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聲明:本電子書僅供讀者預覽,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 《一劍驚仙》首部曲 作者:牛語者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一章 現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   「阿文,回來吃飯了,磨磨蹭蹭的看我怎麼揍你!」   「阿寶,你個賠錢貨,再不回家叫你沒飯吃!」   青山隱隱夕陽西下,炊煙裊裊雞犬相聞。剛才還在瘋玩著的孩童們,聽見從各自家中此起彼伏傳出的呼喚,頓時嬉笑著一哄而散。   一個八九歲大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蹦著衝進自家的院子,推開屋門便叫道:「媽,我餓了!今晚你做什麼好吃的了?」   屋中一位容貌秀麗穿著素淨的中年女子,正在擺放碗筷,聽到兒子的聲音,頭也不抬地說道:「阿恆,跪下!」   小男孩愣了愣,望望坐在桌邊一聲不吭飲著米酒的父親,然後涎著臉求饒道:「媽,我真的快餓死了,先讓我填飽肚子好不好?」   「跪下!」阿恆母親關上屋門,沉臉說道:「今天你是不是偷偷跳上馬三叔家的屋頂,把他家的煙囪給堵了?」   小男孩忍不住「噗嗤」一笑說:「你都知道啦,誰讓馬三叔說爹的壞話?」   「不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麼?」阿恆母親瞥了瞥丈夫,道:「他隨口一說也不見得有何惡意——牛糞有營養,比世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好多了。」   見兒子的小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她拿起桌上的筷子攏成一束喝道:「把手伸出來!」   小男孩見母親要動真格,急忙轉向父親求助道:「爹——」   這是他屢試不爽的一招絕活。每次闖了禍母親要動家法教訓自己,只要父親能開口,說一句「算了吧,孩子還小」,自己就算過關了。   可今天這招顯然不靈驗了。父親低頭喝酒,根本不瞅他一眼。   小男孩只好委委屈屈慢慢吞吞地伸出小手,低聲央告道:「媽,輕點兒。」   「啪!」竹筷隨著話音,重重落在了小男兒的手心上,立刻泛起一道紅痕。   阿恆母親警告道:「不准運功作弊,不然我加倍嚴懲!」   小男孩齜牙咧嘴地「哎喲」大叫,只盼母親能心軟饒自己一回。   誰知母親全無歇手的意思,竹筷一下重似一下,一下狠過一下。   她硬起心腸教訓道:「我告誡過你多少回,絕不可以在人前顯露我教你的功夫。你一次次好了傷疤忘了疼,當真以為娘親捨不得打你?」   足足打了十多下,小男孩的手已腫了起來,阿恆父親低聲道:「差不多就行了。」   阿恆母親一言不發地丟下筷子,進裡屋取了金創藥遞給兒子道:「自己抹上。」   小男孩接過膏藥塗抹在高高腫起的手掌心上,看見母親眼眸裡流露出的痛惜,低聲道:「媽,我保證往後再不敢了。」   父親指了指對面的凳子,對小男孩道:「阿恆,坐下吃飯吧。」   這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漢子,臉膛黝黑鬍子拉碴,衣襟敞開著沾了不少田里的泥巴,看上去就像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農。   小男孩坐了下來,用沒有挨揍的右手拿起筷子喜道:「今晚有紅燒肉!可惜媽不喜歡吃,又便宜我了!」   話音未落,忽聽屋外「嗤嗤」微響,阿恆父親眼眸中迸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透過窗戶往院子裡看去。   只見在籬笆門前黃土翻動,從地裡不可思議地躥長出七株碧枝紅葉的奇花。黑色花瓣一開即謝,迅即結出一枚枚形狀酷似骷髏頭的黑色果實,隱隱閃著金屬光澤。   「啪!」阿恆母親手中的瓷碗摔落在地,面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死死盯著那七枚骷髏頭狀的黑色果實,嘴唇顫抖著欲言又止。   「爹,這是什麼?」阿恆察覺母親的異常,回頭望著院門前的異果奇怪問道。   「沒什麼。」阿恆父親放下酒杯,若無其事地起身走到裡屋。很快他轉身回來,手裡多了阿恆從未見過的兩柄仙劍,一柄黑鞘自己拿著,紅鞘的仙劍遞給了妻子。   「骷髏令……他真的來了!」阿恆母親喃喃低語道:「他終於找到了我們!」   阿恆越發覺得詫異,追問道:「媽,骷髏令是什麼?誰真的來了?」   「你大伯。」阿恆父親走向門口道:「我去會他,你帶著阿恆立刻離開。什麼也不要收拾,先暫且到空色寺躲一躲。」   阿恆怔怔問道:「爹,媽,到底出了什麼事啊?大伯來了,爹為什麼要拿著劍出門,他不是咱們家的親戚嗎?」   阿恆父親搖頭道:「不要問那麼多,回頭媽媽會告訴你。記住,要照顧好你媽媽,因為你是男子漢!」說罷一推門,邁步往院子裡走去。   「南泰,是我連累了你,讓我去!」阿恆母親一聲輕呼,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抱住丈夫的虎腰。   阿恆父親輕輕掰開妻子的纖指,平靜道:「相信我,天亮前一定會趕到空色寺!」   說完他邁著沉著堅實的步履,走到籬笆門前,朝著半黑夜空道:「楊北楚,你出來!」   「你的後事交代完了?」暮色中,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緩緩行出,他面目清俊鳳眼含煞,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翹起,流露出冷傲之意。   在他的身後還跟隨著一名藍衣少年,腰懸一支晶瑩如玉的魔笛,冷冷瞧著院中的阿恆父親道:「楊南泰,我師父已找了你整整十年!」   「啪!」中年人不由分說,反手一記耳光重重抽在藍衣少年的臉上,低喝道:「師叔的名諱,是你可以隨便叫的?」   藍衣少年唇角溢出一縷鮮血,卻不敢抹拭,低垂雙手道:「是,弟子知罪!」   教訓完弟子,楊北楚側目望向阿恆父親,皺了皺眉道:「你怎麼老了這麼多?十年前你從宮中盜走的那尊軒轅心呢,藏在哪裡?」   楊南泰不答,說道:「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讓明曇走!」   楊北楚哈哈一笑道:「連你帶她都得留下,那孩子我也不會放過!」   楊南泰雙目寒光如箭射在對方的臉上,說道:「楊北楚,我們有多少年沒打架了?」   楊北楚道:「有誰記得?反正我們從小鬥到大,但凡我喜歡的,你總想爭到手。」   楊南泰搖頭道:「你錯了,我從不想跟你爭。一直以來,都是你以為我在跟你爭。不過,最終我還是跟你爭了一回,從你手裡救走了明曇。」   楊北楚面頰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摘下腰間的青玉魔笛道:「我讓你先手!」   楊南泰掣出手中的擎天古劍,一蓬青色劍芒照亮臉膛,徐徐指向楊北楚道:「請!」   這時候屋中的阿恆驚訝地睜大眼睛,實在不明白這個不知打哪兒突然冒出來的大伯,為何要找父親打架?   這時就見母親走到屋裡供奉的那尊文殊菩薩玉像前,雙手合十躬身拜了三拜,然後將玉像請下佛龕,小心翼翼地收進懷中,再一把將他負在了背後,低聲說道:「阿恆,我們走!」不等阿恆開口,施展身法躍出後窗,飄落在了屋頂上。   楊北楚看在眼裡,卻受楊南泰的劍氣催壓不能分身,漠然喝令道:「司馬陽!」   「是!」藍衣少年縱身欺近,叫道:「師嬸留步!」手中玉笛點向阿恆母親咽喉。   阿恆母親見玉笛來勢凶狠,暗自一凜拔劍招架道:「阿恆,抱緊娘親!」   「哦!」阿恆應了聲,小手緊緊抱在她的肩膀上,卻見娘親仙劍翻飛與司馬陽斗在一處,便又叫道:「娘親加把勁兒,打倒這壞蛋!」   阿恆母親修為顯高過司馬陽,奈何背負愛子多有記掛,一時半刻竟佔不到上風。   猛聽楊南泰一聲大喝道:「好膽,敢欺負楊某的妻兒!」身形一晃,竟捨了對面的楊北楚,如神兵天降飛落在屋頂上。   司馬陽不由大駭,左手食指急忙點向楊南泰胸口。   誰知楊南泰不避不閃,硬接下這一指,大手如老鷹抓小雞般拎起司馬陽胸口衣襟道:「滾!」   「喀吧!」司馬陽的食指點在楊南泰胸膛上,好似撞中了一堵銅牆鐵壁,應聲折斷,人已騰空飛跌,胸口被楊南泰吐出的掌力震得氣血翻湧,已負了重傷。   「砰!」幾乎不分先後,楊北楚的青玉魔笛也在此時擊中了楊南泰的後背,打得楊南泰朝前一個踉蹌勉強站定。   「王八蛋,我殺了你們!」阿恆見楊南泰受傷,睚眥欲裂憤怒瞪視楊北楚,捏緊了小拳頭直想拚命。   楊北楚收住魔笛道:「我只用了三成功力,免得勝之不武讓你心中不服。」   楊南泰「呸」地吐了口血沫,擎天古劍當胸一橫道:「承讓!」   阿恆母親心如刀絞,悲呼道:「南泰,你我生死同命,與他拼了!」   楊南泰一把按住妻子,調勻真氣道:「你走!」   楊北楚並不趁機攻擊,臉上閃過一抹譏誚與怨毒,嘿然冷笑道:「要不要我背過身去,讓你們先演完這出肉麻大戲?」   楊南泰搖搖頭道:「不必了,走!」手上運勁一振,將妻兒遠遠送出。   「我不要走,我不要走——」阿恆拚命地掙扎大叫,卻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娘親為什麼要帶著自己丟下父親逃走?   阿恆母親也在回望著丈夫,淚眼模糊中肝腸寸斷,恨不得返身而回與楊南泰死在一起。然而聽見背上阿恆的呼喊,她的心莫名地一緊,咬牙叫道:「南泰,你一定要活著回來!」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孟皇村,也不知怎麼找到的正路,天色大黑時御風來到了空色寺外。   然後,她放下背上的楊恆,叩響寺門上的銅環,像是用盡了所有氣力癱倒門前。   空色寺的覺忍方丈是他們夫婦相交多年的化外至交,也不多問,便將阿恆母子請入寺中,安排了一間清靜禪房住下。   楊恆只覺得自己正在一場可怕而虛幻的噩夢裡,前一刻自己還和父母親其樂融融地坐在桌邊吃飯,此刻母親卻帶著他棄家逃亡躲避追殺,而父親獨自留下拒敵生死未卜。   這一切對於一個剛過九歲的孩子來說,未免太過突然也太過殘忍。   他哭嚷著道:「媽,我要回去找爹爹!我們為什麼要逃,大伯為什麼要殺我們?」   阿恆母親筋疲力盡,臉上更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安慰兒子同時也是在安慰著自己道:「阿恆別鬧,爹爹打跑了壞人,很快就會來接我們。」   「你騙我,你騙我!」楊恆叫道:「如果爹爹能打跑壞人,我們又為何要逃?」   阿恆母親的心一抽搐,瞧著聰明懂事的兒子淚珠怔怔又落,歎了口氣道:「有些事本該等你長大後才說,可眼下娘親只能提早告訴你了。」   楊恆安靜了下來,可眼睛不時望向窗外,期盼父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   阿恆母親理了理煩亂的心緒,徐徐說道:「十年前娘親本是峨眉山雲巖宗雪竇庵的一個出家女尼,法號明曇。」   「什麼?」楊恆驚奇地瞪圓黑漆漆的大眼睛,「媽做過尼姑?難怪家裡供著佛,你也從不吃葷腥的東西。」   阿恆母親點點頭,道:「那年我和明月師姐奉命下山雲遊化緣,增長閱歷,不巧在華山腳下的一個小鎮上,遇見了你的大伯楊北楚。他見我們是雲巖宗的弟子,便起了羞辱之念。」   楊恆怒道:「這壞蛋,你還要我叫他大伯?」   「你哪裡曉得,雲巖宗是正道泰斗又是佛門翹楚,與魔門各派千百年裡結下不可化解的仇怨。而你大伯出身滅照魔宮,見了我和明月師姐自不肯放過。」   阿恆母親輕輕一歎道:「我和明月師姐拚死抵抗,無奈修為相差懸殊,即使聯手也不是他的對手。情急之下,我捨命掩護明月師姐逃脫,自己卻被楊北楚擒住。不知為何他又改變了主意,將我帶回位於東崑崙的滅照魔宮軟禁起來。」   楊恆問道:「娘,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阿恆母親搖頭道:「是你爹爹將我從魔宮裡救出,我們惟恐你的祖父楊惟儼和大伯楊北楚追殺,只得隱姓埋名在孟皇村裡躲了起來。你爹改名『敬軒』,我也恢復了出家前的姓氏,對外稱作『宋楊氏』。九個月後,娘生下了你。」   楊恆天真地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上爸爸了,捨不得他,所以連尼姑也不做了?」   宋楊氏雙頰微紅,低嗔道:「小孩子家胡說什麼。」   楊恆又問道:「那楊北楚會不會殺了爹爹,他們可是親兄弟啊。」   宋楊氏沉默半晌,回答道:「他不會殺你爹,否則你爺爺楊惟儼也饒不了他!」   楊恆一喜,道:「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逃?」   宋楊氏苦笑道:「你太小,還不明白世上有些事比死更可怕,更難受。」說著她將兒子攬在懷中,輕拍他的背心道:「睡吧,等醒了你爹就該回來啦。」   不料楊恆突然低聲說道:「娘,我一定要學好功夫,長大了找楊北楚報仇!」   宋楊氏一愣道:「這孩子恩怨分明,有仇必報,卻是像極了他的爹爹!」不覺心口酸痛,抬起頭看向禪房香案後供奉著的一尊大肚彌勒佛的泥像,虔誠默念道:「菩薩慈悲,求你保得南泰和阿恆平安。所有的罪孽苦楚都由弟子一人來扛,即便要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願!」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心中對楊南泰安然歸來的希望,也變得越來越渺茫微弱,猶如坐在油鍋裡備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煎熬。多少次,她都想就此起身悄悄回返孟皇村,可看了眼終於睡去的楊恆,又念起丈夫臨別時的話語,終於生生忍住。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覺忍方丈派了個小沙彌喬裝化緣,前往孟皇村打探。回來卻報說楊南泰重傷被擒,教楊北楚與司馬陽連夜押走去向不明,家裡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一攤狼藉。   宋楊氏早料到了是這結果,暗忖楊南泰定是被押回了滅照魔宮,以楊惟儼六親不認睚眥必報的性情,不知他要受多少折磨!   當下母子二人草草用過齋飯,拜別覺忍方丈離開空色寺,向西而行。   楊恆問道:「媽,咱們是去東崑崙滅照魔宮救爹爹嗎?」   宋楊氏苦笑道:「傻孩子,就憑咱們母子兩個貿貿然闖上崑崙山,豈不是自投羅網?我先帶你去峨眉山。」   楊恆想起昨晚娘親的話語,喜道:「對啊,咱們可以求您的師門出手解救爹爹!」   宋楊氏也不說破自己的用意,微笑道:「是啊,我一人之力又怎麼能成?」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二章 睡起有茶饑有飯,行看流水坐看雲   山高月小,宋楊氏將楊恆背在身上施展「清淨法身」御風而起,潛行匿蹤,從後山上了峨眉金頂。   雲巖宗號稱仙林正道第一大派,弟子過千,分駐峨眉金頂左近的大小二十餘家寺廟庵堂之中。其中又以「金頂禪院」、「雪空寺」、「大竹廟」與「雪竇庵」最負盛名,歷代的雲巖宗宗主,也往往出自這四家門下。   卻說宋楊氏輕車熟路,避開了在後山巡夜的雲巖宗弟子,悄無聲息地來到雪竇庵外。就見黃牆碧瓦燈火零星,空氣裡兀自瀰漫著白天的香火氣息。   宋楊氏鼻子一酸,背著兒子進到庵內,逕直行到一座幽靜的佛堂前。透過窗紙,屋裡燈火昏黃,一道人影映在門上,往外傳出清脆出塵的木魚聲。   忽然佛堂裡的木魚聲戛然而止,有一個中年女尼的聲音問道:「是誰在外面?」   宋楊氏嗓音微微哽咽,回答道:「是我,明月師姐!」   「吱呀——」佛堂的門一下子被打開,裡面站著位身著緇衣的女尼,年紀約莫五十出頭,手中的木魚小槌還沒來得及放下。   她神情激動,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打量宋楊氏,似乎不敢相信眼前這秀髮如雲的少婦,就是自己闊別十年的同門師妹,顫聲道:「明曇,真是你嗎?」   宋楊氏含淚點頭道:「師姐,我回來了。」   明月神尼這才注意到她背上的楊恆,一愕問道:「師妹,這孩子是誰?」   宋楊氏將楊恆放下,說道:「阿恆,快叫明月師太!」   楊恆學著佛家禮節,朝明月神尼躬身禮道:「師太您好!」   明月神尼凝視楊恆半晌,輕出口氣道:「師妹,他是你的孩子?」   宋楊氏低聲道:「是,我帶著他一起來見你。」   明月神尼已從最初的激動中鎮定下來,看了眼空蕩蕩的院落道:「快進來吧。」   三人入屋,明月神尼將門掩上,問道:「師妹,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宋楊氏不答,將明月神尼晚課用的一本佛經遞給楊恆道:「阿恆,你在這兒看會兒書,我和明月師太有話要到裡面去說。」   楊恆心道:「佛經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故事書呢。」嘴裡卻是應了。   宋楊氏和明月神尼來到後堂,不等對方開口再問突然跪下低呼道:「師姐!」   明月神尼忙將宋楊氏拉起身,道:「你莫要如此。雖然破了色戒,但那也是情非得已,何況當日你是為了救我才會被那惡魔所擒。明日一早我就去見明鏡師兄,求法外開恩,連那孩子也一起收留。」   宋楊氏搖搖頭道:「我要求你的不是這個。」   明月神尼不解道:「那你夜上峨眉見我,又是為了什麼?」   宋楊氏將楊北楚如何尋上自己夫妻,楊南泰又是如何為了救護他們母子,而被擄回滅照魔宮的來龍去脈簡略說了。   明月神尼一邊聽著一邊低念佛號道:「善哉,善哉,師妹你受苦了。」   宋楊氏道:「這是我自己做下的孽事,理應一人承擔,也怨不得別人。但孩子無辜,還求師姐慈悲為懷,收他作個俗家弟子。」   明月神尼大吃一驚道:「你要我收他做弟子,那你……你要去哪裡?」   宋楊氏平靜一笑,道:「我要去救楊南泰,就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塊兒!」   明月神尼不待她說完,就勸阻道:「萬萬不可!你好不容易脫出虎口,豈能再重蹈覆轍?還是留在山上,誠心禮佛忘卻紅塵煩擾,也好洗去一身罪業。」   宋楊氏搖頭道:「我的罪業今生今世是無法洗淨了。楊南泰是為我遭難,我不能棄下他不管。況且,我自有法子能將他救出來。師姐,我只問你肯不肯收下阿恆?」   明月神尼見宋楊氏神情堅毅,知道再勸也無濟於事,歎息道:「可阿恆是個男孩子,貧尼又如何能將他收作弟子?況且他是楊惟儼的孫子,一旦消息洩露,又會給雲巖宗惹上不小麻煩。」   宋楊氏道:「我求不到旁人,只能拜託師姐。此事你知我知,自不會傳出。」   明月神尼試著問道:「如果你不反對,我想法將他舉薦到明鏡師兄的門下如何?」   宋楊氏不假思索道:「不成,別人都不能知道這孩子的身世。我也怕他在別處會受委屈,只有師姐你我才信得過。」   明月神尼苦笑道:「明曇師妹,你這可是給貧尼出了好大一個難題。」   宋楊氏道:「我想過了,你可以安排阿恆住在庵外,但務必要由你親自照料。假如我一去不回,便請你教誨他長大成人。」   明月神尼沉默許久,緩緩頷首道:「好吧,我收下他。貧尼實在欠你太多——」   等了很久,楊恆就看到明月神尼獨自一人從後堂走了出來,隱隱約約察覺到事情不對勁的他立即問道:「師太,我媽呢?」   明月神尼走到他的身前,將一串已被磨得圓溜光亮異常的紫紅色佛珠,交到楊恆手裡,回答道:「明曇師妹已下山去了,這是她留給你的一串念珠。」   「什麼?」楊恆抓起念珠,從地上一躍而起往門口奔去,張嘴叫道:「媽媽——」   明月神尼身形一閃攔住了他,伸手摀住楊恆嘴巴道:「噤聲!」   楊恆哪裡肯聽,拚命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媽媽!」   明月神尼心下一黯,柔聲道:「你別叫,我就告訴你明曇師妹給你的留言。」   楊恆安靜了點兒,扒開明月神尼的手道:「你快說!」   明月神尼道:「她是下山去救你爹爹去了,或許不出十日就能回來。」   楊恆一聽就炸了,叫喊道:「媽,你騙我,咱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去的嗎?」可他的嘴巴已被明月神尼死死摀住,支支吾吾發不出聲。   明月神尼低聲道:「孩子,你想把雪竇庵裡所有的人都吵醒麼?」   楊恆不理,雙腳胡亂撲騰著想甩脫明月神尼,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她的手掌上。   明月神尼吃疼,暗自喟歎道:「這孩子到底還是有著幾分楊南泰身上的魔性,往後需多加磨礪,方才不負明曇師妹所托。」   她無奈下只好低喝道:「你不聽貧尼的話,連明曇師妹的話也不聽麼?」   這話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楊恆怒視明月神尼,氣喘吁吁道:「好,你說!」   明月神尼將宋楊氏的話語轉述了一遍,又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便在這佛堂裡將就安歇。等明日貧尼收你做了俗家弟子後,再另行安排住處。不過你要切記,無論對著任何人都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世,否則會引來殺身之禍。」   楊恆耐著性子聽完,眼珠一轉道:「可這個地方我怎麼睡啊,你幫我找個枕頭來。」   明月神尼一皺眉心道:「這孩子事真多。」看到自己的蒲團還在,便走過去取。   不料她一轉身,楊恆縱身便掠到門後,伸手就要開門逃出佛堂。   虧得明月神尼身法迅捷,急忙趕到身後一把抓住楊恆的手道:「你還想逃?」   楊恆叫道:「臭尼姑,惡尼姑,你快放開我,不然比這更難聽的話我都說得出來!」   明月神尼怕他驚醒庵內女尼,伸手一指點了楊恆啞穴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楊恆一呆,苦於口不能言,憤怒的睜圓雙目瞪視著明月神尼。   明月神尼道:「你這點本事恐怕連東崑崙都爬不上去,又談何幫助母親解救父親?我若是你,就先靜下心來好生修煉,待將來修為大成,盡可上得東崑崙!」   楊恆嘴裡嗚嗚有聲想說什麼,明月神尼解開穴道,問道:「你想明白了?」   楊恆喘著粗氣道:「我不明白!等我修為大成,那要等到猴年馬月?」   明月神尼道:「這點苦都吃不起,趁早還是斷了去救你爹的念頭!你天資不差,底子也很好,只要肯用心我保證最多十年,你就能藝業大成。好孩子,聽話!」   一邊說一邊卻在心中懺悔道:「阿彌陀佛,佛祖寬恕弟子對這孩子打了誑語。唉,那滅照魔宮是何等所在,他就算苦修上三十年也未必能成!」   可眼下為了勸說楊恆能安心留在雪竇庵,她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楊恆默然半晌,卻還是一搖頭道:「我不聽,我不聽!你若真為我好,為何不幫著娘親去東崑崙救我爹?」   明月神尼一皺眉道:「楊南泰是正道公敵,十惡不赦的大魔頭,貧尼豈能去救他?」   楊恆聽她羞辱自己的父親,勃然大怒道:「老尼姑,不准你罵我爹爹!」   明月神尼眉宇一聳便欲發怒,可轉念一想又歎了口氣道:「你太小,還不懂得正邪善惡之分。既然明曇師妹已將你托付給我,貧尼自當對你盡心教導。」   楊恆氣呼呼道:「誰要你來教導?你打不過楊北楚,我跟著你學上一百年也沒用!」   這一下正擊在明月神尼的痛處,她忍無可忍地低喝道:「一百年不成,那就兩百年!總之,沒有我的准許,你哪兒也不准去!」   楊恆憤然道:「你又不是我爹娘,憑什麼管我?快解開我的禁制!」   明月神尼搖搖頭道,冷冷道:「你先睡上一覺,有話我們明天再說。」伸指頭一點,楊恆當即在她懷裡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次日一早明月神尼喚醒楊恆,要他行拜師禮。楊恆卻說什麼也不肯,張口「老尼姑」閉口「臭師太」只一個勁兒要下山去找娘親。   明月神尼不由慍怒道:「自古只有徒弟求師父,哪有師父求徒弟的道理?多少人要拜在貧尼門下都不可得,你卻恁的無知!若非看在明曇師妹面上,我這就將你送下峨眉,省得六根清淨!」   楊恆不服不忿道:「好啊,我巴不得呢!老尼姑,有種你就說到做到!」   其實於他心裡對明月神尼本無太大惡感,只是她沉著臉呵斥自己,阻止自己尋找娘親,更出言辱罵父親,令他頗感憤怒,忍不住就罵出聲來,只盼激怒了這老尼姑,讓她一氣之下將自己趕下山去。   奈何明月神尼終究是佛門高僧,豈會跟個八九歲的孩子一般見識?忍住氣道:「如果你這就下山,等到明曇師妹回來,卻不見了你的蹤影,如何是好?」   楊恆一怔心道:「老尼姑的這話倒也不假。」於是梗著脖子沒吭聲。   明月神尼暗鬆一口氣,哄道:「這樣吧,你先拜在貧尼門下學藝。待明曇師妹回山,再將你接走。屆時貧尼自不會攔阻。」   她怕楊恆還要耍出什麼花樣來,不等他應聲,便朝一名八九歲年紀,守在門外的小女尼吩咐道:「真彥,拿剃刀來。」   楊恆愣了愣,也不再罵她,問道:「師太,您要剃刀做什麼?」   明月神尼從真彥手裡接過剃刀,走到楊恆面前回答道:「剃髮。」   楊恆一下沒明白過來,詫異道:「剃誰的發?」再看明月神尼拿著剃刀朝自己走了過來,嚇得猛跳起來大叫道:「我不要出家做和尚,我不要剃光頭!」   明月神尼道:「出家不好嗎,你娘親從前便是雪竇庵的比丘尼。」   楊恆口齒伶俐,打小最不怕的就是和人論辯,想也不想便道:「當然不好,不然我媽為何要還俗嫁給我爹爹?」   明月神尼呆了下,一時間倒也不知該怎樣辯駁,只好道:「你只是俗家弟子,自不須當和尚。但往後終日出入寺院,總是落了發來得妥當。」   「砰!」楊恆手一甩推翻了真彥端來的一盆清水,怒道:「你自己剃了光頭,心裡不自在,卻要我也把頭髮剃光!」   真彥「啊」地輕呼,實在難以置信會有人敢這樣對自己的師父說話,急忙拾起銅盆,再去禪房外盛水。   明月神尼不由分說一把按住楊恆胳膊,勁力透處令他無法動彈,另一手拿起剃刀低唸經文,又說道:「落盡三千煩惱絲,無憂無喜是福德——」   望著自己的一頭烏黑的髮絲一蓬蓬從頭上飄落,楊恆對明月神尼恨到了極點,破口大罵道:「老尼姑,你快住手,不然我跟你沒完!」   明月神尼不理,將他滿頭黑髮剃淨,說道:「洗頭!」   楊恆望著銅盆裡自己光禿禿圓溜溜的腦袋,不由悲從心生,咬牙切齒道:「不洗!」   明月神尼也不勉強,說道:「本門弟子皆以『空明真慧』排行,從今以後你的法號便叫『真源』,也不可再叫我『師太』,要改口叫『師父』。」   楊恆想也不想抗聲道:「我不要叫真源,這個法號難聽死了!」   明月神尼愕然道:「為什麼,『真源』這法號哪裡不好了?」   「真源、真源——」楊恆答道:「就像人人都說我『真冤』,太晦氣。」   真彥在旁聽了忍俊不禁,差點將手裡端著的那盆清水也笑得灑將出來。   明月神尼也是哭笑不得,輕叱道:「胡鬧,豈有拿自己法號尋開心的?」   她怕楊恆不依不饒還要囉嗦,連拜師禮都省了,只是將佛門的諸般戒律和雲巖宗的門規,揀了些緊要的加以訓導。   楊恆翻著眼皮仰面望天,嘴裡哼哼哈哈也不曉得聽進去了多少。   好不容易拜完了師,明月神尼已被楊恆折騰得頭昏腦脹,看看時日已是不早,便道:「真源,你是男子,不宜住在庵內。我已和法融寺的明燈師兄說好,你便住到他那裡去。從明天起每日午後,為師都會前往寺中傳你藝業。」   楊恆餘怒未消,暗道:「如此再妙不過,若要我天天對著這老尼姑聽她唸經講禪,豈不苦也苦死了。但願那位法融寺的明燈大師會生得有趣些。」當下說道:「哦!」   明月神尼臉一沉道:「你已拜我為師,怎可連師父也不叫上一聲?」   楊恆心道:「這師父是你自封的,我可沒答應過。」於是懶懶散散地朝明月神尼欠了欠身,存心拖長聲音道:「是,師父——」   雖說終於叫出「師父」二字,可連身旁的真彥都聽得出來,這語裡的語氣恐怕是有史以來最沒誠意,也最無尊敬之情的一個。   明月神尼搖了搖頭,已沒心情去訓斥楊恆,轉首吩咐道:「真彥,帶你師弟去法融寺拜見明燈師叔,將真源安置妥當了再回來覆命。」   真彥應了,領著楊恆往外走。楊恆一聲不吭,心中早已抱定了主意,只等娘親來接,就立刻離開峨眉,絕不跟這無趣又古板的老尼姑多囉唆。   明月神尼目送楊恆走出佛堂,心緒卻怎麼也寧靜不下來。她先想起昨夜與明曇的一番談話,又想到楊恆上山以來的種種表現,繼而想到了這孩子的父親與伯父。   當她的念頭一觸及到楊北楚,登時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起十年前那場可怕而不堪回首的遭遇。如噩夢一般,那段往事折磨糾纏了她整整十年,即使在睡夢中也時常會被它驚醒,而後伴著一身的冷汗枯坐到天明。   念及明曇的托付,她默默思量道:「這孩子雖是明曇所生,可終究身上有一半的血脈來自楊南泰那魔頭。如果不能嚴加管教,誰能保證若干年後他體內潛藏的魔性漸顯,也變成一個小魔星?明曇師妹此去滅照魔宮,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假如她果真遭遇不測,那撫育真源的重任便須貧尼一肩擔待了。」   當下凝神又想道:「別的不怕,怕就怕他將來會受楊老魔父子的蠱惑,走上邪途。他資質過人,若再修得一身雲巖宗的絕學,為善固佳,為惡亦越烈。要真的這樣,豈非成了貧尼的罪孽?」   左思右想之下慢慢打定了主意,道:「罷了,我且不著急傳這孩子雲巖宗絕學,先設法以佛法度化令他一心向善。待他成人後心志已堅,且化盡心中魔性再見機傳他功法,也是不遲。惟有這樣,才對得起明曇師妹的托孤之情。」   這一念想通,明月神尼心頭大定,望著案上的《金剛經》嘴角漸露笑容。   楊恆當然不曉得自己離開後,明月神尼的心中竟轉了如許念頭。他跟真彥出了雪竇庵,沿著一條林中幽徑徐行。雖說剛剛在佛堂裡還鬱悶的大鬧了一場,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很快又和真彥又說又笑起來,盡講些自己在家時的趣事,逗得真彥咯咯笑個不停,險些腳下一滑落到路旁的小溝裡。   走了五六里地,兩人來到法融寺外。這寺廟只有一棟主殿,規模遠遠遜於雪竇庵,掩映在一大片桃花林裡,也不見有往來的香客。   真彥先去敲門,等了好一陣子寺門才緩緩打開,從裡面出來了個和楊恆年紀差不多的小沙彌,朝真彥合十一禮。   真彥還禮道:「真禪師兄,我帶真源師弟來法融寺借宿。這事師父已和明燈師叔說過。明燈師叔在寺中麼?」   楊恆聽到真彥稱呼那小沙彌的法號,不禁「噗嗤」笑出聲來,心道:「這小和尚跟我倒是難兄難弟。我叫『真冤』,他叫『真慘』,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真禪也許因為這法號被人笑慣了,見楊恆發笑便知其意,也先朝他笑嘻嘻地點了點頭,然後朝真彥作個幾個手勢。   真彥「啊」了聲道:「明燈師叔今早又出門雲遊去了,那怎麼辦?」   真禪雙手比劃了幾下,真彥道:「嗯,他已安排下你接待真源師弟,那好極了。」   楊恆看得大奇,問真彥道:「這位真禪師兄不會說話麼?」   真彥道:「是呀,真禪師兄天生啞口,好在我們說什麼他都聽得見。」   楊恆心生同情道:「真可憐。要讓我半個時辰不開口說話,都比殺頭還難過。」   真禪咧嘴笑了笑。他長得甚是伶俐,可一笑起來擠眉弄眼顯得幾分滑稽,向楊恆又做了一串手勢。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望向真彥。   真彥忍住笑翻譯道:「真禪師兄說,他說不了話,但喜歡聽你說話。」   楊恆頓時對這小沙彌大有好感,笑道:「好啊,往後咱們倆就多多作伴。」   忽然山門裡有人洪鐘般的聲音喝道:「真禪,是什麼人在寺外喧嘩吵鬧?」   真禪聽著這聲音,就像老鼠見貓瑟縮了一下,回過頭去朝門裡比劃。   「啊,是明月大師新收的俗家弟子來了,讓我瞧瞧。」說著話,一個胖大的年輕和尚從門裡走了出來,那塊頭幾乎比得上三個楊恆。   楊恆正開心間被這胖大和尚一喝,未免有些掃興,問真彥道:「他是誰?」   真彥也不笑了,回答道:「這位是真菜師兄,如今代明燈師叔掌管法融寺寺務。」   「真菜?」楊恆哪裡還忍得住,哈哈大笑道:「那寺裡有沒有和尚叫真肉的?」   真菜和尚黑臉漲紅,又是尷尬又是惱怒地道:「這是師父賜我的法號,有何可笑?」   真彥忙道:「師兄別生氣,真源師弟剛剛入門,還不曉得規矩。」   真菜哼了聲,說道:「也罷,真禪,帶真源師弟到自己的房裡歇下。」轉身先走了。   楊恆望著真菜的背影不滿道:「這胖和尚可真夠橫的。」   真禪嚇得小臉發白,趕忙向楊恆做了個小聲的手勢,顯是怕被真菜和尚聽見。   楊恆不以為然道:「聽見又怎樣,大不了就跟他幹上一架。」   真彥勸道:「師弟,往後你要在法融寺常住,還是別招惹真菜師兄。其實他平日雖嚴厲了些,心地還好。」   兩人在寺外作別,真禪領著楊恆進了門,繞過正殿來到一排瓦房前。   楊恆一路走進寺來,見寺裡不僅沒有香客,連和尚也沒幾個,比起雪竇庵裡的盛況,無疑冷清寒酸了許多。他不由釋然道:「難怪真菜那麼壞的脾氣,別的寺廟裡都是香火鼎盛,和尚上百。他管著的卻是座鳥不生蛋雞不打鳴的小破廟,只能衝著真禪小和尚吼聲兩聲顯顯威風。哼,可別惹上我,不然我準要他下不來台。」   思忖間真禪帶著他進了一間小屋,屋裡陳設甚是簡單,最顯眼的也就是靠牆的一排通鋪,上面的被褥疊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   真禪指指通鋪最靠外的位置,示意楊恆說往後他每晚就睡這裡。   楊恆左右張望著問道:「這間屋裡要睡幾個人?」   真禪指指楊恆,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伸出三個手指頭來。   楊恆明白了,問道:「哦,一共三個人對不對?還有一個是誰,可別是真菜。」   真禪搖搖頭,拿過楊恆的手在他掌心寫了「真葷師兄」四個字。   還沒寫完,楊恆已先笑暈了過去,喘著氣道:「你們的師父實在是個天才。可惜他現在不在寺裡,否則我真要立馬見一見。」   真禪笑笑,做了一串手語。楊恆搞半天才弄清楚,敢情他是要去幹活了,讓自己先在屋裡歇會兒,到吃中飯的時候自會來招呼。   楊恆道:「那你去忙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真禪走後,他百無聊賴地在屋裡轉了一圈,又走到了門外。   先前又是拜師又是借宿法融寺,一通的忙碌說笑,不知不覺令他初離母親的愁緒稍解。可如今只剩下他獨自一人,不自禁地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他望著院裡種著的棗樹,心想:「師父說娘親去救爹爹,如果順利的話十多天就能回來。可要是她回不來呢,我真要在這兒住上一輩子?」   想到這裡,他連忙輕輕扇了自己兩下耳刮子,罵道:「呸呸呸,你這小子胡思亂想什麼呀,盡撿不吉利的話說。娘親一定會回來的,她既敢去東崑崙救我爹,那必定是有把握的事。說不定再過幾天,我們一家又能團圓了。」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三章 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豈礙白雲飛   翌日清晨,因為楊恆起得稍晚,又被真菜和尚一通劈頭蓋臉的訓斥。   楊恆哪裡會服他管,當下反唇相譏吵得不可開交,幸被真禪、真葷拉開才沒跟對方幹起架來。他一氣之下早飯也不吃了,逕自跑出了法融寺。   可沒走多遠便感到飢腸轆轆,又想道:「唉,早曉得這樣,我剛才還不如偷偷溜進廚房裡拿兩個饅頭吃了。」   忽然聽見前方水聲淙淙,似有條小溪澗流過。楊恆一喜,邁開步子,往水聲來的方向奔去。還沒到溪邊,先在空氣裡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像是有人正在用火燒烤什麼東西,令得他精神一振道:「吾道不孤,原來一大早還有人和我一樣,偷偷溜出來找東西解饞。」   他奔了過去,遠遠看到清澈見底的小溪邊,坐著個滿頭亂髮頭戴僧帽的和尚。這和尚瘦瘦高高,穿了件破爛僧衣,上面的窟窿直比身上養的虱子還多。一條布帶鬆鬆垮垮地繫在腰上,草鞋放在一旁卻是赤著雙腳。   他一手拿著根串著青蛙的枯樹枝,在火上燒烤,一手用破蒲扇嘩嘩扇火,嘴裡還嘰咕嘰咕念叨著:「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楊恆大感有趣,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悄悄走到那和尚的背後,突然一聲大叫道:「噠,你這和尚竟敢殺生,跟我去見明燈方丈!」   孰料那和尚竟不回頭,笑著道:「好,好,等貧僧度化了這些可憐的青蛙,便隨小和尚一起去見明燈方丈。」   楊恆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自己,愕然道:「你吃了它們也算是度化?」   那和尚道:「小和尚有所不知,這些青蛙生於紅塵中,既怕成為他人的口中之食,又怕捕不到飛蟲飢腸轆轆,委實煩惱多多。如今它們得到解脫,又換來和尚的一頓可口早餐,如此功德歸彼,口福歸我,豈不是一舉兩得?」   楊恆看著那串被烤作金黃色的青蛙,嚥了口口水道:「聽你這麼一說也還有點道理。和尚,能不能讓我幫著你一起度化這些青蛙?」   和尚怔了怔問道:「小和尚不怕犯戒麼?」   楊恆笑道:「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罪我一人而能度化眾生,善哉善哉。」   那和尚哈哈笑道:「好,好,你這小和尚倒也有些慧根。坐下一起度化吧。」   楊恆大喜,丟了小刀火石在那和尚的身邊坐下,這才看清楚了對方的側臉。   他年紀也不算老,可鬍子已是花白,面色薑黃臉頰瘦削,鼻子又直又挺,一雙眼睛半瞇縫著,始終帶著半醉半醒的笑意,額頭上的皺紋層層疊疊,似一座座小山,僧衣半開著露出黑乎乎的胸脯,脖子上的佛珠也是歪掛著,有氣無力地耷拉到腿上。   這兩天楊恆見到的雲巖宗僧尼,無論老幼男女,均都寶相莊嚴衣衫齊整,連走路時都小心著別讓鞋子踩到泥塘裡,再瞧這和尚的模樣,不由深感異趣,便疑惑問道:「大和尚,你在哪裡出家,是不是雲巖宗的弟子?」   那和尚兩眼緊盯著快要烤熟的青蛙,回答道:「天垂六幕千山外,何處清風不舊家?你問我何處出家,我還要問你家在哪裡?」   楊恆呆了呆,隱隱約約覺得這和尚的話裡暗藏禪機,順口道:「我家沒了。」   那和尚一怔,第一次轉臉望向楊恆,深深地看了一眼後卻又笑道:「善哉,善哉,沒想到你這小和尚比貧僧領悟的還要透徹。我只當四海為家處處家,家在心中不須尋。你倒好,索性將家看空。好,好啊──」   楊恆啼笑皆非道:「我沒和你開玩笑,我的家真被壞人給毀了。再說,我不是小和尚,而是明月神尼新收的俗家弟子。」   那和尚把蒲扇插進後脖領裡,道:「來,你先嘗嘗貧僧的手藝如何。」從枯樹枝上拿下一隻烤熟的青蛙,遞給楊恆。   楊恆拿在嘴邊吹了吹,怕燙只先咬了一小口,不禁讚道:「好香啊——」   和尚得意笑道:「只是彫蟲小技而已,貧僧做的狗肉才是真的一絕。」   楊恆兩口三口把青蛙吃完,吐了骨頭問道:「那咱們什麼時候去抓條野狗來,你再做給我嘗嘗。」   和尚搖頭道:「峨眉山上可沒野狗,上回我還是溜到山下才逮到一條。」   兩人你一隻我一隻大嚼起來,和尚興起又從腰上解下酒葫蘆,咕嘟咕嘟灌了兩口,說道:「小和尚,我請你吃青蛙的事兒,你可不能告訴旁人。」   楊恆點點頭道:「放心,我保證守口如瓶,免得那些老和尚老尼姑知道了又來饒舌。再說我若說了,豈不是連著自己也不打自招了?」   和尚打了個酒嗝,笑道:「孺子可教。嗯,貧僧要先走一步,你慢慢吃。」   楊恆忙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往後到哪兒去找你?」   和尚一邊往溪對岸淌水過去,一邊答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你不必找貧僧,找也找不到。但你我總能遇見,那就是緣了。」說著話人已隱沒在對岸的林中。   楊恆略覺惆悵,剛把最後一隻青蛙拿到嘴邊準備吃完回寺,猛聽背後有人怒喝道:「真源,你在幹什麼?」   楊恆一回頭,就瞧見真菜和尚帶著幾個法融寺的僧人來溪邊挑水。他暗叫糟糕,急忙背身將那只青蛙塞進嘴裡,三口兩口囫圇吞下,說道:「沒、沒幹什麼。」   真菜和尚面色鐵青道:「我都看見了,你在吃青蛙!」再一瞧楊恆身邊的小刀和火石,可謂是鐵證如山,氣得叫道:「你、你好!」   楊恆嘴裡含著青蛙骨頭,笑著道:「我是在度化這些青蛙,讓它們早登極樂。」   真菜和尚鼻子氣歪到一邊,說道:「你還敢狡辯?我也不來罰你,待將此事告訴明月大師,看她如何發落!」   楊恆一聽明月神尼的名字,腦袋便疼了起來,心裡暗叫:「倒霉,要是剛才和那和尚一塊兒溜走了,也就不會被真菜抓到把柄。」   猛地又一醒道:「那和尚為何不吃完青蛙就走,莫非他已察覺真菜要來?此人到底是何身份,既在峨眉山何以敢吃葷飲酒?」   他兩眼一翻,道:「你別拿那老尼姑來嚇唬我,狐假虎威也不知羞。」   真菜瞠目結舌,手指楊恆「你、你、你」連點幾下說不出話,一掉頭走了。   楊恆又在溪邊嬉耍歇息了許久,才施施然回了法融寺。   等到中午,也沒人叫他吃飯,想來真菜已有吩咐,要餓他一天了。   這時真葷和真禪從後頭奔了過來。真禪打寬大的袍袖裡掏出兩個饅頭,真葷一邊往四周觀瞧,一邊說道:「真源,快吃吧,別讓人看見了。」   楊恆接過饅頭喜道:「真葷,真禪,你們兩個真夠朋友。」   就聽寺門外明月神尼一聲咳嗽伴著真菜和尚走了進來。楊恆只當沒看見,大口大口咬著饅頭,故意來氣真菜。   真菜瞪了真葷和真禪一眼,問道:「你們兩個不去做功課,待在這兒幹什麼?」   真葷真禪聞言趕忙溜之大吉。明月神尼問道:「真源,你可知錯?」   楊恆暗罵真菜和尚公報私仇,卻嬉皮笑臉道:「師父,我這兩天犯得錯不少,不曉得你指的是哪一樁?」說著向真菜狠狠瞪了一眼,似是說想用明月師太來壓我,門都沒有!   明月神尼心生不快,又不願在真菜面前訓斥自己的弟子,便道:「當然是今天早上的事,你隨我去後面說話。」   兩人來到後院的一座靜室裡,明月神尼道:「說吧,我該如何懲戒你?」   楊恆搖頭道:「這倒奇了,你要懲戒我,為何問我的意思。難道我說不用懲戒了,你便能饒過我?」   明月神尼啼笑皆非,歎了口氣道:「真源,你委實讓為師難過!要是明曇師妹曉得你入門的第一天就闖下大禍,真不知會有多傷心失望。」   楊恆聽她又提起母親的名字,哼道:「要是娘親在這兒,才不會管我吃青蛙的事呢。況且那些青蛙又不是我抓的,不吃也是浪費。」   「不是你,卻又是誰?」明月神尼見楊恆非但不知悔過,反而百般抵賴,越發地惱怒,聲色俱厲道:「睜眼說瞎話,你這孩子恁的沒教養!」   楊恆大聲道:「是啊,我爹娘不在,自然沒人教沒人養。但我也沒求你管教!」   明月神尼氣極,脫口道:「你——委實頑劣不堪,像足了那姓楊的魔頭!」   楊恆臉一變,叫道:「像我爹有什麼不好,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大英雄!」   師徒兩人誰也不服誰,大眼瞪小眼在屋裡對峙半晌。最後還是明月神尼望著相貌酷肖師妹的楊恆,心頭一軟,暗歎道:「這孩子受楊南泰遺毒甚深,我何必跟他計較?」當下語氣稍緩道:「在家時,明曇師妹可有教過你本宗的絕學?」   楊恆平復怒氣,冷冰冰答道:「娘親教過我薩般若心法,還有拈花指和清淨法身。」   明月神尼問道:「這三項本宗的絕學,你都修煉到了什麼地步?」   楊恆想了想道:「薩般若心法弟子修煉到第二層,拈花指練到了三品,清淨法身嘛要差些,才剛剛學會前三種變化。」   明月神尼微露驚詫之色,道:「你已將拈花指修煉到了三品境界?」   原來拈花指力共分九品,以一品為基礎而以九品為登峰造極。普通雲巖宗弟子入門三年後能練成一品,八年後資質好的可以修到二品。如果要達到三品境界,總需在十五年左右。   可楊恆才九歲,即使他從娘胎裡開始修煉,頂著天了也不到十年的工夫。然而他卻已將拈花指練到了三品之境,除去宋楊氏盡心傳授外,本身的資質也著實驚人。   楊恆聽出她語音中的訝異,有些得意道:「是啊,這我可沒撒謊。」   明月神尼點點頭道:「貧尼昨天答應過,要傳你雲巖宗絕學。但你可知道,要修煉本門絕學,首先要參悟佛法。而讀經明性,又是其中根本。」   楊恆一奇,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明月神尼一皺眉,好在她早就察覺這孩子特別喜歡刨根問底,昨晚已想好了應答之詞,於是說道:「世間萬物莫不有佛性。本門的諸般絕學,也是從佛法中悟化而出。你若不能明瞭佛法奧妙,就像用竹籃子下井打水,終究到頭一場空。」   楊恆從骨子裡對這位不甘不願拜來的師父,殊無景仰敬畏之意,蹙起兩條黑黑的小眉毛想了片刻,抬頭道:「那我爹爹為什麼不用學佛法?您說萬物莫不有佛性,滅照魔宮的絕學也有佛性嗎?」   明月神尼心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有一腦袋的歪理邪說,我若不將他鎮住,還不定日後會演變到何種地步。」   她「啪」地一拍几案,佯怒道:「大膽!你怎可拿滅照魔宮的旁門左道功法,來和本宗的佛門絕學相提並論?」   誰知楊恆一點兒也不怕。他從小就跟母親爭辯慣了,楊南泰雖沉默寡言但也一直鼓勵他多問多想,所以對著明月神尼也仍是舊習難改。   「為什麼不能相提並論呢,真說起來,我娘親的本事還沒有我爹爹大。」   這下明月神尼真的怒了,臉一沉道:「你懂什麼?魔門心法專走偏鋒,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哪及得上我雲巖宗以佛學為基光明正大、浩然寬廣?如同大海行舟,狂風暴雨裡船兒藉助風勢,或可行得比風平浪靜時快上些,但隨時隨地都有船翻人亡的危險,殊不足取!」   楊恆見明月神尼動怒,反而不急了,笑嘻嘻道:「你別生氣,俗話說道理越辯越明。我心裡有疑問,自然要提出來。你若氣壞了身子,等我媽回來曉得了,又會責怪我惹禍。」   一提明曇,明月神尼滿腔的怒火立時煙消雲散,瞅著楊恆輕輕地歎了口氣,半晌後道:「為師是出家人,怎會妄動嗔念?今日我從《金剛經》教起,等你有所領悟後,再來傳授清淨法身的第四種變化。」   原來要她一點絕學都不傳楊恆,終究於心不忍。權衡之下想到了折衷辦法,決定只教他薩般若心法和清淨法身,諸如拈花指、龍樹劍法這些能傷人的雲巖宗絕學,目下則是一概不教,待看楊恆將來造化如何再做定奪。   楊恆再是聰慧,也決計想不到自己的師父心裡存的是這般心思,只撇撇嘴道:「隨你,反正我是不會久住這兒的。」   明月神尼翻開金剛經道:「第一品,法會因由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   楊恆開口打岔道:「師父,捨衛國在什麼地方,離峨眉山遠不遠,東崑崙呢?」   明月神尼大是頭疼,凝視著滿臉疑問的楊恆,真不知道該如何做這師父!   ◇◇◇◇   原本打算授上一個時辰的課,直拖到天將大黑才好不容易結束。不是明月神尼太過空閒,而是楊恆的古怪問題層出不窮。   等上完了課,楊恆送明月神尼出門。回到寺裡剛好撞到真菜和尚。見他對自己視而不見,冷冰冰地走進正殿裡,楊恆頓時想到今天上午他欺負自己,又向明月神尼告狀的事情,心裡怒氣一湧道:「這和尚自高自大,好生可惡。我需想個法子捉弄他一番,也好出口惡氣。」   他想到做到,一溜煙跑到寺院後頭的菜地裡搗鼓了好一通,連晚飯也餓著沒吃。   夜間真菜和尚主持一眾師弟上過晚課,回到屋裡洗漱過後便鋪開被褥準備就寢。不意剛睡下一會兒就覺得渾身癢癢,撓也撓不過來。他只得起床藉著油燈定睛一瞧,差點沒有當場嘔吐出來。敢情他的被褥和枕頭底下,爬滿了小蟲!   真菜和尚鞋也沒穿便衝出屋子,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立刻猜到了罪魁禍首是誰。他風風火火直奔過去,拍開屋門,朝著還沒上床的楊恆叫道:「真源,我床上的那些東西,是不是你放的!」   楊恆一臉無辜,笑吟吟地問道:「真菜師兄,你床上有什麼東西啊?」   真菜和尚氣得臉色發青,怒罵道:「定然是你,我非打死你不可!」揮起巴掌就要往楊恆的臉上打去。   忽然後頭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真菜怒極叫道:「別攔我,不然我連你一起教訓!」   就聽背後那人笑呵呵地問道:「真菜,你要教訓誰呀?」   真菜愕然回頭,滿臉怒容一下僵住,垂首叫道:「師父!」   原來攔住真菜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楊恆今早在溪邊見過的偷嘴和尚!   而楊恆也早已看呆,做夢都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是和明燈大師一起偷吃了青蛙。   ◇◇◇◇   一場風波過後,明燈大師帶著楊恆進了他的禪房。說是禪房,其實裡頭四壁空空,連個蒲團都沒有。楊恆也無所謂,在明燈大師對面席地坐下。   明燈大師道:「你捉弄真菜,是因為他向明月師太告了你的惡狀?」   楊恆道:「這只是其一。他今早還拿竹帚打我,不給我吃早飯。你是真菜和尚的師父,也該好好管教一下他才是。」   明燈大師搖搖頭,道:「不說他——來,我給你吃點好東西。」從油膩膩的袖口裡掏出兩個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雞腿道:「咱們二一添作五,誰也不欺負誰。」   楊恆早就餓了,接過雞腿津津有味啃了起來,問道:「大師,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明燈大師微笑道:「我的那些個徒弟們要麼笨得要死,要麼愚得要命。難得遇見一個像你這麼機靈聰明合貧僧胃口的娃兒,自然要待你好些。」   楊恆邊啃雞腿邊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收他們做徒弟?」   明燈大師歎了口氣道:「沒辦法,別人投到我門下不能不收,是不是?」   楊恆道:「那真禪呢,我看他就挺好,比真菜和尚有趣多了。」   明燈大師道:「真禪是個好孩子,但也有自己的問題。他太自卑懦弱了,總覺得自己不會說話就天生低人一等,見著我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就怕犯錯。」   楊恆笑道:「誰讓你是他的師父呢,他不怕你卻又怕誰?」   明燈大師搖搖頭道:「師父可不是用來怕的,而是要用心去超越。」   楊恆怔了怔,心裡慢慢咀嚼著明燈大師的話語,從裡頭隱隱悟到了點什麼。   明燈大師笑著看著他,將吃盡的雞骨頭用紙包好,遞給楊恆道:「待會兒把這些雞骨偷偷帶出去埋了,別讓真菜他們瞧見。」   楊恆困惑道:「為什麼,你是這裡的方丈,還怕被他們說嗎?」   明燈大師歎道:「用你剛才的一句話,誰讓我是他們的師父呢?既然不能讓他們跟我同流合污,就只有裝模作樣保持點兒師道尊嚴。」   楊恆收起雞骨,道:「大師,我覺著你和其它的和尚尼姑,還真有些不一樣。」   明燈大師道:「嗯,那也難怪。我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從前自在逍遙慣了,這些清規戒律想守也守不了。」   楊恆詫異道:「原來您是半路出家的,我還當您從小就做了和尚呢。」   明燈大師拍拍一頭亂髮的腦門道:「慚愧,慚愧,我比你只多做了八年和尚。」   楊恆更驚訝了,問道:「那您這麼快就升到了法融寺的方丈?」   「我有個好師父啊,」明燈大師一笑道:「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誰是您的師父?」楊恆想了想問道:「您和我師父不是同門師兄妹麼?」   明燈大師道:「別問那麼多了,都是出家人管他同門不同門。對了,下午受過了罰,你還敢不敢跟我去捉野狗吃?」   楊恆一下將明月神尼的教誨拋到了九霄雲外,說道:「當然敢,為什麼不去?」   明燈大師打了個飽嗝笑道:「好,好,好——總算碰到個臭味相投的小朋友。」   楊恆笑著沒說話,心裡隱隱遺憾,為何自己的師父不是這位風趣豁達的明燈大師,而偏偏是個古板乏味的明月神尼?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四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光陰荏苒,歲月倥傯,轉眼楊恆在峨眉山上又度過了兩個多月的時光。   每一天,他都翹首盼望著母親的身影,希望母親能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和父親一起帶著他離開雲巖宗回到曾經的家鄉。   然而每一天都是失望與悲傷。宋楊氏始終沒有回來,甚至沒有一點消息。他問過明月神尼不下數十次,可師父也不知自己的母親到底如何了。   有時候楊恆傷心極了又怕人笑話,便只能一個人躲進屋裡用被子蒙上頭偷偷地痛哭一場,然後擦乾眼淚又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走出門去。   明月神尼忠實地履行著一個做師父的責任。但與其說撫育楊恆是一個責任,更不如說是她在盡心盡力地兌現著對明曇師妹的承諾。   無論有多繁忙,除非下山外出,每天下午她都會來給楊恆授課。   《金剛經》講完了有《法華經》,《法華經》教完了還有《楞嚴經》、《法句經》、《禪林寶訓》,反正佛家經典浩如煙海,不怕楊恆會學完。   可楊恆對這些佛家經典顯然毫不感興趣,要麼打著哈欠在腦袋瓜裡溜號,要麼儘是提些刁鑽古怪不著邊際的問題,故意難為明月神尼。看到師父生氣,他不僅不會害怕,反倒以此為樂。   這一天授完課後明月神尼起身欲走,忽聽楊恆在身後喚道:「師父!」   明月神尼回過頭,問道:「你對我剛才講授的那段佛經,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   「不是,」楊恆搖搖頭,道:「您整日給我講佛經,什麼時候才肯教我劍法?」   明月神尼最怕他問這個,顧左右而言他道:「吃過晚飯後記得將經文抄寫一遍。」   楊恆怒道:「你為什麼每次都不肯答應?你怕我學成了劍法回去滅照魔宮找我媽媽救我爹爹,送了性命還給雲巖宗添亂,是不是?可就算你不教,我將來也定要去東崑崙,誰也休想阻攔!」   明月神尼喝道:「放肆,有這麼跟師父說話的麼?」   楊恆也發了狠勁,梗著脖子道:「你推三阻四不傳我劍法,算哪門子師父?」   明月神尼面色一下變白,沉聲道:「你越是胡鬧,我越不會傳劍!」   楊恆甩手往外就走,口中叫道:「不傳就不傳,我再不求你!」   他大步流星的衝出法融寺,跑著跑著,他忍不住對著路邊一株古木狠命踢打,發洩胸中鬱悶。   兩個月了,母親杳無音訊,父親也依然生死未卜。而他卻在這峨眉山上,號稱天下正道翹楚的雲巖宗裡蹉跎歲月,整日與佛經木魚為伴!   楊恆越想越悲,狠狠抓著堅硬幹枯的樹皮,把臉在上面來回的使勁磨蹭,以這樣的痛來減輕心裡的苦。驀地,他看見了手腕上那串母親留給自己的紫紅色念珠,睹物思人更是傷心欲絕,遽然從心底湧起一股衝動道:「反正我待在這兒也學不到本事,還不如立刻下山去找娘親!」   想到這裡,他漸漸冷靜下來,尋思道:「這麼久了娘親都沒有回山來接我,定是遭遇了什麼麻煩。對,我這就上東崑崙找娘親、救爹爹!大不了,就讓大伯一刀把我砍了,總比半死不活地賴在這兒強!」   他也是少年性情,此念一生便再也抑制不住前往東崑崙的強烈衝動,只覺得渾身血脈賁張,恨不能肋生雙翅,這就飛到滅照魔宮去。   回首望了眼掩映在桃樹林裡的法融寺,楊恆驀然下定了決心,竟也不回寺收拾行囊與眾人說別,逕自尋找下山的路徑。   到了山下天色已黑,肚子也嘰哩咕嚕的叫了起來。楊恆見道旁有一家燒餅攤,頓感飢渴難熬,一摸懷裡才記起走得匆忙,身上一文錢都沒有帶。   他強忍著燒餅攤上飄來的香味誘惑,辨明方向往西而去。當夜便宿在山野裡,摘了些酸澀的野果充飢。   如此走了兩天,離峨眉山漸遠。因他是僧人打扮,兼之年紀幼小,一路上便有不少善男信女好心施捨他一頓粥菜。   楊恆一邊打聽前往東崑崙的路徑,一邊前行,這晚,他又累又餓地投宿在一座年久失修已被廢棄的土地廟裡。   他撿了些乾柴生起堆火,又將日間從田里偷挖來的七八個土豆用枝條串起,放在火上燒烤,只覺得兩條腿酸麻難忍,便脫了鞋子望著陰森黑暗的廟門外。   他心裡不禁有點兒後悔起來:「師父發現我不見了,一定十分著急,說不定正在四處尋我。路上每個人都說不清崑崙山在哪裡,只曉得是在西邊一個很遠的地方,我這麼走下去也不知哪天才能找到!」   隱隱地,他生出了回峨眉的念頭,但這念頭只從腦海裡一閃,就被他立即否定道:「我這麼灰溜溜地回去,豈不被老尼姑笑死?崑崙再遠,也總有走到的一天,我豈能半途而廢!爹爹、娘親,阿恆說什麼也要尋到你們!」   一想到失散的父母,楊恆心中陡然升起無限的溫暖與力量,整日的疲乏似乎也不翼而飛。他的眼睛閃爍著期冀的光亮,暗暗道:「等我見著娘親和爹爹,他們定會非常驚訝。那時我便告訴他們,阿恆已經長大,不怕千山萬水,不怕滅照魔宮,什麼也阻擋不了我尋找爹娘的決心!」   想著想著,他嘴角不覺露出一縷微笑,鼻子裡卻聞到一股焦糊味道。   楊恆一省,急忙將土豆從火堆上拿開,也顧不得剝去表皮,使勁吹了幾口氣就往嘴巴裡塞,結果自是燙得「啊」地大叫。   忽聽門外有個清脆的女孩兒聲音道:「爺爺,這廟裡好像有人。」   楊恆怔了怔,隱隱覺得這嗓音頗為熟悉。   驀地,他想了起來:兩個多月前娘親帶著自己投奔峨眉雲巖宗時,曾在路上病倒,幸虧遇見一位仙林神醫出手救治,病體方得康復。而在廟外說話的那個女孩兒,正是這位仙林神醫的孫女兒小夜!   果然,就見門外緩緩走進一名手拄青竹杖的布衣老者,雙目翻白不能視物,面容清俊儒雅,斜挎著一隻藥箱;在老者身邊,有個與少年年紀相若的小女孩兒挽著他的胳膊小心引路,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亦在打量廟裡情形。   「端木爺爺、小夜!」楊恆從地上一躍而起,光著腳板,面露欣喜的迎了上去。   「你是?」小女孩兒有些迷惑地望著楊恆,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   「我是阿恆啊……」楊恆說道:「兩個多月前在湘西一家客棧裡,我娘親病倒了,多虧端木爺爺醫治才好了起來。」   「阿恆!」小夜眼睛一亮,想了起來,可又詫異道:「你怎麼出家做了和尚?」   楊恆摸摸光溜溜的腦袋,笑道:「我沒山家,是做了雲巖宗的俗家弟子。」   小夜一喜,道:「敢情你投到了峨眉雲巖宗的門下。聽爺爺說,雲巖宗號稱仙林正道第一大派,很是了不起!」   布衣老者問道:「阿恆,你娘親呢?為何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裡?」   楊恆垂首道:「娘親將我送到峨眉,又讓我拜雲巖宗雪竇庵的明月師太為師,然後就一個人離開了。」   小夜安慰楊恆道:「阿恆,別著急,你娘親一定不會有事的。」   楊恆點點頭,將烤熟的土豆分給兩人,說道:「爺爺,小夜,你們也餓了吧?」   小夜接過,剛吃了幾口卻無意中看見楊恆赤裸的腳底,「啊」了聲叫道:「阿恆,你的腳底怎麼全是水泡?」   楊恆愣了愣,滿不在乎地道:「興許這幾天走的路多了,給磨出來的吧。」   小夜心疼道:「你快起來,我幫你把水泡挑破了再清洗包紮一下。」   楊恆忙道:「別,別一我的腳又髒又臭,還是自己來吧。」   小夜搖頭道:「男孩子都是粗手笨腳的,好歹我也跟爺爺學過幾天醫術。」   她拔下發上的簪子,放在火苗上燒烤消毒,然後把楊恆的左腳擱在了自己的腿上,說道:「可能會有點疼,一會兒就好了。」   楊恆訕訕的看著小夜,心頭充滿了溫暖與感激。   待將水泡挑破了,小夜又從供案上尋到一個半破不破的瓦缽,去廟外盛了缽清水回來。楊恆將腳清洗乾淨,小夜拿出端木神醫藥箱裡的軟膏幫他抹上,再用繃帶細心地把傷口包上,才微露笑容道:「好啦!」   楊恆將鞋子穿上,讚道:「小夜,你心靈手巧醫術又好,將來一定會像端木爺爺那樣,成為一位鼎鼎大名的女醫仙。」   小夜羞澀一笑道:「我這點本領哪能和爺爺相比?你呀,可別把我捧上天去。」   端木神醫遠坐在一旁含笑不語,心道:「小夜這些年跟著我走南闖北,遇見的不是仙林中人便是窮苦百姓,難得有個和她年紀相若的玩伴,才會這樣開心。」   忽地,他心頭微動,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朝著廟外朗聲道:「請問門外是哪位高人駕臨?」   就聽廟外有人朗聲說道:「端木神醫,貧道崑崙無動有禮了!」   楊恆一怔,朝外瞧去,一名鶴髮童顏身著杏黃色袍服的道人懷抱拂塵,走了進來。   他在前往峨眉山的路上曾聽母親說過不少仙林掌故,知道崑崙雪峰派是與雲巖宗並稱「仙林四柱」之一的正道名門,至於無動真人的名頭卻還是第一次聽到。   他卻不知,這位無動真人乃是「雪峰五真」之一,飲譽仙林近百年,實為正道一等一的翹楚宿老。   不知為何,端木神醫聽到無動真人的聲音竟有點緊張,起身還禮道:「真人客氣。」   無動真人走到近前,口吻甚是和氣地說道:「貧道想向端木神醫打聽一個人。」   端木神醫心頭一震,不動聲色道:「不知真人要問的是誰?」   「祁連六妖裡的老么魏無智。」無動真人雙目如電,緊盯端木遠的臉龐,徐徐道:「據貧道所知,端木神醫不久之前還曾見過此人。」   端木神醫道:「不錯,一個月前魏無智身負重傷,性命垂危,確是老朽替他醫治。但傷勢初癒後,魏無智便告辭離開,至於他去了哪裡老朽卻也不知。」   小夜聽得奇怪,低聲問身旁的楊恆道:「阿恆,祁連六妖是什麼人?」   楊恆訝異道:「你沒見過那魏無智麼?我娘親說,這六個人本都是禽獸花木修煉成精,因生性殘忍臭味相投,就湊在一起常年盤踞祁連山黑沙谷,干了許多壞事。」   就聽無動真人說道:「據說魏無智昔日曾經出手救過端木神醫,你為報恩情不願洩露他的行蹤也情有可原。只是自古正邪有別,希望端木神醫莫要受了魔道妖人小恩小惠的蠱惑才好。」   端木神醫道:「真人金玉良言,老朽銘記肺腑。可惜,魏無智的去向我的確不知。」   無動真人欲待再問,猛地抬眼上望低喝道:「什麼人?」   話音未落,頭頂「砰」地轟鳴,塵土飛揚中,殿頂四角被人擊開窟窿,從上方躍下四名臉戴白銀面具的黑衣人。   左手一名手持黑色釣竿的面具人,向無動真人道:「閣下可以走了。」   無動真人見對方言辭無禮,不由心中慍怒,冷冷道:「四位也是為端木神醫而來?」   四名面具人不再答話,一聲呼喝齊齊出手,將無動真人圍在正中激戰起來。   無動真人急忙招架,怒喝道:「你們是滅照宮還是魔教的爪牙?」   原來他目光如炬,一眼看出這四人的招式套路大相逕庭,絕非出自同一師門。而仙林之中,能同時搜羅到如此眾多來歷各異高手的門派,則非魔教與滅照宮莫屬,偏偏這兩家均是正道死敵,百餘年來與包括雪峰派在內仙林四柱鼎足而立,結下無數恩怨血仇。   端木神醫見雙方激鬥正酣,悄悄後退道:「小夜,阿恆,咱們走!」   誰知背後一個女子咯咯脆笑道:「端木遠,你是走不了啦!」   端木神醫凜然回身,側耳細聽之下才發覺小夜和楊恆竟已被那女子擒住。他暗自駭然,怒問道:「你想做什麼?」   那女子雙手制住了楊恆和小夜,臉上戴著同樣的白銀面具,說道:「敝主人誠邀端木神醫前去作客,還望閣下賞光。」   端木神醫投鼠忌器,手拄青竹杖道:「你先放了兩個孩子。」   女子搖頭道:「閣下是聰明人,怎地盡說些笨話?」猛地左手一鬆,竟是楊恆出其不意地掙脫控制,張嘴咬在了她的右手上。   女子吃疼哼了聲,小夜趁機脫出。端木神醫聽明動靜,大喝一聲揮杖砸落。   哪知那女子不避不躲,長袖捲住小夜腰肢,竟直直迎向青竹杖。   端木神醫大吃一驚,生生煞住青竹杖,只是這一下用力太急,激得雙臂酸麻,胸口氣血湧蕩,往後連退數步。   女子振臂一揚,將小夜當作暗器撞向端木神醫懷裡。   端木神醫趕緊伸手接住,陡地胸前膻中穴一麻,已被對方制住經脈,隨即手上發軟,剛抱住的小夜又鬆落墜地。   女子笑道:「端木神醫,得罪了!」抓住他的腰帶飄身飛起,朝廟外御風而去。   無動真人見狀喝斥道:「妖婦,將端木神醫留下!」欲待攔截,奈何在四名面具人的圍攻之下,寸步難行,只能眼睜睜瞧著她將人擒走。   小夜與楊恆齊齊追出廟外,遠遠看到那女子攜著端木神醫,往東北方向掠去。   小夜急哭道:「爺爺!」施展並不純熟的身法拚命在後追趕。   楊恆握住小夜的纖手,使出娘親傳授的清淨法身騰空而起,叫道:「喂,你好不要臉,有本事放下端木爺爺,和他真刀真槍再鬥三百回合!」   那女子壓根不理,擒著端木神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夜裡。   楊恆和小夜追出十多里,已看不到端木神醫的影蹤,雙雙筋疲力盡地落回地上。   小夜又怕又急,失聲痛哭道:「爺爺,爺爺——」   楊恆呼呼喘著粗氣,眺望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懊惱道:「可恨我沒有師父的本領!小夜,你別哭,我想端木爺爺不會有事。」   小夜抽泣道:「爺爺不見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到哪兒去找他?」   楊恆問道:「你爹娘呢?」   小夜哭得更傷心,說道:「我是孤兒,從小跟著爺爺長大。他雖不是我的親爺爺,可比人家的爹娘待我更好……」   楊恆心生同情,望著四周黑漆漆的荒野犯了躊躇,尋思道:「端木爺爺被那惡女人抓走,便只剩下小夜一個人無親無靠。偏偏我要去尋找娘親,一路上更是艱險,這可怎生是好?」   他正苦惱焦灼間,忽聽有人笑道:「妙極,妙極,沒想到能在這荒郊野外,撞上一對資質上乘的童男童女,正可拿來煉我的『霸王叉』!」   楊恆聞言既驚且怒,回頭望見一名滿臉邪氣,背負金色魔叉的青年,暗自思忖道:「這傢伙定非善類,我可不能讓他傷害小夜!」   當下雙拳攥緊,全神戒備道:「你是什麼人?說話這般惡毒!」   青年人許是酒色過度,煞白的臉上隱露青印,回答道:「小和尚,你跟我走就是。」   楊恆明白事情斷無善了之望,更曾聽母親言道仙林中不少魔門妖孽素喜用諸如紫河車、處女元陰等物修煉魔功,煉化魔寶,如果落在這人手裡,當真生不如死。   他跨上一步擋在小夜身前,低聲道:「你快逃!」   小夜早已嚇得小臉變色,可聽了楊恆的話卻連連搖頭道:「不,我不走!」   楊恆氣得罵道:「笨丫頭,現在可不是講義氣的時候!」   青年人宛若貓捉老鼠,絲毫不虞這兩個八九歲的小娃娃能從自己手裡逃脫,饒有興致地雙臂環胸道:「哈,看不出你這小和尚還動了凡心。敢情是為了這丫頭私奔下山連出家人也不做了,是不是?」   楊恆怒道:「你少血口噴人!」俯身撿起一塊石頭往對方打去,叫道:「走!」   沒等他回頭逃跑,猛覺頭頂陰風刺骨,青年人輕飄飄越過飛來的石頭,探臂一抓往楊恆背心拿去,口中笑道:「小和尚,你也懂英雄救美麼?」   楊恆不理他的污言穢語,右手雙指並指點向對方掌心。青年人微咦了聲,縮手變招道:「拈花指?敢情你是雲巖宗的弟子!」   那邊小夜跑了幾步見楊恆被對方纏住,又停下腳步叫道:「阿恆!」   那青年順勢掠過楊恆身側,抓向小夜道:「小妹妹,叔叔我來疼你啦!」   小夜嚇得尖聲驚叫,下意識地往後退閃。楊恆見狀奮不顧身撲向那青年,怒喝一聲,右手一掌也顧不得什麼套路招數,往對方腦後拍落。   青年人目露殺機,獰笑道:「找死!」擰身「啪」地與楊恆對了一掌。   楊恆雖說修煉過幾年佛門絕學薩般若心法,已有一定功力根基,可又怎是這凶人的對手?耳聽「喀嚓」一聲脆響,他的腕骨折斷,張口噴出一蓬熱血,身子不由自主飛跌而出,滾落在地昏死過去。   幸而這青年一心要用楊恆來煉化自己的霸王叉,所以只用了兩成功力,否則任他命硬福大,又怎過得了這道鬼門關?   「阿恆!」小夜哭叫著奔向楊恆,竟對這青年抓向自己的魔掌視而不見。   眼瞧一爪就要落在小夜肩膀上,青年人猛覺手裡一滑,竟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團油膩膩的東西。   他心中驚詫,忙藉著月色觀瞧,才發現手裡抓的竟是一截被人咬去了大半的羊腿!   他駭然轉身,就看見一個邋遢和尚搖著破蒲扇,笑嘻嘻站在一旁,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就算施主不喜歡這羊腿,可也不該把它捏得粉碎,叫和尚我如何再吃?」   青年人臉上變色,曉得遇上了勁敵,掣出背後那柄霸王叉道:「和尚,你是打哪來的,也敢管小爺的閒事?」   邋遢和尚漫不經心地往前跨了兩步,將對方撲向小夜和楊恆的路線徹底封殺,回答道:「你是邛崍山君的徒弟吧,都是老熟人啦。」   青年人愣了下道:「在下裘百盛,正是山君門下的五弟子,敢問大師法號?」   邋遢和尚噗嗤一笑道:「你何苦前倨後恭?別擔心,和尚我跟邛崍山君只有仇怨,沒有交情,好像也有十幾年沒見面了。」   裘百盛放下心來,道:「既然如此就請大師自便,恕裘某無暇奉陪!」   邋遢和尚指指楊恆和小夜,道:「貧僧帶走他們,你沒意見吧?」   裘百盛冷哼道:「裘某沒意見,但手裡的霸王叉卻大有意見!」   邋遢和尚搖搖頭,道:「你那也能叫霸王叉?用來打漁都顯寒酸。」   裘百盛勃然大怒,低喝道:「大師,得罪了!」霸王叉一式「夜叉探海」刺向邋遢和尚的咽喉。   邋遢和尚站著沒動,只用蒲扇扇面輕輕往外一封。說來也怪,那面破爛不堪的蒲扇,竟將去勢凶狠的霸王叉生生擋住,難作寸進。   裘百盛呼喝連聲,一口氣變化了七式叉招,均被邋遢和尚輕描淡寫地用破蒲扇擋下,身子自始至終沒挪動過地方。   驀見裘百盛口中大喝道:「殺!」身形凌空飛起,手中霸王叉金光爍爍,朝邋遢和尚的頭頂心插落。   邋遢和尚笑吟吟道:「你啊,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說著話蒲扇「叮」地在叉尖上一敲,發出悅耳響鳴。   裘百盛只覺手臂一麻,勁力全消。還沒反應過來,邋遢和尚邁步近身,蒲扇往他屁股上「啪」地一拍道:「滾吧,別丟人現眼了!」   這一下勁透經脈直入丹田,將裘百盛苦心修煉了二十餘年的魔功盡數破去,若想重新練起,少說也需十餘年的工夫。   他嘴角溢血被扇風送出數丈,雙腳一軟,栽進了雜草叢中。當下又恨又怕,哪裡還敢再衝上前去找死,惡狠狠瞪視對方道:「你等著,此仇不報枉自為人!」   邋遢和尚不以為意地道:「你想報仇只怕這輩子是沒機會了。記得轉告令師,就說有位姓嚴的老朋友向他問好,要他多行善事少犯糊塗,免得沒有好下場。」   裘百盛擦去嘴角血跡,喘息道:「好,你的話裘某定當帶到!」轉身狼狽而去。   邋遢和尚回過頭瞅了瞅楊恆,又從地上撿起被裘百盛丟下的那截羊腿,拿髒兮兮的袍袖擦了擦,歎口氣道:「你這小子,害得和尚我連羊腿都吃不好。」   小夜驚喜莫名地望著邋遢和尚,囁嚅道:「大師,您是……」   邋遢和尚咬了口羊肉,含含糊糊地道:「嗯嗯,我是這小子的師叔,法號明燈。」   等楊恆迷迷糊糊醒來,就看到小夜淚痕未乾,守在床前。   他的右手已被包紮妥當,可仍有錐心刺骨的疼痛不斷傳來,胸口一陣陣地噁心想吐。   「阿恆,你醒了?」小夜欣喜地叫道,「身上還疼不疼?」   楊恆昏沉沉地回想起昏迷前情形,問道:「我這是在哪兒,那惡人呢?」   床邊忽有人回答道:「你這是在一家客棧裡,那小賊已灰不溜丟逃之夭夭。」   「明燈大師!」楊恆驚喜交加,不知怎地就覺著自己見到了親人一般,心情一鬆道:「你怎麼來啦?」   明燈大師從小夜背後露出臉來,笑嘻嘻道:「你還好意思問!不聲不響就溜下山去,幾乎把整個雪竇庵和法融寺都鬧個底朝天。你師父和我四處尋找,就怕你腦子一熱幹出傻事。」   楊恆嘿嘿一笑,轉開話題道:「大師,別說我了,你是怎麼趕跑的那惡賊?」   小夜便將明燈大師戲弄裘百盛,並廢其修為的事情繪聲繪影地說了。   楊恆聽得大感解氣,忽想起一事道:「明燈大師,這位小夜姑娘是端木神醫的孫女兒,身世很是可憐。您能不能——」   「哪還用你說?」明燈大師笑容一斂,道:「你昏迷的這兩天裡,貧僧已聽小夜說了她和端木神醫的遭遇。」   楊恆問道:「大師,依你之見,那些劫走端木爺爺的黑衣人會是何方神聖?」   明燈大師搖頭道:「時隔多日,貧僧也無從查尋。不過依照小夜的敘說,四個黑衣人裡有一個使十字奪,一個用釣竿,那都是奇門兵刃,仙林中以此成名的高手屈指可數,倒算得一條線索。」   小夜卻沒心情說笑,輕輕道:「我怕那些人會害了爺爺。」   楊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勸她道:「你別擔心,那些惡人抓走端木爺爺,只是追問魏無智的下落,我想他們絕不會殺害爺爺的。」   明燈大師道:「真源說的極是。小夜,你先隨我回峨眉,端木神醫曾救過不少雲巖宗弟子,更是貧僧的多年至交,這事說不得和尚我要管上一管。」   小夜感激地點點頭,低聲道:「多謝大師慈悲!」   楊恆卻敏銳地發現,明燈大師的眉宇間有一絲隱憂,顯然對解救端木神醫的事情並不樂觀。而小夜在失去父母後,眼下連相依為命的爺爺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於心底深處不禁升起一縷同情與憐惜。   他又問道:「小夜,那些人為何要找你爺爺打探魏無智的下落?」   小夜搖頭道:「我不曉得。大概一個月前爺爺突然出了趟遠門,過了十多天才回來,然後就收拾包裹帶著我離開,一路往西走,卻不敢在客棧借宿,專找那些不見人影的荒僻小路走,沒想到,還是被那些惡人找到了。」   這時明燈大師轉開話題,又道:「小夜,你去廚房看看,給真源煎的湯藥好了沒?」   小夜應了,拭去眼淚走出客房。明燈大師在床邊坐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逃走?」   一提起自己下山的原因,楊恆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惱又悲道:「我要去找娘親,去救爹爹!可師父死活不肯教我雲巖宗絕學,我才自己下山的!」   明燈大師道:「明月師太這麼做,總有她的道理。你獨個兒跑下山,未免有些魯莽,也著實教人擔心。」   楊恆多日的委屈、憤懣、彷徨、無助終於統統爆發了出來,大叫道:「她那算哪門子的道理?故意不傳我劍法,還要我一個勁兒地唸經。可經念得再好,能救我的爹娘嗎?」   明燈大師悠悠道:「佛經不能殺惡人、救你爹娘,但能參悟天地生死、救你自己。」   楊恆愣了愣,道:「我不怕死,我只要找到我的娘親,救出我的爹爹!」   明燈大師讚道:「好,有骨氣!明天就跟我回山吧。」   哪知楊恆把頭一搖,氣鼓鼓道:「不,我不回去!就算你把我抓回去,往後逮著機會我還是要逃!」   明燈大師笑了起來,道:「你這小子,脾氣又臭又硬,像極了貧僧當年。嗯,要救你爹爹,不學一身好本領怎麼行,這道理總該懂得。」   楊恆咬牙道:「誰說我不懂道理?可老尼姑不肯教,我留在山上有什麼用處?」   明燈大師想了想,道:「好,我來教你!這樣你該滿意了吧?」   楊恆眼睛一亮,卻說道:「如果你是真的傳我神功,我自然會勤學苦練,不再打別的主意。可如果你也像師父那樣敷衍我我還是要跑的!」   明燈大師哈哈一笑,道:「就這麼說!等你傷好後,我來傳你一套劍法。但咱們說定了,哪天你能贏過我,才能去救你父親,不然的話,就乖乖給我待在峨眉山上,把劍法學好。」   楊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過望道:「大師,你此話當真?」   「蒸的,我說的還是煮的呢!」明燈大師微笑道:「你願不願意?」   楊恆起身道:「我當然願意。可你修為那麼高,我怎麼打得過?要是打不過,那豈不是一輩子也沒法下山救我爹了?」   「咄!」明燈大師在他頭頂打了個爆栗,笑罵道:「我打你個冥頑不靈沒有自信的傻小子。要知道,師父不是用來捧著供著的,而是要用心去超越!假如你連擊敗我的信心都沒有,那也不必再想下山救人的事了。」   楊恆一震,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用力一點頭道:「好,我跟你回山!」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五章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   次日,楊恆隨明燈大師和小夜回到峨眉法融寺養傷。又過兩天明月神尼接著消息也趕回峨眉,連雪竇庵都不及回去,逕直來見楊恆。   她推門入屋,望著躺在床上的楊恆,恨鐵不成鋼地斥道:「你這孩子,恁的膽大妄為。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教我如何向明曇師妹交代?」   楊恆見著師父著急上火的模樣,本來心裡隱約起了一絲歉疚,可再聽她劈頭蓋臉對著自己便是一通斥罵,牛脾氣禁不住又上來了,高聲道:「誰讓你推三阻四不肯傳我雲巖宗絕學!再說,我要真死在外頭,你不是正樂得清閒麼?」   「混賬東西!」明月神尼修煉了數十年的禪心,被這兩句話激得丁點不剩,渾身發抖道:「你敢這樣跟為師說話?」   楊恆瞧明月神尼真的發怒了,心下也有些害怕,可旋即牙關一咬道:「哪有師父不教徒弟真本事的?你張口閉口都是我娘親如何如何,卻也不想想她要是曉得你如此待我,會有多氣惱!」   明月神尼呵斥道:「孽障,貧尼的一片苦心,你豈能懂得?我教你讀佛經,就是想用佛門慈悲化解去你受自父親遺傳的魔門暴戾之氣!看看你自己,有哪點像佛門弟子的模樣?」   楊恆掀開被子坐起來,叫道:「不准你罵我爹爹!」   不知為何,明月神尼竟被這少年的氣勢所震,一時說不出話,沉默須臾後才道:「真源,你傷透了為師的心!也罷,我傳你雲巖宗絕學,但你也須牢記貧尼今天的教誨——為善為惡全在一念之間,莫要走上歧途!」   楊恆沒想到一番爭吵後,明月神尼居然會答應傳自己雲巖宗心法,微感意外之下哼了聲道:「這可不是我求你的!」   明月神尼對這弟子已失望之極,也不多說,淡淡道:「你先休養,明日貧尼再來探望。」說罷轉身出屋而去。   楊恆望著師父的背影,不由想道:「這麼說老尼姑其實也是為我好,但她為什麼老對我爹爹抱有成見,真是奇怪。」轉念又有些得意道:「我好稀罕她傳授雲巖宗絕學麼?沒有她,明燈大師一樣會教!」   ◇◇◇◇   十餘日後楊恆的傷勢漸癒,然而雲巖宗儘管動用了全派之力,明燈大師也數次下山明察暗訪,卻始終未能探聽到端木神醫的下落,甚至連抓走他的那夥人是誰也毫無頭緒。至於引起這一切變故的罪魁禍首——祁連六妖裡的魏無智,更是如同石沉大海,想必早已逃之夭夭了。   小夜無親無靠,於是在法融寺裡常住了下來。   一座和尚廟裡住了個小姑娘,無疑比一個尼姑收了男性俗家弟子,還要來得驚世駭俗。好在明燈大師一向我行我素,背後的師父又是座極硬的靠山,旁人至多腹誹幾句,當面卻也不能說什麼。   又過月餘,楊恆的傷勢痊癒。當天半夜,明燈大師果然遵守那天的承諾,將他帶到桃花林中。   他從樹上折下兩根桃枝,拿在手裡輕輕拍打,並不急於分給楊恆,說道:「你是明月神尼的弟子,雲巖宗的絕學自該由她來教,我不能越俎代庖。」   見楊恆要開口,他擺擺手接著道:「貧僧說過,我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所以,我要傳你的,是我在做和尚前所用的一套劍法。因為這套劍法一共有十三式,故而也被人叫做『周天十三式』。」   楊恆面露興奮,笑道:「光聽這劍法的名字,就知道它一定很厲害。」   明燈大師嘿嘿道:「傻孩子,名字能作數麼?我法號明燈,可頭髮亂糟糟的像堆雜草,又哪裡像盞明燈了?」   楊恆衝口說出道:「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慧能滅萬年愚!」   明燈大師笑呵呵道:「不錯啊,小友,佛經沒白讀,居然領會到空照大師給貧僧起這法號的內涵。」   楊恆「啊」了聲吃驚道:「您是空照大師的弟子?」   他上山時間說短不短,往日也曾聽人說起過,這位空照大師被譽為仙林四聖之一的「佛聖」,與自己的祖父楊惟儼,實是並駕齊驅的神仙級人物。只是此老隱退峨眉後山多年,縱然是雲巖宗當今的宗主明鏡大師平日也緣慳一面,萬沒想到竟然會是明燈大師的師父!   明燈大師道:「給嚇傻了?其實空照也好,明燈也罷,不過是個符號,哪有那麼多道理在裡面?」   「言歸正傳,我們來說這套周天十三式:它若能配合著周天正氣一齊施展效果更佳,但你已修煉了雲巖宗的薩般若心法,就不必另起爐灶,大費周章了。況且薩般若心法的確是佛門頂尖絕學,要是能參悟到大圓滿境界,其威力尚勝過我的周天正氣。」   楊恆用心聽著,可老毛病忍不住還是犯了,問道:「大師,你出家前定也是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吧?」   明燈大師道:「出家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做了和尚,便只管去想和尚的事情。你不必問這麼多,反正將來總能知道。」   楊恆點點頭,心想:「原來他也有段不願提及的往事。」   明燈大師遞了根樹枝給楊恆道:「我說清楚,我教你劍法是心血來潮,可不是要做你的師父。咱們還是要像從前那樣,只當對方是忘年交。否則便無趣了。」   楊恆笑道:「好啊,往後咱們照樣一起去偷雞摸狗,烤青蛙來吃。」   明燈大師滿意地頷首道:「不錯,不錯,我就喜歡你這性情。這套周天十三式與仙林各家各派的劍法大異其趣,雖非王道之劍,但正氣浩然拙中藏巧,真正能參悟透澈了,保管你碰見一流高手也不吃虧。」   楊恆聽得心癢難熬,催促道:「好大師,你就快教吧!」   明燈大師道:「咱們的教法也別緻,須得從最後一式『顛倒乾坤』學起。這招劍法最為詭奇,也最難學,要是能在一個月裡初步參悟,剩下的便難不倒你了。」   「顛倒乾坤?」楊恆好奇問道:「莫非這式劍法正反相沖,好殺人一個措手不及?」   「你都說了,還要我講解什麼?」明燈大師故意一板臉道:「看好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軀猛然抱縮成團,如風輪般躍在空中飛速轉動,手中樹枝也隨著身體的飛轉吞吐閃爍,遊走不定。   眼看就要迎頭撞上一株桃樹,明燈大師的身形驀地再往上飄,呼一聲掠過枝頭舒展開來,面朝桃樹順勢一劍吐出,「咄」地輕擊在桃樹樹幹上。由於只是演示並未使力,樹枝一觸即收。   明燈大師飄然落地,微笑道:「這是顛倒乾坤的第七種變化,若遇見身法轉換不靈的對手,便可一招制勝。你的薩般若心法和清淨法身都有一定根基,要照葫蘆畫瓢不是難事,難的是體悟劍意,掌控火候,能在臨陣時隨機應變制敵機先。」   楊恆會意道:「我明白了,畢竟對手不是桃樹,隨時會作出各種反應。所以咱們不能刻舟求劍,也須得以變應變,而且要變得比他快,比他妙。」   明燈大師拊掌道:「善哉,善哉,孺子可教!現在輪到你將這式變化練給我瞧了。」   楊恆疑惑道:「大師,你還沒給我講解運劍法門和出劍要訣呢。」   明燈大師一揮手道:「哪來那麼多法門要訣?縱使你全都背得滾瓜爛熟,使出來的劍招也不過像條死蛇,全沒半點靈氣。你以為貧僧的這套周天十三式人人都能學麼,還不練給我看!」   猶如當頭棒喝,楊恆一下子醍醐灌頂道:「是了,大師要教我的是劍意!招式再奇妙也沒有靈魂,總會被人見招拆招一一化解,唯有劍意綿綿永無窮絕。」   想通了這點,他緩緩閉起眼睛,在腦中一遍遍回放方才明燈大師施展「顛倒乾坤」的每一個動作,一陣陣明悟如清泉般注入心頭,似有盞明燈在靈台間漸漸點亮。   突然,楊恆腦海裡轟然劇震,所有的幻象都消失無蹤,充盈著變幻詭奇連綿不絕的空明劍意,渾然忘我間,他一聲清嘯騰空而起,瘦小的身軀抱成一團翻滾向前,彷彿行雲流水天馬行空,施展出了這一式顛倒乾坤!   「咄!」   樹枝輕擊在桃樹上,楊恆雙足落回地面,望著手裡的樹枝喜不自勝,由衷感激道:「大師,大師……」   明燈大師不知何時已到了他的對面,將樹枝輕輕用手從樹上撥開,笑吟吟道:「你明白了麼?」   楊恆全身氣血沸騰,一腔豪情洶湧而起,鏗然有力地一點頭道:「是!」   明燈大師又恢復了他那慵懶嬉笑的模樣,笑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今朝塵洗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   山中歲月長,轉眼楊恆在法融寺中已住了五年多。寺外的桃花落了又開,他也從一個九歲稚童,慢慢長成了個眉目俊秀的少年。   這幾年間,明燈大師將平生得意絕學「周天十三式」傾囊相授,更教了他一手「九絕梭」的暗器本事;楊恆的薩般若心法亦突飛猛進,順利進入了第三層境界,同時將拈花指法修煉到了四品。   私下,楊恆也開始偷偷參悟父親傳下的鐵衣神訣。他聽娘親說過,這鐵衣神訣若能修煉到登峰造極之境,非但罡風掌力難傷分毫,即使仙兵魔寶亦無所畏懼,實是堪與佛門金剛不壞大法比肩稱道的曠世奇學。   由於沒有師長指點,又擔心別人察覺,他修煉得極是小心。雖然進度緩慢,倒也避免了貪功冒進,根基不穩的風險。   至於明月神尼那邊,果然在教授佛經之餘,也將薩般若心訣和清淨法身的精義,酌情傳授給了楊恆。只是師徒間的關係依舊不冷不熱,毫無改變。   這些年來,明月神尼驚異地發現,楊恆就像一塊無邊無際的海綿,不管自己往裡頭注入多少清水,這孩子總能迅速而輕易地吸收進去,不費多少工夫便完全化成了自己的東西,佛經如此,雲巖宗的各項絕學更是如此。她只好翻來覆去地炒冷飯,讓他將拈花指諸般運氣法訣和出指要點練了又練,再拚命從中挑出毛病來要他鑽研。   明月神尼這麼做,只是為了拖延傳授楊恆其它絕學的時日,因為她實在不敢斷定楊恆長大成人後是否會走上父親祖父的歧途。至少於她心底,絕不願明曇師妹托付給自己的愛子,將來成為一個殺人如麻的小魔頭。   閒來無事時,楊恆依舊是那個呼朋引伴滿山惹事的頑童。他的朋友越來越多,不僅是法融寺裡真禪、真葷,連峨眉山上下各處佛寺禪院裡的小和尚們,也和他稱兄道弟,快快活活地打成了一片。   由於端木神醫久無音訊,小夜便留在了法融寺裡。有著明燈大師的照料和楊恆、真禪等人的陪伴,她也在一天天快樂地長大,漸漸出落成一位明眸皓齒,雪膚雲鬢的美麗少女。   這天午飯後,楊恆和小夜、真禪、真葷幾個人聚在大殿前的石階上,商量著明月神尼授課結束後要到哪裡去玩。大夥兒正說得高興,忽聽寺門外頭有人嗓音粗啞地叫道:「嚴祟山,你給我滾出來!」   四人一愣,來人已「砰」地一聲將寺門踢開,氣勢洶洶往裡走道:「嚴崇山,這十多年讓老子好找!這回看你往哪兒逃!?」   楊恆凝目打量,就見來人五十餘歲的年紀,膀闊腰圓,面相兇惡,頭頂光禿滿臉的虯鬚黃裡泛紫,身穿黑袍,腰繫水火絲絛,背上斜插兩柄三股烈焰叉,柄身上密麻麻佈滿紅色符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闊步進得寺來,見大殿前只坐著幾個十四五歲的小孩,一愣道:「嚴崇山呢?叫他給我滾出來受死!」   真禪膽小,看到這黑袍人模樣猙獰,嚇得小臉煞白直往楊恆身後縮。真葷卻是個混性子,仗著膽子道:「這兒沒嚴崇山,你上別處找去。」   黑袍人一瞪眼道:「小禿驢敢騙我,老子打聽的明白,嚴崇山就躲在這廟裡!」   楊恆聽他口出污言穢語,心裡來氣道:「再罵人我就將你打出去!」   這時候真菜和尚在後院聽到動靜,一邊嚼著還沒吃完的午飯,一邊趕了過來說道:「佛門淨地,誰在這兒大聲喧嘩?」   黑袍人許是看真菜和尚年紀略長,便拋開楊恆等人迎上他道:「老子來找嚴崇山!」   真菜和尚瞧著黑袍人心裡也有點發虛,合十道:「阿彌陀佛,本寺並無名叫嚴崇山之人,施主找錯了地方吧?」   黑袍人猛一把揪住真菜和尚衣襟,將他近兩百斤的身子提拎離地,舉在面前,惡狠狠道:「你敢騙老子?」   真菜和尚的膽子比真禪還不如,一張圓臉登時嚇成個白麵饃饃,結結巴巴道:「快、快鬆手,我、我沒、沒……」   黑袍人鄙夷地「呸」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罵道:「和尚都是窩囊廢!」   楊恆從台階上蹦起,站到黑袍人身後伸手一指叫道:「喂,你說誰是窩囊廢?快將真菜師兄放下,好生向他賠禮道歉。」   黑袍人一扭頭瞧著楊恆,笑道:「你這小和尚倒有幾分膽量,居然敢沖老子嚷嚷。」   楊恆有樣學樣,也嘿嘿一笑道:「你這老怪物膽量也不小啊,居然敢在峨眉鬧事。」   黑袍人哼道:「那又如何?別以為嚴祟山投入了雲巖宗老子就不敢找他報仇!除了幾個空字輩老不死的傢伙,我邛崍山君還真沒把雲巖宗放在眼裡!」   楊恆耳聽小夜驚訝地「啊」了聲,心中一動道:「敢情這老怪物的外號叫什麼邛崍山君,他不正是裘百盛的師父麼?」   他急著救真菜和尚,便道:「你不是要找嚴崇山嗎?我知道他在哪兒。先將真菜師兄放了,不然打死我也不說。」   黑袍人一喜,把真菜和尚往身後一拋,走向楊恆道:「嚴崇山在哪兒?」   楊恆道:「你來法融寺找嚴崇山,想必是探知他在此處出家,對不對?」   邛崍山君點頭道:「不錯,老子找了他十幾年,才終於探聽到這消息。」   楊恆隱隱猜到邛崍山君口中的「嚴崇山」是誰,更進一步猜到他定然是從裘百盛口中得到了什麼線索,這才找上峨眉。   他問道:「那你可知他如今的法號?」   邛崍山君擰眉想了想,口氣不那麼確定地答道:「好像是叫明……燭還是明燈的。」   小夜「啊」地驚呼道:「你要找的是明燈大師?」   真菜和尚則是遠遠躲開,方敢接口道:「我師父下山了,不在寺裡。」   「不在寺裡?」邛崍山君眼中凶光一閃道:「那老子便將他的烏龜窩先砸個稀巴爛,看他還裝烏龜!」   楊恆心裡暗叫糟糕道:「這老怪既然來找明燈大師報仇,想來修為甚高。我們幾個加在一塊兒,怕也不夠他單手打發。」   他急中生智,道:「真菜師兄,你記錯了吧!明燈大師不是說他去了金頂禪院,要找明鏡方丈切磋佛學麼?」   原來他見勢不妙,就想將邛崍山君引去金頂禪院。那裡高手如雲,又有號稱「鏡花水月」四大高僧之一的明鏡大師坐鎮,任邛崍山君再是強橫,也能制得住他。   哪曉得真葷和尚實在老實得過頭,愣愣道:「不對啊,師父明明說他下山去了。」   邛崍山君一聽,知道明燈大師定然不在山上,又是失望又是氣惱,舉起蒲扇大的巴掌抓向楊恆道:「混小子,你敢騙我!」   他這一抓雖是臨時起意,卻也有個名頭叫做「神仙一把拿」。顧名思義,此招威力極大,五指戟張間封死了對方各路閃躲空間,除了硬封硬架便只能束手待斃。   不料楊恆人雖小,身手竟異常靈活,就地一倒骨碌碌翻滾出數丈,順手拿起用來打掃寺院的一把竹帚,彈身而起道:「真菜師兄,快去雪竇庵求援!」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六章 洞裡無雲別有天,桃花如錦柳如煙   真菜和尚「哦」了聲,平生頭回乖乖聽從了楊恆的吩咐,掉頭就跑。   邛崍山君振臂揮掌,「呼」地一聲,一蓬紅濛濛的掌風拍中真菜和尚後背,將他打飛摔暈,獰笑道:「想通風報訊,沒門!」   楊恆驚怒交集,斥罵道:「老怪物,你打傷了我師兄,我和你沒完!」   那邊真禪眼珠一轉,哆哆嗦嗦,從懷裡掏出枚煙花信炮,可火折子怎也點不燃。   小夜著急地一把奪過,將信炮點燃,「砰」地一響,一溜紅色煙火扶搖直上,在萬里晴空下高高散開。   邛崍山君一怔道:「不好,敢情法融寺裡還有煙花示警!待會兒雲巖宗大批高手趕來,老子雖是不怕,可也麻煩得緊。」   可他偏是想錯了!這煙花信炮並非雲巖宗示警之用,而是平日裡,楊恆等人召集諸多山上各寺各廟的小和尚外出玩耍時所發的信號。真禪情急之下將它拿出,只盼有人瞧見趕來法融寺支持。   邛崍山君仰望天空中散開的煙花,尋思道:「老子好不容易來到峨眉,就這麼灰溜溜被一個信炮嚇下山去,豈不笑煞旁人?說不得,先抓幾個小和尚,叫嚴祟山出面贖人!」   想到這兒,他歹念橫生,見小夜水靈靈地甚是動人,當下身形一晃欺到近前,又是一記「神仙一把拿」朝她肩膀抓去。   小夜尖聲驚叫,來不及丟開火折轉身就逃。但邛崍山君這一抓志在必得,又焉能讓小夜逃脫?右臂猛然暴漲,手指已探到她的肩頭。   千鈞一髮之際,驀然背後勁風襲來,楊恆高聲喝道:「老怪物,你以大欺小,白活了這麼多歲!」卻是他見小夜遇險,也顧不得實力相差懸殊,以竹帚代劍,施展出一招明燈大師所傳的「周天十三式」中用得最為得心應手的「順天拂雲」,一劍刺向邛崍山君背脊。   邛崍山君也是存了輕敵之念,總想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和尚不可能強到哪裡去。於是並不回身,右手照拿小夜,左腿後踢踹向竹帚。   楊恆雖然是受傳周天十三式後第一次與人正式過招,可這一式「順天拂雲」在兩年間的每個深夜中,不知反覆參悟磨礪過多少回,更不知在腦海中體會演練了多少次,而今使將出來已然熟練無比。他見邛崍山君飛腿回踢,手腕一抖一振,竹帚頓時化刺為掃,施展出「拂雲」訣中的第八種變化,輕盈迅捷地削向對方腳踝。   邛崍山君猝不及防,「啊」地一聲腳踝被掃帚上的竹篾拍中,立時感到一陣火辣辣的酸麻,若非對方使的是一把竹帚,這只左腳便要不保。   小夜趁機脫出,回身擺開架式道:「阿恆,咱們一起打這惡人!」   奈何楊恆表面上偷襲得逞,可一條右臂也被邛崍山君的護體罡氣震得發麻,連運幾次薩般若真氣才疏通過來。   他暗自凜然於這老怪物的驚人功力,臉上卻故意作出托大神情道:「這一掃帚不過是給你個教訓,下一次可沒那麼便宜。」   邛崍山君氣得七竅生煙,轉身怒喝道:「小禿驢,老子先宰了你!」跨步上前,一拳虎虎生風轟向楊恆腦門。   楊恆見狀思忖道:「這老怪的修為著實了得,只怕我師父也不是他的對手。要是正面跟他硬撼,不用三招我的小命就得玩完。」   他不敢硬接邛崍山君的拳勁,展開清淨法身往左側飛飄。儘管限於功力,這式身法遠不如明月神尼使來那般隨心所欲,可仗著身材瘦小體重較輕,竟也是飄飄然如乘風駕鶴,令邛崍山君的這記「鐵戟拳勁」打了個空。   小夜看到楊恆泰然自若與邛崍山君周旋,心中勇氣倍增,一雙粉拳運出明燈大師傳授的「叩關十八打」,躍起嬌軀,擊向對方雙肩。   那邊的真葷和尚初生牛犢不怕虎,順手抄起一條板凳,使出雲巖宗的「鳩摩棍法」打向邛崍山君右額,口中叫道:「真源,我來幫你!」   唯獨真禪和尚最不講義氣,朝著混戰中的同伴咿咿呀呀擺了幾個手勢,大概意思是「我去拿劍」,立馬腳底抹油,往後院逃之夭夭去也。   至於真菜和尚被邛崍山君一掌拍昏在地,這時想幫忙也是幫不上了。   廟裡的其它和尚也聞聲趕到,有兩個膽大的如真面、真飯和尚各自抄起兵刃上前襄助,圍住邛崍山君斗做一團。   邛崍山君火冒三丈,沒想到報仇不成,卻被一群小和尚纏住。   他凶性大發,鐵戟拳勁崩山裂雲,招招奪命。要不是楊恆等人拚死抵擋,院子裡此刻便要橫屍一地,饒是這般,真面、真飯和真葷也先後受傷倒地,只剩下楊恆與小夜遊走纏鬥,勉力支撐。   突聽寺廟院牆上有人叫道:「什麼人跑來峨眉撒野,欺負真源師弟?」   包括真彥在內的數個小尼姑,從牆上躍下,各拔仙劍拂塵加入戰團,正是距離法融寺最近的雲巖宗雪竇庵裡的楊恆同門看著信炮,及時趕到。   她們從小生長在雪竇庵中,自不識邛崍山君的厲害,只是見楊恆和小夜頻頻遇險,真葷等人又倒在地上大聲呻吟,一個個同仇敵愾便衝了上來。可這群小尼姑又如何擋得住邛崍山君的鐵戟拳勁,交手沒幾個回合,又有兩人受傷跌倒於地,其中一個骨斷筋折,眼見不能活了。   眾人悲憤交集,更是拼了命地圍住邛崍山君往死裡打。不久附近的崇信寺、德誠禪院等若干寺廟中的小和尚也先後趕到,頓時聲勢大振。   可惜人數優勢有時候並不能代表戰局優勢。這些來應援的小和尚均是雲巖宗旁支弟子,論及修為還不如真彥、小夜、楊恆等人,一時間「哎喲好疼」與「師兄小心」的呼喊與警告同響,棍棒與刀劍齊飛,好不壯觀。   邛崍山君漸生焦灼道:「老子這是一腳踩進和尚窩了,這幾個小娃兒年紀小小,卻恁的難纏,委實可恨之極!」   他殺機大起,將拳勁加到六成,大喝道:「再不滾開,老子便大開殺戒了!」說罷一拳轟向真彥的眉心。   真彥躲閃不及,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呼,猛看眼前身影一晃,楊恆飛掠而至,奮不顧身地抱住她倒地翻滾。   「砰!」   邛崍山君的鐵拳砸在楊恆背上,雖說藉著倒地的勢頭卸去一多半,又有鐵衣神訣護體,可還是打得他眼冒金星,「哇」一口血噴在真彥臉上。   真彥又怕又急,哭叫道:「真源師弟!」   楊恆抱著她滾出數丈,身子壓著真彥已不能動彈,面色蒼白地一笑道:「不要緊,老怪物的拳頭軟,打上了就像撓癢……J哇地又一口血噴了出來。   就這工夫,寺門口響起明月神尼的大喝道:「邛崍山君,你以大欺小恁的無恥!」   一眾小和尚小尼姑看見明月神尼趕到,紛紛收手退向圈外。   邛崍山君收住鐵戟拳勁,斜眼瞅見明月神尼,嘿嘿笑道:「老尼姑,你來得正好!」   明月神尼儘管年逾五旬,可終日參禪修行容貌並不顯老。邛崍山君這麼說,自是心存蔑視有意譏諷。   明月神尼環顧院內,見楊恆吐血倒地,眾多佛門子弟傷痕纍纍,更有人生死不知,心頭又疼又怒,掣出仙劍「絕塵」道:「說不得施主要給本宗一個交代!」   邛崍山君大咧咧哼道:「要交代麼,去找嚴祟山,誰讓他對老子避而不見?」   明月神尼一省道:「原來他是來找明燈師兄尋仇的!」   劍訣一引,她擺開菩提九劍的起手式道:「明燈不在,你找貧尼也是一樣。」   邛崍山君一瞧明月神尼擺出的門戶,氣度沉穩,攻守兼備,便知對方修為甚高。他反手拔出一對三股烈焰叉,哈哈笑道:「好,老子便先拿你祭旗!」   明月神尼知這魔頭是赫赫有名的六妖八怪之一,單以修為而論,殊不遜色於當年的彈指玉笛楊北楚。   想那六妖狼狽為奸連成一氣,平日卻蟄伏於祁連山中不出,甚少來中原鬧事,為禍也不算深。可這大荒八怪則是各霸一方,互不買賬,或正或邪,行事詭秘喜怒無常,任誰撞見了都要頭疼。自己若不能支撐到雲巖宗強援趕至,恐怕這滿院子的佛門弟子就要血流成河,無一能夠活命。   念及於此,她便抱定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主意,默運薩般若真氣流轉週身,穩守門戶以靜制動,清叱道:「請!」   「那老子便不客氣了!」   邛崍山君自恃強過明月神尼,又擔心雲巖宗內諸如明鏡、明華等頂尖高手絡繹趕至,屆時脫身不便,於是搶先出手。左手三股烈焰叉虛晃一槍,右臂一振中宮直進,三股叉鋒刺向明月神尼當胸。   明月神尼瞧他來勢兇猛,側步閃身,絕塵仙劍一式「靈山拜佛」斜挑邛崍山君右側眉角。兩人各施絕藝,翻翻滾滾戰在一處。   楊恆連吐三口血,背上淤塞的經脈漸通,人也漸漸緩過勁來,小夜和真彥左右攙扶著他在旁觀戰。   他一邊觀瞧打鬥,一邊細心揣摩明月神尼的菩提九劍,但見僅僅九招劍法,在師父手中卻是變幻萬千,瑰奇莫測,禁不住精神大振,津津有味地沉浸其中,卻又暗自氣惱道:「哼,這老尼姑的劍法可比明燈大師差遠了!」   他看的不光是菩提九劍的招式,更是在心無旁騖地體會深藏其間的精深劍氣。得明燈大師的苦心教誨,楊恆對劍法的修煉從一開始便踏入了重意不重形的上乘境界,因此雖無人講解,他竟也能把這套菩提九劍的精奧領悟到十之五六。   場中兩人你來我往,鬥了二十餘個回合不分勝負。   純論修為,邛崍山君雖比明月神尼稍高一線,無奈對方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一時半會兒卻也難以擊破。   「老尼姑,小心了!」   邛崍山君看時間拖得越來越久,怒從心起,鐵戟魔氣灌注三股烈焰叉,口中念動真言,「嗚」地狂風驟起,叉鋒上燃起烈烈魔火,跳動著逾尺長的藍色火苗往明月神尼身上噬去。   明月神尼一驚,深知對方這「鐵戟魔焰」毒烈絕倫,稍一觸及便要肌膚腐爛,蝕肉見骨,又恐毒煙傷人,急忙喝令眾小道:「快屏住呼吸!」   再戰十多招,邛崍山君依舊奈何明月神尼不得,但他的鐵戟魔焰上下飛舞,卻令明月神尼的佛門護體罡氣無從抵禦,漸漸在緇衣上燙出一個個窟窿來。   別說如明月神尼這般守身如玉的出家人,即使平常女子也會羞於在大庭廣眾之下袒衣露體,這一來立時令得她羞憤交加,心緒一亂,劍招也跟著漸顯紊亂,讓邛崍山君慢慢佔到了上風。   邛崍山君得意大笑道:「老尼姑,你再不識好歹,稍後老子把你烤成白羊兒。」   明月神尼目噴怒火咬牙不答,手中絕塵仙劍一招緊似一招,針鋒相對,寸土不讓。   兩人打了這麼久,早有人跑去金頂禪院報訊。但山路崎嶇,且法融寺處於偏僻之地,除了那些收到信炮的小和尚應邀趕至,各家寺院的高僧神尼或在坐禪修行,或在讀經說法,哪裡能想到此間正有一場激戰上演?   楊恆平日雖不待見明月神尼,可真見著師父遇險,心裡也是一沉道:「要壞!」   果然明月神尼連攻十數招後,被邛崍山君抓住一線破綻,左手烈焰叉架開絕塵仙劍,右手魔叉長驅直入插向她的右肋。   明月神尼暗道一聲:「我命休矣!」翻手亮出佛門至寶「三戒缽」就要和這邛崍山君拚個魚死網破。   驀然「呼」地風聲呼嘯,一束烏光橫空出世,如驚雷疾電激射邛崍山君咽喉。   邛崍山君大吃一驚,忙變招抵擋,「鏗」地震飛那束烏光。烏光在半空翻轉幾圈,晃晃悠悠又回到了楊恆的手中。   邛崍山君怒不可遏道:「又是你這小賊禿壞老子的好事!」   明月神尼也是一愣,瞥了眼楊恆,暗道一聲僥倖。   楊恆勉強運勁射出九絕梭,嘿然罵道:「你好不知羞,連好男不跟女鬥的道理都不懂得,我懶得跟你廢話!」   話剛說完,寺門外有人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吟道:「世人笑我睡不醒,誰知醉裡有乾坤?」   說著話,明燈大師手提酒葫蘆,醉態可掬歪歪斜斜地踱進院裡。   真禪不曉得從什麼地方鑽出,跑到師父跟前,雙手飛快地比劃著將事情原委稟報了一遍。   明燈大師費力地撐開醉眼瞅瞅邛崍山君,「哈」地一笑道:「又是你啊!」   邛崍山君收住三股烈焰叉,怒視明燈大師道:「嚴崇山,老子找了你十幾年,便是要報這斷指之恩!」   明燈大師搖搖破蒲扇,點著他笑道:「好啊,那就讓貧僧把你右手食指也給斷了!」   邛崍山君冷笑道:「那還得看你有沒有那個能耐!」   他雙叉在身前一合,氣沉丹田神凝靈台,竟是主動採取了守勢。雖說經過二十餘年苦修,終於將鐵戟魔氣提升到了第七層的妙境,可對著平生大敵仍是不敢怠慢。   相形之下明燈大師無疑從容多了,瞇縫著眼睛上下尋摸邛崍山君半天,直看得對方頭皮發麻,忍無可忍的怒罵道:「嚴祟山,你搞什麼鬼?」   明燈大師笑嘻嘻擺擺蒲扇道:「別急,別急,我是想先瞧明白,你吃了熊心還是嚥了豹子膽,居然有種找上貧僧。別說,這一瞧,還真瞧出你跟從前不同之處。」   邛崍山君愣了下,不由自主問道:「老子有哪裡不同了?」   「喏喏,就是你的頭髮啊。」明燈大師拿蒲扇虛點他的頭頂道:「滿頭煩惱絲落盡,比和尚我更像個出家人,乍一瞧不定是誰家種的大南瓜。」   邛崍山君暴跳如雷道:「嚴崇山,別逞口舌之能,咱們手上見真章!」   明燈大師慢條斯理道:「有進步,到底沒傻到家,終於曉得不貿然搶攻了。好吧,貧僧就辛苦點,再教你些新鮮玩意兒。」說著一手拿著蒲扇,一手提著酒葫蘆,搖搖晃晃往邛崍山君走去。   明月神尼怕他吃虧,提醒道:「師兄小心,此人的鐵戟魔氣甚是了得。」   明燈大師有意無意掃過楊恆,笑吟吟道:「了得了得,怎生得了?」   楊恆一怔想道:「明燈大師為何特意看我一眼,莫非是在暗示什麼?」   他念頭未已,卻聽明燈大師「哎呦」一聲,腳下似立足不穩,身子歪歪扭扭轉著圈兒往邛崍山君面前湊去,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叫道:「留神,和尚出手啦!」   楊恆又驚又喜,已看出明燈大師正施展他曾經傳授過自己的那式「天旋地轉」,只是腳步跌撞,身軀搖擺,渾不似當日傳劍時那般氣度嚴謹,然而那劍中的真意,招中的神韻,卻已呼之欲出!   他陡然明白過來,明燈大師正要藉機向自己再次演示周天十三式!手把手的傳劍授功雖然不錯,可諸多劍招變化畢竟要到臨敵之時才能淋漓盡致地顯現出來。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焉能不加倍珍惜?   再想到適才明燈大師故意用言語激怒邛崍山君,雖沒能誘他暴怒出手,但也令對手心浮氣躁收到功效。由此可見,與高手過招,斗的不僅僅是日夜修煉的招式套路,更是心智膽量,氣度胸襟!只此一點,即可令他終生受益無窮。   但見邛崍山君面對明燈大師醉醺醺地這轉身一撞,竟是如臨大敵,未曾交手兩人的修為高下已然立判。眼瞧明燈大師晃悠到了近前,他一聲大吼,三股烈焰叉雙管齊下分取對手兩肋。   明燈大師身子左一扭右一晃,匪夷所思地避過雙叉截擊,蒲扇前探,往他面門輕輕一點道:「你啊,還差點!」   以邛崍山君的強橫,竟也不敢讓這骨架也鬆散了的破蒲扇近身,忙仰面閃躲,身子後縮,雙叉往懷裡一帶,拍向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猶有餘暇地將蒲扇在邛崍山君面前搧了一搧,不慌不忙往後直挺挺倒下,雙叉在小腹前霍然走空。   邛崍山君剛欲反擊,明燈大師的身子立起,低垂左手,還是用蒲扇順勢戳向他的咽喉道:「還沒完呢,看這式『俯仰天地』!」   邛崍山君雙叉還沒遞出,就又被逼得回防身前格擋蒲扇,惱羞成怒道:「嚴崇山,你裝什麼瘋癲!」   明燈大師不待招式用老,轉身一滑,閃到邛崍山君右首,酒氣襲人道:「好,那貧僧就送你個『峰迴路轉』!」蒲扇疾點對方屁股。   雖說屁股肉多,蒲扇又非神兵,真給戳著一下未必會有多大的事,可那面子邛崍山君無論如何也丟不起,趕緊擰身揮叉再往外封。   這一回明燈大師依然一發即收,沒等邛崍山君完全轉過身來,自己又搖搖擺擺晃到了對方正面,笑著道:「蠢材,這招是峰迴路轉啊!」   楊恆心旌搖蕩,神思澎湃,忍不住高聲喝采,心裡豁然開朗道:「明燈大師是在告訴我,招式不必用老用窮,只要能料敵機先,就可爭先求變,迫使對手露出破綻。否則像邛崍山君這般的魔道凶頑一身修為何其精湛,又焉能輕易露出空門?」   就這般瞻之於前,顧之於後,明燈大師的蒲扇自始至終沒和三股烈焰叉正面碰觸一下,卻將邛崍山君逗得團團亂轉,怒吼連連。   兩人交手約莫有二十來招,邛崍山君已知自己的修為經過這二十餘年苦修,仍是望塵莫及,心裡一發狠道:「嚴崇山,今日有你沒我!」拔身而起懸在空中。   這時候雲巖宗各支高手紛紛聞訊到場,金頂禪院方丈明鏡大師見此情景,沉聲喝道:「明燈師弟,留意他要祭起御劍訣!」   所謂「御劍訣」,便是仙林一流高手將自身真元藉助真言劍訣徹底激發而出,心與劍合,身與氣融,施展出驚天動地生死立判的致命一擊。但御劍訣未必要用劍,諸如刀槍斧鉞,也莫不可御於九天之上,駕於四海之下。   明燈大師佇立原地,醉眼裡透出一縷戲謔光芒,搖搖頭呼喊邛崍山君本名道:「周同岸,二十年前你不如我,二十年後更是不能。算了吧,盡早下山去!」   「呼——」   兩柄三股烈焰叉脫手騰空,燃著刺目魔焰盤旋在邛崍山君頭頂,他面目猙厲低吼道:「嚴崇山,老子跟你拼了!」雙手舉在胸前掐成劍訣,口中唸唸有詞,體內湧現一蓬赤色魔霧籠罩全身。   明燈大師恍若視而不見,自顧自上下摸索身子,喃喃低語道:「我的劍呢?我的劍到哪兒去了,不是上回當來換酒喝了吧?」   圍觀人群中一位皓須老僧低喝道:「明燈師弟,接劍!」大袖一甩,身後一柄佛門寶劍「真語」化作黃色飛電,朝明燈大師射來。   明燈大師哈哈一笑道:「多謝明華師兄!」插了蒲扇懶洋洋伸手去接。   半空中的邛崍山君豈容他從容接劍,口中大喝道:「疾!」雙手劍訣一引,兩柄三股烈焰叉幻化成滔天魔火,排山倒海往明燈大師湧到。   電光石火間,明燈大師雙目暴睜,再不見剛才的醉眼惺忪,整個身軀挺立如槍,渾身散發出騰騰青氣,宛若脫胎換骨變了個人般。   他身形如鶴翔空,左手捏劍訣,右手凌空攝劍,直向當頭壓到的烈焰射去。   「轟!」   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空中黃色劍光暴漲如虹,將肆虐的魔焰切割得支離破碎,黯滅消散。   邛崍山君負痛大吼,三股烈焰叉去勢不休,如一束赤芒掠過大殿屋脊,倏忽消失在碧空之中。   光瀾漸散,罡風徐平,明燈大師面色微微有些蒼白的飄落於地,手裡抱著那柄明華大師投來的佛劍「真語」,劍鋒上赫然多了一根血肉模糊的手指,搖搖頭歎道:「貧僧雖葷腥不忌,可你也不能送它來給我下酒。」   明月神尼聳然動容,揚聲喝采道:「師兄,好一式『美人如玉劍如虹』!」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七章 昨夜天風掃石床,寥寥坐對三生月   明燈大師不以為意地嘻嘻一笑,拖拖踏踏走到明華大師跟前,雙手將劍奉還道:「師兄,我偷你丹丸,你借我真語,咱們倆之間的帳算是扯平了。」   明華大師啼笑皆非道:「你這和尚好生胡攪蠻纏,那是誰家的道理?」   此刻明鏡大師已聽門下小沙彌稟報了法融寺一戰的前因後果,含笑向明月神尼道:「師妹,你收的這位俗家弟子膽大心熱,機智有才,委實不錯啊。」   明月神尼臉一熱道:「貧尼愚鈍,這都是真源自己的造化。」   明鏡大師走到楊恆身前,慈靄微笑道:「真源,你可願到金頂禪院住上半年?」   明月神尼聞言大驚,不明白明鏡大師為何要這麼做。   憑心而論,沒有一個師父不希望自己教出的弟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奈何楊恆的情形太過特殊,性情也太過剛烈銳氣,要是再修得高深絕學,將來不知會闖出什麼禍事來!   楊恆也在端詳著明鏡大師,見這位名揚四海的佛門領袖瘦小枯乾,相貌普通,往那兒一站,倒像個尋常廟裡敲木魚打晨鐘的老和尚,絲毫看不出耆宿風範。   但想想明燈大師落拓形跡的裝扮和他驚世駭俗的修為,也就能明白此老亦是返璞歸真,神韻內藏,反比看似兇惡嚇人的邛崍山君強出不知多少。   他聰穎機靈,自然聽出了明鏡大師言語中的弦外之音,不由得喜出望外,卻說道:「弟子聽從大師安排。」   明鏡大師見楊恆應答得體,更是欣賞,回頭笑問道:「師妹,你看呢?」   明月神尼有苦無處說,只後悔自己不該讓楊恆住進了法融寺,結果和明燈大師一老一少打得火熱,頷首說道:「貧尼謹遵師兄法旨。」   明鏡大師點點頭道:「真源,傷勢養好後,你來金頂禪院報到,老衲自有安排。」   楊恆躬身應是,卻發現明華大師看著自己的別樣眼神。   ◇◇◇◇   十餘日後楊恆傷勢初癒,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衫,便離開法融寺前往金頂禪院報到。真禪、真葷、小夜等人依依不捨地將他送到寺外,連以前和他渾身不對的真菜和尚,也出人意料之外地來為他送行。   臨別時,真菜和尚滿臉通紅拉著楊恆的手,期期艾艾道:「真源師弟,多謝你那天救了我。從前的事是我不對,你千萬別放心上。」   楊恆微笑道:「那些破事我早忘了,再怎麼說咱們也是師兄弟,你要是真被那老怪物打死了,我也丟臉啊。」   朝眾人揮揮手,楊恆又道:「大夥兒都回寺吧,記得有空來看我。」轉身往山上行去。   他邊走邊回想著十多天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激戰,思忖道:「我大伯的修為較之邛崍山君恐怕只高不低,更別說我爺爺了。以我眼下的這點修為,和他們相比委實天差地遠。唉,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趕上明燈大師?」   又想到明燈大師昨夜說起,自己的鐵衣神訣已頗有火候,只需用心參悟,切忌貪功冒進,即使沒有他在旁護法,亦可無礙。卻不知明鏡大師召自己前往金頂禪院修行半年,又會傳下何種雲巖宗的絕世功法?   他正想得入神,忽聽山道便有人輕輕喚道:「真源師弟!」   楊恆一省扭頭看去,真彥亭亭玉立在道邊,玉頰微紅向他說道:「我昨天聽真葷師兄說,你今天要去金頂禪院修行,所以守在這兒替你送行。」   楊恆心頭一陣溫暖,輕笑道:「我又不是去天涯海角,何必搞得那麼隆重?」   真彥臉更紅了,垂下頭道:「金頂禪院在萬佛頂上,離著雪竇庵有好一段路,往後咱們也不容易見面啦。」   楊恆不以為意道:「沒事,只要有空我就會溜出來找你們。再說不過短短半年工夫,一眨眼也就過去了。」   真彥點點頭,聲音比蚊蚋還小道:「那天多虧你抱著我躲開,還因此受了傷。我心裡很過意不去,便做了一雙布鞋,也不知合不合腳?」   明明曉得四下無人,可她還是緊張地瞟了一轉兒,飛快地從懷裡掏出雙已被體溫溫熱的布鞋。   楊恆接過布鞋收進包裹裡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你啦,真彥師姐。」   真彥紅著臉沒說話,向楊恆合十一禮道:「師弟保重!」一路小跑地走了。   楊恆目送真彥消失的背影,心裡甜絲絲地想道:「真彥師姐待我還真好。」   他收拾情懷繼續趕路,雖說御風術已有小成,但一來傷勢剛好,二來不趕時間,不需耗損功力施展御風術,故此只一路步行過去。   這麼走了一個時辰左右,來到金頂禪院外。但見禪院氣勢恢弘,規模更勝雪竇庵,一名知客僧見著楊恆便招呼道:「真源師弟,方丈有吩咐,請你前往平山佛堂。」   楊恆謝了知客僧,走進禪院。這地方他以往來過兩次,但卻不知道那平山佛堂位在何處,好在他能言善道,極富人緣,一路問著進去,到後來居然聚起了七八個閒著沒事的小和尚替他嚮導。   到了平山佛堂門外,楊恆見裡面空空蕩蕩,明鏡大師並不在。他微覺詫異的走入佛堂,但看堂內供奉了一尊觀世音菩薩的彩繪佛像,寶相莊嚴,眉目慈悲,不由暗道:「她這模樣倒也有點兒像我媽媽。」   想到娘親,楊恆心情一黯,就聽身後明鏡方丈的聲音道:「真源!」   楊恆回過頭向明鏡方丈施禮道:「弟子真源拜見大師!」   明鏡大師道:「我帶了點東西,就放在門外,你幫我取進來。」   楊恆應了走到門外,看門坎旁放著個裝滿灰塵的簸箕,他拿了進來道:「大師!」   明鏡大師伸手抓起一小把灰塵往地上灑散道:「塵歸塵,土歸土,阿彌陀佛——」   楊恆大惑不解地望著明鏡大師,不明白他在搞什麼花樣。   明鏡大師微微一笑道:「你替我將剩下的塵灰,均勻灑遍這佛堂的每一寸地面。」   「為什麼?」即使面對的是雲巖宗宗主,楊恆好問的性子還是絲毫不改。   明鏡大師不答,只含笑道:「灑完了再說。」   楊恆只好依命行事,費了好半天工夫,才將一簸箕的灰塵均勻灑散在佛堂裡。   明鏡大師點點頭道:「現在你將它們盡數打掃乾淨,收回簸箕中。」   楊恆張大嘴巴瞧著明鏡大師,察覺他並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靈機一動道:「敢情大師您是在考驗弟子。」   明鏡大師不置可否,說道:「用心打掃,晚上我來查驗。」   楊恆左顧右盼找不到掃帚,忙問道:「大師,我用什麼打掃?你總要給我工具啊。」   明鏡大師笑道:「你的心便是最好的工具,何須老衲再給你?」說完揚長而去。   楊恆愣了半響,慢慢咀嚼明鏡大師充滿禪機的話語,環視著滿地的灰塵犯起愁來。   這老和尚擺明了是故意給自己留下一道難題,不讓他藉助任何外物要將佛堂裡的灰塵打掃乾淨。如果是別的垃圾還好,至少能用手去撿拾,可這細如粉塵的灰燼若用手去收拾,卻不知要做到幾時!   他凝神琢磨許久,一屁股坐到門坎上脫下鞋子,又把襪子也收了起來以免在地上弄髒。然後便光著腳板蹲著身子,在地上先用鞋子將灰塵一點一點推積壘起,待有一小團時,再以雙手小心翼翼地捧進簸箕中。   干到天晚明鏡大師來時,楊恆剛好收工。他滿頭大汗的稟報道:「大師,我做完了。」   明鏡大師瞧瞧他污黑的雙手雙腳,又瞧瞧那雙沾滿塵灰,已看不出本色的布鞋,頷首道:「明日一早,你在這兒等我。」   楊恆一喜,道:「是,大師!」他離開平山佛堂,先舒舒服服洗了個冷水澡,又換了乾淨衣衫,再把真彥今早送的新布鞋穿上,直覺得腰酸腿疼,渾身像散了架。   第二日清早,楊恆用過飯急忙忙趕到平山佛堂,明鏡大師已先一步到了。   他指指昨日楊恆收回灰塵的簸箕道:「像昨日一樣,先將它們灑在地上。」   「還要灑?」楊恆有點生出了怒氣,問道:「為什麼?」   明鏡大師道:「你剛才吃早飯了麼?」   楊恆壓著火回答道:「弟子吃過了,多謝大師關心。」   明鏡大師道:「你昨日已吃過早飯,為何今早還要再吃一次?」   楊恆望著明鏡大師目瞪口呆,明明曉得對方在詭辯,可一個字也說不山來,只好苦笑道:「大師的詞鋒可比弟子厲害多了。J磨磨蹭蹭把灰塵又灑了。   灑完了,明鏡大師又似昨日一般說道:「用心打掃乾淨,晚上老衲來查驗。」   楊恆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隱約覺得明鏡大師是在戲弄自己,氣道:「你不說出個理由來,我就不幹!」   明鏡大師注視楊恆須臾,回答道:「好,老衲給你一個理由。你做得太慢,令老衲很不滿意,等你能達到老衲心中要求時,我還會給你一個更好的理由。」   楊恆不依不饒的追問道:「那我要做得有多快,才算達到了你心裡的要求?」   明鏡大師諱莫如深地微笑道:「你會知道的,答案就在你心裡。用心去掃。」   沒轍,楊恆只好重頭再來。他捨不得用真彥送的新布鞋掃灰,便又取出昨天那雙舊鞋,這回他發了狠勁,連午飯都捨下不吃,趕在日暮前完成了清理。   明鏡大師走進來看了一眼,淡淡道:「還是太慢,明天再來。」   就這樣一連十多天,楊恆什麼事都不做,就泡在了平山佛堂裡打掃灰塵。可他始終不能令明鏡大師滿意,每天工作結束時聽到的一句話,照例都是:「明天再來。」   楊恆又是不解又是憤怒。他一心期望著進入金頂禪院,能修煉到雲巖宗的蓋世絕學,結果每天做的卻是枯燥辛苦,還永遠不能令明鏡大師點頭稱許的掃地活兒!   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呢?他每天搜腸刮肚地思來想去,可一直不得其解。要說速度,他已發揮到極致,再想加快勢必難如登天。顯然,明鏡大師是出了一道不可能完成的難題給自己。   「難不成他是有意折騰我?」楊恆終於忍不住想道:「或者那老尼姑跟他說了什麼悄悄話,讓這老和尚改變了主意。」   這天,打掃了半間佛堂,楊恆越做越火大,頭腦一熱,他穿上鞋子自言自語道:「小爺不幹了,這就去找那老和尚問個明白!」   正說著,一肚子氣沒地方撒,他使勁一腳踹在收拾灰塵的簸箕上。   「砰!」簸箕被楊恆一腳踹得翻滾出去老遠,裡面的灰塵揚起灑落。   楊恆的腦海裡莫名地有一線靈光閃過,喃喃道:「用心去掃,用心去掃……」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再看了看瀰漫在空中的灰塵,而後像是瘋了一樣凌空連翻幾個跟頭,興奮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收住身形,三步兩步跑過去把簸箕擺好,單腿下蹲,丹田運氣,瞅準簸箕的位置,右腿運勁橫掃而出道:「去!」   「呼——」   地上的塵灰被腿風帶起,往簸箕上方飄去,結果有大半落在了外面。   楊恆想了想,試著調整運氣與出腿的力度、角度,又一腿掃出道:「去!」   這回效果明顯改善,但仍是飄落在外面的多,掉進簸箕的少。   這也難怪,想那灰塵輕若無物,以剛勁腿風掃去,想讓它乖乖盡數落入簸箕中談何容易?   楊恆並不沮喪,一邊揣摩著自己運氣出腿的法門,一邊在佛堂裡打掃了起來。   這般做到天黑,灰塵並未掃去多少,而許多已收入簸箕的塵灰卻又被他的腿風蕩散,如此週而復始,進度著實有限。   正忙得忘我時,明鏡大師走進佛堂,嘴角含著欣慰笑意靜靜看著楊恆。   楊恆恍若不見,旁若無人地用心打掃著。忽然一腿掃出,發現前面站著一個人,這才如夢初醒收腿起身道:「大師,我還沒做完!」   明鏡大師不語,「呼」地一舒袍袖,滿地粉塵如條灰龍,被袖風捲席起來,徐徐注入簸箕。他微笑著說道:「我本想傳你雲巖大袍袖,不料你卻悟出了浮雲掃堂腿。可見一飲一啄皆是天定,老衲也不能強求啊。」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楊恆依舊在平山佛堂打掃灰塵。右腿酸了用左腿,左腿累了換雙掌,等掌風也打不出了,便用嘴吹。   他已明白,修行未必就是閉門練功,掃地、砍柴、甚至吃飯睡覺也都是一種修行,甚而是一種對佛心更有裨益的修行。   這天清早,楊恆走進平山佛堂,卻驚愕地發現明鏡大師不僅先到,而且已打掃起來。   他瘦小的身形在佛堂裡如清風般旋動,左右兩腿交替掃出,腿法柔和變幻莫測,每一下都能捲起一蓬灰塵,令它們乖乖地落進簸箕。   楊恆摀住剛要脫口向明鏡大師問候的嘴巴,欣喜道:「大師終於要傳我絕學了!」   他站在一旁仔細地觀摩領會,牢牢記住明鏡大師的每一個動作,更將每一式蘊含的精髓深深積澱在心頭。如冰川融水,只是那樣細小的一點一滴,漸漸卻匯成了清冽甘泉,最終成為浩浩湯湯奔向大海的江河。   不知過了多久,明鏡大師收功走過來,地上乾乾淨淨不剩一點塵灰。   楊恆驚喜交加,誠心誠意地拜謝道:「大師,弟子受益良多。」   明鏡大師含笑說道:「老衲傳你的是雲巖浮塵掃堂腿,你看清楚了麼?」   楊恆點頭道:「弟子看清楚了,一共二十一式,各有七種變化,但可不拘泥於招式所限隨意組合,由此而千變萬化。」   明鏡大師低誦佛號道:「善哉,善哉,你能說出這些,說明你是真正懂了。」   楊恆躬身道:「大師,多謝您傳弟子浮塵掃堂腿。」   明鏡大師似笑非笑道:「真源,老衲這兩個月來傳你的,只是一式掃堂腿麼?」   楊恆如遭當頭棒喝,腦海裡頓時一片清明,再次深深一拜道:「多謝大師!」   待抬起頭時,平山佛堂裡空空蕩蕩,明鏡大師早已仙蹤渺渺。   此後兩三個月中,楊恆每日在平山佛堂中苦修不輟。他驚奇的察覺,自己的薩般若真氣、清淨法身也隨著浮塵掃堂腿的不斷精進而日益提升,不由更加醒悟到了「一法通萬法通」的佛門至理。   又一日,楊恆僅用了小半個時辰便將平山佛堂裡的灰塵打掃乾淨。他正拿著簸箕準備重新灑上一遍,門外傳來真菜和尚的叫喚道:「真源師弟,我們來看你啦!」   楊恆放下簸箕,喜道:「你們今天怎麼會有空來?」   真菜、真葷、真禪和小夜走了進來。真葷和尚笑著道:「師父出遠門去了,真菜師兄便帶著我們來看你。」   楊恆問道:「明燈大師又出門逍遙快活去了?」   「不是。」小夜搖頭道:「前兩日有雲巖宗的師兄回山稟報,說半年多前,有人曾在遂陽附近見著過我爺爺。明燈大師得知後,便下山往遂陽查訪去了。」   楊恆欣喜道:「小夜,端木爺爺終於有消息了?這真是太好了!」   真菜和尚道:「聽說過兩天,咱們雲巖宗各支都會派遣弟子趕往兩湖查探,一方面尋找端木施主的下落,另一方面也增添歷練的機會。」   楊恆聽得心癢難熬,又歎了口氣道:「我是沒戲了,那老尼姑是不會准我下山的。」   真禪比劃著道:「那你可以偷偷溜下山去啊。」   楊恆笑罵道:「去,盡出餿主意。嗯……不過這倒也是個法子。反正我也不是頭一遭背著老尼姑偷溜下山了。」   真禪訕訕地一笑,摸摸光頭又道:「真源師弟,你什麼時候回法融寺?真彥師妹都來問過好幾次了。」   楊恆道:「怎麼也得住滿半年吧,真彥師姐還好麼?」   小夜與真彥同為女孩子,相交最是融洽,聞言答道:「真彥師姐好生用功,她獲准修煉龍樹劍法了,比真禪強多了。」   真禪不服氣地打了幾個手勢,說道:「我也不差啊,拈花指都到三品了!」   真葷和尚哂然道:「你修為再高也白搭,膽子小得像老鼠,看見個比自己長得高的人便直往後縮,注定一輩子都是小沙彌的命。」   真菜和尚聞言想起什麼,忙道:「真源,你可知道,明鏡方丈為何要讓你在金頂禪院靜修半年?」   不等楊恆回答,他便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告訴你吧,有回我無意聽到師父和明月師太的談話,他們說明鏡方丈這麼做是有心選你為『四小金剛』之一,代表咱們雲巖宗參加一年後召開的櫻花台。」   楊恆怔了怔,問道:「什麼是櫻花台?」   見楊恆不知,真菜和尚更加得意,說道:「櫻花台便是雲巖、崑崙、長白、天山這仙林四柱,每十年輪流做東一回,選拔各家三十歲以下的四名年輕弟子組成小隊,闖陣爭勝。因為每一屆都在三月舉辦,所以被稱作櫻花台。」   楊恆搖搖頭,道:「這跟我沒關係,我也不感興趣。」   真菜急了,賭咒發誓道:「我沒騙你,按照歷屆常例,咱們雲巖宗選派的弟子,都是山自金頂禪院、大竹廟、雪竇庵和雪空寺這四家。你剛好是明月師太的嫡傳弟子,資格上綽綽有餘。不像咱們幾個,修為再高也沒入選露臉的份兒。」   眾人說說笑笑到了中午,真菜和尚帶著眾人告辭離去。   又過了大約一個月,明鏡大師道:「真源,你收拾包裹回法融寺去。」   楊恆一怔問道:「大師,半年的時間不是還沒滿嗎?」   明鏡大師道:「眼下已能確定,端木施主的確在遂陽附近出現過,本宗的各支弟子已陸續下山查探,法融寺也會派弟子下山。明燈師弟向老衲要人,你這就跟他們一起去兩湖吧。」   楊恆喜出望外,又怕明月神尼作梗,忙問道:「那我師父知不知道?」   明鏡大師道:「她前日已帶弟子離山,或許你們在兩湖能夠遇見。」   楊恆釋然道:「難怪呢,要是老尼姑還在山上,焉會放我出門?」   當下,楊恆辭別明鏡大師,風風火火的收拾好衣物,一路飛奔回法融寺,唯恐到得晚了真菜等人已先行一步。   到了寺外,遠遠就瞧見小夜等人已守在了門口。他迎上去問道:「大師在嗎?」   真菜和尚道:「師父正在禪房等著你呢,咱們一起去吧。」   眾人來到禪房,明燈大師搖晃著破蒲扇說道:「你們收拾一下,立刻下山。」   真葷和尚傻傻問道:「師父,怎麼說走就走啊?」   明燈大師笑道:「都是些身無長物的和尚,來去無牽掛,何須磨蹭?你們是一路,由真菜領頭;貧僧是一路,自己給自己領頭。咱們在遂陽城外普濟寺會合。」   真菜和尚詫異道:「師父,您不和我們一起走?」   明燈大師懶洋洋道:「你師父獨來獨往慣了,這些拖油瓶就由你受累帶著吧。」   楊恆心一動道:「敢情明燈大師是要我們幾個獨立試煉。若有他在,事事都有人做主有人擔待,咱們舒服是舒服了,可也無法增廣閱歷修煉身心。」   待真菜和尚等人退出禪房回屋收拾行李後,明燈大師將楊恆留了下來,對他說道:「真源,放你下山是貧僧向明鏡師兄提議的。你可要給我這個面子,千萬別腦袋發熱,趁機溜去找自己的爹娘。不然,貧僧就要悔青腸子啦。」   楊恆低下頭,咬著嘴唇沉默片刻,輕聲道:「好,我答應你!」   明燈大師點點頭,道:「貧僧信你。」手微微上抬,「嗖」地一道青光掠到,掌心裡多了柄仙劍。   他將仙劍遞給楊恆道:「這是我早年用過的,送你。」   楊恆雙手接過,見樸實無華的青色劍鞘上用古篆鐫有「蕩邪」二字,拉出半截淡青色的劍刃,一蓬寒氣撲面而來,清泉般晶瑩皎潔的劍身上,隱隱透出一抹抹暗紅色的光芒,不知曾經痛飲過多少妖魔邪佞的鮮血。   他感懷至深,恭恭敬敬沉聲說道:「大師,弟子必不負您的期許。」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八章 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   眾人下了峨眉山,由真菜和尚統管著,熱熱鬧鬧的往遂陽方向行去。   這些人裡只有楊恆、小夜和真禪練成了御風術,而且限於功力淺薄,一口氣至多也只能飛出四五十里,便要落地歇息。楊恆稍好些,可為了照顧其它人,也是安步當車。   楊恆雖是俗家弟子,但剃著光頭穿著僧衣,旁人也分辨不出,只道是四個和尚走在路上,身邊偏還帶著位楚楚動人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十分惹人注目。有些口舌刻薄的,難免會說上些難聽的風言風語。   真菜和尚怕惹事,總攔著楊恆等人上前理論,只盼能把楊恆等人安安穩穩地帶到遂陽普濟寺交差了事。   可這些少年難得下山一次,又如何能規矩得下來?一個個像出籠的小鳥兒,連平日膽子最小的真禪也會時不時跟真菜開上幾個玩笑。   總算路上沒闖大禍,這日眾人一路化緣來到普濟寺外。遙遙看見普濟寺的山門,真菜和尚如釋重負,大出口長氣道:「待會兒見了師父,有得你們幾個好看!」   楊恆抗議道:「師兄,我這一路上最老實不過,你可別亂告惡狀。」   「你老實?」真菜和尚鼻子氣歪,「前天晚上還和真禪合夥兒揭開房頂,把一盆洗腳水倒在了人家的床上,當我不知道麼?」   楊恆笑道:「是有這事兒。誰讓那些和尚色迷迷盯著小夜看,還嘰哩咕嚕說了一大通亂七八糟的怪話?他們以為隔得遠了就沒事,偏偏我都聽見了!」   真禪用力點點頭,幫著楊恆作證道:「我也聽見了!」   真葷和尚笑著道:「師兄,說起來那盆洗腳水還是你的呢,臭都臭死了,差點把我和小夜熏昏過去。你有多少天沒洗腳了?」   真菜和尚窘迫道:「你的腳就好香嗎?那晚我睡到半夜活活被你臭醒,睜眼一看,你睡著睡著把身子橫了過來,兩隻腳剛好擱在我胸脯上……」   五個人說笑一通,來到普濟寺門前,見山門緊閉,真菜和尚便上前敲門。   可敲了半天,寺裡也沒一個人應聲,真菜和尚抬頭看看天色道:「都快中午了啊,難道全寺的和尚都還睡著?」   小夜也感奇怪,說道:「會不會有什麼事,寺裡的師父們都出門去了?」   楊恆道:「這還不好辦?我翻牆進去瞧瞧。」不等真菜和尚阻止,騰身躍上院牆,往裡張望道:「真怪,裡頭一個人也沒有。」   他飄落院內將門打開,眾人走進寺裡,真菜和尚提嗓子問道:「有人嗎?」   寺院裡寂靜無聲,眾人疑惑更甚。真菜和尚年紀最長,卻殊缺見事應變之才,一下子呆在了那兒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楊恆道:「咱們分頭去找,各自小心,我隱約覺得普濟寺定是出事了。」   五人分開,楊恆和小夜一組往左搜;真菜、真葷、真禪三個和尚一組朝右尋。   小夜邊走邊呼喊道:「有人嗎,諸位大師,你們在哪兒?」可仍是無人應聲。   兩人進到廚房裡,看到灶裡的爐火已經熄滅,可灶上還放著剛燒了一半的素菜。楊恆湊近用鼻子聞了聞,道:「大熱天的菜還沒發餿,說明燒菜的人離開不久。」   小夜顫聲道:「有鬼……」不自禁地往楊恆身邊靠。   楊恆滿不在乎地笑道:「光天化日哪裡會有鬼?別自己嚇唬自己。再說憑咱們的修為,真有幾個小鬼蹦出來,正好拿來練手。」   小夜驚魂未定,問道:「那這裡的人都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連灶上的菜燒了一半都放下不管?」   楊恆說道:「可能是突然發生了什麼要緊事,令寺裡的和尚不得不立即離開。」   小夜的心又提了起來,追問道:「那你猜會是什麼事?」   楊恆搖頭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到。走吧,去找真菜師兄他們。」   兩人離開廚房往東走,就見真菜和尚正在一間空無一人的禪房裡探察。   楊恆頓時生出惡作劇的念頭,朝小夜低笑道:「你慢慢走過去,我和師兄開個玩笑。」他趁著真菜和尚背身沒瞧見自己的當口,施展清淨法身潛入禪房,一個騰身悄無聲息地上了橫樑。   待真菜和尚轉過身來,楊恆雙腿勾住橫樑,身子猛地倒吊下來,兩手撐眼支嘴,扮了個鬼臉「嗷」地大叫一聲。   真菜和尚猝不及防,直嚇得圓臉煞白,魂不附體,丟了手中戒棍躥向房外,口中驚慌失措地叫嚷道:「鬼啊——」   楊恆蕩在橫樑上哈哈大笑。真菜和尚聽見笑聲,又看到捂著嘴偷笑著走過來的小夜,這才曉得又是楊恆幹的好事。   他氣呼呼叫道:「真源,你想嚇死我嗎?」   楊恆笑得前仰後合,差點兩腿一鬆從橫樑上掉下來,喘著氣說道:「師兄,你真逗,連戒棍都嚇扔了。」   真葷和真禪聞聲趕到,從小夜口中得知是楊恆在戲弄真菜,也都笑了起來。   真菜和尚老臉漲紅,一跺腳道:「都別笑了,有沒有找到人?」   楊恆將自己在廚房看到的情景說了,真葷也道:「大殿裡整整齊齊放著經書和木魚,像是正在做早課,可人卻不見了。」   真禪嘴渴,一眼望到禪房桌上盛水的瓦罐,趁人不注意溜進去拿了就想喝。   楊恆甩手飛出九絕梭,「啪」地將瓦罐打飛,喝道:「別動!」   真禪可憐巴巴地望著楊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事。   楊恆收回九絕梭,說道:「這寺裡透著邪乎,你不怕有人在水中下了迷藥?」   真菜和尚一拍光溜溜的腦門道:「對哦,我怎麼沒想到這點?」   楊恆扭頭望向小夜問道:「你能不能試試寺裡的食物和清水是否被人投毒?」   小夜頷首道:「爺爺教過我。」拿出幾枚金針在眾人的陪同下,又回到廚房裡。   結果一試,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廚房裡所有的瓜果食物乃至清水,都毫無被人投毒的跡象。   這下楊恆也困惑起來,說道:「奇怪,總不成寺裡的和尚都搬家了吧?」   真禪和尚自作聰明地指手劃腳道:「搬家也要帶行李啊,至少經書木魚得帶上。」   楊恆沒理他,說道:「咱們分頭,到普濟寺附近的農舍裡找人打聽情況。」   可距離普濟寺最近的住家也在三四里地外,都說一早起來並未發現什麼異常,倒是有七八輛看似官宦人家的馬車曾經路過應是燒香還願的善男信女。   眾人回到寺裡,胡亂煮了點東西填飽肚子,小夜道:「那馬車有問題。」   真禪贊同道:「十有八九,寺裡的和尚都被藏進了馬車裡帶走,不然總該有人看到他們離開普濟寺才對。」   真葷和尚問道:「可為什麼要把普濟寺的和尚都接走,去做法事嗎?」   楊恆搖頭道:「即便如此,也該留下幾個看門的和尚,我看他們是被人綁架了。」   真菜和尚道:「不會吧?我聽師父說,普濟寺是咱們雲巖宗的一條分支,寺裡的和尚大都身負修為,尤其這裡的主持靜衡大師更是一等一的高手。」   楊恆兩眼一翻道:「完了,完了,一定是他們凡心大動集體還俗去也。」   小夜羞紅了臉道:「阿恆,你胡說什麼呀,也不怕佛祖怪罪。」   楊恆把兩手一攤,笑嘻嘻道:「那你說,誰把他們抓走了,抓到哪裡去了?」   這問題小夜也回答不上來,嬌嗔道:「我不管,反正咱們這些人裡就數你的鬼點子最多,你說如今該怎麼辦吧。」   楊恆懶懶地豎起兩根手指頭道:「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咱們坐等明燈大師,把這問題留給他來解決;另一個是咱們先到遂陽城裡轉一圈兒,一方面打探端木爺爺的下落,另一方面也順道查找普濟寺眾僧失蹤的線索。」   真菜和尚不假思索道:「那還用問,當然是留在寺裡等師父。」   楊恆轉頭問小夜道:「你覺得呢?」   小夜想了想,低聲道:「我想進城去看看,也許能找到線索。」   「真葷、真禪。」楊恆又問道:「你們兩個是什麼主意,咱們少數服從多數。」   真葷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閒得慌的主兒,聞言立馬道:「我同意進城去。」   真禪卻兩大不得罪,回答道:「我聽大家的。」   楊恆一拍巴掌道:「妥了,三票對一票,另有一票棄權,咱們進城去轉轉!」   真菜和尚見普濟寺眾僧離奇失蹤,心裡直打鼓,生怕楊恆等人進了遂陽城裡再遇上麻煩,急忙叫道:「我是大師兄,你們都得聽我的!」   楊恆笑道:「剛才我說少數服從多數,你也沒反對啊。這樣吧,願意留下的留下,願意進城的跟我走。」說著,他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就往外走去。   小夜和真葷隨著楊恆走了出去,真禪略作猶豫,也許是覺得跟著大家會更安全些,不聲不響地也溜出門來。   真菜和尚氣急敗壞道:「回來,都回來!師父說過,你們都要聽我的話!」   奈何他這大師兄的威信江河日下,門外的四個人恍若未聞,漸漸去遠。   一陣清風吹來,禪房屋簷上掛著的驚鳥鈴隨風脆響。真菜和尚看看死寂的四周,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忙拿起戒棍追出門外,口中叫道:「不成,我得管著你們。萬一出事,可不好向師父交代!」   楊恆在大殿裡給明燈大師留下封短箋,幾個人離開普濟寺進到遂陽城中。   ◇◇◇◇   這遂陽城位於兩湖腹地,道路水網四通八達甚是繁華。大街兩邊店舖林立,街上人頭攢動,比峨眉山下的那些小鎮子不知熱鬧多少倍。   五個人順著人流走馬觀花,這邊瞅瞅那邊問問,均都興奮不已。真菜和尚原本是最反對離寺進城的一個,可現在也恨不得能在腦門上多挖兩個窟窿安上眼珠子,好痛痛快快的打量個夠。   楊恆邊走邊留神各處不顯眼的地方,是否有雲巖宗弟子留下的聯絡暗記。這幾個月裡,雲巖宗各支弟子下山查詢端木遠的下落,無不是以遂陽城為起點往四周擴散,因此偌大的遂陽城,早不知被捷足先登的同門反覆搜尋過多少遍,想要從中發現新的線索,除非天上掉餡餅。故而他更多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尋查普濟寺僧侶失蹤的迷案上,畢竟這僅是今日清晨發生的事。   走了一段,真葷的兩隻腳忽然立定不動,死死盯著街邊攤販售賣的冰糖葫蘆上。那些糖葫蘆有紅的、綠的、紫的、黃的,五顏六色口味也各不相同,散發著誘人的光澤與甜香。   賣糖葫蘆的小販見幾個小和尚站在一邊久久不肯離開,卻將路人都擋在了身後,便不耐煩道:「走走,一邊去。和尚也吃糖葫蘆?」   真葷不忿道:「和尚為什麼不能吃糖葫蘆,而且我從前還真的吃過!」   小販笑道:「好啊,要不要一人來一串兒?」伸出手來道:「給錢吶。」   真菜和尚老老實實道:「我們是化緣路過此地的和尚,沒錢。」   小販一瞪眼,罵道:「沒錢吹什麼大氣,滾一邊兒,別耽誤我做生意。」   楊恆眉宇一揚道:「你這人怎麼說話的,狗眼看人低!」   真禪和尚見己方人多勢眾,也狐假虎威的擼起袖管,將小胳膊豎起往小販面前比比。   真菜和尚忙把這兩人往外拽,說道:「算了算了,我們還是走吧。」   那小販見眾人退走,罵得更開心了:「什麼世道,連和尚也想來騙糖葫蘆吃。」   楊恆怒火騰地起來,猛地一捂肚子道:「哎呦,我要去方便下,你們到前頭等我。」說罷一溜煙踅進道旁的一條小巷裡躲了起來。   等真菜和尚等人走遠,楊恆施施然走回到買糖葫蘆的攤販前,說道:「大叔,我要買糖葫蘆。」   小販咦道:「怎麼又是你這小和尚,這回兜裡有錢了?」   楊恆掏出兩文錢道:「我只有這點兒,買一串給大夥兒嘗個鮮。」   小販道:「好吧,你自個兒挑,要哪串?」伸手來取錢。   楊恆抬手道:「我就要那串。」一不小心,銅錢叮噹脆響掉在了地上。   小販「哎喲」叫了聲埋怨道:「怎麼這麼不小心?」俯身去拾那兩文錢。   楊恆手上倒運拈花指力,「嗖嗖嗖」五六串糖葫蘆如飛鳥投林,被他凌空攝過納入袍袖裡。待小販抬起頭,楊恆不等他反應過來,便道:「我不買啦,把錢還我。」奪過銅錢轉身鑽進人群,兩下三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追上真菜和尚等人,將偷來的糖葫蘆分了,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將自己捉弄小販的經過說了。   真菜和尚急道:「師弟,你又犯了偷盜戒,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真葷怒氣未消道:「那小販憑什麼譏笑咱們?讓他受點兒教訓也是應該。」   小夜躊躇道:「我們還是湊湊身上的盤纏,把錢還給人家吧。」   楊恆氣道:「要去你們去,我可不願再受那傢伙的冷眼。」   五個人正爭論著,忽聽旁邊有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說道:「幾位小師父,你們莫非是盤纏用盡了,為何不去化緣?」   真菜和尚回頭一看,那文士相貌儒雅,笑容和善,便先生了好感,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敢問施主貴姓?」   那文士彬彬有禮地回答道:「在下姓于,是城中天馬鏢局的內府總管。敝東家對菩薩最是虔誠不過,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到城外的普濟寺上香請願。幾位小師父若是囊中羞澀,不妨隨在下到鏢局去,化些銀兩不在話下。」   「普濟寺,」真葷和尚脫口問道:「那你有沒有聽說——」   楊恆眼疾手快一把摀住真葷和尚的嘴巴,接茬道:「聽說普濟寺的方丈靜衡大師是位有德高僧,我們正要前去寺裡掛單。」   於總管抬頭看天道:「天快黑了,城外的路既不好走也不安全。不如今晚先在鏢局借宿一宿,明日一早再前往普濟寺掛單。」   真菜和尚正犯愁這兒人生地不熟,到了晚上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見於總管如此熱心,不由喜道:「那給施主添麻煩了。」   於總管笑著道:「小師父別客氣,敝東家要是看見有出家人前來,定然十分高興。」   於是五個人隨著於總管穿進條小巷,三轉兩轉來到天馬鏢局。   從外觀上看,鏢局甚是落魄,門口只有個老蒼頭把門,幾隻麻雀在門前空地上嘰嘰喳喳地覓食吃,見有人走來又高高的驚飛而起。   於總管領著他們到一間堂屋裡落座,自有丫鬟奉上茶水素點。沒一會兒他便起身告退,說是要稟報東家好安排幾人的食宿。   真菜和尚一邊吃著糕點,一邊感慨萬千道:「世態炎涼啊,總算遇見了位大善人。」   楊恆皺眉道:「我們只是幾個小和尚,你不覺得他有些熱心過頭麼?為何他對咱們的來歷身份毫不過問,只一個勁兒往鏢局裡引?瞧這鏢局的情形,也並不富裕,咱們在前院見到的鏢師、趟子手扳手指頭數也數得過來,偏還如此慷慨大方?」   真菜和尚不以為然道:「真源師弟,你這是在以小人主心度君子之腹。沒聽於施主說麼,這家鏢局的東主是位一心向佛的大善人。」   這時候那位於總管回轉過來,滿臉歉意道:「對不住,敝東家正在和貴客商談一筆重要生意,暫時無暇脫身。他吩咐在下好生接待各位,等送走客人後定會親自前來拜望。」   真菜和尚起身謝道:「阿彌陀佛,不知貴東家高姓大名?今晚小僧要為他唸經禱祝,也好略微答謝這番盛情。」   於總管道:「敝東家姓馬,諱名如龍,在兩湖地界的仙林中也算薄有名聲。」   小夜恍然大悟道:「原來天馬鏢局的旗號,就是從貴東家的姓名裡頭化出來的。」   接著大夥兒便海闊天空的閒聊起來,於總管談吐詼諧,見識頗廣,時不時恰到好處地說上一兩句笑話,將眾人逗得大樂,楊恆的疑心也不由得漸漸淡去。   用過素齋,於總管安排僕人將他們引到客房歇息。楊恆和真禪和尚住在一屋,洗漱過後沒說幾句話各自上床入睡,那位馬如龍馬局主依舊沒有露面。   楊恆在床上盤膝修煉了會兒鐵衣神訣,又打坐吐納了兩個周天,也自睡下。   半夜裡,客房的屋門忽然無聲無息打開,從門外閃入一條黑影,先是從袖衣裡取出塊紫色的帕子,在楊恆和真禪的鼻子底下輕輕一抖,然後口中唸唸有詞,一面低誦起一串古怪的咒語,一面點燃張符紙,碧綠的火焰「嗤嗤」輕響照在了真禪和尚的臉上。   楊恆聽著聲音,迷迷糊糊地甦醒過來,正看見來人背對著自己在向真禪施法。他心頭一凜,睡意不翼而飛,鼻子裡隱隱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令人頭腦昏脹,暗暗道:「這家鏢局果然有鬼!」 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九章 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剎一樓台   楊恆的腦海裡轉過數個念頭,強忍著一躍而起撲向來人的衝動,繼續裝作熟睡的模樣靜觀其變。   過了一小刻,符紙燃盡,來人在真禪的腦門上伸手輕輕一按,又咕噥了句什麼,真禪和尚的眼睛迷茫睜開,不由自主地從床上坐起,穿了鞋子拿上戒棍往屋外走去。   這時楊恆已經明白過來,那人對真禪使用的正是一種詭秘的惑神離魂之術,在當地民間也被俗稱為「趕屍」。   五年多前,他隨宋楊氏投奔峨眉路過兩湖時,也曾聽母親介紹過,當地有一家名為「排教」的神秘邪教,最喜裝神弄鬼,欺壓良善。這惑神離魂之術便是排教的獨門秘技,正道人士每每提及必是深惡痛絕。   楊恆又想到上午所見的普濟寺眾僧失蹤之事,尋思道:「這事八成也是他們幹的,可這些人又為何要對我們幾個下手?」   正疑惑間,那人轉過身來到楊恆床前,又掏出張符紙燃著,開始向他施法。   楊恆急忙澄靜靈台抱元守一,左手食指與中指藏在薄被中悄悄並起,一待見勢不妙,便先將這施法主人點倒了再說。   就聽耳畔響起一串咒語聲,聲音裡竟含著一股莫名的魔力,令他的神智逐漸模糊,強烈的睡意升上心頭,直想立刻不管不顧地大睡一場。   楊恆暗道不好,剛要彈身出指點倒那人,右手腕上卻驀地有一縷清流生出,透入體內直滲心脾,使得靈台立時一清,再聽那人的咒語,已失去了方纔的誘惑力。   他怔了怔便立即醒悟過來,自己的右腕上不正是戴著那串娘親臨別時留下的紫紅色念珠麼?那股清流定是因它而生,沒想到此珠竟還有這等神奇靈力。   忽地,他額頭一涼,被那人的手掌按住,有道冰冷的寒流注入,神智驟地一恍。他照著真禪的樣子佯裝失神睜開雙眼,藉著符紙放出的微光,看清對方是個神情陰冷的黑衫中年人,隱約記得下午走進鏢局時曾在前院遇見過。   楊恆暗道:「我也不忙打草驚蛇,先探明了底細,再將這伙兒妖人來個一鍋端!」   於是他緩緩起床,拿了放在枕邊的蕩邪仙劍穿鞋下地,往門外走去。   等走到院子裡一瞧,發現自己這一行五人已被對方給連鍋端了,真菜、真葷、小夜、真禪齊刷刷站成一排,旁邊守著三個黑衫人,其中之一便是那位於總管。   楊恆往真禪和尚身邊一站,心裡盤算是否要立刻出手解救真菜和尚等人。   又聞腳步輕響,走進來一個黑衣老者。於總管向他抱拳禮道:「稟報馬舵主,這五個小娃兒已盡數中了我們的『離魂大法』,只等天亮送出城去。」   楊恆偷偷用眼角餘光瞟向這位馬舵主,聽他道:「破費了一頓素齋便換來五個資質不錯的藥偶,很好很好。瞧他們各佩棍劍,確也不是尋常和尚。」   於總管笑道:「屬下親眼所見,那名叫真源的小和尚曾用手凌空攝過兩尺外的數串糖葫蘆,修為不弱。由此及彼,他的同伴也不會差。」   楊恆又驚又怒,懊悔道:「敢情這傢伙那時候就盯上了我們。哼,該著他們倒霉,這回小爺定要讓這些妖人曉得厲害!」   馬舵主道:「稍後將他們裝上馬車,由你親自押送到抱槐山莊交給葛長老。速去速回,我等你回來一起去衡陽,聽說老孫他們今早幹了一大票,將普濟寺的和尚統統給抓了去,咱們也不能輸給他。」   這兩人低聲交談,自然是以為真菜和尚等人均都中了離魂大法,也就毫不在意他們在旁聽著。可楊恆懷揣宋楊氏所贈的雲巖宗至寶定神念珠,非但百毒不侵,更有明神醒智之奇效,因而他壓根就沒昏迷,反把這席話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他裝出目無表情的模樣,好不讓馬舵主等人生疑,思忖道:「好啊,普濟寺的眾位師父果然是被他們做了手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正愁沒地方去查訪此事,他們倒主動送上門來了。哼哼,看我鬧他個天翻地覆,稀里嘩啦!」   他打定了主意,便暫時忍耐著胸中怒火以免打草驚蛇,任由馬舵主等人將自己和真菜和尚他們裝入了一輛用厚重幕簾裹起的馬車中。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馬車緩緩駛出了鏢局。路上的行人看是天馬鏢局的馬車出門,只當是他們接鏢出城,哪會想到這裡頭另有玄機?   聽到外面的人聲漸漸嘈雜起來,楊恆取出定神念珠,掌心真氣一催,念珠煥發出一蓬柔和的紫紅色光華,照在小夜臉上。好在車外有厚布包裹,也不虞有過往的路人察覺異常。   這一試果然有效,小夜的神智漸漸清醒過來,看到楊恆張口便要說話。   楊恆早有防備,一把摀住她的櫻桃小口,將嘴巴附在小夜耳旁,低聲將昨晚的事情簡略地說了。   小夜且喜且怕,小聲問道:「阿恆,我們該怎麼辦?」   楊恆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想將計就計,混入抱槐山莊解救普濟寺眾僧,順手將這邪窟也一併挑了。」   小夜憂慮道:「他們人多勢眾,我擔心咱們打起來會吃虧。」   楊恆胸有成竹道:「遂陽城附近定有不少咱們的同門。待會兒出城後你偷偷下車,設法聯絡上他們,我們裡應外合,將這伙賊人一網打盡!」   小夜遲疑道:「我還是覺得這麼做風險太大。不如咱們先悄悄逃走,將此事稟報明燈大師,待召集了雲巖宗的同門後,再一起前往抱槐山莊救人。」   楊恆搖頭道:「我們都走了,賊人豈不生疑?他們定會盡快將人從抱槐山莊轉移走,要再找尋那就難了。」說著又安慰小夜道:「放心吧,我會隨機應變,堅持到你和明燈大師到來,絕不會有事。」   小夜點點頭,道:「那你可要小心啊,千萬別逞強。」   楊恆答應了,凝神聽著車外動靜。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開始顛簸起來,似乎走上了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楊恆知道時機已到,將後簾輕輕佻起一角往外張望了下,車後並未有人跟隨監視,回頭向小夜做了個下車的手勢。   小夜躡手躡足爬到車尾,遲疑了下,忽然伸手從項上摘下一個護身符塞進楊恆手裡,雙頰飛紅道:「阿恆,小心呀!」   她不敢多看楊恆一眼,輕輕一躍跳下馬車,順勢滾落道邊的草叢中藏起身形。   楊恆拿起護身符,上面猶帶著小夜淡淡的幽香,令他心中莫名地一蕩。   他急忙收斂心神,將護身符藏起,運功聽了會兒,直到確定前面趕車的於總管等人並未察覺小夜的離去,才暗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工作便好辦了許多:他用定神念珠將真禪和真葷先後救醒,獨留下真菜和尚沒有喚醒。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為了掩人耳目,畢竟需要一個真正的神智昏迷者向幾人作出示範,他們照葫蘆畫瓢,才能不讓於總管看破。   而四人中真菜和尚年紀最長,修為最低,腦子也不算靈活,思來想去,楊恆也只有暫且委屈他一會兒了。   接近中午的時候,馬車駛入一座位於山坳中的大莊子裡。幾個人情不自禁緊張起來,真禪更是嘴唇發白,直讓楊恆後悔救醒了他。   驀地馬車停下,於總管走到車後,手拿一個銅鈴搖晃出一串沙啞難聽的聲響。車裡的真菜和尚直著雙眼拿起戒棍,慢吞吞下了車。   楊恆和真禪、真葷小心翼翼模仿著真菜和尚的一舉一動,也跟著從車裡走出。   於總管驚咦一聲問道:「何老三,怎麼車裡少了個人,那小丫頭去了哪裡?」   那車伕走到車後往裡張望,也訝異道:「奇怪,人怎麼沒了?」   於總管一擺手道:「算了,定是剛才上山的時候,從車裡給顛了出去。咱們回去的路上留點神再找找,這事就別跟馬舵主說了。」   趁他們說話的機會,楊恆掃視四周,這才發現自己已進到好大一片宅院裡。院子裡甚是寂靜,也看不到其它人在走動。   於總管又一搖銅鈴,真菜和尚隨著他和何老三往後走去,楊恆三人急忙亦步亦趨地跟上。   眾人來到一排大屋前,守在門口的幾個黑衫人見到於總管,便笑問道:「於師兄,你又送人來了?」   於總管道:「這次人不多,只有四個,可比不了孫舵主他們。」   何老三問道:「葛長老呢,聽說他這兩天都忙壞了吧?」   一個黑衫人回答道:「可不是,昨晚孫舵主送來的那一百多號普濟寺和尚,哪有那麼快便做成了藥偶的?」   另一黑衫人打開一間瓦屋的門招呼道:「於師兄,就把他們幾個關這兒吧。」   於總管晃動銅鈴將楊恆等人引入屋內,黑衫人關了門道:「我帶你們去見葛長老。」   楊恆坐在屋角,聽於總管等人腳步去遠,但瓦屋外依舊有四五個黑衫人留守。   怕說話聲音被屋外人覺察,他朝真禪和真葷打手語道:「都別亂動。」   真禪和尚兩手比劃著道:「真源師弟,咱們還是救醒了真菜師兄趕緊逃吧?」   楊恆氣道:「別那麼沒出息好不好,再說屋外有人守著,你能逃得出去嗎?」   真葷和尚問道:「什麼是藥偶,他們要那麼多藥偶幹什麼?」   楊恆沒好氣道:「你問我,我問誰去?都給我養精蓄銳,準備大幹一場。」   真禪和尚忙道:「他們人多,我覺得還是設法逃走為妙。」   楊恆不理他,盤膝打坐催動薩般若真氣遊走周天,只等援兵一至便殺將出去。   可等到了天黑,屋裡幾個人也沒聽到援兵趕來的動靜,反倒是門一開,一個黑衫人拿著銅鈴又晃蕩了起來。   幾個人學著真菜和尚的模樣走出屋子,跟隨那黑衫人穿過兩進院落,到了一座大廳外。廳裡燈火通明,有十幾個和尚和若干貌似仙林豪傑的人物呆呆站成一列,似乎在靜靜等待著什麼。   再看廳中央擺著一鼎大鍋,兩個黑衫人正不停添柴搧火,裡面煮著一團墨綠色的藥汁,往外散發出刺鼻氣息。   大鍋旁站著一個相貌醜陋的錦袍老者,正神色陰沉的用一根細長的銅管,將熱騰騰的藥汁吸入管內,口中叫道:「下一個!」   他身後侍立的一個小童銅鈴輕搖,站在隊列最前的一個和尚,木然走到老者身前。   老者手拿銅管踱步到這和尚的背後,吩咐道:「開始吧。」   只見又一個小童從桌案上拿起層層迭起的一張符紙,用火點燃,口中低唸咒語,在那和尚面前來回晃動。   「啵!」   符紙猛然爆出一蓬綠光,似磷粉般灑落在和尚的身上,那和尚的身軀抖動了幾下,眼睛裡徐徐亮起詭異的綠芒。   老者突然出手,看準和尚後腦的玉枕穴,將銅管插了進去。那和尚竟不覺疼痛,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老者將銅管裡貯藏的藥汁注入腦中。   楊恆從脊樑骨裡升起一股寒意,心裡微動道:「想必這老傢伙正在製作的便是藥偶了。」   不防身後的真禪和尚瞧得毛骨悚然,兩排牙齒「咯咯咯」不住打顫。   錦袍老者霍然警覺,一雙鷹目朝真禪電射而來,喝問道:「怎麼回事?」   真禪和尚被錦袍老者這一眼盯得魂飛魄散,驚叫一聲轉身就往廳外跑。   楊恆見己方形跡暴露,當機立斷,出手點倒身旁那個招引他們來到大廳的黑衫人,取出念珠喚醒真菜和尚,叫道:「老妖怪,看打!」左手一揮射出三支九絕梭。   錦袍老者怒喝道:「好小子,竟是個臥底!」抬手一道綠濛濛的掌風震飛九絕梭,卻聽身邊兩個童子齊齊悶哼倒地,胸口各被一支九絕梭穿透。   原來楊恆猜到這錦袍老者不好對付,因而只用一支九絕梭牽制他的心神,趁勢先取了那兩個童子的性命。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可一來情形緊迫,二來這些人所作所為傷天害理殊非善類,所以出手更不容情。   耳聽叮叮噹噹一陣激響,衝出廳的真禪和尚又被守在門外的四名黑衫人連手給逼了回來:真葷和尚大吼一聲,揮動戒棍加入戰團。   真菜和尚神智剛一復甦,就瞧見有個黑衫人惡狠狠朝自己撲來,他無暇多想,舉起手中戒棍便往那人頭上砸落。那黑衫人不過是個生火添柴幹粗活的下人,又沒料到真菜和尚清醒得如此之快,腦門捱了一棍,就此斃命。   真菜和尚臉色泛白,失魂落魄道:「我……我殺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另一個燒火黑衫人瞧見同伴被真菜和尚打死,拔出佩刀又衝將上來。   真菜和尚一邊躲逃一邊驚慌叫道:「你這是幹什麼,這是什麼地方?我不想殺人的,我不想殺人啊——」   錦袍老者對周圍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冷冷盯著楊恆道:「是誰派你們來的?」   楊恆被錦袍老者的目光刺得心頭一寒,暗道:「這老妖好深厚的功力!」可嘴裡卻故意譏諷道:「小爺又不是美女,盯著我瞧什麼?」   「你不說?」錦袍老者嘿嘿一笑道:「老夫有的是法子教你開口!」身形一晃,左掌捲裹著綠色掌風,往楊恆胸口打到。   楊恆聞到掌風中一股惡臭氣味,知道有毒,趕忙屏氣凝息道:「那你就試試!」使出清淨法身朝左首一閃,右臂一振拈花指點向老者膻中穴。   錦袍老者「咦」了聲道:「拈花指,敢情是雲巖宗的和尚!」   他欺楊恆年幼功淺,左掌回切他的右腕脈門,右掌又向左肋打到。   楊恆早料對方會有此招,身子一矮從錦袍老者雙掌下輕靈鑽過,右腿橫掃施展出新近悟出的浮雲掃堂腿。   錦袍老者騰身而起,哪知楊恆的右腿掃出一半猛地筆直繃起,順勢踹他小腹。   錦袍老者一凜道:「小鬼身手倒也機靈狡猾!」忙運右掌下拍。   楊恆不與他正面硬撼,右腿一發即收,叫道:「你也吃我一掌!」拍出左掌。   老者暗喜道:「你這是自討苦吃,看我不一掌將你震昏過去!」掌上運起七成的「碧蠱魔氣」向外封架。   就在雙掌行將交接的一剎那,楊恆招式陡變,食指中指往外一探,化剛為柔,在錦袍老者的掌心運勁一點,輕笑道:「你上當啦!」   