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聲明:本電子書僅供讀者預覽,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 《一劍驚仙》三部曲 作者:牛語者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一章 亡命   驕陽似火,海浪像一道閃著光亮的銀線湧上沙灘,沖刷去沙粒中的痕跡,轟鳴著回歸汪洋的懷抱。   從這片沙灘往南大約三百步,有一片茂密的椰樹林,宛如一道綠傘長廊,遮擋住熾烈的陽光,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下。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靠坐在椰樹下,筋疲力盡地大口大口喘息著,貪婪地享受著這片陰涼。他裸露的肌膚上到處是開裂的傷口,一條染著暗紅色血跡的布條從肩頭斜挎到後腰,有些地方已經發黑,隱隱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看上去,這少年最多也就二十來歲,眉清目秀,身材消瘦,神情疲憊而緊張。   他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發白的嘴唇,感到嗓子眼裡一陣陣地在往外冒煙。瞧了眼頭頂的椰果,他從地上拾起一顆小石子,彈動中指將它射出。   「啪!」石子精準地擊中葉柄,一枚碩大的椰果應聲墜落,剛好掉進他伸出的右手裡。他的指尖微一用力,堅硬的果殼上出現一個孔,仰起頭將清涼甘甜的椰汁盡情倒進嘴裡。   轉眼的工夫,他的腳邊就多了十幾個空椰殼。把黏糊糊的手在身旁的草葉上擦了擦,他慵懶而舒暢地長舒了口氣,露出一絲愜意的笑。   忽然,他屏住了尚未吐完的那口氣,臉上的笑亦隨之凍結,充滿倦意的眼睛裡閃爍無奈的光芒,望向正北方的海平面。   海天一色,蔚藍的蒼穹下有十幾道身影乘風破浪向岸邊飛來。   衝在最前頭的是位又瘦又高的紅臉老者,寬大的袍服被海風吹得呼呼鼓脹,宛如神仙中人。在他的身後,十數名部屬個個神精氣足,卻又難掩僕僕風塵。   布衣少年的臉上流露出一縷複雜莫名的神色,左手抓住一面烏黑的圓盾護在身前,吃力地站起身望了眼遠方高聳入雲的險峻青山,提起身形向它飛馳而去。   他必須跑,不斷地跑,為了活命,僅僅十來天,他已經從冰封萬里的崑崙山一路向西,折而往南,連闖點蒼劍派和排教的重重阻截,逃到這座幾乎與世隔絕的海島上。   八千里路雲和月,幾番廝殺幾番沃血,他不眠不休,只做一件事:逃!   「這裡有丟棄的椰果,是空的!」「樹皮上有血跡,還是濕的!」「追上他了!」   背後響起一連串的呼喊聲,交雜著焦灼與興奮離他越來越近。   他知道自己早已是強弩之末,無論如何也跑不過背後那群追殺者。   在被對方發現蹤跡前,他奮力提氣縱上了椰樹,將自己隱藏在濃密的枝葉後。   他並不指望此舉能騙過那些人的靈覺探索,只盼能多爭得一點兒喘息時間也好。   風聲響動,十多名追殺者布成扇形,循著他逃亡的路線飛速追近。   他計算著角度與火候,突然運勁猛晃椰樹枝。「嘩啦啦」粗壯的椰樹劇烈搖晃,數十隻椰果重重砸向奔來的人群。   「小心!」紅臉老者大袖揮出,「砰砰」十餘隻椰果在他的頭頂上方悶聲爆裂。   猛然不遠處響起兩記低哼,落在右側的兩名部屬幾乎在同一時間倒地。一條黑影從他們的身後如夏日的炎風般飛掠向密林間。   「篤、篤、篤!」密如蝗雨的各種暗器向那黑影鋪天蓋地射去,卻盡數打入了樹幹。   紅臉老者拔身而起,靈覺鎖定黑影,如一頭巨鷹穿梭過密集的林木向他撲去。   少年驀地張開右臂,按住一株椰樹。隨著身軀前衝,椰樹迅即被這股巨力壓彎,「嗚」地一聲狠狠彈起,撞向撲來的紅臉老者。   「砰!」紅臉老者一掌將椰樹拍斷。不意那少年竟隱藏在回彈的樹冠裡,手持圓盾合身向他撞到。   紅臉老者凜然一驚,疾出右掌拍在盾面上。「!」地一聲金石撞響,他的身軀不由自主往側旁退開三步,嘿然吐出一口濁氣。   少年被紅臉老者開碑裂石的掌勁震得身子一晃,疾往下墜,左手順勢揮出圓盾,「砰」地將一個銜尾追至的黑衣男子砸昏。   他嚥了口鹹濕的血水,身子墜地翻滾,躲向一株椰樹後。   「噗、噗!」兩柄魔刃只差半拍,扎進了他剛才落下的那塊泥地裡。   在翻滾的過程中,少年看也不看揚起右手,指尖迸出兩束赤色血芒,射向那兩個手持魔刃追殺自己的青衣漢子。只聽「啵啵」脆響,兩人的右肩被血芒洞穿,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砰!」一名中年女子從椰樹後轉出,揮鞭抽中少年的左腿。軟鞭如靈蛇般纏繞上他的腰部,不斷往裡收緊。   少年的喉嚨裡突地發出一聲低吼,飛出圓盾。   中年女子猝不及防,被圓盾撞中胸口,吐血飛跌,手裡的軟鞭也鬆了。   少年掙脫軟鞭,奮力飛起,探手抓住旋轉而回的圓盾。紅臉老者掣出背後斜插的一根三尺七寸長的烏黑魔棒,橫掃他的後腰。   少年猛地擰腰側身,指尖一點射出血芒,直取紅臉老者咽喉。   紅臉老者冷哼一聲,烏龍棒揮動如輪「砰砰砰」將血芒絞碎。   少年趁機與他拉開三丈距離,卻又被另外三名黑衣男子包圍。   自始至終雙方沒有半句交談,所做的僅是你死我活的拚殺。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使得他們如此瘋狂?   少年已經沒有工夫回答這個問題。短短半盞茶不到的時間裡,他又捱了兩掌一刀,也教對方付出了三人重傷的代價。   包括紅臉老者在內,存有戰力的追殺者還剩下八人,依舊足以置他於死地。   他祭出烏雷印,又轟翻了兩個追殺者,自己也被紅臉老者一掌擊倒在地。   剎那間四面八方都是耀眼生寒的魔兵利刃,飽含著仇恨扎向他的身體。   他痛楚地嘶吼,「噗」地噴出口艷紅的血霧。「呼──」血火焚天,烈焰熊熊燃燒起空氣,像一朵淒厲的紅花怒綻開來。   圍攻而上的四名追殺者嘶聲怒吼,化作血紅的火球往外翻滾。   紅臉老者縱聲長嘯,凌空揮棒戳向布衣少年的胸口。全身被重重疊疊的棒影籠罩的少年,猶如籠中困鳥,他的眸中驀地掠過一絲痛苦的猶豫與恐懼,鬆開圓盾抬起雙手結在胸前,劃破的掌心裡迸射出兩飆血芒,倏然交織成十字星形,激撞在如山壓來的棒影上。   「喀喇喇──」方圓五丈內的椰樹裂斷橫飛,紅臉老者悶哼拋飛,一襲寬袍上千瘡百孔,儘是被精血所化的厲芒刺透的小洞,汩汩往外冒出鮮血。   「尤護法!」兩名部下驚呼趕至,扶住紅臉老者滿面震撼之情。   血霧散去,少年的身影鴻飛冥冥,消失在林中,地上卻有一串扭扭曲曲的血痕在昭示著他逃亡的方向,目標直指二十里外的那座大山。   此刻的他仍在不停地飛奔著,眼前變得越來越黑,身子變得越來越沉,急促的心跳幾乎超過了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   他的身體在不停地流血,昏沉沉地周圍的那些椰樹似乎都晃動了起來。   往前,往前,再快些!他不停在心裡給自己鼓勁,支撐著早已透支的身軀一路狂奔。   天在轉,地在晃,他的意識已完全陷入了麻木的狀態,身子機械地飛馳著,耳邊是盛夏裡炎熱的海風在呼呼地吹。   恍惚裡他的眼前浮現起一座幽深古舊的禪院,好像又聽到了悠揚的晨鐘在山間迴盪。桃花盛開,清溪潺潺,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在向他走近,走近……   忽然,他看到了一張秀美嬌憨的少女臉龐,烏黑的眼裡充滿了詫異。   不知所謂地,他向她微微一笑,然後昏天黑地地倒下。   迷迷糊糊地,他隱約聽見耳畔有一首陌生的山歌縈繞。   歌聲甜美圓潤,就像一泓清泉脈脈注入他疲乏不堪的心底。可惜他一個字都不懂,只知道那是一種自己從未聽聞過的嶺南方言。   他靜靜地躺著,靜靜地聽著,渾不知身在何處,卻像是在雲端裡飄啊飄啊,空蕩蕩地沒有著落。   突然,他感覺到了遍佈全身的劇痛,身子不由自主地彈坐而起,下意識地伸手想從背後掣出那面形影不離的圓盾,不料抓了個空。   他悚然一驚,視野裡慢慢有了景物,這才發現自己早已不在茂密的椰林中,而是躺在一張鬆軟舒適的大床上。   歌聲戛然而止,他轉動眼睛,看到了那張自己在昏迷前驚鴻一瞥的少女容顏。   一個十六七歲的秀美女子俏生生坐在床榻旁,一隻纖巧的小手捂在心口上,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嚴格說來,這女子絕對算不上人間絕色,但卻自有一種惹人憐愛的可人模樣。   「你……嚇死我了。」少女輕拍胸口,唇角卻多了一絲可愛的笑容。   少年直瞪瞪地注視少女半晌,直到她羞澀而微感惱怒地別過臉去。少年終於長吐了口氣仰面倒在床上,忍不住從喉頭發出聲模糊呻吟。   少女的回過頭道:「小心點兒,別再把傷口迸破。」   少年沒有回答,他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衣物都已換過,豎一道橫一道綁滿了繃帶,左腿和右臂更是被夾板牢牢固定,活脫像個大粽子。   看見斜靠在床邊的那面圓盾,他的心神微定,吃力地伸出左手比劃兩下。   「你說什麼?」少女迷惑地望著布衣少年的左手,「我不懂欸。」   少年垂下手,在少女豐腴的大腿上寫道:「你為什麼救我,這是什麼地方?」   少女的臉紅了起來,扭捏道:「這是我家啊,你……不會說話?」   少年抬手又要寫,少女急忙伸出自己的手道:「寫在這兒吧。」   少年緩緩在她粉嫩的掌心裡寫道:「我是啞巴。」   少女點點頭,遲疑道:「你……是不是叫真禪?我爹爹說你用的那面圓盾叫做烏龍神盾。」   少年慢慢地點了點頭,收回了他的左手。   少女吐吐舌頭道:「還真教我爹爹猜中了!可你怎會被人追殺的?」   真禪搖搖頭,用左手做了個喝水的手勢。   這回少女看懂了,起身端來一碗碧綠清澈的液汁,上面還漂浮著幾片粉紅的花瓣。她說道:「這是我家的『落梅著雨茶』,生血通經,益氣培元,可不是誰都能喝得到的。」   真禪接過碗,手一滑險些翻了。少女急忙端住,道:「我幫你。」藕臂攬住真禪後背,小心翼翼地將他身子抬起,靠倒在枕墊上。   真禪當真是渴極了,埋頭咕嚕咕嚕往嘴裡猛灌,一時喝得太急,被嗆得大聲咳嗽,牽動傷口直疼得呲牙咧嘴。   少女微笑著伸出柔夷輕撫,幫他平復胸口急促的喘息。雖說嶺南各族與中土風俗迥異,男女大防也寬泛許多,但她如此舉動,仍是大出真禪的意料之外。   他不由得再次審視少女,待少女凝眸回視,真禪竟意外地發現那一汪秋泓裡,默默無語透露著關切與愛憐。   真禪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他低下頭去,半晌後在少女的手背上寫道:「令尊是誰?」   少女愣了愣,仿似直到此刻真禪居然還沒想到自己父親的身份,是件頗不可思議的事,回答道:「我爹爹是瓊崖劍派的掌門人──玉帶金筆司徒奇哲啊。」   真禪點頭表示知道了。其實,要是有誰聽見司徒奇哲的名字,還能搖頭不知,那才是真正的怪事。儘管瓊崖劍派孤懸海外,被視作邪魔外道,各大名門正派退避三舍不恥與之為伍,可玉帶金筆司徒奇哲的名頭卻是威震正魔兩道,名揚四海。   很少有人見過他真正出手,但幾乎沒有誰會懷疑他是天荒八怪中修為最高,也最神秘莫測的一個,為人亦正亦邪喜怒無常,獨尊嶺南素不與中土仙林往來,卻統率著南荒魔道大大小小數十個門派,儼然便是稱雄天南的一方霸主。   少女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接著說道:「我叫司徒筠,是爹爹最小的女兒。」   真禪微微一笑,腦海裡卻閃過了另外一位少女的芳影。他忙不迭地將她藏回心底,專注著眼前的司徒筠,寫道:「謝謝你救了我。」   司徒筠輕笑道:「救你的可不止我一個,還有我大哥司徒龍楓和趙師兄、莫師姐呢。要是讓他們曉得你單單謝我,一定會不高興。」   真禪一怔,寫道:「那也代我謝謝他們,還有令尊。」   司徒筠輕笑道:「這還差不多。不過要謝,還是等你傷好了自己去謝吧。我可不做傳聲筒被大哥笑話。」   這時就聽屋外有人語氣溫和地問道:「筠兒,可是你救回來的那個少年醒了?」   司徒筠起身開門,應道:「爹爹,真教你說准了,他真的是真禪!」   屋外那人呵呵一笑道:「那有何難,只有你這傻丫頭還不信。」   真禪扭頭往門口望去,司徒筠親熱地挽著一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這位中年男子身著水色長袍,相貌英俊儒雅,下頜三綹長鬚灑逸,腰間玉帶上繫著一支不到兩尺長的金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打死真禪也不敢相信,眼前如此溫文爾雅的人,竟然就是瓊崖劍派的掌門人司徒奇哲。   真禪上半身綁滿夾板,只能單用左手向司徒奇哲施禮。   司徒奇哲含笑道:「不必多禮。」在真禪床前落座,伸出右手兩指輕搭他的脈門合目診察了須臾,說道:「你的外傷並不礙事,但經脈肺腑的傷勢還需悉心調養,半個月內最好不要再妄動真氣與人爭鬥。」   他鬆開真禪的脈門,又問道:「聽說你這三年來常住東崑崙為令堂守墓,為何突然跑來這裡,還落得一身是傷?」   真禪垂下頭,牙齒緊咬嘴唇沒有應聲。司徒奇哲道:「既然你不想說,就不必說了。」   他話鋒一轉道:「不過,適才滅照宮的白虎護法盛西來命人送來拜帖,說是明天上午要登門拜訪。恐怕此事多少會和你有關吧。」   見真禪身軀微震仍不開口,他起身道:「我還有點其他事,便不和你多聊了。」   司徒筠滿腹疑竇將父親送出小院,低聲問道:「爹,滅照宮是來要人的?」   司徒奇哲回過頭望了眼虛掩的門戶,頷首道:「咱們瓊崖劍派和滅照魔宮相隔萬里素無糾葛,我相信,盛西來此來必有所圖。」   司徒筠低垂眼瞼,陪著父親向前緩行,輕聲問道:「那他……」   「看他方才欲言又止的模樣,顯然他來我瓊崖島必有隱情。」司徒奇哲蹙起眉頭,沉吟道:「我難以理解的是,這少年是楊惟儼的親孫子,盛西來何以對他痛下殺手?」   司徒筠道:「也許是他祖孫反目,又或者是他在滅照宮闖禍了?」   司徒奇哲歎了口氣道:「若是如此,這少年也該逃去峨眉山向師門求援才對,何必捨近求遠跑來瓊崖島?此事大有可疑。」   司徒筠沉吟道:「也許是他不願給師門惹麻煩,所以寧可孤身逃亡、 遠走天涯?」   司徒奇哲笑道:「筠兒,爹爹知道你心地純良,但似乎你對這少年額外青睞有加,卻是為何?」   司徒筠臉紅道:「你老人家難道不覺得,他孤苦無依,又不會說話,很可憐麼?」   司徒奇哲一笑而過,說道:「你的猜測很有道理。但果真如此的話,他這禍必然不小,甚至連仙林四柱之一的雲巖宗也庇護不了他?!」   司徒筠輕輕道:「爹,自從三年前長白一戰後,仙林四柱已經名存實亡了。」   司徒奇哲微笑著點頭不語。   司徒筠猶豫了下,問道:「爹,如果盛西來真是沖真禪來的,咱們怎麼辦?」   司徒奇哲駐步凝視愛女,以問代答道:「你希望爹爹怎麼做?」   司徒筠垂首道:「就算要交出真禪,也該等他把傷養好,不然……。」   司徒奇哲搖頭微笑道:「儘管楊惟儼野心勃勃勢力深廣,咱們瓊崖劍派也未必就真怕了他。但我連真禪到底做了什麼事都不清楚,又豈能不問青紅皂白就庇護他?還是看看明天盛西來會怎麼說,咱們再作定奪也是不遲。」   他將手輕按在愛女的肩頭上,溫言道:「你也可以試著再問問他,總好過咱們父女倆在這兒一頭霧水地胡亂猜想。」   司徒筠點點頭道:「爹,我先去了。」伸手在司徒奇哲的腰上輕抱了下,轉身回返。   她走到院外,卻見屋門大開著的,頓覺不妥,呼喊道:「真禪,你在屋裡嗎?」   忽而想到真禪有口難言,就是聽到了自己的呼喊也無法回答。快步入屋,只見床上空空如也,連同烏龍神盾也一起不見了。在桌上淺淺的指痕刻道:「救命之恩,銘感肺腑。強敵將至,恕我不告而別。」   「真禪!」司徒筠飛奔出屋,焦灼地環顧四周,想找到真禪留下的蛛絲馬跡,可地上連半個腳印也沒留下。   司徒筠急道:「傻瓜,傷得這麼重還強撐著!」躍上屋頂尋思道:「就這會兒工夫,他肯定走不遠。」看著小屋東西北三面都是亭台樓閣,時有本門弟子來往行走,惟獨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棕櫚林,直通後山。   她心思聰慧,如乳燕投林策動身形向北追去。直飛出十多里地遠遠出了山莊,才看見前方林木間一個人影步履蹣跚,背負著烏龍神盾正往前行。   「真禪!」司徒筠心情一鬆,叫了聲加快身速追了上去。   真禪回過頭,臉上先是露出一絲錯愕,旋即無奈地苦笑了聲,停了下來。   司徒筠奔到他面前,見真禪身上的繃帶裡又有鮮紅的血水滲出,不由分說將他按坐在地,埋怨道:「你想去哪裡?怎麼說走就走?」   真禪呼吸粗重,用左手在地上寫道:「我在桌上留了話,你為什麼還要來追?他們是來抓我的,跟你們沒關係。」   「不要走,我會求爹爹保護你!」司徒筠脫口而出道。真禪怔了怔,呆呆地看著她。   司徒筠低聲道:「你重傷在身,能逃多遠?」   真禪抹去泥地上的字,接著寫道:「能多遠就多遠。」   司徒筠心亂如麻,即不願真禪落入魔爪,也不想瓊崖劍派因此招來強仇,沉默片刻後,猛抬頭道:「要麼我把你藏起來,讓他們永遠也找不著!」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二章 天涯   真禪的眼睛亮了,卻搖了搖頭寫道:「不用,我能走。」   可他堅持,司徒筠比他更堅持,說道:「只要他們找不到你,就沒法子找我們的麻煩。我聽說楊惟儼很霸道,可我瓊崖派未必怕他!」   真禪不語,久久看著司徒筠,寫道:「你真的不怕惹麻煩?而且可能是大麻煩!」   司徒筠被真禪盯得不好意思,遲疑道:「我也不想惹麻煩,但是我覺得,他們不該那樣欺負你一個人。」   真禪笑了起來,笑容裡有些疲憊有些傷感。他扭過臉,避開了司徒筠清澈明淨的目光,不意看到有四個人正悄無聲息地向他們潛近。   他立刻認出這四人正是滅照宮的部眾,心中一凜站起身來,知道自己由於功力大幅消退,以至於被對方欺近十丈之內兀自沒有察覺,唯今之計惟有拚死一搏。   這時司徒筠也發覺敵情,玉手按劍擋在真禪身前,微帶一絲緊張高喝道:「你們想幹什麼?」   四人中個子最高的一名黑衣男子向真禪略一欠身道:「大公子,請跟我們走。」   真禪搖頭,推開司徒筠摘下烏龍神盾向四名滅照宮部眾走去。   明知道真禪此刻已無再戰之能,四人仍不禁下意識地往後退開兩步。   高個黑衣男子道:「大公子,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你何必一定要叫我們為難?」朝三個同伴使了個眼色,各自掣出魔兵嚴陣以待。   「你們憑什麼在我瓊崖島上隨便抓人?」司徒筠拔出一柄玉色長劍橫在胸前清叱道。   高個黑衣男子冷冷道:「姑娘,我勸你少管閒事,免得惹禍上身。」   真禪一聲低喝,烏龍神盾快逾飛電,銳利的盾鋒斜劈高個黑衣男子的面門。   黑衣男子早有防備,手中三節魔棍繃得筆直,「鏗」地架開烏龍神盾,腳下踉蹌往後退開兩步。三名同伴低聲呼喝,圍攻而上。   司徒筠銀牙一咬,仙劍幻動出一雙劍花,分挑兩名身著黃衣的滅照宮部眾。   兩名黃衣人回身接戰,黑衣男子喝道:「殺了她,免留後患!」   兩名黃衣人聽到黑衣男子的指令,雙刀並舉猛攻司徒筠。儘管司徒筠也算得瓊崖劍派二代弟子裡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可畢竟從無實戰經驗,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人交手,就碰上兩個凶神惡煞、下手狠辣的魔道高手,心中難免膽怯,劍招隨之也變得慌亂,險象環生。   真禪的情形比起司徒筠更加凶險,他每催動一縷真氣,經脈就像被拉扯一樣痛徹肺腑,額頭冷汗涔涔滴落,手中的烏龍神盾越來越重、越來越慢。   「噹!」烏龍神盾被黑衣男子的三節魔棍挑飛上天,另一名青衣大漢趁虛而入,一斧劈中他的右肋。真禪痛吼飛撲,將青衣大漢撞倒在地,一拳把他打昏過去。   「砰!」他的背上重重捱了黑衣男子一棍,翻滾出數丈遠,口中鮮血狂噴。   黑衣男子左手收住三節魔棍,探臂抓向他的胸襟。   司徒筠一驚,以為對方要取真禪性命,情急下擲出芷素玉劍,奔襲黑衣男子後心。   黑衣男子反手揮棍蹦飛芷素玉劍,卻沒有注意到真禪的眼眸裡猛然迸射出兩簇駭人的深幽冷焰,伸手握了一把漫天飄揚的血霧,掌心赤芒一閃「呼」地迸裂出數十道森寒刺目的血芒。黑衣男子的胸膛、左肩、雙腿一瞬間被血芒洞穿,喉嚨裡發出一記慘叫身軀轟然爆散,連帶那個昏死過去的青衣大漢也被炸得屍骨無存。   血滴飛濺到司徒筠臉上,她不由呆了,猛地她痛呼倒地,右腿已被魔刀砍中。   真禪目露冰冷煞光,身子貼地飛到,一拳擊偏左邊黃衣人劈落的魔刀,口中噴出一束血箭刺穿右首黃衣人的咽喉。   「砰!」他的身子重重墜落在司徒筠身上,口吐血沫昏了過去。   最後一名黃衣人見同伴死傷殆盡,衝上前怒吼道:「殺!」總算盛怒之下仍記得真禪的身份,不敢對他痛下殺手,魔刀劈斬向司徒筠眉心。   司徒筠被真禪壓在身下動彈不得,芷素玉劍又已脫手,一時六神無主閉起眼睛尖聲驚叫。猛聽有人喝道:「爾敢!」   一束劍華飛掠過棕櫚林電射而至,招式手法幾與司徒筠剛才那下如出一轍,但威勢驚人不知凌厲了多少倍,立時貫穿黃衣人胸膛,「咄」地插入樹幹。   司徒筠死裡逃生驚懼交加,睜眼望去就見一名身穿白衣的英俊青年飛身而來,正是自己的大哥司徒龍楓。他抬手攝出釘入樹幹的仙劍「風雅」歸入鞘中,叫道:「筠兒,你怎樣了?」彎腰從司徒筠身上抱起真禪,彈指封了他傷處的血脈。   司徒筠眨眨眼睛感覺自己有些頭暈,從地上坐起道:「大哥,你怎麼來了?」   司徒龍楓舒展靈覺,探查四周是否還有滅照宮餘黨,回答道:「我去頌海小築找你們,卻見到了桌上的留言,便一路往北追了下來。」   司徒筠勉強穩定心神撿起芷素玉劍和烏龍神盾,瞧了眼地上的屍首,瑟縮道:「剛才嚇死我了,要不是你來得及時,我和真禪……。」   司徒龍楓語氣凝重道:「這些都是滅照宮的人?」   司徒筠點點頭,小聲辯解道:「是他們先動手的,我差點沒命,大哥,你都親眼看見了,對嗎?待會兒見到爹爹,可得幫我作證。」   司徒龍楓望了眼懷裡的真禪,說道:「你的傷不要緊吧?咱們先回去。」   司徒筠問道:「那這裡怎麼辦?」   司徒龍楓一邊抱著真禪往回走,一邊應道:「我馬上找人來處理。」   三人回到頌海小築,司徒奇哲和兩位瓊崖劍派宿老卓奇川、雄奇煌業已聞訊趕至。   眾人先將真禪送回床上緊急救治,之後便聽司徒筠哭著把適才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最後道:「要不是他剛才擋在我前面,拚死又殺了那個黃衣人,我、我……」   司徒奇哲輕撫愛女的背心道:「別怕,都過去了。接下來的事便交給為父吧!」   卓奇川問司徒龍楓道:「那幾個死掉的滅照宮部屬你是如何處置的?」   司徒龍楓道:「已經命人挖坑深埋,清理現場了。」   雄奇煌讚賞地拍了拍司徒龍楓道:「對,咱們給他來個死無對證。」   司徒筠伸手摸了摸真禪的額頭,驚呼道:「爹,他的額頭好燙!」   司徒奇哲深深看了愛女一眼,歎道:「我去拿『千秋秘煉膏』,你總可安心了吧。」   他走出頌海小築,卓奇川、雄奇煌和司徒龍楓亦跟了出來。四人行出一段,來到司徒奇哲的書房。卓奇川問道:「師弟,你怎麼看這事?」   司徒奇哲已沒了適才的笑容,深沉得如一口看不見底的古井,緩緩道:「再看看。」   雄奇煌緊鎖眉宇道:「他連屠三名滅照宮部屬,這是筠兒親眼所見。如此看來,這小子真像是在被追殺。」   卓奇川冷冷道:「三名部屬而已,你怎知這不是楊惟嚴演給我們瞧的苦肉計?」   司徒龍楓道:「莫非楊惟儼聽到了什麼風聲?否則怎會如此湊巧,不早不晚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他親孫子逃亡到南海,還昏死在山莊外?」   卓奇川道:「管他是真是假,不如咱們順水推舟,將這小子交給盛西來算了?」   司徒奇哲一直在安靜地聽著眾人的商議爭論,沉思半晌道:「不,我們留下他。」   卓奇川道:「明天盛西來就會登門要人,又該如何應對?」   司徒奇哲胸有成竹道:「那咱們就大大方方地相迎。強龍不壓地頭蛇,我量他盛西來也不敢強搜我的瓊崖山莊。」   雄奇煌拍案道:「好,就這麼辦!我這就交代下去。」   司徒奇哲頷首道:「楓兒,辛苦你立即起程去一次中土,暗中探聽明白真禪逃亡的前因後果。卓師兄,麻煩你加派人手巡護山莊,以免滅照宮的人潛入。」   司徒龍楓應了,又問道:「筠兒那邊怎麼辦?她似乎對這小子過分關心了,要不要我旁敲側擊,提醒一下?免得將來不好收拾。」   司徒奇哲淡淡道:「不必了,一切順其自然吧。你回頭將『千秋秘煉膏』送去頌海小築,希望他的傷能盡快痊癒。」   司徒龍楓和卓奇川均都應了,與雄奇煌一起離去,分頭佈置。   翌日上午真禪仍在昏睡中,盛西來率著十餘名部下如約而至。司徒奇哲在吟風軒設席接待,眾人分賓主落座。   盛西來開門見山道:「司徒掌門,老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特來有事相求。」   司徒奇哲在座椅裡欠身道:「不敢,卻不曉得盛老先生有何見教?」   盛西來低歎了聲,道:「說起來難以啟齒。半個月前敝宮發生了一樁大事。其中詳情老朽也不方便細說,還望司徒掌門見諒。總之,是楊老宮主的嫡孫真禪犯下一樁忤逆大罪後連夜潛逃,我們奉老宮主之命一路追捕,誰知他數日前逃上瓊崖島後卻突然失去了蹤跡。」   司徒奇哲不慌不忙道:「盛老先生莫非懷疑,是我瓊崖山莊將真禪私藏了起來?」   盛西來笑道:「真禪和貴派素無交往,當然不可能托身投靠於此。但瓊崖島幅員遼闊,山高林密,他就地藏起來讓我們找不到,也屬情理之中。咱們遠道而來,人生路不熟,彷徨無計之下,才想到請托貴派協助查找。」   司徒奇哲搖頭道:「盛老先生客氣,在下這便命人協助貴宮查尋真禪的下落。」   「多謝!」盛西來拱手一禮,道:「另有一事,也需麻煩司徒掌門。昨日敝宮四個手下奉老朽之命外出搜尋真禪蹤跡,卻一夜未歸。老朽今日清晨出門查找,不意發現貴派的後山棕櫚林裡有打鬥痕跡,想必是遭了真禪的毒手。事發之處與瓊崖山莊近在咫尺,不曉得司徒掌門是否聽聞門下稟報?」   司徒奇哲道:「昨夜確有弟子來報,我也曾命人查探,卻也是一無所獲。適才聽盛老先生這麼一說,才曉得竟有此事。此人膽敢在我瓊崖山莊地界內行兇殺人,實屬狂妄。即便沒有盛老先生的請托,敝派也不會輕饒他!」   盛西來站起身道:「如此有勞司徒掌門了。只是此子性情古怪、魔功詭異,數日前連敝宮的尤護法也遭他毒手,被打成重傷。倘若貴派果真發現他的行蹤,還需多加小心。」   司徒奇哲起身相送道:「多謝盛老先生提醒,敝派定當注意。不知盛老先生下榻何處,如不見棄便請在敝莊中小住幾日。」   盛西來婉拒道:「司徒掌門盛情老朽心領,這兩日尤護法正在距此六十里外的三亞小鎮上養傷,如有消息,可代為接洽。」走到門口,他忽然側目問道:「司徒掌門,不知瓊崖島上可有狼?」   司徒奇哲微微一怔道:「瓊崖島上多是荒山野嶺,有野狼出沒也不足為奇。只是在瓊崖山莊左近,已經有許多年未曾見過狼蹤。」   盛西來點點頭,意味深長道:「那就好,那就好。老朽告辭,不勞司徒掌門相送。」   當下司徒奇哲送走盛西來一行,雄奇煌迫不及待道:「師兄,盛西來為何剛才陰陽怪氣地問有狼沒狼,他什麼意思?」   「子是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司徒奇哲低哼道:「他是警告我們不要養虎為患。」   ◇◇◇◇   在盛西來登門拜山後的第七個晚上,司徒龍楓不辱使命悄然歸來。但他究竟在中土仙林探聽到了什麼,卻是諱莫如深。甚至連司徒筠都不清楚。   又過了半個月,滅照宮的人馬終於陸續撤離瓊崖島。盛西來行前還專程登門告辭,言語神情依舊是客客氣氣,綿裡藏針。   很顯然,盛西來不是傻瓜。假如滅照宮在瓊崖島揭地三尺大搜了將近一個月都未能尋到真禪的半點蹤影,那這少年惟一的藏身之處業已昭然若揭。   可惜他沒憑沒據,也只能明白不了糊塗了。如若真格地撕破臉皮,除非楊惟儼願意興師動眾,萬里遠征瓊崖,否則他也毫無把握在與瓊崖劍派的正面衝突中討得好處。   然而經過了雄遠峰和長白山兩次正魔對決,滅照宮亦是元氣大傷,為了一個逃亡的真禪,是否值得大動干戈,也著實需要楊惟儼費番思量。   就這樣,隨著滅照宮部眾的離去,瓊崖山莊重新恢復了平靜。   真禪的傷勢一天好過一天,拆下了夾板和繃帶,偶爾也能在山莊裡走走。   這天傍晚他運功醒轉,一陣莫名的煩躁。隨著魔功日益精深,已突破到第五層的「天之哀」境界,這種不安的感覺在每次行功完畢後也變得越加強烈。   他把臉浸入冷水裡,略略覺得舒服了些,卻聽門外腳步響動傳來。   不必回頭,真禪已經猜到誰來了。這足音對他而言,已是熟悉無比,甚而當它的主人還在屋外,自己就有一種隱約嗅到如蘭似麝芬芳香氣的錯覺。   他轉過身打開屋門,司徒筠歡快地說道:「真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真禪一愣,朝她比劃了兩下。司徒筠已能看懂一些簡單的手語,微笑道:「我爹爹說你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出莊去玩兒啦。」   比起司徒筠的後知後覺,真禪早就曉得自己經過月餘療養,體內真氣逐漸通行無阻,只要不耗損得過於猛烈,等閒地運氣御風毫無問題。   看到司徒筠比自己還高興的樣子,他笑了笑比劃道:「你喜歡去哪裡玩?」   司徒筠眼眸一轉,說道:「你知不知道咱們瓊崖島還被人稱作什麼?」   真禪用手指蘸了盆裡的水在桌案上寫道:「天之涯海之角?」   司徒筠嬌俏一笑,握起真禪的手道:「我這就帶你見識見識真正的天涯海角。」   真禪被她拽出屋門,兩人出了山莊御風而行,經過那片曾經發生過血戰的椰樹林,折而向東,沿著海岸線飛出約莫半個時辰,前方一座山崖向海中探出,如守望南海的巨人般高高矗立於驚濤駭浪間。   兩人來到崖頂,真禪撐腰吸氣調勻內息。一股清涼浩蕩的海風撲面而來,帶著大海中獨有的鹹濕氣息,令他的心神一振。   就聽司徒筠在身後喚道:「真禪,你瞧那邊!」   真禪凝目朝司徒筠手指的地方看去,在一塊有若斧劈刀削的巖壁上,刻著三個朱紅色的大字:鹿回頭。   莫名地,他的心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滋味,久久地出神道:「天涯海角,我來到天涯海角了。」   他的思緒忽然隨著吹拂而來的海風飄去了極遠極遠的地方。很多很多的人,許多許多的事接踵湧入腦海,回想起前些日子歷盡艱辛的逃亡經歷,譬如噩夢。而未來,無論前途坎坷,自己卻絕無後路可退。   暮色深濃,渾圓的紅日正驅動巨大的身軀緩緩降落,隱沒至海面下,耀眼的光芒將海天印染得絢爛而壯闊。遠方有白帆點點,鷗鳥高飛,卻看不見熟悉的那片土地。   他驀地產生了一縷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不知道自己逃來南海的抉擇是否正確。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對?   忽然,他聽到司徒筠有如仙樂般動聽的低語在耳畔道:「真禪,你在想家嗎?」   真禪甩了甩頭,比劃道:「對我而言,家從來只是一個夢想的地方。」   司徒筠的眉宇湧起一絲憐惜,在靜默了須臾後輕輕道:「也許你可以在天涯海角找到你夢想的家園。」   真禪猛然扭頭。晚風吹動起司徒筠烏黑亮麗的髮絲,夕陽的餘暉映紅了她的俏臉,他的心在這一刻震顫不已。   她亭亭玉立在他的身旁,似是受不了奪目的夕陽光芒,一雙星眸緩緩地合起,黝黑的睫毛顫動著,每一下都在深深地扣動他的心弦。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遲疑著向她僅堪盈盈一握的纖腰攬去。   「不要臉!」一聲怒叱突然打破了崖頂的靜寂。司徒筠霍然睜眼,又驚又羞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從「鹿回頭」的巖壁後突然閃出一條紅色身影直衝了過來,一個陌生少女柳眉倒豎杏目圓睜,臉上儘是惱怒。不等司徒筠開口相問,她已揮動一雙奇形魔刀,掠過呆如木雞的真禪,惡狠狠地劈來。   司徒筠壓根來不及拔劍招架,急忙撤身躲閃道:「你做什麼?」   「殺了你!」紅衣少女咬牙切齒,雙目中噴出的怒火直令司徒筠心驚,奇形雙刀縱橫飛舞盡數攻向她的要害。   司徒筠赤手空拳,又被紅衣少女玩命般的氣勢壓制,頓時左支右絀不住後退,心中卻在奇怪為何真禪見自己遇險,還傻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驀然她靈光乍現,驚呼道:「姑娘,你是來找真禪……」   紅衣少女氣勢洶洶,揮刀猛剁道:「臭丫頭,你竟敢勾引小和尚!」   「難道她是真禪的舊識?」司徒筠無端地芳心一酸,卻被紅衣少女看準破綻,左手魔刀迴旋而至,切向她的左腰。   猛然人影一晃,真禪斜身殺入兩人之間,左手一撥推開魔刀,右手拍向紅衣少女面門。紅衣少女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真禪居然相幫司徒筠向自己出手。   她又是氣苦又是羞恨,竟凝住雙刀任由真禪的右掌擊向自己,口中叫道:「好,你來殺我吧!」   真禪急忙化拍為抓,奪過紅衣少女的奇形雙刀,往後退開兩步。   紅衣少女淚水湧出眼眶,望著真禪和司徒筠竟不能言。   真禪默默無語倒轉奇形雙刀遞還給紅衣少女,伸左手往海上一指,要她立即離開。   紅衣少女胸口劇烈起伏,眼裡的哀傷與恨意如刀鋒般怒射在真禪的臉上,突然接過雙刀大叫一聲,舉刀劈向真禪。   在司徒筠的驚呼聲中,真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劈落的刀鋒,紋絲不動。   呼嘯的魔刀在距離真禪額頭還有半寸的地方赫然頓止,嗡嗡顫動著耀眼的寒芒。   「不要──」司徒筠緊盯著那柄懸在真禪面前的魔刀,想上前卻又不敢,更不知該說些什麼。   時間彷彿凝固了許久,真禪的眼睛穿過刀鋒,漠然地看著紅衣少女。   紅衣少女的心終於在他木無表情的冷視下崩潰,「哇」地一聲收刀掩面,跌跌撞撞衝下了山崖,海風遠遠地送來她的哭叫道:「再也不要見你了──」。   真禪沒動,甚至沒有轉頭去看絕塵而去的少女一眼。   司徒筠不無擔憂地望著他,輕咬櫻唇低低喚道:「真禪──她是誰?」   在她與真禪的視線觸碰的一霎,司徒筠愕然覺察到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在所有反應都沒來得及作出前,一雙火熱顫慄的嘴唇已重重封住她的檀口,舌頭粗暴地叩開她的牙關,瘋狂地掠奪著。   她嬌軀劇顫,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於是錯過了真禪眼角溢出的一滴滾熱的淚。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三章 弒父   西門美人病了,說胡話,發高燒。好在當地的一位黎族婦人收留了風塵困頓的她,才不至於孤苦伶仃地病倒他鄉,無人照管。   她昏沉沉地做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噩夢,一會兒是真禪懷抱那少女花前月下濃情蜜意,一會兒是真禪面目猙獰舉起烏龍神盾劈向自己。   可是無論做什麼樣的夢,夢中總是見到他。   這三年多來,她曾經好幾次偷偷離家,跑去東崑崙,為的只是欺負欺負這個脾氣好,從來不會生氣的小和尚。   小和尚在替他的母親守墓。她有時候也會幫著他除除墳前的雜草,掃掃地上的落葉,偶爾也會種些自己各處搜羅的花花草草,看它們有的發芽,有的枯死。心情好的時候,就拖著他去看崑崙冰川;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逼著他給自己講故事。   小和尚講故事的時候用的是手語,一來二去的,她也學會了用手說話,可惜小和尚講故事的本領實在不咋樣。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要麼是勸人向善的佛經,要麼是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成語典故。   她喜歡聽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傳說,可小和尚一個也不會講。不過那也沒關係,反正就當他嘴笨,自己隨便聽吧。   不知不覺,她在東崑崙上待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得每次都是被爹娘軟磨硬泡,連哄帶騙地拽回家。然後不用太久,趁著爹爹疏於防範,她就會又一次消失。   可這樣的日子在半年前毫無徵兆地戛然而止。那天大雪紛飛,她像往常一樣偷偷溜出家門去找真禪,卻意外地發現小和尚也從東崑崙消失了。   她問滅照宮的人,可是所有的人都說不知道。(他們一定知道,但不肯告訴自己。)   她就傻傻地在雪地裡等他。一直等了三天,等到雪也停了,日頭也出來了,他才姍姍來遲。她把墳塚周圍的積雪都剷平掃清了,想給他一個驚喜。哪知小和尚就像變了個人,對她不理不睬,只坐在母親的墓前發呆。   她又是生氣又是疑惑,就變著方兒逗弄他。誰曉得以前百試不爽的殺手!,竟引得真禪沉下了臉,掉頭就走。   她氣得離開雄遠峰,在崑崙山裡漫無目的地遊蕩了許多天,到底還是不爭氣地回轉過來,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真禪這次粗暴無禮的行為。   沒想到小和尚變本加厲,變得越來越沒耐心。終於,兩人大吵了一架,她再次氣呼呼地離去。她沒有走遠,就在山下,指望著小和尚會來追她,會向她賠不是。然而等了半個月,小和尚也沒來。她悶悶不樂地回到桐柏山,覺得日子忽然變得特別無聊,無聊到她整天發脾氣,摔東西。   直到有一天偷聽到爹娘在聊真禪,才曉得這小和尚得罪自己不算完,還在滅照宮闖了禍,已逃下雄遠峰,正被自己的親爺爺下令滿世界地追殺。   她強忍了足足三個時辰,然後吩咐下人做了桌好菜,將爹娘輕而易舉地灌翻,連夜出門去找真禪。她找啊找啊,終於聽說小和尚去了瓊崖島,於是披星戴月地趕來,卻見他和一個長得比醜八怪還醜的小姑娘卿卿我我去了海邊。   後來的事……後來的事就成了她難以忘懷的噩夢,一個糾纏著折磨自己的噩夢。   就這樣,她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十多天,終於漸漸退燒,精神稍許好轉了點兒。   這天傍晚望著照在床頭的一縷斜陽餘暉,西門美人忽然聽見屋外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招呼道:「這位大嬸,能否跟您討碗水喝?」   「楊恆?」聽到這聲音,她的掙扎著從床上爬起,往窗外望去。   在黎族大嬸的院子裡,楊恆正接過一碗甘洌清涼的井水仰脖飲下。   三年未見,他已完全長成一個英姿勃發的俊朗青年,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烏黑的鳳目深邃平和,薄薄的唇角即使在喝水的時候都含著一縷懶懶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風。然而在他俊挺的臉龐上,總有一抹若有若無的落寞在有意無意間迴旋。   他喝過了井水,舒暢地吐了口氣,用袖口抹去嘴角的水漬,將碗還給黎族婦人道:「大嬸,謝謝!」目光無意地一掃,看見窗戶裡有張憔悴蒼白的臉正向自己張望。   「西門姑娘,她怎會一個人在這裡?」楊恆怔了怔,沒想到會在遠離中土的瓊崖島上遇見故人,即是歡喜又是詫異,關切道:「你生病了?」   西門美人手扶窗欞望著楊恆,念及自己的不幸與傷心事,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抽泣道:「我要你管?」   楊恆見西門美人滿是委屈憤懣的模樣,愈發驚訝。他有意紓解這丫頭的心緒,輕笑道:「是了,你有西門老爺子寵愛,又有真禪幫襯,我敢管?」   沒想到話音剛落,西門美人乾脆放聲大哭起來,叫道:「你為什麼也來欺負我?」   楊恆大感奇怪,向黎族大嬸告了聲叨擾,走入屋中。西門美人伏在窗口越哭越厲害,雙頰泛起病態的嫣紅。   楊恆微蹙了下劍眉,走到她身後,用左掌按住西門美人的背心,傳入一道真氣。   半刻之後,西門美人連日來積壓在體內的風寒鬱結被楊恆精純雄渾的薩班若真氣抽絲剝繭般盡數化解,頓覺渾身舒泰無比。   可她的哭聲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索性搬了張凳子在床邊坐下,說道:「好吧,等你哭夠了,再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真禪……」西門美人香肩抽動,嗚咽道:「他和一個狐狸精在一起,還打我……」越說越悲,剛剛低下去的哭聲「哇」地又放大了。   「怎麼可能?」楊恆笑道:「那傢伙見到你就想老鼠見了貓,從來只有你欺負他的份兒。況且他還當自己是個出家人,從來不近女色,就算身邊有個姑娘,大不了也就是個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西門美人哭叫道:「普通朋友會摟摟抱抱黏一塊兒?我親眼看見的,碰上個小狐狸精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難怪我爹說過:『十個禿子九個嫖,還有一個也欠打』,嗚嗚嗚嗚……」   楊恆被她哭得頭疼,兼之西門美人心情激動語無倫次,怕也問不明白,便道:「你是在什麼地方見到真禪的,他身旁的那位姑娘又是誰?」   西門美人怒道:「誰要認得那狐狸精是誰?以後被我遇上了,定要在她臉蛋兒上用刀劃上十七八道不可!」頓了頓怒氣稍歇,回答道:「就在那叫鹿回頭的山崖上。」   「鹿回頭?」楊恆想了想,記起自己二十多天前正巧也去過那個地方。可真禪不是在東崑崙為母親守墓嗎,為何突然來了瓊崖島?   楊恆百思不得其解,心中苦笑道:「這幾個月我深入南荒,又跑來瓊崖,兩耳不聞窗外事,於仙林隔膜日久,居然連真禪離開了東崑崙也不知道。」   當下留在黎族大嬸的家中陪著西門美人吃了晚飯,又使盡渾身解數將她逗得破涕為笑,沉沉睡去,尋思道:「西門姑娘病倒已有些日子,也不曉得真禪是否還在瓊崖。今晚月色正好,我不妨先到鹿回頭走上一遭,也許能找出因由。」   想到這裡望了眼酣睡的西門美人,楊恆悄然出屋,御動長風往鹿回頭飛去。   這三年來他浪跡仙林居無定所,四處探訪宗神秀和青天良等人的下落。期間也曾數次潛上峨眉,拜會明燈大師,卻始終無緣得見自願進入玄沙佛塔閉關修行,懺悔過往的母親。   只是有意無意地,他總遠遠避開黃山。有時寧可繞上數千里,也不願從它的山腳下經過。儘管他時常想起她,儘管他無時能忘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他也曾去過蓬萊仙島,想看一看小夜過得好不好。然而兩次探訪,小夜都在閉關修煉蓬萊劍派的心法絕學,楊恆又無意於驚動其他人,只能鬱鬱而歸。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他不願數算,更不願去想明天應該幹什麼──在失去石頌霜後,他知道自己對未來的生活已經無所求。只不過,還有太多的事要做,還有曾許下的諾言尚未達成。   他御風來到鹿回頭時,一輪圓月正升上中天。月光下的南海別有一番迥然不同於白天的壯美。銀色的波濤粼粼,白浪撞擊在腳下的懸崖峭壁上,發出雷霆般的怒吼,在萬籟俱寂的夜裡能傳出極遠,極遠……直到海的那邊,山的那頭。   他站在刻有鹿回頭三字的巖壁前,任海風吹拂衣袂,夜露弄濕發端。   十九歲的他,心老人憔,玉華下的影子只剩下寂寞。   忽然他的神息覺察到有人正遠遠地向山崖上飛來,是真禪。   楊恆回首,正看到他飄落在山崖上。真禪也瞧見了楊恆,臉上不自禁地露出驚喜的笑容,但那笑容在即將綻放的一霎,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向楊恆走來,用手語問道:「真源,是你?」   「我剛見過西門姑娘,聽她說你曾來過這裡。」楊恆打量著闊別多時的真禪,回答道:「我想試一試自己的運氣──結果運氣還不錯。」說著,他的唇角逸出一縷溫暖的笑意,抬手拍打真禪的肩膀道:「是我不是她,有點失望?」   然而出乎楊恆意料之外,真禪的臉上沒有露出熟悉的笑容,靜靜地望著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比劃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你新認識了一個女孩兒,」楊恆挑起了眉,對真禪的反應微感訝異,有心讓氣氛顯得輕鬆些,他笑道:「你為她氣跑了西門?」   真禪搖搖頭,緩緩比劃道:「一個月前,我殺了楊北楚。」   楊恆的笑容一下子凍結,深吸一口氣道:「真的假的?」   真禪點頭,眼裡浮現起悲哀,說道:「那天他剛回滅照宮就喝了個酩酊大醉,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去峨眉山找你娘親去了。他醉醺醺地跑到我娘親的墳前,莫名其妙地發酒瘋。」   楊恆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就見真禪繼續用手語道:「我躲在一旁,見他突然衝到墓前砸碎了墓碑,又瘋了似地刨挖墳頭。我衝上去想攔下他,卻被他用腳踹翻,眼睜睜看著娘親的骨灰罈也被他挖出來,我又衝過去搶骨灰罈,就這樣跟他扭打起來。」   他面色陰鬱,接著道:「後來,他砸碎了骨灰罈,還用腳跺踏灑滿一地的骨灰。我不讓他踩娘親的骨灰,他就一記記狠狠踩我。一邊踩還一邊罵我,我……實在忍不住,就出手了。」   他慘然一笑,比劃道:「我真的不想跟他打的,我還一直求他放過娘親的骨灰。可他,簡直就是惡鬼,揍我揍得更狠了。我被他打得滿臉是血,昏昏沉沉,覺得心裡恨死了他,猛地張嘴衝他噴出一口血箭……」   他的身子顫了顫,雙手掩住面孔,不再往下說,淚水從指縫間無聲無息地溢出。   楊恆身軀僵硬地站在那裡,看著真禪沙啞道:「這是真的?」   真禪不語,猛然噗通一聲跪倒在他的面前,淚流滿面道:「你想殺我嗎?如果是,那就動手罷!我不願死在別人的手裡,所以我會反抗,而且又殺了許多滅照宮的人。可如果是你要殺我,我不會還手,只想早點兒解脫……」   楊恆默然低頭看著真禪,心裡亂作了一團。不錯,他也曾對楊北楚深惡痛絕,差點就做了和真禪同樣的事。但當他真的聽說,楊北楚死了的時候,楊恆的心裡沒有解氣後的快慰,反而充滿一種難言的苦澀與矛盾。   但這會是真的嗎?真禪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因一時的激憤殺了楊北楚?楊北楚為什麼要醉醺醺地跑去掘墓拋骨?楊恆想了又想,希望能從他的敘述裡找到破綻或者謊言的痕跡。可真禪的眼淚,真禪的痛楚,又都在告訴自己──那些事曾真的發生過。   他頹然扭過臉,看著大浪翻湧,吞泥吐沙,沙灘銀白如鏡,已是深夜天涯。   「站起來──」他艱難地從喉嚨裡吐出一個個字:「這不是你的錯!」   真禪霍然抬頭,眼睛裡跳動著光芒。楊恆的低吼像是從胸腔裡爆發而出,道:「我們是兄弟!是兄弟,你怎能跪我?站起來,天還沒塌──就是塌了,也有我和你一塊兒扛著!」   他近乎粗暴地將真禪從地上拽起,慢慢冷靜下來,用力將自己的兄長抱進懷裡。   海濤轟鳴,明月西往,楊恆的眼裡有了淚光。他拍打著真禪的背心,發現到了嘴邊的話語變得無限蒼白,於是再也不說什麼,只是抱著這個同父異母,多災多難的兄長,用自己的體溫晤暖後者冷寂的心靈。   許久之後,真禪放開楊恆,拭去臉上的淚痕,說道:「我要回去了。」   「回去?」楊恆仰頭把淚水送回眼眶裡,問道:「你要回哪裡去?」   「瓊崖山莊,」真禪回答道:「他們收留了我。」   楊恆悵然一笑道:「那個和你在一起讓西門發狂的姑娘,是瓊崖劍派的女弟子?」   真禪點點頭,比劃道:「是她救了我,又勸她爹爹收留我。」   楊恆一怔道:「她是瓊崖劍派司徒掌門的女兒?」   真禪低下頭不言語,楊恆問道:「那你打算如何向西門姑娘交代?還有,你準備一輩子都藏在這小島上,再不回中土了麼?」   真禪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心裡……亂得很。」   楊恆不再追問,緩緩道:「真禪,我從前也犯過傻,只是因為片刻的衝動。等我清醒過來想改正,卻發現有些事可以做錯,但有些事永遠不可能重新來過。所以,別讓自己只數到三,如果那個決定足以影響你的未來,就算給自己三個月又何妨?想清楚再決定。」   真禪一震,良久之後重重地點頭,向楊恆合十一禮,退向崖邊。   楊恆微露失望之色,緩緩問道:「西門姑娘病得不輕,你真地不打算去見她?」   真禪欲言又止,終究騰身往瓊崖山莊的方向飛去,再沒有回頭看楊恆一眼。   楊恆的眉宇揚了揚,在提氣準備截住真禪的一瞬間,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無聲月色下,只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沉浮於海天之間,漸遠漸去。   ◇◇◇◇   天色漸亮,西門美人悄然離開黎族大嬸家。臨行時,她在自己的枕頭下放了兩錠金子,又仔細地將屋子整理清掃了一遍。   後半夜醒來,聽著屋外沙沙的枝葉被風吹動的聲音,她無論如何都難以入眠。   她隱隱約約猜到,楊恆會去找真禪。然而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許久,西門美人還是決意趁早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但是走出了黎族大嬸家,她卻並不曉得自己應該去向哪裡。她天生就沒什麼方向感,否則那日也不會挾持著真禪稀里糊塗撞進煙波釣叟的府宅。只覺得眼前有走不完的山路,穿不盡的叢林,腦袋昏沉沉地擺脫不開真禪的影子。   忽然,她聽到前方有淙淙的流水聲,是一條清澈的溪澗從山間流過。   西門美人疲憊地在溪邊跪下身子,雙手捧起甘洌清涼的澗水送到嘴邊,飢渴地吸吮。她這才發現,溪水裡自己的倒影是如此的憔悴,如此的孱弱。   飲了幾口澗水,西門美人精神稍振,舉目四望打量起週遭的景致。   林木森森山谷空幽,一片遠離人世塵囂的祥和靜謐。對岸大約十餘丈外的溪澗旁,有一頭母鹿正帶著兩頭小鹿低頭飲水。母鹿時刻機警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卻並未發覺西門美人的存在。而那兩頭無憂無慮的小鹿呢,則是時不時親暱而淘氣地在母親身上輕輕蹭撫。   見此情景,西門美人的眼圈立刻紅了。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回家。   她靜靜地跪身在茂密的草叢裡,凝視著兩頭承歡膝下的小鹿和它們的母親,淚水一顆一顆像斷了線的珍珠般順著臉頰滾落。   驀地,鹿群像是受到什麼驚嚇,惶然鑽入對岸的密林裡消失不見。   西門美人一醒道:「有人來了!」心底裡對這驚走鹿群的不速之客頗感厭惡。   這時候對面的林子裡走出四個黑衣人,臉上俱都佩戴著詭異的銀色面具。   「銀面人?」西門美人早就聽楊恆說起過這伙兒神秘殺手,本以為他們隨著宗神秀的敗亡也銷聲匿跡,土崩瓦解。孰料竟是陰魂不散,教自己撞上了。   想到銀面人的種種作為,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西門美人不由得暗生寒意,往身後的草叢裡縮了縮,更是屏住了自己的呼吸,驚疑道:「這伙兒人要幹什麼?」   沒想到她的身子這麼微微一動,便已引起對方的驚覺。為首的一個瘦高個銀面人雙目如電射向西門美人藏身的草叢,說道:「老五,好像那邊有動靜。」   西門美人暗吃一驚,身子埋得更低,自知病後體弱,一旦被銀面人發現自己的行蹤加以截殺,委實凶多吉少。   無巧不巧,背後不遠處呼地飛起一羽水鳥,俯衝向溪澗,雙爪探伸精準地抓起一條活魚,旋即向西面的密林裡投去。   那被喚作老五的矮胖銀面人見狀一笑道:「是隻鳥兒,老大你也太緊張了。」   銀面人首領哼了聲道:「這回咱們要對付的是劍聖石鳳陽的外孫女兒,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要是拿不下她,咱們兄弟五個全都得抹脖子。」   他身旁一個手持雙斧的粗壯銀面人呵呵低笑道:「那石丫頭又不是三頭六臂,咱們哥五個一擁而上,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西門美人凜然心道:「原來他們要對付的是石姑娘!」   雖然她和石頌霜也曾見過幾面,卻遠談不上深交。只是聽聞銀面人要圖謀暗害石頌霜,一顆芳心仍禁不住提了起來,思忖道:「我要不要設法通知石姑娘?」   就聽為首的銀面人冷哼道:「姓石的丫頭修為不俗,你我不可掉以輕心。稍後見她現身,老三便用『鬼火梭』先來個下馬威,老四趁機放出『南柯一夢散』,老五負責正面強攻,我從背後掩襲,再加上老二的『十八羅漢鞭』在外圍襲擾,務必一舉成功。記住了,必須拿活的!」   西門美人越聽越是心驚,更替石頌霜捏了把汗。她閱歷甚是有限,但家學淵源,平日裡為免愛女行走仙林吃虧,桐柏雙怪也沒少講正魔兩道知名人物的來歷特徵。   她一面偷偷打量那四個銀面人,一面暗道:「敢情那個老三是南荒鬼火崆的高手,而那個老二莫非就是雲巖宗早年的棄徒『怒目金剛』明嗔魔僧?還有『南河一夢散』──不正是藥夜叉辛二姑的獨門毒功麼?」   眼見對方暗器、毒藥、強攻、偷襲諸般陰毒手段一併用上,石頌霜在猝不及防之下只怕插翅難飛。   一念未已,沿著溪邊從北面飛速掠來一道黑影,卻是個身材瘦小的銀面人。   他的身法快逾飛電形如鬼魅,腰間纏著一根用十八尊羅漢銅像雕鑄而成的軟鞭,應該就是那位「怒目金剛」明嗔魔僧。   此人來到銀面人首領面前,身形說停就停,毫無凝滯生澀,沉聲道:「來了。」   銀面人首領將手一揮,掣出背後一柄湛藍色的魔劍,低喝道:「大夥兒準備!」   五名銀面人悄無聲息地沒入兩岸林間,其中的那個矮胖子與西門美人相距僅有六丈之遙。溪澗邊突然變得異常寂靜,靜得可以聽見葉子飄落在水上的聲音。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四章 尋找   須臾的工夫,一道潔白的嬌美身影緩緩出現在西門美人的視野中。   儘管不願承認,但每次見到石頌霜,西門美人都會油然生出一種自愧不如、相形見絀之感。彷彿上蒼已將天下九成九的鍾靈之氣都賜予了這位美絕人寰的白衣少女,卻只吝嗇地將僅剩的那一分留給了自己。   自神藏峰大戰之後,西門美人也是三年未曾見過石頌霜。此刻她驚訝地發覺,眼前的麗人好似出落得愈發冷艷動人,如同一抹灑在溪水上的絢麗朝霞,照亮了週遭的山色,舉手投足間已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只是在她清冷的眉宇之間,卻蘊藏著一縷化解不開的憂鬱,濃得像極了溪畔嫣紅的杜鵑花,讓人看了不自禁地心疼。   她聽父母說起過,石頌霜這三年來幽居始信峰,孤寂地守護在厲青原的身旁。   西門美人難以想像,石頌霜是如何在一個活死人身邊度過千多個日日夜夜。她更難以猜想,楊恆為何不去始信峰找回曾經失落的那份情感?   西門美人的心裡不由得對石頌霜起了深深的憐惜之情,同時也覺得比起她來,自己的遭遇委實算不了什麼。畢竟,自己不需要去做那種兩難的選擇。   可是石頌霜為何孤身來了瓊崖?難道是聽說了楊恆的行蹤,前來尋他?   念及石頌霜即將面臨的險境,西門美人無暇細想,轉動腦筋道:「我要不要現身向她示警?可那五個銀面人有備而來,修為又強橫無比,恐怕如此一來我和石姑娘都難逃毒手。我該怎麼辦……唉,要是真禪那小和尚在這兒就好了。」   想到真禪,她的心更亂了,眼瞧著石頌霜緩步而行,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卻一步步踏近了銀面人設下的埋伏圈。   情急之下她靈機一動道:「我怎麼忘了楊恆那傢伙?依照那瘦高個的說法,他們只求生擒石姑娘,暫且不會傷了她的性命。我何不偷偷跟蹤,查出他們的巢穴所在,再找楊恆來救?」   想到這裡她的芳心裡升起一絲小小的得意,暗哼道:「就算沒人幫忙,本姑娘也照樣能行。」   得意勁兒沒過,猛聽林中響起尖銳的呼嘯,五支鬼火梭拖曳著長長的慘綠色的焰光劃破溪畔的靜寂,朝石頌霜的雙目、雙臂與小腹激射而至。   石頌霜促遇偷襲卻是毫不慌亂,嬌軀後仰避過射向雙目的兩支鬼火梭,纖手掣動天廬神匕「叮叮」脆響切金斷玉,將分襲雙臂的鬼火梭劈落,左袖施展「琴心三疊」的道虛篇曠世神功,捲起最後一支鬼火梭反打向林中。   「呼──」就在她化解鬼火梭之際,草叢裡陡然躍出一道黑影,正是藥夜叉辛二姑。她雙手齊揚,一蓬青色毒霧鋪天蓋地從側後方湧向石頌霜。   石頌霜腹背受敵,臨危不亂,嬌軀出人意料地向溪澗中疾沉,左掌從袖袂裡探出拍出一股罡風,將襲來的南柯一夢散略略阻滯。   「砰!」她的身影瞬即沒入溪水中,青色毒霧融入水裡卻被溪流稀釋並迅即沖刷向下游,頓時藥力大減。饒是如此,石頌霜仍覺得頭一暈,四肢生出酥軟感覺。   沒等她運氣迫毒,頭頂上的澗水翻滾如注,一對赤紅色的魔斧破開水面斬向雙肩。   石頌霜嬌軀往右漂退,天廬神匕鏗然劈出,卻只在厚重如山的斧面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凹痕。與此同時她的靈台警兆陡生,一柄湛藍色的魔劍無聲無息向腦後襲來。   石頌霜擰腰出掌,啪地擊偏魔劍,銳利的劍鋒劃破肩頭衣裳,一抹血色在清澈的溪水裡蕩漾開來。   她清叱拔身躍出溪面,眼前一陣青光晃動,明嗔魔僧的十八羅漢鞭以逸待勞,鎖向石頌霜的腰際。石頌霜揮落天廬神匕,「叮」地斬斷兩節魔鞭。明嗔魔僧一凜退身,那鬼火崆的高手雙手使動一雙毒龍刺接踵撲到。   戰況空前激烈,打從一開始石頌霜便全盤落入被動挨打的凶險境地。這五名銀面人俱都是一等一的仙林高手,兼之計劃周全攻其不備,任石頌霜一身修為堪比四大名門的耆宿人物,亦是在劫難逃。   虧得銀面人一心要將她生擒,又忌憚天廬神匕銳不可當的犀利鋒芒,出手多有保留。可石頌霜幾次想倚仗天廬神匕的鋒銳闖出重圍,也盡為銀面人阻截。   她此次孤身南來瓊崖島,只為找尋傳說中的漆膽黃蓮,以配製活死人丹解藥。   她只想讓他醒來,然而三年過去了,彷彿這也成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   三年間,厲夫人曾數次托人前來探望,也送來不少珍貴的滋補藥材。可惜所有這些都無法救醒厲青原。   不覺,黃山始信峰霍然化作了一座巨大空幽的墳墓,點點滴滴埋葬著她和厲青原的青春年華,埋葬著她心底曾經熱烈湧動的感情。   她會時常情不自禁地想起楊恆,他的好他的壞,他的笑他的惱,在記憶裡依然清晰明瞭。   可是石頌霜深深地明白,自己可以想念甚或想像,卻無法再讓時光倒流。無論厲青原醒來抑或永遠地沉睡,她都不能再離開他──這是命中注定的。   前些日子毒郎中司馬病夫婦來始信峰拜訪,又聊及仙林中事,卻一如既往地小心避開所有關於楊恆的消息。只在閒談中說起,南海瓊崖島或有漆膽黃蓮,奈何司馬病曾經五次南下,均都空手而歸。   但石頌霜仍是決定親自來瓊崖碰碰運氣。如果救醒厲青原還有一線希望,她為什麼要放棄呢?   於是仿似冥冥中的天意注定,她和楊恆一前一後來到瓊崖島。彼此相隔不過數十里,卻正在擦肩而過。   「噗!」天廬神匕劈斷毒龍刺,扎入鬼火崆高手的胸膛中。   明嗔魔僧怒喝揮鞭,掃中石頌霜的左腿,登時衣衫碎裂鮮血淋漓。   石頌霜身子一晃向左傾斜,辛二姑趁機欺近又在她的背上印了一記「紫冥毒掌」。   目睹石頌霜接連中招,躲藏在草叢裡的西門美人死死咬住櫻唇不讓自己驚叫出聲,努力按捺下拔出奇形雙刀衝出去相助的衝動。   她並非貪生怕死,只因即便自己衝出去,面對四名修為強悍、凶狠瘋狂的銀面人,亦徒喚奈何、白搭而已。唯今之計,只有隱伏不動,伺機追蹤到銀面人的巢穴,再設法通知楊恆。   可是這滋味絕不比深陷重圍的石頌霜好受。銀面人每擊中石頌霜一下,西門美人亦是感同身受,甚而禱告這苦苦支撐的白衣少女及早放棄抵抗,任由對方擄走,也好少受些傷痛。   然而石頌霜毫無束手就擒的意思,似乎自知險境,她面對攻來的斧光劍影全不理會,擺出一副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之勢。   反而是銀面人投鼠忌器,即不能放走石頌霜,更不敢運重手傷了她的性命。   那矮胖子見勢不妙,猛地團身滾地,兩柄魔斧舞作滾滾寒光,猶如殷紅的雪球旋向石頌霜雙腿,暗自發狠道:「我先剁了她的雙腳,也算替老三報仇!」   石頌霜的上盤被明嗔魔僧的十八羅漢鞭牢牢壓制,難以騰身躲避,只好身軀前傾天廬神匕直劈對手眉心。   矮胖子自恃膂力過人,雙斧招式不改欲將天廬神匕絞飛。哪知石頌霜聲東擊西,玉足從裙底遽然探出,正踹中對方背心。   矮胖子一聲悶哼飛跌而出,雙斧脫手擲向石頌霜面門。石頌霜仰身閃避,斧刃緊貼鼻尖呼呼掠過。猛覺右腿一緊,已被魔鞭縛住,耳聽明嗔魔僧喝斥道:「躺下!」一股巨力自鞭上傳來,身子不由自主往側旁軟倒。   石頌霜處變不驚,揮刃斬斷魔鞭,就勢翻身斜飛,卻感肋下一麻,被辛二姑射出的毒針刺中。緊跟著那瘦高個銀面人首領橫劍拍擊,抽打在石頌霜的後腰上。勁力透處石頌霜經脈酸軟,真氣凝滯,再也堅持不住,摔落在地。   明嗔魔僧搶上兩步,出手如風將石頌霜點昏過去,這才吐口氣道:「嘿嘿,厲害!」   辛二姑將一枚解毒丸餵入石頌霜口中,問道:「老五,你的傷勢如何?」   矮胖子坐在地上唾了口濃痰罵道:「娘的,這臭丫頭出腳可真夠狠的!」   那銀面人首領道:「老四,將老三的屍首處理乾淨。老二,你照顧老五。」俯身抱起石頌霜往東北方向御風而去。   辛二姑抬手將一蓬黃色藥粉灑散在鬼火崆高手的屍體上,「哧哧」聲響,遍體肌膚冒起半透明的水泡,頃刻間將他連皮帶骨腐蝕殆盡,地上未留下一點兒痕跡。   她將那對斷裂的毒龍刺拾起丟進水裡,再看了眼四周,追著另三個銀面人去了。   西門美人兀自不敢出聲,只覺得自己的心咚咚跳得厲害,悄悄綴在辛二姑的背後。   行出三十里地,翻過兩道山梁,前方已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西門美人遠遠望著那四名銀面人,心裡犯了躊躇。需知海面上即無山石也無林木,所有景狀均可一覽無餘,自己若繼續跟蹤下去,立刻會被察覺。   沒想到那四名銀面人挾持著石頌霜在海面上飛出里許,驀地往海中沉落,倏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西門美人大感奇怪道:「難不成這伙兒銀面人的老巢是在海底下?」   她不知海面下的景狀,唯恐打草驚蛇,不敢再跟。藏在礁石後等了半晌,不見那四個銀面人出來,心想:「十有八九這幫傢伙的巢穴便在附近,我得趕緊去找楊恆。」可一回頭,卻差點沒急得哭出來。   只見眼前崇山峻嶺連綿起伏的,那條溪澗早不知位於何方,更不曉得從這兒到黎族大嬸家該怎麼走。   她手足無措地在海邊站了許久,硬著頭皮往回走去。還好依稀能辨別出自己經過的那兩道山梁,可接下來的路卻越走越偏,打量著四周陌生的景物,西門美人心急如焚,更怕楊恆回到黎族大嬸家不見了自己,便會逕自離去。   抬頭瞅了眼愈升愈高的日頭,西門美人筋疲力盡地靠倒在樹幹上,一邊沮喪地呼呼喘氣,一邊罵道:「臭楊恆,死楊恆,你到底在哪兒啊?」   正感又累又急之際,忽聽身後的密林裡有人捏起嗓子模仿自己說話的語氣道:「臭楊恆,死楊恆,你到底在哪兒啊?」   西門美人正在惱火無法尋見楊恆,聞言不由勃然大怒,回頭罵道:「是哪個不男不女的王八蛋在學姑奶奶說話?」   數丈外的樹後響起「咯」地一笑,露出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的腦袋來。他生得金髮碧眼,一看就知不是中土人士,雙眼放光地瞧著西門美人,咧嘴道:「美女──」   西門美人見狀恍然道:「敢情是個傻子。」若是在平時,連傻子都知道自己是美女,她不定多得意。可眼下哪有這份好心情,沒好氣道:「美女跟你有關係麼?別煩我。」   就聽一個溫柔悅耳的女子嗓音道:「瑙仔,你又胡鬧,惹得人家不高興。」   話音落處從少年身後並肩走出一雙青年男女。那女子貌美如花,男子英姿勃發,宛若從畫中走出一對神仙眷侶來。   西門美人看得呆了,一時半會兒摸不清這三個金髮碧眼異客的來路,少有地閉緊嘴巴沒有搭腔。   那黑衣青年用字正腔圓的中土話問道:「這位姑娘,你正在找人麼?」   西門美人嘟著嘴道:「我要找誰,和你沒關係。」   那傻呵呵的少年卻往前湊近,忽然鼓掌笑道:「姐姐身上好香──」   西門美人羞惱交加,揮掌扇向少年肥嘟嘟的臉蛋道:「小壞蛋,你胡說什麼?」   「啪」地一聲脆響,少年雪白粉嫩的臉頰上頓時泛起五根纖細的紅指印。幸虧西門美人病後體虛,這一巴掌用不上力道,否則門牙也能打下三顆。   少年似乎沒想到美人姐姐會揍自己,愣了愣「哇」地咧開大嘴哭道:「你打我,你打我,你壞!」從後腰上拔出一支又粗又短的烏黑鐵棍,拿在手中虛點西門美人,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   「瑙仔!」金髮美女見少年要出手報復西門美人,忙上前推開鐵棍,埋怨道:「姐姐對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總是聽過就忘!」   黑衣男子也跨上兩步,不以為然道:「雖說舍弟的言語舉止有失禮冒犯之處,可姑娘也不該動輒扇人耳光。」   西門美人何曾被人教訓過,拔出奇形雙刀道:「怎麼,要打架麼?」   黑衣男子皺了皺眉頭,說道:「姑娘,不知你要找的那位楊恆長得是什麼模樣?」   西門美人心頭微動道:「莫非這三個怪人也認識楊恆?」嘴裡道:「你問這幹嘛?」   黑衣男子沉默片刻,回答道:「實不相瞞,恰好我們也認識一位楊恆楊公子。」   這時那少年已不哭了,好似忘了剛剛捱耳光的事,迫不及待地雙手比劃道:「對啊,對啊,我也認得他!個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十六七歲的樣子,好玩得不得了。可惜長得不帥,比我還笨。」   西門美人心道:「這傻子胡說八道,楊恆哪會也是個傻子!再說,他該快滿二十了,怎會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卻不曉得這少年對楊恆的印象仍停留在三年之前的記憶裡。   黑衣男子察言觀色,猜到自己所說的和西門美人要找的,多半便是同一個人,便道:「姑娘,你找楊公子有什麼事?」   西門美人摸不清這三人的底細,猶豫著也不知該不該說,反問道:「你們是如何認識楊恆那小子的?」   黑衣男子緩緩道:「他是我們的恩公。」   這三人正是疾舞巖、魅嗣麗和她的白癡弟弟魅瑙仔。自太古神殿大戰後,三人為躲避祭魔族人的族規懲戒,背井離鄉遠來中原。這三年來隱姓埋名,雲遊四海,過得倒也平靜,只是思鄉之情與日俱增。   為寬解魅嗣麗,疾舞巖便偕著她們姐弟二人前來瓊崖島遊歷,不想邂逅西門美人。   西門美人聽疾舞巖這麼一說,戒意消去大半,說道:「那你們可有見過楊恆?」   魅嗣麗搖頭,西門美人洩氣道:「鬧了半天白費勁兒。我要找他去救人,卻迷了路,急死我了!」   魅嗣麗道:「姑娘想救誰?也是楊公子的朋友麼?」   西門美人三言兩語說了,又道:「我沒工夫和你們閒扯,得趕緊找路回去。」   疾舞巖一笑,道:「姑娘不必著急,這事包在我們身上。」   西門美人懷疑道:「你識得那位黎族大嬸家?」   疾舞巖拍拍魅瑙仔的肩膀道:「瑙仔,你領著我們去找這位姐姐昨晚住過的地方好不好?」   魅瑙仔撥浪腦袋道:「我不去,她會打我的。」   西門美人知道他們是楊恆的朋友,又明白魅瑙仔只是天生腦部缺陷,而非天生色鬼,氣早消了,說道:「小弟弟,我再不打你了,可好?」   魅瑙仔見到西門美人露出甜蜜嬌美的笑容,臉上也不覺得痛了,點頭道:「好咧,咱們去找楊大哥玩兒!」瞇縫起小眼睛聳了聳圓溜溜的蒜頭鼻子,又繞著西門美人轉了半圈,叫道:「啊哈,你是從海邊來的,難怪身上有股鹹帶魚味!」   西門美人又好氣又好笑,就見魅瑙仔身上亮起一蓬銀光,雙足離地飄了起來,自顧自往東飛去。   西門美人隱約猜到其中玄機,忙叫道:「喂,錯了錯了!我剛從那兒回來──」   魅嗣麗溫婉微笑道:「姑娘放心,咱們只管跟著瑙仔就是。」取出一根兩尺多長的銀色法杖往西門美人身上一點,神息運處光霧泛起,將她托到空中。   西門美人醒悟過來,自己已偏離了原先的路線,要想找到來時的道路,也只能按圖索驥先回到海邊。四人御風行到了第一座山梁前,魅瑙仔忽然停了下來,皺眉道:「有鬼,有鬼!」伸手往東北和西南方向分別一指道:「一個姐姐,怎麼能往兩邊走?」   西門美人大喜過望,嬌笑道:「對,姐姐就是往兩邊走的,這次咱們往西走就對了。」   四人掉頭行向西南,越過那條溪澗,不多時分便回到那位黎族大嬸的家門前。   西門美人讚道:「小弟弟,沒想到你這麼能幹,了不起啊。」奔到門外喚道:「大嬸,大嬸!昨晚來過的那位楊公子回來了麼?」   一推門,就見楊恆正向黎族大嬸道別,喜出望外道:「小和尚,你找得我好苦!」   楊恆回來不見西門美人蹤影,料她是心灰意冷不願再見真禪,提早避開了。他向黎族大嬸道謝過後,也正打算離開,未曾料想這丫頭居然去而復返。   楊恆目光掃處,便見西門美人身後還站著闊別多年的疾舞巖和魅嗣麗姐弟,不由詫異道:「咦,你們幾個怎麼碰到了一塊兒?」   西門美人心急火燎,拽著楊恆往屋外走道:「沒工夫和你閒聊,快跟我走!」   楊恆笑道:「你這回又想拉我去哪兒?」   「當然是去救石姑娘,」西門美人風風火火地道:「她被銀面人抓走了!」   楊恆吃了一驚,要換作從前單只西門美人這句話早就讓他蹦了起來,此刻卻迅速恢復冷靜,問道:「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頌霜有沒有受傷?」   西門美人語速飛快,將早晨的遭遇向楊恆敘述了一遍。楊恆點點頭,暗道:「還好,這伙兒人並無傷害性命之意,此際趕去應該還來得及。」   三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關石頌霜的確切消息,怎知居然是個壞消息。   他沒空去細想石頌霜為什麼會來了瓊崖島,銀面人擒拿她的目的何在,朝疾舞巖一抱拳道:「疾大哥,我急著去救人。咱們回頭再聊。」   疾舞巖初見楊恆時,憶及當年背後下手險致他和蝶幽兒於死地的往事,心中一陣羞慚,說道:「楊兄弟,難得你還肯叫我一聲大哥!客氣話莫說,刀山火海今天咱們一同闖!」   楊恆也非拖泥帶水糾纏不清之人,聞言當機立斷道:「好,如此有勞三位!」   五人辭別黎族大嬸,由魅瑙仔在前覓路,魅嗣麗照料著西門美人在後跟隨,楊恆與疾舞巖走在最後。   楊恆問起疾舞巖別後的經歷,卻對那日發生在太古神殿中搶奪軒轅心的一幕隻字不提。疾舞巖心裡又是敬佩又是慚愧,暗下決心道:「無論如何今日也要救出那位石姑娘來,也算略報昔日楊兄弟對我們三人的活命之恩!」   神思運轉間,耳畔傳來隆隆濤聲,五人已來到碧波萬頃的南海邊。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五章 敵友   待西門美人指點過銀面人下沉時的大致位置,楊恆道:「西門姑娘,你留在岸邊。」   西門美人杏眼瞪圓道:「小和尚,你講不講理,是我帶你來的,你現在想過河拆橋?」   楊恆心知西門美人探險好奇心極強,讓她乖乖聽話好比天方夜潭,無奈地側臉朝魅嗣麗使了個眼色,請她暗中保護。   他運出神息探察過海下動靜,身子一沉沒入海中,在前辟水開道。   魅嗣麗取出來到中原後重新煉製的法杖,施展祭魔族的飛行秘術,幻動一束紡錘形的光束包裹起自己和西門美人,也順勢沉入海裡。   疾舞巖攜著魅瑙仔斷後,五個人一路下潛,半柱香後緩緩沉至海底。   西門美人長這麼大還是破天荒頭一遭玩深海潛水,身處魅嗣麗以祭魔族秘術祭起的光梭裡,全不需運氣分水,更無絲毫氣悶的感覺,不禁大發感歎道:「好玩,這伙兒銀面人真選了個好地方。」   這時候楊恆停下身形,憑借一處海底岩石的遮掩凝目向前方觀瞧。   幽暗的海域中,赫然有一座海嶺高高隆起,宛若頭怪獸匍匐而臥。   楊恆留意到,在這海嶺的底部有個黑幽幽的礁石豁口,能容兩人並行。海水每每湧到礁石的巨縫前,就會汩汩冒泡退了回來。   他舒展神息,果然察覺到在豁口內隱伏著兩名守衛,猶如鐵將軍把門牢牢扼制住通往山腹中的秘道。以他的修為要制住這兩個守衛自然不是難事,可要想不驚動老巢裡的銀面人,卻不免大費周章。   疾舞巖看出楊恆的疑慮,傳音入密道:「楊兄弟,我先故意現身,引走洞裡的守衛,你趁機潛入救人。」   楊恆曾親眼目睹疾舞巖和魅嗣麗聯手阻擊南宮北辰毫不落下風,如今加上魅瑙仔和西門美人,對上幾個守衛自不會吃虧。但這兒即是銀面人的巢穴所在,難保宗神秀就潛伏在裡頭,頷首道:「疾大哥,你們不必戀戰,稍作周旋即刻撤回岸上。」   疾舞巖回頭朝魅嗣麗一招手。兩人心意相通,將魅瑙仔調換進魅嗣麗的光梭保護中。疾舞巖往前游去,徐徐靠近海嶺。在距離那豁口約莫還有十丈來遠的時候,從裡頭猛然掠出一道黑影,不由分說亮出把森寒魔刀朝疾舞巖頭頂斬落。   疾舞巖早有防備,舉起法杖射出一束炫光將魔刀盪開。兩人鬥了幾個照面,豁口裡又躍出一個手持長槍的黑衣人,上前夾攻疾舞巖。   疾舞巖佯裝不敵且戰且退,將兩人漸漸引離洞口。楊恆見時機已到,屏息斂氣無聲無息地分開海水,如輕煙般沒入幽仄狹長的巨縫中。   他匿跡潛行,迅速穿過秘道進入山腹。秘道盡頭是一座空曠的天然石穴,楊恆用神息查探並未發現敵蹤。想來此處位於海底,極是隱秘,年深日久銀面人亦逐漸疏於防範,除了洞口有人守衛外,再無其他戒備措施。   在洞穴的四壁上,插著三盞長明不滅的油燈。每盞油燈旁都有一條通道向裡延伸。   楊恆無從知曉石頌霜會被銀面人擄進哪條通道中,思忖道:「我得找個人來問問。」身形飛縱掠向左首邊的一條通道口。   不料他剛一接近通道口,石壁上的油燈驀然光焰暴漲,嗶啵嗶啵彈射出一排火焰刀,衝著楊恆鋪天蓋地的攢射而至。   楊恆催動北斗神掌震散火焰刀,身形一翻躍落在通道裡。油燈失去了攻擊目標,火苗慢慢恢復原狀,不再發射。   楊恆舉目望去,通道曲折悠長,兩邊石壁上竟是爬滿指甲大小的紅色飛蟲,如同絨毯般徐徐蠕動,發出嗡嗡響鳴。   他搖了搖頭道:「難怪這裡無需派人守衛,竟是有偌多的赤甲蟲安家落戶。」   想著此行不僅要救出石頌霜,更有可能遭遇殺父仇人宗神秀,楊恆心中微微興奮起來,深吸一口氣運出萬里雲天身法,不等赤甲蟲察覺到有人經過,身影恰似一溜輕煙穿越過被其封鎖的這段通道。   轉過一個彎角,楊恆的神息探查到左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座人工開鑿的石室。石門緊閉,兩旁有魔符護持,以防有人硬闖。   楊恆略作估量,凝念催出阿耨多羅劍執在右手,轉瞬化作一柄金光閃閃的開山巨斧,斬擊在石門之上。斧刃落處如切腐竹,竟未發出一點兒聲響,連帶兩旁的魔符盡數碎裂,瑟瑟散落。   石室中陳設甚是簡單,一個黑衣老者正雙膝盤坐在榻上運功修煉。聽到動靜愕然睜眼,就瞧見一道人影倏地已到近前,左掌如泰山壓頂朝自己頭頂拍落。   黑衣老者駭然叫道:「你是──」急抬右掌招架。雙掌交擊之下,黑衣老者身軀劇震,右臂骨骼被壓得咯咯直響,一陣氣血翻湧已說不出話來。   楊恆為求速戰速決,這一掌已用上六成功力,見黑衣老者仍能接下,心道:「這伙兒銀面人果然身手非凡,可惜助紂為虐當了宗神秀的走狗!」左掌往下一壓借力抬身,飛出浮雲掃堂腿踹中黑衣老者的小腹。   黑衣老者軟倒在床,楊恆舉臂用阿耨多羅劍抵住他的咽喉,道:「石姑娘在哪兒?」   黑衣老者微微一愣,喘息道:「什麼石姑娘?」   楊恆心一沉道:「敢情這老傢伙並不知情。」改問道:「宗神秀可在這裡?」   黑衣老者望著楊恆,忽而低笑道:「你是來找宗神秀的?嘿嘿,有趣,有趣──」突然伸手在床角的機關上一扳,笑音漸漸低落,從嘴角里汩汩流出一縷黑色毒血。   楊恆沒料到黑衣老者為保守宗神秀的秘密竟不惜服毒自盡,心下苦笑道:「真不知為了什麼這幫走狗竟然一個個死心塌地替人賣命!」   這時石室外的通道中隱隱傳來低沉的鐘響,自是有人收到黑衣老者臨死前通過機關發出的警訊,敲響大鐘召集人手前來救援。   楊恆收起阿耨多羅劍轉身走出石室,就見一個手持雙斧的矮胖子正趕了過來。   那矮胖子自也瞧見了楊恆,臉上現出驚訝之情,惡狠狠罵了句:「王八羔子!」舉起雙斧就往楊恆雙肩砍落,招式又狠又猛,顯是要卸下他一雙胳膊。   楊恆施展萬里雲天身法中的「逐流」之變,身形順著斧勢向後飄退三尺。魔斧堪堪從他面前劃過,帶起一股刺骨寒風。   楊恆抬腳在斧柄上順勢一壓,「喀喇喇」斧頭重重剁進堅硬的石頭裡。   楊恆運勁踏住魔斧,道:「石姑娘在哪裡?你有沒有見過端木神醫?」   矮胖子雙臂連連運功,想將楊恆的腳震開,奈何即便用上了十成的功力,一對魔斧仍是嵌在地裡紋絲不動,反憋得自己滿臉紫紅呼呼粗喘,不由惱羞成怒道:「小狗,還不放開你爺爺的斧子?」   楊恆惱他出言無狀,笑道:「好,放開就放開!」猛地抬起左腳,放開魔斧。   矮胖子猝不及防,就覺得眼前光芒閃動,一對魔斧呼呼生風倒撞上來,厚重如山的斧背「砰」地砸中面門,生生暈了過去。   楊恆跨過矮胖子,神息探查到前方拐角處有人埋伏,他佯裝不覺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就在距離拐角只差兩步之際,驀地掠動身形加速前衝,緊跟著反客為主擰腰出掌,砰然擊中對方胸口。   那人手舉月牙飛鐮尚未來得及劈落,整個身子已被楊恆沛然莫御的北斗掌力打進背後石壁,喉嚨裡「絲絲」發出幾記微響,七竅流血氣絕身亡。   楊恆連斃兩名兇徒,腳下毫不停留,沿著通道長驅直入。他見自己的行藏即已被撞破,便不再遮掩,大馬金刀往鐘聲傳來的方向闖去。   似是見識了楊恆的厲害,所過之處再無銀面人現身截殺。只半頓飯的工夫,楊恆便已尋到那傳出鐘聲的地方,卻是一座佔地數百丈的巨大石廳。   在大廳中央佇立著一座八角石亭,一尊青銅色的仙鍾高懸亭心。一名背負魔劍的銀面人雙手按住撞木,對楊恆的到來恍若未見,兀自一下又一下撞響仙鐘。   在八角亭外已召集起二十餘名黑衣人,清一色地佩戴著銀色面具,手中所持魔兵形態各異,顯然並非出於同一宗派。   楊恆掃視人群,發現除了剛才被自己打暈的那個矮胖子外,明嗔魔僧和辛二姑也在其列,而那個正在撞鐘的銀面人,多半就是他們的首領。從此人身材外形判斷,絕非宗神秀。   見此情形楊恆心中不驚反喜道:「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今日我就將這伙兒銀面人一網打盡,為仙林除去一大禍害。」   他在八角亭前停住腳步,只見那銀面人首領停下撞木,一雙森寒的目光緩緩注視在楊恆的臉龐上,沙啞低沉的嗓音道:「楊公子大駕光臨,我等榮幸之至。」   楊恆情知一場惡戰勢所難免,雖然自己修為與日俱增,足以和三魔四聖並駕齊驅,但對方人多勢眾,又有道聖宗神秀這後台老闆撐腰,想要盡殲頑敵救出石頌霜,絕不是輕鬆的事情。   他丁字步穩穩站定,說道:「閣下何不褪下面具,讓楊某一睹廬山真面目?」   銀面人首領淡淡道:「時機未到,只能教楊公子失望了。你是來救石頌霜的吧?這也不是難事,咱們大可心平氣和地談談。」   楊恆搖頭道:「我和藏頭露尾的鼠輩素來無話可談。」   人群中一個綠發妖人嘎嘎怪笑道:「好大的口氣,可惜是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   這話無異於戳到楊恆痛處,他雙目如電看向綠發妖人,道:「可惜了一口好牙!」   話音未落耳聽「當當」脆響,楊恆的身形匪夷所思地掠至綠發妖人面前,手掌左右開弓在他面頰上足足扇了七個響亮耳光。   那綠發妖人的修為本也不俗,只是壓根沒料到楊恆的身法竟快到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要待抬掌招架上身已完全被對方玄妙莫測的掌勢籠罩動彈不得,如同中了邪似地站在原地,被揍得七葷八素。   綠發妖人身旁的兩名銀面人這才反應過來,一個掣劍一個掄槌齊齊怒喝出手相救。楊恆的掌勢連綿不絕,在刺來的魔劍上輕輕一推,「叮」地挑偏魔錘,神息渡入驚仙令,瞬間在空中凝鑄起兩道金輪,批亢搗虛切入這兩個銀面人的胸膛。   「噗──」綠發妖人仰面噴出一蓬鮮血,滿口牙齒漫天噴射,臉上的銀面具向下凹陷出數道觸目驚心的指印,飛跌在八角亭裡業已昏死過去。   這一番兔起鶻落看得人眼花繚亂,饒是在場的銀面人都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之輩,見楊恆以雷霆手段在電光石火之間便將三名同伴打得兩死一傷,亦不禁相顧駭然。那銀面人首領寒聲喝道:「楊恆,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雙手推動撞木「!」地敲響仙鐘。   只見一群銀面人押著疾舞巖、魅嗣麗、魅瑙仔和西門美人從八角亭後方的另一條石廳通道裡湧出,站定在十丈開外。   銀面人首領將手一揮,數柄魔刃同時指向疾舞巖等人的各處要害,只要楊恆稍有異動,這四人便是身首異處之局。   楊恆心頭凜然,退開三步道:「疾大哥,西門姑娘,你們沒事吧?」   疾舞巖苦笑聲道:「楊兄弟對不起,我們原本想助你一臂之力,卻反成了拖累。」   西門美人叫道:「小和尚,你快逃,這洞裡有頭丹朱火鳥!」   「丹朱神鳥?」楊恆望著滿身是血的西門美人,心中暗暗吃了一驚。   他早年在雲巖宗藏經樓抄寫了兩個月的經書,其中就有丹朱火鳥的記載。傳說中它是天地間的火精煉化,道行無窮法力通天。相較之下那些祁連山中的大小魔獸妖物,在它面前簡直不值一提,也難怪以疾舞巖、魅嗣麗的修為亦會失手就擒。   銀面人首領森然道:「楊恆,可想救你的朋友?」   楊恆看著架在西門美人脖子上的刀,頂在疾舞巖背心的劍,還有懸在魅嗣麗姐弟頭頂的兩柄魔刃,再不敢輕舉妄動。   他一面急忖應對之策,一面冷笑道:「莫非閣下自知無能,只好用上這等損招?」   銀面人首領嘿然道:「看來楊公子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他視線掃過魅瑙仔,威脅道:「我數到三,然後你就會親眼看著這小子的人頭落地!」   魅嗣麗一聲尖叫道:「不要──你們要殺就殺我,他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銀面人首領不理睬魅嗣麗的哀求,雙目盯視楊恆開口數道:「一、二──」   他故意數得極慢,那邊魅瑙仔再傻也懂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嚇得小臉煞白哇地哭叫道:「疾大哥,姐姐,快救救我──我、我怕……」   疾舞巖面色鐵青,澀聲道:「楊兄弟,別上當!咱們發現了銀面人老巢的秘密,他們絕不會放過你我。就算你犧牲了,咱們一樣活不了──」   站在他身後的那個銀面人冷哼道:「好,那就讓老夫先送你上路!」在魅嗣麗驚駭欲絕的悲呼聲中,手腕一抖將劍刃送向疾舞巖的背心。   銀面人首領見手下自作主張要殺疾舞巖,亦不由愣了愣道:「老九,住手!」   「叮──」老九手中的劍刃應聲迸裂,化作一蓬光雨往兩旁飛濺。   站在他身側的兩名同伴毫無防備,頓時被斷刃打得千瘡百孔,死於非命。   老九揚手擲出劍柄,「噗」地插入守在西門美人身後的那名銀面人的眉心,彈指之間除了他自己之外,其餘三名同伴盡皆一命嗚呼。   這一系列的舉動遠遠超乎眾人意料之外,連銀面人首領亦是始料未及,不禁勃然變色道:「老九,你做什麼?」   老九運掌拍開疾舞巖等人的經脈禁制,招呼道:「楊恆,還不動手?」   楊恆驚喜交集,心中不無疑惑道:「這老九究竟是誰,他為何要臨陣倒戈?」他縱身衝向銀面人首領,一聲長笑道:「多謝閣下拔刀相助!」一記星垂平野震飛上前攔截的數個銀面人,迅即殺至身前。   那銀面人首領退到仙鍾後,口中發出一記呼哨,拔劍劈向楊恆。   另一邊疾舞巖、西門美人和魅嗣麗姐弟奪過被繳走的法杖與魔兵,大吼著殺入戰團,與銀面人激鬥在一處。   再看老九猶如閒庭信步遊走於戰團之中,掌起劍落必有一名銀面人倒地斃命,當者辟易竟無三合之將,其修為之高竟似超越楊恆。   楊恆避過銀面人首領劈來的魔劍,就覺一股熾烈無比的熱風從身後洶湧而來。他撤步回首,只見一頭全身紅光閃閃的巨型火鳥掠過石廳朝著自己撲來。   那火鳥狀如貓頭鷹,腳爪酷似人手,雙翼展開長逾六丈,鼓蕩起無數火球幕天席地向楊恆轟到。   楊恆雙掌推出,「砰」地爆響將火球轟得支離破碎,四處飛濺,自己腳下也立足不穩,向後退開兩步。   丹朱火鳥「丹丹」啼鳴,身形側轉揚起右翼居高臨下向楊恆頭頂掃到。   楊恆吐了口濁氣,讚道:「這畜生果然好本事!」北斗神掌怒撼搖光,與丹朱火鳥的巨翅實打實地硬拚一記。但覺一股磅礡的熱風籠罩全身,雙腿一沉腳面沒入山石寸許,若非有鐵衣神訣護體只怕已被烤成焦炭。   他突起揚聲亮出阿耨多羅劍,劍鋒斜指點向丹朱火鳥的右目。丹朱火鳥探出槍刃般鋒銳的尖嘴,「叮」地點中阿耨多羅劍,雙爪暴漲猛抓向楊恆的肩膀。   一人一鳥便在這石廳中翻翻滾滾打鬥起來。沒過多久,楊恆便領教到丹朱火鳥的厲害,為抵禦熔金化鐵的可怖烈焰侵襲,他的真氣急遽耗損,一絲絲熱流不斷滲入體內,彷彿五臟六腑也被擱置在爐火上燒烤起來。   丹朱火鳥久攻不下凶性大發,猛然張開巨翅噴射出奪目焰光,層層疊疊似座小山般往楊恆頭頂壓來。   楊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頭畜生纏住不得脫身,振聲怒嘯道:「好,小爺就跟你比比到底誰更厲害!」運神息祭出「海闊天空」。   五百大空印綻放出千姿百態的絢爛光華,匯作一股氣勢雄渾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勢沖天而起,劈裂開熊熊火焰轟擊在丹朱火鳥的巨翅上。   丹朱火鳥的身軀如同身處驚濤駭浪中的一簇焰苗劇烈的搖擺不定,巨翅上「砰砰」爆裂出朵朵光花,好似漫天灑落的五彩花雨一般飛散開來。   這畜生再無方才咄咄逼人的囂張氣焰,悲鳴鼓翅向後飛退,任由銀面人首領如何用哨音催促喝令,再不敢靠近楊恆。   楊恆哈哈一笑道:「敢情你也懂得害怕!」左手捏做法訣朝上一指道:「咄!」   五百大空印登時水乳交融,匯聚成一隻碩大無比的佛手,五指蜷曲姿態輕柔曼妙,猶如一張天羅地網將丹朱火鳥牢牢罩住。   丹朱火鳥驚恐之極,在掌心裡左突右閃,試圖破開一線縫隙逃將出去。可這金煌煌的巨掌卻是越收越緊,不一刻便凝縮成嬰兒巴掌大小,「呼」地幻作一束弧光納入楊恆胸前的驚仙令中消失不見。   楊恆將丹朱火鳥收入了驚仙令,暗自喜道:「待我將它慢慢煉化,往後打架便多了個好幫手!」   銀面人首領眼見著丹朱火鳥成了楊恆的囊中之物,自知大勢已去,趁他收斂神息尚無暇旁顧之際,急往通道裡退去。   不防耳畔響起老九的聲音道:「你去哪兒?」後腰一麻已被對方探手拿住,如老鷹拎小雞般提了回來。   楊恆看得真切,心中讚道:「好功夫!」卻也訝異於這老九高深莫測的修為。   這時候包括明嗔魔僧和辛二姑在內的二十多名銀面人非死即傷,石廳中大局已定。老九抬手揭開他臉上的銀面具,登時露出一張蒼老發白的臉龐。   「『玉樹臨風』蕭霸白──」老九的聲音裡毫無訝異之意,說道:「你果然沒死。」   蕭霸白被老九一口叫破自己的真實身份,不由得大為驚愕,脫口道:「你是──」   原來他本是長白天心池弟子,早在六十多年前便奉了道聖宗神秀的密令改頭換面打入到瓊崖劍派門下。可沒過幾年因行藏敗露而遭擒,後被瓊崖劍派處以極刑,不知怎地卻又活了過來。   這事極為隱秘,且時日久遠,別說外人早已忘了仙林中曾有玉樹臨風蕭霸白這麼一號人物,即便是天心池的同門,只怕也難以記起。何以老九輕描淡寫之間,便一口道破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老九似乎猜到蕭霸白要說什麼,漠然頷首道:「很好,你還能認得我。」掌心勁力一吐,震斷了蕭霸白的心脈,將他的屍體丟在腳邊。   楊恆眸中突然激射出攝人光芒,凝視著老九一字字吐道:「宗、神、秀!」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六章 情絲   「宗神秀?」西門美人聞言不由瞠目結舌。   難道剛剛出手施救、扭轉乾坤的人,竟是道聖宗神秀!   可他不是銀面人的幕後主使麼?他不是和楊恆仇深似海不共戴天麼?   望著一身銀面人裝束的神秘老九,西門美人真想立刻掀開他臉上那張討厭的面具一看究竟。   老九平靜地舉手摘下銀面具,露出一張冷峻的面孔,果真是宗神秀。   疾舞巖望著名冠宇內的道聖,疑惑問道:「楊兄弟,你們認識?」   楊恆深吸了口氣,回答道:「不錯,我們認識。這三年,我一直在找他!」   宗神秀不屑地笑了笑,道:「你現在還認為我是銀面人的幕後指使麼?」   楊恆冷冷道:「閣下之手段非常人能想像,楊某不敢妄言。」   宗神秀瞥了眼蕭霸白的屍體,說道:「你當我殺了他,只為演一場苦肉計?此人是天心池的叛徒,老夫不過是清理門戶而已。」   西門美人問道:「這麼說你跟銀面人其實沒關係?」   宗神秀傲然一笑,說道:「如果我是銀面人首腦,你還能站在這兒和老夫說話?」   突聽魅嗣麗一聲驚呼道:「快看,那些人──」   眾人一怔轉目望去,就見那些倒地未死的銀面人一個個口吐黑血,均都服毒而亡。   魅瑙仔看傻了,哭鬧道:「不好玩,不好玩,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宗神秀的臉龐上波瀾不驚,說道:「你還記得無動與無缺兩道離奇失蹤的事情麼?他們的隨行弟子裡有三人被發現是被本門的聖諦神掌擊斃。以無極真人的眼光,自不會看錯,更不會信口雌黃嫁禍本門。」   楊恆接口道:「這麼說來,閣下是承認了雪峰二真確為天心池所擄?」   「聖諦神掌乃本門至高絕學,更是不傳之秘。遍數本門弟子,包括老夫在內能修煉聖諦神掌的,亦只有區區六人。」宗神秀不置可否道:「事發時天心雙木、盛師侄和老夫都遠在長白山,絕不可能跑到南方去殺人作案。」   西門美人問道:「你不是說有六個人麼,那還有兩個是誰?」   楊恆道:「其中一位怕是劍聖石老爺子吧?另一位……」   宗神秀一字一頓地說道:「就是他的亡妻,老夫的同門師妹洛璇逸!」   「不可能!」西門美人失聲叫道:「死人怎麼可能再殺人?」   宗神秀冷笑道:「洛師妹之修為實不輸於老夫和石師兄,怎會突然間輕易病死?神藏峰大戰之後,我御劍千里趕赴黃山,搶在石鳳陽回谷之前攻破陣法禁制掘開了洛師妹的墳墓。果然──裡面空空如並無屍首!」   楊恆驚道:「閣下是說石老夫人詐死,騙過了你和石老爺子?」   「除此之外還有更好的解釋麼?」宗神秀沉聲道:「可笑我每年還去墳前祭奠她,卻不知裡頭只是具空棺材!」   疾舞巖對宗神秀、石鳳陽和洛璇逸的往事一無所知,困惑道:「那老夫人為何要裝死?」   「因為她恨我,恨我負她,也恨石師兄。」宗神秀寒聲道:「所以她要報復我們,甚至不惜毀了自己的師門。因為她知道,與其殺了我,還不如將老夫苦心經營多年的天心池連根拔起更教我生不如死!」   楊恆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問道:「那石老夫人現在何處?」   宗神秀冷笑道:「老夫若知曉她的行蹤,又何必扮作銀面人暗中監視司徒奇哲?」   西門美人尖叫道:「什麼──司徒奇哲是個壞蛋?那真禪……他豈不是很危險?」   楊恆亦是大感意外,追問道:「你有何憑據懷疑司徒奇哲?」   宗神秀道:「當年洛師妹因為南宮北斗的事和石師兄鬧翻,曾多次前往南海散心,與司徒奇哲交往甚密。故此老夫察覺她未死之後,第一個懷疑到的便是瓊崖山莊。於是我南下瓊崖,在山莊中潛伏了年餘,雖未尋到洛師妹蹤跡,卻發現了司徒奇哲和銀面人之間的秘密。你可知道,這巢穴中便有條秘道直通瓊崖山莊?」   楊恆不露聲色,問道:「所以你就李代桃僵扮作老九,潛伏在銀面人裡?」   宗神秀道:「可惜這兩年來所獲寥寥無幾,又正巧遇見你來救人。老夫索性露出本來面目,助你剿滅銀面人,先斷去司徒奇哲一臂。」   「不對呀,」西門美人猶疑道:「石姑娘的娘親不是也被銀面人殺害了麼?如果石老夫人是幕後主使,又豈會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宗神秀不以為然道:「既然洛師妹能死而復生,她的女兒死上一回又有何難?」   楊恆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尋思道:「頌霜若曉得自己的娘親和外婆很可能尚在人世,定會欣喜萬分。只是,只是……」他的眼前浮現過石鳳陽、明燈大師、端木神醫、爹爹和娘親……還有小夜、真禪這許許多多熟悉的身影,開口說道:「那石姑娘此刻在哪裡。」   宗神秀悠然道:「難得你能忍到現在才來問我石頌霜的下落。她受了點兒傷,並無大礙。從這裡穿過『玄』字號通道,到盡頭向左拐第一間石室就是。」   楊恆高懸的心終於略略放下,問道:「那端木神醫呢,是否也被關在這裡?」   宗神秀搖頭道:「端木遠不在這兒,或者司徒奇哲會知道他的下落。」   楊恆恍然道:「明白了,你是要利用我對付司徒奇哲,引出石老夫人。」   宗神秀道:「確切的說是合作──為了對付我們共同的敵人而攜手合作。」   楊恆注視著宗神秀不透半點情感的冰冷雙眸,緩緩道:「那只是你的一廂情願。」   ◇◇◇◇   石頌霜悠悠甦醒過來,玫瑰色的夕陽有些刺眼。她聽到耳畔有隆隆的濤聲傳來,像是雄渾的鐘鼓敲擊在空曠寂寥的蒼穹下。然後,她的視野裡緩緩浮現出一個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從眼底直沁入心。   「我又在做夢了。」她努力地想回憶起昏迷前的情形,可腦海裡就似有萬千浪花在飛濺在攪動,昏沉沉地什麼也記不起來,惟有眼前的那道身影變得越來越清晰。   她感覺自己正躺在柔軟的沙地上,身旁是高大靜默的岩石,還有風吹的聲音。   她慵懶地躺著,一動也不想動,只覺得身上的傷還在痛,四肢軟綿綿地沒有氣力。可身子卻如同浸潤在一泓暖融融的池水裡,柔和而醇厚的真氣在體內汩汩流轉,正在打通一處處淤塞的經脈。   不知為何,面前的那張臉龐忽又變得遙遠而陌生起來,聽到他問:「你好些了麼?」   石頌霜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這張近在咫尺的面容。它和夢裡見到的模樣幾乎沒有任何的差別,那雙似星辰般明亮的眼眸裡,比以往更多了幾分沉穩,幾分成熟,還有一絲絲令人心顫的柔情。   風吹拂起他青灰色的單衣,衣服很陳舊了,上面打了好幾個補丁,縫線歪歪扭扭──到底還是個大男孩兒,總不會照顧自己。   她忍不住伸手替他仔細地整理身上皺巴巴的衣衫,撣去上面一顆顆的沙粒。   他像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坐在她的身旁,默然看著她的纖手細緻而溫存地忙碌。   他禁不住想握住她的手,將它按在自己的胸口,感受此刻心跳的韻律。   然而他終究沒有這麼做,輕聲地問道:「你口渴了吧?」猶如變戲法般從背後取出一隻新摘的椰果,食指輕輕一彈「啵」地敲開一個小孔,扶她慢慢地坐起身,將甘甜爽口的椰汁餵入石頌霜的櫻桃小嘴裡。   她貪婪地吮吸著,身體裡像是注入了新的力量,卻也聽到有一種宛若潮水激撞在岩石上鎖發生的咚咚聲響,就在耳邊不斷地此起彼伏。   她感受到了他溫暖有力的臂彎,也漸漸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夢裡。   海灘、椰果、斜陽……石頌霜終於接續起自己的記憶。   她猛然抿起櫻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楊恆的臉,像要看清他眼底的每一根睫毛。   所有所有的一切往事,此刻突然一股腦地翻湧上心頭。她曾竭盡全力想去忘記,直至此際才悲哀地發現,其實記得更加清晰。   三年前分手的情景,歷歷在目刻骨銘心。甚至她還能不假思索地念出那首別離之詞:「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擬歌先斂,欲笑還顰;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十年夢,屈指堪驚;更無人問,半枕江南雪;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簾淡月,彷彿照舊顏。」一顆晶瑩滾燙的珠淚,情不自禁地從眼角滑落。   「我們又『再見』了,」楊恆笑了笑,笑容裡掩藏著滿足與喜悅,「你好麼?」   「好。」她回答,強壓下心中的苦楚,不讓軟弱佔據自己的臉。   楊恆的劍眉不可察覺地抬了抬,將她的嬌軀小心翼翼地趺坐起來,說道:「那就好。」然後兩人之間又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尷尬。   好在有晚風可以傾聽,有海浪可以追逐,有漫天的晚霞善解人意地擁抱著他們。   楊恆默默凝視著她憔悴的側臉,金紅色的餘暉將它勾勒出一彎動人心魄的弧光。   他有一種伸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好好呵護好好憐惜的衝動。然而有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橫亙在彼此之間。   「他呢,還好吧?」楊恆舔了舔嘴唇,目光飄移向海面上!翔的鷗鳥。   「嗯。」她低低地回應了聲,半晌後問道:「是你救了我?那伙兒銀面人呢?」   「他們都死了。」楊恆猶豫了下,決定還是先不要說出洛璇逸和司徒奇哲的事。   畢竟,那些只是未證實的猜測;畢竟,那只是宗神秀的一面之辭;畢竟,有些事,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加倍的殘忍。   石頌霜的嬌軀一顫,問道:「你找到宗神秀了麼?」   楊恆點點頭,道:「就是他襄助我剿滅了銀面人,將你救了出來。」   「他?」石頌霜扭轉過俏臉,訝異地望著楊恆,「他怎會幫你剿滅銀面人?」   楊恆不欲多說,回答道:「這件事我早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你先安心養傷。」   石頌霜默然,眺望著天際最後一線殘留的霞光,小聲道:「我該走了。」   楊恆的心一沉,不想她走,但留下來又能如何?這場意外重逢原本就是偶遇,原本他和她已不必相見。   「留下來!」他終於脫口而出,沉聲道:「等傷好,我陪你去找漆膽黃蓮!」   石頌霜心弦劇震,強忍著回首的衝動,拒絕道:「不必了,這對你不公平。」   楊恆的唇角逸出一絲溫柔的笑容,緩緩道:「無所謂公不公平。」   他仰起臉,天空的顏色正漸轉深藍,寧靜而幽遠,有幾點星辰微露。   「何況我也有私心──」他微笑著試探道:「只要救活他,你可不可以再給我個機會?」   一下子,石頌霜只覺得自己的心碎成了兩半。她多想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可她在猶豫,自己可不可以、該不該?   「那小夜呢?」她強迫自己硬起心腸道:「她為你犧牲那麼多。」   楊恆閉起雙目,皺眉道:「難道,我已沒有資格去愛?」   石頌霜心裡高築的長堤一瞬間崩潰。她用硬殼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好教自己和別人都不再受傷。然而結果總是事與願違,每一次的抗拒,每一次的掙扎,只會令心扉受到的衝擊更烈。   身在天涯,人在海角,一顆芳心,欲走還留。   這時候,疾舞巖緩緩地從礁石後走過來。他遠遠地站定,先低咳了聲,才說道:「楊兄弟,抱歉打擾你們。但有件事我想最好還是讓你立刻知道──剛才西門姑娘說要去捕些海鮮回來打牙祭,可她人卻越走越遠,已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回來。我和魅嗣麗都擔心她出事,就在附近先找了一圈,但是沒能尋到。」   楊恆心頭暗暗叫苦,道:「我知道她要去哪裡,是我大意了。」   ◇◇◇◇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月亮升過八角亭,可西門美人卻咬牙切齒地發現真禪今夜有約,而那個人,不是自己。   她藏身在一株樹上,眼睜睜瞧著真禪和那個比醜八怪還醜的小姑娘肩並肩走進了八角亭,卿卿我我地坐在一起。   妒火宛如毒蛇一樣狠狠噬咬著她的心。好幾次,西門美人都想掉頭而去,從此再不管那個人的死活。可雙腳就像被粘在了樹枝上,怎也挪不動。   遠遠看著那小姑娘含情脈脈的樣子像足了狐狸精,西門美人恨不得拔出背後的奇形雙刀,將她斬成十七八塊,丟進海裡去餵鯊魚。但一想到此舉勢必驚動大批敵人,又硬生生按捺下來,忍氣吞聲地躲在樹上。   「臭真禪,死真禪,不長眼睛的傻瓜蛋!」她委屈到了極點,也憤怒到了極點,天曉得,自己為什麼要跑來這裡受罪?   正自氣急敗壞間,隱約就聽那小姑娘細聲細氣地在說:「真禪,你這些天好像很不開心,是不是因為那天的紅衣姑娘?」   西門美人精神一振,暗哼道:「總算這傢伙心裡還記掛著本姑娘。」   真禪的身子斜靠在亭柱上,怔怔地也不知在望什麼,搖了搖頭。   西門美人頓感洩氣,憤懣道:「什麼嘛,敢想不敢說。」   只見司徒筠幽幽輕歎道:「那你每天都偷偷溜出山莊,去鹿回頭做什麼?」   真禪愣了愣,比劃道:「你暗中跟蹤我?」   司徒筠秀麗的眉宇間浮現起一抹幽怨之色,搖首道:「我猜也能猜到。」   真禪悶聲不開口,司徒筠的心裡泛起了淡淡的醋意,隱約猜到在真禪和那位紅衣少女之間,必定有過一段他不願提及的過往。   她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只是每次回想起在山崖上真禪那滾燙而近乎野蠻的熱吻,芳心便會不由自主地砰砰亂跳,說不出是羞惱還是歡喜?   許久之後,真禪用手語徐徐說道:「我想明天就向令尊辭行。」   司徒筠一驚,問道:「為什麼,你打算去哪裡?」   真禪擺手道:「我的傷勢已經痊癒,也該離開了。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滅照宮耳目眾多,遲早會打探到我的下落。」   司徒筠遲疑著問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位紅衣姑娘?」   真禪搖頭道:「我不想連累任何人。如果我運氣好的話,或許能找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   司徒筠低呼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留在瓊崖山莊,和我……們在一起?」   樹上的西門美人聞聽此言,禁不住在心裡大罵道:「不要臉,羞也羞死了!」只盼真禪能毫不猶豫地拒絕,若是甩手而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然而亭中卻忽然變得靜默無聲。真禪就像一尊不會動的泥塑,神情複雜,許久許久沒有回應。   「真禪,」司徒筠輕輕地呼道,嬌軀緩緩地緩緩地靠向他,揚起俏臉,仿似夢囈般地喃喃道:「你答應我好麼?」   兩道身影在月色下徐徐融合在一起。司徒筠眼波流動,妙目低垂,低語道:「答應我……」   真禪心一熱,左手不自覺地環抱住司徒筠柔軟纖細的腰肢,猶豫著吻向她的朱唇。   猛聽「噗通」一聲,遠處似有什麼東西從樹上墜落。   兩人驚得急忙分開,轉首向發出響動的地方望去。司徒筠更是難抑嬌羞,叫道:「是誰?」   只見樹下的草叢裡站起一道頗是狼狽的身影,惡聲惡氣道:「是你姑奶奶!」   原來西門美人眼見得真禪和司徒筠花前月下相擁相抱在了一起,不由得怒火中燒渾身發抖,一不留神竟從樹上滑落下來。   她本想運氣擰腰站住,不曾想在樹上僵坐久了,腿腳麻木血行不暢,一口真氣沒能提上來,人已摔到草叢裡。   真禪鬆開司徒筠,察覺四周並無其他瓊崖劍派弟子聽到這裡的動靜,略感寬心,臉一沉道:「怎麼又是你?   「是我是我,是我又怎麼啦?」西門美人覺得自己快氣瘋了,總算曉得自己身處危地,辛苦地壓著嗓音,低叫道:「覺得我打擾了你的雅興,很失望麼?」   真禪沒說話,扭頭向司徒筠比劃道:「你先回去,我和她有話說。」   司徒筠擔憂地瞧了眼雙眼發紅的西門美人,真禪又用手語道:「放心,不會有事。」   司徒筠這才微微頷首,走出八角亭。西門美人怒氣稍平,寒著臉道:「我和你有什麼好說的?」   真禪目送司徒筠去遠,舉步走向西門美人,臉上的冰霜漸漸消融,用手語問道:「聽說你生病了,為何還跑來瓊崖山莊?」   「還不是因為你!」話到嘴邊,西門美人倔強地將它又吞了回去,緊咬嘴唇道:「你還會關心我?」   真禪笑了笑,說道:「畢竟我們曾經朋友一場,於情於理我都該關心一下。」   「曾經?」西門美人嬌軀顫抖,嘶啞的嗓音道:「你這麼想?」   真禪避開她的視線,點了點頭。   西門美人一下子全忘了自己所來為何,低喝道:「滾!」   真禪往後退了兩步,平靜道:「我還是先送你離開瓊崖山莊吧。」   「不需要你假惺惺的!」西門美人怒道:「本姑娘有腿,自己會走!」   可她氣呼呼地走出段,又忍不住回過頭來,正看見真禪站在原地楞楞地望著自己,心裡一軟,板著臉道:「笨蛋,死到臨頭還色迷心竅!」   真禪一怔,問道:「你說什麼?」   西門美人用力一跺腳,道:「告訴你吧,司徒奇哲就是銀面人的幕後主使──他收留你一定是居心叵測,別有所圖。當爹的是大壞蛋,他女兒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真禪愕然片刻,比劃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西門美人把心一橫,說道:「別問那麼多,就一句話──你走還是不走?」   真禪沉吟須臾,終還是搖了搖頭,道:「我不信。你趕緊回家吧,別再胡亂猜疑。更不必因為我和司徒姑娘的事,便故意對司徒掌門造謠生事。」   西門美人的心登時涼了半截,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兒,抬手狠狠一抹淚水,叫道:「好,你去死吧!」不顧一切地衝向黑暗的林中。   真禪的身子動了動,終究沒有追上去,猛回頭一拳重重錘擊在八角亭的立柱上。   西門美人見真禪並未追來,心中徹底絕望了。她越奔越快,像是在和誰賭氣一樣,絲毫不顧忌會被瓊崖劍派巡夜的弟子發現。甚或隱隱盼望著會有瓊崖山莊的人現身攔截,自己便可放手大鬧一場,哪怕最後送命,也總好過心裡這般的難受。   月光照不進濃密的山林,她的心也是黑暗一片,看不到光亮。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七章 危情   淚水朦朧裡,西門美人猛然察覺前方的密林裡動也不動地佇立著一個身穿水藍色長袍的中年男子。若非此人的雙目中閃爍著精湛的光芒,西門美人幾乎會錯把他當做一尊矗立在林間的石像。   要是在平時,發現前方有人擋道,西門大小姐或許還會考慮繞道而行。但現在她滿腹怒怨,正無發洩之處,當下想也不想一掌劈向中年男子面門道:「滾開!」   中年男子身軀微微後仰,側首避過西門美人的玉掌,曬然道:「好刁蠻的姑娘,難怪真禪對你避之不及。」   西門美人怒叱道:「好狗不擋道,我看你才刁蠻!」反手掣出奇形雙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中年男子身上斬落。   孰料刀刃劈至中途,西門美人突覺脈門一麻,手腕已被中年男子的指風掃過,奇形雙刀身不由己沖天飛起,「咄咄」釘入樹幹。   西門美人駭然撤步,擺開門戶雙掌橫胸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中年男子雙手負後,好似壓根沒出過手一樣,淡然笑道:「你不是剛說起過我麼?」   西門美人一省,脫口叫道:「司徒奇哲!」手裡攥了一把飛針振腕擲出。   「呼──」司徒奇哲拂袖蕩散飛針,欺至西門美人身前,探手拿向她的肩膀。   西門美人連忙揮掌招架,未曾想腰眼一酸已被對方藏在腰後的左手彈出一縷指風擊中,身子軟綿綿地倒下。   司徒奇哲好整以暇地鬆開袖袂,一蓬飛針灑落在西門美人面前的泥地裡,漠然問道:「說吧,是誰唆使你栽贓嫁禍給我?」   西門美人叫道:「原來你剛才一直在偷聽!」暗中凝聚丹田真氣想衝開經脈禁制,可幾次運功卻都提不起氣。   她又怕又氣,又道:「快放了姑奶奶!若讓我爹娘知道,定會要你好看!」   司徒奇哲不以為然道:「桐柏雙怪的名頭可唬不住老夫,你還是乖乖說出來的好。」   西門美人見搬出爹媽的金字招牌也不好使,更感彷徨無助,咬牙道:「我就不說!」   司徒奇哲歎了口氣,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憐憫之意道:「你這是逼我用強了。」   話音未落,忽聽林中有人徐徐說道:「司徒掌門,你這可算是不打自招?」   司徒奇哲眸中精光爆綻,卻並未立即回身觀瞧。原來說話之人雖遠在十丈開外,但已有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勢直壓過來。倘若他貿然轉身,難免會露出破綻,一旦對方趁虛而入,自己勢必陷入全盤挨打的被動境地。   西門美人不知其中奧妙,驚喜交集地叫道:「小和尚,快來救我!」   楊恆從林中緩緩步出,神息緊緊鎖定司徒奇哲的背影,不敢有分毫疏忽。   表面看來他似乎已佔據上風,但難保司徒奇哲不會以西門美人性命相脅,故此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小心,只要對方稍有異動,北斗神掌便會出手。   司徒奇哲似乎也覺察到楊恆心有顧忌,左腳不經意地略略翹起,隱隱對準西門美人的眉心,鎮定自若道:「原來是楊公子──不知老夫有何處得罪了閣下,以至於你竟不擇手段挑唆西門姑娘嫁禍於我?」   楊恆看了眼司徒奇哲微翹起的腳尖,收住腳步在五丈外站定道:「我原本也是將信將疑,可沒想到司徒掌門居然會攔截逼問一個小姑娘,或許稍後還要殺人滅口,卻不由得多信了幾分。」   司徒奇哲感到楊恆身上的氣勢稍斂,於是撤步轉身哈哈一笑道:「楊公子好口才,可惜用錯了地方!」   在司徒奇哲回轉身形的剎那,楊恆抬起左手凌空虛攝,神息運處四周精氣急遽收縮,在掌心凝鑄成一條數丈長的青籐,「嗚」地捲住西門美人腰肢倒飛回來,穩穩落在了他的面前。   楊恆手腕一抖,青籐倏忽飛散成點點光斑,旋即隱沒在黑暗的密林深處。   他屈指解開西門美人身上的經脈禁制,向司徒奇哲微一頷首道:「多謝!」   西門美人卻不曉得楊恆為了救她,主動撤回鎖定在司徒奇哲身上的神息,這才換得性命。聞聽楊恆稱謝,她不由得怒沖沖道:「小和尚,這人壞透了,你還謝他作甚?」   楊恆也不說破,輕笑道:「就算為了真禪,我也該向司徒掌門說上個『謝』字。」   司徒奇哲面色緩和了些,說道:「那倒大可不必。只是老夫有點奇怪,自神藏峰大戰後宗神秀的偽善面目已暴露無遺,楊公子亦是深知其事,為何放著仇人不找,偏生要老夫過不去?」   楊恆暗笑道:「好嘛,被他倒打一耙賊喊捉賊了。」不答反問道:「司徒掌門可知在下是如何來得貴莊?」他伸手往地下一指,望著司徒奇哲含笑不語。   司徒奇哲「咦」了聲,訝異道:「原來楊公子還精擅土遁奇術,著實令人佩服。」   楊恆悠然道:「不敢,倒是閣下這股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才教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西門美人聽楊恆罵得痛快,不禁怒氣稍減,道:「說得好,這老兒的臉皮比城牆磚還厚三分呢!」所謂愛屋及烏,恨屋亦及烏。她惱怒真禪移情別戀、另尋新歡,自是連帶司徒筠的老爹也一併恨上了。   笑音未落,冷不丁密林裡掀起一股刺骨陰風,直灌進西門美人的嘴裡令她五臟六腑一起翻騰好不難受。跟著眼前一陣景物迷糊,耳聽砰砰幾下悶響,彷彿大地也戰慄抖動起來,身旁粗壯參天的古木瑟瑟搖晃,落葉蕭蕭。   好半天西門美人才緩過勁兒來,兀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腳下發虛像是大病過一場。她凝目望去,方才發現楊恆早已不在自己身邊,而是高高躍落在數丈外的一株古木上,身子隨著腳下枝葉上下擺動,猶如汪洋中載沉載浮的一葉扁舟。   再看司徒奇哲也已換位到與楊恆相距約有七丈之遙的另一株古木上,雙腳穩穩站定在不到嬰兒胳膊粗的枝椏上紋絲不動,遠遠望著就似一座險峻青峰。   西門美人一驚道:「敢情他們已幹過了一架。」也不知誰勝誰負,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仰首關注著佇立在十數丈高空的兩人。   就聽楊恆說道:「司徒掌門果然是心中有鬼,深藏不露。」   原來剛才司徒奇哲突然出手,楊恆亦是早有防備,立即運掌相抗。兩人在電光石火間連拼三掌,無論招式掌勁竟都是平分秋色,只在伯仲之間。   楊恆不由心生詫異道:「此人名列天荒八怪之一,但修為竟比甦醒羽之輩高出遠不止一籌,較之無相神君龔異嵬亦毫不遜色。這可奇怪了。」   司徒奇哲雙目緊盯楊恆上下抖動的身形,欲圖從中尋覓到一線破綻。可觀察了半天,只覺得這年輕人的一舉一動俱都流暢自如,無懈可擊,就像是生長在樹枝上的一片葉子,已和這參天古木融為一體。   他默運真氣不斷將功力提升至巔峰,體內慢慢散發出一團淡藍色的光霧,縈繞在小枝頭葉間,聚而不散翻翻滾滾形如雲動浪捲,冷冷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夫自當盡地主之誼。」   兩人不約而同陷入了一陣冗長的沉默裡。經過適才的幾招試探,雙方均知彼此修為深不可測,故此誰都不願輕易出手,以防攻敵不成反露破綻。   這時樹下的西門美人愕然發現,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楊恆腳下的那根樹枝居然不僅沒有停止擺動,反而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好似隨時都會將他彈射上天。   而不論楊恆的身形如何律動,司徒奇哲都是一副處之泰然的架勢,只是左手間微微探出的食指正悄然隨著對手上下挪移,指尖所向正是楊恆的眉心。   她看出了門道,尋思道:「這般耗下去,怕是天亮也沒個結果。我得設法襄助小和尚一臂之力!」悄悄取出一把飛針覷準司徒奇哲的面門,猛擲過去。   奈何此際司徒奇哲為和楊恆的氣勢相抗,一身功力幾提至滿盈,週身上下真氣鼓蕩密不透風。西門美人的飛針甫一撞上他的護體真氣,便發出「嗡嗡」顫鳴,猛地反射回來,勁力聲勢卻比先前更盛十分。   西門美人猝不及防,雙掌護臉驚呼躲避,才曉得不自量力闖了大禍。   千鈞一髮之際斜刺裡掌風跌宕,「呼」地捲起漫天飛針從西門美人身前急掠而過,射落到近旁的樹幹之中,深沒不見。卻是楊恆後發先至,飛身半空以一式「星垂平野」化解了西門美人的險情。   司徒奇哲早料定楊恆不會見死不救,立時飛身而下,指掌相間向楊恆發起猛攻,招式凌厲老道連綿不絕,盡顯一代宗師的大家風範。   楊恆失了先手頓落下風,索性只守不攻,仰仗萬里雲天身法和北斗神掌與司徒奇哲激戰周旋,靜待對手招式轉換間露出空門,屆時一記浮雲掃堂腿踢出便能轉守為攻扭轉戰局。   誰知司徒奇哲的攻招宛若長江大河一氣呵成,非但沒有絲毫衰竭的跡象,反而後浪推前浪,聲勢越來越盛,壓根不容楊恆有半點兒喘息之機。   西門美人死裡逃生靠在樹上,仰頭只見兩道身影在密林裡來回飛舞迴旋,幾看不清雙方的身手招式,卻再也不敢貿然出手幫忙。   猛聽「嗤啦」衣衫撕裂之聲,楊恆左臂的半幅袖袂被司徒奇哲爪力扯下,肌膚上隱約泛起三道血痕。   西門美人見狀正要張嘴驚呼,突見楊恆右手金華閃動,阿耨多羅劍光芒暴漲反客為主,幻動層層疊疊瀑布般的絢麗劍華,湧向司徒奇哲的胸口。   司徒奇哲一凜,醒悟到楊恆是故意賣出左臂破綻,誘使自己全力出擊,寧可拼得受傷也要兵行險招亮出阿耨多羅劍轉守為攻。假如他預先知曉阿耨多羅劍的來歷和底細,或許不會上當。可任司徒奇哲如何見聞廣博,也決計料想不到楊恆的掌心裡竟能冒出一柄猶若花枝的光劍來,急忙揚袖捲拂。   「哧哧哧哧──」劍芒吞吐閃爍,破開罡風,將司徒奇哲的衣袖絞得粉碎。若非他縮手變招及時,只怕半條臂膀亦要不保。   楊恆暗道聲僥倖,朗聲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請你涼快涼快!」側身挺劍疾攻司徒奇哲下盤,一句話裡阿耨多羅劍已連攻七招,迫得對方連連退閃。   更令人稱奇的是,他這七招用的都是同一劍式,左一下右一下,快一劍慢一劍首尾相連渾若天成始終緊盯司徒奇哲的雙腿不放。遍數天下各門各派的奇絕劍招,也唯有他自創的這式「無地自容」可以做到。   西門美人看得眉飛色舞,禁不住鼓掌喝彩道:「小和尚,這招使得妙啊!」   沒等話說完,但聽密林上空有人叫道:「司徒掌門在這裡!」跟著響起「嗖」地一聲,一支示警煙花在夜空中綻開。   楊恆心頭微凜道:「糟糕,瓊崖劍派的援兵到了。」他並非擔心自己難以脫身,而是被司徒奇哲纏得無法分身,難以救援西門美人。假如對方仗著人多勢眾圍攻於她,這丫頭勢必凶多吉少。   司徒奇哲趁勢掣出腰間繫著的琅琊金筆,振腕飛點「叮叮叮」連擊在阿耨多羅劍上,終於扯開一道縫隙縱身脫出劍勢籠罩,揚聲喝道:「拿下這丫頭!」   一眾瓊崖劍派弟子轟然應諾,紛紛穿過密林撲向西門美人。司徒奇哲揮動金筆攻向楊恆,好迫使他運劍招架,無暇救援西門美人。   楊恆仗劍凌空一聲清嘯道:「戒、定、慧!」聲浪滾滾猶如春雷綻動,森幽的密林中驀然泛起一蓬金煌煌的霧光,成千上百的葉子無風自落,在空中旋轉飄舞,倏地變幻成四行大字:「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內學止觀,無忘正智──」仿似幕天席地的恢恢天網,籠罩四野。   司徒奇哲首當其衝,只覺得數以千計的葉片變幻無方,竟似十六式奧妙無窮的招法齊齊向自己迫來。他驚愕之下舞動金筆,在身前劃出一條條弧光,轉瞬織成一張天衣無縫的光網,迎向三無漏學。   「砰!」金瀾動盪,光網支離破碎,卻也將飛射而至的葉片抵擋在身外。   就聽「噗通噗通」數響,十餘名門下弟子紛紛被葉片射中要害,倒地不起。好在三無漏學秉承佛門慈悲之意,只求制敵不求傷人,這些弟子並無性命之虞。   西門美人早已取回奇形雙刀,見這些瓊崖劍派弟子接二連三栽落在近旁,心中大喜道:「哼,教你們再欺負本姑娘!」飛起蓮足將腳邊的一個傢伙踹出大老遠去。   可得意勁兒沒過,林中響起一記金石鏑鳴,司徒龍楓身劍合一飛襲而至。   西門美人趕忙舉刀剁去,卻被對方凌厲之極的劍勢將雙刀沖得東斜西歪,不成招式,頓時胸口空門大開,暴露在司徒龍楓的劍鋒之下。   楊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甩手飛出兩支九絕梭,分取司徒龍楓雙目。   司徒龍楓回劍招架,「叮叮」磕飛九絕梭,不由右臂一陣發麻無力再攻西門美人。   楊恆身若蛟龍俯衝下來,張臂攬起西門美人腰肢,正欲送她脫離險地,突聽一個老者的聲音喝道:「小賊往哪裡逃?」卻是南海二老之一的雄奇煌率眾趕到,仗劍就往楊恆的眉心劈落。   楊恆左手環抱西門美人,右手施動阿耨多羅劍蠻不講理地一劍劈出,以攻對攻也往雄奇煌頭頂斬落。雙劍凌空交擊,雄奇煌竟承受不住阿耨多羅劍上湧來的絕強力量,腳下踉蹌往後退開半步。   楊恆騰身飛轉,使出「一落千丈」搶攻雄奇煌。雄奇煌橫劍望去,直覺得對方的掌劍腿腳,肩膀手肘乃至膝蓋小腹,無不暗藏殺招,一時竟不知應從何招架。只得全力揮動重劍在身前築起銅牆鐵壁。   「叮叮叮──」楊恆的身影從雄奇煌側旁飛掠而過,又一劍指向司徒龍楓。   雄奇煌手中的重劍已被絞成齏粉,只留下個劍柄握在手裡,兀自收勢不住,還在不停空舞,那情景教人看了又是好笑又是駭異。   周圍的瓊崖劍派弟子見狀,各掣仙劍加入戰團,將楊恆重重圍困在當中。   就聽「乒乒乓乓」之聲絡繹不絕,戰團中不住有弟子拋飛而出,如寒鴉赴水往四下飛跌,遍地都是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   就在這當口上,林中又響起一個少女脆生生的嗓音道:「爹!」司徒筠和真禪雙雙趕至。真禪望見楊恆護持西門美人身陷重圍不禁一驚,手裡的拳頭緊了緊腳步卻變得遲緩。司徒筠奔向父親身邊,惶急道:「這是怎麼回事?」   司徒奇哲低哼了聲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他一直在留意楊恆的動靜,只盼能在激戰之中尋找到這年輕人的招法破綻,即可一招制敵。哪曉得楊恆面對眾多瓊崖劍派弟子的圍攻,竟是游刃有餘,始終保留著後手引而不發,顯然對自己早有提防,貿然出擊只會自取其辱。   司徒筠自不知司徒奇哲此刻的心中所思,見一向寵愛她的父親突然聲色俱厲地呵斥自己,不由愣了愣道:「爹?」卻聽司徒龍楓一記悶哼,又急忙轉頭瞧去。只見地上橫七豎八躺的都是同門,司徒龍楓手持半截斷劍,滿臉驚訝與不甘地瞪視楊恆,肩頭緩緩滲出一團殷紅色的血跡。   楊恆左掌勁力微吐,將西門美人送向真禪道:「帶她走,我斷後!」   真禪不由自主地接住西門美人,司徒筠芳心一沉叫道:「真禪!」   真禪一呆,望了望司徒筠,又瞧向懷裡的西門美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僵立在那裡。   突然林中亮起一蓬刺眼華彩,眾人愕然相顧,方始發覺這光芒竟是從司徒奇哲的體內綻放而出。他雙手在胸前虛抱成圓,五指微微彈動如拂琴弦,帶起絲絲縷縷的游光在掌心之間旋轉匯聚。   頃刻之間虛空中閃現出無數光點,在司徒奇哲的法訣召引之下遽然凝聚,化作一柄柄幽藍色的冰劍,焰光熊熊照亮夜空。這些冰劍有若實質,不住聚攏在司徒奇哲的身周,發出「嗡嗡」顫鳴,最後形成一個碩大無比的光球,將他的身影完全捲裹了進去,緩緩向外膨脹開來。   楊恆的心頭陡然湧起一種似曾相識的奇異感覺,一下子卻又說不出究竟是什麼。   「呼──」狂飆乍起,成百上千的幽藍色冰劍破繭而出,化作一束暴怒的魔龍,穿越過蒼茫夜色,以摧枯拉朽之勢轟向楊恆。   「咄!」楊恆心晉空明凝動神息,當空祭起雙泯月輪。但見金光燦燦,一輪皎潔無瑕的圓月宛如玉盤高懸,將楊恆的身軀籠罩在聖潔輝光之中。   「叮叮叮叮──」脆響密如疾雨,冰劍似飛蝗一般不停激射在雙泯月輪之上,爆綻開綺麗奪目的光彩,同時也伴隨著隆隆的轟鳴和低沉的風嘯。   西門美人早已睜不開眼,雙手捂耳一陣陣地泛起噁心,恨不得立時能昏過去。   忽然一隻溫暖的手掌貼在了她的腰間,注入一股醇厚的熱流,令得心神一寧,那刺耳的嘯音和雷鳴也變輕了許多。她大喘一口氣睜開眼,正與真禪的目光不期而遇。像是在躲避什麼,真禪猛然把頭扭開,專注在楊恆和司徒奇哲的對決之上,卻並未撤回腰間的手掌。   在數百柄冰劍接連不斷的轟擊之後,雙泯月輪的表面漸漸泛起一絲裂痕,很快又出現了第二道、第三道,盤根錯節越來越密。   然而楊恆依舊巋然不動,面對岌岌可危的雙泯月輪臉上沒有露出一絲驚慌,雙目清澄空透,只牢牢緊盯在司徒奇哲不斷蜷曲幻動的十指上。   彷彿是經年累月的漫長,上千柄的冰劍終於射盡告罄。西門美人感覺到身邊的真禪似乎也暗暗鬆了口氣,撤回了按在自己腰間的手掌。   誰知楊恆的面色卻變得凝重起來,視線須臾不離地依然緊鎖著司徒奇哲的十指。   「啪!」司徒奇哲雙掌猛地一合,從掌縫間迸射出一支不過寸許長的纖細冰劍,衝著楊恆射去。就在所有人都在奇怪這麼一支不起眼的小劍如何能傷到楊恆之際,四周虛空中碎裂的劍光驀然收縮,不斷吸附到冰劍之上。轉瞬之間冰劍光焰暴增,赫然壯大成長逾一丈寬過兩尺的駭人重劍,卷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轟向月輪。   「千劍變」──這才是「龍嘯九天」的最後一記真正殺招!   「鏗!」巨劍應聲破入月輪,卻似遭遇到極強的阻力,劍身劇烈震顫,艱難地向前突擊。彷彿每往前挪移進一分,都會耗損去極大的能量。   但它畢竟在前進,儘管緩慢卻不停止,由六尺而五尺,由五尺而四尺,一寸寸地迫近楊恆。雙泯月輪在巨劍強大的催壓之下,緩緩變形扭曲,裂痕也愈來愈明顯,不住「喀喇喇」地往四周蔓延擴展。   此刻,眾人都全神貫注在這場驚天動地的激戰中,卻不曾注意到真禪的一隻右手已被烏龍神盾的齒鋒劃破,深深埋縮在袖口裡。   「破!」司徒奇哲喉嚨裡發出一記低吼,十指猛然指向楊恆心口。   巨劍如應斯命,轟然炸開業已支離破碎的雙泯月輪,向楊恆胸膛猛刺。   生死關頭,楊恆的唇角竟泛起一絲飄逸的微笑,彷彿超脫出生死輪迴的執著,雙手如捧起了一輪看不見的圓月,輕輕拍擊在劍刃之上。   「砰!」巨劍粉碎,化作點點輝光墜落塵埃,盡為那輪看不見的月亮所破。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八章 生死   林中一片死寂,眾人兀自深陷在剛才大戰的震撼中。   司徒奇哲的目光射落在楊恆的雙手上,彷彿他掌間還托舉著那輪看不見的月亮。   「無月之月。」司徒奇哲的聲音微微透出一絲疲憊,「難怪你敢如此囂張,原來已徹悟了雙泯之境的奧妙,只差半步即可更上層樓,窺得『明照』真義。」   楊恆抹去唇角溢出的一縷血絲,心中奇怪真禪為何還不走,從容道:「還說自己不是銀面人的幕後首腦,狐狸尾巴已經露出來了。」   兩人在說話時,周圍的參天樹木猶如新年燃放的爆竹,接二連三地砰砰碎裂,地面如同斧劈刀削,露出一大塊平滑如鏡的空地。   在樹木轟然爆裂聲裡,司徒筠卻隱隱聽到瓊崖山莊方向傳來了喊殺聲,她側目遠眺,才發覺半邊夜空已被火光映紅。   只因楊恆和司徒奇哲各施神息絕技,光瀾遮蔽林木,眾人心神又盡皆為其吸引,以至於居然沒有察覺山莊方向發生的異變。   雄奇煌色變道:「不好,咱們中了這小子的調虎離山之計!」   楊恆亦自疑惑道:「莫非是宗神秀趁機下手?可以他的性情,也絕不至於拿一些瓊崖山莊的小嘍囉來撒氣逞威風。」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時,遠處傳來沙沙腳步聲,百餘名瓊崖劍派弟子分作兩列魚貫而入,在眾人面前站定,一個個神情木然,目不斜視,就像木樁子般鴉雀無聲地立在林間,對司徒奇哲、雄奇煌等人恍若未見。   雄奇煌見這些人中有幾個正是自己門下的嫡傳弟子,不由驚異道:「楚雄,這是怎麼回事?誰讓你們來的,卓師兄呢?」   那被雄奇煌點到名字的瓊崖劍派弟子,竟是置若罔聞,理也不理。   雄奇煌勃然大怒,衝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道:「傻了麼,快說話!」   突然,這百多瓊崖劍派的弟子齊齊躬身唱諾道:「恭迎掌門人芳駕!」   雄奇煌一愣,鬆開楚雄,驚疑不定地朝眾弟子施禮的方向瞧去。   但見一位明眸皓齒美若天仙的綵衣少女,從林間緩步而出,在她身後一左一右跟著兩個隨從,正是曾經的黑沙谷二谷主哈元晟和天荒八怪之一的邛崍山君。   在這兩人的後頭,還有來自大群祁連山的魔道妖人,其中不少都與楊恆相識。   楊恆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她來了!三年未見,想必她已將軒轅心煉化成功,這便要出山復仇了,這些瓊崖劍派的弟子定是被太古秘術控制了神志,以至於連自家的掌門人也不認了。」   他退到真禪身側,一邊靜觀其變一邊低聲道:「真禪,你這是怎麼了?」   真禪搖搖頭沒有說話,西門美人怨懟道:「還用問麼,是被小狐狸精迷了魂。」   這時哈元晟將扛在肩膀上的一具屍體卸下,雙臂一振丟落在司徒奇哲的身前,這屍首血肉模糊,死狀慘不忍睹,便是雄奇煌剛剛問及的卓奇川。   雄奇煌見狀一聲怒吼,縱身撲向綵衣少女道:「妖女,還我師兄命來!」   哈元晟跨上兩步,「砰」地與雄奇煌對了一掌,身子晃了晃道:「雄奇煌,你還不趕緊拜見瓊崖劍派的新任掌門人?」   「新任掌門人,是誰?」雄奇煌呆了呆,目光不由自主轉向綵衣少女。   這綵衣少女正是蝶幽兒,她手捧奇魔花咯咯嬌笑道:「就是我啊——雄老爺子,你不曉得吧?就在方纔,這些位瓊崖劍派的弟子已一致公推我就任新掌門啦。」   雄奇煌氣得渾身發抖,叫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誰不知道瓊崖劍派的掌門是我司徒師兄?妖女,你好大的膽子!」   蝶幽兒瞥了眼司徒奇哲,笑吟吟道:「他麼……在我眼裡和死人也差不多。」   直到這時司徒奇哲才開腔道:「丫頭,你不要得意忘形,老夫也不介意殺了你。」   「殺我?」蝶幽兒眉宇之間湧現出一縷駭人的煞氣,冷笑道:「你已錯過機會!」   楊恆腦海裡靈光一閃道:「敢情司徒奇哲就是天師!難怪我剛才和他交手時,心中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這不正是活脫脫的另一個褚惜衣麼?」   身旁響起粗重的喘息聲,卻是真禪眼放異光,死死盯著哈元晟。   西門美人也察覺到真禪不對勁兒,關切道:「喂,你怎麼啦?」   真禪眼中的暗紅色光焰越來越濃,猛然騰空而起,振袖彈指射出一束碧血花,衝著哈元晟打去。   哈元晟凜然一驚道:「不好,這小啞巴得了懾仙玦苦修三年,如今是要找老子來報仇啦!」   他不敢怠慢,身軀蹲踞一聲怪叫,雙掌平平推出,已運上十成功力。   「砰!」碧血花激撞在綠濛濛的混元一氣掌風上,爆綻開來,森寒銳利的血腥之氣穿透綠霧,震得哈元晟連退三步。   真禪雙目赤紅猶如魔神附體,不顧一切地朝哈元晟撲去,指尖不斷激射出縷縷血光,宛若赤蛇狂舞聲勢駭人之極。   儘管哈元晟也稱得上惡名昭著的魔道梟雄,可面對真禪這般渾不要命的打法,也不禁膽寒。他一邊運掌相抗,一邊叫道:「小姐!」   蝶幽兒黛眉微蹙,手中奇魔花煥動銀光湧將出去,將漫天血芒化於無形,真禪瞠目怒喝,抬手揮動烏龍神盾往哈元晟砸去。   雄奇煌和司徒龍楓見此情景,雙雙向蝶幽兒撲去,邛崍山君當即上前攔截。   正在眾人混戰成一團之際,司徒奇哲驀地縱聲長嘯,雙手高舉向天捏作法訣,體內騰出一團濃烈冰寒的烏光,剎那間化身為高逾兩丈鷹首龍身滿副黑甲肋插雙翅的洪荒雷神,琅琊金筆霍然暴漲十數倍,變作一柄金光閃閃的魔槍,通體燃燒湛藍色的冰焰,朝著蝶幽兒分心便刺。   「玄雷幻形?」蝶幽兒唇角冷蔑一笑,不慌不忙合起雙目,眉心陡地亮起一簇心狀銀芒,一道渾圓光束勃然噴發,罩向司徒奇哲。   司徒奇哲獰聲笑道:「你以為煉化了軒轅心,便可無敵於天下了麼?」   笑聲裡司徒奇哲腰間玉帶驟然飛出,似一條堅不可摧的玉箍束住從蝶幽兒眉心激射出的銀白神光。   銀白如一頭被捆縛住的怒龍,在空中舞動呼嘯,將玉帶撐得「嗡嗡」直響,開裂出一道道銀色的裂痕。   司徒奇哲肋下雙翼猛振,林間頓時刮起一股黑色風暴,將木然站立在兩廂的數十名瓊崖劍派弟子捲起,拋入銀色光束裡。   四五十個瓊崖劍派弟子的血肉之軀甫一落進銀光中,即被炸得肢體橫飛,化作血光撕裂開光束。   司徒奇哲一聲長笑,雙手擰動琅琊金槍以雷霆萬鈞之勢破入銀光,所到之處冰焰蒸騰,吞噬著那些瓊崖弟子的精血,就似火上澆油般爆濺開來,將銀白色的神光轟得千瘡百孔。   司徒筠站在圈外,嬌軀被浩蕩的罡風吹得難以立足,眼睜睜瞧著父親血戰蝶幽兒,卻無力相幫,一顆芳心焦灼萬分。   猛然哈元晟一聲厲吼,竟被真禪用烏龍神盾生生劈成兩半。   真禪渾身是血,一邊仰天長嘯,一邊瘋狂地用左拳拍打胸脯,他的嘯音裡充滿了大仇得報的舒暢之情,彷彿要將積鬱多年的憤懣一吐而盡。   楊恆遠遠望著真禪,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卻驀然發覺真禪變得陌生,這次重逢之後,他已漸漸猜不透真禪的心中在想什麼?   也許是手刃生父的打擊過於殘忍,真禪不自覺地封閉起自己的心靈,寧可獨自發洩痛苦,煎熬掙扎。   蝶幽兒卻無暇去管哈元晟的死活,她眼見得琅琊金槍所向披靡飛速迫近,花容微變道:「我還是低估了這老東西的實力!」   唇中發出一記刺耳尖嘯,催動奇魔花祭起「斬天裂」,她既得軒轅心的神力護佑,道行較之三年前已是不可同日而語,只見華光盛綻,一柄巨劍當空閃耀,劈擊在琅琊金槍的槍尖之上。   「噹!」巨劍被震得粉碎,琅琊金槍亦是光華黯滅往下垂落,緊跟著一記石破天驚的巨響,軒轅神光將玉帶轟得粉身碎骨。   氣機牽引之下司徒奇哲身軀劇晃,心道:「我不惜犧牲數十個弟子的性命和瀾滄玉帶,竟仍教這丫頭躲過一劫,今日若不能將她除去,往後再要殺她無疑難上加難!」   念及於此司徒奇哲身形不退反進,振翅衝入軒轅神光中,饒是軒轅神光接連受到數輪抗擊,威力已大幅削弱,卻仍教司徒奇哲滿身的烏黑光甲「絲絲」冒煙,不斷融化,現出斑斑駁駁的銀色小孔。   司徒奇哲面色沉靜不見喜怒,雙翅上驟然爆射出一團團刺眼的渾圓雷光,不住轟擊在軒轅神光之上,終於炸開一線裂痕,身形長驅直入挺槍直刺蝶幽兒酥胸。   孰料蝶幽兒毫不驚慌,反露出一絲冰冷徹骨的笑意道:「老東西,你的末日到了。」   嬌軀疾往後飄,蝶幽兒眉心心芒驟滅,滿空的軒轅神光登時消散。   司徒奇哲頓覺不妥,只感到一股磅礡劍氣從斜裡迫至,就見楊恆身劍合一,御起天若有情訣,全身化作一團金色光火,四週五百大空印飛舞環繞,激盪起萬丈霞光,燒化了濃濃的夜色和無邊無際的人世蒼茫,彷彿也要將他熔為灰燼,散落在這夜嵐之中。   一時間天地變色,大地被劍氣催開一條條深壑,如龜紋般飛速延伸,向著司徒奇哲腳下逼去,司徒奇哲立時醒悟道:「不好,這丫頭竟是把自己當做了誘餌,好讓姓楊的小子在側旁發動致命一擊!」   他猛地擺動琅琊金槍回掃,雙翅雷光滾滾密如蝗雨轟向楊恆,卻被五百大空印迎頭截擊。   楊恆的劍勢毫無凝滯,披荊斬棘飛掠長空,劍鋒所向直指司徒奇哲咽喉。   司徒奇哲情知楊恆氣勢如虹,自己已避無可避,唯有正面硬撼一途,當下也顧不得蝶幽兒在旁窺覷,雙手抖動琅琊金槍轉成一團炫目球光,迎上阿耨多羅劍。   就在雙方即將短兵相接的一霎,司徒奇哲的雙翅遽然鼓脹,如兩座小山般分從左右拍擊向楊恆。   楊恆靈台空明萬里,左手劍訣驟變,橫空劈出兩道宛若殘月的金色弧光,卻是脫胎於雙泯月輪的「陰晴訣」。   「噗噗」聲響,兩彎月輪斬入雷神翼中,各綻開一條金色光痕。雷神翼應聲斷落,化作如絲如縷的烏芒飄散。   「轟——」兩團金光激撞在一處,巨大的轟鳴令得地動山搖,幾乎刺穿人們的耳膜,迸濺開的流光如花雨般劃過林間,削斷了無數參天大樹。   楊恆所有的真氣與神息幾乎在這一擊中傾洩殆盡,身軀被激濺的罡風光瀾重重拋起,摔向數十丈外。   隱隱約約,他聽見真禪的驚呼和雄奇煌等人的怒吼,還有……還有一聲好像遙遠得像是從天外傳來的呼喊道:「阿恆——」   他的精神一振,勉力睜開眼睛,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司徒龍楓年輕而猙獰的面孔,和一隻飽含怨毒與仇恨的手掌。   沒有奇跡發生,司徒龍楓的左掌結結實實擊中了楊恆的胸口。   楊恆的眼睛卻依舊盯著司徒龍楓的背後,那裡,有一道雪白色的身影穿越重重未散的風光,朝著他追來,追來……   他的唇角逸出一縷喜慰的微笑,奮盡最後的餘力擲出阿耨多羅劍。   「噗——」絢麗的劍華劃過一道曼妙的拋物線,貫入司徒龍楓的胸膛,綻放出一朵殷紅色的血花。   然後楊恆的眼前也變得一片血紅,感覺自己掉入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懷中,就像是在夢中一般,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   楊恆掉入的是石頌霜的懷抱,她和疾舞巖三人在海邊久等楊恆不歸,終究放心不下,便藉由銀面人老巢中的密道潛入瓊崖山莊,正遇見蝶幽兒麾下的祁連山妖眾在清理善後。   好在這些妖人裡有不少曾在神藏峰大戰時見過石頌霜,知她和楊恆淵源甚深,故而未加攔截。   等石頌霜趕至密林中,剛好遠遠望見楊恆祭起天若有情訣和司徒奇哲拼得兩敗俱傷,更被司徒龍楓一掌擊中了心口。   她眼前一陣發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抱住的楊恆,只覺得天崩地裂,腦海一片空白,依稀聽見蝶幽兒一聲冷叱,喚動奇魔花怒綻出千百隻光蝶轟向司徒奇哲。   司徒奇哲被楊恆的天若有情訣打回原形,面色蒼白七竅流血,渾身上下教劍氣切開無數條深可見骨的傷口,一襲水色長衫早已破損得不成模樣,神情可怖之極。   瞧見鋪天蓋地的「蝶戀花」湧來,他深吸一口氣強凝住幾欲碎裂的五臟六腑,將扭曲變形的琅琊金筆橫在胸前,再做殊死一搏。   間不容髮之際,雄奇煌奮不顧身地御風急掠迎向「蝶戀花」,將司徒奇哲遮擋在自己的身後,拼盡全力推出雙掌,怒聲大吼道:「師兄快走!」   奈何他的掌力卻似螳臂擋車,洶湧的光潮瞬間將雄奇煌魁梧的身軀捲裹吞噬,未留下一點痕跡。   只這稍一遲滯,司徒奇哲業已躍身沒入密林深處,消失在蝶幽兒的視線之中。   蝶幽兒望著滿天飄飛的「蝶戀花」不無懊惱,情知司徒奇哲這一逃譬如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她的視線掃過那些面色驚恐茫然的瓊崖劍派弟子,最後落定在楊恆慘白若金的臉龐上,貝齒咬了咬寒聲道:「全殺了!」   邛崍山君如奉綸音,口中一記呼哨驅動已被蝶幽兒控制住神志的一眾瓊崖劍派弟子,朝著倖存的同門衝殺過去。   混亂中,卻不見了真禪、西門美人和司徒筠的蹤影,只是此刻誰也沒心思去顧及這三人的下落。   石頌霜魂不守舍的抱著楊恆,一次次將手指探到他的胸口和鼻子底下,希望能察覺到一絲心跳或呼吸。   但是每一次努力和嘗試,換來的都是無一例外的失望,失望多了,便成了絕望。   疾舞巖、魅嗣麗和魅瑙仔圍繞在她的身旁,亦試圖用祭魔族的療傷秘術拯救楊恆的性命,可什麼法子都用了,楊恆的體內卻依舊沒有一點兒生機。   環抱著楊恆逐漸冷卻的身子,石頌霜流不出一滴眼淚,當最後的結果無情地展現在她眼前時,她甚至覺不到心裡的悲傷。   她不曉得,上蒼待自己究竟是恩寵還是殘忍,兩個同樣深愛著她的男子,一個在沉睡中等待死神的引領;另一個倒在自己的懷中,甚至來不及說最後一句話。   天地之間,彷彿又只剩下她獨自一人,每每在希望來時沉入黑暗。   生命是這樣的無聊,無聊得如同一張永遠無法著色的畫紙,不管你在上面畫下了什麼,都會在瞬間被無情的抹去。   她聽不清疾舞巖在說什麼,魅嗣麗在哭什麼,魅瑙仔在叫什麼?耳畔反覆回放的只有那一曲古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簾淡月,彷彿照舊顏!」   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該多好?她就不必煩心後來的種種,不必為他的離去心如枯槁,不必為他的決絕魂牽夢縈……   「青原,對不起——」她默默地想道,剎那間已徹底明白: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無論楊恆曾經傷得自己有多深,卻從不曾也絕不能有人能夠取代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即使是如厲青原——也不能!   只是一切都已顯得太晚,太遲,此情可待成追憶,為何當時已惘然。   石頌霜的手扣住了袖袂裡深藏的那柄天廬神匕,匕首冰冷而鋒銳,只消在咽喉輕輕一下,所有的苦難即可解脫,而她和他,便能相聚於另一個世界。   「算得天上人間,唯有兩心同。」   曾經的誓言,如今到了該實現的時候,她甚至一點兒都不恨司徒龍楓,相反還有一絲感激,比起無望的相戀與煎熬,或許眼前的結果才是真正的圓滿。   一瞬間,她竟想了這麼多事,這麼多人,心也變得越來越沉,沉得自己無法承受。   忽然,她迷迷糊糊的聞到了一縷幽幽的花香,一隻嬌柔粉嫩的小手,不知從什麼地方伸了過來,輕撫在了楊恆的胸口。   這是誰的手?   石頌霜的心一緊,抬眼就見蝶幽兒半跪半蹲在自己的面前,秀氣的眉毛微微擰起,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楊恆。   不知為何,她很不喜歡這女孩兒,不假思索地道:「別碰他!」   蝶幽兒怔了怔,毫無被生硬呵斥後的怒意,臉蛋上有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成熟和冷靜,徐徐道:「你想不想救他?」   「救他?」好半天石頌霜才意識到,蝶幽兒所說的「他」便是楊恆。   她的眼眸亮了亮,又迅即黯淡下來,輕輕道:「誰能救得了他呢?」   「霜姐姐,麻煩你先把匕首收起來吧,一不小心可會傷人。」蝶幽兒淺淺一笑,說道:「只要你想救楊大哥,他便還有一線生機。」   石頌霜漸漸察覺到,蝶幽兒並非是在和自己說笑,她的心猛一下提了起來,幾乎快從喉嚨裡跳出,顫聲道:「怎麼救?」   「換作旁人心脈碎裂,確是必死無疑,可他不同——」蝶幽兒胸有成竹道:「你試著摸一摸楊大哥的胸口,是不是還有一絲溫熱?」   石頌霜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果然,已停止跳動的胸膛下,隱約透出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熱氣,她一下醒悟過來,欣喜若狂道:「是驚仙令!」   「不錯,正是驚仙令的靈力,替楊大哥續接上了心脈,使他的魂魄未曾脫離肉軀。」蝶幽兒回答道:「不過,即使有驚仙令的庇護,也只能維持他至多三日的工夫,過了這大限,那就真的沒救了。」   魅嗣麗迫不及待追問道:「幽兒姑娘,你還沒說誰能救活楊兄弟呢!」   蝶幽兒說道:「由此往西北方向跨過南海,便是苗疆,霜姐姐可聽說過苗疆女神天妃娘娘的名頭?她本是千年修行得道的魑魅,有一門起死回生的奇術叫做『黃魑涅盤』,將楊大哥送去求她救治,或有還陽之望。」   石頌霜的眸中煥發出一抹異采,輕聲低語道:「黃魑涅盤——」   「只是,天妃娘娘隱居梅裡雪山,素不見外人。」蝶幽兒的話鋒一轉,皺起眉頭道:「而且她也未必願意出手相救。」   石頌霜一搖頭,也不曉得從哪裡來的力量,霍然起身道:「沒關係,我去求她!」   蝶幽兒的臉上掠過一絲奇異的神色,從袖口裡取出一枚丹丸塞入楊恆口中,說道:「這枚『太古丹』可保楊大哥三日內肉身不腐,而這三日亦正是他的生死大限。」   疾舞巖卻不失沉穩,謹慎道:「幽兒姑娘,你是否會和我們一同前往?」   蝶幽兒搖了搖頭道:「我得去追殺那老東西,怕是趕不及了,況且,救楊大哥這件事,只有霜姐姐能做到,人再多也沒用。」   