輕擁抱了燕凜一下,待到放開了手,已是轉眸看向安無忌和青姑了。 不等他開口,安無忌已上前一步,平靜道:「這一世,我必守她護她,不叫她受半點委屈。」 容謙一笑點頭:「為你另任官職,准你四方巡遊的事,皇上已答應我了。你們可以去過你們喜歡的自在日子。」 他地眼神再轉向青姑,輕輕道:「青兒,我走了,但我一定會過得很好,你也要如此才好。將來,可以想我,但不必時時以我為念,人生聚散,來去隨緣,這世上,少了誰,生活都還要繼續,更何況,無論在與不在,我永遠都是你地大哥。」 青姑定定地看著他,眼中有淚,卻又一字一字地問:「容大哥,你的傷,真地。一定,一定可以治好,你真地,可以完完全全復原如初,就像沒有受過傷一樣嗎?」 容謙點點頭:「那處隱世之所,確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治好我的傷,讓我復原如初。都是絕對可以做到的。」 「就算那裡出了變故也一樣嗎?」 「雖然有些變故,但應該並沒有危險。治療我的事。也不會受影響。」 青姑點了點頭,笑了一笑。雖然眼中含淚。但這一笑,卻異常真誠。 忽然之間,她完全理解,為什麼燕凜可以微笑著,鎮定自若地與容謙道別,平靜地做最後的叮嚀了。 換了她,也是一般的啊。若是,容大哥能好起來,若是。他能擺脫這一身的病痛折磨,恢復她從未見過,卻曾經聽人說起過太多太多次的舊日風華神彩,那麼,縱然是一生不能再見。她也只會為他歡喜。替他慶幸地啊。 容謙回頭再看燕凜。 燕凜出奇地安靜。 容謙向他道別,忽然做出新的決定。他也只是平靜地接受,從容地道別。容謙與青姑和安無忌交談,他也不插一句話,只安靜地在旁凝視容謙。只有在這眼神中,方才看地出有無比深刻地感情,目光專注得,更是彷彿要把對方的每一點表情變化,都就此銘記於 此時容謙凝眸望來,他卻只淡然一笑。 看著他年少英朗地眉目,看著他明明有著無比深切情懷,卻又出奇平靜明澈的眼,容謙的心中,到底升起許多辛酸悲喜來,種種珍愛不捨之情一起湧上心頭,他不覺有些澀然地一歎。 唉,幾十,不,幾千幾萬年的功力都破光了啊,他的定力,好像連燕凜這半大孩子還不如呢! 這一歎之後,他卻復而一笑,望著燕凜的目光裡,是絕無掩飾的珍惜與愛護:「我走了,祈昀……不必過於思念我。」 燕凜但笑無語。 思念太多,不免傷懷,追念太多,終究是為求而不得。可是,有此傷此痛,此恨此念,卻又有什麼不好?茫茫紅塵,百年人生,若無這樣一個人,叫他時時思念,日日追懷,此心何求,此生虛度。 小樓的異變,最終還是打亂了容謙原本的打算,讓他不得不立刻與燕凜道別而去。 最後地離別,很簡單,只是那內殿裡,幾句別時叮嚀與保證。 他甚至沒有更多的時間,與燕凜有一個單獨的告別,而只來得及匆匆對燕凜和青姑同時做了一下交待,就立刻和風勁節一起離去了。 他也拒絕了燕凜派人送他的建議。 雖說燕凜可以調快馬,調名車,可以給他最舒適最方便快捷的行程,但這一次,他和風勁節趕路地方式,卻已遠遠超出了世人地理解,所以,這一切的外在幫助都已經不需要了。 他只是和風勁節一起離去,連馬也說明了出城後就會留下,留下地解釋,只是說風勁節的師門,自有接應之人。 燕凜知他必有難言之隱,無論他的回答多麼不合情理,他也一概點頭,一概相信,絕不多追問一句。 他只是親自推了輪椅,一直送他到宮門前,再一直站在那裡,凝望那一騎絕塵,凝望著他的身影,漸漸遠去。 直到目光盡頭,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燕凜也一直一直,站立在原處,不言不動,眼神專注地凝視著他的身影最終消失的地方,彷彿要把某些東西,永遠銘記,直到來生。 一離城門,下了馬,風勁節就半挾了容謙,離開大路,盡施輕功,不一時便到了郊外隱密無人之處。這才放開容謙的手,任憑身體虛弱得承受不了如此快速疾行的容謙坐倒在地上直喘氣。 他自己,則心隨意動,功力凝聚於耳目之間,幾十丈內,蟲行蟻走,皆不能逃脫他的知覺。 容謙坐在地上,一直努力地大力喘著氣,還沒全緩了過來,已是低笑著道:「不……不用這麼費力的,不會有人跟蹤的……他知我有難言之苦……就算是出於保護之意……也絕不會派人在旁追蹤,窺我隱私。就是其他人有了這心思,也必會被他派人止住。」 風勁節白了他一眼。 燕凜如今的心胸和對容謙的心意,他又會不知道麼?只是實在是事關重大,這般過於驚世駭俗的事,總還是要小心一些為上。 此刻既然確定了四周並無旁人,他也懶得同容謙再多些說什麼,伸手拉了容謙起身,緊緊握住他的手,沉聲道:「準備!」 容謙點了點頭,凝神相待。 要在千里萬里之外,瞬移回去小樓,唯一的辦法,就是拋卻肉身,讓精神力直接回去。可是,容謙受到時空局的懲罰,精神力不得離體,所以,風勁節便得要以自己的強大精神力,直接把容謙的肉身完全毀掉,好助他的精神脫困。 風勁節一手握了容謙的手,另一手從後摟住他的背,兩人身體緊緊相貼。他閉了眼,無比強大的精神力,就在他的體內猛然爆發起來。並沒有特別強烈的震動,也沒有什麼太驚天動地的聲音,只是一聲異響,一道異光之後,一切便皆盡消融。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一章 - 重歸小樓 燕京郊外,無人之處。 剛才風勁節和容謙二人所立的地方,方圓三丈之內,所有的樹木都已化成了飛煙,地上也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坑洞,而四周原有的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此時居然連碎屑都找不到了。除了一片焦土,一處空坑,數丈之內,已是再無他物。 兩人肉身所有的一切,不但骨骼身軀,俱都歸於塵土,就是衣發佩飾,亦已再無痕跡。 他日燕人若發現此處這個詭異坑洞,大概只會嘖嘖稱奇,可除了時間上的巧合之外,卻絕對找不出一絲線索,半點痕跡,可以把這一奇景與容謙和風勁節聯繫在一處。 就算燕凜會有所懷疑,但沒有衣發等物的殘屑,又早就深知風勁節之能,他也絕對不會聯想到任何關於容謙的災厄不幸之上。自然也不可能會知道,那具曾為他而受了無盡折磨的肉身,已化塵煙消散而去。而那曾困於殘軀裡,不得自由的神識,卻已遠行了千千萬萬里,投身於已被夷成平地的萬山之內,小樓之中。 容謙和風勁節是最後回小樓的學生,在他們之前,其他的人已是陸陸續續地都回來了。只是大家先後而來,可都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全在那裡七嘴八舌地提問著。 「出了什麼事了?」 「這好好的,地震了?萬山怎麼突然沒了??」 「為什麼這裡的能量動盪混亂感這麼強?」 「咦?小樓怎麼啟動了隱匿裝置?這可是很耗能源的啊?」 當然,最重要地…… 「臨時把我們都叫回來,那我們這一世的成績可怎麼算啊?」 容謙和風勁節剛頂著新的肉身出來。就被這一團亂,吵得陣陣頭疼。 幸好這時莊教授看到人已到齊,終於站出來發言了。 「靜一靜,靜一靜,所有人都安靜!現在大家都已到齊了,我可以把情況一次性說明了。」 容謙的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掃而過,不覺愕然出聲:「還沒都到齊吧,阿漢呢?」 莊教授長歎了一聲。臉色甚是古怪。方輕塵卻忽得縱聲大笑起來:「阿漢啊,他就在這裡啊。只是我們現在統統看不到他罷了。」 「他在哪兒?」風勁節也皺了眉問。 方輕塵抬手向上指了指:「在天。在地,在須臾之內。在芥子之間,你要是吃飯他就在碗裡,你要是……」 大家一起怒瞪他。 容謙長歎一聲,坐下來,輕聲道:「別鬧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好好說。」 和他一樣,一干從各處緊急趕回小樓的同學們臉上,都顯出同樣神情來。人人都急於知道事情的原委。 畢竟才一回來,本來遮蔽著小樓的整座萬山,都被夷為了平地,所有的叢林,屏障都消失得一乾二淨。偌大地小樓只能開啟了隱匿系統。不惜消耗著巨大的能量,方能在一片空曠中徹底隱身。 現在如果有人從外面放眼望過來。看到地只會是群山之中,一片怪異地平川,亂石嶙峋,散落著被連根拔起的樹木殘幹,卻根本看不到小樓半點痕跡。 即使是他們這些超出時代地神人們,看到這種情形,也覺得十分震驚,極迫切地想要知道原因,自是沒有誰有閒心閒空去跟方輕塵調笑鬥嘴。 方輕塵也知眾怒難犯,聳了聳肩,悻悻道:「總之這傢伙現在無所不在就是。」 莊教授苦笑著說:「這次小樓的事,全是阿漢鬧出來的。他忽然間引爆了他全部的精神力,能量衝擊下,萬山算是被毀了。小樓沒有了屏障,自然不得不使用隱匿裝置……」 他話還沒說完,大家已露出驚愕之色。 「這……這傢伙也太亂來了吧!你們大家就都由著他?」 方輕塵悶笑一聲,吳宇歎了口氣,莊教授尷尬地咳嗽兩三聲。 唉,當然不會由著他啊! 阿漢剛剛催動精神力時,大家措手不及,還只是慌亂地防禦自保,等察覺了他真正的意圖後,幾乎都是全力出手試圖阻攔,而最終的結果…… 真是讓人鬱悶啊,這麼多師生聯手啊,居然愣是鬥不過一個重傷號。其他的學生們也就罷了,雖然是失敗了,但反正大家早就都知道阿漢的精神力遠遠強過他們,敗也敗得理所當然,不甚當回事,只是可憐了莊教授的師道尊嚴,身為導師面對學生地優越感和強大感,這下算是被摧毀得一塌糊塗了。 見他們幾個都不說話,張敏欣歎口氣道:「誰肯由著他亂來,誰不是全力阻攔他……」 嘴裡說著,她的眼睛卻惡狠狠地瞪著方輕塵,那表情分分明明告訴所有人,那個誰指的是哪一個了。 「可惜啊,阿漢的強大你們也都知道的,我們全力施為,聯手對抗他,結果都是白費力氣,只白白把人人都累個半死罷了。」 容謙皺了眉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張敏欣冷笑一聲,指著方輕塵:「你們問他啊!」 大家一起把目光再次聚集在方輕塵身上,雖然這一干人都四散在天涯海角,並沒有直接參予小樓地驚變,不過,方輕塵帶狄九回小樓,以及堅持要喚醒阿漢,這些個大事,他們都是被通知過地,大家這幾天也一直擔心著,阿漢醒來後精神上的傷勢,以及明白一切後會有地反應,只是萬沒有想到,他們覺得最需要安慰的重傷號,居然發揮出這麼恐怖的破壞力。 「這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為了救狄九啊。」方輕塵淡淡道,「殺狄九是時空局的規則,我們哪一個,也都不能有什麼辦法。即使我們不願意出手殺了他,一直和我們保持著聯繫的時空局,也是可以直接出手的,結果不會有什麼不同。所以,為了能救下狄九,他以他自己無比強大的精神力,在我們頭頂上引發了時空亂流。這樣一折騰,眼下的時空局可就已經沒有能力穿越重重時空,對我們進行干涉或命令了。」 他說得極是輕鬆,眾人聽得卻是目瞪口呆,好幾個人不禁失聲叫了出來:「時空亂流?」 「怪不得我發覺這裡的能量如此混亂。」 「出了時空亂流,會有什麼後果?」 「時空局聯繫不上我們,那我們是不是等於被流放隔離在這了?」 「我們還能回去嗎?」 一片混亂之中,容謙的聲音倒極是穩定沉凝:「阿漢呢?他還好嗎?」 方輕塵微微一笑。 突然面臨著如此驚慌混亂的局面的時候,第一反應,還是心思明定地關懷阿漢這個始作俑者的人,而不是首先想著這傢伙引起的大麻煩,怕也只有小容了吧。 引發時空亂流所需要的能量是無比巨大的,阿漢那剛剛承受了重創的精神力,還能扛得下這樣的傷害嗎? 這個道理人人都明白,不過,這個時候,人人都很慌亂,早已被先進科技寵壞的他們,可以把入世模擬當成一場遊戲,可如果要被永遠放逐到遊戲之中,而且還是一個極落伍,極蠻荒的遊戲世界,這簡直就是塌天大難了吧,虧得小容還能這樣淡定地關懷阿漢。 連莊教授也都一笑道:「放心吧。我們不會有什麼大事。在異變發生的那一刻,時空局就已經傾盡全力,替我們維護住一條時空通道了。雖然時空局已經沒有力量再聯繫我們,但這時空通道應該還能穩定地維持一天左右的時間,我們只要在這一天內趕回去就沒事了。至於阿漢……他也沒有什麼大礙,至少……」莊教授苦笑一聲:「應該算是無甚大礙吧。」 「無甚大礙,那他人呢?現在在哪裡?」風勁節蹙眉問道。掀起讓時空局都無力再維持聯繫的時空亂流,這種事……以他們的精神力強度,根本做不到。雖說阿漢的精神力遠比他們要強,但又怎麼可能真的毫髮無傷。 「這麼大的力量爆發出來,他的肉身當然承受不住,灰飛煙滅了。」 莊教授歎了口氣。 眾人連眼睛也沒多眨一下,全都靜待下文。畢竟肉身的毀滅對他們來說,就和換件衣服沒多大不同,如果僅僅如此,那簡直根本就談不上算什麼後果。 「他自己的精神也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和傷害,幾乎完全潰散到消亡。」莊教授的語氣漸漸沉重。 眾人終於色變,對於他們來說,生命是漫長得沒有盡頭的,死亡更是遙遙不可及。而精神力竟然也會潰散消亡,這種事,平時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 容謙臉色微白,卻輕聲道:「只是幾乎……」 莊教授長歎一聲:「對,只是幾乎……這已經是因為他的運氣出乎意料地好。現在他的精神雖然沒有完全潰散消失,但是也再難以凝聚彙集得起來。他已經不能再像你們這樣,隨便換個身體就重新走出來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二章 - 星月沉眠 在小樓這些同學之中,風勁節算是耐性最好,在沒有得到足夠的信息前,最不願意開口說話的了,可是莊教授說了這半天,還不說最關鍵的問題,他終於有些按捺不住,很不禮貌地衝著教授叫了一聲:「那阿漢到底是怎麼了?」 「他現在的情況,很特殊……」 莊教授無奈攤手:「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沒有人……」 他歎了一口氣。 每一個獨立的時空,時空穩定係數都是隨機的。而能夠供他們打破壁障,穿越而來進行教學的時空,穩定係數相對自然都是比較低,否則他們也撕不開那個口子。 所以,他們現在所在的時空,本質上是比較容易受到干擾的,以他們這些人的個人之力,甚至也可以有所影響。但是卻也從來沒有過哪個學生曾經想到要試圖用自己一身的精神力,去撼動時空的穩定,去引發微弱的時空亂流。 沒有人的精神力強悍到如阿漢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會拿自己的生命本源為代價,來做這種遊戲。 他們幾乎是不死之身,卻並不意味著,他們便不懂得害怕消亡。 莊教授歎道:「我們感知著他的精神力在短時間內提升到最強,然後強烈震盪,在震盪中一點點消散開去,直至再無所覓,我們幾乎都以為他已經徹底……消失……」 他們的生命,從來不受死亡的威脅,一時間莊教授竟是沒辦法把死亡兩個字用在自己人地身上。 「自有生以來。我們誰也沒有經歷過這種事,誰也不曾目睹,甚至聽說過這樣純粹而絕對的死亡。所以包括我在內,大家一時間都驚呆了。還是後來小樓的偵測系統發出了警示,查知輕微的能量波動,我們方才能知道,阿漢的生命本源仍在,後來。我們調動了小樓所有的力量,全力進行搜尋。進行偵測。分析了各方面混亂的能量波,最後才能確定了。阿漢的精神力受重創而不能凝聚,卻也沒有完全消散,而是將散而未散地融進了他自己引發地時空亂流之中,方位就在……」 他抬手向上指:「就在我們上方。」 方輕塵看著四周聽得兩眼發直的眾人,一笑道:「換個更簡單地說法吧。阿漢是個神仙,他現在受了極大地傷害,不但肉身盡毀,元神也無法成形,只得化入虛空之中。慢慢吸收天地精華,日月精氣,要等到他多少恢復了一點氣力,元神才能重新凝聚……」 眾人愣了半天,容謙才輕輕道:「所以。他沒有死。但是無知無覺,和死也差不多?」 「這個問題……就難說了莊教授皺了眉頭。「他現在這種狀況。根本沒有過先例。我們誰也不是他,現在他化入了星月虛空,是不是真的無知無覺,我們並不能確定。」 莊教授又要歎氣了。 「如果我推測地話,他眼前應當是無知覺的,但隨著時間推移,他的精神力量一點點恢復,也許就又能重新擁有了思維和感知。但是思維和感知,什麼時候能開始恢復,是哪個先恢復,我們卻是沒法估計了。」 風勁節面上略有憂色:「那他要多久才可能恢復?」 「阿漢這個死腦筋,他那時候可真是一點也沒有保留,將自己的精神力完全激發爆散了。之所以他竟然能沒有完全消散,純粹只是因為他的精神力,已經混進了他自己引發的局部時空亂流之中,反而被拘束住了。這是幸事,可是也就是說,時空亂流一日不平復下來,他也就一日不能脫身重新凝聚。而按我們電腦的測算,這一場時空亂流的持續時間長則五千年,少也要三千年,也就是說……」 方輕塵一笑接過話頭:「本來睡個百來年就能好的傷勢,被這小子弄到起碼要睡幾千年了,本來他可以在肉身裡好好睡大覺,現在連精神都變得稀薄散亂,不可尋覓了。」 莊教授苦笑:「所以,就算我身為導師有責任把所有學生都帶回去,卻也拿他沒辦法了,他地精神都擴散在上方的星月之間,我想聚也聚不起來了。」 他的神情雖然沉重,但其他人的表情卻大多釋然了,就是容謙和風勁節也都是鬆了口氣的樣子。 難怪方輕塵貌似一直不太擔心阿漢地樣子。不管怎麼樣,阿漢沒死,就是好消息了!至於睡個三五千年地,這又算得什麼大事啊?他們的時間概念和普通人根本就有天地之別,對他們來說三至五千年,也就是普通人地一兩年罷了。 現在最糟糕的情況,就是阿漢的思維先於知覺而恢復吧。若是可以思考,但是卻完全無法感知,無法交流,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說,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上千年…… 若是普通人,怕是會寂寞得發瘋。可是他不是別人,他是阿漢。以阿漢的嗜睡程度,若是終於可以什麼也不理,睡上那麼長的一覺,怕應該會很舒適,很快活才對。 方輕塵笑道:「記得阿漢說過,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星月間沉沉大睡,偶爾醒過來,看看四周,閉了眼接著睡,卻想不到竟是到了這裡,用了這種方式,他才終於達成願望。」 眼見到這場小樓驚變,方輕塵居然可以用如此輕鬆的態度來面對,來解釋,其他幾個從各地緊急被召回來的同學都頗覺得有些無力。 趙晨惡狠狠地雙手互握,壓得手指關節咯吱作響。既然不必擔心阿漢有生命危險,那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生他的氣了:「這傢伙。真是亂來!不行,等他醒來了,我絕對饒不了他!為了一個狄九他就敢這麼隨便胡鬧?如果時空亂流過於嚴重,時空局無法為我們維持通道,那我們可不是要被他坑慘了,全都要被流放在這裡了。萬一他引發了時空異變,甚至時空爆炸,我們都會被他連累到沒命……」 方輕塵忍不住咳了一聲:「時空異變。時空爆炸……喂喂喂,你當阿漢是滅世魔神啊?就憑他一個人的精神力。再強能有多強?我們穿越過來地時候。要在時空壁壘上打個小洞,就消耗了多少能源。要引發時空異變的話,所需要的能量還要得多N倍。他就憑自己,能引發這點點時空亂流就已經夠了不起了,哪可能……對了,你是不是也沒看時空局給我們發的那個時空旅行須知啊?」 趙晨一時啞口無言。 方輕塵失笑,掃一眼四周:」我說,我們二十個人,該不是誰都沒看過那個吧?」 看看滿屋眾人神色,莊教授忍不住伸手扶額。唉……卻原來……他們這群學生裡……最「乖」最「聽話」的。竟然是……阿漢……麼…… 在他們的世界,時空旅行的基礎是平行空間理論,時間旅行只能回到過去而不能進入未來,回到過去也不用擔心影響歷史,因為。當你回到過去的某一個時間點時。本來地歷史仍然照常向前,絕無異變。你並沒進入那個原來的歷史中,只是從這個時間點延伸出另一道平行地時空線而已,這就是平行時空理論。 所以,沒有人能夠同時回到某個時間點兩次,每回過去一次,就會從那個時間點,伸出一條時空線來,隨著一次次地時空旅行,一條條不同的時空線卻又永不交錯地伸展在虛空之間形成奇特地時空網。而他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時空線,就是已經重新延伸了不知多少次,早已和本來歷史天差地別的另一條平行線了。 從理論上來說,如果任何一條線上,爆發出驚人的能量波動,都有可能引發整個時空網,全部時空鏈的災難。只不過,要引出這樣的災難,所需要的能量可不是一般的巨大,不要說阿漢做不到,就是再來上千個萬個阿漢,一起力量超常爆發,也還是一樣做不到。 只是,任何的理論都是可能有漏洞地。出於萬全的考慮,時空局為了維持時空穩定,對時空旅行有嚴格的控制。所有回到過去的旅行,都不允許任何個人隨意進行,必須最少有二十人以上,才集中一次進行,這樣可以盡量減少平行時空線的出現。 當然,對於他們這些將要回到過去地人,時空局也會做出嚴格地要求規範,但是這規範其實總結起來也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就是不得隨意施展精神力,再加上不得讓當世之人知道他們不屬於那個時代而已。只是具體的細則就繁瑣得要命,什麼程度地精神力爆發可能引起什麼後果,相應的懲罰措施是什麼……一條條列得密密麻麻的。 這些細則,都總結在那個時空旅行須知裡,按照規定,他們應該都上學習機,將那些都輸入過來,牢記於心的。只不過,這種規則禁忌都屬於常識了,每回時空旅行都要照本宣科一次,時空局的人只當是走形式,學生們也都懶洋洋不放在心上。反正哪些事不能做,這種常識大家早就都知道了,至於違規後的處罰…… 既然根本不打算去違規,且現在個個都對馬上就要到來的回到過去之旅充滿期望,誰還會覺得需要去記那些後果和處罰呢?這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偷東西是犯法,但偷了多少錢算是刑事罪,偷到了什麼程度會判什麼刑,這些細節問題,沒有人想知道,也沒有人覺得應該去關心,畢竟正經人,誰也不會想到要去偷東西犯法的。結果就是,連容謙這麼好的學生,都記不住原來違規使用力量,後果會是被束縛在肉身五十年。因為學習機裡的這部分內容,他們誰都沒有在意過。 可阿漢卻偏偏記得很清楚。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他有責任心,他是好學生,而恐怕純粹只是因為要特別違抗時空局的命令,不去用下學習機,看看那個須知,走下那個過場,似乎是件太過辛苦的事情,而他的記性,又偏偏好到讓人無語。 「我們也是出事之後,調看了學習機裡的資料查詢者的記錄,才明白的。那個查詢記錄裡,有阿漢……以他的記性,那些東西他既然看過了,自然也就都記得。阿漢知道他傾力而為能夠阻時空局對小樓的控制,阿漢也知道時空局能夠維持住一條通道讓我們及時撤走。」 吳宇輕輕歎息道:「或許,他唯一不知道的只是,他的精神力居然強大到在惹出這麼大的亂子後,還能不消散。他想到了切斷時空局對電腦的遙控,我們這裡就不會有任何人主動去殺狄九,他也想到了時空亂流不會對我們有大的傷害,他唯一沒想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居然沒有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三章 - 猶疑不定 「他啊,只是沒死徹底罷了,現在這叫半死不活。」 方輕塵聳聳肩:「這傢伙,最多也就嘴裡叫得凶而已。當初他恨狄九都真恨成那樣了,最後還不是用精神力給了自己一悶棍,卻不肯宰了狄九。如果他這樣胡鬧,會真把我們給害了,或者這萬山附近有上幾家住戶在,他恐怕也就不敢這麼幹了。」 他說得雖是很輕鬆,眾人的神情卻大多凝重。 雖然他們都身歷多世,也多曾有過親人朋友,也多曾為了旁人出生入死過,但那卻還是不一樣……他們都能夠以生命去犧牲去奉獻,可是,他們卻從不曾真的死亡。 為了救一個人,拿自己的生命本源去拼?這種事好像從來沒有人做過。為了一個生命不過區區百年的凡人,拿他們那漫無盡頭的生命來交換,這簡直是虧本到根本不能想像的事。 畢竟不過是區區百年性命,畢竟不過是在這陌生的時空之中,彈指數年之緣,何必如此,何需如此,何能如此……他們只是過客,他們本不應投入,也不應干涉。 氣氛莫名地有些肅穆,過了一會,蕭清商才眉眼一轉,輕輕笑了起來:「阿漢倒真是個癡人,也是個怪人,我們之中,除了他,大概沒有人肯這麼不計代價地救一個凡人吧。」 她笑吟吟地看向眾人:「輕塵……」 方輕塵失笑:「什麼人值得我做這種傻事啊。」 蕭清商悠悠看他一眼,也不說戳穿他,再看風勁節:「勁節。當初你被砍頭,精神力受傷,一定也只是意外,並不是有意為盧東籬受這樣的苦吧?」 風勁節只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蕭清商再看容謙:「小容,當日你在刑場救燕凜,事先也是沒想到後果會那麼嚴重吧?何況,最後也只是被束縛。而不是生命本源會灰飛煙滅。」 容謙倒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方才失笑:「若是讓我很冷靜很理智地全憑理性去判斷得失。想明白一切利害。我想,我應該不會為任何人這樣做的。只是。這個哪裡能做得數呢?有地時候,有的事,做決定的是心不是腦。我想,或許,真的要到面臨阿漢這種無可奈何的局面,我才能真的知道,自己會怎麼做,不過,我當然是永遠都不希望自己會碰到這種選擇。」 蕭清商笑吟吟還待再問下去。莊教授已經很是頭疼地道:「事情已經很嚴重了,你們倒還是這麼輕鬆!時空局只能維持一天的通道,而你們回來的一個比一個慢,已經浪費掉大半天地時間了,現在還有空在這裡閒聊。」 眾人相視而笑。事情真的很嚴重嗎?未必。不過就是提前結束模擬回去而已。這算得了什麼大損失…… 趙晨笑嘻嘻問:「教授,回去之後。我們地論文要怎麼算啊?不會讓我們重新編班,再回到某個時代重來一次吧?」 「因為意外地變故而打斷了你們的模擬,這不是你們地錯。一千年的論文時間,你們已經用了七百多年來模擬多世,如果成績全部清零,也對你們很不公平。所以,學校已經有了決定,只要你們目前的成績不是差到象阿漢和輕塵這種慘不忍睹的狀況,其他所有沒有通過的人,回去之後一體通過,就直接算你們過關了。」 話音未落,好幾個人已是歡呼起來。能早點結束模擬,離開這個蠻荒時代,回到擁有一切高科技便利的自由世界,簡直讓人有逃出生天的幸福感覺!特別是幾個成績不算太好的同學,更是興高采烈,原本以為,最少還有兩世的模擬期要硬著頭皮混過去,在這個落後地時代,從嬰兒一點點長成大人,努力適應身邊的一切,這其中的辛苦,甚至難堪都是數不勝數的,現在居然能就此脫離苦海,還及格過關,真是太好了。 在一片歡呼聲裡,蕭清商卻是目露深思之色,輕輕問:「那麼,如果不走,後果又如何呢?」 莊教授極重極重地歎了一聲:「你們如果不走,當然也不會被罰,通過也還是一樣通過。不過,時空通道一旦截斷之後,你們就只能等待時空亂流消散,才能回來了!」 「也就是說,即使不走,少則三千年,多則五千年,留下的人,也依然可以自由地回去。」蕭清商悠然一笑。 「不止是自由地回去,因為時空局不能再聯線控制小樓主電腦,導師又走了,留下地人可以生活得很自由,不用再一世一世,從嬰兒做起,讓一堆人抱著玩著逗著,不用再裝笨小孩,一點點學習,不用再經歷,從小到大那些尷尬之事,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方輕塵笑悠悠地說。 莊教授皺著眉頭打斷了他地話:「開什麼玩笑。你們哪裡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小樓必須一直使用屏蔽裝置,能量必然不足不說,我們要穿越回去,時空艦艇自然是要開走,以後小樓這裡留下的設備也不足,以前那很多神通方便,留下地人都不能再有了。而且現在已經有了時空亂流,留下的人也就絕不能再肆意使用精神力,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萬一引起共振,讓時空亂流再增強,你們就不是還要在這裡呆上三五千年了。再說,五千年與我們的世界相隔絕,萬一想回來,絕沒有無機會,萬一有意外,也再無法向時空局求援,這些問題,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夠想清楚。」 眾人皆無語。別說什麼五千年隔絕於此的問題了,就算是本來必須面對的一千年模擬期,都還有很多同學過得極不耐煩,天天做夢都盼著早點結束,好早點回去呢。 雖然在這個世界裡,以他們的學識能力,可以輕易成為超人,創出種種神話傳奇,但是,這整個蠻荒的世界還是讓他們感到極度煩惱的。這就像被大城市寵壞的人,偶爾去貧窮落後的鄉間住個一兩天,那叫度假,那叫親近大自然,可要是讓他們住上個一年半載,那就要痛不欲生了是一樣的道理。 這個時代和小樓時代的差距,可遠不止先進城市和原始村莊的差距啊。 明明大家並無危險,但時空局仍努力維持著通道,莊教授也立刻召集所有人,努力勸導大家回去,說穿了,倒不是為了大家生命的安全,而是為了大家心理上的健康。 根據他們這個時代的心理研究報告,學生們忍受一千年的蠻荒異世的模擬,已經是到達了極限了,如果要把這個時限擴大到三千至五千年,這樣漫長的落後和不便生活,會讓大家的心理上產生極大的負擔,並可能因此出現種種可怕的負面心態。 可莊教授這一片苦心,居然沒看到學生們多麼熱情認真的反應,心裡也很是無奈:「行了,你們就別磨磨了,只剩下小半天的時間,要走的就要立刻準備了。」 有幾個人站了起來,有幾個人面露猶豫之色,還有人搖頭歎氣。 「唉,本來我眼看就能完成模擬通過考試了,現在只得中止,這個過關及格,得來也含著水份,不能服眾,遺憾啊遺憾。」 「是啊,都怪阿漢胡鬧任性,我這麼多世的辛苦算什麼,早知道每世都瞎混好了,反正最後也能跟著及格的。」 「臨時就把人召回來,我那邊可還有一堆雜七雜八的事,還沒處理完呢。」 「我還不是一樣啊。我的老爹,小弟,丈夫,外加丈夫給我添的那一堆好姐妹,我什麼也沒交待清楚就被叫回來了,而且再也回不去了。唉,我的失蹤不知會不會給未來的史書留下最傳奇的疑團,不知要累白多少史學家的頭髮……」 莊教授眉毛跳了幾下,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了:「夠了!一個一個的,別給我得了便宜又賣乖。你們誰家裡真還有事情放不下?若是還有,如果有人非要留下來,交代給他們處理就是。真是的,每次歷世回來,大喊大叫說模擬做得無聊又辛苦的都是誰來著?哭喪著臉說我給的分數太低的又是誰來著?現今可以就此脫苦海了,你們倒拿起架子來了?整件事,你們有什麼損失?不過就是提前結束模擬,早點拿到合格。我呢?我身為本次模擬的導師,讓學生鬧出這麼大亂子,回去之後肯定要接受一堆調查追究,我都不說話了,你們還想怎麼樣?」 大家相顧失笑。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四章 - 誰走誰留(開放式大結局) 小樓之中,大家相顧失笑。 真說起來,這次的事件,大部份同學還是受益者。能提前結束這場蠻荒之旅,早日回到自己的世界,那是求之不得的。可是做為導師的莊教授,相對就比較慘了。 不過,大家倒也並不很為他擔心。莊教授最多只能算是教學不夠成功,時空局找不到他頭上,頂多也就是讓學校責難一下。 阿漢麼,那傢伙,蒸不熟煮不爛的,早就名聲在外了,因為他而痛心疾首的導師,在莊教授之前已經有夠多個了,再加他一個也沒人會覺得奇怪。這次回去,不出意料的話,他檢查是要寫的,檢討是要做的,別的……估計也就沒什麼了。 趙晨哈哈一笑:「是啊,其實教授你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惜阿漢這小子消散得無影無蹤,咱們也抓不回來了,要不然,教授你去把狄九那傢伙宰了出氣怎麼樣?」 莊教授瞪他一眼:「你當我是殺人狂不成?」 以前他們必須殺死任何知道真相的人,無論這知道真相的人,有無洩露真相的意圖和可能,是因為時空局的規定。而且時空局一直和這邊小樓的主電腦保持著連線控制,殺與不殺,實在也由不得他們做主。 而如今,時空局已無力控制這邊的局面,且因為時空亂流,這個時空也注定要被放棄。通道一旦關閉,兩個時空之間,再難聯繫。彼此不會交錯影響,時空局也便不會再不惜代價,要堅持以前的原則了。 既然殺與不殺,都已影響不了大局,他們又何必還非要去殺一個無關緊要的凡人。 阿漢也是知道自己地導師和同學,誰也不是冷血無情之人,所以才敢這麼幹。否則他惹出這麼大的亂子,小樓內任何一個人若是真心中不忿起來。要殺狄九出氣,已經消散了的他。也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其實。包括莊教授在內,所有人。也都不想去為難狄九。損人不利己,沒有必要是一回事,大家多少也都願意去成全阿漢這最後一點心願。有賬找他醒來再算就好了,五千年的利息,可以慢慢收…… 五千年……唉。五千年後,等阿漢恢復過來了,若是知道狄九無事了,肯定是會任他們搓扁揉圓來出氣,可是若是他知道誰誰誰殺掉了他付出一切。也想救的狄九……天知道會是什麼反應。阿漢的精神力實在是太強了。這樣的驚變,一場就夠了,若是再來這麼一場,那可怎麼了得。 此時莊教授只冷冷一掃眾人:「你們要是這麼喜歡模擬,也好辦。等回去之後。我替你們去跟學校反應一下,讓你們再組一個班。重到古代過一千年試試就是了……」 話音未落,屋裡已經是站起了好幾個人:「別別別,教授,我們不過是說著玩玩啊。回古代一次可也不容易,咱們就別過多浪費社會資源,也別太麻煩時空局了。」 莊教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看還坐著不動地一干人等:「你們……」 容謙忽然開口:「教授,如果我們全都走了,那阿漢怎麼辦?」 「最多五千年,時空亂流就結束了,那時候他也應該已經恢復了。小樓還在,小樓裡的小型飛船也還在,他只要回來這裡,就能操作飛船回來。不過,因為時空旅行不能兩次回到一個時間點上,所以,不管是我們,還是時空局,都不可能再派人回來找他,如果我們全走了,到時候,阿漢自己願意回到我們地世界自然好,他要是不願意回,也再沒有人能干涉他,勸導他了。」 眾皆默然。 即使以他們地科技水平,也不可能兩次回到一個時空中。縱然他們強行回轉到這個時間,也只是從這個時間點進入另一個平行空間,而在這個本來的空間裡,阿漢依然會一個人醒來,一個人面對漠漠虛空,一個人決定未來地所有行止。 風勁節歎了一聲:「那麼,狄九呢?」「在我們離開之前,把他扔出小樓就是了。他自己會醒過來的,而且還白得了一個健康得可以活到一百歲的身體,也算是賺了。不過,他再也找不到小樓了。」 方輕塵冷冷一笑:「等到五千年後,阿漢醒過來,狄九早就連骨頭灰都不剩了,看吧,我白忙活了一圈,一切還是照舊。」 莊教授怒視他一眼,唉,這傢伙,居然一點也沒有為眼前的局面內疚的樣子?心裡是不是還比誰都為如今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以及擺脫論題的輕鬆而高 碰上這種滿不在乎的學生,真是佛都有火了。 「行了,不用再浪費時間了,要走的人立刻跟我準備離開,不想走地,就安安生生在這裡熬五千年吧,可是你們不要忘了,這是個蠻荒的時代,更不要忘了,現在小樓的能量所能提供的方便遠遠不如以前……」 莊教授也再無心跟他們多說,如果不是身為導師,他必須承擔責任,在第一時間把能帶的學生們都帶走,他簡直就想拂袖而去了。 聽著他語氣不善,大家終究不好再戲謔下去,眾人紛紛站了起來,卻還有幾人安坐不動。 莊教授目光一個個掃過這幾個性情各異地學生,眼神裡有過驚訝,有過無奈,有過不解,也有過果然是你,早知如此地歎息,良久,方道:「你們,真的不想走嗎?」 「身為導師,我必須先顧及願意離開地人,我不可能留下來照顧幫助你們,或許你們其實也恨不得我早早離去,不再拘束你們……只是……你們真的能確定,這是你們想要的嗎?這個決定一旦下了就無法回頭,就是五千年的隔絕流放了。五千年,你們確定你們可以一直不後悔,不痛苦,不追憶嗎?五千年,就算你們熬不住,也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那是五千年,那是絕對漫長的時光,不是五十年束縛的苦難,不是成績被當後繼續在另一個時代,像半超人似地重新再來,而是一直被束縛停留在這個時代,眼看著滄海桑田,整個世界都變了,你們卻還沒有變。不管在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有多少你們在意的人與事,最終他們都會消失,都會化為塵煙,而你們,卻還要孤獨地渡過五千年的歲月,這個世界再大,你們也始終不可能真正融入其中……你們,真的,要留下來嗎?」 沒有人立刻回答他…… 誰走,誰留。 誰飄然而去,回到自己的世界。 誰執迷難捨,獨對五千年漫漫光陰…… 莊教授靜靜地看著他的學生,等待著他們最後的決定。 --------廢話分隔線-----算是開放式結局呢,誰走了,誰留下,大家可以自己想像,大家覺得以誰的性子會留,就算誰會留好了,汗,喜歡開放式的,喜歡有更多想像餘地的讀者,倒可以考慮,是否要繼續讀後面收尾幾章了,汗。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五章 - 坐看紅塵 冬日蕭索,草木難生。 神秘雄奇的萬山,如今已是一片觸目驚心的廢墟。 昔日裡浩浩的山林,只餘下殘壁陡坡。無數巨大的岩石,或如被利劍從中一切而開,數丈甚至是數十丈的斷口,無比鋒利齊整,或是被摔得破碎零落,形狀皆無。 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到處都縱橫交錯著有深不可見底的巨大裂口,參天古樹,或碎裂,或斷折,橫七豎八地倒臥著,密密分佈在岩石溝壑之間,等待著到那來春,或者伸展出新的根系枝葉,或者腐化為黝黑的泥土。 寒風之中,現在,這萬山崩潰之處,樹死草枯,生機皆無。 要到明年的春天,裸露的岩石之間,爛漫的野草山花,才會見縫插針,長滿這片新開的,肥沃的處女地。那片片尚且無法容得樹木深深扎根的淺淺土壤,本就是它們的天堂。 要到明年的春天,沒有了參天大樹的遮掩,那些幸運的,有了這老樹死亡換來的生存機會的籐孢樹籽,才會吐葉發芽,開始又一輪,百年難遇的激烈競爭。 一個可以見到陽光的地方,一片三尺深的腐土,便是一個生存的可能,它們便也總要拼盡全力,爭奪一次成長。 這裡現在,也沒有走獸,也沒有飛鳥。並非這倒臥的樹木之上,已經無果葉可食,這嶙峋的巨石之間,本來是可資安身的絕妙地方。 只是。人聲熙攘之處,又哪裡有什麼鳥獸之流,敢不飛遁而逃。有那一二癡笨饑饞地,貪這一片無主之地的好處,略略靠近些,卻也都只是為人果腹罷了。 這樣一片百里方圓的破敗狼藉,又無什麼金沙玉礦,惹人垂涎。卻偏有數道人流,浩浩蕩蕩。不怕苦累。不畏艱難,一點點搬開樹木。分開岩石,遇到阻擋了前進的地裂深溝,便又就地取材,以籐為繩,推樹為橋,雖是極緩慢,極緩慢的速度,卻始終一點點向這曾經的萬山之中挪動著。 在這片無比廣大的群巒之內,千千萬萬。忙於勞役而前行的人,看起來,也只如螞蟻般渺小。 這些螞蟻聚集之處,真可以稱得上熙熙攘攘,卻是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好幾個不同地蟻群。每一群螞蟻的衣著、服色以及口音都不相同。而大家開路前進地位置。也是各佔一方。但是,偶爾。還是會有喝罵聲,衝撞聲,乃至兵刃交擊聲,羽箭破空聲,以及許多高呼慘叫聲在這空空茫茫地萬山廢墟上響起。只是,在如此廣大的地方,這些個交鋒,衝突,爭鬥,亦不過旋起旋滅,轉瞬便被遺忘了。 這一片冰寒死地裡,只有他們這些外來人,甚至等不得春暖,等不得地氣復甦,凍土解離,便如同小丑一般,無休無止地勞作著,前進著,爭鬥著,儘管,誰也不知道,這樣地拚命相爭,到底會有怎樣的結果。 萬山巨變的消息傳出之後,鄰近各國無不紛紛緊急派出軍隊,征發附近的民夫,開始探索。而各國軍隊之間,自然也不可能避免得了磨擦。 但是,各國也都知道,想要完全杜絕別國勢力探查小樓的虛實,那是絕無可能的。因此在數次明爭暗鬥後,也只得達成妥協,大家各自前進,互相間再不干擾。只不過,暗中自然還是要彼此監視,時不時互相使點小絆子,防著別國先一步找到那子虛烏有,天知道是什麼樣的小樓的,為此,一些小的衝突,也還是時不時爆發出來。 在互相拆台方面,幾個靠近萬山地國家,做得那是十分用心,但是,為了隔絕其他勢力探查萬山,大家聯合行動得又是頗為默契。通向萬山的各條道路,都被各方加派了無數的人手,嚴密把守,只要不是他們自己的人,一隻飛鳥也不許放過去。 而那些離得萬山極遠的國家,知道了情況,又怎麼肯甘心,個個都也想要派出人手探查這人間最神秘之地。然而,最終,他們卻總也是不得其門而入。若是明著派人,萬山周圍千里之地都是難入,於是,種種暗中地手段,也就都使出來了。 以萬山為中心,千里之地,多了許多商隊,旅人,遊學仕子,流浪漢和乞丐叫花……各種各樣地掩飾身份,各國的暗樁。 只可惜,各處關卡實在是太嚴,他們終於是不能靠近到滿意地地方。沒奈何之下,少數的精英高手,便輕了裝,躲躲藏藏,悄悄地潛行而來。自然,江湖上的高手之中,也不乏那好奇的,有膽識的,或有野心的人物,冒險偷偷潛來查探。 這些人物武功不可謂不高,但因臨近諸國派出的搜索隊,人數既眾多,又經驗豐富,配合也十分默契,且早就為了防止高手偷潛而來做過專門的準備,隊中特意帶有不少武藝出眾之輩,所以,時不時也有偷偷潛近的高手被他們發現,讓各國軍隊高呼大喝,迅速圍剿擒拿的。 因此,這些時日以來,萬山這片廢墟之地,竟是人蹤不絕,戰事不止,殺伐不停,明明是死寂之所,偏偏又熱鬧非凡。 只不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各國爭鬥,生死殺伐,於某些人看來,卻是無趣到極點的無聊事情。 「沒意思,真沒意思啊,這幫人到底有沒有腦子啊?整天就看他們這麼忙來忙去的,他們不累,我看著要都累了。」 趙晨伸手掩著嘴,打了個呵欠,然後又啊了一聲,高舉雙臂過頭,狠狠伸了個懶腰,神情悶悶不樂。 「這有什麼辦法?誰叫咱小樓的威名太大呢?這天底下,哪一個皇帝能不對我們心動啊。萬山既崩,誰不指望著小樓現世,誰又能忍著,什麼也不做?就算自己本來對小樓沒有什麼企圖,為國家計,也斷然不能夠坐視別的國家從小樓得到好處吧?」嚴陵悠然笑道。 「無聊!這幫子人,明明連小樓到底是什麼,有什麼人在其中,有什麼力量禁忌全都不知道,就拿這麼多人命來填!」趙晨很是不以為然。 「有機會當然就不能放過了。我們又從來沒有在小樓之外殺過人……你當人家會怕我們啊。管我們是神是仙是魔還是鬼呢,反正拿來填的又不是皇帝他自己的命。得到力量就可以一統天下,說不定還順便能得仙人點化,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嚴陵的神情也不知是笑還是譏嘲:「皇上麼,心總是比別人大些,人家手裡最不缺的就是人命,又有什麼不可以的?說起來,趙晨你這也幾世了,當的都是壞蛋奸臣,做了那麼多壞事呢,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還這麼笨?勁節小容那課題,次次沒好下場,那是應該。可你說就你那課題,居然也動不動就沒好結果地死回來,你這才真是沒救了。」 趙晨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就差沒跳起來了:「什麼跟什麼啊?我論文的重點,可不是奸臣怎麼做壞事,奸臣如何成功當大壞人,也不是奸臣怎麼活到老的不會走路,而是奸臣的享樂啊,享樂!不管怎麼死的,我只要好吃好喝好享受了一輩子,就算很成功了。就我選的這課題,你們誰能比?哼哼。」 說話間,他又看見了顯示屏裡,那螞蟻般一堆堆整理著著荒敗廢墟,慢慢向前挪動的人。 屏幕中顯示的地方,剛剛又已經打過一場了。此時,地上尚有著鮮血,尚躺著屍體,然而,所有人前進的速度卻沒有一絲耽誤,只草草把屍體一卷,繫在馬上就地拖走,活著的人們,繼續搬石砍樹開路搭橋地往前走。 趙晨忽然覺得有些鬱悶了:「這都已經十多天了,天天就這麼堵著咱們的家門口,打打殺殺向前進,他們不煩,我都煩死了。」 「你又怕什麼了?橫豎萬山有這麼大呢!我們的小樓,在萬山中心,就算他們要搜索進來,以這種速度,還要一個月怕都不夠。再說,就是來了又如何呢?我們已經開啟了隱匿裝置,他們就是走到小樓門口,也照樣什麼都看不到。只要接近到了小樓的十丈之內,就會被小樓的力量引起腦波混亂,無論怎麼走,也只是繞著小樓打轉,盡情嘗試鬼打牆罷了。不但絕對不會接近小樓,而且他們自己還毫無感覺,自以為是搜索了每一寸土地。」 蕭清商也走了過來,淡淡道。 「誰是怕他們啊?我這是無聊啊!整天看著這種事真是能把人悶死。」趙晨鬱鬱道,「這還要被他們堵多久我們才方便出門呢?要不,咱們換個可以把小樓完全隱藏,世人又不知道的地方吧,咱也就眼不見為淨了。」 在場的幾人一起瞪他:「行啊,讓整個基地飛起來,還要在隱形情況下起飛,還要頂著上方時空亂流造成的混亂能量波,找到另一處可以藏這麼大基地的地方,趙晨同學,倒是要麻煩你幫我們算算,這得需要多少能量?」 趙晨摸了摸鼻子,有點訕訕然。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六章 - 一勞永逸 透過顯示屏,看著外面的人流,趙晨皺了半天眉,終於又道:「要不,咱們還是照時空局的老規局,殺一儆百,叫他們別再這麼無聊地摸過來了。」 他這話說的,自己也十分沒有底氣。 蕭清商笑了起來:「趙同學,你這大奸臣的心腸果然是和人不一樣。這些覬覦小樓的人,白打白干白死幾個你看不得,也就看不得了,還又想著自己動手殺一儆百?你打算要怎麼殺?殺多少?殺誰能一個頂一百?」 一旁坐著的另一個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同學蘇青瑤也笑了起來:「要不我們殺燕國的人,好不好?這次他們可是沒少派士兵來,還附帶著有許多燕國的精銳高手。你就把他們全都殺了示警,效果肯定好!嘻嘻,我估計燕王那邊還沒怎麼樣,小容第一個就饒不了你!」 趙晨重重哼了一聲:「你就別給我提小容了!這一回,他可是太亂來了,還有……」,他怒目瞪了蕭清商一眼,「你也是一樣!知不知道?那天你們倆可是把大家全都嚇壞了!」 嚴陵和蘇青瑤一起點頭,面帶責難之色地看著蕭清商。 蕭清商抗議了:「我那不就是一時衝動,思考不周嗎?這是純屬偶然,下不為例的事啊,你們用不著這樣一日三次,一次也不漏地準時批判吧?」 嚴陵撫著心口斥道:「就憑著你們倆對我們大家心靈的恐嚇摧殘,讓我們受到的這麼嚴重地精神傷害,一天罵你們三十次。都是應該的!」 蕭清商也只得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自己悶聲坐下,再不出聲了。 趙晨歎了口氣,看著屏幕裡那些冷卻後已有些發黑的鮮血,還是搖頭。 外面那一個一個死去的人,又哪裡是覬覦小樓的那些高高在上者。如果真是那樣,他卻也可以視若罔聞。只是這麼多受人驅策,硬著頭皮頂著危險踏入這個在傳說中最恐怖最危險之處的普通士兵。卻終是讓人看著不忍的。 「咱們還是想點辦法吧,就算不能殺人。像以前那樣轉移他們出去。也……」 蘇青瑤搖搖頭,反對:「殺人容易。要想把這麼多人轉移到萬里海外,人跡罕至處去,要多少能量才夠?我們現在可玩不起這麼奢侈的把戲。再說,以前時空局地鐵律,我們不能違反,殺人也好,轉移也罷,也只得看著。現在難道真要這麼把這麼多人移走,讓他們淪落到千萬里外。不見天日處,永遠不能脫身?這樣的活,能比死慈悲多少。」 嚴陵也皺眉道:「現在,過分浪費能量地事,能不做。我們最好就還是別做。移山倒海。江河倒流那些事,以我們現在能調動地能量。要做到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真的覺得,我們還是忍耐些日子,來個一勞永逸地好。」 他習慣性地抓了抓下巴:「我們就這麼不聲不響,偷偷貓著,借這次阿漢搞出來的事情,讓大家以為小樓已經不復存在了,豈不是正好。人的野心,從來就是沒有止境的,越是強大莫測,神通無匹,某些人怕是越要為之心動。現在我們要是使出什麼「神通」,那些人恐怕更要不斷驅使手下來探查來送死。就算是搞得一幫大人物跑萬山外頭,燒香拜佛,滿腦虔誠地想要感動咱們這些神仙,弄得沒日沒夜,不死不休,我們也沒有清淨日子過了。五千年呢,為長遠計……」 「為長遠計,難道現在咱們就只能這麼干看著?乾等著他們死心?」趙晨悻悻然沒好氣地說。 「就讓他們多找個幾遍好了。找來找去找不著,自然也就很灰心了。讓世人忘記了小樓的存在,一時半會兒可能還比較困難,不過等他們都灰心了以後,周圍人盯得不這麼嚴了,我們瞅空出去,再運用我們這些人在各國的影響力,慢慢引導,悄悄打消許多君主過於急功近利,渴望探出小樓真相的心意,讓他們不要這麼急迫,只要嚴守著各方要道,監察其他勢力動靜,退而求其次,不求自己得利於小樓,只要能讓別的勢力不能得利於小樓,這樣一步步來,也就足夠了。」 趙晨眼睛微微一亮:「這麼說,我們應該盡快想法子入世……」 「你興奮什麼啊?可別忘了你被召回時,可是和衛王撕破臉,走得轟轟烈烈的。現在你回去,不被衛國傾國之力追殺倒奇怪了,你又還能有什麼影響力。」蘇青瑤笑道。 「切,好意思說我,你又有多好啊,我了不起地女王陛下!你倒是至尊無上了,可惜啊,收的一堆男寵偏偏不肯聽話。人家搞女尊的,家裡頭哪個不是一堆美男子,要麼全心全意愛著她,彼此絕對不吃醋,要麼就玩點宮鬥,勾心鬥角拚命爭寵給她的日子添點樂趣。誰像你這麼倒霉,家裡的男人們,聯合起來算計你,老早就給人整死回小樓趴著了。」 趙晨冷笑:「你這個女王要是回魂了,你那邊地滿朝臣子就會立刻三呼萬歲,新任地君主就會趕緊給你讓位子?」 旁邊嚴陵低笑一聲,也跟著惹來了趙晨的冷眼:「還有你!都已經通過論文許多年了,又打算忽然再活生生滿面青春地冒出來?你是想讓你那些早就長了白頭髮舊部嚇出心臟病精神病來,還是打算學勁節……我說,勁節是冒充他自己地弟弟,你冒充誰?冒充你自己的兒子?然後天天管你當年那些手下叫叔叔?」 嚴陵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趙晨歪了頭,順便再看向蕭清商:「你……」 蕭清商笑著一攤手:「我如何?」 趙晨悶了一會,搖搖頭:「你那邊應該還有不少勢力,不過,就不知道吳王是不是真的還會一直把那個位置留給你了。」 蕭清商揚眉一笑,眉眼之間,竟有種不屬於女子的逼人英氣:「沒有吳王的那個皇后位置,又有誰能阻止得了我翻雲覆雨?」 「你又要翻什麼雲雨?」有氣無力,軟綿綿的一句質問之後,一個人遊魂也似從自動門後走了過來。 他臉色出奇地蒼白,兩眼空洞洞地望著前方,隨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全無形象地往下重重砸著一坐,身子隨即便向後靠去。椅子自動變形之後,他的身體便以最舒適的狀態半躺著了。 幾個人相互看看,神情都極是好笑。 蕭清商笑道:「輕塵,你至於嗎你?不就是閉門玩了十幾天遊戲,不就是現在小樓提供的維生系統沒有以前那麼舒服,不就是你的老對手這會子沒興致理會你,你就頹喪成這副模樣樣了?」 方輕塵伸手撫在臉上,用詠歎調般的語氣喃喃道:「無聊啊,鬱悶啊,生活真是太無趣了,這死氣沉沉,毫無激情的人生啊……」 他還沒說完,其他人已是滿臉不堪忍受的痛苦模樣,齊齊喝了一聲:「住嘴!」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七章 - 空中飛人 方輕塵從來就不是聽話閉嘴的人,眼下自然也更不把同學們的怒喝放在心上,尤自懶洋洋地道:「我說的這是實話啊!早知道這些人來這麼快,我們開始的時候那麼急著收拾整理小樓裡做什麼?弄到現在沒事做了,天天無聊得想要數螞蟻。唉!要是象上回清商和小容這樣的超級驚險戲份三天兩頭演一出,我們也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除了蕭清商以外,其他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蕭清商氣道:「輕塵,不就是嚇了你一回嗎,你就至於一直記恨到現在?」 「我記恨得什麼?」方輕塵冷哼一聲:「你們不知愛惜自己,我有什麼可記恨的?性命不是你們自己的嗎?又不是我的。你們願意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我還要替你們擔心不成。最多也就是提起來時,取個樂子罷了。」 大家對方輕塵的鐵嘴鋼牙,口是心非,都是久已習慣的了。他說得越是惡毒,眾人便越是微笑,其實彼此心裡倒也多有同感。畢竟,當時的蕭清商和小容,可是真把大家給嚇著了。 當初,莊教授問起誰走誰留的時候,明確了要走的同學都先紛紛表態,剩下的幾個人就坐在那裡,也不表明立場。 等莊教授把確定了要走的人都揮揮手趕去收拾東西做準備,眼睛看過來,詢問,方輕塵首先漫不經心地攤攤手:「像我這種不愛受管束的壞學生,會喜歡哪一種生活,沒什麼懸念吧。」 比起從外趕回來的同學。他是早就弄清了整個情況地,其實,在大家還沒全部聚齊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自己的取捨去留了。 最早做出決定的,是方輕塵。而最快做出決定的。卻是風勁節。事實上,周圍這麼忙忙亂亂的時候,他已經有閒心思在角落裡喝茶。。 「我答應過東籬了,這一路,我陪他共渡。」 這種事,對他來說,想都不用想。 幾乎沒有什麼人奇怪風勁節地反應,大家都只是用深深的目光看看他。