「啵!」   一陣鑽心劇痛傳來,錦袍老者但覺整條胳膊驀然麻痺,再不聽使喚,驚怒交集道:「好個小禿驢,膽敢暗算老夫!」右掌將功力提至九成,擊向楊恆。   楊恆心叫可惜,知道自己到底吃虧在功力不足,否則單這一指即可讓錦袍老者的左掌報廢。如今對方有了防範,想要故技重演可就干難萬難了。   一念至此,楊恆眼角瞟到不遠處的那鼎大鍋,頓時計上心來。他佯裝不敢硬接對方掌力往後便退,猛地一記浮塵掃堂腿將那大鍋踢飛起來,向錦袍老者撞去。   錦袍老者一驚。他倒不是擔心自己接不住這數百斤重的大鍋,卻對鍋中沸騰冒泡的墨綠色藥汁甚是忌憚,急忙運左掌劈出,抽身飛退。   楊恆等的就是這個,反手掣出蕩邪仙劍,身子凌空翻轉,施展出自己學會的第一式劍法「顛倒乾坤」,越過被掌風激飛的大鍋,往錦袍老者飛襲而至。   錦袍老者見蕩邪劍鋒變化無方,實不知這一劍會刺向哪裡,不禁一怔道:「這小禿驢的劍法恁的古怪!」   他左掌掌力用老不及招架,只得以右掌拍向楊恆,仗著功力優勢迫他收劍閃躲。   不想楊恆身形驟然一沉,劍尖下垂,順勢挑向錦袍老者左腿膝蓋。錦袍老者掌力走空,忙側身左腿飛踢反打楊恆右腕。   「唰!」   楊恆的手腕一抖,隨著身形轉動盪邪仙劍,匪夷所思地劃過一束弧光直朝錦袍老者的左腳削去。   錦袍老者怪叫一聲,拚命縮腿後翻躲避,青光閃處血光崩現,蕩邪仙劍將他的左腳小指連帶一截皮靴脆生生斬落!   錦袍老者又疼又怒,更覺得窩囊——明明自己的修為高過這小和尚,卻偏偏被對手千奇百怪的招式所制,空有一身碧蠱魔氣竟無用武之地,反而接連吃了兩個大虧!   這小和尚彷彿能未卜先知,招招制先,硬是牽著自己的鼻子走,這在自己記憶之中,幾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輕敵之心盡收,也沒空醫治腳上的劍傷,兩手交互在胸前一探,自袍袖中取出一對金色子母魔環,大喝道:「小賊禿,老夫非宰了你不可!」   楊恆一劍沒能削下錦袍老者的左腳,心裡也暗自惋惜,輕笑道:「別吹牛了,我瞧你疼得眼淚汪汪都快哭出來啦!」卻又用上了從明燈大師那裡學到的激將法。   錦袍老者果然勃然大怒,雙臂一振,子母魔環分向楊恆左右太陽穴砸到。兩人你來我往,鬥得劍氣飛縱罡風四濺,叮叮噹噹好不熱鬧。   那邊真禪和尚也驚喜地發覺,眼前這群凶神惡煞般的黑衫人外強中乾,遠不如自己厲害。於是信心一生,口中咿咿呀呀地胡亂吆喝,手中戒棍使動雲巖絕學「鳩摩棍法」如虎入羊群,大開大闔,倒也威風八面。   這時真菜和尚回過神來,也將那追殺自己的燒火工人一棍砸暈,手舞戒棍趕來襄助,再加上真葷和尚的一柄戒刀,居然將那四個黑衫人殺得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其實說起來也不奇怪,這三人拜在明燈大師座前最少都有六個年頭,所學的又都是雲巖宗的一流絕技,那四個黑衫人不過是抱槐山莊中普通的護衛,又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一轉眼的工夫便一個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只是礙於莊規嚴苛不敢逃走,硬著頭皮苦撐不退。   但真菜和尚等人終究缺乏實戰經驗,又出身佛門不敢輕易傷人性命,因此儘管佔盡上風,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制服對手。   正糾纏不清間,門外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率著二十餘名黑衫人聞訊趕至,朝裡叫道:「葛長老,你沒事吧?」   錦袍老者正與楊恆鬥得天昏地暗難分伯仲,暗惱道:「若非老夫連日趕製藥偶,耗費甚多功力,又被這小賊禿削傷左腳影響了身法,豈會跟他鬥得這麼久!」   聽到門外那魁梧中年男子的詢問,他更感顏面無光,雙環加緊攻勢,往外回應道:「趙莊主,你先帶人將門口的三個小和尚拿下。這小賊禿交由老夫收拾!」   楊恆看到對方來了援兵,凜然道:「不好,我們人單勢孤,只怕要吃虧!」   他心神微分,被葛長老抓住機會連攻三招,不知不覺就退到了大廳中間的桌案前,反手一抓,將它提起砸向對方。   葛長老一環將桌案擊得粉碎,獰笑道:「小賊禿,我看你還有什麼花招?」   楊恆陷於被動,嘴上依舊不肯饒人,嘿然道:「老妖精,小心樂極生悲!」冷不丁腳下被什麼東西絆到,登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葛長老不容他有絲毫喘息之機,雙環並舉,朝楊恆頭頂砸落。   楊恆身體失衡無從閃躲,只得揮劍招架,耳聽「喀吧」一聲金屬機關脆響,雙腳遽然踏空,整個人便往下面掉去。 第一集 撥草瞻風 後記 懷抱溫暖   或是在熙攘的人群之外,或是在靜寂的月夜之下,聞著那一抹淡淡的書香,您可以看到阿牛為每一位讀者朋友奉上的這部新作。   也許沒有太多眼花撩亂的設定,也許沒有過於血腥刺激的殺戮,書中的一切由溫情作為開始,也將以溫情作為結束。   我只是希望,當每位朋友在讀這部小說的時候,能夠尋找到一絲共鳴,一絲震撼,乃至一縷發自內心的暖意和快樂,從而暫時拋開纏繞在我們周圍的現實世界。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總會遇到許多挫折,許多無奈,甚而是憤懣不平,失落悲傷……身為本書作者的我,自然也無法例外。   於是,我將這些人世間種種曾經發生或者正在發生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以文以心努力重現在這部小說裡,請大家與我一起跟隨主人公楊恆的坎坷遭遇同悲共喜,用一種方式品味人生,感悟生活。   毋庸置疑,楊恆命運多舛,他遇見的事情遭受的打擊,遠比一般人沉重得多,也複雜得多。面對挫折,他也會沮喪失望,彷徨無助;面對不公,他更會血脈賁張拔劍而起,一路行來鮮衣怒馬快意恩仇,待到蒼天有情驀然回首的一刻,卻已成為來時路上的風景。   當然,在他身邊也會出現形形色色的各類人物,一如生活在我們身旁的那些熟悉的人們——詼諧任俠,遊戲人間的佛門高僧明燈大師;風華絕代,對父親充滿仇恨的美麗少女嚴頌霜;稀里糊塗顛顛倒倒的活寶夫妻桐柏雙怪;還有因為生來不能說話而自卑懦弱,又不乏天賦的小沙彌真禪……   我但願自己有足夠的功底,能將他們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地呈現在所有讀者朋友的面前。讓他們和你交友談心,一起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   更重要的,我希望可以著力描寫出這世界最為寶貴的一種感情——親情。   因為它,楊恆一次次捨生忘死救護母親,甚至不惜讓自己成為正魔兩道都不能兼容的叛逆、異類;為了它,曾經不共戴天反目成仇的兄弟父子,卻始終難說決裂。   更因為它,我們書中的主人公最終戰勝了種種艱難困阻,成長為跨越佛魔兩道,睥睨四海群雄的不世俊彥,從而譜寫下了一段曠古傳奇。   而我相信,這樣的感情絕對不是書中的人物才能擁有。事實上,我們、我們身邊的所有人,也正擁有並享受著這彌足珍貴的上蒼饋贈。只是我們往往太忙了也太累了,在生活的壓力下忽視了那些我們本該珍重的東西。如我而言,在父親永遠離世的那一瞬,我才幡然醒悟到,自己失去的是什麼!   所以,如果正巧您的父母、您的兄弟手足就在身邊,能否請您至少在心裡面第一時間告訴他們,也是告訴自己三個字:「我愛他(她)!」   可能,在您真的認識到這句話後,會得到更多!   我有心將親情作為這部小說的主題之一,想寫出人間最美好的一面,然後把種種不堪的,卑劣的事統統丟出門去,至少能夠是那麼一剎那。   當然,文以載道這個命題對我來說,未免太過沉重也太不切實際。我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能像從前曾創作過的那部《仙劍神曲》一樣,用文字給大家帶來久違了的宣洩與溫馨。   尤其,在這個全球飽受金融危機之苦,人人奔波忙碌於養家餬口時代的大背景下,我但願翻開這部小說扉頁時,您能有一種懷抱溫暖的感動與恬靜。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首部曲續集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一章 千途萬轍亂真源,白日勞形夜斷魂   楊恆大驚之下急忙提氣上躍,無奈葛長老的子母雙環不早不晚,偏又在這要命的當口上劈頭蓋臉地砸到。   「鏗!」   蕩邪仙劍劈擊在子母雙環上,楊恆被震得右臂酸麻,氣血翻騰,剛欲彈起的身軀如落石般向下方一個霍然打開的黑洞中飛墜,瞬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葛長老見狀先是微微一怔,身軀借勢彈起,望向腳下如血盆大口般張開的黑洞,一省道:「哈,活該這小子倒霉,他倒退時觸動了藏在桌案下的機關,竟自己墜了下去。嘿嘿,這小和尚自尋死路,倒也省了老夫的一番氣力。」   ◇◇◇◇   只聽「砰」地一記沉悶聲響從上方遠遠傳來,機關閉合,楊恆已身陷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忽地腳下一實,卻是觸到了泥濘潮濕的地面,一股腥臭陰寒之氣迎面襲來。   他丹田提氣雙腳一點,卸去巨大的下落衝擊力,慢慢調息平復胸口氣血,心道:「不好,這活脫脫便是個地牢!」舒展清淨法身往上飄飛,蕩邪仙劍「鏗」地劈擊在封閉洞口的鋼板上。   未曾想那鋼板上「喀喇喇」爆出一蓬碧光,竟將蕩邪仙劍硬生生彈回,反震得楊恆右臂發麻心跳不已。   藉著迸出的碧光,他方才看清這鋼板上被人封上了一道魔符,顯然是為了防備落洞之人以仙兵劈開向上逃生。   他運足薩般若真氣,又朝鋼板上連劈三劍,卻都被魔符狠狠震退,再看那鋼板上,連一道劍痕都沒能留下。   楊恆心頭一沉,懸浮在鋼板下焦灼地尋思脫困之策。眼前的這鋼板十分厚重,將大廳裡打鬥的聲響徹底隔絕,令他無從知曉真菜等人的情形。   他不由心中焦灼,驀地想起適才墜到地底的時候,隱約感覺到有冷風吹來,應是有一條通道與外界相連。於是趕忙落下身形,順著冷風吹來的方向摸索前行。   漸漸地,他適應了地底的黑暗,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潮濕悠長的地道裡。只是這地道究竟通向何方,楊恆卻管不了那麼多了。   行出十餘丈,依稀看見前方有兩點黃色的燈光,楊恆不由一喜道:「只要有人就好辦了!」當即加快步伐往燈亮的地方行去,腳下土質越發變得鬆軟粘稠,倒像是走在一片沼澤中。   沒走出二十步,楊恆「啊」地低叫步履頓止,頭皮一陣發麻,緊盯著那兩盞金黃色的燈火佇立不動。   原來,不到五丈外,匍匐在地的,竟是一頭形態似人渾身金毛,肋生四翅,眉心長有金紅色巨瘤的龐然大物。而那金黃色的光芒又哪裡是什麼燈火,分明就是這怪物圓睜的兩隻巨目!   憶起明月神尼曾經教自己讀過一本《天荒誌異》中,依稀便有對類似這怪物樣貌的圖文記載,楊恆不禁暗自心驚道:「千年山魈!」   那山魈亦早已發覺了楊恆,也許是吃飽了,連身旁剩下的半截老虎屍體都懶得去碰。它也不著急起身,只瞪著兩隻凶眼打量著這突如其來闖入自己地盤的少年。   楊恆握劍的手心裡滲出一絲冷汗,清楚記得老尼姑在說起這千年山魈時曾特意告誡,大凡山魈有了千年道行便有通天攝地之能,即便是劍仙(通常是指已可隨心所欲祭出御劍訣的仙林高手)也不願輕易去招惹它。否則此物一旦凶性大發撲將上來,不死也得脫層皮。   楊恆定了定神,暗道:「書上記載,百年山魈既已是通靈之物,或許這活了幾千歲的老山魈能夠聽懂人話。」   他將蕩邪仙劍歸鞘以示並無惡意,雙手合十道:「山魈老兄,多有打擾了。在下誤入寶地,只想借道離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看如何?」說著便小心地試探著朝前走了兩步。   那千年山魈見楊恆走近,似感到了威脅,猛然張口「嗚」地低吼了聲。一蓬淡金色的霧氣從它的嘴巴和鼻孔中噴出,帶著股令人噁心欲吐的惡臭湧向楊恆。   楊恆趕忙屏住呼吸,心道:「說不通,我再用啞語試試?」於是臉上含笑兩手比劃著道:「你老兄別惱,我不過是想找條出去的通道。看樣子你也吃飽了,何況我這百八十斤的肉又硬又酸,肯定不合胃口。不如放我離開,回頭我把上面那老頭給你丟下來,他細皮嫩肉吃起來正好。」   山魈懶洋洋地盯著楊恆,也不知它是否看懂了楊恆的意思,鼻子裡發出輕輕嗚咽。   楊恆有心遠遠從旁邊繞過去,無奈周圍空間甚為狹窄,只好側著身從離山魈不斷一丈遠的地方貼著石壁向前緩行,眼瞧就要從山魈身旁繞過,那山魈突然低吼暴起,一隻毛茸茸大手直朝楊恆身後的蕩邪仙劍抓去。   楊恆一驚,矮身一掠,從山魈的魔爪下穿越而過,山魈高達兩丈的龐大身軀竟輕若靈猿般再向楊恆撲到,一隻左爪還是抓向他背後斜插的那柄蕩邪仙劍。   楊恆又是驚訝又是好笑道:「老兄,這劍是別人所贈,我可不能送你!」   山魈兩次出手沒能奪到蕩邪仙劍,眼中凶光大放,逕自一掌拍向楊恆頭頂。   楊恆掣出蕩邪仙劍叫道:「別打,給你!」   山魈一愣,舉在空中的巨掌稍稍一頓。楊恆趁機打出兩支九絕梭射向山魈雙目,騰身便往對面的通道掠去。   就聽背後山魈一記暴吼,也不知如何就將九絕梭打飛,舒展四翅凌空飛起,轉瞬便追到楊恆身後,五指捏向他的腦袋。   當下這一人一怪就在地道裡激戰起來。   楊恆起初還可以仰仗靈動身法和周天十三式和千年山魈周旋,可很快便察覺自己的薩般若真氣急遽耗損,已有後力不繼的徵兆,口中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氣,短短十餘個回合的工夫,竟比跟那個葛長老激鬥一場還來得吃力。   他望著山魈近在咫尺醜陋兇惡的面目,苦笑道:「沒曾想我楊恆要成了這怪物的夜宵,早曉得如此,還不如一頭撞死在那鋼板上。」   突然手上一疼虎口開裂,蕩邪仙劍被山魈一掌震飛。那山魈跟著又是一爪落下,楊恆避無可避被它一把抓住肩膀,整個人瞬間離地懸空給高高拎起。   楊恆急運鐵衣神訣護體,沒讓山魈尖銳的爪尖刺入身體,右手一指往對方鼻尖點去,逼它鬆開自己。   山魈伸手一撩又將楊恆右胳膊抓住,將他身子高舉到面前張嘴便咬。   楊恆雙臂受制,無意中目光掃到對方眉心那顆巨大的血瘤,遽然醒覺道:「我怎麼教這怪物嚇得什麼也記不起來了?」急切間不管三七二十一,彈指運勁射出一支九絕梭。   「噗!」數尺間的距離令山魈不及反應,九絕梭正中眉心血瘤。頓時一股金紅色的腥臭血液汩汩從山魈頭上淌落,疼得它齜牙大吼。   楊恆抓住機會竭力探身前縱,心道:「你想吃了小爺,先讓我咬你一口!」張嘴咬在血瘤破裂之處,倒運薩般若真氣,將粘稠惡臭的金紅色血液大口大口吸吮下肚。   原來生死一發之際他終於想到,山魈眉心的血瘤便是它的內丹所在。其修煉了上千年的氣血菁華盡匯於此,亦是山魈的最大軟肋。   這時候他的兩條手臂不能動彈,情急中一口咬下,正是擊中了山魈要害。   想這千年山魈的血瘤外層又堅硬逾鐵的皮甲包裹,楊恆牙齒原也傷它不到。虧得楊恆心靈福至,先用九絕梭轟得它皮開肉綻,再一口咬落自是水到渠成。   千年山魈見自己的命門莫名其妙被制,驚懼交加嘶聲狂吼,便欲伸出左爪將楊恆的腦袋捏爆。無奈劇痛攻心,心神已亂,兼之巨瘤中蘊藏千年的精血正急遽湧入對方體內,一時手爪竟也掙脫不得。   它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索性不再抬手去抓楊恆,而是雙臂運勁將對方的身軀拚命朝兩邊撕扯,欲待將這小和尚活生生撕裂成兩半。   楊恆被扯得渾身骨骼「喀喇喇」爆響如豆,可他也發了狠勁,咬牙切齒(口中正吸吮著山魈精血,這時不咬牙也不成了),不管山魈如何撕扯,咬住那血瘤絕不鬆口,一大口一大口腥濃的精血灌入嘴裡,刺激得身體裡翻江倒海一樣難受。   很快,楊恆的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好像跌入了一片黑咕隆咚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裡,就那樣隨波逐流越去越遠……   ◇◇◇◇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楊恆緩緩甦醒,全身立即被一種沒頂的痛楚所吞噬。   他費力地睜開眼,週身百骸無一不像針刺般地劇痛,左胳膊肘更是耷拉著脫了臼。身子底下墊著一團軟綿綿濕乎乎的東西不知何物,只一陣陣臭氣往上衝騰。   可奇怪的是自己的丹田溫暖充盈,薩般若真氣浩浩蕩蕩捲湧奔騰在體內經脈中,稀里糊塗地成了波瀾壯闊的江河。   他大喘了兩口氣,回憶起昏迷的情形,一凜之下探右手往下摸去,感覺到身子下頭墊著的那團物事,正是那倒霉山魈的屍首。   他大鬆了口氣,掙扎著坐起身,自覺吸食了山魈修行千年的精血後功力大進,已和墜入洞窟前不可同日而語,不由又驚又喜,用兀自顫抖的右手慢慢將左臂脫臼部位接上,扭頭看到一泓青光如泉,卻是自己的那柄蕩邪仙劍斜插在石壁中。   歇息須臾,楊恆起身來拔下仙劍,又收了九絕梭,這才心有餘悸地向山魈的屍首說道:「老兄,對不起了,是你太貪吃,可怪不得我。」雙手合十也算謝過山魈捨己為人,助他功力突飛猛進之德。   功力猛增之下,楊恆的耳目亦越加敏銳,辨明方向在黑暗裡覓路疾行,才走出一小段,便聽前方十丈多外有了動靜。   「喀」一聲輕響,黑暗裡乍露一線光亮,就聽外頭有人說道:「魈爺,給您送早飯來了!」隨即一道高大黑影遮蔽光亮,竟走進來一頭搖搖晃晃的大黑熊。   楊恆大喜過望,悄悄掩身潛行,趕在對方關閉機關前猛然縱身從黑熊身邊射過,一掌拍出。門戶外那送熊進來的僕役,做夢也想不到這裡頭會竄出活人,被楊恆一掌拍昏倒地不起。   楊恆飄身站定,只覺陽光刺眼,才看到自己身後是一座假山的洞口。而四周鳥語花香,卻是一座幽靜無人的庭院。   他抬眼瞧了眼初升的旭日,知道自己已在地底困守了整整一夜,騰身御風往昨晚的那座大廳趕去。   誰知大廳裡空空蕩蕩,非但不見人影,連那口大鑊也失去蹤跡。   他心裡一急,看到守在廳外的四個黑衫人,一手三梭打將出去,身形飛掠掩襲向其中一個黑衫人。   「噗噗噗!」九絕梭穿透三名黑衫人的胸口迴旋向楊恆。剩下的一個黑衫人驚惶之下正欲開口呼喊,楊恆一指點住他背後大椎穴低喝道:「別叫!昨晚那幾位被天馬鏢局送來的小師父,都到哪裡去了?」   黑衫人回答道:「有個小和尚中了機關,跌進山魈窟。剩下的都被抓住,被葛長老和趙莊主連夜帶走。」   他繼續追問道:「葛老妖將他們都帶到哪裡去了?」   那黑衫人結結巴巴道:「我……小人不知道啊。小人只是個看門守院的——」猛地朝前一掠大叫道:「來人啊!」   楊恆一記劈空掌將他撂倒,五六個黑衫人已聞聲趕了過來,楊恆衝上前去拳打腳踢,猶如砍瓜切菜般,眨眼間將六個黑衫人盡數打翻在地。   一名黑衣人兀自不肯死心,一邊翻來滾去大聲呻吟,一邊偷偷潛近楊恆身後,遽然飛身躍起,一刀劈向他的背心。   楊恆早已察覺到這黑衫人的詭計,身形一側避過刀鋒,反手就是一劍戳進他的心窩。幾乎與此同時,半空中一束赤芒呼嘯而至,「砰」地炸開黑衫人的後心。   楊恆一怔,抬頭望去,就見斜對面的院牆上,小夜左手高擎一枚鵝蛋大小,殷紅色晶瑩透明的玉球,那玉球懸浮在她粉紅通透的玉指上嗡嗡急轉,幻放出一縷縷炫目劍華,正是明燈大師在下山前贈送給她的道家至寶——碧血丹心珠。   他一喜叫道:「小夜,你怎麼在這裡?有沒有找到明燈大師他們?」   小夜躍下院牆,黯然搖頭道:「我沒有找到明燈大師。」   楊恆詫異道:「那你為何一個人跑到抱槐山莊來,難道不曉得這兒很危險麼?」   小夜有些委屈地點點頭道:「我、我也害怕。可我放心不下你……和真菜師兄他們,只好大著膽子溜進莊裡。哪曉得找了半個晚上,都沒見到你們——」   說著,她猛然伏倒在楊恆的肩膀上哽咽道:「阿恆,我真害怕你們會出事——」   楊恆雖說滿心焦灼,可也只能耐著性子安慰小夜道:「別哭,別哭。」   小夜也覺著了自己失態,臉一紅站直嬌軀問道:「真菜師兄他們到哪去了?」   楊恆歎了口氣,內疚道:「他們被一個姓葛的老妖給帶走了。」   小夜花容變色,惶急道:「那怎麼辦,你知道他們去什麼地方了嗎?」   楊恆搖頭道:「這些排教低等教徒的口中也問不出什麼!」   最後兩人決定趕回先天馬鏢局,打算找那個馬舵主和於總管算賬,可仍是晚到了一步,整座鏢局也幾成一座空城,馬舵主等人同樣去向不明。   楊恆站在鏢局的大院裡環顧四周,默然不語,心下疑惑道:「這些妖人都去了哪裡,總不能一夜之間便憑空蒸發了吧?」突然記起前天晚上就在這兒馬舵主曾對於總管說道:「速去速回,我等你回來一起去衡陽。」不由懊喪地一拍腦袋道:「我怎會忘了這個茬兒?」   小夜迷惑道:「阿恆,你忘了什麼?」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二章 擬心開口隔山河,寂默無言也被呵   楊恆將這事說了,又道:「這伙妖人製作大量藥偶必有陰謀,姓馬的他們趕往衡陽或許便與此事有關。咱們立刻啟程去追,十有八九葛老妖也在衡陽!」   小夜遲疑道:「如果明燈大師到了普濟寺,找不到我們該怎麼辦?」   楊恆搖頭道:「來不及等他了。真菜師兄他們隨時都有被製成藥偶的危險,咱們沿路留下雲巖宗的暗記,明燈大師見了自會追來。」   於是楊恆在鏢局裡稍作洗漱換了身衣衫,又尋了些銀兩帶上,與小夜出城追兇。   他們一邊御風趕路留下暗記一邊找人打聽去衡陽的路徑,半夜裡到了衡陽郊外。   兩人均都又累又餓,遙遙望見前方數排林木後透出燈火,像是有人家。小夜便道:「阿恆,我們先去借宿半晚。等天亮後再去打探消息吧。」   依照楊恆的心意,恨不得立刻開始查尋真菜等人的下落,可瞧著小夜面色發白疲憊不堪的模樣,微微一笑道:「好啊,但願這回投宿的不是賊窩。」   兩人落下身形,穿過林木便見前方亮燈籠的地方是一座僻靜佛寺,門上匾額寫有「牛頭寺」三字。   楊恆上前兩步扣響門上銅環。隔了半晌有個小沙彌出來開門,楊恆合十禮道:「在下是峨眉山法融寺的俗家弟子,因趕路錯過宿頭,想借貴寺暫歇半晚。」說著又取出一錠從天馬鏢局順手牽羊拿來的銀子道:「這是奉給貴寺的香火錢。」   小沙彌將銀子推回,楊恆卻還是把銀子塞進小沙彌手中,這才和小夜走進寺廟。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小沙彌一邊挑著燈籠在前引路。   一會那小沙彌回過頭,壓低聲音道:「兩位來得不巧,今晚剛好還有幾位客人借宿本寺,只好委屈你們和他同住一院。」   楊恆笑著擺手道:「不礙事。」   可這句話剛出口沒多久,他就後悔了。敢情那跨院裡的三間廂房,已有兩間被先來的客人給住了,只剩下一間還空著。   小沙彌抱歉道:「就請女施主在這間屋中歇息。小師父若不介意,我去將柴房收拾乾淨,將就著先過一夜,好在沒兩個時辰,天也該亮了。」   楊恆卻有自己的主意,婉拒道:「不必了,我就睡在屋外的過道裡。」   小沙彌和小夜異口同聲道:「這如何使得?」   楊恆盤膝而坐,把身子往窗下的牆上一靠,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道:「這兒風清月明,可比柴房舒服太多!」   小夜醒悟道:「他定是不放心我一個人,所以才寧肯受累留在屋外守夜。」   這麼一想芳心感動,低聲道:「阿恆,要不你也睡進來吧。」   小沙彌嚇得把腦袋搖得似個撥浪鼓,連連道:「不成,不成,萬萬使不得!」   楊恆微笑道:「是啊,咱們就別難為小師父了。要不等明晚,咱們對調。」   小沙彌如釋重負,忙準備了茶水素齋,請楊恆和小夜用過。   待小沙彌去後,小夜從屋裡抱出條薄毯來,說道:「阿恆,我陪你一起坐坐吧。」   楊恆輕笑道:「免了,我累得半死,只想倒頭呼呼大睡,你別管我。」說罷眼睛合上,沒一會兒便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小夜站在門邊對楊恆凝視許久,將薄毯輕手輕腳地替他蓋上,又取出驅蚊香點上放在腳邊,才慢慢關上門,吹熄了桌上的油燈。   楊恆忽地睜開眼,仰面看見窗後漆黑一片,嘴角不經意地逸出抹欣慰笑容。   已是秋天,夜風吹在身上微有涼意。楊恆雙手在小腹前捏做法印,薩般若真氣遊走周天,卻不敢完全進入忘我之境,只徐徐調息養神恢復精力。而在外人眼裡,他仍是蓋著薄毯沉沉睡去的模樣。   不知不覺東方的天際微露一絲魚肚白,寧靜的一夜行將過去。   「吱呀」對面廂房的門被打開。楊恆一省收功,暗自驚訝有人會起得這麼早。   他瞇開一條眼縫朝對門望去,就看見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邊披上外袍一邊走出門來,抬眼看了看將亮未亮的天空。   楊恆心神劇震,一眼認出此人便是五年多前跟隨楊北楚登門尋仇,害得父親被擒,母親離散的大仇人司馬陽!雖然時隔久遠,但對這位大伯的弟子,就算他化成灰燒成粉,楊恆也絕不會認錯!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更何況還可從司馬陽口中探問父母的境遇?楊恆喉嚨口熱血湧動,差點就一躍而起拔劍出手。   正這當口,隔壁廂房的門也被人打開,一前一後走出一對中年夫婦,兩人樣貌醜陋猙獰,背後各插著柄明晃晃的銀白魔斧。稍有區別的是走在前頭的男子斧柄向右,而後頭的女子則是往左,顯見是個左撇子。   司馬陽出門時也看到了對面屋簷下半坐半躺的楊恆,可一來時隔五年,對方已由稚童長成少年,相貌隨之大變;二來楊恆剃了光頭,所以做夢也想不到對方便是自己師叔楊南泰的惟一親生之子——那個昔日的小頑童楊恆。   他也沒多想,迎上那對中年夫婦說道:「兩位府主,我們走吧。」   走在前頭的那個男子甕聲甕氣道:「老子餓啦,俗話說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後頭女子用一樣的腔調附和道:「師兄說得極是,肚子癟癟哪有氣力走路?」   司馬陽聽這兩人對自己說話甚為無禮,心中惱恨:「真不曉得為何要請這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活寶前來衡陽!」強壓怒火說道:「兩位修為精深,也不在乎餓上這麼一小會兒。等到了地方,自有山珍海味任你們開懷大吃。」   那醜男還是搖頭道:「不成,常言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要不叫廟裡的和尚做桌素齋上來,填飽了肚子再上路。」   這惡女依舊如應聲蟲般接著道:「師兄說的極是,你讓廟裡的和尚趕緊生火做飯!」   司馬陽冷冰冰道:「這一折騰不知要耽擱到幾時,大魔尊怪罪下來,誰吃罪得起。」   聽到「大魔尊」三字,那醜男的老臉上似露出一絲畏懼之色,嘴巴裡咕噥說:「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大魔尊也不會讓咱們餓肚子。」話雖然這麼說,人卻跟著司馬陽身後往外走去。   偏偏惡女沒反應過來,順口成章道:「師兄說的極是,我們不喝酒又豈會吃醉?」   饒是楊恆滿腔怒忿,也險些笑出聲來,見司馬陽一腳已跨出院門,他掀開薄毯,拔劍起身道:「司馬陽,你可還認得我?」   司馬陽一怔回頭,不屑地瞟了眼楊恆道:「怪事,我憑什麼要認得你。」   楊恆搖搖頭道:「也是,你幹了那麼多壞事,難免記不清楚。我卻忘不了,五年前楊北楚在你臉上搧過一耳光,那聲響又脆又亮,說不出的好聽。」   醜男「哈」地一笑道:「俗話說貴人多忘事,難怪難怪。」言下對楊恆竟並無惡意。   司馬陽心頭微凜,藉助晨曦仔細打量楊恆,終於想起了這少年的來歷,嘿然道:「原來你是楊南泰和明曇所生的野種,居然出家做了和尚!」   楊恆聽他口出髒言辱及父母,劍眉一挑道:「司馬陽,我爹娘現在何處?」   司馬陽豈將個十四五歲的孩童放在眼裡,冷笑道:「都死啦,就差你去地府團圓!」   楊恆聞言如遭五雷轟頂,眼前一黑差點往後軟倒,想著自己這些年來苦修不輟,就是要尋母救父,而今,所有的希望在司馬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下,盡都化為泡影,一口熱血便要噴出喉嚨!   他生生忍住,咬牙暗道:「要哭也得等到沒人的時候,卻不能教這惡賊看笑話!」口中一聲清嘯道:「讓小爺先送你去地府!」施展出「顛倒乾坤」仙劍挑向司馬陽。   司馬陽低咦一聲,心下驚詫道:「這小子五年不見,哪兒學來的這高明劍法?」眼見對方的劍鋒上下遊走翻轉不定,委實無法判斷挑刺的部位,當下不敢怠慢,亮出插在腰間的玉笛,一式「昨夜西風凋碧樹」橫掃而去。   楊恆見司馬陽招式嚴密,將上身封得潑水不進,身形遽然一彈,從對方頭頂高高掠過,反手一劍直刺他的後腦。   那醜男在旁觀戰,嘖嘖稱奇道:「常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和尚劍法妙得很啊!」   惡女立即捧場道:「師兄說得有理,我瞧他用的好像是嚴崇山的周天十三式。」   那邊司馬陽不及轉身招架,忙向左邊側閃,讓過蕩邪劍鋒。楊恆人在空中使出浮雲掃堂腿,右腿一彈掃向他的後背。   司馬陽感到背後勁風大動,急忙側身出指,一記彈指芳華點向楊恆腳底心。   楊恆不待招式用老身形急旋,已化作一式「天旋地轉」再攻司馬陽咽喉。連續三招一氣呵成,如暴風驟雨般竟令司馬陽還不出一記攻招!   可這司馬陽真也了得,逆境之下臨危不亂,腳下步罡踏斗且戰且退,玉笛封架仙劍,左掌運勁反切楊恆小腹。   「啪!」雙掌交擊,楊恆借勢翻退飄落回窗前。司馬陽連退兩步,臉上紅氣一閃而逝,面露訝色道:「這小野種好強的掌力,莫非他真是嚴崇山的弟子?」   小夜持劍出門,叫道:「阿恆,我來幫你!」   楊恆沉聲拒絕道:「不必!」調勻氣息,左手亮出拈花指訣,右手蕩邪仙劍擺開門戶,頓時整個人猶若淵渟嶽峙,從體內散發出強大鬥志。   這一心境氣勢的變化司馬陽當即清晰感應,禁不住又怒又驚道:「小野種,來啊!」   楊恆微微一笑道:「看來楊北楚的耳光你還沒捱夠!」踏上一步,左手拈花指「嗤嗤」破空激射出一道強勁氣流,直襲司馬陽眉心。   司馬陽同樣左手一抬,點出彈指芳華。兩道指力凌空激撞「啵」地罡氣爆裂。   楊恆再跨前一步,依舊是一記毫無變化的拈花指,虛點司馬陽眉心。   如此兩人接連對了四指,楊恆也順勢迫近了四步,與司馬陽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不到三丈。他再次抬手似要彈出拈花指力,卻突然抖腕打出三支九絕梭,分射司馬陽的雙目與咽喉。   司馬陽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早做好了再以彈指芳華封架的準備,誰知指力甫出,對方卻改弦易轍射出三支九絕梭。他一道指力縱是厲害,又豈能同時擊落三梭?   當下他指劍齊出磕飛兩支九絕梭,臉朝後仰,但覺頭上寒風森森呼嘯而過,第三支九絕梭堪堪擦著頭皮掠空。   楊恆靈台空明如鏡,準確把握到司馬陽招式中的破綻,蕩邪仙劍如天馬行空使出一式「順天拂雲」趁虛而入,疾刺他的胸口。   司馬陽無可奈何,腰上一挺人如鐵板般直挺挺往後躺倒,卻是為了活命使出了連尋常仙林人物都為之不屑的「懶驢打滾」,往側旁急翻。   楊恆口中呼喝毫不手軟,拈花指、掃堂腿、周天十三式接二連三向對方發起猛攻。   小夜看到楊恆大顯神威,將司馬陽殺得疲於奔命,心下歡喜之極,一雙妙目須臾不離地追隨著他的身影,猛地一省道:「我光顧著為阿恆高興,卻需防範司馬陽的兩個同伴出手偷襲。」   其實她委實多慮了。儘管司馬陽局勢不利,那對中年夫婦依舊毫無相幫的意思。   惡女冷眼旁觀著說道:「師兄料事如神,這小和尚果真是嚴崇山的弟子。」   醜男卻大搖其頭道:「未必,未必。你沒聽說過一句老話嗎:『管中窺豹,一葉障目』。咱們光注意了他的周天十三式,可也得瞧清這小和尚的指法身法都是傳自雲巖宗。嘿嘿,他一身技藝還真雜得很吶。」   惡女也不反駁,由衷讚歎道:「師兄說的極是,稍後咱們把這小和尚叫來問問,一定能驗證你的猜測。」   小夜聽醜男亂用成語心中好笑,可一瞥他們兩人背後的魔斧,又立時暗吃一驚:「爺爺曾對我說過,天荒八怪中有對夫婦,自稱『金童玉女』,出入成雙形影不離。為人古怪亦正亦邪,修為異常強橫,尤其有一套連手絕學,足以與三魔四聖分庭抗禮。難不成就是眼前這對夫婦?」   她正驚疑不定地偷眼觀瞧那對夫婦,場中又起變化。   楊恆連下狠手,盪開司馬陽玉笛,一記浮雲掃堂腿踹向他的胸口。因此人是殺害父母的幫兇,腳下用足了八成功力,任司馬陽有護體真氣也難以消受。   那醜男掃帚眉一聳道:「不好,死馬小子要完蛋!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子可不能讓他死翹翹!」   他說得快出手更快,人影還沒看清身子已掠到近前,探手拿向楊恆右腿道:「小和尚,腿下留人!」   楊恆見這醜男的一爪剛勁有力,雖不如邛崍山君的「神仙一把拿」變化多端,可凌厲凶狠猶有過之,只得變招撤步道:「你要救他?」   醜男搖晃蒲扇大手,說道:「咱們跟嚴崇山多少有點交情。俗話說愛屋及烏,自也不會為難你,但這死馬小子你卻不能殺。」   楊恆氣道:「這畜生害死了我爹娘,我為何不能殺他?」   醜男道:「那也成,等咱們把事情辦完,你再殺他,老子保證不問。」   就聽司馬陽厲聲道:「西門府主,這小子是楊南泰和明曇所生的野種,須將他擒住交予大魔尊發落。」   醜男不以為然道:「他爹娘是誰關老子屁事,要抓你自個兒去抓!」   司馬陽森然道:「西門府主,你忘了大魔尊臨行前是如何交代兩位的?」   醜男勃然變色道:「你小子少狗仗人勢拿大魔尊來嚇唬老子!常言道……咦,常言道什麼來著的?」   惡女接著道:「師兄,好像有句俗話叫做:『狗急了還會跳牆』!」   楊恆終於忍俊不住,笑出了聲。醜男卻撓撓稀疏的頭髮道:「小和尚,我和你商量件事。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這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楊恆道:「閣下這話是在說我還是在指自己呢?」   醜男竟似默認道:「乖乖跟咱們走吧,你是楊惟儼的孫子,量他們也不敢為難。」   需知他生性暴戾凶蠻,縱使面對修為高過自己夫婦的仙林頂尖高手,也少有用這樣商量的口氣說話。由此可見這醜男心中對楊恆頗是欣賞喜愛,不單純是念及與嚴崇山的故舊之情,要一力保全這兩個少年。   楊恆卻心意堅定地搖搖頭道:「多謝老爺子的好意,可我不能跟你們走!」   醜男目露失望之色,一皺眉道:「小和尚,你再仔細想想。別逼我動手拿人。」   楊恆往後退了三步,暗自戒備道:「小夜,你先走,留下暗記,我自會來尋。」   小夜祭出碧血丹心珠,飄身至楊恆身旁道:「不,我們一起!」   醜男咧開嘴呵呵笑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可惜他是個出家的小和尚,跳出五行中不在三界外,可不能娶老婆。」   小夜羞得俏臉通紅,嗔道:「你胡說什麼,我哪有……」到最後幾個字聲音有如蚊蚋,若非醜男功力深厚,差點沒能聽清。   惡女也笑道:「瞧瞧,臉蛋兒都紅了,我師兄向來料事如神,一屁彈中。嗯,是和尚也沒關係,可以還俗嘛。   「小姑娘,別害羞,回頭我和當家的就幫你上門去說親,他不是雲巖宗的弟子麼,那個明鏡老禿驢多少也點買我師兄幾分面子。師兄,你說是不是?」言下之意,居然是異想天開要給楊恆和小夜當媒人。   那醜男也好不到哪裡去,「嗯嗯」兩聲道:「就算老和尚不買咱們的面子,也得買這對『天作地合斧』的面子——這就叫形勢比人強!小和尚,你就跟老子走吧!」   楊恆哭笑不得,說道:「我不和你們胡扯,兩位的好意我也消受不起。」   忽然聽見院門外有人聲音低沉念誦佛號道:「阿彌陀佛,既然這兩位小施主不願隨你們離去,西門府主又何苦強人所難?」   那惡女習慣性地附和道:「也對,師兄,強扭的瓜不甜,算了吧。」   醜男沒理她,拿眼往門外一掃,就見一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手拄禪杖,緩步走進院中,臉上含著和氣笑容,神情不怒自威。   醜男微凜道:「瞧這老和尚走路的氣勢倒有點門道。俗話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可要留神點才是。」   他把眼一翻問道:「你是這裡的方丈?不曉得煩惱皆因強出頭這句老話麼?」   老僧微笑道:「老衲明空,正是本寺方丈。西門府主,東門施主,昨夜二位蒞臨牛頭寺,老衲未曾遠迎,還請寬宥。」   「明空?」醜男失聲道:「你不是失蹤很多年了麼,又怎會跑這兒來當方丈?」   楊恆卻是大喜,忙合十禮道:「弟子真源拜見明空大師!」   他早就聽人說過,二十年前明空大師的修為名望已與當今雲巖宗的宗主明鏡大師並駕齊驅。可後來不知何故明空大師下了峨眉,不知所蹤。直到後來才又有了「鏡花水月」四大神僧之說。   如果認真論起理來,這位明空大師,實應是雲巖宗空字輩以下殊不遜色於明鏡大師的第一人,萬沒想到他竟會隱居在這寂寂無聞的牛頭寺中!   就聽明空大師道:「真源,你且退到一旁。讓老衲來勸解西門府主。」   醜男搖搖頭道:「沒用的。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或許你的修為比老子稍高一線,可咱們夫妻倆並肩一起上,你就不是對手了。」   明空大師居然很爽快地頷首承認道:「西門府主所言不差,兩位若是連手,老衲絕無勝望。但很不巧,剛好一早寺裡又來了位幫手。」   惡女奇道:「你的幫手是誰,叫他出來先和咱們照個面。」   但聞有人笑嘻嘻說道:「不用照面,不用照面,和尚我的這張臉長得比兩位府主也高明不了多少。」   楊恆和小夜齊齊驚喜叫道:「明燈大師!」   西門夫婦卻是異口同聲道:「嚴崇山!」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三章 剛被世人知去處,又移茅舍入深居   話音未落,明燈大師搖著破蒲扇晃悠悠走進門來,手裡依舊捏著他的那個寶貝酒葫蘆,嬉笑道:「明燈是崇山,崇山非明燈。管他叫什麼,和尚我來也。」   醜男瞪著明燈大師半天,兀自難以置信道:「好傢伙,你怎地做起和尚來了?要不是聽這聲音,老子還真認不出你來。」   惡女也道:「對啊,嚴老弟,你好好的家不要,跑出來做什麼和尚?」   這幾個人說得熱鬧熟絡,司馬陽卻驚愕不已。如今對方憑空多出了明空大師與嚴崇山這兩大高手,西門夫婦能否抵擋得住都是個問題,更怕這對活寶耳根子軟,稀里糊塗再倒向對手一面,那自己可大大不妙矣。   於是他趕忙嘿嘿冷笑一聲道:「兩位府主,這兒似乎不是敘舊的地方!」   醜男被他打擾了談興,頓時不滿道:「好狗不擋道,好男不插話。沒見他是嚴崇山麼,老子的姻緣還是他湊合的!」   惡女也道:「是啊,當年我們的師父死活不准咱倆在一起。多虧嚴兄弟打抱不平,和他連鬥三場,結果兩勝一負,才迫得師父讓步。」   司馬陽冷冷道:「我沒說不讓幾位敘舊,只是耽誤了正事誰來負責?我倒不要緊,最多受師父一頓責罵,可兩位的情形就不妙了。」   醜男臉色一變,破口罵道:「娘的,虎落平陽被犬欺。嚴老弟,咱們有事先走一步,往後有空再聊!」探手抓住司馬陽飛身越過廂房屋頂,倏忽遠去。   那惡女略含歉意道:「嚴兄弟,沒法子,我也得走了——喂,當家的,等等我!」叫聲猶在耳畔迴盪,人已不知去了哪裡。   嚴崇山搖搖頭道:「這對活寶二十年多前如此,現今還是如此,脾性一點兒沒變。」   眾人重新見禮,楊恆想到自己身世多半已被兩位高僧知曉,心下有些忐忑。   明空大師望著楊恆,欣然微笑道:「善哉,善哉,本宗又多了位後起之秀。」   楊恆遜謝道:「大師的誇獎弟子愧不敢當。適才弟子尋仇心切,打擾了佛門清靜,請大師恕罪。」   當下四人入屋敘話。楊恆從普濟寺眾僧失蹤說起,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明空大師聽得神情凝重,輕聲喟歎道:「阿彌陀佛,樹欲靜而風不止,仙林又是一個多事之秋。」   明燈大師點頭道:「我來衡陽,一是追著你們留下的暗記,再來也是為了排教之事。其實非但貧僧到了衡陽,令師明月神尼率著十幾位門下精銳弟子業已提前趕到,如今她們只怕已上了衡山。」   小夜疑惑道:「明燈大師,明月大師帶人上衡山做什麼?」   明燈大師笑道:「你當她們是去遊山玩水麼,自是為了拜會祝融劍派的匡掌門。」   明空大師顯然已和明燈大師事先交談過,於是接著說道:「衡山上有仙林五大劍派之一的祝融劍派,亦算得享譽四海的正道名門,兩位可曾聽說過?」   楊恆聞聽此言猶如撥雲見日,他將自己經歷的所有變故與疑團串聯起來,失聲道:「啊,排教大量製造藥偶,是用來對付祝融劍派的!」   明燈大師道:「好小子,一點就透。排教教主甦醒羽也算得一代梟雄,對祝融劍派這眼中釘早已窺覷多年,只是一直隱忍不動而已,今次既要下手,必有相當的把握。祝融劍派乃正道名門,掌門人匡天正又是和尚我舊日的摯交,既然趕上了這檔子事,說不得就要管一管啦。   「難得令師明月神尼古道熱腸,又不齒排教煉製藥偶的惡行,一心想為兩湖同道解脫為難,竟比貧僧更早一步去了衡山。」   小夜想起適才的事,插嘴問道:「明燈大師,那司馬陽是什麼人?他口中說的大魔尊卻又是誰,看桐柏雙怪的模樣,似是對此人極為忌憚。」   明燈大師揮揮破蒲扇道:「司馬陽是滅照魔宮青龍護法楊北楚的關門弟子,至於『大魔尊』嘛,此人是最近兩三年裡才冒出來的,似乎身份還在滅照魔宮的四大護法之上。不過這魔頭行事神秘下手狠毒,除了滅照魔宮的人,至今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兩人問答時,楊恆雙目放光神情有異,狠狠攥緊小拳頭沒有吭聲。   明燈大師若有所覺,關切地瞥了他一眼,卻沒說話。   明空大師道:「且不提大魔尊的事,甦醒羽野心極大,不可不防。」   楊恆一省,說道:「我們得趕緊行動,排教人馬已向衡陽雲集,料來不出幾日就會對祝融劍派下手!」   明燈大師笑問道:「真源,你說來聽聽,咱們眼下該如何應對?」   楊恆鎮定心緒,想了想說道:「若正面交鋒,對方儘管高手如雲,可咱們這邊加上祝融劍派的諸位高手,也絕不至於吃虧。惟一頭疼的是那些藥偶——他們原本都是仙林人物,身負修為卻迷失神智,惟排教妖人之命是從。一旦交起手來,我們勢必束手束腳。」   明燈大師道:「真源呀,你說到了問題的關鍵,咱們不怕人家明火執仗地打過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嘛。怕就怕他們驅動藥偶攻山,面對普濟寺的諸位師父,甚而還有真菜、真葷和真禪……嘿嘿,甦醒羽擺明了是要打祝融劍派一個措手不及。」   小夜忿忿道:「這伙排教妖人未免太過歹毒,真該打入阿鼻地獄。」   明燈大師笑著道:「小夜,他們怙惡不悛,是不在乎什麼阿鼻地獄的。當務之急,咱們須得先找到解救藥偶的辦法。」   小夜臉微微一紅,輕輕歎道:「可惜爺爺不在,否則他定然有法子救治。」   楊恆柔聲道:「小夜,你別難過,等咱們抓到甦醒羽,好生地拷問。」   「甦醒羽可沒那麼好對付,」明燈大師打了個哈欠,跟著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道:「貧僧昨晚趕了一夜的路,瞌睡蟲又上來了。明空師兄,借你的禪房讓我安安穩穩舒舒服服睡上一大覺。」   小夜驚訝道:「明燈大師,排教的陰謀迫在眉睫,您還有心思倒下大睡?」   明燈大師瞪了她一眼,虎著臉道:「不養足精神焉能對付排教?貧僧睡覺的時候,你和真源乖乖留在牛頭寺裡,一步也不准跨出大門,更不准滿世界去找司馬陽。」   楊恆張口欲說,卻猛地醒悟:「明燈大師平日裡雖遊戲風塵嬉笑不羈,可也絕非不知輕重緩急之人,他這麼做,必定另有深意。」於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笑了笑道:「好啊,今朝有酒今朝醉,休管明日瓦上霜,大夥兒一塊睡!」   眾人退出門外,只留下明燈大師在禪房裡酣睡。楊恆正往外走,明空大師卻在身後喚道:「楊師侄,你且隨老衲來。」   楊恆不知明空大師叫自己何事,便跟著他進了一間靜室。明空大師在蒲團上坐下,溫言道:「你昨日吸盡山魈的千年精血,也是樁曠古造化。趁眼下有閒,何不好生用功,將吸入體內的山魈精血好生吸納融會,以不負此奇緣。」   楊恆醒悟過來,恭恭敬敬道:「請大師指點!」   明空大師微笑道:「你要老衲指點,老衲便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位慧海禪師,仰慕高僧馬祖道一的盛名,便不遠千里前往求教,希望能悟出佛法奧妙。」   楊恆愣了愣,心道:「明空大師怎麼跟我說起了參禪求學的故事?」   明空大師繼續說道:「道一禪師問他:『你從什麼地方來?』慧海回答說:『我從越州來。』道一禪師便問:『你來幹什麼?』慧海說:『我來這兒求佛法。』道一禪師搖頭道:『我這裡一無所有,求什麼佛法。你有自家的寶藏不顧,卻跑到我這兒來作甚?』」   楊恆漸漸明白過來,卻不出聲打斷,聽明空大師接著說下去。   「慧海不解就問道:『不知哪個是自家的寶藏?』道一禪師回答說:『就是現在站在我面前提問的這個人啊,這就是你的寶藏。一切已經具備充足,沒什麼欠缺的了,你何必還要向外求呢?』」   楊恆恍然大悟道:「大師,我懂了。您是要弟子懂得應該認識自己本源心性的道理。我吸食了千年山魈精血,這便是自家寶藏,如果想要精進修為,我便需求得自身醒悟,而不是求諸於外物。」   明空大師雙手合十稱頌道:「善哉,善哉——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禪音裊裊,人已出屋。   楊恆心有明悟,向明空大師的背影遙遙一拜,當即盤膝凝神進入禪定狀態。   ◇◇◇◇   到了傍晚時分,一個小沙彌來找楊恆道:「真源師弟,明燈大師有請。」   楊恆隨小沙彌來到明空大師的禪房,見他獨自一人盤腿坐在榻上,雙手油膩膩地抓著鴨脖子正啃著,卻被辣得滿頭大汗。   楊恆進了屋施禮道:「明燈大師,您找我?」   明燈大師頭也不抬道:「是啊,和尚一覺睡醒有了精神,找你來談談早上的事。」   楊恆怔了怔,問道:「早上的什麼事?」   明燈大師道:「你別裝糊塗,鬧了半天,敢情令堂便是雪竇庵的明曇師妹,令尊更是鼎鼎有名的滅照宮宮主楊惟儼之子楊南泰,楊恆啊,你瞞得貧僧好苦。」   楊恆急道:「我不是有意要對大師隱瞞!」   明燈大師點點頭,轉開話題道:「說說看,你今天為何要找司馬陽的麻煩?」   楊恆沉默須臾,徐徐說道:「他是殺我父母的幫兇!」   明燈大師拋開骨頭,用油手指著楊恆,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楊恆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更有些莫名惱怒,問道:「大師,你笑什麼?」   「我笑你呦——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明燈大師把油手在僧衣上揩了揩,說道:「司馬陽那小子胡言亂語試圖將你激怒,他的話能信麼?你啊,給氣糊塗了。依我看,這小子打誑語是家常便飯。」   楊恆驚喜道:「大師,您的意思是我的爹娘並沒有死,他們在哪兒?」   明燈大師慢條斯理道:「貧僧又不是神仙,怎能知道你父母的下落?我不過是從常理推測,令尊楊南泰是楊惟儼的小兒子,又是楊北楚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常言說虎毒不食子,楊惟儼又豈會輕易就把自己的兒子給殺了?」   楊恆在心頭壓了一整日的大石這才稍稍提起,連連點頭。   明燈大師微笑道:「任何時候都不要被仇恨沖昏頭腦,腦袋發熱的時候不妨在心裡唸唸佛經。還記得貧僧對你說過的麼——它殺不了惡人,卻救得了自己。只要心中天地寬廣,光明磊落,外邪便似蚊叮鐵牛無從下手。」   楊恆深深一拜,感激道:「多謝大師的諄諄教誨,弟子銘記不忘。」   明燈大師笑容一斂,道:「貧僧的確要教誨教誨你這小子。想你的身世何其敏感,明月神尼擔了多大的風險才將你留在了雲巖宗?你倒好,一古腦全讓人家知道了。這事宣揚開來,你讓明鏡師兄如何抉擇;讓你師父如何自處?」   楊恆把頭一揚,說道:「真到那時,弟子即刻下山,絕不牽累任何人。」   「呸,你想得倒美!」雖然是在罵楊恆,明燈大師的臉上卻又有了笑意,說道:「你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給我乖乖的待在峨眉山做你的小和尚。其它的事自有和尚我和明月師妹替你擔待。」   楊恆一愣,心底湧出一股熱流,垂首道:「大師,我……」   明燈大師擺擺破蒲扇,笑吟吟道:「別說啦,和尚我最見不得別人這副模樣。誰叫我不好,和你立了個狗屁約定?記住,打不過貧僧,你小子就休想下山,更別想去東崑崙闖禍!」   說著他下了榻將滿地的狼藉收拾乾淨,又道:「走,陪貧僧出去溜躂溜躂。」   楊恆奇道:「溜躂?大師想去哪兒?要不要叫上小夜?」   明燈大師搖頭道:「讓她在明空師兄那兒多討教會,別去打擾。我呀……要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只是主人家未必會歡迎咱們登門化緣,所以你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這才能討得到一頓好齋飯。」   楊恆隱約聽出明燈大師話裡的意思,喜道:「大師找到排教妖人的蹤跡了?」   明燈大師不置可否,把破蒲扇往脖子後一插,拖著他的那雙爛草鞋往禪房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貧僧睡覺時無意夢見了一棟大宅子,定睛一瞧卻是座道觀。醒來後便想著青蓮白藕本是一家,咱們說不得要去叨擾叨擾。」   兩人離開牛頭寺逕自御風向東,行出約莫有二十多里地,天色已然大黑。   明燈大師朝楊恆打了個手勢,率先落下身形,隱在道旁的密林中手指左前方道:「穿過這片林子,有一座衡陽著名的道觀叫什麼元佑宮,裡頭住著百十個大小道士,觀主道號『曠遠』,為人和善,咱們就去找他聊聊。」   楊恆聽明燈大師說得輕鬆,心下已明白這元佑宮必定與排教有關,說不定就是這妖教在衡陽的一處重要據點,當下抖擻精神道:「好啊,不知咱們是從正門大搖大擺走進去,還是找個犄角旮旯溜到觀裡去?」   明燈大師笑嘻嘻道:「這麼晚了敲門打攪人家修行多不好,咱們自然要走旁門。」   兩人潛行匿蹤穿過密林,前方黑漆漆的夜色中赫然坐落著一座規模宏大的道觀。門外八名道士各負仙劍列成兩排,觀門緊閉隱隱傳出人聲。   明燈大師帶著楊恆繞過正門,到了一處僻靜角落,兩人躍身過牆進到裡面,藏進一處草叢四處打量。但見觀門燈火通明,時不時有巡夜道士走過,顯是戒備森嚴,大異常理,要說裡頭沒鬼,打死楊恆也不會相信。   明燈大師側頭小聲道:「跟緊了我,不要輕舉妄動。不然化緣不著,被人一腳踹出門去可不好玩。」說罷縱身而起,往一座大殿欺去。   這元佑宮內雖說明樁暗哨密佈,可又怎擋得住明燈大師和修為大進的楊恆?兩人一晃一閃間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掠過大殿,來到殿後一座會客廳前。   明燈大師往會客廳的屋頂上一落,小心翼翼揭開一道瓦縫朝裡觀瞧。就見廳內明燭高燒,滿滿當當坐著二十多人。   楊恆也學他的樣子揭瓦偷覷,第一眼就瞧見了坐在左側首位的葛長老。在他的下手那個天馬鏢局的局主馬如龍和於總管也俱都在座。   再往上方瞧,一個身材矮小相貌醜陋的老道士高踞主位,想必就是明燈大師口中那位「和善」的元佑宮觀主曠遠道人了。   楊恆知廳裡高手甚多,屏氣凝息,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定神窺聽他們的談話。   只聽那葛長老問道:「曠遠師兄,聽說教主昨夜已到了衡陽?」   端坐在主位上的那道士點點頭,尖聲細氣地回答道:「我已接著教主的傳書,今日他正忙著接見前來助拳的各路同道,是不會過來了。」   那馬如龍插口道:「我總有些擔心遂陽那邊,會不會走漏了風聲?」   葛長老哼了聲,道:「這只怨你辦事不力,連幾個雲巖宗的小和尚都對付不了。」   馬如龍心道:「明明問題出在你那邊,卻怪到我的頭上,真正豈有此理!」可對方的身份資歷均高過自己,只好忍氣吞聲道:「是屬下一時疏忽。」   曠遠道人見要起爭端,一撣拂塵道:「不管遂陽那面出了什麼麻煩,教主的計劃都勢在必行。如今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諸位須得精誠合作,共圖大業。」   眾人聽他發話,紛紛躬身應是。葛長老道:「曠遠師兄,我那裡還差二十多個藥偶沒有完工,趁著今夜便將他們完成,也好不耽誤後天的使用。」   曠遠道人道:「辛苦葛師弟了。大戰在即,你也需多加歇息。」   楊恆聞言又驚又喜:「我正愁去哪兒找真菜師兄他們呢,這葛老妖剛好替咱們引路!」   兩人待葛長老出廳走遠,相互暗使了個眼色,齊齊飄飛而起,遠遠綴在他的身後。   眼看到了前頭一座僻靜的大院門口,忽聽不遠處猛然有人大叫道:「來人啊!」   短短工夫,四周警訊頻起,從黑暗中湧出十數個道士風疾火燎往大院左面的一處偏殿奔去。那葛長老也改變方向轉而往左,口中怒罵道:「見鬼!」   兩人跟著葛長老往偏殿潛去,卻見殿外人聲喧囂、棍棒飛舞,業已打成一團。   藉著觀中道士點起的松油火把,楊恆看清被團團圍在中間的那幾個人,差點脫口叫出聲來。   原來被道士發現圍攻的不是旁人,正是真菜、真葷和真禪三人!   ◇◇◇◇   卻說楊恆那日誤觸機關,跌入山魈窟後,真菜三人抵抗不多時便被葛長老點倒。那真禪更是不濟,一看楊恆失陷,真菜和真葷也被生擒活捉,不等葛長老上前動手,便乖乖把戒棍一扔,高舉雙手主動投降。   因擔心蹤跡暴露惹來麻煩,葛長老便連夜帶人轉移趕往衡陽,只將真菜等人點了穴道塞進馬車,卻尚未有時間將他們也一併製成人偶。   想那馬車行來,自遠比不上楊恆和小夜御風而行的速度,直到今天中午,葛長老一行才抵達衡陽。   他們照例用「離魂大法」想先將幾個和尚神智迷暈,待晚間有了空閒再來製成藥偶。不料僅僅一兩日的工夫,遺留在三人體內的定神念珠靈力尚未完全消失,這離魂大法竟是毫不起作用。   也虧得首先被施法的是三人中最機靈狡猾的真禪,聽著耳邊咒語喃喃,看著眼前魔符熠熠,自己偏是神智清醒沒半點異常,靈機一動便假裝著道,福大命大地將施法的幾個黑衫人給蒙騙過去。   真菜和真葷和尚雖說頭腦不怎麼靈光,可這點聰明勁還是有的。察覺自己並未在離魂大法下迷失後,也趕忙學著真禪的樣兒順順當當矇混過關。   施過法後,這三人被押入大院下的一處地窖裡,與二十多個尚未來得及製成藥偶的普濟寺僧人同住。等看守關門離開,三個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起了手勢,商量著脫身的辦法。   那些普濟寺的和尚神智早失,眼睛直勾勾盯視眼前,對這三人的小動作毫無所覺。   有道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幾個小和尚商議了半天,慢慢有了主意。待到天黑,真禪突然咿哩哇啦地叫喚起來。門外的守衛聽著動靜自感到奇怪,便打開門上的小窗往裡張望。   真禪也演得真絕,滿地打滾運功逼出熱汗,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緊跟著像是狂性大發,抱起旁邊一個普濟寺和尚的光頭就啃。   可憐那普濟寺的和尚神智迷失,在沒有收到施法者命令的情形之下猶若死人,任由真禪對著他又咬又啃自巍然不動,頗有些捨身飼鷹的佛陀風範。   守衛不知是計,急忙開門進來阻止,藏在門兩邊的真菜和真葷一人一記賞了守衛兩下悶棍,三個人溜出地窖,又解決了幾個守在外頭的小道士,翻出大院圍牆便往左近的偏殿逃去。   無奈他們一個個頭皮光亮,混在一群道士裡目標太過明顯,想不被人瞧見都難。沒等溜進偏殿藏起來,就被巡夜的道士察覺,一聲大叫引來無數追兵。   那些道士仗著人多勢眾將真菜等人團團圍住,一邊等待援兵。   真禪正打得興起,忽然小臉變色如白日見鬼,「嗚呀」大叫。   真菜被嚇了一大跳,抽空扭頭張望,登時也心涼了半截,卻是他們三人的命中魔星——那位排教的葛長老到了。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四章 散盡浮雲落盡花,到頭明月是生涯   真禪一見葛長老趕到心裡就發毛,雙手舉過頭頂,便欲故技重施棄棍投降,以免再受皮肉之苦。   猛然間夜空中有人揚聲喊道:「大夥兒別怕,雲巖宗的援兵到了!」   真禪聞言不由眼睛發亮道:「敢情是真源師弟來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請來了援兵,這下可有救了!」   他高舉在手的戒棍也不扔了,順勢一掄打倒一個小道士,口中呵呵呼吼,要多生猛有多生猛,琢磨道:「說不定師父也來了,在他老人家面前,我可得表現得更勇猛賣力點兒。」   葛長老聽得楊恆聲音,也是大吃一驚,真以為雲巖宗來了大隊人馬。可抬眼一瞧,除了個楊恆從高處飄落下來,壓根就不見第二個雲巖宗的弟子。他知又是這小和尚在耍滑頭,一聲獰笑道:「小賊禿,你來得正好!」   楊恆口中輕笑道:「葛老妖,你的腳還疼不疼?」身形飛縱仗劍刺出。   葛長老瞧見楊恆又使出那一式「顛倒乾坤」,下意識地就覺得左腳掌發疼。他前日已吃過大虧,這時如何敢再怠慢,急忙掣出子母雙環朝外封架,更小心著楊恆再來削自己的右腳。   葛長老自以為修為高出楊恆一籌,只要放下輕敵之念,三十招內必可將這小和尚斃於掌下。可打著打著,他就發現楊恆的功力驟然增強,指劍腿法也似受到了高人指點一般霍然精進,令自己越鬥越感吃力。   這時候曠遠等人亦聞警趕到,瞧見葛長老居然被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和尚打得節節敗退,不由驚訝之極。天馬鏢局的於總管卻忙著在向眾人解釋楊恆的來歷。   楊恆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全身心沉浸在佛道至深境界中。   經過一個白天的坐禪悟道,他不僅是在修為上、更是在對佛道的領悟上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招一式莫不浩然磊落,飽含仙韻,隱隱向著仙林一流高手的境界邁進。   再戰了三十餘個回合,楊恆福至心靈,覺察到葛長老左肩露出的破綻,眼往下看劍往右使,低喝道:「著!」   葛長老忙用雙環封擋蕩邪仙劍,更留著後手以防楊恆突襲下盤。   楊恆攻勢受阻,腳下一記浮雲掃堂腿踢向葛長老受過傷的左腿。葛長老暗自惱怒,提氣騰身向上閃躲。   哪知楊恆的腿只是微微一動,待葛長老向上躍起後,拈花指力立即激射而出。   那葛長老端的被楊恆折騰得顧頭不顧尾,全神祇防備著自己下盤受襲,上身空門頓露,「哧」地一響左肩中指,一條胳膊軟綿綿垂下,眼見著不能用了。   楊恆收劍站定,連自己都沒有想到不用五十個回合就把一個排教長老打得落花流水,心情舒暢下大笑道:「葛老妖,我看你還是改名叫葛半仙好了!」   葛長老手撫左臂愣了愣,心念一轉才醒悟到自己的左臂左腳都被楊恆打傷,等若廢了半邊身子,可不就得叫「半仙」了麼?   那邊真菜等人的打鬥已然停歇,看見楊恆旗開得勝紛紛高聲喝采,真葷更是笑呵呵地湊趣道:「半仙也太抬舉這老妖了,依我看還是叫葛屁的好!」   一句話只氣得葛長老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這時曠遠道人手揮拂塵走上前來,說道:「小和尚,貧道來會會你!」   楊恆望了望曠遠道人精光深蘊的雙眼,暗自警醒,臉上故意作出滿不在乎地神情,笑嘻嘻道:「老道,你羞也不羞?」   曠遠道人怔了怔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恆理直氣壯道:「剛才那個老頭以老欺小也就罷了,你卻歇也不讓我歇一會兒,便又上來挑戰,擺明了是想用車輪戰法撿現成便宜。若是道長自感修為不如在下,只好厚著臉皮用此卑劣伎倆,我也無話可說。」   曠遠道人被他擠兌得臉上一紅,說道:「好,你要歇息多久?」   楊恆笑道:「不用太久,你讓我坐下來喘口氣,有一炷香就夠了。」附帶著又捧了曠遠道人一句說:「到底是修道之人,比葛老妖明白事理多了。」   曠遠道人啼笑皆非,吩咐一名小道童道:「點香!」   楊恆居然真就當著曠遠的面盤腿坐下,捶捶自己的兩腿道:「哎呀,坐著也累,還是倒下睡會兒舒服。」說著話雙手往腦後一枕席地而臥,左腿搭右腿好不自在。   真菜急忙提醒道:「師弟,當心他們言而無信,趁機出手偷襲。」   楊恆不以為意道:「師兄不用擔心,曠遠道長是世外高人,哪會使這種下作手段?」   曠遠道人看著楊恆,心道:「小和尚嘴裡說得好聽,卻當我看不出來麼?你的左腿來回晃動腳尖始終朝上,若有誰要湊近偷襲,不正好被你踢個正著?嘿嘿,我偏等足你這一炷香,屆時便知貧道的厲害!」   待到一炷香燃盡,不等曠遠道人催促,楊恆慢悠悠站起身拍拍身上塵土道:「好啦,咱們可以動手了。不過我有言在先,你若輸了,得放我們四個離開。」   曠遠道人點頭道:「這是自然。小和尚,貧道讓你先手!」   楊恆臉上泛起喜色,緊跟著道:「這可是你說的,不准耍賴。」   曠遠道人將拂塵往胸前一抱,道:「貧道豈會騙你這小和尚?」   楊恆一挑大拇指道:「爽快,這才是高人風範!」說完倒提著蕩邪仙劍,圍著曠遠道人身子遠遠地踱起步來。   曠遠道人被楊恆弄得有點兒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小和尚,你在幹什麼?」   楊恆道:「當然是在設法尋找道長身上的破綻。面對您這樣的高人,如非找到一擊制勝的空門,我怎敢輕易出手?」   曠遠道人隱隱感覺自己上了小和尚的惡當,哼了聲道:「你拖到天亮也逃不了!」   楊恆心裡估摸道:「明燈大師也該將普濟寺的師父們救出元佑宮了吧。」   當即擺出周天十三式的起手式說道:「道長留神,我要出手了!」身子卻歪歪扭扭往曠遠道人靠近。   葛長老見狀叫道:「師兄留意,這小賊禿又想使壞!」   楊恆一聽就不幹了,竟撇下曠遠道人轉過身沖葛長老叫道:「你別血口噴人!你說,我要使什麼壞,你說啊,你說啊……」   若是成年人這般搞法,自然會讓人覺得過火。可楊恆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和尚,眾人見了不由大感有趣,紛紛哈哈笑了起來。   誰知楊恆猛然轉身,順勢一劍快逾飛電向曠遠真人左肋刺去,口裡還在叫著:「我要使什麼壞……哎喲,壞了!」   曠遠道人險些就被楊恆這毫無徵兆的一劍刺中,急忙忙抽身閃退,拂塵揮出道:「小和尚,你如此刁滑,莫怪貧道手下不留情面了!」   他動了真怒,拂塵圍繞著楊恆上下飛舞,一束束銀光如靈蛇躥空,氣象萬千,漸漸扳回了頹勢。   楊恆方纔已和葛長老激戰一場,再遇到修為更加高強的曠遠道人難免吃虧。況且曠遠道人先前觀戰時,對他千奇百變的招式已有瞭解,這時再難收奇兵之效。   楊恆被曠遠道人驚濤駭浪般的攻勢逼得不住在偏殿前遊走,全仗清淨法身與敵周旋。他一面抵擋一面叫苦:「明燈大師為何還不來,莫非他那邊出了岔子?」   可他在叫苦,曠遠道人更覺得和一個雲巖宗的小和尚斗了五六十個回合還沒能獲勝,委實顏面無光,頓時凶念升起,左掌虛晃拂塵「呼」迸直拍向楊恆頭頂,「小和尚,給貧道躺下!」   猛聽「哧」地一響,一束勁風已向腦後打到。曠遠道人微凜撤掌,拂塵一卷,喝道:「什麼人!」再看被拂塵捲起的,竟是一顆樹上的松球。   楊恆大汗淋漓如釋重負,差點破口大罵道:「明燈大師,你想累死我呀!」   且聽松樹上有人呵呵笑道:「樹上涼快,和尚小睡了一會兒。真源,你幹得不錯啊。」說著明燈大師從樹上飄落,施施然走到曠遠道人面前。   真菜等人見他現身,均都心中大定,真禪眉飛色舞也來了精神,手握戒棍擋在楊恆身前,比劃道:「真源師弟,你好好休息,我替你護法!」   曠遠道人卻不曉得明燈大師便是嚴崇山,只當他是雲巖宗明字輩裡一個普通高手,冷然道:「打了徒弟師父出來,你這和尚也要與貧道動手麼?」   明燈大師打了個哈欠,說道:「沒辦法,我這野和尚大廟不容小廟不收,到現在還餓著肚子沒吃晚飯,只好到元佑宮來化緣了。」   原來偏殿戰事一起,楊恆便和明燈大師分頭行動。他帶著楊恆的那串定神念珠潛入大院,將普濟寺和其它二十多個被迷惑了神智的仙林豪傑,順利救出了元佑宮。   等回過頭來,楊恆已和曠遠道人交上了手。明燈大師有意讓他在實戰中積累經驗,便不急於現身,直到蕩邪仙劍被甩飛,才出手相救。   曠遠道人道:「你便打算赤手空拳接招麼?」   明燈大師拿出背後破蒲扇,扇動著道:「貧僧就用這把扇子接你幾招。」   這時幾個道士飛奔而來,大叫道:「觀主,不好了!地窖裡的藥偶全都不見了!」   曠遠道人立刻明白過來,這定是明燈大師幹的好事,驚怒道:「曠玄、曠業,你們率本觀弟子分頭去追!」   明燈大師火上澆油道:「最好再多派些人去,免得追人的人反被人抓了。」   曠遠道人越發惱怒,拂塵嗤嗤帶著勁風往明燈大師猛攻而去。明燈大師在團團銀光中從容遊走嬉笑怒罵,全不把曠遠道人當一回事。   兩人交手約莫二十個照面,曠遠道人已知遇到了強敵,猛地喝道:「和尚,你可敢接我一式『蓮花落』?」隨即左手捏起法訣,口中低喝道:「咄!」   手中拂塵「呼」地光華盛綻,千萬縷塵絲如花綻放,從中幻化出一朵朵銀光閃閃的巨大蓮花,在空中飛旋飄舞罩向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噗」地一笑,身子沖天而起,手中蒲扇漾動精光,往銀蓮上拍去。   但見他衣衫襤褸樣貌邋遢,可轉眼卻似換了個人般,凌風飄飛揮扇舞蹈,那朵朵銀蓮被蒲扇輕輕拍上,接二連三爆發出「砰砰」脆響,炸成斑斑光片往四周散落。   曠遠道人不停催動真氣從拂塵中祭出銀蓮,面門猙厲頭頂蒸氣騰騰,將一身功力發揮到了極致。   忽聽明燈大師歎道:「道長何苦來由,回頭是岸吶!」左手摘下酒葫蘆掌心吐出一道周天正氣,「嗖」一束酒汁飆射而出,穿過銀蓮打在拂塵上。   曠遠道人「哇」地吐血退步,手撫胸口面慘若金,恨恨道:「給我殺了他!」   周圍數十名排教教眾各抄兵刃,便欲上前圍攻。   明燈大師不慌不忙落到楊恆身旁,道:「幸虧和尚我早有準備,也帶了幫手來!」說著從破爛袍袖取出一支信炮「砰」地放上天際。   信炮一起,元佑宮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黑夜裡也不知來了多少高手,令守夜道士無從抵禦。只一眨眼的工夫,那喊殺聲已直逼偏殿。   曠遠道人大吃一驚,叫道:「野和尚,原來你是有備而來!」   明燈大師好整以暇道:「和尚早聽說貴觀香火鼎盛,富得流油,特意帶了一群苦哈哈的朋友來討碗飯吃,想必道長不會不給面子吧?」   就聽偏殿上方有人宏聲應道:「這個面子,曠遠道長今晚一定得給!」   楊恆抬頭望去,一位身材高大身穿紅袍的老者,威風凜凜佇立在簷角,居高臨下向明燈大師抱拳為禮道:「有勞大師深入虎穴,一番奔波!」   明燈大師笑道:「匡掌門太過客氣了,怎麼你親自下山來迎,豈不愧煞貧僧。」   來者正是衡山祝融劍派掌門匡天正。   曠遠道人色厲內荏地質問道:「匡天正,本觀與祝融劍派同居衡山,一向相安無事,你今夜率眾前來是何用心?」   匡天正躍下殿頂,白眉一聳道:「我也想請問道長,排教興師動眾匯聚衡陽,傷天害理製作藥偶,又是所為哪樁?」   曠遠道人臉色一變,發現偏殿四周的圍牆上,儘是立著衡山派弟子身影,顯然元佑宮大勢已去。   他退後兩步來到葛長老身邊,傳音入密道:「你我各率一支,分向南北兩面突圍!」   匡天正似乎已猜到他們在說什麼,揚聲道:「曠遠道長,眼前元佑宮已被我祝融劍派三百弟子重重包圍。你想跑,無異於癡人說夢!」   曠遠道人心一沉,知道匡天正為人直爽豪邁,絕不會以虛言恫嚇自己,嘴上卻道:「匡掌門,承蒙你看得起本觀,竟動用三百門人傾巢而出,如此隆情厚意,貧道沒齒不忘!」   話音未落,曠遠道人往匡天正與明燈大師站立的相反方向飛掠而去,不料人還沒接近院牆,上方緇衣身影一晃,明月神尼手擎絕塵仙劍當空劈落,口誦佛號道:「阿彌陀佛,觀主請留步!」   曠遠道人心裡一涼道:「這老尼姑也來了!」強壓內傷奮起餘力,揮拂塵接戰。   另一邊的葛長老率人向南突圍,也被祝融劍派的兩大長老統率數十名精銳弟子生生阻截,偏殿內外登時刀光劍影混戰不休。   這麼一來倒讓忙活了半天的楊恆一下子空閒了下來,他看著一群群湧入的祝融劍派弟子,喜道:「明燈大師,原來你早已聯絡了匡掌門。」   明燈大師微笑道:「不是我,而是令師明月神尼。喏,匡掌門過來了。」   楊恆轉頭,看到匡天正闊步走來,八十餘歲的年紀卻更似個三十餘歲的壯年,精神矍鑠滿面紅光,親熱地用力一按他的肩膀道:「小兄弟,你有勇有謀,深入虎穴探察到排教陰謀,實是大功一件。我祝融劍派上下,全托你的福才沒被排教妖人打個措手不及。」   到了私下場合,明燈大師的談笑越加沒了拘束,笑罵道:「老匡,你別把真源捧到天上去。回頭他要是往下掉,和尚我還得眼巴巴地伸手接著。」   匡天正大笑著稱呼明燈大師出家前的姓名道:「老嚴,你做了和尚還是改不了胡言亂語的毛病。要不是明月神尼說起,我還不知道敢情峨眉山法融寺的明燈大師就是我的老夥計嚴崇山!等打完了這仗,你哪兒也不准去,跟老哥哥上祝融峰,咱們痛痛快快地喝酒聊天!」   楊恆遠遠瞥了眼明月神尼,心道:「這回是明鏡大師准我下山的,你可罵不著我了。」轉頭乾脆和真菜等人聊起了各自別後的遭遇。   幾小高高興興地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四周的戰事已逐漸停歇。   元佑宮自曠遠道人以下的兩百餘名教眾,只趁著混亂逃脫了不到二十個,葛長老被祝融劍派的第二高手匡天威擊斃,至於曠玄、曠業等更次一級的排教頭目,也是傷的傷死的死。   待到月上中天,大局已定,匡天正留下匡天威等人處理善後,自己陪著明燈大師和明月神尼等人回返衡山。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五章 莫謂臨岐無可贈,萬年松在祝融峰   祝融劍派是仙林五大劍派之一,因山得名,坐落於衡山第一高峰祝融峰上,分有「正陽」、「皓日」、「金烏」三大山莊,呈鼎足之勢佔地千畝,氣勢宏偉。   明燈大師等人被匡天威迎入正陽山莊款待,席間心直口快的他對楊恆又是好一番誇讚。等用過早飯後眾人陸續散去,只留下匡天正、明燈大師和明月神尼等兩派的首腦人物,來到書齋落座密議。   這匡天正年過八旬,卻是性情火爆老而彌堅。因為耿直剛烈的脾氣,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差不多全都得罪光了,連著正道人物也對他敬而遠之,無形裡亦使得祝融劍派在仙林中獨樹一幟,少與其它各門各派來往。   惟獨此老與明燈大師交情篤厚,遠在二十多年前便是生死至交。這回排教蠢蠢欲動,匡天正亦有耳聞,正感勢單力孤又苦於無處求援之際,明燈大師與明月神尼不請自到,還順帶送上一份元佑宮的大禮,怎能不令他心懷感激?   他一落座便笑著道:「老嚴,有你在我心裡就踏實多啦!」說完才記起旁邊還坐著位在雲巖宗裡身份尤勝明燈大師半籌的明月神尼,又補了句道:「再有師太襄助,就算來十個甦醒羽老夫都不怕他!」   明月神尼微笑道:「匡掌門太過高看貧尼了。貴我兩派同屬正道,可謂同氣連枝唇亡齒寒,這次甦醒羽蠢蠢欲動,妄圖不利於貴派,我等拔刀相助亦是責無旁貸。   「只是排教屯集重兵於衡山腳下,直到昨夜才顯露痕跡,可見佈置之嚴密,計劃之周全,端的是有備而來。不知匡掌門打算如何應對?」   明燈大師也笑道:「老匡,明月師太的話一點不錯。別看咱們昨晚端掉元佑宮,殺傷了不少排教凶頑,可對甦醒羽而言,根本不傷元氣。所以你可別得意的太早,還需加緊戒備,依我估計,總在這一兩天,他便要有所行動了。」   匡天正收起笑容,說道:「其實我心裡亮堂著呢,甦醒羽是打算賭上老本跟匡某大干一架啦。可實不相瞞,我祝融劍派也不是他排教隨意掐捏的軟柿子!大不了跟他拚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明月神尼也知匡天正說的是實情。畢竟這些年來甦醒羽大張旗鼓擴充勢力,著實網羅了不少魔道高手,而祝融劍派的實力在五大劍派中又是相對偏弱的一家,若無外援相助,這一戰縱然能贏,也不免是慘勝。   她沉吟問道:「匡掌門,你有沒有想過邀請仙林同道共抗排教?」   「邀誰,誰會理我?」匡天正又是無奈又是憤懣地說道:「許多年前,天心池倒是派人來拉攏過我,被匡某一口回絕。魔教也曾試探著想讓本派倒了過去,我更是不幹。甦醒羽來攻衡山,那些人不僅不會來救,多半還會偷樂。」   他越說越氣道:「明哲保身誰不會?何必為了我祝融劍派賠上自家弟子的性命,還開罪了排教?這求援的念頭,我壓根想都不去想!」   也許自覺這話說得太過火了,他稍稍緩和了下語氣,又道:「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只會隔岸觀火。譬如你老嚴和明月師太,甫一獲悉此事便疾上衡山傳警,老匡我沒齒難忘。」   明月神尼望了明燈大師一眼,默然片刻道:「貧尼這就修書一封飛寄峨眉,請明鏡師兄施以援手。」   匡天正一怔,這話若是明燈大師說來,他倒不覺奇怪。沒想到明月神尼與自己往日並無深交,也是如此的古道熱腸,不由大為感動,唏噓道:「可惜,可惜,只有一個雲巖宗!」   明月神尼微微一笑,道:「貧尼相信,若是正道其它各家聞知此訊,也定然會前來相助。只是他們或遠在西域,或僻居關外,眼下鞭長莫及而已。」   明燈大師說道:「還有那些藥偶,不可不防。咱們昨夜雖救回了上百人,卻不曉得甦醒羽手頭上還準備了多少?」   匡天正道:「我已帶了幾個藥偶回來,送到神農殿烏師弟那裡化驗救治,希望能夠盡快找出破解之道。」   明月神尼想起一事道:「真源身上帶有佛門至寶定神念珠,或可喚醒這些藥偶的神智,我這就找他借來。」   明燈大師贊同道:「不錯,真源他們先前能躲過排教妖人的惑神大法,靠的便是此寶,想必用在那些藥偶身上,定有奇效。」   匡天正精神一振,又歎道:「這幾十年來魔教、四大名門和滅照宮鼎足而立相互牽制,雖然摩擦不斷可沒誰敢大動干戈,授人漁利,咱們祝融劍派也算沾了光,不靠天不靠地太太平平過了這麼多年。   「如今好日子終於到頭啦,也算提了個醒兒,讓門下的那些年輕弟子們知道知道看似風平浪靜的仙林,實則暗流洶湧,別整天光顧著貪玩,自以為天下太平。」   明月神尼歎道:「能有匡掌門這般骨氣和清醒的,又有幾人?唉,近些年來魔道勢力大張,咄咄逼人,行事也越來越是囂張。別說尋常的小門派或各找靠山,或遠避蠻荒,就連五大劍派裡的點蒼派,不也為求自保投靠了滅照魔宮麼?   「若我們正道各派再不能同心遏制,只會令他們一再坐大,絕非天下蒼生之福。」   匡天正笑道:「這叫背靠大樹好乘涼,可要我老匡寄人籬下,仰人鼻息,辦不到!不過,想讓正道各派聯起手來,亦是千難萬難。誰家沒有各自的算盤?等到一家家都給魔教和滅照宮滅了,那時想聯合起來也晚啦!」   明月神尼道:「這正是仙林四柱存在的意義。不為由他,只要四大名門不倒,便容不得魔門妖孽猖狂無忌!」   明燈大師道:「還有一事匡兄也當留神。昨日我們在牛頭寺曾遇見桐柏雙怪和楊北楚門下的弟子司馬陽,這個時候他們出現在附近,未免有些巧合。」   匡天正一驚道:「西門望夫婦和滅照宮的門下弟子這時來兩湖做什麼?難不成他們也得著了甦醒羽的邀請?」   明燈大師搖頭道:「這點尚不能斷定,但我隱約有預感,甦醒羽攻打貴派只是個開端,這個悶鍋一旦被揭開,往後勢必會腥風血雨此起彼伏,直到將仙林三大勢力捲裹進來,拚個玉石俱焚。重又恢復到大亂大治的局面。」   明月神尼悚然低誦道:「阿彌陀佛,真若如此,不知又要有多少無辜生靈慘遭塗炭!」   匡天正哈哈一笑道:「師太慈悲心懷令老夫欽佩,可惜有些事不是咱們幾個坐下來說說就能定了。先聊到這兒吧,老夫還得去看看烏師弟那裡有什麼進展。」   明月神尼道:「我去找真源借定神念珠。」   明燈大師道:「一事不煩二主,索性麻煩師太和真源說上一聲,請他跑趟牛頭寺,將小夜接來正陽山莊。」   明月神尼頷首道:「也是,她一個女孩子,總不宜在牛頭寺久住。」起身告辭,出門後逕自來看楊恆。   這時楊恆剛剛打坐醒來,感覺一夜激戰的疲勞盡數洗去,瞧見老尼姑走了進來,心裡犯起嘀咕道:「不用問,她又是來教訓我的。」   果不出其然,明月神尼在他跟前坐下,說道:「真源,聽說你和司馬陽在牛頭寺裡大打出手,還被他叫破身份?」   楊恆咕噥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這麼快就知道了?」   明月神尼沉下臉道:「你惹了那麼大的亂子,卻又瞞得了誰?這一下不出幾天,正魔兩道都會知道楊惟儼的孫子便在雲巖宗,滅照宮又豈肯善罷罷休?」   楊恆昨日已與明燈大師就此事聊過,心下對自己的魯莽也頗多懊喪。雖說並不後悔狠揍了司馬陽,可如果當時行事稍加謹慎,卻也不會引來今後的風波。   偏偏老尼姑一進門就板起臉來說教,頓時又將他的傲氣激起,昂然道:「你怕滅照宮我不怕!就讓楊惟儼衝著我來好了!」   「孩子話!」明月神尼沒好氣道:「明曇師妹將你托付給貧尼,我又焉能讓你有絲毫閃失?記住這個教訓,這件事到此為止,滅照宮若派人來,自有貧尼出面擔當。」   楊恆一怔,未想老尼姑也會有這般硬氣,從前倒是小瞧了她。他怒氣稍消,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當,楊惟儼若來要人,大不了我就跟他們拼了。」   明月神尼見楊恆一臉倔強,也無從勸說,只得道:「咱們暫不管此事,排教即將攻打祝融劍派,眼下衡山上下風聲鶴唳,敵情甚緊。你要收起頑劣性子,千萬別再到處惹事生非。」   楊恆聽了本想頂撞,總算顧念著老尼姑剛才的那兩句豪言壯語,有氣無力地拉長聲音道:「知道啦——」   明月神尼眉毛一聳又想訓斥,忍了忍又道:「還有,明燈師兄讓你去牛頭寺將小夜姑娘接來。記得速去速回,可不准再去找司馬陽!」   楊恆哼道:「你若信不過我,幹嘛不讓真菜他們去?」   明月神尼道:「你還不明白麼,真菜他們修為太弱,萬一撞見排教妖人多半難以自保,這才要你前往牛頭寺。」   楊恆心裡一樂道:「總算老尼姑對我的修為無話可說了。」   ◇◇◇◇   明月神尼回轉正陽山莊,先將定神念珠轉交匡天正,而後緊忙寫了封密函用隨身所攜的墨羽靈鴿寄出,料來若不出意外明日便能送至峨眉,交到明鏡大師的手中。   之後便在廂房中盤膝打坐,略解連日疲乏。   不知不覺過了中午,忽聽門外有人說道:「師太,匡掌門請您即刻前往萬年廳!」   明月神尼一醒,下榻開門,見是匡天正的三弟子劉柏濤站在了外頭,面色甚是緊張,不由問道:「可是真源又惹禍了?」   劉柏濤怔了怔,回答道:「真源師弟尚未回來,是排教教主甦醒羽率著眾多魔頭部眾前來拜山,現已到了莊外!」   明月神尼暗凜道:「來得好快!不知真源這孩子是否會撞上他們?」急忙頷首道:「好,我這就去!」回屋取了絕塵仙劍,偕著門下弟子由劉柏濤引路趕往萬年廳。   這萬年廳坐落於正陽山莊的中軸線上,緊對著山莊正門,乃祝融劍派召集弟子切磋較藝之所。廳中甚是寬敞,足以容得下數百人聚會議事。   明月神尼來到萬年廳外,就見匡天正等祝融劍派的耆宿高手均已到齊,各按序列站立在門前的青石台階上,一個個神情凝重如臨大敵。   她一眼望見人群裡的明燈大師,悄然走上前低聲問道:「蘇老魔帶了多少人來?」   明燈大師懶洋洋地取出酒葫蘆往嘴裡灌了一口,說道:「隨他上山的只有三十來人,可埋伏在山下的就不知有多少了。」   明月神尼道:「怎麼,排教已將祝融峰給圍了起來?」   明燈大師點點頭,說道:「他們一邊拜莊,一邊圍山,擺明了是要先禮後兵啦。」   說著話,莊外響起祝融劍派弟子嘹亮的唱諾聲:「排教蘇教主到——」   話音未落,只見三十餘名排教妖人由祝融劍派的第二高手匡天威相陪,浩浩蕩蕩步入莊內。   正中的是一個身著黑色道袍,頭頂金冠的中年道士。此人身材修長,相貌儒雅清俊,只是眉宇間隱含極重的煞氣,並不算太熱的天手裡卻拿著柄羽扇輕輕搖晃。   雖多年未見,明月神尼仍是一眼認出了此人來歷,對身旁的明燈大師小聲說道:「那便是甦醒羽了。」   明燈大師沒說話,慢條斯理地又喝了口酒,卻注意到了緊緊跟隨在甦醒羽身後的幾個人,赫然正是桐柏雙怪、邛崍山君和司馬陽。   在這些人的身後,還有不少能叫出字號的兩湖魔道人物,混雜在排教教眾之中,每人均是殺氣騰騰,目露凶光,只等著甦醒羽一聲令下,便要大打出手。   瞧見這陣仗,饒是匡天正大風大浪不知經過了多少,也禁不住暗暗吃驚道:「好個蘇老魔,居然連天荒八怪裡的邛崍山君和桐柏雙怪都請來了,今日這一戰委實勝負難料!」   他越眾而出,向著甦醒羽一抱拳道:「蘇教主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說話間渾身佈滿真氣,大袖無風鼓蕩,一蓬無形罡風藉著抱拳之勢,已迫向甦醒羽。   甦醒羽恍若不覺,羽扇輕搖道:「在下不速而至,多有唐突,尚請匡掌門海涵!」   「砰」地一聲悶響,扇風迎頭撞上襲來的無形罡風。氣機牽引之下,兩人的身子盡皆微微一晃又隨即穩住,竟是平分秋色之局。   匡天正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蘇教主往裡請!」   眾人進到萬年廳中分賓主落座,表面雖是在客套寒暄,內裡卻早已劍拔弩張。   甦醒羽坐定之後,開口說道:「匡掌門,貴派獨樹一幟名重仙林,蘇某素來景仰,多年來我一直訓誡教眾,見到祝融劍派弟子,須得禮敬有加,不可冒犯……   「卻不曉得敝教到底哪裡得罪了貴派,累得匡掌門親率數百門人,一夜之間剷平元佑宮,殺死我教眾無數?」   匡天正暗罵了聲甦醒羽惡人先告狀,緊繃著臉道:「我老匡是粗人,不會彎彎繞。咱們乾脆把話挑明了說,你弄了那麼多藥偶,又邀來這許多魔道人物雲集衡山左近,卻是想幹什麼?」   甦醒羽微微一笑,剛要回答,突然門外一個小和尚慌慌張張奔了進來,就朝著明燈大師一通手舞足蹈的比劃,口中咿咿呀呀也不曉得在說什麼。   眾人一奇,卻誰也看不懂他打的啞語。甦醒羽被這小和尚打斷了話頭,心中極惱,但他城府頗深,只含笑不語。   倒是邛崍山君認出了這小和尚是明燈大師門下的弟子真禪,忍不住喝罵道:「小啞巴,你嘰哩哇啦打什麼岔,快滾出去!」甩手將几案上的茶盅擲向真禪。   明燈大師身形一晃後發先至,屈指在茶盅底部輕輕一彈。「叮」地脆響,茶盅晃晃悠悠地又飛回到几案上,連一滴茶水都沒灑濺出來。   廳內眾人均是正魔兩道有數的高手,自都識貨,當即異口同聲喝采道:「好!」   邛崍山君老臉血紅,勃然怒道:「嚴崇山,你這就要跟老子幹上啦?」口氣雖凶,卻不敢起身挑戰,以免在大庭廣眾下丟人現眼。   原來那日法融寺一戰,這老魔被明燈大師以「美人如玉劍如虹」又削斷一指,御劍逃逸回到邛崍山中休養多日,自忖單憑一己之力要報這兩次斷指之仇勢如登天,於是滿懷怨毒前往兩湖,尋到了排教教主甦醒羽,請他出面助自己一臂之力。   甦醒羽爽快地答應下來,卻又說起自己攻打祝融劍派的大計,要邛崍山君稍緩時日。邛崍山君大喜之下便投桃報李,自告奮勇相助排教攻山,這才隨著甦醒羽上了祝融峰。   有道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的那雙眼睛早就死死盯住了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也不理他,說道:「匡兄,外面發生了點兒小事,貧僧去去就回。」攜起真禪身如鴻羽般出了大廳。   甦醒羽見狀心道:「這嚴崇山果然不好對付,稍後動起手來實乃心腹大患!」   他放下羽扇,接著先前的話茬說道:「蘇某本無意與貴派為仇,奈何匡掌門欺辱本教太甚,我縱存心善了亦不可得。今日請了諸位同道好友前來拜山,便是要請貴派還蘇某一個公道!」   匡天正聽他顛倒黑白,端的厚顏無恥之極,怒從心起嗤之以鼻道:「和蘇教主這樣的人談論公道,這跟一條餓狼講慈悲有何兩樣?」   甦醒羽還未答話,就聽有人大聲附和道:「說得好,說得妙!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明明是要滅人家祝融劍派滿門,偏還要先說上一通亂七八糟的大道理?   「你吹得不累老子聽著都覺著累!索性來個痛快,大傢伙兒各抄傢伙乒乒乓乓幹上一架,什麼都解決了,豈不比白費唾沫星子來得強?」   緊跟著又有一個婦人由衷讚歎道:「師兄言之有理,這就叫『棍棒底下出孝子,拳頭底下出真知!』」   這話若是出自祝融劍派陣營中,尚不稀奇。妙就妙在,話音分明就是從甦醒羽的身側傳來。   眾人相顧愕然,不約而同望了過去,卻見桐柏雙怪大咧咧地靠在椅背裡,面對或是訝異或是惱怒的眼神滿不在乎,仿似壓根不怕這麼大唱反調會惹火燒身。   甦醒羽亦是心頭慍怒道:「敢情又是他們兩個在搗蛋!今日暫且忍耐,等祝融劍派事了,早晚要讓這兩人知曉蘇某的厲害!」   他提高嗓音,說道:「只要匡掌門能答應蘇某三個條件,你我即可化干戈為玉帛,本教也絕不再追究昨夜元佑宮的血案!」   匡天正一擺手道:「少來,你的條件匡某聽都不想聽!」   西門望聞言深以為然地點頭說道:「嗯,不聽就對了,反正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西門望!」邛崍山君聽他一再出言譏諷,忍無可忍道:「你少在這兒大放厥詞!」   西門望兩眼往上一翻,說道:「怎麼著,老子連話也說不得了?」   這一下任誰都能看出,西門望是在存心耍渾,要跟甦醒羽過不去。   那邊邛崍山君霍然起身哼道:「老子早看出你們夫妻都是吃裡扒外的貨色!」瞧這架式便欲和西門望動手。   司馬陽搶在西門望回應之前,一把按住邛崍山君道:「大敵當前,還需同仇敵愾,精誠團結。否則壞了蘇教主的大事,咱們誰也說不過去。」   這話明面上是在規勸邛崍山君,實際上卻是在警告桐柏雙怪。   果然,西門望面色微變,鼻子裡低低哼了聲把頭扭過,不再吭聲。   甦醒羽對廳裡的吵鬧置若罔聞,雙目緊逼匡天正道:「如此說來,匡掌門是決意不向本教認錯賠罪了!」   匡天正「啪」地將杯盞往几案上重重一砸,濺得茶水四飛,宏聲說道:「甦醒羽,你只管畫下道來,老夫無不奉陪!」   甦醒羽若無其事地喝了口茶,伸手入袖掏出一隻早已僵死的鴿子,丟在明月神尼腳邊,冷笑道:「這是師太用以向雲巖宗報訊的靈鴿吧?現下蘇某原物奉還!」   明月神尼凜然一驚,俯身撿起墨羽靈鴿捧在手中,低誦道:「罪過,罪過——蘇教主將它截下也就是了,何苦要傷其性命?」   邛崍山君對眾人的唇槍舌劍早不耐煩,只想挑起混戰借刀殺人,一消心頭之恨。聽得明月神尼說話,他嘿然笑道:「老賊尼,你裝什麼良善,昨晚只怕也殺了不少排教弟兄吧?趁著今日咱們新賬老賬一塊兒算!」   說罷掣出三股烈焰叉,朝著明月神尼面門一指,大喝道:「有種你就站出來!」   匡天威濃眉一挑,喝道:「邛崍老魔,休得猖狂!不需明月師太出手,我匡天威先來會會你!」反手拔出背後仙劍,遙指邛崍山君。   正這時候,門外風馳電掣掠近來一道人影,叫道:「師父,不好啦,明燈大師受了重傷!」卻是一名祝融劍派的巡山弟子。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匡天正更是駭異道:「嚴老弟這才出去一會兒的工夫,怎就受了重傷?普天下除了三魔四聖,還有誰能將他傷著?」   顧不得甦醒羽等人在座,快步走向廳門道:「他人在哪裡?」   他快,明月神尼更快,身形一閃已到了萬年廳外,只見楊恆懷抱渾身是血的明燈大師已到了近前。   明月神尼心急如焚,搶上兩步伸手搭住明燈大師的脈搏,見他雙目緊閉,胸口一處血紅的刀傷觸目驚心,只差半分即可當場要了性命,急忙問道:「真源,這是怎麼回事?」   楊恆望見廳裡紛紛起身的排教群魔,心一沉道:「不好,若是不知大師受傷的消息,排教多少還會有些顧忌。大師這一受傷,甦醒羽便越發地肆無忌憚了!」但這時再要隱瞞已是不能,只得回答道:「大師是在山門前,被一個白衣少女用匕首刺中了胸口!」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六章 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   卻說楊恆奉命前往牛頭寺接來小夜,剛到祝融峰前就隱隱察覺不對,低聲道:「小夜,你有沒有發現,山麓的密林裡好像藏著不少人?」   小夜聽得一驚,凝目打量半晌卻未見異常,她知自己的目力不及楊恆,便道:「會不會是排教的探子?」   楊恆記著明月神尼的告誡,強按探個究竟的衝動,說道:「咱們趕緊回莊!」   兩人御風來到山門前,遠遠就看見真菜、真禪等人在那兒守候著。   真菜瞧見楊恆和小夜面露欣喜,迎上說道:「你們怎麼才回來?蘇老魔已率領大隊人馬前來拜山。師父怕你們有失,特地讓我們幾個在此接應。」   楊恆想著密林裡所見景象,急道:「他們人呢?」   真禪比劃道:「已進了山莊,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打起來啦!」   楊恆問道:「從元佑宮救出的普濟寺僧人情形如何了?」   真葷一搖頭道:「雖然離魂大法已用定神念珠解去,可灌入他們體內的那怪異藥劑卻無法拔除。明燈師伯推斷,這藥發作時可令得狂性大起功力暴增,如此反覆數次便會油盡燈枯,精疲力竭而死。」   小夜擔憂道:「可惜還是沒有我爺爺的消息,若有他在,定能配出解藥來。」   真菜道:「可不是嗎?聽說匡掌門他們親自審問過那幾個排教頭目,卻沒人知道端木神醫的事。」   幾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快步往山門裡走。楊恆心道:「端木神醫仍無下落,偏又撞上排教攻打祝融劍派,麻煩事全都趕一塊兒了!」   正感煩亂時,猛聽守立在山門前的一名祝融劍派弟子揚聲喝道:「請問姑娘是誰,前來祝融峰有何貴幹?」   楊恆一怔回頭,但見半山腰裡一道曼妙的雪白身影御風而行,袖袂當風飄飄若仙,正往正陽山莊方向行來,遙遙望去身影窈窕竟似位妙齡少女。   楊恆不禁輕咦了聲,依稀記得這身影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忽聽身旁的小夜也驚訝說道:「阿恆,咱們好像在牛頭寺大殿裡見過這位姑娘?」   原來楊恆御風到了牛頭寺,接著小夜便去向明空大師辭行。兩人走過大殿門外時,卻無意瞧見殿裡有道白衣少女的背影一閃而過進了後堂。當時他和小夜都以為對方是前來還願的香客,也不以為意,哪想又在祝融峰上遇見?   只見那少女對祝融劍派弟子的喝問恍若未聞,自顧自往山上行去。看她走得並不算快,可不知怎地轉眼又已行出里許,顯然身負極為上乘的仙家身法。   那負責當值的祝融劍派弟子名叫秋柏青,乃匡天威門下的得意傳人,想到排教目下大兵壓境,對這來歷不明的少女不禁越發起了疑心,向身邊一名同門招呼道:「賀師弟,跟我來!」身形一縱飛衝下山,截住那少女的去路道:「這位姑娘,請留步!」   在視線接觸到白衣少女的一剎那,秋柏青情不自禁地驚道:「世上竟有如此美女!」   但見眼前的少女十八九歲的年紀,容貌明艷不可方物,雲鬢香腮肌膚勝雪,猶如一朵開在冰山之巔的聖潔雪蓮,令人由衷升起不敢褻瀆之念。   就一愣神的工夫白衣少女並未止步,越走越近眼瞧就往他的身上撞來。   秋柏青乃名門子弟,雖驚艷於白衣少女的絕美丰姿,卻毫無邪念急忙往側旁避讓,伸出右手阻擋道:「姑娘,你可聽到在下的問話?」   「閃開!」便在白衣少女的身子要碰上秋柏青手臂的剎那,她的右手從袖袂中探出三根纖指,往對方右腕脈門一搭一扣朝後甩出。   秋柏青甚至都沒看清白衣少女的動作,只感手腕一涼,繼而一股寒流直透經脈,令得他半身麻木,身軀不由自主飛跌而出。   與秋柏青同來的另一名匡天威門下弟子賀柏強見狀,拔劍劈出。白衣少女倩影一閃避過劍鋒,仍是出右手三指拿住賀柏強露出的空門,微吐氣勁道:「躺下!」   賀柏強還真聽話,大叫一聲直挺挺往後仰倒。   楊恆站在遠處看得清楚,心頭一凜,轉頭吩咐真禪道:「快去稟報匡掌門和明燈大師!」旋即飄身而起,趕往救援。   這時秋柏青見賀柏強倒落林中,生死不知,不由驚怒交集道:「好妖女,你將賀師弟怎樣了?」掣劍飛挑白衣少女眉心。   白衣少女黛眉微蹙,眸中掠過一抹不耐煩的寒芒,拂出左袖捲住仙劍,「叮」地一聲將它生生震為兩截,旋即一抖射向秋柏青,沒等他緩過勁來,長袖順勢襲到胸前,冷然道:「讓開!」   恰在此際楊恆掠身趕到,當即搶上一步施展出拈花指「啵」地側擊在翩若驚鴻的雪白衣袖上。   白衣少女一收水窮雲起袖,看了楊恆兩眼道:「你就是真源?」   楊恆一驚一邊疏通受對方袖風反震而淤塞的右手經脈,一邊回答道:「唉,人怕出名豬怕壯,看來我不想承認也不行。不知姑娘你又是何方高人?」   白衣少女神情冷淡,說道:「我找嚴崇山,與你們無關。」   楊恆恍然醒悟道:「敢情她去牛頭寺也是為了找明燈大師!」   說話間小夜、真菜、真葷和一眾祝融劍派的守值弟子也已趕至。真菜奇道:「這位女施主,你找我師父有什麼事?」   白衣少女不理他,望著兀自堵在身前的秋柏青道:「別擋我上山的路。」   秋柏青解不開賀柏強的經脈禁制,怒罵道:「你這野丫頭恁的無理!我們好言問你來意,你卻動輒出手傷人,莫非以為本派是好惹的麼?」   白衣少女絕美的玉容微微變色,聲音冰寒地問道:「你剛才罵我什麼?」   秋柏青被她盯得心神一凜,立即又昂然道:「你不敢報出來歷,不是野丫頭又……」   話只說到半截,耳聽「啪啪」脆響,白衣少女揮掌在秋柏青的雙頰上左右開弓重重抽了五六記耳光,直打得他唇角破裂鮮血長流,整個人籠罩在對方翻飛揮舞的掌勢中,竟掙脫不出。   楊恆不願秋柏青受辱,一聲清嘯拔出蕩邪仙劍襲向白衣少女的背心。   白衣少女頭也不回,掌勁一吐將秋柏青震昏,左袖反捲蕩邪仙劍。   眾人圍著白衣少女如走馬燈般激戰,真菜和真葷的刀棍相繼脫手退到圈外,望著翻翻滾滾的戰團傻了眼,自知修為太差壓根插不進手去。   又鬥五六個照面,幾名祝融劍派弟子也飛摔而出,被白衣少女點中穴道不能動彈。   小夜見狀抽身祭起碧血丹心珠,心念動處,一束束劍芒密如飛蝗轟向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瞧見小夜掌心托起的碧血丹心珠,眼眸中掠過一抹煞氣,冷冷道:「嚴崇山竟將丹心珠送給了你!」一掌迫開楊恆,飄身襲向小夜。   「啵啵啵——」她的衣袖輕揮,依稀有道電芒閃過,將劍芒盡數斬得支離破碎。   小夜大驚失色,右手仙劍振腕刺出,灑出九重光影封向白衣少女胸口。   白衣少女看也不看,左袖一捲盪開仙劍,右手三根玉指攝向碧血丹心珠。   楊恆也不明白這白衣少女為何對碧血丹心珠反應如此強烈,但也無暇多想,甩手祭起三枚九絕梭朝對方腦後射落。   白衣少女擰身變招,右手三指夾住率先射到的一枚九絕梭,接著將另兩枚輕巧撥落,冷笑道:「好啊,還有九絕梭!」   白衣少女面露微怒,彈指射出九絕梭道:「還你!」   楊恆忙用仙劍一挑,攝回九絕梭,以腿對腿與白衣少女「砰」地硬對一招,只覺得腳上一股鑽心刺痛,整條經脈都被對方強勁森寒的魔氣震得幾欲斷裂。   小夜見楊恆遇險,正欲上前救助,一轉眼卻看到有道身影往這裡御風飛來,不由大喜叫道:「明燈大師!」   白衣少女聞聲一怔,左掌去勢更快,往楊恆腦後按落。   楊恆反手將蕩邪仙劍豎直在背後,劍鋒朝外迎上少女三根玉指道:「你煩不煩!」   白衣少女化按為掃,拂開蕩邪仙劍,冷冷道:「神珠還我!」右袖纏向楊恆後腰。   但聽有人笑著道:「這珠子貧僧已經送人,女施主可否換樣別的?」   但見明燈大師從斜刺裡趕至,一手放開真禪,一手用破蒲扇往白衣少女的袖袂上一拍,「砰」地翩若驚鴻遠遠盪開。   白衣少女側目望向明燈大師,眼眸裡流露出異樣寒光道:「你就是嚴崇山?」   明燈大師愣了愣,擋在楊恆身前道:「貧僧從前好像叫過這名字,聽說姑娘找我?」   白衣少女竟不答話,左掌如刀鋒般插向明燈大師胸膛道:「我要殺了你!」   明燈大師看著白衣少女冰冷的玉容,不知為何心中怦然一跳,抬手招架道:「姑娘,你到底是什麼人?」   白衣少女右袖飛拂再襲明燈大師胸口,竟是招招致命,仿似兩人之間有著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般,輕哼道:「你果然不認得我了!」   明燈大師揮蒲扇封擋,凝視少女面容驚疑不定道:「你姓什麼?」   「嚓!」白衣少女的袖袂中那束碧色電光倏然亮起,居然將明燈大師的蒲扇一劈為二,逕自刺向他心口道:「你不配知道!」   明燈大師乍一眼看到從少女袖口探出的那柄碧綠色神匕,頓時面色大變如遭雷擊,整個身子僵硬在空中怔怔盯著她,失聲叫道:「你是——」   「噗!」匕首扎入明燈大師的胸膛,飆射出一溜鮮紅血珠,如杜鵑怒放在殘陽裡。   白衣少女拔出匕首,望著從明燈大師胸口汩汩噴湧出的鮮血也是一呆,彷彿並未料到自己這一刀會如此輕易得手。眼眸中有不忍之色一閃而逝,低低道:「你罪有應得!」飛身往山外而去,再不回頭看上一眼。   「大師!」楊恆又驚又怒,扶住向後軟倒的明燈大師,眼中迸射出駭人的火花。   由於這一番兔起鶻落實在太快,而任誰也未曾想到,交手不過兩招,明燈大師便會被白衣少女刺中胸膛,故此儘管楊恆就飄立在他的身後,仍然不及施救。   剎那間楊恆心中掀起滔天怒浪,雖說自己與明燈大師並無師徒之名,但幾年相處有若父子,潛意識裡早將他當作除父母之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當下將明燈大師送到趕至的小夜懷中,揚聲叫道:「你別走!」一振蕩邪仙劍便欲追去。   「不要……」明燈大師探手抓住楊恆胳膊,奮盡餘力點了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急促喘息道:「讓她去吧!」   楊恆怔了怔,不敢運勁掙扎牽動明燈大師的傷處,急道:「可是……」   明燈大師唇角逸出一縷苦笑,虛弱的聲音道:「她……是我女兒——」頭一沉靠倒在小夜身上昏死了過去。   楊恆大吃一驚,心道:「這姑娘竟是大師的女兒?我可從沒聽他說起過。為何一見面卻又視若不共戴天的仇人?」   當下沒空多想,楊恆抱起明燈大師,對手足無措的小夜和真禪說道:「你們設法解開大夥兒的禁制,我先護送大師回返山莊。」全速策動身形,似一支利箭般掠向正陽山莊,惟恐稍慢半步就會鑄下大恨。   這番打鬥自也逃不過祝融劍派設在各處的耳目,奈何明燈大師傷得太過出人意料之外,待到反應過來,自有人將此事飛報進了萬年廳,故此楊恆抱著明燈大師一進山莊,便遇見了聞訊出迎的明月神尼。   明月神尼鬆開明燈大師的脈搏,低聲道:「還好,差一寸!」也沒工夫去問細節,從袖口裡取出三枚雲巖宗秘製的「九元丹」送入明燈大師口中,吩咐道:「你護送大師到莊中療傷。」   甦醒羽看得心中竊喜道:「倒是我誤會了石仙子,還當她去牛頭寺通風報訊,鬧了半天卻是為了刺殺嚴崇山!也不曉得他們兩人之間有何深仇大恨?」   原來那白衣少女姓石,本是甦醒羽一位多年摯交舉薦而來,襄助排教突襲衡山。   早間因為元佑宮被破之事,甦醒羽召集眾人商議對策,席間桐柏雙怪故意說起司馬陽在牛頭寺大丟臉面的醜事。   別人聽了,不過是心下一笑,頗以滅照宮弟子當眾吃癟為樂,惟獨那白衣少女當即起身離去,只道要尋嚴崇山了結一樁宿怨,連甦醒羽也攔阻不住。   為防白衣少女洩露風聲,甦醒羽只好把攻擊時間前移,率領著一幹部屬殺上祝融峰來。也是天從人願,眼見著自己最為忌憚的明燈大師失去戰力,心裡豈有不喜之理?   他甩手射出一支信炮,揚聲笑道:「既然匡掌門執迷不悟,便休怪蘇某不客氣了!」   「砰」地一聲,信炮在高空中迸綻開五彩光華,潛伏於祝融峰左近的排教人馬得著教主信號,當即齊聲吶喊殺將出來,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向正陽山莊。   邛崍山君早對明燈大師虎視眈眈,當即揮舞三股烈焰叉便撲了過去。   明月神尼掣出絕塵仙劍,撥開三股烈焰叉,向楊恆喝道:「快走!」   楊恆雖擔心老尼姑不是邛崍山君的對手,奈何此時此刻懷中的明燈大師命懸一線,委實不能在此逗留,只得抱著他往萬年廳後奔去。   短短瞬間莊內莊外喊殺四起,已亂戰成一團。這些天來祝融劍派外鬆內緊,早在峰上布下周密防禦,瞧見排教妖人氣勢洶洶地衝殺而來,也不驚慌,當下各按其司層層阻截,全無慌亂之象。   楊恆尋思道:「大戰一起,我卻到哪裡為明燈大師尋處僻靜安全的養傷之地?」   念頭未已,猛聽有人喝道:「臭小子,這回我非殺了你不可!」卻是司馬陽滿面殺氣,手擎玉笛從後頭追了過來。   楊恆急於救治明燈大師,只好強按胸中仇恨,身形一轉改向南行。   誰知司馬陽不依不饒,冷笑道:「小野種,你往哪裡逃?」策動身形緊追不捨。   楊恆懷中抱人,十餘丈間被司馬陽越追越近。   司馬陽驀地振臂一揮功透玉笛,從吹孔中激射出三縷白茫茫的光飆,擊向他的後心。   楊恆猶如背後長眼,身形一側躍入不遠處的一座假山洞中,避過光飆。   司馬陽大喜:「小野種,這是你自尋死路!」抬腿便要追入,卻突然身形一凜:「這洞口狹小,我貿然闖入只怕會受他暗算!」   念及於此,他衝著黑咕隆咚的假山洞中喝道:「小野種,你滾出來!」   話音在洞內嗡嗡震盪,卻不見楊恆的回答。司馬陽心中起疑,騰身飛起數丈,卻不見這假山還有其它洞口通向外邊。   他又回到洞口前,功聚雙目往裡打量。正自狐疑時楊恆大踏步從洞中走出,懷裡已不見了明燈大師,高聲說道:「司馬陽,我爹到底如何?」   司馬陽嘿然說道:「我已告訴了你,五年前他早死了!」   楊恆搖搖頭道:「說謊成性,狗改不了吃屎。」蕩邪仙劍矯若驚龍挑向司馬陽咽喉。   司馬陽在牛頭寺裡敗於楊恆,並不覺得是修為稍遜所致,更不相信這乳臭未乾的少年果真能勝過自己。看著楊恆仙劍攻到,他玉笛橫封,左手一記彈指芳華指風嗤嗤呼嘯點向楊恆左肩。   兩人交手約莫十餘個照面,又聽庭園上方有人喝道:「小和尚,敢情你在這兒!」只見曠遠道人手揮拂塵凌空拍落,直取楊恆頭頂。   司馬陽卻生出不悅:「我要殺這小野種一雪前恥,豈用你來添亂?」可對方是排教元老,也不好當面叱喝,靈機一動道:「道長,明燈和尚受傷正藏在這假山洞中,你還不去報仇?」   曠遠道人聞言大喜:「我先宰了那老賊禿,再來收拾這小子也是不遲!」空中身子一轉,袍袖如風翼般鼓蕩飛揚,逕自往假山洞中撲去。   楊恆虛晃一劍飛退向洞口,人尚未站穩,頭頂勁風湧動,曠遠道人已然襲到,當即蕩邪仙劍一招周天十三式中最為刁鑽奇險的「回天乏力」,劍走輕靈,幻化出重重光影罩向對手小腹。   曠遠道人自恃功力強過楊恆,拂塵「呼」地迸直抽落,轟向劍鋒。   孰知拂塵擊中蕩邪仙劍,竟軟綿綿的毫不著力,宛若掄起的大錘砸在了空處。仙劍應聲脫飛,楊恆長身探臂竟用左手凌空攝住,順勢往前一送直刺曠遠道人胸口。   曠遠道人駭然尖嘯,右手拂塵招式用老,電光石火間左掌按落,身子竭力往後飄飛。   「哧——」蕩邪仙劍被掌力一震微微走偏,只劃破了曠遠道人左肋的道袍,被他抽身躲過一劫。饒是如此,曠遠道人也驚得一身冷汗,氣急敗壞道:「小和尚,貧道定要將你抽筋剝皮!」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七章 憶初救俗勇自許,壯大看俗尤崎嶇   司馬陽一聲不響欺近洞口,揮掌拍向楊恆面門。楊恆橫掌招架,借力飄退沒入洞內不見,卻聽他的笑音道:「老雜毛,有種你便進來!」   曠遠道人怒不可遏,從袍袖中掠出一束烏光在頭頂嘀鳴不休,卻是一方黑色魔印。   曠遠道人雙指一迸向上虛點道:「疾!」   那魔印受到主人催馭,轟然撞中假山,飛沙走石間,已將偌大的假山削去一截,山體開裂碎石滾落。   豈料洞裡的楊恆非但不驚,反而哈哈笑道:「多謝道長,你將這山洞轟塌了,我和明燈大師藏起來更容易!」   曠遠道人凝定魔印,心念一催,魔印呼嘯煥發層層黑色光圈改往洞內轟去。   楊恆揮劍抵擋,卻漸落下風,不得不且戰且退,好在洞中狹長,後面的司馬陽縱是有心上前夾擊也無從插手,否則自己若同時面對這兩大高手,委實凶多吉少。   驀地楊恆背後一硬,不知不覺被曠遠道人逼到了一處彎角,再往後去不遠處的洞底石壁上,正靠坐著昏迷不醒的明燈大師。   他心頭一沉,奮力連攻三劍,勉強穩住陣腳。   哪知曠遠道人剛被迫退了一步,司馬陽卻從他側旁搶上,雪魂笛疾點楊恆眉心。   原來這彎角處空間稍大,司馬陽瞅準機會佔住位置,與曠遠道人形成夾擊之勢。   如此一來楊恆處境更加艱難,曠遠道人得著真切,驅動魔印轟向楊恆。可這山洞彎角被三人一站,幾乎沒有任何可供閃展騰挪的空間,更何況身後還有個明燈大師!   楊恆把心一橫,將生死之念徹底拋之度外,反倒在不經意裡暗合佛門所追求的無我無相之境,靈台瞬間一片空明,雖不用眼看,卻異常清晰地把握住那魔印翻騰轟落的線路角度,蕩邪仙劍斜向上挑,刺中魔印底座。   魔印光華一顫鏗然激飛,楊恆震得嘴角溢血,重重撞在石壁上,卻也勉可支撐住。   沒過十餘個回合,就聽曠遠道人冷喝了聲「著!」拂塵掃中楊恆左臂,立時衣衫碎裂肌膚上泛出一抹抹殷紅血絲。虧得他有鐵衣神訣護體,不然只這一擊之力整條左臂便要報廢。   司馬陽趁機一指彈中楊恆膝蓋,喝斥道:「跪下!」   楊恆向前一個踉蹌,只覺右腿麻痺酸軟就要往地上跪倒。他狠狠一咬牙,口中大叫道:「大師,我無力保護你不受奸人殘害,只有一死相謝!」   丹田真氣盡數抽空聚於雙臂,全然不顧防守順勢倒向司馬陽懷中,蕩邪仙劍脫手電射向曠遠道人。   這一下事起突然距離又近,直嚇得曠遠道人老臉變色,忙不迭揮拂塵封擋。   可要這樣就能將它化解了去,那也太小看了這式「乾坤一擲」。   楊恆看似簡簡單單地隨手奮力一擲,實則包涵了不知多少仙林前賢的心血智慧,更有他日夜修煉不輟的數年苦功。   劍鋒及至近處猛然生出變化,「嗡」地爆碎成數十道光片,雖有半數被拂塵擊落,可仍有二十多片鋒利劍刃從曠遠道人的身軀裡穿掠而過。   曠遠道人發出一聲慘叫,難以置信地望著身上一處處鮮血直冒的傷口,喉結滾動了幾下往後栽倒,當場氣絕。   那邊「砰」一聲悶響,司馬陽的玉笛與楊恆的左手拈花指力幾乎同時擊中對方。   楊恆的身子重重彈回石壁,往下滑倒,臉上胸前滿是鮮血,眼前陣陣發黑,卻仍舊拚力狠狠瞪視著司馬陽。   司馬陽吃虧也不算小,被楊恆一指破了護體罡氣,將右肩鎖骨點斷,疼得額頭滲出冷汗,眼中凶光爆閃,換左手持玉笛道:「小野種,是你先惹上我的!」揮笛便往楊恆頭頂拍落。   他多少有些忌憚楊恆的身份,可一想到只消殺了這小子,再擊斃奄奄一息的明燈大師,當世便絕不會有人知曉此事,自然也就無需害怕師祖和師父的責罰。   突聽「嗤嗤」破空聲響,司馬陽愕然側目,只見鋪天蓋地的亮白色光點如暴雨般向自己射到。他顧不得收拾楊恆,騰身後躲揮袖拂蕩。   可急切間他竟忘了,這山洞裡哪來的偌大空間可堪趨避?才一起身後背便撞到了石壁上,「啵啵啵」一蓬銀白光珠射落在他的臉上身上,竟隱隱散發著酒香。   司馬陽大叫一聲伸手抹臉,袖上儘是斑斑血跡,一股股針刺的劇痛令他眼前忽黑忽亮,頭暈目眩,模模糊糊就看到明燈大師手握酒葫蘆緩緩站起,朝自己咧嘴一笑。   司馬陽心神劇震,哪還敢逗留,恨聲叫道:「此生必報此仇!」身形疾向洞外退走。   楊恆大喜過望,叫道:「大師,你醒了?」   明燈大師苦笑道:「醒是醒了,可貧僧這傷卻不妙得很……」話沒說完「哇」地吐了口深紅色淤血,胸前傷口復又迸裂,軟軟地又倒了下去。   楊恆立時醒悟過來,明燈大師為救自己強運周天正氣驚退司馬陽,可體內剛剛平穩稍許的傷勢卻又雪上加霜!   兩人躺在幽暗的山洞裡無奈對視半晌,耳中聽到對方粗重的喘息聲,更隱隱有激戰呼喝從洞外傳來。   明燈大師瞧了瞧曠遠道人的屍體,問道:「可是排教攻上山來了?」   楊恆實話實說:「是,排教教主甦醒羽親自率眾攻山,莊內已打作一團。」   明燈大師看著山石嶙峋的洞頂出神半晌,忽然「哧」地一笑,自嘲道:「這下好,和尚躲在這裡可是徹底清閒了。」   楊恆安慰道:「有匡掌門在,想必能將排教擊退。」   明燈大師沒有應聲,隔了會兒又問道:「真源,你的傷勢如何?」   楊恆苦著臉道:「左臂使不上勁兒,右腿不能動,真氣已提不到膻中穴。」   明燈大師道:「那你另一半還能動!試著爬過來,我懷裡有兩顆九元丹拿去服下。」   楊恆心一沉,知道明燈大師此刻傷勢之重,實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甚至連抬手入懷取兩顆丹丸都是不能!   他咬牙忍痛費勁爬到明燈大師身邊,好不容易取出了九元丹,但覺丹丸入口即融,慢慢地丹田有了一絲暖意,緩緩向週身發散。   望了眼地上還有石壁上釘著的仙劍殘片,楊恆有點兒歉疚地道:「大師,你送我的蕩邪仙劍,還沒多少天就給毀了。」   明燈大師豁達一笑道:「不過是件身外之物,你留戀它作甚?」   楊恆問道:「大師,那白衣少女……她真的是您的女兒?」   明燈大師臉上沒了笑意,輕輕吐了口氣道:「那柄天廬神匕絕錯不了。」   楊恆越加疑惑,說道:「她明明認出了你,又為何要殺你?」   明燈大師眼裡泛起一抹痛楚,低聲道:「她是在恨我遺棄了她們母女。」   頓了一頓,他打開了話匣子,又道:「十幾年了,也不曉得她們母女過得怎樣。能再見霜兒一面,老天待我也是不薄了。」   楊恆好奇道:「那您當年為何要離家出走來做和尚?是看破紅塵?」   明燈大師枯澀地笑了聲道:「我若果真看破了紅塵,也就不必遁世做和尚了。這事說來話長,四十年前我如你一般亦是個少年人,一心想憑著手中仙劍滌蕩妖氛,澄清四海。初時也頗是順利,十幾年裡便闖下了偌大名頭,被人譽為中原五奇之一,說起來名聲猶在天荒八怪之上。」   他歎口氣繼續道:「可後來我卻栽了個大跟頭,被一個老魔頭打得幾乎萬劫不復。幸虧遇見了一位當世異人,他將我帶回家中救治數月,方才轉危為安。我和他平日裡聊得極為投機,便結成了忘年之交,傷勢痊癒後,這位異人又將他平生絕學傾囊相授,令我的修為更上層樓。」   楊恆心想:「不知這位異人是誰,聽明燈大師語氣中的敬佩崇慕之情,定是位名動天下的頂尖人物。」   就聽明燈大師接著道:「這位異人膝下無子,只有位年方二八的掌珠。我和她日久生情,數年後得他恩准結為連理,一年之後霜兒出世,沒多久這位異人就別去他處,將他隱居的那處山谷送給了我們夫婦。」   楊恆插口道:「大師,您一定很疼愛她們母女是不是?」   明燈大師徐徐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當時我廢寢忘食,心無旁騖地日夜參悟那位異人傳授的諸般絕學,有時候一閉關便是數月,可在心裡邊,卻始終記掛著她們母女。   「直到後來……出了一樁意外,我不得不離開山谷,在外遊蕩了數月,最後幸得空照神僧點化,才入了佛門。」   楊恆不再追問,只是猜測多半明燈大師當時又不知招惹了哪個極難對付的大魔頭,惟有托身峨眉以免牽累霜兒母女。否則以他的性情,絕不至於作出拋妻棄女之舉,更不可能在談及往事時流露出如許的愧疚之意。   想到這裡,他說道:「大師,等這裡的事情了結,我便幫您去尋回那位霜姑娘。」   誰知明燈大師悵然搖頭道:「不必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若要見,這十幾年裡隨時都能回去,又何苦等到今天?」   楊恆還待再說,猛聽洞口腳步聲響,有人躡手躡足地走了進來。   他微微一凜,不知來人是友是敵,於是屏息凝神,手裡扣了一支九絕梭。   卻聽明燈大師開口喚道:「真禪,進來吧!」原來他耳目依舊敏銳,更對自己幾個弟子的步音瞭如指掌,雖沒看到也對來人的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   果然外面那人聽到明燈大師的話音歡呼一聲奔了進來,誰料想卻險些絆倒在曠遠道人的屍體上。   他嚇得驚叫一聲連往後退,而後戰戰兢兢又仔細打量了一眼,確定對方已經死透。   楊恆最看不得真禪這般膽小的樣子,歎氣道:「一個死人也能把你嚇成這樣?」   真禪訕訕一笑,抬眼看見滿身血污的楊恆和明燈大師,不由又慌起來,手忙腳亂地跑到近前,一邊咿咿呀呀想說什麼,一邊想扶起師父。   明燈大師道:「別碰我,否則牽動了胸口刀傷,和尚我更要吃不了兜著走。」   真禪「啊」了聲,急忙又將手縮了回來,心道:「外面兵荒馬亂,我卻找誰來救師父和真源師弟?」   原來戰事一起,別人都在捨生忘死地抵禦排教入侵,真禪卻一下子沒了主張。他既尋不到明燈大師,也找不見楊恆、小夜等人,只覺得身邊左右都是些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個個手舞刀劍拚命廝殺,全不把性命當回事。   真禪見狀十成膽氣也只剩下不到一成,尋思道:「我要是莫名其妙被人剁成了肉醬,豈不冤枉之極?師父平日教誨我們說大丈夫要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嗯,我得找個地方屈起來。」   於是他急忙忙到處找可以躲藏的地方,一陣慌裡慌張地奔竄,還真被他尋著了這座假山洞,於是不假思索地躲了進去,卻遇見了楊恆和明燈大師。   楊恆問道:「真禪,外面情形如何,有沒有見到真菜師兄和小夜他們?」   真禪搖搖頭,剛要回答,突聽洞中響起陰惻惻的笑聲,卻見飛馬鏢局的於總管一手提刀,邁步走了過來。   他原本是看到了真禪鑽入假山洞裡,便想跟進來抓個活的。不料剛一進洞就聽到了楊恆和明燈大師的聲音,禁不住暗暗吃驚道:「敢情這兩人也在洞裡,還好我沒貿貿然衝進去自投羅網。」   可在外偷偷聽了一陣,察覺到楊恆和明燈大師均都身負重傷,當即生出凶念拔刀走將出來。   真禪回頭看見於總管,臉色登時發白道:「糟糕,我可引狼入室啦!」慌忙抓住戒棍站起身擋在明燈大師與楊恆身前,口中呼呼喝斥,與其說是在嚇唬對方還不如說是在給自己壯膽。   於總管又豈會將這個小和尚放在眼裡,譏笑道:「小啞巴,你咋呼什麼?」手握誅魔刀往真禪頭頂劈落。   真禪猛往後一跳,卻忌憚對手修為,不敢與他動手,左手拿棍右手比劃道:「求求你不要殺我師父!」   於總管哪裡看得懂真禪的意思,獰笑道:「你若怕死就滾開!」   真禪當真是怕死的,如果身後沒有楊恆和明燈大師,他聽到這話定會毫不遲疑地溜之大吉。但一想到自己走了,師父和師弟勢必沒命,那又如何是好?情急下撲通一聲跪倒在於總管面前,連磕幾頭打手勢道:「施主大慈大悲,我給你磕頭!」   楊恆恨不能自己被於總管一刀殺了,也不願真禪受此羞辱,叫道:「大師,你快讓他站起來啊!」   明燈大師出奇地沉靜,說道:「和尚我連指頭都動不得,又如何能讓他站起來。現在惟有真禪自己,才能決定他是站著還是跪著。」   這下連於總管都看不過眼了,嘿然道:「敢情雲巖宗門下也有這般貪生怕死之輩。也罷,老子饒你性命,滾到一邊去。」一腳蹬開真禪,舉刀邁步往楊恆身上斬去。   真禪見楊恆命在旦夕,也不曉得哪來的勇氣,奮力伸手雙手死死抱住於總管的左腿,身子在地上被拖著走出數尺。   楊恆一聲怒喝,手中暗扣的九絕梭朝於總管胸口激射而去。於總管急忙側身閃躲,「噗」地一聲九絕梭只打透他的左肩釘入石壁。   楊恆心下一陣惋惜,自知體內真氣油盡燈枯,否則咫尺之遙又豈容於總管躲過了要害。於總管卻是殺機大熾道:「小子,我先殺了你!」   一刀劈落,楊恆極力翻滾,「叮」地誅魔刀劈中石壁濺起一串火星,喀喇喇裂開數道縫隙。   於總管只當真禪不存在般,雙目怒視楊恆一掌凌空劈落道:「我看你再躲!」   「砰!」掌風擊在楊恆背心上,口中一甜鮮血噴出,灑濺了明燈大師一臉。   突聽身後傳來真禪憤怒的吼聲,雙手運勁一甩將他的身軀高高拋起。於總管措手不及,「砰」地腦袋撞中洞頂,忙運氣挺腰飄落回地上,獰聲道:「小啞巴,找死!」   真禪從地上爬了起來,雙手緊緊握牢戒棍,眼神裡依舊有驚懼與畏縮,大口大口喘著氣一動不動盯著於總管,腦海裡只一個念頭翻來覆去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需知他天生懦弱,更從未經歷過這般血戰,一顆心早已嚇得六神無主。若是於總管繼續對他拳腳相加,甚或一刀劈下,真禪多半都不敢招架還手。   可眼見得楊恆危在旦夕,他卻禁不住血脈賁張,也不曉得從哪裡生出的勇氣,竟一把抓住於總管後腰,將他拋了出去。   楊恆大聲為真禪鼓勁道:「好樣的,他左臂受傷,絕不是你的對手!」   於總管臉上微微現出愕然之色,一刀掠向真禪的咽喉。   真禪近乎本能地橫棍招架,「噹」地將誅魔刀崩開,卻不敢趁機反攻,重新擺好門戶全神以待。於總管惱羞成怒,寒聲斷喝,手中誅魔刀當頭劈斬。   真禪微露懼色,施展鳩摩棍法與於總管斗在一處,卻是只守不攻。   兩人激戰二十餘個回合之後,真禪慢慢開始還手,目光也變得越來越清澈平和,完全融入了棍法之中。   楊恆心生驚詫,漸漸發覺真禪的修為竟遠比自己預估的要高出許多。若非對於總管心存畏懼接連錯過數次機會,只怕早已將對手擊傷。   明燈大師似乎看出了楊恆的心思,微笑道:「你很驚訝是不是?其實真禪的修為不差,他總覺著自己生來低人一等,所以每日都在勤奮苦修,希望有一天能一鳴驚人出人頭地。   「可真到出手時,他心裡的自卑又生了出來,十成修為往往至多只能發揮出不到五成,常常連真葷也打不過。於是他變得越發沒有自信,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夠戰勝別人!」   楊恆點點頭,故意提高聲音道:「所以他並不比任何人差,對不對?」   明燈大師道:「正是,只要他能夠找到自信,戰勝心魔,未來成就絕不可限量!」   這兩句話聽似是二人在私下交談,實則一句句都清晰無比地傳入真禪的耳朵裡。他的眼睛逐漸在變亮,同時也覺察到了於總管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可怕,鳩摩棍法越使越有信心,開始在氣勢上反壓對手。   「噹!」兵刃交擊,真禪的戒棍猛往刀上一纏一轉,將誅魔刀絞飛脫手,於總管口發怒嘯探爪撲來。   真禪下意識往旁邊一閃,於總管收勢不住往前衝去,一眼瞧見半靠在石壁上的楊恆,厲聲道:「小禿驢,我先殺了你!」手起爪落插向楊恆的喉嚨。   突然他的身軀劇烈一震,滿臉錯愕地回過頭去,就望見真禪高舉著空手站在自己的背後,神色裡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狠勁。   他歇斯底里地一聲暴吼,撲倒在楊恆的身旁,背心赫然插著一支九絕梭。   楊恆大鬆了口氣,嗆出一口血道:「真禪,幹得好!」   真禪像是傻了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許久沒動,忽然如同回過了神「哇」地一聲哭將出來,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   明燈大師笑罵道:「你殺了他,該是他哭才對……嗯,只怕他已哭不出來了。」   過了會兒,真禪收起抽泣,抹抹眼淚,確定於總管已經氣絕身亡,「嗷」地一叫又狠狠踹了他屍首數腳,這才將心緒漸漸平復下來。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八章 休惆悵,萬里無雲天一樣   就聽洞外傳來小夜的聲音道:「真禪,是你在裡面嗎?」   楊恆一喜,提聲應道:「還有我和明燈大師。小夜,外面怎麼樣了?」   「阿恆!」小夜聽見楊恆的響應,欣喜叫道,幾乎是足不點地地衝進洞來。跟著真葷和真菜也奔入洞中,紛紛問道:「師父,你沒事吧?」   明燈大師朝這兩個徒弟一翻眼,道:「你們瞧我這像沒事的樣子麼?」   真葷和真菜訕訕而笑,小夜才有機會回答道:「排教已退下山去了。」   楊恆精神微振,便聽真菜和真葷七嘴八舌將洞外發生的戰事敘述了出來。   原來雙方血戰了半個多時辰,逐漸形成膠著之局。甦醒羽便召出數百名潛藏在山莊外的藥偶,向祝融劍派發起致命一擊。   這些藥偶多是兩湖附近的仙林人物,祝融劍派弟子終究不忍傷了他們的性命,縮手縮腳之下反而傷亡不斷,戰局急轉直下。   千鈞一髮之際,匡天正被迫發動「九天玄火大陣」。當下正陽山莊被一片火紅色大霧籠罩,各種機關禁制齊齊發作,令得排教妖人寸步難行,那些藥偶也失去了效用。   甦醒羽見勢不妙主動撤退,這才使得祝融峰轉危為安。   可是短短個把時辰的大戰,已令祝融劍派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三十多名門人戰死當場,身負重傷失去戰力的也有近百人,連本派第三高手金烏山莊莊主符天浩亦捱了桐柏雙怪中的西門望一戟,至今尚未甦醒。   真菜愁眉苦臉道:「雖說他們退下山去,卻將祝融峰完全封鎖,定會捲土重來。」   楊恆想了想,還是問道:「那老……我師父呢,她有沒有事?」   小夜面色一黯道:「師太被蘇老魔打中一掌,已由真彥姐姐護送她到靜室療傷。」   明燈大師眉頭微皺,喃喃道:「這麼說來,祝融峰上能與甦醒羽一戰的,就只剩下匡掌門兄弟了。」   小夜柔聲安慰道:「阿恆,你也別太懊惱!大師,我們先離開這裡吧。」   楊恆被真葷背上,突然皺著眉扭頭問道:「小夜,你們有沒有再見到那白衣少女?」   小夜搖搖頭,幫著真菜將明燈大師攙扶到他的背上,說道:「方纔山莊內外亂作一團,也不知她有沒有來?」   真禪從地上撿起曠遠道人遺下的那方魔印,送到明燈大師面前。   明燈大師見狀笑了笑道:「這方『烏雷印』也算是件難得的魔寶,你收好了。」   真禪聞言臉上樂開了花,連向師父鞠了幾個躬,將烏雷印小心翼翼收起。   幾個人出了假山洞,真葷和尚欽佩道:「真源,你真了不起,一個人便殺了曠遠道人和那於總管。換了我來,早去見閻王爺了。」   楊恆笑道:「這回你可只猜對了一半,於總管是真禪殺的。」   「不可能!」真菜、真葷異口同聲訝異道:「真禪敢殺人?」   楊恆道:「我可沒吹牛。」說著便從真禪力戰於總管開始,到最後用一支九絕梭結束戰鬥的經過說了一遍。   真菜呵呵笑道:「真禪,你出息啦!敢情以前都是在扮豬吃老虎啊。」   真禪的面色兀自發白,有心抓住機會自吹自擂幾句,可心裡驚魂未定,哆嗦著嘴唇半天工夫也發不出聲來,只好乾笑著。   說話間出了庭院,但見莊內紅霧瀰漫,到處都是激戰後的狼藉,一群群祝融劍派弟子忙著救死扶傷,傳入耳際的卻是那一聲聲苦痛的呻吟。   「哎呀!」小夜像是腳下不小心踩著了什麼東西,口中發出一聲低呼。   眾人忙朝她望去,卻見小夜踩到的居然是一截斷落的小腿。   在一旁不遠處,一個雙腿齊膝以下被削斷的男子屍首背心朝上,嘴巴死死咬住一名已然死去的祝融劍派年輕弟子的喉管,還有一絲絲鮮血從他的嘴角冒出。   他只剩下一條胳膊,另一隻被劈斷的手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像鬼爪般插入了又一名祝融劍派弟子的小腹裡。這名祝融劍派弟子還在血泊中呻吟,旁邊蹲著個同門正為他施救,空洞而迷茫的眼神裡,隱隱露出一抹恐懼。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真菜嘴裡喃喃念誦起了佛家的往生咒。   那個正救治同伴的祝融劍派弟子默默回頭望了眼真菜,向他感激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上去帶著幾分麻木。   「這便是藥偶了。」明燈大師望著那具殘缺扭曲的屍體,低聲道:「不知疼痛,不畏死亡,人不殺他,他便殺人。可歎這些藥偶生前多是兩湖仙林豪傑,或許不少人和祝融劍派的門人還都是舊識。而今卻要至死方休……」   眾人都說不出話來,劫後餘生的興奮與喜悅全沒了蹤影,看著滿地殘肢與在痛苦中掙扎著的傷者,心情彷彿凝固成鉛,直覺透不過氣來,空氣中,血腥夾裹著死亡與恐怖的氣息在黑夜裡飄蕩發散。   來到平日祝融劍派掌門耆宿議事所用的「浩然殿」前,匡天正佇立在石階上正與幾名門中長老交談,瞧見明燈大師急忙迎上前去道:「老嚴,傷得怎麼樣?」   明燈大師含笑道:「死不了,你這一戰下來身上又掛了幾處彩?」   匡天正豪邁一笑道:「都是小傷,不值一提!我先安排間靜室給你休養。」   明燈大師知他尚有千頭萬緒需要理清處斷,頷首道:「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匡天正招手叫來一名附近的祝融劍派年輕弟子,楊恆一看倒也認得,正是曾與自己險些動手的那位秋柏青。他雙頰紅腫尚未消退,腿上也受了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隱隱有血跡從繃帶裡滲出。   匡天正向他吩咐了幾句,秋柏青躬身領命,引著眾人往內院行去。   小夜問道:「秋師兄,那位先前和你在一起的賀師兄呢?」   秋柏青低頭走路,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悶聲道:「賀師弟戰死了,他連中三刀,還殺了一個排教妖人。」   楊恆「啊」了聲,環顧滿目瘡痍的山莊心情也越加的沉重。   明燈大師也沒了笑容,真葷心直口快,說道:「師父,咱們趕緊派人回峨眉求救,只等明鏡方丈和諸位門中長老一到,還怕了區區一個排教不成?」   秋柏青恨恨道:「出山的路都被封死,誰能闖得出去?聽說今早明月神尼也曾用墨羽靈鴿向雲巖宗報訊,可飛出不遠就被排教射殺。」   小夜道:「幸虧咱們還有九天玄火大陣可以憑恃,一時半會兒也不怕他們攻進來。」   秋柏青道:「這九天玄火大陣是三百年前,敝派開山祖師借祝融峰地氣,耗費三十多年心血才成功建起。八十年前虧得它的保護,才打退了魔教的侵襲,自是固若金湯不懼於排教攻打,但這麼僵持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明燈大師趴在真菜背上,悠悠道:「你們何必去想那麼多——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切皆有緣法,急也急不來。」   這時秋柏青將楊恆等人引進了一間靜室,說道:「明月師太便在隔壁小院裡養傷。弟子會守在門外,有什麼需要幾位儘管吩咐。」   明燈大師瞅了瞅屋裡,問道:「你能不能替貧僧先去弄點酒來?」   ◇◇◇◇   楊恆一番打坐,到天明才收功醒來,體內傷勢好轉不少,但腿腳仍不靈便。   明燈大師斜靠在竹榻上,一口接一口喝著秋柏青弄來的美酒,瞅著楊恆笑了笑道:「你比和尚我恢復得快,再過幾天又能跟人幹架了。」   楊恆見明燈大師臉上有了一絲血色,稍覺心安,說道:「排教白天不會攻山吧?」   明燈大師篤定道:「甦醒羽不是傻瓜,他的種種妖術都需等到天晚才能發揮效力,再嚥不下昨夜的一口惡氣也得忍著。」   這時匡天正闊步入屋,張口便問道:「老嚴,又能爬起來喝酒了?」   明燈大師搖搖頭歎道:「瞧你這生龍活虎的模樣,好生令和尚我羨慕。」   匡天正卻是一攤雙手,道:「你哪兒知道,我這樣子都是做給門下弟子看的。經過昨晚一戰,大夥兒士氣低落,一個個都像丟了魂似地。唉,若只是那些排教妖人,何足畏懼?   「可恨老夫一時失算,沒有料到蘇老魔竟能邀來這多魔道高手助陣,連邛崍山君、桐柏雙怪這般天荒八怪裡的人物,也被他請動。再加上那個傷了你的白衣姑娘,還有那些藥偶……」   匡天正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唉,我們不忍心下手,他們卻是神智迷失六親不認!」   明燈大師聽匡天正提及那白衣少女,當即強壓心緒變化,微微頷首,說道:「當務之急,還是要設法尋出破解藥偶之道。」   「可不是?」匡天正贊同道:「真源師侄的那串定神珠確是好東西,可山下有數百藥偶,又被嚴加看管,哪裡還能下得了手去?」   楊恆問道:「匡掌門,明燈大師,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明燈大師道:「有!可也等於沒有——在崑崙山上生有一種醒神香草,將它和若干藥物混合在一起點燃,會發出極其刺鼻的濃烈香氣。中了離魂大法的人只要聞到這種香氣,不需片刻便能甦醒。」   匡天正搖頭歎道:「可惜,遠水解不了近渴啊!」伸手拿出張紙箋晃了晃道:「瞧瞧,蘇老魔居然給我下最後通牒了。」   明燈大師懶洋洋喝了口酒,問道:「這老傢伙又胡說八道什麼?」   「他要我中午前率眾下山投降,從此聽奉排教號令,並將總壇遷往三清山。」匡天正氣呼呼罵道:「做他娘的清秋大夢!」   楊恆一怔,沒想到這位正道大派的掌門人也會脫口成髒,可不知怎地心底裡卻對他好感大增,只覺此老性情率真,正是我輩中人。   明燈大師微笑道:「消消氣,喝口酒。仙林老一輩的人物中,有誰不曉得你老兄『霹靂劍神』的美名?蘇老魔寫這封信,不過是故意激怒你而已。」   「他想對我用激將法?」匡天正氣來得快,消得也快,哈哈一笑道:「匡某這二十年埋頭修煉『七絕真芒』,修為或許沒有多大長進,可這脾氣卻好了不少。要擱在從前,我早就單槍匹馬下山去,找甦醒羽殺個痛快!」   明燈大師搖頭道:「你老兄如今家大業大,可非比從前了。」   匡天正像是一下子被戳中軟肋,頹然坐進椅子裡道:「這狗屁掌門委實不好當啊!但要滅我祝融劍派滿門,蘇老魔還嫩了點兒,哼,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明燈大師問道:「你老實跟我說,九天玄火大陣還可以支撐多久?」   匡天正愣了愣,苦笑聲道:「敢情你已猜到了。經過八十年前魔教攻山那場大戰,九天玄火陣元氣大傷,至今未能復原,倘若再像昨晚那般規模地發動一次,便要油盡燈枯啦。如果甦醒羽也能察覺到這點,祝融峰最晚明夜就會失守。」   說著他遲疑了下,又道:「我已將其它兩處山莊裡的人全部聚集到了這裡,一旦九天玄火大陣告破,我祝融劍派全體弟子只得背水一戰。再不行,就只能突出重圍以待來日啦。」   明燈大師沉吟須臾,笑了笑道:「老匡,你不妨回一封信給甦醒羽,就說昨夜一戰深信貴教勢大非敝派所能抵擋,惟百年基業不敢相棄,只有慨然一死以報師門。今晚匡某將於莊內引頸以待,但請蘇教主手下容情,莫要殃及無辜。」   匡天正怔怔聽完,不悅道:「老嚴,你這是讓匡某向蘇老魔求饒?」   明燈大師擺擺手道:「你別急,好戲還在後頭:立即吩咐門下弟子大舉發喪,哭得越傷心越好,然後撤去九天玄火大陣防衛,將那些抓來的排教俘虜廢去修為釋放下山,晚上大擺宴席再好生吃他一頓。」   匡天正漸漸醒悟過來,樂道:「你是要給甦醒羽來個疑兵之計?」   明燈大師笑道:「不是我,而是你。閣下的火爆脾氣眾所周知,甦醒羽收到信,又從那些被釋放的教眾口中探知莊內情景,以他多疑的心性,必然會生出警覺。兼之昨晚他在九天玄火陣上大吃苦頭,定然不敢輕舉妄動以免中了埋伏。」   匡天正將明燈大師的計謀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用力一拍大腿道:「妙啊,如此少說也能拖過今晚。我這便去安排!」他說到做到,當即起身告辭出了靜室。   明燈大師瞟了楊恆一眼,戲謔道:「你一聲不吭在那兒偷笑什麼?」   楊恆輕笑道:「我在想,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比起您來,我耍的那些不過是小聰明罷了。往後有機會,還需向大師多加討教這其中的訣竅。」   明燈大師哂然道:「知己知彼,眼觀全局,這也能叫訣竅?」   他放下喝空了的酒葫蘆,接著道:「今天你什麼也別幹,跟我學套身法。」   楊恆詫異道:「大師傳授的身法定然錯不了,只是一天工夫能學完麼?」   明燈大師笑著道:「你拍我馬屁,貧僧當然要教你點什麼!不過你今日學的只是這身法的諸般要訣。若欲初步融會貫通,以你的資質三年五載也夠了吧。」   楊恆忽然心中生疑,問道:「大師,你為何突然想起要傳我一套身法?」   明燈大師徐徐收了笑容,神情裡透出一絲敬仰之色,回答道:「這套身法是霜兒外公平生最得意的絕學之一,連我的妻子都未曾有緣參悟。」   楊恆隱隱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低聲道:「大師,你是擔心這套身法日後會失傳,所以特意趕在今日將它傳授給我?」   明燈大師道:「雖然剛才匡掌門沒說出口,但我與他相交數十年,彼此性情瞭如指掌,換作別人,如此絕境之下定會想方設法突圍逃走。但此老剛正不阿,斷不願苟且偷生成為祝融劍派的千古罪人,他一定會跟甦醒羽拼到底,哪怕所有人都逃了,他也會流下滴盡最後一滴血!」   楊恆身軀一震,道:「大師!」   明燈大師沒有接茬,悠悠道:「你是我所見過天分最高的兩個少年之一。寶劍配英雄,明珠贈佳人——希望這套『萬里雲天身法』能在你手中發揚光大。」   楊恆頓時醒悟到明燈大師話裡有話,竟似要自己獨自逃命,想也不想便道:「不!」   明燈大師嘿然道:「你以為戰死就能成全自己?古人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可謂一哉!』你懂得這話的意思麼?」   楊恆點了點頭,卻倔強道:「我不在乎那古人說什麼,我只知道,你不願丟下匡掌門獨自逃生,又焉能教我不顧大夥兒的生死逃下山去?」   「你錯了。」明燈大師沉聲道:「以你一條性命既不能救下祝融劍派,也無法扭轉局勢,枉自犧牲於事無補。你講義氣,重情意,這固然很好,但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輕於鴻毛,你還年輕,理應好好活著,這對真菜、小夜他們也是一樣。」   楊恆不甘道:「可大師您……」   明燈大師淡然一笑,道:「我老啦,也跑不動了,就留在這兒和老匡做個伴。」   楊恆聞言即知他寧可一死也不願成為眾人拖累,猛搖頭道:「要走一起走!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我便和師父、小夜、真禪一齊護送大師,殺開條血路衝下山去,料來甦醒羽也抵擋不住,至不濟大家一塊兒去見閻王爺,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明燈大師臉一沉道:「死還不容易麼,你大可現在一刀就把自己殺了!」   楊恆少見明燈大師如此聲疾色厲的模樣,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明燈大師暗自一聲歎息,語氣放緩道:「來,我們言歸正傳。這套萬里雲天身法共分總綱、礪金、浮木、善水、揚火、掩土六訣,以陰陽五行之理為基,各式身法間相生相剋變幻無方,到後來天地間的一石一木無不可以轉換隱遁,任大羅金仙也拿你不著。」   楊恆心頭宛若翻江倒海,一時激奮一時憤懣,自己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明燈大師又道:「仙林正魔兩道各門各派都有自家的一套獨門身法,有的甚至還不止兩套三套。但絕沒有任何一套能拿來和萬里雲天身法相提並論,便說它是曠古絕學也毫不為過!   「它充分運用五行生剋之道,講求料敵機先,後發制人,無論對手施展出何等招式,皆可納入五行變化之中,也皆能尋出相應化解之法。但它有個極大的限制,那就是惟有悟性絕強反應奇快的人才能修煉,否則沒等你算準對方的招式變化,已被一拳打倒在地,再奇妙的身法也無濟於事。」   許是說累了,明燈大師歇了口氣道:「我從總綱教起,你仔細聆聽牢記,先不求領悟其中道理,待日後再慢慢參透。」   楊恆見他面露倦意,勸道:「大師,你先休息一會兒,稍後再說罷。」   明燈大師搖頭道:「你聽好了:天生萬物,分歸五行;心如雲天,盡現靈台。悟萬變不離其宗之道,參天地造化之神機;樹欲動而風先起,鳥欲翔而翼先揚……」   這篇總綱共有兩千多字,起先楊恆還能聽懂,到後五百字後內容越變越晦澀,他無暇發問,只能囫圇吞棗且強行記下。   也虧得他天賦過目不忘之能,只聽了兩遍,就把這篇前言不搭後語的總綱牢記於心。明燈大師隨口考校了他十幾處,見一一對答無誤,便又開始傳授礪金訣,待到整篇萬里雲天身法要訣完全背述完畢,已是天色大黑。   明燈大師宛若虛脫了一般,靠在軟被上不停地喝酒,楊恆心下難受,又明白勸不住他,只能加倍認真,不負明燈大師臨危傳功的良苦用心和對自己的一片赤誠托付。   待完完整整聽楊恆背了三遍無誤後,明燈大師長吁了口氣,仿似完成了某件重大使命,微笑道:「很好,你學得可比貧僧當年快多啦。」   儘管沒有工夫去細心參悟要訣中的玄奧,但一天摸打滾爬下來,楊恆多少已對萬里無雲身法有了些許認識和領會,由衷道:「這六篇口訣字字珠璣浩如煙海,弟子若要完全參悟,只怕五年也不夠。」   明燈大師笑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潛心參悟是一條,更重要的卻是在實戰中印證體悟,否則紙上談兵苦悟一輩子也是白費工夫。」   楊恆點點頭剛想說什麼,猛聽守在院內的秋柏青一聲低喝道:「什麼人?」   楊恆心頭微震道:「難不成排教妖人又準備攻山了?」推開窗子往外望去。   黑沉沉的夜空下,有道白色倩影在對面的屋頂上一閃而沒,秋柏青縱身追去。   楊恆脫口叫道:「嚴姑娘!」翻窗而出,躍上屋頂跟著秋柏青追了下去。   他的傷才好了兩三成,根本不宜御風疾飛,可一心想著要追到那白衣少女,好令她與明燈大師化解仇怨,父女和好,身上便生出無窮的力氣,漸漸超過了秋柏青,綴著對方出了正陽山莊。   白衣少女早就察覺到楊恆跟在身後,身影不疾不徐地往前飄飛。在夜色裡那一抹亮麗白影凌風踏月,飄飄欲仙,有說不出的曼妙動人。   楊恆強運真氣內傷復發,喉嚨口一股股熱血往上翻湧,腦袋裡一昏一沉如同背負著萬鈞巨石在前行。   如此行出一段工夫,兩人已遠離了正陽山莊,耳聽隆隆水聲轟鳴,卻是來到了號稱衡山四秀之一的水簾洞上方。   白衣少女倏然凝住身形,回頭冷冷望向楊恆道:「你跟著我幹什麼,要替嚴崇山報仇?」   楊恆急忙收勢,身子卻一晃差點栽向下方水瀑匯成的幽深碧潭中。   他喘息須臾,稍緩過一口氣來搖搖頭道:「不錯,我是想替他報仇,可大師不准。」   白衣少女臉上依舊冷漠,淡淡道:「我看你熱心過度,卻不知道是被嚴崇山這偽君子給騙了。」   楊恆搖頭道:「你怎可這般詆毀自己的親生父親?」   白衣少女似乎吃了一驚,皺了皺眉反駁道:「我沒這個父親!」   楊恆道:「喂,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居然連自己的親爹都不認!」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該先去問一問,他可曾還有半點良心?當年他離家時,我抱住他的腿哭著求他,他可有回頭?」   她繼續用淡漠的語氣說道:「而我娘親因為他的離開而一病不起,被尋上門來的惡人殺害。他卻獨善其身,置身事外,難道,這樣的人,我不該恨麼?」   楊恆愣了愣,意外道:「令堂……過世了?」   白衣少女撇過頭去,說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不想再提。小和尚,我也不想為難你,回去告訴嚴崇山——我唯一的遺憾是,未能一刀將他殺死!」   楊恆滿腔怒火消褪,對白衣少女產生同情之心,柔聲道:「姑娘,誰若是真將自己的親生父親一刀殺死,才會真的遺憾終生!」   白衣少女沒有說話,臉上飄過淡淡的茫然之意。   昨日那一刀落下,她沒有多看便匆匆離去,卻是徹夜難眠,殊無欣喜之情。到了今天下午甦醒羽召眾人議事,說到祝融劍派的種種怪異反應,她竟出乎尋常地主動請纓山上打探,於心底則是想瞭解明燈大師的生死安危,只是自己始終不願承認而已。   楊恆以為她有些意動,趁熱打鐵道:「你跟我走吧。」   白衣少女搖了搖頭,道:「你是我什麼人,為什麼我要跟你走?」   楊恆被問得瞠目結舌,半天才說道:「我要帶你去見明燈大師!」   白衣少女道:「憑你?少做白日夢!」   楊恆氣惱道:「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不可理喻的人!」   白衣少女淡然道:「那又如何?」一晃身往前行去。   楊恆勉力騰身追到白衣少女身後,喊道:「等一等,我說你……」   白衣少女面露不耐,側身一掌拍向他胸口道:「滾開!」   楊恆無力躲閃,只好奮力出掌招架。「砰」兩掌相交,震得他「哇」地怒血狂噴,身子往後飛跌。   白衣少女一怔,沒想到自己三成的掌勁就將楊恆打成這樣,側頭警告道:「別再跟來!」   哪知楊恆置若罔聞,一挺身又向她衝來道:「凶丫頭!」   白衣少女秀眉蹙起,道:「你這人怎麼這麼煩?」右手三指舒展,在楊恆胸口輕輕一按,真氣吐出連封他數處經脈。   楊恆但覺胸口一麻,身軀失去控制筆直墜落,噗通一聲栽進數十丈之下的那座碧潭裡,不見了蹤影。   白衣少女擺脫了楊恆的糾纏,輕舒口氣,俯視著腳下翻湧擴散的圈圈漣漪,飄身消失在月色中。 第二集 天下小卒 第九章 見色聞聲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   「嘩啦啦——」碧波翻湧,楊恆從水面下艱難地露出了頭,周圍的潭水被他從口中嗆出的鮮血染得一片殷紅,在月光下粼粼閃光。   他費力地抓住一根探向碧潭中的枯枝,深吸一口氣慢慢地爬上了岸。   胸口像有一團火在燒,手足卻冰涼麻木,渾身猶如散了架似地疼痛難忍,楊恆歇了會兒手腳微微有了暖意,攀上潭邊凸起的一方山巖上,筋疲力盡地仰面躺下,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再抬。   夜空中星辰寥寥月向西去,山風吹在濕透的衣衫上透著陣陣涼意,楊恆不禁連打幾個噴嚏,這在有護體真氣流轉的情形下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而現在,他只覺得丹田空蕩蕩的難受,薩般若真氣細若游絲積聚緩慢。   昏昏沉沉間靈台一陣警兆生出,楊恆的眼睛甫一睜開,就看到上方有一道如同巨鷲的黑影俯衝而下,沒等他作出反應來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胸襟。   楊恆定睛一瞧,竟是邛崍山君。就聽他獰笑一聲道:「小和尚,你倒逍遙快活!」   原來數月前從法融寺鎩羽而歸乃至昨日正陽山莊一戰後,他眼見明燈大師身負重傷,便耐不住報仇慾念,苦等到天黑後偷偷潛上祝融峰,哪知祝融劍派已被那白衣少女驚動,在明燈大師養傷的小院周圍嚴加警戒,令他無從下手。   邛崍山君只好滿心不甘地悄然離去,不想路經水簾洞,無巧不巧中竟望見正仰面朝天躺在山石上昏睡的楊恆,當下出手擒拿。   楊恆暗叫倒霉,兩眼一翻道:「我既沒缺胳膊也沒斷腿,自然逍遙快活。」   這一句嘲諷正刺中邛崍山君痛處,他眼中凶光爆閃,嘿然道:「你敢譏笑老子?」左手一使勁「嘎巴」脆響,楊恆的左腿腿骨已被他生生拗斷!   楊恆大叫一聲立時疼昏了過去,邛崍山君舉掌便欲結果了他的性命。可手掌剛要擊落,猛一轉念道:「甦醒羽正為攻打祝融峰的事犯愁,我不如將這小子帶回去嚴加拷問,也好摸清正陽山莊裡的情形!」   想到這裡他改變了主意,將楊恆幾處大穴封住往腋下一夾,逕直往後山而去。   ◇◇◇◇   「嘩——」一盆涼水澆頭,楊恆激靈靈一個冷戰甦醒過來,立時感到左腿傳來的鑽心刺肺的劇痛。他下意識地低哼了聲,耳朵裡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說:「小和尚醒了。」   他雙手撐地,費勁地抬起頭,先是看到了一雙從道袍下擺底部露出的黑色靴子,然後便瞧見甦醒羽高坐在主位上,慢條斯理地輕揮羽扇,冷冷望著自己。   在他的左右兩旁,桐柏雙怪、邛崍山君、司馬陽、白衣少女,還有一眾不認識的排教首腦各自落座,廳裡的燭火亮如白晝,刺得眼前一片發花。   他忍疼不吭聲,搖搖晃晃慢慢從地上撐起身。   「跪下!」背後一聲爆喝,一個押解他的排教黑衫人飛腳踹在楊恆的後背上,令他身不由己地朝前趔趄,膝蓋一軟便往地上跪倒。   「啪!」楊恆伸右手往地上一撐,右腿狠命使力又將身軀直挺挺地抬起,回過頭瞧了眼踢踹自己的那個黑衫人,「呸」地吐出口血沫。   黑衫人身手不弱,扭頭躲過,勃然怒道:「小賊禿,我讓你囂張!」舉起蒲扇般大的巴掌就往楊恆面頰上狠狠搧去。   驀然雪白的光影一閃,那黑衫人的手腕「呼」地被一條長袖纏住,再拍打不下去。   白衣少女藕臂微震,袖袂發力將黑衫人帶得往旁踉蹌,再一收袖道:「士可殺不可辱,讓他站著回話。」   楊恆一怔,沒想到她會出手相幫自己,可對方神情漠然,根本沒朝他瞅上一眼。   甦醒羽放下羽扇,徐徐說道:「小和尚,咱們又見面了。」   楊恆忍著劇痛與他對視須臾,微微一笑道:「你在和我套家常?」   甦醒羽微愣一下,哈哈笑道:「來人,請真源小師父坐下!」   楊恆也「哈」了聲,毫不客氣地往黑衫人搬來的椅子上一坐,哂然說道:「硬的不行便來軟的,不知蘇教主還有什麼新鮮手段好讓我見識見識?」   甦醒羽城府極深,對楊恆的譏刺並不動怒,微笑道:「我只想和你聊幾句。」   楊恆道:「奇了,閣下可是大名鼎鼎的妖教巨孽,我不過是籍籍無名的雲巖宗俗家弟子。咱們兩人之間,有什麼好聊的?」   邛崍山君怒喝道:「小禿驢,你別給臉不要臉,惹火了老子便一掌拍碎了你!」   楊恆故意瞥了瞥他那兩隻各殘缺一指的手掌,搖搖頭道:「可憐,可憐……你技不如人打不過明燈大師,卻拿我來出氣。欺軟怕硬,這樣做人很有意思麼?」   需知他並不似母親那般慈悲仁厚,更不像父親那樣沉默寡言,這時既已了無生望,至少還可以痛快淋漓地罵一頓!   眼角餘光不意卻看見那邊桐柏雙怪中的西門望歪頭瞧著自己,醜臉上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時甦醒羽搶在邛崍山君發飆前問道:「小師父,令師嚴崇山的傷勢可有好轉?」   楊恆腦筋一轉,當即醒悟到甦醒羽是要拐彎抹角打探祝融劍派的虛實,卻將自己誤作了明燈大師的弟子。他本想一句硬頂回去,忽又想道:「我何不胡說八道一番,讓這老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更不敢輕易向正陽山莊發動進攻。」   於是他笑吟吟道:「承蒙蘇教主記掛,明燈大師今早起來一口氣吃了三隻燒雞五斤醬牛肉,說要養足精神等您今夜再去拜訪。」   白衣少女一聽就曉得楊恆在戲耍甦醒羽,撇撇嘴角也不道破,只淡淡地看著。   司馬陽冷冷道:「你休要胡言亂語。我昨日看得清楚,嚴崇山胸口中刀奄奄待斃,哪有這麼快便能復原?」   楊恆瞧向司馬陽,噗嗤一笑道:「哎喲,你怎麼成了麻臉?我看你才是胡言亂語,睡了一宿便忘了這臉上的麻點是怎麼來的麼?」   司馬陽昨夜被明燈大師一口酒汁噴中,身上的那點傷倒還罷了,可素來引以為豪的那張俊臉如今卻被打成點點斑痕。雖說立刻抹上了靈藥,可也難保傷癒後不留下疤痕。   他正為此事恨惱,卻聽楊恆哪壺不開提哪壺,焉能忍耐得住,陰冷一笑道:「小野種,稍後我看你還能笑得出!」   甦醒羽一皺眉,既佩服楊恆的膽氣,又對他油鹽不進甚是頭疼,便向邛崍山君使了個眼色。   邛崍山君心領神會,離座走向楊恆道:「蘇兄,這小賊禿不識抬舉,乾脆將他右腿也斷了,給他上點兒規矩!」   楊恆不動聲色,將一支九絕梭順著袖口悄悄滑落到右手,只等這魔頭走到近前,趁其不備先扎他個透心涼。   忽然有人怪聲怪氣道:「老周,你若真敢再斷了他的右腿,老子便服你!」   邛崍山君一愣,轉頭見說話的是西門望,哼道:「西門兄的這話是何意思?」   西門望嘿嘿笑道:「常言道打狗看主人,你可曉得這小和尚的爺爺是誰?」   邛崍山君不明就裡,火道:「管他是誰,莫非老夫會怕他的爺爺?」   西門望笑呵呵道:「他的爺爺就是滅照宮宮主楊惟儼,你怕不怕?」   一剎那廳裡鴉雀無聲,連甦醒羽的面色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變。   需知「楊惟儼」這三個字,於仙林中人而言,便似孔子之於讀書人,皆是如雷貫耳高山仰止的泰斗人物。只不過一邪一正,一為當世頂尖魔頭,而一位千秋萬載的聖人師表而已。   邛崍山君呆了片刻,說道:「他若是楊惟儼的孫子,又豈會在雲巖宗做和尚?」   西門望道:「我真是好心被當了驢肝肺——你若不信,問問司馬陽便知!」   當下大廳裡數十道目光盡皆聚焦在了司馬陽那張破了相的臉上,司馬陽惱怒地瞪了西門望一眼,不得已嘴裡咕噥道:「我只是在五六年前見過楊師弟一面,如今事隔多年他的容貌大變,一時也無法確認。」   然而在場的人誰都不是傻瓜,察言觀色十有八九已信了西門望的話。邛崍山君身子已經離座,站在楊恆面前騎虎難下,忍不住望向甦醒羽。   甦醒羽卻在暗惱司馬陽,若非西門望出言點破楊恆身世,自己不明所以之下,大有可能將這小和尚折磨至死,一旦楊惟儼聞知,排教與自己豈不大禍臨頭?   在當今亂世中,小門小派想求得生存殊為不易,即便像排教這般有千年根基,號稱僅次於魔教的仙林第二大教會,為求自保亦是不遺餘力。   他不惜興師動眾攻打祝融劍派,固然別有緣故,但私心裡難免存著要一統兩湖正魔二道的想法,壯大實力好與仙林四柱、滅照魔宮和魔教這三大勢力分庭抗禮?   只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在站穩根基前自己殊不願成為眾矢之的,若平白無故地冒犯了楊惟儼,豈非自尋死路?   念及於此,他拿起羽扇搖了幾搖,順水推舟道:「既然這小和尚身世存疑,司馬世侄亦難以判定,那便將他暫行拘禁,待祝融峰事了再做定奪。」   楊恆聞言,心底驀地升起一種很荒謬甚至屈辱的感覺。   這五年多的光陰,他每時每刻都無不牢記著毀家之恨,視自己的大伯楊北楚如生死仇人,更對楊惟儼深惡痛絕。可現在,恰恰是這個不在場的爺爺,僅憑一個名頭就嚇得甦醒羽、邛崍山君等一干凶人不敢動他,更讓自己保住了性命。   然而他卻不想沾楊惟儼的光,罵道:「誰是楊老魔的孫子了,我才是他爺爺!」   群魔駭然失色,甦醒羽更想到若非楊恆與楊惟儼有極深淵源,怎敢當眾破口大罵他?心中不由又多信了幾分,揮手吩咐道:「抬下去好生照料!」   兩名黑衫人把楊恆按上擔架,到了門外,楊恆才發覺已是後半夜了。四周蒼松翠柏,殿宇重重,應是一座佛寺,只是往來巡夜的都是些身穿黑衣的排教教眾,想來那些和尚或被拘押,或已遭了毒手。   他被抬進了一間空屋裡。黑衫人要扶他上床,楊恆冷然推開他們,瞅見張長凳,便將它豎起當作枴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邊坐下。   過了會兒來了個排教的醫生,替他將傷骨接好上了木架,言辭間甚是恭敬客氣。   楊恆漠然不理,等醫生走後又有人送上飯菜。他也不客套,一通風捲殘雲吃了個碗底朝天,然後往床上一躺閉目養神,心裡頭卻在盤算著脫身之策。   這麼過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突然門被打開,閃入一條黑影。   楊恆登時醒覺,就聽那黑影低聲道:「小和尚,是我!」   楊恆聽出這嗓音竟是西門望的,不禁詫異道:「你來這兒幹什麼?」   西門望走到床前,說道:「當然是救你出去!」伸手將楊恆身上的禁制解開。   楊恆又是驚訝又是感動,說道:「老爺子,你何苦冒險救我,萬一教甦醒羽察覺,豈不是連累了你們夫婦?」   西門望道:「老子愛屋及烏,你懂不懂?嚴崇山對咱夫妻有恩,老子要報答他。至於甦醒羽,他不會知道——門外的守護都已經死了個一乾二淨!」   說著話他將楊恆背到了身上,方要舉步出屋,猛聽門外響起掌風。西門望微吃一驚道:「他奶奶的,這麼快就給發現了?大不了豁出去了!」   他一邊心裡犯著嘀咕一邊掣出身後那柄魔斧,走出門去。可一看外頭的情況,又完全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卻見西門夫人正與那白衣少女在院中激鬥一處,兩人似乎都不欲驚動外人,極力壓低打鬥聲響。   那白衣少女眼角餘光瞥見楊恆,立刻醒悟到西門夫婦的用意,低哼了聲飄飛而起,身影一閃已消隱在屋脊後。   西門望卻有些莫名其妙,問道:「師妹,這是怎麼回事?」   西門夫人也是一頭霧水,回答道:「我正在門外望風,那丫頭從屋頂上飛下來,不由分說就一掌拍下。咱們交手還沒幾招,你一出屋她卻又逃走了。」   西門望「嗯」了聲道:「常言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想必她是看到咱們人多勢眾,趕緊腳底抹油啦。」   西門夫人卻擔心道:「若是這丫頭去向甦醒羽通風報訊,可如何是好?」   西門望罵道:「你這臭娘們,專放馬後炮,既然想到了這一層,剛才為何不將她留下?」   西門夫人委屈道:「那丫頭修為甚高,我想留也留不住啊。」   楊恆道:「兩位不必爭執,我猜這位嚴姑娘的來意與你們一樣。否則她剛才只要揚聲一喊,咱們便難以走脫。」   西門望恍然道:「有理,有理!這就叫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不一家人。」   楊恆也不曉得他從哪兒學來滿肚子的諺語常言,偏還用得不倫不類,見西門夫人兀自在旁誠懇地點頭附和,忍住笑道:「此地不宜久留!」   三人出了佛寺,卻朝著與祝融峰相反的方向御風行去。楊恆疑惑道:「老爺子,你要帶我去哪裡?」   西門望道:「祝融峰你是不能回去了,咱們找個地方先把你給藏起來。待傷勢好了,你再回返峨眉。」   楊恆急道:「那怎麼成,你放我下來,我得回正陽山莊!」   西門夫人道:「你傷成這樣一個人怎麼走?就算回到正陽山莊,也是個累贅。」   西門望也道:「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放心,我拼了老命也會把嚴崇山救出來。你就安心養傷,回山後自能見到他。」   楊恆道:「可我的同門師兄弟、我的師叔還有師父都還在山上,我不能丟下他們!」   西門望奇道:「傻小子,你現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操這些閒心幹嘛?」   楊恆心下早拿定了主意,也不與西門望夫婦饒舌,轉開話題道:「老爺子,你們有沒有在甦醒羽那兒聽到過有關端木神醫的消息?」   「端木神醫,就是那個端木遠麼?」西門望搖頭道:「甦醒羽知道也不會跟老子說,你在找他?好像有不少年沒聽到這老兒的消息了。」   楊恆點點頭,將端木遠的事說了。東門顰道:「嗯,咱們回去後幫你留心問問。」   楊恆道:「我看你們都不是惡人,又為何要幫著甦醒羽,攻打祝融劍派?」   西門望還是平生第一次聽有人說自己「不是惡人」,而且說這話的人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娃娃,想來語出由衷絕非口不對心,當下禁不住老懷大開,哈哈笑道:「甦醒羽算個什麼東西?他是天荒八怪之一,老子也是!咱們平起平坐,各霸一方。他又怎能支使得動咱夫妻?」   楊恆心裡一動,說道:「那就是大魔尊了?他又是何方神聖,能讓您埋頭效力?」   西門望老臉有點尷尬,倒是西門夫人心直口快道:「他是滅照魔宮的二號人物,幾年前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臉上總戴著張人皮面具,從不以真面目示人。這兩年楊老魔隱居不出,幾乎所有滅照魔宮的外務都由他來打理。」   楊恆哦了聲,道:「敢情你們怕滅照魔宮,所以不得不聽命於甦醒羽。」   「放屁!」西門望臉色絳紅,氣惱道:「楊惟儼名頭再響,也是山高皇帝遠,管不到老子的頭上。他若真找上門來,老子打不過還不能逃麼?」   楊恆笑笑道:「這麼說兩位是另有苦衷?」   西門夫人瞧了眼丈夫,才低聲道:「咱們的寶貝乖乖女兒落在了大魔尊的手裡。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相幫甦醒羽攻打祝融劍派。」   西門望咬牙切齒道:「司馬陽那個王八蛋,要不是他一通甜言蜜語把我的寶貝乖乖女兒糊弄得沒了主意,稀里糊塗跟著這小子偷偷溜出家門,又怎會被大魔尊捉去?咱們夫妻又何須受這份窩囊氣!」   「看來是司馬陽玩了美男計,誘拐了人家的女兒!」楊恆心中暗笑道:「難怪西門府主夫婦對他不加辭色,還故意裝瘋賣傻與他作對。」   轉念楊恆又詫異道:「排教攻打祝融劍派,滅照魔宮又為什麼要在暗中大力襄助,推波助瀾?」   西門望猶豫了會兒,說道:「你瞧甦醒羽很風光,其實他和咱們夫妻一樣,不過只是大魔尊的馬前卒而已。排教固然想拔了祝融劍派這枚眼中釘,從此威風八面號令兩湖仙林。可更要緊的是,滅照魔宮看上了祝融劍派的鎮門至寶『太昊鼓』!」   西門夫人知楊恆年幼,未必清楚這些原委,便幫著解釋道:「那太昊鼓是上古神器,可用來結成太昊仙陣,抵擋『無量天照』。八十年前魔教如日中天,盛天河便曾率八大長老親自出馬上山搶奪,卻教九天玄火大陣擊退。   「沒等他捲土重來,無量天照突然蒞臨,盛天河因此暴斃,八大長老中也有五人受天照影響真元大損,魔教從此一蹶不振,反而被仙林四柱佔了上風。」   她歇了口氣,又道:「這幾十年來,魔教韜光養晦元氣漸復,虎踞中原窺覷四方,恐怕咱們的太平日子又要到頭啦。」   楊恆奇怪道:「那為何滅照宮不親自出面,以它的實力要攻打祝融劍派,搶奪太昊鼓,豈不更加的十拿九穩?」   