石頌霜完全沉浸在楊恆有救的喜悅和忐忑中,卻壓根沒領會到蝶幽兒話裡深意。 第一集 情在天涯 第九章 沉淪   月光被濃密的枝葉遮擋,山林裡一片死寂,已聽不見追兵的聲音。   真禪坐下身子,呼呼喘了幾口粗氣,看了看昏睡在身旁的司徒筠。   在目睹司徒龍楓被楊恆擊殺的那一刻,這少女便因傷心過度而昏死過去,後來,便是真禪背負著她衝出重圍,逃到了這片罕見人跡的荒山老林裡。   他的心情還處於一種反常的亢奮中,也許是習慣了逃亡,真禪竟沒有感覺到一絲害怕。   要知道,曾經他是那樣一個膽小怕事,懦弱畏縮的少年。   全身的血好似還在鼓嘯沸騰,令他有一種精力過旺,無處發洩的煩躁感覺。   真禪明白,這是自己方才大力催發魔功而生出的後遺症,只需凝神運息,過一陣子就能平復,但現在他還不能這麼做,因為自己仍未真正脫離險境。   他並不清楚,自己為何要救出司徒筠,是因為一時的衝動還是感念這少女的救命之恩?   無論如何,倘若將司徒筠留下來,勢必會被那群失去神志六親不認的瓊崖劍派弟子亂刃分屍。   他仰頭怔怔出了會兒神,終於悵然吐了口氣,卻猛聽見司徒筠惶急地大叫道:「大哥——爹爹,快逃,逃啊!」   真禪一省低頭望去,只見司徒筠雙目緊閉面容痛苦,就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兔子,不停地說著夢話,突然,她一下子從地上坐起,叫道:「大哥,快躲!」   真禪沒有說話,只是用手輕撫司徒筠的玉背,好讓她慢慢恢復鎮定。   司徒筠的嬌軀隨著劇烈的嬌喘不停地顫抖,衣衫被冷汗浸濕,漆黑的眸子裡滿是驚恐無助。她茫然轉過臉來,呆呆地望著真禪,問道:「這是哪兒?」   真禪用手語比劃道:「我們還在大山裡,但暫時是安全的。」   司徒筠緩緩合起眼睛,淚水從眼縫間慢慢滲出,低叫道:「我大哥……死了!」   真禪神情木然,沒有任何表示,目光卻凝視在司徒筠蒼白的俏臉上,眼眸深處不經意地露出一絲哀傷。   「是你弟弟,你弟弟殺死了我大哥!」像是想到了什麼,司徒筠驀地瞪大眼睛,緊緊盯著真禪,像瘋了一樣用雙拳不停地捶打在真禪的胸膛上,「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我大哥,還我爹爹!」   真禪並未躲避,只默默看著司徒筠不斷揮舞的拳頭,覺得自己的心已被敲碎。   夠了!   在苦苦的須臾忍耐之後,他的心底爆發出一聲痛楚的吶喊,「就你死了大哥麼?我也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司徒龍楓,還有司徒奇哲,還有……你們所有人都該死!」   他在心底憤懣地呼吼著,滾燙的血液像是要把身子點燃,猛然一把粗暴地將司徒筠推到在腳下,起身邁步走到一株榕樹前,掄起拳頭狠狠砸上去。   「砰!」樹幹搖晃,真禪的手被粗糙的樹皮磨出血痕。   他有意識地收住真氣,好讓肉體所感受到的疼痛去掩蓋此刻內心的哀慟。   「砰、砰、砰——」真禪一下又一下擊打著樹幹,形同自虐。   他親眼看到楊恆被司徒龍楓擊中,親眼看到自己的兄弟從空中墜落……   他也看到了西門美人在後緊追著自己,那樣的不離不棄,那樣的形單影隻……   可是該死的,他卻不能回頭,甚至不能停留,只能救護著司徒筠像喪家犬一樣逃進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裡,卻還不知道下面的路又將通往何方?   「我們是兄弟!是兄弟,你怎能跪我?站起來,天還沒塌——就是塌了,也有我和你一塊兒扛著!」   他的心裡迴盪著楊恆的聲音,迴盪著兄弟二人在峨眉山上的朝朝暮暮。   他不知道,楊恆是否真地被司徒龍楓一掌擊殺了?從心底裡盼望著奇跡的出現。   然而即使有奇跡,也勢必和他無關。   「真源……真源——」真禪筋疲力盡地停止揮動拳頭,抓著血跡斑斑的榕樹幹緩緩跪倒,這不知是他此生中的第幾次跪?但他發誓,這一定是最後一次!   可這是怎樣的人間?楊恆、師父、娘親、明曇、楊南泰、石頌霜、西門美人……每一個人,活著的又或是死去的,都曾經在看不到盡頭的苦難中煎熬,一任如何掙扎都擺脫不了命運的嘲弄與折磨。   突然,真禪詫異地察覺到體內沸騰的熱血冷卻了下來,冷得像冰一樣,甚而停止了流淌,他的腦海登時變得無限空明,超脫了所有的七情六慾,生死離合,只充盈著無邊無際的血紅色光芒。   「天之怒……天之怒——」真禪呆呆地跪在那裡,腦海裡的影像卻變得越來越清晰,自己苦苦尋求提升的《魔真十誡》竟在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獲得了突破,晉陞到了第六層「天之怒」的境界。   不知是多久,他聽見司徒筠在身後小聲地喚道:「真禪,真禪……」   一股莫名的殺意湧上真禪的心頭,甚至連他自己都訝異於為何會產生殺死司徒筠的念頭?   是了,她是司徒龍楓的妹妹,她的哥哥和她的父親連手殺了楊恆,這個丫頭自然也該死!   然而一回頭,真禪迎面看到的卻是司徒筠滿懷歉意的眼神和那張憔悴無助的秀容。   「對不起,我不該遷怒你。」她在他背後跪下身子,將滿是淚痕的螓首深埋在真禪的背上,強壓的抽泣聲令人聞之心碎。   真禪僵硬的肌肉慢慢鬆軟下來,卻是一動不動。   烏黑秀髮上那股如蘭似麝的芬芳香氣鑽入他的鼻孔,徐徐融化了他萌動的殺意,卻激發起另一種更加原始的慾望。   「也不知道爹爹怎樣了?」司徒筠並未覺察到真禪的變化,幽幽道:「他傷得一定很重,也一定在萬分焦急地找我們……」   話沒說完,她就被真禪猛然轉身摟住,火熱的嘴唇旋即深深印在了她的櫻桃小口上,壓得她幾乎窒息。   她的嬌軀一陣戰慄,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前,真禪的雙手已剝開她胸前的衣衫,將她重重壓倒在榕樹下。   「啊,不要——」她想掙扎,想抗拒,但在真禪粗蠻得近乎瘋狂的侵略下,一切都變得軟弱徒勞。   她不明白為何素來老實沉默的真禪,會一下子獸性大發,就像她不明白,自己的爹爹在今夜為何會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楊恆、蝶幽兒他們到底又是為了什麼,非要置瓊崖劍派於死地?   她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而這些不明白都令她深深恐懼,如同懸浮在無所憑依的深淵裡,隨時會摔得粉身碎骨,唯一可以抓緊,唯一可以依靠的,竟然只剩下眼前這個像野獸一般正在侵犯自己的男子。   終於,她放棄了抵抗,任由真禪肆無忌憚地侵入,將自己的處子之軀奪走。   夜是那樣冷,身軀卻又是那麼的熱,她流著淚,在痛苦中呻吟喘息,卻沒有發現遠處的樹後,還有另一個少女淚流滿面。   ◇◇◇◇   一番番的暴風驟雨過後,林中又恢復了寂靜,兩個人精疲力竭地躺倒在榕樹下,聽著彼此粗重的呼吸,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真禪緩緩坐起身,將一件破爛得幾乎無法蔽體的褻衣,默默蓋在了司徒筠滿是抓痕的酥胸上。   司徒筠麻木地用手按住褻衣,好阻止林間的夜風將它吹起。   她覺得很疼,不僅是身上的疼,還有心裡的痛。   是的,她喜歡真禪,即使他不會說話。   是的,午夜夢迴裡她也曾且羞且喜地憧憬著有一天自己能成為他的新娘。   她甘願為他付出所有,只要他願意接受,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自己。   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的貞操竟會是用這種方式被身旁的男子佔有,於是,所有美好的夢都在今夜徹底破碎。   她慢慢地坐起身,將褻衣穿上,又機械地清理過風雨過後的戰場。   真禪始終不語,只撿起他的外衣披在了女子的身上,司徒筠的身子顫了顫,冷冷說道:「別碰我。」   真禪按在司徒筠香肩上的雙手遲疑了下,然後慢慢將她往自己的胸前摟近。   「別再碰我!」她像是只受傷的雲雀,沙啞地叫道,猛力晃動自己的肩膀,想將真禪的手甩脫。可身子一暖,已被他強行抱入了懷中。   「對不起。」真禪騰出一隻手在她的背上寫道:「我控制不住自己。」   「這算什麼理由?」司徒筠的胸中怨氣更大,滿腔悲憤地哭訴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待我,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我恨你,恨你!」   真禪神色黯然,從地上拾起烏龍神盾交到她的手裡,然後握著司徒筠的手,將盾緣的鋸齒對準了自己的頸側,抑鬱而歉疚地看著她。   「啪!」她重重搧了真禪一個響亮的耳光,哭叫道:「你這算什麼?」   真禪的面頰立時紅腫起來,臉上泛起羞慚之色,咬了咬牙又在她的背心寫道:「不殺我,那就嫁給我!」   司徒筠嬌軀劇震,抬頭望著真禪近在咫尺的眼睛,目光深幽得像一潭水,看不到潭底,也看不到他此刻的內心所思,只覺得,那抑鬱的眼神讓人疼惜,讓人軟弱。   「噹!」烏龍神盾不自覺地墜落在地,司徒筠的芳心亂成了線團,分辨不清此時此刻究竟是喜悅,是悲傷?   她情不自禁地閉起了眼,然後感覺到真禪的嘴唇吻住了自己,這一次,他吻得很溫柔。   許久之後,兩人收拾了滿地的狼藉,在樹下站定,氣氛顯得微妙之極。   真禪背上烏龍神盾,比劃道:「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司徒掌門。」   司徒筠默然頷首,任由真禪將自己橫抱在胸前,御風飛起,可飛出十幾丈遠,真禪的身軀猛地震了震,緊接著速度劇增。   司徒筠此刻的心思再敏感不過,低聲問道:「怎麼了?」   真禪搖搖頭,表示沒事。   他沒有告訴她,自己看到在一株榕樹的樹幹後有未干的淚痕,儘管他沒有見著這眼淚的主人,心裡卻無比清晰的知道,就在剛才,西門美人來過,又去了。   他抱著司徒筠在林間穿梭,溫玉暖香在懷卻一點兒也不能舒緩內心的苦痛,他極力不讓司徒筠察覺,也極力讓自己的心神專注在四周的動靜上。   就這樣飛出約莫有四五十里地,真禪忽地覺察到前方有異,他警覺地停住身形,向周圍掃了一圈,悄無聲息地縱身上樹,向司徒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司徒筠疑惑地朝四下打量,忽然隱約聽見數十丈外有人說道:「最後問你一次,洛師妹在什麼地方?」   過了片刻,另外一個人冷笑著回答道:「你想見她?別做夢了!」   「是爹爹!」這三個字幾乎脫口而出,好在真禪手疾眼快將司徒筠的櫻桃小口死死摀住,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真禪早已聽出,先前問話的那人便是道聖宗神秀,只是宗神秀問及的「洛師妹」又是什麼人?   依稀里,他記起了什麼,神色變得更加專注。   幾十丈外的樹底下,滿身是傷的司徒奇哲靠坐在樹幹上,冷然對視著道聖宗神秀。   與蝶幽兒、楊恆一戰,他幾乎耗盡所有神息,傷勢之重亦是前所未有,若非雄奇煌拚死為他擋下蝶幽兒的致命一擊,此刻早已葬身密林。   饒是他一世梟雄,在朝夕之間驟遭這般劇變,心中亦難保持平素的鎮靜。   近百年的辛苦經營,頃刻毀於一旦,不僅瓊崖山莊被蝶幽兒率眾蕩平,連銀面人的秘密巢穴亦教楊恆一鍋端,兼之獨子戰死、愛女離散,直可謂是沒頂之災。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頭。   好不容易逃出蝶幽兒的追殺,司徒奇哲卻未料想宗神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路尾隨將自己迫入絕境。   別說面對的是三魔四聖之一的宗神秀,即便此刻面前站的只是個普通仙林好手,他亦難以應付。   英雄末路,虎落平陽被犬欺——司徒奇哲的眼眸裡泛起一絲絕望。   這點細微的變化立時教宗神秀察覺,他冷哼一聲道:「如今你也品嚐到了毀家滅門,身敗名裂之苦?這滋味三年前老夫便已嘗過,所以你應該明白,為了復仇我可以不計一切手段,一切代價!」   司徒奇哲笑了笑,蔑然道:「我不是三歲小孩,你的嚇唬不管用。」   「是麼?」宗神秀漠然,抬腳一步步迫向司徒奇哲,面容肅殺而冷峻。   就在他即將對司徒奇哲出手的剎那,靈台突然升起警兆,從黑幽幽的林中倏然爆射出一蓬赤芒,這赤芒充滿不可一世的霸氣,飛速攫取虛空中的精氣,凝鑄起九柄血紅色光斧,向著他的背心斬到。   出手之人正是真禪。   他先前頓悟「天之怒」的秘境,不僅魔功大進更可進一步與體內的懾仙玦融合,不需再借助本身精血才能發動魔真篇中的秘術,這式「玄冥九斧」以神息催發,汲天地精氣而鑄成,兼之出其不意從後突襲,即令道聖宗神秀亦要為之側目。   其實憑宗神秀的修為,縱然真禪和司徒筠屏息隱身,離得又頗遠,原本也難逃他的耳目,只因面對的是玉帶金筆司徒奇哲,他大半的心神都用在了提防此人暴起偷襲之上,以至於忽略了數十丈外的情況。   但道聖畢竟是道聖,甫一察覺身後情形有異,登時看也不看便側滑出丈許,當即便從腹背受敵的困境中擺脫出來,雙手虛抱胸前默念真言,遍地幻動出一團銀光閃閃的無極真輪,往玄冥九斧撞去。   靜坐在地的司徒奇哲陡然雙目精光暴漲,抬身大喝從口中噴出一溜白光。   「轟——」玄冥九斧接二連三劈斬在無極真輪上,轟開一道道裂痕,卻無法突破它的防禦,真禪的身影從林中現出,高擎烏龍神盾大吼一聲狠狠砸落。   「啪!」無極真輪終於碎裂,烏龍神盾破繭而出,襲向宗神秀的面門。   宗神秀傲然佇立,一拳擊在盾面上,「匡」地震響,將真禪連人帶盾打飛了出去。   不料肋下一麻,竟是那束白光穿透他的護體罡氣攻入體內。   宗神秀低咦一聲,運神功迫向白光,他已發覺到,這束白光非金非鐵,而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白屍蟲!   「啵!」白屍蟲被宗神秀驚人的神功生生從體內震飛出來,他的肋下卻是一片銀白,不住地向四周擴散,屍毒所過之處,肌肉經脈麻木無覺。   司徒奇哲收起白屍蟲,嘴角溢出汩汩鮮血,宛若大病一場般搖搖晃晃站起身子道:「宗兄,看來你這次無法如願了。」   宗神秀冷冷低哼,身形一晃鴻飛冥冥,畢竟他也是愛惜羽毛不願玉石俱焚。   司徒奇哲如釋重負,無力地軟倒在地,就聽司徒筠一路飛奔過來叫道:「爹爹!」   他的視線卻投向了正艱難爬起的真禪,眼神深沉而寒冷。   「爹爹!」司徒筠抱住父親,焦急地問道:「你不要緊吧?」   司徒奇哲這才收回目光,取出兩顆丹丸,一顆自己吞服,一顆交給了愛女,淡然一笑道:「我沒事,你去看看真禪。」   司徒筠見狀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將父親扶坐起來,這才迎上真禪道:「你沒事吧?」   真禪搖搖頭,接過丹丸想也不想地吞服下去,走到司徒奇哲的面前合十一禮。   司徒奇哲望著真禪,說道:「你為何要救我?」   真禪俯身在地上寫道:「你也救過我,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   司徒奇哲油然一笑,道:「只為這些?我知道,楓兒殺了你的親弟弟。」   真禪面頰上的肌肉抽搐了下,埋頭繼續寫道:「司徒龍楓也死了。」   司徒奇哲靜靜看著真禪在地上寫的字,突然冷喝道:「你到底為什麼來瓊崖山莊!」   真禪一震,艱難地吁了口氣,寫道:「我要娶令嬡,希望你能答應。」   司徒筠「啊」地低呼,沒想到真禪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向自己的父親求親,司徒奇哲臉上無喜無怒,一言不發地凝視著真禪,空氣驟然變得緊張壓抑。   真禪低垂著頭,面色平靜,等待著司徒奇哲的決定。   忽然,司徒奇哲的唇角漸漸逸出一絲笑容,說道:「你不會後悔?」   見真禪緩緩搖頭,司徒奇哲的聲音驟然提高,又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真禪迷惑地抬起頭,說道:「你是瓊崖劍派的掌門人。」   司徒奇哲徐徐頷首道:「不錯,我是瓊崖劍派的掌門人,但我還有另一個身份!」   真禪的心驀地揪緊,感覺司徒奇哲的目光幾乎要洞穿到他的心底,但他卻無從迴避,只能這麼硬挺著,慢慢寫道:「您還是我的岳父。」   司徒奇哲愣了愣,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道:「好,我就將筠兒許配給你!」   司徒筠又羞又喜,隱隱又有一縷苦澀在心裡流淌,口中卻喃喃道:「爹!」   司徒奇哲含笑看著衣衫不整的女兒,說道:「怎麼,你不願意?」   司徒筠曉得父親看出自己已非處子之身,越發羞得無地自容,垂首道:「爹爹的話,筠兒從來都不會違拗。」   司徒奇哲笑道:「好極,你們二人索性就在這兒向老夫三叩九拜,拜堂成親。」   司徒筠心中奇怪父親為何如此迫不及待,眼圈一紅,「爹,咱們還是趕緊離開險地,等到了安穩的地方再說。況且……大哥他——」   司徒奇哲面容一肅,別有深意地看了眼默然不語的真禪,說道:「也對,是我心急了,老夫的女兒出嫁,怎麼也該用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地送出門去,豈能就這般草草了事?」   他借助司徒筠的攙扶站起身,說道:「經過今夜的變故,我知道你們心裡都惶恐疑惑萬分,尤其是筠兒,心裡一定不好受吧?」   司徒筠黯然道:「沒有……我只是為大哥傷心,還有那麼多的同門師兄妹們。」   「他們怕是全死了。」司徒奇哲寒聲道:「即使不死,也要成為那妖女的傀儡,有些事,老夫會慢慢告訴你們,現在,我們必須盡快離開瓊崖島。」   司徒筠詫異道:「離開瓊崖島,那咱們還能去哪裡?」   司徒奇哲臉上泛起諱莫如深的笑意,說道:「天大地大,何處不可安身立命?筠兒,別傷心,瓊崖山莊——我們遲早還要回來,我向你保證,咱們今夜所失去的東西,他日會加倍向仇人討還!」   司徒筠不再言語,悄然望向真禪,卻看見他怔怔地仰望天際。那廂,天亮了。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一章 神山   暮色時分,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山,靜靜佇立在飄渺的雲空之中。   巍峨而聖潔的雪山,或許她沒有大漠的滄桑與曠遠,也遠不及大海的壯闊與浩瀚。但她自有她靜謐神秘的美,猶如深藏閨中的佳人,若隱若現在夕陽餘暉裡,眸中閃爍著令人迷離的光彩。   不眠不休晝夜兼程,石頌霜在疾舞巖、魅嗣麗和魅瑙仔三人的襄助下,終於趕在日落之前抵達了梅裡雪山。望著眼前瑰麗的大雪山,她微微鬆了口氣,但緩緩墜落天際的落日,卻在不時地提醒著這群遠方來客──時日無多。   是的,太陽就要落山。夕陽將雪山與天空渲染得一片殷紅,蒼穹下是無拘無束的風在自由自在地吟唱,吹送來陣陣冰雪的氣息。幾頭雄健的蒼鷹舒捲雙翼盤桓在雪峰之巔,發出一陣陣穿雲裂石的遒勁長唳。   「好大的棉花糖啊。」魅瑙仔永遠都是那副快樂無邊的模樣,望著雄偉的梅裡雪山呵呵傻笑起來。   魅嗣麗卻歎了口氣,問道:「石姑娘,你能確定這就是傳說中的苗疆神山麼?」   也難怪魅嗣麗會有此一問。在苗民的故老傳說裡,梅裡雪山乃是苗疆第一神山。不要說無人敢貿然入山,就連平日提及它時亦只能以「神山」二字稱之。   原因無他,只是這山中隱居著萬千苗民虔心供奉的苗疆女神──天妃娘娘。   然而遠遠望去,這神山與其他地方的雪山相比,確實也不見有更多獨特之處。   石頌霜疲倦地點點頭。一路上魅嗣麗一直緊緊隨護在她的身周,饒是如此,一日之間從南海天涯趕至苗疆神山,亦令她幾乎脫力。   路上每每倦了累了,想睡了,她都會看上一眼伏在疾舞巖身後的楊恆。   他安詳地合著眼朧,仿似並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也許將在短短的幾十個時辰後結束。   除了天意,除了天妃──他的生與死,便完全交託在了她的手上。   所以石頌霜無時不在提醒自己,不能休息、不能倒下,早一刻到達便多一分救他的希望。   「姐姐,你看那裡──」魅瑙仔忽然又歡呼起來,「棉花糖上有顆紅色冰糖果子!」   「這孩子怕是餓了。」疾舞巖苦笑著搖搖頭,順著魅瑙仔的指引眺望去。   在雪峰之巔雲霧環繞間,隱隱約約有一簇微弱的紅色光暈閃耀。   「瑙仔,那不是紅果子,」魅嗣麗眼睛一亮道:「是天妃宮!」   她的話音尚未落下,驀地前方五彩雲氣翻騰著變幻著,蔚藍色蒼穹下漸漸化出八個大字道:「神山禁地,來客止步。」   石頌霜凝住身形舉目打量,四周空曠寂寥,不見人蹤。她微提一口真氣,回應道:「晚輩石頌霜,因一位至交好友身負重傷性命垂危,特來求請天妃娘娘醫治。」   那五彩雲氣再生變化道:「天妃娘娘不見外客,諸位請回。」   疾舞巖揚聲道:「我等萬里迢迢前來求醫,但求網開一面!」   隔了會兒,五彩雲氣徐徐幻化道:「趁早回頭,莫要自誤。」旋即冉冉消散開去。   石頌霜早預料到此行絕不會一帆風順,這閉門羹吃得當在意料之中。只是天下雖大,這裡卻是楊恆獲救的唯一希望所在,如何能夠只因為雲間的幾行字便輕易放棄,當下懇請道:「求娘娘慈悲!」   然而話音傳出去許久,那飄浮的五彩雲氣卻再也沒有動靜。疾舞巖濃眉一聳,運氣喝道:「我等萬里求醫,莫非天妃娘娘當真忍心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見死不救……見死不救──」   雄渾的嗓音在空寂的雪山中隆隆迴盪,久久不絕於耳,卻依舊不見絲毫的回應。   魅嗣麗不無沮喪道:「天妃娘娘若有意避而不見,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疾舞巖哼了聲道:「不管那麼多,闖了再說!」一馬當先往天妃宮飛去。   飛出須臾,縈繞在五個人身周的雲氣逐漸變濃,色彩也在不斷加深。夏日的風吹捲起一望無際的絢爛雲海,在落日餘暉的照耀之下閃爍著美輪美奐的流光溢彩,忽而鼓蕩洶湧恰似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忽而悠悠飄逸宛若山間流水。   「不對!」疾舞巖霍然凝身,錯愕地發覺到不管自己如何御劍飛行,都無法縮短與天妃宮的距離。似乎這雪山雲海裡有某種神秘力量,牽引著他們在不知不覺中繞著天妃宮不停地兜圈子。   「護山法陣?」石頌霜舉手從釵上摘下一顆珠子,屈指運勁朝正前方彈射而出。「嗖──」珠子筆直飛射出十數丈後,飛行軌跡漸漸往右側偏斜,最終劃出一條詭異莫測的弧線,隱沒在濃重的暮色中。   魅瑙仔見狀鼓掌道:「有趣,有趣,我也要玩!」抬腿便要脫靴子。   魅嗣麗急忙攔住他,問道:「石姑娘,你可識得這陣法?」   石頌霜默默搖頭,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博學多才的厲青原,又是一陣黯然。   疾舞巖不諳奇門遁甲之術,此刻儘管心急如焚卻是束手無策,只好道:「這雪山雲氣裡有鬼!要不咱們先找個地方歇息片刻,一起想想辦法。」   眾人飄落在雪山腳下的一片針葉林中,尋了塊靠近溪流的綠草地稍事休息。   石頌霜面向雪山遙望著數十里外在夜色裡閃耀著瑰麗紅光的天妃宮怔怔出神。眼前這不到三四十里的路程,竟是可望而不可及,再難向前半步。   可如果進不了山,見不著天妃,這最後的一絲期冀,也將要隨著天邊悄然逝去的晚霞一起泯滅!   ──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她突然朝著天妃宮方向盈盈跪倒,雙掌合十緩緩禱祝道:「天妃娘娘,只求您救活他。無論您有什麼要求,晚輩無不依從……只要能救活他,即便你拿了我的性命去,我亦是甘之如飴!」   「石姑娘!」魅嗣麗聞言不無難受,歎氣道:「我們離天妃宮太遠,恐怕她是聽不見你的禱告的。不如你先起來,咱們另想法子。」   石頌霜跪立不動,虔誠道:「我相信,天妃一定能聽見。」   忽聽一聲呼哨道:「飛啦!」卻是魅瑙仔已偷偷脫下一雙靴子,一手一個扔了出去,打著赤腳在草地上歡呼雀躍,好不開心。   誰知這次兩隻靴子沒有變戲法,直直地飛出也不打彎,很快就撞在樹上掉落在地。   魅瑙仔愣住了,撓撓頭道:「臭靴子,不聽話!」光著腳奔了過去。   他彎腰撿起靴子正要再扔,耳朵裡忽然聽到針葉林中傳來「沙沙」地輕響,就像是風吹起落葉發出的聲音。   魅瑙仔好奇地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只見一條竹掃帚上下翻飛,不停地將滿地落葉掃上半空。葉片在空中旋轉飛舞了須臾,又徐徐飄落。   「這是什麼?」魅瑙仔還是破天荒頭一回見到會自己掃地的掃帚。   他不禁心中好奇,三步兩步奔到那柄竹掃帚前,伸手就朝長長的掃帚柄抓去。哪知那竹掃帚竟靈巧地往旁一晃,讓魅瑙仔抓了個空。   跟著便聽見一個聲音在耳旁道:「小娃兒,恁的淘氣!」   魅瑙仔大覺有趣道:「掃帚還會說話?」但見竹掃帚後頭浮出一道若隱若現,霧濛濛的青色身影,卻是個頭髮花白滿面皺紋的老婆婆。   老婆婆手握竹掃帚,見魅瑙仔衝自己直瞪眼睛,咧嘴一笑道:「怎麼,嫌我長得醜?」   見魅瑙仔點頭,老婆婆嘿嘿低笑道:「還有更醜的呢,你想不想看?」   魅瑙仔又再點頭,老婆婆的容貌遽變,煞那間幻成了一個青面獠牙,煞氣騰騰的鬼怪,把條青綠色的長舌從血盆大口裡探出吱吱響鳴,捲起手中的竹掃帚對準魅瑙仔的腦袋瓜劈頭蓋臉掃將過去。   「哇呀……」魅瑙仔魂不附體,一張肥嘟嘟的小臉直比那鬼怪還青上三分,扔下靴子連滾帶爬往回跑,邊跑邊尖叫道:「鬼啊……鬼來啦!」   疾舞巖和魅嗣麗聞聲趕至,卻見一個白髮老婆婆,身形影影綽綽好似用雲氣裁剪而成,手握竹帚不疾不徐地清掃過來。   魅嗣麗將魅瑙仔摟近懷裡,目不轉睛地盯著老婆婆,暗道:「她竟是個魅影!」   原來故老傳說,苗疆山澤中多有氤氳精氣,年深日久聚而不散,漸漸便可孕育出魑魅魍魎諸般精怪來,這魅影便是其中之一。瞧這老婆婆走起路來步履維艱,老態龍鍾,只怕已有上千年的道行。   魅瑙仔渾身瑟瑟發抖,嚎啕大哭道:「姐,妖婆,老妖婆!」卻不敢回頭再看。   疾舞巖擋在姐弟二人身前,全神戒備道:「請問婆婆尊姓大名,何故戲弄我兄弟?」   老婆婆的竹帚從疾舞巖身旁掃過,慢悠悠道:「山野鬼怪,哪有什麼尊姓大名?天妃宮外有八百里霞雲寰陣守護,你們過不去的。年輕人,聽了老婆子的勸告,別白費力氣耽擱時間了,趕緊打道回府罷。」   疾舞巖一省道:「適才可是婆婆用雲霞顯字?」   老婆婆不置可否,手中竹帚一路不停,往石頌霜近前掃去,道:「姑娘,就算你跪到明年這時候,天妃娘娘也不會見你。」   石頌霜道:「多謝婆婆關心。好在晚輩無需跪一年,至多兩日就夠了。」   老婆婆奇道:「這是為何?」   石頌霜看了眼楊恆,答道:「因為他最多還有兩日可活。倘使兩日之內無緣得見天妃娘娘,我便陪他一同上路。」   「是這樣啊。」老婆婆語氣平淡如故,「姑娘,你為救情郎在此苦苦跪求不願離去。只是天下男人多薄倖,縱然今日救活了他,也難保他日後不會另有新歡,棄你如履。」   石頌霜輕咬貝齒道:「只要他能活過來,日後的事,我不管。」   老婆婆不再說話,低頭圍繞石頌霜的身邊一圈圈掃地。   魅嗣麗見事有轉機,從旁懇求道:「婆婆,請你大發慈悲,救救我們的朋友!」   疾舞巖躬身拜請道:「求老婆婆成全,縱令疾某赴湯蹈火,亦是萬死不辭!」   「真是一群白癡──」老婆婆歎了口氣,抬起竹掃帚虛點過石頌霜、魅嗣麗和疾舞巖三人,說道:「我又不是天妃娘娘,救不了他,你們求我何用?」   石頌霜忙道:「懇請婆婆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感激不盡!」   老婆婆深深看了她一眼,如橘子皮般褶皺的老臉上泛起一縷微笑道:「路當然有的,卻未必是條『明路』。你真想知道?」   石頌霜盈盈一拜道:「請婆婆指點!」   老婆婆靜默了小一刻,拿起竹帚朝著東邊的針葉林裡緩緩掃了過去。   石頌霜按捺心頭的激動,亦步亦趨地跟在老婆婆身後。眾人走出十餘里,天色早已大黑,一輪皎月從東方升起,聖潔的玉輝照得雪山上下一片銀白通透。   這時候老婆婆在一座高聳入雲的峭壁前停住腳步。石頌霜仰首望去,懸崖上積滿冰霜平滑如鏡,在月色裡閃耀著動人的光澤。崖底青苔叢生,孤零零立著一塊半人多高的石碑,斑斑駁駁,裂痕無數,依稀還能辨認出碑上寫著「通靈」二字。   老婆婆將石碑前的積雪掃清,露出一片褐色的石地,道:「姑娘,你到這兒來,向著通靈碑磕三個頭。一邊磕頭,一邊將你心中所求對著通靈碑小聲說出。不過它是不是肯聽,願不願顯靈,老婆子也說不準。」   石頌霜已打量石碑許久,看不出有絲毫通靈顯聖之處。聞聽老婆婆之言,她在通靈碑前跪倒,口中低低誦禱俯身叩首。額頭碰觸在堅硬的石地上,一片冰涼,可心裡卻分明有絲絲縷縷的光熱燃起。   疾舞巖和魅嗣麗並肩站在石頌霜的身後,眼光須臾不離地專注在通靈碑上,心裡默默計數道:「一、二、三!」   地下猛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顫動。原本班駁破舊的通靈碑煥放出刺目的金黃色光華,映照在碑後的萬丈冰壁之上。   石頌霜的眼眸被這強光刺得幾乎無法睜開,耳中但聽到老婆婆尖聲長笑道:「落英通靈,天階再現……!」   金色的光華漸漸變淡,斑駁的石碑從石頌霜的視野中消失不見,模模糊糊地她看到面前那座滿是冰霜的石崖底部,赫然呈現出一條鋪滿粉紅色芍葯花瓣的冰梯,晶瑩剔透順著破開的冰壁迤邐攀升,直沒入飄渺雲端。   「咦?」魅瑙仔看到面前像變戲法似地出現了一條落英繽紛的冰階天路,大叫一聲:「好多花!」縱身就往冰階上蹦。   老婆婆急聲喝道:「下來!」竹掃帚橫空揮出,「啪」地抽在魅瑙仔的小肚子上。   魅瑙仔猝不及防,被打得凌空倒翻,一屁股坐在地。他皮糙肉厚,老婆婆又無意傷人,小肚子上捱一下倒也不覺得有多疼。可屁股卻差點給摔成兩瓣。兩顆豆大的淚珠在眼眶裡打個滾兒,嘴巴咧了咧便要嚎哭。   「呼──」說時遲那時快,最底層的五六級冰階上原本脈脈吐芳的芍葯花瓣遽然綻放出奪目光彩,剎那間化作一個個猙獰的骷髏頭,口噴殷紅色瘴氣朝著眾人惡狠狠撲來,直似一團飛雲罩頂。   疾舞巖手疾眼快,掣出法杖施展秘術,「喀喇喇」幻動出千百道冰藍色電光,劈擊向骷髏頭。那些骷髏頭被藍電擊中,頭顱開裂冒出騰騰粉煙往下墜落。不待著地,便又化作片片芍葯花瓣,只是表面明顯多了幾絲焦痕。   疾舞巖擊退芍葯花瓣所化的骷髏,頓感一陣頭暈腦脹,胸口發悶,知是中了瘴氣。他忙往後退開兩步,瞧著那些芍葯花瓣沒有發動後續攻擊,這才接過石頌霜遞來的解毒靈丹吞服入肚,體內症狀漸漸舒緩,苦笑道:「好厲害的通靈花!」   魅瑙仔呆呆望著恢復如常的落英冰階,張著嘴早嚇得忘了放聲大哭,嘟囔道:「這裡也有鬼,我要回家……」   「這是守護通靈天階的紅粉骷髏花,」老婆婆放下竹掃帚說道:「驚動不得。」   魅嗣麗扶起魅瑙仔,愁眉不展地問道:「婆婆,那我們該如何通過天階?」   「說來也簡單,只要你不御風離地,不運氣護體,每一步極盡輕柔,無論承受多大的痛苦,也要讓紅粉骷髏花感受到你心中的虔誠和善意。」   老婆婆似乎是在回答魅嗣麗的疑問,雙目卻始終凝視著石頌霜,緩緩說道:「實不相瞞,說來簡單,但幾百年來老身還沒有看到有一個人能夠成功攀頂天階。也許是他(她)們還不夠虔誠,也許是不夠執著。總之紅粉骷髏花守護的落英天階,只見人去,卻從不見人回。」   疾舞巖和魅嗣麗面面相覷,均聽得怔住了。   疾舞巖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我來試試!」小心翼翼地舉步上了第一級冰階。   他的雙目緊張專注著紅粉骷髏花的反應,只見腳下的花瓣亮起微光,卻並未像先前那般遽然化作骷髏暴起傷人。   疾舞巖暗鬆了口氣,心中一笑道:「那婆婆原來是故意嚇唬我們的,其實做起來也沒那麼難。」   一念未已,靈台陡生警兆。冰階上的花瓣光芒暴漲,銳嘯飛昇。疾舞巖心叫糟糕,催運神息自體內迸射出一團藍色冰光,將身軀嚴嚴實實地籠罩在內,口中一記呼喝步履不退反進,打算恃強硬闖。   「砰砰砰砰──」幻變而出的骷髏頭不停撲擊在他的護體光罩上,張開森森利牙狠狠噬咬。疾舞巖全力運功抵禦,只覺得體內神息飛快耗損,僅僅往上走了七八步遠,身子便搖搖晃晃舉步維艱。   他身上的骷髏頭越聚越多,遠遠望去就似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般堆壓在疾舞巖全身。而愈往上行,骷髏頭的道行亦愈見厲害,冰階上下已盡為粉瘴吞沒。   猛聽疾舞巖怒聲大喝,揮舞手中法杖向上虛指。空中雲氣翻騰,憑空湧出一團湛藍色的巨型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落下來。頓時光焰熊熊,爆響如雷,數以百計的骷髏頭被他的這式「冰火雷」轟得支離破碎,化為灰燼。   疾舞巖如釋重負,施動身法從冰階上飄落,卻是不敢再逞血氣之勇。   魅嗣麗和石頌霜各施神功,將圍追而至的骷髏頭擊退。疾舞巖這才緩過一口氣來,望著冰階上肆虐狂舞的紅粉骷髏苦笑聲道:「好險,差點就下不來台。」   石頌霜待紅粉骷髏花漸漸平復下來,說道:「疾大哥,就請你們在山下等候。」   魅嗣麗蹙起秀眉,勸道:「石姑娘,你身上有傷,莫如讓我再去試一試。」   石頌霜微笑道:「不用了,我去。」淡淡的語氣裡,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慢慢地俯身除下靴子,赤足站在冰冷的凍土上,將楊恆橫抱於胸前,側過臉道:「婆婆,晚輩這就去了。多謝您的指點,若能下山,此恩此德晚輩定當報答。」   老婆婆喈喈低笑了兩聲,說道:「老婆子無須你報答,還有兩句話送給你:今朝得償所願,他日無悔無怨──」   石頌霜回以淺淺一笑,蒼白的俏臉上宛若百合花開,令人不由升起憐惜之情。   她心中默禱道:「紅粉花啊紅粉花,你們即是通靈之物,就必能聽見我心中所思。但盼你們懂得生離死別之苦,相思斷腸之痛,許我走過天階,得見天妃!」摒棄心中所有雜念,抬起蓮足輕輕踏上了第一級冰階。   眾人的心也隨著石頌霜的赤足緩緩下落而提了起來,石頌霜的右腳落下許久之後,冰階上的芍葯花瓣依然故我,沒有產生絲毫的異動。   疾舞巖緊揪的心稍稍鬆緩,叮囑道:「石姑娘,路上千萬小心!」   石頌霜含笑回頭,目光流轉向身後幾人示意作別,冰雕玉琢般的蓮足又輕踏上了第二級冰階,依舊是安然無恙。   老婆婆拊掌含笑道:「好姑娘,祝你一路順風。若能見著天妃娘娘,便煩你代老身向她問聲好──」青色的魅影徐徐淡去,只剩下一柄竹帚掃上下起伏漸行漸遠。   石頌霜心無旁騖,輕手輕腳地緩緩行走在冰階之上。此刻的她清晰地感受到從芍葯花瓣裡散發出似曾相識的神秘氣息,而自己也彷彿能體會到花兒們的喜怒哀愁,如果有選擇,她實在願踩踏這些蘊藏靈性的花瓣。哪怕是極盡輕微的一腳,也似是對它們莫大的褻瀆與凌辱。   可芍葯花瓣委實太多太密,鋪滿了每一級冰階。既然無法御風,她就不可避免地要踩踏它們。望著從腳下碾過的芍葯花瓣,石頌霜默然而虔誠地為它們禱告著。而似乎所有的紅粉骷髏花都聽見了她的默禱,也都靜靜地睡去,如一條絢麗的花毯,承托著她的嬌軀朝著神山峰頂行去。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二章 天妃   天色完全黑透,深紫色的天幕上繁星點點,閃耀著銀色的輝光。一輪明月從東邊升了起來,月色照耀在冰階上,映射出皎潔的銀藍色光芒。石頌霜躑躅而行,除了呼呼掠過的山嵐和自己的呼吸聲,她的耳朵裡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天階愈來愈陡峭坎坷,冰刺從花瓣底下鋒利地探出,劃破她的雙足。徹骨的寒意從腳底不停湧來,肆無忌憚地侵蝕著她體內僅存的每一絲熱氣。   她的身體早已麻木,卻又不能運功相抗。冰麻的雙腳已經感覺不到被冰渣刺破的痛楚,斑斑駁駁的血絲映染在花瓣上,展現出一種觸目驚心的別樣淒美。   她一次次變換背抱楊恆的姿勢,好讓雙臂能夠輪流休息片刻。饒是如此,時間長了這一雙臂膀也似不是自己的了。   風嵐順著天階破開的山道俯衝下來,如同一雙無形而有力的巨靈之手,時時刻刻都要將她推落下萬丈深淵。石頌霜已然記不清自己跌倒過多少次,而每一次當她艱難地再爬起來,她的雙手和胳膊上又會平添幾多傷痕。   她不由自主想起許多年前,就像今夜的情景一樣,自己背負小妹淒惶地從家中逃出,狂奔在無人的荒山野林中,無助而彷徨。但最終,她未能堅持到底,保護好小妹。   這是她深藏在心底一生都難以磨滅的傷痕。她絕不願,類似的經歷再來第二次!   恍惚中身上的傷越來越疼,強烈的痛楚幾乎吞噬了她的心神,一口口火熱的血氣直往喉嚨裡湧,視線亦變得模糊不清。隱隱約約地,就看到天地在晃動,絢麗的花瓣在飛舞……而面前的天階竟是那般的漫長,長得永遠看不到盡頭。   落英冰階上,她跌撞著、掙扎著,頑強地繼續向上、向上,一刻也不歇息。   慢慢地,慢慢地,石頌霜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啾啾鳥鳴,彷如置身於春暖花開的山谷裡。依稀里又見桃紅柳綠,空氣中瀰漫著誘人的烤魚香味……她傷痕纍纍的嬌軀終於疲憊不堪地軟倒在了冰階上,在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後,美好的夢境也彷彿在一瞬間被黑夜吞噬。當意識沉淪黑暗的最後那刻,她彷彿聽到自心中遙遙傳來一聲呼喚。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點、兩點……點點滴滴的冰涼感覺令石頌霜從沉睡裡驚醒。   她愕然睜開雙眼,立時感覺到渾身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幾令自己再次昏死過去。宛若還在夢中,眼前飛舞起漫天的七彩蝴蝶。它們閃耀著綺麗多彩的光芒,在月色下翩翩起舞,時不時飛落到她的衣發和臉龐上。   「這是哪裡來的彩蝶?」她的雙手重又緊緊擁抱著楊恆,訝異地想道。   她努力凝目打量,方才發現這一群群飛舞的蝴蝶,居然都是冰階上的紅粉骷髏花所化。它們縈繞在她的身周,如同黑夜中的精靈歡暢地歌舞,召喚來更多的同伴。   石頌霜不由得一時忘記身上的傷痛,疑惑地凝望著這一幕奇景。   「呼──」突然,數以萬計的彩蝶化作了兩股絢爛無比的洪流,像一雙巨大無倫的羽翼將石頌霜和楊恆的身軀輕輕托起。   石頌霜驚喜交集,被彩蝶托到了空中,又穩穩順著天階向峰頂飛昇而去。沿途之上成千上萬的芍葯花瓣不斷變幻加入,越聚越多,到後來赫然在空中凝鑄成兩道遮天閉月的巨翅,場面蔚為壯觀非言語所能形容。   轉瞬的工夫彩蝶便將石、楊二人送上了雪山峰頂。通靈天階的盡處是一座五光十色的奇異瓊林。林中的樹木花草或如瑪瑙般光彩奪目,或如水晶般晶瑩純淨,連滿地生長的綠草都閃爍著美不勝收的翡翠光澤。   蝶群緩緩降落在瓊林外的綠茵上,不可思議的事情又再發生──無數的彩蝶霍然光化,鼓蕩的雙翼發出叮咚悅耳的響鳴沖天而起,在瓊林上空匯聚成一朵流光溢彩的芍葯花,「呼」地急遽凝縮直到與尋常花朵一般大小時,冉冉飄落了下來。   剎那間心靈福至,石頌霜伸出手來,由得那朵絕美的芍葯花輕盈地落入掌心。華光流轉,奇葩生輝,映襯著她舉世無雙的容顏,登時蓋過瓊林中萬千芳華。   「謝謝──」她輕聲地對芍葯花說道,將它送到唇邊輕輕一吻。   沒想到櫻唇輕觸之下芍葯花竟似琉璃般碎裂開,在她錯愕的目光相送中倏然飛瀉,脫出石頌霜的掌心沒入衣衫下消失不見。   幾乎是同一時刻,石頌霜猛感胸口一涼,某種冰冷滲入了肌膚裡。   沒等她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股甘洌醇厚的靈力便從胸口沛然湧入,就像乾涸的河床被注入了無限充盈的甘霖雨露,在體內各處經脈中流淌開來。無需任何意念催動,這神奇的靈力汩汩綿綿遊走全身,自動修復諸處傷口裂痕,將滿身的疲憊與傷痛一鼓蕩盡。   石頌霜覺得自己一下被浸泡在了清冽的泉水裡,換骨脫胎重煥生機。原本空蕩蕩的丹田升起縷縷真氣,如煙縈霧繚舒暢流轉。   她的心中又驚又喜,目光落處就見胸前肌膚泛起一抹微光,赫然浮現出一朵粉色芍葯花圖案,嬌艷欲滴熠熠閃光。   一陣清涼的微風從林間刮過,吹起了無數淡紫色的絨絮,星星點點游弋在空中。   石頌霜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一簇從面前飄過的紫絨,牢牢地握緊在掌心裡,譬如再一次抓牢了自己的命運。   她垂首端詳楊恆安詳的臉龐,低低說道:「你看,這兒有多美──」   楊恆像是睡熟了一般,可唇角又似有一絲微笑浮現回應著她。   石頌霜盈盈一笑,直醉殺滿山雪色。她雙臂橫托楊恆緩步行走在瓊林間的蜿蜒香徑上。晨曦微露,四周樹上垂落下的細長枝條閃著翠綠色的螢光在微風裡蕩漾,時不時輕拂過她的臉頰。若非急欲見到天妃娘娘為楊恆求醫,她真想就這樣一路走下去,永遠不要結束。   空氣裡瀰漫著醉人的花香,塵世離這兒無限遙遠,遠得如同在另外一個世界。   行出數里,石頌霜也沒有見到半點人蹤,腳下的芬芳小徑卻到了盡頭。   前方是一片坐落在瓊林正中的高山湖泊,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彩波光,像無數的火花在水面上跳躍舞蹈。湖上散佈著一種狀似蓮花的奇異花卉,花瓣粉黃,葉片渾圓有若八仙桌大小,應是傳說中的神山冰蓮。一座朱紅色外牆的瑰麗宮殿赫然矗立於湖心,宛如一艘靜靜停泊在湖面上的畫舫,卻並無道路與岸邊相通。   石頌霜精神一振道:「這便該是天妃宮了。」舉步走到湖邊,清聲唱諾道:「晚輩石頌霜,求見天妃娘娘──」   話音落處一群棲息在湖面上的白鳥齊齊振翅高飛,唳聲清亮響徹蔚藍天宇。   湖面上的神山冰蓮緩緩漂移,須臾間築成一條由岸邊通往天妃宮的奇妙浮橋。   石頌霜走過浮橋,耳邊響起悠揚出塵的琴聲。她循著琴聲來向,來到一棟雕樑畫棟的屋宇前。朱門輕掩,門裡一位身著明黃色宮衣的絕色女子憑窗而坐,手拂五弦儀態萬方,卻又給人以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與雍容。   她的身影如煙似霧,就像一幅濃妝淡抹的水墨仕女圖,飄飄渺渺虛幻空靈,彷彿只消用手指輕輕地一碰,又或有一陣清風吹過,就會消散無蹤。   聽著淙淙琴音,石頌霜仿似忘卻了所有的煩惱憂愁,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恬靜與祥和。她安靜地守立在門外,渾然不覺光陰流逝,歲月蓯蓉。   一曲奏罷餘音繞樑,黃衣女子輕啟朱唇道:「是蒼山魅姥指點你來此尋我的吧?」   石頌霜如夢初醒,這才曉得那位青衣老婆婆的來歷,答道:「婆婆托我向您問好。」   黃衣女子嫣然一笑,那顛倒眾生的丰姿莫說男人,連石頌霜見了亦不由砰然心動。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有人能夠成功走過了落英天階,」她的神情中有幾分說不出來的歡喜,徐徐道:「姑娘,請進來說話。」   屋門應聲打開,石頌霜走了進去躬身拜道:「晚輩久慕大名,今日登門叨擾多有唐突。只因敝友傷重難治危在旦夕,惟望天妃娘娘慈悲為懷,妙手回春!」   天妃娘娘輕舒羅袖,一股柔和罡風將石頌霜的嬌軀穩穩抬起,說道:「姑娘不必多禮。當年我曾立下誓約,只要有人能走過落英天階,定當有求必應。」   石頌霜怔了怔,她原本以為彼此素昧平生,即便見到了天妃娘娘,對方亦未必願意出手救治楊恆。哪曉得結果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天妃娘娘居然毫不猶豫地應允下來,心中兀自不敢相信道:「天妃娘娘,您當真答應救他?」   天妃微笑道:「我為何要騙你?石姑娘有所不知,你是神山花靈親自挑中的衣缽傳人。而我們倆姐妹淵源極深,故此無論你所求為何,我都不會拒絕。」   「神山花靈?」石頌霜聞言情不自禁地垂首望向胸前,暗道:「莫非是它?」   天妃含笑道:「姑娘猜得不錯,此刻她的一縷芳魂業已附在你的身上。實不相瞞,她本是梅裡雪山上的一株芍葯花精,得千年天地靈氣終於修煉成道。可惜八十多年前一場無量天照,我們兩人同時遭遇大劫。她捨身救我,自己卻被無量雷劫轟得身形消散,只剩下一縷魂魄化作了紅粉骷髏花,為我守護天階。」   她眸中泛起傷感之情,幽幽一歎道:「臨別之際,她留下遺言道:他日若有人能走過天階,便是自己屬意的再傳弟子,並求我代為照料以承衣缽。這麼多年來,想通過天階來拜訪天妃宮的人也有不少,卻均被她拒之門外。今日見你前來,怎不教我歡喜!只是不曉得石姑娘是否願意做我花姐姐的傳人?」   石頌霜看了眼楊恆,低聲道:「弟子願意。」   天妃面露喜慰之色,突然她朝著石頌霜輕盈下拜道:「如此我替花姐姐謝過你了!」   石頌霜措手不及,她懷抱楊恆無法伸手攙扶,急忙道:「晚輩如何敢當此大禮?」心中卻對天妃娘娘這般興師動眾地對自己行禮,頗感詫異。   天妃說道:「稍後我帶你拜過花姐姐的畫像,便算行了拜師禮正式入門。往後石姑娘不妨就住在這宮裡,由我代花姐姐將她畢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你。」   石頌霜一驚,問道:「我要住在這宮裡,那什麼時候可以下山?」   天妃含笑道:「少則三年五載,多則十年八年,總需等到你修成『茗芳心經』中的上乘絕學,我亦可不負花姐姐臨終所托。」   石頌霜不由心道:「我若是常留在此,那厲青原怎麼辦?」剛打算說出心中難事,猛覺得胸口一陣奇寒無比的血氣翻騰,如同冰針刺骨痛徹肺腑,瞬即蔓延全身。   天妃面色微變,不由分說接過楊恆,左手屈指連點石頌霜胸前諸處大穴,沉聲道:「趕快凝神打坐,依照我說的口訣運行真氣,切不可強行運功壓制。」   她的指力透入石頌霜的經脈,令得胸口痛楚稍減,但那股離奇的寒氣卻愈演愈烈,五臟六腑瞬間像是要結冰了一般,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鬱悶難當,手腳冰麻一片幾乎要失去知覺,隱隱約約感到體內的氣血鼓蕩奔騰,不斷湧向胸前的膻中穴。   她就地盤腿坐下,抱元守一凝神運氣,耳畔就聽天妃低吟道:「開中府兮鑄鼎爐,閉雜念兮滅本真。守心離境,住無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虛無,心乃道合……」   這聲音低沉柔和,宛若一首催眠的曲子飄飄渺渺傳入她的耳際。石頌霜依言行功,不知不覺間物我兩忘,再也感覺不到體內徹骨的寒氣肆虐,身子漸漸變得暖洋洋的異常舒泰,渾如睡著了一樣。   又不知是過了多少時候,石頌霜悠悠醒轉,身上寒意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充盈醇厚的真氣,浩浩湯湯流轉週身,說不出的愜意慵懶。   她舉目望去,但見天妃背向自己憑窗玉立,正默然凝望著宮外滿湖的神山冰蓮。   聽到身後石頌霜起身的動靜,她從沉思中醒來,回首道:「你感覺好些了麼?」   石頌霜試著提了口真氣,並未發現絲毫異狀,頷首道:「我已經沒事了。」   天妃淡淡一笑道:「想必你已猜到,胸口突生的這股異氣是令師生前的精元所化,亦是她留給你的珍貴禮物。適才我傳你的口訣,便是『茗芳心經』中運氣疏脈的上乘心法。只需照此修煉,你便可將這股精元盡數煉化吸納,功力亦會隨之倍增。」   石頌霜一省,環顧室內卻不見楊恆蹤影,忙問道:「天妃娘娘,我的朋友呢?」   天妃道:「放心吧,我已將你的朋友安置在舞雲池,待行過拜師禮,今夜就施展黃魑涅盤大法為他醫治。如果不出意外,七天以後他便能甦醒。」   聞聽此言,石頌霜芳心稍寬,只覺得自己這一路風霜萬千艱辛終是得成正果。   當下石頌霜在神山花靈的畫像前行過拜師禮,正式入門做了她的衣缽弟子。   入夜後天妃便在舞雲池閉關施法,救治楊恆。因這黃魑涅盤大法需耗費七天七夜之功,期間不可受到絲毫驚擾,石頌霜雖心懸楊恆安危,卻也不便在旁觀望,只好退到舞雲池外的殿堂中焦灼守候。   天妃在閉關前又傳了她一冊手抄的《茗芳心經》煉氣法訣,石頌霜左右無事便在殿中翻閱參悟。無奈一顆芳心忐忑難寧,望著經書上一行行精深玄奧的法訣,怎也讀不進去,但感長夜漫漫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在空蕩蕩的天妃宮中熬過一宿,翌日天明之際胸口的異種寒流又再復發。石頌霜便依照天妃傳下的《茗芳心經》法訣運氣疏經,約莫大半個時辰後不僅寒意盡消,更感全身通泰精神奕奕,直比酣睡了一場還舒服。   石頌霜心裡不由對此暗暗稱奇,於是勉強凝定心神不去想舞雲池中的楊恆,逐行逐句體悟起《茗芳心經》上記載的行功要訣。   她細讀之下方始發現這《茗芳心經》的運功法訣竟是與仙林各門各派的功法大相逕庭,竟是要獨闢蹊徑在胸口的膻中穴另開鼎爐,將體內氣血匯聚於此加以煉化,如此少說也需三年五載才能初見功效,也就難怪天妃要求自己常駐此間了。   一晃眼七日已過,這天清晨石頌霜照例來到供奉神山花靈的祠堂裡,在畫像前上香。她點燃香燭,凝視畫像上神山花靈娟好嫵媚的面容久久入神,心道:「如果天妃娘娘所料不錯,阿恆今日便能醒轉。可我即已答應天妃,便不能和他一起離開了。我要不要告訴他其間原委?但以他的性情,得知來龍去脈後又豈肯善罷?」   念及於此她心中忐忑,又再尋思道:「我怎會想著要隨他去?青原為了我誤服活死人丹,至今形容枯槁昏睡不醒。雖有司馬神醫夫婦留在始信峰代為照料,又有外公坐鎮谷中應可無事,然而找不到漆膽黃蓮,他便始終沒有復甦指望。」   一時思前想後心緒紛亂,只覺得諸多煩惱憂愁自己實不知該如何開解,倒不如留在這渺無人跡的梅裡雪山之巔,暫時拋卻那惱人的俗世塵緣。   恍惚之中忽聽背後傳來蒼山魅姥的話音道:「姑娘,原來你在這裡。」   石頌霜收斂思緒回過頭來,就見蒼山魅姥飄忽的身影緩步走入祠堂,抬眼望向神山花靈的畫像歎息一聲道:「八十餘年彈指一揮,可畫裡的她,還是這般靚麗,一如從前。」   當日石頌霜全賴蒼山魅姥指點才尋到落英天階得見天妃,故而對她一直心存感激,見狀問道:「婆婆,您也認得我師父?」   蒼山魅姥似乎早料到石頌霜會拜神山花靈為師,蒼老的臉容上不見半點兒訝異,頷首答道:「我和花淺紫也算得是舊識,只是這八十多年守在山下,一直不得機會到她的畫像前敬上一炷心香。」說著她從供案上拿起三炷香,手腕輕輕一抖香頭便即燃起,對著畫像躬身拜了三拜道:「淺紫,我來看你了。」   石頌霜疑惑問道:「婆婆,今天你怎麼會有空上山來?」   蒼山魅姥道:「我是來向天妃辭行的。當年我和她為爭苗疆第一高手的名頭,惡鬥了四天四夜未分輸贏。眼看再打下去就要玉石俱焚,天妃便向我提出一項賭約。若是我贏,便認我為苗疆第一高手,除此以外,連天妃宮她亦會拱手相讓。反之我就得替她守山護法,直到有朝一日能有人走過落英天階,傳承淺紫衣缽。」   想到蒼山魅姥手持竹帚在山下清掃落葉的情景,石頌霜已猜到了這場賭約的最終結果,便問道:「不知婆婆和天妃師叔賭的是什麼?」   蒼山魅姥回答道:「就賭我能否在一天之內掃淨那片林子裡的所有落葉。」   石頌霜搖搖頭,說道:「婆婆,你可是上了天妃師叔的當啦?」   蒼山魅姥聽石頌霜一語道破其中的勝負玄機,忍不住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苦笑聲道:「不錯,可惜當時我卻沒想到這裡頭會有陷阱,自忖只消施展出『魅行神功』在一日之間掃清那片林子,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雖說會損耗一些精元,但能教她甘拜下風還拱手送出天妃宮,那是大大的值得!」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犁庭掃穴般清理了林中落葉,便興沖沖出了林子來見天妃,滿心以為她會就此認輸。誰曉得她不慌不忙地道:『蒼仙子,你先坐下歇一歇,等時間到了咱們就一起入林察看。』我不虞有詐,便坐了下來運功調息,心中還道只這一會兒的工夫,也不怕她耍出什麼花樣來。」   「等到我收功起來,剛好是太陽落山的時候。我便催她道:『走,我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不料天妃微微一笑道:『蒼仙子,我不必進林,你必輸無疑。』我不由得又驚又怒道:『怎麼,你想耍賴?』」   儘管時隔多年,蒼山魅姥說起當日情形時,面容上仍禁不住泛起一縷懊喪道:「她對我道:『蒼仙子,你可知落葉掃不淨,秋風吹又生?』我大吃一驚,急忙忙衝進林去,那先前清理過的地上,不知何時又落下三三兩兩的枯葉,雖是不多卻足以教我前功盡棄。」   石頌霜心下不禁同情起蒼山魅姥,說道:「於是你便留了下來,為天妃師叔守山?」   「是啊,雖然她是使詐取巧,可畢竟是贏了我。」蒼山魅姥唏噓道:「就這樣老身願賭服輸,在這山下掃了幾十年的落葉。若非你踏上神山,做了淺紫的再傳弟子,真不知我還要等到猴年馬月。說起來,其實你才是老身的大恩人。」   石頌霜道:「婆婆何出此言,該是頌霜謝你才對。」想了想道:「稍後婆婆下山若能遇見我的幾位朋友,便煩勞你告訴他們楊恆已得醫治。」   蒼山魅姥點頭答應,望了望漸亮的天色道:「好,我會轉告他們。」   石頌霜欲待說話,猛地胸口傳來一陣劇痛,寒意澎湃順著經脈往身體各處湧去。   她知是花淺紫的寒精又按時發作起來,好在這些日修煉《茗芳心經》中的吐納煉氣法訣,應付起來已是綽綽有餘。當即盤膝坐地疏導寒流。   半個多時辰後石頌霜收功睜眼,看見蒼山魅姥守在一旁並未離去,臉上的神色卻甚為古怪。   石頌霜心中迷惑,但她素來矜持少語,蒼山魅姥即不說,便也不再問詢。   兩人靜默了片刻,蒼山魅姥徐徐問道:「姑娘,你適才修煉的是什麼功夫?」   石頌霜也不隱瞞,照實答道:「是天妃師叔代家師傳授的《茗芳心經》。」   蒼山魅姥「哦」了一聲,說道:「我見你運功時胸前有粉白的光彩溢出,卻不曉得是何物?」   石頌霜隱隱感覺蒼山魅姥的語氣神態頗為蹊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忍不住道:「那是家師精元所化的一朵芍葯花案。婆婆,有什麼不對麼?」   蒼山魅姥尚未答話,忽聽門外響起天妃的聲音道:「蒼仙子,你在等我麼?」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三章 懸疑   蒼山魅姥一驚回頭,只見天妃滿面倦色地站在祠堂門外,一雙眸子裡透射出清冷的光芒,凝鑄在她的臉上。   「恭喜你達成了淺紫的心願,」半晌後,蒼山魅姥回答道:「而我也該告辭了。不過,在離去之前老身還想跟你再打一架──不為爭奪苗疆第一的名頭,只為出一口憋了幾十年的惡氣!」   天妃點點頭,視線轉向石頌霜,又恢復了以往的柔和,緩聲道:「頌霜,楊公子不需多久就能甦醒,你可以去探望他了。」   石頌霜一喜,謝道:「師叔辛苦了。」心中隱約覺得天妃似乎並不願自己在祠堂裡久留,更不想她和蒼山魅姥的交談繼續下去。   儘管天妃在對她說話時,還是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但石頌霜仍舊敏銳地覺察到祠堂裡的空氣已變得壓抑而微妙。而其中的因由,或許與自己胸前的芍葯花案有關。   但此刻她已沒心思去探究這些,心扉充滿了愛人死而復生的喜悅和輕鬆。   許多人,許多事,在平日裡看起來既普通又無足輕重,惟有失去,才會令人真正明白它的珍貴。或許,這是人生的又一種無奈。為什麼一定要苦過痛過,才懂得曾經擁有的可貴?只是,世間又有幾人有幸,可以重新來過?   推開厚重的宮門,石頌霜走進舞雲池中。她的心突然跳得厲害,步履也漸漸沉緩。   這舞雲池並非一座真正的水池,而是如其名,是一汪深不見底的雲淵。橙黃色的濃霧從下方滾滾翻騰而起,凝聚在淵口並不飄散,如同一床厚重的棉褥將楊恆的身軀憑空托起。雲淵四周佇立著十六根巨大石柱,上面鐫刻著密密麻麻的銀色符文,在霧氣裡閃爍著微光,亦是舞雲池中僅有的光源。   石頌霜走到淵口前,楊恆仰面平躺在濃霧裡,身子宛若一葉扁舟隨著霧氣的翻動載沉載浮,尚未醒來。他的面色仍嫌蒼白,胸口在微微地上下起伏已有了呼吸,一雙手合抱在小腹前,猶如酣睡的嬰孩兒。   石頌霜怔怔注視著楊恆沉睡的姿態,不自覺地輕舒了口氣。他的容貌俊挺,更多了幾分沉穩,眉宇間的風霜之色依稀可見,似乎在默默訴說著主人漂泊四海,形只影單的孤苦與落寞。   這三年,他們過得都不快樂。有時候,快樂不是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不是身懷呼風喚雨的力量,快樂只是簡簡單單的在一起──和心愛的人一起聽風看雨,共賞花開花落。   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彼此無所謂對錯,只是相較服食了活死人丹的厲青原,石頌霜覺得自己已沒有資格再去抱怨任何人或任何事。   是啊,還有什麼可抱怨的?這世上最出類拔萃的兩個青年男子,都不約而同地愛上了她,甚而都甘願為她付出所有,直至性命。   然而她的痛苦與煩惱,似乎也正來源於此。她本以為自己是個敢愛敢恨,極有主見的人,為了替娘親討回公道,甚至將天廬神匕刺進親生父親的胸膛。   可是面對著楊恆和厲青原,她卻變得彷徨迷茫,失去了主張。   在她的內心深處,其實早已不再責怪楊恆曾經對自己的傷害。但現實卻是,她不能離開厲青原。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假如那晚在佛堂裡喝下參湯的不是厲青原,而是自己,該有多好!至少在睡夢中,所有的煩惱都可以煙消雲散。   這時昏睡中的楊恆忽然發出低低的呻吟,劍眉顫了顫卻未張開眼睛。   或許是恍惚中已感應到石頌霜就在身旁,他輕聲呼道:「頌霜──」   石頌霜的心不爭氣地猛跳了下,念及兩兩分離後的種種相思苦楚,淚水情不自禁地湧入眼眶,卻又被她強自忍下,極力保持著鎮靜應道:「我在這裡。」   「嗯,」楊恆呢喃道:「別走好麼?」   「好──」石頌霜緊咬著貝齒回答道,嗓音有些輕微的哽咽。   楊恆不再說話,似乎又睡了過去,神情中卻多了幾許的安詳和快慰。   石頌霜的心裡卻掀起了滔天巨浪,再也平靜不下來。相見爭若不見──她即期盼楊恆早點甦醒,但又不曉得待他醒轉後,自己該當如何去面對他的期盼?!   光陰在寂靜中悄然流逝,直到楊恆再次醒來。他緩緩睜開了雙目,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抹溫暖微笑在石頌霜絕世容顏上明艷綻放,好似……好似夢中。   他默默地望著她,眼神裡有些疑惑,一時間還沒弄明白為何石頌霜會守在自己的身旁?慢慢地,他記起了昏迷前的情景,心底頓時生出許多疑問,可話到嘴邊又強忍了回去,私下裡只想靜靜地享受此刻佳人在畔的平安與喜樂。   久久,久久之後楊恆忽地一笑,問道:「你知道我現在最想什麼麼──烤魚。」   石頌霜怔了怔,禁不住笑道:「怎會想起這個?」   「餓了唄,」楊恆摸了摸肚子,懶洋洋地道:「那可是人間第一美味,我連做夢都想咬一口。」   「哦,」石頌霜輕輕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   「我可忘不了。不敢忘,更不想忘!」楊恆凝視著她的眼中有光焰在燃燒。   石頌霜低垂眼簾避開楊恆的視線,沉寂又一次來到了兩人身邊──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過了老半天,楊恆舒坦地伸了個懶腰,從淵口上坐起道:「這是哪兒?」   「天妃宮。」石頌霜平復心事,回答說:「那天你昏死過去命懸一線,是幽兒姑娘指點我前來梅裡雪山向天妃娘娘求醫。幸得她慨然施救,用黃魑涅盤大法令得你起死回生,轉危為安。」   「天妃娘娘?」楊恆愣了下,目視石頌霜的俏臉,低聲道:「我是不是又害你吃苦了?天妃為何答應救我?」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飽含無限關懷,直教石頌霜聞之心酸,險些掉了淚。而她又該如何回答呢?   「這也算苦麼?」她竭力用平淡的語氣道:「那我早已習慣了。」   楊恆心疼起來,他多想衝過去將石頌霜擁入自己的懷中,好好呵護好好慰藉,但她的神態中為何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矜持?於是他惟有抑制住內心的衝動,站起身,長長吐了口氣道:「帶我去拜見天妃吧,總該當面謝過她的救命之恩。」   石頌霜點點頭,默然在前引路。楊恆走了兩步,感到除了傷處仍有些許隱痛之外,週身已無其他不適,心中不禁暗讚黃魑涅盤大法的神奇,問道:「我昏睡了多久?」   「九天。」石頌霜暗自留心楊恆動靜,察覺他步伐穩健恢復如常,心下亦自一寬。   「這回我算是睡飽了。」楊恆自嘲地一笑,說道:「不知司徒奇哲完蛋了沒有?」   「他逃了,但也受傷不輕。」石頌霜回答道:「我急著救你,不知真禪和西門姑娘去了哪裡。」   提及真禪,楊恆的心頭愈發沉重,低問道:「幽兒呢,還有疾大哥他們都沒事吧?」   聽楊恆這一聲「幽兒」叫得如此親熱自然,石頌霜心頭一陣不舒服,卻並未表露出來,淡淡道:「幽兒姑娘追殺司徒奇哲去了,至於疾大哥他們正在山下等候。」   楊恆「哦」了聲,道:「那等我拜謝過天妃娘娘,咱們就一起下山和疾大哥匯合,也免得他們在山下等得心焦。」   石頌霜的腳步忽地一頓,緩緩道:「我不陪你下山了。」   楊恆大吃一驚,心中湧起一股不妙的預感,問道:「為什麼?」   「我已拜入神山花靈的門下,做了她的再傳弟子。」石頌霜答道:「往後便要寄居天妃宮,潛心修煉師門的《茗芳心經》。」   楊恆立時醒悟到這必定是天妃答應為自己療傷的條件,否則以石頌霜的孤傲,豈肯拜在一個從未聽說過的苗疆花靈門下做什麼再傳弟子?   他心情激盪,沉聲說道:「讓我去和天妃說,大不了把我的命還給她就是!」   石頌霜俏臉一冷道:「你又想胡鬧麼?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楊恆道:「我沒胡鬧。為了我,小夜已然遠走海外。我已對不起她,今日怎能再眼睜睜看著你幽閉雪山?」   石頌霜淡然道:「總算你還記得小夜。」   楊恆低沉道:「我不會忘記你們為我付出的一切!」   兩人行到祠堂外,石頌霜放眼望去,不見天妃和蒼山魅姥的蹤影,想是她們二人正覓地打鬥兀自未見分曉。眼見得日薄西山,晚霞滿天,她不由思忖道:「不知她們去了哪裡,但願不會拼得兩敗俱傷。」   就聽楊恆問道:「那畫像上的女子便是神山花靈麼?」   石頌霜點點頭,將神山花靈和蒼山魅姥的事和楊恆簡略說了,卻隱去自己攀登落英天階的艱辛細節,最後說道:「要不我先送你下山。」   楊恆哪裡肯聽,搖頭道:「天妃於我有救命之恩,焉能不告而別?何況她和蒼山魅姥兩強相爭,傷到誰都不好。莫如咱們四處找找。」   石頌霜心底深處亦是不想楊恆這麼快就離去,只是出於女兒家的嬌矜不能明言罷了。當下兩人搜遍了大半座天妃宮,卻仍未找著天妃和蒼山魅姥。   這時天色漸暗,兩人來到天妃宮後的一座靜謐林苑中。晚風輕拂,苑中的奇花異草散發出怡人幽香,令人心神一爽疲乏盡消。   楊恆緩步而行,望著苑中美景,心中若有所思,忍不住悄然移轉目光,看向身畔的石頌霜。   不防石頌霜的一雙妙目亦正望向他,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神裡讀到了很多很多微妙的東西,又都齊齊錯開。   驀然他的神息有所察覺,低咦了聲將視線轉向側旁的水潭裡。潭水幽藍深邃波光粼粼,就像一塊鑲嵌在花冠上的美玉。然而吸引楊恆注意的,並非是這一汪水色。他停住腳步,說道:「猜猜看,這底下有什麼?」   石頌霜的靈覺不及楊恆的敏銳,尚無法透視到水潭深處,就聽「嘩啦」水響,潭裡波瀾翻騰,冒出一顆小小的龍首,卻像是天上的雲氣凝匯雕琢而成一般。   「是龍?」話一出口,石頌霜便曉得自己錯了。這小東西的腦袋上並無犄角,形態亦不見威武,反倒顯出幾分的嫵媚靈動,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盯著她和楊恆,很是乖巧可愛。   果然楊恆微笑道:「若龍而黃,它是苗疆山澤精氣孕育而出的黃魑,應有數百年的道行,只是尚未能夠修煉成人。」   石頌霜詫異道:「天妃師叔既是孤身隱居,這小黃魑又是從何而來?」   原來她雖已在天妃宮中住了七日,奈何平日足不出戶,至多也就是每天清晨前往祠堂向神山花靈的畫像敬香罷了,於宮內其他各處的景狀殊為陌生,更不知曉在這林苑的潭水裡,還藏著的一條小黃魑。   楊恆搖頭道:「這點我也不清楚,怕是要問過天妃才曉得。」   說著話那條小黃魑翻捲起霧騰騰的身軀,金燦燦的尾巴擊打在水面上濺起朵朵浪花,向岸邊游來,口中發出「呼嚕嚕」的低叫。   石頌霜蹲下身子,柔聲道:「你是想和我說話麼?可惜我聽不懂。」   話音未落小黃魑猛然從潭裡躍出,撲向石頌霜。楊恆一驚,正欲出手攔截,卻察覺到這小傢伙對石頌霜似乎並無惡意,左手抬了抬隨即垂下。   果不出所料,小黃魑的一對前爪攀住石頌霜的香肩,腦袋在她懷裡輕輕蹭撫,極是親暱。石頌霜被它逗得身上發癢,心頭微動道:「難不成是我胸前那朵芍葯花案的緣故?」雙手抱起小黃魑濕漉漉的身子,仔細端詳這小傢伙的模樣,見它長不過三尺,渾身黃鱗閃閃,恰似一條雲氣凝成的小龍。奇的是手掌撫摸上去極具質感,遠非自己想像中的那般空靈虛幻。她微笑問道:「你想要我陪你玩兒麼?」   小黃魑呼嚕嚕一吼,伸出舌頭在石頌霜玉頰上親熱地舔了舔,搖頭甩尾甚是興奮。   楊恆見狀歎道:「這麼小就學會揩油,長大了還了得?」   石頌霜白了他一眼,忽然意識到像這樣的調侃,楊恆已許久不曾說了。   身旁的楊恆亦是被石頌霜的這一突如其來的忘情舉動瞥得一呆,剎那間不由得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石頌霜輕拍小黃魑的腦袋,道:「我得去找天妃師叔,你先乖乖回潭裡。待日後有空,再來陪你玩兒。」   誰知小黃魑不依不饒,緊緊抓著石頌霜的肩頭不松。石頌霜不由啼笑皆非,說道:「也罷,那你就跟著我一起去尋天妃師叔吧。」   她抱著小黃魑起身,與楊恆穿過林苑,慢慢尋到了後山的一座冰崖上。   在這片方圓超過百丈的崖頂上,嶙峋山巖星羅密佈。經歷了千百年的日曬雨淋,這些山巖被風化成千姿百態的石柱,表面覆蓋起一層厚厚的冰霜,在月光下散放出瑰麗如幻的光彩。   然而就在這座聖潔純淨的冰雪山崖之上,此刻卻有一條六尺多長的黃魑觸目驚心臥倒在皚皚白雪裡,濃黃色的霧氣不停從體內蒸騰而起,身影漸漸褪淡消散。   「是天妃!」石頌霜失聲驚呼,懷中的小黃魑已嗖地一聲飛躥出去,撲倒在天妃的身前,口中「呼嚕嚕」發出悲傷的怒吼。   楊恆騰身趕上,但見天妃的腹背上被洞穿出一個大洞,魑首無力地垂落在雪地裡,雙目緊閉早已氣絕身亡。   「師叔!」石頌霜俯身喚道,心中驚駭已極,實難以相信方才半天的工夫,天妃便已慘遭不測。需知依照蒼山魅姥的說法,當年二人惡鬥不休難分伯仲。即管時過境遷,雙方的修為進境或有不同,但要說蒼山魅姥能從容取了天妃的性命,卻依舊教人匪夷所思。   念及於此她突然醒悟道:「天妃娘娘為救治阿恆,接連七天七夜施展黃魑涅盤大法不眠不休,勢必大損精元。此消彼長之下,難保久戰不支,敗下陣來。可蒼山魅姥和天妃之間遠談不上深仇大恨,何以要取她性命?」   這時候楊恆在她身邊跪下,朝著黃魑的屍身深深地拜上三拜,肅穆道:「天妃娘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楊某自當湧泉以報。如今你不幸慘遭毒手,我必要為你報仇雪恨。」   石頌霜也在天妃的面前跪地禮拜,低聲道:「天妃師叔,雖說你和蒼山婆婆是公平對決,生死由天,可沒想到她竟會如此狠心。弟子必要前往蒼山,向她問個明白,為您討回公道。」   跟著她又在心底默然道:「弟子曾答應你要在此天妃宮中專心修煉《茗芳心經》,無奈今日弟子要違背承諾,暫且離去。待到塵緣事了,我必當回來。」   「頌霜,你錯了。」楊恆注視著不斷渙散的天妃遺體,徐徐道:「天妃不是死於公平對決,而是被人從背後暗算一擊斃命!所以說,她是死不瞑目。」   石頌霜一凜,定睛觀瞧之下果然發現天妃的傷口是自背心而入,方才神思恍惚竟未察覺。她一咬牙道:「咱們去找蒼山魅姥!」   楊恆頷首道:「不錯,正該如此!不過咱們先得將天妃娘娘的遺體好生安葬,入土為安──」說到這裡驀地醒悟到天妃的本體乃山澤精氣所化,而今魂魄消散,這黃魑之身亦隨之幻滅,想要安葬亦是無從談起。   石頌霜也想到了這一點,黯然道:「只好為她建一座衣冠塚了。」耳中聽到失孤的小黃魑呼呼淒吼,心裡更覺難受。   當下兩人在天妃殞身之處為她建起一座衣冠塚。楊恆掌削指書,用山石在墳塚前立起一塊石碑。石頌霜本想將天妃日夜隨身的那張五絃琴一併陪葬,無奈遍尋各處竟不得,只好怏怏作罷。   祭奠過後,楊恆和石頌霜便欲離開天妃宮前往蒼山。小黃魑卻陡然變得焦躁不安,仰首嘶吼不停。石頌霜柔聲撫慰,亦是無濟於事。楊恆道:「我想它是要和我們一起去找蒼山魅姥,為天妃娘娘報仇。」   果真,小黃魑頓時安靜了下來,仰頭望著石頌霜目露懇求之色。   石頌霜心一軟,答允道:「也好,就讓它和咱們一起去罷。」   小黃魑一聲歡嘯宛若龍吟,倏然騰身而起高高飛翔在雲空中。   楊恆和石頌霜正感訝異之際,它的身軀遽地亮起,四面八方雲氣滾滾翻動,不可思議地凝結起絲絲縷縷金黃色的煙氣,源源不絕湧入它的體內。   楊恆望了眼中空明月,啞然失笑道:「這小傢伙要進食了。」   約莫一個時辰後,小黃魑心滿意足地飛回到石頌霜的懷裡,身上的金色光澤緩緩淡去,沒過多久便酣然入睡。   兩人稍作收拾,關閉了天妃宮的宮門,沿原路返回。來到通靈天階前,就見冰階依舊,上面已不見來時的花瓣。   楊恆和石頌霜拾階而下,心念天妃之死俱都無心說話。石頌霜憶及七日前自己懷抱楊恆捨命登山的情景,已是恍若隔世。   因為沒有了紅粉骷髏花的守護,在天階上已可御風,兩人不多時就來到山腳下。   石頌霜遠遠望去,果見疾舞巖和魅嗣麗還在碑前翹首相望。見著楊石二人安然無恙地走下神山,疾舞巖大喜過望,起身迎上道:「楊兄弟,石姑娘,總算等到你們了!要不是那位婆婆早先轉告了你的口信,我早忍不住上山去找你們了。」   石頌霜聞聽蒼山魅姥的蹤跡,問道:「疾大哥,那位婆婆是何時來的?」   「晌午的時候吧,」疾舞巖不知山上變故,回答道:「說完之後她便獨自離去了。」   楊恆默算了下,從蒼山魅姥下山傳訊到現在,業已過去了足足六個時辰。以她能夠擊殺天妃娘娘的修為,此際十有八九已回到了蒼山老巢。   魅嗣麗笑吟吟道:「石姑娘,你的靴子我保管了七日,終於可以還給你啦。」   石頌霜接過靴子,問道:「瑙仔呢,為何不見他的蹤影?」   忽聽地底下傳出魅瑙仔呵呵的笑聲道:「姐姐,你找得到我麼?」從通靈碑後探出了一個滿是泥污的腦袋。   疾舞巖笑道:「瑙仔閒得無聊,整天就用手刨地道,說要挖開一條通路上山。」   石頌霜心頭溫暖,猛聽魅瑙仔驚叫道:「姐姐,你怎麼變老了?」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四章 吻別   魅嗣麗大感失禮,呵斥道:「你胡說什麼?難道不曉得這些日子石姐姐在山上日夜照料你楊大哥,這才變得憔悴消瘦。」   石頌霜笑了笑也不以為意,疾舞巖忙轉開話題道:「石姑娘,哪來的小黃龍?」   石頌霜將小黃魑的來歷說了,哀傷道:「可惜天妃師叔駕鶴西去,這小傢伙又是口不能言,它的真實來歷怕是永遠無從知曉了。」   似乎在睡夢中覺察到眾人在說自己,小黃魑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半睜開眼睛,漠不關心地瞅了瞅疾舞巖等人,又將視線轉向落英天階,猛然噴出一道黃霧。登時光華暴漲,一束精芒猶如蛟龍般順著天階攀巖而上。就像一條針線,轉眼間金光散去,兩旁的崖壁合攏將天階重新隱沒。   魅瑙仔看得瞠目結舌,忍不住伸手去摸小黃魑的腦袋。不妨小黃魑一記低吼,甩頭張嘴咬向魅瑙仔的手指頭。   楊恆眼疾手快,探臂抓住魅瑙仔的後腰將他往後一拎,這才躲過了小黃魑的噬咬。   魅瑙仔氣極,罵道:「壞蛇,你敢咬我!」卻再也不敢靠近小黃魑。   楊恆搖頭道:「這小傢伙嬌氣得很,除了頌霜任誰都不能碰。」   魅嗣麗笑道:「也不知它的名字。石姑娘,你何不替它再起個名兒?」   石頌霜垂首沉吟,一時想不到合適的名字。楊恆道:「不如就叫它『小魑』吧。」   當下石頌霜將山上發生的事說了,疾舞巖懊悔道:「早知是這樣,就該將蒼山魅姥留下才是。」   魅嗣麗疑惑道:「這老婆婆面貌雖惡,卻並不似壞人,沒想到心腸如此歹毒。」   楊恆道:「事已至此,我們免不了要去一次蒼山。疾大哥,你們有什麼打算?」   疾舞巖爽快道:「我和魅嗣麗左右無事,就和你們一塊兒去找蒼山魅姥算賬吧。」   於是五人稍事休整御劍南行。這三年來楊恆走南闖北,浪跡仙林,於苗疆地理亦略知一二。由他引路,未及天亮眾人即已來到蒼山腳下。   所謂「下關風,上關雪,蒼山雪,洱海月。」蒼山十九峰甲秀南疆,乃大理四景之一,其中尤以清碧溪最負盛名。它由上中下三座高低不同的碧潭組成,潭間落差令得瀑布飛流直下,清澈的泉水下是翡翠般的碎石,那景狀著實美不勝收。   楊恆接連問過幾個當地的山民,卻無人聽說過蒼山魅姥的名頭。眾人尋覓了一陣,便在清碧溪旁坐下小憩。石頌霜從溪中抓了十餘條活魚,由魅嗣麗相幫著洗剝乾淨,用枝條串起生火燒烤。   漸漸的,一股誘人的魚香在空氣裡瀰漫開來,魅瑙仔流著口水,一雙小眼睛死死盯著枝條上的烤魚,恨不得這就伸手抓過放進嘴裡大嚼。   楊恆坐在溪邊,一邊和疾舞巖閒聊一邊看著石頌霜與魅嗣麗忙碌不休,心中充滿恬靜安樂。小魑也已睡醒,躍入溪水中歡快地暢遊起來,尾巴擺動劈劈啪啪濺起無數水花,在陽光下閃爍出絢爛的虹彩。   疾舞巖笑吟吟瞧著楊恆,壓低聲音道:「先是幽兒姑娘,再是這位石姑娘,好似娥皇女英絕代風華──楊兄弟,不曉得我和魅嗣麗何時能討杯喜酒喝?」   楊恆苦笑著長歎道:「疾大哥,有些事看著簡單,做起來卻好難。」   疾舞巖面露疑惑,楊恆也不欲多做解釋,轉而問道:「倒是你和魅嗣麗有何打算?」   疾舞巖聞言瞥過魅嗣麗姐弟倆,眼中泛出柔情與憐惜,也長歎道:「流亡他鄉,還能如何?」   「娶了她吧,」楊恆輕輕道:「好好珍惜她,珍惜你們在一起的日子。哪怕四海飄零,至少讓她知道,她還有你。」   疾舞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半晌後遲疑道:「也不知她是否願意。」   楊恆不由笑罵道:「笨蛋,一個女孩子甘願和你同生共死,隨你浪跡天涯,你說她是為了什麼?」他拍拍疾舞巖寬厚的肩膀,問道:「你也願意為她而死,願意一生守護著她,對麼?」   疾舞巖緩緩點頭,低聲道:「可是我也許什麼也給不了她。她和瑙仔背井離鄉、吃盡苦頭都是我害的。我還有什麼資格要她的未來?」   楊恆沉思道:「也許她要的只是和你在一起。相信我,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擁有彼此就是一種幸福。你能給她的幸福,為什麼還要遲疑?」   疾舞巖呆了呆,就見魅嗣麗笑顏如花地拿著兩串烤魚走了過來,催促道:「快嘗嘗石姑娘的手藝。」   疾舞巖接過烤魚咬了一小塊,但覺滿口留香異常鮮美。   魅嗣麗嬌笑道:「味道怎樣?剛才我向石姑娘討教了烤魚的秘訣,下回有機會可以做給你和瑙仔吃了。」   疾舞巖抬頭凝望魅嗣麗,終於下定決心徐徐道:「嫁我好麼?」   魅嗣麗怔住了,顫聲道:「你說什麼?」   「嫁我,做我的妻子。」疾舞巖站起身,說道:「也許今後我們還要一起吃苦,但是,我會用我整個生命來愛你,和你一起照顧瑙仔……你願意麼?」   魅嗣麗的明眸忽閃忽閃,驀然湧出兩顆晶瑩的淚珠,臉上卻有了幸福的笑意,輕輕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你這句話很久了!」   疾舞巖不再說話,默默張開臂膀,將愛人緊緊擁入懷中。清溪裡,兩人的倒影慢慢地合成一人。小魑從水裡探出腦袋,好奇而不解地看著他們。   楊恆悄然走開,此時此刻,除了為疾舞巖開心以外,他還有那麼一點點羨慕,一點點忌妒。   ◇◇◇◇   其後數日眾人便在山中找尋蒼山魅姥的蹤跡,幾乎搜遍了每一方山石洞穴,奈何始終不得線索。這日午後眾人搜完最後一處山峰,仍未見蒼山魅姥的下落。   疾舞巖道:「或許她並不住在蒼山,又或尚未回來。咱們這麼漫無頭緒地找尋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我看還是暫且離去吧。待日後有了消息,再來打探。」   石頌霜心中失落,也知眼下只好如此,頷首道:「我也該回黃山去了。」   楊恆勉強笑了笑,說道:「那麼,咱們就在這兒分手吧。」   石頌霜低垂螓首,沒有應聲。疾舞巖自那日在清碧溪邊與楊恆抵膝傾談後,對他和石頌霜之間的微妙感情亦猜到了一二,見此情景便偷偷扯了扯魅嗣麗的衣袖,拉著魅瑙仔悄悄退到遠處。   千般不捨萬般無奈,一時齊齊充溢在楊恆的胸中。他感激上蒼,令得自己和石頌霜在分離三年後再次相逢。然而,冥冥中似有天意弄人,每一次的重逢只是為了又一次地分開,相伴總比孤單短暫。   是的,孤單,是從你愛上一個人的那刻開始的。但楊恆不知道,這孤單何時才能結束──也許永遠不會有盡頭。   「代我向石老爺子問好,」楊恆悵然道:「我和他也已有三年多未見了。」   「外公也很惦記你。」石頌霜的腳尖無意識地在地上畫著小圈,「等你有空的時候,不妨去黃山看望他老人家。」   楊恆的身軀震了震,仰起臉眺望蔚藍如洗的晴空,不置可否道:「好,我記下了。」   「你送我的阿耨多羅花一直開著,很美。」石頌霜頓了頓,說道:「外公正在加以煉化,希望能將它煉成一件護身神器。」   一段寂靜後,石頌霜終於狠下心來說道:「那麼……我走了。」   楊恆沒有回答,石頌霜又等了等,暗暗地一聲歎息,舉步而行。   走遠,走遠;遠走,遠走……兩人的身影逐漸分離,在午後的陽光下拉出一條魂斷神傷的線跡,宛若一曲離歌在唱。   「頌霜!」楊恆突然叫道。在石頌霜愕然回首的一瞬,他已衝到她的面前,不由分說地將她的嬌軀拽入懷中,低下頭重重親吻在她的櫻唇上。   這是怎樣的痛楚,怎樣的黯然銷魂?石頌霜的心一陣顫慄,淚水如潰堤,迷失在楊恆火熱有力的親吻中。   時間凝定,彷彿這一霎那已是地老天荒的永恆。他和她忘情地擁吻著,渾然忘卻了身外的所有。三年的思念,無數夜晚的魂牽夢縈,都似火山般在這一刻忘乎所以地爆發出來,讓彼此的心跳融匯成奔流不息的大川,滌蕩去心底的塵埃。   他嘗到她鹹濕的淚水,心幾乎瘋狂,壓抑太久的情感摧毀了理智的禁錮,從喉嚨裡吶喊出深深埋藏的心聲道:「我不要你離開我!」   石頌霜幾乎窒息,也不知自己是在搖頭還是在點頭?只知道自己的唇和他的唇纏綿悱惻難分難捨,自己的心和他的心激撞交融無法拆離。   唇分之際,楊恆捧起她淚流滿面的俏臉,任由心情激盪,癡癡道:「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傻瓜,你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她的心裡悲喜交集地呼喊道:「難道你還不曉得,我一直一直,都只愛你!」   可是她說不出口,所以她搖頭,她點頭,她的心痛苦地掙扎著,閉起眼睛無助地低泣。   楊恆笑了,因為他已經明瞭她的回答。她不答,只因她的心間仍有枷鎖未曾解開。是的,她是固執的,從來不願虧欠任何人。一旦欠了,就要償還,哪怕讓自己忍受煎熬……   用麼指輕輕撫去她臉頰上的淚痕,楊恆吻著她的發,在她耳邊緩緩道:「別怕!我們一起面對所有,一起去救醒他──記住,無論未來有多難,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石頌霜靜靜地依靠在他的胸前,忽然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含淚微笑道:「記得來找我──」嬌軀如雨燕般脫離楊恆的懷抱,投射向雲空。   楊恆的心仿似也隨著懷抱一起空了,佇立原地良久未動。高遠空闊的藍天下,石頌霜的倩影漸漸地去遠,慢慢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視線裡模糊。   「楊兄弟,」疾舞巖走了過來,低聲勸慰道:「你沒事吧?」   楊恆搖搖頭,說道:「疾大哥,我很好。謝謝你,咱們後會有期。」   疾舞巖握住楊恆的手使勁晃了晃,說道:「希望很快能喝到你和石姑娘的喜酒。」   四人依依惜別,青山綠水之間忽又只剩下楊恆一個人。這一次,激情已經點燃。縱使彼此身在兩地,卻也阻擋不住熾烈的憧憬。終於等來這一天,他們可以將生命中的喜悅與甜蜜與彼此分享,甚或苦痛或哀愁。而他更加清楚接下來自己該做的事。   略作盤算後,楊恆駕馭仙劍直奔東崑崙,期望能夠知道在那裡,真禪到底經歷了什麼?   屈指算來,這已是他三上雄遠峰。前兩次楊恆都是為仗劍救父,滿腔怒忿而來。而今時過境遷,楊南泰離世已有三年,母親也重歸峨眉青燈古佛面壁修行。此次再來,他的心情也變化了許多。   那些滅照宮的守衛看見楊恆到來,均都又是驚訝又是恭敬。畢竟神藏峰大戰時,楊惟儼曾當眾宣佈由他接任滅照宮副宮主一職,無論楊恆樂意與否,這些守衛卻是絲毫不敢怠慢,將他引入宮中。   楊恆曉得自會有人將自己來訪的消息飛速報知楊惟儼。他逕自來到秦鶴仙的墓前。秦鶴仙的墳塚已被修葺一新,旁邊卻多出了一座楊北楚的新墳。   出乎楊恆的意料之外,在這兩座墳墓的不遠處,還有一座楊南泰的衣冠塚。   他從包裹裡取出上山前購買的香燭紙錢等物,先祭拜過楊南泰的衣冠塚。   他點燃香燭,看著紙錢在吞吐閃爍的火苗裡慢慢變得亮紅,又漸漸地黯滅,化為了灰燼,就像養父的一生,平凡而絢爛,最終被風吹去。   他將剩下的紙錢全都燒在了秦鶴仙的墓前,又代真禪向她磕了三個頭。   最終,楊恆還是來到了楊北楚的墳前。他望著墓碑,心中仍然無法相信這個人竟是死了。所有的恩恩怨怨,愛恨情仇,如今都已隨著他的屍骨一起深埋進了腳下的這片黃土中。可諷刺的是,殺死他的既不是自己,也不是旁人,居然會是真禪。   生自己的,養自己的,兩個男人……一對兄弟,此刻俱都靜靜地安睡在了他的面前。無論他們生前有著多少恩怨糾葛,甚而曾經拔劍相向,勢不兩立,百年之後卻又安安靜靜地躺在了一起。   「阿恆。」凌紅頤的聲音忽地從他的身後傳來。她挎著一隻花籃,遠遠地走來。   「凌姨,」楊恆從沉思中醒來,回轉過身向她招呼道:「許久不見。」   「三年了吧?」凌紅頤望著楊恆輪廓分明的臉龐,笑道:「你長大了,還高了許多。」   她將籃裡的花分成三束,擺放在了楊南泰、楊北楚和秦鶴仙的墓前,絮語道:「我每天都要來這裡一次,在他們的墳前擺上一束花。」   楊恆注意到凌紅頤鬢角旁的小白花,問道:「他……真的死了?」   凌紅頤一言不發地凝望楊北楚的墳塚,明眸裡流露出一縷哀色。   楊恆有了答案,胸中湧起難以名狀的情緒,說不出是失落,是空虛,還是其他什麼,又低聲地問道:「果真是真禪殺了他?」   凌紅頤點點頭,回答道:「三年之間,他們兩個全都走了。每回我站在這裡,瞧著眼前的墳堆,總覺得這一切,不該是真的。」   楊恆別有感觸,沉默下來。凌紅頤側臉道:「如果說這是報應,那麼這報應也未免過於殘忍。阿恆,回來好麼?在這世上,你已是老宮主惟一的親人,也是惟一能夠幫助他的人。我想南泰有知,也希望你能回來。」   楊恆面色平和,徐徐說道:「這種滋味,我在十年前就已品嚐過。可他還有滅照宮,還有像你一樣忠心耿耿的部下。十年前的我,又有什麼?你說得不錯,這是報應。但這報應不該著落在我爹爹和真禪的頭上。楊惟儼不是一直想做孤家寡人麼,他如願了──可犧牲的卻是我爹爹和娘親!」   凌紅頤玉容一痛,歎息道:「阿恆,老宮主失去的比你只多不少。」   楊恆緘默須臾,問道:「如果你們抓到真禪,會不會殺了他?」   凌紅頤盯著楊恆的臉,反問道:「假如他殺的不是楊北楚,而是楊南泰呢?」   楊恆一愣,凌紅頤平緩的語音卻暗藏著比刀鋒還要犀利地質問道:「只因他是你的兄弟,你便認可他的所作所為,哪怕他殺死的是自己的生父?真禪不是三歲的小孩,他必須為自己的作為負責。沒有人想殺他,但他不能逃避責任!」   楊恆皺起眉頭道:「凌姨,我們不談這些事好不好?」   凌紅頤卻咄咄逼人道:「雖然不願承認,但你已默認了我的說法對不對?」   「是,」楊恆迴避凌紅頤的目光,回答道:「我已見過真禪。我相信他此刻內心所承受的折磨,遠勝於世上的任何刑罰。況且,他恨楊北楚也是應該的。」   凌紅頤又是聲幽幽歎息道:「你還是不能原諒北楚,寬恕一個人就真的那麼難?」   楊恆避而不答,目光投向遠處巍峨聳立的崑崙閣道:「凌姨,煩勞你帶我去見他。」   凌紅頤愣了下,旋即醒悟到楊恆口中的「他」便是自己的親祖父楊惟儼。   莫名地,她略作遲疑才答應道:「好,我帶你去見老宮主。不過……」她搖了搖頭,將後半截話嚥了回去,改口道:「你見他一面也好。」   兩人穿廳過廊走了好一陣子,方才來到崑崙閣前。如今的崑崙閣前,業已看不出那場驚天動地的血戰的絲毫痕跡。十六名滅照宮護衛清一色的玄衣黃帶,肅立在正門兩側,見到凌紅頤和楊恆齊齊施禮。   走過正廳,裡面是偌大的一座庭院。院中栽滿挺拔蒼翠的竹子,一條碎石小徑直通前方的兩層小樓。   凌紅頤引著楊恆走到小樓外,楊恆抬眼望見門上掛著一塊黑色金字的匾額,上書「千秋堂」三字,一股滄桑雄豪之氣撲面而來。   凌紅頤駕輕就熟,推開虛掩的門戶,說道:「這裡是供奉楊門歷代先賢的宗祠。」   楊恆心中奇怪凌紅頤為何要帶自己來這地方,邁步隨她走入宗祠。   祠堂的正中處矗立著一尊滅照宮開山宮主楊廷昭的塑像,通體以黑鐵鍛鑄而成,威武莊嚴栩栩如生。在塑像兩旁各有一排桌案,上面擺放有楊門歷代先祖的靈牌,其後的牆上數十幅畫像高高懸起,最後的兩幅赫然就是自己的養父與生父。   楊恆心神劇震,剎那感覺有一股雄渾古遠的無形氣勢從四面八方一起湧來。   他的心深深震撼,久久不能自拔,視線一一瞻仰過供案上的靈牌,遙想當年楊氏先祖們金戈鐵馬笑傲仙林的鐵血風姿,胸腔裡的熱血身不由己地沸騰。   突然之間,他有一種尋到歸屬的激動與感慨,朝著先祖的塑像恭敬叩拜。   凌紅頤站在他的身後,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眼眸裡露出一縷欣慰之色。只是在這欣慰中,卻又夾雜著幾多感傷,幾多唏噓。   她走到供案前,雙手恭謹地捧起一本厚厚的泛黃書卷,默不作聲地交給楊恆。   楊恆翻開書卷,楊廷昭、楊廷嗣、楊乃先、楊乃翔……直至楊惟儼、楊北楚、楊南泰的名字,都一一在上。   楊恆的手不自禁地微微顫抖,彷彿這本家譜重逾萬鈞。上面的每一個名字、每一個人,都曾經叱吒八荒六合,睥睨三山五嶽,乃至於成為那一個時代的傳奇。   他意識到,自己的手中所捧所翻閱的,不單單是一本家譜,更是無數的光輝與榮耀,亦有無盡的血腥與悲涼。   恍惚裡,楊恆霍然記起楊南泰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楊家的子孫但有一息尚存,就絕不容外人欺負到自家頭上!」   他的眼眶一下子濕潤,卻意外地看到自己和真禪的名字被記載在了家譜的最後一頁上,一絲難言的滋味湧上心頭。   「楊楚鶴,楊恆──」凌紅頤緩緩說道:「你該看得出,這是老宮主的筆跡。」   「這算什麼,誰說我要認祖歸宗了?」楊恆眨了眨發澀的眼睛,嘿然道:「他想用一本家譜就贖去所有的罪孽麼?」   凌紅頤沒有說話,手指輕輕滑動到側旁的頁面上,點住不動。   「娘親?!」楊恆呆呆望著凌紅頤指尖所按的那個名字,腦海裡混亂一片,說不出是喜是悲,是怒是痛?   「這是老宮主在三年前加上去的,」凌紅頤說道:「還有真禪的娘親,也被一併添加了上去。這事老宮主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北楚遭遇變故後,我才在陪他修繕家譜時偶然發現。」   楊恆長長地吐了口氣,像是要把胸中所有鬱悶一吐而盡,緩緩地合上家譜道:「凌姨,我們走吧。」   凌紅頤點點頭,將家譜珍而重之地放回原處,說道:「我還想告訴你:樓上供奉的是歷代非楊氏的滅照宮先賢靈位與畫像,包括我的父親和外祖父也都位列其間。我們所有人在進入滅照宮的第一天起,就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根,不惜為它流盡最後一滴熱血。阿恆,永遠都別忘了你姓楊!」   楊恆沒有吭聲,他隱隱聽出凌紅頤話裡有話,似乎在對自己暗示什麼。莫非……楊惟儼出了什麼事?莫非──滅照宮發生了巨大的變故?   兩人走出千秋堂,皎潔的月光灑滿庭院,楊恆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到另外一個世界裡走了一遭,只是心緒再也無法平靜。   穿過庭院,前方的夜幕下露出一座巨石砌成的白色圓形建築,高有三層,除了底層有扇石門外,其上兩層都是密不透風。就聽凌紅頤道:「老宮主就在這裡面。」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五章 擔當   楊恆隨著凌紅頤步入石壇的三樓。整層樓面沒有任何隔斷,放眼望去一覽無餘。半空中懸浮著一圈龍眼大小的銀白色夜明珠,朦朧的光線照射在幽暗的石室裡。   他凝目望去,正對樓梯口的石壁前,佇立著一位金袍老者,猶如適才在千秋堂裡所見的那尊黑鐵塑像般一動不動,正是楊惟儼。   就是這樣靜靜的站著,楊恆依然能夠感應到從這老者身上散發而出的強大絕倫的氣勢,如一座無形的山橫亙在自己的面前。   對於意外訪客的到來,楊惟儼恍如未聞,只是聚精會神地凝視著身前的石壁。   楊恆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石壁上。牆上面畫滿了縱橫交錯,雜亂無章的線條與符號,有些地方密集得針插不進,但也有些地方稀稀拉拉,僅有幾筆稀疏的印痕,卻盡皆是以指力刻畫而成。   楊恆怔了怔,暗道:「莫非他正在閉關參悟滅照宮的絕學?」不由得轉頭望向身邊的凌紅頤。凌紅頤僅是對他微微一笑,並未開口。   忽然,楊惟儼伸出大手朝石壁上抹去。石壁發出「嗤嗤」微響,揚起一蓬輕煙。上面鐫刻的圖符瞬間消失,面前的石壁又變得光滑如鏡。   楊惟儼抹平石壁後並未停歇,迸起雙指又「哧哧」刻畫起來。他的手指運轉速度極快,一道道剛勁張揚的線條瞬間又佈滿大片的石壁,直如一位正在忘情潑墨揮毫的國畫大師,不斷追捕著腦海裡稍縱即逝的靈感,要在這石壁上留下瑰麗雄奇的大寫意山水畫。   但楊恆僅看了幾眼,就立刻醒悟到楊惟儼畫的不是山水,而是某種精深玄奧的神息絕技。即便如此,他卻仍然能夠從這石壁上感受到一股捨我其誰的雄渾霸氣。   須臾的工夫,楊惟儼已在石壁上畫完。他猛地收手朝後退了兩步,對著自己剛剛完成的傑作上上下下打量半晌,驀地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隆隆在石室裡鼓嘯迴盪,震得楊恆和凌紅頤耳膜生疼。楊恆的劍眉微微往上一挑,依稀感覺到楊惟儼此刻的模樣有點兒古怪,可具體又說不上是哪裡的問題。   正這時候楊惟儼的笑聲戛然而止,問道:「紅頤,你覺得如何?」   凌紅頤的眉宇泛起一抹莫名的憂色,欠身道:「以老宮主的絕世才華,曠古修為,殫精竭慮所創的神功,必是震古爍今獨步天下。」   楊惟儼嘿嘿一笑,說道:「你說對了大半,卻用錯了四個字──不是『殫精竭慮』,而是信手拈來水到渠成!天下萬事同源同宗,便如寫詩做文章一般。若是整日價苦思冥想難以成言,又能寫出什麼好詩來?惟有心有所感渾然忘我,方能一氣呵成留下佳作。這也正是匠師與宗師的區別,或許再過二三十年,你就能真正領悟到其中的道理了。」   楊恆心中一動,細思楊惟儼話裡的深意。他自幼拜入雲巖宗,知佛門亦有「頓悟」與「漸悟」之說。楊惟儼興之所至的寥寥數語,不恰恰是『頓悟』的妙諦所在?   只是他廢寢忘食日夜閉關參悟這自創的神功,又未免和「信手拈來」毫不搭界。   但聽凌紅頤說道:「老宮主,既然您自創的神功業已大成,那是否可以出關了?」   「出關,還早得很!」楊惟儼搖頭道:「適才老夫想通的只不過是其中一點,離神功大成尚差著十萬八千里。你們不妨耐心等待,老夫這『橫掃天荒訣』大功告成之日,便是滅照宮獨尊仙林之時。什麼劍聖、畫聖,什麼魔教、至尊堡……全都不在話下。老夫只消屈指一彈,管教他們灰飛煙滅!」   楊恆起初還沒覺得什麼,待到後來聽楊惟儼越說越狂,言談舉止迥異以往,禁不住又是訝異又是不以為然,終於「噗嗤」輕笑出聲。   楊惟儼聽到笑聲,低哼道:「楊恆,莫非你以為老夫是不自量力,大言不慚麼?」   楊恆忍住笑回答道:「不敢,只是在下駑鈍,沒有福緣領會閣下自創的神功奧妙。」   他話語裡暗藏譏刺,本以為楊惟儼聽了後勢必慍怒,豈料對方竟是泰然受之,手撫鬚髯道:「總算你還有點兒自知之明。莫如就此歸順滅照宮,聽我調遣。只需老夫隨意指點一二,就教你受用不盡。」   楊恆心中大訝。他雖和楊惟嚴只有幾面之緣,卻知此人城府高深,陰沉內斂,如今卻似換了個人般,變得張揚狂妄,令人匪夷所思。   他搖了搖頭,說道:「免了吧,憑我的這點斤兩,怕是給你老人家提鞋也不配。」   楊惟儼哈哈一笑,頗是得意舒暢,說道:「換作旁人當然不行。顧念你是老夫的孫兒,只要真心認錯,再苦苦哀求於我,或可網開一面。你來見我,不正是為此?」   楊恆被楊惟儼的反常舉動搞得徹底沒了脾氣,轉頭望向凌紅頤。   這回凌紅頤沒有再保持沉默,苦笑聲傳音入密道:「你該看出來了吧?老宮主的性情大變,連帶神智也變得有些迷糊。」   楊恆一驚,用傳音入密問道:「他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   凌紅頤答道:「從三年前起老宮主便開始苦心創悟神功,幾年下來並無異狀,進展也甚為順利。四個多月前,他說遇到一點兒問題,需閉關數十日加以參研。誰想就在這當口上,出了真禪弒父的變故。老宮主聞知此事後,便將自己關在這『凌煙壇』中整日不出,只每日召見宮內首腦,詢問追捕真禪的進展。」   她說著望了眼楊惟儼的背影,接著道:「一邊是遲遲未能捉到真禪,一邊是自創的神功撞到關口無法突破,老宮主的脾氣日漸暴躁。那天鷓鴣堂主照例向他稟報宮中事務,他卻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通。」   楊恆心一沉,想到鷓鴣天寧折不彎的性子,說道:「鷓鴣堂主怕是不服吧?」   凌紅頤點點頭道:「他當時便向老宮主據理力爭,兩人越吵越凶,都紅了臉。鷓鴣堂主火氣上來,也是不管不顧,便道:『既然老宮主覺得屬下匯報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那從今往後我便只做不說,倒也自在逍遙樂得其所。』」   「阿恆,」她頓了下,歎息道:「你做夢也想不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老宮主竟突然一掌拍中鷓鴣堂主的胸口,將他打飛在石壁上當場昏死過去。尹堂主見勢不妙上前為鷓鴣堂主求情,也被他一腳踹了個半死!」   楊恆不由駭然,問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果真是瘋了!」   凌紅頤道:「後來我聽尹堂主說,老宮主打昏了鷓鴣堂主仍不罷休,兀自破口大罵道:『反了你,居然敢在老夫面前耍威風。今日不誅此逆類以儆傚尤,日後滅照宮裡豈不是人人都敢造反?』虧得在場的其他人及時將鷓鴣堂主和尹堂主抬了出去,才沒釀成更大的禍事。」   楊恆驚怒交集,問道:「鷓鴣堂主和尹堂主現下的情形如何?」   「尹堂主已基本痊癒,鷓鴣堂主還在床上躺著,好在性命是保住了。」凌紅頤回答道:「事後我趕緊命人通知了正在外地追捕真禪的盛、尤兩位長老。可就在這期間,又有一位副堂主被老宮主硬生生扭斷了兩條腿。起因不過是他好意勸說老宮主出門散心,不要悶壞了自己。這麼一來,宮中人人自危,連我每次來見老宮主時,都是提心吊膽。」   楊恆看著佇立在石壁前入神的楊惟儼,說道:「難不成他是走火入魔了?」   「十有八九是這樣了,」凌紅頤苦笑道:「如今他深陷在自創的神功中不可自拔,多半是在潛意識裡為了逃避北楚遇害的慘劇。但隨著時日推移,他的情形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從大前天起,又下令每日要有一位宮中高手前來給他試招,以檢驗這式『橫掃天荒訣』的威力。結果三個人走著進來,躺著出去,人人骨斷筋折,氣息奄奄。總算他尚存一線清明,否則這三人焉有命在?可誰也不敢保證,下一個進來試招的人會不會還有這麼好的運氣?」   楊恆氣往上撞脫口道:「瘋了!」卻忘了使用傳音入密。   楊惟儼一怔,似乎直到這時才想起凌紅頤和楊恆仍在石室中,聞聲道:「你說誰?」   楊恆正欲答話,凌紅頤急忙傳音入密道:「阿恆,你現在該明白了,為什麼我先前會說老宮主失去的,比你只多不少!先是南泰,後是北楚,這般的連番打擊任是鐵人也難以承受,更何況殺害北楚的還是自己的嫡親孫兒!」   楊恆一震,滿腔的怒火漸漸化作了對楊惟儼的憐憫,忍住氣道:「我是說那些每日進出凌煙壇的滅照宮高手,面對石壁上舉世無雙的神功絕學,竟不知潛心參悟,好似入寶山卻空手而歸,不是瘋子便是傻子。」   楊惟儼聞言拊掌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楊恆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眼見面前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仙林梟雄,竟因喪子之痛走火入魔,變得瘋瘋癲癲,心頭委實百感交集。   他記起自己和楊惟儼的約定,記起剛剛路過的千秋堂,猛然意識到不論彼此之間有過怎樣的恩怨仇恨,體內卻總流著一樣的血。這是上天注定,無法否認,無法更改的事。只是這老人,曾經唯我獨尊,曾經冷酷孤傲,如今卻突然倒了。   儘管他還像山一般矗立在自己的面前,卻只不過是空殼而已。   忽聽樓下腳步聲響,就見瀾滄三雄之一的馬羆勁面色凝重走進石室。他看到楊恆不禁一愣,然後對著楊惟儼的背影躬身施禮道:「老宮主,屬下來了。」   楊惟儼慢條斯理道:「你大哥沒死吧?他該知道,老夫昨日已手下留情了。」   馬羆勁語氣恭謹而冰冷地答道:「蒙老宮主開恩,我大哥只是傷了肺腑,並無性命之憂。」   楊惟儼滿意地點點頭道:「你也不必害怕,老夫手中自有分寸,斷不會傷了你性命。雖說受點傷在所難免,可有機緣讓老夫親手賜教與你,也是值得。」   馬羆勁低頭道:「多謝老宮主恩賞!」   楊恆冷眼旁觀,自是聽得出馬羆勁的滿腹怨氣,無奈楊惟儼對此卻是毫無所知,反自洋洋自得,不覺在心裡替他難受,暗道:「他雖是自作自受,可淪落至此,也著實可憐!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繼續肆意妄為,鑄下大錯。否則爹爹地下有知,也定會怪我。」於是跨上一步,說道:「讓我來!」   馬羆勁驚愕道:「楊……副宮主?」一時不知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   楊恆拍了拍馬羆勁,微笑道:「馬三哥,對不起。我替老宮主向大夥兒賠罪。」   馬羆勁呆住了,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旁的凌紅頤亦是眸中煥出異彩。   楊惟儼先是一愣,繼而喜道:「妙極,妙極,這些蠢材修為太低,不用三招兩式便被打趴在地,焉能顯出老夫新悟的神功奧妙?你若代他試招,也算差強人意。」   楊恆因不願楊惟儼肆意欺凌下屬,更不願馬羆勁也遭受無妄之災,才挺身相代。他情知縱有驚仙令的神力襄助,亦難以勝過楊惟儼。但眼前景狀,又豈能袖手旁觀,心下尋思道:「索性狠狠幹上一架,說不定能治癒了他的瘋病。至不濟也要教他清醒些,莫要動不動就叫人來做練功靶子使喚!」   想到這裡他朗聲說道:「如此就請老宮主指教一二!」   楊惟儼怫然不悅道:「好啊,你還不肯認我。且讓老夫打得你心服口服!」   楊恆向欲待勸阻的凌紅頤搖了搖手,笑著道:「咱們最好換個地方,以免稍後打鬥起來,將你煞費苦心創出的神功手稿毀於一旦。」   楊惟儼傲然道:「不必,量你也沒那個能耐!」   楊恆暗中審視楊惟儼的身姿,見此老雖然因為練功走火入魔把自己搞得瘋瘋癲癲,但整個人依然是氣度沉渾,無懈可擊。儘管背對著自己,可是身形淵渟嶽峙,幾與天地合二為一,不論從哪個角度都難以尋到破綻。   他不由得心下佩服,口中卻道:「好啊,別說我佔你便宜,咱們先背對著背誰也不吃虧。」說罷逕自轉過身來,也拿背心衝著楊惟儼。   楊惟儼雖說見聞廣博,也決計想不到楊恆會自創出一式專以後背迎敵的劍法奇招,當即鼻子冷冷一哼道:「東施效顰,不知天高地厚!」   凌紅頤帶楊恆來見楊惟儼,本意是想讓祖孫和解,說不定為治癒老宮主的瘋病帶來一線希望。哪知楊恆居然主動要與楊惟儼試招,不禁大皺眉頭。   她擔心兩人拼出真火,最後難免傷到楊恆,忙低聲道:「阿恆,你怎可對老宮主如此不敬,太不成話!」說著話借楊惟儼看不見自己,向楊恆使了個眼色。   楊恆佯裝不解,輕笑道:「難得有機會領教楊老宮主的蓋世絕學,我又豈能錯過?凌姨放心,我只是陪他玩幾手,不會有事。」   話音未落便聽楊惟儼勃然大怒道:「無知小兒,誰說老夫是陪你玩的?」呼的一掌朝石壁拍去。奇的是掌風擊打在石壁上聲音雖響,牆面卻毫髮無傷。   正當凌紅頤和馬羆勁以為楊惟儼此舉是作勢立威,警告楊恆之際,雄渾的掌風驟地從石壁上反彈回來,似一條怒龍橫空而至。   楊恆毫不慌亂,待到掌風已襲到背後,突然右腕一抖亮出阿耨多羅劍,自腋下反刺而出。同時他的身形倒縱,迎上掌風。   「嗤──」劍華經天勢如破竹,將楊惟儼的掌勁劈作兩爿。楊恆身形如電,與阿耨多羅劍合為一體,順勢倒撞向楊惟儼的背心。   楊惟儼低咦一聲並不回身,右手反背在腰後,雙指蜷曲隱隱對準襲來的劍鋒。   但楊恆的這一招「倒行逆施」脫胎於「周天十三式」,更融匯了萬里雲天身法、浮雲掃堂腿、北斗神掌等佛魔道諸般絕學,當年初試啼聲便迫得道聖宗神秀措手不及,顧此失彼。而今經過三年的參悟錘煉,威力更勝從前。   見得楊惟儼屈指封架,阿耨多羅劍倏地沒入掌心,令楊惟儼的彈指芳華驟失目標。   說時遲那時快,楊恆身軀一挺,手肘肩背腰臀足跟齊齊攻出,暴風驟雨般打向楊惟儼週身各處要害。   楊惟儼身軀橫移,半側過身,掌袖齊施化解去楊恆的攻勢。冷不丁阿耨多羅劍從楊恆的左掌心冒了出來,猶如飛來奇峰防不勝防,「嗤」地削去他半邊袍袖。整個招式如天馬行空神出鬼沒,看得馬羆勁情不自禁喝彩道:「妙!」   這聲「妙」在楊惟儼聽來刺耳異常,兼之袍袖被削,雖說沒有傷及肌膚,可雙方之間的招式高下已昭然若揭,禁不住惱羞成怒道:「放肆!」體內光霧冉冉蒸騰,一記熾荼神掌擊向楊恆胸口。   兩人短兵相接,招式逐漸放開,掌勁劍氣亦隨之不斷加強。凌紅頤和馬羆勁不得不一步步往後退卻,最後只能站在樓梯口仰頭觀戰。   只見一金一青兩道身影在石室中飛舞跌宕,鬥得難分難解扣人心弦。兩人棋逢敵手,奇招迭出妙手紛呈,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饒是凌紅頤和馬羆勁也算得一等一的魔道高手,亦禁不住歎為觀止自愧不如。往往這邊兩人還在苦苦思索楊惟儼上一招掌法裡蘊藏的無窮奧妙,那邊楊恆早已轉守為攻,拆解了十餘個回合。   凌紅頤和馬羆勁不由得相視苦笑,只恨自己少生了兩隻眼睛。   突聽楊惟儼一聲長嘯騰空飛起,雙掌迸立如刀居高臨下,在電光石火間連發七七四十九掌。他每一掌劈出,便會在空中凝成一道有若薄刃的赤芒,頓時形成一圈天羅地網往楊恆湧去。   剎那裡楊恆只覺得自己深陷在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中,隨時會被迫面而來的狂風暴雨撕得粉碎。他暗自凜然道:「這不是掌招,而是劍訣!」心頭油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猛地記起那日楊惟儼在楊南泰空墳前踏下的一圈腳印。   「牛若不見,人亦不見,無爾無我,物我兩忘──」楊恆默念雙泯真言,心中更無半點雜念,靈台清澈空明惟有明月高懸,主客雙泯。   他的身形凝立不動,雙手凌空虛畫,揮灑自如,指尖拖曳出縷縷金光,在身周瞬間湧現三無漏學的十六字真言,以祥和對剛暴,以空靈對雄勁,迎上赤芒。   「轟──」金紅二色光瀾激撞在一處,竟似水乳交融糅合成團。楊恆拔身而起,好似閒庭信步一般輕輕鬆鬆穿過光瀾交織而成的屏障,躍至圈外,抱拳說道:「老宮主,莫如咱們點到為止,就此收招吧。」   笑聲中光瀾徐徐褪淡,石室中陡地變暗,卻是那用以照明的夜明珠盡數爆裂。   楊惟儼衣袂飄飄高踞在上,冷然道:「小輩,休得討了便宜還賣乖!」雙臂高高朝天舉起,一任胸前門戶大開,體內煥發出熾烈紅光,卷挾著凌厲無比的殺氣向外擴湧。須臾間石室溫度驟然升高,罡風光霧鼓嘯捲蕩,仿似千軍萬馬在沙場上來回衝殺,又似無數湍急的渦流迴旋碰撞,聲勢之盛令人驚心動魄。   凌紅頤和馬羆勁在樓梯口再也站立不住,雙雙往二樓退去。凌紅頤揚聲喚道:「阿恆,快退!你何苦非要和老宮主爭個高低上下?」   就聽楊恆從容自若的笑音從樓上傳來道:「凌姨放心,我自有分寸。」   緊跟著便聞聽「轟」的一聲巨響,將楊恆的笑音吞沒。石室裡光華暴漲,一蓬赤紅如血的光瀾從樓梯上飛瀉直下,如同磅礡瑰奇的瀑布沖刷去天地萬物,逼得凌紅頤和馬羆勁全力運功招架,連連後退不止。   耳聽樓上隆隆爆響不絕於耳,整座石壇亦在兩大絕頂高手的激烈對撞中震顫不休。馬羆勁暗自咋舌道:「這哪是試招?簡直是在玩命!」   奈何這邊兩人和樓上的一老一少修為相差太過懸殊,別說上前勸解,就是站在樓梯底下,也絕難支撐須臾的工夫。   他心中擔憂,忙向凌紅頤道:「凌護法,這麼打下去難保不出人命。萬一副宮主被老宮主失手傷了,咱們怎麼對得起楊大哥、楊二哥?你快想想辦法吧!」   凌紅頤只能苦笑以對,說道:「這祖孫兩人的性情一個樣,脾氣上來九牛二虎也難以拉動分毫。你快去請盛護法和尤護法,實在不行大夥兒就聯手衝上樓去,將他們二人分開。」   馬羆勁一省道:「不錯,是得多請幾個幫手來!」匆忙忙轉身奔下樓去搬救兵。   凌紅頤忐忑不安地望著樓上,後悔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帶阿恆來見老宮主!」   一念未已,樓上的轟鳴忽然停了,耀眼的光霧也漸漸散去,似乎兩人停止了打鬥。   凌紅頤凝神細聽,可樓上再沒有任何聲音,心中一驚,忙運氣喚道:「老宮主,阿恆,你們還好麼?」   片刻後,樓上先是楊惟儼冷冷一哼,繼而響起楊恆略嫌疲憊的聲音道:「凌姨,我們都好。」   聽到楊恆和楊惟嚴的聲音,凌紅頤心頭稍寬。此刻通向三樓的梯子早已被兩人的神息摧毀,她只好提氣縱身一躍而上。   但見黑黔黔的石室裡,楊恆盤腿坐地,雙掌抵住楊惟儼的背心,正運功輸氣。   凌紅頤吃驚道:「阿恆,老宮主受傷了麼?」   楊恆道:「他方才施展橫掃天荒訣時神息運岔,受了點兒內傷,並不礙事。」   凌紅頤心中釋然道:「難怪,否則以阿恆的修為又豈能勝過老宮主?」   楊惟儼眉毛一聳,霍然起身冷笑道:「誰說老夫運岔了神息?咱們再來打過!」話未說完,身子晃了晃又一聲不吭地頹然坐下。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六章 責任   等馬羆勁引著盛西來、尤顧東等人風風火火趕至凌煙壇時,楊恆和凌紅頤已回到樓下。盛西來迫不及待地問道:「老宮主情形如何?」   凌紅頤將楊恆和楊惟嚴鬥法的事說了,大家都鬆了口氣。尤顧東道:「如此甚好,只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若是過幾日老宮主又要召下屬試招,又該如何?」   楊恆道:「大夥兒不必擔心,往後老宮主若想找人試招,就由我來陪他。」   眾人相顧大喜,尹自奇兀自難以置信道:「副宮主,你……決定留下來了?」   楊恆緩緩點頭,說道:「這些日子苦了大夥兒。對老宮主的所作所為,我心裡也十分過意不去,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太好了!」尤顧東一拍大腿道:「阿恆,你早就該回來了!」   盛西來趁熱打鐵,目光環顧滅照宮群雄高聲說道:「大家聽清楚了──依照宮規,在老宮主因故不能主事期間,便由副宮主暫攝其位。今後大夥兒都需聽從楊副宮主的號令,齊心協力重振滅照宮雄風,也好讓老宮主安心靜養!」   群雄哄然應諾,一個個喜不自勝。畢竟這些年來滅照宮天災人禍不斷,而今連楊惟儼亦走火入魔變得癲狂,群龍無首之下端的人心惶惶,無所適從。若非凌紅頤和盛西來、尤顧東等人勉力苦撐,只怕偌大的滅照宮早已分崩離析。   至於楊恆,無論從修為、身世,才學人品無疑都是當今的不二之選,足以替代楊惟儼擔當起領袖滅照宮的大任。早在楊惟儼患病初期,凌紅頤與兩大長老就曾私下商量過此事,無奈顧慮到這對祖孫間的恩仇糾葛,只得作罷。現在楊恆肯主動站出來,正是求之不得。   興奮過後,凌紅頤善解人意道:「阿恆,你風塵僕僕地趕來東崑崙,方才又陪老宮主過招,不免有些疲乏,我這就替你安排住處趕緊歇下。」   盛西來和尤顧東相視一眼,建議道:「我看就住在飛龍在天軒吧。」   楊恆沉默片刻,問道:「凌姨,你還記得我爹爹上回養傷時所住的那棟竹廬麼?」   凌紅頤頷首道:「我明白了,這便派人去將那兒打掃乾淨。」   楊恆道了聲「多謝」,略將嗓音提高道:「大夥兒都回去休息吧,明早咱們在崑崙閣議事。凌姨,有勞你和盛、尤二位長老陪我去探視被老宮主打傷的諸位叔伯。」   當下楊恆由凌紅頤、盛西來和尤顧東這三大護法相陪,一一探望了被楊惟儼打傷的一眾滅照宮高手。眾人首先來見五方山神之一的鷓鴣天。其實鷓鴣天的傷也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胸中鬱悶難解,才整日價躺在床上懶得起來。   聞聽楊恆不僅回歸了東崑崙,還以副宮主的身份接掌了宮務,鷓鴣天大喜過望,一下從床榻上蹦下來,什麼傷病都好了,跟著楊恆就往門外走。   探望過傷者,眾人來到山腳下的那棟湖畔竹廬前。楊恆推開屋門,竹廬裡點著燈,裡頭的擺設幾乎分毫未動,桌上也依舊擺著那副未曾下完的殘局。   楊恆的嗓子眼忽然有些發熱,彷彿又看見養父楊南泰坐在桌邊,與明燈大師煮酒對弈,談笑風生。   凌紅頤走到他身後,柔聲道:「這局棋我讓人保留了下來,也算是對南泰的紀念。」   楊恆默默無語地走到桌前,拿起一顆棋子指尖輕輕摩挲許久,說道:「大夥兒坐。」   眾人圍坐到他身邊,凌紅頤安慰道:「阿恆,人生就如這棋局,總有輸贏得失。」   楊恆落寞地一笑,說道:「是啊,人生如棋,你我不過是這棋盤上的棋子。從前我年輕氣盛不知退讓,無論什麼事都非要爭個是非曲直。其實世上的事,沒有永遠的對與錯!這道理,爹爹遠比我懂,可惜他還是去了。」   盛西來不願楊恆繼續沉浸在往事的憂傷緬懷裡,轉開話題道:「阿恆,你能回來我們都很高興。當務之急是設法治癒老宮主的瘋症,再有便是找到真禪。」   「解鈴還需繫鈴人,老宮主的症狀無藥可治,惟有等他徹悟了橫掃天荒訣,便能不治而愈。在此期間,務必不要去打擾他,更嚴禁有人私自進入凌煙壇。」   楊恆徐徐回答道:「至於真禪……我猜他現下應該是和司徒奇哲父女在一起。」   「果然是司徒奇哲,」尤顧東道:「咱們這就派人前往瓊崖島,和他當面對質要人!」   原來這些日子滅照宮自顧不暇,宮中首腦竟還沒聽說瓊崖劍派已然覆沒的消息。   「不必了,」楊恆道:「真禪和司徒奇哲父女想必早已不在瓊崖島上。」   他將自己如何邂逅真禪,如何聯手宗神秀大破銀面人巢穴,乃至後來與蝶幽兒攜手大戰司徒奇哲,令其重傷逃遁的故事敘述了一遍,只是隱去了自己和石頌霜之間的私隱,最後又回溯了司馬陽變節臥底的舊事。   在座眾人俱都是威震一方的魔道豪雄,乍聞之下亦不禁心頭震撼,一時竹廬裡寂靜無聲,人人都在垂首沉思,試圖從楊恆所說的故事中清理出頭緒。   過了半晌,鷓鴣天道:「敢情石老夫人是詐死,這一切都是她和司徒奇哲在幕後策劃驅使。可惜司徒奇哲逃了,不然應該能從他身上尋到石老夫人的線索。」   盛西來頷首道:「如此說來司徒奇哲是銀面人的首領已然確定無疑。三年前他和石老夫人設下種種圈套,故意嫁禍天心池,就是為了報復宗神秀。」   尤顧東哼道:「這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也虧得宗神秀能挖出司徒奇哲的老底。」   凌紅頤沉吟道:「由此推之,那個什麼天師十有八九便是司徒奇哲,否則蝶幽兒亦不會找上瓊崖劍派。那真禪豈不危險?」   楊恆沉靜道:「我聽石姑娘說真禪救了司徒筠,他應該暫時不會有事。但我覺得,不管是正道五派圍攻東崑崙,還是三年前的神藏峰大戰,但凡正魔兩道各大勢力火拚的背後,總會發現『天師』的影子,甚而連明華大師亦是為其所役。」   他頓了頓,接著道:「還有魔教南宮教主兄弟間的奪權之爭,同樣是受了天師的暗中挑唆。」   鷓鴣天大聲道:「這是想教正魔兩道拼得玉石俱焚,好讓他獨霸仙林!好在老天有眼終是陰謀敗露,沒有得逞。」   盛西來道:「但司徒奇哲這魔頭一天不落網,咱們就休想安生。何況他的身後還有個石老夫人,更是令人頭疼。」   眾人會心地點點頭,盡皆明白盛西來所指的「頭疼」是什麼。   ◇◇◇◇   翌日清晨凌紅頤來見楊恆,卻見他正在竹廬前的小湖裡暢遊。   凌紅頤走到湖邊,並未打擾楊恆,而是靜靜地看著他在湖裡劈波斬浪,尋思道:「突然間就擔負起重振滅照宮的大任,對這孩子來說是否太過沉重了?畢竟他才剛滿二十歲。要是南泰和北楚還在,該有多好──」   正自想得出神的時候,楊恆游到湖邊,甩去頭髮上的水珠,叫道:「凌姨!」   凌紅頤一省,說道:「我是來接你去崑崙閣的。」   「凌姨,」楊恆若有所思道:「過些日子,我想去一次峨眉山。」   「峨眉?」凌紅頤一怔,說道:「我明白了。不論你怎麼做,我都會全力襄助。」   「謝謝你,凌姨。」楊恆心中溫暖,說道:「我還想拜託你一件事──派人將我暫掌滅照宮的消息迅速散播開去,讓越多的人知道越好。」   看凌紅頤露出迷惑之色,他微微一笑道:「這消息其實是放給青天良聽的。我找了他三年,卻一直沒能探聽到這條老狐狸的下落。既然如此莫如反其道而行之,讓他在聽著消息後主動登門來找我。」   凌紅頤明白楊恆此舉是要為明月神尼報仇,問道:「主意雖好,但他會來麼?」   「一定會,」楊恆上岸穿衣道:「因為我手上有一件他志在必得的東西。」   凌紅頤答應道:「好,這事我立刻去辦。若能殺了青天良,正可當做給雲巖宗的見面禮,於你峨眉之行大有好處。」   當下兩人離開竹廬前往崑崙閣,來到議事廳裡就見數十位宮中首腦人物濟濟一堂,連尚在養傷的各人亦悉數出席。   此刻眾人早已獲悉楊恆回歸東崑崙的消息,無不群情振奮,欣喜異常。   可等楊恆說出打算不日前去拜訪雲巖宗的消息後,登時引起軒然大波。群雄中贊成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更有不少人記著幾年前正道各派圍攻滅照宮的舊賬,怎也無法接受要與雲巖宗商談和解的安排。   虧得凌紅頤力排眾議,堅定地站在楊恆一邊。加上盛西來、尤顧東和鷓鴣天這些位舉足輕重的大佬級人物經過昨夜與楊恆的一席長談後,也知與正道各派握手言和除去後顧之憂,實為保全實力休養生息的上策,故此亦加以支持。   眾人再聯想到幾百年來儘管滅照宮與仙林四柱勢同水火,可也不乏為了韜光養晦締結和約暫休刀兵的先例,也就不再持有異議。   其後十數天裡楊恆在凌紅頤等人的盡心輔佐下將滅照宮諸般內外事務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風生水起。見此情景,群雄更加心悅誠服,原本渙散的人心逐漸收攏,雄遠峰上重又出現了久違的興旺氣象。   這當中惟一讓人掛心的,還是楊惟儼走火入魔的瘋症不見好轉。幸好有楊恆隔三差五地前往凌煙壇給他喂招,也就不再繼續有傷亡發生。   又過數日點蒼劍派掌門人穆恆峰一行來訪,楊恆在崑崙閣設宴接待。席間眾人聊起苗疆逸事,楊恆便請他代為留意蒼山魅姥的行蹤,穆恆峰自是滿口答應。   散席後楊恆回到竹廬,念及這些天忙於宮中事務,幾乎無暇靜下心來修煉,便上床盤腿打坐,趁著距離天明還有好幾個時辰的機會,潛心參悟驚仙令中的神功。   自打在養父墳前受楊惟儼點撥參悟到雙泯之境的奧妙後,楊恆的神息修為日益精進,卻始終沒能突破到第三層的「歸真」境界。   他深知天道修煉講求心領神會,循序漸進,自己年紀輕輕便能修成雙泯之境,成為仙林屈指可數的翹楚人物,已然是個異數。欲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疑倍加艱難。然而眼下群魔亂舞任重道遠,自己所面對的敵手諸如宗神秀、司徒奇哲無一不是修為卓絕的人物。想要擊敗他們,僅憑一腔熱血遠遠不夠,惟有用強大的實力說話。   修煉至後半夜,楊恆的靈台突生警兆。他迅即將元神抽出驚仙令,返還肉身。未等眼睛睜開,就覺一股凌厲陰狠的氣勁直插頭頂。   「老狐狸!」楊恆身軀後仰,抬腿踹向偷襲者的小腹。對方自不甘與他同歸於盡,爪到中途陡然變招,「嗤啦」扯下楊恆的半截褲腿。   楊恆不待青天良發動第二波攻擊,掌心吐出阿耨多羅劍,唰地挑向對方胸口,正是自創的一招「孤注一擲」。   青天良認出楊恆所使的阿耨多羅劍乃是曠世仙寶,不由眼紅嫉妒道:「真不曉得這小子哪來的好運氣,居然走到哪兒都能撿到寶貝!」   他不敢直攖其鋒,急忙施動獨步天下的迅捷身法向左閃避,太素冰元爪又攻向楊恆的右肩。楊恆端坐不動,從諸般太素冰元爪眼花繚亂的變化中尋找到招式的運行軌跡,以拙御巧呼地拍出一記「怒射天狼」。   兩人以快打快,轉瞬間便激戰了二十餘個照面。青天良仰仗先手,戮力猛攻,將楊恆壓制得難以起身。楊恆雖然處境被動,卻是穩紮穩打不落下風,任由青天良急風暴雨般地一通狂攻,始終無法傷他分毫。   又鬥了十餘回合,床榻轟然碎裂。楊恆順勢沉身,阿耨多羅劍一式「一落千丈」變幻莫測轉守為攻。   青天良凜然暗道:「這小子何時學會了這般稀奇古怪的劍招?」眼見劍氣如虹無從抵禦,只得抽身疾退避其鋒芒。   楊恆爭得一線喘息之機,仗劍橫胸亮出門戶,瞥了眼鮮血淋漓的小腿,嘿然道:「老狐狸,你到底還是來了!」   青天良猶在懊惱錯失了擊殺楊恆的千載良機,怪笑道:「當然要來,你霸佔我的寶貝多時,欠我的,我都要一一拿回來!」   楊恆輕撫阿耨多羅劍,正望見窗外一輪明月向西沉落,心中默默道:「老尼姑,你若在天有靈,今夜就助我誅殺此孽障,為仙林除去一禍害!」   他左手一掐劍訣,胸中激盪起強大鬥志,沉聲喝道:「老狐狸,你可知多行不義必自斃?」   青天良目中閃過凶光,嘿嘿笑道:「我只想拿回我的東西,你卻想要我的命?不過,說不定是誰要了誰的命呢!」   楊恆心中摒棄所有雜念靈台一片空明,悠悠吟道:「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阿耨多羅劍斜斜指地,向前跨出一步。   「嗯?」青天良目不轉睛地盯著楊恆,卻猜不透他的意圖,暗道:「這小子又搞什麼鬼?」   一愣神的工夫,楊恆又向他迫近兩步,阿耨多羅劍仍是指向腳下。   青天良越加驚疑不定,只覺得對方的劍鋒指向地面,似乎毫無威脅,偏偏暗藏萬千變化,令得自己週身要害盡皆在其籠罩之下。而且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隨著楊恆的迫近,不斷變得清晰明顯,自己數度想出手搶攻,皆因吃不準楊恆的劍路而不敢輕舉妄動,以免給對方留下可趁之機。無奈之下,青天良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後退出一步,卻依舊未能尋找到破解之法。   就這樣兩人一進一退出了竹廬,楊恆仍是不疾不徐地仗劍相逼。青天良一退再退,目光不停地在楊恆身上溜來溜去,只盼能從中尋找到一絲破綻。   猛然他心中一驚,卻是不知不覺間已被楊恆逼退到竹廬外的小湖旁。   這湖水雖深,但對尋常仙林高手而言原也算不得什麼。無論御風抑或潛水,都只是小菜一碟。奈何青天良本是千年狐狸精修煉得道,天生對深水懷有畏懼。任他道行如何的高深,仍不禁打了個寒噤。   楊恆立時抓住青天良心裡微妙的變化,身形動如脫兔一掠五丈,揚聲喝道:「老狐狸,這招『以下犯上』便是為你準備的!」阿耨多羅劍嗡嗡顫鳴,自下而上撩向青天良胯間。   青天良大吃一驚道:「臭小子,居然要我斷子絕孫!」眼瞧著對方的劍勢氣貫長虹,令得他賴以成名的迅靈身法全無用武之地,萬般無奈中只有咬牙前撲,亮雙爪插向楊恆胸膛,發狠道:「我就不信你真會跟老子玩命!」   楊恆早料到青天良會狗急跳牆,先一步身子向後傾倒,避過太素冰元爪。跟著手腕一抖,阿耨多羅劍劃過道弧線掠向青天良的小腹。   「呼──」兩人的身形一上一下,在電光石火之間交錯而過。   青天良死裡逃生暗道一聲僥倖,猛感小腹一陣發熱,被阿耨多羅劍劃開一條尺許長的口子。若非身法如電躲閃及時,業已開膛破肚。   他驚得一身冷汗,頓時膽氣大洩,沒想到三年多未見,楊恆的修為已遠遠超出自己的估算。   這也難怪青天良低估了楊恆。上回兩人在孟皇村交手時,楊恆尚未參悟「雙泯」之境,與青天良的修為只在伯仲之間。故而他埋首窮荒苦修了三載,原以為能和楊恆一較高下,竟不想是這樣的結果,不由思忖道:「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何妨暫且退走,靜待良機。」   念頭未已突感頭上惡風不善,青天良眼角餘光裡就見一頭碩大無倫的魔犬張牙舞爪,惡狠狠地朝自己背心撲落,卻是楊恆祭出了天狗吠月圖。   想那青天良平生無法無天肆意妄為,偏生有三怕──怕水、怕狗、怕玩命。恰恰楊恆仿如他的命中魔星,每回交手都將這三處命門吃得死死,令青天良屢屢功敗垂成,徒喚奈何。   幸好他早先已吃過這虧,此刻亦不至於過分驚慌,強自按捺對魔犬的懼意,彈身甩出狐尾。「砰!」魔犬渾身光流亂竄,被重重地擊飛出去,卻也順勢扯下一大塊肉來,直疼得青天良眼前發黑,不由自主地悶哼出聲。   他強忍痛楚正欲遠揚千里,不防楊恆的萬里雲天身法之快亦是毫不遜色,僅這一滯之間便已追至青天良的身後。阿耨多羅劍氣象萬千鏗然破空,沛然莫御的劍氣如海潮澎湃將這老狐狸牢牢罩定。   青天良避無可避,不由驚怒交加,體內猛地放出一團刺目青光,現出了千年妖狐的原形。他仰首銳嘯,四周虛空裡的精氣急遽凝縮,在身周幻出數以百計的青色狐爪。每隻狐爪都不過是銅錢般大小,卻鋒芒畢露煞氣沖銷,捲裹起陰寒跌宕的狂風朝著楊恆鋪天蓋地的湧到。   原來他自服食過龍卷丹後功力倍增,又經過三年潛心修煉,終於參悟出神息秘境的奧義,創出這一式「狐步森羅」,卻是專為對付楊恆的「海闊天空」。   然而他卻打算了如意算盤。想楊恆早在三年前就領悟了「雙泯」真義,神息造詣遠在青天良之上,兼之驚仙令在手如虎添翼,連道聖宗神秀亦奈何不得,又豈會怕了這條老狐狸?   他收了阿耨多羅劍,雙手虛抱胸前催動神息,掌心金光暴漲剎那間凝成一輪圓月,光華閃耀飛速向外擴散,氣勢如山光潮如海,登時將週身籠罩在內。   「呼──」成百上千隻狐爪撞擊在雙泯月輪上,如同泥牛入海,轉眼間就被皎潔空靈的月華吞噬。青天良見狀大吃一驚,全力催動漫天狂舞的狐爪撲向楊恆,試圖撕裂雙泯月輪,畢其功於一役。   楊恆身形巋然飄立,一任「狐步森羅」瘋狂地轟擊在月輪之上,卻似蚍蜉撼樹紋絲不動。漸漸地,青天良氣勢衰竭後繼乏力,雖有心逃跑無奈騎虎難下。   楊恆一聲長嘯,將神息提至巔峰,雙泯月輪金光煌煌一分為二,化作兩道銳不可當的雄渾光刃,一路披荊斬棘氣吞萬里如虎,劈斬向青天良的狐身。   青天良面色大變,拚命壓搾出體內殘存的神息,催動「狐步森羅」封堵招架。   然而狐爪撞在「陰晴訣」上一觸即潰,哪裡能夠遲滯得分毫?見此情景青天良禁不住魂飛魄散道:「我命休矣!」頭頂驀地冒出一蓬光霧,將元神祭出。   「噗!」陰晴訣摧枯拉朽,破開層層疊疊的狐爪阻擊,將青天良的肉軀攔腰截斷。好在青天良見機極快,元神及時從肉身裡抽逃而出,僥倖躲過一劫。   但即便如此,他亦是元氣大傷。況且元神離開肉身無法久存,倘若不能盡快找到堪以庇護的神器魔寶,不消數日便即魂飛魄散。這道理青天良不是不知,但也只能火燒眉毛先顧眼前。他不敢回頭,全速策動元神掠過竹廬,投向山林之中。   楊恆沒想到老狐狸居然會捨棄肉身,縱出元神,欲待催動雙泯月輪追殺,業已鞭長莫及。他知青天良的身法之快當世無匹,一旦容其遁入林中,就是大羅金仙也奈何不得,心下懊喪道:「我怎麼就沒想到這老狐狸會金蟬脫殼?」   不料遠處山林中隱隱傳來一聲慘叫,又戛然而止沒了聲息。   楊恆一凜縱身入林,斷喝道:「老狐狸!」他舉目四望,黑暗的山林中草木森森,空無一人,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七章 師門   楊恆舒展神息將方圓百丈內的山林搜索一遍,察覺不到青天良元神的絲毫蹤跡。   他百思不得其解,驀地心頭微動,隱隱約約想到了一種可能,卻又無法就此斷定。   這時候竹廬方向傳來滅照宮群雄的呼喊道:「副宮主!」「阿恆!」   原來楊恆與青天良適才的那一番生死相搏,說起來似乎激戰了許久,實則尚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待到山上群雄聞訊趕來,這場血戰早已塵埃落定。   楊恆應了聲「我在這裡」,邁步走出山林,就見盛西來、尤顧東、凌紅頤等人均已趕到。鷓鴣天和司徒照赫連兄弟等人正圍著青天良留下的肉身仔細觀瞧,推斷著適才發生在竹廬外的變故。   鷓鴣天見楊恆走了過來,急忙問道:「阿恆,莫非它就是青天良的本尊肉身?」   楊恆點點頭,將剛才的打鬥簡略說了。盛西來聞言吩咐道:「赫連豪、赫連傑,你們立刻帶人去搜,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赫連兄弟領命而去,尹自奇笑著伸手抓住青天良的狐狸尾巴,將他的半截身子拎了起來。   「嘩啦──」不防他的手一抖,從青天良的衣衫裡滑落出不少物件掉在了地上。   鷓鴣天怔了怔,彎腰將這些物件一一撿起細認,說道:「這妖狐身上藏著的破爛玩意兒委實不少。嘿嘿,還有好些個藥瓶。想必他也清楚自己仇家遍佈天下,當然到哪裡都少不了內服外敷的金創藥。」   群雄一陣哄笑,楊恆卻盯著鷓鴣天手裡的藥瓶,回憶起青天良曾對自己說過:「幾個月前我在至尊堡住了三十多天,也鬧了三十多天,把整個兒樓蘭劍派折騰得雞犬不寧,不但如此,還一把火燒了厲問鼎的煉丹房。也算幫你出了口惡氣!」   他的腦海裡頓時閃過一道靈光,暗想:「老狐狸生性貪婪自私,即潛入了厲問鼎的煉丹房,又豈會是放把火將它燒了那般簡單?他多半會順手牽羊,將煉丹房裡收藏的珍稀丹藥據為己有,哪怕沒用,揣在自己兜裡都覺著開心。」   他越想越是興奮,又道:「青天良對活死人丹的藥性和威力不會不知,如果要從厲問鼎的煉丹房裡盜走什麼,那活死人丹必定是其首選!而他素來謹慎,在盜走活死人丹的同時,絕不會忘了拿上解藥……我早該想到的,否則亦不必這三年來捨近求遠,去找什麼連司馬老哥也尋覓不著的漆膽黃蓮!」   他從鷓鴣天手裡接過藥瓶,大大小小居然不下十餘個,也不知這裡頭是否果真會有活死人丹的解藥,更不知解藥是藏在哪一個瓶子裡。   楊恆於醫道僅是一知半解,並不精通,當下不再多想,索性將藥瓶盡數納入懷中,以秘藏之術收起,倒也不嫌累贅,思忖道:「司馬老哥就在黃山。我只需將這些藥瓶送去,以他的醫道學識自能分辨出來。但願……這裡頭會有活死人丹的解藥,能夠救醒厲青原。」   念及於此楊恆恨不能立刻肋插雙翅飛往黃山,及早將藥瓶送到司馬病的手中。但看著身旁的滅照宮群雄,記起自己身上所擔負的責任,他暗暗歎了口氣,強將這絲衝動壓下,默默念道:「頌霜,我很快就會來,你等我……」   ◇◇◇◇   三日後楊恆率領盛西來、尤顧東和十餘名滅照宮高手離開東崑崙,帶著青天良的首級前往峨眉。臨行前他將宮中事務托付給凌紅頤照管,又命人守住凌煙壇,禁制任何人擅自出入,以免打擾楊惟儼閉關參悟。   眾人來到峨眉山下,明水大師聞聽知客僧稟報,率領雲巖宗眾高僧迎出山門。   此時楊恆認祖歸宗代掌滅照宮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座仙林。故此明水方丈見楊恆親率盛西來、尤顧東等人前來拜訪,亦並不覺訝異,只是心下猜測不透這群不速之客的來意,一面下山迎接一面吩咐門中弟子暗中戒備以防不測。   楊恆站在雲巖宗山門外,望著漫山遍野爛漫盛開的野花,思緒情不自禁飄回到年少之時。記起那晚自己和南宮北斗破牢越獄,逃出玄沙佛塔,在一片喊殺聲中被石頌霜救下峨眉的往事,心頭更是感慨萬千。   忽忽幾回寒暑,他又一次來到峨眉山下,卻不再是那個曾經走投無路、人人喊殺的逃徒。而今身為滅照宮副宮主不僅麾下高手如雲,連雲巖宗宗主明水大師亦要降階相迎,委實前呼後擁風光無限,這般景象只怕在出逃時做夢也料想不到。   神思飄忽間,只見明水大師一身大紅袈裟步出山門,雙掌合十向他高誦佛號道:「阿彌陀佛,不知楊副宮主大駕光臨,老衲有失遠迎尚請恕罪。」   楊恆一省,急忙躬身還禮道:「是在下冒昧前來,多有叨擾,望大師勿怪。」   不曉得為什麼,說話時他的心裡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絲毫不以副宮主的名頭得意,反而懷念起被人稱作「真源」的日子。他聽得出,明水大師的話語儘管客氣,但不冷不熱的神態和暗藏警惕的眼神,分明是把自己當做來找麻煩的魔頭。   明水大師的面容平靜,看著已高出自己一頭的昔日門下弟子和他身後一干飛揚跋扈的滅照宮部眾,又問道:「不知楊副宮主蒞臨寒山,有何指教?」   楊恆道:「我想上山拜祭恩師,並將青天良的首級獻於她的墳前,以慰在天之靈,尚請大師准許。」說罷身後的尹自奇打開手中錦盒,裡頭裝的正是青天良的首級。   雲巖眾僧不由自主地發出低聲驚歎,數十道目光登時聚集在錦盒之上。   自明月神尼慘死於青天良之手後,雲巖宗也曾多方打探這老狐狸的行蹤。只因青天良行蹤飄忽,兼之生性多疑,稍有風吹草動便逃之夭夭,令人追之不及,故而始終未能將他擒獲。不想楊恆甫一執掌滅照宮,就向雲巖宗送上這份難得大禮。   明水大師合起雙目,先向青天良的首級低誦了一遍往生咒,方才說道:「善哉,善哉──老衲代敝宗上下謝過楊副宮主。」   楊恆搖頭道:「大師何須言謝?明月神尼乃在下的授業恩師,又是為救家母而不幸身亡。為她報仇,我責無旁貸。」   明水大師卻知楊恆此行絕不僅只為明月神尼掃墓這麼簡單,否則亦不必興師動眾地帶上一干滅照宮高手,只消孤身前來就是。他亦不當面說破,微微頷首道:「請!」   眾人沿著山路緩步而上,又走過一條林蔭濃密的清幽小徑,來到萬佛塔林外。   楊恆觸景生情,心道:「這條路老尼姑也曾帶我走過,那次還是在被關進玄沙佛塔前,來此拜祭明鏡大師。一晃眼,當年陪著我走過這段長路的師傅,也成了掩埋在那佛塔之下的一捧骨灰。」   他來到明月神尼的塔碑前,獻上青天良首級和各色鮮果素齋,而後燃香默禱道:「老尼姑,我來看你了。這次我不僅帶來了青天良的腦袋,更要令滅照宮和雲巖宗從此永休干戈,再不相互仇殺。記得你說我是你平生教過的最好弟子,其實我該讓你最頭疼費神的弟子才對。我曾經憤世嫉俗肆意妄為,給別人也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傷害。而今我要一一補償,要讓你在九泉之下為我含笑驕傲……」   這時候滅照宮群雄感念明月神尼十餘年裡對楊恆的撫育教誨之恩,悄悄互換了個眼色,便由盛西來、尤顧東帶領,也在她的塔碑前站成一排,焚香祭奠。   只是明月神尼生前嫉惡如仇,更對滅照宮深惡痛絕,卻不曾想百年之後竟會受到一干魔頭如此的禮敬拜祭,九泉之下若真有靈,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此情此景,令肅立在旁的雲巖宗眾僧或感慨唏噓,或訝異疑惑,愈發弄不懂楊恆拜訪雲巖宗的目的,更有僧人暗自不齒道:「這伙兒魔頭哪個不曾與我正道子弟結下血仇,又何必來我雲巖宗裝模作樣?!」   祭奠過後,明水大師請楊恆等人前往金頂禪院用齋飯,當晚群雄便借宿在法融寺中。由於明燈大師繼承空照神僧衣缽,歸隱上方圓,法融寺的主持便由真菜接任。   幾年過去,法融寺依舊是一派門可羅雀的冷清情景。當年在法融寺裡出家的僧人,或還俗或轉往他寺,只剩下真菜和真葷二僧還算是楊恆的舊識。   真菜得知楊恆要來,早早地便騰出幾間空房,又打掃得一塵不染。誰知楊恆卻徑直來到從前睡過的那間小屋,說道:「真菜師兄,今晚我就住這兒。」   真菜撓頭道:「你和真禪的舖位都還空著,只是這兒未免太寒酸了些。」   楊恆笑笑,目光掃過靠牆的通鋪,彷彿又看到幾個小和尚每晚臨睡前在床上打鬧說笑的情景。這裡曾經留下他太多太多的記憶,隨著光陰的流逝,這些記憶非但沒有褪色,反而變得越來越清晰,成為永留心中最寶貴的回憶。   忽聽真葷樂顛顛地跑進來叫道:「真……楊副宮主,你看外面都是誰來了?」   楊恆回頭望去,只見真煩、真誠等一干玩伴與好友,已來到屋外。   幾年不見真煩還是那副灑脫不羈的老樣子。他笑嘻嘻走到楊恆跟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不知小僧該稱呼施主『楊副宮主』還是『真源』?」   「你這傢伙,」楊恆伸拳頭在真煩的肩膀上輕輕一錘,視線在人群裡轉了一圈,笑問道:「真剛師兄呢,不會又在閉關練功吧?」   真誠面色一黯,低聲道:「真源,你還不知道吧?真剛三年前已戰死在神藏峰。」   楊恆笑容一斂,說道:「五年前我就是頂替他,參加的櫻花台闖陣。」   眾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良久之後真誠小聲問道:「真源師弟,你當了滅照宮的副宮主,還會不會與雲巖宗拔劍相向,拚個你死我活?」   「你們是我生死與共的兄弟、朋友。」楊恆語氣堅定道:「無論什麼,都不能讓我向兄弟拔劍。我這次來,只為報恩。」   真菜摸摸光禿禿的腦殼,說道:「這麼說,我床上不會又爬滿小蟲子了?」   真煩等人不知其中典故,均都好奇問道:「什麼小蟲子?」   楊恆笑著說了,又聊起幼時掏鳥蛋,挖地瓜,鬥蟋蟀的種種趣事,聽得真煩又是羨慕又是懊悔,長歎一聲道:「我怎麼沒早點認識你?」   楊恆眨眨眼,有了主意,說道:「就算現在認識也不晚啊,我知道有個好去處,就在法融寺左近。想睡覺的留下,想玩的跟我走。」   真菜剛想說好,卻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今非昔比,好歹也是一寺主持,豈能深更半夜與眾弟子一同跑出去撒歡?他咳嗽一聲道:「這個……真源師弟,我覺得還是等到天亮再去為好,黑燈瞎火的也沒什麼好玩。再說──」   他一邊盤算著一邊絮絮叨叨地勸說楊恆莫胡鬧,哪知話剛開頭,屋裡的人早已呼啦啦走得一個不剩,連真葷和另幾個法融寺裡的小和尚也不見了人影。   真菜一下傻了眼,遠遠就聽見楊恆笑著問道:「真菜師兄,你去不去?」   「去,當然要去!」真菜一跺腳,滿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莊嚴肅穆,說道:「我若是不照看著點兒,不定你們又要闖什麼禍……喂,等等我──」   眾人一陣風般奔出法融寺,由楊恆領著穿過寺外的桃花林,來到昔日明燈大師烤蛙而食的小溪邊。楊恆一個縱身高高躍起,脫去外衣往溪邊的山石上一甩,在半空中劃過道輕盈曼妙的弧線「噗通」聲扎進水裡。   真煩等人脫鞋的脫鞋,寬衣的寬衣,嘻嘻哈哈鬧作一團,紛紛跳進水裡。   真菜趕到岸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道:「赤身裸體,成何體統,成何──」   「噗通!」冷不丁真誠溜到他的身後,在背心上使勁一推,笑道:「真菜師兄,你也下去涼快涼快吧!」   真菜胖大的身軀猝不及防摔進小溪裡,慌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我不會水──」好不容易從半人多深的溪水裡爬了起來,早已是渾身濕透。   他氣急敗壞想找真誠算賬,猛覺喉嚨發癢好似有什麼東西堵著,忍不住重重打了個噴嚏。「嘩啦──」一條小毛魚從口中噴出,掉進水裡迅即溜遠。   楊恆輕笑道:「真菜師兄,還是你厲害。我只聽說過舌燦蓮花,未曾想你居然能口吐活魚,委實神通廣大教人歎為觀止。」   真菜氣不得,笑不得,臉頰上的肥肉一顫一顫,正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狼狽局面。突然真煩打從水下冒出,「噗」地一口涼水噴得他滿頭滿臉,笑呵呵道:「這就叫做『醍醐灌頂』──」   真菜抹去臉上水漬,叫道:「好,我也叫你嘗嘗『泰山壓頂』的滋味!」兩百多斤的身體一蹦多高,似小山般壓向真煩,轟得水花四濺。   眾人正玩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之際,對面林子裡驀地閃出幾道黑影。為首之人相貌儒雅手搖折扇,身旁的一男一女分別是個花甲老者和打扮妖艷的中年婦人,再往後還有兩個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漢,亦是滿臉煞氣令人望而生畏。   楊恆一眼就認出這伙兒人的來歷,心中一笑道:「敢情是巴星絕、五毒叟、孫二姑和君山二虎這些個跳樑小丑,他們偷偷摸摸溜上峨眉來做什麼?」   就聽孫二姑問道:「喂,小和尚!去金頂禪院的路怎麼走?」   眾人停止戲水,真煩笑吟吟問道:「請問五位施主前往金頂禪院有何貴幹?」   「干你媽!」君山二虎裡的老大葛陽怒道:「你們只管指路就是!」   真煩和真誠悄悄對視了眼,均瞧出這伙不速之客夜上峨眉來意不善。似這般窺覷雲巖宗神功寶典的雞鳴狗盜之徒,幾乎每月都會有上幾撥,真煩等人早已司空見慣。   真誠佯裝害怕,連聲道:「是,是、是……往金頂禪院的路原也好走得很,只需沿著這條小溪上行,走出林子後往左拐──」   真煩不以為然地搖頭,打斷道:「錯了,錯了,怎麼會是左拐?應該右拐才對!」   真菜見著這些個凶神惡煞般的魔頭,腦袋嗡嗡發懵,更不知真誠和真煩是在故意捉弄對方,不由詫異道:「我記得去金頂禪院不就是打這兒往東走嘛,為何還要沿著小溪繞行?那樣豈不是雪竇庵的方向?」   真煩一本正經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真菜師兄,你怎麼可以欺騙這幾位施主,教他們走冤枉路呢?佛祖曉得了,那是會怪罪的。」   真菜急得漲紅臉道:「我沒……我沒打誑語,金頂禪院就是向東走嘛。」   楊恆歎了口氣道:「真菜師兄,你一說謊就臉紅,還是算了吧。」   巴星絕等人聽這幾個和尚七嘴八舌爭來吵去老半晌,也沒說明白金頂禪院的路到底該怎麼走,不由心頭生火。五毒叟沉聲喝道:「都給我閉嘴!」瞧來瞧去覺得真誠還算老實,便伸手向他一指喝令道:「小和尚,你來帶路!」   真誠磨磨蹭蹭爬上岸將僧衣穿上,葛陽從背後抽出鬼頭刀往他脖子上一架,惡狠狠道:「乖乖給老子帶路,別耍花招!」   孫二姑瞥了眼溪裡的真煩等人,卻並未認出楊恆就是那個曾在小鎮酒館中將他們打得抱頭鼠竄落荒而逃的關東大漢,低聲說道:「巴老大,須得防範這群小禿驢通風報信壞了咱們的大事。」   巴星絕點點頭,招呼身旁的五毒叟道:「秦兄,這事就交給你來辦。」   五毒叟大咧咧低哼了聲,袍袖一抖灑出一蓬淡黃色的毒霧,藉著袖風飄向小溪。   這毒霧名為「杏花風」,色淡無味在黑夜裡極難覺察,乃是他的得意絕技之一。   豈料毒霧湧到楊恆等人身前,忽然莫名其妙地分成兩股,從眾人的身側飄了過去。   五毒叟一怔,卻沒想到是楊恆做的手腳,冷笑道:「看不出你們還有兩下。」暗自將功力提至八成,雙袖無風自鼓黃煙滾滾湧將過去,氣勁所至激得波瀾翻騰。   真煩扮了個鬼臉道:「好啊,咱們來打水仗!」雙掌往水面上一拍,「呼」地一股水柱沖天而起,撞散黃煙直朝五毒叟迫去。   巴星絕邁步搶到五毒叟身前,出掌震碎水柱,喝道:「小心我殺了你們的同伴!」   楊恆滿不在乎道:「殺便殺吧,反正我早就瞧這傢伙不順眼,便有勞諸位了。」   真誠大怒,叫道:「真源,你還有沒有點兒兄弟義氣?回頭我跟你沒完!」   巴星絕一時沒想明白真誠口中的「真源」到底是誰,冷冷一哼道:「葛陽,給這小禿驢放點兒血!」   誰知葛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壓根沒聽到巴星絕的吩咐。   巴星絕瞧出不對,心中一凜喝道:「葛陽,你聽沒聽見我的話?」   葛陽還是不應,真煩吐了吐舌頭道:「他不會是睡著了吧?」   楊恆心知肚明葛陽已遭了真誠的暗算,笑著道:「站著也能睡,厲害厲害!」   真誠搖頭道:「以小僧的經驗,還是躺著睡舒服些。」伸手在葛陽身上輕輕一推,就見他魁梧的身軀直挺挺仰面倒下。   君山二虎裡的老二葛風大吃一驚,叫道:「小賊禿,你把我大哥怎麼了?」掣出魔刀劈向真誠面門。   真誠靈巧躲過刀鋒,叫道:「喂,你們幾個還不趕快來幫忙!」說話間他的身形一晃一搖,又化解了葛風的三記刀招。   孫二姑冷叱道:「好小子,敢在老娘面前裝蒜!」振腕祭起玉鐲砸向真誠背心。   「嗤──」楊恆早就在掌心裡暗藏了一顆鵝卵石,見狀彈指射出。那玉鐲也算得是件通靈魔寶,卻被鵝卵石「叮」地一撞斜飛而出。   沒等孫二姑施法收回,真煩斜刺裡飛出穩穩將玉鐲抓到手裡,嘻嘻一笑道:「上好的玉鐲說扔就扔,女施主果然財大氣粗。不如就送給小僧,咱們結個善緣。」   孫二姑又氣又心疼,罵道:「小禿驢,快將鐲子還我!」縱身朝真煩追去。   真煩口中大叫道:「女施主莫追莫追!」提氣就往林子裡奔去。   孫二姑豈肯善罷甘休,在後窮追不捨道:「小禿驢,老娘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巴星絕似感覺到不妙,向五毒叟招呼道:「秦兄,速戰速決,莫要驚動了山上的老禿驢!」   五毒叟仗著一身殺人於無形的毒功,獰笑聲道:「交給老夫了!」催動五毒魔氣揮掌拍向楊恆。   楊恆濕漉漉泡在溪水裡,見五毒叟等人起意殺人滅口,當下也不客氣,使出五成功力呼地一掌迎上。   「砰!」雙掌交擊,五毒叟的身軀如捆柴禾倒飛出十多丈,摔落在地沒了動靜,竟是被他勢大力沉的掌勁硬生生震昏過去。   巴星絕看得心膽俱寒,驚問道:「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真菜眉飛色舞道:「他是我同門師弟,現任滅照宮副宮主的楊恆啊!」   巴星絕「啊」了聲嚇得掉頭就逃,便是再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和楊恆動手,只是心裡想不明白雲巖宗和滅照宮勢同水火,兩家人怎又走到一塊兒去了?   這時真誠探指點倒葛風,瞧見真煩悠悠然獨自一人從樹林裡走了出來,便問道:「那位追你的女施主呢?」   真煩笑吟吟道:「我在林子裡布了個小陣,那位女施主正忙著轉圈圈玩兒呢。」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八章 上方圓   次日清晨楊恆獨自前往上方圓拜會明燈大師。這上方圓乃是雲巖宗的前輩高僧以莫大神通在塵世間辟出的佛門幻境,與天心池的枯崖秘境有異曲同工之妙,為歷代本宗翹楚高僧修煉悟法之地。   它的入口位於金頂禪院後的一片幽靜溪谷中。楊恆曾經數度前來,於溪谷中的道路並不陌生。