然後有人微歎,有人一笑,有人莫名地搖搖頭,卻沒有一個人,出一言一句一字相勸。 風勁節和方輕塵這兩個痛快說了要留下,剩下幾個人卻都神情凝重地思考了很久,誰也沒有先說什麼。 而莊教授明顯也是放棄了勸說最不聽話的方輕塵,和目的最明確的風勁節了,只是努力地勸說其他的幾個學生,從各個角度。嘗試著說服他們放棄留下的念頭,打消他們留下的衝動。 他幾乎把他全部地誠懇,關懷,在意。都在這一次次的勸說中表達盡了,學生們對於老師的努力,也不是不動容。 其他已經準備好了要走的同學,也都紛紛開言,盡量勸說至今仍沒有明確表態的同學們,就是勁節和輕塵,也跟著拍胸脯保證,如果世間有什麼他們還放不下。他們會努力幫他們善後。 慢慢的,同學們也就一個一個地被說服了。而最後一個堅決不肯走的,卻是那個笑瞇瞇,怎麼看上去怎麼都是那麼一副很容易被說服的樣子的趙晨。 趙晨留下的理由也很讓人無語:「這幾世地遭遇,對於我來說,還是很有樂趣的。雖說這個世界不過是一片蠻荒。但是。有些享樂卻還是很有趣的,而且。在本來的世界裡,我們地生活也太過平靜無波,毫無激情了,而在這裡,我卻找到了許多的快活。」 他微笑道:「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自己的皇帝鬥,其樂無窮,與一堆又一堆的正人君子鬥,把所有的好人們,全都氣得半死不活的,真是太有成就感的事了!唉,忽然之間,要我捨棄這樣的生活,我實在有些放不下。。 對於他留下地這個理由,所有人都覺得又無奈又好笑,大家一直努力勸說到了最後一個小時,他也還是笑瞇瞇地,死活就是不鬆口。電腦已經顯示出時空通道越來越不穩定了,莊教授無法再耽擱下去,只得無奈地準備帶其他人離開。 最後分手的時間已到,大家彼此鄭重道別已畢,留下的三個人,並排站在後面,看著其他人轉身魚貫登船。 「唉……三缺一啊……搓不成麻將啊…………唉……」 趙晨正裝模作樣地痛心疾首,就見舷梯之上,嚴陵停了下來,轉頭。 「喂喂,打不成麻將我們可以斗地主啊,你可別為我們做出這麼重大的犧牲啊!」 趙晨衝過去,使勁把突然從舷梯上跳了下來的嚴陵又往舷梯上推,嚴陵卻死頂著不肯挪步。正拉扯間,一陣微風拂面,又一個人影落在他們身邊。趙晨一扭頭,鼻子都氣歪了:「蘇青瑤!你可別看著我們四個美男還沒主就動心啊!我可是絕對絕對奉行從一而終的人!回去回去,你留下來也別想著左擁右抱,鬧什麼鬧,回去回去,都回去!」 儘管臉上神情還有些猶疑,儘管目光裡也有些迷茫,嚴陵和蘇青瑤兩個,卻都不肯再挪一步。 天空之中,越來越混亂地能量波,一道道擴散。 輕塵和勁節兩個無可奈何,各自上前拉了這兩個跳船地後退,向飛船揮手。 舷梯收了回去。 時間緊迫,這兩個臨時改變主意的人,甚至來不及向莊教授說明他們最後決定要留下地理由。腦海中,還響著莊教授最後匆匆的叮嚀,那巨大的飛船,已經浮向了高空。 眼看著雲端裡,時空通道就要開啟,勁節還在目送飛船,方輕塵卻已經是聳聳肩往回走,趙晨迫不及待地開始揪著那兩個跳船的刨根問底,大家都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勁節卻突然臉色大變,回身就向控制室裡沖,三兩步趕上了方輕塵,順手拽了他就跑: 「輕塵!快!」 後面那三個,勁節連招呼都顧不上招呼了,不過聽勁節的話音不對,那三個也抬頭一看,登時傻眼,然後也撒腿就往控制室裡飛奔。 兩個飛行能量艙,居然直接從飛船裡彈了出來,正在強大的時空風暴中艱難地左躲右避! 在尋常情況下,飛行能量艙彈出飛船是沒有什麼危險的,可是在這個時候,小樓上空的能量波早已是一片混亂,時空亂流和阿漢的精神能量讓沒有足夠防護力的時空飛行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而在半空中,時空通道已堪堪打開。 這一瞬間,強大的時空風暴,幾乎立刻把那兩個飛行能量艙撕裂成碎片。而若是被時空能量毀滅,那可是真正的形神俱滅了,比阿漢還要慘,連再次重生的可能都沒有! 兩個能量艙裡的人都極盡所有力量,艱難地操控著能量艙躲避著,兩個能量艙,仍就如同大海中的兩葉小舟,隨時都有翻覆的危險, 不管是飛船裡的師生,還是小樓裡還在的那五個人,全都被嚇壞了。在第一時間,莊教授了聯合所有的學生,精確地操控著飛船,護在兩個能量艙的上方,盡量為他們多抵擋抵擋時空風暴,而方輕塵等人已經衝入了控制室,用自己的精神接通了中央電腦,將小樓還剩餘的儲存能量全都不要命地散出去,全力接引掩護著那兩個能量艙。 等到兩個能量艙安全著陸的時候,時間其實只過去幾分鐘而已,可是大家感覺上,卻像過了五千年。 飛船已經投入了半空中的時空通道,可是所有的通話器裡,都還響著莊教授氣急敗壞毫無風度地痛罵之聲。 方輕塵等人也面青唇白驚魂未定地撲出去,看著同樣搖搖晃晃地從能量艙裡走出來,面無人色的容謙和蕭清商,誰也不肯同情他們。事實上,那一瞬間,大家幾乎都恨不得撲上去,把這兩個嚇死人的混蛋活活掐死了事了。 「我說,你們要走就走,要不走就別走!至於這麼說著要走,臨走時,卻給我們玩這麼驚險的一幕嗎?」 當時,連同剛剛玩過跳舷梯遊戲的兩位,大家劈頭蓋臉,用盡了一切能想到的詞句來教訓這二個人。 蕭清商雖然臉色蒼白,偶爾倒還抗辯幾句,容謙卻只是由著大家痛罵,神色頗為歉然,語氣極誠懇地承認自己的錯誤,自己的衝動,自己的思慮不周……反而叫大家不好意思罵下去,於是,火力就幾乎全都集中到蕭清商身上了。 直到現在,大家有事沒事的時候,還是兔不了要譏嘲蕭清商幾句的,但對於容謙,他們卻很少說什麼,當然,這也和蕭清商總是和大家混在一起,而容謙卻總是悶悶不樂,一個人躲著發愁有關。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八章 - 去留之間 其實,對於自己居然蠢到上了船還往回跑,弄得差點把命都給搭上這檔子事,蕭清商心裡也早就懊惱到了極點,暗中早不知道罵了自己多少回衝動糊塗沒腦子了。只是落地以後,一從能量艙裡出來,就聽見莊教授的怒斥通過所有傳聲器,響徹了小樓內外不說,就連方輕塵等人,圍著她也是一通亂轟,結果她的逆反心理一上來,自是反而咬緊了牙關,死不認錯了。 不過,現在已經過了這麼些天了,這臉皮磨啊磨啊的也早就磨厚實了。總不成就這麼和這幾個同學較勁較上五千年吧,那可也太累了點了。 所以,此刻聽得大家又開始討伐,蕭清商終於輕歎了一聲,老實交代了:「我是以為自己可以放得下啊。誰知道事到臨頭,心緒卻怎麼也定不了。這大概就是小容說的,理智上知道應該怎麼做是一回事,可是心卻不聽話,一時衝動,身體自己就行動了麼。」 「你?衝動?」方輕塵哼了一聲,「我左看右看,可怎麼就看不出你和吳王陛下的愛情,居然有如此驚天動地啊。」 「和他?」蕭清商搖頭失笑,「我才不是稀罕那個。只是……這一世,我的親人待我,真的是極好的。從小到大,我做了那麼多出奇出格的事,他們卻從來沒有排斥我猜忌我,反而總是盡力保全包容我。」 蕭清商語氣之中,漸漸有了些悵然感懷:「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親情原來是這個樣子的。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不知道,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這也還是第一回,會有人如此待我。我……我不能眼看著我的家族受到傷害,我也不希望,吳國會因為我而失去安定。」 蕭清商的語氣甚是苦惱。明明只該是一場遊戲一場夢,無奈不知不覺,入戲已經太深。明明已經用理智一次次地要求自己立刻脫身。可是人都上了飛船,最後還是忍不住彈出來。 這些年來,吳王一直想打擊蕭家,蕭家也一直防備著吳王,而蕭清商則一直努力在其中維持一種平衡。可是這一次,她走得實在太匆忙了,吳王雖然答應了她不會無端傷害她的家族。但是帝王的承諾,真到了利害得失的面前,又能有多少信用? 更何況,她這一失蹤,她的父兄們,又豈能不對吳王有更深的猜疑。不管最後是哪一方先發難,如果她真就這麼不回去了,蕭家和吳王的衝突,只怕都是很難避免地……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衝動到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她只是想著那些人。想著那些人可能遭遇的災難,手指就不受控制地往緊急彈出鍵上按……那時候腦子一糊塗,她不就忘記了那是在能量混亂,時空出現亂流時的緊急回程,不是在平常飛行之中了嘛。結果一彈出飛船,外面全是時空能量亂流……能量艙根本就抵擋不住。好不容易勉勉強強地死裡逃生,她也是嚇得渾身都軟了。 看周圍人好像還有要不依不饒的意思,蕭清商隨隨便便地伸了個懶腰:「唉。說起來,都這麼多天了,你們也該轉移轉移火力了吧?怎麼全都只盯著我?也該去罵罵小容了吧?」 周圍人同時撇嘴。 想到自己和大家的鬥嘴抗辯,又想起小容溫和而歉然的面容。蕭清商也忍不住笑了。 「喂,你們這些傢伙,欺硬怕軟是不好地……」 蘇青瑤安靜地一笑,細聲慢語道:「小容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一點也不奇怪啊。勁節掛念盧東籬。是因為盧東籬尚有大事未完,趙王的惡意殺機,更是一直都在,勁節怎麼也不可能,就這麼放心袖手而去的。而輕塵呢,本來就是個不愛守規矩的人,現在楚國的平衡局面並不穩定。隨時都有可破裂。若是沒有了他暗中坐鎮,隨機應變。只怕任何人的野心,稍大一點的風波,都可能重新掀起戰亂。而秦國呢,又已是國窮民疲,在許多年之內,只怕都要苦苦喘息著,百姓們,更加是苦不堪言。而且在這個人世間,還有些個你極在意的人,是不是呢?」 看方輕塵果不其然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蘇青瑤輕笑一聲,也不再撩撥他了:「可是小容地情況就不一樣了。=他當然也是放不下燕凜的,但是畢竟燕國國富民強,燕凜也早已成才,並不需要他特別掛心介懷。該安排的事情,他也早就已經安頓好了,再留下來不過是錦上添花,他走了也不會有什麼禍事。就連在人間情份上,青姑就不必說了,就算是燕凜,當初告別的時候,雙方也都是已經做好了此後就不能再相見的準備了,那些淒涼啊難捨啊,也早都確定了是不會有的了……他這樣合該安心的人,留下又有什麼必要呢?」 嚴陵也在旁邊點頭:「是啊,在我們這堆人裡,小容從來就是最認真的人了,也最尊重法規,又從來都不願意給人添麻煩。教授那麼苦口婆心地勸著,時空局還為我們苦苦維持著時空通道,從規則上講,他又實在沒有理由非要留下來不可……」 趙晨在一旁嚴重鄙視:「好學生啊好學生。說到底他就是個好學生啊!不忍心傷別人心啊,不願意讓老師失望啊,不好意思叫大家地苦心白費啊……好學生從來都是考慮周全,不肯任性亂來的,結果到了最後,理智壓不住了,又比誰都不管不顧地胡來……當初他是怎麼被罰的五十年來著?哼,有一就有二啊,他辦出這種事來,我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看著幾個人又一起扭頭盯著她,蕭清商說話地底氣有點不足:「喂,幹嘛這麼看著我……」 趙晨奸笑道:「小容是一點都不奇怪,你可是太奇怪了……」 蘇青瑤也在旁邊輕輕地點頭:「清商,你從來是最看得明白,最拿得起放得下,最最瀟灑,最能決斷的人。這樣在最後關頭反悔,真不像你……」 蕭清商只是一笑。是啊,這一次。她可真的是砸了自己的招牌了。 小容之所以能一直沉默著任憑大家責備,平靜而懇切地一次次承認自己的失誤,責備自己地遲疑,並為給大家帶來的驚嚇道歉,是因為他心中明定,這一點,蕭清商比誰都能看得清。 這個一向極聽老師話。極尊重學校制度,並且在去留問題上,完全不如方輕塵和風勁節表現得那麼強硬明確的同學,一旦決定了要留下,即使是在最後幾乎被時空亂流撕扯得飛灰煙滅之時,也不曾後悔過。所以他反而可以這樣坦坦然地承認自己地失誤,並承擔因此而來的一切責難,且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合情合理,毫不介懷。 一念及此,蕭清商終是輕歎一聲:「小容他……可是比我堅定多了……」 「是啊。是啊,堅定地給咱們上演驚險特技戲啊。」方輕塵的語氣頗多笑謔之意。 「你啊,不就是為著他不肯陪你嗎?」蕭清商一笑搖頭。 「哼,失控就失控了,留下也就留下了,我們又沒怎麼罵他,他幹嘛還整天愁眉苦腦,好像人人欠他幾萬兩似的。」方輕塵語氣頗為悻悻。 最好地遊戲對手情緒低落。精神頹廢,怎麼挑戰怎麼勾引都不動心,都不應戰。唉!沒有對手地人生真是寂寞空虛到極點啊。才這麼十幾天,他就已經快被這無聊的日子逼瘋了。 自從他們決定留下之後。風勁節是一心憂著盧東籬那頭,立時便離開了小樓回去趙國了。他有大富翁地底子,在世間明暗勢力也最廣,也最方便順便幫著離開的同學收拾善後。而其他幾個人,都沒有立刻入世。 一方面。小樓裡要重新整理調試,閒雜事等不少,一兩個月也折騰不完。另一方面,像嚴陵,已經是在紅塵間死了幾十年了,反正也不急在一天兩天。而蘇青瑤呢,又是剛死不久。回來還沒有歇夠。蕭清商和趙晨。卻是因為離開時弄的動靜實在是……咳,稍稍大了這麼一點點。一時間還沒能想好怎麼回去才合適。 而方輕塵呢,雖然是心有牽掛而留下來,但暫時還真沒他啥事。楚國目前看起來還是一片平靜,並沒有什麼變亂的徵兆,秦國上下,也在振作了精神要重建國家。基本上,這兩國都沒什麼大事需要他去救苦救難的。當然了,如果他夠無私,夠熱情,這時候冒出來奉獻他的智慧和力量,幫助人家建設國家,倒也確實是一樁美談,可惜啊,這樣的行事,那是大大不符合方輕塵本人的行事風格啊。 最初的忙亂一過,暫時無事可作了,他就照老規矩玩遊戲去也。奈何往日只要人在小樓,一招即來的那個老對手如今卻毫無戰意,百喚不至。無敵地人生是多麼無聊啊,沒對手,就連遊戲也打得了無生趣了。這樣的日子,空虛得毫無目標,才十幾天功夫,方輕塵的精神狀態已經直線下降,只有在咒罵容謙的時候,才會恢復那麼一點活力。 嚴陵哈哈笑道:「沒辦法,好學生偶爾不聽話一次,心理負擔比壞學生可要重得多了,所以就……」 「少胡說八道了!你真當我是傻子不成?那個傢伙整天愁眉苦臉的,不過就是想不出什麼借口對燕凜解釋他那忽然間多出來的手臂。」方輕塵哼了一聲。「你信不信?我們現在如果能有一個完美的借口送給他,他能立刻就跳起來,一氣趕回燕國去。」 趙晨也笑著不懷好意地說:「小容就是想不開,其實,這個事很簡單嘛。我就很想建議他,直接把那手砍了就是……」 「你當我是自虐狂呢?」隨著一聲低笑,話題的主角從自動門外走了進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七十九章 - 謙謙君子 見容謙從自動門外走了進來,大家一起看向他,嚴陵笑道:「難得你肯冒出來和大家胡混,可是想到法子了?」 容謙一笑搖頭:「我實在是想不出什麼理由借口來了。只是既然想不出,索性不想也就是了,前幾天倒是我自己鑽了牛角尖。」 方輕塵哼了一聲道:「本來就是你胡思亂想得太多,自找麻煩。勁節直接說他是神仙下凡,也沒見盧東籬怎麼樣。」 容謙還沒答言,蕭清商已經笑道:「輕塵你才是個出餿主意的。燕凜和盧東籬怎麼比呢?盧東籬本來就是個襟懷坦蕩的人不說,他一直以勁節之死為至恨,見到勁節又活了,當然是只有滿心慶幸,勁節用什麼理由他都不介意了。燕凜呢……」 她語氣一頓,看看容謙:「第一小容又不是死了,這殘疾之事再是燕凜的一生心病,畢竟是不可與死別相比;第二那小子可是當君主的,要思慮的事情自然就要比別人多些。勁節可是以新的身份重新出現在盧東籬身邊的,只要盧東籬不介意他的重生之謎,勁節重生之事,也就根本無需再向第三個人解釋。而小容呢,他可是整個大燕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所有人矚目的容相,容國公啊!莫名其妙地,斷了的手臂就這麼又長出來了,對大家也沒個合理的解釋,能成嗎?」 容謙笑道:「我前幾天左思右想,想的也就是這個了。不過,現在我暫時也不想再考慮這些事了,最多先悄悄和燕凜見一見再說就是。只要他不過多介意,旁人的疑問,我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大家相視一笑,心裡都覺十分快意,連方輕塵都樂得不再抬槓了。^^ 小容為人太好,以往行事。總是思慮太多,想得過於周到,總是處處為旁人打算,便時時自陷苦局。若能早些這般釋懷心寬,當初也未必會自尋絕路,自設死局地來逼燕凜對付他。 不過,若沒有這樣的當年往事,今日他與燕凜之間的關係,怕又未必能有今日的赤誠相待了。 容謙輕聲道:「我是想明白了。過兩天,看外面能瞅個空子了。就回去。你們呢?」 蕭清商歎口氣:「我走之前是跟吳王決別過的,現在又忽然冒出來,還真不知道怎麼自圓其說。」 趙晨也聳了聳肩:「先讓我想好怎麼應付整個衛國的追殺再說吧。」 蘇青瑤和嚴陵相視一眼:「我們不急。」 容謙此時既把心間大事放下,心境便明朗開闊許多,也有了更多的心思關懷身邊地人,此刻望向二人笑道:「你們留了下來,卻又似乎一點也不急著回去?」蘇青瑤輕聲道:「我和你們不同。我並不是因為有放不下的人與事才留下來的。我留下,只是覺得這裡比那裡好。」 方輕塵挑挑眉:「這裡比我們那裡好?」 「不可以嗎?」蘇青瑤微微一笑。「比起這裡,我們的世界實在太完美了,完美得都沒有了生氣。我們誰也不需要。什麼都可以隨便得到,而在這裡,我們要努力,要拚搏,我們可以有很多目標和理想,所以才會有更多地滿足和驚喜**而且,人與人之間親情,友情。愛情,每一種都是我以前想像不到的美好和動人……你們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蘇青瑤,半晌才有人問:「蘇同學,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每一世好像都是在當女王吧?」 「無情最是帝王家啊。你的每一世,好像也總和辜負背叛利用欺騙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扯不清吧?我說……這麼著幾百年下來,你居然還這麼嚮往著親情,友情和愛情,我們是該說你的心理承受力太強呢,還是說你地思考方向,壓根就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樣啊?」 蘇青瑤失笑:「我得不到。又不是別人都得不到。再說。就算是惡徒奸賊,心中也未必就沒有留一小塊聖地。就算我身旁多是虛假欺騙。但能看到別人經歷的那些美好,我當然也會有感觸,也會有憧憬的。以前我受論文所限,不能改變身份,以後卻沒有這種限制,或許我也可以親身經歷到那些,而不必再總是失望了。」 她的語氣很輕鬆,笑意也極從容,大家聽得卻多是有些佩服的。身為女王,經歷了那麼多世,面對過那麼多虛情假意,她卻還可以有這麼平和且堅定的心態去相信,去嚮往人與人之間的美好,而不是憤世嫉俗,滿腔怨氣,不得不承認,他們這位同學的心理素質,真是好得不得了。 嚴陵也笑道:「青瑤是對未來有美好的期待,而我嘛……哈,我根本就是決定留下來享受在這裡的日子了。」 「享受?」容謙愕然了。 「當然是享受啦!」趙晨兩眼放光地插話:「你想想看啊,現在老師也不在了,時空局也管不著我們了,在這裡我們愛怎麼玩就怎麼玩了。我想當當木匠啊,馴獸師啊,補鍋匠啊,人中之傑啊,翻雲覆雨下啊,被凡人敬若天神下啊……」 看看周圍幾個同學嗤之以鼻地樣子,趙晨聳聳肩:「喂,別這樣啊,我就不信偌大的一個世界,你們就找不到好玩的。玩膩了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教授為了讓我們回去,根本就一直在故意誤導我們。他不停地說,五千年多麼漫長,多麼遙遠,萬一後悔了,又無法回去,就只能苦苦熬日子什麼的。乍一聽上去,這些還真都是很有道理,可惜啊,我就偏偏不肯上他的當。五千年雖然長,又算得了什麼啊?我過得開心就過,過得不開心了,我就直接去開啟冷凍系統,學著阿漢,閉了眼睡一覺,直接睡到時空通道恢復的時間不就行了。喂,你們這麼看著我幹什麼?嚴陵,你別告訴我,你不是也想通了這個才跳船的!」 容謙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來:「是啊,我怎麼就從來就沒想過,將來應該把自己冷凍個幾千年,就這麼一眨眼就讓時間過去呢?可真是笨得厲害。」 蘇青瑤笑道:「你什麼時候會想過要投機取巧啊?你本就總是對什麼事情都極認真,對你心中所重之人又極在意,考慮去留這種大事地時候,自然更要認真上十分,才不會像這傢伙,如此輕忽胡鬧。」 容謙一笑道:「只是各人性情不同罷了。像勁節,怕是也一樣沒想過這法子,他想著的,只盧東籬的生死禍福了,留下來的代價他根本就沒在意過。而輕塵……」 方輕塵在他溫和的目光望過來之前,已是身上發麻地趕緊往旁邊閃了開去:「停停停!你快別這麼看我!我想什麼,幹什麼,怎麼選都是我地事,可別把你的聖人念頭硬往我身上加。」 容謙唇邊帶笑,輕輕問:「輕塵,你什麼時候回去?」 「回哪兒去?」方輕塵漫不經心地問。 容謙笑而搖頭:「輕塵,何必自欺欺人,這幾天,你的精神極不好,不是因為遊戲玩得沒意思,也不是因為我不肯陪你大戰三百回合,只是因為,你有想念的人,想念的事,想念的地方,卻沒有去,所以心中空落落的,需要找個理由來發洩。而我呢,就恰好是你最適合地埋怨對象。」 方輕塵挑了挑眉,慢慢地伸手活動活動十指和手腕。 對某個自以為是地傢伙,最好的回答,似乎應該是拳頭而不是嘴巴。 容謙看他有點惱羞成怒地樣子,趕緊著站起來,退後十幾步,笑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章 - 千年之規 看方輕塵有點惱羞成怒的樣子,容謙趕緊站了起來,退後十幾步,笑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其他人也連忙笑呵呵地攔在二人之間。 「別鬧了,現在小樓的能量有限,沒那麼方便自我修復了,可經不起你們胡打一氣。」 「有本事,你們出去打得天昏地暗我們也不管,可別在這兒窩裡鬥就行。」 「出去打也沒問題,別分生死哦。」蕭清商勉強做嚴肅狀:「現在小樓可也經不起你們三天兩頭就換體重生。你們倆誰要是死回來,我們就合力,先把誰在冷凍倉裡關上五十年再說。」 方輕塵哼了一聲:「你倒還好意思說?小樓原來儲存的能量,全都花在誰身上了來著?」 容謙和蕭清商一起尷尬賠笑。 小樓基地本來就是在時空巨艦的基礎上建成,現在母艦已經駛離,主能源轉換裝置自然是隨母艦走了。剩下的留給他們使用的能源轉換裝置,是隸屬於給他們回家用的小型一次性時空飛艇的,能量生產能力自然也就非常有限了。 本來母艦離去的時候,倒也是盡量給他們多儲存了備用能源,以備不時之需的,結果這船還沒開進時空通道呢,這邊的儲備能源就都給接引小容和蕭清商落地用得十去八九了,現在雖不算是從零開始積攢,速度卻慢如蝸牛,離能量再次滿格還不知道需要多久。 看蕭清商和容謙都不好意思開口了,嚴陵笑道:「其實。清商說得有理。很多事情,我們是應該商量出一個章程來了 聽這話說到了正題上,自然也就沒有人再談笑胡鬧了,就算是方輕塵這樣平時總是自嘲是不守規矩的壞學生的人,也都收起了玩世不恭。現在的小樓,就剩下他們幾個人,又是與原來地世界相隔絕地留在這片未開化的蠻荒之地。要想少出點麻煩,必然是需要討論確定下適當的規則來自我約束的。 方輕塵想了想,居然第一個開口道:「現在我們缺乏必要的原料,尤其是稀有金屬無法開採得到,要安全隱蔽地建造出新的能源轉換裝置,沒有一兩千年,怕是不行了。那麼能量就是一定要節約的。既然如此。我認為,最大地一點就是停止長時間地監控整個大陸的情況,這對能量的需求實在太大了。」 他這話看似有理,其實極是假公濟私。這意見的本意絕對不是愛惜能量,而是他一早就對這種毫無隱私權的監視深惡痛絕,以前只是限於校規,沒有辦法罷了。 蕭清商想了一想道:「停止監控可以節約很多能量,但也會讓我們無法全面地掌控各方面的情況。」 「為什麼要什麼都知道?任何時候都可以偷窺別人,知道別人說什麼做什麼策劃什麼,人生沒有驚奇。沒有期待,又還有什麼意義呢?再說,就是以前做論文時,校規也是嚴格禁止在小樓的同學向歷世地人透露與其相關的消息的。」 蘇青瑤輕聲道:「既然我們要在這裡活出精彩來,就要靠我們自己來活,而不是依賴這種監控。」 容謙也點點頭:「確實,打遊戲的時候要上用了修改器,一口氣把主角改得最高級別。*最強裝備,這遊戲打得也就沒樂趣了。」 「那麼就定為小樓的監控設施目前只針對小樓周圍的一切動靜,而在外只對其他入世諸人做相關監控,並且監控內容,只有在取得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才可以打開,如何?」 大家都一笑點頭。 蕭清商又道:「我想這第二條嘛,就是有一個些禁忌,還是不打破為好。我們誰也不是神仙,改天換地這種事,不是我們的能力所能操控的。這裡是一個獨立的時空,它應當遵循它自己地發展軌跡。我們雖然可以影響。但並不可以強迫。因此。比如小樓的真相,比如我們真實的身份。仍然是應當對所有人守口如瓶的。」蘇青瑤也點頭表示贊成:「再好的關係,再深切的信任,如果彼此的層次隔得太遠了,相處之中應該會少了許多融洽與自然。」 蕭清商低笑一聲:「其實,我這麼說……不過是想要大家過得好一些罷了。有的事,是千萬玩不得什麼坦白遊戲,而該隱瞞一世才好地。你不說,人家一生當你是個寶,你說了,人家就要當你是塊石頭了。任摔任打任受苦,什麼苦難由你頂,外加這石頭還能用來墊腳,他也都不會愧疚不會心痛。反正你是神仙嘛,跟神仙關係這麼好,總該得有點好處吧。」 容謙皺了皺眉:「其實……」 「我同意。」趙晨打斷容謙本來想說的話:「一個凡人,若是知道了身邊至近之人是神仙,怎麼可能還像以前那樣自然地相處?我們又何必給自己找彆扭呢。 「人心都有所求,我們又何必用神仙的身份無端地考驗身邊之人的感情是否足夠純粹?就算你相信你所在意的那個人,但你也要考慮到我們其他人,畢竟我們是一個團體,小樓地秘密不屬於一個人,而屬於大家,隨便就揭穿了,也是對其他人的不負責任。我們不能因為個人的信任,而給其他人也一起添麻煩,對嗎?」蘇青瑤也點頭同意。 方輕塵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無所謂,對這事我沒什麼意見。」 容謙想了想,笑笑:「既然大家都這麼想,那我也不反對。我本來也並沒有想過要向外洩漏小樓的事情,只是,不太能贊同清商的那些論斷罷了。」 「我的看法有錯嗎,如果知道你是神仙,你的刑場相救,你地斷臂,你地殘疾,會給燕凜那麼大的衝擊嗎?還有,如果知道輕塵是不死之身,楚若鴻怎麼會讓他給嚇得……」 方輕塵臉色一沉:「你們爭你們地,別把我扯進來。」 容謙也笑道:「我做那些事,只是我自己願意做的,並不是為了讓別人多麼感動。」 蕭清商淡淡道:「就算我們做那些事,的確不是為了得到什麼,但至少也不該是為了讓人無止無境地索求圖謀的。」 「好了好了,既然這一條大家都沒什麼異議,我們再議下一條好了……」嚴陵及時制止了一場可能無止無休地爭論:「我建議第三條就是,不管我們歷世遇上什麼樣的困難,都不要動用精神力和小樓的能力。盡量自律,自我約束,這不但是為了節約能源,還有不讓時空亂流有進一步惡化的可能,也是為了是為了讓我們歷世之旅不至於變得毫無意義。如果真的不能適應這個世界,不能控制自己,違反了規定,那麼……回來後,就視情況,自覺地自我冷凍吧。」 方輕塵笑道::這一點不用你提醒,大家心裡也都有數的,勁節明明那麼急著回趙國,也沒動用什麼飛行器,還不是照老規矩,快馬加鞭地趕路麼。」 其他人也都笑而點頭。 在此之後,小樓留下的這幾個人用了足足半天時間,討論出了若干條,可以切實保護大家,又不浪費小樓能量,且大家都認可的細則,再聯絡傳達給了仍在趕路的風勁節,風勁節也沒有提什麼反對意見,事情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計議已定,容謙站起身來,笑道:「過兩天我就走了,這兩天還有空,輕塵,如果你真的還那麼喜歡在遊戲裡打架,我可以陪你。」 方輕塵冷笑:「誰很稀罕你做對手嗎?在小樓裡過得無聊,我也可以出去玩的。」他目光一掃其他幾個人,「你們看樣子是真不急著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一章 - 最後一條 方輕塵目光一掃其他幾個人,「你們看樣子是真不急著走。」 「是啊,反正暫時留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的。」 「玩玩遊戲,看看外頭的人鬧笑話,真要閒了沒事,還可以重溫以前的記錄嘛。對了,阿漢第五第六世不是加密了,只有教授能看嗎?現在教授走了,主電腦對我們打開了全部權限,我剛找到他的資料,沒事看一看,也可以打發很多時間了。」趙晨笑嘻嘻道。 容謙卻搖頭道:「阿漢既然把資料加密,就是不喜歡別人看了。他的隱私,我們還是尊重的好吧。」 趙晨哼了一聲:「以前咱們入世時,我也沒見樓裡哪個同學尊重過咱們的隱私了。」 容謙苦笑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他自己雖然可以不去看阿漢的歷世紀錄,卻實在很難干涉旁人的行為。畢竟這七百多年來,大家歷世時,小樓裡的同學都可以隨便看,這種觀念已經牢不可破了,現在硬要改變,實在不易。而且阿漢鬧得這一場,引發了這麼大的變故,大家心頭這點氣,也都還沒有消淨呢。現在打也打不著,罵也沒人聽,那……被看看記錄什麼的,似乎也就在所難免了。 蘇青瑤笑著改變話題去接著回答方輕塵的問題:「反正我們也沒有什麼事要立刻做,暫時也沒想好入世要以什麼身份,做些什麼事,就先閒著吧,等決定了再說。」 方輕塵神情忽然有些古怪,笑笑道:「既然大家都沒有什麼事要做,且又都有五千年這麼長的大把時間,那麼我給點建議如何?」 蕭清商笑道:「你又有什麼壞主意?」 「怎麼就是壞主意?這可是好主意,是促進社會進步的好主意啊!」方輕塵悠悠道:「還記得以前開會的時候,我曾提過的限制皇權嗎?那個時候你們大多沒什麼興趣。因為這種變革,沒有個幾百年時間許多代人堅持不懈的努力,根本就做不到。所以,當時我也沒再堅持,可是現在就不一樣了,大家反正都是無所事事的,而且。****也都有了足夠長的時間……」 蕭清商忍不住笑道:「輕塵,你還這麼記恨帝王啊?」 「什麼叫記恨,我這完全是想要解放全人類啊!」方輕塵翻個白眼,眾人皆面部肌肉抽搐,全體做出不堪忍受狀。 不過,嘲笑歸嘲笑,這一次,大家居然也不怎麼反對了。 「嗯,反正時間很長……」 「用上幾百年的時間,潛移默化。悄悄推動,改變人地觀念,變更天下大勢,一點一點地達到我們的目的,倒也不是不可以。」 「五千年的時間啊……足夠從新石器時代發展到福利社會了。其實,我們就是什麼也不做,耗也能耗到帝制消亡了。」 容謙反而是笑著說了一句:「其實如果是賢明的君主……」 「你不知道明君才是民主最大的敵人嗎?」 方輕塵笑道:「少找借口了,我還不知道你?不就是偏心你家的皇帝小孩嗎?放心好了,沒有人會要求你去動搖他地帝位和權力的,你完全可以等他……嗯……那個……不在了……之後再……「看看容謙神情不快起來。方輕塵便沒再說下去了。 他雖常諷刺容謙,愛拿他取笑,到底是不會真的傷人。說到燕凜生死之時。他已經是有所避忌,而盡量選擇了別的字眼了,但是,想來終究還是讓容謙心中有了些抑鬱吧。 即使知道方輕塵並無惡意,但「不在了」三個字被和燕凜聯繫在一起,終究讓人心間一痛的。燕凜畢竟只有百年光陰的生命。而他,不但生命幾無盡頭,僅身處這一世,就有漫漫五千載的時光要度,這樣綿長的光陰,這樣永無盡頭的分離,實在讓人有極不堪的感覺。 看著他神情。方輕塵地神色也是微微一黯。而蕭清商想起了這一世待她極好的親人,神色也有些悵然了。蘇青瑤目光在三人之間微一流轉,眼眸深處,忽然露出深思之色。^^ 趙晨看氣氛有些凝重,笑著打岔道:「好了好了,輕塵,你倒是說給我們聽聽,你要打算怎麼開始你偉大的革命啊?」 方輕塵倒是一怔,他一心一意要分薄皇權是不假,但也是到此刻,有了這五千年的時光,才認真開始動這個念頭的,而切實要如何實施,卻還真沒想過呢。 趙晨笑道:「你不知道,我倒是有建議的。這幾天,我沒事在電腦裡到處調資料看,這才發現,張敏欣帶來的書不止有激情耽美的,還有許多回到過去,利用現代知識開創一番新事業的故事,看著都很有趣啊。咱們倒也可以照著來一遍的。」 嚴陵大笑起來:「那些玩意我也看了,都是中世紀時,寫著讓人開心地古老小說了。隨便來個人,沒有特別的能力,也沒什麼特別的保護,就跑到古代去造玻璃,開學堂,賣報紙,制火藥,當大官,打大仗,玩民主,而且都是一番風順活下來,處處成功啊!」 「嗨,那些人玩這些還能成功,當然是白日做夢,但對我們來說,一切都輕而易舉啊……」趙晨賊笑誘惑道:「就當是玩遊戲,照著試試也無妨。」 方輕塵果然也來了興趣:「有這樣地書?調出來我瞧瞧。」 看著他們也不知是認真,還是胡鬧的勁頭,容謙只覺好笑,正想勸幾句,目光卻忽然在屏幕上一凝,卻是在搜索萬山的幾大勢力,又開始有小衝突了。 容謙歎了口氣:「我不能再耽誤了,還是盡快回燕國去,勸勸燕凜別再派人探查萬山了。如果燕凜再能以燕王的身份和其他幾個國家的君主達成共識,大家都徹底停止這樣的爭鬥,就更好了。」 容謙並無意責備燕凜地決定,從他君王的角度考慮,既然有小樓這麼強大而莫測的力量。加以探查,那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是,容謙也沒辦法就這樣坐視一個個無名地小人物,為著這樣的理由,無謂地在不斷的衝突中喪命罷了。 以武功來強行阻止這些人爭鬥,他們並不是做不到,只是卻是飲鴆止渴。一次之後,各國地君主自然會派更多地軍隊,更多的高手進來,事情只會沒完沒了了。所以,最好地選擇,也只能是從根子上去改變那些上位君王們地決策。 蕭清商輕聲問:「你早就已不問國事了,現在忽然為小樓的事進言,且態度堅定,他會否生疑……」 容謙搖搖頭:「很久以前,我就再也不需要擔心他會否疑我的問題了。」 嚴陵看著屏幕上濺起的鮮血。輕輕道:「阿漢爆發精神力,只是為了阻隔時空局的控制,救狄九一命而已。以他的性情,如果知道,為了萬山之平,而引起了這些紛爭,會有很多普通人為此送命,他一定會很難過的。」 趙晨歎道:「如果他早知道會死這麼多人,也不知道還會不會那樣干了。」 眾人默然了一會,蕭清商方才輕聲道:「若是以前的阿漢。是絕不會為救一個人去害另一個人的,但是現在,也許……也許就算他知道結果。也一樣會這麼做的。」 「那又有什麼不好?」方輕塵平靜道:「誰又生來就該為全世界人地生死負責?誰又有本事能對全世界人的生死負責呢?他有了私心,有了私愛,會去取捨,會努力首先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我倒是覺得,這反而要算是好事。要是真能完全一視同仁地看待所有人。那不是因為有大愛,而是因為根本對誰都無愛。除非是佛爺。關心自己在意的人,超過關心自己不認識的人,這才叫人。而這些人的野心造成的災難,憑什麼也要他來考慮周全?我們又不是真的神仙。」 容謙目光深深望著屏幕,屏幕上,有人影快捷如電地閃掠飛馳:「阿漢的選擇。是非對錯。我們大家都不是當事人,不好輕易加以置評。況且,這也不算是當務之急……我現在想的,只是,狄九要怎麼辦,他還一直躺在睡眠艙裡呢。」 他伸手指著屏幕:「還有狄一和狄三。他們還是不肯死心,雖然親眼看到萬山之崩地威力,又看到各國派進來的軍隊高手越來越多,他們還是一次次地四下探查,雖說以他們的身手,目前避開各國人馬地耳目還是綽綽有餘的,但天長日久,萬一失手,阿漢他……」 大家誰也不說話,一起扭頭看向方輕塵。畢竟當初把狄九帶進來的就是他,這會子,旁人自是不肯替他收拾爛攤子的。 方輕塵悶悶不語。 他一直不叫醒狄九,也是心煩啊。真要叫醒了,還有一堆的事要解釋,要是跟他說了阿漢在天上睡覺,搞不好要睡上五千年,天知道那個自以為必死的傢伙,在意外活下來之後,會發什麼瘋。 「不管了,直接往外扔給狄一和狄三算了,反正他白撿了一條命和一個好身體。」方輕塵極不負責任地說,「反正我當初帶他進來,也不是為了關心他,只是為了關心阿漢。現在既然阿漢已經上天了,我也就沒必要體貼他了。」 眾人一起瞪著他。 蕭清商笑道:「輕塵,你能不能別總是這麼任性……」 「我想到了……」一直沉默著地蘇青瑤,忽得叫了一聲。 大家聞言同時看過去。 蘇青瑤目光彷彿還望著遠方,方才眾人的爭論,她其實一直聽而未聞:「我想到了。我們定的規則,還缺了一條。」 「缺了什麼?」 「缺了一條,也許會更多消耗小樓的能量,但是卻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許多意外變化和期待的規則。」蘇青瑤的語氣悠悠。 大家互相看一看,齊聲問:「什麼規則?」 蘇青瑤目現異彩,慢慢地說出了一段,也許對在場所有人,未來五千年地生活都會產生至大影響地話。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二章 - 令牌大戶 天高雲淡,山峭風急。 方輕塵懶洋洋地躺在最高的山峰之上,最高的大樹枝椏之間,臉上蓋著不知道從哪裡扯來的一片大葉子,擋著陽光,睡得無比悠閒。 樹枝被山風吹得飄飄搖搖,偏那枝幹上躺著的身影,飄然風中,一派平穩安然。 一襲的白衣輕輕垂落樹梢,長時間當風而眠,衣上時不時沾了塵屑落葉,卻又在下一陣山風襲來時,悠悠地被吹向遠處。 陽光,綠葉,長風,白衣,天地之間,如許高處,出奇地安靜閒逸。 這般懶怠地獨處山顛,安然而睡已不知幾時幾許,只是偶爾醒來,掀開樹葉子來,瞇了眼,望望頭頂的太陽,迷迷糊糊地算算時辰,然後再遠目望望遠方山下,那氣勢逼人的滾滾煙塵。 懶洋洋地看了一會,方輕塵伸手掩著嘴,又打了個呵欠。嗯,還不錯,煙塵雜而不亂,看得出令行禁止,氣勢速度都是上乘,這支軍隊確實算得還行吧……只是,這兩位操練得也真是太急太狠了些,不就是某個傢伙要過來嗎…… 「什麼人,下來!」 他這裡還漫不經心,三心二意地看一看遠方,轉一轉心思呢,耳邊卻已響起了冷厲的喝聲。 方輕塵收回眺望遠處的目光,向下一瞄,不知何時,大樹四周已圍滿了衣甲鮮明的軍士了。 還帶著一點長睡初醒時迷迷糊糊的睡意,方輕塵眼神朦朧地看著下面:「為什麼要下去?」 下面軍士之中,走出一名百夫長。目光銳利地盯著他:「定襄駐軍左近,向有嚴令,不得有閒人逗留出入,任何人在可以窺看駐軍操練之所出現,便有刺探軍情之嫌。定襄將軍有相機斬殺之權,你不知道嗎?」 隨著他宏亮嚴肅地喝斥之聲,四周官兵鋼刀出鞘,在陽光下,倒也映出一片耀眼的寒光。 方輕塵卻只只是微笑。在那朗然的喝問聲中,他注意到的,卻只是極細微的,衣襟與樹葉磨擦地聲音。wen-x□n8壓抑到最低的綿長的呼吸聲,還有四周的雜草樹木之間,偶爾一閃而過的寒光。 嗯,公道一點,還是要承認,定襄軍的巡邏隊伍,還是很有素質,判斷也算是是很準確的吧。 駐軍四周,如此廣大的地區,連這麼高地山上。他們都能一絲不漏地搜索巡查遍了。而且一支二十人的巡邏隊,早在一個半時辰之前就發現了他,卻沒有打草驚……咳,卻沒有在他面前暴露。 二十名精兵。配合純熟,還攜有有最優良的武器,而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可是,他們的隊長卻準確地判斷出,自己可能是一個極出色的高手,不肯貪功行險,卻只悄然帶人遠遠監視。並派了人回去軍中,調來了這足有上百人的增援。 帶少數人出頭圍困,大聲質問示威,最主要的目的,卻還是要不著痕跡地掩飾其他人悄然潛近和弩箭上弦瞄準的聲音。 二十名官兵圍困四周,另有近五十人。隱伏在近處隨時準備增援。在弩箭的射程之內,還有至少五十把地連珠強弩悄悄對準了他。就這種陣仗。便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恐怕也很難全身而退。 這樣的策略,如此的行事,不可謂不謹慎。真是相當穩妥,相當細緻,相當…… 方輕塵越看越興致高昂,連睡意都一掃而空了,眼看著官兵們如臨大敵,他卻朗聲笑道:「我知道,可我就是樂意在這裡看風景。」 那百夫長臉色一沉,喝了一聲:「拿下。」 十餘道勁矢,四面八方,疾射方輕塵。 這看似凌厲地攻擊,目的只不過是逼他下樹,以便擒拿罷了,但方輕塵卻也是輕描淡寫,微一拂袖,在樹枝上長身而起,明明是懶洋洋躺著的姿式,也不知他是如何發的力,就忽得足踏枝頭,悠然而立,左手背負在後,右手五指閒閒地自雪白的袍袖間拂出來,修長的指尖漫然輕點,似慢而實快,點按拔彈之間,十餘道勁矢竟以比來勢更快更疾更狠的洶洶氣勢,奇準無比地反射回去。1--6--K-小-說-網 隱在樹旁石後的射手們來不及閃,來不及避,來不及格擋,甚至有地人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來,只是臉色。在剎那間灰白一片。 「別動手別動手!全是誤會!」 斷喝聲中,一道紫影憑空出現,漫天寒光瞬息盡斂。 眾軍士只覺眼前先是一花,耳旁勁風倏止,待他們定睛看去之時,卻見一身著紫袍的高大身影立在樹下,那人雙手各抓了五六支箭矢,正揚頭怒斥一聲:「你怎麼每次都要惹事生非?」 他似是極怒,連被他抓住的箭矢都在他掌中紛紛斷為兩截。然而,明明是這麼憤怒的語氣,眼神裡卻明明極是喜悅,臉上的表情,更多的只是帶點親近地無可奈何。 其實方輕塵這會心裡也滿是不痛快呢,這姓秦地,前世是走鏢的不成?怎麼自己每回手腳發癢,想找誰活動活動筋骨地時候,這位就非要冒出來橫插一槓呢!上至大將軍柳恆,下至這最低級的秦國士兵,這傢伙總是要保。 「麻煩你弄清楚是誰要找誰的麻煩好不好,誰有興趣惹事?」心情不好,方輕塵這說話的語氣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了。 秦旭飛皺眉:「這裡是禁區,你出入此處,士兵們前來拿你,本來沒錯「好像是你約我到定襄見面的吧,當時你怎麼沒說,這裡是禁區來著?」方輕塵悠哉含笑。 對上這樣明目張膽的無賴。秦旭飛也無可奈何了。 定襄是他此次出巡地目的地,約方輕塵在此見面自是理所當然啊。禁區二字……對方輕塵來說……本來就沒有什麼約束可言。他只要樂意公開身份,自然就可以享受貴賓級待遇,他要是嫌麻煩,自然也可以藏得誰也找不著。可這人偏要這樣大大方方坐在山頭上。整天望著軍隊的練兵場,簡直就是擺明了讓士兵來找他的麻煩的。自己要晚來一步,又有一堆倒霉蛋要吃苦頭了。 他歎了一口氣,低頭看看手裡斷開地箭。這箭旁人看來,只以為是他抓箭後含怒捏斷,卻不知,其實方輕塵一指點去之時,已經先以強大的內勁震斷了箭身。只是力道剛中帶柔,含而不發,箭矢看來還是完整如故,必要到射中了目標之後,才會斷折。如此一來,被他這倒擊回去的箭矢射中的士兵們也只會吃痛,卻不會真有生命危險。 雖然知道方輕塵只是喜歡惹事,順便給自己找找麻煩來增添生活樂趣,並無過多的惡意,秦旭飛仍然有哭笑不得的感覺。不過……在電光火石之間。以如此悠閒從容的姿態把十幾支箭準確地反擊回去,且同時讓柔力附在箭身上,折箭而不顯,唉唉唉。這傢伙的功力又有長進啊…… 一時間,秦旭飛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該為方輕塵高興呢,還是該為自己頭疼。 只是眼前他也顧不得同方輕塵打口水仗,先一笑對眼前那臉色略有蒼白地百夫長道:「不要誤會,我們不是刺探軍情的探子,也不是違犯禁令的百姓,我是從京城宮中特意來與他在此相會的,此番行程和過兩天要往定襄軍中的客人有關。只是內情不便細說。」 方輕塵在一旁聽得好笑起來。 這傢伙,倒真是沒有說半個字的謊言。他可不就是從京城皇宮來的嗎,他跑到這來,和皇帝要來定襄的事當然也是「有關」的…… 這百夫長卻甚是嚴謹,依舊警戒地看著二人:「空口無憑,豈能信你?」 秦旭飛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大內侍衛的腰牌來:「這個可以證明我地身份。」 說起來。大內侍衛是皇帝近臣。見官大一級的身份,走到哪裡。對著官員,小吏,差役們亮出身份,都是有極大的效果的。換了對普通官差,他晃晃牌子就可以直接指手劃腳下令了。 可是秦國軍制嚴謹,別說只是塊侍衛腰牌,就是拿著兵部公文,大將軍印信,外加皇帝聖旨,沒有正式經過交接地話,大內侍衛也還是沒有權力直接向下級的將領士兵下令的。 所以,看了腰牌,這百夫長並沒有立刻解除所有官兵的備戰防備,只是態度相對客氣了許多而已:「大內侍衛也不可以隨意進出禁區,若有公幹,需有定襄刺吏令符……」 沒等他說完,秦旭飛從袖子裡又掏出一塊令牌來:「我已事先請了刺吏令符……」 百夫長一怔,定了定神方道:「軍務猶重於政務,何況近日有貴客來到,駐軍之所絕不容旁人出入,即使是刺吏之令也不可重於將軍之命……」 秦旭飛應聲從懷裡再拿出一塊牌子,這一次他倒是不用介紹了,這令牌在場的士兵都認得,定襄將軍的令牌。 百夫長的眼都有點直,卻還是不肯鬆口:「你……近日將軍一再嚴令,不可容任何可疑之人靠近,軍中眾人,無人敢於懈怠,若有大內侍衛在禁區公幹之事,將軍應當會事先交待……」 秦旭飛也沒想到,這百夫長竟如此謹慎,連頂頭上司的令牌都看見了,居然還是不肯放鬆警惕,堅持按章辦事。他心裡倒是欣喜地。此人面對這麼多重令符的壓力,還敢繼續追究下去,心思周密,膽色過人,絕對是可用之才啊! 他笑一笑,伸手在懷裡袖中亂抓了幾下,手裡立刻多出好幾樣令牌印章公文來:「我這裡還有大內侍衛統領,兵部堂官,還有大將軍府以及自京城以來,沿途各處要衝的官員和將領的關防令符以及公文,不知道能不能讓閣下放心。」 方輕塵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誰會沒事在身上帶這麼多零零碎碎的東西。就你這樣子,誰信你是位上差,怎麼看都是個專門造假印章假令牌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三章 - 多日不見 本來士兵們看秦旭飛兩隻手左一掏右一掏的,那麼多塊令牌信符,眼睛都已經直了。這幾年,欽差啊,內使啊,都是來過幾回的,可是誰也沒像他似的,連大將軍令都能像張紙似地隨便拿出來亂晃啊。那百夫長雖然膽子極大,此時也有些呼吸不暢,臉色發青了。不管怎麼說,這個人肯定不可能是普通的大內侍衛,哪個大內侍衛手裡能有這樣大權威的信物? 結果方輕塵一番話,周圍人又是警惕之心大起,百夫長也是面露遲疑。 秦旭飛恨恨地瞪了方輕塵一眼。難道他是閒著沒事,專門愛隨身帶著這一大堆零碎嗎?雖然他是皇帝,弄這麼些東西,多少也是有些麻煩的不是? 可是哪回和他見面,方輕塵是不惹事生非,不給他找麻煩的?害得他每一回都為了要在事態擴大到人盡皆知以前息事寧人而頭疼無比,經過了多少回血淚教訓,他現在才不得不次次做好這萬全的準備啊! 秦旭飛歎了口氣,再次伸手入懷,在一眾官兵屏息定睛等待中,掏出一枚印章:「把這個交給你們將軍看看,他自然知道我是誰,也自會有吩咐的,你們也不必再猜疑了。」 這百夫長接過印章看了一會,上面是以古體刻的幾個極繁雜的字,一時也認不得,怔忡之間,忽聽得方輕塵在旁漫聲說:「看不懂就拿回去給你們上司看,他要是還看不懂,就給你上司的上司看。」 聽他口氣如此之大。百夫長心神微凜,秦旭飛卻只笑道:「不是什麼大事,定襄將軍看了自然明白。你們也不用再守在這裡,情況你也看得清楚,便是你不信我。以你們的實力,也難以把我們兩人捉住,真要動手,反而吃虧。還是先回去問問上司吧。若再不放心,派人守著山下各處要道也就是了。」 百夫長微一思索,打了個手式,官兵們紛紛收刀入鞘,遠遠近近地暗處。16K小說網也傳來收回兵刃的輕微碰撞聲。 對方身懷絕技,手執信物,卻彬彬有禮,自己要再糾纏,那就不是勇於任事,而是不識好歹了。 他退後數步,很是恭敬地抱拳施了一禮:「職責所在,若有冒犯之處,尚請見諒。」 秦旭飛只是一笑,方輕塵卻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別再迷迷糊糊站在這強撐了,對了,聽到山上有什麼動靜,你們也別回頭了。不管出什麼事,都與你們不相干,你們也管不了。」 這語氣甚是不客氣,百夫長卻也不在意。如果這二人真有極高極尊崇權勢極大的身份,被他們這一通盤查,多多少少,心裡定然是要有些不痛快吧。領著一干官兵告辭離去,一路往山下走著。他一路心裡還在嘀咕,這兩位到底是何方神聖?山上的動靜?這麼空曠一座山,就兩個人在山頂上,能有多大動靜……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呢,就覺得腳下一陣搖晃,頭頂轟然作響。上方憑空震落不少泥土。灑得滿頭滿臉都是。耳旁也聽得有士兵震驚大叫:「地震了,山崩了……」 饒是紀律嚴明。突變之下,官兵也難免慌張起來,只是勉強壓抑了自己,沒有瘋狂向山下奔逃了。 各隊的長官強行鎮定,全力約束著手下士兵,做好準備應變。 最初地慌張一過,便發現雖然腳下隱約有震動的感覺,頭上也轟隆響聲不絕,卻並未如想像般那樣地動山搖,大家這才慢慢地安靜下來。人人滿身滿臉的泥土,傻呆呆抬頭看,卻又看不見山頂的情形,只得側耳細聽分辨上方的聲音。 在一片亂轟轟的巨響中,隱約可以分辨出大樹折斷,巨石碎裂,甚至像是地上被生生砸出一個大坑的聲音。 隨著上方轟亂之聲,越來越混雜響亮,頭上嘩嘩落下來的泥土越來越多,大家倒是不再驚懼了,只呆呆仰頭看著上頭,連上面落下來地泥土碎石都忘記了要躲避。 動靜?我的天,這動靜……果然不是我們可以插手的……愣了一會兒,為首的百夫長才歎口氣,揮揮手:「我們先回去稟報吧……」 原本綠樹成蔭的山頂上,現在只剩下一棵大樹孤零零立著。秦旭飛背倚著這倖存的大樹,深吸一口氣,徐徐調勻呼吸:「才兩個月不見,你的功力增長不少。」 方輕塵哼了一聲。他練功確實勤力了許多,誰叫把秦某人打倒在地,再踩上一隻腳的感覺太好呢:「你認不認輸?」 秦旭飛輕笑一聲,他原也不是多麼強項之人,而且過兩天要在定襄檢閱全軍,親歷操練,接見官員,真打得太辛苦,留下傷來,只怕就有一堆的麻煩在後頭等著他呢。 「好,這回就算你贏了。」 方輕塵瞪他:「什麼叫就算!這幾年,差不多每回都是我贏。」 秦旭飛哈哈一笑,也不理會他這得意的勁頭,倏地直躍上樹。 方輕塵一皺眉:「你幹什麼?」待得緊追上去,終於是慢了一線,秦旭飛已在樹葉最濃密處輕輕一探手,拿到一個大包袱,笑道:「果然在這裡。」 剛才他與方輕塵交手,方輕塵地掌風氣勁,幾乎橫掃山巔,卻一直沒碰過這棵樹,好幾回,他的拳勁要打在這樹身時,還讓方輕塵給擋回去了,那麼,這樹上肯定有…… 他一側頭,避開方輕塵的一記指風,雙手飛快地把包袱給解開,裡頭果然是十幾個裝得滿滿的酒壺。 「還給我。」身後勁風如 秦旭飛雙手一合,把包袱裹上,向後一迎。 方輕塵看這架式。自己若是再要追打,這裡十幾壺從各地收集來地各式美酒恐怕就得便宜這棵古柏了,只得急忙收手,悻悻在枝頭坐下:「不要每回打不贏都耍賴!」 秦旭飛大大方方坐在他身旁,笑著遞了一壺酒給方輕塵。「你特意帶了美酒,不是為了與我痛飲嗎?」 「我帶了酒是為了慶賀再次把你打趴下。」方輕塵接過酒,又看到秦旭飛一點不見外地為自己挑出一壺來喝,哼道:「堂堂一個皇帝,每一次都搶我地酒。」 「我也沒說不還啊。定襄城裡已備好了方圓幾千里內最好的名酒,我這次出巡,也讓人帶了各種好酒,你若是願意。多少都能賠給你了。」 「多謝,我沒興趣跑出去給你的大臣們當猴看,那一堆的門面功夫更懶得應付。」方輕塵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秦旭飛一笑,也不多說。方輕塵的性子,他自然是知道地。更何況,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極羨慕方輕塵的自在和任性,雖然他自己已經沒有了這樣地權力和樂趣,但能這樣微笑著,看著方輕塵的自由。也別有一種欣悅在心頭。 「喂,這是我的酒。」這聲音都有些咬牙切齒了。 秦旭飛回了神,才注意到,剛才心思轉動時。他一不小心,已經不知不覺,把一整壺都喝光了。 酒醇味美,也不知他是從何處尋來的佳釀,倒也怪不得那人小氣心疼。 他微笑道:「好了,你不肯出面就別出面,我讓人把我這次出巡帶的美酒全賠給你,總不至叫你吃虧就是了。」 「你竟然會這樣大方?」方輕塵哼了一聲:「想當初。為了不讓我喝酒……」 「當時你不是受了傷,連我都打不過了嗎?」明知方輕塵愛記恨,秦旭飛還是忍不住戳他的痛處。 果然方輕塵惱羞成怒起來:「我那時只是狀況不太好,贏你沒現在這麼利索而已。」 秦旭飛不去與他鬥嘴,只笑著喝酒。其實當初他最放心不下地就是方輕塵地身體,後來悄悄目送方輕塵遠去。也一直為他任性不肯醫治自己而擔著心事。誰知沒隔了幾個月。方輕塵忽然間跑到大秦皇宮裡來串門子,還抓著他一通狠揍…… 雖說被打得挺慘。他心裡倒是極為方輕塵那奇跡般恢復的功力和身體而高興地。至於方輕塵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舊傷盡去,功力全復的,他卻是懶得多想了。既然連方輕塵能死而復生幾世為人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他都接受了,這種小事,當然也就沒必要計較了。 說起來,自從當了皇帝,案牘勞形,心境日變,再鋒利的刀也要生蚺F。要不是惦記著有方輕塵虎視眈眈地盯著等著找他打架,這安生日子過得太多,他這一身沙場上磨礪出來的武技,可早就要廢了。倒也算虧得方輕塵一直肯來做他的磨刀石吧。 見秦旭飛不肯還嘴爭執,方輕塵地心情卻也並不見好:「就算我當時受了點小傷,以前在楚國時並未受傷,你也總礙著我喝酒。」 