西門望搖頭道:「這你就不懂了。俗話說:『樹大招風』。滅照宮是何等的魔門大派,有多少雙眼睛明裡暗裡盯著呢!它若稍有動靜,魔教和仙林四柱必會作出反應。   「雖說滅照宮不至於怕了這兩家,可彼此掣肘,誰也不願先撕破臉皮幹上。只好讓小弟出馬,別人就算猜到背後文章,也不好說啥。」   東門顰道:「師兄說得極是。可惜這回要被滅的是祝融劍派,雲巖宗豈能袖手旁觀?否則一旦讓排教在兩湖坐大,與滅照宮、點蒼劍派東西夾擊,往後的日子豈不越來越難過?這才心照不宣地派出強援,前來襄助匡天正。   「就算楊惟儼發難,明鏡那老和尚也大可說:『我幫的是祝融劍派,打的是排教甦醒羽,和貴宮又有啥關係?』嘿嘿,聰明聰明——」   楊恆越聽越驚訝,做夢也想不到在排教攻打祝融劍派這麼一件簡簡單單的事情背後,居然牽涉到整個仙林正道兩道各大勢力的博弈與傾軋。其實自己早該想到,大魔尊又怎會平白無故地驅策桐柏雙怪和司馬陽襄助排教?   他忍不住苦笑道:「大嬸,無量天照又是何方神聖?」   「它不是人,而是幾十年或上百年便降臨一次的大劫難!誰也算不準它何時會來,但總弄得人間瘟疫橫行天災頻頻,我們這些仙林中人也惟有自求多福。」   西門夫人回答道:「那些被無量天照找上的仙林高手,輕的損失數十年真元,重的便像盛天河那樣魂飛魄散一命嗚呼。每回無量天照來襲,正魔兩道總有三四成的高手要遭殃,躲也躲不過去。」   西門望道:「常言道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所以為了對抗無量天照,大傢伙兒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秘煉仙器有的修鑄法陣,都想著大劫一到,或許能靠著那些玩意兒保命。那太昊仙陣一次能護得五個人平安度劫,你說滅照魔宮眼紅不眼紅?」   西門夫人道:「其實垂涎太昊鼓的又何止滅照魔宮?仙林四柱,五大劍派,誰不望著這寶貝流口水?只是要麼礙於名門正派的面子,要麼自忖實力不夠,奪來了反令自己成為眾矢之的,才沒出手硬奪而已。」   突聽楊恆輕歎道:「原來是這樣,我們都成了別人的馬前卒。」   一時間三人陷入沉寂,各有所思默默趕路。   前方的道路越來越黑,層層雲氣擋住了今夜的月光,遠望祝融已不見峰上的點點燈火。   ◇◇◇◇   天色微明時,西門夫婦將楊恆帶到了一座遠離祝融峰百里外的小山洞中,這才匆匆離去。   臨走時,西門望用手指著楊恆道:「小和尚,中午我會設法送些吃的和草藥來給你。你可千萬別打回正陽山莊的主意,就你現在這模樣,沒等靠近祝融峰,就會被逮住,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待在這兒養傷吧!」   等他們走後,楊恆靠在冰涼的石壁上閉目小憩,尋思著如何能藉著黑夜掩護偷偷溜回正陽山莊。   至少,他要將霜兒母親去世的消息告訴明燈大師。   中午過後,西門夫人果然如約而至,為楊恆換過了傷藥。楊恆問起祝融峰的情形,西門夫人始終不肯多說,只道甦醒羽已下了死令,今夜將驅使五百藥偶攻山,不計一切代價,勢必踏平正陽山莊。   這麼一來卻更堅定了楊恆回返祝融峰的決心。   雖然他十分清楚自己根本做不了什麼,更無力改變什麼,然而要他縮在這山洞裡,坐看百里之外的祝融峰上那麼多師長同門被屠戮被殘殺,又怎麼能夠?   吃飽喝足後,他在山洞中默運薩般若真氣,打通身上淤塞受損的經脈,到了傍晚收功起身。他扶著石壁走到洞口,折下一根胳膊粗細的樹枝插在腰後,權且充作仙劍,凝目眺望祝融峰的方向。   「我一夜未歸,明燈大師他們定會著急萬分。還有那老尼姑,雖然她總是對我橫挑眉毛豎挑眼,其實待我也算不錯。」   剛要提氣騰身,突聽背後有個蒼老雄勁的聲音嘿然道:「你就打算這樣回去送死,看似生了一張聰明臉孔,誰知長了副笨肚腸。」   楊恆一驚回頭。需知自從吸食了千年山魈的精血後,他的功力大進,十丈之內針落葉舞盡皆難逃過耳目,可對方分明就站在背後不到一丈遠的地方,自己卻毫無察覺,由此可見,來人修為之高實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就見洞中現出一位又矮又瘦的白髮老者,一襲紫衣腰纏紅色寶帶,臉上稜角分明,個子雖小卻散發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傲氣。   昨夜受審時,楊恆幾乎見到了所有排教首腦和受邀而來的各家高手,故此已猜到對方應非甦醒羽一夥的。但自己藏在這山洞中整整一日,這紫袍老者又是如何隱身而令自己一無所覺的?   他小心戒備道:「請問前輩尊姓大名,對在下有何指教?」   紫袍老者見楊恆神情鎮定處變不驚,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不必知道老夫是誰,只要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否則此刻你和桐柏雙怪早已成了甦醒羽的階下囚!」   楊恆聽他語氣傲慢,沒好氣地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去了。」   「你去哪兒?」紫袍老者微帶輕蔑冷笑道:「西門望有時做起事來顛三倒四不知所謂,可見事倒不糊塗。我要是你,就該定下神來想想怎麼解祝融劍派之危?」   楊恆鬧不清老者的來意,故意一笑道:「前輩說話何苦拐彎抹角,莫非你有良策?」   紫袍老者不屑道:「甦醒羽一介跳樑小丑,何足道哉?只要你肯聽老夫指點,今夜就能解得祝融峰之圍!」   楊恆心頭一喜,又驀地生疑道:「前輩既肯幫我,又為何不願露面?」   紫袍老者避而不答,說道:「依你之見,甦醒羽為何能兵臨城下佔據優勢?」   楊恆苦笑道:「他喪心病狂製作了五百多藥偶攻山,可那些人本都是仙林豪傑,祝融派心存顧慮下不得狠手,束手束腳所以才一敗塗地。」   紫袍老者追問道:「那怎樣才能破解藥偶,令他們恢復神智反戈一擊?」   楊恆眼睛一亮,隱隱猜到了什麼,脫口道:「莫非你有醒神香?」   「不錯!」紫袍老者從袖袂取出一大束色澤發藍的異草來,說道:「這便是醒神香了!你將它帶回正陽山莊,再配以若干藥材將其焚燒,屆時藉助風勢瀰漫四野,哪怕鼻子只吸入了一小絲,那些藥偶也會立時甦醒。」   見楊恆望著那束醒神香默然不語,紫袍老者又道:「怎麼,你不信我?」   楊恆搖頭道:「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實不相瞞,前輩的出現總令我覺得有些巧,巧得有些蹊蹺!」   「就當是無巧不成書。」紫袍老者把臉一板,說道:「你若懷疑醒神香有假,盡可讓匡天正、嚴崇山查驗。就算老夫真的是騙了你,祝融劍派也不會損失什麼。至少,我可以幫你回山,對不對?」   楊恆拋開顧慮沉聲道:「那好,咱們走!」   紫袍老者徐徐道:「我幫了你,你也要幫我個忙。送你醒神香,助你潛回正陽山莊的事,惟有你我知曉,絕不可以告訴第三個人,即便是明月女尼起疑,嚴崇山追問,你也必須守口如瓶,否則,不日便要天下大亂。」   楊恆想了想,慨然道:「我答應你!但我總該知道,是誰幫了我們這麼一個大忙?」   紫袍老者嘿嘿笑道:「年輕人,你很坦率,也並不掩蓋自己的好奇心。可惜眼下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也罷,我送件信物給你,將來如果有人認出了它,自會告訴你老夫的來歷。」   說罷他從袖袂又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鐵葉子,上面鐫刻著一些古怪符印,只比嬰兒巴掌大一點兒,將它和那束醒神香一併交給楊恆道:「你小心收好,說不定將來會派上用場。」   楊恆收了鐵葉和醒神香,問道:「前輩,我們可以走了麼?」   紫袍老者悠然道:「現在去太早了,你先回洞內再打坐一會兒。」   楊恆愣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紫袍老者看看漫天夕陽,回答道:「兩個時辰後。」   楊恆訝異道:「兩個時辰,那豈不是甦醒羽已率人攻上祝融峰了?」   紫袍老者漠然道:「蠢材,他們混戰一處,你潛回山莊的把握豈不更大?」   楊恆道:「可那樣一來,又會有多少人枉自送了性命!」   紫袍老者轉過身去,漠然道:「他們的死活與你與我又有何干?」   一瞬間,楊恆醒悟到紫袍老者的險惡用心,怒聲道:「你是想讓祝融劍派和排教打得兩敗俱傷,然後坐收漁利!」   紫袍老者微微怔了怔,居然也不反駁,問道:「那麼你認為,我為何要幫你?」   楊恆一言不發,轉身便走。紫袍老者飄身掠到他背後,探指將他點倒道:「老夫說過,自會送你上山。」   楊恆憤怒地盯著紫袍老者,叫道:「老魔頭,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   紫袍老者不動聲色道:「小子,我若是你,就省點力氣,也好留著上陣廝殺。」   楊恆哪裡肯聽,躺在洞外的草地上罵不絕口,無奈紫袍老者居之若素,甚而嘴角還含著一抹蔑然笑意,負手站在他的身前欣賞日落,全不縈懷。   楊恆罵了一陣,突然道:「喂,老魔頭,我罵得嘴也干了,要喝水!」   紫袍老者哼了聲道:「那是你自找的,忍著!」   楊恆眼珠一轉,道:「那我中午吃太多,現在要大解,你總不能讓我就地解決吧?」   紫袍老者冷冷道:「沒用的。我說了兩個時辰便是兩個時辰,一刻不能早,一刻也不會晚!」   楊恆置若罔聞,沒口地叫道:「救命啊,我憋不住啦……」   紫袍老者終於受不了,凌空虛點解開楊恆經脈禁制,喝道:「快去!」   楊恆笑道:「謝啦,老魔頭!」鑽進了洞旁半人多高的草叢裡蹲了下來。   他見紫袍老者依舊面朝西背對自己,情知對方自恃修為絕頂,只要稍有異響便會覺察,所以壓根不怕讓自己給逃了。   楊恆卻早有計較,腦中默想了一遍明燈大師傳授的萬里雲天身法中的那篇「浮木訣」,丹田催功真氣流轉,雙腳無聲無息地離開地面,懸浮起三寸有餘。   而後他將身軀緩緩舒展,靈台一片空明映射出週遭景象,衣發摩擦在雜草之上竟沒有發生半點動靜,不一刻便將整個身子平行懸浮在草叢中。   他聽了聽背後動靜,發現紫袍老者並無反應,暗暗欣喜道:「待他等得不耐煩時,我已逃出十數里外,想追也追不上啦。」   薩般若真氣隨著心念遊走全身,身形如魚翔淺底悄無聲息地滑過草面,往山洞右側飛去。眼看溜出了十餘丈即將甩脫紫袍老者視線範圍,猛然丹田一痛真氣顫動,身子隨之稍稍往下沉壓,在草葉上擦蹭出輕微響聲。   紫袍老者立時警覺,飄身欺近一把抓住楊恆後領,功透體內將他經脈重新禁制,似笑非笑道:「好小子,差點讓老夫著道!」   楊恆心裡鬱悶之極,曉得自己終究吃了真氣不濟的大虧。放在平時,這麼一小段御風飛行,又焉會讓丹田後繼乏力?   紫袍老者將他拎回洞口往地上一摔,道:「老夫可不像甦醒羽那干沒出息的小子,對楊惟儼畏之如虎,不敢傷你。再耍花樣,我便擰斷你的兩條胳膊!」   楊恆痛得全身顫慄,咬著牙罵道:「少臭美了,你和甦醒羽不過是一丘之貉!」   一陣晚風吹來,天際亂雲紛飛,依稀中他彷彿聞到一縷來自祝融峰上的血腥氣息。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首部曲續集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一章 太昊鼓   「咚、咚、咚──」   洪亮的鼓聲劃破黑夜的靜寂,漫天喊殺如潮水般沸騰在高峰之上。窗外的夜色裡,燃動著無數團赤紅色的火光,滾滾黑煙從殿宇樓台裡升騰而起,像一條條黑色的巨龍躍向蒼穹。   春秋閣三樓的密室裡,一片寧謐。   明燈大師坐在擺滿諸般仙寶靈丹的紅木櫃子中間,屁股底下壓著個黑色的四方木箱,微合雙目,彷彿對外面發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只不時地往嘴巴裡灌上兩口酒。   火辣辣的酒汁入喉,他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慘白的面頰上浮現出病態的嫣紅。   密室裡亮著三顆夜明珠,柔和朦朧的銀白色光華瀰漫開來,像將所有的物事都悄然籠上了一層輕紗。   「甦醒羽出動藥偶了……」他喃喃地低語。   聽到背後傳來真禪牙齒打顫的聲音,明燈大師從油膩膩的袖口裡掏出一大塊牛肉,悠然說道:「把嘴裡塞滿,牙齒也就不打架了。」   真禪的臉色似乎比明燈大師還要蒼白,哆嗦著接過牛肉,幾次想放到嘴邊咬一口,結果聽見的還是「嘎噠嘎噠」的牙齒打顫聲。   「去,打一套羅漢拳!」明燈大師劈手奪過牛肉,毫不客氣地啃了口,用手往面前的空地上一指,吩咐真禪道。   真禪愣了愣,心想師父到底是師父,外面都打翻天了,他還不忘見縫插針指點自己功夫。當下穩了穩神走到明燈大師身前,擺開架式從羅漢拳的第一招打起,虎虎生風地演練了起來。   一套拳法打完,明燈大師手裡的牛肉也吃光了。他打量著挺身而立的真禪問道:「還怕不怕?」   不問還好,話一出口真禪腿肚子又開始發抖,朝著明燈大師點點頭又馬上搖搖頭。   「我也怕──」明燈大師一笑,絲毫沒有訓斥責怪徒弟的意思,說道:「除了白癡和瘋子,是人都會怕死。所以你不必覺得慚愧,更不用硬充英雄。」   真禪驚訝地瞪大眼睛,比劃道:「可是您看上去很鎮定啊?」   明燈大師微笑道:「那不是鎮定,而是麻木。就像漁夫第一次出海,多少都會有點兒暈船。等七葷八素地吐過幾次,便也習慣了。記得我第一次和人打架,心裡怕的要命,還差點尿褲子,比你現在的樣子還要窩囊百倍。」   真禪咧嘴一笑,心中漸漸忘記害怕,外面傳來的慘烈打鬥聲也不覺得那麼刺耳了。   明燈大師目露一絲欣慰,接著道:「你不是一直在私下問我,自己的爹娘是誰?為什麼他們要將你送到雲巖宗交給貧僧撫養?」   真禪連連點頭,眼裡亮起期盼的光采。明燈大師卻慢條斯理地伸出兩根滿是油污的手指頭,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再過兩年,等你滿了十八歲,和尚我就告訴你!」   真禪不由大感失望,瞅了瞅窗外染映了半邊夜空的血紅火光,比劃道:「只怕咱們連兩個時辰都活不了啦,您就不能在我臨死前把秘密說出來麼?」   「誰說咱們非死不可?」明燈大師咧嘴一笑道:「在腦袋落地前,要相信奇跡隨時會發生。」他喝了口烈酒,注視真禪徐徐道:「不想死,拚命活!」   瞧著真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明燈大師無限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呶呶嘴道:「排教的人還要過一會兒才能攻到這裡,你再給為師打套鳩摩棍法吧。」   真禪依言從樓板上拾起戒棍,又虎虎生風地舞起了鳩摩棍法。   不知不覺,他的禪心變得寧靜空明,完全融入到棍法之中。直等使完最後一招,收住戒棍,才驚訝地發現密室已被人強行開啟,門口站著一男一女,相貌奇醜猶若凶神惡煞,背後各自斜插著柄銀白魔斧。   「終於來了!」真禪一驚,橫持戒棍,慢慢退回到師父身邊。   那醜男瞧了眼真禪,問道:「老嚴,他是你徒弟?嗯,強將手下無弱兵,調教幾年也是個人才。」   明燈大師似和這醜男極為熟稔,笑道:「廢話,和尚我何時看走眼過?」   真禪聞言心裡一寬道:「聽師父的語氣,這兩個凶人似是他的老朋友,不打最好。」   就聽醜男又道:「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昨晚楊恆教邛崍山君抓了去。」   真禪大吃一驚,卻見明燈大師神色如常,沒半分擔心的模樣。   惡婦詫異道:「嚴崇山,你怎麼一點兒也不著急?」   「我為什麼要著急?」明燈大師道:「西門兄既然這麼說,那必定是已將楊恆救出。不然也好意思跑來邀功?」   這醜男正是西門望,他與東門顰奉了大魔尊的密令,戰事一開,也不管排教是勝是敗,只一股勁殺向祝融劍派的藏寶重地春秋閣。沒想到過五關斬六將的衝殺上來,卻發現在此坐鎮的居然是明燈大師,不由大撓其頭,覺得贖回自家寶貝閨女兒的太昊鼓,十有八九就坐在明燈的屁股底下,讓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好生為難。   聽了明燈大師的話,西門望倒是哈哈一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嚴!實不相瞞,楊恆的確被咱們救了。他傷得不輕,眼下正藏在一座僻靜的山洞裡養傷。這小子吵著要回來找你們,被咱們夫妻好說歹說,才打消了念頭。」   明燈大師聽完反而面色微變道:「你們留下他獨自在山洞裡,離去時可有禁制住他的經脈?」   西門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幹嘛要禁制他的經脈?」   明燈大師長歎一聲道:「要是你倆三言兩語能讓這小傢伙改變主意,他便不是楊恆了。只怕,他此刻已偷偷返回了正陽山莊。」   西門望懊惱道:「你這臭婆娘,中午給他送飯的時候,咋不順手封了經脈?」   明燈大師道:「此事不怪大嫂,但願他吉人自有天相。」起身向桐柏雙怪合十一拜。   西門望嚇了一跳,想伸手攙扶,又怕明燈大師誤會,趕忙往旁邊讓道:「老嚴,你這是幹什麼?老子雖是個渾人,可也懂得知恩圖報。你這麼幹,可就見外了。」   明燈大師坐回箱子上,說道:「我是在拜託你另外一樁事。稍後和尚我萬一給佛祖召去了西天,還請你們兩位把真禪護送下山。這就叫一事不煩二主。」   真禪「啊」地一聲,撲通跪倒,雙手抱住明燈大師的腿,連連搖頭道:「我不走!」   西門望聽他此言大有托孤之意,苦笑道:「老嚴,犯得著嗎?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要你一句話,老夫立馬送你們師徒下山。我看誰敢傷你半根毫毛!」   東門顰也勸道:「師兄言之有理。老嚴,祝融劍派又不是你的師門,匡天正更不是你親爹,你做到這分上已經很夠意思了。」   明燈大師慈愛地輕撫真禪頭頂,說道:「你們來,是為了太昊鼓?」   西門望老臉一紅道:「明人不做暗事,咱們夫妻此來,那是非拿到它不可!」   明燈大師搖首道:「只怕你們要失望了……」   西門望正要說話,忽地扭頭往密室外的樓梯口望去。只見真葷和真菜一左一右扶著奄奄一息的楊恆奔上樓來,小夜手持碧血丹心珠在後護衛,四個人無一不是傷痕纍纍。   東門顰「哎呦」一聲道:「這娃兒果然又回來了!」   說著話,楊恆等人已進到密室,真禪見著楊恆亦是又驚又喜,飛快比劃問道:「真源師弟,你傷得重不重?」   楊恆全靠真菜和真葷支撐,才沒癱軟在樓板上,瞧著明燈大師和真禪安然無恙,極是欣喜,滿不在乎地笑笑道:「我這不還有口氣嗎?」   原來那紫袍老者等足了兩個時辰,方才攜著楊恆御風潛至正陽山莊上空。   此際莊內殺聲四起,早已混戰成一片。紫袍老者修為奇高,竟如入無人之境,神不知鬼不覺尋到春秋閣外,將楊恆空投下來。   春秋閣也遭到了數十名藥偶的猛攻,真菜等人奉命守在閣外浴血奮戰,情勢岌岌可危。楊恆點燃醒神香,令得藥偶神智一清,茫然站在原地停止了攻擊。   他不敢浪費醒神香,急忙熄滅香頭與眾人會合。當下由十餘名倖存的祝融劍派弟子把守在春秋閣四周,監視藥偶動靜,小夜等人則護送他上樓來見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瞧著楊恆,似憾實喜地搖了搖頭道:「你這小子,真是命硬。」   楊恆無暇多說,從懷中掏出醒神香道:「大師,你看我帶回了什麼!」   明燈大師眼睛一亮,失聲道:「你從哪裡弄來這寶貝?」   楊恆已是精疲力竭,將醒神香交給了真禪道:「該是讓藥偶反戈一擊的時候了,讓蘇腥魚也嘗嘗這滋味!」   西門望並不關心這些,皺眉道:「老嚴,你說咱們夫妻會失望是啥意思?」   明燈大師一笑,道:「稍後再說,有惡客要登門了。」   西門望拿他沒一點辦法,暗道:「為了寶貝女兒,說不得要動粗了!」   念頭未定,卻聽身後響起甦醒羽的冷笑聲道:「西門望,原來老兄來這裡是敘舊!」   西門望怒道:「蘇老魔,你奶奶的陰陽怪氣說什麼呢?老子的事不用你管!」   甦醒羽道:「西門府主可別忘了,敝教犧牲了數百兄弟的性命,到底是為的什麼?萬一功虧一簣,最後倒楣的又會是誰?」   西門望腦門青筋暴跳,大罵道:「蘇雜毛,別給三分面子就開了染坊。老話說『佛要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惹惱老子,立馬要你好看!」   楊恆聞言暗喜,火上澆油道:「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兩位叱吒仙林多年,何苦要受姓蘇的鳥氣?反正這兒也沒外人,乾脆一斧兩段,兩斧四段,把他剁了拿去餵貓!」   甦醒羽亦自訝異楊恆怎會出現在這裡,聽他煽風點火,不由慍怒道:「臭小子,若非看在令祖面上,昨晚焉有你的命在?」   楊恆說了幾句話,已是氣喘連連,卻不願在甦醒羽面前示弱,反唇相譏道:「你也想搶太昊鼓?笨啊,就算咱們師徒答應,桐柏雙仙也未必肯幹。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對不對?況且西門府主又是明燈大師的舊交,一樣要送人情,你說咱們會把它給誰?」   西門望點頭道:「是極,是極!姓蘇的,光棍眼裡不揉沙子,太昊鼓是咱們夫妻要的東西。你趁早滾蛋!」   說罷,他眼中凶光連閃,只要甦醒羽稍露不允之意,便會抄斧子衝上去幹架。   明燈大師見楊恆成功挑起甦醒羽與桐柏雙怪之間的衝突,不禁心中喜慰道:「難得這孩子能夠審時度勢,化解危機。這份聰慧,那是學也學不來的。」   想到此處,他開口問道:「甦醒羽,你是不是也惦記著我屁股下坐的這個箱子?」   甦醒羽暗中戒備,低哼道:「嚴兄何需明知故問?」   「也是,」明燈大師微微一笑道:「太昊鼓雖好,奈何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守著它又有何用?既然蘇教主想要,和尚我把它送給你就是!」說著抬身踢腿,將黑木箱凌空踹向甦醒羽。   甦醒羽愣了愣,做夢也想不到明燈大師會如此輕易地將太昊鼓交給自己。他心頭起疑,反應不免稍慢,一旁的桐柏雙怪卻已撲將過來。   甦醒羽一凜,右掌在西門望的魔斧上一按一推,「噹」地盪開東門顰劈來的魔斧,左袖如水龍般拂出,捲住木箱往側旁飄閃,冷喝道:「西門望,你要做什麼?」   西門望瞧見木箱落入甦醒羽之手,勃然大怒道:「他奶奶的,老子累死累活,卻被你撿個現成便宜!」魔斧橫掃,削向甦醒羽腰際道:「把太昊鼓交出來!」   東門顰與他既是同門又是夫妻,兩人早有默契。丈夫正面強攻,她便繞到甦醒羽背後將退路封住,魔斧一揮斬向對方肩膀。   甦醒羽驚怒交集,將木箱往腰前一橫,側身躲過東門顰從後斬落的魔斧。   西門望怕毀了太昊鼓,急忙撤勁凝斧,探左手抓落。   正在這時,明燈大師體內突然煥發出一蓬青色光焰,倏地向上匯聚凝於面部,張嘴大喝聲:「咄!」從口中激射出一束刺目青芒轟向甦醒羽。   「青冥真罡劍!」   甦醒羽駭然失聲,在桐柏雙怪的夾攻之下已不及躲閃,只得拋起木箱,雙掌推出一蓬罡風勉力招架。   「噗!」   青芒勢如破竹切開掌風,透體掠過甦醒羽,挾著一蓬血雨擊在加滿禁制的牆壁上,轟然爆響,彷彿整座樓閣都在震顫搖動。   甦醒羽厲嘯飛退,逃下樓去,顯然這一擊雖沒要了他的性命,卻也傷得不輕。   明燈大師臉上青光散盡,身子一軟,萎頓倒地,真禪忙將他抱住,口中咿呀驚叫。   西門望跨步上前,一掌按在明燈大師胸前,魔氣源源不絕注入他的體內,埋怨道:「老嚴,都傷成這樣了,你逞什麼強?」   明燈大師幾乎失去了說話的氣力,虛弱地笑了笑。楊恆等人亦都圍了過來。   猛聽東門顰驚詫叫道:「咦,這箱子裡怎麼是空的?」   西門望愕然回頭,就見妻子抱著個空空如也的木箱,兀自站在那裡發呆。他立時醒悟到明燈大師唱了出空城計,太昊鼓既不在箱內,必定是被他藏在了別處,趕忙問道:「老嚴,太昊鼓呢?」   明燈大師擺擺手,喘息著道:「真禪……你和真菜、真葷將醒神香送、送去神農殿,交給烏天朔烏長老,請、請他……趕緊配製──」   真禪面露怯畏遲疑之色,可瞧瞧奄奄一息的明燈大師和連走路都成問題的楊恆,曉得此際除了自己,確已沒人能將醒神香送出,又擔心問道:「那您怎麼辦?」   明燈大師胸有成竹道:「有西門兄和東門老姐在,誰能傷我?快去吧……」   西門望傻了眼,半晌後才苦笑道:「偷雞不成蝕把米,算我上輩子欠你的!」   真禪用力點頭,站起身來,將戒棍緊握在手,朝著明燈大師躬身一拜,偕著真菜和真葷下樓而去。   小夜不放心道:「大師,外面殺得天昏地暗,真禪能行嗎?」   明燈大師搖頭道:「我相信真禪會辦到。其實他缺的,只是一點對自己的信心。」   楊恆想到真禪力斃於總管的事,頷首道:「我也相信真禪,他能行!」   明燈大師一笑,吩咐道:「小夜,你幫真源敷藥包紮,那條左腿要重新固定。」   小夜應了,扶起楊恆走到一排朱櫃後,褪下了他上身的衣衫,就見七纏八繞的繃帶早已被鮮血浸透,隱隱發黑,昨日一戰留下的傷口盡皆迸裂。   小夜手指發顫,兩顆珠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險險落下,楊恆強忍傷痛,輕笑道:「我沒事,再說帶傷掛綵有人照顧,挺好的。」   小夜恚怨道:「受了這麼重的傷,還好意思說笑。你不疼,人家還心疼呢!」   見楊恆一怔,小夜自覺失言,趕忙低下頭來幫他拆開繃帶。   一條條繃帶解下,露出一片狼籍血肉模糊的傷口,小夜突然扭過頭去,伸手去抹眼角的淚珠。   楊恆臉上的笑容徐徐消失,柔聲道:「只是點皮肉傷,很快就好。」   小夜回過頭,一聲不吭地取出雲巖宗秘製的金創藥,小心翼翼地擦拭在傷口上。   楊恆低哼了聲,身子劇烈地一顫,雙手緊緊捏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直蹦,豆大的冷汗從額頭涔涔滾落。   「很疼嗎?」小夜不敢看楊恆強按痛楚的臉龐,幽幽問道。   「還好。」楊恆咬牙忍疼道:「就像吃了串火辣辣的朝天椒,又痛快又舒服。」   小夜噗嗤一笑道:「你這人……唉──」語氣裡半是幽怨半是歡喜,那輕輕的歎息卻也令得楊恆的心怦然微動,忙閉緊了嘴巴不敢再說笑。   上完了藥,望了眼地上沾滿血污的繃帶,小夜猶豫起來。   楊恆催促道:「別管那麼多,先拿它重新包紮上吧。誰知道排教的妖人何時會攻進來,還在乎這點小事幹嘛?」   小夜不再猶豫,低聲道:「阿恆,你把眼睛閉上。」   楊恆一愣道:「幹嘛?」小夜道:「你別問,叫你閉上你就閉上。」   楊恆一頭霧水地閉起眼睛,耳邊響起了「哧啦哧啦」的衣帛撕裂聲。   楊恆瞬即明白到其中原委,嘴唇動了動,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腦海裡亂哄哄地想道:「她這樣對我,只是將我當作了哥哥麼?」   回憶起這些年來與小夜相處的種種舊事,還有那土地廟裡不避髒臭,為自己挑水泡的情景,心頭一片暖融融。   這時候小夜已將褻衣撕成長條,兩根兩根連接在一起,為楊恆將傷口綁上。   那衣猶帶少女的清幽體香,沁入鼻端不由得令人心神一蕩,楊恆旋即自責道:「人家為你療傷,你卻在想入非非,還是不是人?」   當下緊守禪心,雙目緊閉,腦海中的雜念漸漸消退,又恢復清明一片。   過了會兒,小夜聲如蚊蚋地說道:「好啦,你可以把眼睛睜開了。」   楊恆又等了須臾才緩緩睜開雙目,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猶若霞燒的嬌麗玉容,和一雙水汪汪滿是柔情的明眸。   他低頭瞧了瞧包紮得妥妥帖帖的繃帶,也不知該如何打破眼前微妙的尷尬,只得微笑道:「我發現,原來受傷也是件幸福的事。」   話剛出口,卻發現眼前那片紅霞越加燃燒得艷麗了。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二章 撤圍   那邊西門望瞧著小夜和楊恆退到屋角的朱櫃後,總算等著了說話的機會,迫不及待道:「老嚴,你把太昊鼓藏哪兒了?」   明燈大師搖頭道:「老兄,別白費心思了。早十年太昊鼓便被人盜走,可笑甦醒羽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差點把命丟在這兒,到底還是白忙活。」   「什麼?」西門望禁不住叫道:「老嚴,咱們可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你可別跟我打馬虎眼兒。」   明燈大師苦笑道:「我不把事情說清楚,諒你這傢伙也不會死心。」   他歇了口氣道:「這事我也是昨晚才聽老匡說起。幾百年來,太昊鼓一直安安穩穩地收藏在春秋閣中,縱使當年魔教大舉進犯,也未能得逞。奈何百密一疏,魔教損兵折將都沒能搶到手的太昊鼓,卻教自己人輕而易舉地偷了去。」   「自己人?」西門望疑惑道:「你是說有人監守自盜?」   明燈大師道:「西門兄可曾聽說過祝融劍派的上代長老歐敬城?」   見西門望點了點頭,明燈大師徐徐道:「歐敬城沒死。十年前,便是他憑藉鎮守春秋閣的便利,偷盜太昊鼓不告而別,從此了無音訊。這些年來,祝融劍派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可惜沒有絲毫收穫。為免家醜外揚,對外皆謊稱此老走火入魔而亡。」   忽聽底下樓梯聲響,西門望以為又有排教妖人闖了進來,臉上閃過一絲剽悍之色,一抄魔斧便欲往密室門口走去。   明燈大師從容說道:「不要緊,是真菜和真葷。咦,真菜像是背著什麼?」   話音未落,滿頭大汗的真菜和真葷衝了進來,叫道:「師父,師父!」   明燈大師一眼望見伏在真菜背上的真禪,神色一緊道:「出了什麼事?」   真葷氣喘吁吁道:「醒神香送、送到了!還、還有……」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已往地上軟倒。   東門顰手疾眼快接住真葷,問道:「小和尚,還有什麼?」   真葷喘著粗氣道:「還有明華大師率著本門十幾位長老御劍趕至!」   明燈大師眼裡的喜色一閃而逝,仿似這結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西門望從真菜背上卸下真禪,察看了會兒道:「只是幾處硬傷,不礙事。」   真菜渾身虛脫,讚道:「師父,可惜您沒能親眼看見,原來真禪師弟發起狠來,有那麼厲害!虧得他在前開道,拚命闖開一條血路。不然咱們壓根到不了神農殿。」   「是啊,」真葷也感歎道:「他背上,腿上,肚子上,連捱了三下,一記比一記重。嘿,我都以為他不行了,誰曉得這傢伙拼得更凶,一根戒棍斷成了三截,想也不想搶過一柄長槍接著往前衝。好傢伙,到後來那些排教妖人見了他,活像見了鬼,一個勁兒往後退。」   明燈大師靜靜聽著,唇角逸出一抹笑意,輕聲道:「真禪,你做得很好。」   真禪躺在西門望懷裡頭,艱難地睜著眼睛望向師父,得意而羞澀地嘿嘿一笑。   真葷左顧右盼,詫異道:「咦,真源師弟和小夜姑娘呢?」   「我們在這裡。」楊恆由小夜攙扶著從朱櫃後轉出,看著遍體鱗傷的真禪,眼裡既有痛惜,更有一縷發自肺腑的驕傲之情。伸出手去,與真禪兩手緊握在了一起。   楊恆用力搖了搖真禪的胳膊,微笑道:「小貓發威也會變成老虎。真禪,這才是真正的你。從今往後,沒人再敢看低你!」   真禪晦暗的眼裡亮起一絲異采,開心地咧嘴笑了起來。   明燈大師問道:「真葷,你說明華大師和本門的諸位長老到了?」   真葷道:「是啊,我們剛趕到神農殿,就瞧見天上飛來十幾道五顏六色的劍光。等他們飄落下來,咱們才看清打頭的正是明華大師,後面還跟著明白、明顯十幾位師叔。跟著甦醒羽重傷逃跑的消息也傳了開來,排教一下子亂了陣腳,我們回來報訊的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麼阻擋。」   楊恆和小夜聽了這天大的喜訊,均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奇異感覺。   西門望搖搖頭道:「既然這樣,咱們也該走啦。免得撞上匡天正自討沒趣。」   明燈大師一改嬉笑神情,鄭重其事地向西門望夫婦一禮道:「西門兄,多謝!」   西門望怔了怔,意興索然地擺擺手道:「咱們兄弟,誰跟誰啊,你甭和我客套。可是沒拿到太昊鼓,回頭司馬陽那小子少不得又要囉嗦。」   明燈大師道:「西門兄,方纔我們說的事情乃祝融劍派隱秘,望勿外洩。」   西門望笑道:「放心,我不是傻瓜。你當我是兄弟,才將實情相告。老子若是到處宣揚,教我將來生出的孩兒沒屁眼!」   東門顰念及被大魔尊軟禁的愛女,搖頭苦笑道:「就這一個丫頭還不夠鬧麼?」   西門望一瞪眼道:「公雞打鳴,母雞下蛋。老子一世英雄,生上十個八個,也是應該。你沒聽人說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嗎?」一對夫妻吵吵鬧鬧,逕自去了。   不一刻樓梯微響,明華大師在秋柏青的陪同下走進密室。   明華大師仔仔細細打量過明燈大師的傷情,鬆了口氣道:「還好,沒傷到元氣。」   明燈大師問道:「師兄,外面的情形如何?」   明華大師回答道:「排教已開始往山下撤退。匡掌門正組織人馬解救藥偶追殺殘敵,暫時抽不出身來。」   小夜好奇道:「明華大師,莫非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這麼快就趕到了衡山?」   明華大師含笑道:「今天清晨明鏡師兄收到牛頭寺飛書傳訊,言道祝融劍派有難亟需救援,當下便命貧僧率本宗十六位長老御劍兼程,趕來衡山。」   楊恆一省看向明燈大師,說道:「原來大師和明空大師早已做了安排。只是任誰也沒料到排教的攻勢會如此猛烈,若非明華大師及時趕到,正陽山莊仍不免失陷。」   明華大師搖頭道:「貧僧此來不過是錦上添花,真禪將你帶回的醒神香送到神農殿才稱得上是雪中送炭。」   「可不是嘛?」秋柏青這刻心悅誠服道:「匡師伯一聽有了醒神香,高興得差點沒蹦起來。」   眾人聽他說得誇張,均都忍俊不住。楊恆欲言又止,問道:「老……我師父呢?」   明華大師一斂笑容道:「明月師妹被位白衣姑娘在腰上打了一掌,業已由門下弟子護送到神農殿救治。」   雖說楊恆自打見到明月神尼的第一天起,就和這老尼姑滿不對味,可聽見她受傷的消息仍不禁心頭一沉,偷眼瞧了瞧明燈大師,暗道:「十有八九打傷我師父的白衣少女,便是那位嚴姑娘了。」   明華大師寬慰道:「你也不必太擔心。那白衣姑娘似乎掌下留情,師妹的傷勢不算嚴重,至多十餘日即可痊癒。」   明燈大師神情複雜,沉默許久後問秋柏青道:「貴派傷亡如何?」   秋柏青咬牙切齒道:「僅弟子所見,便有四位本門長老在今夜之戰中陣亡。匡師伯也多處負傷,若是醒神香再晚到一會兒,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明燈大師歎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一仗老匡可也傷筋動骨啊。」   就聽匡天正洪亮的嗓門在樓底下響起道:「傷筋動骨又怎樣?但教老夫有三寸氣在,就和甦醒羽這狗雜種沒完!」   他少有在人前爆粗口,這時破口大罵甦醒羽,自是心痛本門死傷慘重,一股怒氣難平,忍不住發作出來。   見著明燈大師,兩人相視半晌,彼此打量著對方的傷勢,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匡天正一邊搖頭一邊說道:「老嚴,你沒事就好。等咱哥倆兒養好了傷,一塊兒上龍虎山排教總舵,找甦醒羽把這筆帳連本帶利全都討回來!」   明華大師問道:「匡掌門,莊內的殘敵可有肅清?」   匡天正頷首道:「不僅正陽山莊守住了,金烏、皓日兩莊也已收復。二弟正率領弟子追剿逃敵,可惜給甦醒羽溜了。」   他走到楊恆和真禪的身前,拍拍兩人的肩膀道:「你們送來的,可是咱們祝融劍派的救命仙草啊。老嚴,看見他們,我想不佩服你都不成。」   明燈大師還是那副淡泊神情,笑了笑道:「那是他們自個兒用命拼來的,和尚我可不能居功。」頓了頓又道:「老匡,有件事你可別怪我。方才桐柏雙怪來搶太昊鼓,和尚我已將實情告訴了他們。」   匡天正一呆,隨即領悟到明燈大師的苦心,說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說出來也好。早幾年我就想把這消息散出去,免得一群群狼崽子虎視眈眈,可又怕別人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反當我老匡怕事。如今借桐柏雙怪的口說出,再妙不過。」   小夜問道:「大師,您不是告誡桐柏雙怪不得洩露此事麼?」   楊恆笑道:「桐柏雙怪是藏不住事的人,司馬陽只需一激,西門望自會脫口而出。如此一來,不僅排教會死心,連滅照宮也得偃旗息鼓。匡掌門便能喘口氣了。」   到得天亮,衡山方圓數百里內已不見排教蹤跡。匡天威引兵回山,又救了不少藥偶。匡天正命人來請明燈大師和楊恆、真禪等人前往剛收拾妥當的後宅休息療傷。   大夥兒一路往後宅走,沿途所見儘是大劫過後的焦土殘垣,許多地方餘勁未熄,兀自冒著縷縷刺鼻青煙。一陣陣晨風吹過,空氣裡混合著醒神香和血腥的氣息,低低的呻吟與痛哭聲亦隨之飄入耳際。   楊恆和真禪躺在擔架上,側臉望著遍地的屍首和殷紅的血跡,大難不死的喜悅緩緩淡去,默默想道:「只為了幾個人的私利,卻犧牲了這麼多的性命,這到底是為什麼?昨晚僥倖能活下來,可誰能保證下一次死去的不是我們?」   ◇◇◇◇   過了十餘日,眾人傷勢逐漸好轉。匡天正便在莊內擺下夜宴為雲巖宗眾僧接風洗塵,亦是聊表感激之情。   席上匡天正並未對明華大師等人多說什麼感恩戴德的謝辭,但熟悉此老的人都明白,經此一役,往後雲巖宗只消一紙傳書,便是要他拼上祝融劍派數百條弟子的性命相助,也斷不會皺一皺眉頭。   當即有人又問起楊恆醒神香的來歷。楊恆早編好了一套說辭,胡言亂語了一番矇混過去。也虧得他替祝融劍派的轉危為安屢立大功,大家儘管隱隱覺得事情不會那麼湊巧,卻也不便刨根問底。   明華大師以茶代酒敬過匡天正,說道:「根據明顯、明白兩位師弟的回報,甦醒羽被明燈師弟那一記青冥真罡劍打得險些送命,已回返總壇養傷。一兩年裡是無法再出來興風作浪了。貧僧在貴派已逗留三日,明日便該告辭回返峨眉了。」   匡天正一聽就不樂意了,搖頭道:「那哪兒行,說什麼你們也得住滿一個月!」   明華大師含笑道:「這次下山,已耽誤了貧僧和諸位師弟的不少功課。匡掌門高抬貴手,就放我們走吧。」   匡天正沒轍,撓撓頭道:「也罷,你們可以走,老嚴和明月師太得留下。什麼時候身上的傷勢好利索了,什麼時候老夫敲鑼打鼓送他們下山。」   明燈大師失笑道:「你這老匡,當咱們要做法事麼。好吧,我就多陪你幾天。」   明月神尼想了想,覺得匡天正盛情難卻,也答應留了下來。   翌日明華眾僧告辭離去,匡天正不顧滿身的傷勢未癒,執意送到祝融峰下才依依惜別。那些被救下的藥偶也陸續拜別,但腦中被注入的古怪藥汁卻仍然無解,山上幾日已有若干人突然狂性發作,差點鬧出人命,   對此匡天正和明燈大師等人亦是束手無策,大夥兒曾訊問過一些抓來的排教俘虜,可竟沒有一個知曉端木遠的事情。   這日秋柏青攜著幾個祝融劍派的年輕弟子,與真菜、真葷等人一起來探望楊恆。自那夜真定女尼為保護真彥而遭殺害,真彥便一直痛苦自責,鬱鬱寡歡。楊恆便請小夜去將她也拉了過來,大夥兒在一起說說聊聊,或許可以稍稍舒解她心裡頭的難受感覺。   聊了一會兒,秋柏青記起早先楊恆曾托付自己打聽的事情,說道:「真源,我私下問了幾個排教俘虜,終於替你打探出那位白衣姑娘的來歷。不過她不姓嚴,蘇老魔等人都叫她『石仙子』。」   楊恆心頭微動,尋思道:「聽老尼姑說過,仙林三魔四聖這七位頂尖人物裡便有一位是劍聖石鳳揚,莫非嚴姑娘因對明燈大師心存恨意,便改作母姓?」   就聽秋柏青又道:「這位石姑娘有個舅舅,隱居郴州郊外,被人稱作『煙波叟』,和蘇老魔臭味相投,甚是熟稔。蘇老魔本也邀請了此人出山襄助,不巧煙波叟正閉關修煉,分身乏術,於是就把自己的外甥女兒引薦給了排教。」   楊恆詫異道:「你說那煙波叟是這位石仙子的親舅舅?」   秋柏青道:「是啊,我問的幾個排教妖人都是這麼說的。但這丫頭的修為卻非傳自煙波叟,想必另有名師。」   楊恆搖搖頭心道:「明燈大師曾明明白白告訴過我,那位救了他的絕世異人膝下只有一女,嚴姑娘又哪裡來的親舅舅?這事兒多少有點蹊蹺,她和煙波叟又為何要合夥蒙騙甦醒羽?」   秋柏青見楊恆搖頭,問道:「真源,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沒什麼。」由於事關明燈大師的隱私,楊恆也不便當眾說出自己心裡的疑竇,轉開話題道:「這幾天為何總不見真禪?」   真葷道:「師父前兩天傳了他一套『金湯盾法』,這小子便躲開大夥兒溜到後山去整日苦練,還當咱們都不曉得。」   楊恆一怔,問道:「真禪要改修盾法了?他原本學的那套鳩摩棍法也很不錯啊。」   真菜笑道:「你還不瞭解真禪嗎?師父索性教他一套防身盾法,別人打來他只管往盾後一藏,倒也正合他的脾性。」   楊恆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原以為經過祝融血戰後,真禪能克服軟弱,放下心裡包袱,由此看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時候明月神尼走進屋裡,眾人紛紛起身見禮。明月神尼走到楊恆床前,問道:「真源,你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楊恆在眾人面前也不願冷淡了明月神尼,輕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說道:「快了。」明燈大師曾告誡他如果腿骨再出問題,今後就成瘸子了,因此多數時候都老老實實躺在了床上。   明月神尼道:「那就好,貧尼過來是有點兒事想和你聊聊。」   秋柏青識趣道:「時候不早,我們也都該回去了。」   等他們都出了屋子,明月神尼在楊恆床邊的椅子裡坐下,卻沒急著開口。   楊恆注視明月神尼仍稍顯憔悴的面容,卻又不曉得她要和自己說什麼,便閉緊嘴巴和這老尼姑乾耗著。   一陣微妙的靜默後,明月神尼神態慈和,緩緩說道:「其實你早有覺察,為師在傳授你雲巖宗絕學的時候,總是有所保留。如今看來,是我錯了。在識人見事上,貧尼不如明燈師兄多矣。」   楊恆沒想到明月神尼居然會當面向自己認錯,微覺意外道:「你有你的顧慮,誰教我是楊南泰的兒子呢?」   「你是好孩子,是師父從前多心了。」明月神尼輕歎道:「我平生唯一對不住的,便是你的娘親。也正因為這樣,才越發不敢辜負她的囑托,唯恐你出了半點差錯。好在這次衡山之行,總算解開了貧尼的一個心結。等回返峨眉之後,我就將本門的菩提九劍、明王不動禪法等諸般絕學一一教授給你。」   楊恆愕然望向明月神尼,想想這老尼姑畢竟是他的師父,自己往日對她不服不忿故意找茬,也有頗多不是之處,禁不住叫道:「師父,我……」   明月神尼微微一笑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伸手握住楊恆的手掌,柔聲道:「你想說什麼,為師都知道。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咱們都需重新開始。昨日明鏡師兄來信,也是詢問你的傷勢情況。再過半年,櫻花台便要在長白天心池召開,為師已推薦你進入盡淘巖試煉的二十人大名單。所以什麼也別多想,盡快把傷養好。」   楊恆有些疑惑道:「二十人大名單,這是什麼意思?」   明月神尼解釋道:「明年代表本門出戰櫻花台的四小金剛人選,便出自這二十人裡。貧尼是對你心存期許的,其實除我之外,明鏡師兄、明燈師兄無不對你青眼有加,關懷備至。你可知道,入選四小金剛非但是一種榮耀與肯定,更是一種資歷與地位?遠的不說,明鏡、明華、明水還有為師……也包括你的母親,當年都曾代表本宗參加過櫻花台。」   「我母親?」楊恆驚訝道:「她也曾經代表雲巖宗出戰闖陣?」   「不錯,可惜最後功敗垂成,只拿到了第二。」   明月神尼道:「如今輪到你了,真源。我相信,你會做得比明曇師妹更加出色。不必顧慮你身世洩露的問題,就算楊惟儼登門討人,只要你不願走,明鏡師兄和為師便絕不答應!」   楊恆心情激盪,毫不猶豫道:「我哪裡也不去,雲巖宗便是我的家!」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三章 失蹤   經過這次與明月神尼的交心密談後,師徒兩人多年的心結終於稍解,楊恆心情舒暢,傷勢也一天好過一天。   私下裡,他將秋柏青探得的有關白衣少女的情況告訴了明燈大師,也從他那裡得到了確認──自己所學的那套萬里雲天身法果然便是來自劍聖石鳳揚!   明燈大師傷好了,酒喝得也更多了。楊恆隱隱覺得,自己或許不該將嚴夫人的死訊說出來,從那以後明燈大師似乎就變得越加的放蕩不羈。   他像是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在自我懲罰,卻始終不提去找白衣少女的事情,甚至沒有去一次郴州的打算。   楊恆暗自做了決定,只偷偷向秋柏青問明了去郴州的路徑以及煙波叟的住處。   這天午後明月神尼率著門下弟子回返峨眉。楊恆因傷勢尚未痊癒,故此並未隨行。他也是靜極思動,便拉著真禪和小夜出門遊玩。想那衡山乃五嶽之一,山中名勝極多,三人也無需嚮導指引,信馬游韁,自得其樂。   小夜感歎道:「原來衡山是這麼美,以前卻從沒有機會玩過。」   楊恆問道:「你和端木爺爺雲遊天下懸壺濟世,也沒到過衡山麼?」   小夜面色一黯,低聲道:「爺爺不喜歡和仙林人物打交道。除非人家登門求醫,不然他總是對各門各派敬而遠之,寧可在鄉間多救幾個老百姓。」   這次兩湖之行本是為打探端木神醫的下落,哪曾想陰差陽錯撞上了排教與祝融劍派的大戰。如今甦醒羽鎩羽而歸,端木神醫的行蹤卻依舊成謎。   楊恆不願小夜多想這事,轉開話題道:「真禪,你的金湯盾法參悟得如何了?」   真禪剛想回答,忽地耳朵微微一顫,似乎聽到了什麼響動,轉臉往草叢裡望去。   就見道旁的荊草叢中,有兩點綠幽幽的精光在閃,正惡狠狠盯著他們。   小夜低呼一聲,伸手按住劍柄問道:「這是什麼?」   楊恆道:「興許是山裡的野獸,不必理它。」   真禪好奇心起,摘下匡天正所贈的烏龍神盾,口中低低呼喝往草叢裡撥打。   「嗷──」   一聲低沉的嘶吼,草叢瑟瑟顫動,從裡面躍出一頭狀似黑獒的巨型魔獸,那個頭足足有半人多高,只是方才匍匐在草裡不動才顯得矮了。   真禪大吃一驚,趕忙用烏龍神盾護住身前,慢慢往後退去。   小夜不由緊張起來,掣出仙劍向魔獒警告道:「喂,你別過來!」   魔獒聽不懂人語,卻看得見小夜手裡的仙劍,更當這三人對自己果然懷有惡意,猛地怒吼一聲騰空而起,往真禪頭頂撲到。   真禪嚇得把腦袋往盾牌後面一縮,耳聽「噹」地一響,被魔獒巨大的衝擊力撞得跌跌撞撞往後倒退。   小夜花容失色道:「阿恆,衡山上怎會有魔獸?」   楊恆回答道:「多半是攻山的排教妖人所留,怕要把咱們當作午餐。」   話沒說完,魔獒轉過頭,張開血盆大口朝著小夜的咽喉噬咬而至。   小夜驚呼出劍,那魔獒龐大的身軀一擰一扭,竟迅若靈貓凌空竄到她的背後,探出利爪抓向楊恆。   楊恆赤手空拳,施展萬里雲天身法晃了開去,雙腿連踢魔獒脊背。   好在這魔獒雖是凶悍,卻也架不住人多心齊。只半炷香不到的工夫,就被楊恆借過小夜的仙劍貫腦而入。   真禪怕它沒死透,又用烏龍神盾「砰砰」猛砸一通,這才氣喘吁吁地歇手。   小夜心有餘悸道:「不知這魔獸叫什麼名字,可也凶狠得緊。」   楊恆一笑,心下道:「要是你見識過千年山魈就不會這麼說了。」   真禪瞅著魔獒,打啞語問道:「咱們該如何處置這大傢伙?」   楊恆想了想,詭異微笑道:「兩位,你們長這麼大都還沒嘗過魔獸的滋味吧?」   不多時楊恆便料理完這只魔獒,油脂劈啪劈啪滴落在火苗上,三人吃得津津有味,只吃了兩條前腿便都飽了。楊恆從它頭骨裡撬出一顆拳頭大小的黑色內丹,交給小夜道:「這可是寶貝,回去後將它磨碎,分給大夥兒。」   真禪指了指還剩一大半沒有燒烤的獸肉問道:「這些怎麼辦?」   楊恆笑道:「當然是帶回去,大家一起嘗鮮。記得留條後腿給明燈大師。」   真禪應了,伐了根樹幹將魔獸綁起,與楊恆一前一後挑著回返正陽山莊。   三人興高采烈剛回到莊口,卻聽一個尖利的聲音叫道:「站住,你們挑的是什麼?」   楊恆轉頭望去,就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滿臉焦灼,風風火火地奔了過來。   她繞著魔獒轉了一圈,摸摸這兒捏捏那兒,嘴裡唸唸有詞道:「是小姐的黑霆神獒,真的是小姐的黑霆神獒……」   婦人猛然一把揪住真禪胸襟,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它怎麼死了?為何前腿也不見了──哎呦,那是被你們吃了!你們這三個小畜生,還我天仙妹妹──」雙手猛晃真禪,那樣子就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   楊恆放下擔子,抓住婦人的手腕道:「喂,你幹什麼?」   婦人呆了呆,湊近楊恆用力吸了吸鼻子,面色頓時大變道:「你們真把天仙妹妹給吃了!你們這些不得好死的小畜生,卻教我如何向小姐交代?」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   楊恆又是駭然又是好笑,隱隱預感到這天仙妹妹還挺重要的,問道:「什麼天仙妹妹,芙蓉姐姐的,你說的是這條惡狗嗎?」   婦人一抹眼淚,雙目噴火道:「什麼惡狗,那是我家小姐從小養大的黑霆神獒!你、你給我把它吐出來──」伸手就要上前撕楊恆的嘴巴。   前門幾人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匡天正和明燈大師聞訊趕來,問道:「劉嬸,怎麼回事?」   那劉嬸見著匡天正,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哭訴道:「小姐的黑霆神獒被這三個後生給吃了──」   匡天正吃了一驚,問道:「你看清楚了,果真是靈兒的黑霆神獒?」   劉嬸道:「那還有假?前些日子排教妖人攻山,天仙妹妹受驚逃走,老僕到處尋找不到。今天下午剛想再出去找找,就看見他們、他們……」   楊恆漸漸聽明白過來,敢情這天仙妹妹真是黑霆神獒的名字。只是沒想到這傢伙五大三粗的凶樣兒,居然也能跟天仙搭上界!   明燈大師問道:「老匡,那位靈兒姑娘就是令嬡吧?」   匡天正苦笑點頭,回答道:「她是我的老閨女兒,打小就嬌生慣養給寵壞了。這頭黑霆神獒是她三歲的時候,二弟從橫斷山裡捕來的幼崽,當作禮物送給了靈兒。這丫頭跟它比跟我這親爹還親,要是知道她的心肝寶貝被人剝皮吃了,不拚命才怪。」   小夜問道:「這位靈兒姑娘可在山上?」   劉嬸恨恨道:「算你們運氣好,小姐在外修煉都七八年沒回家了。她要在山上,早把你們一劍一個剁了餵狗!」   「放肆!」匡天正怒道:「這三位都是咱們祝融劍派的大恩人,別說吃頭黑霆神獒,就是要老夫的性命,我匡天正也不皺一下眉頭!」   劉嬸見匡天正發怒,立時噤若寒蟬。明燈大師拍拍匡天正,走上前道:「小夜,你們怎會把黑霆神獒給吃了?」   小夜不敢隱瞞,原原本本地敘述了經過,又將黑霆神獒的內丹取出送還匡天正。   明燈大師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和尚我不過吃吃狗肉,而你們,卻連魔獒也吃,這就算出師啦。」   楊恆牛脾氣上來,對著明燈大師又不好發作,眉宇一揚道:「我再抓條還給那位匡大小姐就是!」說罷頭也不回地去了。   次日清晨楊恆真的不見了。屋裡的行李紋絲未動,只是床鋪上略顯凌亂。   最先發現的是小夜,待到明燈大師和匡天正等人趕至,摸了摸被褥早已涼透。   真菜不滿道:「這小子脾氣好大,師父才說了一句重話,他不聲不響就走了。」   小夜擔憂道:「阿恆會不會是去橫斷山裡搜捕黑霆神獒了?」   明燈大師眉毛擰起,搖頭道:「若是這樣倒好,我卻怕他去了另一個地方。」   匡天正一奇道:「他還能去哪兒?」   明燈大師緩緩道:「想必匡兄多少也有所耳聞,真源這孩子的父母便是楊南泰和明曇師妹。五年來本宗一直在竭力保守這個秘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還是被陰差陽錯地捅了出來。」   匡天正道:「原來那些傳言竟是真的?沒想到這孩子的爺爺居然就是楊惟儼!唉,這怎麼說的?老嚴,此事確也非同小可,不知雲巖宗對這孩子有何打算?」   明燈大師道:「既然真源的身世已經洩露,雲巖宗自也沒有繼續隱瞞的必要。其實,這孩子的父親乃至祖父是什麼人,和他又有何干係?一個人的出生不可自主選定,但往後的路卻全在他自己的腳下。咱們都該相信他才是。」   「不錯!」匡天正一拍大腿,想著自己方才從明燈大師口中證實到楊恆身世時,心裡不免替這孩子生出一絲惋惜,總覺得如此俠氣過人的少年,祖父怎會是個大魔頭?   此際聽老友這麼一說不由釋然,心道:「老子是老子,兒子是兒子。況且楊恆的母親又是出身名門正道的明曇神尼。這點上我可不如老嚴豁達了。」想了想又問道:「你猜他是去了東崑崙?」   明燈大師點點頭道:「這孩子的心思我再熟悉不過。滿心所想都是殺上滅照宮救爹爹,這回見了司馬陽,更是火上澆油。也是我大意了……」說著搖了搖頭,並未將楊恆曾屢次對他作出承諾的事講出。   小夜焦急道:「那怎麼辦,他哪裡是楊惟儼、楊北楚的對手?」   明燈大師當機立斷道:「事不宜遲,我這就修書飛傳峨眉,請明鏡師兄派人四下攔截。楊恆尚不會御劍,但願還來得及。」   又吩咐道:「真菜、真葷、真禪,你們分三路入川,沿途多方打聽,不必著急趕路,一有真源的消息立刻飛報回山。至於小夜,隨我御劍去追。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孩子靠近崑崙山。」   匡天正道:「這樣,我也多派些人手幫忙找尋。再請二弟走趟橫斷山,那裡他去過三回,地形極熟。」   明燈大師也不客套,略作收拾便攜著小夜御劍啟程。真菜等人奉了師命,也先後下山向西而行,一路化緣打探楊恆行蹤。   這下花開數朵,單表一枝。真禪長到十六歲,還是頭一遭孤身出遠門。他記著師父的吩咐,曉行夜宿,逢人便打聽楊恆的消息。   這日中午來到一座小鎮上,真禪但覺腹中空空,便在一個燒餅攤前停下,剛要付錢,猛地耳朵被人一擰道:「臭和尚,這回看你往哪兒逃?」   真禪冷不丁被人揪住耳朵,疼得一哆嗦,齜牙咧嘴地回過頭來。就見背後站著位花枝招展的妙齡少女,大眼睛圓臉蛋,皮膚白皙珠圓玉潤,可惜神色不善。   那少女看清了真禪長相,發覺自己認錯了人,訕訕鬆手道:「你不是楊恆!」   真禪本欲發怒,聞言不禁眼睛發亮,急中生智拿起從爐膛裡夾燒餅用的鐵鉗在地上寫道:「我是楊恆的同門師兄,你認識他?」   誰知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那少女柳眉倒豎道:「好啊,敢情你和他還是一夥兒的!快說,楊恆溜到哪兒去了?」   真禪一愣,隱隱感覺不妙,暗道:「師父說過,仙林裡有三種人最不好惹。一是身有殘缺,二是出家之人,再有便是姑娘家。他們敢行走仙林,必有驚人藝業,這位我還是少惹為妙。」卻忘記了在這「三不惹」裡,自己其實已佔足了一大半。   那少女見真禪不應聲,火往上撞,探手拎住他的衣襟道:「你啞巴了麼?」   真禪猝不及防,心道:「我不是啞巴還需要用鐵鉗寫字麼?這姑娘白長了張漂亮臉蛋兒,卻生了一副笨肚腸。」   他伸手就去推少女。正巧那少女在把他的身子上提,真禪的右手不偏不倚就往對方酥胸抓去。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少女又羞又惱道:「死和尚,找打!」甩手將真禪往天上一拋,跟著躍起飛腿踹出。   「匡!」   她的蓮足踢中真禪身後背著的一面烏黑盾牌上,震得腳趾生疼,越發怒道:「姑奶奶宰了你!」揮掌又打。   真禪莫名其妙地接連挨打,也是生出火氣,可一轉頭望見對方凶神惡煞般撲來,頓時氣餒道:「好男不跟女鬥!」   也是他急中生智,雙手作勢要解腰帶。果然,那少女一聲尖叫,捂著臉背過身去,真禪趁機落荒而逃,奈何剛出鎮子不遠,便又被對方追上。   少女截住去路,叉腰一指真禪道:「壞和尚,快把楊恆交出來!」   真禪也不曉得楊恆如何得罪了眼前的這位姑奶奶,情急下俯身去撿樹枝,剛想在地上書寫解釋,耳中但聽得一聲嬌喝道:「好啊,你還不服氣!」   那少女飛身而起,泰山壓頂般坐到真禪背上,雙手運勁按下他的肩膀,罵道:「你服不服?」   真禪心裡道:「小姑奶奶,我服,一千個,一萬個服!」無奈口不能言,沒法回答。   少女聽不到回答越加惱怒,索性將他當作肉凳,逼問道:「你敢不回答姑奶奶的問話,信不信我把你壓成肉餅?」   真禪拚命抽出一隻手來在地上寫道:「我投降──」   少女得意地笑道:「你早幹嘛去了,這字歪歪扭扭難看死了。說,楊恆呢?」   真禪欲哭無淚,忍辱「負重」寫下六個喪權辱國的大字:「你起來,我就說!」   不料少女哼道:「你先說!」   真禪叫苦不迭道:「真源師弟啊,你幹什麼去惹這麼一頭瘋瘋癲癲的母老虎,可害慘了我!」也顧不得不打誑語的戒律了,撒謊道:「我帶你去找他。」   少女滿意地拍拍真禪的頭,放開他道:「笨和尚,早該如此了。」   真禪在心裡邊早把這少女罵得狗血淋頭,奈何形勢逼人強,只能委曲求全引著她往衡山而去,但盼能遇見祝融劍派的高手搭救。   不曾想他第一次獨自出門,壓根就記不得來時的路了。只覺得周圍的景物越走越陌生,唯恐少女起疑又不敢向人打聽。   總算幾天下來他也弄清楚了對方的芳名叫個什麼西門美人,不禁腹誹道:「這西門美人可比天仙妹妹難弄多了,十足是個母老虎!」   有心向她詢問楊恆的消息,西門美人卻支支吾吾自己也說不清楚。只道楊恆得罪了自己,所以要找他算賬。真禪若繼續追問,她便不耐煩道:「你問那麼多幹嘛?我憑什麼要告訴你?」   這一日前方山麓裡出現了一座大宅院,西門美人眼睛放光,欣喜叫道:「不錯,我就是在這兒遇見楊恆的!」拽著真禪來到門前咚咚猛敲。   開門的是個老蒼頭,問道:「姑娘找誰?」   西門美人道:「我找司馬陽!」   真禪嚇懵了,心道:「難道是滅照宮的司馬陽,那我豈不是自投羅網?」   就聽老蒼頭皺眉道:「姑娘認錯門了,這兒沒有什麼司馬陽。」說罷就要關門。   西門美人壓根不信,一把推開老蒼頭道:「你讓我進去找找──喂,你別逃!」回身一把拎起正打算腳底抹油的真禪往院子裡走去。   「站住!」四名青衣人從角落裡現身,將西門美人圍在正中,東南角一人喝道:「哪裡來的野丫頭?」各掣魔兵撲將上來。   沒等真禪眨下眼,「乒乓」幾響,四名青衣人已被西門美人一掌一個揍飛出去。   西門美人得意洋洋地拍拍巴掌,左右打量道:「奇怪,才幾天這裡怎麼就變樣了?」   一名青袍老者從側門步出,手擎黑色釣竿道:「這位姑娘,你為何擅闖煙波齋?」   「煙波齋?」西門美人隱隱意識到自己的確認錯門了,說道:「我就闖了,你又能怎樣?」   老者一皺眉,回答道:「你打傷了老夫手下,還需有個交代。」   西門美人知道自己找錯了地方,正自失望,聞言嬌叱道:「我給你交代!」揮動粉掌上前和青袍老者斗作一團。   兩人交手二十餘個照面,老者叫道:「且慢!姑娘可是桐柏雙仙的傳人?」   西門美人嬌哼道:「總算你這老頭兒還有點兒見識。不錯,西門望是我爹爹!」   真禪恍然大悟道:「敢情她是西門望的女兒,果然是一脈相傳,有得一拼!」   那老者面露喜色道:「原來是西門侄女兒,老夫煙波叟郜駿捷,與令尊是多年的至交。這可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嗎?」   西門美人將信將疑道:「你認識我爹爹?」   煙波叟道:「那還有假?西門侄女兒,快請到廳中用茶。」   真禪隱約感到不對勁兒,還沒來得及提醒,西門美人已不由分說抓著他進了一座小廳。煙波叟招呼兩人落座道:「侄女兒,你先喝茶歇息。老夫這便去吩咐下人生火做飯。」說罷轉身出門。   真禪用茶水在几案上寫道:「我總覺著這老頭對咱們不懷好意。」   猛聽「砰」地一響,廳門赫然關閉,所有的窗戶也同時被魔符封住,屋裡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西門美人這才意識到情形不大妙,起身拍打廳門道:「郜伯伯,郜伯伯!」   真禪可比她伶俐得多,立馬取下背上的烏龍盾運勁往廳門上砸去。   「轟!」   精光四濺,刺人眼目,烏龍盾被生生震回。敢情這門上也設有極厲害的魔符禁制,連道印痕都沒留下。   西門美人花容微變道:「糟糕,咱們上當了。你這笨和尚,既然察覺到這老頭在騙咱們,為何不早點兒提醒本小姐?」   真禪委屈道:「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機會說嗎?」奈何廳內漆黑,不論打手語還是寫字,西門美人全是看不見了。   正自無可奈何間,耳朵一痛,就聽西門美人口中喝令道:「你快想個法子讓我出去!」   真禪疼得直抽冷氣,雙手下意識地就往外推,黑暗裡觸手分明有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彈性驚人。   伴隨著西門美人的驚聲尖叫,一個大巴掌已經火辣辣地抽在真禪臉上。   真禪被打得原地轉三圈,曉得自己亂摸了不該摸的東西,急忙往後躲閃。   正這時忽聽極為細微的「嗤嗤」聲響,兩人臉上冷颼颼地似有涼風吹來。   廳內寒氣四起溫度遽然下降,真禪只穿了件單薄僧衣,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醒悟道:「不好,那老頭是想凍死我們!」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四章 大魔尊   真禪冷得受不了,忙就地盤膝運功相抗。西門美人叫罵許久,也開始吃不消廳裡的寒意,只得老老實實坐下流轉「爆炎真罡」抵擋寒冷。   這麼堅持了一個多時辰,廳裡越來越冷,桌椅牆壁上都結起一層藍熒熒的寒霜。   真禪的功力不及西門美人渾厚,首先受不住寒氣侵襲,牙齒「喀喀」打顫,頭上身上也漸漸蒙上藍霜,手足血行不暢,慢慢變得麻痺冰涼。   迷迷糊糊裡,他的身子往旁軟倒,靠在了一團暖融融的東西上,不自覺地伸手抱住,一股股熱力傳遞進自己的體內,令他精神微振,把頭也貼了上去。   那東西好似會動,輕輕地搖晃了幾下,然後又沒了動靜。沒多久,真禪便昏沉沉睡了過去,夢裡面見到自己正摟著個大火爐在取暖。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丹田的一股劇烈刺痛驚醒了真禪。他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睛,四周漆黑死寂,隱約聽到耳邊有微弱的呼吸,方始發覺雙手緊抱的竟是西門美人。   只是此刻對方身上也不再有熱力傳來,觸手一片冰寒,像是被霜雪完全包裹。   丹田的劇痛越來越強烈,疼得他忍不住呻吟出聲,雙手下意識地死死掐住西門美人的藕臂,以緩解痛楚。   慢慢地,那火熱的刺疼感像潮水一樣蔓延開來,由氣海、神闕、關元、膻中諸穴往全身發散,仿似有一把把燒紅的烙鐵在燙灼著自己的經脈。   他越來越熱,直如要燃燒起來,身上的肌肉因為痛苦而不停顫動,將冰霜「沙沙」震落,五臟六腑乃至丹田頭頂都處於一團地獄烈火的焚烤中,意識迅速模糊,嘴裡呼哧呼哧噴出一蓬蓬火熱的濁氣。   「啊──」   真禪一聲大叫,忍無可忍地跳將起來,雙手拚命撕扯開衣衫,到處尋找冰涼的東西靠貼,以稍稍減輕體內燥熱的煎熬。   不知不覺間,肆虐的熱流彷彿化作了滾燙的岩漿,一遍遍在他的經脈中流動奔淌。每遊走一圈,真禪都像死過了一回。   他無意識地大吼大叫,狠命用腦袋撞向一切可以碰觸到的物事。說來也怪,地面、桌椅在猛烈地撞擊之下粉碎飛濺,可自己的卻沒有蹭破一點兒頭皮。   「我到底怎麼了?」真禪心中恐懼地大叫,可惜西門美人已成凍美人,任由他在屋子裡發狂卻毫不計較。   「轟──」   電光石火之間,體內翻騰奔流的岩漿如同受到某種召喚,從四面八方匯聚向膻中穴,而後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直衝腦際。   真禪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快炸裂了,隨即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從頭頂的百會穴被釋放出來,就像是魂魄在瞬間出竅。他歇斯底里地狂吼,沒頂的痛苦將神智徹底吞噬,再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許久許久,真禪悠悠甦醒過來。體內的岩漿好似平息,可經脈仍隱隱地在作痛,如同剛剛被人從蒸籠裡取了出來,滿身都是熱汗淋漓。   他驚詫莫名地察覺到,自己的丹田內充盈著火熱的氣流,濃稠雄渾汩汩流轉,可原先修煉了十數年的薩般若真氣卻蕩然無存,不剩點滴。   他伸手摸了摸,赤裸的胸膛上全是自己留下的抓痕,隱隱還殘留著血絲。   「咦?」真禪一愣,意識到自己竟能依稀看見了身上傷痕,不禁驚喜交集,興奮地凝目四望。   廳裡狼藉滿地,到處都是被他破壞的殘跡。幸運的是,大約兩丈遠的地方,西門美人好好地盤坐在地,雖似冰雕,但口鼻還有些微熱氣透出,尚未被完全封住。   他雙手撐地便向起身,不經意裡稍一運力身子便飛了起來,「呼」地從西門美人頭頂掠過,撞在一張碎裂的椅子上。   「開什麼玩笑?」真禪模模糊糊地覺察到,自己的功力在一覺醒來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那股熾如岩漿的真氣,分明不是日夜修煉的薩般若心法。   他百思不得其解,將右掌貼住西門美人的背心,熱流一吐,衣衫上的寒霜瞬即化作蒸汽消散。   約莫一炷香左右,西門美人悠悠醒來,赫然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一個人的懷中,一瞬間她的神志恢復清醒,猛地彈坐起來,回手一個耳光往真禪臉上扇去。只是黑暗裡失手打偏,扇在了真禪的腦瓜頂上,「啪」地一聲脆響反疼得自己「哎喲」大叫。   真禪被欺負慣了,倒也不如何生氣,忙將她的手抓住。   西門美人掙脫不出,以為真禪生出歹念,羞怒中帶著一絲害怕,叫道:「小和尚,你想幹嘛?」   真禪右手食指在西門美人的掌心裡寫道:「你昏過去了,我在運功幫你逼出寒氣。」   西門美人定了定神,怒氣又生道:「就你那點三腳貓本事,也能救我?」   真禪寫道:「我也不曉得為什麼,一覺睡醒功力大進,已不怕這寒氣。」   西門美人還想說話,卻又冷得打了個寒噤。真禪急忙將熱流輸入她的手掌,繼續寫道:「這地方不好,咱們得設法逃出去。」   拽著西門美人來到廳門前,真禪深吸一口氣,將丹田熱流滾滾不絕注入烏龍神盾,往門上劈落。   由於他並不清楚自己的功力究竟提升到了何等境界,故此這一劈幾乎用盡全力。   「砰!」   烏龍神盾砸在門上,魔符迸濺出一串精光四分五裂,幻化飄散。那門板失去保護,登時在不可一世的罡風催壓下碎裂成齏粉。   伴隨著一股清新空氣傳入,廳外耀眼的陽光射了進來。西門美人大喜過望,興奮地一拍真禪肩膀道:「小和尚,你還真有兩下子!」一觸之下又惶然收手,卻是真禪身上的僧衣早被撕爛成縷,除了那條短褲衩外跟裸體沒什麼兩樣。   真禪做個手勢,西門美人勉強看懂,手一揮氣道:「幹什麼要逃,我去找那老頭算賬!」   舉目四望怒叱道:「郜老賊,你給姑奶奶滾出來!」   叫陣半晌別說煙波叟沒應聲,更連一個理會自己的人都沒有,西門美人正欲發飆,忽聽前廳方向隱約有打鬥聲響傳來。她精神大振道:「好啊,這老賊多行不義,又有仇家找上門來!」   兩人一路無阻奔到前廳,果然瞧見廳內有人正在激戰。西門美人妙目望去,其中一人衣衫破爛頭頂寸發,不正是那個自己遍尋不著的壞小子楊恆!   卻說那日楊恆當眾受了明燈大師的責備,心氣難平,回屋倒頭便睡。到得半夜,他卻被一個可怕夢魘驚醒。在夢裡面,母親鮮血淋漓地倒在了楊北楚的劍下,父親化作一個厲鬼,正張牙舞爪地撲向自己,口中怒嚎責問他道:「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你忘了我們受的苦了麼?」   夜涼如水,已是深秋。楊恆重新躺下,身上衣衫冰涼濕漉,卻怎麼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思忖良久,起身下床往門口走去。   「呼──」突然一陣夜風吹拂入屋,門栓竟被人無聲無息地震斷,一道鬼魅般黑影欺近楊恆到身前。   楊恆藉著門外照入的月光隱約看到,進來的是位女子,戴著煞白猙獰的人皮面具,一雙眼睛閃爍著鬼焰般的暗紅色光芒,身穿白色紗衣,袖袂隨風飄蕩,說不出的妖異。   沒等開口,白衣女子的左手快逾閃電抓向楊恆胸口,五根手指或屈或張,暗藏無數變招,將他上半身盡數籠罩在爪勢之下。   楊恆施展拈花指法朝白衣女子的脈門點去,猛想到西門望曾對自己說起過的一個人,心頭一震道:「你是大魔尊!」   「啵啵!」   白衣女子的左爪穿透楊恆的拈花指,抓住他的左肩,一股霸道怪異的氣勁迫入體內,竟連鐵衣神訣都來不及反應,經脈已被她禁制。   楊恆身子一軟,心下駭然道:「此人修為竟還在明燈大師之上!」嘴巴裡卻已發不出聲音,自是連啞穴也被這白衣女子給封了。他隨即感到身子一輕,已教白衣女子提在手中飄飛出門。   為防備排教偷襲報復,這些日來祝融劍派對正陽山莊的戒備明松暗緊。可這白衣女子飄忽來去,不消片刻就攜著楊恆出了山莊。   楊恆一面想著脫身之策,一面揣摩著這白衣女子抓自己的原因。   天色微亮時兩人來到一座不知名的大山中,掠過道山梁前方鬱鬱蔥蔥的山麓裡隱隱露出了座僻靜的大宅院。   白衣女子在宅院外落地,守在門口的四名排教黑衫護衛齊齊躬身道:「大魔尊!」   白衣女子視若無睹,將楊恆丟給黑衫人。兩個黑衫人一左一右架住楊恆,隨著白衣女子進了大宅院中。   來到一座小廳前,傷勢未癒面色蒼白的甦醒羽與司馬陽以及另一位楊恆並不認得的朱衣中年女子早已出門迎接。   白衣女子進廳落座,朱衣女子與甦醒羽在下首作陪,司馬陽卻只有站著的分兒。   白衣女子凌空彈指解開楊恆的經脈禁制,冷冷道:「蘇教主,這便是楊恆了?」   就聽甦醒羽欠身回答道:「啟稟大魔尊,這小和尚正是楊恆!」   白衣女子點點頭,說道:「凌護法,你將他帶到後堂拷問,我在這兒等著。」   朱衣女子應了聲,起身轉向後堂,黑衫人押著楊恆亦步亦趨跟了進去。   到了後堂,朱衣女子語音柔和道:「放開他,你們可以退下了。」   黑衫人領命退出後堂,朱衣女子將門關上,坐到楊恆身前的椅子裡。   楊恆警覺地盯著朱衣女子,只見她相貌只能說是平常,但眼眸又黑又亮頗有嫵媚之色,神情和藹地也正望著自己。   楊恆試了試體內真氣,知道大魔尊只解開了自己的啞穴,手腳仍使不上半分的勁兒。況且屋裡屋外儘是魔門一等一的高手,想逃也逃不了。   「我姓凌,是滅照宮的朱雀護法,你可以叫我『凌姨』。」朱衣女子和顏悅色道:「你不必太緊張,我只是要問幾個小問題而已。」   楊恆咦道:「咱們非親非故,你自稱『凌姨』,不覺得奇怪?」   凌紅頤也不生氣,說道:「令堂明曇大師送你上了峨眉,在臨別時有沒有交給過你什麼東西,要你小心保管不得洩露?」   楊恆怔了下道:「我爹我娘一向光明磊落,從無不可告人之事!」   凌紅頤點點頭,問道:「那你是否聽令尊令堂說起過『軒轅心』?」   楊恆隱約記得自己好像聽到過這名字,可一時又想不起來,譏誚道:「是不是滅照宮的人都沒心沒肺,才要滿世界找它!」   凌紅頤一再被楊恆硬邦邦地頂撞,竟似不以為忤,耐心道:「你再好生回憶一下。」   不用她說,楊恆腦子裡也在想軒轅心的事。思緒驀然回到五年多前那個家破人散的噩夢黃昏,父親出門迎戰楊北楚,自己在屋中依稀聽到大伯曾經問道:「十年前你從宮中盜走的那尊軒轅心呢,卻將它藏在了哪裡?」   他厲聲道:「老妖婆,少跟小爺囉嗦,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   凌紅頤輕輕一歎,道:「你不必如此,我們是奉令找尋一顆加持在軒轅心上的聚元神珠。大約杏核大小,通體黝黑散發微光,你見沒見過?」   楊恆立時醒悟道:「一定是滅照魔宮沒找到這顆聚元神珠,卻以為娘親私底下已交給了我收藏,所以才將我抓來逼問。」   所謂愛屋及烏,恨屋亦及烏,何況凌紅頤明顯是和司馬陽、甦醒羽等人一夥的,故此無論對方如何和顏悅色,寬容相待,楊恆心裡卻是恨極了她。   凌紅頤等了他半晌,見楊恆只管狠狠瞪著自己就是不開口,搖搖頭道:「你這樣真教我為難。」   忽聽屋外甦醒羽有氣無力地咳嗽兩聲,嘿然道:「凌仙子,這小子天生傲氣,脾氣倔得很,用尋常手段只怕問不出什麼。」原來那大魔尊在前廳等得不耐煩,便領著甦醒羽和司馬陽來到了後堂。   司馬陽推開門,大魔尊走進屋內,問道:「蘇教主,你可有什麼法子?」   甦醒羽回答道:「如大魔尊准允,在下用離魂大法將其神智迷失,到時候不論您問什麼,他都會一五一十地乖乖說出。」   楊恆一驚,憤怒地轉過臉大罵道:「蘇老魔,你為虎作倀,天生一副奴才樣,你祖宗……」突然罵聲戛然而止,他的眼睛睜到最大,呆呆地看著大魔尊隱隱泛著紅光的頭髮上插著的一支銀釵,失聲叫道:「媽媽!」   甦醒羽被楊恆罵得火起,陰冷一笑道:「別說叫媽,就是叫姥姥也沒用!」總算他心思縝密頭腦清醒,沒敢把楊恆父親一系的親長給牽涉進去。   楊恆恍若未聞,瘋了一樣張開雙臂撲向大魔尊道:「媽──」   大魔尊冰冷道:「裝瘋賣傻什麼?」揮袖一拂將楊恆掃翻在地。   「媽,我是阿恆──」楊恆翻過身,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著將手伸向她道:「您怎麼會變成這樣,您為什麼不認我了?」   甦醒羽微覺驚詫,瞥了眼木無表情的身旁三人,卻發現他們的反應各不相同。   大魔尊居之若素,壓根對楊恆的反常舉止沒有絲毫的反應,眼睛裡依然流露出駭人的寒光。凌紅頤將臉偏到一邊,隱隱露出不忍之色。而司馬陽則低頭瞧著楊恆,嘴角逸出一抹幸災樂禍的蔑然與快意。   甦醒羽霍然一驚道:「莫非大魔尊果真是楊恆的母親?」   他正尋思著,大魔尊已一腳地踹在楊恆臉上,將他踢得在地上連滾幾圈,重重撞在一張桌案上,喝斥道:「蘇教主,你也傻了麼?」   甦醒羽忙應聲道:「是!」舉步上前一把抓起楊恆道:「楊公子,在下得罪了!」   楊恆鼻子裡嘴巴裡鮮血不停地滴淌,可他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只拚命想掙脫甦醒羽,口中不停叫道:「媽,媽,我是阿恆啊……您為什麼不理我?」   大魔尊無動於衷道:「蘇教主,還不動手?我不想聽他繼續胡言亂語!」   甦醒羽一手制住楊恆,一手取出魔符點燃,口中唸唸有詞,便要施展離魂大法。   誰知楊恆沒受半分影響,高叫道:「媽,你怎會變成這樣,為什麼要戴著面具?」   凌紅頤暗自低歎,朱唇動了動可終究沒能說出什麼,身形一晃逕自離去。   猛聽甦醒羽低低一哼,卻是楊恆情急下張嘴咬在他的手背上。他不敢鬆手,又不敢對楊恆動粗,只好自認倒楣。   楊恆的牙齒被甦醒羽的護體罡氣震出血來,破口大罵道:「蘇腥魚,放開我!」   甦醒羽一張魔符燃盡仍不見效用,心中錯愕不已,忽一眼瞟到楊恆手腕上的那串正微微發光的紫紅色念珠,頓時恍然道:「難怪這小子能破解本教的離魂大法,竟是手上戴了這寶貝。」   他趕忙褪下定神念珠,楊恆又一口咬下道:「還給我!」   大魔尊聽到叫嚷,漫不經心地朝兩人掃了眼,可視線甫一接觸到那串紫紅色念珠,眼眸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厭惡與迷茫之色。   她眼神裡的變化正被楊恆逮到,霎那間腦海裡掠過千百個念頭道:「難不成娘親是被人迷失了神志,又或完全喪失了記憶,不認得我了?可她又怎會變成這般模樣,修為也高得不可思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沒有等他繼續往深處想,腦袋突然變得沉重暈眩,也停止了絕望的掙扎與反抗。   但他的嘴巴還是張在那兒,視線像被釘住,依舊呆呆地望向白衣女子,一顆顆熱滾滾的淚珠悄無聲息地從眼眶裡淌落,順著滿是血污的面頰滴到了冰涼的地上。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五章 聚元珠   等楊恆重新恢復神智時,已是當日黃昏。他被軟禁在一間華貴舒適的廂房裡,門邊站著兩名丫鬟,四周有排教好手嚴密監視。   「匡、匡、匡!」   楊恆用盡全力踹著緊鎖的屋門,朝外大叫道:「放我出去,我要見大魔尊!」   屋門上並沒有魔符加持,但楊恆丹田真氣絲毫運轉不動,已和常人無異,這樣一扇在以前根本算不了什麼的木門,此刻硬生生將他困守在屋裡,令他見不到大魔尊,也見不到闊別五年的母親!   就算沒有母子天性,就算面具遮掩住了大魔尊的真面目,可在聽到聲音,看見那支父親贈送給母親的銀釵的瞬間,他的心中已百分之百地確定這人稱大魔尊的白衣女子就是自己的母親。   他的心中充滿了迷惑,憤怒,不解,鬱悶,卻沒有人能解答。   他失神地靠著屋門,潸然淚落,猛然仰起頭充滿痛苦,充滿不甘,充滿怨憤與委屈地一聲狂吼。   吼聲久久迴盪,直到聲嘶力竭。楊恆淚流滿面,習慣地伸出手想撫摸一下腕上的那串定神念珠。但摸了一個空,遽然記起念珠已被甦醒羽搜走。   他一下子從地上跳起,抓住一個丫鬟的肩膀凶狠狠問道:「我的念珠呢?」   丫鬟驚慌失措地叫道:「楊公子,你快放開奴婢。奴婢不曉得什麼念珠……」   楊恆呆了呆,頭腦稍稍清醒了點兒,略含歉意地鬆開丫鬟。   「吱呀」一聲,屋門開了,凌紅頤托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飯菜走了進來。   楊恆一把搶過放在托盤裡的那串定神念珠。凌紅頤嫣然一笑也不阻攔,問道:「你餓不餓,我下廚做了些時鮮小炒,快吃吧。」   楊恆望著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餚,動也不動。   「放心,沒毒。」凌紅頤夾了口菜放進嘴裡,將另一雙筷子遞給楊恆。   楊恆不接,冷冷地注視著凌紅頤問道:「我母親呢?」   凌紅頤把筷子放回桌上,回答道:「她中午便已離去,你暫時是見不著了。」   楊恆叫道:「你騙我!」說著就往屋外奔去。   門口兩名黑衣人閃出,將他牢牢按住,任由楊恆如何掙扎都無濟於事。   等黑衣人把楊恆摁回座椅裡,凌紅頤徐徐道:「你見了她又能怎樣?」   「我……」回想起早上的情景,楊恆一時啞然,瞪著對方再說不出話來。   凌紅頤沉靜道:「把飯吃完了,我便告訴你真相。」   楊恆猶豫片刻,抓起桌上的筷子一通狼吞虎嚥,轉眼就將湯湯水水全部掃空,然後一抹嘴巴道:「你可以說了。」   凌紅頤揮揮手,屋裡的人均都退了出去,將房門也重新關上。   凌紅頤說道:「這事要從十五年前說起,令尊楊南泰趁老宮主閉關之際救走令堂,殺下東崑崙,同時也將滅照宮的一件至寶給盜走了。」   楊恆脫口而出道:「軒轅心?」驀地心裡一警道:「她不是在趁機套我的話吧?」   凌紅頤道:「不錯,就是軒轅心。你的母親也正是因為它而變成今天這般模樣。」   楊恆咬牙切齒道:「為了一尊軒轅心,你們就對我母親下此毒手!」   凌紅頤淡淡道:「你可曉得軒轅心的用處麼?它能吸食劍仙元神,經過煉化後再注入另一個人的身體裡,從而製造出空前絕後的大魔尊。」   楊恆身軀劇震,凝視著凌紅頤寧靜平和的雙目,顫聲道:「那我媽媽……」   凌紅頤低歎道:「她便是你祖父成功製出的第一代大魔尊,或許也是最後一個。」   楊恆心情激盪,聽凌紅頤繼續道:「當年令尊被緝捕回宮,令堂為了救他,攜著軒轅心來到東崑崙。但她又焉是老宮主的對手,最終非但沒能救出令尊,反而連自己也身陷囹圄。老宮主這才察覺,藏在軒轅心中的聚元珠業已消失不見。」   她猜到楊恆不知聚元珠的作用,解釋道:「沒有聚元珠,軒轅心便無法吸食劍仙元神,等若失去了最重要的能力。老宮主多次逼問聚元珠的下落,令堂抵死不言。」   她的臉上逸出一絲對明曇的敬佩之色,徐徐道:「老宮主一怒之下,就將早先已煉化貯存在軒轅心中的七道劍仙元神盡數灌入令堂體內,與她的魂魄相合,製成大魔尊。令堂就此失去了以前所有的記憶,但唯老宮主之命是從。」   楊恆心如刀絞,渾身起了陣陣徹骨寒意,恨恨道:「楊惟儼──」   凌紅頤輕輕歎息道:「老宮主這麼做,是想逼迫令尊吐露聚元珠的下落。」   楊恆冷笑道:「我爹只會更恨他!」   凌紅頤頷首道:「令尊被囚禁在百丈懸崖下將近六年,無論是面對老宮主還是楊北楚,始終不肯低頭,甚至連話也不肯多說一句。」   這是楊恆第一次聽到了有關自己父親的確切消息,心裡喜憂參半。   凌紅頤的眼神漸轉憐憫,輕聲道:「你還小,許多事還不明白。其實,老宮主最無法容忍的,是他曾經鍾愛的小兒子背叛自己,才會遷怒令堂。他要用這種方式懲罰你的母親,更是想讓令尊感到痛苦──」   「算了吧!」楊恆道:「什麼遷怒懲罰?他就是想變本加厲製造出更多個擁有絕世修為的凶神惡煞,然後充作他的傀儡爭霸仙林。我爹娘做得對,若換作我,連那軒轅心也一併毀了!」   凌紅頤道:「也許你父母早有毀去軒轅心的念頭,只是礙於裡面已經貯存了七位劍仙的元神,才不忍心下手。」   楊恆迅速反應過來,道:「我母親的記憶已失,我爹又什麼都不肯說,所以你們便找上了我?」   凌紅頤點點頭,說道:「如果聚元珠沒有毀去,我想令堂多半會將它交給你。」   楊恆怒極反笑道:「你們也太會猜了,我要那東西幹什麼,拿來害人麼?」   凌紅頤回答道:「聚元珠的效力遠不止吸食煉化元神這一條,你若得著了它,自然好處多多,受益不盡。」   「誰稀罕!」楊恆嗤之以鼻道:「而且我娘並未將它交給我,你們問也白問。」   凌紅頤注視楊恆一會兒,輕出了口氣道:「這點甦醒羽已經幫我們證明,但事情也因此變得更加複雜。」   楊恆道:「活該,誰讓你們不見棺材不掉淚?」   凌紅頤搖搖頭道:「你不瞭解老宮主的脾氣,他下定決心要辦的事就一定會成!」   楊恆笑道:「聚元珠沒了,他有通天的本事又能怎樣,除非……」話說到一半,他臉色微變道:「你們想用我要脅爹爹!」   凌紅頤並不否認,徐徐道:「大魔尊已經親自回返東崑崙向老宮主稟報此事,不日你也將啟程前往滅照宮。」   「做夢!」楊恆手指凌紅頤道:「我大不了就是一死,你們也休想得逞!」   凌紅頤微笑道:「一個人想死還不簡單,難的是活下去,做些對自己對親人有意義的事。」   楊恆怔了怔道:「你少貓哭耗子假慈悲,更別想用花言巧語打動小爺!」   凌紅頤幽幽道:「你不明白,這些事都屬於滅照宮的絕密,包括我在內,真正知情的人屈指可數。但身為人子,我想你有權知道自己父母的處境。假如你真的愛他們,就該用心想想如何去幫助自己的爹娘,而不是動不動就尋死覓活。」   「你說得好聽,卻忘了是誰害得我母親如此!」楊恆叫道:「你又為何不救她?」   凌紅頤搖頭道:「我也沒辦法。解鈴還須繫鈴人,要找到破解之法,歸根結底仍得靠聚元珠。」   楊恆一省道:「好啊,鬧了半天你還是在打我的主意!」   凌紅頤站起身道:「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好想一想。」說罷丟下楊恆舉步出門,穿過庭院逕自來到前廳。   甦醒羽和司馬陽都在裡頭等候,見凌紅頤進廳,齊齊站起施禮。司馬陽問道:「凌護法,那小子可願配合?」   凌紅頤沒有回答,澹然道:「我讓你們來,是為了另外一樁事。」   甦醒羽落座欠身道:「請凌護法吩咐,在下定當竭盡全力。」   凌紅頤道:「早上審問楊恆的時候,兩位也都在場。蘇教主還幫了我們不小的忙。」   甦醒羽一時弄不清凌紅頤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謙遜道:「那是在下應盡之力。」   「蘇教主客氣了。」凌紅頤臉上不見喜怒,說道:「我想你們多少也從楊恆的話語裡猜到了大魔尊的真實身份,同時也聽到了許多不該聽的事情。」   甦醒羽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急忙道:「請凌護法放心,在下絕不敢稍露口風!」   凌紅頤點點頭道:「蘇教主為人我自然信得過,包括司馬賢侄也是可以信賴的。但此事涉及滅照宮絕密,不由我不謹慎。」   她頓了頓,又道:「所以我要提醒你們,管好自己的嘴巴。萬一這樁秘密洩露出去,不需請老宮主的骷髏令,我就先將二位徹底封口。」   司馬陽心頭一凜,他入宮近二十年,素知這位朱雀護法外柔內剛,言出不二,連自己的師父楊北楚對她都不敢有半點輕慢。當下恭聲道:「小侄明白,只是曉得此事的遠不止我和蘇教主,若是別人傳出去的呢?」   凌紅頤不緊不慢道:「莫非你是在懷疑我和其他幾位護法?」   「不敢!」司馬陽神情恭謹,卻沒絲毫退縮之意,「譬如說楊恆這小子。」   「他不會。」凌紅頤胸有成竹道:「首先,楊恆已經沒有機會將這事散播出去;更重要的是,他是個聰明人,豈會將令自己母親蒙羞的隱情對外大肆宣揚?別忘了,大魔尊原本是什麼人!」   「是,在下明白了。」甦醒羽暗暗後悔自己不該稀里糊塗地摻和進這件事裡,沉聲說道:「我會盡快徹底忘掉此事。」   「你還沒完全明白。」凌紅頤道:「否則就不會還穩悠悠地坐在這裡。」   甦醒羽一怔,旋即醒悟道:「多謝凌護法提點,在下這就將所有看守接近過楊恆的人就地滅口,保證不留後患!」   凌紅頤不置可否,說道:「人算不如天算,你們好自為之吧。」   ◇◇◇◇   凌紅頤去後,楊恆獨自坐在屋裡望著窗子外頭發呆。他一會兒想著要為父母伸冤報仇,一會兒又想到目下的境遇,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完全黑透。屋外忽然有一個少女在不停叫喊道:「楊哥,楊哥──你們兩個混蛋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楊恆一奇道:「誰在找我,聽這聲音卻似並不認識這位姑娘啊?」   他忍不住走到窗前向外張望,就看到兩名黑衫人吃力地架著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紅衣少女往院門外走去。因為背對著窗口,楊恆無法看見她的容貌,可隔得老遠,也能聞到隨風飄來的一股脂粉香氣。   很快那少女消失在門外,楊恆搖搖頭心道:「也許我聽錯了,又或她叫的是別人。」   他魂不守舍地坐回椅子裡,想著方才與凌紅頤的一番交談,胸口憤懣難忍,狠狠地一拳擊在桌面上,卻徒令紅腫的手更疼。   他撫摸著發疼的拳頭,自失地苦笑道:「我經脈受制,猶如籠中之鳥,就等著被他們押回滅照魔宮了──不成,萬萬不成!我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被楊老魔用來要脅爹爹,我得逃出去!」   正這時,司馬陽推門進來,後面跟了個丫鬟,卻已不是白天見過的那位。   楊恆聽到動靜,頭也不抬,漠然瞧著桌上的空碗,只當沒看見對方。   司馬陽在桌前站住,從丫鬟手裡接過一碗藥汁,冷硬道:「喝下去!」   楊恆甩手想將藥汁灑翻,卻被司馬陽狠狠捏住手腕,勒得他腕骨欲裂。   楊恆咬牙不肯發出呻吟,只不屈地瞪視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司馬陽許是覺得無趣,鬆開楊恆的手腕道:「你最好合作點兒。這裡頭是化功散,喝完後我便要帶你前往滅照宮。一路上,少不得要好好照顧你。」   楊恆兩眼一翻,大罵道:「司馬陽,你不過是楊北楚的一條走狗,有什麼……」   不容楊恆罵完,司馬陽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將一碗藥汁強行灌入口中。   不多久,司馬陽帶著楊恆來到屋後的一片空場上。那裡已停了一頭樣貌兇猛的碩大魔禽,如小山包似的背上馱著間豪華的廂房,寬約六尺長過一丈,坐上數人綽綽有餘。   一個滅照宮的部屬端坐在廂房前的座椅上,手提勒定在魔禽脖頸上的一條金色長鏈,另一手拿著根類似馬鞭的物事,正等候著司馬陽與楊恆。   甦醒羽站在一旁,向司馬陽抱拳作別道:「小兄弟一路順風。凌護法已經安歇,吩咐蘇某轉告,路上不可耽擱,務必要將這兩人平安送達。」   司馬陽點點頭,說道:「回報凌護法,司馬陽接辦的差事,還不曾出過差錯。」   「陽哥!」廂房裡有人聽見司馬陽的聲音,從窗口探出腦袋,欣喜叫道:「這麼久你也不來找我玩兒,這裡的人不許我見你,簡直壞透了!」   楊恆一怔抬眼望去,說話的正是他先前在屋子裡看到過的那位紅衣少女。   她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圓圓的臉蛋,身段豐腴,長得倒也算可愛,肌膚雪白細嫩,好似一個瓷娃娃,一雙大眼睛正滿是情意的望向司馬陽。   楊恆醒悟道:「敢情她剛才在院子裡叫的是司馬陽,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司馬陽臉上現出難堪與厭惡之色,咳嗽了聲道:「你先坐好,我這就上來。」   「哦,」少女如奉諭旨綸音,乖乖地把頭縮回去,口中催促道:「那你快點呀。」   「上去!」司馬陽暫時擺脫了少女糾纏,轉頭向楊恆喝令道。   楊恆攀上從廂房上懸下的扶梯,忽地心頭一動,覺得這姑娘顧盼之間神情似曾相識,猜測道:「瞧她對司馬陽的親熱勁兒,莫非是……西門府主的女兒?」   楊恆越想越覺得大有可能,人也到了廂房外,順手將門拉開。   半隻腳剛要邁進去,不料只聽得耳邊一聲甜膩膩地呼喚道:「陽哥──」隨著一股香風撲入鼻中,有條紅色的身影宛若一團火焰撲向自己。   楊恆差點沒摔下去,情急叫道:「我不是……」猛見兩瓣飽滿豐潤的櫻唇已經不由分說往自己嘴上貼來,嚇得拚命仰面扭頭。   「啵!」   一個「大大」的香吻重重親在楊恆的面頰上,那少女緊緊抱住楊恆脖子,口中埋怨道:「你可想死我啦──」欲待再來一記包含少女純真相思之情的熱吻時,卻駭然摸到一個光頭,才發現被自己緊緊摟住的人並非日思夜想的司馬陽。   「呀──」   她一聲刺耳尖叫,一把推開楊恆縮進廂房,順手抄起一隻坐墊就砸在了他的頭上。   楊恆滿耳嗡嗡轟鳴,不覺對司馬陽生出一絲可憐,好不容易鎮定心神矮身鑽進了廂房,忙不迭用手使勁去擦剛領受過熱吻的臉。   「臭和尚,你敢占姑奶奶的便宜!」那少女回過神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惡狠狠抓住楊恆的衣襟。   楊恆啼笑皆非,勉力將頭後仰,說道:「我也不想,我是沒躲開!」   「你倒說得輕巧,」紅衣少女哪肯甘休,叫道:「那可是本小姐的初吻!」   好在這時候司馬陽也進到廂房,將門關上道:「美美,別鬧了!」   「不行,這小和尚騙去本小姐的初吻,我要將他殺了!」紅衣少女說到做到,探出雙手一把掐住楊恆的脖子。   楊恆徹底輸給了這少女,無奈經脈受制對方又使足了氣力,竟被勒得直翻白眼。   司馬陽存心要讓楊恆受罪,故意等了片刻才冷冷道:「放開他吧,別弄死了。」   少女不解風情,大叫道:「我就是要弄死這小和尚!他是什麼人,你幹嘛護著他?」   「夠了!」司馬陽終於爆發,粗暴地將紅衣少女扯回到坐凳上。   少女愣了愣,泫然欲泣道:「你幹嘛對我這麼凶,你不愛美美了,你不是最心疼美美的嗎?」   司馬陽繃緊臉不理,扭頭朝外面的那名駕手吩咐道:「起飛!」   廂房一震,魔禽載著四個人穩穩地飛起,漸漸地升上雲端,向西而去。   望著一邊哭個不休一邊偷眼打量司馬陽的少女,楊恆問道:「這位是西門府主的千金?閣下為了滅照宮還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啊。」   司馬陽目露怨毒之色,哼了聲道:「我沒有你好命,生來就有個宮主爺爺。」   楊恆曉得對方是在惡意刺激自己,反倒不怒,笑嘻嘻道:「但你卻大有希望成為府主女婿啊,我想西門姑娘一定是翹首以盼。」   這一下似乎提醒了那少女,抹一把淚問司馬陽道:「陽哥,你啥時候向我爹提親?」   司馬陽瞪著楊恆,看出了他眼中奚落之意,恨不得一刀把面前兩個人都殺了,沒好氣道:「少做夢了,我怎會要你這蠢丫頭?」   「你騙我,你騙我!」少女不依不饒,「你說過的,我是這世上最聰明美麗最溫柔賢慧的姑娘,若能娶我做媳婦,給個神仙也不要。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才故意罵我?好吧,我聽話,保證從今往後都是你最親最疼的乖乖寶貝美美……」   楊恆用牙齒死命咬住自己的下唇,可身子已笑彎得幾乎折成兩段,眼淚在眼眶裡不住打轉,委實大大出了一口憋了多日的惡氣。   就這樣往西飛了五六個時辰,天又漸漸亮了起來。透過身周飄渺的浮雲,楊恆望見下方山勢漸高,連綿險峻無邊無際,已進入了巴蜀地界。   那少女折騰了一宿,總算睡熟了,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兒猶如新摘的蘋果般誘人。   司馬陽合目假寐,卻不敢有絲毫鬆懈,以防楊恆耍出什麼花樣。   慢慢地,楊恆感到丹田熱了起來,原本凝滯如鉛的真氣有瞭解凍的跡象。他心中暗自欣喜,知道經脈禁制的效力已過,而那化功散的藥力亦被體內的山魈精血化解殆盡。   於是楊恆不動聲色,也裝作沉睡的樣子,悄悄默運薩般若心訣,將丹田真氣緩緩積聚流轉,疏通一條條尚未解封的經脈。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楊恆經脈全解,而對面的司馬陽依然毫無察覺。   他將真氣又遊走週身三圈,一聲大喝彈身躍起,拈花指點住司馬陽膻中穴。   司馬陽胸口一麻,悚然睜眼道:「你不是服過化功散了麼?」   楊恆手掌按住司馬陽胸膛,揚眉吐氣道:「沒想到吧,該輪到我來收拾你了!」   他正待掌心吐勁結果司馬陽,猛聽身旁那紅衣少女怒聲嬌喝,一掌拍來。   廂房空間有限,楊恆躲閃不得,只好撤掌招架,罵道:「瘋丫頭,你幹什麼?」   紅衣少女不管不顧,一掌掌如同雨點般轟向楊恆,口中嬌叱道:「不准你傷害他!」   楊恆又好氣又好笑,一面招架一面說道:「你以為他是真心待你?別傻了,他是在利用你對付西門府主,好教令尊令堂不敢不聽從滅照宮的差遣!」   紅衣少女哪會信他,像頭髮了瘋的粉豹施展開家傳絕藝,怒叱道:「你這是嫉妒,所以才誣賴他,想殺死他,對不對,對不對!」   楊恆的腦袋一個比三個大,苦笑道:「我為什麼要嫉妒司馬陽?」   「因為你也喜歡上我了呀,」紅衣少女道:「像我這樣舉世無雙的美女,哪個男人見了會不動心?你是個和尚,居然也六根不淨,動了凡心。」   「我的天!」楊恆差點忍不住就要仰天長歎,「你還真當自己是天上的仙女了?」說著話,楊恆靈台若有所覺,眼角餘光瞥到司馬陽正悄悄地從廂房前端的窗口爬出,那邊駕手伸手拉拽著眼看就要逃了出去。   他又怒又急,叫道:「傻丫頭,你再不住手我就要傷人了!」振臂射出一支九絕梭,「噗」地剛好釘進司馬陽的屁股。   司馬陽低哼一聲,身子一撐消失在窗口外。那駕手揮臂向楊恆射出一團綠光。   楊恆這麼一分神,肩膀「砰」地捱了紅衣少女一掌,身子一個踉蹌,急忙凌空彈指,將那團綠光激偏。   「啵!」綠光爆裂,散發出濃烈煙霧,隱隱帶著一絲甜香。   楊恆倒也不懼,可那少女卻「哎呀」一聲,倒金山推玉柱般往他身上壓來。   楊恆探臂攔住紅衣少女豐滿而充滿彈性的腰肢,一腳踹開門騰身躍出,就見魔禽還在飛行,可那駕手已保護著司馬陽逃得遠了。   他懊惱地一跺腳,御風欲追,卻聽少女昏迷中痛楚地呻吟,臉上佈滿綠氣。   楊恆心道:「怎麼說這丫頭也是西門府主的女兒,我可不能不救。」強自按下復仇的怒焰,往下方的一處山嶺上降落。   他也不會醫術,只好運用薩般若心法強行替紅衣少女行功逼毒。花了兩三個時辰,少女臉上毒氣漸消,可睜眼一看到眼前的人是楊恆,二話不說揮掌又打。   楊恆沒有防備,「砰」地被一掌劈坐在地。他火冒三丈,站起身罵道:「西門美,你有沒有長點腦子?」   紅衣少女憤然起身,晃了晃又軟倒,卻瞪大明眸盯著楊恆,氣喘吁吁道:「我叫西門美人,誰讓你給本姑娘亂取名字,難聽死了!」   楊恆給梗了半天,不得不佩服西門望夫婦的驚世才情,怒氣不由慢慢消了,苦笑一聲道:「司馬陽已丟下你溜走了,你被毒霧所傷,得立刻逼毒。」   「什麼,陽哥走了?」紅衣少女驚急叫道:「你為什麼趕走他!你這惡毒的和尚,快賠我陽哥!」若不是手足無力,早已跳起來廝打。   不過楊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往後退了兩步,嚇唬道:「你先運功逼毒,否則毒氣攻心,那一輩子也別想再見到司馬陽。」   這話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少女立刻老老實實盤膝坐地運起魔功。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她將餘毒迫清,站起身來問道:「陽哥去哪兒了?」   楊恆回答道:「可能是逃回東崑崙了吧。」   紅衣少女犯愁道:「東崑崙在什麼地方,離這兒遠不遠?」   楊恆搖頭道:「我也沒去過。你還是盡快回家,免得你爹娘惦念。」   「我的事不用你管!」少女找不著司馬陽,又把這筆爛賬算在了楊恆頭上,「你快去把陽哥給我找回來,不然我殺了你!」   楊恆拿她沒辦法,心道:「我跟這丫頭也說不清楚,三十六計走為上。她找不著司馬陽,自會回家。」想到這裡朝林外一指道:「看,司馬陽來了!」   紅衣少女回頭一瞧,林邊空空蕩蕩哪有司馬陽的身影,才知著了楊恆的道,連忙再把頭掉轉回來想找這小和尚算賬,可楊恆早已鴻飛冥冥。   但楊恆仍是想左了。這位西門美人自幼生活在父母的寵愛與庇護之下,從未出過遠門,及至被司馬陽誘騙遭禁,也依舊養尊處優足不出戶。突然之間要她獨自面對偌大的荒山野嶺,實在是勉為其難。   她氣呼呼地尋路出林,一心要找司馬陽。可她連問數人,誰都不曉得滅照魔宮,更不知道滅照魔宮在哪兒,無奈下嘀咕道:「不如我還回先前的那座大宅裡,說不定陽哥已在那兒等我了。」   也難怪她如此癡纏,需知她的父母對這唯一的寶貝女兒當真溺愛到了極點,動不動便鼓勵她道:「閨女啊……你就是天仙下凡,誰要跟你比,可不是烏鴉比鳳凰麼?」   兼之手下的那些奴僕丫鬟投主人所好,阿諛奉承吹捧誇讚不一而足。   等到那位舉手投足都透著風流瀟灑的司馬陽登門,同樣對她的美貌聰慧讚不絕口,西門美人越發深信不疑。所以這位情竇初開、爛漫天真兼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竟被司馬陽三言兩語打動,隨著他私逃出山,才累得西門望夫婦受制於人。   只是這些事情她並不去想太多,更從沒把甦醒羽對自己的軟禁當回事,還順理成章地認為司馬陽是準備金屋藏嬌,要與自己長相廝守。   誰曉得天有不測風雲,半路裡殺出一個小和尚把司馬陽打跑,亦不由得她又是傷心又是憤怒,把楊恆當作了平生第一大仇,這才有了後來真禪的倒楣事。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六章 惹禍   卻說楊恆使詐擺脫西門美人的糾纏,藉著密林掩護溜出數十里方才停下。想到剛才經歷的事情和司馬陽屁股上捱了一梭的狼狽模樣,不禁失笑出聲。   可思緒一轉,又回到了父母的身上。腦海裡浮現起母親木無表情將自己一腳踢翻的景象,心如刀絞,再也笑不出來。   他的耳畔響起了凌紅頤的話音:「令堂失去了從前的所有記憶,但唯老宮主之命是從。」   他情不自禁恨恨一捶樹幹,震得林葉瑟瑟飄落,心中痛苦道:「娘親神志全失,已變成了一個殺人工具,再認不出我!」   他狠狠咬緊自己的嘴唇,思潮起伏道:「凌紅頤說滅照魔宮四處在找聚元珠,或許用聚元珠可以有希望救回娘親。可是聚元珠在哪兒?我爹應該清楚。但我明知道他被楊惟儼囚禁在百丈懸崖受苦,卻偏偏無力相救!」   「砰、砰、砰!」   想到恨處,他一拳拳砸在樹幹上,仍然無法宣洩出積鬱的悲傷與憤怒,便發了狂性,拳打腳踢將周圍的古樹一根根折倒。   恍惚間,這些樹木都化身成了楊北楚、司馬陽、甦醒羽、邛崍山君等一干仇人,令他不知疲倦地劈呀踹呀,直到不剩下一點力氣,才頹然躺倒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上,望著湛藍的天空,茫然無語。   經過這次衡山之行,他已非那個初上峨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頑童,深知自己的修為與楊北楚、凌紅頤這干滅照宮的高手相較,有著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   即便回山痛下苦功,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後能夠擊敗明燈大師,破約下山闖蕩東崑崙。屆時還有一個幾乎無法逾越的楊惟儼在滅照魔宮中等待自己,而那老魔的實力,恐怕明燈、明鏡等雲巖宗的頂尖耆宿亦是望塵莫及。   三五十年後,縱然老天垂憐自己,果真修煉成絕世神功,母親也早已成了血債纍纍、人怒天怨的大魔頭,而父親在百丈懸崖備受煎熬,屆時是否尚在人世也未可知。   甚至,他連去向東崑崙的勇氣也沒有,唯恐失手被擒,反被楊惟儼利用作為對付父親的最好工具,所以除了忍,只能忍……   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道:「我不要這樣,可我沒用,只能看著他們受苦!」   他知道,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求助於師門。若是可以,娘親早在五年前就做了!何況,如今的娘親已非當年,如今的她,是那個不識親子,手段狠辣的大魔尊!   他怎能讓世人知曉大魔尊的真實身份?他又怎能讓世人傷害自己至親至愛的人?   少年的自尊與傲氣,失意與沮喪,一併沸騰著、折磨著他的心靈,一時五內如焚,痛不欲生。   迷迷濛濛裡,他好像真的累了,睡了,再睜開眼睛時已是月上中天。   楊恆坐起了身,心緒稍稍平緩了一些,尋思道:「接下來我該去哪兒?回峨眉嗎?沒用的,再苦修五十年我也不可能打敗楊惟儼,又何必再回去?可除了峨眉又能去什麼地方?家早沒了,天下雖大,卻無處可戀!」   他只覺得人生晦暗無望,小小的年紀,竟因此而一下滄桑頹廢了幾十年。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山林,漫無目的地到處遊蕩,潛意識驅趕著他一直往東,遠遠逃離崑崙山,避開了熙攘的人群、繁華的城鎮,只往沒人的地方走。   就這樣渾渾濁濁不曉得遊蕩了多少日子,楊恆頭上長出了寸發,衣衫也破爛不堪,如同一個野人般逛到了郴州左近,距離煙波叟隱居之地已是不遠。   楊恆不由自主想起那白衣少女,尋思道:「乾脆我去找找她吧,或可化解了明燈大師父女之間的恩怨。唉,我與爹娘此生不能相認,何苦再看到別人也受折磨?」   這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基於對明燈大師的感激固然是自己要去尋白衣少女的緣由之一;而更重要的一點卻是此刻的楊恆生無所歡,業已失去人生目標,一旦抓到了一件可以說服自己去做的事情,就如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身不由己地振奮起精神,暫時拋開折磨內心多日的痛楚。   於是他尋尋覓覓找到了煙波齋。   只見宅院的大門洞開,地上躺著個被點了穴位動彈不得的老蒼頭,前廳裡還傳來了呼喝激鬥之聲。   楊恆心中迷惑,解開老蒼頭的經脈禁制問道:「老人家,這兒可是煙波齋?」   老蒼頭爬起身粗粗一算,連帶上午被關在飲冰室裡的兩個少年,和剛剛闖了進去的一群道士,這已是今日來的第三波訪客了。   他打量著楊恆的一身破衣爛衫,沒好氣道:「你又是誰?」   楊恆道:「我是雲巖宗門下,有事求見煙波叟。」   老蒼頭一聽猛然爬起身就往裡逃,口中叫道:「老爺,又來了個雲巖宗的和尚!」   楊恆卻不知自己和真禪、西門美人剛好是前後腳,疑惑下跟著老蒼頭追進大廳。   廳內一名青衣老者手持釣竿,與一個身材瘦長的老道士鬥得正疾。青衣老者明顯不是老道士的對手,被對方的拂塵壓縮在極小的空間裡眼看就要落敗,口中怒罵道:「無動真人,你莫要欺人太甚!」   楊恆聞言心道:「原來這老道就是崑崙雪峰派的無動真人!」頓時想起了五年前在那座荒郊觀音廟裡的舊事。   當時楊恆年紀幼小,尚以為這老道長是誠心襄助端木遠脫難。待到年齡漸長,才隱約覺著事情沒那麼簡單,多半這無動真人也是在打魏無智的主意。   一恍神的工夫,場中青衣老者悶哼一聲被拂塵擊中胸口飛跌而出。無動真人縱身欺近,正打算將老者制住,不意斜地裡楊恆殺到,探右手兩指點向他的右腕。   無動真人低咦道:「拈花指,你是雲巖宗的弟子?」拂塵一抖,收住身形。   楊恆沒理他,瞧向被僕從攙扶住的青衣老者問道:「請問閣下可是煙波叟?」   青衣老者看著楊恆身穿僧衣,以為他是為了真禪和西門美人的事而來,硬著頭皮道:「正是老朽,請問小師父有何貴幹?」   楊恆正要說話,無動真人門下的一名弟子見他對自己的師父不理不睬,心生不滿,上前喝道:「小和尚,你哪家的門下,竟對我師父如此無禮?」   楊恆一扭頭,望向那年輕道士道:「你沒看我正忙著嗎?」   年輕道士怒道:「你可知這郜老賊是魔道妖孽,卻還出手救他!」   若在以前,楊恆多半會心平氣和地向這道士解釋原委,可現下的他滿腔憂鬱悲憤,說是憤世嫉俗也不為過,見對方咄咄逼人盛氣凌人,也來了火氣,冷笑道:「雪峰派號稱仙林四柱,動輒出手傷人,依我看行事比邪魔外道更霸道!」   這一句話無形了辱及雪峰派清譽,令得無動真人也動了怒火,徐徐道:「小師父,既然你曉得雪峰派,就該明白本派與雲巖宗同氣連枝,多年交好,怎還語出傷人,替魔道妖孽說話?」   楊恆對無動真人沒有絲毫好感,更沒將他的身份擺在心上。這倒不是他狂妄自大,實因為身世特殊,所親近的人無不是名動天下的正魔兩道翹楚人物。這無動真人被譽為雪峰五真之一,卻又能大得過楊惟儼去?   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我來找煙波叟打聽個朋友下落,你若將他打死了,卻教我問誰去?」   無動真人好歹也是名門宿老,平日裡不論哪家正道弟子見著自己,無不畢恭畢敬,滿面景仰之情,何曾遇到過一個後生晚輩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頂嘴?何況這小和尚既是向煙波叟打聽,想必所問之人也是個魔道餘孽。由此可見,對方十有八九誤交匪類,是雲巖宗的不肖弟子。   他肅然搖頭道:「你莫要胡鬧,否則休怪貧道不念雲巖宗的同道之誼。」   楊恆脾氣上來天不顧地不管,頂撞道:「是我胡鬧,還是你這老道太霸道?」   無動真人見楊恆軟硬不吃,暗自皺眉道:「我若出手懲戒這小和尚也非難事,可傳將出去終是有損聲譽,且不免引起雲巖雪峰兩家的杯葛。」   也難怪他會躊躇。儘管幾百年來仙林四柱同仇敵愾,互為盟友,可時日久了鍋蓋哪有不碰碗勺之理?兼之每家都會不時有才華超卓之士心懷大志,欲執四派牛耳而光大本門,這明爭暗鬥可還少了?   如今魔教蠢蠢欲動,滅照宮飛速崛起勢壓崑崙,天下正值多事之秋,萬一為了個小和尚再讓正道兩大泰斗門派之間起了齷齪,豈非得不償失?   但他此行也斷沒有因為楊恆攔阻便空手而回的道理。且不說顏面問題,這煙波叟慣使釣竿,與當年劫走端木遠的銀面人有莫大嫌疑,自己焉能放手?   正遲疑的時候,楊恆晃身奪過一柄雪峰派弟子背負的仙劍,說道:「你走不走?」   這下無動真人的臉上再也掛不住,又見楊恆身法飄逸,出手敏捷,只怕門下弟子無一是他對手,於是一抖拂塵道:「也罷,貧道就代明鏡大師來管教你!」   楊恆懶得多說,左手劍訣一引,一式「峰迴路轉」攻了過去。   他的萬里雲天身法施展開來,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在無動真人的拂塵光影之間遊走自如。任這老道修為精湛,二十多個回合下來卻連楊恆的一片衣角也沒撈到。   不知不覺間,楊恆禪心漸臻空明,積壓心頭的多日憤懣徐徐淡去,欣喜地覺察到以周天十三式的千變萬化,別出機杼,輔以萬里雲天飄逸靈幻的身法,實乃相得益彰的天作之合。每多打一個回合,心中對這兩大曠世絕學的領悟便又多上一分。   忽聽煙波叟驚喜叫道:「小姐!」一位冷艷絕俗的白衣少女自廳外飄入,轉眼間欺近到無動真人身側,玉掌迸立往他左肩劈落,冷冷道:「小和尚,你退開!」   楊恆眼角餘光一掃,這白衣少女不是明燈大師的女兒卻又是誰?聽她語氣淡漠,對自己毫不客氣的呼來喝去,楊恆心裡有氣,低哼道:「你閃開!」   結果兩人互不相讓,一個對著無動真人的左半邊猛攻,一個照著老道的右半邊狠打,形成夾擊之勢。   無動真人頓感吃力,可這對少男少女加起來的年紀也沒自己一半大,以多欺少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得催動真氣全力以赴。旁邊的一眾門下弟子見狀紛紛鼓噪,因未得師尊允許,均不敢擅自上前圍攻。   想以明月神尼之能,兀自傷在了白衣少女掌下,再加上一個修為傲視同儕的楊恆,只十幾個照面便打得無動真人只有招架之功,心中惱道:「這丫頭是何來歷?貧道若折在兩個娃兒手裡,豈不貽笑大方?」卻不願招呼弟子出手襄助,否則等若在變相認輸了。   念及於此,他的拂塵光芒暴漲舞作一團,將兩人逼退數尺,藉機騰起身形,左手捏做法訣口中喝道:「咄!」   只見右袖裡飛出一支雪白晶瑩的小劍,掠在空中光芒大盛,幻化出一束束白色劍芒,幕天席地的往楊恆與白衣少女激射而至。   楊恆只覺得身前劍氣縱橫,壓得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急忙運起萬里雲天身法中的「揚火訣」閃展騰挪,身形獵獵飄飛猶如一團火焰凌空舞動,手中仙劍「叮叮」連聲激散射來的劍芒。   「雪真劍罡!」白衣少女神情沉靜如亙,碧芒一閃,天廬神匕已擎於手中,身姿曼妙飛舞而起,直迫無動真人。耳聽切金斷玉的脆響不絕於耳,天廬神匕勢如破竹,劍芒應聲消散幻滅,竟似不堪一擊。   無動真人大吃一驚道:「這不是天廬神匕麼,難道她竟會是劍聖傳人?」   心念未定,廳口一蓬烏光勃然迸發,捲裹著刺耳的呼嘯如黑雲壓城湧蕩進來。「轟」地一記爆響,正轟在了那柄白玉小劍上。小劍悲鳴震顫,光華黯滅栽落下來。   卻是真禪和西門美人脫困而出,趕到廳外。眼瞧楊恆與一個白頭髮老道交手,形勢甚為吃緊,真禪無暇細想祭起新收的烏雷印,硬是破了無動真人的雪真劍罡。   若論這兩件仙器魔寶的道行,自是無動真人的「雪真劍罡」高出一籌。可活該這老道倒楣,全副心神都用在對付楊恆和白衣少女之上,全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猝不及防之下著實吃了不小的虧。   雪真劍罡一消,無動真人口中低哼一聲,身子劇晃。白衣少女趁虛而入,天廬神匕氣勢凌厲的中宮直進,刺向他的眉心。   無動真人強壓胸口翻騰的氣血,揮拂塵往上招架。「嚓嚓」輕響聲中,千百根塵絲被天廬神匕威不可擋的鋒芒摧枯拉朽般斬斷絞碎,天空中猶如下起了一場銀白色的小雪,紛紛灑灑煞是好看。   可惜無動真人已沒心情欣賞,凜然擰身拍出左掌。   「噗!」   神匕更快一線扎入他的右肩,無動真人悶哼落地,道袍盡為鮮血染紅。   這當中的過程說起來冗長繁複,實則全在電光石火之間,待到廳內眾人反應過來,場內也已勝負分明。   幾名雪峰派弟子轉向廳口紛紛怒罵道:「哪裡來的鼠輩,膽敢暗箭傷人?」   就聽西門美人毫不示弱地罵還道:「一幫小雜毛,誰暗箭傷人了?」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後面還跟著個探頭探腦,尚未搞清楚狀況的真禪。   楊恆飄然落地,把仙劍隨手一拋,歡喜道:「真禪,你怎麼在這兒?」   真禪奔到楊恆面前,也是笑顏逐開,咿咿呀呀地比劃起來。   無動真人收起白玉小劍,心知今日之戰已是一敗塗地,即便加上門下的幾個弟子,也難以討到絲毫便宜。他面色蒼白,怒視真禪道:「你也是雲巖宗門下?」   真禪一愣,還沒弄明白這老道是何方神聖,茫然點了點頭。   無動真人見他承認,越發惱怒道:「好啊,雲巖宗這是要跟咱們雪峰派幹上了!」   楊恆道:「無動真人,你少拿雪峰派嚇唬人!」   「無動真人?」真禪打了個激靈,還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一想到自己方才糊里糊塗地祭起烏雷印,打傷的竟是雪峰派耆宿無動真人所煉的仙寶,重逢的欣喜、獲勝的志得意滿,頃刻都丟到了九霄雲外,比劃著問楊恆道:「真是無動真人?」   楊恆笑道:「真禪,你的烏雷印一出手就打得無動真人丟盔卸甲,委實不賴啊。」   真禪乾笑兩聲,於驚慌中隱藏著一絲小得意道:「這下禍事闖大了,回山後師父不定要怎麼罰我們呢。」   那邊西門美人舌戰群道,一張櫻桃小嘴足足抵得上百萬雄師,正鬥得興致盎然大呼過癮之際,猛聽無動真人喝道:「今天的事,貧道定要和明鏡大師理論明白,我們走!」   一眾弟子聞令,如獲大赦,撇下西門美人隨著師尊衝出大廳。   西門美人大感沒趣,回過頭見楊恆和真禪正在說話,這下又找著了對手,衝上前去叫道:「小和尚,你還我陽哥!」   楊恆方才三言兩語已從真禪口中得知他和西門美人邂逅的經過,笑嘻嘻道:「司馬陽遠在滅照宮,我可沒法把他抓來交給你。剛好真禪師弟在這兒,就讓他送你回桐柏山如何?」   「不要!」真禪雙手亂搖,說道:「真源師弟,我還是跟你一塊兒回峨眉吧。」   提到峨眉,楊恆笑容一斂,含糊其辭道:「再說吧。」   真禪一奇,剛欲詢問,這時煙波叟已向白衣少女稟明了事情經過,抱拳說道:「三位,這兒桌倒椅翻,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到後面的湖光小築稍歇。」   楊恆平復心緒,問道:「煙波前輩,為何無動真人會來此尋事?」   煙波叟回答道:「老夫也鬧不明白,聽這老道意思,似乎他數年之前曾遇到幾個蒙面人的截擊,其中有一個使用的便是釣竿,故而懷疑上了我。」   白衣少女搖搖頭道:「這些牛鼻子老道士總喜歡自以為是,不必理他。」   這時西門美人記起舊賬,叫道:「郜老賊,咱們的事兒還沒了結呢!」   煙波叟苦笑道:「那是老夫一時誤會了姑娘的來意,才將兩位誘入飲冰室中。」   「不行!」西門美人道:「我差點被凍死!要不你也進去關一天嘗嘗滋味。」   白衣少女凝眸望著西門美人道:「你是桐柏雙怪的女兒?」   「那還有假?」西門美人怒沖沖道:「姑奶奶何時被人這麼欺負過?」   白衣少女漠然道:「我沒空和你囉嗦。」輕移蓮步往後堂走去。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七章 清溪   楊恆急忙追上叫道:「嚴姑娘,請留步!」   白衣少女腳步不停,蹙眉道:「你陰魂不散地老纏著我,究竟想幹什麼?」   楊恆道:「姑娘這是明知故問!你差點殺死明燈大師,卻想一走了之?」   白衣少女霍然回頭,眸中閃動著冷光,徐徐道:「他該死!」   「你又來了!」楊恆追到她身邊,惱道:「只想著自己,卻絲毫不顧念明燈大師的苦衷。若不是看在大師面上,我才懶得和你多說。」   白衣少女猛地駐步,玉容如霜凝視楊恆道:「你說我什麼?」   楊恆毫不畏懼地與她對視,大聲道:「我說你自私自利,只想著自己!」   白衣少女眉宇間煞氣一湧,似在強自按捺怒意,淡淡道:「走,這兒不歡迎你。」   楊恆紋絲未動,斬釘截鐵道:「你跟我一起去見明燈大師!」   白衣少女沒想到楊恆如此強項,秀眉挑了挑,一拂衣袖舉步又行。   「站住!」楊恆火往上撞,伸手抓向她的藕臂道:「你得把話說清楚!」   白衣少女側身出掌,兩人在後堂裡飛快地拆解數招。楊恆功力上仍略有不及,被她的袖袂帶得往旁踉蹌兩步,方自站定,大聲道:「姑娘可知,能有父母的疼愛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白衣少女在後堂坐定,唇角微露譏誚道:「不必你提醒,我的娘親已經過世,我的父親有等於沒有。」   以她的脾氣,楊恆這般糾纏不放,又打又罵,早應一腳把這小和尚踹出煙波齋了。可不知為何,她對楊恆的執著和熱心亦隱生一絲好感。畢竟對方屢次三番不較私利地苦勸自己,也是全然出於一片好意,故而話說到現在,她雖不加辭色,卻也始終不願對楊恆促下重手。   就聽楊恆又道:「我有母親,也有父親,而且他們都在世!可是我的娘親不認我……而我的父親,被人囚禁飽受折磨。我身為人子卻無力相救,每天都感到了無生趣,滿心痛楚。」   白衣少女不再應聲,只靜靜地注視楊恆。   楊恆歇了口氣,搖搖頭接著道:「可我知道他們仍是愛我的,即使是我母親,她……也絕非本意。由己及人,明燈大師當年離家出走也必定事出有因。你為何不肯給他機會,讓他說明真情?」   白衣少女默然須臾,緩緩開口道:「我的家事,似乎不勞楊公子過問。」   楊恆並不氣餒,揚聲道:「明燈大師待我情同父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白衣少女聞言,臉色一沉道:「那你的親生父親呢?其實楊公子自家的事已經不少,先顧好你自己吧。」   楊恆如遭當頭棒喝,深吸口氣道:「不勞姑娘提醒!」   白衣少女凝視楊恆,繼續說道:「我看你……憔悴很多,想必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如意。一顆將死之心,又怎救得了別人?」   白衣少女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楊恆心神動盪,不能自已。他神色陰晴不定,已是萬念俱灰,驀地悲愴一笑道:「姑娘說得好,在下的確一無是處,實與行屍走肉無異!我想勸解你,卻不知道其實自己沒這個資格!」說罷,頭也不回快步走出後堂。   白衣少女微微一怔,喚道:「你要去哪裡?」   楊恆恍若不聞,穿出前廳已走到院外。西門美人兀自在和煙波叟攪和不清,看到楊恆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衝去,詫異道:「小和尚,你就這麼走了?」   楊恆對她和真禪的招呼視若無睹,身形一縱,御風掠出煙波齋,自己也不曉得在幹什麼、該去哪裡,只是一個勁兒加快身速,風馳電掣地穿越在崇山峻嶺之間。   後面的真禪起身欲追,可又哪裡能趕得上楊恆的萬里雲天身法?   楊恆受了白衣少女的刺激,心中如瘋如狂,專往艱險荒僻之處行走,也不知一口氣奔出了多少里,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邊驀然停住。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汗珠一顆顆滴落進溪水裡。忽然發現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一條窈窕美好的雪白色身影,竟是那白衣少女。   她走到近處,搖搖頭道:「你這人脾氣可真大,說變臉就變臉,居然還想做說客?」   楊恆心灰意冷,已沒心思和白衣少女鬥嘴,深深地把頭浸入溪水裡不說話。   等他抬起頭,就聽白衣少女道:「我還以為你想不開,要把自己給悶死在水裡呢。」   楊恆忍不住道:「你覺得往一個人傷口上撒鹽的滋味很享受麼?」   白衣少女道:「事實上你往我的傷口上撒過兩把鹽了,你覺得享受嗎?」   楊恆愣了愣,無言以對。白衣少女望著楊恆水中的倒影,俏臉上徐徐露出一抹笑意,說道:「這些天你吃過一頓熱飯嗎?不如跟我回煙波齋去。」   「不了。」楊恆無精打采地搖頭道:「你讓我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白衣少女凝視著楊恆清瘦落寞的側臉,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吃魚嗎?」   楊恆心不在焉隨口回答道:「我是俗人,不忌口。」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倏然長袖舒捲「嘩」地激起一蓬水柱,左手五指如蘭花盛綻凌空虛攝,「劈啪劈啪」的聲響過後,數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已經落在了岸邊的草地上。   楊恆明白過來,有些詫異地望向白衣少女。白衣少女道:「難不成還要我來生火?」   楊恆猶豫了下,勉強振奮精神,在溪畔撿拾了些乾枯樹枝生起一團篝火。   這時白衣少女已將那些活魚清理乾淨,串到了樹枝上,架在火上燒烤。   楊恆怔怔在她對面坐下,問道:「你到底是在可憐我還是想安慰我?」   白衣少女漫不經心道:「聰明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往往會把一件簡單的事情想複雜。我烤魚,你吃就是了,這也需要理由?」   楊恆自嘲地一笑,心裡的氣不自覺地消了大半,說道:「是啊,吃飽吃好,想那麼多幹嘛?對了,咱們見了好幾回面,我還一直沒有機會請教姑娘芳名。」   白衣少女轉動架子上的烤魚,過了半晌才回答道:「我叫石頌霜,風雅頌的頌,冷若冰霜的霜。」   「我叫楊恆……」順口說完後,楊恆自失地一笑,道:「其實你早知道了吧!」   石頌霜遞過一串烤魚,道:「這魚不能烤得太久,否則鮮味盡失就不好吃了。沒有調料,你將就著點吧。」   楊恆接過咬了一口,但覺魚肉鮮美滑嫩,入口彌香,頷首道:「還不錯。」   石頌霜幽幽道:「這是小時候娘親教我的。嚴崇山最喜歡吃河魚海鮮,娘親為了他特意練就了一副好廚藝。可惜,我只來得及學到這一點兒皮毛。」   楊恆「哦」了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石頌霜望著潺潺溪水,輕聲道:「其實我很感激你三番兩次地來為嚴崇山說情,但娘親的死,讓我的心永遠無法原諒他。你剛才勸我設身處地想一想,可如果你是我,又該如何?」   楊恆靜默片刻,頹然道:「我是在強人所難了。畢竟我是個外人,這心結也只能由你們父女自己去解。」   石頌霜道:「那你呢?你不是一心想找楊惟儼、楊北楚報仇麼?假如有一天你真的有了這個能力或者機會,你會殺他們嗎?」   「我當然……」楊恆吐到嘴邊的話又猛然被卡住了。   石頌霜道:「這就對了,你痛恨他們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總想著要復仇。可他們也是你的祖父和大伯,面對他們時你真下得了手麼?」   楊恆表情僵硬,呼吸漸漸急促,眼睛裡異光變幻,最後頹然長出口氣道:「姑娘想得太遠了。現在不是我殺不殺他們的問題,而是我壓根連自保都難。」   石頌霜寧靜的眼神始終須臾不離地看著楊恆,輕輕道:「你明白了,現實就是這麼殘忍。一個人若想有選擇的自由,就必須先讓自己強大到不可擊敗。否則,終歸還是任人宰割的可憐蟲。如同這水裡的魚兒,自以為快樂安全,一旦大難來臨,卻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   楊恆將最後一點烤魚塞到嘴裡,默然把枯枝扔進火堆,看著它升騰起煙火,突然微笑道:「怪了,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幾歲。可說出的話,怎麼像是個佛門高僧似的。」   石頌霜搖頭道:「你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貶我呢?就當咱們同病相憐吧,我的話你能聽得懂,這很好。其實你……」   話音未落,就聽小溪對岸有人低誦佛號道:「阿彌陀佛──真源,你果真在此。」   楊恆聞聲轉頭,愕然叫道:「明華大師!」   明華大師微笑道:「你讓老衲好一通找!」芒鞋踏過波面,來到兩人近前。   楊恆起身施禮,疑惑道:「大師怎知弟子在這裡?」   明華大師道:「那晚你突然失蹤後,大夥兒四處搜尋都不見下落。有一日明鏡師兄收到了匡掌門的書信,言道你在養傷時曾向人打聽煙波叟的住處。於是老衲便自告奮勇,來郴州走上一遭。」   楊恆這些天只顧著自怨自艾,到處遊蕩,卻沒想到為了自己不見的事,非但驚動了師父和明燈大師等人,連匡天正和明鏡方丈也坐立不安。而明華大師更是為了一條祝融劍派提供的線索放下修行,不遠千里前來找尋。   他心頭感動,歉仄道:「為了弟子的事,有勞諸位大師和匡掌門操心了。」   明華大師含笑道:「你不必心存愧疚。老衲這一趟出來,也是靜極思動,權當雲遊。」說著他望向石頌霜,問道:「這位姑娘,當日可是你連傷了明燈、明月兩位大師?」   楊恆心一沉,意識到明華大師已認出石頌霜,這下麻煩大了。   石頌霜將烤熟的鮮魚從架子上取下,也不望明華大師,冷冷道:「是又如何?」   明華大師不動聲色,說道:「姑娘既然承認了,就勞煩你隨老衲前往峨眉,將此事向雲巖宗作個說明。」   楊恆心下大急:「看樣子兩人非動手不可。明燈大師受傷尚情有可原,但我師父捱了嚴姑娘一掌卻是毋庸置疑的事。況且,我也不便將嚴姑娘的身世說出啊。」   就見石頌霜緩緩起身,朝楊恆說道:「記得麼,我剛才還對你說過。一個人若想有權利自主,就必須強大到不可擊敗的地步。否則,只能任人宰割。」   明華大師道:「看來石姑娘是準備與老衲放手一搏了。」   石頌霜身形輕晃騰到半空,說道:「大師請!」   明華大師也徐徐升空,飄立在石頌霜的對面,雙掌合十道:「請石姑娘先進招。」   石頌霜曉得以明華大師的身份,斷不會與一個後生晚輩搶奪先手,輕點螓首道:「雲巖宗的絕學大多講求綿裡藏針,後發制人,晚輩便不客套了。」說著抱元守一,眸中寒芒如簇鎖定明華大師身形,一雙袖袂飄飛舞蕩宛若凌波仙子。   明華大師微覺凜然道:「這姑娘好犀利的眼神!」   原來石頌霜儘管招式未出,可一雙妙目有若實質已激射在明燈大師的左肋上,令他生出如芒在背的感覺。而這一部位,也正是自己亮出的起手式中最薄弱之處。   他不著痕跡地將右掌垂落,橫在小腹前捏做「不動如山印」,食指向上微挑,隱隱制約住對方攻向自己左肋的線路。   楊恆見狀不禁擔憂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論傷了誰,都糟糕之極。顧不了這麼多了,我得讓他們罷手!」   想到這裡他高聲說道:「大師,這位石姑娘她實際上是……」   「楊恆!」石頌霜冷喝道:「你若敢說出來,我誓殺這老和尚滅口!」   楊恆一驚,下面的話便無法出口。明華大師不明原委,皺眉道:「石姑娘,你有何事不許真源說出?」   石頌霜冷然道:「你若能殺得了我,再讓楊恆告訴你吧!」左手長袖掠出,幻舞成一圈圈白光直鎖明燈大師右手的不動如山印。   明華大師暗訝道:「這姑娘的袖法曼妙凌厲,卻是老衲見所未見,不知是出自哪位異人的門下?」不動如山印向前一送,以剛應柔拍向長袖。   石頌霜迅即以快到不可思議的身速迫近,右手三指迸立如刀插向明燈大師左肋。   明華大師微怔道:「這又是什麼掌法?」側身閃躲,左拳反打石頌霜面門。   兩人你來我往,互有攻守,明華大師越打越是驚訝,只見石頌霜精奇妙招層出不窮,可無論是掌法、指法還是袖法,均都令他看不出半點來歷。尤其是這少女的功力似正似魔,偏又醇和綿長,絕不屬於他所知的任何一派功法。   戰到五十餘個回合開外,明華大師沉聲喝道:「姑娘留神,老衲要用雲巖大袍袖了!」言罷雙袖真氣鼓蕩,如兩龍出水飛捲而出。   石頌霜畢竟吃虧在年紀上,功力較之明華大師略遜半籌。面對這位佛門高僧氣勢恢宏的大袍袖神功,自己的袖法在氣勁上相形見絀,只能以巧勁彌補。   只見明華大師的雙袖攻勢漸盛,圍繞這石頌霜的嬌軀縱橫飛舞,時而如怒龍衝霄,時而如清溪映月,慢慢將她迫得唯有在不到三丈方圓的範圍中閃展騰挪,奮力游鬥,勝負之勢逐漸顯現。   楊恆的心也旋緊了起來,苦笑道:「嚴姑娘的話雖然有些偏激,可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譬如眼下,我修為卑弱,就沒得選,只有眼巴巴瞧著他們鬥。」   這時明華大師一記低喝,左掌突然從袖口裡探出,結結實實拍在石頌霜的右袖上。袖袂飄飛,明華大師的左掌去勢不止,中宮直進擊向她的眉心。   石頌霜的身形已被明華大師的右袖籠罩無法閃躲,只好探出右掌正面硬撼。   「砰!」   雙掌交擊,明華大師的身子只是一搖,石頌霜卻向後退出數尺。   猛聽背後風響,對方的大袍袖迂迴而至,掩襲向她的後心。緊跟著左袖拂出,不給石頌霜絲毫喘息之機。   楊恆見狀心念疾閃,一邊撲向戰團一邊叫道:「她姓嚴!」   需知兩人招式盡皆快如飛電,絕容不得楊恆把整句話說出,故此他只能用最快語速說出這三個字來,希望明華大師能夠明白其中含意。   果然明燈大師微微一愣,雙袖勁力驟減,打算先將這白衣少女制服了再細加盤問。   哪知石頌霜身形一側,竭力避開後心要害,一雙長袖破釜沉舟已然擊出!   「嚓!」   天廬神匕綠芒暴漲,從石頌霜右袖裡吐出,生生切開明華大師的大袍袖,刺入他的右肩,只差幾寸便觸及心臟。   楊恆來不及多想,橫身切入揮掌拍中石頌霜的左袖,道:「不可以!」   「砰!」   石頌霜這一記袖擊乃是抱著玉石俱焚之念揮出,威力何等厲害。楊恆頓感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勁迫入經脈,震得他五臟六腑一起翻轉,身軀往後飛跌,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啪!」   明華大師的右袖拂中石頌霜背上。因事先已收了大半勁力,石頌霜只是嚶嚀一聲,唇角溢血,卻無性命之憂。   她藉著袖風飄飛趕上楊恆,將他攬臂抱住,毫不停留地投入對岸山林。   明華大師叫道:「留下真……」才說了三個字,嗓音陡地暗啞,強忍住一口噴薄欲出的淤血,探指點住傷口,已無力去追石頌霜。   回想方纔那兔起鶻落的剎那,這位佛門高僧亦禁不住心有餘悸,自知若非楊恆捨命相救,自己委實性命堪憂。   再念及他喊出的話語,明華大師疑竇叢生,苦笑著搖了搖頭。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八章 法杖   明月升天,楊恆覺醒。   一條小溪澗從後方的山崖縫隙裡流淌出來,蜿蜒曲折向西而去。   楊恆坐起身,胸口隱隱作痛,整條右臂像是被鋸掉了一樣經脈滯澀,麻木難當。   石頌霜在他對面盤膝入定,頭頂蒸騰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霧,在月光沐浴下猶如一尊聖潔的玉觀音。   似乎察覺到楊恆的甦醒,她收功睜目,說道:「我給你服了三顆靈丹,傷勢已經無礙,但右臂經脈還需你自行打通。」   楊恆點點頭,問道:「你的傷勢如何?」   石頌霜道:「明華大師手下留情,我傷得比你輕多了。不過,你沒有聽從我的警告,還是將我的真實身份洩露給了他。」   楊恆狡黠微笑,說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依照你的吩咐做的。」   「哦?」石頌霜眉宇輕揚,說道:「我何時准許過你說出來?」   楊恆振振有辭道:「姑娘不是對明華大師說:『你若能殺得了我,再讓楊恆告訴你吧!』當時情況便是如此,在下自然也就毫不猶豫按照姑娘話中的意思行事了。」   石頌霜凝望楊恆須臾,低哼道:「強詞奪理,欲蓋彌彰。」   楊恆笑了笑,說道:「嚴姑娘,我有一事不解。你為何要冒充煙波叟的外甥女,出面為甦醒羽效力?」   石頌霜面色轉冷,回答道:「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   楊恆大感沒趣,微怒道:「我為什麼不能問,你那天差點要了我師父的命!」   石頌霜霍然起身,生硬道:「既然你對此事耿耿於懷,適才何必救我?讓我死在明華大師的大袍袖下,不正報了師仇?」   楊恆也跟著站起,寸步不讓道:「莫非我好心救你,還要落得一身埋怨?」   石頌霜冷冷道:「我有求你救麼?至不濟也就是和明華大師同歸於盡罷了。」   楊恆氣急,對石頌霜將將生出的些許好感和同情蕩然無存,直感到這少女喜怒無常,不可理喻,當下轉身就走。   石頌霜清喝道:「楊恆,你就想這麼走了?」   楊恆腳步不停,氣道:「我留此作甚?」   石頌霜道:「你傷勢未癒,若強行跋涉,勢必會加重內傷。」   楊恆嘿然道:「承蒙關心,在下敬謝不敏。我的死活,也不需你來過問。」   忽地人影一閃,石頌霜攔住去路,說道:「你是個男人,恁的小肚雞腸。」   楊恆最受不得別人譏笑自己,劍眉立起怒聲道:「婦人之見!」   石頌霜臉色一變,可看著楊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又按住怒火,嬌哼道:「找打!」纖手輕揚,一團黃澄澄的物事向他打到。   楊恆右臂行動不便,只好側身探出左手,一把將石頌霜擲來的暗器抓在手中,熱乎乎香噴噴,卻是個烤熟的地瓜。   楊恆愕然望向石頌霜,但見她緊繃著俏臉道:「就算剛才誤傷你的補償,別以為我是在向你服軟。」儘管冷冰冰的語氣依舊,可任誰都能聽出她話裡隱藏的委婉歉意,只是不肯直截了當地講明而已。   楊恆餘怒未消道:「免了,我自作多情,被人打死也活該。」   石頌霜竟是「噗嗤」一笑,猶如寒霜解凍大地回春,端的明艷不可方物,說道:「還不承認自己是小心眼兒。人家隨口一句氣話,你卻念念不忘。」   楊恆徹底被這喜怒無常的少女折騰得沒了脾氣,暗暗道:「怪不得明燈大師說『女人心,海底針』,委實半點不假。」   石頌霜說道:「愣著幹嘛,涼了就不好吃了。」   楊恆一言不發,把烤地瓜一掰兩半,把稍大的半段拋給了石頌霜。   石頌霜卻道:「你為何把烤焦的一半分給了我?」不由分說便把地瓜給換了過來。   楊恆一怔,手裡拿著的半個地瓜金黃香嫩,並無焦糊之狀。她這麼說,自是要把稍大的那一半留給自己。   石頌霜就地屈膝坐下,蘭花玉指剝開地瓜皮,輕輕咬了口。   早在三四年前,她即已進入辟榖境界,等閒數月粒米不進,單憑吸食日月天地菁華之氣,亦絕不會感到飢餓。只是她已摸透楊恆性子,曉得自己若不吃上兩口,這少年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動那半個地瓜。   果然,楊恆不聲不響地在她身旁盤腿一坐,三口兩口就把地瓜吃完。   石頌霜將手中的地瓜遞到他面前道:「我吃不下,若不嫌髒,這一小半也歸你了。」   楊恆搖搖頭,看了石頌霜一眼,伸手接過。   石頌霜瞧著他狼吞虎嚥地吃完,唇角露出一絲笑容,道:「不罵我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楊恆抹抹嘴,已體會到石頌霜善解人意的良苦用心,縱有天大火氣也發作不出,說道:「連吃了你做的兩頓美味,也不枉來過煙波齋。」   石頌霜不以為意道:「這算美味麼,不過是些簡單粗陋的燒烤罷了。」   楊恆搖搖頭,若有所思道:「你不知道,我已很久沒有吃得像今晚這樣香甜。這種感覺,只有以前在家時才有過。那時母親做的,也都是些尋常的粗茶淡飯,我大口大口地吃著,她便在一旁笑吟吟地望著,不停往我和爹爹的碗裡夾菜……」   他的眼眸裡情不自禁地閃爍起溫馨的光芒,喃喃回憶道:「有時候我會淘氣,母親便罰我不准吃飯,還故意燒些我最愛吃的小菜,端到桌上。我眼巴巴的瞅著,拚命往肚裡嚥口水,直等到半夜裡他們都睡著了,才偷偷溜進廚房吃個痛快。」   石頌霜靜靜聽著,沒有打斷。楊恆完全融入在對昔日的美好追憶中,接著說道:「第二天早上,母親看到桌上的空碗,便問是誰吃的。每回都是爹爹替我認下,她便不再追究。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的小伎倆騙過了她,不免竊竊得意。可長大以後才曉得,母親是何等人物,我毛手毛腳溜進廚房的動靜豈能瞞過她?她故意不揭破,也是心疼我餓肚子,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石頌霜發現,不知何時楊恆的眼睛裡有淚光在閃動。她輕輕說道:「你哭了……」   「哪有?」楊恆一省,略感尷尬地拭去眼角淚珠,無意中卻看見石頌霜的玉頰上竟也有一抹淚痕。   兩人都不再說話,默默沉浸到對童年時光的回憶裡。四周萬籟俱寂,彷彿有一種莫名的默契與暖流,在他們的心底裡汩汩流淌。   許久許久,石頌霜幽幽打破沉寂,問道:「接下來你會去哪裡?」   楊恆搖頭道:「無所謂,反正天大地大,我哪兒不能去?」   石頌霜沉靜道:「你別自欺欺人了。目下你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峨眉,可你最害怕回的也正是那裡!」   楊恆受激,脫口道:「誰說我害怕回返峨眉了?」   石頌霜道:「我說的──因為你害怕面對自己救不了父親的現實,害怕自己會連累師門,更受不了周圍人的同情和憐憫。所以你寧可作個縮頭烏龜,自以為這樣就能夠逃避所有,也無需再承擔任何責任!」   楊恆的腦海裡像是翻江倒海般激盪不已,喃喃道:「你說我害怕承擔責任?」   石頌霜眼神更加冰涼鋒利,如同洞徹到他的內心,繼續道:「你敢不承認,你正在自我放逐,以為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就能夠減輕痛苦,減輕愧疚。卻恰恰忘了,令尊也許此時正忍受著數倍於你的煎熬。」   楊恆雙目異光連閃,垂首思忖良久,猛一咬牙道:「好,我回峨眉!」說出這句話後,心裡竟是莫名地一陣輕鬆。   翌日天明,楊恆疏通了右臂經脈,運功醒轉,這才察覺到石頌霜業已悄然離去。   他逕自前往煙波齋,於自己的想法裡,自是要看一看真禪是否還在;可隱約的,又盼望能夠再見石頌霜一面。   然而天不遂人願,他非但沒有見著石頌霜,連真禪和西門美人也已離去了。   楊恆有意向煙波叟探問石頌霜的來歷。對方卻打起了太極拳,只說石頌霜是他故交之女,前些日曾在此小住過數月而已。   楊恆悵然離開煙波齋,一路饑餐渴飲曉行夜宿,這一日午後回到峨眉山。   他先往雪竇庵拜見明月神尼,人剛到庵門之前,碰巧遇見了真彥和幾個女尼。   真彥見著楊恆先是欣喜叫道:「真源師弟,你總算回來了!」又似想到什麼,急忙將他拉到一旁悄聲道:「你要小心了,師父還在氣頭上。」   楊恆迷惑道:「她生氣,生什麼氣?」   真彥回答道:「今天一早明鏡方丈將師父和明燈大師請去金頂禪院,說你和真禪在外面闖了大禍。不僅襄助魔道妖女將雪峰派的無動真人打成重傷,還把他修煉多年的仙器給毀了。真源,這膽子可真大!」   楊恆道:「他倒會惡人先告狀,也不怕羞。」   真彥搖頭道:「不是無動真人上山告的狀,而是明華大師在郴州遇見了他們師徒一行數人。大師見真人受傷,便問起緣由。無動真人不願說,還是他的一個門下弟子忍不住,講出了實情。明華大師昨日回山,已將此事稟告了明鏡方丈。」   楊恆「嘿」了聲,道:「我說嘛,無動真人好歹也是個正道耆宿,這麼丟臉的事哪好意思到處宣揚?」   真彥歎口氣道:「你怎地還像個沒事人似地?聽說真禪已被明鏡方丈召去金頂禪院問話,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和真菜、真葷幾位師兄偷偷去找明燈大師為真禪求情,大師卻笑嘻嘻地若無其事,那神態簡直跟你一模一樣!」   楊恆想了想,問道:「師父在庵中麼,我這就去見她。」   真彥勸道:「你還是過一會兒再去拜見師父吧,等她老人家的怒氣消了些再說。」   楊恆不以為意道:「不必了,我躲躲藏藏地反顯得心虛。」   他大步走進雪竇庵,熟門熟路來到明月神尼靜修的禪堂外,輕輕叩門道:「是我!」   隔了須臾,禪堂裡響起明月神尼聽不出喜怒的聲音道:「是真源麼,進來吧。」   楊恆推門入屋,向盤膝坐在佛像前的明月神尼背身說道:「我回來了。」   明月神尼輕敲木魚,手捻佛珠,許久沒有應聲。   楊恆和她相處久了,多少也摸到了明月神尼的脾氣,曉得眼下這情形無疑說明這老尼姑果真在氣頭上,沉默的時間越長,壓抑的怒氣也就越大。   他自覺問心無愧,可望著師父一言不發的背影,頭皮不禁一陣發麻。   明月神尼緩緩放下木魚,說道:「真源,你該記得,五年前就在這座禪堂裡,明曇師妹將你托付給了為師。貧尼當面允諾,要傾盡全力將你教導成人。可今天,我卻不得不令明曇師妹失望了……」   楊恆最怕的就是這個。他走進禪堂時,早已抱定「不受辱、不屈服、不認錯」的對策,就等著被明月神尼一通劈頭蓋臉的說教訓斥。   不曾想這老尼姑一不罵,二不罰,又亮出了屢試不爽的大殺招。先是提起母親的托孤舊事,再一番語重心長的自責,字裡行間沒半分訓斥楊恆的意思,可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比痛斥甚至痛打他一頓來得更加難受。   尤其想到母親如今的情形,他心如刀絞道:「那老道活該挨揍,我沒錯!」   明月神尼對楊恆的觀感自衡山一戰後,已頗多改變,亦為這孩子顯現出的俠義心腸而暗自喜歡。誰知好景不長,師徒倆剛剛推心置腹談過話,他卻居然出手打傷同道尊長,自己的一番苦心與希望譬如鏡花水月。   這時聽楊恆固執如牛不知悔改,明月心裡起火道:「你沒錯?今日中午,明水師兄已經懷揣明鏡方丈的親筆書信前去西崑崙,專程為了這事向雪峰派掌門無極真人和無動真人道歉賠罪。多少年了,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整個上午,為師在金頂禪院裡如坐針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以免再給雲巖宗丟臉!」   楊恆昂然道:「為什麼要向雪峰派道歉?人是我打的,和你沒關係,好漢做事好漢當,讓雪峰派衝著我來好了!下回要是再遇到雪峰派,我還得跟他們理論!」   明月神尼也禁不住提高嗓音道:「真源,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闖了多大的禍?結交妖女,以下犯上打傷雪峰五真之一的無動真人,又毀了他的仙器,其中任何一樁都足以廢你修為,逐出山門!」   她站起身,緩和了下語氣道:「罷了,我和你一起去金頂禪院求見明鏡師兄。總需求得他法外開恩,從輕發落,也算貧尼略報明曇師妹托付之情。」   不料楊恆斬釘截鐵拒絕道:「不去!我回峨眉可不是為了向雪峰派認錯的!」   明月神尼道:「好啊,那麼你是自覺理虧,不敢和我前往金頂禪院?」   楊恆果然中了激將法,轉身往外便走,道:「誰理虧了!好,我跟你走,不就是到金頂禪院把這事情說個明白麼?」   當下師徒二人離開雪竇庵沿山路上行,來到金頂禪院。楊恆被引到一處靜室內等候,明月神尼獨自前去面見明鏡方丈。   大約過了足足一個多時辰,進來個金頂禪院的僧人又將楊恆帶到了平山佛堂外。   楊恆舉目望入平山佛堂裡,只見明鏡方丈身披大紅袈裟坐在正首,明華、明月、明燈,以及其他數十位各支方丈、主持、長老鴉雀無聲地分坐兩廂,先到一步的真禪規規矩矩跪坐在地,正忐忑不安地聽候發落。   瞧這陣仗,饒是楊恆膽大包天,心裡也有些打鼓,可很快他便鎮定心神道:「事已至此,怕又何用!」   想到這裡,他挺直腰桿,邁步走進平山佛堂,躬身行禮道:「弟子真源,拜見明鏡方丈和諸位大師!」   明鏡方丈道:「真源,你可否將那日打傷無動真人的事情再向我們敘述一遍?」   楊恆應了,便將自己當日如何尋到煙波齋,又是如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直至遇到真禪和西門美人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只是講到拜訪煙波叟的原因時,隱去石頌霜身世一節,單說自己覺得那白衣少女來歷可疑,有心前往打探明白。   他伶牙俐齒,不卑不亢,當著眾多佛門高僧的面侃侃而談,整整講了半個時辰。其間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言道無動真人是如何的霸道強橫,倚老賣老,乍一聽不由令人覺得他才是個受盡欺凌的無辜之人。   明鏡大師靜靜聽完,環顧佛堂內的眾僧問道:「諸位大師以為如何?」   「該罰!」第一個說話的竟是明燈大師,「濫交匪類、忤逆犯上、傷害同道、毀人仙寶……嘖嘖──」   他懶洋洋坐在蒲團上,搖搖頭道:「這兩個孩子委實膽大妄為,理應嚴懲不貸。」   「大師?」楊恆聽得愣住了,做夢也沒想到第一個落井下石的人會是他。   明月神尼急忙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古話說,教不嚴師之惰。真源犯下大錯,實因貧尼往日管教不嚴。因此若說真源有罪,貧尼責無旁貸,求明鏡師兄首先治我失教之罪!況且他年紀幼小,難免會一時衝動,卻未必就有甚惡意。還望給這兩個孩子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楊恆大聲道:「那無動真人只因心中有疑,便不問青紅皂白殺上門去,將煙波叟打得吐血重傷。弟子心懷佛門慈悲,出手勸阻有什麼錯?他咄咄逼人,不肯放手,弟子奮起反抗救死扶傷,有什麼錯?他祭出仙器企圖置人於死地,真禪師弟為救我放出烏雷印,又有什麼錯?」   他氣道:「難道他是仙林耆宿,就可以隨意判定是非對錯麼?難道他是同道尊長,你們為了不得罪雪峰派就可以無視真相麼?佛祖說眾生平等,何以到了我的頭上,就不是這樣?」   他也是豁出去了,口中滔滔不絕直說得一眾佛門高僧目瞪口呆,明月神尼顯然是措手不及,一時愣住了。唯有明燈大師笑吟吟瞅著楊恆,從袍袖裡偷偷伸出根大拇指朝他一挑,搞得楊恆鬧不明白他到底站在哪邊。   明鏡方丈等楊恆說得累了,才轉頭問道:「明華師弟,你覺得呢?」   明華大師面色有些蒼白,徐徐道:「法不容情,按本宗的戒律辦吧。」   楊恆也不曉得是哪條本宗戒律,抗聲道:「什麼戒律,專門欺負好人!」   明月神尼臉色一變,叫道:「兩位師兄,這……」   明鏡大師向她擺擺手,慈眉善目地繼續問明華大師道:「你是本宗的執法長老,依照真源、真禪二人所犯之罪,該適用何種刑罰?」   明華大師平靜答道:「應以本門戒律第三十七條:佛心蒙塵,妄動嗔怒治罪!」   此言一出,平山佛堂裡登時嘩然,誰都沒有想到明華大師用的會是這條罪名。   比起明燈大師所說的「濫交匪類、忤逆犯上、傷害同道、毀人仙寶」等等罪狀法條來,這「佛心蒙塵,妄動嗔怒」的罪名實是最圓滑不過。若往重裡判,可廢其修為逐出山門,反之也可申誡一番草草了事。   唯有明燈大師彷彿早有預料,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朝明華大師咧嘴一笑。   明華大師視若不見,接著道:「真源與真禪雖是共犯,但畢竟有輕重主從之分。參照千年以來的類似案例,請宗主下法旨:真源杖二十,真禪杖八十……」   「啊?」   真禪一聽小臉就白了,想那佛門戒棍豈是好捱的?不用十下就得皮開肉綻,八十杖打完,半條小命就沒了!   可在旁人心目裡,這一處罰委實太輕。不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果然,明華大師似乎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又補充道:「待兩人杖傷癒合,再罰往藏經樓抄謄佛經六十日,以明佛性,清靜六根。」   明鏡方丈沉思片刻,頷首道:「好,就依明華師弟的方案辦。」   一名明字輩的長老猶疑道:「此事傳出,雪峰派是否會怨怪雲巖宗護短?」   明鏡方丈胸有成竹道:「打傷無動真人的,是那白衣姑娘,與真禪、真源並無直接干係。至於那柄受損的雪真劍罡,老衲已托明水師弟致函無動真人,願以雲巖宗一門之力,為其修復靈性。想來雪峰派也不至於太過不滿。」   明月神尼大鬆一口氣,生怕別人再提異議,接著道:「善哉,善哉,兩位師兄慈悲為懷,秉公明斷,甚是妥當。」   楊恆不服道:「什麼秉公明斷,分明是……千古奇冤!」   其實他也已醒悟到,明鏡方丈和明華大師一唱一和,有意保全自己和真禪。說不定,這便是明華大師的主意,好回報他那日在清溪之畔代捱了石頌霜一袖的救命之恩。只是自問無過,這口氣又如何嚥得下去?   明鏡大師搖搖頭道:「真源,你莫要鬧了。難不成要讓老衲和明月師妹代你捱這二十杖麼?」   楊恆給堵得啞口無言,前思後想之下一橫心道:「好,我認了!這是衝著你和師父的面子,可不是向無動那老雜毛低頭服軟!可為什麼要打真禪八十杖?那老道若不拿雪真劍罡逞兇,我們也不會將它擊毀。再說,事由我起,真禪不過是仗義相助而已!」   忽聽明燈大師傳音入密道:「傻小子,你何苦再讓那兩個老和尚為難?不當堂演一出苦肉計,又怎能擺平雪峰派的怨氣?替無動真人修復雪真劍罡……嘿嘿,明鏡師兄天大的人情都送給你們,還不曉得知足?」   楊恆一怔,就聽明鏡方丈和顏悅色道:「真源,你愛護同門的心思老衲可以理解。但畢竟雪真劍罡是毀在真禪的烏雷印下,這八十杖不算多。」   楊恆望了眼畏縮發抖的真禪,豁出去道:「罷了,一世兄弟兩世人,這八十杖我也替他捱了!這下你們總該滿意了吧?」   真禪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楊恆,目露感激朝他直晃手。   明鏡方丈愣了愣,道:「既然你有心代真禪受罰,其志可嘉。這樣吧,真禪減免二十杖,真源加罰四十!」   楊恆道:「方丈,你是不是算錯了?我多捱了四十杖,真禪怎麼只少打二十下?」   明鏡方丈肅容道:「咄,真源!你當佛堂是市集,可以討價還價麼?執法僧,立刻行刑!」   當下上來四名身著杏黃僧衣的執法僧人,將楊恆和真禪押到佛堂外,並排架在兩條長凳上,褪下褲子露出臀部。   楊恆見真禪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有心讓他放鬆心情,便輕笑道:「真禪,你當了這麼多年和尚,一直少有機會沾葷腥吧?今天可要大吃一頓竹筍板炒肉啦。」   真禪哭喪著臉,勉強向楊恆笑笑點點頭,比了個手勢道:「陪你挨打,我高興。」   楊恆沒能從真禪臉上瞧出他有半點高興的樣子,心中卻不禁感動。   執法僧的戒棍重重落下,「啪」地脆響擊在他和真禪的屁股上。真禪「咿呀」地慘叫出聲,兩手死死抓住長凳。   楊恆咬牙不吭聲,默默計數著法杖落下的次數,心道:「敢情這些佛門高僧雖然明曉事理,可也未必有我爹爹那般光明磊落,敢作敢當!   「哼,我是好冤枉的麼?你們想用這法子敷衍了事,兩面討巧。我楊恆偏不幹!下次讓我再撞見雪峰派的人,還得鬧個底朝天!只是吃一塹長一智,我可不會再像今次這般傻干了!」   到後來,他的神智漸漸模糊,已數不清自己到底捱了多少杖,耳朵裡儘是戒棍揮動的風聲伴隨著真禪的聲聲慘叫,不禁暗自歉疚,深悔自己連累了真禪。   待六十杖行刑完畢,兩人均已半死不活,被執法僧架回了平山佛堂,自有醫僧為他們傷藥療傷,抬入後堂暫歇。   明月神尼望著半邊身子血肉淋漓的楊恆,心痛不已,也越發地自責,下定決心往後要嚴加管教,絕不能再讓這少年行差踏錯半步。   可另一面,她也慶幸此事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加上楊恆自討的四十杖,這六十記法杖實已是輕得不能再輕的責罰,同時也免去了這孩子日後會再被雪峰派尋仇報復的隱憂。   她和明燈大師拜謝過明鏡、明華,護送兩名弟子回到法融寺。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九章 抄經   真菜、真彥、小夜、真葷等人早眼巴巴地聚在門外等候消息,瞧見楊恆和真禪屁股開花的慘狀,那兩個女孩兒當場就心疼落淚。   楊恆倒也硬氣,不僅沒抱怨叫疼,還笑著安慰眾人,只說好久沒挨過板子,這一回重溫卻也滋味不錯。只是那幾個執法僧的技術可比娘親差遠了,好多下都打偏了部位,差點走空。   一番忙亂後安頓好楊恆、真禪,明月神尼離寺回庵,明燈大師將她送到門口。   明月神尼道:「師兄,真源便拜託你費心照料了。總算雨過天晴,我原先委實擔心他難逃重罰,最輕也要面壁十年。」   明燈大師油然微笑道:「師太,你真這樣想?」   明月神尼一愣,疑惑道:「莫非師兄你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明燈大師哈哈一笑道:「別說面壁十年,面壁一年明鏡方丈都會嫌重!」   明月神尼錯愕道:「照你這麼說,真源和真禪的事方丈早有主意,是我杞人憂天?」   明燈大師搖頭道:「我可什麼都沒說,你也千萬別亂猜。我只曉得,真源和真禪狗膽包天,居然聯手把名震仙林的雪峰五真打得沒脾氣,連雪真劍罡都毀於一旦。這樣的楞頭青,不狠狠治治,將來如何得了?」   明月神尼一省,隱約聽出了弦外之音,更想到了另外一樁事,不由心一沉道:「當日明鏡師兄將真源召入平山佛堂修煉,也是懷有此意麼?我將真源的身世秘密稟報了幾位師兄,原是茲事體大,為師門安危不敢隱瞞。可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但這些心思她不能向明燈大師說出,於是合十禮道:「多謝師兄指點迷津。」   明燈大師不以為意道:「別跟我客套啦。再不到半年,本屆櫻花台劍會就要在長白天心池召開,光是籌備人選就夠大夥兒忙活的。到時候,可有好戲看嘍。」   他送走明月神尼,晃悠悠回到寺裡先探望過真禪,又轉到隔壁楊恆的屋裡。   楊恆正趴在床榻上,讓小夜紅腫著妙目一勺勺地餵他喝藥,見著明燈大師走進來,他兀自怨氣未消,勉強一笑道:「大師,恕我不能起來給你行禮啦。」   明燈大師佯怒道:「你這臭小子,居然還在笑。」   楊恆「嘿」了聲道:「我這次下山都險些死過好幾回了,捱幾下板子又算什麼?只是不清不白,捱得太沒名堂!」   明燈大師道:「你以為這幾十杖純粹是為了無動真人的事麼?少年人,剛極易折,明鏡他們是藉這事故意挫你鋒芒,這就叫玉不琢不成器!」   楊恆曬然道:「真要我變得像老和尚他們那般圓滑世故,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他喝完藥,又道:「小夜,我想喝點紅棗蓮心粥,聽說那玩意兒補血。」   小夜道:「好,我這就給你去熬。」   楊恆衝著小夜的背影又補了句道:「多做點兒,給真禪一半。」   明燈大師微笑說道:「咱們的小夜姑娘待你可真不一般哪。」   楊恆想起小夜為自己撕衣裹傷之事,心裡一暖,壓低聲音道:「大師,我見過嚴姑娘了。我勸她和您見面,但她不願意。」   明燈大師搖搖頭道:「沒那麼容易的,是我對不起她們母女,怨不得她。」   楊恆安慰道:「但我看得出來,她的心裡對您仍有眷戀之情。甚至都還記得您當年最愛吃的東西。」   明燈大師靜默不語,臉上流露出一縷少有的傷感之情,忽又一笑道:「多謝你啦,若非跑去煙波齋,也不會捱這頓板子。」   楊恆想起一事,問道:「大師,說到煙波齋,我卻在奇怪真禪的功力為何突然變得那般了得,莫非您私下又傳了他什麼絕世神功?」   明燈大師道:「任何絕世神功也不可能讓人在短短幾天裡脫胎換骨,況且貧僧也沒那個本事。真禪前日回山,也曾為這事問過貧僧。和尚我冥思苦想了一宿,才想出了一種比較靠譜的解釋。」   楊恆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什麼解釋?」   明燈大師道:「或許真禪不是天生的啞口,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楊恆驚怒道:「什麼人如此歹毒,害得真禪不能說話?」   明燈大師道:「你別著急,那人這麼做或許是出於好意也未可知。需知故老相傳,仙林有一門匪夷所思的曠古神功,叫做『天聾地啞大法』,與佛門的『六識寂滅禪功』有異曲同工之妙。簡單地說,就是以犧牲說話的能力,換取體內功力的加倍劇增。   「可能那日在飲冰室內,真禪受寒氣侵襲命在旦夕,無意裡突破了設在體內的禁制,令天聾地啞大法全面爆發,生出『滅音神罡』,以至於有了這種結果。」   楊恆聽得愣住了,半晌才道:「那真禪今後是不是有希望開口說話?」   明燈大師道:「很難,除非徹底廢去禁制在他體內的天聾地啞大法,但那可能危及真禪性命,殊為不易。」   楊恆解開了真禪身上的謎團,卻並不得覺得輕鬆,歎了口氣道:「真禪真慘,就算煉成絕世功力,卻要當一輩子啞巴。」   明燈大師道:「當年真禪是被一位掛單僧人抱上法融寺撫養長大,後來和尚我當了這兒的方丈,也就順手收了他做弟子。   「你也不必替他惋惜,人生有得有失,一個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便宜都佔盡,留一點給別人或許更好。」   楊恆心裡一動,隱約覺得明燈大師的前半句話是在說真禪的事,可後面半句卻似在提點自己。   他沉思須臾,說道:「大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麼?