他沿著小溪緩步而行,谷中晨風徐拂百鳥齊歌,洗去了僕僕風塵。   行出三五里,聽到前方水聲潺潺,卻已到了溪水的源頭。一股清澈的泉水從山間巖縫裡汩汩冒出,巖上刻有雲巖宗第三代宗主的手跡,自上而下書寫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他在山巖前站了少頃,就見一股輕煙緩緩從泉水下升騰而起,順著風勢飄了過來。   沒一會兒楊恆的身影便被這白茫茫的輕煙包圍,四周景物逐漸模糊混沌,腳下的山石亦隨之消失,好似整個人已飄浮在了雲端。   耳畔的水聲倏忽遠去,前方的雲霧裡緩緩露出一座飛懸的山峰,彷彿隔得極遠。   山峰不斷推進,它下方上圓呈蘑菇狀,通體灰褐雲氣縈繞,足有數千丈高。   楊恆已非第一次來到上方圓,當即掠身一縱,踏到圓盤般鋪展的峰頂。   他舉目望去,方圓數百畝的峰頂上松柏常青綠意盎然,一條溪澗流水淙淙自上方的五色祥雲裡洩下,水剛流到地上又即消失無蹤。有四根石柱各踞峰頂一角高聳入雲,柱身上依次刻有「空、泯、真、無」的古樸篆字。   楊恆來到山澗前,躬身施禮道:「弟子真源拜見大師。」   但聽山澗後傳來明燈大師熟悉的笑聲道:「你小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笑聲未落,只見澗水似珠簾般向兩旁分開,明燈大師消瘦的身形從後步出,雙腳如踏雲梯順流而下,來到楊恆近前。   楊恆定睛打量明燈大師,見他眉宇間的光澤愈發晶瑩,雖然依舊是嬉笑無羈,卻較從前多了一股超然物外的空靈仙氣,不由歡喜道:「大師,你可越活越灑脫了。」   「少來拍我馬屁,」明燈大師笑罵道:「為了你前幾日寄來的書信,忙得和尚我東奔西跑連鞋底也磨爛了。你想輕描淡寫兩句話就矇混過關麼?」袍袖一撣,地上赫然多了張石桌和兩個石墩。   楊恆見怪不怪,輕笑道:「那不是借您老的金字招牌使一使嗎?可惜大師將酒戒了,我只好帶些上好的茶葉來孝敬你老人家。」   明燈大師一瞪眼道:「我有那麼老麼?他們是衝著先師的面子才勉強點頭答應,至於這事成與不成還得看你小子的本事和造化。」說罷拂袖化出火爐水壺,取了澗水將楊恆帶來的茶葉煮上。   楊恆老實不客氣地在明燈大師身邊坐下,說道:「有些事我並未寫在信上,也不知這幾件事對大師而言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明燈大師道:「好也罷,壞也罷,你都說來聽聽。」   楊恆神情一肅,說道:「據我所知,石老夫人很可能尚在人世,而且和銀面人的陰謀大有干係。由此推之,或許頌霜的娘親也並不是真死。」   出乎楊恆意料之外,明燈大師靜靜聽完,臉上絲毫沒有流露出驚訝激動之色,提起水壺將面前的茶杯倒滿,說道:「還有呢?」   楊恆略感詫異地看了明燈大師一眼,回答道:「司徒奇哲便是天師,真禪正跟在他的身邊,目下不知去向。」   他將自己瓊崖之行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說了,最後道:「雖然司徒奇哲業已敗逃,但石老夫人、龔異嵬等人始終未曾露面,就連擄走端木神醫和我爹爹遺體的銀面人和玉樹臨風蕭霸白也絕非一夥,加上失蹤已久的雪峰二真,種種謎團仍不得解……其行事之詭異莫測,實力之深厚可怕,遠遠超乎我的意料之外。」   明燈大師悶聲不響地喝了口香茶,緩緩道:「以宗神秀的身份,他說的應該不是假話。但如果老夫人此舉只為報復宗神秀,那目的已然達到,為何又屢屢將手伸向魔教、雲巖宗和滅照宮?難道……她想一統仙林麼?」   楊恆道:「石老夫人未必會有此雄心壯志,卻難保司徒奇哲無此幻想。」   明燈大師吹開漂浮在杯口的茶葉,說道:「如此說來除了瓊崖島外,老夫人和司徒奇哲必定還有一處沒被發現的秘密巢穴。司徒奇哲極有可能投奔了那裡,休養生息徐圖東山再起。」   楊恆想了想,問道:「大師,能否問一問石老爺子?畢竟夫妻一場,他對石老夫人的瞭解遠勝外人,說不定能從中找到線索。」   明燈大師不置可否,一笑起身道:「真源,你不是一直問我坐在參天柱上是怎樣的滋味麼?今日就讓你親身體驗一回。」   楊恆大喜道:「太好了!大師,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最慷慨大方不過。」   明燈大師不理楊恆的溜鬚拍馬,帶他來到刻有「泯」字的參天柱前,說道:「這參天柱又叫苦行石。你切不可逞強,一旦察覺情形不妙就立刻撤下來。」   楊恆丹田提氣,身形冉冉飛昇落到參天柱上。只見四周雲霧蒼茫,已看不到下方的景狀。不等楊恆盤膝坐定,一股突如其來的無形念力重重轟擊在他的靈台之上。   楊恆只覺「轟」地一聲,靈台劇震魂魄欲散,身子險些就從參天柱上栽落。   虧得他禪心堅凝,口中低喝聲:「咄!」雙手結成無畏印,猛力下坐這才穩住。   「砰砰砰──」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龐大念力穿越肉軀阻隔,一次次轟擊在楊恆的靈台上,就像厚重的開山斧不停地向他劈斬下來。   楊恆連運三無漏絕學和菩提心功,依舊不能抵擋這股強橫念力的砍伐,靈台在連番的轟擊之下漸漸裂開一絲縫隙。   「呼──」這道縫隙從裡往外猛然迸裂開來,楊恆恍惚中見到一蓬似真似幻的金色光芒自體內爆出,在雲霧間霍然劈開一條巨大的裂痕,跟著從裡頭飛出無數細長的怪蛇,向他鋪天蓋地地纏繞而來。   楊恆本能地提掌相拒,卻驚駭地發現在裂痕呈現的一瞬,自己彷彿驟然失去了肉身,只剩下赤裸裸的元神恰似被禁錮緊鎖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瞧著一條條怪蛇肆無忌憚地噬咬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奇怪的是被噬咬處並未感覺到絲毫的痛楚,反而全身隨之流過一種強烈而荒誕不經的快感。   之所以稱其荒誕不經,是因為在他的心中湧起了種種難以克制的念頭──與石頌霜雲雨巫山,凌遲宗神秀,鞭屍盛霸禪,乃至令得天下正魔兩道包括三魔四聖在內的所有高手匍匐在自己的腳下,最終與日月同輝共天地不朽……   這些瘋狂惡念紛沓而來,充滿淫亂血腥卻沒有讓楊恆覺得有分毫的不妥和負疚,如同脫韁的野馬掙開思維的束縛,狂野地奔騰在搖搖欲墜的靈台上。   只要一個念頭,所有的幻想就會立即在眼前化為真實的體驗。他赫然化身為這天地間無所不能掌控者,可以盡情宣洩自己的慾望,將那些早已被禪心消融、淡忘、壓制的負面情緒隨心所欲地演化成現實。   他忘乎所以地放聲長嘯,嘯聲裡充滿不可掩飾亦無意掩飾的濃烈欲求,穿越過跌宕層雲直朝無盡的虛空裡洶湧衝去。   這嘯聲遙遙傳入明燈大師的耳朵裡,竟使他心頭震顫油然升起一股寒意,忙懾定心神苦笑聲道:「這小子好強的魔意!」   「要不要把他喚醒過來?」說話的是神會宗宗主殷長空,不知何時他和雲巖宗的宗主明水大師、西崑崙雪峰派掌門無極真人一起已來到上方圓中,同坐在溪澗邊的石墩上,心不在焉地品著明燈大師烹煮的香茗。   「萬一走火入魔狂性大發,」頓了頓,殷長空接著道:「當世沒幾個人能制住他。」   「等一等,」明燈大師側耳傾聽楊恆的嘯聲,徐徐道:「我相信他能挺過去。」   無極真人油然笑道:「嚴兄此舉可謂用心良苦,貧道打心眼裡佩服。」   明燈大師微微一笑,曉得無極真人已猜到他成就楊恆的苦心。假如這少年能不負所望闖過「幻妄心劫」,便可臻至返璞歸真之境,從此禪心無礙成為真正能與三魔四聖並駕齊驅的新一代宗師領袖。這是一個自己目下也難以企及的高度。一旦成功,即令無極真人、殷長空和明水大師亦要為之側目,繼而不得不對楊恆作出新的估量和評價。   這也是他為何要請三大掌門親眼見證楊恆坐石破劫的用意,卻也非單純為了這個少年。在劍聖歸隱,佛聖長逝,而道聖身敗名裂、畫聖置身世外的時下,楊恆若能挺身而出,或許可以改變整個仙林,甚而創造出一個嶄新的傳奇。   而一個能夠破解幻妄心劫禪心歸真的少年,足以贏得任何人的敬重與欽佩,   可如果他失敗了呢?明燈大師心裡亦在擔憂。他的腦海中浮現過一幅記憶猶新的畫面:一個九歲多的孩子傷痕纍纍地躺在病榻上,滿腔憤懣地對著自己怒吼道:「我不怕死,我要找到我的娘親,救出我的爹爹!」   彈指十年,這孩子已成長為昂藏少年,修為尚且遠勝於己。然而不論再過多少年,再有多高的修為,在自己的心目中他依舊是那個曾經彷徨無助,孤單瘦弱的孩子。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今朝塵洗光生,照破山河萬朵!」明燈大師的心中默默念道:「真源……是到了你塵洗光生,照破山河的時候了──」   神思不屬間,他突然一怔,從沉思中回到了現實。原來,參天柱上的嘯聲停了。   「不好!」明燈大師不由自主地彈身站起,呆呆仰望著沒入雲端的參天柱,眉宇之間的憂色愈加濃厚起來,輕輕道:「也許是我太過急於求成,難為他了……」   而此際的楊恆已壓根聽不到明燈大師在說什麼。他完全陷入了迷失的深淵裡,任由自己的思緒在虛幻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快感。   他並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那成千上萬條怪蛇是埋壓在人性深處的惡念所生,而他正恣意放縱諸般惡念在心中瘋長,吞噬去靈性與良知,只想在這一片任由自己主宰的世界裡盡情暢遊。   有了這樣無休無止的快樂,還要升仙做什麼?縱然是天上是仙境,又豈有人間這般的逍遙快活?他無限自得地想到。但是有哪裡不對,腦海裡像是觸動到某種極為熟悉且至關緊要的東西,讓陷入瘋狂的心停了一停。   那是什麼?他有些迷茫地搜索道:「天上……人間,人間……天上──兩心同。」   終於,楊恆記起來了,他曾經有過一個誓諾,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孩是他一生的摯愛。而他,卻曾經僅僅因為猜疑便無端傷害過她,幾乎失去她。   魔意一陣遽然鼓蕩,兇猛地掀起滔天巨浪,頃刻間便將這剛剛記起的誓諾吞沒。   耳畔像是有個聲音在誘惑道:「忘掉吧,只要你想要,就可以得到──」   楊恆的身軀痛苦地顫慄,感覺這聲音幾乎無可抗拒,摧毀自己的意志,要他屈服匍匐在慾望的汪洋中。   諸般幻象裡,浮現起石頌霜淚眼淒迷的微笑,像把兩人之間曾有過的悲歡離合點點滴滴注進心田。在魔意的風暴狂瀾裡,她的微笑脆弱而渺小,似乎只要輕輕吹來一陣風,就會在瞬間熄滅。   「不──」楊恆陡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吼聲隆隆迴盪在虛無縹緲的幻境中。   「呼──」懷中的驚仙令光芒暴漲,倏然有了回應。楊恆的腦海一記轟鳴,元神來到一座冰天雪地的山頂上。   依稀里,楊恆好似看見了空照大師腳踏芒鞋手托銅缽遠遠走來,如梵音天籟般地誦道:「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你若不能放下自我,這山終究是山──」   諸行無常,諸漏皆苦。楊恆的心細細地咀嚼著,來自記憶中的種種修悟與靈念漸漸清晰,如清泉般流淌在他的心頭。   「轟!」雪山消失,空照大師的身影也隱沒在無邊無際的空茫中。   高遠的天幕如碧海般波動起伏,驟然亮起一簇金光。沒等楊恆看清那金光是什麼,一道天雷卷挾著震耳欲聾的呼嘯從天而降,轟擊在他的身上。   「砰!」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劇痛刺激起楊恆所有的神經與感官,讓他覺得哪怕此刻死去也是一種解脫的幸福。   然而他沒有死,在金雷劈擊之下,他迷惘混沌的靈台卻緩緩升起一團光,擴散充盈了週身。   「砰、砰、砰砰──」雷伐其身,禪心漸凝。楊恆忍不住發出一記低低的呻吟,說不出是痛苦還是喜悅,眼前的那簇金光卻逐漸清晰起來,化作了一本高懸在天宇間的巨大經書。   書頁徐徐地翻動,而每翻過一頁,便會有一道金雷轟擊下來。   楊恆看清楚了,那是一本金煌煌的《金剛經》。頁面上的文字正不停地匯聚成雷光,穿越過他的元神直指本心。   雷聲隆隆,光華萬丈。他心無旁騖地接納著來自上蒼的饋贈,惡念如春陽化雪般消融蒸發,靈台充滿了真知的光亮。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候,楊恆的元神徐徐退出了驚仙令,回復到肉身中。   他睜開眼睛,視野裡呈現出不曾有過的光明,足以穿透身周層層疊疊的雲霧,破開上方圓的虛幻景象,看到美好世間的花開花落。   漸漸地,楊恆的思緒恢復過來,只覺得胸中一陣風清月明,萬事不留塵埃。   他似掙脫了所有塵世枷鎖的飛鳥,好似只消舒展開雙翅,就能衝出天地的禁制,躍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   他的心念只是一動,人已回到參天柱下。明燈大師、明水大師、無極真人、殷長空一起向他步來,臉上均都含著笑意。   然而楊恆卻能敏銳地洞悉到,這四人笑容中隱藏的不同意味。   首先開口的是明水大師,他雙手合十竟是欠身一禮,眼神裡不再含有昨日的猜疑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友善與信任,微笑說道:「善哉,善哉……真源,恭喜你破開幻妄心劫,踏入歸真大道。」   跟著是無極真人灑脫的笑聲道:「往後貧道該叫你什麼──真聖抑或是恆聖?」   殷長空也笑了笑,卻掩飾不住內心的艷羨與驚駭,道:「或許叫『魔聖』更合適。」   楊恆淡然一笑,笑容無礙無掛如一縷拂過眾人心頭的清風,卻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凝視在明燈大師含笑不語的臉上,千言萬語盡在彼此的微笑中。   ◇◇◇◇   午後的陽光照耀在幽寂的山林裡,也灑入到楊恆的心中。一路緩行而來,他全身心地感受著天地之間千姿百態的美。   得到了明水大師的特許,他終於能夠來到玄沙佛塔探望在此面壁修行的娘親。   鎮守在塔外黃衣四僧之一的真曹引領著楊恆一起走入塔中。   這是故地重遊了。楊恆舉目打量著塔內的景狀,想起當日被囚入玄沙佛塔時的憤怒絕望,而今的心情已全然不同。   真曹將他帶到母親修行的石室前,合十禮道:「施主探視完畢後逕自離開就是,小僧先回塔外了。」   楊恆謝過真曹,伸手將門拉開。木魚聲聲,一個熟悉的背影緩緩出現在了楊恆的眼簾中。宋雪致背對沙門盤腿靜坐,正虔誠地誦讀經書。   楊恆安靜地站在門口注視母親許久,看著她一身緇衣的模樣,眼眶慢慢熱了。   經文誦完,宋雪致輕輕放下木魚槌,低低的聲音問道:「是你麼,阿恆?」   楊恆沒有應聲,一步步走到母親的背後,俯下身如兒時淘氣的樣子,輕輕伏在了宋雪致的背上,將頭枕住她的肩膀,感受著絲絲縷縷的溫暖。   宋雪致的身子顫了顫,說道:「還當自己小麼,也不怕壓垮了我。」平淡的語氣裡,卻無法掩藏住內心的歡喜與慈愛。   楊恆抬起身,說道:「我剛才在門外站了很久,不敢打擾您。只是看您誦讀經文的樣子,我就能體會到您如今的心情。我本想問問您,這三年多過得可好?但此刻已不必再問。」   宋雪致略感驚訝地轉臉望向兒子,說道:「看來我也不必問你同樣的問題了。」   楊恆一笑,走到母親身前恭恭敬敬地盤腿坐下,說道:「那您要不要問問我:為了見您,是不是又強闖了玄沙佛塔?」   宋雪致憐愛地端詳著愛子,搖頭微笑。   楊恆眨眨眼,說道:「好讓娘親知曉,你的阿恆如今已正式做了滅照宮的副宮主,率領一干魔道豪雄堂而皇之的前來拜會雲巖宗。」   宋雪致一怔,問道:「你回到東崑崙了?」   楊恆點點頭,道:「老天爺讓我吃了很多苦,可也給了我很多。我想承擔起自己本該承擔的責任,為大家做一點兒力所能及的事。」   宋雪致沉默片刻,問道:「你來峨眉是楊惟儼的意思麼?」   「他瘋了,」楊恆低聲道:「如今的滅照宮暫由我代為執掌。就在今早,我已和雲巖宗、神會宗和雪峰派達成和解協議,並且勒石立約,即便楊惟儼哪一天清醒過來,也不能輕易推翻。」   宋雪致難以置信地看著楊恆,訥訥道:「你和三大派和解了?」   楊恆開心地笑著,答道:「是啊,從今往後我就能多睡幾個安穩覺了。」   宋雪致剎那間明白了愛子的心意。她知道楊恆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調和正魔兩道之間的恩怨仇殺,亦是在代自己贖罪。   她的眸中閃現出了淚光,輕聲道:「阿恆,苦了你。」   楊恆滿不在乎地搖搖頭道:「哪有的事?如今當了副宮主,又威風又好玩兒,我正後悔幹嘛早兩年沒回東崑崙呢。」   宋雪致莞爾一笑,輕撫愛子瘦削的面頰,說道:「這樣我和南泰都能放心了。阿恆,謝謝你為娘親所做的一切。」   楊恆微微笑著道:「媽,我可是您的兒子。再說,爹爹若在天上看見了,也一定會喜歡。」   宋雪致悠悠抬眼,輕輕道:「是的,南泰一定會喜歡──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第二集 恆心擎天 第九章 失蹤   當天夜裡楊恆拜別明燈大師,與滅照宮群雄分道揚鑣,獨自御劍趕往黃山。   這日正午時分楊恆飛抵黃山腳下,他收了阿耨多羅劍御風行向石鳳陽隱居的滌塵谷,在谷口正遇見採藥而歸的毒郎中司馬病。   兩人暌別重逢自是十分欣喜,寒暄過後楊恆取出從青天良處搜繳來的那些個瓷瓶,交到司馬病手中道:「大哥,請鑒別一下這裡面是否有活死人丹的解藥?」   司馬病愣了下問道:「楊兄弟,你是打哪裡弄來這麼多丹藥?」   楊恆便將自己如何設計引來青天良,以雙泯月輪將其轟殺的經過說了。司馬病一邊聽一邊甄別瓷瓶裡所盛的丹藥,最後選出一顆淺紫色的藥丸用指尖捏碎,放在嘴邊舔了舔,合目仔細品鑒。   須臾之後司馬病睜開眼睛,盯著手心裡的藥粉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楊恆失望道:「莫非這些瓷瓶裡沒一個裝的是活死人丹的解藥?」   「不,這確是解藥。」司馬病歎了口氣道:「可惜你晚來了半步。六天前厲夫人已來過黃山,將厲青原接走。看來好事多磨,你還得跑一趟樓蘭至尊堡。」   楊恆吃了一驚,問道:「厲夫人接走了厲青原,這事頌霜知道麼?」   「起初石姑娘不肯答應,可厲夫人一連幾日不停地勸說,甚至要向她下跪懇求。」司馬病回答道:「石姑娘沒奈何,更不能阻攔人家母子團圓,最後只好答應了厲夫人的請求。嘿嘿,接回了樓蘭又能如何?有道是報應不爽,到底是讓厲老魔嘗到了骨肉分離的痛苦滋味。若非看在石姑娘面上,又可憐厲青原的一片癡情,老夫連都懶得去問上一聲。」   楊恆熟知司馬病夫婦與厲問鼎之間的恩怨情仇,苦笑道:「說不得,只好再去一次樓蘭至尊堡了。」   司馬病道:「你能從青天良身上找到活死人丹的解藥,也真是天意。但楊兄弟,你是否想過厲青原甦醒後,你和他還有石姑娘三人間該如何相處?」   「我想過,」楊恆回憶著在蒼山中與石頌霜那刻骨銘心的擁吻,唇角逸出一絲自信的笑,道:「但有個問題是我從來不曾考慮的,那就是該不該救醒厲青原?!」   司馬病若有所悟,醜陋的臉上泛起一抹欽佩的笑意道:「楊兄弟,你是真男兒。」   楊恆摸摸自己的臉頰,笑道:「當然,對於這點我也從來不曾懷疑過。」   兩人說說笑笑走入山谷,遠遠看到石頌霜和林婉容正坐在茅廬外閒談。望見楊恆的身影,石頌霜的俏臉上現出驚異的喜色,不由自主站起身道:「你……怎麼來了?」   司馬病代答道:「楊兄弟找到了活死人丹的解藥,特地送來。」   石頌霜輕輕「啊」了聲,明眸中閃動起驚心動魄的異彩,快活地注視著楊恆久久地沒有說話。   「是真的?」林婉容亦驚喜地起身問道:「楊兄弟,你從哪兒找來的解藥?」   也難怪她和司馬病均都有此疑問。當年厲問鼎逼她服食下活死人丹,司馬病為救愛妻走遍三山五嶽,終究未能配成解藥。豈知毒郎中二十年都沒辦到的事,楊恆卻在短短兩三年裡就給做成了,著實教人不敢相信。   司馬病將前因後果說了,林婉容亦不由唏噓道:「楊兄弟,要不是你心細如髮,這活死人丹的解藥便要隨青天良的屍首一起永埋黃土了。只怕青天良自己也沒想到,他貪心狠毒,盜藥焚屋,卻在無意中促成了件好事。」   楊恆毫無得色,說道:「一飲一啄,莫不天定。這也是厲兄福澤深厚,善有善報。」   聽到楊恆誇讚厲青原,石頌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從楊恆坦然回視的眼睛裡,沒有虛與委蛇與譏刺冷漠的影子。石頌霜芳心一陣喜慰,頓感到如釋重負的輕鬆。   是的,她沒有想到楊恆竟果真履踐承諾,為厲青原送來活死人丹的解藥。   積壓在她心頭這多年的陰霾終於開始消散,不但是為了厲青原有重生之望,更為了楊恆。   她輕輕咬了下櫻唇,問道:「阿恆,你可以陪著我去樓蘭麼?」   楊恆凝視著她,目光裡滿是溫柔,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們還要一起去蓬萊。」   一抹驚心動魄的紅暈升騰在石頌霜明艷無方的玉頰上。她沒有回答,因為答案已經寫在了彼此的心間。   司馬病和林婉容悄然對視,看著眼前的這雙小兒女,他們的心裡也是由衷欣慰。   無論如何,他們始終盼望著楊恆能和石頌霜重新走到一起。只因厲青原突如其來的變故,才使得這樣的一種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而今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最大心結已然解開,只是又該如何面對醒來後的厲青原?   司馬病咳嗽一聲,說道:「楊兄弟,石姑娘,你們慢慢聊。我和婉容還得去清理筐裡採來的藥材。」說罷背起籮筐,和林婉容一起離去。   四周萬籟俱寂,靜得能夠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兩人脈脈對望,誰也不想開口打破這久違的寧和。   「送你──」忽然楊恆將手伸到了石頌霜的面前,他攤開五指,掌心裡赫然是一支銀釵,「這是娘親昨天給我的。它值不了幾兩銀子,卻是我爹爹的遺物。所以在我心中,這支銀釵遠勝過世上一切的珍寶。」   石頌霜心弦劇顫,緩緩接過銀釵。釵上還帶著楊恆火熱的體溫,更凝結著父子兩代的如海情深。   略作猶豫,她將銀釵珍而重之地藏入袖中,卻看到楊恆臉上掠過一縷失望。   「我想等到有一天,」她淺淺含笑說道:「你能親手為我戴上。」   楊恆的心頭瞬間被一股狂喜吞沒,但覺這是自己此生中聽到過的最美妙的話語。   他正想出言,不意靈台生警,一道巨鷹般的身影從谷口飛掠而至,飄落在草廬前。   「厲掌門?」石頌霜望著來人暗自一凜,心道:「他為何來這裡?」   厲問鼎面無表情,冷厲的目光掃過楊恆和石頌霜,鼻子裡重重一哼。   要放從前就厲問鼎這滿懷敵意與輕蔑的冷哼,楊恆若不反唇相譏才是怪事。   但現在他卻是置之一笑,抱拳道:「厲掌門,別來無恙?」   厲問鼎愣了愣,似乎在奇怪面前站著的這個年輕人身上表現出來的變化。   半晌過後他畢竟不願失了一方宗主的禮數與身份,沉著臉道:「你也在,很好。」   石頌霜怕兩人又起爭端,問道:「厲掌門,不知你來此有何貴幹?」   厲問鼎蔑然瞥過石頌霜,冷冷回答道:「我來接青原回樓蘭。」   「你也來接青原?」石頌霜錯愕道:「他不是已經回樓蘭了麼?」   「胡說八道!」厲問鼎微怒道:「你們把青原怎樣了?」   石頌霜隱隱預感到不對勁兒,答道:「六天前,令夫人已親自接走了青原。」   「不可能,」厲問鼎想也不想,斷然道:「她從未跟我提過要接回青原。何況有六天的工夫,他們也早該回到樓蘭了。可及至出門,老夫也未曾見到他們。」   石頌霜大吃一驚,說道:「我無意騙你,那日厲夫人來接青原,司馬郎中夫婦也都在場。莫非……夫人和青原在回歸途中遭遇到什麼事故?」   厲問鼎冷笑道:「還說你沒騙我?早在半個多月前我夫人就前往普陀山敬香許願,豈會莫名其妙地又跑來黃山?她若有此意,又焉能不告訴老夫?石頌霜,青原是老夫的兒子,至尊堡的少主人,你無權留他在此,更無需用這等不著邊際的謊話來瞞騙厲某!」   楊恆搖搖頭道:「厲掌門,頌霜並未騙你。厲青原確是被令夫人接走。或許他們在路上有事耽擱了幾天,等你回到樓蘭自能見著。實不相瞞,我們已找到活死人丹的解藥,正要送去樓蘭。既然在此巧遇,便請厲掌門將解藥一併帶回。」   厲問鼎哪裡會信楊恆會為厲青原尋求解藥,嘿然說道:「我若讓青原服下你送的解藥,恐怕不消片刻便會一命歸天!到那時你們兩人就可心安理得地做起夫妻了!」   石頌霜秀眉微蹙,漠然道:「厲掌門,你即不信,我也不必多說。這便請回吧。」   厲問鼎眸中煞氣一閃,說道:「讓我抓了你去見石鳳陽,看他敢不還我兒子!」   他身高臂長,只往前跨出了一步大手便探到石頌霜面前。   楊恆橫身攔截,右手五指蜷曲使出一式「撥雲見日」在厲問鼎的鐵爪上輕輕一拂。   厲問鼎手爪一麻攻勢盡消,不由愈發惱怒道:「小狗,那日在至尊堡中未曾分出勝負,今日厲某要讓你識得厲害!」左掌虛晃,大袖鼓蕩如雲橫掃楊恆胸口。   楊恆挽住石頌霜纖腰,施展萬里雲天身法往後飄退五丈,脫出厲問鼎的袖風籠罩卻不還手,心平氣和道:「厲掌門,你關心愛子安危,在下亦能體諒。但厲青原確已不在黃山,你再是用強也無濟於事。」   厲問鼎怒喝道:「誰要你這小狗體諒?」呼地一記大漠孤煙掌拍向楊恆胸口。   其實在他的心裡並非絲毫不信石頌霜和楊恆所言。但一來他更不信素來溫順的妻子會背著自己接走厲青原;再則也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因此根本不理楊恆的解釋勸說,一意揮掌猛攻。   楊恆見厲問鼎這一掌勢大力胸,倘若自己一再避讓不僅難以自保,還會累及身旁的石頌霜,於是丹田運勁使出北斗神掌。   「砰!」雙掌交擊,竟是厲問鼎的身子晃了晃。他心中一震,將掌力提升到十成。   兩人又硬撼了數掌難分伯仲,厲問鼎掣出魔槍喝了聲道:「拔劍!」槍鋒轉如車輪,幻動出層層疊疊的精光殺向楊恆。   楊恆不敢怠慢,亮出阿耨多羅劍以攻對攻直挑厲問鼎咽喉。劍華迫入槍影中叮叮連聲脆鳴,激濺起串串刺目光花。   厲問鼎覺察出楊恆的修為較之三年前交手時又有大進,不由得精神一振使出全力,心道:「我若藉著今日的由頭殺了這小子,就算石鳳陽事後知道也無話可說!」   奈何楊恆不溫不火,不管厲問鼎的攻勢如何猛烈凌厲,始終沾不著他的一片衣角。   兩人你來我往鬥得天昏地暗旗鼓相當,將司馬病和林婉容也引了過來。   見是厲問鼎,司馬病面色一變道:「這老魔又來生事,真是恩將仇報!」   石頌霜雙目不離楊恆,一顆芳心高高懸起,說道:「他是來接青原的,卻怎也不信厲夫人前幾日已將人接走。」   林婉容的修為在這三人中最弱,也看不出楊恆和厲問鼎到底誰佔了上風。但在她心目裡楊恆再是厲害,也敵不住三魔之一的厲老魔,當下道:「石劍聖還在閉關煉製阿耨多羅花,我去將他請來!」   石頌霜自然也想到了在石洞裡閉關的石鳳陽,卻不敢輕易離開,說道:「也只有外公能將他們分開了。」   這時猛聽厲問鼎沉聲呼喝,又使出得意絕學九轉青花刃。他立意要將楊恆置於死地,出手毫不留情,三圈八十一束青色光刃以排山倒海之勢漫天澎湃。   楊恆感應到厲問鼎眼中透出的殺機,飄身飛舞祭起海闊天空。   「轟──」金青二色的光瀾迎頭怒撞,爆發出地動山搖的轟鳴。   石頌霜和司馬病立足不穩,齊齊往後踉蹌,胸口氣血翻騰鬱悶無比。   厲問鼎的魔槍從光瀾中破繭而出,發出銳利的呼嘯直刺楊恆眉心。   楊恆身形飄展,卻始終無法擺脫槍勢籠罩。他左手一掐劍訣,神功催發體內金光衝霄,祭起天若有情訣。   千鈞一髮之際,遠處飛來一朵光彩奪目的九色奇葩,堪堪擋在了楊恆身前。   「叮!」槍鋒刺中花心,竟是重重回挫,帶得厲問鼎身形往後飛退。   再看那九瓣奇葩毫髮無損,穩穩凝定在楊恆的身前,閃爍著美輪美奐的光彩。   厲問鼎飛出十丈穩住身形,手握魔槍愕然望向九色奇葩,委實無法相信世上竟有這等奇珍異寶,將自己志在必得的「逆天訣」化解於無形。   「外公!」石頌霜欣喜叫道,奔向的卻是撫劍收功的楊恆。   只見石鳳陽在林婉容的陪伴下緩步行來。他揚手輕招,那朵九瓣奇葩倏然凝縮,飛入掌心之中。   司馬病喜道:「石劍聖,這就是阿耨多羅花吧?」   石鳳陽道:「不錯,正是阿耨多羅花,不曾想今日神器初成,就在厲掌門的槍下試驗了一招。」   厲問鼎見石鳳陽已至,心中一沉道:「這老鬼修為深不可測,再加上楊恆那個小鬼,今日恐難討得便宜。」   石鳳陽駐步又道:「厲掌門,你的來意老朽已知,但令郎確被厲夫人帶走。如若不信你盡可將此谷搜上一搜。」   厲問鼎目睹阿耨多羅花輕輕鬆鬆就擋下了自己的逆天訣,心頭驚疑不定,口氣放軟道:「不必,石兄的話豈有虛假?既然如此,厲某便回樓蘭了。」   石鳳陽淡然道:「厲掌門走好,恕老朽不送。」   厲問鼎嘿嘿一笑,怨毒地看了眼楊恆和石頌霜,收槍拔身離了滌塵谷。   林婉容長舒口氣道:「老爺子,還是你厲害,三言兩語就嚇退了厲老魔。」   石鳳陽微笑道:「那是他久攻楊恆不下銳氣已失,才會走得這般爽快。」   楊恆走到近前,說道:「石老爺子,虧得你及時解圍,我可不敢居功。」   司馬病笑道:「你們兩個又何必推來讓去?無論如何,能讓厲老魔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離去,實在是大快人心!」   石鳳陽道:「丫頭,阿耨多羅花業已煉成。你就將它戴在發上,今後任誰都難以傷到你一根頭髮。」說罷將已凝練成精巧花簪的阿耨多羅花放入石頌霜手心。   石頌霜越看越是喜愛,將花簪插在鬢角,說道:「謝謝你,外公。」   石鳳陽別有深意地望了望楊恆,說道:「不過是借花獻佛,謝我作甚?」   石頌霜微感羞赧,情不自禁瞧向楊恆,卻發現他站在一邊默然出神,便問道:「阿恆,你在想什麼?」   楊恆道:「我在想厲夫人會將厲青原帶到哪裡去?按常理說,接走兒子這等大事,她沒有理由瞞著丈夫。除非……」   「除非她真的另有目的。」司馬病接口道:「我敢打包票,厲老魔回去一準會撲個空。」   石頌霜一省,不禁為厲青原擔心起來,說道:「可厲夫人要帶青原去哪兒?」   石鳳陽悠悠道:「或許,她已想到救治愛子的辦法,卻不想或者不敢讓厲問鼎知道,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林婉容忍不住看向楊恆,輕歎道:「楊兄弟好不容易找到了解藥,不想又節外生枝,真正教人頭疼。」   石頌霜道:「我明天就下山尋找厲夫人的下落。」   司馬病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厲問鼎都找不到,你又到哪裡去尋著他們母子?」   石鳳陽道:「丫頭,你急也沒用。好在厲青原不會有危險,你盡可安心。」   石頌霜疑惑地望著石鳳陽,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   晚飯過後眾人圍桌閒聊,石鳳陽和楊恆走出茅廬,沿著山谷漫步。   等走出了一段,楊恆問道:「石老爺子,你知道厲青原現在何處?」   石鳳陽點點頭,說道:「我在他身上藏了件物事,不論相隔多遠都會生出感應。只是厲夫人帶他去的那個地方,卻遠遠出乎老朽的意料之外。」   楊恆側目瞧向石鳳陽,等他說出答案。哪知石鳳陽卻轉開話題道:「謝謝你陪我出來散步。這麼多年,我早已習慣獨自一人在這山谷裡漫無目的地閒逛。」   楊恆遲疑須臾,試探問道:「老爺子,似乎你有心事?」   石鳳陽偕著楊恆走入一片小竹林中,沉吟道:「半個月前宗師弟來找過我,說起了南海的事,也提到了你。」   楊恆一愣道:「這麼說,您已知道了石老夫人……」   「早在幾十年前我就知道了。」石鳳陽的神情似喜似悲,朝向孤零零佇立在林中的一座墳塚望去,說道:「只是這個謎團一直藏在心底,連石丫頭也沒說。」   「您早就知道了?」楊恆驚訝愈甚,隨著石鳳陽來到了洛璇逸的墳前。   「她是我親手安葬的,」石鳳陽蕭索一笑道:「儘管宗師弟也曾小心翼翼地將墓穴恢復原狀,但這墳塚上的擺設乃至一草一木的改變又豈能騙得過老朽的眼睛?」   楊恆恍然大悟,問道:「這麼說來,您一直都在暗中找尋老夫人?」   石鳳陽避而不答,說道:「阿恆,我帶你來這裡,是有事相托。」   楊恆慨然道:「您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有事只管吩咐。」   石鳳陽凝望妻子的墓碑出神良久,徐徐道:「假如我明日一去不返,十天後你可進入悟經洞中。在最後一尊石雕的底座下,藏有一封我適才寫就的書信。那是給石丫頭的,也是給你和崇山的。」   楊恆一驚,委實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麼地方竟是劍聖石鳳陽也無把握全身而退的!他胸中熱血一湧,說道:「石老爺子,這信就留給頌霜和明燈大師拆看吧。晚輩不才,願與您一起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石鳳陽悠然笑道:「沒那麼嚴重,老朽此舉不過是未雨綢繆,以防萬一。我去見位故友,如有可能再將青原那孩子帶回黃山。你無需擔心──遍數天下頂尖人物,只要我想走,還沒有誰能將老朽留下!」   楊恆心裡卻是另有想法,也是一笑道:「是我多慮了。您老人家的修為連楊惟儼、宗神秀亦要自愧不如,普天之下還怕誰來?」   石鳳陽道:「記住我托給你的事。我還想在這兒多站會兒,你先回去吧。」   楊恆走出小竹林,往茅廬行去。走了約莫百餘丈,他忽然停住腳步,朝側旁的山林裡說道:「出來吧,我曉得你在那兒。」   山林裡傳來「咯」的一聲輕笑,蝶幽兒從樹後轉出,手中捧著形影不離的奇魔花道:「楊大哥,你的神息越來越敏銳啦。」   楊恆卻沒有笑容,盯著蝶幽兒道:「青天良的元神是被你收走的?」   「是啊,」蝶幽兒毫不遲疑地坦承道:「我聽說你接掌滅照宮的消息後,就猜到青天良必定會找上門去。怕你吃虧,我便連夜趕到東崑崙,在暗中保護。結果發現自己是杞人憂天,白白為你擔心一場。」   楊恆的眼神柔和了些,說道:「那天妃呢,她的死和你有關麼?」   蝶幽兒俏臉一整,盯視楊恆道:「這麼說你是在懷疑我?如果是我幹的,何以不順手牽羊將石姑娘也一併殺了,那樣豈不是更加完美?」   楊恆心一跳,道:「你想殺頌霜?」   蝶幽兒側過臉去不理楊恆,半晌忽地噗嗤嬌笑道:「看你緊張的樣子,開個玩笑不成麼?我的傻哥哥,你想不想知道石劍聖要去哪裡?」   楊恆微覺尷尬地眨了眨眼睛,暫且放下心頭隱約的不安,急迫問道:「你知道?」   「我猜也猜得到,」蝶幽兒胸有成竹道:「他是要按圖索驥去找厲青原。」   楊恆略覺失望地搖頭道:「這點無需你說,我也曉得。」   蝶幽兒笑吟吟道:「可是你曉不曉得,厲夫人帶兒子去找的是誰?」   楊恆的眸中星芒一閃而逝,沉聲道:「誰?」   蝶幽兒抬起纖手一直山谷深處,回答道:「這個人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一章 鳳凰島   「東海之上,有鳳來儀。」故老傳說中,曾有一頭鳳凰棲於東海,化身為島。   兒時的楊恆曾經坐在自家小院的桑樹下,聽母親敘說鳳凰棲海的故事。那夜的月亮很圓,星星很多,他趴在母親的膝上,瞪大眼睛望著幽遠的夜空,心裡升起無限的憧憬──要是能在大海上駕起一葉白帆,親眼看看那鳳凰化成的海島,該有多好!   爾今一樣的星空,一樣的圓月,海平面上的鳳凰島也遙遙在望。只是他並非駕著想像中的白帆,而是御劍乘風,飛翔在波瀾壯闊的海天之間。   ──「這個人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當蝶幽兒說完,楊恆即已猜到了答案。   她纖巧的小手所指之處,正是悟經洞。洞中數以百計的石像,都是同一個人的傑作──畫聖吳道祖。   「怎會是他?」儘管心裡已準備好接受任何一種答案,但楊恆仍禁不住吃驚了。厲問鼎和吳道祖,一為魔門巨擘,一為正道泰斗,多少年來一東一西分庭抗禮素不往來,可厲夫人卻背著丈夫將兒子帶去了鳳凰島。莫非石老爺子準備拜訪的故友也是同一人?   「楊大哥,」忽然耳畔傳來蝶幽兒的話音,將楊恆從沉思中喚醒,「我把你從石姑娘身邊拉走,萬里迢迢地前往鳳凰島找厲青原,她不會怪我吧?」   「怎麼會?」楊恆微微地笑了笑,說道:「你能告訴我厲青原的去向,謝你還來不及呢。至於頌霜,我給她留了短信,她會理解的。」   蝶幽兒甜甜一笑,欣然道:「還好,沒怪我棒打鴛鴦。」   楊恆聞言莞爾,說道:「我只是奇怪,石老爺子和吳道祖也算相交莫逆,既然他知曉厲夫人是去了鳳凰島,為何還要諱莫如深不願說出?」   蝶幽兒眨了眨晶瑩閃爍的眼睛,嬌笑道:「也許他是顧及厲夫人的清譽吧。」   楊恆搖了搖頭,回想昨夜石鳳陽在小竹林中對自己所說的話,隱約預感到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那更像一種最後的交代。   這時候鳳凰島漸近,只見碧波萬頃的海面上一座小島如山聳立,高逾百丈。而與其說它是一座海島,卻更像是一尊佇立在海中的巨型鳳凰雕像。整座島嶼掩映於漫山遍野的金紅二色林木中,在距離海面六十丈高的山脊兩側,各有一道寬長的石樑橫空出世斜斜指向天際,恰似振翅欲飛的鳳凰雙翼。   更神奇的是山脊西面還有一道絳紅色的石崖拔地而起如鳳首般探向雲霄,教人不得不歎服於上蒼的鬼斧神工,造化之妙。   「楊大哥,」蝶幽兒停住身形,眺望鳳凰島道:「咱們是正大光明的遞帖子登島拜會吳道祖呢,還是先悄悄找到厲青原母子再說?」   楊恆早有打算,說道:「咱們和畫聖素昧平生,深更半夜的就不打擾他老人家了。」   蝶幽兒咯咯輕笑道:「沒想到你還是位尊老守禮的謙謙君子。」   楊恆悠然道:「謙謙君子愧不敢當,樑上君子倒也不賴。」   兩人低聲談笑間都在暗自尋找登島的路徑。與其他名門大派壁壘森嚴截然相反,楊恆和蝶幽兒並未察覺到鳳凰島四周有人巡護守衛。島上山林茂密,霧氣繚繞,一派寧靜清幽的景象,好似一處任人遊玩的美景勝地。    兩人凝目打量片刻,不約而同地又將視線投向海面下方。蝶幽兒清叱一聲,奇魔花銀芒微閃,撐起一團透明的光罩,將兩人籠罩在內,齊齊沉入海裡。   海下暗流湧動一片漆黑,借助奇魔花散發出的光亮,兩人悄無聲息地潛行出三百多丈。視線所及,已能依稀看到浸沒在海裡的鳳凰島礁。   突然楊恆感到左下方的海水一陣劇烈波動,二十多頭烏黑如墨的巨鯊從深海中浮起,亮出鋒銳森白的尖牙利齒朝兩人撲來。   蝶幽兒低聲說道:「黑魔鯊──吳道祖用來守島的看門狗。」   話音未落,幾條足有二十多丈長的黑魔鯊已砰砰撞擊在了光罩上。   光罩微微搖晃,蝶幽兒一面運功穩住,一面喚道:「楊大哥!」   楊恆會意,縱身衝出光罩。四周的黑魔鯊見狀,立時圍剿了過來。   楊恆躍上一頭黑魔鯊的脊背揮掌拍落,但見一蓬若有若無的金色光暈沿著黑魔鯊的龐大軀幹飛速向頭尾蔓延。所過之處黑魔鯊的身軀如陽春白雪一般融化,轉眼的工夫便徹底地消失在蝶幽兒的視線中。   蝶幽兒的眸中掠過一道驚異的光芒,心知黑魔鯊全身堅逾金鐵幾無軟肋,兼之力大無窮性情殘暴,便是單打獨鬥也足以教劍仙級的仙林高手頭疼不已。誰知在楊恆無堅不摧的掌力拍擊之下,這些橫行無忌的海中霸王竟連紙糊的燈籠都不如。   她唇角含笑向楊恆傳音入密道:「一、二、三……」卻是在為他計時。   楊恆身法飄逸,好似魚翔淺底鷹擊長空,從容遊走在鯊群之中。他手起掌落例不虛發,一條又一條的黑魔鯊在海中接連消融。不等蝶幽兒數到三十,周圍的海域已然恢復平靜,視野裡再也看不到半頭黑魔鯊的蹤影。   清除完擋道的黑魔鯊,楊恆也不重返光罩裡,內息略一流轉騰身上岸。眼前是一片蘆葦灘,連接著一里多外的山腳。一人多高的蘆葦在海風中瑟瑟搖擺,似波浪般起伏不定,正是藏身的絕佳之處。他舒展神息,確定附近並無埋伏,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蝶幽兒潛形匿跡至楊恆近旁,誇讚道:「楊大哥,你剛才的樣子實在瀟灑之極。」   楊恆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仔細觀察島上地形,輕輕道:「你有沒有覺得,在這寧和美麗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總令人心神不安。」   「你感覺到了?」蝶幽兒順著楊恆的視線,仰望形似鳳頭的紅石崖道:「楊大哥,咱們分頭尋找。一旦遇警便以嘯聲聯絡,務必在天亮前回到此處匯合。」   楊恆點點頭,蝶幽兒正欲轉身向南潛行,卻又聽他在背後小聲喚道:「幽兒!」   蝶幽兒駐步回頭,就見楊恆凝望著自己的俏臉道:「似乎每次當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你都會及時出現。」   蝶幽兒嫣然一笑道:「傻哥哥,這樣不好麼?」   楊恆默默注視著她嬌小的身影,緩緩點頭道:「小心!」   蝶幽兒回轉過身,沒有讓楊恆看到自己臉上的那抹淡淡的悵然之色,身形在濃密的蘆葦蕩中忽隱忽現倏然去遠。   楊恆又等了會兒,以防有人在暗中跟蹤蝶幽兒。此刻月上中天,皎潔的玉華將蘆葦蕩照得銀白如雪,清涼的海風拂過他的臉龐,依稀能聞到海水的鹹濕味道。   他施動萬里雲天身法,與蝶幽兒背道而馳往山腳方向行去。雖然聽說過島上只住著畫聖吳道祖和他門下的彩虹七仙子,並無其他門人與僕從,但一路之上楊恆仍不敢掉以輕心。他久聞吳道祖學究天人才識廣博,不僅精通琴棋書畫諸般雜學,更是奇門遁甲之道的頂尖高手。假如自己一個大意撞入他在島上布下的陣法陷阱中,探島不成反做了俘虜,豈不糟糕?   果然,楊恆剛剛走出二十餘丈,身後呼地刮過一陣海風,蘆葦蕩瑟瑟搖曳蹁躚起舞,飄起一蓬蓬灰白色的蘆花,似漫天的大雪紛舞飛揚。   「左青龍,右白虎,」楊恆靈台警兆立生,仰望夜空中紛紛灑灑的蘆花,嘴裡喃喃低語道:「丙火轉乙木,換青龍,開生門,上九之變怒要妄行……」身形亦隨之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在蘆葦蕩中穿梭往來。   行出約莫兩柱香的光景,楊恆驀地往左前方斜跨三步,眼前蘆花翻飛如潮水般向兩旁退去,露出一線縫隙,正是通向山上的生門。   他不敢怠慢,身形飛縱自生門中掠出,便已來到深褐色的山腳下。回頭望了眼白茫茫的蘆葦蕩,楊恆不由暗自慶幸道:「若不是在盡淘巖修煉時被逼著學了些許奇門遁甲之術的概要,只怕連這片蘆葦蕩也難以通過。」   他調勻內息認準紅石崖方向往山上行去,放眼周圍儘是一種不知名的參天古木,枝幹深褐葉片火紅,大片大片的紫色小花開滿地上,間或有一兩叢野生的菌菇。   誰知在山林裡行了小半個時辰,原本以為不消半頓飯工夫就能走到的紅石崖,卻仍在遠處遙遙相望。楊恆心道不妙,停步尋思破解之道,奈何瞧了老半天也沒能看出哪裡古怪,只覺得林中樹木花草乃至山石泥土均都毫無異狀,偏偏自己卻被困在其中不得要領。   楊恆暗道:「既然下面走不出去,那就走上面。雖然這麼做冒險點兒,但總勝過困坐愁城,空想發呆。」   念及於此他提氣上躍。豈料楊恆腳尖甫一離地,身週一陣星移斗轉景物驟變。參天的紅葉古木簌簌晃動似活了過來,樹幹下彎舒展出成千上百的粗壯枝條在空中糾結纏繞,剎那間形成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巨網,從不同方向往楊恆罩落。   與此同時地上的紫色小花冒起輕煙,幻出一條條婀娜多姿的花魄,和野生菌菇變幻而成的奇形侏儒一起撲將過來,將楊恆圍了個水洩不通。   好個楊恆臨危不亂,手腕一抖掣出阿耨多羅劍化為軟鞭,隨著心念催動不斷變長,如靈蛇般游弋身周,捲住一條又一條花魄和奇形侏儒,轉眼間就像鞭炮似的將它們捆成一大串,運氣低喝往上方甩去。   「砰砰砰!」花魄侏儒撞在罩落的巨網上,登時便被枝條纏得嚴嚴實實無法動彈。   楊恆屏氣斂息落回地面,將阿耨多羅劍收入掌心,嚴陣以待靜觀其變。   「呼──」須臾之後,枝條鬆動回縮,數十個恢復原狀的菌菇從散開的巨網裡掉落下來,劈劈啪啪砸在泥地裡。那些花魄卻是煙消雲散,連帶地上的紫色小花亦在一霎裡枯萎凋零,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根莖。   山林中漸漸恢復寧靜,楊恆的心情卻絲毫無法輕鬆。適才一番短兵相接,讓他知曉這些草木所化的花魄精靈雖然厲害,卻絕抵擋不住阿耨多羅劍的神威。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最直截了當的辦法莫過於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路來。然而如此一來勢必會鬧出動靜,任誰都會知道這島上來了生人。   楊恆不禁暗暗佩服起吳道祖,揣測道:「也不曉得幽兒那邊的情形如何?」   正當他陷入進退維谷之際,忽然覺察到遠處山林裡有異,似有人朝這裡奔來。   楊恆微凜道:「莫非我的行蹤已被發覺?」身形一晃藏到樹後。   只見一道紫色身影風馳電掣,足不點地的御風而來,卻是一位明眸皓齒的冷艷少女。她顯然對這林中所佈的陣勢極熟,身形毫不停頓頃刻便從楊恆身前掠過。   「這不是匡柏靈麼?」楊恆目送紫衣少女的背影,詫異道:「夜深人靜,她一個人要去哪裡?也好,我便悄悄綴在這丫頭的身後,總可上得紅石崖。」   於是他亦步亦趨跟在匡柏靈的身後,始終保持著十多丈的距離。   匡柏靈一來心中有事,再則決計料想不到竟有人能悄無聲息地潛入鳳凰島,故此一前一後行出十餘里竟未發覺身後有異。   忽然匡柏靈在一處山坳裡停下,先向四周張望了一圈,便往下方的一座石洞走去。   那石洞掩映在青草古籐之後,兼之洞口狹小極不易察覺。未等匡柏靈走到近前,洞口外的草叢微微一陣顫動,從裡面走出一個青年男子,竭力按捺興奮之情低聲說道:「匡師妹,我等了你好久,怎麼才來?」   楊恆隱伏下身子,見狀偷笑道:「我當這丫頭偷偷摸摸溜出來幹什麼,敢情是私會情郎來了。看那年輕人的穿著打扮,倒像是天心池的門人。」   就聽匡柏靈冷冷說道:「郭師兄,我是來送你離島的。」   這句話好似一盆涼水澆在了那青年男子的頭上,他滿臉的喜色蕩然無存,半是傷心半是失落地問道:「你……決定了,不跟我一起走?」   匡柏靈避開青年男子夾雜著三分懇切,三分悲傷,又有三分不捨的眼神,說道:「我不會背叛師門,更不可能為了你捨棄鳳凰島。」   「我並不是要你背叛令師,」青年男子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接受我。」   「不行!」匡柏靈冷冰冰地拒絕道:「我入門時對著師父發過毒誓,專心修煉參悟天道,學成離島之前絕不沉溺人間情愛。何況,還有我爹爹也不會同意。」   「我可以等,」青年男子毫不猶豫地說道:「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會等著你。匡師妹,我郭霸郊對天發誓:此生一心一意對你,非你不娶!」   匡柏靈聞言心中一陣的迷惘煩惱。她和郭霸郊的事至今還是樁不為人知亦不敢告訴給任何人的秘密。兩人其實早在當年正道五派圍剿東崑崙的時候便已相識,激戰中郭霸郊奮不顧身,將她從四個滅照宮高手的圍攻裡救了出來,自己卻受了重傷。事後匡柏靈前往探望,兩人又相處了大半日,均都對彼此大生好感。   其時的匡柏靈正值豆蔻年華情竇初開,平日裡在鳳凰島上除了潛心修煉師門絕學外,便是和幾位同門姐妹遊玩嬉鬧,卻從不曾有機會和一個年輕男子如此長時間地親密相處。況且郭霸郊非但是名門子弟修為不俗,更是長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又對她慇勤相問千依百順,一來二去匡柏靈不免芳心可可。   只是其後兩人各自回返師門,便斷了聯繫。時間一久,匡柏靈也就逐漸淡忘了郭霸郊,偶爾想起卻仍是禁不住心潮起伏感懷惆悵。   三年前神藏峰大戰,天心池隨著宗神秀的身敗名裂亦土崩瓦解。郭霸郊流落江湖,生死不明也失去了消息。聞聽此訊後,匡柏靈心裡好不難受,卻不敢在師父和師姐們的面前表露出來。   未曾想半個月前郭霸郊竟偷偷溜上鳳凰島,陷入蘆葦蕩中不得而出。恰巧那天是匡柏靈當值,將郭霸郊從蘆葦蕩中救出。兩人久別重逢,當真是忘乎所以,歡欣激動,一直喁喁私語到太陽下山,仍是依依不捨。   匡柏靈怕郭霸郊被同門發現,便要送他離開。可郭霸郊說什麼也不願就此離去,無奈下匡柏靈只好將他藏在了這座僻靜的石洞裡。其後十數日兩人便在石洞中偷偷私會,郭霸郊幾次提出要見畫聖,向他當面求親,卻都被匡柏靈拒絕。   匡柏靈深知師父絕無可能答應,說不定還會因為自己違背了入門的誓諾,將她一怒之下趕出鳳凰島。這些日子她過得既甜蜜快樂,又緊張害怕,左思右想到底覺得這樣下去終非長久之計,為了天道夢想惟有揮劍斬情絲,說服郭霸郊離開。   郭霸郊見匡柏靈的面色游移不定,顯然是心中掙扎難以決斷,不禁又生出一線希望,軟語相求道:「好妹子,隨我去吧。我會好好待你,讓你一生一世都快快樂樂,幸福美滿。若違此誓,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匡柏靈芳心顫動,一個「好」字幾乎脫口而出,卻猛地想到自己也曾經對著師父立下過類似的毒誓。望著郭霸郊熱切的目光,她的心裡一片迷亂,委實不曉得自己該如何抉擇。   正在此際忽聽有人輕輕的一聲歎息道:「靈兒,你真打算跟他走麼?」   匡柏靈心神狂震,叫道:「師父!」凝眸望去,就見一位鶴髮童顏仙風道骨的白袍老者緩步從山巖後走出。他的相貌英俊儒雅,一頭銀灰色的長髮寫意地垂洩到後腰,在月光下微微泛起紫光,頜下三綹長鬚,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之氣,腰間束著一條七彩虹帶,在夜風裡輕輕飄蕩更添幾分仙韻。   郭霸郊一驚,眼看自己的行藏暴露,忙定了定神躬身施禮道:「弟子天心池門下郭霸郊,拜見吳師叔!」   吳道祖雙手負後,望著他道:「郭霸郊……你是秋梧桐秋兄的關門弟子?」   「是,」郭霸郊恭恭敬敬束手站立,垂首道:「弟子冒昧登島,請吳師叔寬宥。」   吳道祖深邃平和的目光注視著郭霸郊的臉,搖搖頭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況且郭師侄還是秋兄的關門弟子?」   匡柏靈自師父現身後,心便像小鹿般跳個不停。即怕郭霸郊失禮惹怒了師父,又怕師父大發雷霆,懲戒自己和郭霸郊。聽吳道祖說話時語氣溫和,並無怒意,她稍感安心道:「師父……這位郭師兄剛上島不久,陷在蘆花蕩陣中進退不得。剛巧弟子經過,就將他帶到了這裡,打算問明情況再稟報您。」   她一邊說一邊背著吳道祖向郭霸郊連使眼色。郭霸郊心領神會,接口道:「弟子適才在海上遊蕩,見此處有座山島不由心生好奇。誰想剛一踏進蘆葦蕩就陷了進去,若非匡師妹及時搭救,弟子此刻尚在那裡頭轉圈呢。」   吳道祖靜靜聽完,搖頭道:「不對吧,郭師侄你好像並非剛才上島,而是已在這石洞裡藏了許多天!」他指了指腳邊的一個足印,接著道:「靈兒,七天前下過一場大雨,這是你在泥濘裡踩出的足印。翌日天氣轉晴,泥土干後就將這足印留了下來,你未曾留意到吧?」   匡柏靈大驚失色,沒想到師父竟從一個不起眼的足印上推斷出郭霸郊登島已有十數日的事實。她素來對吳道祖視若天神敬畏有加,再不敢說謊掩飾,雙膝跪地道:「師父,弟子不該騙您。請您治弟子欺瞞之罪!」   郭霸郊見此情景,連忙道:「吳師叔,這不關匡師妹的事,都是我不好!」   吳道祖淡然一笑,道:「靈兒,你不知道吧?早在你之前為師便已到了石洞外,你和郭師侄的談話我聽得明明白白,結果真教我且慰且痛!」   匡柏靈嬌軀發抖,頭垂得更低,顫聲道:「原來師父您早知道了。」   吳道祖悠然道:「你是為師最得意鍾愛的徒兒,所以我見你不肯背叛為師,堅拒郭師侄的懇請,心中甚為欣慰;但你也不該瞞著我接連多日在深夜裡來此與一個年輕男子私會。莫非在你心目裡,為師是個不通情理的怪物麼?」   匡柏靈羞慚交集,說道:「師父,弟子錯了。弟子這就送郭師兄離島,然後聽憑您發落處置,絕無怨言。」   吳道祖淡淡道:「不必了,讓為師送他。」   沒等匡柏靈反應過來,就聽到「砰」地一聲悶響,一件物事被擊飛了出去。   她惶然抬頭,但見郭霸郊被吳道祖一掌擊中胸口,摔飛在洞外的草叢裡,七竅流血業已斃命。匡柏靈禁不住魂飛天外,驚聲叫道:「師父──」   暗處的楊恆也是大感意料之外,心道:「這吳道祖下手夠狠的!只怕匡姑娘也有麻煩,她為人雖是驕橫刁蠻了些,但看在匡掌門的面上我不可不救。」當下凝息靜觀,掌心暗蓄功力隨時準備救援匡柏靈。   「師父……師父?」吳道祖喃喃低語,一步步走近匡柏靈,語帶哀傷地問道:「靈兒,你的心裡早教這小白臉佔滿了,還有我這個師父嗎?」   在匡柏靈的記憶裡,師父永遠都是那種從容不迫飄逸瀟灑的神仙風姿,卻從沒見過吳道祖如此憂傷失態的模樣,更不知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樣可怕的事情?   她不由自主地往後瑟縮,又是傷心又是驚惶地叫道:「師父,靈兒知錯,以後不敢了!」   吳道祖在匡柏靈跟前停住腳步,緩緩彎下腰用手指托起她的臉蛋兒,凝視著她嬌美的容顏,徐徐道:「你是我的。有誰想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就必須死!」   匡柏靈腦海裡嗡地轟響,呆呆仰望著師父的臉龐,說道:「我是你的?」   突聽遠處有人冷然說道:「吳道祖,你是我的!」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二章 秘密   隨著話音落定,黑黔黔的暗影裡緩緩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赫然便是樓蘭劍派掌門人厲問鼎。他的瞳孔收縮,目光像冰針般犀利地扎入吳道祖的背心,森然問道:「玎芝和青原在什麼地方?」   吳道祖鬆開匡柏靈的下巴,驀地手指一拂將她點昏過去,方才淡定自若地慢慢站直身軀,說道:「厲兄要見玎芝和青原母子?好,我帶你去!」   厲問鼎怔了下,沒料到吳道祖非但如此爽快地承認了厲青原母子就在鳳凰島上的事實,還答應帶自己前往。他瞥了眼氣絕身亡的郭霸郊暗生警覺,嘿然道:「那厲某就先謝過吳兄了。」   吳道祖提起匡柏靈的身子丟入石洞裡,說道:「厲兄無需謝我。不過我也有一個疑問想請教厲兄──是誰告訴你玎芝母子來了鳳凰島?」   厲問鼎哼了聲道:「這點也不用瞞你,想必你也認識她,蝶幽兒!」   吳道祖點了點頭道:「多謝厲兄相告,請隨我來。」舉步向西而行,似乎壓根不在意厲問鼎會突生殺機在後偷襲。   見兩人走遠,楊恆緩緩出了口氣,思忖道:「厲青原果然被他娘親帶來了鳳凰島!聽吳道祖的口氣,他似乎和厲夫人也是舊識。可幽兒為何要將厲問鼎也引來鳳凰島?」   他先潛至洞內,將匡柏靈救醒。匡柏靈昏昏沉沉還以為是吳道祖解開了自己的禁制,睜眼喚道:「師父……」可藉著月光再一打量,才發現面前的人竟是楊恆。   她大吃一驚彈身而起,雙手自然而然護在胸前,警惕道:「你想幹什麼?」   楊恆往洞外走,說道:「吳道祖十有八九不會放過你,將郭霸郊的屍體掩埋後就趕緊離開,回衡山尋你爹爹去吧。」   匡柏靈這才相信楊恆是好意救護自己,一時沒工夫去想他是如何上島的,急問道:「我師父呢,還有厲老魔,他們去了哪裡?」   楊恆站在洞口道:「他們去見厲青原母子,我得跟上去了。匡姑娘,令師行事詭異狠辣,我勸你還是盡早離開他為好。」   匡柏靈也不知有沒有聽進楊恆的勸告,疾往洞外奔去。楊恆伸臂攔住,問道:「匡姑娘,你要去什麼地方?」   匡柏靈道:「別攔我,我要去找師父。厲老魔心狠手黑,我不能讓師父被他害了。」   「令師剛剛殺死了郭霸郊,若非厲問鼎出現很可能連你也一併殺了!」楊恆皺了皺眉道:「你還要去找他,豈非自投羅網?」   匡柏靈執拗道:「我不信師父會殺我!他對我們姐妹恩重如山,就算真要殺我,我也絕無怨言!」一邊說一邊將郭霸郊的屍首抱起,放入了石洞裡,聲音漸轉低柔憂傷道:「郭師兄,你是因我而死的,對不起!」   楊恆的眉頭漸漸鬆開,拍了拍匡柏靈輕輕抽泣的香肩道:「好,我帶你去找令師!」   兩人出了石洞向西追去。有匡百靈在旁,楊恆已不必擔心自己再陷進吳道祖布下的陣勢裡,速度不覺加快了許多,不久便追上了吳道祖和厲問鼎。   楊恆放慢身速,傳音入密道:「實不相瞞,我是為救厲青原而來。在找到他們母子之前,不宜暴露行蹤。匡姑娘,委屈你代我暫時隱瞞。」   匡柏靈沉默了會兒,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在今次重逢前,她對楊恆的印象只怕比楊恆對她的更差。但剛才短短片刻的相處,她卻驚訝地發現楊恆的性子沉穩隨和了許多,猶如一個善解人意的兄長,明明不贊成自己去找師父,卻還是答應了下來,並無一句嘲諷甚而怨言。這樣一來儘管匡柏靈不明白楊恆此行目的所為何來,卻難以拒絕他的請求。   又行出五六里路,已來到南面那道宛若鳳翼天翔的石樑上。石樑飛凌海上,林木茂盛怪石橫生。吳道祖帶著厲問鼎在密林裡左一拐右一彎,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暗藏玄機。厲問鼎暗自記下路徑,警惕道:「莫非他是以青原母子為餌誘我來此,要借用此處的陣法禁制暗算厲某?」   忽然吳道祖彎腰,在一株金葉樹下用手輕撥了兩下,也不曉得觸動了什麼機關,前方的樹木倏然褪淡消失,升起一團淡淡的紫霧。吳道祖回頭道:「厲兄,請進!」   厲問鼎身軀站立不動,鼻子裡哼了聲道:「吳兄先請!」   吳道祖不以為意地袍袖一拂,將瀰漫而來的紫霧盪開些許,邁步走入。   厲問鼎緊隨其後,雙目須臾不離吳道祖的身影,以防他突然搞鬼。這樣走出十餘丈,週遭的霧氣漸漸變淡,遠遠可見前方石樑上有一排青磚瓦房。房外是一片幽靜的櫻樹林,三三五五的白兔棲息其間,還有幾羽雪白無瑕的仙鶴,只是夜色深沉,俱已酣然入睡,絲毫沒有驚覺到吳道祖和厲問鼎的到來。   吳道祖走到正屋門外,輕扣門環向裡道:「玎芝,是我,開門。」   厲問鼎在吳道祖身後站住,望著緊閉的屋門面色陰沉,也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不一刻屋裡亮起燈光,房門輕啟從裡頭現出厲夫人的身影,神色裡充滿了驚喜。   「師父……你?」一下子,她愕然看見站在吳道祖身後的厲問鼎,臉上的喜色立時散去,片刻的驚慌後,她怔怔扶門道:「你怎麼來這裡了?」   「這話該是我來問你的。」厲問鼎冷冷盯著結髮多年的妻子,眼神變得愈發森寒,說道:「不過你剛才開門時,那一聲『師父』,已讓我知道了答案。」   厲夫人有些手足無措地望望吳道祖,嘴唇動了幾動,低語道:「不錯,我來鳳凰島,就是為了懇求師父救治青原。」   厲問鼎嘿嘿低笑,笑聲裡透出徹骨寒意,衝著吳道祖道:「吳兄,你好手段!」言下之意自是譏諷吳道祖居然派門下女弟子不惜犧牲色相潛伏在自己枕畔。   吳道祖面色沉靜,搖頭道:「厲兄誤會了,事情並非如你想像。咱們進屋再說。」   厲問鼎一擺手,說道:「青原呢,老夫今夜就帶他回樓蘭去。」言語中隻字不提對厲夫人的安排,顯是立意要和她恩斷義絕。   「不,青原不能跟你走!」厲夫人身子微顫,說道:「你解不了他身上的毒。」   厲問鼎嗤之以鼻道:「笑話,厲某解不開別人就能解開了?你滾開,老夫要帶走自己的兒子,天經地義誰敢說不?!」說罷闊步闖向屋中。   「你不能帶走他!」厲夫人拚命攔阻,情急叫道:「他不是你的兒子,是我師父的!」   「什麼?」厲問鼎如遭雷擊,似泥塑般呆立不動,森然道:「賤人,你再說一遍?!」   厲夫人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步,但還是點頭低聲道:「青原是我師父的兒子!」   厲問鼎的眼眸裡閃起駭然的寒芒。一直以來他內心裡都對厲青原這個兒子頗為不滿,覺得這孩子太過秀氣文弱,不像自己。但此刻乍聽妻子揭開生世真相,厲問鼎卻又有一種塌下半邊天的感覺。一股被戲弄和羞辱的憤怒捲裹著難以言喻的哀傷與失落匯聚成洶湧殺機,在厲夫人點頭回應的一瞬,陡然爆發出來,舉掌朝妻子頭頂拍落。   「啪!」吳道祖早有防備,斜身搶前將厲問鼎的鐵掌截住。雙掌相交,兩人的身子均都微微一晃,誰也沒佔著便宜。   「厲兄,這事不怪玎芝,都是我的錯。」吳道祖語含歉仄,緩緩解釋道:「當年我將玎芝逐出鳳凰島時,並不曉得她已身懷六甲。否則豈會忍心令她們母子孤苦伶仃飄零四海?幸虧厲兄接納了玎芝,又娶她為妻,撫育青原長大成人。此恩此德在下銘感肺腑沒齒難忘!」   這些話聽進厲問鼎的耳朵裡,就像一條無形的鞭子在狠狠地抽他的耳光。   他臉上的煞氣越來越濃,若非忌憚吳道祖的修為不遑多讓,早已一掌斃了這對令自己蒙羞的亂倫師徒!他娶玎芝原本也非好心,只是追求林婉容不得,失意之下發現一個容貌相似的替代品。沒想到連這替代品都是別人穿過的破鞋,想他堂堂樓蘭劍派掌門,雄踞大漠神威蓋世,一旦家醜外揚豈不招來天下人恥笑?   何況,自己還懵然不知地替別人養了三十多年的兒子,直到今天才如夢初醒。   怒極之下他仰天長笑道:「一個師父,一個徒弟,居然大逆不道做出這等苟且之事,委實教厲某大開眼界!吳道祖,你欺我太甚──」   話音未落左掌運足十成勁力突然向吳道祖的胸口拍去,幾近於偷襲。   吳道祖吸氣疾退到屋外,厲問鼎如影隨形緊追不捨,雙雙進至櫻樹林中。   厲夫人花容慘淡從門裡奔出,高叫道:「別打了!問鼎,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得青原這般模樣。你要恨就恨我吧!」   「你害青原?」厲問鼎一驚,凝掌撤身側目道:「不是林師弟?」   「不是他,是我。」厲夫人澀聲道:「那晚林師弟來送參,我就猜到是你在背後指使。於是我偷偷在湯中加入了磨碎的活死人丹藥粉,想將石頌霜毒得半死不活。哪知人算不如天算,青原他竟搶著喝下了參湯,我想攔卻也晚了。為掩飾真相,不教你懷疑我,我又殺了林師弟,嫁禍給他。」   厲問鼎聽完寒聲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沒有道理這樣做!」   「不,我當然有!」厲夫人胸膛一挺,大聲道:「石頌上霜根本就不愛青原,她答應嫁給青原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的緣故。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被一個姑娘玩弄,還為了她意志消沉,萎靡不振!所以,即使你不出手,我早晚也會結果了那丫頭!」   厲問鼎一字字道:「可是你最後卻害了自己的兒子,你真該死!」   厲夫人愣了愣,第一次覺察到厲青原居然會在丈夫的心裡佔據了那樣重要的地位。即使在發覺兒子並非親生以後,還會因他遷怒於自己。   她的心裡不覺又酸又苦,更深感對厲問鼎不起,淒然道:「沒錯,我該死。」   說這話時,她的視線又忍不住悄悄投向了自己的師父──他是第一個佔有自己的男子,也是孩子的生身父親。   其實有許多話她沒有對厲問鼎說明,也無法對任何人講出口來。   她謀害石頌霜,不單是為了兒子,也是出於自己對某個人的報復。   她清楚地記得,就在風暴降臨的那個夜晚,平素滴酒不沾的師父不知何故喝了很多酒,甚至不得不最後由她攙扶回房,然後就發生了永遠改變命運的那一幕──那個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師父,竟醉醺醺地瘋狂而粗野地佔有了她,口中卻喚著另外一個名字。   她沒有反抗,因為沒人知道其實她早已偷偷地愛上了自己的師父。儘管侵犯來得突如其來,儘管她顯然只是一個替代品,但她仍然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清白之軀獻給了他。   然而翌日師父酒醒後,竟沒有絲毫軟語溫存的撫慰,而是不由分說地將她逐離鳳凰島。無論她如何哀求,如何哭泣,最後還是被送上一葉去往大陸的孤舟。   失魂落魄的她離開了鳳凰島,心裡依然沒有絲毫對師父的怨懟。她明白師父的苦衷──師徒之間是不可以有不倫之戀發生的。為了保全彼此,必須忍痛割愛。   可糟糕的是,不久之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走投無路之際她想到了死,未曾想卻被厲問鼎救下,帶回了樓蘭至尊堡。沒多久,她就嫁給了厲問鼎,成為了至尊堡的女主人。   她心裡感激厲問鼎,更感激因為他,不但自己有了一個聲名顯赫的丈夫,孩子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父親,而且還擁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家世背景。可惜憧憬中的幸福並未降臨,很快她就發覺厲問鼎娶自己,居然也不過是為了填補另一個女人的空白而已。未癒的傷口再次迸裂,她徹底絕望了,於是遁入空門在家修行,將所有的感情和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兒子的身上。直至……她親手將兒子變成了活死人。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一切都已明瞭,她卻想不明白,自己從何時、何處開始做錯?   她也不知道,將兒子帶來鳳凰島,將厲青原的真實身份告訴師父,是否做對?!可如果不這麼做,還有誰能幫助自己救醒兒子?   恍惚中就聽吳道祖平靜道:「玎芝,你不必再自責,更不必擔心,一切有為師承擔!」   藏身在遠處的楊恆和匡柏靈驚愕地目睹著眼前發生的事,內心震撼無以復加。   楊恆覺察到匡柏靈的嬌軀在不由自主的發顫,輕輕用手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傳音入密道:「一旦讓人察覺我們在這裡,無論是令師還是厲問鼎,都絕不會容你我活著離開鳳凰島,明白麼?」   匡柏靈聽懂了楊恆的警告,油然有股寒意從腳底直通到頭頂,腦海裡混亂地想道:「師父竟和這位玎芝師姐生下了孩子?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搞錯了!」   「鏗!」場中的厲問鼎亮出魔槍,遙遙點指吳道祖,獰笑道: 「吳道祖,你說得輕巧。、別人都罵厲某冷血無情,可和你這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比起來,我甘拜下風!」   吳道祖面對殺機盈天的厲問鼎,泰然佇立,似乎毫無出手抵禦的意思,歎息道:「厲兄,你也不必太在意了。他日在下自有補報就是!」   「不必了,就在此時此地,你我做個了斷!」厲問鼎的體內騰起冉冉光霧,在夜風裡如怒濤湧動氣勢驚人,直朝吳道祖的身前迫去。   吳道祖雙手負後巋然不動,那青色的光瀾迫至距離他尚有三丈遠的地方猛地凝滯,似被一堵無形而厚重的牆壁擋住,鼓嘯翻騰不休。   「咦?」厲問鼎的眼眸中微露出一絲訝異,不住催迫槍氣往前洶湧。   吳道祖的眉毛急不可察覺地皺了下,身前的青瀾緩緩地再次迫近,腰間綵帶向後獵獵飛舞,雙腳亦慢慢陷入了土裡。   「求求你們不要打!」厲夫人哀婉欲絕地撲向丈夫,只求能阻止這兩個與自己關係最緊密的男人之間的生死決鬥。   「滾開!」厲問鼎立掌如刀凌空虛劈,將厲夫人擊飛出去,跌落在十數丈外。   「問鼎!」厲夫人愧恨之極,心知以丈夫的修為,這一掌本可要了自己的命,可是手下留情僅把她擊出了圈外,雖說受傷不輕,其間卻不無保全之意。   「呼──」就在厲問鼎出掌擊退厲夫人的一霎,林內情形大變。   吳道祖的雙手向兩側舒展平舉,衣袂飄飄如白蝶飛舞,帶起濛濛紫氣。   千百條櫻花樹根捅破土層從地下暴漲彈起,在空中肆意狂舞扭轉,幕天席地湧向厲問鼎。若是從高空望下,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樹根堪堪構成了一圈太極圖形,蘊藏無數法陣變化,將他重重圍困在了正中央。   厲問鼎處變不驚,嘴角露出一抹輕蔑冷笑,雙臂運轉魔槍猛地刺出。   九團青色的炫目光花從槍尖呼嘯而出,湧向四面八方。耳聽「砰砰砰砰」爆響不絕於耳,一條條樹根在青芒的轟擊下灰飛煙滅化為齏粉。   厲問鼎挺槍前行,體內的殺氣攀升至巔峰,雙目鎖定吳道祖的身影低吼道:「咄!」   光瀾澎湃罡氣跌宕,魔槍收起所有的花巧幻招凝為一束無堅不摧的青色光電,劈裂數丈虛空不可一世地挑向吳道祖胸膛,正是厲問鼎的得意絕學「逆天訣」!   「師父……問鼎!」厲夫人剛剛坐起身,呆呆望著這石破天驚的一槍向吳道祖的胸口刺去,情不自禁地閉起了眼睛。   三丈、兩丈、一丈──槍勢在運行中狂猛地抽空了天地間的精氣,威力不斷倍增,到最後化作了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足以毀滅世間萬物。   匡柏靈死死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驚呼出聲,卻再也不敢多看。   楊恆摁住她的嬌軀,以防這丫頭一時衝動撲入戰團。此際厲問鼎已盡出全力,別說匡柏靈,就是自己亦不能直攖其鋒。   他的目光緊盯處於暴風驟雨中心的畫聖,想知道吳道祖會施展何種手段化解去厲問鼎氣吞山河雄霸絕世的剛猛一擊。   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畫聖吳道祖始終佇立不動,深如幽潭的眼眸裡沒有絲毫的驚慌緊張,反而隱隱流露出一抹不屑與興奮,然後攥緊右手五指,一拳砸向厲問鼎的槍鋒!   匡柏靈終於忍不住驚叫失聲。她幾乎無法相信,師父居然會用自己的拳頭去撞擊厲問鼎的魔槍槍鋒。與她一同失聲驚呼的還有厲夫人,畢竟她曾是最熟悉這兩個男人的人,眼前彷彿已看到吳道祖右臂爆碎,橫屍林中的慘狀。   「鏗!」吳道祖的拳頭激撞在槍鋒上,竟發出了一記金石般的脆響。   時間仿似靜止,兩個人的動作也在剎那裡被永恆的定格。明明裡內有排山倒海般的罡風呼嘯,楊恆的耳朵裡卻是死寂一片,聽不到任何聲響。   然後,好像隔了漫長的世紀,他看到厲問鼎的身子搖了搖,收槍後退三步,站定在紛紛斷落的枝葉間。地上留下了他的三個腳印,由前往後一個深過一個,直至他的腳背也陷入了土中。   另一邊,吳道祖的拳頭晶瑩如玉完好無損,兀自保持著前擊的姿勢,有如一尊玉雕佇立在原地,眼神裡不屑與興奮漸漸淡沒,取而代之的是一縷難以言狀的空虛和憐憫,輕輕道:「你不該來這裡,可惜!」   「青原……」厲問鼎的眼睛瞪到最大,死死盯著吳道祖悠然平和的臉龐,眼裡充滿了驚駭與不甘,在發出最後一聲吶喊後,高大的身軀緩緩向前倒下,手中的魔槍在頃刻間爆裂成無數碎片,灑落在身周。   畫聖吳道祖──楊恆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偏偏是親眼看到同為三魔四聖之一的厲問鼎,竟然在一招之間被畫聖以拳頭轟殺!   如此,畫聖的修為究竟該有多高?楊恆已經不敢想像,更隱隱覺得假如不是厲問鼎,或許稍後死在吳道祖拳頭底下的人便會是自己!   「快走!」在短暫的驚異後,楊恆迅即回過神來,挾起匡柏靈的嬌軀,再不顧忌行藏暴露,施動萬里雲天身法以最快速度向櫻樹林外退去。   他知道匡柏靈適才的一聲驚呼,已經暴露了行蹤。假如此刻稍有遲疑,那麼接下來橫屍櫻樹林裡的人,其中一個會是自己。   他已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牛犢,目睹吳道祖魔神般的殺戮手段,深深清楚目下最好的選擇是什麼。   然而楊恆的身形甫動,立時便感覺有一道無形而懾人心魄的寒芒直刺後背。   他知這是吳道祖在用神息鎖定自己的身形,假如拋下匡柏靈,至少有八成把握能夠利用萬里雲天身法暫時擺脫這前所未有的強敵的神息追蹤。但留下匡柏靈,這丫頭必死無疑,無論如何楊恆都不能這麼做。   所以他只能將身法催加到極致,利用山勢林木努力甩脫。眨眼間他已掠過石樑,一路往山下飛馳,卻不直接御劍海上。   在無遮無攔的天空中,又帶著匡柏靈,等若給了畫聖吳道祖追殺自己的最好條件。   平生第一次,楊恆對一個人從心底裡產生了不可匹敵的懼意,甚至連發嘯引來蝶幽兒聯手一戰的念頭也無從想到。   突然四周的景物變幻浮動,山石樹木似風行水上,圍繞著他飛速旋轉變化,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封鎖了所有的逃路。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三章 詭事   「不好,師父在發動『鳳舞九天陣』封鎖全島!」險惡的情勢令驚駭欲絕的匡柏靈一省,驚恐叫道:「咱們出不去了!」   「那就找個地方先藏起來!」楊恆當機立斷道,背後被跟蹤的感覺漸漸減弱。他的心頭微鬆,知道吳道祖在剛才一戰中也受了不輕的傷,等若厲問鼎間接救了自己。   「好,我試試。」楊恆冷靜的聲音使得匡柏靈的心神一定,凝目觀察四周的情景,說道:「咱們往左走,我知道一個好去處。小心,別去碰那些飄起來的鳳尾花!」   有了匡柏靈的指點,楊恆感覺輕鬆不少,全神策動身形往外突圍。   不久後如芒在背的寒意消失,應是吳道祖眼見無法鎖定楊恆的行蹤,只得暫且放棄。而楊恆此刻亦無意離島遠遁,一來蝶幽兒還在島上,再則他還需將活死人丹的解藥送進厲青原的嘴裡。   他稍稍放慢了速度,攜著匡柏靈來到山腳下,埋身潛入風聲鶴唳的蘆葦蕩中。   匡柏靈驚魂未定,一邊不停往後觀瞧唯恐吳道祖追來,一邊說道:「這蘆花蕩陣,以八卦四象之序排列,須得從生門而出。」   楊恆頷首表示明白,穿過蘆葦蕩來到海邊。匡柏靈道:「往南走大約三百丈遠,有一處藏在蘆葦蕩下的涵洞,漲潮時洞口會被海水完全淹沒,但洞裡地勢漸高,恰可藏身。這地方我誰也沒告訴過,師父亦難以尋到。」   楊恆可沒匡柏靈這麼樂觀。經過半宿的接觸,他已充分領教了畫聖吳道祖的厲害。以其一代奇門遁甲宗師的造詣與深藏不露的城府,豈會對島上這樣一個可以藏身的涵洞毫不知情?   只是目下確也別無去處,惟有在洞中暫避一時,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兩人潛入海裡,由楊恆以神息開道,劈開一條水路沿著島礁往南而行。果然在三百丈開外的地方,發現了一個被海水淹沒的洞口,剛好位於海島邊緣的蘆葦蕩下。   再看遠近的海天,不知何時起了漫天流光,像一道道鳳凰的七彩羽翼遍佈天上海下,將整座鳳凰島籠罩在內。   兩人進到洞裡,匡柏靈取出隨身攜帶的洞簫,在身前一晃。洞簫亮起柔和的光彩,如火把般照亮洞穴四周。又行一段水勢漸低,腳下露出了潮濕的礁石。   匡柏靈微鬆口氣,卻發覺自己的身子仍在不可抑制的哆嗦,顯然遠未從適才那可怖的一幕裡擺脫出來。她渾身無力地靠坐在巖壁上,六神無主地問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知道了那麼多師父的事,他、他……」說到此處,牙齒不自禁地咯咯打顫,蒼白的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楊恆看著匡柏靈,心裡生出一絲同情與憐惜,說道:「你在這兒稍歇,我往裡面走走,看看是否有其他出口。」   「沒有了,」匡柏靈道:「我仔細搜索過,這兒只有一個洞口通往海裡。」   楊恆卻敏銳地感到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流從裡往外吹拂,他也不說破,笑了笑道:「與其坐著沒事幹,隨便走走也好。」   「那我和你一起去。」匡柏靈不敢一個人留在這裡,急忙起身說道。   經歷了今夜的驟變,匡柏靈往日天之嬌女的感覺蕩然無存,此刻的她深深體會到的是自己朝不保夕的危險處境,身上的嬌蠻之氣盡被驚懼與彷徨取代,只覺得跟在楊恆身邊才能稍稍心安。   畢竟她從小受到無微不至的呵護與關懷,一路成長順風順水,從未受過多大挫折。一旦面臨大變,難免會生出驚慌無助之意。何況,這回師父非但不會成為自己賴以仰仗的靠山,反而成了欲要殺人滅口的敵人。   她跟在楊恆身後,心中惶惶然、慼慼然不無煩惱,高一腳低一腳地往裡走,一不小心差點被絆倒。   楊恆猶如背後生眼,在她即將晃倒的一瞬已退至跟前,探臂膀輕輕攬住匡柏靈的纖腰道:「留神腳下,跟緊我。」   匡柏靈面頰一熱,急忙站穩身子,用蚊吶般的聲音道:「謝謝!」   楊恆一笑收手,繼續前行道:「不要怕,我們一定有辦法逃出鳳凰島的。」   不知為何,聽到這話匡柏靈就像吃了顆定心丸,重又生出信心。想到上次見面的情形,她越覺羞愧,低聲道:「上回是我不對,對不起。」   「上回什麼事?」楊恆回過頭望著她不以為意地微笑道:「我早忘了。」   匡柏靈愣了愣,唇角漸漸泛起一縷笑意,說道:「反正我已道過歉,你忘了最好。」   兩人相視而笑,盡釋前嫌。匡柏靈跟在他的身後,又問道:「你看上去似乎並不害怕我師父會找到這裡?」   「誰說我不怕,事實上我怕得要命。」楊恆雙目尋索,不放過巖壁上任何一點發現,回答道:「只是比這凶險百倍的事我也經歷過許多,所以曉得再害怕也沒用。倒不如把心思用到如何脫困上面。」   匡柏靈一怔,又醒悟道:「我懂了,你是擔心師父尋到此處,將我們封死在洞裡。」   「是啊,」楊恆輕笑道,從笑聲裡卻一點兒也聽不出他心中的害怕,回答道:「總不能教他來個甕中捉鱉吧。」   匡柏靈點點頭,心情好了一些,卻又想起慘死在師父掌下的郭霸郊,黯然道:「真沒想到,師父竟會一掌殺了郭師兄。」   楊恆道:「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畫聖……我開始好奇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而此刻在他的心裡,惦記的事情也遠遠多過了匡柏靈所想。   不僅是厲青原母子,還有蝶幽兒和隨時可能上島拜訪吳道祖的劍聖石鳳陽……許多事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無法放鬆,卻還要照顧到身邊的匡柏靈,給她信心,好讓她有勇氣最終逃脫吳道祖的魔爪。   「我師父──如果你在昨晚之前問起,我會毫不遲疑地告訴你:他博學多才、恬淡儒雅、無所不能,堪稱完美。」匡柏靈輕咬櫻唇,低聲道:「可是……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他,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認識他。」   「認清一個人,很難。」楊恆悠悠說道:「好在你清醒得不算太晚。想想厲夫人的事,我真為那些個女弟子捏了把汗。」   匡柏靈驚道:「對了,我師姐她們怎麼辦?師父會不會也對她們……」言及此處,卻再也不敢往下設想。   楊恆安慰道:「應該不會。否則你們師姐妹朝夕相處,不難察覺彼此的異常。我奇怪的是在你們之前,吳道祖也曾收過不少女弟子,她們都到哪裡去了?」   匡柏靈道:「師父說:這些位師姐有的資質不佳被他送出師門,有的強修本門神功走火入魔而亡,還有的難耐寂寞私逃出島……所以後來才又收了我們幾個。」   楊恆不置可否地笑道:「總之嘛,那些女弟子最終沒一個人能留在他的身邊。」   匡柏靈的心莫名發寒,顫聲道:「你是說師父說謊。這些位師姐……」   「別多想,」楊恆打斷了她可怕的猜測,平靜道:「咱們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   忽然他停下腳步,抬頭仰望上方的石壁,臉上露出一抹喜色道:「找到了。」   匡柏靈順著楊恆的視線望上去,卻並未在洞頂發現任何不對勁兒的地方。   楊恆道:「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你是否感覺到有細微的風從上面吹來。」   匡柏靈依言而行,不一會兒驚訝地睜開眼道:「楊大哥,你是怎麼知道的?」   楊恆一笑,回答道:「等你能夠從這島上活著離開後,也會學些求生的手段。」   匡柏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驀地意識到身邊這年歲並不比自己大的少年,必然經歷過遠超出常人的苦難與艱辛。   楊恆身形飄起,來到洞頂下方,伸手往上一摸揭起塊薄薄的網狀物事,說道:「你看它像不像青苔?有它遮掩,即使近在咫尺也難以發現這上面竟有個出風口。」   匡柏靈提氣躍上,一陣後怕道:「這地方師父早就來過。如果我們藏在洞裡不出,遲早會被他找到!」   楊恆凝動神息往上探測,須臾後面露異色道:「我得設法上去瞧瞧。」   匡柏靈對楊恆的才智經驗已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問道:「你發現了什麼?」   楊恆不語,全神貫注地用手輕輕撫摸石壁,臉上又漸漸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呼──」就在匡柏靈想開口再問的時候,楊恆的掌心陡然煥發出一蓬淡淡金光,如波瀾般沿著石壁往四周擴散。然後,匡柏靈就看到這堅硬的石壁無聲無息地消融在了金光裡,露出了一個足以通過身軀的洞口。   「上去吧。」楊恆縱身躍上,穿越過約莫丈許厚的石壁,落在了一間石室中。   匡柏靈跟著躍上,用洞簫的眩光照亮四周,小心緊張地打量著石室裡的情形,卻駭然發現腳下的洞口正在神奇地復原。   「你是怎麼做到的?」她呆呆望著恢復原狀的地面,脫口問道。   「神息,」楊恆說話的神態從容自然,沒有丁點兒得色,就像是剛剛完成了樁不值一提的小事,回答道:「我用它化開土元,隨後重新閉合上就是。幸好令師百密一疏,沒有在這兒設上禁制,不然我也只能乾瞪眼了。」   「神息──」匡柏靈倒吸一口冷氣,才曉得那日和楊恆交手過招能夠全身而退,是何等的幸運。她卻並不清楚當時的楊恆尚未掌握驚仙令的奧妙。   這時楊恆已將注意力移轉到石室裡。也難怪楊恆剛才會在下頭詫異,這間約莫十五六丈方圓的石室宛若一間井然有序的倉庫。可是倉庫裡擺放的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許許多多再尋常不過的日常用品。   大到櫥櫃床榻,小到針線首飾,衣衫鞋襪,碗筷杯碟,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每件器具盡皆一塵不染,收拾得整整齊齊。   「這是什麼地方?」匡柏靈疑惑地打量四周道:「師父從未提起過。」   楊恆像是隱約猜到了什麼,卻沒有說出,隨手翻檢著架上陳列的瓷器。   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向匡柏靈搖了搖頭傳音入密道:「有人過來了。」   匡柏靈大吃一驚,心想這地方除了師父還會有誰來?一旦他推門而入,就算躲得再隱秘,在這麼間石室裡也絕難逃過他的耳目。也許,他們應該立刻再逃遁回山洞中。   匡柏靈屏住呼吸,盯著楊恆的面容,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將出來。   楊恆好像並不急於找地方躲藏,他深深吸了口氣,將右手悄然提到腰側,遙遙對著石門。   過了許久,楊恆的手又緩緩落下,微笑道:「運氣不錯,他走了。」   匡柏靈渾身虛脫,靠在櫥櫃上問道:「是我師父?」   楊恆道:「我不敢用神息探測。不過從聽到的動靜上猜測,應該另有其人。」   匡柏靈大奇,忍不住問道:「難不成是我的師姐?」   楊恆搖頭道:「不,是個男人。而且……」他若有所思道:「應該是我認識的人。」   匡柏靈的好奇心漸漸戰勝了恐懼,追問道:「他是誰?」   楊恆眨眨眼道:「你想不想偷偷跟在他的身後,瞧瞧這傢伙到底想幹什麼?」   聽說不是師父,匡柏靈的膽氣壯了不少,又覺得假如拒絕楊恆的提議,未免會被他譏笑膽小怕事,於是頷首道:「好啊,咱們跟上他。」   兩人走出石室,外面是一條悠長曲折的走廊,牆壁上刻滿栩栩如生的石雕,每隔三丈都有盞長明燈照亮。   匡柏靈小心翼翼地跟在楊恆身後,心裡頭即感害怕又覺刺激,沿著走廊行出二十餘丈,聽見前面傳來聲響,像是有人在用錘釬敲打雕琢石頭。   「咚咚咚、叮叮叮──」這聲音在萬籟俱寂的走廊裡來回震盪,清脆而刺耳。   匡柏靈改用傳音入密道:「是我師父,我們師姐妹都不會雕刻。他從不肯教。」   楊恆點點頭,傳音入密道:「我們湊近點兒,看看他們會說些什麼。」攬臂攜起匡柏靈微微發抖的嬌軀,如雲影過潭,往走廊盡頭飄去。   「咚咚咚,叮叮叮──」楊恆看到,在走廊通向的一座巨大石廳裡,吳道祖手握錘釬正聚精會神地雕琢著一塊半人多高的石頭。雕塑在他的錘釬下已有了雛形,像是一輛馬車。   他錘釬翻飛,不斷切鑿下堅硬的石塊,動作一氣呵成毫無凝滯。好似這一駕馬車的模型早已在心中醞釀成形,根本不必再費神思考。   在他的身邊,是一塊塊形態各異的玉石,有些完成了一半,有些則尚待雕琢。整間石廳就如同一座規模龐大的石器作坊,而工匠──或者說大師,僅只一個。   在沉默中,這空間裡惟一存在的聲音便是他的錘釬敲擊在玉石上發出的脆響,咚咚咚、叮叮叮。那充滿律感的聲音,就像是來自心底的吶喊,像是在提醒所有的人:我在這裡,我掌控所有……一切盡在我手!   在他的身後五丈遠處,一口大鑊正汩汩冒著沸騰的熱氣。濃綠色帶有些許刺鼻辛辣味的煙霧裡,楊恆赫然看見厲問鼎的屍首正被置身鑊中,在沸水裡翻滾!   他的頭皮一陣發麻,暗道:「難不成吳道祖還想吃了厲問鼎?」   在大鑊前靜靜站著另一個人,一個楊恆原本做夢也想不到會出現在這石廳裡的人──瓊崖劍派掌門人司徒奇哲。   看上去司徒奇哲的內傷業已痊癒,默默注視著忙碌的吳道祖,始終沒有開腔。   「噹!」又一錘砸下後,吳道祖猛然將手中的錘子和鐵釬扔了出去,凝目看著初初成型的馬車模型,臉上專注的神情緩緩趨於寧和。   「你這些天心裡有事,」司徒奇哲開口道:「是因為厲青原?」   吳道祖淡然道:「你不該來的。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可是你想的事,我卻不知道。」司徒奇哲冷冷道:「所以我們最好當面談。」   「談什麼?」吳道祖心平氣和地拾起丟棄的錘釬,重新專注在未完成的馬車模型上,說道:「我已經對你解釋過,做任何事都需要循序漸進。」   「可是瓊崖劍派已經毀了,我的兒子也死了!」司徒奇哲微含怒意地低聲道:「這也是循序漸進的一部分麼?如果是,那麼下一次死的便該是我了!」   吳道祖重新開始雕琢,只是這次的節奏舒緩了許多,回答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不能因此壞了我的計劃。何況區區一個瓊崖劍派算什麼?毀了就毀了吧。至於司徒龍楓,死了的確可惜,但你不也因此收穫了真禪麼?」   楊恆聞言心頭一動,聽得越發仔細。就聽司徒奇哲低喝道:「不准打真禪的主意,他是我的!」   吳道祖唇角上翹,說不出是譏誚還是訝異,說道:「咱們之間從什麼時候開始要分你我了?」   司徒奇哲徐徐道:「從你搗鼓起這些鬼玩意兒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病了。」   吳道祖的眉毛聳了聳,捶打著玉石說道:「你學會對我隱瞞想法了。」   「這樣才公平,」司徒奇哲道:「不是有很多秘密,你也故意藏了起來?」   吳道祖望著馬車模型搖搖頭,頗似遺憾地道:「可惜,還是有了瑕疵。」   司徒奇哲聽出他一語雙關之意,面色漸轉凝重,說道:「你向來只喜歡完美。」   「是呀,」吳道祖歎了口氣道:「對於不完美的東西,我只能毀了它!」說罷猛地一錘擊落,整架馬車模型應聲轟然而成碎粉。   這次楊恆早有準備,先一步勁透匡柏靈經脈,令她無法驚呼出聲。   司徒奇哲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背靠熊熊燃燒的大鑊,沉聲道:「幾十年了,我一直都在等著這天。令我驚訝的是,它來得遠遠比我預想的晚。」   「因為你不比這馬車,」吳道祖眉宇間泛起一縷悵然,說道:「要想毀掉自己費盡心血才完成的傑作,實在要下很大的決心。即使,這作品始終不能盡善盡美。」   司徒奇哲冷笑一聲,掣出金筆道:「看來你沒聽懂我的話!」   「我聽懂了,你是在提醒我:為了應付今晚的局面,你已做了幾十年的準備。」吳道祖放下錘釬,悠悠道:「可所有的準備,都無濟於事。」   「哦?」司徒奇哲的身上散發出濃烈光霧,說道:「你就那麼自信?別忘了,我可不是你用錘釬雕琢的石頭!」說著話他的金筆光芒暴漲,化作琅琊金槍迸射出一團雄渾光焰,向著吳道祖轟去。   吳道祖飄身而起,左掌在虛空中一按一拂,掌心飆射出一束紫芒,驟然放大百倍,幻動成巨盾,「砰」地與槍華激撞在一處。   他的身軀被迸裂的光瀾往後吹飛,右手已握在小腹前捏成法印,雙目逼視司徒奇哲道:「從你離開我身體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防範你反客為主的準備。」口中低念真言,眼睛裡射出紫色的精芒。   「啊──」司徒奇哲的面容遽然扭曲變形,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體內劇烈地湧動流竄,急於尋找破繭而去的出路。他的神情登時變得猙厲而驚恐,嘶吼道:「你在我身上做了手腳!」身槍合一不顧一切地飛速衝向吳道祖。   吳道祖漠然向下看著司徒奇哲,就像俯視一隻即將滅亡的螻蟻,眼裡甚而有一絲憐憫,說道:「你太大意了!」   「砰!」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司徒奇哲的體內爆開,他的頭頂倏地躥出一道炫目精光,劃破虛空瞬即沒入吳道祖的身體裡。   司徒奇哲的身軀還在仗槍衝向吳道祖,但已經沒有絲毫的生息──就在方才一剎那,他的元神已被吳道祖攝走,或者更確切的說是收回。   「砰!」失去魂魄的肉身跌入塵埃,僵硬地撲倒在吳道祖的腳下。   吳道祖的全身肌膚泛起一簇簇精光,不停地顫動收縮,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口中卻發出了低低的舒暢呻吟,那情景直教人不寒而慄。   半晌之後他眼中的紫芒慢慢淡去,身子落回地面,意興闌珊地看了眼滿地碎石,最終視線落到司徒奇哲的空殼上,自言自語道:「我該拿你怎麼辦呢?」沉吟片刻後,他抬手屈指發出一蓬霧光,司徒奇哲的身上頓時結起厚厚一層寒冰,將整個人完全封凍了起來。   做完這些事,他略顯疲憊地把錘釬放回原處,至始至終不看在大鑊中浮沉的厲問鼎屍身一眼,從另一頭的走廊離開。   許久過後,匡柏靈才回過神來,面無血色道:「他、他……我師父,將那個人的元神收進了自己的體內?」   「這人是司徒奇哲,瓊崖劍派的掌門人。」楊恆望著地上冰封的屍體,心頭波瀾跌宕,說道:「如果我沒猜錯,他是吳道祖的元神分身之一。早在幾十年前,真正司徒奇哲的魂魄已被攝走偷梁換柱。」   匡柏靈點點頭,緩緩抬步走向大鑊,卻不敢多看,問道:「我師父為何還要把厲老魔放在鍋裡煮?」   楊恆搖頭道:「我也猜不出,希望他並無更多特殊癖好。」   「什麼癖好?」匡柏靈話問出口就身不由己地打了個激靈,猜到了楊恆沒有說出口的話,猛地彎腰吐了口酸水,道:「楊大哥,我想趕緊離開這裡!」   楊恆望向那條走廊,想著關於真禪的消息,低低道:「走吧。」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四章 真像   有些人活著,就像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卻仍似活著。   很快楊恆就會深刻體會到這句箴言的內在涵義,卻是用一種他夢想不到的方式。   兩人沿著吳道祖離去的那條走廊前行,慢慢地前方有綺麗的光彩透了過來。那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地下花園,亭台樓閣橋樑水榭所有的建築都是按照皇家宮廷的規格建造,星羅密佈於一片璀璨的櫻花林中。   然而這些建築包括花園裡的一草一木,完全都是用各色玉石雕琢而成。每一件石雕均都美輪美奐惟妙惟肖,堪稱完美無瑕的藝術品。就連枝頭盛開的櫻花,也會利用玉石原有的紋路,不著痕跡地展現出花瓣的紋理。   楊恆和匡柏靈看得眼花繚亂,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一個離奇的夢境裡。一下子就從可怖的地域踏入了美不勝收的天堂裡。   他們走進了花園,匡柏靈忽地低咦了聲,目光投向數丈外的一株櫻花樹。   在櫻樹旁,一位年輕嬌美的宮娥身著霓裳,手握銀鋤正在樹下翻土。在她的身後,兩名身穿太監服飾的男子一端花籽,一捧水壺畢恭畢敬地站立。   「真像,」匡柏靈由衷讚歎道,忍不住走近觀瞧,又一聲驚呼道:「這頭髮是真的!」   楊恆注視這三尊用玉石雕刻的塑像,靈台隱隱生出不安的感覺,總覺得這些雕像有哪裡不對勁兒,卻又說不上來。他走到匡柏靈的身旁,凝目打量那尊手捧水壺的太監雕像,終於發現問題所在。   這太監的面目表情雖說恭謹得近乎卑微,卻顯得頗為生硬,就像是有人用手硬生生地把這太監臉上的五官給拉扯成現在的這般模樣似的。無需多問,這裡所有的石雕都應是吳道祖的傑作。以畫聖獨步天下的雕刻造詣,又豈會雕出這等生硬的表情?這明顯和他的技藝與對自己作品近乎苛刻的要求不相符合。   楊恆不由起了疑念,仔細再看這太監的臉。他的眼睛裡透露出來的不是恭敬,不是諂媚,而是一種深深的驚恐與憤怒,一如……厲問鼎死時的目光。   想到厲問鼎和那個盛滿墨綠色汁液的大鑊,楊恆的心神劇震,緩慢地伸出手摸向太監的手腕。入手一片冰涼,僵硬的肌膚卻掩飾不住猶帶有彈性的肉感。   一霎間,楊恆的身軀也如面前的太監般僵立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身周的三尊雕像,從心底裡往外冒出徹骨的寒意。   「楊大哥,那小溪邊也有三尊雕像,好像是正在浣紗的宮娥!」匡柏靈連喚楊恆兩聲,才注意到他面色發白,對自己的呼喊置若罔聞,眼睛裡卻充滿震撼與驚怒。   「楊大哥?」匡柏靈詫異地走近,實不知為何一尊太監雕像會令他如此失常。   「不是雕像,」楊恆長長吐了口氣,感覺吐出的氣也像冰一樣寒冷,緩緩說道:「他們全都是用真人製成,而後擺放在了這裡!」   「什麼?」匡柏靈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寒噤,往後退了兩步上上下下打量著太監,聲音顫抖道:「你說他們都是用活人做的?」   「也許是死人,就像厲問鼎那樣。」楊恆恢復了鎮定,說道:「那口大鑊裡的綠色汁液,應該就是讓屍體能長年保存完好的一種秘製藥水。其後肯定還有不少道工序,最後才能變成現在我們所見的樣子。但這些……惟有令師才知道了。」   「哇──」匡柏靈一陣反胃,俯身又一次嘔吐起來,身子也在瑟瑟發抖。   楊恆輕撫她的玉背,助她平復胃裡的噁心與內心的恐懼,說道:「我猜想這些人生前都應是令師的敵人又或仇家,死後就被他製成真人像存放在了這裡。」   「他不是我師父──」匡柏靈站直身吁吁嬌喘著說道:「他是惡魔!」   在一夜之間接連遭遇到連番的變故與打擊後,師父在她心目裡豎立了多年的神像終於轟然倒塌,化作一片荒蕪廢墟。   楊恆繼續觀察花園中的情形,發現花園裡的太監數量遠比宮娥為多。而這些宮娥儘管穿著各異,卻隱隱約約有某種特異的共同之處。   待匡柏靈喘息稍定,兩人順著溪水流淌的方向緩行。匡柏靈一想到這些個宮娥太監本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就禁不住全身直起雞皮疙瘩,兩條腿酸軟無力怎也走不動路,全仗楊恆在旁攙扶。   走出一段來到溪水源頭,是一道從巖壁縫隙裡流出的地下河。在巖壁前方,赫然佇立著一座雕樑畫棟的宏偉樓閣,樓閣上一位中年美婦憑窗而坐,眉宇間露出無限抑鬱憂愁,身後侍立著兩名年紀稍長的宮娥和八名卑躬屈膝的太監。   楊恆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呆呆仰望著窗裡的那位中年美婦出神。忽然他縱身而上躍入閣內,與那中年美婦已是近在咫尺。   珠光寶氣的映照下,這中年美婦的神態端莊而高貴,雖已韶華遠去,卻仍能令得天下無數美女在她的面前黯然失色。她的神情裡透著一縷倔強,一縷冷傲,看上去是那麼的熟稔,又如此的陌生。   如果看得再仔細些,就會發現在她晶瑩如雪的肌膚底下,隱約透出一點點深色的斑痕,那是人死後體內血液沉澱積累後產生的現象,仵作稱其為:屍斑!   楊恆的喉頭開始發緊、發乾,此刻他已猜到了這中年美婦的身份,卻寧願自己是錯的。   「頌霜……」今晚,他已目睹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此際依舊禁不住為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渾身就似浸泡在了冰水裡,由皮膚冷到心底。   宗神秀猜錯了,石老夫人的確死了。只是在她死後不久,吳道祖就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老夫人的遺體從墓穴裡盜出,搬來了鳳凰島,安置在這地下花園中。   所有的謎團答案昭然若揭──嫁禍宗神秀,誘使各派聯手毀滅天心池的不是石老夫人,而是畫聖吳道祖!   當楊恆在見到司徒奇哲的時候,他已隱約猜到,只是未敢完全肯定。   所謂的「天師」的確存在,但既不是石老夫人,也不是司徒奇哲,而是吳道祖!   吳道祖、吳道祖……幾乎近年來仙林中每發生一樁大事,都會跟他有關。   他就像一隻隱藏在暗黑裡的魔手,操縱著這一切。然後獨自享受,獨自癲狂。   只是他為何要派明華大師臥底滅照宮和雲巖宗?又為何聯手龔異嵬搶奪大魔尊?還有端木神醫,雖有妙手回春之術,卻畢竟是個無法左右仙林大勢的尋常人,又為什麼會遭到銀面人的擄掠?   楊恆的腦海裡一面在解開線團,一面又有新的絲線開始打結。他由衷感謝蝶幽兒將自己帶來了鳳凰島,至少冰山的一角已經露出。接下來的事,便是將吳道祖的真面目公諸於眾,徹底斬斷去他的黑手。   不覺匡柏靈早已來到閣上,低聲問道:「楊大哥,這位夫人是誰,你認得她?」   楊恆點點頭,聽到自己的聲音乾澀而古怪,道:「她便是石老夫人,劍聖石鳳陽的妻子,明燈大師的岳母。」   「啊?」匡柏靈一驚,瑟縮著又多看了石老夫人遺容幾眼,問道:「她怎會在這裡?」   「因為這裡本就是吳道祖為她身後所建。」楊恆回答道:「這裡也是仙林動盪的源頭!」   匡柏靈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睛,發怔道:「我師父……吳道祖為何要這樣做?」   楊恆記起石頌霜曾對自己說起過的故事,解釋道:「因為吳道祖也在暗戀石老夫人。但石老夫人已為人妻、為人母,而且……而且深愛著她的師兄,所以吳道祖縱然才華絕世,也難博得石老夫人的芳心。」   匡柏靈自不知楊恆含糊其辭的那位「師兄」並非石鳳陽而是宗神秀,醒悟道:「所以在石老夫人去世後,吳道祖就將她的遺體盜運回鳳凰島,好從此朝夕相處。」   楊恆冷冷一笑,說道:「與他朝夕相處的何止是石老夫人,還有這些宮娥和太監!」   他望向石老夫人身後侍立的宮娥,說道:「匡姑娘,你先前不是奇怪那倉庫裡擺放的為何是日常家什?而你的許多位師姐到後來又盡皆悄無聲息地失蹤了麼?」   匡柏靈茫然點點頭道:「是啊……」猛地嬌軀一顫失聲道:「難道說這些宮娥──」   楊恆吐了口濁氣,徐徐道:「匡姑娘,請你用心來看,這些宮娥都像誰?」   匡柏靈忙望向那兩名宮娥,突然臉色煞白倒吸口冷氣道:「石老夫人!」   「沒錯,就是石老夫人!」楊恆沉聲道:「也許相貌上各有差異,但她們的氣質、眼神、甚或生前的性格和聲音,必定有某處酷似石老夫人。所以,吳道祖將她們收為弟子,留在了身邊。這樣也就可以解釋,為何他的弟子全部是年輕女子。」   匡柏靈倒吸一口冷氣道:「可、可吳道祖為何到最後又將她們做成了真人像?」   「光陰荏苒,紅顏易老。」楊恆凝視著宮娥眼角的魚尾紋道:「吳道祖視她們為自己的作品。他不能容忍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的瑕疵,當這些女弟子日漸老去的時候,他就用這種方式令她們永遠保持貌美如花的青春。」   匡柏靈下意識地輕撫玉頰,身軀虛軟得幾乎無法站立,卻是想到了自己。   楊恆繼續道:「惟一的例外便是厲夫人。起先得知此事時,我還以為吳道祖對她翻臉無情始亂終棄。現在才知道……他將她逐出鳳凰島,是害怕有朝一日控制不住,也會將這曾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弟子一併荼害!」   匡柏靈喃喃道:「瘋了……瘋了──他怎麼可以做出這種滅絕人性的事?」   「瘋子也比他強,至少瘋子直來直去,不會陰謀手段。」楊恆道:「我有些擔心厲夫人的安危。還有厲青原,天知道吳道祖會否也把他們母子擺放到這裡!」   匡柏靈腦海混亂一團,突然掩面哭泣道:「我想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楊恆點點頭,低沉的聲音道:「沒有誰願意留在這座人間地獄裡。我們這就去找厲夫人母子,然後設法送你們離開。」卻沒有說在完成這兩樁事後,自己還要留下來尋找真禪和蝶幽兒。   匡柏靈連連點頭,說道:「希望吳道祖這時不會去找厲夫人。」   ◇◇◇◇   吳道祖確實沒有去找厲夫人,他要找的是另一個人。他穿過熟悉的地下花園,只在樓閣前停步須臾,抬眼望過窗口的石老夫人後,繼續前行。   楊恆所料不錯,在與厲問鼎一戰中他的確受了不輕的內傷。厲問鼎的逆天訣槍氣透過拳勁破入體內,震裂了他的經脈也令得內臟震盪,真元大損。   但他強嚥下衝到嗓子眼的淤血,不願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傷情。不論在何種情況下,他都要求自己必須保持瀟灑自若的神仙風姿,就像自己的作品一樣,絕不能出現半點瑕疵。   他原本希望自己轟殺厲問鼎的灑逸風采會贏來厲夫人敬佩渴慕的眼神投遞──那是他在另一位絕世佳人身上苦苦追求卻始終未能得到的。   然而他失望了,厲夫人眼裡透露出來的,不是他以往熟悉的東西,而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悲慟、驚駭乃至於畏懼。   但他沒有過多時間來思考這眼神背後的含義,因為還有人藏在了櫻樹林外。   於是他發動鳳舞九天陣封鎖全島出路,舒展神息攝形追蹤。哪知來人竟是一位修為毫不遜色於三魔四聖的絕頂高手,最終輕鬆逃脫了自己的追索。當然,如果自己沒有被厲問鼎擊傷,情況將完全不一樣。   同時吳道祖也察覺到那人身旁還有一個同伴,於是他知道匡柏靈也將必死無疑。   是的,這兩人都必須死。自己的秘密遠不到可以公開的時候,他不想今晚的意外影響到八十多年的苦心籌謀。   望著匍匐在地想哭又不敢哭的厲夫人,他的心裡又是一陣煩亂。於是他夾起厲問鼎的屍首,來到了他精心打造的地下王國,開始新的作品創製。   按照以往的經驗,人死後越早著手創作其後的效果也越好。所以,他暫時放棄追殺匡柏靈和那個不知名的絕頂高手,打算先處理了厲問鼎的屍首。   偏巧這時候,感應到自己受傷的司徒奇哲找上門來。然而司徒奇哲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吳道祖見到他,就像一頭飢餓的猛虎望到了羔羊──司徒奇哲的元神與他同出一源,無需繁冗複雜的煉化就能直接融合,於他現下體內的傷勢而言,等若效力無上的大補丸。   可笑司徒奇哲死到臨頭尚不自知,還愚昧地以為能夠趁火打劫反客為主。   想到這裡吳道祖的心底裡就忍不住發出一記冷笑:當年自己分出的兩道元神,譬如左膀右臂,造就出褚惜衣和司徒奇哲,但歸根結底仍需毫無保留地順從頭腦的指令,否則就毫不猶豫地砍斷它。   枉司徒奇哲以瓊崖劍派掌門人的身份稱霸南海那麼多年,居然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居然傻乎乎地來向自己叫板,只能是自尋死路。   結果不言而喻,司徒奇哲又一次死了。自己也因元神的壯大,將內傷迅速治癒到了八成。但由司徒奇哲帶來的煩惱卻並未因此結束。   吳道祖明白,司徒奇哲的死並非自己的勝利,而是自己的失敗。因為他的反叛,他的死亡,正意味著自己當年的實驗已經徹底碎滅。   在分出元神創造出新的司徒奇哲和褚惜衣的時候,他已預想到分出的元神在獨立成長的狀態下,經過漫長歲月的變遷可能會產生自我意志,進而反抗排斥它們的本源。他本以為依靠自己空前絕後的修為與才學,應可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可最終仍是應驗了當初的擔憂。   如今沒有了分身,他將迫不得已走向台前,這也是司徒奇哲之死所帶來的惡果。   他並不擔心什麼三魔四聖。與厲問鼎一戰清楚地表明,所謂的魔和聖,在自己的面前其實不堪一擊。但他仍有心腹之患如鯁在喉,那就是蝶幽兒!   這小妖女的道行正以驚人的速度增長。雖然自己想盡各種辦法力圖延緩阻止她,但結局總是事與願違。三年前的北海之戰,就是再慘痛不過的教訓。非但賠了軒轅心,還搭上了褚惜衣。   他並非因為這丫頭與自己有極深淵源而始終不肯殺死她。他心裡清楚,對於蝶幽兒他從未手下留情,相反為了除去她自己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就如同八十多年前對付蝶青炎那樣。   但問題是──蝶幽兒一如蝶青炎,在通常情況下,她們是無限輪迴殺而不死的妖靈!   所以他還需要更多的籌劃,更多的準備。現在,這一系列的籌劃又要從真禪開始。   他穿過悠長的走廊,打開一道隱秘的法門,走入了一棟地下小宅院中。這是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甚至並不真實存在於鳳凰島上,只是通過這道法門才將兩者連接了起來,故而哪怕島上天翻地覆,宅院中也依舊風平浪靜如初。   真禪和司徒筠就住在這個世外之地。他們已經成親,而親事便是由吳道祖和司徒奇哲在鳳凰島上秘密操辦的。   看到真禪和司徒筠正坐在宅院的石雕桂花樹下,吳道祖的心裡稍稍舒服了些。畢竟他分出元神造就司徒奇哲的實驗並非完全失敗──司徒奇哲給他送來了真禪。   「吳伯伯!」司徒筠起身迎上吳道祖。在這封閉寂寞的環境裡,哪怕偶爾有外人來探望,終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何況在她的心目裡,吳伯伯並不算外人。他不僅是父親的至交好友,還是自己的證婚人。   真禪也跟著站了起來,卻沒有移動腳步。他望著吳道祖,然後躬身施禮。   從來到鳳凰島隱居至今,他和吳道祖已見過不下十次。   當日追隨司徒奇哲逃亡出瓊崖島的時候,真禪壓根沒有想到自己的目的地竟會是這裡,更無法想像畫聖吳道祖和自己的「岳丈」居然是「盟友」!   然後他就被安排住進了這座小宅院裡,並被告誡不得擅自走出宅門。   在這種近似軟禁的狀態下,他和司徒筠洞房花燭成了夫妻,一面靜心養傷一面刻苦修煉魔真篇中的神功。   他敏銳地覺察到,在司徒奇哲和吳道祖之間還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他始終沒有跨出小宅院一步,就算這宅院裡只有自己和司徒筠居住,而新婚的妻子肯定會為他保守所有的秘密,真禪仍舊老老實實地待在宅院裡足不出戶。   經歷了太多的磨難與驚變,他開始學會在心中築造城府,開始學會提防。   真禪相信這些日子自己的表現,司徒奇哲和吳道祖都會看在眼裡。他在期待,司徒奇哲和吳道祖有一天來找自己不只為聊天。   但他不知道的是:隨這一天來到的,是他們的徹底信任,還是另一種結果。   「筠兒,真禪,」吳道祖的臉上含著如沐春風的笑容走了過來,問道:「這幾天你們過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司徒筠撒嬌道:「住在這裡哪兒都不能去,悶也悶死了!」   吳道祖微微一笑,說道:「那我替你們換一個地方住好不好?」   「好啊!」司徒筠欣喜道:「什麼時候?可以和我爹一起去嗎?」   「很快,最遲不超過今晚。」吳道祖望著司徒筠,臉上無需矯揉造作地流露出父愛的慈祥,說道:「你爹爹暫時不能離開。他想在這裡閉關修煉一門瓊崖劍派從未有人練成過的絕學,好為你哥哥報仇雪恨。所以,只能是你們先走。」   司徒筠略感失望道:「那我豈不是要有很長時間見不著我爹?」   「好吧,臨行前我可以帶你們去見司徒兄一面,向他辭行。」吳道祖想了想說道,為自己保存下司徒奇哲的屍首而感到滿意,又道:「真禪,我想和你談一談。」   真禪收回投向吳道祖的目光,向身邊的妻子點頭示意,他有一種預感,似乎攤牌時刻來臨了。跟隨吳道祖走進西廂房,真禪隨即覺察整間屋子被一股無形的神息包圍,形成了封閉的結界。   吳道祖坐了下來,神情和藹道:「我想問問你對於今後的打算。」   真禪沉吟須臾,用手語回答道:「我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打算。」   吳道祖笑了笑道:「那麼就由我來為你打算!」他的眼睛裡猛然射出兩束不容抗拒的神光,一字一頓道:「我要你成為滅照宮的宮主,我要你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仙林霸主!」   真禪臉上露出迷惑的神色,搖搖手道:「多謝吳伯伯厚愛,可我好像不是那塊料。」   「你是,從你出生沒多久起,我就確信你是!」吳道祖深深注視真禪,彷彿要看到他的心底,徐徐道:「我要你去的那個地方,不僅能令你修煉魔真篇事半功倍,而且還能治癒你的啞疾!」   真禪聞言如遭雷擊,呆呆看著吳道祖停止了思想。半晌過後,他機械地打手勢道:「我出生沒多久,你就見過我?你能治癒我的啞疾?」   吳道祖胸有成竹地頷首道:「不錯,我能治癒你的啞疾。更確切的說,是我有辦法治癒它。前提是你必須忠於我,完全服從我的指令,去做滅照宮宮主,去做仙林的霸主!否則,我有辦法造就你,當然也有法子毀滅你。」   真禪的呼吸艱難而粗重,就聽吳道祖繼續道:「你不信?早在你出生時,我就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只有老夫才知道的命門。我可以告訴你這道命門在什麼地方,因為你即便知曉也永遠無法解開。」   真禪木立良久,猛地一咬牙比劃道:「好吧,我聽你的!但你要治好我的啞疾!」   吳道祖滿意地頷首,說道:「稍後我就送你和筠兒離開這裡。到了那地方自然會有人接應,他會替你們安排一切。」   真禪壓抑紛亂的心緒,試探問道:「我可以先曉得究竟如何治癒我的啞疾麼?」   吳道祖高深莫測地一笑道:「你聽說過神醫端木遠嗎?他在我手裡。」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五章 交鋒   楊恆和匡柏靈走出地下王宮時已是第二天清晨,雲海間閃爍著絢爛的流光溢彩,如同一束束從天際垂落的亮麗緞帶,卻是意味著鳳舞九天陣仍未解除。   有匡百靈帶路,兩人很快回到厲夫人居住的那道石樑上。楊恆在金葉樹下尋到開啟法門的機關,試著撥弄了幾下,忽聽「呼」地聲四周樹木褪淡,升起冉冉紫霧。   楊恆和匡柏靈走進紫霧。匡柏靈覺得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厲害,低聲問道:「他在不在?」   楊恆搖搖頭,走到那排青磚瓦房外招呼道:「厲夫人!」   等了許久,裡面沒有人應聲。匡柏靈看了楊恆一眼,叫道:「厲……師姐!」   楊恆皺了皺眉,他的神息清晰地探察到厲夫人就在屋中,不知何故卻毫無反應。   他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屋裡,光線一下子變得幽暗了許多。楊恆走到裡間的門外,就見厲夫人背靠著門,一動不動坐在厲青原的床榻前,宛若睡著了一樣。   「厲師姐!」匡柏靈提高音量,又朝裡喚了一聲。這回厲夫人終於有了回應,她緩緩地扭過頭,望著門口站著的兩位不速之客,機械地問道:「你們是……」   楊恆走上兩步,望了望昏迷中的厲青原,回答道:「在下姓楊。」   三年的漫長歲月,花開花謝已三季,床榻上的厲青原沉睡不醒,一動不動,他的氣息緩慢也很微弱,但依舊保持著平穩深長。   「楊恆?!」厲夫人像被雷擊,猛地從座椅裡彈起來,護在厲青原的床榻前,眼中滿含戒備與恐慌地說道:「你要幹什麼?」   楊恆搖頭道:「夫人莫要誤會,我是專程來給厲公子送活死人丹解藥的。」   「解藥?」厲夫人的聲音稍稍顯得有些尖利刺耳,她詫異道:「你有解藥?」   楊恆點點頭,從懷中取出盛有活死人丹解藥的小瓷瓶。厲夫人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黯滅下來,語聲轉冷道:「青原都成了這般模樣,你還來消遣我們母子!」   楊恆微笑道:「這是我從青天良身上取到的解藥,毒郎中司馬大哥已經驗證無誤。我答應過頌霜,一定要救醒厲青原。假如只為消遣,也不必豁出性命跑來鳳凰島。」   厲夫人一省道:「昨晚藏在櫻樹林外的人就是你們?」   見楊恆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厲夫人面色漸轉蒼白,無力地坐到床榻上,喃喃道:「這麼說,你們都聽見了……」   楊恆略作猶豫,到底沒有說出厲問鼎遺體的下落,以免令厲夫人再受打擊。   厲夫人轉頭望向榻上昏睡的愛子,怔怔流淚道:「我是個壞女人,佛祖該懲罰我。可如今我只剩下這麼一個兒子,上蒼卻還饒不過我。」   匡柏靈聽得心裡發酸,安慰道:「師姐,楊大哥這不是給令郎送解藥來了麼?」   厲夫人將信將疑道:「這解藥是真的?」   楊恆從小瓷瓶裡倒出一顆淺紫色的藥丸,托在手心裡遞到厲夫人的面前。   「是它,就是它!」厲夫人身軀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伸出手拿起那顆淺紫色的藥丸,在鼻下嗅了嗅,然後雙手緊緊將它捧合在胸前,喃喃向佛祖禱祝。好像此刻她手心裡握的不是一顆藥丸,而是自己和兒子的命。   匡柏靈擔心吳道祖會隨時去而復返,催促道:「師姐,趕緊給令郎服食解藥吧。」   厲夫人倒來一杯涼水將藥丸化開,看到杯中的清水漸呈青紫色,往外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她的心中更無懷疑,卻仍是自己先嘗了一小口,才慢慢地餵入厲青原的口中。   過了一小會兒,厲青原的面色慢慢起了變化,就像是泛起了一層薄薄的青霜。   厲夫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愛子,直到這刻方才輕舒了口氣,悲喜交集道:「菩薩保佑,青原有救了!」   楊恆在一旁看到厲夫人喜極而泣的模樣,心頭亦感無限欣慰,尋思道:「哪怕不是為了頌霜的緣故,只為厲夫人母子能劫後重圓,冒這點兒險也是值得。」   突然,厲夫人從床上起身雙膝跪倒在楊恆的跟前,含淚謝道:「楊公子,你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惟有來世做牛做馬……」   楊恆大吃一驚,急忙雙手扶起厲夫人道:「伯母,你這麼說豈不折殺小侄?」   匡柏靈心裡也是熱乎乎的又高興又難受,問道:「師姐,他還要多久才能醒來?」   厲夫人回答道:「還需一個時辰左右。」又奇道:「這位姑娘,你口口聲聲喚我作師姐,莫非也是鳳凰島門下?」   「我姓匡,」匡柏靈神情一黯,說道:「以前是,但從今往後卻再也不想了。」   厲夫人剛想再問,楊恆的神色一凝低聲道:「吳道祖來了!」   匡柏靈如今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師父,聞言花容失色道:「楊大哥,咱們快走!」   楊恆苦笑聲道:「走不了的,這兒只有一條通向外界的出口。」   厲夫人快步走到衣櫥前,將門打開道:「快進去,我來應付師父!」   楊恆和匡柏靈對視一眼,心道:「只有如此了。」側身藏入衣櫥裡。好在這衣櫥甚大,藏進兩人倒也不嫌侷促。楊恆悄然舒展神息將衣櫥封閉,以免匡柏靈的聲息會教吳道祖覺察。他自知此舉與掩耳盜鈴無異,以吳道祖的修為只需稍加留意,便不難發現衣櫥裡藏有外人。只是目下別無他法,惟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邊厲夫人剛把櫥門關緊回到榻前落座,吳道祖已走進了外屋。他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往屋裡掃了一圈,卻在那空空如也的杯子上微微頓了頓,而後若無其事地走進來,語氣溫和地問道:「玎芝,你還在怪我殺了厲問鼎?」   聽到外面吳道祖的話音,匡柏靈一顆心砰砰亂跳得越加激烈,下意識地緊靠在楊恆的身上,只覺得這樣才稍感安穩踏實些。   就聽厲夫人說道:「我和他畢竟做了三十餘年的夫妻……師父,我該怎麼辦?」   「你就留在這裡吧,或許我當年不該趕走你。」吳道祖回答道:「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治好青原,亦算是對虧欠你的補償。」   厲夫人心頭一陣激動,卻想到衣櫥裡的楊、匡二人,實不敢讓吳道祖在屋中久留,忙轉移話題道:「先前那兩人捉到了麼?」   吳道祖在厲夫人對面的椅子裡坐下,搖了搖頭說道:「我會捉到的,很快。」   厲夫人心底莫名地一陣發緊,手心裡儘是冷汗,強笑道:「是弟子多問了。普天之下又有誰能逃過師父您的掌握?」   吳道祖不置可否地一笑,說道:「玎芝,剛才這兒來過客人?」   厲夫人看到桌上的空杯,心裡頓時發沉,說道:「沒有啊……」急中生智另取了一隻杯子倒滿水道:「那只杯子弟子剛才用過,還是請師父您用這只乾淨杯子吧。」   吳道祖接過水杯,歎了口氣道:「玎芝,你還是像從前那樣溫柔細心,善解人意。奈何歲月無痕,你終究不再是當年的豆蔻少女。」   厲夫人一凜,忙垂下臉來低聲道:「對玎芝而言,不論再過多少年,您永遠都是我敬慕景仰的師父。」   「真的麼?」吳道祖悠然自得地看著她,微笑道:「那你為何要騙我?」   他搶在厲夫人辯解之前,接著道:「屋裡為何有活死人丹解藥的香氣?青原的面色為何泛青?昨晚就算你聽到有人在林外驚呼,又怎能確定對方不是一個,也不是三個四個,不多不少恰好是來了兩個?」   厲夫人又驚又怕,手腳冰涼地跌坐在床榻上。她朱唇囁嚅,奈何吳道祖語速飛快,絲毫不給自己出言辯解的機會,最後悠悠歎了口氣道:「玎芝,知道我為什麼不再讓你開口麼?因為我不想聽到你再用謊話騙我……」   厲夫人的胸口一熱,叫道:「師父──」   吳道祖走到床榻前,溫柔地伸手輕輕梳理厲夫人的鬢邊髮絲,憐惜道:「玎芝,你在出冷汗,我嚇著你了吧?」纖長秀氣的五指沿著她的玉頰緩緩下滑到脖頸上,一邊輕撫一邊又道:「他們走了麼?」   話音未落,衣櫥中藏身的匡柏靈已緊張得幾乎暈過去,卻壓根沒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神息已逼近櫥門,正激撞在楊恆布下的結界上。驀地聽到楊恆傳音入密道:「保護厲青原母子離開,拜託!」   沒等她回過神來,楊恆猛地破門而出,一記北斗神掌勁力內蘊霍然向吳道祖背心擊落。他情知如果改用神息絕技從後掩襲,不僅效果更好,或許還可令吳道祖受點兒輕傷。無奈投鼠忌器,唯恐傷到厲青原母子,只能毅然捨棄。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砰!」吳道祖竟然躲了不躲,驀地挺直背脊硬生生接下了楊恆的重擊。一蓬紫光從他體內迸發而出,如堅不可摧的甲冑般護住背心。   楊恆十成的北斗掌力轟擊上去,僅是教吳道祖的身軀微微一晃,反震得自己右臂酸麻掌勁倒灌。他強轉一口真氣,借勢倒飛「轟」地撞碎牆壁,毫不遲疑地往櫻樹林中遁去,身法之快即使青天良再世亦不遑多讓。   「小狗!」吳道祖的唇角逸出一絲淡淡笑意,鬆開厲夫人的脖頸向屋外飄飛。   厲夫人玉容慘淡,虛脫地呆坐在榻上,腦海裡亂哄哄地根本不曉得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更不知道,假如不是楊恆的出現,或許自己此際已變成一具死屍。   「師姐,」匡柏靈神情驚惶地從衣櫥裡衝出,抓住厲夫人的胳膊道:「快逃!」   「逃?」厲夫人失魂落魄地問道:「為什麼要逃,逃到哪裡去?」   「吳道祖會殺了你!」匡柏靈急道:「他是個惡魔,你還信他?」當下將自己昨天一整夜的經歷簡略敘述了遍,催促道:「咱們快逃吧,等他回來就來不及了!」   「不,我不信。」出乎匡柏靈的意料之外,聽完她的敘述後厲夫人反倒漸漸鎮定了下來,說道:「這不會是真的。」   「師姐!」匡柏靈急得跺腳道:「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我也是他的弟子,焉會平白無故地惡語中傷自己的師父?我可以帶你去地下花園,跟我走啊!」說罷用力一拽厲夫人,卻被她手腕翻轉掙脫開去。   匡柏靈一怔,真想就此拔腿離去,管它什麼厲夫人厲公子,又與自己何干?但一想到楊恆捨命引走吳道祖,只求自己帶走厲青原母子,她又豈能有負所托?念及於此匡柏靈銀牙一咬,道:「好,你不走,我走!」突然從袖口裡飛出一條紫色絲帶纏住厲青原的腰部,探臂將他挾在胳膊下往門外掠去。   厲夫人措手不及,惶然道:「匡師妹,快把青原還給我!」   匡柏靈足不點地奔入櫻樹林,回應道:「那就跟我來,去見一見吳道祖的真面目!」   ◇◇◇◇   快、快、快快!兩旁的景物像光影一般在自己的視野裡飛掠而過,許多陣法禁制尚未來得及發動,就已被楊恆遠遠甩到了數十丈後。   他體內的真氣急速運行,猶如有團颶風在全身飛轉,推動著自己的身軀用近乎光的速度破開層層疊疊望不到盡頭的山林,向前風馳電掣。   儘管這樣楊恆仍能清晰感覺到吳道祖宛若附骨之軀般在身後逐漸迫近。他並未使出全力,眼睛裡閃爍著專注而興奮的光芒,似乎非常享受這種追逃的過程,就像是在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揚絮」、「破石」、「流火」……楊恆不斷施展出萬里雲天身法中諸般匪夷所思的招式變化,借助海島上的各類地形提升自己的遁逃速度。他的思維幾乎已追不上自己的身法速度,完全是憑借多年來從生死邊緣錘煉所得的本能在飛馳。   他心裡很清楚,這是一場無望的追逐。鳳凰島四外已被鳳舞九天陣封鎖,自己能夠周旋的餘地,就僅剩下這座方圓幾十里的海島。   他相信經過這番奔逃,勢必會驚動到蝶幽兒。但此刻楊恆卻寧願蝶幽兒自私一點兒,懦弱一點兒,千萬不要半路殺出。否則,只是給吳道祖的地下花園裡多增添兩件藝術品而已。   好在島上靈氣充盈,楊恆一邊奔逃一邊吸納,丹田充盈鼓蕩,雖耗損劇烈,即使再這樣全速飛奔上三五天也不至於生出匱乏之虞。   問題是只要吳道祖真正地一發力,楊恆就無需為三五天的事情再作任何打算了。   而這時候他除了想盡一切辦法能讓自己跑得更快些外,也著實沒有工夫再去考慮其他問題。這種逃亡的經驗,在楊恆的記憶裡可謂絕無僅有。   以往的他,縱然明知血濺五步必死無疑,亦會返回身來殊死一戰。可是現在,他卻只想盡量拖延時間,能給蝶幽兒、厲青原母子和匡柏靈爭取到更多的生機。至於自己的生死,早已經在衝出衣櫥的那一刻起置之度外。   如果從高空俯瞰,楊恆所奔馳的路徑絕非筆直,而是一條捉摸不定的曲線。   他這樣做亦是無奈之舉,一來是受到島上陣法禁制的影響,更重要的是假如讓吳道祖度算出逃遁路線的規律,那自己就真的死定了。   凡事有利有弊。初上島時,他為不驚動吳道祖,面對陣法禁制只能小心翼翼地趨避化解,不免束手束腳。而今當他放開手腳,將神息完全舒展開去,海島上的法陣就變得形同虛設,壓根無法困住自己的身形。   這便似一隻用來裝金絲雀的籠子,又怎能囚禁得住一飛沖天的神龍?   真正用來囚禁神龍的樊籠是在島外,那些閃耀著五光十色如鳳凰羽翼般的雲霞。   楊恆敏銳地覺察到,吳道祖每一步的動作,其實都是想把自己迫向島外,希望他沉不住氣使出御劍術撞向鳳舞九天陣。   經過一夜的交鋒接觸,楊恆已能隱約猜到這狂人的心意──鳳舞九天陣必是吳道祖殫精竭慮的得意之作,卻一直沒有機會使用過。他想用自己做試驗品,也是想在自己臨死前大大的炫耀一番,聊解心中的空虛。   這種心情,如同一個孩子花了一個下午在海邊搭起一座沙堡,然後非要拉著大人去看。所以,吳道祖並未過分迫近楊恆,而是耐心地等待著他走投無路,不得不一頭撞進鳳舞九天陣中。   想到這裡他的心驀地一涼:假如連自己都無法衝出鳳舞九天陣,匡柏靈和厲夫人又如何能帶著厲青原順利從島上脫身?   心神微分之際猛聽上空有人嬌叱道:「站住!」兩道身影從天而降,一持腰鼓一持琵琶分擊楊恆雙肩,卻是畫聖吳道祖門下的女弟子柳鳳雅和阮媛媛聞聲趕來,剛好遠遠瞧見楊恆往這裡奔到。   楊恆連看也不看合身撞去,耳聽「砰砰」悶響,二女齊齊飛出。阮媛媛功力稍遜,竟是被楊恆撞得當場昏死,柳鳳雅亦是滿眼金星亂冒,「嚶嚀」吐血撞跌在一株金葉樹上滑落下來。   「呼──」一束白光掠過,吳道祖也不管這兩名女弟子是死是活,緊追不捨。   楊恆被二女阻截,終究影響了身速,與吳道祖之間的距離已被拉進到十丈之內。   柳鳳雅目瞪口呆地望著兩道人影一前一後消逝在密林裡,這才想起阮媛媛。她不顧自己的傷勢,勉力起身跌跌撞撞走了過去,喚道:「媛媛,媛媛!」   老半天後阮媛媛甦醒過來,驚魂未定道:「柳師姐,那人是誰?」   柳鳳雅苦笑道:「我也不曉得他是誰,你的傷怎麼樣?」說著伸手攙扶起阮媛媛。   阮媛媛一聲痛呼,額頭冷汗涔涔道:「好疼,我的肋骨斷了三根!」   柳鳳雅不由駭然,剛想取出金創藥替她療傷包紮,不意一陣狂風撲面而來。   她愕然抬眼望去,只見一青一白兩道電光從東面飛射而至。沒等自己看清楚,耳畔風如雷動,來人已從她和阮媛媛的頭頂上方飛掠過去,竟是在這片刻之間又繞著海島飛奔了一圈回來!   而這已是楊恆和吳道祖環島飛馳的第八圈了。日頭一點一點從山後的海平面上升了起來,時間對楊恆而言顯得是那樣漫長,長得他直覺得自己已奔跑了一輩子。   身後的吳道祖已追近到八丈。只要他願意,一道凌空劈出的掌風隨時可以轟擊到楊恆的背心。當然,這樣做的後果只會是隔靴搔癢,令楊恆借助掌風跑得更快。   突然,楊恆的身形拔地飛騰挺腰翻轉,右手掣動阿耨多羅劍疾刺吳道祖眉心。   吳道祖的身勢說停就停,卻沒有像對付厲問鼎那樣用拳鋒硬撼。以他的眼力,儘管尚不清楚阿耨多羅劍的來歷,但也知道此等曠世天兵絕非厲問鼎的魔槍可比。   他的雙手虛抱胸前,十指朝內蜷曲夾向阿耨多羅劍。剎那間,楊恆這式蘊藏無窮妙手的劍招變化已被吳道祖的掌勢徹底封死,無論如何變幻騰挪都逃不過他簡簡單單地這式合掌一夾。   誰知吳道祖即管算定了楊恆劍招的所有變化,卻依舊漏算了一點──楊恆的阿耨多羅劍根本沒有刺出!在虛晃一槍後,這少年清聲長嘯,體內金光煥放,從虛空中湧出千隻佛手,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向吳道祖。   「好狡猾的小子!」吳道祖的眼神裡除了冰一樣的蔑然外,又燃燒起一抹興奮的光焰。如同一個獵手在膩味了毫無抗力的野兔羚羊後,終於發現一頭猛虎。   他是無敵的,他也是寂寞的。直至楊恆祭出海闊天空的一刻,他空虛的內心才被注入了點兒活力,而無需再依靠石雕來發洩。至少,這少年的修為已到了厲問鼎的級數,能夠陪自己玩一玩兒了。   他的掌尖逸出紫色的光瀾,雙手往外輕推,猶如在擦抹一圈圍繞在身周看不到的牆壁。幕天席地的大空印尚未碰觸到他指尖流溢出的紫光,便即渙散黯滅,像是教人憑空抹去,瞬間消逝得一乾二淨。   見此情景楊恆的頭皮又開始發麻。假如吳道祖是爭鋒相對,以其橫行無忌的絕強道行將五百大空印轟得灰飛煙滅,亦不會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楊恆分明感應到,從吳道祖指尖流溢出的那抹紫光,並非勢不可擋的神息,而是一種詭異莫名的力量,使得凝聚在五百大空印中的天地精氣剎那消融,分崩離析。換而言之,吳道祖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幾乎是一切神息絕學的天敵!   難怪蝶幽兒一再告誡自己,並對吳道祖深為忌憚──面前的這個白袍男子,就似他終生孜孜以求的作品那樣,沒有任何破綻與軟肋!   看見楊恆眼中不可掩飾的驚訝之色,吳道祖的嘴角亦泛起了一縷幾不可覺滿足笑容。毋庸諱言,他喜歡這種感覺。尤其這樣的驚訝眼神是來自於一個修為不亞於三魔四聖的少年。然而轉瞬之間,他的笑容就被凍結在了嘴角邊。   「轟──」金葉林裡天旋地轉,無數吞吐著藍色火焰的光刃破開大地沖天而起。四周草木皆兵,一條條樹枝盤根錯節像無孔不入的觸鬚朝著兩人射來。空間亦隨之扭曲晃動,一下將楊恆和吳道祖之間的距離拉伸至數十丈遠。   林中的陣法禁制發動了。更準確的說,是這些禁制的發動終於趕上了兩人的速度。   吳道祖的眸中亮起一絲罕有的被戲弄的惱色,他這才醒悟到楊恆為何要看似多餘地用阿耨多羅劍虛晃一槍。   在漫天肆虐的光瀾樹影中,他遙遙聽見楊恆縱聲笑道:「這就叫自作自受!」身形翻飛,以絕世無雙的萬里雲天身法飛揚在隆隆啟動的法陣中,向著山上倏然去遠。   吳道祖哼了聲,揮袖盪開襲來的光刃,眸裡又恢復清冷,低低道:「這才有趣!」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六章 大逃殺   當楊恆和吳道祖在島上上演著驚心動魄的追殺戰時,地下花園裡依然一片靜寂。   厲夫人橫抱厲問鼎的屍首,在樓閣前呆呆佇立。仰望著窗口的石老夫人那永遠定格在臨逝前一刻的絕世姿容,她的心已然撕裂。   匡柏靈守在一旁默然無語。她能夠深切體會到厲夫人此刻的心情,因為不久以前她也曾經如這般站在石雕小樓下,呆呆地仰視,從頭到腳,徹體冰寒。   淚水無聲無息地從厲夫人的面頰上流淌下來,滴落在厲問鼎僵硬的身軀上。她終於收回了視線,垂首望了眼丈夫和兒子,嗓音沙啞道:「我們走吧。」   「我們去哪兒?」匡柏靈問道,手裡抱著厲青原,怎麼都感覺不舒服。畢竟,她長這麼大都沒有和一個青年男子這般的親密接觸。不過考慮到厲夫人懷裡也抱著厲問鼎的屍首,匡柏靈決定還是不要提出交換要求的好。   厲夫人顯然已無心顧慮匡柏靈眼下的感受,回答道:「當然是離開鳳凰島。」   在說出這句話後,她的心底裡一陣的解脫。卻又在後悔,為何要來這裡?為何要把自己的丈夫親手送上了黃泉路?   匡柏靈同樣也無心慮及厲夫人的心中滋味,苦笑道:「吳道祖已用鳳舞九天陣將全島封鎖,要是能走我早就走了。」   厲夫人搖頭道:「不,有一個辦法能讓我們通過鳳舞九天陣的封鎖,逃離鳳凰島!」   匡柏靈卻不敢相信,只道厲夫人心傷丈夫之死,腦子已開始犯糊塗,歎道:「沒辦法的,師父說過:即使三魔四聖親至,也破不開鳳舞九天陣!」   厲夫人的臉上泛起一絲奇特的笑容,輕輕道:「我們沒有三魔四聖的修為,但我們有流雲飛舟。但願吳道祖此際尚無暇想到這一點。」   「流雲飛舟!」匡柏靈就像在黑暗的曠野裡看到了一點燈火人家,欣喜若狂道:「師姐,多虧你提醒!我都嚇迷糊了,怎麼沒想到流雲飛舟有破陣之能!」   兩人當即快步行出,順著早先楊恆和匡柏靈走過的那條路徑回到地上。   望著身旁默然前行的厲夫人,匡柏靈忽然從心底裡升起一縷佩服之情,讚歎道:「師姐,你真堅強。要換作是我,早就魂不守舍寸步難移了。」   厲夫人淒然一笑,回答道:「那是因為我必須活著離開鳳凰島。」   匡柏靈看了看兀自未醒的厲青原,點點頭道:「我明白了。」腦海裡猛地記起一事道:「厲夫人,我還要去一次鳳畹苑,將真相告訴各位師姐,勸說她們一起離開。」   厲夫人猶豫了下,答應道:「好,但速度要快。楊公子那裡未必能堅持太久!」   提及楊恆,匡柏靈的心又是陡地一緊。雖說和他只有昨夜那短短幾個時辰的接觸,但從這少年身上散發出的任俠真性,還有處變不驚的灑脫機智,卻早已在她心裡面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可是她明白,自己如去尋找楊恆,只會拖累了他。眼下對這少年最好的報答方式,就是將厲夫人母子安然無恙地送離鳳凰島。於是匡柏靈強自按捺下內心的不安與掛牽,偕著厲夫人隱形匿蹤往鳳畹苑行去。   這鳳畹苑便在紅石崖頂,猶如鳳冠般高踞於鳳凰島上,俯視萬頃東海波濤。   兩人小心翼翼地趨避沿途法陣,來到鳳畹苑中。匡柏靈料想吳道祖應在追殺楊恆,十有八九不會在苑內,便稍稍提高音量呼喚道:「丁師姐、柳師姐!」   「沒人答應。」厲夫人舉目四望,說道:「或許她們都不在這裡,咱們走吧。」   匡柏靈和幾位師姐情同手足,實不忍心就這樣將她們丟在火坑裡獨自逃生。她努力壓下對吳道祖的恐懼,懇切道:「也許是我的聲音不夠大,她們沒聽見。我進去找找看,不會耽擱太久。」   厲夫人明知匡柏靈的那些同門師姐多半是聞聽到動靜,離開鳳畹苑四處搜尋敵蹤去了,卻不忍拒絕,說道:「我和你一起進去找,咱們的動作得快點兒。」   兩人從前門走入鳳畹苑,匡柏靈一邊走一邊輕輕呼叫,免得聲音太大驚動到現不知在何處的吳道祖,卻不曉得此時此刻在石崖的另一邊,楊恆正全速飛來!   厲夫人跟在她的身後,望著這曾經居住過多年的舊時居所,不由得百感交集。   上午的鳳畹苑裡陽光普照,幽靜寧和,庭院裡空空蕩蕩,再沒有其他人。   「看來她們都不在苑中,」匡柏靈失望道:「一定是被吳道祖派去搜山了。」   厲夫人道:「你已盡力,也只能這樣了。咱們從後門走,路會近上不少。」   匡柏靈怏怏不樂,卻也明白厲夫人的話沒錯。假如漫無目的的尋找下去,別說楊恆能否支撐住,萬一在半道上撞見吳道祖,自己一準沒命。   兩人穿廊過閣來到後花園,就聽「呼」地一聲似有一抹輕煙從頭頂飄過,轉瞬就消逝在了重重樓閣之後。   匡柏靈嚇得一大跳,叫道:「師父!」話音未落,吳道祖的身影已出現在院牆上。   ◇◇◇◇   原來吳道祖被楊恆略施小計困在自設的法陣中,倚靠登峰造極的神功瞬即破圍而出,卻已拉下了二十多丈。這下登時惹惱了畫聖,他一面運神息鎖定楊恆身形,一面發動全力在後奮起直追,朝著鳳畹苑飛馳而來。   未曾想距離鳳畹苑的後門尚有十數丈遠時,便聽見匡柏靈在裡面叫了聲師父。吳道祖心下一怔,凝定身形飛落在院牆上,一眼掃過匡柏靈和厲夫人,心中頓時有了主意,和顏悅色地問道:「靈兒,玎芝,你們在找我麼?」   聽到吳道祖的聲音,匡柏靈手足發軟,險些將懷裡的厲青原摔落在地。反倒是厲夫人顯得鎮定一些,說道:「我帶青原和匡師妹來向您辭行。」   吳道祖怔了怔,沒想到厲夫人竟會說出如此大膽的話來,視線飄過厲問鼎的屍首,心下已明白了一切,搖搖頭道:「玎芝,你過來,讓為師對你解釋。」   厲夫人站著未動,先是傳音入密道:「匡師妹,你帶青原走!」然後強壓著內心的懼意,抬起頭望著吳道祖道:「好,希望這回你不會騙我!」緊緊抱住丈夫的遺體,邁步向吳道祖所站的圍牆前緩緩行去。   正當她打算出其不意拚死一擊,好讓匡柏靈保護厲青原逃出吳道祖的魔爪之際,忽聽後花園中的一棟兩層小樓上傳來楊恆的聲音道:「吳道祖,我在這裡!」   吳道祖的唇邊露出一絲得逞的微笑,淡淡道:「你怎麼不逃了?」   楊恆看了眼花園裡的匡柏靈和厲夫人母子,朗聲笑道:「我逃得膩味了,想跟你換種法子玩玩。」   匡柏靈芳心一震,曉得楊恆是為了救自己和厲青原母子,才不得不返身而回,闖進吳道祖設下的圈套裡。她強壓下自己的驚慌失措,鼓足勇氣叫道:「楊大哥,你快走!我和師姐都是她的弟子,相信總有一點師徒情分在……」   吳道祖含笑不語,手扶三綹長鬚望著楊恆,似乎沒一點兒要對他出手的意思。只是楊恆所站的位置明顯高過自己許多,這讓他心中極不習慣。幸好,這種不習慣僅僅是暫時的,很快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師徒情分?」楊恆苦笑了聲,雙手緩緩在小腹前捏做法印,眉鋒微揚低語道:「那我寧可相信天理昭彰,邪不勝正!」   「呼──」彷彿有一縷輕柔的微風吹捲起楊恆的衣袂,他的身影飄然矗立在屋脊之上,恍然已和藍天碧海水乳交融,成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臉上的喜怒哀樂在一霎間隱沒,變得晴空萬里不著纖塵,雙目空如秋水波映本心,柔和而濃烈的金色光華從他的體內蒸騰升起,在頭頂上匯聚成一圈光環,如同莊嚴肅穆的佛光。   楊恆明白,在正面對決的情形之下,這是自己最後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出手的機會。所以必須亮出目下的最強技來和吳道祖殊死一搏。哪怕縱然拼盡全力,仍難以改變失敗的命運,卻已別無選擇!   吳道祖的臉上笑容不改,只是那只輕撫在鬚髯上的右手變得越來越慢,跟著腳下的院牆就似麥浪般波動晃蕩起來,不斷地開裂卻仍然頑強地粘合不倒。   「走!」楊恆向匡柏靈和厲夫人喝道。看到吳道祖的眉毛不經意往上一挑,他的眼裡射出自信的光芒,徐徐道:「他不敢阻攔,除非準備從這兒爬著出去!」   匡柏靈如夢初醒,和厲夫人緩緩退向前庭,心裡不停叫罵道:「傻瓜,傻瓜!全都是因為你要來鳳畹苑,才害得楊大哥和吳道祖拚命。匡柏靈,你這個老幹傻事的傻瓜!」一時淚如泉湧,叫道:「楊大哥,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   楊恆聞聽匡柏靈的話語,向她遞來淡淡一笑道:「傻丫頭!」   抬起臉,他望向遠方的天宇,悠悠想道:「也許這是我和頌霜最後一次共立於同一片蒼穹之下。」   「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心底裡將一切的人間哀樂拋卻,平靜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   這時候他亦愈發領悟到了歸真境界的神奇:與月還虛空物我盡泯的雙泯之境截然不同,他的心裡有著諸般念頭,如潮水般紛沓而來,又無聲而去。就似飛過天空的一羽白鳥,來就來了,去就去了,不留半分痕跡。   本心歸真,即成了超脫萬有的存在。只是在面對能夠一拳轟殺厲問鼎的吳道祖時,這樣的一種存在卻依舊顯得渺小而虛無。   「好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吳道祖的右手停頓在鬚髯上,微微合起雙目感受著迫面而來的浩蕩氣勢,舒暢地歎口氣道:「你居然還強過了厲問鼎。你知道麼,我在等你將神息運轉聚集至滿盈,算是對你死前的最大禮敬。」   楊恆搖搖頭道:「相信我,你不會後悔!」雄渾無匹的神息透過驚天令勃然迸發,在空中凝聚起排山倒海的力量,源源不絕注入頭頂佛光中。   吳道祖腳下的院牆搖晃的更加厲害,他的視線中已看不到匡柏靈和厲夫人母子的身影。但楊恆的神息絕學和澎湃湧來的超強氣勢,卻似一貼上癮的毒劑,令他體驗到久違的刺激與快感,怎麼都無法捨棄。   「諸行無常,諸漏皆苦──」飄渺的禪唱聲隨著海風拂來,傳入吳道祖的耳際。   不知為何,他的心神竟被這八字禪音震得一晃,遠處的院牆嘩啦啦倒塌半截。   「咄!」吳道祖唇中一記低喝,恰似悶雷般轟散了禪唱餘音。腳下的院牆從兩邊而向中間慢慢地抬升隆起,將他的身形托起到與楊恆齊平的空中。院牆不再搖晃,紋絲不動地凝固在他的腳下。   「嗡──」佛光顫動舒展,倏然幻化作一部金煌煌的厚重經書,封面上篆體光字古意盎然,由上而下書寫道──   「金剛經,」吳道祖的眸中閃過一絲訝色,微笑道:「我很想看看它有什麼不同?」   他委實寂寞無聊得太久,以至於很想將眼前的一刻盡量延長,因為結局既定,不會有任何意外。   雖然他曾經可以通過褚惜衣的分身享受到醉生夢死的紅塵雲雨,通過司徒奇哲的分身體味到執掌一派步步為營的積聚籌謀,卻無疑俱都遠遠比不上高懸在空中的這部《金剛經》來得奇特刺激。   「呼──」經頁翻吹,成千上百的經書文字噴薄而出,星羅密佈在虛空之中。   這數以千計的文字一行行、一排排,姿態萬千卻又各按其序有條不紊,幻化成束束金雷射放出來,令得天地間頓時充滿浩大光明的慈悲情懷。   「第一品:法會因由分」、「第二品:善現啟請分」、「第三品:大乘正宗分」……   吳道祖目放異彩,在眼花繚亂的絢爛金光中一一辨認出金雷的佛門本源,雙手提起凌空虛畫,自掌底拖曳出悠長的紫色光束,瞬間在身周形成縱橫交錯環環相扣的太極圖陣,卻猛感一陣極大的不妥。   「嗖──」並非預想中那驚天動地的轟鳴。如春風過林,經字金雷穿越過足以令得錢塘江潮倒流歸海的「四十九周天太極圖譜」,從四面八方飛瀉進吳道祖體內。   「咦?!」吳道祖的臉上首次微微變色,直感絲絲縷縷的暖流透體而入,雄厚精純的真氣根本無法遲滯分毫,轉眼間已攻到靈台。   他赫然想起《金剛經》中的一段箴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不由悚然一凜道:「上當了!」   是的,他又一次上了楊恆的大當。假如說前一次是因為自己的大意輕敵,那麼這一回卻是完完全全受挫於驚仙令的神妙奧義中。   不同於世上所有的神息絕學,這一式「金剛經雷」所催動的是一股直指本性的心靈力量,故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種有形力量能夠阻擋住它。縱然是四十九周天太極圖譜,亦同樣無力阻斷這源自內心的神異力量。   「砰砰砰!」諸般善念攻上靈台,就像清瑩剔透的山泉從高崖上飛流而下,汩汩注入到深幽的古潭中,一時泥沙攪動止水微瀾,激盪起圈圈漣漪。   吳道祖猝不及防之下,靈台一陣顫晃,兩側的牆磚由下而上紛紛爆碎,只剩下不到丈許寬的院牆懸浮在半空中。這說明在金剛經雷的轟擊下,他的控制力量已大幅削弱,但還遠沒有到繳械投降的地步。   楊恆業已傾盡所能,將神息完全抽空釋放。他不作絲毫後手保留,只因不想留下任何遺憾──哪怕是敗是死,也要拼盡最後一絲氣力!   然而吳道祖的修為委實深不可測,在仙心短暫的紊亂後,他迅速凝定心神,穩住了陣腳。如果說他的靈台是一口古潭,那這古潭無疑是這世上最深不見底的那一種。金剛經雷不斷地湧入,又不停地被稀釋消融,完全無法深入到百丈潭心。   日上三竿,天高雲淡。這是一場正與邪的較量,這更是一場心與心的抗爭。   「哧哧──」吳道祖的身上冒出一縷縷淡紫色的輕煙,肌肉在衣衫底下如波浪般湧動,顯是埋壓積鬱的惡念在金剛經雷的刺激之下蠢蠢欲動,橫生而出。   他的神情由泰然自若而轉凝重冷靜,如今漸漸流露出一絲焦躁猙獰,猛地高舉起雙臂仰天長嘯,從體內迸發出一團充滿邪氣的冰寒紫霧。   「轟轟轟──」紫霧與金光激撞,炸開一道道刺眼的雷火。後花園在電光石火間被削為一塊光滑如鏡的平地。只剩下楊恆腳下還留有一道殘存的屋脊,孤零零的搖晃震盪,卻也是朝不保夕。   楊恆的靈台立生感應,像是教重逾萬鈞的巨錘狠狠擊中,禪心晃動現出一絲裂痕。   一道邪惡陰冷的念頭趁虛而入,竟是吳道祖乘勢轉守為攻,反擊楊恆的靈台。   楊恆低喝一聲,凝念封閉靈台破綻,身軀從屋脊上跌落,翻轉向數十丈外。上空的金剛經書黯滅渙散,融入漫天飛舞的狂飆裡。   「噗──」吳道祖仰面噴出一口深紫色的血箭,面色瞬即恢復如常,望著往外翻落的楊恆,他看了眼肌膚上斑斑駁駁正在迅速褪淡的紫色斑紋,情不自禁地大笑道:「真難得啊──小子,我實在有點兒捨不得殺你。」   他的笑聲夾雜著痛苦和一種受虐後的畸形舒暢感,令人不忍卒聞卻又永世難忘。   「砰!」在即將墜地的一瞬,楊恆以掌擊地,身形驟然加速衝向前庭,地上灑下一溜的血珠。他頭疼欲裂,攻入靈台的那縷惡念令得腦海慾望叢生,不能專注,卻知此刻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   吳道祖看著楊恆飛遁而去的方向怔了怔,大袖飄蕩乘風而起,從後追上。   