秦旭飛笑著把第二個被他喝光的酒壺鬆手扔下,又拿了第三個酒壺,對方輕塵惡狠狠的目光只當看不見:「酒是開懷助興之物,你打敗了我,高高興興,多喝一些自然是好,卻不該用來澆愁自苦,逃避……」 方輕塵忍著把手裡的酒壺劈面扔過去地衝動,暗中磨了磨牙,覺得手腳一起發癢起來,很有點想把這傢伙打得鼻青臉腫去召見大臣檢閱士兵的念頭。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四章 - 無可妥協 秦旭飛只作沒有感覺到他全身冒出來的殺氣,仍就大大方方坐在他身邊,笑著再從包袱裡挑出一壺酒遞過去:「其實我應該謝謝你。」 方輕塵也信手自自然然接過來,儘管此時的語氣仍是極惡劣的:「你謝我什麼?」 「這幾年鄉間有百姓做出了幾種更省力的耕種工具,也有異國來的行商帶來了一些說是源自海外,耐旱耐澇的新奇糧食種子。南方一帶有人造出比舊機好出數倍的新織機,海上吳國的商船常來做生意,來自趙國的許多商人不但四處開店,還廣收門徒,指導商經。百姓們有了好的糧食,不易挨餓,織戶們日子也好過了許多。」 秦旭飛歎道:「這幾年,本是戰後疲苦之時,朝廷窮困,國庫空虛,可這些民間一點一滴不經意的改變,卻悄然幫了百姓和朝廷許多忙。而且,據我所知,楚國也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他看著方輕塵,微笑道:「那麼多變化,那麼多事,中間牽進來那麼多人,只要有心去查,多少也能找出點幕後人物的影子來。」 方輕塵漫不經心地聽著,漫不經心地喝著酒。秦楚兩國是因為他的謀算才困苦艱難的,如今幫一點,又哪裡值得誰來稱謝。 其實,他可以做到更多,他可以幫到更多。他那些遠超於時代的知識,可以輕易地讓一個國家崛起。 然而,當初在小樓他們這幫留下來的人定下的幾大原則中,也包含著。手機小說站不可以輕易傳授跨時代知識這一條。比這個時代多走個一兩步倒可以,但也就必須只限於一兩步。強行拔苗助長地後果如何,沒有人可以估計,他們沒有資格拿這個時空來實驗來冒險,也不敢。 所以。就算心裡有著千萬條好主意,好辦法,他能做的,卻只是將最簡單的耕織之術的改進,幫著引進一些能減少饑荒的好種子而已。 至於什麼造玻璃,造火藥,大搞商業,大辦工廠。到處賣報紙,這種從張敏欣書裡看來地趣事……還是看看就算了吧。 其實,這些對百姓對國家有實實在在好處的細微變化,在別處也都是有發生的,比如容謙也悄悄在燕國動了些手腳。只是他的動作沒這麼大,再加上燕國本來就極富有強大,所以產生的變化,引發的效果,比起秦楚二國來,也就沒這麼明顯罷了。 方輕塵沉默了一會。忽道:「感激我的話,答應我一件事。」 秦旭飛料不到他開口對自己提要求,微微一怔方笑道:「什麼事?」 「不要再嚴令禁止慎源學社的學子再來秦國遊歷學習,秦楚兩國就算有舊仇。至少現在表面上還是友邦。」 秦旭飛想也不想,搖頭道:「不行。」 方輕塵雖然也清楚秦旭飛是應該會拒絕地,但聽他他拒絕得這麼快,這麼利索,臉色還是不覺微微一沉。手機小說站 看他神色不快,秦旭飛卻是微笑,深深看著他:「輕塵,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很不喜歡皇帝……」 他想了想方又道:「你是不是極不喜歡太多權力集中在任何一個人的手上?」 楚國君王權弱,諸侯勢強,卻又形成奇異的平衡,不會威脅到君主,也不會動搖國政,這種奇怪的局勢完全是方輕塵一手造成。如果方輕塵願意。如果他是個赤膽忠心的好人。如果他處處以國家的長治久安為目的,他可以幫助君主專權。他也可以扶助他看中的諸侯上位,他甚至也可以自己坐上那個位置,然而,他卻堅持要將國家維持在這樣一個相對脆弱的平衡局面。 最初對方輕塵這奇異的處斷,秦旭飛只是不解。但慎源學社於楚國忽然崛起,一種否認君權至高無上,否決天命,而認同本心地學說突然開始傳揚開來,這種本不該為世所容的謬論邪說,在楚國明目張膽地傳播,居然沒有受到官方的打壓,而傳播學說的人,背後地財力勢力,更似乎深不可測。 現在許多才辯之士都為之所用,在與諸多名儒大家爭辯學說之時,這種學說,居然都能取勝,不知不覺中,已有了許多異國的學子也開始對其感興趣,對其進行研究。 雖說這樣的學派目前仍是異類,但是在楚國這個君權極為薄弱的國家,如果能長久存在,沒準還真能漸漸深入人心。 有方輕塵暗中坐鎮,處理危機,化解矛盾,楚國看似脆弱的平衡可能會維持很久,而方輕塵又偏偏不是凡人,他若真有心在這件事上花大功夫,也許可以幾十,甚至上百年地長期維持住楚國的這種局面。 很多事,如果長時間沒有改變,也許就沒有人想去改變了。當歲月一點點過去,君主的不安心,諸侯的野心,都漸漸被磨去,當民間不再把君主法統上地權利視做至高無上,當看淡君權的學說已漸漸為世人所接受,當長時間的君權分散,帝座不再被重視後,也許這種君王位高而權虛,臣下分權而相制的情況反而變成一種約定俗成,成為為世人們所接受所認同的新制度,到那時,一種新的,真正地,穩定地平衡也就形成了。 若是旁人,自是想不到方輕塵會有這麼詭異這麼超出世人理解的心思,但秦旭飛知道方輕塵四世經歷都與帝王有關,每一世,他都很慘痛地敗給了人心對皇權地執著,所以,秦旭飛可以慢慢聯想到,方輕塵的最終目的,就是粉碎皇權。他要報復的不是某一個皇帝,哪一個君主,而是極端的權力本身。 「輕塵,慎源學社的學說太危險了,沒有哪一個君主,會願意別人把這種學說傳到自己的國土上。至少在現在,不行。」 方輕塵不以為然:「慎源學社也不是只有那一種學說。學社治學的原則是自由隨性,暢所欲言,所以對任何一種學說,都不強行約束規範罷了。不管是尊帝崇古,尊儒術,抑百家,種種理論,在慎源學社裡都有,而且都勢力不小。學社裡天天都有老師爭辯,學子爭論,你怎麼就只看到那一種?」 秦旭飛微笑:「就算有上百種學說在,但有一種最危險最突出的已經足夠讓人警惕了。作為君主,在這種事上,我不可能有任何妥協。」 方輕塵默默地喝酒,直到把一壺酒全喝空了,才輕輕問:「難道你就覺得……皇權是很好的東西嗎?」 秦旭飛慘淡一笑:「那是毒藥,是詛咒。如果沒有那至尊的權利,也許我的一家人都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快快樂樂地在一起。也許,也不會有別的國家,進攻秦國,不會有那麼多死亡,那麼多殺戮,也許你也……」 他脫口就說到了方輕塵身上,看著燦爛陽光下,方輕塵卻倏然顯得寂然清冷的眉眼,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心中明明微微抽痛,卻又趕緊住口,笑了一笑才又說道:「我明白你為什麼痛恨這種殘酷的至高權力,其實我也同樣痛恨,如果我不是秦王,如果不是秦家的子孫,也許我會幫著你做這件看起來似乎很荒謬的事,但我畢竟是秦王。」 方輕塵一揮手,酒壺飛出很遠,很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五章 - 並立山巔 方輕塵將酒壺遠遠扔出去,目光也眺望著遠方:「因為你是秦王,所以,你也要緊緊守護這樣的權力,不受絲毫威脅。」 「我自己倒是不怕的。」 秦旭飛歎了一聲:「這種學說,就是引起變革,也必然要很長的時間。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它還動搖不了我的地位。」 這是個不大愉快的話題,秦旭飛卻不能規避:「可是,我是秦國的君主,我是秦家的子孫。我不能隨便用我的國家,來為一種新的理念,新的想法而冒險。」 秦旭飛的神色是陰暗:「輕塵,皇權的可怕,我和你一樣清楚。可是在這個列國紛爭的亂世裡,讓權力分散,缺了一個能最終能一言而決的人,百姓能否適應?政令會否臃冗混亂?尤其是,朝廷的動作會否緩慢?當有了外敵入侵的時候,國家若是無法在第一時間集中起全部的力量來對抗,怎麼辦?輕塵……這些,也許你知道答案,可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因為對你的理解和信任,就讓列祖列宗的歷代基業,面臨這樣深遠而長久的威脅。」 方輕塵一直望著遠方,沒有看身邊的人。儘管,他感覺得到他的氣息,他的溫暖,儘管,他可以聽得到他那樣輕緩柔和平靜而堅定的聲音,儘管他可以清楚地想像到秦旭飛凝視著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然而,他就是不轉頭去看他。 「輕塵……」秦旭飛輕輕道:「先破而後立。這種制度好不好,我不知道。可是我卻知道。要建立起這種新制度,就一定是要破的,是要很長的時間內,讓自己地國家處於危險之中的。比如說楚國,如果不是有你一直在暗中壓制住一切動亂的根源。這些年來,楚國早就爆發內戰了。為了一個不確定的結果,以國家做這樣的冒險,輕塵……我不是你,我沒有你這樣地信心,敢於做這種驚天動地的改變。 方輕塵沒有說話。 是的,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秦旭飛不會答應。 這個人雖然骨子裡是個豪傑而不是帝王,這個人雖然執著地守著許多原則不肯向君主的身份妥協,然而,他有他身為君主的責任。他沒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暈頭暈腦地支持自己這種荒唐,其實再正確也沒有了。 所以其實他不答應,方輕塵也並不失望。他有足足五千年的時間呢,這種事,他早已準備好了要用個用個幾百上千年慢慢來磨。 只是……還是忍不住有些生氣。 他不是氣秦國的君王沒有因為欠他人情,就答應這個其實並不會動搖這位秦王本身權位的要求。他氣地不過是秦旭飛這個明明沒有政治頭腦。而且經常衝動蠻幹的傢伙,居然是如此理智,如此冷靜,又如此乾淨俐落地。想也不想地就一口回絕了他。 幾世幾劫,他總是輸給皇權,這一次,似乎……應該……也算是輸了吧…… 那人的選擇,依舊是以皇權為重的。 然而,他卻莫名地在心間一笑。 這一次,沒有傷心,沒有怨怪。沒有憤怒,他居然只是小小地生氣。 說到底,他從來沒有要求過別人要將自己看為至重,他只是賭了那一口氣,不肯不相信那些本來美好的心靈,總會被那巨大的力量。一次次拉著沉淪下去。冰冷下去而已。 方輕塵的的神情忽然間沉靜起來,而秦旭飛深深地看著他凝視遠方的側臉。想著他幾世幾劫,千年流轉的遭遇,聲音越發低沉:「其實,我很想和你一起做這樣瘋狂地事,和你一起,去挑戰這幾千年來,已經牢不可破的制度。但是,只要我一天是秦王,一天是秦家的後人,我就不可能這樣做。想要和你一樣,想要這樣和你一直並肩站在一起,也許只能是下輩子的事了。」 說到最後,他地語氣,有些喟歎,有些自嘲,有些落寞,也有些悵然。 方輕塵卻只是一笑。 下輩子啊……他側首看向秦旭飛,悠然問:「說話算數?」 陽光下,他這一笑極是明亮,他這一問,語氣悠遠得也有些奇異,陽光下,秦旭飛看他忽然間有些發亮的眉眼,一時怔住,竟是忘了回應。 往日林木茂盛的山巔,如今只餘一棵大樹孤零零獨立。樹頂一根柔弱枝條上,居然並肩坐了兩個人。 清風來處,樹枝輕搖,那兩個高大的男子,彷彿根本沒有任何重量一般。 那白衣紫袍,被山風吹得悄悄交錯糾結於一處,轉眼又被吹拂開去,幾聲笑語,幾句低斥,一些並不高昂的細微爭執聲,也被那浩蕩山風吹起,轉眼消逝而去。 陽光下,並肩坐在最高最柔最不可著力處的人,臉上或有怒色,或有無奈,或有苦笑,或有得意,但眼睛卻始終是燦然得反映著這天地間,最明亮的光芒。 方輕塵自問了秦旭飛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後,便沒再等秦旭飛地回答,逕自轉了話題去說旁的閒話,或說或爭或笑或斥,他與他相處,彷彿從來不曾和平過,然而他與他,卻又始終並肩坐在一處,誰也不曾覺得,這樣親近的姿式有何不對,誰也不曾想過,要先一步微微讓開距離。 二人或說或飲,不知不覺,十幾壺酒都給喝得盡了。方輕塵揚手又將最後一個酒壺也遠遠拋了開去,伸個懶腰,笑道:「算算時間,再不溜,我怕就要讓那位定襄將軍給堵到山上了。」 秦旭飛一笑搖頭:「別擔心。鴻成他是跟隨我多年的舊部了,我的性子他清楚,對你也算是熟悉。咱們暗中搞的那些事,他們多少也知道一些,聽了回報,看了信物,知道是我們在這裡,不但不會大張旗鼓來接,反而會替我們圓謊,順便把這一帶巡查地人都調開了去地。」 這幾年方輕塵日子過得很悠閒,到處走走看看,許多事情都是隨性而為。悠悠閒閒做正事的間隙裡中,他也常常去找秦旭 有時候是正好在秦國京城附近,忽然間想念起打人地痛快,於是跑去皇宮串門。 有時候卻是遙遙身在楚國,一時興起放騎縱馬,一時意動,江上長嘯,忽而心有所感,便日夜不停地奔波上幾千里,穿州過府進入異國,往往只為了在某個夜晚,輕輕敲響某人的窗子,同他閒話幾句,喝幾杯酒,便又施施然,興盡而去。 有時候,他正難得認真地在忙碌他的諸般所謂大事,看看楚國各方勢力的動靜情報,聽聽學社裡學子們關於輕淡君權學說的爭辯,又新弄到了一樣能在山地生長的好種子,正準備推廣到農家,卻因為,某個夜晚,抬頭看月時,忽然覺得有些寂寞孤單,便把這些事又全扔開不顧,跑去找那個忙於國政的武夫皇帝,陪他打發無聊的時間。 秦旭飛不是一個適合做皇帝的人,即使已漸漸能熟練地處理政務,他也很少從自己絲毫不曾熱愛,也絕對不感興趣的乾燥工作中,感到什麼快樂和滿足。 然而,他一直堅持著將自己的生命投注在乾燥單調又複雜繁瑣的政務裡,讓曾經在軍伍中馳騁如風的身心,拘束在沉沉寂寂的皇宮裡。 這不止只是因為對國家的責任對百姓的虧欠,也是因為,他心中始終記著,當年默默遙送方輕塵離去時,曾在心中發下的誓言。 他的每一分努力,每一點堅持,換來的,也許就是方輕塵悄悄在自己心上加的枷鎖,減輕一分重負。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日子裡,那總是倏然而來,又洒然而去的飛揚白衣,總是他生命中最燦爛的色彩。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六章 - 年年放風 說起來,這幾年,柳恆對方輕塵這個惹禍精真算是咬牙切齒,可偏偏卻又無可奈何。 方輕塵跑來找秦旭飛打架喝酒閒談爭執,柳恆其實倒沒有什麼不歡迎的,可是,方輕塵總是偷偷拉秦旭飛出宮去胡作非為,這可就實在是不太妙了。 半夜裡帶秦旭飛去皇城中最混亂的賭館,豪賭一番,很不厚道地大把大把贏錢,直逼得莊家臉紅臉白之後,再大搖大擺地出門去,興高采烈地故意在暗巷裡等著一幫倒霉的流氓混混賭館打手追出來,再把秦旭飛一腳踢出去做苦力去用拳腳欺負人。 或者大白天把秦旭飛騙進價錢最貴的青樓,讓這個可憐的頂尖高手,秦國的皇帝陛下,被忽然間冒出來的一堆鶯鶯燕燕淹沒,然後帶了一身脂粉香,手忙腳亂地從一堆粉臂纖指,嬌呼柔喚裡慌不擇路地逃出來。 再不就故意去挑釁黑幫,完全不顧絕頂高手的身份,拉著這個天下最「高貴」的打手死命欺負人家那些只有半桶水的低手們。 更有的時候,專門去招惹些不認識秦旭飛的紈褲子弟來仗勢欺人,再把人狠揍一頓,然後樂呵呵地聽人家口不擇言地一個勁報,自家的老爹乾爹叔叔大舅子爺爺姥爺是何方神聖,要如何如何地找回場子。通常方輕塵就會很興奮地指著秦旭飛,笑問對方又知不知道這位是何方神聖,然後被滿臉鬱悶的秦旭飛生拉硬拽著扯走。 秦旭飛少年時一心習武,一意從軍。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努力提高自己地武藝和兵法上了,哪裡嘗試過權貴少年輕狂肆意的生活,又哪裡經得方輕塵這般胡鬧胡帶。可是哭笑不得之餘,這樣新奇的體驗,到底也是覺得有些痛快的。 這些事情方輕塵做來毫不在意。秦旭飛又給弄得暈頭轉向,然後跟在他方大侯爺屁股後頭收拾殘局的可不就是柳恆了嗎。話雖如此,看秦旭飛每次胡鬧回來精神抖擻地樣子,他縱有多少埋怨,也終是說不出口了。 其實,方輕塵也不是完全不幹好事的。有時秦旭飛也會認真起來,拿自己一時不能決斷國政難題請教他。而方輕塵總也是一副懶得理他教他的樣子,聽而不聞地照舊拉他胡鬧。滿嘴同他胡扯,但往往一場架打下來,幾壺酒喝過去,一塊出來胡鬧一番,秦旭飛便總是天外飛來地想起解決之道了。但自然,要是誰說他暗中給了什麼暗示指引,方輕塵自己也是絕對不肯承認的。 秦旭飛也一直很爭氣。無論再如何偷偷胡鬧,哪怕是打架打得一身內傷,喝酒喝得頭暈腦脹,夜裡把全城的混混黑幫都給打服。不知不覺成了京城老大,他每天倒也還是會端出道貌岸然,君主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式照樣上朝,照常處理政務。 這幾年來。除了每年的出巡,他竟是沒有誤過一次早朝,如此敬業,自然讓人無話可說。當然,他出巡的日子,也就等於成了他放風地日子了。 秦旭飛的出巡是每年一次,每次直接到一處重要的駐軍處巡視檢閱慰勞官兵,沿途也並不駐足巡遊。一路車駕都盡量從簡,沿途官府也不需接送,不必擾民。這樣的出巡,歷時快則半月,慢則兩旬而已。 雖說時間確實是很緊,但秦旭飛卻還是能擠出幾天的自由時光。卸了皇帝的光環和重責。放任自己得一回肆意和輕鬆的。 每回都是從一出京的時候,他就悄悄離開隊伍。吩咐了隨行的侍衛太監親信官員們還是護著皇帝車駕照常前進,他自己則是騎了神駒快馬,爭搶節約出路上的時間,偷偷去和方輕塵見面。 方輕塵居無定所,飄泊無定,但每一次不管隔了多遠,不管手頭有什麼事要做,他也都會在秦旭飛這難得地數日自由時間裡,趕到他們約定相會的地點。然後,兩人一起縱馬乘舟,穿城躍嶺,沿著出巡的道路,並肩看這片也許因他們而瘡痍滿目,卻也同樣因他們的努力而一點點恢復生機地國地。 也曾在漫漫古道上雙騎竟馳,揚奔騰之煙塵,也曾於秋水浩波中,放手相搏,激千頃之碧浪,也曾山間縱飲,同看高空朗月。也曾市井閒遊,共見紅塵繁華。 而每過險峰雄關,不免指點山河,說起兵戈之事,開始時,不過是笑說此處如何險要,可以怎樣駐防,又當如何進攻,但到了最後,總是不知不覺成了兵法爭鬥,借此地勢,設想戰局,你攻我守,爭得個不亦樂乎。唯一讓秦旭飛有些鬱悶的是,大部份時候,都是他輸。 這樣肆意的日子,每次多則五六日,少則不過兩三天而已。其實這偷來的幾日自由,也多是近臣心腹們齊心合力,為他包庇隱瞞,才能安安生生持續到如今的。 此刻,方輕塵輕輕笑笑:「這位定襄將軍,也是幫著你撒謊搞鬼的知情者之一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文官們實在是一個比一個麻煩。你坐在皇宮裡不出來,他們說你不識民間疾苦,你離宮出巡,他們又說你會耽誤政事。你擺出全副儀仗,他們要說你擾民,你輕騎簡從,他們又說你損害了天子的威儀,讓百姓對君主失了敬畏尊崇之心。總之,就為了我出巡地事,我真不知道已經被他們念叨了多少回了。如果再知道我這所謂辦正事的出巡,其實是為了自己開小差出來閒逛胡鬧,我還能有安生日子過嗎?」 說起這些害自己束手束腳的事來,秦旭飛的語氣也是頗有些悻悻的。 方輕塵有些不懷好意道:「你不是皇帝嗎?想幹什麼,又何必聽別人指手劃腳,你就真正翻臉發作一場,看看還有什麼人有天大的膽子,繼續跟你對著幹。」 秦旭飛知道他是取笑自己而已,鬱悶道:「他們反對我又不是不對。不管怎麼從簡,我出門總要花錢。每次離京半個月一個月地,又哪裡真能一點也不耽誤國政。」 對於他這種虛心認錯,堅決不改地態度,方輕塵不是不理解,只是漫不經心故意當作不知道:「你出巡不也是穩固國家根基嗎,遊山玩水瞎玩胡鬧那都是順帶的,又有什麼可太心虛地。」 秦旭飛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這樣的出巡到底是益處大些,還是害處大些,最終不過是放縱我自己的一點私心罷了。」 所謂的槍桿子裡出政權,雖然秦旭飛沒有玩過「步槍」,這個道理,他帶兵打仗多年,卻是比誰都懂。而要確保自己在軍中絕對的權威地位和影響力,並不是僅僅靠皇帝的虛名就可以輕易做到的。 好在他那個軍中戰神之名非常好用,尤其是回師定國危,力戰諸國之後,秦軍幾乎是狂熱地崇拜著他。就是新徵召的士兵們,也對他極為尊崇。他只需要偶爾走出皇宮,來到軍中檢閱,對將士們的辛苦表示一下認可,再說上幾句激勵人心的話,最後,和他們如同一家人般地相處一兩天,就可以惠而不費地讓全軍上下永誌效忠了。 至於文官們對他出巡的反對,其實更多的倒只是一種制衡的手段。皇帝對於軍方過於親暱,文官們的地位就不免式微,所以無論如何,也是要爭一爭,吵一吵,擺一擺樣子的。而這種制衡,卻也是秦旭飛所樂於接受的。 方輕塵哈哈一笑:「要不然,你也多巡視一下州府縣郡,玩點兒皇帝微服私訪的把戲,或搞些浩浩蕩蕩的南巡北上游河封禪的大事,讓文官們也興奮一把,也順便給後世留點兒美談好了。」 秦旭飛失笑:「你是嫌我太閒,還是覺得我還不夠窮啊?」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七章 - 很好很好 這種一個皇帝放著正經事不幹,跑出去微個服,出個巡什麼的,寫在話本小說裡頭,或許倒是挺不錯的故事,可坐上這位置,秦旭飛可從來沒敢打過那個主意。 正經要出巡一次,那得耗費多少的國帑啊!秦國本來已經夠窮的了,哪裡還經得起一個好大喜功的皇帝如此努力地敗家。 方輕塵卻不懷好意地笑:「怎麼了?現在不管你是去秦國的哪裡,只要你配上全套的天子儀仗,在大街上打個轉,保證會有一堆人熱淚盈眶,說不定都要覺得不虛此生了。既然有這麼好的效果,花點錢又算得了什麼大事?上回……」 秦旭飛的臉色透出一點微紅來,很沒底氣地輕輕斥了一聲:「每回都要說一次,你有完沒完了。」 那一次,秦旭飛可是狼狽得可以。 被方輕塵拖去酒樓裡面喝酒是等閒事,可偏巧趕上鄰桌正有個人口沫橫飛地在說皇帝陛下是如何如何的英武了得,又是如何如何的英雄蓋世,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力壓百萬兵,英明神武,才華天縱…… 眼見說的人兩眼放光,聽的人一臉神往,方輕塵坐在桌子那邊,一邊喝酒一邊一笑,秦旭飛就一邊喝酒一邊流汗。說到底,這臉皮還沒有鍛煉出來啊。 聽著那人興奮得越說越上天,秦旭飛實在是忍不住了,插了一句嘴,說秦國的兵亂。這個皇帝陛下,其實也是有很大的責任地,沒想到竟引得滿酒樓的人來一起丟了碗筷來追打他。 方輕塵拖著手足無措的秦旭飛一路逃跑一路大笑,直笑得肚子都疼,這次見面。又忍不住拿這個來取笑他了。 他笑,秦旭飛可是笑不出來了。民間對他這種瘋狂的崇拜熱愛,並不止是單純發自內心地感激他平定戰亂,朝廷暗中的推波助瀾,大力地宣傳,才是最終地根源。 他現在是國家的救星,天下的救主,無所不能的英雄。。。神聖不可侵犯的天神……這種順勢利導的好處,自是說也不用說的。 秦旭飛本人對於這些較細務一向不太注意,如果不是被方輕塵有意拉出來時,親身經歷這麼一件窘事,他還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宣傳得這麼玄乎了。 別的皇帝們為了抬高自己,大多會說說什麼君權神授,天命之子,他倒好,連這個彎也不必拐。直接就給封神了! 就算是心性再豁達,每回被方輕塵這個知根知底地人拿這件事來取笑他,他也都免不了要臉紅了。 方輕塵笑道:「這又有什麼不好的?臉皮厚一點。你不時時刻刻提醒提醒別人,還真指望老百姓一輩子自然而然地記得你平定戰亂的恩情嗎?現在這樣子多好啊。別說是反你叛你了,任何人敢說你一個壞字,就得被大家的爛菜葉子唾沫星子給活埋了,你的地位自然也就穩若磐石了。」 秦旭飛苦笑了一聲。對他來說,越是這樣的尊崇,才越發讓人難堪。 方輕塵一邊笑,一邊用手輕輕支了額,臉上淡淡透出微紅來。 酒意。到底還是湧上來了。 這些美酒,全都是他在各處搜羅來的陳年佳釀,雜在一起喝,酒力也便更烈。他飲酒之前,又方才與秦旭飛大戰了一場,全身都熱得要冒汗。血脈流速也是遠快過平時。飲酒的時候,為了不讓秦旭飛佔到便宜。又搶奪著牛飲了大半,剛喝完時倒還沒有什麼,這樣說笑了一會兒,山風一吹,酒意上頭,漸漸地,醉意就有些壓不住了,好在,他也並沒想去壓。 醉意裡,方輕塵的眉目漸漸便柔和了下來,望著秦旭飛的目光也帶了一些迷茫,看著一片朦朦朧朧地世界裡面,秦旭飛那副略顯憂傷的神情,他輕輕地笑:「心裡頭不痛快?你這個皇帝,倒是當得比誰都難受似的。」 秦旭飛也跟著笑了一笑:「倒也算不得難受,只是有的時候,確實煩悶得厲害了,也忍不住要喊幾嗓子,下輩子再也不做皇帝了之類地話而已。」 因著酒意,方輕塵便有了些慵懶的神情,他懶洋洋揮了揮手:「這話說的,實在是無趣啊。一個皇帝這樣喊,旁人聽了,肯定要當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你應該這樣……」 他做出一副憂鬱悲傷的形狀,遠遠眺望著天空,悵悵然歎道:「若有來生,但願再不生於帝王家。」 方輕塵這話說出來,語氣極荒涼,眸光極悲涼,神情極淒涼,只卻他又立時哈哈一笑:「看見沒有?要這樣說話,旁人看了才會生憐,就是記在史書上,也是要讓後世之人感慨萬分的。」 秦旭飛看他這般作張作智,七情上臉,也不由得爽朗大笑起來。 聽著他這般笑聲朗朗,方輕塵的心境倒也慢慢有一些柔和了。淡淡的醉意,讓他地心思遊走飛馳,忽然脫口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來生,你想要怎麼樣子過?」 秦旭飛愣了一愣,愕然地看看方輕塵。像他這樣子的人,雖說苦惱的時候,也會喊幾聲下輩子如何如何,可是,卻絕不會真的花精神,去設想什麼來世之事的。 這輩子的事情都要忙不完了,誰還哪裡有空去管什麼虛無縹緲地下輩子啊。 他從不曾寄望來生,只想不將此生空度,他從不去設想虛枉,只願盡一切力量,做好了今生應做地事,而且,他也真的從來沒有覺得,方輕塵會是想這種事,問這種事地人啊? 認真想了一會,秦旭飛才幹笑一聲:「如果有來生啊,當然希望還能有阿恆這樣的好朋友在身邊,也希望自己不用是皇族中人,當然還是希望可以鐵馬金戈,盡興一戰,認識許多許多的手足同袍,如果有來生,當然……」 他開始說得尚艱澀緩慢,漸漸就流利順暢起來,臉上也有了些笑容,方輕塵卻是越聽越是沉了臉,聽他最後越扯越遠,終於是怒瞪他一眼:「你怎麼就不想想我?」 秦旭飛笑道:「想你作什麼?」 方輕塵冷著眼看他:「你今生欠了我一堆帳,你不想著若有來生,要給我做牛做馬嗎?」 秦旭飛哈哈大笑:「你今生如此助我幫我,想來是前生欠了我許多的,所以今世要來為我做牛……」 話猶未落,他的身子猛往後仰,避開當胸而來的一記掌風。 方輕塵飄然躍起,不再與他並肩共坐,卻輕輕掠到旁邊一根樹枝上。 酒意湧上來,頭有些暈,人有些倦,身子也有些懶怠,方輕塵倒也懶得再對某人喊打喊殺了。索性就如初時一般,飄飄然衣襟臨風地躺在細嫩的樹枝上,望著朗朗天宇,眼角也不瞄秦旭飛一下,淡淡道:「心情不錯啊,還懂得開玩笑呢。」 秦旭飛就著仰避的姿式,也沒有立刻就坐起身來,而是也學方輕塵的樣子,悠悠然雙手枕頭那麼躺著。 兩根並排的樹枝,在山風中飄飄搖搖,起起落落,上上下下,一白衣,一紫襟,上下錯落之間,竟是成了一種異樣的韻致。 綠葉野花陽光長風,起落上下,交錯而過時,秦旭飛總是凝眸望他,方輕塵卻是因著醉意,只是懶洋洋半閉了眼,並不理會。 等了一會,再不見方輕塵說話動作,秦旭飛卻輕輕地開口了:「別為我擔心。」 這麼好的陽光,舒服得讓人想打瞌睡,方輕塵懶懶地不理不動不看,甚至懶得告訴他,其實自己好像根本沒有為他擔心什麼吧,他最好不要自我感覺太好了。 「我雖然說不喜歡當皇帝,可也不至於因為當了皇帝就要天天煩惱。其實,我是已經當了皇帝,才說當皇帝無趣了的話。沒當皇帝的時候,我可是也抱怨過多少回怨掣肘太多。奇+shu$網收集整理今日我雖然是真的恨當皇帝拘束太多,可若是有人要把我推下寶座,也許我就要跳起來拚命了。我說我羨慕你的自由自在,旁的人,又何嘗不是在羨慕我的富貴權威呢。」 秦旭飛笑道:「世間之事,本是難得十全十美的,要是總是念著自己失去的,不看自己得到的,那還要不要活了。現在的秦國還很貧窮,但至少沒有戰亂。我失去了許多的親人,可是,我更多的袍澤已經安全回到了家園。那些政務是夠繁瑣無趣的,可是卻真的對這個國家和百姓有用。我也會煩惱那些君主的規矩,官員們的嘮叨,但我也有這世間待我最好的朋友在處處為我謀劃呢,而且,我還有你這樣的……」 忽然間,他不想說下去了。與方輕塵之間的關係,他知道,他也知道方輕塵同樣知道,本來也是早已不必去說了。 他只是微微一笑,輕輕道:「輕塵,我很好,不必為我擔 方輕塵還是懶得睜眼看他,輕輕抬起手來,一指彈出,上方一片大樹葉便悠悠然飄然落下,讓他一把抓了蓋在臉上,好整以暇地擋著太陽光,一副要睡大覺的樣子。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他何時何地,表現過一分半毫的擔心嗎? 耳邊,卻似乎還有那人極輕極溫和的聲音:「輕塵,我很好……」 不用去看,他也能想像得到秦旭飛凝視他的目光,還有他唇邊徐徐綻起的微笑。 ------------廢話分隔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八章 - 有字天書 若是依照著方輕塵往常的性子,一定是要取笑秦旭飛一番的。然而,今天的陽光卻真是太好了,方纔的酒,也實在是喝得太爽快了…… 真的。 只是…… 方輕塵忽然伸了手,從懷裡掏出一本書扔了過去:「沒事多練練,也許,下回再在我面前,就不會輸得這麼慘了。你現在可真是越來越不禁打,我動起手來都沒意思了。」 秦旭飛信手接過來一看,卻是幾十頁的紙,很隨意地訂成了一本冊子。封面就是一張白紙,也沒有寫書名。 「這是……」 「我閒著沒事的時候寫的,反正你就當成神功秘笈看吧,不會吃虧的。」 方輕塵的聲音懶洋洋的,帶著點睡意。 秦旭飛隨意翻開來,一目十行地先快速看了幾頁,然後便有些不解地皺了皺眉頭。 以方輕塵的本領,若真是拿出一本武功秘笈來,那應該是極了不起的絕技神功,絕對是該和許許多多傳奇故事裡面,會讓全武林瘋狂爭奪的什麼秘笈同樣珍貴之物才對啊,但是這一本…… 秦旭飛自己,也算是個武學上的大行家了,任何與武功相關的文字,他多少都能觸類旁通些,所以,才看了幾頁,就已經覺得有些不對了。 若有人照這書上的東西來練習,對凝神靜心,聚神斂氣。確實是極有效果的,初學武之人,或是心性不定之人練了,大約很可以借此提高練武的效率,打下比較堅實地內力基礎來。可是。對於武功已經達到秦旭飛這種地步的人來說,這種功法能給他的幫助,卻未免只是微乎其微了。 其實與其說這本是練武的秘笈,倒不如說,更像是那些傳說中的修道之士們用來修心凝志,煉神還魄地功法……煉神化氣,凝神聚魄,將凡世中人的三魂六魄。最終修煉成仙家元神…… 秦旭飛忽得一震,臉上原有的詫異和輕笑全都僵在那裡,幾乎沒有直接就這樣從樹枝上跌下去。。方輕塵從把書扔給秦旭飛的那一刻就開始後悔了。 事實上,從很久以前,他一時興起,暈頭暈腦把這書寫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經常在後悔了。但是這本書還是一直安安靜靜地待在他懷裡,雖然沒有拿出來給秦旭飛,可是也一直沒撕沒燒沒有扔。 然後今天,這書居然還被莫名其妙地扔到了秦旭飛的手裡。 唉。喝酒果然是誤事啊。 本來,方輕塵還是略微有一點懊惱的,可是看見秦旭飛險險跌落樹頂的狼狽樣子,那點懊惱倒是立時便煙消雲散了:「我地神功自然是舉世無雙的。可你也用不著興奮成這樣吧。」 秦旭飛也不理他的調侃,只定定望著他,語氣也有些怪異起來:「你不是在……在……」他想了一會,一時沒找著多合適的詞,猶豫著,還是只得把最初想到的那個詞說了出來:「在點化我吧……」 這下子,輪方輕塵差點沒從樹頂上跌下去了。事實上,就連秦旭飛自己。也是肉麻得連連打了幾個寒戰。 點化? 想想戲文傳說裡面,那些鬍子頭髮一起雪白雪白地飄個老長,寶相莊嚴的所謂神仙們,方輕塵的心情真是鬱悶得要命,他一伸手掀開了擋著臉的大樹葉子,瞪著秦旭飛道:「點化人的那是神仙!我可不是神仙。我是妖怪。是喜歡用你最在意的東西,引誘你獻出靈魂。讓你死後墮入地獄,永不超生地妖怪!」 秦旭飛正被自己那神仙點化的設想給整得滿心發寒,渾身不自在,聽了這個話,定睛愣愣地看了劍眉星目,俊逸出眾的方輕塵,半晌,心裡才算慢慢地舒服下來,聽了方輕塵剛才說的話,他卻也不接口,只是笑了一笑,先低下了頭來,仔細地去看手裡那本簡陋地書冊。 而方輕塵,則漫不經心地看著他。 他是這世間唯一知道方輕塵不是凡人的人,又看到這麼一本書,怎麼還會悟不出來是什麼事。 方輕塵確實是給他打開了一扇門,而願不願走進這扇門,就是他秦旭飛自己的事了,而能不能走進這扇門……恐怕那位不負責任的方輕塵也是懶得管,只能是看他秦旭飛自己的本事的。 這樣的道路太漫長,也太艱難,更何況,其實這種功法與他那大開大合,狂猛肆意的武功路子,並不怎麼相合……只怕方輕塵也知道,他若真是想要修煉,恐怕是要事倍功半地。只是…… 只是,真的是一時糊塗,喝醉了,才把書扔給他吧。 只是……只是聽著他那樣溫和地笑著,輕輕說,輕塵,我很好,不必為我擔心的時候,便忽然間,心腸柔軟了下來,便忽然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個應該是火一般自由,肆意的生命,這一生,終將被束縛在那個自己最厭惡的帝座之上。那個騎著烏騅寶馬,披著金甲,陽光下,威武如天神的男子,再不能那樣,快意飛揚地縱馬沙場,再不能暢然歡笑著與最低等地士兵一起,在軍營裡摸爬滾打,辛苦卻快樂地生活。 江上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做帝王。 他熱愛他地軍帳,他的戰馬,他地長槍,他的袍澤。他心中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對是對,錯是錯,朋友必然可以交託性命,敵人也可信任尊重。他應該可以用胸膛去攔阻射向摯友的利箭,也可以在全力一戰後,大笑著拉著自己敬重的對手一起。共飲酣醉。 像他這樣子地人,他的世界,就應當是光明燦爛,不見陰霾的。他這樣子的人,他的世界裡。不該是這樣,不該是無窮無盡地規矩,大局,權術,陰謀,不該是種種的顧忌,層層的束縛,不該是兄弟相殘。親人反目,還有無休無止的妥協和煩惱…… 然而,身為皇帝的人,便注定一生不能擺脫這樣的命運了,而秦旭飛也不會嘗試去擺脫這樣的命運。 因為責任,因為歉疚,也許還有……因為想要為另一個人,分擔根本與他無關的罪責…… 他不怨恨,不憤怒,不歎息。他只是在陽光下對他地敵人和朋友微笑,輕輕地說,輕塵,我很好。不必為我擔心。 而,若是有來生呢…… 若是沒有了皇族的出身,沒有了家國的重負,沒有了那許許多多不得不為的無奈,他是不是可以毫無負擔地肆意來去,他是不是可以不受拘束地做他其實一直最愛做的事。他是不是可以只是單純地做一名將領,以身上血,心頭志。護著家國百姓,守著他認為的正義,相信著他的原則?或許,不管是什麼樣的時代,什麼樣的身份,這個世界上。都沒有人可以如此單純自在快意地過一生吧。可是。若是有來生,若是有來生……若是。他可以有另一種人生,另一個機會呢? 方輕塵,只是忽然間,非常非常想,能讓秦旭飛有一個這樣的機會,他只是忽然間,非常非常想,讓那個皇帝地身份被拘住了的人,能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地活一回! 方輕塵輕輕閉上眼,忽然間記起,當他決定留下來時,張敏欣那個喜歡胡思亂想的同人女,又把他嘲諷取笑一頓,內容無外乎是和秦旭飛有關的那些無聊地想像。 然而,方輕塵心裡,一直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是小容,也不是勁節。 小容留下,完完全全就是為了燕凜,而勁節留下,明明白白全是因為盧東籬。 可他留下,理由卻是不同的。 一直,一直,他覺得出,他留下來,只是因為,他實在,欠了太多太多。 幾世流轉,他從來沒有回頭去看過。然而,這一次,他走回了那個因他一怒,而承受了太多災難的世界。 永遠永遠,他不會忘記,那些無窮無盡的鮮血,那些無止無盡的死亡,以及那些無數個活著,卻是生不如此,人活如死的行屍走肉。沒有人會記得那些蟻民,沒有人會在意那些死亡。也許在看到的那一刻會有所感慨,然後終會慢慢地淡忘,輕忽,再將這一切從記憶之中信手抹去。 丹青史冊之上,只會記得方輕塵,只會記得秦旭飛。天下人,只會記得,方輕塵救了楚國,秦旭飛救了秦國,他們都是無數人的再生父母,救世英雄。 可是,方輕塵卻一直都不曾忘。不曾忘記,秦楚之間,死了多少人,毀了多少家,他不曾忘,曾經地赤地千里,和荊棘滿 他更知道,只要自己撤身一走,三年之內,楚國內部傾軋必起,十年之內,大規模的內戰便極有可能爆發。 而秦國,雖然暫時算是穩定的,但國家既然疲弱至此,在外人看來,便正是乘他病要他命的好時機了。秦國雖有鐵軍,但還沒有強大的國力,如果再遇強敵,秦旭飛縱然應付得下來,大戰之餘,秦人的處境,也一定會更加地淒涼不堪。 七百年輪轉,多少次任性而為,他其實沒有後悔,只是,終不能無憾。 只是不能不責怪自己,有些事,沒有防備周全。 而這一次,終於回過頭去,看到地一切,便更是入目入心,一生難忘。 他知道,不知不覺中,秦旭飛對他而言,已成為了一個極重要地人,但是,他也一直相信,他留下來,是因為,有太多的人和事,讓他無法在這個時候抽身,永遠地離去。 只是,這一刻,他在陽光下,清風中,悠然地躺在秦旭飛身旁,隨著樹枝飄飄搖搖地時候,他卻在忽然間,自問自心。 也許,秦旭飛確實不是他留下來的主要原因。但是,如果沒有秦旭飛,如果只是因著對秦楚二國的虧欠,他還會不會,一定選擇留下來? 驕陽如許,照天地萬物,一片明亮澄澈,而方輕塵,卻沒有能回答得了自己的問題。 他只是拿出了他寫了很久,卻一直不曾示人的那本書,輕輕地扔了過去。 ------------廢話分隔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八十九章 - 若有來生 在他們離開小樓之前,蘇青瑤曾經說過很多話。 關於人的社會性,關於人需要夥伴,關於班級人數設定的原因,關於寂寞,關於孤獨,關於陪伴,關於唯一,關於同行…… 也許,他暈頭暈腦寫下這麼本專門為秦旭飛這些凡世的人們打造的書,真的是因為,他有些懼怕漫長歲月裡的孤獨。可是,當他將書扔過去的時候,他卻是真的只是單純地,希望他能有一份快樂而自由的生活。 這一生,他與秦旭飛都是放不下的。因為秦國和楚國,無數無名者的生命與毀滅,早成了方輕塵和秦旭飛的枷鎖與責任。 他們放不下,忘不了,所以,終歸是不得解脫。 但是……凡事,總該公平一些吧。難道,真的就只能讓那樣熾熱正直而自由的靈魂,一直慢慢煎熬到蒼老,憔悴,將逝之時,依然溫和地對他微笑,依然輕輕地說,輕塵,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若是有來生……若是有來生……那個人,是否能夠真的自由快意呢。也許,那仍然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夢,可是,如果……他有他在一旁幫忙呢…… 幾世幾劫以來,他總是在守護一些人們。雖然,最後總會是失望,然而,若有來生,他卻仍然會想要再嘗試一次,嘗試去守護。這一次,真的離了論文的束縛,他便也再無所求。無所欲,只是……只是想要那個人,快樂而自由。 方輕塵微微閉上眼睛,心頭忽然覺出了一片安寧,再無雜念。那些總是豎在身周地尖利的銳刺,那樣的冷漠,偏激,彆扭,任性,也都漸漸盡皆平復了。 耳旁傳來的紙頁翻動的輕微聲音,他想,這本書。秦旭飛是應該會看很久很久地吧。 畢竟這是如此重要,如此神奇,說出來,足以讓整個世界震動的功法呢,畢竟……畢竟……長生……這是人類自存在以來,就一直在追求的目標…… 方輕塵並不想擾了秦旭飛。 這會,他正心寧神定 這麼溫暖的陽光,這麼明亮的世界,山間的風吹在身上,都是輕爽而舒適的。他輕輕地微笑著,任那淡淡的醉意帶來地慵懶,帶著他,就這樣悠悠地睡過去。 秦旭飛倒並沒有翻看太久。 最初的震動。已經漸漸過去了,他的心境,也一點一點地恢復了平靜。 記憶中,多少的明君聖主,一世英雄,到了人生的最後,也不惜做下諸多愚蠢可笑之事,只為追尋這一點渺芒的希望。然而,他似乎什麼也沒有做,古往今來,多少人的追求,多少人的渴望,似乎就到了他的掌中了。 方輕塵不是人。 他是神。是魔。是仙,還是妖?秦旭飛是從來不曾在意過的。 他神通無數。他可以七百年輪轉長生,他可以殿前剖心而復生。可是,秦旭飛卻總是能夠記得,那個人也是會流血地,也是會傷心的,也是會中毒的,也是會受傷的,悲哀地時候,也是會飲酒至醉的,傷心的時候,也是會脆弱彆扭如同一個孩子的…… 從恨他,忌他,慢慢地變成敬他,重他,關心他,在意他,把他的點點滴滴都記在心裡面,總是不能夠放心他,思念起他的時候,即會覺得有些傷心,又會覺得有些快樂,見到他的時候,也總是會覺得所有的煩惱都已不再存在了。可以為他做地事,總是想著該盡量做到,可以替他打算的,也會早早就細細想好…… 這麼久,這麼久啊……他雖然知道方輕塵不是人,卻總是忘記他是有大神通的。他與他時不時相會一次,卻也是從來不曾想到過,竟會從他手裡,得來這麼大的好處…… 好處啊…… 秦旭飛望著那本子發起呆來。 他是從來不想來生之事的人。今生,才是握在手中的,今生,才是需要努力,需要奮鬥,和需要珍惜地。不論是逆境還是順境,是挫折還是歡樂,那都是他掌中擁有地,都是眼前鮮活的生命和幸福。 若是有來生…… 何年何月何世,才是他地來生呢。 秦旭飛並沒有天真到,或者說貪婪到會以為,這樣神奇的功法,方輕塵傳給了他,他便也可以再傳給他人。 他是秦旭飛,他是秦國曾經的三皇子和如今的帝王。他有他的責任,他的虧負,他的重擔,但是,他也有柳恆這樣知心知意的朋友,還有許多許多,這世上最好的袍澤兄弟們,他有……他認識一隻叫方輕塵的狡猾任性的狐狸,他有很多的煩惱,很多的痛苦,可是,他也曾經歡笑,也他曾經快意,他也有過許多的希望和幸福。 若是有來生…… 若是有來生,他又還會是誰呢。 他慢慢地抬頭來,看著前方,天地寂寂,蒼穹幽幽,黑暗而悠長的道路,漫無盡頭,他伸手向前,可是,那裡,什麼也沒有。 事業,理想,家人,朋友,什麼,什麼也沒有。 那樣遙遠,黑暗,而冰冷的世界…… 世人皆欲求長生,求之不得,輾轉皆苦。然而,若真的可以長生了,真的……就會得到幸福嗎? 舉世皆凡夫,獨我萬載千年,不死不滅,從此高人一等,永居凡人之上,真的是可以讓人興奮,讓人快樂的嗎? 那裡一片黑暗,那路,漫漫無有盡頭。這世間所有美好的,他所在意的,他曾眷戀過地,都會轉瞬離去。 秦旭飛是誰,秦國何在?秦王屬誰。柳恆,士傑,那麼多為他獻上的真心,那麼多為他拋灑的鮮血…… 若是有來生…… 伸向前的指尖忽然觸到一物,秦旭飛一驚,倏得便從冥思中醒了過來,看著一片樹葉從指上滑落。原來不知是哪裡一陣清風徐來,終於碰落了方輕塵懶懶蓋在臉上的樹葉。 眼前樹枝輕輕搖晃著。就懶洋洋地睡在他身前地方輕塵人隨枝動,一起一伏間,又一次在他眼前掠過。 他居然在睡覺。 方輕塵睡去的時候,眉眼平和,卻也再沒有那樣容易傷人也傷己的銳利鋒芒了。 秦旭飛怔怔地看著,樹枝微微動著,一起再一落間,風來又風去,一點點黃色的,飄零的松花柏粉。間或輕輕落在了方輕塵的臉上,復又輕輕地再隨風飄落下去。 一次又一次,他們一坐一睡的樹枝,上下起伏著。一次又一次,他看著方輕塵安睡的眉眼,從眼前掠過地時候,似乎是帶著孤寂。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 他能查到的,他已經知道的,已經是七百年了。 以前曾有過多少歲月,以後。又還會有多少歲月呢。 若是舉世皆為凡夫,獨他萬載千年,不死不滅,這是幸福嗎,這是驕傲嗎? 世間所有美好的,心裡在意的。曾經眷戀過的。都轉瞬離去,方輕塵他……他又會寂寞嗎。會傷心嗎。 一世又一世,那樣努力地想要愛一個人,那樣努力地付出,是不是,其實都只是因為,他是那樣無可抑制地,想要得到一個夥伴,來和他一起共度這千年萬載,寂寂時光呢。 一世又一世,總是錯過,總是傷心,總是毀滅。 多少年前,一點點憔悴病死的慶國相王是誰,多少年前,慶國皇宮裡燃起的烈焰有多麼壯烈多麼淒涼。 多少年前,當寶劍切入了那個攔在燕王之前的胸膛的時候,濺出地鮮血,是否紅得觸目驚 多少年前,那個人伸手掏出自己的心時,是否也曾無聲地吶喊哀求,請不要把它擲落塵埃,踐踏做飛灰。 秦旭飛定定地看著方輕塵,一動不動,時間已然不知過了多久了。 下一刻,枝搖葉動,二人再一次在飄搖中,上下交錯而過,那一瞬,他看到了方輕塵唇邊的微笑。 他在笑。他睡夢之中的微笑,竟然是出奇地柔和,出奇地美好,出奇地明亮。 秦旭飛忽得一震,然後,一切都變了。 那個黑暗地世界,那個永無盡頭的道路,一切都變了。 他在笑,於是,那裡,有了光。 他悠然入睡,卻依然微笑,於是,那裡,有了顏色。 他的笑容安靜,平和,卻又讓人感覺到如此心安,如此快樂。於是,那個寂靜的地方,有了聲音。 世界明亮了起來,整個天地,有聲有色,有了意趣,那個黑暗的世界依然在前方,那道路,依然沒有盡頭。 只是秦旭飛忽然間知道,縱然是黑暗世界中漫長的路,如果走上去,就總是會有光的,因為,心便是火炬,便是光芒。 如果走上去,便已不必在意盡頭了,因為,他其實並不是會寂寞的,同時,他也會不再讓那人孤單了。 若是有人相伴,萬載千年,或許,也可以只如一瞬吧。 秦旭飛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心頭迷障盡去,低頭再看看那書冊,抬眸,又看看方輕塵,終於微笑了。 輕塵,如果你是妖魔,這本書可不是對我來說重要地東西,不過,我的靈魂,其實倒是早已交出了。 輕塵,如果你是妖魔,若是有來生,陪著你下下地獄,對我,卻也是無妨的。 其實,這本是他心中想的話,只是望著他,便不自覺,輕輕地,帶著笑說了出來。 只是,方輕塵不知是睡了,還是醉了,終於是沒有聽見他這樣淡淡的一句玩笑。 可是,方輕塵是在微笑的。他在睡夢中微笑,七百年來,四世輪轉,這樣不自覺卻平和輕柔地笑,對他來說,一直是極少,極少地。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章 - 無賴之徒 秦旭飛心意即定,便也不再由著自己胡思亂想。可是酒已飲盡,方輕塵又睡著了,他無聊到無事可做,一時又不忍叫醒方輕塵,於是乎竟然有些發呆,不知道該幹什麼才好。 愣愣地看方輕塵,似乎已經睡得比較沉,他心中忽然一動,在下一刻方輕塵所臥的樹枝於起伏間自眼前掠過時,忽然探手,閃電般伸向方輕塵的腰部,只是在將觸未觸的那一刻,又更快地縮了回去。 方輕塵倒是睡得極安寧,渾然不知。秦旭飛卻似做賊被捉一般滿臉通紅,全身發熱,害他以為自己的酒勁也上來了。 他平日行軍做戰,最是勇悍,此刻卻是膽怯的要命,因為……他竟然一時心生奇念,想扒了方輕塵的褲子看看。 其實這真不能怪他啊!雖說他不在乎方輕塵到底是什麼來歷,但是又不是說他就不好奇。自從方輕塵說自己是狐狸之後,秦旭飛便不由自主地對狐妖一類的傳說故事特別留意。然後,幾乎所有的故事裡都說,功力不夠深的狐狸精,喝醉了會現原形的,就算是千年萬年的狐狸精,喝醉了,狐狸尾巴也容易露出來。 這一類故事看多了,再加上他自己還養了一隻小白狐,日日在身邊嬉戲,看著那麼可愛的結果,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喜歡想像方輕塵變狐狸的樣子,至少……那個變條尾巴出來摸摸玩玩。 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素來光明磊落的秦旭飛。如今已經是到了做夢都能夢見,方輕塵醉得一塌糊塗,讓他檢查尾巴,或是變成狐狸在他懷裡滾來滾去,還由著他摸的情節。 夢中地一切,還清晰異常,醒來時,他甚至可以回憶起,手指撫過柔軟皮毛的順滑舒適感。 不過。這種事,他一直也就只是「夢想」下罷了,要他真動手,他就是有那個心,也沒有那個膽啊。 只是這一刻。方輕塵沉沉睡去,而秦旭飛破了自己心間迷障,心中自然地知道自己和方輕塵的關係,已是不同以前了。再加上方輕塵看似扔塊破布一樣扔過來的那本書的份量,八五八書房也讓他再次確定對方輕塵來說,自己也應該是特殊的,於是,這賊膽和奇想,忍不住就一起往外冒了。 只可惜。到了最後一刻,他還是退縮了。 方輕塵就算是醉了睡了,想要脫了他的褲子看他有沒有尾巴,還不讓方輕塵不發現,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要是真敢這麼胡鬧,尾巴看見看不見他拿不準,可是後果會怎麼樣,他卻是太清楚了。 大秦國的皇帝。兩天後就要接見定襄上下,上百名文武官員以及三萬名精銳鐵騎了,如果他頂著被打得鼻青臉腫地豬頭臉出現的話…… 秦旭飛摸摸鼻子,放棄了自己的奇思妙想,伸手按按胸口,衣襟裡端正地放著一本很隨意寫了,隨便訂了的書…… 算了。反正還很多機會很多時間……是啊,很多的時間啊…… 秦旭飛微微歎息一聲,卻又釋然一笑,定定看了方輕塵一會,便全身放鬆,學了方輕塵地樣子,枕了頭復又躺了下去。 如此美好溫暖的陽光。如此清靜舒適的地方。好好睡一覺,也是應該。也許。夢裡也能見到這個傢伙。 秦旭飛唇邊掠起笑意,一點點綻開,長長久久不曾斂去。 他不知道,在夢中猶自微笑的方輕塵,究竟是夢見了什麼。但是他知道,若是他在夢裡見到方輕塵,也一定會如此,微微一笑,睡夢之中,也會心。 這幾天,大燕國的皇帝心情很不好。 「什麼皇帝!這種人,居然也好意思叫自己是皇帝!無信無義,卑鄙無恥……」 皇帝陛下看完一道奏折,愈加怒火中燒,看什麼都不太順眼,竟一反素來沉穩的性子,拍案怒斥起來了。 御書房內,一眾內官,人人都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唯一不受皇帝怒氣影響,至今還微笑著站在御案之旁的史靖園。 史靖園不負眾望,笑道:「這不是意料中事麼,陛下何必動怒。」 燕凜重重哼了一聲,史靖園則但笑不語。 敵國之間,本來也就沒有什麼信義可講。秦燕雖然曾經堂而皇之地訂下協約,秦國要分若干年,慢慢給燕國償還一筆巨大的戰爭賠款,可事實上,這錢秦國只如約付了兩年,而從去年開始,竟是一文錢也不肯給了。 其實從一開始燕國上下也就知道秦國不會一直乖乖付錢,反正當初燕軍離秦地時候,也已經是刮地三尺,收穫頗豐了,後面的賠款則是多壓搾一年是一年,拿不到了也不算虧。但是他們卻是誰也沒有料到,在那麼破敗的局面下,秦國竟然在兩年之內,就將邊城修得固若金湯,守邊的軍隊也重新訓練整編到位,可以硬起腰桿來賴賬了。 當然,為了國家臉面起見,雖然明知道要不到,燕國總也要象徵性地派人去討幾回帳的。而每回燕國來使,秦國也一定是客客氣氣地說,給給給,但東西就是永遠也見不著。 百姓遭了災,錢不夠用啊。通向邊關的路壞了,要賠給燕國的財帛弓馬等物運不過來啊,戶部的主官病了,暫時沒人理事,這帳目錢款弄不清啊,因為秦國地錢全送給燕國了,運貨的苦力沒工錢,護送的官兵都沒有餉銀,所以送到半路上,一哄而上,把東西全搶光了啊…… 每位燕使跑一趟,都是受一肚子悶葫蘆氣。秦國在禮儀上是周到得無懈可擊,但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窮。清湯寡水地餓著你,還說你比我們皇帝吃得還好,不時找一群滿身流膿的乞丐來騷擾你,請求仁慈的富裕的燕國人能給點吃的…… 到現在,去秦國討賬已經成了燕國朝堂之上,眾所皆知地苦差。這一次的使者,又是還沒到秦國京城就無可奈何地退了回來,一回京就上了份聲淚俱下的本章,無比的憤慨痛斥秦人的狡猾無賴,看得燕凜窩火。 賴帳就賴賬了吧,偏偏還賴得這麼理直氣壯,刁鑽無賴,著實令人著惱。 史靖園又好氣也又好笑:「陛下,他年若有機會,這筆帳,我們終是會連本帶利追回來的。而且,現在他們和我們這樣糾纏,對我們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好處?」燕凜愕然抬眼。 史靖園低聲做陰謀詭計狀:「以後皇上你看哪個大臣不順眼了,就派他去秦國催帳……」 燕凜就算心情不佳,聽了這話也不覺笑了出來:「這倒是個好主意,這兩天若是有人觸我地霉頭,試試也好。」 眼看著皇帝被史世子逗得笑了,四周眾人才鬆了口氣,聽了這話復又一凜,眼觀鼻,鼻觀口,人人用心,個個識趣。 此刻心情好了,燕凜拿目光向四週一掃:「朕就是如此不分黑白,蠻不講理地凶神惡煞嗎?至於把你們嚇得如此?」 眾人皆惶恐拜倒,燕凜卻歎了口氣:「全都出去吧,免得礙了朕的眼。」 說這話時,語氣卻並無什麼明顯地怒氣,宮人們這才稍稍放心,輕巧無聲地退了個乾淨。 四周沒了旁人,燕凜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靖園,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任性……甚至……」 他居然臉紅起來,悶聲不吭了。 甚至什麼,孩子氣嗎? 史靖園心裡想著,臉上還真是一點也不敢露出來。我的皇上萬歲陛下你啊,現在也就那麼二十來歲,偶爾對某人眼紅一些,妒忌一點,有點孩子氣任性負氣的反應,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啊。 沒錯,燕凜對秦旭飛的不滿,其實與那一早就知道肯定會賴帳的戰爭賠款無關,那不過是燕凜給自己找的借口罷了。 燕凜對秦旭飛是純粹的妒忌,眼紅,嫉既深,便有些恨愈濃了而已。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一章 - 千羨萬羨 燕凜怎麼可能不眼紅秦旭 若是論國力,如今的燕國可是當世的強國,那個破破爛爛的秦國根本就沒法比。若是論做皇帝的全掛子本事,燕凜也是遠在秦旭飛之上。可是,若論起受百姓的愛戴,官兵的崇拜,燕凜卻偏偏要遠遠不如秦旭飛了。 燕凜固然是燕國百姓口裡稱頌的明君,秦旭飛,卻是秦國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傳奇,甚至都要成了一尊神了。 