假如你不巧對上楊惟儼,會是怎樣的一個結果?」   明燈大師明白楊恆的心思,故意笑道:「你這不是存心要貧僧好看嗎?就像一隻蚱蜢碰上老虎,你說是什麼結果?」   儘管早已曉得明燈大師絕非楊惟儼的對手,可聽到這樣的回答,楊恆的心裡仍是一黯,洩氣道:「這麼說,我是永遠也不可能救到爹爹了。」   「誰說的?」明燈大師一板臉,說道:「年紀輕輕就沒了志氣。老虎再凶,也總有打盹的時候。蚱蜢再小,可會蹦會藏,哪兒那麼容易就給吃了?」   楊恆眼睛一亮,若有所悟道:「大師,您是說……」   明燈大師笑著擺手,道:「有些道理你明白了就好,也不必非說出口不可。但你想闖東崑崙,要先擊敗貧僧卻是必須的。否則,老虎打盹了,可還有狼啦,狐狸啦,豹子啦什麼的一大堆。你能指望它們一起睡麼?」   楊恆笑著搖頭,心裡霍然像是點亮了一盞燈。多日來壓抑在心頭的困惑、絕望、迷茫,都被明燈大師的幾句笑語一掃而空。   他恭恭敬敬,更是誠心誠意躺在床上向明燈大師深深垂首合十一禮。   心魔掃除,楊恆初見救出父親,喚醒母親的一線光明,心情轉好,傷勢恢復也是極快。   沒過多少天便能下地行走,到隔壁去探望真禪。   真禪的傷比楊恆略輕,早兩日即能起床。瞧見楊恆來看望自己,不由甚是開心。   楊恆笑問道:「真禪,害得你陪我捱了頓板子,不會在心裡怨我吧?」   真禪咧嘴一笑,用啞語道:「有架一塊打,有板子一起捱,這才是好兄弟。」   楊恆一拍他肩膀,笑罵道:「別逞能了,忘了自己那天叫得有多慘麼?」   真禪瞅瞅四下無人,詭秘地笑了笑比劃道:「我不叫得慘點兒,怎麼讓師叔師伯們消氣?再說,執法僧也會心軟,板子打下時總能輕點兒。」   楊恆啼笑皆非道:「幸好你沒學過獅子吼,不然滿屋人的耳朵都得給震聾了。」   兩人說笑了一陣,楊恆起身離去。真禪望了望屋外漆黑的夜色,又躺回床上。   迷迷糊糊睡到了後半夜,他突地一醒,隱隱感覺到有人在窗外偷窺。   真禪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依稀看見有道窈窕的人影一閃而過,往明燈大師的靜室方向潛行而去。   真禪心頭一凜,急忙起床打開屋門,正瞧見那道人影走進明燈大師的靜室。   他不由回想起以往遇見的怪事。有好幾次,自己都隱隱約約感覺到有誰在暗中偷窺。可每當他留神找尋時,那種感覺卻又立刻消失了。   如今他的功力大進,已非昔日吳下阿蒙,這種感覺亦隨之越發的明顯。   一個奇異的念頭油然而生,他屏氣躡足,悄悄潛近到靜室的窗戶下頭。   就聽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含怒低語道:「孩子傷得這麼重,你還勸我別生事?」   又聽明燈大師道:「你這一鬧,他的身世很快便會人盡皆知。」   真禪在外聽得心頭一動道:「誰的身世,難道是我的?」   陌生女子道:「好,這次看在你的面上,我暫且忍下。下回再有這種事,可別怨我找雲巖宗的麻煩。」   明燈大師轉開話題,問道:「他的體內為何蘊有天聾地啞大法?此功雖妙,可這孩子卻終身不得開口說話,你何其忍心?」   真禪身子劇震,十六年來第一次醒悟道:「原來我不是天生的啞巴,是有人在我身上做了手腳。她是誰?好歹毒!」   「不是我……」陌生女子辯解道:「你以為我願意孩子變成這樣麼?」   「那是誰,他的父親?」明燈大師一改往日的嬉笑之態,咄咄逼人道:「無論什麼人,都不該作出這樣殘忍的事來!」   「我不能說!」陌生女子的語音略含惶急道:「你別問了。總之,這事和孩子的父親無關,是我自己造的孽。」   「呼──」屋門打開,一個面蒙輕紗的紫衣少婦從門內衝出。   「呃──」真禪從窗台下站起身,神情激動地想說什麼。   「你?」   紫衣少婦驚愕回首,剛想奔上前去,卻被明燈大師晃身攔住,沉聲道:「快走,不要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紫衣少婦嬌軀一顫,目湧珠淚激動道:「孩子……」向著真禪伸出手來,卻猛地一咬牙縮了回去,轉身飄上屋頂。   「啊──」   真禪大聲呼喊,拚命向紫衣少婦追去,不防被明燈大師一把抓住胳膊,生生扯了下來。   「放開我!」真禪在心裡叫道,滿面怒容的瞪視明燈大師,不理解他為何這麼做。   只這一耽擱,紫衣少婦已經鴻飛冥冥,消失在淒清靜謐的夜色裡。   明燈大師運勁一拽,將真禪拉進靜室,說道:「你都聽見了?」   真禪用力點頭,明燈大師怔然凝望他半晌,忽然歎道:「她是你母親。」   話音未落,真禪已猛地破門而出,跳上房頂,然而舉目四望哪裡還有紫衣少婦的身影?   「呀──」   他傷心失望地仰天怒吼,不知驚起多少夜宿桃花林的飛鳥。   「聽我說,真禪。」明燈大師悄然飄落在他身邊,低低的聲音透過激憤的嘯音傳入他的耳際。   「你母親的身份實在特殊,所以她不能認你,更不能將你帶在身邊。否則不僅是她,連你也會遭遇不測……」   明燈大師按住真禪劇烈起伏的肩頭,緩緩道:「但我答應過你,再過兩年,我會告訴你她是誰。這也是我和令堂的約定,你要體諒她,更要深深把這樁秘密埋藏在心底裡。」   真禪心緒難平,飛快比劃問道:「那她為什麼要讓人把我變成啞巴?」   明燈大師道:「我不知道。能夠使用天聾地啞大法的人,當世絕不超過三個。」   真禪迫不及待追問道:「是誰?」   明燈大師慈愛地看著他,說道:「相信我,再過兩年,我會把所知的一切告訴你。」   真禪望著師父,腦海裡混亂一團,如癡如狂,一股悲苦的怨氣卻再也難以抑制。   「你想哭,就哭吧。」明燈大師宛若一位慈父,輕聲說道:「師父知道,雖然你不能講話,可心裡裝著的事比誰都多。」   「哇……」真禪終於按捺不住,伏在明燈大師瘦削溫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真禪這小子,又發什麼瘋?」真菜把頭湊到窗口往外張望道。   「睡吧!」真葷用被褥摀住雙耳,含含糊糊回答說:「說不定他是想媽媽了。」   「也是,」真菜點點頭,躺回鋪上道:「誰不想媽媽啊,我都十年沒見她了……」   ◇◇◇◇   又過幾日,楊恆和真禪的傷口都癒合得差不多了,金頂禪院便有僧人奉明鏡方丈法旨,來接兩人前往藏經樓罰抄經卷。   楊恆原以為趁機還可見識一些瀚如煙海的佛門絕學,可一到藏經樓即大失所望。敢情那裡全都是鬍子花白老態龍鍾的和尚,有些年紀稍小的也足以做真禪的父親。每天做的都是整理佛經、謄寫典籍的枯燥工作。   而他和真禪年輕力強,一下子就成了藏經樓的香餑餑。每天這個老和尚喊,那個老僧人叫,總有幹不完的活,抄不完的經,直累得兩人頭暈眼花,腰酸背疼,均都覺得寧可回去再捱四十法杖,也不願待在這兒做苦力。   僅僅三天,楊恆就大感吃不消,當晚他偷偷將自己和真禪尚未謄寫完成的佛經打成包裹背在身上,溜出藏經樓,打算找真菜、小夜等人幫忙。   可剛走到藏經樓外,就聽明鏡方丈在背後問道:「真源,你要去哪裡?」   楊恆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撒謊道:「弟子內急,要去出恭。」   明鏡大師「哦」了聲道:「你出恭需要用這麼一大包手紙麼?」   楊恆沒想到明鏡方丈也會說冷笑話,不由當場傻眼,折服道:「大師,算你厲害。」   明鏡大師緩步走到他身前,溫言道:「你是否覺得,藏經樓裡的那些位師父一個個老態龍鍾,幹不得其他,才將就著安排他們謄經抄書,管理典籍?」   他自問自答道:「你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若論佛法造詣,藏經樓中的諸位大師固然冠絕本宗上下千多弟子,但他們的佛功修為,同樣也出類拔萃,為門中翹楚。甚至不少大師,也曾做過各脈首座,主持過寺廟庵堂。」   楊恆驚訝道:「那他們為何要待在這裡成天抄抄寫寫?」   明鏡大師道:「修為到了一定境界,已非單純的修煉可以提升,而是要與佛法相合,彼此融會貫通,求得突破。所謂工夫在詩外,就是這個道理。需知於雲巖宗絕學而言,追本溯源悉數來自於佛法奧義。有朝一日老衲若能隱退下來,也情願日夜在此抄書讀經。」   楊恆記起這道理初入雲巖宗時,明月神尼也有對自己提起過。但那是他只當是師父不願傳授自己雲巖宗神功的藉口,並未往心裡去。今日聽明鏡大師重提,雖一時難以領悟其中關係,可也隱隱明白了罰他和真禪在此謄經的用意。   明鏡大師注視著楊恆神色變化,知他已有醒悟,欣慰含笑道:「藏經樓與世隔絕,不受俗務打擾,每日裡心無旁騖地謄抄經卷,亦是一種清心養性的修行之方,而絕非單純為了懲罰你和真禪。   「你要曉得,這一次下山之行,固然經歷了種種磨難歷練,從而增廣見聞精益修為。可這些閱歷,也需要靜下心來沉澱消化,才能為己所用。況且你們終究年少,難免會一時氣盛,經過這兩個月的心志磨礪,相信應會有所裨益,而受用終身。」   明鏡大師說罷,輕輕一拂大袖,撣去落在楊恆肩膀上的一片殘葉,微笑道:「你懂了麼?」   楊恆望著從身上飄落的葉子,一陣明悟湧上腦際,多日的怨氣也有了化解之處,躬身應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明鏡大師頷首道:「善哉,善哉,老衲也有四句禪詩相贈,望你有一日能夠到此境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   一偈念罷,明鏡大師飄然而去,那樹上的秋葉卻還在瑟瑟飄零。   如此兩人昏天黑地累死累活不知幹了多少日,楊恆的心緒不知不覺沉靜了下來,回想起在外遊蕩的那段蹉跎時光,頗有些恍若隔世。   某日他無意中抄寫到一段經文:「世間人心動,愛著福果報;而不好福因,求生不求滅。」   禁不住心有所感道:「這段經文說得真是好!世人總想著得豆得瓜享受清福,卻少有願意種豆種瓜種下福因。」   再念及自己的境遇,他又尋思道:「自從曉得娘親變成了大魔尊,我便時常忍不住怨天尤人,卻忘了今日之果,便是明日之因。我需振作起來加倍努力,終日愁眉苦臉忿忿不平,不如灑脫地去面對。」   想通了這點,他的心情豁然開朗了許多,以往那調皮懶散的笑容重現在了臉上。   這天傍晚明燈大師笑嘻嘻從門外探出身子,朝裡張望道:「真源、真禪,今天的經文可抄完了?」   楊恆聚精會神在眼前的經書上,竟沒聽出是明燈大師的聲音,順口道:「快了。」   倒是真禪先反應過來,喜得一躍而起,向明燈大師躬身施禮。   楊恆這才一省,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笑問道:「大師,你怎有空來看我們?」   明燈大師道:「不止是我,令師明月神尼也到了樓下,正向明山大師討教佛法。」   楊恆對面坐的是一名老僧,語速極緩口齒不清地問道:「明燈,你是來領這兩個孩子出關的麼?」   明燈大師收斂笑容,畢恭畢敬向那老僧一禮道:「弟子拜見空痕大師!」   ──空痕?   楊恆和真禪一聽都差點沒暈過去,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和他們兩個朝夕相處,面對面抄了兩個月佛經的老僧,居然就是明華大師的師父,傳說中曾經獨闖魔教總壇,大戰前任教主盛天河的雲巖宗上輩聖僧空痕大師!   就見空痕大師木呆呆地點點頭,道:「好啊,好啊,你帶他們去吧。這兩個孩子很不錯,討人喜歡。」   明燈大師道:「能得大師金口一讚,實是這兩個孩子莫大的榮幸。」   空痕大師不再言語,明燈大師又向他拜了一禮,才引著楊恆和真禪下樓。   直到了樓下,真禪才回過神來,朝楊恆打了個手勢道:「喂,他是空痕大師!」   明燈大師見了,笑罵道:「你以為有假麼?他是藏經樓的首座長老,主持此間的年數比你爺爺的歲數還多。」   楊恆有些懊喪道:「早知道我天天面對的是空痕大師,怎也不該錯過這好機會。」   明燈大師搖頭道:「你不必垂頭喪氣,相反應該欣喜若狂才對。記得空痕大師對你們二人的考語麼,當年我在藏經樓替他老人家抄了一百天的經書,差點把手腕都寫折了,也只落得『不錯』二字而已。」   說著,他又悄悄瞥過真禪。經過六十日的藏經樓修行,從神態上來看,他似乎已擺脫那晚的影響,令得明燈大師微感欣慰。   楊恆詫異道:「難不成空痕大師的考語還另有用處?」   「算你說對了。」明燈大師面色一下變得鄭重,徐徐道:「如果空痕大師單單說了『很不錯』三字,那沒什麼。要緊的是,他又加上了一句『討人喜歡』。   「你千萬別以為這是客套話,而是他已准許你們將來可以再入藏經樓修行──甚而可以說這是一個邀請!受此榮寵的,據我所知在空痕大師主持藏經樓的數十年裡,除了你們也只有一人。而且當時他已是本宗卓有地位的佛門高僧。」   真禪好奇心起,用啞語問道:「那人是誰?」   「真源,你見過他。」明燈大師微笑道:「就是牛頭寺的方丈明空大師。」   「他?」楊恆還來不及驚愕,已來到藏經樓的大門前,只見明月神尼正和一位老僧輕聲交談,神情極為恭謹。   楊恆慢吞吞走上前去向明月神尼見禮,心裡還記掛著那天的事道:「她有心替我受過,也不容易。可一心一意想息事寧人,未免太過軟弱!」   就聽明月神尼道:「真源,這位是明山大師,你也來見過。」   明山大師淡淡道:「我見他足有六十日,已算佛緣一樁。」言畢自顧自地上樓而去。   楊恆目送明山大師走遠,問道:「師父,你是來接我回法融寺的麼?」   明月神尼道:「但你和真禪都只能在法融寺住一宿。明日清早收拾行囊去後山『盡淘巖』報到。」   「報到,」楊恆困惑道:「做什麼?」   明月神尼道:「你忘了麼,我曾說過,你已入選了了代表本寺參加櫻花台的二十人大名單。還有真禪,你們兩個都需參加在盡淘巖舉行的試煉選拔。」   「下一步就是要爭取從這二十人裡脫穎而出,成為最後四人之一。記得為師告訴過你的話,你如今要走的路,明曇師妹二十年前已經走過。我希望你會比她走得更遠,更好!」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首部曲續集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一章 盡淘巖   翌日清晨,楊恆和真禪結伴離開法融寺,帶著些簡單的行李,來到後山一座翠柏環抱、鳥語花香的幽谷之中,山谷盡頭一片峭壁如墨佇立,那便是盡淘巖了。   在盡淘巖西首的山坡上,十數棟簡陋竹廬隱在樹蔭下或山石後,遠遠地看見有個身著杏黃僧袍的胖大和尚,正在登記接待前來報到的眾僧。   待楊恆和真禪來到近前,那和尚抬頭瞟了眼兩人,沒好氣道:「愣著幹嘛,等我開口求你們拿名簽出來麼?」   真禪忙將昨日明燈大師交給自己的,一塊刻有法號與修行禪寺名稱的青竹小牌遞了過去。   「法融寺?」胖大和尚搖搖頭道:「沒聽說過。」   楊恆攤開掌心看看自己的名簽,也搖頭道:「雪竇庵,估計更沒聽說過!」   胖大和尚翻著白眼,將兩片名簽掛到竹廬外牆上寫著楊恆、真禪法號的小紙貼下,漫不經心回道:「明月師太居然收男弟子,貧僧倒真是孤陋寡聞了。」   楊恆聽他話裡帶刺,忍不住反唇相譏道:「少見多怪麼!」   胖大和尚皺了皺眉,身子微微後仰道:「那麼凶幹什麼?下一個……哦,沒人了?原來你們兩個來得最晚。」   這時竹廬裡走出一個氣度森嚴的老僧,肌膚隱隱泛起銀白光華,木無表情地問道:「真堅,何人在外喧嘩吵鬧?」   那胖大和尚立時換了副神情,起身恭恭敬敬施禮道:「啟稟明水師伯,是從雪竇庵和法融寺來的兩名弟子,正在這兒糾纏不清。」   明水大師點點頭,視線淡淡掃過楊恆,說道:「你就是真源?莫要以為明鏡師兄將你欽點進這二十人大名單裡,就可高枕無憂坐等好事。在盡淘巖,只認本事不認人,沒人會像明月師妹那樣寵著你。」   楊恆一愣,聽出這老和尚話語裡隱含譏諷,似乎在說自己能來這裡,全是靠著明鏡大師在背後撐腰之故。   明水大師拖長聲音又道:「你們已經來晚了,還在這兒磨蹭什麼?真堅,有分派好他們的住處麼?」   真堅裝模作樣看了一下登記冊,道:「就剩丁字房還有兩張空鋪。」   明水大師吩咐道:「先把他們打發去那兒,再有鬧事便依律處罰。」   真堅躬身道:「是,師伯!」然後伸手往左後方第四棟門前掛有「丁」字木牌的竹廬一指。   「喏,看見沒有,你們就住那兒,進去放好行李,收拾床鋪,聽到鐘響便來這裡集合。鐘響三聲人若不至,就去抄經,抄滿六部,摘牌走人。」   真禪連連點頭,向明水大師合十行禮,伸手去拉楊恆卻怎麼也拉不動,心知要糟。   果然聽楊恆朝明水大師道:「是好是壞,不是光用嘴巴說的,我會證明給你看!」   明水大師一點頭道:「很好!」轉身去了。   ◇◇◇◇   楊恆早先的好心情被這兩個和尚破壞得蕩然無存,與真禪走入丁字房。   屋裡只有四張竹床和一個用於擺放行李物事的小竹架,除此之外便無一物。   靠裡頭的兩張床鋪已有人捷足先登,左首竹榻上一個年輕僧人頭朝下正自倒立著,卻兀自悠閒地翻看一本厚厚的書。   瞧見楊恆和真禪進來,他跳下竹榻招呼道:「兩位,你們也被那胖和尚數落過了?」   楊恆丟下行李,搖頭道:「唉,有些人,為什麼總喜歡拿根雞毛當令箭?」   也難怪,自入寺以來,無論明鏡明華還是明月明燈,又有哪一位雲巖宗高僧宿老像明水大師這般對自己冷嘲熱諷,極盡挖苦?   真不曉得何處得罪過這老和尚,還是他生性怪異,喜歡用下馬威當見面禮。   年輕僧人嘻嘻一笑,道:「別生氣,別生氣。何止你們,剛才所有來盡淘巖報到的師兄弟們全被涮了一頓,無一倖免。」   楊恆見他談吐風趣,不禁大生好感,道:「請問師兄法號。」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禮道:「貧僧乃大竹寺弟子,法號真煩。」   「真煩?」   楊恆忍不住笑出聲道:「我是雪竇庵的真源,他是法融寺的真禪,咱們三人的法號倒是各有妙處。」   年輕僧人笑道:「我原本也不叫這個的,只是嘴巴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太讓人煩。誰見了我都說:『真煩、真煩!』時間久了,就成了我的法號啦。」   真禪「咯」地一笑,用啞語對真煩道:「你要是像我這樣,就不會有人說煩了。」   真煩怔了下,才意識到真禪是個啞巴,隨即又呵呵笑道:「你的手語能不能教我?」   真禪開心點頭,請楊恆代答道:「沒問題,你先前在看什麼書?真用功!」   真煩不以為意道:「沒辦法,沒人陪我說話,閒得無聊心裡煩,只得看書解悶。」說著順手將自己看的書遞給兩人。   楊恆接過一看,嘖嘖稱奇道:「《九章奇術》?好像是專講極深奧的奇門遁甲之學。」   「裝樣子,嚇唬人唄。」真煩拍拍身下的竹榻道:「坐下聊,站著累啊。」   楊恆將書還給真煩,問道:「對面那張鋪上放著行李,人去了哪兒?」   真煩的笑意裡略含譏笑,指指門外道:「那位師弟法號真誠,正在外頭掃地呢。」   真禪疑惑道:「今天第一天是由他守值麼,為何要去掃地?」   真煩聳了聳鼻子,道:「屋裡掃得再勤快,又有誰能看見?」   楊恆往床上躺倒,讚道:「厲害,厲害,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   「雲巖宗數百真字輩弟子,來了二十個,最後只留四個,從走入盡淘巖的那一刻起,誰不暗地裡憋著一股勁兒?」真煩悠哉游哉地翻著手中的《九章奇術》。   突然屋外傳來一記極輕極短的清脆鐘響,打破屋裡短暫的沉默。   真禪第一個反應過來,朝楊恆和真煩打了個手勢,往門外衝去。   三個人來到早先報到的那棟竹廬前的空場上,第三記鐘聲剛好響過。   楊恆排在隊列裡,目光一掃無意中看見真彥,欣喜道:「你也來了?」   真彥剛要答話,就聽有人喝問道:「是誰在說話?」   楊恆聞聲望去,見說話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僧人,國字臉黑面膛,雙目如電甚是威武。站他身後的真堅記性甚好,瞥了眼回答道:「是雪竇庵的真源。」   黑面僧看向楊恆笑了起來,說道:「真源,就是雪竇庵門下那個有名的刺頭?」   楊恆一本正經地摸摸腦袋,道:「啟稟這位師兄,我是光頭,不是刺頭!」   眾弟子頓時哄堂大笑,就聽得真堅提著嗓子喝道:「不許笑,誰再笑就站出來!」   楊恆還想拿話刺他,身邊的真煩小聲道:「別生氣,別衝動,衝動是魔鬼……」   黑臉僧冷冷盯了真煩一眼,說道:「貧僧雪空寺真嚴,在今後的三個月裡,便由我負責督導諸位修行。」   「你們都是從雲巖宗各支精挑細選出的棟樑之才,可以說本宗近十年來培養出的真字輩精英已全部雲集在此。諸位在師門修行時,都有長輩寵著,同門捧著,可到了盡淘巖,就該知道夾起尾巴好做人!   ◇◇◇◇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道:「總之,別光嘴上咋咋呼呼地自吹自擂,是騾子是馬都給我拉出來溜溜!」   「聽見沒?」楊恆轉頭低聲對真煩道:「他叫你出去溜溜。」   「呸。」真煩也不是省油的燈,笑罵道:「你才是騾子!」   「哇——」眾人又是一陣笑,連真嚴都差點沒忍住,忙咳嗽兩聲繃住臉道:「你們每目的修行表現,我都會考核,然後呈報明水大師。考核的最後三名,要罰抄一部經書。沒有能夠完成當日修行項目的,同樣要受罰。」   「誰要是堅持不住,隨時可以拔腿離開。反正,我只要留下四個就夠了,有人願意主動退出,剛好替我省事。」   這時楊恆前排有個年輕僧人問道:「要是最後剩下的人超過四個呢?」   真堅擺擺手道:「真剛師弟,你想得太遠了,也許這個問題對你來說根本就是多餘。」   那身材魁梧的真剛聞言氣得身子發抖,重重哼了聲,總算忍住沒頂嘴。   真嚴回身向明水大師一禮道:「師父,請您訓話。」   明水大師仍是那副無喜無怒的表情,緩緩道:「開始吧。」   真堅手一揮,上來兩個小沙彌,每人手裡都攥著六支點燃的香。   「一共十二支香,意味著你們裡面至少會有將近一半的人要空手而歸。在香頭熄滅前,要將它插入平山佛堂外的香爐裡。」真嚴說道:「方纔前十二位到此集合的,可以上來各領一炷香。剩下的人可以在途中設法搶奪,但不准向持香者本人出手,更不得傷人。」   當下十二名最早到空場上集合的僧人上前領了香,真嚴問道:「諸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真嚴師兄——」真彥紅著臉小聲問道:「如果香丟了,我能不能再去奪別人的?」   真嚴道:「當然可以,你要有本事,可以將所有十二支香全搶到手。」   站在楊恆前排的一個胖胖僧人小聲嘀咕道:「只怕她沒這個本事。」   楊恆扭頭問真煩道:「這人是誰?」   真煩比了比丁字房,輕聲答道:「咱們的同屋。」   楊恆瞧著真誠的體型,輕笑道:「果然夠沉!」存心要為真彥抱不平,伸手拍拍對方的肩膀道:「這位師兄,借光說個話。」   真誠愕然回頭問道:「什麼事?」   楊恆指指他另外一邊的肩頭道:「你肩膀上黑糊糊的是鳥屎?」   真誠一驚之下轉眼觀瞧,冷不防楊恆側身探臂,劈手將他手中握著的香奪過,扯嗓子叫道:「大夥兒搶頭香啊!」騰身施展「揚火訣」嗖地掠過空場,一馬當先往金頂禪院疾馳而去。   真誠氣急敗壞欲找楊恆理論,無奈身邊眾僧已搶作一團,也不見真嚴等人制止。   但見真剛五大三粗,猶如尊黑鐵塔,一手捧香一手護持,旁人似乎也不願輕易惹他。卻忽然察覺身側有雙不懷好意的目光正偷偷尋摸著自己,他一凜扭頭見是真禪,豹眼一瞪吼道:「怎麼,你敢跟我搶?」   真禪咿咿呀呀指指天又指指地,真剛愣是一點沒看懂他在說什麼。正自不耐煩間,真禪瞧著他的背後突然露出驚詫神色。   真剛凜然回首,並不見有誰從後頭偷襲。他頓感不妙,趕緊將手中香死死握住,尋思道:「只要我不鬆手,你也奪它不走!」   孰料真禪趁著他心神微分之際,欺身搶近伸手「啵」地輕響,用雙指將香三分之二處脆生生地拗斷,更不待真剛回奪,轉身便逃。   真剛暴跳如雷,大罵道:「臭啞巴,還給我!」在後疾追而去。   二十餘名參加試煉的各支精英就這麼猶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你爭我奪,搶得不可開交。   ◇◇◇◇   再說楊恆一騎絕塵,施展開萬里雲天的身法將一眾同門遠遠拋離,心中想著真誠惱怒的模樣就忍不住發笑。   等他將檀香插入平山佛堂前的香爐中,尚有一大半未曾燒完,正自得意間,轉眼卻見明水大師已在佛堂石階上漠然而立。   楊恆怔了怔道:「這老和尚好快,他是什麼時候趕到我前頭的?」   又想到自己初戰告捷搶到頭名,不禁朝明水大師多瞟了眼。雖沒說話,那眼神裡卻分明有炫耀之意。   明水大師雙目低垂,權當沒看見。楊恆不免有點索然無味,便在石階前盤腿坐下,運氣調息,心中揣測道:「不知真禪和真彥有沒有搶到?」   正思忖間,遠遠望到真煩和真誠各持半截香,齊頭並進雙雙趕到。跟著真禪用烏龍神盾蓋住左手拿著的小半截香,任由旁邊的真剛「鏘鏘鏘鏘」一拳拳轟在盾面上,死活就不撒手,跌跌撞撞地也趕了過來。   楊恆見狀禁不住樂道:「這真剛真是個死腦筋!」   不一刻,又接連有五六個持香的試煉僧人成功抵達,其中便包括了真彥。   剩下的人卻都兩手空空,或垂頭喪氣或忿忿不平,卻是有三炷香在爭奪過程中被人失手震碎。   真堅這才姍姍來遲,瞅了瞅香爐裡青煙繚繚的九支香頭,又望望神態各異的眾人,笑笑道:「真嚴師兄已在你們每人的房中藏了三顆黑色佛珠。現在大夥兒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依次回返盡淘巖搜尋佛珠。誰找不到佛珠,就等著受罰!」   如此這般連軸轉個不停,短短一個上午變換了五個花樣。結果除了楊恆、真煩、真誠和真禪等少數幾個,其它人都要在晚上罰抄佛經。   好不容易捱到了中午,眾人盡皆筋疲力盡,只剩下大口大口喘粗氣的勁兒。忽聽真堅站在伙房門外叫道:「開飯囉!」   楊恆精神一振,頭一個衝了過去,只見真堅面前的長桌上一字擺開二十個瓷碗,裡頭盛著熱氣騰騰的黑米粥,散發出股股誘人的香味。   他毫不客氣抄起一碗「咕嚕」灌進嘴裡,連筷子都省了。   驀地,楊恆臉上表情一僵,「噗」地一口又全噴了出來,正打得真堅猝不及防滿頭滿臉都是米粒。   「你給我們吃什麼玩意兒啊?」   真堅肥嘟嘟的臉頰上肌肉直跳,面色鐵青地指著楊恆道:「你——今晚,將金剛經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抄一遍!」   楊恆直歎氣道:「對不住,真堅師兄,我並不是有意的,可是這粥實在太苦了。」   真嚴道:「這粥裡加了二十七種珍稀草藥,味道是怪了點,但對你們恢復功力,培元築基卻大有裨益。」   楊恆聞言趕在真堅吹鬍子瞪眼再找自己麻煩之前,高舉粥碗大聲道:「大家一起干了!」一氣呵成將黑米粥喝了個碗底朝天,忍不住砸吧其中滋味,卻覺得遠非僅只怪了一點點。   ◇◇◇◇   吃過晚飯,真堅帶楊恆等人前往抄經處。   走了一段,眾人來到一片漆黑如墨的峭壁前,真堅手往上指道:「你們每人找塊石壁開始抄經,限時三個時辰。完不成的,就可以捲鋪蓋了,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真剛困惑地問道:「真堅師兄,就直接抄在這山崖上麼,可沒有筆墨啊?」   真堅搖頭道:「聽好了,誰說抄經一定要用筆墨?你們怎麼弄上去,我不管。這個呢,就叫做『金石為開』。」   眾人相顧愕然,就聽人堆裡有人笑道:「這個好。往後誰要是混不下去還俗了,還能改行做石匠混口飯吃。」   真堅一聽便知是楊恆在說話,喝道:「說什麼怪話,上去抄經!」   當下眾人運劍拔刀,施展身法懸在半空裡,各自尋找平滑的石壁篆刻經書。   最倒霉的卻是真剛和尚,平日使得金剛降魔杵又重又長極不趁手,別人一篇經文都刻好了,他卻不過寫了兩三行,心裡一發急索性丟了降魔杵,立掌如刀在堅硬的石壁上刻寫起來。   掌勁到處,石屑猶如粉末「簌簌」抖落,進度倒也倍增。   楊恆施動拈花指力「筆」走龍蛇,行雲流水般倒也揮灑自如。以他目下的功力,別說山巖,就算在鐵板上亦可隨意刻字。   再加上運指刻畫,只消手腕一抖一轉即可成字,速度既快耗損的真氣也相對較少,一部金剛經洋洋灑灑地寫來好不快意,未及兩個時辰便落地交功課。   真堅快速檢查完一遍吩咐道:「回屋坐禪修行,潛心煉氣,不准偷懶。」   楊恆回到屋裡,卻見黑暗中真禪、真誠和真煩均盤膝坐在各自床上。   他脫了鞋子坐到床上,這才覺得手指頭刺疼鑽心,腰酸臂麻累得已不想動彈。   真禪瞪開眼,向他咧嘴一笑用手比劃問道:「抄好了?」   楊恆脫下被汗水濕透的衣衫,說道:「累死我了,麻煩你明早……哦,應該說今早幫我洗了吧。」說著將衣服褲子連帶扯下的襪子一併丟到真禪床上。   真禪和他嬉鬧慣了,拎起楊恆的襪子,用手搧搧做了個臭不可聞的誇張表情,甩手又拋還回來。   楊恆佯怒道:「好啊,你沒同情心也就算了,還用臭襪子丟我,看我怎麼收拾你!」抓起枕頭直直地飛了過去。   兩人你來我往,枕頭被褥,衣服鞋子全都派上了用場。   真煩按捺不住也加入進來,和真禪合夥對付楊恆,只有真誠依然故我,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宛若老僧入定。   真禪玩得興起,將也不知是誰的衣服襪子鞋子裹成一卷,運勁飛給楊恆。   楊恆在床上就地翻滾,笑著道:「看我的浮雲掃堂腿!」雙腿連環飛踹將轟來的衣物踢開。   正這時候門一開,真嚴站在屋外沉著臉喝道:「你們……」   話未說完,一隻散出的鞋子不偏不倚飛擊他的面頰,「啪」地脆響結結實實印上了個烏黑的鞋底印。   沒等他發火,驀地聞到一股刺鼻奇臭,一條黑乎乎的東西由頭頂往下垂蕩正貼到鼻尖。   真嚴隱感不妙,忙伸手拽下藉著月光一瞧,果真手裡拿的是只又臭又硬的襪子!   「你們……誰幹的?」   真嚴丟下臭襪子,一陣陣地噁心不已,再瞧屋中人早已緊閉兩眼雙手合十,盤腿打坐起來,對自己的怒吼恍若未聞。   他找不到元兇,無可奈何地哼了聲,返身重重剛把門關上,就聽到屋裡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然而笑聲未了,突然「噹」地一聲鐘響打破深夜寂靜,屋中四人齊齊睜開眼睛。   「嗖!」真誠如一陣風已推門衝出,楊恆疑惑道:「搞錯沒?」   「哎呦,不好——」真煩穿上芒鞋道:「這麼快就要報復咱們啦,快走!」   眾人集結處,就聽真嚴說道:「我這會兒叫起你們,是想著大夥兒修行了一天,都流了不少汗吃了不少苦,也該舒舒服服地洗個澡才對。」   真煩用傳音入密對楊恆道:「看吧,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   楊恆也用傳音入密回答道:「得了,窩棚裡打鳴的公雞待遇也比咱們強。」   真堅發現兩人嘴唇在動,立刻問道:「真源、真煩,你們在嘀咕什麼?」   楊恆佯裝嚴肅道:「稟報真堅師兄,我正在稱頌真嚴師兄心慈面善功德無量。」   真煩緊接著道:「貧僧覺得真源說得還不完全,提醒他別忘了還有真堅師兄。」   真嚴翻翻眼睛道:「肅聲,列隊,跟我走!」   二十多人鴉雀無聲來到谷中一座溪澗匯流成的深潭邊,真嚴道:「稍後大家跟著我一起下水,雙腳站到潭底紮住馬步,最先浮上來的三個人算輸。」   真堅喝問道:「真嚴師兄的話,你們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眾人強打精神稀稀拉拉地回應。   真嚴哼了聲道:「我看你們沒明白——」   真剛在旁邊困惑道:「什麼意思?」   真煩道:「意思就是,如果聽明白了,現在就可以下水啦。」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二章 考評   「嘩——」   話音未落,二十名雲巖宗各支精英聞風而動,各自施展師門身法躍入深潭,向潭底急速下墜。   起初十餘丈大家身速飛快,可越往下沉便越是艱難,底下的潛流不住旋轉攪動,將眾人的身子捲裹上托。   好在這些人均都負有上乘修為,一個個氣沉丹田降到潭底,將雙腳牢牢扎定在淤泥之中,擺開馬步架式。   真嚴最後一個跟下來,往眾人當中盤膝一坐,眼睛半睜半閉打起了瞌睡。   然而潭底扎馬終究不比地上,潭水的巨大壓力和來自四面八方的洶湧潛流,漸漸令眾人感到吃力。只是大傢伙兒均都血氣方剛年輕氣盛,誰也不肯頭一個認輸上岸。   就這樣堅持了約莫半個多時辰,真嚴忽然起身走到一名搖搖欲墜、面孔通紅的女尼身後,在她背心輕輕一拍。   那女尼頓感一股柔和氣勁流轉週身,身遭壓力驟減,身子不由自主往上飛昇,一眨眼的工夫頭已露出水面。沒等喘上一口氣,就被留在岸上的真堅救起,躺在地上心情一鬆,竟昏死過去。   而在潭底,又有一名年輕和尚堅持不住,被真嚴毫不留情地拍上岸去。   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有主動的,有被動的,潭底的人數逐漸減少。當真煩也從潭底一躍而出的時候,底下只剩了楊恆、真禪、真剛和真誠四個人。   真嚴也不打瞌睡了,饒有興致地在四個人面前來回踱步,似乎在考慮下一個該拍誰。   楊恆對這傢伙視而不見,抱元守一默念玄功,心中卻在暗自僥倖道:「若非我吸食了山魈精血功力大進,這時候早就撐不住了!」   不久,四個人頭頂開始蒸騰起濃濃水汽,竟在水中不溶,冉冉往上飄升。   真剛的身軀微微顫動,強忍一口元氣不肯洩去,咬牙瞪視著對面的真禪,似乎打死也不信自己會比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啞口小沙彌。   可真禪偏巧應是這四人裡功力最強的一個,甚而還超過了一些明字輩的高僧。儘管在水下已待了將近四個時辰,可他依舊氣色如常若無其事,還有閒心偷偷往一邊的楊恆臉上打量兩眼。   又過須臾,真剛的身子一陣劇烈抖動,真嚴跨步到他身後,探手一托後腰。   真剛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吼,豹眼圓睜如怒目金剛,竟不肯順勢上岸。   真嚴皺起眉頭,知他再這麼強撐下去非受傷不可,當下掌心運勁二次一托。真剛頑抗不住,滿心不甘地浮上水面。   真嚴估摸了一下時間,搖了搖頭向三人做了個手勢道:「結束!」   可以楊恆為首,真禪、真誠誰也沒動,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全等著別人先上。   真嚴無可奈何,逕自飄身上了岸。真堅正忙著照顧脫力昏迷之人,見狀問道:「好像還少三個,不會有事吧?」   「沒事。」真嚴不以為意道:「三隻好鬥的公雞,由得他們去。」   話音未落,「嘩」浪花飛濺,真誠衝出了水面,筋疲力盡地攀住岸邊岩石,頭頂水汽騰騰已沒了說話力氣。   真嚴忍無可忍,向潭底傳音道:「你們這兩個混蛋,要咱們一起陪著餓肚子嗎?」   總算這句話起了效用,伴隨著一陣水花,楊恆和真禪意猶未盡地一起衝出了水面。   這時天色已亮,到了開飯的時候。可儘管眾人飢腸轆轆,偏偏胃裡翻江倒海,不往外吐酸水已經很好,也沒幾個還能吃得下那些培元築基、精心調製的黑米粥。   ◇◇◇◇   十天的時間就漫長得像是十年。每一個人都在咬牙切齒地硬挺,不願主動放棄。   大家都在等待最後的勝出,然而平時覺得晃眼就過的三個月時光,眼下卻變得遙不可及,甚而已麻木得不願去計數究竟還剩下多少天。   這日深夜真堅和尚再次敲鐘召集,大家出屋站隊,以為又要到水裡扎馬步。   真堅和尚在隊列前來回踱步,笑嘻嘻道:「你們在盡淘巖已修行了十天,卻沒有一個人退出。這樣的結果我很不喜歡,所以今晚咱們換個花樣,希望能淘汰幾個,也好讓我向明水大師交差。」   說罷他將眾人引到山谷東面的一處坡崖上,朝背後的密林指了指道:「樹林裡頭藏了十六支青色竹籤,麻煩諸位將它們找出。附帶說一句,林內有不少位貧僧的師兄弟隱伏,隨時隨地會向你們發起攻擊。你們只能躲閃招架,不准還手,違例者請自動退出林外。」   真堅接著道:「十六支竹籤,也就是說至少有四位爭不到。包括違例棄權的,我想很快就會有人要捲鋪蓋了。」   總算不用像傻瓜似地在水底扎馬步了,眾人無不精神一振,暗在心底給自己鼓勁。   真嚴看在眼裡,臉上笑容不改道:「開始吧,預祝各位師弟師妹馬到成功。」   「王八蛋!」   進了密林,真剛和尚就禁不住怒聲吼罵出來。   敢情林內霧氣瀰漫,即使功聚雙目也只能看出丈許,要尋找竹籤無異於大海撈針。   楊恆已經見怪不怪,輕笑道:「這地方玩捉迷藏倒也不錯。」   經過十餘日相處,眾人不知不覺形成了或大或小的幾個小團體。楊恆這邊除了同屋的真禪、真煩,又加上了真彥和真剛,至於真誠一向獨來獨往,惟恐真彥等人扯了自己的後腿。   林子裡萬籟俱寂,幽深晦暗,二十個人一進去,很快就像融入海洋的水滴,陸續不見了彼此的蹤影。   真煩習慣性地皺皺鼻尖,道:「了不起,了不起,設下這陣勢的可是位高人啊。」   真彥奇道:「真煩師兄,你說這密林裡設有法陣?」   真煩左顧右盼道:「是天光七候陣吧,你回頭還能看見林外嗎?」   真彥回首張望,驚詫道:「奇怪,我才往前走了兩三步,怎地就看不到外面了?」   真煩似早有預料,回答道:「別說兩三步,跨進來一步,陣勢便即可發動。一陣門戶輪換,讓你想原路返回也是不能。」   真禪擔心地比劃道:「那你有沒有辦法破解?」   真煩微笑道:「放心吧,我就是幹這個的,這回定要真嚴師兄好看。」   話音未落,真誠和尚從濃霧裡鑽了出來,笑著道:「諸位師兄弟,咱們算一隊吧。」   眾人都不喜他素日裡高高掛起只顧自己的做派,不約而同邁步前行只當未聞。   真誠訕訕地搓著兩手站在那裡,顯得有些尷尬。忽見楊恆回頭道:「喂,你還傻愣著幹嘛,走啦!」   真誠一呆,兀自猶疑道:「真源師弟,你是在叫我麼?」   楊恆笑道:「記得下回掃地時,把屋裡也順手收拾一下。還有,真煩打小就有枕著襪子睡覺的怪毛病,雖說聞上去是有股鹹帶魚的味道,可你也不能偷偷把它給扔了吧?害得這傢伙滿屋子亂找,差點兒急得走火入魔。」   「去你的!」真煩沒好氣地道:「我的襪子天天洗,哪有鹹帶魚味兒了?要有的話,那也是真禪的臭腳!」   真禪滿臉無辜,咿咿呀呀想比劃什麼,情急之下猛地抬腿把鞋子脫下,用啞語道:「你聞聞,你聞聞,我的腳一點兒也不臭!」   真煩捂著鼻子趕忙逃開,苦笑道:「真服了你,頂風臭出八百里,偏自己聞不到!」   說笑了一陣,五個人組成一個圓陣,將真煩保護在中央,緩緩往密林深處推進。   幽暗裡隱約能聽到其它年輕僧人的驚呼與怒喝聲,應是觸動了法陣禁制,又或遭到潛伏在林內的真嚴同夥襲擊。   走了約莫一頓飯工夫,真煩忽然停下腳步,一雙睿智狡黠的雙眼朝左首一株古木上望去,漸漸嘴角逸出笑意,喃喃道:「天門開,地門開,寶貝寶貝快出來——」   真誠喜道:「是不是發現青竹籤了?」   真煩點點頭,招呼楊恆道:「真源師弟,麻煩你筆直向前走三步,然後往右踏一步,再往前兩步,看看樹洞裡有什麼。」   真誠聞言嘴唇動了動,又忍住沒說話,眼巴巴瞅著楊恆走了過去。   楊恆按照真煩的指點來到樹下,舉目打量,果然發現頭頂的樹洞裡斜插著一枚青色竹籤。他伸手取下,笑道:「拿到了!」   話還沒說完,猛感頭頂風動,一名黃衣僧人從樹頂茂密的枝葉裡電射而出,探掌搶向他手中的竹籤。   楊恆剛要迸立右手雙指點他掌心,猛記起真嚴命令,急忙往後飛退閃避。   耳中聽到真剛和真彥的低呼,「砰砰」掌聲擊響,顯然也遭遇了偷襲。   但他已無暇回顧,連使三式清淨法身才擺脫了黃衣僧人的爪勢籠罩。   黃衣僧人見奪不到青竹籤,口中清嘯袍袖飛拂,幕天席地捲向楊恆。   楊恆往後一退,身子撞在樹幹上,眼瞧躲不過對方的雲巖大袍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萬里雲天身法中的一式「浮木訣」變招,身軀匪夷所思地扭轉如蛇纏住樹幹,往上迅速攀升。   「砰!」大袍袖擊中樹幹,楊恆躲過一劫。黃衣僧人「咦」了聲,如影隨形又一掌往他背心拍到。   楊恆自信修為絕不在對方之下,無奈受限於打不還手的狗屁規矩,只好忍氣閃躲,施展開萬里雲天身法與黃衣僧人來回游鬥。   那邊「鏘、鏘、鏘——」金屬激響不絕於耳,真禪手持烏龍神盾蜷縮成團,任由一個黃衣僧人朝自己發起暴風驟雨般的猛攻,自巋然不動。   楊恆甩不去糾纏,揚聲叫道:「真禪,保護好真煩!」   真禪「呵呵」應聲,烏龍神盾左接右擋,替真煩扛下大半攻勢。   正混戰得不可開交之際,猛聽迷霧裡響起真堅的聲音道:「住手!」   一眾黃衣僧人聞言齊齊收招,倏然退入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堅走到真剛面前,說道:「你違例了,立刻隨貧僧退出林外。」   真剛大惑不解,問道:「我何時違例了?」   真堅哼道:「適才真業師弟用一式『聖諦擒拿手』鎖你咽喉,你用哪招應對?」   真剛氣呼呼道:「我用了一式『金剛怒拳』裡的『蕩掃妖氛』,有什麼錯?」   真堅搖頭道:「『蕩掃妖氛』隱含揮拳擊打對手胸口的後招,迫使真業師弟不敢用老招式,收爪自保,已違反了不得還擊的規定。所以,你只能退出。」   楊恆抱打不平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乾脆把咱們全都罰出去好了。」   真堅咧嘴一笑道:「貧僧正有此意,但要看諸位師弟是否願意配合。」   真剛氣得面色漲紅,叫道:「這是什麼狗屁規矩,我要向明水大師投訴!」   「隨便你。」真堅若無其事道:「不過你最好趕緊離開,免得拖累了同伴——咦,真源師弟,你要幹什麼?」   楊恆一邊覓路往陣外走,一邊回答道:「我陪真剛師兄去抄經。」   真彥見狀喚道:「真源師弟,等等我!」   隨即真禪和真煩也追了上去,只留下真誠手拿青竹籤僵在原地,不知是否該跟著眾人一齊退出?   真剛心下感動,說道:「你們別管啦,抄滿六次經書可是要被淘汰的!」   楊恆輕笑道:「沒事,我在藏經樓抄了兩個月,不覺就上癮了。幾天沒抄經,手心好癢,正好過過癮。」   真煩扳著手指頭低聲念叨道:「七天前,大前天……嗯,我還夠抄四回。你呢?」   真禪想了想,挺不好意思地伸出了一根手指頭,自是在說他只受罰了一回。   楊恆拊掌道:「大傢伙兒一起去,正好熱鬧熱鬧。」   真堅注視著這幾個興高采烈把受罰當遊戲的傢伙,眼裡流露出了奇異之色。   ◇◇◇◇   谷底日月長,眾人在這與其說是修行試煉,還不如說是折磨煎熬的重壓之下不知道度過了多少日,多少月,甚至感覺是多少年,只看到身邊的人不斷地在減少,忽然有一天集合列隊時,已然只剩下八個。   而抄經的花樣也在不斷的翻新,先是石壁後是切成薄片的豆腐皮,到最後竟是要用檀香在木板上刻字。   有事沒事的,真嚴和真堅還時不時來找些岔子,包括楊恆在內幾乎人人都被這兩個傢伙給折騰過。久而久之,「奸厭」雙煞的惡名不脛而走。   楊恆慶幸的是,真禪和真彥都在留下的這八人之列。可更讓他覺得奇怪的是,不知有意還是偶然,居然同住在一起的真誠和真煩也堅持了下來,於是令丁字房成為惟一間仍然滿員的竹廬。   這天晚上洗漱過後,楊恆和真禪、真煩閒聊了會兒,正打算上床打坐,真嚴一臉是笑的走了進來。   但很顯然,在這棟竹廬裡他並不受歡迎。除了真誠慇勤地起身問好外,其它人都各忙各的事,只當這個人沒有存在一樣。   真嚴也不覺得尷尬,咳嗽一聲道:「我想請你們四位一塊出去轉轉兒。」   楊恆打了個哈欠道:「我累了,讓願意去的人陪著你吧。」   真煩翻著他的奇門遁甲秘技,捨不得把頭抬一下道:「光陰寶貴,不能浪費啊。」   至於真禪,他不敢直接得罪真嚴,於是滿是無辜的疑惑表情望著對方,好像自己的耳朵繼嘴巴之後也出了問題。   真嚴臉上笑容一收,道:「如果這是今晚的試煉考評呢?」   真煩不搭腔,把書一丟下了床,慢悠悠地開始穿鞋子。楊恆也悶頭在那兒整理被褥,把屁股留給了真嚴。   真嚴哼了聲扭身出屋道:「跟緊了,掉隊的人數數自己還能受幾次罰!」   形勢比人強,四個人拖拖拉拉出了門。真誠小聲向同伴抱怨道:「你們也真是,何苦跟真嚴師兄過不去呢,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咱們?」   楊恆懶洋洋道:「不對,不對,是我們可不包括你。」   說著話五個人一前四後走出數里,來到一座多日前曾經試煉過的山洞口。   真嚴駐步道:「這回增加了難度,入洞人數也少了兩個。我在洞底等你們。」說完一掃袍袖,走進了山洞。   真煩從袖口裡取出長明火折抖腕點亮,笑問道:「誰打頭陣?」   楊恆瞧瞧欲言又止的真誠,笑道:「老規矩吧。」當先邁步走入山洞。真煩緊隨其後,真禪身背烏龍神盾一如往常地殿後,魚貫而行。   由於前次已在山洞裡試煉過了,這次四個人便沿著距離洞底最短的路線前行,對那些七拐八彎的岔道看也不看,只小心戒備著隨時可能出現的機關禁制和黃衣僧人襲擊。   未曾想一路順風順水走到洞底,既沒有禁制發動,更不見黃衣僧人來襲。   四人正感驚詫間,真嚴從洞底方向走了回來,黑黝黝的臉膛上隱有一絲凝重與訝異,低聲道:「各位,情形不對!」   楊恆壓根不信他,說道:「這回你又想玩什麼新花樣,別裝模作樣搞得人心惶惶。」   真嚴徐徐道:「我在山洞裡安排下七位大竹寺的師兄弟,全都設在你們的必經之路上。」   真煩眼光閃爍,游離四周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全都失蹤了?」   真禪打了個手勢問道:「會不會是這些位師兄記錯了地方?」   真嚴搖頭道:「絕不可能!我剛才安置妥當了才回來接你們,何況洞裡還有禁制。」   真誠鎖眉道:「要不我們先退出洞,從長計議一下?」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高處突兀的山巖上電射而至,以快得難以置信的速度一掌擊中真嚴後背。饒是真嚴避過要害,仍被打得吐血飛摔,撞向洞壁。   眾人大吃一驚,齊齊喝道:「什麼人?!」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三章 四小金剛   那黑影頭髮花白,面蒙黑紗,掣出仙劍刺向真煩。   真煩急忙從袖口裡亮出一支宛若柳條的翡翠玉枝,往仙劍上一搭一纏。   沒想到蒙面人的功力深厚異常,真煩的翡翠玉枝非但沒能化解劍勢,反被帶得往一邊踉蹌。   楊恆擰身欺近,拈花指覷準對方仙劍來勢「叮」地運勁一彈。   蒙面人劍勢微微一偏,一掌又往楊恆的胸口打到。真禪見狀咿呀大叫,手握烏龍盾往上一迎,「鏘」地金屬激鳴,竟將蒙面人震得微微一晃。   那邊真誠扶住真嚴,驚聲叫道:「真嚴師兄,你沒事吧?」   真嚴暗罵真誠豬頭——自己嘴角溢血臉色慘白,能是沒事的樣子嗎?竭力一挺身站起道:「把他交給我,你們快走!」強運一口真氣飛身一拳轟向蒙面人。   楊恆見真嚴勢危,低哼道:「開什麼玩笑!」埋身踢出一式浮雲掃堂腿攻蒙面人下盤。   蒙面人嘿然抽身避過楊恆的浮雲掃堂腿,也是一拳與真嚴正面硬撼。   「砰!」   雙拳交擊,真嚴再次吐血,飛退數尺驚訝道:「破鋒拳,你是魔教長老?」身子一晃軟倒,真煩手疾眼快將他接住,卻見這位雪空寺的前輩師兄已昏死過去。   真誠也回過神來,拔出仙劍道:「大夥兒一齊上,未必敵不過他!」   「呼——」有一道白色人影從巖壁縫穴中閃出,鐵掌湧動,澎湃罡風擊向真誠後腦。   真誠一凜扭身揮劍,大叫道:「這裡還有一個,怎麼回事啊!」   真煩一邊將真氣輸入真嚴體內助他護持經脈,一邊歎口氣道:「還不懂麼,人家是想把咱們這些真字輩的精銳弟子一網打盡,十年之內休想恢復元氣!」   楊恆一省,尋思道:「這麼說來,多半真彥他們也受到了襲擊!」奮力連攻三招,招呼道:「真煩,保護真嚴先撤!」   只微一分心,卻被對方抓住破綻一掌擊來,迫不得已地舉掌硬接。「砰」掌風激盪,身子被震退三步。   真禪呼呼低吼,雙目圓瞪作出自以為最唬人的表情,揮舞烏龍神盾劈向黑衣人。   黑衣人頭也不回飛腿回踹,「鏘」地一響踢在盾面上。真禪右臂酸麻「嗷嗷」一叫,又舉盾往對手背上猛拍。   若換在從前,他猝遇魔教高手突襲,不躲到楊恆身後發抖就算是燒了高香,但數月前的下山修煉,無疑令他信心大增。   尤其與楊恆、西門美人連手大戰雪峰五真之一的無動真人竟不落下風,更使得真禪第一次感受到了自身的實力。因此此刻敵勢雖強,他卻也有與之一搏的勇氣。   可真誠卻在白衣人的一陣猛攻下左支右絀,漸陷被動。正微覺慌亂間,驟地壓力一鬆,對方已晃身攻向要護送真嚴撤離的真煩。   真煩將真嚴背在身後,竭力施展翡翠玉枝招架,頓時險象環生。   楊恆見此情形飄身趕至,拔出真嚴背負的仙劍一式「峰迴路轉」,腳下步罡踏斗繞到白衣人身側,劍鋒吞吐閃爍游轉不定,向他刺出。   白衣人低咦了聲,左掌攻真煩,右袖拂卷楊恆手中仙劍。   楊恆看似在往左轉,待對方大袖甫一拂出,身形猛然往右倒錯,回攻白衣人背心,揚聲道:「喂,你一言不發,莫非是個啞巴麼?」卻是有意激怒對方,好教真煩攜著真嚴趕緊脫身。   奈何白衣人不為所動,掌勢翻飛大袖拂蕩,將楊恆和真煩牢牢鎖定,招招迅捷狠毒,專攻兩人致命要害。   這時真誠縱劍攻到,替下真煩。   真煩退出戰團粗喘兩口大氣,忽地眼睛一亮,飛身上了一塊突兀岩石,在洞壁上熟練地搬弄數下,就聽「嗡」一聲顫鳴,幽暗的山洞裡驀然湧出濃烈光霧,立時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楊恆大喜,暗讚真煩了得,那些奇門遁甲秘籍果然沒白看,大喝道:「走!」甩手打出一支九絕梭迫得白衣人出手封格,趁機脫出戰團。   憑著記憶,他一路退向洞外,行出約莫百餘丈光霧漸淡,隱約看見真誠在前真禪在後,惟獨不見了背負著真嚴的真煩。   楊恆一驚停步,前方的真誠訝異回頭問道:「怎麼了?」   楊恆沉聲道:「真煩和真嚴還沒有出來。」   真誠遲疑道:「會不會他們已奔出洞外?」   真禪晃晃手表示說不可能。楊恆也道:「真煩須得背負真嚴,絕不會比我們更快!」   真誠道:「那怎麼辦,或者咱們先在這兒等一等他們。」   楊恆搖頭道:「不成,他們十有八九是被那兩個魔教長老纏住了……」   「啪!」身邊一記悶響,似有重物墜落。真禪嚇了一跳,定睛看去失聲大叫。   藉著洞口的微光,只見一名黃衣僧人七竅流血怒目圓睜躺在地上,已氣絕身亡。   真誠面色微變,焦灼道:「不好,他們追過來了!」   楊恆一聲不吭,掠身往原路返回。真禪愣了愣,回頭瞧了眼真誠,趕忙追上。   真誠在後叫道:「喂,你們瘋了,這時候再回去,和送死有什麼兩樣?」   楊恆不理,功聚雙目勉強可以看到方圓丈許的景狀,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忽然前方一團黑影射來,待到近前才看清楚竟是真嚴的屍首。   楊恆一手攔腰接住,一手仙劍亮出門戶,喝道:「莫要裝神弄鬼,小爺不怕!」   那白衣人手提禁制住經脈的真煩緩步從洞內走出,漠然道:「你們還敢回來?」   楊恆一探真嚴鼻息,確認他已被白衣人出手殺害,再看真煩齜牙咧嘴地似有苦難言,雙目瞪視對方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句話你懂不懂?」   白衣人將手掌按在真煩頭頂,冷哼道:「既然如此,多殺一個又何妨?」   楊恆投鼠忌器,只好將真嚴的遺體輕輕放下,漫聲說道:「常言還說,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你先放了真煩。」   白衣人淡淡道:「很可惜,你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楊恆若有所覺,猛地回望,就看到黑衣蒙面人不知何時從岔道迂迴而至,封死了他和真禪的退路。   他怔了怔,身邊的真禪卻嚇得不輕,打著手語道:「咱們要被殺啦!」   白衣人冷笑道:「棄劍投降,我可以暫時不殺你們三個。」   楊恆似乎想通了什麼,笑了笑道:「早死早投胎,也沒什麼不好——」陡地向真禪使了個眼色,身劍合一運出「扭轉乾坤」凌空撲向白衣人。   真禪和他朝夕相處多年,只一個眼神就明白了楊恆的意思,翻腕祭出烏雷印。   白衣人一驚喝道:「你不要同伴的命了麼?」   楊恆朗聲笑道:「你倒殺給我看看!」劍鋒驟沉,指向白衣人眉心。   白衣人揮右袖捲拂,不防頭頂黑光大盛,烏雷印呼嘯轟落。他只好鬆開真煩,左掌屈指連彈,「叮叮叮」一氣激出十數道指風打在烏雷印上,令得印身翻滾劇震,無法再下墜半分。   楊恆身形疾墜,左手抓住真煩衣領向後翻轉,哈哈一笑道:「拈花指,敢情魔教長老也曾是雲巖宗弟子!」   白衣人一愣,原本要擊向楊恆的大袖「呼」地罡風盡散飄蕩下來,呵呵笑道:「哎呦,戲法穿幫啦。」   真禪呆了下,急忙攝住烏雷印,驚疑不定地瞧著白衣人。   白衣人揭下臉上面紗,露出一張熟悉臉膛,不是藏經樓的明山大師卻又是誰?   正目瞪口呆間,真嚴從地上一躍而起,拔出嘴裡充作鮮血的袋囊,長出一口氣道:「這裝死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明水師伯,下回換個人吧。」   那名黑衣人也揭下了紗巾,對真嚴低哼聲道:「才這一小會兒便受不了?」   楊恆見黑衣人訓斥真嚴,心中不由恍然道:「這老和尚的脾氣就像茅坑裡的石頭,連自己寺廟裡的弟子都不假顏色,那日對我冷嘲熱諷就更不算什麼了。」   真嚴朝著喬裝黑衣魔教長老的明水大師笑道:「比起裝死,這兩個多月裝模作樣到處找碴的日子才真叫難受。」   他沖楊恆眨眨眼,又道:「有些傢伙,在暗地裡戳著我脊樑骨不知說了多少壞話,還給我和真堅師弟起綽號,當我不曉得麼?」   明山大師指指楊恆、真禪和真煩,問道:「你覺得換作他們怎麼樣?」   真嚴笑道:「那敢情好。雖說這三個傢伙把我氣得夠嗆,但絕對有資格去闖一闖櫻花台。」   真煩也不需楊恆幫忙解開禁制,自個兒拍拍屁股站了起來,笑嘻嘻道:「真源師弟,不好意思,剛才迫於兩位師叔的淫威,只好委曲求全騙了你和真禪一回。但你也忒不夠意思了,明明瞧見我腦袋上按著一隻大巴掌,還敢出手。」   楊恆哂然道:「活該,誰讓你跟他們合夥耍我們?」   明山大師問道:「真源,你是如何看出我們的破綻?」   楊恆回答道:「打從一開始就不對頭,為了製造驚險恐怖的氣氛,你們把戲演得太過了。」   「哦?」真嚴問道:「你從進洞時就有了懷疑?」   「我來替真源師弟回答吧——」   真煩笑著道:「真嚴師兄說,為了這次試煉,你特意在各處必經之路布下了七位大竹寺的師兄,對不對?可咱們進洞轉了一圈,卻一個都沒能瞧見。」   真嚴道:「嗯,那是在暗示你們,這七個人很可能均都遭遇了不測。」   「問題就出在這裡,」楊恆接口道:「七個人隱藏在不同的地方,魔教的長老何以瞭如指掌,能把他們一一殺死?更有趣的是,他們能未卜先知,曉得今晚咱們會到這座山洞裡來試煉?」   真煩道:「還有呢,就是真嚴師兄你演技太差。別怪我多嘴,十年前曾代表本宗參加過櫻花台劍會的真字輩第一高手,可以面不改色在深潭站上三個多時辰,不停救助遇險師弟的你,怎可能那麼輕易就給打得重傷昏迷?」   真嚴摸摸自己的光頭,歎道:「這可以算是誇我麼?」   真煩道:「你最不該喊那麼一嗓子,惟恐咱們不曉得來的是魔教長老。等我混亂中被明水大師攔下,無意中看到他脖頸上有條白印時,心中已確信無疑。因為那道白印只有常年懸戴佛珠的人才會有,絕無可能是魔教長老。」   明水大師道:「所以你乾脆放棄抵抗,叫出貧僧的法號?」   真煩聳聳肩膀道:「沒辦法,橫豎都逃不了,只好賭一把啦。」   明山大師點點頭,又問楊恆道:「真源,我相信你是在明水師兄現身後,才堅定了心中猜測,那是為何?」   楊恆回答道:「很簡單啊,洞內岔道交錯縱橫,又有迷霧遮掩,魔教的人卻能輕車熟路包抄到我們的背後,怪不怪?」   明山大師道:「但你並未像真煩那樣一口喊破,仍舊向老衲出了手。」   楊恆道:「真也好假也罷,總得先將真煩救出來再說。出手的時候,我已篤定即便自己猜錯了,以魔教長老之尊也絕不肯為了一個雲巖宗的年輕弟子賠上一劍,況且還有真禪的烏雷印?所以無論如何,真煩都不會有危險。」   真嚴搖搖頭,有點失落道:「我苦心想出的法子,又請來兩位師伯助陣,沒料到居然被你們說得漏洞百出。」   真禪左右張望著,向明山大師比劃道:「真誠師兄呢?」   明山大師笑容消失,那邊明水大師徐徐道:「他也跟了進來,被老衲截住交手三招,然後退出了山洞。我想,他已知道後悔了。」   明山大師惋惜搖首道:「真誠這孩子,按照我們平日的考察,也算得才智兼備,能獨當一面。奈何時窮節乃現,他終究倒在了最後一關上。」   真禪詫異比劃道:「最後一關?」   真嚴微微一笑道:「是啊,最後一關。你們三個都已入選四小金剛,希望在櫻花台上能大顯身手。」   楊恆又奇又喜,問道:「那真彥、真剛他們呢?」   明山大師回答道:「在你們入洞的同時,真堅也將他們幾個帶到了深潭下,接受了類似的考核。或許,此刻同樣有了結果。」   明水大師一拂袍袖道:「走吧,咱們也該出去了。」   眾人回到洞外,果見真誠垂著頭沮喪而又絕望地坐在洞口,一張臉說不出的苦澀。   楊恆此際倒有些覺得他可憐,上前拍拍真誠肩膀道:「你沒事吧?」   真誠朝他蒼白無力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真嚴道:「真誠師弟,當你到了洞外卻發現明山師伯並未追出,是否醒悟到了?」   「是。」真誠道:「其實我早就懷疑這是一場設計好的試煉。」   明山大師問道:「所以你可以坦然勸慰自己說,留在洞中的同伴不會遇到危險?」   真誠的眼睛裡依稀亮起一絲希望的光芒,說道:「如果不是我有所懷疑,也不會就這樣衝出洞外。而且,對手的目的是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在真嚴師兄重傷,真煩師弟受阻的情形下,我們三個人再返回洞內,並非十分明智。」   明水大師肅容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有時候明智卻未必是正確。」   真誠自知這次考評自己已給了幾位大師和真嚴極為不佳的印象,試圖作最後努力道:「大師,這道理我已懂了。我相信,今後絕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情!」   明水大師搖頭,聲音裡毫不含喜怒情感,說道:「我相信你會吸取這次的教訓,但櫻花台卻是去不成了。」   「為什麼?」真誠一震,不由自主爭辯道:「這兩個多月來的考評成績,我是所有人中最好的一個。不能因為今晚的失敗,就將弟子徹底摒棄。我只需要一次,就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求大師開恩!」   「沒有了。」明水大師平靜道:「你還不曉得,其實這些天所有的試煉,都是在為今晚的考核做準備。兩個多月的時間,不可能讓一個人的修為脫胎換骨,卻可以不斷磨礪他的意志力、應變力和觀察力。我們想讓你們獲得的,就是這些。」   明山大師接著道:「再有就是凝聚力!因為櫻花台不是任何一個人能夠獨立完成的使命。需要四個人彼此信任,彼此團結。你覺得,經過今晚,真源他們還願意將自己的性命托付在你的手裡嗎?」   「不可能的。」明水大師道:「要想闖櫻花台,這恰恰是最關鍵的一點。有時候為了最後的成功,甚至需要你們中間的某個人作出犧牲,哪怕絲毫的遲疑,都會喪失勝利的機會。真誠,你還要在這『誠』字上多下工夫!」   真誠囁嚅著嘴唇,又深深地低下了頭。   真嚴道:「其實我們原本很看好你,因此將真源、真煩和真禪與你安排進一個屋。就是希望通過這幾十天的彼此磨合,建立生死相托的兄弟情誼和心有靈犀的默契,為櫻花台劍會做準備。」   真煩和楊恆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道:「早有預謀!」   真嚴繼續道:「第一天晚上你沉在潭底寧死不出,直到爭取到前三甲,才肯上岸。我看到了你的血性和鬥志,可惜這一切都只因為你自己的利益,而無法將它擴展到同伴的身上。這也就是你今晚為何會拋下別人,獨自出洞的根源所在。」   明山大師語氣緩和下來,安慰道:「不必灰心,痛定思痛,你會有更大成就。」   真誠沉默許久,點了點頭站起身向楊恆、真煩、真禪誠懇說道:「很可惜,我不能陪你們一起去櫻花台了。記得要拿回第一,也好讓我心裡好受點兒。」   楊恆輕笑道:「你等著瞧吧,咱們幾個去了,還有其它三家什麼事兒?」   明水大師冷哼聲道:「真源,你若只為眼下這點成就便洋洋自得,以為櫻花台奪魁直如探囊取物般輕而易舉,長白天心池大可不必去了!」   楊恆雖聽出這老和尚對自己的訓斥實是金玉之言,卻受不了對方那種高高在上不留情面的語氣,入選四小金剛的興奮勁兒一下子去了大半。   「你為何總是盯著我不放?我已證明給你看了,能夠進入二十人大名單並堅持到最後,靠的是實力,可不是有誰在背後撐腰!」   明水大師淡淡道:「小勝不足喜,不敗不足憂。你太容易驕傲自滿,鋒芒畢露,這毛病不改,永遠只是個井底之蛙。至於說到實力——嘿嘿,你還差得太遠!」   「老衲還是那句話,不是所有人都會寵著你,更別以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說罷不理楊恆瞪視著他的眼神,舉步而去。   明山大師走到近前,微微一笑對楊恆說道:「明水師兄的脾氣素來如此。但他肯罵你,正說明心裡對你有所期待。」   楊恆懶洋洋道:「這麼說來,他罵了我,我還要感激涕零三呼萬歲?」   真煩笑嘻嘻解圍道:「終於入選了四小金剛,咱們一起大叫幾聲『萬歲』慶祝慶祝也不錯啊。」   ◇◇◇◇   不久,另一組的考核結果由真堅傳來。   翌日經過雲巖宗一眾長老耆宿的商議,最終決定由真剛替代真誠,補足四小金剛裡的最後一個位置。   不是真彥,而是真剛,楊恆稍稍感覺有點失望。但他明白,無論是修為還是實戰時的作用,真剛確比真彥強出一籌。他的入選,在真誠退出後實在情理之中。   接下來的數十日裡,盡淘巖就只剩下他們四個人,外加負責督導照料的真堅和真嚴。而每日都會有藏經樓的大師前來授課,只是每個人接受的修行依據資質特長,各有不同。   真煩是最逍遙的一個,別人在揮汗如雨咬牙苦修時,他卻可以理所當然地悠哉游哉捧著書卷到處晃蕩。   雲巖宗內最擅長奇門遁甲之術的明法大師則是形影不離,隨時會以一石一草擺下難題,和他鬥得不亦樂乎。   真剛命最苦,由明水大師親自教導,傳授他雲巖宗一項僅次於金剛不壞神功的護體絕學「佛光普照訣」。沒幾天身上便傷痕纍纍,他卻硬是挺著不吭一聲,進境亦因此令人側目。   至於真禪學的依舊是最喜歡的保命絕技——金湯盾法。但烏龍神盾的保護範圍卻不再是他一個人,而要擴及周圍三丈,好在實戰中護持同伴。   楊恆學的最雜,大到長白、天山、西崑崙三派的各式招數,小到身旁的葉落花飛風吹草動,都是他必須細心揣摩。   毋庸置疑,明水大師等人寄望於他的,並非某一項功法的進境。   這天中午,明華大師正在向他講解雪峰派仙劍拂塵合擊的要訣時,金頂禪院方向驀然傳來悠悠七下鐘響。   明華大師立刻停止教授,吩咐道:「你將我上午說的東西細加參悟,老衲要去一次金頂禪院。」   楊恆心道:「聽師父說過,一旦雲巖宗發生緊急事件,金頂禪院的『百里鍾』就會敲響。最多九下,說明情況萬分危急,今日響了七聲,想必也是大事。」   但這鐘聲傳警,只是召集長老級以上的人物前往金頂禪院聚會,卻和他無關。所以楊恆送走明華大師後,便以枯枝代劍,試著演練雪峰派的劍法,從中體悟精奧,尋找破解之道。   不知過了多久,楊恆遙遙看見明月神尼御風而來。他收住劍勢,問道:「師父,您怎麼來了?」   明月神尼面色凝重,說道:「你跟我去金頂禪院!」   楊恆一奇,問道:「其它人呢?」   明月神尼道:「他們不用,是明鏡師兄的法旨傳你速去。」   楊恆疑惑問道:「就傳我一個,出了什麼事?」   明月神尼肅然道:「楊北楚來了!」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四章 仇人相見   此時此刻,在金頂禪院的平山佛堂中數十位雲巖宗高僧聚集一堂,卻是寂靜無聲針落可聞。   楊北楚端坐在客席上,連一個弟子隨從都沒帶,怡然自得地品著香茶。   他面如冠玉清俊儒雅,身上一襲寶藍絲袍寬大灑脫,腰間垂繫著一支名震四海的青色玉笛。   那邊斟詞酌句半晌之後,明鏡方丈說道:「適才楊施主指責本宗扣押真源,此言未免有失妥當。據老衲所知,六年前他是由明曇師妹親自送上峨眉,拜在了雪竇庵門下。既是心甘情願,又何來扣押之說?」   楊北楚輕輕放下茶盞,說道:「他是楊家子孫,豈能寄人籬下?況且家父早有意要讓舍弟與楊恆團圓,這才命在下不遠萬里前來峨眉,向貴宗提出懇請。」   「誰知大師推三阻四拒不放人,莫非是要置他們父子二人的骨肉親情於不顧?」   明華大師搖頭道:「楊施主此言差矣。真源留在雲巖宗,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包括明鏡師兄在內,並沒有誰強迫過,稍後真源到來,施主一問即知。」   楊北楚冷哼道:「楊恆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娃兒,上峨眉時更只有九歲。他能曉得什麼,只不過是受了明曇和諸位大師的哄騙蠱惑,才會留下來。」   明鏡方丈道:「楊施主這麼說,委實太小看自己的侄兒。真源雖尚未成年,但也能明辨是非,通曉事理,於正邪善惡之分自有心論。」   楊北楚冷冷一笑,說道:「大師對真源為何青眼有加,莫非是看中了他奇貨可居?」   明鏡方丈輕輕一歎道:「楊施主若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腹,老衲亦無可奈何。」   楊北楚嘿然道:「好啊,那今日楊某便做一回小人!實不相瞞,楊恆雲巖宗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明水大師沉聲喝道:「楊北楚,縱然滅照宮魔焰滔天,雲巖宗從未懼怕過!」   「是啊,雲巖宗號稱正道第一大派,弟子逾千高手如雲,自然不將區區一個滅照宮放在眼裡。」楊北楚哂然道:「只是貴宗千年以來開枝散葉,在各處名山重鎮都設有不少旁支寺院,楊某少不得要一一拜訪還願。」   在座高僧無不聽出了他這話裡隱含的威脅意味,明鏡方丈面色微變,低誦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楊施主殺心一起,只怕有違天和。」   楊北楚泰然自若道:「明鏡大師又不是今日才認識我楊家父子,殺千把個和尚尼姑,燒幾百座寺廟庵堂,對滅照宮而言又算得了什麼?」   此言一出,佛堂裡的眾僧齊齊垂首合掌低誦道:「阿彌陀佛——」   這話音雖是低沉柔和,卻充滿悲天憫人義無反顧之情,剎那間形成一座無形而沛然莫御的氣場,令得楊北楚微微變臉,手握杯盞冷笑不語,只看定明鏡大師。   正此劍拔弩張之際,忽聽明燈大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人人愕然轉目向他望去。   他滿不在乎地用巴掌拍拍張著的嘴巴,懶洋洋道:「心中有佛,殺也無妨;心中有廟,燒又如何?殺吧,燒吧——大不了和尚我還俗去。」   楊北楚怔了怔,森然道:「敢情嚴兄以為楊某此次登門只為說笑而來?」   明燈大師撓撓後脖頸,嬉笑道:「豈敢,豈敢,若雲巖宗和滅照宮為了真源一旦開戰,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長白、崑崙、天山三派勢必無法坐視不理,屆時大半個仙林刀光劍影伏屍千百,一定很有看頭。」   似乎意猶未盡,他頓了頓又補了句道:「當然,看戲的人可以這麼說,至於局中之人就未必、未必啦……」   楊北楚心知肚明,所謂「看戲的人」便是虎踞中原元氣漸復的魔教。   常言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正魔兩道三大勢力鼎足對峙早非三年五載,之所以沒有大動干戈,實因為誰也不敢輕易打破眼下微妙的平衡局面。   故而儘管三大勢力之間紛爭頻仍,卻都極有默契地在避免正面衝突,更不願教第三方得益,又或讓潛在的第四勢力效仿滅照宮當年一幕趁機崛起。   然而面對明燈大師綿裡藏針的反擊,楊北楚也不肯當眾示弱,嘿嘿低笑道:「如此說來,雲巖宗為了真源,是不惜與滅照宮一戰了?」   正這時候猛聽佛堂外楊恆大喝道:「是哪只烏鴉在廳裡噪舌!」昂首闊步邁入堂中。   他遠在十數丈外便聽見楊北楚以不惜一戰向雲巖宗公然施壓,儘管路上明月神尼再三叮囑自己要冷靜小心,可此刻哪裡還忍得住?   明華大師皺眉道:「真源,你豈可如此無禮,還不向楊施主道歉?」   楊恆叫道:「大師,他——」   明華大師道:「無論如何,楊施主遠道而來,我雲巖宗終須以禮相待,焉能出口傷人?你是佛門子弟,更該恪守妄語戒。」   楊恆無奈,轉向楊北楚,大咧咧地一抱拳道:「楊施主,我不該罵你是烏鴉。需知佛門清靜之地,又哪裡會有烏鴉?你大人有大量,自不會因為我罵了你,就真把自己當成了烏鴉……」   楊北楚望著楊恆,六年不見,這少年相貌已是大變,若非明華大師先叫出他的法號,自己險些沒能認出來。   只是聽他口口聲聲譏諷自己是烏鴉,未免好氣又好笑,搖頭道:「小楊恆,你在雲巖宗待了這多年,就只學會了貧嘴麼?」   楊恆強壓下心中翻騰湧動的仇恨,嘻嘻一笑道:「奇怪,怎麼烏鴉也聽得懂人話?」   他若瞠目怒罵,又或拔劍相向,倒在楊北楚的意料之中。可沒想到楊恆居然能夠沉下心氣,嬉笑怒罵冷嘲熱諷,實令楊北楚大感意外。   但他並無心和楊恆鬥嘴,淡然道:「我來帶你去見楊南泰,你跟不跟我走?」   佛堂中一片寂靜,數十道目光齊齊聚焦在這對叔侄身上。適才的論戰中,眾人均已領教了楊北楚口若懸河的犀利詞鋒,此刻更見楊恆唇槍舌劍爭鋒相對,竟是分毫不落下風,後頭只怕有好戲看了。   楊恆沉默須臾,搖了搖頭道:「天下的黃鼠狼或許有一天真會給雞拜年,但卻絕對不會是你!」   楊北楚蔑然冷笑道:「這麼說,你只管自己在這裡逍遙,卻是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想見了?」   一語擊中楊恆痛處,他臉色微變道:「跟你這樣的人討論父子手足之情,不啻是對牛彈琴。我不僅要見爹爹,更要將他救出百丈崖。只是小爺有個臭脾氣——你來求我,我偏不去!」   楊北楚道:「好啊,恰恰楊某的脾氣也很臭——過了這個村,再沒那個店!」   明月神尼一直站在楊恆的身後,這時開口問道:「明曇師妹在哪裡?」   楊北楚的視線慢慢往明月神尼臉上移去,像是才發現她佇立在這兒似地,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微笑道:「十六年不見,師太清秀如昔,可喜可賀。」   明月神尼的眸中掠過一縷痛楚的怒焰,竭力鎮定道:「她是不是去了東崑崙?」   楊恆聽師父向楊北楚追問母親下落,頓時像是在傷口上又被人灑了一把白鹽,火辣辣的椎心劇痛簡直讓他要發狂發瘋,但他只能佯裝毫不知情!   楊北楚有意無意地瞥了瞥楊恆,不置可否道:「怪事,難不成雲巖宗丟了人,都得找我楊北楚討要?好吧,回頭楊某幫忙貼個尋人告示,也算對得起師太了。」   楊恆忍無可忍,道:「楊北楚,你別在這兒得了便宜還賣乖!」   楊北楚滿不在乎道:「小楊恆,你太年輕太幼稚,很多事現在還不懂。你以為雲巖宗收留你真有那麼好心……」   「住口!」明月神尼怒叱道:「楊施主,你若再血口噴人辱及本門,貧尼斷不能容!」   楊北楚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老尼姑,你心虛了?我想說便說,莫非你憑一把劍就能封住我的口?」   楊恆怒目道:「楊北楚,你少在這兒自鳴得意!」   楊北楚倒也不惱,說道:「我說錯了麼?不妨讓我瞧瞧你在峨眉都學了點什麼?」   楊恆點點頭也不應他,長身掣出明月神尼背負的絕塵仙劍。   劍鋒飛轉化作「天旋地轉」瞻之於前顧之於後,將楊北楚上半身盡數籠罩在爍爍寒光中。   楊北楚先入為主,只當楊恆會施展「菩提九劍」又或「龍樹劍法」,見狀奇道:「這不是嚴崇山的周天十三式麼?」猝不及防之下急忙飄身飛退,兩眼緊盯絕塵仙劍,找尋招式中的破綻。   但他並未盡出全力,一來曉得在座眾僧絕不容自己傷了楊恆,二來也有心看看這少年的藝業究竟如何,故而只用了六成功力周旋游鬥。   哪知這麼一讓不打緊,楊恆竟是招招搶攻,全不給楊北楚喘息緩手之機。緊接著又是一式「峰迴路轉」,看似刺向楊北楚左肋的一劍,隨著身形輕盈飄飛流轉,眨眼間竟已迫至他的背心。   楊北楚側身探臂,左手食指輕輕在劍鋒上「叮」地一點,已運出他馳名仙林的絕技「彈指芳華」。   楊恆手臂微麻,順勢一領仙劍挑向楊北楚咽喉,腳下浮雲掃堂腿打他左膝。   楊北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立時察覺楊恆劍勢雖厲卻是虛招,真正的殺手全在腿上那無聲無息的一掃。   他騰身飛起避過楊恆左腿,孰料眼前光華閃爍,仙劍化虛為實已指到自己的胸口。楊北楚「嘿」地低哼,用袍袖一撣,拂向絕塵仙劍。   楊恆不待招式用老,整個身形如陀螺般原地飛轉,剎那間幻化出千百束劍芒湧向楊北楚。   但聽「啵啵啵啵」連聲爆響,劍鋒擊在袍袖上似雨打芭蕉,終令得對方的氣勁一洩。當即左手拈花指力趁虛而入,從袍袖暴露出的縫隙間點向楊北楚膻中穴。   楊北楚低低一咦,左手彈指虛按,與拈花指力迎空激撞。不防「嚓」地輕響,絕塵仙劍又是一記「順天拂雲」將他右手袍袖生生削下一小截。若非他功力深厚及時將劍鋒震偏,只怕整只右掌都要不保。   饒是如此楊北楚也大感臉上無光,耳聽佛堂裡明燈大師的高聲喝采道:「小楊恆,硬是要得!」更覺臉上發熱,心生羞惱。   「好個不識進退的小子!」楊北楚驟然將功力提升到八成,十指舒展變幻如蘭花綻謝,竟是有意亮出浸淫多年的彈指芳華絕技,扳回顏面。   這一動真格,功力和經驗上的差距立刻顯現無遺。   楊恆起初十餘招還能有攻有守,不落下風。可再往後越打越是吃力,只覺得對方好似天馬行空縱橫往來,在身周編織起一張天羅地網,稍不留神便要劍飛身傷。   可越在逆境裡,也越能顯露出這數月來藏經樓抄書,盡淘巖試煉之功。楊恆心頭一片清明,完全融入到劍意身式之中,不急不躁,一邊以萬里雲天身法遊走左右,一邊抓住機會發動反擊,場面更趨激烈。   明月神尼眼見楊恆與威震仙林的大魔頭打得有章有法,打從心裡生出欣慰之情,暗道:「明鏡師兄未攔阻真源向楊北楚發起挑戰,只怕也是有意通過實戰考校一下這孩子數月修煉所得吧。」   一轉念的工夫,場內兩人交手已過三十個回合。楊北楚自忖以八成修為居然還不能將這剛滿十六歲的小侄兒擊敗,於勝之不武之外,卻還要加上「貽笑大方」這四個字,以他的心高氣傲又焉能容忍?   當下低喝道:「小子,看好了!」虛晃一指,左掌從右臂下閃電般穿出,掌心隱隱泛起紅光,捲裹著一蓬赤色罡風向楊恆胸膛拍下。   楊恆自知功力懸殊,便不與楊北楚正面硬撼,施展萬里雲天身法矯若游龍飛舞躲閃。奈何對方的掌勢竟滔滔不絕,瞬間方圓三丈內盡為一團熾熱光霧所籠罩,再加上彈指芳華不斷從旁策應,逼得楊恆無處可躲。   明月神尼面色微變,提醒道:「真源小心,這魔頭用的是熾荼掌法!」   楊北楚卻是有苦自知,這熾荼掌法乃滅照魔宮鎮宮絕學,掌勢強勁霸道,有摧枯拉朽橫掃千軍之勢。奈何施展開來,對真元的耗損也相當驚人,數十掌打下來僅次於動用一次御劍訣的消耗。   可是至如今為了顧全顏面,他也管不了那麼許多,左掌奔若雷霆對著楊恆一通暴風驟雨般的狂攻,只求速戰速決。   好在等他拍出了第十二掌,已將楊恆迫得避無可避,只能揮劍招架。   「砰」地掌劍激盪,楊恆虎口破裂,仙劍幾欲飛出。他腦海裡一閃念道:「我若藉他掌勁出其不意地使出『乾坤一擲』,未必不能重創這魔頭!」但又顧及這柄絕塵仙劍是從明月神尼手中借來,實不宜輕易毀損。   然而高手過招皆在電光石火之間,豈容躊躇再三?就這麼稍一遲疑,楊北楚的彈指芳華緊隨而至,「叮」地脆響將絕塵仙劍遠遠激飛,又是一掌攻到。   「砰!」明月神尼橫身攔截,與楊北楚硬對一掌,身子連退三步道:「對自己的子侄,你也下得了這般狠手!」   楊北楚譏誚道:「好啊,打了徒弟師父出頭,楊某樂意奉陪!」   明月神尼道:「如果不交代出明曇師妹的下落,你今日休想下山!」   楊北楚哈哈一笑,將明月神尼的話全然當作耳旁風,戲謔道:「難得師太如此好客,可惜山上的粗茶淡飯楊某吃不慣。」   明月神尼不答,雙目緊盯楊北楚,擺明了要與他一戰。   楊恆見明月神尼為了自己的娘親毅然出頭,要強留楊北楚,心中感動,暗道:「無論如何,她總是真心待我的!我以後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老弄得她下不了台。」   他揚聲叫道:「楊北楚,你少在這兒大言不慚,想吃雲巖宗的素齋,還得看你夠不夠這個資格!」   「算了吧。」楊北楚孤身一人面對滿堂的雲巖宗高手,竟是夷然不懼,洒然笑道:「我說你嫩你還不信。楊某大不了血濺五步,拚個玉石俱焚,可你的師門卻未必樂見此景。我說的對不對啊,明鏡大師?」   楊恆心頭一震,驀然痛苦地意識到,若是將楊北楚留下,甚或殺死,滅照宮和楊惟儼焉能善罷罷休,定會血洗雲巖宗以為報復!歸根結底,這是他楊家的恩怨,豈可把師門牽累在內?何況父母大仇,又怎能假手旁人?   想到這裡他面色陰晴不定,在矛盾中不斷掙扎抉擇,一時忘了說話。   明月神尼道:「楊北楚,你聽明白了:今日之戰,貧尼一來為報十六年前之辱,二來要替明曇師妹討還公道,純屬私人恩怨,與滅照雲巖兩家的糾紛無關!」   楊恆聞言長吐一口濁氣,心道:「師父也清楚這點,特意要將雲巖宗撇清。」   楊北楚不以為然道:「不必說這些廢話,楊某接著就是!」   明月神尼早已攝過飛墜的絕塵仙劍,頷首道:「好,貧尼領教高明!」   不意楊恆低聲說道:「師父,讓他走吧!」   明月神尼愕然望向楊恆,猶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的話,問道:「你說什麼?」   楊恆飽含怒恨的目光凝視楊北楚,說道:「兩國交兵尚不斬來使,更遑論咱們雲巖宗乃是堂堂的正道第一大派。就讓他多活兩天,洗乾淨脖子回東崑崙等死!」   楊北楚低低一笑,側目審視楊恆,點頭道:「小子,你牙尖嘴利,倒有點像我楊家子孫!」   楊恆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五臟六腑卻似翻江倒海跌宕捲湧,也終於通過這場實戰曉得了自己與楊北楚之間仍有一段遙遠的差距,他再深吸一口氣平息心緒,向明鏡方丈躬身一拜道:「大師!」   明鏡大師點點頭,已明白楊恆的心意,於是向楊北楚說道:「楊施主,想必你也看清楚了,並非本宗存心扣留真源不放,而是他自願長留峨眉。事已至此,只能累你白跑一趟了。」   出人意料之外,楊北楚一不生氣二不沮喪,沉靜道:「楊某此行收穫頗豐,怎能說是白跑一趟?至於今後——」   他頓了一頓,掃視過楊恆和明月神尼,接著道:「楊家的骨血,總不能常年漂泊在外,早晚我要讓他認祖歸宗!」   明鏡大師起身道:「多謝楊施主開誠佈公,提點本宗。老衲送你下山。」   楊北楚搖頭道:「不必,但有一些私下裡才能說的話,我想和楊恆單獨交談。」   明月神尼喝道:「無恥之徒,休要得寸進尺,真源絕不會跟著你去!」   楊北楚正眼不瞧她一下,問道:「小子,你敢不敢陪我走上一段?」   明月神尼擋到楊恆身前,喝阻道:「別中了激將法!萬一他包藏禍心,將你擄掠下山,那才後悔莫及!」   楊北楚冷哼道:「笑話,楊某縱橫仙林四十餘年,向來百無禁忌為所欲為,惟獨這『信諾』二字,重如泰山不敢或忘!」說著他語氣稍稍和緩,向楊恆道:「我要和你說的,是一些和令堂有關的事。」   楊恆聞言心情激盪,應道:「好,我送你下山!」   明月神尼又是擔憂又是氣惱,叫道:「不可!」   明鏡方丈道:「師妹,不必過慮。就讓真源替老衲送楊施主下山。」   楊恆向明鏡方丈躬身合十道:「多謝大師!」   楊北楚朗聲長笑道:「告辭了!」一拂衣袖,泰然灑脫地走出佛堂。   明月神尼欲言又止,目送兩個同樣瘦削的背影一起消失在佛堂門外。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五章 嫁禍   楊恆隨著楊北楚出了金頂禪院,楊北楚背負雙手走在前,左右顧盼欣賞著沿途景勝,看上去沒一點打算與楊恆說話的意思。   楊恆幾次忍不住發問,又強自按捺道:「他故意一言不發,是想讓我開口相求。哼,我偏不問,看他到底想玩什麼花招!」   數月以來為備戰櫻花台劍會,他整日潛心苦修,無形裡令得自己對父母的思念略有緩解。可楊北楚的到來,卻又讓這一切翻騰而出,望著前面一副瀟灑姿態、怡然自得的仇人,楊恆的心頭翻捲起刻骨銘心的恨意,沉聲道:「楊北楚,你莫要太過囂張,咱們的賬遲早要算!」   楊北楚「哈」了聲道:「我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虛張聲勢的傢伙。你想殺我理所當然,又何必光說不練?要是楊南泰想殺人,只會用他的劍來說話。」   楊恆冷笑道:「你還有臉提起我爹爹?」   楊北楚淡淡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再走遠些,省得那些禿驢囉嗦。」說罷御風而起往山外飛去。   他似乎有心讓楊恆難看,去勢不斷加快,到後來宛若一道藍色驚電劃過天際,數十里的山路一晃而逝。   楊恆生性爭強好勝,更不願讓楊北楚小瞧自己,於是施展萬里雲天身法奮起直追。   楊北楚見自己已將功力提升至七成,竟仍不能拉開與楊恆之間的距離,心下不禁驚道:「這娃兒勝過楊某當年,看來雲巖宗果真在他身上下了血本。」   他忽地一剎身形,說道:「你真打算放棄這次父子團聚的大好機會,留在峨眉繼續做和尚?」   楊恆使了式「萬里雲天身法」中的「礪金」訣身子穩穩煞住,氣不喘面不紅,冷冷道:「你以為我很好騙?」   楊北楚御風緩行,說道:「我知道,你對我,對你祖父都成見頗深。」   「不是成見,是仇恨!」楊恆咬緊牙關道:「你們喪心病狂、毫無人性,將我娘親煉成大魔尊,莫非還想讓我俯首帖耳,對你們感恩戴德?」   楊北楚面頰上的肌肉微微牽動了一下,沉吟道:「有些事,並非如你想像的那樣簡單。」   楊恆嗤之以鼻道:「如此說來,那是我娘親自願的?」   「當然不是!」楊北楚回答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痛恨楊南泰,甚至也厭惡你——因為當年是你爹爹一手將明曇從我身邊奪走!」   楊恆一呆,旋即憤怒道:「胡說八道,厚顏無恥!」   楊北楚冷厲的目光電射在楊恆臉上,寒聲道:「住口!你知道些什麼?當年我捉住明曇,起初確實是想以此與雲巖宗作對,但後來卻改變了想法。」   「我將她帶回滅照宮,雖說不能令她完全地自由自在,可並未虧待過她!然而就在你母親漸漸對我生出好感的時候,楊南泰竟橫插一手,劫走明曇。否則的話,她的兒子應該是我的,而不是楊南泰的!」   楊恆壓根不管楊北楚在說什麼,低吼道:「你再敢侮辱誹謗我爹娘一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楊北楚嘲諷地嘴角一撇道:「冷靜點兒,小子,我沒興趣和你鬥嘴。」   楊恆道:「你少在這兒倚老賣老,有話直說!」   楊北楚搖頭道:「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真心要救楊南泰和明曇,就該和我一起回東崑崙。只要楊南泰願意交出聚元珠,所有的事情都可迎刃而解。包括當年他劫走明曇的事情,也不是不能諒解。」   「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來了?」楊恆不屑道:「要我像條哈巴狗似地去求楊惟儼?那是癡人說夢!」   楊北楚道:「沒什麼求不求的,他是你爺爺,就算有求於他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況且,相比楊南泰的自由,你的臉面有那麼重要?」   楊恆低啞聲音道:「不管你說得如何動聽,我都不會上當!退一步說,即使你們願意放過我爹爹,那還有我娘親呢,她怎麼辦?」   楊北楚沉默須臾,道:「總會有辦法的。」   「拉倒罷。」   楊恆一字字道:「我不會忘記,當年是誰毀了我的家,是誰在折磨我的爹娘!這麼多年,讓我們親人難聚飽受苦痛!你會改頭換面大發善心救我爹娘?別裝了,歸根結底你不過是想利用我要挾爹爹!」   楊北楚剛想說話,猛地神色一動凝住身形,警覺地向四周環視。   五名臉戴白銀面具的黑衣人,分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密林中現出身形,為首一人云鬢珠釵,赫然是個女子。   楊北楚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雲巖宗設下埋伏,要將自己圍殺在峨眉山下。但很快,他就否定了這種想法,暗暗道:「倘若是這幫禿驢所為,絕不會當著楊恆的面。況且雲巖宗裡哪來的俗家女子高手?」   這麼一想他立刻醒悟到是有人打算殺死自己嫁禍雲巖宗,好挑起正魔兩道仇殺,當下不動聲色道:「五位藏頭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意欲何為?」   蒙面女子嗓音沙啞道:「實不相瞞,敝上想和楊護法借一樣東西。」   楊恆一聽這女子的聲音,當即疑道:「難道是她,那晚在觀音廟裡抓走了端木爺爺?」   五年前他在破廟巧遇端木神醫和小夜受襲時,對方也是這般形容樣貌,而端木遠最後便是被臉戴白銀面具的黑衣女子所擄。   再看那四名黑衣人,除了一個手持釣竿的,其它三個所用的魔兵仙寶各異,卻非當夜所見之人。   楊北楚若無其事道:「說吧,與人方便,便是與己方便,但不知貴上要借的是哪樣東西?」   蒙面女子森森道:「當然是楊護法的項上人頭。」   楊北楚哈哈一笑道:「好啊,楊某人頭在此,諸位儘管來拿!」跟著卻向楊恆傳音入密道:「小子,你該走了!」   原來他心中料定,對方既敢明目張膽地攔路劫殺,必有一定把握。而要栽贓雲巖宗,便勢必不肯放走與自己一起的楊恆。   此處距離金頂禪院已遠,而自己絕不屑於向那些老和尚求救。只要楊恆先走,自己大可放手一搏。   楊恆卻是毫無反應,楊北楚不曉得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又用傳音入密罵道:「你想留下等死?」   那女子一聲清嘯,四名黑衣人各掣兵刃圍上楊北楚。手使釣竿的那位呼喝攻到。   楊北楚身經百戰,一眼就看出這四人的修為不弱。雖說單打獨鬥沒有一個是自己對手,可四人齊上便勝負難料了。   他微一皺眉,慢慢握住腰間青玉魔笛,身形暴起指東打西,避開釣竿,反手點向背後襲來的使刀黑衣人。   恍惚間時光倒流五年,楊恆彷彿回到了那座觀音廟裡。只是眼前被四名黑衣人圍攻的,不再是與自己毫無干係的無動真人,卻成了骨肉相連的楊北楚!   當他聽到楊北楚用傳音入密催自己逃走時,心裡禁不住起了一絲微瀾。但轉念憶起,六年前自己的父親走出家門大戰楊北楚時,也曾對娘親說過類似的話語。   從此以後,自己就再也沒能見到他!   於是那一絲觸動又化作更深的仇恨,燃燒在他的胸膛中。   這時楊北楚與四名黑衣人已激鬥了十餘個回合,蒙面女子依舊沒有出手,只鎖定住楊恆的去路,以防他逃跑。   她已不認得這個少年,只當對方是個尋常的雲巖宗小和尚,不過奉了師命送楊北楚下山。故此她沒有半分把楊恆放在心上,反而將大半心神專注在戰團中。   驀聽「叮叮」連響,楊北楚屈指飛彈,點開釣竿與單刀,從兩名黑衣人的縫隙中掠出,揮笛指向蒙面女子咽喉,口中喝道:「走!」   楊恆五味雜陳,僵直著身子站立不動,回道:「腿長在我自己的身上,要你管?」   耳中便聽到楊北楚惡狠狠的傳音入密道:「廢話,你是楊南泰的兒子,要殺也該由我來殺!」   話音未了,楊北楚又重被四名黑衣人圍住,連帶那名原本冷眼旁觀的蒙面女子也捲入了戰團,廝殺得難分難解。   楊恆望著那道以寡敵眾的藍色身影,心中念頭閃爍不定。   最終他一咬牙尋思道:「他的死活與我何干?不過端木爺爺的下落,卻要設法從那蒙面女子的身上打探出來!」   他定了定心神,發現那三個黑衣人修為明顯比當日圍攻端木神醫的黑衣殺手高出一籌,顯然此次設伏確是做了精心準備。   這時候如果他想離開,也不是難事。可一雙腳下意識地釘在原地,心中難以決斷接下來該做什麼。   猛聽「砰啪」連響,楊北楚一指換一掌,將手持鎏金魔鞭的黑衣人右肩鎖骨擊穿,自己的背上也捱了那蒙面女子的一記掌擊。   幸虧他早有準備,運勁於背卸去七成掌勁,只悶哼了聲往前藉勢飛飄,青玉魔笛一式「昨夜西風凋碧樹」逼住手拿釣竿的黑衣人,左手疾點對方眉心,卻被另一個黑衣人及時揮刀封架。   這麼又鬥了二十餘個回合,五名殺手的包圍圈逐漸收縮,楊北楚頭頂隱隱升起水霧,暗惱道:「若非我適才在平山佛堂連拍十三記熾荼掌力,眼下也不至於落得如此被動!」   當下左手五指迸立如刀,再次運出熾荼掌法,一道道赤色罡風排山倒海往五人打去,迫得對方又往後退,不敢逼得太近。   表面看來熾荼掌法一出,局勢赫然好轉。可楊北楚心知肚明,此舉無異於飲鴆止渴,一旦功力不繼便大勢將去。   但他此時已是騎虎難下,尋思道:「我不如兵行險招,先解決一兩個黑衣人!」於是身形虛晃在五人的包圍中來回馳騁快逾疾電,竟是不惜耗損功力飛速遊走,以求各個擊破。   猛然他揚聲長嘯,放過修為最高的蒙面女子,閃身揮笛拍向手使釣竿的黑衣人。   不遠處那右肩被廢,改用左手持鞭的黑衣人看出便宜,從後掩襲而上。   誰知此舉正中楊北楚下懷,凌空一個翻騰已將身形掉轉過來,青玉魔笛的招式也剛好發出,一意要取其性命。   黑衣人駭然變色,急忙向後飛退。楊北楚出手之前已將對方所有的應對手段算定,不假思索振腕射出玉笛,騰出右手一指點出。   「鏗!」   鎏金魔鞭擊在射來的玉笛上,不由自主往下一沉。黑衣人上半身登時門戶大開,被彈指芳華穿胸而過,在空中爆濺出一溜血線。   與此同時蒙面女子的右掌,背後黑衣人的釣竿雙管齊下,已攻到楊北楚背心。   楊北楚暗自苦笑,曉得自己至多只能躲過其中之一,權衡之下還是準備再硬捱那女子的一掌。當下左手飛空虛拿攝回青玉魔笛,身軀擰轉拂出右袖盪開釣竿。   耳中突聽得「砰」地悶響,楊恆衝入戰團,飛起一式「浮雲掃堂腿」將那女子的掌勢震偏。   楊北楚接住青玉魔笛瞥了眼楊恆,低喝道:「誰要你幫忙,滾!」   楊恆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頭腦一熱就闖入戰團,還救了楊北楚,聽此人非但不領情反而出聲喝罵,越發懊惱道:「真是活見鬼,我救他幹嘛?」   然而一旦深陷其中,要想退出可就不易了。   那蒙面女子本就不打算讓楊恆活著離開,見他出手救了楊北楚,頓時殺機大熾,冷笑道:「小和尚,吃力不討好!」雙掌幻動將楊恆罩住。   楊恆在旁觀戰有時,知道對方五人中以蒙面女子修為最高,雖相較於他顯然略勝一籌,但自己如果放手與她搏命,也未必沒有勝機。   然而他下山時絕沒想到會遇上截殺,身邊並未攜帶仙劍,這一來就吃了大虧。眼瞧對方的掌勢連環交擊洶湧攻至,只得以拈花指力相抗。   正感吃力時,忽聽楊北楚冷冷道:「接著!」風聲呼嘯,一溜金光迫面而至,卻是那柄被擊斃的黑衣人生前所用的魔鞭。   他這隨手一擲實則恰到好處,楊恆順手接到藉助魔鞭卷挾的餘威,「砰」地與蒙面女子的右掌一撼。   蒙面女子猝不及防,身子往後一退,楊恆頓感壓力大減,揚聲清嘯道:「好,咱們先解決了這群殺手,再談私事!」   楊北楚那邊只需對付三名黑衣人,逐漸拉平局面,聞言只輕輕一哼。   蒙面女子連攻楊恆十餘招,均被他用萬里雲天身法輕盈閃過,那柄魔鞭當作劍使不斷以周天十三式反擊,逼得她要用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再看自己的同伴面對楊北楚已無優勢可言,心下暗惱。   「這小和尚好生難纏,萬一讓山上的雲巖宗老禿驢們再聞訊趕來,只怕脫身也難!」   想到這裡她迫開楊恆,左手捏做法訣,念動真言右手食指虛點道:「疾!」   「呼——」一支墨色卷軸從袖衣裡掠出,迎風展開金光大盛。畫面上一隻黑色猛犬雙目放光陡然覺醒,舍下楊恆不攻,競相奮蹄衝向楊北楚。   楊北楚面色微變道:「天狗吠月圖——你是吠月夫人花沉魚!」   那蒙面女子不答,只催動心念駕馭天犬朝楊北楚發動猛攻。但見金光橫空,罡風跌宕,圍繞著楊北楚狂攻不止。再加上三名黑衣人的助力,情勢急轉直下。   楊恆看都不看,只全力反攻,好迫得蒙面女子無暇分神。無奈對方改弦易轍,只以右掌守住門戶,局面雖說吃緊,一時半會兒卻也自保有餘。   楊北楚被碩大無倫的天犬纏得顧此失彼,怒從心起,獰聲一笑道:「楊某縱橫四海,幾曾被人欺負過?」丹田滅照魔氣勃然渲湧,心凝靈台劍意飛揚,青玉魔笛顫鳴升空。   只聽他厲聲喝道:「咄!」全身爆出一團青光與魔笛合為一體,腦後長髮逆風怒飛,閃爍著駭人紅芒。   青玉魔笛的笛孔中精光爆綻,迸射出一團團渾圓無儔的光球,猶若皓月當空幕天席地轟落下來。   蒙面女子心神劇震,失聲叫道:「二十四橋月明訣!」   話音中青光磅礡吞噬天地,驚天動地的轟鳴如梅花間竹,伴隨著一蓬蓬絢麗的彩光炸開。   天犬被打得光影顫晃,似汪洋中掙扎的小舟。而那三個黑衣人更是首當其衝,被劍芒轟得支離破碎,連慘叫都不及發出便當場喪命。   蒙面女子心中大痛,急忙凝念收回天犬。氣機感應之下經脈震盪「嚶嚀」嗆出一口深紅色淤血。楊恆更是趁勢一鞭拍中了她的右臂。   耳聽山上一聲長嘯悠遠飄逸,竟又有高手趕來。初時那嘯音遠在十數里外,可彈指間已近在里許。   蒙面女子顧不得向楊恆尋仇,收起天狗吠月圖,反身衝入未散的光霧。   楊北楚幾乎油盡燈枯,緩緩飄落於地收住青玉魔笛,臉上青光褪盡露出蒼白面容。   只是眼裡那一抹睥睨天下的狂傲與自負絲毫不減!   只是他畢竟已無餘力追敵,一邊小心戒備一邊運功恢復,心頭嘿然道:「不知來的又是誰?」   很快答案揭曉,明燈大師御風而至,望著一地狼藉急問道:「楊恆呢?」   楊北楚一驚,這才察覺楊恆不知何時也不見了蹤影,心念急轉道:「這小子多半去追花沉魚了!」   明燈大師「咦」道:「吠月夫人花沉魚?」心懸楊恆安危,也不和楊北楚多說,催動身形往山外追去。   楊北楚服下兩顆滅照宮的靈丹,盤膝坐地流轉藥力,過了須臾丹田慢慢有了暖意。   又不知多少時候,明燈大師去而復返。楊北楚心生感應睜開眼來,望向他道:「你沒有追上他?」   明燈大師歎了口氣道:「這小子——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居然跑得比兔子還快。」   楊北楚哼道:「雲巖宗煞費苦心培養這小子,不正是為此麼?」   明燈大師悠然在他對面盤腿坐下,道:「他是可造之材,教好了便是蒼生之福。」   楊北楚道:「那我就是你們眼中的蒼生之害了?你還等什麼?」   明燈大師笑吟吟道:「我向來喜歡痛打落水狗,奈何你卻是平陽之虎。」   聽前半句時楊北楚臉上殺氣一湧,但到後來神情卻不覺緩和了些,道:「總算雲巖宗不全是笨蛋。這些黑衣人偷襲楊某,為的就是嫁禍!」   明燈大師問道:「除了花沉魚,楊兄可認出其它人的來歷?」   楊北楚瞟了眼周圍四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道:「我認出了兩個——豹尾鞭呼延鐸、雲陽刀仙胄從容。」   明燈大師點點頭道:「那個用釣竿的,應該是漠北長風沙門下的第一高手鄭千寒,最後一個和尚我也不認得了。這些人有正有邪,每個名頭早在二三十年前都算得響噹噹,誰能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加以驅策?」   楊北楚眼露寒光,徐徐道:「至少不是滅照宮!」   明燈大師打了個哈欠道:「當然不是,否則這出苦肉計演得實在不划算。可要說是魔教……好像倒有點可能。」   楊北楚起身道:「我會徹查此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明燈大師坐著沒動,道:「別著急走嘛,其實我很想和你聊聊楊恆的事。」   楊北楚目光一閃,激射在明燈大師懶散的臉上,生硬道:「有什麼好說的?」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六章 約法三章   正如楊北楚所料,楊恆的確是在追殺吠月夫人花沉魚。   對於這位成名在一甲子前,而今銷聲匿跡多年的高手,楊恆幾乎從未聽聞過她的名頭。但六年前在觀音廟裡擄走端木神醫的一幕,卻早已印烙在他的腦海裡。   故此花沉魚甫一開逃,楊恆便在後緊追不捨,一路御風飛馳出兩百餘里依舊保持著十餘丈的距離。   花沉魚固然甩不下楊恆,楊恆也無法追近對方。   不覺暮色低沉,兩人已將峨眉山遠遠拋在了後頭。   楊恆漸感身子發沉,但一想到端木神醫和小夜,便又牙關緊咬拚命追趕,暗暗發狠道:「妖婦,小爺不信今日不追到你!」   花沉魚隱隱記起當年舊事,也自詫異這小和尚才幾年工夫居然變得這般厲害,心中羞惱道:「若不是我被二十四橋月明訣轟成內傷,右臂又教這小和尚用魔鞭刺中,哪會容他如此猖狂?」有心回身一戰,又怕夜長夢多,只好含怒奔逃。   這時前方出現一座繁華府城。由於長途奔波內傷加劇,花沉魚也顧不得驚世駭俗,飛身掠過城牆,只盼能找處地方暫躲一時。   楊恆跟著入城,飛過幾條街巷,忽聽下方打鬥正急。他正要快馬加鞭追上花沉魚,冷不防有人喝道:「小和尚,又是你!」一名雪峰派年輕道士從斜刺裡殺出攔住去路。   楊恆哪有心思跟他囉嗦,揮鞭打去口中喝道:「閃開!」   那年輕道士修為不弱,手中仙劍橫架魔鞭,怒罵道:「你和那妖女是何關係,竟敢屢次相幫?」   楊恆一怔,眼角餘光掃去,才看到下方一名黃衣老道和石頌霜鬥得正急,旁邊還有五六個年輕道士,為那老道鼓勁助威。   他醒悟過來,曉得這些道士對自己生出了誤會,再看花沉魚早跑得不知所蹤,沮喪之情油然而生,氣道:「我偏要幫她,你又能如何?」身形翻騰,魔鞭指向年輕道士胸前。   那年輕道士曾在煙波齋目睹楊恆大戰無動真人,也曉得楊恆修為了得,急忙揮劍招架。   不料楊恆身形驀地一拔從年輕道士頭頂翻過,魔鞭已拍向他的後背。   年輕道士來不及轉身招架,只好拚命側閃。楊恆劍裡夾腳,「砰」地踹中對方後腰,總算手下留情只用了五成勁力。   年輕道士喉嚨發甜向下栽落,被趕來救援的兩個同門接住。   楊恆面對雪峰派道士的夾擊兀自游刃有餘,往下面的戰團打量過去。   只見那黃衣老道修為明顯高過無動真人,石頌霜雖已亮出天廬神匕,仍不能佔得上風。而對手也已曉得了這神兵的厲害之處,手中拂塵絕不硬接,只以柔勁破解。   自從不服不忿捱過師門那六十法杖,楊恆就憋了一肚子火要找雪峰派的麻煩。今天好不容易有機會逮到端木神醫的花沉魚,又被這些道士節外生枝,火上澆油之下更是不會客氣。   僅僅打到十幾個回合,他的魔鞭便拍折了一名道士的臂膀。站在圈外的其它同門見狀,紛紛怒喝上前圍攻。   楊恆不耐道:「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不曉得要糾纏到幾時!」舒展萬里雲天身法上下翻飛,不讓眾道士形成合圍之勢,周天十三式、拈花指、浮雲掃堂腿齊出,不多時又有道士受傷。   底下的老道士見此情形心中吃驚,虛晃一招脫出戰團,向楊恆喝問道:「你就是雲巖宗的真源?」   楊恆落下身形趁機調勻氣息,說道:「是又如何?」   黃衣老道低沉著臉道:「幾個月前貴派的明水大師剛剛為了你打傷無動師弟一事前來西崑崙致歉賠罪。看在兩派多年的交情上,無極師兄不為己甚,揭過此事,沒想到你變本加厲,今日竟又襄助這妖女與本派為敵!」   楊恆越聽越火,硬邦邦地頂道:「道長不為己甚,可我卻足足捱了六十法杖!反正你們自以為是慣了,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石頌霜漠然道:「楊恆,別跟他們廢話。咱們走!」   黃衣老道情知石頌霜的修為與自己不相上下,若加上楊恆助陣,這一戰再打下去絕討不到便宜。可就此放他們二人離去,只怕雪峰派的威名從此掃地,於是喝道:「妖女,你要走也成,卻需給個交代!」   石頌霜淡淡道:「我沒空跟你囉嗦,想要交代麼?到黃山始信峰來!」   黃衣老道點點頭,說道:「好,三年之內敝派定會有人前往始信峰拜會姑娘!」又轉目望向楊恆道:「真源,你怎麼說?」   楊恆滿不在乎道:「你們只管去向明鏡大師告狀,誰怕誰是烏龜王八蛋。」   黃衣老道面露怒容,道:「我雪峰派垂名千年,豈是以勢壓人之輩?這樣,一年後的今天咱們就在黃山始信峰一了恩怨。在此之前,誰也休提今日之事!」   石頌霜看了眼楊恆,見他滿不在乎地向自己頷首示意,當即道:「一言為定!」   黃衣老道一抖拂塵,道:「我們走!」   一眾門人隨著他向東去遠。楊恆心知無論如何也追不上花沉魚了,心中懊惱之極道:「小夜要是知道了,定會更加失望。這幫道士著實可惡!」   石頌霜道:「楊恆,我請你喝酒,去不去?」   楊恆怔了怔,脫口道:「去,為什麼不去?」   兩人朝著和雪峰派相反的方向緩行,也不理睬路人驚詫敬畏的目光交談起來。   楊恆問起緣由,石頌霜輕描淡寫道:「我為了一樁事情前往巴蜀,不意在這兒和雪峰派的無缺真人撞上。他的隨行弟子裡有人認出了我,當街便打了起來。」   楊恆心頭一動,問道:「你是不是想找明燈大師?」   石頌霜引著楊恆進了一家酒樓落座,俏臉一冷道:「你為什麼總喜歡提他?」   楊恆反問道:「你說呢?」   石頌霜沒回答,藉著點菜的機會避開了楊恆炯炯發光的眼神,待店小二退下樓傳菜,才似漫不經心地道:「聽說你入選四小金剛,下個月便要前往長白天心池出戰櫻花台?」   楊恆有些錯愕道:「我的事你怎會知道得這般清楚?」   石頌霜道:「那你還有沒有空陪我去見個人?」   這時店小二擺上酒菜,楊恆替石頌霜將酒斟上,問道:「是誰?」   石頌霜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遇到了一樁難事,得求他出面幫忙。」   楊恆輕笑道:「敢情姑娘也有犯難的時候。」   石頌霜垂目注視酒杯,低聲道:「我義父,想讓我嫁給他一個老朋友的兒子。」   楊恆一呆,道:「你義父要你嫁給誰?」   石頌霜道:「一個自以為是的傢伙,你別多問,總之我不喜歡他。」   楊恆聽到這話,不由輕笑道:「只怕是姑娘的眼界太高,世上男子難入法眼。」   石頌霜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小口道:「所以我要求那人出山勸說義父。」   楊恆好奇道:「你要去求人出面,和我有什麼關係?」   石頌霜回答道:「我已求過他一次,他也願意幫忙,但有一個條件。」   她連喝了幾口酒,不知是酒勁的作用還是其它原因,玉頰上泛起誘人的紅暈,在窗外夕陽的照耀下更顯得明艷動人,倒把楊恆看呆了。   石頌霜恍若不覺,聲音更低道:「他要我能夠找到一個真心愛我的年輕男子,再將他帶上始信峰相見。若能符合他老人家的心意,才肯出面替我說項。」忽地發現楊恆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自己,無端地俏臉更紅,哼了聲道:「你在幹嘛?」   楊恆一省,忙道:「我在想,原來你要求的那個人也在始信峰上。」   石頌霜蹙眉道:「我說了半天,可不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楊恆道:「那你想跟我說什麼?」   石頌霜的玉容上掠過一絲羞惱,沉默須臾微含怒意道:「我本當你是個正人君子,才開口相請,卻不料你……!」   楊恆總算明白過來,目瞪口呆看著石頌霜道:「我不行,我可是雲巖宗的……俗家弟子!」   石頌霜冷然道:「不過是演出戲,你那麼緊張幹嘛?你若不肯,我找別人就是。」   楊恆不知為何從心底裡冒出一股鬱悶,說道:「我懂了,你想拉我去當冤大頭。難怪要請我喝酒。」   石頌霜凝視楊恆半晌,悠悠道:「我曉得,這事會讓你為難。所以,如果你拒絕,我也絕不勉強。」   楊恆沉吟片刻,驀地一拍桌案道:「管他呢,幫就幫!」   石頌霜眼裡流露出一縷喜色,卻仍是神情淡然道:「我還有三個條件。」   楊恆愣道:「我幫你,你還跟我提條件?」   石頌霜自顧道:「第一,不准向任何人洩露此事;第二,不准藉機要挾我;最後,不許後悔!」   楊恆忍住笑道:「好,但我也有一個條件。以一換三,算起來還是我吃虧。」   石頌霜已猜到他要說什麼,淡淡道:「我答應你,會去見他。另外,我還可以答應你兩個條件,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咱們互不虧欠。」   楊恆喜上眉梢,伸出右掌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石頌霜的纖手在他掌上輕輕一擊,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   楊恆無奈,叫來店小二,寫了張短箋請他找人送上峨眉,只說自己有事需耽擱幾天才能回山,以免明月神尼等人擔心。   ◇◇◇◇   數日之後兩人來到黃山始信峰下。按照石頌霜原本的意思,要替楊恆換一身裝束。可楊恆卻執意道:「他是見人,還是看穿戴?」石頌霜也不堅持,引他上了始信峰。   時至中午,兩人進到一座空幽靜謐的山谷之中。周圍雲霧繚繞百花怒放,清澗淙淙翠鳥鳴唱,處處生機勃勃。   遠遠看到一排茅廬掩映在綠樹叢中,石頌霜低聲道:「就是這裡了!」   她加快步履走到茅廬前,卻輕蹙起秀眉道:「糟糕,他不在家。你在這兒歇息會兒,我到周圍找找。」   楊恆問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石頌霜搖頭道:「不用,他應該就在左近,我很快回來。」   楊恆便在茅廬前的一張石凳上坐下,欣賞著谷中美景,心裡卻有點緊張道:「不曉得嚴姑娘帶我見的是什麼人?唉,但願別遭人白眼才好。」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有人說話:「小和尚,你在這裡做什麼?」   楊恆一驚抬頭,就見左邊的懸崖上一道青色身影御風飄下,乘雲駕霧飄飄欲仙。來到近處再看,卻是一銀髮如霜的老者,他身材瘦削面容清俊憔悴,一對丹鳳眉宇間隱含滄桑,瞧上去鬱鬱寡歡甚是落寞。   楊恆暗道:「十有八九此人便是山谷的主人,嚴姑娘多半和他走岔了。」   他站起身道:「在下楊恆,受石姑娘之邀前來拜訪一位前輩高人。」   果然,青衣老者低低地「嗯」了聲,語氣低沉,神情蕭索道:「石丫頭要讓老朽見一見的人就是你?」   楊恆聞言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執禮問道:「請問先生如何稱呼?」   青衣老者慢條斯理道:「石丫頭沒告訴你我是誰麼?嗯,老朽的名字像你這麼點大的年輕人,多半是沒有聽說過了。她去哪兒了?」   楊恆回答道:「她去找你了。」   青衣老者道:「她不在最好。咱們正好隨便聊聊。」   楊恆道:「不知先生想和在下聊點什麼?」   青衣男子雙目低垂,漫不經心道:「老夫著實意外的是,石丫頭所說的心上人居然會是個小和尚。只怕你還沒她大吧?」   楊恆聽出對方話語裡的輕蔑之意,劍眉上揚一笑道:「老先生可曾聽說過千年王八萬年龜?它們的年紀比誰都大,可只會成天縮在殼裡。」   「小小年紀,口氣倒大。」青衣老者語帶譏誚道:「實話告訴你,老朽壓根不可能答應石丫頭。當時那麼說不過是為了給她個台階下而已。你若識趣一點兒,就趁早滾蛋,免得我越看你越心煩。」   楊恆看著青衣老者,做夢也想不到對方竟是這樣的態度,道:「要是我不呢?」   青衣老者嘿然道:「那也好辦——在她回來之前,老朽先殺了你!」   楊恆「哈」了聲道:「這主意不錯,虧你想得出!」   青衣老者神情木然,徐徐道:「我可以給你一點考慮的時間。你不妨仔細想一想,就這樣把性命白白丟在這裡,值不值?」   楊恆來此本是答應幫石頌霜演一出雙簧,好請青衣人出面勸她義父拒婚。可現在這青衣男子不由分說,就出言脅迫,反倒激起了他骨子裡的傲氣。   當下楊恆把心一橫,負氣道:「當然值!石姑娘秀麗無雙,風華絕世,不僅如此,更難得的是她聰慧淡雅。若能得她傾心相戀,雖死無憾!」   青衣老者聽著聽著,唇角便逸出一縷不以為然的譏笑,說道:「原來你是看上她的美色。如果石丫頭生得醜點,你還會這樣說麼?」   楊恆想也不想道:「一個人長得漂亮也好難看也罷,都是爹娘給的沒得選擇。可如果你僅以為我迷戀石姑娘的美色,那非但侮辱了我,更是看低了她!」   「我相信,即便她的相貌平常,可依舊掩不住那股與生俱來的出塵氣質,只為看她欣悅一笑,我也甘願赴湯蹈火!」   「嘖嘖,」青衣老者眼裡閃爍著嘲弄的光芒,說道:「少年人,別被美色沖昏了頭腦。假如你心存僥倖,以為能撐到石丫頭回來搭救,趁早斷了這念想!」   楊恆昂頭道:「笑話,楊某豈會想著要一個姑娘家救命?」   青衣老者森然道:「這麼說,你是存心找死?」   楊恆道:「如果有必要的話!」   青衣男子抬左手向茅廬內一攝。「呼」一束青光飛掠如電,從窗戶裡射出,斜斜插入楊恆腳下的泥地裡,嗡嗡嘀鳴顫動不已,竟是一柄三尺青鋒劍。   「拿著。」青衣男子淡然道:「有些人最後會死不瞑目,但願你不是!」   楊恆一揚眉,探手握住碧絲纏繞的黑色劍柄,將仙劍拔出。一股清醇舒適的靈氣霎那間順著右臂攀沿而上,與體內的薩般若真氣水乳交融流轉週身,靈台亦隨之一片空明,清晰感應到從仙劍中傳遞來的縷縷靈性。   他的手指輕撫過冰涼的劍身,讚道:「好劍,請!」   青衣老者唏噓道:「老夫並不喜歡殺人,但為了石丫頭的將來,不得已而為之。」身形如絮飛飄,左袖幻動出三迭青浪湧向楊恆。   話音落下時,他尚佇立在三丈之外,可身形一起已欺近到楊恆身前,第一波青浪迫面而至,剛好與他的身法配合得天衣無縫,匯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勢直壓過來,便是名揚四海的錢塘江潮只怕也要遜色三分。   楊恆身軀淵淳嶽峙巋然不動,靈台清澈如泉映射出青衣老者袖風中的種種變化,眼看罡風澎湃袖袂如濤迫在眉睫,他的身子疾向後仰,避過第一波青浪。「鏗!」劍發龍吟,向上斜挑避實擊虛直刺青衣男子腋下。   青衣老者振臂沉腕,第二波由衣袖幻作的青浪起伏飛流直下,往仙劍拍落。   楊恆早有預料,不與對方硬拚功力,左腳一提擰腰飛轉,順勢一記浮雲掃堂腿打向青衣男子右胯,手中仙劍也隨著身形的側轉改作一式「峰迴路轉」反削對手腰際,劍招轉換間如羚羊掛角渾然天成。   青衣老者讚了聲:「不錯!」第三迭青浪勃然奔湧,捲向仙劍,腳下一錯步讓過浮雲掃堂腿,右掌三指迸立切向楊恆眉心。   楊恆低咦了聲,驚詫道:「莫非此人便是石姑娘的師父?」   只是那青衣老者的出手輕靈飄逸,變幻莫測,實沒有工夫去多想這個問題,當下翻腕揮劍「啵」地側擊在對方袖袂上,藉著強勁的反彈勁力身子朝外飛飄,已用上了萬里雲天身法。   誰曉得楊恆的身形剛剛騰空,視線裡竟驟然失去了青衣老者的蹤跡!   春陽溫煦,清風徐拂,誰又知他去向了哪裡?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七章 天若有情訣   楊恆凜然道:「這人身法之快如風似電,委實聞所未聞!」   他來不及細想,全憑直覺頭也不回反手一劍貼著左肋往後刺出,正是周天十三式裡最詭奇精妙的一招「回望天涯」。   只聽背後響起青衣老者的有氣無力病怏怏的聲音道:「蠢材,過猶不及,嚴崇山怎麼教你的?」「鏗」地右掌三指切中仙劍,身形往上翻飛而起。   他的掌勁並不算大,可恰恰在楊恆這一劍氣勢走盡,招式將變未變之際切到,猶如四兩撥千斤,順勢將楊恆手中的仙劍震飛。   好在楊恆反應極快屈指飛彈,「叮」地指風點中劍鍔,仙劍立時化作一縷青虹激射向對方小腹,心頭驚愕:「這老頭目光如炬,一身修為更是深不可測,只怕遠未盡全力!」   青衣老者右袖一捲攝住仙劍,也不用手拿,順勢揮袖攻落,青芒點點籠罩住楊恆頭頂丈許方圓,令人無從閃避。   楊恆與這青衣老者交手不過數招,便被對方奪走仙劍,可謂前所未有,於驚訝中更激起爭強好勝之心,雙手屈指連彈,「叮叮叮叮」拈花指力竟然百發百中擊在青芒之上炸開朵朵光花。   青衣老者縱聲清嘯,那嘯音滄桑幽遠,好似蘊藏著數說不盡的寂寞,長袖捲裹仙劍驀地一振。   「嗡——」   所有青芒都頃刻消隱,劍鋒凝鑄成一道光束直貫楊恆頭頂。   這一下由柔轉剛,由虛化實,好似行雲流水不著痕跡,直已臻至登峰造極的化境!   楊恆大吃一驚,曉得自己全身都被劍鋒鎖定,更莫遑論往旁邊趨避。   生死一發間腦海裡靈光乍現,想起萬里雲天身法中的一式「善水訣」變化。當下身軀舒展渾不著力,心與形合真氣遊走,整個身子便像一泓飛瀑倒洩石崖,頭朝下腳往上向後翻轉,雙足連環飛踢劃出一溜溜虛影迎上劍華。   「砰砰砰——」浮雲掃堂腿藉助身法運轉,不停擊打在仙劍之上,爆出聲聲悶響。   無奈青衣老者的修為太強,楊恆一口氣七八腳踢上去猶如蚍蜉撼樹,那一抹青鋒依舊越迫越近,兀自猶有餘暇地評點道:「這幾下浮雲掃堂腿還有點樣子,可惜欠火候。」   猛地楊恆眼前現出一片黃土,卻是身子已墜至地面。   他急中生智,再運「掩土訣」,身形一蜷一彈貼落地面,往外翻滾,甩手射出三支九絕梭。   「叮叮叮!」   九絕梭甫一碰觸到劍氣上立即遠遠激飛,青衣老者的仙劍再次變招,仿似毫不經意地隨手一抖,凌空畫出一圈圈渾圓弧光罩向楊恆,卻是環環相扣妙到巔毫。   楊恆迫於無奈,雙手一按插入泥地,將身形生生釘住,手臂運勁撐起,體內薩般若真氣湧入雙腿,用盡十成功力撞向仙劍。   「砰砰!」   雙腳與仙劍實打實地擊在一處,兩股凌厲劍氣湧入他的左右兩腳湧泉穴,繼而一路卷挾著薩般若真氣向丹田氣海攻去。   楊恆一凜道:「要糟!」急運鐵衣神訣,催動體內殘餘真氣抵擋。   正這時青衣老者探出左手,一把握住楊恆左腿,冷笑道:「認命吧,小和尚!」掌勁透骨而入,便欲封住他的週身經脈。   未曾想楊恆的身軀猛然折迭抬起,右手以掌代劍,將對方攻入體內劍氣導引而上,灌注臂膀,一式「俯仰天地」氣吞萬里,在絕境之中發出反擊,直插青衣男子胸膛。   青衣老者不屑一顧道:「你真要跟我玩命?」左臂一振將楊恆往上空甩出,右掌三指疾探「啪」地硬接下楊恆的掌劍。   楊恆胸口氣血激盪,一條右臂向下垂落,體內尚未導引化解的劍氣更是雪上加霜,在經脈裡肆虐絞殺,激得他「哇」一蓬熱血往青衣男子臉上噴去。   青衣老者嘬唇噴出一口真元化出的青色劍氣,「啵」地脆響血霧飛濺,搖搖頭頗似有憾地道:「少年人好勇逞強,這口血本是可以避免的。」   楊恆被甩上半空,強忍一口淤血噴湧,心道:「血可以流,臉不能丟!」當下強自凝念收攏渙散真氣,再一掌劈向青衣老者面門。   青衣老者哼道:「笨蛋,還不認輸?」閃身避過掌風,左手抓住楊恆後脖頸,雄渾的真氣灌入他的體內。   沒等楊恆反應過來,身子便如一支標槍般被青衣老者插進土裡,只露出了胸口和腦袋。   他經脈被封,已無力拔出,索性將兩眼一閉,也不說話。   耳中便聽到青衣老者嘿嘿笑道:「有些人總喜歡吹噓自己如何勇敢,可真當刀架在脖子上時,卻連看也不敢看一眼。」   楊恆慢慢睜開雙目,喘一口氣道:「有些人總喜歡吹噓自己不殺人,可真當遇到不合意的事,卻只能靠刀說話。」   青衣老者不緊不慢提起三尺青鋒,緩緩抵住楊恆的咽喉,說道:「你現在還可以改變主意,只要你立刻離開這裡。」   楊恆兩眼一翻,盯著青衣老者道:「可憐石姑娘那麼相信你,你卻背著她做這種事,連老天爺都替你害臊!」   青衣老者收回劍鋒,道:「好吧,就算你不顧自己的生死,可有沒有想過其它人?譬如你的爹娘?」   楊恆心頭狂跳,是的,他可以不畏生死。然而一想到自己死後,父母便徹底失去了獲救的希望,一顆心頓時掀起滔天巨浪。   青衣老者似乎已從石頌霜那裡得知了楊恆的身世,接著說道:「我勸你放棄,不是捨不得殺你,而是擔心有朝一日石丫頭曉得此事,未免麻煩。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你主動離開她,老朽還可以傳你一門平生絕學以為補償。」   青衣老者見楊恆不應聲,低哼道:「也罷,為了石丫頭,老朽再退一步——只要你肯答應,我就幫你去救楊南泰!」   楊恆腦海裡「轟」地一聲,救出爹爹,多少日,多少月,多少年,這都是他夢寐以求的願望!現在自己有了一個機會,只需說一聲「好」,這青衣老者就可以幫助自己立即實現!   他毫不懷疑對方的修為,莫說楊北楚,即使真格對上滅照宮宮主楊惟儼,相信亦足以分庭抗禮!   喉嚨發乾間熱血澎湃,一個「好」字幾乎就在這一剎那脫口而出。   但是,驀然心底裡有個聲音罵道,即使自己現在還沒有力量救出父親,喚醒母親,可怎能用出賣另一個人的方式去實現?   一時間,他的心中翻滾著苦澀、期盼、傷慟、思念……那麼多種情緒衝擊著他,吞噬著他,要他作出關乎一生的回答。   他仰面望向蒼穹,萬里之外的東崑崙百丈懸崖下,父親正受著苦難,可他並未屈服!   恍惚裡他聽見青衣老者在說道:「怎麼,你不信老朽能辦到?」   驀然已有決定,他沉聲道:「我信!」   青衣老者晦暗的眸中驀地閃過一抹驚心動魄的冷光,道:「很好,你答應了?」   楊恆一笑,緩慢而又堅定地搖搖頭。   青衣老者漠然道:「老朽給你機會,你卻冥頑不靈,要自尋死路!」   楊恆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默念道:「對不起,爹爹!我放棄了一個救你出來的機會,而且,馬上我就要死了。如果有來世,希望還能做你們的兒子!」   心念未已,青衣老者突然一掌朝他頭頂擊落,楊恆昂起頭看著拍落的鐵掌,心裡有一點淡淡感傷。可事到如今已無任何回轉可能。   驀地,青衣老者五指蜷曲掠過楊恆頭頂,一把抓住胸襟,將他的身子從土裡拎起。   楊恆愣了愣,還沒明白為何青衣老者改變了主意,就聽身後石頌霜的聲音說道:「外公,你輸了!」   青衣老者淡淡一笑,鬆開楊恆道:「輸就輸罷——石丫頭,你的眼力不差,這小和尚可比那小子強多了。」   「外公?」楊恆愕然回頭,不知何時石頌霜已出現在茅屋前,一雙明眸也正望向自己。一股被人玩弄的無名怒火轟然衝上腦際,他瞠目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楊恆!」石頌霜臉上流露出一縷詫異,隨即醒悟到了其中緣由,飄身追到他的身後道:「等一等,我告訴你這麼做的原因。」   楊恆步履不停,怒道:「原因就是我笨我傻——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   「你別走!」石頌霜伸手拽住楊恆胳膊,說道:「我並非存心騙你,可只有你通過了這場考驗,外公才肯放心幫我!」   楊恆掙脫不去石頌霜的纖手,氣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躲在一邊看好戲?」   石頌霜沉默了一下,聲如蚊蚋道:「如果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我心裡也很想知道答案呢?」   楊恆怔住了,回頭望著石頌霜秀美絕俗的嬌顏,怒火不知不覺地退去,卻更多生出一種難以言明的奇異滋味。   ◇◇◇◇   「哧——」油鍋裡爆出誘人的香氣,石頌霜站在爐灶前將一小籮切洗乾淨的菌菇倒入鍋裡,熟練地翻炒起來。   楊恆在旁邊幫手,傻傻地看著她忙碌的側影,兀自感覺像是做夢。他的心中還有很多疑問,可又不願打破眼前的美妙靜默,享受著這難得的安謐黃昏。   「盤子。」石頌霜伸出手。楊恆「哦」了聲,將一個洗淨的盤子遞過去。   石頌霜將熱炒裝盤,輕聲道:「你演得真像,連外公那麼聰明的人都被你騙過了。」   聽了這話,楊恆心底生出一絲失落,勉強笑笑道:「你們不是把我也騙過了麼?石老爺子要拍我的時候,我還真當自己要完蛋。」   石頌霜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乾脆對他說出真相?或者順水推舟答應他的條件?總之,這兩種方式對你都沒壞處!」   楊恆歎了口氣,搖頭道:「是啊,反正沒壞處,那時候為何不答應下來?我有點開始後悔了。」   石頌霜一怔扭頭望向楊恆,見他嘴角含著一抹笑意,明白這傢伙在捉弄自己,玉頰不自禁地微微一紅道:「別忘了,我還欠你兩個承諾。」   楊恆聽出弦外之音,若是自己開口懇求石頌霜相幫著解救父親,她定然不會拒絕。說不定劍聖石鳳揚為了鍾愛的外孫女兒,也會親自出手襄助。   他的心怦然一動,輕笑道:「是不是無論我提出什麼要求,你都會答應?」   石頌霜似乎猜到了什麼,玉容上泛起一縷怒色,卻隱隱含著三分羞赧,低聲道:「我答應過會償還你的襄助之情,你可莫要想歪了。」   楊恆自感沒趣,訕訕轉開話題問道:「那小子是誰,你為何不願嫁他?」   「如果你親眼看到像我父母那樣的結果,還會想著嫁人麼?」石頌霜回答道:「義父幫我選的,是厲問鼎的兒子厲青原。」   「厲問鼎——」楊恆驚訝道:「就是和楊惟儼、南宮北斗並稱三大魔頭之一的西域樓蘭劍派掌門厲問鼎?」   石頌霜頷首道:「若非如此,我又豈會頭疼,最後不得不來求你幫忙?」   「好傢伙。」楊恆誇張地咂舌道:「你倒給我挑了個好對手。」   石頌霜道:「不必擔心,外公已答應幫忙。有他老人家出面,義父應該不會拒絕。」頓了頓,她聲音更輕道:「可是剛才,他好像真將你當作了外孫女婿。」   楊恆的心又是不爭氣地一跳,呵呵笑道:「我這是……贗品,做不得數的。」   石頌霜道:「可是在厲問鼎父子徹底死心前,你還得繼續演下去。」   楊恆悻悻然道:「誰教我已經答應你了,放心吧,我不反悔就是了。」   石頌霜敏銳地聽出他語氣裡的變化,瞥了眼問道:「你不高興了?」   楊恆搖頭,道:「哪有?反正有你外公在,接下來也沒我什麼事。」   石頌霜將一條冒著熱氣的糖醋桂魚盛入盤中,楊恆深深吸了一下讚道:「好香——石老爺子是否知道你刺傷了令尊的事情?」   「我沒有告訴他。」   石頌霜回答道:「當年他離開後,就搬來黃山隱居。這麼多年幾乎足不出戶,潛心參悟仙道。家裡出事後,義父救了我,將我帶到黃山,跟外公一起住了七年。再後來為了不打擾他老人家的清修,我又回到了義父身邊。」   楊恆疑惑道:「你義父是誰,聽上去好像和石老爺子的交情很不錯。」   石頌霜避而不答,將糖醋桂魚和一盤炒豆角送到楊恆手裡道:「幫我端上桌。」   楊恆滿腹疑竇,將熱炒端到外屋的桌上。石鳳揚從屋外走進來,指了指空位道:「坐,裡頭由得石丫頭去忙。」   楊恆也不矯情,在石鳳揚下首落座,替他將酒斟上道:「老爺子,看你在這裡住得逍遙自在,連我都覺得羨慕。」   石風揚不悅地哼了聲道:「你叫我什麼?」   楊恆怔了怔,望向正從廚房裡端菜出來的石頌霜,卻見她若無其事,壓根就不打算幫自己解圍,心裡一氣便叫道:「外公!」   石鳳揚滿意地微一頷首,端起酒杯喝了口道:「這才像話!」   石頌霜雙手捧起酒杯道:「外公,我敬你!」   石鳳揚卻不喝,搖頭道:「為何只有你一個人來敬老夫?」   楊恆立刻站起身走到石頌霜身旁,舉杯道:「我們倆一起敬您,外公!」   石頌霜悄然白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麼。   石鳳揚唇角露出笑意,將酒一飲而盡道:「都坐下來吧。」   他夾起一口菜,問道:「楊恆,石丫頭說你要代表雲巖宗出戰櫻花台?」   楊恆頷首道:「是,不知石——外公為何向晚輩問起這個?」   石鳳揚不答,說道:「四大名門的櫻花台會是在下月十六吧?嗯,還有差不多一個月的工夫。」   楊恆有些困惑地望向石頌霜。石頌霜淡淡道:「這還不明白麼,外公要傳你絕學。」   石鳳揚點頭道:「小子,你的脾氣又臭又硬,可你的修為比起厲問鼎的寶貝兒子,還差好大一截。石丫頭,你跟厲青原切磋過,此人修為如何?」   石頌霜回答道:「我們交手約有一百餘個回合,不分伯仲。外公,你是擔心我義父向厲問鼎父子提出退婚後,他們會惱羞成怒為難楊恆?」   石鳳揚淡淡說道:「你義父願不願退婚,尚未可知。我已多年未見他了,此事又牽扯甚大,也不知如今是否還能將老夫的話聽進耳去?至於厲問鼎父子,自不會善罷罷休,找楊恆的麻煩是早晚的事,不可不防。」   他頓了頓,又語重心長道:「你們兩個——未來的路,不好走啊。」   楊恆眨眨眼,渾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找我麻煩的人還嫌少了,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石鳳揚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怕與不怕都要靠實力說話。有我在,厲問鼎還不敢以大欺小,可厲青原與你同輩,那就難說了,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外孫女婿將來不明不白被那小子打死了,又或者缺胳膊斷腿的。」   他推椅起身,招呼道:「小子,你跟我來。」轉身走出屋門。   石頌霜小聲催促道:「傻瓜,還不趕緊追上去啊!」   楊恆一笑,跟著石風揚走出茅廬,回頭故意板著臉吩咐石頌霜道:「還不快將碗筷收拾乾淨,準備好熱水?」   石頌霜被楊恆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弄得措手不及,先是一怔繼而俏臉上蕩漾起驚心動魄的紅暈,傳音入密道:「你找死?」話出了口才察覺自己的語氣與其說是嗔惱是威脅,還不如說是在撒嬌。   楊恆見她發窘大感痛快,哈哈一笑追著石風揚去了。   石鳳揚走在前面,似乎將他和石頌霜之間的調笑鬥嘴聽得一清二楚,悠然道:「石丫頭什麼都好,就是愛故意裝出冷冰冰的樣子,對誰都不理不睬。」   「尤其是對男人,幾乎一句話都懶得多說。你能讓她生氣跺腳,很了不起啊。難怪這丫頭不要厲青原,卻喜歡上了你。」   楊恆心裡苦笑,又不能將真相說出,便含糊其詞道:「都是鬧著玩的。」   石風揚道:「看得出,她很開心。自從阿憶過世後,很少有見她這麼快樂。年輕人,你要好生疼惜她,否則老夫饒不了你。」   楊恆猜出「阿憶」應是石頌霜的母親,點了點頭問道:「是誰幹的?」   「不知道。」   石鳳揚說道:「當時老夫已離開他們,在這兒心無旁騖地參悟著一門曠古絕學,待獲悉此事後,石丫頭已成了孤兒。」   「連您也查不出來?」楊恆詫異道:「怪不得石姑娘一直沒有告訴我仇家是誰。」   「她雖看到了這些人,可對方都戴著銀白面具,隱匿了真實身份。」石風揚道:「這事本該著落在嚴崇山的身上,可這傢伙竟然跑到峨眉做了和尚。哼!」   楊恆顧不得替明燈大師辯解,失聲道:「銀白面具?又是他們!」當下將端木遠和楊北楚兩次受襲的事說了出來,又道:「可惜讓花沉魚逃了,一下又斷了線索。」   石鳳揚靜靜聽完,語氣輕漠地說道:「逃不了,他們絕不會就此甘於蟄伏。看來我也該去見一見嚴崇山了。」   楊恆一驚道:「老爺子,你不會是去找明燈大師算賬吧?」   「他還沒做成岳父,你倒先替這傢伙緊張起來了?」石風揚嘿聲道:「我不去找他,這十幾年的心結如何化解?」   兩人沿著一條幽靜小徑走出三十丈遠,便來到一座峭壁之下。石風揚身形一縱向山崖上掠去,落在了一座高出地面五十丈左右的山洞裡,他站在洞口,朝楊恆招了招手,楊恆飛身跟上,飄落在石鳳揚身邊。   石風揚注視洞中,徐徐道:「我一直懷疑,那些人找上阿憶,並非為了嚴崇山,而是衝著老夫來的。你可曉得這是什麼原因?」   楊恆搖搖頭,道:「我可猜不著,但明燈大師卻為了這事至今內疚不已。」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石鳳揚的語調越發低沉落寞,說道:「他們想得到的,是《天荒三經》!」   「《天荒三經》?」楊恆首次聽聞,不由迷惑道:「聽著像是三種神功的合稱。」   「不是三種神功,而是古往今來仙道頂尖絕學的集大成者,它分作『佛魔道』三篇,老朽手中所持的便是其中之一的『道虛篇』,它列為禮、樂、射、御、書、數六章,分別涉及修煉心法、身法、袖法、御劍訣、劍掌拳指以及奇門遁甲各類雜學,可謂包羅萬象博大精深。」   石風揚說道:「我傳給石丫頭的那些東西,不過是這道虛篇中的風毛麟角而已。」   楊恆笑道:「好傢伙,只是風毛麟角便如此厲害,我開始相信你沒有吹牛了。」   石風揚揮袖輕拂,不知觸動了洞內的什麼禁制,「呼」地從幽暗中綻放出一團柔和霧光,照得石洞大亮。   在悠長曲折的山洞兩側,被人開鑿出一排排看不到盡頭的狹長壁龕。在龕內井然有序地密佈著成千上萬尊高不過一指的石雕像,一個個形態各異栩栩如生,在光霧下散發出難以言喻的靈氣。   而在壁龕的下方,則篆刻著相應的功法名稱和修煉真訣,密密麻麻幾乎刻滿了整座石洞。   楊恆看得呆了,喃喃道:「誰那麼無聊,雕了這麼多的小石人?」   石風揚哼了聲不理他,緩步往洞內走去,說道:「以石丫頭的天資,用了七年工夫,才初步參悟出了道虛篇裡記載的『三葉掌』、『歸去來兮袖』和『琴心三迭』這三項絕技。你可以隨意挑選一門功法加以參悟,切忌貪多嚼不爛。」   「鐵指寸勁」、「八難訣」、「命受仙氣」……   這些道家曠世絕學,有些楊恆依稀聽人說過,有些則是聞所未聞,一時間宛若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直瞧得眼花繚亂心癢難熬,委實不知道自己該選修哪一門神功才好。   驀地,他的視線凝鑄在一行小字上再也挪移不開,喃喃低語道:「天若有情訣?」   冥冥之中,仿似有某種不知名的力量觸動了他的心弦。   石鳳揚看在眼裡,淡淡道:「這是一門御劍訣,雖看似簡單,但資質不夠的人哪怕皓首窮經,也難以修成皮毛。你若想參悟此訣,便需拋開所有雜念,心無旁騖地在這石洞裡面壁三十日。」   「要麼,你脫胎換骨邁向一流高手之列;要麼,一無所獲甚而走火入魔。若是那樣的話,老朽會後悔答應石丫頭的請求。」   一聽此言,楊恆頓時雄心萬丈豪氣干雲,大笑道:「外公放心,我不會給你後悔的機會!」   石風揚點點頭,負手退出石洞。他並未徑直返回草廬,而是負手向東緩行。   山徑兩旁鳥鳴啾啾深幽靜謐,微風徐拂吹捲山中雲氣,滌蕩在他的袍袖間。   行出數十丈,道路側旁有座清幽的小竹林,石風揚漫步而入,神情越發地蕭索,眉宇間隱隱泛起一絲傷慟。   忽然,他輕輕地站定在林中。數丈外的竹林空地間,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座小墳塚,卻有個白袍道士背對著他默然屹立,靜靜地望著墳前的那塊青石墓碑,彷彿並未察覺到石風揚的到來。   墓碑前點著三炷清香,地上的紙錢餘燼未熄,還在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亮。   白袍道士忽然回過頭,看了眼靜立不動的石風揚,冰冷的嗓音道:「今天是她的忌辰,我來燒些紙錢,陪她說說話。」   石鳳揚微微頷首,走到白袍道士身旁,說道:「二十八年了,每年這時候你都沒忘了來始信峰看看她,她地下有知,也會歡喜。雖說她做了我的妻子,可我很清楚——在她的心中,始終不能忘了你。」   白袍道士神色漠然,目光又落回那刻有「愛妻洛璇逸之墓」的青石碑上,搖搖頭道:「只怕她還在恨我,恨我出家當了道士,恨我辜負了她,一氣之下終是嫁給了師兄你。而你為了她,亦寧願丟下唾手可得的天心池掌門寶座,遠赴中原,如今又隱居於此,為她守墓。癡情若斯,小弟自愧不如。」   石鳳揚面頰上的肌肉幾不可察覺地抽搐了下,說道:「你這麼做,是為了我,卻苦了她。若是老朽當日知道你在有意退讓,成全於我,便該給你一劍!」   白袍道士徐徐道:「倘使你真能代璇逸刺我一劍,小弟心裡或許還能好受些。」   石風揚哼了一聲,說道:「時過境遷,如今你已是名揚四海萬人景仰的道聖,說這些又有何用?」   「道聖?」   白袍道士唇角露出不屑的冷笑,輕輕道:「那不過是些無知之徒對我的吹捧。他們只瞧著如今的我執掌天心池風光無限,卻不曉得小時候我被那些師兄弟欺負得遍體鱗傷,可只有你願意站出來陪小弟一起挨揍。」   石風揚落寞地搖頭,道:「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老朽早忘得一乾二淨。」   白袍道士眸中閃過一縷冷厲,一字字道:「我不會忘!」   石風揚凝視白袍道士須臾,忽然問道:「喝不喝茶?」   白袍道士道:「我要回山了。櫻花台劍會就在下月,希望你也能來。自從那年和璇逸離開長白,你再未回去過。」   石風揚緩緩道:「不必了,下月十七是她的生日。」   白袍道士點了點頭,道:「那就代我送束櫻花在她的墳前。」   石風揚沒有應聲,白袍道士向他微微欠身稽首,身影一閃已消逝在竹林間。   石風揚卻久久地站立在原地沒有動,望著妻子的墓碑,臉龐上泛起一抹感傷,低低道:「璇逸,他來過了……還記得你最喜歡的便是櫻花——」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八章 天心池   在第二十八天上,楊恆便破關而出告別石風揚和石頌霜,戀戀不捨地離開始信峰。   如果可以,他情願在這世外桃源住上十年百年,在浩如煙海的道虛篇裡忘情邀游,體悟天地之妙造化之奇,叩開仙道之門。   石頌霜將他送到谷口,一路上兩人一句話也沒有,事實上楊恆也不曉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就送你到這兒了。」石頌霜停下步履,從身後解下一柄青鞘仙劍遞給楊恆道:「外公說送你了。」   楊恆接過,認出正是那柄當日差點要了自己小命的三尺青鋒。古樸的劍鞘上鐫刻著兩個淡金色的篆字「正氣」。   他將仙劍負到身後,說道:「我等你的消息。」   石頌霜微微頷首,道:「路上小心,我會去見嚴崇山。」   楊恆洒然一笑,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正好看見石頌霜目不轉睛地正凝望著自己,明眸中有縷悵意一閃而逝。   他的心中也忽然湧起了莫名的離愁別緒,說道:「我有個問題一直沒說,你一個多月前千里迢迢趕往巴蜀,是否已存著找我的心思?」   石頌霜玉容無波,回答道:「假如這麼想可以稍許滿足你的虛榮心,我不否認。」   「愛說笑!」楊恆略感失望地低聲咕噥了一句,揮手道:「我走了!」   石頌霜驀地向他嫣然一笑,如同百花盛放明艷絕倫,輕聲道:「鼠肚雞腸!」   楊恆望得傻了,心裡卻甜絲絲地說不出有多快活,笑嘻嘻回道:「婦人之見!」   同樣的話,他們也曾說過,可眼前說來,那意味卻已迥然不同。   這對少年男女便在幽靜的山谷口對望佇立,感覺到有某種微妙的東西在他們之間默默流淌。   還是楊恆最先醒來,依依不捨道:「好啦,我真要走了。」催動真氣御風而起,回頭望去石頌霜正向自己遙遙揮手。   飛出二十餘里,早已看不見石頌霜的倩影,楊恆心中升起一抹惆悵。   算算時日櫻花台會迫在眉睫,先折返峨眉已是來不及了。就算御風前往,能不能按時趕至長白天心池,也在兩可之間。   他收起情懷,尋思道:「按照石老爺子的說法,以我現在的功力要發動尋常御劍訣勉強還成,但要祭出『天若有情訣』卻還差不少火候。可御劍飛空,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不如就趁這機會試一試。」   他向來做事果決,從不拖泥帶水,當下抱元守一左手掐起劍訣,心神一送與正氣仙劍意念合一,丹田內的薩般若真氣流轉週身。   耳聽「鏗」一記龍吟,正氣仙劍脫鞘飛空,如一條青龍傍在楊恆左右。   楊恆心凝靈台,默念真言低喝聲「疾!」仙劍青光暴漲,化作一束長虹裹起他的身軀,朝著天涯盡頭絕塵而去。   這般飛行了約莫一個多時辰,楊恆漸感體內真氣不支,速度也逐漸減緩。他初學乍練,不敢用得太狠,於是凝念收劍,改作御風往下方緩緩降落。   回到地上找人一問,才曉得自己已飛出將近一千里,只是雲裡霧裡走岔了方向,不知不覺偏往西北,落在了靠近太行山的一處小縣城外。   他又是詫異又是欣喜,草草吃了碗刀削面,找準方向御風緩行,慢慢恢復氣力。   翌日清晨,楊恆順順當當到了長白山腳下,屈指算來櫻花台會還在明天,說不定雲巖宗的賓客尚未抵達。   他安心在山腳的一座鎮上尋了處乾淨飯館,要了幾個燒餅一碗麻辣湯填飽肚子。   正吃著,忽聽門口有個少女在招呼道:「夥計,你們這兒有什麼好吃的?」   店小二用濃重的關外口音答道:「小店米飯麵條,餃子包子應有盡有,不知姑娘想來點什麼?」   「不是說關外的熊掌很有名嗎?」少女走進飯館道:「給來一盤。」   店小二僵住了,苦笑道:「姑娘,咱們店小,熊掌沒有。你換點別的吧?」   少女一皺眉道:「沒熊掌你們還開門做啥生意……咦,是你?」說著走到楊恆身後,一拍他的肩膀道:「小和尚,咱們又見面啦!」   楊恆早聽出少女的聲音,這下想躲也躲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道:「西門大小姐,你不在桐柏山,跑這兒來幹嘛?」   西門美人往楊恆旁邊的長凳上一坐,道:「我給他們送過信了,讓他們不用擔心。」   楊恆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難不成你還不死心?」   西門美人道:「都怪你不好!我聽說陽哥為了這事受了重罰,我想見也見不著他。說,你怎麼賠我?」   楊恆對這胡攪蠻纏的丫頭大感頭疼,哼了聲道:「你想怎樣?」   西門美人湊近道:「如果你能幫我混進長白山天心池,咱們倆的帳就算扯平。」   楊恆一怔,問道:「你還想找誰的晦氣?」   西門美人道:「哪有,我是聽說明天四大名門就要在天心池召開櫻花台劍會,想看個熱鬧。可人家沒請我,天心池又防範森嚴,正犯愁著呢。」   這時守在旁邊的夥計忍不住打岔道:「姑娘,您想來點什麼?」   西門美人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逼迫楊恆帶她上山的事上,不耐煩地揮揮手道:「隨便,沒看姑奶奶有事忙著嗎?」(〞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楊恆搖頭道:「開什麼玩笑,要是讓無動那老雜毛認出你,連我一塊兒倒霉。」   西門美人不以為意道:「你真當我有那麼笨?一上山我就找地方藏起來,保證不和他照面。等看過了櫻花台劍會,再偷偷溜走,誰能曉得?」   楊恆對她的保證卻是百分百的不信,拒絕道:「免了,我還想多活兩年。為了上次的事,屁股上足足捱了六十法杖,到現在還疼呢。」   可要是西門美人這麼容易打發,她就不是西門美人了。當下又道:「好,不求你!本小姐這就光明正大闖進去,萬一給抓住了,就說是你讓我這麼做的。」   楊恆嘿嘿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一定在後面幫你作證。」   西門美人氣道:「臭和尚,你也太沒義氣了。哦,我明白了,你是被那六十法杖打得怕了,生怕雪峰派的老雜毛抓住把柄再找你麻煩。」   楊恆站起身淡淡道:「我吃飽了,你慢用。」邁步往門口走去。   「臭和尚!」西門美人氣急敗壞,衝著楊恆叫道:「你欺負我!」   楊恆回首,看到她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又可憐又可氣的模樣,心下一軟道:「別裝了,眼睛都快揉腫了也沒見一滴眼淚——帶你去就帶你去!」   西門美人立時雀躍道:「我就知道小和尚你的心腸最好,又夠哥們兒!」   楊恆拿她沒辦法,指了指店小二剛端上桌的早點,說道:「快吃吧。」   西門美人卻怕楊恆臨陣變卦,追到門口道:「我不餓,咱們趕緊走吧。」   店小二急道:「姑娘,您還沒付賬呢!」   西門美人手指楊恆道:「我身上沒錢,你找這小和尚要。」   楊恆疑道:「不會吧,難道你這一路都是吃白食過來的,就這樣還要點熊掌?」   西門美人滿不在乎道:「沒錢有什麼關係,我不是有手有腳麼?」   楊恆徹底失語,從兜裡掏出幾文銅錢替她結了帳,兩人走出飯館。   吃早飯時他已打聽過路徑,於是出了小鎮往北行出里許,到了無人地方御風而起,偕著西門美人往天心池方向趕去。   兩人行出百餘里,便遠遠看到前方一座大山高聳入雲,竟是由十六座險峰懷抱而成,山頂白雪皚皚擁著一片翠湖,宛若鑲嵌其中的美麗碧玉。   西門美人朝群峰裡最高的那座遙指道:「看,那就是白頭峰,天心池的老窩就在頂上。」   楊恆點點頭,往白頭峰飛落。由於依照仙林約定俗成的規矩,除非存心尋仇,為表示對東主的尊敬之意,都需在山門前落地,由門中弟子接引上峰。   故此楊恆和西門美人凝目尋找天心池的山門所在,收功飄落。高大的白玉牌樓前有八名神精氣足的天心池弟子負劍侍立,見到兩人到來,年紀較長的一個雪衣弟子上前問道:「請問二位蒞臨天心池,有何貴幹?」   楊恆道:「在下雲巖宗雪竇庵俗家弟子真源,奉師門之命前來貴山出席櫻花台會。」   雪衣弟子上下打量楊恆和西門美人,見他們一個是身著僧衣和尚打扮,一個紅衫妖嬈甚是嬌艷,不免起疑道:「雲巖宗的各位師父昨日便已上山,你為何獨自前來?這位姑娘又是什麼人,為何來此?」   楊恆道:「在下因臨時有事離山多日,不及回山與諸位同門會合,只好孤身來此。至於這位姑娘,是我的一位好友,也想上山觀摩盛會。」   雪衣弟子道:「原來如此,便請小師父稍後片刻,讓我核實過你的身份。不過這位姑娘不是四大名門弟子,恕難放行。」   西門美人秀眉一挑道:「好大的架子,莫非白頭峰成了你們天心池的私家山林?」   雪衣弟子聽她說話不客氣,也把臉沉了下來道:「我勸你莫要無理取鬧。這些天想混入櫻花台會的仙林人物成百上千,要是人人准行還不把白頭峰擠滿了?就是這位真源小師父,誰曉得是不是冒充的,也得等我核實無誤後才能放行。」   楊恆按捺怒氣道:「你要如何核實我的身份?」   雪衣弟子道:「將你的仙劍解下,由我遞送上山交給雲巖宗的諸位大師查驗。」   楊恆搖頭道:「對不住,我背後的這柄仙劍是幾日前才得人相贈,就是在下的師父明月神尼也不認得。」   雪衣弟子道:「那可難辦了……你身上可有其它能夠證明身份的信物?」   楊恆想了想,雖說自己右腕上戴著的那串定神念珠,明月神尼必然識得,可這是娘親留下的惟一紀念,焉能輕易交給一個不認識的天心池弟子?只得說道:「沒有了,或者請你轉告明月神尼,就說真源已到山門外,她自會前來接引。」   雪衣弟子以為楊恆在故意推托,越發地懷疑起來,漠然道:「明月大師確在山上,卻不可能為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小和尚往返奔波。萬一弄錯了,旁人還當我們這些天心池的守值弟子辦事不利,丟了師門臉面。」   西門美人嬌哼道:「我看你就是個糊塗蟲,區區一個雲巖宗的弟子有啥好冒充的?要麼讓我冒充宗神秀,倒還可以考慮考慮。」   一聽西門美人提及本派掌門人的名諱,雪衣弟子面色微變道:「放肆!你們還不下山,否則休怪我唐建明不客氣!」   楊恆被對方當作打秋風的小混混斥來喝去,也激出了火氣,笑道:「你真想查驗我的身份?這又有何難!」   唐建明一愣,問道:「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楊恆暗道:「這些四大名門的人一個個尾巴翹得半天高,雪峰派如此,天心池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哼,我好好說話你們不聽,說不得要動點真格的!」   他身軀猛地前探,用左肩撞向唐建明胸口道:「看招!」   唐建明做夢也想不到這小和尚敢在山門前動手,急忙仰身後撤,雙手封架。   楊恆身形一晃而收,施展萬里雲天身法裡的「善水訣」往唐建明右側一繞,左腿飛起一記浮雲掃堂腿道:「看清楚了,這是不是雲巖宗的絕學!」   唐建明無暇答話,眼看自己雙掌用老不及回防,只好彈身躍起,踢出右腿。   「砰!」雙腿凌空一交,楊恆的腿勁驀然由剛轉柔,腳面似靈蛇般纏住對方小腿,往自己身前一帶。   唐建明大駭道:「你要幹什麼?」慌忙拍出左掌。可沒等他的掌風打到楊恆胸口,肋下一麻已被拈花指點中。   楊恆順勢撥開他的左掌,揪住衣襟道:「這拈花指你總該認得吧?」   唐建明也算天心池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否則亦不可能被安排到山門前負責接待。哪知被楊恆三下五除二就制住了,不禁驚怒交集道:「放屁,天底下有哪個雲巖宗的弟子會在天心池的山門前尋釁生事?」   那邊其它七名天心池弟子見唐建明被擒,紛紛掣出仙劍圍住楊恆和西門美人,呼喝道:「小和尚,快放下唐師兄!」   楊恆也沒料到,自己僅僅用了三招就輕而易舉的制住了唐建明。儘管這裡頭有攻其不備的因素,可放在一個月前,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般的舉重若輕。   他心下暗喜道:「石老爺子說得不錯,這一個月的道虛篇參悟下來,我的修為著實有了脫胎換骨的長進!」   他心情愉悅,也就沒心思和這些天心池弟子較真,鬆開唐建明道:「如何?」   唐建明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前的楊恆比自己小上將近十歲,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擒住,這些在場的師弟們當面不說,回頭還不把此事當作笑料宣揚?   他越想越羞,憤然拔劍道:「突施冷箭算什麼本事,咱們見個真章!」   「唰唰唰!」仙劍精光閃耀,施展出天心池著名絕學「天河二十四式」朝著楊恆就是一陣猛攻。   楊恆拔身飛起,閃開劍勢,惱道:「你還有完沒完?」   唐建明抖擻精神追上楊恆,仙劍連抖七朵光花,罩向他的背心,立意要把臉面給掙回來。奈何即使在一年之前,楊恆已然勝過唐建明一籌,更何況他下山後迭遇奇緣,仙道修為直追乃師明月神尼?僅僅五個回合手中仙劍就被楊恆彈指激飛。   其它同門見勢不妙,齊齊湧上襄助。西門美人叫道:「想打群架?那太好了!」亮出奇形彎刀,和他們混戰作一團。   正打得不可開交之際,楊恆猛聽到有聲渾厚低沉的嗓音道:「玉枕、百會,天衝!」三縷強勁雄渾的指風破空而至。   楊恆暗吃一驚,飄身飛閃,眼角餘光看到一名滿面紅光的老者左手五指蜷屈胸前,從上空飛掠而來,又是三記指力凌空點射道:「天突、璇璣、氣戶!」   饒是這紅臉老者事先叫出了指力攻擊的穴位,無奈招式太快,話音剛傳到楊恆耳朵裡,凌厲洶湧的指風也到了。   他暗罵聲:「馬後炮!」左手拈花指力連彈,以指對指,六束指風當空交擊「啵啵啵」連聲脆響,齊齊化於無形。   紅臉老者低咦一聲,顯然是對楊恆的指力修為感到意外,於是又加了兩成指勁飛彈而出道:「小心了,這回是膻中、巨闕、神封、幽門、天樞!」   話音未落,楊恆已反手掣出正氣仙劍「叮叮叮」連擋三指,身形後翻一如鷹擊長空又避過另外兩記指風,旋即喝道:「你也吃我一劍!」身軀舒展,仙劍順勢飛挑。   這時候八名天心池弟子和西門美人不約而同地住手觀戰,為自己一邊鼓勁助威。   紅臉老者面露訝異道:「周天十三式!」存心要試試楊恆的劍法造詣,依舊用左手施展「驚神指法」往仙劍上彈去。   兩人你來我往鬥了十餘招,紅臉老者僅用左手竟已招架不住,只得揮出右掌道:「好,咱們實打實地鬥上一鬥!」   楊恆有意考校一下自己這些日來修煉的成就,竟是夷然不懼揮掌相迎。   「砰!」掌風激盪,他的左臂微覺酸麻,身形藉著掌力飛退數丈重新擺開門戶。   紅臉老者的身子也是一搖,頓起爭雄之心道:「好小子,再來一掌!」右掌運足八成功力往楊恆推去。   楊恆若要用萬里雲天身法閃避,又或以周天十三式化解皆非難事,可他偏偏犯了牛脾氣,豪邁清嘯道:「來吧!」薩般若真氣汩汩奔騰灌注左臂,又硬接了一掌。   「砰!」雙掌激撞,他的身軀往後翻飛,化去餘勁,口中長吐一口濁氣道:「再來!」   唐建明等人瞧得目瞪口呆,這才明白自己的修為和楊恆委實天差地遠。要不是師伯及時趕到,今日這臉就丟大了。   就這當口上忽聽遠處有人宏聲笑道:「王靈官,你怎麼和真源小兄弟打起來了?」 第四集 櫻花浪漫 第九章 失之交臂   紅臉老者凝掌不發,往話音來處瞧去。只見祝融劍派的掌門匡天正率著十餘名門中長老和弟子御風飛來,說話間已落在山門前。   紅臉老者哈哈一笑,朝楊恆擺手道:「小兄弟,今天是打不成啦,下回有機會咱們再好好玩幾手。」迎上匡天正道:「匡兄,你可是姍姍來遲啊。」   匡天正道:「我不是得留點時間給你們四家掌門商量事嗎?沒想還落得一身埋怨。」說罷親熱地抓住楊恆的手:「來,引見一下。這位是天心池歲星院的首座長老『赤面劍靈』王霸澹王師伯,專管端茶送水招呼賓客的雜活兒,跟老夫也有三十幾年的交情啦。」   楊恆聞言一驚,才曉得剛才和自己過招的竟是天心池著名耆宿。   據說此老三十年前一劍一掌大戰祁連六妖中的哈元慶八十回合不分勝負,實是了不得的正道翹楚人物。卻不料自己和此老連對兩掌居然不落下風,難怪後來唐建明等人看著他的眼神都兩樣了。   接著又向王霸澹介紹道:「這位小兄弟是雪竇庵明月神尼所收的俗家弟子,法號真源。去年祝融峰大戰,多虧了他找來醒神香才沒讓甦醒羽討得便宜。」一扭頭望見西門美人,疑惑道:「這位姑娘是……」敢情他也不認識了。   楊恆道:「這位西門姑娘是我的朋友,想上山觀摩櫻花台會。」   王霸澹不假思索道:「這好辦,先請西門姑娘上山,回頭我再補張請柬。」   楊恆見王霸澹這麼爽快,不由大生好感,笑道:「老爺子,剛才多有得罪。」   王霸澹笑呵呵道:「我躲在一邊,早看出你是雲巖宗的弟子了,只是想試一試你的修為,才沒叫破。嗯,不錯,不錯,看來今年的劍會要由雲巖宗拔頭籌了。」   匡天正一瞪眼道:「王靈官,你別給真源灌迷魂湯。誰不曉得你們天心池這些年來著實培養出不少年輕高手,一直藏著掖著不肯拿出來見人。」   「哪有?」王霸澹不愧是專事迎賓送客的歲星院首座長老,端的一副好脾氣,搖頭笑道:「別在這兒喝風啦,往山上請!」   當下眾人進了山門,沿著一道陡峭的青石階梯迤邐緩行。楊恆見著隊列裡的秋柏青,便故意放慢腳步,等他上來。   秋柏青見到楊恆也是歡喜,問道:「你怎麼和一個姑娘家一塊兒來了長白?」   楊恆道:「說來話長。倒是四大名門的櫻花台會,匡掌門為何也不遠千里而來?」   秋柏青道:「你還沒聽說麼?自從祝融峰大戰後,匡師伯便有心和雲巖宗結成聯盟,一起對付排教和滅照宮。可貴宗的明鏡大師想得更深一層,希望咱們藉此機會能夠加入到四派聯盟中,匡師伯受邀觀摩櫻花台會,私下便是為了此事而來。」   楊恆恍然大悟,卻不以為然道:「加入四派聯盟也未必是什麼好事,又怕傷了和氣又怕損了顏面,還要小心翼翼陪著笑臉。」   「可不是?」秋柏青大有同感,瞧了瞧前面走遠的匡天正等人,壓低聲音道:「聽說匡師伯也不太贊成這事,但礙於明鏡大師的盛情相邀,也只好答應下來。」   楊恆點點頭,尋思道:「這些日子我一心備戰櫻花台,只當明鏡大師他們也把這當作了頭等大事。豈料不聲不響地,就把祝融劍派也拉進了四派聯盟。那往後仙林四柱豈不是要變成『五柱』了?嗯,這個名字不好,還是叫『仙林五指山』來得順耳些。」   「喂,你真了得。」正胡思亂想間,秋柏青捅捅他的左胸,小聲笑道:「才幾個月沒見,就有美相伴啦。難怪要獨自來長白山,怕路上不方便是不是?」   「去死!」楊恆沒好氣道:「她是桐柏山西門府主的寶貝閨女兒,一個人遊蕩在外不肯回家。我怕再給滅照宮抓去了,只好先帶她上山。等櫻花台結束後,就想個法子將她送回去。」   「是西門望那老怪物的女兒?」秋柏青一愣道:「真夠大膽的,就這麼堂而皇之跟著你混進天心池,也不怕身份暴露惹來麻煩。」   楊恆警告道:「你小子的口風給我把牢點兒,我正為這事煩著呢。」   由於桐柏雙怪臨陣倒戈之事極為隱秘,秋柏青也不知曉,只哼了聲道:「活該,誰讓你多管閒事,把她給帶進來了?」   楊恆跟他是打出來的交情,也就不以為意,笑著道:「我那兒全是和尚尼姑,要不把她安排在你們那邊?」   秋柏青面孔一僵,扭頭望著楊恆道:「你不是說真的吧?」   楊恆低笑道:「瞧你嚇得那樣兒,真把她交給你照料,我還不放心呢。」   秋柏青松了口氣,道:「那倒是,這麼漂亮的姑娘還是跟你們這些和尚尼姑住在一塊兒保險些。」   西門美人耳尖,立馬回頭問道:「你們兩個嘰哩咕嚕說我什麼?」   秋柏青忙道:「沒什麼,就是隨便聊聊。」   西門美人哼了聲道:「別當我是聾子,本小姐全都聽見了。算你有點眼光,知道本小姐是個美女,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秋柏青和楊恆面面相覷,長歎一聲道:「兄弟,我真是同情你!」   忽然前面的匡天正等人齊齊停住腳步,楊恆抬頭一看,卻是有數十人從一座氣勢宏偉的道觀裡迎出門來。   走在最前頭的只有四個人,當中靠左的老僧正是雲巖宗宗主明鏡大師。   在他右側是一名身材瘦削神情冷峻的白袍老者,濃眉入鬢鷹目如電,氣度深沉龍行虎步,在四人當中最是顯眼。   再往右是一位道骨仙風的羽冠真人,身穿杏黃色道袍,銀髯飄擺大袖凌風,懷抱一柄金絲拂塵,雙目半睜半閉好似沒有睡醒。   而最左邊的也是位華服老者,面如枯木雙頰深陷,頭頂稀疏的白髮纏成一束盤在腦後,雖說相貌頗是醜陋,可身形挺拔氣宇不凡,令人不敢逼視。   儘管匡天正心裡對加入四派聯盟的事並不十分高興,可道觀前除了身份超卓閉關多年的天心池掌門宗神秀之外,其它三家的掌門人竟是連袂出迎,不覺大感臉上有光。   況且走在明鏡大師右首的,雖非天心池掌門卻也是僅次於道聖宗神秀的第二號人物——七院總監盛霸禪,這個面子給的不可謂不足。   當下他笑面迎上,抱拳禮道:「明鏡大師、盛總監、無極真人、殷掌門,四位遠迎出門,匡某愧不敢當啊!」   四位當今正道泰斗人物也向匡天正還禮道:「匡掌門客氣了。」   楊恆站在匡天正等人的身後,關注的卻是雲巖宗同門。   只見後排人群裡明水大師、明月神尼赫然在列,但不見明華大師和明燈大師。再往旁邊一掃,不由暗叫糟糕,敢情雪峰派的無動真人和無缺真人這兩個老冤家也來了。   無缺真人也就罷了,無動真人卻是認得西門美人,他要用身子遮擋,也已不及。   好在無動真人只朝楊恆和西門美人看了眼,鼻子裡低低一哼並未出聲。   楊恆心下釋然道:「這老道死要面子活受罪,怎肯在大庭廣眾之下講出自己受傷的醜事?況且,他也並不清楚西門姑娘的來歷。」   眾人寒暄幾句,盛霸禪又向匡天正等人引見了幾位前來觀禮的嘉賓,接著便互相謙讓著走進道觀。   楊恆和秋柏青並肩而行,把西門美人擋在身後,抬頭瞟了眼門上的黑匾,只見上書「天下觀」三個泥金大字。   依他和秋柏青等祝融劍派二代弟子的身份,自無資格進入正廳敘話。王霸澹便召來兩名歲星院的弟子,安排眾人歇下。   楊恆和西門美人由一名三十多歲的天心池門人引路,穿過天下觀往後山走了三里多,來到一座僻靜的莊園外,向兩人介紹道:「雲巖宗的諸位大師都住在這『白鷺苑』裡,距離天下觀是最近的一處。」   走進偌大的莊園,但見處處繁花似錦,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恍若來到江南小鎮。   那中年弟子將兩人請入一棟紅牆碧瓦的大宅院中,楊恆一眼就看見了真禪、真煩、真剛等人,居然連那位最後被淘汰出局的真誠和尚,也在院裡。   眾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西門美人也被安排住進了隔壁的一個獨立小跨院中。   真煩輕笑道:「你這傢伙,沒把大夥兒給急死。老實交代,去哪兒玩啦?」   楊恆擺手道:「別提了,差點做了冤大頭,被人先埋在土裡然後一掌拍死。緊趕慢趕,總算沒有錯過會期。」   真禪打手語說道:「你得小心,明月神尼為這事很是惱火。」   楊恆撇撇嘴,道:「我惹她老人家生氣又不是一回兩回啦,大不了回山再捱六十杖唄。」說著轉首看向真誠道:「你也來了?」   不曉得為什麼真誠的臉色有點不自然,含含糊糊道:「是啊,我本以為來不了的。」   楊恆也沒在意,說道:「好啊,咱們人湊齊了,就等著明天大幹一場!」   出奇的,其它幾個人竟然如有默契地沉寂了下來,連最愛嘮叨的真煩、最喜起哄的真禪都沒接他的茬。   楊恆這才隱約覺得不對勁兒,向真剛問道:「你們這都是怎麼了?」   素來直言不諱的真剛也變得支支吾吾,摸著光溜溜的頭皮道:「沒啥,我要去坐禪了。」   「站住!」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惱道:「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就這工夫,明月神尼從院外走了進來,說道:「真源,你在吵嚷什麼?」   真煩等人如獲大赦,趁著楊恆轉身回話的間隙,一個個腳底抹油。   楊恆道:「師父,我沒來得及回峨眉和你們會合,就徑直奔這兒來了。可剛才和真禪他們沒聊幾句,就覺得他們好像瞞著什麼事不肯跟我說。」   明月神尼默視楊恆良久,緩緩道:「你跟我來。」   兩人行出白鷺苑,來到峰頂一處竹亭中站定。放眼望去白雲飄渺雪峰連綿,腳下的天池碧波千頃美不勝收。   楊恆卻無心觀賞美景,著急問道:「你們在和我打什麼啞謎?」   明月神尼道:「適才我在客廳裡聽人說起,你在山門外又和天心池的弟子發生衝突。真源啊,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學會克制自己,不到處惹是生非?」   楊恆抗聲道:「你有沒有問他們,我為何跟那些傢伙打起來?」   明月神尼道:「不管你有多充足的理由,在人家的山門前擅自動手,那就是錯!況且這次下山又是不告而別,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楊恆辯解道:「我不是托人送信回山了麼?」   明月神尼面沉似水,說道:「你得著誰的允許,可以數十日了無音訊,不回峨眉?更不可容忍的是,你明明曉得自己已入選了四小金剛,三月十六便要出戰櫻花台,居然直到我們離山啟程,還不見人影!」   