掠過一片瓦礫廢墟,楊恆破窗躍入一座搖搖欲墜的小樓裡。突然之間,他心底感應到的那絲怪異的不安感覺驟然增強,好像有某種物事就隱藏在這棟宅院之中。   「砰!」他穿過內庭,破開對面虛掩的屋門,見是一間裝飾雅致的書齋。書齋的四面牆壁上掛滿裝裱精良的字畫,楊恆也沒工夫去細看,想來八九不離十都應出自吳道祖的手筆──想他如此自戀自負的一代狂人,又豈會在自家書齋裡懸掛上別人的書畫作品?   在靠窗的桌腳下,躺著兩個容貌嬌美的少女,一穿青衣,一著藍衫,正是吳道祖門下的女弟子,卻均已橫屍在地,香消玉隕。   忽聽有人叫道:「楊大哥,往這邊來!」卻是蝶幽兒的聲音從牆裡傳來。   楊恆一怔側目望去,就見懸掛在牆上的一幅雲生濤滅圖中遽然迸放出一蓬銀白色光華,瞬即籠罩週身。楊恆的身子一輕已飄了起來,斗轉星移間直往畫中投去。   「砰!」吳道祖破窗而入,正瞧見楊恆幻作一束白光被吸入雲生濤滅圖中。他面色微微一變,凝掌發出一道紫色狂飆朝著楊恆轟去,奈何終究慢了半拍。白光一隱,楊恆的身影已沒入圖中的跌宕雲海裡。   「轟!」紫色狂飆轟擊在雲生濤滅圖上迸濺出耀眼精光。書畫在牆上晃了兩晃,竟是完好無損。吳道祖一聲低罵道:「該死!」渾不理睬橫屍屋中的兩個女弟子,縱身撞向牆壁。人在半空中呼地化作一道紫電,尾隨楊恆沒入畫中。   ◇◇◇◇   「嘩──」楊恆只覺得自己一陣騰雲駕霧,猛然一頭跌入了波瀾澎湃的汪洋大海中。他知是蝶幽兒以奇魔花秘術將自己引入畫中,卻沒想到這圖畫裡的景物居然會如此真實,當下凝息屏氣,舉目打量。   只見四周暗流洶湧幽暗靜謐,無數海底礁石若隱若現,猶如千奇百怪的猛獸或匍匐或矗立在波濤中。耳畔死寂無聲,惟有汩汩的水聲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一群群閃著暗紅色微光的浮游生物如飄帶般在礁石之間來回游弋,使得這片海底世界不至於一團漆黑,除此之外便再無生命跡象。   驀地楊恆靈台一警,察覺到後上方波浪翻騰,吳道祖已緊追而至,左臂撐直五指戟張正往自己的後腦抓落。   冷不丁光波煥動,從斜刺裡殺出四道劍仙元神,攻向吳道祖各處要害。   吳道祖低哼了聲,左爪中途變向凌空虛攝,指尖逸出一蓬紫色流光。耳聽「啵」地脆響,一道劍仙元神如同撐破的氣泡般應聲爆裂,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這稍稍一滯,楊恆趁機脫出吳道祖的爪勢籠罩,施動萬里雲天身法中的「浮木」之變飛速遁遠。忽地蝶幽兒從一塊珊瑚礁後飄出,迎上楊恆傳音入密道:「楊大哥,往上方走!」   楊恆乍見蝶幽兒說不出是喜是憂,跟在她的身後往上飛遁。耳朵裡傳來「啵啵啵」三記爆響,頃刻間蝶幽兒用以阻擊吳道祖的四道劍仙元神已盡數陣亡。   吳道祖抬眼觀瞧,視線有若實質穿越過黑黔黔的海水直逼楊、蝶二人的背影,略一估算雙方之間的距離又被拉大到三十餘丈。   他瞑起雙目雙唇默念,將右手高高舉起五指捏作法印,猛地睜眼長嘯。   「吼──」一團紫光在海中如漣漪般散開,楊恆和蝶幽兒上方的海水驟然凝縮封凍成一座數十丈高的巨大冰山朝兩人頭頂壓落。   蝶幽兒俏臉肅殺,高舉奇魔花口中亦發出一記刺耳尖叫。奇魔花光華暴漲,迸射出一束奪目銀芒,如雷霆巨斧般劈向冰山。   「喀喇喇──」天搖地動,海波沸騰,光斧硬生生劈入冰山,切開了一條通往上方的裂縫。與此同時,吳道祖的身影也已掩襲到兩人的背後。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七章 絕境   再說匡柏靈攜著厲夫人一路奔逃,耳中聽到鳳畹苑方向風吼雲卷的隆隆轟鳴,早已經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她渾渾噩噩也不知是如何跟著厲夫人來到了停泊流雲飛舟的「不老洞」前。   這不老洞位於鳳凰島後山,距離鳳畹苑約莫十五六里遠。洞口有法術禁制保護,外人看去只見一條條紫紅色的古籐從崖上垂落,猶若一道巨大的簾幕煞是漂亮,卻哪裡能想到在它背後卻另藏玄機?   在厲夫人開啟洞口禁制的時候,匡柏靈終於忍不住回首眺望鳳首崖頂。但見金華衝霄,紫氣騰天,想見楊恆和吳道祖的決戰已到了最後的生死關頭。   然而她抱著厲青原站在這裡,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替楊恆默默向上蒼求告。她的雙手不自覺地緊了又緊,指甲深深掐入厲青原的肉裡。好在昏睡中的厲青原並未感覺到絲毫的疼痛,肌膚上的紫青色光霜變得越來越濃。   「叮──」一記悠長的鳴響打斷了匡柏靈的思緒,厲夫人已成功開啟了不老洞外的禁制。紫紅色的古籐似靈蛇般迅速向上收縮,露出了一個幽深的洞口。   「快進來!」厲夫人抱著丈夫的遺體走進洞口,就見一艘流雲飛舟靜靜地停泊在石洞裡,遍體熠熠閃爍著柔和光輝。   「轟──」極遠處又傳來一記轟向,匡柏靈明顯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瑟瑟震顫,連堪稱龐然大物的流雲飛舟也發出了輕微的搖晃。   「楊大哥!」她悚然凝望,絢爛的光瀾捲裹著滾滾煙霧在鳳首崖上空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雲,翻騰呼嘯久久不散。她的眼睛不由自主閉了起來,情知此刻的楊恆已然凶多吉少。   不意洞中響起厲夫人的低聲驚呼,匡柏靈凜然望去,芳心亦是劇震。   不知何時在流雲飛舟的甲板之上,亭亭玉立著一位綠衣少女,懷抱古琴正用冰冷的眼神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和厲夫人。   「丁師姐!」匡柏靈不由得失聲叫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丁綠華佇立舟上,全神戒備地盯著厲夫人,回答道:「匡師妹,我也正想問你這句話。這位夫人是誰,你為何要帶她來不老洞?」   原來島上傳出驚變後,丁綠華猜知是有外敵入侵。她見師父布下鳳舞九天陣,封鎖了出島路徑,便想到停泊在不老洞中的流雲飛舟。於是急忙奔來後山,守在船上,以防有外敵盜舟。不曾想洞口的禁制打開,進來的不是什麼外敵,而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同門小師妹匡柏靈和一個陌生的中年婦人。   匡柏靈心知吳道祖一旦除去楊恆的羈絆,隨時都可能追殺到不老洞來,急道:「師姐,這事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您快讓我們登船,咱們一起離開鳳凰島!」   丁綠華不禁猜忌更深一層,微含怒意道:「小師妹,你想背叛師父逃離鳳凰島?」   匡柏靈情急下脫口叫道:「不是我要撇下師父,是師父要殺我!」   丁綠華愣了愣,語氣稍轉和緩道:「好端端的師父為何要殺你?」   厲夫人心急如焚,騰身往流雲飛舟上躍落道:「丁師妹,你讓我們上船再說!」   丁綠華喝道:「不成,沒有師父的手諭,誰也不准擅自駕駛流雲飛舟!」懷中古琴化作劍使往厲夫人的眉心點去。   厲夫人將丈夫遺體交左手環抱,右袖裡倏地激射出一條青色緞帶,在空中旋舞出九道圈環套向古琴。   丁綠華驚疑叫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古琴變招,往緞帶上橫掃而去。   厲夫人一邊手揮緞帶拒敵,一邊答道:「我叫廖玎芝,和你一樣也是出自畫聖吳道祖的門下,懷中所抱的便是拙夫樓蘭劍派掌門人厲問鼎。丁師妹,時間緊迫師父隨時可能追來,屆時咱們誰都活不了!」   丁綠華越聽越是吃驚──若說厲夫人沒有說謊,為何從來沒聽師父說起過自己還曾經有過這樣一位同門師姐?若說厲夫人所言子虛烏有,那她所使的招式又分明是本門絕學,而且比自己來得更老道熟練!   她的心裡隱隱升起一絲恐懼,呵斥道:「胡說八道,師父怎麼可能要殺我?」   匡柏靈叫道:「那是因為我和廖師姐看到了許多不該看到的秘密,足以令吳道祖名聲掃地遺臭萬年。他若見你和我們在一起,也一定會心中起疑殺你滅口。」   她眼瞧厲夫人久攻不下無法搶上飛舟,掣出洞簫道:「丁師姐,你難道還信不過我麼?」提氣騰身欺近戰團,卻遲遲不願與厲夫人聯手夾攻。   丁綠華怒道:「你信口雌黃污蔑師父,教我如何信你?」   厲夫人淒婉一笑,猛地收招道:「你不信?好,我來告訴你……」   她一五一十將自己在地下花園中的所見所聞說了出來,只隱去厲青原的身世隱私。丁綠華的臉色漸漸發白,突然叫道:「不要說了,我不信,我不信!」   厲夫人慼然道:「既然你不願相信,那就告訴我:在你之前的那些師姐去了哪裡?」   丁綠華呆了呆,剛想開口辯解,猛感腰際一麻已被厲夫人偷襲成功,渾身發軟倒在了甲板,叫道:「你使詐!」   厲夫人搖搖頭道:「丁師妹,對不起。我也是情非得已。」抱著丈夫遺體走入船艙。   需知她和匡柏靈不同,畢竟當過三十餘年的樓蘭劍派掌門夫人,雖生性恬淡但耳聞目染之下,卻也不乏雷霆手段。否則當日也不會為了保護兒子投毒石頌霜,後又殺林拒鼎滅口。   匡柏靈方寸已亂,忙將厲青原抱入船艙,又回到甲板上來扶丁綠華。   丁綠華驚怒交集道:「小師妹,你勾結妖人背叛師門,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匡柏靈低下頭正迎上丁綠華憤怒之極的目光,她心下一陣難受,低泣道:「師姐,你誤會我了。總有一天,相信你會感激我……」   丁綠華沒想到匡柏靈會哭,一愣神的工夫船體震動向上抬升,厲夫人已發動了流雲飛舟。再過不久,她們三人便能和厲青原父子一同逃離鳳凰島了。當然前提是不會被吳道祖追上攔截。   ◇◇◇◇   「呼──」楊恆橫身擋在蝶幽兒背後,薩班若真氣三流合一匯聚成浩蕩洪流從掌心湧出。海水受掌力一催,如怒龍般旋轉翻捲起來,轟向迫來的吳道祖。   他的神息在方才一戰中幾乎告罄,所幸丹田真氣尚算充沛,這一擊可謂運出了全身功力,卻也只求能將吳道祖阻上一阻。   哪知吳道祖的右手凝成錐狀像楔子般切入急旋的掌風中,將怒龍般的狂濤一分為二,身形毫不停滯地穿行而過,倏然已到楊恆近前。   楊恆臨危不亂,五指往裡一收掌心吐出阿耨多羅劍,靈台上清晰映射出吳道祖右手錐式在水中滑行的軌跡,旋即近乎本能地計算出自己出手的角度與火候,振腕揮劍斬向吳道祖右腕脈門。   可就在楊恆出手的同時,吳道祖招式已變,五指迸立如刀化錐為掌擊斬在阿耨多羅劍上,彷彿早已將楊恆的每一步應招都算到了精確不差分毫的地步。   楊恆但覺一股摧枯拉朽的冰冷起勁破體而入,非但整條右臂沒了知覺,連帶全身經脈都劇痛欲裂。若非阿耨多羅劍先一步化解去吳道祖的大半掌勁,只這一招自己就得送掉半條小命。   「嘩──」他的眼前一黑,又是一亮。蝶幽兒藏身楊恆背後,發出一記斬天裂劈向吳道祖,纖手攬住他的虎腰嬌叱道:「好了,咱們走!」施動神息秘術攜起楊恆如一溜水線順著劈開的冰山縫隙往上方攢射而去。   她根本不需去看斬天裂轟向吳道祖的結果,靈台已能清楚感應到自己祭起的光劍在對方無堅不摧的拳勁下碎裂成縷,心中反鬆口氣道:「還好,他只剩六成功力。」   但即使是半個多的吳道祖,也絕非她目下可敵。所以最明智的選擇,仍是逃跑。   「嘩啦啦──」楊恆和蝶幽兒隨著沖天飆射的水柱射出海面。楊恆的眼前一亮,浩瀚壯觀的雲海登時撲面而來。   紅的雲、紫的雲、白的雲、黃的雲……千姿百態五彩繽紛,飄浮徜徉在天地間,就像層層疊疊連綿不絕的山巒,從眼前一直延伸向無邊無際的視線盡頭。   「這是吳道祖自創的雲海秘境,」蝶幽兒直到這時才爭得了一點兒時間向楊恆解釋道:「可惜沒能找到太昊鼓,不然至少咱們也能全身而退。」   「太昊鼓?」楊恆心頭微動,記起五年前排教攻打祝融峰,正是奉了楊惟儼之命要在暗中搶奪太昊鼓。不料等甦醒羽等人攻入春秋閣中,方才知曉太昊鼓早在十多年前即已失竊。未曾想竟會被吳道祖收藏於自創的雲海秘境之中。   他也無暇去問蝶幽兒是從哪兒得來的情報,身後傳來吳道祖亢奮的嘯音道:「小丫頭,虧你能找到這兒來!」   「老東西!」蝶幽兒的眸中露出一絲厭惡和仇恨,奇魔花反手一揚又祭出漫天蝶戀花,組成一道厚逾三丈的屏障往吳道祖身前迫近。她的身形毫不遲疑猛往左轉,藉著蝶戀花的掩護阻斷了吳道祖的視線和神息鎖定,縱身投入一團火紅雲霞裡。   吳道祖張開雙手如同撕扯窗戶紙般將蝶戀花鑄成的屏障在彈指間扯碎,目光一掃雲海茫茫卻已不見了楊恆和蝶幽兒的蹤影。   他孤零零地懸停在雲空裡,一面調勻內息一面輕撫頜下三綹長鬚,唇角溢出一絲徹骨森寒的笑意,低聲自語道:「和我捉迷藏麼?連這小丫頭也來湊熱鬧,事情可越來越有意思了──」鼻子裡驀地一哼,從體內迸射出千萬縷淡紫色的神息,向著四面八方的雲海深處迅速延伸、搜尋著楊恆與蝶幽兒的蹤跡。   「楊大哥,你把解藥送給厲青原了?」在距離吳道祖三十餘里外的火紅雲團裡,蝶幽兒停頓身形,微微嬌喘道:「你該知道了,這老東西就是天師,司徒奇哲和褚惜衣不過是他的兩大傀儡分身。我始終不願告訴你,一是擔心你的安危,再則也怕你不肯相信。」   楊恆點點頭,表示能夠理解蝶幽兒的苦衷。他舉目四望,就見雲團內部都是如絲如縷的雲氣組成,蘊藏著無比充沛的天地靈氣,於自己的神息恢復大有裨益──問題是自己能夠在這裡藏多久?   「不用小半盞茶的工夫吳道祖的『羅天神識』就會搜索到這裡,」蝶幽兒似乎看破了楊恆心中所想,回答道:「幸好你沒事,不然我會內疚終身。」   說這話時,她的明眸裡閃現出一抹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是這次不再加以掩飾隱藏,大膽地將它呈現在楊恆的面前。   楊恆怔了怔,避開蝶幽兒的目光,微笑道:「要不是我,吳道祖也不會發現你。希望稍後你能順利逃出鳳凰島,否則我也會內疚終身。」   蝶幽兒聽出楊恆的弦外之音,搖頭道:「咱們一起走。我知道有一條秘徑能從這兒直通島外的鳳舞九天陣。等你稍緩過一口氣,咱們設法引開老東西的注意力,就能趁機闖陣突圍。」   楊恆努力吸納著四周充盈的靈氣,將它們在體內迅速煉化成神息,卻知吳道祖此際也必定在做著同樣的補充。   「要是這樣,很可能咱們誰都走不了。」他抖了抖漸漸恢復知覺的右臂,沉靜道:「給我半個時辰,我就有把握再拖延住吳道祖至少兩柱香的工夫。」   還有一句話楊恆沒有說出口,他相信不必說蝶幽兒也會明白──相比起自己,她才是吳道祖的真正剋星。而她所缺的,只是時間。   蝶幽兒默默地看著楊恆,良久未語。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有一泓水光在漾動。   忽然,她皺了皺嬌俏的瓊鼻清叱道:「討厭!」不由分說抓起楊恆胳膊,晃動嬌軀往雲團深處飛掠。兩人的身影剛剛消失,一縷若有若無的淡紫色絲線便從另一面穿透雲氣舒捲了進來。   如此躲躲藏藏將近半個時辰,蝶幽兒帶著楊恆一連換過了七個藏身之處。往往兩人在一個地方停留不到小半刻,吳道祖的羅天神識就會接踵而至,逼得他們不得不立刻轉移,去尋找下一個落腳點。   而最短的一次,楊恆剛剛停下來做了一次吐納,就被蝶幽兒拽住胳膊繼續逃亡。   就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楊恆還是將神息恢復到了三成左右。他壓根就不去理會吳道祖遍佈雲海秘境的羅天神識,將與這老魔周旋的差使完全交給了蝶幽兒。   令楊恆驚訝的是,蝶幽兒對吳道祖的瞭解之深遠遠超乎自己的相像。在這場生死逃亡的賭局裡,她更像是一個運籌帷幄知己知彼的贏家。   她不僅能敏銳猜測到每一處吳道祖可能暫時疏忽而過的藏身死角,更能在不停的移動中精準地度算出逃亡路線,恰到好處地避開如蜘蛛網般密佈開來的羅天神識搜索,使得吳道祖對兩人的追擊一次次落空。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蝶幽兒亦變得愈來愈吃力。這便似一場賭博──桌面上擺放著若干張花色朝下的牌,吳道祖需要做的僅僅是將它們一張接一張地翻開。無論蝶幽兒如何洞徹對手的心理,不斷變幻它的位置,隨著牌面不斷地亮出,吳道祖遲早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張牌。   就像現在,蝶幽兒已能感覺到千百道羅天神識正朝著自己和楊恆藏身的區域四周不斷收縮,顯然經過半個時辰的搜索,吳道祖已大致確定了他們的位置。接下來他要做的事便是竭澤而漁,一點一點利用羅天神識蠶食兩人躲藏的空間。   看到蝶幽兒鼻尖滲出的細小汗珠,楊恆一陣感動道:「幽兒,你已幹得很出色了。再往下就是我的事。惟一抱歉的是,我沒能完成承諾,幫你收齊三大魔靈。」   蝶幽兒拉著楊恆不停向右上方的一片黃色雲團裡移轉,口中道:「你想賴賬麼?」   話音未落,上空的黃色雲層裡湧現出一張縱橫交錯的紫色絲網,如穹頂般覆蓋住數百丈的方圓,使得蝶、楊二人避無可避,除非趕快撤身下沉,否則兩人的蹤跡迅即就會暴露在吳道祖的羅天神識之下。   楊恆心頭一凜,凝目望去只見東南西北乃至腳下方向,也均都有羅天神識幻化的紫色光絲包圍過來,直如一張天羅地網令得他們無處藏身。   蝶幽兒唇間吐出一記清叱,眉心遽然亮起刺目的銀白心芒,從中幻動出兩道如真似幻的光影,形象酷似她與楊恆,朝向上空的紫色絲網激射而去。   「呼──」兩道光影不分先後撞破絲網,沒入黃雲深處。破散的淡紫色絲光劇烈波動,迅速匯聚成一束渾圓紫光追著楊恆和蝶幽兒的光影替身破入雲團。   四周的羅天神識同時受到感應,齊齊往黃雲深處調轉匯聚,只留下少量紫色絲光在附近遊蕩監視。   「走!」蝶幽兒偕著楊恆調轉方向,從羅天神識的縫隙間側身掠過,向西疾飛。   「至多半盞茶的時間,吳道祖就會發現那兩道光影是我的障眼法。」蝶幽兒一邊凝神遙控光影趨避羅天神識的追攝,一邊全速向西行進道:「咱們必須在此之前趕到鳳舞九天陣的入口,不然定會讓這老東西堵個正著!」   楊恆沒有應聲,無需蝶幽兒提醒,他也一樣知道這是一場間不容髮的生死逃亡大戰。吳道祖佔盡了天時地利,又擁有匪夷所思的強橫實力做後盾,他和蝶幽兒能夠活著離開的幾率或許還不到一成。   身周的雲霧被兩人身形帶起的強勁氣流紛紛撕裂渙散,然後遠遠飛逝成為歷史。   蝶幽兒和楊恆卻還不想這麼快就成為鳳凰島的歷史,他們雙手相牽比翼飛馳,在漫無邊際的雲海裡奔跑、奔跑……   驀然前方白色雲團裡迸射出一蓬刺眼的藍色強光,楊恆神智微一恍惚,身不由己地橫飛而出,卻仍緊緊抓住蝶幽兒的纖手不放,依稀聽到她欣喜地低呼道:「楊大哥,咱們衝出雲海秘境啦!」   楊恆凝定身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廣闊無垠的湛藍天宇,身後白雲飄飄應是雲海秘境在島外的秘密入口,只是他絕無興趣再闖一回。   高遠的天空下,五光十色的流光波瀾起伏,每一條都龐大的驚人。站在它們的面前,楊恆和蝶幽兒就似兩顆微不足道的沙粒,隨時都會被沒頂的洪濤吞沒捲走。   這時蝶幽兒也在打量四周情景,口中唸唸有詞推演著鳳舞九天的陣勢變化。在她的腦海裡,烙印著傳承了千百年的先祖記憶與經驗,對於奇門遁甲之術的認識,較之尋常仙林人物不知高出了多少。   饒是如此,她的眉頭亦是逐漸蹙緊,左手纖指的掐算動作變得越來越慢,猛地一咬貝齒道:「楊大哥,要是我領錯了路,你可別怪我。」   楊恆從容微笑道:「能夠逃到這裡,對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幽兒,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天塌下來也不過是那麼回事。」   蝶幽兒甜甜一笑,牽著楊恆的小手緊了緊,道:「但願你不會遺憾,此刻在你身邊的不是石姑娘,而是我!」楊恆一愣神間,身形已被她拉起往東南方御風疾行。   誰知兩人飛出不到二十丈遠,左側的虛空光流迸綻,露出一道長約十丈寬過五丈的綺麗洞淵,宛若撐開的魔神之眼飆射出一道鋪天蓋地的綠色光飆。   蝶幽兒催動奇魔花,在兩人身前築起一面銀白色的厚重光盾。「轟」地巨響,竟被綠色光飆撞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眼瞧光飆排山倒海般襲到身前,楊恆心知蝶幽兒不擅近戰,橫身揮出阿耨多羅劍。   「啵!」阿耨多羅劍不負所望破入光飆,卻無法令其來勢稍緩。   千鈞一髮之際,楊恆沉聲大喝,阿耨多羅劍光芒暴漲,分化出數道光刃。這些光刃飛速伸展,並次第衍生出新的分支,轉瞬佈滿光飆內部。   「砰!」在即將轟中楊恆的剎那,光飆轟然碎裂,化作數以千計的亮麗光刃四處迸射。楊恆全身運起鐵衣神訣巋然不動,護住身後的蝶幽兒,身上的衣衫嗤啦啦不停撕裂,露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血口。   不等他緩過氣來,四周的空間扭曲碎散,像一塊塊拼圖般在虛空中游移翻飛,開始重新組合。突聽蝶幽兒在背後一聲驚呼,嬌軀被一股不可抗拒的無形力量拉扯著向左後方的一塊破碎虛空裡疾飛,轉瞬兩人間已被拉開十多丈遠。   「幽兒!」楊恆無暇思索,阿耨多羅劍化作一條光鞭追日逐月,堪堪捲住蝶幽兒的腳踝。隨即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從劍上傳來,楊恆和蝶幽兒一前一後被捲進了那片深不可測的詭異空間裡。   一陣浮光掠影過後,楊恆駭然發現四周的虛空就如同碎裂成無數塊的鏡片,每一塊鏡片裡都映射出蝶幽兒殊死苦戰的身影。在她的對面吳道祖的雙手十指源源不絕激射出一條條紫色光縷,如春蠶作繭不停纏繞上蝶幽兒的嬌軀。   只是面對多到無法計數的虛空鏡片,楊恆又如何分得清那些是幻象,哪個是真身?他的目光垂落在那條聯繫著自己和蝶幽兒的阿耨多羅光鞭之上,驀地有所決斷,左手掐起劍訣嚥下一口口衝到嗓子眼裡的熱血,清聲龍吟身劍合一,化作馳騁九天的驚雷光電,一往無前地衝了出去……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八章 巔峰決   「轟──」流雲飛舟發出了幾下輕微的震顫,駛出鳳舞九天陣,向著遙遠的西方海岸駕雲乘風穩穩進發。   船艙裡厲夫人緊揪的心終於能稍稍鬆弛些許,握著厲青原的手掌裡卻滿是冷汗。   她終於救活了兒子,卻失去了丈夫。在這一得一失的背後,更是像經歷了一場漫長而無止境的噩夢。   現在她只想忘記這一切,趕緊和兒子一起逃,遠遠地逃離這夢魘之島。   忽然她感覺到厲青原的手輕輕地動了動,思緒不由得立即回到了現實裡。   在艙定照明的一顆鵝黃色明珠映射下,厲青原肌膚上的紫青色霜光正徐徐消退。他的眼睛顫了顫,吃力地睜了開來。   「青原──」厲夫人緊握著愛子的手情不自禁地喜極而泣,在一瞬間又覺得只為這一刻,自己哪怕付出所有都已值得。   「娘,這是什麼地方,船上?」厲青原茫然打量著母親身後的船艙,對業已沉睡了三年多的他來說,的確有太多事情顯得是那樣的陌生而難解。   「是的,我們在船上,正要回家去。」厲夫人將愛子的手緊貼在自己滿是淚水的臉上,回答道:「你什麼都別多想,好好休息。」   厲青原緩緩閉起雙眼,還沒來得及告訴母親其實在這不知是多麼漫長的歲月裡,自己已想了很多,而絕非是她想像中的那種渾然無覺的情形。   很快他回憶起自己中毒昏迷前的情景,立時睜開眼急切地環顧四周,卻並未看見石頌霜的身影。按捺下心底裡的失落,他問道:「是爹爹配製出了解藥?」   厲夫人強顏一笑道:「你怎麼不聽娘親的話,莫要胡思亂想,好生閉目養神。」   忽聽角落裡丁綠華冷笑道:「厲夫人,你怎麼不告訴令郎,他父親就安安穩穩地睡在隔壁艙裡?而你和匡師妹是綁架了我,劫持著流雲飛舟正逃離鳳凰島?」   聞聽此言,厲夫人最後悔的莫過於早先沒封上丁綠華的嘴巴,讓她發不出聲音來。此刻再想起,卻已遲了。   果然厲青原怔了下,問道:「娘親,這是怎麼回事?」   厲夫人狠狠瞪了眼丁綠華,左思右想厲問鼎的死訊終究是要讓兒子知道,把心一橫道:「青原,你爹爹不久前去世了!」   厲青原的星目中有縷寒電一閃而逝,他默默無語地坐起身,卻又皺了皺眉。畢竟身體三年多沒動彈過,許多機能尚需時日恢復。   深吸一口氣後他的雙手在床榻上用力一撐,雙腳站到了地上,步履踉蹌地往隔壁船艙行去。厲夫人的嘴唇動了動,跟在兒子身後出了艙門。   來到停放厲問鼎遺體的小室裡,厲青原掀開了蓋在父親臉上的白布,整個人僵立在那裡久久不動。   厲夫人站在愛子的身後,心糾結成了一團。恍惚中就聽厲青原低低問道:「是誰?」   厲夫人心弦劇顫,胸口似壓著塊大石讓她透不過起,更說不出話。   面對愛子的問詢,「吳道祖」這三個字在喉嚨裡打了無數個轉兒到底還是失聲了。   是的,她怕。她怕兒子為報「父仇」以卵擊石;她更怕父子相殘,血濺五步!   可應該告訴愛子真相麼,他接受得了嗎?忽然之間,厲夫人意識到也許此刻就讓兒子甦醒過來,並不是一個好主意。   那邊艙裡丁綠華雖說經脈受制,耳目卻不失聰慧,聽厲夫人默不作聲,頓時計上心來,揚聲道:「厲公子,我告訴你──殺死令尊的便是家師!」   厲夫人大吃一驚,衝口而出道:「丁師妹,你胡說!」   厲青原俊挺的身軀微微一震,回轉過臉來望向厲夫人道:「是真的?」   厲夫人被兒子澄淨如水的目光一迫,那個「不」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來。   厲青原卻已然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將白布重新替父親蓋上,問道:「是誰在操縱流雲飛舟,請掉頭回返鳳凰島。」   他的聲音並不高,卻清晰無比地傳進了前艙正在駕駛流雲飛舟的匡柏靈耳中。   匡柏靈握在舵盤上的手不由開始遲疑,問道:「廖師姐?」   「不,不能回頭!」厲夫人一省,心慌意亂道:「青原,我不能讓你回去送死!」   厲青原沒有回答,伸手摸了摸背後形影不離的槍囊,邁步走向甲板方向。   他根本沒有興趣去追問吳道祖殺害父親的原因──他只要血債血償,便已足夠。   也許三年前挑戰畫聖吳道祖對他而言,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但現在,厲青原卻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然而厲夫人不信,因為她親眼看見了丈夫是如何死在了吳道祖的拳下。   她從後抱住厲青原的腰,悲呼道:「求求你青原,不要去!你知不知道,你的這條命是問鼎和楊恆楊公子用兩條性命換來的……」   話剛說完,厲夫人立時醒覺到自己六神無主之下又一次失言了。   「楊恆?」厲青原本已鬆軟下來的肌肉一下繃緊,「他也在鳳凰島上?」   「是的,」匡柏靈憂傷的聲音從前艙飄來,「楊大哥為了給你遞送活死人丹的解藥,萬里迢迢趕來鳳凰島。後來又為掩護我們脫身,冒死引開吳道祖。都快過去一個時辰了……只怕楊大哥已經、已經──」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楊恆救了我?」厲青原呆住了,一道道滔天巨浪拍擊在他的心頭,一雙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終捏攥成拳再不鬆開。   ◇◇◇◇   「轟!」天若有情訣勢不可擋地狠狠撞擊在吳道祖指尖吐出的紫色光絲上,終於將其一舉斬斷,劍氣光瀾將虛空映得一片金黃蒼涼,鋒芒直指畫聖眉心。   「天若有情訣?」不知為何,吳道祖的眼眸深處陡然迸射出一縷深惡痛絕的寒芒,雙手虛畫出四十九周天太極圖譜,如山如海壓向楊恆。   破、破、破!楊恆一氣呵成,阿耨多羅劍勢如破竹刺穿二十一道太極圖,已遞進到吳道祖身前三丈。他的心頭無憂無懼,更將生死拋卻到九霄雲外,甚而也不在乎這一劍究竟會刺向何處。   吳道祖不驚反喜,他多少年來終於又一次體會到了生死邊緣的刺激感覺。儘管這感覺來得是那麼的微乎其微,卻已足夠令他的神經繃緊,忘乎所以地投入一次。   「嗡──」在挑破第三十三道太極圖後,阿耨多羅劍戛然而止,劍刃凝滯在虛空裡激越顫鳴,劍華吞吐宛若銀蛇亂舞。   「哼!」楊恆的口鼻中鮮血狂湧,苦苦抵擋著從太極圖譜上磅礡湧來的絕強神息,身子如墜銅爐,似乎連帶血肉魂魄都在慢慢融化。   然而他的眼神依舊清澈寧靜,左手的劍訣遽然變幻,突起揚聲道:「咄!」   海闊天空,又是海闊天空──五百對金碧輝煌的佛印從身後的虛空裡跌宕奔湧而出,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慈悲情懷,前仆後繼撞向剩餘的十六道太極圖。   「轟轟轟──」伴隨著一排排佛印的粉身碎骨,吳道祖身前的太極圖亦在剎那間土崩瓦解,終於露出肋下一線破綻。   「噗!」阿耨多羅劍長驅直入,破開吳道祖近乎金剛不壞的護體真罡,入肉三分。   「呃──」吳道祖的唇中發出一記悠長呻吟,體內紫光怒綻,瞬即吞沒了阿耨多羅劍的光影。   在他痛苦而享受的呻吟聲中,楊恆的身軀重重拋飛,衣衫碎裂遍體鱗傷,手中的阿耨多羅劍也已變得扭曲黯淡。   但他的嘴角尤含微笑,那是一種超脫生死無懼無畏的笑意。只是遺憾留給自己的時間太少,僅夠恢復到三成半的神息,僅夠他施展一次海闊天空。如果能再多一點,讓他有能力祭起雙泯月輪,或許能令吳道祖品嚐到真正的痛徹肺腑的感覺。   正在兩人身影乍分之際,一道絢麗奪目的銀芒如劈裂長天的電劍從蝶幽兒的眉心迸射而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暴漲擴展,眨眼間便化作直徑超過十丈的光罩,滌盪開滿空亂舞的劍氣光瀾,轟向了吳道祖。   「軒轅神光?」吳道祖肋下的傷口迅速癒合,未留下一絲疤痕,原本瀟灑儒雅的面容在強光映照下變得慘白猙厲,左手向上虛指道:「疾!」   「嗖──」東南方的虛空應聲破裂,從黑黔黔的縫隙後赫然飛掠來一團赤紅光束,落在吳道祖的身前,卻是一面高約三尺直徑超過一尺的紅色神鼓。   「咚!」吳道祖揮動右拳重重錘擊在鼓面上,發出一記石破天驚的轟響。隨著鼓聲,一道殷紅光環從鼓面上擴散開來,正撞在轟落的軒轅神光上。   殷紅光環震顫變形,斷裂成數段,迅即消融在幕天席地的銀色光海裡。   「咚、咚、咚咚!」吳道祖對此毫不在意,忘情地用雙拳不停錘擊鼓面,激盪出層層疊疊的殷紅光環,像一張張撐開的大傘,湧入銀瀾中。   他的身軀已完全被軒轅神光籠罩,身上的白衣千瘡百孔「哧哧」冒起紫煙,臉龐痛楚的扭曲,從口鼻眼耳中汩汩流淌出殷紅血絲,在本是晶瑩如玉的面頰上滑出一縷縷觸目驚心的紅色印痕。   「丫頭,你聽!」他一面擊鼓一面喊道:「這就是你要找的太昊鼓!多動聽的鼓聲……你喜不喜歡?」   鼓聲愈來愈疾,如雨點般轟擊在蝶幽兒和楊恆的耳朵裡。一道道殷紅光環似飛蛾投火,不斷融化在軒轅神光中,卻也漸漸擴展開三丈方圓的空間。   軒轅神光已無法直接照射到吳道祖的身上,他的肌膚亦停止了冒煙,但七竅中的血流得更加厲害,斑斑駁駁染紅了鼓面。   蝶幽兒面寒如霜,目光怨毒而懊喪,低斥道:「怪物!」   慢慢地,銀白色的軒轅神光裡泛起一縷縷淡紅色的絲光,顯是太昊鼓的聲罡轉守為攻正逐漸入侵進來。   這時候便輪到蝶幽兒的口鼻中滲出絲絲血水,雪白無暇的肌膚上隱隱泛起紊亂波動的銀色光暈,預示著神息已被催壓到極致,隨時會有迸裂的危險。   楊恆的身軀漂浮在虛空裡,每一記鼓聲響起,都震得他氣血翻騰金星亂舞,好像骨骸內臟亦要被它敲碎了似的。明明心裡清楚蝶幽兒獨木難支,但手上已使不出一點兒勁來,頭疼欲裂地只想昏睡過去。   ──一旦睡過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醒來。   他迷迷糊糊地想到,感覺思緒已開始僵硬,天在碎,地在崩……   也許是被色彩斑斕的強光晃了眼,他恍恍惚惚看到從那片破裂崩潰的虛空中,又飄來了一蓬五彩華光,正朝著這裡急速墜落。   楊恆努力睜大眼睛,終於看清楚那五彩華光竟是一頭金翅大鵬所幻,不覺精神一振喃喃自語道:「來了,還是來了──」   鼓聲放緩,吳道祖抬眼望向上空,臉上的神情也隨之一點一滴地發生了變化,當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那騎坐在迦樓羅鳥上的青衣老者身影時,忽而露出一絲奇異之色,猛地運勁揮拳砰然擊打在鼓面上。   「轟!」殷紅光環如花爆綻,將軒轅神光炸得寸寸碎裂。   蝶幽兒嚶嚀飛跌,不偏不倚落到楊恆身邊,蒼白的俏臉上泛起一抹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哀的笑意,喘息道:「傻哥哥,我們到底還是死在了一起。」   楊恆用僅存的氣力將頭轉向她,微笑道:「你沒見是誰到了麼?」   蝶幽兒怔了怔,耳畔聽見一聲清亮的神鳥啼鳴,一頭通體燃燒著五彩光焰的金翅大鵬承載著劍聖石鳳陽從天而降。   吳道祖已停止擊鼓,他全不理會肌膚上一道道正在彌合的裂口,抱拳向石鳳陽遙遙一禮道:「石兄別來無恙,不知是哪陣風將你吹來了東海?」   石鳳陽抱拳還禮道:「吳兄,久違了。」座下迦樓羅鳥俯衝下來,接住楊恆和蝶幽兒,皺了皺眉道:「你怎將他們傷得這麼重?」取出秘製的療傷丹丸分餵入楊、蝶二人的口中,接著運指如風連點楊恆胸前七處大穴,助他運功療傷。   吳道祖任由石鳳陽救治楊恆和蝶幽兒,也不阻攔,呵呵笑道:「石兄有所不知,這兩個娃兒也不知是受誰指使,莫名其妙跑來島上胡作非為,四處搗亂,小弟忍無可忍這才出手懲戒。」   楊恆聽吳道祖若無其事地與石鳳陽談笑風生,就似石老夫人墳塚被掘遺體被盜的事和他毫不相干一般,不由泛起一陣噁心,說道:「石老爺子,吳道祖便是銀面人的真正幕後首領,老夫人的遺體就被他藏在鳳凰島的地下花園中!」   石鳳陽怔了怔,雙目緩緩凝合注視吳道祖,語氣平緩道:「吳兄,是這樣麼?」   隨著石鳳陽的話音落下,空氣變得凝固,四週一片死寂無聲,只有五光十色的流光在虛空中無序的飄蕩,照得吳道祖的臉龐忽明忽暗。   突然之間吳道祖爆發出一陣肆意的狂笑,石鳳陽仍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不錯。」笑聲漸漸停歇,吳道祖神情坦然地承認道:「就在尊夫人仙逝後的第三天夜裡,我就將她帶回了鳳凰島。」   石鳳陽落寞的眼眸裡徐徐湧現一絲怒意,令得吳道祖的心神不自禁地一寒。   但他很快又變得不以為意,從容自若地對視石鳳陽道:「石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又有多羨慕你?」   石鳳陽眼眸中的怒意緩緩褪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縷深深的哀色。   他終於從楊恆和吳道祖的口中確認了妻子的死訊,一個內心深處暗藏了數十年的期冀就此幻滅。他早就知道妻子的墓穴已被人動過,卻始終沒有重新打開它一探究竟。在他的潛意識中,總覺得小師妹沒有死,只是厭倦了過去的生活,用這樣一種方式離開自己,隱姓埋名去尋找她想要的未來。   他當然知道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卻一直不願戳破,藉此陪伴自己渡過漫長餘生。   如今妻子的確切下落終於水落石出,於是他對人世的最後一絲眷戀亦煙消雲散。   「感激我?不必。」他搖搖頭,說道:「羨慕我,更不必!」   「石兄,你不明白,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吳道祖又像是換了個人,神色惆悵而消沉,低低道:「如果不是你邀小弟前往黃山始信峰的藏經洞中雕刻石像,我就不會認識嫂夫人,更不可能和她朝夕相處了那麼久!」   他看了眼石鳳陽,詫異地發覺劍聖並未發怒,只是眸中的哀色更濃。   「在我看來,她是上蒼最完美的傑作──勝過我筆下所有的丹青塗鴉。奈何羅敷有夫,相見恨晚!」他不無遺憾地歎了口氣道:「石兄,你能娶到嫂夫人,和她雙宿雙飛舉案齊眉,後來還誕下愛女,著實好福氣好造化!」   楊恆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只覺得此人的心理已扭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石鳳陽的眉宇閃過一抹慟色,沉聲道:「小女是你派人殺的?」   吳道祖點點頭,回答道:「不止是她,我還閹割了嚴崇山!」   楊恆聽聞明燈大師和石頌霜、小夜這些年來所受的苦難,皆拜此人所賜,既不齒又痛恨,一字字道:「吳道祖,如果說石老夫人在你眼中是上蒼最完美的傑作。那麼你在我的眼裡,便是老天爺最大的敗筆!」   沒想到吳道祖聽了這話不僅不怒,反而哈哈笑了起來,手撫三綹鬚髯道:「拾人牙慧,全無新意。你們可有人知道我這樣做的真正原因麼?」   也許是在內心壓抑埋藏得太久,吳道祖滔滔不絕道:「因為正是你們,既愚蠢又無情,害得她鬱鬱寡歡抑鬱而終,才讓人間最完美之作就這樣香消玉殞。你們無從體會她的傷心,還一次次讓她在絕望中痛苦煎熬。你們本沒有資格擁有她,卻仍舊不知珍惜所有!所以你們都要付出代價!」他長長吁了口氣,仰面喃喃低語道:「璇逸,你看見了麼?我為你做到了,我懲罰了他們,你開心嗎?」   「嚓!」石鳳陽手起掌落,削下半截衣袂握在手中,緩緩地舉到面前。衣袂在掌心柔力的催動下簌簌碎落,化作滿天青蝶隨風而逝。   「割袍斷義?」吳道祖目光追逐飛遠的衣袂碎片,不以為然地問道:「石兄,你這就打算向小弟出手?多年未見,我真想和你好好聊聊。」   石鳳陽飄身離了坐騎,往前走了三步,回答道:「你我無話可說。」   吳道祖頗似惋惜地搖頭道:「石兄,我最不忍殺的就是你──你我同病相憐啊!」   「石老爺子不快樂,不過是隱居始信峰寄情山水。」楊恆插話道:「你不開心,卻要全天下的人陪著你一塊兒難受。這算什麼同病相憐?」   吳道祖愣了下,嘿然道:「說得也對,我就是想讓全天下人陪著自己一塊兒不開心!」體內紫氣冉冉升騰,在身周形成一束龐大的雲柱,呼呼旋轉衝向天際,越是往上變得越粗,到後來已是遮蔽了半邊虛空。   「太古碎空斬──」蝶幽兒冷冷譏誚道:「到底是誰拾人牙慧,全無新意?」   可這時吳道祖卻不再應聲,他的視線須臾不離地緊盯在石鳳陽的身上,臉上露出一種又是訝異又是讚歎的奇怪表情,問道:「石兄,這便是你曾對小弟提及過的『道虛七訣』之一──『抱殘守缺訣』麼?果然了不起。」   石鳳陽飄立空中,淡然道:「抱殘未必守缺。」左手背在腰後,右手掌心朝上橫懸胸前,五指蜷曲指尖似攏未攏,如一朵含苞欲放的青蓮,冒出淡淡輕煙。   這輕煙較之吳道祖身周不可一世的紫氣雲柱,便似水滴之於汪洋,渺小得完全不成比例,卻在石鳳陽面前凝聚不散,嫋嫋搖曳。   吳道祖幾乎感覺到不到石鳳陽的氣勢存在,甚至對方的整個人在自己的視野裡仿似也化作了那幾縷虛無縹緲的輕煙。然而自己釋放的神息,天地游離的精氣,乃至是虛空裡的光和聲音,甫一接近到石鳳陽的身週三丈,便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也吸納作了那縷縷輕煙中的一部分。   「開始吧!」冗長的對峙陡然結束,吳道祖雙目神光爆亮,雙臂向外揮斬,就似要將這四海八荒盡數蕩掃毀滅在自己的掌下。   「嗚──」紫色的雲柱霍然膨脹,以吳道祖的身軀為圓心朝四面八方急速擴張。所過之處幽暗的虛空猶如一塊塊碎裂的琉璃塌陷剝落,從裂口後迸射出亮白色的強光,吞噬熔化天地所有。而那虛空碎塊就在白光裡載沉載浮,不停地激撞組合,拼接成新的空間。   「轟!」依稀一記悶響,雲柱的外延在石鳳陽的身前數丈處驟然一晃,如同迎頭撞在了一堵堅不可摧的無形壁壘上,停止了奔湧。   雲柱不斷轉動,一點一點地向石鳳陽身前壓緊,紫色的煙霧和流光不住向外流逝,被吸納進石鳳陽身周的黑洞裡。   光陰變得異常緩慢,四下的虛空在太古碎空斬的蹂躪中化作一團詭異的廢墟,而後又飛快地重新凝合。惟獨在石鳳陽身周,包括迦樓羅鳥上的楊恆和蝶幽兒在內兀自安然無恙,彷彿置身在了另一個空間中。   但這情形亦正在不斷惡化,紫色的雲柱在付出巨大耗損後,終於漸漸逼迫到了石鳳陽和他下方的迦樓羅鳥近前,彼此之間宛若只隔了一層薄薄的透明紙。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九章 天照   「嗤──」石鳳陽彈指射出指尖上方的第一道輕煙。淡渺的煙線破入雲柱消散開來,化作更細的煙絲向外伸展。厚重雄渾的雲柱如同遭遇到庖丁切割的蠻牛,發出劇烈震晃,「喀喇喇」電光四濺逐漸開裂。   「嗤、嗤、嗤──」輕微的破空聲中,石鳳陽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次第打開,又將三縷輕煙射入雲柱裡。   最後,他的麼指一翹將面前僅存的那縷煙線也發了出去。煙線射進雲柱並不化散,而是凝成筆直一束穿透數十丈的空間,直刺吳道祖的眉心。   吳道祖振聲長嘯一拳擊出,轟然砸在太昊鼓上。數十道扭曲絞擰成一團的殷紅光圈從鼓面上擴散開來,迎面撞上射來的輕煙。   「轟──」雲柱、光圈、煙線……在震耳欲聾幾乎超越了凡人聽覺承受極限的轟鳴聲中彈指間灰飛煙滅,被虛空裂縫後迸射出的白色強光盡數吞沒。   楊恆緊緊抓住迦樓羅鳥,緊閉的雙目像火燒一般熾痛,幾乎懷疑自己已被這強光刺瞎。蝶幽兒在身後死死抱住他的腰,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做什麼?   迦樓羅鳥尖聲驚唳,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便似驚濤駭浪裡的一片草葉,掙扎翻騰穿越過一個又一個破裂的虛空碎塊,渾不知身在何方。   足足一炷香後,強光徐徐隱沒在黑暗中,虛空終於恢復了應有的秩序。   迦樓羅鳥疲憊地在空中盤旋啼鳴,呼喚尋找自己的主人。   楊恆昏沉沉伏在鳥背上,直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也被拆散重組過了一遍,耳中嗡嗡轟響炸得頭腦欲裂,兀自無法睜開眼睛。   恍惚中,他感到一隻冰涼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面頰上,耳畔模模糊糊地傳來蝶幽兒的聲音道:「楊大哥,你感覺如何?」   楊恆連吞了兩口衝到嘴裡的熱血,苦笑道:「我都覺得自己沒感覺了。」   蝶幽兒「噗嗤」輕笑,說道:「你還能開玩笑,那我就放心啦。」   楊恆聽蝶幽兒話音如常呼吸細長均勻,不禁心道:「她攝取了軒轅心後果然修為大進,連傷勢恢復之快都遠勝於我。」   忽地迦樓羅鳥在空中懸停,發出一聲驚喜的啼鳴。楊恆一喜道:「定是它找到石老爺子了!」勉力凝目望去,石鳳陽靜靜飄立在遠處的虛空裡,儘管一襲青衫早已碎裂得不成模樣,卻依舊不掩飄逸神采。   迦樓羅鳥振翅飛向石鳳陽,楊恆揚聲喚道:「石老爺子,你還好麼?」   哪知石鳳陽置若罔聞,一動不動懸在空中好似全神入定了一般。   楊恆心一驚,待迦樓羅鳥飛到近前,滿心的歡喜頓時蕩然無存,重重吐了口氣道:「好個吳道祖!」   原來石鳳陽的全身經脈和五臟六腑竟盡皆震裂,全憑出神入化的絕世神功將其強行粘合加以修復,此刻稍受驚擾後果便不堪設想。   迦樓羅鳥乃通靈神禽,見狀只在石鳳陽身周繞飛,不敢上前打擾。   蝶幽兒忽然嬌軀一挺,低聲道:「不好,有人來了,多半是吳道祖的手下!」   只見從遙遠的天際裡一艘流雲飛舟正全速往這裡駛來,顯然已發現了楊恆等人。   楊恆望著流雲飛舟問道:「幽兒,你還剩幾成功力?」   蝶幽兒蹙了蹙秀氣的眉毛,歎道:「打得過得打,打不過也得打。咱們總不能把石老爺子丟在這兒不管。」   說話間流雲飛舟已然駛近,慢慢減速靠了過來。   楊恆默默積蓄功力,阿耨多羅劍蓄勢待發,只等艙門一開從裡面走出吳道祖的蝦兵蟹將,就即刻上前堵住出口全力擊殺。   流雲飛舟在距離眾人十餘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蝶幽兒悄然掣出奇魔花,低聲道:「楊大哥,不能讓他們靠近石老爺子。」   楊恆點點頭,就見艙門徐徐開啟,從裡面走出了一個紫衣少女。   「匡姑娘?」楊恆一下怔住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流雲飛舟裡的人竟是匡柏靈。   「楊大哥!」匡柏靈滿面欣喜之色,縱身飛掠過來道:「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蝶幽兒瞥了眼匡柏靈,低問道:「楊大哥,她是什麼人?」   沒等楊恆回答,匡柏靈已飛馳到他身前道:「楊大哥,你的傷要不要緊?我和厲公子駕著流雲飛舟正想回島接應你。」   楊恆笑了笑道:「匡姑娘,你們來的正是時候。」他的視線越過匡柏靈的香肩,已經看到了從船艙裡走出的厲青原。   ◇◇◇◇   一刻後流雲飛舟掉頭西去,在鳳舞九天陣中平穩行駛。   石鳳陽傷勢頗重,眾人在底艙特地辟出一間靜室請他靜心休養。流雲飛舟改由厲夫人操縱,其他人都聚集在上層的兩間船艙裡,或運功療傷或低語交談。   由於石鳳陽尚未醒轉,故此誰都不曉得吳道祖在這場驚天動地的巔峰對決後到底怎樣了。但以其空前絕後的不世修為,誰也不敢報以樂觀。   也許在所有人中,厲青原是最不希望吳道祖就此惡貫滿盈的一個。   他坐在船艙的角落裡安靜地擦拭著青冥魔槍,身前是父親的遺體,身後隔了一層艙板,就是楊恆和蝶幽兒正在靜修的艙室。   他還沒有和楊恆說過一句話,甚至彼此間的眼神也僅僅是交錯而過,此後再無交集。   幸好,療傷是個很不錯的理由,使他和楊恆可以暫時保持彼此間的距離與靜默。   但言語的沉寂並不代表內心的平靜,他無法不去想楊恆,去想……石頌霜!   他迫使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青冥魔槍上,用復仇之念驅散去縈繞於腦海的影子。   突然,船體輕輕震動了下。厲青原霍然抬頭望向窗外,他的靈台湧起一絲不安的警兆,看見船外的天空在波動,在搖晃。   「轟隆!」流雲飛舟又發出一次震動,比起剛才那次的感覺更加明顯。   厲青原站起身走到窗前,凝目眺望東方海天──那是數十里外的鳳凰島方向。   於是一幅石破天驚匪夷所思的畫面赫然映入了厲青原的眼簾之中:在遙遠的湛藍海平面上,鳳凰島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巨人,隆隆轟鳴不停搖晃,散發出絢爛的紅色光霧,遮蔽住東方的蒼穹。   島嶼四周的海水沸騰翻滾,激起千百道晶瑩白浪飆射向數十丈的高空,此起彼伏在紅光的映射下宛若漫天盛開的煙花。   「呼──」一股熾烈的風從開啟的艙門外吹了進來,匡柏靈面色蒼白站在門外,說道:「厲公子,你看見了麼?」   「轟!」來不及等到厲青原的回答,整座鳳凰島從海水中冉冉抬升而起,漸漸露出了掩藏在海面下的島礁。   海島上發出的紅光越來越盛,最後完全脫離了海面搖搖晃晃升騰到空中。   匡柏靈的俏臉被照得彤紅,目瞪口呆地望著還在緩緩上升的鳳凰島,說道:「吳道祖,一定是吳道祖……他要幹什麼?」   厲青原沒有回答,包括他在內沒人能夠知道此刻的吳道祖想幹什麼?   流雲飛舟顛簸的愈發厲害,厲夫人正想方設法保持住船體的平衡,不顧一切地往西逃離。   片刻之後鳳凰島終於懸停在距離海面大約百餘丈的高空中,底下的海水沸反盈天,咆哮激盪,如同世界末日即將到來。   熾熱的氣流從東方的海天間洶湧吹來,卻讓每個人的心變得更加寒冷。   楊恆和蝶幽兒已然收功走出船艙,和厲青原、匡柏靈並肩站立,驚駭地注視著鳳凰島的變化。   「呼──」島上猛然爆出萬丈紅光,島嶼在紅光裡化作了朦朧的黑影,只能依稀看見它的輪廓,確是像極了一頭從熊熊烈焰中涅盤重生的火鳳凰。   「是我看花了眼麼?」匡柏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它的翅膀好像動了。」   「你沒有看花眼,」楊恆語氣沉靜,回答道:「它正在向我們飛來。」   ──東海之上,有鳳來儀。這一刻,鳳凰浴火復活,舒展雙翼遮蔽千里天空,向著流雲飛舟蹈海而來。   三十里、二十里、十里……目測中的距離計數幾乎跟不上火鳳凰追近的速度。   迫面而來的氣流越加猛烈灼熱,跌宕起眾人的衣袂,更教肌膚生出火辣辣的燒痛。   忽然眾人的耳朵裡聽到了清亮的嘯聲,順著方向看去,吳道祖衣衫襤褸,肌膚上佈滿紅一塊紫一塊的怪痂,高高矗立在鳳冠之上仰天長嘯,原本一絲不亂的長髮凌空亂舞,猶如一團跳躍的紫焰。   「進艙去!」蝶幽兒冷靜說道:「這老東西傷勢極重,只是強撐著駕馭火鳳追來。只要大夥兒齊心協力能多支撐一會兒,就有脫險的希望。」   厲青原聞言遲疑了下,忽聽楊恆仿似在自言自語道:「好呀,就讓咱們同舟共濟!」   厲青原敏銳地覺察到,楊恆這話應是說給自己聽的。顯然是擔心他會報仇心切奮不顧身地迎上吳道祖。   可當厲青原的目光不自禁地轉向楊恆時,卻發現他正全神貫注地眺望火鳳凰,壓根沒有往自己這兒瞟上一眼。   「鏗!」厲青原一收青冥魔槍,默不作聲地隨著蝶幽兒回到了船艙裡。待楊恆也進來後,匡柏靈正要將艙門鎖上,冷不丁一條綠影朝門口掠射過來。   匡柏靈不假思索地往門邊一躲,那條綠影趁勢掠出流雲飛舟衝向了火鳳凰。   「師姐?」匡柏靈看清背影后大吃一驚,呼喊道:「快回來!」   原來丁綠華與厲夫人藝出同門,對於本門的禁制手法可謂知根知底,化解起來自是駕輕就熟。兼之此刻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追來的火鳳凰上,誰也沒留神丁綠華的動靜。待匡柏靈回到艙內準備關門時,她便趁機衝了出去。   她唯恐楊恆等人追來,拚命御風奔向火鳳凰,揮手叫道:「師父──」   突然「呼」地一聲丁綠華的衣發燒了起來,沒等她發出驚呼,身子已被漫天紅光吞沒,熔化成一道深黑色的光影,徐徐渙散消失。   「師姐?」匡柏靈呆呆看著丁綠華的身影在紅光中化為烏有,掩面失聲。   「砰!」蝶幽兒替她將艙門關上,火紅的熱浪被擋在了流雲飛舟外。   就這麼一小會兒,火鳳凰業已迫近到五里之內。吳道祖的嘯聲戛然而止,舉起雙臂一記記擊打在太昊鼓上。   「咚、咚──」鼓聲低緩沉悶,每錘擊一下吳道祖的鼻子裡便會嗆出一縷紫紅色的血絲。但他像是毫無知覺,雙目盯視流雲飛舟,唇角帶著痛快的笑意。   一圈圈殷紅光環擊打在了流雲飛舟上,均被船體表面的先天道符擋下。但飛舟在光環和熱浪的衝擊下,不可抑制地猛烈晃動,幾次險險傾覆。   飛舟吱呀顫鳴,艙裡的物事東倒西歪,好似隨時隨地都會轟然解體。   火鳳凰追得更近了,楊恆等人已可清楚地看到吳道祖的面目表情。   在火鳳凰的腳下,流雲飛舟就似一隻無望掙扎尋找逃路的小螞蟻,誰也不知道它能堅持多久。   這時在船艙裡,除了修為根本不堪吳道祖一擊的厲夫人和匡柏靈,楊恆、蝶幽兒、石鳳陽均都身負重傷無力再戰,只剩下從三年沉睡中剛剛甦醒的厲青原。   他忽然跨步到楊恆身前,伸出手來低聲道:「多謝!」   楊恆怔了怔,握住厲青原伸來的手,臉上露出一縷微笑道:「不謝。」   厲青原猛力晃了晃楊恆的手,頷首道:「都拜託你了──」   楊恆一驚,剛想抓緊厲青原的手,他卻已運勁掙開,將青冥魔槍反背身後,打開艙門義無反顧地衝了出去。   他的身周是肆虐狂亂的火紅熱浪,他的腳下是萬頃無垠的大海,而他的視線卻只專注在了上空如山一般壓來的火鳳凰上。   復仇、恩怨、情絲……在反手關起艙門的一瞬,他已將所有的雜念都緊鎖在了流雲飛舟裡。此刻他的靈台清澈空明,神情冷峻堅毅,視線向前、向前、再向前;向上、向上、再向上!   然後他就看到了高踞在鳳冠之巔的吳道祖。事實上,厲青原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對方的臉龐,兩人的視線在電光石火中碰撞交織。   「咚!」又是一道殷紅光圈向流雲飛舟轟來。厲青原吸氣、挺槍、斜挑──   「叮!」青色的槍尖精準地點擊在光圈上,厲青原的身軀如遭雷電劈擊躥動起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紅芒。   他振聲呼喝,體內遽然怒綻出一團純青色光焰,瞬即撲滅紅芒,順著青冥魔槍一瀉千里撞上光圈。   「喀喇喇!」光圈搖動,應聲碎裂開一道三尺長的缺口。厲青原提槍縱身,越過光圈繼續向前。   他的肌膚上凝起一層青霜,隨著真氣運行逐漸變亮。澎湃的熱浪一次次撲來,又一次次被青霜擊退,只留下縷縷煙氣。   船艙裡的楊恆凝視著厲青原的身影,情不自禁地低咦了聲,然後望向甲板下層的底艙,凝重的神情裡泛起一絲笑意──他是第三個知道這秘密的人。   這三年多來,厲青原沉睡的只是身軀,而他的元神卻早已被石鳳陽引入到煉仙鐲的無上仙境中,不分晝夜的參悟修煉。   難怪石鳳陽會知曉厲青原的去向,原來他早將煉仙鐲暗藏到了這年輕人的身上!   「叮叮叮!」楊恆思緒流轉間,厲青原一鼓作氣又連破三道太昊鼓波。   但他的身形顯得越來越吃力,衣衫浸透了汗水,面色亦開始發白,惟有手中的槍沉穩依舊,惟有眼中的光冷靜如初。   「咦?」吳道祖停止擊鼓,俯視正從下方艱難迫近的厲青原,目光閃爍不定。   厲青原無從猜知吳道祖此刻的內心想法,他僅有的念頭就是前行,哪怕是飛蛾撲火,也要燃燒最後的光熱。   然而越往近處,火鳳雙翼帶起的颶風便越加強烈。在熱浪的侵襲下,他身上的護體青霜已慢慢出現消融的跡象,身形亦沉重而蹣跚。   正當所有人的心在逐漸下沉的時候,厲青原驀地振衣長嘯,從袖口中祭出一團熾如艷陽的金色魔球,隆隆呼嘯向著高空扶搖直上,四周的罡風熱浪翻翻滾滾向兩旁趨避,讓開一條通道。   厲青原身隨輪動如青鶴衝霄飛向鳳冠。眾人的又懸了起來,好像都忘了催促厲夫人趕緊操縱流雲飛舟逃離險地。   「奇怪,」蝶幽兒盯著吳道祖,訝異道:「這老東西為何不驅動火鳳凰截殺?」   「也許他有意試試厲青原的青冥魔槍。」楊恆沒有說出真實的原因。   「嗡──」九天金烏輪力盡顫鳴,斜斜飛跌。   厲青原已顧不得去收攝九天金烏輪,身軀一振衝上鳳冠。在與吳道祖身形上下交錯的一霎間,青冥魔槍疾刺出手,挑向吳道祖眉心。   這一槍洗盡鉛華,完全沒有任何的虛招和花巧,甚至連槍鋒都不含一絲殺氣。   但不論厲青原的身形如何飛速上衝,他的槍尖至始至終都在對準吳道祖的眉心刺去,不曾偏離開毫釐。   吳道祖的眼睛亮了亮,說不出是惱怒是喜歡,探右手向槍鋒抓落。   厲青原人在空中陡地振槍一抖,槍尖鋒芒搖顫竟不可思議地躲過了吳道祖的右爪,直逼眉心。吳道祖猝不及防,疾抬左手掌心向外遮擋在眼前。   「叮!」槍尖刺中吳道祖的掌心,發出一記清脆悅耳的金石鳴響,驟然凝滯。   厲青原面不改色,左臂掄起一掌拍中槍尾。沛然莫御的掌力順著槍身高歌猛進,青冥魔槍從尾到頭射放出一溜精光,終於刺入了吳道祖的掌心。   吳道祖低哼一聲,順勢落右手抓住槍桿,將青冥魔槍再次紋絲不動地定格在空中。   兩人一上一下頓成僵持之局,厲青原全力催動槍勁卻再也無法向前突進絲毫。   吳道祖緩緩挪移開汩汩出血的左掌,只用右手抓住槍桿,望著咫尺之外的厲青原一字字道:「你想殺我,你知道我是誰?」   厲青原的頭頂青氣蒸騰,身軀隨著槍身的顫動劇烈搖晃,冷冷答道:「殺父仇人!」   吳道祖呆了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猛揚右手將厲青原連人帶槍甩飛出去,笑聲不絕道:「我不殺你,回去問你娘親!」說罷策動火鳳凰往下急衝,長逾百丈的巨翼轟然扇擊在流雲飛舟上。   流雲飛舟猶如被海潮拍起的小石子,猛烈地翻轉栽向百丈之下的怒濤中。隨後火鳳巨翼又是一扇,再將它高高拋起。   吳道祖快意地看著流雲飛舟在火鳳凰的巨翼撥弄下起伏不定,那神情就似興高采烈地在玩著遊戲,並不急於殺死舟中的楊恆等人。   突然他的笑聲驟停,抬起頭仰望向被火鳳凰的光焰染得血紅如海的天幕。   遙遠的海天一線間,亮起一道道刺目的灰綠色電光,大團大團的雲氣濃如綠墨捲裹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朝著西面的天宇洶湧而來。   天空倏然暗了下來,就像一下子從白天進入了黃昏,虛空裡充盈著妖艷的綠光,連席捲過海面的暴風都染上了深深的綠色。   「喀喇喇──」灰綠色的閃電很快從遙遠的天際奔騰而至,將天幕劈開一道道裂痕,那情景像極了吳道祖施展的「太古碎空斬」。   但吳道祖很清楚,自己並未再次施展「太古碎空斬」。況且就算是他,也絕對無法在天地間造成如此恐怖的末日景象!   瓢潑的大雨伴隨著電閃雷鳴從詭異的天空中洩落下來,每一滴雨珠都閃爍著綠幽幽的光暈,砸在吳道祖的頭上劈啪作響。   下方的海面也赫然開裂,一道道亮紅色的岩漿從海底噴薄而出,與空中的綠色雲氣交相輝映,教人從心底裡生出莫名的恐懼。   「轟!」一道閃電撕開天幕,從幕後砸落下一串金綠色的天雷,直向吳道祖轟來。   「該死!」吳道祖低聲咒罵,拍動太昊鼓,發出一道光圈。孰知他連番遭受重創之後,修為已遠不及平時。太昊鼓波竟未能抵擋住天雷轟擊,當空炸碎成數段。   「喀!」天雷劈中吳道祖的頭頂,如水銀瀉地般又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吳道祖痛楚的高聲嘶吼,催動火鳳凰向東南方疾飛。那條天痕就像張開的魔眼,追逐著火鳳凰的光影,不停向吳道祖轟落下一道道金綠色的天雷。   吳道祖已管不了流雲飛舟和厲青原了,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遁出這道天雷劫所能覆蓋的五百里方圓。他狠命地擊打著太昊鼓,咚咚鼓聲在暴風驟雨裡迅速遠去。   無量天照,就在這樣一個任何人也意想不到的時候,再次蒞臨人間。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一章 駭浪   暴雨驟歇,雷電像隆隆開動的戰車碾壓過跌宕起伏的雲層,向著東北方的天際疾馳而去。天色稍亮了些,但是灰綠色的天空裡又紛紛揚揚飄起了大雪。綠瑩瑩的雪花被狂風吹捲著,不停飄落在流雲飛舟上,很快積起厚厚一層寒霜。   氣溫急遽下降,大海似乎也折騰得累了,由咆哮變成了喘息。大量的火山灰漂浮在海面上,一個巨浪打來,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處還有一座海底火山仍在噴發不停,亮紅的岩漿不斷湧出海面,滾滾的黑煙衝上高空,如同一條舞動的巨龍。   楊恆倚靠在床頭,望著船艙外昏暗的天空,心情無法平靜。他想到了遠在千里萬里之外的母親、明燈大師、石頌霜還有小夜、真禪……甚至還想到了滅照宮群雄和楊惟嚴。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們在幹什麼,是否還安好。   五年前當他第一次從桐柏雙怪口中聽到關於無量天照的故事時,雖有些震撼卻並非十分的在意。畢竟上次無量天照爆發,已是近百年前的事。而這一次,他身臨其境,深切地感受到了天地之威。   但也多虧了無量天照,使他們擺脫了吳道祖的瘋狂追殺,暫時轉危為安。如今船上所有人心中最想做的事便是回家——看看家人是否平安,看看故園是否依舊。   「轟——」這時候,流雲飛舟被一股颶風的邊緣掃到,發出了一陣晃動。   對此楊恆已經習以為常,看著窗外的那股高逾兩百丈的墨綠色颶風朝著東方海岸呼掠而去,在視線裡留下一串殘影。   他的身上綁滿了繃帶,鼻子裡除了濃郁的草藥氣味就是嘴裡殘餘的血腥味道。每一次船體的搖晃,都會令全身上下的傷口發出錐心刺骨的劇痛。好在,他同樣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傷痛。   神息在緩慢地復原,原本空蕩蕩的丹田里又有了絲絲縷縷的真氣生出,在驚仙令的靈力輔助之下,身上的傷勢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楊恆動了動手指頭,雖然立時生出的一股強烈刺痛令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但至少可以聊以自慰——身上總算還有幾個地方能聽自己的使喚。   「吱呀——」厲青原打開艙門走了進來,楊恆第一眼就是看向他的背後。還好,槍在槍囊裡沒拿出來,手裡拎著的是一小壺酒。   「哪兒來的?」楊恆的手不能動,只好衝著酒壺咧嘴。   「船上找到的,」厲青原在楊恆床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喝不喝?」   「我很想喝,尤其是在遇到這種見鬼天氣的時候。」楊恆望了望從窗外掠過的一道慘綠色幽光,歎了口氣道:「可惜我動不了手。」   厲青原瞥了眼楊恆被繃帶纏得已見不到肌膚的兩隻胳膊,把酒壺遞到他的唇邊。   楊恆舔舔發乾的嘴唇,小心翼翼道:「你說以我現在這樣的傷勢,還能喝酒嗎?」   厲青原不耐煩地哼了聲道:「就你話多。」不由分說將酒汁灌進了楊恆的嘴裡。   一股醇厚甘洌的火辣辣感覺剎那間從喉嚨直通到楊恆的腸胃,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看著厲青原高仰起頭往嘴裡倒出一條長長的酒線,忍不住又道:「省著點,就這麼一小壺。」   厲青原放下酒壺,蒼白的面頰上泛起一抹紅光。顯然從喝酒上來說,他和楊恆是半斤對八兩,一喝就上臉。   「放心,我不是酒鬼。」厲青原淡淡地應道:「只是有酒的時候,話會多些。」   楊恆想點頭表示贊同,卻沮喪地發現自己的脖子也幾乎不能動了,只得苦笑道:「看來你是有備而來,想灌醉我。」   「不對,」厲青原仰脖又將酒倒進嘴裡,說道:「我想灌醉我自己。」   他晃晃酒壺,聽著酒汁在裡面發出輕微的響動,還剩下不到一半,他輕歎道:「可惜這點兒酒顯然不夠。」   兩人忽然一起都失了說話的興致。從厲青原的話語裡,楊恆聽出了他內心的苦痛。   他設身處地替厲青原想想,如果換作是自己,肯定喝得還要多。   而男人間酒喝多了通常只會有兩種結局:要麼拍桌子擼袖子打得頭破血流,要麼拍胸脯摟肩膀哭得一塌糊塗。   楊恆瞧著悶頭一口口喝酒的厲青原,在想像他們兩人會屬於這其中的哪一種。   想了半天,直到厲青原想起來該餵他一口酒的時候,楊恆終於有了肯定的答案:以上兩種皆不是。原因很簡單——自己躺在床上根本動不了。   所以他乖乖地嚥下厲青原遞過來的酒,喃喃道:「很奇怪,你會來找我喝酒。」   「因為在這條船上除了我,就只有你一個男人。」厲青原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可臉上的酒紅卻像火一樣在燒。「恰巧我又有些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楊恆被酒熏得微醉的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覺得渾身骨頭在發癢。   厲青原沒有開口,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了嘴裡,扔下酒壺,他徐徐道:「多謝!」   楊恆感到一陣意外,笑了笑道:「這話你在幾個時辰前好像已經說過。」   「那時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厲青原靜靜道:「沒想到還能活著回來。」   他從座椅裡站起身,步履微晃走向艙門道:「下船的時候我就不和你說再見了。」   「厲兄,」楊恆靠在床上,望著厲青原的背影沉默須臾後緩緩說道:「一路順風。」   厲青原回過臉向他點了點頭,拉開艙門迎著迫不及待撲入室內的風雪深吸了口氣,回答道:「你也是。」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砰然關閉的艙門後。   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有提及任何關於石頌霜的話題——這是男人間的禁忌與默契。   ◇◇◇◇   翌日破曉時分,風雪愈來愈大,船上的眾人終於遠遠地看到了久違的大陸。然而昔日阡陌縱橫的廣袤田野,此刻已在海嘯的衝擊下淪陷為一片澤國,到處都是微露出水面的殘垣斷壁和被洪水浸泡得發腫變綠的屍體,幾乎尋找不到一點生氣。   楊恆的傷勢略微好轉,至少已能忍著疼將胳膊抬起來稍作活動,但心情卻更加沉重。   能夠從鳳凰島活著回來,固然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何況在與吳道祖的一番驚心動魄追逃決殺中,他的禪心境界亦由此得到大幅的提升,而所有獲取於生死邊緣的經驗與感悟,也會對日後的天道修行產生不可估量的幫助。   然而人間已是一片地獄景象,哪怕修為再增加十倍,亦一樣無法阻止無量天照的降臨與肆虐。   楊恆歎了口氣,用勁撐住床板想試著下地走動走動,可腰上剛剛發力挺就疼得低哼了聲,眼前金星亂舞手臂力量驟失,又直挺挺倒在枕頭上。   他苦笑著望著天花板,調勻急促的呼吸,正準備再做一次嘗試,耳朵裡卻突然聽到從流雲飛舟的船頭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一記轟鳴。   沒等楊恆反應過來,無數條暗灰色的光縷沿著船體從前往後飛速遞進,如同精準無比解牛刀,將本已千瘡百孔的流雲飛舟割裂成數以千計的碎片。   「砰!」匡柏靈撞開虛掩的艙門,剛剛來得及叫了聲:「楊大哥,撞上隱雷了!」流雲飛舟便在又一聲刺耳的巨響聲中爆出一團暗灰色的光火,轟然解體。   所謂的「隱雷」並非匡柏靈自己發明的新詞,而是來自於曾經歷過上次無量天照浩劫劍聖石鳳陽,指的是懸浮於空中又或水裡未曾炸開的雷團。   它們就像一座座暗藏在暴風雪裡的暗礁,稍一觸碰就會爆發出驚人的破壞力。   流雲飛舟自逃離鳳凰島起,不知遭受了多少重創,護持船體的先天道符逐漸滅損,能撐到現在已實屬不易。而如今撞上的這團隱雷,譬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終使得曾經稱雄空域的流雲飛舟土崩瓦解。   「呼——」楊恆的身軀被爆炸所引發的狂烈氣流不由分說地拋飛出去,視野裡充斥著離亂的暗灰色流光,匡柏靈的身影剎那間就被這流光吞噬不知所蹤。   他強提一口真氣施展鐵衣神訣護住週身,卻無力擺脫氣流的束縛,索性放軟身子,任由其將自己拋掂翻轉,捲向未知的地方。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砰」的一聲楊恆重重墜入了海中。這一下劇烈的對撞,使得他剛合起的傷口立時盡數開裂,鹹濕冰涼的海水迅速透過衣衫和繃帶滲入傷口裡,疼得楊恆幾欲昏死過去。   他憑借超強的意志再提一口真氣,身子頓時一輕浮出海面。頭頂上罡風呼嘯,成千上百塊流雲飛舟的碎片四處拋飛,砸向海裡。   也許老天爺垂憐,又或還想讓他活著再多吃點兒苦頭,一塊丈許長的船體碎片剛好落到了不遠處。楊恆咬牙努力把身子靠了過去,伸手搭住船板,跟著一個翻身伏到船板上,雙手緊緊扣住兩邊不放。   就這麼一個平時不費吹灰之力的動作,而今竟似登天般困難。等他把全身都挪上船板時,已是氣喘如牛。   船板在波浪的顛簸中忽高忽低,楊恆竭力控制住身軀的平衡,不讓這好不容易抓到手救命稻草被海浪打翻傾覆。   他略略平定呼吸,艱難地舉目向四周望去,卻根本無法在洶湧的波濤裡看到其他同船人的身影,倒是隱隱約約地發現了遠處陸地的輪廓。   說是輪廓,其實就是暴露在海水上方的一些礁石和高地。由於海嘯的緣故,原本的海岸線至少向內陸推移了上百里。楊恆無法想像那些世代居住在海邊的漁民,此際所面臨的是怎樣的悲慘命運。   而他也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一道超過二十丈高的浪峰不管三七二十一從後襲到,將楊恆和他身下的船板一下吞沒在墨綠色的狂濤裡。   楊恆也終於切身體會到作為一個普通人在面對驚濤駭浪時的渺小與無助。他催發出一道神息,試圖平緩海浪沖擊的勢頭好教自己掙脫出來,然而效果不過是聊勝於無。天旋地轉間,他只覺得自己被捲裹著撕裂,捶打……   許久之後,他再一次浮出了海面,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含著濃郁刺鼻的腐臭空氣,卻已毫不在乎。只是大片大片綠瑩瑩的雪花亦隨之被吸入口中,不僅冰寒徹骨,而且蘊藏著腐蝕性的毒素。好在楊恆業已百毒不侵,可腸胃仍感一陣不適。   忽然他模模糊糊看到有一點青色的東西正被海浪向自己推來。他吃力地抹了把臉,擦去臉上鹹濕的海水,這才看清那竟是劍聖石鳳陽。   他瘦削的身軀像一根船木仰面漂浮在海面上隨波逐流,動也不動。   楊恆大叫道:「石老爺子!」催運神息駕馭船板迎向石鳳陽。   兩人間的距離慢慢接近,石鳳陽忽然睜開眼來問候道:「阿恆,你好!」   楊恆抱緊船板長舒一口氣道:「老爺子,你可真嚇了我一大跳。」側身向他伸出右手。   石鳳陽的身子仍是一動不動,卻順著水勢被推到了船板右側。楊恆的右手一伸,剛好夠到他的左臂,猛地運勁往回提拉,將石鳳陽拽上了船板。   他呼呼喘了兩口粗氣,忍疼笑道:「你的這式『隨波逐流』身法可使得真妙啊。」   石鳳陽身子躺在船板上,也不見他用手抓握,無論海浪如何顛簸,始終沒有絲毫滾動,就像背心已被牢牢粘在了上面一般。   他微微一笑道:「沒想到老朽第一個遇見的會是你,很好。」   楊恆聽出石鳳陽蘊含在平淡語氣裡的欣慰與歡喜,心頭的溫暖擴散開來,驅走了海水冰寒,也是一笑道:「您老怎麼樣?」   石鳳陽剛要回答,眉頭卻忽地急不可覺察地微皺了一下。楊恆立有所覺,歎了口氣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些傢伙是來聚餐的。」   只見數里外的海面上,數十道惡鯊的背鰭如同一面面旌旗飄揚,正飛速往兩人所在的位置包抄過來,顯是聞到了從楊恆傷口裡散發出的血腥氣息。   這事如果擱在楊恆沒受傷的時候,別說幾十頭鯊魚,即使有成千上萬頭包圍過來,他也壓根不會放在心上,只消輕輕縱身御風而起,這些海中霸王就只能流著口水乾瞪眼,埋怨老天爺忘了生給自己一雙翅膀。   而現在楊恆卻只能眼巴巴看著這群傢伙不斷迫近,他能夠想像海平面下那些小眼睛裡閃動著貪婪、窮凶極惡的光芒,可自己連想在船板上翻翻身也難。當然,任由鯊魚將自己撕成碎片,滿足它們對鮮血的渴望也絕非楊恆的選項。楊恆暗自凝聚神息,等待鯊群接近、再接近一些。至少,要在這群貪吃的傢伙嚼爛自己以前,崩掉它們的門牙。   然而無論何種等待都是漫長與難熬的。   從石鳳陽的臉上,楊恆看不見一絲一毫的恐懼與慌張。相反,劍聖的神情從容而平靜,就似此刻圍攻過來的不是惡鯊而是綿羊。   「老爺子,你餓不餓?」楊恆的掌心勉力凝起一道雷火鞭,這幾乎已是他此刻的極限,卻用輕鬆自若的語氣問道:「我們吃頓大餐如何?」   「鯊魚肉味道很不錯,魚翅更佳。」石鳳陽看都不看那群惡狠狠撲來的鯊群,淡然回應道:「阿恆,交給你了。」   楊恆點點頭沉默下來,從石鳳陽的話語裡他聽到的不僅是信任,更是一種沉重——設若劍聖哪怕能夠動上一根手指頭,又豈會將所有的惡鯊全部交給他來對付?這一次,曾經令宗神秀和楊惟嚴自愧不如,知趣讓步的劍聖石鳳陽,傷得真不輕。   這時候正南面的八頭惡鯊最先迫近過來,楊恆抬手發出雷火鞭。一道赤紅的光電劃破風雪,「喀喇喇」劈斬向群鯊。八頭惡鯊無一倖免,均被雷火鞭轟得支離破碎,體無完膚。血水登時染紅海面,附近的鯊群凶性大發,舍下楊恆和石鳳陽,競相撲食同伴的殘體。   正北方的十幾頭惡鯊見狀,在略微遲疑後齊齊衝向船板,露出一張張血盆大口。   楊恆試圖再催出一道神息,可即便有驚仙令襄助,在凝聚的速度上也已完全趕不上鯊群的撲襲。他暗自微凜,不動聲色地從掌心催吐出尚在修復中的阿耨多羅劍,左手扣住三枚九絕梭,準備做最後的殊死一搏。   但即便消滅了這十幾頭惡鯊,周圍還有更多的鯊群在不斷逼近。兩人又如何才能逃脫葬身鯊腹的命運?   千鈞一髮之際,半空中倏然傳來尖銳清亮的嘯音。從數里外的一道巨浪後,蝶幽兒御動奇魔花乘風破浪朝向楊恆和石鳳陽急速掠來。   鯊群聽到嘯音不由得一陣騷亂不安,或是焦躁凶狠地用尾翼拍打水面,或是悄悄往深海裡下潛。連那些正忙於吞食同類殘軀的惡鯊,亦停止了進食。   「呼——」奇魔花迸射出數十道銀白色的精光,精確無比地貫穿過每一頭惡鯊龐大的軀體。先是從傷處飆射出一股血柱,繼而整頭惡鯊的身軀都在白光裡迸裂,頃刻間海面上再看不到一條活著的鯊魚。   楊恆緊繃的心鬆弛下來,全身感到一陣虛脫,收起阿耨多羅劍輕笑道:「幽兒,又一次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蝶幽兒飄落在船板上,瞧著躺在上頭不能動彈的一老一少,問候道:「石劍聖,楊大哥,你們都沒事吧?」   楊恆瞧了眼瞑目運功的石鳳陽,說道:「咱們都好,就是餓了,想吃魚。」   蝶幽兒怔了怔,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道:「這好辦,咱們先上岸。」抬起纖手凌空虛攝,已將一塊百餘斤的鯊魚肉抓上了船板。   楊恆問道:「幽兒,你一路尋來有沒有見到其他人?」   蝶幽兒一邊操控船板往陸地方向疾速行駛,一面說道:「沒有啊,想來匡姑娘她們都不會有事。畢竟她和厲青原、厲夫人都身懷絕藝,又不像咱們傷得這麼重。」   楊恆聞言心頭微動,悄然望向蝶幽兒的俏臉。只見她面色蒼白,嬌小玲瓏的身軀在風雪與海浪的捲襲拍打下似乎在微微發抖,不禁低聲喚道:「幽兒……」   蝶幽兒低頭問道:「有什麼事麼,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楊恆搖搖頭,笑了笑道:「這次虧了你,我以前對你的許多誤會很是不該。」   蝶幽兒笑靨如花,說道:「那也不一定——我這人哪可不是對誰都這麼好的。」   這時候遠處水面上露出一塊高地。蝶幽兒眼尖,說道:「上面好像有人。」   她駕馭著船板駛近一看,就見厲夫人、匡柏靈和厲青原正在高地上休息。   這塊高地原是海邊的一座小山,海嘯襲來後便只剩下十餘丈的山頭還露在水面上。幾具被海水沖刷來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在泥濘的地上,已經開始腐爛。其中一具竟是胸口被高地上的一株大樹枝椏貫胸而過,死狀極慘。   匡柏靈這時也望見了船板,興奮地從地上跳起向蝶幽兒招手道:「幽兒姑娘!」   蝶幽兒駕馭船板靠上高地,厲夫人和厲青原上前相幫著將楊恆、石鳳陽抬了上來。   眾人劫後重逢盡皆歡喜,蝶幽兒問道:「怎麼不見了厲掌門的遺體?」   厲夫人神情一黯,說道:「在流雲飛舟沉落時便失散了,我和青原找了很久。」   石鳳陽忽然睜開眼,說道:「以厲兄的生前抱負而論,萬里東海未必不是好歸宿。」   厲青原默默點頭,見石鳳陽臉色灰白,問道:「石劍聖,您的傷勢如何?」   石鳳陽回答道:「老朽已記不起有多少年沒受過傷了,這次傷得恰逢其時。」   眾人一愣,覺得石鳳陽的話裡暗藏玄機,彷彿意有所指卻又不甚明瞭。   蝶幽兒道:「我差點忘了,那船板上還有一大塊鯊魚肉可以烤來吃。」   匡柏靈經歷了這一次的磨難,驕縱之氣消去不少,自告奮勇道:「幽兒姑娘,你先歇息會兒,這事兒讓我來吧。」   她將鯊魚肉洗剝乾淨,又折了些樹枝堆在一起,催動真氣點起一堆篝火。   這樹枝經過海水浸泡又被雪水打濕,原也不易燃著。但匡柏靈所施展的,乃是家傳「七絕真芒」。雖說功力和火候比起父親匡天正遜色不少,但要點燃些許樹枝那還是小菜一碟。   楊恆背靠樹幹盤膝運氣,看著匡柏靈忙碌的樣子不自覺想到了石頌霜。那邊石鳳陽和蝶幽兒各自合目運功,厲青原母子亦是若有所思,心神不屬。高地上忽然變得異常寂靜,只有鋪天蓋地的雪花在怒吼的狂風中紛揚亂舞。   就這樣眾人暫時在高地上安營紮寨,療傷休養。到了第六天頭上,大雪停歇風勢漸小,一輪旭日從東方冉冉升起,晨曦閃爍著幽綠色的光暈穿透雲層照在水面上。   楊恆等人的傷情逐漸好轉,厲青原母子和匡柏靈陸續告辭離去。   又過兩日石鳳陽已可行走,楊恆和蝶幽兒便用高地上的樹木紮了一條小筏,順著水勢前往黃山。一路之上澤國千里,到處是聚攏在高地與山崗上的難民。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垂死掙扎在飢餓與疾病之中,婦孺老弱的哭泣哀嚎之聲迴盪在江南大地的上空,令上蒼聞之亦要落淚。   小筏走了三天後大水終於漸漸退去,露出了飽受蹂躪的大地。然而沿途慘象一如既往,而誰也無法預測下一輪風暴將會何時再臨。   昏暗的天空中隱約看見一縷縷流光在閃爍游弋,飛鳥已經絕跡。即使是在中午時分,氣溫也低得可怕,而此季正值盛夏。   蝶幽兒費盡周折找到了一輛馬車。那匹拉車的馬已瘦得不成模樣,走在路上車板吱吱呀呀響個不停,讓人擔心它隨時會散架。   眼看黃山漸近,蝶幽兒停住馬車道:「楊大哥,我得回祁連山去了,咱們就在這兒暫別。等有空的時候小妹再往滅照宮找你。」   楊恆接過馬鞭,與蝶幽兒依依惜別,而後駕馬車偕著石鳳陽繼續北上。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二章 浩劫   黃山漸漸近了,透過綠濛濛的霧氣已能隱約看見始信峰的輪廓。楊恆對石頌霜的思念與牽掛,在苦苦埋藏了多日後又情不自禁地泛上心頭。   「很快就能見到她了。」他的心中充滿期待,隨著馬車在崎嶇坎坷的道上一起上下翻騰。   「石老爺子,」楊恆振腕虛揮一下馬鞭,清脆的鞭響總算讓這匹無精打采的瘦馬稍稍加快了點兒步伐,「那日您為何會說『這次傷得適逢其時』?」   石鳳陽在馬車裡不答反問道:「阿恆,你覺得老朽如今的修為已臻至何種地步?」   「應該是神息第四境吧?」楊恆想了想回答道,這是從宗神秀的實力推斷所知。   「是神息第三境,如果利用煉仙鐲取巧,一擊之下或有第四境的威力。」石鳳陽緩緩道:「事實上,老朽這三十多年來寄情山水,仙道修為雖已踏上歸真境的極致巔峰,卻始終無法突破薄薄的一層屏障,再上層樓。」   楊恆愣了下,隱隱猜到其中緣由,問道:「這是為何?」   石鳳陽在馬車裡落寞一笑,說道:「心有所掛,意有所羈,如是而已。」   楊恆默然咀嚼石鳳陽的話語,想到了石老夫人的真人像,想到了他和吳道祖狹路相逢曠世大戰,漸漸有所明悟,說道:「原來您說的是心傷。」   石鳳陽不置可否,說道:「還記得我當日在東崑崙與你觀日時所念的那首詩麼?」   楊恆悠然笑道:「怎麼不記得?晚輩永世難忘。」說著便輕輕吟道:「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從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念著念著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回頭朝著馬車裡說道:「老爺子,您這是在提點我。」   石鳳陽微笑道:「很好,從此以後我已不必再過問你和石丫頭、厲青原的事了。」   突然那匹瘦馬一聲長嘶停住腳步,楊恆轉過臉看了前頭的道路一眼,苦笑了聲道:「石老爺子,地上裂了一條超過二十丈寬的巨壑,咱們得繞道而行。」   「不必了,」石鳳陽走出馬車,遠眺遙遙在望的始信峰道:「咱們慢慢走過去。」   楊恆應了,解了車套將瘦馬放走,扶住石鳳陽提氣御風越過深壑。   兩人再往前走地縫溝壑越來越多,倒塌的村莊農舍隨處可見,許多來不及掩埋的屍體暴露在日光下漸漸腐爛發臭,引來大群大群的蚊蠅叮咬。   「地 震了——」楊恆目睹著哀鴻遍野十室九空的慘狀,一時也沒了說話的心情。   傍晚時分兩人來到黃山腳下的一座小村裡。與沿途所見大相逕庭,這裡雖然同樣的受災嚴重,村中屋舍在地 震中崩塌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也多是不能住人的危房,可眾多倖存下來的村民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自救,不僅在村外坡地上搭起了能夠暫避風雨的簡易草棚,還有專人在村中救死扶傷撒藥消毒,災後情況遠好於他處。   「司馬大哥!」楊恆走上坡地,一眼望見正在草棚中救治村民的毒郎中司馬病。   才半個多月沒見,司馬病整整瘦了兩圈,眼窩深深凹陷佈滿血絲,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歇息過了。聽到楊恆招呼,他忙得連抬頭的工夫都省了,說道:「楊兄弟,你回來了?聽你的聲音好像五臟六腑都受了內傷,待會兒讓我看看。」   楊恆和石鳳陽走進草棚,見司馬病救治的是一個剛從廢墟裡抬出來的村民,雙腿都被巨石砸斷,奄奄一息地躺在木板上,也不知能不能救活。   楊恆和石鳳陽不再打擾司馬病,退到一旁相幫著村民救護其他傷者。   突然就聽司馬病破口大罵道:「賊死鳥!」飛腿踹翻了腳邊的一個水桶,雙手猛搓疲憊不堪的臉龐,頹然靠倒在木樁上。   外面進來兩個身強力壯的村民,默默將木板上的屍體抬了出去。不久草棚外響起催斷肝腸的嚎哭聲,裡頭還夾雜著幼嫩嬰兒的驚嚇哭聲。   石鳳陽走到司馬病跟前,遞上一顆朱紅色的丹丸道:「吞下去,歇一會兒。」   司馬病接過丹丸塞進嘴裡,囫圇吞棗嚥了下去,苦笑道:「我不能歇啊,還有那麼多災民等著醫治。哪怕我停下了喘一口氣,或許又有一條命沒了。」   「你必須歇一會,」石鳳陽將司馬病按坐在地,徐徐道:「有更多的人等你去救。」   司馬病打了個哈欠,半夢半醒地喃喃說道:「藥不夠了,婉容採藥還沒回來——剛地 震完又連下了兩天毒雨,許多無家可歸的村民都被淋濕,大片大片地嘔吐腹瀉,發熱昏迷。還有屍體必須盡快清理,不然瘟疫撒播開來,死的人還會成倍……」   他的聲音逐漸變低,話沒說完就昏沉沉地睡著了。楊恆見狀心道:「要不是這些日子累壞了,以司馬大哥的修為又怎會說睡就睡了過去?」   他環顧四周不見石頌霜的身影,實不忍心再叫醒司馬病詢問。   記起剛才毒郎中的痛苦抱怨,楊恆低聲說道:「石老爺子,您在這兒照料一點兒,我去採些常用的草藥回來。」   誰知剛走出草棚,遠遠就看到一大群村民興奮地用木板抬起一個剛從廢墟裡挖出的倖存者飛奔上坡地,高聲叫道:「司馬神醫,我們又救出了一個——」   楊恆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向草棚裡,將將入睡的司馬病近乎本能地從地上彈身而起,眼睛尚未睜開便喝問道:「傷哪兒了——」   冷不丁石鳳陽在他的背心上屈指一點,勁力透處司馬病重又軟倒酣睡過去。   石鳳陽走到草棚前,看著疾奔而來的村民,沉靜吩咐道:「抬到老朽這裡來!」   「老爺子身上也有傷啊。」楊恆心中低語,望了望漸黑的天色飛速往山上去。   ◇◇◇◇   有了石鳳陽和楊恆的助力,眾人忙到後半夜終於將數十個重傷村民救治完畢,這才稍稍停歇下來喘上一口氣。   司馬病只睡了一個時辰,醒來後便忙著將楊恆和林婉容採摘回來的草藥分門別類清洗調製,連喝口水的時候都不忘抱了捆艾草蒸熏消毒。   楊恆也是渾身酸痛,傷口發脹,可望著司馬病夫婦忙碌不休的樣子,再看看數以百計災民苦痛掙扎的情景,無論如何都難以置身事外。   待司馬病巡視災民回來,他倒碗水遞上道:「司馬大哥,你和大嫂都要注意身體才是。」   司馬病接過水卻不喝,轉手遞給身邊的林婉容,醜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我算過,這幾天經咱們夫婦的手救活的各地村民不下五百人,累點兒也值得。」   聞聽此言,楊恆真是很難把「毒郎中」這三個字和眼前的老者聯繫起來,禁不住由衷欽佩道:「大哥,從今往後我若聽到誰再敢信口雌黃,污蔑你是殺人不眨眼的毒郎中,定要打落他滿嘴牙齒!」   司馬病不以為意地笑道:「別人怎麼想怎麼說,我也懶得多問,但求問心無愧。」   他愛憐地望向形容憔悴的妻子,語氣愈發低沉柔和道:「當年我帶著婉容前往至尊堡求藥,原本已不做生還之想。不料老天爺開眼教我遇見了楊兄弟你,才逼得厲問鼎交出解藥,救活了婉容。打從那時候起,我就暗暗發誓:要以餘生微薄之力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再不做天怒人怨之事。否則,豈對得起楊兄弟的大恩大德,婉容的生死不渝,還有老天爺的眷顧垂憐?」   林婉容聽丈夫傾訴衷腸,不由嫣然一笑,將只喝了一小口的水送到他乾裂的嘴邊。   楊恆沒有想到,當年自己激於一時義憤的舉動,會令一代用毒宗師感恩不已,虔心向善從此造福蒼生,成為繼端木遠之後的又一位仁俠神醫。   他不由自主地記起那天在長白山腳的小客棧中,明燈大師躺在病榻上對自己的諄諄教誨:「你的身份,你的實力,注定你絕不會只是一片飄絮。打開自己的眼界,除了兒女情長之外,這世上還有許多事需要你,也值得你去完成。能把握你命運的,惟有自己。」   看著面前的司馬病,楊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地明白到了這三句話的份量與意義。他也由此意識到,除了把握自己的命運外,也許自己還可以做點什麼,幫助別人改變命運!   正在他陷入沉思之際,忽聽林婉容道:「差點忘了說,石姑娘還在楊柳鎮呢!這幾天那兒在鬧鬼,已死了不少無辜百姓。」   「鬧鬼?」楊恆怔了怔,問道:「莫非是有妖人乘機作祟?」   「那倒不是,」司馬病搖頭道:「歸根結底還是無量天照惹的禍。數日前的那場大災,不僅是地 震又或洪水那麼簡單,還炸裂了不少連接陽世和陰曹地府的門戶。許多不服地府教化的惡鬼趁機脫逃,跑來陽間肆意妄為興風作浪。」   林婉容接著丈夫的話茬道:「三天前我們聽說楊柳鎮鬧鬼傷人的消息,石姑娘便趕了過去。」看楊恆眉宇間泛起擔憂之色,她忙又安慰道:「石姑娘有阿耨多羅花護身,就是無量天照的諸般大劫也無法傷她毫髮。那些從陰曹地府裡偷溜出來的小鬼,自是更不在話下。若非如此,我和你大哥也不敢放她單獨前往。」   司馬病道:「楊兄弟,莫如你這就去楊柳鎮和石姑娘匯合。也許她那兒正需人手。」   林婉容明白丈夫心意,也勸道:「是啊,據說楊柳鎮的災情更加嚴重。等忙完這邊事,我們夫婦也會盡快趕去。」   楊恆感受司馬病夫婦的好意,抱拳一禮道:「大哥大嫂保重。」想了想又交代道:「石老爺子半個月前在和吳道祖決鬥時負了重傷,五臟六腑幾乎全部碎裂移位。司馬大哥若得空閒,還請多加照料。」   司馬病大吃一驚,方始曉得石鳳陽竟是強撐重傷之軀代自己忙裡忙外救治災民,不由又是歉疚又是感動,鄭重頷首道:「我明白了。楊兄弟儘管放心前往楊柳鎮,若石劍聖少了一根頭髮,你惟愚兄是問!」   楊恆謝過司馬病,又向林婉容問明了前往楊柳鎮的路徑,便向石鳳陽告辭離去。   他顧不得傷病疲乏,披星戴月御風疾行,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來到楊柳鎮外。   藉著朦朧發綠的月光從空中俯瞰,昔日號稱黃山腳下最為繁華的通衢大鎮業已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一堆堆的殘垣斷壁荒涼廢墟裡,時不時傳來悲涼的呼喚聲、痛哭聲,還有人仍在不甘地用雙手刨挖,試圖在小山般壘起的瓦礫之下尋找到失蹤的妻兒父母。   楊恆心情沉重舉目四望,並不見石頌霜的蹤影,卻發現許多災民三三兩兩露宿在鎮東頭的一條小河溝邊。那河水早教前兩日的毒雨污染已不能食用,但還是有不少災民飢渴難耐取水飲用,如今一個個上吐下瀉高燒不止。   見此情景楊恆趕到小河溝邊,將隨身帶來的藥劑分發給眾多災民,又幫他們打了一口深井。忙完活這些已是清晨,楊恆方始得空問起石頌霜的下落。   哪知一提起石頌霜的穿著樣貌,這些鎮民竟是無人不知,紛紛道:「敢情公子問的是那位白衣仙子——她幫咱們驅殺了鎮上的惡鬼後,便去了二十里外的小柳崗。聽說惡鬼的老巢就在那裡。」   又有人道:「小柳崗上全是荒墳,準是那些在墳裡睡著的惡鬼被震醒了出來找食。」   更有婦人道:「阿彌陀佛,這都是因為鎮上的觀音祠塌了。要是有觀音娘娘在,再多惡鬼也不敢來咱們柳營鎮搗亂。」   跟著一個老者便煞有其事道:「地 震那晚觀音娘娘便托夢給我,說是已派遣她老人家座下的金童玉女前來搭救柳營鎮。我起初不信,那位白衣仙子可不是來了?」   剛才說話的那婦人望向楊恆,驚叫道:「難不成這位公子就是觀音菩薩派來救咱們的金童?難怪會問起那位白衣仙子的事兒。」   楊恆知道這事和鎮民解釋不清,忙抽身離去,御風趕往小柳崗。身後一眾鎮民競相跪拜叩謝,人人言道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普度眾生,不僅派來玉女誅鬼,更令金童驅魔,柳營鎮祖上有福,大災過後必能否極泰來子孫興旺。   等他們抬起頭來再尋金童時,楊恆早已御風來到小柳崗。只見山崗上荒墳星羅密佈,怪石嶙峋溝壑交錯。從一條裂開的地穴裡冒起騰騰紅霧,一道道惡鬼身影淒厲尖叫湧將出來,撲向山崗背面。   楊恆順著惡鬼撲襲的方向打量,不由心頭微凜。在那山崗的背面,石頌霜一襲白衣盤坐在亂墳之間,週身煥放出綺麗絢爛的九色光暈,恰如一朵盛開的阿耨多羅花將她籠罩在內。數十隻或大或小的各色惡鬼正圍繞在四周,爭先恐後地不斷撲擊,卻無法突破阿耨多羅花守禦。   再看石頌霜雙目低垂容色痛楚,嬌軀不停地劇烈顫晃,騰起粉色霧氣,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不聞不問,甚而沒有覺察楊恆的到來。那頭小黃魑蹲踞在她的腳邊,怒目圓睜迫視群鬼,喉嚨裡發出低低呼吼,卻不敢擅離石頌霜左右。   楊恆催運神息,雙手凌空虛攝各抓一把天地精氣,倏忽凝成兩團雷火槌擲向鬼群。「轟轟」爆響,火紅的光瀾炸裂開來,十數隻惡鬼頓時身影消融化於無形。   那些個斷頭鬼、長舌鬼、餓死鬼、色鬼、厲鬼、吊死鬼見狀,不約而同捨棄石頌霜惡狠狠往楊恆撲來。楊恆的修為雖未盡復舊觀,但要打發這群小鬼卻也綽綽有餘。他掣動阿耨多羅劍橫掃而出,頓時又有三隻惡鬼身首異處,化為飛煙。   對於這些惡鬼而言,本是陰間魂魄縱然被凡間利刃穿體而過又或斬成十七八截,亦會疾速復原毫無大礙。奈何楊恆所用的阿耨多羅劍乃上古神兵,連大羅金仙也不敢直攖其鋒,劍刃揮斬之下,誅殺尋常惡鬼直如砍瓜切菜般輕鬆自如。   這下眾鬼總算領教到了楊恆的厲害,心生懼意往後退縮。楊恆恐它們遁逃之後禍害人間,運起神功連發數道神息絕技,一時光瀾滌蕩劍氣縱橫,須臾的工夫便將從地穴裡逃逸出來的近百隻惡鬼清理乾淨。   為杜絕後患他一鼓作氣施展大神通轟塌地穴,又催運三無漏學功法刻了塊印有佛門六字驅鬼真言的石碑,立在上面將其封鎮。雖說這塊碑石只是尋常之物,難以應付道行高深的千年老鬼,但也足以鎮住這干烏合之眾。   待楊恆忙定這頭的事,已是筋疲力盡百骸俱痛,只差把骨頭從身體裡一根根抽出來,等疼完了再塞回去。剛好那邊石頌霜收功醒轉,便運真氣助他復原。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楊恆氣走四十九周天身上疲乏大減,這才睜開了雙眼。   不出所料,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石頌霜明艷絕倫的俏臉,只是較之半個多月前不免清瘦了稍許,也憔悴了稍許。   她緩緩撤掌問道:「阿恆,這些天你去了哪裡,怎會受了這麼重的傷?」   卻幾乎不分先後楊恆亦開口問道:「頌霜,那股花靈精元還在作怪麼?」   話音落下兩人齊齊一怔,繼而露出會心微笑,如有默契地搖了搖頭異口同聲道:「我還好!」   於是他和她不約而同沉默下來,溫馨地打量著彼此,目光細緻到不漏過對方的一根髮絲,一點倦意,心裡均都充滿了平安喜樂。   這時候小魑在山崗周圍轉悠了一圈,卻再也找不到從地穴裡冒出的漏網之魚,掃興地飛了回來,伏在石頌霜的腳邊假寐。   「這股精元每日發作得越來越厲害,」最後還是石頌霜首先打破了靜默,回答道:「但是我依照《茗芳心經》潛心修煉之後,功力亦是與日俱增,想必過段時間就好。」   楊恆皺了皺眉,想不通其中緣由,問道:「石老爺子和司馬大哥知道麼?」   石頌霜忽地玉頰流霞,垂首望著自己的胸前道:「我不說,也不准你說。」   楊恆醒悟過來,想那花案所印部位乃的女兒家的私密聖地,如何能讓別人知曉?由此推之,此刻自己在石頌霜的心目裡已不是「別人」,頓時於忐忑處生出歡喜之情,微微笑道:「是,我明白了。」可他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又尋思道:「不知穆掌門有沒有找到蒼山魅姥?或許從她那裡能解開其中疑竇。」但這件事情畢竟八字還沒一撇,他也就不急於馬上告訴石頌霜。   忽然天空中亮了亮,似乎是有道閃電掠過。楊恆抬眼望去,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光雨穿過厚重的雲層飄灑下來。每一滴雨珠都閃爍著翠綠色的光芒,像是一簇簇躍動著的火苗,鋪天蓋地籠罩四野。   小魑立時醒來,抬頭望著瓢潑而下的妖艷光雨,喉嚨裡發出呼嚕嚕的煩躁低吼。   「是無量天火。」石頌霜鬢角的阿耨多羅花光暈流轉,在她和楊恆的身外張開一蓬九色奇葩凝成的光罩。她手撫小黃魑的背脊以示安慰,低聲道:「小魑,別怕。」   楊恆在回返黃山的路上,曾聽石鳳陽說起過許多有關無量天照的典故,其中就包括眼下正從雲空中灑落的無量天火。   它的外形酷似翡翠色的珍珠,能夠穿透金石直入地底,端是教人無處藏身。可即使落在乾柴上,它也不會引發半點火星,看上去就和普通的雨滴沒什麼兩樣,對尋常百姓人家而言可謂毫無損害。   然而它卻是所有煉氣修道之士的命中魔星——只要滲入肌膚,哪怕接觸到一絲一毫的真氣,這外形晶瑩動人的翡翠色小珠便會立刻爆裂,化作陰火焚燃五內,長則十天半月,短則三五日便即一命嗚呼,能夠僥倖存活的十不餘一。一旦遭劫者運氣抵抗,更如同火上澆油,往往在頃刻間被天火燒成一具焦屍。   倘若仙林高手自恃神勇,先以掌風拳勁劈擊,試圖震散天火珠求得自身安全,那便等若引火燒身只能死得更快更慘。所以歷次無量天照蒞臨以來,喪生在天火劫下的仙林人物多如恆河沙粒,甚而較之聲勢浩大的天雷劫更具殺傷力。   「劈啪劈啪」天火珠猶如雨滴般飄落在阿耨多羅花煥發出的光罩上,發出悅耳動聽的脆響,然後化作絲絲縷縷的輕煙隨風飄散。   楊恆和石頌霜面對面席地坐在光罩裡,看著天空中飄飄灑灑的翠綠光雨,將四周的景物變得朦朧飄渺,卻不知它還要下多久?   「厲青原已經醒了,」在雨聲的寧謐中,楊恆緩緩開口道:「他回了樓蘭。」   他的目光移向雨幕,將鳳凰島之行種種驚心動魄的所見所聞幾無保留地敘說出來,僅僅隱瞞了有關厲青原身世的一節。   外面的光雨還在飄落,石頌霜靜靜地聽著,心裡也下起了雨。   楊恆的九死一生,厲青原的命運多舛,外婆的身後變故,還有吳道祖的倒行逆施,外公的心身兩傷……無論其中的任何一樁,都深深震撼著她的內心。   雖然楊恆正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可差一點兒在鳳凰島上她就失去了他。   她不敢去想像,他為救醒厲青原送藥而去,卻不意撞破吳道祖的秘密招來瘋狂追殺,又為救護厲青原母子和匡柏靈逃出鳳凰島,他幾乎送了性命;她驚駭地不敢再繼續想像下去,假如他果真回不來……自己此後這一生會如何在歉疚中煎熬度過?   不,沒有此後。她再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的他,就是她的「此後」。   於是沒有一句言語,她緩緩地將自己柔軟的身軀靠入楊恆的懷中,將俏臉枕住的肩頭,嗅著那熟悉的氣息淚流滿面。   從相識到相戀,從誤會到分離,一路走來何其坎坷。好在他和她未曾錯過,如同畫過一個圓,最終交匯在出發的地方。   不知不覺中,天空中的光雨小了,停了。一道絢麗的虹霓在黃山的霧氣裡若隱若現,越過幽谷翠林,懸跨在他們的頭頂上。   石頌霜慢慢仰起臉,讓風吹乾頰邊的淚痕,將那支珍藏多時的銀釵插入髮髻間。   楊恆身子一震,呆呆看著石頌霜唇角逸出的那一抹淺淺吟笑,不由癡了。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三章 悶棍   當日下午楊恆和石頌霜一起回返小村與石鳳陽、司馬病夫婦匯合。因記掛滅照宮的災情,楊恆未作停留,連夜兼程趕往東崑崙。   他一路所見儘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淒慘景象,哭聲不絕直達雲天。   他無法閉起眼睛,也無法塞住耳朵,更不知道此刻的東崑崙又是怎樣的情形。   這日中午楊恆來到雄遠峰前,滅照宮群雄得到稟報當即迎出太素閣。   看到巍峨矗立的太素閣和出迎的滅照宮群雄,楊恆懸起的心終於可以稍稍放下。   盛西來、尤顧東、鷓鴣天、尹自奇、瀾滄雙雄、赫連傑……當他的視線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時,卻發現還是少了許多張熟悉的面孔,尤其是不見了……凌紅頤。   除非她此際不在東崑崙,否則楊恆相信第一個前來迎他的,一定會是這位亦母亦友的凌姨。於是,他剛剛放落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墜。   「三天前東崑崙遭遇到一場無量天火侵襲,紅頤他們不幸遭劫正在休養之中,」看到楊恆唇邊的笑容凝固,眉宇重新泛起憂色,盛西來猜出其中緣由,低聲解釋道:「所以只好留在崑崙閣中守候。」   楊恆吃了驚,一邊快步趕往崑崙閣,一邊問道:「宮中兄弟的傷亡情況如何?」   尤顧東答道:「根據四壇五堂和其他各支部眾的匯總報告,共有二十七位兄弟不幸遇難,受傷的也有八十多人,目下他們正在全力救治。」   鷓鴣天道:「所幸凌煙閣有道符禁制庇護未受襲擾,老宮主亦安然無恙。」   楊恆點點頭,卻知楊惟儼的修為已臻至煉神還虛的化境,天火劫雖是來勢洶洶但也不能傷得毫髮。倒是凌紅頤等人身受陰火荼毒,無法用尋常丹藥化解,更不可運氣驅除,三五天內即有性命之憂。   不一刻眾人來到崑崙閣議事廳中,就見凌紅頤、司徒照、赫連豪等人神情萎靡面色灰暗,靠坐在軟椅裡。看到楊恆步入廳中,只能依靠部下的攙扶才勉強站起身。   楊恆上前將凌紅頤扶回軟椅中,黯然道:「凌姨,要是你能早兩日回來就好了。」   凌紅頤往日晶瑩如雪的肌膚上蒙起一層暗綠色的螢光,卻是陰火蔓延全身滲透肺腑的徵兆。她聽楊恆自責,從容一笑道:「生死由天。阿恆,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楊恆用手搭住凌紅頤右腕脈搏,只覺滾燙的肌膚下透出絲絲徹骨寒意,體內陰息鬱結沉屙難返,不由心中更加的難受。   盛西來安慰道:「阿恆,天無絕人之路。相信紅頤吉人天相,自能渡過劫難。」   聽到「天無絕人之路」這幾個字,楊恆的腦海裡靈光一閃,頓時記起自己當年身中龍卷丹劇毒被封凍在冰川裡舊事。他興奮想道:「既然驚仙令的靈力能夠化解我和青天良體內龍卷藥毒,說不定也能祛除天火陰息!」   但這畢竟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設想,效果如何猶未可知。萬一解不開天火陰息,反倒激起症變,累得凌紅頤原有的一線生機也斷落在自己手中,豈不遺恨終身?   凌紅頤察覺到楊恆神色陰晴不定,似有難以決斷之事,問道:「你在想什麼?」   楊恆一省將心裡的想法說了。凌紅頤淡定含笑道:「我至多不過十餘日的性命,你又何須顧慮?不妨死馬當做活馬醫,若能成功大夥兒便都有救了。」   赫連豪叫道:「阿恆,不如先把我當成那匹『死馬』試試吧!反正咱家兄弟兩個,死了老大還有老二,不怕沒人傳宗接代。」   凌紅頤暗暗感動,卻是臉色一凝道:「阿恆,凌姨信得過你,莫非你信不過凌姨?」   楊恆緩緩點頭,說道:「凌姨,我要發功了。」腦海去念存思,靈台漸轉空明,再不去想失敗後果,默默凝聚一縷神息策動起驚仙令的靈力,小心翼翼地透過指尖渡入凌紅頤的右腕經脈中。   議事廳裡鴉雀無聲,連眾人的呼吸聲也不知不覺地停頓了下來。數十雙眼睛須臾不離地注視著楊恆和凌紅頤,不敢放過兩人臉上一絲的神色變化。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見楊恆微蹙的劍眉慢慢舒展,不經意地露出一縷笑意。   再看凌紅頤右手上暗綠色的螢光開始逐漸褪淡,頭頂升起一蓬若隱若現的綠煙。   所有人都如釋重負地長吐了口氣,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以免驚擾楊恆運功。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凌紅頤全身的暗綠螢光終於褪盡。楊恆幾近虛脫收了神息,疲憊臉上儘是歡愉笑意,說道:「凌姨,你試著運氣,看看還有哪裡不適?」   凌紅頤靠坐在軟椅合目運功,真氣流轉諸處經脈毫無異樣,喜慰道:「阿恆,我體內天火陰息已被全部拔除,只需休養幾日就可復原。」   話音未落廳中群雄已是歡聲雷動,釋放出久抑在心頭的激動與欣喜。連盛西來、尤顧東這般老成持重喜怒不形於色的滅照宮耆宿,亦禁不住愁雲盡掃笑逐顏開。   楊恆稍事休憩,便道:「赫連大叔,我這就替你祛除體內的天火陰息吧。」   赫連豪忙道:「阿恆,你還是先好好休息一宿,我的傷留到明天也來得及。」   楊恆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救人要緊,我剛才小歇了片刻,已緩過勁來。等治好了這裡的諸位叔伯,我還得趕緊救治其他的宮中弟兄。」   聞聽此言,不僅是飽受天火劫荼毒的赫連豪、司徒照等人,包括盛西來、尤顧東在內議事廳中的每一個人都無不為楊恆的襟懷所感,雖然嘴裡沒說什麼,卻均在心中暗立誓諾,終其一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時楊恆又想起一事,說道:「鷓鴣大叔,我一路西來所見民間慘象難以言繪。咱們雖是修道之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浩劫當頭亦不能置身世外。就請你安排宮中精幹部眾多帶草藥,前往東崑崙左近的村莊城鎮救援。」   鷓鴣天慨然允諾道:「我立刻安排人手調撥草藥,今晚就出發。」   盛西來插言道:「讓他們把宮中所有魔禽盡皆帶上,好多裝些東西。」   凌紅頤補充道:「別忘了備上糧食衣物,至於清水不妨就地掘井汲取。」   跟著又聽尹自奇道:「最好再派人打探一下仙林各派的災後情形,另派專人前往雲巖宗向明燈大師和明水大師致以慰問。」   所謂一人計短眾人計長,不一會兒大夥兒便商議停當,由鷓鴣天負責統籌調度。而若非親眼目睹,誰又能相信這些橫行四海殺人如麻的魔道豪雄,此刻竟會為了解救天下蒼生獻計獻策,身先士卒?楊恆越發相信,養父楊南泰他在天之靈如能看到今時今日的滅照宮和自己,也一定會由衷歡喜,快慰而笑。   此後數日楊恆廢寢忘食,每天僅打坐運功兩三個時辰,其他時間都用來祛除滅照宮部眾體內的天火陰息。即使這樣連軸轉,每天能夠救治的人至多也不足十個,而另一邊依然有人由於等不及救治被天火陰息無情吞噬。   至於宮中事務他已無暇分身,盡數委託給盛西來等人照料,更沒工夫去見楊惟儼。   有時楊恆著實累到極點,便忙裡偷閒將元神渡入驚仙令中稍作小憩。不意無心插柳柳成蔭,就在這種整日透支神息不得緩解的狀況之下,修為進境竟是一日千里,遠勝於平日裡打坐參悟所得。   到了第五天頭上,點蒼劍派門下的南天雙聖來訪。盛西來接待過後,將他們引至崑崙閣面見楊恆。   楊恆忙得焦頭爛額,也顧不得和這二老客套寒暄,開門見山道:「可是點蒼劍派也遭遇浩劫,穆長門命兩位前來求援?」   南天雙聖裡的老大荊恪守欠身答道:「有勞副宮主過問,敝派雖也遭受無量天照肆虐,所幸並未造成重大傷亡。只是前幾日有弟子下山巡視災情時,偶遇到一個氣息奄奄的老婆子。因她模樣特異,故而那幾個弟子一眼便認出此人就是副宮主曾經提及的蒼山魅姥,於即刻將她救回點蒼山,交給了穆長門。」   楊恆一驚,問道:「她現在怎樣,有沒有帶來東崑崙?」   南天雙聖的老二荊恪亮見楊恆神情中隱露焦急,連忙回答道:「這老婆子身中天氳土氣,穆長門也無力救治,便命我等日夜兼程送來滅照宮。」說到這裡他扭頭朝正在廳外候命的門下弟子揮手吩咐道:「抬進來!」   那兩名弟子領命將擔架抬進廳中。蒼山魅姥的青色虛影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如煙似霧的身軀裡泛動著一團團土灰色的異氣,整個人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人如其名,楊恆和廳中群雄雖不認識蒼山魅姥,可看到她的形容也均已猜到。   蒼山魅姥吃力睜眼,虛弱地招呼道:「小伙子,我見過你。沒想到他居然是滅照宮的副宮主,楊惟儼的嫡親孫子……」   楊恆點點頭,問道:「婆婆,天妃娘娘是不是你殺的?」   蒼山魅姥一愣,道:「天妃死了?我不知道……那日我和她試過一招未分勝負,便離山他去。她、她是怎麼死的?」   楊恆回答道:「她遭人暗算,被洞穿胸背慘死在天妃宮後的崖頂上。」   蒼山魅姥神情似悲似悵,歎息道:「不想又一個故人去了,老身我也快啦。」   荊恪亮喝道:「蒼山魅姥,你少裝模作樣。天妃若不是你殺的,卻又是誰?」   「我也想知道呢……」蒼山魅姥慼然一笑道:「老身命不久矣,又何苦撒謊?」   楊恆想了想問盛西來道:「盛老,這天氳地氣可有救治之方?」   盛西來皺眉道:「天氳地氣與天火陰息所同屬無量天照的劫難之一,成因卻大不相同。它是積鬱在地底的氤氳毒氣受無量天照引動,突然從地下激發而出。這毒氣迥異於世間任何一種劇毒,而且甫一侵入體內即與精血融匯,任你身具絕世神功也無法迫出。環顧天下,恐怕惟有毒郎中司馬病方能化解。」   楊恆心道:「雖然仍無法排除蒼山魅姥殺害天妃的嫌疑,但見死不救終非大丈夫所為。當日他連青天良這等陰損奸詐之徒也救了,何以眼睜睜看著這老嫗喪命?」   念及於此他當機立斷道:「盛老,煩勞你立即護送蒼山魅姥御劍前往黃山始信峰,請司馬大哥代為救治。」   蒼山魅姥愕然道:「小伙子,你真的想救我?」   楊恆坦然道:「不管怎樣,那日頌霜全賴你指點才能登上天妃宮。在下的這條命,也算得是婆婆你救的。滴水之恩就當湧泉相報,何況我受你恩惠良多?」   蒼山魅姥呆呆看著楊恆,忽然苦笑一聲道:「小伙子,你不必謝我,更不必救我。我對不起那位石姑娘,為了一己之私卻生生害死了她!」   楊恆大吃一驚,強按胸中激動,沉聲道:「婆婆,你為何這麼說?」   「石姑娘走過的那條通靈天階上的花瓣大有名堂,它是神山花靈死後的一縷精元所化。」蒼山魅姥緩緩道:「可那麼多年來,竟是沒有一個人能通過天階上得天妃宮,你難道不懷疑其中另有蹊蹺麼?」   楊恆的心底生出不祥的預感,問道:「到底是什麼樣的蹊蹺?」   蒼山魅姥遲疑須臾,終究還是坦白道:「小伙子,你還不明白麼?石姑娘就是神山花靈精心選中的鼎爐——她要借這姑娘的精血死而復活,重鑄肉身!」   此言一出楊恆如遭五雷轟頂,半晌後鎮定心神道:「這麼說頌霜每日清晨胸口精元發作,其實是神山花靈在偷偷汲取她的精血以壯大精元?」   蒼山魅姥道:「正是如此,至於天妃娘娘傳給石姑娘的運功心訣,也不可能是真正《茗芳心經》。如果我所料不錯,石姑娘每次照此心法修煉時,便等若是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體內的精血傳輸給了神山花靈的精元。」   荊恪守勃然大怒道:「好奸猾的婆娘!死便死了,還遺禍無窮!」   盛西來目光閃爍,道:「阿恆,我這就帶她趕往黃山,務必阻止石姑娘繼續修煉。」   「遲了——」蒼山魅姥搖頭道:「這麼多天下來,神山花靈的精元早已完成了固本培元的第一步動作,就算石姑娘停止修煉,也不能阻止壯大後的精元主動吸食她體內精血。不出十年她便能反客為主破體而出,到那時……」   楊恆越聽越是心寒,醒悟道:「難怪天妃要將頌霜強留在梅裡雪山上,竟是懷的這等惡毒居心。」急問道:「以婆婆所知,能否將神山花靈的精元逐出體外?」   蒼山魅姥本想搖頭,可又難以忍心見楊恆絕望,只好含糊其辭道:「老身孤陋寡聞,未曾聽說過驅逐之法。但天下仙林能人異士層出不窮,或有良策也未可知。」   聽到蒼山魅姥出於好意的蒼白安慰之詞,楊恆怔怔坐回椅中許久無語。   他不怪蒼山魅姥刻意隱瞞以求解除與天妃訂下的誓諾,得以自由;他甚至能理解神山花靈和天妃聯手坑害石頌霜,只為借鼎復活的苦衷。但是又怎能坐視生死與共的愛侶一步步被抽空精血,日漸衰弱直至死亡?   盛西來咳嗽了聲,低低道:「阿恆,要不我親自前往黃山,將此事告知石姑娘。」   楊恆望了眼正在廳外排隊苦候的傷者,失神道:「盛老,還是你去吧。」   盛西來暗自歎息,使了個眼色,與南天雙聖等人抬著負疚不已的蒼山魅姥默默退出議事廳,又吩咐暫停醫治好讓楊恆獨自安靜一會兒。   但也只是一會兒,很快廳外一名滅照宮衡山堂的高手便因體內天火陰息發作,疼得滿地翻滾嘶聲嚎叫起來。   楊恆一省,拋開對石頌霜的掛牽,忙命人將他抬入廳內,催運神息緊急救治。   而在救治一個個深受天火陰息折磨的滅照宮部下時,楊恆心底裡泛起又沉落的,總是石頌霜那嬌美的身影和清麗的容顏。我救得了滅照宮的群雄,也救下了數不勝數的受災百姓,卻不曉得能否留住心中最摯愛的人?   ◇◇◇◇   三天後盛西來風塵僕僕地從黃山御劍飛返,向楊恆稟報了此行結果——言道蒼山魅姥已得毒郎中司馬病的救治轉危為安,而石頌霜知悉花靈陰謀後並不驚惶,反托自己轉告楊恆不必為她擔憂,有司馬病和石鳳陽在,定能想出解救良方云云。   楊恆聽了一無表示,掉頭就回到議事廳裡接著救治傷眾。他不停地壓縮著自己打坐休息的時間,不讓自己有一刻的空閒,好及早救治完所有傷者然後飛返黃山。   日子一天天過去,派出打探各門各派消息的斥候也陸續回山,帶來了不盡相同的報告。首先是雲巖宗在這一輪的無量天照大劫中受損嚴重,三成以上的寺廟徹底崩塌,僧眾傷亡過百。好在金頂禪院、雪竇庵和法融寺都僥倖逃過一劫,如今正在恢復重建,並分遣數百門人下山救治黎庶。   至於雪峰派也遭受了天火劫的重創,門下弟子折損六十多人,幾位無字輩的宿老亦不幸遇難。而神會宗、祝融劍派、排教和樓蘭劍派各處的損傷情況也是不輕,整座仙林此刻已然人人自危亂作一團。   更可慮的是從魔教傳來的消息:十幾日前魔教總壇突遇金沙劫的襲擊,包括薄雲天和四大長老在內的教中首腦人物遭受重創,已臥床不起難言康復。   雪上加霜的是魔教總壇附近的一道連接陰曹地府的通道被無量天照轟裂,連日湧出數以百計的惡鬼陰物,且不乏道行超逾千年以上者。南宮北斗為平鬼亂,已調來各地分壇高手,形勢卻仍不容樂觀。   另外諸如祁連山、蓬萊劍派等處,因幾與外界隔絕斥候難以滲入,便無情報傳回。   這些壞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楊恆的心情也一日沉重過一日,鬢角白髮漸生。   凌紅頤等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眾人千方百計讓楊恆多加休息,放鬆身心,無奈收效甚微,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日益消瘦、憔悴。   這天傍晚楊恆終於救治完最後一個遇劫者,心裡感覺到的卻非高興與輕鬆,而是一陣陣的空虛和失落。他靠在椅背上瞑目養神,盤算著接下來的行止安排,然後決定先去凌煙閣見上楊惟儼一面,便即趕往黃山。   在他路經千秋堂時,忍不住走入祠堂裡面對楊氏宗族的列祖列宗默立了半晌,又在養父楊南泰的靈位前敬上一炷香。走了幾步,他回過身來再替遠走的鄉不知所蹤的真禪,給楊北楚的靈位也上了一炷香。   辦完這些楊恆心情略感輕鬆些,走進了凌煙閣。那日毀損的石梯早已修復,他拾階而上來到三樓,就見楊惟儼還在面壁沉思,彷彿這麼多天來從沒動過。   楊恆駐步樓梯口,打量石壁上的刻痕。比起上次所見,刻痕竟是減少了大半,而剩下部分雖依舊雜亂交錯,卻已儼然能見招法雛形。   楊恆越看越是訝異,原來這式「橫掃天荒訣」竟和自己從驚仙令中所參悟的「金剛真經」直有異曲同工之妙。惟一不同的是,金剛真經裡處處透出悲天憫人普度眾生的慈悲情懷,而石壁上的刻痕鋪面而來的卻是捨我其誰的桀驁霸氣。   楊恆不知不覺看得入神,忽聽楊惟儼背對自己道:「你應該能看出來,老夫自創的蓋世絕學就快大功告成了。」   楊恆將視線從石壁重新轉回到楊惟儼偉岸的背影上,回答道:「從這一點上來說,我的確佩服你。但是你否曉得,就在一個月前無量天照突降人間,到處災禍橫生死傷遍野,即使滅照宮也未能倖免。」   「我知道,那又如何?」楊惟儼不以為然道:「該來的總會來,何況這又不是無量天照第一次降臨人世。你心腸太軟,吃的苦頭還不夠麼?」   楊恆搖搖頭,說道:「你視世人如螻蟻,焉知上蒼不會視你為浮塵?」   楊惟儼竟是長笑一聲道:「說得好,此言深獲我心!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縐狗——你若不願淪為螻蟻浮塵,就需捅破這天,踏平這地,主宰萬有!」   楊恆冷冷道:「就算真有那天,我相信你一定會發現自己失去的遠比得到的更多。」   「荒謬!」楊惟儼低哼了聲,手指天空道:「你說的是南泰、北楚麼?到時候連老天爺都得聽我號令,復活一兩個死人又算什麼?」   楊恆見楊惟儼的狂妄之症已是滲入腠理無藥可醫,亦無心和他辯駁。   他本想就此離去,可終究不願楊惟儼病入膏肓步上吳道祖、宗神秀之輩的後塵,心中一動,故意刺激道:「你所參悟的神功固然奧妙,卻仍不過是撿拾前人的牙慧而已。如此還說什麼主宰萬有,豈不惹人發笑?」   但見楊惟儼霍然轉身慍怒道:「你敢譏笑老夫?」   楊恆不慌不忙道:「我以事實為證。」說罷雙手捏作法印,澄清靈台催運神息,就在這凌煙閣的三樓上祭起了「金剛真經」的絕學。   望得頭頂金光煌煌湧出一部金剛經書,楊惟儼眉宇間的怒意漸漸消去,先是變得訝異不解,繼而蔑然冷笑道:「只是華而不實的障眼法罷了!」   楊恆凝動心念,一篇「法會因由分」化作金雷當空洩落。楊惟儼形由意生,揮掌拍出一道赤色狂飆,斬向金雷。卻見金雷倏然穿透光飆,沒入楊惟儼的頭頂。楊惟儼身軀猛震,眼中露出難以置信之色,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楊恆神息耗損嚴重,也只能點到為止,順勢收了金剛真經微笑道:「你的神息功法中還存在莫大難題未解,最好莫要逞強運用。不然激起變異,只會令你走火入魔泥足深陷,最終殃及自身安危。」   楊惟儼如中魔咒,呆呆站在那裡久久不動,嘴裡唸唸有詞不知在嘀咕什麼。   楊恆又等了許久,說道:「我要走了,你慢慢想吧。」轉身往樓下行去。   不料身後一記呼喝,楊惟儼猛然暴起從背後出掌偷襲。楊恆措手不及,本能地施展開萬里雲天身法趨避,卻還是被掌風掃中左肋,頓覺眼前一黑人事不醒。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四章 太行   楊恆昏沉沉地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依稀聽見耳邊好像有人在輕聲呼喊自己的名字。他費力地睜開眼,立時感到左肋一陣劇痛刺骨,腦袋發脹就似被塞進了什麼東西,在裡頭晃動個不停,眼前金煌煌的一片什麼也瞧不清楚。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視覺逐漸恢復過來,看到司徒照一臉憂色地站在床邊。   「發生了什麼事?」楊恆慵懶地伸手指揉了揉鼓脹的太陽穴,一股清冽的真氣透過指尖滲入穴道中,腦海為之一醒,漸漸回憶起自己昏睡前的情景。   他一下從床上彈坐起來,問道:「老宮主呢,我睡了多久?」   司徒照扶住楊恆,回答道:「老宮主兩日前已離開東崑崙前往太行山,三位護法、四大堂主和宮中精銳皆有隨行,說是要敉平魔教總壇。」   楊恆大吃一驚道:「什麼,他要攻打魔教?」   「是啊,」司徒照苦笑道:「六天前老宮主忽然走出凌煙閣,召集眾人議事。他說仙林四柱名存實亡已不足畏,當今世上只剩下魔教堪與敝宮一爭端長。現在魔教遭受無量天照重創元氣大傷,正是一舉蕩平的天賜良機。於是頒下鈞令,要盡起宮中精銳,並會同點蒼劍派和排教各部,務須畢其功於一役。」   司徒照看了眼楊恆的臉色,接著道:「大夥兒聽了均感驚異,凌護法便向老宮主問起你來。老宮主言道:『那小子見了老夫刻在石壁上的絕世神功艷羨不已,足足磕了一百個響頭,我才勉強答應讓他參悟十日。你們誰都不准前往打擾,等他悟出些門道自會出來。』」   楊恆聽楊惟儼說自己為了修煉石壁上的圖譜,竟向他磕了一百個響頭,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搖頭低哼道:「他還真能吹!」   「我們也不信,可誰也不敢違忤了老宮主的旨意。」司徒照敘述道:「直到老宮主率眾離山後,我才敢依照凌護法和尤、盛二老私底下的叮囑,悄悄上了凌煙閣想一探究竟。結果,就發現你躺在三樓的石板上昏迷不醒,肋骨也斷了兩根。」   說到這裡,楊恆已明白了前因後果,問道:「老宮主打算哪天向魔教發動總攻?」   司徒照道:「他沒說,咱們也不敢問。不過看老宮主的意思,應該會等魔教和地府惡鬼拼得兩敗俱傷之後,再坐收漁翁之利。」   楊恆點點頭,心道:「也不知楊惟儼使了何種詭異功法,居然讓我昏睡了六天之久。此刻他多半已兵臨魔教總壇,劍拔弩張蓄勢待發了。」不由暗暗懊悔自己太過大意,竟沒想到楊惟儼儘管神志失常,行事卻更加乖張。天曉得他接下來還會做出何種瘋狂舉動,而以常理已不能度之。   他想了想下床穿鞋道:「司徒大叔,謝謝你了。我這就趕往太行山魔教總壇。」   司徒照望著楊恆強忍劇痛的蒼白額頭滲出一顆顆冷汗,勸道:「阿恆,你的肋骨剛接上不久,實不宜長途奔波。不如多歇息幾天,等斷骨傷處好些了再走。」   楊恆無奈一笑,說道:「如今我滿腦子都是滅照宮和魔教部眾廝殺的場景,哪裡還躺得住?你替我包些傷藥,路上好替換著用。」   司徒照如何放心得下,說道:「要不我陪你一起趕往太行山,也好有個照應。」   楊恆知道司徒照應是奉楊惟儼之命留守東崑崙,他這麼說就等於是決心違抗鈞命,做好了被關進百丈崖的準備。   楊恆心裡感動,拍拍司徒照肩膀道:「我獨自御劍前往,會飛得快些。」   司徒照見楊恆堅持獨自前往,只好退而求其次道:「至少也得等到天亮再走吧,趁這工夫我再叫大夫替你換一次傷藥。」   楊恆不便違拗司徒照好意,當即重新換過傷藥,又在床上打坐調息了兩個時辰。   天亮後,司徒照率領部下將楊恆送出雄遠峰,欲言又止道:「阿恆,你見了老宮主後打算怎麼做?」   楊恆坦然道:「說實話我還沒想好。但不管怎樣我都必須阻止他攻打魔教。」   司徒照苦笑聲道:「以老宮主的脾氣……尤其是連番喪子性情大變後,壓根就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你去阻止他,我有點兒擔心,你們爺倆……」   楊恆灑逸微笑道:「大叔,我明白。你放心,我會把這事處理好,不讓大家為難。」   兩人拱手作別,楊恆御起阿耨多羅劍騰上雲天,化作一道金色飛電往東北而去。   他以右半邊經脈流轉真氣駕馭仙劍,從而盡量避免觸及左肋的傷口。如此速度雖較平時稍微慢了點兒,但也不至於再激起傷勢惡化。   除了換藥外,楊恆沿路幾不停頓,終於趕在傍晚前抵達了太行山腳。   他在一條河谷裡收了阿耨多羅劍落下身形,俯身洗了把臉喝了兩口甘洌的溪水,然後又將左肋的傷藥換過,重新包紮妥當。   稍做休息,楊恆疲乏略減,振作精神沿著河谷向北行進。臨行前司徒照曾給他畫了一張詳盡的地形圖,圖上便有這條名為「流花」的河谷標注。   按照地圖所示,只需沿谷北上六十里即可到達魔教總壇所在的大魔陀山。這山名自是魔教中人所起,不過遠遠望去大魔陀山面南朝北亦頗有幾分神似於魔教經典中描繪的魔陀坐像。   這時天色漸漸開始幽暗下來,落日向西緩緩沉墜,半邊臉已沒入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後。漫天的晚霞雖然絢爛依舊,可總透射出綠瑩瑩的異彩。距離無量天照的初次發威之日已過去了一個多月,楊恆對此異景也早就司空見慣了。   忽然河谷裡刮起狂風,吹在楊恆身上竟覺絲絲寒意。不一刻拳頭大小的深綠色冰雹密如飛蝗從高空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卻一點也不妨礙夕陽繼續照耀在溪面上。   楊恆並不停下躲避,接茬御風趕路。碩大的冰雹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個深坑,但剛一碰到他的衣發便如驚鴻般激彈而出,連一點冰渣都沒能留下。   眼看前方到了河谷盡頭,突聽有人喝道:「來者止步,通名報姓!」   楊恆一聽聲音,反而加快了身速,運氣送出話音道:「赫連二叔,是我——阿恆。」   「阿恆?」赫連傑和十幾個手下從山巖後露出身影,驚喜交集道:「你怎麼來了?」   楊恆在山巖前凝住身形,問道:「老宮主呢,這兩日有沒有和魔教接戰?」   赫連傑命人打起一把大傘,替楊恆遮住冰雹,回答道:「老宮主正在召集各路首腦會商攻打魔教總壇的方案。這兩天我們將大魔陀山方圓百里圍得風雨不透,估計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便會發動總攻。」   楊恆心頭一寬,暗道:「總算我沒來晚。」又問道:「魔教方面有何反應?」   赫連傑道:「他們早已被無量天照和地府惡鬼折騰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哪裡還有餘力反擊?只派出一些斥候守在各處要隘,暗中監視咱們的動靜。」   說到這裡他湊近楊恆,壓低聲音道:「據咱們安插在魔教總壇裡的臥底密報,包括三大長老在內魔教一流高手中已有二十多個陸續被金沙劫奪去性命。魔教總管薄雲天等人亦久臥病榻不能出戰。就在昨天夜裡,南宮北斗也受了傷,強撐著才擊退了惡鬼撲襲。如今魔教上下人心惶惶,怕撐不了幾日了。」   楊恆凜然一驚,沒想到魔教面臨的情勢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險惡。   他與南宮北斗雖只有幾面之緣,但對這位魔教教主豪放不羈的性情氣魄甚為心折,實不願此老遭遇不測,忙追問道:「南宮教主傷得厲害麼?」   赫連傑道:「事後魔教嚴密封鎖消息,南宮北斗的具體傷情不得而知。」   楊恆心一沉,尋思道:「假如南宮老爺子傷勢不重,何以要封鎖消息?」   赫連傑望了眼天色,說道:「阿恆,老宮主就在河谷右首的小濟山上。我還得守在這兒,就不陪你去了。這幾個晚上地府惡鬼對魔教的攻勢越來越猛,說不定他們連今晚都熬不過。我得留守此處,以防魔教的漏網之魚。」   楊恆沉吟片刻,毅然決斷道:「我先到山上去看看,回頭再來見過老宮主。」   赫連傑怔了下,他知楊恆和南宮北斗的關係非同尋常,何況這位魔教教主還是石頌霜的義父?但兩軍對壘之際,就這麼上山探望,先不說多有不便,光是楊惟儼事後得知亦勢必大發雷霆。左思右想,覺得還需多勸楊恆幾句,讓他莫要冒險行事,於是說道:「阿恆,魔教總壇已被咱們四面圍住。沒有老宮主的手令,誰也無法進入大魔陀山。」   楊恆曉得赫連傑也是出於一片關心自己的好意,微微一笑道:「沒關係,我只是去轉一圈,不會有事。」   他別過赫連傑走出河谷,卻見身畔的那條小河出谷後驟然右拐,向東流去。   天上的冰雹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時戛然而止,卻飛起了鵝毛般的大雪。   楊恆放眼望去,遠遠看到大魔陀山和小濟山一北一南隔河相望。幽暗的暮色裡,隱約可見一座巨大宏偉的宮殿群依靠大魔陀山山勢而起,樓層高壘由山腳直抵峰頂。宮殿外牆多用灰白色堅硬岩石建起,只在左右兩側有部分紅褐色巨石相襯。   在瀕臨河岸的東西兩側各矗立著一座三層高的寺廟,裡頭供奉的應是魔教崇信的西方魔陀。寺廟後殿外有一條依山築起的石階曲折上行,和宮殿群連為一體,遙遙望去宛若一雙張開的臂膀,將大魔陀山護在懷中。   儘管楊恆走南闖北見過不知多少人間勝景,可此刻站在大魔陀山外,仍禁不住為這雄渾宏大的氣勢所深深震撼,暗自驚歎道:「這得多少代人日夜不休地辛勤勞作,才能建造起如此浩大的宮宇?」   他目光一轉,又見小河南岸篝火星羅密佈,密密麻麻紮起上百頂的帳篷,殺氣嚴霜戒備森嚴,如同一頭匍匐在山林間的猛虎,隨時會越過河去撕碎魔宮。   他不願驚擾了滅照宮的部眾,更不願凌紅頤、鷓鴣天等人見了自己後左右為難,於是壓低飛行高度隱形匿蹤,打算借助風雪和河畔的雜草掩護偷渡過去。   不過轉眼的工夫,他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河邊,隱身在草叢裡打量對岸情景,好選擇適合的渡河地點。   忽聽遠處有人低聲道:「拜見教主!」楊恆側目眺望,只見打從草叢裡站起兩個暗樁,從衣著服飾判斷十有八九是排教的教眾,正朝東南方向躬身施禮。   楊恆順著這方向望去,甦醒羽率著兩個排教長老頂風冒雪,正在沿河巡視。   「他也遭遇無量天劫了。」看到甦醒羽面色薑黃,步履虛浮地走來,楊恆默默想道:「看樣子傷得不輕,不知是何種天劫造成?」   一念未已,甦醒羽已來到那兩個暗樁身前,有氣無力地問道:「有什麼情況嗎?」   一個暗樁忙稟報道:「這兒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異常,請教主放心。」   楊恆心下暗笑道:「風平浪靜不假,可絕非沒有異常,我不就藏在離你們不到二十丈遠的地方麼?」   甦醒羽病怏怏地點點頭,慰勉道:「你們辛苦了,不過還需加倍小心對岸動靜。」   兩個暗樁受寵若驚,競相拍著胸脯保證,絕不讓一隻蒼蠅從頭頂飛過。   甦醒羽目無表情地點了下頭,往日的道骨仙風淡定灑脫都不見了蹤影,反是形容消瘦皮包骨頭,和他手下最喜操控的殭屍也差不了多少。   驀地他臉上湧起一股赤潮,就似醉酒般身子劇烈搖晃,「哇」地低頭嗆出一口鮮血,血跡落在草葉上,熒熒帶著碧光。   身後的一胖一瘦兩個排教長老大驚失色,一個急忙取藥給甦醒羽吞服,另一個則扶著他就地坐下,掌貼背心輸入真氣。   那兩個暗樁目瞪口呆,兀自沒鬧明白被他們敬若天神的教主到底怎麼了。   那邊甦醒羽臉上的紅潮越來越艷麗可怕,口鼻粗重喘息噴出濃烈的殷紅熱氣。他的渾身肌肉不住顫抖,雙手緊握成拳撐在泥地裡,咬牙強忍著沒呻吟出聲。   楊恆目睹此景甚是訝異,這時甦醒羽身邊的人已亂作一團,正是悄然渡河的良機。但想到這魔頭雖身患重症,也被楊惟儼強行召來麾下效力,搞不好一條老命就要丟在這裡,多少又有點兒憐憫之意。   耳中聽見甦醒羽終於忍不住痛楚地呻吟出聲,楊恆搖了搖頭從隱身的地方站起,邁步走了過去。兩個暗樁總算警惕性不差,齊齊低喝道:「什麼人?」只覺得胸口猛被無形的氣流撞了下,立足不穩蹬蹬連退三步,讓出了一條通路。   楊恆從兩人之間穿過,已來到了甦醒羽的面前。   甦醒羽雖痛不欲生,但神志仍屬清醒,見是楊恆走了過來,不由驚懼交加,嗓音沙啞道:「楊……副宮主,恕我不能起身相迎。」   楊恆唇角含著一絲淡淡笑意,在他面前蹲下身子,道:「蘇教主,你這是怎麼了?」   甦醒羽記性從來不差,當然不會忘了自己當年是如何唆使邛崍山君羞辱折磨過楊恆,更不會忘記這小子由此對他是何等的恨之入骨。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楊恆已認祖歸宗赫然坐上滅照宮副宮主的寶座,反倒是自己居然成了他的藩屬。   眼看冤家路窄教他撞上,甦醒羽也只能自認倒霉,心中忐忑不定,忍氣吞聲道:「我身中天風劫已有月餘,不敢勞動楊副宮主過問。」   楊恆也不搭理他,出手如電抓住甦醒羽的左腕脈門,渡入一道驚仙令靈力。   旁邊的瘦個長老以為楊恆挾機報復,護主心切揮掌擊向楊恆右臂道:「快鬆手!」   「砰!」掌勁擊在楊恆右臂上軟綿綿渾不著力。瘦個長老正自驚疑,甦醒羽「哇」地又吐出一大口淤血,喘息道:「孫長老,不可放肆!」   原來驚仙令渡入經脈之中,甦醒羽頓感一股暖流汩汩綿綿消融去淤積在左臂裡的風毒,月餘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身子無比的通泰舒坦,方才醒悟到楊恆竟是不計前嫌,為自己運功療傷。   大約兩頓飯的工夫,甦醒羽體內的風毒已被驚仙令靈力消弭一清,只是病體虛弱還需精心休養,但性命已可確保無虞。   他心裡五味雜陳,一揖到地道:「多謝副宮主救命之恩。」   楊恆站起身道:「往後多做善事,就算是謝過我了。反之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我放得過你,下回再受無量天照之苦,也未必還有這次的好運氣。」   甦醒羽聽得出楊恆話裡隱含的份量,暗出一身冷汗,答道:「在下定當謹記。不過楊副宮主,老宮主不是說您在凌煙閣參悟神功麼,為何來了太行山?」   楊恆不置可否地笑笑,聲音漸轉低沉道:「這你就不必問了,我要過河去。」   「你要去找南宮北斗?」甦醒羽暗吃一驚。要放在今晚之前,他巴不得楊恆和楊惟嚴徹底鬧翻,死得越快越好。但如今心意有變,審慎問道:「老宮主可知道?」   「我還沒見過他。」楊恆望了望完全暗下的天色,道:「我得走了。」   甦醒羽急道:「你上山時最好避開左右兩座魔陀廟,那裡頭已被地府惡鬼佔據。」   楊恆頷首表示領會,說道:「蘇教主,萬一有人問起,你就說從未見到過我。」   甦醒羽鄭重其事地躬身道:「在下省得。副宮主但有需要,只管吩咐。」   楊恆朝他擺擺手,身形如風行水上掠過河面,隱沒在對岸的雜草叢裡。   他記得甦醒羽提醒,避開兩側被地府惡鬼佔據的魔陀廟,由中路直上魔宮。   剛到中門外的牌樓前,就聽牌樓上有魔教衛士喝問道:「來者何人?」   楊恆停下腳步,向牌樓上仰面抱拳道:「在下楊恆,求見南宮教主。」   過了一小會兒,牌樓上換了個老者的嗓音道:「敢情是楊副宮主。老夫賈天臣,咱們在樓蘭至尊堡也曾有一面之緣。副宮主若是奉了楊老魔之命前來勸降,便請即刻回轉吧。順帶告訴楊老魔,魔陀宮如果不保,那些惡鬼接下來要收拾的就是貴宮。火中取栗勇氣固佳,切忌引火燒身。」   楊恆凜然暗道:「連魔教長老都說出這般英雄氣短之言,可見宮中情勢之危急。」   他從容應道:「賈長老誤會了,在下此來並非受人之托,只想拜會南宮教主一面。」   牌樓上沒了聲音,楊恆知是賈天臣不敢做主,命人入內通稟南宮北斗去了。   果然隔了一盞茶時分,牌樓上又響起賈天臣的聲音,語氣卻變得恭敬了不少,說道:「楊副宮主,教主有請——」   厚重的正門打開了一半,二十餘名神精氣足的魔教衛士魚貫而出,全神戒備分立兩廂,齊齊抱拳禮道:「楊副宮主,請——」   楊恆拾級而上,穿過三層高的牌樓步入正門。門內是一座方圓數百丈的大廳,本是召集教眾所用,如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異常肅殺。   一個黑衣老者業已在廳中恭候,楊恆認出他是魔教長老莫嘯林,便抱拳一禮。   莫嘯林迎上前來,還禮道:「南宮教主聞知楊副宮主到來,歡喜異常。特命在下前來迎接。」引著楊恆穿過大廳直上魔陀宮的第二層。   楊恆為免猜忌,只跟在莫嘯林身後目不斜視亦步亦趨,竟是連爬了十二次樓梯,才來到了魔陀宮的頂層所在。   只見樓內千門萬戶通路縱橫,處處雕樑畫棟遍繪泥金壁畫。別說初來乍到之人,即使魔教總壇的教眾,走在樓裡也難保不會迷路。   莫嘯林卻是輕車熟路,陪著楊恆來到一座小紅廳的門外,低聲道:「南宮教主正在佈置今夜的防務,請楊副宮主在此稍候。」   話音剛落,便聽南宮北斗在廳裡喝罵道:「你娘的莫嘯林,還不把楊兄弟請進來?他若想刺探情報,憑你們這幫廢柴也能攔住?」   莫嘯林挨了罵也不在意,笑了笑道:「是,教主!」偕著楊恆走入小紅廳裡。   這小紅廳只有十餘丈方圓,空氣裡瀰漫著刺鼻酒氣,被二十多名魔教高層人物擠得滿滿當當。廳中央是一張大桌子,上頭鋪著魔陀宮的防務圖,各處關隘和駐守力量都在其上一一標明,難怪莫嘯林會有所顧忌。   南宮北斗一如既往,大馬金刀地高踞正中,身上蓋了條厚厚的毛氈。   他的氣色還好,只是肌膚上隱約泛起一層淡淡的綠色寒氣,似正在運功迫毒。   在他的左首半躺著的是魔教總管薄雲天,身上到處是都是星星點點的金綠色斑點,一隻獨眼半睜半閉專注在防務圖上,對楊恆的到來恍若未聞。   再看下去廳內的魔教高層人物十個裡至少三個身中金沙劫,剩下的也多有負傷,直讓人誤以為自己走進的是傷兵營。   瞧見楊恆走進來,南宮北斗順手抄起腳邊的一個酒罈子「呼」地拋了過來,說道:「楊兄弟,你娘的怎麼才來?」   楊恆探手接住酒罈,搖頭道:「我猜到逃不了要被你埋怨,可沒想到還要被你用酒罈子砸。實不相瞞,我是被楊惟儼打昏過去,直到昨晚才醒過來。」   南宮北斗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道:「我說呢,楊老官兒怎麼又蹦躂了出來?來,先喝點酒壓壓驚,咱們待會兒好好聊聊。」   楊恆也不客氣,拍開封泥就著酒罈喝了一口,耳聽薄雲天說道:「誘敵深入分而治之固然大妙,可萬一真被勾漏鬼王攻破夏宮搶到長生碑,豈不弄巧成拙?」   南宮北斗右首的一名魔教長老贊同道:「薄總管所言極是,請教主慎重斟酌。」   「斟酌個鳥!」南宮北斗把大眼一瞪道:「早知道你們是群膽小鬼,便由老子親自坐鎮夏宮迎戰勾漏小鬼。薄老三坐鎮紅廳總攬全局,給我蕩平那群狗娘養的!」   薄雲天緊鎖眉頭看著防務圖,徐徐道:「好,今夜就和勾漏鬼王決一死戰!」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五章 鬼亂   會議很快散席,二十多個魔教高層人物紛紛離去,各自準備今夜的決戰。   紅廳裡就剩下了楊恆和南宮北斗,還有那個幾乎把身子趴到了防務圖上的薄雲天。這時候楊恆忽然意識到,為何南宮北斗如此器重薄雲天,因為這傢伙確是一把運籌帷幕的好手。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的情勢也著實教人頭疼。   因自己是外人,故此剛才會議上楊恆一直沒有插嘴。待眾人走後,方才問道:「老爺子,那個勾漏鬼王是個什麼東西?」   「是個道行接近三千年的老鬼,」南宮北斗沒了適才的狂放不羈,面色凝重道:「老子身上的爪傷就是他弄下的。娘的,用了一天一夜還沒把寒毒給逼乾淨!」   薄雲天忽然搭茬道:「如果僅是勾漏鬼王一個倒也好辦,可他這一個月來麾下的小嘍囉越聚越多,其中不乏有上千年道行的鬼類,再加上那些從地府裡冒出的陰物,難辦啊——」   「難辦也得辦!」南宮北斗惡狠狠道:「王八蛋,過了今晚看誰能活下來!」   薄雲天抬頭瞅了眼楊恆,什麼也沒說。那意思似乎是說:即便平定了鬼亂,外面還有楊惟儼大兵壓境虎視眈眈,明晚又該如何是好?   楊恆不理會薄雲天的目光,又問道:「勾漏鬼王為何要搶奪長生碑?」   南宮北斗喝了口悶酒,答道:「長生碑是咱們正一教傳承千年的聖物。那些地府惡鬼只需在碑前被金光一照,就能脫胎換骨立地成魔,不僅能在白天的時候在陽間通行無礙,還能道行倍增結成內丹,轉眼就脫去鬼籍他娘的一步登天。」   薄雲天冷笑道:「脫去了鬼籍也還是鬼,可還有誰能治得了它們?」   南宮北斗把酒罈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罵道:「薄老三,別他娘的盡說喪氣話。惹火了老子大不了把長生碑給砸碎了,徹底斷了那些小鬼的念想。」   薄雲天無可奈何地歎口氣道:「大哥,要能這樣當年盛老教主也不至於在和地府惡鬼拼得兩敗俱傷後,身中無量天劫不治而亡。長生碑……那是本教的聖物,毀了它依照教規要受冥火焚身的酷刑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斷氣,死後還要被本教永遠除名遭受千秋萬代的教眾唾罵。大哥,你可別犯糊塗。」   南宮北斗頹然道:「老子說說也不成嗎,又不是真的要干。」   楊恆明白了其中原委,也隱約猜到楊惟儼倘若攻陷魔陀宮,第一樁要做的事必定是毀去長生碑一勞永逸。但這事楊惟儼能做,南宮北斗和薄雲天卻連想一想都有褻瀆聖教之嫌。   他望向防務圖,上面被薄雲天用炭筆在魔陀宮三層和頂層的位置上畫出了兩個大圈,應是與勾漏鬼王對決的主戰場。   他又仔細察看了片刻,漸漸明白到南宮北斗的決戰意圖,是要將勾漏鬼王所率的中路精銳放入夏宮,背水一戰加以阻截。而魔教主力則趁機掃蕩外圍,將從左右兩翼攻入魔陀宮的鬼眾引入第三層的包圍圈聚而殲之,隨即揮師夏宮,裡應外合將勾漏鬼王殲滅在長生碑前。   這方案不可謂不大膽,非南宮北斗這般豪氣衝霄的魔道梟雄而不敢為之。萬一夏宮無法堅持到援兵趕至的一刻,魔教勢必滿盤皆輸。怪不得南宮北斗要親自坐鎮夏宮,那不止是賭上了魔教的命運,也賭上了他自己的一條老命!   他一面佩服南宮北斗的勇氣與魄力,一面亦不禁為此老擔憂。   這時南宮北斗舉起酒罈道:「楊兄弟,別盡說我這裡的鬼事了。聽說你月前和吳道祖幹了一架,逼得他把鳳凰島連根拔起。真是痛快,老夫得敬你一杯。」   楊恆知道此事已在仙林中傳得沸沸揚揚,也猜到是蝶幽兒故意為之,命人廣為散播。他拿酒罈和南宮北斗碰了碰,道:「我那叫死裡逃生,不提也罷。」   他酒量一向不佳,喝了幾口南宮北斗專用的烈酒後,臉上已泛起酡雲,體內酒勁澎湃熱血洶湧,卻將一身疲乏盡數掃盡。   忽聽莫嘯林在門外道:「啟稟教主,弟兄們都準備好了。」   南宮北斗不耐道:「急什麼,老子剛和楊兄弟聊了沒兩句,等我喝完這罈酒。」   楊恆起身說道:「老爺子,這罈酒就等咱們幹掉了勾漏鬼王,慶功時再喝。」   南宮北斗怔了怔,以為楊恆要走,裹著毛氈站起身道:「也好,老夫先送你出門。」   楊恆露齒一笑道:「今晚我不走了。把夏宮交給我,你去三層吧。」   南宮北斗把手一擺道:「楊兄弟,你能在戰前來探望老夫,已足見盛情。這是咱們正一教的事兒,你就別插手了。」   「這是全天下人的事。」楊恆平靜道:「你該知道我的脾氣。」   南宮北斗怒道:「你有脾氣,老子便沒脾氣?娘的,萬一你死在夏宮,石丫頭能饒得了我?普天下的人還不用唾沫星子把老子給淹死?」   楊恆不慌不忙道:「如果我死在了夏宮,只怕正一教今晚也難逃覆滅厄運。屆時你老爺子勢必以身殉教,別人的唾沫星子想淹也淹不著。」   南宮北斗一時語塞,氣得一掌拍在桌子上,吼道:「走,把他給老子架下山去!」   楊恆笑道:「那好,我這就去找勾漏鬼王,領教一下它的寒毒鬼爪。」   薄雲天忽然抬起身道:「大哥,他比你更合適。」   南宮北斗暴躁道:「放屁,這事老子沒跟你商量!老子不能對不住朋友,對不住石大哥!」   薄雲天鎮定自若道:「行大事不拘小節——大哥,這話是你教給我的。」   南宮北斗面色難堪,猛把剩下的半罈酒全灌進了嘴裡,把空壇狠狠往地上一摔道:「小老弟,夏宮就交給你了!」   楊恆微微一笑,笑容裡透著自信,將自己的那大半罈酒推到南宮北斗的面前,道:「老哥,幫我留著,打完老鬼,咱們一起喝。」   薄雲天突然衝著外面喝令道:「莫長老,將紅廳外的紫霜衛隊劃歸楊副宮主指揮!」   莫嘯林愕然道:「薄總管,這是咱們守衛紅廳的惟一力量……」   薄雲天漠然道:「沒聽楊副宮主說麼,一旦夏宮失守,咱們全部玩完!」   莫嘯林躬身應道:「遵命!」轉身下令召集廳外守護的紫霜衛隊整裝待發。   薄雲天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意,望向楊恆道:「南宮大哥要去三層坐鎮,這罈酒就由我來替他保管。放心,我素來滴酒不沾,保證不會偷喝。」   楊恆朗聲大笑,邁步走向廳外道:「薄總管,沒想到你也能講笑話。」   ◇◇◇◇   當下以楊恆為主莫嘯林為輔,包括紫霜衛隊在內的百餘名魔教精銳人馬被佈置在了夏宮之中。這夏宮本是魔教第三代教主的起居行宮,後改建為歷代教主的夏日寢宮。但自第七代教主之後,便一直空置,專以供奉長生碑。   夏宮分內外兩重,當中有一座露天庭院相連,庭院中栽滿花木,又有假山流水相襯,頗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韻味。宮門外是一條長約十五丈,寬過三丈幾乎可以走馬車的寬敞通道,上面鋪著厚而柔軟的大紅絨毯,恰似鮮血的顏色。   由於整座魔陀宮的上空都有魔陣結界守護,除少數道行高深的地府惡鬼能突破進來以外,惟一的進入通道便是底層的三道門戶。   莫嘯林將人馬調配停當,又向楊恆請示道:「按照南宮教主和薄總管的命令,我們從夏宮正門到長生碑一共設置了兩虛一實三道防線。大部分人馬都埋伏在中庭裡,借助地勢掩護迎擊來敵。不知對此安排,楊副宮主還有何指示?」   楊恆笑道:「調兵佈陣我是外行,既然教主和薄總管已有安排,莫長老照做就是。」   莫嘯林一聽頓時放下心來。他最怕楊恆指手畫腳,打亂了薄雲天苦心籌謀的防禦計劃。如今楊恆這般表態,自是再好不過,便道:「勾漏鬼王一般會等到子時過後,陰生陽退時才會發動突襲。楊副宮主不妨到內殿小憩,這兒由在下盯著就是。」   楊恆點點頭,走進了內殿。他沒有向南宮北斗透露自己的傷情,而事實情況是不僅肋骨斷傷未癒,體內神息亦僅恢復到五六成,真氣雖說頗為充沛,但經過長途御劍後,亦急待補充。   在內殿的一間穹頂圓屋裡,楊恆見到了南宮北斗和薄雲天口中所說的長生碑。   丈許高的碑身已被刻滿魔符的鐵罩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起,只露出了半人多高的碑座。隱隱有一股陰寒的氣息透過鐵罩從碑身上散發出來,使內殿裡的溫度要稍低於別處。   楊恆亦由此醒悟到這裡為何會成為歷代教主的夏日寢宮。   在圓屋裡鎮守的是清一色的紫霜衛隊,共有二十三人,領頭的統領名叫翟寬,約莫四十多歲臉皮發藍,身材瘦長,手使一對魔鉤。   其餘二十二人分作兩隊,均都出自被鐵葉令控制的正魔兩道各派長老耆宿門下的子弟,經過薄雲天二十餘年的精心調教,修為遠勝於尋常魔教教眾,幾不亞於仙林四柱旗下的衛道士。   這些人井然有序地分成裡外兩圈圍繞長生碑席地而坐,瞑目調息,顯是訓練有素。   楊恆在碑前盤腿落座,調勻內息漸漸進入空明忘我之境。兩個時辰後,擺放在圓屋門前的沙漏滴盡,諭示子時已至。不久從大魔陀山腳方向隱約傳來喊殺之聲,將楊恆喚醒。他只睜眼看了看沙漏,便又合目繼續運功打坐。   過了大半個時辰,莫嘯林派人進來通稟道:「兩千鬼眾由勾漏鬼王麾下的三大鬼帥統領由中路攻破魔陀宮三層,正向四層進發。目前仍不見鬼王蹤影。」   楊恆毫無反應,依舊心無旁騖地運氣調息。而在隨後的時間裡,戰報一個接一個被莫嘯林遞送進來,中路鬼眾在三大鬼帥的率領下勢如破竹,飛速挺進頂層。   隨之而來的是逐漸變得清晰的吶喊聲、慘叫聲、廝殺聲,如同隆隆的戰鼓敲擊在圓房中所有人的心頭。   無需想像,此刻的魔陀宮內早已是血肉橫飛,伏屍遍地,人們在用生命和時間賽跑和命運賽跑,卻無法預知誰會第一個衝過終點線。   如火如荼間,大戰已進行了將近兩個時辰,夏宮裡依舊一片寂靜波瀾不驚。但鎮守在宮內的每一個人都明白,真正的決戰將從這裡開始!   聽著殺伐之聲距離夏宮越來越近,人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即使像莫嘯林這樣久經戰陣的魔教長老,一想到今夜乃是破釜沉舟的一戰,亦不禁心中打鼓,覺得這個夜晚過得竟是如此緩慢。   終於,第一個惡鬼的身影出現在了宮門外的通道中。和陽間無所歸依的孤魂野鬼不同,它擁有近乎人一樣的軀體——不,更恰當的說應該是非人的軀體。   它的身高超過兩丈,一顆碩大猙獰的腦袋懸掛在粗壯渾圓的腰前,從肩膀到肋部生出六條象鼻般壯實的臂膀,其中一雙巨靈似地手裡高舉揮舞著兩名已被吸乾精血的魔教護衛屍體。它沒有穿衣服,深綠色的肌膚擁有青銅般的質感,一雙赤裸的大腳踩在絨毯上,有節奏地發出低沉的震顫聲。   「陰天鬼帥——」莫嘯林注視著前方巨靈神般的惡鬼,重重吐了口氣。   在它的身後是數以百計的惡鬼部眾,它們毫無陣列秩序可言,有的緊貼天花板飄行,有的如陰天鬼帥般闊步行進,還有的甚而五體投地匍匐爬行。   