這雖然很不公平,卻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一個明君多少年的苦心經營,讓國家富有,百姓安定,讓人們的生活,細水長流地在漫長的歲月中一點一滴好起來,百姓們是會感念會讚頌,可是卻怎麼也比不上一個英雄的君主,帶著士兵打幾場大勝仗,可以贏來無數人熱血沸騰的崇拜嚮往。 當然,秦旭飛這種「地位」,和秦國官方不要臉的強力宣傳絕對是分不開的,可燕凜就算是想要如法炮製,自己卻也沒有那種可以讓人一說起來就熱淚盈眶,熱血沸騰的事跡可以做引子。 想想自己多少年來為國家的嘔心瀝血,苦心經營,為國家不得不做出的許許多多個人的妥協和犧牲,心裡自然是要有些鬱悶的。 「靖園,我也是個男人,金戈鐵馬,百戰沙場,也是我的夢想。可是,我是皇帝,我不能和手下的將領們去爭功,去比能力。就算我一心一意,想要讓燕國開疆拓土。這些事,自然也都是要交給武將們去做的,如果,我是硬是要逞英雄,上戰場,那才是好大喜功,平白給軍隊增加壓力和麻煩,可是……」 燕凜歎氣:「靖園,我是真的很羨慕那個人。他以一支孤軍對抗四國聯軍地時候。每每都以少勝多,以寡擊眾,總是策馬持槍,衝在最前方,同為主君。我不能贊同甚至恥笑他那樣的匹夫之勇,和不肯顧及自身安全的衝動,但是,私心裡,其實,我卻羨慕至極,那樣地驕傲,那樣地強大,那樣地……」 燕凜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其實,即使他擁有秦旭飛這樣的勇武,他也依然是不贊成主君隨意在陣前帶頭衝鋒,拚命著打仗的行為的。一個國家,如果必須依靠著一國之君來衝鋒陷陣,才能擊退強敵,那麼這個國家就太危險了。而讓國家淪落到這種地步,那才真是君主的恥辱。 雖然比秦旭飛年輕了許多許多。但在為君者的成熟理智上,燕凜是要遠遠勝過秦旭飛的,可是,做為一個普通地,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在感情上,卻總還是要不可思議地羨慕秦旭飛的。 燕凜神色鬱鬱。史靖園卻是只笑而不語陛下啊,謊言說得太多,於是就連你自己都相信了這是實話吧。 做為君主的你,對秦王羨慕,做為一個普通男人的你,對秦國戰神妒忌,這都是顯而易見地。也沒有什麼不正常。但是,以你的性情之沉穩。就算有一些心嚮往之,也不過是暗中感慨歎息幾聲也就罷了,又何至於會如此激動,甚至好幾天都心神不寧,脾氣暴躁呢? 算起來,你的心情不好,似乎是從接到了密報,得知秦旭飛出巡定襄的那一天開始的吧。 看著史靖園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燕凜越發覺得臉上掛不住了。 「好吧,我承認,我只是不服氣,他秦旭飛除了特別會打仗,武功特別高強之外,到底還有什麼地方比人強了?看看他這幾年的理政,也不過是平平而已,保持著不過不失,就已經不錯了,而且還……」 =奇=皇帝還在那絞盡腦汁地找詞,史靖園也就微笑著傾聽。皇帝的面子終究總是要給的,人家就是嘴硬,就是不肯說,自己也就只好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地聽著他大講所謂的心裡話了。 =書=奈何二個人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地,雙方對彼此的瞭解太深了,看看眼角眉梢,多半就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史靖園越是笑得溫和,表情十分地親切,燕凜就越是覺得難堪,一番口是心非的話說到一半,到底是說不下去,最後終於苦笑:「靖園,我只是太想他了,便只得羨慕秦旭飛。想得深了,便成了怨,既不忍怨他,就只好怨秦旭飛,對秦旭飛羨慕得極了,便免不了生了些恨意。」 =網=是的,他只是太過太過思念一個人了,於是,就忍不住要羨慕秦旭飛。 羨慕他,不是因為,做為君主的秦旭飛,可以如此輕易地得到軍心民心,羨慕他,不是因為,做為男人的秦旭飛,可以如此轟轟烈烈地譜下英雄的傳奇。 他羨慕的,只是秦旭飛地自由。 秦旭飛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巡至千里以外,完全不用理會大臣們的嘮叨,燕凜卻只能偷偷摸摸在京城內外打個轉,還唯恐讓朝臣們發現了跑來找麻煩。 秦旭飛武功蓋世,可以滿世界到處亂晃,完全不需要考慮安全方面的問題。人家只帶了十幾二十個人,就敢公開號稱巡視軍隊,光明正大地出京城,而且半路上還能從隊伍裡開小差逃跑,且還跑得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可燕凜要是想出遠門的話,不浩浩蕩蕩地擺出全副儀仗,找上幾千精兵做護衛,且一路搞得地方上為著招待和安全事宜弄得雞飛狗跳,就一步也不能亂走。而這種擾民太過,還大費國帑的事,燕凜當然是不肯隨便做的。 至於一個人偷偷地從隊伍裡跑出去,四下亂轉,那就更是做夢了。他只要敢稍微流露一丁點這樣的意思,準保立刻就會有一堆大臣號喪一般地給他玩死諫。燕凜自己也絕不可能拿自身地安全,國家的安定來做這樣的冒險,所以,這就注定了秦旭飛年年出門散心,燕凜年年坐困京城,偶爾偷偷出宮散散心,也必得要前前後後明明暗暗,安排上百個護衛,也只能在京城內外轉個圈就罷了。 若是再想到更遠的地方去,那就只能是純屬做夢了。 如果秦旭飛只是單純地出京巡視軍隊,那倒也就罷了,可是,密探報來的,卻偏偏是此人以巡查為名跑去和方輕塵結伴遊山玩水去了! 燕凜看著密報上的文字,想著秦旭飛和方輕塵雙馬並行,指點河山,便說不出地眼紅,眼紅之餘,又有些心酸。 唉,同樣是當皇帝,待遇卻是相差得太遠了。秦旭飛可以想方設法,只為在一年之中,尋個幾日閒暇,與相重之人共行同游,他卻只能困坐京城,一日日遙望遠方,在心中默算著那人現在何方。 想要有這樣的自由,想要有這樣地日子,想要在麗日青天之下,與那人同登高山,共游碧水,想要在許許多多地日子裡,和那人同行走遍這片他們同樣熱愛,同樣守護的燕國土地…… 秦旭飛一年只得數日自由自在,而他,卻連數日同行尚不可得。 在方輕塵看來,秦旭飛如今地日子已經算是不自由到了極點了,卻不知道做為當世強國之君的燕凜,對秦旭飛這個窮國之主的自由,已羨慕到了何等地步。 燕凜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在妒忌,任性地妒忌著一個與那人全無干係的傢伙,妒忌得簡直恨不得想去殺了秦旭飛。 正在此時,史靖園忽得低聲道:「說起來,近日吳衛陳等與秦國相鄰的國家都有了一些小小的變動,他們似乎在密謀著,想要暗殺秦旭飛呢,我們燕國,是否也要介入其中呢?」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二章 - 事有不為 燕凜微微一皺眉,「為什麼?」 「秦旭飛無子。」 短短的五個字,燕凜立時也就明白了史靖園的意思了,他點了點頭,跟著卻又搖了搖頭。 秦國大亂方息,秦旭飛還尚未立後,也一直沒有納娶妃嬪,自然也就沒有親生子嗣。只要他一死,後繼乏人的秦國,難免就要陷入混亂當中了。可是,就算明知道如此,誰又能殺得了秦旭飛呢? 燕凜很是無奈。那位秦國的皇帝陛下,自己的武功,就已經是天下少有了,秦國京城的駐軍又頗精銳,皇宮的防守更加是無懈可擊,如果他能輕易就被暗殺了,哪裡又還輪得到燕國動手?如果是說趁他出巡的話…… 燕凜冷冷一笑:「這幾年來,那三國以為有機可乘,反覆想趁著他出巡的時候下手,哪次不是白白送了人命。」 史靖園也苦笑了。這幾年,不明不白地死在秦旭飛手下的各國好手,少說也有上百號了。 表面上看起來,秦旭飛任性偷溜,一個人勢單力薄,正是下手的大好好機會。但是,要怎麼樣才能在秦國國境之內,秘密地調集那麼多高手,布好十全的陷阱,且又還要事先掌握到秦旭飛這種頂尖高手,興之所至的行蹤,還要把時間算得極準,要在秦旭飛離開出巡隊伍,卻又沒能和方輕塵會合之前就出手?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這麼困難的局面中,把刺殺的人手和陷阱佈置到十全十美。而以秦旭飛地本領,任何一點錯漏,都只是把三國的高手刺客送去給他當點心。 只是,這機會雖然極為渺茫,想想一旦成功的結果,卻又實在是太過誘人了,誰又能禁得起誘惑,輕易就放棄呢?所以,各國刺客們也自然一直是飛蛾撲火一般。前仆後繼。只是秦旭飛自己既然不聲張,派刺客的各國,折損了人手,也不不至於自己打自己嘴巴到處去嚷嚷,所以。這些個事情,燕國的消息也只是根據很多情報,隱約分析出來的。 燕凜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不管有多大的好處,若無法達成,就不值得為此多費心思。衛陳吳三國至今還對暗殺秦旭飛之事不死心,那是他們愚昧,我們卻不能讓我們燕國的高手白白去送死。」 史靖園沉默了一會兒,方才輕聲問:「陛下真的覺得,暗殺秦旭飛……是完全沒有機會地事情嗎?」 燕凜終於歎息道:「我雖然不是什麼高手。卻有一個最頂尖的高手師父啊。以前容相就同我說過,武功到了他們這種程度,基本上已經不是任何陷阱暗算陰謀刺殺能夠傷害的了。除非是他自己願意,一般來說,毒藥傷害不了他,就算有機會聚集了眾多高手圍殺他,如果他一心只求脫身,拼著受傷也要突圍。基本上也很難就能圍死他。對這種高手,也許只有在空曠的平野地帶,以無數軍隊遠遠將之包圍,一直不間斷地萬箭齊發,才能有十成把握殺了他。但是,誰又能有這種本事,在秦國境內布出如此的陣仗呢。」 燕凜地語氣有些無奈。卻也有些神往,雖然他總說皇帝不需要親自去打仗做戰,皇帝的安危也不該淪落到必須靠自己的武功來保障的地步,但是這樣的力量,還真是讓人沒法不羨慕啊。 「在絕對的強大面前,所謂的陰謀詭計陷阱機關,有的時候真是無力到可笑的地步。」 史靖園卻輕輕道:「其實。還有另一個辦法。是可以殺死這樣地高手的。」 「什麼辦法?」燕凜一愣,看向史靖園。眼中倒也有了些光華。 史靖園的聲音壓得極低:「找一個武功不在他之下的人出手。」 燕凜一震,瞳孔猛得收縮:「靖園,你在同我開玩笑嗎?」 史靖園歎道:「我是不會拿關係到燕國利益的事情來開玩笑的。」 燕凜微微皺了眉頭:「靖園,旁人不明白會說這樣的話不奇怪,可是你……明明我和他的事,你都知道,你……」 想不到他最好地朋友最信任的臣下會提出這樣的建議,燕凜一時間說話都有些不太順暢了。 「我明白。」史靖園平靜地說:「我很明白容相對陛下來說是何等重要的人。我很也明白,陛下一直都覺得,為了燕國,容相做得已經夠多了。我也沒有忘記,容相已經許久不再直接介入國家事務了,我更清楚,容相與方輕塵有私交,而方輕塵同秦旭飛又是朋友,但是,陛下……」 史靖園的聲音,漸漸地高了起來:「如果真的能夠殺死秦旭飛,就再也沒有人有資格坐上秦王的寶座了。秦國地宗室虛弱無力,而掌握權力的柳恆,又沒有名份和法統,更何況此人雖有才,卻是只宜為輔臣,做為秦旭飛的助手,他固然可以得到軍方的愛戴和尊重,但如果沒有了秦旭飛,他一個人,是沒有那樣的霸氣和強勢來壓住局面的。在那樣的混亂之中,為了爭奪權位,秦國一定會起內亂!軍隊也一定會失去鬥志。到時候,我們燕國,就可以輕易吞併秦國。而容相,是燕國唯一可以殺秦旭飛地人。」 「不行。」燕凜搖頭。「無關容相有無這樣地能力,只是因為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這不是利用,而只是一起為燕國能更強大而努力。「容相與方輕塵是朋友。」 「容相只是與方輕塵是朋友,和秦旭飛並無干係。況且私誼與公事,我不信容相會分不清。如今兄弟好友至親骨肉,分屬兩方本是常事。又有哪個忠直之臣子會以私害公?何況容相待陛下,待燕國之心如此之切。當初陛下向秦國出兵,容相也並沒有堅持阻攔,就是因為他不肯因他自己的私人想法,而影響國家征伐地大事啊,那麼,如今同樣……」 正如史靖園所說,在這個亂世當中,親友們分投到不同地國家。各站在不同的陣營,實在是太過平常的事了,當國與國的利益相衝突的時候,大部份人都還是能以國事為重的。史靖園純粹以此推論,所以倒對說服容謙有些信心。雖然此時他的主君神情極其不悅,他卻也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這些年來,容相雖然不介入朝政國務,卻也一直在用他的方法為燕國盡著力,陛下,他和你,和我一樣,都會希望燕國能更好,更強大……」 史靖園是滿朝文武中離燕凜最近地人。因著從小一起長大,對燕凜的很多過往,許多感情,他比皇后還要瞭解,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容謙在燕凜心目中的地位,也正因為如此,此時來提出諫言的,也只能是他。 其他人就算有這個想法。也要考慮會不會惹燕凜不高興,會不會一片忠心,到頭來卻自討苦吃。 只有史靖園不去思量這些事。 他是燕人,他是燕臣。安身自保,少做少錯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既然他是燕凜所重視信任地人。那麼,有一些想法,有一些可能,哪怕是再不討好,他也會坦然說明。 他確信,他與容謙和燕凜都深愛著這個國家,都在盡一切力量。為這個國家打算。對容謙。他也同樣有著尊敬和愛戴,但是。如果……如果……如果可以為國家爭來如此巨大的好處,一點犧牲,一些妥協,在為難之時做出一個抉擇,就真的是不能承受的嗎? 燕凜靜靜地看著史靖園,靜靜地聽著他一句一句說出自己的看法,眼中最初的震驚,不解,煩燥,不滿,漸漸化作柔和。 他有什麼理由憤怒呢?在如此巨大的國家利益面前,靖園正是為了他打算,對他赤誠,才可以如此坦然地說這些不討好的話。而這樣的話,也只有如同朋友一般地靖園才能說。 只是,靖園,你縱然如此瞭解我,有的事,卻還一樣不甚明白。 「靖園,就算能殺了秦旭飛,我們也是佔不了整個秦國的。縱然秦國窮苦,百姓疲弱,軍隊失了鬥志,且國內還在為了皇位而爭鬥,但是,其他的鄰國呢?他們是不會坐看我們佔如此便宜的。」 「衛吳陳三國,還有多大的力量來阻攔燕國?」 「你不要忘了,還有楚國。且不論方輕塵和秦旭飛之間私交頗為濃厚,就是純粹為楚國的安全,他也絕不能容忍燕國並了秦國。」 「現在楚國的國力,也不算太強。他們國內諸侯林立,力量難以集中,方輕塵以個人地威望鎮住國內局面尚可,要以絕大軍力來干涉他國事務,便有極大的困難了。就算他能阻礙我們,也只能讓我們無法併吞秦國全境,便是退一萬步,我們吞掉半個秦國,機會應該還是很大的。」 這樣重要的事情上,就算是燕凜再不願意聽,史靖園無論如何,也是要竭盡全力的:「陛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等到秦旭飛有了繼承人,或者是衛吳陳楚四國國力盡復,我們就是再有暗殺他的機會,也沒有這樣好的效果了。」 燕凜沉聲道:「容相這些年來,雖然一直都盡量在為燕國地強盛出力,但卻也一直反對染指別的國家,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容謙對於侵略其他國度的行為,一向是不以為然的。雖然他克制著自己,不肯以個人的道德是非,來要求這個亂世中的其他人,但天長日久,一些在政見上地看法,自然還是表現出來了。不止燕凜明白,就是史靖園,也是隱約知道一些地。 但史靖園只是以為,這是因為容謙天性仁善,是他悲天憫人的一種表露,心裡其實並不覺得要說服容謙,是件過於麻煩地事。畢竟在這個亂世之中,征塵四起,國興國滅都是尋常事情,一個負責任的臣子,武將,通常都是把開疆拓土,佔有別國的土地當成極大的榮耀,至高的事業來做的,這其中,又哪裡來的什麼是非對錯可言呢。 「雖然容相是會覺得有些為難,但如果是陛下你來開 「如果我開口提出要求,他總是很難拒絕的,我甚至不用開口,只要讓他發覺我很憂傷很焦慮,也許,他就要主動替我解決煩惱了。可是,靖園……」燕凜平靜地說,「我永遠不會這麼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三章 - 沒有也許 「靖園,我自問還算是一個好皇帝,但也自知不是一個好人。我不像秦旭飛,他即使當了皇帝,骨子裡也始終是帶著率性的英雄氣的。而我,只是一個純粹的皇帝。我知道為了大局,為了利益,為了國家,有很多是可以犧牲可以放棄的,我也知道君主之仁與婦人之仁不可同日而語。即使是對我最信任的臣下,我也會仔細地安排著制衡之道,即使是我自己的婚姻,我也能當做最重要的資本,去小心安排。我可以做一個明君能做的一切事……但是,我絕對不會去對容相提這樣的要求。」 燕凜的聲音不大,但是卻沒有一點猶疑:「容相的堅持是國家應自強而不凌人,儘管我覺得在亂世之中,遵守這樣的道德很天真,但是,我不同意,卻依然尊重,並且願意維護。方輕塵是容相的朋友,儘管我不知道他們的交情,到底有多深,但是,我永遠不會仗恃著容相對我深切的愛護和心意,而去逼迫他,在我與別的朋友之間做抉擇。」 「我有野心,我有慾望,我迫切地渴望能夠吞併秦國,為此我確實可以不擇手段,但是,這其中,不能包括利用容相。靖園,也許你是覺得,為了國家做這樣的事,不是利用,而是信任,但是,容相不是你。容相好不容易能有這份自在的生活,沒有理由再為這種事被推上風口浪尖。」 「靖園……」燕凜輕輕歎息:「我不是個好人。但有的事情,我永遠都做不了。因為,在很久以前。我已犯下太多的錯誤。現在,我已經懂得,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放在稱上去稱量,看得利多少,是否合算地。」 燕凜的聲音極輕,語氣也並不激烈深刻,只是那樣輕輕淡淡平和地說著。史靖園卻知道,再難動搖他半點心志。 「既然陛下已經確定不會考慮慮容相之事,那我也就不再多言了。」 史靖園進言時,是從不會試圖強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燕凜的,他只是對燕凜做出適當的提醒和勸說。最後依然會完全遵從燕凜的決定。況且這一次不會成功,本來就是意料中的事,史靖園也並沒有太多失望的感覺。 「謝謝你,靖園,明知不討好還是肯對我說別人都不敢說的話。幸虧有你提醒,我才想得到,其實朝中還有不少臣子和你有相同地想法,只是他們不敢說,不敢做。只怕還會暗中埋怨容相,一直沒有為我做成這件事吧。」 燕凜冷冷哼了一聲:「自己縮在安全的地方,指指點點,拍著胸膛表忠心,卻說別人沒有為國家六親不認,無情無義,沒有為國家不顧一切,沒有為國家做出更多更大的犧牲。」 聽他話中怨憤恨怒之意。史靖園又不由有些好笑,即使沒有親耳聽到,沒有親眼見到,只要想像一下,世人可能對容謙所做的苛刻要求,非議之言,燕凜的火氣就要按不住地往上衝了。更何況,這一次,他地設想也還是比較準確的,看起來明天早朝,皇帝就會迫不及待得找由頭敲打警示滿朝文武了。 既然事情最後已經定了下來,史靖園也就不願燕凜再為了此事糾結不快。忙笑道:「既已不打算派人去殺秦旭飛,此事擱開便罷。陛下你日理萬機。哪裡有空為一件不打算插手的事。費這麼大的心思。」 他伸手指了指御案上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文書:「又是忙不完的政務,若是讓容相知道。陛下你趁他不在就不聽他的話,照舊天天忙到半夜,怕又是要惱怒一番了。」 燕凜乾笑一聲:「你不說,他隔著上千里,哪裡就能知道了。」 史靖園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燕凜見他神色不以為然,又乾咳了兩聲:「這又不是我故意不肯休息,實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啊。」 伸手拍了拍御案上的文書,他言若有憾實則深喜地說:「偌大疆土,無數百姓,哪裡不出點差錯,哪裡不生點事故,按下葫蘆起了瓢,唉,國土太大,百姓太多,居然也是麻煩。」 燕凜伸手一路沿著書冊指下來:「南陵剛遭了大風,河北又有了蝗蟲群,蘇浙那邊為著鹽運,幾個大員吵得不可開交,官司直打到我這裡來,蒼山鐵礦地軍工司,又吵著要錢要物要最熟練的匠人,江陵郡鬧茶荒,皖南商幫互鬥,弄得百業蕭條,西面還在鬧旱災,可楚江的水卻還是一天比一天凶,河防上的銀子嘩嘩地流,還連著四五個本章來要錢,我哪裡安閒得下來。」 史靖園神情微動:「楚江河務那邊的銀子又用光了。」 燕凜苦澀地歎氣,神色間頗有不甘:「是啊。」 楚江也許不是燕國最長最大的江河,但卻是水勢最兇猛的。為著搞好河防,建好堤壩,每年燕國都是拼了命地往裡砸銀子,雖說燕凜為君十分精明,史靖園手下的暗探也都十分能幹,但這樣地水利大工程,要想沒有貪墨,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治河的銀子,能有一大半用在正路子上,燕國滿朝的君臣,也都就已經沒什麼話說了。 人力要與天地自然的強大力量相抗,談何容易。燕國每年付出極大的人力物力,治水的效果雖顯,卻還有極漫長地治理過程,要考驗燕國的國力。 光是這一條江,就讓大燕國的小半個國庫的收入給填在裡頭了,而被困住的壯年勞力,更是數不勝數。 即使是如此,每年也總還有幾處潰堤,幾處遭災,而事後那些死亡。流離,瘟疫,等相關苦難化做冰冷的文字,置在皇帝的案頭,總會讓燕凜好些天都悶悶不樂。 楚江地水患,甚至已足以影響到整個燕國地發展國策。 幾年前,燕凜和群臣談起燕國將如來何更好地發展勢力時,就有人說起過,燕國雖是當世諸國中國力最強的國家之一。但如果真地向四周鄰國出兵,雖佔上風,但也不至於完全有壓倒性的優勢。如果翰想要以摧枯拉朽之勢去迅速征服別國,最基本的幾個條件之中,就有一條。是關於楚江的。 楚江大治,十年之內,不會再爆發巨大的洪災,朝廷便可以從水利的無底坑裡面抽出巨大地人力物力和財力,以支持龐大軍隊的長途爭戰。 想起楚江之事,史靖園心中微動,遲疑再遲疑,終於還是輕聲道:「如果楚江大治,天下便再無有任何國家能與大燕比肩……「 燕凜長歎道:「治理楚江是從容相執政時就開始做的大事。至今成效雖尚稱顯著,離著成功之日,怕是還要有好幾年。以人力抗天力,終是不可能一躇而就的。」史靖園沉默了頃刻,終於還是聲音極低沉地說:「其實這世上……不是沒有剎那間移山倒海,推山填河之事……」 他只是用很輕很輕的聲音短短說了半句話,燕凜卻已經臉色大變,竟是不容史靖園再說下去。猛得站了起來,斷喝了一聲:「靖園!」 史靖園微微一震,默然不語。 燕凜臉色肅殺一片:「靖園,永遠,永遠不要再對任何人說這樣地話,那些念頭,你想也不要再想。」 史靖園低頭無語。他知道,如果說這話的人不是自己,只怕燕凜連殺心都起了。只是,有的事,他終究忍不住不說。 燕凜看著史靖園略略有些蒼白的臉,心中明白史靖園的進言都是一片忠誠,是為了他打算。 他是皇帝。他有野心。他是男兒,他有雄心。他正當年青,他還有滿懷壯志,渴望著開疆拓土,渴望著壯大國家,渴望著有朝一日,能一統諸國,只是,再大的野心和願望,wωw奇Qisuu書com網也不足以讓他放開心中牢牢死守的那條線。 靖園是在為他好,最初關於刺殺的建議,還只是為了眼前一時的利益,可現在,對於楚江地想法,卻是為了燕國萬世之國祚。 可是,靖園,對不起,有的事,我永遠都做不到。 「靖園,我的話,你記住了嗎?」 史靖園黯然點點頭,卻又輕聲道:「其實……也許……」 「沒有也許!沒有如果!沒有可能!靖園……不要再多說一個字。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胡思亂想,不值一提,也不值一記。」燕凜幾乎是有些凶狠地盯著史靖園。 史靖園眼中神情變幻了幾次,終於道:「是!」 燕凜全身一鬆,頹然坐下,伸手想做出一個安撫的動作,卻有些無力:「對不起,靖園,我只是……」 「我明白。」史靖園微微一笑,反倒釋然了,看著燕凜臉上那有些餘悸猶存的表情,他又是一笑「看樣子陛下你需要休息清淨一下,我就先告退了。」 燕凜想了想,苦笑了一聲:「我是被你嚇著了,原來你其實真的什麼都明白,你……」他歎息,揮揮手。「我是要好好靜一下了,靖園也去休息吧。」 史靖園笑了笑,行到門前,卻又回頭:「陛下別擔心,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會多想。估計是哪天晚上喝多了,做了個夢,夢見一些怪力亂神之事了。夢中之事渾不可憶,便是想說,也沒處對人說。」 他笑著施了一禮,推門出去了。 燕凜呆呆地坐在御案前,出了一會神,這才拿起一本奏折來看,看了半日,卻只見滿紙是字,偏是半個也進不得心,好半天也不知道奏折裡寫的究竟是什麼,心中忽得一陣煩燥,信手把奏折一扔,他起身踱了幾步,行到窗前,展眼望去,原來不知不覺,已是黃昏。遠方如血斜陽,將墜未墜,映得遙遠地天邊一片淡淡微紅。 莫名地,心中瘋狂地思念起一個人,容相,千里之外,你可會也抬頭,與我共看同這一輪金烏烈羽,你可知道,我在思念著你。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四章 - 星月流波 燕凜不記得自己在窗邊靜靜地站了多久。當王總管推門而入,讓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滿眼夜色了。 「陛下,您該歇歇了,奴才給您換了熱茶來。」 燕凜微微笑了笑,回身走回御案邊,伸手接了金盤上的茶杯,淺淺飲了一口,順手放下,茶葉孤單地打著旋慢慢沉下去,燕凜復又坐下來,拿起被他扔開的奏折接著看。 王總管一言不發地侍立在旁邊,替他研墨以待。然而,等了很久,燕凜都沒有動作。 王總管低聲道:「陛下。」 燕凜伸手揉了揉眉心:「沒事……」 想來是太累了吧,這幾天忙得一直沒怎麼休息,身體早是疲倦了,又忽然間被靖園提起那一些耿耿在懷的心事,於是,便連心都疲憊了吧。 奏折上的文字,他明明是看得懂的,每一句的意思,都極明白,然而,一切都似乎離得特別遙遠,總是隔著什麼似的,入不得心裡去。腦子遲鈍麻木到了極處,看著奏折愣了這半日,竟還是一點也沒想到應該如何下筆批示。 王總管輕聲地勸:「陛下,若是一時取決不下,您暫時放一放,歇一歇,也是好的。這幾天,您下朝後就一直坐在這書房裡,人也快要悶出病來了。出去走一走,鬆散鬆散,也許心境開朗,身子舒爽些了,再來批示奏折,反倒要快捷些。」 燕凜笑一笑。點點頭,也真的看似隨意地把這滿桌公事暫且放下,推開奏折,信步便行出書房,行入月下。 夜正初臨,月尚偏東,有風徐來,原本莫名煩悶的心境,倒也是略略舒暢了些許。 燕凜逕自負手徐徐在月下行雲。皇宮靜得出奇,遠遠近近,***燭光,或輝煌,或明亮。或幽暗,或隱約,靜悄悄地照亮眼前地道路。 一處處輝煌的殿閣,一座座美麗的園林。 繞過了假山,步過了迴廊,他信步閒走,一路穿行。 在這座宮殿裡,有他的妻兒,他的臣下。他的奴僕,然而,此時此刻,這時他卻只想一個人,安靜獨行。 刻意避開遠處的那些輝煌與明亮,卻往那幽暗寂靜處行去。前方的燈籠明燭,漸漸已由密轉稀,由亮轉暗。幽幽遠遠,朦朦朧朧。 他沒有注意到,一路追隨他的內侍宮人們,已經悄悄地散盡了,就連王總管,也已停下了腳步,不再跟隨。 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向前走。以為又會隨意而漫不經心地穿過這居然不見一個宮人地御花園。 世界異常地安靜,極輕極輕的水流擊石聲,極柔極柔的風拂樹葉的聲音,反而讓這座略覺幽暗的園林更顯靜寂。 燕凜沿著白色地石子路向前走,這處園林,有花,有樹。有翠竹。有奇石,有壘土而成的小山。有從外頭引入宮中的活水小溪,有橫波而過的竹廊曲橋,清幽美麗,已是極盡人工造化之境。然而,燕凜全然無心賞玩。 他的心似乎還在遙遠的地方,思念著遙遠的人,眼前的一切,反似隔著一個世界。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輕柔的聲音:「祈昀。」 在這個他心不在焉地安靜夜晚,那樣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入耳時也並不如何驚心動魄,不過是這極輕極寧的一聲喚,於是,他轉首,凝眸…… 樹影婆娑,叢竹幽幽。小徑曲折處,有人獨立橋頭,在月光下,凝視他的目光,帶一點淡淡的溫柔。 這一夜,月光不甚明亮,星光不甚燦爛,就連園中的燈影,都是稀少而黯淡的。 然而,他站在那裡,依舊一領青衫自從容,世界便一片光華。 竹橋下,御河水環著他,徐徐流動,那些月光星光與燈光,全都倒映在他的腳下身旁。 在這個恍若夢境地夜晚,燕凜怔怔望著他一路行來,一路思念的人,過了很久,才輕輕問:「你怎麼來了?」 「想你了,就來了。」那人的聲音,總是清潤如溫玉相擊。 「你何時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我一直在這裡等你。」那人的面容在月光下,出奇地柔和。 他凝視他,然後,微微抬手,等待在虛空中。 燕凜呆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向他。 思念太過長遠,相逢太過突然,最先的反應居然不是狂喜,不是熱烈而快樂地飛奔向他,而是懷疑,這只是思念太過的一場夢。 於是,有些遲疑,有些迷茫,說話地聲音總是輕的,行走的步子總是慢的,彷彿怕著力氣略用大一些,這夢便醒了。 他走過去,那人一直在,不曾消失在夜色裡,不曾融化在水波中,這場美夢,如此清晰而持久。 他伸手,拉住那在虛空中等待著他,彷彿已經很久很久的手,任由那手上輕輕一拉,步上橋頭那兩節白石台階,走上了這小小的竹橋。 晚風拂過,帶起御河水中幾許漣漪,星月燈影,便在四下悄然融化開來。 這不是夢,他知道了。他真的來了,在他完全沒有料到,絲毫沒有準備地時候。 在這個夢一般地夜晚,他手上握的,卻是實實在在地溫暖。 人已經到了身前,他卻依然沒有鬆開自己握著的手。 那隻手修長美好,溫暖有力。這幾年來,每回相見,他總是不自禁地,想要握住這隻手。 當年,他親自送他出宮門。 離別之時。他已準備好忍受永世不得相見的苦痛,並願用未來的整個生命去思念和回憶。 然而,沒過多久,他收到了他地信。 信上,其實只說了簡簡單單的一件事。 我治好了。 不止是治好了傷,治好了病,不止是可以行走如常,已經武功盡復,甚至連那已經斷了的手。也恢復了。 那是絕無可能的奇跡,不,或許說,應該是神跡。 而燕凜甚至來不及驚,來不及喜。來不及去思考和驚歎這神跡,他只是立刻飛奔向信上所說的地方。 他的容相回來了,就在那裡。 在那裡,等著他。 至今,燕凜仍無法回憶起,自己在一眼看到風華如昔的容相時,心中翻湧的是怎樣的歡喜和激情。 這麼幾年,他一直想,一直想。總是想不起來,他總覺得,那時候,自己一定是處於瘋狂地狀態中的,說過的,想過的,做過的,許多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 記得地,只是他發出意義不明的呼喊,一直一直,一直叫著,那麼巨大的驚與喜溢滿了心房,甚至不知道,要用什麼言詞來表示這樣的歡喜。所以只能用最原始最單純的叫聲來渲洩。 他甚至不知道對這樣不可思議的神跡,應該有震驚和不解,驚疑和思慮,歡喜和快樂佔有了一切,再留不下一絲一毫的空間給理智來思考。 他衝向容謙,他像個瘋子一樣,抓住那本來應該不存在的手臂。用力之大。幾乎可以把普通人的手生生折斷。 他貪婪地把那人從頭看到腳,手忙腳亂地扯了他地衣服。要親眼確認那遍佈傷痛的身體真的已恢復了一切的活力和生機。 他一直顫抖,他語不成聲,他一直一直在問,你是怎麼好的,你是怎麼好的,你是真的好了嗎? 而容謙只是微笑著縱容他的胡鬧,忍耐他地瘋狂,由著他粗手粗腳,完全不懂控制力道地拉拉扯扯檢查又檢查。同時用最溫柔的姿式擁抱他,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撫他。 容謙一直在回答,儘管對於自己到底是怎麼好起來的,他總是說的語焉不詳。 但是那個時候,燕凜已經是沒有思考能力的了。如果容謙說,我對老天喊了一嗓子,快治好我,於是老天就治好了我,燕凜也沒準會立刻點頭,並懊悔沒有早點對老天大喊大叫。容謙說什麼,他聽什麼,其實容謙到底說了什麼,他也都不甚明白。 記憶裡,最深刻的,只是那一句又一句,重複著地聲音:「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他用了多長時間,才真的確定他的容相好了,他用了多長時間,才終於肯相信,這不是一場幻夢。 然後,他如同一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 這是天大的喜事,這是他連做夢都不敢奢望的奇跡,這是他恨不得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地神跡,然而,他甚至不知道應該歡笑,他只是痛哭。 他不記得他是帝王,他不記得他長大了,他不記得,他是個有擔當有膽色地男人,他不記得所有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訓誡,他只是死死抓住容謙,痛哭失聲。 即使當初送容謙離去地時候,容謙一再保證說可以完全治好,他也從不敢真的相信,容謙的身體可以恢復到這種程度。在他自己的設想中,容謙能像普通人一樣,甚至是比普通人稍稍遲鈍困難一點,但基本上不會有明顯的殘疾狀況,可以行走自如,不用一直一直承受痛楚,就已經是很大的奢望了。 而今,當治療效果,以完全超乎想像的完美呈現在他面前時,他不懂得狂喜,竟只能落淚。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五章 - 神跡莫問 容謙身上變化極大,惟恐直接相見,對燕凜的衝擊太大,所以才先給了他一封信,讓他可以在心理上做好準備。然而,當真的見到了他的容相,完美無缺地站在自己眼前時,燕凜依然是不知所以,癡顛如狂。 最開始的時候,他只懂得抓著容謙痛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記得,自己會笑,自己懂得歡喜,才會有了一種,便是此刻立時死了,也再無遺憾的釋然和幸福。 在容謙回來的那段時間裡,他一直留著容謙在宮中,不肯放他走。雖然從他的失眠症漸漸好轉後,容謙便已不再需要夜夜與他共枕而眠了,但這次回來,為了安撫他的情緒,容謙又不得不整夜整夜陪著他。而他,就整夜不睡,只是抓著容謙的手,還是一次又一次查看容謙身上的其他傷殘之處。 再過了好些日子,他才慢慢能在他身邊睡了,卻又一回回從夢中驚醒過來,復又死死拉著容謙的手,確認那確實存在,才能安下心來。 一次又一次,總是害怕一夢醒來,張開眼,一切又回到從前。 依然是殘缺的手臂,依然是苦痛的身體,依然是他親口下令造成的痛楚,依然是他任性胡為惹來後果。 幸好,幸好,一切美好都是真的,那些恐怖的噩夢,從來沒有成真。幸好,幸好,容相以極大的包容和忍耐,接受了他很長一段時間。這麼,這麼……無比荒唐的胡鬧。 容謙任由他糾纏,任由他騷擾,任由他一次次永無休止地提問:「你是真地好了嗎?」然後一次次溫和地回答,態度如最初時一樣平靜溫柔。 再後來,從不信神信佛信命運的燕凜,悄悄地謝了天地,謝盡了心中所知道一切神佛。他甚至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一個人靜靜地對著蒼穹大地。深深叩拜下去。這個有著絕對權力和尊貴的君王,以一種卑微的,感恩的姿態,將整個身體,深深向下伏拜。感激那冥冥中掌握一切的命運。 得以治癒的,其實不止是容謙的身體,還有他自己。 在他地心深處,一直有一個傷口,深不見底,痛不可當,一年又一年,流膿潰爛,慘不忍睹。 然而。為了不讓容謙為他有更多的擔心,所以他掩了心口,任它流膿,長蛆,夜夜悲鳴,不理不問不聽不顧,只當作那裡沒有傷。 在那樣漫長的折磨裡,他看著容謙受盡痛不可當的苦。而比痛更痛的,卻是他地無能為力。因為什麼都做不了,所以只好裝作什麼事也沒有,時間一長,習慣了麻木了,便好似他的心中從未有過傷口一般。只有他知道,一直一直。有的,那傷口,一直一直在那裡。 許多年前,從他決定了要傷害容謙之前,他便已先傷了自己。從他親口下了命令要凌遲時,便已先凌遲了自己。這些年來,點點滴滴。那一處傷。越來越重,越來越重。重到連他自己,都已不再指望有傷好之日。 他從來就知道,自己將永遠不得解脫。除非是天降奇跡,容相好了,他才可能看到希望。而這個連他自己都不敢寄望的奇跡,竟然真的,發生在了眼前。 容謙回來了。伴著他的每一天,每一日,燕凜其實都有身在幻夢中的感覺。 日日夜夜,容謙大大方方地留在皇宮裡陪著燕凜,既不規避旁人,也不遮掩自己現在這匪夷所思的身體恢復情況。 既然決定了要回來,他自也是不打算躲躲藏藏,一輩子讓燕凜陪著他左支右絀,好像他和他之間,有什麼是不可告人的行徑,有什麼是見不得光地勾當。 宮中人多嘴雜,認得他的人又多,事情早晚是不可能保密的。然而,容謙不讓燕凜把自己恢復如初,悄然歸來的消息正式宣佈出來。 容謙其實是極不喜歡說謊的人,尤其是對自己的朋友,部屬,熟人,就更不願意虛言應對。只是,在他身上發生的奇跡如此震人心魄,就算看出容謙不想細說這些事,只怕仍會有人仗著彼此的熟悉,仗著舊日地情份,一次次來探他的口風,來打聽究竟。 他沒辦法說得太清楚,也實在不願意一次又一次地向人解說什麼,畢竟,不是人人都能似燕凜這樣,全不介意那些含含糊糊的解釋,由著他用一兩句風公子的師門確有奪天地之造化的醫術,就能糊弄過去的。而只要燕凜一天不正式宣佈,朝中臣子,宮中后妃知道也只能當作不知道,也就不能來拜訪看望他。 在他們的周圍,總有皇宮裡地宮女下人們,尤其是以前曾服侍過傷重的容謙的宮人們,用震驚,不解,迷茫,疑惑,甚至是看妖怪的眼神,悄悄打量著容謙。不管容謙走到哪裡,總會有人躲得老遠,死死地盯著他,就連封長清和史靖園,也免不了不時面露異色,神情古怪。 如果換了是燕凜,被下人如此窺看,只怕早就要翻臉殺人,殺雞儆猴了。但容謙卻更能體諒世人對不能理解之事的驚疑之心,對這一切都盡量忍耐包容。 容謙不介意,但燕凜卻很介意。他不能忍受,以後無論容謙到哪裡,都被人在人前用看怪物的眼光打量,在人後,用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看法來猜測議論。最初地激動剛剛過去,他便立刻意識到,這件事是必須要有個交待,有個說明地。他的容相,絕不能一直避而不見別地人,他的容相,應該可以光明正大行走在陽光下的任何地方。 這件事情當然是無法解釋地。但是無法解釋,卻並難不倒燕凜這個皇帝。 民間朝中宮裡,很快就開始流傳一種奇怪的說法。 燕國是天命所選定要一統天下的強國,所有燕國重要的人物,也便都受著天上神靈的護持保佑。容國公因是燕國擎天之柱,為國操勞多年,以致病骨支離,得神佛佑護,病去傷消。復健如昔。 燕國上下,也是吉兆頻出。什麼什麼河裡有白龜浮出來,龜殼上帶著天生而成的字跡,聲明神靈要護佑燕國的良臣,什麼什麼驚雷之後。高山上忽然出現石碑,碑上刻著天書,寫著上天要如何如何保護燕國的君臣……多少名山廟宇的高僧名道,也都先後聲稱得悉天機,神明出手救護治療了燕國最大地功臣! 這種話,不管你信不信,你也是絕對沒法否認的。整件事情,都已經給抬高到燕國是否受上天眷顧這種高度了,燕國之內。又有誰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非要跑出來跟皇帝叫板,說上天其實對燕國也並不怎麼青睞? 而容謙如今的身體狀況,又確實是讓所有知道他曾經的傷勢,曾經的殘疾地人都不能不承認這是神跡的,因此,哪怕是敵國想要從這上面做文章,也是無隙可乘。 這麼一來二去的。民間的情緒便空前高漲起來,關於神靈是如何鍾意燕國,怎麼打算保佑燕國統一天下,又是如何救治容謙的,種種故事都被人傳得玄之又玄,就連最小的細節都說得有聲有色。 皇宮裡那些宮女太監們,再看到容謙。目光也已經漸漸變成尊敬羨慕嚮往這一類讓人比較舒服的眼神了。 然而,天下人也許都可以不再多問,但燕凜,能不再多想嗎? 面對恢復如初的容謙,他是所有人之中,唯一一個可以態度絲毫不改,親密一如往昔。對容謙所說的話。完全不置疑地人。 然而,他不追問。是因為容謙既然不肯詳說,那就一定是不能說。他不往深處去想去置疑,是因為,在那恍若幻夢的幸福裡,他不敢想得太多,唯恐那真相觸碰得太深了,一切便都轉眼碎滅。 可是他本就聰明,身為燕國之主,這些年來更歷練得城府越發深沉,思慮越發周密。就算感情上警示自己不要多想,可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終究還是不自覺地去思考,去分析。 到底是什麼樣的醫術,可以做到這一步。 他知道容謙無法給出一個讓人信服的解釋,他也不能,但是,他可以編造一個解釋,用手段逼著所有人不信也得信,就是心裡不信,也再不敢有人去煩容謙。 可是,會不會,他所編造的,也許才是唯一真正的解釋呢。 除了神跡,還有什麼能解釋眼前的奇跡呢? 可神跡又因何而出現?至少燕凜絕不會自戀到以為真是上天在眷顧燕國。 燕凜不信神佛,不信一切不可知的,人們在幻想中相信地力量。 燕國能有今天,不是因為他是天命之子,而是因為容謙的付出和他的努力。這其間有無數血淚,無數汗水,無數燕國臣民的付出和犧牲,就是沒有任何神靈的影子。 燕凜不信神佛,因為史書昭昭,多少明君英主,一世英雄,最後卻因為寄望長生,而做下無數昏庸之事,成為那些惡僧邪道們,欺騙哄瞞的笨蛋。 然而,容謙的歸來,卻推翻了他所知道地一切常識。 而且容謙回來後,又對他提出過一個有些奇特的要求。 不要再繼續派人去探索萬山,且由燕凜出面,和其他幾個國君達成協議,與其不斷用人命去搜索一個未知且可能有極大危險的世界,倒不如大家都各退一步,誰也不再探索下去,只派人牢牢把守。這樣一來,雖然大家誰也沒能得到好處,至少別的國家也同樣拿不到好處。 其實,依目前在萬山之外,派去探索小樓的幾國軍隊所處的窘境來看,這也確實算是最好最理智的一種處理辦法了。只是由容謙說出來,就很是奇怪了。 容謙自復現以來,從不主動過問國家地政務,若不是燕凜問他,同他討論,他一向是不開口表示意見地。 何況,這番身體恢復如常地歸來相會,其間歡喜快意遠勝平時,怎麼他竟還會分出心思來關心千萬里外,一處山林裡探索的小股軍隊呢? 燕凜接受了容謙地意見,親自寫了國書給其他幾個君主,也派了史靖園去負責細節的談判說服,和幾個國家協同設防,大家彼此監視,又彼此合作,全力把萬山封鎖住。 然而,燕凜又怎能不因此記起,當初那位風公子自稱他的師門不懼任何強權,就是十萬大軍壓境,也包管有去無回…… 當時史靖園曾負氣說,除非你的師門,是傳說中的小樓。 當年隨口而出的一句氣話,如今想來,竟似恰恰說中。 眼前,容謙的斷臂重生,身體復原是神跡,遠方的天崩地裂,萬山崩毀也是神跡。 那個無數大軍也有去無回的小樓,那個轉眼間,讓江河改道,令晴空大雨的小樓…… 數百年時光,當時神跡,已成傳說。現世之人,盡可以自以為是地不相信傳說,只以為所謂神跡是個笑話。可事實就在眼前,縱然不肯相信,也不能再蒙了眼睛,當做不曾看見。 小樓,到底是什麼所在?如果小樓就是風公子所謂的師門,那麼,也許他真的就是風勁節死而復生,而那個同樣死而復生的方輕塵…… 只是,容相……你……你是誰,你來自何方? 那個自稱與風公子師門極有淵源的你,你到底是…… 燕凜從來以為,自己是與容相最親近之人,然而,他竟從來不曾知道,原來,他對容謙,竟如此不瞭解。 不管是否願意,他到底還是把許多事悄悄聯繫在一起,不經意地推想出匪夷所思的結果。 然後,他思考了很久,很久。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六章 - 羨則羨耳 夜色寂靜空茫,天邊明月共星光,為誰點燈長相候。 有人並肩坐在橋欄之上,極輕的談話聲,卻襯得這個夜晚,越發地幽靜起來。 「我以為你還在八百里外?」燕凜的聲音裡有些歡喜,也有些不解。他手上最近的一份情報,還說容謙在八百里外的騰城,怎麼現在,人卻到了眼前。 「忽然間有些想你,就趕回來看看你。」容謙的語氣甚是輕淡。 前幾天他還在騰城,正趕上城中慶典,鑼鼓喧天,歡聲笑語。許多人閤家出門,看戲文,逛集市,熱鬧繁華到了極處。 那時,他在一片笑語歡聲裡,看著長街上熙熙攘攘,多少人成雙成對,多少人扶兒攜女,多少人閤家共游。忽然間,便有些寂寞了,忽然間,便思念起燕凜,立時策馬返京。 一路上,他催馬甚急,日夜兼程,馬疲了,便用輕功疾行,到了官方的驛站,就用令符公文,緊急調用了最好的馬,繼續趕路。 因為他趕得實在太急太快,報告他行程的信還沒到,他的人倒已先進了京。 「你既然回來了,怎麼不來見我,卻在這裡等什麼?」燕凜有些莫名其妙。 容謙的回答也帶點笑意:「我趕路有些累了,樣子也狼狽,只想先梳洗更衣再與你相見,也讓宮人傳話給你去了。只是,半路上撞著史世子,叫他知道了。便把消息攔下,倒是先來見我。同我說這幾日你心情不好,又說這裡情境甚好,讓我在這等你,又讓王總管把你引來此處,說是給你個驚喜。」 容謙地語氣從容而柔和,帶一點長者對晚輩的愛惜欣賞和縱容。可見他雖覺得史靖園有些胡鬧,但即無傷大雅,便也任由了他去。 燕凜倒是有些面紅耳赤起來。 如許情境。乍見容謙,那一刻,心中的歡喜與溫柔,真個是說也說不清,只是。想起自己最信任地朋友這樣戲弄自己,便是王總管那樣老成可靠的人,也跟著插一手,不免又有些羞怒了。 容謙淡淡地問:「我問過靖園,你為什麼事情不快活……」 燕凜臉色微紅,暫時也都顧不得去記恨史靖園了:「不過是一點小事……」 容謙只看著他微笑:「你就這般看秦旭飛不順眼?」 燕凜覺得自己臉上燙得簡直要燒起來了,可偏偏他又不會在容謙面前虛言偽飾,低頭悶了半晌才道:「我不過是羨慕他,能夠在自己的國家與知友並騎相伴。自在來去罷了。」 「這偌大一個燕國,你若是想,又有哪裡不能去的?你不走,不放任自己,是因為你不願為了自己的一時快意,而肆意妄為,這又有什麼可羞慚的。何況……」容謙一笑,「我也常帶你出去啊。」 皇帝不能隨便亂走。第一就是安全方面的顧忌。秦旭飛的武功好,當然可以一個人到處亂跑。但是,容謙的武功,卻也絕不在秦旭飛之下,況且燕國大治已久,京城地治安也是很可以令人放心的的,所以。他在京城的時候,也時常悄悄帶著燕凜出宮,大大方方地甩下了所有的侍衛,自自在在地徜徉於繁華地京城街頭。 也有共登高山,並肩攬萬里山河,心中自在生起些豪情快意,也有同游碧水。聽漁歌晚唱。看江天一色,長風徐來之時。竟也生出小舟從此逝,天涯自在游的期盼來。 那些再無俗事干擾,再無旁人打擾的清淨時光,此刻想來,也是溫馨無限快活無比的,然而…… 燕凜默然低下頭,看著腳下水波如境。 這宮中御河雖美,到底是人工穿鑿而成,這深深宮禁之內,既無山野之自在清奇,也無民間的紅塵生氣,四下看去,山是壘石而成,水是強自引來,四周不過是深深宮牆,阻隔了這本可放眼萬里的視線。 他想著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那時容謙攜了他的手,在月光下飛掠,把這深深宮禁,重重國政全都拋在一旁。 他帶他登山,急掠中,風聲呼嘯過耳,並肩於山之顛,看星辰曉風,秋月落花。 他帶他渡水,放眼四望,天上繁星朗月,映著碧波之上點點漁火燈帆,天涯便在咫尺。 他也帶他離開了京城,展眼望四下風光,數年來,以京城為中心,兩百里內的所有城池村鎮,山川河流,他們都已走遍踏遍看遍了。但是,再遠,卻是不能去了。 秦旭飛可以給自己找一個出巡地理由,再用自己武功足夠高不怕刺殺這種理由,去壓制那些勢力不足的反對派臣子們,而那些很有勢力的武將們,也一個接一個地放縱著秦旭飛,由得他一跑就一個月。 燕凜卻不可能只憑容謙武功高強,就光明正大,只帶一二十人出門遠行,燕凜也不可能完全漠視朝中重臣們合理的勸諫。 他每次出宮,總是偷偷摸摸的。時間最多也就是一兩天。這種情況下,想走遠是絕無可能。只能說是自由活動範圍是比以前大了點罷了。 人比人,氣死人,怎麼可能不懊惱,不眼紅呢。 容謙知他心思,也不忍他這年輕而充滿活力的生命,就一直因為帝王的身份,受如此嚴格的束縛。 「燕國是十日一休地制度,輪著休息時,我們是可以走遠一些的,再者,年慶的時候,或是大節大喜之時,照例也有停朝幾日的規矩在,那時候,你找個由頭,不接見入賀的臣子宗室,咱們偷偷溜出去,能看能走的地方就更多了。你若實在還想走遠些,隔個三年五載,偶爾正式出巡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真的定了行期,不管我在哪裡,總會趕回來和你做伴同行,那些個儀仗排場,盡量少用一些,也就是了。」 燕凜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心裡知道,容謙和自己地看法,都是一樣的。國不可一日無君,那些天災人禍,那些意外偶然,絕不會因為停朝就不發生。而一個當皇帝的人,四下亂走,長時間離開京城,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好事。 說是體查民情,巡查吏治,就更是可笑了。一大隊人如此浩浩蕩蕩,一路擾民地過去,哪裡還看得到什麼真情,若說是微服私訪,都更是只能留在戲文裡的笑話了。可是,明明如此,容謙卻還是不忍心看著他鬱鬱不快,明明是自己不贊成的事,卻依然肯違心地支持他胡鬧。 「容相,有的時候,你太寵縱我了。」他輕輕地說,「這些事,我想想也就罷了,不會真的去做地。」 「你總是這樣自律自苦,我有時只恨,不能寵縱得你再稍稍胡鬧一些。」 容謙地語氣有些心疼,有些不捨,但也有那種發自內心的欣然,驕傲和歡喜:「你羨慕秦旭飛地自由,我看他也未必不羨慕你,能如此舉重若輕地將國家治理得這麼好。」 燕凜搖頭:「沒有舉重若輕,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十分慎重。我時時刻刻,帶著敬畏惶恐擔憂之心來處斷國事,所以,才不會肆意放縱自己,所以才知道,要始終小心不能犯錯。」 「所以,你就是你,他就是他,又何謂誰羨慕誰?如果真讓你同他換一換,叫你擁有他的絕世武功,學他那樣率性行事,你願意嗎?」 燕凜默然。他是天性深沉的燕凜,永遠不會變成心性光明的秦旭飛。秦旭飛或許是英雄,可是,在他的眼裡,秦旭飛的縱情快意,卻實在不是為天子的正道。 同樣是至交的好友,柳恆的權力,勝過封長清和史靖園加起來都不止。同樣是面對功臣,秦旭飛肯對那些武將同袍們,大力封賞,全心放權,臣子們勸他不要過於大方,以免後患,秦旭飛卻總是笑說,只聽說過有昏庸誤國的君主,卻沒有聽說過因為善待臣子而誤國的君主。 而燕凜,不管是對著朝中重臣,還是對著軍中名將,甚至是對著自己宮中的妻妾和孩子,都同樣要講究制衡之道,權謀之術。 秦旭飛可以說出,若非是我心愛的女子,我斷然不娶的這種對君主來說很可笑,很荒唐的話,並且,能一直毫不動搖地堅持下來,而他,卻是不管娶妻還是納妾,甚至到生孩子,都總要小心地謀算,再謀算。 他羨慕秦旭飛,他也會偶爾嘲笑自己的陰暗冷酷,可是,如果真有機會交換,他絕對,絕對,不會去做秦旭飛。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七章 - 你心我心 流水橋畔,容謙輕聲道:「秦旭飛此人,確實算是個豪傑,我也敬重他,但是我確實也不覺得,他能算是一個好皇帝。他處理政務的方式,最多只能說是勤能補拙,不過不失。我佩服他能堅持自己的真性情,可是……我更心疼你為了這個國家壓抑自己的這份性情與渴望。」 他微笑著看燕凜:「不要太苛責自己了。你是我教出來的,你若這樣覺得你自己不好,莫非是說我教的太差了?」 燕凜微微歎息,聲音裡有些說不出的感慨。「可是,能夠像他這樣相信朋友,這樣毫無猜忌地活著,真好……」 「難道你就不信長清和靖園了?」容謙失笑:「這本就無關信與不信,你所想要的,是一個能夠相互制衡的制度,這其實要比個人的感情與信任可靠太多了。而秦旭飛,他在這方面的籌謀,是遠遠不如你的。他年你若不在了,燕國的朝局絕不會因此而亂,可如果秦旭飛有朝一日不在了,那秦國……」 容謙搖搖頭,笑道:「為什麼各國都在費盡心思要謀刺秦旭飛,卻從沒見過誰來計劃謀刺你。」 燕凜忽低聲道:「有很多事,秦旭飛想不起,做不到,可方輕塵難道竟然不幫他,不點醒他?」 人心易變,權力富貴會讓人忘記很多事。而全靠情義和威望來維持的穩定,又能堅持有多長久?以方輕塵的聰明,和他在楚國多年治政地經驗這樣的無所作為。可實在是令燕凜相當困惑。 容謙但笑不語。唉,可惜那方狐狸的真面目,他不能說出來啊。 事實上,容謙一直覺得,秦旭飛此生最大的運氣,並不是得了方輕塵的相助,而是有了柳恆。此人手握重權而知進退,自打他當了大將軍後,就堅持著將其他的權力一一交卸了。就連最重要的暗衛權力,也沒有絲毫保留,甚至連聯姻娶妻,他也謹慎地不肯選擇名閥重臣的人家,而只娶了一位布衣名儒之女。 本來。以秦國現在的局面來看,是很容易造成軍閥割據地。皇帝不夠精明,柳恆掌控著軍權,而各地的軍方將領們統兵相對自由,朝廷相關的牽制監視簡直少得可憐。 秦旭飛也許不是不懂得權謀運用,制衡防範,只是對那些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們,總用不出這種手段。可是,他卻也不必自己來做這樣的事。 柳恆這幾年來。一直盡量溫和地,用著各種手段,提醒著自己地那些舊日的同袍們,約束他們自己,不要有一些不該有的心思,不要做出一些不妥當的事情來讓秦旭飛為難。不要讓那些舊日情份,蒙塵染埃樣是避免不了的。 秦旭飛目下無子,若真是到了他身故還是如此,這秦國,又該由誰繼承帝位?當今天下,禪讓只是一個笑話。就算是秦旭飛肯將皇位讓給柳恆來坐,也必然是無法服眾的。而秦旭飛要是在宗室中擇賢而立的話。