楊恆咕噥道:「我這不是沒有遲到嗎,明天一樣能登場闖陣。」   「不必了。」明月神尼沉聲道:「你的名額已由真誠頂替。」   「什麼?」楊恆大吃一驚,方始明白剛才真禪等人的表現為何那樣古怪,問道:「這是誰的決定,我去找他理論!」   其實早在去年他第一次聽說櫻花台劍會時,心裡並不以為意。然而後來從明月神尼口中得知,二十年前自己的娘親也曾代表雲巖宗出戰,最終功虧一簣,這才起了替母親完成心願的想法。   再想到這幾個月來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就是為了憋一口氣向明水那老和尚證明自己,而今老尼姑的一句話卻將所有努力化為泡影,教他如何能心平氣和地接受?   明月神尼道:「這是包括貧尼在內的十幾位本宗長老共同作出的決定。我們不可能無限期地等你回山,更不能讓一個違反門規擅離不歸的弟子再代表雲巖宗出戰櫻花台。所以,只能由真誠頂上。」   「原來如此。」楊恆氣不打一處來,叫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反正是黑是白,是入選是淘汰,都由你們幾個說了算。什麼選拔試煉,統統都是騙人的過場!」   「放肆!」明月神尼斷沒料到楊恆竟敢當著自己的面說出這些話來,厲聲喝道:「這機會,是你自己錯過的,怨不得任何人!我希望你能記住這個教訓,莫要怨天尤人,這樣的話十年之後你或許還有機會。」   「算了。」楊恆抑制怒火,怏快道:「不參加就不參加,誰稀罕!」說完掉頭往與白鷺苑相反的方向快步而去。   「站住!」明月神尼喝道:「貧尼的話還沒有說完。」   楊恆停住腳步,又變得吊兒郎當起來,懶洋洋地背對著她道:「我在聽。」   明月神尼徐徐道:「真源,你要明白,在這件事上沒有誰是故意針對你,為難你。失去出戰櫻花台的機會,為師也很痛心,但其錯在你,我也無話可說。   「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而不要把滿腹的怨氣撒到別人頭上。」   楊恆點點頭道:「我知道了!」緩緩朝天池行去,步速卻比方才慢了許多。   明月神尼望著他的背影,眼裡泛起一絲隱憂與痛惜,只盼望楊恆能夠會轉過頭。   然而楊恆沒有,他一直走到天池旁隨意找了塊方石坐下,心中的鬱悶在不住翻騰起伏,一轉眼間已不曉得閃過了多少個念頭。   一陣山風拂面,吹皺了池上的粼粼波光,有數羽白鳥結伴飛起,翱翔在蔚藍的蒼穹之下。天池的對岸,有一團粉紅色的地方,在陽光下絢若雲霞,正盛開著千萬朵素潔美麗的櫻花。   或許,明天的櫻花台劍會就將在對岸的雪峰上召開吧?楊恆狠狠甩了甩頭,想把這念頭從腦海裡掃淨。可是不行,越是不願想起這件事情,它偏就像個頑皮的孩子糾纏著你不放,讓你發狂,讓你積鬱。   「老尼姑說的並非沒有一點道理。」想到真誠面對自己時那種尷尬的神態,楊恆慢慢冷靜,尋思道:「如果這時再將真誠拿下,由我取而代之,對他也不公平。我剛才的那些話,說得有點過頭了。   「哼,問題不在這裡。而是這些老和尚、老尼姑說上誰就上誰,說換誰就換誰,壓根就沒把我擺在心上!」   他怒氣又生,暗道:「可惜明燈大師不在這兒,否則我可以找他好好聊聊。嗯,說不定這池子裡也有活魚,正可撈上了大吃一通。」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與石頌霜在清溪邊烤魚來吃的情景,嘴角不覺有了一絲溫情笑意,自嘲道:「這些日子順風順水,搞得我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還是明燈大師說的對,天下的便宜不可能讓一個人都佔盡,有時候也得留點給別人。」   他想得入神,望著滿池春水驀然有一縷明悟湧上心頭,鬼使神差地縱身一躍投入幾近冰點的池水中,身子一直沉到池底淤泥裡。   周圍的世界一下子都變得恍惚而不真實起來,楊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感受著水波的湧動,腦海裡不斷浮現出善水訣的種種變化,突然「轟」地耳中一聲轟鳴,就似剛才所有的明悟都在剎那間匯聚成磅礡的洪流,一起注入了靈台。   身在飄,心在飛,他在池底打開了一扇通向仙道巔峰的門縫,忘情地暢遊著,思悟著,渾不覺身外的光陰流逝。   直到天色大黑,楊恆才從池下浮出,上了岸運功蒸乾濕漉漉的衣發,心情彷彿也被這冰涼清透的池水洗滌一清,神舒氣爽地走向白鷺苑。   他尚未意識到,這半日多池邊的頓悟,水底的修行,無形中已將自己帶入到一個嶄新的境界。   自下峨眉前往兩湖,及至回山抄經,參加選拔,再到後來邂逅劍聖石風揚,得傳道虛篇的所有際遇收穫,在這個寂靜無人的下午,突然之間爆發了出來,於池底清波中融會貫通,更上層樓。   也正因為這樣,他的禪心也得到了大幅提升,可以心平氣和地去接受平生的又一挫折。不僅消除了憤怨的情緒,更避免了由此可能引發的心魔。   回到白鷺苑屬於自己的那座小院裡,就看到正屋的門敞開著,真禪、真煩、真剛和真誠等人圍成一桌,沒有一個人動筷吃飯。而那位西門大小姐則早已沒心沒肺地酒足飯飽,坐在門邊的小竹椅裡正往院外張望。   瞧見楊恆回來,眾人幾乎同時站起。西門美人反應最快,凶巴巴道:「小和尚,你一個下午撇下本小姐,又溜哪兒去了?」   楊恆笑了笑道:「我去天池邊坐了會兒,你們為什麼還不吃飯?」   「都在等你啊。」西門美人沒好氣地回答說:「你再不回來,我怕他們就要絕食啦。」   楊恆心頭溫暖,又有些歉疚地走進屋裡,什麼也沒說一屁股坐在留給他的空位上,拿起碗筷笑著道:「我都餓扁了,你們還傻著幹嘛?手快的撐死手慢的餓死!」   真禪頭一個抄起筷子夾了個白生生的饅頭往嘴裡放,真煩速度也不慢。倒是真誠沒動手,看著楊恆期期艾艾地低聲道:「真源師弟,我……」   楊恆唏哩呼嚕已將一碗冷粥喝下了肚,毫不在意地笑道:「快吃啊,不填飽肚子明天怎麼上櫻花台好好表現?」   真誠一怔,眼裡現出感動之意,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道:「你不怪我?」   「笨蛋!」楊恆說這話時心裡仍有微微的一酸,旋即露出懶懶的笑意。   「我當然怪你,還有你、你、你……」他用筷子把桌邊的人點了一圈,哼道:「太不夠義氣了,一個個見著我縮頭縮腦不敢多說,還當不當我是兄弟?」   真煩笑嘻嘻道:「別生氣,別生氣,回頭我幫你收拾這群傢伙。」   「得了吧。」真剛忽然冒出一句話:「你這叫做賊心虛!」   眾人哄堂大笑,一頓晚飯盡歡而散。   楊恆回到自己屋中歇下,暗道:「不管怎麼說,衝著這幫好兄弟,明天我也要去櫻花台替他們助威!」   他洗漱過後上了暖炕,盤腿合目開始打坐。   也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的睡眠越來越少,在始信峰的那三十餘日裡每天廢寢忘食地參悟道虛篇,幾乎沒有倒下來睡過一回。可只要打坐半日,再困再乏也會變得精神奕奕。   按照石風揚的說法,他已逐漸接近到了餐風飲露倏忽往來於天地之間的劍仙境界。   依稀里他察覺到屋外有人來到,默默在窗外站了會兒,又悄然地離去。   雖然沒有睜開眼睛,楊恆卻已感應到那人就是自己的師父明月神尼。漸漸地,他的思緒沉澱,心念退隱,進入到物我兩忘的先天之境。   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將楊恆喚醒,他霍然睜眼,飛身推門出屋落到院中。   「怎麼回事?」真誠從西廂房裡躍出,也滿臉驚詫地在左右張望。   楊恆一眼瞥見東廂房窗戶上的大洞,失聲叫道:「真煩、真剛!」拔劍護身一腳踹開屋門衝了進去。   藉著屋外的月光,就看見真剛渾身是血倒在真煩的暖炕前,面色慘白奄奄一息。   真煩抱住他的身子,正拚命地輸入真氣,口中叫道:「有刺客!」   屋外的真誠跳上房頂舉目四望,沒見到刺客蹤影,卻瞧見明鏡大師、明月神尼和明水大師疾飛而至,更有四五名在附近守夜的天心池弟子也聞聲趕到。   楊恆出指點住真剛胸膛上血如泉湧的傷口,急問道:「怎麼回事?」   真煩喘息道:「我和真剛正在打坐運功,猛地有人破窗而入,一爪插向我的頭頂。真剛為了救我,奮不顧身地撲上,被刺客抓中胸口。」   明鏡大師等人已進到屋裡,明水大師神情鎮定,問道:「你可有看清刺客模樣?」   「一身黑衣,面蒙紗巾,身材瘦小,眼光凶狠。」真煩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可惜屋裡太暗,刺客的身法又快得不可思議,我也只看到了這些。」   明月神尼看看屋頂的窟窿,也躍身上房,搖頭道:「看不見了。」   真誠驚魂未定地問道:「真剛和真禪沒招誰沒惹誰,是誰要對他們下此毒手?」   明鏡大師沉靜道:「可能刺客的目的,是不想讓你們四個明早出現在櫻花台上。」   「誰會這麼做?」明月神尼飄落屋中,面色鐵青道:「恁的歹毒!」   明水大師將一枚雲巖宗秘製的九元丹餵入真剛口中,說道:「兩種可能。」   楊恆心中已猜到明水大師所說的兩種可能是什麼,但他和這老和尚彼此看不順眼,於是低哼沒說。   明鏡大師卻搖搖頭道:「不可能是另外三派所為,定是魔道人物存心搗亂,要讓櫻花台辦不成。」   話音剛落,白頭峰上警訊四起,仿似正在印證明鏡大師的推斷。   楊恆環顧左右,隱隱覺得好像少了誰,驀地一凜叫道:「誰看見了真禪?」   真誠「啊」了聲道:「他被隔壁院裡的那位女施主拉出去聊天,並不在屋裡。」   楊恆也顧不得隱瞞什麼了,躍到院裡縱聲呼喊道:「真禪,西門姑娘——」   群山迴盪他的喊聲和天心池頻頻發出的警訊,惟獨不見真禪和西門美人的回應。   楊恆眺望著遠處影影綽綽來回奔掠的天心池弟子,心頭發沉,鼻尖的冷汗登時滲出。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首部曲續集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一章 狹路   真禪真的很慘,別人可以運功打坐,為明天的櫻花台會養精蓄銳,而他卻被一個惹不得又躲不得的瘋丫頭拉到屋頂上吹冷風看夜星。   本來這種事也許可以很浪漫,可惜真禪是個和尚,而身邊興致盎然坐著的,是西門美人。所以他一邊很無奈地拚命忍著哈欠,一邊聽西門美人忽而神往忽而憂鬱地說事。至於她到底說了些什麼,真禪實在感覺很混亂,也就沒聽進多少。   然後月亮就爬上了中天,然後就發生了真煩遇襲,真剛受傷的變故。   等他們兩個回過神來,黑衣刺客已擊破屋頂向後山飛掠逃逸。真禪尚在猶豫,西門美人早已跳起身,嬌叱一聲:「追!」亮出奇形雙刀施展驚燕身法銜尾直追。真禪「咿呀」叫著想拽住她,奈何西門美人已一溜煙地去遠,無奈之下只得拔起身形,綴在她的身後也追了下去。   那黑衣人似在擔心黑夜中御劍的光亮太過炫目,容易被人發現圍堵,因此雖曉得背後有人追來,卻仍是以御風術疾向後山而逃。   這時只要西門美人揚聲一喊,周圍巡夜的天心池弟子勢必能聞聲趕來,層層阻截。可這丫頭一來毫無經驗,二來自信滿滿,一門心思要追上黑衣人和他鬥上一鬥。至於真禪,卻是想叫也叫不出來。   如此追出一炷香的工夫,前方傳來隆隆聲響,月光裡一道天瀑從山崖上傾瀉而下,注入二十多丈下的深潭中。飛濺的水滴尤在空中,便凝結成晶瑩剔透的冰珠,竟已追到了長白天瀑前。   真禪見黑衣刺客越飛越快,與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拉大,急中生智祭出烏雷印,一束黑光向對方頭頂轟落。   黑衣刺客迫不得已停下身形,從大袖裡掣出一條軟鞭「唰」地抖出一圈圈赤色光環套向烏雷印。但聽「砰砰砰」響鳴不絕於耳,烏雷印在軟鞭幻動出的光圈裡跳動搖晃再也轟落不下。   這麼稍一耽擱,西門美人拍馬趕至,奇形雙刀使出家傳的「開天闢地九連環」,寒光霍霍儘是類似魔斧的劈砍招式,不由分說攻向黑衣刺客。   黑衣刺客低聲一喝,軟鞭卸去烏雷印餘勁,將它甩飛上天,左手五指戟張如錐鎖向西門美人咽喉。   西門美人雙刀一合,迫退對方的魔爪,突聽「嗖」地風響軟鞭已從背後迂迴拍至。   虧得真禪及時趕到,手持烏龍神盾「!」地硬接一鞭,凝念收住烏雷印。   三人在瀑布前高呼酣戰,發出的聲響卻被震耳欲聾的瀑布飛騰聲完全湮沒。   黑衣刺客本以為十招之內就能收拾下這兩個年輕人,可交起手來才發現滿不是那麼一回事。西門美人的雙刀大開大合,真禪的烏龍神盾固若金湯,兩人聯手居然也是威風八面。   他惟恐夜長夢多,且戰且退,慢慢將兩人引入徹骨的寒潭深處。西門美人攻得興起,步步緊逼,只把封架對手攻勢的差事完全丟給了真禪。   此時已有若干天心池弟子從天瀑前飛經,但一個個急於追尋敵蹤,又哪曾想到敵人其實就在腳下的寒潭之中?   鬥到三十個回合開外,三人兀自不分勝負。黑衣刺客漸生焦躁,軟鞭猛攻三式,抽空左手一掐法印,默念真言從大袖裡祭出一隻黑色風袋。   只見袋口一開,「呼」地從中飛出一團團閃著熒熒慘綠光芒的小飛蟲,似亂雲橫飛鋪天蓋地朝兩人壓了過來。   西門美人大吃一驚,想問聲「這是什麼玩意兒」,無奈人在水下不能張嘴。   真禪也嚇了一跳,趕忙揮動烏龍神盾左接右擋。   黑衣刺客趁勢反攻,大半的攻勢都是朝著西門美人湧去。西門美人即要抵擋軟鞭侵襲,又要應付綠光飛蟲的攻擊,頓時手忙腳亂險象環生。   偏偏真禪見對方如此厲害,膽氣不由一洩,修為立打七折,形勢越發凶險。   猛地西門美人嬌軀一顫,右肩被一隻綠色光蟲咬中,雪白晶瑩的肌膚上立刻起了一個慘綠色的水泡,縷縷毒氣迅速向全身擴散。   真禪大驚,想起當日曾用烏雷印毀去無動真人那支雪白小劍的舊事,當下故技重施,懷裡烏光掠出直撞風袋。   黑衣刺客見狀軟鞭飛挑,欲將烏雷印阻截下來。真禪早有預料,烏龍神盾呼呼掛風往對方身前狂劈三招,逼得黑衣刺客只能回鞭自保。那邊西門美人強壓毒氣,咬牙揮刀從旁策應,好讓他騰不出心神駕馭風袋。   「轟」地一聲悶響,烏雷印擊中風袋,炸開一團精光。強烈的氣流捲裹潭水沖天而起,潭下水波震盪地動山搖。   風袋立時一癟,黑衣刺客勃然大怒,軟鞭盯著搖搖欲墜的西門美人一通狂攻。   真禪也因烏雷印的反噬之力震得氣血洶湧,手足酸軟,一時間成了過河的泥菩薩。   千鈞一髮之際潭上一束青芒劈波斬浪氣貫長虹,向著黑衣刺客頭頂激射而至。   黑衣刺客凜然一驚,左掌盪開西門美人的雙刀,軟鞭運足氣勁向劍光拍去。   「噗!」軟鞭將青色劍華激得向左偏斜,卻不料來人變招極快,微一運氣翻腕,順勢一劍已插入黑衣刺客的左肩。   黑衣刺客悶哼翻飛,收起風袋往潭上飛遁。真禪驚喜交集,定睛望去但見楊恆正衝自己微微一笑!   原來白頭峰上的四派門人頻頻遭襲,不僅天心池人馬出動,各派高手亦同仇敵愾,找尋敵跡。楊恆搜尋到後山,恰好見到寒潭水柱濺起,隱隱有炫光在潭底晃動。他立知有異,身劍合一破入潭中,遠遠瞧見真禪與西門美人遇險,當即施展一式「天塌地陷」殺向黑衣刺客,一舉將其刺傷。   見黑衣刺客要逃,又因水底光線幽暗,急切間楊恆也不知西門美人已經受傷,於是向真禪打了個手語,率先仗劍追去。   真禪想要叫住他,眼角餘光卻見西門美人情形不妙。他趕忙收起烏雷印,探左臂攬住西門美人凝目打量。就見她雙目緊閉滿臉綠氣,嘴唇發黑,業已昏死過去。   真禪心頭亂跳沒了主張,急忙忙抱著西門美人上岸。這時白頭峰上下風聲鶴唳,偵騎四出,卻沒誰來注意這個懷抱美女的小和尚。   真禪左右張望,早已看不到黑衣刺客和楊恆的蹤影。他剛想抱著西門美人回白鷺苑求救,冷不防懷中美人嚶嚀痛呼渾身顫慄,雙手無意識地死死抱緊真禪脖子。   真禪微微定神,發現毒氣已蔓延到西門美人的玉頸,不禁心頭驚道:「不好,這毒氣往四周發散,即已擴展到脖頸,想必距離心口也是不遠。等我將她帶回白鷺苑找師伯師叔們解毒,只怕她的小命已經沒了。」   六神無主之際猛然想起在盡淘巖修行時,真嚴和尚曾傳授過中毒之後的緊急救治方法,趕忙放下烏龍盾將西門美人抱坐在岸邊的灌木叢裡,左掌貼住她的背心輸入真氣護持心脈,右手褪下肩頭衣衫。   月光下,一個渾圓舒潤的香肩展現在他的眼前,被濕漉漉的小肚兜半遮半掩的挺茁酥胸綠氣隱隱,如波浪般劇烈起伏。   真禪呆了一呆。他身為和尚,長這麼大還是破天荒頭一遭看一個妙齡少女的身體。雖說佛經裡教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當真的面對時,似乎並不如唸經時那麼容易!   他的心砰砰砰跳得比毒氣攻心的西門美人還快,舔舔發乾的嘴唇戰戰兢兢低下頭,眼睛一閉雙唇貼住冰涼的肩頭,一邊運氣流轉全身一邊吸吮水泡裡的毒液。   一股腥臭難聞的毒汁入口,頓時令得真禪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微微感到頭暈目眩。他凝定心神,體內雄渾的真氣不住將滲入的毒氣捲裹化解,一口口用力吮吸著西門美人的傷口毒液。   一面吸一面吐,好不容易吐出的血液逐漸變紅,西門美人身上的毒氣也不再蔓延。真禪亦是頭昏腦脹,一陣陣地反胃欲嘔,再也感受不到美人在抱心猿意馬的奇妙滋味,只想著找個地方躺下來大睡一覺。   這時候西門美人緩緩甦醒,睜開失去神采的妙目,立刻察覺到胸口沉甸甸的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一縷縷有熱又癢的奇異感覺不住從胸脯上傳入體內。   她詫異地勉強垂眼觀瞧,差點失聲尖叫。原來不知何時自己羅裳半褪,而啞巴小和尚雙眼半睜半閉正一頭靠在自己最珍視不過的雙峰聖地之上!   「我殺了你!」她也顧不得去想其中緣由,抬起左手緊握的彎刀往真禪脖子上抹去。真禪昏沉沉猛感寒氣襲來,下意識地抬頭一讓,「唰」彎刀走空差點劃破西門美人自個兒的胸脯。   真禪茫然中看見西門美人雙頰如霞,怒目圓睜,咬牙切齒的模樣好不可怕,激靈一個冷戰忙不迭鬆開她的嬌軀逃到一邊。   西門美人被真禪推得在地上連滾幾圈,呼呼嬌喘無力起身,只好恨恨道:「小和尚,我誓要殺你!」想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個和尚侮辱了,不禁又是委屈又是悲憤,珠淚湧出泫然欲滴。   真禪不知所措,慌裡慌張打了一串手語。可惜西門美人本就不懂,此刻心慌意亂下又見這小和尚衝自己不停地擠眉弄眼指手畫腳,羞怒之下更不多想,奮力將彎刀擲向真禪。   真禪閃身躲開,咿咿呀呀還想解釋。西門美人一咬銀牙,罵道:「不要臉的壞和尚,姑奶奶做鬼都饒不了你!」橫右手彎刀往自己脖頸上抹去。   真禪嚇得魂飛魄散,無暇細想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手腕。只是用力過猛,身子又撲倒在西門美人的嬌軀上。   西門美人且怕且怒,以為這小和尚不放過自己欲圖強行非禮,情急中一口狠狠咬在真禪的面頰上。真禪吃疼大叫,又不敢鬆開右手,只好拚命將壓在自己與西門美人身體之間的左手抽出,可往上一撩觸手處一團柔軟。因疼痛難忍,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呵呵叫疼。   卻不料西門美人竟如遭電擊,渾身酸軟身軀僵硬,鬆開貝齒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自己!   真禪低頭一瞧,頓知大禍臨頭,「啊」地忙奪過西門美人的彎刀從她身上觸電般跳起,一步步往後退卻,雙手亂搖只恨自己有口難言。   西門美人望望自己被抓得發紅的胸脯,沒頂的羞憤吞噬全身,餘毒隨著血行加速重又發作,再次昏迷過去。   真禪說什麼這次也不敢再往前湊近,正感彷徨無計時忽見明月神尼御風飛落,神情錯愕道:「真禪,你在幹什麼?」   真禪如獲救兵,急忙比劃著將事情原委訴說了一遍。總算明月神尼五六年來每日都要到法融寺教授楊恆,和真禪相處多了,對他的手語也能一知半解。   好不容易弄明白了,明月神尼蹙起眉頭道:「你也太莽撞了,這也怪不得人家誤解!」彎腰抱起西門美人,餵下一顆解毒靈丹,又替她將肩上衣衫穿好,吩咐道:「你送她回白鷺苑休養,我去追真源。」   真禪愁眉苦臉接過西門美人,明明是位千嬌百媚的美女,可抱在他的懷裡卻像是一團炭火,眼巴巴望著明月神尼御風遠去。   ◇◇◇◇   再說楊恆追出十數里,見黑衣刺客驀地掠入下方山林中,知他妄圖借助地形掩護,甩脫自己。他發聲清嘯,向左近的同道示警,跟著追入密林裡。   孰料身形甫一投入林內,一蓬犀利強勁的掌風便從側翼襲來。楊恆反應極快,挺腰踢出浮雲掃堂腿,「砰砰」兩記將掌風震散。   沒等他緩過氣,一道黑影疾射而來,探出左手五指朝楊恆胸口抓落。   楊恆人在空中無從避閃,正氣仙劍鏗然揮出,一式「順天拂雲」反挑對方左腕。   「啪!」來人化爪為掌在劍刃上運勁一按,借勢彈起右掌襲向楊恆的面門。   剎那之間,楊恆與對方打了個照面,不由得心神劇震,驚叫道:「媽──」   來人神色漠然,掌勢更盛,頃刻已迫至楊恆眉心。楊恆身體筆直疾墜,爭取到一線喘息時間,左手拈花指點向大魔尊的掌心勞宮穴。   大魔尊低哼撤掌,左足悄無聲息地飛踹而出。楊恆強壓心頭震撼,更曉得母親此時此刻已不認得自己,再叫喊呼喚也無濟於事,當下倒豎仙劍往大魔尊腳面插落。   大魔尊腳尖一挑,「砰」地脆響將正氣仙劍高高踢起,露出楊恆小腹空門。   楊恆暗道不好,也不等看清對方來招,全憑靈台感覺左掌朝下拍落,「啪」地堪堪與大魔尊襲來的左掌擊在一處。   一股沛然莫御的魔氣洶湧破入,絞得楊恆左臂經脈疼痛欲裂,身子不由自主往後飄飛。大魔尊如影隨形,右袖拂出纏向楊恆腰間。   楊恆吐氣揚聲,正氣仙劍施展一式「顛倒乾坤」藉著對方掌勁飄送身形向後翻滾中送出劍鋒。「啵!」正氣仙劍刺中袍袖,卻是一震一滑,絲毫不能遲滯對方的袖風迫來。電光石火之間,楊恆處變不驚,伸左腳勾住側胖一株古樹,借力擰腰往樹幹後一躲。   「喀嚓!」樹幹被袖袂一掃而斷向後倒落,楊恆在背心觸地的瞬間彈身而起,仙劍剛好迎上對方插落的左爪。   「啪!」大魔尊的左手五指一合,竟生生捏住劍鋒,一股魔氣順著仙劍迫向楊恆。   楊恆仰天倒地,直感對方的魔氣排山倒海湧入右臂,望著母親近在咫尺的那雙冷漠無情的雙眸,心裡發酸,叫道:「媽!」奮起餘勁振腕轉劍,射出一支九絕梭。   大魔尊揮袖蕩飛九絕梭,左手一鬆正氣仙劍已破繭而出,如行雲流水般刺向她的小腹。大魔尊冷冷一笑,心下也奇怪這少年數月不見,修為竟是一日千里,自己幾近全力連攻十餘招居然拾掇不下,更不明白他為何連聲向她叫「媽」?   疑惑間看到楊恆那雙眼睛,莫名的她的心底一下恍惚,隨手震開正氣仙劍,詫異道:「他看著我的眼神為什麼這樣悲傷?」   不意靈台警兆陡生,有一深沉沙啞的老者聲音在身後喝道:「接招!」伴著話音一卷澎湃浩蕩的寒氣毫無徵兆地擊向她的背心。   「砰!」大魔尊倏然回身出掌招架,與老者硬對一掌,口中低低一嘿,已看清楚襲擊自己的正是天心池七院總監盛霸禪。   她曉得此人乃仙林正道泰斗級的人物,想要分出勝負少說也需拆解到百招開外。一旦讓四大名門的高手耆宿聞訊趕至,欲待脫身殊為不易。於是身軀放軟,借助對方掌力相送,順勢隱沒在密林中。   楊恆一骨碌起身,望向娘親消失的地方怔怔發呆。   盛霸禪上身晃了兩晃,長吐一口濁氣方覺胸口的窒悶稍去,亦暗自驚駭於對方的掌勁之強。他見楊恆佇立不動,稍感訝異,問道:「真源師侄,你受傷了?」   楊恆搖搖頭,不曉得是應該感激盛霸禪救了自己,還是惱怨他驚走了娘親?   盛霸禪看著楊恆心不在焉的樣子頗覺奇怪,咳嗽一聲道:「打傷貴派同門的,就是這妖婦麼?」   乍聽對方稱呼自己母親為「妖婦」,楊恆心頭一怒,深深吸了一口山裡的寒風,淡淡回答道:「不是,打傷真剛師弟的,是個黑衣蒙面老頭。」   盛霸禪點點頭道:「想必這女子是預先隱匿在林內負責接應。虧得你修為精湛反應靈敏,才沒遭遇毒手。」   楊恆勉強笑笑再不言語,心中道:「不曉得娘親與盛霸禪對了一掌,有否受傷?」   盛霸禪只當他面對自己有些緊張,說道:「我們回去吧。」   他將楊恆逕自領到白天聚會的天下觀寶軒殿中,不久後其他各派首腦也陸續接到通知趕來。楊恆被盛霸禪安排到右側最末的位子上,望著一位位名動仙林的正道翹楚步入寶軒殿落座,腦海裡翻來覆去儘是娘親的身影。   等天山神會宗的掌門殷長空偕著門中三位長老入座,殿外天心池弟子將門關閉。   盛霸禪道:「方纔的變故諸位已經知曉,我們四家準備今早出戰櫻花台的弟子盡皆遇襲。在下剛剛收到的消息是,本派傷了兩人,神會宗一死一傷,雪峰派有一位門人戰死,雲巖宗即使損失最小也有一位弟子身負重傷險些喪命。」   他頓了頓,又道:「這是櫻花台劍會舉辦以來,前所未有之事。本門忝為東道主,未能盡到警戒保護之責,委實愧對各位同道。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弄清楚,是什麼人針對四大名門下此狠手?」   無動真人嘿然道:「依貧道之見,儘管兇手形跡詭異,可也逃不了是魔道妖孽!」   匡天正瞧瞧這老道,心道:「聽說雪峰派死的那個弟子就是他的門下,難怪這麼大的火氣。這事分明是針對櫻花太劍會所為,老夫倒不便多口。」   就聽姍姍來遲的神會宗掌門人殷長空漠然道:「尋常的跳樑小丑又豈敢在四派雲集天心池之際行兇鬧事?來人十有八九應是魔教或滅照宮的高手。」   明鏡大師看向盛霸禪,緩緩說道:「看盛總監智珠在握的樣子,莫非已尋到端倪?」   「不敢!」盛霸禪暗讚這老和尚眼光銳利,在座椅裡稍一欠身道:「只是盛某在追索敵蹤時,正巧聽見真源師侄發嘯報訊,因趕到及時與一名黑衣女子對過一掌,卻是平分秋色,讓她趁機逃脫!」   眾人一驚,均都心道:「以盛霸禪的掌力竟只能和那黑衣女子鬥個平分秋色,著實有些難以置信!」   也難怪大夥兒驚訝,盛霸禪號稱「獨擋八面」,以掌力雄渾剛勁,招式迅猛多遍著稱仙林。在正道各派耆宿裡,拋開佛聖空照大師、道聖宗神秀不談,純以掌上修為而論,已無人能出其左右。   楊恆卻對眾人的猜測議論漠不關心,只埋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冷不丁盛霸禪向他招呼道:「真源師侄,請你講述一下遭遇那黑衣女子的經過。」   楊恆一省,當著眾多正道泰斗難以推脫,只得從真剛遇襲說起,一直講到盛霸禪現身,迫退大魔尊為止。只是有意無意地敘述到後半部分的時候,筆削春秋三言兩語簡略帶過,最後說道:「可惜林內光線太暗,弟子未能看清對方容貌。」   盛霸禪微微一笑道:「真源師侄說得很好,已不需在下多加補充。不過,盛某雖晚到一步卻恰好看見了這妖婦真容,以我的猜測此人多半便是傳聞中的大魔尊!」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二章 大計   大魔尊?!──寶軒殿內一時死寂無聲,針落可聞。似乎連這些位稱雄仙林的四派宿老聞聽大魔尊之名,內心也多有震撼。   神會宗掌門殷長空問道:「盛總監不會認錯吧?據說這妖婦掌誅瀾滄三英,劍弒怒江七雄,一夜踏平黔東電劍門,橫行無忌肆虐仙林,已是滅照宮的二號人物。」   「應該不會錯了,」盛霸禪道:「況且除她之外,盛某委實想不出還有哪個女子的掌力能與我分庭抗禮,甚或更勝半籌!」   「阿彌陀佛──」明鏡大師雙掌合十低誦佛號道:「據傳排教攻襲祝融劍派一事,亦是此人在暗中驅使甦醒羽蘇施主所為。」   匡天正頷首道:「這事已從桐柏雙怪的口中得著證實。毋庸置疑,今夜出手襲擊四派精英弟子的,必是滅照魔宮的高手!」   楊恆隱隱覺得匡天正的話太過武斷,可又想不出反駁的理由,不禁爽然若失道:「我總希望娘親不要捲入這些血腥仇殺正魔紛爭,以至於不知不覺就為她辯解。唉,今夜之後,四大名門便要視她為正道不共戴天之敵!」   他正苦惱著,就聽盛霸禪道:「真源師侄,多謝你提供線索,請先回白鷺苑歇息。」   楊恆猜到接下來眾人要商議的定是極為隱秘的大計,而他也沒心思在這兒多作逗留,於是起身一禮默然走出寶軒殿。   果然,待楊恆離去後盛霸禪神情一肅,說道:「本派有一個提案原先打算留待櫻花台劍會結束後,再與諸位商討。不料今晚就有滅照宮魔頭來襲,傷我門人闖我仙山,簡直視四大名門為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無極真人問道:「不知貴派有何高見,盛總監不妨直說。否則憋在貧道心裡,只怕明日一整天都要心癢難熬。」   他這一搭茬調侃,令殿中的氣氛略顯緩和。盛霸禪哈哈一笑,道:「請真人稍帶片刻,在說這事之前在下建議咱們先來商定祝融劍派提出的加盟申請。要不然,匡掌門在這兒坐著也難受啊。」   眾人又笑了起來,盛霸禪接著道:「按照仙林四柱的盟約,自今日起的下個十年中,將由本派替代神會宗,暫攝盟主之位。作為今夜密會的主持,在下不便說得太多。只是重申一下相關盟約──任何影響四大名門的共同決策,都需四家掌門一致同意。而在表決前,諸位都有闡述見解的權利。匡兄,請你先來!」   匡天正站起身道:「老夫沒什麼可說的,就想和大夥兒同舟共濟,掃蕩魔門!」   等了半天,見匡天正還沒下文,盛霸禪怔了怔問道:「匡兄,你說完了?」   「完啦,」匡天正大咧咧地一笑道:「該說的昨天下午都說了。」   盛霸禪點點頭,向王霸澹道:「王師弟,勞駕你請匡掌門到後堂稍歇。」   匡天正曉得接下來四派首腦要閉門表決,於是率著匡天威等人隨王霸澹到了後堂喝茶閒聊。可能是四派爭論的異常激烈,直到一個多時辰後才有人來請匡天正。   待他坐定,盛霸禪略含歉意地說道:「匡掌門,經過四家掌門的商討,目前我們還不宜接受貴派加盟。」   匡天正倒也沒多少失望之情,平靜頷首道:「我明白,論資歷論實力,敝派和四大名門都差得太遠。就算順利入盟,我都怕有人會嘲笑匡某攀龍附鳳,自不量力。」   無極真人輕笑道:「匡掌門,你可別把咱們這些老傢伙都當成了勢利眼。實不相瞞,我們希望將貴派入盟的影響減小到最低程度。因此希望徐圖緩進,從長計議。」   盛霸禪接口道:「換而言之,祝融劍派加盟仙林四柱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但不能急於一時,以免引起各方的過激反應。為此,我們商量出了一個折衝方案,希望貴派在未來十年中以四派之友的身份參與到盟約當中,等到下屆櫻花台劍會在雲巖宗召開時,再做入盟。只是這期間,要委屈匡掌門一點兒,不能像四派掌門那樣享有表決權。」   明鏡大師說道:「匡掌門提出入盟申請,是老衲一力相邀。今日的結果,也令老衲深感歉疚。作為補報,無論匡掌門是否答應以四派之友的名義加入本盟,雲巖宗都會助貴派一臂之力,消除排教隱患。」   匡天正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大師說的哪裡話來。當日若非貴派仗義相助,我祝融劍派早已成了排教刀下之鬼。四派之友──不過是個名分,我老匡不計較!」   明鏡大師鬆了口氣,合十禮道:「多謝匡掌門通情達理,以大局為重。」   無極真人拊掌笑道:「好啊,十年之後咱們就可以改名叫做仙林五柱啦!」   盛霸禪道:「匡兄誠意我們四大名門銘感肺腑,定會全力襄助貴派敉平排教!」   殷長空冷冷問道:「盛總監,既然祝融劍派入盟的是已有定論,是否可以進行下一項議題了?要是這麼閒聊到天亮,只怕耽誤櫻花台劍會的舉行。」   盛霸禪微微一笑道:「敢情殷掌門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咱們長話短說,在下想問諸位一個問題:百年之後仙林的局勢將會如何?」   無極真人搖頭道:「百年太遠,恕貧道眼拙,連十年後仙林局勢也瞧不清楚。」   「真人說笑了。」盛霸禪道:「依在下之見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咱們四大名門獨力擎天,與魔教和滅照宮艱難對峙,維持現狀;要麼兩大魔門聯袂出擊,將正道各派各個擊破,至不濟也要回到一百年前魔門猖獗正道不彰的絕境之中。」   殷長空嘿嘿低笑道:「盛總監的話有些危言聳聽吧?」   明鏡大師道:「善哉,善哉,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老衲倒是覺得盛總監之言振聾發聵,值得深思。這些年我們仰仗無量天照之利,一舉扭轉頹勢穩住了陣腳。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老衲時常捫心自問日子是否過得也太安逸了?」   盛霸禪聽明鏡大師贊同自己的觀點,精神一振,朗聲道:「大師所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咱們萬萬不能在寄望於下一次的無量天照來打救正道,須得未雨綢繆!」   無極真人靜靜聽完,說道:「不知盛總監有何高見,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盛霸禪道:「高見愧不敢當,但我希望四大名門能夠吸取百年前的慘痛教訓,以十年乃至三十年的努力,戮力同心,先發制人,除魔衛道,澄清寰宇!」   寶軒殿裡又靜了下來,人人都在思索盛霸禪這簡簡單單十六個字之後的含意。   匡天正礙於身份,直到這時才得著機會發言道:「我老匡是個粗人,也不怕大夥兒聽了誤會。只想問盛兄一句,什麼叫先發制人?」   盛霸禪微笑道:「匡兄一語言中關鍵,所謂先發制人就是要趁魔教元氣尚未盡復,滅照宮內憂未消的千載良機,轉守為攻一舉蕩平!」   殷長空不以為然道:「盛總監的雄心壯志令老夫欽佩,奈何傾盡四大派之力,或可剿滅其中之一,卻也要元氣大傷。豈不是讓另一家坐收漁利?」   盛霸禪胸有成竹道:「上兵伐謀,有時候要消滅敵人靠的並非是單純的實力。何況魔教也好,滅照宮也罷,各有軟肋,咱們齊心協力雷霆一戰,未必不能奏功!」   無極真人問道:「那麼盛總監覺得應該先行解決其中的哪一家?」   殷長空冷眼關注盛霸禪,似已猜到了答案,卻漫不經心地撫摸幾上茶杯。   盛霸禪有意靜默了須臾,才一字字沉聲說道:「滅、照、宮!」   眾人盡皆愕然,無極真人「咦」了聲張開睡眼朦朧的雙目,看著盛霸禪道:「這倒出乎貧道意料之外,不知貴派為何選定滅照宮?」   盛霸禪早料到各派掌門會有此反應,微覺得意地笑了笑道:「首先滅照宮盤踞東崑崙,北震神會宗,西懾雪峰派,東抗雲巖宗,四大名門中已有三家為之如芒在背不勝其擾。可倒過來一想,它又是處在三家合圍之中,屆時三箭齊發,再加上本派和匡掌門的奇兵天降,定可馬到成功。」   明鏡大師微微頷首,心道:「為了推行反攻大計,天心池竟不惜舍下對它威脅最大的魔教不攻,而先剿滅照宮,著實用心良苦。這計劃絕非盛霸禪一人可以決斷,至少也是得到了道聖的首肯。」   又聽盛霸禪繼續道:「第二,滅照宮驅策排教攻打祝融劍派,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與其任它坐大而人人自危,不如先發制人除去大患。至於第三點……」   他頓了頓,目光掃向明鏡大師道:「貴宗收留了楊南泰的親生之子楊恆,顯見也看到了這一點。楊惟儼的兩個兒子反目成仇,引發內亂,只要我們趁勢加以利用,必可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明鏡大師一皺眉道:「阿彌陀佛,真源雖是楊惟儼之孫,但在本宗亦不過是位普通弟子。他自幼蒙難,身世可憐,老衲實不敢完全苟同盛總監的第三條理由。」   匡天正對楊恆也心存感激,幫腔道:「不錯,咱們除魔衛道是分內之事,可也不能利用一個無辜少年去暗算滅照宮。」   盛霸禪從容笑道:「兩位光明磊落,盛某佩服。這最後一條理由只當我沒說。」   坐在盛霸禪下首的天心池太白院首座長老南霸天問道:「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匡天正掃過沉默不言的三派掌門,尋思道:「好傢伙,四大名門這潭水還真夠深的!剿滅排教,打擊滅照宮,我老匡千肯萬肯,可也不能傻乎乎地被他們當作肉盾使。嗯,左右我也沒表決權,先聽聽再說。」   無極真人抬起頭,悠悠道:「若說受滅照宮威脅最大的,應是本派。假如真能拔出滅照宮,貧道舉雙手贊成。不過……嗯,茲事體大,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盛霸禪一怔,在他的想法裡無極真人應是第一個贊同自己方案的人,哪曉得嘮叨半天說了也等於沒說,再望向明鏡大師,只見這老和尚低垂雙目一言不發。   倒是殷長空哼了聲道:「盛總監,你覺得平定滅照宮,咱們有幾分把握?」   盛霸禪沉吟一小會兒,回答道:「只要準備充分,籌謀妥當,應有七成!」   殷長空淡淡道:「敝宗不比貴派與雲巖宗那般家大業大,損失得起。要打滅照宮,必須一戰功成,否則楊惟儼反撲過來,頭一個遭殃的就是神會宗和雪峰派。等盛總監什麼時候能有九成以上把握了,咱們再來探討。」   盛霸禪心生不悅欲待開口,不意聽見殿裡響起了輕微的鼾聲。他舉目望去,卻見無極真人蜷縮在座椅裡,好夢正酣。   無動真人有些尷尬地伸手輕捅這位掌門師兄,無極真人茫然睜眼道:「散會了?」   明鏡大師跟著接茬道:「盛總監,我看咱們今晚就商議到這裡吧。」   盛霸禪無可奈何,起身恭送各派首腦步出寶軒殿。明鏡大師與匡天正並肩而行,走出天下觀。匡天正見四下已無外人,才苦笑聲道:「大師,今晚我可長見識啦。我算明白過來,不讓本派直接入盟,是擔心咱們兩家盟中有盟,對他們不利!」   明鏡大師搖首道:「匡掌門多慮了,老衲相信那三家掌門絕非心胸狹小之人。」   匡天正哼道:「不是心胸狹小,而是野心勃勃!盛霸禪為何早不提,晚不說,偏偏在天心池接任盟主的當口,要聯合四家大張旗鼓攻打滅照宮?還不是趁機掌權,想替代雲巖宗成為四派牛耳?」   明鏡大師眉宇隱露憂色,道:「盛總監其志不小,是福是禍尚未可知。老衲也贊同無極真人的想法,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匡天正點點頭,道:「為了本派的事,大師多費心了。」   明鏡大師含笑道:「匡掌門客氣,應是老衲要對你說聲抱歉才是。」   當下兩人在岔道前分手,匡天正目送明鏡大師等人遠去,一陣山風吹在身上,儘是凌晨的寒意。他忍不住咕噥道:「他娘的,三月裡的天還這麼冷!」   ◇◇◇◇   明鏡大師回到下榻的白鷺苑,看望過重傷昏迷的真剛後,與明水大師和明月神尼略作商議,將楊恆召至靜室中。   明鏡大師道:「真源,真剛的傷勢雖無性命之憂,但今早的櫻花台劍會卻已無法參加,由你替他出戰。」   楊恆怔了下,沒想到出戰櫻花台的資格竟會這樣一種方式失而復得,可他已經沒有絲毫的興奮之情。   見楊恆沒有說話,明月神尼問道:「真源,你還在為昨天的事情賭氣麼?」   楊恆搖頭道:「沒有,我已想通了。古人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名利榮辱,得得失失都是過眼雲煙,哪有那麼多事情好賭氣的?」   「善哉,善哉──」明鏡大師微感訝異,頷首道:「你能想通就好。趕緊回去準備吧。」   楊恆朝幾位高僧微一施禮,一聲不響地走出靜室。明月神尼擔憂道:「我怎麼覺著這孩子忽然變得有點古怪?」   明水大師道:「他這一個多月不知所蹤,回來又什麼都不肯說,教人難以琢磨。」   明鏡大師徐徐道:「真源心地善良,性情率真,我們都應相信他才是。」   明月神尼先看看一臉高深的明鏡大師,再瞧瞧滿面平和的明水大師,不由得歎了口氣道:「可他也越來越讓人操心了。」   楊恆卻已聽不到師長們對他的議論,獨自走回暫住的小院子裡。真誠和真禪都坐在那兒等他回來,真煩則留在屋裡照料真剛。   真禪朝楊恆比劃問道:「明鏡大師找你有什麼事情?」   楊恆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悶聲答道:「他要我頂替真剛,今早和你們一起闖陣。」   「咿呀!」真禪開心地點點頭道:「太好了,我就猜是這樣!」   真誠細心敏感,疑惑道:「真源,看上去你好像並不高興,有什麼心事?」   楊恆甩甩頭道:「我很好。」說完他又陷入一陣沉思之中,想著娘親受楊惟儼驅使四處殺戮與正道為敵,昨晚又連傷數名四派精英,這樣下去遲早會成為眾矢之的,遭到正道誅殺。   不能等了,再也不能等了!他暗暗尋思道:「至少我已有與楊北楚一拼之力,只要能潛入東崑崙救出爹爹,就可以想法子喚醒娘親,不讓她越陷越深,與正道各派結下血海深仇!」   「對,就這麼幹!」他想定主意,「等櫻花台劍會一結束,我就找機會溜去東崑崙。憑著萬里雲天身法,未必不能接近百丈崖。」   他心念一定,人也變得輕鬆許多,猛聽門外西門美人怒罵道:「真禪,你滾出來,姑奶奶要將你這壞和尚抽筋扒皮!」   一聽這嗓音,真禪立即小臉煞白,老鼠見貓般忙不迭往後院開溜。   西門美人氣勢洶洶闖進院子,不見真禪蹤影便朝楊恆問道:「那壞和尚在哪兒?」   楊恆困惑道:「不是真禪將你救回來的麼,為何一轉眼就成了壞和尚?」   「他……」西門美人再是嬌蠻任性,也不好意思將寒潭邊發生的糗事說與旁人知曉,一張俏臉漲得彤紅,氣急敗壞道:「你問那麼多幹嘛,快叫他出來!」視線一掃,剛好瞧見真禪在屋子後面探頭探腦朝這兒張望。她怒從心起,嬌叱道:「臭和尚,姑奶奶看你往哪兒跑?!」縱身向真禪撲去,人在空中雙刀已出。   真禪自認理虧,哪還敢和西門美人交手?身影一閃與她交錯而過,躲到楊恆身後。西門美人剛拔盡餘毒,身子甚是虛弱,就這麼稍一運勁已然臉色發白嬌喘連連,提著彎刀追來道:「姑奶奶非殺了你不可!」   眼看院中鬧得雞飛狗跳,楊恆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攔住西門美人道:「皇帝殺人也要先公佈罪狀,你要殺真禪總有個理由吧?」   西門美人用刀指著真禪道:「他、他……不要臉」   突然望見門外走進的兩個人,俏臉一變「哇」地大哭出聲道:「爹、媽,那小和尚非禮我!」   進門的兩人正是西門望、東門顰夫婦。他們二人尚不知寶貝女兒脫出魔掌的消息,此次隨大魔尊前來長白天心池助陣。數個時辰前奉命上山打探消息,一陣兜轉來到白鷺苑,想順道看望明燈大師(他們還以為嚴崇山會來)和楊恆,哪曉得遠遠就看見西門美人追著真禪滿院子亂跑。   兩人驚喜交集,一則自恃修為高強,二來發現院內並無雲巖宗的高手在場,索性大搖大擺走了進來,孰知未等開口先聽到了愛女的哭訴。   桐柏雙怪老年得女,那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平日哪怕有人敢多看西門美人一眼,都會被揍個半死,何況是「非禮」這麼嚴重的事情?   西門望頓時火冒三丈,甩開胳膊朝真禪衝去,口裡罵道:「常言道十個禿子九個嫖,你奶奶的小和尚,老子要活剝了你!」   真禪看到西門望凶神惡煞般撲來,幾乎忘了自己一身修為足以擋個十幾二十多招,雙手亂晃口中亂語。   別說他的啞語西門望看不懂,看懂了也不會信!左臂暴漲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往真禪的脖子掐到,罵不絕口道:「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老子的閨女兒你也敢碰,活得不耐煩了!」   那邊東門顰摟住哭哭啼啼的西門美人,替丈夫助威道:「師兄言之有理,宰了這小和尚替咱家閨女兒出氣!」   楊恆見狀伸手抓住西門望左腕,勸道:「老爺子,你何不先聽聽真禪師弟的解釋?」   西門望一振竟未能將楊恆右手掙脫,先一愣旋即怒道:「是不是也有你一份?」   楊恆啼笑皆非,說道:「我可沒那麼大的膽子去招惹令嬡。」   西門望不假思索道:「嗯,那就是這小和尚色膽包天,獨個兒偷腥!」   楊恆苦忍著不笑出聲,說道:「別人我不敢擔保,借真禪一百個膽他也不敢!」   西門美人羞怒道:「難不成是我在冤枉他?」   就聽門口明月神尼道:「阿彌陀佛,姑娘的確有所誤解,冤枉了真禪。」   西門望一驚回頭,看見明鏡、明水、明月這三大雲巖宗的頂尖人物已走入院中,暗自盤算道:「他奶奶的,別說這三個禿驢,就是天王老子來了,老子也要為我的寶貝女兒出這口惡氣?」   這時便聽明月神尼斟詞酌句將真禪與西門美人之間的誤會向眾人述說了一遍。她是佛門神尼,更照顧到西門美人的清譽,因此話語說得極是婉轉,以免令西門望父女感到難堪。   聽明月神尼說完,西門望瞅著妻子懷裡的西門美人道:「這老尼姑有沒有說謊?」   西門美人瞥向滿腹委屈的真禪,心裡已認可了明月神尼的說法,可一個姑娘家的臉面又如何掛得住?不得已含含糊糊地嗯了聲道:「就算是這樣吧。」   「什麼叫就算?」西門望撓撓亂髮,半天想明白過來,哼道:「也罷,讓這小和尚把摸我閨女兒的那隻手剁了,老子便饒他一命。」   明水大師道:「西門施主此言未免欺人太甚,莫非真禪救了令嬡反是錯了?」   西門望一瞪眼道:「老子管他是對是錯,反正不該摸的就不能摸!」   若非情形緊張,眾人險些都笑了出來。楊恆故意歎道:「西門府主,我聽明燈大師說起你,也是個恩怨分明豪爽磊落的大丈夫。誰曉得你只會恩將仇報!」   前半句西門望聽得舒暢,後半句西門望聽得暴跳如雷,手指楊恆道:「好小子,你吃了雄心嚥了豹子膽,敢罵老子?」   楊恆慢條斯理道:「真禪是個和尚,比令嬡還小著一兩歲,有誰會將此事當真?倒是你不依不饒,非要鬧得滿城風雨,眾人皆知?」   西門望愣了愣,問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三章 救母   楊恆笑道:「當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是明燈大師的弟子,你一斧子下去剁得痛快,卻如何向老朋友交代?難不成說:『誰救咱家閨女兒就剁誰!』」   西門美人氣道:「爹,你別聽這小和尚花言巧語。這傢伙再壞不過,那天就是他將陽哥趕跑,害得我到處尋他不著!」   「嗯、嗯……嗯?」起初西門望還在點頭,聽到後來卻是眼睛一亮,哈哈笑道:「小子,敢情是你救了我寶貝閨女兒,咋不早說?」   楊恆不以為意道:「你也救過我啊,也沒見兩位到處宣揚吧?何況我只救過西門姑娘一次,真禪卻救了令嬡兩回。」說著又將西門美人在煙波齋遇險,幸得真禪救治的事情簡略敘述一遍。   西門望得回愛女,心情大佳,再聽楊恆一說真禪屢次幫護自己的寶貝女兒,呵呵一笑道:「老話說得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從今往後老子再不殺和尚尼姑。師妹,你可聽清楚了?」   東門顰連連點頭,又疑惑問道:「師兄高見……那禿子能不能殺?」   西門望罵道:「廢話,十個禿子九個嫖,看不順眼的老子照殺。」說著又想起一事道:「對了,老子既然找回了閨女兒,便不必再受滅照宮的窩囊氣,這就帶著她回返桐柏山。那大魔尊還在等我回音,嘿嘿……由她傻等著吧!」   明鏡大師問道:「西門施主可知大魔尊現在何處,身邊是否還有其他從屬?」   楊恆心頭大震,沒來得及想法子岔開話題,西門望已回答道:「她就藏在白頭峰斜對面的摩天嶺中。你們想找她算賬?那敢情好,老子給你畫張圖!」   他感激楊恆和真禪對西門美人救命之恩,對雲巖宗愛屋及烏,痛快地在地上畫出了大魔尊的藏身之處,還不忘補充道:「就她一人在洞裡,天亮前應不會離開。」   明鏡大師仔細審視著地圖,說道:「多謝西門施主指點。明水師弟,請你送他們三位下山,以免與天心池的人生出誤會。」   明水大師應了,西門望衝著楊恆道:「小子,記得有空來桐柏山玩啊。」   楊恆心緒極亂,勉強點了點頭。西門美人叫道:「爹,我不要回家。」   西門望哼道:「你還嫌自己不夠折騰麼?在外面被人欺負就很好玩?」一家三口吵吵鬧鬧由明水大師陪著出了白鷺苑。   明鏡大師目送他們走遠,說道:「師妹,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找盛霸禪商量。」   楊恆的心登時沉了下去,他當然清楚明鏡大師要找盛霸禪商量什麼──大魔尊雙手已沾染了正道弟子的鮮血,四大名門沒理由放過這樣一個圍剿她的絕好機會!   ◇◇◇◇   再有半個時辰不到天就該亮了。大魔尊盤膝坐在山洞深處,緩緩收功睜開雙眼。桐柏雙怪還沒有回來,洞裡靜悄悄地只有山風在呼嘯而過。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楊恆,老宮主要自己將他抓回東崑崙,可這少年為何每次見著,都會瘋了似地叫自己「媽」?   他是認錯人了,還是玩個小把戲以擾亂自己的心神,好趁機逃脫?   可這些對她而言全都無所謂──自己要做的,不過是將這小和尚帶回去交給楊惟儼。剩下的,都和她毫無關係。   山風很大,一陣陣灌入洞口,帶著雪峰上的寒意。大魔尊站起身,思忖著下一步的計劃,卻有一縷警兆猛然升起。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借助風勢吹送掩護潛入洞內,反手掣出身後仙劍青光如虹朝她的胸口刺到,劍華掩映照亮了一個少年的臉龐,赫然便是楊恆!   「咦?」大魔尊左掌拍出封架仙劍,右袖拂蕩捲向楊恆腰部,卻在詫異這小和尚如何能夠找到自己?   「啵!」楊恆的仙劍往袖袂上一點,借勁後翻出了山洞,凌空彈射一記拈花指力。   大魔尊無暇多想,左掌震散拈花指力,縱身追出山洞道:「不自量力!」   楊恆一言不發轉身御風就走,往著東南方向風馳電掣般逃遠。大魔尊冷哼一聲,施展身法在後緊追,誰知這少年的身速極快,直奔出二十餘里才漸漸追近到身後。   楊恆頭也不回射出一支九絕梭,大魔尊揮袖捲住反射他的背心。楊恆身軀一彈,九絕梭從腳下掠過,又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稍稍拉開。   大魔尊目放寒光,冷冷道:「小和尚,你搞什麼鬼?」運勁灌掌朝前虛拍,「呼」地擊出一蓬跌宕急旋的罡風,咆哮舒展迫至楊恆背後。   楊恆閃身再躲,大魔尊趁勢追近,飛袖擊向他的後腦。楊恆使出「顛倒乾坤」翻身出劍,挑偏袖袂,口中低叫道:「媽!」   大魔尊凝掌飄立,漠然注視楊恆道:「你再胡言亂語,我讓你一輩子說不了話!」   楊恆心痛如割,說道:「我知道,你已認不出我,一心想將我抓回滅照宮交給楊惟儼。可恰恰是這老魔,才把你害成了這樣!」   大魔尊眸中殺機湧現,森然道:「胡說八道!」鬼魅般飄近,探爪抓向楊恆咽喉。   楊恆奮力運劍招架,口中說道:「讓我告訴你真相!你本是雲巖宗的女尼,後來嫁給了我爹楊南泰,也就是楊惟儼的小兒子……楊北楚將我爹抓回滅照宮逼問軒轅心的下落,你為救我爹一個人闖上東崑崙──」   大魔尊雖然沒有住手,但招式已不自覺地放慢,眼裡露出一縷迷茫之色,似乎想從腦海深處的挖掘出封存的記憶,來對照楊恆所言。   楊恆繼續說道:「楊惟儼喪心病狂,將軒轅心中煉化的七道劍仙元神盡數注入你的體內,令你失去記憶,變成傀儡。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可以前往百丈崖向我爹楊南泰求證!你頭上的那支銀釵,便是他送你的生日禮物……」   大魔尊的招式越來越緩,眼眸中閃爍著異光,似是惘然,似是痛楚,似是懷疑,似是憂傷──楊恆見此情形,且悲且喜,趁熱打鐵道:「還有我手腕上戴著的這串定神念珠,也是你離開峨眉時,留給我的紀念!」說著高舉右手,亮出了腕上佩戴的那串紫紅色念珠。   大魔尊眉頭緊鎖,怔怔地凝視著那串定神念珠,不知不覺收住了雙掌。   楊恆心情激盪,叫道:「媽,你看吶,這是你戴了幾十年的念珠,你記起來了麼?」   正當他以為事有轉機的一瞬,大魔尊的眼睛裡突然迸綻出赤紅色的詭異光芒,她痛楚地低吼一聲,面容扭曲目露殺氣,猛地一記崩山裂雲的掌勢朝楊恆拍到。   楊恆猝不及防,更不明白母親為何一下子變得更加瘋狂凶狠,正氣仙劍往外封格,身形向右疾閃。「啪!」掌力擊在劍上,震得楊恆身不由己地翻轉飛出,右半身的經脈冰寒徹骨,一口熱血嗆上咽喉。   「您再想想啊!」楊恆一陣沮喪,急忙施展浮雲掃堂腿撥開她的大袖。   大魔尊又恢復了木無表情的模樣,招招進逼寒聲說道:「不必!」   楊恆既不敢出重手誤傷了娘親,又是心情激盪難以自已,不過三五個照面便險象環生,全仰仗萬里雲天身法躲閃周旋,才沒被大魔尊傷著,口中說道:「你快走吧,四大名門已查出你的藏身之處,要殺了你為昨晚死去的那些弟子報仇!」   大魔尊怔了怔,道:「誰會相信你的鬼話?」左拳一凝右掌猛推出一蓬罡風。   楊恆閃身避讓,只覺周圍掌風肆虐猶如張越收越緊的天羅地網,別說身上,連脖子都似被一根根無形鎖鏈狠狠勒住難以喘息,自己一掌還擊過去,卻像打在沸騰的熔岩裡,也不知這是哪門子的霸道掌法,心道:「不管怎樣,我已將消息帶到。這兒離娘親藏身的山洞少說也有四十里,明鏡大師他們撲空之後也不敢分散實力四處追殺。況且再過一個多時辰櫻花台劍會就要召開,他們也沒空搜索。我也得趕緊回去,免得他們找不著我會生出疑心。」   想到這裡他唰唰唰全力反攻三劍,身形左突右閃欲待找尋突圍的機會。但大魔尊是何等的修為?即令盛霸禪與她硬撼一掌之後,也要生出自愧不如之感,楊恆想從她的掌下逃走,又哪有那麼容易。   她看破楊恆心思,蔑然道:「你逃不了的,還是死了這條心罷!」掌心迸發出一卷卷暗紅色的罡風,猶如春蠶吐絲層層疊疊地將楊恆捲裹在當中,遠遠望過去就像道不住變粗變圓的鼓脹風柱,覆蓋了方圓五丈的空間。   楊恆頭頂水汽騰騰,為了抵擋大魔尊驚濤駭浪般的掌勁,薩般若真氣亦是全力施為,短短鬚臾業已耗損驚人,奈何依舊掙不脫她的掌勢束縛,直已到了山窮水盡之境。好在他早有準備,眼看大魔尊的左掌盪開正氣仙劍長驅直入,就要抓著自己的脖子,猛地左手翻腕亮出一支九絕梭,抵住了自己的胸膛,低喝道:「住手!」   大魔尊一驚,撤掌退身,冷笑道:「想威脅我,做夢!就算你死了,我一樣會將屍首帶回滅照宮。」   「我知道,」楊恆大口喘息著,雙目須臾不離地緊盯住大魔尊,惟恐稍有分心便會被她趁虛而入奪過九絕梭,回答道:「可惜楊惟儼想要的,不是一具屍體。」   此言顯然正中要害,大魔尊眼綻厲芒,低哼道:「無恥!」   楊恆望了眼遠方天際的啟明星,說道:「我們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敢不敢跟我打個賭?輸了,我跟你走;贏了,你放我離開。」   恍惚中他的耳朵裡卻聽到了童年時自己那幼嫩快樂的嗓音在說:「媽,咱們打個賭好不好?要是我贏了,你就再給我做個風箏……」   然後是母親溫柔慈愛的輕笑聲,說道:「好啊,你想賭什麼?」   「你想怎麼賭?」大魔尊冰冷的問話打斷了楊恆的回憶,讓他的思緒重新回到殘忍的現實世界。他眨眨有點發澀的眼睛,微笑道:「很簡單,看你能不能接下我的御劍一擊,哪怕傷到根頭髮絲都算你輸。」   大魔尊愣了下,沒料到楊恆會提出如此古怪的賭約,沉吟片刻道:「異想天開!」   楊恆搖頭道:「只有這樣我才會心服口服,徹底斷了僥倖脫逃的念頭。當然,如果你自覺毫無把握接我一劍,我也不強人所難。不過嘛──今後最好別再用『大魔尊』這麼狂的名頭,免得我一聽就想發笑。」   大魔尊注視楊恆頭頂漸漸變淡的水汽,緩緩點點頭道:「好,就依你!」   楊恆心下暗喜,往後退開三丈距離,激將道:「你不會趁機偷襲吧?」   大魔尊傲然冷笑道:「囉嗦,我答應了便不會翻悔!」   楊恆望了眼她戴著人皮面具的臉龐,心道:「真想再看一眼娘親的臉啊!」凝定心神,抱元守一默念真言,左手收起九絕梭捏做劍訣,口中說道:「小心了!」   不待大魔尊回應,催動真氣手中正氣仙劍鏗然顫鳴,煥放出一蓬恢宏青光。   大魔尊一雙纖手從袖袂裡亮出兩柄晶瑩剔透的墨色玉尺,瞧著楊恆身前飛速亮起的青色劍華,亦自暗讚道:「這小和尚的修為也算了得,難怪司馬陽會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   「咄!」楊恆舌綻春雷,身形卷挾起一束洶湧澎湃的絢麗劍華向大魔尊轟來。   三丈、兩丈、一丈五……劍氣奔騰光瀾如瀑,像一道落自九天的驚雷呼嘯著穿越過今宵蒼茫靜謐的夜空,黯淡了月華,遮掩了群星,只見它橫過亙古……   「娘親,對不起,我又騙了你一次!」望著不斷清晰迫近的大魔尊面容,楊恆透視過最後一瞥,驀地凝念驅劍改變了方向。   「呼──」仙劍在大魔尊身前驟然掉向,劃過一束刺眼的弧光朝著西面激射而去。   「滑頭!」大魔尊瞬即醒悟,左手的墨玉魔尺電射而出,轟向楊恆。   「砰!」魔尺激撞在劍芒上,炸開炫目的光瀾。饒是劍氣擋下了大半的氣勁,楊恆的身子仍被兇猛凌厲的巨力一震,直疼得眼前發黑五臟翻個。   他強凝心神收住靈台清明,借力打力去勢驟快,轉眼已在十丈開外。   大魔尊攝回墨玉魔尺,已然追之不及,盯著楊恆遠去的劍影唇間發出一陣厲嘯。   誰知嘯音未歇,聽到有人遠遠地欣喜叫道:「殷師兄快看,果然是這妖婦!」   她聞聲望去,只見里許之外幾道人影正風馳電掣般御風趕來,當先一人正是神會宗掌門殷長空,跟在他後頭的三人亦是門中長老,好像被譽為什麼「縹緲三仙」。   這時候她若步楊恆後塵,御劍遁逃,神會宗的四大高手未必能夠追及。但她見有人追來,非但不退反而轉身迎上,竟似全不把對方放在眼裡。   殷長空見狀心道:「好個妖婦,恁的猖狂!今日定要將她誅殺,一振本門神威!」   原來仙林四柱為圍剿大魔尊,連夜出動了數十位各派頂尖高手。不意趕至桐柏雙怪所說的那座山洞前,卻是空無一人。當下眾人兵分四路,以山洞為中心朝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搜尋,卻也不敢太過分散了人手,反而為大魔尊所趁。   適才楊恆御劍遁走,被殷長空等人遙遙望見了劍光,再聽見大魔尊的嘯聲當即御風趕來,意欲將這女魔頭繩之以法,不僅可消解心頭之恨,更能在其他各派宿老面前大長神會宗的臉面。   依照各派原先的約定,一俟發現大魔尊的蹤跡,便應發出信號,召集同道前來圍剿。可殷長空自忖有本門的四大翹楚人物在此,又何須讓盛霸禪等人前來應援,教人覺著好像集神會宗之力也對付不了一個大魔尊似的?   他飄定身形,喝問道:「妖婦,老夫門下的兩名不肖弟子可是被你支使的滅照宮爪牙打成一死一傷?」   他說是說「不肖弟子」,實則這兩個門人俱為神會宗近二十年來傾盡心血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的後起之秀。本想在這屆櫻花台盛會上一鳴驚人力壓另外三家門人子弟拔得頭籌,孰料出師未捷身先死,怎不令人惱恨?   就聽大魔尊道:「你便是殷長空?聽說劍法造詣還不錯,被人稱作什麼『天鷹橫空』,我看也是徒有虛名。」   殷長空素來對自己的劍法造詣極為自負,雖往往面對旁人的稱頌之詞不置可否,但私下裡卻覺得四大掌門中也只有雪峰派無極真人的「雲龍三現」方堪與一較長短,即令道聖宗神秀也未必能在劍法上勝過自己。   哪曾想大魔尊一開口就把自己最引以為傲的絕學說得一錢不值,儘管明知對方是有意譏諷,好讓他心浮氣躁亂了陣腳,可也禁不住怒從心起,冷笑道:「殷某是否徒有虛名,稍後便會讓你曉得!」   身後縹緲三仙之一的神會宗長老任長峽可沒他掌門師兄那麼好的涵養,端的一點就爆,怒喝道:「妖婦,今日便教你見識我神會宗劍法的厲害!」反手掣出背後仙劍「雷霆」,真氣到處劍華暴漲,「嗚」地劈出一蓬碧色光瀾。   那光瀾在空中急遽收縮,變得前尖後圓猶若錐體,撕裂開清冷夜幕朝著大魔尊胸前射去,卻有個名目叫做「一劍錐心」,實乃神會宗馳名仙林千餘載的獨門絕技,沒有一甲子以上的精純功力,決計無法辦到。   大魔尊身形巋然不動,待到劍華激射至胸前三尺之處,才雙臂虛抱掌心相對輕輕拍出。一股股暗紅掌風呼嘯飛旋,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澎湃渦流,堪堪將碧色光瀾捲裹進去,仿似狂風驟雨裡的一片枯葉轉動不停,難以再作寸進。   任長峽見勢不妙,爆喝一聲祭出神會宗至寶「春秋筆」,一綠一金兩束寒芒破空銳嘯,分擊向大魔尊的雙眼。   大魔尊雙掌一轉一撥冷叱道:「去!」赤紅的旋流裹挾著亮麗的碧色劍光霍然湧出,「砰砰」撞飛春秋筆去勢不減轟向任長峽。   「靈轉魔訣!」縹緲三仙裡的寧長河、袁長月急忙從左右搶上,各出一掌招架。   耳聽得轟然巨響,縹緲三仙齊齊悶哼飛退,場內光霧激盪如碎裂的琉璃四下迸濺,刮在臉上陰寒生疼,袁長月的修為稍遜,半截袖袂更是被沛然莫御的掌風絞裂,露出了半段晶瑩如玉的小臂。   大魔尊身子亦是一晃,望著飄立在數丈之外紋絲未動的殷長空,暗道:「這老兒能躋身正道四大掌門之一,倒也不是全憑師門背景。我以一敵四確有點兒托大了,須得先剪除了他的羽翼,方有獲勝之機。」   念及於此身軀逆風突進,如白鸞行空破開沸騰如注的罡風劍氣,一掌擊向袁長月頭頂。但見殷長空沉聲呼喝,橫身攔截,也是一掌迎上。   「砰!」雙掌交擊,殷長空身子急沉丈許又穩穩凝定,嘿然道:「妖婦,你從哪裡偷學來的『天羅神掌』?」   原來大魔尊所使的這套掌法本是崆峒山靜眠真人的獨家絕學,殷長空與他相交莫逆故此識得。但靜眠真人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失去音訊,殷長空還曾多方打聽始終不得,沒想人沒找到老友的天羅神掌竟在大魔尊手中重現,豈不教他驚訝?   大魔尊不答,袖裡一對墨玉魔尺電掠而出,左尺凌空劃出一束弧光迫向殷長空胸口,右尺直搗黃龍朝他眉心點到。   殷長空驚咦道:「不醉魔僧的『屠佛尺』?」左掌揮出震散弧光,右手拔出「冰魄寒光劍」削向襲來的墨玉魔尺。   兩人更不多話激戰一團,攪得方圓十丈內風起雲湧光瀾翻騰,清脆的金石激撞聲不絕於耳,直看得在外圈壓陣的縹緲三仙目不暇接不敢有須臾分神。   二十餘個回合過後,殷長空劍招陡變,凝重緩慢仿似每一劍都經過深思熟慮,蘊有萬鈞之力方才刺出。所取的角度線路亦均都匪夷所思,令人防不勝防,也不直接攻向大魔尊本人,而是在她身周左一挑右一劈,如在聚精會神地雕刻石像一般。   說來也怪,明明殷長空的劍招慢了許多,大魔尊反倒沒了先前的輕鬆自若,兩柄屠佛尺「嗤嗤」吞吐黑芒,好似在竭力撲展的一對蝴蝶黑翼,欲要掙脫牢籠飛將出去,奈何撞在深藍色的劍華上又屢屢無功而返。   縹緲三仙精神一振,心道:「掌門師兄竟已使出了本門至高絕學『天演八訣』,量這妖婦插翅難逃!」   需知這「天演八訣」嚴格說來並非一套劍法,而是門深奧莫測奇妙絕倫的運劍心訣。出劍前都需以乾坤水火風雷山澤八訣先在心頭進行極為複雜的推衍運算,隨即後發制人,一劍攻出暗合天理自然,端的渾若天成無懈可擊,著實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神威。只是要在電光石火間算清所有的變化,至少也得有八十餘年的苦心參悟不可,否則沒等你算個明白,對方的仙劍魔刀早一下結果了性命。   然而沒讓縹緲三仙高興了多久,大魔尊右手的屠佛尺竟也是又平又緩的一劍遞了出來。初時殷長空尚不在意,可三五個照面一過,卻不由得暗自駭異道:「怪事,這妖婦怎地也會使『天演八訣』?」   但見大魔尊的屠佛尺以慢打慢,每一招都似算準了自己出手的路數,往往能後發先至搶攻到他最難受的位置,使得殷長空十招裡倒有五六招施展了一半就不得不改弦易轍,這實為他天演八訣有成以來從未遇到過的異狀。而且看上去對手的天演八訣算得比他更快,更精,更絕!這又怎麼可能?   突然之間他想到了本派一位失蹤了數十年的同門師兄計長師,此人曾與縹緲三仙並稱於世,一生苦修天演八訣,造詣尤在自己之上,堪稱神會宗百年難得一見的怪才。難不成計師兄的魂魄附體到了這女魔頭的身上?!不然即使有名師傾囊傳授,非百年浸淫苦修,又焉能有此火候?   想到這裡殷長空不禁心神一震,天演八訣的推算立時出了偏差,被大魔尊的屠佛尺趁虛而入拍中肩頭。「喀喇」脆響,饒是殷長空神功護體,也被打得肩頭斷裂趔趄下墜。也該著他倒霉,以自身實力而言總須在百招左右方能與大魔尊分出高下,卻莫名其妙折在了自己平生最為得意的絕技之下,豈不鬱悶之極?   飄渺三仙見殷長空遇險,齊齊怒喝攻上。大魔尊心知這一陣贏得幸運,咯咯一笑舍下殷長空迎向袁長月。   袁長月急忙縱劍疾刺,猛見對方體內炫光大盛,人影游動中幻生出一道道虛實莫辯的光影,排山倒海般朝著自己湧來,不由駭然道:「羅浮魅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仙劍舞得光華縈繞密不透風,牢牢守住門戶。   耳聽「叮叮叮」連聲脆響,眼前數十柄屠佛尺猶如天女散花迎風怒綻,「砰」地一記點中她的右胸,一股鑽心刺痛直透心肺,「哇」地吐血飛跌而出。   大魔尊也不戀戰,趕在任長峽、寧長河合圍之前飄身遠遁,黑夜裡兀自傳來她的笑音道:「天山神會宗好大的名頭,不過爾爾!」   「袁師妹!」正當寧長河和任長峽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繼續追殺大魔尊之際,突聽殷長空悲憤呼吼,兩人心一沉,趕緊回頭望去,只見袁長月渾身是血已然慘死在殷長空的懷中!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四章 櫻花台   「砰!」楊恆的後背重重靠在樹幹上往下滑落,霧!沙沙搖顫零落幾多殘葉。   他呼呼粗喘,一股股氣血在胸口亂竄,噁心欲嘔。剛才御劍的時間儘管不長,可為了擺脫母親的追擊,他不得不傾盡全力,此刻的丹田空得難受。再加上墨玉魔尺的重重一擊,不啻是雪上加霜,令得渾身就像散了架般一陣陣天旋地轉。   幸虧盡淘巖的試煉使得他的意志力與忍耐力有了大幅提升,吃力地盤腿坐下將仙劍插入面前鬆軟的泥地裡,楊恆微合雙目將兩手合在小腹前擺作金剛印,想凝聚所餘無幾的薩般若真氣護持心脈,壓下內傷。   然而腦海裡卻是一片混亂,翻來覆去全都是母親的身影。從前的,現在的,兩張截然不容的面容在他的眼前循環往復,交相輝映。忽而溫柔慈祥,忽然猙厲無情,仿似也要將他的心切作兩爿。   「哇──」一大口深紅色的淤血灑濺在厚厚的落葉上,竟隱隱冒著寒氣。   楊恆心一凜道:「如果我不能迅速澄靜心神養氣療傷,千辛萬苦才修煉到今日這般境界的真元,轉瞬就會化為烏有!」   「不要再去想娘親了,先要救你自己!」他一遍遍地告誡自己,可越是想忘卻,偏偏正在記起。氣血沸騰如注,在五臟六腑間翻江倒海,身上寒意漸起,手腳開始冷卻,赫然便是散功的徵兆!   深吸一口氣平抑湧到嗓子眼的熱血,他的眼睛無意看見頭頂那株參天的大樹。   驀然靈機觸發,低聲誦念那首明空大師贈與自己的禪句:「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一遍、兩遍、三遍……漸漸地心情在不知不覺中寧靜了下來,耳畔聽著山風過林的呼嘯,霍然感應到天地萬物枯榮生死週而復始,彷彿一剎間自己的身心已與周圍的樹木山風融為一體,和著今夜皎潔的月光,進入空明。   不曉得是多久,一縷刺目的陽光從林梢照落,將楊恆從渾然忘我的禪坐中喚醒。   真氣漸漸平復,內傷也只是在隱隱作痛,無端地卻察覺到自己靈台清明異常,不需動念方圓十丈內即使毫末細微的動靜也能「看」到。   靈覺!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欣喜之情。曾聽明燈大師說過,當禪心又或道魔之心臻至煉氣化神境界時,即可逐漸脫離肉軀禁錮,延向身外世界,這便是靈覺,而自己也由此一躍成為了煉氣級高手,從此較之正魔兩道的一流人物亦不遑多讓。若再往下潛心修煉,便能孕鑄元神從而達到煉神還虛的巔峰化境,直至如三魔四聖一般返璞歸真復歸於道。   仙路漫長,但自己正一步步腳踏實地地闊步前行,從築基培元到煉精化氣,從煉精化氣到如今的煉氣化神,十數年光陰一晃而過,於日月天地更是白駒過隙。   他振奮精神,拔劍起身,仰頭眺望繁茂林葉間透過的那一點蔚藍天空,滿心的歡喜,卻又隱隱泛起一抹揮之不去的憂鬱悲憤。   忽然楊恆像是想到了什麼,急忙縱身越過林梢,只見日頭已升上了頭頂。   「哎喲!」他低叫出聲,放眼遠望白頭峰方向,焦急道:「櫻花台會開始了!」   來不及多想,楊恆祭起正氣仙劍迎風狂奔,只一會兒的工夫就趕到白頭峰前。   他收了御劍術,顧不得什麼山門禁地不准御風的狗屁規矩,疾馳進白鷺苑,衝著裡頭叫道:「師傅,真禪!」   「砰!」推開院門,迎面撞上聽見聲音從屋中走出的真堅,楊恆急問道:「人呢?」   「你到哪兒去了?」真堅埋怨道:「知不知道今早出了多大的事?神會宗的人撞見了大魔尊,不僅掌門殷長空被這女魔頭打傷,連飄渺三仙之一的袁長月袁長老都不幸慘死在她的屠佛尺下!」   「什麼?」楊恆呆了一呆,問道:「怎會是這樣?」   真堅不虞有它,說道:「先前各派高手前往圍剿,卻晚到了半步,只好分頭去追。殷掌門他們追上大魔尊,一場激戰之下那女魔頭連使狡計,令得神會宗四大高手一死一傷,這才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為了這事櫻花台劍會也被整整推遲了兩個時辰,四大掌門已聯名致信楊惟儼,要他交出大魔尊還袁長老一個公道。」   「袁長老死了?」楊恆心裡深深被袁長月之死的噩耗所震撼著。   他前去通風報訊引開大魔尊,只想讓娘親免於仙林四柱的誅殺,卻沒料到會搭上一位神會宗長老的性命。儘管他並不認識袁長月,可心底裡依舊生出強烈的內疚之感道:「要不是我,也許袁長老就不會死了。娘親她……下手也太狠了──」   真堅瞧楊恆默然出神,只當他聽呆了,便道:「你還愣著幹嘛,快去神藏峰吧!」   楊恆一省,問道:「袁長老的靈柩停放在哪裡?」   真堅道:「暫時被安置在了天下觀裡,早上我們還前往靈堂裡祭拜過。」   楊恆點點頭道:「多謝!」默念真言,「鏗」地御起仙劍化作一束青光疾飛向前山。   「御劍術?」真堅目瞪口呆,望著飛速消失的劍光喃喃道:「這小子……喂,你走錯方向啦,神藏峰在右面!」   楊恆恍若未聞飛出里許,便有兩名天心池巡山弟子現身攔截,齊喝道:「什麼人?」   楊恆揚聲道:「雲巖宗真源,請借路一行!」話沒說到一半,人已從對方的間隙當中激射而過,待話音落下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他趕至天下觀中,收住仙劍來到袁長月的靈堂前。只見門口守著四名穿白掛素的神會宗弟子,裡頭香煙繚繞紅燭高燒,一口黑色棺槨安安靜靜地停放在靈堂正中,寧長河面色陰鬱憤懣,守在袁長月的靈位旁,氣氛肅穆壓抑到了極點。   一瞬間,楊恆無端地失去了走進靈堂祭拜的勇氣。他站在台階上,出神地凝視著黑漆漆的棺槨,耳畔彷彿有個聲音不斷叫道:「是你害的,是你,是你……」   不知過了多久,忽感有只溫暖的大手在輕拍自己的肩膀。楊恆如夢初醒,看見寧長河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和聲問道:「小師父,你是雲巖宗的真源吧?」   楊恆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訥訥地卻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   寧長河慼然一笑,說道:「你是來祭奠袁師妹的麼,請進吧!」   「我……」楊恆素日裡的機變伶俐全都不翼而飛,傻傻地望著寧長河悲慼的面容,說道:「我該走了!」像是被什麼可怕物事追趕著一樣,轉身奔出。   寧長河一怔,隱隱覺得楊恆的舉止有些古怪,隨即釋然道:「是了,這少年是雲巖宗的四小金剛之一,須得參加闖陣。難怪走得這麼急。」   卻說楊恆御起仙劍拚命趕路,來到神藏峰前,早有人發現正氣仙劍的青色光束,稟報進去。負責櫻花台警戒的太白院首座長老南霸天聞訊御風升空,遙遙向楊恆說道:「不知哪位高人蒞臨長白,請停步賜教!」   楊恆心事重重,向南霸天抱拳道:「弟子雲巖宗真源,前來櫻花台闖陣!」   南霸天一見這御劍之人居然是楊恆,倒先吃了一驚,暗道:「他才十五六歲的年紀,竟能御劍橫空,這份修為在我天心池三代弟子中怕也找不出幾人來!」   當下一皺眉道:「闖陣已經開始,你為何遲到?」   楊恆往山腰望去,豔若雲霞的櫻花林卻將他的視線阻隔,回答道:「弟子昨夜被大魔尊偷襲,有心隨諸位師長一同前去尋她報仇。因怕明鏡大師不肯答應,便偷偷跟去。誰知半路遇見蒙面黑衣人截殺,好不容易才脫身逃回。」   這謊話他在腦子裡不知過了多少遍,早背得滾瓜爛熟,甚至連稍後可能受到的追問,也早早想好了應對之詞。孰料南霸天「哦」了聲,便道:「你來得太晚,他們已經入陣。老夫帶你去見明鏡大師。」   楊恆大急,說道:「既然如此,便待弟子闖過櫻花大陣後再見明鏡大師也是不遲!」心頭已打定主意,倘使南霸天出言阻止,自己硬闖也得闖進去。   只見南霸天沉吟須臾,問道:「你可清楚闖陣的規矩?首先,你可以利用陣法地形困住對手,也可以在陣眼區域相互攻防將其制服,但不得傷人;其次,破解法陣尋找四個黑匣子,多者為勝;最後,陣內有四派高手埋伏,會出手搶奪對手的黑匣或限制其行動,你們只能抵擋躲閃,不能還擊。一旦違例,立刻罰出櫻花陣。」   楊恆仔細聽完,一躬身道:「有勞前輩指點!」說罷心念微動,竟不等南霸天作出回應,正氣仙劍青光暴漲挾著他直往神藏峰山腰中的櫻花林俯衝而下,遠遠瞧見林內有偌大一片白霧瀰漫之處,便應是櫻花大陣的所在。他也顧不得陣門在哪兒,馭動仙劍直衝了進去。   南霸天目送楊恆進陣,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回轉櫻花林中。   只見林間早幾天就建起了五座高台,依次是長白、雲巖、雪峰、天山和祝融五派掌門耆宿的坐席。剛好形成一個弧狀,正對著十數丈外的一條清溪。在那清溪對岸,依舊是滿山遍野的櫻花樹,只是依稀飄蕩出一縷縷乳白色的光霧。   南霸天來到雲巖宗的坐席前,將楊恆闖陣的事情對明鏡大師等人說了。   明月神尼得著楊恆的消息,懸了半天的心稍稍放下,嘴裡卻說道:「真源真是越來越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了!」   南霸天替楊恆解圍道:「師太莫惱,真源師侄俠肝義膽,勇氣過人,他是偷偷去尋大魔尊想助諸位一臂之力。」又將楊恆的那番說辭轉述了出來。   明月神尼氣惱道:「就算他存著報效師門的心思,也該稟明貧尼和明鏡師兄。」   明鏡大師道:「善哉,善哉──師妹,你不必氣惱著急,真源平安無事就好。」   明月神尼歎口氣,向南霸天致歉道:「真源未經允許擅闖櫻花陣,還望多加包涵。」   南霸天笑道:「師太說得哪裡話來。先前明鏡大師已特意為真源師侄留下了一個名額,他這麼做也不算違規。否則在下豈會容他如此輕易便闖進陣中?」   明月神尼擔憂道:「可是其他三家掌門那裡……」   明鏡大師搖頭道:「你不必擔心,老衲這麼做,已徵得他們的允許。」   明月神尼放下心來,感激道:「師兄為了真源,著實用心良苦,貧尼感同身受!」   ◇◇◇◇    「呼──」一股清風捲蕩著白濛濛的霧氣拂面而來,回頭已不見陣外景狀。   楊恆定睛觀瞧,林中的情形似曾相識,他拋開心事尋思道:「老尼姑總是對我不放心。可這次,為了娘親未完成的心願,為了身邊那些好兄弟,我也要多搶幾個黑匣子,替雲巖宗爭個第一!」   儘管入陣晚了,但楊恆並不著急往裡走,一邊留神觀察陣型,一邊恢復功力。   視線只及十步之遙,再遠的景物就變得朦朧飄浮,好似隨時都在不停地轉換。   他看了看腳下的四條岔道,也不知真禪他們是往哪條路上尋去。隨性所至,走上靠左的一條林間小徑,恍惚間又回到了盡淘巖試煉之時。   行出約莫五丈遠,小徑再分四條岔道,楊恆仍挑靠左一條前行。剛邁出兩步,靈台警兆陡生,四面八方的櫻花樹如漲潮的海水向自己壓來,腳下的小路瞬即消失,白霧比起方才又濃烈上三分。   「這算是個下馬威?」楊恆瞧著在他身周驟然定住的一圈櫻花樹輕鬆自若地笑了笑,無意看見有株花樹的樹幹上被人用指力刻下了道印記。   「神會宗的。」瞟了眼那印記,楊恆心裡黯然,又想到了袁長月的死,暗道:「他該曉得,這是在刻舟求劍了。」邁步從兩株花樹間走出,前方遽然激射來十餘束絲綢般亮白的光縷,交錯縱橫穿越林木向著楊恆迂迴而至。   楊恆也不拔劍抵擋,提氣掠空,身形如蝶飛鷹翔,在一束束白光之間閃展騰挪,向前行進。那些白色光束乍合驟分,不停往他身上纏繞,卻始終連一片衣角都撈不到。飛出十多丈,光束忽地消隱,前方「喀喇喇」一片泥地掀起,轉瞬化作一座深褐色的巨峰往楊恆頭頂壓倒。   楊恆歎了口氣,心想要是有真煩在旁邊,這些麻煩玩意兒也用不著自己出手打發了。心念微動施展掩土訣,身子往巨峰上一貼急旋,在它轟然倒地之前側飛而出,飄落在三丈之外。奇的是,耳朵裡並未聽見應有的轟鳴,待功聚雙目扭頭察視,早已不見巨峰的蹤影,彷彿剛才所有儘是幻象。   可這麼一折騰,他剛剛積聚起的那點真氣又耗損不少,卻隱約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傳來。他靈敏地往樹後一閃,就看見四名臂纏黑紗的神會宗弟子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的背上繫著個包裹,看形狀像是個狹長的盒子。   楊恆心一動道:「這幾個傢伙運氣倒不錯,已找到了一個黑匣子。」若在以往,他必定會想方設法將這黑匣搶到手中,可現下卻對神會宗心存愧意,壓根起不了一點兒冒犯的念頭。   就聽那走在最前頭的神會宗弟子說道:「瞧,這棵樹上也有趙師兄留下的印記。」   背著黑匣子的那名弟子笑道:「我早說了,陣法變化無窮,這法子不管用。」   他並未察覺到楊恆就隱伏在附近,接著道:「這片櫻花林是依照『四象九衍之數』排列,逢九退一,遇四左行,否則繞上一天一夜也出不了這百丈方圓。」   幾人說著話,突然匪夷所思地消失在白霧中,就好像蒸發了一般。   楊恆眼睛一亮,琢磨起「逢九退一,遇四左行」的道理,又仔細回憶了下適才那四人行走的路線,唇角不禁露出微笑道:「原來是這樣!」   他邁出九步,往後一退,剛好停在第四株櫻樹邊,毫不猶豫地往左轉去。   如此行出大約半炷香的工夫,前方的櫻樹排列位置又發生了變化。楊恆的腳剛一邁出,猛地頭頂落英飄飛,竟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花網向他罩落。   楊恆舉掌一拍,令得花網下墜之勢稍稍遲滯,趁機閃身脫出三丈。「呼──」風一吹無數片花瓣飄舞林間,緩緩落地。   楊恆瞧了瞧周圍的櫻花樹,心道:「這下可沒人來指點啦。」   好在他禪心大進,遇事自然而然不會驚慌失措,而是靜下心來舒展靈覺觀察左右。   看了一會兒,楊恆發現周圍的櫻花樹竟似一圈圈向外延展,自己站立的地方應是最外一圈的邊緣地帶。每一圈的櫻花樹由外朝裡間隔逐漸縮小,差不多每進一圈就要少走一步。而同圈的櫻樹之間,則清一色地相隔九步。   「九九歸原?」他的心頭一省,立刻開始在記憶裡翻找明法大師曾傳授過的,有關九九歸原變化的信息。想了片刻,楊恆邁出九步,走到相鄰花樹下,再往前走九步,進入內圈,也正好站在了一株櫻花樹下。   就這當口,突聽見真煩的笑聲道:「好小子,我剛才心血來潮,掐指一算,就猜到是你進陣了!」話音未落,他左拐右拐全不安九九歸原的破解之道行事,領著真誠和真禪已走到近前。   楊恆瞅著真煩一臉輕鬆的樣子,苦笑道:「隔行如隔山,不服不行!」   真煩笑呵呵道:「你也不賴啊,我們都在擔心你一入陣就被困住了。」   楊恆看了看三人的身上,問道:「你們有沒有找到黑匣子?」   真禪做了個沒有的手勢,真誠道:「按照規則,四個黑匣子被放在了四座分陣的陣眼之中,由四大名門的高手護衛。先前我們只差半步就要搶到天心分陣的那只黑匣,卻被護陣高手纏住,眼睜睜瞧著天心池的弟子取走了它。」   楊恆心一沉道:「糟糕,神會宗的弟子也已取到一隻黑匣,我們得加緊了。」   真煩指了指左側的櫻花林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咱們照方抓藥闖過這片『八分林』先進雲巖分陣,把咱們自己的黑匣子先拿到手!」   當下四人合於一處,在真煩的帶領之下朝八分林走去。楊恆走在真煩身後,看他勝似閒庭信步,引著眾人在櫻樹間穿梭遊走,宛如在踏春郊遊,心中不禁暗讚。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五章 奪匣   同一時刻櫻花大陣外的高台之上,明鏡、明水兩位大師與明月神尼的面前並排擺放著四面青銅鏡,將入陣的四組人馬的情形盡數顯現在鏡面上。銅鏡的表面有一層淡淡的白霧縈繞,卻是因為鏡魄已與櫻花陣眼聯為一體,無論陣中人如何行走衝闖,都被牢牢鎖定在這一面面不到三尺直徑的銅鏡之中。   看到楊恆等人匯合,明月神尼亦露出欣慰一笑,說道:「他們往雲巖分陣進發啦。」   明鏡大師的面容無喜無怒,淡淡道:「雪峰派的弟子也在往雲巖分陣行進。」   明月神尼看向左首第一面銅鏡,心頭微凜道:「他們離陣眼更近!」   明水大師不動聲色道:「沒關係,我相信真嚴會盡力延緩他們的速度。」   果然銅鏡中人影閃動,真嚴與另外兩名守護分陣的雲巖宗真字輩弟子從櫻花樹後殺出,與四名雪峰派弟子激戰成一團。雙方一攻一守,不斷利用周邊陣型變化相互限制,一時間鬥得難分難解。   這時候真煩引領楊恆等人全速挺進,從另一個方向進入到雲巖分陣中。   突然,一名雪峰派弟子掣出長鞭竟不顧規則約定,向真嚴三僧運勁掃去。剩下三人趁機脫出戰團,一轉一拐立即隱入陣中。   那名雪峰派弟子見同伴順利脫身,便不再做絲毫抵抗,收起鞭子被禁制住經脈。   明月神尼搖頭道:「看來他們早有預謀,那個違規的道士擺明就是來作犧牲的。」   明鏡大師道:「櫻花台劍會辦了這麼多回,闖陣的各種手段大家早已瞭若指掌,現在能倚靠的只有真源、真煩他們自己。」   說著話楊恆四人已順風順水進入陣心地帶,前方三株櫻花樹合圍成團孤零零佇立在一片空場上,當中赫然放著一隻黑色的木匣。   真誠一眼望見,欣喜道:「匣子還在……哎喲,糟糕!」卻是對面的櫻樹林後疾掠出三名雪峰派弟子的身影,距離陣眼已不足十丈。而己方四人尚在十五丈開外。   楊恆當機立斷,沉聲道:「真煩變陣,真誠奪匣,真禪──烏雷印轟樹!」   他說得快,手上動作更快,兩支九絕梭破空電射,朝樹間的黑匣掠去。   對面三名雪峰派弟子也已發現了楊恆等人的行蹤,猛然提速衝向黑匣。   「呼──」真禪祭起烏雷印,往三株櫻花樹轟落。說時遲那時快,一名雪峰派弟子從同伴中脫穎而出,飛身揮袖捲向黑匣。   就在袖袂即將觸及黑匣的瞬間,耳聽「咄咄」脆響兩支九絕梭分從左右迂迴而至,精準地釘在黑匣背面,強勁的衝擊力激得黑匣凌空飛起,堪堪脫離袖袂掌控向著楊恆等人趕來的方向飛去。   「迴旋標?」那雪峰弟子一驚,但他畢竟也是千里挑一的門中精英,吐氣揚聲將身速加快到極致,大袖再次飛出攝向黑匣。   「轟!」烏雷印從天而降轟擊在三株櫻花樹間,一時塵土飛揚花樹飛折,一根被擊斷的樹幹翻轉著朝他撞來。   那雪峰派弟子拍出左掌,擊飛樹幹,身形卻稍稍一滯,只差半步就捲著了黑匣。   「呼──」混亂中真誠掠空趕到,袍袖一揮虎口奪食,將黑匣穩穩裹住。   另兩名雪峰派弟子雙雙搶出,口中怒喝攻向真誠。楊恆橫空出世,搶到真誠身前,揮掌封格。「砰砰」悶響,四掌交擊,兩名雪峰派弟子朝後飛退三尺,楊恆也被兩人的合力一擊震得低哼一聲,借勁飄退。   那名搶奪黑匣失手的雪峰派弟子又驚又怒,振臂揮出拂塵捲向真誠,口中喝道:「將黑匣留下!」「!!」真禪從後趕上,用烏龍神盾將拂塵盪開。   當下楊恆在左,真禪在右保護住奪得黑匣的真誠齊齊後撤,三名雪峰派弟子緊追不捨,情知一旦讓對方脫出陣心,依照櫻花台的闖陣規則,便不能再強行搶奪。   不料三人眼前一花,無數粉白花瓣幕天席地蜂擁而來,形成一束束幾達十丈的燦爛雲柱跌宕旋轉,宛若一堵銅牆鐵壁將他們圍在正中,不問可知又是真煩的傑作。   楊恆與真禪、真誠退到真煩身邊,望著一束束飛捲的粉白花柱,輕笑道:「就讓他們在這兒賞花吧,咱們走!」   真誠將奪來的黑匣交給真煩保管,問道:「接下來我們去哪裡?」   真煩將黑匣裝入包裹背起,回答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咱們去逛逛雪峰分陣。」   於是四人輕車熟路撤出雲巖分陣,不一刻又進到另一片櫻花林中。真煩駐步觀瞧,嘴裡唸唸有詞咕噥了半晌,說道:「真誠,你往左走六步,躍上櫻樹看一看,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真誠依言躍上那株櫻樹,觀望兩眼驚訝道:「我看不見你們了,周圍全都是亂七八糟的巨石,好像……咦?我腳下站的怎麼也成了石頭?」   真煩胸有成竹地微笑道:「五行六合,再輔以北斗星變之術,就想難倒我?真誠,你在樹上朝右轉半圈,往上瞧。」   不一刻就聽真誠失聲道:「怪事,我又看見你們了,但……你們周圍全是火!」   真煩道:「你站著別動,我們這就過來。」引著楊恆和真禪斜行七步,繞到了櫻樹的另一側。楊恆凝目四望毫無異常,即不見巨石也沒看到大火。   「下來吧,」真煩笑道:「幻由心生,你站上的櫻樹剛好是北斗七星中的天權星位,這麼一試我心裡更有譜了。」   真誠從櫻樹上飄落下來,驚疑不定地環顧四周,搖搖頭道:「玄乎!」   真煩道:「大夥兒跟著我往前走,依樣畫葫蘆,千萬別踏錯地方。」   他一馬當先,楊恆在後緊隨,真誠和真禪殿後,往櫻花林深處行進。   但真煩的步履卻越來越慢,終於他猛地停下,皺起眉頭,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畫著雜七雜八誰也看不懂的線條數字,長長出了口氣苦笑聲道:「咱們又兜回來了。擺下這座法陣的人,實是高手中的高手,不知不覺連我也著了他的道。」   真誠急忙問道:「怎麼,有什麼地方不對麼?是不是你計算有誤?」   真煩搖頭道:「不是計算問題,而是這座法陣壓根就是在玩人,什麼五行六合,什麼北斗參數,統統都是騙人上當的玩意兒。骨子裡,它就是一座循環往復的太極陣,按我剛才那種走法,無異於緣木求魚。」   楊恆鎮定道:「沒關係,咱們已拿到一隻黑匣,怎麼著也不會墊底了。慢慢琢磨,我們等你。」說罷往真煩身後一站,替他護法。   真煩撓撓光頭,一邊用手指在泥地上畫了抹抹了畫,一邊喃喃道:「太極之道,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沒有四象,沒有八卦,甚至兩儀混沌不見分野,真他媽的──嗯,別生氣,別生氣,衝動是魔鬼……」   這時真禪彎下腰,向真煩做了兩個手勢。真煩看了愣了愣,思索道:「你是說剛才倒著走的時候,你有點覺著不對勁兒?」   真禪連連點頭,又比劃了幾下。真誠打斷道:「現在不是討論你倒著走的問題,別打擾真煩解陣的思路。」   真煩的眼睛卻驀然亮了起來,一拍寬廣的大腦門,興奮道:「顛倒乾坤,逆轉太極,我怎麼沒有想到?」   他拔身站起,望了望左右,倒走六步,停了停又倒走三步向右側轉,依舊保持倒走姿勢退出六步,「哈哈」一笑道:「多謝你啦,真禪!」   真禪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自得地晃晃手,比劃道:「我是瞎蒙的。」   楊恆輕笑道:「你瞎蒙也能蒙中,還不把真煩給活活地鬱悶死?」   真煩笑嘻嘻道:「不鬱悶,不鬱悶,大夥兒站成一排,聽我口令走!」   當下四人站成一列,真煩一邊走一邊喊口令,齊刷刷地往後倒行。   這麼走出半炷香的工夫,真煩停住腳步長舒一口大氣道:「成啦,可以轉身了!」   楊恆轉過身,就見前方五丈外有一堆亂石壘成的陣眼,四周圍著一圈櫻樹,凝神一數不多不少共計二十八株,暗合星宿之數。   真煩轉頭道:「真誠師弟,還是勞駕你,從正面左數第三株與第四株櫻樹之間走入亂石堆,前進九步半,看看那底下有沒有藏著個黑匣子?」   真誠應了,小心翼翼地按照真煩的指點走入亂石堆,低頭尋找須臾驚詫道:「這兒什麼都沒有。」   「咦?」真煩邁步走了過去,站到真誠身邊目光尋索一轉兒,說道:「空了?」   楊恆道:「看來咱們遲來一步,這只黑匣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話音未落他的靈台警兆突生,幾乎和真煩同時叱喝出聲道:「小心!」   「轟!」上百塊亂石毫無徵兆地沖天飛起,形成一圈中空颶柱將四人圍困在正中。   天色一下子變暗,乳白色的光霧幻動黯滅化作一束束銀閃閃的火龍,猶如萬箭齊發向他們洶湧射來。   「有人發動了亂石陣!」真煩面色微變,叫道:「結成圓陣,千萬不要亂動!」   楊恆與真禪、真誠圍成一圈,將真煩保護在正中,沉著道:「你只管尋找破解之道,這裡由我們應付!」掣出正氣仙劍,青光縱橫將一束束迫近的火龍斬斷。   「喀喇喇!」外圈的懸浮飛空的巨石爆出轟鳴,幻化作浩蕩汪洋吞噬天地,簇擁著銀色火龍朝圈內四人渲湧而來。   「陰陽相融,水火交攻!」真煩低罵道:「夠狠!存心要咱們困死在裡頭!」   楊恆喝道:「這不是你要想的事,我們能擋多久就算多久,快找脫困之法!」   真煩一省,當即凝定心神對周圍的險情不聞不問,飛速轉動腦筋找尋出路。   另外三人之中論及修為,以真誠稍遜一籌,而他也是第一個出現不支跡象的人。   一條火龍瞬間突破真誠的防線往內圈躥去,直奔真煩的胸口射到。儘管被這些火龍擊中並無性命之虞,可也會立時麻痺,失去行動能力。偏偏真煩完全沉浸在了陣法變化裡,竟似沒有察覺到火龍的逼近。   「鏗!」楊恆回手一劍精準劈在火龍上,銀光炸裂,丈許長的火龍消匿無形。   可他為了保護真煩,自己的身前卻露出破綻,碧色的波濤中陡然幻化出一張麒麟獸首,朝著楊恆頭頂撲落。   楊恆不及回劍封架,更不能躲閃令身後的真煩暴露在麒麟獸首之下。電光石火間他腦海裡顯現出一串石人景象,卻是自己在始信峰參悟天荒三經時所得的一式「撥雲見日手」,當下不假思索左手五指屈張,如托缽如握珠,體內薩般若真氣靈轉流動注入少商、中沖、少陽、商陽、關沖五經,朝麒麟獸首按去。   甫一接觸,他的左臂一振一收,先卸去稍許衝擊力,爭取到一線空隙,迅即五指撥轉手腕翻動,抱元守一靈台顯現出每一絲細微變化,口中大喝聲「去!」竟是匪夷所思地將湧來的巨大力量瞬息轉化,改變了方向。跟著五指勁力微吐,猶如四兩撥千斤將偌大的麒麟獸首從頭頂上輕送而出。   「嗚」地一聲,麒麟獸首似一束流星擦著頭皮掠過,融入後方的碧波中。   如此堅持了一盞茶左右,楊恆三人被強大的壓力迫得不住收縮,幾乎把站在當中的真煩擠扁。真誠頭頂水汽騰騰,虧得楊恆和真禪全力襄助,才沒有失守,不由焦灼道:「真煩,你快點兒,我要撐不住啦!」   楊恆喝道:「閉嘴,你倒下還有我,我倒了還有真禪,一定要保住真煩!」   那邊真禪的日子也不好過,他的烏龍神盾自保有餘,可既要相幫真誠,又要照顧真煩,難免是手忙腳亂,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只一個勁兒地在想:「我們會不會死,會不會死?」無奈有口難言,兩手又沒空打啞語,惟有憋在肚子裡。   猛然上方碧浪奔騰中分,赫然露出一座土山,劈頭蓋臉地朝四人頭頂砸落。   真禪「呵」一聲低吼,雙手高舉烏龍神盾奮力上迎,耳聽「咚」地巨響,繼而便聽見自己的渾身骨骼「劈啪」爆響,眼前金星亂冒胸口窒悶欲狂,偏偏腳下絲毫借不到力,只能咬牙硬挺。   眼見一團水浪凝重如鉛當胸打到,真禪手不能動身不能移,頓時臉色發白咿呀大叫。楊恆側身一劍挑飛兩束火龍,雙腳砰砰連踢,將水浪轟碎,沒來得及喘口氣又回身一指替真誠擋災。   真誠丹田真氣幾近告罄,卻知已到了關鍵時刻反不再有絲毫雜念,雙目圓睜咬牙奮戰,又顯露出那日在潭底試煉時的血性。   可他終究已成強弩之末,連接幾波攻勢後身子一軟往後靠倒,眼睜睜望著又一條水蛇纏來,手臂連舉劍的氣力都已失去。   突然背後探出一條翡翠玉枝,「啵啵啵」輕點數下將水蛇擊碎,耳聽真煩稍顯急促的聲音叫道:「真源,九絕梭射無妄、大過!」   楊恆毫不遲疑凝念射出兩支九絕梭,卻像石沉大海毫無反應。   真煩護住真誠,口中不停喝令道:「大有、同人、明夷、小過……」   待到楊恆射出第九支也恰巧是最後一支九絕梭後,猛聽轟然一響眼前所有的碧波火龍盡數消失,連那尊壓在烏龍神盾上令真禪呲牙咧嘴叫苦不迭的土山也消隱不見,面前重又恢復了陣法發動前的景象。   楊恆定睛一瞧,自己的九支九絕梭斜入亂石,插成一圈,當中的空出的地方正是原先應擺放黑匣的位置。   他收起九絕梭,望向筋疲力盡的真誠和呼呼大喘的真禪,說道:「不能在陣心停留,發動亂石陣的就在左近。咱們先離開這裡,找個安全的地方再做歇息。」   當下真煩扶起真誠在前引路,走出一大段路後微鬆口氣,打量須臾說道:「讓我在周圍佈置一下,咱們就在這兒稍事歇息,一時半刻不會有問題。」   真禪「呼」地鬆了口氣,仰面躺倒呼呼粗喘,累得已連手勢都懶得比劃了。   楊恆咬牙在旁警戒,堅持到真煩在周圍布好陣勢,才盤膝坐定,去念存思休養元氣。   真誠入定良久,感到丹田真氣在慢慢凝聚,心中尋思道:「我原本以為入選四小金剛出戰櫻花台,定能大顯身手獨佔鼇頭,可這半天闖陣下來,方才明白原來四人之中最差勁的一個卻是我,剛才還險些成了累贅。」   「唉,真源修為卓絕處變不驚,真煩淡定從容精擅陣法,就連真禪……他的烏龍神盾風雨不透,屢次化險為夷,都比我強多了。看來這次回山後,真該收起從前的傲氣,一心一意埋頭苦修,才不會被他們越拉越遠。」   他正默想著心事,驀地心頭微動睜開眼睛向左前方望去。遠處的櫻花林內影影綽綽走來四條人影,看穿著打扮應是天心池的闖陣弟子。走在第二個的那高個弟子背上,赫然已有了兩個包裹。   他一凜收功想起身隱蔽,耳聽真煩說道:「別緊張,對方瞧不見咱們。」   楊恆道:「看上去這幾個傢伙收穫頗豐,至少已拿到了兩個黑匣。」   真禪不服氣地打手勢道:「其中一個還是從咱們眼皮底下奪去的呢!」   真煩笑道:「咱們不也從雪峰派弟子的手裡搶回一個麼?」   真誠憂慮道:「一共四個黑匣,他們已拿著一半。就算咱們找到了最後一隻黑匣,也只能和天心池打成平手。」   楊恆道:「那只黑匣已被神會宗的闖陣弟子得著,除非我們能把他們手裡的兩隻搶過來,否則就輸定了。」   真禪比劃道:「這怎麼可以,在陣眼之外區域是不能主動攻擊的!」   楊恆哼道:「我知道,可如果我們老老實實地遵守規矩,就等於認輸!」   真煩猶疑道:「你是想拼著被罰出局,也要從他們手裡把黑匣子搶過來?」   楊恆站起身說道:「告訴我,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陣型潛到他們身後?」   真煩略一沉吟道:「也只有如此了,我領你過去,也好作個掩護。」   真誠突然伸手攔住楊恆,沉聲道:「讓我來,這裡還需要你坐鎮指揮!」   楊恆搖頭道:「這可不是請客吃飯,還要爭先恐後?」   真誠平靜一笑道:「我只是個湊數的。要不是你上回玩失蹤,要不是真剛不幸受傷,我根本沒可能進到這裡!」   他掣出仙劍,徐徐道:「闖陣還未結束,你還有用,必須留下,這個差事只能讓我來幹!記得明水大師說過,有時候為了最後的成功,甚至需要我們中間的某個人作出犧牲,現在是時候了。別爭了,等他們走遠,再想奪到黑匣子就難了。」   楊恆沒想到真誠能說出這番話來,嘿然道:「你太高看我了!」   真煩說道:「就讓真誠去吧,我相信他今後的日子裡都會為今天的決定引以為豪。」說完偕著真誠悄無聲息地往天心池弟子行進的方向潛去。   「藏到這株樹上,他們不會發現你。」真煩指點說:「不要貪功,能搶到一個黑匣咱們便已立於不敗之地。」   真誠點點頭,躍上櫻樹。果然漸漸走進的天心池弟子絲毫沒有察覺異狀,甚至沒有看見其實距離他們不到五丈遠的真煩。   真誠屏氣凝神,放過第一個天心池弟子,待那高個弟子走到樹下時猛然俯衝而下,仙劍唰地劈出挑斷包裹,左袖一蕩將它捲向樹後,跟著飛腳向第二個包裹踢去。   然而對方也是從天心池數百同門中千錘百煉出的佼佼者,若非事起突然又焉能教真誠偷襲得手?異變甫生,那弟子左手護住包裹,右掌向真誠右腿切落。真誠收腿,換右手出劍挑向第二個包裹。猛感眼前精光閃爍,走在最前頭的那名天心池弟子已反轉過身形,拔劍刺來。   真誠只得回劍自保,「叮」地雙劍交擊,被震落在地。耳聽「!!」聲響,後頭兩個追向第一個包裹的天心池弟子被真禪用烏龍神盾截下,楊恆輕舒猿臂抓住包裹,朝真誠瞥了一眼,低喝道:「撤!」   「呼──」真煩變動陣法,數十株櫻樹飛轉變幻,將三人的身影迅即隱沒。   「臭和尚!」那負責看管包裹的天心池弟子面色鐵青,一個耳光扇向真誠面頰。   真誠也不抵抗,沉靜地看著拍來的巴掌,心裡卻在惋惜未能搶到第二個包裹。   「算了!」前頭的天心池弟子抓住同伴胳膊,苦笑一聲道:「別羞辱他。」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六章 青衣客   在銅鏡裡,明鏡大師等人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陣中發生的這些變故。真誠犧牲了自己,卻為雲巖宗奪得了第二個黑匣,一些站在後排的年輕弟子已是歡聲雷動。   看了看擺放在五座高台之間的那尊巨型沙漏,明月神尼微笑低語道:「還剩下不到半個時辰了,堅持住,真源!」   明鏡大師頷首道:「櫻花台的桂冠已接連五屆旁落,但願這次能重回雲巖。不過闖陣尚未結束,一切仍未可知。」   一直居之若素默然不語的明水大師卻突然低咦道:「你們看!」   明鏡大師和明月神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最右側的那面銅鏡瞧去,濛濛白光裡,一道陌生的青色身影單槍匹馬殺了出來,卻是名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   「好像不是四大名門的弟子?」明月神尼訝異道:「他是如何入陣的?」   明水大師道:「我也不曉得,但他對櫻花大陣瞭若指掌,進退自如猶勝四派弟子。」   「他向神會宗的弟子出手了!」明月神尼越發迷惑,「這年輕人是何來歷?」   明鏡大師白眉微聳,喃喃道:「『大漠孤煙掌』、『長河落日袖』……師妹,妳猜這年輕人會是誰的弟子?」   「厲問鼎!」明月神尼大吃一驚,盯視銅鏡道:「不好,他已點倒一名神會宗弟子!」   明水大師道:「瞧這情形,此人似在存心攪局,說不定便是厲問鼎的授意。」   明月神尼問道:「厲問鼎會不會也來了?沒道理啊,樓蘭劍派僻居西域大漠之中,與四大名門向來相安無事,何以突然派出弟子在櫻花台劍會上惹是生非?」   說話間,那年輕人又擊倒一名神會宗弟子,奪得了裝有黑匣的包裹,藉助陣勢掩護揚長而去。似乎他無意傷人,被打倒的兩名神會宗弟子在同伴的相幫下,不久之後又站了起來,稍作調息已是行動如常。   「這年輕人好高的修為,竟似不在天荒八怪之下!」明月神尼蹙眉道:「盛總監為何還不暫停闖陣,難道就任由此人在櫻花大陣中肆意胡為?」   明鏡大師道:「也許他看出對方並無傷人之意,想藉此人考校一下各派弟子。」   「又或者……」明水大師沉聲道:「天心池弟子敗局已定,此人出來攪局,正合盛霸禪的心意。同時,他也想再看一看對方的真實來意。」   明月神尼心一沉道:「聽說厲問鼎有個小兒子名叫厲青原,天縱奇才威震西域,儼然已是魔道年輕一代中的第一高手,不會就是這年輕人吧?」   明鏡大師緩緩道:「很可能教師妹猜中了,其實老衲也很期待,真源、真煩和真禪一旦遭遇到厲青原,會有怎樣的表現?」   與此同時楊恆等人已遠遠擺脫天心池弟子的追趕,往神會分陣闖去。   三人行出須臾,真煩面露疑惑道:「奇怪,這片櫻花林裡的禁制居然被人破得一乾二淨,誰有如此神通,委實令人欽服。」   他小心翼翼地往左側走出數步,卻見遠處的一株櫻樹下倚坐著一個神會宗的護陣弟子,雙目怒睜一動不動,手裡兀自握緊仙劍擺出一副守禦架式。   真禪「呀」了聲,拽拽楊恆的衣角往另一個方向指去,就見十數步外的另一株櫻花樹下兩名神會宗護陣弟子一仰躺,一站立,猶若中了定身術,呆如泥塑。   楊恆愕然道:「不會吧,雪峰派和天心池的闖陣弟子咱們全都會過,似乎並不見得有多厲害,難不成我看走眼了?」   真煩神情凝重道:「應該不是,按照規定,闖陣者不得主動攻擊護陣人。」   三人正自猶疑之際,耳聽「嗖」地風響,一個包裹遠遠落在三丈外的泥地上。真禪眼睛一亮,便想衝上前去看個究竟,被楊恆一把抓住道:「別急!」   「這裡頭是個黑匣,」一個二十多歲的青衣人從花樹後緩步走出,冷冷問道:「你們想不想要?」   真煩打量青衣人,見他身材修長相貌英俊,鼻樑直挺目蘊寒光,薄薄的嘴唇微往上翹,隱含著一縷不屑冷笑,卻非仙林四柱的門下,暗自戒備道:「你是誰?」   青衣人漠然道:「我姓厲,來自西域樓蘭。你們是雲巖宗的弟子?敢不敢和我作個交易?」   楊恆聽他自報家門,不由一怔道:「你就是厲青原?」   青衣人一點頭道:「不錯,我就是厲青原。」   楊恆暗道:「果然是他!這傢伙長得不錯,又能從另外三派弟子手中搶到黑匣子,想必修為確也十分高明。可惜盛氣凌人,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難怪石姑娘不喜歡。」   真煩見楊恆沒有反應,便代答道:「小僧真煩,這是真源、真禪兩位師弟。不知厲施主剛才所說的交易是什麼?」   厲青原道:「你們可以用各自最擅長的絕技和厲某一一較量。只要我輸了其中一場,這黑匣就歸你們。要是三場全贏,你們就得把那兩個黑匣交給我來保管。」   真煩心下微凜道:「這人好大的口氣,想必那三名神會宗護陣弟子也是遭了他的暗算。若不答應,只怕他絕不會輕易放咱們過。」   果然,厲青原又道:「當然,如果單打獨鬥沒有把握,你們也可以一擁而上圍攻厲某。總之,這四個黑匣子我要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淡漠,擺明是沒把楊恆三人放在眼裡,存心想讓四大名門的弟子出醜露乖,一掃正道顏面。   楊恆不由心生傲氣,朗聲一笑道:「似乎在閣下眼裡,這兩隻黑匣已成了囊中之物。好啊,咱們便比試三場,願賭服輸!」   厲青原嘿然道:「說罷,想和我比什麼?」   真煩方才見這片櫻花林裡的陣勢已盡為厲青原破去,亦起了好勝爭雄之心,聞言便道:「這第一場就由小僧與厲施主比一比奇門遁甲之術!」   他這提議自有取巧之處,雖說仙家有一法通百法通的說法,可畢竟隔行如隔山,何況奇門遁甲之術本就是一門極為深奧廣博的奇學。若未曾潛心浸淫多年,任你天分再高,修為再強,也一樣的老鼠拉龜無從下手。   誰知厲青原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淡淡說道:「可以,其它兩位呢?」   楊恆成竹在胸,回答道:「第二場就由真禪師兄與閣下較量,你攻他守以二十招為限,看看閣下能否將他手中的盾牌奪走。」   厲青原視線拂過真禪手中的烏龍神盾,一眼看出這小和尚的招法必以守禦見長,卻仍是不假思索地應道:「好!」   楊恆見他答應得如此輕鬆,反不敢大意,輕笑道:「至於最後一場,由我來和閣下較量一下身法造詣。咱們將黑匣拋上高空,而後同時起身搶奪,但不能以任何形式攻擊對方,誰能把黑匣拿到手上,就算贏了這第三陣。」   厲青原靜靜聽完,說道:「就這樣吧。」轉眼望向真煩道:「你先來。」   真煩略一沉吟,說道:「丙火轉乙木,換青龍,開生門,上九之變怒要妄行。」   厲青原怔了怔,旋即明白到真煩就地取材,要以眼前這片櫻花法陣向自己挑戰,當下對答如流道:「庚金進戊水,趨玄武,閉傷門,否極泰來。」   真煩面露詫異之色,有道是「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短短一個回合的交鋒,他已試出對手的奇門遁甲造詣委實精深,於是想了想,又問道:「那我就要化開驚門,強走景門,日生於乙月明於丙,再加朱雀振翅、白虎嘯月之變,請問厲施主何解?」   兩人一問一答,轉眼較量了十餘個回合。起初楊恆和真禪還能聽懂一些,可到後來雙方所用的陣法變化漸趨晦澀精深,聽在耳朵裡竟似天書一般。   又過片刻,攻守之勢在不知不覺中易手,變成了厲青原在問,真煩在答。上手五六個問題真煩還能從容應付,然而接下來他所用的思考時間卻越來越長,反而是厲青原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問得越來越快,幾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楊恆見狀心情一緊,暗道:「真煩的奇門遁甲造詣較之明法大師亦不遑多讓,厲青原居然還能勝他一籌,只怕這第一陣要丟!」   就見厲青原面色冷峻,雙目逼視真煩又問道:「三奇會四象,運九五之數,再化六三之相,歸妹以須,反歸以娣,是為中行無咎,該當如何解之?」   真煩的濃眉幾乎擰緊成團,汗水一滴滴下落兀自渾然不覺,只喃喃自語道:「中行無咎,九五之數……中行無咎,如何轉得六三卦象?」   厲青原剛要回答,猛然眼中精光一閃低喝道:「好膽!」長河落日袖翩然拂蕩而起。   只見櫻花林深處疾射出一道人影,朝著厲青原先前擺放在地上的那個黑匣探手抓落。就在手指即將碰觸到包裹的瞬間,漫天粉色花辦被浩蕩袖風激起,「嗤嗤」銳嘯穿空而來,匯聚成一束美輪美奐的絢爛花流洶湧而至。   來人大吃一驚,急忙舉掌招架,「砰」地轟向花流,可他的身子也被生生震起,向後倒翻出三丈,卻是一名天心池的弟子。   兔起鶻落間,另外三名天心池弟子也從林內現身而出,厲青原掃了一眼道:「啊,你們也拿到了黑匣。妙極,妙極,省得我再找。都別走,等厲某打發了他們,再與你們切磋。」   那幾名天心池弟子望著厲青原驚疑不定,其中一人問道:「你是什麼人?」   厲青原理都不理,回頭對真煩道:「你以為我在信口開河麼?《遁甲秘要》讀過吧,那裡頭是怎麼說的?」   真煩如遭當頭棒喝,身軀劇震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小僧自愧不如,這一場比試厲施主已然勝了。」   厲青原漠然一笑,臉上即不見得意,也沒有欣喜,仿似這場勝利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若是輸了才是怪事,瞥向真禪道:「輪到你了。」   真禪向厲青原做了個手勢,厲青原低咦了聲,醒悟到他是位啞口之人,居然也用雙手作出啞語回答道:「我不需要休息,這就開始吧!」   真禪抖擻精神擺開門戶,尋思道:「這傢伙能在奇門遁甲上勝過真煩師兄,看來的確有點兒鬼門道。我可不能跟他硬拚,只要穩守門戶捱過二十個回合,那便算贏了。」   這般尚未交手,便做好了只挨打不還手的準備,也唯有他才做得出來。好在真禪打小就窩囊慣了,對此也毫不在乎。   他舉起烏龍神盾,衝著厲青原笑了笑,頗有謙卑討好之意,只盼能讓對手生出輕敵之念,二十招便更好捱了。   奈何厲青原壓根不解風情,從地上撿起黑匣子丟向楊恆道:「你幫我代管著。」   楊恆伸手接過,卻不喜對方頤指氣使的口吻,說道:「沒人教過你『請』字麼?」   這話暗含譏諷之意,厲青原豈會聽不出來?他卻只冷然掃了楊恆一眼,仿似不屑於和個小和尚鬥嘴,只鼻子裡低哼了聲,朝著真禪緩緩地跨進一步道:「小心了!」   真禪先是一愣,猛地察覺對方這漫不經心的一步跨出,已讓出角度,隱隱威脅到自己的左肋空門,趕忙左臂下沉身軀微側,將厲青原的攻擊線路重新封死。   厲青原再進一步,不待真禪作出反應,忽又向左斜跨半步,身形遊走間,一記充滿雄勁豪邁之意的大漠孤煙掌直拍向真禪左肩。   真禪知道自己只需守住二十個回合不讓盾牌脫手就算大功告成,因此也不去想如何反擊,只將烏龍神盾往前一推,封向厲青原左掌。   厲青原的掌勢竟是一發即收毫無凝滯,轉而身形一側俯腰下拍真禪左胯。   兩人你來我往斗作一團,但見烏光橫飛青影縈繞,漸漸已看不清他們的身形。   戰至十個照面開外,真禪業已盡落下風,只用烏龍神盾緊守藩籬,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團團黑氣圍護週身當真潑水不進。   厲青原默數回合,微微驚詫道:「這小和尚的功力著實不弱,和我全無花巧的硬拚了十多下,竟沒露出半點不支跡象。嘿嘿,我可是有點托大了,輸去黑匣子不過小事一樁,但這臉面卻丟不得!」   念及於此,他的招式驟然加快,猶如狂風暴雨圍著真禪猛攻不止,但一招一式依舊段落分明,好似一首慷慨激昂的古曲,即管樂聲變幻層出不窮,卻仍可令人聽清其中每一個音符。   真禪節節敗退顧此失彼,不由慌了神:「這傢伙好生了得,是打娘胎裡就開始修煉魔功了麼?」   他將身子縮在盾面後頭,右手牢牢抓緊烏龍神盾死不鬆手,耳聽得真煩在不斷計數道:「十五、十六、十七……」又不禁面露喜色:「只要再撐三個回合,我就算過關啦!」   這念頭還沒落下,猛聽厲青原口中發出一記犀利冰寒的嘯音,身形橫空居高臨下,揮出長河落日袖往他頭頂轟落。真禪自然而然地使出金湯盾法往上封擋。不料袖袂擊在盾面上悄無聲息,竟似沒有運上一點勁力。   真禪正感奇怪,厲青原的右掌已從袖袂中陡然探出,「砰」地拍中烏龍神盾。   此時正值真禪前力運空後力未生之際,被對方強橫霸道的掌勁破入右臂經脈,頓時身子踉蹌低哼一聲。   厲青原神色冷厲,不給真禪絲毫喘息之機,憑借右掌將身子固定在盾面上,左腳飛踢他的面門。真禪駭然仰面,暗自叫苦道:「我的媽呀,這傢伙的招式好快!」   他奮力推出烏龍神盾,想將對方從頭頂用脫,然而厲青原早已算定了他的招式變化,在真禪推出盾牌的一剎那左腳上勾踢中他的手臂,左掌也跟著拍落再往盾面上「砰」地一擊。   饒是真禪功力深厚,接連遭受這兩記重掌轟擊,也禁不住氣血翻騰身軀震晃,沒等他回過神來左臂又被厲青原踢到,腕上一麻,已失去對烏龍神盾的控制。   他慌忙想用右手抓緊神盾,但厲青原的招式更快一線,右腳在盾底一點,雙掌逆運真氣吸住盾面,輕喝道:「起!」   烏龍神盾應聲飛空,被厲青原牢牢搶到了手中,振臂一揮又「呼」地擲出,「喀嚓」一響釘進十數丈外的樹幹裡,側目問真煩道:「多少招了?」   真煩嚥了口唾沫,道:「剛好二十!」   厲青原點點頭,向楊恆道:「輪到你了。」   眾人聞言無不愕然心道:「這傢伙夠狂的!」   其實厲青原為了奪得烏龍神盾,在與真禪的較量中也委實耗損了不少真氣,只是他生性高傲,絕不願在人前表露出來而已。   楊恆明知倘若自己立刻出戰,或可趁厲青原功力未復的機會佔得上風,但他又豈肯佔這便宜?搖頭說道:「你再讓我想會兒,用什麼法子才能贏回一陣。」   厲青原微微一愣,隨即醒悟到楊恆的用心,唇角掠起一縷傲意道:「不必了,無論你想多久,也不可能奪到黑匣。你將它拋起,喊動口令後我們一齊出手。」   楊恆劍眉一揚,說道:「那也未必!」托著包裹走到那個剛才出手爭搶黑匣的天心池弟子面前,說道:「這位師兄,能否請你幫我一個忙?」   那天心池弟子迷惑道:「你要我做什麼?」   楊恆微笑道:「請你將這黑匣往空中拋起,然後計數三聲。」   厲青原英俊的臉龐上微露訝色,卻只冷眼旁觀並不說話。   那個天心池弟子明白過來,略一遲疑接過包裹道:「請兩位做好準備。」   楊恆退回原位,與厲青原相對而立,薩般若真氣流轉週身,默念萬里雲天身法的種種要訣,身子倏然間變得輕若無物,彷彿一陣微風也能將他吹起。   但見那天心池弟子丹田運氣雙臂猛振將包裹高高拋向空中,口中叫道:「一、二、三——」   話音一落,楊恆和厲青原幾乎不分先後沖天而起,一如雄鷹展翅一如青鶴渺渺,朝著包裹拋射而出的方向追去。   由於櫻樹上空濃重的乳白光霧遮擋,楊恆已看不到那只包裹的蹤影,但他的靈覺卻早已將其運行的軌跡緊緊鎖定,在靈台上清晰的映照出來。   身形甫起,他便施展出萬里雲天身法中最為輕盈矯健的一式善水訣,薩般若真氣遊走週身,如羽箭飛空去勢凌厲,彈指間已越過樹梢。   隱約感覺左側風動,楊恆用眼角餘光一掃,只見青影跌宕,厲青原的身形矯若游龍,穿越過茂密的櫻樹枝幾與自己齊頭並進。   楊恆微微一凜,左掌拍出在樹枝上運勁一按,稍一借力去勢驟疾,終於搶前一線。   這時候包裹仍在上升,那天心池的弟子有意無意偏幫了楊恆一把,在將包裹拋出時右手用力稍大,使得它在飛行過程中漸漸往楊恆頭頂偏去。   厲青原已有察覺,但雙方約定不能進行彼此攻擊,楊恆牢牢佔據著有利身位,無形中已然奪得了先機。   兩人御風飛行到十餘丈的高空,頭頂包裹力盡下墜,隱隱從光霧裡露出蹤影。   厲青原揚聲清嘯,右手一記劈空掌力霍然擊出。強勁雄渾的掌風破空呼嘯,砰地打中包裹。包裹劇烈震動,翻轉著又激飛上天。   楊恆一驚,趁勢又搶出了半個身位,改運「揚火訣」凌風飛縱,掠向稍後包裹將要墜落的位置。厲青原如影隨形,一不做二不休,右手揚起,「嗖」地又擲出一截適才他從樹上折下的花枝。   那花枝擊在包裹底部,包裹遽地一震倒轉起來,反向厲青原頭頂飛去。   優劣之勢瞬息逆轉,楊恆好不容易爭得的身位優勢頃刻喪失殆盡。他當然也可以效仿厲青原的作法,射出九絕梭再將包裹飛行的線路強行扭轉過來。但一來厲青原勢必要出手攔截,二來這樣僵持下去,一時半刻絕難分出勝負,在對方功力佔優的情勢之下拖得越久,對自己越是不利。   於是楊恆兵行險招,任由厲青原取得先手,身軀一彈改變方向,朝左上空疾射。   厲青原見楊恆並未設法阻擊包裹下落之勢,心頭一喜道:「這機會稍縱即逝,現在你縱使有心出招擊偏包裹,我也不怕了!」長河落日袖鼓蕩飛拂,沛然莫御的袖風有一大半倒是為了防備楊恆從旁搗鬼,用掌力或暗器擊打包裹。   楊恆不為所動,再變「掩土訣」,身形舒展橫向飄動,已掠至厲青原下方。   厲青原一愣,不曉得他要搞什麼鬼,袖袂已碰到包裹,暗使迴旋氣勁振腕一收,「啪」地將包裹捲住向懷裡帶到。   電光石火裡,楊恆身形一屈一縱,猶如壓彎的弓弩猛地賁張,從斜刺裡搶進,一掌拍向厲青原的大袖。   厲青原咦了聲,正欲提醒楊恆這麼做已違反約定,突然腦海裡靈光一閃暗叫道:「不好!」果然楊恆的左掌拍至中途遽然化為一式擒拿手,而自己的衣袖正值回帶之際,將將把包裹暴露在對方的爪勢之下。   虧得他身經百戰反應極是迅捷,臂上勁力一生催動袖袂翻轉,往包裹上蓋去,隨即沉身側閃,往左下方疾墜。   「哧啦——」   楊恆左掌吐出一支九絕梭,搶在厲青原用袖袂完全裹住黑匣之前釘中包裹。兩人身形上下交錯,包裹登時被梭鋒劃破,楊恆左爪緊隨而至,抓住破裂的包裹再用力一扯,黑匣呼地從開口裡掉了出來。   厲青原完全沒料到楊恆還有這手,眼見黑匣脫離控制,急忙回身探出右手,以控鶴神功虛攝,想將它重新奪回手中。   奈何他剛才為了閃躲楊恆,已飄身左移,這時候再要扭身回來,終究有所遲滯。   楊恆趁虛而入,浮雲掃堂腿拂出一陣罡風,捲住黑匣向上一送,右手已牢牢將它抓在掌心,朗聲笑道:「多謝厲兄慷慨相贈,小弟卻之不恭了!」   厲青原愣了下,望著楊恆右手抓著的黑匣,壓根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輸給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雲巖宗小和尚。若實打實地較量起來,無論袖法、掌法乃至功力,自己都穩勝一籌,即便是身法造詣亦絕不落於下風。可對方偏就憑著最後一刻的奇兵突出,險中求勝,硬生生把黑匣奪了過去。   他臉上閃過一抹淡淡的羞惱煞氣,卻是一現而消,又恢復到冷漠神情,默然一哼。   兩人徐徐往林中飄落,底下的真禪等人見著楊恆手握黑匣,均暗自鬆了口氣,畢竟要是連折三場,不僅自己臉上無光,連帶雲巖宗另外三家正道大派的面子上也俱都不好看。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七章 報復   兩人落到林中,明鏡大師、盛霸禪、無極真人和殷長空、匡天正等各大派的首腦人物已連袂而至。   楊恆看見殷長空和他身後的任長峽,微地一凜,悄然垂下了眼。   厲青原瞧見這代表了正道泰斗人物的三掌門一總監,卻也不上前施禮,只是朗聲說道:「在下樓蘭厲青原,奉家父之命前來拜會諸位掌門,並送上請柬!」   盛霸禪先已猜到厲青原的身份,故此聞聽他自報家門並未露出絲毫訝異,淡然頷首道:「不知厲公子代令尊送來的是何請柬?」   「四位掌門一看即知。」厲青原從袖袂中取出一迭紅底泥金的請柬托在手中,「唰唰唰唰」如彩蝶飛空四平八穩地向盛霸禪等人身前緩緩送去,就似有一雙雙無形的手在底下捧著一般,赫然露了手絕佳的魔門絕技。   明鏡大師與無極真人、盛霸禪接住請柬,唯獨與樓蘭劍派宿怨極深的神會宗掌門殷長空右肩有傷,便用左袖一拂將請柬激射回去道:「老夫與厲老魔素無交往,請柬不接也罷!」   厲青原嘴角輕輕一記冷笑,雙手托起請柬走向殷長空道:「殷掌門還是看看為好。」   殷長空本要拒絕,轉念想到方才厲青原不速而至闖入櫻花大陣,將神會宗的三名護陣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大傷顏面,這個臉子若不趁此機會找回來,還不知旁人在私下裡會如何譏笑自己?況且今天凌晨一戰,合本派四大頂尖人物主力不僅沒能留下大魔尊,反折了一位長老,心情也正自惡劣。   當下他不動聲色遞出左手,拿住請柬卻不立即取起,指尖勁力透出將一股「飄渺真罡」透過請柬攻向厲青原的雙手。   厲青原立時察覺,心動意生,雙手保持原先姿勢也不放開,默運真氣化解去對方源源不絕攻來的雄渾真罡,若無其事道:「原來殷掌門有心考教厲某的修為。」   兩人僵持須臾,殷長空一聲低喝,掌心紫光進綻,竟已施展出多年不用的「九弧震日心法」,將飄渺真罡凝鑄成束,接連發出九道掌力。   厲青原面色一凝,全力運功抵禦,待接到第七波九弧震日氣勁時,身軀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晃,暗道:「這老傢伙存心要讓我當眾出醜,好替那些徒子徒孫找回場子。嘿嘿,厲某已豈能教他如願?」   覺察第八波氣勁業已攻到,他臉上青氣一現,低喝道:「殷掌門留神了!」掌心真氣汩汩急旋,猶如漩渦湍流將對方迫入的掌力捲裹而起,不停以柔勁消解牽引,頃刻間越捲越強,在雙掌上形成兩團龐大的氣旋,而後吐氣揚聲向外推出,正迎頭撞上最後一波沛然莫御的九弧震日氣勁。   兩股巨力在請柬上轟然激撞,厲青原趁勢撒手向後退出三步,卸去反震之力長出一口濁氣道:「今日我是來送請柬的,殷掌門若想與厲某切磋,可不是時候。」   殷長空的身子也是一晃,鼻中低哼道:「厲老魔將他平生最得意的『靈轉魔訣』也傳給你了?難怪敢在老夫面前這般囂張!」   厲青原淡淡地笑了笑,仿似連神會宗宗主的喝問也懶得回答,又轉向匡天正說道:「閣下可是祝融劍派的匡掌門?因家父並不曉得您也來了長白,因此已命人將貴派的請柬送去衡山。」   匡天正「哈哈」笑了聲道:「敢情我老匡也有一份,厲老魔又在搞什麼鬼?」   厲青原聽了也不生氣,回答道:「數月前敝派和正一教締結盟約,兩家商定於六月初六在樓蘭古城舉行會盟儀式,正式向外宣佈這一消息。在下送來的請柬,正是邀請四位前往觀禮的。」   這話說出猶如一個晴天霹靂炸響全場。匡天正大吃一驚,說道:「樓蘭劍派和魔教結盟?南宮北斗好大的手筆!」   楊恆在旁聽了也是吃驚非小。樓蘭劍派號稱仙林五大劍派之一,雄踞大漠百餘年。自從厲問鼎接任掌門,經過數十年的積累擴展,鋒芒日益強勁,隱隱已有凌駕其它四大劍派之上的趨勢。   如今厲問鼎和南宮北斗結盟,從此樓蘭劍派與魔教連成一片,南到江淮,北至塞外,盡入兩家囊中。而魔教得樓蘭劍派之助,不啻如虎添翼,聲勢大振。首當其衝受到威脅的,便是這些年來與樓蘭劍派鬥得昏天黑地的天山神會宗。   他悄然瞥了眼殷長空,果見此老面色不豫,只是城府極深沒有過多表露出來而已。   想想也是,雖說禮尚往來乃人之常情,仙林各家也未能免俗。但凡有掌門接任,名宿壽辰,也會邀請各路同道好友前來賀喜捧場。可魔教與四大名門仇深似海,這樣的一張請柬送來,與其說是禮數,還不如說是在耀武揚威!   就聽厲青原說道:「匡掌門此來長白,怕是也有意和四大名門連手吧?加上早已淪為滅照宮附庸的滇南點蒼劍派,仙林五大劍派誰能獨善其身?」   盛霸禪盯著請柬上短短的幾十個字足足看了半晌,這才說道:「事起倉促,四大名門是否應約前往,尚需商議。」   厲青原點點頭道:「你們慢慢商量,我要走了。」旁若無人地一拂袍袖,青衣閃動人已往山下飄去。   眾人未得盛霸禪的指令,也就任由他從容離開。無極真人捻髯說道:「厲問鼎派他的兒子單刀赴會,送來請柬,就看咱們敢不敢接招了。」   匡天正歎道:「就怕這小子二三十年後,又是一個為禍仙林的大魔頭!」   「六六大順,」殷長空譏誚道:「厲問鼎和南宮北斗倒會挑日子。」   楊恆目送厲青原去遠,心裡道:「此人確是文武全才,可比司馬陽之流高明多了。可惜脾氣比他還臭,難怪石老爺子要我對他們父子多加提防。看方才情形,他尚不知退婚的事情,否則就不是搶匣子那麼簡單了。」   「真源!」   楊恆正胡思亂想的工夫,猛聽明月神尼在一旁叫他。   他回轉過頭,就見老尼姑神色頗為不善,顯然自己昨晚不告而別又惹惱了她。少不了,自己又得捱一通訓斥了。可奇怪的是,他反而覺著一陣舒坦,好像老尼姑的數落能夠稍贖心底的罪疚之感。   ◇◇◇◇   卻說厲青原下了神藏峰,逕自往南而去,打算將懷裡揣著的另外幾張請柬也一併送了。   他行出百餘里,忽見前方道邊有三個人正高呼酣戰,打鬥得甚是激烈。這三人居然都是女子,其中一個中年女子赤手空拳以一敵二,兀自游刃有餘,將對面的一老一少打得險象環生,岌岌可危。道旁的一株雪松樹下坐靠著一個受了重傷的醜漢,雖已無力再戰,卻仍不住地在破口大罵。   厲青原見那廝殺成團的三個女子修為均是不俗,不自覺地停下腳步遠遠地負手觀戰。就聽那醜漢又在罵道:「常言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妳這惡婆娘好歹毒,竟要將老子全家趕盡殺絕,小心將來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他明知罵上幾句於中年女子可謂不痛不癢,卻盼能令其心浮氣躁,好讓愛女逃生。   然而那中年女子對醜漢的斥罵充耳不聞,雙掌一招緊似一招,雙眸殺機綻動,掌掌不離要害,擺明了要將對面兩人置於死地。   這中年女子正是大魔尊。她將神會宗四大高手打得落花流水,事後想來料定是桐柏雙怪出賣了自己,慍怒之下算準了這對夫妻回返桐柏山的必經之路,終於在半道上截著對方。   她知桐柏雙怪修為甚高,單打獨鬥自己本也不懼,可一旦讓對方連手使出「天作地合斧」,卻也難纏得緊。當下趁其不備突施冷箭,先一記天羅掌重創了西門望。   東門顰與西門美人驚怒交集,各掣魔兵與大魔尊戰作一團。三人翻翻滾滾鬥到三十個回合開外,東門顰的左肩也捱了一掌,形勢變得越發危急。她情知求饒也無濟於事,心下更不存僥倖之想,只咬牙狠拼,但盼能讓西門美人脫身。   這時候東門望也瞧見了站在遠處的厲青原,卻不曉得他是友是敵,只當對方是前來觀摩櫻花台劍會的正道名門弟子,心中一氣瞪眼罵道:「臭小子,看什麼看?」   厲青原冷哼了聲,從東門顰的魔斧招式和這對夫妻的容貌打扮上已隱隱猜出了他倆的身份,問道:「你是西門望?」   「是又如何?哎喲——妳個笨婆娘,沒見她用的是虛招嗎?俗話說『愚我一次,其錯在人;愚我兩次,其錯在我』,妳白長腦子,恁的不受教訓!」   卻是西門望眼見東門顰被大魔尊一記虛晃引得胸前空門大開,差點被對方的袖袂拂中,忍不住又叫罵起來。   東門顰自顧不暇,兀自習慣性地接茬道:「師兄言之有理,奈何我屢教不改……我說寶貝閨女兒,娘親快撐不住了,妳趕緊設法逃吧。等煉成了咱們的家傳絕學,回頭再替妳爹娘報仇!   「記得,逢年過節要給咱多燒些紙錢——妳爹花銷大,若是手頭髮緊免不了又要在陰曹地府裡打家劫舍,惹惱了閻王爺來世不得超生!」   西門美人沒好氣道:「娘,妳能不能少說兩句?我不走,咱們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塊兒!」   厲青原方才莫名其妙被西門望一通臭罵,心裡甚不痛快,本打算抬腳走人,可聽到東門顰母女的對話,不知為何眼裡掠過一縷奇異的光芒,立時改變了主意。   他驀地掠入戰團,擋在西門美人身前,「砰」地一掌盪開大魔尊攻來的袖袂,身軀晃了晃,對東門顰說道:「不用怕,我幫妳們!」   大魔尊見厲青原與自己硬撼一招,居然面色如常吐字平緩清晰,亦不由得心下一讚,說道:「年紀輕輕能有此修為殊為不易,莫要管閒事枉自送了性命才好。」   厲青原搖搖頭,神情含著淡淡的譏誚道:「就怕妳沒這本事!」   西門望叫道:「小子,別逞強!這惡婆娘是大魔尊,就在今早還殺了神會宗的一個長老,你可不是她的對手!」   厲青原暗吃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道:「那又如何?」   西門美人急道:「曉得了你還不快走?傻瓜蛋,難不成你當自己是三魔四聖?」   厲青原冷眼瞟過西門美人,心道:「這丫頭不顧自己安危,苦勸我離開,也算心地不錯。可她未免太小看了厲某!嘿嘿,我厲青原今日偏要和這大魔尊鬥上一鬥,煞煞這魔頭的威風!」   想到這裡,他心念微動,耳聽「鏗鏗鏗」一陣金石脆響,袖中激射出數道精光,瞬間組合成一柄長約六尺的青色長槍,遙指大魔尊胸前道:「來吧!」   「青冥魔槍!」東門望見狀驚訝叫道:「你是厲老魔的什麼人?」   厲青原一槍在手峙若淵岳,渾身冉冉散發出冷厲氣勢,回答道:「他是我父親!」   大魔尊點點頭,道:「難怪你會多管閒事,敢情是仗著厲問鼎做靠山!」   厲青原淡然道:「他是他,我是我!」   西門美人喝采道:「厲大哥說得好!不用怕,我幫你一起斗這女魔頭!」   大魔尊壓根沒把西門美人放在眼裡,凝視厲青原道:「聽說令尊要與魔教結盟?」   厲青原道:「確有其事,想必楊老宮主也已收到家父送上的請柬了?」   大魔尊不置可否道:「既然遇見了,便勞駕厲公子前往滅照宮走上一遭吧。」   厲青原聽出弦外之音,一抖青冥魔槍,顫出數十朵炫目光花,嗡嗡振鳴道:「請!」   大魔尊知他不肯輕易就範,說道:「我本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哪曉得也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蠢材!」翻腕掣出屠佛尺,不作任何調整中宮直進劈斬厲青原眉心。   厲青原振槍斜挑屠佛尺,招式凌厲去勢如電,正是樓蘭劍派的獨創絕學「金戈鐵馬十七擊」中的一式「彎弓射日」。   大魔尊右腕微轉,屠佛尺鏗然敲中槍頭,激撞出一串刺眼火星,身形欺近左手屠佛尺化作束烏光直點厲青原胸口。   厲青原被屠佛尺震得雙臂發麻,再看大魔尊的另一柄屠佛尺接踵而至,不由驚咦道:「她怎會本門的槍法?」   原來大魔尊左手的屠佛尺竟是當作槍頭來使,一式「金戈鐵馬十七擊」中的「天馬行空」運轉如風,看準厲青原槍招用老的空門叩關而入。   千鈞一髮之際,厲青原左手運勁一擰,卸下最後一截槍柄「叮」地撥偏屠佛尺,身軀借力急旋側閃到大魔尊右首,霎那間又將兩段青冥魔槍合於一處,雙臂一振吐氣揚聲道:「看槍!」   大魔尊飄身飛起,左手屠佛尺一壓槍桿,右手魔尺橫掃厲青原面門。   西門美人稍作喘息,叫道:「娘,妳帶爹先走,我留下替厲公子壓陣!」   東門顰遇事從無主見,聽了女兒的話不由自主又望向丈夫。西門望怒道:「瞧我有啥用,還不幫厲公子趕跑這惡婆娘!」   東門顰如夢初醒,忙不迭道:「師兄說的極是,咱們併肩子上!」揮開魔斧撲入戰團,大叫道:「厲公子,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西門美人瞧母親出手,哪裡還會客氣,奇形雙刀一擺從側翼掩襲而上,耳朵裡兀自聽見父親誇許道:「著啊,這才是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嗯,母女兵!」   三個人如走馬燈般圍著大魔尊戮力死拼,誰都明白一旦戰敗後果不堪設想。   可惜天下事十有八九未能盡如人願,鬥得二十餘個回合,西門美人左胯中招,嚶嚀嬌哼跌出戰團。西門望心疼已極,扯嗓子罵道:「俗話說最毒婦人心!妳這惡婆娘,老子要刨了妳十八代祖宗的墳頭!」   大魔尊驀地橫飛過來,屠佛尺往他碩大如斗的腦袋瓜上砸落。   西門望趕忙往旁滾翻,心中大感此舉有失魔道一流高手的身份,生死一發間仍不免暗自咕噥道:「老子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厲青原揚聲大喝,縱槍刺向大魔尊背心,意圖迫其回身自保,孰料大魔尊背後如長眼睛,左腳腳尖精準無比地在槍頭上運勁一點,借力翻騰殺向東門顰,屠佛尺耀眼生輝已將她全身籠罩在銳利殺氣之下。   東門顰一心要救丈夫,哪想到大魔尊非但輕易化解了厲青原的攻招,還向自己殺了個回馬槍?她駭然失聲道:「哎喲!」魔斧運足十成功力朝上封架。   「叮!」   魔斧劈在屠佛尺上竟是毫不著力,好似掄圓的大錘一下子砸在了空處。屠佛尺應聲激飛,魔斧也煞不住勢頭,高高向上蕩起,露出東門顰胸前破綻。   大魔尊左手迸指如刀,一記天羅神掌切向東門顰的胸口。東門顰素以胸前的巨峰為傲,此刻卻恨不得將它變作一馬平川,也好躲過大魔尊的這致命一擊。她拚命扭腰側閃,仍被天羅神掌擊中右臂,頓時骨斷筋折,疼得東門顰幾欲昏死過去。   「娘!」西門美人一聲驚呼,從後趕至奮不顧身地揮刀攻向大魔尊。   大魔尊暗叫可惜,攝過下落的屠佛尺盪開奇形雙刀,猛聽厲青原振聲喝道:「咄!」   她心生不妙之感,目光一記橫掃,就見厲青原飄立於數丈之外,左手擎槍右手捏做法印,從袖口裡祭起一團熾如艷陽的金色魔球,在半空中倏忽幻放出一圈圈不可逼視的殷紅色焰光,頓將數十丈方圓中的景物照得有若霞燒。   「九天金烏輪!」   大魔尊心下一凜,不待厲青原繼續催動,屠佛尺合於身前施動羅浮魅影朝著他激射而去。   厲青原不及將九天金烏輪的威力催至滿盈,右手法印虛點,再喝一聲:「疾!」   九天金烏輪宛若烈日沉山,不可一世地當空轟落。但聽「轟」地一記驚天動地的巨響,沛然莫御的罡風光瀾將東門顰、西門美人齊齊掀起,震出十餘丈遠,倒是西門望坐倒在厲青原身後,受到衝擊最小。   九天金烏輪擊在屠佛尺化作的黑色光瀾上高高彈起,大魔尊胸口如遭錘擊,一聲低哼口溢血絲,屠佛尺猛地往前一送,砰砰擊中厲青原前胸。好在已是強弩之末,未能傷到他的心臟。   饒是如此,厲青原仍禁不住眼前發黑,仰面飛跌,背心重重撞在一株被罡風催斷的樹幹上,喉嚨裡一口熱血噴出。   大魔尊強壓內傷,冷厲的眸中殺機森冷,飄立在半空中望著下方渾身浴血的厲青原等人,心中惱怒道:「若非今早和神會宗硬拚了一場,又豈會被這黃口小兒所傷?」   她正欲追下去擒住厲青原,驀地若有所覺向北望去。但見數道絢爛劍華猶如長虹經天,轉眼已在十里之內,瞧這氣勢必有高手往此而來。   任她如何的心高氣傲,此刻亦不敢托大,暗道了聲可惜,抽身隱入山林中。   東門顰顧不得自己的臂傷,攙扶丈夫站起,叫道:「美美,妳傷著沒有?」   西門美人奔將過來,喘息道:「我、我沒什麼,爹、娘,你們呢?」   西門望咧嘴笑道:「他奶奶的,就一個臭娘們兒,能把老子怎麼樣?」   西門美人見父母均都安然無恙,大鬆了口氣,卻氣不過父親小瞧女人,嬌哼道:「臭娘們兒怎麼了,一樣把你打得半死!」   西門望梗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老臉漲紅吐了口唾沫道:「呸,那是老子大意失荊州,下回教她再來試試?」   東門顰怕丈夫心緒激動加重傷勢,忙勸道:「師兄言之有理,這回咱們是大意失、失什麼什麼州的,下回連帶銀州銅州鐵州也一併給搶回來。」卻是把「荊州」錯當成了「金州」。   西門望沒好氣道:「頭髮長見識短,什麼金銀銅鐵錫的,妳當咱家是撿破爛的?」   那邊厲青原背靠樹幹,默然望著這一家三口在九死一生後,兀自吵鬧不休其樂融融的場面,眉宇間不經意地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   西門美人回過頭來,問道:「厲公子,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厲青原面色慘白若金,低哼一聲道:「我沒事!」   西門望哼道:「美美,別聽他的。傷成這樣能沒事嗎,那叫打腫臉……」突然記起對方對自己實有救命之恩,急忙打住,總算口下留德沒把後面幾個字說出來。   西門美人一省,忙取出了一顆丹丸送上前去道:「厲公子,你快服下!」   厲青原搖搖頭,用手推開,可強運真氣在胸口轉了兩圈,卻激得「哇」地又一口鮮血噴出。西門美人趕緊將丹丸塞入他的嘴裡,厲青原雙目微合調勻內息,也不向她說謝。   這時,那幾束劍華在上空收住,卻是雲巖宗的明鏡大師率著門下兩位真字輩弟子趕了過來。他落下身形,運掌按住西門望的背心大椎穴,問道:「西門施主,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西門望頓感胸口煩惡大減,暗自欽佩道:「這老和尚功力好生精純深厚,連老嚴也不如他。」說道:「他娘的,還不是大魔尊來找老子報復?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倒是一刻也不等。」   東門顰問道:「大師,你們是來追大魔尊的麼?」   明鏡大師搖頭道:「老衲是來找真源師侄的。」   「楊兄弟怎麼了?」西門望詫異道:「昨晚不是還見他好端端地在山上麼?」   明鏡大師歎了口,眉宇間隱有憂色道:「他適才留下短箋,偷偷溜出來,要到東崑崙救父。老衲與明月師妹正在分頭追尋。」   西門望「哎喲」一聲,大搖其頭道:「楊兄弟也太過衝動了!」   說話間,明鏡大師已將西門望胸口的淤塞用真氣打通,站起身來取出兩顆九元丹,一顆交給他服下,另一顆握在手裡道:「厲小施主,你傷勢不輕,老袖這裡有本宗秘製的療傷丹藥,或可稍緩症狀。」   厲青原卻不領情,漠然道:「不必了,我已服過傷藥。」   明鏡大師碰了釘子也不生氣,含笑問道:「不知大魔尊是往哪裡走的?」   西門美人一指道:「她走了有一會兒了,只怕追不上啦。」   明鏡大師雙手合十道:「有勞女施主指點。」率著兩名門人往密林中追去。   厲青原緩過勁來,拄槍起身便欲離去。   西門美人奇道:「厲大哥,你這麼重的傷能去哪裡?」   厲青原道:「我要去送請柬。」   西門望和東門顰悄悄對望一眼,心有默契道:「這小伙子可比那個司馬陽強多啦!」   西門望呵呵一笑道:「不就是幾張請柬嗎,叫我媳婦兒去送就成。你留下安心養傷,回頭再到桐柏山住上幾天,咱們爺倆兒好好嘮嘮。」   厲青原見這一家人如此熱情,不知不覺也對他們生出了一些好感,但仍是搖頭道:「這可不妥。」   「妥當,妥當!」東門顰自告奮勇道:「你救了咱們一家三口的命,往後就是一家人。常言說……常言說……」   西門美人可不曉得父母的用心,順口接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對,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西門望笑道:「這事交給我媳婦兒去辦,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厲青原還在遲疑,東門顰趁熱打鐵湊上來道:「請柬在哪兒呢,我這就幫你去送!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公子救了咱們一家三口的性命,我幫你辦點事兒又算什麼?走,咱們先找個落腳的地方歇下,再好好聊!」   就這麼半推半拉,也不管厲青原是否樂意,夫妻二人擁著他往前走,只把西門美人一個人落在了最後,暗暗奇怪道:「我爹娘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般熱心了?」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八章 驚悉   不提西門望夫婦如何煞費苦心地挽留厲青原,卻說大魔尊與九天金烏輪硬撼負傷,遁出百多里尋了處隱秘僻靜的幽谷潛心療傷。   數日之後她功力盡復,想著桐柏雙怪出賣自己的這筆帳,往後有的是機會補報,亦不急於一時,便再次前往白頭峰打探楊恆行蹤。   而在她內心深處,雖不願念及,可楊恆的一席話語卻依舊像根針般深深刺入,令自己煩躁不安,甚而隱隱升起一縷恐懼。   她當然不信楊恆所言會是真的,然而這少年打從心底裡流露出的孺慕之情和不顧生死前來報訊的反常舉動,又使得她莫名地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她想回憶起從前的經歷,可每每心念稍一觸及,自己就像一腳踏入了黑暗的深淵,頭腦劇痛心緒狂躁,充滿了毫無來由的殺意。   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是個記不起過去,失去了從前的人?   「我這是在懷疑老宮主麼?」她驚然一驚,立即凝定心神思忖道:「老宮主對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因為這小鬼莫名其妙的一通鬼話便動搖了心念?他是老宮主的親生孫兒,我若是他的母親,豈不成了楊南泰的妻子?這哪有可能,我早該曉得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   想通了這點,大魔尊如釋重負,耐心等到天色大黑,二次上了白頭峰。   可上了白頭峰她才曉得自己又撲了個空,雲巖宗的眾僧早在三天前便離山而去。   她自不甘心就此作罷,自料楊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終究還是要隨明月神尼等人回返峨眉,當下御風南返。   果然,前往天心池出席櫻花台劍會的明鏡大師等人早已悉數回山,卻唯獨不見楊恆的蹤影。她又設法打探了數日才弄明白,敢情楊恆這小子沒等櫻花台劍會結束就偷偷溜下白頭峰,只留了封短箋言道要去東崑崙解救楊南泰。雲巖宗眾僧察覺後多方追尋,畢竟沒能將他截住。   大魔尊略感失望,心道:「既然這小子已經去東崑崙自尋死路,我也不必在峨眉耽誤工夫。說不定,此刻他已為滅照宮所擒。」   這麼想著,她便獨自回轉滅照宮。一路無話。   這天回到了東崑崙,她當即入宮求見楊惟儼,卻被告知老宮主正在會客。又向人問起楊恆的事情,得到的答覆卻是:「這些天宮裡風平浪靜,根本就沒見過這麼一個小和尚。」   大魔尊不由疑惑道:「莫非這小子路上出了差錯,否則斷無此時不至的道理。」   她等了許久,仍不見楊惟儼出來,便鬼使神差地往百丈懸崖行去。   這百丈懸崖位於東崑崙雄遠峰的後山,崖高百丈冰雪封蓋峭立如鏡如此得名。崖下有一條急流經過,婉蜒奔騰數百里最後會入金沙江。若從山崖上俯瞰,便似一條銀白怒龍咆哮翻滾,撞開層層險峰阻隔,昂首東去。   在崖底十餘丈高的地方,有一座幽深詭異的洞穴,歷代滅照宮的重犯便囚禁於此。洞外不僅有重兵鎮守,更有苦心經營了幾百年的各處禁制,莫說尋常囚徒,就是一等一的仙林高手也插翅難逃。   她行到洞外,負責守值的一名滅照宮頭目迎上施禮道:「大魔尊駕臨百丈崖,不知有何差遣?」   大魔尊微一猶豫,說道:「我要見楊南泰。」   那頭目問道:「楊二爺是重犯,請問大魔尊可有老宮主的手諭?」   大魔尊面色一寒道:「怎麼,我見他一面,還需老宮主點頭?」   那頭目忙道:「請大魔尊見諒,這是宮中的規矩,小人也不敢違背。」   大魔尊漠然道:「我只是想問他幾句話,你連這點擔待都沒有麼?」   那頭目曉得面前這女子實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兒,要是開罪了她將來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遲疑道:「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否則小人委實吃罪不起。」   大魔尊頷首道:「你領我去見他!」那頭目無可奈何地應了,領著她走進山洞。   這還是大魔尊第一次步入此地,儘管一直聽說百丈懸崖乃人間地獄,看管著十數名滅照宮的重犯,可她仍未料到裡頭的情景竟是如此恐怖陰森。   一路走來岔道極多,幽暗的洞穴裡處處有禁制埋伏,耳朵裡聽到的是此起彼伏的呻吟之聲。而關在這裡的均非常人,想讓他們能痛苦出聲,遭受的刑罰必是異常殘忍!   她不為所動,心裡只想著楊恆的話語,不一刻來到一座被改建過的石室前。   那頭目將門打開,說道:「小人在外面等候,您和他的見面越短越好。」   大魔尊也不理他,走進石室。裡面出奇的大,剛一開門,就有一蓬灼烈難忍的火紅色熱風撲面襲來。若非大魔尊修為精深,只這一股熱氣就足以將她熔成青煙。   她默運真氣護持週身,舉目望去但見石室裡山巖林立,閃爍著亮紅色的光芒,往外噴出著一團團熾烈難當的紅色焰火。   一名中年男子席地而坐,渾身赤裸只穿了一件短褲衩,露出了古銅色的遒勁肌肉,上頭滿是斑斑駁駁被灼傷的紅痕和赤痂,雙手在小腹前捏做法印,正全力抵擋這駭人的熱流侵襲。   他的雙腕和雙腳上都被一條金色的細鏈鎖住,鏈條的另一端被釘死在佇立於石室四角的青銅柱上。柱面鐫刻著極為厲害的魔符禁制,想要將它毀去恐怕要三魔四聖才有此能耐。   大魔尊走了十餘步,便被石室裡洶湧的熱浪逼得停下腳步,不敢再向前行。   中年男子顯然已察覺有人進來,但他正心無旁騖地抵禦魔火酷刑,已無暇分神,甚至連眼睛都懶得張開望上一望。   等了一盞茶時分,門外那頭目催促道:「咱們得快點離開。要是讓旁人知道我私放您進洞,可大事不妙。」   大魔尊冷哼道:「你怕什麼,出了事一切由我擔當。」   這時候熱浪漸退,雖仍然令人有置身火爐之感,卻已比方才好了許多。   中年男子睜眼打量大魔尊,目光裡有些警覺和詫異,但什麼也沒有說。   大魔尊又走近幾步,問道:「你就是楊南泰?」   中年男子木然道:「這麼多年了,除了楊北楚,閣下是第一個敢進來看我的人。」   大魔尊皺皺眉,說道:「楊恆是你的兒子吧,我見過他幾面。」   中年男子眸中精光一閃而逝,沉聲道:「妳也是來做說客的?」   大魔尊搖頭道:「我來,是想問你幾句話——尊夫人是誰?」   楊南泰神情中的警惕與疑惑更甚,冷冷道:「不必拐彎抹角,有話直說。」   大魔尊打量面前的這位中年男子,禁受了數年常人難以想像的酷刑摧殘,他的面容蒼老憔悴,但那沉默中深蘊的堅毅與鋒芒,還是能讓人依稀想見當年風采。   她緩緩說道:「尊夫人是雲巖宗女尼明曇,對不對?六年前她曾闖上東崑崙救你,最終逃不過香消玉殞的下場。此事雖是滅照宮的隱秘,可知道的人其實也不少。偏偏,你的兒子楊恆信口雌黃,居然一張口就叫我媽媽!」   楊南泰情不自禁地虎軀劇震,雙目炯炯放出異光,須臾不離地凝視著大魔尊的面容,半晌後說道:「妳能否摘下面具?」   大魔尊道:「沒有必要。我可以告訴你,我絕不可能和尊夫人有任何相似之處。」   楊南泰「嘿」了聲,無意裡視線掃過大魔尊發上的那支銀釵,頓時面色大變,霍然起身道:「妳……真的是明曇?」   大魔尊雙眉皺得更緊,說道:「你們都瘋了麼?我怎麼可能是明曇?」   楊南泰黯然一笑,澀聲道:「我沒瘋,瘋了的人不是我!明曇,除了妳,還有誰會戴著我當年送的這支釵子?」   大魔尊心下越發感覺驚詫道:「這釵子多的是,未必就是你送的那一支。」   楊南泰緩緩搖頭,說道:「不會,因為這釵是我特地請鎮上的金匠另行打制而成,世上絕不會有第二支!」   大魔尊聞言不由得心如亂麻,強自掩飾住內心的震駭道:「你信口開河編造謊話,是想求我將你救出百丈崖?」   楊南泰凝視著闊別六年的妻子,恍惚間,思緒又回到了那個令人神傷魂斷的黃昏。   六年了,自己在這暗無天日的百丈懸崖裡整整被幽禁了六載光陰。那些叱吒風雲笑傲仙林的往事,彷彿已是前世之事。然而妻子的突然出現,卻又赫然喚醒了心底裡所有的記憶,只是相逢卻不相識——她已不認得他了。   再想到與妻兒十年山野間的隱居歲月,心頭湧起一縷柔情與感傷,悲愴低笑道:「我背叛父兄,罪有應得。況且妳也救不了我。明曇,妳是被軒轅心煉化了元神,以至於從前的記憶盡失。」   大魔尊心中不禁駭異道:「他自從被囚禁在百丈崖,便再無機會見到楊恆。為何這兩父子說出的話居然一模一樣?」   她驚疑不定地說道:「你說我記憶盡失,倒也是個替自己圓謊的最好借口。」   楊南泰沉聲道:「不,妳的記憶並非全無辦法恢復。在妳……」他的話說到半截猛然住口,目光射向大魔尊身後。   大魔尊愕然回首,只見一位面容威武的中年男子正默然佇立在石室門前,地上倒著的卻是那頭目的屍體。   他的臉型方正,猶如刀削稜角分明,一雙眼眸深深下陷,掩藏在陰影裡,讓人看不真切。穿了一襲金色大袍,腰繫銀白絲絛,渾身上下透著出一股睥睨四海唯我獨尊的懾人氣勢,雖神情冷峻如古井無波,卻是不怒自威,教人莫測高深。   「老宮主!」大魔尊脫口而出,莫名地心往下一沉。   金袍人嘴角含著一絲自負地冷笑,拂視過楊南泰的臉龐,聲音略帶沙啞地說道:「你們夫妻終於還是見面了。」   大魔尊大吃一驚,難以置信道:「夫妻?」   金袍人不答,依舊望著楊南泰道:「你想通了麼?」   楊南泰神色複雜難言地對視著金袍人,澀聲道:「要不是明曇到來,恐怕這一生你都不會再見我吧?這麼多年,你一心想讓我認錯,我不怨你。只是我沒想到,你竟會使出這等卑鄙手段!   「我是你的兒子——我的血肉,我的魂魄,都是你給的,你要收便收罷,可明曇……她是你的兒媳,楊恆更是你的嫡親孫兒!」   金袍人道:「原來你還知道我是你的父親!我還當你為了那雲巖宗的女尼,早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若非你是我兒子,早已死無葬身之地!至於你的妻兒——簡直是笑話,老夫從未承認過她是我的兒媳!」   楊南泰對父親的性情瞭若指掌,聽到他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並不感到意外。可那一字字,一句句,依舊椎心刺痛,令他憤懣痛楚,道:「你這麼做,是為了聚元珠,還是為了你那可笑的臉面?」   「放屁!」金袍人眸中光焰一閃,又恢復幽邃深沉,冷冷道:「畢竟父子一場,你比北楚更瞭解我。應該明白,既然我能造就你,當然也能毀了你;而今我造就了你妻子,一樣也能毀了她!」   想到自己的妻子被親生父親一手締造成一個恐怖女魔,任是楊南泰性情沉穩木訥,少有將心思表現在臉上的時候,此刻也禁不住低吼道:「楊惟儼,有什麼你都衝著我來,明曇無辜,楊恆無辜!」   說著,他大步跨上,眼看就要衝到金袍人的身前,猛聽「鏗」地鳴響,身上的「盤龍鎖」被繃得筆直,無論他如何運勁怒掙,都無法再向前邁出半步。   金袍人巋然不動,木無表情道:「你害怕了麼,你後悔了麼?」   楊南泰漸漸平復激動的喘息聲,凝視著金袍人的臉龐道:「你休想!」   金袍人點點頭,石室裡忽然陷入一片壓抑的死寂之中。   父子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彼此漠然對視,四道無形的目光在空中激撞交織,就像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亂如麻,烈如火,即使用世上最鋒利的仙劍亦無從斬斷,無從化解。   大魔尊腦海裡一片混亂,完全沒有聽明白這父子兩人在說什麼?耳畔只不斷響起金袍人無情的語音道:「你們夫妻,你們夫妻……」終於忍不住驚恐地問道:「老宮主,我到底是誰,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金袍人淡淡道:「妳累了——」驀地出手將大魔尊點昏過去,攬住她的纖腰,說道:「南泰,你像老夫,的確夠種。但在這世上,還沒有我做不成的事情。你等著看吧!」   楊南泰目光望過明曇,自知無力從金袍人的手中奪回妻子,心中如有萬蟻咬噬痛楚難當,卻一揚臉道:「我拭目以待,爹爹!」   金袍人不再言語,挾著大魔尊步出石室,微風一起石門緊緊合起。   突然,他聽到石室中傳來楊南泰鬱悶憤怒的吼聲,步履不自禁地頓了一頓,繼而臉上逸出一抹難以名狀的奇怪神色,走得卻是更快了。   ◇◇◇◇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大魔尊悠悠甦醒,立刻感到頭部一陣陣地奇怪裂痛。   她試圖回想昏迷前的情形,然而打從自己回到滅照宮後的記憶赫然一片空白,就好像被一隻無形的魔手生生地抹淨。   大魔尊坐起身,發現她正躺在自己的屋子裡。一燈如豆,喜歡在幽暗靜謐中獨處的她,此際不知為何心裡生出一絲不安的顫慄。   然後她看見凌紅頤就坐在床前,默不作聲地望著自己,神情也頗是奇異。   「我這是怎麼了?」她的眼眸裡飄過一抹茫然,不由自主地問道。   「妳修煉時走火入魔,幸得老宮主解救才化險為夷。」凌紅頤輕聲回答說:「現在不礙事了。老宮主命妳休息一夜,明天離宮前往峨眉。」   「峨眉?」大魔尊微覺訝異道:「老宮主這次交給我的是什麼差事?」   凌紅頤道:「老宮主命妳去將楊恆接來。」說話時,她暗自留神著大魔尊的反應。   大魔尊卻是怔然良久,才頷首道:「好,我天亮就走。」   凌紅頤取出一頁短箋,遞給大魔尊道:「這是聯絡地點,妳在門邊放下骷髏令,自會有人將楊恆帶來交到妳手中。」   「是誰?」大魔尊愣了愣,不知誰有此等神通,能將楊恆神不知鬼不覺綁架出來。   「別多問了,」凌紅頤道:「那人的身份只有老宮主清楚。妳只管將楊恆帶回滅照宮,其它的事全都不用管。」   大魔尊看過紙箋上寫著的地點,微一運勁將它化作齏粉。燭光中細小的碎屑飄灑在她的床邊,仿似下了一場雪。   凌紅頤幽幽一歎,起身離去,將大魔尊醒後的情形向金袍人做了稟報。   金袍人默默聽過,一言不發地站在窗前,望著遠方的青山白雪,如一尊塑像。   凌紅頤忍不住輕聲勸道:「老宮主,真得這麼做嗎?二公子這些年受的苦,著實不少。況且,對楊恆也不公平。」   「妳是要我向自己的兒子低頭?」金袍人背對凌紅頤說道:「聚元珠算什麼?大魔尊又算什麼?老夫從不曾將這些事放在心上。至於楊恆,無所謂公不公平。他既然生在楊家,就該學會擔當。」   頓了一頓,他轉開話題道:「方纔天心池的王霸澹代表四大名門前來送信,要老夫將明曇交出來,這多半又是盛霸禪的鬼主意。」   凌紅頤道:「大魔尊殺了神會宗長老袁長月,勢必會激怒到四大名門。老宮主須得早做防備才是。」   「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金袍人輕蔑地低哼了聲,說道:「四大名門人心渙散由來已久,若非受到滅照宮和魔教的雙重威脅,早已煙消雲散了。即便今日,也都是各掃自家門前雪,誰會為了個袁長月大動干戈?宗神秀和盛霸禪倒是有這野心,可惜其它三家未必能和他們想到一塊兒去。」   凌紅頤點頭道:「老宮主分析的極是,如今魔教又和樓蘭劍派結盟,仙林四柱忌憚之下,更不會輕舉妄動。但畢竟死的是位長老,面子上他們總會有所反應。」   金袍人道:「厲問鼎不是給老夫送了請柬麼?六月初六,我便去一趟樓蘭,連帶袁長月的事一併了結,也省得有人囉嗦。」   凌紅頤問道:「可要多派些宮中高手隨行?」   金袍人哈哈一笑道:「有必要麼?自從始信峰一戰後,老夫已有多年未曾活動身手了。這回前往樓蘭,正要單槍匹馬一會昔日舊友!」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九章 鬼門關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古往今來一篇篇稱頌泰山的詩文中,尤以這篇五言絕句流傳最廣,不知引得多少帝王將相、文人墨客紛踏而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只是這日夜間,遊客早已下山,自東北方向卻有位身著土布僧衣背負青鞘仙劍的少年御風踏月,向著泰山而來。   滿山的雄奇景致,卻不能令他流連分毫,身勢如箭橫掠長空,逕自往南飛去。   此人正是從長白山不告而別的楊恆。當日神會宗長老袁長月之死猶如一根棘刺深深扎入他的心頭,眼見得四大名門中人對大魔尊同仇敵愾,恨之入骨,他的心中更是萬分難受與自責。   厲青原告辭後,四派首腦和匡天正等人立時閉門磋商,以決定六月初六魔教與樓蘭劍派會盟的應對之策。他神思不屬地隨著一眾同門回返白鷺苑,尋思道:「袁長老遇害,我難辭其咎,殷長空等人定會向滅照宮興師問罪,更不會饒過娘親。就算這次她躲過了追殺,可下一次呢?」   再想到人人提及大魔尊時那咬牙切齒的憤怒神情,他的心裡委實難以平靜,暗道:「我不能讓娘親再濫殺無辜了,一定得阻止她!只要救出爹爹,找到聚元珠,她便有清醒的希望。到那時咱們就找個沒人的地方隱居起來。嗯,就是這個主意!」   他計議已定,一刻也不願耽擱,悄悄留下短箋稍作收拾便離開了白鷺苑。真煩、真禪等人見了,也只當他受了明月神尼的訓斥要出門散心,於是未曾多想。直到發現楊恆留在桌上的短箋,才知道大事不妙。   等明鏡大師與明月神尼分路追出,楊恆早已走了一個多時辰。況且他早算定眾人會向南追趕,故此反其道而行之,先往北飛出數百里,再折向東南,飛跨渤海進到了齊魯境內,那是任大羅金仙來了也追尋不著了。   忽然間,前方山麓裡隱隱有數點碧綠色的磷火閃爍,在黑夜裡分外扎眼,楊恆也不以為意,很快便接近到那片山麓上空。   驀地底下的密林中有一縷又尖又細,氣若游絲的嗓音說道:「前頭便是鬼門關,陽間行旅繞道走……」   這聲音離著應有幾十丈遠,卻恍若就在楊恆耳畔響起,帶著一股懾人的詭異飄蕩在夜空下。   楊恆聞聲往下方打量,卻看不見說話主人藏在哪裡,心道:「不知是誰在這兒裝神弄鬼,我也不必管他,免得節外生枝耽擱了行程。」當下催動身形欲掠過山麓。   不料斜刺裡一串慘綠色的孔明燈如怪蟒般激射而出,衝著楊恆頭頂打到。   楊恆心下惱道:「無怨無仇,這人卻出手狠毒,若果真擊中腦袋,我焉有命在?」口中一記低嘯,擰腰踢出浮雲掃堂腿,左腳腳尖在第一盞孔明燈上運勁疾點。「啵」地爆響孔明燈高高彈起向回飄蕩。   猛地燈後躥出一條矮墩墩的黑影,手使一根碧光粼粼的長鏈向楊恆脖子捲到。   楊恆見對方莫名其妙衝著自己屢下殺手,也不禁上火,看準碧鏈來路,左臂一振使出撥雲見日手,五指如拂琴弦在鏈上一撥一引,借力打力將它反捲向來人。   那矮胖子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竟有如此卓絕的修為,猝不及防之下被自己甩出的碧鏈纏住雙臂,上上下下捆了個嚴嚴實實。   楊恆見狀嘻嘻一笑道:「老兄,你這不是作繭自縛麼?」   話音未了,他靈台警兆突起,夜宵中一蓬赤色寒星鋪天蓋地從背後掩襲而來,顯然對手不止一人。   楊恆念生形至,施展「揚火訣」身形倏然拔起,腳下一簇簇赤星掠空。可沒等他回過頭來,腦後陰風大作,有人手持一根長達一丈的白色哭喪棒朝自己打到。   楊恆暗惱道:「哪來的這多鬼怪魑魅?」他側轉身軀讓過哭喪棒,心念微動背後正氣仙劍鏗然龍吟彈鞘而出,右手順勢抄住仙劍使出一式「峰迴路轉」,耀眼的青芒吞吐不定,刺向偷襲者的右胸。   那偷襲者是個高個瘦子,與矮胖子倒也相映成趣,見楊恆不僅接連躲過自己的偷襲,還迅速反擊過來,也禁不住凜然一驚,急忙撤身閃避。   孰料楊恆的這式「峰迴路轉」實乃天下一等一的劍法絕學,更經劍聖石鳳揚去蕪存菁,即使名震四海的雲巖宗菩提九劍也要瞠乎其後,又豈是這藏頭露尾的高個瘦子所能抵擋的?   這高個瘦子的身子剛往左移,楊恆劍鋒已如影隨形向他右臂攻到。高個瘦子嚇得臉上變色,「啊」地失聲一叫,以為右臂定然不保。   哪知楊恆微微一笑道:「給你留點教訓!」仙劍改削為拍,啪地擊在高個瘦子的右肘上。高個瘦子一聲痛哼向後疾退,右臂骨節被仙劍拍得脫臼,軟軟地垂落。   直到這時矮胖子才千辛萬苦地脫出碧鏈,握在手中呆呆望著楊恆想上又不敢上。   楊恆看他樣子有趣,莞爾笑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就向我出手?」   那矮胖子結結巴巴道:「我、我們是蓬萊劍派門下!我叫古渾,那是我師弟葉歸……小、小和尚,你傷了我師弟,還不趕緊下跪求、求饒?」   楊恆怔了怔,尋思道:「蓬萊是五大劍派之一,卻一直孤懸海外少與中土仙林往來。聽老尼姑說,蓬萊劍派的掌門秦鶴仙性情陰狠,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與邛崍山君等人並列天荒八怪之一,修為甚是厲害。可怎麼突然跑到泰山來了?」   耳中忽聽下方黑壓壓的山林中,那尖細的嗓音又再若斷若續地響起道:「小和尚你是何人,敢傷我蓬萊門下弟子……」   這聲音傳進耳朵裡說不出的古怪,就像有無影針在紮著自己的神經一樣,令得楊恆一陣頭暈目眩神智迷糊。他右腕的定神念珠立生感應,頓有一股清流直透靈台。   楊恆心神一省,心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當下氣沉丹田運出雲巖宗純正絕學薩般若心訣,悠揚頓挫地應道:「雲巖真源!」   這個四個字一個說得比一個響,如同奔雷洶湧群山迴盪,卻盡皆衝著那以詭秘語音突施冷箭的林中妖人而去。   就聽「啊」地一聲,有人踉踉蹌蹌在林內顯出身影,卻是個身著白衣的中年男子。他嘴角溢血面色慘白,手撫胸口抬眼望向楊恆道:「小和尚,是你破了我的神功?」   原來楊恆這一喝雖非佛門獅子吼,卻也浩蕩雄渾堪稱對方邪功的天生剋星。那妖人正想再施展邪術迷惑他的心神,冷不防被這一聲斷喝如霹雷般在心頭炸響,頓時魂魄鼓蕩魔氣渙散,邪功反噬之下反將自己傷得不輕。   楊恆大出一口氣惡氣,揚聲笑道:「怎麼,你心裡不服?」   忽然側後方有人陰測測道:「小和尚,你真是雲巖宗的弟子?卻何以會用嚴崇山的周天十三式?」   楊恆一凜回頭,就看見一個黑袍女子猶如只蝙蝠般飄浮在半空裡,一張臉灰撲撲地尖削陰寒,兩隻細目瞇成針眼正盯視著自己。   他心中一動問道:「閣下可是黑無常聶隱姑?下面的那位應是白無常裘伯展了?」   黑服女子微露詫異道:「你小小年紀倒也有點見識,跪下磕一百個頭,再自斷右臂將仙劍留下,便饒你一命。」   楊恆聞言譏笑道:「好大的口氣,蓬萊好歹也是仙林大派,卻不問青紅皂白截殺路人,比邪魔外道還遠不如!別人怕你們,小爺卻是不怕!」   聶隱姑搖搖頭道:「你這麼年輕,就要走上奈何橋,真教人於心不忍——」   說到一個「忍」字時,聶隱姑遽然目射湛藍斜光,如兩柄森寒鋒利的冰刀刺入楊恆雙眼。   楊恆先前被白無常裘伯展暗算了一招,豈會重蹈覆轍?一見聶隱姑神色又變,即知對方又要暗箭傷人,當下抱元守一心念如盤,毫不畏懼地與她對視。   