它們手中揮舞著五花八門的魔兵鬼刃,口中發出尖銳刺耳的興奮呼號,如同一波迫面而來的巨浪,喧囂而可怖。在這些惡鬼之間,還夾雜著許多同樣來自地府的陰物。它們是地府中千萬年積聚的污穢陰氣凝聚而成,譬如陽世間的魑魅,一個個窮凶極惡玩命前衝,教人想起迫不及待撲向羊群的餓狼。   然而守衛夏宮第一道防線的魔教衛士顯然不是亦絕不願做任人宰割的羔羊。經過將近一個月的生死鏖戰,這些百死餘生的魔教精英早已鑄就鋼鐵般的意志和膽氣。面對潮水般湧來的鬼眾,他們掩身在緊閉的宮門後,鎮定地拉開弓弦瞄準各自選定的目標,等待莫嘯林的指令。   「射!」當耀武揚威的鬼眾撲近到十丈之內,莫嘯林眼中寒光一閃沉聲下令。   「哧哧哧哧——」一排箭頭鑄有破鬼魔符的利箭撕裂空氣,拉開了血戰序幕。   如此接近的距離,如此擁擠的通道,衝在前頭的惡鬼與陰物們根本無從躲避。   利箭精準地貫穿過它們的要害,令鼓噪的呼吼瞬間變作了驚恐的慘叫。   「哧哧哧哧——」第一排魔教箭手在射出自己的箭矢後,壓根不看對面的傷亡情況,迅速蹲下身軀熟練地取箭張弓,準備下一輪的射擊。   在他們的背後,第二排箭手迅速跟進射出利箭。這當中的間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後是第三排箭手,第一排箭手……如此循環往復,在電光石火間數百支利箭已穿透門上窗欞間的空隙,在通道裡化作一蓬寒光刺目的箭雨。   惡鬼像麥浪般一排排倒下,遭遇到今夜開戰以來最頑強可怕的阻擊。   「吼——」陰天鬼帥懸在腰間的腦袋發出一記野獸般的怒吼,雙手舞動屍體似風輪般迸飛射來的利箭,足足覆蓋住半邊通道的寬度。   眾惡鬼紛紛向他背後趨避,而一些不畏破鬼魔符的地府陰物和道行高深的惡鬼則趁勢衝到了前排,襄助陰天鬼帥抵擋箭雨的攢射,悍不畏死地朝前猛衝。   當鬼眾迫至五丈之內,莫嘯林下達了撤退的命令。這裡只是第一道防線,在消滅了近百隻惡鬼後,預定的任務已經完成。沒有必要用教眾的血肉之軀和這群非人的鬼類在此短兵相接,付出無謂的犧牲。   當陰天鬼帥用腳踹碎宮門闖進來時,看到的卻是一座空蕩蕩黑黔黔的大殿。   不等他下令,背後的眾多惡鬼與陰物已迫不及待地殺向大殿後門。假如說它們是一群飢渴的黃蜂,那麼從夏宮內殿裡依稀散發出的長生碑靈氣,便是這世上最為誘人的花蕊香氣。   「轟、轟——」黑暗中懸浮在殿內的爆魔雷被橫衝直撞的鬼類與陰物競相引發,盛綻開炫目的殷紅光團。頃刻間數十個惡鬼便消融在洶湧的光瀾裡,使得陰天鬼帥所統領的先鋒鬼眾未及與敵人正式接戰,便損失了將近三成。   「蠢貨!」如山般佇立在門口的陰天鬼帥暴躁地怒罵。它當然不在乎這些手下的死傷,但很在乎自己的臉面,絕不願意因為這事成為其他五大鬼帥的笑料。   它的六隻大手隨意抓起藏躲在自己身旁的惡鬼和陰物,分成上中下三路將它們筆直地擲出。「砰砰砰——」在這些犧牲品絕望的哀嚎聲裡,懸浮在空中的爆魔雷被一一引爆,從而用最快速度打開了一條前行的通道。   鬼眾興奮叫囂,毫不以同類的慘死而悲傷,沿著陰天鬼帥辟開的通道衝入後殿,卻沒有注意到空氣裡瀰漫的古怪氣味。   「呼——」十多支火箭突然射穿後殿的宮門急掠而至,頓時將殿內變成一片火海。   幽藍色的火焰在空氣裡燃燒蔓延,衝入後殿的百多隻惡鬼和陰物來不及回撤,便被熊熊魔火無情吞噬,化作了縷縷飛煙。   「昂——」一頭狀若蠻牛的陰物猛然仰天嘶吼,從嘴裡噴灑出黑色的氣霧。   殿內的魔火一遇黑霧立時「絲絲」熄滅,鬼眾歡聲雷動撲向殿門。那頭蠻牛般的陰物用頭上的犄角第一個頂破殿門,衝入了中庭。   它無意於欣賞月色中的江南園林景致,撒開四蹄飛奔向內殿。可迎接它的卻是從假山石後激射而至的漫天寒星。   「噗、噗、噗——」一蓬梅花魔鏢射穿它厚實的皮甲直入體內。它狂暴地嘶吼著一路不停,繼續衝向內殿,最終砰然爆裂化為一團火球。   可沒有誰在意它的死亡,更多的惡鬼與陰物在陰天鬼帥的率領下衝入了中庭。   梅花鏢、透骨釘、破心錐、十字刃……天空中交織起五顏六色的流光,無數經過破鬼魔符特殊加持的暗器從每一個意想不到的角落裡飛射出來。   陰天鬼帥看著身旁的部眾不停地倒下,卻搜索不到哪怕一個敵人的蹤影。   它從背後掣出一對雷鬼錘撥打開射來的暗器,不顧一切地前衝,卻駭然發現轉了半天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該死!」它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暗布在中庭的法陣裡,暴躁地揮動雷鬼錘順手將身邊的一塊假山石砸成齏粉。   「鏗!」從粉碎的假山石下突然冒出一條魔教護衛的身影,雙手挺槍疾刺陰天鬼帥腰間的腦袋,竟被它張嘴用牙齒咬住,發出一記金石鳴響。   「去死!」它獰笑伸出兩隻大手在那個魔教護衛的頭顱兩側一按,如揉捏麵團般將對方的腦袋壓成了肉醬。鮮紅的血和白色的腦漿從陰天鬼帥的指縫裡汩汩滲出,它滿不在乎地垂下手,吐掉嘴裡的槍頭,用舌頭舔去指頭上的血漿。   然而就在這不到一頓飯的時間裡,它所帶來的近五百部屬已銳減七成,如一群無頭蒼蠅在中庭裡奔竄遊走,尋找不到逃生的出口。   「該死、該死!」陰天鬼帥狂怒地揮動雙錘,不停砸毀著他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物事。如果加上陽間的歲月,在它一千八百三十二年的記憶裡,還很少遇到這種窩囊透頂的窘境。它就像一頭被人成功挑起怒火的公牛,瘋狂地尋找著那塊紅布決戰。可每每紅布都會從眼前溜走,而身上卻莫名其妙又被扎進了一柄長矛。   它的凶狠和殘暴在敵人和部下面前已失去效用,望著一盤散沙的眾鬼哀嚎奔逃,它暴怒欲狂卻又無可奈何。它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憤怒大吼道:「武天、罪天——你們這兩個混蛋,都睡死了嗎?!」   然而它得到的不是武天鬼帥和罪天鬼帥的回應,而是更多部下慘死前的嚎叫。   陰天鬼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剎那間明白了這兩個同伴的歹毒居心。   它像一頭掉在陷阱裡的困獸,狂吼道:「你們竟敢見死不救!我定要向鬼王稟報!」   雖然,它擁有一千八百三十二年的記憶。可這些記憶裡沒有一樁事能夠告訴它,當這句話說出口以後,等若向同伴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這時候它身邊的部屬已不足百名,而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地直線下降。以此為代價,中庭法陣終於被衝開一道缺口,通向內殿的門戶赫然展現在陰天鬼帥面前。   「殺進去——」它振錘高呼,試圖鼓舞起部下的鬥志,率先衝向內殿大門。   伴隨著每一步的前進,它的身邊都有身影倒下,身後留下的是一條沾滿鮮血的通道。   它如同一頭即將流盡最後一滴血的野獸,砸開遮擋在身前的最後一座假山,只要跨過不到兩丈寬的池塘,就能衝入收藏著長生碑的內殿。   「嘩!」池塘水浪翻滾,從碧綠的荷葉下陡然躍出兩名魔教高手,揮刀凌空斬落。   「砰、砰!」雷鬼錘勢如雷霆重重轟擊在刀刃上,將那兩名偷襲的魔教高手連人帶刀迸飛數丈,落地時已成兩具死屍。   然而就在雷鬼錘揮出的同一刻,從陰天鬼帥腳下的碎石小徑裡,突然亮起一束電光。一柄魔戟破土而出,自下而上深深刺入它的腰胯,最終從背心裡透出鋒刃。   「啊——」陰天鬼帥猝不及防,山丘般的軀體晃了兩晃,甩手將雷鬼錘砸向腳下。   莫嘯林的身影從地下斜斜向後掠起,看著陰天鬼帥仰天倒下的身軀,溢血的唇角露出一縷快意的冷笑。然後,他就看到了踏著鮮血與屍體殺進中庭的武天鬼帥與罪天鬼帥。一霎間,莫嘯林唇角的笑意變得更冷更狠。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六章 長生碑   破鬼箭、爆魔雷、海魔火、中庭法陣……一張張底牌陸續亮出,終於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刻。莫嘯林從陰天鬼帥的屍首上拔出他的「安天玄聖戟」,漠然佇立在池塘前,一雙瞳孔漸漸凝縮,懾定在了武天鬼帥的臉上。   其實武天鬼帥有兩張臉,哭臉在前笑臉在後。但如果它願意,也隨時可以讓腦袋來個一百八十度的旋轉,變成笑臉在前哭臉在後。這其中的關鍵是要看它的心情。   現在它的心情很不錯,不僅假手魔教除去了和自己明爭暗鬥了上千年的陰天鬼帥,還利用這頭大無腦的莽夫打通了中庭法陣,可謂是一箭雙鵰。   儘管背後的臉在偷笑,但朝向莫嘯林的臉卻毫無做作地涕淚交加道:「陰天兄弟,你死得好慘,看大哥為你報仇!」右臂一振三尖兩刃刀,直刺莫嘯林胸口。   「叮!」莫嘯林橫戟招架,不屑低嘿道:「貓哭耗子!」側身凝掌反打武天鬼帥。   那邊莫嘯林的兩名副手——魔教外六旗裡的丁卯旗旗主司馬卿和丁丑旗旗主趙子任雙雙截住罪天鬼帥,雙方高呼酣戰直殺得火花四濺難分難解。   隨同兩大鬼帥殺入中庭的近千惡鬼和地府陰物亦遭遇到魔教教眾的迎頭痛擊,原本幽靜雅致的林苑轉眼成為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魔教的人馬逐漸向內殿大門前收縮,以莫嘯林和兩旗旗主為中心,組成了兩隊圓陣,牢牢扼守住內殿外的最後一道防線。   中庭雖然佔地甚廣,但在千百人短兵相接生死肉搏的情形之下,亦不免略顯臃腫。千餘鬼眾真正能衝殺到魔教高手身前的,也不過是十之一二而已。如此儘管鬼眾佔據了數量上的絕對優勢,卻受制於地形,無從將這優勢發揮至極致,一時間雙方竟是勢均力敵形成僵持之局。   不過莫嘯林心知肚明,眼下的情形只是一種假象。隨著魔教高手不斷地傷亡倒下,千多鬼眾在數量的巨大優勢亦將逐步顯現。所以他並不指望僅僅依靠麾下這不到一百人的力量,就能抵擋住兩大鬼帥兇猛的衝擊。他要做的,只是消耗它們的實力,拖延寶貴的時間。   於是他的招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與武天鬼帥激戰八十餘個照面中,倒有六十多招是只守不攻的。任是武天鬼帥擁有兩千餘年的道行,且明明佔盡上風,卻始終無法將這個瘦小枯乾的黑衣老者劈斬在三尖兩刃刀下。   「嗤——」眼看無法取勝,武天鬼帥的眼睛裡遽然激射出兩串暗紅色的淚珠。   莫嘯林不及揮戟橫掃,急忙挺腰後仰,數十顆血淚珠貼著臉龐急掠而過。   沒等他抬起身來,武天鬼帥的脖子驟然扭轉,又換作了一張笑臉,竟是張嘴咬向莫嘯林的小腹。莫嘯林不假思索,一記重拳脆生生轟擊在武天鬼帥的臉上。   強橫冷厲的拳勁立時將它的那張笑臉打得扭曲變形,卻不想從口中驀然射出一條猩紅長舌,銳利的舌尖鋒芒畢露狠狠扎進莫嘯林的小腹。   莫嘯林一記悶哼,只感穿入體內的長舌彈指間由剛轉柔,似毒蛇般纏繞住自己的腸子狠狠往外一抽。   他痛楚大吼,左手翻腕亮出一把毒錐,奮盡全力將剛從體內退出的舌尖扎入地下。   「呀——」武天鬼帥嚎叫運勁,試圖將舌尖從毒錐下拔出。莫嘯林眼疾手快,抬起左腳將毒錐踏入地下狠狠捻動,揮戟切向武天鬼帥脖頸。   武天鬼帥再是奮力一扯,伴隨著一聲教人毛骨悚然的嘶嚎長舌裂斷,只剩三寸多長的舌尖還被釘在地上不住地顫動。武天鬼帥順勢甩頭避過安天玄聖戟,三尖兩刃刀橫掃而過,將莫嘯林的雙腿齊膝削斷。   正當它打算舉掌結果這老頭性命之際,莫嘯林的三名親傳弟子從斜刺裡滿身是血的殺出。兩人奮不顧身撲向武天鬼帥,另一個抱起師父的殘軀疾往後遁。   「喀嚓、喀嚓!」武天鬼帥怒不可遏,三尖兩刃刀在須臾間便將那兩名弟子的身軀劈成了數十塊,但莫嘯林卻已被救進了內殿大門。   中庭的魔教人馬隨即且戰且退,在司馬卿和趙子任的殊死掩護下,大半撤入內殿。   ◇◇◇◇   就在夏宮的魔教人馬節節敗退之際,數十丈之下的魔陀宮第三層,靠近聖火壇的一間密室中,南宮北斗矗立在暗門前,一邊通過門上的貓眼向外察看,一邊不停地罵娘。他罵一聲,喝一口酒;喝一口酒,便接著再罵一聲。   奇怪的是,那些同在密室裡的魔教高手,原本繃緊的神經卻在他的罵聲中不知不覺地舒展鬆弛開來。似乎只要南宮北斗一罵娘,天大的事也不過如此。   這時候,由六大鬼帥中的非天鬼帥和屢天鬼帥統領的兩千鬼眾,正從魔陀宮的東西兩翼被一步步誘向聖火壇。駐守聖火壇的魔教丁亥旗與丁酉旗百餘教眾,面對著排山倒海般撲來的地府惡鬼,寸步不退苦苦死守。   而此刻的南宮北斗只能眼睜睜看著聖火壇上的魔教教眾越戰越少,除了喝酒罵娘外什麼也不能做——他必須等待,等到從兩翼攻來的鬼眾主力完全進入魔教設在聖火壇的伏擊圈以後,才能出手。   與他一起目睹同袍兄弟不斷流血倒下的,還有同樣暗藏在各處密室與暗道裡的六百多魔教精銳。他們是魔教最後的希望,也是與惡鬼開戰三十餘日後,南宮北斗所能調集起的最大力量,最後老底。   以六百對兩千必須完勝,還要用最快速度結束戰鬥——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南宮北斗已別無選擇,而且相信他和他的部下一定能夠做到。   惟一令他擔心的,還是替換自己駐守夏宮的楊恆。南宮北斗亦不敢斷言,這個年輕人能否支撐到自己揮師來援的那一刻?   回憶起自己和楊恆有限的相處經歷,南宮北斗心裡的答案逐漸清晰,卻也愈發沉重。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罕有地大咳幾聲,眼睛裡嗆得全是淚水,兀自喃喃罵道:「龜兒子的,爬得比蝸牛還慢!」   「教主,」站在他身後的魔教長老夏侯德低聲請示道:「聖火壇上的弟兄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是否可以下令發動攻擊了?」   「娘的,你是教主我是教主?」南宮北斗一瞪眼,「當老子是瞎子麼?」   夏侯德受了訓斥訕訕退下,南宮北斗抹去嗆出的眼淚,問道:「老商,夏宮那邊有沒有消息傳來?」   「有,」被稱作「老商」的魔教長老商自雪回稟道:「適才薄總管派人送來急報,中庭已經失守,莫長老身負重傷生死不明,餘部退入內殿後正逐門逐戶節節抵抗,距離長生碑尚有一百八十尺遠。」   南宮北斗靜靜聽完,卻沒有繼續破口大罵,嘿然一笑道:「老莫有種。」   商自雪卻沒南宮北斗那麼樂觀,苦笑道:「就算咱們現在立即發起攻擊,少說也要一個時辰才能掃清那兩千鬼眾。老莫怕是不行了,單靠楊恆……」   「半個時辰,」南宮北斗打斷商自雪,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半個時辰內給老子干光這群狗娘養的!至於楊兄弟,老子還欠他一頓慶功酒呢。」   「教主,看!」忽然夏侯德語氣微帶興奮地低叫道:「是非天和屢天!」   南宮北斗聞言霍然望向聖火壇,果然看到非天鬼帥和屢天鬼帥親率數百惡鬼與地府陰物,分從東西兩側向壇上發起猛攻。   他猛灌一口烈酒,哈哈大笑道:「龜孫子的,總算用八抬大轎把你們請進門了!」   隨著兩大鬼帥親自上陣,戰局陡起變化。六層高的聖火壇在不到半盞茶的工夫裡已丟失大半,殘存的二十多名魔教高手退守頂層,拚死抵擋著對方潮水般的攻擊。   數以百計的惡鬼從四面八方踩踏著同類和魔教教眾的屍首湧上聖火壇,不斷壓縮著敵人的防線,位於壇頂中央的那尊聖火鼎幾已觸手可及。   非天鬼帥一刀劈開面前的魔教丁酉旗副旗主,口中銳嘯率先衝上頂層。   但是就在他自以為勝券在握之際,靜靜佇立在壇頂中心的聖火鼎驀然盛綻出恢弘絢爛的紅色光芒,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金石轟鳴聲,從鼎內迸放起一條條威武萬狀的烈焰魔龍,猶如漫天爆散的煙火以摧枯拉朽之勢破入鬼群中。   衝上聖火壇的兩百多名惡鬼幾乎未及作出任何反應,便被這從天而降的烈焰魔龍吞噬焚化。非天鬼帥靛藍色的臉龐亦被烈焰映得一片殷紅,急忙向後飛退,適才的志得意滿蕩然無存,高聲招呼道:「屢天,快調集陰風煞破了這些火龍!」   話音未落,一條魁梧身影如神兵天降飛掠而至,凝掌轟向非天鬼帥面門。   非天鬼帥揮刀疾劈,「啪」地掌刀交擊,震得它右臂酸麻,眼前發黑,不由凜然叫道:「南宮北斗!」   來人揚聲大笑道:「正是老子!」北斗神掌勢若大江東去滔滔不絕,瞬間將非天鬼帥的身影吞沒在雄渾無鑄的罡風之中。   ◇◇◇◇   聖火壇這邊剛剛開打,夏宮那裡卻已到了殊死關頭。魔教教眾戰死無數,連丁丑旗旗主趙子任亦喪生在武天鬼帥的三尖兩刃刀下。內殿防線雖經拚死抵禦仍是不斷失守,無奈退到了圓房外的長廊裡。   這條長廊寬約兩丈,丁卯旗旗主司馬卿指揮餘部五人一排扼住通道,前仆後繼遲滯鬼眾的攻擊。長廊的地磚上早已被鮮血滲得一片彤紅,堆砌起層層疊疊的屍體,所有的人與鬼都在捨生忘死地激戰搏殺,彷彿生命已賤如紙錢。   在五丈遠的圓房門後,紫霜衛隊統領翟寬用右手緊緊攥握住堅硬冰冷的鉤柄,如同石像一般佇立不動。他幾乎能夠分辨出門外每一聲慘叫又或怒吼是來自哪一位朝夕相處的同袍兄弟,卻無法跨過咫尺相隔,揮舞屠欺魔鉤與他們並肩作戰。   因為薄雲天交待給自己的任務是死守圓房,並且保證楊恆會是倒在長生碑前的最後一人。翟寬明白這句話的份量,更明白什麼叫做軍令如山。所以,他只能任憑教中兄弟在長廊中以寡敵眾,流血犧牲,而自己卻站在屋中無所事事。   「趙老六,李小七,汪副旗主……」每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惡鬼的歡呼,翟寬都會默念一遍逝者的名字。不是為了悼念,而是要讓自己時刻記得心口淌血的滋味。   「翟大哥,」至始至終都盤膝坐在長生碑前,合目運功的楊恆忽然睜開眼睛,「差不多了,讓兄弟們殺出去吧。」   翟寬一怔,苦苦壓制在心底的求戰慾望再次被點燃,猶豫道:「但薄總管……」   「他讓你聽我的命令,對不對?」楊恆油然微笑,聲音裡有一股鎮定人心的力量。   翟寬望著這個年紀不及自己一半的年輕人,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帶領紫霜衛隊殺出去,這裡交給我。」楊恆平靜地重複道:「這是命令。」   「是!」這次,翟寬不再遲疑,用最堅定有力的聲音應答道:「殺出去!」   「鏗!」圓房裡二十三名紫霜衛士的魔兵整齊劃一的脆響出鞘,同聲呼道:「殺!」   翟寬踹開房門,手握屠欺鉤一馬當先殺出屋外。長廊中的魔教教眾見狀頓時士氣大振,重新穩住了岌岌可危的陣腳。   翟寬的視線早已鎖定了武天鬼帥。他劈翻三個惡鬼,已殺至對方身前,屠欺鉤大開大合渾然不顧自身安危,向它的那張癟塌笑臉斬落。   武天鬼帥見翟寬來勢兇猛不敢怠慢,急忙橫刀招架,跟著側身甩頭故技重施,射出兩串血淚珠,直取對方週身要害。   翟寬全不理睬,左鉤一振鎖住三尖兩刃刀,右鉤順勢橫抹切向武天鬼帥胸膛。   武天鬼帥怪叫一聲,被迫鬆手撒開三尖兩刃刀,身軀向後凌空翻轉。   「哧哧哧——」血淚珠打在翟寬身上飛彈而出,僅在他家傳的「天蟬絲衣」上留下幾點淡淡焦痕。「趙老六,李小七,汪副旗主……」他默念同袍的名字,振聲虎吼,屠欺鉤化作兩團勢不可擋的藍色飛電,殺向武天鬼帥。   武天鬼帥連番惡戰之後已顯疲態,兼之失了三尖兩刃刀,登時被翟寬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口中嗷嗷怒嚎,再也笑不出來,情急下「噗」地吐出長舌,捲向對方咽喉。   翟寬面色冷峻,右手揮鉤斬下將長舌一劈為二,左臂一振大喝道:「著!」   屠欺鉤如奔雷怒閃脫手飛出,貫過武天鬼帥的頭顱,從它塌陷的笑臉裡透出。   武天鬼帥痛楚嘶吼被屠欺鉤的餘勁帶動,身子斜飛數丈,釘在了牆上。   「嗖!」不等翟寬拔出屠欺鉤,就覺上方陰風襲來,一道灰色鬼影順著天花板快逾閃電欺至近前,左手五根細長尖利的鬼爪閃爍熒熒綠光插向他的頭頂。   來人正是與武天鬼帥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罪天鬼帥。它的身高尚不到已然戰死的陰天鬼帥的膝蓋,活脫就是只沒長尾巴的猴子。   翟寬心頭一凜,揮出右手的屠欺鉤斬向鬼爪。罪天鬼帥左爪往鉤上一搭一推,右爪趁虛而入直直插向翟寬頭頂。   翟寬只得身軀後仰,頓覺臉上一陣火辣辣的麻癢,已教罪天鬼帥的爪尖劃破。   它雙腳倒踩天花板,一個錯步飛轉到翟寬背後,又是一爪抓向對方脖頸。   就在翟寬命懸一線的生死關口,卻聽到圓房裡響起一聲清嘯,楊恆身劍合一猶如龍騰九霄倏然而至,阿耨多羅劍氣貫長虹直迫罪天鬼帥背心。   罪天鬼帥猝不及防,只好捨棄翟寬飄身揮爪攝向阿耨多羅劍。   「嚓!」切金斷玉的一記脆響,罪天鬼帥的右爪齊腕削落。阿耨多羅劍氣勢更盛,化作一束金燦燦的飛虹刺入罪天鬼帥胸口。   罪天鬼帥睜大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穿胸而過的阿耨多羅劍,嘴巴動了兩動如死魚般往地上墜落。   「呼——」楊恆一劍擊殺罪天鬼帥後,身形毫不停滯,如同腰上繫著根無形絲線般遽然回彈,反身退入圓房。   這一來一往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彷彿兮如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委實將萬林雲天身法中的「吹雪」之變發揮到淋漓盡致歎為觀止的純青化境。   「砰!」就在楊恆飛身擊殺罪天鬼帥的剎那,圓房穹頂陡然被「人」破開一個大洞。   一道褐色的鬼影從洞口上方飛撲而下,揮動巨斧劈向保護在碑身上的鐵罩。   眼看斧刃即將斬中鐵罩,楊恆的身影卻匪夷所思地出現在了它的身後。   「嗡——」阿耨多羅劍無限伸長,化作一條金色軟鞭排空逐浪橫掃而至。   那道鬼影做夢也想不到楊恆會這麼快就返回屋中——畢竟一來一往有將近二十丈的距離,畢竟他要殺的是六大鬼帥裡道行僅次於自己的罪天!   此刻它欲待閃躲卻已遲了,只聽「啪」地脆響,頭顱在金鞭的轟擊下灰飛煙滅,身子亦不由自主橫飛數丈,貼著牆面滑落到地。   出人意料之外,褐鬼並未倒下。從它破裂的脖頸中驟然冒起一蓬黑煙,隨即像變戲法似地又長出顆一模一樣的腦袋,回身怨毒瞪視楊恆道:「好本事!」   楊恆怔了怔,阿耨多羅劍恢復原狀橫在胸前,氣定神閒道:「報上名來,楊某劍下不殺無名之鬼!」   「宗天,」褐鬼扭動了兩下脖子,逐漸習慣了新的頭顱,說道:「我沒見過你,你不是魔教的人。」說話時,它的心裡卻正在暗呼晦氣。   此番孤身突襲長生碑的行動,實是它瞞著勾漏鬼王所為。作為勾漏鬼王最器重的左膀右臂,宗天鬼帥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因為「器重」的另一面就是戒備和敵意,而左膀右臂更是心腹之患的代名詞。這點宗天鬼帥早就察覺,所以它才冒著違拗鬼王命令的大不韙,偷偷破開魔陀宮上空的法陣禁制,潛伏在了穹頂上。   按照它的如意算盤,只消奪得長生碑,自己既可脫胎換骨道行倍增。屆時殺了勾漏鬼王,天下萬千鬼眾自然盡在掌握。   只是它素來做事小心,直等到楊恆飛擊罪天鬼帥時才破頂而入。可惜鬼算不如人算,終究未能得逞。   就聽楊恆淡然一笑道:「現在你見過了,可以去找閻王爺報到了!」阿耨多羅劍中宮直進,挑向宗天鬼帥胸膛。   宗天鬼帥暗吃一驚,身軀陡地化作一團稀泥般的粘稠物體洩落地面,飛速湧向楊恆雙腳。楊恆低咦一聲,拔身而起左掌罡風浩蕩朝下轟落。   「砰!」雄渾的北斗掌力轟擊在宗天鬼帥的軀體上竟只濺起幾滴褐色泥點,隨即凝縮成束凌空飛騰,如毒蛇昂頭吐信噬向楊恆。   楊恆情知如果按部就班,三五十個回合內要取這古里古怪的宗天鬼帥性命亦非難事。但此時此地,卻絕不容他有閒心陪著對方玩捏泥巴的遊戲。   眼瞧宗天鬼帥化身成的泥鰍上下翻飛變幻莫測,楊恆索性凝劍不發,任其自得其樂地來回折騰。他左手迸豎拈花指,神息透處使出三無漏學,便在面前憑空寫下十六字真言,旋即低喝道:「住!」   「嗚——」十六個金光閃閃的三無漏真言應聲舒散,仿似一張天羅地網罩向宗天鬼帥。隨著金光不斷往中間收縮,宗天鬼帥游弋的空間急遽減少,便似一隻墜入蛛網中的小蟲,即管奮力掙扎亦是無濟於事。   它絕望地不停變換身態,忽而化作一頭雄獅忽而變成一隻甲蟲,可不管怎麼折騰,身周的金色羅網依舊是越收越緊。   「著!」楊恆無意再欣賞宗天鬼帥拙劣的表演,阿耨多羅劍穿透金光破入它的體內,真氣運處丈許長的褐色鬼軀寸寸碎裂,化作一灘灘黏液灑落在地。   「颼颼颼颼——」不容楊恆有絲毫喘息之機,穹頂洞口又射落四道鬼影。其中兩鬼撲襲向楊恆,另兩鬼則揮刃斬向鐵罩。   楊恆深吸一口氣平復左肋錐心刺骨的劇痛,身形急掠從撲來兩鬼的縫隙間穿過,阿耨多羅劍一劍兩花分罩攻打鐵罩的二鬼。   二鬼迫於無奈轉過身來,一個舉鋸齒刀封架阿耨多羅劍,一個掄棍砸向楊恆頭頂。   這樣的配合它們在千多年的歲月中,早就不知演練使用過多少次,從來都是天衣無縫立竿見影。然而這一次,它們卻低估了楊恆的身速。   他的萬里雲天身法經過千錘百煉,實已達到上天入地隨心所欲的無上化境。就在烏黑的棍子落下之際,楊恆猛地加速從棍底越過,阿耨多羅劍盪開鋸齒刀,左掌砰然擊中對方的小腹,正是南宮北斗所傳的那式「怒撼搖光」。   手持鋸齒刀的惡鬼慘叫飛跌,楊恆劍隨人走身形飛轉,阿耨多羅劍一式「茫然四顧」橫切另一惡鬼的左腰。   那惡鬼的棍招落空,哪裡還來得及回防?立時被劍鋒攔腰截斷,一命嗚呼。   直到這時候,先前撲襲楊恆的兩鬼才從後趕到。可看見兩個同伴在一招間雙雙殞命,不由得急剎住身形,駭然望著楊恆說不出話來。   「四大鬼僕,」楊恆趁機調勻氣息,壓下胸口翻騰的氣血,說道:「聽說你們是勾漏鬼王的馬前小卒。既然你們已經現身,鬼王也該到了吧?」   話音落定,但聽穹頂上有個陰冷的聲音應道:「本王在此!」一條銀白色鬼影冉冉飛降,落在了楊恆的身前。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七章 碎碑   這世上人和人不同,鬼和鬼也不同。如果說宗天鬼帥是把腦袋藏在了胸腹裡,那勾漏鬼王則要光明磊落的多——它把所有的九顆頭顱全都長在了肩膀上。   看到它,楊恆不由自主想起傳說中的九頭鳥。但是很顯然,勾漏鬼王要比傳說裡的九頭鳥麻煩得多,甚至比六大鬼帥加在一起還要難對付。   如果楊恆沒有受傷,沒有耗損太多的神息救治滅照宮群雄,他會有足夠的信心和把握讓勾漏鬼王有來無回。可惜沒有如果,現實是如今的自己連五成的修為都未必能夠發揮出來,而對手還擁有殺之不盡的部下拿來墊背。   楊恆知道,沒有誰能為自己墊背。假如硬說有,那麼它一定就是——勾漏鬼王!   眼前的勾漏鬼王並不高大,從氣勢上而言它遠不及陰天鬼帥。脖子上的腦袋雖多,但每一顆也僅有成人的拳頭大小而已。   它的肌膚上流淌著銀白色的金屬光澤,雙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光滑。光滑得就像每天都仔細擦拭過的刀刃,讓人很難想像被它插進身體裡的滋味是怎樣的。   它的腰間纏著一條用白骨鏈接而成的九節鞭,如果完全展開直有三丈長。   楊恆忍不住目測了一下他和勾漏鬼王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堪堪三丈一尺,正是九節白骨鞭全力揮展的最佳距離。   在他打量勾漏鬼王的同時,對方也在審視著楊恆。就這樣勾漏鬼王在前,兩名鬼僕在後,三鬼鼎足而立,而楊恆被合圍在正中。   屋外的搏殺已進入白熱化,由於紫霜衛隊的突然加入和兩大鬼帥的先後陣亡,鬼眾士氣低迷陣腳大亂,竟有些抵擋不住魔教的反攻。   對此勾漏鬼王一清二楚,卻並不急於出手救助。事實上它壓根不稀罕這群在一個月中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甚至很高興楊恆宰了宗天鬼帥。畢竟在陰曹地府裡要人沒有,要鬼……那是一抓一大把。而它夢寐以求的長生碑啊,就近在眼前。   短暫的靜默後,還是勾漏鬼王首先開口道:「你很有才,但犯不著為魔教賣命,不如跟著本王一起打天下如何?」話說完,它的目光便凝注在楊恆略嫌蒼白的臉上,等待著對方的答覆。   在它想來這已是自己對這年輕人莫大的抬舉,需知那些所謂的鬼帥在其心中,亦只是和可有可無的跟屁蟲差不多。   楊恆久久沒有回答,似乎是在權衡勾漏鬼王的提議。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卻遲遲沒有開口,好像這個邀請令他無比為難。   勾漏鬼王皺了皺眉,不悅道:「你不吭聲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壓根不屑回答你。」楊恆唇角泛起一縷微笑,傲然道:「你,不過是從地府裡倉惶逃出的一介老鬼,也敢沐猴而冠妄自稱王?」   勾漏鬼王的眼睛緩緩凝成兩條細線,陰冷徹骨的殺氣直撲楊恆面門,寒聲道:「你立刻就會知道,為這句話你要付出想像不到的代價。」   楊恆一邊暗自戒備,一邊盡全力運功調息,洒然道:「原來你是個饒舌鬼。」   勾漏鬼王終於被楊恆成功激怒,儘管它的臉上陰冷如故,但心中的殺意已如岩漿般沸騰,低喝道:「動手!」身形一晃欺近楊恆,右手甩出九節白骨鞭劃過道弧光掃向他的左臂。兩名鬼僕如奉御旨綸音,施動鬼刃從後掩襲。   楊恆看著勾漏鬼王凶狠絕倫的來勢,腦海裡想到的卻是那三丈一尺的距離。   他猛然返身,竟毫不猶豫地將背心對向崩山裂雲的九節白骨鞭,阿耨多羅劍倏地凝鑄成一面金盾,「叮叮」震開兩柄鬼刃,腳下浮雲掃堂腿如風捲殘雲連環飛踢,耳聽「啪啪啪啪」脆響聲不絕於耳,轉眼間便將那兩個鬼僕踹得骨斷筋折體無完膚,渾似兩灘稀泥般軟倒在地。   「砰!」果不出所料,勾漏鬼王的九節白骨鞭虛晃一槍掠過楊恆,抽擊在鐵罩上。   就這一鞭,便將數層加持魔符的鐵罩抽出一道凹坑。勾漏鬼王旋踵而至,探出左爪「喀」地插入已裂開龜紋的鐵罩內,像撕紙片般往外猛扯。   楊恆沉聲呼喝,甩手打出兩支九絕梭。「叮叮」九絕梭擊在勾漏鬼王背上銀光飛濺,遠遠迸彈,竟是未能傷及毫髮。   「嗤——」一大片鐵罩被勾漏鬼王的左爪掀起,正當它欣喜若狂地打算接受長生碑所發神光的照耀時,卻惱怒地發現碑身上還另貼了一層金箔。   「呼——」那金箔光芒暴漲,有若實質的光束直刺勾漏鬼王全身。勾漏鬼王頓感渾身火熱,像是燒起來一般熾痛難忍,禁不住悶哼一聲往旁避讓。再看它銀白色的肌膚上,赫然冒出無數個粘稠小泡泡。   「看劍!」楊恆仗劍殺到,阿耨多羅劍指東打西捉摸不定。饒是勾漏鬼王長著九個腦袋,一時也計算不清楊恆的劍鋒究竟指向何處。它乾脆也不琢磨了,右手倒提九節白骨鞭,在身前凝成一道鋸齒狀防線。只這簡簡單單的一招,便將楊恆漫天的劍華盡數封殺。   奈何楊恆變招極快,似乎算定勾漏鬼王會全力守護身前,他驀地轉向左側,阿耨多羅劍斜挑對方右臂。   勾漏鬼王差一點就想往左橫移,幸虧九個腦瓜畢竟比一個腦瓜轉得快,陡然想起自己的左側正是被金箔包裹的長生碑,楊恆這一劍的用意不問可知。   它暗自凜然道:「好狡猾的小鬼!」當即雙足立定不動,上身卻似麻花般擰轉,探左爪攝向阿耨多羅劍。   兩人以快打快,奇招妙式層出不窮目不暇接。往往一招剛出見對方已有防備,便立時改弦易轍再換一式。偏偏招式銜接間猶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絕無半點生硬凝滯,好像早已在私底下練過了成千上萬遍一般。   勾漏鬼王久攻不下,心中漸生焦灼,尋思道:「這小鬼恁的難纏,萬一南宮老鬼再從半路殺出,今夜不免又要功敗垂成!」   念及於此它的招式越使越快,九節白骨鞭宛若暴風驟雨圍著楊恆狂攻不止。   忽然間勾漏鬼王發現楊恆的鼻尖正在滲出一顆顆細小汗珠,心中不禁一怔。   需知以楊恆這般的頂尖高手而論,儘管戰況激烈異常,可也絕沒有剛打了百餘個回合就汗流浹背的道理。   勾漏鬼王腦海靈光乍現,驚喜道:「這不是熱汗,而是冷汗!敢情這小鬼身上有傷!」也不怪它眼拙,只因楊恆適才橫掃千軍如卷席,劍下幾無一合之將,給勾漏鬼王留下極深的印象,以至於未曾想到這年輕人竟是帶傷而戰。   它再冷眼觀瞧,果然覺察到楊恆的左肋衣衫裡隱隱滲出血絲,卻是肋骨重新斷裂後,刺透身體流出血來。   如此一來勾漏鬼王如獲至寶,招式驟然變慢,每一鞭卻均都運上八成功力,專攻楊恆的左半邊身子。   楊恆暗罵勾漏鬼王陰毒,亦只能見招拆招,奮力周旋。可每接勾漏鬼王的一記九節白骨鞭,傷口就是一下撕心裂肺的劇痛,半邊身子開始漸漸麻木。   屋漏偏逢連夜雨,圓房外的鬼眾再次憑借殺之不盡的數量優勢,拼著一十換一,甚至二十換一,層層蠶食魔教力量。作為生力軍出戰的紫霜衛隊寡不敵眾,亦折損過半,再也抵擋不住一眾惡鬼悍不畏死的衝擊,被迫退入圓房,拒門死守。   若是尋常仙林高手,目睹此等絕境只怕早已心神大亂。好在楊恆早有主意,儘管對四周情形洞徹若明,卻似清風淡雲無礙心神,阿耨多羅劍緊守藩籬,令得勾漏鬼王攻勢如潮卻徒歎奈何。   突聽門外鬼眾歡聲鼓噪,卻是翟寬在亂軍之中被削斷一臂,眾多惡鬼趁勢衝入了圓房,爭先恐後奔向長生碑。   豈料勾漏鬼王見狀不喜反怒,自忖以鬼王之尊焉能眼睜睜瞧著這群小鬼搶在自己前頭著了先鞭?無奈楊恆雖敗不亂,隱隱藏有反擊之力,令它不敢輕易抽身,去教訓那般不知高低尊卑的手下。   「哧哧哧——」與勾漏鬼王的情形如出一轍,奔到長生碑前的眾鬼被金箔一照,登時渾身冒泡。它們的道行遠不及勾漏鬼王精湛,只見身上的粘稠小泡不斷擴散,消肉蝕骨須臾便化作一蓬濃煙。   眾鬼大吃一驚,卻不甘就此收手,一面和魔教守衛心不在焉地糾纏搏殺,一面設法銷魂金箔。那金箔雖是魔教至寶,卻也經不住群鬼齊心協力地破壞毀損,漸漸裂開一道道紋縫,眼見不保。   勾漏鬼王愈發焦急,九節白骨鞭猛攻楊恆,卻是想將他迫退幾步,好騰身搶奪長生碑。未曾想這回楊恆表現出少有的配合,順著九節白骨鞭的勁風向後飄退,主動撤出了戰團。   勾漏鬼王一喜,忙不迭策動身形撲向長生碑,手中九節白骨鞭橫捲風雲將擁在碑前的十數個惡鬼擊得碎裂成粉,蔑然罵道:「白癡,敢跟我爭!」   話剛說完,它就看到兩旁的惡鬼霍然變色。起初勾漏鬼王以為它們是畏懼自己的雷霆手段,但九個腦瓜兒一轉猛感不對勁兒。因為這些惡鬼的目光顯然不是望向自己——它們看的是自己的身後!   只見楊恆懸浮半空,體內散發出濃烈光霧,一輪皎潔無暇的金色圓月正從身後升起,清涼的玉華煌煌生輝,將整座圓房映得金黃絢爛。   ——「雙泯月輪!」楊恆使出了最後的殺手!。如果可以,他當然願意祭起威力更大的「金剛真經」。然而量入為出,體內所餘的神息亦只能勉強支撐他施展出這式「雙泯月輪」了,甚至連「無月之月」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是對於勾漏鬼王和它麾下的群鬼而言,這樣的場面已然足夠震撼。   當一眾惡鬼兀自沉浸在驚駭中不可自拔之際,勾漏鬼王第一個反應過來。它一記雄渾厲嘯,肩膀上的九顆頭顱驀地齊齊騰空而起,在身軀上方形成一圈圓環。九頭十八眼中綻放出駭人銀光,匯聚成一股磅礡無匹的洪流湧向楊恆。   「呼——」楊恆神情寧靜,目光裡即無誓死一戰的激越,也無瀕臨絕境的恐懼,一如空中的皎月平淡裡蘊有輝光。他的雙手法印向外翻轉,雙泯月輪感應主人意念,急遽吸納著虛空中的精氣倏然膨脹,往勾漏鬼王轟落。   「轟——」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後,金銀二色的光瀾迸濺流散,刺透所有人的視線。   圓房劇烈顫晃,牆壁上裂出無數龜紋,若非有魔符加持,只怕已化作一片廢墟。   雙泯月輪在十八道銀芒的交匯轟擊下碎裂四散。卻聽「砰砰」爆響,勾漏鬼王的七顆頭顱次第爆裂,剩下的兩顆跳擲星丸翻轉拋飛,不知在牆上來回撞了多少下。   可令人感到恐怖的是,碎散的金芒如同長著眼睛,避開屋中的魔教教眾,精準地刺入一個個惡鬼的要害。這種對神息的精確控制,著實神乎其神教人拍案叫絕。   「噗——」楊恆亦被激盪的罡風光瀾震得身體飄斜,壓制了許久的一口淤血終於仰天噴出。他的身上被撕裂開一道道血口,左肋的兩根斷骨破開肌肉,赫然露出體外,幾乎耗盡了所有力量。   遺憾的是,如此驚天動地的一擊依舊未能殺死勾漏鬼王。楊恆的心裡掠過一絲惋惜,猛然掣動阿耨多羅劍與身軀合二為一,再次衝向勾漏鬼王。   勾漏鬼王尚未來得及召回漫天亂飛的兩顆頭顱,且被雙泯月輪轟得遍體鱗傷,元氣大損,頓時凶焰盡消急忙往側旁飛閃。   在堪堪避開楊恆不可一世的劍鋒一霎,它的心卻陡地一沉道:「糟糕!」卻是醒悟到楊恆的真實用意,忙不迭生生凝住身影,將九節白骨鞭凝成一線振腕刺出。   然而楊恆並未回身招架,也全無閃躲的意思。他掠過勾漏鬼王,阿耨多羅劍氣吞山河鋒芒直指那尊佇立在圓房中央的長生碑!   早在毛遂自薦替代南宮北斗鎮守夏宮的那一刻起,楊恆便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毀了這碑,毀了能令陰曹惡鬼脫胎換骨的魔教聖物!   所以當他仗劍而起的時候,心中沒有一絲遲疑,只求能殺死勾漏鬼王,即便付出一切亦在所不計。否則,就壯士斷腕用阿耨多羅劍劈碎長生碑。   他當然明白毀去魔教聖物的後果,但更知道留著這座長生碑就等若將人間推入了無量天照與地府惡鬼的雙重浩劫之中。何況,他根本等不到魔教來向自己施以冥火焚身的酷刑,就會被憤怒的惡鬼亂刃分屍!   然而還有別的選擇麼?如果有,至少目下楊恆想不出!   他不清楚此刻聖火壇的戰況如何,更不敢奢望南宮北斗會在最後一刻從天而降。   左右是死,為何不死得無牽無掛、不留遺憾一些?   「五尺、三尺、一尺——」這是阿耨多羅劍與長生碑之間的距離,也是九節白骨鞭與他之間的距離。楊恆可以清晰聽到包括翟寬等人在內的驚呼聲,想像著這應是自己在世間聽到的最後聲響。   突然時間彷彿靜止,所有的呼喊、怒吼、厲喝都被一種輕微的風動聲吞沒……   從穹頂的破洞中洩落下一條無限嬌美的白影,她張開雙臂飄向長生碑前,胸口正對上激射而來的鋒利劍鋒!這是阿耨多羅劍的劍鋒,即使以吳道祖的狂妄自負亦不敢直攖其鋒,又況且迎向它的竟是血肉之軀?   「頌霜!」楊恆的腦海剎那一片空白,心卻傳來撕裂的痛楚。他情不自禁閉起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竟要親手將劍鋒送入石頌霜的胸膛!   「叮!」就在劍尖即將刺進石頌霜胸口的一剎那,一團九色炫光如花盛綻,瞬即覆蓋住她週身如雪的肌膚,卻是阿耨多羅花的靈力舒展,替主人擋下一劍。   沒有人能夠想到,當金色的劍鋒碰觸在迎風怒放的阿耨多羅花上時,竟是水乳交融合而為一,重新化作一朵完整無缺的九色奇葩!   於是劍鋒凝定在花萼上,石頌霜的雙臂卻已擁住楊恆。阿耨多羅花在電光石火間倏然擴展,順著石頌霜的藕臂將楊恆的身軀亦籠罩在內。   兩人在半空中緊緊相擁,在盛開的九瓣光花內深情凝望,彷彿毫不在乎勾漏鬼王的九節白骨鞭還在窮凶極惡地擊來。   這一幕美得令人窒息,甚至連那些惡鬼與陰物們也不由自主地詛咒起勾漏鬼王手中的九節白骨鞭,不願它打碎如此動人的夢幻景象。   可勾漏鬼王卻全無審美的興趣,眼見阿耨多羅劍並未劈到長生碑,它慶幸之餘鞭上的勁力亦遽然加到極致——   「啵!」九節白骨鞭刺中阿耨多羅花盛放的炫光,卻像刺中了彈性十足的氣囊。三丈長的白骨鞭如弓背般彎曲,在勾漏鬼王和阿諾墮落花靈力的雙重催壓下喀喇喇脆響,緊跟著猛然回彈,居然把擁有三千多年道行的鬼王像繡球一樣拋飛出去!   「嗚——」眾人與眾鬼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驚歎,似乎沒有誰同情勾漏鬼王尷尬的遭遇。   楊恆的眼睛深深凝視著石頌霜絕美無倫的俏臉,覺得心兀自跳得厲害。他想說什麼,卻猛地又是一口淤血噴出,越過石頌霜的香肩飛濺在長生碑上。   「楊兄弟!」上空傳來司馬病關切的呼喊,他和林婉容、蒼山魅姥以及小魑穿過穹頂洞口,飛落在楊恆和石頌霜的身旁。   楊恆直覺得自己的魂魄似要飄飛起來,連呼吸也快只出不進。眼前石頌霜的玉容變得愈來愈模糊遙遠,乃至聽不清她在呼喚什麼,他伸出手去,僅僅想最後握住伊人的纖手……   恍惚中一股充盈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暖流突然從全身的每一寸肌膚外奔湧進來,瞬間注滿了所有乾涸的經脈,讓身心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楊恆的神志慢慢清醒過來,醒悟到這竟是阿耨多羅的花枝完美合璧後形成的曼妙靈力,正源源不絕補充進自己奄奄一息的軀體裡。   勾漏鬼王已將兩個顛飛得七葷八素的腦袋召還歸位,驚愕而嫉妒地注視著阿耨多羅花劍合一的神奇景象,竟是忘了出手。   忽然圓房內外陷入不可思議的寂靜之中,無數目光摻雜著各種不同的情感與況味,聚焦在了這對珠聯璧合的青年男女身上。   隱隱地,一陣山呼海嘯之聲從夏宮外傳來,這才驚破了眾人與眾鬼的思緒。   「砰砰砰!」圓房外的走廊盡頭鬼影接二連三翻飛而起,如花蝶亂舞此起彼伏煞是好看,可惜它們發出的慘叫聲未免與這情景大不相稱。   南宮北斗親率數十位魔教一流高手組成的先鋒勁旅勢如破竹,殺了進來!   不必仔細觀瞧,就可以發現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這樣那樣的傷,臉上亦分明滿是疲乏。但是這群從死人堆修羅場裡殺回的鬥士——他們的目光,他們的殺氣,他們奔騰不息的轟鳴步履,交織匯聚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教人膽寒心顫,甚而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撤!」勾漏鬼王情知今夜已錯失良機,當即一聲呼喝率先騰身往穹頂掠去。   楊恆心頭一凜道:「今晚若讓它逃之夭夭,不啻是放虎歸山!」想到這裡他強振精神,手握阿耨多羅劍從九色奇葩中抽離而出,靈台澄清如鏡映照虛空,左臂攬住石頌霜纖腰捏動劍訣,沉聲喝道:「咄!」   「嗡——」天若有情訣橫空出世,化作一條金色的巨龍扶搖直上,疾追鬼王。   石頌霜倚靠在楊恆胸前,雙手環抱住他血肉模糊的腰肋,心痛且心醉。   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臟跳動,她能感受到他的情懷激盪。這一刻心心相印渾然一體。   「唰!」勾漏鬼王左爪抓住穹頂,翻身揮鞭舞作一團渾圓白光,如雪球般轟落。   楊恆的靈台出奇地敏銳,清晰地洞悉到鞭影中每一絲每一縷的縫隙,心念轉動間金色的劍芒如水銀瀉地穿透白光,刺入勾漏鬼王的左側頭顱,而後橫貫而過再從它右邊的腦袋裡穿出。   勾漏鬼王爆發出一記驚天動地的嘶吼,兩顆頭顱轟然爆碎,身軀無力墜落。   楊恆越過穹頂衝上黎明前的夜空,長風捲起衣袂飄飄若仙。   ——「左手擁你,右手御劍;斬鬼誅魔,鐵血柔情。」多少年後,那些曾經經歷此戰的魔教倖存者們,依舊會向後生們津津樂道起這蕩氣迴腸的經典一幕。   「殺啊!」當勾漏鬼王的屍體轟然墜地時,翟寬高舉獨臂振聲叫道。   人們彷彿一下從夢境裡又回到現實中,拖著疲憊的軀體,燃燒著旺盛的鬥志,揮舞起復仇的魔刃衝向眾鬼。   兵敗如山倒,無心戀戰的惡鬼們腹背受敵,頃刻間潰不成軍。   南宮北斗沒有加入追殺惡鬼的戰團,他闊步穿過刀光劍影的戰場向圓房走來。   他的臉上又多了兩道血痕,卻歡暢任情地大笑著,旁若無人地展開臂膀,迎向從夜空裡冉冉飄落的楊恆和石頌霜。   「小兄弟!」他一個熊抱緊緊摟住了楊恆和石頌霜,忘乎所以大叫道:「老哥來了!」   石頌霜被兩個男人抱得透不過氣來,眸中含淚而笑。忽然,她發現在楊恆和南宮北斗的眼睛裡,也同樣閃動著滾燙的淚光。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八章 無敵心   當黎明到來時,戰鬥基本結束。少部分僥倖逃脫的惡鬼穿過通道逃回了陰間。畢竟對於這些惡鬼而言,白天的日光會對它們的肌體造成嚴重的傷害,何況在勾漏鬼王死後,太行山中已無它們的立錐之地。   至於魔教方面,亦只能用慘勝來形容。他們損失了包括莫嘯林、賈天臣在內的兩大長老和七位正副旗主以及近三百名忠誠的精銳教眾,再加上四百餘名重傷者,能夠繼續戰鬥的人已不足四百。   薄雲天坐著軟轎來到夏宮,他帶來了楊恆留在紅廳的那大半壇烈酒。   此刻在夏宮內殿的一間靜室裡,楊恆和石頌霜正享受著大戰後難得的悠閒時光。   當然,在此之前楊恆還必須先享受過毒郎中司馬病的高超醫術,將左肋的斷骨續接歸位。他的身上又被密密麻麻的繃帶包裹了起來,鼻子裡聞到的也全是藥味。   「我在大魔陀山下遇到了滅照宮的凌護法,才知道你也在這裡。」石頌霜細心地替楊恆調整身後的枕頭,好讓他在床上靠坐得更舒服些。   「楊惟儼就在山下,」楊恆苦笑了聲道:「說不定天亮後就會指揮部屬對魔陀宮發動攻擊。可要對付他,比對付勾漏鬼王更難。」   石頌霜注視著楊恆俊朗的面容上無法掩飾的疲倦和憔悴,櫻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半晌後化作一聲幽幽輕歎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楊恆沒有回答,伸手輕輕撫摸躺在自己身旁的小魑,轉開話題道:「就這麼幾天沒見,小傢伙居然已經有八尺多長了,你到底給它餵了什麼靈丹補藥?」   石頌霜曉得楊恆是想讓眼前的氣氛變得輕鬆些,於是順著他的意思回答道:「你知道的,它從來不吃東西,只吸食月華精氣。說來也怪,自從無量天照降臨後,小魑的成長速度便驟然加快,教人又吃驚又擔心。」   「擔心什麼,」楊恆微微一笑道:「難不成它還會成為第二個天妃?」   提到天妃,石頌霜的神情一黯道:「沒想到她竟是在騙我,但我還是很感激她。」   楊恆沉默片刻,低聲問道:「可有找到化解花靈精元的辦法?」   石頌霜回答道:「外公教了我一套運功疏氣的法門,能在精元發作時緩解痛苦。司馬大哥也在查閱醫書典籍,希望能從中尋到線索。相信總會有辦法的……」說到這兒,她手撫胸口秀眉微微一蹙,面色漸轉蒼白。   楊恆心頭一凜,情知是花靈精元又在石頌霜的體內發作了,輕聲問道:「很疼?」   「嗯,」石頌霜緊咬貝齒,嬌軀亦開始漸漸顫抖起來,強忍痛楚道:「還好……」   楊恆望著石頌霜血絲褪盡的俏臉和鼻尖不斷滲出的冷汗,恨不能以身相代。他不敢打擾石頌霜運功疏導,只能用力握住她冰涼的纖手,陪她一起熬過這段時光。   許久之後,石頌霜緩緩睜開妙目,深情凝視楊恆淺淺一笑道:「好啦,過去了。」   楊恆繃緊的心卻絲毫不能鬆弛,他放開石頌霜的纖手,才發現她如羊脂玉般細嫩的手背上,已被自己不知不覺地勒出數道紅痕。   石頌霜也發現了,默運真氣微一流轉,手背上的紅痕慢慢淡沒消失。她握起楊恆的手,柔聲道:「蒼山姥姥說過,花靈精元至少需要七八年的工夫才有可能完全成形。所以我們還有時間……很多很多時間。」   她將楊恆的手捧到玉頰邊輕輕撫動,感受著對方掌心傳來的熱力,含著笑,唇角劃起一道完美的弧線,她低語道:「假如那一天真的來了,我也不會後悔不會害怕,更不會傷心。因為在此之前的每一天,我都過得很快樂,很開心。所以你我都不必去計算未來的日子究竟還剩多少?我只要你知道——有你,我是幸福的。」   楊恆閉起眼睛,背過臉去許久未語,忽然沙啞地問道:「男人流淚是不是很丟臉?」   「怎會呢?」石頌霜在他的身後溫柔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   楊恆霍然回首,卻愕然發現語氣沉靜的石頌霜也早已是淚流滿面。   這時候門外響起腳步聲,好像是有許多人正朝著靜室走來。   石頌霜連忙抬手拭去臉上的淚水回首望去,就見南宮北斗抱著一罈酒,打開房門頭一個走了進來,在他身後還有薄雲天、翟寬、司馬病夫婦、蒼山魅姥等人,頃刻間就把屋裡擠得滿滿當當。   「小兄弟,」南宮北斗的笑聲在屋子裡轟轟作響道:「我找你喝酒來了!」   林婉容打趣道:「南宮教主,你是頌霜的義父,又和阿恆稱兄道弟,這輩分可是亂得一塌糊塗了。」   南宮北斗愣了愣,又不以為然地笑道:「娘的,管它呢!只要高興,就算一塌糊塗又有什麼打緊?」   聞聽此言眾人不由得盡皆笑了起來,翟寬起哄道:「楊兄弟,我倒想問問咱們喝的到底是慶功酒呢,還是你和石姑娘的喜酒?」   石頌霜玉頰暈紅卻沒說話,顯然是將話語權交給了楊恆。楊恆的身子骨雖然動一動都疼,卻無礙於嘴皮子上的功夫,輕笑道:「那得看你有沒有帶紅包了。」   南宮北斗拊掌道:「好,等下回楊兄弟請喝喜酒的時候,老子定會備上一個大大的紅包!」在桌上擺開海碗,親手倒酒道:「來,先幹他娘的一碗!」   於是除了滴酒不沾的薄雲天,人人都搶上前來伸手端酒,氣氛一時熱烈之極。   南宮北斗舉起酒碗正要說話,夏侯德突然從外面擠了進來,湊到他耳邊低語。   南宮北斗的眉頭幾可不察覺地皺了下,若無其事地道:「大夥兒一起幹!」   可這回他的號召卻沒有得到眾人的熱烈響應,石頌霜憂慮道:「義父,是不是楊惟儼開始帶人攻山了?」   南宮北斗把手一揮,道:「意料中事,由他來吧。」   薄雲天道:「我們已做了準備,將所有能動的人手都召集到夏宮,至於那些重傷的教中兄弟卻來不及運走了。不過楊惟儼一世梟雄,想必不至於拿他們出氣吧。」   司馬病看了眼楊恆,冷冷道:「隔岸觀火,趁亂打劫——哼,楊老魔好本事!」   楊恆吐了口氣道:「他是因為參悟神息絕學走火入魔,神智瘋癲了。」   「這更麻煩,」薄雲天緩緩道:「正常人不會幹的事情,瘋子卻是肆無忌憚。」   靜室裡的空氣變得壓抑沉悶,南宮北斗不滿道:「娘的,幹嘛一個個給老子哭喪著臉?不就是楊老官兒想打架麼,老子跟他鬥了七八十年也沒少根毛,怕個鳥!」   楊恆徐徐放下酒碗,沉聲道:「頌霜,扶我下床!」   石頌霜的面色一下發白,猶豫道:「阿恆,你要去見楊惟儼,可有把握?」   楊恆不答,望向南宮北斗道:「老爺子,給我一炷香的時間。讓我勸說他改變主意,立刻撤兵。這碗酒……等我回來再喝吧。」   薄雲天遲疑了下,提醒道:「楊恆,如果楊惟儼真的瘋了,你和他說什麼都沒用。別忘了,當年楊南泰就是因為違抗他的命令,被關進百丈崖整整幽禁了七年。」   楊恆神情平和,說道:「我必須去!但如果他也想關我七年,我恐怕會讓他失望!」   石頌霜輕輕頷首道:「阿恆,我陪你一起去!」   司馬病夫婦和蒼山魅姥也站出來道:「咱們也去見見楊惟儼!」   楊恆卻不想他們也陪自己去冒險,微笑道:「我又不是去找楊惟儼決鬥,也不必大夥兒都跟著,有頌霜相陪即可。」   南宮北斗把酒碗放下,看著楊恆半天沒言語,猛然一拳砸在靜室牆上,「砰」地轟出個窟窿來,大罵道:「你娘的!」   楊恆走到南宮北斗身後,伸手按在他劇烈起伏的肩膀上,微笑道:「老爺子,你別光火。這是我們老楊家的事,我會用老楊家的方式來解決。」   南宮北斗雙手撐住桌面,低啞的嗓音一字字道:「告訴楊惟儼:如果一炷香不見你回來,老子也會用自家的方式來解決!」   楊恆笑了,道:「我記得了,相信他聽後一定會頭大如斗——說到拼酒,普天下只怕沒有一個人能是南宮老哥你的對手。」   南宮北斗一怔,繼而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你就這麼跟楊老官兒說!」   ◇◇◇◇   初升的旭日剛露了一小會兒臉,便急忙忙躲到了濃重的墨綠色雲層背後。幽暗的天空裡密佈著一道道五彩繽紛的流光,遠方隱隱有沉悶的雷聲傳來,似乎正在積蓄著可怕的能量,一場暴風雨已近在眼前。   楊惟儼抬眼看了看天,走進了夏宮中庭。從大魔陀山腳一路上行,直至目前他沒有遇到任何的抵抗。沿路所見都是尚未來得及清理的屍首和斑斑駁駁的血跡,各種魔兵鬼刃丟得滿地都是,想見昨夜那場血戰的殘酷壯烈。   他的身後是由近千名滅照宮、排教、點蒼劍派高手組成的聯軍,還有部分人馬被他安置在了宮外,隨時準備圍捕從魔陀宮內逃出的漏網之魚。   剿滅魔教的夢想眼看就要實現,他的心情卻遠非想像中的那麼激動。反而,當他望著滿地的狼藉,竟有些意興闌珊——這是一場穩操勝券的決戰,沒有了勝負未知的刺激,過程不免變得乏味,而本該輝煌的戰果亦大打折扣。   根據最新的情報,經過半宿的慘烈激戰,魔教傷亡過半代價慘重,已不堪再戰。而他所統帥的,則是養精蓄銳多時的虎狼之師,勝負自無絲毫疑異。   想到如此局面全賴自己運籌帷幄之功,楊惟儼稍感沮喪的心情又舒坦了不少。   上兵伐謀,只有像南宮北斗那樣的莽夫才會一味逞兇鬥狠,不知謀劃。   念及於此他的唇角逸出一絲自得的笑意,而隨後,笑容凍結在唇角變成了些微惱怒,鼻子裡發出不滿的低哼,他收住了腳步。   前方十丈外,全身裹著厚厚繃帶的楊恆在石頌霜的攙扶下,靜靜佇立在那方被血水染紅的荷塘邊,背後是早被鬼眾轟塌的內殿大門。   鴉雀無聲中,盛西來、尤顧東、凌紅頤、甦醒羽、穆恆峰等人齊齊駐步,所有人的目光都悄然越過楊惟儼偉岸的身軀,凝落在楊恆蒼白的臉龐上。   楊惟儼目光威嚴地掃過楊恆和石頌霜,開口道:「我讓你別來,你怎麼還來?」   楊恆打量著楊惟儼,此刻在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走火入魔的瘋意,但雙目深處透出的寒光分明不同以往。在他的身後,是滅照宮的千軍萬馬,而自己這邊只有石頌霜的相伴。兩面的實力對比,只會教人想起螳臂當車的成語。   「你指的是那記悶棍麼?」楊恆沉著地回答說:「除了你,沒有人願意打這仗。」   楊惟儼毫無訝異之色,嘿然道:「南宮北斗呢,他害怕了?」   楊恆搖搖頭道:「你應該知道,這裡所有的人,都是無所畏懼與地府惡鬼浴血奮戰的勇士,即便是死,也未必能令他們低頭。」   楊惟儼冷然道:「既然如此,你在這裡做什麼?」   楊恆坦然道:「因為我向南宮教主要求一炷香的時間,希望能勸你改變主意。」   「你到底是誰的孫子?」楊惟儼眉毛緩緩聳立,聲音轉寒道:「我不計較你昨夜擅自上山私助魔教的事,已是念及昔日的苦勞和情分。你最好讓開,別逼老夫翻臉!」   「我是你的孫子,也是滅照宮的副宮主。」楊恆挺直身軀,迎向楊惟儼森寒犀利的目光,平靜說道:「如今滅照宮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管了,就必須管到底!」   「那我就撤了你這混賬副宮主!」楊惟儼沒有想到楊恆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頂撞自己,令自己顏面大失下不來台。他伸手向外一指,低喝道:「滾,滾得越遠越好!」   滅照宮群豪見楊惟嚴動怒,均都面露憂色。盛西來低聲勸道:「老宮主,畢竟他是您的孫子,有事好商量,何必讓外人在這兒看笑話?」   楊惟儼鼻子裡重重一哼道:「他想替滅照宮做主,等老夫死後!」   楊恆道:「就算你撤了我的副宮主,我還是楊家的子孫,一樣要捍衛祖訓。假如有誰要做出數典忘祖之事,哪怕他是長輩,也絕不答應!」   楊惟儼怒極反笑道:「你犯上抗命忤逆不道,還有臉搬出楊家的祖訓?老夫倒想聽聽,究竟我違逆了祖上的哪一條訓誡?」   楊恆泰然自若道:「在千秋堂陳放的族譜第一頁上,寫的是哪七個字?」   楊惟儼略一沉吟,緩緩回答道:「修身齊家平天下——那又如何?」   楊恆跨上一步,朗聲道:「這是楊廷昭公親筆所書,算不算祖訓?」   楊惟儼冷笑道:「我沒工夫咬文嚼字,更不用你來教我什麼是祖訓!」   楊恆肅然道:「你公然藐視先祖訓誡,不思澄清天下平定鬼亂,一意趁勢爭霸塗炭生靈。楊廷昭公在天之靈有知,豈能瞑目?」   「放肆!」楊惟儼目露殺機,厲聲喝道:「老夫還輪不到你來教訓!」   「喀喇喇——」他的話音未落,如同冥冥中有了回應,天空上猛然亮起一道金綠色閃電,就像天公張開的怒目,頓時風雲變色大雨傾盆,人人心裡俱是凜然一驚。   楊惟儼怔了怔,看到楊恆微含笑意的面容愈發怒不可遏,抬掌便欲出手。   鷓鴣天見勢不妙,忙搶先騰身越出,口中喝道:「阿恆,還不認錯?!」卻是背著楊惟儼朝楊恆猛使眼色,勸他趕緊離去。   楊、石二人自能領會鷓鴣天的這番好意,可小魑卻只當他橫眉立目意在威脅,立時一聲咆哮舒展龍身惡狠狠撲了上去。   鷓鴣天不由暗吃一驚,他不願傷了小魑,當即收身後翻,佯怒道:「好個孽障!」   他身形將將站穩,猛感側旁一道金風掠過,楊惟儼倏然飄身出掌拍向楊恆,冷喝道:「小畜生,還不滾開!」   他這一掌表面看來勁力十足聲勢雄渾,其實僅用了三成的功力,只想將楊恆震昏過去,也省得這小子在自己耳邊饒舌多事。   不料眼前驀地絢光大盛,石頌霜祭起阿耨多羅花護住楊恆。楊惟儼的右掌砰然拍擊在了璀璨奪目的光花之上,不僅沒能傷到楊恆,反震得自己往後連退兩步。   石頌霜穩住阿耨多羅花,漠然說道:「楊老宮主,阿恆好言相勸字字在理。你不肯聽也就罷了,何故出手傷人呢?」   楊惟儼本想出掌教訓一下楊恆也好就坡下驢,哪知被石頌霜祭出的阿耨多羅花輕輕鬆鬆將掌力擋下,更感臉上無光,勃然怒道:「好啊,你們是鐵心要和老夫作對到底!」掌力提至八成,猛往阿耨多羅花上擊落。   「砰!」一掌之下楊惟儼右臂酸麻,退出了五步之多。再看阿耨多羅花紋絲未動,那嗡嗡的光流輕響更似是對他的譏笑。   楊惟儼眉宇煞氣狂湧,面色漸漸變紅,體內散發出騰騰光霧,已是動了真怒。   甦醒羽見狀叫道:「老宮主息怒,無論如何他也是您的孫子啊!在下這便率人殺入夏宮,將魔教餘孽一舉蕩平!」於他而言,私底下倒也頗為贊成楊惟儼敉平魔教的決策。畢竟魔教滅亡後,他所執掌的排教便能一躍成為仙林第一大教,進而北上拓疆再無羈絆。   凌紅頤猜到甦醒羽的用心,卻也別無他策,揚聲道:「阿恆,你何苦惹老宮主發怒?讓凌姨陪你一起下山,暫且遠離這是非之地!」   楊恆搖頭道:「多謝諸位好意,請放寬心,我自有主意!」   聞聽此言,石頌霜情不自禁地悄悄望了楊恆一眼,唇邊漾起一抹甜甜微笑。   楊惟儼勃然大怒,沒想到自己私心裡最為欣賞的孫兒,居然投靠敵人反抗自己,獰厲寒笑道:「不自量力,老夫先解決了你!」身形無風自起冉冉飄升,雙手在胸前變幻法印,畫出朵朵殷紅色的旌旗往身周旋轉布列。   突然就見南宮北斗率領眾人從內殿闊步而出,大喝道:「楊老官兒,老子在這兒!有氣往自個兒孫子頭上撒算什麼本事?今日老夫奉陪到底!」   楊惟儼的眼神漸轉狂亂,宏聲大笑道:「妙極妙極,老夫正要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是天下至尊,什麼是所向無敵!」   「喀喇喇,喀喇喇——」金綠色的閃電越來越密集,不停撕裂開晦暗的天幕,瓢潑大雨灑濺在楊惟儼的身上冒起絲絲綠氣,他的滿頭長髮亦在狂風中跌宕亂舞,直如一尊睥睨眾生的魔神金像。   「老爺子,咱們說好了,給我一炷香的工夫。」楊恆注視著楊惟儼如瘋如魔的身影,面色愈加發白,徐徐說道:「我想時間還沒到。」   南宮北斗怒道:「狗屁一炷香!你為了我教中兄弟跟自個兒的瘋子爺爺拚命,我這個教主若待在殿裡不出,豈不成了狗娘養的縮頭烏龜?」   楊恆望著楊惟儼身周急遽增強的可怕氣勢,急急道:「先父在世時曾有教誨:『楊家的子孫但有一息尚存,就絕不容外人欺負到自家頭上!』假如老爺子要對楊老宮主出手,卻教我何以自處?」   南宮北斗一愣,卻見楊惟儼隨著魔功提升,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暴戾狂亂,眼睛閃爍著駭然的詭異紅芒,大喝道:「看老夫的橫掃天荒訣!」雙手法印高舉托天,身周凝聚的九九八十一面赤旗光芒暴漲,幕天席地湧向楊恆。   「呼——」石頌霜全力撐開阿耨多羅花,將光罩舒展至方圓三丈。   豈料能夠輕而易舉抵擋住楊惟儼剛猛無雙掌力的阿耨多羅花,卻無法封架這一面面看似輕盈空幻的赤旗,被一蓬蓬紅芒穿越而過直罩楊恆頭頂。   楊恆卻早有預料,正如自己參悟的「金剛真經」一樣,楊惟儼自創的這式「橫掃天荒訣」絕非世上任何有形力量所能抵禦,即使阿耨多羅花也不行。   假如他沒有受傷或有擁有八成以上的神息,自可運起金剛真經和楊惟嚴一爭短長,而今卻只能憑借在參天石上修煉凝定的歸真禪心與之抗衡。   他輕輕掙開石頌霜的纖手,緩步向前高聲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任何絕學可以至尊無敵——爺爺,我會證明給你看!」   楊惟儼呆了呆,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叫他「爺爺」,但同時,這個人又完完全全地在否定自己。他的心裡掠過的一絲猶豫,但很快就被體內充斥的殺意吞沒——就像一根蠟燭,在他祭起暴戾絕倫的橫掃天荒訣時,首先被點燃的就是自己。   他振聲長嘯,無視於天幕上裂過一道道驚電。漫天灑落的綠色雨珠被他的嘯聲震得如潮飛捲,第一面赤旗毫無阻擋地轟入楊恆頭頂。   楊恆的身軀一顫,臉上顯現一縷赤色,但他的目光依舊清亮,步履依舊沉穩,繼續前行道:「收手吧,這場對決不會有勝負。我只想讓你知道,你征服不了我,更不可能征服天下!」   「放屁!」楊惟儼暴怒大吼,不顧一切地催運神息,赤色的旌旗奔騰呼嘯,源源不絕地湧入楊恆體內,由內而外迸射出炫目光華。   楊恆的身軀晃動得愈發厲害,腳步也變得艱難蹣跚,但他還是一步步走近楊惟儼,承受著兇猛無鑄的暴戾煞氣一浪高過一浪的衝擊,以超常的禪心化解著橫掃天荒訣所帶來的人世間一切仇恨殺戮苦冤之氣。   南宮北斗望著腳步踉蹌、一口口往外嗆血的楊恆,嘴裡低低地咒罵了一聲,雙拳一緊便欲出手。薄雲天猛地用力握住他的胳膊,低聲道:「大哥,等一等……阿恆說得對,這場對決不需要有勝負。你我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相信他能夠化解眼前的危機。」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九章 宮主   「哼!」楊恆嚥下湧上喉頭的鮮血,身子搖了搖險些栽倒。但他很快就重新穩住,好似雙肩上背負著泰山北斗,每一步都擊打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石頌霜緊緊咬住櫻唇不讓自己驚呼出聲,她的心隨著楊恆搖搖欲墜的背影載沉載浮,將要碎裂,卻強自按捺著出手襄助的衝動,默默替他祈禱。   此刻,惟有苦忍,信任他,跟隨他,才是對楊恆最大的理解與支持。   時間彷彿放緩了腳步,每一秒都被延伸拉長,瞬間彷彿有幾百年那麼漫長,而楊惟儼身周的八十一面赤旗卻還有一半多尚未祭出。   楊恆的面色彤紅,越來越多的淤血從喉嚨裡嗆出,呼吸聲逐漸粗重急促,走得越來越慢。每向前挪一步,都好像那就是盡頭。   然而此際心裡最不好受的不是石頌霜,不是南宮北斗,卻是楊惟儼。   遠遠出乎他的意料,橫掃天荒訣,自己苦心創悟的無敵絕學,原本應該是威風八面,驚天動地的。一招既出,即可蕩平寰宇,萬人俯首才對。可為什麼,楊恆明明已重傷在身,也明明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橫掃天荒訣卻遲遲未能將他擊倒?   他隱隱意識到問題所在,當自己祭起橫掃天荒訣時,這場對決變成了一場心與心的較量,卻無關乎雙方的功力。而楊恆似早預料到這一點,所以才敢不顧重傷之軀挺身應戰,顯然他看破了自己絕學中最大的破綻。   更令楊惟儼不無惱火的是,在他看來楊恆之所以要替魔教出頭,完全是為了石頌霜——那個站在楊恆身邊南宮北斗的義女,就是她唆使楊恆與自己作對。這不由令他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尤其是當年楊南泰劫走明曇闖關下山的舊事。   難道當年的荒唐又要重現——只是為了一個女人,楊恆也要拋家棄業,甚至不惜與自己為敵?!   念及於此他的胸中燃起滔滔怒焰,全身肌肉不停跳動,催動滿空飄揚的赤色光旗排山倒海般轟向楊恆。   「哇——」楊恆大吐一口淤血,身子一軟單膝跪地,體內迸裂出駭人的妖艷紅光。他喘息著朝後擺擺手,阻止石頌霜等人救助,用左手撐地昂頭仰望楊惟儼,艱難地回答道:「走火入魔,神息已亂……而且橫掃天荒訣仍有莫大缺陷未能解決,再不停下很快會殃及自身——」奮力挺腰再次站直了身軀!   兩邊一片唏噓之聲,突然石頌霜含淚呼喊道:「阿恆,往前走,別倒下!」   緊跟著魔教一眾人等齊聲呼應道:「往前走,別倒下,」   這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齊,直蓋過天上的雷電聲。到後來連南宮北斗、司馬病等人也一起加入進來。   楊恆深吸一口氣,邁開近乎麻木的腿,又穩穩踏出一步。頭頂上赤旗翻騰,不住湧入,靈台在狂熱戾氣的衝擊下如同暴風驟雨裡的一株小草,被吹得東倒西歪卻始終不願倒下!   「我殺了你!」眼見自負是無敵天下的橫掃天荒訣竟無法奈何遍體鱗傷油盡燈枯的楊恆,楊惟儼身軀顫動越來越明顯,口鼻中噴出紅色濃霧,終於惱羞成怒徹底失去理智,眼中閃著凶狂熾烈的光芒,驀然縱身振臂,一掌往楊恆頭頂擊去。   「啊?」誰也想不到楊惟儼竟會不念祖孫親情,向楊恆促下殺手。   南宮北斗、司馬病、盛西來、凌紅頤等人紛紛掠身飛起,口中叫道:「小心!」奈何鞭長莫及,已無法阻截住楊惟儼。   石頌霜的腦海眩暈了一下,七丈多的距離,已超出阿耨多羅花所能保護的範圍。她更不敢想像楊恆而今以垂危之軀,又如何能接得住楊惟儼的暴怒重掌?!   楊恆的臉色亦在瞬間改變,但不是驚恐更不是慌張,而是焦急地大聲叫道:「息撞靈門,心不自受——快收勢!」   楊惟儼口鼻溢血,紅霧狂噴,徹底陷入走火入魔的狀態之中,哈哈大笑道:「我、我撞你……個鬼!」氣促面赤,身上肌膚裂開一道道殷紅裂痕,卻不見鮮血流出。可是他右臂儘管抖動得幾乎無法自持,卻依舊狠狠擊向楊恆的頭頂。   「喀喇喇——」電光石火間,又是一道金綠色的閃電撕裂長空劈向人間。隨之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這道閃電不知為何突然中途變向,狠狠劈擊在楊惟儼祭起的十數面赤色光旗上!   赤旗猛烈晃動卻並未受損,綠電如水銀瀉地倏然沒入了楊惟儼的體內。   「哈!」楊惟儼的笑聲戛然而止,身軀就像是被狂風吹斷桅桿的帆船在空中搖晃沉浮,體內神息被破入的電流攪得錯亂狂暴,碎裂絞斷著全身經脈,向外膨脹爆裂。   從他的開裂的肌膚下煥動出深紅色的光流,濃如鮮血佈滿全身,張嘴「噗」地噴出一大蓬血霧。   楊惟儼遽然意識到,楊恆的警告並非恫嚇,更非無知的妄語,心中不由一寒,卻依然咬牙催運魔功欲圖壓下亂流,不意激得氣血爆湧直衝腦際,完全吞沒了心神。   就在眾人愕然相望之際,他強烈顫抖的右掌已襲至僅距楊恆胸前三尺,卻陡地發出一記震耳欲聾的爆吼,七竅噴血身軀扭曲蜷縮,飛跌摔落在泥濘裡。   楊恆被掌風波及,身軀往後仰倒,石頌霜飄飛而至,剛好將他擁入自己的懷抱中。   「啪啪啪啪!」楊惟儼的體內傳出一陣清脆爆響,冒起濃烈紅光,身體卻已僵硬。   「老宮主!」盛西來和凌紅頤搶先趕至,一左一右抱起楊惟儼,就見 雙目圓睜,渾身開裂,呼吸已然停止。   盛西來呆住了,取出保命靈丹就往楊惟儼緊閉的嘴裡猛塞,左掌拚命向他體內輸入真氣,但已沒了生息。   「煞息天電——」南宮北斗低頭俯瞰楊惟儼猙厲的臉龐,低啞的嗓音道:「專破一切神息,當年盛老教主便是不幸命喪於此劫之下。楊老官兒早已走火入魔,卻還強運神息絕學錯亂內息,終是引來天電劈擊,激起魔意反噬翹了辮子。」   他抬起頭,望著天空中交織狂烈的電光,微吐一口氣道:「從前老子壓根不信天意,現在卻他娘的不得不信了!」   楊恆倚靠在石頌霜的懷中,視野模糊地看著楊惟儼,彷彿沒有聽見南宮北斗的話語,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難言的神情,喃喃道:「死了,他真的死了麼?」旋即一陣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覺。   ◇◇◇◇   渾渾噩噩在睡夢中不知度過了多少日夜,楊恆終於甦醒過來。不出意料之外,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便是石頌霜。   她越加消減清瘦,眼裡佈滿血絲,神情卻歡愉喜悅,正脈脈凝視著楊恆。   楊恆打量四周,發現自己是躺在了一間充滿鍾靈氣息的封閉石室裡。屋裡靜悄悄的,只有石頌霜陪著自己。   比起昏迷前,他身上的傷更多了,繃帶也纏得更密了,好在肋骨的斷口正漸漸癒合,丹田里真氣如絲如縷汩汩流轉,似乎也恢復了不少。   「你醒了?」石頌霜對他嫣然一笑,說道:「這是義父療傷修煉專用的『靈石靜室』,從你昏迷到現在的七天裡,就一直躺在這兒休養。」   「七天,難怪醒來以後感覺舒坦許多。」楊恆問道:「外面情形如何?」   石頌霜明白他問的是楊惟儼,低聲道:「他遺體已被運回滅照宮在小濟山的營地裡,準備回返東崑崙後發喪安葬。」   楊恆「哦」了聲,出神半晌。直至現在,他仍不能相信楊惟儼竟然真的死了。   自己曾屢次告誡他不可強運尚存缺陷的橫掃天荒訣,可對於一個已經走火入魔且極端驕傲自負的人來說,這種提醒反而會激起他恃強修煉的決心。   終於,楊惟儼倒在了自創的橫掃天荒訣下,而煞息天電只不過是個誘因而已。   如今楊惟儼死了,一觸即發的血戰亦隨之終結。但楊恆心裡仍是沉甸甸的,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楊恆默默地問自己道:「在他內心深處是否真的絲毫不顧念父子祖孫之情?如果是,他為何會因為楊北楚父子相殘的慘劇而飽受刺激走火入魔?如果不是,他何以走到這般田地?」   忽然之間楊恆發現自己其實對楊惟儼知之甚少。而當他想做瞭解時,斯人已逝。   不自禁地,楊恆凜然想到:除了身為女性的娘親,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楊家人,便只剩下了自己和不知所蹤的真禪。   往事一幕幕回放過腦海,樓蘭初遇,江心重逢,再戰崑崙閣,長街立約……一片片零碎的記憶無論如何也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楊惟儼。   也許所有人都生活在矛盾中,於是自己也變得矛盾。惟一不同的只是人們面對矛盾時所作出的選擇。   他恨過楊惟儼,恨得咬牙切齒,至今也沒能完全釋懷。但在和他不斷的接觸碰撞中,楊恆卻發現彼此隱藏於骨子裡的固執是如此相似。   「阿恆,你在想什麼?」石頌霜見他久久不語,輕聲問道。   楊恆眨眨眼睛,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在猜想,如果他死前仍有一絲清明神智,會否為所做的一些憾事後悔?」   「我想他不會,」石頌霜緩緩道:「否則他就不是楊惟儼了。」   「是麼?」楊恆沉吟半晌,自失地搖頭笑道:「奇怪,我怎麼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他活動了一下手腳,坐起身道:「我要去小濟山祭拜,你去麼?」   石頌霜溫婉應道:「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楊恆露出一縷溫馨笑容,略略沖減去臉上的陰雲,說道:「咱們先和你義父打個招呼。不管怎麼說,多虧他的靈石靜室我才復原得這麼快。」   當下石頌霜小心翼翼地攙扶楊恆出了靜室,繞閣穿廊來到小紅廳。   也是楊恆來得巧,不僅南宮北斗和薄雲天在場,凡是能動的魔教高層人物俱都雲集在廳內,正圍著桌案議事。   南宮北斗望見楊恆,面露喜色揚手招呼道:「楊兄弟,過來坐!」   此刻魔教群豪也早已將楊恆當做自家兄弟,紛紛起身問候,更無半點隔閡。   楊恆在南宮北斗身旁坐下,見桌面上擺放的仍是一張地圖,在圖上標注的一座山谷中心部位,赫然打了一個粗大的叉。   看楊恆神情困惑,薄雲天主動為他解釋道:「咱們正在商議封印地府通道的事兒。」又轉身朝侍立背後的小童低語幾句。   楊恆一怔問道:「這事到現在還不能解決麼?」   夏侯德道:「我們商量過,可以借鑒當年封印地府通道的法子,照葫蘆畫瓢——煉製一座鎮鬼塔將裂口封住。但要煉成鎮鬼塔,卻需上百位一流高手分作十二班,九天之內日夜不停輪流上陣。可惜咱們傷兵滿營,能夠格煉製鎮鬼塔的高手,滿打滿算也湊不足半數。」   翟寬插嘴道:「好在那日盛西來和凌紅頤來探病時,主動提出代我們暫守地府裂口,咱們才能多騰出點兒人手來。」   這時十餘名小童端著擺滿酒碗的盤子魚貫而入,走到薄雲天的身後。   薄雲天微微一笑道:「楊兄弟,那天的酒大哥和我還原封不動地替你留著。就是等你醒後,咱們一塊兒來喝。」   楊恆心底流過一股暖意,站起身接過一碗酒,喟歎道:「今天這碗酒,總算能踏踏實實地喝下去了。」   魔教群豪亦各自取酒端起,石頌霜見薄雲天也端起了酒碗,不禁訝異問道:「薄三叔,你不是一向滴酒不沾麼?」   薄雲天笑道:「今日說什麼老夫也要破例一次。希望很快我還能喝到另一碗酒。」   石頌霜俏臉微紅,迎著楊恆的目光羞澀一笑,也將自己的酒碗端起。   南宮北斗豪氣奮發,宏聲道:「大夥兒干了它!記得替死難的兄弟們多喝一口!」   魔教群雄轟然響應,將各自碗中已珍藏了近十日的烈酒一飲而盡。   楊恆心情激盪,卻知南宮北斗仍需商議煉製鎮鬼塔之事,自己不便打擾。於是他和石頌霜起身告辭,相攜前往小濟山祭拜楊惟儼。   未曾想剛走出不遠,就聽翟寬在身後叫道:「楊兄弟,等一等!」   楊恆愕然回頭,只見翟寬帶著幾個紫霜衛隊的弟兄架著軟轎追了過來。   來到身前,他笑吟吟道:「南宮教主怕是傷勢未癒,不宜步行,特命在下帶人用軟轎將你送上小濟山。」   楊恆心下感動,可望著這些從血火中倖存下來的紫霜衛隊男兒,怎也無法坦然接受讓們替自己抬轎的提議,急忙擺手謝絕道:「我的傷不礙事,走走反能松活筋骨。」   翟寬衝著身後的部下使了個眼色,眾人不由分說圍住楊恆便將他抬起穩穩放在軟轎上。   翟寬按牢楊恆的肩膀,笑道:「你知不知道,當教主命我帶人給你抬轎時,紅廳裡有多少雙眼睛艷羨地瞧著翟某?你可不能讓我丟了這美差!」將手一揮,四名紫霜護衛抬起軟轎健步如飛往魔陀宮外行去。   不一刻的工夫,眾人來到滅照宮位於小濟山的營地。遠遠便瞧見營中白幡招展一片縞素。聞知楊恆到來,盛西來、尤顧東和凌紅頤三大護法率眾出迎。   楊恆下了軟轎,由眾人相伴來到為楊惟儼臨時搭建的靈帳前,一眾穿白掛素的護衛齊聲唱諾道:「楊副宮主到——」   楊恆走進靈帳,一股香燭氣息撲鼻而來。楊惟儼的遺體已存放進了棺槨之中,全身被白綢覆蓋,遺體周圍灑滿防止肉身腐壞的駐顏粉。   楊恆的心緒一陣酸楚難言,接過凌紅頤遞來的三炷清香,默然道:「斯人已逝,不管生前多少恩恩怨怨,也都該隨著這香灰一起化了。」   他點燃香火,來到近前俯身祭拜,兀自不能接受三魔四聖中唯一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滅照宮宮主楊惟儼此刻便安靜地躺在面前的棺槨裡就此長眠。   祭拜過後楊恆由石頌霜攙扶著吃力起身,心頭百感交集,久久無言。   忽聽凌紅頤道:「阿恆,我們都在等你甦醒,好決定何時扶靈回山為老宮主大葬。」   楊恆失神道:「這事你們決定吧,我腦子裡亂糟糟的什麼也想不了。」   尤顧東和盛西來對視了一眼,兩人莫逆於心,說道:「如果可以,我們想明日一早便啟程回山,好讓老宮主早日入土為安。不過……如今你已是滅照宮的繼任宮主,此事終須你點頭同意。」   楊恆神志恍惚一下沒反應過來,詫異道:「你們說什麼?」   鷓鴣天大聲道:「阿恆,在你為老宮主上過三炷香後,便已是咱們的新任宮主了!」   楊恆這才回過神來,大吃一驚道:「這是誰的決定,為何我一點兒也不知情?」   凌紅頤道:「這是眾位兄弟一致的決定,何況由你繼任也是老宮主生前意願。」   楊恆思緒一片煩亂,只覺得此時此刻委實沒有心情來討論這事,不無苦澀道:「他活著的最後一刻,他想拼盡全力殺了我,哪有想到傳位?」   馬羆勁急道:「可我們都親耳聽到老宮主當眾說:『想替滅照宮做主,等老夫死後!』顯然於老宮主心中早已將你默定為百年後的接班人。」   楊恆呆了一呆,卻知那分明是楊惟儼的氣話,骨子裡的意味可能是截然相反。   凌紅頤見楊恆不願答應,玉容一肅問道:「阿恆,你自認是楊家子孫,可還記得那本存放在千秋堂中的家譜?!」   楊恆昏沉沉的腦海似有晨鐘撞響,神情莊重道:「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楊恆不敢忘!」   凌紅頤上前兩步,清聲道:「那就看著我,看著盛護法、尤護法、鷓鴣堂主和在這靈帳裡的本宮部眾,還有已躺入棺槨的楊老宮主,想一想你骨子裡流得的誰人之血?就忍心滅照宮從此群龍無首為人所欺?就忍心你爹爹以性命捍護的東崑崙從此衰落,日益凋零?」   說著她的語氣微微和緩,繼續道:「我知道你對老宮主尤存心結難以紓解,不願繼他衣缽。但放眼四海,滅照宮主之位,捨你其誰?」   「滅照宮主之位,捨你其誰?」凌紅頤的話語再次深深震撼楊恆。他感受到群雄殷切期待的眼神。但這眼神絕非仰以自傲的風光與榮耀,而是他們寄托的信任,寄托的責任,那壓力是如此之重。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已有決斷,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道:「明天扶靈返山,為老宮主發喪榮葬!」   靈帳裡先是一片反常的寂靜,繼而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繼而這歡呼聲像是長了翅膀,飛快地傳遞到營地的每一個角落,甚而連對岸的魔陀宮裡也能聽見。   正在低頭沉思封印之策的南宮北斗驀然抬頭,望向小濟山方向嘿嘿一笑道:「這小子——我就知道他們饒不了他!」   而當楊恆作出抉擇後,也是一陣難以言喻的輕鬆,環顧群情激動的滅照宮眾豪,暗暗道:「從今往後我就要和你們榮辱與共,結為一體了。」   歡呼聲稍停後,楊恆想起一事,說道:「凌姨,麻煩你安排部分人手繼續襄助魔教留守地府裂口,等到南宮教主他們煉成鎮鬼塔後再行撤離。」   盛西來說道:「鎮鬼塔,不是只需九天就可以煉成麼?那也快了!」   楊恆搖頭道:「煉製鎮鬼塔需要百餘位高手合力,魔教至今人手不足。」   尤顧東笑道:「嘿嘿,南宮北斗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不肯開口來求咱們。這事好辦,他缺多少人,咱們出多少人!」   楊恆一省,拊掌道:「好,那就請尹堂主護送老宮主靈柩先行南歸,待咱們襄助南宮教主煉成鎮鬼塔後,回山匯合。」   當下眾人計議已定,分頭行事。有了滅照宮群豪襄助,煉製鎮鬼塔之事水到渠成。   到了第十天頭上由南宮北斗和楊恆聯手主持,將鎮鬼塔封印在地府通道的裂口上,又樹碑立傳以紀此事。   當日中午眾人又在魔陀宮大醉一場,散席後楊恆率眾南歸。南宮北斗和薄雲天率領魔教群雄下山相送,直到河谷之外。   經過聯手煉製鎮鬼塔,魔教與滅照宮兩家高手非但化干戈為玉帛,更生惺惺相惜肝膽相照之情。兼之如今雙方的當家人意氣相投堪稱生死之交,更不虞翌日還會兵戎相見,再起干戈。   眼見南宮北斗一送再送,楊恆只好停步道:「老爺子,難不成你要把咱們送到東崑崙,再讓我送你回來?」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小兄弟,珍重!」   楊恆正欲回答,突然看見谷口外緩步走近一人,對他說道:「真源——」   那聲音嘶啞低沉,宛若兩片金屬相互摩擦發出的異響,教人聽了極不舒服。   但楊恆卻是驚喜交集,展開雙臂迎上前道:「真禪,你能說話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真禪神情冰冷毫無歡欣之色,漠然佇立在谷口緩緩打出一串啞語。   楊恆臉上的笑容驟然凝定,張開的臂膀僵直在了半空。   此刻的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久別重逢的真禪——自己的兄長,見面的第一句話竟會是:「我才是楊惟儼的長孫,把宮主之位還給我!」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一章 干戈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金燦燦的日頭從雲層裡露出了笑臉,隱隱約約透出幾抹暗綠色的光暈,就像塗了芥末的鹹蛋黃吊人胃口。   風穿過峽口吹入河谷中,驟地變疾變猛,發出呼呼的咆哮切割在人們的面頰上。溪水嘩嘩流過青色鵝卵石鋪砌成的河床,閃著波光轉著漩渦,宛若舞蹈的精靈。   楊恆站在谷口的這邊,愕然望著谷口那邊的真禪,仍然無法相信剛才的那句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但看真禪冰冷的表情,深沉的眼睛,楊恆又不得不痛苦地醒悟到:他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從前的真禪很喜歡開玩笑,甚而津津樂道於那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每當他想捉弄誰時候,卻總會被眼睛裡那絲暗藏的狡黠光芒出賣。而如今佇立在楊恆面前的真禪,眼神卻赫然變得陌生詭異。   他熟悉的真禪,曾經膽小如鼠懦弱而善良,雖然不會說話但笑容燦爛,令人如沐春風。從瓊崖鹿回頭一別,僅僅幾個月的光景,眼前的真禪卻變了模樣。   他的頭頂長出了剛硬如針的黑色短髮,從裡往外透出妖異的殷紅,臉上的線條冷峻剛直,猶如被切割開的花崗岩,薄薄的嘴唇緊抿成線,不自覺地露出一抹陰冷的邪氣,一襲黑衣不僅包裹起了往日的記憶,也將自己完全融入了黑暗。   楊恆知道人是善變的,然而做夢也想不到真禪會變得如此之快,如此徹底!   須臾之後楊恆輕舒了口氣,抬手用啞語緩緩問道:「這是誰的意思?」   真禪目無表情地回答道:「沒有人,只是我想拿回本應屬於我東西。」   由於兩人一直在用手勢交流,站在楊恆身後的滅照宮和魔教群豪幾乎沒有人都夠看懂們兩人交談的內容。鷓鴣天皺著眉,低聲問身旁的凌紅頤道:「凌護法,那小子指手畫腳地在對阿恆說什麼?」   「那小子」指的自然是真禪。數月前他擊殺生父楊北楚逃下東崑崙,又接連殺傷數十位奉命追捕自己的滅照宮高手,甚至連玄武護法尤顧東亦被打成重傷,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地。   更要命的是,楊惟儼正是受到楊北楚父子相殘的慘劇刺激,於參悟橫掃天荒訣時靈台失守漸漸入魔,最後引火燒身暴斃在魔陀宮中。   故而上至滅照宮的三大護法五大堂主,下到普通門人,無不對真禪恨得咬牙切齒。若非礙於楊恆在場不便擅自出手,只怕早已一擁而上將他打翻在地再踹上幾腳。   凌紅頤曾在真禪寄居雄遠峰為母守孝的三年中與他多有接觸,兼之兩人的手勢緩慢,勉強也看得懂些,不覺黛眉蹙起輕聲答道:「他要阿恆讓出宮主之位。」   「什麼?!」凌紅頤的聲音雖輕,但周圍的南宮北斗、盛西來等人無不是魔道中的翹楚人物,當下聽得個真真切切。就似一根火柴扔進了乾草堆裡,滅照宮群豪對真禪壓抑已久怒火立馬就被點燃起來。   赫連豪念及楊恆半個多月前還為自己化解天火劫,從鬼門關裡把姓名撈了回來,更是怒不可遏道:「他還有臉回來?」攥握鐵拳便欲衝上前去。   盛西來一把抓住赫連豪胳膊,低喝道:「讓阿恆來處理,如今他才是滅照宮宮主!」   他是滅照宮中的元老人物,即便楊惟儼生前也多有尊崇,一言既出眾人不敢違拗,強壓著怒氣靜默下來,各人心中均道:「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弒父小賊做宮主!」   楊恆雖說背對群雄,但對身後情形自是洞徹若明。他很理解赫連豪等人的想法,更明白假如真禪做了宮主,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對滅照宮群豪都將是個災難。   只是楊恆怎麼也想不通真禪何以會生出爭奪滅照宮宮主的念頭?這真是他自己的主意麼?如果說背後另有人教唆指使,那個人又會是誰?   「司徒奇哲……」楊恆的腦海裡電光一閃,回憶起吳道祖擊殺司徒奇哲攝取元神的那幕駭異景象。他隱約有了些頭緒,比劃問道:「是不是吳道祖?」   真禪漠然道:「這有關係麼?我只問你,這滅照宮宮主的位子讓還是不讓?」   楊恆注視真禪許久,搖搖頭道:「可還記得那晚在鹿回頭時,我對你說過的話──如果那個決定足以影響你的未來,別讓自己只數到三!」   真禪蔑然地翹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盯著楊恆,回答道:「正因為我牢記著這句話,所以在心裡整整默數到了三萬三千,結果還是一樣──它是我的!」   兩人的對話被凌紅頤不停地低聲翻譯出來,直聽得眾人火冒三丈。眼見楊恆苦口婆心好言相勸,真禪卻咄咄逼人不依不饒,更感義憤填膺。   南宮北斗跨上兩步道:「楊兄弟,你別理這小啞巴。讓老子來收拾他!」   真禪不以為然地瞥了南宮北斗一眼,嗓子裡發出古怪聲音道:「南宮教主,這是我們楊家的家事,無需你替真源出頭。」   南宮北斗怒道:「放屁!楊恆是老子的干女婿,他的事我怎就管不得了?」   真禪望著楊恆冷笑不語,仿似壓根不屑和南宮北斗做口舌之爭。   楊恆語氣平緩,說道:「假如三個月前你想做滅照宮宮主,我絕無異言。但現在,我只能回答你三個字:不、可、能!」   真禪的臉上波瀾不驚,彷彿早就預料到楊恆會這麼說,嘶啞的嗓音道:「那就殺了我──只要我在,你就當不了滅照宮宮主。」說到此處他的嘴邊忽地泛起一絲譏嘲,用手語道:「這對你而言並不算難事吧?不就是因為殺了楊惟儼,你才能堂而皇之地取而代之麼?」   鷓鴣天忍無可忍破口大罵道:「丟他娘的!老宮主是如何仙逝的,大夥兒有目共睹。倒是你小子喪心病狂弒父滅祖,白披了一身人皮!」   真禪面頰上的肌肉微一抽搐,隨即恢復了平靜,露出雪白的牙齒衝著鷓鴣天嘿然低笑道:「誰說我殺了楊北楚,你們誰人見來?」   群雄見他居然當眾狡辯抵賴,愈發怒不可遏。尤顧東束袖提袍邁步而出,大喝道:「真禪,虧你還有臉說出這話來,你還算是楊家子弟?!」   真禪眼睛往上一翻,冷哼了聲道:「手下敗將!」卻是揭了尤顧東的傷疤。   尤顧東老臉一陣羞怒,尹自奇叫道:「尤老,殺雞焉用宰牛刀,讓我來!」一時群情激憤,若無人阻止便要將真禪亂刃分屍。   真禪面含譏諷掃視過滅照宮群雄,冷笑道:「委實教人受寵若驚啊……」   楊恆慢慢舉起右手,沸騰的人聲為之一靜。他開口問道:「你想怎麼解決?」   真禪微露得色,用啞語回答道:「生死一搏,各憑天命──活下來的人繼任宮主,死了的那個便去陰曹地府閤家團圓!」   凌紅頤看得懂啞語,不由心頭劇震道:「難怪你敢孤身前來,竟是借此逼迫阿恆與之決一死戰!若在平日以阿恆的修為自是穩操勝券,可而今他重傷未癒,對手又是自己的親生兄長,生死勝負只在一線之間,卻如何使得?」   她怕楊恆中了真禪的圈套,急忙向身邊的石頌霜遞了個眼色。石頌霜心領神會,揚聲道:「阿恆,你是雲巖宗的棄徒,先讓我替爹爹清理門戶!」   真禪怔了怔,嘎嘎怪笑道:「弟妹,就算你心疼真源,也犯不著如此迫不及待地代他出手吧?我倒是無所謂,可別人卻未必知情,還當真源是仰仗著未過門的媳婦兒,才敢有恃無恐到處耀武揚威,頤指氣使。」   石頌霜俏臉肅殺如霜,不防楊恆已開口道:「好,我接受你的挑戰!」   眾人凜然一驚,南宮北斗傳音入密道:「小兄弟,莫要中了這小子的激將法。他的印堂透紅,眸中精光內斂煞氣外溢,分明是將魔功修煉到了爐火純青的化境!要打也可以,卻需與他另訂時日,至少也得等到楊惟儼發喪過後。」   不必南宮北斗提醒,楊恆也已看出真禪修煉的《魔真十誡》又有匪夷所思的精進,其中緣由十有八九和吳道祖脫不了干係。   至於南宮北斗的建議自是出於一片好意,恐自己傷重失手為真禪所害。假如借楊惟儼發喪的藉口,將對決的日子延後,別人亦是無話可說。   但是卻有自己的考慮和決斷,輕輕搖頭道:「老爺子放心,我不會輸給他!」   真禪聽楊恆答應決鬥精神一振,嘶聲道:「那就麻煩你發個毒誓!」   群雄聞言盡皆色變,司馬病冷斥道:「真禪,你莫要欺人太甚!」   真禪混不理睬眾人憤怒怨毒的目光,舉起右手徐徐道:「我楊楚鶴對天發誓,願與楊恆公平決鬥以定滅照宮主歸屬。生死由命決不反悔,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楊恆洒然一笑道:「我信得過你,你卻信不過我。」同樣豎起了右手,依著真禪的毒誓照說了一遍,又舉目望向他道:「長幼有序,我讓你先手!」   話音落定河谷內外倏然死寂。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只覺得風更烈水更寒。   真禪點了點頭,卻並未取下背負在身後的烏龍神盾。他慢慢仰起臉望向蒼茫天穹,嘴唇無聲微動似在默禱。半晌之後猛地眸中紅芒電閃,嘶喝道:「小心!」左掌迸指如刀「喀」地削斷一株足夠兩人合抱的巨木,隨即踏前一步右掌跟進。   「砰」地悶響,八丈多長的巨木在真禪的掌力催動下通體泛起紅光,嗚嗚呼嘯勢不可擋,朝著楊恆當胸撞去。   頓時人群裡許多人都發出了詫異的驚呼,卻是真禪在這一招中顯露出的實力遠遠超乎原先的想像,僅這掌勁之強便可直追三魔四聖。尤其是尤顧東等人僅在幾個月前還曾經萬里追殺,與真禪數度短兵相接。雖說當時即已察覺這少年魔功詭譎霸道,可頂多也就和滅照宮五大堂主在伯仲之間。何以半年不到的光陰,就脫胎換骨躋身魔道頂尖高手之列?   就在人們腦海中打了個大大問號之際,楊恆身軀往後一仰,後背幾乎貼到地面避過樹梢,雙手揮灑如拂五弦,施展出「撥雲見日手」將巨木凌空轉動過一百八十度,掉過頭來飛射向真禪。   這一手四兩撥千斤乾淨利落,直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饒是在場眾多的魔道翹楚人物,亦禁不住心中叫好轟然喝彩。   這時候真禪的身形騰在空中,左掌凝定正欲趁勢掩襲楊恆。不料巨木被對方輕靈翻轉,反朝自己撞了過來來,當即化掌為爪緊緊扣住襲來的樹梢。   他勁透指尖非但化解了樹梢的衝撞之勢,反將巨木運轉如劍直刺楊恆。   龐大的樹冠千枝萬葉簌簌作響,猶如無數鋒芒畢露的長矛破空而至。   楊恆雙肘觸地飛起浮雲掃堂腿「啪啪啪啪」在半空裡畫出一道道跌宕幻影,頓時將巨木的強勁來勢卸去大半,旋即頂肘挺腰身軀驀地抬起,如一片飛雲飄落在樹冠上,雙腳步罡踏斗踏著樹幹迫向真禪。   真禪面不改色,指尖氣勁由縱轉橫,「砰」地爆響將巨木震碎,右袖飛捲之下數百片碎木哧哧銳嘯,鋪天蓋地射向楊恆。   楊恆腳下驟失憑仗,身子順勢沉落褪下長衫呼地舞轉如輪,將漫天射來的碎木盡數捲裹起來又瑟瑟抖落在地,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真禪搶身上前,一拳轟向楊恆面門。這記拳招的套路幾乎和雲巖宗入門拳法裡的「彌勒開懷」一模一樣,但拳發無風氣勁內蘊,將楊恆全身都籠罩在無堅不摧的龐大拳勢之中,委實避無可避惟有以硬碰硬正面對攻。   哪知楊恆不慌不忙,右手微抖束衣成鞭,飛纏真禪右腕。與此同時垂落在腰側的左手亦極為隱蔽地屈指一彈,拈花指力暗度陳倉襲向真禪小腹氣海穴。   這幾個照面兔起鶻落精彩紛呈,眾人也漸漸看出了其中的門道。   原來真禪情知楊恆身上帶傷,尤其肋骨剛剛癒合不宜再受巨力衝擊,故此祭起剛猛招式大開大合,要逼對手硬拚。楊恆則是仰仗獨步天下的萬里雲天身法和諸般佛道絕學與之周旋,盡量避免正面硬撼。   相形之下楊恆的打法更為取巧省力,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傷勢加劇。但真禪的招式化繁為簡兇猛凌厲,拳拳到肉招招致命,誰也不敢保證激戰之中楊恆不會出現疏忽,被他的鐵拳擊中。屆時輕則重傷動輒殞命,著實教人捏了把冷汗。   忽聽真禪一記呼喝雙拳連發摧枯拉朽,將身邊的參天古木一一轟斷撞向楊恆。   楊恆在重重巨木飛影間閃展騰挪,猶如魚翔淺底從容自若,右手使動長衫不時捲起樹幹反打真禪。兩人你來我往鬥得驚心動魄,難解難分。   看著真禪神出鬼沒的身手,楊恆灑脫飄逸的身形,眾人心頭無不是一陣唏噓。   無論對今時今日的真禪如何的反感痛恨,卻都不能抹殺他的天賦才情。這兩兄弟自幼朝夕相處同門學藝,又均都有著不堪回首的淒涼身世,本該是惺惺相惜骨肉相連,而今竟同室操戈殊死血戰,怎不教人感歎造化弄人?!   可誰都無法阻止眼前的手足相殘。南宮北斗不能,石頌霜不能,甚至作為當事者的楊恆和真禪亦同樣的無能為力!如同早在二十年前就畫定了的兩條交叉線,冥冥中已然注定他們無可避免地要在某一點上激撞,哪怕火星四濺,哪怕粉身碎骨。   所以楊恆沒有選擇退讓,更不會逃避,他要親手決斷宿命──為自己也為了兄弟!   「嗚──」又是一根直徑超過三尺的巨木勢大力沉地當頭砸到。楊恆側身揮出長衫,猛聽「鏗」地脆響,真禪掣出烏龍神盾合身劈開巨木當空斬落。   楊恆的長衫一緊,如鐵箍般縛住木身。勢如破竹的烏龍神盾竟無法劈開衣衫的束縛,被生生卡在了巨木中。   剎那間兄弟兩人的眼睛無限拉近,卻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不同意味的東西。   極短的凝滯後,真禪率先變招,騰出左拳轟向楊恆眉心。楊恆振臂抖腕,長衫甩出巨木。真禪身軀隨之一蕩,拳鋒走空。   「喀!」他的烏龍神盾切開最後一小截樹幹翻腕橫掃,如黑雲飛捲削向楊恆脖頸。   在眾人的低呼聲中,楊恆的長衫被密佈在盾面外圈的森寒鋸齒切割成片,碎散飄舞。楊恆橫身飄移避過脖頸要害,左臂上血花迸現,被割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若是他再慢上半拍,整條胳膊已然不保。   真禪面無表情,晃動烏龍神盾如影隨形削向楊恆的雙腿。楊恆左臂鮮血淋漓,幾無喘息之機,當即挺腰提氣,雙腿如被細線吊起,身形朝上斜飛,右手金芒耀眼亮出阿耨多羅劍,鏗然鏑鳴挑中盾心。   真禪靈台陡生警兆,盾面側轉避開劍鋒。耳聽「叮」地一記金石激響電光四濺,阿耨多羅劍在烏龍神盾上劃出一道淺淺印痕。   兩人的身影在半空中交錯而過,楊恆運氣封住傷口,面色稍顯蒼白地說道:「真禪,天塌下來我們一起扛!」   真禪看了眼被阿耨多羅劍劃傷的盾面,眉宇掠過抹痛惜,冷冷道:「我也塌了呢?」   楊恆凝視昔日的手足兄弟胸中感慨萬千,一字一頓回答道:「我撐你!」   真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遲了──」身軀乍起藏於盾下,烏龍神盾跌宕飛轉,盾邊鋒銳的鋸齒撕裂空氣哧哧尖嘯,斜向楊恆疾劈而至。   楊恆朗聲說道:「只要有心,永遠不遲!」雙目鎖定烏龍神盾詭異飄忽的軌跡,身軀淵渟嶽峙,右腕輕點阿耨多羅劍唰地刺出。   真禪見楊恆這一劍平鋪直敘,卻破盡自己所有的盾招變化,鋒芒無鑄直朝盾心刺到。若不收勢,以阿耨多羅劍切金斷玉的神威,不僅烏龍神盾難以保全,連帶藏在盾後的背心亦要被它洞穿。   他凜然一驚急忙側盾避讓,左拳從盾面下遽然探出,轟向楊恆胸口。   馬羆勁見狀不由譏嘲道:「我說小啞巴,你這是打哪兒學來的王八翻身拳?」   凌紅頤淡淡告誡道:「馬副壇主,真禪雖是可惡,但也不可辱及他的家門。」   馬羆勁一省自知失言,心道:「我罵這小子是王八,可不是把老少宮主一起罵了?」   說話間場中戰況較之適才已有天翻地覆的變化,換作真禪滿場遊走避實擊虛,楊恆佇立不動僅憑借阿耨多羅劍以拙破巧,以快打慢,硬是逼得對方不敢冒著烏龍神盾被傷的風險與他正面對撼。   兩人翻翻滾滾又激鬥了三十多個回合,仙劍神盾竟沒有發出一記交擊聲。楊恆越打越輕鬆自如,阿耨多羅劍隨心所欲圓轉如意,猶如蜻蜓點水一沾即走。偏偏真禪黑雲壓城排山倒海般的攻勢,就在阿耨多羅劍不經意地一點一挑間潰不成軍,連將一式盾招從頭到底流暢使完都成了奢望。   鬥到酣處猛聽「鏗」的鳴響,場中人影乍分。真禪翻身飛退落回地面,望了眼被阿耨多羅劍削斷一齒的烏龍神盾,冷笑聲道:「好公平的一戰!」左手將神盾掛上後背,右掌劈出一道狂飆,赤芒閃耀如開山巨斧般向楊恆頭頂斬落。   楊恆知他用意,阿耨多羅劍金光一閃沒入掌心,振聲清嘯道:「你劃下道來,我奉陪到底!」右手迸指催運神息,在身前憑空畫出了個金煌煌的「以」字。   「砰!」赤芒光飆,金字竟是一觸即散,各依筆畫化作四束形態各異的流光,或如鉤撈月,或如錘蹈海,又或如刀如劍縱橫睥睨,將赤芒絞得支離破碎,未及楊恆身前便散作絲絲縷縷隨風而去。   楊恆退後一步卸去餘勁,只覺左肋一陣隱隱作疼,卻是傷勢復發的徵兆。   真禪換作左掌劈出第二道赤色狂飆,招式套路和先前一模一樣,威力猶有過之。   原來這是從《魔真十誡》中參悟出的魔門失傳絕學「赤冥斧」。這「赤冥斧」翻來覆去就只幾種簡單套路,乍看不過是「力劈華山」、「橫掃千軍」之類的莊稼把式,實則大拙不工霸道之至。如若不識其中厲害,試圖閃躲避讓,往往三五個照面裡便被漫天狂捲的赤飆逼得無處藏身,終究難逃身首異處飲恨黃泉的厄運。   真禪初學乍練,只能一口氣連劈十九斧,便需調息運氣重新蓄勢。然而別說十九斧,就是九斧,用來對付哈元晟邛崍山君這等魔道著名凶頑,都有浪費之嫌!   「呼呼呼呼──」光瀾跌宕赤風咆哮,赤冥斧一浪高過一浪湧向楊恆。   楊恆施展三無漏學十六字真言緊守門戶,但在赤冥斧強悍雄霸的連續劈擊之下,他的身形被震得不住晃動朝後退步,不知不覺雙腳踏到了溪水上。   「嚓!」楊恆的衣角被斧光削去半幅,左腰迸現一溜血珠,終是被罡鋒所傷。   真禪突起揚聲跨上兩步,劈出第十一記赤冥斧,又傷到楊恆的右肩。   石頌霜的心一下子揪緊,悄悄垂手凌空攝起數枚鵝卵石。冷不丁聽見南宮北斗沉聲說道:「丫頭,把小石子給我!」   石頌霜一怔,反將手心裡的鵝卵石握得更緊,低叫道:「義父……」   南宮北斗目視戰況咧嘴一笑道:「你力氣太小,讓老子來,保管打他個透心涼!」不由分說從石頌霜手裡攥過鵝卵石,捏在指間「哢哢」轉動,嘿嘿低笑道:「楊兄弟受了多少傷,老子依葫蘆畫瓢要他原樣奉還,也算公平無欺吧?」饒是兵凶戰危,周圍眾人聞聽此言仍禁不住莞爾。   這時楊恆的十六字真言使盡,渾身浴血已整整退出十六步。真禪的嗓子裡爆出一記金屬摩擦般的刺耳呼嘯,騰空躍起雙手連發,將最後三記赤冥斧一氣劈出。   三道赤色狂飆前仆後繼,匯成磅礡斧光從河面上飛掠而過,直有石破天驚之勢。   楊恆鎮定如恆,兩腿驀地沒入水下,雙掌輕按河面,低喝道:「起!」   「嘩──」金光蕩漾,一道直徑超過三丈的渾圓水柱沖天而起,射向雲霄。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二章 彷徨   「鏗!」當三道赤冥斧狂飆破入水柱的一霎,人們便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神奇一幕。   水柱從裡往外爆出絢爛金光,絲絲寒氣撲面徹骨,剎那間化作一根巨型冰柱,將赤冥斧嚴絲合縫地封凍在內。「喀喇喇、喀喇喇──」赤冥斧猶如籠中困獸,憤怒撞擊劈斬,將冰柱撕裂開無數隙縫。   楊恆雙掌一抬按住柱底,神息運化吐出一波波金色寒光注入冰柱。冰柱飛速變粗,將赤冥斧徹底鎖死,沒了半點兒脾氣。   真禪微微色變,身軀前衝一拳擊在柱頂。冰柱哢哢脆響數聲砰然迸裂,流光溢彩如繁華怒放,映得河谷裡一片綺麗多彩。   楊恆悶哼嗆出口淤血,身子幾乎完全沉入河面,順著水勢往後漂退。   凌紅頤厲聲喝道:「真禪,你鬧夠了沒有?還不快懸崖勒馬?!」   真禪懸停空中努力平復體內奔騰肆虐的魔氣,俯首望向楊恆道:「只有打敗我,才能結束這一切!」牙齒咬破舌尖仰天噴出一蓬腥紅血霧,跟著雙手凌空揮舞抓起一把把如煙似霧的精血凝在掌心,嘶吼道:「去死吧!」   「轟隆隆!」雷聲撼天,一團團血紅的煙霧捲裹飛轉,宛若雪球般急速滾動膨脹,從真禪的掌心迸射而出,所過之處留下數十道黑暗空洞的軌跡,竟似連光也被它無情吞噬,不可一世地轟向楊恆。   然而楊恆的身影卻驟然消失在水底,同時也從真禪的視野中徹底消逝。   「!!!!」「血雷煞」鋪天蓋地轟擊在溪水裡,激起一道道血紅色的水柱。頓時溪水斷流,河床千瘡百孔遍目都是深達數丈的巨大凹坑。   可是楊恆的身影卻匪夷所思地蒸發不見,無論血雷煞揭地三尺幾乎將百多丈的河床兜底翻起,依舊尋不到他的蹤跡。   真禪自然不會天真地以為他的身軀已被血雷煞轟成了齏粉,眼看空中血霧用盡,猛地狠咬舌尖再噴出一股精血,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血雷煞澎湃如潮,已將一百五十丈的河面轟成斑斑駁駁的深壑,連帶河畔十丈之內都沒能逃過他的轟炸。   但是……楊恆的人呢?他究竟藏在了哪裡?為什麼所有人的臉上都毫無驚慌,反而像是在辛苦強忍著古怪的笑意?   真禪的心頭霍然一寒,收住血雷煞呼呼粗喘道:「真源,滾出來!」   忽聽背後傳來楊恆悠悠的笑語道:「要不要坐下來,我請你喝杯茶?」   「萬里雲天身法中的水土之遁!」真禪眼眸中迸發出一股受人嘲弄的羞惱與凶狠寒芒,回身就是一拳搗向背後。   「呼──」拳鋒走空,就見楊恆好整以暇地飄立在五丈開外,滿身剛被溪水洗清的傷口又在汩汩滲出血水,蒼白的面容泛起無法掩飾的疲憊。   他漫不經心地瞥過在身前飄散的殷紅色拳風,微笑著道:「你一定還記得,當年咱們一起受罰在藏經樓抄書的故事。整整兩個月,你和我差不多抄寫了五十多部經卷,一邊抄一邊罵明鏡大師老糊塗。」   真禪也是打累了,聽楊恆忽然說起這段往事不禁愣了愣,冷冷比劃道:「只有行將朽木的人才會懷舊。」   楊恆洒然一笑道:「你不念舊,又為何始終不願換了背上的烏龍神盾?以你如今的魔功造詣和招式套路,已不適合用它。」   真禪臉色驀轉冷厲,沙啞喘息的嗓音道:「我沒你那麼幸運,手握不世神劍!」   楊恆油然道:「人自助天助之,幸運不是與生俱來的,你該比我更懂這道理。」   真禪不耐地低哼道:「用不著你給我講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   楊恆笑道:「好,咱們不講道理。我請你讀經──」頭頂金光騰騰祭起金剛真經。   從開戰至今,他寧可拼著被真禪狂轟亂炸遍體鱗傷的巨大風險,便是要積蓄神息靜候良機,等到對方氣勢衰竭戰意受挫之際,才亮出最後的殺手!。   楊恆這樣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假如沒有傷勢羈絆,功力又在巔峰狀態,縱使真禪魔功大成,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克敵制勝。奈何形勢比人強,面對真禪咄咄逼人的猛攻,他亦只好退避三舍挫其鋒芒,精打細算著使用有限的神息。   「嗡──」滿空的佛光顫動舒展,倏然幻化作一部金煌煌的厚重經書,刺得真禪眼睛一陣發花,不由自主地低叫道:「金剛經!」   楊恆探指虛點,經頁翻動華光萬丈,金剛經首篇《法會因由分》噴薄而出,七十九字的經文幻化作一束炫目金雷轟向真禪頭頂。   真禪被眼前瑰麗壯觀的景象深深震撼,全憑本能地一拳崩出,轟打金雷。   「嗖──」金雷如水銀瀉地穿越過浩蕩洶湧的紅色拳風,倏地沒入真禪頭頂。   「呀──」真禪發出一聲悠長嘶啞的低吼,身軀猛烈搖顫,往下栽墜。   在金光沒頂的一瞬,他就像被慈悲恢弘的佛光普照,腦海裡翻捲蠢動的種種慾念和殺意如冰雪般一顆顆融化滴落,狠狠撞擊著自己的靈台。   這樣的感覺遠非春風拂面那般舒適暢快,而是充滿了魔意被撕裂消融的痛楚。那雪水滴落在靈台上,猶如強酸般腐蝕出斑駁坑窪,令他心神震盪痛不欲生。   隨著金剛真經的佛意源源不絕地湧入,他體內的魔意亦被激怒,狂暴地奮起反擊,在每個角落里拉鋸絞殺。真禪直感到自己的神經正在一條條地粉碎,連帶身軀也要被扯爛撕裂,心底埋壓的善念卻漸漸復甦,試圖與金剛佛意匯成一股,竭力打壓著肆虐瘋狂的魔意反撲。   他跌落到水裡,身軀如同篩糠般劇烈顫抖,嘴裡身不由己地發出痛苦呻吟。他的眼神變得迷亂朦朧,忽而透出凶狠暴戾的赤芒,忽而露出柔和寧靜的神光,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在經歷著什麼?   恍恍惚惚地,以往深藏的記憶浮光掠影,流淌過他被魔意掩蓋的心頭。   他想起和楊恆一起抄經的日子,和師父一同下山化緣的歲月,也想起了西門美人、司徒筠……還有自己的娘親和生父!   當記憶的齒輪轉動到楊北楚這一段時,真禪的心底突然躥升起一股冷意,痛楚地揭開了那道拚命掩藏的傷疤──   是的,他殺死了楊北楚,就在秦鶴仙的墓前,可心裡頭卻沒有一絲替母親解恨的快慰,有的只是恐懼、惶然和不知所措的失聲痛哭。   然後他機械地舉起烏龍神盾,用鋒利鋸齒對準了自己的咽喉,準備完成最終的解脫。但是有人阻止了他──那個人不僅沒有出手殺他,反而給絕望中的自己指點了一條救贖之道:只要找到被竊的軒轅心與聚元珠,就能夠喚醒楊北楚的魂魄,令其死而復活,托體重生。   於是他依照那個人的吩咐,開始了永無盡頭的逃亡之路。如喪家之犬般一路迤邐,一路血戰,終於成功寄身瓊崖山莊。   因為那個人告訴他:軒轅心和聚元珠已被天師攫取,而天師的真實身份便是司徒奇哲!所以,要想復活楊北楚,要想挽回自己的錯失,就必須擊殺司徒奇哲,奪回本該屬於滅照宮的軒轅心與聚元珠!   他照做了,誰知事情隨後的發展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料之外。但仍在堅持,只為能有峰迴路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只為能重新堂堂正正地回到雲巖宗門下。   然而上天無眼,又一次地捉弄了他。正當他一步步獲取信任,有望找到軒轅心和聚元珠下落的時候,那個人卻突然死了。   他死後,世上再無一人清楚其中的隱情,更沒有一個人能再幫他復活楊北楚!   如今這一切都晚了,都完了。他不知道存活的意義,不知道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到底是救贖還是毀滅?   「呀──」又是一聲悲痛不甘的呼吼,真禪的靈台魔意奔湧,殺機重現。   他竭力瞪大雙眼,死死注視著楊恆那已變得模糊的身影,吸氣、吐氣,奮盡全力站直身軀,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   善現啟請分、大乘正宗分……金剛經字化作的金雷不住轟入真禪的頭頂。他的身形幾乎是定格在了空中,無限緩慢地挪移向楊恆,口角溢血面目猙獰,從體內散發出濃烈的紅色霧氣。   魔意消融了又滋生,善念泯滅了又復甦。終於,在金剛真經無上佛意的感化之中,他眸中寒冷的堅冰開始慢慢融解,神情裡有了更多的猶豫與矛盾。   楊恆敏銳地感應到真禪內心細微的變化,頓時心中一喜,極力催壓所餘無幾的神息,又祭起《金剛經》中的第二十七品「無斷無滅分」。不曾想金雷乍起,楊恆即覺左胸一陣劇痛錐心,體內神息竟是在這要命時刻赫然凝滯!   「呼──」無斷無滅雷波動顫鳴,竟從真禪身側偏斜掠空融進了河水裡。   真禪被壓抑的魔意驟然抬升,魔氣歡呼雀躍滌蕩經脈,眼睛裡陡地殺機迸放,身形不由自主地加速前衝,撞向楊恆懷裡。   楊恆猝不及防,無暇調運神息重凝金雷,急忙使出一式「怒射天狼」迎拒真禪。   真禪的身形不退反進,無視楊恆迫來的掌勁,猛地翻腕掣出一柄短匕,竟似要和對方玉石俱焚。「砰」、「啪」兩聲幾乎不分先後,真禪的匕首和楊恆的北斗神掌各自精確地擊中對手右胸。   真禪鬆開刺入楊恆胸膛的短匕,「哇」地吐血飛退,身形毫不停滯趕在群雄圍攻之前掠出河谷,沒入濃密的山林深處。   他不敢停留,強壓胸口翻騰的氣血全速飛馳,兩旁參天的林木不停往後退去,視線變得模糊不堪,全憑本能避開樹木山石的遮擋御風疾飛。   殘留在體內的金剛佛意兀自鼓蕩流轉,攪得他一陣心煩,胸中像有團火在燒。   他的的身體明明遭受了重創,可整個人仍然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好似有宣洩不盡的精力迫使著自己不停地奔馳,不停地翻山越嶺去向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山林靜謐,他沒有聽到背後有追兵的動靜,可依舊不願停下風馳電掣的身形。   他已習慣了逃亡,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從一段過往逃向另一段過往。不停地逃,逃避著追殺,也逃避著自己。   終於前方再也沒有連綿起伏的群山,他筋疲力盡地一頭栽倒進枯萎的草甸裡。   乾硬的草葉摩擦著他的臉頰,在肌膚上劃開一道道血口。他感覺不到疼,只是趴在草甸裡,大口大口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從喉嚨裡嗆出淤血。   他不知道楊恆的這一記北斗神掌是否手下留情?如果是,他寧可對方情斷義絕,用盡所有的力量一掌打死自己!   還有哪種死法比倒下自己最信賴的同胞手足的掌下,來得更值得快慰?   然而他並未死去,至少現在還沒有。該做的,不該做的,他都做了。可任務還是以失敗告終,他不可能擊敗楊恆──在接受任務的時候,他已然深深明白到這點。   好在自己生來就是個失敗者,從身患啞疾被父母拋棄,到孤苦伶仃寄人籬下。這二十多年的人世經歷,徹頭徹尾便是一部用失敗書就的故事。   失敗多了,也就無所謂失敗。因為對於一個近乎對自己絕望了的人而言,成功了才是怪事。譬如眼下,最後的一絲期冀亦終於破滅,隨著楊惟儼的死,隨著決絕的短匕刺出,一同灰飛煙滅。   奇怪的是,昏沉沉的腦海裡卻不斷響起楊恆的話音,讓他即死的心仍不甘寂滅。   ──「我信得過你,你卻信不過我。」「天塌下來我們一起扛!」「我撐你!」   他討厭這聲音,喋喋不休讓他有哭的衝動,而記憶裡卻早就忘了淚水的鹹濕滋味。   他艱難地翻過身,胸口斷折的骨頭刺得肺葉一陣收緊抽搐,卻看見了廣袤的天空。   天沒有塌,但他真的倒了。他不曉得,一個親手殺死自己生父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做楊恆的兄弟,還有什麼資格當明燈大師的徒弟?!   愧疚、懊喪、苦痛、不忿……慘烈的心緒噬咬著他被金剛真經喚起的那一縷良知。在魔功大幅消退之際,他也得以回首這段彷徨無助的日子。   漸漸地,漸漸地,眼皮越來越沉,他就在草甸深處昏睡了過去。也不知夢裡見到了什麼,慢慢從緊閉的眼角溢出一顆冰涼的淚珠。   ◇◇◇◇   又過了許多個時辰,真禪突然被震耳欲聾的雷聲驚醒。他睜開眼睛,一道金綠色的電光直刺雙目,天空中亂雲紛飛電閃雷鳴,肆虐的狂風席捲過曠野,吹得枯草瑟瑟搖擺,如瘋舞的銀蛇。   「嘩──」滂沱大雨驟然落下,頃刻間幽暗的曠野就被綠色的雨霧完全吞噬。   冰冷的雨珠濺落在真禪的身上,透著絲絲寒意,讓他原本已僵硬的身軀更加難受。   他卻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舒展開四肢任由綠色的雨珠滴落在衣發上,沖刷去滿身的血污,卻洗不去心底的傷痕。   在昏死的這段時間裡,「懾仙玦」的靈力自動流轉,悄無聲息地替他修復著體內創傷,只是渾身依然軟綿綿地毫無力氣,胸口也疼得厲害。   他就這麼一直躺著,看著雨勢變大變狂,看著雷電劈開黑沉沉的天幕,用猙厲的寒光蹂躪著大地。忽地,真禪覺得自己便似身旁的那一根根枯草,隨風擺動無力左右自己的命運,在彷徨的雨夜裡忐忑無助地等待命運的裁決。   忽然,他的視線瞧見了從泥濘中顯露出的一段堅忍不拔的草根。它深深地扎進土壤,若非雨水的沖洗旁人根本無法看到。不論風有多大,雨有多狂,它都會緊緊抓住大地絕不鬆手。哪怕裸露在地表的草葉被電劈碎,被雷打焦,等到來年春天這裡仍會綠草成茵滿目蓯蓉。   真禪出神地望著那截草根,不自禁地伸出顫抖地手,輕輕撫摸上它。一陣亮綠的電光照耀在他的臉上,依稀可見唇角泛起的一抹溫暖笑意。   足足四個時辰後,雷雨停歇,東方天際微露魚肚白。真禪吸納了整夜的天地精氣,精神漸有好轉,內心裡卻不願就此離開這片廣闊無垠的草甸,便繼續在此逗留療傷,直至一個月後體內傷勢盡數痊癒。   這時候真禪的心裡再次生出躊躇。按道理任務即已失敗,他無非剩下兩種選擇:要麼不棄不餒繼續挑戰楊恆;要麼回去覆命。   很顯然楊恆的強大是自己短時間內無法超越的。真禪相信交給自己這項任務的人,亦同樣明白這一點。與其說那人是抱著楊恆負傷趁火打劫的僥倖,還不如說是對自己又一次不著痕跡的考驗與試煉。   所以不管怎麼說,試煉的結果已經出來。真禪相信對方會滿意自己交出的答卷。除非,他是想借刀殺人,讓自己死在滅照宮群雄的亂刃之下。   故此如今最正確的選擇便是回返來時的地方,在沉默與積蓄中等待。   經過在草甸療傷的這段日子,他的魔功又有神乎其神的精進,赫然突破了魔真十誡第七層的「天之寂」,從而達到了一個令自己也瞠目結舌的新境界。   所以他還是要回去,不僅僅是司徒筠的翹首以盼,更是命運的使然。   在離開草甸之前,他小心翼翼地連根帶泥挖起了一株枯黃的小草,珍而重之地收藏進了自己的懷裡,猛然感到自己也許還應該再見一見她。   當下真禪御起烏龍神盾向南緩行,一路無話即日抵達桐柏山中。他不曉得西門美人是不是在家。如果她在的話,真禪也只想遠遠地偷偷地看上一眼,只為確定伊人安然無恙。可內心深處,真禪卻明白自己不該也沒資格這麼做,卻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下久已沸騰的衝動。   雖然從未到過桐柏山,但他不止一次聽西門美人提起過自己的住處。   「翻過武聖崗,沿著一條綠盈盈的小河往西走,就能看到右首山坳裡種著的兩排高大柏樹。順著柏樹當中的碎石小路再走上一段,你就能看到我家的石府了。」   她翻來覆去的說,他就翻來覆去的聽,直到耳朵裡磨出繭來,心裡卻是甜蜜蜜的。   儘管西門美人每次說起的時候,都裝出漫不經心的模樣,可真禪卻在心裡偷笑──刁蠻霸道的西門大小姐分明是放不下架子,才想出這法子來請自己登門作客。   此刻,真禪便站在了兩排高大柏樹的盡頭,望著虛掩的石府門戶猶豫不決。   天色漸漸變暗,他終於下定決心,舉步走向石府。石府外有桐柏雙怪設下的結界禁制,但已難不倒今日的真禪。他輕而易舉地破了禁制,推開石門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府中。   寂靜的石府裡不見人影,真禪的心不禁跳得厲害。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潛蹤匿跡往右側的石道裡行去。當西門美人的閨房赫然映入眼簾的那一刻,真禪才發現自己將她的一言一語記得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牢固。   閨房外侍立著兩個婢女,真禪不費吹灰之力將她們點昏過去。   他舒展神息,探測了下屋裡的情景,輕輕推開房門。登時,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鼻而至,嗆得他差點打了個噴嚏。   他急忙忍住,心頭不由一驚,飄身潛入了屋中。屋裡紅燭高燒,簾幕低垂,隱約看見西門美人躺在床榻上正自熟睡。   真禪忐忑地走向床邊,掀起簾帳一角,就見西門美人的俏臉清瘦憔悴佈滿綠氣,肌膚上凝結成一層薄薄的幽綠色冰霜,已被天霜劫折磨得不成人形。   真禪的心痛楚地悸動,慢慢吐了口郁氣,伸出手顫抖而遲疑地貼向她的面頰。   觸手冰涼,真禪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西門美人一無所覺,兀自深陷昏迷。   藉著燭光,真禪發現睡夢中的她嘴唇微微在動,發出極低的聲音,不知在說什麼。   他禁不住俯身將耳朵湊近她的唇邊,斷斷續續聽到的卻是:「小淫僧……我恨你!」   真禪的身軀立時如遭電擊,僵硬地抬起,臉色似喜似悲無限落寞。   驀然他在床角坐下,眼裡閃過一道決意的電芒,右手探入被褥握住西門美人冰冷的皓腕,默運神息將懾仙玦的靈力流轉輸出,注入她的經脈。   一炷香過後,西門美人的肌膚上升起淡淡青煙,綠霜開始逐漸融化。   真禪的面孔赤紅,源源不絕地催出懾仙玦靈力,雙目須臾不離地凝視著西門美人。   忽然她的睫毛微顫,一下睜開了眼睛,脫口叫道:「小淫僧!」   真禪吃了驚,正欲措詞回應,孰料西門美人癡癡望向自己的目光裡卻流露出失落之色,幽幽歎道:「我又在做夢了──」   真禪心口一熱,低聲說道:「不是夢,是真的──我來看你了。」   西門美人的眼睛一下子瞪到最大,呆呆瞧著真禪囁嚅道:「你、你會說話了?」旋即自嘲地淒然一笑道:「真是的,這是在夢裡,啞巴開口也不稀奇。」   真禪內心苦楚,險些就想抱起西門美人,告訴她這不是夢,真的是自己來了!   但轉念之間,他又頹然放棄,暗道:「她清醒後又能如何?我終究是要走的,何必再去毀滅她美好的夢境?」   想到這裡,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是啊,是夢──很美的夢。」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三章 絕路   西門美人身上的寒霜漸漸化去,她的體內也徐徐地生出了暖意。   她以為自己尚在夢中,伸手另一隻手握住了真禪的胳膊。真禪的身軀輕輕一震,卻沒有掙脫。西門美人舒心地微笑道:「還是夢裡的你最乖,最聽話。」   真禪再也克制不住,猛地將她的嬌軀緊緊摟入懷中,滾燙的嘴唇深印在她的櫻桃小口上,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擁吻著夢境裡的她。   西門美人的身子先是一僵,繼而不顧一切地熱烈回應,越發相信這是一個夢。   許久之後真禪強壓與她合體交歡的熾烈魔意刺激,將嘴唇移向西門美人的耳邊,喘息著說道:「我在夢裡求你件事,你要答應!」   西門美人滿面桃紅情難自己,嬌喘道:「一百件,一千件我都會答應你!」   真禪一咬牙,低聲道:「如果有一天你恨透了我,對我絕望到極點,就殺了我。不要猶豫,不要手軟,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解脫。」   說罷不理會西門美人駭異的眼神,將吳道祖設在自己身上的命門傳音入密給她。   突然背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西門望夫婦見愛女的閨房屋門洞開,婢女倒地,便是有外敵入侵。兩人驚怒交集,高呼道:「美美!」   真禪的心一震,知道該是離去的時候了。他戀戀不捨地吻過西門美人的櫻唇,低語道:「美美,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的話……」   「砰!」西門望眼見一個黑衣男子摟住西門美人施以輕薄,不由火冒三丈,重重一拳擊在了真禪的烏龍神盾上。   真禪的身子一抖,運功化去西門望開碑裂石的拳勁,放開西門美人的嬌軀,回轉過身抓住對方再次轟來的鐵拳,沙啞道:「是我!」   不必他說,西門望也從烏龍神盾上認出真禪。可不認得還好,認出後他更是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破口大罵道:「小啞巴,都是你害得美美!」掄拳欲打,卻被真禪的五指捏得紋絲不動,掙了幾次都無法脫出。   真禪望著西門望憤怒的醜臉,心裡湧起一縷傷感,卻立即警醒道:「我這是怎麼了?」甩手將他推出數丈,漠然道:「西門府主,你殺不了我的。」側身掠過目瞪口呆的東門顰,身影似鬼魅般消失在門外的石道裡。   西門望怒吼拔斧,不意右手酸麻失去知覺,魔斧噹啷墜地濺得火星四散。   正覺驚駭羞怒之際,忽聽西門美人呆呆問道:「爹爹,你也到我的夢裡來了?」   西門望一愣,望著愛女癡癡的病容,胸中怒火全消,不由得頹然一聲歎息道:「王八羔子,這是誰造的孽?」   東門顰如夢初醒,問道:「師兄,要不要把那小啞巴追回來?」   「追個屁!」西門望沮喪地低罵道:「這小啞巴怎會開口說話了?」扭頭望望空蕩蕩的石道,回思方才交手瞬間仍是心有餘悸。   這時候真禪早已出了石府,御起烏龍神盾快逾飛電向東疾馳。他的嘴唇在出血,卻是被自己的牙齒在無意識中狠狠咬破。熱乎乎的血絲滲入舌尖,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皮囊包裹的行屍走肉。但是沒人知道,他已感覺不出這血絲的鹹濕味道。   他夜以繼日地駕馭烏龍神盾急速飛行,當旭日東昇時已能遙遙望見汪洋大海。   他的心情稍稍好受了點兒,也是覺得有些累了,便減緩了飛行的速度。   中午過後前方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座荒涼海島,孤零零地坐落在碧波萬頃的海天之間。真禪收住烏龍神盾改以御風飛行,飄落在島上。   他剛凝定身形,就聽一聲喜悅的歡呼道:「真禪!」跟著司徒筠火熱的嬌軀便從喬木林裡撲入到他的懷中。   真禪輕擁司徒筠的纖腰,與她並肩往林中的一排小木屋行去。   回到兩人的小窩裡,不理司徒筠嬌癡的盤問,真禪粗蠻地將她抱上床榻,瘋狂地翻雲覆雨直至兩人筋疲力盡。   風雨過後,司徒筠望著滿是淤青痕印的如雪肌膚,久久沒有說話。   她不是第一次承受真禪如此粗暴的鞭撻,卻知道每次他要這麼做時,心裡一定藏著難言的痛楚,所以才會藉著她的胴體盡情發洩。   於是一次次她痛苦地懷疑起與真禪的婚姻,不知道這個每晚睡在自己枕邊的男子,究竟是真的愛她,還是僅僅把她當做洩慾的工具?   然而每每午夜夢迴,望見真禪在盤坐運功時臉上不自禁露出的傷痛之色,司徒筠便又在憐惜中釋然。何況,如今他已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能信任,她還能相信誰?   她輕撫著真禪堅實發亮的胸膛,終於開口問道:「你去哪裡了?」   真禪神情迷茫,思緒像是飄忽在極遠的地方,過了很久才回答道:「殺人!」   司徒筠一驚,醒悟到了丈夫變得暴躁粗蠻的原因,問道:「是什麼人?」   真禪閉起了眼睛,緩緩道:「楊恆──你該不會忘了他的名字。」   司徒筠嬌軀劇顫,澀聲道:「是他?!」一下子,她積鬱在心中的所有的不滿都冰融雪消,胸口柔情激盪,深吻在他的胸膛上,低低道:「他死了麼?」   真禪緊閉著眼,略嫌不耐煩地回答道:「他要是死了,我還能活著回來?」而後自知失言,翻身壓住司徒筠沉聲道:「但也只差一點兒,我就能殺了他。」   司徒筠被真禪壓得透不過氣,輕喘道:「不要緊,下次你一定能成功。只要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下次,還要有下次麼?」真禪心底一陣躁動,猛地封住司徒筠的櫻唇,開始了新一輪的搏殺,腦海裡卻依舊揮之不去楊恆右胸血肉模糊的情景。   幾番巫山雲雨後,司徒筠力不能支沉沉睡去。真禪穿衣下床,悄然走出小木屋。他穿過喬木林的另一頭,沿著峽谷走了半頓飯的工夫,前面是座碧波蕩漾的水潭。   真禪在潭邊停留了會兒,確定四周無人,飄身沉入水中。秋水微寒,他一直下潛到了潭底,而後走到一堆雜亂無章的褐色岩石當中。   一團白光升騰,下一刻他已來到奇幻的秘境之中。那是一座巨大的古堡,門窗外白光洩入,看不到任何景物。底層的大廳裡空無一人,只佇立著一座橢圓形的祭壇往外散發著霧濛濛的微光。   真禪駕輕就熟地走過大廳,沿著廳後的石梯登上二樓。在與祭壇相應的位置上,有一座汩汩沸騰的血池。就像城鎮裡常見的浴池,靠著池邊有一圈人靜靜地盤膝坐在血紅色的沸水裡,如同雕像般對真禪的到來不聞不問。   真禪上到了三樓,站在過道盡頭一扇關閉的銅門外安靜地守候。   很快銅門緩緩開啟,真禪邁步走入門後的密室裡。密室很大,到處都是世所罕見的珍稀藥材和各色鼎爐器具。一個衣著樸素的老者背對銅門,將手中銀針一根根扎入平躺在面前竹榻上的中年男子身上,語氣溫和地說道:「你回來了?」   真禪的目光悄悄瞥過那個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回答道:「我失敗了。」   老者歎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他要你這麼做是強人所難。你的傷都好了麼?」   「好了,」真禪換作啞語道:「我想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老者沒有回頭,緩緩道:「你這次傷得不輕,足足花了一個月才完全恢復。不妨多休息些日子,也好陪陪筠兒。不過──」   他的話鋒一轉,不經意地問道:「那多出的一天你去了哪裡?」   真禪一凜,反問道:「你一直在跟蹤我,那又何必多問?」   老者搖頭道:「那天在草甸中,我趁你昏睡查驗過傷勢,便先一步回島。至於半個月的療傷期限,是我根據你的傷勢度算出來。我想自己應該沒算錯吧?」   真禪點點頭,毫無隱瞞地比劃道:「我去看望了西門美人。」   老者苦笑聲道:「果然如此。我早該料到,你中了楊恆的金剛真經後,魔心大損功力消退,諸般雜念便不可抑制地泛起。換作受傷之前,你是絕不會想到前往桐柏山的,我說的對不對?」   真禪心頭猛震,這才明白到自己連日來心神不寧,屢屢思及往事的根由竟還是出在了楊恆的金剛真經上。進一步地,他醒悟到了楊恆的良苦用心。   老者見真禪不說話,便道:「要是讓吳島主獲悉此事,一定會動搖他對你的信心。」   真禪亦恢復鎮定,冷漠地笑了笑用手語道:「我猜你不會告訴他。」   老者道:「的確,我沒有必要告訴他。因為他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你已親身驗證了楊惟儼的死訊,這比殺死楊恆更重要──他始終懷疑,你是奉了楊惟儼的密令,假借楊北楚之死故意投到瓊崖山莊!」   真禪臉上波瀾不驚,比劃道:「那他更應該知道,楊北楚是真的死了!」   老者淡然一笑道:「否則,他又豈會信任你,將你引來這裡?」   真禪道:「有一件事我疑惑很久,你可以不必回答──司徒奇哲是不是死了?」   老者沉默片刻,徐徐道:「你這麼說也不完全對。真正的司徒奇哲早在幾十年前就已死了,而如今的司徒奇哲只不過是被吳島主將元神重新收回,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復活,就如同那日你和司徒筠離開鳳凰島時所見的那樣。」   「謝謝,」真禪無動於衷地說道:「我想請你幫忙。上次你只是封印了我的味覺和嗅覺,這回我希望能將自己的聽力和痛感一併封印。」   老者似乎沉吟了半晌才悠悠道:「你要考慮清楚。一旦這麼做了,不僅再也聽不到這世上的任何聲響,肌膚也無法再感受到任何的觸覺。因為隨同你的痛感一起消失的,還有你剛剛還曾體驗過的快感。」   真禪滿不在乎地一笑,沙啞道:「我考慮好了,只需留下我的一雙眼睛,就夠了。」   說話時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楊恆的那句話語:「如果那個決定足以影響你的未來,別讓自己只數到三!」但事實上,他已數過三千,真的數過了三千。   老者放下手中的銀針,沉靜說道:「既然這樣,你就到樓上去!」   真禪微微欠身以示謝意,將手輕按在胸前,最後感受了一次懷中的枯草柔韌。   ◇◇◇◇   目送真禪上樓後,老者走出密室,逕自來到古堡的底層,舉步邁上祭壇。   過了一小會兒,祭壇上霧光漸漸變亮,化作一道扁平的青色光柱。老者佇立在光柱前,瞑目低吟,聲音透過光柱傳向了千里之外的另一端。   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光柱中浮現出一道窈窕嬌柔的倩影,雖然受到光霧晃動的影響看不甚清少女的容貌,但那空靈脫俗的仙氣卻已鋪面而來。   然而這種影像並不可逆,換而言之對面的少女根本無法看到老者的真容。她所見到的,僅僅是一個浮現在青色光柱裡的漆黑人影,和如迷一樣的嗓音。   「小夜,你出關已經六天了吧?」老者的語氣柔和,一如祖父般慈靄,緩緩道:「恭喜你參悟了『靈玄心境』的第七層境界。你的修煉進度遠遠出乎我的預料之外。也許不久的將來,你會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個修成靈玄九境的不世奇才。」   光柱中的少女──小夜,同樣在注視著老者的身影,但如同從前一樣,她能看到的永遠只是條黑色的輪廓。不知為何,每次聽到老者慈祥關愛的話音,她都忍不住生出一睹其真容的強烈念頭。儘管她知道,老者不可能滿足自己的這點請求。   「師尊,」她恭謹地問道:「這次我可以看見您的眼睛嗎?」   老者微笑道:「我說過,只要你能修煉到靈玄第七境,就可以看到。」話音落處,小夜面前那道青色光柱裡亮起了老者的雙目,深邃而慈和,便如她從對方嗓音裡所感受的一樣,卻非埋藏在心底的那絲期冀。   她的明眸不自覺地閃過一抹失落,垂落眼瞼道:「您的眼睛比我想像中的還亮。」   老者仿似洞徹到小夜的心思,含笑道:「我答應過你,當修煉到靈玄第九境時,你就能見到端木神醫。相信這一天已經為時不遠。」   小夜點點頭,說道:「我明白,就請師尊傳授靈玄第八境的心法要訣。」   老者搖頭道:「不急,你先去辦一件事。等事情辦妥後,再來修煉第八境的心法。」   小夜怔了怔,意識到三年多來,這還是師尊第一次交代自己外出辦事。   老者說道:「此事頗有風險,但你是最適合的人選。另外,我會暗中派人保護。」   「請師尊吩咐。」小夜詫異過後,心裡反有一絲欣喜。畢竟三年多了,她未曾離開過蓬萊島半步,也許這次能有機會見到父親和姐姐,還有……那個他。   「你立即點齊蓬萊劍派所有高手,即日起程趕往樓蘭。」老者吩咐道:「如果不出所料,至尊堡近日必有大難。我要你襄助厲青原,化解這場災劫。」   「是,師尊。」小夜垂手應道,心底不由泛起微微漣漪。   厲青原的名字,她自不陌生,由此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姐姐,想到了楊恆。   三年多了,他們還好麼?在這與世隔絕的海外仙島上,她惟一能做的事便是修煉再修煉,直至達成師尊期望中的目標。   雖說已是蓬萊劍派的掌門人,可掛名這麼久,卻從未正兒八經的處理過一樁門中事務。所有的事情都由幾位長老分擔,而她就在這座密閉的大殿裡,對著祭壇上浮現的老者黑影,度過本該如花般絢爛的青春年華。   幸好,還有小雪的陪伴。這頭偶然得自崑崙山中的玩伴,如今赫然長成為一條超逾一丈八尺通體銀光閃閃的威武冰龍。   現在,它就蜷縮在她的腳邊,將身軀收縮到只有三尺長,呼呼地酣睡著。   「帶上為師送你的神器,說不定它會幫你大忙。」老者的聲音再次傳來,「如果可能,我希望你邀請厲青原來蓬萊作客,相信他不會拒絕。」   小夜一愣,不明所以地望向光柱中的黑影。然而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卻沒有透露出絲毫的相關信息。她略作遲疑,問道:「弟子該怎樣向他開口?」   「這是你的事了,必要時不妨使些手段,哪怕把他綁來都成。」老者微笑道:「越快越好,帶他到這裡來見我。但事先不要告訴他,就當是給厲青原一個驚喜吧。」   小夜困惑地望著老者,答應道:「我會盡力辦到。」   「你會辦到的,我能預見。」老者似乎非常滿意小夜的表現,悠然道:「就像許多年前,我已預見到了你的存在,預見到了蓬萊劍派日後的種種變故。這一次,我預見到的便是你樓蘭之行的凱旋而歸。」   「多謝師尊鼓勵。」小夜不會忘記,這老者對於蓬萊劍派而言,還有一個更加神秘尊崇的名號──「天語師」。她恭敬地應道:「弟子定當不負所托。」   「去吧,」老者的上半部臉龐忽然從黑影裡亮起,慈和道:「我等你帶他回來──」   正當小夜心頭劇震,想仔細看清楚師尊那半幅廬山真面時,光柱裡的黑影倏地隱沒,只剩下餘音在空曠的大殿裡久久迴盪。小夜面對光柱怔怔出神良久,才抱起腳邊的小雪緩緩走下祭壇。身後的光霧漸漸黯淡,大殿裡又恢復到之前的幽暗中。   她並未像往常那樣回到修煉專用的後殿,而是徑直向緊閉的殿門走去。   她的胸中心潮澎湃,不斷回想著天語師的話語。她彷彿都聽懂了每一句,可細細一想,每一句話的背後都隱藏著深意,卻是自己無法理解的。   樓蘭會有什麼樣的劫難,為什麼師尊要見厲青原?這些疑惑,老者都沒有點透,就像故意留下的謎題,要自己到了樓蘭才能一一解開。   不覺她已走到殿門後,伸手握住了冰涼的門閂,但不知在這門外,迎接自己的會是怎樣的風景?微一停頓後,她抬手撤下門閂,打開了緊閉了三年之久的殿門。一簾清冷玉華洩入殿內,門外樹影重重樓閣靜立,正是深夜。   小夜深深吸了一口拂面而來的清涼海風,目光已穿越暗綠色的夜幕,跨過茫茫大海,投向萬里之外的遠方。那裡有她的親人,有她的牽掛,還有樓蘭至尊堡……   ◇◇◇◇   樓蘭,至尊堡。一輪發紅的血月悄然升上中天,從淡渺的綠霧後灑下清冷玉華。   樓蘭劍派的長老權抗鼎繞過還閃著油燈光亮的心寂佛堂,來到後院外的一座小土堆前。土堆上多了一個墳頭,厲問鼎的衣冠塚便坐落於此。   當然,非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會選在深更半夜裡前來,畢竟這不是拜祭的好時候。   但權抗鼎此刻卻有非來不可的苦衷。因為他來見一個人,一個守在衣冠塚前幾近兩個月的青年人──現今的樓蘭劍派掌門人,厲青原。   他站在土堆下,目光微抬便看到了如石像般跪坐在厲問鼎墓碑前的厲青原。   望著厲青原挺直的跪姿,權扛鼎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兩個月快了,厲青原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跪在墳前,進入冥思之境從未甦醒過。   起初大夥兒只當他是心傷過度,很快就能恢復過來。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眾人期待的「恢復」始終沒有到來。厲青原就似和膝蓋下的那片黃土較上了勁兒,不管颳風下雨雷鳴電閃,都不會挪動一下身子,甚至連眼睛都未曾眨動一下。   於是樓蘭劍派所有的擔子都壓在了權抗鼎的肩膀上。自從林拒鼎離奇慘死後,他赫然已成至尊堡的二號人物。眼見厲青原高高掛起,整日對著厲問鼎的衣冠塚發怔入神,直教人擔心不已。他又是苦惱又是無奈,只能焦頭爛額地奔前忙後。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無量天照霍然而至。至尊堡兩個月裡接連遭受數度劫難,大批的弟子不幸傷亡,原本的樓蘭九鼎在厲問鼎、林拒鼎和費拔鼎相繼謝世後,又倒下了褚扛鼎、周鑄鼎,只餘下自己和另外三位長老苦苦支撐危局。   倘若單是這些,權抗鼎也就任勞任怨地替厲青原擔待了。可惜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封來自天山神會宗的書函,徹底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那是一封神會宗宗主殷長空親筆落款的戰書,在權抗鼎的桌案上已擱了三天。   這三天裡他沒有一刻感覺好過,與另外三位長老密商數次,除了加緊佈防邀約人手外,當務之急自是請出厲青原主持大局。   所以三天裡他不知跑過了多少次心寂佛堂後的這座小土堆,而今夜已再不能等。   他一咬牙走上小土堆,來到厲青原的身後,躬身道:「少掌門──」   沒有出乎意料之外,厲青原毫無反應。於是權抗鼎提高了音量,再次喚道:「少掌門──」然後一次又一次,直至他運足丹田之氣,將聲音送入厲青原的耳朵裡,這位樓蘭劍派的少掌門依舊是穩坐釣魚台。   權抗鼎終於按捺不住心頭的焦灼和憤怒,伸手拍向厲青原的肩膀道:「少──」   不料指尖剛剛碰觸到厲青原肩頭的衣衫,頓感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從他體內迸發而出,將權抗鼎偌大的身軀凌空拋起,翻落到小土堆下。   權抗鼎穩住身形,呆呆地望著恍若不覺的厲青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身後傳來厲夫人的嗓音道:「權三哥,青原此刻是喚不醒的。」   「嫂夫人──」權抗鼎回頭施禮,苦笑道:「明天殷長空就要登門挑戰了。」   厲夫人神情寧靜,注視著愛子的背影,幽幽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權抗鼎欲言又止,愣了老半天後猛一跺腳,大步流星的離去。   厲夫人兀自凝望厲青原的背影怔怔不語,仿似並未察覺權抗鼎已然走遠。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四章 槍神   日上三竿,熾烈的陽光蒸得小土堆直冒熱氣。已經一個多月沒下雨了,乾裂的土地在飢渴中喘息,可連吹過的風都是滾燙的。   雖然樓蘭地處西域,往年三五個月沒有一滴雨也屬正常。可自從無量天照蒞臨後,卻連這乾旱也變得反常。入秋後太陽越發毒辣,天空中漂浮的雲彩非但沒能遮擋陽光的直射,反而像一面面翠綠色的銅鏡,烤得地上直髮焦。   莊稼已經絕收,牲口的飲水也成了問題。可人們除了仰頭痛罵賊老天外,惟一能做的卻還是燒香求神,指望龍王爺能降下一場及時雨。   或許是蒼生的求告終於感動了上蒼,廣闊無垠的天幕上忽然湧動出一團團墨綠色的濃雲,剎那遮蔽了惱人的烈日。接著,從沙漠那邊吹來的狂風捲裹著濃烈的沙土吞沒了廣袤的戈壁與綠洲,天色瞬間變得昏暗無光,白晝如夜。   對於所有這些天氣的變化厲青原渾然不覺,兀自忘我地沉浸在道虛篇的神妙天地裡,如醉如癡地汲取著點點滴滴的明悟,再將它們化作哺育道心成長的能量。   他已在厲問鼎的衣冠塚前整整靜修了六十七天,沒有起過一次身,更沒有與人說過一句話。但這並不代表他未曾感覺到權抗鼎的到來與離去,更不代表他忽略了厲夫人已在小土堆下默默陪了自己一宿。   然而此刻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中斷他向天道巔峰發起的衝擊。他就像一艘鼓足雲帆的扁舟,乘風破浪徜徉在不可思議的天道浩海之上。那風推動著、引領著,使他不能停也不想停,惟有不斷地向前、再向前,直至彼岸。   無疑這風的力量來源於父親的猝死,更是來源於他和吳道祖之間電光石火的一戰。三十餘年的自負與驕傲,都在吳道祖的左手一擋與右手一抓中粉碎,卻也令他清醒地意識到──要想擊敗吳道祖替父報仇,就必須站上天道的峰頂!   「嘩──」大雨傾盆灑落,將厲青原孤傲的身影籠罩在一團濛濛水霧裡。   晶瑩的綠色雨點劈劈啪啪地滴落,漸漸滲入了他的青衫裡。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滲入了他古銅色的肌膚中。   不止是雨點,還有吹來的風,揚起的沙……幾乎所有碰觸到他身子的物事,無論有形的無形,都匪夷所思地被吸納進了厲青原的體內。   這些驚人的變化自然無法逃過厲夫人的眼睛。她驚異地發現,厲青原的肌膚慢慢起了變異,先是有一層淡淡的青光從體內散發出來脈脈流動,而後凝結成一縷縷濃密的絲光,如同春蠶作繭,將他的身軀逐漸包裹了起來。   她的修為雖然遠談不上頂尖,但拜吳道祖為師在先,嫁厲問鼎為妻在後,數十年來耳聞目染,無一不是正魔兩道的頂尖絕學,見聞之廣博恕不遜色於當世大家。   很快她便醒悟到,兒子正在進行一次脫胎換骨的蛻變。任何一點驚擾,都會令他功虧一簣甚而走火入魔。但這個過程需要多長的時間,厲夫人心裡卻沒有底。   正在這時,樓蘭九鼎之一的趙封鼎匆匆而來,低聲道:「夫人,神會宗的人已到至尊堡外,權三哥正率人出迎,特命我前來探視少掌門。」   厲夫人的心一緊,卻絲毫沒有表露在臉上,不置可否道:「我知道了。」   趙封鼎看了眼小土堆上的厲青原,問道:「少掌門何時能夠甦醒?」   「他一直都醒著,」厲夫人淡淡道:「只是絕不能被打擾。」   趙封鼎苦笑道:「那可如何是好?殷長空兵臨城下,指名道姓要約戰少掌門,大夥兒還等他出面主持大局。何況神會宗來意不善,稍後定有場惡戰,青原他……」   厲夫人搖搖頭,不讓趙封鼎繼續往下說,沉聲道:「你不必說了,就煩勞權三哥設法拖住殷長空。只要能撐到青原破關而出,神會宗便不足畏。」   趙封鼎傻了眼,很想再問厲夫人:需要大夥兒撐到幾時?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面色凝重道:「夫人,您是知道的:厲大哥不幸仙逝,樓蘭又遭無量天劫,如今少掌門又是這般情形,大夥兒群龍無首人心渙散,我也不敢保證能頂過神會宗的這一劫。只是師門恩重如山,今時今日趙某惟有以死相報!」說罷向厲夫人抱拳一禮,冒著狂風豪雨往外堡走去。   厲夫人望著趙封鼎頗顯悲涼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心頭五味雜陳。   從嫁入至尊堡的那一天起,她的內心深處始終沒有把這裡當做自己真正的家。   她的魂,她的心都留在了過去,留在了鳳凰島。樓蘭劍派如日中天也好,衰敗隕落也罷,本是與她毫不相干。   但隨著厲問鼎的去世和厲青原的繼位,她的心態也在潛意識裡發生了改變。   如今的樓蘭劍派,是兒子的。任何人想毀滅它,奪走它,便是死也要抗爭。   她聽得出權抗鼎、趙封鼎等人言語中的心灰意冷以及對兒子的不滿。但她無法苛責這些位樓蘭劍派的元老人物,畢竟兒子將來還要依靠他們撐起至尊堡的基業。   當然所有這些的前提是:樓蘭劍派必須巋然不倒,熬過這段最為艱難的日子。   驀地她有所決斷,揚聲喚道:「趙五哥,請你等一等!」   趙封鼎身形一頓,回過頭來問道:「不知嫂夫人還有何吩咐?」   厲夫人凝望著已被蠶絲般的青色光縷層層疊疊包裹起來的兒子,緩緩道:「你留在這裡,加強周圍防範,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青原。」   趙封鼎的眼裡流露出一絲失望,不甘道:「可殷長空那裡──」   「我去會會殷長空。」厲夫人打斷他的話道:「五哥,青原就拜託給你了。」   「夫人?」趙封鼎愕然看著厲夫人,無法相信纖弱如她怎能擋得住來勢洶洶的殷長空?慨然道:「還是你守著少掌門,小弟拚死也不會讓殷長空踏進至尊堡半步!」   「你留下!」厲夫人邁步走向趙封鼎,神情堅毅而令人無法抗拒,「我去,是代問鼎代青原出戰,如此才不會冷了大夥兒的心。」   趙封鼎怔怔目送厲夫人遠去,半晌後才醒過神來,急忙調派弟子封鎖周邊。   這頭剛剛忙定,趙封鼎便聽心寂佛堂東北方向傳來一聲慘叫。他心頭一凜道:「是清平?」跟著警訊響起,在滂沱大雨中聽來異常刺耳。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煙霧般的黃色身影穿過心寂佛堂外的密林,以肉眼幾乎難以鎖定的速度直撲小土堆上的厲青原。   趙封鼎掣動七節鎖喉槍騰身而起,槍尖抖出數朵真假難辨的炫目光花,挑向黃影的咽喉。那黃影被迫剎住去勢,左手五指戟張抓向槍柄。趙封鼎振腕呼喝,七節鎖喉槍由剛化柔橫掃黃影的腰際。   「呼──」黃影驀地從腰部斷開,化作上下兩截避過七節鎖喉槍,左爪直插趙封鼎面門。趙封鼎招式用老,本能地身軀後仰拍出左掌。   「哧──」黃影的左爪驟然下沉,劃開趙封鼎的胸襟,再往右閃讓過掌風,兩截分開的魅影重新合於一處。   這時守備在心寂佛堂四周的十餘名樓蘭劍派弟子聞訊趕來,各持魔兵攻向黃影。   耳聽慘叫怒吼之聲不絕於耳,只在趙封鼎低頭打量胸口抓痕的工夫,便有三名弟子倒下。他驚怒交集,喝令道:「閃到一旁,讓我來!」抖動槍花擰身再上。   「竟是苗疆魅怪!」直到這會兒他方始看清楚黃影的臉面,卻是個從未見過陌生老者,不由納悶道:「樓蘭和苗疆一北一南從無瓜葛,這老魅怎會突然來襲?莫非,他是受了殷長空的指使前來刺殺少掌門?」