不要說各方將領們會對新君有多少敬意和忠心令人懷疑,單是柳恆,便是他肯顧全著大局,忠於新主,擁有如此大權力和威信的他,新君又如何能容得下? 若是這樣,不管秦旭飛死後。秦國會不會內亂。皇帝的權威力量,必然是大不如前了。而對於一直想把削弱皇權變成一種制度地方輕塵來說。最歡迎的就是這種結了局。 秦旭飛活著,方輕塵雖然不至於會給秦國搗亂,可是,他也是絕不可能提醒秦旭飛,去改變這種局面的。 容謙笑道:「秦國的事,咱們就不用太過操心了。秦旭飛現在還在盛年,如無意外,總還能再做個幾十年皇帝。現在他還是依著豪傑性子做事,等將來那個位置做久了,明白了許多無奈,也許不用方輕塵提醒他,他就知道應該為國家的未來去著手做一些事了。」 這話雖是分析給燕凜聽的,他自己卻不覺也有些悵然。 他當然不會覺得燕凜不如秦旭飛,更不會認為燕凜應該學秦旭飛。如果有一天,燕凜竟變成了秦旭飛那個樣子,他也必然是要大大地著急和煩惱的。可是……如果有一天,秦旭飛變成了燕凜這樣一個完全合格的帝王,那隻狐狸,也許不會太高興吧? 容謙心中,不由得一陣黯然。 未來幾十年,這麼短地歲月,尚且莫測變幻,又何況……幾千年呢。 這麼漫長的時光,誰能賭得起,曾經這樣美好的一切,可以永遠不變。 他凝眸看著燕凜,一向溫暖的眸子裡,眼神一時幽深難辯。 燕凜正在出神,一時竟未曾察覺容謙的神色有異。 容相,我羨慕秦旭飛,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我能做卻不肯做的事,他卻一定會做。 如果我是秦旭飛,容相,我不會這樣對你。 他抬頭,看向容謙,如許風塵,如許歲月,容相地風華神彩,更勝當年,只是……只是,你卻再不是當初那個掌控舉國大勢的容謙了。 曾經的叱吒風雲,曾經的權傾天下,到如今,除了虛空的尊榮,還剩了什麼? 你放不下我,所以,就算京城裡有再多的牽制,就算皇宮中有再多的束縛,你也總是會回來。你又不願讓自己處於過於難堪地地位,不願讓自己陷進宮廷朝局地更多爭鬥裡,於是,你又總是離開。 偌大的燕國,沒有給你一個可以讓自己安頓下來地身份和位置。偌大的朝局,我是如此堅定堅決地把你排斥在外。 明明有著那麼多的才華和能力,為了我,你小心地絕不主動碰觸任何政務國事。可只要我徵詢你的意見,你又一定全心全意地為我籌謀。 你曾掌握整個燕國,而現在,你依然在為我,為燕國盡力,卻連一個隱在暗處的幕僚都不如。 容相,我對秦旭飛的治國之道不以為然,可是,如果他是我,在重新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會毫無顧忌地把將舉國大事重托,而我,卻是毫不猶豫地抹殺這一可能。 因為你太好,因為你做得太多,所以我容你不得。 我不能允許任何可能動搖我君主權威的人再站在朝堂上,即使那個人……是你。 容相,我知道你從不介意,即使,你如今的身份處境,如此尷尬,我知道我從不後悔,即使我面對你的時候,常懷愧疚不安。 可是,容相,你也會寂寞,也會失落的嗎?若非如此,為什麼,你忽然間就日夜兼程,連趕八百里路,只為了想要看看我。 容相,與你剖心相待之後,我已經不再過於糾結這些虧負之事,可是,終不能全然無愧。是的,容相,我妒恨著秦旭飛,即使我覺得他是錯的,可是,我還是羨慕著他,羨慕著,他能明知是錯,卻還堅持做下去的心,因為,如果我是他,我就不會這般負你傷你,就不會仗著你的愛惜,仗著你的護持,就無盡無止地索取要求。 因為……如果我是他,就可以完全不考慮君主的權威,坦坦然讓你的才能,在眾人的矚目下,綻放最奪目的光芒。 我羨慕他,不是因為他的武功絕世,我羨慕他,也不全是因為他能有機會,與知友並馬同游,我羨慕他,其實只是因為,如果我是他,我會對你好一些,再好一些。可是,我不是他,我也不可能會變成他。 耳旁傳來容謙帶點笑意的聲音:「你啊,凡事待我太厚,待己太苛,你自己不懂心疼你自己,卻不知道我會心疼。」 燕凜微微一震,一時竟不知是歡喜還是心酸。這一份隱密的心思,就連靖園,也不曾看透,容相卻是立刻便知曉了。那一聲,卻不知道我會心痛,說得他在剎那之間,心間都微微痛起來了。 容謙伸長雙腿,調整了一個更舒服些的坐姿,帶著點閒逸之意地笑看燕凜,見他如此動容,也知道他不好意思再說這個話題,便信口說起別的事:「靖園還說,你在為楚江的事費 燕凜皺了皺眉,終於一歎:「容相,靖園什麼都對你說了?」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八章 - 夫復何求 燕凜皺了皺眉,終於一歎:「容相,靖園什麼都對你說了?」 容謙笑道:「他沒有做任何要求,只是如實地轉述了你們的對話,他其實……」 「他知道你聽了我如此為你著想,必然會更加感動,他是……用了心機的。但……」燕凜有些煩惱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神情卻很鄭重。「但他,也只是為了我,為了燕國好,容相,你……莫要怪他?」 容謙忍著笑,輕輕敲他腦袋一下:「他是磊落之人,縱然是刻意想打動我,也並沒有用什麼手段。他能為你著想,替你謀算,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為什麼還要怪他?」 燕凜黯然不語。 史靖園是故意的,他故意先一步去見容謙,他故意把他們的對話全部轉述,他故意安排容謙在這裡等他。希望在這幽靜的夜晚,等待的悠長時光裡,容謙可以慢慢細想很多事,也希望,如此美麗的情境,在相逢的那一刻,這溫柔的情懷,可以打動容謙的心。 史靖園想要容謙為他做更多的事,因為,史靖園在為他不平。因為,史靖園是除燕凜之外,唯一一個,可能已經猜出了容謙真實身份的人。 當年派人探查小樓的事,是史靖園負責的,後來又忽然改變了主意,也是讓史靖園去辦的。此事屬於極秘密的任務,其間的轉折,只有史靖園和燕凜清楚知道,除了他們。整個燕國,包括封長清在內,都不太瞭解內情。 史靖園素來知道燕凜不是朝令夕改的君主,也曾追問過燕凜為什麼忽然改變了心意,可是燕凜卻避而不答。 他不是笨人。以燕凜對他地信任,竟會不肯回答,還能是什麼原因呢? 他知道,是容謙傷癒回來後,燕凜才忽然改變主意的。可是。在容謙傷癒回來,這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之後,燕凜又怎麼還會有心情,再去考慮萬里之外的小樓? 燕凜已經可以確定容謙是小樓中人,而史靖園雖然不能那麼確定。卻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從小樓出來的人,就算不是神仙,也絕不會是普通凡人。 史靖園在震驚之餘,就有些為燕凜不平了。 他是離燕凜最近的人,所以,燕凜的痛苦,他看得最分明。 尚是孩童之時,遭到遺棄的痛苦,一點點掙扎著。想要得回一點關心,一絲愛護地絕望。 一年又一年,他伴著他的朋友慢慢長大,看著他把一顆火熱的心,漸漸煎熬成冰。 多年以後,他知道了容相的苦心籌謀,也曾動容過,也曾歎息過。但是,如果,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有著非凡的神通,為什麼,還要選擇如此傷人地方式。來逼他成長。 刑場之上,出手相救,容謙與陛下密談之後,就飄然離去。又是幾年離索,又是幾年思念,又是幾年人活如死地堅持和苦難。他看過燕凜毫無生氣的面容,他聽過燕凜絕望悔恨的囈語。他知道。那幾年的歲月,燕凜是如何渡過的。 後來。他知道容謙的絕情離去,是因為受到反噬,命垂一線之間,不忍一旦身死,讓燕凜為他傷心。在查知了容謙那幾年是如何掙扎著過來,是如何以殘缺的身體笑對人生時,他即感且佩。 然而,原來容謙竟非凡人,原來容謙背後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那麼恐怖的傷痛和殘疾,轉眼間,就可以消逝無蹤。 既然如此,那些曾讓他感動佩服至極地一切,算什麼?既然如此,燕凜所有的痛苦悔恨,又算什麼?重逢之後,燕凜的小心翼翼,燕凜的愧疚於心,燕凜的耿耿於懷不能釋,連他看了都覺淒涼。 而容相,你眼睜睜地看著燕凜自苦,為什麼不能告訴燕凜,你的手臂可以復生,為什麼,不能化解燕凜心中的最大心結。 還有那獵場相救之後的驚天之變…… 史靖園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次,燕凜幾乎毀了他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絕望瘋狂到崩潰地朋友,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全白的黑髮。 而這一切一切,只是為了那一身其實只要回小樓,就能很快治好的傷嗎? 這樣的真相,令人唯余歎息。 史靖園不是偏激固執之人,他也願意去設想容謙有難處,有無奈,但是,他不可能完全無怨。 每每回想往事,他便總想容謙可以做得更好一些,至少不要讓燕凜受那麼多折磨,總希望容謙可以做得更多一些,既然小樓有如此神通,那麼燕凜一直以來,無法完全治好的失眠,和一頭年少蒼然的白髮。以及他再也無法大聲呼喊的嗓子,為什麼始終不能得到治療? 為了燕凜,為了燕國,自覺已看破真相地史靖園,總是希望容謙可以做得更多一些。不管是向燕凜建議的刺殺秦旭飛事件,還是忽然間提起楚江的水利河工,說到底,都是他的一種試探。 而對容謙坦然說明燕凜煩惱的真相,也是他的另一種嘗試。只要是為了國家可以更加強盛,只要是為了可以讓百姓少受洪災之苦,既然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可以簡單地達到目地,為何還要周折煩擾,費去無數地時光心力,讓國家承受更大的負擔,讓百姓繼續一年又一年,擔驚受怕? 他對容謙有不滿,但是也仍然尊敬,他並沒有忘記容謙對燕國地那些功績,和對燕凜的那些愛護。所以,他也只能這樣,含蓄地向燕凜提個醒,向容謙表明個態度。更無理的事,他卻也做不出來。 只是這麼輕微的小小示意,也已經足夠了,燕凜和容謙立刻就能明白過來。 容謙對史靖園地態度倒是不甚介意的。一個忠誠的臣子,想要為自己的國家爭取更多,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何況,史靖園也並沒有做更多逾界之事,只是…… 他微微地歎了一聲:「我不會去殺秦旭飛。楚江的事,我也幫不了你。」 即使秦旭飛和方輕塵全不相干,他也不會接手這種刺殺任務。是非對錯,他自有他的觀點和抉擇,就算是為了燕凜。有些東西,他也是不會改變,不肯妥協的。 至於楚江……想要用小樓的力量,跨越千萬里,改變江流之勢,以小樓現在的狀況,那實在是做夢了。況且,就算小樓地力量並沒有被削弱,容謙也並不贊同這樣用「神力」來解決問題。 千萬年來。人類都是這樣,從苦難中領悟力量,從堅持中學會技巧,在一點一滴的血汗裡,在漫長的歲月中,學到種種經驗和知識,並勇於以凡人的力量為了更好地生活而去與自然較量。若是貿然干涉,那便不是助人。反是害人了。 「我知道。」燕凜點了點頭。 「秦旭飛的事,不管有沒有方輕塵,你都不會做。這有違你地原則,而楚江之事,更是本該如此。這世間,凡事都該先靠自己的雙手努力去爭取,豈有動輒求神拜佛。除了磕頭,什麼也不做的道理。靖園的事,我會和他好好談談的,容相你不要同他計較。」 他心中至重的雖是容謙,但卻絕不是旁人說了自己在乎之人一句壞話,就跳起來要打要殺的暴君。他再在乎容謙,也會同樣盡力保護愛惜自己的朋友。即使。這朋友有了錯誤的判斷,做了不甚妥當地事。他首先想到的,也不是被冒犯的怒氣,而是如何化解誤會,如何更好地守護這些對他重要的人。 見他如此,容謙愈加歡喜,笑容欣然:「他一番心意待你,我同他計較什麼。我只是很高興,你從來沒有怪責過我。」 燕凜只是深深望著容謙,繼而輕輕一笑。 其實,如果是很久以前,那個任性的,固執的,總要求自己在意的人,永遠全心全意對他,一受冷落,即生怨懟的燕凜,是會怨恨地。 只是,這麼多年來,因為一次又一次的自以為是,而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在痛苦煎熬中一點點脫繭成蝶,才慢慢有了豁達的胸襟,才學會凡事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去想。 而史靖園,畢竟不可能如他自己這般瞭解,那樣的痛楚是怎樣地深刻,怎樣地絕望。 永遠記得,容謙當著他的面,一手折斷手臂時,從靈魂深處響起地那一聲慘呼。 永遠記得,從獵場回宮之後,守在容相身旁,只覺從身到心,碎為飛灰的悲涼。 知道了容謙也許不是凡人,史靖園會想,原來你的傷都是可以治好的,燕凜會想的卻是,幸好你的傷是可以治好的。 史靖園看到了燕凜地痛,所以為他不平。 燕凜卻因為痛得太深,太苦,所以乍見轉機,根本無心去計較任何事,他是以一種極度感恩地心來接受一切的。 幸好,容相有如此神通,我所做地那些錯事,才有挽回的機會。幸好,容相可以恢復如初,所以,我才不必永遠被愧悔所折磨,卻還要在容相面前,裝做毫不在意。 因為傷得太重,因為太清楚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有多深,所以他絕不會再任由自己,去犯那種錯誤。 因為是容謙,讓他漸漸學會豁達寬容,所以,再也不懂得去記較。也許容謙為他做的事,並不是最完美的,但是,他知道,這世上,沒有人為他做得比容謙更多。 難道因為容謙不是凡人,這一切付出,便不值一文了嗎? 他永遠記得容謙斷臂時的雲淡風輕,他永遠記得,長街重逢之後,容謙是怎樣忍受著身體的虛弱和傷痛,卻在他面前掩飾得毫無痕跡,只為著,不讓他更加愧疚。他永遠記得,獵場驚變之後,容謙是怎樣無時無刻地,被那不曾停止的苦痛折磨著,卻依舊用溫柔的眼神看著他,笑語從容地開解於他。 是啊,容相也許出身小樓,小樓有神奇的醫術,或者說是仙術,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可是,難道因此,那些為他流淌的鮮血,為他折斷的筋骨,就再不是折磨,再沒有痛苦了嗎? 燕凜總覺得,多年前,那個冷心冷情,下達凌遲之令的人,殘忍惡毒得禽獸不如,而現在的他,絕不可能再任由自己墮落到,如此恩將仇報,寡廉鮮恥的地步。 因為知道失去是怎樣一種割裂靈魂,割裂身心的痛,才會明白,能夠重新得回,是一種怎樣的幸運。他不知道要怨,他不記得要怪,他完全不在乎,容謙到底是什麼人,小樓到底有什麼力量,只要這力量可以治好容謙,其他的,還有什麼需要介懷呢? 真好,這力量,可以治好容相。 幸好,這力量,可以治好容相。在那滿心滿意都是感激都是幸福,都是絕處逢生般的狂喜時,誰還會有半點心思,去考慮容相是否可以為他做更多,那力量是否可以加以利用,以前,容相是不是沒有為他做到最好……那種問題呢。 他靜靜地望著容謙,忽覺心中那說不出的眷戀與不捨,已是濃得化不開,他的聲音在月下很輕,輕得悄悄融在晚風裡,化於水波中,順著一點點漣漪,慢慢盪開。 「容相,這一次回來,你多留一些日子,好不好?」 容謙並不說話,只低低應了一聲。然後便靜了下來,二人並肩坐在一起,卻出奇地誰也不想說話,過了很久,燕凜才又低聲地說:「容相,再過兩年,皇兒就可以讀書開蒙了,你……你能做他的老師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三百九十九章 - 我的決定 夜色之中,二人並肩坐在一起。 「容相,再過兩年,皇兒就可以讀書開蒙了,你……你能做他的老師嗎?」 容謙一怔,默然不應。 這幾年,除樂昌之外,又有一名貴妃,一個才人為燕凜添了一子一女。燕凜如今依然年輕,依此算來,將來,他的兒女都不會少。 容謙若是應了下來,以後,只怕是要當一群孩子的老師了。那未來,可真要讓一幫小孩纏得再也脫身不得。 當老師,他倒是自認做得還可以。連方輕塵都同他打過招呼,問他既然是四下遊歷,有空的時候,能不能也到楚國跑一跑,偶爾也去慎源學社講幾堂課。雖說這是玩笑話,但他倒也不反對。 只是,偶爾客串倒也罷了。真的去教導好幾個皇宮裡長大的孩子,引領他們的人生之路,容謙卻不覺得自己能做得多好。以前的幾世,他總是失敗,而這一世,能夠成功,於其說是他的功勞,倒不如說是燕凜本人太好了。 而且,他與燕凜之間的關係,也是太過複雜了,他雖然愛護燕凜,卻也絕對不肯為了燕凜而陷到無謂之極的朝堂權爭甚至宮闈風波中去。而若真的是長留宮中,教導幾個皇子,又哪裡還有置身事外的機會。 這些年來,這些皇子的母親們,到底是以如何複雜的心態來看他,那可真是天知道的事情。難不成,現在他還要和這些深宮寂寞地女子。再爭奪他們的兒子?而且沒準結果是吃力不討好,小孩子長大了還有可能恨得你要命。 況且,這樣若干年教下來,將來要是對他們感情深了些,要親眼看著幾個長大的孩子們,彼此間勾心鬥角地玩什麼奪嫡之爭,以他的性子,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心痛,如何著急了。 在這一方面。容謙還真沒什麼自信,不覺得自己真有能力,可以感召得皇宮裡長大的孩子,人人溫良謙讓。兄友弟恭。這種美好的童話,他是從不指望的。以前有過的打算。也不過是,如果燕凜不在了,愛屋及烏,多照看著他的孩子一點,若是真有了奪嫡之爭,他便出手保住了失敗地人,叫他們可以留著性命,到其他國家安身便是。 有了燕凜這一個人,叫他牽心掛懷。關愛至深,其中有傷有苦有掙扎有煎熬,他也不願再對別的孩子,有如之過份深刻的感情和牽扯了,即使,那是燕凜的孩子。 當初離開小樓回燕國時,方輕塵也曾似笑非笑,似玩笑而非玩笑地說。小容,小心些啊,你被燕凜那小子坑了,就已經夠慘了,可千萬別繼續賣身,千秋萬代地給他家一輩輩的小孩子們做牛做馬啊。 容謙也沒想過,這玩笑會有當真地一天。雖說他自覺把持甚穩,但此刻燕凜真的開口求他,他一時間,竟是不忍拒絕。 燕凜見容謙面有遲疑之色,心中也是立刻清明起來,暗叫一聲慚愧。這一回又是光顧著想當然了,難道還要把容相拖在那一重重髒骯紛擾心機謀算之中。脫身不得嗎?容相為他。所費的心力還不夠嗎,難道還要讓自己的孩子繼續拖累他。 只是。容相,我提議如此,最初的想法,並不是為著長留你在身邊,也不是因為,想要借助你的力量,教導好我的孩子,我只是,我只是想著,或許這樣,就可以…… 一陣夜風吹來,出奇地寒冷,燕凜不自禁地輕輕打了個寒戰。 容謙伸手握了他的手,只覺他掌心冰冷,一邊忙催了內息過去,為他活血通絡,驅除寒氣,一邊便暗自懊惱思慮不周,由著史靖園胡鬧安排,卻忘了燕凜的武功一向平常,他這幾日又一直休息得不好,似這般夜色漸深,夜風漸寒,豈不傷身。 燕凜只覺掌心地溫暖直融進心間,轉眼間,四肢百骸,無不泛起一種懶洋洋的暖意來,他自自然然半靠在容謙身上,正要說什麼,正為他傳導內力,輕輕轉過十二周天的容謙神色卻是微微一改,低聲問:「我傳你的那套功法,你沒有練?」 燕凜臉上那本來不自覺溢起的笑意忽得一僵,過了一會才答:「是,我沒練。」 容謙不解:「為什麼?你按我這功法練了,政務再多,精神也不會疲憊,而且,你睡覺一直太易驚醒,雖說以前經過治療,好了許多,每天睡的時候,還是比常人少太多,若練了這套功法,也可以不再受失眠之苦。」 燕凜垂眸望著御河的水,夜色幽暗愈深,星月都漸漸黯淡無光,水波裡,他的面容,也暗沉不可辨。 「容相,這功法最大地功效就是凝神聚魄,所以,只要稍稍練練,心神上就不易疲憊,也可以治療我那總是睡不著的毛病,那麼,如果練到深處,神魂精魄又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強大到超出凡人的境界?」 他的聲音低沉幾不可聞。 容謙默然。 燕凜對武術功法上的瞭解一向很淺,他想不到,燕凜居然可以如此敏銳地看破這功法的真相。 燕凜搖搖頭:「容相,我沒有那麼好的眼光,我只是很奇怪,好幾年前,你就知道我夜夜失眠,為了治我,你費了那麼多心思,也只讓我稍稍好轉。既然有這麼好地功法,可以輕鬆完全治好我,為什麼,你當初,不教我?」 容謙歎息了一聲。他教出來的這個徒弟,太聰明也太敏銳了,他該為此感到高興嗎? 「我既然動了疑念,就不肯隨便練。我召集了幾個頂尖的高手,讓他們看那功法,他們卻也說不出什麼玄虛來,我又召了宮中供奉的僧道法師們,讓他們細看,終於其中有一個看過之後,告訴我說,這功法其中一部份與某些道派的修行之法類似,但是究竟是不是,他也不能確定。不過,我卻已經可以確認了。」 燕凜坦然對著容謙:「這其實是一種修行功法吧。至於世間功法與此並不完全相同,那是因為,只有這一分功法才是絕對正確的,而那些各門各派的功法,不過是數千年來,世人無數次探尋天機地道路。他們摸索出來地路,總會有一小部份可以勉強在真的那裡對上號,所以才會被看出有相似之處。」 他地聲音,在暗夜裡,有些飄忽:「容相,你放心,那套功法我並未外傳。我本來是想過把所有看過功法的人全都殺了,但是,我知道你不會喜歡因你而生的殺戮,所以我只把他們聚在一處,讓擅長迷魂催心之術的高手施術,讓他們遺忘了那幾天的全部記憶。」 容謙搖搖頭,卻不說話。燕凜可算是很小心地替他打算,為他保密了,但事實上,他根本不用擔心功法外傳。因為,那功法,其實並不是世人以為的修仙之路。就算是天賦最好的人,付出最大的專注勤力,以一生來苦苦修學,若是缺了某些關鍵的幫助,最後也還是沒有用的。 不過,他不能否認,那功法,確實是修行之術的一種。 「容相,我想了很久,終於決定……」燕凜定定地看著容謙,一字字道:「不練!」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章 - 千里雙鯉 「容相,我想了很久,終於決定不練。」夜色深處,燕凜的聲音出奇地平靜。 容謙點點頭,神色寧靜,語氣依舊平和,漸深漸寒的夜色裡,仍就帶著一股淡淡的暖意。「好,那就別練了。」 他答得甚是理所當然,根本談不上絲毫的失望與不快。這樣的結局,其實他早已想過。 當初在小樓裡,遲疑著不肯歸來,與其說是為了那忽然長出來的,不知該如何解釋的手臂,不如說是,他很清楚,以燕凜的聰明,面對如此奇跡般的康復,很可能會猜出真相來。 忽然間發現,自己身邊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其實竟不是凡人,這會是多麼巨大的衝擊。 秦旭飛是天生的豪傑性子,剛毅堅韌,就算真對著個神仙,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哪裡不如。再說他是自己生了疑後,悄悄去查,然後再一點點觸及真相的,天長日久,自然也就慢慢接受了。 而盧東籬的性情,則是出奇地豁達,許多常人極在意之事,於他來說,根本雲淡風輕。風勁節笑言自己是神仙,盧東籬也就一笑置之,在他來說,風勁節重生,已是人生至喜至幸之事,真相原因,根本就不必去探尋了。 可燕凜卻是深沉多疑的性子,君主的身份,更注定了他思慮必多,顧忌必多,不可能像秦旭飛和盧東籬這樣放得開。面對這麼大的變故,短時間內,怕是很難適應的。 只是這般拖了又拖。容謙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患得患失,拖泥帶水得實在不像話,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回來面對燕凜。 他不直接與燕凜相見,卻是先傳了封信過去,看起來似乎全是在體貼燕凜,怕他一下子驚喜太過,實際上,卻也是自己心中忐忑難安。竟是平生少有地情怯起來。 那時,他獨自在房內,時立時坐,茫然踱步,一時只覺時間過得太快。一時又恐時間過得太慢,直到那砰然聲響,房門被撞得大開,那個沉穩英明地帝王,昏頭昏腦地撞進來。 在那之後,就是一片混亂了,他那個得意的弟子,大燕那個城府深沉的帝王,像個瘋子般捉著他不放手。像個傻子般發笑,然後又如孩子般痛哭。 在那之後的好長一段日子,燕凜一直都是那個樣子。除了上朝理政之外,他總要守著他,總要抓著他的手,確認他的手還在,總要動輒查視他的身體,確認他真的治好了。 在旁人看來。是他微笑著容忍了燕凜的荒堂胡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怎麼在這樣地荒唐胡鬧中感受到快樂歡喜和溫暖的。 但是,在那巨大的歡喜和震驚慢慢沉澱之後,燕凜,開始思考真相了。 其實,容謙自己。倒是不介意同燕凜說明真情的。只是當日在小樓裡,大家既然有了守秘的約法,就應該遵守。換了方輕塵,也許會繞個彎,用別地例子來作類比似的說明,既不違背諾言,又把自己的來歷能力都交待得清楚明白。只是。容謙卻一向不喜歡這一類取巧的方式。 以燕凜的聰明,應該很短的時間就能看明白一切了。可他卻在好些天裡,經常心不在焉,看容謙的目光,也漸漸複雜。 他一直沒有再問過容謙,因為他知道,既然容謙不肯說,自然就有不能說的理由。而容謙雖然沒有說明什麼,卻也可以看出他猜到了什麼,並且一直採取了默認的態度。 容謙可以不在意宮裡眾人把自己當妖怪般打量地眼神,可以不理會無數人在後頭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可以不介意史靖園忽然有些冷淡疏遠的態度,也可以平靜地接受,封長清在他面前忽然有了過多的禮貌和小心。他只是不忍心讓燕凜兩難。 燕凜一下子無法完全適應,不能像往常那樣與他自在相對,但又偏偏怕他不快活,努力要掩飾自己偶爾的不自在,反倒越發地心神不定。人與人之間,從來是相見易,相處難。過大的身份差異,立場差異,總會帶來一些相處的困難。這與兩人間感情深不深厚,彼此是否信任,其實並無太大關係。有很多事,不是一句不介意,就可以輕輕抹去的。可以在危急時替對方去死,不代表相處時,普不會有彆扭不安。 容謙自己也是躲在小樓裡苦惱了好些日子,才決定回來坦然面對的,何況燕凜是突然發覺這個真相。 他願意讓燕凜自己不受干擾地做出決定,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給燕凜添加更多地壓力,所以,他告訴燕凜,他要去找這時已經相偕離京的青姑和安無忌。 他飄然遠去,心卻一直在等待,等待著燕凜的決定。 如果一切恢復如常,他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回來,如果……如果燕凜始終難以適應,他以後就會盡量減少回京入宮的時間,以免燕凜不自在,反正不管如何,他總會一直悄悄守護著那個人就是。 然而,雖然他自己想好了如果燕凜不能適應後自己該怎麼做,卻從不真的認為,這樣的事真會發生。燕凜也許需要更多地時間去思者,去調整,去接受,去適應,但是,他絕不可能做不到。 在內心的最深處,他幾乎是不自覺得,這麼深深地相信著。 在他離京之後,關於燕國受天祐,容相得神助的各種流言,開始從各個不同的地方,以種種不同的方式傳遞著,傳得比他趕路的速度還要快上許多。結果,等容謙找到青姑的時候,青姑已經聽說過民間這些神乎其神地傳言了。她是個純樸老實地人,看到容謙這奇跡般的恢復健康後地樣子。更是喜極而泣,完全沒有懷疑過那些傳言的真實性。安無忌倒是心裡知道這其中定有古怪,不過看容謙一副不打算說的樣子,再想想這個局裡所展示的皇帝的態度,聳聳肩,也就跟著裝糊塗了。 他們在那處城鎮停留下來,如同普通人家一般生活了一段時光,也有許多歡樂。 容謙心知燕凜必然放心不下自己,所以隔個幾日。便寫封信回去,信上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話,無非是生活點滴,閒逸樂事: 青兒新學幾個菜,做來十分開胃可口。 無忌不知死活。惹得青兒追打,四方抱頭逃竄,我自含笑旁觀,絕不相救。 此地小菜偏辣,初食略有不適,不過二三日,便覺其趣,非此不歡。 清晨即醒,忽覺奇香遙遙襲來。腹間立作響應,當著青兒竟如斯鼓鳴,滿面通紅出門看去,對麵包子鋪為罪魁禍首,食指大動之下,趨前將包子一掃而空,此後連續三天,日日吃包子。苦不堪言。門前一棵枯枝,忽然抽出新綠,叫人十分歡喜。 飯後無事,入市閒行,見有小物,頗為可愛,信手買下數件。復再前行,見數小兒聚集玩樂,隨手贈出袖中小物,微笑而去,十分快意。 近日忽喜愛城東王記酥餅,味美而酥,入口香脆。據說是本城百年相傳老字號。一日親赴城東市集。與無數同好擠作一團,爭而奪之。終及時搶購到數塊,不亦快哉…… 安無忌頂著暗行御史的差事,以前行人司第二號人物地權責也並沒有卸除,各處的暗衛暗探暗樁暗哨都能聯絡得上,藉著這國家的機密聯絡線,直接假公濟私給容謙送信。 這人自己也不甚老實,偶爾也偷看個幾句,便慨歎,咱們皇帝看完這信得妒忌死你……然後,很小人地湊過來,竊竊私語:「容相……我的干大舅子,你不是故意寫了讓咱們皇上著急上火眼紅心跳的吧……」 容謙摸摸鼻子沒說話,我寫什麼大不了地事讓人著急嗎? 然而,到晚上居然半天沒睡著,自問再自問,這個,沒準真的是有點小人地故意為之吧,因為,燕凜再不著急,他就要著急了。 這裡的日子雖然閒逸又快樂,看著青兒幸福,他也覺得安心,但是,他還是……有那麼小小地一點點著急了吧他對著自己微笑,唉,看吧,總被方輕塵嘲笑做聖人的自己,偶爾也是會有點小人之心的。 沒過多久,燕凜的回信也來了。 同樣,也是說的些無甚要緊的瑣事: 皇兒發奶胖了,圓頭圓腦,極是可愛,抱在手裡,十分好玩,只是稍不順心,便放聲大哭,一不小心,還要叫他尿了一身。 天天都有一堆國務政事壓下來,漸漸煩亂,晚上好像睡得越發少了。 朝中那幫老古董,還是三天兩頭找麻煩,昨天惱了,和某個老頭叫了兩句,嗓子又開始發疼。 靖園給我講了一個皇家笑話,說是御廚怕皇帝夏天想吃冬天的菜,冬天要吃夏天地菜,於是天天給皇帝吃那四季都有的菠菜,又怕皇帝嫌菠菜太平常,於是哄著皇帝說,那是紅嘴綠鸚哥,唉,怪不得宮裡的點心,來來回回,總不見多大變化呢…… 容謙看信看得大笑,青姑在旁不知有什麼可高興,探過身來看了,十分不解:「皇上不舒服,又是睡不著,又是嗓子疼,容大哥怎麼反而高興?」 安無忌聞言湊過來一看,卻是十分不恥,當皇帝的人怎麼能把苦肉計玩得這麼拙劣,甚至用出賣兒子來勾引人家…… 當天晚上,容謙便起身回京,也是日夜兼程,也是一路風沙,遙見宮門,卻見有人駐足遠望,微笑著說:「我算著時間,你差不多是這時候到。」 容謙看他眉宇間隱有疲憊之色,也不問他如此相候,到底有幾個時辰了,只一笑從懷裡換出個小包:「天天吃紅嘴綠鸚哥,給你換換口味。」 小包裡不過是三塊酥餅,那據說讓容謙跑到市集和一堆老百姓擠在一起搶購的特色小吃。 連日快馬奔波,酥餅都破碎開來,只是猶自帶著容謙胸膛的溫暖。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一章 - 你可明白 酥餅破碎,卻猶自帶著容謙胸膛的溫暖。 燕凜笑得像個傻瓜一般地接過來,把碎開的餅都吃光了,然後抬頭望著容謙,繼續笑得像個傻瓜。 那個晚上,他們誰也不曾睡,在一起,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容相,是我不好,我……我是有幾天手足無措,我知道無論你是誰,你都是容相,但當時,真的有點傻。我對我自己說,一切不會變,一切都可以和以前一樣,可是,一看著你,就光想著那事,竟忘了以前是什麼樣了,我……」 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已經足夠讓燕凜理清心緒,調整心態,也能夠面對容謙說明當時的心境,只是一邊說一邊懊惱,都有些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這麼笨拙。 「容相,你總是待我太寬容,總是替我想得太多,一發覺我心中還有些負擔,就走得那麼快,你是怕你在我身邊,反而逼得我越發著急慌亂,可為什麼要有那些顧慮呢,我犯傻時,倒情願你打我幾拳,吼我幾聲,罵我胡思亂想。無論如何,你都是你,也許我就會立刻知道,我有多笨了。」 容謙只是笑,打人式教育不是他的風格啊。那次也是傷勢發作後,全身無力,打起人不疼不癢的時候,才捨得打的。 「其實,容相,我……我當時就想明白了,只是我用了好幾天時間讓自己適應,讓我自己不要有什麼彆扭和不自在,我……」燕凜皺了眉。努力想用忽然間貧乏起來的言詞,說明心境。 容謙微笑:「我明白。」有很多事,想明白是一回事,生活中相處的種種細節小事,又是一回事,這一切,不是簡簡單單,一句話,一個念頭。就可以立刻改變或不改變地。 「要是這樣的話,我要走的時候,你應該都可以一切如舊了,為何卻又讓我走了?」 「容相,你治好了傷病。我很高興,青姑娘也一定會很高興的,我見到了你這樣歡喜,她自然也是想要見到你的,她是你的妹妹,是你的親人,這麼大的事,她也應該能夠最快見到你,而且。可是,容相,我願意你和青姑娘相聚幾天,但你這個幾天也太長了……」 燕凜很鬱悶地指控:「都快兩個月啊!我不寫信給你,你就不回來嗎?你會覺得,我想通那麼點事,努力讓自己以平常心面對那麼點事,會需要兩個月嗎?」 啊。發現我的身份,只是那麼點事啊? 容謙努力忍著笑,正色道:「我也奇怪啊,為什麼差不多兩個月,你也不找我,我不寫信給你,你就不主動先寫給我嗎?你生氣著急地時候。竟不知道我也會生氣著急的嗎?」容謙難得這般調笑,燕凜十分無奈,但不管如何,想到自己也能讓容相生氣著急,心間又有些快意。一時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只得帶點懊惱,卻也帶些歡喜地瞪他;「容相……」 那一天。皇帝下了朝。便一直在宮門外等著,等著。一直等到夜深人靜。 那一夜,皇帝又宿在清華宮,而沒有去往後宮任何一處,只是,他不再孤獨一人。 那一夜,清華宮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在寢殿外聽了一夜的笑聲,初時低沉,漸漸高揚,彷彿不介意讓全世界聽到的歡快。時而溫潤,時而飛揚,時時交錯而起,彼此難辨。 於是,一切又回到當初,容謙回小樓之前,只是,如今容謙已擺脫傷弱不堪地身體,用不著燕凜再那麼小心翼翼地呵護照料。 他們常常在一起,儘管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燕凜總是很忙,國家,政務,官員,宗室,妻妾,愛子,他盡量減少不必要的活動,但真正需要去做的事,需要去顧及的人,從來不曾拋諸腦後過。 燕凜在的時候,容謙很高興,燕凜不在的時候,容謙也能過得很愜意。 他可以懶洋洋在陽光下的花叢裡邊打瞌睡邊看書,也會大大方方去甘泉宮,在樂昌的笑顏中,逗弄小小地皇子。不再被傷病所負累,他自自在在,行事方便從容許多。並不拘困於宮中,沒事時,一個人出去走走看看,瞧見什麼市井上好玩有趣的東西,就給小皇子買幾件,信手搭著給燕凜也選一件。 也會自自然然去拜訪舊日友朋,當年的下屬,敘敘往日情誼,只不過在發現大部份人面對他時,多少有些彆扭不自在後,他便不再做這樣的嘗試了。 發生了如此神乎奇神的事,有幾個人能不受影響呢,畢竟不可能人人都似燕凜一般,輕描淡寫地說「那麼點事!」 有時候,燕凜好不容易忙完正事,回去一看,容謙卻不知去哪裡閒逛悠遊了。他也便笑一笑,渾不在意地等候。 有時候,容謙拿著一本書,閒坐花間,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半日才看了幾頁,遠遠地燕凜來了,卻也不驚動他,只笑笑坐在後頭,看他這等懶散樣子,只覺得心滿意足。 多少年來,容相為他,為燕國,背負了那麼多,終究也有,如今放開一切,悠然享受的日子。 容謙知道他來了,可是這麼暖的陽光,這麼舒心的景致,竟是懶洋洋提不起招呼地精神。 燕凜也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旁邊,卻也同樣不想出聲,只是這樣微微笑著,就坐在同一片陽光下,感覺著拂到身上的風,都帶著他的體溫。 他們相處,再無需刻意親密,也不必刻意小心在意,呵護倍至。有時候能說一夜的話。有時候,坐在一起,各做各的事,半晌不交一語,但無論怎樣,只要看他與他在一起,即使是旁觀地人,也可以感覺到那種自成一體,共有一個小世界的溫馨和默契。 儘管。其實他與他,是不同地人。 雖然燕凜是容謙教出來的,但他們的性情,為人,和理想可以說是完全不同。容謙雖然幾世以來。都忙於政務,調教國君,但本人對於和國家相關的千秋大業並沒有什麼興趣,掌握一個國家,展示所有理政的才華,都不過是照顧小皇帝所必要的手段罷了,只要達成這個目的,其他地都無所謂。燕凜卻是一個有絕對野心和權力慾地人。他能夠英明地治理國家,令國勢日強。百姓生活越來越好,自己也能從中得到很大的滿足感。 燕凜地生活裡,充滿著殺伐決斷,權謀機變,而容謙卻盡量讓自己的生活,更悠閒更自在一點。 容謙不會過多地介入燕凜那身為強國之主,叱吒風雲地事業中,就像燕凜也不會陪著他。完全地享受那悠閒平靜的日子。 他們完全可以體會彼此的心思,也可以接受對方的堅持,對於一些和自己想法完全不同的事,盡可能地包容,卻絕不會過於遷就自己去完全融進另一種生活。 那樣地愛護他,所以可以接受他隨性自由地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那樣地在意他,所以萬事考慮他的想法做法。卻也絕不會放棄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所以,就算容謙在宮裡,該忙的事,燕凜一樣在忙,容謙從來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所以,容謙總是會離開,燕凜每一次都是微笑著相送。因為他知道。不管天涯海角,那個人也總是會回來。 他與他都把對方看作極重要地人。但他和他的生活,卻不可能僅有對方。 燕凜有他的國,他的家,他的事業,而容謙,從來不會讓自己淪落到,只能無所事事地守在某處,等什麼人有空來尋,即使那個人是燕凜。 他們能給予對方最大的關懷信任和尊重,就是在對方面前,很自在地做他們自己。 容謙離開燕凜之後,有時候會去和青姑安無忌他們相聚幾日,但大部份時間,還是容謙自己一個人,擔風袖月,遊遍南北。 他入繁華都城,也經偏僻小村,他和普通百姓一樣踏青遊湖,攀山觀巖,也施展絕世身手,凌絕頂,入大漠,登雪山,行絕壁。他也拋開俗念,只醉山水之間,他也結交朋友,把臂共歡。 他行過那麼多山山水水,便把那大好山河,如斯美景,繪於筆下。便把那繁榮盛世的光景,百姓安樂的生活,記於文字。所歷所見,諸般趣事,種種妙聞,大千世界,萬丈紅塵,他總會細細化於筆端,遙遙寄給燕凜。 他不是自己在遊歷,也是在代那困在深宮中地燕凜,看盡這一片山山水水,每思及此,就是偶爾生起一些寂寥之意,也都淡淡散去了。 有時,他看何處城防不妥,哪處雄關有失,哪些地方還處於貧困之中,哪裡的官員過於狠酷,以至百姓淒苦,這些他也會寫在信中。 他雖是用一個全新的身份遊歷,但身上一直藏著燕凜所給的最高令符公文,可以直接接管各地政務,對官員也有臨機處置之權。 不過,一般來說,即使看到貪酷的官員,發覺不妥的政令,他也不會自己直接插手去管,而是告之燕凜,讓燕凜通過正常的國家程序來查處或糾正。 相比之下,燕凜地回信反而寫得少些。宮中生活沉悶,少有什麼特別之事可以和容謙分享,便心中有許多思念,燕凜卻也不會過多糾纏於書信之間。 容謙總是離開一陣,又回到京城住些日子,來也從容,去也灑脫,從來也不曾拖泥帶水。燕凜總是歡喜迎他,也微笑送他,亦難見不捨哀容。 容謙回來,總會帶些東西給燕凜,有時是各個地方的特產,有時是他覺得甚有意趣的閒飾雅玩,有時。不過是某地美酒,某種小吃,有時,又會是田間豐收時農民採摘的稻穗,會是春天踏青時,百姓摘了把玩在手中地柳枝。 整個國家的強盛安逸,百姓的快樂富足,便也在這些點點滴滴地小東西裡,包含已盡。 這幾年。容謙回來,便與燕凜大大方方相處,從來不避嫌疑。但他本人對國家地功績,和超然的地位,注定所有人都只能仰望著他。不管是朝中還是宮裡,對他和燕凜如此親密地關係,也只能懷著複雜的心態接受,惡意,誹謗,妒忌,等等東西,也許不是沒有,但根本就沒有人敢於流露出來。 他對待後宮中的女子。溫和坦蕩,因為愛惜燕凜,所以願意給予最大地善意,因為尊重自己,所以,也不至過於親近示好,或是刻意疏遠冷淡。 這樣的生活極是自在逍遙,只除了偶爾升起的一些煩惱。而這煩惱的根源。自然就是離開小樓之前,他們討論的那最後一條規則。 如果沒有那一番討論,容謙根本不會有那些莫名其妙地雜念。 現在的生活,不是不快樂的,但是,偶爾一個人站在最高的山頂,又或是一個人置身最熱鬧的集市。甚至是在皇宮裡,無意中看著燕凜專心批看奏折的樣子,都會莫名地有些悵然。 這樣的生活,也許仍有許多不完美,然而,竟是他無數載生命中,未有之適意。可是。這樣的快樂。也不過彈指數十年時光,在此之後。還有五千載的歲月,要悠悠空度。 雖說趙晨曾笑著說起冷凍入眠,一覺睡過五千年地想法,可容謙卻知道,只怕他們這幾個人,都不會這麼做。容謙自己是不喜歡取巧,方輕塵是驕傲地不屑逃避,而風勁節,則是有足夠的勇氣面對自己的選擇。 既然選擇了,便應去承擔。無需怨尤,不必他念。 如果只是他自己的煩惱,他自己的悵然倒也罷了,可是每每見到燕凜的微笑,燕凜的眉眼,燕凜的快意,心中便多少有了牽掛不捨。 這樣地愛護著他,終究還是要看著他一逝不返,那樣鮮活地生命,竟也有完全毀滅消失的那一天。 一件事,若本來全無指望,根本不能更改,倒是還罷了。但忽然被點醒,知道可以改變,可偏偏那希望即小,又極其複雜,反而叫人添了許多煩惱。 容謙常和幾個同學通訊息,知道風勁節教了盧東籬功法,卻根本和長生之事無關。知道方輕塵寫了天書,卻一直沒給秦旭飛,還是前兩天喝得半醉,一時糊塗才給出去的。容謙明白,他們也是在猶豫不決,暗中掙扎。 所謂神仙喜愛上的凡人,於是告訴凡人修煉之法,把凡人也變成仙人這種故事,聽著倒是圓滿,其實問題一大堆。 且不說功法本身的問題,容謙甚至不能確定,讓燕凜走上這條路,對他是好還是壞。 長生,真的幸福嗎? 擁有漫長的生命,其實也就必須承擔無窮無盡地孤獨寂寞,以及找不到歸屬的失落。 整個世界與你都沒有聯繫,茫茫塵世,找不到可以一直牽繫的人。所有愛過恨過努力過的事,都一一消散,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一個孤獨的長生者,一個找不到屬於自己群落地長生者,會否被自己那漫長地生命逼瘋。 就算未來的歲月裡,有自己和他作伴,又如何呢?他和燕凜,都不是那種會把所有地生活,所有的幸福快樂都繫於一人的人。 更何況,燕凜是皇帝,是一個絕對有野心有權力慾的皇帝。他不是聖人,他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不是單純的為國為民,也是藉著為國為民鞏固他的統治,掌控他的權力燕凜喜歡這樣的生活,儘管這生活有種種的束縛,種種的缺陷。但這樣奔忙著,奮鬥著,努力著的燕凜,確實是在綻放著他的光彩。 而一個無所事事的,遠離了最高權力的,且必須面對無窮無盡生命的燕凜,是幸,還是不幸…… 容謙少有地茫然,困惑。他舉棋不定,難以決斷。他不知道,自己那些隱約的念頭,到底是不忍讓燕凜逝去,還是純粹只為了讓自己將來不致寂寞。 他沒法下決心讓燕凜去練那功法,卻又總也忘不掉那件事。直到上次回京,正碰上燕凜失眠,容謙純為幫燕凜增強精神力量,治療失眠,才把功法相傳,也並未透露除治病以外的玄機。誰想,燕凜卻自己看破了真相,並直接下了決定。 他說,我不練。 於是,容謙平靜地點頭,平靜地接受,此時,他反而釋然,不再矛盾忐忑。在燕凜表明態度的這一刻,容謙已經決定,把未來那五千年的歲月暫時忘掉,他只需要珍惜眼前,只需要在意眼前。 他甚至在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要長留京城,盡量減少離開的次數,是不是要真的再當一次太傅,再給幾個皇子當老師,哪怕是陷進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權爭之中,哪怕是被後宮所謂的宮斗謀算在內,但如果,這能讓燕凜更高興一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能與燕凜相伴的歲月,是那樣的短暫,為什麼,他還吝嗇地不肯付出更多。 然而,在下一刻,燕凜還是那樣定定地看著他,眼中的光華,在漸深的夜色裡只覺幽深無盡:「我決定,在你沒和我說明白這些功法會否連累你之前,我不練。」 容謙一怔,失聲問:「什麼?」 「我是說,天規,法條,懲罰,處置,後果……」燕凜目光死死地盯著容謙,唯恐這一刻被容謙虛言欺騙了去,「我說的,容相,你明白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二章 - 由愛故生 在燕凜發覺容謙不是凡人之後,便收集了所有關於仙佛妖魔的書來看,發現幾乎所有仙或妖與凡人發生至親關係的傳說,都與情愛相關,通常都是一個女仙或女妖與一個普通男子恩愛纏綿,訂下終身,而後來的結果,大部份是罪犯天條,引來大禍,小部份則是夫妻雙修,永世相守。 民間明顯很喜歡這樣的傳說故事,且對於拆散鴛鴦的天規,玉帝報以仇視和不屑。 然而,燕凜的看法想法卻正好相反。 他是皇帝,他管著一個國家,他深深明白,要讓一切正常運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規則必不可少。 如果真有仙界,就必要有一個較完善的組織,也必要有相應的規矩,如果真有神靈各掌天地間的種種力量,那也就等於各司其職,各有本份。逾越職權,破壞規矩,都是不應該的,都是必須處置,必須讓其他神仙引以為戒的。 負責織雲的仙女不幹活,跑到凡間去和人耕地,天上的雲彩誰來織? 自己的母親壽數終了,就因為兒子當了神仙,跑到地府去破壞規則,順手還放出幾十萬惡鬼來禍害人間? 自己有了神通,有了仙術,就想著要幫幫自己人,於是去地府,把自己一村人的生死冊全燒了,或是把與自己相關的徒子徒孫的名字全抹掉。這許許多多,民間流傳的美談,佳話。爽性而為的故事,在燕凜看來,都是極不可取,極可惡地。 權力和義務,能力和責任,從來都是相關的,燕凜自己是皇帝,享受了皇帝的一切權威,也甘心受皇帝的種種約束。絕不會任意妄為,因此,就更加對這種事不以為然。 雖然他知道容謙可能不是凡人,但做為一個君主,將心比心。他覺得,如果自己也是天界,或是神界的上位者,也同樣不會喜歡仙人和凡人發展出太過深厚的感情。 這些私情會讓仙人怠慢自己的職司義務,而且,情即深,便有不捨之心,便有相助之意,便會漸漸放縱著施用不屬於人間的力量幫助自己親近之人。因不願有生死分離之苦,就會忍不住擅傳仙法,試圖點化凡人登仙。 擅自以神靈的力量,肆意破壞凡世地平衡,影響人間的公正,本已是極不妥的了,更何況私自度人成仙。 一個凡人,沒有任何功德。任何貢獻,只因為和一個仙人有了私情,就可邁入仙界,這公道嗎?合理嗎? 而這個凡人,也會有自己的至親之人,也會有不忍不捨之心,也會忍不住私傳仙術……由此一而再。再而三,仙界豈非人滿為患,人間豈非人人皆仙。 燕凜不會自負地以為,自己是皇帝,那個不屬凡間的強大力量就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專門允許容謙來度化自己,所以他不相信。容謙可以輕易傳授如此重要地修煉之術。而沒有任何後果。 就算是容謙,也是愣了一會。才慢慢明白燕凜意思,一時真有些目瞪口呆:「你怎麼會想到這種事?」 據他所知,秦旭飛從方輕塵手裡接過天書時,可是什麼彎彎繞繞的雜念也沒有的,他純粹就只是略略考慮了一下,也就痛痛快快準備練了,為什麼自己教出來的這個小皇帝,竟可以胡思亂想到這種程度。 「因為,我曾經親眼看到過懲處,因為,我自己清楚地知道,違反規則,會有如何慘痛的後果。」 燕凜的聲音裡,都帶起了痛楚:「容相,事到如今,你還要說,當年刑場一變後,你的身體出事,是運功過度受了反噬嗎?容相,既然你的傷可以治好,即然治好了之後,你仍然可以回來,為什麼,你情願躲在京城內外,咬牙苦忍著所有傷痛,卻不去治療?為什麼在獵場時,你出手救我,傷勢發作後,竟會那麼可怕,為什麼……」 容謙聽著燕凜的聲音都漸漸顫抖起來,知他憶起那些慘烈往事,心痛如絞,忙伸手撫了他地肩頭,試圖安撫他:「傻瓜,你想得太多了……」「容相,當時你治好回來後,我有一陣子在你面前心神不寧,那不是因為不自在,而是因為,我看穿了真相。這真相與你是仙是神,是魔是妖,都無關,這真相是,你為了我一次又一次違背了規則,並召來了重罰。容相,你不知道,自獵場之事後,我曾發過血誓,無論如何,永遠不能再叫你為了我去承受任何災難。可是,這一次,你又教了我一種可以治我病的功法。你知道我的病有好幾年了,卻直到現在才教我,為什麼?我當然會想,你是不是一直在考慮,在猶豫,直到現在,才做了決定。那……你猶豫的原因是什麼呢,會否也是因為,這是規則不允許的事。」 容謙覺得自己可能是這幾年的安逸日子過多了,面對變化,腦子都似不會轉了,只是怔怔地看著燕凜,看他那眸中漸漸激動的光芒,聽他那語中,漸漸不穩的氣息,良久,才歎了口氣:「你怎麼會以為我會做這種糊塗事。」 「你也知道這是糊塗事?可你地糊塗事做的還少嗎?」燕凜咬了牙,幾乎是憤怒了:「從一開始設了死局,逼我殺你,到刑場上,救了我又轉眼離開,重逢的時候吃了那麼多苦,就是為了在我面前掩飾你的傷病,直到獵場上,你……」 他再也抑不住激動的心情,幾乎是怒視著容謙:「一次又一次,你總是問也不問我一聲,就替我把所有的苦難災劫都扛了,一次又一次。你總是偷偷受盡煎熬,卻還不肯讓我知道半點端倪,容相,你,你叫我……」 容謙默然。他確實是……前科太多了,也難怪燕凜這驚弓之鳥,嚇怕了的孩子信不過。 他微微一歎,就著剛才撫肩地手勢,慢慢合攏雙臂。以一個輕柔的姿式擁抱燕凜,輕輕道:「罵吧,罵吧,我現在才知道,你把帳全記得這麼清楚。一樁一件全沒忘,就等著有機會和我算帳呢。好吧,今晚你就一通把所有的悶氣都發出來好了。」 帶點玩笑的話,卻用最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說起,燕凜的火氣反而發不下去了。他低了頭,想起當年那些事,想起自己曾經的驚痛和懊悔,想起察覺那功法真相時地恐懼,眼中都酸澀起來。 「容相。你知道嗎,當我發現那功法也許是修仙之術時,我嚇得發抖。我天天做噩夢,夢裡好像是你在刑場上撕下自己地手臂,你在獵場時從馬上跌下來,再也不能動彈,夢裡,我守在你床前大喊大叫。卻依然什麼也做不了,我覺得那是夢到以前地事,又惟恐這是將來地預兆,容相,你嚇壞我了。」 感覺到懷中身體微微的顫抖,想著這談笑間便可興國奪邦的帝王想起那時的心境,竟是恐懼至此。容謙一陣心酸,又一陣歉然,手上慢慢發力擁緊他,輕輕道:「傻瓜,你既然這麼想,怎麼不寫信問我?我們彼此承諾過,就算有地秘密不能說。但也絕不欺騙對方。你寫信問我,我若回答你。必然就是真話。」 「我不敢……」燕凜苦澀道:「你是誰,你身後的力量是什麼,約束你的規則是什麼,懲罰你的力量是什麼,還有,那些功法到底是不是修仙之術,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凡人不應涉及的隱密,而所有的傳說都告訴我,洩露天機,是要受天譴的。所以一直以來,你能說的,我都聽,你不說的,我一向是一句不問地。」 面臨著那麼巨大的利益,那麼強大的誘惑,他卻只因為擔心而顫抖驚慌,恐懼得甚至連問一聲都顧忌重重,經過那麼多過往的慘痛,只要有一絲讓容謙受傷害的可能,他就絕不敢冒險。 所以,他不練,不問,他只是等著,等著有一天,容謙問起來,容謙說明白。如果沒有這一天,他情願放棄長生不老,立地成仙的可能,任如許榮華,如許權威,最終落花流水盡東逝,任這樣燦爛輝煌的生命化為雲煙。只因為,他再也經不起,看不得,受不了,容謙的另一次劫難。 容謙只靜靜地抱著他,不再動,不再言,由著心跳重疊著心跳,呼吸交雜著呼吸,由著他地體溫漸漸捂熱他的身,直到燕凜的激動漸漸平復,才輕輕地說:「是我不好,你為我如此,我竟一直渾然不覺……」 「容相……」 「限於一些約束,我不能詳細和你說明白與我相關的那天些事,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並非世間傳說中的那一類神仙妖魔,雖然,我和我身後的力量確實有超出凡人之處。現在,因為一些變故,約束我懲罰我的力量已消失,所以我才能在完全治好後,自由地回來與你相見。」 容謙地聲音中,淡淡透出柔和的笑意:「所以,我給你這份功法,不會有什麼後果。只是,我讓你修煉,也確實是只為治病,並不是要騙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修煉成仙。這功法極難,必須要投入大量的時間,花費許多的精力心力去練習,而且,就是練習了,也未必是一定就能成功的。而且,就算你練成了,也不是就能立地成仙,只不過是魂靈凝而不散,在死後可以保有生前的一切感知,到那時,我可以……」 「可以助我借體重生?」燕凜接口。他神魔志怪故事看得多了,倒是經驗豐富,立刻就做出了正確地聯想。 「是,我給你地新軀體可以有很漫長的生命,即使最終老去,也可以重新借體。但除此之外,並不會擁有更多地仙力神術。」 「原來不是這一世長生,是從下一世開始長生,怪不得你上次忽然莫名其妙問我,如果有來生,希望有什麼樣的生活?」 容謙低聲道:「當時你沒答我。」 確切地說,當時燕凜是忽然間紅了臉,出神半天,一個字也不答。容謙倒多少料得到,如果會想到來生,燕凜的設想,多半會是和他相伴。只是,以二人如今這般默契的關係,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話,卻是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燕凜竟是不好意思說給他聽。 