聶隱姑眸中的斜光連閃數次,卻見楊恆泰然自若紋絲不動,不由心頭驚駭道:「這小和尚非但破解了裘師兄的『九幽鬼語』,連我的『裂心小箭』竟也傷他不得。莫非他真是菩薩轉世,佛祖再生?」   楊恆卻又笑道:「妳老朝我眨巴眼睛幹什麼?都是半老徐娘了,還在這兒賣弄風騷,也不知羞!」   聶隱姑氣得七竅生煙,唇中淒厲長嘯飛身撲向楊恆,十指戟張亮出銀灰色的尖利指甲直戳他的胸膛。   楊恆方才連戰連捷,不消三招兩式就將裘伯展等人打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不免對蓬萊劍派起了輕慢之心。此刻眼瞧聶隱姑向自己攻來,也不以為意,順手一式「順天拂雲」以攻對攻挑向對方咽喉。   聶隱姑左手一撥,她手上的指甲也不知是用何法煉製,竟不畏劍鋒,「叮」地將仙劍盪開。楊恆低咦一聲,見對方右爪已攻到胸口,急忙使出俯仰天地,身子後傾,左手拈花指點向聶隱姑掌心。   聶隱姑右手五指一合,攝向楊恆的拈花指。楊恆趕緊屈指一彈,「啵」地一道指力擊中對方手背,與此同時食指也被犀利的指甲劃過,破開一線傷口。   聶隱娘低哼飄飛,冷笑道:「你已中了我的鬼腐神汞爪,最多一盞茶的工夫便會毒血攻心肌膚腐爛內臟破裂而亡。要想活命,就留下一臂一劍!」   楊恆先覺左手食指一陣麻癢,果然是中毒跡象。可等聶隱姑的話說完,真氣運處麻癢的感覺已逐漸消失,滲出的血絲也是殷紅正常。   他心中了然這是拜千年山魈的精血特效所賜,卻起了惡作劇的念頭,也不向聶隱姑說破,故作惶急道:「好毒婦,快拿解藥來!」仗劍向聶隱姑眉心點去。   聶隱姑毒爪得手,焉肯再和楊恆硬拚?她一面緊守門戶游鬥周旋,一面說道:「你妄運真氣血行加速,毒力發作更快,明年今日便是忌辰!」   說話間楊恆猛然大叫一聲,身子晃了晃朝後便倒。聶隱姑大喜道:「倒也,倒也!」   不料楊恆虎腰一振身軀完全翻轉,哈哈大笑道:「倒是倒了,可也沒死!」笑聲中正氣仙劍光華衝霄,隨著身形翻騰遞出一招「顛倒乾坤」,但見青芒點點密如星辰,似驚濤駭浪般往聶隱姑面門湧到。   聶隱姑駭然失色,倉促間藉著月光察看到楊恆的面色,卻哪裡有毒發的徵兆?不由大悔道:「我也太過大意了!就算他功力深湛能將毒氣壓住,也不可能沒有絲毫的異狀。況且激戰之中,毒血流轉再快不過,他的左臂也應腫脹起來才對。」驚惶叫道:「小和尚,你沒中毒?」   楊恆搶得先機哪還會客氣?三記攻招一氣呵成,仿似長江大河般滔滔不絕,壓得聶隱姑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笑著道:「這麼差的眼神,還好意思出來混?」   聶隱姑顧此失彼,背後空門大開,剛暗叫了聲不好,就聽「砰」地悶響,屁股上被楊恆結結實實踹了一腳。   饒是那裡肉多,也疼得她滿眼冒金星,往向趔趄飛跌。若非楊恆腳下留情無意傷她性命,只需這一腳往上一尺踢中腰眼,十有八九陰間便又會多了個黑無常。   他踢飛聶隱姑,也令得裘伯展等人一時不敢上前,朗聲說道:「小爺還要趕路,往後有空再來找你們玩啦!」身形一縱,便向西南方飄去。   突然林間傳來一陣尖銳嘯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噁心欲嘔。一道紫影沖天而起,後發先至攔住楊恆去路,二話不說振臂打出一束烏光。   楊恆暗凜道:「這傢伙身法好快,可比什麼孤魂野鬼、黑白無常強得太多!」   只一閃念間,那束黑光已射至眼前,竟是一塊黑乎乎的鐵牌。   楊恆「噹」地一劍劈在牌上,激起一串精光。鐵牌應聲往下方斜飛,紫衣人業已趕至,拂袖將它收起,嬌笑道:「小和尚,把命留下!」   楊恆右臂酸麻,身子也被震得向下一沉,嘴裡卻不肯吃虧道:「要是女鬼個個生得向妳這般漂亮風騷,我倒也可以考慮做個男鬼。」   攔住楊恆的紫衣女子嬌小玲瓏,看似三十出頭,但仙林高手通常駐顏有術,修煉到化境的返老還童也非難事,故此從相貌上往往難以判斷對方年齡。   她面容姣好,肌膚白皙,烏髮如雲瓊鼻嬌俏,眼波嫵媚杏目桃腮,一張櫻桃小口微微上翹,說不出的萬種柔情千般風騷,背後斜插一柄碧鞘仙劍,笑吟吟道:「哎喲,你這小和尚嘴巴真甜。只是想吃姐姐的豆腐,未免還嫩了點。」   聶隱姑一瘸一拐晃身過來,低聲道:「掌門師妹留神,這小和尚頗為扎手。」   「哦,是嗎?」紫衣女子水汪汪的大眼在楊恆身上掃了一轉兒,語音甜膩酥軟地說道:「依我看,全因你們幾個太飯桶!」   聶隱姑不敢辯駁,訕訕退到他的身後。那邊孤魂野鬼和裘伯展見聶隱姑挨罵,更不敢上來自討沒趣,只遠遠站著向紫衣女子躬身施禮。   楊恆聞言心生驚疑道:「難不成這妖婦便是蓬萊掌門秦鶴仙?」   需知在他印象裡,對方即是天荒八怪之一,說什麼也該是個面相凶狠白髮如雪的老嫗,卻和眼前這美若天仙的少婦渾身不搭邊。   就聽秦鶴仙問道:「小和尚,你打算怎麼死,姐姐有幾個建議你想不想聽?最簡單的方法嘛,便是你橫劍自刎,也好少些痛苦;稍麻煩點兒呢,姐姐送你一帖『桃花笑春風』,保管你飄飄欲仙快活無比,只是死狀有些不雅;再有呢……」   「都不好,也都太俗套了些。」楊恆口中和秦鶴仙胡謅,心下卻急忖脫身之策,說道:「豈不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就算非死不可,也需一親芳澤,如此真做了鬼也不會後悔。」   聶隱姑等人聽得臉色發白,暗道這小和尚委實膽大包天,連秦鶴仙也敢調侃。   雖說這位蓬萊劍派的掌門名聲不佳,骨子裡卻極是高傲自憐,數十年來守身如玉,從沒聽說過她和哪個男人真有過露水姻緣。別說語出輕薄,就是有男人往她身上臉上多瞧上一眼,兩隻招子也定然會被她生生剜去。楊恆這般滿口胡柴,那還不激得她殺心大生?   哪曉得秦鶴仙笑盈盈聽完,非但沒半點生氣的樣子,反而咯咯嬌笑道:「楊南泰和明曇居然會生出個油嘴滑舌的兒子來,這倒是奇事一樁。不用問,近墨者黑,定是嚴崇山教壞了你。」   「唉,姐姐我真捨不得殺你,更不必說看在嚴崇山的面上也該放你一馬。可誰教你娘親得罪過我呢,要怪便怪你投錯了胎!」   楊恆一奇,不曉得這秦鶴仙怎地和明燈大師又搭上了關係?要說以明燈大師的為人,出家之前曾和秦鶴仙有過一腿,卻是打死他也不信。至於娘親從前曾和她結下冤仇,倒是大有可能。她身為佛門女尼,自看不慣這等蕩婦淫娃,道左相逢出手懲戒一番,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他正想開口說話,鼻子裡依稀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甜香,腦海微微一暈如醉春風,急忙屏氣運息守住靈台,裝作若無其事道:「好香啊,讓我再聞聞——」說著探身往前湊去,陡地出其不意刺出一式「石破天驚」,青浪翻滾劍氣如虹,向秦鶴仙眉心疾掠而至。   秦鶴仙見自己的「桃花笑春風」居然沒能毒倒楊恆,也是一驚,險險便著了對方的道。她急忙閃身躲過劍鋒,幽怨歎息道:「姐姐是想請你嘗嘗這輩子都沒享受過的極樂滋味,你倒恩將仇報起來了?」   楊恆有山魈千年精血與定神念珠這兩大法寶護體,毫不畏懼對方的週身毒功,劍走偏鋒化作一式「峰迴路轉」挑向秦鶴仙的左腰。招式轉換間天衣無縫,直如行雲流水,令得秦鶴仙欲待反擊亦無從著手。   他口中笑道:「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偏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也不害臊!」   秦鶴仙被楊恆一連兩劍攻得措手不及,亦自訝異道:「這小和尚非但得了嚴崇山的真傳,還身兼雲巖宗諸般絕學,難怪裘伯展和聶隱姑都傷在了他的手上。若是讓他逃了,一旦教嚴崇山曉得了今夜之事,定會怪我難為他的寶貝徒弟!」   念及於此她殺機越發熾烈,臉上的笑靨卻璨若桃花,說道:「我都是半老徐娘啦,哪還算得上什麼大美人?你的嘴端的能說會道,姐姐再賞你這個!」   話音方落,她左袖一揚,打出蓬粉紅色毒針,嗤嗤破空射向楊恆。   楊恆早防備著她層出不窮的毒功暗器,眼見一團粉針幕天席地地射來,他雙腿如風輪般掃蕩翻飛,罡風到處似秋風掃落葉將毒針盡數反捲回去——想當年他在平山佛堂修行時,已能將粉塵以腿勁精準無比地掃入簸箕,如今要把身前這些「逍遙針」反打向秦鶴仙只是小菜一碟。   秦鶴仙反手拔出「奈何仙劍」右腕一轉,紫色劍華匯作一團旋流,叮叮叮叮一陣激響如雨打芭蕉,將逍遙針盡數收攏,納入袖袂。   楊恆無意戀戰,輕笑道:「好姐姐,我要回家睡覺去了,妳可別再跟來!」屈指射出一支九絕梭,身形風馳電掣往下方山林裡投去。   秦鶴仙揮動奈何仙劍擊開九絕梭,叫道:「小和尚,別著急走啊!」掠身追去。   楊恆心道:「我要不走的話,可真成孤魂野鬼啦。」也沒空還嘴,一收九絕梭,身形電射,縱入山林,打算藉助地形甩脫秦鶴仙的追擊。   身子甫入林內,冷不防眼前綠光大盛,從四面八方升起一盞盞詭異燈籠,密集如蝗湧將過來。   「招魂燈陣!」楊恆一驚,在千百盞交錯縱橫的燈籠間閃展騰挪,一時不得脫身。   秦鶴仙停在燈陣外,兩名主持陣法的老嫗從樹後現身,向她欠身一禮道:「掌門!」   楊恆百忙中朝兩名老嫗瞟了眼,就見這二人老態龍鍾,身材瘦小,各自右手拄著根綠瑩瑩的鬼杖,杖頂繫著盞小燈籠,忽明忽暗惑人心魄,應是凶名馳著天下的蓬萊劍派四大宿老裡的勾魂索命二使。   他頭皮發麻,暗道:「這一下卻是撞進鬼窩了。蓬萊劍派高手盡出,大舉西來,必定有所圖謀。嘿嘿,想殺我滅口,怕也沒那麼容易!」   他揚聲長嘯震盪夜空,正氣仙劍睥睨飛舞,「啵啵」連破兩盞招魂燈籠,搶得一線空隙朝陣外衝去。但聽勾魂老嫗唇間發出一記低嘯,兩側數十盞燈籠似潮水般合攏過來,迅速將缺口補上,背後鬼風嗚咽綠光閃動,八十餘盞燈籠凝聚成一道澎湃兇猛的大潮朝他掩襲過來。   楊恆騰身翻轉,迎上襲來的燈潮,猛感燈籠裡的綠焰光華暴漲刺得眼前一片碧芒亂舞,難以看清招魂燈籠的來勢。   虧得他臨危不亂,索性閉上雙目舒展靈覺向四周擴散,頓時靈台清澄映射出方圓十丈內每一盞燈籠飛舞的路線、轉動的角度,甚至連鬼焰的明暗變化也盡凝心頭,遠比方才以耳目觀望來得更加清楚!   他心中莫名地閃現靈光,默頌禪詩,剎那間耳畔懾人魂魄的異響統統蕩然無存,禪心一片空明如鏡,再不受任何外物干擾。此刻即使沒有定神念珠的護持,亦可無懼於招魂燈陣暗藏的蠱惑邪術。   「砰砰砰!」   他使動善水訣避實擊虛,身如扁舟在八十多盞燈籠之間載沉載浮,看似險到極點,實則穩若泰山,正氣仙劍一口氣連破七燈。   勾魂索命二嫗微微色變,正欲提升燈陣威力,將楊恆就地困殺,猛聽得數十丈外響起一陣焦急的嘯音示警。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首部曲續集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一章 青狐   秦鶴仙花容微變道:「不好,妖狐要逃!請兩位長老立即趕去堵截,這小和尚交由我來打發!」   說罷,秦鶴仙縱劍擰身欺向楊恆。   楊恆聞言一省道:「敢情他們興師動眾擺下偌大陣仗,是為了對付一頭妖狐!」   轉念間四周的綠光齊滅,勾魂索命二使已不見蹤影,秦鶴仙的奈何仙劍再次殺到,與楊恆激戰在一處。   似乎受到那聲報警嘯音的影響,秦鶴仙已無心和他糾纏,催動「森羅魔氣」劍招抖轉狠辣陰毒的路數,意欲速戰速決結果楊恆。   然而楊恆一身修為已直追劍仙之境,較之乃師明月神尼也毫不遜色,秦鶴仙儘管位列天荒八怪之一,實力尚勝邛崍山君之流半籌,可要想在一時半刻裡解決楊恆,無異於癡人說夢。   兩人又鬥了三十多個回合,遠處的嘯音又起,似乎在催促秦鶴仙及早抽身前往助陣。   楊恆不由驚訝道:「那妖狐到底有多少年的道行,居然令勾魂索命二嫗也奈何不得。先前阻擊我的孤魂野鬼、黑白無常也沒了蹤影,想必早已趕往圍堵,再加上那發嘯求援之人,如此強橫的陣仗竟也無法將它擺平!」   那邊秦鶴仙也是心中焦灼道:「若是今夜讓那妖狐走脫,我這二十餘年來的指望就要化作泡影!」   可要放楊恆離去,秦鶴仙卻也心存不甘,更怕他走漏風聲引來仙林各派的垂涎爭奪。   想到這裡她一聲嬌叱,從袖袂裡祭起一團粉紫色絲網,迎風招展登時暴漲成一張籠罩丈許方圓的大網,向著楊恆頭頂照落。   楊恆雖不認識這張「天網恢恢」,可也明白一旦教這玩意兒給罩住,自己頃刻就要成為砧板上的魚肉,任由秦鶴仙宰殺。   他靈覺一舒,電光石火裡正氣仙劍向上斜挑,以一式「指天為誓」,「叮」地輕點天網,身軀向下疾墜,在地上一翻一滾從天網被劍鋒微微挑起的右上角掠出,再一提起時便藉著林木掩護往西首遁去。   不意這邊秦鶴仙的面色大變,收住天網恢恢嬌叱道:「小和尚,快回來!」   楊恆哪會聽她的,哈哈笑道:「老妖婆,小爺沒空陪妳玩!」   可笑聲未落,前方林木間驀地亮起一盞盞綠燈。   沒等楊恆作出反應,招魂燈陣立生感應,妖光勃發罡風肆虐不由分說將楊恆捲入陣內。   楊恆立刻感覺到那招魂燈陣較之先前竟是威力倍增,無數盞慘綠色燈籠亂舞橫空,生成千百變化,一時間殺氣嚴霜已深陷絕境。   耳聽不遠處呼喝連聲,兩名皂袍老者手擎判官魔筆與一束青芒鬥得甚疾,圈外聶隱姑手撫右肩有鮮血從指縫裡滲出,雙眸須臾不離地注視著戰團。   在她身邊,白無常裘伯展、孤魂野鬼三人各持魔兵虎視眈眈,神情亦是緊張萬分。   忽聽身材稍高的皂袍老者一記悶哼向外飛跌,胸口已被那束青芒擊中,口鼻溢血大叫道:「快截住牠!」   原來楊恆無意中闖入此陣,氣機牽引之下驟然將部分陣法威力移轉出去,那青芒所受的壓力頓減,趁機突施殺手重創了皂袍老者。   那青芒傷到對手也不乘勝追擊,從皂袍老者閃出的通路間電掠而出,奔向十餘丈外的一處野草荒蕪的小山坡。   秦鶴仙掠身趕至,口中低喝祭出閻羅令,一束烏光銳嘯穿空擊中青芒。   青芒應聲一震,去勢稍緩,楊恆這才看清牠竟是一條青狐,只因身法太快兼之皮毛上青光熠熠,方令人產生如此錯覺。   青狐跌落在山坡上,一個翻滾霍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敢情在那茂密瘋長的雜草裡,隱藏著一座黑黝黝的洞穴。   秦鶴仙收起閻羅令,粉面殺機隱動望向楊恆道:「小和尚,你可壞了我的大事!」   楊恆見狀暗驚,曉得今夜要想全身而退勢必難如登天,臉上卻滿不在乎地笑著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佛家有云:『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我救那青狐一命,也算勝造七八級浮屠,妙極妙極!」   他說一聲妙極,秦鶴仙的面色就越發難看幾分,未等話音落下奈何仙劍紫光如瀑,挾卷招魂燈陣沛然莫御的強大殺機攻向楊恆,立意要將這壞了自己好事的小和尚斬於劍下。   誰知楊恆身形倏地一展,如龍游蒼穹,在半空中輕盈曼妙地畫過一道弧線,避開秦鶴仙凌厲肅殺的劍氣,猛朝山坡疾射而去,已是步了那青狐的後塵。   聶隱姑失聲道:「呀,這小和尚要鑽進洞裡!」卻並未出手攔截。   秦鶴仙凝住嬌軀,目送楊恆的身影消失在洞穴裡,搖搖頭頗以為憾地暗道:「小和尚,是你自尋死路,他日嚴崇山知道了亦怪不得我。」   可楊恆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他誤入燈陣,周圍退路皆遭陣勢封殺,又有秦鶴仙等人在旁合圍,可謂上天無門入地無路。   當下楊恆唯一還能通行的生路便是那頭青狐剛才生生闖開的路徑,雖不明洞內情形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躍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洞中,尚未來得及站穩腳跟,眼前青芒爆閃已飛襲而來。   楊恆幾乎無法看清青狐的來勢,全憑從一次次生死麈戰中得來的經驗本能地舉劍向青芒刺出。   就聽「叮」地脆響,正氣仙劍被一股巨力撥動往左邊偏斜,插入石壁,楊恆暗叫不好,急忙向後仰倒,一腳朝上飛踢。   「哧啦——」胸口衣衫被青狐鋒利的前爪劃破,幸得鐵衣神訣相阻才沒被開膛破肚,腳尖與對方掃過的狐尾「砰」地一撞,好似泰山壓頂震得他站立不住跌倒於地。   千鈞一髮之際,楊恆身子貼地一滑,沿著石壁往上掠升,只聽「啵啵」兩響,青狐的前爪已扎入他先一刻跌倒的位置。   楊恆不禁怒道:「這狐狸好凶,且不說我剛才無意裡救牠一命,就是素不相識之人也應先問明來意再說。若是早知如此,還不如讓秦鶴仙捉了牠去!」   一念未已,那青狐的身形已反轉過來,騰身躍起露出尖牙噬向他的咽喉。   楊恆身經百戰,卻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對手,回想起那被自己吸盡精血的千年山魈,比起眼前的青狐簡直成了善男信女。   他瞧著青狐那張白牙森森的血盆大口直朝自己喉嚨噬來,心中又是驚怒又是好笑道:「報應來得好快!當日我咬山魈吸食其精血功力大進,難道今日這狐狸要以牙還牙?」   當下正氣仙劍使出「石破天驚」以攻對攻刺向青狐眉心,罵道:「臭狐狸,若再胡鬧,小心我剝了你的皮做頂大帽。」   至於用青狐做成的這頂帽子色澤是否近似綠色,卻是他急切之間考慮不到的了。   青狐「吱吱」尖笑,似乎在譏嘲楊恆說大話,一晃身繞至楊恆腳邊,張嘴又咬。   楊恆浮雲掃堂腿連踢,但見青狐圍著他的身周飛速轉動,那速度快得壓根無法用肉眼追蹤,全賴靈台映射才勉強把握住對方身形。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運轉正氣仙劍將全身上下護持得風雨不透,不一會兒的工夫便鬢角生汗微微帶喘。   他連日趕路未曾好好休息過一個晚上,加上今夜的連番激戰薩般若真氣耗損甚大,漸漸地,楊恆感到越來越吃力,而那青狐的身速不僅沒有半分放緩的跡象,反而越奔越快,幻化作一圈圈耀眼光束纏繞在自己身周,只要稍有疏忽露出空門,便會被牠一口咬住吸成乾屍。   楊恆思忖道:「這麼打下去,我不被咬死也要活活累死!看這青狐舉手投足竟似仙林頂尖高手一般,隱含精妙招式,加上不可思議的迅捷身法,難怪蓬萊劍派也奈何不得!」   他正尋思著脫困之法,不意青狐體內猛地爆出一蓬妖光,刺得雙目生疼,身不由己地緊緊閉上。耳中就聽青狐仿似異常痛苦地低吼了聲,一陣陰風刮過,靈台上已失去了對方的蹤影。   楊恆不由一愣,不曉得青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以至於迫不及待地舍下自己倉皇退走,他功聚雙目打量四周,見一通亂戰後自己已被逼入洞穴深處,裡頭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心道:「這下好,前門有虎後門有狼,不管誰來,我都是那甕中一鱉。」沉氣飄落回地,運息調氣恢復功力,轉念道:「俗話說狡兔三窟,這青狐既有千年道行,想來比兔子還要聰明許多,又豈會只給自己留一個出口?」   念及於此楊恆精神一振,稍作喘息仗劍舉步往洞中行去。   走出三四丈,地勢漸漸往上,前頭隱隱看到青光幻動,似是從那妖狐體內所發。   他立時停住腳步,洞裡卻久久不見動靜,唯有一聲聲輕微而稍帶急促的呼吸聲隱約地飄入耳際。   楊恆凝神屏息向前走去,只聽青狐的呼吸漸轉異常,拐過一個彎口,靈台警兆猛生。   楊恆想也不想抬劍劈出,「砰」地將一簇青芒擊碎,那青狐匍匐在地,眼睛裡閃爍著猙獰而微含慌亂驚恐的光芒,左爪又向楊恆飆射出第二簇青芒,但不知何故威力反比剛才那簇減弱了不少。   楊恆盪開青芒,恍然醒悟道:「牠是要脫胎換骨,生成人形了!」   原來這世上的精怪妖魅因著機緣巧合時有得道,再經過多則上千年少則數百年的潛心修煉,吸食日月天地之菁華,參悟仙道自然之妙諦,亦可煉化成人。   凶名赫赫的祁連六妖,莫不是由此而來。   只是這頭千年青狐不知早年遇到過怎樣的仙緣,竟也得勘大道,蟄伏於泰山之中修煉千載,正巧到得今夜功德圓滿要生成人形。   偏偏早兩日秦鶴仙率著蓬萊劍派一眾高手來襲,又撞上楊恆闖入洞穴,竟令得牠顧此失彼方寸大亂。   方纔眼見要將侵入洞內的楊恆傷於爪下,吸其氣血增補精元,不早不晚內丹燃騰,現出生成徵兆。   青狐心曉自己若不立即覓地靜修,脫胎換骨煉化人形,則苦煉千年的內丹無處宣洩化解,不消一盞茶的工夫就要精元爆裂,千年修行毀於一旦尚在其次,連自己的魂魄也要給炸得灰飛煙滅萬劫不復!   無可奈何之下,牠只好捨了楊恆奔回洞中,只盼這小和尚心中害怕,不敢深入。   只要熬過最緊要關鍵的這小半個時辰,哪怕秦鶴仙率眾攻進洞內也不足為懼,誰曉得楊恆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居然孤身仗劍就這麼闖了進來。   青狐竭盡全力連發兩簇青芒,沒能傷到他分毫,倒是自己由於心神一分體內精血沸騰險些失控,只能眼睜睜瞧著楊恆一步步向牠走近,心中驚懼交集道:「莫非天意亡我?令得千年修行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別說我剛才差點把這小和尚置於死地,即便無怨無仇他又焉會放過我?」   也難怪青狐絕望,需知牠體內那顆煉化千年的內丹,實為天地至寶,而面前這小和尚再是見識短淺,十有八九也明曉此理。   只需輕輕一劍斬落,切下牠的頭顱,轉眼便會擁有上百年的精純功力,此後稍加修煉,三五年內即可成為不遜於三魔四聖的絕頂人物。   退一萬步來說,縱然小和尚有心饒過自己,稍後牠也會落入秦鶴仙之手,於這小和尚而言,與其便宜了洞外的一千人,莫如自己捷足先登來得好!   盯著持劍逼近、殺氣騰騰的楊恆,青狐已不敢再想下一刻……   「鏗!」   正氣仙劍掠過青狐毛茸茸的身旁,將牠腳邊的一塊山石劈碎。   青狐從鬼門關外暫時撿回老命,不無疑惑地望著楊恆。   這小和尚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難不成要像貓戲老鼠一般,先戲弄羞辱自己一番?   楊恆卻緊張地長出了一口氣,在劍鋒劈斬到青狐頭頂的剎那,他驟然改變了主意,手腕莫名地一顫,令仙劍劈在了空處。   坐擁百年功力,一躍成為能夠與楊惟儼分庭抗禮的絕世人物,甚而羽化登仙也將事半功倍,更可令解救父母的希望在瞬間暴增,這種種世人難以抵敵的誘惑,要說楊恆毫不動心,不啻是天方夜譚。   然而在最後一瞬,他終究放棄了。   鼻子裡重重地一哼,不理睬青狐詫異的眼神,楊恆拔劍向洞穴更深處行去,暗暗尋思道:「這一劍若是不劈,我也許會後悔一時;但若真劈了,卻要後悔一世!」   然而不一刻,他又從洞中退了回來。原來這洞穴並無其它出口,只向前走了不到兩丈,就到了盡頭。   楊恆心一沉道:「這下麻煩了,這臭狐狸聰明面孔笨肚腸,在這兒藏了上千年也不懂得替自己挖一條逃命的生路。」   轉念一想又啞然失笑道:「以這傢伙的道行,若非恰逢生成關頭,誰又捉得住牠?一千多年都平安無事的過來了,自然懶得去學地鼠打洞。」   正在思忖之際,外頭腳步微響。   隨後便是秦鶴仙一馬當先闖進洞來,身後那兩名皂袍老者、勾魂索命二使以及黑白無常、孤魂野鬼紛踏而至。   望見楊恆提劍站在青狐身旁,秦鶴仙一驚道:「看樣子這妖狐即將生成人形,我可不能讓這小和尚平白得了好處!」   她不及多想,拂袖祭出閻羅令,烏光閃動風聲呼嘯朝楊恆轟落。   不等楊恆緩過勁來,秦鶴仙業已掠身欺近,奈何仙劍使出一招「人鬼殊途」分挑楊恆雙目。   楊恆全然不理,一劍往秦鶴仙頭頂劈落,這一招看似以命搏命用得極險,卻恰恰抓住了「人鬼殊途」的軟肋。   需知秦鶴仙的劍招妙則妙矣,卻需先抖足劍花令對手防不勝防,再擇其一目揮劍攻之,當中過程未免失之於沉冗繁雜,楊恆蠻不講理地一劍劈下,正是瞧準了這點破綻,就算秦鶴仙能一劍刺中他的眼睛,卻也需將性命搭上。   果然,秦鶴仙愛惜羽毛不肯和楊恆拚命,嬌笑一聲道:「好刁滑的小和尚!」迫不得已中途變招,撤身閃躲。   秦鶴仙暗道:「這小和尚甚是難纏,急切間要想殺了他倒非易事。夜長夢多,還是先將那妖狐結果,免得牠生成人形便不好對付了!」   當下她運劍纏住楊恆,叫道:「牛師叔,先宰了妖狐!」   那身材稍矮的皂袍老者聞聲步出,左手判官筆插向青狐的眉心。   青狐正在生成的緊要關頭,莫說起身招架,就是稍一分心也會引得丹火反噬,前功盡棄。   眼睜睜瞧著那判官筆朝自己刺將過來,青狐心中不由得閃念道:「罷了,拼得我這一千多年的道行,也要將這些入洞之人盡數殺死稍解心頭之恨!」   不意斜刺裡一支九絕梭射到,「叮」地擊在判官筆上,牛姓皂袍老者的左臂微麻,筆尖「哧」地從青狐的皮毛上劃過,頓現一抹血痕。   秦鶴仙設身處地,只當楊恆也對這青狐內丹垂涎三尺,不願讓自己得手,眸中煞氣一閃道:「小和尚,你連命都保不住了居然還想跟我搶青狐?」   楊恆也不去辯解,再發一支九絕梭將牛姓老者往後迫退兩步,令得青狐暫時轉危為安。   但他這麼心神一分,身前登時露出破綻,秦鶴仙奈何仙劍又快又狠刺向胸膛。   楊恆身軀向後仰去蜷曲成團,右臂從雙腿之間探出,化作一招「顛倒乾坤」在完全不可能的情況下轉守為攻。   秦鶴仙大吃一驚,左掌輕拍,將仙劍震偏。   耳聽「叮」地一記微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楊恆的身上掉落,墜在秦鶴仙腳邊。   原來他先前與青狐在洞口短兵相接,險些教對方的前爪劃破衣衫開膛破肚,這時身形運得急了,藏在懷裡的那個東西卻抖落了下來。   秦鶴仙不經意地目光一掃,猛地聽她嬌喝一聲道:「住手!」   牛姓老者正要二次攻上取了青狐性命,聞言趕忙收住判官筆不解地望向秦鶴仙。   秦鶴仙從地上拾起楊恆掉落之物,卻是一枚鐵葉。   她拿在手裡審視半晌,面色陰晴不定,問道:「小和尚,此物你是從何處得來?」   楊恆看著秦鶴仙手裡的鐵葉,自己也是想了半天才記起它的來歷,心中一動道:「秦掌門,妳可知這是何物?」   秦鶴仙嬌容上現出少有的凝重之色,向身後眾人吩咐道:「你們都退出洞外!」   那出手欲取青狐性命的老者姓牛名愚者,和適才被青狐所傷的皂袍老者馬伯庸被人並稱作「牛頭馬面」,實乃蓬萊劍派中資歷最深的二老,猶疑問道:「秦掌門?」   秦鶴仙一改狐媚之態,花容如霜不容置疑喝道:「退下!」   牛愚者與馬伯庸對望一眼,儘管滿腹疑竇也不敢再多言,齊齊應道:「是,掌門!」   楊恆沒想到這枚鐵葉令的出現竟令局勢驟生變化,卻不曉得秦鶴仙與那紫袍老者是何關係,總不見得兩人同穿紫衣便是互通心曲的情侶吧?不過這也難說,仙林傳聞秦鶴仙放蕩淫邪,面首無數,和那穿紫袍的有些糾葛也不稀奇。   就聽秦鶴仙說道:「小和尚,眼前這枚鐵葉令是你撿的,還是誰人送的?」   楊恆一邊喘息,一邊笑道:「當然是有人送的,妳當我是撿破爛的,不論廢銅爛鐵都往懷裡揣?」   秦鶴仙瞥了眼全身青光大盛,已進入生成最後階段的妖狐,追問道:「誰送的?」   楊恆心道:「瞧這妖婦的樣子,鐵葉令勢必大有來頭。嗯,我正好借她之口問明那紫袍老者的來歷。」於是照實說道:「是位身著紫袍的老先生。」   秦鶴仙緊跟著追問道:「他長得是何模樣?」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二章 玉筒   楊恆明白秦鶴仙是有意考校自己,便將那紫袍老者的相貌打扮描述了一遍,最後問道:「莫非妳也認得他?」   不料秦鶴仙雙手捧令,向楊恆恭恭敬敬地欠身施禮道:「賤妾拜見聖使!」   楊恆愣住了,瞅著對方的神情舉止,既不像開玩笑更不似懷有奸謀,不由困惑道:「難不成這枚鐵葉令竟有偌大威力,連身為天荒八怪之一的蓬萊劍派掌門人見著它,也要俯首自稱『賤妾』?」當下問道:「秦掌門,妳在搞什麼鬼?」   秦鶴仙一怔,醒悟道:「敢情這小和尚並不曉得令主的身份和此令的來歷。」   她將鐵葉令遞還楊恆,回答道:「見令如見人,適才賤妾多有冒犯,請聖使海涵。」   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這『聖使』是幹什麼用的?那紫袍老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妳在跟我打什麼啞謎!」   秦鶴仙道:「請聖使見諒,未得令主准允前,賤妾不敢擅自洩露他的來歷。不過,您既持有這枚鐵葉,聖使的身份卻是絕計錯不了。」   楊恆暗道:「這妖婦說得好聽,偏就死活不肯告訴我那紫袍老頭兒是誰。」他想了想問道:「那妳現在是不會殺我了?」   秦鶴仙應聲道:「是,無論聖使有何吩咐,賤妾無不遵從,定當照辦。」   「那好。」楊恆點點頭,說道:「妳先放了這頭青狐。」   秦鶴仙只當楊恆意欲獨吞,心中暗恨卻沒有表露在臉上,微笑道:「聖使有命,賤妾自當遵從,不知您是否還有其它吩咐?」   楊恆察言觀色,對秦鶴仙的心思洞徹若明,卻有些詫異道:「即便她畏懼鐵葉令主,為何不索性將我殺了滅口?是了,多半在這妖婦帶來的門人裡還藏有鐵葉令主的眼線。縱使將我殺死,異日她也難逃一劫。」   想明白了這點,楊恆心中大定,問道:「還有誰知道鐵葉令的事?」   秦鶴仙搖頭道:「賤妾知道的也不多,聖使若有疑惑,他日不妨逕自詢問令主。」說罷又媽然一笑道:「也請聖使守口如瓶,莫將此事洩露,否則對你我恐怕都不利。」   楊恆正要答話,忽然背後青色光華暴漲如潮,耳聽轟然一聲巨響,整座山洞發出劇烈震晃,一股強大罡風襲來,推得他幾乎立足不住。   一條身影奇快無比從楊恆頭頂掠過,探手抓向秦鶴仙的咽喉,竟是一個赤身裸體的青發老者,臀部光影幻動,還拖著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秦鶴仙急忙揮劍向青發老者的左臂劈落,那青發老者手腕一翻已精準無比地抓住奈何仙劍,將秦鶴仙連人帶劍生生撞向石壁。   秦鶴仙藉著石壁卸去劍上勁力,振腕祭起天網恢恢,可那青發老者一晃身就欺至秦鶴仙身前,雙指插向她兩眼。   秦鶴仙橫劍一擋,「叮叮」兩聲,青發老者的兩指點在劍刃上發出悅耳脆響,強勁的指力迫體而入,激得她嚶嚀低哼,唇角溢血,心中驚駭不已。   這時候牛愚者等人察覺洞中異常,急忙衝了進來,眼看秦鶴仙命懸一線,或祭魔寶或亮魔兵,一擁而上向他圍攻過去。   青發老者陰冷一笑,身形從衝在最前頭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面前一閃而過,「砰砰啪啪」連聲響動,四大蓬萊劍派的高手魔兵脫手飛出,齊齊中招往後飛跌。   青發老者渾不理睬,擰身再次襲向還沒容得喘息過一口氣的秦鶴仙。   不料楊恆橫身掠到,一劍封住他的去路,口中喝道:「住手!」   青發老者愣了愣,屈指將正氣仙劍彈開,冷笑道:「這些人先前差點殺了你,老夫將他們除去,正是樂得其所!」   楊恆被青發老者的手指在仙劍上輕描淡寫地一彈,竟是胸口如遭錘擊般,一陣氣悶難當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忙運轉薩般若真氣在胸前遊走兩圈,滯澀稍解長吐口濁氣道:「你出手懲戒一番也就罷了,卻也不必傷人性命。今日在場之人,也未必個個該死!」   青發老者赤身裸體叉腰立在楊恆近前,目光掃過被自己打得狼狽不堪的蓬萊劍派九大高手,輕蔑哼道:「他們貪圖老夫內丹,險些將我害得魂飛魄散,難道還不是死有餘辜麼?小和尚,你心太軟,將來成不了大事!」   楊恆據理力爭道:「不殺並非心軟!要是我剛才心黑,眼下橫倒在這山洞裡的,又該是誰?」   青發老者面上殺氣湧現,寒聲道:「你這是施恩圖報,想要挾老夫?」   楊恆哂然道:「要挾你?我不過是在奉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否則說不定哪天,報應又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這時蓬萊劍派的九大高手中拋開修為最弱的孤魂野鬼外,秦鶴仙等人皆被青發老者打成重傷,本以為今晚必死無疑,卻做夢也想不到楊恆會仗義出頭,與這老妖狐唇槍舌劍爭鋒相對,意欲保全眾人。   他們雖是魔道中人,平日行事也多有陰毒凶狠,可仍禁不住心下生出一絲感動。   秦鶴仙在懊惱之餘,不自禁地也有些幸災樂禍道:「這下你可獨吞不成啦!」   那青發老者的面色越發陰沉可怖,惡狠狠盯著楊恆須臾,卻不知想到了什麼,猛然朝秦鶴仙等人一擺手道:「都滾!」   一眾蓬萊劍派高手如獲大赦,忙不迭往洞外奔去,連向楊恆出言示謝的工夫都沒有,唯恐青狐改變主意又要將自己留下。   楊恆也是暗鬆了一口氣,尋思道:「這妖狐性情殘忍,行事陰狠,絕非善類,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需及早脫身前往東崑崙才是。」   他抱劍朝青發老者一禮道:「閣下功德圓滿,楊某也該告辭了!」   「慢著!」青發老者攔阻道:「小和尚,你是雲巖宗的弟子吧?有件東西送你!」狐狸尾巴往手上一掃,掌心裡已多了支細長的金色玉筒,又道:「一千三百年前,老夫蒙一位聖僧點化,得窺天道。他離去時留下這支玉筒,言道異日若有人救得老夫一命,可以此物相贈,你且收好了,也算我補報了那位聖僧的點化之恩。」   楊恆接過玉筒凝目打量,只見晶瑩如玉的筒身上隱隱泛起一縷縷銀色光澤,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如同實心,也不見打開玉筒的機關禁制。   「沒用的。」青發老者不以為然道:「這東西老夫拿在手裡琢磨了一千多年,也沒發現其中有什麼奧秘。說不定,這不過就是件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兒。」   楊恆心道:「以這妖狐的為人,若是發現了玉筒之秘,又豈會捨得拿出來送我。」   又聽青發老者道:「剛才老夫給你面子,饒過了那些傢伙的性命,又送了你這支玉筒。從今往後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   儘管楊恆本就不指望青發老者報答自己,但聽對方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等話來,亦不禁怒笑,說道:「那可好極了,要想結交你這樣的朋友,我還得先找把鏟子。」   青發老者臉上青氣一閃,嘿嘿低笑道:「好,好,但願今後你不會有求於老夫。雖說那位聖僧替我起了個『青天良』的名字,可天良於我實不過是最無用的東西,這一千三百多年來,得罪過老夫的人,我要他們全都不得好死!」   楊恆譏誚道:「過了一千三百多年,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早死了,閣下既有通天徹地之能,難不成是要殺到陰曹地府去報仇雪恨?」   青天良獰笑道:「就算他們本人死了,但他們總有子嗣門人生衍不息,開花散葉。老夫難道不能將這些後人一一挖出,誅滅乾淨?」   楊恆心頭起寒,搖頭低聲道:「那你應該叫做喪天良才對!」   青天良翻著眼皮哼道:「小和尚,你可是後悔救了我?可惜現在已是晚了。」說罷身影一晃,直如鬼魅般倏然消失在洞穴裡。   楊恆望著青天良消逝的方向,心想:「的確是我救了他,我到底是對是錯?可不管怎麼說,任由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死在眼前而無動於衷,終是不妥,日後他若果然作出十惡不赦之行,我拼得一死也要將其除去!」   他收起那支不知何用的金色玉筒,舉步走出洞穴,外頭星光熠熠已到了後半夜。   楊恆御風啟程,往南而去,這天傍晚來到崑崙山下,舉目四望但見雄峰迭起,冰天雪地,蒼穹藍得令人心醉,宛若一汪剔透的潭水,不含絲毫雜質。   他御風雲霄,積鬱多日的心情亦為之稍稍一舒。眼見得一座座青山雪峰自腳下呼嘯掠過,四野蒼茫天地寂寥,一股豪氣充盈胸臆,直欲縱聲長嘯,與這亙古的山崗冰川共歌一曲。   雖時近四月,但山上仍是極冷,好在楊恆身負上乘修為,也不懼這寒意。但崑崙山連綿萬里,山巒起伏渺無人煙,真要找到滅照宮的所卻殊為不易。   在空曠無人的大雪山上兜兜轉轉,偶有遇見當地的山民,楊恆向他們問起滅照魔宮,這些人卻均都毫不知情,甚而從未聽過魔宮之名。   楊恆犯了難,又絕不甘心就此回頭,正想到此處,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正頂著寒風緩緩上行。   楊恆定睛觀望,卻是一位年邁的托缽苦行僧。   苦行僧的形容枯槁,身材瘦小,穿了一件灰布僧袍,雙足赤裸手拄禪杖,像是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吃力。   楊恆師從雲巖宗,潛移默化中對出家僧人均抱有好感。見這苦行老僧不畏山高天寒翻越雪峰,不禁起了同情之心,更不由自主聯想到自己今日境遇道:「我不正也如這位大師一般,以單薄之力在挑戰世間險峰,雖生死難料卻終不肯放棄麼?」   有此一悟,他心血來潮飛奔下坡,來到苦行老僧近前,恭敬有禮地合十唱喏道:「大師,山高路險積雪難行,莫如讓弟子助您一臂之力。」   苦行老僧停下腳步,口中呼出茫茫白氣,望著楊恆微微笑道:「哪來的山,哪來的雪?老衲為何全沒看見?」   楊恆怔了怔,醒悟到這老僧正和自己打禪機,因也笑道:「是弟子愚昧。」   苦行老僧拄杖繼續前行,蒼老的嗓音道:「小師父為何在此流連不去?」   楊恆跟在老僧身邊,回答道:「弟子正在找尋一個地方,卻連日來一無所獲。」   苦行老僧道:「你未能找見它,只因眼為心蒙,心為恨蔽,再尋萬年也是枉然。」   楊恆心頭一動,察覺這苦行老僧話中似有深意,問道:「大師何以知曉弟子滿懷仇恨?」   苦行老僧笑而不答,用禪杖遙指高聳入雲的峰頂道:「你看得見這山巔麼?」   楊恆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老僧道:「我們一起爬上去!」   兩人相偕緩行,足足用了三個多時辰才登到峰頂。   老僧走得雖慢,可氣息細緩毫無缺氧疲憊之色,站在峰頂笑問道:「小師父,你還能看見這山巔麼?」   楊恆不禁朝腳下望去,先前那萬仞破空的險峻峰頂,此刻已化作腳下一方平坦開闊的銀白雪地,他身軀劇震,心靈福至地向老僧躬身說道:「請大師點化!」   苦行老僧猛然舉起禪杖「砰」地打中楊恆後膝。以楊恆今日足以誇傲仙林的卓絕修為,竟也躲不過對方這輕描淡寫的禪杖一掃,腿上發軟撲倒在地。   楊恆耳聽老僧如梵音天籟般地誦道:「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你若不能放下自我,這山終究是山,這恨依舊是恨,東崑崙來也白來,去也白去,便似閉目夜行,枉在世上走過一遭。」   楊恆的臉貼在冰涼的雪地裡,遙望蒼穹如海群峰似濤,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感覺升上心頭,不由自主地脫口隨誦道:「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來也白來,去也白去——」   苦行老僧的臉龐上似露出一絲笑容,和聲問道:「山在哪兒?」   楊恆像是受了催眠,輕囈著答道:「見山不是山!」   苦行老僧點點頭,又問道:「你在哪兒?」   楊恆再答道:「諸法無我,無處不在,無處可見。」   苦行老僧彎腰伸手按住楊恆頭頂,含笑說道:「善哉,善哉,你已下得山來。」   楊恆知道,老僧此時所說的「山」實是指自己胸中的仇恨與心魔,經此一悟業已海空天空,禪心大進,再不會因一時無明妄動而失去方向。   他心生靈性,立刻起身盤腿坐地,就在這雪峰之巔天廬之下,進入無我忘塵之境。   多日的尋覓之苦,風塵困頓,在不知不覺裡一掃而空,彷彿進到了一片從未想像到的喜樂平和嶄新天地。   待楊恆重新睜開雙目時,天色已然大黑,山頂上飄起漫天風雪,落下的雪片積在衣發上,已將自己包成一個雪人。   盤坐在他對面的苦行老僧也在幾乎同一時刻睜開了眼睛,向楊恆發出無憂無喜滌蕩心塵的慈和一笑,說道:「小師父天賦慧根,莫要辜負了。」   楊恆向苦行老僧由衷地一拜到地道:「多謝大師點化!」   苦行老僧搖頭道:「你不必謝我,老衲此來是受了明燈所請,接你回峨眉。」   「明燈大師?」楊恆詫異問道:「他怎會知道我來了東崑崙,大師您是……」   「老衲空照。」苦行老僧微笑道:「你那晚離開白頭峰,明鏡師侄即有書信飛抵峨眉,要明華師侄設法沿路攔截。明燈卻找上了老衲,請我前來東崑崙勸說小師父。這幾日老衲運用菩提心功演算你的行蹤,再以天眼通留心查尋,總算不負所托。」   楊恆大吃一驚道:「您就是明燈大師的恩師空照神僧?」   苦行老僧道:「狗屎空照,牛屎神僧。譬如朝露,轉瞬虛幻。」   楊恆笑著道:「敢情明燈大師呵佛罵祖的本事是和您學來的。」他頓了頓,思緒回到現實,問道:「大師,您是要勸我回山?」   苦行老僧道:「我不勸你,更無意於你是否回返峨眉。天地之間,由你來去。」   楊恆沉思須臾,又問道:「那以大師之見,我該不該闖上東崑崙解救爹爹?」   空照大師頷首道:「當然該,身為人子若不盡孝道,枉談修禪悟道。」   楊恆精神一振,喜道:「這麼說,您認為我該來?」   空照大師道:「你不必問我該與不該,對與不對。每個人立場不同,想法不同,縱是看待同一事物也會產生不同評價。只不過以暴易暴,以殺止殺,有違天和,仁者不取。」   楊恆急道:「我也不想濫殺無辜,將滅照宮打得血流成河。但不如此,怎救爹爹?」   空照大師搖頭道:「老衲相信,除了暴力,你還能找到更好的方法。」   楊恆一怔道:「更好的方法——你不會是勸我去向楊惟儼下跪求饒吧?那老魔頭滅失親情簡直毫無人性,就算我把腦袋磕破了他也不會心軟!」   空照大師不置可否,說道:「從前有個獵人,抓著了頭母鹿。他剛要將牠殺死,那母鹿流淚懇求道:『我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不會尋草覓食。請允許我教會牠們覓食之法再來領死。』獵人見其情可憫,便答應了母鹿的請求。」   楊恆靜靜聽著沒有打斷,卻曉得這則典故出自佛經之中,以前明月神尼也曾講過。   空照大師繼續道:「於是母鹿帶了兩頭小鹿,向牠們指點美好水草之處,又說明分離緣由,便告別而去。小鹿嗚啼,不顧母親的勸阻,在後緊緊追隨。獵人見母鹿篤守信義,志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母子難分難捨,惻然憫傷,終於大受感動放下屠刀,任牠們離去。」   他清澈祥和的眼神注視著楊恆,說道:「萬物生靈皆有慕孺之情,舔犢之愛。你為救令尊不惜赴湯蹈火固然可欽可感,但令祖楊惟儼亦非草木,不過是被心魔一時蒙蔽而已,就如故事中的獵人,終會有深受感化的一日。」   楊恆搖搖頭,心下大不以為然說道:「大師太樂觀了,我可不指望他會有被感化的那一天。」   空照大師也不再勸,說道:「六月初六楊老施主要前往樓蘭,或許你可以藉機見他一面。希望到那時,你再來作出決定。」   楊恆聞言暗喜道:「楊老魔若去樓蘭,勢必要有大批宮中高手相隨,正是我出手救父的大好良機!明燈大師說得不錯,老虎總也有打盹的時候!」   他掐指一算,距離六月初六整整還有兩個來月,與其冒著行蹤暴露的風險留在崑崙山裡,還不如順水推舟先回峨眉,於是答應道:「好,我回峨眉去!」   空照大師早從楊恆的神色裡看破了他的心思,但並不明言,只是一語雙關道:「等到天亮再走吧,那時候你便能看清腳下的路。」   楊恆聽出空照大師的話語裡別有所指,奈何少年胸中一腔熱忱豈是用一兩句話就能澆滅的?他向空照大師合十一禮,低聲道:「弟子會找對回山路徑的。」   空照大師徐徐起身,含笑道:「路就在你的腳下,可你未必看得明白。」   楊恆一愣,眼前一蓬風雪呼嘯捲過,對面雪地裡空蕩蕩已不見空照大師的身影。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三章 被擄   這日楊恆回到峨眉金頂,先往雪竇庵拜見明月神尼,捱了一通教訓後又聽她道:「你擅自外出,依照門規須罰作面壁一年,明日一早來雪竇庵報到,記得收拾好隨身物品,面壁期間不准擅離半步,否則還要重罰!」   楊恆心道:「這老尼姑想用面壁綁住我的手腳,好讓我一年之內不能離山,漸漸淡了闖宮救父的念頭。可是腿長在我的身上,她想攔也是攔不住的。」於是也不多說,辭過明月神尼回轉法融寺。   小夜等人早聽著了楊恆回山的消息,一個個站在門外翹首以盼,遠遠望見他走了過來,紛紛快步迎上叫道:「真源!」   看見闊別數十日的同門和小夜,楊恆心中溫暖,興起之下上前給了每人一個大大的擁抱道:「我不在的這些天裡,你們有沒有悶得無聊?」   「少臭美。」小夜嬌哼了一聲,明眸裡閃動著喜悅的光芒說道:「我和真菜、真葷他們每日裡嬉耍練功,不知過得有多開心呢。」   說著話楊恆已將真禪等人一一抱過,只剩下站在最後的小夜。小夜俏臉紅了起來,卻見楊恆並未像對待真菜他們那樣伸臂摟抱,而是輕笑著說道:「哎喲小夜,才多少天沒見妳,我差點都認不出了。」   小夜微感失望,又自感害羞地雙頰發燙,半真半假道:「那你是忘了人家咯?」   「哪裡啊。」楊恆眨眨眼,笑侃道:「我在大老遠的地方就瞧見真禪身邊站著位清麗絕俗的小仙子,心裡正感覺奇怪法融寺怎地又多了位美女?等走近一看才發現,居然就是咱們的小夜姑娘。唉,女大十八變,可不是越變越漂亮嗎?」   小夜聽了楊恆一通誇獎,明曉得他是隨口玩笑,但芳心仍是十分歡喜,雙頰暈紅道:「你可是越來越會胡說八道了。」   楊恆學著佛門高僧的模樣雙掌合十,微笑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從不打誑語。」   真禪湊近比劃著問道:「聽說你去了東崑崙,有沒有見著你爹爹?」   楊恆收了笑意,意興闌珊道:「我只在崑崙山裡逛了幾圈,沒能找到滅照宮。」   不等別人再問,他改變話題道:「明燈大師呢,不會又溜下山去了吧?」   真禪做了個午睡的姿勢,真菜卻笑道:「師父早醒了,我剛才路過禪房門外,還聽見他在裡頭偷偷喝酒發出聲響。」   當下眾人簇擁著楊恆走進法融寺,來到禪房外叫道:「師父,真源回來啦!」   屋外一開,明燈大師將兩隻大手在袍袖上使勁蹭了幾下,滿嘴酒氣地笑道:「嗯,沒缺胳膊沒斷腿,運氣不錯呀!」   大夥兒進屋落座,七嘴八舌問起楊恆這些日子的遭遇。楊恆撿些不相干的事情說了幾樁,卻沒提邂逅石頌霜和石鳳揚的事,更不說他明日就要去面壁一年。   小夜聽他說到泰山偶遇秦鶴仙,救下青天良的經過時,忍不住問道:「大師,您和這位秦掌門果真是舊識麼?」   明燈大師漫不經心道:「算是有幾面之緣吧,難得她對和尚我還念念不忘。」   楊恆取出青天良送自己的那支玉筒,說道:「大師,你可認識此物?」   明燈大師拿在手裡觀賞許久,又還給楊恆道:「貧僧也不知它是何物。但那位大德高僧既在千年前借青狐之手留下此物,其中自有高深莫測之意。」   真葷眉飛色舞道:「真源,你真夠膽大,居然敢和蓬萊劍派掌門人大打出手。換作我去,只怕三招兩式就給交代了。」   楊恆搖頭苦笑道:「其實那妖婦的修為著實厲害,我能全身而退全賴福大命硬。」   真菜詫異道:「真源師弟,什麼時候你變得如此謙虛了起來?」   楊恆回想這次下山月餘的種種遭遇,從深不可測的石鳳揚,到天心池所見的各派掌門耆宿,再到同樣年輕卻修為超卓氣宇不凡的厲青原,乃至陰差陽錯救下的青天良以及雪峰相逢,立地點化的空照大師,一時心潮澎湃,若有所思道:「不是我變得謙虛了,而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豈能再做井底之蛙?」   明燈大師剛才開門見著楊恆時,即已察覺到這少年的氣質舉止與下山前大有不同,顯見這一次天南海北的奔波歷險,對助他未來沉心修為頗有裨益。   然而,這一遭,是空照大師的點化,將楊恆從崑崙山勸說回來。可下一次呢,誰能且又有什麼理由去阻止這孩子闖蕩魔宮?   大夥兒又閒聊了一會兒,小夜與真菜去了廚房準備晚飯為楊恆接風洗塵,真禪和真葷也起身告退,屋裡登時只剩下明燈大師和楊恆兩人。明燈大師將門關上,坐回蒲團道:「那日你追趕吠月夫人去後,我和楊北楚聊了幾句。」   楊恆不以為然道:「大師跟他有什麼好聊的?」   明燈大師悠然笑道:「你和楊北楚當時的反應倒是一模一樣。事實上,貧僧並不反對,在恰當的時機你可以和楊惟儼楊老施主先見上一面。畢竟,你和他是一脈骨血的親祖孫,若能化解彼此恩怨,功德無量啊。」   楊恆記起空照大師也曾說過,希望自己能趁六月初六樓蘭盛會之機,與楊惟儼私下會面,無奈一想到娘親的境遇他心裡就生出強烈的牴觸及反感之情,說道:「我不想見他,除非先放了我爹,然後認錯賠罪。」   明燈大師苦笑一聲道:「這可有點難……比砍了他們兩人的腦袋還更難一點!真源,我捱過霜兒一刀,所以很清楚親人間反目成仇拔劍相向的滋味是如何的難受。你該懂得,楊惟儼雖囚禁了令尊,但未必就有殺他害他之意。」   楊恆暗道:「那是因為你們並不曉得我娘親已被楊惟儼煉化成了大魔尊,只是這事即使對明燈大師,我也是不能說的。」   他搖了搖頭,岔開話題說道:「大師,你猜我那天追丟了吠月夫人花沉魚後,卻又遇見了誰?」   明燈大師明知楊恆是在故意轉移話頭,仍禁不住低聲問道:「是她麼?」   楊恆點點頭道:「不僅是嚴姑娘,我還有幸在始信峰拜會到石劍聖!」   明燈大師身軀一挺站立起來,在屋裡轉了一圈又坐回原位歎口氣,喃喃自語道:「真菜這傢伙,把我的酒罈給藏哪兒去了?」   楊恆待他坐定,接著道:「我聽嚴姑娘說,殺害她娘親的兇手也是一群臉戴銀色面具的黑衣人。他們的目的並非是找你報仇,而是衝著石劍聖手中的一篇仙林絕學而來,是想利用嚴夫人要挾他老人家。」   「銀面黑衣人……」明燈大師的眸中精光一閃,依稀顯出昔日叱吒仙林的崢嶸豪情,緩緩道:「原來這些人是兇手!」   楊恆又道:「老爺子說他會來見你一次,以解開彼此埋藏十幾年的心結。還有嚴姑娘——她也答應我,在適當的時候會前來拜望您。」   「霜兒?」明燈大師微覺驚訝道:「你說她……願意來見貧僧?」   「沒錯。」楊恆道:「方纔大師勸我去見楊惟儼,所謂將心比心,您是否也該放下執著,主動與嚴姑娘和石老爺子見上一面,化解這十幾年的恩怨誤會?」   明燈大師久久不語,下意識地撫著胸口早已癒合的刀傷,輕聲道:「是啊,躲也躲不了啊,就算大醉一場把什麼都忘了,醒過來卻只會更加頭疼……」   楊恆聽出明燈大師語氣裡隱隱有了心動,不禁為之一喜,可又想到自己心下不無哀戚道:「也許不久之後,明燈大師與嚴姑娘的誤會便有了解開的機會。可我——我該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爹爹,喚醒娘親,重敘天倫……」   正感黯然神傷,忽聽禪房外小夜歡快的聲音招呼道:「大師,你們聊完了麼?真煩、真誠還有真剛師兄都來探望阿恆啦!」   楊恆一省,急忙平復心緒起身開門,就見真煩等人已來到院中,一見自己便笑嘻嘻地說道:「好小子,不聲不響就丟下哥幾個自己雲遊天下去了,沒義氣!」   楊恆最喜和真煩鬥嘴,聞言便笑著道:「一聽我回了法融寺,你們幾個就迫不及待地衝進來打秋風,果然都是我的好兄弟啊。」   真誠從袖口裡取出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紙包,拿在手裡晃了晃道:「瞧瞧,這可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今晚咱們就以茶代酒好好聚聚!」   當下大夥兒在法融寺內擺開素齋,雖是粗茶淡飯,卻也吃得其樂融融好不熱鬧。   明燈大師卻不知去了哪裡,並未與眾弟子同樂。旁人只當他不願在場拘束了大夥兒,可楊恆心知肚明,這位將內心痛苦付之於明月美酒中的法融寺主持,顯然碧螺春茶散發的芬芳遠不如山下壇中美酒那般令他開懷。   因晚上各人均有功課要做,故此掌燈時分大夥兒便早早散了。楊恆將真煩等人送出法融寺,逕自回屋。   剛把門推開,屋中人影閃動,一道勁風已襲向他的背心。   楊恆以為是同屋的真禪和真葷和自己開玩笑,並不在意,身形往側旁一讓抬手格架道:「好啊,居然暗箭傷人,咱們好好過上幾手!」   然而眼角餘光望見的,並非是真禪又或真葷的臉,而是一個面蒙黑紗巾的斗笠人!   斗笠人翻腕扣住楊恆右腕,沉肘一頂擊中他胸口,一股雄渾洶湧的氣勁透過膻中穴迫體而入,瞬間禁制住楊恆的週身經脈。   楊恆身子酸麻往後軟倒,正欲張口喝問,斗笠人運指如風連封他胸前數處要穴。   楊恆頓時連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雪亮道:「拈花指,薩般若真氣,他是雲巖宗門下!」   斗笠人默不作聲,將楊恆挾在腋下騰身出屋,足不點地地出了法融寺。   其時天色全黑,法融寺眾僧或在做晚課,或在伙房收拾清洗,兼之修為最高的明燈大師又不在寺中,竟無一人察覺到楊恆出事了。   楊恆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任由著斗笠人挾著自己往山下行去,心中驚怒交集道:「他是誰,為何要暗算我,要帶我去哪裡?」   轉眼間斗笠人潛蹤匿行下了萬佛頂,又行出數十里來到一處荒僻無人的土地廟外。   廟前的青石階上長滿雜草,斜斜地開著一叢形似骷髏的奇花,楊恆一望之下竟有八朵,赫然醒悟道:「骷髏令——這裡有滅照魔宮的人!只是楊北楚身為滅照宮首席護法,當年在我家門外用的也不過只有七花骷髏,難道廟中人的身份比他還高一籌?」   正這工夫斗笠人已走入廟中,將楊恆放在地上。   藉著微光,楊恆看到這土地廟年久失修,滿是塵灰,連那尊泥菩薩也不知被誰偷去了頭顱,只剩下半截身子還在那裡正經威坐,上面已經結滿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網,顯然此廟廢棄已久,不虞有人會來。   斗笠人朝暗處微一欠身,合十禮道:「照老宮主吩咐,我已將楊恆帶來,有勞尊駕將他送返東崑崙。」   他的聲音沙啞含糊,饒是楊恆耳力猶在,仍無法辨別出此人的嗓音。   就聽一名女子沙啞的聲音回答道:「只一天的工夫就抓到了楊恆,閣下辦事果然得力。」   楊恆聞聽此聲禁不住心神劇震,苦於經脈被封全身無法動彈,他勉力轉動眼珠,躺在冰涼的地上往聲音來處望去。   只見黑漆漆的角落裡漠然現出一道白色身影,來人不是大魔尊卻又是誰?   那斗笠人得到大魔尊的嘉許毫無得色,淡淡道:「事有湊巧,他今日剛好回山,若是尊駕早到幾天,難免要多等數日。」   大魔尊瞥了眼地上的楊恆,問道:「可有關於櫻花台劍會的消息?」   斗笠人回答道:「據我所知,仙林四柱已接納祝融劍派入盟,但盛霸禪等人擔心雲巖宗趁機坐大,進而掌握盟中大權,因此只肯讓匡天正以『四大名門之友』的名義加入,對此明鏡師兄亦是無可奈何。」   楊恆聞言心道:「此人果然是雲巖宗明字輩的高僧,卻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個?」   又聽他繼續說道:「會上盛霸禪提出先發制人的策略,意圖集中全力發動突襲,先剿滅了滅照宮,再回過頭來對付魔教。原本各派首腦對此提議多不以為然,可厲問鼎與南宮北斗結盟和神會宗長老袁長月慘死這兩樁事,卻令情勢急轉直下,各派隱然有了共識,很可能近期就要對排教下手,先打擊滅照宮的周邊勢力。」   大魔尊微微蹙起眉頭,問道:「你是說仙林四柱已決議拔除排教?」   斗笠人頷首道:「是,不過他們不會公然出手,而是要利用祝融劍派打著報仇雪恥的旗號,攻打排教設在龍虎山的總舵。」   大魔尊道:「僅憑匡天正一派之力,就想滅排教?癡人說夢罷!想必這點四大名門的首腦不會不知,恐怕背地裡另有安排吧?」   楊恆聽著兩人的對話,無不涉及四大名門的最高隱秘,一時也忘了自己的境遇,焦急道:「不好,雲巖宗出了這麼個大叛徒,哪怕一點兒風吹草動都難逃楊惟儼的耳目。將來兩家一旦發生衝突,雲巖宗哪有不吃虧的道理?」   但聽斗笠人回答道:「正是如此,想必尊駕曾聽說過『衛道士』?」   大魔尊哼了聲,說道:「閣下可是想譏笑我孤陋寡聞?」   斗笠人淡然道:「尊駕多心了。其實別說一般人不知道,就連四大名門中的長老耆宿,真正瞭解其中內情的也屈指可數。」   楊恆聽著「衛道士」這三個字,先是一奇,轉念又驚道:「聽這叛徒的口氣,他顯然是知情者之一。莫非這傢伙非但是明字輩僧人,更是雲巖宗少數幾個核心首腦人物之一!」   果然,斗笠人說道:「自有櫻花台後便有了衛道士。每一屆參加櫻花台劍會,闖過大陣的各派精英弟子,其中大部分經過嚴格隱秘的考核選拔後,都會晉陞為衛道士。   「衛道士只向歷任盟主負責,執行各項四大名門高手不宜出面的秘密任務。包括臥底、暗殺、刺探、追蹤等等,待到十年任滿後,便會成為各門各派下一代首腦人物的不二候選,也算是論功行賞。」   楊恆心中愕然道:「原來在四大名門中還隱伏著這樣一個秘密組織!不知那些銀面人和衛道士是否有關?」   這念頭只是一閃又迅即被他否定,思忖道:「別說花沉魚他們壓根不是四大名門的弟子,就算是的話,這些人又豈會在暗地裡劫持端木神醫,殺害嚴姑娘的娘親?無論其中哪一樁,都大大違背了四派的門規戒律。」   耳聽大魔尊又問道:「這麼說來,楊恆本也有望入選衛道士了?」   「他根本不可能。」斗笠人一口否決,說道:「他的父親是楊南泰,祖父是楊老宮主,如此特殊的身份,雲巖宗豈敢輕易托付重任?況且衛道士所執行的任務無一不是危險至極,明鏡師兄將楊恆視若珍寶,哪肯讓他去冒險?」   楊恆心思靈敏,一下子想道:「那麼真禪、真煩他們豈不是已加入了衛道士?敢情這櫻花台劍會的背後還另有隱情,我是楊惟儼的孫子,雲巖宗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卻也怨不得別人。」   斗笠人接著道:「倒是當年他的娘親明曇師妹曾和明月神尼一起接受秘密使命,前往刺殺楊北楚,以報數月前一位雪峰派無字輩高手在外慘死於此人手中之仇。不想楊北楚修為之高超乎意料,兩位師妹不僅沒能得手,反而被楊北楚擄去了明曇,才生出了後來的事端。」   楊恆心裡一涼道:「娘親被擒,原來是因為她和老尼姑奉命刺殺楊北楚之故!這事老尼姑沒告訴過我,娘親也從未提及,顯然是為了保守衛道士的秘密。要不是今晚聽這叛賊說出來,我還蒙在鼓裡。」   想著自己一家所受的苦難,盡皆由此而起,楊恆的心中不由掀起滔天巨浪。   倒是作為昔日當事人之一的大魔尊前事盡忘,對此毫無反應,繼續問道:「以你的推測,四大名門是要暗地裡出動衛道士襄助匡天正,掃蕩排教了?」   「八九不離十,應是如此。」斗笠人道:「他們都是各派千挑萬選的門中精英,許多人的修為已不下於上代耆宿。由他們暗中出手打擊排教,甦醒羽凶多吉少。」   大魔尊點點頭,一時無語陷入沉思。斗笠人也不著急離去,只靜靜站在門裡。   楊恆甫聞這多不為人知的內情,心頭震撼不言而喻,焦灼道:「我可不能傻乎乎地坐以待斃,必須趕緊想辦法逃走。」   正犯愁之際,楊恆猛然想起,道虛篇中有一門自行解開禁制的曠世絕學。當時自己覺得這門「自解神功」頗為實用,於閒暇時便留心參悟,事到臨頭,也不曉得靈不靈光,說不得死馬當作活馬醫,先試一試再說。   過了一會兒,耳邊又聽斗笠人說起六月初六樓蘭會盟的事情,大魔尊問道:「仙林四柱準備如何應付此事?」   斗笠人道:「以目前情形看來,南宮北斗和厲問鼎的結盟已勢在必行,四大名門欲要阻止也有心無力。不過,若能在會盟之日暗殺幾個魔教又或樓蘭劍派的高手,設法嫁禍給仙林四柱,倒不失為一石三鳥之計。既可引起雙方的猜忌反目,也能將袁長月遇害的公案無形化解,從而緩解滅照宮的壓力。」   楊恆打從肚子裡暗罵道:「這叛逆好毒!」卻聽大魔尊低語道:「那該殺誰呢?」   斗笠人回答道:「不殺幾個重要人物,不足以激起魔教和樓蘭劍派的公憤。最佳的人選莫過於厲問鼎的兒子厲青原。」   大魔尊垂目沉吟片刻,似乎在考慮斗笠人的建議,突然之間眸中精芒爆綻,低喝道:「誰?」   拔身而起的大魔尊宛若一支羽箭激射向殿頂,右掌紅光噴薄而出,「砰」地一聲炸開個方圓過丈的大窟窿,登時沙石瓦礫簌簌墜落,塵土劈頭蓋臉灑在楊恆的身上。   旋即殿頂上傳來一記對掌聲,數百片破舊房瓦被掌風捲蕩而起,又似漫天冰雹般呼嘯飄落,沒等墜到地上便砰砰連聲炸成齏粉。   就聽「砰砰啪啪」掌聲不斷,電光石火間大魔尊已與藏在殿頂上的人鬥了十餘個回合。   那大殿的屋頂年久失修,終於承受不住兩大高手渾厚的掌力催壓,驀地爆發出一聲巨響垮塌下來。   大魔尊一聲低哼,拂袖盪開砸落的磚木,從殿頂飄下,正落在楊恆腳邊,藉著月色,楊恆看到她脖頸上的血氣一閃而逝,顯然方纔的掌力對擊並未佔到便宜。   與此同時一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飄然落地,低誦佛號道:「阿彌陀佛,施主好掌力!」   楊恆滿口灰土,聽這聲音心中卻是一喜,明鏡大師到了。   他暗道:「大師必定也聽到了那叛賊和娘親的對話,這再好不過了。」但轉念又擔憂道:「糟糕,那叛賊暴露了身份勢必要殺人滅口,雖說明鏡大師的修為高深無比,可也未必是他和娘親的連手之敵!」   那斗笠人儘管面蒙黑紗又改變了嗓音,可畢竟做賊心虛,況且面對的又是本宗的宗主?多年積威之下,饒他是心思深沉之輩,亦難免惴惴不安道:「明鏡師兄怎會跟來了,莫非他對我的所作所為早有覺察?」   殊不知他是多慮了。原來明鏡大師得知楊恆回山的消息,有意私下找這少年談上一談,免得他念念不忘父母之仇又做出失當舉動。連累雲巖宗尚且不說,而且也會招致殺身之禍。   晚間他悄然離了金頂禪院來法融寺尋找楊恆,哪知剛到寺外,就瞧見一個斗笠人腋下挾著楊恆直奔出寺,往山下御風行去。   他當即遠遠綴著斗笠人來到土地廟外,見著青石階前的八朵骷髏令亦不由暗吃一驚,隨即隱身在殿頂之上,竊聽大魔尊與斗笠人的交談。   儘管廟裡包括楊恆在內的三人無不是仙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竟也未能發覺頭頂上有人潛伏。   直到斗笠人向大魔尊獻計,要破壞會盟嫁禍四大名門,明鏡大師聞言之下霍然猜到了此人的真實身份,禪心波瀾微起,立時為大魔尊警覺,這才擊破殿頂,將他迫出。   大魔尊適才在上面和明鏡大師連對十二掌,未能佔到絲毫上風,已知這老和尚名不虛傳,實乃平生所遇的第一勁敵。當下暗自運功,將魔氣催向滿盈,不動聲色道:「大師的無諍佛掌已臻至最高境界的阿羅漢果位,委實了不起。」   話音未落夜空中陡然響起「喀喇喇」一道厲鳴,雪亮的閃電劈開漆黑的虛空照耀進殘破的土地廟中,一時狂風大起,山雨欲來,吹得眾人衣袂獵獵飄舞,似也在為這場即將爆發的大戰催增聲勢。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四章 斗笠人   風動僧袍,明鏡大師瘦小的身軀此刻屹立如山,在黑夜裡顯得格外偉岸。   他不以為意地微微笑道:「再玄妙的掌法都不過是下乘之學。人生在世諸多苦惱諸多罪業,唯有放下所有,無私無慾,方才是真正的了不起。」說到這裡,他別有深意地向躺在地上的楊恆投以深深一瞥。   楊恆見他直到這時還不忘點撥自己,心下不禁感動,暗道:「如今之計,我一定要盡快打通經脈,才能襄助明鏡大師一臂之力!」   想到這兒他又是一呆道:「為何明鏡大師現身後,我腦海裡轉來轉去的念頭都是在替他擔心著急,全然忘了娘親的安危?」   楊恆隱隱覺得實因明鏡大師高風亮節行事端正,實令自己折服,縱然眼前他是與娘親立場相反,可於心底裡絕不希望他出事。   一旁的大魔尊道:「大師,我不是來聽你傳經布道的。今日之事,你待怎講?」   明鏡大師沉默須臾,輕輕一聲歎息道:「本門中竟潛藏貴宮的臥底,老衲卻懵然不知,著實愧為一宗之主。」   他凝目望向斗笠人道:「師弟,你雖蒙住臉面改變嗓音,可終究朝夕相處同門百餘年,老衲還是能猜出七八分來,只是,我不敢相信竟會是你……」   斗笠人似不為所動,鼻子裡低低哼了聲再不言語。   明鏡大師臉上泛起一縷悲憫之色,說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老衲相信你一時失足必有苦衷,此刻改邪歸正為時未晚。」   斗笠人這才開口道:「雲巖宗未必就能代表正道,滅照宮的所作所為也不一定儘是惡行。虧得師兄參禪百多年,心裡頭卻對正邪分際,放不下、看不破。」   明鏡大師雙掌合十低誦道:「善哉,善哉,師弟此語誠為金玉良言。你若要走,老衲也不相攔。只是真源乃本宗弟子,卻不可強行擄走。」   大魔尊搖頭道:「楊恆是老宮主的嫡親孫兒,祖父想見自己的孫兒,此舉天經地義,可由不得旁人置喙。」   明鏡大師微笑道:「施主所言也不錯。莫如解開真源的禁制,由他自己作出決定。假如他願意隨兩位而去,老衲絕不阻攔。」   大魔尊道:「大師明知楊恆對老宮主成見甚深,卻還要他來作選擇,擺明了是不想讓他們祖孫相見。看來,你我是談不攏了。」   明鏡大師道:「莫非施主打算用強,就算妳能帶走真源,也無助於他們祖孫和解。」   大魔尊眉宇微挑道:「這我不管,只問你一句話——放不放行?」   明鏡大師情知這一戰在所難免,當下深吸一口氣,一雙大袖鼓蕩如風,腰間袍帶逆風飛揚,朝前筆直飄出,默運佛門玄功道:「老衲有僭了!」   斗笠人見狀沉聲說道:「魔尊不可大意,明鏡師兄的薩般若心法已修煉到了第八層!」   楊恆聽他出言提醒大魔尊,心道:「這傢伙為何不直接出手,卻要我娘親接戰?是了,這逆賊自知修為遜於明鏡大師,獻醜不如藏拙。」   大魔尊不為所動,雙目邪光暴漲,渾身上下像是燒起來一般冒出縷縷淡紅色光霧,尤其一雙手掌赤紅如丹,隱隱溢出寸許長的光焰,情形極是詭異駭人。   明鏡大師立生感應,暗自蹙眉道:「這分明是上代魔教長老鶴駕空的獨門魔功『焚鼎熾罡』。曾聽殷掌門說起當日之戰,她面對神會宗四大高手就施展出天羅神掌、羅浮魅影諸般奇學,修為之駁雜、功力之高強世所罕見。楊惟儼卻從哪裡尋得的此人?」   雖然兩人還沒交手,明鏡大師只一看大魔尊身上散發出的懾人氣勢,即知對方實為自己前所未遇的強敵,較之仙林公認的七大超一流卓絕人物亦不遑多讓。   自己的修為固然比袁長月高出一籌,甚或尚在殷長空之上,但和大魔尊正面硬撼,亦殊無必勝把握,更可慮的是一旁還站著個斗笠人,若是在兩人激戰中突施冷箭,又或徑直襄助大魔尊上前夾擊,這一戰自己無疑凶多吉少。   想到這裡明鏡大師已有所決斷,身軀微仰避開對面迫來的殺氣鋒芒,左手暗扣一支雲巖宗特製的信炮,運勁一彈「嗖」地射向高空。   斗笠人欲待阻止已是不及,低喝道:「不好,他在召集同門!」   不需他解釋大魔尊也能猜到明鏡大師發出信炮的用意。在對方振臂發射的剎那,靈覺敏銳覺察到明鏡大師左肋露出的破綻,施展出羅浮魅影一溜光影掠動,如赤紅色的光飆般欺近到他身側,拍打出數十道虛實莫測的掌影湧向他的左肋。   明鏡大師也已料到自己一發出信炮大魔尊必會趁虛進攻,故而對方身形甫動,他的右袖已然拂出,在漫天殷紅色的掌影中準確尋找到真身,「砰」地迎空交擊,登時幻影盡消,雲巖大袍袖亦是翩若驚鴻蕩飛開去。   「轟!」   這時才聽到頭頂上方信炮的爆炸聲,金色的煙花在夜宵裡盛綻開來,旋即在十數里外又有第二支煙花亮起,如烽火傳訊般迅速傳向峨眉金頂。   「轟隆隆——」   又一聲春雷炸開,瓢潑大雨隨著狂暴的夜風傾盆灑落,瞬間山野中一片雨霧濛濛,幾看不見數丈外的人影。   好在楊恆和斗笠人目力皆佳,尚能勉強看清楚場中二人打鬥的情形。   大魔尊雙掌赤炎翻飛,招招不離明鏡大師的要害,明鏡大師只以無諍佛掌應對,穩守門戶不落下風。   大魔尊眼見掌法上壓制不住對方,驀地亮出一對屠佛尺,烏芒銳嘯捲蕩著一蓬豆大的雨珠襲向明鏡大師胸口。   明鏡大師凝念振臂,從袍袖中取出一柄淡金色玉如意,上頭雕有三片金葉,暗喻佛法僧這空門三寶,向上一迎,撥開屠佛尺,跟著側身搶前還了一招菩提九劍中的「靈山問經」。   楊恆望著娘親與明鏡大師短兵相接,一顆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口,也不知心裡該偏向誰才好,卻見那斗笠人佇立在廟門前袖手旁觀,不知何故一直沒有出手夾擊。   他粗粗估算,此地距離萬佛頂不過百餘里,雲巖宗的高手只消御劍而行,刻把的工夫就能趕至,屆時娘親勢必陷入圍困,即便有斗笠人相助也插翅難逃。   然而要想她盡早脫身,勢必要先將明鏡大師擊成重傷,這樣的結果又非自己願見。   此時此刻楊恆五內如焚,痛恨自己無能,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   突然場中又生變化,明鏡大師的招法一變,陡地換作一套「蓮華功德杖法」。   想這「蓮華功德杖法」,源於雲巖宗開山祖師介良神僧涅盤之前霍然開悟的的一門曠古奇學,其杖法真義源自《華嚴經》中的「柔軟慈心根,無上大悲莖;功德葉智華,持戒為妙香」的四句經文。   杖法施動開來以大慈為根,以大慈為莖,以功德為葉,以智慧為花,講求以柔克剛綿裡藏針,暗蘊無限悲天憫人的大慈悲襟懷與看破紅塵的睿智之心,實乃一切邪魔外道功法的天生剋星。   初時三五招大魔尊尚未感到有何異常,可不知不覺中眼前諸相幻生,殺氣消退魔功受挫,一時間心神恍惚招法凝滯,好似被一根無形細線牽引著亦步亦趨,全然落入被動挨打之局。   楊恆見得娘親險象環生,雖明知明鏡大師為人寬厚慈悲,從不輕易殺生,可激戰之中刀槍無眼,誰又能保不出意外?情急之下丹田猛然一熱,終於釋出了一縷若有若無的薩般若真氣,冉冉向上蒸騰,但要打通全身經脈,卻仍需要一段時間。   突聽斗笠人沉聲喝道:「若欲求除滅,無量諸過惡;應當一切時,勇猛大精進!」   楊恆知道斗笠人念的是出自於《華嚴經》中的四句偈語,意思是說人在任何時候都應保持勇往直前的信念與毅力,盡量避免隨時可能發生的無量過失。他這時念誦此偈,自是為了指點大魔尊應對之法。   果然,平和低沉的話音一俟傳入大魔尊的耳際,她的目光登時一清,微現急促的呼吸也漸漸平復下來,右手屠佛尺幻動出三道光影罩向明鏡大師胸口,招式輕盈飄逸如天馬行空飄飄欲仙。   「雪峰派的『雲龍三現劍法』?」明鏡大師微咦一聲,腳下步罡踏斗「叮叮叮」三杖架開屠佛尺。不防大魔尊左手的魔尺旋踵而至,同樣用的是劍招,可招式路數卻與雲龍三現大相逕庭,竟是神會宗的鎮門絕學天演八訣。   明鏡大師身為一派宗主見聞廣博,自是識得這套奇門劍法,禁不住又吃一驚道:「她怎能雙手同時施展兩套截然不同的劍法絕學?」   卻不知大魔尊由八道劍仙元神所煉化,莫說一心二用,就是三用、四用乃至七用八用又有何不可?只是以往所遇敵手縱如殷長空這般的正道翹楚,於修為上也遜色一籌,壓根不需要她耗費心力施展獨門絕技而已。   虧得明鏡大師已從殷長空等人口中知曉到大魔尊的魔功詭異,才不至於像神會宗的四大高手那般被打得大敗虧輸。   他頓時凝定禪心左掌一記無諍佛掌拍出,以拙對拙以慢打慢,「砰」地接下了這一尺。   表面看來大魔尊同使兩套絕世劍法,氣勢凌厲變幻無方,已將明鏡大師壓到了下風,可對方百多年的佛門禪功豈是易與?沒有兩三百個回合休想分出勝負。   那始終坐山觀虎鬥的斗笠人委實沉得住氣,無論場中戰況如何的天翻地覆,就是守在廟門前紋絲不動。   可楊恆心知肚明,這斗笠人即已身份暴露,便絕不會容許明鏡大師活著離開土地廟。除非他善心大發知錯悔過,向大魔尊倒戈一擊,可那樣一來娘親卻又危險了。   他的心裡七上八下,只想道:「我只要能打通經脈起身往外一逃,娘親勢必來追我,這樣他們想打也打不成了!」   也是天從人願,忽地楊恆膻中穴一暖真氣叩開禁制,汩汩綿綿流向雙肩,楊恆心下一喜,又警醒道:「我可不能露出馬腳,萬一教斗笠人察覺可就前功盡棄。」   正思忖間,廟裡猛然響起大魔尊的一聲長嘯,屠佛尺射向明鏡大師面門,身形朝後飄飛。   明鏡大師手揮三葉玉如意盪開屠佛尺,頓感一股濃烈的殺氣激射而來,令得他心頭遽然一震,全身如墜熔爐透不過氣來。   再看大魔尊髮絲如旌旗飄揚,在空中化作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體內進綻出刺眼的暗紅色強光,便如一輪紅月籠罩全身,櫻唇輕動念誦真言,雙手平展腹前捏做劍訣,將屠佛尺緩緩托起升向頭頂。   「本門的『金身羅漢訣』?」明鏡大師平和沉靜的面容終於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驚駭,實難想像大魔尊竟會參悟雲巖宗四大佛門御劍訣之一的「金身羅漢訣」。   儘管對方是以焚鼎熾罡馭動此訣,可顯現出的心法劍訣,分明就是出自雲巖宗的正宗傳承,若是外人伺機偷學不得要領,也只能是東施效顰,學步邯鄲。   但這又怎麼可能?儘管明鏡大師早已知曉大魔尊通曉正魔兩道數家絕學,此時仍情不自禁地驚愕道:「難道她曾是在本門修行了數十年的嫡傳弟子?」   也難怪他會做此想,畢竟御劍術對個人的修為要求極高,禪心不到功力未滿,縱有心教學亦只能望洋興歎。故此連本屆的四小金剛中,也無一人有緣修煉雲巖宗的四大御劍術。   由此可知要想在雲巖宗中循序漸進,修煉得金身羅漢訣,除天資極佳之外,至少也需二三十年的勤學苦修。   但眼前的大魔尊擺明了是楊惟儼近年來搜羅到羽翼下的魔道巨孽,哪裡有可能在峨眉山修行過?   這時他也不及多想其中關節,薩般若真氣流轉週身抵禦著侵襲而來的殺氣,一顆禪心迅速晉陞到無我無物的空明之境。   一蓬柔和醇正的淡金色光霧瀰漫開來,與紅色光瀾迎頭激撞,爆發出密集如雨的「劈啪」脆響,激得滂沱大雨四散而逸,赫然在場中形成了一塊超過十丈方圓的真空。   「娘親——」一瞬間楊恆的喉關霍然疏通,下意識地大叫出聲,明白她定是等不及按部就班地與明鏡大師分出勝負,為搶在雲巖宗高手趕至之前結束激戰,竟不惜率先發動御劍訣與對方立決生死。   這時候她和明鏡大師均已到了騎虎難下的地步,除非其中有一人命喪當場,誰也不能主動收手。   縱然明鏡大師慈悲心懷,不欲與大魔尊拼得玉石俱焚,情勢亦由不得他了。   楊恆拚命催壓真氣想疏通雙臂經脈的禁制,可時不待人!眼看著明鏡大師也祭起了雲巖宗四大御劍訣之一的「自我圓融訣」,三葉玉如意嘀鳴升騰,在頭頂上幻放出一圈圈連綿不絕的金色佛光,最終的決戰已然一觸即發,他的心直似撕裂成兩半,實不知自己該如何才好?   臉龐上濕潤一片,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的呼喊被四周咆哮鼓蕩的罡風無情湮沒,廟內的三人亦全不知他這一聲「娘親」究竟是為何而發?   「呼——」屠佛尺倏然隱沒在虛空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尊閃閃發光的羅漢虛影,層層迭迭星羅密佈於夜空之下,如山如海浩蕩雄渾,向著明鏡大師轟到。   「轟——」一記驚天動地的巨響聲中,兩股沛然莫御的龐大力量狹路相逢,合力綻放出奪目的流光溢彩。土地神像、供桌、牆壁、門窗,乃至廟外的森森古木都被這無堅不摧的罡風光瀾吞噬,剎那間片瓦不存。   楊恆的身子也被拋飛起來,強勁的氣流在身周呼嘯跌宕,不斷衝擊著他的軀體。卻看到數百尊羅漢光影如江海般滾滾奔流,吞沒了天地間所有的色彩,撕開一道道金色光圈朝著明鏡大師不停迫近。   然而越向裡去,金身羅漢訣受到的阻力便越是強大,前排的羅漢光影「砰砰」爆開幻滅無形,後排的旋即湧上,源源不絕彷彿無有窮盡。   「阿彌陀佛——」明鏡大師蒼老的面容上波瀾不驚,一身大紅袈裟往後飛揚,顯是禁受不住迎面的劍氣催迫,漸落下風。   驀然間他頭頂的那柄玉如意上三朵金葉齊齊爆綻,散放出炫目的圓融光華,瞬間在半空中幻化成三片柄莖相連朝外擴展的巨型光葉,宛若風輪般輕輕旋轉庇護在身前。   「呼呼呼——」如飛蛾投火,如泥牛入海,赤紅色的羅漢光像甫一接觸到金煌煌的佛光寶葉上,即刻融入其中,不知所蹤。   大魔尊面色一變,加緊催動焚鼎熾罡,馭動屠佛尺再次幻生出數以百計的羅漢光影,卻猛感胸口一痛,體內魔氣頓顯凝滯紊亂。   原來那日在長白山下她截殺桐柏雙怪,引來厲青原拔刀相助,一番激鬥之下儘管將厲青原打成重傷,可自己也被厲青原祭出的九天金烏輪擊中受傷。   可眼下大魔尊為求速勝全力施為之下,終於激發出那點舊傷,說來也是微不足道,只需稍作調息便可復原,但此時此刻竟成了致命大患!   明鏡大師立生感應,卻只當是大魔尊功力催得太狠,一時出現岔氣。他暗道聲「慚愧」,心想:「若非這柄三葉玉如意的神異靈力,老衲只怕已然落敗,此人的修為委實可怖可佩,難怪殷掌門等人吃了大虧。」   心念微動間,三葉玉如意已趁著大魔尊氣焰受挫之機自然而然反擊過去。   金光圈如漣漪般波蕩鋪展,滌蕩去一尊尊羅漢光影,那三片佛光寶葉似花一般朝中間徐徐合攏,罩向大魔尊頭頂。   「哧啦啦,哧啦啦——」勝負之勢彈指逆轉,大魔尊的身軀在空中風雨飄搖,袖袂被劃過的金光圈撕裂粉碎,露出色彩斑駁的手臂。猛地悶哼一聲,從嘴角流淌出一縷深紅色的淤血,卻是魔氣催得太緊,雪上加霜令體內傷勢更重一層。   戰至這一刻任誰都能看出大魔尊已欲振乏力,行將敗亡。但明鏡大師也無法就此收手,否則即便大魔尊不作臨死反撲,僅僅是反噬回來的氣勁,也足以讓他粉身碎骨。   「啊——」楊恆激越長嘯,也不曉得哪裡來的力氣,雙腕一熱竟又打通了手上經脈。   他等不及恢復功力疏通腿上禁制,心念動處正氣仙劍鏗然彈飛,揚臂攝於手中叫喊道:「大師,不能——」奮不顧身地衝向戰團。   然而別說他的功力僅僅恢復了不到三成,就是正常情況下竭盡全力亦豈能抵擋住明鏡大師石破天驚的御劍一擊?   「喀!」   正氣仙劍一往無前地劈斬在金光圈上,楊恆只覺得一股巨力壓來,全身骨架一下就像要被生生碾碎了般發出錐心刺骨的劇痛。   他死死握緊正氣仙劍,忍受著無法形容的巨大痛楚咬牙出劍,斬開一道道金光圈,義無反顧地向著驚濤駭浪的最深處衝去——   「哇——」   楊恆一口熱血噴出,兩股正魔劍氣幾乎不分先後地破入體內,翻江倒海衝擊著週身經脈,五臟六腑如同倒了個個兒,手腳、身體、乃至頭腦好像都不再屬於他自己,唯剩心間一腔熱血不滅,回想著兒時一家歡聚,與爹娘嬉戲歡笑的情景,眼角不覺流出一滴清淚。   「真源?」明鏡大師心頭一凜,不明白楊恆為何要在此時置生死於不顧,衝入戰團之中。若說這少年是為了相幫自己,卻不會看不出大魔尊已是強弩之末命在旦夕。若說他是想阻止這場大戰,卻又是為了什麼?   倉促間他已沒有時間多想,不由自主地凝動禪心,硬生生向回收起三寶佛葉,至於由此而引起的劍氣反噬傷及自身,為保楊恆性命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嗡——」玉如意感應到明鏡大師的心念,發出悠揚鳴響,三寶佛葉登時光華褪淡向後倒飛,連帶四周的金光圈也齊齊凝縮收攏。   楊恆所受的壓力驟然消失大半,立刻醒悟到是明鏡大師為了救護自己,在冒險收功。   他心中感激無比,急忙向這位佛門聖僧望去。   果然,明鏡大師的面色陡然間變得慘淡若金,全身劇烈抖動衣袖簌簌震盪,一縷縷金色光絲從頭頂蒸騰而起,卻是功力透支不堪重負的徵兆。   他心中一慟,生出愧疚之意,正打算回身阻止娘親趁機反攻之際,站在廟門前的那個斗笠人卻驀然掠身騰空,迸出右手雙指向明鏡大師後腦的玉枕穴戳落!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五章 隱瞞   「啵!」拈花指深深扎入明鏡大師的腦內,一股血箭飆射而出,在空中散開,淒艷如花。   斗笠人一擊得手似擔心明鏡大師回身反擊,毫不停留地騰身翻轉,越過他的頭頂,遠遠飄落到外圈。   砰的一聲,剛剛收到身前還沒來得及化解的三寶佛葉結結實實轟擊在了明鏡大師的胸膛上。   他瘦小的軀體猛烈地晃了晃,竟又穩穩地屹立住,目光一下子變得黯淡失神,飽含著驚訝和憂傷怔怔望向斗笠人,澀聲道:「你——」   似乎,直到這時他仍不敢相信這位和自己朝夕相處,同門百餘年的師弟,竟真會對自己下此毒手。   「哇——」漫天血霧激盪,一縷縷血絲從明鏡大師的眼鼻口耳裡流出,順著面頰滴淌在袈裟上,嘴角逸出一抹難以言喻的苦澀笑容。   「大師!」巨變之下楊恆的腦海裡出現了剎那的空白,背心重重撞擊在十數丈外的一塊巨岩上才停了下來。   「喀喇,喀喇——」巨岩搖晃著發出脆響,繼而爆出一條條裂痕,最終轟然碎裂。   他腿上經脈未解,雙足一軟重重摔倒在泥濘裡,這才意識到雖然只在瞬間,但事已無可挽回。   他顧不得身上的傷,連滾帶爬地來到明鏡大師近前,剛好明鏡大師的身軀一晃,軟倒在了楊恆的懷裡。   楊恆雙臂緊緊抱住他孱弱的軀體,聲嘶力竭地大叫道:「大師,你不要死!」左掌貼住他的背心,毫不吝惜地將無多的薩般若真氣注入明鏡大師的體內。   明鏡大師滿臉是血,微微一笑道:「傻孩子,除非涅盤羽化,身為凡人哪有不死之理?大魔尊……她……是你的母親,明曇?」   卻是在彌留之際,明鏡大師迴光返照才想起適才種種,稍加推測即已醒悟了過來。   楊恆渾然忘記強敵在側,凝望著明鏡大師蒼白的臉龐,哽咽難言只點了點頭。   「冤孽——」明鏡大師低低一聲歎息,氣若游絲道:「難怪你不顧一切要救她。若非先前聽你喊她『娘親』,誰人能信她便是明曇師妹?」   楊恆心如刀絞,自知若非明鏡大師顧及自己性命,強收自我圓融訣,也絕不至於為斗笠人所趁,更不會命殞荒野。   他早已察覺明鏡大師的生機斷絕,哪怕端木遠和毒郎中司馬病一齊出手,也救不活了,如今所做的不過是稍稍延續一刻他的性命而已,心中既痛且悔泣不成聲道:「大師,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癡兒——」明鏡大師聲音越來越低,說道:「這一切都是緣法。真源,你很好,是老衲存了私心,對不住你們母子。命中該當有此一報——」   楊恆怔了怔,一時不明明鏡大師為何要這麼說,猛地抬頭怒視斗笠人,問道:「大師,這叛逆是誰?」   明鏡大師尚未開口回答,斗笠人倏地飛掠而至,探爪攝向楊恆的肩膀。   「咄!」   明鏡大師在楊恆懷中看得清楚,臉上金光一閃,振臂揮出三葉玉如意,化作一束絢爛光華打向斗笠人的面門。   斗笠人趕忙向後翻騰閃躲,三葉玉如意貼著胸口疾掠而過,驚得他一身冷汗。   楊恆見明鏡大師猶有餘力迫退斗笠人,不由又升起一絲希望,驚喜道:「大師!」   明鏡大師面含平和笑意,輕輕念道:「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無心著——」一偈念罷雙目低垂,於楊恆懷中溘然長逝。   楊恆登時呆如木雞,委實無法相信他竟真的仙逝了!   思緒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平山佛堂前,那一縷陽光照進門裡,有位慈和老僧望著灰頭土臉的自己,微笑說道:「我本想傳你雲巖大袍袖,不料你卻悟出了浮雲掃堂腿,可見一飲一啄皆是天定,老衲也不能強求啊。」   淚水一下子衝出眼眶,依稀又見在藏經樓月光之下,明鏡大師一身僧袍飄然而立,頷首說道:「善哉,善哉,老衲也有四句禪詩相贈,望你有一日能夠到此境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   此情此境歷歷在目恍然如昨,奈何人已逝去,魂無可歸!   直到臨終最後的一刻,他仍念念不忘以六祖慧能的偈語點化斗笠人,盼他懸崖勒馬迷途知返。   只是明鏡大師為何不肯說出斗笠人的名字?是擔心對方會加害自己,還是希望給這叛逆留下一條悔過自新之路?   可楊恆不管這些,一時之間憤懣悲傷,愧疚懊悔,衝擊鼓蕩胸臆,直要將他撐破,禁不住仰天怒嘯,朝著蒼茫雨夜忘情宣洩。   他放下明鏡大師猶有餘溫的遺體,猛地運掌擊地,身軀反彈而起激射向斗笠人,正氣仙劍捲裹著滔滔怒潮朝著對方湧去。   斗笠人一掌拍出,將仙劍震偏,靈台若有所覺地往側後方瞥了一眼,低沉的嗓音招呼道:「本宗的人要到了,快走!」說罷飄身飛退,身形連閃數下消失在大雨裡。   楊恆欲待追擊,無奈喉嚨口一甜血氣上湧,身不由己地撲跌在地上,眼睜睜看著斗笠人飄然遠揚,卻無力阻截。   忽地背後勁風掠動,大魔尊強壓傷勢飛身襲來,探手抓向楊恆背心。   楊恆不及回頭,就地翻滾躲閃過大魔尊勢在必得的一抓,耳聽「哧啦」一聲後背的僧衣已被撕下半幅。   「喀喇喇——」有一道耀眼的驚電照亮暗夜,映射在了大魔尊的臉龐上。   楊恆的身軀剛好被翻轉過來,一眼望見那張在閃電照耀下顯得猙獰的面容,不由失聲。   只見大魔尊的人皮面具已被絕強的罡風摧毀,不知不覺間露出了她本來的面目。   但那絕不是楊恆所熟悉所摯愛的娘親面容,而是一張斑斑駁駁無法用言語形容,卻又無法令人忘懷的可怖臉龐。   她的鼻子、面頰、嘴巴、下巴……幾乎臉上的每一部分都像是拼裝而成,有的蒼老起皺,有的年輕光潔,有的猙獰可怕,也有的秀美嫵媚,卻像是被一隻恐怖之手把所有這些全都嫁接在了同一個人的臉上。   饒是楊恆膽大,乍見之下也不禁徹骨生寒,更何況這張臉還是自己娘親的?   大魔尊一抓落空,正待飛身追上,身軀遽地一晃,卻是方才受到自我圓融訣劍氣的強烈衝擊,體內新傷舊傷一併泛起,大有走火入魔之兆。   此刻她的靈覺已能感應到大批雲巖宗的高手正朝這裡御劍而來,稍有耽擱便會被他們截個正著,如此情勢之下只好暗道一聲可惜,強壓沸騰的氣血飛身朝著與峨眉山相反的方向疾掠而去。   楊恆既驚且慟,無力地躺倒在泥地裡,朦朦朧朧裡仰望著淒迷肆虐的風雨,看到遠方天際亮起的一束束彩色劍華,雲巖宗的眾僧終於趕來了。   然而他們還是晚到了半步,即沒能截住斗笠人,更無法救下明鏡大師。   念及一代高僧因為自己的愚蠢行為而悲壯捨身於大雨荒郊,而娘親的臉龐更是如此那般恐怖可怕,楊恆心情激盪嘴裡猛嗆出一大口淤血,就此昏死過去。   ◇◇◇◇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他在迷迷糊糊之中望見了一縷昏黃的光亮,可眼睛無論如何都睜不開來,彷彿深陷在一個夢魘裡。渾身的骨頭經脈全都像散了架一樣,發出撕心裂肺的劇痛,熾烈地燒灼著他的神經。   隱隱約約他似乎聽到明月神尼的聲音說:「這孩子傷得好重,光肋骨就斷了三根!」   他的神智不禁又復甦了幾分,可是全身上下疲倦無比,連一絲力氣都沒有,直如個活死人般躺在那裡動也不能動。   就聽明華大師接著道:「可惜我們遲到一步。好在真源性命無虞,但願他醒來後能告訴我們明鏡師兄遇害的經過,還有誰是那行兇之人?」   楊恆的心陡然一震,頓時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形——明鏡大師遇害時那平和寧靜的微笑,娘親風雨雷電中那張拼圖般的鬼臉,還有斗笠人裸露在黑紗之外的那雙眼睛……所有這一切都從他的腦海裡浮掠而過,翻來覆去地沉浮顯現。   他的耳朵裡還在響起周圍那好似來自遙遠天邊的話音,這回開口的是明水大師,緩緩道:「不管兇手是誰,傾盡本門全力,也定當為明鏡師兄報仇!」   楊恆聽著眾人的談話,思緒混亂而遲鈍地想道:「斗笠人和我娘親都逃走了,他們是在等我醒來,好知道事實真相。」可嘴唇動了動,依舊發不出聲音。   跟著一旁響起明燈大師的嗓音道:「可這孩子又怎會去了土地廟?」   楊恆聽得發愣,驀然想到了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且不說自己尚不清楚那斗笠人的真實身份,無法加以指證,更重要的是,別人會相信他說的話麼?   而他又該如何解釋自己豁出性命撞向三寶佛葉的真實緣由?除非,他說出大魔尊的秘密!   但是如此一來,娘親半世的清譽便將毀於一旦,待她清醒後又該如何面對周圍滿懷敵意與仇恨的世人目光?   楊恆的心底一直有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出的願望,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娘親獲救之後,便能恢復明曇的身份,從此更無一人會知道她曾經是大魔尊。   而他內心深處不願觸及的地方,同樣始終不願接受眼前這個殘酷的現實,不願旁人用鄙夷又或憐憫的神情指著自己說道:「瞧,他就是那女魔頭的兒子!」   然而,不說出這個秘密,他又怎能取信於雲巖宗眾僧?怎能讓人相信明鏡大師的死並非娘親所為,而是出於本門叛徒的毒手?   他的心亂作一團,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只聽明月神尼道:「他好像要醒了。」   「水——」楊恆的口中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微弱的呼喊,聽上去那聲音怎麼都不像是自己。須臾後一縷清涼甘冽的液體汩汩綿綿注入他的嘴裡,順喉而下令得精神為之一振。   他吃力地睜開了眼睛,面前模模糊糊全是晃來晃去的人影。過了半晌,才看清楚喂自己喝水的正是明月神尼,她坐在床榻旁,一手端著碗,一手替他掖著被褥,臉上儘是痛惜之情。   楊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貪婪地又喝了兩口水,問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明月神尼柔聲問道:「你受了極重的傷,倒在一座土地廟外,這些事情你還記得麼?」   楊恆聞言心頭微動道:「如果我假裝失憶,是不是可以遮掩過去?」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且不論以明華、明水、明燈和明月大師的精明睿智,這種小兒科的玩意兒絕難隱瞞長久,單單是斗笠人的秘密他就必須說出。否則雲巖宗已失去宗主,再被這叛逆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賣,他日境遇著實堪憂。   他輕輕「嗯」了聲,看到明月神尼面露喜色,又聽明華大師在問道:「你可知道明鏡師兄是如何被害的,誰是兇手?」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楊恆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知道,兇手是本門的一位明字輩長老。可惜當時他頭戴斗笠,面蒙黑紗,又改變嗓音,我無法認出他的真實身份。」   「你說什麼?」   任在場眾僧禪功精湛,涵養遠高於常人,聽聞此言亦都忍不住變色嘩然,明華大師亦是滿臉驚愕,追問道:「這怎麼可能?你……真的看清楚了?」   楊恆心一沉,從眾僧的反應裡他已知道,大家壓根不肯相信。倘若自己實話實說,將娘親到得土地廟與斗笠人會面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交代出來,只怕這筆賬就要落在了她的頭上。   當下他已有了決斷,暗道:「說不得,就是對著明燈大師和老尼姑,我也只有豁出去騙一騙了。不然他們豈會相信殺害明鏡大師的兇手依然潛藏在本門中?」   興許是那水裡融了什麼靈丹妙藥,楊恆的精力漸旺,思路也變得清晰起來,說道:「昨晚弟子送走真煩師兄,回到自己屋裡即遭到一個頭戴斗笠的蒙面人暗算。他制住弟子的經脈,將我挾持到山下的那座土地廟外,不想被明鏡大師追蹤而至,兩人發生大戰……」   他一邊敘述一邊暗自留神眾人的神色變化,希望從中發現些許端倪。可瞅了半天,也瞧不出誰有異常,不由失望道:「那賊子既能在雲巖宗臥底多年,必是老謀深算城府極深之輩,又焉會讓人一眼看出?也許,他並不是眼前這些人中的一個。」   他接著說道:「斗笠人眼見不是明鏡大師的對手,便佯裝認錯悔過,騙得了大師的信任。明鏡大師不疑有他,便俯身為弟子解開禁制。正這時候,斗笠人從背後偷襲,一指點中大師後腦的玉枕穴。弟子躺在地上看得清楚,卻無力相救……」   他的話音逐漸低沉黯然,卻是想著明鏡大師的慘死心中悲痛,自責不已。   屋裡沉默良久,眾僧誰都不急於開口,各自依據土地廟外所見的情景反覆映證著楊恆所說。   倘使楊恆所言屬實,這事情也難免太過驚世駭俗了些,誰又能想到雲巖宗竟會出了這大的叛徒,居然忤逆犯上弒殺宗主?   只是細想之下,人人都感到楊恆話語裡的破綻頗多,又不由疑竇叢生。   明水大師問道:「然則明鏡師兄的胸口為何受了重傷,你身上的傷又從何而來?」   楊恆道:「那斗笠人為求滅口,祭起了御劍訣,明鏡大師亦只得以自我圓融訣相抗。交戰之中斗笠人節節敗退,眼瞧著就要被自我圓融訣轟得魂飛魄散,當即驚惶求饒。明鏡大師不忍傷其性命,又以為他是誠心悔悟,於是冒險強收御劍訣,這才造成了胸口重傷。若非如此,那斗笠人的偷襲原也傷大師不得。」   楊恆說話時眾僧也在留意這少年的面部神情,卻見楊恆面色如常毫無心虛的模樣,一雙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望著問話的明水大師,委實不像是在說謊。   又聽他道:「明鏡大師遭遇暗算時,弟子上身的經脈已解,悲憤之下便拔劍刺向斗笠人,欲為大師報仇。可惜功力尚未恢復,反被他一掌擊傷胸口昏死過去。」   說到這裡楊恆已將娘親的干係徹底撇清,他料定斗笠人即便在這屋中,也絕不可能出言揭穿自己的謊話,否則等若不打自招。   明月神尼問道:「真源,你可知道那斗笠人為何要將你擒去土地廟?」   楊恆一凜,這點正是自己所編故事裡最大的破綻之一,他心念急轉,回答道:「這我可不知了,也只有找到那個叛賊才能弄明白。」   他唯恐明月神尼還要追問,搶著又道:「我曾聽明鏡大師對那斗笠人言道:『師弟,你雖蒙住臉面改變嗓音,可終究朝夕相處同門百餘年,老衲還是能猜出七八分來。只是,我不敢相信竟會是你……』由此可見,此人必是本門高僧無疑。」   明華大師點點頭,問道:「真源,你不妨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麼遺漏沒說的?」   楊恆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便是在懷疑自己沒說實話,故此婉轉提點,希望能將真相和盤托出,沉默須臾,楊恆還是搖了搖頭道:「其它的我就記不清了。」   眾僧對視一眼,明燈大師懶洋洋起身道:「你只管靜心養傷,莫要胡思亂想。」   楊恆點頭,目送眾人走出門去,忽地想起一事道:「師父!」   明月神尼聞聲回頭,關切道:「真源,你可是想到什麼了?」   楊恆說道:「依照明鏡大師所言,那叛徒實乃本門長老級的重要人物,對雲巖宗乃至四大名門的許多隱秘自然瞭若指掌。你們……可要小心!」   明月神尼眸中微露失望之色,溫言道:「我明白了,你好生歇息吧。」轉身與明水大師等人一起退到了屋外。   明華大師虛掩上房門,搖了搖頭低聲道:「真源沒說實話。」   明月神尼問道:「師兄此言,何以見得?」   明華大師道:「昨日清早我們在平山佛堂設下靈堂,本宗所有明字輩高僧,包括藏經樓的諸位師兄弟盡都前來祭奠。如按真源所說,那斗笠人曾與明鏡師兄御劍對決,豈能若無其事毫不受傷?   「就算他能全身而退,亦勢必真元大損,神色萎靡,可在場眾僧全無異狀,這點便解釋不通。」   明燈大師道:「雖說真源的性情飛揚跳脫,倔強剛烈,可秉正磊落,心地良善,這點和尚我可以擔保。」   「明燈師兄所言極是。」明月神尼儘管對愛徒的話亦有許多疑惑,可還是附和道:「真源這孩子,性子是頑劣了點兒,但絕不至於是非不分。」   眾僧一邊談論一邊走出楊恆靜養的院子,往平山佛堂方向行去。   「也許並無斗笠人,」明水大師沉思許久,忽然開口道:「否則他為何要突襲楊恆,又為何只為這樁本可以推諉解釋的小事,便不惜暴露身份殺害明鏡師兄?再加上明華師兄方才提出的疑點,真源的話破綻百出,其中定另有隱情。」   明月神尼心頭一震,急問道:「師兄,你……你不會是在懷疑真源……他……」   明月實則心裡明白,這種可怕的猜測絕非明水大師一人想到,至少自己在出門之後也隱隱想到了,只是稍一觸及便又覺得絕無可能。   「不會的。」明華大師接茬道:「那土地廟幾被夷為平地,顯然是經過一番驚天動地的激戰,真源哪有這般的修為?再說,他有什麼理由這麼做?」   「滅照宮!」明水大師徐徐回答,聲音極低,卻像驚雷轟鳴炸響在每個人的心裡。   明燈大師油然一笑,道:「咱們是越想越玄乎了,最好能找到那斗笠人問上一問。」   明月神尼幽幽一歎,道:「明燈師兄,你真信會有那個斗笠人麼?」   明華大師道:「我察看過,真源胸前所受的絕不是掌傷,倒像是被強大驚人的御劍訣轟中。他說自己捱了斗笠人一掌,也是不能成立的。」   其它幾人都是才智高絕之士,曉得明華大師雖沒直接否認斗笠人的存在,可已將楊恆又一處關鍵的證詞駁倒,從另一角度支持了明水大師的推斷。   可任他們如何睿智,也絕計猜不到楊恆之所以說謊卻是為了隱瞞大魔尊到過土地廟的真相,更不可能想到他這麼做的真正原因。   一時間眾人心中充滿疑竇,明月神尼忍不住道:「我這就回去再向真源問個清楚!」   「不必了,」明華大師勸阻道:「真源的秉性妳該比我更瞭解。他若想說,早就說了,反之,妳再逼他也是無濟於事。」   「可他到底在隱瞞什麼?」明月神尼對楊恆又是氣惱又是擔心,焦急道:「原本以為這孩子一待甦醒就能弄清來龍去脈,誰知卻是越攪越糊塗!」   明水大師道:「他不肯說,總有理由。妳也不必過於心焦,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六章 軟禁   其後數日楊恆便在金頂禪院中靜養,終日躺在床上足不出戶,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每天明月神尼都會前來替他換藥,明華大師等人亦輪流著來探視,真禪、小夜等人本也想到金頂禪院看望楊恆,卻被守在院門外的僧人勸阻,言道楊恆傷重不宜打擾,只好托守門僧捎了些衣物進去,這才怏怏而回。   如此數日楊恆傷勢漸好,已能下床走動。   他不耐在屋裡待著,便想前往平山佛堂祭拜明鏡大師。可剛走到門口,就被兩名金頂禪院的真字輩中年僧人攔阻道:「真源師弟,你傷勢未癒,還不能外出。」   楊恆道:「我在屋裡待得悶也悶死了,出去散散心也不成麼?」   一個法號喚作真方的僧人道:「明華師叔吩咐過,你的傷只宜躺在床上靜養。如要外出,須得先得他和令師明月神尼的准許。」   楊恆愣了愣,道:「我又不是囚犯,哪有出去走走還要別人同意的道理?」   真方微笑道:「這是明華師叔一再交代的事情,我們也不好違反,請師弟見諒。」   楊恆聽他說得客氣,可身子擋在院外猶如一尊門神,目光炯炯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好似在提防自己會突然逃走。   霍然間他醒悟過來,暗道:「好啊,敢情是要軟禁我!」一時也無暇細想明華大師為何要這麼做,說道:「我是去平山佛堂祭拜明鏡大師,難道也不准麼?」   真方道:「今天早晨明鏡師伯的遺體已然火化,師弟還不知道麼?」   「火化?」楊恆吃了一驚,想到自己連明鏡大師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心裡又是遺憾又是惱怒,不明白昨日老尼姑來給自己換藥時,為何只字不提?   他頓感自己仿似一夜之間莫名其妙成了雲巖宗的外人,重重一點頭道:「好,那我就到明鏡大師的墳前磕頭上香!」舉步便往門外闖去。   真方伸手一攔道:「師弟留步,待貧僧先去稟報過明華師叔。」   楊恆越發憤怒,探手推向真方胳膊道:「不用你去,我這就找明華大師問個明白!」   誰知真方的手臂宛若一根鐵門閂,竟是紋絲不動牢牢擋在楊恆的身前,說道:「真源師弟,你莫要生氣,明華師叔此舉也是關心你的傷情。」   楊恆望著真方的面容,見他閃爍其詞,分明是在隱瞞什麼,心下更是不解,運勁往對方臂上一按,喝道:「你讓不讓開?」   沒想到這真方的修為著實不弱,身子微微一晃便又似個釘子般穩穩定住,默運佛功與楊恆手上的勁力相抗,兀自面帶笑容道:「師弟,你這是做什麼?」   楊恆一用勁兒胸口便隱隱作疼,知道自己傷勢未癒要想闖過真方這一關委實不易,但他倔強的性子一起,那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擋不住,猛地翻腕點向真方脈門道:「我又不是犯人,你們憑什麼攔我?」   真方急忙一縮手,楊恆趁機施動萬里雲天身法從他身側輕盈掠過,旁邊守著的另一名僧人真相趕緊追上道:「師弟,快回來!」探手抓向他的肩膀。   楊恆沉肩側晃,幾下一動已是氣喘吁吁,笑道:「對不住,我要出去轉上一圈,等逛累了以後自會回來。」   話音未落忽地人影一閃,明華大師飄落在他身前道:「真源,你怎麼出來了?」   楊恆一見明華大師,便曉得自己哪裡也去不成了,說道:「大師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問你,為何不准我走出這院子去?」   明華大師和顏悅色道:「原來你是為了這事著惱,咱們先回屋裡坐下再說。」   楊恆滿肚子是話,跟著明華大師進了屋,兩人在桌邊落座,明華大師打量著楊恆道:「看起來你的傷勢恢復得很不錯。」   楊恆不接他的茬兒,單刀直入道:「我不能離開院子,真禪他們不能進來探望我,甚至我不能去祭奠明鏡大師,憑什麼這麼對我?」   「你先別急。」明華大師溫言撫慰道:「貧僧此來,正是要將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你,而讓你在這『臨風院』中靜養的決定,也非我一人作出,實是諸位明字輩長老經過慎重商議後才達成的一致想法。」   他頓了頓,接著道:「你無需多心,我們這樣做其實是為了防備那斗笠人殺人滅口,暗中加害於你。只是……根據你的描述,我們尚未能在明字輩的長老中尋找到與斗笠人特徵相符的嫌疑人。」   楊恆一皺眉道:「你們是在懷疑,那個斗笠人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若是這樣,明鏡大師後腦的指傷又從何而來,難不成還是我做的?」   他說這話時也沒多想,可話一出口才發現明華大師的神色肅然,不由警覺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說不定他們找不到斗笠人,卻真的懷疑上了我!」   這念頭一生出,先是楊恆把自己嚇了一跳,又覺得匪夷所思頗為好笑。可再往深裡一想,不由得心底裡冒起一股寒氣,醒悟道:「只怕這是真的!否則他們何需用軟禁這招?只是暫時找不到證據,才沒把我押到堂上三審五訊罷了。」   念及於此,他再也笑不出來了,自知為了保護娘親,自己那番敘述裡有頗多疑點難以解釋,也難怪這些老和尚會起了疑心。   可明鏡大師明明是被斗笠人殺害,自己非但有口難言,還要背上嫌疑,心中滋味端的難以言喻。   就聽明華大師說道:「也許那天你剛剛甦醒,心情激動之下難免會遺忘忽略了許多細節,經過這幾日的靜心療傷,或許還能記起些什麼?」   楊恆尋思道:「事到如今除非我把實情全盤說出,否則只會越描越黑,露出更多馬腳被他們抓住。只有等養好傷,再暗中查訪明字輩眾僧,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明華大師見楊恆低頭不語,只當他心中掙扎,便道:「還有一件事讓你曉得,昨日明水師弟在本宗諸位長老的一致推選下,已接掌宗主之位。」   「是明水大師?」   楊恆打斷思緒,愕然問道,也難怪他會驚訝,以資歷而論,整個雲巖宗明字輩高僧裡,除了遠在牛頭寺隱居的明空大師外,便該數到眼前的這位明華大師。   偏偏眾僧舉薦的是明水大師,這可有點奇怪。   明華大師看出楊恆心裡的疑竇,微笑道:「明鏡師兄在世之時便曾有意請明水師弟接掌門戶,好脫出俗務專心於佛法修行,只因明水師弟一再婉拒,才暫且作罷。如今明鏡師兄捨去一身臭皮囊,去了西天極樂世界,這留下的宗主之位自然當由明水師弟接任。」   楊恆這才明白過來,聯想到櫻花台劍會時,明鏡大師留下明華大師在峨眉坐鎮,卻偕明水大師前往,恐怕其中也包含著交接提拔之意。   莫名地,他腦海裡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道:「倘若明水大師便是那斗笠人,雲巖宗豈不遲早要成了楊惟儼的傀儡幫兇?」   明華大師又道:「明鏡師兄一生光明磊落慈悲寬厚,為仙林正魔兩道所共仰,他這一去實為本門莫大的損失。更遺憾的是,直至圓寂也未能再見令堂一面。」   「我娘親?」楊恆心頭一凜,暗道:「你怎曉得,大師去前終還是與她見過了一面。」   楊恆耳邊不禁又響起明鏡大師臨終前在自己的懷中言道:「真源,你很好,是老衲存了私心,對不住你們母子。命中該當有此一報——」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明華大師頷首道:「當年明曇師妹落入魔爪,雲巖宗原該全力相救。但明鏡師兄身為宗主,卻不能不比常人考慮得更多些,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後來傳來令尊反出滅照宮,救得明曇師妹逃下東崑崙的消息,他才如釋重負。」   楊恆心想:「依照斗笠人的說法,娘親是和老尼姑一起前去刺殺楊北楚的。雲巖宗想找滅照宮要人,道理上先虧了一截,除了動手強奪,別無他法。」   又聽明華大師說道:「此後我們也曾多方尋找明曇師妹的下落,卻始終一無所獲。直到令堂將你送上峨眉,我們才知道當中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因此明鏡師兄一直對你關愛有加,甚至破格提攜你進入平山佛堂修煉半年,乃至送進藏經樓抄書兩月,這些都是有緣由的。」   楊恆靜靜聽著,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驀地想起道:「那豈不是說早在進入平山佛堂修煉之前,明鏡大師即已清楚了我的身世了?不用問,定是老尼姑私下裡告訴了他。怪不得那天明鏡大師當眾宣佈此事時,明華大師站在一旁曾多瞧了我一眼——嗯,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了,可那也不該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瞅著我啊?」   突然楊恆心頭一顫,記起楊北楚在平山佛堂裡曾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小楊恆,你太年輕太幼稚,很多事現在還不懂。你以為雲巖宗收留你真有那麼好心……」   當時他只當楊北楚在心懷叵測挑撥離間,而今再與明鏡大師的遺言兩相映證,才發覺此言並非空穴來風!   剎那間楊恆心中亂作一團,思忖道:「難道雲巖宗敢冒觸怒楊惟儼的大不韙,收留下我,果真隱含著藉我對付滅照宮的用意?否則明鏡大師所說的『私心』指的又是什麼?難怪老尼姑對我的態度忽冷忽熱總那麼奇怪,敢情這裡頭另有玄機!」   他的面色陰晴不定,忽喜忽悲,將自入雲巖宗山門以來所發生過的種種異事一一想過,心裡頭猶如掀起滔天巨浪,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突聽明華大師在旁關切問道:「真源,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楊恆立時警醒,悵悵地吐了口氣,又想道:「無論如何明鏡大師是為了避免誤傷到我的性命,才被那叛賊偷襲得手慘死當場的。他就算存了利用我之心,僅憑這點已足以一筆勾銷,況且這些年我能太太平平地走過來,沒受到滅照宮的迫害和挾持,也全賴雲巖宗的保護。」   想通了這些,儘管仍然難以完全諒解明鏡大師的作法,但楊恆心裡也好受了不少,問道:「我什麼時候能夠離開這裡,回返法融寺?」   沒想到明華大師竟是有點遲疑,回答道:「等傷勢痊癒後,你暫時不必回法融寺。」   楊恆一愣,問道:「那我該去哪裡,總不見得一直待在金頂禪院裡吧?」   明華大師道:「明水師兄已頒下法諭,要送你去玄沙佛塔面壁靜修。」   楊恆驚愕道:「開什麼玩笑,憑什麼要送我去玄沙佛塔面壁?」卻也曉得明水大師以新任雲巖宗宗主之身,親頒下的法諭那絕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當真要把自己關進玄沙佛塔去了。   那玄沙佛塔名字起得好聽,卻是雲巖宗歷代以來犯下重罪的門人弟子面壁悔過的獨有場所,和老尼姑要罰自己面壁一年的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一次所謂的玄沙佛塔面壁靜修,實則便是拘禁,從此自己再無自由之身。   果然,明華大師道:「明水師弟的法諭豈會是玩笑?真源,你不可對此抱有怨懟憤懣之心,需知這樣的安排也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那他怎麼不去玄沙佛塔面壁個十年八年?」楊恆驚怒交集,脫口說道:「說到底你們是在懷疑我,不相信本門出了大叛徒!」   明華大師靜默了會兒,緩緩道:「你要相信我們,相信雲巖宗!」   楊恆惱道:「我相信你們,可你們相信我麼?不許我為明鏡大師送葬,不許我見同門師兄弟,甚至不許我去大師的墳前祭奠——這和對待殺人犯有何兩樣?」   明華大師沉聲道:「那你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真是被掌力打的麼?那晚在土地廟裡,你和明鏡師兄究竟遇見的是什麼人,又為什麼會去那裡?你為何支支吾吾不肯吐實,卻教我們如何相信你的話?」   「我——」楊恆一時語塞,頹然靠倒在椅背上,半晌後自嘲地一笑道:「這才像審問嫌犯的樣子,就讓真兇在一旁偷笑吧!」   明華大師見他如此,長歎一聲道:「真源,你好自為之。」站起身來走出屋門,又回頭道:「不要難為真方真相,他們也是奉命行事。」   楊恆神思不屬,低低一哼道:「只怕你這次來,也是奉命行事吧?」   ◇◇◇◇   明華大師去後,臨風院外又加強了防衛,對外說是保護楊恆,實則是將他軟禁了起來。   又過十餘日,楊恆傷勢已好了七七八八,這天一早明月神尼來見,面色黯然道:「真源,我是來送你去玄沙佛塔的。」   楊恆知道臨風院內外重重戒備,自己已是插翅難飛,況且此刻一走了之更顯得做賊心虛,坐實了罪狀,於是問道:「你們還沒查到斗笠人的線索?」   明月神尼望著自己苦心教誨了六年的弟子,心頭百感交集道:「當日我接這孩子入門,卻不想今天要親自將他送進玄沙佛塔!」回答道:「明燈師兄和明華師兄都已仔細查訪過,出事的那晚本門的明字輩長老均在山上,且並無一人顯出受傷的跡象。這事……還需進一步細查。」   「恐怕你們早已放棄搜索斗笠人了吧?」楊恆察言觀色,嘿然道:「師父,妳跟我實話,在妳心裡是否相信我的話,是否相信真有斗笠人的存在?」   話問出口,明月神尼久久不答,只輕歎道:「我們會查清的。」   楊恆明白老尼姑這麼說,等於是對自己的問題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胸口充溢一股悲憤之氣,說道:「你們以為把我關進玄沙佛塔就能一勞永逸了麼?如果找不到斗笠人,雲巖宗早晚要大難臨頭!」   明月神尼注視楊恆的神情,見他不似作偽,不禁躊躇道:「莫非這孩子說的都是實話,是我們錯怪了他?可那麼多的疑點又作何解釋?」   她越想越不得要領,眼見楊恆落得這般田地,更感愧對明曇的托付,苦笑聲道:「真源,你……收拾好行李,我們走吧。」   楊恆搖頭道:「不用,我家當全都在身上,但進玄沙佛塔前,我還想去明鏡大師的墳前祭拜一次,為大師點上一炷清香。」   這回明月神尼沒有反對,頷首道:「好,你稍等片刻,我讓人取香來。」   過了一會兒三炷香送到,楊恆隨明月神尼出了金頂禪院,來到供奉歷代雲巖宗高僧遺骸的萬佛塔林外。   向守護僧人說明了情況,兩人方得進入,至始至終,兩人的身後都遠遠跟隨著八名身著黃色僧袍的中年和尚,一個個神完氣足,氣勢不俗,自是奉命監視楊恆的雲巖宗高手。   楊恆是俗家弟子,往年雲巖宗的塔林大祭都沒他的份兒,所有這裡他是第一次來。   他邊走邊瞧,但見鬱鬱蔥蔥的林木環繞之間,大大小小的藏骨塔錯落有致,不下百餘座,塔身清一色地由青石築成,歷經千年的滄桑風雨,有不少已顯出斑斑駁駁的裂痕紋縫。   行走其間,寂靜無聲,唯有光影浮動,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縷惆悵之意,尋思道:「這些塔裡所埋之人,生前無不是世人景仰的大德高僧,身後亦不免只剩下一抔黃土相伴。便似明鏡大師,百年之後除了後世弟子偶爾會來祭奠緬懷一番,又有幾人還會記得他?」   這時明月神尼將楊恆引到一座七層白塔前站定,低聲道:「這裡便是明鏡師兄埋骨之處。」   楊恆心頭一慟,舉目望去,但見白塔高約三丈,在周圍眾多三到五層的石塔裡顯得鶴立雞群,曉得是以本門對歷代宗主最高的禮儀安葬了他。   但人終究是死了,任身後多少榮耀讚譽,多少哀思懷念,都抵不過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隨風遠逝。   佛門弟子本講究四大皆空,然而古往今來,真正能夠看破生死愛恨的,只怕寥寥可數。   楊恆將清香燃起,恭恭敬敬插入白塔下的銅鼎裡,向著明鏡大師的遺骸默默叩首,心中念道:「大師,弟子來了,可惜老尼姑他們並不相信我對斗笠人的指證,令得真兇至今逍遙法外。您地下有知,也當有憾。今日弟子前來拜祭,一為向你謝罪,更是要在你墓前發誓,我楊恆有生之年縱使千難萬險,赴湯蹈火,也要尋出真兇繩之以法,為您報仇雪恨!」   默念到這裡他又自失地一笑道:「倘若明鏡大師果真能聽到我說的話,十有八九也未必會贊成殺了那斗笠人替他復仇。他是大德高僧,從來都講求什麼以德報怨,捨身飼鷹,可我楊恆沒辦法,就是俗人一個,卻是一定要以牙還牙的!」   打定念頭他緩緩起身,擦了擦被香煙熏得發澀的眼睛,又想道:「那晚娘親也受了極重的傷,不知如今她的情形怎樣。神會宗的袁長老、雲巖宗的明鏡大師都已先後因此事而亡,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有道是父債子還,無論娘親做了什麼,都該由我來替她擔當。」   自然,他並不擔心娘親會洩露真相,料來那斗笠人必定會將自己的表現密報楊惟儼,滅照宮也樂得隱瞞此事,以免激起仙林四柱的公憤,引發血戰。   只是自己這麼做,絕非為了襄助楊惟儼逃脫罪責,而是不想讓娘親成為眾矢之的。   感懷之下,楊恆不由自主輕聲念道:「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無心著——」心頭幾多明悟幾多感傷,不經意裡淚濕星眸。   明月神尼默立一旁,見狀亦不由尋思道:「這孩子在明鏡師兄的藏骨塔前真情流露,絕非做戲。若他果真犯下惡行,又何至於此?」   正想著的工夫,楊恆朝白塔又是俯身一拜,毅然返身向林外道:「走吧!」   兩人默默無語離開萬佛塔林,往雷洞坪的方向走去。那些黃衣僧人還是在後頭遠遠地跟著,楊恆也只當不見。   行出一段,明月神尼忍不住道:「真源,你方才在明鏡師兄的藏骨塔前,為何要念起六祖慧能的遺偈?」   楊恆也不解釋,微微一笑道:「我是在想,一個人要做到蕩蕩無心著,該有多難?」   明月神尼聞言一凜道:「這孩子果然藏著心事!」竭力保持和緩語氣說道:「你這麼想,莫非是遇上了極難破解的心障?」   楊恆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笑了笑道:「我吃得下,睡得香,哪有什麼心障?」   明月神尼臉上露出失望之色,說道:「明鏡師兄去得這樣不明不白,你身為當事人,真能吃得下睡得香嗎?」   楊恆的心像被鋼針狠狠戳了一下,扭過頭去望向滿山的錦繡春色,徐徐調勻呼吸,回答道:「既然真兇能夠若無其事,又是祭奠又是送葬,我為什麼不能?」   明月神尼暗歎一聲欲待再說,忽聽道旁有人喚道:「真源!」   只見真煩、真禪、真菜、真彥、小夜等人從道邊奔出,後頭還有十幾個平日玩得極好的雲巖宗小和尚,一時楊恆也叫不出這多法號來,愣道:「你們怎會在這裡?」   真煩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樂天模樣,說道:「咱們來給你送行啊。先前到了金頂禪院,才知道晚來半步,你已和明月大師去了萬佛塔林。咱們商量著,那是佛門淨地,可不能湧進去一大幫人吵吵鬧鬧,便搶到前頭來等你。」   小夜注視楊恆的臉龐,難過道:「阿恆,這些天你可瘦了許多!」   楊恆摸摸自己的面頰,不以為意道:「沒關係,瘦點還顯得精神。」   真菜擠了進來,遞上一個包裹道:「裡頭是你日常的一些衣物,還有些解饞的小吃,都是小夜和真彥師妹下山去買的。」   楊恆心中溫暖,接過包裹打趣道:「你們把我的嘴養刁了,今後在玄沙佛塔裡沒得吃,沒得喝,我找誰要去?」   真禪插不上話,急得「呵呵」叫嚷,拚命比劃道:「我們幾個會輪流給你送飯,想吃什麼只管說好了。」   楊恆一怔,輕笑道:「這倒是意外之喜,我還當進了玄沙佛塔就沒人管了。」   真彥望了眼明月神尼,低聲道:「真源師弟,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千萬不要著急,諸位師父師伯定會找出真兇,替你洗清嫌疑的。」   楊恆曉得明水大師等人在向別人說明明鏡大師遇害一案時,定也做了掩飾隱瞞,不可能做到毫無保留,因此真彥他們所知道的,也就更加有限。   他也不去說破,想到真禪、真煩等人入選衛道士主事,往後多要執行極其危險的使命,弄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於是拍了拍真禪的肩頭道:「我在玄沙佛塔權當療養,你們幾個卻要多加保重。」   真菜不解楊恆的話意,笑著道:「我們整天待在山上,又能有啥事?」   楊恆曉得自己的話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目光一一掃過眾人臉龐,微笑道:「都回去吧,又不是生離死別,別送了!」   小夜再也按捺不住,啜泣道:「阿恆,我……們會時常來看你的!」   楊恆點點頭,不欲在人前弄得哭哭啼啼不可開交,含笑道:「要是你們有誰想我想得狠了,不妨也進來陪我住幾天。」   小夜破涕為笑,淚珠兒卻不停滴落道:「你這人,什麼時候都忘不了說笑。」   楊恆意有所指道:「我這人的命已夠苦的了,若不想法子讓自個兒活得開心點兒,那還不如買塊豆腐一頭撞死得了。」   小夜心裡一驚,卻故作嬌嗔道:「你唬誰呢?就你的修為,別說豆腐,前頭擱塊鋼板也一樣能用腦袋撞穿。」   楊恆哈哈一笑道:「所以說嘛,閻王爺不收我,你們還擔心什麼?我去啦——」朝著眾人一抱拳,洒然邁步往山下行去。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七章 玄沙塔   楊恆辭別眾小,與明月神尼經由雷洞坪又往前行了十餘里,前方山坳裡現出一大片松林,蒼翠挺拔蔥鬱欲滴,風一吹過猶如驚濤起伏沙沙作響,直延伸到一座山坡上,佔地足足不下數萬畝。   楊恆以前也曾來這附近遊玩過,但明月神尼早有提醒,那萬畝松海乃雲巖宗禁地之一,故而從未進去瞧過。   他直到這時才曉得,敢情雲巖宗諱莫如深的玄沙佛塔就藏隱在這片松林之中。   兩人沿著小徑步入林內,四周靜謐清幽,偶爾有一兩聲鳥鳴啾啾。   事已至此楊恆也不再多想,索性學著鳥嗚去引逗樹梢上停著的一羽黃雀。   明月神尼瞧著他興致勃勃地逗弄小鳥,心裡苦笑道:「這孩子多半不明白一旦進到玄沙佛塔中對他意味著什麼,還有心思在這兒嬉耍。」   教導楊恆八年,她終究還是不瞭解楊恆的性情。   這少年自幼飽受苦難,多年來又幾經生死悲歡,心智之成熟深沉,遠非任何同齡人可比。   眼下不是楊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境遇有多糟,而是早已把整件事情想透想穿,才會有如此輕鬆自如的表現。   如果換作另外一個人遇到同樣的事情,或哭或鬧,心中卻十有八九不知所措了。   行到林深處,明月神尼說道:「這片松海看似平常安靜,實則暗藏有本門一座極厲害的佛門法陣,每日都有高手坐鎮守值,便是被同道譽為『雲巖十八羅漢』的那十八位本門翹楚了。」   「老尼姑是在提醒我別打逃跑的主意了。」楊恆肚裡暗笑道:「她怎麼老當我是個無知小兒?也不想想盡淘巖豈是白待的,櫻花台也不是白闖的。」   就聽明月神尼兀自苦口婆心道:「至於玄沙佛塔中,更是禁制重重。不僅有本門一些犯了過錯的弟子在裡頭面壁悔罪,還有些窮凶極惡的魔頭也被幽禁在裡面。   「真源,你聰明任性,也散漫慣了,可進了玄沙佛塔卻千萬別由著性子胡來。」   楊恆聽得暗怒道:「好啊,真把我當成了兇犯了!」   但他也聽出老尼姑出於善意,似乎在對自己做最後的告誡,於是忍住氣沒出聲頂撞,任由得她說去,腳下卻是走得快了。   就這麼兩人一前一後,忽而快忽而慢地走著,突然前方的林木掩映下出現一塊凹地,深陷下去逾有六丈,當中一座黑色的九層佛塔巍峨聳立,從凹地裡探出塔尖,剛好與松樹齊平。   這佛塔竟似以細沙砌成,通體閃爍著隱隱金光,塔外豎有一塊石碑上寫「玄沙佛塔」四字。   四名黃衣僧人盤膝坐在佛塔周圍的四株古松下,宛若老僧入定動也不動。明月神尼終於停止了叮囑,更停下腳步,凝視松下僧人半晌,緩緩上前合十一禮道:「真曹師侄,貧尼來送真源入洞修行。」   真曹睜開雙目,起身還禮道:「昨日弟子已得明水大師吩咐,正在等候師太到來。」   當下明月神尼再無多言,便由真曹引領楊恆進到玄沙佛塔裡。   塔底是座偌大的佛堂,當中供奉著一尊將近丈許高的釋迦摩尼金像,香霧繚繞紅燭高燒,空無一人。   四周的沙壁上鐫刻著若干幅巨型浮雕,畫的都是佛經裡的故事,楊恆打量了兩眼,心道:「敢情連這塔裡都是用玄沙凝鑄而成的,古人說聚沙可成塔,誠不我欺。不過這玄沙看上去就有點兒古怪,和普通沙石大大的不同。」   果然,微一凝念間他便感覺到塔內充盈著一團柔和奇異的靈氣,無形無色寧靜如水,讓人的心神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舒緩安定下來。   楊恆跟在真曹和明月神尼的身後,走上玄沙鑄成的樓梯,回頭往塔門外站著的那八名雙手合十的黃衣僧人張望了一眼,暗道:「要一起進來看看麼?」   上了二樓就見兩側各有一間靜室,連門也是玄沙做的,當中分作著六名黃衣僧人,隱隱形成合圍之勢,監視著樓梯口的動靜。   再往上走情形也差不多,卻見每層看守的僧人越來越少,鬍鬚越來越白,可知越往上層關押的人越是重要。   楊恆不由生出一絲好奇道:「他們總不會讓我住進最頂層塔裡吧?」   正這時前頭的真曹在第八層上站定,回頭說道:「師太,便是這裡了。」   楊恆放眼瞧去,靠著窗口的地方有兩名活了不知多少年歲的老僧盤膝打坐,對進來的三人完全不看不聞不問。   二僧的眼睛微微闔起露出一絲縫隙,卻隱隱有深邃的精光溢出,一望即知乃是高手中的高手。   真曹轉向左側的一道沙門,手在門上一幅佛印上輕輕按住,口中唸唸有詞掌心亮起一團淡金色的光華,隨即像清泉般注入佛印,順著沙門上一條條凹陷的圖紋擴展開去。   須臾之後門上「嗡」地輕輕一響朝裡打開。   楊恆站在門外往室內打量,只見三丈長兩丈寬的空間一塵不染、空空蕩蕩,兩頭有拐角向裡延伸,與對面的一間靜室相接,卻被沙壁封堵起來,形成了一個「凹」字形。   地上擺放了一個蒲團和幾卷經書,一束狹窄的光射到沙門上,卻是從正對面一個比洗腳盆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外透入。   明月神尼也在往裡觀瞧,似乎是要仔細瞭解楊恆今後居住的地方,面容上卻不覺露出一縷傷感之色,低聲道:「真源,你還需要什麼,趁貧尼還在這裡,只管都說出來。只要不違規矩,我明日便托人替你送來。」   楊恆卻從明月神尼的話語裡聽出了更多一層的意思道:「原來這地方連老尼姑也不能隨便進來。」   想到自己日後就要在這三丈長兩丈寬的地方與世隔絕、「靜心思過」,心裡頭又是憤懣又是氣苦,搖頭道:「不用,正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明月神尼聽楊恆語氣平淡,卻掩飾不住心中憤怒與譏誚之意,心中越加難受,自知無力更改宗主和眾多長老的決定,不由得幽幽長歎,低聲道:「是我沒有盡到師道,對不起你和明曇師妹。」   楊恆素來聽到的都是老尼姑對自己的訓斥數落,耳朵裡也磨出繭子了,忽聞她這般出自肺腑地自責,一呆之下想起自己平日裡做事全然不顧老尼姑的感受,倒生出難為情來,輕笑道:「師父是個好師父,卻是我這個弟子不肖,娘親將我托付給妳,並沒有錯。」   明月神尼身軀一顫,眼神複雜難名地望向楊恆,眸中竟隱有淚光。   只是楊恆沒瞧見,他已大步走進靜室,說道:「關門吧!」   「真源——」   明月神尼嘴唇動了動,可實在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些什麼?   「呼——」地微風拂過,沙門徐徐關閉,將楊恆的身影阻隔在了門後。終於,她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修行了那麼多年的禪心在這一刻決堤。   ◇◇◇◇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楊恆也是心裡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卻趕忙一甩頭好讓自己的心平復下來,無意中目光掃過靜室裡的沙壁,如同底層的情景一般,上面也鐫刻著七八幅浮雕,連頭頂和腳下都各有一幅巨型的佛經故事畫卷。   他搖了搖頭道:「這些和尚真夠無聊,牢房裡還雕這麼多畫,也不嫌麻煩。」忽地心頭一動又道:「如果不是無聊呢?該不會是在這浮雕裡隱藏了極厲害的佛門禁制,以防被關押主人越獄。」   他想到這裡便走到沙壁前,伸手輕輕撫摸過一幅浮雕,觸手但覺一片溫潤,隱隱有股充沛靈動的氣息透出,果真是大有名堂。   楊恆放下手,不禁悲從中來,苦笑道:「難道我真成了關在籠子裡的鳥?」   他回過頭,見左側的拐角盡頭擺放著一隻便桶,後面的牆上倒沒雕畫,想來這牆與隔壁的靜室相鄰,縱然打通了也逃不出去,便無需再耗費這番工夫了。   他出神半晌,走到窗口前朝外眺望,十餘丈外的地方是一圈嶙峋峭壁,再往上丈許便能看到萬畝松海。塔下青松前靜坐的那些黃衣僧人在視線裡已變得極小,更不消說塔門前的那方石碑。   他望著窗口,隱約見到表面有淡淡的金光流動,好似層薄冰般覆著,心下思忖道:「這窗子必定也設有禁制,不怕人鑽了出去。」   楊恆拿手往前一探,碰觸那團淡金色的光流上,猛生出股強大彈力,將他整個人都震得往後連退十餘步才堪堪站住,右臂已然一片麻木無覺。   鏗的一聲沙門上的一扇小窗打開,卻不見人影,只聽有個老僧的聲音道:「窗口設有『無念照光』,不可隨意觸摸以免傷及自身。」話音一落,那小窗重新關上。   楊恆吐了口濁氣,運功疏通淤塞的右臂經脈,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也徹底斷了從窗口溜出去的念頭。   他坐回蒲團,掃了眼地上的經書,壓根提不起興趣去翻上一翻,突然想起一事道:「壞了,不知我要在這鬼地方關多久,好像明華大師和老尼姑都沒說起過這事……」   一念至此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隱約升起一縷恐懼之意道:「他們隻字不提要把我關多久。難道想讓我在這裡頭住一輩子?」   當下再也無法安坐,從蒲團上一躍而起撲到沙門前,揮拳「砰砰」一邊敲一邊大叫道:「開門,開門,我要見明水大師!」   一會兒那小窗戶再次打開,仍然是原先那老僧的聲音問道:「你有何事?」   楊恆停住拳頭,叫道:「當然有事,你們要把我在這裡關多久?」   老僧的嗓音慢吞吞回答道:「這個老衲不知。」   楊恆心一沉,激動道:「你叫明水來見我,我要當面問他!」   老僧還是不溫不火地回答道:「老衲無能為力,請小師父見諒。」   沒等楊恆再開口,那小窗又合上了,楊恆怒忿滿腔,一通亂拳重重砸在窗門上,叫道:「你滿口謊話,算什麼出家人?」   不防沙門上的禁制生出感應,「嗚」地亮起一蓬柔和金光,將楊恆的身子如彈石般拋飛而起,甩向房頂。   楊恆用手在屋頂上一撐,飄落在地,胸中意氣難平,又衝向沙門道:「你們憑什麼不明不白地把我關在這裡,放我出去……你們再不應聲我就罵人了——」   門上金光一閃,他的身子第二次彈出。   楊恆真的怒了,他瘋了般地一次次衝向沙門,一次次又被彈回,扯開嗓門大罵道:「老賊禿,快開門!明水老禿驢,你抓不到真兇,就拿小爺出氣,你是哪門子得道高僧?老尼姑——妳明知他們要關我一輩子卻不說,還好意思當我師父?」   等到他嗓子喊啞了,不知道多少次地被沙門彈起落下,門外依舊毫無動靜,那扇小窗緊緊的閉合著,彷彿無聲地在向他冷笑道:「笨蛋,你難道不知道,進來容易,出去難?」   楊恆氣喘吁吁地躺倒在地瞪視著上方的天花板,悲從中來,感覺自己仿似被師門、被這世界徹底拋棄放逐了一般,激憤之下胸口舊傷劇痛,哼地從嘴角嗆出一口鮮血,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竟是睡到了次日天光見亮才醒了過來,楊恆覺著胸口還在隱隱疼痛,一雙拳頭也似針扎的疼,微微有些紅腫。   他坐起身來,環顧幽暗的靜室心道:「這些老和尚如此惡毒,居然要我老死在這裡頭?不行,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出去!」   想著娘親還在被人利用,爹爹還在受刑,明鏡大師的冤仇更還沒報,楊恆又豈能這樣自認倒霉地坐困愁城?   忽聽門上小窗打開,外面傳來小夜的聲音道:「阿恆,我給你送飯來了。」   楊恆跳起身,暗道:「可不能讓她看出來,免得又為我難過。」   他走到門後,瞧見窗戶外小夜面含淺笑,舉起一隻竹籃道:「看,這是我和真菜師兄天沒亮就做好的,都是你喜歡的,趕緊趁熱吃吧。」   楊恆伸手從窗口接過小夜遞來的竹籃,頓時聞到一股撲鼻飯香,強打精神讚道:「好香啊,還有麻婆豆腐,再妙不過了!」   小夜聽得楊恆讚揚,俏臉上露出喜悅之色,道:「你喜歡就好。」忽地驚咦道:「阿恆,你的手怎麼了?」   楊恆忙把手從窗口縮回,笑著遮掩道:「昨晚閒著無聊,練了一會兒拳,不小心把手給傷了。沒事,過兩天就好。」   小夜不知有詐,放下心來,同情道:「你在裡面孤單單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定很難熬吧。」   這時對面沙門上的小窗也被打開,一個小沙彌將壺清水送了進去,卻沒見飯菜。   楊恆一奇道:「敢情那間屋裡也關著人,不曉得是何方神聖?」   小夜回頭望了眼,不以為意道:「興許是也是一位犯了戒律的僧人吧。阿恆,我送完飯就得立刻離開,明天來的是真禪,後天是真葷……下次輪到我要三天以後啦。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麼?」   楊恆還沒開口,就見對面窗口裡探出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接過水壺,跟著粗豪凶蠻的嗓音大罵道:「你這小禿驢,昨天一來就大吵大鬧,折騰得老子不得安生!」   說著話運勁擲出手中的水壺,在空中劃過到弧線剛好繞過小夜,打向楊恆面門。   楊恆矮身一躲,「啪」地脆響,水壺砸在沙壁上摔了個粉碎。   楊恆昨日砸門敲窗對著老僧罵了半天,偏偏對方就不接招,他正憋著一肚子邪火怨氣沒地方發洩,當即高聲還罵道:「老禿驢,要安生躺進棺材裡去,保管沒人吵你!」   「你他娘的再說一遍?」   隨著話音對面窗口後頭現出一張黑鍋底般的臉膛,滿頭亂髮猶如鳥窩,半白的落腮鬍子根根直立,雙目圓睜,炯然有神,往外射著寒光,竟是個威猛老者。   楊恆一怔心道:「原來不是個和尚。」反唇相譏道:「你耳朵不靈麼,再說十遍百遍也是一樣的話!」   「呸!」老者張嘴唾出口濃痰,似枚彈丸般掛著銳嘯擦過小夜鬢角射向楊恆。   以楊恆目下的修為不知為何竟是避閃不過,「啪」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綠瑩瑩的一團好不噁心。   任誰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這事,更況且楊恆心情正自惡劣?只可惜九絕梭和正氣仙劍在入塔時,被明月神尼一併攜走,隔著兩道沙門他想衝過去打架卻是不能,氣急之下抄起竹籃裡的兩根筷子彈指射還過去。   猛地過道裡灰影一閃,靠樓梯左側的那打坐老僧揮袖捲住筷子,輕描淡寫地一拂一送,又將它拋進竹籃裡,雙手合十緩緩說道:「阿彌陀佛,兩位莫動無明之火,各讓一步海闊天空。」   「空印,誰要你這老禿驢來做爛好人?」老者兀自不肯罷休,罵罵咧咧道:「你把這小子換個地方,老子不耐和他打交道!」   楊恆幾時吃過這樣的悶虧,立刻振聲道:「那是自然,世上豈有一條老狗和人打交道的道理?」   小夜遞進絹帕,皺著秀眉替楊恆將肩膀上的濃痰拭去,勸道:「阿恆,你少說兩句吧。我看這人凶得很,還是莫要理睬為妙。」   就聽空印大師道:「老施主息怒,老衲讓真曹錯開給兩位送飯的時間就是。」   老者不依不饒道:「不成,這小子整天沒事就把門砸得轟轟亂響,老子是喜歡清淨的人,非要他滾蛋不可!」   空印大師搖搖頭道:「這事非老衲力所能及,就請老施主忍耐一二。」   那老者還待再說,「啪」地一響小窗戶已被合上。   楊恆餘怒未消,瞪著對面的窗戶口問道:「空印大師,這人是誰?」   空印大師微笑道:「按照本宗戒律,所有進入玄沙佛塔面壁之人的身份都必須對外保密,恕老衲不能相告。」   楊恆氣道:「我看你的法號該叫做『不能』才對。」   空印大師也不生氣,對小夜道:「時候不早,小施主請回。」   小夜點點頭,戀戀不捨地望著楊恆道:「阿恆,我走了,下回再來看你。」   楊恆道:「記得讓真禪明天帶盤臭豆腐來。」   小夜不解道:「你不是最討厭吃臭豆腐麼?」   楊恆道:「我不吃臭豆腐,卻可以拿它去砸那老混蛋,臭也臭死他!」   空印大師聞言忍不住莞爾一笑道:「那豈不可惜了——」話音落下,楊恆面前的小窗也徐徐關起。   ◇◇◇◇   楊恆的計劃還是落空了,翌日一早真禪果然帶了盤加量裝的臭豆腐來,但他和對門老者送飯的時間卻被錯開。   上了玄沙佛塔,真禪先從懷裡掏出一包用椒鹽炒成的乾果,笑嘻嘻捧到二僧面前。   空印大師睜開眼,問道:「這是什麼?」   真禪伸手指了指楊恆的房間,又比劃了幾下,空印大師啞然失笑道:「你請老衲照料真源,卻也不必送這些來。莫非你當我和空想師弟是牢頭獄霸麼?」   真禪訕訕一笑,將乾果送到空印大師手中,又連連地躬身合十,自是拜託他們對楊恆多加照顧。   空印大師在玄沙佛塔坐鎮逾三十年,尚是頭一回遇見拿乾果來「賄賂」自己的小沙彌,既覺新鮮也覺有趣,微笑道:「好啦,你的禮物老衲收下了。去給真源送飯吧。」   真禪又朝合目坐禪的空向大師拜了三拜,也不管對方是否看見,這才心滿意足地提著竹籃走到沙門前。   門上小窗一開,真禪咿咿呀呀朝裡叫了兩聲。楊恆一聽這聲音就知是他到了,走到門後隔著窗口輕笑道:「有些什麼好吃的?」   真禪一手把籃子舉到窗口,一手打著啞語道:「當然是臭豆腐!」   楊恆大喜,捏著鼻子將裝有臭豆腐的盤子拿了進來,瞅了眼對面緊閉的沙門,心道:「有了這寶貝,今天定教那老混蛋好看!」   真禪探頭探腦打量著屋裡的情景,問道:「你在這裡還住得慣麼?」   楊恆歎了口氣道:「住不慣又能如何,既來之則安之。」   真禪偷眼瞅了瞅空印、空想二僧,飛快地從懷裡頭抓出一隻鸚鵡,就往窗裡塞。   楊恆喜道:「妙極,妙極,有牠做個伴兒也不至於太悶,虧你想得周到。」   想著真禪平日裡雖膽小怕事,懦弱油滑,竟會為了給自己解悶,偷送鸚鵡入塔,楊恆不由心頭溫暖。   真禪得意地嘻嘻一笑,可那鸚鵡還沒到楊恆手裡,旁邊一蓬和風拂過,空印大師的袖袂如神龍汲水般將牠捲走,說道:「這裡頭不可玩鳥。」   楊恆氣道:「那能玩什麼?連鳥都不准玩,你讓我玩個鳥啊!」   真禪聽他大罵空印大師,嚇得小臉發白,急忙勸道:「是我不好,沒問明白規矩。」   楊恆望著被空印大師收走的鸚鵡,滿心不甘,問道:「這兩天外面有什麼消息麼?」   真禪知他是在關心明鏡大師的事,回答道:「聽真剛師兄說,昨晚師父前往雪空寺和明水師伯關起門來大吵了一架。」   「明燈大師去找明水那老和尚吵架?」楊恆愕然問道,心裡卻曉得多半還是為了自己的事。   真禪點點頭,道:「聽說吵得很凶,後來還是雪空寺幾位長老好說歹說才將師父勸走。真剛還說,師父走的時候面色鐵青,從沒見他發過那麼大的火。」   楊恆低頭尋思道:「明燈大師定是不滿他們要將我終生囚禁在玄沙佛塔裡,這才去找明水老和尚理論。可恨這班老頑固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我老死在這裡頭。哼,我楊恆修為不行,可骨頭還是硬的,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兩百年,咱們就耗上了。看看誰活得過誰?」   話是這麼說,但他又豈會真的心甘情願在這暗無天日的玄沙佛塔裡蹉跎餘生?   等真禪離開楊恆準備吃飯時,就聽外頭隱隱約約傳來那老者的叫罵聲,只是被沙壁阻隔已聽不清楚他在罵什麼,想來絕不會是好話。   楊恆氣上心來,怒道:「這老頭罵起街來還沒完沒了了,恁的過分!」看著屋角的那盤臭豆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強自忍耐到第二天真葷來送飯的時候,窗戶一開便運氣大罵道:「老混蛋,有種你就出來和小爺較量一番,只敢縮在龜殼裡叫罵,算什麼鳥英雄狗屁好漢?」   如此這般,每日開飯前的這段時光,就成了這一老一少對罵的競技場。   那老者也不知疲倦,開窗便是一通破口大罵,似乎不罵楊恆這日子便沒法過。楊恆也不甘示弱,總在稍後連本帶利地罵還。   他口齒伶俐,幾可冠於全宗,罵人的花樣也總是在不斷翻新,絕無重複,剩下的時候或是尋思如何脫身,或是搜腸刮肚找尋罵人的新詞,一天天地這麼過去倒也不算寂寞,總算心中憂悶稍解。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八章 脫困   這天夜裡楊恆坐在蒲團上難以入定,估摸著樓蘭會盟越來越近,自己卻在這裡每天與人罵戰,心中焦灼自不待言。   他忽然想到門上的那小窗以自己的身軀應可穿過,何不趁著送飯的時候衝將出去,趕在兩個老僧反應過來之前躍窗逃走?   轉念一想又氣餒道:「這主意對面那老混蛋必定也想得到,卻為何沒有逃出去?不必多問,連外頭的窗戶也一樣有無念照光封印。若是一層層地硬闖下去,只怕沒到塔底就給活活累死了。」   「可累死也比老死強!」想到這裡楊恆精神一振道:「我沒試過又怎知不行?大不了再被他們抓了回來,到時再另想他法。」   他越想越是興奮,當下凝神盤算起從窗口脫逃的計劃。正琢磨得入神之際,猛然靈台警兆突生,一道雄渾霸道的掌勁如泰山壓頂,竟已拍到頭頂上方!   楊恆做夢也想不到這靜室裡居然能進來其它人,虧得多年的勤學苦修已令他哪怕在精神最鬆懈時,也能保持一縷警醒不滅,否則這一掌拍在腦門上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電光石火間,他近乎本能地往後一仰身,翻掌招架,左腳一式浮雲掃堂腿踢向偷襲者。   「砰」地雙掌相交,楊恆只覺得一股絕強的力量破入掌心,以摧枯拉朽之勢衝散自己的掌力,順著經脈直竄肩頭。   他的耳朵裡也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右臂的骨骼如同爆豆般「喀吧喀吧」不住脆響,楊恆眼前發黑,頓時一口熱血衝上喉嚨,左腿踢至半途便無力再作寸進。   「來人是誰?」楊恆驚駭之下無暇多想,身體躺倒在地撤掌滾翻,左手一記拈花指全憑感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上點出。   「呼——」雄勁的掌風沛然莫御,將拈花指力震得煙消雲散,如雷霆萬鈞擊向楊恆的背心。   楊恆翻轉過身不敢硬接,使出「撥雲見日手」借力打力,五指拂在對方的鐵掌上,卻似蚍蜉撼樹,僅將掌勁帶得往左稍偏,「砰」地打中他的左肩。   不知何故對方在最後一刻竟收住掌力,楊恆又有鐵衣神訣護體,捱了這下雖是疼痛,卻沒受傷,只是整條左臂酸麻已不能用。   剎那間他看清來人,正是住在對門的那個老者,不由失聲道:「你怎麼進來的?」   那老者低低一哼,似不欲驚動門外的兩個老僧,矮壯的身形迴旋過來,右掌已攻至距離楊恆胸前不到三尺之處。   楊恆的整個身子都被對方澎湃渾厚的掌風籠罩,幾無處可躲。   生死一發之際,他腦海裡靈光一閃,身子不可思議地蜷曲成團不退反進,搶在老者掌力擊落前,從他身下飛轉過去。   這手大是出乎老者的意料之外,低罵道:「見你娘的鬼,竟是萬里雲天身法!」   楊恆彈身而起,呼呼低喘默運真氣,雙目須臾不離地注視老者鐵掌,罵道:「你娘才見鬼,罵不過小爺便惱羞成怒,暗箭傷人,把老臉都丟光了!」   罵完了他本以為對方會勃然大怒,拳腳相加,自也做好拚死應敵的準備。孰料老者竟站立不動,嘿嘿一笑道:「我娘早死了八百年啦,她不見鬼誰見鬼?小和尚,石鳳揚是你什麼人?」   楊恆一愣道:「敢情這老混蛋認得石劍聖,多半是敵非友。」   他一面拖延時間打通經脈恢復功力,一面回答道:「別問那麼多,你和石劍聖有什麼梁子,我都替他接下就是!」   老者哈哈笑道:「好大的口氣!自以為修為不錯麼?可我告訴你,在老夫的掌下你絕撐不過三招……我本是要殺了你的,不過現在可有點難辦了。」   楊恆越聽心中越是困惑,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老者也不爆粗口了,說道:「我姓竇,諒你小小年紀也沒聽說過老夫的名頭。」   楊恆回憶了一下,果然想不出仙林魔道中有哪個是竇姓的頂尖高手。   老者接著道:「看不出你挺有骨氣,不去敲門打窗叫外頭的老和尚救命?」   楊恆道:「那是我剛才沒想著,經你一提醒,說不定稍後就會這麼做。」   老者也不當真,搖搖頭道:「小和尚,你小小年紀犯了什麼彌天大罪,要給關進玄沙佛塔裡?還和老夫一塊兒住第八層?」   楊恆自不會對這陌生老者提及明鏡大師遇害之事,信口胡謅道:「我偷吃了明水和尚藏在床底下的一隻燒雞,老和尚公報私仇,就把我關這裡來了。」   老者愣了愣,大笑道:「有趣,有趣,聽說明燈和尚偷雞摸狗,不忌葷腥,沒想明水老禿驢也是如此。」   楊恆心頭微動道:「他既知道明燈大師,那關在這裡的時間絕不超過十五年。」   見對方站在那裡談笑風生再無繼續動手之意,楊恆便問道:「你是怎麼溜過來的?」   老者指指便桶後的那堵沙壁,說道:「當然是從那兒穿過來的。」   楊恆藉月光看到那面沙壁完好無損,沒有絲毫切割挪移過的痕跡,不由一驚道:「你會土遁?」   老者得意地搖搖頭道:「五行遁術那是石大哥的拿手絕活,我怎麼會?所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叫你小子想破腦袋也絕計猜不到老夫是如何過來的。」   楊恆索性不去猜了,奇怪道:「你過來真是為了殺我出氣?」   老者嘿然道:「老子哪有那閒工夫跟你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和尚鬥氣?」   楊恆急於知道老者的來意,也不計較他的譏諷,說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老者猶豫半晌,問道:「小和尚,你要這兒關多久?」   楊恆苦笑一聲,道:「只怕等你老死了,我還在這裡頭住著呢。」   老者眼睛一亮,拊掌笑道:「妙極,妙極,那就好辦了!」   楊恆見他幸災樂禍,不禁怒道:「有什麼妙的,說不準明天我就逃出去了!」   老者聞言笑得更加歡暢得意,說道:「小和尚,憑你也想逃?」   楊恆一警,改口道:「我隨口說說氣話不成麼?這兒管吃管喝,不用唸經幹活,還逍遙自在,烏龜王八蛋才想出去。」   「烏龜王八蛋才不想出去!」老者笑容一斂,晃身來到楊恆近前,雙目炯然放光好似要看到他心裡頭去,沉聲問道:「小子,敢不敢跟老夫一起逃?」   楊恆心頭一震,下意識地道:「逃,你怎麼逃?」   老者瞑目傾聽了會兒,微笑道:「很好,那兩個老和尚還沒收功。」伸手一指楊恆背後的窗口道:「就從這裡!」   楊恆回頭一瞧,還沒來得及發問,胸口砰地已捱了一掌。一道剛猛的掌勁迫入心脈瞬間又渙於無形,胸口卻隱約起了一絲痛感。   他又驚又怒閃身一腿踹向老者小腹道:「老混蛋,恁的卑鄙!」   老者往後一退,讓過楊恆的浮雲掃堂腿,笑道:「小和尚,我若心存歹念,此刻你早已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了。不妨開門見山的告訴你,老夫在你心脈上種了一道『破心印』。每天午夜,老夫真元凝成的魔印就會在你血管裡膨脹起一分,直到兩個月後完全堵塞住你的血管。除我之外,無人能解。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安心心留下你的性命,不怕你告密。」   楊恆怒視老者道:「你既信不過我,何不乾脆一掌把我殺了?」   老者道:「我今晚過來,本就是打算用無形掌勁震碎你的心脈,讓你無病無災的玩完。任外面的老和尚如何神通廣大,除非剖屍檢驗,否則絕難發現任何端倪。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一個大活人莫名其妙死在屋裡,他們總要起疑。」   他又接著道:「所以起初幾天老夫故意吵嚷叫罵,好逼他們將你調換出去。可那兩個老和尚不為所動,我無奈之下也只能冒險一試了。」   楊恆明白了原委,卻越發疑惑道:「為何你非要通過這間屋子才能溜走?」   「你當所有的囚室,都跟這間一樣有窗戶麼?」老者哼了聲道:「你是雲巖宗弟子,他們才特別優待,老夫的那間,莫說一扇窗戶,就連個能飛進個蚊子的小洞都沒有。」   老者說著火往上撞,忍不住罵道:「他娘的明鏡老禿驢,待老子出得玄沙佛塔,定要讓他嘗嘗我的厲害!」   楊恆聽他罵明鏡大師,先是一怒,旋即黯然道:「你再厲害,也找不到他了。」   「笑話,這天底下哪有我……」老者驀地醒悟到楊恆話裡隱含的意思,微露錯愕之色道:「難不成明鏡死了?」   楊恆點點頭,暗訝於對方反應之快。老者愣了許久,才緩緩搖頭道:「你娘的賊老天,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楊恆聞言不由想道:「看來這老者倒不完全是個是非不分之輩。聽他的口氣,至少對明鏡大師尚存著一絲敬意。」   就見老者擺擺手道:「不說他了,先來解決你的問題。」   楊恆一怔道:「我有什麼問題?」隨即一哼道:「你都在我身上種了破心印,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老者搖頭道:「老夫要說的不是這個。小和尚,咱們作個約定。老夫帶著你逃出玄沙佛塔,你卻需對我的事守口如瓶,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楊恆道:「就算我不說,雲巖宗的人一樣會說。」   老者嘿嘿笑道:「他們逮著了老子如獲至寶,哪裡會對外宣揚?待我逃了出去,那就更不會說了,只當吃了個啞巴虧,反而要擔心老子哪天回來跟他們算這筆舊賬。   「實話告訴你,我這麼做只是不願鬧出太大動靜,讓老子的死對頭曉得我還在世的消息,不然硬闖出去亦未必是件難事。」   楊恆對這老者的身份越加好奇起來,只是對方不願說,他也不方便打破沙鍋問到底,接著道:「所以你寧可耗費時日,也要悄悄地脫逃,以免被仇家察知?」   老者頷首道:「不錯,老夫在這裡已住了四年。起初一年全在養傷,從第二年起便藉此無人打擾之機,潛心參悟一門神功,直到三個月前,老夫終於將這門神功修成,便開始考慮脫逃的計劃。」   楊恆沒去打斷老者的話茬,心裡卻訝異道:「他被關入玄沙佛塔時,我已在雲巖宗修煉了兩年多,卻也絲毫不知。此老究竟是何人物?」   便聽老者道:「這牢房的四壁連帶頭頂腳下,都有佛畫禁制,要想破解非得大動干戈不可。不到萬不得已,老夫自不願用此下策,唯一的弱點便在與你這間囚室相鄰的兩堵沙壁上,那晚我穿牆過來,察看地形,便見著了這扇小窗。」   楊恆道:「窗上有無念照光封印,你一樣逃不出去。」   「老子知道!」老者一瞪眼道:「那晚我雖極盡小心,可還是弄出了響動。幸虧趕忙溜回自己屋裡,才沒讓空印、空想這兩個老和尚發覺,他們巡查了一圈不見異常,便當是窗外有飛鳥撞上,一場虛驚罷了。」   他頓了頓,接著道:「但老子這險值得冒,回去好生琢磨了幾日,終於找到了破解之方。」   楊恆雖已料到老者智珠在握,但聽到這話仍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老者呵呵一笑,道:「我每晚這時候過來,都會花上半個時辰往無念照光裡注入真元。但每次都只能一小絲一小絲地往裡滲透,如此日積月累,再有半個來月,便能大功告成,將無念照光的靈氣盡數消解,取而代之的則是老夫的真元。   「兩個老和尚若不仔細察看,不會露出半點馬腳,到時候咱們從這窗口溜出去,豈非易如反掌?」   楊恆曉得這老者說得簡單,其間過程必然艱險複雜無比,若非有絕大的神通和超常的耐心與毅力,斷不能完成,禁不住對這相貌粗豪兇惡的老者有些刮目相看。   他問道:「你每晚都這麼做,外面的兩位大師就一點兒沒察覺麼?」   老者道:「這便是老夫只能每晚這時候過來的原因。這兩個老和尚修煉的都是『本元心禪』,平日裡輪流入定晝夜交替。可唯有一早一晚,乃天地陰陽二氣互激之時,此時修煉於本元心禪的進境大有裨益。我便能每日得著早晚各半個時辰的工夫,在裡頭為所欲為。   「自然,倘若驚起了無念照光又或佛畫禁制,他們終究不是死人,一樣會立時發覺。」   楊恆聽得佩服,慨然道:「好,我答應你,出去後絕不洩露任何有關閣下的消息!」   老者用力一拍楊恆肩膀,笑道:「好,老夫看你很有骨氣,便也不逼你再發甚毒誓了。」拍完這一巴掌,又問道:「小和尚,你為何不躲?」   楊恆摸摸被打得生疼的肩膀,說道:「反正我躲也沒用,你愛拍便拍好了。」   說來也怪,他本被老者掌力震得酸麻的左臂此時霍然通暢,血行恢復如常,自是對方那一掌裡暗含了魔氣助他將經脈打通。   老者卻知楊恆的萬里雲天身法頗為可觀,要躲開自己隨手一拍絕非難事。他不躲,不僅是這少年確信自己並無惡意,更顯出他膽氣豪壯,心懷坦蕩。   他的眼裡不由閃過一絲欣賞的目光,說道:「時候差不多啦,咱們明天見。」   話音落時,老者壯實如山的身軀呼地一晃,竟倏然凝縮成一團黑色光丸消隱在空氣裡。   ◇◇◇◇   從第二天凌晨起,老者每日悄悄潛過來兩次,全力運功破解無念照光,楊恆就在旁邊幫他聊勝於無地把風觀望,有時老者停下休息,兩人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上一會兒。   老者又問起楊恆被囚玄沙佛塔的原因,楊恆便不再隱瞞,將前因後果說了,自然,其中涉及大魔尊的那段,他依舊筆削春秋,盡數隱去。   為了避免懷疑,兩人照舊對罵,有時老者被罵得理屈詞窮暴跳如雷了,當晚便過來先和楊恆面對面再罵個痛快,然後等火氣消了,又去幹活。時日稍久,兩人竟然越罵越是投機,越吵越是投緣,交情也一天比一天深了起來。   楊恆有了脫困希望,心情也舒暢了許多,盤算道:「按照這老頭的估計,至多還有十來天我們便能出去啦。這樣的話,要趕在六月初六樓蘭會盟前,前往東崑崙解救爹爹,時間上已是綽綽有餘。」   可他無意中也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便是真禪不來送飯了,換作小夜自告奮勇地連續兩日來玄沙佛塔為楊恆送飯。   楊恆忍不住向小夜問起真禪,只聽她道:「他被明水大師派下山去雲遊修煉,說是下個月才能回來。」   楊恆問道:「就真禪一個人麼?」   小夜搖頭道:「好像其它寺廟也有弟子下山,真煩也有好一陣沒見著了。」   楊恆心道:「看來他們果真是被派去執行秘密任務了,多半就和排教有關。」   但這事不便對小夜說明,便笑了笑道:「那法融寺裡可要冷清了許多。」   小夜問道:「阿恆,你什麼時候能回法融寺?我問明燈大師,他總不肯說。」   楊恆沉默片刻,說道:「妳別擔心,小夜。我總能出去的。」   小夜聽楊恆說得肯定,不虞有他,露出笑顏道:「是呀,誰都知道你不可能是兇手,明水大師又豈能將你關上一輩子?」   楊恆不再多說,送走了小夜,忽然想道:「這次就算我能順利脫困,往後卻成了雲巖宗的逃犯,在真相大白以前,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回法融寺了。」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九章 重逢   月近中天,峨眉山連綿起伏沉浸在一片靜謐的黑暗中。夜風拂過,吹散白日的暑氣,一蓮蓬淡紫色的山嵐輕輕蕩漾在林木間,如薄紗遮面令這山色更增朦朧之美。   驀地密林中黑色的光亮一閃,周圍的夜霧似驚鴻翩飛捲湧著退了開去,憑空現出一老一少兩道人影。   那老者身材敦實,滿臉半尺多長的鋼須,顯出威武強悍之氣,一旁的少年卻是身形修長挺拔,眉清目秀,穿了件灰布僧衣。   不消問,這兩人正是從玄沙佛塔中脫困而出的楊恆和那個神秘牢友。   站定身形,楊恆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涼爽清新的空氣,仰望著滿天星辰,心情一陣輕鬆暢快道:「終於出來了!」   老者觀望著遠處隱隱可見的峨眉金頂,問道:「娃兒,你體內的破心印已被老子解開,這就要去東崑崙麼?」   楊恆數算了一下日子,說道:「多謝你告訴我滅照宮的所在,不過在下還需先回一趟雪竇庵。」   老者詫異道:「你既已出來了,又回去作甚?是向明月老尼告辭麼,好不婆媽!」   楊恆搖頭道:「我的正氣仙劍和九絕梭在入塔時,都被老尼姑帶走,需去討回。」   老者愣了愣道:「正氣仙劍——你和劍聖石鳳揚到底是何關係,他居然會將正氣仙劍也送給你?」   楊恆乾笑聲道:「石老爺子當我是他的外孫女婿。」   「你要娶石丫頭?」老者眼裡神光一亮,道:「她願意?」   楊恆聽老者的口氣似乎很不以為然,不由得激起他骨子裡的傲氣,說道:「就是石姑娘帶我去的始信峰拜會劍聖。」心裡亦自疑惑道:「這老頭竟似和石姑娘也十分熟稔,他究竟是誰?」   「原來如此——」老者哈哈一笑道:「不錯,不錯,能讓石丫頭看上你,你小子也算祖上青墳冒高煙。只是你們的婚事,石丫頭的義父是否同意?想必你還沒有見過他吧?」   楊恆警覺道:「這事跟你何關?」   老者道:「說起來老夫和石丫頭祖孫,還有她的義父,都極有淵源。他娘的,要不是被雲巖宗的禿驢在玄沙佛塔裡給關了四年多,老子還需低聲下氣問你麼?」   楊恆知他當日沒有殺死自己,便是看在了劍聖石鳳揚的面上,顯然兩人之間有著甚為深厚的交情,當下回答道:「我的確還沒有見過石姑娘的義父,不過他似乎有意將石姑娘嫁給厲問鼎的兒子,而且已答應了這老魔的求婚。」   老者眸中寒光迸綻,臉上煞氣一顯而逝,低罵道:「你娘的南宮……老狗,竟打起了石丫頭的主意!小子,別怕,厲問鼎算個鳥?石大哥不出面,還有老子!」   楊恆見這老者聞聽此事後不僅勃然大怒,更自告奮勇要替自己出頭,不禁越發感到疑惑,問道:「老爺子,你和厲問鼎有仇?」   老者罵完了南宮北斗和厲問鼎,立馬冷靜下來,嘿然道:「我和厲麻子既談不上有仇,更談不上交情,不過是在幾十年前跟他幹過兩場架而已,娃兒,你很好。落到這般田地,那是雲巖宗的老禿驢沒眼光沒氣量,你便去將石丫頭娶過門來,看有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敢擋著?」   楊恆也不便告訴老者他和石頌霜之間的約定,苦笑道:「那也要看我是否有命能從東崑崙活著回來。」   老者點點頭,說道:「可惜老子剛剛從玄沙佛塔裡出來,手頭還有許多要緊事得辦,不能陪你去找楊老倌兒幹架。」   楊恆聽他管厲問鼎叫「厲麻子」,管楊惟儼叫「楊老倌兒」,南宮北斗更是被他罵作「老狗」,名震仙林的三大魔頭竟無一人能夠倖免,驚駭之餘也忍不住想笑,說道:「這本就是在下的家事,也該由我自己去解決。」   老者眉毛一揚,讚道:「好,有骨氣!」驀然雙手翻轉,抓住楊恆的兩隻手腕,低喝道:「娃兒,老夫傳你三招保命絕學!」   未等楊恆反應過來,老者左掌掌心沛然湧出一股雄渾灼烈的魔氣,浩浩湯湯猶如長江大河莫不可擋,頃刻間沿著他的左臂經脈澎湃奔流直搗胸前膻中穴。   楊恆體內的薩般若真氣自然而然生出抵抗之力,但與老者的魔氣甫一接觸,便被反捲進去不由自主地往丹田沉落。   耳聽老者口中喝道:「意守靈台如盤石,氣游丹田似煙騰!」   那股迫入楊恆體內的渾厚魔氣如煙如縷,在丹田內流轉三周,捲裹起激盪驚悸的薩般若真氣瞬間凝鑄成一道洪流,經氣海、神闕、巨闕諸穴重又叩向胸前。   一轉念間老者又低聲誦道:「念催北辰驚紫宮,回首又望後人來!」   話音未落楊恆丹田內第二波氣勁生成,前仆後繼破關斬將衝上胸口紫宮穴,與在其間遊走駐足的第一波真氣合二為一,頓時氣勢倍增,好似從千年火山下噴發出的熾熱熔流奔入右臂經脈。   楊恆醒悟到老者正在傳授自己一門曠世奇學,驚喜之下不及多想,急忙神凝靈台摒除雜念,心無旁騖地體悟真氣運行之道。   那老者口中連誦真訣,待熔流湧過肘間的曲池穴時,來自丹田的第三波氣勁又競相追至,兩下水乳交融威不可擋,倏忽之間以雷霆萬鈞之勢破開腕上的陽溪穴,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熾烈火球衝入右掌。   「破!」老者又是一聲低喝,左掌一帶楊恆右腕,引得他的手掌身不由己向側前方拍出。   楊恆但覺掌中運轉的那團火球直要爆炸開來,當下身不由己地吐氣揚聲,順著掌勢將積聚其中的剛猛氣勁迸發而出。   「轟!」   