高聲喝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黃影喈喈獰笑道:「老夫南天君!」右手撥開七節鎖喉槍,與趙封鼎斗作一團。   轉眼間一人一魅交手十餘個照面,突聽小土堆上傳來嗶啵嗶啵的爆響。   趙封鼎以為又生變故,趕忙用眼角餘光望去。只見厲青原身外包裹的青色光縷不斷往外膨脹開裂,冒出滾滾濃煙卻是匯成一束筆直向上。   就在他微一走神的當口,南天君的身影遽然化為一道黃煙欺至近前。   趙封鼎大吃一驚,急運左掌拍出。但覺眼前黃影一晃,一股冰涼的霧氣已貼了上來,如旋風般繞著他的身子「嗚嗚」飛轉,所過之處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儘是被南天君十指撕裂開的血口。   趙封鼎怒聲大吼,七節鎖喉槍往胸前回掃。南天君哈哈一笑揚身而起,「砰」地悶響槍桿擊中趙封鼎的胸口,打得他口吐鮮血往後軟倒。   一旁的樓蘭眾弟子悲憤交加,玩命般衝向南天君。南天君手起爪落連殺兩人,破開一條血路直奔小土堆。趙封鼎大驚失色,撫胸叫道:「截住他!」   南天君縱聲笑道:「別擔心,老夫不過是想請厲掌門作客幾日──」說著話凌空掠上小土堆,探出左爪從裂開的青色光縷間穿過,抓向厲青原道:「跟我走吧!」   話音未落,他的臉上猛然現出驚駭之色,一條左臂劇烈顫動「哧哧」冒起黃煙,彷彿遇到了某種極為可怖的事情,嘶聲叫道:「你──」   「轟──」蠶繭般的青色光團應聲爆碎,從裡迸射出不可逼視的寒光,竟將南天君從頭到腳完全封凍。那寒氣卷挾著青色的強光往四周擴散,波及到十數丈外的趙封鼎等人。眾人頓感全身如墜冰窖,手腳一霎裡凍僵麻木,紛紛往外拋飛。   不知過了多久,光瀾徐徐褪淡,可怕的寒氣亦隨風飄散。眾人逐漸恢復過來,驚訝地發現厲青原修長的身影正佇立在墳塚前,雙目中的青色神光由強轉柔,最後隱沒在漆黑的眼眸裡。   「喀喇喇──」冰雕似的南天君渾身迸裂,碎成一塊塊的青色寒冰,散落一地。   「要是能再多給我兩個時辰……」厲青原望了眼南天君殘碎的肢體,搖了搖頭收起內心的一絲遺憾,走下小土堆來到趙封鼎的身前。   趙封鼎的胸骨已被自己的七節鎖喉槍打折,身上橫一道豎一道全是觸目驚心的血口,倒在心腹弟子的懷裡奄奄一息道:「青原──」   「趙叔,別說話。」厲青原俯身將左掌輕按在趙封鼎的胸口,指尖青光熠熠注入他的體內。趙封鼎頓感一股甘泉般溫潤的清流在體內蕩漾開來,斷裂的胸骨自動復位,傷痛大為緩解,不由精神一振道:「快,夫人已出堡迎戰殷長空!」   「我知道。」厲青原神情泰然自若,直等到真氣在趙封鼎體內運轉了一周天後,他才撤回左掌道:「趙叔,你先回府休息。」   趙封鼎察覺到厲青原傳入自己體內的真氣雄渾醇厚竟不亞於其父厲問鼎,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歡喜,喘息道:「沒想到殷長空如此卑鄙。青原,這次定不可放過他!」   「我知道。」厲青原的回答還是這三個字,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就像三月裡的雨帶著絲春寒料峭的涼意。   ◇◇◇◇   雨勢愈來愈大,四周的景物模糊而朦朧,綠濛濛的水汽瀰漫在山野間。   殷長空背負「倉央古劍」佇立在至尊堡前,對面站著的是厲夫人。很明顯,對方並不打算請自己進堡敘話,更不可能備下茶點款待這群來自天山的不速之客。   殷長空本也不指望會被樓蘭劍派的門人敲鑼打鼓迎入至尊堡,畢竟戰書已在四天前發出。但在堡外站了這麼久,卻遲遲不見樓蘭劍派新任掌門人厲青原的蹤影,仍不免令他生出一縷備受怠慢的羞惱。   多少年來樓蘭劍派就似一頭酣睡在神會宗身側的餓虎,使得殷長空沒有一刻敢稍加懈怠。隨著厲問鼎的暴亡,紮在背脊上多年的疾刺終於被拔除,往後的西域無疑將是神會宗一枝獨大。   即使沒有蝶幽兒的密令,殷長空也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只是心裡面多多少少會有點兒不舒服地想到:自己是否又成了這小妖女的棋子?   但他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假如沒有蝶青炎和蝶幽兒,自己很可能什麼都不是。並且內心深處隱藏了八十多年的,對那個人的恐懼,也令他別無選擇地倒向蝶幽兒。   所以,於公於私他都必須活捉厲青原,平滅樓蘭劍派!   望著眼前的中年美婦,殷長空的耐心比剛才對著權抗鼎的時候要好些──柔弱的模樣,謙和的話語,還有眉宇間隱藏的未亡人的哀怨,都使他無法將敵意與殺機宣洩在這樣一個小女子身上。   所以他依舊耐著性子道:「厲夫人,倘若令郎再不露面,老夫只好登門相請了!」   厲夫人幽幽一聲歎息道:「殷掌門,您是仙林翹楚正道泰斗,素來德高望重舉世共欽,卻為何要和我們孤兒寡母過不去?若是先夫在世時有什麼得罪貴宗的地方,妾身便代他向殷掌門謝罪了──」說著盈盈躬身一禮。   殷長空措手不及,乾咳聲道:「夫人言重了。對厲掌門的慘死,老夫也深感遺憾。奈何自古以來正道魔門勢不兩立,大義之下亦由不得老夫徇私。」   厲夫人面色慼然,說道:「莫非殷掌門果真要將我們母子趕淨殺絕方肯罷休?」   殷長空望著厲夫人幽怨淒婉的清秀玉容,無端地胸口發酸,差點脫口道:「我豈會殺你們?」話到嘴邊陡地心頭劇震,醒悟道:「不好,她竟是在用媚功蠱惑老夫的神智。我一念之仁卻險些著了道兒!」不由又驚又惱,急忙抱元守一澄清靈台,這才破了厲夫人的詭異媚功,面色一沉道:「夫人,莫要逼我對你動手!」   厲夫人見殷長空目爆精光,情知自己暗施的惑神媚功已被他破解,心頭微凜道:「既然如此,賤妾便代犬子青原,向殷掌門討教一二!」   身後的權抗鼎聞言吃了一驚,心中的怨氣頓時消散,叫道:「夫人,不可!」   厲夫人恍若未聞,掣出一條青色緞帶圈饒在手道:「殷掌門,請賜教!」   殷長空始料不及,心下大犯躊躇。他倒不會怕了厲夫人,只是對方終究是一介女流,以自己顯赫尊崇的身份委實勝之不武。但如果避而不戰,更會惹人譏嘲。   他略作沉吟後,緩緩點頭道:「也罷,老夫便以一雙肉掌領教高明。」   正在這時至尊堡上如春雷綻動,傳來一記清嘯道:「殷長空!」   殷長空心神震撼,不由自主仰臉向嘯聲響起的方向凝目望去。但見至尊堡的黑石城牆上,厲青原手握青冥魔槍傲然屹立,風暴雨狂衣袂翻飛,猶如天神下凡威風凜凜不可一世,那雙冷邃明亮的眼睛神光暗蘊直透自己的心底。   沒等他反應過來,厲青原騰身而起如青龍出淵矯矯橫空,雙臂一振青冥魔槍寒聲喝道:「看槍!」槍鋒青芒暴漲一往無前,破開漫天飄揚的雨幕直射殷長空胸膛。   殷長空一時為厲青原強大無匹的氣勢所奪,下意識地退步拔劍,向上封架。   狂風、大雨、嘯音,以及樓蘭劍派數百弟子興奮欣喜的歡呼喝彩,匯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龐大氣勢,盡皆凝鑄在一尺七分的槍鋒之上,化作石破天驚的雷霆一擊,與殷長空的倉央古劍狹路相逢,激撞出奪目光花。   「鏗!」殷長空竟卸不去青冥魔槍上湧來的磅礡氣勁,仙劍下垂,步履踉蹌往後退閃,驚駭莫名道:「這小子怎會變得如此強悍?」   厲青原借倉央古劍回彈之力揚起青冥魔槍,居高臨下又是一記勢大力沉的劈擊。   殷長空避讓不得,只能施展出本門絕技「天演八訣」,倉央古劍算準青冥魔槍的來勢向槍尖上挑去,試圖以輕靈圓轉之力化解去厲青原的凌厲劈擊。   「鏗!」又是一記金石激響,青冥魔槍毫無花巧敲擊在倉央古劍之上。   殷長空正欲使用暗勁將槍鋒推偏,孰知對方的魔槍黏住劍刃驟然急旋。自己催出的暗勁非但沒能推開槍鋒,反而被一股從青冥魔槍中湧來的潛力帶動起來,猶如漩渦般飛轉不已,加速催動倉央古劍跟著槍勢飛快轉動。   就見一青一黃兩道華光在空中交織飛舞,畫出一道道渾圓光輪,晃得眾人幾乎睜不開眼睛。殷長空幾次想脫開青冥魔槍,卻均都心有餘而力不足。到後來倉央古劍近乎失控,身不由己地隨著魔槍飛旋,直欲脫手飛出。   「靈轉魔訣!」殷長空失聲叫道,被真氣催青的臉龐上冷汗涔涔滲出。   但他不愧是正道泰斗級人物,當即全力側身拍出左掌,轉守為攻以解危局。   厲青原全然不理會殷長空拍來的左掌,青冥魔槍驟地一收一撥。殷長空的倉央古劍收勢不住,兀自在急轉不休,卻被青冥魔槍順勢側擊在劍刃上,「叮」地脆響撒手飛出,直衝上大雨滂沱的幽暗雲空。   「砰!」殷長空的左掌擊中厲青原小腹,感覺卻像打在了一團鼓脹的氣囊上。這才發現對方的左袖不偏不倚垂蕩在身前,將自己裂雲崩石的掌力化去大半。   厲青原悶哼退身,青冥魔槍往前遞送,鋒芒直迫殷長空咽喉。   殷長空不及攝取倉央古劍,急運苦修了百餘年的精純功力,抬掌拍擊。   「啪!」掌力擊打在槍桿上竟是一空,厲青原的雙手趁勢甩槍。青冥魔槍遽然翻轉,槍尾砸向殷長空頭頂。   殷長空右掌拍空反將自己震得氣血翻騰,忙起左手抓向砸落的槍尾。   好似投懷送抱般,槍尾被殷長空的左手一抓一個准。然而他的靈台感應到的卻是不祥的警兆,耳聽厲青原一聲低喝道:「看槍!」右手反擰卸下槍尖,合身撞向殷長空的懷裡。「噗!」在殷長空右掌回防的同時,冰寒的槍尖刺入他的小腹,從後腰透出。厲青原拔出槍尖,左手握住甩出的槍桿,一抖一拔從殷長空的手掌裡抽出,身形如一卷青雲飄退數丈,唇角的一絲淤血緩緩溢出。   殷長空神色發木,身子挺立在暴風雨裡,對身後同門的悲呼驚叫置若罔聞。   他低眼看著洞開的小腹,喉結滾動了兩下,嘶啞道:「你用的是什麼槍法?」   厲青原將槍尖裝回,矗槍注視殷長空淡淡道:「槍法無名。」   道隱無名,故槍法無名。這道理他已懂得,可惜倒在青冥魔槍下的不是吳道祖。   殷長空滿是不甘地笑了笑,微弱的聲音道:「我錯了,你比厲問鼎還強──」身子緩緩軟倒進趕至的任長峽懷中。「嗡」地一聲,倉央古劍終於墜落,斜插進泥濘的地裡劍鋒兀自不住地顫動。   四周人聲寂滅,連樓蘭劍派的弟子都忘記了為這場不可思議的勝利歡呼雀躍,齊齊傻愣愣地望著場中的厲青原,猶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過了許久,神會宗的弟子終於回過神來,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悲憤怒吼,紛紛掣動仙劍湧上前來。那邊權抗鼎見狀,亦率領門下弟子亮出魔刃迎上前去。   厲青原漠然屹立在湍流中心,看著雙目發紅蜂擁而來的神會宗弟子,緩緩道:「你本不必死,卻不該派遣苗疆魅怪來刺殺我。」   「苗疆魅怪?」殷長空愣了愣,黯滅的眼眸中亮起了迴光返照的神采,諱莫如深地一笑道:「長峽,我們回天山去……」   任長峽愕然道:「師兄?」卻不明白殷長空已從厲青原的話語中,有所醒悟。   他勉力維續著最後一口真元,低聲道:「不要做無謂犧牲,回山!」   任長峽雖然大惑不解,但無法違抗殷長空臨終前的命令,強壓憤怒頷首道:「是!」   殷長空心頭一鬆,吃力地睜大眼睛仰望瓢潑灑落的雨珠,慢慢嚥下最後一口氣。   「師兄!」任長峽悲痛欲絕,緊抱著殷長空的屍首大聲呼叫。殷長空毫無反應,只是嘴角還凝固著那抹奇異的笑容。   厲青原左臂一擺,攔阻住權抗鼎等人,輕聲道:「讓他們走。」   於是,在一眾樓蘭弟子虎視眈眈的目送下,任長峽收斂起殷長空的遺體,率領遠道而來的神會宗門人默默離去,逐漸消失在淒迷的風雨中。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五章 妖魅   接連幾天至尊堡上下都是喜氣洋洋。儘管大雨斷斷續續,但絲毫不能沖淡眾人心中的喜悅。從厲青原擊殺神會宗宗主殷長空的震撼一幕裡,大夥兒又看到了樓蘭劍派中興的希望。對他數月以來坐守衣冠塚不問世事的牢騷也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更不去擔心神會宗隨之而來的復仇。   但厲青原的臉上卻絲毫未見得意與張揚,甚至比往日表現得更為低調寡言。   雖然已經出關,並且受到了數百弟子乃至樓蘭劍派長老耆宿們心悅誠服的敬仰與推崇,他還是習慣於獨自坐在從前的書齋裡,看看書寫寫字,將門中事務完全交託給權抗鼎等人掌管。   他不知道這些日子裡「槍神」的美譽已不脛而走;正如傳頌這美譽的人不知道,其實他的內心深處並不願做這個樓蘭劍派的掌門人。   現在,他最想幹的也是始終在迴避的一件事,便是前往黃山始信峰探望石頌霜。   但屢屢地猶豫,又換來縷縷的抑鬱。他隱約預感到,此刻的石頌霜未必還在黃山,也許她正和楊恆比翼雙飛,又或攜手去了東崑崙。   每每觸及於此,他的心就會愈發地落寞空虛,只能用痛楚的思念來填補三年間記憶的空白。父親走了,母親又歸隱心寂佛堂,當權抗鼎等人用敬畏交加的目光看著他時,厲青原心底卻升起更濃烈的孤獨感。   他的自尊與驕傲,不允許自己像個沒奶吃的孩子般,委屈不服地去質問石頌霜。但他卻不能阻止日益強烈的寂寞與思念。   每到這時候,他都會將門關起,從書架上取出那幅五年前即已完成的畫,將卷軸平鋪在桌案上,對著畫中人默默出神。   ──不是因為寂寞才想你,而是因為想你才寂寞。   忽然他抬起頭,看到樓蘭九鼎之一的應抱鼎疾步走進小院裡,神色頗是凝重。   厲青原收起卷軸,就聽應抱鼎在門外喚道:「掌門!」   厲青原撤下門閂,將應抱鼎迎入書齋,問道:「九叔,出了什麼事?」   應抱鼎歎了口氣道:「的確出事了。有人在至尊堡外發現了本門兩名弟子巡夜的屍首,現已運回堡中。都是一擊斃命,被人吸乾了體內精血。」   厲青原的目光閃了閃,將卷軸放回書架上,沉靜道:「等我看過了再說。」   兩人來到九州殿內,兩名遇害弟子的屍首被安放在擔架上,並排陳列在大殿中央。   權抗鼎等樓蘭劍派宿老俱都聞訊趕至,連還在療傷的趙封鼎等人亦被軟轎抬來。   厲青原鎮定自若地走到兩具屍首前俯下身子,只見這兩名弟子的咽喉處都有被類似犬牙噬咬的血痕,乾癟的身體經過一夜雨水的淋濕浸泡腫脹起來,面目表情痛苦而驚恐。在他們的衣衫上,各有血水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卻已被雨水沖刷得模糊褪淡,難以辨認。   「是『血債血償,滿門盡絕──』」權抗鼎的語音隱含怒意,在厲青原身旁低聲道:「應該是衝著前幾日的事來的。」   厲青原搖搖頭道:「神會宗自詡名門正派,門下弟子都不會吸人精血的邪功。」   趙封鼎目光一閃道:「莫非是苗疆南天君的同黨來替他復仇?」   「還記得我對殷長空說出南天君的事後,他臉上流露出的奇怪表情麼?」厲青原徐徐道:「我懷疑他事先未必知情。」   權抗鼎凜然道:「如果南天君並非受了殷長空的指使,他又為何要行刺於你?」   厲青原正欲回答,卻似忽然留意到了什麼,劍眉微微一蹙道:「給我把匕首。」   權抗鼎不明所以,將自己珍藏多年的魔兵利器「宰路刃」遞給了厲青原。   厲青原接過一尺三分長通體碧綠的宰路刃,低聲道:「都退開到三丈外。」左腿跪地,手握短刀慢慢劃開其中一具屍首的胸膛。   正當眾人驚詫莫名之際,猛聽「嗚」地一聲,從那屍首被剖開的胸口中冒出一大團綠汪汪的物事,迅速向四周散開。   厲青原早有防備,左掌吐出一蓬青!如天羅地網般將這團綠汪汪的物事罩住。   「苗疆綠影蠱!」趙封鼎驚聲叫道。也難怪他如此吃驚,這綠影蠱體積微小毒性霸烈,尋常人被盯上一口若無解藥不出三個時辰便會全身潰爛一命嗚呼。   如眼前這一大團的綠影蠱,數量只怕不下兩三千之眾。若是它們晚上從屍體鑽出來四處肆虐,不到明早樓蘭至尊堡即已成為一座死城!   說話間厲青原已運陽剛真氣將數千隻綠影蠱煉化成煙,大殿裡頓時瀰漫開刺鼻的腥臭。他照方抓藥,又將隱藏在另一具屍首裡的綠影蠱處理了,這才輕吐一口氣站起身來說道:「將屍首火化,即刻掩埋。」   權抗鼎心有餘悸道:「好歹毒的手段。天妃一死,苗疆魑魅魍魎便無法無天了!」   厲青原將宰路刃還給權抗鼎,淡淡道:「所有巡山弟子撤回內堡,嚴防各處水源。」   權抗鼎恨恨道:「血債血償,滿門盡絕──嘿嘿,我倒要看看是誰滅誰的門!」   ◇◇◇◇   入夜後雨勢稍緩,至尊堡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所有崗哨的人手都比平日多出一倍。人人同仇敵愾,靜候苗疆魑魅魍魎來襲。   此刻惟有心寂佛堂中依舊是寧靜祥和,照例傳來清脆悅耳的聲聲木魚。   厲青原收起油布雨傘走入佛堂,躬身向跪坐在蒲團上的厲夫人請安道:「娘親!」   厲夫人放下木魚槌,說道:「青原,你也是來勸我搬回山河樓的?」   厲青原道:「相比這裡,山河樓要安全許多。萬一有強敵來犯,我也能及時照應。」   厲夫人不以為意道:「不必了,我就在這兒陪伴你爹爹。」   厲青原道:「我已在爹爹的衣冠塚周圍布下法陣,娘親盡可放心。」   厲夫人避而不答,幽幽道:「青原,你雖然嘴裡從未說過,但心中卻念念不忘要殺死吳道祖為問鼎報仇雪恨,是麼?」   厲青原許久地沉默不語,就聽厲夫人道:「父仇不報,枉為人子──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不過你必須答應我,在為娘有生之年絕不向吳道祖尋仇。」   厲青原不自禁地捏緊傘柄,沉聲問道:「為什麼?」   厲夫人背對兒子,極力用平淡的口氣回答道:「你不是他的對手,只會白送性命。」   厲青原敏銳察覺到母親有什麼事瞞著自己,追問道:「為什麼是在你有生之年?」   厲夫人淒然一笑,卻不虞會被厲青原看見,緩緩道:「到那時你自會明白。」   厲青原的心頭像是被壓了一塊沉重的鉛石,低低道:「因為他曾經是你的師傅?」   「他不止是我的師傅,更是你的父親,兒子!」厲夫人心中痛苦地吶喊,卻驟地語音轉冷道:「青原,莫非你信不過娘親?」   厲青原又是半晌沒有開口,左手慢慢鬆開傘柄,回答道:「娘親,你可知我的心願?我要你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看見吳道祖授首償命,以慰爹爹在天之靈!」   厲夫人的心劇烈震顫,不敢讓兒子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直感無比的虛弱與無助,幽幽道:「孩子,別幹傻事。娘親只有你了……」   兩人陷入靜默之中,只聽見外面沙沙的雨聲,誰也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什麼?   突然尖銳的警訊劃破了雨夜,從至尊堡十餘處地方同時響起了喊殺聲。   「砰!」虛掩的房門被一團黑乎乎的物事撞開,淒厲的風雨隨即席捲進佛堂。   那物事落在地上分成兩爿,竟是一具被人活生生從中間撕裂開的樓蘭弟子屍體。   厲青原望了眼慘不忍睹的屍首,沒有回頭。他的眸中掠過一縷冰冷的殺意,對正從門外闊步闖入的巨漢淡然說道:「滾出去,我不想再佛堂裡殺人。」   那巨漢身高接近兩丈,面貌兇惡膀闊腰圓,渾身長滿黑毛,乍一看活像是從深山老林裡跑出來的野熊。他左手握著一柄鮮血淋漓的魔錐,獰笑道:「放屁!」邁開大步,舉起魔錐扎向厲青原背心。   厲青原擰腰側身,用油布傘在魔錐上一壓一推。巨漢立足不住,蹬蹬蹬往後倒退。   厲青原撐開傘面撞向巨漢。巨漢自恃神力過人,卻被厲青原震退數步,不由惱羞成怒,爆吼揮拳轟打在傘面上。   「砰!」缽大的鐵拳擊在傘面上渾不著力,十成的拳勁倒有九成落在了空處,油布傘應聲爆裂。巨漢剎勢不住,身軀前衝眼睜睜看著厲青原的大漠孤煙掌結結實實拍中自己的面門。   他一聲大吼頭骨碎裂飛跌到佛堂外的泥濘中,迷迷糊糊看到厲青原緩步行來。   「我說過,不在佛堂裡殺人。」厲青原彎下腰,將手裡半截傘柄插入巨漢堅實的胸膛中,眼中沒有一絲憐憫。   「青原,」厲夫人走出佛堂注視著斷氣的巨漢道:「此人好似苗疆山怪。」   聽著雨夜中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厲青原不置可否道:「我先送娘親去山河樓。」   厲夫人搖頭道:「你不必管我,男兒當以大事為重,快去吧!」   厲青原躬身一禮,騰身越過佛堂外的圍牆,朝著打鬥聲最為激烈的藏寶閣掠去。   激戰在至尊堡每一個角落兇猛地展開,黑暗裡也不曉得到底來了多少魑魅魍魎。他們神出鬼沒,各自挑揀感興趣的獵物下手,老弱婦孺一概不肯放過,頃刻間將至尊堡變作了偌大的殺戮場。   樓蘭劍派弟子奮起反擊,倚靠著堡中地勢與法陣禁制和苗疆旱敵殊死周旋。可對方投毒放蠱,偷襲暗殺百無禁忌,甚而利用手無寸鐵的老弱和遭遇天劫命懸一線的傷員作為暗器,肆無忌憚地擲向對手。   短短一頓飯的工夫,內外兩堡已倒下上百具屍體,大多卻是尋常雜役又或門中弟子的親屬。而苗疆魑魅魍魎也被殺死十數人,戰況愈發慘烈凶險。   忽然雨夜裡傳來飄渺悠揚的琴音,穿透震耳欲聾的呼喝打鬥聲,飄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裡。像是接到不可抗拒的御旨綸音,魑魅魍魎似潮水般地退出至尊堡,迅速隱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中。   眾人俱感錯愕,聆聽著隨風飄送而來的琴音,望著滿地屍首恍若夢中。   權抗鼎隱約猜到,魑魅魍魎的突然退去必定和這突如其來的琴音大有干係。但那彈琴之人是敵是友,卻教人無從捉摸。他正想請示厲青原是否要派出人手追尋琴音來源,才察覺到適才一直和自己並肩作戰的掌門人業已悄然離去。不一刻,那琴音也戛然而止,沒了聲息。   這時候厲青原正向至尊堡外西南面的一片沙丘御風行去。這沙丘距離至尊堡足有三十里遠,然而琴音卻正是從此處發出,穿越風雨清晰地迴盪在至尊堡中。   遠遠地厲青原就看到一位銀髮披肩嬌艷絕倫的花裳少女端坐在沙丘頂上,雙手輕按橫擱在膝頭的朱紅古琴,正櫻唇含笑望向自己。   在這少女的身後,邛崍山君束手侍立神情恭敬,全無往日囂張的氣焰。   「幽兒姑娘,」厲青原在沙丘下止步,詫異道:「怎麼會是你?」   「為什麼不會是我?」蝶幽兒輕撫琴弦,神情嬌俏道:「你是楊大哥的摯交好友,又是祁連近鄰,小妹焉能坐視不理?」   「楊恆的摯交好友?」厲青原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將自己和楊恆相提並論,緩緩搖頭道:「我和他遠談不上摯交。」   「那便是情敵咯?」蝶幽兒狡黠地笑笑,說道:「那我更該幫你了。」   厲青原一怔,但他素來沉穩峻默,不喜向人刨根問底,只淡淡道:「多謝。」   「這琴──」蝶幽兒覺察到厲青原的視線正飄落在朱紅古琴上,便道:「是天妃娘娘的遺物,有通玄懾靈之能,專用以號令苗疆高手。琴聲一起,魑魅魍魎莫敢不從。可惜小妹琴技淺陋,倒教厲大哥和樓蘭諸公見笑了。」   厲青原尚不知天妃遇害的詳情,更不願妄自猜測朱紅古琴的來路,只是心中預感蝶幽兒出手襄助之事絕非表面看來那般簡單。在對方真實來意未明之前,他也不願多說什麼,只頷首道:「原來如此。」   蝶幽兒對厲青原的冷淡和戒備佯作不覺,語音平和地問道:「厲大哥,你可知殷長空和南天君等人是受了誰人指使?」   厲青原心頭微凜,靜待蝶幽兒自行說出答案。蝶幽兒卻話鋒一轉道:「喪父之痛小妹感同身受,這才是我願助你的真正原因。當年,家母也是為此人以卑鄙手段害死,含恨九泉至今不得昭雪。」   厲青原腦海裡靈光乍現,問道:「你是說,這一切全都出自吳道祖的指使?」   蝶幽兒道:「小妹手中並無真憑實據,不敢輕易斷言。但環顧天下,能夠驅策殷長空和苗疆魑魅魍魎攻襲樓蘭劍派的,屈指可數。偏偏這些人裡,似乎只有吳道祖和厲大哥有著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   厲青原聞言反而平靜了下來,說道:「不知幽兒姑娘有何見教?」   蝶幽兒神情一肅,緩聲道:「父母血仇,不共戴天。小妹願與厲大哥共誅此梟!」   厲青原靜靜聽完,說道:「幽兒姑娘的好意厲某心領,卻不想假手旁人。」   蝶幽兒微微一愣,沒想到厲青原會斷然拒絕與自己聯手對付吳道祖的提議,勸解道:「厲大哥勇氣可嘉,但要殺吳道祖非你獨自一人力所能及。」   厲青原唇角泛起一抹譏誚,說道:「那也總好過與虎謀皮。」   蝶幽兒心頭凜然,輕蹙秀眉道:「厲大哥何出此言,莫非對小妹的誠意心存疑慮?」   厲青原凝視蝶幽兒純真無邪的臉蛋,冷然道:「那日在東海之上,吳道祖本可一掌將我殺死,卻並未下手。時隔數月,他何以不惜大費周章,先後調動神會宗與苗疆兩路人馬進襲樓蘭?幽兒姑娘,你很聰明,但要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蝶幽兒不料厲青原居然從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裡便覺察出了破綻。她原本想嫁禍吳道祖,好進一步激起厲青原的仇恨之念,從而感念援手之恩答應與自己聯手合作。未曾想畫蛇添足,恰恰是從這點令厲青原動了疑心。   厲青原登時感應到蝶幽兒瞬息間的心理變化,一聲長嘯掣出青冥魔槍執握右手,槍鋒嗡嗡激顫遙指對方眉心,一字一頓道:「誠如姑娘所言:血債血償!」   蝶幽兒暗叫聲糟糕道:「這下我可弄巧成拙了,不僅沒能拉攏厲青原,反激得他拔槍相向。」念及於此咯咯一笑道:「就算不是吳道祖,也未必是我呀?」   厲青原也是一笑,但笑容裡的意味卻和蝶幽兒大相逕庭,充滿了鄙夷和敵意,回答道:「若非知情人,豈能胸有成竹地斷定殷長空和南天君並非一路,而是同受人驅策?更不可能知曉苗疆魑魅夜襲樓蘭,並非是為南天君報仇!否則昨夜遇害的本門弟子屍首上,就不會出現『血債血償,滿門盡絕』的惡語詛咒!」   蝶幽兒歎了口氣道:「厲大哥,我還是小看了你。早知如此,又何苦耍這些沒用手段?」心裡頭泛起一絲計謀穿幫的羞惱。   厲青原冷笑聲,直言不諱道:「那是因為你醉心於一切盡在掌控的快感,卻將旁人的性命視若螻蟻,肆意踐踏!」身形飛起橫槍掃蕩,千百顆豆點大的雨珠被罡風催動,化作漫天星芒激射向蝶幽兒。   蝶幽兒輕撥琴弦,迷濛的雨幕急遽凝縮,幻化成一層綠色屏障橫亙身前。   「砰!」兩股巨力迎空相撞,雨點如珍珠般迸濺開來。厲青原魔槍一點,襲向蝶幽兒眉心。蝶幽兒暗自訝異道:「這傢伙好厲害的眼力!」纖手再拂琴弦,飆射出七道紅色刀芒,「叮叮叮」劈擊在青冥魔槍上。   那旁邛崍山君自知修為遠遜蝶、厲二人,空遭池魚之殃,急忙遠遠避到沙丘下。   厲青原連攻幾次,均被蝶幽兒用朱弦古琴擋回,始終無法迫近到五丈之內。   眼瞧著久攻不下,厲青原展動青冥魔槍,施出厲問鼎生前最為得意的樓蘭劍派絕技「九轉青花刃」,九團絢麗光花迎風怒綻,層次飛舞,轟向蝶幽兒。   蝶幽兒亮出奇魔花,銀光暴漲倏然放大二十餘倍,將九團光刃鑄成的青花盡數吸納進花心消融不見,冷冷說道:「厲大哥,你太讓我失望了。」言罷雙眸合起,眉心陡地亮起一簇心狀銀芒,一道渾圓光束勃然噴發,罩向厲青原。   厲青原見蝶幽兒輕而易舉便用奇魔花收去了九轉青花刃,顯然修為尚勝己一籌。他心下暗凜,青冥魔槍抖動如輪,激射出犀利狂飆刺向軒轅神光。   「啪啪啪!」狂飆擊打在軒轅神光上直似蚍蜉撼樹,紛紛爆碎成青煙飄飛。   厲青原沒想到軒轅神光竟是如此厲害,欲待變招閃避已然不及,猛感眼前一陣強光刺目景物消失,身軀已被直徑超過三丈的銀白光柱牢牢罩定。   剎那間靈台震盪元神悸動,似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寒力量強行抽離,要衝破頭頂脫出肉身。他的神智瞬時變得模糊,意識也仿似被沒頂的寒意徹底凍僵,全身肌膚「絲絲」冒煙破裂,似蛻皮般疼痛錐心。   「啊──」厲青原仰天大吼,苦苦守住元神不被抽空,奮盡全力擲出青冥魔槍。   青冥魔槍艱難地破開磅礡雄渾的滔天光瀾,卻是越飛越慢,終於凝定在蝶幽兒身前三丈遠的空中,就如同被凍結在了光柱裡一樣。   蝶幽兒對厲青原能夠抵擋軒轅神光這麼久仍未釋出元神,亦是頗為詫異,尋思道:「這傢伙的修為只怕比楊大哥與我初次見面時還要高些,難怪敢向我出手。」   然而厲青原終究不是吳道祖,更沒有太昊鼓這樣的不世神器用以化解軒轅神光霸道無倫的攝元力量。很快他的肌膚完全變成妖異的銀白色,開裂的傷口汩汩冒出銀紅色的鮮血。頭頂青氣蒸騰,體內元神在軒轅神光不可抵擋的強力抽取下瀕臨失守,就像一條狂暴的怒龍不停地衝擊華蓋。   千鈞一髮之際,厲青原陡地想起自己誤服活死人丹,元神避入煉仙鐲修行道虛神功的經歷。事已至此他也別無選擇,當機立斷強引元神,趕在靈台潰崩前的最後一刻渡入煉仙鐲中。   蝶幽兒立生感應,不由低咦一聲仔細打量厲青原。只見他頭頂本已漸漸凝鑄成形的青氣驀地回捲,沒入體內沒了消息。無論自己如何催動軒轅神光加以攝取,都再也覺察不到對方的元神存在。   但厲青原此舉不啻是飲鴆止渴,失去元神守持的肉軀暴露在軒轅神光的照耀下,徹底喪失抵禦能力,用不了多久便要灰飛煙滅。   忽然東南方向的天際遙遙傳來一聲雄壯龍吟,一束銀芒風馳電掣轉眼間由遠至近,飛掠到沙丘上空。   蝶幽兒不由一怔,抬眼望去只見一條將近兩丈長的崑崙冰龍排雲破空矯矯飛騰,龍背上端坐著一位明眸皓齒清麗無雙的綠衣少女,隱約見得甚是眼熟。   就在她思想那少女來歷之際,崑崙冰龍突然加速俯衝,一頭撞進軒轅神光中。   這一人一龍竟似絲毫不懼軒轅神光橫行霸道的攫元之力,那少女彎身探出纖手攬住厲青原後腰,駕馭冰龍對穿過光柱掠入雨幕,居然是毫髮未傷。   見此情景,蝶幽兒暗自驚異道:「這怎麼可能?」掣動奇魔花祭起斬天裂。   少女左手將厲青原攬抱到身前坐穩,右手輕揚祭出一面繪有六十四卦象的黑色長幡,將疾劈而至的銀色巨刃捲裹在內哧哧煉化。   蝶幽兒腦海靈光一閃,終於記起了這綠衣少女的名字,不自禁地低咦道:「小夜?」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六章 朱琴   小夜端坐在崑崙冰龍上深吸了口氣,不染纖塵的靈台神息汩汩流轉而出,漸漸平復下體內的劇痛,兀自感到肌膚像結冰了似的往裡滲透可怖的寒意。   她恍然醒悟到,天語師傳授給自己的「靈玄心境」正是克制軒轅神光的無上神功。   當她衝入銀白光柱時,靈台宛若磐石般將元神封閉在內,不管迫入體內的軒轅神光怎樣衝擊劫掠,都無法破開靈台攫取到自己的元神。不僅如此,她還能夠分出一部餘力照顧到座下的小雪,令它亦不至於迷失在光柱照耀中。   三年多的光陰裡,她近乎無休無眠日益苦修的靈玄心境終於在這一刻發揮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威力。或許,這些人裡並不包括自己的師尊──一切盡在他的意料與掌控中。就如自己不早不晚,偏偏趕在厲青原被軒轅神光罩定,命懸一線的當口御龍現身,將他救下。   可惜她的神息還很微弱,不足以徹底治癒厲青原被軒轅神光重創的傷勢。作為修煉靈玄心境所獲的意外饋贈,小夜神息的淵源與特質與楊恆、真禪、蝶幽兒等人有著雲泥之別。甚而也不同於天賦異稟的祭魔族人。   她的神息無法透出身體,凝聚體外的天地精氣,更不可能發動遠程攻擊又或近身防禦,惟一的好處便是以最神奇的效力醫治體內的傷勢。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除了擁有靈玄心境的神力庇護外,她仍是三年多前的那個小夜。任何一個劍仙級的高手,都能輕而易舉地將她擊敗。   好在天語師早就想到了這點,所以特意賜給了她一面「玄陰河圖幡」。全靠著這面玄幡,她才能躲過蝶幽兒的斬天裂劈擊,安然無恙地救出了厲青原。   小夜的左手輕按厲青原腰間,神息汩汩綿綿流入體內,先是止住流血,而後開始慢慢修復他受損的身體機能。   厲青原的元神緩緩退回體內,就覺得體內有一股溫潤的神息流動,雖不甚雄厚,但柔和精純令人如沐春風。不僅外傷在迅速收口,連遭受重創的五臟六腑和各處經脈也漸漸恢復過來,重煥勃勃生機。   他不禁大感訝異,側臉回望道:「小夜姑娘,你怎麼來了?」   小夜剛要回答,猛聽蝶幽兒尖銳清嘯,軒轅神光驟然凝縮成束,似一柄利劍如影隨形激射而來。「噹」地脆響,青冥魔槍順勢從光束裡脫出,墜落在地。   厲青原眸中閃光,低喝道:「你快走!」祭出九天金烏輪轟向軒轅神光。   「砰!」金輪砸在光束上,登時高高拋飛。軒轅神光只是微微一晃又向兩人襲來。   厲青原正欲起身迎敵,不意聽見小夜在耳畔道:「厲大哥別動,讓我來!」   她默念心訣,頃刻間已進入到靈玄第七境中,靈力外展護住厲青原和小雪的元神。   「轟!」伴隨著靈台一記劇烈的震動,軒轅神光同時罩定小夜和厲青原,卻放過了兩人坐下的小雪。但與上次不同,這回軒轅神光的來勢洶洶,威力驟增數倍。   如果說剛才被軒轅神光照定的感覺就像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洶湧海潮衝擊的話,那麼此刻小夜便覺得有一把匕首勢如破竹刺進自己的嬌軀,鋒芒直指靈台,銳利而強勁,就似將分散的潮水力量完全聚集於一點之上,而後還能增強數倍,勢不可擋地扎入了她的靈台。   小夜嚶嚀低呼,俏臉霎時失去血色,不單要抵擋住軒轅神光對自己靈台的衝擊,還需勻出相等的靈玄神力護持厲青原不受損害,不由得超出了她目前所能承受的極限。厲青原頓時覺察,沉聲道:「衝下去!」   小夜點點頭,明白了厲青原的用意,一邊全力抗禦軒轅光照,一邊提氣揚聲道:「幽兒姑娘,你快收手吧──何苦要和厲大哥拚個你死我活?」   蝶幽兒見崑崙冰龍飛速下衝,已猜知厲青原和小夜的意圖,冷笑道:「是你的厲大哥想殺了我,你為何不勸他收手?」催動神息將漫天飄散的雨珠凝鑄成成千上萬支墨綠色的水箭,從咯咯方向攢射向小夜和厲青原,好教玄陰河圖幡顧此失彼。   厲青原有小夜的通玄神功保護,暫時免除了元神被攝的後顧之憂,凝念積蓄神息,雙手捏作法印振臂推向兩側。指尖青光綻放,同樣是就地取材凝聚起充盈的雨水精氣,在身周化作一團巨大光球,連帶小雪也包裹了進去。   「啵啵啵──」水箭激射在光球上綠星四濺,源源不絕無有窮盡。光球嗡嗡顫動,先是露出一個個凹坑,繼而逐漸開裂岌岌可危。   而隨著小雪不斷迫近沙丘,軒轅神光的威力亦倍加強勁。小夜的靈台陣地率先告破,被透入體內的神光生生撕開一道縫隙。她強壓一口翻上喉嚨的氣血苦苦支撐,不讓這縫隙越擴越大,卻無法阻止神光澎湃湧入,攫住元神向外抽取。   生死一發間厲青原振聲冷喝,右手凌空攝過沙丘下的青冥魔槍,不顧光球被水箭射得千瘡百孔即將碎滅,抽空丹田真元騰空飛起,身槍合一祭起「無名槍訣」,孤注一擲衝向沙丘頂上的蝶幽兒。   截然不同於蝶幽兒傳承千年的記憶中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御劍訣,厲青原的這一槍沒有光瀾,沒有罡風,竟是把所有的力量都牢牢鎖死在了一尺七分長的槍鋒裡。   此時此刻他的人,他的心也化成了這槍鋒的一部分,充滿一去不回頭的決絕,縱使軒轅神光也不能令其凝滯半分。   「哧哧──」在銀白強光的照射下,厲青原剛剛收口的傷痕盡數迸裂,卻沒有一滴鮮血流出。他就像一個強大的磁場,吸附住天地間所有的能量,然後把它們毫無保留地押注在這一槍上。   假如再能拉開十丈的距離,蝶幽兒有絕對的把握將厲青原毀滅在軒轅神光中。   但這樣的假設在對方一往無前的槍勢之下,已變得蒼白空洞。   她的俏臉微微變色,低斥道:「小瘋子!」催動奇魔花靈力向外奔湧,驟地從腳下揚起一條骷髏沙龍,燃燒著刺目的銀白火焰衝向厲青原。   「噗!」厲青原御槍破入沙龍。數百根龍骨急遽收縮,如同鐵鏈般將他鎖住。   厲青原御動青冥魔槍披荊斬棘,將龍骨一根接一根不停震碎,繼續衝向蝶幽兒。   但他的身速卻受龍骨羈絆,不由自主地減緩下來,更像是一條被鐵索束縛的青龍,由三丈而兩丈,每前進一寸都需消耗去大量的真元。   可蝶幽兒亦不得不將大半心神專注在他的身上,軒轅神光更是放過小夜,集中力量照住厲青原。小夜如釋重負,眼瞧厲青原遍體鱗傷青氣蒸騰,已近強弩之末,無暇細想祭起碧血丹心珠,炫目劍華射向蝶幽兒。   蝶幽兒一心三用,右手擎花,左手拂動琴弦,眉心天目繼續照定厲青原。   「鏗鏗鏗!」從琴弦上煥放出數十道赤色刀芒,截住劍華。   但就在她微一分神的工夫,厲青原雙手轉動青冥魔槍蕩碎層層疊疊的龍骨破繭而出,槍鋒以摧枯拉朽之勢刺向蝶幽兒眉心。   蝶幽兒臉龐上煞氣湧現,奇魔花爆出巨大光團橫空迎擊。但聽震耳欲聾的一聲轟鳴,兩股雄勁至極的巨力激撞在了一處。銀白的光團喀喇喇裂出細縫,厲青原悶哼拋飛,似斷線的風箏般跌出數十丈外。   蝶幽兒腳下的沙丘瞬間夷為平地,她自己也被震得仰身後翻,朱弦古琴從膝頭飛落,只是右手還牢牢抓著奇魔花,身子摔跌在地。她的面色微顯蒼白,唇角溢出一絲鮮血,低低嬌喘著坐起,望向厲青原。   厲青原的傷勢卻遠比蝶幽兒為重,口中連噴數道血箭,五臟六腑似被絞擰在了一起,狠狠地擠搾出血。不僅丹田已被剛才一擊完全抽空,經脈亦扭曲碎裂,全身從上到下由裡往外沒有一處完好無損。   倒是小夜距離稍遠,又有崑崙冰龍相護,並未受到太多波及。她急忙駕馭小雪追向厲青原翻飛的身影,實不願這個對自己姐姐一往情深的青年俊彥就此喪命。   忽聽蝶幽兒一聲尖嘯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怨毒的眼神追逐著厲青原飄飛的身影,揚手揮動奇魔花,釋放出數百隻銀色蝴蝶向他湧去。   小夜急忙展動玄陰河圖幡,小雪也張嘴噴出一道寒氣徹骨的冰流,齊心協力護住厲青原。蝶幽兒粉臉湧動殺機,正欲再施重手,突聽空中有人尖聲喝道:「臭丫頭,竟敢斗膽冒犯我們蓬萊劍派的掌門人,那是不想活了!」   只見數十道人影穿空掠來,後面人影綽綽隱於大雨中,也不知還有多少。   那叱喝蝶幽兒的便是蓬萊劍派四老之一的勾魂老嫗,遠遠看到小夜形勢危急,怒從心起,與身側的索命老嫗聯手祭起招魂燈陣罩向蝶幽兒。   在這二老背後,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等蓬萊劍派高手盡皆趕至,可謂空群而出。   需知他們原本就是隨同小夜西來樓蘭。只因要照顧修為稍遜的門下弟子,無法御劍飛行,才比駕馭崑崙冰龍的小夜稍晚半刻方才趕到。   蝶幽兒一記冷笑道:「好啊,牛鬼蛇神全都到了!」奇魔花連聲轟碎了數盞招魂燈。   若在往日蝶幽兒自然不會將這群蓬萊劍派的高手放在眼裡,可方才和厲青原的無名槍訣一記對撼,神息耗損亦甚為劇烈,胸口隱隱作痛已是受了內傷,兼之被招魂燈陣圍住,亦不由大感吃力。   可越是這樣,亦越加激起蝶幽兒心頭傲氣。轉眼間她頻出殺招,連斃一十七名蓬萊劍派高手,連馬伯庸亦身負重傷不得不退出戰團。可殺敵一千自損七百,隨著神息的飛速消耗,她亦被牛愚者的暗算擊中,左肩一片血紅。   雙方捨生忘死的廝殺血戰,只是彈指間的事。那邊小夜二次接住厲青原跌落的身軀,卻見他業已昏死過去。   她一邊催運神息救治厲青原,一邊喊道:「大夥兒都住手!」   奈何她這掌門得來的蹊蹺,權威自也有限。此刻蓬萊劍派一眾高手眼見同門慘死,盡皆殺紅雙眼,對小夜的命令置若罔聞攻得更凶。   就在這混亂不堪的當口,忽聽幾縷嫋嫋琴音響起。這琴音對於蓬萊劍派一干殺得性起的高手而言,自然渾不在意。可傳入蝶幽兒的耳朵裡,卻令她心頭一震,急忙凝目望去,立時俏臉肅殺,冷叱道:「周同岸,你敢?!」   原來趁著眾人混戰一團無暇旁顧,邛崍山君偷偷抱起丟棄在地的朱弦古琴,照著平日偷記下的指法彈奏起來。   聞聽蝶幽兒的叱喝,他嘿然笑道:「對不住,幽兒姑娘。沒人願意一輩子當奴才。」   蝶幽兒被蓬萊劍派高手重重圍困,明知邛崍山君彈奏朱弦古琴居心叵測,卻是鞭長莫及,當即櫻唇輕吐奇魔鑒咒語。   哪知邛崍山君早有防備,猛然舉起左掌照著自己的雙耳砰砰拍擊,將左右耳膜盡皆震碎,哈哈大笑道:「賤人,你還能拿我如何?」   如果換作一般人,此刻多半會設法停止打鬥,阻止邛崍山君肆意妄為。但蝶幽兒性高氣傲,如何肯向蓬萊劍派低頭求和?況且數十具屍體橫倒在戈壁中,彼此的冤仇已然化解不開。   邛崍山君狂笑不絕於耳,從被夷平的沙丘四面一道道苗疆魑魅魍魎的身影絡繹湧現,受到朱弦古琴的號令聚集過來。   先到的幾個自是這群魑魅魍魎中的首腦人物,各自道行均不亞於被厲青原擊殺的南天君,見操琴之人換作了邛崍山君,不約而同的愣住。   邛崍山君抱琴在懷意氣奮發,獰聲喝道:「殺光所有的人,一個都不准留!」   只是稍作遲疑,這群魑魅魍魎便懾於朱弦古琴的威勢衝殺進了戰團。   蓬萊劍派腹背受敵,不得不分作兩股。一股繼續圍攻蝶幽兒,另一股卻需拚死抵擋魑魅魍魎的合圍。又有幾名山澤精怪欺負小夜纖纖弱質,爭先恐後地向她攻去。   小雪大展神威,護住小夜和厲青原與山澤精怪惡鬥成一團,絲毫不落下風。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裡,蓬萊劍派已是死傷慘重,倒下將近百名弟子。外圈的防禦漸漸不支,可幾個趁勢衝入內圈戰團的魑魅魍魎卻也被蝶幽兒毫不留情地用奇魔秘技盡數轟殺,三方人馬鬥得熱火朝天混亂不堪。   偏偏這時還有人要來湊熱鬧。從至尊堡方向權抗鼎召集的樓蘭劍派兩百多名弟子聞訊趕至。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也不需厲青原的號令,眾人豁出性命從背後猛攻魑魅魍魎。可無人想到此際第一個應該解決的,應是邛崍山君。   於是乎近千魔道高手和苗疆的魑魅魍魎便在這雨夜中瘋狂對殺,一聲聲慘叫響起,一具具屍體倒下,但沒有人願意停止,更沒有誰問上一聲為何要打?   這時候厲青原緩緩甦醒,迷迷糊糊聽見耳畔沸反盈天的喊殺與打鬥聲,費力地睜開眼睛,頓時一片血雨腥風撲入他的眼簾。   他昏沉沉的神智不由一醒,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誰在跟誰打?」   小夜眼睜睜看著大批蓬萊劍派弟子先後殞命,自己卻無力解救,芳心難受之極,慼然道:「不知從哪裡跑來的魑魅魍魎,見人就殺。」   厲青原依稀聽見琴音,問道:「誰在彈琴,是不是蝶幽兒?」   小夜搖頭道:「是邛崍山君。真奇怪,他將自己雙耳刺破,還在流血。」   厲青原心如明鏡,已猜到其中玄機。他抓緊青冥魔槍,想坐起身軀,可身子稍一動彈,就是一陣天旋地轉「哇」地噴出口淤血。   小夜一驚,以為厲青原要襄助自己和小雪對付那幾個山澤精怪,忙勸慰道:「厲大哥你別動,這裡有我和小雪應付就好。」   厲青原急促喘息,有勁兒使不出,急道:「琴……讓琴聲停下!」   小夜怔了怔,纖手輕拍崑崙冰龍背脊道:「小雪,幫我制住那個彈琴的老頭!」   小雪甩動龍尾「砰」地將一頭體型比自己足足小了一半的玄魑抽得七葷八素,掉頭突圍衝向邛崍山君。邛崍山君高聲喝令道:「雲中君,截住冰龍!」   一條紫色魅影聞聽號令,從斜刺裡殺出,攻向崑崙冰龍。他與先死的南天君同為魅怪相交莫逆,修為卻更勝一籌。眼見厲青原就坐在龍背上,出手更是毫不留情。   這麼稍作耽擱,被小雪擺脫的山澤精怪也從後追到,形勢變得越加險惡。   忽然從極遠的西南方向傳來隆隆轟鳴,壓蓋下千餘人的廝殺呼吼聲。   起初眾人只當是雷聲,但那轟鳴卻漸轉雄渾柔和,如一條長龍飛掠而來,更像是某種魔物發出的威武嘯音。   眾人的視線不覺引向黑沉沉的天空,翻滾驚散的亂雲裡先是亮起金黃色的一點,來勢快如御劍,拖曳出長達數十里的璀璨流光。   近些,更近些……很快,一條熠熠生輝神威凜凜的黃魑騰雲駕霧,從雲層裡衝了下來。長達一丈的背脊上,赫然端坐著一對青年男女,丰神如玉飄飄若仙。   即使在這兵凶戰危之刻,眾人的目光亦情不自禁地被這一男一女的絕世風姿所吸引傾倒。那些胸中稍有點墨的魔門高手,更是由此想起了「蕭史乘龍,弄玉吹簫」的美麗傳說,一時全然忘卻身在何處。   「姐姐,阿恆!」小夜仰望蒼穹欣喜叫道,不意看到厲青原的眼眸裡流露出一縷奇異的光,芳心又是一震。   楊恆目光拂視過小夜和厲青原蒼白的臉龐,眸中微露怒意彈身飄飛,百多丈的距離一晃而過,拳打腳踢將圍攻兩人的山澤精怪打落在地爬不起身。   雲中君自恃技高一籌,又欺楊恆赤手空拳,晃動兩支判官筆直插雙肋。   楊恆探左手輕描淡寫地一撈,就將判官筆劈手奪過,右掌一記怒射天狼拍向雲中君胸口。「砰!」他的掌心透出一蓬金芒印在雲中君胸膛之上,瞬間迸射開來,猶如十數道銳利刀鋒,將對方的軀體切割得四分五裂,轟然碎散。   這幾下乾淨利落一氣呵成,看得厲青原心旌搖動說不出是何種滋味。   上次在鳳凰島重逢時,楊恆身負重傷未曾出手。故而厲青原對於楊恆的修為印象依舊停留在三年之前。此際親眼目睹他舉手投足連斃強敵,其中還包括一個道行高過了南天君的雲中君,竟也是一擊致命全無還手之力。   無論心裡有多麼的不服,多麼的訝異,他都無法昧心抹殺兩人之間的修為差距。   只見楊恆氣定神閒地微微一笑道:「小夜,厲兄,我們來晚了。」   ──「我們」,這兩個字在厲青原聽來卻是如此的刺耳,令他的心亦是微微一痛,不經意地將目光投向正乘坐黃魑向這裡飛來的石頌霜。   他的臉上露出一縷難以名狀的笑意,淡淡道:「不晚,來了就好。」   小夜與楊恆久別重逢,也是欣悅無限。在她的心裡,積攢了三年的千言萬語都化作脈脈目光凝注在楊恆的臉上,輕聲喚道:「阿恆──」繼而一省道:「快想法子奪過邛崍山君手裡的古琴!」   楊恆瞥了眼正怨毒望向自己的邛崍山君,頷首道:「好,打發了他咱們再聊。」甩手擲出判官筆,將三個撲來的魑魅魍魎穿了個透心涼,施動身形往邛崍山君掠去。   邛崍山君曉得楊恆厲害,連調十餘名道行精深的魑魅山怪圍攻過來。   小夜怕楊恆勢單力薄,正想策動小雪上前助陣,卻聽石頌霜的聲音道:「小妹,別擔心阿恆。就只幾個苗疆小丑,不足為懼。」   說這話石頌霜駕馭小魑靠近過來,姐妹二人各自伸出左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小夜又喜又悲,眸中珠淚盈盈卻道:「姐姐,你哭了?」   石頌霜含笑道:「我哪有哭?只是沒想到真能在這兒遇見你。」待目光轉向厲青原時,神情裡露出一絲痛惜歉疚,低聲道:「青原──」   不管怎樣,他醒來了。無論其後將要面對的是憤怒,是冷臉,還是漠視與決絕,她都準備默默承受,只為給厲青原一個交代!   看到石頌霜流露出的歉疚之色,厲青原的心沉到了谷底。此刻他和她近在咫尺,卻恍若隔世。三年的沉睡,三年的等待,換來的就是那樣一縷痛惜,一縷歉疚。如若是這樣,他寧可自己永遠不會醒來!   他緩緩伸出自己的傷痕纍纍的右手,唇角從封凍到融化,便似在問候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般,微笑說道:「你好!」   石頌霜怔了怔,絕世無雙的玉容泛起一絲吟吟淺笑,原本繃緊的心弦舒張開來,握住了厲青原向自己伸過來的右手,淚水終於忍不住潸然滑落。   小夜默默地看著兩人,又忍不住望了眼那邊的楊恆,心裡面也是一聲歎息。   突然邛崍山君的一聲慘吼響起,將三人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裡。只見楊恆亮出阿耨多羅劍將這與司徒奇哲齊名的老魔頭一劍穿心,當場格殺。   朱弦古琴從邛崍山君的手裡滑落,被楊恆凌空攝過。他漫不經心地看了眼這張幾度易手,號令苗疆的古琴,洒然一笑道:「這種禍害人的東西,毀了最好!」阿耨多羅劍金光飛掠,已將古琴劈作兩爿!   在無數飽含不同意味的驚呼聲中,這場本不該上演的血戰亦終於能夠沉重謝幕。   直到這時小夜才微鬆了口氣,問道:「姐姐,你和阿恆怎會來得這麼湊巧?」   石頌霜搖搖頭道:「不是湊巧,而是有人事先傳訊。」   小夜驀地想起臨行前天語師曾說會派人暗中襄助,不禁一凜問道:「那人是誰?」   石頌霜回答道:「這事還得從阿恆回返東崑崙為楊惟儼發喪之後說起。」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七章 兩心同   那日在太行山河谷之中,楊恆和真禪兄弟操戈,最終兩敗俱傷。   楊恆胸口被真禪的匕首刺中,所幸僅差毫釐沒傷到心臟,肺葉卻被刺穿。司馬病免不了又是一陣忙活,好在他老人家醫術卓絕,只要有口氣在終能救活。數日後楊恆傷勢好轉,便率領滅照宮群雄南歸崑崙山。   他一路乘坐小魑緩行養傷,回到雄遠峰時右胸的傷口已經基本癒合。聞聽楊恆被真禪刺傷,留守東崑崙的司徒照和先期歸來的尹自奇等人俱都群情激憤,背著他廣佈眼線四處搜索,卻始終查不到絲毫消息。   為照顧方便,楊恆聽從凌紅頤的建議,搬入靠近崑崙閣的一棟兩層小樓裡。他一邊養傷,一邊安排楊惟儼的喪事,在與眾人私下商議後,一致決定低調操辦。   這期間石頌霜和司馬病夫婦、蒼山魅姥也留在了雄遠峰和楊恆相伴。四人住在小樓的底層,周圍有凌紅頤安排的護衛把守嚴禁閒人打擾,日子過得頗為清靜悠閒。   然而等到楊恆能夠下地行走後,石頌霜卻發覺兩人碰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滅照宮的宮務、楊惟儼的喪事、仙林的紛爭再加上無量天照的劫難,各種各樣的麻煩事使得楊恆忙碌不停,每晚回到小樓都已累得筋疲力盡。   石頌霜私下裡自是心疼不已,但也不好多說什麼。今時不同往日,過去的楊恆只是一介閒雲野鶴,可以自由自在的做任何一件想做的事。哪怕興之所至上房揭瓦下河摸魚,將四鄰鬧得雞飛狗跳亦是無傷大雅,付之一笑。而今身為滅照宮宮主,統領數千魔道豪雄獨尊西南,兼之亂世之秋劫難叢生,想要忙裡偷閒都成了奢望。   於是每晚當楊恆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小樓中,都會看到自己的桌上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夜宵。屋裡收拾得整整齊齊,窗明几淨,洗漱的熱水也早已備好。在床上,還有一整套折疊齊整的乾淨換洗衣服。假如他再仔細些,還會發現枕邊時不時會出現一張折起的短箋。字不多,往往只是一兩行,簡簡單單寫著諸如:「你中午又忘了喝藥」「今晚煲得湯裡有千年何首烏,必須一滴不剩地喝光它」又或是:「昨晚你只歇息了一個半時辰,今天必須補上。」之類的提醒。   每回看了,楊恆滿身的倦意都會不翼而飛,然後乖乖地將石頌霜親手做的夜宵一口口吃完,再在短箋上回復道:「好吃,今天你不用幫我洗碗了──我舔得比洗得還乾淨」或者是「中午小歇過了,猜猜我夢見了誰?」   寫完後他便將短箋用空碗壓在桌子上,佇立在窗前默望須臾樓下燈火俱熄的西廂房,感覺自己是幸福的。   如此過了十餘日楊惟儼的喪事辦過,前來弔唁的各路賓客亦陸續離山他去。石頌霜本以為楊恆可以稍許輕鬆一些,哪知適得其反他居然變得更加忙碌了。   她無意於過問楊恆在忙什麼,畢竟這些都是滅照宮的事務,自己不便插手。但是這傢伙的行蹤亦變得越來越詭異,經常一大早就獨自出門,要到深更半夜才回來。   有幾次石頌霜實在忍不住,便對楊恆旁敲側擊,想弄清楚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名堂。然而楊恆不是左顧而言他,就是打個哈哈說:「我在學做泥水匠,等到將來不當滅照宮主了,也能混口飯吃。」總之,好沒正經。   無奈之下石頌霜便向林婉容求助,希望通過她查清楊恆葫蘆裡賣的藥。   不找林婉容還好,找過林婉容後,石頌霜沮喪地發現,連她和司馬病、蒼山魅姥的行蹤也變得神秘起來。往往大白天小樓裡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只能和小魑說說話,打發漫長無聊的時光。   她敏銳地覺察到,楊恆一定正背著自己在偷偷地干某件事,而且司馬病夫婦和蒼山魅姥亦成為了他的同謀。甚至還有凌紅頤、鷓鴣天等人,也被他成功地拉攏,對自己守口如瓶,不露絲風聲。   越是如此,她不免越是擔心起來。她太瞭解楊恆了,假如他背著自己去做某一件事,這件事情必定充滿危險,甚而有性命之憂。聯想到鳳凰島的事,真禪的事,石頌霜的擔憂與牽掛亦與日俱增。   每天深夜,她都會悄悄守在自己的屋裡,直等到楊恆熟悉的步履聲從院外傳來,才能放下懸了一整天的心。她真怕這傢伙不聲不響,就又玩起失蹤遊戲來。畢竟,這是有前車之鑒的,不可不防。   石頌霜不是沒有想過悄悄綴著楊恆,但每次這麼做,凌紅頤都會如神兵天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拉著她嘮家常,做女紅,總要一兩個時辰後才能脫身。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心裡的困惑和擔憂越來越強烈。這天晚上,她守在小樓外的院子裡,下定決心要和楊恆好好談一談。見過欺負人的,可沒見過像他這樣欺負自己的。這回說什麼,都得從這傢伙的嘴裡撬出真情來。   沒想到這晚楊恆回來得出奇的早,未及掌燈時分院外就響起了他的腳步聲。   石頌霜懷抱小魑,竭力繃緊自己的俏臉,決定先給楊恆一個下馬威。   楊恆推門而入,看到石頌霜冷若冰霜地站在院子裡,愣了愣便微笑道:「今晚你煲的是什麼湯,讓我猜猜看?」說著故意誇張地用鼻子猛嗅了兩下,詫異道:「奇怪,怎麼聞上去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別跟我嬉皮笑臉,以為這樣就能矇混過關。」石頌霜曉得,每當這傢伙開始油嘴滑舌時,心裡一准又藏著什麼事。她更確信自己的判斷,不給楊恆任何周旋閃躲的餘地,單刀直入道:「這些天你究竟在忙什麼?」   楊恆眨眨眼睛(「這無賴又開始編說辭了。」石頌霜心裡想),說道:「當然是滅照宮的事啦。你若不信,不妨去找凌姨她們求證。」   「她們早就成了你的幫兇了,當我不知道麼?」石頌霜明白,要讓這傢伙說實話,就絕不能給他好臉色看,否則論及順桿往上爬的本事,普天下還少有人比得上楊恆。「你是不是在查吳道祖和真禪的下落?」   楊恆驚訝地瞪大眼睛,問道:「是誰告訴你的,嘴巴也太快了點兒。」   「耍花槍──」石頌霜心如明鏡,暗自否定了這個猜測,終於忍不住要亮出殺手!。她沒好氣地低哼了聲道:「好,你不說我今夜就回黃山。」   「這麼晚?」楊恆好不容易有了吃驚的樣子,「幹嘛走得這麼急,要不明早我送你下山。對了,聽鷓鴣大叔說前兩日昆玉關附近又有惡鬼作祟,走夜路不太安全。」   石頌霜再沉得住氣,此刻也禁不住真有些火了,嗔怒道:「晚上趕路涼快。」轉身就往屋裡走去,卻有意把步子邁得極慢極小,只是擺足了要走的架勢。   楊恆笑吟吟跟著她走到西廂房的門口,伸手在門上一按道:「真生氣了?」   石頌霜不理這給了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的混蛋,用力推門。可屋門被楊恆的左掌吸住,紋絲不動。她寒著臉道:「讓開!」   楊恆乖乖挪開左手,歎了口氣道:「你真想知道我這些日子去了哪裡,忙些什麼?」   石頌霜心裡暗自泛起一絲得意,推開門背對著楊恆不語。   楊恆無可奈何地又歎了口氣,說道:「好,我帶你去,免得你又懷疑我說謊。」   石頌霜暗喜,面色稍稍緩和些道:「我要現在就去。」   楊恆為難道:「是不是太晚了?」見石頌霜臉色又往下沉,忙投降道:「好,現在就現在。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石頌霜回過頭,冷冷道:「我不和你談任何條件。你休想再耍詭計框住我。」   楊恆大搖其頭道:「這條件很簡單,而且有百利而無一害。」說罷從袖口裡掏出塊方帕,說道:「實話告訴你吧,為了抵抗無量天照,我們夜以繼日地拚命趕工,正在建造一座足以抗禦諸般天劫的地宮法陣。因為事關重大,具體的地點只有宮中少數幾位護法和堂主知曉。所以嘛……」   他偷眼瞧了瞧石頌霜的神色,吞吞吐吐道:「我不得不蒙上你的眼睛。」   聽了這話,石頌霜反而多信了幾分,臉上陰轉多雲道:「你為何不早說?」   楊恆大大地鬆了口氣,笑道:「總得等到八字有了一撇才好告訴你吧?萬一計劃失敗,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一邊說一邊將方帕給石頌霜嚴嚴實實地繫上。   石頌霜眼前登時一片漆黑,忽而心中生疑道:「他為何不將小魑的眼睛也蒙上?」口中也不去說破,就等看楊恆到底在刷什麼花樣。   「好,我們走!」楊恆攬住石頌霜堪可盈盈一握的纖腰,御風飛起。   石頌霜隱約感覺到楊恆是在向西飛行,出了雄遠峰的蜃樓仙境後大約又行出小半個時辰,她的腳下一實落在了鬆軟的雪地上。   楊恆牽著她的手繼續前行,似乎是在往山上走。一面走,他一面提醒道:「千萬別拿下絹帕,不然我又得受數落了。」   這傢伙搞得愈是鬼鬼祟祟,石頌霜心裡愈是好奇。強忍著揭起方帕一角的衝動,跟著楊恆又往山上行出里許。   「到了。」楊恆忽然停步,替石頌霜解開蒙住眼睛的方帕。石頌霜緩緩睜開眼睛,就見自己果然是站在了一座雪峰的半山腰裡。四周是茂密參天的雪松林,遍目瓊枝玉葉銀裝素裹,在月光下瑩瑩閃爍著美麗的光輝。   當她的視線望向正前方,驚訝地發現就在十餘丈外的密林間,赫然有一座五彩繽紛的高山湖泊,也就是當地人俗稱的「海子」。湖水波光蕩漾,映射圓月,被一層如夢如幻的夜霧籠罩,宛若飄渺謫塵的仙子。   湖泊的四周開滿了各色各樣的高山花卉,有紅的有藍有紫的黃的,有些大片大片如同美輪美奐的地毯,有些星星點點煞是惹人愛憐。在這些花草之間,幾羽仙鶴幾雙靈獸正酣然入睡,做著各自的好夢。   在湖泊中心,是三間用松木建造的小屋。屋子的基座酷似一艘即將揚帆出海的大船,有座九曲木橋與岸邊相連。   「這裡是?」石頌霜深深為眼前的美景震撼,許久後才回過神來問道。   楊恆笑嘻嘻地不說話,牽著她的手走上木橋。橋下的湖水裡,大群大群的魚兒逍遙自在地暢遊嬉戲,給了這五光十色的湖泊更多的勃勃生機。   走過木橋踏上船甲板一樣的屋外長廊,石頌霜的目光望向了中間亮燈的小木屋。   楊恆笑了笑,推開屋門。然而就在石頌霜剛抬起右腳的一霎,屋裡的燈火猛然全部熄滅。她心頭一凜,卻聽楊恆在耳畔輕聲道:「你看──」   就見在屋頂下方,緩緩亮起幾十顆五顏六色的夜明珠,一閃一閃流光溢彩,猶如滿天星斗輕輕地旋轉飄浮,令她不由自主地發出聲讚歎不已的低呼。   楊恆牽著石頌霜的玉手將她帶入小木屋中。石頌霜仰起臉,眸中閃爍著驚喜的光彩,似比那滿屋閃耀的夜明珠光更加美麗動人。   恍惚間小屋裡的燭光重新亮起來,石頌霜戀戀不捨地將視線收回,驚愕地發覺屋子裡竟然坐滿了人。司馬病、林婉容夫婦,蒼山魅姥,凌紅頤、盛西來等滅照宮眾豪,還有……明燈大師和南宮北斗。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真誠溫暖的笑容,默默將目光聚焦在這雙小兒女的身上。   「爹爹,義父?」石頌霜驚訝之極,不明白分手才二十來天的義父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更不明白一直退隱上方圓參禪悟道不問世事的明燈大師,也怎地不聲不響來了東崑崙?   她忍不住側目望向身旁含笑不語的楊恆,有些嗔怪這傢伙又對自己搞突然襲擊,可更多的還是疑惑和問詢。   「喜歡這裡麼?」楊恆微笑著問道:「猜猜看這是什麼地方?」   石頌霜的腦海裡有些亂亂的,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令她像是墜入了美妙而奇怪的夢境裡,傻傻地道:「喜歡,是滅照宮的別業麼?」   眾人都笑了起來,楊恆凝視著石頌霜困惑的玉容,低低道:「這是我們今後的家。」   「啊?」石頌霜不知道這是自己今夜發出的第幾聲驚喜低呼,只覺得鼻子有點酸酸的,眼睛有點兒澀澀的,只懂得怔怔地看著楊恆。宛若他是一個魔術師,在不經意裡總能製造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與奇跡。   楊恆說道:「你不是問我這些天都在忙什麼,這便是答案了。」他笑了笑,接著道:「這是送你的禮物──更確切的說是大夥兒一起動手,送給我們將來的禮物。」   「是啊,」鷓鴣天笑著道:「為了這份大禮,阿恆沒少花心思,幾乎將東崑崙每一處景勝踏遍,才找到這方未受無量天照劫掠的淨土,還把咱們這些老骨頭也拉來伐木造屋做苦工。這兒一共三間屋,其中一間是客房。往後要是有誰來做客,也能有個地方落腳。」   司馬病撇撇嘴道:「不用往後,我現在就迫不及待地想住進來。」   眾人哄堂大笑,楊恆道:「外公還在養傷,無法前來。不過他托司馬大哥送給我們一幅親筆書寫的對聯,就掛在了這間小木屋裡。」   石頌霜凝眸打量,這才發現在小木屋的牆上果然懸掛著一幅出自石鳳陽的手書對聯,寫的是:「一天風霜,楊花如雪」,橫批:「此情可待」。卻是不著痕跡地將石、楊兩人的姓名化入對聯裡,隱有祝福之意。   「前天我去過峨眉,請來了大師。」楊恆又道:「可惜娘親在玄沙佛塔修行不能離開。但她也托我代送一件禮物給你。」說著他從明燈大師手中珍而重之地接過了一柄紅鞘古劍遞向石頌霜道:「這是她隨身用了多年的『塵緣仙劍』。」   石頌霜覺得自己像個幸福的小傻瓜,呆呆地接過楊恆遞來的塵緣仙劍,未及開口便聽他柔聲問道:「頌霜,嫁給我好麼?」   石頌霜的腦海一剎變得空白,愣愣地望著楊恆飽含深情與期冀的星眸,幸福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湧來,將她包圍將她吞沒,令她的心在甜蜜和酸楚中快樂地低吟淺唱,晶瑩的淚珠忍了又忍,卻還是不爭氣地在眾人面前奪眶而出。   「這個無賴,怎麼可以當著這麼多人要我嫁他?」想到自己過去所受的種種苦楚和委屈,她恨恨地尋思道:「我不能就這麼輕易地就答應了他,不然這小子往後還不定會如何欺負我……」   想是這麼想,可她的情感卻毫不遲疑地背離了理智,身不由己地微微頷首。   「拿酒來!」南宮北斗「砰」地一拍桌案,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   凌紅頤和林婉容將早已備好的美酒與杯碗一齊端了上來,南宮北斗呵呵大笑道:「丫頭,我和小嚴還等著你們給咱倆敬酒呢!」   石頌霜俏臉流霞,輕嗔薄怒地瞥了眼楊恆,似在說:「都是你在作怪。」   楊恆灑脫不羈地一笑,大大方方將兩個斟滿烈酒的大碗接過。石頌霜無奈,從他手裡取過一碗,略作遲疑盈盈走到明燈大師的面前,俯身跪拜道:「爹爹──」   這一聲「爹爹」竟是叫得幾已超然物外的明燈大師眼眶發熱,含笑端起愛女高高捧起的酒碗一飲而盡,喃喃道:「霜兒,能喝到你這碗酒,我即死無憾了……」   石頌霜聽得動情,再也按耐不住內心激動,伏倒在明燈大師的雙膝上失聲痛哭。   楊恆微笑看著父女冰釋前嫌的感人場景,端著手裡的酒走向南宮北斗,與石頌霜並肩跪立,說道:「老爺子,上次在魔陀宮是你請我喝酒,如今該我回請了。」   南宮北斗哈哈大笑取酒飲盡,說道:「你也該改口叫跟著石丫頭叫我乾爹了吧?」   楊恆眨眨眼笑道:「我可記得老爺子你說過,咱們各交各的,哪怕一塌糊塗?」   南宮北斗一愣,暢懷笑道:「娘的,說得在理。來,咱們再乾一碗。這回算是老哥我敬你和石丫頭的!」   盛西來高舉酒碗道:「來,大夥兒一起干了!祝阿恆和石姑娘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眾人轟然應諾,齊齊舉碗痛飲。楊恆和石頌霜酒量均都不佳,一碗酒喝下面色泛紅隱有醉意。兩人相視一笑,卻見石頌霜玉頰如霞明艷不可方物,真不知要羞煞世間多少奇花異葩?   經歷無數風雨離合,他們終於學會了開誠佈公彼此信任、彼此寬容,直至今日終於定情攜手比翼齊飛,心中歡悅不言而喻。   就聽尤顧東仗著酒勁兒問道:「南宮教主,大師,你們是石姑娘和阿恆的親長。這小兩口何時拜堂成親,還要請兩位定奪。」   石頌霜大羞,轉身就想逃出小木屋,卻被林婉容笑吟吟地將她按坐在椅子裡。   明燈大師道:「這事還得等阿恆為楊惟儼服喪期滿,我看就三年後的正月十六吧。」   鷓鴣天笑道:「我猜老嚴定是在來之前便偷偷查過皇歷了。」   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明燈大師率先起身離座道:「諸位是否有興趣陪和尚我月下踏雪,亦不負今夜這良辰美景?」   大夥兒哪有不懂其中玄機的?紛紛起身道:「好啊,咱們也正想趁酒興出去走走。」   轉眼之間滿屋子的人全都走空,就只剩下楊恆和石頌霜。兩人對視良久默默無語,享受著屋中的寧和與內心的恬靜。   忽然,楊恆袖風一拂熄滅了紅燭,小屋木裡又變得幽暗朦朧。一顆顆夜明珠散發出柔和絢麗的幽光,照得兩人的臉龐忽明忽暗,一如彼此心跳的節奏。   此刻這裡就是他們的世界,彼此的心被幸福充滿,再也容不下其他。   楊恆緩緩走到石頌霜的身前,將她輕輕拉起擁入懷中。讓她聽著自己的心跳,讓她感受到自己的熾烈,低聲道:「這是我瞞著你做的最後一樁事,往後再不會有。」   石頌霜伏在他的胸膛上,眸中帶淚櫻唇含笑,低低道:「量你也不敢。」   楊恆一笑,俯首親了親石頌霜的鬢角,問道:「想不想也出去走走?」   石頌霜立時警覺起來,抬臉問道:「你不會還有什麼花樣吧?」   楊恆苦笑道:「你也把我想得太神乎其神了吧?」兩人攜手並肩走出小木屋。   楊恆微一提氣,兩人雙雙飛起,宛若一對比翼鳥般!翔在冰天雪地的松林中。   他們掠過白雪皚皚的林梢,感覺自己的心也飛了起來。在月光的照耀下,向著雪峰之巔自由自在地飛翔。西沉的圓月被他們拋在了身後,風吹雪落莎莎輕唱,在為兩人送上雋永如詩的祝福。   他們落在了雪峰的最高點,環顧四下蒼山負雪夜霧如濤,巍峨的崑崙群山正在靜默中守候黎明的到來。那如紫羅蘭似的夜空裡,繁星點點忽閃忽閃著翡翠般的微光,如碧波般的雲彩在長風的飄送之下天馬行空,輕掠過他們的頭頂。   石頌霜心曠神怡,深深沉醉在夢幻一樣的仙境中──是的,這是無比美妙的仙境,只因他在。她的心也如天上浮雲,舒捲飛揚,忘卻了人世間所有的憂愁煩惱。   楊恆微帶笑容默默佇立在她的身邊,由衷感覺到心底涓涓流淌的快樂。   她快樂,所以他快樂。他不願開口,即使是一個字一點聲音,此刻都是多餘。   他沒有告訴石頌霜,這萬仞雪峰之巔,便是自己初遇空照神僧的所在。   他仰起頭,眺望著浩瀚無垠的星空,不曉得這漫天閃爍的星辰裡,有哪一顆是空照神僧化作的星宿?他想告訴這位悲天憫人的佛門大師:自己終於能夠看清楚腳下的道路,攜起身畔佳人的纖手,繼往開來造福蒼生,直至地老天荒。   念及於此,楊恆不覺淚沾長衫,胸懷跌宕。他驀地將石頌霜擁抱入懷,深深地深深地親吻在她翕動的櫻桃小口上,再不分離……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八章 聯袂   兩人相依相偎坐在峰頂看過日出,方才戀戀不捨往山腰的小木屋行去。   一路來到小湖邊,就見九曲木橋上亭亭玉立著一位蒙面女子,秀髮如雲衣沾露霜,似乎已在這裡等候了許久。楊恆依稀覺得這蒙面女子有點兒眼熟,卻不敢冒昧相認,只是暗自詫異道:「誰會到這兒來找我?」   「楊公子,石姑娘,打擾兩位了。」蒙面女子刻意將嗓音變得沙啞模糊,使楊恆越發確信對方必是自己相識之人。便聽她徐徐說道:「我本想前往滅照宮拜訪兩位,無奈被峰前法陣阻擋,不得其門而入。只好轉道來此,還望海涵。」   石頌霜聽她說得客氣,訝異道:「請問姑娘芳名,不知我們以前是否認識?」   蒙面女子搖頭道:「如果我願意告訴兩位自己的身份,亦大可不必蒙面而來了。」   楊恆暗舒神息,探查過方圓百餘丈的松林動靜,並未察覺絲毫異常,鎮定問道:「想必姑娘此來是有事相告?」   蒙面女子頷首道:「不曉得樓蘭的厲青原和兩位關係如何?」   石頌霜吃了驚,情不自禁望向楊恆。楊恆神情不變,從容道:「他是我們的故交。」   「這就對了,」蒙面女子道:「我在無意中獲悉,近日樓蘭劍派將有大難,厲公子麻煩不小。兩位即是他的故交,想來也不會袖手旁觀吧?」   石頌霜驚異愈甚,不由自主邁步向前道:「姑娘是從何處得知的這消息?」   蒙面女子警覺地往後退了兩步,道:「石姑娘最好站著別動,否則我就要走了。」   楊恆握住石頌霜的胳膊,沉靜道:「好,我們誰都不動。只是姑娘為何要不遠萬里特意趕來東崑崙,為我們報信?」   蒙面女子的紗巾微微抖動,似乎臉上正露出一縷笑意,卻看不清她的笑容中究竟蘊藏著什麼?便聽她反問道:「你怎知我來自萬里之外?」   楊恆坦然道:「姑娘的袖袂和裙擺上粘著幾簇留夜草的種子,那是靠海的地方獨有的一種香草。恰好我在海邊住過,故而識得。」   蒙面女子愣了愣,低頭打量自己的袖袂,果然看到兩簇狀若絨絮的紫色留夜草種,幽幽道:「難怪真禪鬥不過你,你確是厲害。」   楊恆目光閃動,沉聲問道:「聽姑娘的口氣,似乎見過真禪?」   蒙面女子不置可否,從袖袂裡取出一支卷軸,彈指射向楊恆道:「接住了!」   楊恆凌空攝過,蒙面女子道:「這是千藥島的海圖。你想找真禪,就去那裡吧。」   楊恆已將蒙面女子的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冷靜道:「是他讓你來的麼?」   「你覺得呢?」蒙面女子不置可否道:「海圖已經給你,去不去楊公子自己決定。」   楊恆點點頭道:「無論如何,我都需謝謝姑娘。可你離開這麼久,不怕被他發覺?」   「這是我的事,不勞楊公子掛心。」蒙面女子生硬道:「真禪住的地方,我已用朱記標明。你們快去救助厲青原吧,遲則不及。」說罷緩緩往後退去,身子一展騰空飛起,沒向小木屋後的雪松林裡。   「姑娘──」石頌霜追上兩步問道:「你還沒告訴,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蒙面女子淡然回答道:「這很重要麼?到了千藥島,你們自會知曉。」   石頌霜疑竇叢生,卻被楊恆攔住道:「不必追了,我已知道她的身份。」   石頌霜轉首望向楊恆道:「莫非她就是司徒筠?」   楊恆目送蒙面女子的身影消逝在密林深處,頷首道:「錯不了,就是她。」   石頌霜猶疑道:「可是她和你有血海深仇,何以前來報訊?」   楊恆悠然一笑,轉開話題道:「咱們稍作準備,便去樓蘭吧。你不是一直想去麼?」   石頌霜注視楊恆的臉龐,緩緩道:「你一定猜到了其中緣由,對不對?」   楊恆苦笑聲道:「是啊,我不能瞞你也不該瞞你。我想或許吳道祖就在千藥島上等著我自投羅網。他算準了,有真禪在,明知是刀山火海我也會往裡跳!」   石頌霜的心一沉,不自覺地緊緊抓住楊恆的手,好似生怕他這就去了千藥島,說道:「你把海圖交給我來保管。」   楊恆怔了怔,醒悟到石頌霜的良苦用心,胸中柔情蕩漾,微笑道:「你還擔心我會拋下你,獨個兒去千藥島冒險麼?」將卷軸送入了她的手裡。   石頌霜老實不客氣地將卷軸收入袖口,白了他眼道:「這不是你的拿手好戲麼?」   楊恆搖頭苦笑,說道:「你最好別那麼著急把海圖收起來,至少要謄出一份交給你的義父和我的岳丈。」   石頌霜冰雪聰明,眼睛一亮道:「你是說……」   楊恆伸出一根食指封住她的櫻唇,諱莫如深地微笑道:「咱們也得讓吳道祖失算一次,給他製造點兒意外的驚喜是不是?」   ◇◇◇◇   只用簡單的幾句話,石頌霜便將自己和楊恆何以來了樓蘭的來龍去脈對小夜說了。有關松屋訂婚的事,卻是被她筆削春秋揭過不提,以免觸動小夜情懷。   那邊厲青原已由權抗鼎等人團團簇擁保護,一邊療傷包紮一邊處理善後。   沒有了朱弦古琴的控制,一眾苗疆的魑魅魍魎如獲大赦歡欣不已,也是圍住楊恆千恩萬謝,感激不盡。卻大多沒有注意到蝶幽兒趁著混亂,業已悄然離去。   或許楊恆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察覺到蝶幽兒離開的人,但被魑魅魍魎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住,想要脫身也是不能。   一陣忙亂後,權抗鼎便請楊、石二人和小夜以及她所統率的蓬萊劍派人馬前往至尊堡歇息。至於那幫魑魅魍魎甚有自知之明,早已退走。   因為厲青原傷重,厲夫人與楊恆石頌霜往日又有過節不宜出面,故而便由權抗鼎代為款待一眾來賓。這邊群雄在九州殿裡喝茶敘話,那邊石頌霜和小夜避入殿後一間清淨的堂屋裡,喁喁細談各自訴說別來之情。   楊恆一下子變得形影單調,於是抽身出堡往尋蝶幽兒,卻是芳蹤渺然。   如此大雨又連下數日不止,眾人便滯留在了至尊堡中。小夜每日以靈玄神功為厲青原療傷,他的傷勢恢復神速,竟已好了七七八八。   這天午後厲青原在屋中打坐,石頌霜忽然來訪,悄悄在他榻前坐下。   厲青原若有所覺,收功睜眼。石頌霜嫣然一笑,微露歉意道:「我打擾到你了。」   厲青原搖搖頭,目光凝視石頌霜容光煥發的俏臉,深吸一口氣道:「你決定了?」   石頌霜迎上他的目光,輕點螓首緩緩道:「謝謝你陪伴我走過了那段日子。」   厲青原慵懶地笑笑,說道:「不止是那段日子,我本想陪伴你走過的是一輩子。」   石頌霜的眼睛有點潮濕,垂下眼簾道:「該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陪你走過生生世世。」   厲青原落寞不語,伸出手輕按在石頌霜的手背上,自嘲地一笑道:「沒想到,我終究是輸給了他。假如不是那顆活死人丹,也許今天的一切都會不同。」   石頌霜搖頭道:「假如不是你,那晚倒下的人便該是我。青原,謝謝……」   厲青原放開石頌霜的纖手,問道:「什麼時候可以喝上你們的喜酒?」不理石頌霜驚訝而欣慰的眼神,淡淡地微笑道:「別誤會,我只是迫不及待想找點酒喝。」   石頌霜從袖口裡變戲法似地取出一壺暖酒和兩隻小杯子,說道:「我陪你喝。」   厲青原望著石頌霜向杯裡斟酒,眸中泛起一縷傷痛與抑鬱,問道:「是楊恆的鬼主意吧──我說的是你帶來的這壺暖酒。」   石頌霜端起一杯酒送給厲青原,回答道:「他說:他這一輩子永遠都會欠著你一壺酒,直到有一天能夠補上。」   厲青原蕭索地搖頭道:「只怕永遠也不會有那麼一天了。」接過酒杯一口飲盡。   火熱的感覺順喉而下,將身子點燃。他用右手輕輕擊打床板,低聲吟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餘音未落,猛將杯子摔碎於地,神情平靜地合起雙目道:「你可以走了。記得,如果還有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回來!」   石頌霜珠淚盈眶,微含哽咽道:「青原──」   厲青原雙手在小腹前捏作法印,彷彿重又進入到物我兩忘之境。   「吱呀──」虛掩的門猛然被人推開,權抗鼎站在屋外叫道:「青原,出事了!連日的大雨將山體衝垮,一股泥石流正從山頂洩落,湧入外堡!」   厲青原霍然起身,和權抗鼎、石頌霜冒雨直奔事發地點。未及近前,就聽見傷心欲絕的哭號之聲響徹外堡。滾滾濁流混合著山石樹木從外堡東南角的斜坡上洶湧洩落,數十棟房屋已被渾濁的泥水徹底吞噬。   驀地一道人影飄落在外堡城牆上,正是楊恆。他掣動阿耨多羅劍往腳下一插,但聽「嗡嗡」鏑鳴,金色的劍光如瀾迸發,似一支巨大的楔子般往前推進切入澎湃的泥石流中,將其生生劈裂。   泥石流登時分作兩股,受到劍華阻擋被迫繞過外堡牆角,順著山勢往下流淌。   眾人歡聲雷動,厲青原低哼一聲掣出青冥魔槍,飄身躍落在楊恆身側。   楊恆微感意外地望了他一眼,說道:「你的傷還沒好透,下去歇著。」   「少廢話!」厲青原震動青冥魔槍「鏗」地斜刺入地,一道青色光飆沿著斜坡逆流而上,口中說道:「你左我右,一起來!」   楊恆油然笑道:「歡迎之至!」兩人全都不甘示弱,各施神息絕技放出劍華槍光,將泥石流從中劈開,再不能靠近被衝垮的外堡城牆。   底下的樓蘭劍派和蓬萊劍派的高手迅速清除堡中泥污救死扶傷,修復加固各處城牆。卻見楊恆與厲青原並肩矗立,猶如兩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阻擋住滔滔泥流。   「哎,我說你有傷,」楊恆聽到厲青原微喘的呼吸聲,說道:「別硬撐。」   厲青原冷冷道:「別以為送了我一壺酒,咱們之間就沒事了。」   楊恆悄然分出一股劍華向右挪移,輕笑道:「你要累死在這兒,我就真沒事了。」   「做夢!」厲青原的唇角往上翹了翹,說道:「你過界了。」   楊恆不理他,說道:「往後在坡上多種點兒樹,不是每次都能遇見我這樣的好人。」   厲青原低哼道:「要你說?下回來時多帶些樹種,要耐旱抗寒的。」   楊恆皺皺眉,苦笑道:「你是吃定我了?好,算我怕了你這混蛋。」   厲青原的唇角不經意地逸出一抹笑意,說道:「算了吧,還有比你更混蛋的麼?」   楊恆再將劍華右移,接過大半泥石流的衝擊,口中笑道:「混蛋就混蛋吧,總比你叫我滾蛋強。」   厲青原沉聲道:「這次是我滾蛋,但你還是個混蛋,只是變得不怎麼討人厭而已。」   楊恆悠悠道:「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兒犯賤?被你連損帶貶,心裡還挺高興?」   厲青原終於忍不住莞爾一笑,說道:「滾你的蛋,少來分我的心神。」   楊恆笑而不言,忽地仰天長嘯,極盡雄渾舒暢。厲青原抬了抬劍眉,嗤之以鼻道:「臭小子,又想出風頭──」運氣發嘯,聲音清冷孤傲直上雲霄。   兩股嘯音一低沉一高亢,如雙龍出淵橫行天宇,聲傳數十里久久不絕。   ◇◇◇◇   泥石流過後,雨歇天晴。楊恆懶洋洋靠在半邊牆垣上,一邊運氣調息一邊觀察坡上動靜,以免還有被衝斷的樹木滾落傷人。   小夜走上前來遞過一方絹帕道:「阿恆,擦擦汗。」   楊恆接過抹了把臉,問道:「聽說你正在修煉靈玄心境,還拜在了天語師門下?」   小夜點點頭,隱去眉宇間的一縷惆悵,輕聲道:「阿恆,恭喜你和姐姐。」   楊恆看了眼滿是泥污的絹帕,道:「又被我弄髒了,待會兒洗乾淨了還你。」   小夜不以為意地搖頭道:「不過是塊絹帕罷了。」抬起皓腕依依不捨地褪下定神念珠,低語道:「代我送給姐姐吧,我想她更合適戴著它。」   楊恆沒有接,伸手輕按小夜的香肩,徐徐道:「我在崑崙山中建了三間小木屋,其中一間就是專為你留的。隨時都歡迎你來做客,哪怕住上一輩子也行。」   小夜纖秀烏黑的睫毛忽閃忽閃了幾下,有了淚光。她忽地展顏一笑,將定神念珠塞入楊恆的手裡,說道:「這就當是送你和姐姐賀禮吧。我回蓬萊後又得閉關修煉,怕是趕不上你們的佳期了。」說罷輕輕掙脫楊恆的手掌,匆匆遠去。   楊恆手握沉甸甸的定神念珠,目送小夜纖柔孤單的背影消失在牆垣後,再次意識到有份純真無瑕的情感,是他這一生都無法償還的。   他的心有些空落,突然覺察許久不見了石頌霜的蹤影。他舉目四望,周圍都是正在處置善後的樓蘭劍派弟子,連問幾人均道未曾見到伊人。   起初楊恆以為石頌霜或是有意避開,好讓自己和小夜單獨相處解開心結。可在至尊堡裡轉了一圈,依舊不見她的人影,漸漸有種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   正自焦灼之際,猛見一個樓蘭劍派弟子步履匆匆地奔到近前,將一枚銀釵遞向楊恆道:「楊宮主,堡外有人托我將這支釵轉交給您。」   楊恆一看手中銀釵面色驟變,急問道:「是什麼人,現在何處?」   那弟子答道:「是個身材魁梧的紅髮男子,自稱姓赤。此刻還在堡外等您回音。」   「赤吞霞?」楊恆剎那間明白過來,心中更是擔心石頌霜的安危,對那弟子吩咐道:「煩勞轉告厲掌門和小夜姑娘,就說我有點兒私事要辦,天黑前應可回來。」   他手攥銀釵御風越過城牆,按照樓蘭劍派弟子指點的方位加速疾馳。   遠遠的,他就看見赤吞霞孤零零地站立在堡外。楊恆飄落在地,顧不得寒暄,追問道:「是不是幽兒擄走了頌霜?」   赤吞霞恭恭敬敬向楊恆躬身施禮道:「恩公,您好!小人正是奉了幽兒小姐的命令,來接您去見石姑娘。」   楊恆猜不透蝶幽兒挾持石頌霜到底想幹什麼,毫不遲疑地應道:「好,我跟你走!」   當下赤吞霞先確認了左右並無人跟蹤,引著楊恆一路向西御風而行。   兩人來到一座破敗的太上老君祠外,赤吞霞垂手道:「恩公,小姐和石姑娘在祠中等候,小人便不進去了。」   楊恆向赤吞霞道了聲謝,暗運神息並未察覺周圍藏有埋伏,闊步走入老君祠。   第一眼,他便看到蝶幽兒盈盈站立在毀塌了大半的太上老君泥像前,笑靨如花道:「楊大哥,我就知道只有用這法子才能請到你。」   楊恆目光遊走,落定在老君泥像的背後,問道:「那天你為何不聲不響地走了?」   蝶幽兒酸溜溜地道:「我還當你的眼裡只有那位貌美如仙的石姐姐,哪裡還會注意到我?」輕移蓮步走近楊恆道:「原來你還是顧念著我的。」   楊恆望著她水汪汪的眼神,心頭一凜說道:「那是因為我想確定朱弦古琴的來由。」   蝶幽兒停住腳步,嫵媚淺笑道:「不錯,天妃確是我殺的。那日我怕你生氣,沒敢承認。如今朱弦古琴已被你親手毀去,咱們也就互不相欠啦。」   楊恆徐徐問道:「為了一張古琴,你就可以毫無猶豫地殺人劫奪麼?」   蝶幽兒不以為然道:「那要看這張古琴的主人是誰?楊大哥,想來你也知道,天妃對石姑娘不懷好意。我這麼做,也是氣憤不過,想替你出口惡氣。不然的話,留她一條性命也無傷大雅。」   楊恆腦海裡閃過一道靈光,微怒道:「你早就知道頌霜一旦見到天妃,就難逃厄運,卻還是哄她前往梅裡雪山?!」   蝶幽兒泰然自若道:「我只想救活你。至於石姑娘……她死了我才開心。」   楊恆心頭一震,冷冷道:「她和你無冤無仇,何以忍心加害?」   蝶幽兒幽幽歎息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麼?就像朱弦古琴,我很想要它。可它偏偏屬於另一個人,除了搶過來之外,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楊恆心底掀起一層巨浪,凝視蝶幽兒看似天真無邪的俏臉,緩緩搖首道:「世上的好東西不可能全都歸於你一人。幽兒,你該適可而止。」   蝶幽兒幽怨道:「是啊,這道理我也懂得。其他的東西我都捨得放手,但是楊大哥──對你我卻不能。」她的眸中射出火熱的光芒,盯著楊恆的眼睛道:「我相信自己的感覺:從第一眼看到你起,我就知道你是屬於我的。」   楊恆佇立不動,苦笑聲道:「也許你真正想要的,該是吳道祖的老命。」   「他也不是你想要的麼?」蝶幽兒柔聲道:「只需你一句話,我可以捨棄復仇,放了石姑娘,然後陪著你一起歸隱林泉,生生世世永不離分!」   楊恆艱難地吐了口氣,回答道:「幽兒,或許你還不明白:假如讓我和頌霜分開,即使羽化升仙長生不老,亦全無意義。」   蝶幽兒的眸子光彩一黯,輕咬貝齒道:「楊大哥,你這是在逼我殺了石姑娘。」   楊恆道:「我可以把命給你,但無法把心也給你。你要殺頌霜,我或許無法阻止。但你同樣也無法阻止我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伴她!」   蝶幽兒嬌軀一顫終於死心,淒然笑道:「好,我不殺她。但你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楊恆緊繃的心情稍稍一鬆,問道:「什麼條件?」   蝶幽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楊恆,緩緩道:「我要你親親我──」   楊恆一愣,皺眉道:「就不怕我突然出手將你制住?」   蝶幽兒幽然道:「果真如此,我也只能認命。楊大哥,難道這點小小的請求,你也吝嗇於滿足我麼?」   楊恆面色陰沉舉棋不定,蝶幽兒見狀微笑道:「只要你親過我,就能見到她了。」   楊恆跨上兩步剛欲說話,蝶幽兒猛地撲入他的懷裡,踮起腳尖獻上了熱烈奔放的香吻。楊恆的身子一僵,強忍著溫玉滿懷的衝動,卻不能將蝶幽兒推開。   兩人纏綿熱吻直至吐出肺裡的最後一絲空氣。蝶幽兒猛然鬆開楊恆的嘴唇,吁吁嬌喘著在他耳畔低語道:「傻哥哥,你還不知道麼?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會發瘋發狂,再也不會感到快樂?」   楊恆的心狠狠一記抽搐,說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麻?神思恍惚間突感面頰劇痛,竟是被蝶幽兒張嘴狠狠咬下兩排齒痕!   不等楊恆回過身來,她鬆手退步神情恢復如常,咯咯嬌笑道:「去見你的頌霜吧。」   楊恆默視蝶幽兒半晌,緩聲說道:「多謝──」舉步走向老君泥像後。   只見石頌霜毫髮無傷地橫躺在泥像背後的底座上,明眸中含著淚光似笑非笑,卻被封住經脈無法出聲。楊恆剛想扶起石頌霜,陡地心底一寒,喝道:「幽兒!」   蝶幽兒笑吟吟從泥像前繞步過來,問道:「楊大哥,你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   楊恆早已領教過這丫頭狡詐百變的手段,按捺怒火道:「你在頌霜身上下了毒?」   蝶幽兒笑容可掬,嬌憨說道:「唉喲,這我可管不了啦。我只答應不殺她,再讓你看見她,這些小妹可都做到了。」   楊恆不理蝶幽兒眼裡流露出的夾雜著嫉妒與得意的眼神,沉靜道:「我懂了,你是想一命換一命!」   蝶幽兒嫣然笑道:「楊大哥,你真是聰明。難怪石姑娘會愛煞了你。你放心,我會好好照料她,保證待她比自己的親姐姐還親。」   楊恆拂視過石頌霜焦灼擔憂的玉容,徐徐點頭道:「希望你能說到做到!」 第五集 誰與爭鋒 第九章 天語師   直到第二天夜裡,厲青原和小夜也沒能等到楊恆與石頌霜回轉至尊堡。   他們派人四處尋找,可是一連幾天都沒有楊、石二人的絲毫音訊。   小夜深知以楊恆說一不二的個性,既然托了那名樓蘭劍派弟子給自己和厲青原捎帶了口信,就絕無事後不告而別的道理。十有八九,他是遇上麻煩了。   是不是因為自己和楊恆私下說了幾句話被姐姐撞到,她一怒之下離開了至尊堡?於是楊恆不得不一路追趕姐姐,才沒有回返呢?   這念頭從小夜的腦海裡一晃而過,立刻便被她否定。她深信石頌霜不會誤會自己。但姐姐為何要離開,和楊恆又去了哪裡?卻成了這幾日她心中揮之不去的謎團。   而那邊,幾位蓬萊劍派的長老在暗中已是三番五次地來催她及早回山了。   小夜記起離開蓬萊島前天語師的交代,奈何左思右想始終找不到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能將厲青原邀去蓬萊。她也曾旁敲側擊,婉轉邀請厲青原前往海外散心。可惜很顯然,這樣的建議並不在厲青原近日的計劃安排之內。畢竟至尊堡百廢待興,蝶幽兒又隨時可能捲土重來,厲青原此刻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離堡。   然而她不想令天語師對自己失望。不單因為她是自己的師傅,更覺得他像是……   這日傍晚,小夜終於下定決心,獨自前往書齋向厲青原辭行。   夕陽照入書齋裡,厲青原正斜靠在榻椅上和權抗鼎等人商議撫恤樓蘭劍派死傷弟子的事務。經過這一陣的休養,他的氣色看上去已經好很多,但人卻變得更加的鬱鬱寡歡,懶懶地仿似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見到小夜來訪,權抗鼎等人紛紛起身迎接。小夜說道:「厲大哥,我明天就要回蓬萊了,特意來向你告別。」   厲青原怔了怔道:「這麼快,為何不再多住兩天?」   小夜微笑道:「不了,我已出來不少日子,也該回去啦。」   厲青原也不拖泥帶水,頷首道:「好,那今晚我就為你和蓬萊劍派的諸位長老設宴送行。等將來有機會,我定要親自登門拜謝。」   小夜瞥過書齋中在座的樓蘭劍派幾位宿老,低聲道:「厲大哥,我想到堡外走走,你能陪我會兒麼?聽說樓蘭古城就在附近,我卻一直沒工夫去瞻仰過。」   厲青原一愣,那邊權抗鼎和趙封鼎等人互換過一個曖昧眼神,便道:「青原,剩下的事兒我們幾個老傢伙商量著辦就是了。你就陪端木姑娘出去轉轉吧。」   厲青原感念於小夜和蓬萊劍派對至尊堡的救助之恩,亦不願拒絕了她的懇求,當即起身道:「走,我帶你去看樓蘭古城。」   兩人出了至尊堡,御風向北。行出約莫四十餘里,遙遙看到前方一望無際的戈壁之上,赫然佇立著若幹道縱橫交錯的殘破城垣。風吹沙起夕陽西照,一派荒蕪景象。除了幾隻禿鷲在天空中盤旋覓食,更不見一點生氣。   厲青原飄落在城垣外,望著小夜微露詫異的俏臉,說道:「覺得有些失望吧?」   小夜凝視眼前慘敗荒涼的城垣,遙想當年駝鈴聲聲,商旅如織的繁華盛景,幽幽道:「夕陽殘照,漢家陵闕──」   厲青原負手矗立,眺望被風沙遮蔽的渾圓落日,低低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黃沙土牆堆,將五百年興亡看飽。放悲聲,唱到老……自古繁華一夢,便似你我腳下的樓蘭古城。夢裡鮮衣怒馬意氣奮發,待到夢醒時卻是什麼都沒剩下。」   小夜靜靜地聽著,不知觸動了心底哪根情弦,又或是被撲面而來的風沙迷住了雙目,眼睛滲出一點淚光,強自一笑道:「可他畢竟也曾興盛過,熱鬧過,不是麼?」   厲青原點點頭,轉開話題道:「小夜,我看得出這幾天你藏著心事。莫非還在替楊恆和頌霜的下落擔心?」   小夜目光低垂,出神地注視著腳下似溪水般流動的沙土,久久沒有應聲。   「他們不會有事。」厲青原走到小夜身後,安慰道:「尤其是楊恆這傢伙,從來不會吃虧。」說到這裡,他蕭索地笑了笑道:「我不就是個很好的例證麼?」   「厲大哥,」小夜緩緩轉過身道:「那你還恨我姐姐和阿恆麼?」   厲青原沉默須臾,徐徐道:「要說一點沒有,那是騙人。我也沒那麼偉大。但世上有許多事強求不來,我也只能看開些。你聽,就像這掠過戈壁荒漠的風,誰都不知道它會吹向何方,我們只好追逐著被它吹起的流沙前行。」   小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道:「假如我便是被這大風吹起的一粒流沙,做出了一樁違拗你心願的事……厲大哥,你能原諒我麼?」   厲青原一怔,訝異地看著小夜道:「你這是怎麼了?」   小夜避開他的目光,搖首道:「我只是有點兒觸景生情,一會兒就沒事了。厲大哥,這裡風太大,咱們回去吧。」   厲青原道:「小夜,假如你遇到了難題,不妨告訴我。我會毫不猶豫地幫你一起解決。不單單因為你是頌霜的妹子,更重要的是──我們是朋友。」   小夜一陣心亂,下意識地用腳尖在沙土上劃寫著線條,說道:「謝謝你,厲大哥。」   厲青原悠然一笑,轉身道:「那咱們就回去,別讓大夥兒等急了。」   小夜不語,盯著厲青原挺拔孤傲的背影眸中閃過一縷歉仄,突然疾探左掌拍落在他背心的大椎穴上。一股靈玄神息透體而入,厲青原但感背心一麻,欲待運功相抗時,雙肩和後腰又連中三掌,終於無力地軟倒在小夜的懷中。   他錯愕不解地望向小夜,就聽她幽幽道:「厲大哥,對不起。我就是那粒流沙,被風吹著也不知會去向哪裡……」嘬唇一記清嘯,不一刻小雪聞聲飛來,載起她和厲青原往東南方向飛去。至於蓬萊劍派的弟子,早已得她暗中相告,撤出至尊堡東返,已在前方相候。   小夜與眾人匯合後,唯恐樓蘭劍派察覺掌門不見在後追趕,特意繞道而行。   這天中午大隊人馬回到蓬萊島,小夜攜著厲青原徑直前往她閉關修煉的東華殿。   進入殿內,她解開了厲青原的經脈禁制,想到自己到底還是應驗了師尊的預言,將他強行綁架到了蓬萊,心中愧疚道:「厲大哥,我師尊想見你一面。」   厲青原禁制已解,卻站立未動。他平靜地看著小夜,說道:「他便是那股風麼?」   小夜心一顫,隱隱覺得將自己的師尊比喻成肆虐戈壁的狂風殊為不敬,回答道:「他只是想見你。至於用強將你請來,全是我擅自主張,並非出於師尊的主意。」   厲青原道:「小夜,假如在樓蘭古城你把實情告訴我,我會立刻陪你前來見他,也就不會令你為難。」   小夜不敢接觸厲青原的目光,小聲道:「厲大哥,我錯了。」盈盈下拜向他謝罪。   厲青原左掌遞出一股柔和罡風,將小夜嬌軀穩穩抬起,皺眉道:「你這是幹什麼?我並未責怪你。不就是來見令師一面麼,何至於讓你又是認錯又是賠罪。我當你是朋友,你也需當我是朋友!」   小夜芳心劇震,唇邊漸漸綻開一抹溫馨喜悅的笑容,默默地頷首。   厲青原灑脫地一拂袍袖,問道:「好,你這便帶我去拜見令師吧。」   小夜引著厲青原走上祭壇,默念真言發動法陣。不一會兒祭壇光華漸起,升出一道青色光柱。厲青原站在小夜身旁,望著面前鋪展來開的光柱,微覺訝異地問道:「莫非令師不在島上?」   小夜道:「我也不知師尊住在哪裡。從拜在他門下的第一天起,我就隱居在東華殿中,通過這座祭壇和他老人家聯繫。」   說著話光柱裡逐漸浮現起一條黑黔黔的人影,惟有一雙眼睛清晰顯示,其他部位盡皆隱沒在黑暗的輪廓中。   小夜向光柱中的黑影施禮道:「師尊,弟子將厲大哥請來了。」   頓時,厲青原就感到從那光柱裡透出的兩道視線有若實質射落在自己的臉上,就似可以穿過所有的實體直插進他的心底。一時間,他的神智無端地恍惚了下,好似內心所有的活動都赤裸裸地展現在神秘人的眼底下。   他的心頭一凜,暗自凝神守住靈台,這種怪異的感覺才略略減弱。   片刻之後那如芒在背的視線消失,就聽光柱裡傳來沙啞柔和的老者嗓音道:「小夜,你做的很好。我想和厲公子單獨談上幾句,你去殿外等候。」   小夜愣了下,看看厲青原並無反應,便躬身道:「是,師尊。」走下祭壇退到殿外。   當殿門被關閉的一瞬,光柱裡的黑影亮了起來,影影綽綽地向厲青原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厲青原低咦了聲,凝目打量著老者的面容,卻沒開口。   「想必你已猜到我是誰了。」老者的面容重新融入黑暗裡,「但你猜不到我為何要命小夜將你請來蓬萊島。」   厲青原心中戒備,淡淡說道:「我不必費神猜想,因為你一定會告訴我。」   光柱裡響起老者的低啞笑聲道:「你很聰明,也很鎮定,不愧是他的兒子。」   厲青原道:「原來你也認得家父,可惜他老人家數月前已不幸仙逝。」   「不,他沒死!」老者的聲音不高,卻似驚雷般敲擊在厲青原的心上:「死了的那個並非你父親。你的生父還活著!」   厲青原的瞳孔徐徐收縮,須臾不離地緊盯在老者的臉上,袍袖不經意裡發出微微的瑟動,半晌後才從牙縫裡一字字吐道:「你在開玩笑!」   「我像在和你開玩笑麼?」老者不疾不徐地說道:「看來玎芝還在瞞著你。」   厲青原眸中精光爆射,刺入青色的光柱裡,低沉道:「你怎知家母名諱?」   老者不以為意道:「我對她的瞭解,遠勝過你。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   「不信!」厲青原斬釘截鐵道:「假如閣下將我萬里迢迢騙來蓬萊島,就是為了這番無稽之談,請恕在下不願奉陪!」   老者毫無惱怒之意,說道:「我不怪你有此反應,畢竟厲問鼎對你有數十年養育之恩。不過,至少也該聽我告訴你,老夫所知的身世真情。」   厲青原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掠過那日吳道祖握住青冥魔槍,對自己所說的那句莫名其妙話語:「我不殺你,回去問你娘親!」   他的心陡沉谷底,幾次欲拔腳離開祭壇。可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著他,令他直感到快要窒息,終於緩緩開口道:「沒必要!」   ◇◇◇◇   小夜守在東華殿外,聽不到殿中的任何動靜。事實上,她也不願偷聽師尊和厲青原之間的談話。然而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厲青原還是沒有從東華殿裡走出來。她開始擔心起來,在忐忑焦急中又苦等了半個多時辰。   這時候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小夜轉過身,用纖手輕扣門環。   殿裡沒有人回應,小夜不由凜然一驚,解開護持東華殿的結界禁制,一邊輕輕推開殿門,一邊朝裡頭呼喚道:「厲大哥──」   門開了一道縫隙,大殿裡空蕩蕩不見厲青原的蹤影,就好似憑空蒸發了一般。   「厲大哥?」小夜顧不得違抗了師尊的禁令,奔入殿中舉目四望。   一切都和她離開時的景象無異,那道青色光柱兀自升騰在祭壇上。沒有打鬥的印記,沒有破損的痕跡,惟獨少了厲青原。   「師尊──」她走近祭壇,心怦怦跳得厲害。可光柱裡亦是毫無反應。   怎麼回事?厲青原去了哪裡?師尊又為何沒有回應?   小夜的心中滿是疑竇。她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厲青原此刻尚在萬里之外的樓蘭,根本不可能遭遇到離奇的失蹤。   她尋遍大殿前前後後的每一個角落,也都沒有厲青原破開結界悄然離去的痕印。   最後不得不,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祭壇上那道青色的光柱上。   她略作猶豫,究竟還是對厲青原的關切和擔憂勝過了對師尊的敬畏,邁步走上祭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光柱。   「喀喇喇──」一串電光爆閃,她伸入光柱裡的纖手陡然消失。儘管感覺上她的手還存在,可視線裡它已沒了蹤影。   小夜悚然抽回纖手,依稀醒悟到了什麼。望了望又恢復正常的光柱,她一咬牙閉起雙目抱著小雪合身衝了進去,耳畔又是一陣「喀喇喇」的爆響。   突然間她的嬌軀像被一股龐大不可抗拒的力量捲裹起來,在驚濤駭浪中顛簸翻滾。強烈的恐懼令她差點忍不住失聲驚叫,急忙默念靈玄心訣,抱元守一,這才堪堪穩住了自己的心神。   只是漫長的一瞬,身外的巨力又驟然消失。小夜頭暈目眩地回過神來,漸漸看清楚自己居然又回到了光柱外的祭壇上。   正當她微感失望地調勻氣息之際,猛地駭然發現,這裡已不是東華殿!   同樣空曠的大殿,一模一樣的祭壇,但在東華殿裡隱居了三年多的小夜,還是能夠敏銳地分辨出其中的細微不同。   「這裡便是師尊的修煉之所吧?」念及於此小夜的心稍稍一定,尋思道:「十有八九厲大哥便是通過光柱傳送,被師尊邀來了此地。」   很快,她就發覺到在這大殿後有一條石梯直通二樓。她平復心緒,一邊沿著石梯走上二樓,一邊喚道:「師尊,厲大哥──」   然而她的聲音在站定在二樓樓板上的一霎戛然而止,代之以無限的驚異,以至於要用手死死摀住自己的櫻桃小口,這才把驚呼聲扼殺在喉嚨裡。   她看到:在二樓中央的血池裡,有一圈人神情木然靠坐池邊。這些人裡,大多數小夜並不認得。可僅僅能夠認出的那幾位,卻足以教她震撼欲呼。   她的身子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鼓足勇氣想走近一些,好明白這些人到底怎麼了?   不料背後猛地一麻,被人抓住大椎穴。跟著聽見小雪一聲嘶吼撲向背後偷襲之人,幾下罡風激盪後,又復平靜。「小雪?」小夜無法回頭,驚恐叫道。   「它沒事,但你就難說了。」背後傳來一聲沙啞而充滿磁性的男子聲音道:「小姑娘,你真不該違背令師的旨意,偷偷溜進來。這些都是你自找的!」   說著話那人一手挾起小夜,一手拎著被制服的小雪,邁步往三樓走去。   直到這刻,小夜仍不知抓住自己的人是誰,更不曉得他會如何處置自己。   她努力鎮定心神,說道:「你認識我師尊?我要見他和厲大哥。」   「他這會兒正忙著,只怕暫時沒空搭理你。」那人身著一件紫袍,冷冷道:「所以,還是先讓我來好好招待你一會兒。」   話音未落,突聽樓梯上方有個嘶啞生硬的聲音漠然道:「放下她!」   小夜一愣,覺得這聲音好生古怪,奈何被紫袍人牢牢夾在肋下,無法扭頭觀瞧。   紫袍人在樓梯上停住腳步,嘿然道:「你出關了?這丫頭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我必須對她稍作處理。」   就聽樓上的人說道:「把她交給我。」   紫袍人悠悠道:「何時輪到你對我指手畫腳了?閃到一邊去!」   「呼──」一股兇猛熾烈的罡風從樓上猛然轟落。紫袍人驚怒交集道:「你敢?」倉促間丟下小雪,抬左掌向上封架。   「砰!」兩股掌力凌空交擊,紫袍人竟被震得倒退下三級石梯。沒等他重新站穩陣腳,樓上那人的身形鬼魅般掠下,探手劫過小夜,又飛袖捲起小雪。   「砰!」兩人再對一掌,身影交錯而過。紫袍人背靠石壁方才穩住身形,厲聲喝道:「真禪,你想找死?!」   「真禪?」小夜大吃一驚,側目望去正瞧見一名黑衣青年將自己橫抱胸前,御風飄退回二樓。他滿頭火紅的亂髮,眼眶深陷目光陰冷,高高聳起的顴骨稜角分明,一雙薄唇緊緊抿起,微露出肅殺不屑之意。   有一瞬間,小夜以為自己聽錯了名字。畢竟真禪是不會說話的,而且也不可能長出滿頭的紅髮。但、但想到姐姐在樓蘭時對自己說起過的真禪與楊恆的血戰,再看到這黑衣青年背後的烏龍神盾,她的心一震道:「真禪,真的是你?」   真禪恍若未聞,輕蔑地望向樓上的紫袍人道:「龔老六,就你這塊廢料還殺不了我。我帶她回去,讓老頭子自己來要人!」說罷不理紫袍人,抱著小夜往樓下走。   不知為何,樓上的紫袍人竟是不敢追趕,眼睜睜瞧著真禪揚長而去。   「真禪,你真的能開口了?」小夜的心裡充滿驚駭,只覺得自己懵懵懂懂撞入了一個可怕的噩夢裡,「你、你有沒有見過厲青原?」   真禪神情冷峻低哼了聲,帶著她逕自來到大殿門前。一束白光煥放,刺得小夜無法睜眼,下一刻她的全身已浸泡在了水裡。   「嘩啦啦──」真禪抱著小夜衝出水潭,這才開口道:「我會給你解釋,然後送你離開。」卻是不知那祭壇上的光柱也有傳送效用。   小夜聽真禪開口跟自己說話,心下稍安道:「可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何會在這裡?為什麼在二樓的血池裡握會看見……」   「閉嘴!」真禪一記冷喝,見小夜面露訝色,他的神情稍轉柔和,緩緩道:「不想死,就什麼都別問。」   須臾之間兩人出了峽谷進到一片喬木林中。前方樹木掩映中現出一排小屋木,真禪的眸中猛然爆出一簇懾人的赤色光焰,手捂小夜櫻唇躍上濃密的樹冠,傳音入密道:「屋裡有人。你仔細聽,然後告訴我他們在說什麼?」左掌按住小夜背心,輸入一道醇厚剛猛的魔氣。   小夜的耳目一下變得靈敏起來,果然聽見小屋木裡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聲音。她微覺詫異地看了眼真禪,不明白以他如今匪夷所思的修為,為何還要依靠自己來轉述屋中人的話語。   她聽了一段,面色漸起變化,用傳音入密道:「屋裡有位姑娘在說:她已將千藥島的海圖交給了阿恆,又問對方接下來該做什麼。跟著就是……宗神秀的聲音說道:那便等楊恆上島和、和你拚個同歸於盡。姑娘又道:『我還要吳道祖的命!』宗神秀便安慰她道:自己必會殺了吳道祖,為她報殺父之仇……真禪,那位姑娘是什麼人,她、她為何如此痛恨你和阿恆?」   真禪的面色陰晴不定難以名狀,許久後才低聲道:「她是我的妻子。」心底下已然雪亮,更進一步猜測到宗神秀必定是那日悄然尾隨自己登上千藥島,還偷聽到他和老者的密探。所以──司徒筠什麼都知道了。於是──她要報復!!!   小夜險些低呼出聲,無意間看到真禪眼底流淌過的一縷哀色。   就在這時小木屋的門被人打開,果真是宗神秀從裡面走了出來,倏然消隱在密林裡。小夜正自驚愕之際,突感喉嚨一疼已然無法出聲。只見真禪將她和小雪平放在粗壯的枝椏上,冉冉飄落在地,朝著小木屋行去。   小夜的心緊了起來,不知道真禪會如何面對妻子的背叛和楊恆的到來?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一章 背叛   司徒筠送走了宗神秀,回到冷冷清清的屋裡。她坐在桌邊點亮了一支火燭,右手支頤望著跳躍的燭火發怔,不自禁地淌下淚水來。   那日她在睡夢中被宗神秀點住經脈,一路潛形匿跡追蹤真禪進入到秘境古堡中。眼中所見,耳畔所聞,令一個個美麗的幻想和期冀如五彩繽紛的水泡般破滅。   原來,父親已經不在了;原來,真禪徹頭徹尾是在欺騙自己,被他利用的不僅只自己的胴體。不但如此,他還剛剛偷偷去見了西門美人!她原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株可以倚靠的參天大樹,結果卻是朵狼毒花。   如今,她再也無法借助到任何人的力量,也不再相信任何人。要殺楊恆,要殺吳道祖,要向真禪報復,惟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知道,在這些人面前自己的力量弱小得猶如一隻可以被隨意捏死的螞蟻。好在,想要殺一個人,想要害一個人,除了直截了當的對決外,還會有其他的方式。   突然,火燭飄搖,門開了。當司徒筠剛看清楚進來的是誰,真禪已經不由分說將她按倒在桌上,粗暴地撕扯開衣衫,任由火燭滾落在地漸漸熄滅。   「放開我,你要幹什麼?」司徒筠的心頭一驚,畢竟剛送走宗神秀,轉眼的工夫,丈夫便闖進來對自己施暴,她不能不有所預感。   黑暗中真禪看不見司徒筠的嘴唇,也就無法通過唇語辨識出她此刻在對自己說些什麼。但這些都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有一股烈焰在他的心底熊熊燃燒,快要沒頂,快要焚盡了自己的軀幹。   但他已用行動回答了司徒筠的問題。很快,司徒筠豐腴的胴體在黑夜裡如曇花般綻放開來。他不理會激烈的抗拒與掙扎,挺腰刺入她的嬌軀。   漸漸地,司徒筠的反抗在減弱直至停止。這並不代表她在享受肉慾的歡愉,她只是絕望而哀傷地認識到,在暴戾面前,所有的抗拒都是徒勞無益。   而真禪也很快就痛苦地察覺到一個更加殘酷的事實:無論他如何鞭撻身下的肉體,卻始終感受不到哪怕一絲一毫應有快感。   莫名地,他的腦海裡迴盪起老者的警告:「你要考慮清楚。一旦這麼做了,不僅再也聽不到這世上的任何聲響,肌膚也無法再感受到任何的觸覺。因為隨同你的痛感一起消失的,還有你剛剛還曾體驗過的快感。」   一股悲涼緩緩升起,澆滅了心中狂暴的火焰。在下一刻,他頹然抽離,依靠在門上呼呼喘息,意識到自己在擁有絕世修為的同時,也變成一具沒有感覺的行屍走肉。然而,他的心還會痛,記憶還會吶喊,使自己游離在人獸之間無從解脫。   「呃——」他渾身精赤,痛楚地嘶吼,宣洩著再也不能通過肉慾宣洩的戾氣。   但這一切都和司徒筠無關。她一動不動躺倒在桌面上,就像死了一樣。她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好像還在流血。可是她並不打算做任何治療——一個人的心死了,那她的軀體也就再無所謂。   許久之後,真禪的嘶吼越來越低沉模糊,幾近於聲嘶力竭的抽搐,但並沒有停止下來的跡象。   司徒筠慢慢坐起身,疑惑的眼神裡漸漸充滿了無可名狀的快感,赤條地走入裡屋。   「砰!」裡屋的門被關上,真禪聽不到聲音,卻能感應到房門關閉時發出的震動。   他蹲坐在地上,雙手狠狠揪住亂髮使勁地磨蹭,可頭上還是沒一點感覺。   他忽然不再怨恨司徒筠,甚至覺得她對自己的背叛實屬天經地義。因為,首先是他利用了她,背叛了她,他還有什麼資格抱怨。   可這是自己應得的報應麼?他到底為什麼,令得今日的自己眾叛親離,令全天下的人都憎恨自己?他不過是想彌補一個近乎無法挽回的過錯,不過是想補救自己無心犯下的罪孽——可結果是,救贖罪惡,卻永遠無法擺脫罪惡!   他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裡屋的門緊閉著,他壓抑住喉頭的嘶吼聲,猛然記起被自己留在屋外樹上的小夜。   他拉開屋門,卻在抬腳跨出的一霎整個人凝定住了。   屋外月光正好,明燈大師一襲灰布僧衣腳踏芒鞋,就靜靜佇立在門前。   「師父?」真禪身心劇震,突然意識到自己仍舊身無寸縷,急忙反手攝過棄落在地的黑衫匆匆裹起,額頭有一層冷汗沁出。   ◇◇◇◇   然而真禪還不知道的是,其實小夜已經不在屋外的樹上了。就在他怒火中燒衝入小木屋凌辱司徒筠的時候,有個人去而復返悄悄帶走了被禁制住經脈的小夜。   這個人就是道聖宗神秀——他在離開小木屋後,並未立即遠去,而是隱藏在林中又等候了一段時間。其實他並未發覺真禪和小夜的行蹤。這只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以防有人會在暗中跟蹤自己。   當下他攜起幾經轉手的小夜毫不停留,往千藥島東北角的一處山洞疾馳而去。這是他登島之後,精挑細選的藏身之所。在那片山崖上,到處都是星羅密佈的大小洞穴,裡面的道路縱橫交錯宛若迷宮般曲折複雜,即使被人發現亦易於脫身。   進到藏身的洞穴中,宗神秀放下小夜,屈指彈出一縷勁風解開了她的啞穴,冷然問道:「你和真禪在屋外都聽到了些什麼?」   小夜自度落在此人手中必死無疑,卻不願累及真禪,回答道:「我什麼都沒聽見,就瞧著真禪走進小屋,然後就被你抓來了這裡。」   宗神秀冷笑道:「果真如此,老夫又何必將你捉來問訊?」   小夜迎著宗神秀逼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問我?」   宗神秀心頭一凜,卻無法從小夜的這句回答中獲取要領。他自恃宗師身份,不願對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女用強逼供,於是神情一緩道:「看來你對老夫有頗多的敵意和誤會。但你可曉得,吳道祖十有八九便在千藥島上,而且真禪已徹底投入他的門下甘做走狗,要聯手謀害楊恆!」   覺察到小夜的面色微變,宗神秀情知攻心計奏效,接著道:「老夫數月前已和楊恆達成盟約,準備攜手誅殺吳道祖,故而潛入島上探聽虛實。假如你還關心楊恆的生死安危,就該和老夫精誠合作。」   倘使沒有在屋外偷聽到宗神秀和司徒筠之間的密謀,小夜或許會相信他的話。但此刻她卻將頭一搖,沉靜道:「我確實什麼都沒聽見。」   宗神秀心中微感失望,語氣越發和藹道:「那你是怎麼來的千藥島,又為何被真禪禁制了經脈帶去他的居所?」   小夜心道:「這是我師門的隱秘,又豈能告訴你?」當即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宗神秀森然道:「小夜姑娘,你若再不配合,休怪老夫要將你送去交給端木遠!」   「什麼?!」小夜如遭五雷轟頂,顫聲道:「他、他真是我爺爺?」   這下輪到宗神秀一愣。正當他開口欲待追問,驀地靈台有所覺察,身軀瞬間回轉面向洞口。   在洞外十丈遠的一株老樹下,一位容貌清雋儒雅的瞽目老者身著布衣,斜跨藥箱,手拄青竹杖緩聲說道:「宗掌門,許久未見了。」   宗神秀面色波瀾不驚,說道:「你的眼睛明明看得見,為何要裝作瞎子?」   瞽目老者油然道:「有時候眼睛瞎了,心裡反而看得比旁人更清楚。」   宗神秀神情一凝,徐徐道:「滅光透心,原來你故意封閉了眼識!」   瞽目老者淡然一笑道:「你看出來了?我很想謝謝你,透過司徒筠替老朽引來要找之人。」話音未落青竹杖驟然伸長,彈指洞穿十二丈的空間,直指宗神秀胸口。   但在宗神秀的眼裡,青竹杖並未變長,那僅僅是一種視線的錯覺——因為瞽目老者的出手太快,身速遠超常人的想像,故而當青竹杖掠過虛空時形成了一道悠長凌厲的幻影,好似原本一丈七尺的長度遽然伸展數倍!   此際以宗神秀的修為竟也來不及掣出背後所負的仙劍驚神,靈台度准青竹杖來勢雙掌向胸前合擊。「啪!」青竹杖被雙掌夾住,卻是稍一凝滯便強行穿透宗神秀足以挽海扼山的雄渾掌勁,杖頭應聲戳中他的胸口,距離膻中穴僅差毫釐。   宗神秀嘿然低哼,雙掌壓杖身形拔起向後翻騰,反手掣出驚神仙劍虛點瞽目老者的眉心。瞽目老者儘管目不能視,但反應奇快,迸出左拳擊向劍鋒。   宗神秀胸口氣血翻騰隱隱作疼,情知自己被瞽目老者的青竹杖傷得不輕。再看對方居然敢用拳頭直擊驚神劍鋒,當機立斷撤劍虛晃,在身前畫出一道銀色的巨型光輪,催動神息祭起了無極法輪。   「砰!」瞽目老者的拳頭轟擊在無極法輪之上,如同鐵錘擊打在薄薄的冰層上。頓時光瀾飛濺,偌大的法輪支離破碎,消弭無形。   宗神秀神情冷峻,振腕畫出太極真輪,再向瞽目老者不斷迫近的左拳轟去。   「轟——」瞽目老者的拳頭宛若無堅不摧的大殺器,又是一舉擊碎太極真輪。只是連受兩番神息絕技的截擊,他的氣勢稍稍受挫,身形也幾不可覺察地變緩些許。   「噗——」直至此刻宗神秀才爭得一線喘息之機,運氣嗆出積鬱在胸口的淤血,揚聲吐露四字真言道:「滅、寂、念、度——」   他的身前赫然亮起一束神光,自驚神仙劍中被喚醒的劍魄與自己的神息合二為一,幻化成為一尊銀光閃耀的上古劍神。它似一頭仰望圓月的蒼狼,發出低沉的呼吼,高舉右手自掌心射放出千百束劍芒,倏地凝鑄成一柄銀光燦燦的巨斧,轟然劈斬瞽目老者,竟是跳過滅寂二訣,直接施展出「念絕」!   瞽目老者收回左拳,身子往後微仰,甩手擲出青竹杖,刺向劈落的巨斧。   「鏗!」巨斧斬落在青竹杖上爆出刺耳的金石激響,隨即「劈劈啪啪」爆裂出一道道細小的黑色光縫,凝定在空中無法落下。   瞽目老者不理睬被崩飛的青竹杖,身軀如葉浮潭波橫躺下來,凌空出腿踹向宗神秀的小腹。宗神秀目光森冷,收住驚神劍魄揮劍斬向對方踢來的左腳。   「喀!」劍鋒劈在瞽目老者的腳背上光花連閃,卻不能阻擋他的腳尖又一次踢中宗神秀的小腹。不曾想宗神秀早有防備,腹部內收卸去大半起勁,藉著餘勢倒飛而起,倏然隱沒向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深處,遙遙傳音道:「我知道你是誰——」   瞽目老者面目表情異常平和,仿似剛才壓根沒有經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巔峰決殺。他探手攝回青竹杖,點開小夜身上禁制,嗓音慈和道:「好孩子,你受驚了。」   豈止是受驚?小夜的腦海裡混亂一團,一個意外接著一個意外,一浪高過一浪不停衝擊著她往日所有的認知與記憶,半晌之後才低呼道:「爺爺——」   是的,這瞽目老者便是她失散多年也找尋了多年的瞽目神醫端木遠!   她沒有想到爺爺竟會隱藏身份當了自己三年多的授業恩師;也無從猜想他何以擁有驚世駭俗的神奇修為,居然兵不血刃將道聖宗神秀打得受傷逃遁!   她更不明白,端木爺爺這樣做的原因何在?心底裡的寒意與疑惑淹沒了久別重逢的欣喜與快樂,甚而生出一種趕緊逃離的恐懼。   也許是看不到小夜此際臉上的表情,端木遠和顏悅色地說道:「適才我被真禪和龔異嵬的交手驚動,便一路跟隨好暗中保護你。沒想到發現宗神秀居然要不利於你,老朽不得已才出手將他逐退。」   小夜傻傻地聽著,不曉得自己是否還可以信賴爺爺……又或是她的師尊?   她驚魂未定地站起身,就聽端木遠道:「你有很多話想問爺爺,對不對?不要緊,咱們回千藥堡後,爺爺慢慢說給你聽。」他像從前那樣,自然而然地將左手搭在了小夜的肩上。   小夜的肩頭一陣瑟縮變得僵硬,端木遠故作不覺,撫慰道:「別害怕,小夜。就當這是一場夢,很快一切都會回到從前。你不是想見厲青原麼?他正在千藥堡,爺爺帶你回去見他。」   小夜腦子裡亂糟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甚至忘了被宗神秀遺棄在樹林裡的小雪,魂不守舍地跟隨端木遠往回走。   一路上她也不知道端木爺爺在問自己什麼,自己又回答了些什麼。僅只隱約聽到他在說:「可惜沒能等到你將靈玄心境修煉到通融圓滿的第九層,她便要來了。」   「他?」小夜的芳心一省,情不自禁想到了楊恆,急道:「爺爺,我要去見真禪!」   端木遠含笑道:「他正和自己的新婚妻子極盡魚水之歡,你此刻前去打擾,多有不便吧?等會兒,爺爺自會安排你們見面。」手上加力推著小夜前行。   憶及方才在樹上聽到小木屋裡傳出的奇怪聲響,小夜明白過來,不由得玉頰羞紅,驀地嬌軀一輕被端木遠攜起,二次進入了峽谷中的那座水潭。   兩人回到千藥堡的底層大殿裡,那道光柱已然黯滅消失。端木遠引著小夜走上石梯,逕自來到三樓,帶她進了過道左側的一間靜室。   「呼——」室內的火燭自動燃起,小夜呆呆打量屋裡情景道:「爺爺?」   端木遠慈愛微笑道:「你受了驚嚇,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兒。爺爺去找厲青原。」   小夜心下稍安,被端木遠按坐在床榻上,看著他走出靜室。門「砰」地關上,她的嬌軀不由自主地一陣戰慄。   靜室裡就剩下她獨自一人,沒有一點兒聲音。她緩緩平復紊亂的心神,運起靈玄神功讓飽受震盪的靈台重複清明。   逐漸地,一些線索和疑問清晰了起來。但伴隨而來的,卻是更大的驚疑和震撼。   正在這時候門再次被打開,然而走進來的既不是端木遠也不是厲青原,而是一個身著紫袍的無臉人,龔異嵬!   「你要幹什麼,我爺爺在哪裡?」小夜警覺地起身,暗自運轉靈玄神息,藏於袖袂裡的纖手已扣住碧血丹心珠,隨時準備給這人妖凌厲一擊。   龔異嵬紫發垂腰輕聲笑道:「爺爺……師尊,不管你如何稱呼,正是他要我來這裡,好幫助你清除一些記憶中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他搖搖頭,歎息道:「說實話,端木對你還真是寵愛有加,煞費苦心啊。要是換作其他人進到這裡,只怕二樓血池中早增加了一具行屍走肉。」   小夜不寒而慄,默念真言祭起碧血丹心珠,萬道劍華射向龔異嵬頭頂。   龔異嵬佇立不動,上方的空間驟然扭曲,劍華隨即煥動碎裂消隱無蹤。   就趁這當口小夜拔出仙劍,祭起玄陰河圖幡,清叱道:「我不信你的鬼話!」   龔異嵬不以為然地笑道:「無所謂,反正很快你就不會再記得今夜發生的事情。」他故意慢慢地向小夜身前迫近,希望多欣賞片刻這少女臉上的驚恐表情。   可惜事與願違,在生死關頭小夜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儘管她的俏臉依舊沒有一絲血色,可眼眸中卻煥發出鎮定而堅毅的光彩,一劍刺向龔異嵬咽喉,嬌軀在玄陰河圖幡的護持下往門口衝去。   龔異嵬輕而易舉地用雙指捏住劍鋒,不屑道:「小丫頭,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探出左爪往小夜的肩頭抓落。   「嗚——」玄陰河圖幡幻動絢光,生生擋下龔異嵬勢在必得的一抓。   龔異嵬正欲施展「轉乾坤」再次扭轉空間封堵小夜出門的通道,突然從門外亮起一束閃電驚鴻般的青芒,擦著小夜的嬌軀直射他的胸膛。   龔異嵬大吃一驚,顧不得擒拿小夜,左爪急向右擰抓向激射而至的槍桿。   「啪!」青冥魔槍出其不意地幻動出炫目槍花,幾十響連成一串悠長悅耳的脆鳴,槍頭狠狠拍擊在龔異嵬抓落的左爪上。   任這龔人妖魔功通天,在青冥魔槍不可一世的數十次抽擊之下,整只左手也要骨斷筋折,頓時報廢。他慘哼一聲,空白一片的臉上扭曲出憤怒殺機。但在與衝入屋中的厲青原打過照面的一霎,這殺機頃刻化作羞惱與不甘,四周空間一陣晃動變幻,順勢闖出靜室,嘿嘿低笑道:「好小子,你倒會英雄救美!」   「厲大哥!」遭遇到連串令人驚駭欲絕的異變之後,小夜終於看見了自己踏上千藥島所要尋找的厲青原,便如同望到了親人般,一時心情激盪喜極而泣。   厲青原收住青冥魔槍,左手輕環小夜腰間,低聲道:「咱們快走!」   兩人出了靜室一路狂奔,來到千藥堡的底層大殿。小夜忙道:「快上祭壇!」   厲青原心領神會,來到祭壇之上。可惜不等小夜念動真言發動法陣,石梯上霍然衝下十餘名木無表情的正魔兩道一流高手,其中不乏像無動、無缺這樣失蹤數年的四大名門耆宿人物。   「來不及了,」小夜心頭一緊道:「咱們從大殿門後的傳輸光陣走!」   厲青原攜起小夜掠向殿門,目光一掃已看破其中的禁制變化,振槍射出數道罡風,耳聽「呼」地風響,已和小夜齊齊沒入白光之中。   兩人出了水潭穿越峽谷,小夜道:「厲大哥,快去喬木林,真禪和小雪都在林裡!」   厲青原抬眼看了看峽谷外的茂密喬木林沒有應聲,攜著小夜加速飛行。   小夜驚魂稍定,低聲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不,你沒有害我。」厲青原的聲音淡淡地,「是你幫我瞭解到自己的身世。」   小夜愣了愣,望著厲青原抑鬱峻冷的側臉,不再繼續追問。   兩人風馳電掣不多時來到位於喬木林中的小木屋前,遠遠就見屋外一片狼籍,一位灰袍僧人盤坐在血泊之間,正合目運功療傷。在他的腳邊不遠處,仰倒著一具女屍,那雙眼睜得大大的,充滿嘲弄與怨恨。   「爹爹!」「明燈大師!」幾乎不分先後,小夜和厲青原脫口叫道。   明燈大師聞聲睜眼,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縷訝異的笑容道:「你們也來湊熱鬧?」   小夜飄落在明燈大師身邊,運起靈玄神息注入他的體內,察覺父親的傷勢並不算嚴重,芳心微微一寬,問道:「爹爹,您怎會來這裡,真禪呢?」   說話時厲青原已救下小雪,又在左近搜查了一遍,並不見任何異常。   明燈大師苦笑聲道:「我是接到阿恆的傳訊,才曉得真禪流落到了千藥島上。原本想來見見他,誰曉得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這小子居然跟和尚我幹起架來。我也只能見招拆招,一邊打一邊勸他回頭是岸,可是——」   他一指地上的女屍道:「這位姑娘突然從屋裡衝出來,不要命地往我們師徒倆的戰團裡撞。我只好收勁避讓,結果捱了真禪一拳。可這位姑娘……」他搖搖頭,目露憐憫之色道:「還是未能倖免。」   小夜聽得心驚,更未料到真禪竟已至欺師滅妻的地步,說道:「她應該就是那位司徒筠司徒姑娘了,真禪的妻子。」   「難怪她會捨命撲入戰團,」明燈大師輕聲唏噓道:「她是算準了和尚我不忍傷及無辜,勢必撤勁。可真禪……」他忽然住口不言,眉宇間泛起一抹黯然。   厲青原問道:「大師,真禪現在哪裡,為何任由自己的妻子暴屍在外?」   明燈大師一笑,自嘲道:「我這個徒弟啊,什麼都變了,惟有腳底抹油的本事一點兒沒變。那跑得一溜煙的快,叫貧僧也追之不及。」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二章 患難   小夜聽明燈大師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無傷感,問道:「那阿恆有沒有和您一起來?」   「要是阿恆這小子也來了,他們兄弟倆早打翻天了。」明燈大師喟然一歎道:「小夜,厲賢侄,你們可是趟進了一潭渾得不能再渾的死水裡。」   厲青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對我而言,這是命中注定的事。」   他催運神息,腳下泥土登時現出一個大坑,將司徒筠的遺體橫抱起來,埋入土中。   明燈大師詫異地注視著厲青原。這青年突飛猛進的神息修為倒在其次,更令他感覺疑惑的是那句隱藏玄機的話語。   驀然清冷的夜空裡響起了端木遠蒼老沙啞的嗓音道:「青原,小夜,你們在哪裡?為什麼不告而別,又有什麼誤會是不能解開的?」   小夜嬌軀冰涼,聽著宛若就在耳畔迴盪的呼喊聲,道:「端木爺爺,他……」   「他在找我們。」厲青原的眼神複雜難名,緩緩道:「很快就能猜到我們會來這裡找真禪,必須立刻離開!」   明燈大師眨眨眼望向蒼茫夜空,忽而失笑道:「你們說走,那就走吧。雖然我也很想知道端木兄的功力為何突變得如此驚人,但瞧這情形還是暫不見面為妙。」   小夜長舒了口氣,生怕爹爹執意要見這位離散多年的故舊,那要解釋清楚遠非一兩句話能夠辦到,急忙道:「不錯,咱們趕緊走,千萬別讓爺爺找到。他、他比真禪變得更加可怕……」   卻聽厲青原冷冷道:「這位端木爺爺,何止是可怕那麼簡單!」   這時端木遠的聲音綿綿不絕,猶在島上迴盪,卻誰也不知他此刻到了何處。   明燈大師沉著說道:「咱們不能冒險御劍離島,那等若是明火執仗引他來追。」   小夜靈機一動道:「我曉得一個絕佳的藏身之處,爺爺一時半會兒絕難找到。」   當下三人帶著傷重昏迷的小雪借助喬木林掩護,銜枚急進往東南方向奔去。只一炷香不到,便已抵達適才端木遠與宗神秀生死大戰的山洞前。   明燈大師看見一路灑進洞裡的血跡道:「小夜,你知道這血是誰的?」   小夜一面攜明燈大師快步如飛往洞中行去,一面答道:「是宗神秀留下的血跡。他和爺爺大戰一場,幾個回合間便身負重傷逃入山洞深處躲藏起來。」   明燈大師和厲青原相顧駭然,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沒料到端木遠的修為居然精深至此,連道聖宗神秀都非其數合之敵。   這山洞中的通道密如蛛網,三人只管往幽仄晦暗之處行去,卻未撞見先前逃入此間的宗神秀。走了足足有五里多地,明燈大師駐步說道:「就是這裡了。」   厲青原運功凝目打量四周,只見所在之處怪石嶙峋四通八達,無論追兵從哪個方向殺來,都無法阻止他們三人從其餘通道撤走,不禁暗自欽佩道:「到底薑是老的辣,此刻仍能臨危不亂從容自若。」   他卻不曉得明燈大師也在暗讚自己的定力,尋思道:「這孩子和阿恆委實是一時瑜亮,也難怪霜兒了——還有真禪,也是毫不遜色於這兩個年輕人。」   念及真禪,他的胸口又是一陣劇痛,默默盤腿坐下運氣平復體內傷勢。   小夜靠著厲青原坐下,心緒緩緩沉靜下來,問道:「厲大哥,爺爺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厲青原從袖口裡取出一塊方帕,專注地擦淨青冥魔槍,回答道:「不過是見到了你也見到的人和事。」   事實上,至少有一件事是小夜所不知道而此刻他已明瞭的。   當他通過青光柱走下千藥堡祭壇時,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認識畫聖吳道祖麼?」   厲青原盯著眼前的端木遠,一句話也沒有。對方顯然是在故意提醒自己什麼,這令他感到古怪與不適。   然而端木遠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似驚雷閃電,令他遍體生涼:「他才是你的生身之父!」   厲青原不信——他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認為端木遠在胡說八道。但排在首位的理由卻也同時成了最大的疑竇:假如這是謊言,身為局外人的端木遠又何須命人千里迢迢、不擇手段將自己「請」來這裡?   「唰——」端木遠抬手展開了一幅畫軸,徐徐道:「你看畫裡的人像誰?」   這是一幅吳道祖年輕時的自畫像,英俊挺拔氣宇昂揚,唇角含著那麼一抹令厲青原熟悉無比的慵懶笑意,似乎對一切都漫不經心卻又蔑視所有的神氣,然後再用眼眸中的孤傲和冷漠將它深深隱藏起來。   「這是令尊三十歲時的畫像,」端木遠的話一記記刺入他的心底,「沒有人見過他年輕時候的模樣,否則厲問鼎早三十年就該懷疑你的出身。」   厲青原閒暇時也喜歡諸般雜學,所以他一眼就能判斷出無論從紙質還是畫上的水墨色澤,印章的古舊來看,都說明它是一幅成品於至少一甲子前的真跡。   那時候的吳道祖不可能掐指算到自己會有一個私生子,更不可能早早備下這樣一幅自畫像,留待今日轉由端木遠向他展示出來。   但是他有一股將畫卷撕裂成碎的強烈衝動,卻硬生生地忍住,吐了口氣道:「假的!」   端木遠笑了,那笑容猶如看破了一個嘴裡含著蜜糖卻硬說沒有偷吃的說謊孩子,搖搖頭道:「既然你認為是假的,何不將它撕碎?」   厲青原抑制住即將流於臉龐的激烈情感,漠然道:「它不值得我白費力氣。」   「白費力氣?」端木遠的話又是一針見血,刺中他的痛處,「這麼說你也明白,即使撕碎了它也改變不了事實。」   「胡說八道!」厲青原轉身往青光柱行去,沉聲說道:「請轉告吳道祖,我對他惟一要做的事,便是一槍穿心了斷父仇!」   端木遠的臉上掠過一縷難以言喻的神色,歎息道:「你是個重情尚義的好孩子——」驀地揚手攝過青竹杖,疾點厲青原背心。   厲青原早有戒備,側身拍出一記大漠孤煙掌。可惜他和宗神秀一樣對端木遠的實力產生了可怕的錯估,這一掌非但沒有震開青竹杖,反而令杖頭順勢偏斜,堪堪點中了自己左肋的章門穴。   厲青原身子一軟倒入端木遠的懷裡,被他挾上三樓,步入走道盡頭的密室中。   「果然,石鳳陽將煉仙鐲傳給了你。」端木遠的掌心吐出一道真氣,猶如破門而入的江洋大盜,在厲青原體內經脈肆無忌憚地遊走探測,欣慰說道:「難怪你進境如此神速,倒也省了老朽許多氣力。」   厲青原無法動彈,腦中急忖脫身之策,冷然問道:「你想幹什麼?」   端木遠將厲青原平放在身前的竹榻上,悠悠道:「我要送一份見面禮給你。」抬起左手指間赫然多了四根銀針,眸中精光大放出手如電,扎入厲青原頭頂要穴。厲青原直感頭痛欲裂,強忍住呻吟喘息道:「你這是自作多情!」   端木遠悠然道:「自作多情的何止是我,你不也是迷戀石頌霜難以自拔麼?」一根根銀針精準刺入厲青原週身要穴。轉眼間他身上宛若刺蝟般全是亮閃閃的針。   「轟——」陡然從厲青原數以百計的要穴裡湧出熾烈的熱流,瞬間瀰漫全身,匯作滔滔洪流直入丹田,恰似驚濤拍岸雲起鷗飛。   他一下子呼吼出聲,感覺身子快要爆裂開來,終於支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甦醒過來,密室裡已不見了端木遠。厲青原從竹榻上坐起身,衣衫早被冷汗浸透,渾身百骸無一處不痛,但體內的真氣竟較昏迷前壯大了倍於。無論是否情願,這份父子見面禮他是受下了。   他走到緊閉的銅門前,耗費了好一陣子才解開上頭的機關禁制。剛把門打開,就聽見側旁的靜室裡傳來了異響,正是龔異嵬在擒拿小夜。   當這些思緒點點滴滴在厲青原腦海裡回流,他的心情也變得澎湃洶湧無法自已。   這時候明燈大師收功醒轉,小夜便將自己的遭遇又詳細敘述了一遍。   明燈大師越聽越是驚訝,說道:「端木兄和吳道祖同流合污,已是確鑿無疑的事。我只是奇怪他即有此通天徹地之能,又為何甘於隱匿修為飄零江湖幾十年?」   小夜沉默須臾,說道:「我也想不通,可不管怎麼說,若非端木爺爺收養,我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明燈大師點點頭,眉宇不經意地緊皺,若有所思道:「可十年前他有為什麼佯裝被銀面人擄去,將你和阿恆留在了那座廢棄的土地廟裡?」   小夜腦海裡一記電閃,有股寒意從腳底直透頭頂,顫聲道:「他是故意要你來收留我,將我帶上峨眉山。如此說來……端木爺爺他、他早就清楚我的身世!」   明燈大師緩緩道:「如果是這樣,那殺害你娘親的兇手裡多半也有他。至少,他也是知情人之一。可是端木遠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小夜想到她很可能和一個殺害自己母親的兇手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還曾情同祖孫認他做了爺爺,頓時不寒而慄,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明燈大師歎了口氣,安慰道:「小夜,你別難過。這僅是我們的猜測之詞,實情恰恰相反也未可知。當務之急咱們還是要設法撐到天亮。」   小夜慢慢平靜下來,就聽明燈大師繼續說道:「只是真禪又會去了哪裡?」   真禪拚命地奔跑,一株株喬木在身旁飛快地往後退去。他知道,自己剛剛又錯過了一次回頭的機會。也許,這也是他最後的一次機會。   他並不想打傷明燈大師,甚至絲毫不敢生出這樣的念頭。然而事情的發展並非在他的掌控之中,司徒筠的突然之舉不僅令自己措手不及誤傷到明燈大師,而且也驟然改變了命運的軌跡,從此越陷越深無法回頭。   他不敢回頭去看明燈大師失望的表情,更不敢多看一眼司徒筠慘不忍睹的遺體,於是亡命般地跑啊跑,一如背後有只魔爪正在抓向自己。   真禪悲哀的醒悟到,儘管自己突破了魔真十誡的第九層境界,以封閉四識的代價換取到足以橫行天下的絕世魔功;儘管自己殺人不眨眼雙手沾滿血腥,甚而淪落為別人眼中的冷血魔星,然而本質上仍然是個怯弱的膽小鬼!   所以他只能不停地殺,好隱藏起內心的懦弱;他只能不停地逃,好躲避良知的譴責。他多想回到從前,和楊恆一起無憂無慮地躺在峨眉山麓鬆軟如茵的草地上,嘻嘻哈哈地大鬧玩耍,說著心事,聊著各自成長的煩惱。   但是他已回不去了。天下雖大,卻無他容身之處;佛祖雖能普度眾生,卻也不會度他這迷途羔羊。他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一邊流血一邊流淚。   而今夜流的,是司徒筠的血。真禪明白,司徒筠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她對他餘情未了。恰恰相反,她是在以自己的死又將他狠狠往懸崖外推了一把!   或許,她感覺到了自己並不願當真和楊恆拚個你死我活。   她早已不準備活了,卻一定會拉上心中的仇人陪葬——楊恆、吳道祖……還有自己。因而她不願自己傷在明燈大師的掌下,甚或迷途知返放下屠刀。她要留下自己,留下一個魔性大發與親朋故舊徹底決裂的真禪!   一口氣,真禪跑到了海邊。他精疲力竭地撲倒在沙灘上,將自己的臉孔深深埋入濕軟的泥沙裡。一個浪頭打來,將他吞沒又放開。   他感覺不到沙粒的潤滑,也感覺不到海浪撲擊在自己身上的清涼。他什麼都感覺不到。當把眼睛閉起時,除了心在跳,他便是個一無所覺的死人。   一刻、半個時辰、三刻、一個時辰……久久的,他就這樣像個死人匍匐在泥沙裡一動不動,彷彿希望澎湃的海水能夠滌蕩去身上的罪惡。   忽然,他的神息若有所覺。他從泥沙裡吃力地抬起頭,伸手抹去臉上的海水。接著便看到一具被海浪沖上沙灘的屍體——當他覺得自己即將變成死人的時候,無相神君龔異嵬已經捷足先登了。   真禪吃了一驚,從地上爬起走向屍體。月光下龔異嵬的神情扭曲可怖,胸口被劍鋒洞穿,雙臂雙腿寸寸碎裂宛若一灘稀泥。   真禪凝神打量了片刻,頭腦漸漸清醒,駭異地想道:「是誰將龔老六打成這般模樣的,難道楊恆到了?」   一念至此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極目遠望滄海茫茫,卻不見有人身影。   此刻他並不知道,其實自己猜對了一半的答案。楊恆的確是到了,但殺死無相神君龔異嵬的卻是另有其人。這個人,就是先前被端木遠擊傷的道聖宗神秀。   一個多時辰前,他在擺脫了端木遠的神息追索後,並未在山洞中逗留,而是從另一處洞口奔出,潛入了千藥島外的百丈海底。   原來長白山天心池有一門傳承千年的療傷奇功,名為「水乳交融」。此功能將破入傷者體內的掌勁劍氣以最快速度發散到四周的空氣裡,若是能將身子浸泡在水裡,則更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故此宗神秀寧可冒險出島沉入海底,亦要盡快疏通經脈恢復修為。   他特意揀選了一片礁石叢生之地以為掩體,當即凝息屏氣盤坐下來,雙手在小腹前捏作法印,瞑目運功疏散經脈中淤積的寒氣。   須臾的工夫,宗神秀的全身冒出絲絲縷縷的紫煙,迅速溶入海水裡消失無影。   然而就在他運功的緊要關頭,靈台驀地警兆生出,映射出一條鬼魅般的人影,正從身後悄然欺近,正是無相神君龔異嵬。   說起來龔異嵬也算倒霉透頂。他不僅沒能依照端木遠的指示給小夜洗去腦中記憶,反而一時不慎被厲青原打殘了左手。虧得端木遠以醫術通神聞名仙林,這點傷自也不在話下,沒多會兒便替龔異嵬將斷手接上,並恢復了七八成的功用。   而後端木遠便前往追捕逃出千藥堡的厲青原和小夜,卻教龔異嵬搜索海底,追殺宗神秀。龔異嵬憋著一肚子邪火,沿著千藥島海岸潛水搜尋。他相信端木遠的判斷絕不會出錯,因此搜查得格外仔細,唯恐漏過任何一處地方。   也虧得他神息能夠覆蓋方圓百餘丈,否則海底尋人,也不比撈起一根銀針簡單多少。當然,要殺死宗神秀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好在那是在他受傷之前,而今以端木遠的推測,這位道聖的修為至多還剩往日的六成。如此龔異嵬自是有恃無恐,一心要拿昔日的天心池掌門人開刀,一掃近日的晦氣。   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真教龔異嵬順利探查到了宗神秀的所在。他心中暗喜,潛形匿跡從對方身後欺近,只等迫入三丈之內即可發動致命一擊。   別說眼下雙方視同強仇,單只宗神秀的道聖之尊,若能擊殺了他,也足以令龔異嵬自感榮耀萬分。他暗蓄無相神功,雙目緊緊鎖定宗神秀恍若未覺的背影,突然一聲厲嘯拔身而起,舉掌向他的後腦拍落。   冷不丁宗神秀背後鏗然鳴響,驚神仙劍電光怒張,從劍鞘中彈射而出,劍柄筆直撞向龔異嵬的掌心。龔異嵬「砰」地蕩飛驚神仙劍,掌勢略受影響向左偏斜,仍是重重一擊拍中宗神秀的左肩。   「呼——」就在龔異嵬出掌的同一刻,宗神秀頭頂青光蒸騰,霍然祭出元神。   他揚手攝過激飛的驚神仙劍,返身一劍疾刺龔異嵬咽喉。龔異嵬大吃一驚,左掌招式用老不及收回,忙探右手以無相指點擊劍刃。   「叮!」驚神仙劍竟是毫不著力,被無相指激彈飛空。宗神秀的元神趁勢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撞向龔異嵬懷中。龔異嵬駭然出掌招架,「喀喇喇」連聲脆響,在電光石火之間他的雙臂雙腿盡皆被宗神秀以柔韌氣勁絞成齏粉。   龔異嵬尖聲嘶吼向後翻跌,宗神秀接過落下的驚神仙劍,振臂一挑刺穿他的胸膛。   龔異嵬難以置信地望著宗神秀的元神,喉嚨絲絲響動卻只吐出串串血泡。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幾乎還沒來得及施展諸般太古道秘術,就被宗神秀將計就計,不惜拼得肉身損傷,祭起元神在三個照面間擊殺。   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宗神秀能夠論道黃山成為四聖之一,而自己卻只能背負祁連六妖的惡名。有時候,差距並不單純來自修為的比拚,往往還包括了智慧、毅力、決心乃至對瞬息萬變的情勢的把握與利用。   可惜這道理懂得太晚,所以他死得不冤。惟一能夠聊以自慰的是,畢竟他也傷了宗神秀一掌,讓道聖雪上加霜,同樣不會有好日子過。   那邊宗神秀一記低哼,無暇欣賞龔異嵬的死狀,急速幻動元神收歸肉身。   誠如龔異嵬死前所料,他的傷勢較之先前又加重三成。但比起命喪海底,這點代價著實值得。當下嗆出兩口壓在胸腔裡的淤血,稍事喘息。   這時候他頭頂上方的海水傳來波動。宗神秀悚然一驚,微微抬眼向上望去。   這次來的又是誰?也許是端木遠的爪牙,也許便是他本人。   宗神秀手握驚神仙劍,全神貫注地催運功力疏通經脈,靜候上方的來人現身。   漆黑海水裡漸漸亮起一團金光。一道身影便在金光的籠罩中緩緩下沉。   「楊恆?」宗神秀望著金光裡那張年輕俊挺的臉龐,也不知自己心裡是喜是愁。   三年多的光陰可以令人忘記很多過去的事情。但宗神秀明白,再多的時間也不可能教楊恆忘卻楊南泰之死。他僅可期冀的,便是當日在銀面人巢穴裡,曾經出手襄助令楊恆欠下自己一份恩情。   但這點兒恩情在殺父大仇面前,對楊恆還管不管用?宗神秀心裡委實沒底。   驚疑不定間,楊恆已來到宗神秀的身前。他瞟了眼龔異嵬順著洋流漂遠的屍首,忽然轉身到宗神秀的背後。   宗神秀心頭一凜,卻不願向楊恆示弱,鼻子低哼傳音入密道:「要殺我,這是個好機會!」   楊恆不理他的挑釁,在宗神秀身後盤腿落座,左掌按住他的背心吐出一股柔和醇厚的薩般若真氣。   宗神秀怔了怔,沒想到楊恆居然會出手助自己療傷。他緊繃的神經稍緩,當下也不再說什麼,合起雙目凝神運功,借助楊恆的薩般若真氣引導先設法打通胸口淤塞的經脈,心裡頭卻升起難以名狀的滋味。   海底一片死寂,惟有斜插在宗神秀腳邊的驚神仙劍和楊恆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金光照亮了礁石附近的景狀。   過了大約半個多時辰,宗神秀已成功打通胸口的數道經脈,只剩下積鬱在膻中穴側旁的經脈淤塞尚待疏通。這是他被端木遠用青竹杖戳中的部位,幾次運氣沖關都收效甚微,便又勉力提了一口丹田真元,輔以楊恆的薩般若真氣第四次嘗試沖關。正在此際,他遽然睜開兩眼,就看到一條人影正從遠處緩緩而來,是端木遠。   宗神秀的身子微微一顫,體內真氣急起變化,大有走火入魔之勢。   楊恆察覺到宗神秀的異樣,傳音入密道:「小心!」加強功力傳入他的體內。   宗神秀極力穩住紊亂的真氣,雙目注視端木遠,猛然想到:只怕在楊恆的心中,此人仍是那位懸壺濟世,與自己有故舊之情的仙林神醫!    他想用傳音入密警告楊恆,但根本無法提氣出聲。一下子宗神秀的心涼了半截。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三章 端木   「有動靜。」厲青原的聲音低沉鎮靜,將擦拭青冥魔槍的方帕收入袖袂。   明燈大師的目光注視左側的一個黑黔黔洞口,說道:「這邊也有人來。」   厲青原暗吃一驚道:「他怎麼曉得我所指的是右側那個洞口?」   似乎猜到厲青原心底的困惑,明燈大師站起身悠然一笑道:「你的槍鋒。」   厲青原明白了,他拄槍而起道:「我們從左首第五個洞口撤離。」   小夜抱起受傷的小雪,由厲青原在前開道,明燈大師殿後往洞內撤退。   行出里許,明燈大師皺了皺眉頭道:「奇怪,他們像是知道咱們撤退的路徑。」   厲青原也覺察到身後的追兵如吊靴鬼般緊追不捨,問道:「大師,你恢復了幾成?」   明燈大師聞絃歌而知雅意,站定身形道:「這地方風水不錯。」   厲青原會意一笑道:「豈止風水不錯,還可以製造許多教他們意想不到的驚喜。」說罷目光環顧四周,突然身形發動飛速遊走。他手上腳下動作不停,忽而將一塊凸出石壁的山巖擊成碎塊散落在地,忽而折下洞頂垂落的一根石筍插進地裡。   小夜看得眼花繚亂,心道:「敢情厲大哥是在因地制宜佈置陣法。」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厲青原佈置完畢,從左右兩個洞口裡也走出了七個人。   「無動、無缺、古霸風——原來這傢伙並未死在神藏峰大戰中,」明燈大師的目光從一張張木然而熟稔的臉龐上一一掃過,尤其令他訝異的居然是這些人裡還包括失蹤多年的大漠鬼隼范爾檀。   他和桐柏雙怪、甦醒羽等人並列為天荒八怪,早在一甲子前便橫行大漠名揚仙林,乃是魔門中數一數二的怪傑。由於身法詭異行蹤飄忽,故而贏得了「大漠鬼隼」的獨特名聲,不曾想也在這千藥島上重現真身。   顯然,這七人中以范爾檀為首。他一襲土黃色的長衫,形容與幾十年前幾無差異,只是神情冷漠,眼底隱有紅芒閃爍。他在明燈大師三人面前站定,從背後掣出一對狀若鷹翅的奇形銀刃,語音機械地說道:「你們跟我回千藥堡。」   「范兄,」明燈大師見這些正魔兩道的耆宿英豪不幸淪為吳道祖、端木遠的傀儡,心中感慨萬千,「你不認識小弟了?」   范爾檀冷冷盯著他,再看無缺真人、古霸風等人的神情亦是一般無二。   過了須臾,范爾檀才生硬地回答道:「你是嚴崇山,天師要找的人。」   明燈大師聽他報出自己舊日的俗家姓名,眉宇露出絲喜色道:「不錯,小弟——」   誰料他的話尚未說完,范爾檀的鷹翅魔刀猛然劃空銳嘯,劈向明燈大師雙肩。   小夜叫道:「爹爹小心!」早已注意到,這些人便是自己在血池外所見的怪客。   明燈大師身形微晃避過鷹翅魔刀,拂出大袖捲住刀刃道:「好傢伙,真砍啊?」   范爾檀面無表情,左手鷹翅魔刀掛風斬向明燈大師袍袖。明燈大師甩開捲住的另一柄魔刀,帶得范爾檀身子側閃,招式頓時走樣。   但只這三兩個回合之間,明燈大師已試出范爾檀的修為倍增,與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語。若非自己繼承空照大師衣缽,退隱上方圓參禪悟道數年,恐怕還要略遜其一籌。   心念轉動間范爾檀又是一連九刀劈下,織成一張銀光閃閃的刀網,逼得明燈大師連施三式萬里雲天身法方才脫出。   其他六人也各掣仙劍魔兵擺開架勢,上前圍攻明燈大師父女和厲青原。厲青原從容不迫,指尖捏起一張備用妥當的魔符,掌心氣勁一吐「呼」地燃起。魔符轉眼化作灰燼,磷光閃閃往四下飄散。   一團青色的濃霧毫無徵兆地憑空湧現,五丈之外景物皆沒,法陣趁勢發動。   厲青原橫槍在前凝神觀測各人在法陣中的方位,低聲道:「小夜,站著別動!」朝左側斜跨三步,已神不知鬼不覺繞到無缺真人背後,青冥魔槍矯若天龍電射而出。   無缺真人儘管被止藏神鑒封印了神智,但修為仍在。而且經過端木遠的特殊煉化,功力突飛猛進遠勝昔日。他側身避槍,策動手中仙劍挑向厲青原面門。   厲青原的身影往後一退,立時從無缺真人的視野裡徹底消失。沒等他反應過來,厲青原又從右側神出鬼沒地現身,再是一槍橫掃。   如此游鬥了七八個照面,無缺真人被法陣變化攪得頭暈腦脹煩躁不堪。他若心智清明,或可平心靜氣以靜制動,但此際哪還能想到這些?   激戰中「啪」地一記,厲青原的青冥魔槍批亢搗虛掃中無缺真人雙腿。   無缺真人身子踉蹌往前栽倒,厲青原趁虛而入運指將他點倒在地,而後繼續尋找下一個擒捕的目標。   就這樣厲青原一鼓作氣制服了三人,明燈大師也打昏了范爾檀和古霸風。