這時燕凜似是也不願容謙再回想當時的情形,只笑著說:「容相,你早同我說明白,我早就練了。」 容謙微微後仰,在如此近的距離內看著燕凜:「你要練?」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三章 - 比翼天高 容謙微微後仰,在如此近的距離內看著燕凜:「你要練?」 「是!」 容謙思考了那麼久的事,燕凜卻是瞬息間就做了決定。容謙反而微微蹙眉了:「其實你可以慢慢考慮一下……」 「為什麼要考慮?這可是長生不老啊!雖說是借體重生,但也是長生啊!古往今來,多少人做夢都想要的事,多少明君英主,一生覓而不得,我為什麼還要考慮?」燕凜笑得極輕鬆。 「將來,燕國的一切,便要被拋開了,你為這個國家所做過的一切,你在這個國家的所有的親人,也都再和你沒有關係了,你……」 「容相,有你守護我,我很有信心,這一世可以活至天年。到那時,我該做的事想必都已做完了,眼看著兒女都長大成人,甚至建功一方了,我還有什麼遺憾呢?雖說古來總有皇帝想要長生,但就是真有長生之人,也該是民間隱士,而不是御座上的帝 燕凜的聲音中,同樣有著融融笑意:「一個老而不死的皇帝,只會是一場災難。兒子孫子重孫甚至重重孫都要恨他恨得牙癢癢,臣子們肯定不會把他當神仙,只會認為他是妖怪。該放手時不放手,不是讓兒孫們謀害,就是讓臣子們推翻。再說,一個人的熱血,雄心和豪情,也總是會被歲月慢慢磨平的。再賢明的帝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無休止地做枯燥的事,曾經有過地那些滿足、榮耀和欣喜,最後都會變成疲憊無聊和怨恨。長生帝王,不管能明君治世幾百年,最後的結局,一定是昏主暴君,我對這種下場,可沒有興趣。容相……」 燕凜聲音低沉,然而夜風中的字字句句。卻都極是清晰:「凡事過猶不及,容相,我是你的弟子,雖然有野心,但也不至全無智慧。有眼前這一生。讓我盡情揮灑,努力地做好一切該做的事,將來回首之時,可以自問無愧於國,無疚於民,也就足夠了。」心結一去,不再擔心容謙的安危,從容的笑意,湛然的光彩。便又重回到燕凜臉上。 「容相,我知道你擔心我不能適應平淡無奇的人生,可是,容相,有過一場最燦爛地輝煌,再試試最平淡的生涯,又有什麼不好。你忘了,以往你像普通人一樣遊走四方時。我是多麼羨慕你?而且,就算不當皇帝,人生裡也不是沒有別的可以追求,可以努力的。容相你覺得,你的徒弟,離開了這龍椅皇位,就會一事無成嗎?」 燕凜眼中。滿滿都是自信地神采:「我卻一直相信,不管在哪裡,不管是何等身份,只要有容相你在,我總可以另創一番輝煌,另成一番事業的,又哪裡有空去空虛寂寞。怨天尤人呢?」 「沒有天庭。沒有仙境,沒有歸處。我身後的力量,也不會認你是同類,你……」 「可是,有你……」燕凜看著他,淡淡地問:「還不夠嗎?」 容謙沉默了一會才道:「我也未必就能與你永遠相伴,千年歲月,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就是我今日承諾,焉知將來……」 「我不過百年壽命,彈指即過,容相,你我相伴,是否還有意義,容相,你又是否想過棄我而去?」 「這功法修練小成,雖然可以凝神聚魄,不易疲於案牘,也不容易再失眠,可若要大成,其間艱難……」 「千萬年來,那麼多人修仙求道,其中誠心誠意,以一生苦修苦練的有多少,最後真正能超脫而去的有幾個?」燕凜笑道:「這些事,哪裡用容相來提醒。努力過,不代表一定會成功,可要是因此,連努力去做的心都沒了,容相,我也就辜負你那麼多心血的教導了。」 容謙歎息,一時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來提醒燕凜。 燕凜卻只是笑。真是難得啊,自幼及長,他讓容相訓得一聲不敢出的次數很多,似這樣一連串駁得容相無話可說地時候,可是少之又少。 無關誰笨誰聰明,只不過是容相只顧計算他的得失,所以舉棋難定,而他卻簡簡單單,一心一意,只認定了一個人,一樁理,所以反應奇快…… 心中忽覺溫柔一片,那些隱藏在心深處的念頭,便再也不欲隱瞞。 「容相,你可知道,我剛才為什麼明知你不喜歡陷入宮中權爭,卻還想讓你做皇兒的老師?」他看著他,不等他說話,就自己做出了回答,「因為,容相,我希望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要過於寂寞。」 「祈昀。」他極輕地喚他,卻再沒有說別的話。 燕凜微笑,笑容在月下出奇地沉靜。 「容相,你不是凡人,而我是。總有一天,我會死去,而你,也許會悄然隱於紅塵吧。我總是想,在沒有我之後,你會怎樣生活?」 「我知道你不會過於悲傷,我知道你不會冰冷麻木地活著,我知道你會盡量讓自己還能夠微笑著生活,可是,也許是我很自大,我總覺得,即使是微笑,也不會有最純粹的快樂,雖然你很灑脫,有時候,也是會寂寞的吧?」 「你還是會到處走走看看,嘗試各種生活,可你總是一個人,你會交很多朋友,因為你是如此出色,又如此溫和地人。可你……只怕很難完全傾心與人相交……這樣的人生,總是會孤獨的。我現在已經可以確認,我真的是很自大了,我總想著,就算是我不在了,你對我的孩子,我的後人,也一定是比別人不同的。天長日久相待,就算不肯交出一顆心。半顆也還是有地。若真能這樣,代代相守,最少當你寂寥之時,會想起找那個人做做伴,而不是一個人獨自承擔。只是,這確實是個傻主意,且不說這宮裡朝中那麼多人心謀算,便是你,也不該世世代代都被燕家牽制束縛。永遠被綁在燕國地利益之下。」 「容相,你又要罵我胡思亂想了,可是,這些年來,我真的想過很多很多。我一直覺得我有負於你。我一邊依戀著你,一邊又壓制著你的才能和光芒,我一邊享受著你為燕國做的一切,一邊卻又不給你應該站的位置,不,容相,你別說,聽我說……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那些事。你知道我並不是因為不信任你,才要打壓你,你完全理解,我是不願讓臣子的光芒超過君主,是不喜歡給後世立一個不好地例子地心意。但是,容相,你為我所捨棄的,又何止於此。你沒有知己良友。你沒有家人至親,你一生地事業雙手奉送給了我,自己卻沒有了位置。而我,必須在做完好皇帝好父親好丈夫之後,才會做燕祈昀。容相,這些年,你走遍天下。你總說,不止是你自己游賞,也是代替我去看那片山水,但事實上,我確實不曾伴在你身旁。你喜歡我身為君主而不放縱自己的行為,你一個人走遍五湖四海,也一樣可以很快樂。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在。你至少可以更快樂一些,但我,卻從來沒有做過,因為我的理智告訴我,一個好皇帝不可以這樣。」 「容相,不管去到哪裡,你總是會回來,你總是有一個回來的地方,可是,這個地方,其實不是你的家,這裡是皇宮,是我地家,但從來不曾變成過你的家。容相,所以,每一次回來,你總會離去,可是……去得再遠,你又總是回來,容相……」 他努力地想要說明什麼,卻不知為何,激動得略略有些語無倫次。 「放棄你的光芒和事業,接受你不喜歡也不會習慣的生活,即使有過孤獨寂寞,也努力告訴自己其實沒有,並且最後真的相信,並不曾寂寥孤單過,容相……這些事,你都不在意,你都沒察覺,可是,我看到了,我知道了,然而,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捨不得說,容相,你不喜歡皇宮,以後就別回來了,我也做不到,拋下我那當明君的信念,拋下我的那些堅持,只是單純地和你做個伴……」 「容相,你又要罵我多心,罵我胡思亂想了,可是,容相,我們可以不介意為人付出,我們也可以坦然接受至近之人的付出,但至少,不能把那些付出和犧牲看作理所當然,或是完全就視若無睹。」 「容相,我什麼都看到,什麼都知道,卻什麼也不能做。因為我是燕國的皇帝,這是我地責任,我的榮耀,或許也是我的野心,我的慾望,所以,我只能繼續看著,繼續在心裡想著,卻也繼續什麼也不做。有時候,我會低聲安慰自己說,要下輩子回報你,但又覺得這自欺欺人得十分可笑,可是,現在,你告訴了我,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下輩子……」 「容相,其實在你回來之前,我就想通了。在我查出這功法的真相時,我就想了很久很久,如果這功法會害你累你,我自然是不會練的,可如果,竟然不會……那我……」他的笑容,有一種孩子般地稚氣和天真,也因這稚氣與天真,美好地讓滿天星月,水波燈影,都失了顏色。 「能夠長生,真好!因為,我有那麼多歲月可以去為你做些什麼。能有來生,真好!因為,下一世,我可以試著讓你更快樂一些。」 他要的,不過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容謙無論行到何處,回首時,總能發現有人與自己並肩的機會,一個讓容謙,不管身處何等大熱鬧大繁華大欣喜之境,也不會忽然間生出寂寥滄桑之感的機會。 沒有把握,未必成功,只是一線機會,於是,他立刻抓住。 於是那個城府極深,凡事最愛多思多慮,愛使權謀的皇帝,在面對這場抉擇時,變成了最簡單純粹的人。 燕凜一直說。一直說,那些以前因怕容謙傷感煩惱,從來不說的心思,這時已是不知不覺傾吐盡了。天地間,只剩燕凜一個人地聲音,低沉卻響徹天地。 容謙靜靜地聽,一指不動,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傾聽著, 容謙傾聽時的容顏如夜沉靜,直到燕凜把話都說完,他仍然只是沉默,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地說:「那好。練吧。我陪著你一起努力,你有哪裡不懂,哪一處沒有解透,碰上了哪一種難關壁障,我總在這裡。」 燕凜眼神閃亮:「就是說會留下很久很久,不再出去。」 他是這樣地歡喜,完全不介意未來的艱難。 容謙微笑著點頭。唉,這個忽而聰明忽而傻的笨徒弟,一直一直是這樣地盼著他長留在身旁。可每一次在他要離去時,他永遠只是微笑著相送…… 在那之後,他們又說了許多許多的話,他們慢慢越來越放鬆。不知什麼時候從相依著坐在一起,變成肩並肩地躺在橋頭,用同樣的姿式,枕著頭,看那漫天星月。 燕凜忽然輕輕地說。「容相。如果……如果我失敗了,如果到我身死之時,仍不能聚魄轉生,你不用為我難過。我努力過了,即使失敗,至少在努力的過程裡,我很快樂。因為。我終於在為你而努力。我能抽出地時間也許不夠多,我能投入地精力也許有限,但那絕不是因為我不夠誠意和不用心思,而是我不能為了來生而放棄今生,這一世地責任,我依然要盡到,並且我知道你會為這樣地我而欣慰。容相。如果我失敗了。你不用過於想我,但要記得偶爾想想我。如果我失敗了。我想你記住,我會希望你可以再找到一個喜愛在意可以相伴的人,也許在很久以後,你會告訴那個人,以前你教過一個不知道是笨還是聰明的傢伙,而且你很喜歡他。」 因為嗓子受過傷,因為剛才已說了太多的話,所以他地聲音越發低沉,還隱隱有些沙啞,反象每一句,都從人心深處流淌出來,再直接流進另一顆滾燙的心一般。 容謙沒有立刻回應,他靜靜看著天邊的明月穿進雲層,又穿出雲層,然後輕輕說:「那個傢伙很笨……」 「笨也是你教出來的。後悔也沒用了。」燕凜輕輕笑著說完,便也安靜得看著星星,看著雲,看著月光,看著天空,又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臉上微紅地說:「容相,我告訴你吧,其實我想過來生之事的。」 「很多年前,我就想過了。我想來生,一定要與你相識,但必須比你大,出身不重要,權勢地位不重要,但我一定要很聰明很能幹,文武全才,諸般本事無一不缺。」 在這個美麗如夢的夜晚,曾經英明神武的帝王如孩子般述說那個天真的夢想。 「我會很努力地學習,一切一切做到最好,因為,有一天,我要認識你。我認識的你,應該是,呵呵……是個小孩,我是說,比我小,嗯……其實就像這一世,你初見我時那麼小……容相,你別盯著我……我其實也就是想想……」 「我總想,你當小孩時是什麼樣地?會不會也很可愛,會不會也是白白胖胖,紅通通的臉?我可以用糖逗得你哇哇大哭,搖搖擺擺追著我……唉,容相你那是什麼眼神,我說了,只是想想的……」 「我會照顧你,但也會小心地記錄下你所有的傻事,將來再拿給你看,等你再長大些,我會全心全意,把我懂的一切都教給你,但就算你學得再好,我也要找由頭訓你,嚇你……你不用捏拳頭,你不是說你不喜歡打人,尤其是不喜歡打我嗎……我不就是想把這一世的仇全報完嗎,那些事你以前不也都對我做過,我也沒生你的氣啊……別打……現在不是證明這想法不會實現嗎,就算有來生,你也不會變小孩讓我玩……哎呀……」 撲通一聲之後便是容謙的放聲大笑。那笑聲如此飛揚快意,竟似要把沉沉寂寂冷冷森森地皇宮都整個驚醒一般。 遠處的王總管有些驚奇:「誰在笑?」 「那處園子這時還會有誰,你不會以為陛下那受傷的嗓子,能笑出這麼大的聲音吧?」史靖園笑道。 王總管有些愕然:「容相一向沉穩安靜,很少會笑得這麼忘形。」 史靖園沒有說話,只望著那個方向,漸漸地,微微有些凝結的眉宇就舒展開了。 罷了。想什麼,怨什麼,不平什麼,其實做為旁觀者的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指點那兩個人的世界。 只要他能讓他快活,只要他們在一起歡喜,那麼到底有沒有虧負,誰欠了誰,又還有誰會去在乎,誰願意去理論呢。 這一刻,長久地心結盡解,他只遙望那處閉了院門的園林,聽那長笑,一聲聲驚破夜色,驅盡清寒。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四章 - 天海無涯 「竟然會有這麼大的魚,勁節,你快看……」 「風度!風度!我的盧大人。就是一條鯨鯊而已,你至於就這麼大驚小怪的嗎。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別總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都丟人丟到外國人面前去了,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窗外傳來的聲音,一個興奮歡快,驚訝歡喜,一個懶懶散散,調侃裡帶點笑意。船艙裡,小刀扶著窗子,面青唇白地努力往外看了看,又軟趴趴地躺了下來。 「我的老天,大人和風公子可真是好興致。」, 在他的旁邊,同樣全身發軟,面無人色的王大寶聲音細弱如游絲:「公子倒也罷了,反正他的武功好得出奇,這點風浪自然不怕,可是,怎麼連盧大人都一點事都沒有呢?」 小刀哼了一聲:「難道你還指望盧大人有事不成?」 王大寶慘叫一聲「我只是不服氣啊!論起功夫來,盧大人還不如我們倆呢,更別說我們以前還出過海好幾次了,結果現在居然還是在暈船!可盧大人呢?他這才第一次出到外海啊,怎麼就跟到了他家似的那麼舒服?」 聽了他這通抱怨,小刀的心頭裡也鬱悶起來了,再加上自己實在也站不住了,兩腳一軟,乾脆直接就坐到了船板上。 盧東籬告了長假,乘船去吳國看望妻兒,除了有風勁節相陪之外,小刀和王大寶做為近身侍衛。自然也是一路同行的。 大海之上,就是風平浪靜的時候,不習慣坐海船地人,暈吐得要死要活的也是經常的事。這種苦頭,沒有出過海的人,往往是很難想像的。 小刀和王大海以往尋找盧東籬時,也曾經出海過幾回,每一回都是暈得天昏地暗,吐得奄奄一息。而盧東籬呢。就是當年相送妻兒時,也沒有到過外海,可眼下如許的風波之中,他居然就像在平地行車一船,適應得那真是良好得很。 在外海航行。周圍只是海天一色,乘客初時多半還是覺得新鮮開闊的,可要是十天半個月的下來,往往也就枯燥得要死了。可是盧東籬每日卻是過得十分之愉快。 雖說他為官多年,也早已不再年輕了,卻是並無絲毫架子,也從不因為自己的身份學問而端著。生平第一次乘船遠揚於大海之上,在他看來,什麼都是新鮮稀奇美好有趣地。 他快樂地拉著風勁節和他一同看這看那。高興地和船上每一個水手聊天,打聽著這大海上大大小小的逸事,天天有空就研究他們如何讓這木頭做成的巨船,揚波破海,萬里來去。 他為增長的每一點見聞,每一分知識而歡喜,並不介意在最粗陋的船工面前,表現出自己在某些方面一無所知。他真誠地感謝每一個為他解惑地人。並不在意那些人或許連大字都不識,告訴他的,也只是出海生涯中,最簡單最尋常的事情。他發自真心地尊重這艘船上上至船長,下至船工的每一個人,尊敬他們所付出的每一滴汗水和心血,尊敬這條用無數心力維繫住的海上通道。儘管,對於在船上討生活的人來說,這也許只是最平常不過的生計。 短短的時日裡,全船地人,對這個出奇平易近人的大官,都生起了極深的好感,這個人從來不用輕視的目光看他們。從來不端高高在上的架子。這個人可以和他們聊天,可以向他們請教。這個人總是和他們說,因為他們的血汗,讓兩個陸地距離遙遠的國家,可以在海上通貿互市,因為他們,有無數人得到溫飽,生計得有所托,因為他們,連國家,都會得到更加的富足繁華,這是多麼多麼了不起地事情。 盧東籬成了船上最受歡迎的人,不管是誰,手頭的差事做完了,閒暇之餘,都樂意和他聊天說話,凡是自己知道的,也都願意一無保留地告訴他。 相反,盧東籬自己的親信,王大寶和小刀,卻因為強烈的暈船,只能天天躲在船艙裡頭嘔吐。 最初的時候,盧東籬看著他們倆這副半死不活地樣子,也是嚇了一跳,總是守在艙裡照顧他們。沒想到,他這樣的關愛,卻讓這兩個親兵感覺極其不自在,極其很不好意思,拐彎抹腳著盡量客氣地趕了好幾回人,最後,風勁節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就把盧東籬往外拖:「不就是暈船嗎,放心,沒事,吐啊吐啊,慢慢吐著,就吐成習慣了。」 雖說王大寶和小刀都不太好意思讓盧東籬貼身照顧自己,口口聲聲說自己沒事,暈船是正常的,慢慢適應過來就好,可風勁節真當他們沒事,漫不經心渾不在意毫不客氣地把人拖出去,心裡頭一下子還真有點適應不過來。 王大寶摸著早已吐無可吐空空如也的肚子,歎氣道:「人比人,氣死人啊。咱們這裡吐得只剩半條命,盧大人那精神頭卻好得很,至於咱們那位風公子,算了……這種人,估計就是一滴水也不給地把他扔在沙漠上,他也能活得比誰都好。只是,他有時候性子也太惡劣了吧,我說,咱們以前怎麼就那麼崇拜他呢?」 小刀皺了眉,叱了一聲:「別胡說,對公子不可以過於不敬,他可是連神仙都眷顧的人啊。」 「拉倒吧!神仙,誰見著了?」王大寶有些悻悻然。 海船稍微變換了一下航行的方向,船身又是微微一晃,小刀暈頭暈腦地說:「反正他活了,你還想怎麼樣?」 王大寶在一片暈眩裡又乾嘔了半天,迷迷糊糊地說:「是啊,人也該知足了。管他是神仙還是鬼怪,能讓他活著,真好!」 當初小樓驚變後,風勁節是第一個做決斷的人,也是第一個離開小樓,回歸塵世地。他一路趕回趙國,趕回盧東籬身邊。 那個清晨,他來到衙門外,大大方方不用通報。一路只負了手,悠悠然然地往裡去,倒似那一路奔忙,一路飛馳,日夜兼程。從未有絲毫停歇地人,根本都不是他一樣。 上上下下的人都認得他,從他在大門口現身那會,就有人小跑著一路向裡去,一路喊著通報給所有人。 「風公子回來了!」 各個房間辦差地人或是從窗子口探出頭來,或是從房間裡直接走出來。就連那灑掃亭院的下役,都停了手頭的活兒,駐足而望。 「風公子回來了!」 人們都喜歡他,那個俊朗灑脫。瀟灑從容的男子。不管是風花雪月,還是國家大事,不管是文章典故,還是風土人情,這個世界上,似乎就沒有他不懂的事,沒有他不能聊的話題,沒有和他相處。和他聊天之後,還能不對他生出好感的人。 不管是朝廷命官,還是軍中武將,不管是衙中差役,還是府內下僕,每個人都覺得他是個可以親近,可以信託地人。 他在的時候。盧東籬的這群手下,人人都覺得,這位最得盧大人信任的風公子是個極好相處,極可一交的人,縱然還算不得好朋友,對他也絕無絲毫不滿和妒忌之心。 只是,真到了他不在地時候。大家才真的更加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以前他就是幹得活和盧東籬一樣多。卻總是有些吊兒郎當漫不經心的模樣,大家也就並不太覺得什麼。可是他這一走。人人便都立時覺得,身上的負擔重了不少,肩上的責任沉了許多,每天要處理的公事,要面對的壓力,要承擔的阻力,也比往常多了很多。於是乎,也就更深刻地感受到,這位風公子對盧大人,對這他們每個人,都是如此地重要。 這時聽到他回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喜色。 風勁節一路行來,所過之處,所有人都笑著高聲對他打招呼,好幾個人都想快步過來寒暄談話,問一問,他這段日子到底去了哪,小小地埋怨幾聲,說一說,沒有風公子幫忙,大家有多麼辛苦。 然而,每一個人都忍住了自己的衝動,大家只是高興地笑著,歡喜地看著,快樂地讓目光追追隨著風勁節的身影向裡看。 向裡,向裡,再向裡。 那裡是盧東籬處理公務的地方,風勁節回來,最該歡喜的是盧大人,應該最先過來,執手詢問別情,為今日的重逢肆意歡笑,快意非常的那個人,無論如何,自然也應該是盧大人。 大家都微笑著等待著,有人悄悄叮嚀了下人,快去準備齊好酒好菜好宴席,為了迎接久別的風公子回來,大家怎麼也都該給盧大人助助興了。 然後,從昨夜到今朝,一直在處理公務,未曾休息地盧東籬從房裡走了出來。 他看著風勁節在那漫天陽光下,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遠遠而來。發染風霜衣帶塵,多少長路多少奔馳,到今日,他在他面前,卻如郊外踏青剛剛回程,悠閒適意地從容而來,笑得漫不經心,甚至有些沒心沒肺。 盧東籬微笑:「回來了。」 「嗯!」風勁節漫漫然應一聲。 盧東籬點民點頭,轉身,回房裡去了。 所有人愕然瞪大眼,而風勁節卻是毫不驚訝地繼續前行,也一直走進房裡。 公務房的兩扇門一直就大開著,大家全都可以看得清楚,風勁節一進門,就讓盧東籬迎面扔過來一堆公文,隱約得聽見,那處傳來了,極是簡潔明瞭的兩個字:「幹活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五章 - 故友歸來 風勁節一進門就讓盧東籬迎面扔過來一堆公文,隱約得聽見極是簡潔明瞭的兩個字:「幹活!」 大家傻愣愣地眨了眨眼,再傻愣愣地看著盧大人很順溜地走回到他的書桌,眼也不眨地繼續他的工作。風公子理所當然拿了一堆冊子,一邊看得飛快,一邊非常順溜地向旁邊的書辦助手們提出各種問題。 一堆子人呆呆木木地站門前忘了要走,房裡的四五個書辦發著呆,非得人家風公子瞪眼一喝,方才回了神,這個連忙解釋分說,那個就急奔著靠牆的大架子,在上邊趕緊著翻找風公子要看的數據文冊。 同一時間,盧東籬自己也在手揮目送,翻閱批示,時不時地傳出指示,身旁的助手們,也全是忙不迭地應和著。 一切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他和他都忙得不可開交,身邊的書辦下屬都被指使得暈頭轉向,公務房內外,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有人請示,有人傳令,誰也沒停歇半刻。 沒有空握手攬肩地一陣親熱,沒有閒坐下來好好暢敘一下別情,盧東籬手頭上一堆公務要辦,風勁節也要盡快讓自己完全掌握這幾個月來的所有變化。 盧東籬伏案辦公,風勁節滿屋子亂轉,翻看幾個月來的各種文檔,不斷向身邊的書辦們發著問,偶爾在盧東籬身旁擦過。風勁節沒有坐下來和盧東籬好好聊一聊,盧東籬也沒有過多地抬頭去望風勁節。 風勁節一邊翻著書冊,一邊思考。偶爾也會對盧東籬提幾個問題,說幾句公事,盧東籬有時頭也不抬,手上辦公,嘴裡自自然然地回應著。少數時候才會抬起頭望著他,笑一笑,應答一句,又馬上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然而。即使是那麼那麼短的時間,他看他地眼神,也彷彿他從未離開過,彷彿在任何時候,一抬頭便能望見他的身影。一開口,就能聽見他的回應,彷彿這幾個月的分離時光從未存在過,他一直在這裡,從來,從來不曾離開。 門外的一眾大小書吏部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趕緊著各忙各的去了。 不管怎麼樣。雖然盧大人不太當一回事,雖然很多人是腹誹他裝做不當一回事,但大傢伙子一場共事,對待頂頭上司身邊的第一紅人,沒事能幫他們分憂,有事能替他們頂缸的風大公子,還是要表示出熱情和歡迎的。 一早吩咐下來地好酒好菜並沒有浪費掉,忙了一個白天後。大傢伙起著哄要給風勁節洗塵接風,當然也少不了請請盧東籬。 風勁節和盧東籬都不是那種正義凜然,永遠舉著公事為重的大旗,視一切娛樂休閒輕快放鬆為洪水猛獸的苦行僧,忙活了一天了,雖然還有很多事務要立刻上手,卻也還是放下了事情。高高興興地同大家飲宴笑談。 一大幫子人在席上,竟是坐了近兩個時辰。風勁節一直笑得恣意飛揚,接受所有人的一一敬酒,順便替盧東籬擋下了大部分的敬酒,然後再向每一個人敬酒,他同每一個人都寒暄打趣,談笑風生。熱絡得彷彿個個跟他都是生死之交。 而盧東籬只是微笑著飲酒。微笑著凝視他,在一片熱鬧中。他也笑著插幾句話,也和大家說笑在一處,雖說大部份地酒,都讓風勁節替他擋了,但他酒量本就不算有多好,今天雖然也沒有什麼過於狂喜的表現,但心中卻是實在歡喜的,不知不覺,也便喝得不少了。 那晚,大部份的人都喝多了,幾乎是一堆人拼風勁節一個,卻居然還全被打敗了,最後,眾人是互相挽扶著東倒西歪地一一散去的。 最終只餘夜明星稀,一桌殘席,院子外頭,幾個負責灑掃的下吏在等著呼喚,院子裡一直小心守護的王大寶和小刀靜靜等著他們起身回府。 然而,風勁節沒有動,他只是有點微微的醉意,有些懶洋洋地坐在席上,目光淡淡向他們一掃,再看了盧東籬一眼。 其實直到現在,作為離他們最近的親兵侍衛,王大寶和小刀還是沒能弄明白,人地眼睛怎麼就能傳遞出那麼多複雜的信息,人的心,又是怎麼能在一瞬間,便領悟明白到那麼多奇妙古怪變化萬千的心意。 然而,就在那一刻,即使是都有了沉沉醉意,風勁節一眼看來,盧東籬也就立時明白了。雖然他在這一瞬間,也不懂以前商量好的事,風勁節為什麼會忽然改變了想法,但是,能坦然地對待身邊生死與共的朋友夥伴,本來就是讓件讓人心情舒暢快意之事,所以他微微一笑,點頭。 風勁節朗笑一聲,站起身,招招手:「你們兩個過來,現在都沒外人了,用不著站著似樁子一般地守規矩。當年守關的時候,若沒外人在,你們哪次不是沒大沒小瞎胡鬧的。」 王大寶和小刀如受重擊,直愣愣地盯著他。 風勁節歎氣:「還站著發什麼呆?你們不是一直都猜疑是我,又找不到證據,心不甘情不願地,整天就跟在我屁股後頭左看右看,私下議論嗎?」 王大寶怔怔地望著他,全身上下的血彷彿一下子全都湧到了臉上,太陽穴突突地跳,樣子幾乎有些恐怖。 小刀顫抖起來,看著他,嘴唇都有些哆嗦了:「你,你,你是……是你……」 風勁節歎息,走過去,伸了手,輕輕按在兩個人的肩上:「是我!」這一刻,他的聲音也再沒了戲謔隨意。 腳步聲響,有人與他並肩站在一起,輕輕地說:「是他。」 低沉的聲音就在耳旁,溫暖的氣息,便在身側。 他轉首,正看進他望過來的眼眸中。 四目相對,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換。那些堅守定遠關地往事歷歷在目,那樣近又那樣遠。在那鐵血鋒戈,殺戮征伐的雄關黃沙裡,寢食同步、生死同命的歲月早已深深刻進彼此的靈魂, 那些往事,那些熱血,那些拚搏,那些奮鬥,一直一直,深印在他與他,以及定遠關中每一個人的心頭,指引著他們的道路,牽動著他們的悲欣,並在多少年以後,讓許多地人,許多地赤誠之心,許多的力量,在這片趙國地土地上,慢慢彙集在一處,凝聚在一起。 長時間欺騙隱瞞真心愛護關懷自己的人,本就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既然在小樓劇變之後,很多規矩都處罰都已經不存在了,風勁節也自由了許多。 對於別人,風勁節沒打算過透露身份。畢竟人多嘴雜,死而復生這樣詭異的事情,一旦流傳開來,總是天大的麻煩。可是王大寶和小刀兩個,從當年在定遠關,就一直是他和盧東籬的貼身侍衛,彼此太過親近,太過熟悉了,以後還要長久朝夕相處,要想瞞哄下去,完全不露破綻,那是很麻煩的事情。與其讓他們一直這麼將信將疑,猶疑不定,倒不如索性說個明白。 在這方面風勁節可是十分之羨慕方輕塵。方輕塵可以用一句替身打發掉一切,他當年卻是在萬眾矚目之下,在小刀和王大寶的面前被斬首,那卻實在沒法子騙得過去。 無可奈何之下,風勁節也只得含含糊糊地,搬出神魔鬼怪來解釋了。什麼什麼被斬之後,世界一片黑暗啊,只覺前方一點光明,漸漸通亮,黑暗裡有神祇的聲音響在半空,什麼什麼憐汝冤曲,賜汝重生,天道神妙,不可輕易洩露身份,等等等啊…… 聽風勁節把這一篇拙劣的謊言說得繪聲繪色,盧東籬在旁忍笑不語。還好風勁節對自己,只是用一句含糊的玩笑來解釋,可見他其實是不願騙自己的。換了風勁節也像對這二位一般,認認真真詳詳細細,把一切細節都說得這麼清楚而可笑,他怕是要聽得吐血才是。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六章 - 少年之心 小刀和王大寶都是粗人。 不過,粗人並不等於就是笨人。這兩三年,跟在盧東籬和風勁節的身邊時間長了,這倆人心裡跟貓抓似的難受。 實在是太像,太像……像到兩個人不能不有所懷疑。可是他們是親眼目睹過風勁節的死,也是他們兩個人,親手為風勁節裝殮了屍身。於是這倆人暈頭了。 天天在風勁節的背後,忍不住地觀察,忍不住地對比,真的渴望他是,又有些怕他真的是。這樣七上八下,矛盾無比,到如今親耳聽見風勁節承認身份,又聽著風勁節把個神仙救助之事,說得如此神乎其神,兩人卻只剩下了狂喜。 其實不是沒有點覺得蹊蹺,不過不理解不明白的,也就不必明白了!何必尋根究底?真正確知了這個讓他們一直懷疑的風公子,就是他們一直心心唸唸的風將軍,知道那個人,還好好活著,他們還有什麼可求呢? 在聽了風勁節細細分析了一番,為何不能暴露身份的原因之後,二人都是拍胸脯保證,絕不洩露半句,並且誓死替他們打掩護。於是自那以後,盧東籬和風勁節相處,也就少了許多顧忌。 只是,這件事的真相,也就僅止於此二人知曉了。就算是再見當年定遠關舊人,風勁節也並不說破。無關信任與否,只是畢竟人多嘴雜,畢竟這鬼神之說,還是少說為妙。那些人不似王大寶和小刀這樣一直貼身追隨。這數年之間,每每都用一個親生兄弟的名號糊弄過去,倒也一直沒什麼問題。 「說起來,我倒覺得盧大人才是被神仙眷顧的那個呢,你瞧瞧,這幾年,他都不見老地。」王大寶喃喃地說,小刀也滿臉羨慕地點著頭。 當年他們二人聽說盧東籬的消息,跨海回國。千里來尋,剛見面時,盧東籬還是憔悴消瘦的,頭髮白了大半,眉宇之間也都是風霜刻下的痕跡。畢竟在那流浪自苦的幾年裡。吃了太多苦,身心都蒼老不堪了。雖然風勁節後來一直在替他調理身體,但也始終沒有完全復原。 後來又身居高位,身負重責,一心一意想要把趙國的許多弊政舊制都改動過來,其間阻力之巨大,工作之繁重,都是足以催人老的。 可沒想到,這幾年過下來。時光如水,且日日夜夜勞心勞力,盧東籬不但不顯老,反而有點越活越年輕的樣子,頭髮居然漸漸返黑,皮膚一點點光潔起來,人也總是精神抖摟,再辛苦再累。也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疲態來。 小刀想著都有些妒忌了:「聽說武功特別高地人不容易老,咱們公子神功蓋世,再過十年二十年,還是這副風流瀟灑的樣子也不奇怪,可盧大人功夫明明連我們都不如,怎麼也這麼神呢?」 王大寶歎口氣:「我估計和公子教大人的什麼功夫有關。」他仗著貼身照料盧東籬,與盧東籬甚是親近。曾經直接套問過盧東籬,盧東籬自己也不甚瞭然,只是說自從練了風勁節給他的一門強身健體的功法後,就覺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盧東籬說得甚是輕淡,王大寶暗中那個眼紅啊,公子啊,將軍啊。雖說盧大人是你地好朋友。可咱們也都是忠主耿耿的啊,要真有這麼好的東西。順便也指點咱們一下多好啊。 小刀看他的表情,猜出他想說什麼,失笑道:「你就知足吧,公子教導我們的還少嗎,以前你就是個小差役,我就是個小兵,現在就咱們倆的身手,走江湖上絕對是一流高手,憑咱們的本事,如果離開盧大人自尋前程,不管投到哪兒,都會是人家肯以重金要職招攬的對象。就是因為有本事,我們才有底氣,才不擔心未來有什麼變故,才對著什麼人都能挺直腰板,你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他一邊理直氣壯訓著王大寶,一邊支持著又站起來,雙手扶著窗子往外望,正看見並著肩,靠著船舷,指點遠方海天一色,壯闊世界地盧東籬和風勁節。海風越來越大,就算把頭探出窗外,都聽不見二人的對話。 「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管他說什麼呢,反正這段日子出海,大人跟上上下下的人都交了朋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問,估計他現在把整條船怎麼製造怎麼保養怎麼駕馭,全給死死牢記了吧。」王大寶懶洋洋說:「以前就沒發現,大人對造船,出海這種事這麼有興趣。」 「興趣是興趣,不過我看,大人他這也是偷竊吳國造船馭船術之心不死啊。」小刀眉開眼笑地說:「他這明顯是藉著親切交談,探查人家的機密,然後利用他的好記性死死記住,回國去,一准要把偷學到的東西,傳給水師的。」 王大寶暈船暈得全身無力,居然還能呵呵笑出聲來。「大人他本來就對誰都親近,沒什麼架子,碰上不懂的事就請教,也是他本來地性情。」 「這倒也是,大人未必真是存心要套人家的本事,只是他這人,看到各種自己不懂不明白的學問,都想去學。」小刀笑道:「哪裡像個當了多少年官的老成人物,倒還和少年人一樣。有時候我都覺的,沒準是那功夫越練越玄,不但身子年輕了,連人心都能年輕的。王大寶嗯了一聲:「大人還和年輕人一樣,肯拿心出來結交朋友,敢於去相信人呢,像咱們這樣,混到如今,都沒了這份熱血了。也虧得大人受了那麼多苦難,對人對事,居然還能像當年當縣官時一樣坦蕩。」 常常保持好心情,肯相信身邊的人,肯以心相待,以魂相照地交朋友,大多都是年少輕狂之人才會有地熱心熱血了,大部份人在紅塵間幾番反覆磨折,待人待事地心境。便多是淡去了,更何況,曾經歷過定遠關舊事。 為國家捨出性命,傾盡一切,卻遭受國家如此背叛出賣。不要說盧東籬和風勁節兩個當事人。就算是王大寶和小刀自己,那幾年日子過下來,也是滿心憂鬱,憤世嫉俗,處處以冷漠生硬的態度待人,看世上的一切,都覺不順眼的。 後來二人回到盧東籬身邊,初時盧東籬性子還是略顯沉寂憂鬱,除了在他們和風勁節面前。會有些談笑之情,平時總是沉默而嚴肅的。待人接物,也多是只淡淡止於公事便罷,紅塵萬千,看在眼中,亦不過索然荒漠。 這幾年歲月悄然而過,那黯淡的眼眸裡一點點亮出光華,那寂然地面容上。一絲絲浮出生氣,最終能變成現下甲板上那個,依舊如此熱愛著世間一切美好事物,依舊如此熱誠溫和以平常心地對待所有人地男子,這般變化,終是讓人不能不悵然的。 縱然本有赤子之心,當年定遠關下。也早就碎作煙塵了,要怎樣才能把那一塊塊地碎片拾起,於這人間洪爐之中,重凝烈火,再鑄出一顆赤誠如同黃金的真心。 要對這人世有怎樣的熱愛,對這世人,有怎樣的信心。才敢於讓一顆受盡苦楚。碎裂紛亂,好不容易才勉強癒合的心。再經這一番歷煉,一回熔鑄。 這些年來,盧東籬經歷過地事,王大寶和小刀,都是看在眼中的。的確有舊日同袍,軍中舊部們不計得失,不論利害地傾力相幫,的確,在這污濁官場中,也有清明正直之士,響應呼喚而來,傾身家性命以助,的確,一點點一滴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都可以看得見成效,也會得到一些百姓的認同和感激。 可是,行此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事,面對的更多是敵意,是冷漠,是謀算,是陷害。手裡凝聚地力量再大,面對那舊有的體制,幾乎整個文武官僚集團的利益,還是太弱太弱。到處是阻力,到處是敵意,多少人臉上笑春風,暗中下刀子,多少人嘴裡興誓旦旦,手裡專布陷阱。看盡那麼多人心險惡,人世莫測,卻還能讓一顆本來冰冷的心漸漸火熱起來,本來沉寂的眸,漸漸生動起來,這其中的勇氣和信念,每每讓王大寶和小刀想起來,都生起無限感慨。 王大寶慢慢地掙起身來,也湊到窗邊向外看去。 那麼強勁的海風,吹得最強壯的水手都躲到艙裡去了,甲板上只有那兩個人迎風而立,袍袖在巨大地海風呼嘯下,鼓風而起,獵獵作響,仿似要乘雲馭氣,追風逐電,隨時都能帶著那二人騰空而去,直入雲霄一般。 王大寶莫名地微微一笑,盧大人本來就是萬中無一的人物,那樣的心懷胸襟,是他永遠衷心敬佩的。但如果沒有風公子的話,就算是盧大人,也不可能幾沉幾浮於洪爐人世,猶自赤誠不改吧。 身旁小刀輕輕地說:「有的時候,我都想,怪不得會有神仙要救公子呢……」 王大寶因著頭暈,看出去的一切,便有些模糊不清,望著金色陽光下那身影有些朦朧得不似凡人地兩個朋友,只是微笑。 是得神仙眷顧也罷,還是他們真是神仙中人也罷,這一生,能有幸,追隨著他們,陪伴著他們,得到他們的信任,出力為他們辦事,真好! 可是其實呢,這一刻,甲板上風勁節和盧東籬的談話,並不似王大寶和小刀想得那麼溫馨美好,因為,基本上就是風勁節在訓盧東籬了。「還胡思亂想什麼呢,過不了幾天就能到吳國一天團聚了,用不著惦念到愁眉苦臉吧?」 盧東籬搖搖頭,輕輕道:「我此生負婉貞良多,明明可以夫妻團聚,卻棄她於異國他鄉,甚至還要百般利用於她。她生性良善溫柔,我卻用她的名義來謀算這殺伐爭鬥之事,她……」 「胡說什麼呢,麻煩你分清楚主次。」風勁節瞪他:「你是對我嫂子思念欲狂,難以忘懷,最終榆木腦袋開了竅,明白人也不能一輩子先天下之憂而憂,偶爾因私忘公一回不算罪過,大大方方扔下手頭一堆事,回去一家團聚,順帶著挖兩個坑,等著一幫沒腦袋的笨蛋往下跳,明白了嗎?」 盧東籬失笑:「你這人……」 「我這人又怎麼了,最見不得你胡思亂想,長吁短歎,自尋煩惱,自討苦吃了,不就是順勢想造個局,取個兩全其美嗎,怎麼能算是謀算妻兒呢。」 風勁節毫不客氣地搶白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船上上上下下,包括大寶和小刀,你見誰都談笑風生,看起來心情愉快地不得了,好像一船人就是出來遊玩取樂似的。獨對著我的時候,整天作正義凜然,憂思重重,苦大仇深狀,當清官當忠臣,當成這樣,誰還樂意親近你。」 「所以,我也只敢對著你這般啊,想必你是嚇不跑地。」盧東籬輕笑。 在這個傾注他無數心血地人世間,他有極好的朋友,極好地同僚,極好的夥伴,他有永遠永遠放在心頭的妻兒,他總是盡可能地在他們面前,表現自己的快樂輕鬆,盡量把那些生命裡美好的一切,與之分享,但所有的煩惱,擔憂,焦慮,迷惑,卻只有在風勁節面前,才會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 「勁節,你覺得,我們這一次的安排,有幾成成功的機會?」 「各項安排,你不是差不多都和我一起定的嗎?」風勁節有些得意又有些戲謔:「就憑我的才智本事,就憑我的細心安排,還不夠讓你有十成的信心嗎?」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七章 - 引蛇出洞 這一次,盧東籬和風勁節離京出趙,走得是轟轟烈烈,天下皆知的。 首先是有吳國蕭氏遣治下官員入京,向趙國朝廷通報了一件數年前發生在趙國海域的劫案。 一艘海盜船偽裝成普通商船,靠近了一艘吳國商船,然後突施襲擊,卻沒有料到這條商船上有蕭家的護衛隊伍,反手間,倒把一眾海盜給滅了。 蕭家庇護下的諸國商隊,總是帶著巨額的財富,跨海揚波,極其惹眼,靠的就是武力雄渾,手段狠辣,報復起來永遠是斬草除根,寸草不留,才讓敢於覬覦謀算他們的賊寇每每三思而後行。 按照慣例,這一次,船上的所有海盜也是全部被搜索出來,無論死活,統統捆綁了,拋去海中餵魚。可是搜索的時候,卻竟然在一處上鎖的房間裡,發現一個額上帶傷,昏迷不醒的女子和一個依偎榻前,哭泣不已的男孩。 這對母子明顯是被海盜劫掠之人,弱女稚子,他們不能棄之不顧,便將他們送回吳國,派人安頓照料。 數年來,那夫人時昏時醒,因頭上曾受重傷,神智一直不甚清醒,而那孩子受驚太過,除娘親二字外,任人怎麼問,也再不會說別的。當時船上已經沒有了活口,他們母子二人的身份,卻是一直就成了謎。 直到最近,那夫人終於清醒過來,孩子看到母親大好了,精神上的創傷也才痊癒。可以和人交談了。蕭家人這才得知,他們竟是趙國盧東籬失蹤已久的妻兒! 原來那些海盜並不是海盜,而是在內陸流竄搶掠地一夥亂匪。他們擄劫了盧夫人和盧公子,意欲勒索重金,盧夫人唯恐受辱,當即觸柱自盡,只是傷重未死。因為做下這一件大案,官府索拿甚急,他們一路逃竄。無處安身,也沒敢殺這母子二人,只是指望著危難時,可以拿他們當成人質換取安全。 最後這批流寇,想乘船出海避避風頭。因為是陸賊,所以才會不知蕭家的厲害,無意中遇上那孤零零一艘商船的時候,一時賊性又起,以卵擊石跑來搶劫,反而讓蕭家因緣際會,救下盧氏母子。 當年盧東籬死而復生,盧夫人盧公子卻被強人所擄的消息曾經震動過全國,各地官府也像模像樣地四方索拿搜尋過。可是而今已過數載。世人對於盧夫人生還之事,早已漸漸不抱希望。 再說,女子畢竟不同於男子,被擄數載,就是僥倖生還,名節也已經有虧,將孩子托付了之後,也只能一條白綾上吊了事。才能保得住不給大忠臣,大清官的身上添什麼污跡。 沒想到,位尊財富的吳國蕭家這一出面,把前因後果一說,即釋了盧夫人貞潔名譽之疑,也解釋了為何夫人未死,卻數年不歸之事。這卻是再傳奇沒有,再完滿不過的大喜訊了! 忠臣義士,貞潔烈女,失散團圓……民間百姓,很快帶著歡悅的心情,接受了這樣膾炙人口的快意傳說,而朝廷上地君主和百官。無論心裡想著什麼。面對著正受重用,且聲望極大的盧東籬。和實力無比強大的吳國蕭氏一族,也只能欣欣然表示出歡喜信任的態度。 然後,便是因為蕭家的使者說,盧夫人重病一直未好,不便乘船跨海,無法立時歸國,所以思妻心切地盧東籬便請了長假,遠行異國,去看望他的夫人了…… 已經平靜了一段時間的朝堂,突然間,也熱鬧了起來。 「其實此計破綻甚多,那些的人真就敢不管不顧地傾力一搏嗎?」 風勁節自信滿滿,盧東籬卻始終有些猶疑。 風勁節笑道:「我們本來也就不需要真的騙過他們。重點是,他們已經無法再等了。」 幾年前,他們剛在趙王明面的支持下推行新政時,戳了多少人的痛處,動了多少人的利益。意欲將盧東籬除之而後快的人不知凡幾,而二人並肩,不知應付了多少明刀暗箭,陷阱陰謀。 盧東籬明面上有軍隊地支持,有趙王的認可,有巨大的名望,再加上背後風勁節強大的人力財力在暗中搞的小動作,這幾年任是誰和新政為敵,管你是盤根錯節,還是同盟似鐵,最後也還是逃不脫被鯨吞蠶食的失敗命運。 到現在,還敢明目張膽跳出來和新政作對的人,已經是沒有。剩下的舊勢力,只是蟄伏尋機。就算是心中恨極,也是隱忍不發,就算是動些手腳,也首先是確定了自己不會被抓住把柄。然而新政越走越穩,他們眼看著自己地利益一步步被侵奪,自己的勢力越來越弱,而盧東籬行事越發穩健,這樣一天天此消彼長下去,反擊的機會又不知道會在哪裡,這些人,又怎能不急。 看著盧東籬離開了朝堂,確定了他們兩人已經乘船出海,各種蟄伏在暗處的勢力,一個又一個都紛紛探頭出來。一下子要扳倒盧東籬他們還不敢想,但是趁著群龍無首,要削弱他的影響,讓他回來之後也再立足不穩,現在卻是不能放過的機會。 盧東籬前腳一走,後腳上,對那些跟隨盧東籬的人,他們那種種打擊手段,就都紛紛亮了出來,行刺,陷害,收買,逼迫,不一而足。自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懷疑有計謀在其內,卻無論如何想不到,給他們地這個套子,是能下在哪裡,下得又能有多狠。 「這些人裡,就算真有幾個聰明穩當人,堅持不肯中計,但其他性急的傢伙,自會去幫著我們當說客,必要磨到他們加入參與不可。只有事情鬧起來,他們一個個把爪子伸出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了,我那砍爪子的刀,才好往下落。」 風勁節悠哉游哉,語氣十分平淡。這幾年那些人急,他也是等得不耐煩。畢竟新政剛剛上軌道,誰想把寶貴地時間,一次又一次。浪費在應付這些縮頭烏龜的無聊陰謀上? 這回倆人放下一大堆的事情統統不管,跑來海上旅遊,既藉機解除了蘇婉貞名譽上的巨大危機,也讓盧東籬能順勢回去夫妻團聚,一解相思之苦。還順便可以引蛇出洞,果然好處多多。 他們引蛇出洞,蛇也想出洞咬他們,但是要論翻底牌比大小,風勁節卻是從來沒有怕過誰。 這幾年,都是盧東籬露在外面惹眼。得軍心地是盧東籬,得民心地是盧東籬,拿了錢去支持下屬,扶植能幹官吏的還是盧東籬…… 數載努力。到如今,就是趙王下旨要盧東籬地性命,定遠關舊事,也再不會重演。再不會有整支大軍,眼睜睜看著主帥重將受難而無法相救的事情發生。在這傳統重文輕武地趙國,從最基層的將領,到鎮守一地的大將,受盡打壓的武將們。好容易在盧東籬這個中樞重臣的拚命爭取下,得到了些應得地權力,再要他們放手,談何容易?真到魚死網破之時,就是抵制皇命的事情,他們也做得出來。 自然,借助風勁節強大的財力支持。盧東籬屬下能幹的部員屬官們,也大多步步高陞,佔據了不低的位置,這些人對盧東籬的忠心,也是人盡皆知的。 那些人擔憂的是這些明面的勢力,害怕地是這些明面的勢力,想借盧東籬離開之機來打壓破壞的。也是這些明面勢力。然而。這些勢力,其實卻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 借助著官場的力量。這幾年,盧東籬是盡可能地給予風勁節手下所有商團以方便。兩人也早就是默契在胸,一直輕易不讓風勁節手中的力量曝光。那些風勁節手中所控的商界力量,都是分成各個不同的商團,有許多名義上不同地大東家,看起來無甚相干地各自發展著。 趙王雖然知道盧東籬有商場上的力量相助,但也並不清楚,風勁節真正的實力到了哪種地步,趙王自己也曾處心積慮培養民間商團,試圖對抗風勁節在這方面的力量,卻不知道,就連他自己看重,栽培,給予各種助力幾個商家,其實也是風勁節暗處的下屬。現在,包括京城在內,任何他看不順眼的城市,都可能在他一個命在旦夕令之下,就立刻被所有的商家拋棄,鹽糧米茶布等生活必需品都從此有出無進。他可以讓水路陸路地商業運輸完全停止,可以讓商家抱成團以拒絕商貿流通來抵制任何勢力。他可以讓一個城市百業蕭條,一派死寂。這樣的軟刀子殺人,也照樣是刀刀見血,就是背景再硬,靠山再大的主事官員,被他下了絆子,也一樣是坐不穩官位。 風勁節也不顯山不露水地,通過商團,拉攏了大批低層官員。這些人地位卑微,權力太小,絲毫也不起眼。但是聚沙成塔,這些基層官員,聯合起來,陽奉陰違,可以讓任何高層下來的命令通行不暢。 至於風勁節能動用的武林高手,江湖勢力,就更不必細算。而且只要他一日不動用,旁也就一日不能察知。 在如此情況下,一旦政敵們紛紛露頭,兩人以有心算無心,明子暗子齊出,諸般手段同時施展,只怕還真沒有幾個人能夠全身而退。 因此在這海天一色,與世隔絕的海船之上,風勁節只是低笑:「這一次我也並不指望能把這些守舊派全肅清了,只要打壓下大部份人,徹底動搖他們的根基就好。,剩下地人,三年五載內,應得是不會再有力氣有動作了,順便還可以……」 風勁節冷笑一聲:「還可以讓我們地趙王陛下親眼看看,你現在到底有什麼樣的力量,叫他清楚地知道,諸多小動作,小盤算,還是先放下為妙。」 -------------廢話分割線----------------- 納蘭地話:本來關於蘇婉貞的問題,只想簡單地一句,蕭家人從強盜手裡救了她,然後通報趙國,就成了。 然而,寫的時候才忽然想到,在那個時代,一個女子,被強人擄去數年,某些事,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有時候獲救還不如一頭撞死更輕鬆省事。 蘇婉貞是個受舊式教育的女子,並不是江湖灑脫女俠,有些事,她是不能承擔的,由她來承擔也並不公平。 而且,如果妻子身上背著這種污名,盧東籬的名聲,威望都會受很大影響,行事也會受更多的拘束壓抑。 所以,就算是定計,風勁節和盧東籬都不可能會不顧及蘇婉貞的名節,總要編一個說得過去的謊話才好。於是關於蘇婉貞的內容解釋就多了一點。 另外更多的是關於盧東籬在趙國的處境,地位,他們事業的進展程度的說明。很是艱澀無趣,可我又有點彆扭的性子,總覺得,既然是最後的結文,有些問題,還是交待清楚一些為好。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八章 - 功成之後 風勁節冷笑一聲:「還可以讓我們的趙王陛下親眼看看,你現在到底有什麼樣的力量,叫他清楚地知道,諸多小動作,小盤算還是先放下為妙。」 盧東籬默然不語。 趙王利用他推新政,利用他承受所有人的怨恨,這等手段,他倒並不放在心上。讓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憤怒,心緒總是糾結難釋的,卻是趙王這個人,也許冷酷,也許自私,也許想著讓國家富強,又不肯讓自己受半點連累,但無論如何,他畢竟是看到了國家的不足,他畢竟有想要嘗試去改正,若是和歷代先王比起來,這位君主,倒似是英明許多了。 風勁節知他心思,微微笑道:「他是個聰明能幹的人,但正因其聰明能幹,一旦倒行逆施,便更難以阻擋,精明的暴君,會比無能的庸主更可怕,讓他有點束縛,有點顧忌,讓他知道,即使他是君王,天地間,也應該有些敬畏的事,對他,對這個國家,都是好事。」 盧東籬一笑。這些年,風勁節一直的努力要造就一種新的力量,來制衡君權,讓趙王不能隨心所欲地行事,並試圖讓這種力量變成一種固有制度可以傳承下去,而不是靠一兩個強有力的權臣來實施。 風勁節選擇這種麻煩又麻煩的方式來報復趙王,除了因為眼下的趙國需要發展,經不起動亂之外,更多的,還是顧慮盧東籬的接受程度。 即使是豁達如盧東籬。也不可能完全把君主和國家分開來看待,數千年地文化傳承,對君主的忠誠,早就慢刻進了他這一類儒生的骨髓裡。 即使遭受傷害,冤屈,苦難,心中有怨有恨有仇有痛,他也不會真的會試圖向君王報復。 當年定遠關之變,如果被斬被害的不是風勁節。而是盧東籬自己,也許他也是有史以來,無數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縱有滿腹冤屈無奈。也只得含恨隱忍的忠臣之一。 盧東籬對趙王的大部份仇恨,都只是因為風勁節。而縱然如此,除非趙王暴虐昏亂,禍害百姓,他也是很難有決心以殺戮之心,來對付趙王的。 只是經過當年定遠關一事,又加上與風勁節時時討論國政,朝局,君臣之間的權力平衡。以及古來無數含冤慘死,功高反禍地故事,他也不得不承認,儒家對君主的許多美好理想和期待並不現實,要想保護自己,要想不讓那些悲涼的故事重演,即使面對君權,一個人也必須有實力做一點點抵制與反抗。 盧東籬以前對於君臣權力關係的想法。秉承了千百年來儒家的看法。以相權制衡君權,但相權本身卻要依靠君權地容忍與給予。他們更多地還是期待,正道,大義,臣子們的勸諫這一切來讓君主達到道德上的完美,而現在,盧東籬卻是乾脆而實際地選擇了盡一切可能來擴大自己的權力。讓君主無法再輕易撼動自己。 而他也確實做到了。數載時光,真正羽翼已豐,而給他機會,讓他勢力強大的趙王,錯不在愚蠢,只在於,根本沒有想到。風勁節隱藏的力量有那麼強大。 最初趙王是見盧東籬忽然重生。聲望正隆,不能輕動。所以打算讓他做最苦最累最得罪人的差事,等過個許多年,新政一切上了軌道,百姓漸漸淡忘了盧東籬的傳奇,天下的官員都讓盧東籬得罪盡了,再把盧東籬推出來受死,平息官員們地怨憤,卻還繼續實施新的政策,讓趙國一步步走向強盛繁榮,而他自己的地位永遠無比牢固,不會受任何威脅動搖。 就是盧東籬自己心裡都有數。變法者歷來少有好下場,一手推翻數百年的舊規則,觸動了多少人的利益,承受了多少人的怨恨,不以他的生命來祭奠,如何平息如此深重的怨氣。新政即成,用一個臣子地性命來安撫人心,是最輕鬆,最簡單,最不傷及國家根本的手段,也是古往今來,聰明的君主們最喜歡用的手段。 如果是定遠關之變前的盧東籬,對這樣的結局,未必會有多在意。若能讓國家富強,百姓安樂,就算是讓君主當刀子使,功成則棄,於他,也算求仁得仁。 可是定遠關中,親眼見風勁節受刑之慘,心中所受之痛,至今不敢回思,只記得曾有的理想,曾有地信念,瞬息之間盡數崩毀,之後落魄飄零的數載歲月中,也曾對君與臣,忠誠與責任有過許多反思,後來與風勁節重聚,又受風勁節的影響,對於君主的神聖不可侵犯,到底也是看淡了許多。 管他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理他什麼聖旨,什麼君命,這世上只要還有一個人,愛護他在意他把他看得至珍至重,他就要拼盡全力地保護自己,只有這樣,才能回報那樣的愛護與珍惜。更何況保護了自己,才可以更好地實現理想事業。 這些年來,盧東籬領導的新政,所造成的影響力,收羅地人才,擴張地勢力,都遠遠超過趙王本人的預料,甚至也超出了盧東籬自己地預料。 以前的變革者,很少有能像盧東籬這樣,負天下重望,名義上和部份實際上得君主支持,有異國強大勢力撐腰,更重要的是,手頭上似乎有用之不竭的財富,以及必要時隱在暗處的強大武力。 在此之前,他也沒有想到過,權錢結合之下,力量會如此強大。 他利用手頭的一切權力,讓風勁節的商團得以擴張,而風勁節則以巨大的金錢力量為他開路。 天大的阻礙在前,把銀子化成水地淌,總能融得開。