一蓬紅濛濛的磅礡罡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捲蕩過四五丈的空間,所過之處粗壯高大的古木被轟得粉身碎骨,現出一片平如明鏡的空地,滾滾煙塵混合著漫天飛揚的殷紅掌風,直朝林深處沖騰而去。   楊恆委實沒有想到自己這一掌的威力一強至此,心道:「以此心訣催動真氣,等若將三掌之力凝聚於一掌之中打出,除非對手的功力能勝過我三倍,否則誰敢直攖其鋒?」   心念未已,他腳下突然一空,老者已攜著楊恆騰空飛起。   老者右掌魔氣源源不絕注入他的體內,導引薩般若真氣運行,沉聲喝道:「再看這一掌!」   身軀驟然翻轉,老者頭朝下腳往上譬如雲龍入淵俯衝下來,一邊低授運氣口訣,一邊將楊恆的右臂一屈一振。   「呼——」一團掌風有若遮天圓蓋居高臨下當空罩落,五丈方圓內飛沙走石莫不擋者辟易,方才被轟平的地上赫然炸出一個深過三尺的大坑。   楊恆看得咋舌不已,身子卻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老者拽著凌空轉了半圈,「呼」又一道弧形罡風不可一世地跌宕打出,不啻於海潮碎堤,在空中畫過一條紅茫茫的弧線擊出十餘丈遠,這回遭殃的古木更多,「砰砰砰砰」連聲飛空,碎裂成粉。   直到這時楊恆的雙腳才重新落回沙地,老者鬆開楊恆雙腕,黑黝黝的臉龐上隱隱泛起一縷紅光,縱聲大笑道:「這招『星湧潮捲』氣象萬千威猛無倫,用來以一破百,最合適不過!再加上『怒射天狼』、『星垂平野』,老子足足教了你三招,靠它闖蕩仙林叱吒四海已是綽綽有餘!」   楊恆的心神兀自深陷在那三式雄奇瑰麗的掌法中無可自拔,禁不住問道:「老爺子,你為何要傳我這三招掌法?」   老者大笑,卻不回答,說道:「老夫的這三式掌法不求招式變化,更不講究中看不中用的花巧虛招,全憑對出掌火候、角度與勁力的領悟掌握。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要懂得運氣發掌的訣竅,學會它原也不難。但若想憑借這掌法以拙御巧,以實制虛,你小子天分雖高,可也得給老子乖乖地修煉上二三十年,才能勉強摸著門道!」   楊恆連連點頭,心下喜不自禁道:「有了這三招掌法,管教楊北楚大吃苦頭!」   老者似看出楊恆的心思,說道:「娃兒,你可得記住,老子傳這三式掌法,是給你保命用的,可不是拿來顯擺的花架子,你若在人前隨意賣弄,老夫卻不饒你!」   楊恆笑道:「我省得,你是擔心有人看出掌法來歷,消息走漏令那仇家有了提防。」   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子酒癮犯啦,不與你囉嗦了。他娘的,四年滴酒不沾,簡直比殺了我還難過,雲巖宗的這般老禿驢,早晚讓他們一人吃上一塊五花肉!」說著話身形幻動,已隱沒在黑漆漆的密林深處。   楊恆目送老者遠去,心裡不知怎地生出縷依依不捨之情道:「這下又只剩我一個人啦。」   環顧四周月光清冷,萬籟俱寂,楊恆不由得從心底裡湧起一股落寞空虛之意。   儘管這一個多月裡自己被幽禁在玄沙佛塔的靜室之中,與世隔絕,但終究有那老者陪伴,兩人鬥鬥嘴,吵吵架,倒也不算寂寞。況且胸口憋著股氣,一門心思要從塔中脫逃,終是有個努力的目標。   而今曲終人散,自己孑然一身孤零零佇立在空蕩蕩的山林中,更已成為雲巖宗的逃犯,這種感覺委實複雜難言。   月淡星繁,群山巍巍,楊恆莫名地想起在崑崙山雪峰之巔,空照大師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來——路就在你的腳下,可你未必看得明白。   「是啊,我看不明白——我看不明白自己離開了峨眉,到底該走向何方?我看不明白,前路茫茫究竟哪一條才是人間正道……」   默立良久,楊恆又悵悵地舒了口氣,默念道:「但這也沒什麼,上路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涼的夜風,拋開心頭的雜念,認準峨眉金頂的方向御風而起。   修長的身影瞬間化作一縷穿過林間的清風,翻越崇山峻嶺,去向未知的前方。   ◇◇◇◇   甫上金頂,便聽見山中猛地響起警訊,悠揚的鐘聲不斷迴盪在靜謐的夜空之下。   楊恆一凜道:「莫非已有人察覺我們逃離玄沙佛塔,敲鐘報警了?可按那老頭兒的說法,雲巖宗絕不會聲張此事,卻又為何?」   再凝神分辨鐘聲來向,竟發現這警訊乃是從雪竇庵方向傳出。   楊恆心頭越發困惑道:「難不成是有仇家夜襲雪竇庵,來找雲巖宗的麻煩?真他娘的倒霉,早不來玩不來,偏偏趕在今晚來湊熱鬧!」卻是和那老者相處久了,不知不覺就學會了他的罵娘四字經。   他情知鐘聲一起,雲巖宗各支各脈的高手勢必會聞訊應援。自己這時再往雪竇庵去,無異於自投羅網。可要他就此打回頭殊為不甘,心裡隱隱也有些記掛老尼姑和真彥等同門的安危,於是施展萬里雲天身法隱形匿蹤,轉眼便趕到雪竇庵前。   遠遠就見庵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一道道人影奔走飛騰,正在四處調遣佈防。   高大的正殿屋脊上,九名雪竇庵的女弟子各執仙劍組成劍陣,口中清叱連連,正將一名白衣少女圍在當中,激戰不休。   楊恆遙遙望見那道白衣身影,險些失聲驚呼道:「石姑娘!」   只見月光下石頌霜倩影飄舞,身姿曼妙,宛若從廣漢仙宮裡下到凡間的天上仙子,僅以一雙玉掌與九名女尼周旋,眉宇間一片淡定沉靜,毫不見驚慌焦灼之色。   楊恆心念急轉道:「她來雪竇庵做什麼?」目光一瞥之下,卻見石頌霜背後負著一柄青鞘仙劍,不是自己的正氣仙劍卻又是什麼?   楊恆一震道:「她是來救我的!」   眼見雪竇庵內外被重重封鎖,已有附近的寺廟同門趕來支持,石頌霜修為雖高,要想脫身也非易事。   就在陣外,明月神尼手提絕塵仙劍,面色凝重緊緊關注著戰況,卻也沒發覺楊恆的到來,楊恆遠遠一眼掃過她的臉龐,暗道:「幾十天沒見,老尼姑瘦了不少。」   此時陣內九名女尼在石頌霜的掌袖攻擊下已漸漸不支,顯出敗相,但仰仗著劍陣的無窮變化,仍是將對手牢牢困住,緊纏不放。   楊恆瞧見那九名女尼裡便有真彥,不由關切道:「老尼姑為何還不將她們換下?是了——她要藉此機會鍛煉弟子,若有門下真個遇險,自會出手救援。」   忽聽有人大叫道:「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雲巖宗撒野?」   楊恆聽這聲音,不必多看就知是真菜他們到了。果然,真菜、真葷和真禪等法融寺的僧人各抄棍棒刀劍,風風火火地趕至雪竇庵前,只是不見明燈大師和小夜。   那邊石頌霜瞧見雲巖宗的強援正在源源不絕地朝雪竇庵湧來,只怕過不一會兒明水、明華等人亦要趕到,自己若再不走,今夜便要淪為階下囚。她本不欲傷了這些年輕女尼,然而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自己了,當下冷冷叱道:「閃開!」   「鏗鏗鏗——」一串清脆悅耳的金石鳴響,天廬神匕碧光連閃,一氣削斷三柄仙劍,刀鋒去勢不休逕自向真彥胸口刺去。   真彥花容微微失色,急忙使了招「拄杖趕鴨」,手中仙劍一豎撥向天廬神匕。   耳聽「鏗」地脆響,手裡的斷劍又被天廬神匕削去半截,碧如秋水的刀鋒勢如破竹,業已迫至真彥的胸前。   明月神尼大吃一驚,萬沒料到石頌霜的天廬神匕會如此銳不可擋,欲待救援真彥已是鞭長莫及,無奈下唯有縱劍攻向對方的背心,低喝道:「撤劍!」   不料石頌霜料敵機先,早算到明月神尼為救弟子會運劍挑向自己的背心。對方身形甫動,她的嬌軀便往右側一閃,卻將身前的真彥暴露在絕塵劍鋒之下。   這一招看似簡單,實已險到了極點。若是早一步避讓,明月神尼招式未老,便可變招再攻;反之稍稍晚上半拍,卻也難以逃過絕塵仙劍的凌厲一擊。其中眼力、經驗、膽氣、智慧,乃至對對手心態的把握判斷,盡皆缺一不可,實為妙到巔毫的神來之筆。   明月神尼猝不及防,虧得一甲子多的禪功精湛,急忙應變,勉力仰身抽間,倒收氣勁。   絕塵仙劍的劍鋒「嗡嗡」顫鳴,生生凝鑄在距離真彥胸脯不到一寸之處,明月神尼自己也驚得滲出了一身冷汗,胸口氣血翻騰難受之極,卻是收勁過猛,真氣岔道震得經脈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此時石頌霜已破解劍陣,而明月神尼亦是自顧不暇,若想脫身眼前委實是個天賜良機。可她不退反進,左手三根纖指迸立如刀,斜斬向明月神尼脖頸,竟似要將這老尼姑生擒活捉。   明月神尼體內真氣震盪,幾乎連絕塵仙劍也把持不住,眼睜睜瞧著石頌霜的玉掌攻到,已然無力躲閃,暗忖道:「罷了,我這半世清名終要毀在這妖女手中!」勉強提起一口丹田真氣,縱劍刺向石頌霜腰腹,卻是軟綿綿毫無威力。   千鈞一髮之際猛聽空中有人長聲喝道:「石姑娘,手下留情!」   只見明華大師快逾飛電御風而至,無諍佛掌湧現淡淡金光,圍魏救趙往石頌霜頭頂拍落,要逼她回掌自保。   與此同時一眾女尼見恩師遇險,個個驚叫失聲奮不顧身地衝將上來,十餘柄仙劍層次並舉,朝著石頌霜圍攻過來。   石頌霜靈台感應到明華大師的一掌拍下,微凜道:「這老和尚的功力比之上次交手時,又有精進!若不擒下明月神尼,今夜勢必無法救他脫身!」   念及於此竟是不管不顧明華大師擊落的無諍佛掌,左手去勢更疾,「嘩啷」脆響連聲,右手天廬神匕將七八柄攻來的仙劍削斷。   明華大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石頌霜寧可玉石俱焚,也不願收掌自保。   他是有道高僧,如今半路突襲與明月神尼夾攻一個年方豆蔻的少女已是說不過去,更不願真的一掌將她打死。又何況,這少女的生父便是明燈大師!   電光石火間明華大師右掌勁力微收,右臂一振改往石頌霜肩頭擊落。   也虧得他心念轉動極快,這一掌落下自不會要了石頌霜的性命,卻足以讓她左肩經脈震裂,拿住明月神尼亦是旋得旋失,無濟於事。   明月神尼見此情景心頭一鬆,暗自慚愧道:「若非明華師兄及時趕到,貧尼勢必成為這妖女的手中人質。個人羞辱事小,連累師門清譽才萬死莫贖。」   想到這裡她忙向懷裡收劍,也不願趁人之危再將石頌霜重傷在自己的仙劍之下。   奈何方才一劍刺出已極是勉強,這時想要收回又哪裡能夠?在平時原本極易做到的事情,此刻竟似難於上青天,手上酸軟發不出氣力,唯有眼睜睜瞧著絕塵仙劍受著一股慣性刺到石頌霜的小腹前!   這番兔起鶻落說來麻煩,卻只發生在短短一瞬裡,旁邊的人看得眼花撩亂。   眼見得石頌霜的玉掌就要切中明月神尼,心念稍轉即可化擒為殺,將對方斃於掌下,而明華大師的右掌,明月神尼的仙劍,也同樣攻至石頌霜的兩處要害,彼此的生死全在對手剎那一念之間。   齊齊的驚叫聲中,驀然一道身影翩飛進來,以匪夷所思的身法切入戰團,左手在石頌霜腰間一托將她橫推數丈,脫出掌風劍勢的籠罩,右手彈指盪開絕塵仙劍,但聽「砰」地悶響,後背上又結結實實捱了一記明華大師的無諍佛掌!   「真源!」明華大師愕然收掌,與明月神尼異口同聲地驚詫叫道,做夢也料不到這原該被幽禁於玄沙佛塔中的少年,此時此刻竟會奇跡般出現在這裡。   楊恆卻已無力響應他們的叫喊,饒是背上運氣鐵衣神訣護體,明華大師這一記無諍佛掌也不是好捱的。   眼前一蓬金星「劈啪」亂閃,楊恆渾身經脈暴漲欲裂,不由自主地噴出一口暗紅色淤血,身子如捆枯柴往斜刺裡橫飛出去。   石頌霜見楊恆受傷,亦是低低一聲驚呼,手疾眼快拂出長袖,將他的腰輕輕裹住,嬌軀旋即跟進,素來鎮定冷漠的玉容上情不自禁現出一抹惶急,探手攬住楊恆問道:「你傷得可重?」   楊恆疼得幾欲昏死,勉力嚥下一口熱血,微笑道:「為何每次見妳,我都要當冤大頭被人打得半死?」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首部曲續集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一章 劍聖   淡月朦朧,灑照在楊恆蒼白的臉龐上,從他的唇邊滴落下幾顆血珠如瑪瑙般殷紅。   雪竇庵大殿前此刻一片寂靜無聲,各種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有擔憂有驚訝,可誰也不明白這少年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這裡。   一陣清風悄然拂過,明月神尼首先清醒過來,「真源!」她閃身靠近石頌霜,道:「你傷得如何?」   「不許碰他!」石頌霜左掌虛劈迫退明月神尼,取出兩顆丹丸餵入楊恆口中,俏臉上泛起一抹痛惜道:「運氣護住心脈,別說話。」   楊恆但覺那兩顆丹丸入口即溶,迅即化作一縷清涼甘甜的液汁順喉而下,不多時身上便升起一團融融暖意,傷處的疼痛也略有緩減。   說話間,雪竇庵弟子已重新佈防完畢,將大殿的前後左右乃至上方空間都封鎖得嚴嚴實實風雨不透,只是未得師尊號令,一時無人敢動。   明水大師與雲巖宗眾多長老人物亦陸續趕到,自有雪竇庵女尼向他們稟明原委。   明月神尼只當楊恆是為了救護自己,才奮不顧身撲將上來,為明華大師誤傷,見他落入石頌霜手中不由大是驚急。可再看兩人之間的神情言語,竟似非比尋常,禁不住又愕然難解。   但見楊恆服下丹丸精神好轉,她的心頭微微一寬,說道:「石姑娘,短短一年之內你已連傷本門三位長老,而今又變本加厲夜闖峨眉,到底所為何來?」   楊恆神智稍清,聞言默默一算,除了老尼姑和明燈大師之外,連明華大師那日在清溪邊也曾被石頌霜傷得不輕,這麼算起來不多不少剛好三位。且不提今晚之事,僅這三筆舊賬,雲巖宗便不能輕易放過石頌霜,不禁眉心一皺,暗自緊張。   就聽石頌霜冷冷道:「我要帶走楊恆,誰若想攔,我也不在乎再多傷幾個。」   楊恆一怔,嘴角不自禁地逸出一絲笑,暗道:「她原來是為救我而來!可她冒此大險來救我,不會是只為了厲青原的那樁婚事,還需要我繼續做擋箭牌吧?」   明華大師一皺眉,尋思道:「上回瞧見真源與這妖女在一起時,便有說有笑頗為親密,莫非這其中果真有什麼私情不成?」   但他是佛門高僧,這種話著實問不出口,只道:「姑娘的要求,恕難從命。」   明月神尼卻不知這兩人間的端底,說道:「不錯,你先放了真源!」雙目須臾不理石頌霜右手,惟恐她突生惡念傷害楊恆。   楊恆看在眼裡,暗道:「老尼姑焦急之情溢於言表,生怕我被石姑娘害了,卻不曉得我寧可死了,也不要重回那狗屁佛塔裡。」   然而他也心知肚明,雲巖宗眾僧斷不會容許石頌霜將自己帶走。姑且不論她能否突出重圍,單一場血戰之下雙方傷亡在所難免,卻是自己絕不願見的。當下道:「石姑娘,你抓了我一樣地走不了。莫如放了我,諸位長老或許會網開一面,讓你離開。」   他故意提高嗓門,不僅是為了讓石頌霜聽清楚,更是在說給雲巖宗眾僧聽的。   石頌霜何等的冰雪聰明,立時明白到楊恆話中的弦外之音,是要她將自己扣作人質以求脫身。雲巖宗投鼠忌器,定然不敢為難,可楊恆自己卻未必能走脫了。   可是這次來峨眉,為的便是救出楊恆。因不知他被囚禁在何處,才先到雪竇庵中打探,卻無意中發現了楊恆留下的正氣仙劍和九絕梭,於是潛入明月神尼的禪房之中將它盜出。不防暴露了蹤跡,這才引來雪竇庵群尼的圍攻。   聽得楊恆這麼說,雖曉得要救他脫困幾無可能。但錯過今夜良機,雲巖宗對楊恆的看守必定會更加嚴密周到,再想解救也就愈加難了,一時沉吟不語芳心躊躇。   楊恆見狀又道:「石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要三思而後行!」   明月神尼見石頌霜神色變幻不定,心也隨之揪緊,側目望向明水大師道:「師兄!」   明水大師與她同門數十年,自然曉得明月神尼是在懇求自己設法保全楊恆。他點了點頭,緩緩道:「石姑娘,請放開真源,老衲擔保你安然離去就是。」   他是新任的雲巖宗宗主,自是一言九鼎不可更改。奈何石頌霜想的卻是:「他先是為了救我而受傷,如今又為讓我脫身,寧願放棄自己脫困的機會。我若就這樣留下他自己走了,日後又怎能安心?」   心意既定,頓生一計,頷首道:「好,我將楊恆交還給你們!」雙手托起楊恆,將他抱到明月神尼面前道:「師太,我把他交給你了。」   明月神尼心情一鬆,伸手相接道:「阿彌陀佛,姑娘能懸崖勒馬,善莫大焉──」   孰料話音未落,石頌霜驀然抬掌擊向楊恆胸口道:「我先殺了他!」   所謂關心則亂,明月神尼做夢也想不到石頌霜會陡然變卦。儘管她多少察覺楊恆與這少女絕非泛泛之交,可眼瞧著對方的揮掌拍向愛徒胸口,但要擊實了焉有命在?急切間無暇多想,趕忙騰出左手招架道:「休要傷他!」   「砰」雙掌一交,石頌霜借勢轉步,閃到明月神尼左首,右手的天廬神匕已抵在了她的脖頸之上,嬌喝道:「不准動!」   楊恆「啊」地低呼出聲,明白石頌霜竟是要以明月神尼為人質,逼迫雲巖宗放人。卻也怕她一個勁力把握不好,真格傷了老尼姑。   明月神尼一愣神間,身上數處大穴已被點中,登時渾身酸軟,抱著楊恆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鬆開。石頌霜順勢攬住楊恆,淡淡道:「請師太送我們離山。」   這一番兔起鶻落委實太快,待等明水大師等人反應過來,明月神尼業已全然落入了石頌霜的掌握之中。明華大師在半空中硬生生煞住身形,微怒道:「宗主已答應放你離開,石姑娘何以出爾反爾?」   石頌霜用匕首緊緊抵住明月神尼,不敢有絲毫分神,說道:「我可有答應過你們?只好委屈師太送我們一程了。」   明月神尼經脈被制,雖使不上真氣,身子卻還能動。她勉力用眼角餘光掃過楊恆,見他呼吸漸趨平緩,臉色也有了一絲血色,知是藥力行開,已不礙事。又見他望著自己的眼神裡,也頗有關切與擔心之意,不由心頭一暖道:「這孩子到底是秉性純良,雖平日對貧尼的教誨多有忤逆,卻也沒忘了師徒情分。」   她哪知道楊恆此刻心緒複雜之極,暗道:「老尼姑只當石姑娘要害我,才會失手被擒。可為了脫身,也只能再騙她一次了!」   明水大師神情鎮定,問道:「石姑娘,你要帶真源去哪裡?」   石頌霜搖頭道:「不勞大師過問。你們究竟讓不讓路?」   明水大師沉默片刻,說道:「老衲怎知姑娘是否會再使詐?」   石頌霜剛要回答,猛地靈台警兆生出,但聽「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四周瓦礫飛濺塵土飛揚,腳下大殿的半邊殿頂轟然爆裂開來。   石頌霜雙足頓失憑依往下疾墜,她暗道不好急忙手攬楊恆提氣飛掠。「啪!」一道袖風從斜刺裡湧來,震得石頌霜右臂酸麻,天廬神匕險些脫手而飛。   跟著又一道灰色身影如煙如風,從大殿裡疾掠而出,抱起明月神尼下墜的身軀,斜斜高飛,飄落到殿脊上。   「呼呼呼!」那飛袖偷襲之人左掌連攻三招,想迫使石頌霜放開楊恆,卻被她以天廬神匕全力逼退。來人自知一時半刻間難以奪回楊恆,口中一聲低沉長嘯,削瘦的身形一折一飄,也落到了殿脊上。   楊恆失聲叫道:「空印、空想大師!」卻是坐鎮玄沙佛塔第八層的那兩個老僧到了。   石頌霜凝住嬌軀,櫻唇細喘目視二僧,右臂兀自在一陣陣地發麻,不由凜然道:「敢情這兩個老和尚便是『四大皆空』中的空想、空印!聽說他們遁隱多年,苦修本元心禪,早已不問世事。不曾想今晚竟會在此出現。」   原來先前楊恆與那老者趁二僧同時入定參禪之際,破開無念照光遁逃出塔。過不多久便被收功醒轉的空想大師發覺。奈何那老者施展的遁身之術太過詭異,端的來無影去無蹤,連塔外的法陣禁制亦不能遲滯分毫,縱有心追捕,卻不知該往哪裡去尋?況且那老者修為委實到了驚世駭俗之境,便是空想、空印二僧聯手,也不是其敵。這一逃出玄沙佛塔,宛若蛟龍入海,即使追上也未必能將他擒回。搞不好反會被其所傷。   因被囚老者身份異常特殊,空印、空想二僧亦不願聲張,只暗中稟報了明水大師。正趕上石頌霜夜闖雪竇寺被圍,兩位老僧便也隨著明水大師悄悄趕至,以備不測。   待到楊恆現身,空印空想俱都一喜,只盼能從這少年身上找到老者逃亡的線索。   這時救下明月神尼卻未能奪回楊恆,實是心中有憾。空印神僧微一吐氣,說道:「阿彌陀佛,老衲適才急於救人,多有冒犯了。」   石頌霜大急道:「有這兩個老和尚在,今晚要想帶楊恆離開,可就難上加難了。」   她明眸掃過眾僧面龐,獨獨不見明燈大師的身影,料他是有意躲了起來不敢見自己,把銀牙一咬哼道:「不知大師的本元心禪修煉到了第幾層境界?」   空印神僧聞言微訝,他與空想神僧在玄沙佛塔坐關,修煉本元心禪多年,本是極為隱秘之事,連本宗的長老也未必知曉,眼前這少女何以瞭若指掌?當下含笑答道:「老衲天資愚鈍,時至今日對『不落兩端』的佛門真諦仍只是略窺門徑,尚有諸多不明之處參悟不透,委實慚愧。」   他說來輕描淡寫,彷彿全不以此為榮,卻令在場眾僧聽得又是驚訝又是欽佩。   想那本元心禪乃雲巖宗巔峰絕學,端的深邃精妙無比,較之薩般若心法尚高出一籌。若非深悟佛法而有大智慧之人,單單第一關便過不去。沒想到空印大師不聲不響已參悟到了第四層「不落兩端」的境界,其修為之高較之本宗公認的第一高手空照大師怕也不遑多讓了。   石頌霜面色平靜,頷首道:「晚輩曾聽人言道,若能將本元心禪修煉到第六層『無我無佛』的境界,即可功德圓滿涅盤飛昇,看來大師大有希望成為雲巖宗千年以下憑本元心禪而肉身成佛的第十一位高僧。」   空印大師更是訝異,雙手合十道:「女施主謬讚老衲愧不敢當,更不敢比肩前輩先賢。只是眼下之事終須了結,尚請女施主放過真源。」   楊恆在玄沙佛塔中曾兩次親眼目睹空印神僧出手,直已臻至從心所欲無往不利的化境。石頌霜修為雖高,與他交手卻也絕無勝望。況且大殿左右雲巖宗高手雲集,層層不防,她又哪裡能闖得出去?   他不等石頌霜應聲,便搶先說道:「大師,這位石姑娘實為弟子的好朋友。她此來峨眉並無惡意,不過是想助我脫困。我跟兩位回玄沙佛塔就是,卻不要難為她。否則弟子就此自刎,死也不跟你們走!」說罷突然抽出石頌霜背後所負的正氣仙劍,青芒一閃已橫亙在自己的咽喉上。   石頌霜大吃一驚道:「楊恆,你別幹傻事!」   楊恆微微一笑,望著空印、空想、明水諸僧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領,你不用管我,這就去吧!」   此舉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明月神尼氣惱不已,暗道:「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怎會和這處處與本宗為敵的妖女攪和在一起?為了她,竟不惜以死要挾師門,簡直胡鬧透頂!」   明水大師注視著楊恆頸上仙劍,沉聲道:「真源,你先把劍放下!」   楊恆望向明水大師,搖頭道:「你先答應放了石姑娘,我便任由處置!」   石頌霜掌心暗運真氣,本想趁其不備禁制住楊恆經脈,令他無法自刎。孰知楊恆早已將鐵衣神訣遍佈全身,重傷之下雖不足以與她的掌力相抗,但只要能有一絲遲滯,要想自刎卻是足夠了。   她心中氣苦道:「這傢伙說得乾脆,卻不管我怎麼想?!」   當下低聲道:「楊恆,我不顧一切來救你,你要就這麼死了,對得起誰?」   楊恆全神貫注以提防有人猛然出手奪劍,聽得石頌霜語音含悲不由臉色更加蒼白,道:「我知道也許會讓你很失望,但以後你可以找個更適合的人幫你!」   耳中便聽到石頌霜輕輕道:「你以為,我只是失望麼?你以為,我還會另外找誰來替代你?」   只在剎那間,楊恆的腦海一片空白,愕然轉頭望著石頌霜秀麗絕俗的嬌容上一點淚光,胸中掀起的激浪直要將自己全部的意識吞沒。   驀地耳畔「叮」一聲脆響,右臂一麻間手中仙劍被一股雄渾醇和的指勁激飛上天。卻是空印大師靈覺感應,趁楊恆心神微分之際果斷出手,以「緊那羅」指力將橫在他咽喉前的正氣仙劍彈得脫手。   明華大師與明月神尼齊齊騰身而起掠向石頌霜和楊恆。兩人同門多年,早已心意相通,也不需言語招呼,一個出掌攻向石頌霜,另一個則探爪擒拿楊恆。   正這工夫陡聽上空有人哼道:「誰敢欺負我的外孫女兒?」   在他剛開口吐出第一個字的時候,那話音尚在十數丈外。未等「外孫女兒」這四字說完,掌風激盪猶如排山倒海,業已壓到明華、明月二人的頭頂。   明華大師凜然一驚,急忙中途變招右掌運足八成功力往上封架。   「砰!」幾乎不分先後,來人已與他和明月神尼各對了一掌。   明華大師但覺對方掌勁凌厲澎湃,好似水銀瀉地般湧入自己右掌,頃刻間衝入經脈直攀肩頭,所過諸穴無不酸麻冰寒,體內修煉了百餘年的薩般若真氣竟是節節敗退,全無還手之力。   他錯愕之下趕緊長吐一口濁氣,飄身卸力,運勁化解對方迫入右臂經脈中的奇強掌力。饒是應變得宜,依舊禁不住身軀搖晃往下沉落了丈許方才懸定,胸口鬱悶難當,像是被一柄大錘剛剛砸過。   再聽不遠處的明月神尼也是一記悶哼往下沉落,面上血色褪盡一片慘白,顯然吃虧更大。   「外公!」石頌霜眼睛裡生出希望,向著來人驚喜喚道。   來人身形如一抹青煙倏然飄浮在她的身前,雙手背負身後,倒提著那柄被彈飛的正氣仙劍,平和深邃宛若一汪深不可測秋池的目光緩緩拂視過在場眾僧,最後落到空印、空想二僧臉上,淡淡道:「我當是誰如此大膽,敢情是有你們兩個老的撐腰。」   空印神僧的面容上首次現出一縷凝重之色,對著青衣老者合十躬身道:「阿彌陀佛,劍聖蒞臨寒山,老衲有失遠迎。」   四周不由得響起一陣低低的驚歎之聲。劍聖石鳳揚退隱多年,莫說真字輩的僧人,便是雲巖宗明字輩的一眾長老裡,除了明水、明華等少數幾僧外,也俱都是久仰盛名卻始終緣!一面。   明水大師凝目打量石鳳揚須臾,見他臉龐清瘦,一雙眸子懶懶低垂,透不出半點精光,頗有滄桑落寞之色,比之當年所見那意氣風發,談笑制敵的劍聖丰采委實改變了不少。   他聽石頌霜口喚「外公」,驚訝之餘亦自恍然道:「難怪這姑娘年紀輕輕,修為卻恁的卓絕,原來是他的外孫女兒。可剛才見她出手,用的卻非劍聖絕學,莫非另有高人授其藝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石頌霜的一身修為,幾乎盡數得自天荒三經之一的道虛篇中。   就聽石鳳揚蕭索地輕歎道:「難得還有人記得老夫是誰。當年始信峰一戰,你和空痕都有跟隨空照和尚前往,咱們也算舊識。一晃眼就過了幾十年,空照還好吧?」   明水大師回答道:「有勞劍聖關心,恩師近年來隱居上方圓,潛心參悟佛法,如您一般久已不問世事。」   石鳳揚瞧了眼明水大師,淡漠的唇角終於顯露出一絲笑容道:「你不是那個總悶聲不響跟在空照身後的明水小和尚麼?那時候看你穩重木訥毫不起眼,沒想到如今已做了雲巖宗的宗主,也算是天道酬勤,苦盡甘來啊。」   明水大師少說也有百多歲,卻被石鳳揚一口一個小和尚叫得毫無脾氣,恭敬自持道:「前輩或許已經聽聞,月前明鏡師兄於山下土地廟中不幸遇害,兇手至今查無著落。貧僧無德無能忝居此位時有汗顏,惟願尋出真兇以慰師兄在天之靈。」   石鳳揚搖搖頭道:「你們要替明鏡和尚報仇,卻將楊恆關起來作甚?若是空照和尚還在主事,定不會這般胡鬧。」   原來石頌霜悄然離家,事先並未告訴他。待到石鳳揚察覺,外孫女兒早就走了數日。他料定石頌霜此行定與楊恆有關,當即御劍追來,正巧趕上明華、明月二人出手相攻,這才飄身現身,一掌將兩人擊退。   明華大師知明水大師不善言辭,於是代為答道:「石劍聖有所不知,事發當晚真源正在現場。事後我們曾多次詢問,他始終語焉不詳,卻顯然對真相多有隱瞞。無奈之下掌門師兄才決定將他暫送玄沙佛塔面壁自省,不想今夜卻又逃了出來。」   石鳳揚靜靜聽完,問道:「那明鏡和尚是不是他殺的?」   明月神尼不待兩位師兄作答,搖頭說道:「真源儘管頑劣,但也絕不會作出殺害宗主這等人神共憤的大逆不道之行。況且以他目下修為,也是有心無力。」   石鳳揚點點頭,說道:「總算你們還沒糊塗到家,知道兇手另有其人。這娃兒老朽要帶走,免得再被你們糟蹋了。」   明華大師臉色微微一變,說道:「在明鏡師兄遇害真相水落石出之前,真源身負庇護兇手之嫌,須得問明。石劍聖身為前輩泰斗,還是莫要強人所難的好。」   石鳳揚不快道:「你們將一個大好少年幽禁在玄沙佛塔中,便不是強人所難了?何況他是老朽未來的外孫女婿,怎能讓你們來隨便糟蹋!就是空照和尚來了,我也還是那句話!」   話音未落,眾僧已是盡皆色變,不約而同地看向楊恆和石頌霜。   楊恆萬沒想到石鳳揚會當眾說出此事,卻不知他和石頌霜為了退婚而演的這出假戲將來如何收場,不由尷尬道:「我在老尼姑眼裡,早就是個頑劣不堪的不肖之徒,名聲好與壞也無所謂了。但這事傳了出去,卻難免有損石姑娘清譽,讓她難堪。。」   想到這裡不由得偷眼望向石頌霜,就見她對石鳳揚所言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玉頰上微微漾起一層絢麗紅暈,攬著自己的手分明在輕輕顫抖。   明月神尼與明水大師面面相覷,難以置信道:「石劍聖,這……是真的?」   石鳳揚瞥了眼外孫女兒,說道:「老朽的話,你也不信?」   他早察覺石頌霜和楊恆之間雖隱有情愫,但彼此間卻又刻意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絕不似一般熱戀中的少男少女那般如膠似漆。這點別人或許覺不到什麼,可焉能逃過他的眼睛?故此有意將這事當著雲巖宗眾僧的面公佈出來,一則試探石、楊二人的反應,更是要轉腳敲定,著力玉成。   然而任他如何想像,也決計猜不到楊恆和石頌霜之間的情感確也微妙曲折。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二章 逃徒   過了半晌,明水大師微皺眉頭道:「師妹,真源與這位石姑娘的事,你可有耳聞?」   明月神尼心中難過,搖搖頭低聲道:「貧尼不知。」卻是認定楊恆果真從沒將自己當作過授業恩師,否則豈會連這等終身大事也守口如瓶毫不吐露?其實這倒是冤枉楊恆了,他與石頌霜的所謂「兩情相投」,起因只不過是用來應付厲青原求婚的一場戲,卻教楊恆如何說?從何處說?   明水大師點了點頭道:「真源能得劍聖青睞,實乃平生幸事,雲巖宗忝為師門也與有榮光。奈何明鏡師兄的遇害,與他有莫大干係,如今真相不明,老衲若任由他遠走高飛,何以向眾人交代?」   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據,連石鳳揚都禁不住暗道:「這小和尚並非不會說話,只是不願跟人廢話,才顯得沉默寡言。若論口才,未必在死去的明鏡之下。」   他搖搖頭道:「老朽已不知多少年沒跟人打過架了,單打獨鬥贏過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是勝之不武。」將背後的正氣仙劍拿到身前,伸食指輕輕一彈,唏噓道:「罷了,誰讓我誇下海口要保這兩個娃兒心願得偕呢?」   說著話袖口風動,打從裡頭激射出一束五彩華光。未等眾人明白過來,那束彩光已在半空中倏然暴漲,幻化作一頭碩大無倫的神鳥。它渾身光焰閃閃,頭頂生有一隻巨大肉瘤,血紅如玉,當真是神威凜凜不可一世。   明華大師失聲叫道:「迦樓羅!」幾個字才一出口,一蓬沛然莫御的灼烈罡風迫面而來,震得他氣血翻湧連呼吸也變得艱難無比。   這「迦樓羅」的名稱聽來生僻,其實因它源自梵語,通俗來說便是金翅大鵬鳥。   約莫八十餘年前為渡無量天照,石鳳揚孤身西往遠赴海外,欲另闢蹊徑找尋到渡劫神器。誰知渡劫神器沒找著,卻在一座無名深山裡撞見了頭修煉了數千年的迦樓羅。一番驚天動地的較量下來,石鳳揚費勁千辛萬苦,方才將它收服,其後耗費二十餘年心血,終於煉化成器。   平日不用時,這迦樓羅便化作一方大鵬形狀的溫潤美玉藏於袖袂之中,自行吸食天地精氣修煉道行。一旦念動真言將它祭起,瞬間便又恢復到當年模樣,見佛殺佛,見魔誅魔,全憑主人心意驅策,端的威不可擋。   可昔日黃山始信峰一戰後,三魔四聖七大高手齊齊退隱。石鳳揚環顧四海,已尋不見抗手。這迦樓羅仙寶亦就從此未有現身。今夜祭將出來,也算他並未小視雲巖宗實力。   卻說那迦樓羅沉寂數十載,好不容易得著主人召喚顯出真身,委實興奮之極,雙翅摩雲遮空,一舒一展間金濛濛的罡風浩蕩呼嘯,往四面洶湧奔騰,令得風雲變色群山戰慄。那些修為稍低一籌的雲巖宗真字輩弟子,忙不迭運功相抗,卻仍被震得跌跌撞撞往後歪斜,頓時陣型大亂驚聲四起。   石鳳揚傲立於星輝下,青色的衣袂獵獵飄舞,左手法印遙點迦樓羅道:「去罷!」   「嗚──」迦樓羅向下俯衝,將楊恆和石頌霜托到背上,縱聲長啼猶如金石激鳴,令人聞之身不由己地心膽寒裂。繼而昂首上飛,朝著明華大師鎮守的西面衝來。   明華大師的臉膛被迦樓羅映照得彩光熠熠,卻不敢直攖其鋒,身形向旁一縱,仗劍往巨大的金翅上劈落,只盼能阻它一阻等來援手。   「哧──」迦樓羅頭頂肉瘤上應聲爆射出一束刺眼紅光,正擊中真語仙劍。明華大師低哼踉蹌,劍鋒一偏勁力已折損大半,再被渾若海潮的磅礡翅風一蕩,立時斜斜地偏移出去。   空印空想二僧見此情景,齊聲低誦道:「阿彌陀佛──」前者祭起手中菩提缽,後者放出掛在脖上的一串木色佛珠,遽然幻放層層炫光,往迦樓羅打落。   二僧儘管明知這一擊若是轟實,就算是徹底惹惱了石鳳揚。但楊恆從玄沙佛塔中逃出,乃所有事情的肇因,自己實是難辭其咎,拼著與劍聖硬撼,也需將他截下。   石鳳揚人在空中淵渟嶽峙巍然不動,右手一振清嘯道:「去!」正氣仙劍激越龍吟,似一條青龍夭矯,「砰砰」兩響將空印的菩提缽,空想的龍木佛珠雙雙震開。   氣機牽引下二僧身形搖晃暗暗駭異,原以為在玄沙佛塔苦修了三十多年,修為雙雙突破了不落兩端的精深境界,與石鳳揚終有一拼之力。誰曉得對方隨手射出的仙劍,便能將他們苦心修煉的佛門法寶輕易攔截!   二僧急忙心凝靈台,欲待再次馭動佛寶阻截迦樓羅。可心念甫起,面前清風拂動,石鳳揚的身形已掠至近前,右手食指在胸前虛轉了個圈兒,引而不發遙遙指向空印、空想的胸口。   這一宛若兒童塗鴉的動作,竟令兩大神僧同時變色,大袖鼓蕩呼呼生風,四隻手掌齊齊往前極緩地推出,如霧如焰幻生出兩朵紅蓮逼向石鳳揚。   有認得此功的雲巖宗高僧不由自主驚叫道:「燃燈法蓮!」   依照佛經記載,燃燈佛乃釋迦牟尼授記本師,曾追隨他聞法修習,並以蓮花供養。雲巖宗第三代宗主鏡非神僧便由此創出這一套燃燈法蓮神功。奈何此功儘管威力絕倫,卻極耗真元,尋常弟子縱將薩般若心法修煉到八層以上的境界,也只能發出一兩掌便即真氣告罄。因此自鏡非神僧以下,雲巖宗歷代高僧極少有人願意修煉,久而久之便成為一門幾近失傳的佛門絕學。   空印空想二僧早年在藏經樓修行時,偶爾得見燃燈法蓮的功法秘籍,便起了修煉之心。只因當時修為遠未臻至上乘境界,不敢冒險強修。直到坐關玄沙佛塔,才得機緣將本元心禪和燃燈法蓮兩大佛門絕技熔於一爐,此等內情卻是誰也不知。   石鳳揚竟似不以為然地搖首道:「你們這是拉郎配,終究不成的。」右手食指僅微微向上一翹,便即凝鑄不動。   兩大神僧面色盡皆大變,齊聲呼喝拔身而起,彷彿石鳳揚那根食指微微一動,就能碾碎他們嘔心瀝血參悟而出的燃燈法蓮。隨著身形飄動,二人的手掌往下猛壓,再打出兩朵紅蓮,卻非攻向石鳳揚,而是緊緊護持住了各自的小腹。   石鳳揚的身軀紋絲不動,手指頭擺在胸前漫不經心地隨意劃拉,忽而向左搖搖,忽而往下點點。   空印空想如臨大敵,連聲呼喝頻頻出掌,一朵朵紅蓮迎風盛綻,耀亮天宇,將全身上下保護得滴水不漏,好似對方的手指頭隨時都能長驅直入戳中要害般,身子卻越退越遠,頭頂上冒起騰騰水汽。   眾僧中不乏眼裡高明,見識廣博者,當即醒悟到石鳳揚以指代劍,雖未發出無形劍氣,但劍意所向盡皆是燃燈法蓮的破綻之處。一旦二僧遮擋得稍有遲滯,那虛虛一點剎那便可化作石破天驚的致命一擊,令他們百年佛功毀於一朝。   可還有一點更為關鍵的隱情,卻非眾僧所能領悟。方才石鳳揚淡淡地一句「拉郎配」,言簡意賅卻正擊中二僧近十年來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早年他們以本元心禪催動燃燈法蓮,頗感如虎添翼威力倍增,欣喜之下便一路修煉過來。哪知二僧逐漸驚詫地察覺,越到後來這燃燈法蓮的威力反越不如從前,好像不知何時已誤入了歧途。   他們只當是修煉過程中再正常不過的知見障,只需靜心參悟,總可破解。然而十餘年來不論兩人如何參解,卻始終戳不透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待聽到石鳳揚說出「拉郎配」三字,兩人登時如遭當頭棒喝,才如夢初醒到本元心禪與燃燈法蓮實乃南轅北轍,兩門心境互克的神功。故而本元心禪修煉得越加精深,燃燈法蓮那「如火如荼」的心法境界便越加地發揮不出。敢情從一開始,他們著手的方向就已出了偏差。   因此心神劇震下禪心再也難以保持空明,別說燃燈法蓮威力大減,連本元心禪的功夫也一落千丈,哪裡還能是石鳳揚的對手?   突聽「!」地一聲巨響震動全場,眾人的目光又不覺被吸引向了另一邊。   但見迦樓羅載著楊恆、石頌霜衝破明華大師的攔截,振翅高飛。明水大師見勢不妙,趕來封堵,手中三葉玉如意將將揮出,猛然看到一團黑乎乎的盾牌迎面撞來,剛好封住了他攔擊的線路。   明水大師猝不及防,玉如意擊在盾牌上震得身形一晃,要再追截迦樓羅已錯過了時機。他訝然望去,那盾牌忽忽悠悠往下翻墜,看上去頗為狼狽,實則穩穩當當毫無大礙。   明月神尼氣惱叫道:「真禪,你幹什麼?」   那盾牌落回地上,真禪從後面愁眉苦臉地探出腦袋來,一臉的無辜茫然之色,指指飛遠的迦樓羅,又指指自己的心口和明水大師,咿咿呀呀似在辯解說想要幫忙攔下楊恆,不料卻誤打誤撞了明水大師。   明月神尼瞧出真禪雖整個人顯得戰戰兢兢,眼神裡卻仍忍不住透出一絲狡黠得意,知他又在搞鬼,卻沒空喝斥,御劍直追而去,心裡道:「真源逃出玄沙佛塔,已闖了大禍。今日若再離開雲巖宗,必定在邪路上越走越遠,我怎對得起明曇師妹的托付?」   只這短短瞬間,空印空想的燃燈法蓮舞動愈急,二人呼呼喘息大汗淋漓,竟是欲罷不能。看得群僧無不駭然道:「久聞劍聖威名,卻沒想到他的神通高深至此,把兩位空字輩的神僧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除非空照大師親臨,否則有誰能留下此老?」   更有許多年輕一代的僧人尚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石鳳揚。原本看他瘦削憔悴,神情不振,說話也低聲細氣全無仙林超一流高手捨我其誰的雄風神姿,不免起了些許輕視之意。直到這時才心服口服意識到自己是有眼不識泰山。   那石鳳揚眼見迦樓羅飛出雪竇庵,他也無意再跟二僧糾纏,揚手攝過飛落的正氣仙劍道:「難為你們能撐這麼久。」   空印與空想神僧如獲大赦,在空中又連轉幾圈才收住身形,面露慚色躬身施禮道:「多謝劍聖指點迷津!」   不知為何石鳳揚並不急於去追石頌霜和楊恆,搖頭道:「這道理空照和尚應該比老朽領悟得更透徹,何以不對你們早作提醒?」   二僧默然不語,臉上的慚愧之色愈濃。石鳳揚一怔隨即醒悟道:「不是空照藏私,而是這兩個老和尚存有好勝之念,故意誰也不說,一味的埋頭苦修。」   空印和空想向他又一躬身道:「此間事了,我等也要回玄沙佛塔等待宗主發落了。」   石鳳揚問道:「那燃燈法蓮該當如何?」   空印神僧一怔,空想已頹然歎道:「我們師兄弟一念之差,以至於南轅北轍蹉跎去三十年光陰,今後自不會再去修煉燃燈法蓮了。」   石鳳揚嘿嘿一笑,說道:「什麼南轅北轍,我看是性無南北。若參不透這道理,燃燈法蓮扔了也罷!」   所謂性無南北,指的是一段著名禪宗問答,意思便是人的出生儘管各有不同,但內在佛性卻是一致。   兩個老僧久參佛法,自然知曉,同時露出深思之色,畢恭畢敬向石鳳揚再拜道:「善哉,善哉,聽君一席話,勝坐十年禪!」   石鳳揚微微一笑,向著下方一名不曉得何時來的灰袍老僧道:「空痕,你笑嘻嘻站在那兒不說話,可是覺得老朽講得不對?」   空痕大師仰著頭,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他的高僧身份,笑著道:「石兄寥寥數語,卻令人撥雲見日醍醐灌頂,貧僧聽了也大受啟發,實不願插嘴打斷吶。」   石鳳揚曬然道:「別盡揀好聽的說,你跑來雪竇庵,也是為了阻攔老朽?」   「這回你可猜錯了,」空痕大師道:「是空照師兄想請石兄到上方圓歇歇腳,喝喝茶,老僧不過是跑跑腿罷了。」   石鳳揚嘿然道:「空照的『心語術』已然煉成了?走,瞧瞧他去!」大袖一揚,遠處黑暗中掠來一束彩芒,正是已凝成玉玦的迦樓羅飛了回來,逕自納入他的袖口,再不看眾僧一眼,隨著空痕大師揚長而去,卻未料到石頌霜和楊恆儘管已脫出重圍,可很快又遭遇到了新的危險。   ◇◇◇◇   卻說他們二人乘著迦樓羅突出雪竇庵,耳聽警訊頻起,前後左右皆有追兵圍堵攔截,全仗著座下神鳥左突右閃,用雄渾翅風迫退眾人,才沒被重新圍住。   石頌霜懷抱楊恆,靈覺感應到背後有十餘束劍芒風馳電掣飛速追近,曉得是雲巖宗明字輩的長老施展御劍術在後追趕。而黑夜裡一道道仙兵寶器的華光在山間各處若隱若現,從四面八方往這裡雲集而來,形勢仍舊十分吃緊。   忽聽楊恆微弱的聲音道:「讓迦樓羅降低高度,咱們跳下去!」   石頌霜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楊恆的用意。想這迦樓羅飛得雖快,可也難及雲巖宗眾高僧御劍追趕的速度。它渾身光華閃閃,在夜空中再顯眼不過,反成了眾矢之的,絕無可能擺脫追兵糾纏。唯今之計只有兵行險招,放棄坐乘潛入下方茂密的山林內,以迦樓羅引開眾僧注意力,方始有脫身之望。   她伸手輕拍迦樓羅的頸背,對楊恆低聲說道:「抱緊我!」   楊恆雙臂一緊,摟牢石頌霜只堪盈盈一握的纖腰,便感到耳畔呼呼狂風呼嘯,迦樓羅猛地俯衝而下,眼前的崇山峻嶺不斷在視野裡放大清晰,整個人騰雲駕霧一陣地暈眩,知是激烈顛簸中有引發了內傷。   忽地身子一輕,已被石頌霜玉臂挽住悄無聲息地飄落進密林,頭頂「呼」地一陣風刮過,吹得樹木搖曳殘葉狂舞,迦樓羅又迅即抬升往東南方飛去。後頭一束束劍華飛縱,兀自緊追不捨。   楊恆靠在樹幹上呼呼喘氣,身上一陣陣錐心刺骨的劇痛,咬緊牙關低聲道:「那些老和尚老尼姑很快便會察覺,此地不宜久留。」   石頌霜一雙星眸在黑暗中幽幽閃爍著迷人光亮,注視著楊恆慘淡若金的臉龐問道:「你能撐住麼?」   楊恆奮力站直了身子,苦笑道:「撐不住也得撐,我可不想再回那鬼地方。」   石頌霜默默無語地點點頭,伸手探到他的腋下,運起身形往山下潛行。   果然,兩人尚未走出多遠,就聽上空有人喝道:「包圍這片山林,仔細搜索!」   楊恆抬頭一看,五六位雲巖宗的高僧已折返回來,懸停在山林上空往下打量。其中一人正在指揮著隨後趕至的眾多二代弟子展開搜捕。   楊恆暗暗叫苦,不意聽到一縷話音傳入自己的耳朵道:「往左走!」   「明燈大師!」楊恆差點叫出聲來,知他是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在指點自己逃走。   一瞬間,他的眼眶濕潤發澀,喉頭湧動著久違的暖意,無暇去觀察明燈大師究竟藏在何處,伸手往左一指,道:「往那兒走!」   石頌霜不知原委,只當楊恆在峨眉居住多年,對此間的地形瞭若指掌,已想出了脫逃路線,於是攜著他徑直向左行去。   一路之上楊恆不斷指點著下山線路,每次都能先一步躲過雲巖宗眾僧的搜索。   如此又逃出二十餘里,突然聽見人聲傳來,竟有二十餘名雲巖宗弟子分從不同方向朝這裡搜索過來,隱隱約約已能看到一支支閃動耀眼的火把光芒。   楊恆心一沉道:「這下可躲不過去了,好在聽他們御風的動靜,都是些同門師兄弟,沒有上代長老在內。倘若出其不意,一鼓作氣地殺將過去,也不難脫出包圍。」   可如此一來勢必會驚動在各處分散搜尋的明字輩高僧,楊恆卻也無計可施,惟有走一步算一步了。那邊石頌霜也已察覺,纖手輕轉緩緩亮出天廬神匕,眼眸中漾起一抹冷光,目不轉睛地盯視前方。   正這時耳朵裡又聽見明燈大師的傳音入密道:「停下,藏到樹上!」   楊恆一愣,不知明燈大師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用手輕扯石頌霜袖袂,已不敢開口說話,以免被眾僧警覺,只用手指往樹上指了指。   石頌霜抬眼望向樹冠,見它雖是高大繁茂,足以藏下二三十個人,可要躲過雲巖宗弟子的耳目,卻哪有那麼容易?疑惑間就見楊恆面露從容微笑,向她又點了點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石頌霜暗道:「左右也要被發現,就照他的意思躲上一躲。大不了被察覺了,再殺出重圍就是。」當下攬住楊恆,微一提氣隱入樹上。   楊恆心裡卻也在打鼓,不曉得明燈大師會用什麼法子解開危局。忐忑間但見黑暗裡晃晃悠悠走出個手拿葫蘆的醉鬼,往兩人藏身的樹下一站,背靠大樹彎下腰來「哇」地吐出一口酒水殘汁。   楊恆見狀心下一笑道:「大師的酒量極好,只怕這回是故意裝的。」   忽然感到石頌霜的嬌軀微微顫動,原本屏住的呼吸也發出了輕微的波動。   他心頭一凜,急忙反摟住石頌霜的腰肢,以防她按耐不住發出動靜,左手又按住她的香肩,用力摁了兩下,意示撫慰。   石頌霜平生從未被一個年輕男子這般耳鬢廝磨地擁在懷裡過,何況對方還拿手用力捏她的肩膀,芳心不由升起一絲羞怒,側臉望向楊恆。   幽暗的月色下,楊恆臉色平和,向她微微一笑,似乎在說:「別動,危險!」   石頌霜靜靜凝視楊恆,眼神漸轉柔和,卻慢慢側過臉去屏住了呼吸。   這時周圍眾僧聞著動靜立時圍了過來,一見是明燈大師扶樹嘔吐,無不愕然。   明燈大師醉醺醺地抬起頭,問道:「你們圍著我看什麼?」   一名中年僧人道:「啟稟大師,我們正在奉命追捕真源。」   「追捕真源,那還不快去?」明燈大師一瞪眼,似要訓斥眾僧,猛地喉嚨口「咕嚕」一響,「噗」地一蓬酒霧噴出,沒頭沒腦地濺向眾僧。   眾僧趕忙閃避,一個個掩住口鼻皺起眉頭。那中年僧人問道:「大師,你沒事吧?」   明燈大師抹抹嘴角,呵呵笑道:「我能有什麼事,追不到真源,小心掌門師兄用板子揍你們的屁股!」   眾僧對明燈大師半瘋半癲的做派早已習以為常,紛紛合十施禮道:「是!」由那中年僧人帶頭,繼續往西面搜索前進。   明燈大師看著他們走遠,忽地又叫道:「小心他們把樹葉堆在身上,藏在了地下。」   眾僧聞言無不佩服,心道:「不愧是明燈大師,喝醉了仍舊心細如髮,我們怎麼沒有想到這點?可不得留神腳下麼?」一個個如奉諭旨綸音,一邊走一邊低下頭仔仔細細地觀察林內積起的厚厚落葉,以防楊石二人藏在了下頭。   楊恆在樹上瞧得清楚,忍不住笑道:「咱們躲在了樹上,大師卻教他們留心地下,這招妙啊。」   忽見明燈大師站直身軀,雙目精光連閃似在舒展靈覺查探四周動靜,臉上的醉意早已蕩然無存,向他傳音入密道:「跟我來!」   楊恆尚未作出反應,石頌霜卻已攜著他縱身飄落!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三章 截殺   明燈大師默默瞧了眼石頌霜沒有說話,晃動身形往前飄飛,引著二人下山,卻隱隱見著金頂禪院方向火光沖天,不知是何緣故。   遠處的警訊響得越發急促頻仍,大批在外搜索的雲巖宗僧人掉轉過頭,又朝金頂禪院奔去,無形裡令得他們壓力驟減。   楊恆心下一奇道:「難不成石老爺子殺得興起,竟衝進金頂禪院放起火來?」想想此事決無可能,但實又想不出此刻還會有誰在金頂放火?   三人默不作聲行出四十餘里,轉眼到了峨眉山腳下。明燈大師忽地停下,卻不回頭。石頌霜與楊恆也隨即站定,身後的峨眉金頂業已消失在迷濛的夜色之中,隱隱還能見到幾點劍華在黑夜裡游弋閃爍。   楊恆也感覺到了這對父女間氣氛微妙尷尬,有意打破僵局,便笑著道:「到底是父女連心,都想著同一天來救我。」   石頌霜還是不吭聲,明燈大師黯然道:「當年我選擇了逃避,今夜是你給了我一個自贖的機會。至少讓我明白,自己還有挺身而出的勇氣。」   石頌霜終於開口,語氣卻冷漠之極,說道:「逃避?應該說是不負責任的拋棄!」   明燈大師眼中泛起一絲痛楚之色,低聲道:「霜兒,我是情非得已。如果我當日不走,或許情形會比今日更糟。」   「你還在為自己找借口?」石頌霜抑制住抑鬱了十數年的怒恨道:「會糟糕到我娘親被人殺害,我剛剛滿月的妹妹下落不明,至今生死不知?」   「你的……妹妹?」明燈大師身形一僵,滿面錯愕道:「你是說你娘親她──」   石頌霜的黑眸裡有晶瑩的光芒像夜露般在閃爍,緩緩道:「在你走時,娘親已懷了身孕。等到小妹出生剛過滿月,那些銀面人便殺上門來。娘親將小妹交給我,便出門倉促迎戰,慘死在他們的利劍之下。若非她產後虛弱,又記掛著我們姐妹,本也有脫逃可能。可是,為了讓我們能盡量逃得遠點兒,她堅持到了最後一刻──」   她的珠淚奪眶而出,詰問道:「那時你在哪兒?在你的妻子你的女兒最需要你時,你在哪裡?!」   明燈大師呆了,楊恆也聽傻了,這才曉得石頌霜始終不肯原諒明燈大師,除了娘親慘死外還有一個生死未卜的小妹!他輕聲問道:「這事石老爺子曉得麼?」   「他不知道,」石頌霜淒然道:「是我弄丟了小妹,辜負了娘親的囑托。可是你……」她轉臉冷視明燈大師道:「一走之後從此音訊全無,只祝融峰上的一刀,又豈能抵過我的恨,我的痛!」   明燈大師眼神變幻不定,充滿痛苦與悔恨,猛然雙目一閉道:「你殺了我罷,也算替你娘親報仇,為小妹償命!」   石頌霜瞪視明燈大師許久,搖了搖頭道:「我已刺過你一刀,便不會再有第二刀了。既然你還有後悔內疚之心,便讓它煎熬折磨你一生,直到死也解脫不得!」   明燈大師呆呆佇立,淚水從緊閉的眼縫間流淌下來。楊恆擔心道:「大師……」   明燈大師慘然一笑,道:「我算什麼大師?我沒做好丈夫,也沒當好父親,還自以為看破了紅塵,躲在峨眉山上不問世事。其實,我是怕聽到她們母女的消息,我是怕再看見她們母女!天理循環,因果報應,我自作自受!」   他心潮洶湧,癡癡望著石頌霜,依稀從女兒的臉上尋找了當年妻子的模樣,面色越發地感傷痛苦,歎道:「霜兒,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們,也無顏再見你。你和楊恆……多多保重!」說罷低聲長嘯,轉身踉蹌向著黑壓壓的密林深處隱沒。   石頌霜佇立不動,怒容上泛起難以言表的苦痛表情,目送明燈大師離去。   楊恆想喊,嘴唇動了下終究化作一聲頹然輕歎。他沒有想到兩人的見面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早知如此,他絕不會力勸石頌霜與明燈大師見面。   世事無常,有多少事最終能夠按照凡人的預想而實現呢?更多的,會有意想不到的變故攪局,或是驚喜或是噩耗,卻也因此每個人的人生才變得變幻莫測,無法預設,而這個世界的恩怨情仇才會那麼多,那麼難解。   他正想著心事,不意聽見石頌霜冷喝道:「誰?出來!」   楊恆一凜,思緒回到現實,轉目望去卻見小夜手捧一個包裹從林內走出,輕聲喚道:「阿恆!」   楊恆一笑道:「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小夜悄悄瞅了眼石頌霜,回答道:「是明燈大師讓我在這兒等他,也好再見上你一面。可我等了很久也沒見大師帶你來,正有點擔心的時候便聽到了他的嘯聲。阿恆,明燈大師呢,他為什麼突然走了?」   楊恆自不便將明燈大師的家事告訴小夜,便道:「他臨時想起有樁急事要處理,所以先離開了。」   小夜將包裹遞到楊恆的手中道:「這是大師要我幫你收拾的一些衣物,還有三顆九元丹,也是他留給你的。我都帶來啦!」。   楊恆心中感動,說道:「小夜,你快回去吧。萬一教人發現了,會有麻煩。」   小夜搖搖頭,看著楊恆憔悴的臉龐,念及今夜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逢,芳心莫名地酸楚起來,幽幽想道:「他只是想著要我趕緊回寺,卻為什麼不曾想過帶我一起走?」   然而這些話,她卻只能藏在心底,更不敢當著石頌霜的面問楊恆。畢竟,少女的矜持與羞澀令她很難鼓起這樣的勇氣,惟有在心裡揣測徘徊,久久難去,輕輕地說道:「阿恆,那我回去了。你要多愛惜自己,別只顧著拚命。還有……將來若有機會,別忘了回來看看我……們!」   楊恆點點頭,道:「走吧,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記得告訴真禪他們,我很好。」   小夜微微頷首,眸中滿是戀戀不捨。忽然她輕聲道:「阿恆,別忘了我!」   楊恆看著她的滿面紅暈不由呆了呆,還沒等他再說什麼石頌霜已低低一聲冷哼攜著他急走而去。   楊恆久久回望小夜漸遠的孤單倩影,卻聽石頌霜惱道:「看你兩眼發呆的樣子,真要捨不得你的小夜妹妹,可以再回去!」   楊恆如夢初醒,苦笑道:「我一直當她是小妹子……唉,小丫頭過段時間慢慢也就忘了。」   石頌霜冷冷哼道:「心裡樂開了花,還故意裝無辜。敢想不敢說!」   楊恆既無從爭辯,更無力爭辯,心中想著小夜道:「我怎麼一點也沒有察覺,她一天天長大,已不再是那個只會害怕只會哭鼻子的小女孩兒了。」   林間夜風徐拂,將石頌霜身上淡淡散出的幽香送入他的鼻中。   楊恆藉著黯淡的月光靜靜望著她的俏臉,慢慢地心裡滿是寧靜與歡喜,懶懶地什麼也不想說,甚而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只想就這麼走下去,走下去。   恍恍惚惚中也不知走了有多遠,料來已脫出雲巖宗的搜索範圍,兩人緊繃的心弦也略略鬆弛開來。楊恆只感到身上的傷越來越疼痛難忍,好像有數以百計的小刀子在一下一下剜著筋骨,稍稍觸動到便是一身冷汗。   儘管他強忍不說,石頌霜卻似乎感覺到了,放緩身速道:「我們找個地方歇一歇。」眼波流轉朝四處打量,忽見前方荒野上有一大片空寂無人的殘垣斷壁,剛好可以隱藏行蹤稍事休息。   她心中微喜,攜著楊恆飛落在破敗的廢墟間。清冷的月光當頭灑照,周圍的樹木在風裡搖曳輕響,吹起一蓬蓬淡淡的夜霧,說不出的寂寥陰森。   石頌霜稍舒一口氣,扶著楊恆在一堵塌倒的矮牆便坐下,卻發覺他的神色有些不對,眼神裡似是感傷,似是憤怒,怔怔地瞧著眼前的碎石殘瓦默然出神。   「你怎麼了?」石頌霜在他的身邊坐下,半夜的激戰逃亡使得她體內真氣耗損甚劇,也需要趁機靜修片刻略作補充。   楊恆眼眸深處的哀傷惆悵之色更濃,輕聲道:「這裡便是明鏡大師遇害的地方。」   石頌霜一怔,只見月色淒清,廢墟遍地,依稀還能相見當日一戰的慘狀。   楊恆倚靠在矮牆上,心狠狠地灼痛起來,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便不會死。」   石頌霜柔聲勸道:「別想那麼多了,無論如何你都需要先將身上的傷養好。」   楊恆搖搖頭道:「我明明看見了兇手,卻不知道他究竟是誰?那些老和尚老尼姑都不相信,在雲巖宗明字輩的長老中,會有叛徒!」   突然有人接口道:「他們為什麼要相信你?從明曇將你送上峨眉的第一天起,就沒有一個雲巖宗的和尚是在真正相信你──誰讓你是楊南泰的兒子?」   石頌霜凜然暗驚,倏然起身朝聲音來處望去。她方纔已舒展靈覺將這片廢墟細心搜查了一遍,並無發現任何異常。哪知說話之人居然能夠躲過她的靈覺,便藏在了不遠處的廢墟裡。   就見一名中年男子緩步從一堆高高隆起的瓦礫後負手轉出。他相貌英俊,與楊恆頗有幾分想像,眉宇間卻多了一股傲氣。   「楊北楚!」楊恆手撐矮牆,勉力站起,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視來人,微喘道:「你一直都跟著我們!」   楊北楚在兩人面前停住腳步,眨眨眼笑道:「小子,你該謝謝我方才在金頂禪院裡放了把大火。否則你怎能如此輕鬆過關?!不過這筆賬,那些老和尚多半還是會記在你的頭上。」   「是你在金頂禪院裡放火?」楊恆愣了愣,又道:「我為什麼要謝你,殺人放火原本就是你的愛好。」   楊北楚不以為意地一笑,轉目瞧向石頌霜道:「原來姑娘是石鳳揚的外孫女兒,多謝你奮不顧身救了楊恆。現在,就把他交給我吧。」   石頌霜心知楊恆與滅照宮間可謂仇深似海,豈肯將他交出,淡淡說道:「我要帶他走!」   楊北楚早料到石頌霜會拒絕,笑道:「莫非你死心塌地要和這小子私奔?」   楊恆沉聲道:「楊北楚,你嘴巴放乾淨點兒!」   「難道我有說錯麼?」楊北楚道:「這丫頭若非對你情根深種,焉會不顧生死夜闖雲巖宗?適才石鳳揚也當眾把話挑明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劍聖的外孫女兒和滅照宮宮主的孫子聯姻,可也算得門當戶對。」   楊恆知道此人言辭鋒利,若任由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不定還會講出什麼難聽的來,當下說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我不跟你走!」   見楊恆鐵青著臉恨恨看著自己,楊北楚歎了口氣道:「那天晚上明鏡大師便是死在這座土地廟裡的吧?他用自我圓融訣先將大魔尊打成重傷,繼而又被自己的同門師弟暗算致死,一代高僧竟慘死於淒風冷雨中,這場景連楊某亦不得不為之動容。」   楊恆道:「少來貓哭耗子假慈悲,你知道那斗笠人是誰?」   楊北楚唇角露出譏笑道:「我為什麼要說出來?」   楊恆哼道:「只怕這等機密,楊惟儼也未必肯告訴你!」   楊北楚面色微微一變又迅即恢復正常,悠然道:「楊某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你都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一個字。乖乖跟我回去免得吃苦,我保證讓你們父子團圓。」   楊恆呸道:「少說好聽的。你想利用我脅迫爹爹,做夢!」   楊北楚淡然笑道:「好啊,那我就依言將你帶到他的面前,用酷刑折磨,日夜鞭撻不停,看看楊南泰能硬撐到幾時?」   石頌霜見楊恆身軀顫抖,兩眼噴火,便用纖手按住他的胳膊,冷冷警告道:「楊北楚,你再不走,可別怪我不客氣。」   楊北楚哈哈笑道:「你為何要客氣?石姑娘,你也想見見未來的公公婆婆?」   石頌霜臉上煞氣一閃,冷叱道:「無恥!」嬌軀如風行水上,遽地迫到楊北楚身前,右袖舒捲如波湧起層層白浪,襲向他的胸膛。   楊北楚先前曾隱身暗處,親眼目睹過石頌霜的身手,曉得這少女招法瑰奇,仙兵鋒銳,委實不可小覷。眼瞧袖袂拂到近處,他嘴角兀自含著洋洋笑意,實則不敢掉以輕心,左手運勁屈指彈出一縷凌厲勁風,側身往右避讓。   「啵!」石頌霜的袖衣翩若驚鴻,往一旁盪開。猛見碧芒疾閃,藏在袖中的玉腕一振,天廬神匕破繭而出,刺向楊北楚的左肩。   楊北楚左手的「彈指芳華」指力用老,已無法抵擋,低咦一聲身軀後仰,翻手亮出青玉魔笛卻不敢與天廬神匕正面相撞,劃過道弧光反打石頌霜的右臂。   石頌霜右臂微彎,左手三根玉指在青玉魔笛上一按一推,化解了楊北楚的攻勢,跟著右袖下垂飛捲起地上的磚瓦碎木,往對方面門打去。   楊北楚青玉魔笛連揮,「叮叮叮」將襲來的石塊木頭盡數掃飛,眼前驀地白光晃動,石頌霜的歸去來兮袖已迫在眉睫。   他一聲長嘯向後斜飛,腳下同樣帶起無數碎石,呼嘯亂舞激撞在石頌霜的袖袂上,令得去勢一滯,追之不及。   楊北楚人在空中劃過半道圓弧,嘿然說道:「好個丫頭,不愧是劍聖傳人!」左掌陡地亮起殷紅光霧,四周空氣急遽升溫,宛若有一把熊熊烈火燃燒了起來,「呼」地居高臨下拍向石頌霜頭頂。   石頌霜知他施展的是滅照宮絕技熾荼神掌,身形後撤半步避其鋒芒,抬左臂運出三葉掌橫切楊北楚脈門。   楊北楚抖腕一封,「砰」地雙掌相擊,爆開一團滾滾紅霧,挾著灼熱的氣流往四下捲湧。楊北楚的身子高高彈起,揚聲大笑道:「好掌力!」   石頌霜肌膚上紅霞一閃,嬌軀霍然矮了一小截,卻是雙足陷入地下數寸,將楊北楚轟來的熾荼掌力通過雙腳洩入地裡。   交手數招楊北楚已瞧出石頌霜的招式變幻莫測,更有天廬神匕無堅不摧的神威襄助,殊不易對付。虧得她畢竟只有十八九歲的年紀,在功力上尚略遜自己半籌,若過上三五年這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於是隨機應變,熾荼掌大開大合,圍著石頌霜左右翻飛,激盪起濃烈霧氣,猶若一團火燒雲將她籠罩在內,發起驚濤駭浪般的狂攻,心中盤算道:「這兒離峨眉金頂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石鳳揚隨時都有可能趕到。我需速戰速決,盡快帶走楊恆。」   所謂旁觀者清,他看出了石頌霜在功力上吃虧,楊恆在一邊自也瞧出來了。無奈身上重傷,想要幫忙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連抬腳走上一步都難以做到。   這時場中兩人以快打快,轉眼激鬥了六十多個回合。石頌霜的身形漸漸變慢,酥胸起伏發出細細嬌喘,一顆顆晶瑩汗珠從額頭鼻尖滾落,又被熾荼掌風迅即蒸乾。   她肌膚上的紅色霞燒越來越濃,顯然是抵擋不住楊北楚雄渾霸道的掌勁,令得對方的魔氣絲絲縷縷迫入體內,如火如荼地激盪起來,暗自心驚道:「此人獨來獨往橫行無忌,果真名不虛傳!若非我激戰半宿,功力耗損近半,原也能支撐到百合開外。可眼下卻要怎麼辦?」   當即運勁反攻三刀,爭取到一線喘息之機,從袖袂中祭出一束紫光在空中騰舞,櫻唇念動真言輕喝道:「著!」   那紫光細細長長,好似一條軟鞭,卻在電光石火之間繁衍出茂密枝葉,不斷向外生長,宛若無數只伸展向天空的觸手,流光溢彩不可逼視。   楊北楚掠身飛退,訝異道:「萬紫瓊枝?」揮動青玉魔笛「叮叮」脆響連聲擊打在噬來的一條條紫色瓊枝上,激得光華爆綻枝頭亂顫,卻仍是傷它不得。   原來這萬紫瓊枝本是生長於北海冰天雪地中的通靈異寶。約莫三百年前長白天心池大舉北征,與盤踞在極北酷寒之地的「太陰門」血戰數日,終於將其一舉蕩平。在凱旋途中,無意中發現了這株奇樹,好不容易才從樹上擷下一枝,可整株樹也登時枯死,不復存在。   由此這條萬紫瓊枝便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仙道瑰寶,被天心池視為鎮山奇葩,窮三代門人之心血加以修復煉化,始有後來的威力。   石鳳揚夫婦離開天心池時,道聖宗神秀便以此寶相贈,以為紀念。數十年過去後,又經劍聖之手轉贈給了惟一的外孫女兒。   往日為免天心池聞訊後糾纏不清,石頌霜從未祭出過萬紫瓊枝。然而今晚情形緊迫,為逼退楊北楚,亦只能施展出來。   她左手輕握瓊枝,以真氣催發仙寶靈性,令得它源源不絕地開枝散葉,瞬間蔓延到方圓五丈的空間,將楊北楚嚴嚴實實包圍在中央逃脫不得,凝念駕馭千百條看似弱不禁風的纖柔仙枝往他身上纏去。   「啪!」一根不知衍生了多少輪後才長出的細細枝條靈動如蛇,貼著地面似水銀瀉地般探了出去,從後方猛地纏住楊北楚腳踝。   楊北楚腳上一麻,如遭電擊,左腿頓時無力地向下軟倒。緊跟著又有兩根瓊枝趁虛而入,分別纏上他的玉笛和腰肋,狠狠朝裡收緊,勒得他連呼吸也變得艱難。   石頌霜見萬紫瓊枝縛住楊北楚,心中一寬道:「這傢伙終究是楊恆的伯父,我也不必傷他性命,禁制住經脈丟在這兒就是了。」   念頭未定突聽楊北楚仰面長嘯,口中爆喝道:「咄!」   「嗚──」一蓬狂風憑空捲蕩,他的長髮飛縱而起,閃爍出詭異耀眼的青光。隨即雙眸精芒暴漲,體內渲湧出濃烈的青色霧氣,束集成柱往上飄升,骨骼「劈劈啪啪」清脆作響,不斷有光流迸綻流動,朝頭頂匯聚。    「轟──」楊北楚的頭頂上方應聲爆裂開一蓬炫目紅霧,刺眼的光芒照亮四野,一尊六尺高的本命元神赫然顯現,脫出萬紫瓊枝的禁錮,化作一束沛然莫御的霞光青電激射向石頌霜的身前。   「元神出竅!」楊恆失聲叫道,沒想到平日裡桀驁灑脫,矯矯不群的楊北楚一旦發起狠來殊不亞於自己的父親!也難怪,此人身上流淌的,同樣也是楊氏一族的血脈──倔強、好勝,從不低頭!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四章 鍾情   大凡正魔兩道的修煉之士,若能臻至煉氣化神的境界,便可生出靈覺,以無形之眼洞徹四方,甚或心有感應未卜先知。若再往下潛心修煉,便能由此孕鑄元神直至突破煉神還虛之境。只要元神不死,肉軀受多重的傷也能活轉過來,更能脫離肉體桎梏,神遊物外,倏然往來於天地之間。   然而這本命元神的威力固然無與倫比,卻極少會有誰在激戰中祭出傷敵。一來元神出竅肉體失去憑依,容易被對手趁虛而入受到傷害。更為重要的是,祭出元神對仙家真元的耗損極其劇烈,莫說時間稍長真元耗盡,動輒有魂飛魄散萬劫不復之虞。即使能夠順利收回體內,折損的真元也大為可觀,少則數年,多則十數年方能恢復過來,卻也元氣大傷。   故而仙林高手縱然孕有元神,也極少敢在對敵時祭出,否則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往後的日子絕不會好過。除非有深仇大恨,誰又肯冒此大險只為求得一勝?   只聽「轟」地一記驚天動地巨響,雙掌交擊,光瀾爆綻如花,衝起足足有數丈之高,已被摧毀過的土地廟再遭無妄之災,數以千百計的碎石磚瓦枯木殘枝在罡風的席捲下急旋抬升,又被重重拋甩而出,「砰砰砰砰」碎為齏粉。   石頌霜嚶嚀一聲,嬌軀激飛,衣袂碎裂,自櫻桃小口中嗆出一道血箭,卻被濛濛掌風瞬息蒸發,不見了蹤影。   萬紫瓊枝失去了主人的控制,驟然鬆開楊北楚傷痕纍纍的肉身,一條條分支簌簌收縮,重新變回原來模樣。   楊北楚的元神光影晃蕩,在空中飄飛出三丈多遠,又向下一折,沒入肉軀。   「哇──」吐了口殷紅鮮血,楊北楚搖搖晃晃站直身子,伸手指頭將嘴角的血絲抹去,惡狠狠看向石頌霜,提氣揮笛便向她的眉心擊落。   石頌霜玉容慘淡軟倒在地,渾身經脈被震得幾欲斷裂,真氣波蕩渙散提不起絲毫勁力,眼睜睜瞧著楊北楚氣勢洶洶舉笛逼近,卻已沒有半分招架之力。   她雙目一閉,暗道:「沒想到我會死在這裡!」   忽聽楊恆一聲呼喝身如箭矢激射而起,右掌平平推出拍向楊北楚背心。   楊北楚起初渾不在意,心道這小子沒傷沒病也不是對手,如今捱了明華大師一掌小命去掉一大半,更是不足為慮。   孰料隨著掌風迫近,他陡地覺察不妙。敢情楊恆這一掌非但勢大力沉,猶如雷霆萬鈞,兼且恢宏磅礡,籠罩四野,令得自己避無可避,惟有硬拚一途。   原來兩人打鬥時,楊恆亦在依照那塔中老者所傳的掌法心訣,不動聲色打通右臂經脈,悄悄將積蓄的功力注入掌心,打算尋找機會給楊北楚狠狠一擊。   這時石頌霜危在旦夕,他奮起精神,強行騰身出掌,使出一招「怒射天狼」,積攢了半晌的真氣如山洪暴發,源源不絕地湧入右掌,雖是重傷之下這一掌的威力亦足以崩雲裂山,熔金銷玉。   楊北楚凜然回首,訝異道:「這小子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手,雲巖宗可沒如此剛烈雄霸的掌法!」   此刻也無暇多想,他振聲長嘯青玉魔笛光華閃閃往身後揮去,「砰」地與楊恆右掌迎頭激撞,爆出一蓬奪目光焰。   楊恆的身子如同捆枯柴橫飛出去,本已受傷的經脈被笛中透來的魔氣一催,愈發地雪上加霜,眼前天旋地轉金星亂舞,幾不知身在何處。「砰」地摔跌在碎石堆裡,口中淤血狂吐不止。   石頌霜絕處逢生,驚訝地睜開妙目,正瞧見楊北楚身軀一晃,滿面殺氣地側目望著楊恆道:「小畜生,你真當我不殺你?」   楊恆身上疼得像是要被烈焰煮沸了一般,卻不曉得楊北楚此際的滋味也決計不好受,只是硬吞下湧到喉嚨的熱血在強撐著而已。   他心頭苦笑道:「我豁出性命的一掌,居然沒傷到這魔頭半根毫毛,今晚已是凶多吉少,可惜拖累了石姑娘,令得她一塊兒遭殃。」   想是這樣想,他的臉上卻滿不在乎地笑道:「對你這種滅絕人性的傢伙,我壓根就沒抱任何幻想。實話告訴你吧楊北楚,我不想死……」   楊北楚冷冷頷首,說道:「很好,那就乖乖跟我回東崑崙!」   楊恆笑著搖頭,聲音越來越微弱急促道:「別自作多情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可是我寧願一死,也絕不跟你走!」   楊北楚冷冷道:「楊家……就這麼讓你深惡痛絕,寧死不歸?」   楊恆全憑一口血氣支撐不倒,說道:「為何不捫心自問,你和楊惟儼都對我爹媽做了什麼?你算說對了一點──我對楊家深惡痛絕,寧死絕不向你們低頭!」   楊北楚徐徐說道:「可惜這由不得你!」   石頌霜稍稍緩過一口勁兒,聽著叔侄二人的交談思忖道:「楊恆若被楊北楚抓回滅照宮,勢必會大受屈辱,以他的剛烈性情又豈能苟且偷生?罷了,大不了捨命一拼,死在一起算了!」   她搖搖欲墜地站起身,勉強凝聚起丹田殘餘的真氣,寒聲道:「楊北楚,你若執意相逼,帶走的不過是兩具屍體!」   楊北楚一怔,問道:「你居然為了這小畜生要和我拚命?那也太傻了!」   石頌霜默然不答,一步步蹣跚著走到楊恆跟前。楊恆抬頭凝視她蒼白的面容,緩緩道:「你何苦?」   石頌霜向著他一笑,無視楊北楚在旁虎視眈眈,反道:「你又何苦?」   楊恆心底生出萬千柔情,道:「楊北楚,你知道當年為何會輸給我爹?你雖然聰明,卻永遠無法明白世上為什麼總有些像我,像我爹娘那樣的傻瓜,寧可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珍守住心中的摯愛。」   楊北楚佇立許久紋絲未動,徐徐問道:「你怎知我不是個傻瓜?」驀地一聲激越清嘯,身形連晃數下,倏地消逝在黑夜裡。   楊恆和石頌霜死裡逃生,均是愕然,兀自難以置信地互視了一眼,目光裡充滿驚喜與迷惑,委實不明白楊北楚何以在最後關頭放過兩人,飄然而去?   過了片刻,不見楊北楚回轉,石頌霜才相信這魔頭是真的走了。她的嬌軀一軟,精疲力竭地倒在楊恆身旁。   「我的包裹裡……有……雲巖宗的九元丹──」楊恆粗重地喘著氣,發現自己已很難將一句話講完整。就似自己的身軀,彷彿也不再完整。   「我有藥,」石頌霜顯然仍不願接受明燈大師的好處,艱難地從袖口裡取出瓷瓶,先倒了一顆在楊恆嘴裡,又自己服了一顆,說道:「這地方並不安全。」   楊恆點點頭,靈丹入喉化作一股溫潤的液體,使他感覺稍稍好受了些。然後他吃力地扭過頭,看見石頌霜也正側臉凝視著自己,兩人不約而同露出一絲苦笑,均知以目下的狀況兩人連路都走不得,也只能躺在這裡聽天由命了。   曠野裡蟲鳴啾啾,一陣陣輕柔的夜風拂面而來,帶著夏夜的清涼和四周的花草芬芳,讓人心神寧舒,只覺得不久前發生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打鬥,好似已是極遙遠的事。遙遠得就像高懸在夜空的圓月,徐徐隱沒在雲朵裡。   兩人便這樣肩並肩地靜靜躺著,感受著劫後餘生的欣喜與萬籟俱寂的安寧,默數著天上璀璨的星辰和身邊人一聲聲的呼吸。這一刻,顯得美妙而靜謐。   「那夜……大魔尊也來過這裡?」過了不知多久,石頌霜輕聲問道。   楊恆低低「嗯」了聲,回答道:「你在奇怪,我為何要隱瞞?」   石頌霜螓首輕點,又搖搖頭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   「苦衷?」楊恆自嘲地一笑,說道:「苦衷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不管怎麼說,明鏡大師是因我而死,這個仇一定要報!」   石頌霜瞧著楊恆眼中那束跳躍的火焰,深悔自己不該向他提及這件事,於是不著痕跡地轉開話題道:「那位小夜姑娘和你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楊恆愣了下,苦笑道:「你扯哪兒去了?我說過,一直都當她是自己的小妹。」   「我曾經也有過妹妹。」石頌霜默然須臾,輕輕道:「我如此痛恨嚴崇山,除了因為心痛娘親的死,更是因為我一直痛恨自己弄丟了小妹。」   楊恆一驚,就聽石頌霜幽幽敘述道:「那天我抱著小妹逃了出來,路過一座市集又累又餓,禁不住停下來想買些吃的。我將小妹放在攤邊的一張小桌上,正數著身上幾文銅錢時卻被人撞了一下。銅錢掉到了地上,我就低頭去撿。可等我拾起了銅錢,才發現小妹沒有了──」   她的眼眸裡忽然閃動起淚光,就似夏夜裡凝聚在葉尖上脈脈閃爍的晶瑩露珠,語音也變得微微哽咽,說道:「我到處去找,逢人就問,可沒人看見小妹是被誰帶走的。後來我絕望了,就在道邊哭。等哭夠了,我便往家裡走,心想丟了小妹,我沒臉再見娘親,大不了讓那些惡人把我也打死好了。」   楊恆聽她訴說著隱埋在心底十幾年卻從不願向人提及的悔恨往事,心中升起強烈的同情與傷感,柔聲道:「你當時那麼小,這一路走得很辛苦吧?」   石頌霜那宛若冰雕玉琢的嬌挺瓊鼻在夜色裡輕輕抽搐了下,回答道:「我沒感覺到辛苦,只想著回家、回家。心裡隱隱盼望有好心人會認出我的小妹,將她送回家來。可到了家,卻發現娘親倒在血泊裡,而小妹再也沒有回來……」   說到這裡,想見當日噩夢般的經歷,她的嬌軀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陣顫抖,將臉深深埋藏在手下,兩行珠淚無聲無息地流淌下來。   楊恆摸了摸袖口,又解開身下的包裹,從裡頭取出一方乾淨的絹帕,遞到她的面前說道:「等傷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找!」   石頌霜平復心緒接過絹帕,見角上有紅線繡了個小小的「夜」字,知是小夜偷塞在包裹裡送給楊恆的東西,於是也不用它,只用手指輕輕將玉頰上的淚痕拭去,說道:「你將它收好了,不然小夜姑娘會傷心。」   楊恆也不知石頌霜為何要屢屢提起小夜,收起絹帕道:「其實我一個大男人,哪裡用得著這帕子。」心中忽地想起數年自己離山出逃,在廟中邂逅小夜祖孫,也是她不嫌髒臭,為自己挑去腳上水泡,敷藥包紮的舊事,不由得湧起徐徐暖流。   石頌霜注意到楊恆的神情變化,低哼了聲道:「口是心非!」   「什麼?」楊恆一醒,莫名其妙地望著她道:「我怎麼口是心非了?」   「自己想吧,」石頌霜把頭轉過去,仰望著星天,冷冷道:「我累了。」   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搞不懂石頌霜為何突然變臉,回想自己方才好像並未做錯什麼,搖了搖頭心下歎道:「難怪聽人說,女人心,海底針。」   石頌霜等了半天,也沒聽見楊恆的回應,微微一怔側目望去,才發現這傢伙已沉沉睡去,壓根沒把自己的問題放在心上。   她不由感到一絲羞惱,凝望著楊恆熟睡中顯得坦然而安詳的面龐,彷彿天塌下來也無所謂。於是,她眼眸裡的嗔怒的神色漸漸隱沒,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抹柔情溫馨。   次日天光見亮,楊恆被射入眼簾的晨曦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覺著身上的酸痛略減,只是身下的硬石塥得骨頭生疼。   晨風吹來,令他的頭腦一清,暗道:「糟糕,我怎麼稀里糊塗就睡著了?要是半夜裡來了雲巖宗的人又或楊北楚去而復返,可怎生是好?」   他一邊自責一邊轉過頭去,只見石頌霜臥倒在自己的身畔,雙腿蜷曲,纖手撫胸,猶如海棠春睡,唇角含著一縷恬靜微笑。   露水凝結在她的衣發上,閃動著熠熠輝光,那嬌憨的模樣仿如魔咒,使得楊恆的視線再也無法挪移開分毫。   他依稀記起從前在一本古書上讀到過的文章,裡頭有大段的描寫是用以歌頌一位神女的美貌,只是忘記了作者是誰。卻還回憶得起裡面有段是這樣寫道──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鬢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接下來的內容楊恆便記不清了,依稀還有諸如「披羅衣之璀璨兮,珥瑤碧之華琚」之類的詞句讚美。當時讀來心生神往,以為世上絕無此姝。可此刻他又不禁覺得,用這些詩賦來形容石頌霜之美,仍稍嫌蒼白未盡其韻。只怕古往今來所有的文人墨客搜腸刮肚,所想出來的詩句也難以描繪伊人丰采。   驀地,他的心頭生出一股衝動,也不知是怎地就向那兩瓣紅潤誘人的櫻唇上吻了下去。霎那間一縷醉意沒頂,令他的思緒再想不到其他。   突然石頌霜睜開了眼睛,朦朦朧朧察覺到有一個冰冷的唇正貼在自己的檀口上,不禁又急又羞,也沒看清是誰便扭轉開俏臉,一巴掌使勁揮了過去。   「啪!」楊恆面頰火辣辣地一陣疼痛,立時清醒了過來,趕緊抬頭退開,深悔自己太過孟浪,訥訥道:「我、我……」   石頌霜已看清楚是楊恆,握在手中的天廬神匕緩緩退回了袖中,玉容如霜眼神裡七分的惱怒三分的嬌羞,卻見楊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將頭垂下,不知怎地芳心一軟,冷冷問道:「楊恆,你以為我可以任由你輕薄麼?」   楊恆不敢抬頭,道:「不,是我昏頭了,我該打!」揚手就往自己臉上扇去。   「啪!」一聲脆響,他右半邊的臉上起了五道紅痕,又揮手往左臉打去。   石頌霜眼裡的怒色漸漸消失,繃著臉道:「夠了,你的臉皮比城牆還厚,扇上去也只當是撓癢癢。別人不曉得,還以為是我刁蠻霸道欺負了你。」   楊恆聽出石頌霜氣已消了大半,心下稍安卻不敢造次,訕訕地坐起身,道:「你剛才那樣子好凶,像極了母夜叉。」   石頌霜本想沉下臉來不理他,可終究禁不住「噗嗤」一笑,說道:「我要是母夜叉,今後你還能有好?」   楊恆怦然心動,問道:「什麼?」   石頌霜自知失言,低頭微笑道:「沒聽見就算了,繼續走神想你心事吧?」   楊恆叫屈道:「哪有,我可是一直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在聽你說話。」   石頌霜抬眼碰到楊恆閃爍有神的目光頗不好意思,隔了一小會兒才輕輕說道:「無賴,我才不說第二遍呢。」   這一聲「無賴」聽在楊恆的耳朵裡,簡直比世上所有的讚美加在一塊兒再翻上十倍百倍,還要悅耳動聽,呆呆地注視著石頌霜那在霞光映照下明艷不可方物的側臉,心裡滿是幸福喜樂,實不知該說什麼。   天高雲淡,一羽早起覓食的鳥兒從頭頂飛過,響起清脆婉轉的啼鳴,在這空曠的廢墟間久久迴盪。   楊恆悄悄瞥了眼身旁的佳人,忍不住偷偷地將手伸出,輕握到她微涼的纖指。   石頌霜像是睡著了,修長黝黑的睫毛微微顫了顫,覆蓋在眼瞼上,似乎並未察覺。   然而徐拂而來的晨風卻洩露了她心底的秘密,他聽到了她漸轉急促的呼吸聲,宛若一首悠揚柔和的歌謠,蕩漾在自己的耳際。   她的手熱了起來,他的心也隨之熱了。只是有了方纔的前車之鑒,楊恆也不敢得寸進尺,只輕輕攥著她柔若無骨的纖手,腦海裡霍然閃過那樣一句流傳千古的詩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楊恆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抬眼仰望蒼穹,莫名地生出一縷神往,心道:「若真能那樣該有多好?」   卻聽石頌霜低聲問道:「楊恆,你想什麼呢,我看你在壞笑。」   「有麼?」楊恆不禁笑得更歡,「我以為你睡著了,又怎會看到我在笑?」   石頌霜微覺忸怩,曉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逃不過這傢伙的眼睛,乾脆道:「有你這大色狼在身邊,我能睡好?」   楊恆哈哈一笑,道:「你真想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麼?」   石頌霜沒有應聲,睜開眼期待地凝視著他。楊恆臉上的笑容徐徐斂去,用極低極肯定的語氣說道:「我在想,以前在我心裡只有我媽一個女人,從今往後便多了一個,就是你。」   石頌霜被他握著的柔荑動了下,有一縷醉人的欣喜從她明亮如星的眸子裡輕拂而過,叩動著少女的心扉。「砰砰、砰砰……」似是誰正輕輕敲響了心門。   誰也不願,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他們便手握著手,聽著對方動人的心跳聲,沉浸在寧謐的喜悅裡。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五章 驅敵   直到日上三竿楊恆才懶洋洋地坐起身來,驚咦道:「怎麼我的劍會在這兒?」   原來不知何時,他昨夜在雪竇庵中失落的正氣仙劍已斜斜插在腳邊不遠處。只是先前一直躺著,又把全副心神都專注在了石頌霜身上,故此未能發覺。   石頌霜道:「外公在後半夜來過,把正氣仙劍留在了這兒。」   楊恆詫異道:「石老爺子來過,我怎麼一點兒都不曉得?」 卻知石鳳揚定然和空照大師一般,早已修成天眼通的神功,能找到他和石頌霜並不稀奇。   石頌霜道:「你睡得那麼死,又豈能察覺?他老人家陪我到天快亮時才離開,我剛睡了沒一會兒,便又被你鬧醒了。」   楊恆醒悟過來,昨晚自己在呼呼大睡時,石頌霜定是徹夜未眠,擔負起警戒之責。   他心生歉意,說道:「走,咱們找個安穩點的地方,踏踏實實補足這一覺。」   「你當我是豬麼?」石頌霜瞪了眼楊恆,沒好氣地道:「昨晚我一邊守著你,一邊在運功療傷,眼下傷勢已好了不少,否則外公也不會放心離開。」   楊恆明顯覺察到石頌霜受傷後情緒波動加大,遠不似平時那般對人冷冰冰地不見喜怒。可相較之下,自己還是喜歡她現在這般輕嗔薄怒的模樣。   試著提了口氣,立刻感到胸口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痛,只好頹然放棄,苦笑道:「明華大師這一掌還真夠用力的,害我連運氣療傷都辦不到。」   石頌霜站起身來,將正氣仙劍收進劍鞘與九絕梭一起還給楊恆道:「別心急,外公昨晚已幫你運功疏通經脈,最多三天你便能自行調息運氣了。」   楊恆聞言心中感激,問道:「老爺子又去哪裡了?」   石頌霜臉上泛起一絲複雜難名之色,回答道:「他去找嚴崇山了,然後會到樓蘭和我們匯合。」   楊恆一愣道:「樓蘭,咱們去那兒幹什麼?」   石頌霜沉默半晌,說道:「一個月前外公找到我義父,向他提出退婚之事。沒想到義父斷然拒絕,說他即已答應了厲問鼎的請求,便絕無悔改之理。外公和他當面爭執起來,誰也說服不了誰,差點便要動手。最後還是義父稍作妥協,答應給你和厲青原一個公平對決的機會,再決定我的終身大事。」   「怎會是這樣?」楊恆訝異道。以他原先的想法,此事即有石鳳揚親自出馬,兼之石頌霜壓根對厲青原沒好感,退掉婚約應是水到渠成。不料平地生波,偏偏石頌霜的義父連石鳳揚的帳也不買,一意維護厲青原父子。   想到這裡,楊恆禁不住問道:「你義父到底是誰,恁的蠻不講理?」   石頌霜搖搖頭道:「義父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畢竟他答應了厲問鼎的求婚在先,也不能說退就退。只是這幾年來他的性情大改,變得越來越怪癖,我很擔心樓蘭之行的結果。」   「和厲青原公平對決?」楊恆喃喃道:「你義父還當真看得起我。」   石頌霜聽出他話語裡的不滿,說道:「你別惱火,外公也並未答應他的要求。」   楊恆明白,即使在石頌霜和石鳳揚的心目中,也絕不看好自己能在修為上勝過厲青原,因此才會對她義父的提議不置可否。這麼一想,不由激起了他骨子裡的傲氣,說道:「但我終究是要去一次樓蘭,對麼?」   石頌霜點點頭,道:「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能見我義父一面。或許他看到了你,便會改變主意。」   楊恆問道:「要是他沒有呢?」   石頌霜的貝齒在紅唇上輕咬須臾,低聲道:「那我也顧不得他了。」   只這一句話,便使得楊恆滿腹不忿霎那消融,從心底裡湧出一股豪情道:「好,去就去!不就是和厲青原決鬥麼,誰說我鐵定有輸無贏?」   石頌霜霍然抬頭,凝視著楊恆蒼白憔悴的臉龐,眼神裡透過一絲感動,低低的聲音道:「謝謝你!」   楊恆洒然笑道:「謝什麼,這本就是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又豈能臨陣退縮?可現在你總該告訴我,你的義父究竟是何方神聖了吧?」   石頌霜淺笑頷首,說道:「他便是正一教教主南宮北斗!」   ◇◇◇◇   「是他?」有那麼一瞬,楊恆完全聽怔住了,卻又恍然大悟道:「傻瓜,我早該想到的。石姑娘的義父又豈會是尋常之輩?怪不得連劍聖的面子也敢不賣,敢情是魔教的教主。」   再想到石頌霜和煙波叟的怪異關係,以及她忽然出現在排教陣營中的往事,以前的這些迷題此刻也都迎刃而解了,思忖道:「不用問,石姑娘是受南宮北斗之托才會打入排教,暗中監視甦醒羽攻打祝融劍派之事。沒想陰差陽錯卻遇見了明燈大師,這才有了後來的變故。」   石頌霜見楊恆垂首沉思,久久沒開口,便道:「怎麼,你被嚇傻了?」   楊恆「哈」了聲道:「你和石老爺子約定了什麼時候在樓蘭碰面?」   石頌霜道:「六月初六義父要和厲問鼎在樓蘭至尊堡舉行會盟儀式,外公打算趁此機會和他們會面。」   「六月初六?」楊恆愣住了,喃喃道:「我還真是趕上了。」   石頌霜卻不知楊恆先前的打算,訝異道:「這日子有什麼問題麼?」   楊恆搖搖頭,腦海裡一下子閃過千百個念頭,盤算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即已答應了石姑娘,就絕不能食言。可娘親和爹爹怎麼辦?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良機,不曉得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當即問道:「這日子能否提前?」   石頌霜道:「恐怕很難。誰也不曉得義父會在什麼時候抵達樓蘭。最近這兩年他露面越來越少,除了薄二叔連我都很難見著。」   楊恆頷首低語道:「是這樣啊──」曉得石頌霜所說的「薄二叔」便是魔教大總管薄雲天。此人是南宮北斗生死之交,在教中位高權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石頌霜見他沉吟不語,面露躊躇,忽然醒悟道:「莫非他是擔心會在樓蘭撞見楊惟儼和四大名門的賓客?」卻不出言打斷他的思路。   好一陣子後,楊恆長長出了口氣,說道:「好吧,那就這麼定了。」心中暗暗又道:「或許南宮北斗會提前趕到樓蘭,畢竟他這次要會盟的是樓蘭劍派和魔教。他身為一教之主,總不能等到儀式當天才露面吧?」   接著轉念道:「倘若一切順利,我也許能搶在楊惟儼回山前趕到東崑崙,設法救出爹爹。否則,那也是天意,東崑崙山這一仗,卻是勢在必行!」   只是這些念頭他亦不願告訴石頌霜,一則不想她擔憂自己的安危,更不想她得知後要陪著自己一起去冒險闖山。   當下兩人稍作收拾,相偕啟程。石頌霜的外衣在昨夜一戰中被楊北楚掌力擊碎,已不能穿。楊恆便從包裹裡找了件外罩為她披上。行出五六里地遠遠看到幾戶人家,石頌霜取了銀兩,向一名農婦購了件粗布衣衫,穿在身上卻略顯短小,可荒郊野外也只能暫時將就了。   在農戶家借住了幾日,石頌霜身上的傷勢漸好,楊恆的丹田暖流徐生,亦可自行運功療傷。這天兩人走到最近的鎮子上換過衣物,又雇了駕牛車,緩緩北行。   石頌霜在鎮子上買了些蜂蜜,麵糊,炭筆等易容之物,坐在顛簸的牛車裡先將自己裝扮成一個貌不起眼的黑瘦女子,對著鏡子照了照頗有幾分神似,不由微笑道:「這還是娘親在生前教給我的絕活,可惜那時年紀太小,只學到了一點兒皮毛。好在即便有人能看出咱們是喬裝改扮,也決計猜不出你我的真實身份。」   說著晃了晃手裡的炭筆道:「楊公子,來,輪到你啦。」   楊恆已然明白石頌霜的心意,見她為避免自己與仙林正道人物在路上產生衝突,竟不惜把自己裝扮成相貌普通的布衣女子,心中甚是感動。   需知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且石頌霜豆蔻年華,本又是天下無雙的絕色佳麗?能下得這番狠心,足見她對自己的體貼關切。   他笑了笑說道:「你準備把我畫成什麼模樣?」   石頌霜一邊用炭筆細心地加粗他的眉毛,一邊道:「丑點好麼?別人看了第一眼就不願再看第二眼,這樣也能少了許多露破綻的機會。」   楊恆笑道:「原本丑點也沒什麼。可既然跟你走在一起,那就大大的不妥了。不知情的人乍一眼瞧見,難免會說:『可惜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倒無所謂,卻不免破壞你的心情。」   石頌霜聽著這傢伙信口開河,偏是心中歡喜,微微笑道:「像你這樣的牛糞,可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楊恆哈哈一笑,忽地記起出事前的那天,自己便曾因為有鄰居調笑娘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而憤憤不平,將他家的煙囪堵了。為了這事,自己被娘親狠揍了一通,也聽她說道:「牛糞有營養,比世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好多了。」   當時爹爹就坐在桌邊,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吃飯,誰知楊北楚就來了。   想到這裡,他的眼眶微有些濕,忙眨了兩下眼睛道:「這炭筆弄得我怪癢的。」   「別動,馬上就好。」石頌霜放下炭筆,用手挑起一團麵糊小心翼翼地往他臉上抹去,專注的模樣就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楊恆感受到她吐氣如蘭,嬌嫩的纖指在自己面頰上輕輕滑動,心裡升起奇異的感覺,於是老老實實坐在車裡一動不動,任由石頌霜施為。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石頌霜將銅鏡舉到楊恆面前,輕舒一口氣道:「好啦!」   楊恆幾乎已認不出鏡子裡的那張臉,不僅顴骨隆起,鼻子變闊,年紀也大了許多。坑坑窪窪的面頰上被粘上了絡腮鬍須,轉眼之間,自己已經變成了個三十多歲的關東大漢。   他暗自讚歎石頌霜的巧手慧心,卻搖搖頭道:「不好,不好。」   石頌霜一怔問道:「哪裡不好?」   楊恆愁眉苦臉道:「你義父若見我是這般模樣,那就更不肯許婚了。」   石頌霜雙頰飛紅,輕啐道:「才老實了沒一會兒,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把裝著碳粉的小油布包遞給他道:「把它抹在胳膊和脖子上。」   楊恆皺眉道:「我從沒幹過,怕抹不均勻,還是你來吧。」   石頌霜看到他眼裡閃爍狡黠的光芒,登時醒悟了這傢伙的用心。把油布包往楊恆懷裡一塞,說道:「快抹!」   楊恆無奈,一邊將碳粉塗抹到脖子上一邊哼哼道:「我在想,咱們既然易了容,便該換個身份。從現在起,我就是從關外來的響馬,名字嘛……就叫宋心亙吧。你呢,便委屈一下暫且冒充我的妹子如何?」   依他的心意,如果石頌霜能與自己假扮作一對夫妻,那是再妙不過。但揣摩少女心思,這樣的想法非但會立刻遭到拒絕,更會讓她在心裡小瞧了自己。   石頌霜蘭心慧智,立刻猜到心亙二字便是將恆字拆開而成。至於姓宋,多半是楊恆母親在出家前的姓氏。   她聽楊恆提議兩人以兄妹相稱,心中歡喜,微笑道:「算你規矩。」拿起在鎮上買的竹斗笠,親手給楊恆戴好,又繫上繩結,說道:「這斗笠平時都要戴著,以免別人瞧見你光禿禿的頭頂生疑。好在已經入夏,用它遮涼的大有人在,走在路上亦不乍眼。」   楊恆觸景生情,又記起那斗笠人來,苦澀笑道:「怕從今往後我都不用再剃光頭了。」   眼前不覺浮現起明月神尼為自己削髮的情景,儘管時隔久遠,卻仍是恍然如昨。   ◇◇◇◇   車行數日出了蜀地,這天中午來到一座小縣城裡歇腳打尖。   楊恆和石頌霜的修為均已臻至劍仙之境,每日煉氣還神,吸食天地菁華,便如辟榖術般等閒十數日滴米不沾也無所謂。但那車把式卻是尋常百姓,而拉車的老牛更需有草料伺候方有力行走。   當下車把式在外照料牛車,楊恆和石頌霜走進了一家懸著「順風飄香」酒旗風的街邊飯館。裡頭人聲嘈雜,甚是熱鬧。一個店夥計迎上前來招呼道:「兩位客官往裡請,想吃點兒什麼?」   楊恆隨口道:「做幾個乾淨的熱炒,再上一壺米酒。」視線卻投向了窗戶那邊。   石頌霜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就見靠窗一桌正坐著四個祝融劍派的弟子,其中一人左袖懸空繫在腰間,赫然便是秋柏青。   她悄悄扯了扯楊恆衣袖,低聲道:「咱們坐到角落裡去。」   楊恆點點頭收回視線,曉得自己已成雲巖宗逃徒,又身負莫大嫌疑,實不宜上前和秋柏青等人相認,默然隨著石頌霜走到靠牆角的一張桌子邊落座。   石頌霜拿起桌上的茶壺,一邊替他在杯子裡倒上涼茶,一邊傳音入密道:「恐怕那幾個祝融劍派的弟子會有麻煩。」   楊恆微凜側目,但見鄰近秋柏青的那一桌上圍坐著幾個裝束怪異的魔道人物。   為首的中年人相貌頗是儒雅,只是眉心隱含一縷陰鷲之色,手裡拿著柄折扇慢條斯理地晃悠著。旁邊還有三男一女相陪,一面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呵呵大笑,一面卻在冷眼監視秋柏青等人的動靜。   楊恆裝作喝茶,用杯子掩住嘴唇,施展傳音入密問道:「你認得他們麼?」   石頌霜回答道:「那中年儒生名叫巴星絕,是兩湖魔道數得上的知名高手。他和甦醒羽臭味相投,相交甚篤。上回排教攻打祝融峰時,聽說甦醒羽也曾派人相邀,不巧巴星絕去了外地會友。至於其他幾人,應都是他的黨羽親朋。」   楊恆微微頷首,悄然打量。果然秋柏青等人也已察覺到對方來意不善,雖說桌上的酒菜盡皆上齊,可幾乎沒人動筷,卻時不時用目光瞟向巴星絕他們。   過了一會兒,秋柏青取出塊銀錠丟在桌上,起身喚道:「夥計,結賬!」   店夥計應道:「好咧!」走過巴星絕那桌時冷不丁被坐在他對面的一個花甲老者抓住胳膊道:「走路不長眼,敢撞老子?」   店夥計愣了愣,他離著那老者至少有兩尺多遠,壓根就不可能撞著。可開店的人素來講究和氣生財,於是哈腰陪笑道:「對不住您老,沒傷著您吧?」   花甲老者放開店夥計,往外一推道:「滾吧,量你也沒膽真敢撞老夫!」   石頌霜見狀秀眉輕揚,傳音入密道:「原來這老頭便是五毒叟,一身毒計殺人無形,在兩湖魔道上也算得一號人物。」   說話間那夥計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就要摔倒在秋柏青的桌上。一名祝融劍派弟子眼疾手快將他扶穩道:「小心!」說著又瞥了花甲老者一眼道:「有些人天生橫行霸道,你還是繞著點兒走吧。」   那夥計站穩了腳,笑謝道:「是,是,多虧您……」話沒說到一般,他的面色陡然發黑,從嘴裡「哇」地噴出一口深紫色的毒血,直挺挺往桌上栽倒。   那攙扶他的祝融劍派弟子還沒回過神來,就感到手指發癢麻木難當,低頭一瞧自己的整只右手眨眼間已黑如墨碳,一束黑線沿著血管迅速向小臂攀升。   他登時醒悟到自己是中了那花甲老者的毒手,趕緊運氣御毒,驚怒叫道:「不好,這夥計身上有毒!」    「嘩──」秋柏青一腳踢翻酒桌,拔出仙劍逼向五毒叟道:「拿解藥來!」   變故一起飯館裡頓時大亂,眾多食客拚命往門外奔逃,口裡亂嚷嚷著:「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快去報官啊!」   五毒叟好自以暇地端坐不動,斜眼瞅著秋柏青道:「你若跪下向老夫磕上十個響頭,我或可網開一面救你師弟一條狗命。」   秋柏青怒斥道:「五毒叟,你莫要欺人太甚!」仙劍一遞刺向他的咽喉。   五毒叟右首的一名妖艷婦人振臂飛出腕上的玉鐲往秋柏青面門打去道:「找死!」   秋柏青揮劍招架,「叮」地磕開玉鐲。誰知那玉鐲頗具靈性,在空中一轉又飛襲向秋柏青的背心。另一名祝融劍派弟子掠身上前拔劍撥開,叫道:「秋師兄,不必跟這伙兒妖人客氣,干吧!」   不用他說,秋柏青的仙劍已施展「逐日十八式」攻向妖艷婦人。一旁兩個中年大漢亦各拔魔刃與秋柏青的同門斗作一團。   石頌霜見楊恆面有怒色,知他已有出手襄助之意。於是纖手在他手背輕輕按了按,道:「你傷勢未癒,讓我來。」盈盈起身步向戰團。   正巧秋柏青往旁躲閃,那妖艷婦人的玉鐲收勢不住徑直朝石頌霜眉心擊了過來。   秋柏青眼角餘光望見,卻不知這面貌尋常的黑瘦女子便是石頌霜改扮,急忙叫道:「小心!」欲待揮劍相救已然鞭長莫及。   只見人影一晃,秋柏青幾乎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石頌霜已讓過玉鐲將妖艷婦人點倒在地。跟著「咄咄」兩聲,那兩個中年大漢手中的魔刃高高彈飛,插進了飯館的橫樑裡,只露了個刀柄在外頭。   這幾下兔起鶻落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那兩個中年大漢呆如木雞地望著橫樑,到現在還沒能弄明白,自己的魔刃是如何脫手飛了出去。   坐在桌邊的巴星絕和五毒叟亦不禁為之悚然動容。兩人遍搜記憶,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仙林中有哪個黑瘦女子能有如此驚世駭俗的身手。   巴星絕長身而起,問道:「尊駕是何方高人,為何要多管閒事?」邁步彎腰運氣於指想替那妖艷婦人解開經脈禁制。奈何石頌霜的三葉掌封穴神功傳自道虛篇,可謂獨樹一幟的曠古奇學,又豈是他能化解?   石頌霜故意放啞喉嚨掩飾住嬌嫩的嗓音,冷冷道:「把解藥交給我。」   五毒叟見巴星絕連運幾次魔氣都未能解開妖艷婦人的禁制,心下不由駭然道:「這醜婆娘的修為好生了得,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從袖口裡掏出個小瓷瓶道:「這是解藥,還請尊駕解了老夫同伴的禁制。」默運毒功,偷偷將修煉多年的五毒魔氣渡到瓷瓶上。   然而這點小伎倆又如何能瞞得過石頌霜?想到這五毒叟心計歹毒,為暗算祝融劍派的弟子竟不惜毒死無辜之人,更決意要給這老兒一點兒苦頭吃吃。   忽聽楊恆在背後說道:「這解藥是真是假,你不會又騙人吧?」邁步走上伸手接過瓷瓶。原來他同樣料定到五毒叟根本不會這麼乖乖的交出解藥,凝目一瞧下瓷瓶上隱隱有深紫色的光華閃動,立時就明白過來。   楊恆暗忖道:「石姑娘的修為雖高,但這老頭的毒計防不勝防,卻也不必讓她冒險。」於是搶先迎上,代她接下瓷瓶。   五毒叟早瞧見這滿臉絡腮鬍的男子與石頌霜同桌而坐,必是一夥兒的無疑,心道:「這小子不曉得老夫的厲害,他即要當替死鬼,我便成全了他!」   孰料五毒魔氣催動之下竟似泥牛入海,楊恆面色如常巋然不動,微笑道:「你即已答應交出解藥,又為何握著瓷瓶不肯放?」   五毒叟哪裡曉得楊恆盡食千年山魈精血,遍體百毒不侵。他的毒功即管厲害,也未必強得過蓬萊劍派的秦鶴仙等人,想要暗算楊恆無異於癡人說夢。   見此情形,他不由暗吃一驚,將功力催至十成道:「先解了孫二姑的禁制再說!」   楊恆笑吟吟道:「老頭兒,我今日教你什麼叫做『玩火自焚』!」說罷丹田一運薩般若真氣,以「怒射天狼」的運氣法門灌注右掌,三波連疊浩浩湯湯,頓時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捲挾起五毒魔氣反湧進對方的經脈。   雖說他的功力僅恢復到六七成,且不能過分運勁激發內傷,可又豈是五毒叟可以抵敵?轉眼間五毒叟渾身劇震,只感一道雄渾的掌勁挾著五毒魔氣迫體反噬,半條臂膀頃刻麻木,手背高高腫脹而起。   這下五毒叟再不敢逞強,忙不迭鬆開瓷瓶,又從懷裡取一個紫色小瓷瓶,拔了瓶塞便要倒出藥丸服入口中。   敢情他的五毒魔氣要發揮最大效用,施展前須先在掌心抹上毒粉,再用功力加以催煉,化作無色無味的毒氣,順勢攻入對方體內。如今劇毒反噬,饒是他在毒物裡浸淫多年,也消受不起。   故此以往他行走仙林與人動手,總要先看看對方的身手如何。惟有確定對手功力尚不如己時,才敢肆無忌憚地使出五毒掌取其性命。剛才見楊恆相貌粗豪,至多不過三十餘歲,卻哪裡能夠想到自己居然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可尚未來得及把藥丸倒出,就見眼前掌影一閃,楊恆已劈手將瓷瓶奪過,順勢拋向秋柏青,口中笑道:「原來這瓶才是真的,多謝多謝!」   「嗚──」巴星絕猛然拔身而起,手中折扇後發先至掃向瓷瓶,竟要將它在半空中劫奪下來。   石頌霜早有防備,三葉掌拍向巴星絕背心道:「看掌!」   巴星絕自不願為了五毒叟丟了老命,急忙返身揮扇招架。「砰」地掌扇交擊,身子震得斜斜飛出,直撞到牆上才停了下來。一時氣血翻騰,耳中嗡嗡轟鳴,禁不住驚駭道:「這婦人的掌勁恁的凌厲,究竟是何來歷?」卻不曉得石頌霜的修為尤在邛崍山君、明月神尼等人之上,較之排教教主甦醒羽亦毫不遜色。要對付一個「八面腥風」的巴星絕,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與此同時,秋柏青抄手接過瓷瓶,喜出望外道:「多謝賢伉儷拔刀相助!」   楊恆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衝著石頌霜眨了眨眼。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六章 舊聞   巴星絕卻沒心情像楊恆一般開懷大笑。他瞧了瞧滿頭大汗,正自運功逼毒的五毒叟,情知大勢已去,若再糾纏下去只會自討苦吃。   可一想到自己縱橫兩湖魔道三十餘年,何曾不明不白地吃過這等大虧,又覺一張老臉委實沒地方可放,不由怨毒道:「今日巴某認栽,還請兩位賜告尊姓大名。來日方長,我等必有厚報!」   石頌霜壓根沒把這等魔道二等角色看在眼裡,淡淡道:「我已饒了你們五條性命,還在這裡囉嗦什麼?」   巴星絕點點頭,「啪」地一收折扇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告辭!」將孫二姑抱在胸前,灰頭土臉地去了。   五毒叟臨出門兀自忍不住回頭望了望秋柏青手裡的瓷瓶,曉得今日無論如何也是搶不回來了。虧得他常年修煉五毒魔功,對自己煉製的劇毒遠比一般人扛得起,還是趕緊覓地靜修逼毒為妙。   楊恆目送巴星絕等人遠去,料他們不敢再回來找秋柏青的麻煩,便向石頌霜招呼道:「咱們走吧。」   秋柏青忙挽留道:「這位大哥請留步,在下祝融劍派門下秋柏青,尚未問過兩位恩公的高姓大名。他日若得機緣,定當相報!」   楊恆微一猶豫,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將真實的身份告訴秋柏青。   秋柏青看了出來,問道:「莫非兄台不屑告之?」   楊恆望著秋柏青空蕩蕩的左袖,回憶起年前與他在正陽山莊並肩殺敵的情景,心頭百感交集,嘴唇微動傳音入密道:「小弟楊恆!」   秋柏青「啊」地失聲,瞪大兩眼呆呆打量著楊恆,囁嚅道:「你、你是……」   楊恆搖搖頭道:「這裡人多眼雜,有什麼話我們到外邊去說。」   秋柏青一省,回頭向三個同門道:「我陪這位大哥出門片刻,你們在這兒稍等。」   石頌霜雖沒聽見楊恆用傳音入密說了什麼,可一看秋柏青的神情,心裡猜也猜得到,當下走到飯館外取了片金葉子遞給那車把式道:「這是車錢,你可以回家了。」   車把式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不由得大喜過望,對著石頌霜千恩萬謝,這才趕著牛車往南折返。   秋柏青望著石頌霜的背影隱隱覺得眼熟,卻怎麼也記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她,與楊恆並肩出門低聲問道:「真……楊兄弟,這位是──」   楊恆知道石頌霜當年襄助甦醒羽攻打衡山,與祝融劍派頗有過節,便道:「她是我在路上新認識的一位朋友,姓嚴。」   秋柏青素知楊恆性情灑脫豁達,在雲巖宗時便與峨眉山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寺廟裡的小和尚小尼姑打成一片混的極熟,因此對他又新結交了個朋友也不感奇怪,只是尋思道:「這位姑娘的修為著實不凡,可惜長相差強人意,歲數也大了些。我剛才那聲『賢伉儷』可是叫得大錯特錯,冤枉了楊兄弟。」   這麼胡思亂想著三人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裡。秋柏青看左右無人,迫不及待道:「楊兄弟,你這是要去哪裡?知不知道明水大師已頒下法旨昭示天下,請正道各派出手相助,定要將你抓回峨眉?」   楊恆尚是頭一次聽到這消息,卻也並不感意外,說道:「我這不是易容了麼?」   秋柏青苦笑道:「你到底做了什麼,讓雲巖宗興師動眾四處緝捕?」   楊恆搖頭道:「一言難盡。」他不欲在這事上多說,便轉移話題道:「秋兄,你和巴星絕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秋柏青也是搖頭道:「說來話長!半個多月前本派廣邀正道群豪,與排教在龍虎山總舵大戰一場。不知為何甦醒羽一早就得著了風聲,非但邀來兩湖魔道的諸多妖人,還從滅照宮搬來楊北楚那大魔頭。」   楊恆默算時日,正是真禪等人離山的那幾天。就聽秋柏青繼續說道:「雙方惡鬥半日,排教死傷慘重,敝派也折了不少同門。後來明華大師率著雲巖宗諸位高僧趕至,要楊北楚交出大魔尊好替神會宗袁長老報仇。楊北楚自是不從,卻也知再打下去凶多吉少,便掩護甦醒羽等人退下了龍虎山。」   楊恆暗道:「明華大師等人絕非湊巧趕到,而是早已潛伏在一旁靜觀其變。待到楊北楚現身,惟恐匡掌門吃虧,才以討要大魔尊為名出手襄助。這麼一來,便將一場幾大勢力之間的火並,不著痕跡地化為雲巖宗與滅照宮的仇怨之爭。楊北楚也算了得,一見明華大師等人露面便審時度勢當機立斷地撤下龍虎山,即避免與雲巖宗公然衝突,又保全了排教的實力。」   秋柏青接著說道:「那巴星絕、五毒叟和孫二姑、君山二虎等人都曾受甦醒羽之邀參加了龍虎山一戰,與咱們祝融劍派結下仇怨。今天在飯館裡撞見,自不免要找我們的茬兒。」   楊恆瞭解到來龍去脈,又問道:「你們是要去樓蘭麼,為何不見匡掌門同行?」   秋柏青道:「幾天前我們路經一座小山村,遇著冤魂作祟恫嚇村民。匡師伯便吩咐我和三位師弟暫留村中,替村民除妖。這事直到昨晚才辦妥當,我們幾個便循著匡師伯留下的本門暗記連夜趕路,料來他們就在前頭不遠。」   說到這裡他瞧了眼石頌霜,問道:「楊兄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見見匡師伯?他對你很是記掛,常在私下對咱們說起你的事。」   楊恆不願匡天正見了自己為難,婉拒道:「以後還有機會,咱們便在這兒分手吧。」   秋柏青略感失望,但也能體諒楊恆難處,說道:「那我先走了,你路上小心。」   楊恆點點頭,送別秋柏青。石頌霜注視著秋柏青的背影道:「這人很不錯。」   楊恆臉色悵然,說道:「秋兄的左臂,便是那日在與排教的廝殺中被人砍斷的。」   石頌霜輕輕「哦」了聲,靜默須臾道:「咱們上路吧。」   楊恆向著秋柏青消失的巷口望了一眼,與石頌霜朝著相反的方向行去。   ◇◇◇◇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西邊的晚霞絢爛如海,燃燒了半片天宇。一輪渾圓彤紅的落日正緩緩向地平線下沉落,幾羽蒼鷹!翔游弋在空曠浩瀚的戈壁上空,尋找著今夜的晚餐。   楊恆和石頌霜並肩坐在客棧樓頂的大露台上,靜靜欣賞著天邊夕陽。   自那日與秋柏青偶遇後,兩人便棄車御風,無形中速度快了許多。未幾日就出得酒泉,來到塞外。因楊恆的傷勢尚未完全康復,便也不著急趕路,這日眼見天色漸暗,又不願露宿戈壁吹上整夜的大風,就找著一家客棧投宿。   說是客棧,其實便是一棟孤零零佇立在絲綢古道邊的四方土樓。平日裡也沒什麼生意,這幾天卻接待了不少五湖四海的客人,令得客棧老闆著實高興了一番。   眺望著漸淡漸隱的殘陽,石頌霜說道:「如果加緊腳程,明晚以前咱們就能趕到樓蘭至尊堡了。也不曉得外公和義父是否到了?」   楊恆算了算日子,今天已是六月初三,距離會盟之日還剩三天,想必此刻的樓蘭至尊堡已是賓朋滿座,高手雲集。   想到自己可能在至尊堡見到楊惟儼,楊恆的心有些發沉,問道:「不知石老爺子和明燈大師會談些什麼。為何每次見面,他老人家看上去總是鬱鬱寡歡的樣子?」   石頌霜道:「那是因為我外婆的緣故。你可曉得,我外公外婆都曾是天心池前任掌門都玄真人門下的嫡傳弟子,和道聖宗神秀師出同門,相交莫逆。」   楊恆大吃一驚,這才知道石鳳揚的來頭竟是如此之大,詫異道:「那他老人家後來為何要離開天心池?」   石頌霜白了他一眼道:「你為何總愛打破沙鍋問到底?」   楊恆笑道:「左右無事,你便說給我聽聽嘛。」   石頌霜沉默了會兒,敘述道:「外公本是都玄真人門下的掌門大弟子,宗神秀則是最晚入門的一個。他們年歲相差不大,性情也相投,便經常玩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他們驚訝地發現,彼此都喜愛上了同一位姑娘。」   楊恆插嘴問道:「便是你的外婆麼,不知她會喜歡上哪一個?」   石頌霜頷首道:「當時外婆心裡喜歡的是宗神秀,但又不願外公傷心,只能左右為難,躊躇不決。這樣一拖又是許多年,外公終於下定決心出家為道,主動退出。誰知道宗神秀曉得後,竟搶先一步出家做了道士,好成全外公外婆。」   她頓了頓,說道:「外婆因為此事倍受打擊,一氣之下嫁給了外公。而外公也因此失去了接掌天心池的資格──要知道,雖然天心池也收俗家弟子,但歷代的掌門人卻必須由出家道士擔任。」   楊恆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強扭的瓜不甜,恐怕日後這三人誰都不會快樂。」   「後來都玄真人駕鶴西歸,宗神秀眾望所歸接任了天心池掌門。不久之後,外公和外婆便悄然離開長白,此後一輩子都未曾再回去過。」   石頌霜道接著說道:「又過了幾年,無量天照蒞臨,正一教教主盛天河遭劫身亡,教中長老也死了不少。宗神秀抓住機會,公然下貼邀戰我義父以及滅照宮楊惟儼,希望快刀斬亂麻,掃清魔道勢力。他為了能畢其功於一役,特地請來外公與空照大師助陣,再加上不速而至的畫聖吳道祖和樓蘭劍派掌門厲問鼎,七位當世仙林超一流高手便在黃山始信峰頂激戰了九天九夜。」   說到此處,石頌霜幽幽輕歎道:「也就是在這一戰後,外公與外婆之間的嫌隙加劇,終於一發而不可收。」   楊恆愕然道:「這是為何?」   石頌霜回答道:「這事也是我從義父口中才得知的。當日依照宗神秀原先的計劃,是由他和外公、空照大師聯手對付義父與楊惟儼。五人的修為相若,雖說仍是一對一的公平決戰,可畢竟外公這方人數上佔了優勢。不曾想三天拚鬥下來,外公竟和義父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率先退出了對決。如此一來情勢急轉直下,待到厲問鼎和吳道祖也聞訊趕到黃山,這場正魔決戰已不知不覺變了味,成為當世七大絕頂高手的切磋論道,再沒有半分你死我活的殺機。」   楊恆遙想八十餘年前三魔四聖這七大翹楚奇人於黃山始信峰絕頂之上,爭奇鬥妍各顯神通,一場場驚天動地風雲變色的曠世大戰輪番上演,不由得熱血賁張,心嚮往之道:「可惜我晚生了八十年,未能有幸躬逢盛事!」   石頌霜心有慼慼焉道:「是呀,如我外公、義父、空照大師這般的人物,百年間能出得一位已是得天獨厚。誰能想到幾乎同時便湧現出了七大高手?若非他們彼此牽制,今日仙林早該是另一番模樣。」   楊恆問道:「後來呢?」   石頌霜整理思緒,說道:「到了第九天子夜時分,七大高手齊齊休戰,盡興而散。外公便邀了義父前去拜會外婆。不料外婆得知始信峰一戰的結果後竟是大為生氣,埋怨外公未曾盡力而為,不僅有虧與宗神秀的同門之誼,而且正邪不分,數典忘祖,與魔教教主結成好友。」   楊恆方才明白石鳳揚夫婦當年產生矛盾的緣由,搖頭道:「未必,未必!」   石頌霜道:「從此外婆就撇下外公,獨自隱居始信峰中。外公無奈之下,便花費了十多年的工夫,將整套道虛篇絕學雕刻在了山洞裡,希望外婆有朝一日看見了,能夠明白他的心意。」   楊恆恍然大悟道:「難怪那天我在山洞裡隨口說了句:『誰那麼無聊,雕刻出這麼多的小石人』,石老爺子聽了大不高興,敢情是這麼回事!」   石頌霜道:「誰讓你胡說八道來著?外公沒賞你個耳刮子,已是客氣。」   楊恆笑嘻嘻道:「不知者不為罪嘛,再說我也很佩服石老爺子的毅力恆心。」   石頌霜道:「你別打岔好不好?否則我就不說了。」   楊恆趕忙正襟危坐,閉緊嘴巴用力點了點頭。   石頌霜忍不住莞爾一笑,繼續道:「又過幾年,外婆終於被外公的真情打動,與他重歸於好。不久,便生下我娘親。然而好景不長,為了一樁小事兩人再次鬧翻,這回是外公帶著我娘親離家出走,一去不回。」   楊恆嘴巴動了動,可想到石頌霜的警告,又急忙憋住。石頌霜看在眼裡,嫣然淺笑道:「這回算你聽話。說吧,你想問什麼?」   「憋死我了,」楊恆道:「後來石老爺子怎地又回了黃山?」   「那是在我外婆去逝前。」石頌霜神情一黯,說道:「後來他便長居始信峰,為外婆守墓。有幾次,我還見到了宗神秀來谷中為外婆掃墓。但他幾乎不怎麼和外公說話,更是稍停即走,從不久留。似乎和外公之間也因為這些事種下了心結。」   楊恆雙手抱膝遠望天際最後一線殘陽,心中若有所思,莫名地起記起兩聯古詩,輕輕念誦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石頌霜面色驚訝,看著他道:「你可曉得,這是我外公最喜愛的兩句詩?」   楊恆怔了怔,道:「難怪,難怪,我有好幾次聽見明燈大師念這詩句。」   石頌霜靜默良久,幽幽問道:「真的?」   楊恆道:「是啊,每回喝得酩酊大醉後,他都會把自己關在禪房裡一邊念一邊笑,有時還長歎上幾聲。我們躲在門外,都能聽見。嗯,騙你是小狗──」   石頌霜臉上的表情變得難以名狀,低低道:「早日今日,何必當初?」   楊恆心頭一動,正想趁熱打鐵勸說石頌霜與明燈大師言歸於好,驀地遙遙望見遠處的地平線上御風飛來十幾道人影。雖距離尚遠看不清楚是誰,但料來十有八九應是前往樓蘭至尊堡的仙林人物。   石頌霜不欲與他們打照面,起身道:「天黑了,咱們回屋裡吧。」   楊恆點點頭,與她下了露台進了二樓石頌霜的客房。剛關上門,就聽樓下人聲嘈雜,那些人已進了客棧。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問道:「夥計,有空房麼?」   楊恆聽得這嗓音甚感熟悉,不由低咦了聲將門打開一條小縫往樓下打量。   但見大堂裡站著十幾個天心池的高手,打頭的便是那位七院總監盛霸禪,而剛剛問話的則是歲星院首座長老,赤面劍靈王霸澹。其他十餘人他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瞧那身法氣勢無不是一等一的正道高手。   楊恆將門合上,回頭向石頌霜低聲說道:「是天心池的盛霸禪帶人到了。」   石頌霜道:「仙林四柱在大事上歷來都是協同行動。既然天心池有人前來,另外三家也勢必會有門中耆宿出席樓蘭會盟。」   楊恆道:「這是意料中事,卻不知雲巖宗會有誰來?」   石頌霜提醒道:「盛霸禪城府高深,心細如髮,是正道不可多得的雄傑之士。咱們和他同住一家客棧,須得多加小心,免得露出破綻。」   楊恆知道她是在為自己著想,微笑道:「等他們安定下來,我再回自己屋裡,這樣便不會在樓道上撞見了。嗯,明天也讓他們先走,只當讓我多睡一會兒。」   石頌霜曉得以楊恆的性情那是天不怕地不怕,何曾會因盛霸禪而退避三舍?他能委曲求全,實是看在自己的面上,不禁心中歡喜,盈盈一笑道:「這才乖。」   楊恆見伊人笑語嫣然,不由得怦然心動,坐到她身邊道:「那你該如何獎賞我?」   石頌霜心道:「這傢伙稍加顏色,就會順桿往上爬。我可不能讓他太過得意。」   當下一繃俏臉道:「賞你個大頭。再不正經,小心我三天不理你。」話一出口,才察覺這與其說是聲色俱厲的警告,還不如說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軟語相求。   楊恆哈哈一笑,明白石頌霜臉皮極薄,將她惹惱了可不好玩。於是把身子縮了回去,說道:「敢情三天不理人,還是你給我的獎賞。」   石頌霜再也沉不下臉來,唇角逸出一絲笑意道:「不夠麼,那就再加三天。」   忽聽樓板聲響,一眾天心池門人登上二樓。兩人停止談笑,等了好一陣子才聽他們消停下來,分別入住到對面樓道的六間客房裡。   楊恆站起身道:「我回屋了,明早過來叫你。」可剛把門打開,就有一股奇臭無比的氣味撲面而來,熏得他幾乎暈了過去。   楊恆忙屏住呼吸,覺察到這股臭氣便是從隔壁屋裡發出。跟著對面一間客房的門被打開,一名天心池弟子叫道:「夥計,哪兒來的臭味?」   楊恆認出此人便是當日參與櫻花台闖陣的天心池四大精英門人之一,好像名叫尤海濤,乃是王霸澹的座下弟子,修為與真誠相若。   他退進屋裡把門關上,一邊掀開窗戶,一邊詫異道:「怪事,莫非糞桶翻了?」   這時尤海濤也尋找到了臭氣來源,三步兩步衝了過來,「咚咚咚」揮拳拍門道:「我說裡面住的是誰,在搞什麼名堂?」   就聽屋裡有個男子的聲音惡狠狠道:「不關你的事,滾開!」   尤海濤聞言怒從心起,運勁震斷門閂道:「怎麼不關我的事,你這……咦?」   卻是愕然看見床上躺了個昏睡不醒的中年婦人,被單上滿是黃白穢物。一名身材瘦小的黑衣男子背對著自己,正用熱毛巾為她擦拭。   沒等尤海濤再開口,黑衣男子霍然回身,眼裡閃爍著冷厲光芒道:「滾!」   話音未落,尤海濤驀然感到一股微風襲面,鼻子裡聞到股淡淡的香氣,頓時頭暈目眩,手腳發軟,緊跟著被黑衣男子一記劈空掌力生生震飛出門,翻過過道憑欄,往樓下的大堂裡墜去!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七章 毒郎中   說時遲那時快,對面一扇屋門「呼」地打開,王霸澹從房裡掠出,趕在尤海濤墜落在地前攔腰抱住,足尖輕輕一點倏然騰起,落在黑衣男子的門前,朗聲道:「司馬兄,適才劣徒多有冒犯,尚請恕罪!」   石頌霜聞言微露詫異之色,低聲道:「原來咱們隔壁住的便是毒郎中司馬病!」   楊恆不由想起同以醫術著稱仙林的瞽目神醫端木遠,悄悄打開道門縫往外觀瞧。   只見一名黑衣男子走出門來,正與王霸澹說話。他身材矮小,僅到王霸澹的肚臍眼那麼高,相貌醜陋滿臉乖戾孤僻之色,也許終年與劇毒為伍,身上的肌膚斑駁枯燥,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疤痕。   更令人過目難忘的是他背上長著個高高的駝峰,似座小山般壓了下來,迫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弓腰探出。   就聽王霸澹又道:「不知劣徒中了何種迷神藥物,司馬兄能否相告?」   司馬病冷著臉道:「老夫的房門也是他踹得的麼?莫非天心池的弟子都這般橫行霸道,不識好歹?」   王霸澹端的好涵養,笑呵呵道:「司馬兄見諒,劣徒的性子確也火爆了些。」又往門裡那躺在床上的昏睡女子瞧了一眼,道:「嫂夫人的病體可有好轉?」   司馬病毫不領情,哼了聲道:「給你解藥,少來囉嗦!」左手一揚彈指射出道紅光。   王霸澹探手抄住,見是顆紅色丹丸,當即給尤海濤服下。「砰」地一響,司馬病的房門又被他重重關上。   王霸澹吃了閉門羹,心頭也有了一絲火氣,轉念又道:「大事當前,實不宜節外生枝,和這半人半鬼的毒郎中過不去。雖說有我和盛師兄在,他絕難討得便宜。可真鬧翻起來,門下的弟子難免要被他毒倒幾個,恁的得不償失。」   念及於此笑容不改道:「司馬兄,多謝賜藥!」抱著尤海濤退回對面樓道。   楊恆朝石頌霜輕笑道:「實在想不出,司馬病的夫人會是何等的尊容?」   石頌霜道:「這回你可猜錯了。司馬夫人非但不醜,反而是一位絕世美女。」   楊恆大奇,回到石頌霜身邊坐下,問道:「什麼絕世美女肯嫁給他?」   石頌霜道:「司馬夫人閨名林婉容,據說年輕時不知傾倒過多少仙林才俊,連厲問鼎也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偏偏嫁給了誰都不看好的司馬病。」   楊恆訝異道:「這是為何?」   石頌霜搖首道:「我也不知。後來他們為了躲避厲問鼎的報復,悄然隱居了起來。大約二十年前,厲問鼎終還是找上了司馬病夫婦。一番激戰後,司馬病毒功用盡,仍不免為厲問鼎所擒。」   楊恆道:「厲問鼎也算是個人物,可這般死纏不休,未免胸襟太狹隘。」   「何止是狹隘?」石頌霜輕輕歎息道:「為了保住丈夫,林婉容不得不向厲問鼎求情,寧願代司馬病一死。厲問鼎卻拿出一顆丹丸,說:『我這兒有粒活死人丹,服下後三天內便會藥力發作,渾身僵直沉睡不醒,雖仍有呼吸,但心不能想,身不能動,直與死人無異。你救司馬病不難,吞下此丹就是!』」   楊恆義憤填膺,強忍怒氣問道:「那司馬夫人有沒有答應?」   石頌霜道:「當時她毫不猶豫地就將活死人丹吞服入口,令心存一絲僥倖的厲問鼎大失所望。只能信守承諾放了司馬病,說道:『司馬病,你號稱無病不治的毒郎中,且看老夫的活死人丹你能不能化解?倘若二十年裡你化解不去它的藥性,林婉容仍是難逃一死。你看著辦吧!』說罷揚長而去。」   楊恆沉默不語,想道:「他們夫妻的命運倒和我爹娘有些相似,我方才見到司馬病模樣怪異醜陋,便起了輕慢譏誚之心,著實不該。」   想到這裡又問:「如此說來,這次司馬病帶著夫人前來樓蘭,是找厲問鼎要解藥?」   石頌霜頷首道:「應該是這樣。可以厲問鼎的性情,又豈會輕易答應?」   這時候就聽隔壁門開,司馬病端著一盆污水下了樓去。   楊恆道:「剛才咱們聞到的那股刺鼻臭味,怕是司馬夫人體內失禁所致。難得司馬病二十年如一日不離不棄悉心照料於她,足見林婉容當年沒有看走眼。」   石頌霜微笑道:「你不再說人家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楊恆聽了這故事,對司馬病的印象已大為改觀,說道:「他不是牛糞,是塊臭豆腐,聞著臭,吃起來香。」   無意間發覺石頌霜正似笑非笑瞧著自己,任他面皮頗厚也禁不住臉上一紅道:「我可不是在說自己。」   兩人正喁喁絮語間,猛聽外面傳來司馬病的低喝聲道:「什麼人?」隨即過道裡響起激勁的罡風撞擊聲,好像已和誰交上了手。   楊恆和石頌霜互視一眼,雙雙來到門口,點破門上的紗紙向外打量。兩人不看還好,一瞧之下不由異口同聲低呼道:「銀面人!」   卻見四個臉戴銀白面具的黑衣殺手,正與司馬病在門外高呼酣戰,引得不少天心池弟子出門觀望。   楊恆看到與司馬病交手的黑衣人中,有一個手持十字奪,應是那晚劫走端木遠的元兇之一,當下小聲說道:「難得他們自投羅網,這次可不能放過!」   石頌霜輕點螓首,說道:「天心池的人也在外面,咱們不宜出手暴露了身份。等銀面人退去,咱們在後跟蹤,再作計議。」   就聽「砰」一聲悶響,一個手持單鉤的黑衣人被司馬病的毒功暗算,胸口中掌直挺挺跌落到樓下大堂,渾身發黑眼見不能活了。   楊恆見狀暗鬆口氣,心道:「最好這些黑衣人知難而退,別全給司馬病毒死了。」   念頭未已,司馬病的屋中卻響起一個女子的冷笑聲道:「毒郎中,你還不住手?」   司馬病凜然回頭,只見一個同樣臉戴銀白面具的女子站在床邊,右手按在林婉容的眉心上,寒聲說道:「尊夫人是死是活,全在閣下一念之間。」   「砰!」司馬病背上捱了一記十字奪,頓時皮開肉綻鮮血狂湧。他身子往前一個踉蹌,抹去嘴角血絲,卻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暗自後悔下樓前沒在妻子床邊布下毒瘴,否則又豈容這銀面女子近身?   然而事到如今後悔藥也沒地方去買,他滿眼怨毒,惡狠狠盯著銀面女子道:「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你是誰,想幹什麼……」銀面女子譏笑道:「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問我這些愚蠢無聊的問題呢?」   一牆之隔的楊恆對這聲音越聽越覺得熟悉,霍然想起她不正是吠月夫人花沉魚麼?眼瞧司馬病為人脅迫,無法反抗,不禁起了俠義之心,低聲道:「這夥人著實可惡,咱們需想個法子幫他一幫。」   石頌霜情知楊恆主意一決,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來,說道:「你想怎麼幫他?」   楊恆一皺眉犯了難,低頭望著樓板沉思片刻,忽地靈機一動道:「我有辦法!」   這時候屋外又聽司馬病說道:「妖婦,你膽敢傷我夫人一根毫毛,老子定要你受盡天下所有酷刑,全身腐爛哀嚎上七天七夜方才死去!」   花沉魚咯咯笑道:「司馬病,你在嚇唬我麼?也不看看……」   話說到半截,靈台驀地升起警兆,四下環顧卻又不見異常。正感驚詫之際,「喀喇」一響腳下樓板碎裂塌下,一雙臂膀從底下探出抓住她的雙腿。勁力透處花沉魚腿上經脈登時酸麻無力,身子向後軟倒。   但她終究不是易與之輩,瞬即作出反應,丹田魔氣往腿上經脈壓落,意欲震脫偷襲者的雙手。   司馬病在門口瞧得一清二楚,雖不知出手襄助之人是誰,但又焉會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厲聲長嘯,左手彈射出一串碧色毒火,「呼」地燃著花沉魚的衣衫。   花沉魚淒厲慘叫,彈指間便化作一個熊熊燃燒的碧色火球,在屋裡拚命翻滾掙扎,雙掌「嗤嗤」運勁熄火,奈何絲毫不起作用。   她的三名同夥見勢不妙,各舉魔兵衝向屋中。司馬病站在門口,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大袖輕揮間一蓬淡紫色毒霧捲湧而出。三人避之不及,齊齊悶哼飛退。   沒等站穩腳跟,司馬病右手指尖如變魔術般亮起一縷烏黑毒芒,針隨身轉,劃破三人胸口衣衫,倏然又退回到屋中。   「砰砰砰!」三名黑衣人面泛毒氣,胸口一片黝黑,僵斃在過道上。   「喀喇喇!」樓板破開一個大洞,楊恆的身影從底下一躍而出,瞧見花沉魚渾身是火奄奄一息,急忙叫道:「司馬神醫,留個活口!」   原來他腦海裡靈光乍現,想起那晚在雪竇庵中,空印空想兩位高僧為救明月神尼,悄然潛入大殿,將殿頂出其不意地擊破,果然順利從石頌霜手中奪過了老尼姑。   於是乎他有樣學樣,悄悄在樓板上用掌力切開一個洞口鑽了下去,再用靈覺探准花沉魚站立的方位突施冷箭,果然馬到成功。   誰知司馬病聽到楊恆招呼,卻是置若罔聞,逕自走到妻子床前,壓根不管花沉魚。   就這麼一耽擱,花沉魚的整個身軀已被他的「無名怒火」燒成灰燼,那是大羅金仙也救不活了。可說來也怪,屋子裡的蚊帳、被單等易燃之物盡皆安然無恙,連一點煙熏的痕跡都沒有。   楊恆急得一跺腳道:「哎喲,你怎不問問她究竟是受了誰的指使?」   司馬病愣了愣,卻是楊恆情急疏忽,忘了掩飾聲線,那話音與他的相貌年歲大是不符。楊恆也瞬即醒悟過來,忙咳了兩聲,放粗嗓子道:「你怎麼不說話?」   奈何司馬病是何等人物,敢從厲問鼎面前虎口奪食,抱得美人歸,又豈能沒一點斤兩?他瞧破楊恆臉上偽裝,卻不動聲色道:「囉嗦!」轉過身又去照料他的妻子。   楊恆沒想到司馬病會如此不近人情,劍眉一挑便想與他理論。可話到嘴邊,看見他全神貫注替林婉容按摩手上穴位的背影,不禁改變了主意道:「人已死了,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我又何必打擾他們?」   念及於此他轉身便往屋外退去,不經意裡卻發現地上有一支卷軸。   楊恆俯身拾起,曉得這是花沉魚生前所用的魔寶「天狗吠月圖」。她的身子雖化為飛煙,這支卷軸倒沒教「無名怒火」燒燬,當下納入懷中暗道準備轉贈石頌霜。   然而右腳剛跨出門外,便聽王霸澹站在過道上說道:「這位朋友請留步!」   楊恆心頭一凜,眼角餘光一掃,卻發現與他同來的太白院首座長老南霸天不知何時已站到了過道的另一頭,與王霸澹隱隱形成夾擊之勢。   楊恆若無其事地停住腳步,問道:「王長老有何見教?」   王霸澹道:「見教不敢當,請問兄台貴姓,師從何家?」   楊恆曉得他已對自己起了疑心,裝糊塗道:「我不姓桂,更不認得姓何的師父。」   王霸澹微微一笑,心道:「任你如何喬裝改扮,卻哪裡曉得老夫有過耳不忘之能!」   他注視楊恆的雙目,徐徐說道:「你是真源吧?」   話音未落身後屋門驟然打開,石頌霜揮掌掩襲,拍向王霸澹背心,口中喝道:「走!」   王霸澹猝不及防,只得身子前傾衝向楊恆,「呼——」運勁推出左掌,喝道:「快讓開!」卻是唯恐楊恆趁機出手,與石頌霜前後夾攻,那便大事去矣。   楊恆拔身而起,閃過迫面而來的掌風。耳聽「砰」地一響,從另一頭衝上的南霸天躲閃不及,只好硬接下王霸澹打來的掌風。   兩大天心池翹楚人物功力相若,齊齊身子一晃,各退半步。   石頌霜也無意傷了王霸澹的性命,倩影翻飛「砰」地擊破樓頂,便要穿出。   孰料腳下罡風澎湃,一股絕強的掌力橫空打到,竟是盛霸禪站在對面的樓道上,以百餘年的精純功力運出「冰天雪地掌」,一蓬白茫茫寒氣捲湧奔騰,凌空打到。   楊恆從後趕至,浮雲掃堂腿連環飛踢,「啪啪啪」數記爆響,將掌風蕩散。自己的身軀卻也被震得沉落樓道,雙腿隱隱酸麻。   王霸澹與南霸天身影連閃,封堵住楊恆突圍線路,說道:「浮雲掃堂腿,老夫沒有猜錯,你果真便是真源!」   一見楊恆走不了,石頌霜亦在空中懸停身形,靜觀其變。   莫說她已喬裝改扮,就算沒有易容過,王霸澹等人從未與石頌霜打過照面,也是認不出這少女的身份來。眾人均將注意力集中在楊恆身上,南霸天道:「真源,貴派的明水大師不日即到樓蘭,我勸你還是投案自首為好。」   楊恆看著客棧裡身影晃動,十餘名天心池弟子已在四周布下羅網,連屋頂都響起輕微動靜,顯然也伏下人手,唯恐自己向上脫逃。   眼前一個歲星院的首座王霸澹,自己便未必能夠勝過,再加上修為更勝一籌的盛霸禪,以及太白院首座南霸天,當真是插翅難飛。   他來不及後悔自己多管閒事救了司馬病夫婦,笑了笑道:「南長老此言差矣,在下既未作奸犯科,也沒殺人放火,這投案自首從何談起?」   王霸澹也不回應,只道:「實不相瞞,正道各派均已收到雲巖宗的書函。敝派與貴宗同氣連枝,更是責無旁貸。今日既教我們遇見賢侄,說不得要管上一管了。」   楊恆還沒回話,司馬病已在屋中冷然說道:「這孩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王霸澹一怔,聽出了司馬病的弦外之音,回頭望了眼盛霸禪,說道:「司馬兄有所不知,這少年與雲巖宗前任宗主明鏡大師的遇害,有莫大干係。我們擒住他,並非有意為難,而是要交予雲巖宗查清真相。」   司馬病緩步走到門口,鼓脹的雙眼漫不經心地拂拭過天心池三大頂尖高手,語氣篤定道:「我不准你們動他。」   南霸天嘿然道:「好大的口氣!你毒郎中的名頭唬得了旁人,卻嚇不倒南某!」   司馬病壓根不用正眼瞧他,說道:「你們三位功力精深自然不怕,可同來的十二個門人就難保了。再說遠點,白頭峰有上千天心池子弟,老夫還怕無人下手麼?」   王霸澹面色微變,心道:「若他果真與那兩人連手,今日之戰勢必慘烈。為了雲巖宗的內務,卻要犧牲眾多本門弟子的性命,這筆賬可不上算。」   正遲疑間,盛霸禪悠悠開口道:「司馬兄,不知尊夫人的病情是否好轉?」   司馬病一愣,不明白盛霸禪為何要問起自己的妻子,冷冷道:「不勞盛兄掛懷!」   盛霸禪歎息道:「司馬兄雖是魔道中人,但對尊夫人情深義重,舉世共仰。盛某也不忍林仙子纏綿病榻,生不如死。此次前往樓蘭面會厲掌門,定要為賢伉儷求情說和,請他賜下活死人丹的解藥。」   此言大大出乎司馬病的意料之外,一時臉上陰晴不定久久不語。以盛霸禪的身份地位,當眾說出這話來,自會全力履踐,否則失信於己事小,墮了天心池千年的威名引得四方豪傑恥笑,才是真正不值。   想那厲問鼎再是目空一切、張狂陰狠,只要不和仙林四柱公然撕破臉皮,多多少少都需買這位天心池的七院總監一點面子。即使給與不給解藥尚在兩可之間,畢竟也多出幾分希望,總好過他與虎謀皮未卜凶吉。   但是盛霸禪和自己素昧平生,又豈肯平白無故地拔刀相助?不用說,倘若答應下來,眼下的事情便不能再管了。   他權衡許久,終究緩緩搖頭拒絕道:「不必!」   盛霸禪微訝道:「怎麼,莫非司馬兄信不過盛某?」   司馬病淡然道:「不是信不過,而是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楊恆大聲道:「盛總監,你若肯答應為司馬伕婦求取解藥,我便與閣下對上三掌。只要你將楊某震出三步遠,我二話不說跟著你走!」   司馬病驚訝地望向楊恆,說道:「小兄弟,你可要想清楚了!」   楊恆卻早在心裡盤算清楚,這麼僵持下去,不僅是石頌霜被捲了進來,司馬病夫婦亦難置身事外。莫如和盛霸禪賭上一局,憑借那神秘老者所授的三式掌法,未必不能接下他的掌勁。   石頌霜道:「楊恆,你真以為盛霸禪會誠心會司馬病求取解藥?」   盛霸禪皺眉道:「請問姑娘如何稱呼,莫非以為盛某是言而無信之輩?」   楊恆抓住他的話頭道:「這麼說來,只要司馬神醫置身事外,盛總監定會幫他取到活死人丹的解藥?」   盛霸禪明曉得楊恆在激將,卻也不敢輕易說是。畢竟厲問鼎能否買自己的面子,殊無把握。若是把話說死,到時候又無法辦到,那臉面可就丟大了。   他沉吟須臾,說道:「盛某自當盡力而為。」   突然樓下有人接道:「這話說了也當沒說。堂堂天心池七院總監,做事說話毫無擔當,如同佔著茅坑不拉屎。」   樓上樓下十數名天心池弟子頓時色變,齊聲喝問道:「什麼人口出狂言?」   「是你爺爺我!」從客棧門外大咧咧走進一個相貌醜陋與司馬病有得一拼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後跟著一老一少兩名女子。老的貌如無鹽,那少女卻珠圓玉潤,甚是嬌艷動人。   王霸澹一見此人,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西門兄到了!聽你的口氣,似乎對盛師兄方纔所言頗不以為然?」   來人正是桐柏雙怪一家。   當日他們在長白山下突遭大魔尊截殺,命懸一線之際幸得厲青原拔刀相助才迫退強敵。西門望夫婦眼見這位救命恩人年輕英俊一表人才,竟動起了招婿之念,好說歹說將厲青原半拉半拽回桐柏山養傷。   期間西門望屢次試探厲青原口風,對方總是不冷不熱,最後才鬧明白人家早有婚約在身。他不禁大失所望,兀自不肯死心,尋思道:「天底下又有哪家的姑娘能勝得過老子的寶貝閨女?無論如何,我總能找到法子要他移情別戀、回心轉意。」   有道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對怪才夫妻一個千里奔波幫著厲青原送請柬,一個旁敲側擊替女兒牽線搭橋。沒想到不僅厲青原毫不在意,西門美人也不領情。   這丫頭心中對司馬陽依舊念念不忘,儘管逐漸醒悟到對方親近自己多半居心叵測,可要她即刻傾心厲青原,卻又哪裡能夠?   鬧了半天,西門望成了剃頭擔子一頭熱,待到厲青原傷勢初癒回返樓蘭,他兀自怏怏心道:「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說不得六月初六老子也去趟樓蘭!」   就這麼著他帶著妻女來了樓蘭。西門美人雖猜到了父母的用心,心中頗是不耐,可她上回溜出家門玩得興高采烈,意猶未盡。這次有機會隨父母前往樓蘭,一會仙林各路豪雄,自是歡喜。   況且私下裡,她還盼著能在樓蘭見到司馬陽呢。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八章 樓蘭   卻說王霸澹話語裡暗藏機鋒,西門望豈有聽不懂之理?他哈哈笑道:「豈敢,豈敢?俗話說人的名樹的影,盛總監一雙神掌獨擋八面,那是如雷貫耳赫赫有名。我西門望膽子再大,也不會傻到去摸老虎屁股。」   東門顰和丈夫一唱一搭慣了,說道:「師兄言之有理,盛總監的老虎屁股摸不得。」   王霸澹委實拿這對活寶夫妻無可奈何,沉臉道:「既然如此,便請三位暫退一旁。」   西門望在客棧外早聽見了楊恆的聲音,想他將自己的寶貝女兒從滅照宮的魔掌下救出,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天心池的人要找麻煩,自己哪有當縮頭烏龜的道理?   故此一進門就打定了出手相幫的主意,否則亦不至於開口便得罪了盛霸禪。   他只當沒聽見王霸澹的告誡,仰起頭道:「楊兄弟,你幹嘛扮成這副模樣?」   雖說那日在櫻花台劍會上西門望洩露了大魔尊的行蹤,害得她險些為四大名門所殺。但於西門夫婦而言,這麼做本無過錯,楊恆亦並不記恨。   見著這對活寶夫妻和他們的活寶閨女,楊恆心裡倒也有三分親切,三分喜歡,然而眼前並非敘舊寒暄的時候,只笑笑道:「沒法子,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不是被天心池找上了麼?」   西門美人「咯」地一笑道:「小和尚,這麼快就學會像我爹那樣說話啦?」   盛霸禪見這事情牽涉的人越來越多,急欲快刀斬亂麻,揚聲說道:「真源,你果真要接老夫三掌?」   「慢來,慢來!」   西門望搶在楊恆回話前,擺擺手道:「你們的話我在外頭可都聽見了。盛總監,你當真有把握能幫司馬病討到解藥?空口白話可不成,莫如立字為據,我們一家子勉為其難,做一回公證。」   於他的想法中,楊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接下盛霸禪的三掌。因此故意開出這條件來難為他,最好令得盛霸禪知難而退,保全下楊恆。   盛霸禪心思縝密,遇事從不魯莽決斷,聞言暗道:「看樣子桐柏雙怪也幫定了楊恆,加上毒郎中司馬病和那來歷不明的女子,這一戰勝負已是難料。只是就此罷手,這事傳揚開來,別人又會如何看待盛某?」   正自遲疑不決之時,遠處忽然響起隆隆轟鳴,大地顫動,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   眾人皆是一驚,朝著客棧大門外望去。但見戈壁上黃塵飛揚,像一卷亂雲飛速掠近,氣勢極是驚人。   轉眼轟鳴頓止,黃雲懸在客棧門外徐徐消散,露出二十餘頭背身高過兩丈的巨型魔駝,每頭都是通體雪白不染纖塵,除了當先三騎上坐有乘客外,其餘均為空鞍。   一名身穿青色袍服的年輕人從魔駝上躍下,邁步走進客棧大門,正是厲青原。   西門望第一個反應過來,咧嘴笑道:「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厲,你可是來接咱們的?」   但是其他人卻不見得有他那麼高興了。   盛霸禪望著厲青原,心中訝異道:「這年輕人來得好快!想必樓蘭劍派在沿途之上早設有密探,將我們的行蹤飛報至尊堡。故而我們剛在這客棧歇下,厲問鼎便派他的兒子來接。」   那邊司馬病看到仇人之子低聲冷哼,念及此來是為向厲問鼎索討活死人丹的解藥,實不宜立刻與厲青原翻臉,便視若不見把頭扭向一旁。   楊恆也沒料到厲青原會來這兒,不由自主悄然望向石頌霜。卻見她飄落在樓道上,神情平靜,那一雙明眸亦正脈脈瞧向自己。   這時厲青原在客棧大堂裡站定,目光掃過四周,已對這裡發生的事情大致瞭然,說道:「不錯,在下奉家父之命,前來恭迎諸位。」   西門望對他彬彬有禮而又冷冰冰的模樣早已習慣成自然了,笑道:「妙極,妙極,有至尊堡的飛雲魔駝代步,正可省得老夫一番腳力。」   樓上盛霸禪不鹹不淡道:「令尊太過客氣,盛某只怕擔當不起。」   厲青原曉得仙林四柱的首腦此來樓蘭至尊堡,絕非純粹地觀禮那麼簡單,說道:「門外備有二十三頭飛雲魔駝,待明日一早即可請諸位駕乘啟程。」   盛霸禪心道自己若再推辭,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於是不置可否地伸手一指楊恆等人道:「不知厲公子是否也請上這幾位?」   厲青原雖未見過毒郎中司馬病,但對方形象太過特殊,與自己的父親又結怨多年,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可一旁的石頌霜,他儘管見過兩面,奈何雙方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句,此刻她臉上易容如何能夠認得出來?   楊恆見厲青原瞧著自己和石頌霜的眼神裡微含詫異,知他沒能識破自己的喬裝。只是適才形跡已然暴露,也不需再做隱瞞,當下抱拳道:「厲兄可好,小弟楊恆!」   厲青原立刻記起了那個曾在櫻花大陣中與自己比試身法,搶奪黑匣的少年,臉上露出難得一見地笑意道:「你也來了。」   「砰!」那邊司馬病眼見厲青原一到,這架已打不起來,反身入屋關上了房門。   西門美人不知端的,嬌哼道:「這駝子好大的譜啊!」   厲青原淡淡道:「此人與家父有多年宿仇,卻也不必管他。」   王霸澹向盛霸禪傳音入密道:「盛師兄,我估計真源多半也要前往樓蘭,說不定是為見楊惟儼。咱們暫且收手,到得至尊堡見過明水大師再從長計議。」   盛霸禪微微頷首,說道:「既然厲公子誠意相邀,老夫卻之不恭了。」朝眾門人暗使眼色,悄然退回各自屋中。   西門望笑呵呵道:「常言道相請不如偶遇,我說小厲啊,左右晚上沒啥事,咱們坐下來喝個痛快!」   厲青原心知肚明西門望醉翁之意不在酒,淡然道:「我從不喝酒。」   西門望熱臉貼上冷屁股,老大地沒趣,眼睛無意間瞟到楊恆,猛地心裡一亮道:「俗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要往一棵樹上吊?楊兄弟已被雲巖宗逐出門牆,和尚自然是做不得了。他又是美美的救命恩人,若能把他倆湊合成一對兒,那也是天造地設。哼,老子何必去碰厲青原的軟釘子。」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瞥過石頌霜,登時放下心來道:「這姑娘也太醜了,楊兄弟可不會看上她。」於是腦筋急轉,沒話找話道:「楊兄弟,這四具屍體是咋回事?」   楊恆哪曉得他已打起了自己的主意?回答道:「方纔這幾人刺殺司馬神醫不成,反被他用毒功擊斃,從樓上摔了下來。」   西門美人好奇道:「這些傢伙為何都戴著面具,待我揭開瞧瞧!」   東門顰嚇得一把抓住女兒的手道:「司馬病毒死的人,也是你能碰的麼?」   厲青原默不作聲戴上了一雙鹿皮手套,走到那具手使十字奪的黑衣人屍首前,俯身揭下他的面具,露出了一張蒼老的黑紫色臉龐。   「『十字雙花』花勁宗!」西門望瞅著死者的面容,大吃一驚道:「這老傢伙算得關外魔道的一把好手,可傳聞裡不是二十多年前就翹辮子了麼?他奶奶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厲青原又揭開了另外三具屍首上的銀面具,那西門望不愧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一氣報道:「『玉仙門』的遲老三、『一葉知秋』葉不歸……咦,這老頭好像是嶺南瓊崖劍派的上代長老季玄空?」   東門顰道:「師兄目光如炬,定然不錯!我記得三十多年前,咱們還跟季老兒交過手,打得他屁滾尿流,狼狽逃竄。後來就不怎麼聽見他的消息了。」   西門美人疑惑道:「有關外的,有嶺南的,這些人怎會湊到了一起?」   「是啊,為何他們會湊在一塊兒,狼狽為奸?」西門望這下也答不出了,撓撓頭仰臉問道:「楊兄弟,你清楚這事麼?」   楊恆也是聽得心頭驚訝,目送石頌霜回了屋裡,搖頭道:「我只知道,這已是在下第三次撞上他們了。」   「你都遇見過三回了?」西門望一半是真的驚訝,一半是別有所圖,趕忙道:「楊兄弟,咱們坐下來邊喝邊聊!」   西門美人不知老爺子的用心,也催促道:「是啊,小和尚,你快下來!」   這時候,厲青原已吩咐兩名同來的師弟將四具屍體搬到客棧後頭,就地掩埋,店掌櫃和兩個夥計這才戰戰兢兢地從外頭踅進來,收拾桌椅,打掃善後。   眾人圍坐桌邊,西門望一拍桌子道:「掌櫃的,有好酒好菜都給老子端上來!」又瞟了眼站在門口眺望夜色的厲青原,還是招呼了聲道:「小厲,你也來吧!」   厲青原沒應聲,轉過身緩步走到楊恆身邊坐下。西門美人迫不及待道:「小和尚,別賣關子。快說,你第一次遇見他們是什麼時候?」   「那是六年前了。」楊恆也不隱瞞,將自己三次遭遇銀面人的經歷說了出來。   西門望聽得興起,倒了碗酒便往嘴裡灌。哪知塞外苦寒,釀出的酒性子極烈,直嗆得他連聲咳嗽,滿臉漲紅,卻又不願承認自己酒量欠佳,「啪」地猛拍桌子道:「掌櫃的,你這是什麼酒,跟馬尿差不多!」   罵完了又回過頭來問道:「奇怪也哉,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將這些天南海北正魔兩道的一流高手網羅到一塊兒,盡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   東門顰道:「俗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早晚他們都要露出狐狸尾巴。」   西門望大為不滿道:「你個婆娘,怎麼把老子想說的話給搶著說了?」端起碗來,咕嚕咕嚕猛喝了兩口,待放下碗來一瞧,裡頭的酒卻沒降下多少。饒是如此,仍是辣得兩眼冒淚。   西門美人看不慣他叱責東門顰,哼了聲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西門望剛想反唇相譏,就聽厲青原忽然開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麼?」   西門望一愣,忘了找女兒的茬兒,問道:「奇怪什麼?」   厲青原瞥了眼樓上住著天心池一眾門人的客房,卻不再說話。   楊恆一省道:「這些銀面人的身份如此詭異,為何天心池的人卻漠不關心?就算盛霸禪等人自持身份,不願下樓查看,那些年輕弟子怎也緊閉屋門,不聞不問?不用說,定是得著了師長的禁令,不准出門看熱鬧。莫非,他們早已對這夥人的來歷一清二楚?」   西門望腦筋一下子還沒轉過來,瞅著盛霸禪的屋門,滿臉迷惑又不肯追問,咕噥道:「見怪不怪,怪何如哉?」   西門美人問道:「小和尚,聽說你被雲巖宗的老和尚關了起來,怎麼逃出來的?」   原來雲巖宗對楊恆出逃的經過守口如瓶,以免牽涉到那神秘老者的身上,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煩。因此眾人雖知個大概,於細節卻均不清楚。   楊恆不願多說,笑了笑道:「運氣好吧,稀里糊塗就混出來了。」   「明鏡大師可是好人吶!」   西門望酒勁上來,歎道:「那麼多正道老禿驢老雜毛,老子沒一個瞧得順眼。唯獨明鏡這老和尚,端的是得道高僧。他奶奶的,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嗎?好人不長命,禍患活千年。可惜,可惜……」   楊恆心裡更痛,一仰脖把碗裡烈酒喝乾,起身道:「大夥兒慢慢聊,我先回屋。」   東門顰望著楊恆上樓的背影,愕然道:「說得好好的,他怎麼就走了呢?」   西門望很不服氣地將剩下的大半碗酒一飲而盡,才覺得在酒量上沒輸給楊恆,一邊咳得涕淚橫流,一邊喘息道:「笨吶,這還看不出來?他是有心事——」   ◇◇◇◇   翌日天明眾人洗漱過後,乘上飛雲魔駝,由厲青原領路趕往樓蘭至尊堡。   果不其然,司馬病夫婦並未與眾人同行,而是坐著自家駕來的一輛小車,由一頭三角怪獸拉著,遠遠墮在大隊後頭,迤邐而行。   楊恆本想與石頌霜待在隊尾,也好在路上說說話。奈何西門望焉肯放過為西門美人穿針引線的大好良機,帶著老婆女兒,與他並乘同行,如影相隨。   只是那飛雲魔駝腳程極快,奔跑如風,蹄聲如雷,任何一句話都要運勁吐字才能讓人聽得清,於西門望而言未免美中不足。   如此行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前方駝隊忽然停住。西門望騎著飛雲魔駝趕到前頭,問厲青原道:「怎麼不走了?」   厲青原沒應答,西門望卻也不必再問,因為他已看到了答案。   在駝隊左側的一座小丘下,散落著數十段鮮血淋漓的人體殘肢,幾名天心池的弟子正強忍噁心撿拾拼湊。   「出了什麼事?」西門美人湊上前來,只看了一眼便花容大變,扭過頭去「哇」地一聲乾嘔起來。   「這些是樓蘭劍派的弟子?」東門顰望著已拼湊起大半的兩具屍體,驚駭問道。   「是。」厲青原神情冷峻,眼裡掠動著一抹森寒刻骨的殺意,說道:「從屍體上看,他們是遭銳器切割。」   「他奶奶的,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也太狠了點。」西門望喃喃說道,饒是他素來殺人不眨眼,見此慘狀亦唯有頭皮發麻。   楊恆默然不語,暗自想起那夜在土地廟中,斗笠人向大魔尊獻上的一石三鳥毒計。難道滅照宮果真要依計行事,破壞樓蘭會盟?卻又何以將人分屍?   這時候屍體已拼湊齊整,兩人的仙劍均在鞘中,尚未拔出。由此可見,兇手出手奇快,令得他們根本不及反應,即已遇害。   盛霸禪問道:「厲公子,他們兩人的修為在貴派中如何?」   厲青原道:「我要殺他們兩人,至少需要十招。」   盛霸禪「哦」了聲便不再言語,然而心中震駭卻難以自抑。   數月前的櫻花台劍會上,他曾親眼目睹厲青原的身手,如果兩個死者能夠擋上十招,修為應該不弱。如今他們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殺在丘腳下,兇手的實力顯已達到駭人聽聞的地步。   當下厲青原吩咐兩名同門將屍塊用白布裹起,放上飛雲魔駝,一同帶回至尊堡。   突然出了這麼檔子事,眾人俱都談興大減,各自在心中揣摩兇手的用意與來歷。   儘管誰都猜到此次樓蘭會盟絕不可能順風順水,但距離會期尚有三天,便有樓蘭劍派弟子被人以這般慘忍的手段殺死,讓人嗅到一縷山雨欲來的血腥氣息。   大約半個時辰後,駝隊浩浩蕩蕩抵達至尊堡外。眾人在山門前下了座乘,自有樓蘭劍派的弟子將飛雲魔駝牽走。   厲青原引領眾賓登上一條漢白玉砌成的石階級步上行,楊恆與石頌霜跟在末尾。   石頌霜低聲介紹道:「此地名叫鷹巖峰,因山勢酷似一頭展翅蹲踞的雄鷹而得名。至尊堡便坐落在鷹首崖之上,分作內外兩堡。外堡住的均是些旁支弟子與雜役僕從,厲問鼎和他的嫡系同門卻是住在內堡。」   楊恆一邊走一邊打量四周景致,但見山勢漸高漸陡,雲氣聚合,山嵐如濤,有白鳥翔空,有靈獸嬉戲,間或白玉石階旁有磅礡飛瀑自石縫間洩落,匯作清溪迤邐激盪,往山谷裡奔騰去。   眾人都是穿越了茫茫戈壁大漠方才抵達此地。先前在鷹巖峰下,遙望一峰兀立高聳入雲,卻也絕計料想不到峰頂竟有如此絕佳風光,想那江南美景亦不過如此。   且越往上行,景致越幽靜瑰奇,令得滿身風塵一掃而空,心懷大暢。   西門美人和楊恆一樣,都是頭回拜訪至尊堡,一雙妙目不停地欣賞兩邊景致,讚道:「厲大哥,這兒真是個好地方,比咱們桐柏山都美。」   西門望哼道:「咱們桐柏山有什麼不好,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家的狗窩。」   「什麼狗窩不狗窩的,難聽死了!」西門美人皺眉道:「爹,你老是口不擇言。」   盛霸禪微笑道:「三十多年前盛某也曾來過至尊堡,那時內堡的情形遠不比今日。可想而知,這些年來厲掌門對至尊堡的經營委實費了不少心血。」   這話一語雙關,除了西門美人天真爛漫,不識正魔兩道各派間的險惡暗鬥外,其他人均已聽了出來。   盛霸禪明裡在讚歎厲問鼎煞費苦心,將至尊堡修建得格局恢宏,譬如人間仙境,言外之意卻是說他不安現狀野心極大。   厲青原對此豈有不明之理?淡淡道:「那也遠不比長白天池,人盡皆知。」   西門美人可不曉得厲青原的話語暗藏機鋒,是在反諷盛霸禪等人,只撇撇櫻唇道:「我瞧長白天池也沒什麼好玩的,那水太深,什麼也看不見。」   盛霸禪一怔,卻見西門美人一臉的純真無邪,絕不似在有意譏諷。他自不能和個小丫頭一般見識,便只能打個哈哈,乾笑道:「不錯,天池的水確也深不可測。」   楊恆在後頭聽得清楚,悄然望了眼石頌霜,似在說:「好傢伙,還沒見著厲問鼎呢,在這兒就唇槍舌劍幹上了。」   石頌霜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楊恆明白她是勸自己多聽多看少開口,免得再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微微一笑,用手偷偷指指厲青原的背心,又指了指自己,表示說:「我來就是為了他。等正事辦完,即刻離開。」   這時西門美人悄聲問道:「厲大哥,滅照宮的人到了沒,你知不知道會有誰來?」   厲青原搖頭道:「我也不知。」說完話又將嘴唇緊緊閉上,再不多加半個字。   西門美人略感失望,一抬頭卻見石階盡頭不知何時已佇立著兩名中年男子。   左邊那男子身材魁梧,面如黑鍋底,鼻直口闊,穿了一襲黑色長袍。右邊站著的像是位中年儒生,相貌普通,面色焦黃,卻只剩下一隻左眼湛湛閃光,譬如柄利劍,似能一眼看透到對方的心底,寬袍緩帶,神情冷厲。   面前這兩個人西門美人自是一個也不識。她見厲青原停下腳步,便湊到他身邊問道:「厲大哥,這兩人是誰?」   厲青原木無表情地瞟過那兩個男子,說道:「是本派的權師叔和正一教薄總管。」   西門美人於仙林典故所知甚少,儘管厲青原已報出這兩人的名頭,她亦只是姑且聽之,並無多少震撼之感。   可亦步亦趨跟在寶貝閨女兒身後的西門望卻是大吃一驚道:「敢情那獨眼龍便是魔教大總管薄雲天!據說此人的右眼是在八十餘年前那場正魔大戰中為道聖宗神秀所傷,不想因禍得福在教中聲譽越隆。此後輔佐南宮北斗奪得教主寶座,更是立下汗馬功勞,儼然已成魔教的二號人物。這些年來他深隱不出,總理魔教萬機,連教中的八大長老也難得一見。今日聞得盛霸禪到來,他竟放下前嫌與權抗鼎降階而迎,也算給足了天心池的面子。」   果然,盛霸禪望見薄雲天與權抗鼎前來迎接,素來嚴峻的臉上亦不禁露出一絲歡容,含笑抱拳道:「薄總管與權兄連袂遠迎,盛某愧不敢當。」   薄雲天淡然還禮,嗓音沙啞低沉道:「盛總監客氣了。」   權抗鼎也是一禮,笑道:「諸位耆宿大駕光臨,實在是令敝堡蓬蓽生輝!」   幾人聊得熱鬧,卻將桐柏雙怪和楊恆、石頌霜等人冷落在了一邊。   西門望心中不忿,明明曉得人家是專程來接盛霸禪的,可見此情景仍忍不住低聲嘀咕道:「他奶奶的,狗眼看人低!」   他的語音雖低,可在場眾人無不是功力精深之士,自是聽得真真切切。   薄雲天看似漫不經心地一眼掃過西門望,抬手道:「盛總監,往裡請!」   西門望卻被對方的眼神懾得心頭劇震,像是被把刀子狠狠在胸口插了一記,後面的粗話梗在嗓子眼裡再也罵不出來,眼見薄雲天和權抗鼎偕著一眾天心池高手上了山,凜然暗道:「這獨眼龍名不虛傳,一身功力可比老子強太多了。」   楊恆站在西門望身後,亦對薄雲天那凌厲森寒的一瞥感同身受,尋思道:「西門府主罵薄雲天是狗眼,他便故意瞪上一眼,可比什麼還擊都管用。」   忽聽石頌霜傳音入密道:「適才薄二叔已認出了我,要我即刻去見義父。」   楊恆心下一動,問道:「南宮教主已到了至尊堡?」   石頌霜微微頷首,回答道:「他和薄二叔都是今天上午才到,應該還沒來得及將外公出面要求退婚的事告訴厲問鼎。不然厲青原見了你,不會如此若無其事。」   楊恆點點頭,暗忖道:「今天是六月初四,如能盡快解決問題,我便能搶在楊惟儼前頭趕到滅照宮。」 第七集 年少輕狂 第九章 情敵   樓蘭劍派號稱西域魔道第一大派,門下弟子近千,最為著名的卻還是「樓蘭九鼎」。   自黃山論道後,厲問鼎赫然躋身三魔四聖之列,樓蘭劍派的聲勢更是大振。隱隱已不甘於與祝融、蓬萊等派並列,終日臥薪嘗膽厲兵秣馬,直欲和仙林三大勢力一較短長。   故而此次厲問鼎與南宮北斗歃血結盟,引來了多方關注也就不足為奇。   卻說楊恆一行進了外堡,但見這外堡佔地數千畝,街巷縱橫,屋宇林立。街面上一色的青條石,纖塵不染,兩旁零零星星有些店舖,做的也多是自家人的生意。   只是此刻空空蕩蕩,行人均被事先肅清,未免稍嫌冷清肅殺。   沿著寬闊筆直的正街又行了一盞茶時分,便到了內堡,頓覺又是另一番氣象。   堡內高門納駟,壇宇顯敞,格局開闊壯偉。所有的建築都顯得古樸凝重,極少有裝潢雕飾,層層迭迭秩序井然,隱隱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感。   卻不想這內堡中竟也有一條天然溪澗順著山勢汩汩流出,灑石噴閣驚浪雷奔,也與其他各處的澗水大異其趣。   那些樓蘭劍派的弟子遙遙看到眾人行來,盡皆趨避一旁躬身施禮,卻不苟言笑,頗為肅穆鄭重。   楊恆對厲問鼎自無好感,見狀不免暗自嘀咕道:「比起這些像木頭人般的樓蘭弟子來,雲巖宗的和尚尼姑都有趣多了。」   一念未已,忽遠遠望見前方臨水長廊裡有兩個人相偕走過。   靠憑欄的一面是位身形偉岸高大的紅袍男子,碧目金須,髮色帶黃,一張臉龐粗獷挺直,猶如斧削刀鑿成的花崗岩。   古銅色的肌膚隱隱泛起紫芒,一雙大手骨節粗大,好似盤根錯節的青竹,背後負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皮囊,有金紅色的槍鋒從囊口斜斜探出,在陽光的照耀下森寒炫目,散發出懾人殺氣。   待他將視線移轉到旁邊一人的臉上,卻又禁不住心頭大震,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原來走在紅袍男子身側的,正是楊恆在玄沙佛塔中偶然邂逅的那位神秘老者!   石頌霜注意到楊恆的神色變化,小聲道:「那兩位便是樓蘭厲掌門和正一教的南宮教主。他們應是要往前廳與盛總監會面。」   正一教教主南宮北斗?楊恆聞聽此言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他當然不是被魔教教主的名頭給嚇住了,而是做夢也想不到與自己一同越獄的人竟會是南宮北斗!   很快,厲問鼎與南宮北斗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楊恆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   回憶起自己在玄沙佛塔的月餘經歷,他越想越覺著不對勁,驚詫道:「依照石姑娘的說法,石老爺子前不久還曾面會南宮北斗,提出退婚主事。