陣中就只剩下無動真人與另外一個出身神會宗的長字輩長老尚在困獸猶鬥。   眼見這邊即將大獲全勝,厲青原猛感西北方的法陣外緣一陣靈氣波動,竟似有人強行破入陣中。他凜然一驚,向小夜和明燈大師傳音入密道:「快撤,是端木遠!」   三人舍下陣內殘敵,往東南方向迅速撤走。厲青原注視陣中的青氣變幻,面露欽佩之色道:「沒想到端木遠對奇門遁甲之術的造詣居然還在我之上!」   小夜怔了怔,道:「端木爺爺會奇門遁甲?我小時候從未見他用過!」   明燈大師苦笑道:「你小時候有見過他殺人麼?此人心機之深,教人膽寒。」   三人邊走邊說,始終擺脫不了背後的神息鎖定。厲青原道:「小夜,你和大師先走。我再佈個法陣,設法遲滯端木遠。」   小夜不假思索道:「我留下來幫你,好歹也能用玄陰河圖幡擋上一陣。」   明燈大師感覺端木遠越追越近,突然出掌拍向厲青原和小夜背心,說道:「你們走,讓我這老頭子留下來和他周旋。記住,撐到天亮——」身子借助掌勁往後飛飄,竟是返身迎向了端木遠。   「爹爹!」小夜被明燈大師的掌力送出數丈,再回頭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厲青原手中的青冥魔槍微微一抬,卻又立刻垂落,猛地攬住正往回奔的小夜道:「走!」不由分說拖著她往另一條岔道裡掠去。   不管小夜如何在他懷中掙扎,厲青原都是一言不發,只將她牢牢地摟住,身形飛快地向前疾馳。他明白,自己的命小夜的命,都是明燈大師換來的。如今,他必須保護照料好懷中的少女,按照明燈大師的叮囑支持到天亮。   然而天亮後會發生什麼事?明燈大師沒來得及說。當前方洞口的一絲微光出現,小夜已然淚流滿面。   突然厲青原感到胳膊傳來一陣劇痛,竟是小夜情急之中張口咬下。厲青原低哼了聲,掠出洞口,舉目望月急速辨明了方向,一刻不停地朝著峽谷奔去。   他用手輕拭小夜眼角的珠淚,柔聲道:「我知道這很難,但目前這種情況下,我必須帶你去個地方。我們現在唯一可做的,就是避免白白犧牲,不能讓血白流。明白麼?」   小夜漸漸停止了啜泣,伏在厲青原懷裡,閉上眼,任由他攜起自己飛向遠方。   厲青原要去的地方是千藥堡,當偵騎四出追兵盡起,連端木遠也親自出馬追捕時,這座位於秘境中的敵方老巢反而變得空虛安全,稍後的潛入,另有驚人發現也說不定……   「端木爺爺——」在海底,楊恆只能用傳音入密來表達他的驚訝與喜悅之情。   如果不是還得為宗神秀療傷,很可能他已飛奔上前,抱住這位失散多年的瞽目神醫。   這時的端木遠剛剛完成對山洞的搜索和追殺,心裡面記掛的是厲青原和小夜,臉上卻已向楊恆露出慈祥欣喜的笑容。   他已看出宗神秀無法開口,更確定到楊恆尚且不知自己天語師的真實身份。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又焉能白白放過?   他手拄青竹杖一步步走向楊恆,步履不疾不徐,即透出重逢的喜悅又不至於讓對方感受到壓力與異常,含笑說道:「阿恆,你長這麼高了!」   宗神秀的眼睛須臾不離地逼視端木遠,準備在他向楊恆出手偷襲的一霎,拚死祭出元神放手一搏。他當然明白這麼做的後果,但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楊恆若是死了,自己一樣要完蛋。如果只是一死也就罷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像無動真人那樣淪落成血池傀儡的命運!   這時候端木遠已走近到身前三丈,宗神秀平生第一次感到冷汗透出身體。   楊恆好似一點兒都沒預感到滅頂之災即將降臨,笑吟吟回答道:「我和小夜找了您好多年——端木爺爺,您怎麼會在這兒?」   端木遠呵呵一笑步履不停,道:「說來話長,咱們——」伴隨著話音,青竹杖陡然探出,越過宗神秀的左肩直射楊恆眉心!他並不想就此殺死楊恆。畢竟在他的計劃裡,楊恆堪可大用。而且他的手中還握有一張底牌尚未亮出。   而楊恆的確也並未令端木遠失望。就在青竹杖掣動的一霎,阿耨多羅劍占敵機先,竟先一步從宗神秀的右肩掠出,由三尺急遽伸展至一丈七尺,飛點端木遠咽喉!   端木遠大感意外,青竹杖向上挑起,往阿耨多羅劍上蕩去。   「叮!」青竹杖擊在劍刃上,將阿耨多羅劍震得往側旁偏斜。彈指間劍鋒由剛轉柔,驟然化作一條金色光鞭迴旋反打,「啪」地抽中端木遠左臂。   縱使端木遠擁有金剛不壞之身,在阿耨多羅劍的凌厲一擊之下仍不免衣衫破裂,肌膚上泛起一道金色印痕。他悶哼飛退三丈,疑道:「你怎麼知道……?」   楊恆抖腕凝定阿耨多羅劍,目視端木遠訝異的神情,眸中湧現一縷哀傷,緩緩回答道:「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   宗神秀雖無法聽到兩人用傳音入密進行的交談,但見此情景也知楊恆識破了端木遠的詭計,不由暗鬆口氣專心運功療傷。   端木遠的神情緩和了些許,又問道:「是真禪告訴你的吧?」   楊恆搖頭道:「是你自己露了馬腳,又何必怪罪別人?我先是從宗神秀的身上感覺到了不對勁兒。以他的身份和修為,原本不該對你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才對,除非是你的到來對他造成某種巨大的威脅。」   他頓了頓,看著端木遠將信將疑的臉,接著道:「更關鍵的是,你張口就對我說:『阿恆,你長這麼高了!』這是不是不打自招?」   端木遠愣了下,心中仔細琢磨了片刻,輕吐一口氣道:「我懂了。我應該是個瞎子,瞎子是看不到你長多高的。」   楊恆微笑道:「有這兩點,再聯想到你如此湊巧出現,我若不加以防備豈非傻瓜?」   他暗中觀察端木遠的動靜,見對方確實相信了自己的解釋,亦是心下一寬。   因為端木遠起初的料想並未出錯——他的真實身份的確是被真禪洩露了。   就在那日太行山河谷大戰之中,真禪運掌劈斷樹木向自己攻來時,曾嘶喝了聲「小心!」這兩個字是在場所有人都聽到的。但後面還有兩個字他卻是以傳音入密送出,除了楊恆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那兩個字便是:「端木!」   一下子楊恆領悟到真禪為何要煞費氣力斬斷樹木——他是要用這動作,這話語反覆提醒自己一個失蹤十年,被仙林幾近遺忘了的人:端木遠。   從那時起,楊恆的心裡便打起了一個結。直至今夜,這個結霍然開解,但他的心沒有得到絲毫舒緩,反而越加難受。難受一位曾經令自己仰慕欽佩並由衷感激愛戴的瞽目神醫不復存在,站在面前代替他的,是一個亂世惡魔。   他不願去想,當年端木遠在客棧救治娘親,在土地廟偶遇自己,是否也全部出於早已計劃好的安排,卻在心底一遍遍告訴自己:「不管這人出於何種目的,此人終究救過娘親幫過我,也曾撫養照料過小夜!」   短暫的寂靜後,端木遠單手平舉青竹杖飄飛而起,再次攻向楊恆眉心。   海水的巨大阻力和壓力仿似對他不構成絲毫影響,招式的速度竟比陸地上還快!   楊恆左掌按住宗神秀的背心無法騰出,當即將運貯的神息化作「海闊天空」向外擊出。五百對由海水鑄成的大空印金光燦燦朝著端木遠鋪天蓋地湧去。   端木遠身速不減,青竹杖「叮叮叮」舞動成風激打大空印。遠遠看去,如同他的體內撐出千百根青竹杖來,將週身護得密不透風。   楊恆一記低喝率先變招,漫天佛印匯聚成一隻巨掌往端木遠頭頂壓落。   「砰!」端木遠左拳崩動,將碩大無倫的佛掌擊得粉碎,青竹杖射至楊恆身前。   楊恆運劍刺出,以攻對攻劍鋒直指端木遠的咽喉。他已看出,對方的功力遠勝於己,與其硬撼只能是死路一條,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豁出性命對攻。   果然端木遠不敢用自己的咽喉試驗阿耨多羅劍的鋒利程度,身形橫移避開劍鋒。   楊恆揮劍橫掃,不給端木遠一點兒喘息之機,阿耨多羅劍削向他的肩膀。   端木遠對阿耨多羅劍頗有忌憚,沉肩撤杖斜敲劍刃。楊恆心念一催,阿耨多羅劍倏然收縮一尺三寸,堪堪令青竹杖走空。旋即鋒芒畢露劍光暴漲,二次向端木遠的肩膀飛旋而至。   「噗!」端木遠避之不及,肩頭中劍。他的口中一記清嘯,肩頭肌肉驟然內收,如鐵似鋼硬生生夾住劍刃,青竹杖轉守為攻照著楊恆頭頂拍落。   楊恆沒防備到端木遠還會這手,雙手受牽制無法動彈,心念疾閃身軀前翻倒立起來,以一式極不規則的姿勢踢出浮雲掃堂腿。   「啪啪啪——」青竹杖拍擊在楊恆的雙腿之上,一股霸道無比的氣勁破入經脈,令他的腿部幾乎失去知覺。楊恆強嚥一口淤血,凝念催動神息祭起雙泯月輪。   「轟——」海底光瀾動盪波濤洶湧,端木遠又是左拳一擊將雙泯月輪砸裂。   楊恆趁機拔出阿耨多羅劍,卻被沛然莫御的罡風震得往後翻跌十餘丈。   端木遠正欲趁勝追擊,宗神秀猛然幻動元神仗劍而起,祭出驚神劍魄。   端木遠一凜,只得捨棄負傷的楊恆,改攻宗神秀。只這一眨眼的工夫,驚神劍魄爆綻數十倍,已罩住端木遠。   「度絕?」端木遠鼻子低哼,體內「劈劈啪啪」響成一串,身軀驟地往外暴脹,與籠罩住自己的驚神劍魄硬碰硬地激撞在一處。   就像無聲冰霜被踏碎的聲音,驚神劍魄迸裂出數以千計的縫隙,在一片流光飛濺中碎散開來。氣機牽動之下宗神秀的元神劇烈晃動扭曲不定,驚神仙劍應聲裂斷。   端木遠的身高已暴增到十丈,像山一樣佇立在兩人的面前。但他顯然也吃虧不小,唇角溢出一縷血絲,吐出兩口紫色的氣霧探手壓向宗神秀。   楊恆奮不顧身縱劍掠向端木遠比兩扇大門還寬的臉龐,劍鋒金芒如虹。   端木遠的青竹杖此際在他手中宛若根繡花針,捏在兩根手指之間朝阿耨多羅劍上輕輕一撥。就是這樣一式平淡無奇的杖招,又生生將楊恆震飛出去。   楊恆五內如焚氣息紊亂,靈台卻異常清明,電閃雷鳴間由端木遠想到了另一個人!   恰在這刻耳畔聽見宗神秀傳音入密道:「楊恆,你知道他是誰了吧?」   楊恆無暇回應,只能微一頷首,挺腰在海水裡穩住身形。又聽宗神秀道:「那好,殺了他你我便兩清了——」   話音猶在耳際,宗神秀的元神陡然化作束眩光直奔楊恆,口中喝道:「天若有情!」   楊恆腦海轟然,立時明白了宗神秀要幹什麼。一股渾厚到他幾乎無法承受的力量剎那間從頭頂湧入,似水銀瀉地般融入身軀直撞靈台。   他已沒工夫多想,左手捏作劍訣,阿耨多羅劍鏑鳴而起,化作一式「天若有情」,合當世兩大絕頂高手之力義無反顧地衝向巨靈般矗立的端木遠!   即使楊恆還無法完全融匯煉化宗神秀自爆元神後所釋放出的龐大真元,即使他此刻的心境尚無法徹底從道聖捨身相助的震撼中擺脫出來,但這一式「天若有情」已然是人間御劍訣的極致。   濤動地憾,金色的劍光充盈在百丈方圓的海底,即令端木遠也要為之色變!   他急遽收縮身軀恢復原狀,卻不能做任何的閃躲或退避——越是避讓,天若有情訣的氣勢就越是雄渾壯闊,哪怕退到天涯海角也難逃一劫。   他也顧不得能否留住楊恆性命,青竹杖畫出四十九道太極圖,層層疊疊護持週身。   「轟——」海底像是地震了一樣,怒濤翻捲礁石碎裂成粉。   端木遠身周的太極圖頃刻間被恢弘壯觀的金色劍光絞成碎片,灰飛煙滅。他的身形亦不由自主斜飛而出,灑下一溜血水。   楊恆身劍合一亦被迎頭湧來的巨大衝擊力撞得高高飛起,全身經脈骨骸爆響欲碎。他連噴三口血箭,才略將胸口的淤塞疏通,得以提起一口真元強行穩住阿耨多羅劍,順勢往海面衝去。   這一擊端木遠傷得重,楊恆也傷得絕對不輕!   「嘩——」眼前海闊天空,楊恆身卷百丈水柱衝出海面,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驀地他的身形凝滯了下,視線觸及數百丈外。在那片沙灘上,他曾經的好兄弟真禪正失魂落魄地朝自己愕然相望。   楊恆的心一痛,身形橫向千藥島上空,從真禪頭頂高高掠過毫不停頓。   他只能向海灘上的真禪遞去深深一瞥,千言萬語盡在於此,卻無法停留。   他必須甩脫端木遠,必須堅持活下去!帶著宗神秀臨死前交代的秘密,也帶著道聖兩甲子的真元,要跟端木遠鬥到底!   他射落進那片喬木林,沒入真禪和司徒筠曾經纏綿恩愛的小木屋中。   屋裡還留著一地的碎衣衫,楊恆蹩進裡屋,虛脫地伏倒在床榻前。   他想吐,卻連堵在嗓子眼裡的淤血也吐不出。在艱難地喘息過後,他緩緩坐直身軀,僅留一絲元神守護肉身,然後投入到驚仙令中。   窗外的月亮漸漸在往西走,楊恆的身上徐徐泛起一層金色的光輝,千百縷若有若無的煙氣繚繞在他的身周,慢慢地旋轉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影逐漸從煙氣裡淡去,直至不可思議地消失在夜色中。   再過了半個多時辰,煙氣也盡數散去,屋子裡空空蕩蕩一片寂靜。   就在這寂靜裡,一尊席地跌坐的金色光影緩緩浮現,由空幻而真實,出現在楊恆原先盤坐的位置上。當光影完全現身後,金色的光暈開始往裡收縮,露出了幼嫩如嬰兒般的肌膚,最後又變回成楊恆。   他睜開眼站起身走到窗前,身上的金色光暈兀自若隱若現。這一刻他已登上了神息四境的巔峰,腦海裡還融入了宗神秀生前所有的記憶。   他的臉龐恬靜平和,眺望著海上明月,喃喃道:「再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身影陡地消失無形,朝著峽谷急遁而去。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四章 月落   真禪抬頭追逐著楊恆遠去的身影,眼裡閃過一絲悵然。當他再次將視線轉移回來時,正看到端木遠面色蒼白地從海裡緩緩升起,雙足踏波往沙灘上行來。   真禪的心裡一動,分辨不出他對楊恆能夠從端木遠杖下生還,是高興還是嫉妒。   但他臉上仍舊不動聲色,看著端木遠朝自己一步步走了過來。   端木遠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龔異嵬在沙灘上的殘屍,只微微蹙了下眉頭,略嫌粗重的嗓音問真禪道:「你一個人站在這裡幹什麼?」   真禪沒有開口,用手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今夜的千藥島上,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但能夠陪他佇立在海邊仰望這一輪月色的,只有腳下那道孤單單的影子。   端木遠怔了下,沒想到真禪會這樣回答自己,搖頭道:「你不該在這兒發呆。」   真禪的目光望向端木遠的身後海面,徐徐道:「很快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端木遠回過頭,遙遙望見海天一線間有道身影風馳電掣,毫不隱藏自己的形跡,朝向千藥島急速而來。   「南宮北斗?」   真禪凝視那道掠近的身影,道:「你走吧,我來對付他。」   端木遠剛點了下頭,驀地警覺到真禪這麼做到底是在幫自己,還是在維護南宮北斗?只是無論選擇哪種答案,此刻他確也不便和南宮北斗打照面。他的眉頭再次蹙起,用手輕撫了一下隱痛的胸口,低聲道:「把他引到千藥堡去。」身形一晃沒入夜色。   真禪獨自佇立在海灘上,直等到南宮北斗飄落在身前,才開口道:「很久沒見了。」   「很久麼?」南宮北斗打量端木遠消失的方向,「那是你做賊心虛度日如年。」   真禪垂下眼皮,沒有理會南宮北斗的譏嘲,問道:「是楊恆邀你來的?」   南宮北斗瞧了瞧天色,嘿然道:「娘的,難得你小子有雅興在這兒聽風賞月。」   真禪嘶啞的聲音道:「這兒可不是個看月亮的好地方。我要是你,就不會來。」   南宮北斗鼻子裡重重哼了聲道:「要不是因為你這小王八羔子,老子也不會來!」   真禪的眼皮抬了抬,忽而微笑起來,但那笑容裡沒有一絲暖意,沉聲道:「離開這裡!」   「放屁!」南宮北斗居高臨下呼地一掌拍向真禪,腳下海潮被掌風帶起,化作一卷狂飆直撲沙灘。   真禪看準北斗神掌來勢一拳轟出,同樣捲裹起一股黃沙似怒龍昂首迎向海浪。   「砰!」拳與掌鬥,沙與浪打,竟是平分秋色。真禪的身形微微一晃,腳往沙地裡下陷寸許。南宮北斗身軀翻起,低咦了聲道:「娘的,功夫又見長了——」換作左掌又是一記「星垂平野」攻向真禪。   兩人你來我往短兵相接,轉眼便是二十餘個回合。真禪僅以雙拳應戰,招式簡單凌厲不落下風,令南宮北斗越打心中越感訝異。   僅僅一個多月以前,他在太行山河谷中親眼目睹了楊恆與真禪之間的手足大戰。   那時的真禪雖說魔功驚人,但仍略遜楊恆一籌。若非後者有傷在身,結果也不至於兩敗俱傷。然而今夜狹路相逢,南宮北斗運出八成功力,居然佔不到一點兒便宜,不由人不心生困惑。   當下南宮北斗默運玄功,將掌力增至九成,每一掌擊出紅光奔騰勢若雷霆,隱隱有山呼海嘯之聲。他無意將真禪擊殺於掌下,畢竟這傢伙再可恨,體內流淌的血液也是與楊恆同承一脈,也是楊恆在這世上僅有的骨肉兄弟。   但不久之後,南宮北斗便發現即使自己有心這麼幹,也未必能夠如願。   真禪的拳勁竟是在相應增強,拳鋒吞吐閃爍血紅霧氣,爭鋒相對寸土不讓。   斗至酣處真禪一記低喝,施展出赤冥斧,血光霍霍殺氣嚴霜,毫不留情地斬落。   南宮北斗低罵道:「臭小子,花樣挺多!」 雙掌運於胸前,體內溢出一蓬光霧,緊跟著掌心驟亮,兩蓬真罡如怒龍騰空呼嘯而起,在掌勢引導下分外左右迴旋,所到之處捲裹起滔天巨浪,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卻是魔教絕學「盤龍刀」。   但聽「砰砰砰」爆響有若梅花間竹,黃沙撲天海潮跌宕,半空中迸射開一朵朵血色光花。南宮北斗每接一記赤冥斧,就向後退出尺許,漸漸拉開與真禪的距離。   等到真禪劈出最後三記赤冥斧,他一聲呼喝雙掌猛朝外推,面前掀起高達十丈的大浪,沖碎赤芒向沙灘上排山倒海地湧去。   真禪咬破舌尖運勁噴出一口血霧,催動神息雙手攫攝飛揚,轟出血雷煞。   「轟隆隆——」數十道血雷煞炸穿巨浪轟向南宮北斗,較之月餘前威力倍增。   南宮北斗不敢怠慢,身影在虛空裡忽隱忽現,趨避血雷煞的狂暴攻勢。   真禪神息悠長,這一輪狂轟亂炸竟足足持續了一頓飯的工夫仍無衰竭之兆。   南宮北斗運用魔教獨門的身法隱遁閃躲,遊走在密集如蝗的血雷煞之間,看似輕鬆省力,實則危急四伏,就瞧誰先露出破綻。   突然真禪的口中發出漸轉粗重的喘息呼吼,身軀顫動雙目赤芒離亂,從體內冒出濃烈的血氣,偏偏血雷煞氣勢大盛攻得更猛。   南宮北斗見狀暗道:「哈哈,這小子和楊老官兒一個調調,魔功突進太快,久戰之下體內魔氣勃發失去控制,強行鬥狠的結果便是自取滅亡!」   他停止身形隱遁,改弦易轍只用北斗神掌穩守門戶,寧可被血雷煞轟得身軀倒飛不已,也不和真禪賭氣較勁兒,揚聲說道:「小啞巴,一口吃不成胖子。除非你想立馬去陰曹地府向楊北楚叩頭認罪,不然就老老實實收功坐下。」   真禪豈會不知,自己封閉四識換取到絕世功力,但魔心修為卻絕難在短時間內獲得相應提升。這就譬如不停地往皮囊裡吹氣,到最後容積有限的皮囊終究裝不下急遽增多的空氣,必以爆碎告終。   如今真禪體內魔氣失控,魔意反噬,已是騎虎難下。即使他有心要收住血雷煞,也會被奔湧不息的魔氣爆裂肉身。   他心中痛苦之極,但身體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靈台漸漸混沌泯滅,惟有雙掌還在下意識地不停轟出血雷煞。   恍惚中他突然覺得頭頂有道渾厚剛猛的氣勁強行破入,宛若醍醐灌頂令腦海一清。這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已靠坐在沙灘邊的礁石上,南宮北斗左掌運功按住他的頭頂玉枕穴,將魔氣源源不斷催入體內。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真禪體內崩亂的魔息終於被南宮北斗霸道剛猛的氣勁壓下。   南宮北斗也是累得頭頂水汽騰騰,撤回左掌罵道:「娘的,阿恆怎會有你這麼個狗屁兄弟?」   一霎間真禪竟有流淚的衝動,他已無法體會到淚水滑過面頰的冰涼,卻情不自禁地想到有淚能流的感覺真好……   他默默打坐調息,平復洶湧的魔意。南宮北斗逕自坐在了他的對面,也在運氣調息,似乎毫不在乎真禪會突然暴起偷襲。   兩人面對面靜坐著,忽然一起睜開了眼睛。真禪吐出一口血紅色的氣霧,看了眼胸前大灘的血跡,又再問道:「是楊恆邀你來的?」   南宮北斗收功起身,嘿然道:「老子很想這就帶你去見他,可惜還得等到天亮。」   真禪慢慢站起身,仰頭望著逐漸西沉的月亮,簡單道:「他受了傷,藏在島上。」   南宮北斗濃眉一聳,嗤之以鼻道:「是誰幹的?量你小子也沒這個能耐。」   真禪淡淡道:「是誰傷的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活著。」   南宮北斗嘿嘿一笑道:「總算聽見你小子說了一句人話。」   真禪扭過臉,躲開南宮北斗的目光,說道:「你的恩,我會還!」   南宮北斗一抖袍袖,滿不在乎道:「不用,老子不稀罕。娘的,耽擱了這麼久,老子得趕緊走——不過,我得帶上你。」   真禪注視南宮北斗疲憊的面容,平靜地問道:「你要去哪裡?」   南宮北斗坦然道:「千藥堡,你小子對那地方應該不會陌生。」   真禪點點頭,決然道:「好,一起去。希望你不會後悔。」   於是真禪在前南宮北斗在後,兩人的身影迅速消逝在礁石後,向峽谷奔去。   ◇◇◇◇   事實證明第一撥回到千藥堡秘境的正是厲青原和小夜。同時也證明了厲青原的判斷準確無誤,千藥堡的底層大殿空蕩蕩不見人蹤。   這時候小夜的心緒業已平復下來。她明白,發生了的事情不可能改變,自己不該讓父親的犧牲毫無價值。   她的目光投向祭壇,只要發動傳送光柱,就能夠在彈指間逃離魔窟,回到相對安全的蓬萊島上。她側目望向厲青原,見他搖了搖頭道:「大師讓我們等到天亮。」   小夜輕輕頷首,低聲道:「也許我爹爹還活著,說不定就在樓上。」   厲青原摟在她腰間的手臂緊了緊,說道:「走,我們先去血池看看!」   兩人拾階而上,來到二樓,血池中空蕩蕩,並無一人。   小夜眸中期待的光彩不覺黯淡了下去,與厲青原一起走近血池,祈禱能有奇跡發生。   遺憾的是如果奇跡總能遂人心願,那便不再是奇跡。   血池裡靜悄悄的毫無異狀,也感應不到池水裡有任何生息。   厲青原沉聲說道:「這至少說明端木遠還來不及將令尊變成傀儡。」   小夜聞言芳心寬解,不由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厲青原。她忽然發覺,身邊這個青年男子的心思竟是如此細膩,甚至只在一呼一吸間,自己心中所想他便已瞭然於胸。   平心而論,厲青原和楊恆完全是屬於兩種不同類型的人。打個比方說,一個恰如林間閃耀在樹梢頭的金色朝陽,另一個便好似冷月照耀下的泉石清流,同樣傲氣也同樣令人……心動。   小夜並不曉得,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究竟哪一種更吸引人。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們都是自己的朋友,那種危難時刻可以依靠的朋友。   此時此刻,能夠有厲青原這樣的朋友陪伴在自己的身邊,委實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兩人返身往石梯走去,可是剛剛行出幾步遠,就聽見背後的血池裡響起異樣的液體沸騰聲。厲青原迅即旋身,將小夜擋在背後,雙目盯視翻滾的池水。   「嘩啦啦——」從水池裡緩緩站起一個渾身赤裸只穿了條短褲衩的人。   殷紅的池水從他像山丘般隆起的肌肉上洩落,黝黑的臉膛隱隱泛起彤紅的光芒。他的身軀魁梧而堅實,讓人想到傳說中撐起天空的巨柱,一頭濕漉漉的黑髮緊貼在寬闊的脊背上,髮絲遮擋住了眼睛,卻遮擋不住深寒如電的目光。   「楊叔叔!」小夜瞪大杏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從血池裡站起的人,以為自己在做夢。忽然想到,今天整個晚上自己不都是在一個離奇的夢境中麼?   厲青原的心中亦是充滿震撼之情,但他比小夜想得更多也更遠,青冥魔槍鏗然遙指楊南泰的眉心,沉聲道:「往後退!」   小夜不由自主往後退去,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說道:「他怎會在這裡?」   「!、!、!——」楊南泰一個跨步邁出血池,赤裸的腳板踏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轟鳴,彷彿整座古堡都隨之戰慄起來。   厲青原的瞳孔徐徐收縮,閃爍著針芒似地精光,竟無法從楊南泰身上尋找到一絲破綻。他的身軀被一股強大驚人的氣勢籠罩,猶如崇山峻嶺般無懈可擊,眼睛裡迸射出駭人的煞氣,直如一個剛從地獄裡覺醒的殺神。   厲青原全神戒備,渾身散發出青色光霧,抵擋著楊南泰狂猛氣勢的衝擊。   然而隨著楊南泰一步步地迫近,這氣勢亦在不可思議地成倍暴增,壓得他近乎窒息,彷彿只要稍一鬆懈就會被撕得粉碎!   在楊南泰再一次抬起右腳將落未落之際,厲青原的青冥魔槍赫然出手。   青色槍鋒不發出一絲風聲,以簡馭繁沒有任何的虛晃變化就這樣筆直刺向楊南泰眉心——他並未尋找到楊南泰的身姿空門,所以只能全憑直覺向對方眉心刺去!   「叮——」楊南泰既不躲閃也不封架,任由鋒銳的槍尖刺中自己的眉心。   他的身子晃了晃,卸去槍勁的衝擊,眼睛裡的寒光一閃即逝,而後一拳轟砸在槍桿上。「砰!」青冥魔槍斜斜彈飛,雄渾的拳勁震得厲青原向側旁踉蹌,雙臂一振酸麻難當,心中驚駭之極——這人已死過一回,如今竟是再也殺不死!   楊南泰並未趁勢反擊,他慢慢地將右腳落回地面,仍舊按照固有的節奏前行。   厲青原深吸一口氣,雙臂的酸麻感覺瞬即大減,看準楊南泰的咽喉又是一槍!   他相信只要是人,身上就一定會有破綻。既然找不到,那就只好用最笨的法子一處處嘗試。搶在楊南泰殺死自己和小夜之前,探測出他的罩門所在。   「叮!」槍鋒刺在楊南泰的喉結上,就似擊中了一堵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   儘管厲青原已用最快的速度撤槍變招,但依舊未能躲過楊南泰隨之而來的鐵拳。   「砰!」他的身子再被震偏兩步,沉靜銳利的目光盯向對方的胸膛。   小夜站在厲青原的身後,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檀口,唯恐忍不住驚呼出聲擾亂了厲青原的心神。她看著楊南泰步步逼近,毫無忌憚地用週身要害承接著厲青原無名槍訣的雷霆攢擊,一顆心差點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她當然不希望楊南泰身上真的被扎出個大窟窿,但若楊南泰沒事,那就意味著厲青原和自己會有大麻煩!   從楊南泰閃動紅光的眼眸中,小夜感應到了濃烈可怖的殺意。顯然,他已不認得自己和厲青原,而且會毫無憐憫與遲疑地用大手將他們兩人撕成碎片。   「阿恆,阿恆……你在哪兒?」她的心怦怦猛跳,手心裡攥著碧血丹心珠,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將它祭出,又能否對厲青原稍有幫助?   而此時此刻的厲青原已無暇去想這些,不屈的鬥志點燃在他的眼底,從胸口到小腹到雙膝……一槍接著一槍,他不停地尋找著楊南泰的罩門。   厲青原的雙臂正漸轉麻痺,從槍鋒上傳來的冰寒拳勁在緩緩封凍他的經脈,體內的真氣由此大受影響,已不能順暢流轉。   「這人是從地府裡回還的鐵打金剛麼?」厲青原的手心滲出冷汗,無法想像一個人怎可能連被青冥魔槍刺中週身要害十餘次,還能穩穩地站立?即便是修為幾達非人之境的吳道祖,也曾被他的槍鋒刺傷了左掌!   「你的槍法不錯,可惜沒什麼力道。」突然楊南泰停下腳步,伸手輕撫被厲青原刺過的各處要害,聲音略顯粗啞地說道:「我的身上沒有罩門,你找不到的。」   厲青原沒有回答,視線隨著楊南泰的大手游弋,從對方的話語中感到:他似乎並沒有完全喪失神智。   「楊叔叔,我是小夜!」小夜聽到楊南泰熟悉的嗓音,心神稍定道:「這位厲大哥是樓蘭劍派前掌門厲問鼎的公子,您也聽說過吧?」   楊南泰「嗯」了聲,目光轉向小夜,小夜以為楊南泰記起自己,心下一喜道:「我爹爹也來了,可他——」   不料話剛說到一半,楊南泰陡然出手抓向她的香肩道:「你跟我走——」   他這一抓速度極快,又是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手,令厲青原亦不及救援。   儘管小夜往後疾閃,但楊南泰的左爪還是先一步搭到了她肩頭的衣衫上。   千鈞一髮之際,猛聽厲青原冷喝道:「誰說你沒有罩門?」青冥魔槍勃然迸射,刺向楊南泰露出的左腋淵腋穴。   楊南泰一聲低咦,立即撤爪沉肘,左臂向內收縮「啪」地將槍鋒夾在了腋下。   厲青原心頭微凜,雙臂運勁往回猛抽。楊南泰淵渟嶽峙,牢牢夾住槍鋒道:「沒用的,你的力道不夠!」身軀微微前傾,右掌迸發出一蓬血霧轟向厲青原。   厲青原左掌在槍梢上重重一擊,右手鬆開槍桿拂出長河落日袖,蕩向血霧。與此同時身形渺如青煙,掠向楊南泰身後。   「哧哧——」血霧破開罡風湧上厲青原的袖袂,將青衫腐蝕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紅黑色小孔。厲青原的肌膚一陣錐心刺骨的灼痛,就似被這血霧燒化了一般。   他悶哼一聲運功護體,身形與楊南泰交錯而過。這時青冥魔槍在大漠孤煙掌的擊打之下,槍頭從楊南泰腋下滑出一截,正被厲青原的左手抓住。   楊南泰猛地鬆開槍桿,左手五指戟張鎖向厲青原喉嚨。冷不丁斜刺裡掠來一團玄光,正擋在厲青原的面前。楊南泰的五根手指抓在玄光上發出金石鳴響,卻是生死關頭小夜祭出玄陰河圖幡救了厲青原一命。   厲青原雖然發現了楊南泰護體魔功的罩門,卻情知能夠刺中淵腋穴的可能委實微乎其微。他左手拔出青冥魔槍,右手一握運勁迴盪楊南泰虎腰,喝道:「下樓!」   「砰!」槍桿抽擊在楊南泰的腰上,將他的身子打得向前略一趔趄迅即站穩。厲青原趁機衝向小夜,攜著她往石梯飛掠而去。   楊南泰一言不發,魁梧的身形兩個起落就追到厲青原和小夜的背後。他探出左手抓向小夜背心,似乎對這綠衣少女的關注遠比厲青原更多。   厲青原沉肩撞開小夜,返身就是一槍。「啪!」楊南泰化爪為掌,重重拍在槍桿上。   厲青原雙臂疾沉,槍頭順勢刺向楊南泰的雙腳之間。楊南泰混不理睬,右掌吐出一蓬血霧襲向厲青原。   「呼——」小夜心領神會,用玄陰河圖幡捲起血霧化於無形。厲青原沒有後顧之憂,使出全力轉動青冥魔槍。插在楊南泰兩腿間的槍桿先抄左打又猛向右擰,在正反兩股力量的相互作用之下,終於令他雙足站立不穩,上身晃動搖搖欲墜。   楊南泰沉聲喝斥微含怒意,在身軀失去平衡前抬起左掌拍向厲青原頭頂。   厲青原猛然放開青冥魔槍,身軀蜷縮悍不畏死地撞向楊南泰。「砰!」兩人的身子頓時在地上滾做一團,耳聽呼喝聲不斷,各施擒拿手短兵相接貼體肉搏。   原來經過幾番交手試探,厲青原逐漸察覺到楊南泰的護體魔功邪門無比,但相形之下功力比自己只略高一線。他適才一再譏嘲自己「勁道不夠」,實則欲蓋彌彰。   故而厲青原當機立斷揚長避短,將楊南泰弄翻在地,以靈幻多變的擒拿手對攻,不再強求破其護體魔功,而是分筋錯骨伺機進襲淵腋穴。   小夜站在一旁,就見兩人肢體交纏從地上打到空中,從空中跌落血池,難分難解驚心動魄。耳聽「砰砰」悶響,楊南泰的拳頭不停落在厲青原的身上,打得他皮開肉綻血珠四飛。但厲青原的狠勁也遠超乎常人想像,不管楊南泰如何拳打腳踢,就是緊纏不放。   短短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兩人均已氣喘如牛筋疲力盡,卻兀自惡戰不休。   小夜攥緊碧血丹心珠有心祭出,又怕誤傷了厲青原,一顆心載沉載浮好不難熬。   突然楊南泰一個翻身將厲青原死死壓住,雙手扼住他的喉嚨粗聲喘息道:「好小子……看你還能有多大的勁兒?」   厲青原雙手被對方的兩腿牽制無法點擊淵腋穴,咬破舌尖「噗」地噴出口血箭。   楊南泰仰面閃躲,眼角餘光卻見小夜不顧一切地衝了上來,玉掌揮落正打在他的眉心之上。   說來也怪,這遠遜於厲青原的掌力竟令楊南泰大吼一聲渾身顫抖。厲青原趁機抽出左手,迸指如刀戳在了楊南泰的淵腋穴上。楊南泰面孔僵硬,緩緩向後軟倒。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五章 樓上   厲青原渾身虛脫躺在樓板上久久無力起身,大口喘息道:「謝謝……你,小夜。」   小夜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剛才打昏楊南泰的那隻手被她無意識地咬在貝齒間,卻也不覺得絲毫疼痛,耳聽得厲青原對自己說話才如夢初醒道:「嚇死我了——」   她蹲下嬌軀,用右掌按住厲青原的胸口,痛惜低呼道:「肋骨又斷了兩根。」靈玄神息汩汩綿綿注入厲青原體內,將他的肋骨復位續接,牢牢固定。   厲青原頓感胸口一陣寫意清涼傷痛大減,心中訝異為何小夜一掌就能擊昏楊南泰?猛地靈光一閃,想到了自己元神險為蝶幽兒攫攝,小夜御龍來救的遭遇,暗道:「是了,定是她的靈玄神息純淨無瑕,將楊南泰貯藏在眉心裡的煞氣封印。受到劇烈刺激以至於昏死過去。」   想到這裡他心中大喜,衝著小夜微微一笑道:「小夜,虧得有你在。」   小夜俏臉情不自禁地紅了起來,心底卻蕩漾起一縷莫名的甜意,低聲道:「要不是有你在,我也不行的。」   厲青原疲倦地合起雙目,未注意到小夜的神情變化,順著自己的思路道:「我猜,你的靈玄心境非但是軒轅神光的剋星,更是天下一切邪功妖術的天敵。說不定還能修復楊南泰受損的神智。」   「真的麼?」小夜看了眼昏死在一旁的楊南泰,心生歉意道:「但願他不會有事。」   厲青原運轉真氣,先將胸口的淤塞打通,說道:「咱們必須把楊南泰帶走,不能讓他再落到端木遠的手裡。」   小夜喜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就怕他醒來後又要傷人。」   「不要緊,」厲青原一邊運功一邊說道:「你在他的眉心再補一掌,三分勁力就好。」   小夜依言舉起左掌,望著楊南泰僵硬的臉龐幾起幾落,一咬牙輕拍了下去。   這一次,她看的清楚:當自己的掌勁透入楊南泰的眉心後,他的眼縫裡陡地迸散出一絲紅光,卻又將她嚇了一跳。好在那紅光很快飄散,楊南泰繼續昏睡。   二樓上靜悄悄的,小夜能夠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和厲青原逐漸平緩的呼吸聲。她惦念著父親,牽掛著楊恆和姐姐,然後視線又落在了面前男子的蒼白臉龐上。   驀地,厲青原睜開了眼睛。兩人的目光避無可避地交織在一起,小夜玉頰飛紅急忙垂首,卻聽厲青原沉聲道:「有人回來了。」   小夜立時冷靜下來,急忙將手插入厲青原肋下助他起身。厲青原凌空攝過青冥魔槍,暗自試了一下體內真氣的遊走狀況,眸中悄然一冷,說道:「我可以走,你照顧楊南泰,咱們往樓上撤。」   小夜頷首應了,先以極快地速度拭去地上的血跡,而後扶起楊南泰奔向石梯。   三人上了三樓,便隱約聽見底層大殿裡有腳步聲響,不下二十餘人正在上樓。   「應該是那些追捕我們的人回來了。」小夜傳音入密給厲青原,觀察了一下三樓的情形,又對照了早先的記憶,說道:「這兒不宜藏身。」   厲青原用青冥魔槍支撐身體,舉步繼續往上走,神情鎮定說道:「那就去四樓。」   四樓已是石梯的盡頭,厲青原的劍眉微乎其微地皺了皺。因為在他的感覺裡,這座秘境古堡應該還有第五層,可頭頂上分明是密閉的青石板,沒有一點兒縫隙。   一條條五彩繽紛的絲緞從青石板上洩落下來,垂落到地。這些絲緞上寫滿了連厲青原也不認識的古怪文字和圖符,層層疊疊佈滿室內,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錯落有致,按照三百六十五周天的方位序列,令外來者如置身迷宮之中。   「他們進血池了。」小夜凝神聆聽樓下動靜,低聲對厲青原說道。   厲青原恍若未聞,緩緩邁步從兩條紅色和綠色的絲緞當中穿過,說道:「跟我來。」   小夜手扶楊南泰亦步亦趨緊隨厲青原之後,穿梭在眼花繚亂的絲緞之間。這四樓好大,彷彿不論厲青原怎麼走,都不會到頭,而小夜則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七星聚會,月仄幽天——」厲青原忽然駐步,環視四周垂落的七條色彩各異的絲緞,唇角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說道:「就是這裡了。」   小夜溫順地盤膝坐地,並未追問厲青原為何要選擇此處藏身,只是信賴他。忽然懷裡微微一下聳動,甦醒的小雪探出了腦袋,懶洋洋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好奇地打量著這陌生的世界。   ◇◇◇◇   這時候包括范爾檀等人在內的傀儡高手已悉數進入血池。他們靠在池邊,讓血紅色池水慢慢滲入肌膚上的每一個毛孔裡,恢復著適才消耗的功力。   沒有誰察覺楊南泰不見了,甚至在他們的意識中,這個人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他們沉睡修煉,接受訊息而後出動殺人,不問也不想緣由,仿似生來本該如此。   所以他們根本不關心有誰來過了,又有誰離開了。甚而當端木遠經過石梯走上三樓的密室,這些人也一樣地不聞不問。他們浸泡在血池裡,沉浸在封閉的世界中,早已記不起自己也曾經是叱吒風雲的仙林豪雄。   時間對他們也失去了意義,無論一日、一月還是一年,都凝固在空白裡。   直到他們被腦海裡刺疼的訊息驚醒,收到了主人傳遞來的行動指令。   范爾檀第一個站了起來,接著是身邊的無動真人和另一位魔道高手——出身樓蘭劍派的常抱鼎。等到血池裡的二十三名傀儡高手盡數起身時,卻驚訝地發現一個年輕人憑空出現在樓梯口,亦正面露詫異地打量著他們。   這年輕人便是楊恆。他在將宗神秀畢生真元煉化吸收後,成功晉陞神息第四境,領悟到「不有而有,雖有不有;不無而無,雖無不無」的天道至上妙諦,當下施展出萬里雲天的終極身法「縹緲遁隱」通過潭底潛進了千藥堡。   此刻在他的靈台上,由神息探測傳回的四周信息清晰地形成立體景狀,只需心念微動鎖定其中一點,便能借助縹緲遁隱在電光石火立穿越空間跳轉到所需位置。   但在楊恆進入千藥堡時,殿門前的白光波動仍使端木遠生出微妙感應,故此傳訊血池傀儡加以阻擊。可如果他知道這不速之客竟是楊恆,或許會改變自己的指令。   率先發動攻擊的還是范爾檀。他亮出鷹翅魔刀,躍身飛騰劈斬向楊恆面門。   楊恆並不認得范爾檀,卻認出了無動、無缺和古霸風等人。他的身形站立不動,默算范爾檀出手的角度和欺近的身速。待到鷹翅魔刀即將劈中面門的剎那,使出縹緲遁隱身影驟然從對方的視野裡蒸發。   就在鷹翅魔刀收勢不住往下沉落之際,楊恆從范爾檀的背後現出身形,手起指落點在他的後腦玉枕穴上。范爾檀一記悶哼,魔刀脫手栽落地面。   若是神智正常的人目睹此景,勢必會對楊恆神乎其神的身法大為凜然,不敢輕易出手以免重蹈范爾檀的覆轍。但是這群血池傀儡只是服從端木遠傳來的指令,渾不知畏懼與變通,依舊各掣仙兵魔刃往楊恆攻來。   楊恆哪裡還會跟這些人硬拚?他的身形在戰團中若隱若現,如入無人之境。二十二名正魔兩道的一流高手在室內來回奔走,一團團精光與罡風交織得密不透風,卻始終摸不著楊恆的半片衣角。   楊恆靈台如鏡,精準鎖定每一個血池高手所在的位置,身影左一閃右一晃神出鬼沒,每次現身場中必有一人應聲倒下。   他不願輕易傷人,出手極有分寸,只用掌勁指力將其震昏,並無一人真格受傷。   不一會兒的工夫,躺地的血池高手便已超過了場內打鬥的人數,可古霸風等人並不理會楊恆的手下留情,兀自酣鬥不止,大有戰至最後一人不死不休之勢。   就在這時候,剩下的七名血池高手驀地齊齊後撤,猶如石像般靜止下來。   楊恆佇立在血池前輕吐了口濁氣,側目望了眼端木遠,將昏倒在地的高手一一抱起放還血池裡,以免被稍後的大戰波及。   端木遠站在石梯的最底一層,也不阻攔,更沒有趁機出手偷襲楊恆的意思。   一直等到楊恆把最後一人送入血池,他才開口道:「我們本不該是敵人。」   楊恆的臉上泛起一抹悵意,回答道:「但你卻讓真禪和我成為了敵人。」   端木遠搖頭道:「你不明白……他和你一樣,都是被選中的人。」   楊恆的劍眉微微一揚,淡淡道:「選中我們,讓我們自相殘殺?」   端木遠蒼老褶皺的臉龐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說道:「事實上你們都沒有死,而且正在變得越來越強,不是麼?」   楊恆笑了笑,說道:「不錯,也許這些都是拜你所賜。可惜我無法對你感激涕零。」   端木遠不以為意道:「沒關係,我做這些本就不是為了求得你們任何的回報。」   楊恆忍無可忍一記冷笑,緩緩道:「這樣的話,你也能說得出口?」   端木遠歎了口氣道:「我要想殺你們,一早便殺了,又何必拖拉至今?就像真禪,我曾暗中搜索過他的記憶,早就知道他是奉了楊惟儼的密令,故意接近司徒奇哲,妄圖通過他行刺老朽,盜取軒轅心,好給楊北楚還魂。」   楊恆心頭一驚,原來這才是真禪投奔瓊崖劍派的真實緣由!他隱約猜到端木遠和自己說起這些秘辛,是在有意拖延時間。然而對方所說的這些話,卻又是他急於想瞭解到的種種真相,故此佯裝不覺,平靜問道:「你真能救活楊北楚麼?」   端木遠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比起楊北楚,我救活了一個對你來說更重要的人。如果你願意等片刻,很快就能見到他。」   楊恆沒有應答,他的目光直射在端木遠的臉上,似乎在搜尋確認著什麼。   一陣奇異的寂靜過後,他終於感覺自己可以心平氣和地開口,而不至於宣洩出胸中激盪澎湃的情緒,於是一字一頓地問道:「楊、南、泰?」   端木遠笑了,他很滿意楊恆此際的反應,深為三年前的那步妙棋而自豪,回答道:「你不是一直在找他的遺體麼?我可以還給你一個活人。」   楊恆不自禁地瞟了眼血池,然後吸氣吐聲道:「他不在這裡。」   端木遠道:「所以我要你在這兒安心等待。我相信你應該有這份耐心。」   楊恆的眸中再次迸射出神光,凝定端木遠的臉龐道:「你不是端木遠!」   端木遠愣了愣,笑意從容地回答說:「是或不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楊恆的目光須臾不離,沉聲問道:「樓上發生了什麼事?」   一霎間楊恆感應到了端木遠面色的微小波動,蓄勢已久的阿耨多羅劍疾吐而出,向對方的咽喉刺去,已無需等待他的答案。   楊恆的神息無法迫近到端木遠的身週五丈之內,故而儘管眼簾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靈台之上卻不能顯現出相應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漆黑的空缺。因此他不能像對付血池高手那樣,運用縹緲遁隱攻襲端木遠,但仍有足夠的信心將其擊倒,卻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   就在楊恆出劍的一瞬,他靈台上那團漆黑的空缺猛然擴展,吞噬去顯現的景狀。   「叮!」端木遠橫杖架住阿耨多羅劍,在兩人身形相對凝定的剎那,似若有憾地歎息道:「有時候人太聰明了,未必是件好事。」   木然佇立的七名血池高手一擁而上,各展仙兵魔刃掩襲楊恆後背。   楊恆運劍下壓騰身飛起,發現端木遠能夠掌控的區域約在十丈方圓。換而言之,超出這個範圍之後,自己的靈台仍可顯現出周圍景狀,繼而通行無阻地施展出縹緲遁隱。麻煩在於,端木遠牢牢守定石梯,而那是通向三樓的惟一路徑!   他有意將七名血池高手引離端木遠身周,以便各個擊破。奈何端木遠早有防備,不論楊恆如何使詐引誘,始終控制著七名傀儡不離身邊五丈。   如此一來這些血池高手赫然成為端木遠身前最好的肉盾。除非楊恆敢於冒著古霸風等人被轟得肢體橫飛的風險,使出神息絕技或者是御劍一擊,否則就只能正面硬撼,和這七大高手死纏爛打,直至一一制服。   這七個人的修為即管今非昔比,但如果單打獨鬥甚或楊恆以一敵三、以一敵四,他都有把握在一頓飯裡兵不血刃地解決戰鬥。然而他要面對的是七個惟命是從,悍不畏死的一流高手,再加上一個深不可測的端木遠,又有誰敢說自己能夠闖過這道封鎖線,衝上三樓?   更可怕的是,楊恆並不清楚樓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楊南泰的情形究竟如何。他所有的推測和反應都是得自於眼前的端木遠。但端木遠越是極力阻攔,就越是表明自己的判斷無誤。   間不容髮之際,突聽樓下傳來一聲雄渾剛勁的長嘯。南宮北斗的身影恍若比這嘯聲還快,倏然衝上石梯,北斗神掌開碑裂石,將毫無準備的古霸風打得吐血飛跌。   楊恆心頭一寬,喜慰笑道:「老爺子,你來得正好!」眼角餘光掃出,赫然看見真禪的身影也出現在了樓下的石梯邊。   ◇◇◇◇   厲青原看著小夜將靈玄神息緩緩注入楊南泰的眉心。他的傷勢在小夜的悉心醫治下,除了斷骨的隱痛外,幾乎已感覺不到任何異常。   自然,即便小夜的靈玄神息再是神奇,也不可能令體內的傷情在不到一個半時辰裡盡皆痊癒。但眼下的恢復情形,已然好過了厲青原最樂觀的預期。   「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天就亮了,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念及生死未卜的明燈大師,心中不由得一慟。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將視線投向了身邊絲緞上的那些古怪文字。   不知不覺,厲青原就被這些陌生的文字與圖符深深吸引住。在十幾歲的時候,他曾因為一時興起,耗費了三年光陰潛心研究古今內外的各族文字與字體,由此也被厲問鼎斥之為不務正業。   饒是如此,厲青原仍無法破譯出這些絲緞上文字的含義,只是敏銳地感覺到它們絕不是單純的符文,很可能蘊藏著更深邃的秘密。   「這是僻居星辰海深處的祭魔族文字,寫的是太古道的秘術要訣。」   聽到這聲音厲青原霍然從沉思中回來,目光所及就見一身白衣道骨仙風的畫聖吳道祖負手佇立在一條紫色絲緞後,隔著薄如蟬翼的絲緞在對自己說話。   察覺到小夜的嬌軀顫抖了下,厲青原拄槍立起,左手輕按她的肩頭道:「有我在。」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吳道祖,或者用另一種方式來說,再次與自己的生父相見。   突然之間,厲青原完全懂了當年楊恆暴走欲狂的心情。只是楊北楚終究沒有殺死楊南泰,而吳道祖卻在自己娘親的面前一拳轟殺了厲問鼎!   吳道祖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厲青原,仿似從他的身上望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的唇角逸出欣賞的笑意,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   厲青原握緊青冥魔槍,身軀似乎站得更穩更直,對吳道祖的話報以漠然一笑道:「它改變不了任何事,也改變不了我。」   吳道祖的眉毛一挑,又慢慢地回復原位,說道:「應該說是你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幾個月不見,他的身上已絲毫不見被天雷劫轟擊的痕跡,更沒有那日駭人的狂態。若非厲青原親眼目睹過吳道祖狂性大發的情景,恐怕也難以將他灑逸俊雅的模樣和喪心病狂這四個字聯繫到一起。   吳道祖觀察著兒子神情,很失望地發現從厲青原的臉上讀不到任何想要的信息。他徐徐道:「這裡的一切都屬於你。只要開口,我可以給你所想要的一切東西。」   厲青原唇角上翹,露出一縷不屑與嘲弄的冷笑,問道:「我想要回我的父親,你能做到麼?」   吳道祖的眼睛漸漸閉合成線,抑制住心底的失落和怒意,不讓它從目光裡噴射出來。他明白厲青原口中的「父親」指的絕非自己,但看著兒子唇角酷似自己的那抹冷笑,他的神情又慢慢柔和,說道:「如果你說的是那個人,他的魂魄已歸陰曹,但我可以設法復原厲問鼎的肉身,讓它永不腐化。」   厲青原的眼光黯滅了一下,說道:「原來你也有辦不到的事。」   如果不是在反覆提醒自己,面前這個一再向他挑釁示威的年輕人是世上僅有的兒子,吳道祖很想將厲青原的脖子捏爆,讓其永遠說不出話來。   在他看來,為厲問鼎復原肉軀,已是最大的讓步和示好,奈何厲青原不領情。難道這小子不懂,他身上每一滴血,每一塊肉都來源於自己,跟那個死人厲問鼎有什麼關係?   他搖了搖頭,說道:「他能給你的,我當然可以十倍百倍地給你。」   小夜怔怔聽著吳道祖和厲青原之間的交談,眼神不由自主地在吳道祖和厲青原之間游離。她沒見過吳道祖,但這些天耳朵裡灌得最多的名字卻非其莫屬。   可是不管聽到過多少遍這個名字,她也從未將其與厲青原聯繫在一起。   這時就聽厲青原沉靜地說道:「他給了我一個家,雖然並不算非常溫暖,但足以令我長大成人。他給了我一個姓,雖然我本不該姓厲,但足以令我有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站立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覺自卑。」   他頓了頓,語氣裡透出哀傷與怒忿,問道:「而我從你那裡得到的,只是毀滅。毀滅我的從前,也許還有我的未來。的確,你給我的饋贈十倍百倍於他!」   吳道祖的眉毛終於立了起來,剛要說話卻似感應到了什麼,目光轉向小夜身後的楊南泰道:「我可以在稍後給你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不過,現在我要帶走楊南泰,也希望你不要傻到以為可以阻止我。」   厲青原淡然一笑道:「你是想用他來要挾楊恆?」說著青冥魔槍霍然指向吳道祖,道:「可惜,你要失望了!」   吳道祖眼裡有光焰驀然閃動了一下,伸出左手輕輕佻起面前的紫色絲緞,盯著指向自己胸口的槍鋒,說道:「你的槍不該指向我。」   厲青原不再猶豫,體內奔騰的魔氣注入槍桿,化作不可一世的洪流直透槍鋒,朝著吳道祖的胸膛筆直地刺去。   「唰!」吳道祖的左手微一抖動,攥捏的紫色絲緞如匹練般幻動,將刺來的槍鋒牢牢纏住。   厲青原壓根就不抱能將青冥魔槍從絲緞中掙出的指望,雙手鬆開槍柄,左掌右袖雙管齊下往吳道祖攻去。由於這三百六十五條絲緞所組成的法陣迷宮,他並未要小夜立刻離開,卻希望楊恆能夠及時趕到!   「砰!」吳道祖拖動絲緞往身前一橫,厲青原變幻莫測的攻招宛若迎面撞上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瞬間掌風袖影消弭無形,身子踉蹌倒退。   吳道祖鬆開絲緞,舉步迫近小夜。小夜祭出碧血丹心珠,可還沒來得及迸射出劍華,就被吳道祖大袖一拂遠遠拋飛,脫離出她的心念控制。   厲青原不顧胸口震盪欲吐的氣血,斜身探手抓過青冥魔槍疾點吳道祖左眼。   吳道祖身子一晃避過槍鋒,抬手抓向小夜。小夜再祭玄陰河圖幡,竟被吳道祖左爪一攝不費吹灰之力地收了回去。正當他打算飛足踢開小夜的一霎,盤坐在地的楊南泰突然睜開了眼睛,發出一聲長嘯拔身而起!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六章 天亮   這時候在古堡二樓血池前的搏殺亦到了刺刀見紅的關鍵時刻。   身為魔門不世豪雄的南宮北斗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也不會像楊恆那樣顧忌古霸風等人的死活。他的北斗神掌威猛絕倫,接連將無動真人和另一個不知名的魔道高手打得骨斷筋折倒地不起。   楊恆見狀心道:「要讓老爺子自個兒來說怕就是:『施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了。」   他揮展阿耨多羅劍猛攻端木遠,令對方無暇分身牽制南宮北斗,捎帶也點翻了神會宗的一個長字輩高手。   上面打得熱火朝天,樓下的真禪越看越訝異。楊恆和南宮北斗的勇猛,在他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端木遠的弱勢,卻令真禪始料未及。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就算楊恆與南宮北斗聯手,也絕對鬥不過這個瞽目老頭兒。哪知戰端一開,情勢卻和自己的預計完全顛倒。   端木遠的青竹杖左封右擋,對上楊恆的阿耨多羅劍絲毫不落下風。但也就僅此而已,根本無法阻止南宮北斗在一旁大開大合打得風生水起。   看上去他的招式雖在,但功力卻大幅削弱。由此許多必須以深厚功力為基礎才能施展的奇招妙手,亦就無從發揮,對此真禪不無錯愕。   突然端木遠一聲嘶啞的呼喝道:「真禪!」可是話音落下許久,卻不見真禪出手。   他心中一凜,猛地又記起真禪封閉了四識,根本就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   無奈之下端木遠催動青竹杖猛攻楊恆三招,爭得一線喘息之機側首向樓下喝道:「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給!」   這一次真禪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唇語,身子不由得一震,垂在腰側的雙拳下意識地握緊。可是當他的視線碰觸到楊恆和南宮北斗的身影時,拳頭又漸漸地鬆開,冷然回答道:「你的修為那麼強,我來助陣不是徒惹麻煩?」   端木遠怒極,一時也分辨不清真禪到底是出自無心還是故意為之,難道就看不出自己修為大退,宛若換了個人般?他剛要開口說話,楊恆的阿耨多羅劍旋即攻到,逼得端木遠不得不全力以赴,再也得不著機會和真禪照臉。   南宮北斗大聲喝彩道:「好小子,這是老子今晚聽到你說的第二句人話!」口中呼喝掌下生風,又將一名血池高手打飛出去。   他看見端木遠和楊恆鬥得難分軒輊,心裡也是奇怪。若非不是時候,只怕早已忍不住問出口來。但他尚不知曉,此刻端木遠的修為怕是連平日的三成也不到,否則定會驚訝愈甚。   那邊端木遠見自己身邊僅剩兩名血池高手還在垂死掙扎,情知敗局已定。他一面催念向四樓的吳道祖發去信息,一面揮動青竹杖將那兩個血池高手撥起,如肉彈般撞向南宮北斗和楊恆。   楊恆搶上半步,使出撥雲見日手將兩名血池高手帶向右側,順手點了二人的經脈。   端木遠趁機往三樓倒飛,南宮北斗怒哼道:「娘的,逃得了和尚你也逃不了廟!」闊步踏梯從後追趕。   端木遠踏上三樓,猛然回身打開藥箱,從裡頭掠出一卷綠雲封住石梯。   南宮北斗恐有劇毒,急忙屏息斂氣雙掌連發,意圖蕩散瀰漫的綠雲。   哪曉得那綠色氣霧在掌風激盪下並不離散,反而幻化作一張巨網堵住去路。   端木遠站在樓上略作喘息,道:「兩位,恕不奉陪。」飄身往上就走。   就在他的身形剛起之時,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匆忙間回轉過身搶回原位,但楊恆已施展縹緲遁隱穿越石梯,現身在端木遠剛才站立的位置上,阿耨多羅劍飛挑對方咽喉。   端木遠急忙收住身勢,橫杖招架。南宮北斗也使出魔教的遁身絕技,避過巨網阻截閃現在楊恆身側,雙掌運起盤龍刀直轟端木遠胸口。   饒是端木遠將青竹杖舞得幻影千百,仍不免左支右絀節節敗退。   楊恆忽地後撤一步,施出「雙泯月輪」中的無月之月,雙手虛抱如捧圓月,一聲清嘯道:「閣下也該原形畢露了!」   「轟!」無月之月與盤龍刀齊齊撞擊在青竹杖影上,爆散出璀璨奪目的光瀾。楊恆和南宮北斗身不由己往後震退,隱約看見一縷若有若無的紫芒射向四樓。   待樓面光瀾稍散,端木遠的身影也似憑空消失不見。楊恆揮掌擊向緊閉的銅門。「噹!」的巨響,銅門在掌風衝擊下紋絲未動。   樓下的真禪雖聽不見聲音,但能猜到楊恆在做什麼,冷冷道:「門上有禁制。」   楊恆低頭望了眼真禪,嘴角露出一笑,手掣阿耨多羅劍合身向銅門撞去。   「嚓!」一記切金斷玉的脆響,阿耨多羅劍破開銅門,楊恆縱身而入。   然而銅門背後的密室裡空無一人,即不見端木遠的真身,也沒有他念念不忘的楊南泰。楊恆的心一沉,回頭與南宮北斗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口同聲道:「上樓!」   楊恆一個掠身落在通往四樓的石梯上,卻又轉過頭來透過那張巨網望向真禪。   真禪仰頭看著楊恆,向他做了個手勢道:「等你有空我們再打過,我還沒有放棄那個宮主之位。」   楊恆看見真禪比劃出的手勢臉上綻開笑容,也用手語簡單回答道:「沒門!」身形一側,追向早已奔上四樓的南宮北斗。   ◇◇◇◇   四樓,楊南泰猛然站立起來。他的左側是吳道祖,右側是厲青原,身前還有一個岌岌可危的小夜。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他的大手就抓落在了小夜的肩膀上。   就在厲青原大吃一驚,振槍欲救的時候,楊南泰的虎腰疾挺將身前的少女猛拽到背後,小腹上硬生生捱了吳道祖原本踹向小夜的一腳!   「砰」的悶響,巨大的衝擊力令楊南泰的上身晃了晃,雙腳卻似落地生根紋絲未動,如一堵牆般將小夜保護在身後。   但這僅是開始。吳道祖合身撞進楊南泰的懷裡,拳肘腿膝在瞬息間如同雨點一樣重重擊打在了他的身上,直到厲青原的青冥魔槍從後襲至,才不得不暫時結束這一波目不暇給的攻擊,倏然向左側橫移兩丈。   「砰!」楊南泰偌大的身軀向後拋飛,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楊叔叔!」小夜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試圖用自己的嬌軀護住楊南泰。她還來不及去想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只覺得在今夜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是的,任何事情都會發生。在捱了吳道祖暴風驟雨般的三十一記重擊之後,楊南泰霍然從地上彈身坐起,嘴裡吐出一口血沫,一把推開迎上救援的小夜。他緩緩站直了身軀,雙目炯炯放光盯視吳道祖,低聲道:「我沒事!」   沒有骨斷筋折,沒有皮開肉綻,甚至連表皮都沒有損傷一點兒——小夜呆呆注視楊南泰,旋即驚喜交集道:「楊叔叔,你知道我是誰了,你……真的清醒了?」   楊南泰點點頭,又搖搖頭,沉聲問道:「小夜,這人是誰?」   小夜一怔,立刻醒悟到對於楊南泰來說,過去的三年多光陰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並不認識吳道祖,甚至不曉得雙方為何而戰,只因看見對方一腳踹向自己,才毫不猶豫地出手相救。   她的喉嚨有點發熱發堵,回答道:「他就是畫聖吳道祖,銀面人的幕後首領。」   吳道祖已停止了對厲青原的攻擊,望著楊南泰一雙炯炯有神的虎目,知他已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卻是不以為意地一笑道:「靈玄心境——真是個好徒弟。」   厲青原抹去唇邊的一抹血跡,心情並未由於楊南泰的突然甦醒而得到絲毫放鬆。他明白,即使加上楊南泰和小夜,三人聯手也絕非這個亂世魔君的對手!   大海、小舟,明曇、血戰……楊南泰掃視四周陌生的環境,努力回想失憶前的情景,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是端木收存了你的元神,又從墓裡挖出肉身救活了你。」吳道祖回答道:「楊恆就在樓下,你想不想見他?」   「阿恆?」楊南泰愣了愣,剛剛恢復清明的腦海裡千頭萬緒,凌亂不堪的記憶與信息殘片使他無法對眼前的情景作出準確的判斷,於是將視線投向身旁的小夜。   「他是想利用你來要挾——」小夜的話尚未說完,吳道祖的身形陡地發動。極速飛掠的身軀撕開空氣,發出尖銳的嘯聲,由此帶起的強大氣流將小夜的後半截話音粗暴的絞碎,再也不可能傳遞到楊南泰的耳中。   他的右手食指與中指如雙叉戟般刺向小夜靈動純淨的明眸,口中冷笑道:「丫頭多嘴!」   楊南泰跨步出掌,一蓬血紅色的霧風跌宕洶湧襲向吳道祖。吳道祖的身影一晃,在空中驟然變向,右手雙指赫然併攏成錐插向楊南泰暴露在腋下的淵腋穴。   「唰!」厲青原仿似早已料定吳道祖真正的目標必是楊南泰,青冥魔槍風捲殘雲向他的右腕橫掃。幾乎是在吳道祖雙指點中楊南泰的同一瞬間,槍鋒亦抽擊在了他的手腕上,使得手指微向外側偏斜,落在了僅距淵腋穴不到半寸的地方。   吳道祖冷哼道:「看來你存心跟我作對到底,眼裡還真就沒我這個老子!」翻腕探手抓住槍頭往懷裡一帶。厲青原想都不想,右手卸下青冥魔槍最後一截槍柄,順勢插向吳道祖咽喉。   吳道祖往右後方撤開半步,左手拉過一條黃色絲緞猛地繃直。「啵!」槍柄戳中絲緞,厲青原登時虎口震裂,身軀彈飛而出。   楊南泰一聲虎吼神威凜凜,掣出小夜背後所負的仙劍,步罡踏斗攻向吳道祖。   吳道祖橫過從厲青原手裡奪來的青冥魔槍,壓住仙劍。他長身甩出黃色絲緞,似行雲流水般掠向楊南泰左腋的淵腋穴。   這次楊南泰已有提防,運左掌向襲來的絲緞拍去。不料絲緞遽然飛轉出數道圈結,將楊南泰的左腕牢牢套住。跟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湧來,將楊南泰拽得離地飛起,往吳道祖身前掠去。   楊南泰臨危不亂,右手運勁猛振,手中仙劍頓時碎作數十段光片射向吳道祖。   吳道祖嘬唇噴出一口紫濛濛的真元,漫天光片消融無形。這時候楊南泰的右掌迸射血霧旋踵而至,衝散吳道祖面前的紫氣,向他面門湧到。   吳道祖似乎對這血霧掌亦頗為忌憚,揚手將青冥魔槍擲向正欲側攻上來的厲青原,騰出右手在身前畫了個太極圓,將血霧盡數收走。   「噹!噹!」楊南泰的鐵掌擊在紫光熒熒的太極圓上,就如同一匹盡情馳騁的駿馬猛地撞上巍峨高聳的山崖,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往後翻飛。然而纏在左腕上的絲緞卻還在以更大的力量將他向前拉拽。在這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撕扯之下,楊南泰渾身骨骸咯咯爆響,「哇」地一口淤血噴向吳道祖。   吳道祖毫不理會,右手凝成鶴爪直插楊南泰左腋。噴來的血花在他面前撞到一堵無形氣牆嗶啵飛濺,沒有一滴能夠落在他的衣發上。   冷不防一道銀電橫空出世,小雪從小夜的懷裡一躍而出,身形在空中暴漲十數倍,龍角寒光逼人刺向吳道祖雙目。   吳道祖勃然大怒道:「孽障,你也敢來添亂!」右手反掌抽中小雪。   楊南泰趁機吐氣揚聲,右掌繃直不作任何遲疑地向自己左腕斬落。   「噗!」血光迸現,他的左手與臂膀應聲分離,同時也掙脫開了絲緞的束縛,身子順勢往後翻飛,在地板上灑下一溜殷紅的血滴。   吳道祖呆了下,望著楊南泰血肉模糊的斷腕,讚道:「你有種!」   楊南泰深吸一口氣,讓被劇痛沖昏的頭腦漸漸恢復清明,一邊由小夜為自己封血醫治,一邊說道:「對於死過一回的人而言,少只左手不值一提。」   這時候有一抹紫色游光穿過重重絲緞沒入吳道祖的頭頂。他的眼睛閃了閃,不自覺地露出駭人的暴戾之氣,聲音也陡然變得異常陰冷道:「是我讓你們有了今天。你們卻一齊來反對我。我可以讓你們生,也可以要你們死!」   他的手指尖緩緩流溢出縷縷紫色絲光,隨著雙手的轉動像個線團般纏繞起來。   厲青原接續上青冥魔槍,將它佇立在地,流血的虎口絲毫不能影響他握槍的手感,反而這刺痛能令胸中的鬥志燃燒得更加旺盛!   儘管與吳道祖每個回合的交手,都如同雞蛋撞上了石頭,無一例外地在他身上平添傷痕,但這也絕不是可以放棄認輸的理由。他冷冷看著這個自稱是父親的人,回答道:「你唯一做得到的,也只是殺死我們!」   如果這話是出自別人的嘴裡,吳道祖也許不會這麼憤怒;如果這話是出自三個月前的厲青原口中,吳道祖也許會直截了當地轟殺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   而這一刻,他只能搶在自己的耐心瀕臨用盡之前,揮出雙手間的那團紫色絲光。   「嗤——」光團分裂成九道紫芒:一道射向小夜,三道射向楊南泰,剩下的五道他全部留給了自己的兒子。   厲青原騰身躍起迎向紫芒,體內煥放出濃烈青光,青冥魔槍被留在了原地。他的雙手在胸前畫出一個交叉的十字,就像裁紙刀一樣割破了虛空,從後奔湧出耀眼璀璨的青色光芒。下一刻,這數以千百計的青芒猶如無堅不摧的槍鋒充滿了眾人的視野,偏偏聽不見哪怕最輕微的空氣摩擦聲!   玄牝之槍——這是厲青原從道虛篇中參悟出的第一項神息絕技,卻沒想到初次施展居然會用在與自己的親生父親對決上。   青色的槍芒在空中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飛快衍生,吸納著虛空裡一切的精氣,而後開枝散葉分化出數十倍乃至數百倍的新的青芒,密佈在厲青原的身前,彷彿要將所有的空間全部切割成絲縷。   「喀喇喇——」青紫二色鋒芒激撞交織,毀滅了空間裡能夠毀滅的一切。   人們無法計數已過了多少時間,因為光陰在此刻正被無限拉長。就看到紫色的鋒芒一道接著一道的支離破碎,青色的槍光一縷跟著一縷的再生。   正當小夜緊懸的心稍感寬慰時,卻聽到吳道祖厲聲喝道:「反了你!」   碩果僅存的四道紫芒應聲撞破青色的光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了過來。   「砰!」厲青原第一個栽落在地,身上被兩道紫芒緊緊綁縛,神情痛楚而倔強。   旋即楊南泰的虎軀也被紫芒纏繞倒地,縱有萬鈞神力亦無法掙脫繞指柔的禁錮。   吳道祖惟一的失手竟是來自於三人中修為最弱的小夜。就在她即將被紫芒捆縛的一霎,重傷垂危的小雪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義無反顧地衝了過來,替代它的主人成了第三個被綁者。   但在吳道祖的眼裡,小夜的那點兒修為無疑可以忽略不計。他感應到了法陣氣息的波動,顯然已有人闖入了四樓。他沒有多餘的時間能夠揮霍,身形如一縷流光掠向楊南泰,迸指再次點向淵腋穴。   小夜不知道該怎樣才能阻止吳道祖,但她還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如同小雪為她挺身擋難那樣,毫不躊躇地撲了上去,用自己的嬌軀撞開了楊南泰。   吳道祖的指力正中小夜的肩頭。她頓時渾身酥軟滾倒在地,卻奮力拔出厲青原插入樓板的青冥魔槍,掃向吳道祖雙腿。   吳道祖難以想像,這個平日裡乖巧溫馴的小丫頭為何會變得如此不屈?他的靈台對法陣氣息波動的感應越來越強烈。時間不多了,他飛起一腳踢飛青冥魔槍,猛聽到楊南泰一聲怒吼,衝破繞指柔芒的束縛強行祭起元神。他抬手攝過飛出的青冥魔槍,煥放出熾烈的綺麗光瀾,祭起「如日中天訣」再次轟向吳道祖。   吳道祖真的怒了,口中發出一記呼嘯,直接用他的肉拳轟擊在青冥魔槍之上。   「轟——」楊南泰的元神拋槍飛跌,肉身受氣機牽引從口鼻中流淌下汩汩鮮血。   吳道祖的袍袖亦被撕裂開幾道口子,不管不顧地揮捲向楊南泰肉身。   「呼——」南宮北斗的身影憑空顯現,但來不及了——他和吳道祖之間還有七丈距離,三層絲緞帷幕。此時此地,猶若天涯海角遙不可及。   但是厲青原從不這樣認為。青色的元神從他的頭頂赫然迸出,不做任何調整便衝向了吳道祖拂出的袖袂,運足從體內搾出的最後一絲力量揮掌拍落。   「砰!」袖袂翩若驚鴻擦著楊南泰的肉身滑過,錯失了又一次擒拿楊南泰的機會。   厲青原的元神「劈啪」爆閃,被鼓蕩的袖風震飛,前所未有地感覺到死亡離自己是如此接近。模模糊糊地,他看到楊恆的身影正迎面飄飛而來……   該死!望著一個晃身衝至面前的南宮北斗,吳道祖再也沒法覺得這情景刺激有趣。   他的身影淹沒在南宮北斗驚濤駭浪般的掌風中,卻猶有餘暇地掃視過厲青原、楊南泰和小夜,忽然又有了一絲自得。不管怎麼樣,這三個人都是他的傑作。尤其是厲青原,簡直就是個意外的驚喜。可惜在驚喜過後,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惱怒與懊悔——懊悔那麼便宜地結果了厲問鼎,實在應該將這奪走自己兒子的狗雜種抽筋扒皮,碎屍萬段!   「知道我最不願見的是什麼?」那邊,厲青原奄奄一息的元神飄落在楊恆的懷中,艱難地撐開雙目,虛弱地微笑道:「又被你這混蛋救了一次。」   「不,是你救了我——」楊恆的眼睛有點兒濕潤,在短暫的停頓後,看著厲青原漸暗的雙目,一字字說道:「好兄弟。」催運神息,將他的元神緩緩送回肉身。   再也沒有人比他明白,為了保護楊南泰,厲青原舉槍所指的是什麼人。也不會有誰比楊恆更能體會到,他此刻心中的糾結與苦痛。   厲青原的笑意更濃,恍惚感覺元神一暖,回歸了肉軀,喘息道:「你會不會數數?」   楊恆一怔,掌心吐出阿耨多羅劍如切腐竹斬斷捆縛在厲青原身上的繞指柔,嘿然道:「至於嘛,生怕別人不曉得你比我要老上十幾歲?」一邊說話,一邊毫不吝嗇地將薩班若真氣輸入厲青原的體內,助他維續心脈。   壯士斷腕昏迷不醒的楊南泰就在三丈之外,只要兩個跨步楊恆便能來到闊別三年的養父身旁。但他必須極力克制住這欣喜若狂的衝動感覺,留守在厲青原的身邊。相比養父的傷勢,厲青原的狀況用命懸一線來形容也毫不為過。只要自己的左掌從他身上稍一撤離,或許就會鑄成無可挽回的結果。   他必須不斷地和厲青原說話,好讓對方時刻保持神智清醒。否則一旦睡過去,很可能再也不會醒來。當他看到小夜奮力起身奔向楊南泰,將她嬌柔的纖手放在養父背心上的時候,才悄悄鬆了口氣,眼眶卻是紅了。   滿地的狼藉和血跡都在默默地告訴他:這裡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一場激烈血戰。原本,厲青原也好小夜也好,他們都不必如此。他們應該有更好的選擇,但不約而同都選擇了最糟糕的一種方式。   僥天之悻他們都還活著。他的父親、兄弟、姐妹——都在!   封閉的千藥堡四樓沒有一扇窗戶,看不見此際堡外的情形,更看不見古堡秘境之外的天空與大海。然而楊恆異常清晰地感覺到,黎明將至,天要亮了。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七章 四樓   同一時刻,位於底層大殿石梯前的真禪望著上方的那層綠色巨網依然佇立著。   與其說他望著的是那張巨網,還不如說是想知道稍後誰會第一個出現在石梯上。   「會是楊恆麼?」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旋即被這個從心底冒出的念頭所困惑。   有誰能比他更瞭解端木遠的可怕?在這總喜歡裝瞎子的老者面前,真禪連一點兒出手的勇氣都興不起來。即便他已成功突破魔真十誡的第九層,卻仍相信端木遠可以在三招之內輕鬆自若地擊殺自己。   就算有南宮北斗助陣又能如何?真禪照舊不看好楊恆。但他無法阻止這兩人登樓去尋端木遠決戰,就像沒有人能阻止自己一步步滑向深淵。   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認定應該做的事。但「應該做」並不等於「做得對」。真禪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如果,如果……走下來的是端木遠——」他微合起雙目,捏緊的拳頭鬆開又捏緊。   ——胡思亂想無濟於事。真禪輕輕吐了口氣,猶豫著是否該上樓去看看。   但就在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看到殿門前的白色光瀾一陣劇烈晃動,一條條熟悉的身影從白光後紛紛湧出。   「又來了一大堆麻煩。」真禪心裡想道,緩緩轉過身面向來人。   明水大師、無極真人、匡天正、薄雲天、凌紅頤、司馬病夫婦還有懷抱小魑的蒼山魅姥……從白光中走出了足足三十多位正魔兩道的耆宿高手,甚至連一向躲在藏經樓裡不問世事的空痕大師也赫然在列。真禪越看越是驚訝,沒法想像這些人居然會湊在一起,聯袂來到千藥堡。   等他想到樓上的楊恆時,驚訝也就變成了釋然,唇角露出一縷奇怪的笑意。   不出真禪的意料之外,眾人在見到他時亦是不約而同地一愣。正道中人將視線投向明水大師,而魔道群雄則把目光聚焦在了凌紅頤的身上。   「真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站著?」首先開口問詢的是凌紅頤,她溫和的語氣和身後鷓鴣天等人憤怒的目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阿恆在哪裡?」   真禪的回答在即將出口的一霎不知為何改成:「我說的話,你信麼?」   明山大師道:「阿彌陀佛,真禪,你何出此言?」   真禪把眼睛往上一翻,冷冷道:「對不起大師,如今我已非雲巖宗弟子,也沒工夫聽你大義凜然的訓斥。」   匡天正皺眉道:「真禪,你怎麼變成了這樣?起初聽說老夫還不敢相信……」   真禪眉毛一聳,冷笑著打斷匡天正道:「如今你便信了?」   鷓鴣天怒道:「不必和這小子白費口舌,他是死心塌地要做吳道祖的走狗!」   真禪的眸中焰光一閃而逝,往旁退開兩步,說道:「楊恆和南宮北斗就在樓上。」   魔教紫霜衛隊的統領翟寬聞言,掣出屠欺鉤一馬當先衝上石梯。眼見頭頂有一張綠網擋住去路,他想也不想揮鉤就劈。「鏗」地脆響,屠欺鉤斬在巨網上被加速彈回,翟寬立足不穩蹬蹬倒退,趕緊提氣翻身飄落後底樓地面才沒鬧出洋相。   真禪不屑地瞥了眼翟寬,雙手負後不說一句話。然而這譏嘲的神氣卻比殺了翟寬更令他難受,怒喝道:「小啞巴,是你搞的鬼?」   「小啞巴」、「小賊」、「小畜生」……真禪漸漸已習慣了旁人對他的怒罵與嘲諷。而很久以前,還有過一位美麗少女,一口一個「小淫僧」,外帶拳打腳踢……   回憶的片斷一晃而過,而他竟在不知不覺中露出一縷微笑。只是這笑容在所有人的眼中,都被視作對翟寬質問的得意默認。   尹自奇勃然大怒,叱喝道:「你還有臉笑,快將這破網解開!」   真禪眨眨眼睛,唇角的微笑漸轉成寒冰一樣的蔑然,回答道:「我沒本事解開它。你們誰有這能耐,盡可上前一試。」   同樣的話語,在不同的語境中,往往會生出相反的含意。就聽毒郎中司馬病寒聲斷喝道:「真禪,你認賊作父還是不是人?」   真禪面頰上的肌肉一記抽搐,隨即衝著司馬病咧嘴一笑道:「我也想知道。」   倒是無極真人沒動氣,拂塵一擺道:「真禪,你可不能一錯再錯呀?」   什麼叫一錯再錯?真禪突然感到心頭有一股灼烈的火焰在躥升,一點一滴的殺意在不斷滋生——我說了實話,他們自己不信,反成了我的錯?!   他的視線從這些人的臉上緩緩掃過,忽又一陣悲涼,不覺想道:「如果師父也在這裡,定然不會和他們一樣懷疑我!」   念及明燈大師,他扭過頭去不再看眼前的一干人,徐徐道:「廢話!」   眾人聽他居然敢當眾直斥雪峰派的掌門無極真人,無不勃然變色。盛西來搶先越出,凝掌蓄勢沉聲說道:「不可救藥!」   真禪當然明白,一旦盛西來出手,其他人絕不會冷眼旁觀。自己修為再高,又如何能獨擋三十多位當今正魔兩道一流高手的合圍?   然而胸中湧動的殺意使他忘乎所以,甚而迫不及待要讓這些侮辱自己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既然如此,為何不能放手一博,血濺當場又如何?   他抬眼望向樓上不見任何動靜的巨網,反手取下烏龍神盾,擺開了門戶。   忽聽大殿門前有人說道:「讓我來。」石鳳陽青衣緩帶,從白光中逸出。令人詫異的是,他身後背負的並非仙劍神器,而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棋盤。   眾人見劍聖到來盡皆大喜,一邊向他問候一邊往兩廂退去,讓開一條通道,均自欣慰道:「劍聖來了,咱們今日的勝望無疑又添幾分。」   石鳳陽緩步走到石梯前,清如秋水的目光凝視真禪,輕聲道:「孩子,你身上好重的戾氣。莫讓殺戮之心挖空了自己。」   真禪看到石鳳陽,心裡也是一涼,情知對方得劍聖坐鎮,勝負已毫無懸念,自己好比螳螂擋車,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   但聽對方教訓自己,他的胸中戾氣又盛,更覺天下之大儘是敵仇,舉目四顧孤立無援,把心一橫嘿嘿低笑道:「能勞動劍聖親自出手,在下幸何如哉?」   石鳳陽搖搖頭道:「我來,是找吳道祖。」說罷舉步走上石梯。   真禪怔了怔,旋即感到到一種被忽略的羞辱,見石鳳陽背對自己往樓上行去,猛地揮動烏龍神盾便朝對方背心斬落。   在眾人的驚呼怒斥聲裡,石鳳陽的身形閃了閃,驟然消失在真禪的視野裡。   「嗚——」烏龍神盾帶著暴戾的咆哮聲落到空處,真禪愕然相望,卻見石鳳陽的身影重又出現在了石梯上,好整以暇地跨上兩步來到那張綠色巨網前。   他伸出手來,在網上輕輕一按。「嗖」地一聲,偌大的綠網立時融入石鳳陽的掌心,上樓的通道豁然開朗。   真禪呆呆瞧著石鳳陽的右手,掌心裡直冒冷汗,僵立在原地。   石鳳陽回過頭向他悠悠說道:「我幫你打開了這張網,可以上樓了。」   這時候群雄心懸楊恆和南宮北斗的安危,見綠網已被石鳳陽收起,也無暇和真禪囉嗦,紛紛掠動身形搶步上樓。   匡天正帶著愛女匡柏靈捷足先登,剛到二樓便看見橫七豎八躺倒在地的血池高手,不由驚愕道:「這不是天心池的古霸風麼?」   無極真人也見著了失去音訊數年的無缺、無動二真,看到門下的大弟子正要解開他們的經脈禁制,振腕用拂塵一擋道:「別動,這些人十有八九是被吳道祖控制了心智,才教楊宮主與南宮教主點倒。」   眾人聞言一省,當下留下數名二代弟子在血池旁看守,其他人往三樓奔去。   這時候只剩下真禪還一動不動地站在樓下,石鳳陽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想,不管楊恆此刻遇到什麼,都會希望你能在他身邊。」   ◇◇◇◇   「砰!」南宮北斗連攻了吳道祖三招,胸口就像連捱了三錘,不得不飛身飄退。   他落地時身子竟是一個趔趄,齊肘以下的袖袂盡皆碎裂飄散,露出赤裸的小臂。   「呸!」他惡狠狠往地上吐了口血沫,臉上又恢復了滿不在乎的神情,微微喘息道:「娘的,你這傢伙吃了誰家配的十全大補膏,一身蠻力比老子還厲害?」   吳道祖氣定神閒,左手在右拳上輕輕按摩,說道:「難得你也有服軟的時候。」   「放你娘的狗臭屁!」南宮北斗鬚髯戟張,豪情勃發,施展出八十年來從未在人前顯露過的北斗神掌最後一式「粉碎星斗」拍向吳道祖胸口。   掌風所過之處濃烈刺目的紅光劈裂虛空,畫出一道深邃無底的黑壑,到後來連整隻手掌也消融不見,情景詭異驚人之極。   楊恆這才知道,南宮北斗為何始終不肯將這北斗神掌的最後一招傳授給自己。並非老爺子敝帚自珍,而是當年的自己尚未踏入神息化境,即便將要訣背得滾瓜爛熟亦毫無用處。而南宮北斗無疑已將掌招和神息絕技完美無缺地融合在了一起,委實不負一代魔道大宗師的盛名。   然而吳道祖對於這式石破天驚的「粉碎星斗」卻只有兩個字的評價——   「有趣——」他的眸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微光,打出右拳。   「啵!」拳頭上紫氣波蕩,迎上劈裂虛空呼嘯而至的黑色長痕。就在拳勁與掌風激撞的剎那,黑色的長痕驟然褪淡,重又露出南宮北斗的鐵掌,避無可避地轟擊在了吳道祖的拳頭上。   南宮北斗右臂劈啪爆響,身軀跌跌撞撞往後退出七步,沒想到吳道祖拳頭上散發出的紫氣居然能夠輕而易舉將自己的神息化於無形,同時也將他平生最為得意的絕技「粉碎星斗」破得精光。   吳道祖自己卻頗不滿意地皺了下眉頭,為未能一拳轟殺南宮北斗而感到意外。   拋開厲問鼎與南宮北斗孰強孰弱的問題不談,在遭遇無量天雷的劫擊之後,他的元氣至今未復。否則適才亦不至於讓楊南泰從指尖逃脫,生生讓這三人苦撐至楊恆與南宮北斗趕到。   設若在往日,哪怕半個他也足以蕩平當世任何一個頂尖高手,連劍聖石鳳陽亦概莫能外。可今日他卻感到事情絕非自己設想的那麼簡單,隨著楊恆、南宮北斗和明燈大師等人的一一出現,麻煩似乎如滾雪球般正越來越大。   好在他仍有足夠的信心擺平這些麻煩。沒辦法,自己天生就該是這樣的人。平亂,清空,然後重設。   「嗡——」一聲神劍龍吟,他驀然覺察到阿耨多羅劍氣已遙指自己的背心,強烈的靈台警兆之下,只能暫時放棄了趁勢擊殺南宮北斗的念頭,背對楊恆道:「想不想知道,老夫為何要將你誘來千藥島?」   楊恆左掌按住厲青原背心,右手執劍指向吳道祖的背心,一邊在救兒子,一邊要殺他的老子,心裡也不免感覺有點兒古怪,淡淡道:「那是你活膩味了。」   南宮北斗拊掌喝彩道:「說得好,他娘的……」猛地一皺眉,閉緊嘴巴才沒讓湧到嗓子眼的淤血從口中噴了出來。   吳道祖不以為忤地一笑,傲然掃視過小夜、厲青原與楊南泰,說道:「我在救你們,你們卻想殺我。可歎古來聖賢皆寂寞——」   南宮北斗勉強壓下沸騰的氣血,苦笑道:「吳道祖,老子求求你別說了——我噁心得難受,又實在不想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吳道祖也不羞惱,似若有憾地搖搖頭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誰人能知?」   話音未落,就聽薄雲天的聲音傳來道:「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在精通奇門遁甲之術的雲巖宗明法大師引導下,三十餘位正魔兩道耆宿元勳穿過絲緞法陣,來到了場中。   吳道祖輕蔑一哼道:「楊恆,你還真是教老夫驚訝。居然把這群素餐屍位的庸碌之輩全都邀來了千藥島,沒的玷污了我這一方淨土。」   眾人聞言群情激憤,試想所來者無一不是執正魔兩道牛耳的翹楚人物,到了吳道祖的嘴裡竟然盡皆成為素餐屍位的庸碌之輩,與其說他是狂妄自大,還不如說這傢伙已瘋狂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卻聽小夜問道:「明水大師,匡掌門,你們都來了!可有見到端木……遠?」   明水大師含笑道:「即蒙真源傳書相邀除魔衛道,老衲如何能夠置身事外?說不得要下山前來共襄盛舉。不過,我們一路行來並未見到端木老施主。」   小夜心感失望,卻是急於想從端木遠的口中探聽父親的生死。   楊恆說道:「小夜,其實端木遠就在這裡,只是你尚未意識到而已。」   小夜一愣,就見楊恆目光轉向吳道祖,悠然說道:「端木爺爺,我說得對麼?」   這句話宛若炸雷轟向在眾人腦海裡,場內一霎死寂無聲,人人都難以置信地將視線聚焦到了吳道祖的身上。   吳道祖笑了笑,又笑了笑,然後從容地頷首道:「不錯,端木遠就是我。」   小夜顫聲道:「你、你收攝了端木爺爺的元神?那他——」   吳道祖望向小夜,眼神裡竟有一絲罕見的柔和,輕輕道:「小夜,你不認識我了?」   這聲音與端木遠一模一樣,聽得小夜怔然半晌,忽然掩面輕泣。   「沒想到吧,端木遠和我徹頭徹尾就是一個人。不過是分作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一個懸壺濟世以醫術救人;一個坐鎮鳳凰島以苦心救世。」吳道祖得意地一笑,很滿意群雄驚駭的神態,對自己精心經營了八十餘年的身份被揭穿亦就完全釋然。甚而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有些感激楊恆將這個秘密說出來,引來眾人驚歎。   「懸壺濟世?」凌紅頤一記冷笑道:「怕是利用端木遠的身份遊走仙林刺探消息來得更妥帖吧。吳道祖,時至今日你還有何話可說?」   吳道祖搖首道:「對你們這等愚昧無知又自以為是的蠢材,老夫自然無話可說。」   厲青原忽然睜開雙目說道:「那麼明燈大師是否還活著?」   吳道祖哈哈笑道:「你終於有求於我了?可惜,我不想說了。」   小夜悲憤交加道:「吳道祖——我不知是否還該稱你一聲『端木爺爺』又或『師尊』,為什麼你可以待我那樣的和藹可親,卻又同時做出這些人神共憤的惡事?」   吳道祖沉默須臾,緩緩道:「人神共憤的惡事,你是說在老夫撫育你之前,命人殺了你的母親,廢了你的父親麼?」   眾人嘩然,小夜卻經受不住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殘忍打擊,昏倒在楊南泰的背上。   空痕大師低頌佛號道:「善哉,善哉——吳施主,你捫心自問就不覺得有愧於天?」   吳道祖從小夜身上緩緩收回目光,輕蔑道:「天有什麼了不起,沒我它早完蛋了。」   眾人見吳道祖不可理喻到了極點,俱都又怒又驚。   這時候就聽絲緞後響起石鳳陽低緩的聲音道:「沒有你,天已在了。」   吳道祖怔了怔,望向與真禪相偕而至的石鳳陽,嘿然道:「它在哪兒——在我頭頂上麼?那不過是塊無用的遮羞破布罷了!」   石鳳陽走到吳道祖面前,雋逸微笑道:「那是你的眼睛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吳道祖不以為然道:「上次沒殺了你,這回又來替女兒女婿報仇了?」   石鳳陽臉上古井無波,默默從背後解下棋盤道:「還記得你助我雕鑄石像時的事麼?閒暇之餘,你我總喜歡擺局對弈一盤,談今論古聊解疲乏。今天,我又把它帶來了。」   吳道祖注視石鳳陽的臉龐,說道:「你該謝我——替你彌合了仙心最後一絲破綻。」   石鳳陽不語,右手輕輕一推,棋盤憑空懸浮在兩人之間,再從袖口裡取出棋罐,穩穩擺放在了盤上,說道:「白雲蒼狗,八十年前的三魔四聖,就剩我們三個了。」   眾人霍然一省,才意識到短短兩三年間空照大師、厲問鼎、楊惟儼相繼謝世,再加上身敗名裂不知所蹤(他們還不曉得宗神秀自爆精元的事)的道聖,餘下的兩聖一魔業已全數在此。   楊恆卻是心頭佩服,暗道:「敢情石老爺子已瞧出來了,才沒說四個。」   南宮北斗也油然生出滄桑之感,罕有地歎息道:「娘的,可不是麼?就剩咱們這幾個老傢伙還在蹦躂。不曉得過了今日,會不會又少一個。」   吳道祖低哼道:「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晶瑩如玉的手指捻起一顆黑子放在盤中。   眾人愕然相顧,均未料及吳道祖居然真要跟石鳳陽在這兒擺開棋盤對弈。   按照預先的計劃,今日破曉時分各路人馬齊聚千藥島發起總攻,可仗還沒打,這便先下起棋來。也不知石鳳陽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若非對劍聖尊崇有加,只怕早有人站出來一腳踹翻棋盤了。   趁著當口,司馬病凌紅頤等人緊急救治小夜和楊南泰,又替換下楊恆為厲青原運功療傷。楊恆盤膝坐地運氣調息,目光卻關注在了棋局上。   只見石鳳陽從容自若,在棋盤的三三路上也落定了一顆白子。兩人對弈十餘個回合,棋路中規中矩並無特異之處,令群雄愈發看不懂。   但楊恆、南宮北斗和空痕大師等人的神情卻漸漸凝重起來。二十餘個回合後,厲青原、薄雲天等人的面色也起了變化,全神貫注地靜觀兩人對弈。   這時棋盤上的戰局逐漸展開,雙方落子如飛各行其道,黑白之間涇渭分明,全無打入對手腹地的意圖。等到彼此都將架勢擺開,棋盤上再無閒子可落,吳道祖沉吟須臾,目不轉睛地盯著棋局,卻將手伸入了對面的棋罐裡。   眾人低聲驚咦,吳道祖卻恍若未覺,將一顆白子放入自己布列的黑子腹地。   石鳳陽也不提醒他拿錯棋子,探指捏起一顆黑子也放進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裡。   小夜悠悠醒轉,詫異道:「厲大哥,外公和他在做什麼?下棋麼,我怎麼看不懂?」   厲青原注視棋局,回答道:「我也不明白,但隱約覺得他們並非是在下棋。」   小夜道:「不是下棋,那這些棋子用來做什麼?」   厲青原簡短道:「打劫。」察覺小夜神情愈發困惑,他頓了頓道:「弈棋如弈心。我想,他們先在盤上擺下各自的陣勢,然後互易棋子,要尋找到攻破靈台壁壘的辦法。如今每落下一子,都等若在攻殺對手的心劫。一旦戰敗,就不僅是棋局的勝負,更關乎修煉了百年的仙心安危。若仙心告破,搞不好會淪為廢人。總之——」他一字字沉聲道:「事關生死!」   小夜大吃一驚,不自禁地抓住厲青原,小手冰涼道:「那現在的局勢是誰佔得上風?」   厲青原搖頭苦笑道:「我的道行不夠,不到最後一刻怕是看不出來。不過——」他拍拍小夜的纖手,安慰道:「目下應是勢均力敵,畢竟真正的對殺才開始,還沒到決斷生死的時候。」   小夜的心稍覺寬慰,才發現自己緊緊握著的已非厲青原的胳膊,而是他的手掌。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八章 樓頂   漸漸地,兩人的頭頂都冒出了水汽。石鳳陽的且細且長,凝成一束直抵屋頂;吳道祖的既淡又散,如一朵紫雲籠罩在頭頂。   在這密閉的樓房裡吹不進一絲一縷的風,即使是呼吸也被眾人不自禁地緊屏。然而隨著每一顆棋子的落定,青紫兩色水汽都在微微顫晃,顯示出雙方靈台的波動。   忽然吳道祖「啪」地將一顆白子拍落在棋盤上,自得一笑道:「你的劫材已盡。」   即使對圍棋並不在行的小夜也已看出,石鳳陽左上角有二十多顆黑子已被白子重重圍困無法求活,隨著吳道祖不斷收緊氣眼,大龍被屠只是三兩個回合裡的事。   她情不自禁地一聲低呼,卻見南宮北斗猛然拔身而起,就想強行撥亂棋局。   石鳳陽一邊低頭審視棋局,一邊淡淡道:「南宮兄,你要做什麼?」   南宮北斗嘿然笑道:「石大哥,天都快晌午了,你們有完沒完?」   石鳳陽對南宮北斗的用意心知肚明,搖頭道:「你不必插手,老朽自有應招。」   吳道祖勝局在望,哈哈一笑道:「石兄,你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呢?」   石鳳陽默不作聲地捻起一子,手在空中微微凝頓,而後輕輕放到棋盤上。   四週一陣失聲驚呼。原來石鳳陽落下的黑子,竟是自己堵死了一個正在苦苦求活的氣眼,只需吳道祖順勢緊氣,大龍被屠殊無懸念。   可吳道祖的面色居然微微一變,抬眼說道:「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你瘋了——」   「哇——」石鳳陽將一口深紅色的鮮血噴在了抬起的袍袖上,神情輕鬆就如卸下了萬鈞的重擔,淡定道:「剩下的兩百,自有人料理。」   吳道祖的眸中陡地厲芒爆閃,但在視線觸及棋局的一霎,又迅即黯滅下來。   他如石像般佇立不動,久久地盯著那顆自殺式的黑子,猛地低哼了聲,從嘴角溢出一縷血絲,伸手「嘩」地將滿盤棋子掃落在地,冷笑道:「我讓你沒得玩!」   表面看來似乎是他在耍賴攪亂了棋局,但在場之人卻深知其實這局棋如果繼續對弈下去,石鳳陽必輸無疑。只是吳道祖沒料到對方會狠下心來,拼著仙心被廢的危險也要將他繼續滯留在這場看不見的慘烈殺局裡。   石鳳陽面色晦暗,頭頂的水汽瞬間幻滅,微笑道:「那是你玩不起。」   吳道祖終於露出怒色,低吼道:「胡說八道,有什麼是我玩不起的?」   「天道人心——」石鳳陽泰然回答道:「你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眾叛親離形同孤家寡人,連你的弟子你的部下也站出來反對你。我是輸了,但在我身後還有許多同道能夠前仆後繼,直至徹底擊敗你。吳兄,看看你的身邊,還有誰呢?」   吳道祖的眉毛漸漸立起,頭頂的紫色雲氣發出「呼呼」怪音,驟地散開。   他恨恨望著石鳳陽,神色變得越來越凶狠,猛然揚聲大笑道:「我有蓋世無雙的修為,我有隨心所欲的神通——我可以叫天崩叫地裂,我可以教你們所有人都去死。我什麼都有,什麼都能做到,又有誰配站在老夫的身邊?!」   石鳳陽臉上緩緩呈露出一道道皺紋,頭髮也如霜雪般轉成銀白。但他的眼神依舊清邃,且憐且憾地歎了口氣道:「你沒救了。」   空痕大師一掌抵住石鳳陽搖搖欲倒的身軀,說道:「石老施主,你受累了。」   石鳳陽虛弱地笑了笑,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最後放下的那顆黑子,只有少數幾個人才能夠明白其中的份量——它相當於一下將原本矗立在仙林之巔的劍聖打到了半山腰下,至少還得花五十年才能恢復今日之水準;它相當於給了不可一世的吳道祖當頭棒喝,堅不可摧的靈台壁壘開始崩裂,由此為眾人鋪平了道路。   可在此之前又有誰能想到,在空照大師駕鶴西歸,宗神秀和吳道祖先後露出猙獰面目之後,已成當今正道第一人的劍聖石鳳陽,竟然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當做墊腳石,幾以畢生修為的代價扳斷了吳道祖無人可敵的囂張鋒芒?   四周鴉雀無聲。在這裡幾乎每個人的修為此刻都已超過了曾經令他們望塵莫及的劍聖石鳳陽。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們的眼神裡充滿了敬重與關切,看著這位銀髮老人,就似在仰頭眺望著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   群情澎湃同仇敵愾,一股無比驚人的力量在沉默裡慢慢匯聚在石鳳陽的身周。   真禪的心激盪難平。他看到明水大師、無極真人、匡天正、凌紅頤、薄雲天……許許多多人都在沉默中邁出步伐,逼向孤零零佇立在棋盤前的吳道祖。   他們每一個人的修為都遠不及吳,卻以決意去當第二塊、第三塊、第無數塊墊腳石,用眾志成城的血肉之軀鑄起鎮魔之碑!   吳道祖的左眼皮跳了跳,無視一雙雙足以將他焚為灰燼的憤怒目光,嘿嘿低笑道:「這就是石兄所說的前仆後繼麼?我看更像是飛蛾投火!」雙手驀地向兩側平伸,大袖無風鼓蕩煥放出炫目紫光,瞬間向四樓的每一個角落裡湧去。   「呼——」三百六十五道絲緞齊齊飄動,迸射出絢麗多彩的精光。強烈的光霧登時遮擋住眾人的視線,只看到吳道祖的身影若隱若現,張狂大笑道:「雖千萬人吾往矣——有本事到樓頂來!」   隨著他的話音在樓中迴盪,那些飄舞的絲緞應聲幻化,變作五光十色的邪靈在霧光裡翩翩起舞,從四面八方衝向眾人。   「三百六十五羅剎陣變!」厲青原不顧一切地躍身而起,冷喝道:「向我靠攏!」   話一說完,全身的氣力仿也用盡,一陣頭暈目眩往後便倒。不防身子一暖,被小夜攔腰接住,靈玄神息汩汩綿綿湧入進來,穩住他的心脈。   他感激一笑,就見吳道祖和楊恆一前一後隱沒在上方的五彩光霧裡。南宮北斗騰起三丈高也想追攝而上,卻猛地剎住身勢,一捂胸口仰望上空喃喃罵道:「你娘的吳道祖,這是打架又不是請客,還帶挑三揀四發請柬?」卻是傷重之下無力穿過上方結界。正自懊惱擔心之際,身旁人影一晃,卻是真禪一聲不響地掠了上去。   ◇◇◇◇   楊恆破開結界禁制向上疾掠,忽地眼前一黑,四周的流光溢彩消失不見,自己已站立在空曠的古堡天台上。頭頂虛空幽暗了無盡頭,沒有星辰月亮,只懸浮著一座靜靜旋轉的鳳凰島。   吳道祖大袖飄飄傲然屹立在天台的另一端,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靈台遭受重創的樣子,眼睛裡閃爍著興奮妖異的光彩,注視楊恆道:「怎麼,只剩下你和我了?!」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句話說得太早,真禪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飄現,落在了天台的另一角。三個人鼎足而立,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孰友孰敵。   真禪站在天台上,在呼嘯而過的涼風吹拂下,頭腦漸漸冷靜,忽地意識在這三人中,自己或許是最不該出現的那一個。   可是當他看見楊恆緊追著吳道祖奔向樓頂時,腦海裡只迴盪一個聲音。於是他來了,不管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你來做什麼?」吳道祖藐視向他,「是想替他收屍,還是想讓自己也變成具屍體?」   真禪的身軀顫了顫,低下頭不讓從心底裡悄然升起的懼意落到吳道祖的眼裡,回答道:「我想向你借用軒轅心和聚元珠,復活楊北楚。」   吳道祖點點頭道:「這是你投靠老夫的真實用意之一吧?至於另一個用心,是不是伺機殺了我,好向楊惟儼交差,以換取你娘親在楊氏家譜裡的地位?」   真禪不得不抬起頭,好看清吳道祖的唇語,神情壓抑長久不語。   吳道祖冷冷一笑道:「明白告訴你,即使拿到了軒轅心,也不可能救活楊北楚!」   看到真禪神情大變的模樣,吳道祖嘿然道:「楊惟儼騙了你!除了太古道秘術和聚元珠外,當世沒有任何一種辦法能將元神收攝保存。何況據我所知,當他趕到時,楊北楚已死去一陣子了。即使楊惟儼有莫大的神通,也無法將已散入虛空的元神收回。更不用說從陰曹地府裡追回他的魂魄了!」   這一字字清晰無比地通過唇語吐露出來,恰似一根根鋼針扎進真禪的心頭。   他這半年來苦苦支撐孜孜以求的所有動力與幻想被吳道祖的話瞬間擊得粉碎,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   他像癱瘓了一樣蹲踞在地,雙手抱住腦袋發出一記聲嘶力竭的嘶吼。腦海中絕望與憤怒跌宕交織,恨不得一拳砸碎了這該死的世界!   這時候有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按在了他劇烈抽搐的肩膀上,楊恆走過來蹲下自己的身子,讓真禪看到唇動:「無論如何,我很高興你在這裡。站起來,你還有我,這天塌不下來!」   真禪痛苦而漠然地望著楊恆,心裡迷茫地在想:「我還能做什麼?」   「好感人啊,」吳道祖很得意自己兵不血刃就擊垮了真禪,接下來的目標無疑該輪到楊恆了。「可惜都是屁話,」他指向虛空道:「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不是我暗中護送保你們母子一路安然無恙上了峨眉;不是我命令明華將你關在南宮北斗的隔壁;不是我用藥物惑亂楊北楚的神志,讓他狂性大發死在真禪手下,掃清你取代楊惟儼接掌滅照宮的所有障礙,你現在什麼都不是!」   他說得眉飛色舞,心裡也在自鳴得意。說出這些隱秘的事情,他並非是要讓楊恆對自己感恩戴德,相反,他在試圖激起對方的怒氣。   對吳道祖而言,殺人就像治病,都必須對症下藥。如對付真禪這種性格的人,就需設法奪其心志,不戰而屈。至於楊恆,則是要讓他的鬥志越強越好,在激憤中不自覺地背離空明無塵的禪心境意。   果然,楊恆的呼吸漸轉急促,緩緩地站直身軀道:「你有病!」   吳道祖不怒反喜,得意洋洋道:「沒什麼奇怪,事實就是:老夫選中了你,如此而已!」   楊恆看了眼蜷縮在地的真禪,吐了口氣,搖搖頭道:「如果不是有病,你就不會說這麼多話,妄圖激起我的仇恨,蒙蔽禪心。由此可見,石老爺子並非白白負傷——他已令你開始懷疑自己的實力!」   吳道祖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哈」地一聲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楊恆毫不畏懼地盯著他兇惡、狂亂的眼神,坦然道:「你受了傷,你的自信也受了傷。」   吳道祖的眼神驟然轉寒,徐徐道:「可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   楊恆步罡踏斗慢慢走向吳道祖,微笑道:「但你的瞳孔在收縮,你開始緊張了。」   「放屁!」話一出口,吳道祖登時意識到,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惶然。但這惶然剎那便化作了一股自戀的狂意,想著楊恆也正對自己展開攻心術,表明這小子還不算笨,能夠清醒地意識到對手的強大。而他的對手,不正是自己麼?   於是他又笑了,緩緩舒展收縮的瞳孔,補充道:「不過這屁放得還不算太臭。」   楊恆心裡微微覺得一絲遺憾,他一邊走近吳道祖,一邊道:「我很好奇,你處心積慮,殺人佈局,究竟想幹什麼?」   吳道祖情不自禁地手捋三縷鬚髯,呵呵笑道:「你總算找到問題的關鍵了。不妨告訴你……咦?」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察覺到楊恆所過之處表面看來似乎毫無異樣,但正是這沒有一點兒異樣的虛空才是最大的異樣!   虛空消失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悄無聲息地化作了一團真正的空無。   如果說他的「太古碎空斬」是像刀一樣能夠將空間片片割裂,那楊恆此刻施展出的神息絕技便如同一隻巨手不著痕跡地將虛空抹去!   神息第四境——而且是專以用來對付「太古碎空斬」的不世絕學。   吳道祖的眼睛裡閃動著光火,望著從遠處一步步走近的楊恆,雙手高舉過頂道:「雖有不有,不無而無——不錯,真不錯……」   他的體內紫氣冉冉升騰,在身周形成一束龐大的雲柱,呼呼旋轉衝向深幽無盡的虛空,居然仍是用「太古碎空斬」。   楊恆的步履漸漸變慢變重,由紫色雲柱捲裹起的狂風將他的衣袂向後獵獵吹飛,空氣裡發出密集的爆鳴。但這些都只發生在楊恆的身前,一旦他的腳步跨過,所有的風起雲湧都剎那消逝。   「有點意思——」吳道祖微合雙目,用心感受著狂風被空無幻滅的律動,直覺得這簡直是世上最迷人的風景之一。可惜美中不足,在這幅風景中自己在被削弱,不自覺地淪落為陪襯的配角,這又怎麼可以?!   「呼——」吳道祖的雙臂揮斬。紫色的雲柱霍然膨脹,而後不再是向四面八方擴展,所有的力量都湧動向前。彈指之間,幽暗的虛空支離破碎甚而令人產生往下剝落的錯覺,從裂口後迸射出亮白色的強光,吞噬熔化天地所有。而那虛空碎塊就在白光裡載沉載浮,不停地激撞組合,拼接成新的空間。   但是這一切驚天動地的奇景到了楊恆身前便立刻消失。他就如同一個清掃工,將吳道祖碎毀的空間殘片盡數納入玄之又玄的空無中。   他還在往前走。只是前方的天台已蕩然無存,離亂的空間充滿狂亂肆虐的能量,令他的步履變得更慢更沉,就似身上背負著一個急速加重的包裹。   這場面正在吳道祖的意料之中,他的臉上還帶著胸有成竹的笑意。   真禪身不由己地抬起頭,察覺到楊恆的身軀正在發出輕微的顫抖。這顫抖幾乎無法用肉眼觀測到,但很明顯楊恆正處於難以想像的巨大壓力之下,遠非他此刻的表情來得那麼輕鬆自如。   事實的確如此,在楊恆身上,恐怖重負正以驚人的速度倍增,試圖將他的身軀乃至魂魄一起摧垮,一起泯滅在無盡的虛空中。   這一場對賭,吳道祖賭的是楊恆無法承受太古碎空斬所釋放的龐大能量,未及推進到自己身前便會魂飛魄散;反之,完蛋的就是他。   楊恆能成功麼?真禪的心悸動了一下。恐懼、悲傷、憤恨、絕望……所有激盪在腦海裡的雜念瞬時撤空,眼中只剩下鼓勇前行、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楊恆。   「喀喇喇——」楊恆艱難地迫近吳道祖,而與此同時,從紫雲裡化出的光芒緩緩地逼向了他。他的神息絕技「空無之端」一寸寸地在向身周壓縮,身子的抖動越加劇烈起來。   最後九步,還有九步就可以站到吳道祖面前。而這九步,便是勝與負的區別,生與死的天塹。他深吸一口氣,抬腳、舉步、落足……一切都像是慢動作。   突然,他看到吳道祖的背後湧起了奇異的紅光。如血一般熾烈的光芒淹沒了虛空,向他的背脊排山倒海衝去。在血光之中,真禪手持烏龍神盾凌空飄立,胸口被鋒銳的鋸齒劃開一條直抵小腹的血口,汩汩冒出的鮮血融入虛空,不斷加深光焰的色彩——這是楊恆此生所見的最醒目動人的紅。   「血洗長空」——真禪站起來了,他切割開自己的胸膛,從吳道祖的身後猛然發動魔真十誡第九層的絕殺之技。   吳道祖所有的心神與力量都灌注在正前方與楊恆的對決上,儘管他也留了一手,專為防備真禪臨陣倒戈。但顯然,他低估了真禪。這小子上手就直接用了最兇猛霸道的神息殺技,就在他與楊恆勝負將決之際。   頓時他腹背受敵。兩害權衡取其輕,吳道祖容不得有過多的猶豫,口中發出尖銳怒嘯,雙臂猛向前振,身軀朝著斜上方倏然拔起。   「轟——」身前的紫色雲柱盡數碎裂成光電,切開虛空直衝楊恆,卻在他身前五尺處迅速湮滅。   與此同時真禪的「血洗長空」亦破開了吳道祖的護體罡氣,如驚濤駭浪般轟擊在他的後背上。吳道祖的身形劇顫,嘯音驟轉啞黯,背後的白衣先是染成一片血紅,繼而「絲絲」熔盡,肌膚一片殷紅閃光煞是可怖。   他終於發現,自己的力量並非真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經過整夜的輪番大戰後,功力的耗損和靈台上留下的重創隱患,已將自己和楊恆拉近到幾乎同一個層級上。而真禪扮演的就是那壓垮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   然而他畢竟不是駱駝。在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後,吳道祖脫出楊恆和真禪的前後夾擊,身形越拔越高直射虛空。   那座懸浮在上方的鳳凰島迸射出萬丈紅光,在熊熊烈焰中幻出了原形。   吳道祖晃身站上鳳冠,俯瞰腳下光瀾動盪餘波未平的天台,撕下破碎的白衣,甩手扔向虛空之中,隨著一聲尖利長嘯,火鳳舒展摩天巨翅往下俯衝,猶如一團呼嘯過蒼穹的雷雲,肆無忌憚地撞向天台。   「瘋子——」當真禪看到楊恆唇動的一霎,立時明白了吳道祖瘋狂之極的意圖——駕馭火鳳,將古堡秘境徹底撞碎,讓所有置身在堡中的人灰飛煙滅!   這時的真禪已沒有任何游移的理由,也沒工夫去害怕與吳道祖正面衝突的後果。他撥動烏龍神盾,在胸前劃出另一道深深的十字血口。   一蓬火紅的怒焰如雲柱般沖天而起,直射火鳳的下腹。但未等迫至近前,大半便被它巨翅捲蕩的狂風震散。   楊恆掣出阿耨多羅劍,仰視從天而降的火鳳,用左手打啞語道:「好樣的,現在換我上——」而後捏作劍訣,全身騰起金光。   真禪的的眼睛有點模糊,卻發現天台上忽又多了一條窈窕身影。   「你也來了?」吳道祖張狂大笑道:「好得很,正趕上陪他們一起死!」   蝶幽兒目露煞氣,不屑冷笑道:「老東西,該死的是你——」唇間發出一記刺穿耳膜的尖利嘯音,幾乎蓋過了吳道祖久久不絕的笑聲,體內銀白色的光霧往外一湧,幻動出三道閃閃發光的元神。   楊恆頓時認出,這三道元神正是南宮北辰、青天良與天妃!   「天、地、人……三魔靈?」吳道祖悚然變色,竟不顧一切地駕馭火鳳向上猛提。   但要從急速俯衝專為大力拉伸,終究需要時間。而這點時間,也正是蝶幽兒算好來的。在火鳳堪堪止住去勢欲待往上方飛昇的一瞬,三大魔靈齊頭並進,以摧枯拉朽之勢從下方趕上。   「轟——」蝶幽兒的意念催動,經過煉化的魔靈爆裂元神,迸發出沛然莫御的光瀾,如潮水般吞噬去火鳳的身影。   隨即蝶幽兒也似掏空了所有,虛脫地坐倒在天台上,大口大口噴出銀色氣霧。   「小賤人——」吳道祖咬牙切齒地嘶吼,身形從即將被銀瀾碎散吞沒的火鳳上電射拔起,揚手招來太昊鼓。鼓聲咚咚,迴響在不平靜的虛空中。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九章 凱歌   咚、咚、咚咚——從太昊鼓上發出一道道紅色衝擊波轟向天台。   吳道祖神色如癲似狂,鮮血一口口噴在了鼓面上。   楊恆祭起天若有情訣,迎頭撞向轟落的太昊鼓波。   「來,我讓你來!」吳道祖雙目射出狂亂的異光,猛力擊打鼓面,頻率越來越快。   在雨點般的鼓聲轟鳴中,劍華似風中的旌旗劇烈飄搖,卻依舊不屈不撓扶搖直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金色的鋒芒迫面而至!   吳道祖揮手祭起玄陰河圖幡,一蓬烏光大盛迎向劍芒。   「鏗!」阿耨多羅劍激撞在玄陰河圖幡上爆出串串刺目光花,劍勢趨緩。   吳道祖不住拍擊太昊鼓,想用從鼓面轟出的衝擊波將楊恆震落。他瞪視力壓玄陰河圖幡,徐徐向自己迫近的楊恆,面目猙厲地喘息道:「我本將一切都設計得完美無缺,如今全都被你毀了——你該死!」   楊恆御動劍訣,抗擊著潮水般湧來的太昊鼓波,艱難地向吳道祖一寸一寸逼近,靈台僅存的神息瞬間釋放,透過驚仙令注入阿耨多羅劍。   只見成千上百的金剛經文如萬箭齊發,沿著阿耨多羅劍金煌煌的鋒芒直透玄陰河圖幡,破入吳道祖的前胸。   吳道祖面色大變,卻已是第二次領教金剛經雷的威力了。與上次在鳳凰島的境遇不同,他的靈台在與石鳳陽一戰後已元氣大傷,一顆被魔意吞噬的道心在恢弘廣大的佛意滌蕩下,頓時風雨搖擺難以自持。   他嘶聲長嘯,甩開玄陰河圖幡,雙拳重擊太昊鼓,身形往後疾退。   「轟!」楊恆身形劇震,阿耨多羅劍不由自主向上彈起數寸。吳道祖趁機脫出金剛經雷,遠遠飄飛向數十丈外的虛空。生平第一次,他面對敵手棄陣而逃。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剛剛還萎頓在地的蝶幽兒陡然挺身而起,口中銳嘯不止,眉心迸射出一道銀白軒轅神光。   這道神光又細又長,如一支銀光閃閃的利箭撕裂太昊鼓波,刺入吳道祖的眉心。   吳道祖身軀急速翻飛,幻動出層層疊疊的虛影,卻始終無法擺脫軒轅神光。   他的靈台已是千瘡百孔,元神便如被敲去硬殼的核桃仁徹底暴露在軒轅神光之下。頭頂紫氣哧哧直冒,眼看就要被蝶幽兒攝走。   「呀——」吳道祖發出一陣痛楚的嘶吼,雙手抱頭面容扭曲,俯視蝶幽兒射出刻骨銘心的怨毒目光,粗喘道:「小賤人,你好大的胃口……」   蝶幽兒情知吳道祖已在劫難逃,抑制住心中興奮與狂喜,咯咯嬌笑道:「老東西,八十五年前你就該想到會有今日!」   吳道祖的元神化作絲絲縷縷的紫光源源不絕被攝入軒轅神光裡。很快,原本銀白無暇的光箭逐漸變深變紫,似一縷水銀線般回流向蝶幽兒的眉心。   楊恆仗劍飄立在三十餘丈外的虛空裡,凝望這一幕,心裡竟隱隱生出一絲不安的異感。   他又有些奇怪,假如說吳道祖能假身端木遠向小夜傳授專以克制軒轅神光的靈玄心境,那他自己為何直到此刻還不施展?   突然,吳道祖一聲大吼道:「小賤人,你休想得逞——」從身體裡刺透出千百道紫色強光,瞬間將身影完全吞沒。   蝶幽兒俏臉變色,低叱道:「老東西!」急急收住軒轅神光。   「轟——」一團巨大的紫色光雲以吳道祖的身軀為中心爆炸開來,強勁之極的罡風竟令位於三十丈外的楊恆也被生生震飛,眼前忽而紫光盈動忽而天昏地暗,「嘿」地吐出口淤血,才勉強凝住了身形。   吳道祖焚精爆元,在最後一刻自我了斷。一向崇尚完美的他,甚至連一根頭髮都沒留下,全部泯滅在自己創造的可怕光爆裡。   過了許久,楊恆的視力才逐步恢復正常。天台在腳下變作一個幾乎渺不可見的小點,虛空裡充滿了流離的紫色光氣,像是給吳道祖送上的靈幡。   「呼——」一陣冷風吹捲著玄陰河圖幡從楊恆的面前拂過。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攝過玄陰河圖幡。黑色的仙幡在風中飄動,似乎在宣告曲終人散的落寞。   ——真的曲終人散了麼?楊恆若有所思。   「楊大哥——」蝶幽兒笑意盈盈地飄身行來,手中多了一面太昊鼓。   楊恆也想笑,奇怪的是怎麼也笑不出來,只淡淡說道:「幽兒,恭喜你夙願得償。」   蝶幽兒似乎心情極好,脆聲笑道:「你是不是在提醒我,該將石姑娘完璧歸趙了?」   楊恆這才笑了一下,蝶幽兒卻不笑了。她垂下眼簾注視著手中的太昊鼓,幽幽道:「我終於得到它了,可我寧可用它來換你的心,如果可以——」   楊恆搖搖頭,此時此刻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片刻後,蝶幽兒展顏淺笑,嬌俏道:「不過嘛……既然得不到你,拿到它也不錯。」   楊恆覺得自打吳道祖惡貫滿盈後,自己的腦海就變得有些僵硬,什麼都無法想,什麼也想不了。   蝶幽兒見他懶洋洋的樣子,顯得絲毫沒有同自己說話的興趣,明亮的眸子裡慢慢變得黯淡。但當她再次抬起臉時,又是笑容滿面,說道:「放心,我已命人將石姑娘送來千藥島。等到今天傍晚時分,你就又能見到她啦。」   楊恆心一寬,勉強道:「那你呢?幽兒,你今後有何打算?」   蝶幽兒微笑道:「你還會關心我麼?」頓了頓說道:「大仇得報,該做的事也都做了。我會回到星沉海底的太古神殿裡,從此隱居不出。除非……」   她黑漆漆的眼珠轉了轉,狡黠一笑道:「某人願意陪著我浪跡天涯。」   楊恆笑了笑,心裡蕩漾起一絲惆悵,說道:「我會來看你。」   蝶幽兒笑吟吟道:「好啊——不過咱們有言在先,你來我歡迎,設若身邊還帶著石姑娘,卻莫要怨我給你吃個閉門羹。」   楊恆怔了怔,那邊蝶幽兒又是「噗嗤」輕笑道:「瞧你這傻傻的模樣!好啦,我是和你開個玩笑。到時候你只管帶著石姑娘來探望我……嗯,再多十個八個的美女,我也一樣歡迎。」   楊恆啼笑皆非,說道:「你以為我是皇帝老兒,坐擁三宮六院?」   「差不多啦,」蝶幽兒道:「經過千藥島一戰,三魔四聖死的死傷的傷,往後的正魔兩道,還不是惟你老人家馬首是瞻?」   楊恆搖搖頭,說道:「首先我不老,其次我從不騎馬。所以,什麼都談不上。」   「胸無大志的傢伙——」蝶幽兒淺怒薄嗔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怨似喜,教人看得心神蕩漾,如飲醇酒。   楊恆的視線望向下方的千藥堡,緩緩道:「經過這麼多事,死了那麼多人,我也該平平靜靜地過幾天好日子了。」   他並未注意到蝶幽兒神情忽然變得有點古怪,繼續說道:「你不是也想隱居太古神殿,遠離塵世是非麼?」   蝶幽兒歎了口氣道:「想是想啊,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楊恆點點頭,油然一笑道:「奇怪,明明咱們勝了,為何卻似鬥敗的公雞?」   蝶幽兒笑道:「那是你,可不是我。你在找什麼——真禪麼?他已走了。」   楊恆沉吟道:「要不是他最後出手,或許我會倒在吳道祖之前。」   蝶幽兒白了他一眼道:「楊大哥,你這可是話裡有話。莫非在指責小妹適才坐山觀虎鬥,任由你和吳道祖拚命麼?」   楊恆一怔道:「你想哪兒去了,我是有點兒擔心他今後的事。」   蝶幽兒忽然伸出纖指輕點在楊恆的胸膛上,道:「你的心呀,總想著他們。」   楊恆的心弦一顫,凝目望向蝶幽兒,真摯道:「幽兒,我也會想你的。」   「是麼?」蝶幽兒轉憂為喜,說道:「那就來太古神殿看我吧。」說著驀地湊過嬌軀,在楊恆的嘴唇上輕輕一吻,旋即退開三步笑吟吟道:「要記得哦。」   楊恆呆了呆,無法不去回味這絕美少女突如其來的親吻,兀自感覺唇有餘香。   她要自己記得什麼呢?是記得她,記得去太古神殿,還是記得這臨別一吻?   楊恆的神思惘然,忽聽蝶幽兒道:「看在你對我還有點兒良心的份上,再送一件大禮給你。」他不由愕然問道:「什麼?」   蝶幽兒得意一笑道:「就是你未來的岳丈老泰山——明燈大師。他被我救下,安置在真禪和司徒筠住過的那棟小木屋裡。放心,我派了人在那兒守護照料。」   楊恆大喜過望,情不自禁握住蝶幽兒的雙手道:「幽兒,你真太好了,謝謝你!」   蝶幽兒有意無意地看了眼楊恆緊握著自己的手掌,歎道:「你這個人啊,真怪。我為你做了那麼多事,你從不說謝。可要是幫你救了別人,卻比什麼都高興。」   楊恆笑道:「你對我好,我當然都記得。咱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對蝶幽兒挾持石頌霜脅迫自己的心結也漸漸釋然。   蝶幽兒緩緩抽出纖手,正色道:「但願你能永遠記住這話。楊大哥,後會有期。」嬌軀一晃隱向虛空。   楊恆的心沒地一酸,不由自主地想喚住蝶幽兒。然而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默默地目送她背影遠去,消逝在自己的視線中。   他又悵然佇立須臾,卻聽下方的天台上傳來空痕大師的聲音道:「真源——」   楊恆一省,收拾情懷御動身形飄落在了空痕大師的身前,躬身一禮道:「大師!」   空痕大師望了望廣漠虛空,問道:「吳老施主已駕鶴西歸了?」   楊恆點頭,卻不願再提及真禪和蝶幽兒的事。兩人一齊穿過結界回到了四樓。   此時樓內的法陣已被群雄破去,數百條絲緞支離破碎,散落一地。   見到楊恆歸來,眾人喜出望外紛紛迎上,問起與吳道祖決戰的情形。   楊恆簡略說了,取出玄陰河圖幡交還小夜道:「這仙幡還是由你保存吧。」   小夜接過玄陰河圖幡,念及年幼時端木遠待自己的種種好處,睹物思人眼圈又紅了。   楊恆無以安慰,只好暗自一歎,轉首道:「明水大師,勞煩你派人前往峽谷外的喬木林中,明燈大師正在林內小屋裡療傷。」   大夥兒聽到這意外的好消息,盡皆喜動顏色。小夜更是驚喜道:「我爹爹還活著?」   楊恆道:「他被幽兒姑娘救了。還有頌霜,不久也會被送來千藥島。」   小夜道:「太好了——楊大哥,我能不能和雲巖宗的大師們一起去見爹爹?」   楊恆失笑道:「當然可以。而且有你這位曠世神醫在,大師的傷一定會好得更快。」   小夜俏臉一紅,偷偷望了眼坐在角落裡運功療傷的厲青原,低聲道:「楊大哥,厲大哥他——」   楊恆點點頭,道:「我知道。」小夜這才安心地隨同明山大師等人離去。   盛西來直到這時才有機會插上話,問道:「阿恆,真禪去了哪裡?」   楊恆搖頭,說道:「他投靠吳道祖,原來是受了老宮主的指示,打算盜取軒轅心和聚元珠復活楊北楚。可惜沒能成功。」卻也不說楊惟儼事實上欺騙了真禪,畢竟人死為大,亦不必在其身後再加以鄙薄。   眾人這才曉得了真禪叛逃的真實原因,無不唏噓感慨,對其恨意不免大減。   尤顧東問道:「那軒轅心和聚元珠如今又在何處?」   楊恆的答案已到嘴邊,又改變了主意,暗道:「幽兒已回星辰海,此生不再踏足中原。我何必再因此事,給她平添麻煩?」便答道:「那只有吳道祖清楚了。」   「阿恆——」楊南泰坐在一旁忽向楊恆招了招手。他斷去的左腕已被司馬病妙手回春,續接了起來。但十數日內無法運動,只能吊在胸前。   楊恆走上前去,緩緩跪下身子道:「爹爹!」   楊南泰單手托起楊恆,說道:「剛才我已聽小夜姑娘和紅頤說了這三年裡的事。你做得很好……」   周圍眾人見父子久別重逢,定有許多話要說,都悄然退開。   厲青原運功醒轉,獨自一人靜靜坐在角落裡。他聽到了楊恆和眾人的交談,也知道了吳道祖在最後一刻選擇自爆精元魂飛魄散的消息。   在聽到這消息的一瞬,他的心中五味雜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萬里之外的娘親。   忽然,他很想回家。環顧四周或救死扶傷或低聲攀談的群雄,厲青原感到自己的存在已是多餘。他悄悄站起身,用青冥魔槍駐地,步履蹣跚地往樓下走去。   往日一縱而上的石梯,這時候卻成為他難以逾越的障礙。厲青原每走一步,渾身都會出一陣冷汗,五臟六腑的劇痛參雜著內心的激盪,令他身心俱疲。   腳下一軟,厲青原的身子驟然失去平衡往石梯下滾落。驀地從腋下伸出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掌,抓住了他的胳膊。   厲青原站住身軀沒有回頭,向身後說道:「你該多陪陪自己的父親。」   楊恆走下兩步,微笑道:「小夜交代,要我照顧好你。」   厲青原愣了愣,搖頭道:「不必了,我自己能行。」   楊恆扶著他緩緩走下石梯,說道:「可你一聲不響地離開,未免太不夠朋友。」   厲青原唇角逸出一縷笑容,說道:「有你這個朋友,是我倒了八輩子大霉。」   「又來了,」楊恆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過英雄所見略同,這話也正是我想說的。」   厲青原側目望向楊恆,兩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等傷勢好轉後再走吧,」楊恆勸道:「你這樣子,很可能會掉進海裡喂鯊魚。」   厲青原搖頭道:「我的傷,自己心裡有數。」   楊恆見他固執己見,苦笑聲道:「也罷。我送你。」   厲青原一怔道:「你不是要在千藥島等頌霜麼?」   楊恆道:「反正石老爺子、明燈大師和小夜都在,也不缺我這一份兒。」   厲青原注視楊恆片刻,問道:「你真要送我?」   楊恆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還有假?」   厲青原頷首道:「那好,就送我去喬木林的小屋。我累了,想先在那兒睡一覺。」   楊恆愣了下,心中感到一片溫暖,嘴裡卻笑罵道:「你這人還真麻煩!」   兩人相攜離開千藥堡,來到了小木屋。守在屋外的是祁連山大惡谷谷主包不平,楊恆也曾在黑沙谷中見過。他迎上前來恭謹施禮,說道:「楊宮主,剛才出了樁怪事兒,你瞧——」   他指向喬木林中一座新墳道:「就一眨眼的工夫,這墳頭也不知是被誰刨開,將司徒姑娘的遺體給偷走了。」   楊恆一驚,首先想到的便是吳道祖。但就算他活著,也不應該對司徒筠的遺體有興趣才是。他又轉念想到行蹤不明的真禪,不禁心頭微動,於是托請包不平將司徒筠的墳墓先行復原。   他和厲青原走入小屋裡,就見小夜正在催運靈玄神息為明燈大師療傷。   見到楊恆和厲青原到來,明燈大師笑道:「好嘛,又來個跟和尚我搶床榻的。」   厲青原在榻上盤腿坐定。楊恆估摸了下時間,儘管離傍晚還有一個多時辰,但他已坐不住了。當下和明燈大師說了幾句,告辭出屋。   他御風來到山頂,站立在百丈懸崖上極目遠望浩瀚海天,等待著石頌霜的到來。   日頭緩緩往西邊的海平面沉落,天色漸暗。石頌霜的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   楊恆的心焦灼起來,直到西方的海上漸漸露出一個小黑點,才長舒了口氣。   他縱聲發出清嘯,嘯音嘹亮矯夭長空。遠處的摩雲金雕振翅向山頂飛來。   楊恆收住嘯聲,望著摩雲金雕徐徐降落在山崖上。鹿仙子從座駕上躍落,來到楊恆身前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禮道:「楊宮主,幽兒小姐命我護送石姑娘來此。」   楊恆暗讚蝶幽兒心細,安排了同為女性的鹿仙子駕馭摩雲金雕將石頌霜送來。   他謝過鹿仙子,足尖一點掠上摩雲金雕,打開暖轎的側門,喚道:「頌霜!」   石頌霜坐在轎中,因經脈受制身不能動,一雙明眸含情脈脈亦自笑盈盈地看著他。   楊恆屈指彈出一道指風,解開石頌霜的經脈禁制。石頌霜在暖轎裡坐久了,手足微感麻痺,一邊運氣疏通筋絡,一邊道:「阿恆——」才說了兩個字,嬌軀已被楊恆不由分說地抱了起來。   石頌霜且喜且羞,低聲道:「鹿仙子還在外面呢。」   楊恆抱著石頌霜飄落在地,心情舒爽,笑了一笑道:「抱一抱又有什麼打緊?」   石頌霜纖手在楊恆的胳膊上狠狠一掐道:「還不快把我放下?」   楊恆笑嘻嘻放落石頌霜,就聽鹿仙子道:「楊宮主,石姑娘,若無其他事情我這就回返祁連山了。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百年好合。」駕起摩雲金雕逕自往西去了。   楊恆牽起石頌霜的玉手,問道:「這些天你都在祁連山麼?」   石頌霜點點頭,說道:「鹿仙子她們待我倒也恭敬客氣,只是……心裡擔心你。」   楊恆將她的纖手握到面前,鼻子裡嗅到從石頌霜衣發上幽幽散出的清香,微笑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麼?」   石頌霜凝視楊恆良久,忽地將嬌軀靠入他的懷裡,雙手環腰道:「你不知道,這幾天裡我都在胡思亂想,怕你一去不返,怕你出事……我一閉上眼睛,見到的都是你和吳道祖慘烈血戰的景象。要是你真有什麼事,我……我——」   她的嗓音微微發顫,將螓首深深埋入楊恆的胸口,說道:「也不能再活。」   佳人情重,楊恆胸中又酸又甜,緊擁著她柔若無骨的嬌軀,低低道:「別說傻話。」   兩人在崖頂相擁相抱,一齊享受著日落時分的恬靜光陰。   什麼都不去想,什麼也不用說。他們的經歷已足夠多,分離也足夠長——長得讓他們再也不願彼此的身影從視野裡消失,哪怕僅只剎那。   海風吹拂,鷗鳥高飛。難得千藥島沒有被無量天照波及,依舊保持著舊日的美麗風景。他們便是這風景裡最美的一幅畫面。   落日消隱在海平線下,天色幽暗了下來。兩人只是這樣相依相偎,甚至覺得光陰已無意義。若可以,就請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又是許久之後,楊恆感覺石頌霜的身子在輕微發顫,心一緊問道:「你冷麼?」   石頌霜在他懷裡搖搖頭。楊恆卻難以安心,他輕輕地將她的俏臉抬起,剛要開口再問,頓時呆了一呆。   月光映照下,石頌霜的星眸裡蕩漾著幸福快樂的淚花,輕聲說道:「吻我——」   楊恆身心俱醉,如奉御旨綸音深深親吻在了她顫動濕潤的櫻唇上。   兩人耳鬢廝磨難捨難分,愛意的火花點亮了黑黔黔的天空,讓風聽得見,讓雲看得見。   許久許久之後,楊恆戀戀不捨地鬆開石頌霜,抬起頭霍然便見夜色裡有一雙死灰色的眸子在死死盯著自己和石頌霜,司徒筠,那位從墳墓裡憑空消失的真禪的妻子,這會兒正佇立在山崖一邊。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一章 隱秘   「是他!」楊恆的腦海裡剎那閃過一個人的名字,將石頌霜擋在了身後。   「你放心,就算你不動手,老夫也活不到明天日出。」圓潤的聲音是司徒筠,但那語氣分明和吳道祖一模一樣。   石頌霜站在楊恆的身後詫異地打量著司徒筠,她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但看是司徒筠臉上灰敗的面色及滲出深色血斑的肌膚,分明不似活人,頓時醒悟到這是吳道祖借屍還魂。   「我不是來找你復仇的。」吳道祖臉上的神情平和異常。   察覺到楊恆眉宇間的警惕與懷疑,又自嘲一笑道:「就當老夫是有心無力吧,事實上,我有些事想在死前告訴你,所以在自爆精元時勉強逃出一縷元神,瞞過了蝶幽兒的眼睛。」   他頓了頓,環顧空曠的崖頂道:「這兒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但不適合談話。」   楊恆覺察到吳道祖體內的生機極弱,全憑一縷即將渙散的精元維續才能支撐至今,這傢伙活著的時候自己尚且不懼,此刻奄奄一息自己又豈會怕了他?   「你想說什麼?」楊恆問道:「假如是臨終前的懺悔,我樂於洗耳恭聽。」   「臨終懺悔?」吳道祖咯咯低笑道:「也許吧,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何況我猜你一定很想知道如何化解真禪心中的魔性;或者是如何破解小夜的龍女誓咒。」   楊恆注視吳道祖須臾,緩緩點頭道:「好,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說。」   話說完,楊恆把目光轉向身後的石頌霜,示意她離開,石頌霜卻將他的胳膊抓得緊緊的,緩慢而堅決地搖頭。   吳道祖望著石頌霜悠然一笑道:「一起來吧,相信我說的故事裡也有你感興趣的東西。」   三個人沿著清幽小徑一起來到了昨夜明燈大師、厲青原和小夜藏身的山洞裡。   楊恆擁著石頌霜坐下,兩個人手握著手齊齊望向對面背靠石壁而坐的吳道祖,幾里的山路已讓他微露疲態,輕喘了口氣道:「石姑娘,我殺了令堂,閹割了令尊,還奪走你外婆的遺體做成雕像,你很恨我,對嗎?」   「我爹爹?」石頌霜還是第一次聽說明燈大師的事,驚愕地看向楊恆。   楊恆點了點頭,握緊了她的纖手,石頌霜呆了半晌才問道:「因為這件事他才離開了我們?」   看著楊恆默然不語的臉龐,石頌霜的貝齒不自禁地咬住了唇,她咬的很用力,卻一點兒也不覺著疼,猛然,她掙脫楊恆的手,掣出天廬神匕直刺仇人的咽喉。   吳道祖一動不動,低頭瞧著抵住自己咽喉的天廬神匕,脖子上透出一縷黑色血絲:「沒想到我們的談話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但是否該這樣就結束?」   石頌霜強忍手刃殺母害父仇人的衝動,冷冷道:「我會等,至少等你說出如何破解小夜的龍女誓咒和真禪心中的魔性後,再了結我們之間的恩怨。」   她彷彿用盡所有氣力,才艱難地將天廬神匕從吳道祖咽喉上移開,緩緩退回到原位。   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絲,吳道祖漫不經心的將血輕抹在自己的嘴唇上,淡然道:「這血是她的……」下一刻,吳道祖神情忽轉凝重,徐徐道:「你們不會相信,許多年前我也曾是一個好人,至少是別人眼中的正道砥柱,世外高人。」   石頌霜冷冷道:「不必回溯那麼多年,就在幾個月前我都是這樣看你。」   吳道祖笑道:「丫頭,別以為老夫聽不出來,你是在譏諷我看似道貌岸然,實則衣冠禽獸,但早年的我確也曾意氣風發,立志要以有用之軀匡扶天下,澄清四海——其實,到了今天這志向也從未改變。」   楊恆沒有出言譏嘲,因為他從對方的眼底發覺到一縷往日根本無法看見的傷感,他緩緩說道:「你的志向沒變,人卻變了。」   眼睛一亮,吳道祖哈哈笑道:「我沒看錯你,你小子確是老夫要找的人!」他的笑聲漸漸變低,接著道:「可我為什麼會變?都是蝶青炎那賤人所害!」   「蝶青炎——幽兒姑娘的母親?」楊恆詫異道:「事實上,不是你殺了她嗎?」   吳道祖的臉上不由自主湧起一股獰厲之氣,寒聲道:「這是我此生最後悔的事!」   如果光聽話語內容,似乎是吳道祖臨死之前的良心發現,但那面色和語氣分明充滿怨毒與懊喪,任誰都能猜出其中必定另有文章。   吳道祖果然接著說道:「當年我若不將她殺死,就算只拋開與這賤人雙宿雙飛的神仙日子重回鳳凰島,也能明哲保身過得自在逍遙,又何必去管人間大難臨頭、洪水滔天?」   石頌霜對吳道祖恨到極點,聽他誇誇其談將自己說成救世主般偉大,不由一陣陣反胃,漠然道:「如此說來,我們所有人都該感激你才是。」   吳道祖對石頌霜的態度不以為然:「石姑娘,那是你不明白其中的原委,楊恆,你隨蝶幽兒去過太古神殿,和她又有過一段頗為親密的交往,你能否告訴老夫,在你的眼中太古道是用來幹什麼的?」   楊恆怔了怔,突覺手心劇痛,卻是被石頌霜狠狠掐住,耳朵裡聽她傳音入密道:「頗親密的交往?」   「閣下參悟太古道秘術多年,應該比我清楚。」楊恆忍著疼,一邊苦笑一邊回答。   吳道祖悠然而笑,片刻後一字字道:「天以萬物養人,人無一物饋天!」   楊恆的腦海裡被這十二個字炸開一道驚雷,沒來由地從腳底升起絲絲寒意。   石頌霜發現他的手一下子變得冰涼,不禁輕呼道:「阿恆!」   楊恆一醒,深深吸了口氣向她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事。」   話說完,楊恆腦中回想起那日在祁連山黑沙谷中,蝶幽兒在天意花前與自己的一番談話——   「楊大哥,你有沒有想過,假如回到鴻蒙之初,這世上沒有人,只有些花草樹木,山川河流,該當如何的清淨美麗?其實人是最無用的寄生蟲,竟還忝不知恥以萬靈之首自居,著實可笑可恨。   「你們雲巖宗以佛法立派,一天到晚說什麼慈悲為懷渡化世人,但這世上的惡人卻越來越多,可見人的貪性根深蒂固,已到了冥頑不靈的地步,可惜我現在的道行太淺,否則啊……」   接下來,蝶幽兒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是低笑了兩聲將話題轉開。   楊恆以為這只是一段小插曲,時過境遷便會忘記,然而聽到吳道祖說出類似的言語時,才突然察覺這段經歷竟像根看不見的小刺,早已悄悄刺進了心底。   吳道祖察言觀色,悠悠道:「老夫猜得沒錯,你果然知道,而你這驚駭的表情,老夫早在八十六年前便已有過,蝶青炎……嘿嘿,這賤人念念不忘的就是太古道的至高教義,要將所有的人從世間抹去,好回復到鴻蒙之初天地肇始!」   石頌霜一凜,醒悟到楊恆為何會勃然色變,忍不住問道:「可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吳道祖不屑反問道:「當擁有無可匹敵的力量,破壞一切的慾望,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做的?」   想到吳道祖極度變態的行為,石頌霜一陣不寒而慄,說不出話來。   石頌霜正感驚駭間,耳邊便聽得吳道祖追問道:「石姑娘,假如知道有人想這麼做,你會怎麼辦?」   石頌霜看了眼楊恆,毫不猶豫回答道:「我會設法阻止她,甚至不惜殺了她!」   「看,你也是認同老夫的。」吳道祖得意地笑道:「所以我殺了蝶青炎。」   但是過了一會,吳道祖似乎意識到這種說法與事實存有出入,立刻糾正道:「只是殺了蝶青炎。」   楊恆敏銳地覺察到僅僅加了「只是」二字,兩句話的意味已大為不同,問道:「閣下為何會這麼說?」   吳道祖徐徐道:「因為奇魔花是從軒轅魔帝遺骸中滋生出的一朵妖靈之花,一切凡間手段都根本無法將它徹底毀滅!蝶青炎就是從奇魔花裡孕育而生的一縷神識,就算滅了她,奇魔花依舊會在八十年後生出下一縷神識……」   楊恆和石頌霜互視一眼,異口同聲道:「蝶幽兒!」   剎那間山洞裡一片死寂,只聽到風吹過的聲音,兩人遍體生涼。   吳道祖的話音就像寒流般穿過他們的耳膜,透進了兩人心底:「為了殺死蝶青炎,我刻意順從親近她,一步步獲取信任,她為了讓老夫死心塌地跟隨她,便將太古道的諸般秘術一一傳授給我,我越看越是心驚,也更加堅定了殺她的念頭。   「等我終於利用祁連六妖殺死蝶青炎後,卻發現自己犯了個致命錯誤,我無法毀去奇魔花,只能眼睜睜瞧著它遁形於祁連山中。」   喘了一口氣,吳道祖接著說道:「那時候我就預料到一切尚未結束,於是我開始了長達八十餘年的準備,首先就是讓以龔異嵬為首的祁連六妖常駐黑沙谷,一俟聽聞下一縷奇魔花神識出世的消息,便要趕在她壯大成形之前加以撲殺。」   楊恆想到自己在祁連山的遭遇,不免對此言信了幾分,問道:「那你為何又要假身端木遠遊走仙林,懸壺濟世?」   「那時候的老夫靈智未泯,也還有濟世度人的胸懷,便想以平生所學醫術略解民間疾苦。」吳道祖話音深沉,回答道:「更重要的是,我必須利用端木遠的身份踏遍三山五嶽尋找合適的人選,畢竟畫聖的名頭太響,反而不利於大計。」   楊恆已經不止一次聽吳道祖提及人選的事,心頭一動道:「怎樣的人選?」   吳道祖不答反問:「你曾數度親眼見到蝶幽兒出手,可知這丫頭賴以橫行無忌的幾項太古道秘術都是什麼?」   楊恆搜索著記憶回答道:「奇魔鑒、唯我獨尊令、蝶戀花、斬天裂、星如雨……還有銀爐煉和軒轅神光。」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頓止,霍然想到了小夜、真禪還有自己的養父楊南泰,猛抬起頭看著吳道祖:「所以你找上了我們?」   「是他們。」吳道祖緩緩道:「你和厲青原是意外之喜,原本並不在我要尋找的人選名單裡。」   「意外之喜?」石頌霜念及父母慘事,生冷道:「對我們卻是禍從天降!」   吳道祖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是不得已的犧牲,為了對付唯我獨尊令這般霸道無雙的妖音,我必須找到一個聽不到聲音的人——當然,這人絕非單純是個聾子。」   「這就是真禪了。」楊恆接著道:「當秦掌門將他送到你的面前時,確是意外之喜。」   吳道祖不置可否,說道:「為了對付軒轅神光這類懾人元神的無敵魔功,我需要找到一個天賦異稟純潔無瑕的嬰孩,從她剛出生起便加以培育……   「否則的話小夜的靈玄心境又如何能夠在短短三年裡突破到第七層?這底子早在十幾年前老夫就替她暗中打好了。」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轉向石頌霜,慨然道:「你的資質原也不亞於小夜,甚至更勝一籌,可惜我找到你時已經太晚,你已錯過了修煉靈玄心境的最佳時期。」   不等石頌霜開口,吳道祖又道:「至於蝶戀花、斬天裂這等凶狠殺招,那就得有個銅皮鐵骨心智極堅的人以身相抗,所以我救下了楊南泰,他本有鐵衣神訣的底子,後面要做的事情自然事半功倍。」   「我謝謝你救了家父,但你也害死了我的另外一個父親!」楊恆此時表情十分複雜。   吳道祖一怔,滿是嘲弄地瞧著楊恆:「你不是不認楊北楚嗎?什麼時候改了主意?」   楊恆徐徐道:「你該想想此刻厲青原的心情,或許就能瞭解。」   吳道祖黯淡的眸子裡掠動過一抹難以言喻的紫光,嘿然道:「他的心情如何,老夫已沒興趣過問,倒是在楊南泰之後,我找到了一個更合適的人選……」   話說完,吳道祖把眼光掃向了石頌霜:「幸好你的阿耨多羅花並未在蝶幽兒面前施展過,不然此際……嘿嘿,你可就吉凶未卜了……有此至寶,斬天裂何懼!」   楊恆劍眉微微一揚:「這些都只是你一廂情願。」   吳道祖搖搖頭:「楊恆,我這就要說到你了,老夫之所以最後一個才提及你,並非因為你可有可無,恰恰相反,你是擊毀奇魔花的關鍵!」   他也不需要別人回答,繼續滔滔不絕:「你們發現沒有,剛才我說的都是如何抵禦蝶幽兒的攻擊,隻字未提如何殺她,因為直到被阿耨多羅劍刺中之前,老夫都未能想出真正可以一勞永逸的辦法。   「所謂無心插柳,老夫未曾料及十年前布下的一步閒棋,居然在今日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奇效。」   注視著楊恆,吳道祖死灰色的眼裡射出熾熱的光采:「我當時救你們母子是為了引起滅照宮內亂,藉機盜取軒轅心,後來見你被送上雲巖宗,便又想到利用你對付楊惟儼,從而執掌東崑崙。」   石頌霜關切地看了眼楊恆,見他神色如常才放下心來,說道:「你在做夢!」   「是啊,我在做夢。」吳道祖居然很爽快的承認:「因為不久我就發現,楊恆這小子倔強到骨子裡,根本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控制!」   在吳道祖而言,這顯然已是極高的讚許,可楊恆的心裡並無一絲情緒,淡淡道:「那你後來又為何要找上我?」   「因為你刺中了老夫一劍。」吳道祖笑道:「刺的好刺的妙,簡直教人興奮不已。」   若非聽出話裡有話,楊恆只當吳道祖故態復萌又發瘋病,說道:「你想用我的阿耨多羅劍去刺奇魔花?」   聞言,吳道祖拍手道:「沒錯!你不覺得天公造物妙不可言嗎?儘管奇魔花堅不可摧,但偏偏還有一柄同樣來自軒轅魔帝遺骸的阿耨多羅劍能與之相抗。   「這就像別人使盡全力也難傷楊南泰分毫,可他手起掌落便將自己的左腕斬斷,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當然,以老夫的估計,現在的阿耨多羅劍仍不足以對奇魔花構成巨大威脅,你還需要繼續加以煉化才能辦到。」   「幽兒已回返太古神殿隱居,我不會聽你之言做出任何傷害朋友的事。」楊恆並沒有就此相信吳道祖。   吳道祖嘿嘿笑道:「你忘了我們剛說過的太古道教義及其終極目標?」   「我沒忘。」楊恆對視吳道祖,說道:「但我相信幽兒,她不會那麼做!」   「放屁,她怎麼不會,她一定會!」吳道祖突然從眸中爆出凶狠的光芒:「她已經在這樣做了!先是軒轅心,後是太昊鼓,你以為她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她若真想回到星辰海隱居,三年前去了就不必回來!」   楊恆平靜的看著吳道祖狂性大發的模樣:「她回來是為了殺你,為了報仇。」   吳道祖恨恨瞪視楊恆:「看來你太低估了太古道秘術,不知道它的可怕!」他平復急促的呼吸,又道:「為了能殺死蝶青炎,我曾如饑似渴地閱覽太古秘書典籍,後來又因要找到毀滅奇魔花的辦法,更是廢寢忘食沉溺其中。   「我漸漸發現自己對美麗事物的追求越來越強烈,我自幼學畫,尤重情趣,在太古道秘術的影響之下就如乾柴烈火般一發不可收拾。   「在我的眼裡已容不得這世上有任何不完美的東西,更不願因為它們的存在玷污了本該完美無缺的天地自然,那之後我逐漸做出了許多從前根本連想都不會想的事……」   吳道祖苦笑了聲:「可是我已停不下來,又覺得之所以參悟太古道秘術全是為了拯救人間禍患,便自欺欺人參悟不休,後來我修煉出身外化身,便控制了司徒奇哲和褚惜衣二人的軀體,用他們的身份與身體享受到迥異於過往的樂趣,同時也掌控他們的勢力為己用。」   楊恆聯想到鳳凰島地下宮殿裡的可怖情景,不禁一陣心悸:「你自己心智迷失越走越遠,卻未必是太古道秘術之禍,況且你要對付奇魔花也好,殺死蝶幽兒也罷,都無關乎仙林恩怨,又為什麼要禍害正魔兩道?」   「因為老夫要重整秩序,讓天下蒼生都服從我的意旨,還要去惡向善創建太平盛世,若有不知悔改的十惡不赦之徒,我代天誅之!」吳道祖神態理直氣壯。   楊恆不以為然道:「閣下用心良苦,可惜走的卻是邪路。」   「什麼是邪路?天下的路千百萬條,誰能說我走的就是邪路?」吳道祖傲然道:「倘若循規蹈矩畏首畏尾,何日方能成就大事?老夫行事只問目的不問手段!無非是成王敗寇,任由後人評說而已。」   吳道祖狂傲而不可一世的神態配以司徒筠嬌艷柔美的容貌,顯得無比詭異,令人看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石頌霜沒心思聽吳道祖大放厥詞,問道:「小夜的龍女誓咒如何才能破解?」   吳道祖嘿了一聲:「最簡單的法子便是將蓬萊劍派上下三百多人全都殺光,那也就無所謂龍女誓咒了,麻煩點呢,就是等小夜領悟到了靈玄心境的第九層奧義,修煉成不死之身,便可依照蓬萊劍派的臭規矩——三刃穿心破出門牆。」   楊恆和石頌霜對視一眼,均感第一種辦法絕不可行,而後一種則全憑小夜的悟性和造化。   可就算她有朝一日果真能參透靈玄第九境的奧義,大好的豆蔻年華也早已逝去!   如此一來,龍女誓咒破與不破又有什麼兩樣?   看出楊恆和石頌霜的憂慮,吳道祖從血跡斑斑的袖口裡抓出一卷羊皮紙扔在地上:「這是靈玄心境第八層與第九層的心法要訣,你們交給小夜,練不練由她自定。」   見到楊恆拾起羊皮紙卷,吳道祖才道:「告訴這丫頭,這是端木爺爺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   楊恆鄭重頷首:「我會一字不差向小夜轉述的,不過她未必會如閣下的意願,用此神功去對付蝶幽兒。」   吳道祖哂然道:「老夫權且當做未雨綢繆,說不定將來你會慶幸沒有拒絕收下此秘笈……我剛才也答應過,要告訴你破解真禪魔性的辦法,這辦法就是……」他停頓下來,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悠悠道:「解鈴還須繫鈴人。」   說完吳道祖也不管對面兩人露出疑惑的模樣,自顧自站了起來:「時辰不早,我該走了。」   「你還要去哪裡?」不等吳道祖回答,楊恆隨即醒悟道:「你想再見厲青原最後一面?」   吳道祖冷哼了聲:「去聽他罵我個狗血淋頭嗎?免了吧,老夫就當從來沒有過兒子!我是要找一個無人的地方靜靜享受死亡的滋味。」他一邊說一邊往洞外走去,忽然回首又道:「楊恆,我得謝謝你,你的金剛經雷讓老夫在臨死之前終於尋回了一點兒自我,否則今夜我是不會來見你們的,到那時你們所有的人就又會想起老夫的好處!」   話說完吳道祖就一甩袖袂,步履蹣跚地往海邊走去。   等到楊恆和石頌霜起身追到洞口時,就見吳道祖已走到海邊。   吳道祖稍作停頓,仰面望向空中冷月,突然尖聲大笑道:「這無聊的世界,滾你的蛋吧!」   笑聲久久不絕,吳道祖一步步走向大海,海水沒過了膝蓋,沒過了胸口,最終淹沒過他的頭頂。   笑聲戛然而止,海天之間,再也看不到吳道祖的蹤影。   這是楊恆和石頌霜最後一次見到吳道祖,但此後悠悠無盡的歲月裡卻時常會記起那最後尖厲的笑聲。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二章 聽霜   數日後厲青原的傷勢逐漸穩定,大家也就開始討論起返回中土的事。   