敵人們收買他們地親信。部屬,卻不知道,他們自己的親信部屬,卻已經被翻倍的財富所收買。各種各樣的勢力,各式各樣的官員,在選擇站隊時,大多都能察覺到,至少在眼前,跟著舊黨混有好處。可是跟著新黨混,得到的財富更大。 為了達成目的,他們也利用手頭的這些力量財勢,一次次去和各種各樣的力量,交易。妥協,甚至於威脅,壓迫,諸多以往想都不會想地手段都用了出來。 雖然這幾年,成就越來越大,守舊派被打壓得越來越無力,就連趙王,也漸漸由開始見新政順利的志得意滿,變成現在發現盧東籬勢力失控的寢食不安。然而,盧東籬不知道,他的成功,到底是正義戰勝邪惡,公道自在人心,還只是因為…… 權力和金錢的力量,大得實在讓人無法抵擋。 風勁節看盧東籬忽得神色悠遠起來,知他在想什麼。只是一笑,卻不開言寬慰。這麼多年風風雨雨經歷,這麼多雷霆霹靂,諸般手段用過,若他自己還要給自己設迷設障,不能自解,他就不是盧東籬了。 既然做下了。就挺身承擔,就心下承認,而絕不是手裡做著見不得光地事,心裡喊著無奈,喊著迷茫,以此來展現自己的無辜純潔不染塵垢。 便是手髒了,身污了。心仍赤誠如舊。從來無愧天地。 既然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從來寬以待人。總有一天,要學會待己也寬容仁厚一些才是。 盧東籬沉默了一會,忽得輕聲道:「勁節,我想著,過幾年,等新政穩定了,便辭了官職。」 風勁節漫聲問:「你倒是不怕人去政息。」 「我怕,所以這些年,才拼了命地鞏固一切。我必要看到就算我退步抽身,也再沒有人可以威脅新政,才能放心。」 「這幾年我們勢力的確發展得很大,雖然還不足以影響這個國家的根基,可確實是趙王也沒法輕易剷除的了,但僅僅如此,就達成你的目標了嗎?任何政策都需要人去推行的,我們手下的人並不都是正人君子,而新的政策也並不真正完善,如果……」 盧東籬靜靜看著無邊無際地大海,輕輕打斷他的話:「勁節,我想要為國家盡力,我想要有所作為,我想要不負此生,但我從來不覺得,這個國家,沒了我就成不了事。新政的確不完美,然而,我畢竟只是凡人,我能看到的距離,再遠也是有限的,至今為止,我找不到真正完美的法令制度,也從來不認為,推行新政的人,必須人人毫無暇疵,個個道德完備。我所求的,只是,現在地趙國,能比以前的趙國好一點,現在的百姓,日子能夠略略富有一些,我們的軍隊可以有足夠的力量,應付戰爭威脅,那些官員們有一定的能力,且貪墨得不要太過份,在其位的時候,至少能夠謀其政,,我也就知足了。」 這話語不是沒有遺憾地,但語氣依舊平和。 風勁節默默點頭,即使是他,察遍人類歷史的種種政治制度,也同樣找不到,適合這個時代背景,可以在君與臣,百姓和朝廷之間,達到公平公正的完美制度,人類史上,就從來沒有過這種完美制度,千百的來,仁人志士們,努力,探索,流血,捨命,追求的,只能是好一點,再好一點,卻從來不曾有誰達到過最好。 「勁節,我一直努力增強我們的權力,我們的籌碼,因為,我要讓自己安全,保護我自己,才是對你們所有愛護我地人,最好地回報,我……」 盧東籬心中一陣酸澀,無論再過多少年,他都記得,眼看勁節身死之後,承受過的所有苦痛和煎熬。因知道這一切太過痛不可當,所以才下決心,再不讓任何他在意地人,去承受這種痛苦。 「我還要防著趙王找機會,反手給我們一擊,我甚至還擔心,新舊君王交替,未來的新主,又翻手將新政全部打殺。所以,我努力增強著各種權力,到如今確實可以有效地制衡君主,可是。這種勢力再這麼發展下去……」 盧東籬微微蹙眉:「我的權力太大了……」 他有民間無以倫比的聲望,他有軍方地全力支持,他有風勁節用之不竭的財力,他還是新政的首腦,所有心向新政的官員,都惟他是從,所有新政的成就,都是他的功績。 目前來說,他已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而如果再這麼繼續發展新政,打壓政敵,很快,他就要有凌架於君主之上的危險了。但新政走到這一步。除非想要功虧一簣,否則又絕不能停下來。 盧東籬目前最多也只是想要讓臣子擁有足夠的權力,可以適當地對抗制衡君主,而絕不是直接超越君主。相對於方輕塵那種隨便把君王完全架空,只保留一個名份的做法,盧東籬地想法,更容易被這個時代的有識之士所接受。 「我們試圖用制度來限制君主,以臣權來制衡君權,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不分是非黑白。一言即定一切的絕對權力被濫用。有什麼理由在把君王打壓住的同時,卻豎起另一個人來。」 他既然決心和風勁節一起,改變那某種權力高高在上,隨意玩弄他人生命理想信念的現實,就不能允許他自己反而成為那種象徵,問題從來不在於他會不會做,而在於,如果他一旦要那麼做。將再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抵制他。 風勁節看了盧東籬一會,忽得輕輕笑出來:「也好,能早些脫身出來,也就輕鬆自在了。」他伸個懶腰。「我可多少年,沒過那享受快活地日子了,總算要苦盡甘來了。」言下竟甚是愜意。 盧東籬所考慮的問題,他也老早就發現了。他倒是不在乎那個絕對的權力是不是屬於盧東籬。也不會像盧東籬那樣反思制度和人治的問題。他只是覺得,真要站在那種絕對可以威脅皇位,有力量推翻君主的位置上,實在太敏感。 如果盧東籬願意造反,自己當皇帝倒還罷了,偏他明顯是打死也生不出這種念頭的,既然如此。身在其位。還不知道有多少雞零狗碎,陰損無聊的事要落到頭上來。不想要這種麻煩,早些抽身而退反而是好事。 只不過這一個退字,也沒有風勁節說得那麼輕鬆簡單。最少還要有幾年時間,讓新政更加穩固,幫助定遠關那些信得過的舊部諸將,在各自的軍隊裡,地位更加牢固,把目前推行新政地一幹出色官員裡那些他們看重的人才,送上更高的位置,盧東籬才可以真退下來,而且為了防止趙王和守舊派的反撲,風勁節手下強大的民間勢力,也要隨時做好應付一切驚變的準備,其他的諸般麻煩,細瑣之事,更是數也不必去數了。 盧東籬聽著風勁節那輕鬆自在的語氣,就是一笑:「哪有那麼容易,這也就是我地一個想法,很難真正做得到。」 風勁節揚揚眉,望著他微微一笑,淡淡道:「既然是你想的,就一定能夠做得到。」 一切,一切,都並不容易。然而,風勁節從沒有想要在乎過那重重困難,從沒有想過做來會有多少艱難。 既然盧東籬想要這麼做,既然這麼做確實是對的,那就盡一切力量去做好了!既然前路已經定下,那就盡快達成這個目的,早一日讓盧東籬解脫這些是是非非,勞碌操心,可以帶著釋然從容的心境,去與妻兒團聚,從此再不分離,其實這本來也是他的願望。只是…… 「東籬,他年達成此願……」風勁節把達成此願說得斬釘截鐵,連如果二字都不加,只是語氣忽然有些傷感。 「你可是要與嫂子一起,就此隱居起來?」數的廢話納蘭地話:關於盧東籬對趙王的態度,我覺得,像他這種曾經一片忠心,滿腔赤誠的臣子,的確很難因為個人的仇恨,去對君主想打想殺。 即使風勁節是盧東籬生命是最重要的人,即使風勁節受害,盧東籬比他本人更痛,在某些事上,他還是會堅持自己的想法看法。 對君主地態度也許是一種思想局限性,小時候聽評書,岳家後人申冤,薛剛反唐為一家申冤,還有什麼什麼忠良被害,一心早冤,但最終,他們對付地只是所謂的奸臣,從來不把君主當做仇人來看。 直到現在看電視,也經常會看到一些古代片裡,皇帝或是糊塗,或是無情,或是冷酷,總是給主角許多冤屈苦難,但是主角們大多也還是哀求申告,想辦法對付奸臣,想法子解除罪名,等等等,很少能看到哪個人站出來喊,把這個皇帝宰了,推翻,這一類地話。 所以,雖然我自己也非常非常討厭趙王,但想來想去,確實覺得,除非這個人禍國殃民,實施亂政,否則盧東籬還真是不會想去殺他害他的。而風勁節也不會在意能否為自己報仇,替盧東籬不平倒是真的。他那樣放手發展勢力,甚至搞起官商勾結,心心唸唸要教訓趙王,也只是為了讓趙王不好過,但出手去殺趙王,或廢了他,卻是不會做的。 因此,很遺憾的,直到文章將結尾,趙王依然沒有得到一個淒慘的結局。 然而,很多事,放在君主身上,就往往很難再求公平。我看過的那麼多,新的,舊的故事,評書,小說,電視劇,大部份時候君主就算是冤殺了臣子一家人,過兩年給你平個反,也就算對得起你了,扯平了,你也就該下跪高喊皇恩浩蕩了。 其實這也算是一種現實,雖說想來讓人無奈。 不過,故事雖快完結,但未來仍是無限可能的。 大家也可以想像,那麼喜好權力,為了權力曾做過那麼殘忍之事的趙王,在權力被壓制之後,也許自我感覺比死還難受呢。 又或者,盧東籬本無害人之心,可是趙王不甘受臣子壓制,在以後的歲月裡,必然會做出許多狠毒荒唐不識時務的事來,最後被某人表面忍無可忍被迫而為,內心高興無比歡聲高唱地給除掉,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汗。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零九章 - 代代傳承 盧東籬輕歎一聲,眉間郁色 隱居? 別人也許說什麼為國為民,鞠躬盡瘁,他卻自覺自己就是個大俗人,久羈紅塵,不願解脫,不論在何時何地,不論身處如何境地,都想要做一些事。純粹只是閒不住,僅此而已。 只是,事到如今,他看得清楚,如果他和風勁節所說的目標達成,卻還戀棧權位不去,對趙國再無好處,反留隱患。 可是如果不在朝中,沒有官職,那他還可以做什麼?他一生所學所長,全是治世經濟之術,作為一個平頭百姓,卻實在是沒有施展的餘地。數載之後,他也還在盛年,難道以後就這樣,空擲了未來的幾十年歲月嗎? 只是,不如此,又如何? 以他曾經的地位威望,就算退下來,這身份也太敏感了,有很多事也由不得他想做就能做,更何況……婉貞……她也不該再承受風波了。 一思及婉貞,便覺心中隱隱痛楚起來。 他也想要陪伴他的妻子,也想要親自撫養教導他的孩子,也想要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地在一起,也想要在有生之年,盡可能彌補對妻兒的負疚。 對妻子的愛惜和歉意,不是心裡想著,信上說著,嘴裡念著,就算有的,總該做些什麼,總要做些什麼吧。如果在未來的歲月裡,他還要打著家國大義的幌子,繼續整日忙得腳不沾地。理所當然地拋妻棄子,那又算什麼? 風勁節看他煩惱,卻不覺輕笑起來。 他倒是很喜歡盧東籬這樣的煩惱和掙扎地。他素來最看不起那些非要把國家大義和私人感情完全對立起來的所謂好人。而對婉貞,他自己心中,也很是尊敬愛護。 盡早一家團聚是對的,只是生活裡若永遠只剩下夫妻耳鬢斯磨,溫柔情愛,那對盧東籬來說,可就是地獄了。 他笑看著盧東籬道:「你怎麼就如此不知變通。你以前當知府時,不也是夫妻住在一處的嗎,只要你以後注意一些,別讓自己像以前那樣,總忙得無暇顧及她就好了。」 東籬。想要做一些事,想要付出自己的每一分心力,並不是值得羞愧的事。即使是嫂夫人,也不會願意讓你因為她,而漸漸黯淡了光采。 為什麼不能讓她在你身旁,看著你做的每一件事,看著其他人因你而有的改變,看著所有人,對你的尊重和認可。讓她可以有更多地理由。為你驕傲,為你自豪,並深信著,以往因此而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這樣,才是我希望,你能擁有的人生。 這樣出奇溫柔的心思,他卻一字不說。只是笑著數落盧東籬。然而,盧東籬又如何感受不到他真切地關懷之意,若能有這樣的人生,自然是好的。只是,他還是不知道,到了賦閒之時,自己這樣的人。還可以做什麼? 風勁節心中忽然一動:「去當先生如何?」 「什麼?」以盧東籬和他的默契,一時居然也沒聽明白。 「當教書先生啊。」風勁節眉開眼笑的。 盧東籬愣愣地望著他發呆,嗯,這個,這個…… 風勁節哈哈笑起來:「別嚇著了,我不是讓你去教小孩讀三字經,而是去教導那些心懷大志。心繫天下。且才華出眾的年青人,如何更好地做人。做事,做學問,如何選擇自己人生的道路……」 他這主意,卻是從方輕塵那裡想起來的。方輕塵搞地慎源學社,最初只是一時意動,可是做著做著,卻也找到樂趣了。 他很惡趣味地要求學社的學子穿統一的白色衣服,在招學生時,除了看對方的才學之外,對於英俊漂亮的學子還少少給點加分。然後動不動就給自己易容改裝,以創始人,校長,兼客座教授的身份跑去視查一番,順便講幾課,一眼望去,幾百個白衣飄飄眉目俊朗志向遠大熱血熱心的青春少年,對著他滿懷崇敬地行禮,幾百個清朗的聲音一起喊「山長」,這實在是太有成就感了! 自我感覺一好,就開始想把這學社推廣開來,在各地、國開分校,可惜啊,秦旭飛只聽說學社地人想去秦國搞學術交流,就立刻警惕地一口拒絕。其實以學校對學生老師的自由放縱,比壓制君權的主張更離經叛道不可思議的說法都有。但秦旭飛一眼就看穿,其他的所有學說都是幌子,方輕塵只不過是把一棵樹藏進了樹林裡罷了。 被秦旭飛拒絕之後,方輕塵也想著以慎源學社的風氣和宗旨,不易得到別國君主的認同,當然要是就此止步,他也就不是他了。他打地主意是披張皮,改個校名,隱藏真實身份再去開分校。只是要在別國也把學社開出那種規模,造出那種影響力,收羅天下英才,總要點官方勢力的幫助支持才好。自然,方輕塵第一就把主意先打到自己的同學身上。 容謙顧忌著燕凜,不太願意方輕塵在燕國折騰,但照慎源學社的風格能力來看,確實能培養出許多納百家之長,眼界心胸都足夠開闊的人才。這些人,培養出來,若能為國所用,卻是國家的幸事。 最後,容謙坦然和燕凜討論了這件事。燕凜卻是對自己極為自信。燕國的強大穩定富有,遠遠不是秦國可比,在他自己掌國主政地歲月裡,他相信所謂架空皇帝地思想,不會在燕國流傳的土壤。而後世……如果後世子孫沒有能力守住自己地江山,自己的寶座,那一切後果都是他們活該。天下從來沒有永遠不滅的王朝,他又何必管得那麼長遠。 讓方輕塵在燕國辦學社,給燕國培養人才,為他幹活還不好?而他呢,極力扶持另一個完全想反地學說來和方輕塵打擂台,讓方輕塵手下自己的學生和自己的學生較勁,自己的老師和自己的老師爭論去吧,從來堵不如疏,他只需要在一旁看熱鬧…… 而在吳國。因為蕭家和吳王已是越來越針鋒相對,相看兩厭,蕭家幾乎能影響吳國半壁江山,有此支持,學社根基已足。 風勁節卻一直忙著新政的事。顧不得上心方輕塵這邊,此時聽盧東籬念起將來之事,卻忽然有了這麼個念頭。 以他們如今的權位,支持方輕塵辦學校是輕而易舉的事,以方輕塵的經驗,手段,財力,勢力再加上官方支持,短時間內就可以把學社地規模做大。影響搞大,並網羅一批趙國的學者名流,有了這麼好的師資條件,盧東籬若再加入其中,把他在趙國金光閃閃的招牌拿出來晃一晃,整個趙國的少年學子英才們,能忍得住不來投入門下地,只怕不多吧? 招收的傑出人才。出眾學生越多,其他沒有進入學社的名士大儒們怕也越是眼熱,畢竟得英才而育之都是這些大師們的願望。如此一來,又可以很順利地再挖了不少名人,有了這麼多名師聚在一起,更能令各方學子,死心塌地。一心一意,要進入學社。 如此一來,不誇張地說,趙國年青一代,至少百分之七十的英才,都會聚集在這裡,而這些人的人生觀。理想志業又都會受到那些名師們的影響。這些師父之中,自然包括盧東籬。 將來。這些弟子們將會有一大部份踏入仕途,這其中又有不少人傳承著盧東籬的思想,他們會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形成聯盟,彼此互相扶助著,支持著繼續維護他與盧東籬在朝堂上留下的許多制度和規則。 如此一來,既助了方輕塵一臂之力,又讓盧東籬一生志業可托,豈不是兩全其美? 此念即動,他便趁此,將整件事都對盧東籬說了。方輕塵地心思,做法,手段,目標,他都合盤托出,絕無隱瞞。 盧東籬對方輕塵的目的雖覺震驚,卻出奇地並不反感。他不是皇帝,不會對此有危機感和排斥感,這幾年,他本人也一直對於臣子的忠誠,君主的權力,做過諸多反思,只是不像方輕塵那麼激進罷了。 「明著打慎源學社的招牌怕是不妥。」盧東籬思索著道,趙國的事,畢竟也不是他和方輕塵能完全說了算的。趙王地權威地位仍需受到尊重。「如果換個名字的話,以我們的能力,倒是可以支持這學社辦起來的,等學社紮下根基,聚集了眾多的大儒名士和國內最出色的年少俊才,除非陛下想冒險千秋萬世被讀書人罵死罵臭,否則絕對不敢輕動。」 心中設想著未來會在趙國創建的學社,設想著,那些學問,思想,知識地交流和碰撞,設想著那些代表國家未來的少年學子,盧東籬心中也漸漸有些神往。 學社會接納所有不同的學術意見想法,任何理念不管是驚世駭俗,還是天真可笑,都會被容納,學生們可以同時選擇自己喜歡的課程和老師,也可以擁有許多出色的老師,學生可以對自己的老師提出置疑,老師們也可以暢所欲言,完全不用有任何顧忌擔憂。學社定時舉行公開的辯論會和討論會,學生們之間,可以形成各種團體,有了新地想法看法,有了想要鑽研地課題,都可以公開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攜手同行…… 如果真能達到楚國學社那樣地聲勢,那樣的成就,那麼,未來三十年內,趙國的風雲人物,必然多是從那學社裡走出來的人才。 那些少年的學子,從天南海北而來,匯聚在同一個地方。他們會有閃亮的眼睛,會有充滿朝氣的面容,他們,他們……會像自己當年的小弟東覺一樣,有著那麼美好的夢想,那麼熱切的心,相信正義,相信善良。相信光明,相信憑著努力可以為國家,為百姓,為天下,做一些事。 莫名地,他有些悵然,有些嚮往,又有些苦澀。 做為兄長,對於那個年少的小弟。他只是寵著,愛著,卻並沒有做更多的教導和指引,他讓他地小弟,帶著一顆火熱的心。毫無防備地一頭扎進冰冷黑暗的官場之中,一點點被冷徹寒透。 而許多年以後,他也許會有機會面對無數和東覺一樣的少年,那些人會是天下學子中最出色的人才,會是國家未來的希望和光明。 那麼,他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嗎?或許可以給他們更堅定的信心,更通透的眼光,更開朗的心胸,更豁達地性情。讓他們可以抱著真心熱血入世,卻不叫人間風雨催寒,讓他們可以將一腔壯志施展,卻又有足夠的能力和技巧,抵禦四方的明刀暗箭。 如果,他已不能再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麼,那麼,他或許可以盡一切力量。幫助那些將來,可以為這個國家做很多很多的人們。 看著盧東籬出神的樣子,風勁節靜靜地微笑他知道,盧東籬會選擇這樣地生活,即使自己退出官場,退出那最風光燦爛的舞台,那一身所學。一片真心,又怎麼可能長久地空置。 他的理想,他的志業,他的追求,焉知不會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上,被繼承,被傳揚。被相信。被堅守。 這世上,不只一個盧東籬。在他之前會有。在他之後會有,那些史書上所記載的許多故事,從來不是遙遠而冰冷的文字,而是一個又一個,曾經溫暖而熱血的人與事。 當盧東籬不能再為趙國擎起一片天空時,他可以去嘗試著,為國家教出許多許多擎天之才。他相信,盧東籬會是最好地老師。 那些人的身上,將來帶著他的熱血,他的信念,那些人所繼續的,將是他的道路,他的志業。 論到學問,盧東籬不會比任何名儒學者遜色,他少年即有才名,並不只在詩詞文章上,於學問術業都下過功夫的,只不過,當初畢竟年少,最多也只是分析研究往聖先賢地思想學說罷了。 後來多少沉浮歷練,他擔任過各種各樣的官職,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情事態,他領過兵,他主過政,他曾遭受過最大的背叛和傷害,他曾有過,最長最苦痛的消沉和落魄。 這些年來,經歷了對人生,對世事,對國家,對政治的種種反思,再加上和風勁節之間的溝通交流,受到風勁節全不拘於固有思想觀念地影響和點拔,如果可以讓他放下繁重的公務,潛心整理體會,有極大機會成為一方大家,創出一種新的思想學說來。 而比之其他的學者名儒,盧東籬最大的優勢,就在於他多年在各個職位上的為官經驗,而將這些經驗與盧東籬如今的政治理念,人生思想相結合,必然有足夠地力量影響教導許多人。得他傾囊傳授教導地學子,辦事之時可以少走許多彎路,遇到挫折之時,也可以有更堅定的心志來面對。 在思想得到繼承之後,這些年來,盧東籬和風勁節努力所造成地政治態勢也有可能真正形成一種能讓大多數人承認相信並願意堅守的制度,就此傳承下去。 風勁節久久微笑,不覺也有些出神。 未來盧東籬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呢? 終於卸下長久的重負和責任,終於不必再應付所有的明刀暗箭,險惡心腸。 在趙國某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會有一座宏大的學府。 那裡,有青山,有綠水,有竹林,有許許多多,從全國各地而來,最出色的少年學子在此求學,也有大批有成就有名望有學識的老師,帶著他們的家人,住在這裡授徒講課。 這裡到底是陽光燦爛,生氣勃勃,這裡的老師和老師,老師和學生,學生和老師之間,都會熱烈討論,激烈爭論,但一切都是為他們心中所堅持要瞧的真理,而不涉及任何私怨。 在這裡,他能夠快樂地和所有老師去做學問和思想的交流,他可以站在講壇上。毫無保留地把他的志業思想解說傳授。 會有很多極有名望學問地人,與他相交,同他爭論,可以吵得不可開交,吵完了再把臂論交情。 會有很多雙赤誠的眼睛望著他,從他的教導中,一點點感受他的心靈,體會他的胸襟,慢慢明白他是怎樣的人。於是,那些年少而明朗的臉上,會有真心的愛戴和尊崇,他們會喊他,老師! 很多年以後。那些曾經的少年,會在這個國家各個不同地重要位置,默默走著自己的路。其中有人已漸漸在這紅塵世事中,淡忘了舊時熱血,但也一定會有人百折不回地記著當年的志向。 然而,無論如何,他們都會常常回憶起,曾經的年少輕狂,美好時光。那時,他們曾有過一位老師。 那個曾經為國家做過許多事,擁有過極為巨大的聲望,教導他們地時,卻溫和親切地如同兄長的老師。 老師懂得很多道理,有很多是他們不但沒有想,甚至連夢都夢不到的,然而。當老師用簡潔易懂的言語把那些道理說出時,便覺得腦海中光華閃現,整個天地,都明亮燦爛起來,極目望去,世間萬物,都比以往生動了許多。對人生,對世界,便從此有了新的認識。 老師任過很多官職,而且不管身在何位,都做得極是稱職,不……何止是稱職,而他因此而來的所有經驗。都傾囊相授給他們。若不曾得到過這樣的指導。他們今天不可能走得這麼遠,這麼好。 老師會為任何人解惑。也容忍每一個學生的置疑追問。他可以和學生們討論問題,可以就極少出現的一兩次細微錯誤,誠心認錯道謙。他會笑著為學生們講多年前,領兵打仗,鐵馬金戈地熱血故事,他甚至可以親自教導他們,騎馬射箭,劍術搏擊。他們四五個學生合起力來,居然還打不過老師一個文人。 老師有極美麗賢淑的妻子,還有一個十分聰明可愛的孩子。他們常常在老師家裡聚會,說著笑著,整日整夜一幫人爭論著一個問題,不肯罷休。老師微笑而縱容地聽著,從來不煩他們,師母關懷而溫柔地接納他們,從來不會嫌他們不知進退.老師的家不大,卻很溫暖,不奢華,但師母佈置得處處見心思. 師母做的飯菜極是可口,至今想來,猶自令人回味,小師弟總是跟在旁邊,一聲聲喚他們做兄長…… 「你呢,勁節……」 耳旁忽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風勁節越來越遙遠的思緒。 他一時沒有回過神,有些迷茫地「啊?」了一聲。 盧東籬靜靜看著他,聲音出奇地沉靜:「你呢?」 沒有過多地解釋說明,他只是淡淡地,重複著問出那兩個字。 風勁節怔怔發呆,他不知道,自己臉上那越來越遙遠飄渺的笑容一直沒有斂去,他愣愣地看著盧東籬,過了好一會兒,才算明白,盧東籬在問什麼。 你呢,勁節? 你呢? 在未來地歲月裡,在他為盧東籬費盡心血謀劃,一片真心設想的那無比美好溫暖令人無限嚮往的美麗圖畫中,沒有風勁節!廢話分割線 納蘭:關於盧東籬的未來人生安排。 我看過的大部份小說,那些主角們,包括書生,俠客,大豪,王爺,將軍,大臣,甚至皇帝,很多都在風波皆定的最後,以與心愛之人偕手歸隱,雲遊天下為結局。 這種生活是很閒適快樂地,然而,我總覺得,這不是盧東籬的生活。 他需要做一些事,他需要盡一些力,他需要更多的事來體現他的價值。像他這種人,就是天生勞碌命,偶爾去度一個月的長假很幸福,可要天長日久地閒下來,必會空虛寂寞無聊沮喪的。 他的光芒會漸漸黯淡,精神也會一直處於低谷之中。 然而,他縱然一直努力,一直在官場上奮鬥到最後一口氣又如何呢,在他凡人地有生之年,不可能實現世界大同地。世界依然不公正,國家依舊不完美,到處有壓迫,有不平,有苦難。 他如果一直做下去,或許他的人生會很充實,但也確實從來沒有享受過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且,對於他的妻兒來說,太不公平。 可如果他停下仕途的腳步,用未來的歲月來愛惜回報妻兒,又會不會真的,在日復一日中迷失了自己,漸漸頹廢失落下去呢? 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就想到了我極萌的一個古代人物了。 陽明先生王守仁。 這個強人啊,當過文官,也領過兵馬,打過仗,剿過匪,平過叛,曾經挺身和權臣戰鬥,曾經受挫折磨難寂寞坎坷。曾經一手平定寧王叛亂,曾經一力圍剿四方亂匪。生平似乎從來沒打過敗仗,最後一次出征,人家一聽他來了,還沒接仗就投降了。 然而,他最重大的成就,卻是遊學講課,把他的思想理念傳播於天下英才。他開宗立派,創立了自己的學說思想,此後明代許多的政治家哲學家,領一時風雲的出眾人物,都是心學弟子,而這些學說,甚至跨海遠播,傳遞到其他的國家,特別是在日本發揚廣大。 我對這個人的一生,實在是萌得不得了,於是,在最後的設想中,對盧東籬做出了類似的安排。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一十章 - 一線相牽 我?我自然會很好。風勁節伸了個懶腰,笑出聲來:終於不用天天幹活了,你難道還覺得我會有什麼問題,會讓你操心的嗎? 盧東籬默然無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這一生最好的朋友。 這個人,自然是沒有什麼可以讓人為他擔心的。 他不是別人,他是風勁節。他是偌大天下,盡可去得,萬丈紅塵,皆可歷盡,既能出世,亦能入世的風勁節。 然而,他只是這樣安靜地看著風勁節,直到風勁節臉上的笑容漸漸有些撐不住。盧東籬轉過頭去,眺望天邊,想很輕鬆很隨意一問,問出來的話,卻還是帶了悵然:勁節,將來,你會做什麼,你會…… 他頓了一下,才終究還是問了出來:你會在哪裡? 風勁節很認真,至少看來很認真地想了想。我也會在學社做客席老師,時不時去講講課吧。 方輕塵那小子,擺明了是不會放過他們這幫同學的。不管在哪個國家立了學社,不要錢的免費勞工都是多多益善,他和容謙,那是肯定是跑不了的。就是蕭清商,身為女子,身份又不便,都難說會不會被他糾纏著易容喬裝,扮個世外高人去講課。 不過像他們這樣的人,居個客席,偶爾去對著一群白衣如雪的青春少年傳道授業解惑,享受一下純潔而崇敬的目光,還真是很舒服的事情。可是真要定下性子。把這當成一項正式工作,年年月月日日專心致志地做下去,這個……這個……方輕塵他自己都做不到地事,也就不能苛責他們這些同學了吧。 盧東籬將目光收回來,又看著風勁節。風勁節被他平靜的目光盯得有些發麻,乾笑一聲:你不會介意,我去學社教書時,順便去你家混吃混喝吧。 盧東籬一笑,心中卻還是有些難受。 其實他早就知道。當一切安定下來的時候,風勁節必然不可能長留在他的身邊。 良朋知己,為同樣的理想並肩奮鬥,事成後,相偕而隱。兩家彼鄰而居,世代交好,總是美談佳話。然而,盧東籬有妻有子,風勁節卻從來是風一般自由不定。 就像以盧東籬的性情,不適合長久過隱居的悠閒生活一樣,以風勁節的性情,也同樣不適合長長久久呆在一處,無所事事地陪著好友過日子。 在旁邊笑看著人家父慈子孝。夫妻恩愛,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們的招待和關懷,沒準時間長了,還要讓嫂子操心他地婚事,一片好心為他尋訪各處好女兒。雖說這些親近關懷,對普通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可只要一想起這種可能落在自己頭上來,風勁節便有點臉色發青。盧東籬也覺得很不對味。 風勁節對蘇婉貞有真心的尊重,也有因盧東籬而愛屋及烏的關懷,他會敬重這位嫂子,他也會愛惜盧英箬那個侄兒,他會很樂意偶爾來住幾天,與盧東籬笑談往事,接受蘇婉貞溫柔細心而絕無絲毫干涉的照料。閒來還逗逗已經長成大男孩地小侄兒。在短時間內,這是一種樂趣。但也只是短時間。 相聚易,相處難。所謂親如一家,其深意就是本來並不是一家人。 這麼多年來,風勁節和盧東籬並肩走過那麼多歲月,那麼多風波,素來寢食同步。從來有難同當。早已是互為臂膀,互為分身。 可是再親再近。彼此的家人,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人。風勁節是孑然一身,在任何時候,他的家,都會是盧東籬的家。而在未來的某一天,盧東籬的家,卻不是風勁節的家。 他不可能長久住在盧東籬家裡,他甚至不可能會在盧家附近安居下來。 他從來不是那種會安安生生呆在一個地方,除了偶偶教教課,去享受團聚之樂的老友家串串門,就無所事事地人。 他是風是雲,無拘無束,而自己……是石是山,終不能永遠跟上他的腳步盧東籬輕聲問:你會去 風勁節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搖搖頭:現在哪裡說得明白,無非是看哪裡的風景更漂亮,哪裡的酒最好,哪裡的美人最出色,哪裡…… 勁節……盧東籬沉聲喚他,語氣帶點淡淡的責備。 風勁節笑著沖盧東籬眨眨眼。行了,我知道你捨不得我,我會常常去看你的,有什麼好東西,一定不會忘了你。 他幾乎是有些好笑地說:這麼多年,分開那麼多次,也沒見你如此拖拖拉拉,婆婆媽媽。 盧東籬笑了一笑,便也再不多說什麼了。 是啊,他捨不得,一想起未來許多的分離歲月,便覺捨不得。 本以為早已習慣了分離地,本以為,彼此的心胸都已經豁達到,可以淡看分離。 當年他還是地方官,而風勁節漫遊天下時,雙方就是在漫長的分離中保持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關係。 那樣的分離,其實是歡喜而美好的。忙碌而疲憊的他,偶爾想想不知在何處逍遙自在地風勁節,總是會心而笑,偶爾收到遠方的來信和禮物,縱然忙得連回信的空閒也沒有,雖然常常對風勁節稀奇古怪的禮物搖頭髮笑,然而,那種從心深處流淌出來的欣喜,卻是半點也無法掩飾。曾在定遠關數載相伴,曾為了推新政而數年相偕,也不是沒有過長時間的分離。為了公事,一人留守原處,一人另赴他地。這種事時時常有,更何況,風勁節還曾為了治療燕國容謙,數月去國不歸。 那時笑著送他離去,微笑迎他歸來,每思及他,心中總是安定充實的,就算他不在身邊,身旁也似乎總有他地影子。彷彿只要微微轉頭,就可以看到他地眉眼,彷彿只要一開口,就可以聽到他熟悉的聲音回應。 可是現在,想起數年之後。安安定定地日子,以及安定之後的分離,心中反而忽得有些空。 如今回首細想,雖說以往日夜相伴的日子那麼多,那麼多,卻原來,誰也沒有刻意想要天天互守,只是時事相逼,局勢變幻。所以必須彼此依靠,齊心合力去面對。 那時候,就算彼此分離,他也從來不覺寂寞,也許只是因為,他知道,他總有回來的那一天。那一天,無論是遠是近。但卻總是會到來的。 而卻原來,從那時起,便已注定若有一天,艱難局勢不再,各方風波平定,反而是真正分離之時。 在這茫茫大海之上,看這桅高帆勁。看這海闊天遼……看這無窮世界,看他……能走多遠,能一直走到天邊他是真的不捨。真的…… 這一次,他們還沒有分離,而他,卻已經在思念他了。 東籬,你地豁達到哪裡去了?風勁節的聲音帶著笑意。也帶些小小的惱怒。不用為我擔心。無論如何,我總可以過得很好。 其實他的本意。是想笑得沒心沒肺,兩眼閃光地在盧東籬面前幻想一下,以後遊山玩水,擁美作樂的幸福時光,並且小小地抱怨一下,這些年地辛苦勞累,束手束腳,為以後終於可以得到自由而感歎。 然而,看著盧東籬那有些許悲傷,卻連悲傷都不能讓自己過多悲傷的神情,到底是叫他心腸一軟,把些個嘻笑之言,便都放下了。 東籬……他很想叫他放心,然而縱然為了讓盧東籬放心,他也不會改變他的選擇。 何苦來呢。 東籬會有很好,很好的一個家,偶有一日,他遠行天涯歸來,看著那處溫暖的燭光,也會連著生起家的感覺。然而,旁人再好,也不是東籬,長久住下,必有不自在。 東籬,你未來的人生裡,自然還是有我,你未來所有的歡樂幸福中,自然也不會少了我,只是……只是,已不必在所有的時間裡,都彼此相守…… 那溫暖地話語,讓盧東籬漸漸收回有些遙遠紛亂的心思,輕輕歎息一聲:我哪裡又替你擔心了,我不過是擔心我自己,會不會太想你了些。 哪裡需要替風勁節擔心呢,他是那樣灑脫而強大的一個人。你可以擔心森林草原,山河湖海,可是,你需要擔心風嗎? 那人,他不是蘇婉貞。 蘇婉貞只是安靜從容其實也被動地長久地等待著相聚,而他,卻永遠只會掌握著主動,肆意快樂地揮灑人生,盡情享受這世間一切美好,偶爾心中一動,回首探望便是。 那人不是蘇婉貞……思念蘇婉貞,他還可以努力把事情更快做好,爭取早一日相見,可思念著風勁節,卻只好靜靜在家裡等著守著,實在想得熬不住,提筆寫封信,反反覆覆,不過是,勁節,如果有空,來看看我吧…… 然而,卻連投送之處,怕也找不到。 風勁節不是蘇婉貞。 蘇婉貞溫婉美好,堅強自尊,處境再淒涼,也要努力讓自己過得好,努力不去悲痛嚎啕,努力不露出任何淒苦無助狀,惹世人憐憫,努力讓自己活得好,不要讓他更加不安心。 而風勁節卻根本不需要刻意地讓自己過得好,他天生就是強者,天生就沒有任何逆境可以讓他不快活。 立下蓋世奇功,卻被貶成伙頭軍,他都照樣能毫不牽強地活出他的快意和自在來。他不需要別人擔心,他不需要旁人牽掛,沒了束縛和拖累,以他的才智能力和財富,不管在天下何處,也一定過得最好最快活最肆意。 他的生活永遠多姿多彩的日子,每一天都有新奇,每一天都有驚喜。也許,偶爾會想起一個好友,略略有些悵然,但連這樣地悵惘,他都不需刻意去壓抑,就可以重新高興起來。 他若思及蘇婉貞,會更加悲傷牽掛羞愧無奈。可若是想起風勁節,就只好微笑著,去替他歡喜。替他快樂,微笑著去想像,這個時候,風勁節正在何處,以何種方式享受人生。並盡量讓自己也為此感到幸福了。 可是,他卻還是真地,不捨。 勁節,我只怕,我會太想你了。 勁節,其實……其實我真想和你一起,踏遍山河,偕手同游,我…… 是啊。他真的想,他真的想過,但也,只是想過! 他是盧東籬,他不是風勁節。 他不可能拋下妻兒不顧,也不可能帶著妻兒去隨他雲遊天下。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可以,他也不會。 何必呢?何苦。 他是盧東籬。他不是風勁節。那個人愛邀美人,愛飲美酒,一擲千金卻也許只為賭下一刻枝頭的落花是成雙成對,還是孤零零一朵飄零。而他,只會微笑著,看著,瞧著。見那人歡喜縱意,他便也覺欣然快慰。 然而真要他永遠像他那樣去生活,他其實是不會習慣,難以學會的。他和他親如一體,互為分身,可是,他和他。卻還是不同的兩個人。 何必呢?何苦。要拖家帶口。牽著他,累著他。讓他因了他,而不能肆意自由。 所以,便是這樣地想,也只是一瞬而過,便是這樣的念頭忽然升起,便又立刻淡下去。 風勁節微微一怔,凝望著他,眼神裡地溫暖一點點化開,然後大笑起來:你想?先把吃喝玩樂四個字學會再說吧,找個美人靠你身上,你就能嚇出一身冷汗來,我地逍遙日子,你哪裡過得了。 他正色指著盧東籬:你別以為我嫂子性情好,就什麼也能忍,越是溫婉的性子,忍無可忍發作起來才越是厲害,她要知道我帶壞了你,你和我,她能饒得了誰? 這般玩笑言詞,卻只令得盧東籬苦笑一聲。 風勁節也就不好意思再同他扯這樣的乾笑話了,沉默了一下,神情卻漸漸柔軟下來,輕輕道:東籬,我會常常找你的。嫂子要肯放人,我也會偶爾拐你出來,四下玩玩樂樂,也是快意開懷之事。我…… 他終於輕歎一聲,爽利道:算了,也不知欠了你些什麼。有你在那裡,我不管去到何處,總也是走不遠的。 他是在慨歎,然而,那麼那麼溫柔地語聲,竟只是言若有憾。 他當他是風是鷹,不羈千里,而他卻知道,這一次回頭入世,他早已是那一隻風箏,就是飛得再高,胸中也是牽了一根線。這線若是斷了,他縱少了牽絆,卻也再難填心中地那一份空落。 盧東籬心中一熱又是一澀,勁節……他喚他,極輕地聲音,彷彿有許多話想要對他訴說,然而,喚過那個已深印進靈魂的名字,卻又忽然忘了言語。 風勁節卻已微笑著轉頭看前方浩浩海波地盡頭:再過兩天就到吳國了…… 是啊,再過兩天,就到吳國了。再過兩天,他就要見到他的妻兒了。蕭家的人應該早就把他的行程告訴了婉貞吧。這兩天,婉貞和英箬,怕是都歡喜地坐立不安,連覺也睡不著吧。 他那溫婉賢淑的妻子,會對鏡理妝,努力用妝華掩飾憔悴地面容,會裁衣縫裙,盡量不要讓自己顯得過於消瘦。 她會把家中最好的酒找出來,她會煩惱著烹製什麼菜餚來迎接他,她會牽著孩子,長長久久地等在大海邊,望盡明眸,她會…… 他默默地和風勁節並肩站在一處,看著那碧海驕陽,萬里無波。 未來的歲月,風勁節可以想像,其實他也同樣可以想像。 全不戀棧權勢,功成而身退的他,必將享有巨大的榮耀和聲名。而做為幕僚,大部份時間只隱在他身後的風勁節,卻勢必會漸漸消失於世人眼中。 在數年之後,他將在那個風景如畫的學府裡,擁有許許多多的弟子,擁有無數人地欽佩和愛戴。他會有最溫柔美好的妻,最聰明伶俐的孩子,他可以和很多飽學鴻儒來往交遊,他可以把所有的理想志業,傳予後人。 他還會有一個,最好最好的朋友。 那個不管去往何處,總會有音信不斷傳給他的朋友。那個不管到了天涯還是海角,總會有許多稀奇古怪禮物送過來的朋友。 偶爾,他會收到千萬里外送來地信,展開後,見那素白紙上,熟悉而灑脫的字體,彷彿那飛揚的文字,就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笑。 信上會告訴他,哪一天,那人會回來一聚。 於是,他歡喜著連續數日,臉上的笑容都斂不去,他的妻微笑著把埋在菊花下地酒罈挖出來,盡心地張羅著,準備著,迎接他們一家都一直放在心上地友人。於是,在某一個清晨,有人一襲白衣,騎著白馬,一路踏花來。 於是,以往的無數歲月就重回眼前,他和他說了那麼多說不完地話,完全不知時光如電飛逝,他和他,喝了那麼多後勁綿長的美酒,醉倒之時,卻不是為了美酒。 也許,他的好朋友會存了心給他一個驚喜。不聲不響,就悄悄歸來。 於是,在某一個夕陽如火的黃昏,他教完學生,踏著青草落花歸家去,卻聽到身後一聲輕輕的呼喚。 東籬。 聞聲回首,那人在一片翠綠竹林前微笑,夕陽將他的白衣,都鍍作淡淡金色。 於是,剎那之間,眼中微潮,卻又不自覺地笑起來,歡喜自胸中漸漸溢出,便是身旁拂過的晚風,頭頂飄下的落花,都柔和美好起來。 那人這回卻不耐去家中做客,而是拉了他的手,不由分說地拖他同游。 他的妻會微笑著在門前遙送,明眸之間,全是為他歡喜的溫柔和欣慰。 那個任性的朋友,會拖了他一路遊山玩水,看壯麗山河,游繁華都市,日間共乘一馬,夜晚抵足而眠。 每到繁華鬧市,那人怕還會照了舊性子,邀美人,飲美酒,一擲千金卻也許只為賭下一刻枝頭的落花是成雙成對,還是孤零零一朵飄零…… 而他,還是會微笑著,看著,瞧著,見那人歡喜縱意,便也覺快慰欣然。 那樣的時光,是極美好,極快意,卻也轉眼便會度過的吧。一年中,最多也就一兩個月,聚過之後,便又洒然分手。 他依然有一個最美好的家,有一群極可愛的學生,依然過著平靜而充實的生活。 他依然會時時想起那人在何處逍遙,於是,便叫心中湧起三分甜密,三分溫柔,三份欣悅和一分的淡淡悵惘來。 那個人啊,就是讓人連思念他,都只有更多的快樂和欣喜,便是偶爾不經意的失落,也淡得連自己也未必會察覺。 這樣的生活,足夠完美,足夠幸福,足夠…… 盧東籬靜靜地閉上眼,人心何其不足,人性何其貪婪!他知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數年之後,他應該可以過上這樣的生活,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孩子,最好的朋友,最讓人心情愉快舒暢的事業,那樣的時光,不是不美滿的,他會有許多快樂,許多幸福,可是,勁節,勁節,當你不在我身邊時,便是再多的歡喜之事,那快樂,也不再是純粹且完全的了。 那樣的生活,我其實不是不快樂的,我只是,只是第一次發現,我會如此貪心,如此求全,如此永遠不知滿足…… 勁節……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一章 - 何必煩惱 當初風勁節從小樓離開,兼程趕往趙國的途中,從通訊中得知了蘇青瑤的提議,他的第一反應,其實並不是歡喜,而只是詫異。 「為什麼?」 「因為人是社會動物,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我們需要同伴彼此依賴。我們做模擬時,一個班都是二十人左右,這可是相關專家研究之後才確定的最佳人數。現在,就剩下我們這幾個人,大家之間的聯繫也不是特別緊密。漫漫五千年時光,就算咬牙忍了過去,心性感情說不定也會有負面的變化……」 風勁節有些好笑:「這種事你都可以提高到學術領域的高度來講。現在又沒有時空局在監察你,你就直接說,是怕大家受不了寂寞,想拖個人來陪,不就好了嗎?」 蘇青瑤笑道:「別管我話是怎麼說,你只告訴我,你有什麼意見?」 風勁節依舊沒有很當真:「這個世界的人類,精神力還十分微弱,就是再努力,也鍛煉不出不會消散的精神體。你的那個想法,從根底上就行不通。」 「如果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我怎麼會和你說?我們可以教他們增強精神力的方法。要他們培養出像我們一樣穩固的精神體,沒個一萬年怕是不行。但是保住他們身死後,精神波不會立刻消散,卻是可能的。那樣我們就可以及時接引他們回到小樓,利用小樓的設備幫助他們重生。」 風勁節微微蹙眉,半晌無言。 「勁節。你擔心的事情,我也都考慮過了。小樓地設備,最多就只能供二十個人換體重生。而以小樓現在的能量,能讓我們每個人,擁有一個名額,給一個自己最在意的人重生的機會,就已經是非常艱難。這個世界的人,精神力都是如此微弱,就是被我們選擇的人。最後能被成功引入小樓,他們也需要長時間的沉眠,才能和新的身體融合。」 蘇青瑤歎息道:「等他們醒來的時候,人間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年。與他們關係密切地人與事,都已不再存在。他們的重生,真的也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前生的那個人,就等於是真地死去了,所以不必擔心他們因為前生的那個身份,有太多放不開,捨不下,再給人間多添變數。而且……」 蘇青瑤咬了咬嘴唇:「小樓的電腦,是預先設定死了的,只聽從我們這一批師生的指令。就是我們自己也無法解開。所以,你也不必擔心,在這幾千年裡,會有人突然起意,利用小樓的力量做什麼不妥當的事。在小樓裡,沒有我們的帶引,他們連一扇門都沒有權利打開。我反覆想過的,我地打算。對這個世界的副作用,是會很小很小。」 風勁節聽得苦笑。這些限制,雖然苛刻,但確實,每一條都有他的道理在。然而…… 「如此諸多限制,對於他們,長生又算得了什麼好事。」 蘇青瑤笑問:「得享數千年壽命。不是好事嗎?你可以隨便抓一個馬上要死的人問問,若能讓他繼續活下去,他是肯還是不肯。」 風勁節輕輕歎息了一聲。 「青瑤,我承認,大部份世人為了可以長生,是不惜付出一切的。而很多人,故意割絕情愛。苦苦修行。付出比你所說的限制更大的代價,也是為了長生。可是。青瑤,如果我們接受你的意見,去選擇可以陪伴我們幾千年地人,那我們所選的人,也一定不會是普通人,對他們來說……」 蘇青瑤笑了一聲:「不要如果如果了。還有誰不知道啊,你要選的,只會是盧東籬,小容選的,只會是燕凜。他們都不是普通人,難道你還擔心盧東籬將來會空虛會失落?他們對生命的要求很高,但是他們也有足夠的才能智慧,能讓自己的生命更好,用不著你亂操心。更何況,他們身邊不還有你們。」 「可是除了我們,他們身邊還有誰在。他們若是長生,會比我們更加孤獨。」 風勁節微笑:「青瑤,如果他們看不開,何必讓他們留在這個世間痛苦。如果他們能看得開,那我們自己,不是更應當能看得開,更該有足夠地豁達和智慧,不去強求。」 蘇青瑤沉默了一會,才輕輕問:「勁節,你只是為盧東籬一個人而留下來的。而他的生命,卻只有區區幾十年。勁節,以後的五千年歲月,你不會寂寞嗎?」 「大概會有一點吧。」風勁節聳聳肩:「不過,像我這種人,應該不管在哪裡,都可以活得很好。」 「你……不會想念他嗎?」 「當然會啊。其實我現在就很想念他了。已經分開了這麼久。」 風勁節笑道:「可我現在就可以一邊想念他,一邊好好地生活。青瑤……五千年,在你看來是很漫長很寂寞的旅程,在你看來,我純粹為他留下,犧牲很多,所以,他也需要以無盡的生命來回報我,可是,青瑤,五千年,真的很長嗎?在這之前,我已活過了那麼漫長地歲月。以後,我還會活更長。以前我是一個好學生,一個好公民,然而,在我地內心深處,否定一切,懷疑一切,冷漠地看待整個世界。而現在,我相信人們心中的美好與堅持,我相信史書上許多壯美動人地故事,我相信,無論人性有多少黑暗冷酷,也總有人可以戰勝自己。我現在,前所未有地熱愛著生命,熱愛著世界,這樣的我,應該可以很快樂地度過這五千年時光。五千年呢……」 風勁節微笑著。 「我會遇上很多的人,我會結交更多的朋友,我會經歷很多值得回憶地事情。我會看到很多和他一樣,傾盡心力,想要為國家,為百姓,多做一些事的人。我會陪著這個世界,看著它,一點一點地變……」 蘇青瑤靜靜地聽風勁節一句句說下去,沉默良久。 「勁節,你曾經說過。會盡力讓趙國的政局向你們希望的方向發展,在那之後,盧東籬就可以回去和妻子團聚,照料守護回報他的妻子。這樣的話,這一世。你們還能有多少相伴的日子?讓他活下來,讓他有機會和你一起活下來,多好?這一世,他盡可以用未來的歲月,好好愛惜照料守護他的妻子,而在下一世,和你相伴,逍遙快樂,這不好嗎?勁節!我不是不相信你是個灑脫地人。我也不是不相信,即使是在他永遠離去的歲月裡,你也可以過得很好。但如果你的身邊有他,你可以過得更好,不是嗎?」 風勁節有些好笑:「是,沒有他的時候,我仍會過得很好。但有他在身邊,我會過得更好。我和他是朋友。是很好很好,知心知意,互相可以為對方死的朋友,我們喜歡在一起,我們享受在一起時地快樂,但這不代表我們非得永遠膩在一起才快活。青瑤,借小容常說的話來講。你交一個朋友,你為他去做一些事,你想要他高興,並不需要去計算,他能回報你多少時間,多少感情,這不是菜市場買東西。你付了一兩銀子。就一定要帶回來二十斤肉。我沒有權力去分割計算安排他的來世或今生。」 蘇青瑤終於苦笑了一聲:「真奇怪,你們明明都在這一世投入了這麼深刻的感情。我原本以為,這個建議一說出來,你們會是最高興的人,可是,你們居然全持如此保留的態度。」 風勁節只是一笑。 「可是,你也沒有權力替他去拒絕未來!勁節,你怎麼知道,他們自己不會願意有這樣的長生機會,他們自己不會更喜歡和你們相伴著,度過千載時光?你們就這樣,一口替他們拒絕了,難到對他們就公平了?」 風勁節神情漸漸凝重。 「精神修煉,本來就是極困難之事。若是付出一生努力,滿腔期望,最終還是失敗,再去面臨生離死別,那是怎樣的感覺?就算成功,一夢重醒之後,又怎麼樣呢?青瑤……他們不是我們。我們彼此是夥伴,我們的身後,有小樓,小樓之後,還有那屬於我們地世界。而他們,因為小樓的規則限制,永遠不能融入小樓,他們真正擁有的夥伴,最後也只有我們一個。而就是這唯一的夥伴,數千年後,到時空通道再開之時,又該何去何從。時空局的管理法則,是不可能允許我們帶他們回到我們自己的世界的,就算能,我們也不會帶他們去一個先進十餘萬年的時空裡,承受世人地歧視冷眼。所以他們最終只能是一個人,面對整個世界,找不到同伴,找不到歸依,被排斥在社會之外,孤零零看著人世變幻……」 蘇青瑤打斷他的話:「勁節,你……氣死我了。要活下去難,活著難過想要解脫,還不容易?更何況,五千年以後,又豈知你們,不會選擇留下來。」 風勁節一笑搖頭不語。所謂的永生永世不分離之類的誓言,在他看來,實在是十幾歲天真少年,不知世事,才會說出口的豪言壯語。漫長的歲月,多不可測的變數……便是真有相守度過五千載地可能,他也只會平靜地珍惜每一天的日子,而不是現在就信誓旦旦,說什麼永不分離。 「為什麼一定要去想五千年後的事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最終離去,又怎麼樣?只因為不能長聚不散,就乾脆不聚了?有多少人,以後的分離或孤獨,真的那麼重要嗎?有五千年的相伴相守,難道真的不值得。」 蘇青瑤輕歎道:「喂,你將心比心一下好不好?你肯為他留五千年,他若是可以和你相伴五千年,這樣地代價,對他來說,又會有什麼不接受。」 風勁節沉聲道:「他們所要承擔所要面對地,遠比我們更深重,相比之下。我們為他們留下,反倒是微不足道的事了。」 蘇青瑤笑出聲來:「勁節,是誰剛才和我說,交朋友不是買菜,不用計較,誰付地錢多,誰給的肉多……」 風勁節倒被她駁得一怔,復又一笑:「罷了,我不和你爭。旁人的事我不管。但若是與東籬相關,既然這是個兩難的抉擇,我就不想把這個選擇放到他面前去。何必讓他在未來的幾十年裡,憑添無數煩惱。就算最終他選擇了重生,在將來的無數歲月裡。想起妻子,也會更多傷懷苦痛。」 「唉,勁節……如果盧東籬事業成功之後,一家團聚,安安樂樂活到高壽,兒孫滿堂,老來康健。在他壽盡身亡之後,你是不是可以抱著比較釋然的心境,去面對未來的歲月。縱然想起他,也不會有過多的傷心,反而會更多地去想一些當初快樂地時光,於是,自己也就快樂了?風勁節無奈一笑。蘇青瑤下面的話,他已經能猜得到了,只是現在要反口說他未來無法放得下,卻也說不過去。只得歎氣:「應該是吧。」 「那麼,你又怎麼知道,盧東籬一定會放不開?只要這一世,他可以和蘇婉貞好好度過,只要他們有過幾十年幸福時光,看著蘇婉貞在安樂滿足中逝去,他也未必不能像你這樣放下。他也應該可以有足夠的豁達和心胸面對未來。將來無論時光如何漫長,回思往事的時候,他也應該更多的是甜美,而不是悲傷負疚吧?」 風勁節歎氣:「青瑤,你今天怎麼這麼像張敏欣。」 「喂喂,說不過我了,就把我和那個同人女扯在一起啊。」 「以你地性格。就算想到這個主意。提出來也就是了,我們是否決定這麼做。你應該不會過多介意的,為什麼這麼不厭其煩地勸說我?倒像是張敏欣,刻意藉著種種道理來查看我們的反應一樣。」 「我不過是想借這個機會,提醒你們想清楚各個方面的問題,我只是想讓你們自己心裡先有足夠的準備,確定自己的心意,將來面臨生離死別之時,不要再後悔……」 「青瑤……」 過了一會,才聽到蘇青瑤語氣沉靜地說:「勁節,你現在表現得很是灑脫,可是,如果將來真有一天,你看到盧東籬身死,你真的可以這麼釋然嗎?如果到時你再捨不得,你再痛苦,再想挽回,卻也來不及了。所以,我才覺得……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努力敲打你。不管你最後怎麼決定,至少你都會是已經好好考慮過,將來,總不至於會有追悔莫及的事情發生。」 這是那次通訊中,蘇青瑤說的最後一段話,自此之後她就再沒有開口,而風勁節也一直沉思著,再沒有說話。 他一路往趙國而去,也一路反覆思考,最終還是不忍因著自己可能地寂寞,把盧東籬拖到那孤獨的長生中。無論蘇青瑤給出的理由多麼充分,她提建議的最初動機,還是讓自己的同學可以過得更好一些。 而風勁節在再三思量之後,也還是可以確信,即使到最後,自己也不會如蘇青瑤擔心地那樣,痛苦糾結,悔恨至極。這一世,盧東籬讓他找到了生命的意義,看到了人生的美好,未來的歲月,縱是一人獨行,也未必沒有無限風光。 他雖下了這樣地決定,卻又在重逢之後,就立刻教了盧東籬修煉的功法。而這個時候,方輕塵寫的神功秘本,還天天揣在懷裡,誰也不肯給,容謙也還猶豫著,一直沒有教燕凜。 方輕塵和容謙也同樣知道這樣的長生,對於凡人來說,失去的也許比得到的更多,付出的代價過於沉重,因此不忍也不願僅為了自己,就對別人提出這樣地要求,給予這樣沉重的選擇。 而風勁節最早放開這件事,完全不考慮什麼長生不長生,他只把這功法當在一種健身提神的技巧傳授給盧東籬。 盧東籬當年落魄流浪之時,身體受的損傷太大,而後來,一肩擔舉國新政。每天要處理的公務,要費的心神,真是數不勝數,體力精力地損耗實在是太大了。如此下去,實難永壽,沒準志業未成,就要永辭人世了。就算風勁節有出眾地醫術,但只要這種忙碌勞心,一天不停止。所有地治療手段,效果都是有限。 而在學習了風勁節教授的功法之後,盧東籬地精神力增長極之明顯,再怎麼忙碌辛苦,勞神費力。精神上都不會有疲憊不堪的感覺,就算是數日數夜不眠不休地理事,也一樣精神抖摟,思緒清晰。 天長日久,不但精神越來越好,精力越來越足,身體也漸漸康健,百病不生,夏天不怕熱。冬天不懼冷,就算是如今身臨大海,也絲毫不懼暈船之苦,不怕海風之寒。 就連風勁節自己都有些奇怪,修煉精神力,其實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而這些年盧東籬一直俗務纏身,可是練習下來的成就。居然真的不小。是因為他地心性和功法比較相合,還是因為不知真相,全無得失之心,隨意練之,反而效果顯著? 反正,照這個進度來看,幾十年後。盧東籬的精神力,真的有可能可以初初凝聚…… 本來以為都已經可以接受,可以看開,可是,真的看到了成功的可能,風勁節,還是不可抑止地多了些雜念! 「東籬。你相信我嗎。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真正地公平,將得以實現。不再有昏主,不再有暴君,站在國家最高點的人,必然是最賢能,最有人望的。官員們不能肆意欺侮百姓,而百姓卻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責官員的失職。百姓可以安居樂業,國家可以富有強盛。然而,這樣的光明,要經過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這一天,要經歷很多很多的鬥爭,才能到來。東籬,這一切,不是靠一兩個清官,兩三個英雄能可以做到的,這需要無數人,無數年無數代的爭取和努力,即使所有人為謀求公平公正所做地事,在整個世界,小如微塵,但無數微塵積聚在一起,便是不可撼動的高塔。這也需要所有的百姓所有的民眾,去流血,去受傷,只有痛楚,才會讓人漸漸醒悟,只有傷痛,才會讓他們慢慢地,一代代去反醒,去爭取……東籬,那一切總有一天會到來,也許我們看不到,但我們曾用我們的生命,往那座高塔上多添一粒沙,所以,東籬,我們何曾什麼都不做。」 許多年之前,他曾經對盧東籬說過這樣的話。這許多年來,盧東籬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為的,也許也就是,這遙遠得,看都看不見地那一天。 如果……如果他竟然可以看見……是否,他本來應該,給他這個機會去看的。 看著這個世界,雖然很緩慢,但確實可見的一點點進步。看著一代又一代人,如他一般為著一個理想,付出全部的努力。看著數千載以後,一個也許仍有許多缺點,但相對比較公平公正的世界,最終出現,那會是怎樣的欣慰和歡喜,那能補償多少遺憾和不足。 風勁節終於感到了迷茫和猶豫。 他相信,這一生若能與蘇婉貞相攜到老,未來縱有無限時光,盧東籬應該也不會過多地去哀歎傷懷。他相信,以盧東籬的性情,就算千載時光流轉,也一定可以找到自己可以做,應該做地事。縱有許多人和事,一一在眼前流逝,然而,曾經付出的努力,卻還實實在在留在那裡,一粒沙,一滴水,漸漸變成海洋,化為高山,最終改變這個世界。 既然有這個機會,他可以讓盧東籬在毫不知情之下,全然錯失嗎? 以前再說看得開,說到底,他還是有些不敢去想。不敢去想盧東籬這樣幾乎全無武功基礎的儒生,真有練成的可能。而現在,他不確定了。 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方輕塵和容謙都已經有了決定。 事實上方輕塵是喝醉了酒,一時衝動,把書給了秦旭飛。後來倒是找時間同秦旭飛詳細說明了情況。 秦旭飛卻是自信滿滿,反倒笑著毫不謙虛地把自己誇獎了一番:「我從小就是練武奇才,不管什麼功法,我都是一點就會。一練就通。宮裡給我找過很多師父,可是每個人教過多不久就沒什麼可教的了,每個人的看家功夫我練了之後,很快就能超過他們本人。阿恆和我一塊學地武,你看我比他強多少。我這輩子還真沒碰上過我練不成地功法呢。從小到大,就盼著能碰上點難些地功法,也算是個挑戰。所以你放心吧,你那功夫雖說不算是武功,可和武功有的是相通之處。我要練不成,那才叫怪事呢。」 雖說天下人都知道秦國地秦旭飛在武學方面,是天才中的天才,但知道他曾經這樣得意洋洋地誇自己,風勁節也覺十分好笑。不由自主地想像著聽了這話之後,方輕塵照著他鼻子一拳打過去,教訓對方啥叫武學奇才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至於那些限制規則,秦旭飛是根本沒往心裡放。 「除了活得長,沒什麼別的好處,也得不到什麼出奇的神通。這還用你來解釋嗎?我認識你這麼久,除了發現你武功高,心眼多,也沒看到別地神通。我也沒稀罕過得什麼神通好處。你不會擔心到時候我看到一堆有神通的人,心裡不舒服吧?你看我,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嗎?這一世,我要照你給的功夫練,活到一百多歲沒問題是嗎,那就太好了!我一直擔心,我死了之後,新的皇帝不能善待我地舊部兄弟們。而以阿恆的性情,就是吃了虧,受了委屈,看在我的份上,也只會隱忍。與其這樣,不如我自己做那個守到最後的人。有我在,總要保他們一世安然。看他們滿門和樂,讓他們可以安安穩穩,心無所慮地離開,我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牽掛了。到那時候,睡個一生最長的覺,反而是好事,免得以後看著後輩們不成器鬧心。幫忙太多不妥。不理不睬又有些不合情理。不過……」 對著方輕塵說到這裡,秦旭飛滿臉都是說不出的委屈:「我一直身處危險之中啊。每回出來,都會有一堆刺客冒出來,留在宮裡,沒準也有人暗中算計我……我要是還沒練成,就讓人害了,那我可就死不瞑目了哇。輕塵,如果你沒什麼別的事,就留下來兼職保鏢,嗯,這個,三……不,五十年,怎麼樣……又打人,又打人!你不是說我練這功夫,最少能活一百歲嗎?我沒報個六十年七十年,已經很客氣了……哎呦,打就打,誰怕誰啊!」 而容謙那邊,卻是燕凜直接發現了真相,也是沒有多少掙扎思考,就做出了決定。雖然對於練成功法,不像秦旭飛那麼有自信,態度卻出奇地豁達,通過事後容謙的轉述,風勁節也是第一次想到,且不論成敗得失,即使是那努力地過程,也是一種享受,一種幸福。 因著秦旭飛,因著燕凜,在今天,風勁節,終於還是主動向盧東籬提起了功法:「東籬,那套功法原是我怕你操勞太過,授給你強身健體的。」 「是啊,練了之後,確實有奇效。這幾年,我好像都沒有過累的感覺,也開始像你們這些武林高手一樣不懼寒暑,而且很多人都說我這幾年不但不見老,倒像是有些年輕了。」 盧東籬的語氣也是輕鬆愉悅的。能有這麼好的身體,無論如何是件好事,對於這套功法,他倒是沒有過多的猜疑和想法。他不是秦旭飛,有那種一眼就看出功夫本質的能力,他也不是燕凜,敏感多疑,而且有足夠地實力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對風勁節的信任,超過對自己的信任,他不是沒有心眼,他只是從不把這些城府,用在風勁節身上。 風勁節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無論合不合情理,他都決不會花心思去猜疑思慮。所以,雖然這套功法效果好到有些古怪,但只要風勁節說這只是強身健體用的,那麼無論這功法是否有更大地神通,是否有不可思議的價值,盧東籬也只當這是一套強身功法就是。 「以後你若能退隱,不再像以前那樣忙碌,也不要把功夫擱下不練,只要你能堅持每日練習,我保證你活到一百歲,還是身輕如燕,靈便如猿。齒不搖,發不白,身體精神都比年輕人還要好。」 「這麼多的好處,當然要一直練下去。」盧東籬答得甚是隨意,風勁節也沒有再多加叮嚀。一直以來,只要是盧東籬答應他的事,哪怕只是隨口一句,也一定會做到。 他終究還是沒有把功法地真相,和關於生命的抉擇擺到盧東籬面前。他願意盧東籬可以不受干擾心無旁騖地享受未來的團聚之樂。他不忍盧東籬在和蘇婉貞日日相守地時候,還要在心中紛紛亂亂,痛苦矛盾地想著那一個沒有蘇婉貞地數千載時光。縱然盧東籬為人再豁達,再能看破死別生離,這樣的抉擇。還是會痛,面對妻子地時候,還是會傷心愧疚的。他只願他的朋友,未來地數十年時光,可以平安喜樂,別無憂愁地度過。所以,他終究沒有說出來。 他願他的朋友,可有享受世間最美好的愛情,最動人的親情。可以在這一生裡,和至親至愛之人,長相守,不分離。相偕到老。即使在最後的時光,也只是優雅地老去,不受身體衰弱地種種折磨,不受病魔諸般欺凌,依然精神矍爍。意氣飄然。所以,他還是叮嚀盧東籬要繼續練下去。 不必刻意地苦練,不必給自己加上更多的負擔,一切隨緣。 如果盧東籬最終能練成,如果盧東籬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在微笑著送走那曾經至親至近的人之後,還能有更豁達從容的心境面對未來的生命。還依然不改對這世界,對生命的熱愛,那麼,也許他會在最後把真相告訴他那數十載情誼不變的朋友,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他。 而如果盧東籬練不成,或在失去蘇婉貞之後,再不能恢復灑脫地心境。那麼。他會含笑送他心無掛礙地離去,然後用無數載的時光。來懷念這個朋友,並因著這份懷念,可以更好地走自己的路,可以更真切地眷戀熱愛著生命。 在這一刻,看著浩浩海波,與盧東籬並肩而立的他,如此真切地相信著。豈止是未來五千年歲月,即使五千年過盡,即使時空通道重新打開,無論他身在現世,還是回到未來,無論盧東籬最後的決定是什麼,他都可以活得很好,很快樂。 因為,在這一世,在這短短的十餘年間,他已經找到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意義。 「東籬……」這一刻,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輕輕呼喚著他的朋友。 盧東籬低低地應一聲,卻沒有聽到別地話,於是,微微轉眸,用一個略帶詢問的眼光看著他。 風勁節一笑:「沒什麼。」 盧東籬便也一笑,沒再多問。他知道這一刻,風勁節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是他既然沒有說,那麼他便不追問。 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無論風勁節想要說的是什麼話,他總是會在的,他總是會聽的。而無論他不想說什麼話,他也總可以等。 風勁節靜靜地看著他,一直以來的那些煩惱矛盾也便被海風呼嘯著吹向遠方去了。所有的糾結都已微不足道,那些真相,那些秘密不過是他自尋地煩惱。 無論在何時,他若想說,那人便會微笑傾聽,毫不保留地接受他所說明的一切。無論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還是關於生命的秘密。 而在此之前,他所應該做的,只是盡己之力,讓一切紛擾盡快結束,給他最好的朋友幾十年的快樂安寧,幸福滿足,這樣……已經足夠,這樣……就好了!不計字數地廢話………………………………… 納蘭:這一章,主要是回答,自方輕塵把書給秦旭飛之後許多讀者陸續提出地若干疑問。 很明顯,第一,這功法不是讓人修真的,所以本文從沒涉及過修真,這只是一種以人力訓練,來讓精神更強大,身體更健康地方法罷了。 第二,這些人其實不算被帶進小樓,他們只是到小樓打個轉,換個好身體,重新開始生命就出來。理由是小樓的主電腦不接受他們的控制,在小樓,他們進進出出。按開個燈,都要叫別人幫忙,在小樓,就等於是低人一等,依附著另一個人活著一般。而這樣設定的原因,是我個人以為,做為凡人在小樓裡應該是不會過得舒服自在地,還是和最親近的那個人,並肩攜手於萬丈紅塵之中。日子精彩有趣一些。 第三,這種機會不是人人都有的,秦旭飛沒法讓柳恆也一樣長生,盧東籬也不可能讓蘇婉貞死而復生,所以一定要規定人數。且是死規定,絕對雷打不動,否則人人都想讓自己關心親近的人一直活下來,這麼一層層傳遞下來,整個世界就亂套了,神仙滿地走,凡人真稀罕,依靠舊有生命規則建立起來的社會,倫理。全部都會毀壞掉。 第四,在未來他們不可能被帶回小樓原有的社會中。以小樓時代時空局的管理而言,絕對不可能允許這種事,綠卡不是那麼好拿的,就算拿到了,落後地區的人到了先進地區定居,都會受歧視,何況是這種無數載時光地差異。 所以。即使是得到了長生,也不是象想像中那麼幸福美滿的,種種限制種種壓力一直都在。要面對,要承擔,要適應,要接受。為了得到某些事物,他們就必須付出一些東西。有的時候,還是雙倍,甚至十倍地去付出。所謂得失,所謂值與不值,也就只能交由自己的心來判斷了。 最後想說的是,其實,最初我也沒有想到。結局會慢慢寫成這樣。最初我地設定。只到小樓爆炸,眾人決定是走是留為止。也就是前面那個所謂開放式的結局。 而在那之後,根本就沒有想過,其他人也許可以有漫長時光的常相守。 其實直到現在,我也覺得,也許在最初,留一個無限可能的開放式結局就已經最好,又或是,有過這一世盡情盡心地相待,然後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在未來的漫漫時光裡,偶爾回憶這一世曾有的情懷,這樣的結局應該很合適了。 而如今,自己為了求得圓滿,所加的情節,也許是在畫蛇添足,也許是在為了求得大團圓而破壞整個故事地基調等等等。然而,不知不覺,到底還是寫成了這樣。 其實一直記得,當初棕子續寫男寵篇,最後的結局就是女主在小樓得到了永生。當初我看完之後,還曾經拉著棕子拍磚,聲稱女主在這之前的死亡已經是最完美的結局了,之後的永生,不但是蛇足,還把整個故事的氣氛,基調,深度,等等等全給破壞掉。 汗,當初拍人家時,真個指手劃腳,胸有成竹,然而,萬萬料不到,兩年之後,我會望著自己的文章發呆,想著自己當初拍棕子時的話,然後大歎報應。也只有在自己面臨這個困境時,才會深刻理解到,當初棕子明明知道在何處斷文最合適,卻為何還要留一個大團圓地幸福蛇足。 那是因為,我們是那麼那麼地愛著我們筆下的人物,那麼多時光,那麼多歲月,每一天每一天,想著他們的情節,吃飯走路,和人說話,手腳不停地做事,無論何時何地,都有可能會忽然間分神,想著自己的小說,自己的人物,想著各種各樣的橋段。想著他們的笑,他們地哭,想著所有自己設計的情節,有時候,自己先感動,自己先微笑,自己先激動,自己先把自己虐得傷心起來,甚至還一次又一次夢見筆下的那些人,那些故事。 一天又一天,這些故事佔去我們那麼多時間和精力,我們思考,我們設計,我們一字字把故事打出來,然後笑著看著群裡,討論區裡,那麼多的朋友一起爭論評議,激動地討論著。 於是,這些虛構的人物,就一點點刻進心裡,真正地愛上了。於是,不忍心設想他們的死亡,不忍心設想他們最終的離去,不忍心設想,有一天,他們之間地一些人永遠地消失在人世間,而另一些人,卻要一直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思念著,懷想著,然而,再怎麼思念,逝去地人都不會回來,再怎麼懷想,他們都不能去到那一個世界。 於是,我漸漸迷茫。 從小樓連載以來,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在討論區或群裡,看到類似的歎息。 將來怎麼辦啊,將來「他」死了,「他」卻要永遠活著,該是多麼痛苦啊…… 最初地時候看到這樣的感歎,並沒有多想,可是漸漸地,再看到這一類感歎,便不由自己也開始失神,開始悵然,不自覺地開始思考,那麼,可不可以不要有這樣的結局,不要有這樣的分離呢。 於是,最終,還是決定了這樣一個情節。 為此,曾經和很多朋友有過討論,有過爭執。也不是不知道,好的文章,情節應該懂得適可而止,人物該死時,再不忍心也要下得了手,可原來入戲太深,終究能進而不能出。於是,只好茫然地說,其實小樓不算是好文章,不算好作品,因為它實在有太多太多的缺點,而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當斷不斷,就是拖拉拘泥,就是最後的種種蛇足,然而,它終究是我所深愛的作品,那些人物,終究是我一直深深喜歡,喜歡到捨不下,放不開,明知不妥,也堅持要給予他們更多時光的人。 然而,我又一直是一個矛盾的人。一方面,我深愛著那些人物,恨不得給一個童話般永遠美好的結局,一方面,我又忍不住在文章裡想著種種現實層面的問題。所以,一方面我忍不住給他們長生的機會,一方面,又不斷設想著他們如果長生,會面對的種種現實難題。於是,我又忍不住去花費偌大功夫解釋完善種種規則限制。 本來,一個神仙愛上凡人,然後把凡人變成神仙,已經是很金手指,很俗套了。但即然準備讓他們就這樣幸福,那就不必再多添其他不必要的變數出來了。可我偏偏一邊想著永遠在一起的幸福童話,一邊又想著現實中的種種困難,於是,想童話又童話不起來,想現實又現實不到底。 到最後,就算是凡人可以選擇長生的道路,各種限制也有很多,絕對談不上全然的美滿幸福。而將來,仍是不可確定的。 秘書棕:那個,納蘭說,理論上,還有1萬字左右,小樓的全文就結束了。這最後的部分,都是相連的,不好斷文,所以我每次也都直接放出來了。明天應該是會斷更,後天,或者大後天……總之,快了。 然後我今天操作的時候考慮不周,想將一些沒有發佈的VIP廢稿發佈了後解禁掉,因為這好像是刪除廢稿的唯一方法,只有這些廢稿都刪除了,VIP章節才可以分卷,勁節篇和魔主下才能掉過頭來。然後,然後……對手指,我已經發佈解禁了兩章,才想起來,有親是自動訂閱的啊……這樣一路發佈解禁下去是在浪費大家的錢啊……於是連忙停了。 小樓最後的章節,會是在系統允許的字數範圍內,通過修改,盡量免費放給大家,是感謝也是補償自動訂閱的親的損失了。五體投地謝罪中。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一百一十二章 - 離天近處 數載光陰,流逝如電。 當年曾經震驚天下的萬山之崩,也已經漸漸沉澱在世人的記憶之中了。 曾經流血無數,紛爭無數的萬山廢墟,如今冷冷清清,再不見人聲熙攘。 依然是斷壁殘巖,依然是高低不平的大地,到處都有巨大裂口的土地,當年驚變時,忽得破土而起的小山丘和莫名出現的巨大坑洞,起起伏伏,一片嶙峋。 然而,長風徐來,這曾經是一片死寂的土地,卻已是生機盎然。 在那裸露的岩石之間,死亡斷折的大樹之旁,無數野草閒花,早已聯成一片,放眼望去,一片生氣勃勃的綠色中,竟然還能見到幾株小樹,頑強地慢慢生長起來。時而會有幾隻飛鳥,從碧空盡頭而來,啾啾鳴叫地在此處略作停頓。 在最高的一處巨岩上,有人負手而立,漠然的眼神,冷冷地望著這一片曾經空蕪寂寞,荒敗枯竭的土地。 數年前,曾親眼目睹過怎樣冰冷的死寂,此刻再看這一片頑強的綠色,終究有了些許的驚訝。 小小的樹苗,在無數參天大樹倒下的地方繼續生長,卑微的小草,在曾經天塌地陷的崩毀之處,重築著奇跡。 無論世界怎樣冰冷絕望,生命似乎總能找到出路,總會堅持著永不放棄,然後一點點把這裡的殘破荒敗消融化解。 他平靜地看著,神情並不見絲毫感觸,只是微微有些出神,彷彿並不曾見到,有一支數百人,全副武將的小股軍隊,正從遠處艱難地向他接近。 雖然這些人曾在這萬山附近駐守多年。對於如何在這種地方開路向前。頗有經驗,但這偌大萬山,根本找不出前進的道路,又到處是巨石擋路,裂口橫呈,要走到哪一處地方,都是不那麼容易。 遙遙看著遠處巨岩上獨立的人,領隊的將領莫名地從心中發寒。 那是萬山之內最高的一處岩石。面向他們地這一側,如被劍削出數十丈地斷口,鋒利平整,讓人一見凜然。其他三面,也極是陡峭險峻,猿猴尚不能攀附,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登上去的。 巨岩奇高,四面一片空寂。唯高空一輪朗月,清清冷冷地照在那人身後。 冰寒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倒像那不是血肉之軀的活人。而是從幽冥鬼域忽至人間的魔鬼一般。 巨岩之上,無草無花無樹,一片冰冷空曠。我看&書齋獨那人森然黑衣,幾乎與這一片剛剛降臨的夜,融作一處。 將領武功不錯,眼力也遠勝常人,雖說隔得遠,隱約也能看出那人眉目英朗,可一眼望去,只是身體不受控制地打個寒戰。完全無法注意那人的五官到底是英俊還是醜陋。只覺隔得如此之遠,那一種冷酷森寒。威嚴肅殺之氣就遙遙襲來,胸中如受重壓,莫名地汗流如注。 即使他不是頂尖高手,也可以感受到,那人是多麼可怕的存在。只要稍有理智,就不該去招惹,只可惜,他卻沒有後退的餘地。 燕**法嚴明,賞極厚而罰極重,軍伍之人,又怎能貪生怕死,臨難卻步。 當年燕王曾經就萬山一事與各國達成協議,與其大家都發兵去搜索,結果死傷無數,卻什麼也搜不到,不如從萬山內撤兵,而在萬山四周布下重兵,嚴禁其他人出入萬山。即然他們什麼也得不到,就只能退一步,保證別地人沒有機會接觸小樓,得到任何好處了。 其後,萬山之外,就被層層封鎖,無數道關卡,無數重守護,相鄰各國都有極精銳的駐軍留守於此。這幾年下來,雖說曾有過多次好奇而膽大的江湖人物,以及遠方諸國派來的人,嘗試偷偷潛入搜尋,但不是被攔截擒拿,就是在漫長而沒有結果的搜尋過程中被發現圍捕。\文-心-閣\\文-心-閣\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完全不受阻礙地輕易通過了十幾道關卡封鎖,卻又如此大大方毫不掩飾地出現在萬山最高處。 負責巡邏搜索的這隊人馬,就算明知對方肯定是藝高人膽大,絕對有峙無恐,但職責在身,也不敢裝做沒發現,只能一邊派人飛速調兵,一邊硬著頭皮,逼向前去做搜拿圍捕狀。 眼看著雙方的距離已經進入了弓箭的射程,鄰隊地將領卻只覺真正有危險的,卻是他們支隊伍。事已至此,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們奉命守護封鎖萬山,失職便要受軍法懲處。 更何況,如果讓其他諸國的軍隊發現他們畏敵不前,丟的,可就是燕王地臉,到那時,追究起來,更是天大的罪過。領軍的將領苦笑了一聲,硬著頭皮揚聲大喝:「你是什麼人,這萬山是諸國禁地,嚴……」 話猶未落,只覺眼前一片黑暗,身體一軟,向下全倒,最後一刻閃過地意識是「這是什麼攻擊方法,怎麼可能……」 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意識便歸於沉寂,而同一時間,他身後的所有部屬,也都一一倒了下去。 一直以來,巨石之上的狄九都沒有正眼看過那群正在逼近官兵,他大部份時間,都只是抬頭,看著天空。 萬里蒼穹,皎月朗星,他一直看著,即使被人遙遙用幾十張弓對準,也沒回過一次頭,卻在那些人跌倒於地時,心有所感,倏然回身。 身後有人以一個極為舒適懶散的姿式盤坐在巨岩之上,身前放了一壺酒,兩個杯子,見他回首,一笑做了個「請坐」的姿式。 「登高臨風,獨對星月,如此良辰,豈可無酒?」他眨眨眼。「我盯著你看很久了,沒見你吃一點東西,喝一口水,就算你武功高。也應該善待自己的身體。」 狄九冷冷地看著他。即使當年在小樓一群人中曾見過此人,即使知道,這人有著類似於神仙的力量,但這麼多年來,他始終不曾對小樓中人有任何敬畏忐忑之心。 他只是平靜地坐下來,腰依然挺得筆直。這個人,似乎從來就不懂如何讓自己舒適。 「你也真是夠囂張,狄三和狄一隔個一年半載。也會到這裡轉個圈,四下走走看看,不過每回都是小心地隱匿行蹤,你倒好,大大方方往最高的地方一站,張揚成這樣,巡哨地士兵又不是瞎子,何苦惹麻煩。」 當初方輕塵硬著頭皮把他喚醒。盡量簡潔地把情況介紹了一遍,就直接把他一腳踹出小樓了。他和狄三狄一見面之後,也信守了諾言,沒有說明小樓地真相。只說阿漢治好了,可又發了一場脾氣,弄得天翻地覆。現在處於閉關受罰期,生命安全已絕對無憂,只是這場閉關,將非常漫長,此生再想相見,怕是不太可能了。狄三和狄一當初曾親見萬山之變,阿漢地驚人神威,對於這個解釋。也沒有起什麼疑心。心中雖說有些悵然失落。卻也沒想再來追究搜索。 一來,二人相信狄九不會欺騙他們。二來,二人心裡也清楚,在親眼看到阿漢神一般地強大力量之後,就算是有相會之日,重見之期,只怕也會有許多的不自在。緣盡相聚,緣去而散,仙凡之間的緣數,還是要看開些才好。 所以狄一自回去與妻子相聚,狄三也少了負擔,照樣天涯流浪,二人偶爾念及舊情往事,會到萬山附近來轉一轉,也不是想要尋找阿漢或是小樓,不過是自己心中懷想一番罷了。 而狄九,在這之前,卻是一次也沒來過。他是個乾淨俐落的人,當初直接就在萬山之外和狄一狄三分手了。以前和他們在一起,是因為他自己一個人不能更好地照料阿漢,既然現在已經不需要,也就不必再多糾纏。 狄九知道,自己不是一人適合與旁人長久相處的人,即使在他心裡,狄一和狄三已是真正的朋友,可是在一處相處,卻是大可不必了。 狄一自有妻子以來,心腸柔軟許多,當日離別之時,倒曾嘗試挽留,反而是狄三能夠更加理解狄九的心意和選擇,攔住了狄一,大大方方同狄九告別而去。 這幾年,狄九便一個人獨自度過。也曾偶爾從狄一隱居的山下行過,悄然上山看一看,也不露面,便又飄然而去,也曾在獨行天下時,遇上過狄三,彼此點點頭,也沒有更多地話說,就又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而在數載之後,他一個人毫不遮掩地出現在萬山廢墟的最高處,惹來官兵的注意,也害得小樓裡跑出一個人來同他嘮叨。 「為什麼要理會我?當初送我出來時,不是說過,我以後就算來這裡,也找不到小樓,見不到你們,這幾年進來探查的人很多,也沒見過你們出面。」 狄九到這裡,只是想要安靜地看一看天空。看一看,數年前,阿漢消散於其間的天空。對於小樓中人,他沒有刻意接近的念頭,見到有人冒出來,心中也無甚波瀾。 「我不出來,你會和這些人客客氣氣講道理嗎?以你的性子,出手就是置人死地地大屠殺吧。」 嚴陵挺鬱悶的。其他人都已紛紛入世而去,小樓只剩下他和蘇青瑤留守,眼看著要鬧出慘烈事件,還真不好不管,畢竟那支倒霉的軍隊,是燕國的。 第六部 風雲際會 第四百一十三章 - 人已無心 燕凜此刻早已知道,小樓不會為任何人所用,也不會被任何人找到。只是為了不讓人發覺,燕國對小樓的態度和其他國家有異,所以在出面與各國協商各退一步,不要浪費人命之後,也留下一支精兵,長年駐紮於此。 這種作法,燕國是無利可圖的,可算是給了小樓一個人情。所以若是看著燕國的將士被殺,小樓中人也會有些不好意思,將來容謙的立場也會有些尷尬。 一念及此,嚴陵的心情就好不起來。「你就不想想這麼幹的後果嗎?」 狄九漠然。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別人的死活,別人的慾望,本來也與他無關。 他雖然不再故意作惡,但卻也懶得再為任何人與事委屈自己。以他今時今日的本領,要藏得誰也發現不了,免了引起殺伐,自是容易,但是他卻不願意去做。 「你又為什麼過問?當初送我出小樓的時候,你們說過,小樓雖然有神仙之力,卻沒有菩薩的護佑眾生之心,以後不管我是行善還是作惡,小樓都不會干涉過問……」 「你在別處作惡,我們自然管不著,可是跑我們眼皮子底下鬧事,為著以後的清淨日子,不管不行啊。」 嚴陵笑笑,自己為自己倒滿了酒:「你呢?怎麼會忽然過來。這幾年,你可是一次也沒有來過。」 「我不是為你們而來。」 「知道知道,你得了咱們的好處,可還不待見我們,到這來,就是為了傻呆呆地看看天,跟我們沒關係。」 好處? 狄九冷漠地低頭看看自己。是啊,這個千瘡百孔的身體得到治療。健康重新回到他的身體裡。眼睛重新清明起來,被毀容的臉重新恢復了英俊本相,本以為轉眼就會逝去的生命,卻還可以再活幾十載。 這些算是天大的好處吧,可是他地心中,從來沒有過驚喜地感覺。 他既不怕死,亦不戀生。死亡不曾讓他畏懼,活著也並不覺得有絲毫美好。只是既然能活。那就活下去吧。 曾經痛恨過自己那張被改造成狄飛的臉,曾經渴望過看見自己原來的樣子。可是如今,偶爾從溪水之間,瞥見自己依然和狄飛神似的本來面目,卻已經沒有什麼感慨。 曾有的野心,早已變成了笑話。曾經只能靠他捨棄一切來保護的阿漢,也回到了星海之間。曾經總在一起,齊心攜力的狄一和狄三。也都在過各自的生活,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只是活著。 因為不死,所以就活著。因為命數未盡,所以便活著。沒有什麼想要做地事,沒有任何想要見的人。健康得過份的身體。再不會有絲毫病痛。這麼多年時刻對抗著痛苦的精神鬆懈下來,竟然不知可以做什麼。 他一個人孤獨地活,冰冷地看著這個世界,不與任何人交往,沒有絲毫熱情,衝動,快樂,甚至連寂寞痛苦無聊悲傷這樣的情緒。都一樣少得可憐。 他越來越像一灘死水。無波無瀾,沒有一絲活力和生氣。 他活著。只是活著,就像他早已不知道活著和死去,到底有什麼區別。 他甚至沒有過多地想念阿漢。 一年十二個月,一個月三十天,一天十二個時辰。 全要一點一點度過,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還算不算是活著,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是值得他去努力去追求。 他只是依然不想再愛任何人,也並不期待被任何人所愛。 這些年,他一個人飄泊,沒有什麼地方一定要去,也沒有什麼地方需要停留。 他登上最高的山峰,那時,在山顛與修羅教決戰,曾被他虧負傷害的阿漢,捨了性命來救他。 他獨乘小舟,向天涯海角而去,那時,他和他乘舟千里,唱過漁歌,抓過魚,翻倒過小舟,在密密的蘆葦叢中,停留過很久,很久。 他走過鬧市,他行過鄉村,曾經,修羅教地天王帶著教主私奔,在短短的數月之中,換了各種各樣的身份。他們在鄉間種田,他們在城裡經商,他們當過保鏢,做過秀才,甚至有一回,他曾扮做一個戲子。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一次次變幻著新的人生,新地身份。 他在騙他,他也知道他在騙他,然而,那卻是他們曾有過的,極快樂的時光。 數年之間,狄九漠然走過,走過時光,走過歲月,走過所有地繁華和熱鬧。 閉上眼,他記得與阿漢相識以來的一切,他們說過的每一句話,他們經歷的所有事情。 滄海桑田。 舊事依然盡在心中,然而,他其實並不曾回憶,也沒有過多地去傷感懷想。一天又一天,如此冷漠無情的時間,如此漫長,卻終能一點點挨過去的時間,還是將那記憶,一點一點地消磨得模糊。 他只是冷漠地活著,看著,等待著數十年後的死亡。 可是,終究來到了萬山。 他對小樓沒有興趣,他只是想站在這個當年阿漢消散的地方,站在最高地之處,看著高不可及地天空。 那一年,方輕塵送他出小樓,曾經轉告了他,阿漢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只要他抬頭,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曾抬頭望天,浩浩蒼穹,碧空無盡,無論是晴空萬里,還是風霜雨雪,無論是清明夜空,還是昏暗夜色,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阿漢,從來沒有感覺到阿漢。 於是,終有一天。他回到了這裡。站在最高地地方,仰望無限高遠的星空。 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在思念懷想阿漢,他也不覺得,這個冷漠地活著的自己,有思念懷想什麼人的資格,他只是想看看,哪怕什麼也看不到…… 「他的元神在這裡?」他平靜地問出一個,其實早已確認答案的問題。 「嗯。他地精神從這裡散開。應該就一直停留在我們上空這一帶。不過,他受傷太重,會一直處在沉眠之中,用你們地話說,叫吸取日月精華,在這沉沉大夢之中,你就算到了他的腳下,他也看不見你的。」 狄九漠然。正是因為知道阿漢看不見。他才會在這裡抬頭仰望,若是阿漢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只怕是要躲出老遠,絕不接近萬山的了。 他不理不睬。嚴陵也不惱,笑著替他也滿上酒:「喝酒喝酒,咱們從小樓裡拿出來的酒。可不是什麼人都有機會喝的。」 狄九垂眸,看著地上的酒杯,淡淡問:「這算仙酒?」 「是啊是啊,保證你喝了之後,身康體健,延年益壽,不過……」嚴陵哈哈一笑。「這兩樣你好像都不在乎,對吧?」 狄九地身體當初已經被阿漢利用小樓的力量修復過了。那是直接照著最好的標準修復的。身體狀況完全屬於顛峰標準,和小樓中人入世所使用的肉體狀況一樣完美。以狄九這種對自己漠不關心。甚至有意無意在糟蹋身體的生活方式,這幾年下來,他居然還是一點病都沒有。 這數年裡,他完全沒有目標,無事可做,可是出於慣性,還是照著以前留下來的習慣,練武練武練武,因為除此之外,他簡直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 這麼好的身體,加上如此勤力地練習,使他如今的武功達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境界。像嚴陵,使用的是和他狀況相同地肉身,但太多的時間用在享受生活上,此刻要真和狄九純粹較量武技的話,只怕也是有輸無勝地。 所以,所謂的身康體健,對狄九來說,根本不是追求。而至於什麼延年益壽,更不可能打動他了。當年離開小樓時,方輕塵曾告訴過他: 「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說,就是阿漢鬧了一場,切斷了天人之間的通道。我們中大部份人已趕在通道被切斷之前回天界去了,而我們幾個是留下來的,天人通道即斷,我們就沒了天規的束縛。為了將來不用太寂寞,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在凡人中選一個當然也只能選一個,和我們一起得享長生。阿漢雖然沉睡,但他是我們之中的一個,他也有這樣的權力。他既然睡了,我們只能幫他來選,你有沒有興趣……」 當時狄九連回頭多看方輕塵一眼地興趣也沒有,向外走地步子甚至不曾有絲毫停頓,就這麼一路走掉了。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嚴陵也是有些感慨地。這世上得知長生不死的命運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時,還真只有這一個人,完完全全,不受任何影響。 就是秦旭飛,悟到方輕塵給的所謂神功是幹什麼用的之事,都大大震動過。而燕凜,在查出容謙所授神功的用處時,也有過驚心動魄的感覺。 其實,並不是狄九的定力就比別人強上太多,只不過對於狄九來說,生命根本沒有樂趣,反是苦事,長生又哪裡值得他止步回頭。 話說回來,當初方輕塵隨隨便便就可以直接對狄九問出來,寫了神功,卻放在懷裡很久很久,要不是喝醉了,還不知道哪天才會給秦旭飛,可見真個是關心則亂。 只有對自己在意的人,才會有患得患失之心,才會明明是一件普通人眼中,天大的好事,卻始終擔心,對他們不公平。 「你以後若想來看看,隨便何時都無妨,只是麻煩你收斂一些,低調一些,別讓我們操心,好不好?」 「不必。」 他看不見他,無論在這裡,還是在海角天涯,也許這裡是離阿漢最近的地方,但十萬里和一萬里,都同樣是不可達到的距離,也就沒有什麼差別了。 「你不來啊,他可一個人孤零零在天上呢,天知道會有多寂寞。」嚴陵幾乎是嘻皮笑臉的。說出來的話,就算是真的,看起來也像是假的。 「他有你們在!」狄九對小樓中人並無太多好感,但卻一直相信,他們對阿漢始終是關懷在意的。甚至對自己,因著愛屋及烏,也肯施予幫助,但這份因阿漢而來的善意,他自卻並不想接受。簡單地說完四個字,他就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嚴陵笑道:「你辛苦來一趟,就這麼走了。」 狄九沒理他。這世上,於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算得辛苦的事了。來過了,看過了,靜靜地在這個阿漢最後爆發的地方呆過了,便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他慢慢走到巨岩邊上,嚴陵自顧自喝酒,並沒有挽留他。 夜色漸漸轉深,明月悄悄躲到厚厚的雲層之內,站在巨岩向下望,到處是一片冰冷的暗沉之色,遠遠近近,那大大小小的坑洞,長長短短的大地裂口,如深淵怪蓋猙獰的大嘴,正等著沉淪的凡人跳下去。 在一躍而下之前的最後一刻,狄九輕輕問:「他要多久,才會醒。」 當初方輕塵只極為簡短地對他解釋了一下懷況,很多事沒有詳細說明。而他既然知道阿漢安全無憂,只是要睡一個更長,長得對凡人來說,已不可計算的大覺,也沒再多問就離開了。 這麼多年,一人飄泊,往事不思不想不憶不傷,卻最終還是回了萬山,回了離阿漢最近的地方,卻最終還是問了出來,問著阿漢醒來之日。 「快則三千年,慢則五千年。」嚴陵笑著回答,定睛看他。 狄九連眼角也沒動一下。同樣是沉眠,一百年和五千年又有多少不同,反正醒來之時,舊人舊事,都已不在人間了。 既然如此,時間更長一些,也許更好。數千年後,他連墳頭都找不到了嗎,便是阿漢偶然想要懷念感傷,都無處尋覓,時光離得更遠更漫長,舊人舊事舊情,便斬得越發乾淨了。 他知道阿漢在最後一刻,也是想救護他的。他知道阿漢最後的爆發,也有很多原因,是為了他。然而,正因此如,才希望一切能斬斷得更利索。徹徹底底斬斷與他的一切關聯,無論如何回首,也再無可尋覓,阿漢才可以自由輕鬆地繼續活著吧。 「五千年後,他也許已經忘了你……」嚴陵笑著,並無意打擊任何人,只是說明一個事實。 有多少感情,可以經得起無限漫長的時光摧折,別說是五千年,就是一千年,經想起來,也很難有什麼情懷永遠不變不忘。 「天人又何必長記凡情,等到天人通道重開,一身輕鬆地回去便是。」狄九終於頭也不回地冷冷回了一句最長的話。 「阿漢是不會回去的。」嚴陵漫不經心地答。 狄九回首:「為什麼??」 第四百一十四章 大結局 「是他打斷了天人通道,雖說我們的世界和你們想像中的天廷完全不同,但最起碼的規則約束還是在的。你以為他回去了之後,會不受處罰嗎?」 嚴陵笑笑:「所以,我們不會堅持要勸他回去,阿漢自己也未必想回去。和我們不同,他性情懶散,只要有吃有喝有睡,就滿足,對於高科技……啊,不,對於天廷的一切便利並不留戀懷念。這一次他爆發,固然是為了替你求一線生機,但也是為了對我們的制度產生了懷疑和思考,所以才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來反抗。在這種情況下,他又怎麼可能再回去,明知無力改變,還要繼續受那個制度的束縛。他一向是個死心眼,既然認定了,便不肯回頭,既然他不願意再承認我們那個世界的制度, 他就永遠不會回去了。」 狄九靜了一會,終於慢慢地轉過身來:「他不回去,你們那個所謂的天廷就不能派人回來抓他?」 「通道被他毀掉了,最少要幾千年時間才能重建,就是建好了,也是只能從凡塵到天庭去,而想再下到凡塵,卻已經不可能了。」 嚴陵伸手指指上方:「也就是說,上天已經懶得再管這個凡世了,只是留了一個未來的通道,接引我們這些迷失在凡塵中的神仙回去。而這個人間,就算是天崩地裂,所有凡人死光死絕,神仙們也不會再下來了。」 狄九目光注定嚴陵:「你們都會回去?」 「當然回去。留在這個蠻荒世界,五千年,還不夠嗎?有機會回去,有什麼理由不回?」嚴陵笑望著他。 狄九沉默了一會,才繼續問:「你們所有人。都一定會回去?」 「 這麼跟你說吧……」嚴陵哈哈一笑:「在你看來。非常繁盛的紅塵凡世,對於我們這些天人來說,荒涼落後到極點。相比我那好得你想像都想像不到的天府,這個人間,就如同狗窩一般。你見過哪個正常人,不願意好好做人,而想永遠窩在狗窩裡。當然,阿漢這種怪物。不在我們的討論範圍之內。」 「你們當時卻選擇了留下。」 「那是因為事發突然,我們很多人都有未了之事。」嚴陵聳聳肩:「像是輕塵,欠了秦楚兩國老大一筆債要還,勁節,那是不能置盧東籬的安危於不顧。我們都不是有始無終的人,該有的擔當還是要有地。但到了五千年之後,什麼都過去了,我們自然是恨不得能早一天回家了。」 狄九默然。是地。這些人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留下來。只是,阿漢……他抬頭,遙遙望長天。那麼暗的天空,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看不到……阿漢。 大夢沉沉五千載,再醒來時,什麼也沒有了。 不會再有行遍天下,結仇無數,只為替他求藥的狄三。 不會有四方求人,四處奔波,只為喚他醒來的狄一。 不會有小樓裡這些雖超然,但依然有溫情關懷的夥伴。 他醒來之時。天地寂寂。除了一座空蕩蕩的小樓,什麼也沒有。縱然天人通道仍在。他卻再也不能走上去。 永遠永遠留在這個陌生的,孤獨的世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知道他經歷過什麼,沒有人…… 狄九閉上眼,忽然間放開一切,數年來,第一次,下意識地,全心全意地去回憶自相識以來地所有事。 那個擁有天下最強大的力量,卻總會因為一些可笑的原則,束手束腳,甚至被最無用的小賊所傷的笨蛋…… 如果本來什麼也不懂就罷了,可即使到後來,他懂了,悟了,明白了,卻還是一樣做笨事。 被傷被負被害,卻回過頭,豁出性命來救他。 即使是在最後,明明已恨至極處,卻還是寧可毀滅自己,也不肯傷他。 愚蠢至此,簡直不可救藥。他記得以前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在那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對他輕輕歎息…… 「你這只懶豬,若是有一日,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你可怎麼辦?」 那樣意味深長的歎息,那樣隱隱擔憂的神情,卻只是為著欺騙謀算。 而如今,他想要再問一聲,卻已再沒有人聽,再沒有人見。 永遠失去夥伴地阿漢,會寂寞嗎? 再也不會有熱情有真心去接受,去愛的阿漢,會寂寞嗎? 在沒有遇上他之前的阿漢,那個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傢伙,也許根本不明白什麼叫寂寞吧?也許即使寂寞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轉載自 而經過了這麼多這麼多背叛和傷害,付出與犧牲地阿漢,他還能夠那樣沒心沒肺,只求樂呵呵,大夢酣然嗎? 狄九平靜地睜開眼,平靜的回身走到嚴陵身旁,平靜地說:「我願意活下去。」 嚴陵一副迷茫不解的神情看著他:「沒人說不讓你活下去啊。」 「不必再繞彎子。你來找我說話,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嗎?你要為你地夥伴,留下一個人,一直活下去。」狄九毫不客氣地直指問題核心。 嚴陵很是無趣:「真是的,求人也不懂給別人一點面子,裝成什麼也沒猜到,小心求我兩三句,也不算丟臉啊。」 狄九從方輕塵身上也算瞭解,小樓中人基本上都有點喜歡給人找麻煩的惡劣性子,也沒那個耐心同他瞎纏,淡淡重複道:「我願意活下去!」 這人如此無趣,嚴陵也只得歎口氣,正色望著他道:「先別說得這麼肯定,你既然有了這個意思,我就有許多事要交待給你。第一。想活下去。不是我們施個神通就行的,你自己必須付出絕大的努力,先要練一種功法,這功法不會讓你的武功增強,只是……用你們的話說,就是保你肉身死後元神不散,方能借體復生。這種功法, 極其難練。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成功。第二,除了長生,你得不到任何別的好處,反而有種種限制約束,比如……」 狄九根本沒興趣聽他一一細數,只一伸手:「那功法你一定帶在身上了。」 嚴陵碰上這種態度地人,也覺得有些頭疼,苦笑一下。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本書,遞過去:「你想清楚……」 狄九一手接過:「何須想。」他轉身便去,既然這功夫難練,那就別耽誤時間了。找個清靜地方練好了。 嚴陵見他走得如此乾脆,反倒有些愣。 同樣是長生,狄九選擇。所面對地情況,和其他人是完全不同。那功夫他只能一個人摸索著去練習,不像其他人,身邊會有人指點解惑,要付出的心力自然更多。 秦旭飛也好,燕凜也罷,他們雖然都努力去練,但對待這件事。心態都比較平和豁達。成固欣然,敗……也不是太大地遺憾。用一生來努力的這個過程也是一種幸福。 然而狄九的生命早沒有幸福可言,可是他既然已下了這個決心,就一定要努力練成。 有了這個念頭,就會將自己逼到極處。照以前狄九一邊照料阿漢,一邊偷偷練功,居然能把千瘡百孔的身體練到和方輕塵過招,也不會落明顯的下風的練法,他練功地瘋狂程度,是會極之傷身的。 如果練成了,不管是秦旭飛,還是燕凜,都有最親近之人相伴,漫漫長途,數千載時光,也是快意開懷的。 而狄九,卻永遠都會是一個人。 他不會再放開心懷結交朋友,不會再有溫柔的心境去愛世上的人,不會欣賞美麗的景色,不會享受多彩的人生,他沒有更多的理想,追求,他活著,只是活著,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就這樣一點點算著,掙著,等著,熬著,五千年…… 嚴陵竟然打了個寒戰。 生命於狄九,不過是懲罰,沒有樂趣,沒有快活,沒有任何光明與美好。 他又是那麼驕傲地一個人,不肯自殺,不肯回頭再與狄三狄一結伴相處,也一定會不會試圖向小樓中任何一個人伸出友誼之手,他只會獨自一個人面對,承擔,一直一直…… 五千年的時光,永遠是一個人。五千年的時光,永遠挺直的腰,永遠冰冷地不肯流露出一絲傷心和軟弱,五千年地時光…… 嚴陵忽得道:「狄九,就算是阿漢醒過來,也未必還會願意和你在一起,他救你是一回事,肯不肯再接受你是另一回事……」 狄九在巨岩上一躍而下:「我願意活,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何干……」 他的身影投向下方無限地黑暗之中。 他想要活下去,只是他自己的事。 他也從不去考慮五千年之後,阿漢如何待他。 他知道阿漢就算救了他,卻未必會願意一切回到重前,就像他肯為阿漢死,卻也並不相信他們還可以毫無嫌隙地相處下去。 縱然誤會澄清,但發生過的事,到底誰也不可能把他當做沒發生。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活到阿漢醒來的那一天,也許阿漢已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理解,但至少當阿漢需要的時候,總會有一個人。 儘管已不再是朋友,不再是情人,但至少,他和他同樣記得,曾經發生過的事,曾經有過的一切美好和醜惡。他會知道,阿漢是什麼人,阿漢來自哪裡,阿漢喜歡什麼,阿漢…… 至少,在五千年後地歲月裡,天地之間,還有一個人,是知道阿漢地! 他一襲黑衣。融進黑暗之中。寂寞冰冷的萬山深處,已經再難尋覓他地身影。 嚴陵走到巨岩旁,向著下方大喊:「如果想著阿漢,就常回來看看吧!這裡是離他最近的地方,大不了我們再不跳出來礙你的眼了!」 下方無人答話。 狄九在黑暗中無聲地行走,平靜地抬頭,看已經無星無月地天空。 他本來以為,來到萬山是個錯誤。呆呆在這裡抬頭看著看不到地人,是個笑話,然而…… 阿漢要沉睡五千年,而他,想要等待五千年。 很久很久以前,他問阿漢,這一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阿漢眼睛清亮地看著他,以前我的願望是在星星裡睡覺。而現在,我希望,當我在星海中沉眠時,身邊。有你! 而今,阿漢他真的在星海中安然沉睡,好一場酣然大夢五千載。 當傅漢卿沉睡於星海之時。可以有狄九嗎? 即使依然遙不可及,至少這裡是離他最近的位置。即使不曾並肩於星海,但至少,這裡,在他的下方…… 阿漢,當你在星星裡睡覺時,我會在! 即使你永遠看不見,即使會讓我的軟弱和可笑。如此直接地暴露在小樓的監視之下。 這麼多年過去。他依然記得他與阿漢之間經歷地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 那一年。心懷叵測的修羅教天王,問他那個笨得無以復加的教主。 「這一生,你有什麼很重要的願望嗎?」 那個笨蛋回答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星海裡睡覺,倦了就睡,醒了就看看星星,看得累了再睡。」 「現在,我希望,我看著星星睡覺時候,身邊能有你。」 於是,用心險惡的情人為他造了一座琉璃屋,最美的星光中,他陪他隔著琉璃,看漫天星星,他說:「現在有星星,有我,還有你最喜歡地床。」 「我陪你看星星。」 那一夜,漫天都是星光,那一夜,無數焰彩霓虹都是星光,那一夜,他為他舞起的劍華霜影都是星光。 那一夜,他陪他看星星。 那一夜,他一劍刺穿他的 靜靜站在巨岩邊,嚴陵注視著下方一片黑暗中,那幾乎無法追尋的一道身影漸漸遠去。 他心中盼望著,狄九會願意接受他地建議,狄九會願意時時來這裡,抬頭看一看天空,看一看,阿漢所在的那一片星空。 狄九這個人性子實在是很讓人無奈,他不相信自己可以有幸福,也不願意自己有幸福,所以永遠不會動去嘗試為自己爭取幸福,所以他總是讓自己堅信著,即使相見,他與阿漢也回不到從前。 誘他常來看看,經常在這裡,抬頭看著阿漢精神所在的位置,就算以前刻意不去回想過去,這個時候,也會有些控制不住吧。常常想念著曾經有過地快樂,哪怕只是虛假的快樂,素來冷硬的心腸,也會漸漸柔軟下來吧? 數千載時光,可不可以打破堅冰,可不可以讓他下定決心,在阿漢醒來的那一刻,再次伸出手去。 阿漢……他目前因為太過虛弱,還處於對一切無知無覺的狀態。但根據他們最近用小樓電腦的反覆運算得出結論,當阿漢恢復了一定元氣之後,對人間的情形也會有所知覺。 那情形,就像一個人睡了很長很長的覺,睡飽了,但又不願起床,於是迷迷糊糊睜開眼看一看,暈暈沉沉中,隱約可以感知外界事物。 如果在千載時光裡,阿漢總是能看到狄九,總是可以感覺到狄九,總是可以知道,有一個人,一直守在那裡,再孤單再寂寞,也是為他守候了五千年,那些曾經受過地傷,是否可以有痊癒地那一天。 漫漫五千年的時光,那些舊事,那些傷懷,那些曾有地背叛出賣,可不可以漸漸淡忘消逝,再不介懷。 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他們這些同伴,才真的可以放心離去…… 四周微微明亮起來,嚴陵抬頭。雲破月現。群星復明。 其實,五千年後,他們自己,是不是真的會走,不真到了那一天,又有誰真的會知道呢。 將來的事,總是有無限種可能。 也許他們選定的人,會什麼也練不成。一心努力,最終卻沒有結果。也許有人練成了,可漫漫數千載寂寞歲月,所有深厚地感情,卻已經漸漸麻木腐朽。也許有人最終幸福地走完了幾千年地相伴,卻又在時空通道再打開之後,因著相守太過幸福,所以面對分離抉擇時。也就越發痛苦。 但是,他還是相信, 他們中間,就算有人最終是什麼也不知道地離開這個世界。也一定是極幸福和滿足,那個送他離去的人,也會豁達平和地接受。他相信。就算有人知道了,但最終練不成,也不會怨尤悲傷,因為在那幾十年攜手努力的過程中,他們都已經為守護彼此的感情盡過了力,得幸失命,不過如此。他相信,如果有人真能有機會彼此相伴數千載。就算只能從此淡看紅塵過。至少也一定記著一直牽著彼此的手。他相信,如果有人真肯為另一個人守候五千年。就一定不會再變,不會放手。 他相信……他相信,五千年後,如果有人選擇離去,留下的那一人,也會更多地追憶回想他們曾擁有過的五千年時光,並為著能比普通人的區區幾十年歲月,多享百倍地幸福日子而歡喜。如果有人決定留下,他身旁的人,也一定會永永遠遠,不棄不離。 腦海之中,突然響起蘇青瑤的歎息:「嚴陵,你覺得他……」 嚴陵笑道:「青瑤,又擔心了?設想是你提的,可你倒是所有人中,最坐立不安的一個。你自己目前還沒有找到可以選擇相伴的人,卻比這幾個面臨選擇的傢伙們更緊張。」 「我只是想讓他們幾個的快樂幸福都更長久一些,所以脫口而出了。仔細想想,才發覺有那麼多限制和麻煩,我……我實在是怕,我一心想幫他們,反而害了他們。」 嚴陵輕笑,沒有在腦海中回應,只是自己悄悄對自己慶幸。所以前一陣子你才忽然變得像張敏欣那麼麻煩,但你畢竟不是她。幸好你不是…… 「什麼,你在說什麼?」蘇青瑤聽不到他用精神發來地回應,大聲追問著。 嚴陵卻不再答話,只是走回原處,復又懶懶坐下,替自己再次倒滿酒,卻不立刻飲,抬手向上,對著天空,做了一個敬酒的動作。 阿漢,醒來吧,盡你的力量快一些醒來吧。 最長五千年的沉眠,哪怕只比五千年早醒一天,也可以讓那個人少等一天吧。 阿漢,你要記得,早一些醒過來。 未來…… 腦海裡,再次響起蘇青瑤地聲音。 「嚴陵,大家都陸續出去了,我們無所事事的日子也該過夠了吧,該出去走走玩玩了吧。」 嚴陵點點頭。當然應該出去了,他和蘇青瑤,留在小樓的時間,可算是最多地了。只是小樓裡的人不能都走光,無論如何都要留一個人坐鎮,替所有入世的同學做後盾。 「嚴陵,這一回,是你留下,還是我留下?」 「隨便。要不,我們倆抓鬮?」 (全文完) ------------廢話分隔線- 秘書棕:昨天晚上納蘭寫完了後記。後記會在晚上9點發,很長很長的後記嘿嘿。和這結局的一章一樣,都會是通過修改加字數,免費放出,大家一起慶賀。 納蘭會休息上十來天,趁空趕緊修訂完《太虛幻境》,然後繼續花癡東方,更《逍遙游》去。再以後,就可以是小樓I了吧。 雖然完結了,還是盼著大家不要將小樓下架呢,小樓的實體書消息,續集消息,太虛的簡體版消息,等等等等,都會是發在這裡。而未來也許納蘭也會更新小樓的番外,比如楚若鴻地,比如趙忘塵地,比如阿漢被屏蔽的兩世地經歷的…… 嘻嘻,今天也是俺這個秘書最後一天工作,現在整理辦公室,關房門,交鑰匙去嘍。 更多精彩好書,更多原創手機電子書,請登陸奇書網--Www.Qisu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