凌紅頤調來了早已準備好的十餘頭崑崙山魔隼,專門用來運送傷者,小夜也將蓬萊劍派的事務托付給門中長老代管,自己則隨父親、姐姐和外公西歸。   楊恆私下已將吳道祖死前送出的那卷靈玄心境秘笈轉交給她,小夜接過後默默無語,但聽著吳道祖留給自己的遺言,眼圈已是紅了。   這個人殺死了娘親,又害了自己的父親,但也曾經給過她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她在飄零江湖的日子裡時時刻刻感受到溫暖與快樂。   小夜將羊皮紙卷珍藏起來,就當作是對童年的紀念。   這日是個格外難得的好天氣,海面風平浪靜,天空碧雲渺渺,群雄結伴西歸。   就似一場散去的盛宴,無極真人、南宮北斗、盛西來、尤顧東……沿路之上不斷有人告別離去,等來到東海邊的一座小鎮飯館裡歇腳時,便只剩下寥寥十數人。   這時候明水大師也偕著明法、明山兩位大師前來辭行,他們要護送明燈大師回山養傷,而空痕大師則打算陪同石鳳陽前往黃山作客。   凌紅頤看了眼楊恆,說道:「阿恆,不如你和南泰一起陪明燈大師回峨眉吧。」   楊恆望向楊南泰,他很清楚凌紅頤這句話的背後含意,楊南泰正坐在桌邊喝酒,握碗的手抖了抖,然後什麼也沒說只管埋頭喝酒。   明水大師一改往日嚴肅古板的形象,含笑道:「如此甚好,實不相瞞,老衲亦正想邀請楊施主前往敝宗小住幾日,共賞金頂佛光峨眉山月。」   楊南泰放下酒碗,吐了口酒氣:「多謝大師相邀,在下便要叨擾數日了。」   聽父親答應前往峨眉,楊恆歡喜道:「那我多準備幾罈美酒帶上山去。」   聽了大家的決定,石頌霜卻犯了愁,實在是不忍舍下修為大減傷勢未癒的外公,隨楊恆前往峨眉。   石鳳陽看出她的煩惱,輕鬆笑道:「石丫頭,你只管和大夥兒一起去峨眉,老朽有司馬神醫照料,還有空痕這老和尚做伴,你就不必來湊這個熱鬧了。」   石頌霜正心下感動,卻聽楊恆傳音入密道:「這下可好,醜媳婦要見公婆啦。」   覺得又羞又惱,石頌霜臉上升騰起紅雲,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不能拿那傢伙怎樣。   坐在旁邊的厲青原當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石頌霜隨同楊恆前往峨眉山必定是為了專程拜見宋雪致,厲青原一口接一口喝著酒,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什麼也沒聽見,可在楊南泰、明燈大師等人看來是人間無上享受的美酒,喝進厲青原的嘴裡卻覺得又辣又澀。   看到碗裡的酒已空,他拿起腳邊的酒罈便準備再次倒滿,忽然從旁邊伸來一隻纖手將空碗取走,換過來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   厲青原愣了愣,抬起頭就見小夜柔聲道:「厲大哥,喝點茶吧。」   他默然不語,接過茶杯低頭啜了一口,不由覺得自己委實是個傻瓜,放著香醇的熱茶不飲,偏去大口大口灌難喝極的烈酒。   厲青原才向小夜感激一笑,就見凌紅頤走了過來對他說道:「厲掌門,你傷勢未癒,若不嫌棄,待會便由我駕隼送你回樓蘭。」   他知道這一定是楊恆那小子的安排,說實話,厲青原當然不會嫌棄楊恆和凌紅頤的好意,但他很不願意別人總把自己當做需要特殊照顧的病人,所以客氣的謝絕了凌紅頤的提議。   凌紅頤還想勸說,忽聽小夜在身旁道:「厲大哥,我送你回去。」   她的聲音並不響,甚至很輕,但四周的交談聲一下子全沒了。   小夜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決定嚇了一大跳,然而當她再次望向瘦削而在人群中顯得落落寡歡的厲青原時,那絲羞澀與害怕都不翼而飛,低聲道:「那天是我將你強帶去蓬萊島的,如今自該由我送你回樓蘭。」   厲青原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來,青煙裊裊,他一口口啜著香茶默然無語,正當旁人都以為他會再次拒絕時,厲青原雙手撐住桌面緩緩站起身:「走吧。」   當下凌紅頤選出一隻崑崙魔隼借給小夜,由她護送厲青原上路。   楊恆和石頌霜送到鎮外,厲青原和楊恆並肩而行,兩人一路無話,彼此也不知除了互道珍重外還可以再說些什麼。   遙遙望見鎮外已經準備好的崑崙魔隼,厲青原忽然開口說道:「楊大宮主,你還欠我些東西。」   怔了怔,楊恆望了眼走在前頭的石頌霜,歎了口氣道:「只怕我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了。」   「你想耍賴?」厲青原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含著三分捉弄了楊恆的快意:「下次來樓蘭記得要多帶些樹種,這可是你小子親口答應的事。」   楊恆的心登時放輕鬆,笑著補充道:「而且是抗旱耐寒的那種。」   厲青原頷首,仰望悠悠飄過的浮雲,低聲道:「好好待她。」   收起笑容,楊恆鄭重點了點頭,頓了頓,又一本正經道:「不過作為兄弟,我也有責任提醒你一句,就是別老繃著個臉裝深沉,生怕別人不曉得你是個情聖似的。」   厲青原啼笑皆非,卻見石頌霜和小夜已在崑崙魔隼前站定,他笑意猶存,向楊恆伸出手道:「千里相送,終須一別。」   「少來。」楊恆一把推開伸來的手掌,就在厲青原愣神之際,猛然張開臂膀抱住了他的肩頭,用力緊了緊:「這才是兄弟間的告別方式。」   厲青原的神情由愕然轉而釋然,抬起雙臂也將楊恆肩膀摟住,相視一笑間,往昔的恩恩怨怨俱都在這臨別的一抱裡煙消雲散。   ◇◇◇◇   這日中午楊恆一行來到峨眉山,眾人先在金頂禪院用過素齋,便由明水大師親自帶著楊恆父子和石頌霜前往玄沙佛塔,探望宋雪致。   到了玄沙佛塔前,楊南泰忽然站定,望著從地下露出的塔尖久久出神,楊恆不由詫異道:「爹,你沒事吧?」   楊南泰沉默須臾,說道:「阿恆,你和頌霜進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們。」   楊恆呆了下,驀地體會到養父此刻難以言喻的矛盾心緒,他走到楊南泰身前說道:「好,我也在這兒陪你,什麼時候你想見娘親了,咱們再一起進塔。」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願意見我?」楊南泰搖了搖頭。   石頌霜安慰道:「楊叔叔,請您相信我,如果現在還有誰是雪姨心中放不下的,那個人就是您。」   躊躇片刻,楊南泰終於決斷道:「明水大師,就勞煩您在前帶路了。」   楊恆偷偷向石頌霜翹起大姆指以示感激之情,石頌霜則是笑吟吟的不說話,眸中秋波流動卻似有千言萬語。   三人隨著明水大師步入玄沙佛塔,來到幽禁宋雪致的石室外。   明水大師打開石門,就聽室內傳出清脆而熟悉的木魚聲,楊南泰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濕熱,他從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記憶中也從未有過掉淚的時候,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再生重逢的喜悅令他一時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緒!   那日在東海上,當他祭起元神與衛道士同歸於盡的一瞬,只當今生今世都將與宋雪致陰陽兩隔,沒想到還能有這樣一天,在養子的陪伴下重會伊人。   見到楊南泰停步在石室的門外,凝視宋雪致纖柔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語,還是楊恆首先開口問候道:「娘親,你看是誰來了?」   宋雪致聞聲回頭,手中的木魚槌頓時「啪」一聲松落在地,臉上現出無法置信的神情,嘴唇顫了顫,站起身道:「南泰……」   聽到這熟悉的呼喚,楊南泰微笑應道:「是,我來了……」   宋雪致兀自覺得自己尚在夢中,看看站立在門口笑吟吟望著自己的兒子,才漸漸相信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楊南泰抬步進了石室,不到三丈遠的距離卻讓人感覺好長好長,長的超越了一生一世,長的青絲染秋霜生死幾輪迴。   不知是誰先伸出的手,兩人緊緊握在了一處,彼此凝眸相望,撥開歲月的痕跡找尋舊日的臉容,她清減了,他老了,所有這些都化作兩人心底裡一聲幸福的歎息,只感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恍然如夢。   楊恆內心充滿了感動與快樂,悄然拉住石頌霜的纖手,不自禁想道:比起爹爹和娘親,我和頌霜是何其的幸運!   袖袂輕拂,兩人虛掩上石室。   這一刻,屋中已不需要更多的人,楊恆單手執禮向明水大師深深一拜道:「大師,謝謝!」   明水大師抬手將楊恆扶起:「這是令尊令堂宅心仁厚,終獲善報,亦是你孝心可嘉感天動地,老衲何以居功。」   他說話的時候還是那副冷峻肅然的模樣,可在楊恆的眼裡卻覺得異常的親切。   回思當年對明水大師的種種誤解和腹誹,楊恆不由暗道:那時大師說我動輒驕傲自滿,鋒芒畢露又自以為是,當日聞聽此言我不服不忿,總覺他故意在挑刺,而今想來,實是大師出於關愛的金玉良言!   想到這裡,楊恆再次躬身拜謝:「弟子能有今日,實不敢忘大師當年的教誨之恩!」   明水大師心下喜慰,楊恆解開了與雲巖宗之間的心結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這年輕人終能夠體悟到當年自己向他頻潑涼水的用心,亦終不負明月神尼生前厚望。   三人在屋外待了許久,忽然石門打開,楊南泰走了出來低聲道:「阿恆,你和頌霜一起進來,明曇想見見你們兩個。」   石頌霜不由自主想起楊恆在那小鎮飯館裡用傳音入密對自己說的話,心頭如小鹿亂撞,垂首隨著楊南泰父子走進石室。   宋雪致含笑相迎,卻把許久未見的寶貝兒子拋在一旁,牽起石頌霜的手越看越歡喜,想到前次已托楊恆將塵緣仙劍送出,此際身無長物,不由泛起躊躇。   忽地楊南泰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耳聽他傳音入密道:「給孩子們的。」   楊南泰放到宋雪致手中的是一對作工精美的龍鳳佩,宋雪致當即便猜到這應是楊南泰的傳家之寶。   或許他起初的用意是要送給自己,卻到底沒能拿出來,不想今日恰好可以轉贈給愛子和未來的兒媳,她心中且喜且悲,將一對龍鳳玉珮分贈給楊恆和石頌霜,亦算親手送上了對這雙小兒女的祝福。   石頌霜恭敬接過玉珮,說道:「雪姨,謝謝您。」   「錯了,你該改口跟著我一起喊『媽』了。」楊恆說完滿臉笑嘻嘻。   要在平時,石頌霜定會狠狠瞪上楊恆一眼,然而這時候她看著滿是慈愛的宋雪致,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母親,一股孺慕之情油然而升,顫聲輕呼道:「娘親……」   宋雪致濕了雙眼,將石頌霜摟入懷中,輕拍她的後背道:「往後你便是我的女兒,阿恆若敢欺負你,我就用家法治他!」   楊恆順桿子往上爬,問道:「娘親,不知你說的『家法』是哪家子的?」   宋雪致一愣,望著楊南泰說不出話來,楊南泰笑了笑道:「跪搓板、打手板、餓晚飯……自然是你娘親的獨門家法。」   不約而同的,四個人齊齊笑出聲來。   過了片刻,楊恆見明水大師走了進來,心裡面暗暗一慟,說道:「我們得走了。」   宋雪致戀戀不捨地望著他們,一顆剛被幸福溢滿的心又似沙漏般在流淌。   無論是誰,面對此情此景都會由衷感到上天是何等的殘忍,這歷經波折才重新聚首的一家人又要硬生生被拆散!   明水大師的臉龐上露出一抹微笑,說道:「師妹,收拾行李和他們父子下山吧。」   宋雪致大吃一驚,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許是這喜訊太過突然,她的腦海瞬間出現了空白,只是怔怔望著明水大師。   楊恆頭一個反應過來,忘情抱住母親道:「娘親,咱們一家終於可以團圓了!」   緩緩回過神來,宋雪致說道:「可是師兄,我昔日罪孽深重,理應在這……」   明水大師微笑搖頭:「只要有心,在家出家都是修行,當日明燈師弟送你前來也非是為了懲戒,只因在當時的情形之下,為了保全你們母子才出此不得已的下策,而今真源認祖歸宗執掌滅照宮,仙林魔氛為之一清,兼之楊施主無恙歸來,也該是你們閤家團圓,盡享親情的時候了。」   在明水大師而言,楊恆大破天心池,使空照大師沉冤得雪,繼而誅殺青天良,為明月神尼報仇雪恨,又連同神會宗、雪峰派和談,化解開與滅照宮之間的百年恩怨;加上近日的血戰鳳凰島、劍誅吳道祖,實是立下不世奇功。   這些作為非但雲巖宗受益良多,更是仙林蒼生之福,於公於私也都該令他們母子團聚,共享天倫之樂。   這事早在從千藥島回返的路上,他便與空痕大師、明燈大師等人私下商量過,又和無極真人、匡天正做了溝通,結果所有人都是舉雙手贊成。   當下楊南泰父子將宋雪致從玄沙佛塔中接出,又在峨眉山上小住了數日,之後又前往萬佛塔林祭奠過明鏡大師和明月神尼後便與眾僧話別啟程西去。   不一日四人抵達雄遠峰前,滅照宮三大護法、五大堂主齊率眾出迎,眾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當晚酒宴散後,楊恆和石頌霜將父母請到那座新建的雪峰水榭裡安歇,楊恆私下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就叫做「聽霜小榭」。   見母親對聽霜小榭大加讚賞,楊恆笑道:「要不你和爹爹就在這兒長住下來。」   楊南泰搖搖頭道:「我和你娘親恐怕另有安排,住上段日子便會離開。」   聽聞此言楊恆不禁愕然:「爹,你和娘親不住這兒住哪兒,要回落雁山裡的孟皇村嗎?」   宋雪致和楊南泰相視微笑,回答道:「我和南泰想去雲遊四海,探幽覽勝,等有一天走得累了,便找個喜歡的地方住下終老。」   楊恆一聽,又是替父母歡喜又覺大為不捨,喃喃道:「這下好像我成多餘的了。」   宋雪致佯嗔道:「你有頌霜陪著,還嫌不知足?」   楊恆知道父母去意已決,他們已蹉跎了太多的寶貴年華,實不願再浪費哪怕一刻的時間去完成彼此在心底渴望了半輩子卻一直沒有做的事。   次日清晨,四人相攜來到楊惟儼和楊北楚的墳前弔祭,楊南泰身為家主,首先向楊惟儼墳前敬上香燭,這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那日在雄遠峰下的小屋裡,父子兩人所對弈的竟是此生最後一局棋,而且還是一盤沒有下完的殘局。   逝者已矣,而活著的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弔祭過後的第五天,楊南泰和宋雪致便悄然離去,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送行的只有楊恆、石頌霜與凌紅頤。   他們要去遠方尋找自己嚮往的生活,好好彌補這二十年來所有的缺失。   接下來的日子平淡而幸福,不知不覺秋去冬來,崑崙山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在此期間,雄遠峰週遭又遭遇到兩次無量天照的襲擊,所幸有驚無險,傷亡遠小於那次天火劫所帶來的損失。   又一天早晨,石頌霜打坐醒轉,驚訝發現楊恆已不在屋中,她推開聽霜小榭的房門,一團翠色濃霧鋪面而來,這冬天裡的第一場大霧將山林籠罩在一片如夢如幻的冰雪世界裡,五步外所有的景物若隱若現朦朧而美麗。   石頌霜功聚雙目,透過碧紗般瀰漫的霧氣,隱隱約約看見楊恆正獨自一人在湖中暢遊。   她坐在橋邊也不出聲打擾,褪去了腳上的小蠻靴,將一雙冰雕玉琢的裸足伸進五彩繽紛的湖水裡,只是靜靜注視著楊恆,眼裡閃動著恬靜而幸福的光采。   由於地底硫磺的作用,湖水非但不會讓人感覺冰冷,反而透出絲絲縷縷的溫潤。   不一會兒楊恆游到石頌霜的腳邊,不懷好意望著她道:「你也來?」   石頌霜伸手在這傢伙的額頭上輕輕一彈,沒好氣道:「去你的。」   楊恆哈哈一笑,冷不防探手抓住石頌霜皓腕,石頌霜一記低呼,嬌軀已被楊恆從橋上拉起,貼著清澈的湖面從聽霜小榭的側旁凌空掠過。   在聽霜小榭後的湖泊上停泊著一艘五顏六色的花船,船身是用松樹枝編成,上頭綴滿奼紫嫣紅的鮮花,便似一張漂浮在水中的花床。   楊恆與石頌霜手挽手飄落在了花床中央,石頌霜情不自禁地輕輕跪坐在花叢中,花瓣上還凝著晶瑩的夜露,一股清新芬芳的氣息沁人心脾。   一臉驚喜交集,石頌霜仰起臉來問楊恆道:「你忙了一晚,是從哪兒找來的這些花兒?」   楊恆蹲下身,微笑著摘下一朵幼嫩可人的紫色小花,戴在了石頌霜的鬢邊。   石頌霜感動著,快樂著,時不時這傢伙總會給自己帶來莫名的驚喜,讓每一天都充滿了樂趣與期待,不會感到乏味,不會覺得沉悶。   「忘了嗎?」楊恆在她的耳畔柔聲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石頌霜的嬌軀顫了顫,黑漆漆的雙瞳彷彿一下被霧氣打濕,生日,自己對生日的記憶兀自停留在遙遠的童年,在母親離世之後,自己便再也不過生日。   像變戲法似的,楊恆取出早已暗藏在船中的一盞盞五色花燈,將它們小心翼翼地送入水中。   神息運處二十餘盞花燈同時點亮,猶如眾星捧月般圍繞在花船的四周,綻放出絢麗多姿的光采。   石頌霜細細一數,花燈的數量不多不少,正與她的年歲相符,她的明眸一閃一閃,想哭又想笑,倒入楊恆的懷中輕聲歎息道:「阿恆,如果可以,以後每年的生日我都想與你一起度過。」   楊恆笑了笑,手摟佳人香肩道:「那是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   石頌霜的心弦無由一顫,幽幽道:「如果可以,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要你這樣的寵我、愛我。」   楊恆的心狠狠疼了起來,他沒有回答,而是將火熱的雙唇親吻在了她的櫻桃小口上,石頌霜熱烈回吻,彼此索取著、付出著,渾然忘卻了身外的一切。   他們不再去想花靈精元,不再去想生如朝露,只想用盡全力把握住眼下的每一刻、每一瞬,並將它們化為此生中最為甜美的記憶,永不磨滅,珍藏在心底,直至離開這個人世。   羅裳輕解,石頌霜冰肌如雪,他們沉浸在忘情的天地裡,將一切都毫無保留的獻給對方,讓生命盛綻開最動人的光采,從此再無任何缺憾。   天空中飄起了雪,一片片像是上蒼為他們灑落下的禮花,漫山遍野如夢如詩。   儘管是冰天雪地,儘管是寒山晨雪,他們心中的火焰卻足以融化這世間所有所有的冷漠。   當一陣劇痛傳來,石頌霜拼盡所有氣力緊摟楊恆,深情低語道:「阿恆,讓我替你生個孩子……」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三章 預言   「生個孩子,當我離開這個世界後,還會有他的陪伴,令你不至於陷入孤獨中。」   這是石頌霜心中沒有說出來的話,儘管她沒有說,但楊恆的心裡非常清楚這其中的含意,所以他不敢數算已經逝去的日子,更不願去假想失去她後該是怎樣的光景。   但楊恆沒有猜想到的是,假如有了孩子,他就有了牽掛有了羈絆,果真等到石頌霜去的那天,她亦可安心,而不必擔心這傢伙頭腦發熱捨棄一切,傻乎乎的了斷自己——這是她的一點私意,卻不能說給他聽。   但楊恆和石頌霜都沒有想到的則是……就在彼此生命水乳交融的剎那,伴隨著石頌霜胸前傳來的劇烈痛楚,花靈精元驟然甦醒,沿著她的經脈化作一股濃烈寒流湧入了楊恆的體內。   楊恆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冰寒徹骨的精元瞬間蔓延開來,似乎在急躁而興奮地尋找著什麼,發出強烈的律動。   「阿恆?」   石頌霜俏臉一下失去了血色,奮力想分開楊恆,不料楊恆牢牢擁住她完美無瑕的胴體,一邊承受著精元奔流與身心釋放的雙重衝擊,一邊微笑問道:「你想給我們的孩子起個什麼名字?」   石頌霜淚眼朦朧,感受到體內的花靈精元正歡呼雀躍,空群而出奔向楊恆,她微動著櫻唇,顫聲道:「可是我不想孩子將來沒有父親……」   楊恆深吸口氣,納入最後一縷花靈精元,寬慰道:「別擔心,我們會一起養大他。」   石頌霜默默頷首,晶瑩剔透的雪花飄落在她的玉頰上,像是淚光在一閃一閃。   當日午後雪過天晴,聽霜小榭外來了三位客人,是凌紅頤、厲青原和小夜,楊恆和石頌霜俱都歡喜,將三人請入屋中,凌紅頤稍坐了會兒便藉故告辭離去。   楊恆出門相送,回到屋裡剛好聽見石頌霜問道:「小妹,這些日子你都在樓蘭嗎?」   小夜道:「是啊,原本我是想等厲大哥身體痊癒後就回返蓬萊,可前兩天無意中翻開靈玄心境的秘笈,卻發現在羊皮書頁裡還夾著一封寫給我的信。」   楊恆一奇,問道:「是吳道祖寫的嗎?他還有什麼想對你說的話要寫在信裡?」   小夜回答道:「書信裡記載的是一則古老的祭魔族預言,傳說中當八十一下鼓聲響徹星辰海時,軒轅魔帝便會從地獄中歸來,他將賜予他的僕人永生之道,滅絕世間所有的罪惡,讓大地恢復到最初的完美狀態……」   她察覺到楊恆的震驚,不由得頓了頓才接著道:「我和厲大哥看過後都無法確定這預言的真假,也難以明白它的含意,想到楊大哥你曾和幽兒姑娘到過星辰海太古神殿,我們便趕來東崑崙,希望能聽一聽你的想法。」   話說完,她從袖口裡取出那封信箋交給了楊恆。   厲青原補充道:「我記得你曾說過,千藥島大戰後是蝶幽兒拿走了太昊鼓。」   楊恆手握吳道祖的親筆遺書,久久不能抑制內心的驚愕,儘管他一再提醒自己這很可能又是吳道祖設下的陷阱,好讓他和蝶幽兒為此玉石俱焚,完成死後的復仇,然而太古道的教義、星辰海的種種見聞,還有蝶幽兒有意無意吐露的話語,就像一根根刺紮在心裡,使他無法忽視這真偽難辨的預言傳說。   如果疾舞巖和魅嗣麗在就好了,至少透過他們便能求證到這則預言的真實性。   他看了眼石頌霜,她的面色稍有些蒼白,亦正自默然無語地凝視著自己,眼神裡流露出了震駭之情,畢竟和小夜、厲青原不同,那日在山洞中她也曾親耳聽到了吳道祖對太古道作出的判斷。   楊恆漸漸冷靜下來,回答道:「這預言揭示的,其實就是末世景象。」   他將自己所知有關太古道和軒轅魔帝的秘辛說了出來,等到話音落下,許久許久聽霜小榭裡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厲青原沉思了一會後,說道:「我想去星辰海實地查證。」   「要想解開心中的疑惑,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一旁的石頌霜也輕聲贊同。   小夜問道:「要不要告訴其他人,至少讓大伙有所準備。」   「暫時不必了,也許這只是吳道祖故意和咱們開的一個玩笑。」厲青原道:「在事實未明之前,沒有必要驚動太多的人。」   「阿恆。」石頌霜見楊恆一直沒開口,便輕聲問道:「你說呢?」   楊恆注視著窗外的小湖雪景,思緒一下子飄飛到了萬里之外的冰原浩海,緩緩道:「我會去一次星辰海,至多半個月就回來。」   厲青原沉聲道:「不成,你不能一個人去!我和你一起去查明預言真相。」   石頌霜也不容有絲毫商量餘地:「還有我。」   「我只是去看看幽兒,也犯不著拖家帶口還加上兄弟朋友吧?」楊恆不禁苦笑。   「這事沒得商量,我若不去,誰曉得你會不會被幽兒姑娘留在太古神殿裡自在快活,樂不思蜀。」話說完石頌霜馬上俏臉一繃。   楊恆還沒來得及作答,就聽小夜輕聲道:「我覺得呀,還是大夥一起去好,至少路上有伴也能熱鬧些,阿恆你說是不是呢?」   楊恆瞧瞧面沉似水的石頌霜,神情冷峻的厲青原還有溫婉懇求的小夜,終於明白到什麼叫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   於是第二天清早,他便將宮務托付給滅照宮諸老,與石頌霜、小夜和厲青原分乘小魑、小雪向北而去趕往星辰海太古神殿,為了不讓凌紅頤等人擔憂,楊恆並未告訴眾人自己此行的真正用意,而說是要去黃山始信峰探訪石鳳陽。   大伙送走楊恆一行人,回到滅照宮裡,沒多久便有宮中守衛前來稟報,說是雄遠峰前來了三位客人,自稱是楊恆的異域故友特來拜訪。   聽說是楊恆的舊交來訪,凌紅頤親自來到太素閣前相迎,遠遠就見兩男一女三位金髮異族。   三人走到近前,為首的那位黑衣青年男子用中土禮節抱拳說道:「在下疾舞巖,不知楊兄弟可在宮中?」   「疾舞巖?」凌紅頤上下打量黑衣青年,記起楊恆曾經對自己簡略提起過他在星辰海結交的三位異族朋友,再看一旁的金髮少女和那個手拿糖葫蘆滿嘴饞涎的男娃兒,已是確認無疑,便道:「疾公子來得不巧,約在半個時辰前阿恆和他的幾位朋友一同外出,不在宮中。」   疾舞巖聞言露出失望之色,身邊的魅嗣麗急問道:「請問楊公子何時回來?」   凌紅頤察言觀色,猜到他們三人必定是有急事要找楊恆,搖了搖頭道:「這可說不定,阿恆是前往黃山拜望一位德高望重的仙林前輩,或許會在那兒小住幾日。」   「黃山?」疾舞巖想了想,問道:「那位前輩可是劍聖石鳳陽石老先生?」   凌紅頤點點頭:「疾公子,你們有什麼事嗎?我可以命人飛書傳訊給阿恆。」   疾舞巖報拳道:「不必了,我們這便動身趕往黃山,如果運氣好,或許半路就能追上。」   當下三人謝過凌紅頤,馬不停蹄趕往黃山,剛出雄遠峰,就看見一位紅衣少女御風而來,魅嗣麗眼尖,訝異道:「這不是西門姑娘嗎?」   西門美人聞聲凝住身形,也認出了疾舞巖、魅嗣麗和魅瑙仔,四人曾在瓊崖島上遇見過,也全賴魅瑙仔天賦異稟的鼻子才找到了楊恆,故而並不陌生。   疾舞巖問道:「西門姑娘,你也是來找楊兄弟的嗎?幸好你碰見了我們,他已去了黃山,不如咱們一塊結伴前往。」   西門美人愣了愣,搖頭道:「楊恆不在便算了,我也就是出門散散心。」   魅嗣麗心細如髮,立刻醒悟到西門美人千里迢迢來到東崑崙,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要尋的並非楊恆,而是有可能回山祭母的真禪,於是說道:「啊,差點忘了說,就在昨天我們還在路上遇到了真禪。」   果然西門美人的眼睛一亮,連忙脫口問道:「他在何處?」   原來那天真禪潛入桐柏雙怪的石府中,用懾仙玦靈力救治了西門美人,待她清醒之後逐漸意識到自己所經歷的並不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而是日思夜想的那個人真真切切來看自己了。   她的心中又有微弱的光火點燃,無奈病後體虛,桐柏雙怪又整日整夜形影不離輪番看守著她,西門美人雖有心溜出去找真禪,但始終找不到逃家良機。   這天她昏沉沉睡醒後,恰好聽見西門望和東門顰在閒聊千藥島大戰的傳聞,西門美人方才曉得司徒筠慘死,真禪不知所蹤的消息,更隱約知道了真禪性情大變投靠司徒奇哲的前因後果。   這一來她再也坐不住了,幾次逃跑失敗後,終於費盡心機騙過雙親溜出家門。   然而人海茫茫,西門美人也不清楚在哪裡才能夠找到真禪,她左思右想,決定還是先來東崑崙試試運氣,即使沒有見著真禪,說不定也能從楊恆或者其他人的口中探聽到有關他的蛛絲馬跡。   不曾想未到雄遠峰前,就遇上了剛從滅照宮裡出來的疾舞巖等人。   魅嗣麗見西門美人眼睛發亮,知道自己猜對了,她回答道:「我們是在仙人渡附近歇腳時湊巧遇到了真禪,但只說了幾句話他便匆匆離去。」   「仙人渡?」西門美人當然聽說過這地方,因為它距離桐柏山僅有一百多里遠,如果自己沒有偷偷逃出桐柏山,或許早已見到了那個壞了良心的小子。   看樣子魅嗣麗和疾舞巖也不曉得真禪的去向,不過好歹終是有了他的音訊,西門美人恨不得能肋生雙翅,這便趕到仙人渡去,但一來不好意思就這麼掉頭就走,二來多少也有點兒好奇疾舞巖、魅嗣麗來找楊恆所為何事,當即問道:「魅姐姐,你和疾大哥找楊恆有什麼事嗎?」   魅嗣麗看了一眼疾舞巖,疾舞巖道:「實不相瞞,是我們的家鄉星辰海突遭劇變,可能西門姑娘也聽說過,我和魅嗣麗由於違抗族規不得不離家逃亡,在外漂泊了幾年,我們都想回星辰海設法取得族中長老的諒解,能夠重歸故里。」   西門美人點頭道:「這是好事啊,我明白了,你們是怕族人不依不饒,所以想請楊恆做保鏢對不對?」   疾舞巖搖頭道:「不是,其實我們已經回去過了。但冰火島已在無量天照的洗劫之下面目全非,族人也死傷過半……」   說到這裡,旁邊的魅嗣麗再也忍不住悲痛之情,掩面啜泣起來。   疾舞巖握住她的手,接著道:「更可怕的是,倖存下來的族人都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控制了心智,非但認不出我們,還追殺不止,就連魅嗣麗的父親常融天尊也加入了其中,還差點親手殺死了魅瑙仔。   「我們拚命抵抗逃到海中,千辛萬苦方才擺脫追殺,入夜後我冒險進入冰火島,總算尋找到了一位神志未受控制的族人……」   他頓了頓,唇角溢出一絲悲哀的苦笑道:「但那人的情形比魅瑙仔還要糟糕,或許正因為這樣那人才沒有被妖法控制心神,我耐心詢問其中原委,可那人翻來覆去也只是說道:『尖叫、火山、鼓』這幾個字,其他的便什麼都沒說了。」   西門美人聽得驚訝,禁不住道:「是不是你的族人都被鼓聲迷惑,喪失了神智?」   疾舞巖搖頭道:「西門姑娘,你是沒有聽說過祭魔族的古老傳說,所以才會如此猜想。」   「什麼傳說,和鼓聲、尖叫有關嗎?」西門美人感到不明白。   疾舞巖卻不欲再說下去,含糊其辭道:「差不多吧,為了解開謎團,我大膽潛到島上的火山口外,卻見包括家父在內的百多位族人嚴密佈防,根本無法靠近,於是只能趕在天亮前離開了冰火島和魅嗣麗會合,我們商量過後深感勢單,為救醒族人只得到中土來找楊兄弟幫忙。」   西門美人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替疾舞巖三人難受,安慰道:「你們別難過,我想楊恆知道了一定會答應幫忙,有他出手襄助,你們的族人很快就會沒事。」   「西門姑娘,多謝吉言。」魅嗣麗彎腰致謝。   西門美人忙道:「是我該謝你們才對,疾大哥,事不宜遲,你們趕緊去黃山吧。」   疾舞巖點點頭,與西門美人拱手作別,偕著魅嗣麗、魅瑙仔姐弟趕往黃山。   目送疾舞巖遠去,西門美人忽然想起一事,揚聲問道:「疾大哥,這件事情你們有沒有向真禪提過?」   疾舞巖一怔,回頭答道:「我向他問及楊兄弟行蹤時,順帶說明了來意。」   這就夠了!   西門美人以少女獨有的敏銳預感,猜想到了此刻真禪要去的正確方向,她立時變得興奮不已,遙遙向疾舞巖三人揮了揮手,便祭起奇形雙刀向北疾馳。   但她並不知道楊恆等人和自己走的幾乎是同一路線,她一路馭刀加速狂飛,速度比小雪和小魑更快,當天晚上就從距離楊恆一行人百餘里外的夜空中反超過了他們,披星戴月直奔遙遠的傳說之地——星辰海。   西門美人相信,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她寧願相信,真禪在得知此事後必定會前往冰火島暗助楊恆,如果趕得及,興許在抵達星辰海前就能追上他。   不試不知道,她從未想過自己居然可以飛這麼快、這麼遠,身上彷彿有用不完的勁,無須歇息無須進食,目光所及皆是往北、往北、再往北……   天越來越冷,風越來越大,西門美人的心卻是火熱而激動,看著前方一望無際的皚皚冰原和星羅密佈的湖泊沼澤,她一點都不覺得孤獨恐懼,只擔心地方太大,沒人指路想尋找到位於星辰海中的冰火島,恐怕要費番周折才行。   她憑著曾經聽過但十分有限的星辰海傳聞和北極星指引,又在冰原上馭刀飛行了兩日,發現白天在逐漸縮短,而黑夜正變得無比漫長。   當又一次夜幕早早降臨的時候,西門美人終於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海,黑壓壓的海面波濤洶湧,無數隱隱泛起綠光的冰峰在海中徐徐漂浮,猶若點綴在其間的繁星,讓人看了全身疲乏頓時不翼而飛。   西門美人飄落在一座海中冰山上,頗是自得:敢情本姑娘找路的本事也不差,也許真禪這傢伙還沒找到星辰海呢。   她坐在冰山上讓洋流帶著自己繼續向北漂去,一邊調息運氣恢復體力,一邊打量四周的景物,只覺得處處新鮮大開眼界。   轉眼到了後半夜,西門美人神清氣爽的站起身來大大伸了個懶腰,迎著呼嘯而來的北風大聲叫道:「臭小子,你要是敢害得姑奶奶白跑一趟,看我還會理你!」   「理你……理你……」風將西門美人的呼喊聲送上夜空,她站在冰山上抬手做出了個側耳傾聽的姿勢,禁不住想道:「要是我能學會千里傳音的本事就好了。」   心念未已,突然十餘里外的前方海面下升起一金一白兩道光柱。   西門美人一驚,便看到這兩束光柱在空中急遽凝縮,顯露出一對中年男子的身影,兩人一個穿金袍,一個著白衣,手裡都握著根細長的金杖,從他們的相貌打扮上看來和疾舞巖、魅嗣麗差不多,應同是祭魔族人。   想到疾舞巖說起族人神智失常的詭異故事,西門美人雖是天不怕地不怕,卻也不願還未找到真禪就先遇到一群瘋子,她急忙矮身藏到了巨大的冰巖後偷偷張望。   不料兩名祭魔族中年男子顯然已經鎖定了西門美人的位置,催動身形迫近過來,左首的金袍男子手中法杖遙指西門美人藏身之處,用生硬的中土語言喝斥道:「出來!」   西門美人眼看躲不過,索性蹦上冰巖雙手叉腰,抬頭瞪視兩名祭魔族男子:「你們懂不懂禮貌?居然膽敢凶巴巴對著小姑奶奶呼來喝去,實在不成體統!」   兩個祭魔族男子對中土語言遠不如疾舞巖那樣精通,兼之西門美人說話便似連珠炮般,更是聽得他們頭暈腦脹。   白衣男子皺了皺眉,努力搜索自己記憶裡適合眼前情景所用的中土話,無奈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我……十分體統!」   西門美人呆了呆才明白過來對方到底想說什麼,不由得前仰後合的咯咯嬌笑,手指白衣男子道:「你、你十分的體統,萬分……體、體統。」   白衣男子聽不懂西門美人在說什麼,但料來絕非好話,他驀地用祭魔族語呼喝一聲,右手晃動法杖,杖頭上的金鑄魔獸異光大放,幻動出一蓬銀白色的刺目魔箭射向西門美人。   止住笑聲,西門美人不滿道:「喂,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出手偷襲,一點都不懂仙林的規矩!」   她趕忙掣出奇形雙刀抵擋,撥開射來的魔箭,然而這白衣男子的修為著實不弱,一輪魔箭氣勢強勁,震得西門美人手臂發麻,好不容易招架下來,沒等她喘上一口氣,金袍男子法杖高舉,念動祭魔族咒語,又發出了一個金燦燦的碩大法輪。   西門美人勉力橫刀封架,耳聽鏗然鳴響,金輪重重轟擊在刀刃上,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將她的嬌軀震飛起來,五臟六腑皆翻騰移位,胸口鬱悶快要窒息。   「噹啷」一聲奇形雙刀脫手摔落在冰面上,西門美人仰面跌,白衣男子手握法杖倏然逼近,往她胸前一指道:「別動!」   西門美人努力撐起身體,斥罵道:「色狼,你指哪兒……」   她話沒說完就「哇」的一口淤血狠狠從嗓子眼裡噴射出來,金光晃動中已被白衣男子禁制住經脈昏死過去。   等她醒來時,就感到胸口一股錐心刺骨的劇痛,渾身軟綿綿使不上勁,背後的牆壁一片冰涼,竟是用冰塊砌成的牆磚,四周伸手不見五指更聽不到一點屋外的聲響,根本就不曉得自己究竟被關在了什麼地方。   這是西門美人記憶裡第二次做了俘虜,上一次是好幾年前,她為了尋找司馬陽就糊塗中了煙波釣叟的圈套,被騙進了飲冰室裡不得脫身,然而那回好歹還有真禪在旁做伴,最終也靠他打開了飲冰室逃出生天。   這次彷彿是冥冥中的一個循環,她為了找真禪而來,卻再次被關在了冰寒刺骨的囚室中,只是身邊再不會有那個依依呀呀手舞足蹈的小啞巴。   想到這兒,西門美人不由悲從中來,咬牙切齒咒罵道:「臭和尚,死啞巴,還不趕快來救本姑娘,我一定不饒你!」   罵得沒力氣了,可屋外依舊沒有絲毫的動靜,西門美人感到了一絲絕望,更不清楚這些祭魔族人將自己抓來會如何處置,聽說異族多半是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他們會不會把她煮來吃了?   畢竟這冰天雪地裡沒豬沒羊,更別提什麼雞鴨之類的可口美食,難保自己這身細皮嫩肉不會剛好正合那群野人的胃口。   她越想越是害怕,伸手一摸,奇形雙刀早被白衣男子搜走,連一件能防身的東西都沒有,她哇一聲哭出聲來,尋思著反正就算死在這裡頭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哭聲不由得越來越響,卻仍不忘痛罵真禪:「壞和尚,小啞巴,都是你害的……你快來救我,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又黑又冷的鬼屋子裡……」   西門美人正哭得傷心之際,忽然聽見有個低啞的嗓音近在咫尺道:「我就在你身邊!」   「是誰,這聲音好像很熟。」西門美人愣了愣,猛然失聲叫道:「真禪,是你!」   一隻冰冷的手掌摀住了她的嘴巴,任由西門美人嗚嗚掙扎也不放開,緊跟著側旁的冰壁煥放出一團暗紅色光暈,她的嬌軀被真禪攔腰抱起不可思議的穿越而出。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四章 死地   真禪比西門美人早到了半天,他隱身在冰火島上觀察著祭魔族人的動靜,等待楊恆的到來,他到現在仍弄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萬里迢迢跑來星辰海,好在他來了,這才能夠救下西門美人。   出了冰屋是一片滿目瘡痍的花樹林,樹木東倒西歪,或是被颶風連根拔起,或是被雷電攔腰截斷,更多的則是在大火中焚為灰燼。   地上到處都是焦痕和雷暴肆虐過後所留的凹坑,西門美人跟著真禪無聲無息穿過樹林,利用夜色的掩護往位於島中央的火山上掠去。   一股殷紅色的濃煙正從火山口裡滾滾冒起,升騰上數百丈的高空,被風吹散的火山灰在夜幕下形成了一團覆蓋數百里方圓的火紅雲層,如怒濤般不住翻滾,劇烈的震動伴隨著雷鳴般的悶響從火山內部傳來,空氣裡充滿刺鼻的硫磺味。   在山腳下,海水已吞沒了冰火島的周邊,數十棟祭魔族人的房屋業已倒塌毀損,島上的土地千瘡百孔,遍目都是裂開的深壑和汩汩冒起的紅煙,天空是綠色的,一道道無聲的閃電不時劃破蒼穹,從血色的雲層後露出森冷的獰笑。   真禪舒展神息避開島上祭魔族的明崗暗哨,將西門美人帶到一處乾燥灼熱的山洞裡後放開她的纖腰,站在洞口俯瞰著波瀾壯闊的星辰海,沙啞的聲音道:「休息會,天亮前我送你離島。」   直到這時西門美人才慢慢回過神來,她千百次想過並反覆不停的告誡自己:如果能夠再見到真禪,一定要溫柔些乖巧些,更重要的是絕對不要再提起任何與司徒筠那個小狐狸精有關的事。   然而想得到做不到,當真禪果真出現在自己眼前時,這些念頭就統統給拋到了九霄雲外,她一肚子的委屈苦楚,一肚子的憤懣難過,更受不了這小和尚對自己冷冰冰的模樣,明明心裡面歡喜他救了自己,臉上卻比星辰海上的冰山還冷,低哼道:「你幹嘛救我?」   她希望聽到他的道歉,希望聽到他對自己軟語相求,哄自己開心,可是西門美人等了許久,立在洞口的真禪一言不發,就像完全忽略了原來還有個人在此。   「小和尚!」西門美人不由又失落又氣惱,往前走了兩步道:「你為什麼不理我?」   真禪感應到背後的風動,回過頭來望著她凶巴巴的臉,皺了皺眉從腰上解下奇形雙刀,倒轉刀柄遞向西門美人道:「往後別亂跑,我不可能每次都救到你。」   「誰要你救啦?」西門美人真的氣壞了——他為什麼不問問自己,她為何孤身一人跑到這鬼都不願住的地方來?真禪為何一開口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教訓自己?   西門美人一跺腳衝向洞外,可奔了兩步就想起自己的刀還在真禪手裡,忙又回過身一把奪過奇形雙刀。   真禪突然探手抓住她的胳膊,低聲道:「你這樣衝出去和送死沒什麼兩樣。」   「放開我,我的死活不要你管!」西門美人的心裡忽又生出一絲絲甜意,可更大的怒火促使她對著真禪一陣拳打腳踢,她掙扎得越有力,就越不希望真禪放手。   真禪看不到西門美人的唇語在說什麼,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悲涼,雙手猛力捧起她的臉蛋,好讓自己看清唇動,低聲道:「你在說什麼?」   「你弄疼我了!」西門美人望見真禪眼眸裡跳動的詭異紅芒,不由得害怕,左手彎刀在掙扎過程中劃破了他的衣衫。   嗤——儘管西門美人及時縮手,而真禪的護體真罡也瞬間有了反應,但刀鋒還是在他胸前劃出一條淺淺的血口。   真禪呆了呆,眼中湧起駭人的凶光,只想雙手一緊將西門美人的腦袋生生夾爆,但就在他掌心即將吐勁的一霎恰巧看到了西門美人眸中湧動的淚水,他的心如遭雷擊,鬆開了雙手。   在短暫的腦海空白後,西門美人推開真禪,跌跌撞撞奔出了山洞。   「快回來!」真禪騰身追出,伸手抓向西門美人的香肩。   已經遲了,十數名祭魔族高手從四周的山巖後現出身形向兩人包圍過來,一名身穿黃袍的中年婦人振臂晃動法杖,向西門美人一指道:「站住!」   西門美人神思恍惚,對中年婦人的警告置若罔聞,感覺到真禪追來反而奔得更快。   「呼——」中年婦人的法杖釋放出一蓬黃光,頓時在空中凝鑄起數百塊拳頭大小的飛石轟向西門美人。   真禪身形急掠,左手抓住西門美人肩頭往上一拋,右手攥捏成拳向前轟出。   強勁至極的紅色拳鋒捲裹起漫天飛石反打向中年婦人,中年婦人猝不及防,天生孱弱的肉軀防禦能力使她根本無法抵擋反射而來的飛石,淒厲的慘呼聲裡,全身上下被射穿數十個血洞後倒地斃命。   真禪彈身上躍,抱住西門美人向圍堵力量最為薄弱的山頂方向疾馳,周圍光瀾跌宕,越來越多的祭魔族高手從四面八方聞訊趕至,加入了追殺的行列。   連斃七名祭魔族高手,真禪選擇衝上山頂,希望能藉助濃煙的遮掩逃離冰火島,忽然面前藍光暴漲,一名黑袍老者手持法杖,祭起聲勢駭人的冰風暴,狂飆席捲向真禪湧去。   真禪自不認得這黑袍老者便是疾舞巖的父親賈奕天尊,暗自驚異於對方的神息修為幾近雙泯之境,反手掣出烏龍神盾護持住自己和西門美人,和身撞向冰風暴。   轟一聲烏龍神盾在風暴催壓中破開藍色冰霧,衝向賈奕天尊。   此時同為祭魔族五巨頭之一的梵度天尊飄身上前,麒麟銀杖朝烏龍神盾一記虛點。   本已跌過冰點的溫度繼續遽降,空氣裡發出「嗶啵」脆響,銀白色的氣霧湧現,彈指間凝結成厚重的冰層從外往裡朝著真禪和西門美人飛速迫近。   真禪右臂一振擲出烏龍神盾,手掌並立如刀,運起赤冥斧向外劈擊,赤紅色的斧光後發先至,越過烏龍神盾劈中迎面的銀白冰層上,一蓬精光爆綻,在冰面上劈開一道裂口,烏龍神盾順勢切入裂口,冰層轟然爆碎。   烏龍神盾去勢不止,如一道黑色雷電穿過梵度天尊的身軀!   梵度天尊的身子晃了晃,從眉心直到小腹慢慢泛起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繼而身軀一分為二向兩邊傾倒。   真禪看也不看,心念微動,烏龍神盾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就回落到他手中。   真禪和西門美人陷於祭魔族上百位高手的包圍之中,短短半盞茶的工夫,他懷抱西門美人左突右閃,身上已數處負傷,地上也多了二十餘具祭魔族高手的屍體,可兩人始終無法衝破重圍。   西門美人緊緊抱住真禪的後背,對他的種種怨懟與不滿早已丟到了爪哇國外,眼見血雨紛飛,寒光如電,真禪孤軍奮戰渾身浴血,自己至今安然無恙甚而連髮絲都沒掉一根,又是甜蜜又是難受,輕貼在真禪的耳邊道:「放下我,你逃吧!」   真禪根本沒工夫看她在說什麼,突然左臂運勁將西門美人往火山口上空拋去。   左手一得自由,真禪運氣迸裂胸前,傷口迸射出一蓬鮮血,吐氣揚聲施展出血雷煞,如一道道殷紅的流星雨轟向周圍祭魔族高手!   修為稍低的祭魔族人接二連三被血雷煞轟得血肉橫飛,族中的長老耆宿拚命抵抗下亦不斷往後退去。   真禪破開一條血路衝上火山口,剛好接住墜落的西門美人,便想順著雲柱往上遁去,孰料玉隆天尊和常融天尊早有防備,雙雙騰空而起封住真禪去路。   望見數以百計的祭魔族高手再次湧來,真禪心頭微驚,但不知何故自己甫一接近火山口邊緣對方便即駐步,一邊運用神息秘技向自己猛攻,一邊憤怒呼喝。   真禪腦海裡靈光乍現,抱緊西門美人縱身往火山口下疾速沉落。   濃烈刺鼻的火紅煙霧立時遮蔽了真禪的視野,火山內部的溫度在不斷上升,但他已絲毫感覺不到,隱約中他察覺到西門美人正在對自己說話,可真禪聽不見,更顧不得看清楚她的唇語。   忽然眼前一亮,在兩人的腳下現出亮紅光芒,像一個張開的鬼眼仰視上方,熾烈的岩漿像煮開的沸水咕嚕嚕翻滾,不時激濺起數丈高的赤浪。   真禪凝住身形抬頭望了望,頭頂上果然沒有祭魔族的高手追下來,鬆口氣道:「我沒猜錯,這裡是禁地,他們不敢進來。」   雖說躲過了祭魔族兇猛的追殺,但老是停在這兒顯然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上面是逃不出去了,不曉得底下是否會有出路。   「抱緊我別動!」真禪舒展神息在身周結成一團暗紅色的光罩,急墜下到熔金消鐵的岩漿裡。   不用真禪提醒,西門美人已經死死抱緊他了,她望著身外奔騰澎湃的熔岩一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分了真禪的心神。   驀地真禪靈台警兆生出,探測到下方有一個由熔岩形成的巨大漩渦,他把牙關一咬,將神息運至滿盈,光罩亮如烈日繼續下沉,緊跟著一股龐大的吸力湧到,將真禪與西門美人猛然拖曳進下方的渦流之中。   突然一股莫名的恐怖力量頃刻將光罩轟得粉碎,真禪的眼前一黑,用盡全力牢牢摟住西門美人的纖腰,心道:完了,老天爺果真要讓我不明不白死在這裡!   一念未停,眼前又亮了起來,他的雙腳踏到實地,卻見懷中的西門美人猶在閉目驚叫,幸虧他現在什麼都聽不見,不然定會被西門美人的驚叫聲炸破腦袋。   看著西門美人閉緊雙目粉臉煞白驚恐失聲的模樣,真禪忍不住笑了,他輕拍西門美人的肩頭:「別怕,我們暫時安全了。」   西門美人一愣,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正身處在一座奇異美妙的洞天裡,四周的巖壁流光溢彩,上窄下闊,分別連接著火紅的岩漿和腳底黑黝黝的海水,在這水與火之間便只有真禪與她相依相偎,她定了定神,望著真禪胸前的刀傷,芳心湧起歉意和疼惜,低問道:「還疼不疼?」   真禪搖搖頭,卻沒有告訴西門美人自己早已封閉了四識,哪怕那一刀直接插入心臟,他的肉體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疼痛,會疼的只有將死未死的心。   「剛才我不該打你罵你。」西門美人螓首枕在他的肩膀上,平生頭一遭心甘情願地做自我檢討,「可有時候你又真的很惹人恨。」   真禪看不清她的唇形,但從她溫柔的舉動裡已感受到了那些連言語都無法表達的東西,他突然很想吻她,但一轉念間剛剛自心底升起的那縷熱意又迅即冷卻。   他的身體已不屬於自己,在感覺不到痛苦的同時,也再無法享受到纏綿擁吻的銷魂,不完整的自己憑什麼再去擁有她?   他低下頭,卻意外察覺到下方的海水裡隱隱約約有波光泛動,好似一條銀龍翻騰,他暗運神息探入海中,很快感應到這竟是一座宮殿的屋脊。   海底下怎會有宮殿?   真禪百思不得其解,在來星辰海之前他從未聽說過太古神殿,更不清楚軒轅魔帝的傳說,只是覺得這座莫名其妙出現在海底的宮殿十有八九和祭魔族近期發生的一連串怪事有關。   他微一運勁,身軀破開海水緩緩下沉,一座擁有三重大殿、佔地萬畝的巨型魔宮赫然出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西門美人驚訝得合不攏嘴巴,若非真禪的護體罡氣將海水迫在三尺之外,早被灌了一肚子的水,她喃喃道:「我的天,這是什麼地方?」   真禪搖搖頭,左手攬住西門美人,右手緊握烏龍神盾,全神戒備步向神殿。   此際真禪已感受到從這三重大殿裡充溢出的濃烈魔氣令他心神舒爽,傷口也迅速癒合,耗損的真氣和神息亦在以驚人的速度獲得補充。   在第一重大殿的匾額上,寫著的是「玉清殿」三個字,真禪剛要伸手推門,西門美人一把抓住他緊張說道:「咱們還是別進去吧,我總覺著裡頭陰森森的。」   真禪不以為意,他的內心受到魔宮的強烈召喚,沒有什麼能阻止他步入其中。   緊閉的殿門忽然隆隆開啟,一團綺麗多彩的柔和光霧撲面而來,空闊無人的大殿中飄浮著成百上千的絢爛星火,它們色彩繽紛,小巧可愛,讓西門美人登時忘記了害怕,驚喜道:「啊,好美的星星!」   真禪沒說話,屈指彈出一縷勁風,擊向從身前飄過的一顆綠色星火。   啪一聲綠星應聲爆裂,西門美人馬上嗔怪道:「你怎麼老要搞破壞……」   話音未落,所有的熒星驀地齊齊定格在空中,光影幻動起了變化,一晃眼的工夫變成無數個寒芒閃耀的幻影,有男有女卻全部都是十多歲的孩童模樣。   他們一個個木無表情,凝固在原地一動不動,唯有臉孔緩緩揚起,不約而同仰望向殿頂中央的藻井。   「走!」真禪面色微變,攜起西門美人衝入大殿,頭頂突有一蓬白光照落,那些幻影遽然膨脹復活,潮水般向兩人撲來……   ◇◇◇◇   當真禪與西門美人跨入太古神殿時,楊恆一行人剛好飛臨冰火島的上空。   他們沿途受到兩撥祭魔族高手的截擊,都已輕鬆解決掉。   楊恆遠遠望見從火山口噴出的濃煙,對坐在身前的石頌霜道:「當年我和幽兒便是從這個火山口被祭魔族人丟了下去,在下面找到了太古神殿。」   石頌霜側轉俏臉,似笑非笑道:「你果然是念念不忘啊,又在後悔不該帶我來?」   楊恆心念傳送小魑,讓它逐漸降低飛行高度,打量滿目瘡痍的冰火島,尋找適合著陸的地點,低聲道:「我能不能把話說完?」   「如果你是想勸我們不要冒險進入太古神殿,那就免開尊口。」石頌霜語氣堅決。   突然,火山口的方向數團精光怒綻,祭魔族高手發現又有不速之客入侵,運起神息朝楊恆等人轟來。   石頌霜凝神一催,鬢邊的阿耨多羅花眩光盛放,將小魑與小雪包容在九色花瓣中,祭魔族的秘技不停轟擊在光花之上就如蚍蜉撼樹,四人兩獸絲毫不受影響,加速俯衝向火山口。   小夜俯瞰底下密密麻麻的祭魔族人,驚異道:「怎會有這麼多人聚集在火山頂上,莫非他們已預知咱們要來?」   待四人下降到距離火山口不到十丈時,百餘名祭魔族人的面目清晰可見,楊恆低咦道:「他們的眼神表情有點兒不對勁。」   石頌霜也看出來了,說道:「他們似乎是被某種邪術控制住了心神。」   楊恆目光尋索,在人群中找到了魅嗣麗的父親常融天尊,掌心吐出阿耨多羅劍化作一條金色光鞭,振腕甩出。   常融天尊揮杖放出一頭身長過丈的黑色魔獸,惡狠狠朝上撲去,楊恆手起鞭落,將魔獸抽得支離破碎,光鞭幻動,數道金圈套住常融天尊往身前疾收。   常融天尊身不由己離地飛起,楊恆輕舒猿臂將他的胸襟抓住,指尖勁力透出,剛封了經脈就聽小夜叫道:「阿恆,把他交給我!」   楊恆心領神會,光鞭一甩將常融天尊擲向小夜,厲青原從後探出臂膀提住常融天尊腰帶,乾淨利落完成了一次高空作業。   楊恆見小夜玉掌輕按常融天尊眉心,正用靈玄神息為他解開心神控制,便道:「頌霜,你在這保護小夜和青原,我先把底下的祭魔族人放倒。」   說罷,他身形一閃從石頌霜的背後倏然消隱。   楊恆使出縹緲遁影破入祭魔族戰團,左一指右一腳,他先將賈奕天尊等人點倒後再解決修為稍遜一籌的其他族人,這些祭魔族人雖都是神息高手,但近戰之能尚不如尋常劍仙,被楊恆神出鬼沒欺至身後,一個個幾無招架之功。   然而他們畢竟人數眾多兼之心神已失,出手之時毫不顧惜族人性命,一道道神息絕技卷天席地,只要楊恆身影甫一現出便蜂擁而至。   雙方正鬥得難分難解之際,一陣狂風大作,從海面上吹來一蓬黃綠色的沙塵,如同直徑超過十里的巨型雲柱,瞬間便吞沒了整座冰火島。   「無量金沙?」楊恆心頭微凜,催運神息護持週身,退入阿耨多羅花煥放的彩光之內,一時間天昏地暗,茫茫的金沙遮蔽了人們的視線,楊恆四人藏身在阿耨多羅花芒裡,又一次感受到了驚天動地的無量之威。   那金沙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只小半頓飯的時間便似千軍萬馬呼嘯著,從東向西急掠過海島,消逝在了遠方黑沉沉的天際盡頭。   這時再看向火山口周圍的祭魔族人,除了少數高手得以倖免外,更多的人已痛苦蜷縮在地,渾身肌膚泛起觸目驚心的金綠色斑點,呻吟聲不絕於耳。   眾人目睹此等慘狀不禁駭然,對這些身中金沙劫的祭魔族人生出憐憫之意,倒是那些山下的祭魔族人多半及時藉助冰屋樹木的庇護,傷亡遠較山頂為輕。   忽聽常融天尊一聲低哼,眼裡的異光徹底隱退,茫然望著小夜道:「你是誰?」   他用的是祭魔族語,小夜無法聽懂其中含意,一旁的楊恆接話問道:「閣下可還認得我?」   常融天尊聞聲望去,身子一震用中土話叫道:「你是……」   正當開口的當下,常融天尊無意間看到山頂上族人的淒慘情景,登時呆如木雞。   石頌霜收起阿耨多羅花,眾人降落在火山口旁,那些祭魔族人已然自顧無暇,楊恆走到常融天尊面前問道:「你能否告訴我島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常融天尊的心神漸漸甦醒,卻猶似在噩夢中一般,茫然回答道:「那個和你曾一起闖入火山的小姑娘又回來了……她用可怕的尖叫聲控制住了我們的神智,命令我們駐守火山口,不准任何人靠近。」   石頌霜看了眼楊恆,追問道:「後來呢,她去了哪裡?」   「她進了火山口,不久我們就聽到了鼓聲……」常融天尊的臉上驀地露出難以掩飾的異色:「那是傳說中的八十一響召神鼓,我們的主人即將回歸……」   聽到此話,楊恆心中一沉,他從常融天尊的口中應證了吳道祖記載在書信裡的預言,不禁暗暗問道:幽兒果然想要復活軒轅魔帝,絕盡世人嗎?   常融天尊猛然抓住楊恆的胳膊道:「求你救救我的族人,你們既然能夠救醒我,就一定可以喚醒其他人的神智。」   楊恆望向小夜,小夜耳聞祭魔族人的呻吟哀嚎心中慼然,默默頷首。   常融天尊大喜過望,又問道:「公子,我的女兒魅嗣麗,還有魅瑙仔和疾舞巖他們是否還活著?」   「他們很好,只是擔心受到族規懲戒才不敢回返星辰海。」楊恆當下稍微解釋了一下之前的遭遇。   輕出口氣,常融天尊又想起道:「對了,剛才又有人跳入火山口,不知是死是活。」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五章 魔帝   真禪沒有死——至少到現在還沒有,他在拼盡全力將西門美人從那古怪的地方帶出去。   他已接連闖過玉清、太清、上清三座大殿,神息耗損過半,身上又添數道傷痕,連走路都變得有點一瘸一拐,眼神卻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越發冰冷。   受到太古神殿中充盈魔氣的刺激,真禪心頭的魔意不斷滋生,狂暴的殺機一次次湧上靈台,只想撕碎眼前所有的東西——除了西門美人。   這是他心底裡唯一珍藏的一塊尚未被魔意吞噬的淨土,他用殺戮和血腥來守衛她,在保護這方淨土的同時,自己漸漸淪陷。   濃霧瀰漫了真禪的視線,但他還能清楚看到身邊西門美人那雙動人的大眼睛在一閃一閃,燦若星辰無限美好,忽然她的臉上露出訝異之色,看著前方濃霧裡一團若隱若現的光亮問道:「那是什麼?」   真禪沒有回答,攜著她繼續往前衝,答案在迷霧裡逐漸清晰起來。   一座雄偉瑰麗的祭壇懸浮在半空中,它分作九層,有八條琉璃般彩光的長階直通壇頂,每一層祭壇上都佇立著形象各異的威武魔神銀像,清一色面朝壇頂,肅然侍立,壇頂中央是一個三丈餘高的銀白色神龕,四周插遍各色魔旗,在風中獵獵飛舞。   但真禪卻無視這所有一切,視線穿越重重霧氣落定在了神龕之前,那裡盤腿靠坐著一位綵衣少女,姿容絕代而神情譬如孩童,她微合雙目懷抱一束銀色奇葩,彷彿沒有覺察到真禪和西門美人的到來,如一尊完美無瑕的玉像般靜坐不動。   真禪向西門美人低聲道:「你留在這兒。」   他手握烏龍神盾,不理會背後射來的驚愕目光,緩步往祭壇走去,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慢極小心,好似身周的霧氣裡隱藏著種種未知殺機,而更大的威脅來自前方那個好似熟睡了的少女,真禪的眼睛須臾不離她微合的雙目,全身肌肉緊繃如臨大敵。   「真禪……」忽然蝶幽兒的櫻唇輕動,「真沒想到你居然是第一個踏進太古神殿的人,我原本以為會是楊恆。」她的眉宇間泛起一抹教人心碎的幽怨,「我已等了他三個月,想必也該到了。」   西門美人打心底裡就不喜歡蝶幽兒:「楊恆有石姑娘相伴,哪有閒情跑來見你?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   蝶幽兒也不羞惱,淺淺一笑道:「西門姐姐,你可敢跟我打賭,我賭他一定會來的!」   西門美人剛要接話,真禪沉聲道:「楊恆來與不來與我無關,我只想和西門姑娘離開此處,請幽兒姑娘指點明路。」   西門美人一怔,心中詫異:這小和尚自打逃出東崑崙後便性情大變,見佛殺佛,肆無忌憚,怎麼突然換了口氣?   這點只有真禪和蝶幽兒才明白其中道理——假如彼此的勝負已無懸念,身為弱勢的一方最明智的選擇便是避免碰撞的發生。   真禪其實並不知道蝶幽兒此刻的修為究竟到了何種恐怖境地,正由於他不知道,才更加感覺到自己如臨深淵,任憑殺意在體內沸騰,他都必須全力抑制,否則自己和西門美人必死無疑!   「你不是楊大哥邀來的嗎?」看到真禪搖了搖頭,蝶幽兒輕輕「啊」了聲道:「我懂了,你是聽到消息不請自來,如此說來,楊大哥很快就會到了。」   西門美人卻不知情勢險惡,聽蝶幽兒口口聲聲不離楊恆,惱道:「人家已有了未婚妻,你還癡心妄想……」   話都還沒說完,西門美人突然腦海一陣劇痛欲裂,仿似魂魄也要出竅,她禁不住痛楚抱頭痛呼,依稀就見真禪手揮烏龍神盾凌空劈出一道黑色光飆從她身前呼掠而過,頭痛立時減輕了許多。   可還有一股陰寒的氣息盤踞不散,如同破門而入的強盜般在西門美人的腦海裡肆意劫掠,將她有生以來所有的記憶全部搜索完一遍之後才緩緩撤出。   「西門姐姐,你腦子裡想的東西還真有趣。」直到這時西門美人才察覺到蝶幽兒眸中有一絲幾不可見的幽光從她的臉上徐徐收回,笑吟吟說道:「不過我很好奇,前有司馬陽後有真禪,你愛誰更多一點呢?」   「別碰她!」明明曉得蝶幽兒在使用攻心術,真禪的胸口還是泛起一股酸意,目不轉睛道:「我們只想借路離開!」   「一個人的嘴巴會說謊,但心不會說謊。」蝶幽兒歎息道:「我沒有猜錯,你果然是為了楊恆而來,既然如此何不等到他來,你們兄弟團聚之後再走呢?」   真禪面頰上的肌肉微微一記抽搐,沙啞道:「你放不放我們走?」   蝶幽兒好整以暇道:「真禪大哥,我不會傷害你,除了楊大哥外你是我最看重的凡人之一,從心性上來說,我甚至更欣賞你的殺伐果斷。」   「這樣吧,你留下來幫我好不好?」她歪著頭,用商量的口吻道:「作為交換,我可以答應也留下西門姐姐的性命,要知道她原本不在我可赦之列。」   真禪沉吟不語,西門美人急道:「小和尚,你千萬別答應這妖女!」   蝶幽兒嬌笑道:「西門姐姐沒注意到嗎?每當我說話的時候,他的視線都會全神貫注在我的嘴唇上,因為他的耳朵已經聾了,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能依靠唇語來辨別,真禪大哥我說得對不對?」   西門美人嬌軀劇震,恍然醒悟到先前為何真禪屢屢不回答自己的問話,他絕非是故意冷落自己,明白其中緣由,西門美人顫聲叫道:「小和尚,她說的是真的嗎?」   真禪還是沒有聽見,他在思考蝶幽兒的提議,最終搖頭道:「不行!」   「為什麼?」蝶幽兒問道:「我本想你為了自己和西門姐姐的性命,多半會答應。」   真禪面容木然,沉默不語,蝶幽兒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你害怕西門姐姐體諒不到你的苦心,把你當成懦夫,對不對?」   話音落下,西門美人掣動奇形雙刀衝向蝶幽兒,口中叫道:「小和尚別理她,咱們一起殺出去!」   真禪一驚,晃身截向西門美人,阻止她不自量力的飛蛾投火之舉。   蝶幽兒端坐不動,悠然道:「真禪大哥,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我給你機會思考……」   突然滿殿的銀白霧氣遽蕩,凝結出數十道長索激射而至,每一道長索飛掠的角度都封阻了真禪的閃避空間,就如同幾十位使鞭的一流高手同時出招,兼且鞭勢各不相同,教人防不勝防。   真禪手攬西門美人,烏龍神盾舞成團團精光,如雪球般圍繞身周盪開長索向後飛退,只退出數丈便覺不妥,原來自己這一退太過容易,倒似蝶幽兒有意放他逃走一般。   猛感背後銀霧突然化作了極具黏力的濃稠寒氣,真禪側身揮動烏龍神盾向後疾劈,氣霧避開烏龍神盾的鋒芒順著盾面飛速湧到,登時他的身上一涼,已被濃稠寒氣沾住。   真禪催運神息,週身赤芒電閃將寒氣迅速消融,冷不防一抹銀光透過濃霧悄無聲息激射而至。   「小心!」西門美人用嬌軀往真禪身前一擋,揮刀斬落。   刀刃劈擊在銀芒上高高彈起,但見光華一閃,銀芒沒入西門美人的左腰消失不見,真禪大吃一驚,斬斷襲來的長索,問道:「你感覺怎樣?」   西門美人感到腰間除了微涼之意外並無異常,聽真禪的語氣裡頗是關切,心裡一甜滿不在乎笑道:「不疼,還不如讓蚊子叮一口呢。」   周圍的銀霧忽然平靜下來,蝶幽兒咯咯笑道:「西門姐姐,你這話可真有趣。」   奇魔鑒!   真禪的眼前浮現出哈元晟、邛崍山君在奇魔鑒妖力催發下痛不欲生、哀嚎翻滾的情景,倏地醒悟過來,馬上掌勁吐力將西門美人震昏,如此一來蝶幽兒的奇魔鑒咒語自然失去效用,也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蝶幽兒脆笑道:「真禪大哥,你又何必這般緊張?我根本就不想傷害你和西門姐姐,否則楊大哥會不高興的。」   真禪對這小妖女已是視若蛇蠍,哪裡還肯信她,攜起西門美人用最快速度衝向殿外,寧可回頭和祭魔族人拚個你死我活,也絕不願在這兒多待一刻。   蝶幽兒也不追趕,只是笑道:「真禪大哥,你在跑圈玩嗎?」   這聲音竟似在真禪的腦海裡響起,使他無須觀看蝶幽兒的唇動也能聽得一清二楚,真禪不由得暗吃一驚,猛地剎住身形,在蝶幽兒說話間,他應已奔出七八里遠,現在卻仍不見太清神殿的殿門,再看前方的太古神壇影影綽綽懸浮半空,自己居然又轉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轉乾坤?」真禪頓時記起那日黑沙谷大戰,無相神君扭轉空間的秘技。   蝶幽兒不屑道:「轉乾坤這等彫蟲小技又豈能和我的『方寸天地』相提並論?」   真禪情知已無逃走的可能,心頭大是凜然,就聽蝶幽兒柔聲道:「你想通了嗎?」   真禪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抖,這感覺並不陌生,恐懼戰勝了鬥志,就像許多年前在祝融山莊的假山洞裡,面對排教於總管的淫威下他也曾下跪磕頭求饒。   那次身後有明燈大師和楊恆,今天自己懷中抱的是西門美人。   真禪不怕死,但是他怕蝶幽兒,怕她傷害西門美人,片刻的痛苦掙扎後,真禪緩緩跪下道:「我投降,求你放了她。」   銀白的微光一亮,奇魔鑒從西門美人的體內退出,飄在了真禪的面前,蝶幽兒坐在太古神壇上,俯視著真禪木然的臉龐道:「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真禪點點頭,慢慢伸出手用指尖捏住奇魔鑒,說道:「你先放她離開!」   蝶幽兒望向後方:「太清神殿的後花園裡有一座銀色地壇,登上地壇後就可看到星辰海的地貌光圖,用手指在想到的位置點擊一下,便會被傳送抵達。」   真禪聽完後將奇魔鑒徐徐插入自己的胸膛,起身運掌拍醒了西門美人。   西門美人茫然睜開大眼:「真禪,發生了什麼事?」   蝶幽兒微笑道:「我和真禪已達成協定,你可以離開了。」   「那你呢,你不和我一道走嗎?」西門美人望著真禪。   「我要留下來等楊恆。」看西門美人柳眉一挑,真禪的語音驟冷:「你留下只會害死我,不想我死就立刻滾蛋!」   西門美人怔怔望著真禪冷酷的面容:「可是這妖女怎麼會同意讓我離開的?是不是你答應她……」   「我沒有。」真禪生硬道:「不要胡思亂想,乖乖回家去,我會去看你。」   「真的?」西門美人將信將疑,見真禪肯定點了點頭才略感寬心,說道:「好,我答應你。」   真禪將離開太古神殿的方法告訴了西門美人,又道:「你起誓,不會偷偷溜回來。」   西門美人正打算這麼做,聞言只好道:「行啦,發誓就發誓,真囉嗦。」她慢慢從真禪懷裡站起身:「小和尚我走啦,你真不會有事?」   真禪沒說話,西門美人心底裡湧起強烈的不安,仿似這一走就將成為訣別,但看見真禪冰冷的眼神,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她忽然在他唇上輕輕一吻:「我等你……要是你不來找我,本姑娘就死給你看!」   真禪的嘴唇已體會不到親吻的滋味,可奇怪的是他的心竟有一陣悸動,彷彿已感受到了她柔軟香甜的臨別一吻。   他目送西門美人漸漸消失在銀霧裡,向蝶幽兒道:「多謝!」   蝶幽兒一笑道:「真禪大哥,我想還是預先提醒你一下為妙,雖然你的耳朵聽不到,但我還是可以用意念將咒語傳送進你的腦海,我希望你不要心存僥倖,當然我也不會虧待你,我會賜予你遠勝現在十倍百倍的力量,讓你擁有不死之身,與天地同朽日月同輝。」   真禪靜靜聽完,漠然道:「你如果不放心,為何不將我的元神攝走,又或徹底迷失我的神智?這麼做豈不更加簡單穩妥?」   蝶幽兒微微一笑:「我當然可以那樣做,但楊大哥會生氣,而且我也總得有幾個能說上話的伴啊。」   聽見真禪低哼了聲,蝶幽兒道:「你好像對我屢屢提及楊大哥有些不開心?」   「我已習慣了,從他進入雲巖宗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只能當片綠葉。」真禪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當綠葉也有當綠葉的好處,何況花開雖美卻易凋零,唯有綠葉長青。」蝶幽兒見真禪聽了這話並無特異反應,又笑了笑道:「真禪大哥,請你坐上來吧。」   只略作遲疑,真禪就邁步走向太古神壇,走到第八層時蝶幽兒就點頭道:「你就在那兒坐下,咱們一起等楊大哥到來。」   真禪知道蝶幽兒對自己仍存戒心,故而不讓他過於接近,他冷然頷首,在祭壇上盤膝落座,雙目合起似入定了一般。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忽然真禪的腦海裡聽到蝶幽兒說道:「啊,楊大哥來了!」   真禪張開雙目,大殿裡霧氣波動,並未看見楊恆的身影。   蝶幽兒解釋道:「他剛剛從火山口下來,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到這裡。」   靜默須臾,真禪緩緩道:「楊恆不是我,他不會向你低頭的。」   「我瞭解他,不錯,他不會輕易向人低頭。但每個人都有命門!」蝶幽兒好似很有把握。   真禪垂首看了眼自己的胸口,淡淡道:「你果然很瞭解他。」   「啊,他已經到上清殿了,用的居然是隱遁之術。」蝶幽兒轉開話題:「我猜楊大哥一定曉得你和西門姐姐已經先一步進來,所以才全速往這兒趕。」   「他是一個人嗎?」真禪的眼睛繼續低垂著。   「是啊,看來楊大哥不敢帶石頌霜來見我。」蝶幽兒輕歎道:「真是令人羨慕呢,為什麼楊大哥心裡頭只有一個她?」   真禪冷冷道:「你本有許多次機會可以瞞著楊恆殺了石頌霜,從此就不必再羨慕她了。」   蝶幽兒居然罕有的苦笑:「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如果我喜歡一件東西,一旦碎了丟了,它就會在我心底永遠留下完美無缺的記憶,如果我想厭煩它,只有讓它變破變舊,可這需要時間和耐心。」   訝異地抬頭望向蝶幽兒,真禪徐徐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楊恆?」   蝶幽兒噗嗤一笑:「也許吧,誰曉得呢?」   真禪不再說話,目光從蝶幽兒的玉容上往殿門方向轉移,不久之後,銀白色的濃霧裡亮起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楊恆到了。   看見真禪好端端盤坐在太古神壇上,楊恆先是一怔,視線所及卻未見到西門美人的蹤影,而後他的目光落定在了蝶幽兒的臉上,才幾個月不見,這丫頭變得越發美麗動人,渾身散發出一種難以抗拒的奇異魅力,嫵媚而聖潔。   「楊大哥,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來看我,真是太好了!」蝶幽兒主動招呼楊恆,唇角逸出歡欣的笑意,好似一點兒都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絕非探望自己。   「你是在找西門姐姐嗎?我已送她離開了。」她笑吟吟說道:「不過小妹特意將真禪大哥留下,我想你見到他一定會很開心。」   祭魔族的預言,冰火島的異狀……所有這一切所見所聞,都和眼前的情形那樣的格格不入,楊恆望著言笑晏晏的蝶幽兒和閉目靜默的真禪,緊繃的神經稍許鬆弛下來——至少,最壞的情況並未發生。   楊恆停住腳步問道:「幽兒,聽說你擊響了八十一下太昊鼓,打算復活軒轅魔帝?」   「是啊,原來楊大哥也知道祭魔族的預言。」蝶幽兒說著臉上露出一縷迷惑道:「你不會是為這事才特地跑來找我的吧?」   心虛、狡詐、得意、戒備……楊恆在蝶幽兒的眼眸裡沒有看到任何異樣,相反的是,她的目光裡有一抹失落和哀傷無比清晰的傳遞到他的心中。   楊恆也不想欺騙她,直來直往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蝶幽兒的眸光閃了閃:「楊大哥,你真不該問我這個問題,答案……是我不想說的,也是你不願聽的。」   「收手吧,幽兒,我不信復活魔帝會令你心願得償。」楊桓還想做最後的努力。   「遲了,楊大哥。」蝶幽兒淡淡歎息:「要是你再早點來或許我會改變主意,我等了你三個月——在回到太古神殿的第一個月,我對自己說只要你來找我,願意留在這陪我,我就放棄使命;到了第二個月,我依舊對自己說如果你這時候來,而且肯為我殺了石姑娘,我就可以考慮暫停自己的計劃。」   蝶幽兒幽怨道:「可你直到今天才來,而且並不是因為想我念我而來,我還有什麼理由收手?」   楊恆胸中五味雜陳,只是搖搖頭:「幽兒,就算不是為了這件事我也會來看你。」   蝶幽兒莞爾笑道:「那該是多少年後呢?何況我現在想收手也不可能了。」   楊恆凜然一驚:「莫非軒轅魔帝已經復活?」   「很快。」蝶幽兒凝視楊恆,一字字道:「我就是他!」   楊恆內心的震撼已無法用語言形容,怔怔望著蝶幽兒的俏臉,多希望她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但直覺告訴自己,這一次蝶幽兒沒有騙他。   他的呼吸停頓了許久,好似心也隨之停止了跳動,變得一片冰涼,楊恆澀聲道:「那麼接下來你就要依照祭魔族預言的那樣,滅絕蒼生,重建洪荒?」   「這是太古遺脈世世代代的夢想,我很有幸能夠在自己手中履行這一使命。」蝶幽兒沉靜回答道:「你記得嗎?我告訴過你,這太古神殿便是軒轅魔帝的遺骸所化,而我是由奇魔花中的一縷神識而生,從我誕生的那天起,復活他便是我在這世間存在的唯一意義,也是在那一天我認識了你……」   「沒什麼是天注定的。」楊恆痛楚道:「幽兒,改變它——你能做到!」   「沒用的,就像一羽彩蝶,從它成為毛毛蟲的那一刻開始,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最終的破繭化蝶。」蝶幽兒搖頭道:「而此刻的我便如同一羽已從繭中飛出的彩蝶,你還能讓它重新變回毛毛蟲嗎?」   楊恆呼吸艱難,緩緩道:「彩蝶之生是為世間添彩,而你要做的卻是毀滅自然!」   「歸根到底,這又是誰的錯?」蝶幽兒冷冷道:「天地伊始,萬物有序,純淨而美麗,而人卻只為蠅頭小利便可費盡心機,甚至不惜四處侵佔掠奪、殘害生靈。   「天地養人,人不知惜,如果連天之劫亦無法阻止世人造惡,更不足以令世人在自己的惡行面前懺悔警醒,那麼何不用天之怒重建秩序,回復世間混沌之初的本來面目?天地清明,百鳥自歌,百獸自舞,百谷百果生生不息,那該是何等美妙的世界。」   楊恆徐徐閉上眼,半晌方道:「天地有道,天亦有情,你又豈能毀滅一切,你難道忍見眾生哀鳴,萬靈塗炭?」   蝶幽兒緩緩道:「楊大哥,小妹破例解釋了這麼多,只因我還當你是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以為憑你的修為可以阻止我那就大錯特錯了。」   楊恆吐出一口氣,心底恢復了平靜,回答道:「錯不在你,但我不願你變身成魔!」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六章 命運   蝶幽兒默默注視著楊恆,眼神忽現溫柔,低聲道:「我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事實上我很感激你,假如沒有你,我恐怕鬥不過吳道祖,更不可能復活軒轅魔帝……我早想過會有這一天,卻還是希望能夠避免。」   她一邊說著,眉心跟著微亮,一蓬銀白色的軒轅神光徐徐擴散開來,「如果命中注定我們要成為敵人,我也希望你能陪我走完這最後一程……」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銀白色的軒轅神光已充滿了整個空間,大殿中的景物驀然消失不見。   楊恆愕然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棟尋常的農家小院裡,通過窗紙上的破洞,他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農婦坐在床榻前,正溫柔給久病未癒的丈夫餵藥。   丈夫一口口喝著妻子送到嘴邊的湯藥,薑黃的病容上露出一縷柔情。   「很感人,對嗎?」不知何時,蝶幽兒站到了楊恆的身旁,打量著屋中的夫婦,唇角含著一抹輕蔑厭惡的冷笑:「可惜很快你能就知道真相了。」   話音未落,病榻上的丈夫已面色大變,一把推開妻子,俯下身拚命嘔吐,僅片刻過後,他的鼻子和嘴裡汩汩流出了黑色的毒血,身體慢慢變得僵硬。   楊恆身形一晃想進到屋中,可是當他剛掠至窗前,那些景象頓時消隱。   「久病無孝子,夫妻之間也是如此。」蝶幽兒道:「那女人早在外頭另有姦情,而且就是她丈夫的親侄兒!這不是我杜撰的故事,而是隱藏在軒轅心裡的記憶。」   這時候幻象重新出現,丈夫已死在了床榻上,從院外奔進來一個年輕人,正幫著農婦將死者的屍體清理乾淨好泯滅毒殺的跡象。   楊恆無意和蝶幽兒爭執這個故事的真偽,他相信類似的事情在每個年代每個地方都會發生,心有些沉重起來。   蝶幽兒覺察到楊恆的情緒變化,微微一笑道:「你覺得那農婦和她的姦夫該不該死?」   搶在楊恆回答之前,她已接著道:「如果看過接下來的故事,你或許會覺得他們這點罪惡委實算不上什麼!」   景物一轉,楊恆看到一個丰神俊朗的年輕書生千恩萬謝,從御史府邸中走了出來。   「六個月前他到京師趕考,病倒在京郊寺廟中,全賴此宅中的御史大人相救才保住了性命,後來御史大人又贈金送衣,令其衣食無憂全心備考,這書生不負所望,果然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所以特來謝恩。」   蝶幽兒一邊說,面前的幻境也隨著那書生的行蹤,來到了他自己的家中,他將自己關在屋裡來回踱步,忽然走到桌案前奮筆疾書。   「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嗎?是給當朝丞相的一封密信,他要密報丞相這位御史大人正在暗中搜羅丞相貪贓枉法的罪證。」蝶幽兒緩緩道:「因為他知道丞相深得天子寵信,御史這麼做只會招致殺身之禍,他必須先一步撇清關係以免殃及自身,同時也希望憑此告密之功博得丞相賞識。」   楊恆默默無語,就聽蝶幽兒繼續道:「你看不出來書生心裡有多恨那個御史吧?只因他曾向御史的小女兒求親卻遭到了婉言謝絕,從那時起這位書生的心裡便埋下仇恨的種子,如今終於生根發芽。」   景物再變,一群如狼似虎的校尉衝入御史府邸,窮凶極惡的抄家拿人。   蝶幽兒悠悠道:「丞相接到密信後網羅了通敵謀反的罪名,硬栽在御史頭上,天子震怒,下旨誅殺御史全家男丁,女眷發配北地給邊軍為奴,而這位書生則因舉報有功,連升三級並從此成為丞相心腹。」   說到這裡蝶幽兒頓了頓,側目看向楊恆道:「你一定在想,天理循環因果報應,這書生將來必定不得善終,可惜你又要失望了,這書生依附丞相權勢一路平步青雲位極人臣,活了八十三歲才在睡夢裡離世。」   或淒慘或罪惡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有天子為了得到傳聞中的異族美女不惜出動十萬大軍遠征蠻荒滅族絕種;有兒子為了家業殺死父親,毒害兄長;還有奉命剿匪的軍官在潰敗之後,屠盡整座山村洩憤,並將所有男子的人頭砍下冒功請賞……一幕幕景象觸目驚心令人髮指,偏偏所有的行兇者最終都沒有得到懲罰。   「罪孽深重而世風日下。」蝶幽兒的話咄咄逼人,質問楊恆道:「這樣的世界難道不應該滅亡嗎?」   楊恆從幻境裡收回目光,回答道:「那是因為你看到的永遠都是醜惡的一面。」   蝶幽兒嫣然一笑道:「那好,我就和你一起再來欣賞這世間美好的事物。」   天一下子變得很藍,像琉璃般純淨不含一點雜質,潔白的雲絮悠悠飄浮,蒼穹之下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蒼鷹翱翔,萬馬奔騰,清澈見底的河水中魚群自在徜徉。   楊恆和蝶幽兒佇立在青翠蒼鬱的山嶺上,極目遠望心曠神怡。   忽然她牽著他的手飛了起來,越過廣袤的原野,越過連綿的群山,越過浩瀚的大漠,隨心所欲遨遊在仙境般的天地間。   到處都充滿了祥和景象,無論是鳥獸蟲魚還是花草樹木,都自由自在的生息繁衍,不必擔心獵人的捕殺、樵夫的砍伐,大地生機勃勃,沒有血腥的殺戮,更不見爾虞我詐,因為所有的地方都空無一人。   不知不覺入了夜,倦鳥歸巢玉華如雪,蝶幽兒偕著楊恆靜坐在湖邊的一塊方石上,輕聲問道:「楊大哥,你覺得這兒美嗎?」   楊恆點了點頭,蝶幽兒淺笑道:「那就陪我多坐一會兒吧。」   兩人就這樣安靜在湖邊坐著,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忽然楊恆耳畔聽到了歌聲,蝶幽兒赤裸的玉足探入清涼的湖水裡,垂下銀髮梳洗,櫻唇裡哼唱著悠揚動聽的古老歌謠。   他凝神聆聽,聽到歌詞這樣唱道:「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擬歌先斂,欲笑還顰;而今何意,醉臥酒爐側。十年夢,屈指堪驚;更無人問,半枕江南雪;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簾淡月,彷彿照舊顏。」   楊恆的心弦一陣顫動,他清楚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詞曲時便是自己和蝶幽兒從星辰海返回中土的路上,她在暖轎中淺吟。時隔數年,今夜她用歌聲再次唱出,別有一番超離塵世的無盡韻味。   只是這首詞曲……這首詞曲當日初聞,楊恆只當她全是為了安慰他,如今才恍然大悟到她唱的竟是她那時的心境!   一時間他百感交集無語訴說,在蝶幽兒天籟般的歌聲裡生出難言的心思。   恍惚之間,他回憶起首次邂逅蝶幽兒的情景,那蒼莽陰暗的祁連山林裡魔獸奔騰,禽鳥齊鳴,一朵銀色奇葩從湖底升起,打開了六片花瓣,展露出酣睡在花心中的赤裸少女……   「楊大哥,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蝶幽兒的話語打斷了楊恆的思緒,不知何時她的嬌軀已依偎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楊恆仰望明月,輕輕道:「所以我一直不願相信吳道祖的話,我寧願在記憶中尋找那個曾經酣睡在奇魔花心中無憂無慮的初生小女孩。」   「可是你現在……」蝶幽兒抬起螓首,低問道:「卻想讓我重新睡去,最好再也不要醒來,對嗎?」   楊恆的胸口一痛:「你無法瞭解當我得知你將重返太古神殿隱居不出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假如歲月能夠倒流,我希望曾在那一刻留住你!」   蝶幽兒的眼眸亮了亮,幽幽歎息道:「可惜我還沒有能力讓歲月倒轉,但你現在也可以留住我啊?就我們兩個,再沒有其他人,讓天地重歸洪荒,讓時間失去意義,只有你和我直到永遠……」   她似夢囈般的聲音,她似烈火般的眼神,憧憬著渴望著,等待著楊恆的回答。   楊恆緩緩搖頭,說道:「幽兒,我不能——」   話音未落,蝶幽兒突然摟住他,火熱的櫻唇狂野而纏綿的吻落在楊恆唇上。   她的丁香小舌如靈蛇般柔滑叩關而入,與楊恆緊緊纏繞在一起。   楊恆的身軀一下僵硬住,被這銷魂蝕骨的熱吻吞沒,他霍然意識到自己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隱秘已被開啟。   所以儘管明知有時她在欺騙自己,有時她在利用自己,他卻依舊無怨無悔接受,哪怕她擄走石頌霜,以此要挾自己做不願的事情,他也說服自己原諒了她。   僅僅是因為感恩嗎?僅僅是因為將她當做好朋友一樣的喜歡嗎?   許久許久,兩人唇分,蝶幽兒笑盈看著他:「現在可以了嗎?」   她的眼眸比星辰更明亮,她的玉容比月亮更皎潔,又有誰能拒絕她的懇求?楊恆沉默著,他的心痛苦掙扎。   「幽兒。」他緩緩開口道:「我不能陪你到永遠,但我希望你能陪我到天亮,如果真如你所說的,命中注定我們要成為敵人,我希望在那之前不留遺憾。」   蝶幽兒的目光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幽怨與決絕:「做我的敵人,留下我一人孤獨,這就是你最終的決定?」   楊恆緩緩道:「對不起,你有你的夢想,我有我的方向,我們注定只能交錯而過。」   「所以這一夜之後我們將會彼此交錯而過?」蝶幽兒笑了笑,「可你還說沒有什麼是注定的。」   楊恆徐徐道:「那是因為在我心中你永如初見。」   蝶幽兒愣了下,靜默了下來,半晌之後她悠悠轉目望向湖面,明月倒映,夜風輕撫下泛動漣漪,一層層盪開波光點點。   ◇◇◇◇   天亮了,旭日從遠方層林的背後升起,楊恆的心卻隨著圓月下沉,蝶幽兒慵懶靠在他的胸口:「這個夜晚真的好美,儘管我產生過無數次的念頭,想將你永遠留在這裡,但你一定會抗拒我的安排,你會恨我,對嗎?」   楊恆慢慢站起身,笑了笑道:「是該離開了,其實在這洪荒天地中,連你我都是多餘的,幽兒,你不覺得即使真能如你所願再造萬靈,新的不滿足難道不會在某個時候重生嗎?屆時你又怎麼辦?再度成為毀滅者嗎?其實毀滅解除不了罪惡,因為其本身就是一種罪惡。」   蝶幽兒歎了口氣道:「你不肯死心,是不相信我的力量嗎?」   楊恆搖頭道:「我並非指責或者懷疑你——因為最大的問題,恰恰在於你自己!」他盯視蝶幽兒的明眸,說道:「幽兒,別自欺欺人,你也有慾望,有畏懼,所以你想留下我,你想獨佔所有,如果你最終成功,便意味著這世上就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你會快樂嗎?」   「我為什麼不快樂?」蝶幽兒微笑道:「我會很快樂。」   「不會,你不會!」楊恆一字一頓道:「你有慾望,你很害怕孤獨,否則你為何想方設法說服我,而不是直接殺死我?」   他舉目望向湖外青山,沉聲道:「這裡之所以美好,是有你有我在一起,假如只剩下一個你,它不過就是個永恆的墳墓而已。」   蝶幽兒的臉上泛起一縷寒意,說道:「就算是墳墓又如何,也不會只埋葬我一人!」   景物一陣波動,從虛空裡湧出濃烈的銀霧,只聽見她的聲音道:「楊大哥,是你毀了這一晚最後的美麗回憶,那小妹也不妨告訴你,剛剛過去的一夜,是我回到太古神殿的第八十一天,此刻太陽已從冰火島東方升起,而我也徹底完成了與軒轅魔帝的最後合體,如果你殺不了我,往後七天將是所有人的末日——」   話音迴盪,兩人重又回到了太清神殿中,一切都像先前,但一切都已改變!   真禪兀自盤坐在太古神壇上,對他而言蝶幽兒和楊恆僅只是在濃霧裡消失了幾個時辰,回來時一個在壇上一個在壇下,已足以說明一切。   他出人意料地向蝶幽兒咧嘴一笑:「你沒找準他的命門?」   蝶幽兒面如寒霜,不理會真禪的譏誚,俯瞰楊恆道:「楊大哥,你可以毫不吝惜自己的性命,但我很好奇,如果讓你親眼目睹親人的死亡和痛苦,你會怎樣?」   楊恆隱有所覺,微微色變道:「幽兒,你對真禪做了什麼?」   自打從軒轅心的虛幻世界中回來,蝶幽兒便似變回了原形,冷笑道:「你馬上就會知道!」   隨後她櫻唇輕輕念動奇魔鑒真言,真禪的胸前亮起一簇銀白光暈,正是奇魔鑒發作的徵兆。   然而就在蝶幽兒準備聆聽真禪淒慘的呻吟時,真禪卻陡然拔起身形,全身血光騰騰,揮動烏龍神盾當空劈落,渾然不受奇魔鑒的絲毫影響!   烏龍神盾從蝶幽兒的頭頂劈下,由她的小腹掠出,為防蝶幽兒臨死反擊,真禪迅速撤盾護身,往後疾退,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但是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蝶幽兒的身軀就似一汪清泉,在被烏龍神盾從中劈裂後,傷口迅即平覆沒有留下一絲印記,她看著真禪驚愕的表情,說道:「我沒想到你居然連痛感也封閉了,但你同樣也沒有料到我已是魔帝附體的不死之身,這一回合咱們扯平了。」   蝶幽兒微一晃動,祭起斬天裂劈向真禪。   不必短兵相接,在看到空中銀光燦爛的巨劍時,真禪就意識到自己絕不能用烏龍神盾封擋,否則只會盾裂人亡,這丫頭的道行較之前在千藥島上不知暴增了多少倍,已遠超過吳道祖,哪怕稍動一下心念,都足以殺死百八十個劍仙。   他毫不猶豫地倒轉烏龍神盾劃開胸膛,一股熱血飆射而出,在神息催動之下化作漫天躍動的血焰,湧向太古神壇。   蝶幽兒將巨劍斬入血焰中,就似一把裁紙刀切進了紅布裡,去勢毫無凝滯,真禪橫盾又在胸前反向一劃,更多的鮮血迸出,將天地渲染得一片殷紅。   銀白色的劍刃上漸漸滲透出絲絲縷縷的血光,速度大為減緩,發出哧哧激響。   就在真禪施展血洗長空時,楊恆掠動身形衝向太古神壇,阿耨多羅劍劈向斬天裂。   蝶幽兒早預料到楊恆會救援真禪,她心念微催,佇立在神壇上的三十六尊白銀魔神像精光爆綻甦醒過來,各展魔兵上前截擊。   楊恆欲用飄渺隱遁避開白銀魔神攔截,卻驚訝察覺到銀霧已生變化,自己的靈台上儘管可以清晰洞徹到諸般景象,但完全無法鎖定任何一點!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三十六尊白銀魔神六個一組展開陣型,分從東南西北和上下兩面將楊恆圍堵在半空中,而他和真禪之間的距離非但沒能縮小,反而被蝶幽兒運用「方寸天地」秘術驟然拉大到二十餘丈。   兄弟二人在同一時間陷入苦戰,楊恆一眼看出這些白銀魔神是按照三十六天罡的序列站位,配以六合陣變之術遙相呼應,在蝶幽兒的意念駕馭下首尾一體極難各個擊破,遠非尋常的仙林劍陣可比。   楊恆清楚,如果自己按部就班見招拆招,不需三兩個回合真禪就要遇險,時不我待,他也唯有使出非常手段,當下阿耨多羅劍倏然回收,劍刃無限伸展,化作一束金芒纏繞全身,和身向正面撲來的六大白銀魔神撞去。   六柄魔兵轟擊在阿耨多羅劍上,火星四濺高高彈起,卻無一件斷裂,這六大白銀魔神聯手出擊威力實不亞於三魔四聖的一記重拳,楊恆也被震得氣血翻騰眼前一黑,他借力打力將六股巨勁消解引導,推動身形,從水火龜蛇二將之間斜斜飛出,掠向真禪。   這時斬天裂劍已是通體血紅,迫近至真禪頭頂七尺處,劍刃發出刺耳的鳴響,切開血焰緩緩下沉。   楊恆催運神息祭起五百大空印,在空中匯聚成一隻碩大無倫的金色佛手,結結實實轟擊在斬天裂劍上。   砰的一聲,巨劍銀光飛濺,泛起無數細小裂痕,真禪趁勢轉守為攻,馭動滿空血焰遽然凝縮,從四面八方湧向斬天裂劍。   在兩大佛魔神功的聯手夾擊之下,長逾三丈的斬天裂劍終於應聲碎裂,化作斑斑駁駁的銀色碎片,被熾烈的血焰吞噬。   真禪一鼓作氣推動血焰殺向太古神壇上的蝶幽兒,手揮烏龍神盾向她劈落。   蝶幽兒右手揮展奇魔花,銀白色的柔光在她身前幻起一道薄如蟬翼的光幕,奔湧咆哮的血焰撞擊在光幕上頓時哧哧熄滅,化為烏有。   真禪騰身而至,烏龍神盾勢不可擋,生生劈裂光幕斬向蝶幽兒眉心。   他和蝶幽兒從前雖未真格交過手,但冷眼旁觀這丫頭數次出戰皆是仰仗奇魔花和軒轅神光的威力克敵制勝,近戰能力無疑是其軟肋,只要能欺近到她的身前便可教對方的各種妖異魔功全無用武之地。   不料蝶幽兒左手握拳照準盾心轟出,一記清脆鳴響,真禪的身軀宛若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儘管在蝶幽兒的粉拳與真禪的右手之間相隔著一面烏龍神盾,但拳勁竟似毫無阻隔般直刺後者的右臂經脈,令他體內魔氣分崩離析,五臟六腑登時翻轉移位,真禪口中瞬時噴出黑紅色的淤血。   楊恆手疾眼快,探臂抓住真禪腰帶後卻不敢立刻穩住他的身勢,以免驟停之下反使其氣血震盪傷上加傷,於是楊恆左腕翻轉,帶著真禪在原地連轉九圈,這才卸去餘勁將他放落。   真禪平復氣血,眼睛一瞥手中烏龍神盾後不由駭然,原來在盾心之上赫然現出一個深約三寸的凹坑,直如蝶幽兒用拳頭印上去的一樣,但他手中拿的並非什麼軟麵團,而是至剛至強的烏龍神盾!   如此一來真禪算是徹底領教了蝶幽兒變身之後的厲害,但到了這個分上,想活命就得拚命,更無其他選擇。   轉眼之間三十六尊白銀魔神呼嘯而至,又將楊恆和真禪團團圍住。   真禪雙目赤紅魔心高熾,一股無處可去的殺機,盡數傾洩在了這些白銀魔神的身上,他展開烏龍神盾護持週身,左手抄起一蓬血霧凝鑄成血雷煞朝著對面轟了過去。   砰砰連聲,七八個白銀魔神各揮魔兵招架,雖被血雷煞巨大的衝擊力震得搖搖晃晃,但無一人倒下,全身銀光熠熠好似連一點兒傷都沒受。   真禪大是訝異,忽聽楊恆道:「他們是軒轅魔帝牙齒所化,尋常手段根本沒用!」   牙齒是人身上最堅硬的器官之一,想想連軒轅魔帝用頭髮幻化的奇魔花都是堅不可摧,那三十六尊白銀魔神又豈是一兩記血雷煞可以轟碎的?   那邊蝶幽兒看到陷入重圍的楊恆和真禪,並不急於出手夾攻,咯咯脆笑道:「楊大哥,你若能破了這三十六位天罡正神,小妹便服了你!」   楊恆心中已有對策,揚聲笑道:「好,你看清楚了。」   他側轉到真禪身邊,藉烏龍神盾替自己封擋住半邊來敵,騰出左手屈指捏印,低頌道:「諸行無常,諸漏皆苦——」   佛光顫動舒展,倏然幻化作一部金煌煌的厚重經書,正是金剛經雷。   蝶幽兒粉臉微變,嬌叱探指射出一束銀飆襲向楊恆眉心,真禪想也不想就祭起烏雷印,相撞之下魔印粉身碎骨,銀飆也渙散開來。   只這稍一凝滯,楊恆的金剛經雷已然出手,一團團金色雷光分襲白銀魔神,轉瞬沒入各自的頭頂,頓時這些白銀魔神由裡往外湧出金芒,雙目煞氣隱退後就齊齊飄落在大殿裡,放下手中魔兵盤腿坐定,再無動靜。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七章 化蝶   蝶幽兒望著被金剛經雷感化退戰的三十六尊白銀魔神,眸中的怒意一閃而逝,輕輕吐了口氣悵然道:「楊大哥,看來你早已知道了。」   「知道什麼?」她無端冒出的這句話令楊恆為之一怔,不解問道。   「驚仙令、懾仙玦還有煉仙鐲……」蝶幽兒幽幽道:「這便是洪荒末年用以封印軒轅魔帝的佛魔道三大至寶,因為你的緣故我一直不忍下手,連真禪和厲青原都被我一再放過,可你還是找上門來與我為敵。」   真禪冷冷道:「那是因為你想借刀殺人,況且我們也都曾險些死在你的手裡!」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使我更有信心阻止你漸行漸遠玩火自焚!」楊恆口中充滿著自信。   蝶幽兒笑道:「弓箭在獵人手裡能夠殺獅捕熊,可落在小孩兒的手中那就跟玩具差不多,楊大哥你該明白我既然敢直言相告,就不會怕了你們!」   真禪凝視蝶幽兒,向楊恆傳音入密道:「她一直坐著說話。」   楊恆也有察覺,他點點頭表示領會了真禪話中的含意,視線射落在蝶幽兒身後那尊高逾三丈的銀白神龕之上:「是不是頌霜她們要到了?」   蝶幽兒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無須作偽的訝異,楊恆笑了笑道:「在你眼裡這是我所謂的另一處命門吧?」   「疾!」大喝一聲,楊恆體內煥動金光,在頭頂祭起一輪金煌煌的圓月,左手法印虛點蝶幽兒眉心。   雙泯月輪盪開銀霧轟向蝶幽兒,在空中急遽擴展光芒卻匪夷所思的越來越暗,到最後霍然消彌,彷似已不復存在。   無月之月!   蝶幽兒見狀把神息急舒,靈台上漸漸顯現出一圈模糊的月輪,雙目專注凝視頭頂上方,驀地一聲清叱揚起奇魔花,釋放出一道斬天裂。   一道長達三丈的巨型銀劍沖天而起,在距離蝶幽兒頭頂六丈高的空中突然一滯,發出了一記鳴響,旋即劍芒顫動繼續順勢前行,周圍的銀霧卻莫名其妙開裂出兩條寬約五丈的縫隙,且以驚人的速度左右迂迴向蝶幽兒的嬌軀湧去。   蝶幽兒發現當她祭起的斬天裂竟是輕而易舉將無月之月一劈為二時,便知道自己上當了,楊恆根本沒打算正面硬撼,在虛晃一招後立即主動變招,以「陰晴訣」化出兩彎殘月避實擊虛偷襲她的兩翼。   一邊凝念催動走空的斬天裂劍奔襲楊恆,蝶幽兒一邊左掌並立劃出一束絢爛銀芒如緞帶般飄飛在身周。   虛空裡陡然現出兩道金色彎月重重劈擊在銀色的緞帶上,刺眼的光瀾勃然迸綻,彎月碎作千百殘片漫天飛舞,仍有不少擊中了蝶幽兒。   她的身影如水波般微一晃動,任由這些金色碎片透體而過,依舊毫髮無傷。   但蝶幽兒無法對此生出一絲得意之情,因為她看到楊恆正以不可思議的身速避過斬天裂,御動阿耨多羅劍向太古神壇掠近!   假如是別人,多半會以為楊恆是要趁勢向她發動突襲,然而蝶幽兒在電光石火間捕獲的御劍軌跡卻分明告訴她,楊恆真正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背後的神龕!   先是避實擊虛繼而聲東擊西,縱使蝶幽兒亦被打得猝不及防,她已來不及運展「方寸天地」瞬移楊恆,而「斬天裂」和「玉帶飄風」也均都無力再抵擋重擊,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尖叫。   怒聲的尖叫,犀利的聲波登時充斥整座大殿,假如上次在祁連山小湖中蝶幽兒所發出的「唯我獨尊令」對於楊恆而言如同兩枚刺入耳裡的銀針,那麼這次就像是兩根鋒芒畢露的巨錐不可阻擋地扎入他的靈台。   楊恆身軀猛震,仰面噴出口熱血,艱難地穩住劍勢奮力飛襲,而後他就看見了蝶幽兒粉臉含煞的從祭壇上騰起,奇魔花橫掃在阿耨多羅劍上。   楊恆連人帶劍橫飛而出,在唯我獨尊令霸道至極的尖銳嘯音中靈台幾近失守,根本無力再作抵抗,只能舒展身形使出萬里雲天身法中的「逐流」之變迅速拉開與蝶幽兒之間的距離,唇角卻逸出一縷莫測高深的笑意。   蝶幽兒怔了怔,靈台警兆陡起,這才發覺到真禪業已在楊恆的掩護之下無聲無息的迂迴欺近,掄起烏龍神盾狠狠砸向神龕!   原來在楊恆的聲東擊西之後還有真禪的暗渡陳倉!   蝶幽兒的嘯音可以震得楊恆吐血後退,卻對封閉四識的真禪沒用。   中計了,可等她明白過來時已然晚了,烏龍神盾鏗然砸中神龕頂部的拱形銀面。   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烏龍神盾迸斷三道鋸齒脫手飛出,真禪虎口開裂血流如注,身軀如彈石般往後上方射出,他很慶幸自己失去了痛感,否則單只神龕反彈的力量就足以將他震昏過去。   巨響過後是一陣壓抑的死寂,蝶幽兒的嘯音戛然而止,她落在祭壇上,回頭怔怔望著神龕,蒼白的面容上湧現起難以言喻的神情,似是憤恨似是擔憂,又帶著幾分功敗垂成的遺憾與痛惜。   神龕亮起千百道銀色的電流爆響著映照在她的臉上,忽明忽暗。   須臾之後,位於神龕正中的軒轅魔帝銀像徐徐散發出銀白色的光暈。   這光暈逐漸變濃變亮,沿著神龕滲入第九層祭壇的地面上,再如潮水般傳遞到第八層、第七層……最後整座太古神壇都亮起了絢爛奪目的銀光,猶如一盞懸浮在虛空裡的巨大燈籠,並緩緩下沉降落在了玉清殿中。   楊恆和真禪站立在距離神壇足有二十丈遠的地方,兩人的口鼻都在汩汩冒血,可誰也顧不得去擦,目不轉睛盯著正在發生異變的軒轅神龕。   當太古神壇落地的一霎,地上空中銀霧瀰漫,銀光向著玉清神殿外飛速蔓延,唯有在楊恆和真禪立足之處的方圓十丈裡,這銀白的光暈無法滲透,形成了一團詭異的黑洞。   只差那麼一小會,卻注定這是一次不完美的復活,蝶幽兒輕輕吐了口氣,轉過身望向楊恆和真禪,眼眸裡像是結成了兩片銀色的寒冰封凍住所有的情感:「楊大哥,你為什麼要來?又為什麼是在昨天?」   數以千計的銀蝶匯聚成光瀾席捲向楊恆和真禪。   她已不需要他的回答,只後悔自己先前待這男子太過心慈手軟、優柔寡斷!   強烈的神息捲裹著龐大的怒意與殺機足以摧毀太清神殿中的所有事物,在「蝶戀花」的強勢轟擊面前,楊恆與真禪便似面對著巨輪碾壓的兩隻螻蟻,顯得渺小而無力。   但螻蟻也有堅強旺盛的生命力,兩人一齊出手,「海闊天空」和「血雷煞」金紅交織,在跌宕的銀色霧氣裡形成了一幅壯觀畫面。   赤色的血雷、金色的佛印,剛柔並濟龍虎交會,與漫天飛舞的銀蝶迎空激撞。   砰砰爆裂聲如梅花間竹折磨著耳朵,迸綻的光花則是令視線飽受著超越承受極限的刺痛,銀蝶在凋零,佛印在碎散,血雷亦在殞落。   三股當世無匹的巨力以數十丈的空間為戰場來回絞殺激撞足足有半炷香的工夫,蝶幽兒最終佔據了上風,從奇魔花中源源不絕煥生的銀蝶一浪高過一浪,赫然衝破海闊天空與血雷煞的連袂防線,肆無忌憚地湧向楊恆和真禪。   兩人頭頂光霧繚繞,口鼻血流不止,一步步向後退卻稍稍卸去迎面襲來的恐怖鋒芒,但即便在三十丈外,蝶戀花的威力竟似仍無一點消減的徵兆。   「走!」突然,楊恆飛起一腿踹中真禪小腹,隨後將殘破的三百餘佛印驟然收縮身周,組成最後的防守屏障。   真禪措手不及被楊恆踹向玉清殿門外,他喊出一記沙啞嘶吼,挺腰彈身硬生生在空中剎住去勢,猛又朝殿內撲去,左手血雷煞一個接一個不斷朝前轟出。   驀然他的身軀被一團九色光潮包圍,石頌霜騎乘小魑似道金光率先衝入。   她鬢邊的阿耨多羅花完全光化,煥放出色彩繽紛的九片花瓣,瞬間將真禪和楊恆罩定,繼而向前不斷推進。   奇魔花與阿耨多羅花,這兩朵同樣從軒轅魔帝遺骸中衍生而成的曠世奇葩終於不期而遇,碰撞出無與倫比的光亮。   數以千計的銀蝶在九色光花裡殞滅,蝶幽兒迫視石頌霜絕美的容顏,眸中湧現瘋狂,眉心陡地亮起心狀銀光,一束利箭般的軒轅神光穿透阿耨多羅花的防守,直刺她的額頭。   蝶幽兒已沒有工夫後悔為何任由楊恆摘取了阿耨多羅花,又為何在上次生擒石頌霜時沒有奪走它,送還石頌霜、送還明燈大師,一切都是為了讓楊恆心存感激,不再懷疑自己,如今看來損失遠大於收穫。   石頌霜嬌軀劇顫,隨著一股冰流破體而入,她只覺得魂魄在剎那間要被抽走。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銀飆亦衝入太清神殿,小夜側身探出纖手抵住石頌霜的後心,一股靈玄神息汩汩注入,拚死抗禦著軒轅神光的可怖魔力。   看到姐姐頭頂盈動的光霧,小夜十分後悔為什麼自己在接過最後兩篇靈玄心境要訣後沒有即刻參悟,自己的力量在軒轅神光的淫威面前是那樣的微弱,只能稍稍遲滯石頌霜元神被攝的厄運,卻無法做到更多!   這時候一隻有力的大手搭住了她的肩頭,是坐在身後的厲青原運起神息催入了小夜的體內,小夜精神一振,拼盡全力將它轉化為靈玄神息,毫無保留地送入石頌霜的身體裡。   此刻她的靈台如同一汪空靈純淨的清泉,一邊吸納著厲青原傳輸來的神息一邊煉化過濾,化作潺潺溪流轉送而出。   饒是如此,她所擁有的第七層靈玄心境修為在軒轅神光的狂濤駭浪裡仍嫌微不足道,石頌霜的元神在頭頂上方徐徐顯現成形,繼而一點一滴融入了銀白色光束裡,驀地,軒轅神光微微一顫威力驟減,只見楊恆反手背劍,正一步步走近太古神壇。   他的速度極慢,所過之處銀霧、光瀾神奇消隱,變成深不見底的黑色幽洞,吞噬了人們能夠看見或無法目睹的一切事物,包括軒轅神光亦倍受影響,雖未如同銀霧般幻滅,卻也漸漸轉暗,發出陣陣扭曲晃顫。   楊恆到底還是祭出了「空無之端」這渡化萬物的不世神功。   他的目光與蝶幽兒的目光在空中毫無阻隔地相遇、交會,誰也說不清從對方的眼神裡究竟看到了什麼。   楊恆心想,或許蝶幽兒說得對,這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無奈對決,無論誰勝誰負,誰生誰死,結局注定無奈,注定淒涼。   空間在消逝,楊恆步履沉重而艱難地邁向太古神壇,將雙方間的距離從起初的三十丈又拉近到了二十丈內。   在空無之端的掩護下,石頌霜等人亦步亦趨跟進。   「你有慾望,你很害怕孤獨。」望著迎面迫近的這五個人,蝶幽兒無端想起了楊恆的話,她的心裡猛然湧起濃烈的忿恨與妒意,有一股要將他們分開撕裂的衝動,但石頌霜的阿耨多羅花阻擋住了神息的滲入,令她無法使用「方寸天地」達到這一目的。   罩定在石頌霜眉心的軒轅神光又被小夜和厲青原聯手用靈玄神息抵住,再加上「空無之端」的稀釋,顯然收效甚微,還有那個封閉四識,不懼傷痛不畏唯我獨尊令的真禪……他們五人組成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團隊,相輔相成同舟共濟,一起朝自己壓來。   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小夜和石頌霜,那點修為在她的眼裡根本就不值一提,甚而像真禪和厲青原,蝶幽兒亦有足夠的信心在彈指間轟殺,所以先前的她完全沒有把這些人當回事,卻未曾想到這些人聚合在一起竟迸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蝶幽兒的視線落定在楊恆臉上,心頭驀地微微一酸,從櫻唇中發出一串尖銳嘯音,探手攝過插在祭壇頂層的一面魔旗,像標槍般擲向楊恆。   魔旗筆直插入地面,距離楊恆約莫七丈的距離,然後第二面、第三面……她一鼓作氣擲出祭壇上全部二十八面魔旗,在楊恆的身前築起了一座星宿旗陣。   當最後一面魔旗落位時,二十八團雲光沖天而起,在虛空中幻化為一團星雲。   楊恆的空無之端撞入星陣,化作二十八宿的魔旗齊聲鏑鳴,爆開更加深濃的銀色光團,不停湧入他身周的黑洞裡。   幾乎和吳道祖對付楊恆的法子如出一轍,蝶幽兒也是要用二十八宿旗蘊藏的能量撐爆空無之端,耗盡楊恆的最後一點神息。   楊恆的步子重逾萬鈞的踏入旗陣,他的身軀在抖動、在喘息,目光卻始終凝注著蝶幽兒,彷似在說:「收手吧,現在還來得及!」   蝶幽兒輕咬貝齒,看著楊恆在星宿旗陣中艱難前行,眼裡的光更冷,再次發出了刺穿天地的尖銳嘯音。   這嘯音無法穿透楊恆的空無之端,卻能夠通過大殿的聲波迴盪殺入其他人的耳朵,功力稍弱的小夜和石頌霜頓時俏臉發白,危在旦夕。   楊恆當機立斷,將空無之端的力量全數釋放,震耳欲聾的轟鳴立時蓋過了蝶幽兒的嘯音,以他為圓心,四周的空間瞬間破碎,二十八面魔旗形成的星雲如琉璃般支離破碎,毀滅在空無之端的自爆中。   狂暴的光流將六人齊齊拋飛,連帶太古神壇也發出了劇烈的顫動,彷彿有一瞬的工夫天地消失萬物泯滅,只剩下充盈視野的強光肆意蹂躪著每個人的腦海。   當動盪的情形稍稍平復後,楊恆勉力懸停身形,體內的神息已被他完全抽空,一陣陣頭暈目眩衝擊著神智,也讓渾身的痛感為之稍減,卻看見身上破裂開無數的小口子,從裡面流出的鮮血已將衣衫染成了紅色。   他呼呼喘息運氣止血,目光急切搜尋著其他人的身影,就見石頌霜、小夜和厲青原便在身側十餘丈外,看上去並無大礙,這才稍感心定。   真禪則滾落在稍遠的銀霧裡,單腿跪地用烏龍神盾護持身前,惡狼般的目光正狠狠盯著太古神壇上的蝶幽兒。   「阿恆!」   石頌霜關切的呼喊像是從極遙遠的天外傳來,楊恆向她笑了笑,以示自己安然無恙,視線忽然落在了地面上。   不知何時開始,從玉清神殿的四周沿著地面湧進了一圈圈銀白色的漣漪,無聲無息向太古神壇匯聚而去,而後這波波銀漪由下至上流入蝶幽兒站定在壇心的玉足中,令她雪白無瑕的雙腳徐徐變色,泛起一層銀白的金屬光澤。   「實際上這太古神殿便是軒轅魔帝的遺骸所化,咱們等若行走在他的身體裡。   「就像一羽彩蝶,從它成為毛毛蟲的第一刻開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最終的破繭化蝶。而此刻的我便如同一羽已從繭中飛出的彩蝶,你還能讓它重新變回毛毛蟲嗎?   「此刻太陽已從冰火島東方升起,而我也徹底完成了與軒轅魔帝的最後合體,如果你殺不了我,往後七天將是所有人的末日……」   楊恆望著蝶幽兒變色的蓮足,腦海裡迴盪著她的話語,心神轟然震顫,揚聲叫道:「她正在和魔帝合體,快!」   他左手捏動劍訣,阿耨多羅劍金光萬丈,御起「天若有情訣」轟向神壇之上的蝶幽兒。   楊恆霍然醒悟到蝶幽兒為何雙足始終不離太古神壇,而其他人也同樣明白了楊恆的意思!   此際的太古神殿正以神壇為渦眼,從外向裡光化,軒轅魔帝遺骸化成的殿宇,包括殿宇中的所有,都幻化為銀白色的光波,從四面八方湧向神壇,注入蝶幽兒體內。   她的左掌揚起,振射出兩道渾厚的光輪,分襲天若有情訣的兩翼。   光輪斬擊在金色劍華的兩翼上,猶如一個直徑超過十丈的巨型磨盤,雙雙逆向轉動往裡碾壓,銀白的光輪碰撞在金煌煌的劍華上,摩擦出一束束流星般飛濺的精芒,聲聲刺耳。   楊恆感到自己的劍氣正被這急速旋轉的兩面光輪不斷消磨蒸發,身軀受到方向相反陰陽相沖的「太古天盤」魔勁輾轉,全身的骨骼都似要碎裂成齏粉。   他的眼睛凝望著高高佔據在壇頂的蝶幽兒,從心底裡爆發出一記悠長的清嘯,澎湃的劍光一往無前。   幽兒,我必須阻止你!   光輪的能量急遽耗損不斷變薄,絲絲縷縷的寒流破開金光衝入楊恆的體內。   他的身形恰似暴風雨裡亮起的一點漁火,不斷猛烈搖曳擺動,卻始終不滅。   楊恆此時用盡最後力量灌入阿耨多羅劍,劍鋒驟然向前伸展五丈,直指蝶幽兒的眉心。   蝶幽兒橫過奇魔花擋在自己的面前,金色的劍鋒刺中銀白的魔花,時空登時出現剎那的凝固,她的視線透過遮擋在面前的奇魔花,凝落在楊恆的身影上,流露出一絲倔強的決絕,輕輕道:「楊大哥,你想殺我了嗎?」   奇魔花向外揮縱,阿耨多羅劍應聲飛彈,回挫楊恆胸口。   楊恆已是強弩之末,口中熱血連噴,劍勢連同兩面光輪一同崩散,飛跌數十丈。   「呃——」真禪嘶聲低吼,自側翼襲到,烏龍神盾居高臨下飛斬蝶幽兒左側脖頸。   蝶幽兒看也不看,只將目光凝定在翻飛的楊恆身上,奇魔花順勢橫掃擊打在烏龍神盾上,「匡」的一響,真禪就似一隻迎頭撞上大象的血狼,毫無懸念地拋飛。   「看槍!」厲青原的喝聲來自右側,青冥魔槍無風無光,刺向蝶幽兒的右肋。   蝶幽兒連接楊恆和真禪的兩記重擊,奇魔花正是氣勢用盡不及回防,但她又不願躍離太古神壇騰身閃避,索性不躲不封,任由槍鋒扎入自己的肋部。   「嗤——」這一槍就像穿過了虛無縹緲的空氣,毫無阻礙的從蝶幽兒的左肋透出。   厲青原赫然一驚,翻腕橫掃魔槍,又將蝶幽兒的嬌軀一口氣攔腰截成兩段。   但還是沒用,蝶幽兒面如霜雪,舉起左掌擊在槍桿上。   厲青原渾身如遭雷擊,被湧來的狂力震飛後還死死抓住槍桿不放,雙手虎口齊齊開裂,喉嚨發甜也是一口血箭噴出。   這時候,玉清神殿的牆壁與殿頂開始光化,煥動為一團團銀白的強光,如瀑洩落在地上,會合了從殿外流入的能量聚向太古神壇。   很快,太古神壇也被一層層光化,蝶幽兒肌膚上的金屬光澤已升至胸口,結界在轉瞬裡蕩然無存,海水瘋狂湧入,整座宮殿不復存在。   命運已不可阻擋,蝶幽兒就像一羽破繭而出的魔蝶與身後的魔帝銀像合二為一。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八章 有情   火山噴發,海水沸騰,大地在開裂,天空在呻吟,天地間一派末日來臨的景象。   剛剛從東方海平面上升起的旭日瞬間被吞噬在昏暗的綠色雲團裡,亮紅的岩漿噴射上千丈高空,一道道綠色的閃電、雷團粗暴地撕扯開雲層轟向大地與海洋。   風肆虐咆哮,捲蕩著流火、冰雹、金沙,還有難以計數的從地面與海中拔起岩石、冰峰乃至生靈,奏響末日的輓歌。   海底一片動盪,眾人聚攏在阿耨多羅花的九色光暈裡,心情便似這震撼的天地一樣在崩塌在呼吼,在戰慄……   重傷的人太多了,以至於小夜一時間不知該先救誰,她扶起真禪,將所剩無幾的靈玄神息毫不吝嗇輸入他的體內。   真禪目光迷惘,呆呆望著數十丈外位於波蕩中心的蝶幽兒,這時的她全身泛起金屬光澤,如同一尊君臨天下的女皇神像,眼裡充滿壯志得酬的快意,環顧著週遭景象,高高舉起雙臂感受著體內無與倫比的力量律動。   「幽兒,你到底為了什麼?」石頌霜抱住楊恆傷痕纍纍的身軀,抬眼看著她歎息道:「為什麼一定要化身成魔?」   蝶幽兒蔑然一笑,悠悠道:「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為何不能得到我想要的?」   她張口間已把一束細如絲線的銀芒從眉心射出,直取石頌霜的面門。   楊恆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推開石頌霜迎向軒轅神光,阿耨多羅劍輕易被銀芒激飛,軒轅神光毫不留情刺入他的眉心。   「阿恆!」石頌霜花容失色,奮不顧身撲向楊恆,卻被厲青原死死拉住。   蝶幽兒見狀愣了愣,寒聲說道:「你寧死也要護著她,對不對?」   楊恆忍受著元神即將被抽離的痛楚,微微笑道:「幽兒,為了你我也會這麼做!」   蝶幽兒臉上的寒霜現出一霎的柔化,很快又變得冰冷,低聲道:「可是你沒有,那你就先去死吧!」   真禪得小夜的靈玄神息襄助,氣力稍復後,他愕然發現在數百丈外的洶湧狂濤裡,西門美人正在苦苦掙扎求生——她並未離去,而是一直躲在玉清神殿後,等著他一起離開,或者等著他一起死去。   真禪的眼睛眨了眨,看到楊恆頭頂騰騰冒起的金色霧光和石頌霜痛不欲生的呼喊,他顫抖的手艱難舉起,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楊恆身上的時候,猛然一咬牙,探出雙指深深插入了自己的眼睛!   這麼做一點兒也不疼,只是天一下子黑透了,與此相應的是,他的靈台霍然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清晰景象,以往映射其上的虛幻影像登時具化成無比真實的景狀,比用眼睛看更加清楚透澈,並且能夠用心念「聽見」所有的聲音!   一股洪流從靈台及丹田升騰並且灌匯身軀,他暢快大吼,腦海裡閃現出了造化海與懾仙崖。   在懾仙崖光滑如鏡的石壁上,無數光怪陸離的影像紛紛充溢了他的腦海,奇怪的是他竟能同時接受下這成千上萬的訊息,最後轉化成一股強烈無比的力量直衝入體!   神秘的懾仙秘境突然塌陷,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完全融入了真禪的魔心之中。   天之滅!   他的腦海裡久久盤旋著這三個血紅的大字,思緒出離了塵世所有。   他的身軀亦在隨之光化,只要他願意,在閃念之間即可破碎虛空羽化成魔。   只是略略的一個遲疑,體內煥放的血光又緩緩收攏,身軀重新變回原狀。   真禪的靈台鎖定在蝶幽兒的身上,在這片海底的末日世界裡,尋找到了獵物。   「呀——」他大吼了一聲,拋開跟隨了自己多年的烏龍神盾,赤手空拳衝向了蝶幽兒。   殺了她,我就是這世上唯一的真神存在!   真禪的心裡不停在迴響著這個聲音,他的拳頭凝成一束殷紅的光飆轟向蝶幽兒的胸膛。   「該死!」蝶幽兒轉開軒轅神光激射向真禪眉心。順手抓過一道穿越千丈海濤轟落在地底的綠色急電,如揮斬鐮刀般切割向對方的光拳。   軒轅神光激射在真禪的眉心竟倏然凝定,第一次失去了它的效用。   真禪的鐵拳砸向綠電,帶著難以言喻的暴戾霸氣轟然命中。   蝶幽兒的嬌軀一晃,面色微變,手揮綠電飛削真禪胸口,真禪左拳擊出再次轟中綠電,兩人在眨眼間一攻一守連拆十餘招,蝶幽兒不僅未能擊落真禪,甚至連他襲來的身勢都無法略作遲滯。   綠電不堪重負應聲粉碎,蝶幽兒揚手攝過一團團雷光再往真禪轟去。   真禪不避不閃,任由雷光轟擊在自己的身上,身形一邊顫動一邊飛速迫近,又是一記樸實無華的直拳,這次距離更近,血紅的拳鋒已然逼近蝶幽兒。   蝶幽兒發現自己的神息秘術在立地成魔的真禪面前已失去了大半效用,於是攥起自己的左拳直攖其鋒。   「砰砰砰」兩人的身影立時消隱在成千上萬的拳影中,出手速度之快早已超出了自然極限,真禪不清楚自己擊中了蝶幽兒多少拳,也不曉得蝶幽兒打中了自己多少拳,只是瘋狂與她展開對攻,每一記拳鋒爆裂的聲音都教他感覺異常的舒爽。   同時是極長也是極短的那麼一刻之後,人影乍分,真禪跌跌撞撞退出十丈,身上千瘡百孔卻沒有一滴血流出,他仍舊惡狠狠盯視蝶幽兒,嘴裡呼呼喘氣。   蝶幽兒也往後退了數丈,唇角逸出一縷銀紅色的鮮血,銀白的肌膚冒出絲絲光氣,低喝道:「該輪到我了!」   蝶幽兒將奇魔花迎浪招展,射出千萬縷光絲襲向真禪。   真禪爆吼騰身,從頭頂升起一柄長達兩丈的血紅色光錐,抬手握住掃向絲光。   「砰」的一聲,一股排山倒海的衝擊波向前衝去,導致海底五里方圓出現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空地帶。   當海水重新回湧時,眾人就看到蝶幽兒的嬌軀被一道道血芒劈開,好似隨時都會碎成千百片,但她的傷口附近迅即湧起亮目的銀光,飛速癒合著裂痕,緩步迫向真禪。   真禪躺倒在海底,身上被銀色的絲光裡三層外三層纏繞捆縛,如同一頭被禁錮的野獸,空洞的雙目猙獰對視著蝶幽兒,體內「劈劈啪啪」冒出血芒,也在全力斬斷身上的束縛。   「幽兒,夠了!」楊恆掙脫石頌霜,搖搖晃晃迎向蝶幽兒。   他的聲音透過傳音入密進入到蝶幽兒的耳朵中,她的步履微微停頓,側目冷冷看了楊恆一眼,舉起化作光刃的左掌,繼續逼近真禪。   楊恆欲待橫身攔截,猛地胸口劇痛,一股寒流瞬間蔓延週身,竟是花靈精元發作。   說來奇怪,這居然是花靈精元流入他體內後的第一次爆發,似乎度過了短暫的沉寂期,陰森的寒流在血脈裡狂歡著,慶祝它的新生。   楊恆的身軀一軟,不由自主坐倒在海底,望著一步步走向真禪的蝶幽兒,心底生出無力的感覺,怒吼道:「幽兒,住手!」   蝶幽兒遲疑了下,可是看到真禪已將八成以上的銀絲化去,眼裡頓現冰光,左手光刃向他的頭頂揮落。   楊恆的心頓時痛到極點,腦海裡一片空白,他想阻止蝶幽兒殺死真禪,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花靈精元現在已傳遍全身,他僅能做的便是縱聲長嘯:「不!」   靈台隱沒在了這一聲痛徹肺腑的嘯音中,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在爆炸,在碎裂,在化為游光飛散……   天若有情天亦老,十年的風霜血路,此刻彷彿已到了絕望無奈的終點。   驚仙令無端碎開,化作了一蓬金色的齏粉飄灑在他痛楚顫慄的身上,如淅淅瀝瀝的三月春雨,微帶涼意的靈息溫柔滲入了他的肌膚。   體內的阿耨多羅劍猛然顫鳴,爆發出金色的光團映照在波瀾翻滾的海底。   楊恆迷迷糊糊感覺到驚仙令的靈力並未因此碎散流失,而是直達靈台與阿耨多羅劍意水乳交融合為一體。   他的身體彷彿已不存在,就只剩下一顆從碎化邊緣甦醒的禪心驟然破開虛空,馳騁翱翔在驚仙秘境浩瀚深邃的世界裡。   金身顯形——眾人驚詫發現楊恆的血肉之軀也似真禪那樣發生了光化,將適才還在肆意暴走的花靈精元徹底煉化融合,他的身軀幾近透明,甚至能夠清晰看到體內的元神在金色的華光裡呈現。   蝶幽兒已落下一半的左手光刃凝頓,怔怔注視著楊恆的金身,分不清自己心裡是何滋味,也不知這一刀斬落會迎來怎樣的結局。   只這一耽擱,厲青原已緩過勁來,青冥魔槍扎入海底,雙手在胸前飛畫出一道十字,沉聲喝道:「咄!」   虛空在他的掌下撕裂出兩道交叉的縫隙,從後飆射出數以千計的青色槍芒,幕天席地攢射向蝶幽兒,正是「玄牝之槍」   蝶幽兒右手微抖奇魔花,在身周築起一面光盾,青芒激撞在光盾上留下點點凹痕,蝶幽兒蹙了蹙秀眉,意識到自己的魔功在減弱,對真禪恨意更增,凝頓在半空中的手霍然劈下。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金青二色的光芒暴漲,醒轉的楊恆和厲青原雙雙祭出元神!   厲青原探臂握起青冥魔槍,形與意合,槍與心融,御動無名槍訣猛衝向蝶幽兒。   楊恆的天若有情訣僅比厲青原微慢一瞬就橫空出世,與驚仙令靈力渾然一體的阿耨多羅劍綻放出璀璨光芒,刺向蝶幽兒。   石頌霜、小夜還有更遠地方的西門美人,盡皆奮不顧身衝了過來,明知是飛蛾投火,但誰都沒有猶豫。   蝶幽兒的心一陣悸動,但這悸動無法阻止她的出手,軒轅神光從眉心射出刺入金光中,精準找到了楊恆的本尊元神。   驚雷爆炸,銀芒抵住楊恆的眉心難做寸進,她一聲厲嘯,軒轅神光驀然膨脹,爆發出絕強能量化作一座鼎爐。   被罩定在其中的楊恆元神晃動不已,化作縷縷金色絲光被銀芒強行抽離,但他的劍勢更盛,玉石俱焚的時刻到來,誓死不退。   這時厲青原的無名槍訣率先攻到,蝶幽兒的左手光刃鏗然劈擊在槍頭之上。   厲青原雙臂顫麻,鬆開槍桿,舉掌拍向蝶幽兒面門,蝶幽兒的整只左手泛起青色光縷,眉宇煞氣凝霜,揮動奇魔花轟擊在大漠孤煙掌上。   身形應聲劇顫,但厲青原在無名槍訣的衝擊慣性作用之下竟未彈飛,而是奮力運掌下壓。   厲青原的手掌已變得一片銀白,肌肉開裂腐爛露出森森白骨,卻似渾然不知疼痛,只拼盡最後的全力,好減輕在另一邊楊恆所承受的巨壓。   然而楊恆的情勢並不容樂觀,金身已驟縮過半,他的元神被軒轅神光抽絲剝繭般化去,剩下不到三丈。   突然間金光收縮消失,完全融入了阿耨多羅劍中,金色的劍鋒急遽凝縮,由三尺而一尺,由一尺而一寸,最終化作一枚堪堪能以手指相握的金針,像刺破氣囊一般戳爆軒轅神光,直射蝶幽兒!   面對煉化昇華的阿耨多羅劍,蝶幽兒升起一縷莫名的驚悸,努力想避開金色鋒芒,她從厲青原掌下奮力抽出奇魔花,迸出一股銀色狂飆轟向楊恆元神。   厲青原掌勢驟然走空,卻已無法像平時那樣迅速變招,頓時胸前破綻畢露,就看著蝶幽兒的左掌如利劍般直搗黃龍!   另一邊的楊恆根本不理會轟向自己的狂飆,心念牢牢鎖定蝶幽兒。   間不容髮之際,阿耨多羅花光從後及時湧到,將楊、厲二人的元神包容在內。   但令石頌霜絕望的是,她驚愕發覺初步完成魔帝合體後的蝶幽兒已有相當能力破開阿耨多羅花的防禦結界,無論是那道銀色狂飆還是劈向厲青原的左手光刃,都在撕裂著九色光瀾長驅直入。   「阿恆、青原!」石頌霜痛苦意識到,她只有凝聚阿耨多羅花全部的力量才能阻擋其中一側的攻擊,換而言之,她一定得捨棄一人才能救下另一個。   然而捨棄誰,救下誰?這樣的抉擇必須在電光石火之間立刻做出。   一個是她以身相許,心心相印的愛侶;一個是她虧欠良多,無以相報的知己。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出這個選擇,如果可以,她情願被捨棄的那個是自己!   但是她的潛意識已近乎本能的做出了取捨,剎那間阿耨多羅花光盡數向厲青原的元神收縮,撤空了楊恆一面所有的防禦力量。   時間靜止,天地啞黯,四個人八道目光彼此糾結交織在了一起。   包括小夜、西門美人、真禪這些人,沒有一個會想到石頌霜要救的居然是厲青原!   他們呆呆望著這一幕,可誰都無力阻擋噩夢的發生。   心中一陣波蕩,厲青原同樣不敢相信石頌霜會選擇捨棄楊恆救下自己,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石頌霜的心思——救你,是因為欠你;捨他,是因為愛他!   厲青原的心狠狠痛了起來,預感到當蝶幽兒發出的銀飆擊碎楊恆元神的一瞬,也就是石頌霜自我了斷,攜手愛侶同離人世的時刻,不由自主的大吼道:「不!」   「不要!」楊恆也爆發出痛楚的吶喊,根本不用懷疑,不用躊躇,再也不會有誰比他更瞭解石頌霜此刻的心情。   楊恆作的一切一切,都是想讓她好好活著,甚而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可是楊恆並未意識到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他若是死了,石頌霜又豈肯獨活?   撕心裂肺的痛苦燃燒著他的元神、他的身軀,可是他已無從改變自己的劍勢,鋒芒所向正是蝶幽兒手中的奇魔花!   奇魔花,楊恆要毀的只是奇魔花?   蝶幽兒無法相信石頌霜會棄下楊恆,也無法相信楊恆拼出性命的這一劍只為刺中她手裡的奇魔花。   蝶幽兒忽然明白楊恆為何會愛上石頌霜,也懂得了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他。   蝶幽兒望著楊恆眸中那一抹悲慟欲絕,望著石頌霜臉上那一絲超脫後的恬靜,她在心裡幽幽的一聲歎息:你可知道,如果奇魔花毀了,作為它所生出的那一縷神識,我也會很快煙消雲散,永遠消逝……   她將手中的奇魔花再次猛振,牽引著射出的銀色狂飆,在即將擊中楊恆的最後關頭驟然向右偏斜,僅僅是周邊的銀瀾捲拂過了他的元神,蝶幽兒左手的光刃擊打在阿耨多羅花光上,巨大的衝擊力震飛了厲青原,終究沒能夠殺死他。   蝶幽兒覺得自己很累很孤獨,耳朵裡聽到不知是誰在欣喜歡呼,慢慢閉起眼睛。   黑暗中,她聽到楊恆的聲音在說:「幽兒,為了你我也會這麼做!」   他還說:「那是因為在我心中,你永如初見。」   還有還有,他說道:「幽兒,我也會想你的。」   那麼多……那麼多他曾對自己說過的話語……如今她就要帶著它們一起永遠沉淪在虛無的深淵裡,化作天地間的一縷游光,來過又去了。   金針般寸許長的劍芒刺中奇魔花心,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它並未穿透奇魔花,而是凝定在了花心中央。   蝶幽兒的神智恍惚了一下,直感到全身的魔力被迅速被抽空,回流向奇魔花中。   由握花的右手向上,她的胳膊、她的身軀銀色的金屬光澤在飛速褪去,露出了本來的冰肌玉骨。   眾人目瞪口呆看著銀光盛綻的奇魔花,無法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發生的。   唯獨楊恆歡悅笑了,他的手鬆開阿耨多羅劍,身軀重重摔落在蝶幽兒腳下。   當阿耨多羅劍與奇魔花合流的一霎,所有的力量都被逆轉,由軒轅魔帝遺骸聚集起的能量正迅速脫離蝶幽兒的身軀,湧入奇魔花中,下一刻它便開始通過阿耨多羅劍的引導散發而出,最終重新恢復太古神殿的景狀。   蝶幽兒怔怔睜開眼睛看著腳下血肉模糊的楊恆,他臉上的笑是那麼的開心,那麼的動人心魄,讓她的眼睛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淚水打濕。   她霍然醒悟到,即使自己沒有側轉那道銀色光飆,楊恆要做的仍是同樣的事,絕非刺穿奇魔花!   因為他相信她會回頭的,他寧可冒這樣的風險也要留下她的生機。   所以從開始到結束,楊恆從未想過真的殺死她,他要做的只是救她,無論這種救贖是否出於她的自願,他都不惜犧牲自己來做到!   身上的銀白金屬光澤已然褪盡,蝶幽兒感覺一陣目眩,身子軟綿綿失去了所有氣力,只想躺下來先好好酣睡一覺後再來想其他的問題。   可她不願再次閉起自己的眼睛,只深深凝望著楊恆的身影與笑容,有一種從未體驗的東西在心底裡滋生蕩漾……   突然手上一空,真禪已破開了滿身的銀絲,從海底彈身躍起,劈手奪過了蝶幽兒的奇魔花。   他空蕩蕩的雙目中發出可怖的紅光,拔出阿耨多羅劍高舉起奇魔花仰天長嘯。   「真禪——」   他聽不到但可以覺察到眾人驚愕的呼喊,可是真禪的靈台早已被如潮的魔意佔據,在身心遭受連番重創,魔功驟然突破「天之滅」的至高境界後,他的神智已失去控制,猙厲地仰視千丈海水之上的蒼穹,泛起瘋狂佔有一切的念頭。   天之滅,天之滅……如果連天也可滅,還管他什麼生靈塗炭,人間末世?   「真禪,快放下奇魔花!」   他又「聽見」楊恆的話音,瞥眼看了看自己同父異母而今匍匐在地的手足兄弟,唇角溢出快意的冷笑,凝念從奇魔花中催出一道強化百倍的血雷煞,銀紅的雷光竟是直轟楊恆。   石頌霜奮力祭起阿耨多羅花擋下血雷煞,怒斥道:「真禪,你瘋了嗎?」   真禪嘿然一笑,說道:「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但他內心裡也隱隱覺得剛才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妥,於是將奇魔花轉向蝶幽兒,冰冷笑道:「是你害得我自廢雙目,是你害得我走火入魔,你去死吧!」 第七集 有情人間 第九章 人間   奄奄一息的厲青原、油盡燈枯的楊恆、打回原形的蝶幽兒,還有功力遠不敵真禪的三女,他們只能眼睜睜望著真禪用指尖捏起阿耨多羅劍一步步迫近蝶幽兒,就如同不久之前蝶幽兒手握奇魔花走向了他。   蝶幽兒自忖必死無疑,她靜靜佇立在原地咯咯一笑道:「你殺了我也得不到軒轅魔帝的力量!」   真禪的眼眸似殷紅的鬼火閃動,海水在他身周驚惶退去,他從鼻子裡發出低低一哼,說道:「但我可以殺了你,殺了他們,殺了所有人!」   話音出口,他的心卻猛然顫慄,模模糊糊一縷清明意識不由自主想道:「我在幹什麼?我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他想丟開奇魔花,想將阿耨多羅劍重新插入花心,但這兩個念頭微弱得就似一點燭光,很快就熄滅在滔天的魔意裡。   「命門,我的命門……」真禪的左手劇烈顫抖,緊捏著阿耨多羅劍試圖刺向自己的身軀,可是這動作也如同手部的顫抖一樣,來回掙扎,最終化作口中一聲寒徹骨髓的嘶吼,他重將阿耨多羅劍舉起。   「小啞巴!」就在石破天驚的嘶吼聲中,西門美人憤怒衝了過來,她滿臉怒容,劈頭蓋臉罵道:「你以為你是誰?拿了朵花捏了根針就想稱霸王?也不照照鏡子,不是小姑奶奶我看不起你,撐死你也就是和尚命!」   「你敢罵我?」真禪一下被罵的懵住了,不自禁駐步轉向西門美人,心裡殺機大熾,奇魔花隱隱煥動起銀芒。   然而他驀地覺察到,西門美人的明眸中飽含著淚水,那眸子裡所述說的分明是與她怒火沖天的神情所截然不同的情感。   真禪愣了下,從齒縫裡迸出字音道:「滾!」   西門美人像是沒聽見,她風風火火衝到近前一把奪過阿耨多羅劍道:「你個大男人,拿著根女兒家用的繡花針,羞不羞?」   真禪皺了皺眉頭,一把捏住西門美人的手腕,低喝道:「還給我!」   西門美人被他抓得腕骨欲裂,強忍劇痛道:「我偏不還,有膽量你殺了我啊!」   只在真禪片刻的遲疑,西門美人的櫻唇已火熱封上了他的唇。   真禪的身體僵硬,他感覺不到香唇的柔軟,可是心靈深處卻有一種軟軟的東西被挑動,被喚起……   魔意稍減,真禪回憶起過往種種,卻兀自緊握著她的右腕沒有鬆手,他可以察覺到西門美人的腕骨在碎裂。   忽然她將櫻唇移向了他的耳畔,儘管早曉得真禪的耳朵已無法聽見,卻還是低低說道:「小啞巴,我愛你……」   「滾!」從心底裡升騰起的強烈不安與暴躁剎那淹沒了西門美人的柔情密語,他的眼睛已流不出淚,但心在滴血……   西門美人流著淚,一咬牙將阿耨多羅劍交到左手,閉起眼睛扎入了真禪後脖頸的啞門穴中。   真禪的身子一震,瞠目望著西門美人,眼神裡滿是驚懼與疑惑。   西門美人沒有說話,更沒有趁機逃開,緊緊摟住真禪的脖子,淚流滿面吻著他,等待著倒入他懷裡的最後一刻。   楊恆望著插入真禪脖頸的阿耨多羅劍,不知該悲還是喜,向西門美人吼道:「快退開!」   西門美人置若罔聞,只是用盡所有的柔情愛意親吻著真禪,她破了真禪的命門,毀了他的魔功,雖然可以救活其他人,卻從此虧欠了真禪。   真禪卻是呆如木雞的站在那裡,腦海一記轟響,體內血光游離,全身開始散功。   真禪猛然醒悟到,當西門美人衝向他時,自己早已經猜到了她的用意,所以心底才會那樣的不安與暴躁,可是他的潛意識卻逼迫自己故意忽略它,甚而隱隱期冀著命門被破成為廢人。   與其魔焰焚身,還不如毀滅在愛人的手中,至少不會有更多的親人因此而死去……   恍惚中,他依稀感覺到了體內刀絞般劇痛,神息與魔氣往虛空裡流散,海水重新湧來,包圍了兩人。   他欣喜發現自己又能感到疼了,繼而耳朵裡全都是隆隆的海水波動聲,還有自己的唇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柔潤。   魔意與殺機彷彿也隨同著外流的神息魔氣一起消逝,他麻木的思緒漸漸重新運轉起來,靈台的景像在退隱,卻有了一份久違的安寧。   西門美人感覺到了這一切的變化,她睜開淚眼,凝望著真禪心痛如絞道:「小和尚,對不起,對不起……你想殺就殺了我吧!」   真禪的心弦一顫,頓時忘卻了身上的傷痛,忘卻了魔功盡失,旁若無人般貪婪親吻在西門美人的櫻桃小口上。   久久唇分,西門美人拔出阿耨多羅劍插回奇魔花心,低問道:「你恨不恨我?」   「恨你什麼?因為我不能成魔嗎?那不會是我真正想要的,你才是!」念及於此,真禪搖了搖頭,心底卻還是泛起一陣迷惘與空虛。   西門美人傷感而驕傲的笑了,低聲道:「你這小淫僧……」   這一聲如訴如慕,似喜似嗔,飽含著刻骨銘心的愛戀與深深的痛惜。   啪的一聲,奇魔花摔落在海底的淤泥裡,從六片花瓣中向外徐徐散放出銀色的光輝。   就似一個神奇的魔法,這銀光先是在奇魔花下重建起太古神壇,而後壇上的魔神銀像、二十八星宿旗和軒轅神龕一一再現。   銀色的波光沿著太古神殿往海底洩落,又如波浪般擴展向各個方向,很快玉清神殿首先成形,接下來太清神殿、上清神殿……整座太古神殿都在不斷復原中。   楊恆望著頭頂上方的銀光恢弘築起了玉清殿頂將海水再次隔離,心中五味雜陳,卻遠談不上什麼高興,這一切本不應該發生,好在如今總算結束了。   他倚靠在石頌霜的懷裡,看著西門美人和真禪,看著厲青原、小夜和蝶幽兒,最終視線回落在自己身畔伊人的玉容上,疲憊不堪的心慢慢蕩漾起一股暖流,唇角徐徐逸出一絲微笑,知道自己終於可以安心小睡上一小會兒了……   ◇◇◇◇   楊恆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到底多少時候,眼前晃動的光亮喚醒了他。   他猛力睜開疲憊的雙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石頌霜欣喜無限的醉人笑靨,他輕輕呻吟了聲,感到全身的骨骼經脈乃至五臟六腑都在發出劇烈的疼痛,而這劇痛也刺激了他的記憶,使楊恆將昏迷前的片斷記憶一幅幅完整串聯起來。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棟冰屋裡,榻上墊著柔軟厚重的皮褥,屋子裡的火盆在熊熊燃燒,釋放出溫暖的光熱。   他靜靜注視著石頌霜明艷不可方物的容顏,心裡面洋溢著難言的喜樂與平安,卻想起了真禪和蝶幽兒,便問道:「我睡了多久,大夥兒都沒事吧?」   「我們都還好,」石頌霜伸手替他拉了拉被角,輕聲道:「你傷得最重,已經睡了九天九夜了。」   楊恆笑了笑,他早已習慣了重傷後的長時間昏迷,不過依舊希望這會是最後一次,但願往後再也不會有這種玩命搏殺的機會了。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石頌霜俯低身體貼近他的耳朵輕聲道:「外公和司馬大哥在為你療傷時發現花靈精元已被驚仙令的靈力完全煉化融合,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這秘密楊恆在驚仙令自爆合體時便已察覺到,但聽石頌霜講得歡喜無限,心中仍是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縷快樂的感覺,微笑道:「所以你就不必擔心咱們的孩子將來沒有爸爸。」   石頌霜玉頰一紅,輕啐道:「剛睡醒就胡說八道,也不知人家先前有多著急。」   楊恆吃力從被褥裡伸出一隻手握住了石頌霜的柔夷,問道:「真禪呢?」   石頌霜臉上的羞喜之色漸漸收斂,輕歎道:「他的情緒很不穩定,當晚就和西門姑娘一起隨外公離開了冰火島。」   楊恆默默頷首,說道:「希望他能挺過這關,這次多虧了西門姑娘,否則真不敢想像,真禪暴起的結局會是怎樣。」   「是啊,如果不是西門姑娘破了真禪的命門,令他魔功盡廢神智復甦,咱們也根本活不到今天。」石頌霜想到也不禁苦笑。   楊恆搖頭道:「他不會殺我們的,如果真的這樣做了,我相信他心裡的痛苦會遠超過任何人,甚至有朝一日會因為無法承受內心的煎熬折磨而自我了斷。」   「是吧……」石頌霜回想起在祝融峰第一次見到真禪時的情形,那時候這傢伙膽小如鼠,眼看著楊恆等人上前圍攻自己,卻一溜煙往前山跑去報訊,唇角不自禁露出一抹笑意道:「他用奇魔花發出血雷轟你的那一下明顯沒有竭盡全力,否則我也未必真能化解。」   「幸好有西門姑娘陪著他,此刻對於真禪來說,她就是最好的靈丹妙藥了吧!」楊恆頓了頓又問道:「對了,外公和司馬大哥怎麼會來到冰火島?」   「因為疾舞巖和魅嗣麗的緣故。」石頌霜道:「他們早先回過冰火島,目睹種種異象後便趕往東崑崙找你,結果咱們先一步已經出發,他們三人又以為你是去了黃山,於是一路追了下來,外公聞訊後當即猜到咱們是來了星辰海,便和空痕大師、司馬大哥他們一同趕來。」   她說著嫣然一笑道:「你剛昏過去他們就到了,卻害得我被司馬大哥好一陣埋怨。」   楊恆詫異道:「司馬大哥埋怨你,為什麼?」   石頌霜回答道:「當然是責怪咱們不聲不響就跑來了冰火島,差點把命給丟了。」   楊恆吐了吐舌頭道:「幸虧我昏過去了,不然挨罵的該是我了,老婆大人,這次累得你代我挨罵了。」   石頌霜低哼道:「誰是你老婆大人?」   見到楊恆笑嘻嘻也不說話,石頌霜眨眨眼道:「你問過了真禪,也問過了外公和司馬大哥,接下來還想問誰,是『她』嗎?」   曉得石頌霜是在找機會「報復」自己,楊恆故意道:「我不問,你也會說。」   「我偏不說!」停頓了下,石頌霜卻還是說道:「幽兒姑娘比真禪離開得還要早,她在封印了太古神殿後什麼話也沒說便獨自離去。」   楊恆臉上的笑容緩緩隱沒,問道:「她的傷怎樣,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她的傷並不重,只是功力耗損過劇,想來休養一陣就能恢復。」石頌霜不情願的回答道。   楊恆低低「嗯」了聲不置可否。   「想她了?」石頌霜嗔道:「還是在遺憾幽兒姑娘沒留下來,好讓你左擁右抱?」   楊恆苦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對幽兒來說,她以前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復活軒轅魔帝,完成太古遺脈傳承千代的夢想,而今她封印了太古神殿,便等若放棄了夢想背離了先祖,我有點擔心她……」   石頌霜反手握住楊恆,柔聲安慰道:「她比我們任何人都堅強,一定會尋找到新的夢想,開始新的生活,阿恆,等你傷好後,我隨時可以陪著你一起去找她。」   楊恆怔了怔,默默無言望著石頌霜,被她的柔情感動,可自己真的該去找回蝶幽兒嗎?   冰屋裡陷入了良久的寂靜,過了會兒,石頌霜低聲道:「阿恆,有一樁事情我對不起你,那天你和青原同時遇險,我——」   搖搖頭,楊恆豎起一根手指輕放在她的櫻唇上,溫柔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其實換了我也會作同樣的選擇,我們是一體的,所以永遠不用說『對不起』。」   石頌霜笑了,眸中噙著晶瑩的淚光,在楊恆唇上輕柔一吻。   忽然屋門一開,厲青原和小夜雙雙走了進來,看到執手相視的楊恆和石頌霜,厲青原緩緩停下了腳步。   「姐姐,阿恆!」小夜悄悄望了厲青原一眼,向屋裡的兩人問候道。   楊恆含笑望向厲青原和小夜,說道:「別告訴我,你們兩個是一起來辭行的。」   厲青原微微一笑,搖頭道:「我們和你們一樣,怕是要在冰火島上多待一段日子。」   小夜接道:「是啊,疾大哥和魅姐姐下個月要舉辦盛大的婚禮慶典,咱們都得留下來做賓客。」   楊恆驚喜道:「那也就是說,他們已獲允許重返祭魔族了?」   小夜開心道:「比這更好,因前任雅伯寒族長已不幸逝世,其他幾位長老或死或傷,都已經心灰意冷,所以族人一致推薦疾大哥成為新任的祭魔族族長。」   楊恆不禁為疾舞巖和魅嗣麗由衷高興,微笑道:「這酒我一定要喝,他們兩個想趕我也趕不走。」   ◇◇◇◇   半個月後,島上災情初定,祭魔族人歡歌笑語慶賀疾舞巖和魅嗣麗結成夫婦,在這飽受蹂躪與悲傷的時刻,他們的確需要一些快樂來沖淡心裡的創傷,好讓今後的生活充滿希望。   婚禮後的第三天,楊恆等人由疾舞巖率領族人相送至星辰海外方才依依惜別。   楊恆和石頌霜取道黃山,先是拜望了石鳳陽,卻並未如願見到真禪,原來他和西門美人早已離去,只留給了楊恆一封書信。   楊恆略感失落,打開信箋,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   真源,我走了,我和美美一起去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希望能找回曾經被我丟棄的所有,每年清明,請你替我為娘親和楊北楚的墳前敬上三炷香,直到有朝一日我有足夠的勇氣回到東崑崙,也請你忘記我做的那些無法令人愉快的事,我們是兄弟,但我不是一個夠格的朋友,但願下輩子咱們還能一起烤青蛙、吃狗肉,漫山遍野結伴同游……   不說了,最後請原諒我和美美不能喝你與石姑娘的喜酒了,不過你最好留上一壇,就埋在我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那片桃花林裡,我會去取。   把信輕輕放在桌上,楊恆揉了揉眼睛,事實上他隱約可以猜到真禪會去哪裡,卻打消了前往尋找的念頭,就如同真禪叮囑的那樣,真禪希望自己能夠在一個沒有其他人知道的地方,找回曾經失落的所有,慢慢撫平心裡的傷痕。   在楊恆等人回返中土約莫三個多月後,無量天照逐漸平復,天空重新變得蔚藍,百廢待興的人間滿是勃勃生機,一如春天的明媚陽光,雖還有春寒料峭,但綠意已在枝頭。   整座仙林也從接連數年的刀兵動盪中緩緩復甦過來,昔日的三魔四聖僅剩下了石鳳陽和南宮北斗兩人,但年輕一代如楊恆、厲青原等人已卓然長成,也預示著仙林又到了萬象更新,重整版圖的時候。   在當年的仙林四柱中,天心池業已衰敗,大有被匡天正執掌的祝融劍派取而代之的趨勢;而神會宗也由於殷長空和門中諸位耆宿的相繼離世而元氣大傷,漸漸露出頹勢。   相形之下,西崑崙的雪峰派情勢稍好,無動真人和無缺真人的回歸讓他們有了重新振作的信心與底氣;至於飽經磨難的雲巖宗則在明水大師與眾位高僧的攜手努力下,欣欣向榮赫然成為無可爭議的正道第一大派。   魔道方面則是滅照宮、樓蘭劍派與魔教三足鼎立,甦醒羽終究未能實現成為仙林第一大教教主的夢想,不過聊以自慰的是,楊恆解除了滅照宮包括排教在內的所有藩屬關係,今後他不必再戰戰兢兢仰人鼻息了,而榮登第一大教教主的夢想嘛,看來只能寄望於後人了。   於是人間終於呈現出千年罕見的清平盛世,石鳳陽也可以重新悠閒地隱居黃山計算起做太外公的日子。   他並不寂寞,不但有司馬病夫婦常駐始信峰相伴,連空痕大師亦整日在藏經洞中流連忘返樂不思蜀。   只有桐柏雙怪還在愁眉苦臉,擔心寶貝女兒流落在外受人欺負,好在他們受楊恆的邀請,索性把家搬上了雄遠峰,至少不必害怕日子過得冷清了。   小夜則回到蓬萊劍派開始心無旁騖地修煉靈玄心境的最後兩層心法要訣,僅用了兩年便突破了第八層境界,期間楊恆和石頌霜數次前來探望,每次都會有意無意帶來有關厲青原的最新消息。   事實上,這些「最新消息」對於小夜而言往往都過時已久,因為沒有人知道,她和厲青原一直都有鴻雁往來,錦書不斷。   三年後的又一個春天裡,雄遠峰上下張燈結綵喜氣洋洋,仙林各道的賓客從五湖四海不約而同雲集而來,他們是來參加楊恆與石頌霜的婚禮,更想親眼一睹這對仙林璧人的絕世丰采。   明水大師來了,無極真人和匡天正來了,南宮北斗、石鳳陽、司馬病夫婦、疾舞巖伉儷……還有許許多多的舊雨新知盡皆紛沓而至,甚至連雲遊在外的楊南泰夫婦和久未露面的明燈大師也專程趕來出席兒女的婚禮。   至於兩人的儐相毫無異議由厲青原和小夜擔當起來。   在所有這些來賓中,唯獨少了真禪和西門美人,不過楊恆並未忘記他們,他托真煩等人將一罈陳年美酒帶回了法融寺,就埋在那片桃花林裡,他知道真禪一定會去取,即使還要再過許多年,這壇經久彌醇的美酒總會等到他和西門美人的回歸。   另一位缺席的客人便是蝶幽兒,楊恆和石頌霜曾多方打探,但這位從太古神殿中走出的少女卻始終音訊杳杳,彷彿已在塵世間消失。   七日後楊恆和石頌霜送走了各路賓客,手牽著手回到聽霜小榭,兩人新婚燕爾琴瑟和諧,心中喜悅快樂自不待言,遙遙望見九曲橋那頭的小木屋,楊恆攜起妻子的手微笑說道:「到家了。」   石頌霜亦是溫馨一笑,如百花盛開直教楊恆看得心癢難熬,低聲說道:「老婆,我迫不及待想和你生孩子。」   石頌霜大羞,想繃緊臉來給這傢伙三分顏色,怎奈心底裡充盈著甜蜜喜悅,這臉無論何都沉不下來,只好用指甲狠狠在楊恆手背上一掐。   楊恆卻似沒有感到疼痛,忽然低咦了聲呆呆望著橋那頭的小木屋。   「咚、咚、咚——」屋裡傳出聲聲有節奏的鼓點,激盪他的心弦。   楊恆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和新婚的嬌妻攜手並肩走過九曲木橋,來到屋前。   鼓聲戛然而止,門開處露出蝶幽兒的俏臉道:「楊大哥,我是來給你們送賀禮的。」   「幽兒?」楊恆望著蝶幽兒的臉,依舊是那般天真無邪、如花似玉,愣愣問道:「什麼樣的賀禮?」   蝶幽兒盈盈一笑,指向小屋瓶中盛開的一朵銀色奇葩道:「就是這朵奇魔花啊,以後你們可得天天照看好它啦。」   楊恆又驚又喜,訥訥說不出話來,石頌霜上前牽起蝶幽兒纖手道:「幽兒,既然來了就在這兒多住幾日吧。」   「只幾日嗎?」蝶幽兒眨眨眼,嬌笑道:「我可是想在這兒住一輩子。」   就在楊恆和石頌霜相顧愕然之間,她輕輕脫開纖手就往門外退去,笑吟吟道:「別擔心,我不會那麼不識趣,我才不會打擾兩位新婚燕爾的好日子。」   楊恆問道:「幽兒,你這麼快又要走?」   蝶幽兒背負雙手退到橋上,狡黠一笑道:「只有這樣你才會時時刻刻想念我呀,不過呢,我會回來看望你和石姐姐,尤其是石姐姐……」她明眸波光一轉,微笑道:「十年二十年後,她慢慢變老而我亮麗依舊,不知到那時候,楊大哥你會不會多喜歡我一點兒呢?」   楊恆聽呆了,石頌霜說得沒錯,這丫頭的確比任何人都堅強,也的確成功尋找到了新的夢想,只是沒想到這新夢想居然還和自己有關。   石頌霜握緊丈夫的手,在他耳畔低語道:「你快說話啊,我可不想二十年後自己變作了黃臉婆,再來被她笑話。」   楊恆心神一震,忽聽蝶幽兒在九曲橋上輕輕吟哦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簾淡月,彷彿照舊顏——」   他情不自禁抬起頭,望著清空中那一輪圓月清輝如玉灑照人間,九曲橋上,已不見了蝶幽兒嬌俏的身影……   一劍驚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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