可那老者卻已在玄沙佛塔中被幽禁了數年之久,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分身相見?」   難不成這世上會有兩個南宮北斗,又或自己遠遠地乍眼觀瞧,認錯了人?   當下思忖道:「那老者曾一再叮囑我,切不可向旁人洩露了他的行跡,想來必有難言之隱。我也不忙著向石姑娘求證,不妨等到與南宮北斗見面時,留心甄別,免得認錯了人,平白無故惹出笑話。」   不覺眾人被厲青原引到一排掩映在清幽林間的精舍前,兩名樓蘭劍派的門人上來見禮道:「厲師兄!」   厲青原吩咐道:「這幾位是我請來的貴客,你們需好生款待。」   兩名同門躬身應是,分別接待楊恆和桐柏雙怪等人住進相鄰的精舍。   厲青原待諸事妥協,當即離去,西門望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道:「瞧見沒,小厲和他老子的關係不怎麼親密,剛才碰面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西門美人道:「那是人家的家事,你管那麼多幹嘛?」   西門望搖搖頭道:「這小於在樓蘭劍派並不得志啊,幹得儘是些跑腿接人的活計,難怪瞧上去老是無精打釆,見誰都愛理不理。」   東門顰附和道:「師兄言之有理,聽說厲問鼎跟他老婆的關係也很不好。可不像咱們夫唱婦隨,恩恩愛愛。」   西門美人實在聽不下去了,說道:「爹,我要出走轉轉。」   西門望把眼一瞪道:「不成,當老子不曉得你想出去找誰?」   西門美人哪裡怕他,甩手出門道:「我愛找誰找誰,不用你管!」   西門望氣得衝到門口叫道:「臭丫頭,你給我回來!」   西門美人一顆心早就飛遠了,對父親的呵斥充耳不聞,一溜煙便出了精舍。   西門望無可奈何,大歎道:「六月債還得快,報應、報應!當年老子不聽師命,硬是娶了你。而今這丫頭翅膀硬了,要替死老鬼索債來啦。」   ◇◇◇◇   卻說西門美人興沖沖離了精舍,路上遇見幾個樓蘭劍派的弟子,便向他們打聽滅照宮的消息。那幾人均說並未見到滅照宮賓客抵達,令得西門美人不免大失所望。   她不願回去聽爹媽嘮叨,於是沿著一條幽靜無人的小徑往後山行去,沒走多遠卻迷了路。   左顧右盼間,正看見有個人斜靠在山巖前垂首打盹,西門美人一喜,行上前問道:「大叔,這是什麼地方?」   那人仿似睡得極死,西門美人連問兩次,都低著頭沒有應聲。   西門美人不耐煩地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推道:「喂,姑奶奶問你話呢!」   誰知那人的身子微微一顫,腦袋動了動竟從脖子上滾落下來!   跟著一股殷紅血箭從脖子裡爆濺而出,身上現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痕,「嘩啦」一響,胳膊、雙腿、軀幹,瞬間分離散落一地。   西門美人嚇得腦海裡一片空白,雙手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尖聲大叫,整個人差點就癱軟在屍首前。   須臾的工夫,兩名樓蘭劍派弟子聞聲趕至,但見西門美人嬌軀顫抖,面色煞白,指著地上的碎屍道:「他、他、散架了!」   那兩名樓蘭劍派弟子見狀,亦是駭然變色。其中一人叫道:「費師叔!」另一人見機更快,立刻運氣發嘯,向同門報警。   轉眼的工夫,林中一道青影飄縱,厲青原率先趕至。   西門美人一見到他,如見親人,心驚膽寒之下也忘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撲向厲青原道:「厲大哥!」   厲青原一手輕攬西門美人豐腴的腰肢,一手輕撫她的香肩,語氣冷靜平和道:「那是本門的費拔鼎費師叔,今日輪到他在此間守值。」   西門美人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鳥兒,死死抓住厲青原不敢鬆手,顫聲道:「他怎麼會死在這兒,是不是同一個人幹的?」   厲青原道:「不用害怕,兇手不過是個藏頭露尾的鼠輩而已。」   「美美!」西門望和東門顰風疾火燎地趕到,望見寶貝女兒安然無恙,方才大鬆了口氣。   西門美人聽見娘親的聲音,「哇」地哭出聲來,轉投進東門顰的懷中,心有餘悸道:「媽,這人死得好慘!」   西門望一見費拔鼎的死狀與上午在戈壁中所見的那兩名樓蘭劍派弟子幾乎一般無二,亦自心驚道:「那兩個二代門人倒也罷了,費拔鼎卻是和厲問鼎、權抗鼎、林拒鼎並稱作『樓蘭四鼎』的魔道翹楚,竟也一聲不吭地死在了自家門口,這下可有熱鬧瞧了。」   他正想著這事,楊恆、石頌霜及業已抵達至尊堡的十數位賓客亦陸續趕來,人人望著眼前的情景遍體生寒,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西門美人驚魂未定,伏在東門顰懷裡斷斷續續將經過說了。西門望回過神來,問道:「俗話說無風不起浪。小厲,你們至尊堡可是跟誰結了深仇大恨?」   厲青原搖搖頭,凝目觀察周圍情景,並不見激烈打鬥的痕跡,卻聽蓬萊劍派的掌門秦鶴仙道:「厲公子,希望貴派能盡快查明真兇,否則誰還敢在至尊堡久留?」   楊恆瞧見秦鶴仙,立時想起了泰山舊事,暗道:「敢情她也到了。」   就聽厲青原冷冷道:「如果秦掌門膽怯,盡可急速下山。」   秦鶴仙沒料到厲青原在大庭廣眾下居然對自己如此不假顏色,花容一寒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忽聽人群外響起薄雲天的聲音道:「秦掌門此言,未免有失身份。」   話音落下人群一分,但見厲問鼎、南宮北斗、薄雲天、權抗鼎與盛霸禪、匡天正等人竟是連袂而至。秦鶴仙低哼了聲也不搭茬,轉身率著牛頭馬面二老揚長而去。   楊恆近距離打量著南宮北斗,越瞧越覺得與塔中老者無一處不酷似,心中疑惑不由更多一層,端的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匡天正走了過來,伸出大手一拍他的肩頭道:「真源師侄,方才聽盛總監言道你也來了至尊堡,卻扮作這副模樣作甚?」   楊恆見此老不避形跡,上前與自己打招呼,只得笑笑道:「如今我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哪裡還敢招搖過市?」   匡天正哈哈一笑道:「你小子有多大的膽,別人不曉得,老夫還能不曉得?」   他忽地壓低聲音道:「我已見過貴宗的明水大師,為你作保。稍後你便隨老夫去見他,大傢伙兒有什麼話不能敞開來說?」   楊恆欽佩匡天正的古道熱腸,苦笑道:「真要能說,我也不至於一走了之。」   匡天正怔了怔,隱約感覺到這樁事的內情遠比自己所瞭解的複雜得多。他知不便當眾多問,目光轉向石頌霜道:「真源師侄,這位姑娘是……」   楊恆尚未回答,石頌霜已走向南宮北斗,盈盈欠身道:「義父!」   那邊厲問鼎,厲青原父子齊齊眸中微光一閃,將視線投注在石頌霜的臉上。   厲青原更是沒有想到,這個一直跟隨在楊恆身旁,沉默低調的布衣女子竟然便是喬裝易容了的石頌霜。   而更多的人,則是投之以無比驚愕的目光,方始曉得南宮北斗在私下裡還曾收養了一位義女。   只見南宮北斗頷首道:「霜兒,你來得正好,你陪我到四下走走。」   石頌霜輕點螓首,側目望向楊恆傳音入密道:「我先隨義父去了,你回精舍稍等。」   楊恆向石頌霜微一點頭,心中驚異道:「為什麼兩者的嗓音也如此相像,簡直是出自同一人的口中?剛才匡掌門已叫破我的身份,假如南宮北斗便是塔中老人,又豈會對我不聞不問,故作不識?難道是有意為之以避人耳目?看來這事我非得向石姑娘問個明白不可。」   可他光顧著想南宮北斗的事,卻沒注意到自己和石頌霜之間的一舉一動,已盡入厲青原的眼中。   想到此來至尊堡的路上,楊恆和石頌霜形影不離的景狀,厲青原眼打量著楊恆,眸中的光芒漸漸轉寒,卻是緊閉雙唇一語不發。   如果說有生以來,他對父親的所作所為能有一件是贊成的話,便是這樁婚姻。   儘管它充滿了利益交換的意味,儘管在一年之前自己還不曉得石頌霜是誰。然而過往的匆匆兩面之緣,那少女超凡脫俗的清麗丰姿,早已不知不覺銘刻在了他的心底。   但願,自己的猜測是多餘的;但願,她和楊恆只是朋友。否則,一定會有人為此後悔終生!   此刻厲問鼎已將費拔鼎的屍首勘驗完畢,並未發現絲毫有用的線索,一張臉上不見喜怒,揮手吩咐權抗鼎將屍體搬走,望向厲青原道:「你為何還在這兒?」   厲青原看了眼父親,也不向他稟報路上所見,默默地微一躬身,轉頭去了。   出了這片幽林,他轉向西邊的一條僻靜小路,道旁鳥語花香,寂寂無人。轉過一道山梁,已是後山,前方豁然開朗,於花樹掩映間隱隱露出一座小院。   厲青原推開虛掩的柴扉,走到正屋前。屋中香煙繚繞,竟是一座佛堂。門上匾額書有「心寂」二字,使人一眼望去平添出塵之感。   在正屋的觀音佛龕前,面對面有兩人坐在蒲團上。左首是位面容娟秀,衣著樸素的中年美婦;另一邊坐著的卻是雲巖宗宗主明水大師。   明水大師見厲青原走進來,起身說道:「時候不早,老袖告辭了。」   中年美婦將明水大師送到門外,說道:「多謝大師講解《金剛經》精義,令得賤妾茅塞頓開,獲益匪淺。」   明水大師道:「佛度有緣人,夫人過謙了。」朝著中年美婦合十一禮,飄然而去。   厲青原站在門裡,向中年美婦喚道:「娘親!」   中年美婦轉過頭來,秀麗絕俗的臉上儘是慈愛寧和之色,微笑道:「你回來了?」   厲青原伸手輕扶中年美婦的臂彎,請她在蒲團上坐下,方才回答道:「是!」   頓了頓又道:「方纔遇見了點事,在無憂林裡耽擱了會兒。」   「出了什麼事?」中年美婦關切地問道,「是不是四大名門要找你爹的麻煩?」   厲青原搖頭道:「是費拔鼎死在了無憂林中。」   他知自己的娘親性情和善,平日裡連一隻螻蟻都不願傷著,故此有意不說費拔鼎的死狀,以免驚嚇了她。   饒是如此厲夫人的玉容仍禁不住一驚道:「怎麼會是這樣,你爹有沒有事?」   厲青原搖了搖頭,道:「這世上有誰能殺得了他?」   厲夫人輕舒了口氣,可念及費拔鼎之死,又是心下黯然,垂首低低誦起往生咒。   厲青原靜靜地侍立在旁,凝望著母親虔誠專注的臉龐,心道:「人人都說娘親和林婉容長得極像,我卻要不要告訴她司馬病前來至尊堡向爹爹索取解藥的事?」   可看著母親恬靜的神情,他終究決定不要拿這事打擾了她與世無爭的心境。   說了會兒費拔鼎的事,厲夫人問道:「青原,那位石姑娘來了沒有?你何時帶她到心寂佛堂來,讓娘親見上一見?」   厲青原聞言,眼前不由浮現起楊恆和石頌霜出雙入對的情景,頓感心頭莫名生煩,答非所問道:「是爹爹跟您說的?」   厲夫人微露悵然之色,輕輕歎息道:「你不是不知,我又有半年沒見他了。」   厲青原的眼裡有簇冷焰,幾不可察覺地躍動而過,柔聲道:「他很忙!」   厲夫人展顏一笑,說道:「乖兒,你不用替為娘操心。這些年我隱居心寂佛堂,終日讀經參禪,又有你每天前來探望,日子過得雖平淡了些,卻也平和舒暢。只求佛祖見憐,讓你爹爹莫要一門心思地與人爭鬥,總想著要當什麼霸主至尊,我便再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事了。」   想到娘親整日誦經禮佛,只盼能為自己的丈夫消弭罪業,求得平安。父親卻將她冷落一邊,又是半年不見,厲青原的嘴角不經意地逸出一抹冷笑,七分譏誚了偏還隱藏著三分痛楚。   這麼多年了,他早已看淡了所謂的父子之情。然而每每目睹娘親對父親的癡情,對自己的憐愛,心裡的苦澀與傷慟便身不由己地又添上一分。   那日在長白山下,只因看見西門美人母女的親恩深重,他便一改初衷,義無反顧地出手相救,甚而不惜與大魔尊短兵相接,浴血搏殺,不也正因為觸景生情麼?   忽然宅院裡傳來了輕微的步履聲,權抗鼎走到佛堂門外,向著厲夫人躬身一禮道:「小弟見過掌門師嫂!」   厲夫人如夢初醒,方始覺察到權抗鼎就站在門外,起身迎道:「二弟,請進來坐。」   權抗鼎恭恭敬敬道:「小弟是奉厲師兄之命,來請青原師侄即刻前往『逐鹿軒』。」   厲青原冷冷地皺了皺眉,望向娘親。   厲夫人也不捨唯一的愛子剛來不到片刻的工夫便要離開,但聽得是丈夫相傳,忙道:「青原,快去吧。你爹請權二叔來傳,必定是有什麼大事。」   厲青原點點頭,至少在這點上他和娘親的想法是一致的——自己的父親厲問鼎,的確只會在有事的時候,才會想起他還有一個兒子可以差遣。   向娘親躬身拜別,厲青原與權抗鼎走出佛堂,又往逐鹿軒行去。   路上無話,兩人進了逐鹿軒,就見厲問鼎和薄雲天、林拒鼎均都在座。權抗鼎向眾人見過禮,也坐回了自己的位上。   厲問鼎緩緩說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石頌霜悔婚了,還搬出她的外公劍聖石風揚,親自登門要南宮兄解除婚約。」   厲青原面色出奇的平靜,問道:「是因為楊恆麼?」   厲問鼎哼了聲道:「原來你也聽說過這個小子!」   權抗鼎道:「厲師兄,楊恆不是正在至尊堡麼?所謂先下手為強,索性讓小弟出馬,將他一刀宰了,保證了無後患。」   薄雲天漠然道:「他是楊惟儼的孫子,如果能下手,南宮教主亦不會等到今天了。況且石鳳揚是何等人物,倘若這小子莫名其妙死在了至尊堡,只怕貴派與本教都難脫干係。」   他轉目注視厲青原,接著道:「故此南宮教主已想出一條兩全其美之計,既可令石風揚無話可說,又能解開眼前糾結。卻要由厲世侄和楊恆在眾人見證之下,做一場公平決鬥,以定石侄女兒的歸屬。適才我已將此事告知令尊,想必厲世侄亦不會反對吧?」   厲青原淡漠地一笑道:「這事既有家父做主,又何須再來問我?」也不向厲問鼎告辭,逕自若無其事地走山逐鹿軒。   ◇◇◇◇   下一刻,他回到了自己的房裡,然後將屋門關上,坐在桌前反手自槍囊中取出一截截槍桿與槍頭,把它們慢慢地拼裝起來。   窗外的斜陽映入屋裡,照耀在青冥魔槍的槍尖上,熠動著奪目的冷光。   厲青原左手拄槍,右手從袖口中拿出塊一塵不染的潔白絲帕,輕輕地抹拭起魔槍。從頭到尾,一遍遍,一寸寸,神情沉靜而專注。   漸漸地日往西斜,玫瑰色的夕陽染得屋中一片朦朧彤紅,青色的槍鋒也隱隱透出了一縷血色,在主人冷漠幽深的眼神關注下發出嗡嗡的嗜血嘀鳴。   「呼——」厲青原甩手拋出絲帕,將青冥魔槍斜負身後,推門出屋。   晚霞漫天,正綻放著今夕的絢爛光彩。   厲青原抬頭淡淡地瞥了一瞥,邁步走出宅院。   今晚,我和他之間,必定會有一個人的血,要像這殘陽般盛綻。   ——不是我,就是他!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首部曲續集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一章 情為何物   夕陽西沉,暮色下的無憂林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霧氣中,一兩隻松鼠從樹洞裡好奇地探出腦袋,見得人來卻又立刻悚然縮回。   厲青原負槍緩行,一襲青衫在晚風裡輕輕飄揚。在落日餘暉裡槍鋒閃耀著冰冷的光芒,四周寂靜,惟有他的靴子踏在鬆軟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忽然,連這步履聲也消失了。厲青原停了下來,望著前方一株白楊樹下,冰涼如水的臉上徐徐逸出一縷錯愕之色。   雪衣凌風,烏髮輕揚,恢復了本來面目的石頌霜亭亭玉立於樹下,一雙幽深的明眸正靜靜注視著他。   彼此默視許久,終於,石頌霜輕啟朱唇道:「有幾句話,我想單獨和你說。」   她的話還未出口,厲青原卻已明瞭,一顆心被升騰的火焰灼疼,緩緩問道:「他哪裡比我強?」   「的確,他不比你強,甚至有很多地方不如你。」石頌霜輕輕一歎道:「但我需要的東西,原本就很簡單。我不需要被待價而沽,更不是價高者得。」   厲青原星目中的光閃動了下,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能給你?甚至更多!」   「如果你殺了他,我只會失去更多。」石頌霜道:「而你其實什麼都不能給我。」   厲青原的面頰微微一記顫動,掠過抹刺痛,眼神變得愈發冷厲犀銳,說道:「如果他是男人,就該站出來。此刻在我面前的,應當是他而不是你!」   石頌霜搖搖頭道:「我相信,假如不是我在這裡截住了你,他會毫不猶豫地拔劍應戰,即使明知下一刻自己會血濺五步,也絕不退縮。但那樣的結果對你我來說都毫無意義,更不可能改變任何事情。」   厲青原沉默須臾,問道:「要是沒有他,你會怎樣?」   石頌霜微笑道:「在我心中,從前沒有人能像他一樣,以後也不會有。」   厲青原的瞳孔慢慢凝縮,像針芒般刺落在石頌霜清麗絕俗的俏臉上,呼吸加重道:「我不信!」   石頌霜低聲道:「難道你抄起青冥魔槍不由分說要和他一決生死,果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自尊受到傷害,和人賭氣?」   厲青原怔了怔,罕有地暴躁道:「你給我讓開!」   石頌霜淡然道:「我並沒有擋住你的路。只要你跨一步,便能從我身旁走過。但你這一步跨過的,除了我,還有你自己。」    厲青原的心被狠狠刺痛,眼前突然浮現起母親獨守心寂佛堂的孤單背影,還有司馬病望向自己的那怨毒無比的眼光……   久久,久久,他的面容又恢復了素有的冷靜,徐徐說道:「你走吧!告訴楊恆,我不殺他,但我與他之間的決鬥,不是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石頌霜的心弦莫名地驛動了一下,相識以來第一次,她對這外表冷傲的青年男子產生了一縷好感與敬佩,微微頷首道:「謝了,厲兄──」雪白的身影緩緩隱入林木深處。   厲青原紋絲不動地佇立在原地,目送著她的倩影鴻飛冥冥,一去無痕。   他的身軀仍像標槍一樣繃得筆直,只是滿身的殺氣被風吹散,卻多了幾許沉悶。   夏夜的風輕柔地從背後拂來,一輪弦月悄然升上林梢,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槍,在背上。奈何已失去了殺氣,和主人一起沐浴在暗紅色的黃昏裡,默默品嚐失意的滋味,偶爾曳動起如絲如縷的血紅色長纓,如一團壓抑在心底的火。   多少年來,它叱吒風雲掃蕩六合,可以排山倒海,可以逆天橫行,而今面對一個少女的心意卻徒喚奈何,甚而連怒嘯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驀然,一縷微風自後腦吹來,拂起他鬢邊髮絲。厲青原的靈台登時一警,從紛亂繁雜的思緒裡霍然醒來。他二十多年持之以恆並近乎殘酷的修煉而造就的驚世修為,便在這瞬間盡顯無遺。   沒有回頭,沒有遲疑,厲青原的身軀向前疾掠,似一支利箭斜斜往上方射出。   「呼──」一道青色的身影如煙如風,在電光石火中無聲無息地與厲青原的身形交錯而過。「哧啦啦」脆響,犀利的右爪稍慢半拍沒能插入他的後腦,卻順勢撕裂開厲青原的衣衫,在後背上劃出五道觸目驚心的血槽。   一股錐心刺骨的劇痛霎那傳遍週身,厲青原腰部一挺,凌空扭轉過身形,還沒來得及拔出身後的青冥魔槍,就見一條淡淡的青影猶如鬼魅,從下方掩襲而至,左手五指戟張如刃,快逾飛電地插向自己的胸膛。   「好快!」厲青原的腦海裡只來得及閃過這麼一個字眼,對方的利爪即已迫在眉睫。他情知自己的速度無論如何都比不過對手,當下破釜沉舟,沉臂一記大漠孤煙掌,罡風如雷擊向青衣人頭頂。   「噗!」胸口先是一麻,繼而一痛,已被青衣人的左手中指戳出一個血孔。跟著眼前一花,對方的身影倏然橫移,躲過了厲青原的左掌。   厲青原凜然暗驚,意識到對方的出手之快已臻至匪夷所思的可怖地步。幸虧自己這一掌打得也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才使得他稍失準頭一沾即走,否則一指扎入心臟,焉還有命在?   饒是如此胸口經脈亦是大感淤塞,左半邊身子酸麻無力,幾乎失去知覺。   生死關頭厲青原知道自己遇上了平生前所未見的強敵,當即掣出青冥魔槍吐氣揚聲,挑向青衣人的咽喉。   青衣人「咦」了聲,彷彿沒有料到這年輕人的修為如此之高,自己接連兩次偷襲居然殺他不死,身軀一蜷一扭以一個大麻花般閃過槍鋒,又欺近到厲青原身側,雙指迸立直插兩眼。   厲青原槍招用老無法回防,平日所練的種種樓蘭劍派奇招絕學也一概無從用上,急中生智身軀後仰,雙腿如生眼睛,彈指間勾住背後一株粗壯白楊木,擰動身形閃到了樹幹之後。   「啵!」青衣人的雙指直沒樹幹,旋即「轟」地爆響,這株生長了幾百年的白楊樹被他指尖透出的勁氣生生炸成齏粉。   厲青原的身子失去憑依,再向後退,掉轉槍頭以槍柄施展一式「浪子回頭」,戳向青衣人的小腹。稍一運勁間,胸口背上的鮮血汩汩冒出,奔流如注。   「啪!」青衣人的腳尖在槍柄上似蜻蜓點水般一沾即起,厲青原只覺得一股凌厲的魔氣傳到,虎口發麻青冥魔槍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落。   他情知不好,未等青衣人發動反攻,強運左臂揮出一記「長河落日袖」,袖風渾圓如棚如蓋遮擋在身前。   果然耳聽「噗噗」爆鳴,兩根手指穿透袖袂探了進來,僅差半寸便刺入咽喉。   厲青原雙目為大袖遮擋全然看不清對手身影,只憑敏銳的本能和經驗判斷,運槍反撩打向青衣人下陰,卻猛地一緊,竟是被對方的雙腿牢牢夾住。   青衣人嘿嘿一聲低笑道:「果真是厲問鼎的好兒子,有點斤兩!」笑音未落,雙爪撕碎厲青原的長河落日袖,幻動出重重真假莫辨的光影罩向他的面門。   厲青原當機立斷,棄槍運掌,照舊擺出玉石俱焚地架勢拍向青衣人。   「喀喇、喀喇!」幾聲清脆響鳴,厲青原的一條胳膊被硬生生拗作數段垂落下來,上面佈滿縱橫交錯的殷紅抓痕。   「砰!」未等青衣人得意大笑,亦猛然感到一絲不妥之意。眼角餘光掃視之下,就見厲青原的左腿悄無聲息地向上蹬出,擊中他的右跨。   青衣人一聲悶哼,口溢血絲往後飄飛,厲嘯道:「你敢暗算我?」   厲青原右臂低垂,疼得渾身滲出冷汗,幾欲昏厥。他抬手抓回青冥魔槍,一拄腳下泥地,穩住身形,終於看到了偷襲者的模樣。   只見一個滿頭青發的老者,臉型尖削,相貌不失秀雅,卻從骨子裡透出一股暴戾陰狠之氣。一雙眼睛精光湛湛,閃動著狡詐的邪光,十指修長遠逾常人,銳利的指甲上兀自沾著殷紅的血跡。   可就在這驚鴻一瞥之間,青衣老者業已緩過勁來,遽然拔身而起越過樹梢,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厲青原左手勉強握緊青冥魔槍,強忍撕心裂肺的痛,抬眼觀察,以防對手借助茂密的枝葉掩護,再次發動突襲。   然而他的頭甫一揚起,望見從樹葉縫隙間灑下的殘陽,卻不由凜然暗道:「不好!」   「嗚──」繁茂的枝葉上陡地亮起一團金色強光,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利劍,直刺厲青原的雙眼。儘管他的眼睛已及時閉合,可仍不禁感到一陣五顏六色的光花亂綻,在瞬間喪失了視覺。   原來那青衣老者躍上林梢,正是要引得厲青原抬頭觀瞧。他的左掌倒運魔氣,霎那間便將游離於空氣裡的夜霧凝結成冰鑄於掌心,宛若一盞聚光鏡般,將落日餘暉悉數折射向厲青原的雙目,委實教人防不勝防。   他見狡計得手,不容厲青原有絲毫喘息之機,飛身俯衝,探爪往對方頭頂插落。   千鈞一髮之際厲青原舒展靈覺鎖定青衣老者行蹤,退身揮槍往上招架,揚聲冷嘯道:「咄!」自袖中祭起九天金烏輪,逕直轟出。   這九天金烏輪本也算得魔門頂尖至寶,否則當日大魔尊亦不至於為其所傷。可厲青原倉促出手,即不及捏攥法印,也不及積蓄魔輪法力,聲勢威力不免大打折扣。   青衣老者早年曾吃過九天金烏輪的大虧,起先瞧見一蓬金芒亮起,紅瀾滔滔湧了上來,亦是暗自一驚。待見魔輪的威力大不如前,旋即放下心來,身速不慢反快,在空中突然劃出一條弧線,堪堪避過九天金烏輪的轟擊,右爪轉向厲青原背心。   厲青原右手報廢,更不曾料想青衣老者竟然還能加速,於間不容髮中閃躲過九天金烏輪,眼見背後這一爪著實避無可避,臉上掠過一絲狠決,左臂翻轉掣動青冥魔槍穿過腋下,斜挑對方小腹。   青衣老者手抓一沉,抓住槍桿,運勁往前一推,左爪鎖向厲青原脖頸。   事已至此,厲青原壓根不作僥倖之想,二次鬆開青冥魔槍,大袖反捲猶如石破天驚,義無反顧地拍向青衣老者。   青衣老者哪願與他同歸於盡,中途變招翻腕彈指,「啵啵」連聲擊打在袖袂上。   正在此時,他卻猛感背後殺氣嚴霜,一束凌厲至極的寒芒仿似驚電,激射過幽暗林間轉瞬攻至,卻是石頌霜並未走遠,返身趕來相救。   任青衣老者再是自負張狂,亦禁不住微微變色,「砰」地衣衫爆裂,從腰下探出一條毛茸茸的青色長尾,宛若雷鞭般抽向寒芒。   「啪!」天廬神匕被青尾高高蕩起,石頌霜嚶嚀低哼,俏臉上的血色霎那褪盡,白影飄飛往高空橫跌。   青衣老者的滋味卻更不好受,尾巴上被天廬神匕深深地劃開一道傷口,頓時血如泉湧,疼痛錐心,實為生成人形來從未吃過大虧。   厲青原趁勢反攻,左掌從碎裂的袍袖中破繭而出,越過青衣老者的左爪擊向他的胸膛。青衣老者右手橫槍,「砰」地崩開厲青原左掌,再甩手將青冥魔槍擲向石頌霜,身形一晃沒入林中道:「你們等著!」   石頌霜攝住青冥魔槍,也不追擊,飄落在厲青原身旁,纖手飛拂連點他胸前背後十數處大穴,封住了往外噴湧的鮮血。   林內風聲連動,厲問鼎、南宮北斗、薄雲天、權抗鼎、林拒鼎等人相繼趕至。厲問鼎瞥了眼兒子,鼻中低哼高大的身形搖了搖,已循著青衣老者逃逸的方向追了下去,身法看似沉穩重拙,去勢之快卻毫不遜色。   南宮北斗見狀,亦是一聲雄勁有力的長嘯,御風飛掠從左側迂迴而去。   權抗鼎運氣發聲,向林外趕來救援的徒眾下令道:「封鎖無憂林,搜!」   林拒鼎則上前察看厲青原的傷勢,一雙濃眉越皺越緊,顯然情況不容樂觀。   薄雲天打量著厲青原身上橫七豎八,觸目驚心的血痕,問道:「厲世侄可有看清那青衣人的相貌?」   厲青原咬牙忍疼,額頭一顆顆冷汗不斷滲出,回答道:「是一頭青狐!」   「青狐?!」正在撿拾九天金烏輪的權抗鼎手上一抖,險些讓魔輪松落,心中想起一樁本門的故老傳說,注視厲青原道:「你可看清楚了?」   厲青原冷冷一笑,沒有應聲,用尚算完好的左手接過青冥魔槍,往地上一拄,步履蹣跚地向林外行去。   這時厲問鼎和南宮北斗的身影一左一右飛馳而回,飄落在眾人面前。   厲問鼎的神色陰冷難堪,望著渾身浴血的厲青原,眼裡即不見溫情,更無半點出手相扶的意思,只問林拒鼎道:「他的傷勢如何?」   林拒鼎道:「他的胸前只差半寸,就正中心臟。整條右臂都被陰勁擰斷,至少需要三個月才能養好。至於會不會造成後遺症,眼下……還不好說。」   厲問鼎皺了皺眉頭,心道:「三個月內他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和楊恆決鬥了。這小畜生,壞我大事!」   石頌霜冷眼旁觀,沒想到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冷漠僵硬至此,眉宇間泛起一絲不忍之色,舉步上前道:「我幫你。」   「不用!」厲青原冷然甩脫石頌霜遞來的手,卻驟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繼而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往前倒下去。   石頌霜眼疾手快,探臂攬住厲青原,說道:「我送他回去!」   林拒鼎望了眼厲問鼎,說道:「石姑娘,我和你一起送厲師侄回屋。」   厲問鼎恍若未見,微合雙目沉吟須臾,說道:「權師弟,將無憂林的封鎖撤了。」   權抗鼎躬身領命,發出一長三短四記嘯音,將林外的弟子撤走。   薄雲天目送厲青原、石頌霜和林拒鼎離去,沉聲道:「是同一個人。」   厲問鼎知道薄雲天平素沉默寡言話語極少,但每次開口必是有十分把握,從不落空,況且從厲青原身上的傷痕和四周遺留的跡象推斷,確也像殺害費拔鼎的兇手所為。更重要的是,他從厲青原的口中聽到了那青衣人的來歷。   南宮北斗道:「老厲,別他娘的哭喪著臉。這青狐跟你到底有啥深仇大恨?」   厲問鼎哼道:「倘若所料不錯,他便是一百多年前,被本門追捕過的一頭得道靈狐。而今生成人形,找麻煩來了。」   「難怪貴派高手接連遇害,卻查不到蛛絲馬跡。敢情是頭千年妖狐干的!」南宮北斗道:「老厲,你可得小心一點兒。千年靈狐一旦修成人形,便能千變萬化,分身無數。說不定他現在就化身成了賓客,堂而皇之地待在至尊堡裡。這畜生最記仇不過,若殺它不死,後患無窮。」   權抗鼎不待厲問鼎吩咐,當即道:「我這就帶人搜查,終能逮到狐狸尾巴!」   薄雲天道:「厲掌門,世侄傷成這樣,我們原先商定的辦法已不可行。還需未雨綢繆,另做打算。」   厲問鼎碧目中殺機一閃而逝,卻轉問南宮北斗道:「南宮兄有何見教?」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曉得厲問鼎城府深不可測,斷不會受了薄雲天一言之激就對楊恆促下殺手,憑白惹惱楊惟儼和石鳳揚這兩大勁敵。   他轉動指上象徵魔教教主至高無上權威的白金指環,悠然道:「霜兒的性子老夫知道,想讓她改變主意除非日頭打西邊出。雲天,這事還需有勞你親自出馬,要趕在石鳳揚現身前,解決問題。」   薄雲天稍稍欠身,說道:「也許明天,日頭就會從西邊出來。」   ◇◇◇◇   當晚至尊堡風聲鶴唳,權抗鼎指揮百餘樓蘭劍派弟子徹夜大搜,尋找青狐的蹤跡。   楊恆尚不知曉厲青原遇襲重傷之事,待負責搜查精舍的樓蘭劍派弟子去後,便在榻上盤腿打坐,等著石頌霜回來。   然而直到瞧見窗外的弦月攀上中天,仍不見伊人芳蹤,不由詫異道:「莫非她被南宮北斗和厲問鼎強留了下來,卻連個消息也遞不出?」   他越等越是心焦,再無心運功修煉,下得床榻走到窗口,一股山風拂面,蘊含著草木清香直沁心底,屋外良宵靜謐,偶有兩三點燈火自遠處山林裡閃過。   驀地,他望見精舍對面的一株千年喬木下,影影綽綽地佇立著一條緇衣身影,一動不動地與黑夜融為一體,若不定睛打量幾當是一方兀立的石柱。   「老尼姑?」楊恆的心咯!一下,手扶窗台猶豫半晌,終還是縱身一躍出了精舍,走向樹下。   明月神尼的緇衣已被夜露潤濕大半,袖袂無風輕漾,看著楊恆在距離她三丈遠的地方站定。   只十數日未見,老尼姑消瘦憔悴了不少,隱隱顯出老態,唇角卻徐徐露出一絲笑容。   難得見她一笑啊。可為何自己竟已是雲巖宗逃徒?   楊恆抬起手,慢慢卸下面部的喬裝,問道:「你來抓我?」   明月神尼望著業已卓然成人,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弟子,搖首道:「我來看你。」   楊恆將臉上除下的易容物丟在地上,沉默片刻後問道:「他們好麼?」   「都好,也都很掛念你的安危。」明月神尼道:「明燈師兄離山了。」   「哦?」楊恆心下微感詫異。明月神尼道:「他說,自己從紅塵裡來,還應回紅塵中去。貧尼將小夜姑娘接到雪竇庵,畢竟,她一個女孩子不太適宜待在法融寺。」   楊恆默默聽著,垂首無語,思緒一下子飄回了遙遠的峨眉山上,仿又聽見熟悉的晨鐘暮鼓。   「回家吧,真源!」明月神尼的眼裡生出一絲少有的熱切之色,低語勸道。   「回家,還是回玄沙佛塔?」楊恆一省,自失地笑了笑道:「我沒有家了。」   明月神尼心頭一顫,以往對這劣徒的種種不滿在他漫不經意地一句「我沒有家」中煙消雲散,恍然又見六年前那個大吵大鬧,不願剃髮的小頑童,心情激盪之下脫口而出道:「雲巖宗永遠是你的家。你不用再回玄沙佛塔!我會告訴明水師兄:貧尼的弟子,貧尼自會管教,就算面壁,也該在雪竇庵中!」   楊恆的劍眉輕輕地抬動了兩下,知道老尼姑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是何其的不易。   他緩緩躬身向明月神尼一拜道:「師傅,珍重!」咬牙回身,往精舍走去。   每一步,都令他離明月神尼更遠,離峨眉山更遙。   可是,他已沒有回頭路。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二章 魔教往事   楊恆推開了房門,屋裡一片漆黑,黑得就像自己的前路,看不到一點方向。   他將背頂在了門上,心情久久難以平復。屋外響起明月神尼輕輕地一聲歎息,而後便又寂寂無聲,惟有夏蟲啾鳴。   他的眼眶有點兒濕熱,面部也因多日被易容物附著,有些發癢。   他轉過身在銅盆裡打濕毛巾,正準備擦一把臉,雙手卻突然頓住,身子微微前傾,左腳急不可察覺地後撤半步,悄然踮起,隨時可以向後反踢。   「別緊張,是我!」牆角的座椅裡響起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   楊恆擰乾毛巾,將它束集成棍攥在手心,慢慢地轉回身形,說道:「你沒敲門。」   老者嘿嘿一笑道:「我是從窗口進來的,敲門會驚動別人,對你我都不好。」   楊恆抖開毛巾,擦洗臉龐道:「看見你,我的心情想好也好不起來。」   「可我卻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老者道:「今日傍晚,厲青原在無憂林遇襲,被一頭千年青狐打得只剩半條命,已無力和你爭搶石頌霜。」   「青狐?」楊恆怔了怔,詫異道:「難不成是青天良?這老狐狸口口聲聲說要找仇家算賬,怎會打傷厲青原?」   再想到兩名樓蘭劍派弟子和費拔鼎之死,他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厲問鼎的先祖曾經大大得罪過青天良,老狐狸報仇來了。」   「還有一個壞消息,」老者接著說道:「即使厲青原重傷,厲問鼎和南宮北斗也不打算讓你白撿便宜。魔教和樓蘭劍派的聯盟勢在必行,作為盟約關鍵保證之一,石頌霜無論如何都必須嫁給厲青原。因此,你命在旦夕。」   楊恆丟下毛巾,順手拉了把椅子和老者面對面坐下,搖頭道:「別跟我兜圈子,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猜,石頌霜現在正在幹什麼?」老者自問自答道:「她正在細心照料厲青原。在他傷勢轉穩之前,是不會回精舍的。」   楊恆心裡泛起淡淡的酸意,冷冷道:「有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她照料一下也是應該的。」   老者道:「可後天一早厲問鼎和南宮北斗就會一同向眾多賓客宣佈兩人的婚訊。等石頌霜知道時,那也木已成舟無可翻悔。」   「卑鄙!」楊恆身子往上一抬,又坐定回去,目光炯炯凝視老者道:「你究竟是誰?」   老者的身影像是道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屋中,慢條斯理道:「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永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要麼作個聰明人,放棄石頌霜。」   楊恆又驚又怒,情知這老者修為奇高,兼且來意不善,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了,敢情你是厲問鼎和南宮北斗的走狗!」   老者不以為忤,一轉話題道:「令尊的事,恰巧老夫也知道不少。更巧的是,滅照宮裡有老夫的內應,只消我一封手書,令尊三日之內便可重獲自由。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   楊恆哼道:「你一掌將我殺了,豈不更便當?」   老者搖頭道:「你還有用,有大用!方才明月那老尼姑不是在勸你回山麼?這正是你惟一的保命之道。只要你乖乖跟老尼姑回去,剃度出家做個真和尚,令尊三日後就能脫離苦海。事情就這麼簡單,而我也可以給你最好的擔保。」   楊恆道:「或者光頭,或者沒頭,這便是你給我的選擇?」   老者沉吟道:「原本還有第三條路的,就是將你直接交還雲巖宗。但那樣石頌霜恐怕不肯死心,所以只能委屈小兄弟當幾年和尚。等她和厲青原成婚生子後,你要還俗也可以。」   楊恆點點頭,慢悠悠地站起身拉開房門,說道:「請你出去吹會兒風。」   老者微覺愕然,問道:「你拒絕我的提議?」   楊恆說道:「好幾個月前有人也這般提議過。我勸你出去吹吹風,想點兒新鮮的法子,別總拾人牙慧。」   老者「嘿」地一聲,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我既然能救令尊,當然也能殺了他?」   楊恆目中精光一綻,剛要回答,卻聽門外有人說道:「你殺他,我就殺你!」   「你?」老者霍然變色,從座椅裡幾是彈跳起身,滿臉驚愕望向門口道:「教主?」   一道人影在門外閃現,哼了聲道:「你娘的薄雲天,果然曉得那龜兒子是假的!」   「老爺子?」楊恆呆呆地瞧著面前之人,不是那玄沙佛塔裡神秘老人卻又是誰?再回頭看向從座椅裡彈起的那老者,委實難以相信此人竟是魔教大總管薄雲天!   薄雲天怔然須臾,忽地向神秘老人躬身拜道:「大哥!」   門外的月光灑照進來,楊恆依稀看清薄雲天一身紫袍,恍若自己在衡山初見他時的模樣。但和白天所見的容貌打扮,端的判若兩人。   他的腦海裡一團亂麻,尋思道:「教主,大哥……那和厲問鼎在一起的南宮北斗又是誰?莫非,他才是真正的魔教教主?!」   正這時那人已走進屋裡,拍拍楊恆的肩膀笑道:「小兄弟,傻眼了?」   楊恆如夢初醒,咕噥道:「除非我是白癡,遇上這樣的事誰能不傻眼?」   神秘老者哈哈一聲低笑,把門關上,往楊恆的椅子裡一坐,蹺起二郎腿道:「小三兒,讓石丫頭嫁給厲麻子的兒子,是你的鬼主意?」   薄雲天已鎮定下來,更知「小三兒」乃是往日南宮北斗私下對自己的稱呼,即令那人也是不知,答道:「這是盟約的一部分。」   「狗屁個盟約,那是老二幹的好事,跟老子不相干!」神秘老者滿不在乎地一擺手道:「這幾年老夫不在,著實難為你了。可你這龜兒子的,也跟著老二幹了不少事兒嘛!還真把個鐵葉令折騰得風生水起,到處唬人。」   薄雲天早被他劈頭蓋臉罵慣了,說道:「大哥,原來你沒死!」   「呸,老子活得好好的,少來咒我!」神秘老者指了指薄雲天剛坐過的位子,對楊恆道:「小兄弟,咱們是患難之交,不用拘束,坐下來說話。」   楊恆仔細辨別神秘老者的容貌,竟仍分不出他和白天所見的那個南宮北斗有絲毫的差異,驚訝莫名道:「老爺子,你才是如假包換的南宮教主,可怎會被關在……」   神秘老者擺擺手道:「這也是他娘的老二幹的好事!」   薄雲天訝異道:「他怎麼敢?」   南宮北斗道:「原先老子也以為他不敢,等著了這混蛋的道兒,才知道原來他真的敢!」   楊恆略略想明白了點兒,問道:「老爺子,那人是你的二弟?」   「當然,還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孿生兄弟!」南宮北斗道:「老子叫南宮北斗,他叫南宮北辰,自打出了娘胎,連老頭子都分不清咱哥兒倆誰是誰。」   南宮北斗道:「我們打小一塊兒拜師,一塊兒進了正一教,又共用一個身份,就差沒娶一個老婆了。但他的野心比老子大得多,一門心思要往上爬。沾他的光,老子順風順水混上了教主。可他還想攪亂正魔兩道,亂中取利。老子這就不肯全依他了,私下裡吵過幾回,還差點翻臉。後來他一氣走了,在外頭混了幾十年,有天突然悄悄回來了。」   南宮北斗又道:「他神秘兮兮地跟老子說,發現了天荒三經裡的魔諭篇,卻是落在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手裡,要我幫著搶過來。老子也沒多想,便跟他去了。」   薄雲天點頭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但我也不知二哥回來過。」   「他怎麼會告訴你?」南宮北斗嗤之以鼻道:「就這麼著,老子遭了他的暗算,被一刀捅進後心。王八蛋龜孫子的,還是兄弟,居然管殺不管埋,就把老子丟在荒野裡頭自顧自走了。」   楊恆靜靜聽著,心頭駭然道:「若非南宮老爺子親口說出,又有誰能想到禍起蕭牆?那日他自言姓竇,卻是取了姓名中的最後一個字。如今蟄伏重出,一場魔教內訌勢不可免。只怕仙林各大門派亦無法置身事外。」   薄雲天也已聽明白了南宮北辰刺殺兄長,取而代之的原委,聲色不動道:「二哥是想讓別人把你當作他,從此以後就不會再有誰關切他的下落。這樣一來,他也能安安穩穩坐在本教的教主寶座上。」   南宮北斗一瞪眼道:「我不曉得嗎?嘿嘿,老子還得多謝他。過了兩天我又活過來了!小兄弟,你猜猜這是什麼緣故?」   楊恆微笑道:「敢情您老是個偏心眼。」   南宮北斗拊掌低笑道:「不錯,老子天生就是個偏心眼兒。這事別說老二不曉得,連老子都是死過一回才明白的。當日正巧有隊前往峨眉山聽空照老和尚說法的僧侶經過,便把老子給救了。等我醒來時,已到了峨眉。」   楊恆恍然道:「雲巖宗陰差陽錯,將您老當成了南宮北辰,送入玄沙佛塔囚禁。」   南宮北斗點點頭道:「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娘的,老子也只好將錯就錯,冒充老二。要不然這伙兒禿驢知道老子的真實身份,那還不當個寶貝?」   楊恆道:「難怪他們對你的情形秘而不宣,是擔心魔教攻山。可您出來以後,這些天又去了哪裡?」   南宮北斗笑道:「我可不得把老二的底摸清楚?他做了四年教主,屁股早粘在位子上了,好歹沒白費工夫,八大長老裡已經給老子拉過來六個。還有兩位,一個被我宰了,一個人在外地,暫且不必提他。」   薄雲天一驚,南宮北斗已找過七大長老,自己竟毫不知情,笑道:「原來鐵長老並非修煉時走火入魔而死。」   南宮北斗不屑道:「他早走火入魔了,居然死心塌地要跟著老二混。明面上對老子恭恭敬敬,賭咒發誓,背地裡卻叫兒子去通風報訊。他娘的,老子眼裡從不容沙子!他不仁,我不義,死了活該!」   楊恆對南宮北斗的粗話早已見怪不怪,暗笑道:「他罵得痛快,辦起事來更是乾淨利落,滴水不漏,這會兒不是又找上薄雲天了麼?」   就聽薄雲天問道:「大哥打算如何處置二哥?」   南宮北斗兩眼上翻,道:「這事你就不必管了,老子琢磨了三四年,回頭你就知道了!」   薄雲天垂首沉吟須臾,開口道:「這事動靜越小越好,如果能在外人毫不知曉的情況下辦妥,方為上策。」   南宮北斗不置可否道:「除了你,教中還有誰曉得他是假貨?」   薄雲天道:「應該沒有其它人。這幾年二哥行事極是小心,絕少在人前露面,不過,教中確也有幾個他的死黨,必須加以控制。」   南宮北斗道:「明天你就回總舵,把那幾個傢伙悄悄抓起來,等我發落。」   薄雲天想了想道:「霜兒的事,我需要給二哥一個答覆。」   南宮北斗瞅了眼楊恆,不假思索道:「就說他答應,會盟一完便回峨眉山當和尚。」   薄雲天點點頭道:「小弟這就回去辦妥。」見南宮北斗不再應聲,欠身告辭。至始至終,都沒有再問南宮北斗的下一步計劃,乃至對樓蘭會盟的決斷。   楊恆待薄雲天走遠,問道:「老爺子,他會不會出賣你?」   南宮北斗臉上的徐徐流露出一絲凝重,說道:「不會!」   楊恆道:「可是他明知南宮北辰假冒您老竊據教主之位,卻始終未有揭穿。」   南宮北斗嘿然笑道:「他為什麼要揭穿?其實老二的野心,更合他的心意。你不瞭解薄老三,他是個怪物,什麼兄弟情意,天理道義,在他眼裡壓根都是垃圾,他只為正一教而生,若為本教大業,要他弄死自己的親爹都沒問題。」   楊恆漸漸懂了,說道:「所以當他發現真正的教主已經換人,又以為您必死無疑時,便索性默認了南宮北辰,以免引起魔教內亂,被仙林四柱和滅照宮趁虛而入,大傷元氣。」   南宮北斗頷首笑道:「你小子不笨,一點即透。要不是薄老三盡力相幫掩飾,那些長老、堂主什麼的,又不是瞎子傻瓜,早該起疑心了。娘的,以薄老三的才智,怎會猜不到老子被老二給坑了?」   楊恆道:「那他為何不殺了南宮北辰為你報仇,自己來當這個教主?」   「所以說,他是個怪物。有天大的野心,卻從不想當一把手。」南宮北斗道:「因此老子也得留著他一這傢伙有用,有大用啊!」   楊恆聽他學著適才薄雲天的語氣說話,不由莞爾道:「你也說了,南宮北辰的野心更合他的胃口。為何您一露面,他又背叛南宮北辰倒向了你?」   南宮北斗搖頭道:「他總能站在勝利者的一方,效忠的也永遠只是教統。他不會忠於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他本人,所謂背叛也就無從談起。」   楊恆醒悟道:「怪不得你開門見山就告訴薄雲天八大長老的態度。」   南宮北斗嘿嘿一笑道:「老子那是在騙他。」   楊恆一愣道:「你騙他?」   南宮北斗哼道:「不騙成嗎?短短十多天的工夫,拿來串門子都不夠,還得提防打草驚蛇,讓老二有了戒備。故而我只找了三個長老,偏還出了個鐵無翼!」   楊恆輕笑道:「鐵無翼——可不就無情無義麼?」心中卻疑惑道:「既然如此他又為何急於發動?是了,平日南宮北辰龜縮在魔教總壇,又有不少心腹死黨拱衛,誅除不易。   「可在至尊堡就不同了,正魔兩道各門各派正為魔教和樓蘭劍派結盟犯愁。老爺子這一出招,令得兩派會盟橫生變數,四大名門與滅照宮勢必樂見其成。無形裡強弱之勢逆轉,老爺子不必開口相求,便有了許多幫手。」   念及於此,他對南宮北斗的膽略不禁越發欽佩,問道:「你見過石姑娘了麼?」   南宮北斗道:「不急,眼下老二正寸步不離看著她,正方便老子行事。你和石丫頭的事,等我解決完老二,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楊恆微笑道:「那便讓厲問鼎和南宮北辰多得意兩天吧。」   南宮北斗道:「咱們做人要厚道!就算斬立決,也得讓人先吃飽才好上路。」   一老一少相視大笑,只是怕驚動別人,千辛萬苦地將笑聲壓得極低。楊恆緩緩收住笑意,又問道:「老爺子,那鐵葉令是怎麼回事?」   「都是薄老三搞出的鬼名堂,收骨易容,戴上假眼珠,轉眼就變成了狗屁令主。」南宮北斗不以為然道:「這些年他網羅了多少蝦兵蟹將,連老子都不清楚,也懶得去管,怎麼,你也收藏了他的爛葉子?」   楊恆便將衡山的那段舊事說了出來,南宮北斗搖搖頭道:「這個薄老三,總喜歡搞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弄得別人對他又怕又恨。」   楊恆心道:「南宮老爺子行事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加上一個在背地裡搞陰謀的薄雲天,可不是任誰都得忌憚三分?」   南宮北斗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茶壺喝了口,皺皺眉道:「娘的,也不裝點酒。」   他放下茶壺,問道:「小兄弟,老夫教你的那三招掌法參悟得如何?」   楊恆精神一振,說道:「正要向老爺子請教!」當下將幾處在參悟中遇到的難題一一說出,歎道:「老爺子,我是不是很笨?」   「當然,如果全天下的人都是大笨蛋,你他娘的也可以算是一個小笨蛋了!」南宮北斗聽得兩眼放光,說道:「你提的這四個問題,老夫是在創出這套掌法後三年慢慢地揣摩透徹的。」   他拽過楊恆在桌邊坐下,點起蠟燭道:「來,咱們從第一個問題說起。」   他猶嫌說起來太費力,索性用手蘸上涼茶,在桌面上畫起了真氣運行圖。   楊恆用心領會,舉一反三,整整用了一個多時辰,才把所有疑問豁然貫通,但覺不僅三招掌法的造詣更深了一層,連帶對仙道的體悟亦獲益匪淺。   南宮北斗說得興起,竟將北斗七掌中的「怒撼搖光」、「覆手天璇」和「迴光返照」這三招又傳予了楊恆。加上原先所授,前前後後已教了六招,幾乎把壓箱底的絕學都掏了出來。   直到三更天,南宮北斗方才講解完畢,打了個哈欠道:「這是老夫黃山始信峰一戰後,閉關十年自創出的絕活,你用它來保命,綽綽有餘。」   楊恆笑道:「只夠用來保命的麼?那七掌的最後一招叫什麼?」   南宮北斗把眼一瞪道:「你小子少來得隴望蜀。那最後一招足足花了我六年。老子誰也不傳,要帶進棺材裡去。」   楊恆一聽南宮北斗用了六年時間才創出最後一招,越加心癢難熬,搖搖頭道:「那豈不可惜?」   南宮北斗斜著眼瞅了楊恆老半天,哼了聲道:「可惜也不傳!」大搖大擺坐上床榻,說道:「借你的地,老夫要歇會兒。」   說罷合上雙目,雙手以一個極為怪異的姿勢收在小腹前,自顧自地運功入定。   楊恆也累了,便靠在椅子裡閉目假寐,一邊流轉真氣遊走周天,一邊揣摩回味南宮北斗傳授的掌法。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門外有人喚道:「楊兄弟在不在?」   楊恆一醒睜眼,聽出是司馬病的聲音,再看榻上的南宮北斗早已沒了蹤影。   在玄沙佛塔裡,他便見識過此老來無影去無蹤的詭異功法,心下也不奇怪,起身開門道:「司馬神醫,你早啊。」   司馬病瞧了瞧尚未破曉的天色,醜陋的臉上逸出一絲笑容道:「的確早了點兒。」   楊恆曉得他此刻登門必定有事,於是將司馬病讓進屋中道:「司馬神醫,你何時到的至尊堡?」   司馬病道:「昨天下午,我就住在離此不遠的築波館。」話說完,他便緊緊閉起嘴巴不再言語,屋裡一陣冷場。   楊恆心道:「看樣子,他真是有事找我。只是生性孤傲,從不肯求人,來是來了,卻不知應該如何向我開口。」當下打破沉默,旁敲側擊道:「司馬神醫,你可有見過厲問鼎?」   「沒有。」司馬病的雙眉鎖緊,說道:「老夫也不著急見他。」   楊恆猜到他的來意必與求藥有關,說道:「聽說厲青原被人打成重傷,厲問鼎的心情想來正自惡劣,你暫時不見他也好。」   司馬病並不關心厲青原的死活,說道:「後天,老夫便要當眾挑戰厲問鼎,以命搏藥。他的心情越差,就越不會拒絕。」   楊恆愣了愣,心想司馬病身為天荒八怪之一,又有毒功可恃,修為固然強悍,可當眾挑戰厲問鼎,豈非與找死無異?不由關切道:「莫非前輩已有制勝之法?」   司馬病望著滿腹狐疑的楊恆,傲然一笑道:「只要他肯應戰,必輸無疑!」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三章 三枚神丹   今天是什麼日子?   青天良大開殺戒,明月神尼登門苦勸,薄雲天威逼利誘,南宮北斗籌謀復辟……眼下司馬病竟又胸有成竹地言道,他能夠擊敗厲問鼎。   楊恆就覺得自己給丟進了一個莫大的漩渦裡,明明正魔兩道各門各派雲聚至尊堡,專為樓蘭會盟之事而來。現在倒好,彷彿所有的恩怨糾葛,全和他扯上了關係。   幸虧,青天良還沒找上自己。   「不相信?那說明你沒睡糊塗。」司馬病冷著臉道,聽得楊恆一愣一愣地道:「二十年來,老夫廢寢忘食希望能夠研製出活死人丹的解藥,可每每稍有頭緒即又功虧一簣。歸根結底,便是少了一味『漆膽黃蓮』做藥引。」   「漆膽黃蓮?」楊恆對這藥名實是聞所未聞,問道:「在哪裡才能找著?」   司馬病指了指腳下的地板,回答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楊恆醒悟道:「不錯,厲問鼎既然能配製出解藥,堡內便必然備有此物。」   司馬病道:「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我殫精竭慮二十年,遍搜海內奇珍,開爐煉丹不計其數。沒能救醒拙荊,卻無意中得了三顆奇丹!」   他說到此處忽然頓住,側耳聆聽須臾確定無人偷聽,方自接著說道:「只要服下此丹,丹田真元便能暴增兩倍有餘。這還是老夫最保守的估計,也許威力遠不止此,因此我叫它『龍卷丹』。」   楊恆望了望司馬病冷到略顯呆板的臉龐,確信此老並沒和自己開玩笑,問道:「你已服下龍卷丹了?」   「沒有。」司馬病道:「在確定厲問鼎會接受老夫的挑戰前,我還不能服食龍卷丹。」   楊恆詫異道:「這是為何?」   「此丹藥性如此暴烈霸道,服食後未知後效如何。」   司馬病曉得楊恆對藥理不在行,也懶得去講那些晦澀複雜的藥性作用。   「依照我的推測,最壞的一種結果,莫過於身體承受不起功力驟增的催壓,極有可能短期內暴斃而亡。就像築壩截流,水勢固然會劇增,可若無法疏導宣洩,終不免壩毀河進,自食其果。」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這只是我現在的推測,事實如何尚需在服食三五日後方可查知。也有可能服食龍卷丹有益無害,或者並無大礙。」   楊恆尋思道:「司馬病號稱魔道第一神醫,豈會臆斷?後面的話多半是他自我安慰罷了。」驚訝道:「這不成了一命換一命麼?」   司馬病小眼睛眨了眨,坦然道:「我的命算什麼,二十年前早該死了。」   楊恆心頭一震,意識到司馬病為救妻已然抱了必死之念,這份情意當真稱得上感天動地。   也許,能為心愛主人而死,本就是種幸福。   這時就聽司馬病道:「楊兄弟,你我素昧平生,老夫又是聲名狼藉為人不齒的毒郎中,這些話本不該對你說。但除了你,在至尊堡我已找不到第二個可托付之人。」   楊恆一怔,問道:「你要把什麼托付給我?」   司馬病猶豫片刻,猛一咬牙沉聲說道:「我的妻子!」   楊恆大吃一驚道:「嫂夫人……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司馬病徐徐道:「假如一切順利,我能拿到活死人丹的解藥。拙荊服食之後,大約需要七天才能甦醒。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醒來,萬一不能——」   他目光熾烈,緊緊盯著楊恆道:「就請你代我照顧她!」   楊恆聞言連連搖頭,司馬病擰緊眉頭道:「怎麼,你不肯答應?」   楊恆苦笑道:「不是我不肯答應,而是大哥這麼做實在是……」   司馬病不待楊恆將話說完,突然起身一躬到地道:「楊兄弟,拜託你了!」   楊恆急忙伸手扶住司馬病道:「大哥快起來,你這樣豈不折殺小弟?」   司馬病強撐不起,固執道:「若不如此,我死不瞑目!」   楊恆無奈,把心一橫道:「好,我答應就是!」   司馬病大喜過望,謝道:「有勞楊兄弟了!」這才站直身形,從懷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隻藥瓶,說道:「這裡頭有兩顆龍卷丹。如果我服食後安然無恙,便當作老夫送給你的謝禮。要是我不幸身亡,此物如何處置亦由你決斷。」   楊恆見其意甚堅,只得收下,暗暗道:「這是他耗費二十年心血才煉成的兩顆奇丹,我怎能厚著臉皮據為己有?不妨暫且收下,等司馬夫人醒來後還給她就是。」   司馬病瞧見楊恆收下了龍卷丹,心中甚喜,叮囑道:「楊兄弟,此事關係到拙荊的生死,你萬不可告訴任何人。」   楊恆慨然道:「小弟明白,不過我想嫂夫人若有知覺,必不會贊成你的作法。」   司馬病不以為意地一笑道:「她若有了知覺,我便可死而無憾了。」   楊恆點點頭,情知再勸也無濟於事,說道:「天若有情,當佑大哥無恙!」   司馬病道:「好兄弟,除了拙荊,老夫平生只有仇人,沒有朋友。能在最後得一知己,亦不負今生了!」   看著窗外天色漸亮,司馬病向楊恆一揖道:「老夫告辭!」   楊恆將司馬病送出門外,望著他高高駝起的背影徐徐消失在晨霧裡,心中不由感慨萬千,思緒紛至沓來。   這時忽聽西門望的笑聲從院外響起道:「楊兄弟,你起得好早啊!」話到人到,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新袍子,看上去精神爽利了許多。   楊恆站在屋門口笑問道:「這一大清早,你上哪兒晃蕩去了?」   「隨便轉轉。」西門望走過來道:「屋裡悶得慌,還是外頭舒服。」   楊恆剛要說話,隔壁窗戶一開,有人探出腦袋來問:「楊兄弟,你在和誰說話呢?」   楊恆不由得整個人呆住。原來窗戶裡探出身的,竟又是個西門望!   天曉得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西門望也有個不為人知的孿生兄弟?   他心念急轉道:「兩個西門望,必定有真有假。如果屋裡的那個是真西門望,那從外面走進來的假西門望卻又是誰?」   他瞬即作出反應,身形後撤、左手拈花指點向面前之人胸口,喝問道:「你是誰?」   孰料眼前一花,那不知是真是假的西門望匪夷所思地避過拈花指,欺至身前,五根尖細的手指頭從袍袖裡探出,快逾飛電地拿住楊恆胸襟,嘿笑道:「有趣!」   楊恆但覺五道犀利的魔氣破錐而入,瞬間封住諸處經脈,手腳發軟,業已動彈不得。   屋裡的西門望見狀破口大罵道:「你奶奶的,這年頭假藥假酒老子見多了,卻還有個假老子,真是稀奇古怪!喂,你抓楊兄弟做什麼,快放下他!」說話間已躍出窗口,飛爪攝向假西門望。   那假西門望身形一飄,掠過精舍屋頂,揚聲笑道:「西門望,多虧你老婆太醜,老夫對她提不起興趣。不然昨晚就扮作你將她睡了——」   西門望氣得哇哇亂叫道:「王八羔子,你敢再說一遍?」赤著腳板御風追去,可假西門望的身法委實快得不可思議,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東門顰手抄魔斧從門裡衝出,叫道:「師兄,出了什麼事?」   西門望站在精舍屋頂上懊惱道:「有人假冒老子,把楊兄弟抓走了!」   東門顰哎喲一聲:「那還不快追?」跳上屋頂四處打量。   西門望沒好氣道:「追個屁,龜兒子逃起來比兔子還快。」忽然想起假西門望剛才說的話,轉頭望著妻子道:「師妹,有樁事你得老實交代,昨晚睡在咱們床上的是不是我?」   東門顰不明就裡,迷惑道:「不是你是誰,幹嘛要問這個?」   西門望兀自覺得不放心,追問道:「你確定是我,不是別人?」   「你昏頭了?」東門顰怒道:「當老娘是啥,是個男人就能上床?昨天晚上你是怎麼折騰我的,除了你還有誰能跟老娘那麼玩?」   西門望這才大鬆了口氣,罵道:「你個臭婆娘,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心中卻道:「這就好,這就好,總算沒戴綠帽子。男人寧做爬蟲不當王八!」   想了想又正色道:「師妹,有樁萬分緊要的事你需牢記在心。從今天起,每晚上床前,你都需問我聲咱閨女兒的生辰八字,若說對了,才能睡覺,若答不上來,你便抄傢伙往老子的腦殼上砍!」   東門顰大惑不解道:「師兄高瞻遠矚深思熟慮,小妹自愧不如,可這是啥意思?」   「你別問!」西門望不耐煩道:「嗯,為保險起見,咱們的問題天天換,否則說不准就讓那王八羔子給偷聽去了。」   卻說假西門望挾著楊恆一路風馳電掣,如入無人之境,轉瞬出了至尊堡。向西馳出約莫一頓飯工夫,兩人來到一座荒僻的山洞外,他將楊恆往洞口一扔,嘎嘎笑道:「有趣,有趣,可惜穿幫得太早,不夠盡興。」   這回他沒再裝扮西門望的嗓音說話,楊恆已聽出他是誰來,叫道:「青天良!」   「呼——」假西門望體內冒出一股帶有刺鼻狐臭的青煙,已換回青天良的本來面目,尖削的臉上滿是陰鷲笑容:「小和尚,你還沒謝過我呢!」   楊恆迅速鎮定下來,揣摩青天良將自己抓到此處的用意,說道:「謝你什麼?」   青天良在楊恆面前蹲下身,得意洋洋道:「厲青原想來殺你,卻被老夫打得半死,你說該不該好生謝謝我?」   楊恆默運自解神功疏通經脈,哼道:「你自己要找樓蘭劍派的麻煩,不必跟我扯關係。」   青天良自討沒趣,嘿嘿乾笑道:「無論如何,這也算我救了你一命。」   楊恆道:「老狐狸,別跟我拐彎抹角,有什麼事不妨直說。」   青天良捋捋頷下的山羊鬍道:「我幫你,你幫我,這才對,對不對?」   楊恆曉得這人自私自利無可理喻,也不和他多饒舌,問道:「幫什麼?」   青天良道:「司馬病不是給了你兩顆龍卷丹麼,都拿來給我吧。」   楊恆一凜,冷笑道:「鬧了半天,你是在打龍卷丹的主意!」   青天良不耐道:「反正他要送人,給你給我還不都一樣?」   原來那日他生成人形離了泰山,便迫不及待地去找往日仇家報仇。奈何時日過於久遠,別說那些捕殺過他的仇家早已死了幾百年,連後人亦盡皆不知所蹤。   青天良大失所望,凶性大發到處胡亂殺人,由於死的多是無辜百姓,幾乎少有仙林人物,因此這事尚未在正魔兩道傳揚開來。   一日他偶然得知樓蘭劍派要與正一教會盟,不由記起百多年前幾個樓蘭劍派的高手也曾到泰山獵殺過自己,若非他連施狡計,當日險些便喪命在九天金烏輪下。   於是乎青天良直奔樓蘭而來,心中思量道:「聽說厲問鼎乃仙林三魔之一,不太好對付,手下又有數百徒子徒孫。老夫雖已得道,可終究勢單力薄,此事不宜力拼,惟有智取。」   當下到了樓蘭也不現身,只四處游弋截殺落單的樓蘭劍派弟子,短短數日間,即有數名高手遇害,連厲青原也差點喪命。   被石頌霜的天廬神匕傷了狐尾,雖然傷勢不重,但青天良心裡如何能嚥得下這口惡氣?想著南宮北斗幾乎形影不離地監視著石頌霜,自己委實難以下手,一番尋思後計上心來,悄然潛至楊恆精舍外,打算來個守株待兔。   所謂無巧不成書,正好聽見司馬病與楊恆的談話,頓時又對龍卷丹起了貪念。   待到司馬病走後,他便扮作西門望的模樣接近楊恆,企圖尋找機會盜出龍卷丹,哪知人算不如天算,那真正的西門望忽然從窗產後露了頭。   眼看陰謀敗露,青天良出其不意制住楊恆,將他擒到了無人山洞前。   楊恆聽他恬不知恥索要丹藥,劍眉微揚道:「胡說八道!」   青天良慢條斯理道:「我本就是仙狐,你說我狐說八道也未嘗不可,反正你已落入老夫手中。念在舊日情面上,老夫再饒你一次,可東西得交出來。」說著毫不客氣伸手探入楊恆懷裡,掏出了藥瓶。   他打開瓶塞,倒出兩顆鮮紅色有若龍眼大小的龍卷丹,不由得喜上眉梢,眼睛裡放出貪婪的光芒,盯著丹丸暗道:「我若把這兩顆龍卷丹全吞下去,按照司馬病的說法功力何止暴增兩倍?到時候就算三魔四聖齊至,老夫也不怕!天下人,誰還敢忤逆老夫的半點心意?」   楊恆眼睜睜瞧著青天良倒出龍卷丹,怒道:「老狐狸,你不要臉!」   青天良拍拍楊恆面頰道:「小和尚,這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臉面。再說,有了絕世神功,呼風喚雨從心所欲,人人都會對你爭先恐後的阿諛奉承,溜鬚拍馬,這臉面不是大大地有了麼?」   楊恆心知此人無恥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跟他講道理等若是對牛彈琴,心念一轉道:「好啊,那你就趕緊把這兩顆龍卷丹都吞了吧,不出三五日焚丹爆精,全身炸裂,別說面子,連裡子都用不著了。」   青天良一愣,又遲疑起來。   司馬病對龍卷丹的擔憂他自然也聽到了,但一來毒郎中的話模稜兩可,未必盡然;更重要的是他生性自私涼薄,也當別人都是一樣。以為司馬病只是故作大方,心裡面卻壓根不願楊恆服食龍卷丹,有意危言聳聽罷了。   然而狐性多疑,縱然稍有風吹草動都要想上半天,更何況是生死大事?他不由心中泛起嘀咕道:「凡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絕世神功固然美妙,但老夫的性命卻更是珍貴萬分。萬一那駝子說的是真話,我死得豈不冤枉?」   青天良打量著手裡鮮紅欲滴的兩顆神丹,譬如到了嘴邊的肥肉,欲要丟開,那又是萬般不捨千般不願。   躊躇了許久,青天良忽然眼睛一亮,換了副笑臉道:「小和尚,你我也算有緣,今日老夫便與你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楊恆立時猜到了青天良的險惡用心,又驚又怒道:「老狐狸,你還真夠朋友!」   青天良自然能聽出楊恆話語裡的譏誚之意,卻滿不在乎道:「好說,好說!你放心,老夫一定會對得起你。若是你不幸死了,老夫自會殺了司馬病替你報仇。」說罷捏開楊恆的嘴巴,要將一顆龍卷丹強塞進去。   臨到嘴邊,青天良的手又是一頓道:「這麼一下送進去,可不是一顆小小的丹丸,而是幾十上百年的功力。萬一這小和尚吃了一點事都沒有,那豈不虧大了?」   轉念又道:「罷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要真沒事,我便將這小和尚的精血吸盡,也算聊勝於無。」   想到此處,青天良又乾笑著道:「當然,最好你什麼事也沒有。到時候功力大增,可莫要忘了謝我。」   楊恆就覺一股火辣辣的汁液順喉而下,彈指間丹田就像著火了一般疼痛難忍。   他渾身熱汗直流,咬牙疏通經脈,瞪視青天良道:「我謝你個鬼!」   青天良哈哈一笑,坐在洞邊的方石上,目不轉睛關注楊恆的反應。   過了一會,只見楊恆的面色逐漸變紅,身上的熱汗化作水汽嗤嗤升騰,知是藥力行開,馬上就要見效。   「呼——」楊恆的七竅中猛然噴出一股股灼熱的火紅氣浪,丹田澎湃如濤真氣外湧,諸處經脈中像有一道道岩漿流淌而過,身軀遽地一顫,所有禁制迎刃而解。   他揚聲怒喝,不待起身雙腳飛踢出浮雲掃堂腿,擊向青天良面門。   饒是青天良身法奇快,仍被楊恆一腿掃到,登時肩膀酸麻痛徹骨髓,身形往後飄飛,喜怒交加道:「哈哈,這丹丸果有靈效!」   楊恆直覺得五內如焚,一束束剛猛霸道,迥異於薩般若真氣的熱流,從丹田內源源不絕升騰而起,匯入胸口膻中穴,宛若火球在不停膨脹燃燒,簡直要把胸口撐爆。   他彈身而起,將左掌藏於腰際合身襲向青天良,右手拈花指力凌空呼嘯直點眉心。   青天良甩頭避過拈花指勁,楊恆的身形迅即掠至,左掌猶如龍出深淵,呼地拍出,一時間罡風四射,激得四周古木折斷橫飛。   青天良禁不住驚道:「這是什麼掌法,好霸道!」卻不曉得這一式「怒撼搖光」乃南宮北斗自創絕學,當年始信峰一戰,他正是憑借這七式北斗神掌威震群雄,與三聖三魔激鬥九天九夜無一敗績。   青天良也有意試試楊恆服藥後的功力進境,右掌凝鑄八成功力向外迎去。   「砰!」   一記滾雷般悶響,雄渾的掌風四下炸開,方圓數丈內的樹木亂石齊齊橫空亂舞,碎成齏粉。   楊恆腳下連退兩步方自站定,只感到對方一股奇強的陰勁如錐子般批亢搗虛破入掌內,又被經脈裡沸騰的熱流剎那消融。   青天良臉上青氣一閃,亦是晃了晃身,不驚反喜道:「妙極,妙極!」   需知在泰山之時,他曾與楊恆有過一次短兵相接,於這少年的功力修為瞭如指掌。   以當時情形估算,哪怕楊恆全力以赴,也難以接下他六成掌勁,而今自己運出八成的功力,這小和尚也能若無其事地硬接下來,自然是因為龍卷丹立竿見影,使得他功力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裡便驟然倍增,豈不令人欣喜若狂?   殊不知,青天良仍是漏算了一樁事。   楊恆此刻體內的功力確已突飛猛進,但要讓藥力完全行開,融入氣血,仍需一段時間。之所以他的掌力突然變得如此強勁,卻是因為北斗七掌的運氣法門獨樹一幟,可將三股先後生成的掌勁匯成一道,這其中的差異青天良又焉能瞭解?   楊恆打出一掌,胸口躁動稍得緩解,右掌橫掃怒喝道:「你莫要得意太早!」   於他心底,對司馬病的話已然深信不疑。否則此老亦絕不會一反常態來求自己照料林婉容。自己的功力確實長進不少,可那無疑於是用性命為代價!   想到諸事未了,卻隨時隨地有可能撒手人寰,一口悲憤之氣勃然迸發,化作萬千怒濤從掌底溢出,端的是石破天驚,撼動北辰!   青天良笑聲戛然而止,就見楊恆這一招掌風浩蕩氣吞萬里,形成一道半彎的弧線,好似大潮奔騰令人避無可避,惟有挺身硬撼。   他放下輕敵之心,雙掌齊出往前推去,已將功力加至九成。   「轟!」巨響聲險些將兩人的耳膜震破。青天良飄身疾退,卸去餘勁,雙臂一陣的麻木難當暗自駭異道:「這龍卷丹的藥勁恁的強橫!」   楊恆亦是氣血震盪,退出五步,呼呼粗喘道:「反正要死,先殺了他為己報仇!」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四章 來日無多   他體內真氣捲蕩,猶如炸開了鍋,自知調息運氣也是白搭,乾脆不管不顧,再一招「怒射天狼」攻向青天良。   青天良眼見楊恆的攻勢一浪高過一浪,掌勁一招強過一招,先前的欣喜之意不禁漸漸消失,警覺道:「我別得意忘形,反成了這小和尚的練功靶子!」   青天良有心退避三舍閃其鋒芒,無奈楊恆的招式看似簡單重拙,卻氣勢驚人睥睨六合,每一記掌力都將他所有閃展騰挪的角度悉數籠罩封殺,除了硬拚別無它法。   就這樣兩人翻翻滾滾斗了二十多個回合,楊恆盡棄浮雲掃堂腿、拈花指法、周天十三式諸般絕學不用,專憑六招北斗神掌大開大合,逼青天良以掌力相拼。   青天良見這少年招式越來越純熟剛猛,暗暗道:「夠了,再玩下去可要引火自焚!」招法驀地一變,身形急遽加速,發動反攻,一雙利爪上下翻飛猶如暴風驟雨,招招不離楊恆要害。   楊恆的北斗六掌畢竟是初學乍練,兼之功力上並佔不了多少優勢,青天良這一發力,終是漸落下風,又鬥三十餘個照面,突地胸口一麻被他抓住膻中穴,再次經脈封閉軟倒在地。   青天良雙手叉腰,微微喘息道:「好小子,了不得了!」   楊恆怒視青天良,罵道:「何必裝蒜,要殺就殺!」   青天良心裡正盤算著此事,見被楊恆叫破,哈哈笑道:「按理說你曾救我一命,今日又送了老夫一份大禮,我也該對你網開一面。只可惜那個姓石的臭丫頭不識好歹,竟傷了老夫。這筆帳說不得連你也有一份!」   楊恆一邊運轉自解神功,一邊譏笑道:「你既然不要臉,又何須立牌坊?」   青天良腦瓜裡一轉,醒覺到楊恆是在罵自己,心中殺意更盛,獰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屈膝俯身,張開嘴巴露出森森白牙,便要往楊恆咽喉噬去。   可頭一低心中又猛覺不妥道:「不成,現在還不能殺他!得多等幾日,看看藥性的後續反應,再動手不遲。」   這麼想著他笑吟吟抬起頭道:「老夫和你開個玩笑,你居然當真?」   楊恆看破青天良的心思,鼻子裡哼了聲也懶得去理他,一面運氣沖關,一面回想青天良抓住自己胸口的那一爪,苦苦思索破解之道。   這時候他體內的熱力仍在不斷加劇,仿似整個人都給架在了火爐上燒烤,丹田真氣兀自絡繹不絕地生成積聚,往膻中穴奔湧。   這般越聚越多,楊恆的身體委實苦不堪言。就像一個行將吹爆的氣球,偏又從外面看不出絲毫異樣。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週身經脈再次解開,瞥了眼一旁的青天良,楊恆思忖道:「這老狐狸的修為奇高,若是按理出牌,我仍難逃一敗。嗯,對付他,我犯不著講什麼仙林規矩、江湖道義!」   想到這裡他眉頭一皺大聲叫道:「快解開禁制,我的經脈要爆了——」   要是楊恆喊些別的,青天良多半會置之不理,可聞聽此言,他頓時心頭一緊,忙起身探手搭住楊恆左腕脈門道:「你說什麼?」   楊恆右掌暗聚功力,故意大叫大嚷吸引他的注意力道:「我的腳,我的腳!」   青天良不覺轉眼往楊恆的雙腿望去,可指尖勁力透出猛感不妥,靈台警兆乍生道:「不好,小和尚使壞!」   一念未已,楊恆呼喝出掌「砰」地擊向青天良小腹。   青天良直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擰腰側身,右手抓著楊恆的左腕往前猛甩,「啵」地脹破褲腰掣出狐尾。   也就是他動作奇快,狐尾後發先至擋在小肚子前。耳聽「砰」地爆響,一股巨力透體而入,絞得五臟六腑齊齊翻轉了個兒,哇地仰面噴出一口鮮血。   他腳下運勁順勢倒飛,卸去餘勁,尖嘯道:「小畜生,你跟我玩陰的?」   楊恆的掌力一半被狐尾擋下,還有一小半因身軀被青天良拋飛,發力不足未能吐出,只有不到三成的掌勁迫入了他的體內,不由暗叫可惜,挺腰運出萬里雲天身法追上對方,居高臨下拍出一掌「星垂平野」道:「老畜生,只准你玩陰的?」   青天良勉力抬手招架,卻不敢直攖其鋒,五指戟張抓向楊恆的脈門。   楊恆剛才在化解禁制時,早在心中對青天良的招式套路做了梳理,於這式變化瞭然於胸,想也不想沉腕收肘,硬是找上他的左掌。   雙掌交擊,青天良再吐一口淤血,胸口稍稍順暢了些,面色鐵青道:「早知你恩將仇報,老夫便早該擰斷你全身筋骨!」   楊恆見青天良這麼快就緩過勁來,亦自駭然,口中輕笑道:「老鼠上天平——自稱自讚,你這種傢伙能得道,也是老天不開眼!」嘴裡罵得痛快,掌上一招接一招猶若長江大河滔滔不絕,壓得青天良喘不過氣來。   青天良捱了一掌,又被楊恆制住先機,越打越是被動。他連使幾次詐招,偏偏這小和尚就是不上當,而且掌力之強較之方才交手之時,又有明顯進境,連帶招式也變得純熟凌厲了許多。   眼瞧著這樣打下去自己凶多吉少,青天良又羞又惱道:「這小和尚怎會自行解開老夫的禁制?難道他會移經換穴之法?」   心裡雜念一生,局勢越加不容樂觀。   楊恆高呼酣戰,又一掌中宮直進,擊向青天良的胸膛,立意要將這妖狐斃於掌下,也算為自己報仇雪恨。   不料「呼」地一股青煙從青天良體內冒出,熏得楊恆腦袋一暈,急忙凝神屏息道:「老狐狸又打什麼鬼主意?」   話音未落,煙霧散開,自己的右掌也已攻至青天良的胸前,可青天良的那張臉龐竟已變作石頌霜的容貌,無限哀怨地望著自己。   明明曉得這是對方的化身邪術,乍見之下楊恆終究情不自禁地掌勢一凝。   然而高手過招,豈容有分毫的遲疑相讓?   青天良的狐尾神出鬼沒掩襲而至,纏住楊恆右腕,左爪趁虛而入第三次封住他胸前經脈,嘿嘿笑道:「小和尚六根不淨,佛祖也保佑不了你!」   楊恆應聲軟倒,大是懊喪道:「我臨敵的經驗還是差了些。大丈夫當斷則斷,生死關頭怎可拖泥帶水,猶豫不決?」   青天良被楊恆打得連聲粗喘,恨恨說道:「小和尚,是你逼我這麼幹的!」強嚥下湧上喉嚨的淤血,探手抓住楊恆胳膊,便欲震斷他的經脈。   不曾想楊恆的經脈儘管被封,可渾身真氣鼓蕩澎湃,自然而然生出反抗主力。青天良一運勁,不僅沒能震斷他的經脈,反而令得自己手指一陣酸麻。   他愕然心道:「難道我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要是小和尚不死,假以時日老夫說不定還不是他的對手。說不得要斬草除根,盡早除了這禍患!」   楊恆見青天良目閃凶光,說道:「老狐狸,有件事我差點忘了告訴你。」   青天良愣了愣道:「你想說什麼,趕緊說。」   楊恆道:「你看我的嘴巴還能說話是不是?那說明我的牙齒,我的舌頭都還能動。」   青天良不明所以,問道:「那又如何?」   楊恆歎了口氣道:「我打小怕疼,你要是挖我的眼睛又或砍我的胳膊,那更要疼得不得了。我全身不能動,只有咬牙硬挺。如果一不小心,連帶舌根一塊咬斷了,豈不糟糕?」   不等青天良反應過來,他飛快又道:「總之,我怕疼,你別再碰我。」說完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青天良,賭定這老狐狸還捨不得自己現在就死。   果然青天良臉色微變,說道:「哈哈,有趣……你居然會以死要挾老夫?」右手悄悄往楊恆身前挪移,準備出其不意先卸了他的下巴。   楊恆一聲不吭,牙齒微微用力咬破舌頭,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淌了出來。   青天良一驚,不敢輕舉妄動,心道:「他若真的自殺,老夫再找誰試藥去?」   假如龍卷丹還有個十顆八顆的,他也不必這般投鼠忌器,可惜懷裡只剩一顆,另外一顆在司馬病身上揣著,總不能找個試驗品再浪費一顆丹藥。   當下青天良惟有無可奈何地往後退開兩步,高舉雙手道:「好,老夫依你就是!」   可楊恆壓根就不會相信他的保證,略略鬆開牙齒道:「那咱們就耗著吧!」   青天良氣得雙目噴火無計可施,負手站在楊恆身邊,尋思道:「你總不能一直用牙齒夾住舌頭,只需稍有鬆懈,老夫便會教你曉得厲害!」   這般過了大半個時辰,楊恆經脈自解,起身又和青天良打鬥。   這回青天良有了防備,沒有重蹈上次覆轍,苦戰八十餘個回合再次制住楊恆。   但是楊恆也找到制約青天良的法門,眼見經脈又要受制,早早擺出一副你敢動我我就自盡的不要命架式。恨得青天良牙根發癢,直想把這小和尚滿嘴的牙全給拔了。   天上的日頭由東往下,漸漸下沉。兩人在這山洞外已耗過了一個白天。   楊恆體內的真氣越來越充沛,對北斗六掌的領悟亦因為實戰而不斷提升,到了掌燈時分,已可與青天良周旋上百餘招方才落敗。   看著楊恆越打越強,青天良喜憂參半,既對龍卷丹的妙處更加神往,又不免苦惱道:「這麼下去何時是個了結,老夫卻真成了這小和尚的練功靶子!」   兩人的修為均已超越劍仙境界,尤其青天良實已達到煉神還虛的巔峰化境,較之三魔四聖亦不遑多讓。故此纏鬥一日亦不覺飢餓,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對方身上。   此刻楊恆對青天良閃電般的身法招式已逐漸適應,甚而在功力上亦可分庭抗禮,只是經驗火候仍然稍顯欠缺,卻非一蹴可就。   又一次打鬥結束後,青天良退出三丈盤腿調息。楊恆笑著道:「老狐狸,別怪小爺沒提醒你,下回我可要用劍啦!」   青天良素來以機智無雙自負,沒想到今日竟受一個年輕小和尚折騰,聽對方的口氣掌法試過了,還要來切磋劍法,真把自己當成「良師益友」了。   他惱恨之下又有些哭笑不得,哼道:「小心風大閃了舌頭。」   楊恆哈哈一笑道:「承蒙提醒,下回我會找個避風的地方躺著。」   他嘴裡說得雖是輕鬆,心中實則焦灼無比。   且不提體內真氣還在汩汩折騰不休,明天一早便是樓蘭會盟的正日。其它的事情還則罷了,石頌霜與厲青原的婚約卻又如何是好?就算南宮北斗順利復位,將婚約廢除,可還有自己的爹娘需要解救。   他躺在地上心下暗恨道:「那老狐狸耗得起,我卻耗不起!必須想個法子盡快脫身。可此人身法太快,若不光把他打跑,我想走也是不成。」   左思右想,又復纏鬥,不知不覺過了一夜。   楊恆體內的真氣還在無休無止地膨脹,卻明顯感到丹田和經脈的容納空間亦在相應地減少。依照這勢頭發展下去,恐怕不出三天,真的會出現司馬病所說的「焚丹爆精」之局。   抬眼望見慢慢亮起的天色,楊恆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喚道:「老狐狸,我渴了。咱們先去找些水來喝。」   青天良狐疑道:「小和尚,你又想玩什麼花招?」   楊恆微笑道:「瞧你,都成驚弓之鳥了。我哪來那麼多花招,就是渴了要水喝!」說罷徑直往山嶺下行去。   青天良亦步亦趨跟在後頭,找尋制服楊恆的時機。可楊恆雖背對著青天良,卻身勢沉穩毫無破綻,顯然這一天一夜的反覆過招讓他受益菲淺。   青天良無法施展毒計,臉上雖不露聲色,心下直恨得咬牙切齒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忍則忍,不可氣短;當斷則斷,不可手軟!老夫先讓他猖狂幾日,到時候連本帶利一併收回。   「嘿嘿,吸光精血實在太便宜了他。就算將他的五臟六腑統統掏出來,連帶腸子一塊生吞活剝,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正動著歹念,耳聽潺潺水聲,兩人已來到一條溪澗前。   月色下溪水波光粼粼,如玉帶蜿蜒淌下山外。楊恆在溪邊蹲下身喝了幾口水,又洗了把臉,愜意地長吁一口氣道:「真舒服——老狐狸,你不喝兩口麼?」   青天良哼了聲,一言不發地走到楊恆身邊俯下身掬水,卻和他保持著兩丈多的距離,以防這小和尚突施冷箭。   喝過水,卻見楊恆沿著清溪往山上走去,不由愕然道:「你又要去哪兒?」   楊恆道:「如此良辰美景,再打下去豈不大煞風景?不如去欣賞溪水盡頭的瀑布。」   青天良自無這般雅興,但他早就被楊恆這般死纏爛打的勁頭給折騰煩了,能消停一會兒也不錯,當下點點頭道:「你別打逃走的主意。」   楊恆一笑不答,和青天良一前一後沿溪而行。   每當老狐狸不著痕跡地潛近上來,他便有意放慢腳步,擺出隨時接招的架式,令得青天良始終找不到下手機會。   這麼走了一頓飯左右,果見前方懸崖上有一道瀑布飛瀉而下,注入深幽碧潭,浪花飛濺水霧濛濛,耳畔儘是隆隆轟鳴。   楊恆在瀑布前的一塊方石上站定,負手仰望飛瀑,自言自語道:「天又亮了。」   青天良心道:「這就過了一天了,照駝子的說法,龍卷丹的藥性至多三五日即可完全顯現出來。我便再忍耐兩天,又有何妨?」   他的念頭尚未落定,猛聽噗通一聲,楊恆竟如箭矢般躍入了碧潭!   青天良大吃一驚,正欲追躡而下,人在空中又驟地警醒道:「潭下情況不明,我可莫要被這小和尚給暗算了!」於是急忙在潭面上凝住身形,舒展靈覺往下打探。   靈覺甫出,就見碧潭深處隱隱亮起一團銀光,緊跟著轟地一道水柱沖天而起,自潭下飛出一頭碩大無倫渾身烏光的兇猛魔犬,露出白森森的犬牙厲聲長吠,朝著他惡狠狠地撲將過來。   青天良登時大驚失色,第一反應竟是轉身要逃!   原來他雖已得道成人,可骨子裡的千年狐性焉是朝夕可除?想那狐狸原是通靈山獸,狡詐多智,即便撞見虎豹黑熊亦有一定自保之道,卻獨獨懼怕凶犬。   任青天良此際的修為殊不遜於三魔四聖,乍見天狗亦要身不由己地渾身發軟,腿肚子打顫。   好在他畢竟有著千年道行,趕緊往旁側閃,仗著風馳電掣的身法躲過了撲咬。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碧潭中嘩啦啦水聲轟響,又激起十數道高逾十丈的渾圓水柱,向他咆哮急旋而來。   青天良心神大亂下已不復鎮定,氣急敗壞道:「好刁滑的小和尚!」雙爪連攝,幻動出一圈圈青芒,將湧來的水柱絞裂撕碎。   冷不丁背後水柱霍然中分,楊恆藉著善水訣掩襲過來,左掌勢大力沉,一記「怒射天狼」轟向青天良的背心。   青天良猝不及防,只得揮出狐尾拍向楊恆左掌。不料楊恆的左掌陡然一收,竟是誘敵虛招。青天良的狐尾銳嘯掃過,落在空處。   他心道不好,卻已遲了。   楊恆手縱正氣仙劍趁虛而入,「噗」地插進青天良後腰。   青天良厲聲嘶吼,向前激射脫出劍鋒,腰後一溜血光劃過半空,但見那條通體黑亮的天狗又氣勢洶洶地朝自己撲了過來,心驚膽戰之下再不敢停留,強忍腰傷飛過山崖,彈指間蹤影渺渺。   楊恆情知追他不上,便凝念將天狗召回,收入卷軸之中。   方纔一戰僅僅用了兩個回合,他便重創青天良大獲全勝,看似輕鬆簡單,實則已是窮盡自己心力智慧的巔峰之作。   可連運萬里雲天身法、北斗神掌、周天十三式這三大蓋世絕學,又祭出得白花沉魚的天狗吠月圖,仍不能殺死青天良,楊恆心下頗感遺憾,暗道:「今日讓這老狐狸逃了,只怕我再沒有機會殺他了!」   他收起正氣仙劍,望到一輪旭日已從東方天際冉冉升起,當下收拾情懷,不再去想自己還能有幾日可活,御風往至尊堡方向飛去。   ◇◇◇◇   話分兩頭,楊恆一早被青天良擒走,在至尊堡亦引發不小的轟動。雲巖宗、祝融劍派等正道名門紛紛出動,四處搜尋,連西門望和司馬病等人亦分頭找尋。   南宮北斗自也得到了消息,還以為是薄雲天假扮西門望抓走了楊恆,亦不多疑。當即吩咐下去,不得將此事告訴石頌霜。   因此儘管外面鬧得天翻地覆,石頌霜卻毫不知情,徹夜悉心照料重傷的厲青原。   有幾次,她都想回返精舍去找楊恆,可望著病榻上昏迷不醒,遍體鱗傷的厲青原,終又不忍將他撇下逕自離去。   尤其是厲青原重傷之後,厲問鼎對待兒子的冷漠態度,更令她對這青年生出一絲憐憫之心,尋思道:「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夜,厲問鼎竟是不聞不問,委實教人齒冷,我若一走,誰能盡心照料他?楊恆若是知道了,應也不會怪我。」   正當她思前想後之際,屋門一開走進來一位中年美婦,面容酷似司馬夫人,只是少了幾許靈秀,多了一分文靜淡泊。   石頌霜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起身問候道:「厲夫人,您好。」   中年美婦滿臉焦灼關切地瞧了眼厲青原,溫文有禮道:「你是石姑娘吧?多謝你費心照料青原。」   厲夫人望著厲青原滿身的傷,眸中珠淚盈盈輕歎道:「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會跟人拚命傷成這樣。往後還要麻煩石姑娘多管著他一點兒。」言下之意,似已將石頌霜當作未過門的兒媳看待。   石頌霜請厲夫人在床邊落座,說道:「夫人不必擔心,厲公子的傷三兩個月就好。」   厲夫人憂心忡忡地點點頭,又詳細問過厲青原的傷情和醫治情況,問道:「石姑娘,我就叫你霜兒好麼?」   石頌霜頷首道:「夫人不必見外,叫我霜兒便是。」   厲夫人卻誤會了「不必見外」這四個字,展顏微笑道:「這是咱們頭一次見面,本該送份厚重的見面禮給你,可我來得匆忙,只能下回補上了。」   石頌霜輕蹙秀眉,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告訴厲夫人實情。可看著她溫柔委婉的神情,話屢到嘴邊,終究難以啟齒。   厲夫人伸手輕握住她的柔荑,又道:「這幾天我便和你一起守著青原。咱們輪流照料,也好省力點,只是苦了姑娘。」   石頌霜微笑道:「只怕無需多久,厲公子便不用我照料了。」   厲夫人沒聽出話裡隱含的深意,打量著石頌霜端的越瞧越歡喜,說道:「但願他能早點醒來,別總讓人提心吊膽的,霜兒,青原能有你在身邊,那是他的福氣,往後啊,我也能少操些心了。」   石頌霜見厲夫人的誤會越來越深,實不忍在此種情況下再打擊她,只能淡然一笑,將話題引開。   可如此一來,她越發地無法脫身,有心找人給楊恆送個口信,又知十有八九這信使會被厲問鼎和義父截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五章 會盟之日   翌日天明便是樓蘭會盟的正日,厲青原也終於徹底甦醒。   望著滿面倦容的母親和石頌霜均都守在床邊,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詫異,卻什麼也沒說。   這時丫鬟端進來一碗藥粥,厲夫人接過道:「青原,你來喝幾口吧。」   厲青原搖搖頭,這才開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石頌霜已一天兩夜沒見著楊恆,惟恐他不見了自己四處找尋,又惹出什麼麻煩,當即起身道:「我該走了。」   厲青原眸中的光芒一黯,顯然猜到石頌霜要去哪裡,將眼睛又閉上不再說話。   厲夫人哪裡曉得兩人之間的隱情,含笑將粥碗送到石頌霜手中,說道:「霜兒別走,我要趕緊回佛堂燒香還願,這碗粥就請你餵給青原吧,你喂的,他一定喝。」   厲夫人說著不等石頌霜拒絕,便領著丫鬟出了門,可她哪裡要回佛堂,不過是想尋個借口好讓厲青原與石頌霜獨處。   屋裡頓時陷入冗長又尷尬的沉默中,石頌霜端著粥碗,略作遲疑終是徐徐坐下。   厲青原仍舊閉著眼,冷冷道:「把粥碗放下,你可以走了。」   石頌霜暗歎一聲,舀起一勺藥粥道:「你喝完它,我就走。」   厲青原宛若一尊石雕,保持著冰冷的沉默。   石頌霜將銀勺送到他的嘴邊,說道:「我當你是朋友。」   厲青原的眼睛一睜,凝視石頌霜半晌,蒼白的臉上忽地自嘲一笑道:「朋友!」卻終於張開嘴將藥粥喝了下去。   藥粥喂完,石頌霜又用熱毛巾幫他洗過臉,端起空碗和銅盆道:「我走了。」   厲青原一聲不吭地注視著她,直到石頌霜拉開屋門的一剎那,嘴唇翕張了兩下沉聲說道:「他比我走運!」   石頌霜搖搖頭,輕輕道:「你錯了,他遠比你不幸。」   出了門卻見厲夫人正候在外面。她不諳仙學,並未聽見屋裡兩人的談話,瞧見粥碗已空,面露喜慰之色道:「辛苦你了,霜兒。」   石頌霜將碗和銅盆交給丫鬟,說道:「夫人,我要回去歇息了。」   厲夫人道:「我讓人收拾了一間上房出來,你就不用回精舍去了。」   石頌霜婉言謝絕,快步走出宅院,掛念道:「不知楊恆怎樣了,外公有沒有到?」   忽然耳畔聽見石鳳揚的聲音道:「丫頭——」人已從牆角後緩步轉出。   石頌霜一喜,迎上前去道:「外公,你什麼時候到的?」   石鳳揚面色凝重並未回答,問道:「你可知楊恆已失蹤了一天一夜?」   石頌霜芳心劇震,就聽石鳳揚接著道:「我已將至尊堡裡裡外外搜過一遍,仍不見他的蹤影。看來已是被人送出樓蘭。」   石頌霜驚詫莫名道:「你說是義父?他怎麼會這樣做?」   石風揚淡然道:「除了他還會有誰?據說是有人在精舍門口,假扮西門望劫走了楊恆,你該比我清楚,誰能有此本事。」   「薄二叔?」石頌霜眸中寒光一閃道:「我這就去找他!」   「他也不見了。」石鳳揚道:「沒想到南宮北斗變得這麼厲害,也是老朽失算,咱們不必跟他兜圈子,跟我走,去九州島殿直接向南宮北斗和厲問鼎要人!」   石頌霜對石鳳揚的脾氣知之甚深,一聽語氣就曉得外公動了真怒,要和南宮北斗、厲問鼎面對面幹一場,說道:「外公,我們還是先向義父問明白,或許他並不知情,全是厲問鼎和薄二叔一手所為。」   石鳳揚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偕著石頌霜穿過內宅,逕直來到九州島殿外。   大殿之中高朋滿座肅穆無聲,厲問鼎與南宮北斗並肩而立,正要開始會盟大典。   石鳳揚和石頌霜步入殿內,就見正魔兩道涇渭分明,一口歃血所用的金盆已擺放在大殿正中,外圈有八名樓蘭劍派與魔教的高手守護。   石頌霜環顧一圈,果然沒有發現薄雲天的身影,料他定是帶著楊恆早已離了至尊堡,心中焦急萬分越發悔恨道:「我實不該離開楊恆這麼久,要是他真被薄二叔害了,我、我……」卻委實不敢繼續想下去。   芳心正亂間,就聽權抗鼎宏聲道:「請金蘭刀——」   一排樓蘭劍派弟子和一排魔教教眾從後堂魚貫而出,走在最前面的分別是林拒鼎和魔教長老莫嘯林。兩人面容莊重,手捧黑色漆盤,上覆紅布,底下隱隱露出一柄金光燦燦的短刀。   林、莫二人走到厲問鼎與南宮北斗面前,單膝跪地托起漆盤。厲問鼎、南宮北斗各自從盤中取出金刀握在手中,步向金盆。   大殿裡鴉雀無聲,數百來賓的神情卻大相逕庭,既有微含冷笑冷眼旁觀的,也有高皺眉頭憂心忡忡的,還有些純粹抱著看熱鬧的心思而來,倒也顯得輕鬆自若。   正當兩人在金盆前站定,要用金刀割破手指之際,殿外又來一人,寒聲說道:「厲問鼎,我來給你賀喜了!」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司馬病懷抱林婉容走了進來,門外是兩排無聲無息被他毒倒的樓蘭劍派護衛。   權抗鼎走上前去,暗運魔氣佈滿週身,峻聲低喝道:「司馬病,你想幹什麼?」   司馬病渾不理睬,徐徐又道:「厲問鼎,你可敢與我當著天下豪傑一決雌雄?」   厲問鼎心中惱極,已動了殺機,但他城府極深,心道:「這醜鬼有恃無恐,殊為蹊蹺,莫非是有誰授意,存心來攪局的?」當下冷冷說道:「咱們二十年前就較量過了,何須再比?若非當年厲某一念之仁,你豈能苟活到今日?若再來鬧事,休怪我不客氣!」   司馬病已抱必死之心要激厲問鼎出手,焉會被他一言喝退?嘿嘿冷笑道:「你避而不戰,可是怕了?也罷,只要厲掌門當眾向我磕上三個響頭,今日我便不再找你麻煩!」   厲問鼎越發確信司馬病是來搗亂的,可當著這麼多人面實不宜公然殺他,低哼道:「把他轟出去!」   權抗鼎使了個眼色,從林拒鼎身後又步出兩名樓蘭劍派鼎字輩高手,對司馬病隱隱形成夾擊之勢,聲色俱厲道:「司馬病,今日是本派與正一教會盟的大喜之日。你最好乖乖識趣,免得自討苦吃。」   旁觀賓客雖和司馬病均無交情可言,見此情景也不由得替他捏把冷汗,心道:「這駝子好大的膽,居然敢在這時往厲問鼎和南宮北斗的頭上動土。就算現在退了出去,事後也必會招致兩家的報復,任他毒功再是了得,也難逃一死。」   司馬病眼看厲問鼎始終不願應戰,反命權抗鼎將自己逐出九州島殿,苦心籌謀多日的計劃行將落空,急怒之下獰聲說道:「厲問鼎,你再不答應,我便將至尊堡變成一座無人敢住的空城!」   厲問鼎輕蔑道:「威脅厲某,你找錯了對象!」   話音未落,突聽大殿各處砰砰爆響,十餘個正魔兩道前來觀禮的賓客竟似爆竹般應聲炸裂,血肉模糊肢體橫飛,更有一股股濃綠色的腐臭之氣瞬間捲湧擴散開來。   站在近處的同伴躲閃不及,衣裳肌膚紛紛被血肉濺到,更有人吸入了濃綠臭氣,頓時面色泛綠,接二連三地慘叫斃命。   彈指間九州島殿裡濃煙瀰漫亂作一團,更有許多人顧不得規矩禮數,爭先恐後往大殿外逃去。   即使留在殿裡的客人,亦俱都屏氣運功,往牆角退避。   惟獨南宮北斗巍然不動,那綠氣湧到他的身前仿似遇見一堵無形壁壘,翻滾中分,遠遠繞開。   他振聲喝道:「都他娘的別亂動!」雙掌運於胸前,體內溢出一蓬光霧,緊跟著掌心驟亮,兩蓬真罡如怒龍騰空呼嘯而起,在南宮北斗的掌勢引導下分外左右迴旋,所到之處捲裹起濃綠毒霧和殘肢斷體,如滾雪球越來越大。   南宮北斗再吐氣揚聲雙掌猛推,「呼」地送出殿外,這手絕活當真震古爍今,可惜人人疲於奔命,不免少了幾聲喝彩。   如此循環往複數次,殿內綠霧漸淡,與此同時,其它各派高手亦各施仙寶絕學,合力同心驅散毒霧。   厲問鼎對這一切卻是毫不理睬,長身而起掠向司馬病,探出蒲扇般的大手攝向他的脖子道:「死駝子,我成全了你!」   司馬病也沒料到自己適才情急之中出言恫嚇,轉眼就真有人在大殿裡動了手,以他對毒功的數十年浸淫,一眼就認出這是幾已失傳的「腐骨爆屍大法」。   那些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賓客,少說在五六天前就便已著道,腐毒滲入五臟六腑卻不自知,直到有人在大殿裡引爆靈媒,才同時發作。   從厲問鼎的反應來看,無疑已將他列為第一嫌兇,放著賓客不救,也要先將自己控制住。   只是他素來拙於言辭,性情又怪癖孤傲,別說此刻沒工夫解釋,就是厲問鼎耐著性子來問,司馬病也未必肯說。   且說厲問鼎這一擊勢在必得,何等凶狠凌厲?司馬病尚未服食龍卷丹,懷裡又抱著林婉容,只能退身閃躲。   厲問鼎的招法卻是一氣呵成,一抓落空後續招式連綿不絕,將司馬病籠罩在方寸之間,目光瞥到林婉容更是嫉恨不已。   千鈞一髮之際,司馬病的後領忽被人拎起往後一拋,隨即一隻手掌溢動灼烈紅芒,砰地封住厲問鼎的左掌。   厲問鼎身子搖了搖,望向出手解救司馬病的金袍男子,怒哼道:「果然是你在背地裡搞鬼!」   金袍男子袍袖一抖,卸去厲問鼎的掌風,淡淡道:「幾時你成了亂咬人的瘋狗?」   厲問鼎臉上煞氣迸現,聽著賓客的慘嚎呻吟不絕於耳,嘿然道:「楊惟儼,始信峰一戰後,咱們已有六十年沒有交手過,今日厲某正要領教高明!」   一言甫出,大殿裡的嘈雜聲忽然漸漸低了下去,無數雙眼睛往這兩人望來,卻聽楊惟儼漠然道:「你還是先找解藥救人,老夫此來可不是為了和你幹架。」   厲問鼎一愣,道:「不是你指使司馬病的?」   楊惟儼瞥過毒郎中道:「老夫已有三十多年沒見過此人。」   厲問鼎知道楊惟儼乃不世梟雄,絕不至於當眾撒謊,轉目望向司馬病道:「駝子,你是受了誰的指使?」   司馬病死裡逃生,也在疑惑殿中的變故,猛地腦海裡靈光一閃道:「三日前我在客棧遭遇銀面人截殺,一直猜不透他們的動機。如今看來,此事定是他們所為,因為不願我出手解毒,才事先設下埋伏,要取老夫性命!」   想到這裡,他鎮定說道:「這是腐骨爆屍之毒,若是功力稍差,一個時辰內便會毒發不治。」從袖口裡取出一隻藥瓶拋在厲問鼎腳邊道:「將它磨碎,加入雀膽參、紅益母、龍水舌,用沸水煮開即刻喝下。」   厲問鼎一怔,抬手將藥瓶凌空攝起,交予林拒鼎,驚疑不定道:「莫非此事果真與駝子無關,卻又是誰在暗中搗鬼?」   可目光拂過司馬病懷中的林婉容,又是一動道:「此事終須有個交代,否則厲某顏面何存?殺他也是不冤,正可將婉容奪回來!」   念及於此沉臉說道:「司馬病,你以為交出解藥厲某便能饒你?」   司馬病早料到厲問鼎不會放過自己,手心暗攥龍卷丹,從容說道:「我既來了至尊堡,本就不打算活著離開!」   這時候殿內毒霧漸散,近百名中了毒氣的賓客被送入後殿急救,秩序逐漸恢復,南宮北斗望見石鳳揚和石頌霜,心道:「老傢伙終是來了!」向厲問鼎傳音入密道:「厲兄,正事要緊!」   厲問鼎點點頭,瞧向楊惟儼道:「楊兄請入座!」   楊惟儼站立不動,說道:「有樁事我需先問過厲兄和南宮兄——楊恆哪裡去了?」   南宮北斗道:「楊賢侄昨日遭人綁劫,至今下落不明,我們也在尋找。」   楊惟儼不過是明知故問,聞言嘿然一笑道:「你們在找楊恆,這和貓尋老鼠有何兩樣?實不相瞞,此次老夫前來樓蘭,正是要拜會南宮教主!」   南宮北斗一愣道:「不知楊兄所為何事?」   楊惟儼緩緩說道:「老夫是替楊恆提親來了!」   在場所有人聞聽此言盡皆愕然,詫異道:「早聽說楊惟儼將二兒子囚禁起來,為此和楊恆鬧得誓不兩立,今日怎會代他求親來了?」   有曉得厲青原與石頌霜已有婚約的,更是預感到接下來好戲連台。   果然厲問鼎冷笑道:「楊兄晚來一步,南宮兄已將石姑娘許給了犬子。」   石鳳揚冷然插口道:「南宮北斗是答應了,可老朽還沒答應!」   殿裡有認出石鳳揚的,不由竊竊私語道:「這不是石劍聖麼,他也來了?」   楊惟儼朝石鳳揚抱拳一禮,唇角露出一絲笑容道:「石兄,久違了。」   石鳳揚步入殿心,與南宮北斗、厲問鼎、楊惟儼鼎足而立,說道:「石丫頭的終身大事,由她自己決定。」   他的語速緩慢,聲音也不高,但沒有一個人敢輕視這句話所含的份量,那即是說,假如南宮北斗和厲問鼎一意孤行,他不惜與這兩大魔門超一流高手拔劍一戰。   自始信峰之戰後,三魔四聖會深隱不出,或仙蹤難覓,鮮有在仙林現身。今日樓蘭會盟上,卻一下到了四個,且為了一對小兒女的婚事劍拔弩張,爭鋒相對。   楊惟儼拊掌說道:「好,有石兄這句話,老夫還擔心什麼?」   石頌霜深知楊惟儼與楊恆之間的恩怨,心中暗道:「他定是聽了楊北楚的回報後,生出此念,企圖釜底抽薪,破壞兩家聯盟。可這些我都不管,楊恆卻去了哪裡?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誰會在乎?」   那邊西門望眨巴眼睛瞧著場內情形,也在尋思道:「沒想到啊,楊兄弟居然這麼吃香。嗯,有道是英雄所見略同,這不正好證明了老子眼光不凡?」   不少明智之士看出其中關鍵。   石頌霜花落誰家,不僅牽涉到魔教與樓蘭劍派的盟約穩固與否,更關係到今後數十年的仙林大勢。否則以這三魔一聖的身份,又豈會為了晚輩的婚事當眾反目,甚而不惜大動干戈?   盛霸禪卻想得更深一層,暗暗道:「如果讓楊恆娶了石鳳揚的外孫女兒,等若滅照宮和魔教結成了姻親。兩個老魔百年之後,十有八九都會將大位傳子這少年,屆時魔道兩大勢力在他手中一統,哪裡還有我仙林四柱的立錐之地?」   所謂兩害權衡取其輕,他略一沉吟開口說道:「石師叔舐犢情深,弟子感同深受,可南宮教主既已親口向厲掌門許下了親事,倘若動輒翻悔,也殊為不妥。   「莫如待尋回楊師侄後,由他與厲公子決一勝負,以定石姑娘的歸屬,如此比武招親,雖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這下連西門美人都聽出盛霸禪在偏幫厲問鼎與南宮北斗了,不由訝異道:「咦,又不是他要娶親,這老頭子瞎摻和什麼?」   石鳳揚唏噓道:「宗師弟真是老而昏聵了,居然把天心池的俗務交給了這麼一個混小子來打理,莫非老朽的師門,果真選不出一個光明磊落秉正耿直之人麼?」   這句話說得有氣無力,慢條斯理,可比當面抽盛霸禪一個響亮的耳光還來得令他難堪。   別看他身為天心池七院總監,在仙林正道威高望重,繼明鏡大師圓寂後,儼然已成四大名門的第一實權人物,奈何輩分壓死人,石鳳揚擺出同門師長的架式,他再是怨怒亦無法公然抗辯。   倒是厲問鼎冷哼道:「盛總監所言公允得當,不偏不倚,石兄聽不入耳,也無需端起師叔的架子,當眾譏諷於他。」   南宮北斗頷首道:「盛總監的提議老夫也極是贊成,可惜楊恆和厲青原一個沒了蹤影,一個身負重傷,這場比試只能延後了。」   猛聽九州島殿外有人朗聲說道:「不用了!」   話音落處,楊恆龍行虎步,邁入大殿。   石頌霜見楊恆突然歸來,不由得驚喜交集,細看之下他非但沒有絲毫受傷跡象,反而面色紅潤,雙目神光炯炯,懸了良久的芳心終可放下,粲然淺笑道:「你回來了!」   儘管什麼也沒多說,可瞎子也能聽出來這少女早已心有所屬,無不想道:「楊恆雖然露面,可南宮北斗和厲問鼎豈肯善罷罷休,一場龍爭虎鬥勢不可免!」   惟獨司馬病瞧出楊恆肌膚紅光異常,心頭一震道:「他竟已服下了龍卷丹!」   南宮北斗原本以為楊恆已被薄雲天制住,乍見他步入大殿,亦自又驚又疑,悄然望向厲問鼎傳音入密道:「得先將這小子解決了。」   厲問鼎幾不可察覺地點點頭,說道:「楊恆,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商議比武招親的事,不過犬子的傷勢頗重,須得再等上三個月。」   楊恆看了眼石頌霜,正迎上伊人矜持喜悅的目光,心頭一疼,轉向厲問鼎道:「既然厲青原無法接戰,換厲掌門來也是一樣!楊某不才,願以五十個回合為限,與你賭兩條人命!」   厲問鼎大感意外,問道:「你……也要挑戰老夫?」   楊恆對周圍投來的詫異眼光恍若未見,從容道:「不錯!」   厲問鼎業已看出楊恆短短兩天不見,猶如換了個人般,但要和自己拼上五十個照面,只怕明鏡大師再世亦未必能夠辦到。   他目光閃爍注視楊恆,說道:「你要賭哪兩條人命?」   「我的,還有司馬夫人的!」楊恆沉靜答道:「如果我撐不過五十個回合為你所殺,那是咎由自取不必多說;倘若僥倖活了下來,就請厲掌門賜下活死人丹的解藥!」   司馬病難以置信「啊」地一聲低叫,望著楊恆久久說不出一個字。   石頌霜聞聽楊恆要向厲問鼎發起挑戰,剛放下的一顆芳心又再懸起,傳音入密道:「傻瓜,你這麼做,豈不正中厲問鼎的下懷?」   楊恆聽得石頌霜對自己的話語裡滿懷關切,心底又苦又甜道:「你哪裡曉得我已沒有幾天可活,趁著還有三寸氣在,就將未盡之事全都做個了斷。」   想到這裡,他的視線移向楊惟儼,儘管剛才在殿外,他早已看見了這位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祖父,可近距離的接觸,感覺又是不同。   又念及自己所有的苦楚,父母所有的苦難,均都由他的無情冷酷而起,心緒翻騰更是不可自已。   就聽厲問鼎頷首道:「好,老夫接下就是。我也不必取你性命,只要你俯首認輸,從此不准再與石頌霜見面!」   楊恆深深瞥過石頌霜欲言又止的俏臉,慨然應道:「就這麼定了!」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六章 五十回合   不料楊惟儼跨上一步,說道:「既然厲兄代子出戰,那老夫亦可替楊恆接下賭約!咱們也不必以五十個回合為限,勝負在天,生死由命!」   厲問鼎早料到楊惟儼要橫插一手,以免楊恆落敗不好收場,哈哈笑道:「楊兄有意,厲某豈敢不從?」   可接下來是他沒料到的事情——   就聽楊恆高聲說道:「楊惟儼,我的死活與你無關!」身形拔地飛騰,猶如風輪急轉,正氣仙劍鏘然出鞘,劍芒吞吐閃爍罩向厲問鼎,口中叫道:「姓厲的,這是第一招!」   厲問鼎衝著楊惟儼譏嘲低笑道:「楊兄,你的好意令孫好像並不領情。」高大的身軀不退反進,猛往前跨出一大步,竟已將正氣仙劍甩到腦後,抬掌拍向楊恆。   「砰!」楊恆左臂一震,掌力如穹廬倒瀉,與厲問鼎的大漠孤煙掌迎空激撞。   兩股絕強的掌風撞在一處,厲問鼎身子微微一晃朝旁側閃,喝道:「且慢!這式『星垂平野』是誰教你的?」   原來當年黃山論道,他與南宮北斗幾番交手,於「北斗七掌」的招式變化瞭如指掌,眼見楊恆突然使出一招「星垂平野」來,登時疑竇叢生。   「這套掌法乃南宮北斗的不傳之秘,若非他已將這小子視若子婿,又焉肯相授?難不成這老傢伙有意要將石頌霜嫁給楊恆,卻把老夫當猴耍?」   楊恆亦被厲問鼎狠厲霸道的掌勁震得耳鳴胸悶,左臂發麻,施展萬里雲天身法飄飛卸力,調息笑道:「你說還會有誰?」卻是故意把話講得諱莫如深,更激起厲問鼎對冒牌貨魔教教主南宮北辰的懷疑。   那邊南宮北辰的面色霍然一變,但他現在頂著兄長的名頭,勢必不能直言問明,否則等若不打自招,沉聲喝道:「小子,老夫的獨門掌法你也敢私窺偷學?」   楊惟儼剛才吃了楊恆的閉門羹,又被厲問鼎幸災樂禍地訕笑一番,此刻豈有不禮尚往來的道理?   「南宮兄,你何必欲蓋彌彰?招式可以偷學,可運氣的心訣縱使偷瞧上十年二十年,也無濟於事。敢情老弟早已屬意小孫,方才何不明言,這會兒讓厲掌門如何下台?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越來越響,說不出的暢快得意,卻令厲問鼎的面色越來越青。   石風揚在旁亦自訝異,低聲問道:「石丫頭,這事你知道麼?」   石頌霜注視楊恆,滿是疑惑地輕搖螓首道:「我也不知義父是何時傳他的掌法。」   南宮北辰隱隱猜到,面前的這少年必與自己的兄長有莫大的淵源,可當日南宮北斗分明被自己一劍穿心,拋屍荒野,怎可能借屍還魂來教楊恆北斗七掌?   除非,那日他並未真死……   想到此處,南宮北辰心下不自禁地一寒,爆喝道:「小賊禿,你敢栽贓老子?」右掌在胸口一劃,左掌自右臂下穿雲掠空般拍出,一股排山倒海的掌風呼嘯過數丈空間,擊向楊恆。   石鳳揚身形一晃擋在楊恆面前,大袖鼓蕩飛捲,砰地接下南宮北辰的掌力,淡淡道:「南宮教主為何不使出北斗七掌,也好和楊恆的掌法相互映證,辨明真偽?」   楊恆正在躊躇是否要趁機拆穿這冒牌貨的假面具,猛聽大殿外響起一聲粗獷長笑道:「石老哥說的極是,我也正想一睹為快!」   眾人一奇,但覺這嗓音,這語氣幾乎與殿內的南宮北斗一般無二,不由側目望去。   只見一個神態威猛的老者闊步踏入大殿,顧盼神飛豪情干雲,更奇的是這人幾與南宮北斗長得一模一樣,好似從同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一般。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西門望嗷嘮一嗓子彈身撲上,揮斧劈落道:「又是你!」卻是將如假包換的南宮北斗誤作了前日冒充過自己的青天良。   耳聽砰地一響,南宮北斗的左掌,精準無比地拍在斧面上,將西門望連人帶斧子震飛回來,又落回到自己方纔所坐的椅子裡。   厲問鼎、楊惟儼、石鳳揚等人齊聲驚訝道:「怒射天狼!」   楊恆見南宮北斗現身,喜道:「老爺子,你總算露面了!」   南宮北斗大步向前,笑著道:「小兄弟,短短兩天沒見,你的功力怎會長進這麼多,卻把厲麻子給嚇壞了。」   石頌霜瞧瞧面如死灰的南宮北辰,再看看眼前的南宮北斗,立時明白過來,欣喜迎上道:「義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與此同時,坐在賓客席上的明水大師亦想通了其中關節,方始曉得在玄沙佛塔裡被幽禁了四年多的,正是魔教教主南宮北斗。   可笑雲巖宗一直將他當作乃弟南宮北辰,白白錯失了逆轉仙林大勢的千載良機。   南宮北斗挽住石頌霜的藕臂,搖頭道:「說來話長,待我先跟老二把帳算明白!」   南宮北辰知道自己再也裝不下去,面對南宮北斗如臨大敵,歎了口氣道:「敢情你他娘的沒死!」   南宮北斗撇了撇嘴道:「你娘的嘴巴放乾淨點——嗯,順帶把脖子也擦乾淨,省得待會髒了老子的手。」   南宮北辰凝視南宮北斗須臾,忽然高舉右手亮出指間的白金指環,喝令道:「莫嘯林、賈天臣何在?」   此次隨行的兩大魔教長老面面相覷,稍作猶豫後朝著南宮北辰手上的白金指環躬身施禮道:「屬下在!」   南宮北辰聽這兩大長老尚能奉命,暗鬆一口氣道:「將這叛教逆賊擒下!」   莫嘯林和賈天臣在心裡各算了一筆帳,硬著頭皮道:「南宮老……教主,我等是奉『魔君指環』行事,請您老海涵。」向隨眾一揮手,二十餘名魔教高手裡有多一半跨步出列,隱隱對南宮北斗形成包圍之勢。   南宮北斗夷然不懼,笑罵道:「莫嘯林、賈天臣,你們就這點出息!薄老三就比你們懂事得多,這會早回了總壇替老子打點前站了!」   莫嘯林和賈天臣大吃一驚,氣勢立刻洩了,站在那裡遲疑不定,也不曉得南宮北斗所言是真是假。   南宮北辰聞言也是一震,想到昨日薄雲天推說教內有變匆忙離去,此舉大異常理,心下不禁已有七成信了,色厲內荏道:「休聽這叛逆胡說八道,誰能將他拿下,即刻晉陞本教副教主!」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勇夫並不全等於笨蛋。   莫嘯林和賈天臣察言觀色,已知南宮北斗斷非危言恫嚇,儘管副教主之位人人夢寐以求,可腦袋搬家的事還是不干為妙,否則跑到陰曹地府裡去當勞什子副教主?   厲問鼎心念疾閃道:「瞧這情形,南宮北斗絕不會答應石頌霜的婚約,兩派聯盟的事亦岌岌可危。相比之下,莫如襄助南宮北辰除去乃兄,他對老夫必然諸多感激,此舉可謂一石二鳥!」   當下厲問鼎說道:「南宮兄,這本是貴教內務,小弟不宜過問。只是如今令弟畢竟有魔君指環在手,乃名正言順的正一教教主。你公然造反終是不妥。   「厲某有意當回和事佬,請南宮兄賞臉,暫將此事揭過,待會盟大典後我陪兩位前往貴教總壇,咱們坐下來好生協商,總有解決之道。」   南宮北斗兩眼上翻,說道:「厲麻子,你這話老子可不愛聽,什麼叫公然造反?龜兒子的當年暗算老子,篡奪大位,那算不算造反?你少在這兒得了便宜賣乖!」   厲問鼎點點頭,說道:「既然南宮兄不肯聽我良言相勸,厲某忝為東主,惟有閉門清惡客了!」   話音一落,大殿的八扇朱門砰然關閉,殿內火燭齊齊燃起,照得亮如白晝。   南宮北斗八字步一站,眼皮也不抬半下,蔑然道:「厲麻子,你嚇唬誰呢?實話告訴你,厲青原那小子給石丫頭提鞋都不配!你奶奶的趁早死了這條心!」   厲問鼎左掌橫抬胸前,一蓬罡風驟起,吹得南宮北斗衣袂飛舞,沉臉道:「南宮北斗,是你無理取鬧在先,莫怪厲某得罪!」   正這時石鳳揚反手拔出賈天臣背後所負的仙劍,飛斬南宮北辰右腕道:「沐猴而冠,這魔君指環也是你戴得的?」   他出手時尚在六丈開外,可轉眼劍鋒炫目,已攻到南宮北辰的身前。   也不見他手臂有什麼大的動作,腕上輕輕一抖,仙劍刷刷刷劃出三道寒光,縱橫交錯氣象萬千,已將南宮北辰的整條臂膀完全籠罩在劍勢之下。   南宮北辰驚怒交集道:「石鳳揚,你湊什麼熱鬧?」右掌外推一蓬罡風撞向仙劍。   石鳳揚的招式更不用老,只將仙劍斜斜往上一挑,南宮北辰的右掌宛若投懷送抱,逕直往劍鋒上撞來。   虧得他反應奇快,化拍為拂,指尖在劍刃上順勢一掃,左掌呼地攻出。   厲問鼎見狀喝道:「石鳳揚,鬧了半天你也是存心來攪局的!」   楊恆身形飛轉,迫向厲問鼎,正氣仙劍一指他的咽喉道:「厲麻子,咱們的五十招還沒打完呢!」   厲問鼎哪裡還有心思和楊恆糾纏,暗道:「我需速戰速決,穩住局面!」拂袖捲向正氣仙劍,左掌崩山裂雲反攻楊恆的胸膛。   這一招掌袖齊出剛柔並濟,已運出八成的功力,意圖一舉取勝。   見此聲勢,石頌霜不禁花容微變,右手暗掣天廬神匕,一俟楊恆不敵便可上前救應,卻也顧不得以二打一,壞了先前的約定。   就聽南宮北斗負手在旁,篤定地說道:「丫頭別急,我保管你的小情郎沒事。」   石頌霜對這位口沒遮攔的義父大感吃不消,雙頰暈紅道:「您瞎說什麼呀!」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道:「看著吧,厲麻子該要跳腳了。」   說話間楊恆和厲問鼎已拆解了十餘個照面,兩人越打越快,卻正中楊恆的下懷。   需知單論修為,楊恆即管功力大進,堪與厲問鼎分庭抗禮,畢竟仍不及對方經驗老道,招法通神。可他與青天良整整惡戰了一日一夜,而這老狐狸的出手之快,較之厲問鼎尚更勝半籌。   故此儘管對手的招式疾如狂風,迅若暴雨,對於楊恆而言反倒熟門熟路,應付起來並不覺著如何吃力。   厲問鼎力不能取,招不能勝,自覺顏面無光,偏還聽見西門望在一旁高聲計數道:「十二、十三、十四……」心頭微生焦灼道:「南宮北斗和楊惟儼尚在坐山觀虎鬥,若不盡快解決了這小子,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   但以他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既已答應了楊恆的賭約,勢必不能反悔,更拉不下臉面喝令權抗鼎等人上前襄助。   眼角餘光掃見南宮北辰與石鳳揚鬥得亦是難解難分,厲問鼎左袖虛晃一招,引得楊恆左掌攻到,右手拍出大漠孤煙掌,砰地與他兩掌相抵,竟是要與一個後生晚輩硬拚功力。   楊恆猝不及防,左掌被厲問鼎牢牢抵住,此刻若要撤手,不啻於門戶大開。他一邊運勁抵擋對方驚濤駭浪般的掌勁侵襲,一邊縱劍猛攻,好分減左掌壓力。   厲問鼎一浪高過一浪的掌力催壓進楊恆的左掌,卻見這少年身軀穩若盤石,自己的掌力就像撲擊在一座兀立於海中的砥柱上。即使能瞬間將它湮沒,可勁頭稍緩對方又露出崢嶸,甚或隱隱含有還擊之力。   這種情景已是他近一甲子所未遇見,低哼一聲將功力提升至九成。   楊恆的身軀漸漸抖晃起來,如醉醇酒滿臉通紅,頭頂水汽蒸蒸直冒,正氣仙劍的攻勢亦大受影響,慢慢被厲問鼎的左掌壓制。   又過一會兒,他的雙腳徐徐下沉陷入地磚裡,身不由己地往後滑動,所過之處留下兩條愈來愈深的筆直足痕。   「二十七、二十八……」西門望的聲音逐漸變小,心中卻欽佩道:「楊兄弟當真了得。厲老魔連吃奶的力氣也使出來了,仍拾掇他不下,要是換作老子,早他奶奶的屁滾尿流啦。   「俗話說長江後浪催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這話固然不錯,可別等前浪沒死在沙灘上,這後浪先玩完了。」   實則如他一般想法的大有人在,適才楊恆挺身挑戰厲問鼎時,在場眾人無不覺得他做事魯莽自尋死路。   再看眼前情形,厲問鼎與他短兵相接,互較功力,將近三十個回合仍奈何不得楊恆,令眾人再生驚歎。   然而又有誰知道,此際的楊恆譬如一羽劃過天宇轉瞬即逝的流星,璀璨光芒之後,卻是所剩無幾的生命在綻放最後的耀眼華光!   楊恆也沒料到厲問鼎會這般無恥,全不管一派宗師的身份,使詐黏住自己的左掌拚鬥功力。   他胸口氣血洶湧,左臂不由自主地緩緩朝裡彎曲,自知絕難扛到五十個回合,不意聽見南宮北斗傳音入密道:「氣游紫府開丹田,意放蓮花捨皮囊!」   楊恆一愣,頓時醒覺到這是南宮北斗在教授自己解厄自保的法門,急忙凝神聆聽。   心神微分間,厲問鼎的掌勁趁隙迫入,頃刻間將楊恆催壓到殿門前。   樓蘭劍派一邊的門人弟子歡聲雷動,高呼喝彩,無不以為厲問鼎勝利在望。   楊惟儼不動聲色地往前跨出半步,側轉過半個身子,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勢迸流渲湧,襲向厲問鼎後背,除了南宮北斗、盛霸禪、明水大師等少數幾位翹楚人物能夠識出其中蹊蹺外,旁人尚自懵然不知。   厲問鼎頓感如芒在背,暗自一凜道:「這是楊老兒的滅照魔氣!只要我對楊恆稍露殺機,他的熾荼掌力便會從背後掩襲而來。嘿嘿,你越是如此,厲某越是要殺給你看,教你心神大亂!」   念及於此他口中一聲長嘯,猛催左掌罡氣,立意要將楊恆力斃於掌下。   孰料掌力甫出,立覺不妥,原來楊恆左掌藩籬盡撤,任由自己的氣勁一馬平川攻入體內!   掌勁鼓蕩間,就似奔流進了一條條深不見底的大江,順著經脈跌宕前行,毫不見阻滯,順利得教人難以置信。   電光石火間,他猛然記起南宮北斗的一式曠世絕學,心中驚道:「不好!」   念頭未已,湧進楊恆體內的魔氣在膻中穴內流轉周天,就像順勢拐過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緊跟著感到一股雄渾真氣,自對方丹田勃然迸發,推動著他的魔氣剎那回流,又沿著楊恆的左臂經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將過來。   「迴光返照!」厲問鼎怪叫一聲撤掌飛退。   一記震耳欲聾的巨響,匯聚了兩大高手積蓄多時的雄渾掌勁,從楊恆的左掌暴湧而出,在空中捲蕩起一團青紅交織的灼烈霧氣,往四周怒放。   「砰砰啪啪,喀嚓……喀喇喇——」   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伴隨著無數人的驚呼此起彼伏,方圓十餘丈內的立柱橫樑、地磚座椅乃至擺放在殿內的金盆,被罡風光瀾無情吞噬,剎那間清理得乾乾淨淨!   楊恆氣勢大振,正氣仙劍如影隨形攻向厲問鼎眉心,嘯如龍吟道:「厲麻子,還剩十六招,你可得交出解藥!」   「叮!」厲問鼎掣出鼎定魔槍,抖腕幻動一蓬槍花撥開楊恆仙劍,轉守為攻道:「那也要等你有命來取!」   別說正道人士,就是許多魔道人物看到此景,也不由得暗自搖頭道:「厲老魔居然亮出鼎定魔槍與這這少年過招,即便贏了,這老臉也丟完了。」   楊惟儼瞧見楊恆轉危為安,臉上神情極是複雜。   他不著痕跡地收了氣勁,退回原位,目光掃過蠢蠢欲動的權抗鼎、林拒鼎等樓蘭劍派的高手,雖什麼話也沒說,其中隱含警告意味已是顯而易見。   權抗鼎情知光一個楊惟儼就要至尊堡以傾門之力方能應對,況且表面上他是單刀赴會,可在座的排教教主甦醒羽、點蒼劍派掌門穆橫風等魔道群雄無一不是滅照宮的羽翼藩屬,真翻臉動起手來,誰也未必能討到好處。   楊惟儼憑一瞥之威震住樓蘭高手,視線又轉向打鬥中的石鳳揚和南宮北辰。   這時候兩人交手已近四十個照面,彼此的真才實學慢慢顯露出來。   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南宮北辰能弒兄篡權,竊居魔教大位將近五年,斷非無能之輩。   奈何較之劍聖石鳳揚,他的修為終是略遜一線,否則黃山論道後,當世便該有四魔四聖,而非三魔四聖了。   石鳳揚的劍招古意盎然,越用越慢,像是在石壁上鑿字,又像是在林泉間撫琴弄蕭,隨意揮灑幾無招式可言。可每一劍簡簡單單地刺出,都會令得南宮北辰使盡渾身解數方能化解。   雖說場中勝負仍未分出,可兩人的修為高下早已有了定論。   那邊天心池的高手王霸澹凝目觀戰,卻已絲毫看不出石鳳揚劍法中有脫胎於本門招式的蛛絲馬跡,心下欽慕得五體投地,雙目不離打鬥須臾,側過身低聲問道:「盛師兄,咱們該如何應對這變局?」   盛霸禪面容波瀾不驚,仿似對場內的勝負毫不關心,回答道:「靜觀其變。」   在距他們兩人不遠的隔壁一席上,明月神尼望著神威凜凜與厲問鼎鬥得天昏地暗的楊恆,心頭百感交集,暗自愁道:「楊老魔這一現身,真源的修為又是大進,那他更是不會重返峨眉了。」   忽聽南宮北辰叫道:「南宮北斗,你既為本教教徒,膽敢不遵魔君指環號令?」   原來按著魔教的規矩,魔君指環乃至高無上的權柄象徵,無論操諸於誰人手中,本教教眾見此寶戒者如開山教祖親臨,令行禁止不可違忤,否則便是犯下大逆不道的叛教之罪。   南宮北辰原也不指望南宮北斗能聽從魔君指環的號令,只是身處絕境,膽氣已洩,就似一個落水之人望到飄浮在身旁的一根稻草,明知抓住了依舊不免溺死,可仍忍不住要伸手去試上一試。   不曾想南宮北斗訝異問道:「魔君指環在哪兒呢,老子怎麼沒有瞧見?我說你娘的莫嘯林,也不幫老子一塊兒找找,本教的聖物可丟不得。」   南宮北辰聞言扭頭,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   原來南宮北斗早早就背轉過身,拿後腦勺衝著自己,兀自裝腔作勢地詢問莫嘯林和賈天臣。   魔教兩大長老久經風浪,豈有不懂順風倒的道理?趕忙應道:「啟稟南宮……教主,我等眼拙,並未見著魔君指環。」有樣學樣,齊刷刷把臉掉轉,再不往南宮北辰那邊瞧上一眼。   旁觀眾人這才醒悟到石鳳揚越俎代庖的深意,暗道:「這下南宮北辰可有難了。」   似乎是為了映證這想法,場中陡然響起南宮北辰一聲淒厲嘶吼,右手鮮血淋漓,一根被劍鋒削落的中指激飛而出,上面赫然閃亮的,正是那枚魔君指環!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七章 兩心同   這一劍是如何切落南宮北辰中指的,在場數百人裡能夠看清的不到一成,卻盡皆明白用長劍截下一個手指頭遠比斬斷整只右手為難,石鳳揚的劍術委實已到了神乎其技,爐火純青的無上化境。   而諸如楊惟儼這等超一流高手則看得更深一層,無不大搖其頭道:「南宮北辰的實力也算得首屈一指,他若穩紮穩打,少說也能撐上百八十個回合,可惜鬥志全無自亂陣腳,比起乃兄著實差遠了。」   莫嘯林急於戴罪立功,眼疾手快飛身攝過魔君指環,連帶南宮北辰血肉模糊的中指一起雙手呈到南宮北斗面前,垂首道:「教主!」   南宮北斗伸手接過,將魔君指環褪下,滿不在乎地往袖口上擦了擦血跡,戴上自己的中指道:「老楊,有件事跟你商量。楊兄弟是老夫的患難之交,可他老子卻被你關進了百丈崖,依我看,你還是把楊南泰給放了,豈不皆大歡喜?」   楊惟儼漠然道:「就算南宮老弟重登教主大位,似乎也管不到老夫的家事吧?」   南宮北斗一瞪眼,怒道:「楊老倌兒,別在老子面前耍橫。我要是你,有楊恆這麼個好孫子,晚上睡著了都能樂得從床上笑翻下來,若非看在小楊恆的面上,任你滅照宮鬥得雞飛狗跳,老夫連屁都懶得放一個。」   楊惟儼那麼威嚴冷峻的性子,聞聽之下也不禁啼笑皆非,搖搖頭道:「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家事,少來操這份子心!」   南宮北斗勃然大怒,正欲和楊惟儼理論,就聽楊恆朗聲道:「老爺子,不必和他白費口舌,我……」卻被厲問鼎的大漠孤煙掌猛地攻了過來,一口氣接不上,已無暇繼續往下說。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西門望兩眼瞪得猶如銅鈴,替楊恆數算回合。   厲問鼎對周圍的雜音充耳不聞,全身散放出冉冉光霧,一掌一槍重逾萬鈞,已將楊恆逼到殿角不到丈許的狹小空間內。   楊恆方才分神說話,招式略顯凝滯,立時被他抓住破綻,啪地一掌將正氣仙劍激飛,鼎定魔槍睥睨關山長驅直入,刺向他的咽喉。   楊恆身陷死角,已無任何閃躲空間,正打算用北斗神掌和厲問鼎拚個玉石俱焚,突聽楊惟儼和南宮北斗不約而同傳音入密道:「踩他的左腳!」   楊恆一怔,楊惟儼的話他可以當作耳邊風,可南宮北斗的提點斷無陷害自己的可能。   然而眼瞧著厲問鼎的鼎定魔槍就要貫胸而過,這時候踩他的左腳又有何用?   情急中他也沒空多想,索性把心一橫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左右都是個死,莫如跟他拚上一拚!」當下對疾刺而至的鼎定魔槍置之不理,搶身上前施展浮雲掃堂腿,往厲問鼎左腳踏落。   沒想到厲問鼎的鼎定魔槍剛好由刺改拍,掃向他的胸膛。楊恆這一近身向前,登時將偌長的槍柄都甩到了背後,反是自己的浮雲掃堂腿如雲的水,順著身勢步點,堪堪踹落向厲問鼎的腳面。   厲問鼎低咦一聲,左腳橫移,心道:「這小子怎會看破我的變招?」   原來他見南宮北辰敗局已定,連魔君指環都教南宮北斗拿了回去,今日之勢萬難挽回。唯今之計,便是擒下楊恆,以他牽制楊惟儼、石鳳揚、南宮北斗這三大頂尖高手,或可有一線反敗為勝之機。   故此他突然變招,原本以為手到擒來,豈料在旁觀戰的南宮北斗和楊惟儼早已看破天機,及時指點楊恆逢凶化吉。   但厲問鼎畢竟是樓蘭劍派數百年一出的不世奇才,迅即猜到了其中緣由,嘿然說道:「楊兄,南宮兄,你們這麼做可不地道!」說著話左掌一蕩,又把楊恆迫回殿角,鼎定魔槍幻動出千百道真假莫辨的光影,鋪天蓋地襲向對方。   這一回他手下已不留絲毫情面,寧可與南宮北斗等人徹底反目成仇,也要先取了這小子的性命。   虧得楊恆悟性奇高,南宮北斗和楊惟儼稍加點撥,已令他頓悟到一條仙道至理:「厲老魔的修為早已臻至無懈可擊的渾圓化境,要想尋出他的破綻難如登天,惟有亂其身法節奏,才能覓得一線勝機!」   他當然遠沒不自量力到妄圖擊敗厲問鼎的地步,但這最後三個回合,就算再難再險也得撐過去。   想到此處,楊恆將生死置之度外,渾不理厲問鼎攻來的鼎定魔槍,一式「怒撼搖光」合身撞向對手,左掌藏於腰際運足十成勁力轟然打出,暗道:「就算你把我刺得千瘡百孔,自個兒也勢必骨斷筋折。」   果不出其然,厲問鼎面色微變,沉腕揮槍盪開北斗神掌,眉宇煞氣一閃道:「小狗,還剩最後兩招!」   他身子往下微蹲,左掌凝於小腹前指尖朝前輕輕轉動,但聽掌心喀喇喇猶若驚雷轟鳴,迸綻出一團團金煌煌的電光,隨著掌風急旋,往外飛速擴展,彈指間空中凝鑄起一蓬蓬妖艷奪目的金色狂飆,好似百龍夭矯,遮天蔽日地從四面八方往楊恆洶湧激盪而去。   眾人齊聲驚呼,無論敵我均折服於楊恆的天縱風華,實不願這少年夭折於厲問鼎的掌下。   石頌霜更是緊張得嬌軀一顫,掣刀欲上。   南宮北斗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低聲道:「等一等!」左掌灌注魔氣,暗自提到腰際。   「厲麻子可真輸急了,竟不惜損耗真元,施展出連老子也從未見過的壓箱底絕活。嗯,這麼多年他藏著掖著,只怕是有朝一日用來對付其它六大高手的,今天迫不得已的亮了出來,果然他娘的聲勢驚人。」   他知此刻雙方均已拼出真火,自己再來提點楊恆也是沒用,心下做了最壞打算,只待這少年一個強撐不住,便要出手襲擊厲問鼎,斷不能讓他死在厲麻子手裡。   而司馬病懷抱妻子退在一旁,手裡悄然緊攥著僅剩的一顆龍卷丹,一旦楊恆遭遇不測,便服下此丸,與厲問鼎拚個魚死網破,也好聊報恩情。   短短心念轉動間,楊恆的身影如蝶飄舞,穿梭游弋在密集無間的金色掌雷中,十指自然舒張如拂朱弦,輕柔靈動地飛彈撥弄。   那道道金芒被他的指力一拂,立時改變方向往身前匯聚,眨眼的工夫便凝聚成一團偌大的光球。   厲問鼎一聲大喝,左掌化轉為拍向前猛擊,滿空肆虐的金色光飆應聲收縮,化為一團金光燦燦的滾雷,不可一世地轟向楊恆。   楊恆吐氣揚聲,撥雲見日手順勢變作「覆手天璇」,雙掌外翻將光球推出。   「轟——」   一記天崩地裂的巨響,兩團金光迎頭激撞,爆綻成滾滾金瀾呼嘯席捲,整座大殿裡頃刻變得一片金霧濛濛,椅碎人翻,殿頂瓦礫瑟瑟墜落。   楊恆如遭五雷轟頂,身子像石彈般撞破磚牆激射而出,前胸後背生出撕心裂肺似的劇痛,體內真氣亂竄,一口口淤血在喉嚨裡沸騰翻滾。   「最後一招!」   厲問鼎的身形猶如附骨之蛆從洞口疾掠而至,鼎定魔槍氣貫長虹朝楊恆胸膛刺去,槍尖尚在丈許之外,銳利的鋒芒閃爍縷縷寒光已擊穿他的衣襟,攢射出點點血花。   楊恆百骸如沸,業已無力抵擋,盯著飛速變大的槍鋒,腦海裡閃過千百個念頭,振奮精神道:「我不能死在這裡!」   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南宮北斗和楊惟儼已追出殿外,各出一掌襲向厲問鼎。石頌霜俏臉慘白,亦正奮不顧身地撲向自己,每一個人都想將他從厲問鼎的槍鋒下救出,但還來得及麼?   電光石火之間,他的心中生出一個無比大膽的想法,勉力挺腰微側身形,將左胸口對準了刺來的槍鋒。   「叮!」就在所有人以為楊恆必死無疑之際,耳畔卻響起一聲清脆的輕響。   厲問鼎的鼎定魔槍,不可思議地停頓在了楊恆的胸口,從槍尖爆射出的強勁魔氣,似擊在一件硬物上,紛紛消弭無形。   厲問鼎一愣,莫說他的鼎定魔槍乃曠古神兵,切金斷玉如削腐竹,哪怕是根尋常的竹筷,憑著自己志在必得的一槍之力,亦足以貫穿金石,碎山裂海,為何獨獨刺不透楊恆胸前之物?   卻哪裡知曉,擋住鼎定魔槍的,正是楊恆藏於胸襟裡的那支金色玉筒。   只這稍一愣神,楊恆借助槍勁飄飛而出,哇地吐了口鮮血,笑道:「厲麻子,願賭服……」話沒說完,嗓音陡地暗啞,身子往下疾墜。   石頌霜飛身掠過兀自詫異莫名的厲問鼎,橫抱起楊恆,臉上已無一絲血色,櫻唇不自禁地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玉掌在他背心一按,源源不絕地輸入真氣。   楊惟儼和南宮北斗雙雙撤掌,一左一右飄落到厲問鼎身側,以防他惱羞成怒,要置楊恆於死地。   厲問鼎凝望楊恆,神色難堪,突然喝道:「林師弟,拿解藥來!」   南宮北斗聞言,知厲問鼎畢竟是魔道巨擘,再是陰狠手辣,也拉不下臉來當眾耍賴。   他走近石頌霜,將正氣仙劍歸入鞘中,伸手搭住楊恆脈門,一邊查驗傷勢一邊傳音入密道:「丫頭,帶著他趕緊離開至尊堡,找個僻靜的地方療傷。厲問鼎這關是過了,可殿裡那些正道的老雜毛老禿驢,卻未必肯放過他。」   石頌霜會意,曉得有外公在此坐鎮,南宮北辰敗局已定,輕聲道:「義父小心!」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左手拽著楊惟儼,右手抓住厲問鼎,半拉半扯將這兩人往殿裡引,口中說道:「厲麻子,你剛才那手漂亮得很吶,老夫可是大開眼界。」   厲問鼎心情惡劣,鼻腔裡重重哼了聲算作回答。   南宮北斗也不著惱,扭頭又對楊惟儼道:「楊老倌兒,咱們都快成親家了。你啥時候把楊南泰放了?孩子要成親,老子卻給關在牢裡,未免太不成話。」   楊惟儼道:「南宮兄,不必東拉西扯,你的乾女兒要把楊恆帶去哪裡?」   南宮北斗心裡暗讚楊惟儼心思縝密,打了個哈哈道:「能去哪裡,當然是去養傷啊。」不等楊惟儼繼續追問,猛地晃身闖入石鳳揚和南宮北辰的戰團中,左一掌右一袖,將兩人分開,大咧咧道:「好啦,你個龜兒子的,該老子來算帳了!」   南宮北辰恨恨瞪了眼負手退開的石鳳揚,冷笑道:「咱們一母同胞,我是龜兒子,你便是王八蛋!」   南宮北斗不以為忤,先用傳音入密將楊恆和石頌霜的去向對石鳳揚說了,反唇相譏道:「甲魚才叫王八,少見識!」   南宮北辰給嗆得不輕,好在自小打嘴仗就沒贏過,多輸一次也無所謂,低哼道:「少耍嘴皮子,不就是車輪大戰麼,你他娘的來啊!」   「來就來!」   南宮北斗的嗓門比弟弟的還大,好似驚雷爆綻,震得大殿裡嗡嗡迴盪,舉起右手道:「就你這塊廢柴,老子單用一隻右掌便打發了!」說罷右臂橫掃,一式「星湧潮捲」攻向南宮北辰,果然僅用一手。   南宮北辰沒想到他說打就打,急忙運氣抬掌往外封架。兩人知根知底,也不需試探摸底,甫一交手便是火星四濺,你死我活。   突聽砰砰悶響,身影乍分。南宮北辰掠出楊恆撞穿的牆洞,在地上灑濺下一溜血線急速飛遠,遙遙喘息叫道:「你等著——」   南宮北斗用拇指抹去唇邊一縷血絲,不屑地撇嘴道:「龜老二的,還是那副臭德性,一到要拚命的當口就腿肚子打顫亂了章法,丟盡老子的臉!」   石鳳揚目送南宮北辰倉皇遠去的背影,道:「你可以留下他的。」   南宮北斗笑了笑,歎口氣道:「讓他吃點苦頭也夠了。真要了這混球的命,老爺子還不從棺材裡跳出來指著我鼻子臭罵?」   這時便聽明月神尼問道:「南宮北斗,真源被你們帶去了何處?」   南宮北斗望向明月神尼,兩手一攤道:「真源是誰,我不知道啊?」      日漸西沉,夕陽的餘暉灑照進洞窟,石壁上的彩繪佛畫閃耀著靜謐神秘的柔和金光。   楊恆收功醒轉,將薩般若真氣在體內流轉了一圈,發現傷勢已好了大半,原先受損的經脈竟也被龍卷丹的神奇藥力迅速修復,幾已感覺不到疼痛。   石頌霜倚在一尊泥胎彩塑觀音像下,問道:「你身上的傷好些了麼?」   「好多了。」楊恆站起身松活了兩下筋骨,胸口微感窒悶酸痛,他伸手從懷裡取出那支救命的金色玉筒凝目打量,筒身晶瑩潤澤,竟沒有留下一點疤痕,不由稱奇道:「老兄啊,老兄,今日可多虧你救我一命。」   石頌霜歎道:「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厲問鼎那一槍戳中你胸口時,我差點就……」說到這裡忽地眼睛一紅,噤口不言。   「你就如何?」楊恆收起玉筒,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笑問道。   「我不告訴你。」石頌霜略顯忸怩嬌羞,玉腕一翻像變戲法似地將一顆洗淨的山果塞進楊恆嘴裡,說道:「一醒過來就沒正經。」   楊恆笑嘻嘻咬著苦中帶甜的青色山果,問道:「從哪兒弄來的?」   石頌霜似受不了他噴在自己臉上的熱氣,嬌軀往後靠了靠道:「山麓裡有道泉水,岸邊長著不少情果樹,我便摘了些。」   「情果?」楊恆愣了愣,望著被自己咬了只剩小半的山果,道:「怎麼叫這名字?」   「我也是昨天才聽厲夫人說的。」石頌霜道:「她說樓蘭方圓五百里內,生長著一種西域獨有的果樹。果實甘甜多汁,可多嚼幾口又會感覺苦澀,到最後汁水搾乾,就只剩下食之無味的殘渣了。當地人叫它『娥耶薩』,用漢人的話說便是情果了。」   楊恆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把剩下的小半情果丟進嘴裡,道:「能想出這名字的人,必定是個為情所傷,自憐自艾的孤寡老頭,咦,厲夫人為何跟你說這些?」   石頌霜道:「這兩日我陪她一同照料厲青原,閒來無事便聊了很多。」   楊恆問道:「我在九州島殿裡沒有見到他,想必傷得很重吧?」   石頌霜頷首道:「差點沒命,整只右臂骨骼盡碎,至少要三個月才能癒合。」   「是那個青天良干的?」楊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也不曉得他和樓蘭劍派結了多大的仇,手段恁的毒辣。」   石頌霜詫異道:「你說那狐妖叫青天良?」   楊恆當即將自己夜過泰山邂逅青天良的遭遇簡略說了,卻省去鐵葉令一節,又道:「那支金色玉筒便是他轉贈我的,一直不曉得有什麼用,不想今天救了我的命。」   石頌霜問道:「這兩天你都到哪裡去了,為何功力增長得如此厲害?」   楊恆低頭不語,又怕石頌霜看出端倪,旋又輕笑道:「我陪青天良玩了一日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脫身。」   石頌霜道:「那假扮西門望抓走你的,便是青天良?」   楊恆點頭道:「是呀,老狐狸也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兩顆古怪藥丸,非要我服下。說是能使功力倍增,他吃了效果不錯。想著我對他有救命之恩,便也請我吃上一顆。若非惦記著你,恐怕現在我還和老狐狸在深山老林裡擺龍門陣呢。」   石頌霜心道:「以他方纔所言,青天良乃是個極端自私德薄之人。如果真有靈丹妙藥,又豈肯和人分享?」可又找不出楊恆話裡的破綻,便道:「你服食過後,可有感覺哪裡不對?」   「是有點不對。」楊恆見石頌霜聞言秀眉微蹙,立馬又笑道:「我現在走起路來就像騰雲駕霧一般,骨頭輕飄飄的,你說糟糕不糟糕?」   石頌霜聞言惱道:「你這人,非得嚇著人家才開心。」   楊恆注視石頌霜輕怒薄嗔的絕美臉龐,暗紅色的落日餘暉,照耀在她欺霜勝雪的肌膚上,更增幾分醉人嬌艷,不禁看得癡了,驀地心酸道:「過了今晚,我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你傻了?」石頌霜注意到楊恆目不轉看著自己發呆,俏臉微紅道:「心裡頭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這可冤枉了我。」楊恆收拾情懷,展顏一笑道:「我是看你看傻了,腦袋裡哪還有空閒去想別的事?」   石頌霜的臉更紅了,悄然垂下螓首道:「鬼才信你呢。」   她原本有些擔心楊恆會因為自己不眠不休照料厲青原的事,而心生嫉妒,大為光火。誰知他卻隻字不提,更沒有半點埋怨的意思,不由對他磊落寬廣的胸襟愈加地歡喜。   她哪能猜知楊恆此時的心情,既自知命不久長,只想好好珍惜眼前的每一刻,對於那些不相干的事,又去提它作甚?   他凝視著石頌霜,低聲道:「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你會……怎樣?」   雖然楊恆語焉不詳,可熱戀中的少女最是敏感不過,石頌霜芳心深處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   朝夕相處,她對眼前這少年的性格已十分瞭解,曉得楊恆此問必有所指,卻不肯輕易吐露。   想他一路行來無數的苦,無數的難,卻從不曾開口與人傾訴,寧可憋在心底生生承受,任由他人猜想,亦懶得多作半分辯解。惟有對自己,尚能敞開心扉,一訴衷腸,當下毫不避諱地直視楊恆遞來的目光,輕輕回答道:「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楊恆胸口劇痛,百般酸楚千般柔情齊齊湧上心頭,扭過頭去抹了抹臉,他學著南宮北斗的口頭禪罵道:「他娘的,這麼大的風沙!」   耳中聽得石頌霜沉聲問道:「楊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楊恆曉得石頌霜蘭心慧智,已察覺端倪。自己若完全矢口否認,只會令她疑心更甚。於是說道:「我想過了,明天就回至尊堡,挑戰楊惟儼!」   「不行!」石頌霜一時忘情緊緊抓住楊恆胳膊,像生怕他這就去找楊惟儼似的,急切道:「此人冷酷心腸仙林共知,他能對自己的兒子無情,也難保不會對你施以毒手。」   楊恆知自己已成功騙過石頌霜,可見她惶急的模樣,禁不住心中歉疚苦澀,徐徐道:「為了救出我爹,冒任何險都值得!」   石頌霜見勸他不住,猛一咬貝齒道:「好,那明日咱們連手挑戰楊惟儼。」   「你……」楊恆喉嚨裡一陣哽咽,輕撫石頌霜的手背,柔聲道:「我犯不著你對我這樣好。」   石頌霜搖搖頭,堅定道:「你答應我,咱們一起去!」   楊恆靜默許久,長長地舒了口氣道:「好,一起去!」   石頌霜鬆開他的臂膀,嫣然一笑道:「你終於肯讓我分擔你的苦痛了。」   楊恆心中痛極,但不敢露出絲毫悲慼之色,微笑道:「打坐吧,明天會有惡戰。」   石頌霜溫柔頷首,與他面對面盤腿而坐,慢慢進入渾然無我的空明之境。   又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石頌霜的靈台莫名一陣悸動,心裡空蕩蕩的隱隱好似要失去某種極為珍貴的東西。   她霍然收功睜開眼睛,皎潔的月光下石窟裡除了自己空無一人,對面坐著的楊恆不知何時竟已走了。   在他原先坐過的地方,用拈花指力刻下了七個字:來生,一定要陪你!   「楊恆!」   石頌霜從地上一躍而起,衝出石窟,荒山巍巍,戈壁無垠,一輪明月將將升上中天,極目遠眺四野蒼茫,何處還有他的蹤影?   一陣大風吹起漫天黃塵,迷住她的雙眼,兩顆珠淚無聲無息地從眸中湧出。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八章 劍斬關山萬千重   早在被困玄沙佛塔時,楊恆便向南宮北斗打聽清楚,方始明白滅照宮果然坐落於東崑崙間一座名叫「雄遠峰」的萬仞雪山之巔。   只因終年濃霧繚繞,四周又設有奇門遁甲禁制,竟將偌大的滅照宮隱藏其中。若不得其法,即便與雄遠峰近在咫尺,亦是無緣得見。   此番楊恆二探東崑崙,已是輕車熟路,再不用像只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   他一路御劍日夜兼程,這天傍晚飛過了與空照神僧登頂說法的無名雪峰,復行兩個多時辰,前方夜空下雲氣瀰漫,隱約透出一縷縷若有若無的五彩絢光,遠遠望去宛若一團靜靜飄浮在天邊的巨大雲彩。   一條寬廣湍急的大江在它下方奔騰咆哮而過,穿行於深谷險壑之間,朝著東南方流去。   他見狀一喜道:「這景象和南宮老爺子介紹的極為相似,想來不會錯了。」當即收住正氣仙劍,飄落到距那彩雲不遠的一座雪山上,一邊調息運氣,一邊打量週遭動靜。   「按照老爺子的說法,那雲霧裡藏有極厲害的禁制,好像叫做什麼『蜃樓仙境』,倘若莽莽撞撞地闖進去,任人神通廣大也難保無事。滅照宮就是仰仗著這座奇門遁甲大陣拱衛,方能在數百年間幾經興衰,始終屹立不倒。」   他又想道:「若在以往,我自可從長計議,設法混入。但此來東崑崙,已耗去我一天一夜的工夫,體內真氣鼓蕩越發激烈,隨時可能焚丹爆精,一命嗚呼,可再也等不得了。   「索性趁著今夜潛上雄遠峰,救出爹爹。萬一被人發現了,再不濟就往裡硬闖,總好過傻呆呆地站在這裡看風景。」   想到稍後定有一場惡戰,他勉強平靜心緒,在一處背風的山石後坐了下來,盤膝運功將薩般若真氣流轉全身,三個大周天下來頓感精神奕奕,恢復之快遠勝以往。   因雄遠峰有蜃樓仙境保護,峰外並無滅照宮守衛往返巡視。楊恆亦不避形跡,御風飛向雲團,暗自懊喪道:「上回我來東崑崙時,也曾遠遠望見過它,可惜一心要找滅照宮,竟未加留神。假如稍稍駐足眺望片刻,定能察覺異常。」   這樣想著,身形已到雲團之前,一蓬乳白色的霧氣,捲蕩著峰上寒意撲面而來,彷彿一下子來到了冬天。   楊恆當下默運神功舒展靈覺,往雲霧深處探去,果不出其然,這雲團裡大有古怪,自己的靈覺甫一離開肉軀,便如泥牛入海了無回應。   正這時他心頭忽地一動,覺察到數十丈外有道人影從雲團裡出來,依稀便是老熟人司馬陽。   楊恆不禁詫異道:「深更半夜,這傢伙鬼鬼祟祟要去哪裡?管他呢,正好抓了這傢伙給我引路。」   念及於此,他施展出萬里雲天身法中的一式「浮木訣」,身子放軟毫不著力,更不發出絲毫的動靜,如輕葉飄於水上,藉著風勢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至司馬陽背後。   司馬陽做夢也猜不到有人會在蜃樓仙境外候著自己。待等覺察身後有異,大椎穴一麻已被楊恆點中,頓時渾身酸麻經脈閉塞,再運不出半分魔氣。   他還當自己偷偷溜出滅照宮的秘密東窗事發,駭然回首,不意望見的竟是楊恆。   楊恆一把拽住司馬陽胳膊,免得這傢伙從萬仞雲空跌了下去,摔成肉泥,口中低笑道:「老兄,這麼晚了還出來溜躂乘涼?」   司馬陽見是楊恆,立知對方來意,哼了聲道:「你好大膽!」   自上回被楊恆打得屁滾尿流逃回滅照宮,便惹得楊北楚勃然大怒,接連七日以滅照宮種種殘酷刑罰嚴加懲戒,直令得司馬陽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傷勢稍稍好轉,即又發配到百丈懸崖中做了半年掃地打雜的苦力,直到近日方得解禁。   由此之故,他對楊恆可謂恨入骨髓。不見面還好,乍見之下種種新仇舊恨一古腦地翻騰上來,只想將自己所受的各般苦翻倍一一加諸在這小子身上。   楊恆見他目放凶光,暗暗道:「你恨我,我就不恨你嗎?咱們彼此彼此,只是現在還不能讓你摔死了。」   強按著復仇的衝動,他低聲說道:「司馬陽,你想死想活?」   司馬陽冷笑道:「就算我將你帶到百丈懸崖前,你也救不了楊南泰!」   楊恆聽他直呼父親之名好生無禮,手上運勁在他胳膊上一捏,骨節喀喀發出脆響。   司馬陽眉頭緊皺,硬是忍著不吭一聲。楊恆微微收力,喝令道:「帶我去百丈崖!」   司馬陽嘿然道:「你要找死,我求之不得!」曉得楊恆不會解開自己的禁制,冷冷又道:「但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楊恆奇道:「好啊,不知你有何見教?」   司馬陽道:「我可以領你進去,不過今晚之事天知地知,絕不能告訴第三人!」   楊恆心下一笑道:「這小子肯定是偷跑出來的,怕楊北楚曉得了,又得捱板子。」頷首道:「可以!」   司馬陽與楊恆相處的時間儘管不多,可也能察覺到這少年一言九鼎,斷非口是心非之輩,於是也不迫他立誓,說道:「閉上眼睛,什麼也別看,往左飛出三丈。」   楊恆也不怕他耍花樣,合目運氣攜著司馬陽朝左輕輕一縱,不多不少剛好三丈。   身子尚未凝定,耳聽呼地一聲,周圍雲霧如驚濤般劇烈激盪旋轉,身形隨之顛簸搖晃,仿似一條被拋在浪尖的孤舟。   司馬陽惟恐楊恆生疑,搶先道:「別睜眼,我們正在通過『紫微海市』。由這條路徑上雄遠峰,巡山的守衛最少,也最安全。」   說話間周圍雲濤驟歇,司馬陽這才讓楊恆睜開眼睛,朝右前方一指道:「那是龍橋,你只管低頭走路,不可御風,不可停步。無論看到什麼,絕不可出聲。」   楊恆順著司馬陽手指方向瞧去,就見紫色的濃霧裡有一道紅色的光橋,如長虹般高高凌空架起,除此之外一無異樣。   他聽司馬陽說得慎重,倒也不敢怠慢,左手牢牢抓住對方胳膊,飄身上了龍橋。   腳下一踏實,週遭景致立生變化。雲霧裡浮現起一座座金碧輝煌的亭台樓閣,玉樹瓊花,仙人天女雲裳飄逸往來其間,橋面上鋪滿火紅色的奇異花辦,閃爍著多彩神光,映得人臉忽明忽暗。   司馬陽已不敢開口說話,只以眼色示意道:「快走!」   兩人低頭疾行,身邊不時有人穿行而過,忽有曼妙動聽的歌聲響起,一葉扁舟載著數位秀麗絕俗的仙女輕歌曼舞,從橋下穿過。   其中一名仙女忽然抬起頭來,向著兩人盈盈一笑,纖手輕揚擲上一朵瓊花。   若非司馬陽有言在先,楊恆定會閃避又或徑直接下,此刻卻恍若未見,只管前行。   那瓊花眼見要打到他的身上,驀然化作一蓬花雨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半空裡漸淡漸消。旋即耳邊聽有人道:「呔,哪裡來的黃口小兒!」   楊恆一驚,以為被人發現,在即將抬頭的一剎那,猛記起司馬陽的警告,強忍著衝動繼續往前走,果然又平安無事。   如此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裡,兩人或遇仙女獻酒,或遭煞神喝止,種種狀況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總算有驚無險地過了龍橋。   司馬陽長出一口氣道:「算你聰明,方才只需稍有異動,便是萬劫不復。」   楊恆問道:「每回滅照宮的門人進出蜃樓仙境,都要這般費力?」   「當然不會。」司馬陽道:「也有條極為安全簡單的通道,平日裡專供本宮弟子行走,只是我今晚帶著你入山,便不能走那條路了。」   當下兩人接著前行,又經陰曹嶺、惡業角等諸般險要之處,方始來到雄遠峰上。   楊恆回頭望去,雲海如故,沿途所見萬千幻象盡皆不見,直如做了場夢。   再看前方樓宇重重宮殿林立,無數長廊飛橋銜接其間,花樹掩映仙禽靜憩,飄渺朦朧的五彩雲氣裡,一切都顯得如真似幻,不肯是人間勝境。   楊恆觸景生情,恨道:「楊老魔在這作威作福,逍遙快活,卻將我爹爹關進暗無天日的百丈懸崖,天天用酷刑折磨!」   司馬陽領他走到一片空寂無人的小竹林中,俯身用竹枝在地上畫道:「這裡是竹海聽潮,往前就是太素閣,然後經左路由凌護法所住的有鳳來儀軒、還有家師的神龍在天樓,即可直抵後山……」   他一面說一面畫道:「我只能將你領到這裡,再往前走難保不被發現。在下受罰事小,耽誤了楊兄弟救父大計,豈非罪過?」   楊恆也知再帶著司馬陽往前走確實多有不便,萬一這小子不顧死活地大叫大嚷起來,四周守衛頃刻便會蜂擁而至。自己再厲害,要殺過這麼多層宮禁,到了百丈懸崖怕也得給活活累死。   他見司馬陽畫得極為順暢流利,料來沒有使詐,問道:「這裡可會有人經過?」   司馬陽不解其意,回答道:「差不多還有兩個時辰,會有一隊守衛打林內巡邏而過。」   楊恆點點頭道:「兩個時辰,應也夠了!」突然出手,將司馬陽點倒在地,連帶他的啞穴一併封了,微笑道:「你就在林子裡睡會吧,還有,要記住——多行不義必自斃,老兄好自為之。」   司馬陽眼珠骨碌碌急轉露出怨毒之色,卻只能眼睜睜瞧著楊恆飄然遠去。   依楊恆的原意,斷不能放過這個楊北楚的幫兇,沒想司馬陽卻如此配合,引著他順順利利通過蜃樓仙境,登上雄遠峰,故此只略加警告,便即離去。   他牢記司馬陽畫下的地圖,暗笑道:「他的經脈沒有三個時辰休想解開,到時候那些巡夜的守衛一見地上的圖形,再傻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司馬陽啊司馬陽,少不得要請你再吃頓楊北楚的板子。」   這麼想著,他潛行匿蹤,波瀾不驚地穿過竹海聽潮和太素閣,前方已是有鳳來儀軒。整座庭院好似江南園林幽雅靜謐,美輪美奐,隱隱有幾點燈火游動而過,應是巡夜守衛手提的燈籠。   楊恆輕舒靈覺,功力大進之下,方圓三十丈內的景狀無不洞徹若明。別說軒內的明樁暗哨,即便有只螞蟻從石縫裡鑽出都難逃他的掌握。   觀測須臾,他已選定了行進路線,施動「掩土訣」身形貼地,一如游蛇,悄無聲息地穿行在樓台宮宇之間。   忽聽一棟小樓裡傳來話語道:「什麼,楊護法去了百丈崖?」   楊恆一凜,聽出是凌紅頤的聲音,急忙頓住身形潛伏到樓外。其實凌紅頤的話音極低,屋外之內本無從聽見,剛巧楊恆靈覺舒展,耳目敏銳遠勝平時,無巧不巧地聽個真真切切。   只聽一個男子的嗓音恭敬答道:「這是屬下親眼所見。當即記起凌護法對此事早有交代,便趕緊前來稟報。」   凌紅頤輕輕道:「他這是趁老宮主不在,要入牢面見楊南泰。上回大魔尊擅入百丈崖,已令老宮主極為惱怒,這次楊護法明知故犯,只怕難逃責罰。」   那男子附和道:「是啊,老宮主的心腹眼線極多,即便遠赴樓蘭未歸,仍可對宮內發生的大小事務瞭如指掌。楊護法這麼做,也太魯莽了些……」   「他不是魯莽。」凌紅頤走出小樓,對那男子道:「定是有什麼事想要楊南泰當面問清,平日懾於老宮主的嚴令不得其便,一直忍耐到了今晚才行動。唉,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你先回去,以免讓人發現。」   那男子躬身一禮,隱入黑夜裡。凌紅頤眉宇緊鎖,也不帶僕從,逕直往後山行去。   楊恆心潮起伏道:「楊北楚要去見我爹爹!不用問,還是為了聚元珠。不知娘親的傷勢是否痊癒?」強按下改道找尋大魔尊的衝動,遠遠躡在凌紅頤的身後。   凌紅頤走得極快,轉眼間出了有鳳來儀軒,沿著一條青泥小徑抄近道疾行。   楊恆知其修為驚人,不敢跟得太近,一路隨行。這般走了里許,已繞過飛龍在天樓,地勢漸高,道路也變得曲折蜿蜒,兩旁山巖上儘是厚厚的冰霜光滑如鏡。   楊恆怕跟丟凌紅頤,稍稍加快身速趕了上去。突然目光落在前方一塊山巖上,心頭一震道:「不好!」急忙側身閃到一方大石後,卻是他的身影幾經冰面反射,剛好映在了凌紅頤身側的山巖上。   雖已極淡,可焉能躲過對方的眼睛?   果然,凌紅頤倏地回首低喝道:「誰?」   楊恆只盼對方能將自己的影子錯當成夜經的飛鳥走獸,矇混過關。偏巧凌紅頤身為女子,再是細心敏感不過,當下目光尋索,全神戒備往回緩行,喝道:「出來!」   楊恆曉得躲不過了,把心一橫道:「大不了就一路血戰,殺上百丈崖!」邁步行出,應道:「是我!」   凌紅頤見到楊恆自是一驚,面露錯愕道:「怎會是你?」   楊恆暗運北斗掌力,一步步迫近凌紅頤道:「我說過,總有一天會闖上東崑崙!」   凌紅頤迅速鎮定下來,搖搖頭道:「你這孩子恁的膽大妄為。百丈崖有去無回,豈是你能來去自如的地方?我要去見楊北楚,你在這兒藏著,莫要驚動任何人,等我回來,再做計議。」   楊恆哪裡會相信她,冷冷道:「少說好聽的,要麼咱們在這兒拚個你死我活,要麼你便帶我去見爹爹。兩者擇其一,全在你一念之間!」   凌紅頤早留意到楊恆右掌光霧騰騰,隨時可以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她暗自心道:「若只是去見楊南泰,原也不難。可他此來卻是要救楊南泰脫困,勢必會引發一場血戰。無論結局如何,總不免有人傷亡。」   念及於此,凌紅頤柔聲勸道:「楊恆,你冷靜些。即便我將你帶進百丈崖,你也無法救出令尊。他的身上綁有盤龍鎖,除了老宮主無人能開,你……」   楊恆早將滅照宮上下一體恨之入骨,只當凌紅頤推三阻四,難為自己,低聲一喝道:「你不願意,我就闖進去!」北斗神掌震山撼岳,激盪起一蓬雄渾罡風,朝著凌紅頤的胸前拍落。   凌紅頤在狹長曲折的山道間無法趨避,只得運掌相抗道:「你聽……」   「砰!」兩掌交擊,竟將她震得連退三步,胸口氣血翻動,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語。   楊恆吐氣揚聲,呼呼呼又是一連三掌。凌紅頤先機已失,疲於招架,被他的掌力打得節節敗退,不由駭然道:「他怎會使北斗七掌?」   不料楊恆壓根無心戀戰,一待逼得凌紅頤閃出通路,虛晃一掌騰身而起,從她頭頂疾掠而過,彈指間消失在山道後。   凌紅頤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壞了,這孩子當真要硬闖百丈崖!」顧不得調勻內息,拔身疾追。   然而楊恆的萬里雲天身法之快,當世已少有人及,凌紅頤體內真氣震盪,此消彼長之下,竟是越追越遠。   楊恆聽不到凌紅頤發嘯示警,也自詫異,但他無暇細想,一路風馳電掣越過峰頂直奔後山,以求速戰速決,免得陷入無休無止的苦戰之中。   可他這樣想,也未免太過小覷了滅照宮。剛到後山,前方便有一人從天而降,雄壯的嗓音喝斥道:「什麼人,站住!」   楊恆眼光一掃,見是個錦袍中年男子,相貌粗獷頗似胡人,背後斜插著對烏黑發亮的魔鉤。他二話不說迎上前去,一式「怒射天狼」呼嘯拍出道:「滾開!」   那錦袍男子正是負責鎮守滅照宮的「風起雲湧天」五方山神之一,漢名鷓鴣天,天生異稟,掌力最是雄渾不過,眼見楊恆一掌打來,正是投其所好,也是運勁鼓氣一掌拍出道:「開!」   「砰!」掌勁相激,楊恆的北斗神掌開是開了,可鷓鴣天自己也被打得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他黑黝黝的臉龐一紅,頓起爭雄之念,也顧不得再問對方的來歷,提起十成掌力大喝拍出道:「開!」   也怨他運氣不好,沒早三天遇見這少年,如今的楊恆最不怕的便是與人對掌,他正擔心這胡人高手修為精湛,極是難纏,待見對方一意要和自己硬拚,豈有不喜之理?身子一拔如黃鶴沖天,一記「星垂平野」凌空擊落。   鷓鴣天沒料到楊恆的身形變幻如此之快,趕忙中途變招往上封擋。耳聽砰的悶響,他的雙腳生生沒入堅硬的冰雪岩石之中,身子猶如打擺子般搖晃不休。   楊恆也被震得胸口發悶,借勢從鷓鴣天頭頂翻騰而過,往百丈崖撲去,心道:「這傢伙憨直可愛,一門心思要和我拼掌力,卻不提防有詐!」   那邊鷓鴣天回頭望見楊恆遠去,愕然道:「這少年好生神奇,掌力竟在我之上。哎喲,我怎麼連問都沒問他是誰?」   念頭未已,就聽凌紅頤飛掠而至,急問道:「可有看見一個布衣少年?」   鷓鴣天往楊恆消失的方向一指道:「他跟我拼了兩掌,去了那邊!」   凌紅頤愈加驚訝道:「連鷓鴣天都不能遲滯此子分毫,今夜的百丈崖豈不要天翻地覆?」也沒心思多說,一樣地從鷓鴣天頭頂飛過。   鷓鴣天撓撓頭皮道:「不成,我得追上去瞧瞧,這娃兒到底想幹什麼?」   他和凌紅頤一前一後往百丈崖方向追去,行山約莫十餘里,遙遙望見楊恆在一處冰坡上與一名白髮拖地的老者鬥得正緊。   那老者的功夫也奇,竟是搖頭晃腦將一束銀白長髮當作軟鞭使,上下翻飛雪光繚繞,纏得楊恆無法脫身。   凌紅頤見狀揚聲說道:「尹長老,莫要傷了這少年性命!」話一出口,立時後悔道:「不好!以楊恆目下的修為,尹長老哪裡能傷得到他?我這一喊,反倒令他分心。」   果然那五方山神中的尹自奇聞言一怔,招式不免稍緩。楊恆當機立斷欺身而近,以撥雲見日手拂開發鞭,上打北斗神掌,下踢浮雲掃堂腿,雙管齊下攻向尹自奇。   尹自奇大驚失色,晃身疾退雙掌推出。   「砰砰!」楊恆一腿換一掌,將尹自奇踹出數丈,自己的左肋也捱了一掌,借力飄飛又向下行。   他強嚥一口熱血,心道:「幸好這老頭兒分了心神,不然讓凌紅頤和那胡人趕到,我便走不成了!」   尹自奇這一腳吃得不輕,翻轉幾圈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困惑道:「凌護法,他是誰?」   凌紅頤望著尹自奇胯上觸目驚心的鞋印,苦笑道:「他便是楊恆了。」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九章 男兒到死心如鐵   這邊楊恆沖關斬將勢如破竹,頃刻引得滅照宮上下一片轟動,更有人將消息飛報給了楊北楚。   楊北楚一身長衣,聽完稟報,他回過頭來向著囚室內的楊南泰冷冷一笑道:「你兒子來了,你們父子很快便能在此團聚。」   楊南泰盤腿坐在地上,渾身滲出殷紅色的汗水,又迅即化作縷縷青煙蒸騰而起。   聽著這消息,他只低低地哼了聲道:「你們將他抓來,不過也白費心機。」   「你可沒猜對,這小子是自己闖進來的。」楊北楚搖頭道:「孝心可嘉啊。」   楊南泰聽出他語氣裡的譏諷,心情複雜至極,也不答話。   就幾句話的工夫,又有部屬來報:「啟稟楊護法,那少年又傷了赫連兄弟,衝過一線天,距百丈崖不足十里!不過他左肩被赫連豪的月牙金輪劈中,傷勢不輕。」   楊北楚道:「好小子,來得夠快。也對,若不速戰速決,待到宮中高手趕至,想走也走不了啦。接下來該是司徒照把守的祖龍坡吧,任他再強橫,終有力盡被擒的一刻。等到老頭子回來,少不了活受罪。」   楊南泰漠然道:「你似乎在幸災樂禍?別忘了,阿恆姓楊!」   「所以,你才該幫我!」楊北楚沉聲道:「將聚元珠交給我!」   楊南泰搖搖頭道:「我說了,那珠子早已被我們毀了。」   「不可能!」楊北楚冷笑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楊南泰,不要以為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愛明曇!我對她的情意,比你只多不少。」   忽聽囚室外再傳來稟報道:「司徒照被那少年一劍拍斷雙腿,但也在他背上打了一棒,那少年吐了一口血,毫不停留已殺到百丈崖前!」   楊北楚一揮手,那人退下。他緩緩說道:「二弟,能救明曇和楊恆,只有你!」   楊南泰道:「你是在拿阿恆的命來要挾我?」   「不是要挾,而是事實!」楊北楚往外一指道:「你也清楚,百丈崖外有瀾滄三雄在鎮守,這小子左肩後背盡皆受傷,已是強弩之末,無論如何也闖不過此關。把聚元珠給我,我會救出明曇,也一定會幫你保住楊恆!」   楊南泰雙目低垂,對楊北楚的話恍若未聞,囚室裡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之中。   過了許久,楊南泰搖搖頭道:「你走吧,我是不會說的。」   「楊南泰,人說你鐵石心腸果然不錯!」楊北楚冷哼道:「你可以不把自己兒子的死活放在心上。可若是有朝一日明曇清醒過來,知曉今日之事,她會做何感想?」   楊南泰眸中掠過一道怒光,沉聲道:「你沒資格教訓我!明曇母子之所以有今日,你才是罪魁禍首。」   楊北楚獰聲道:「我是罪魁禍首?十七年前要不是你橫刀奪愛,強自將明曇擄掠下山,明曇又豈會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楊南泰霍然起身,身上的鎖鏈嗆啷做響,道:「橫刀奪愛?你愛過多少女人,你有真愛過明曇麼?還是貪圖新鮮,壞她名節,好讓雲巖宗蒙羞?」   楊北楚毫不示弱,說道:「不錯,我是破了明曇的貞操,這十七年來,你念念不忘的就是這樁事吧?」   說著他的唇角逸出一縷譏諷的笑意道:「洞房花燭夜,卻發現自己的老婆早非處子,二弟,同為男人,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哈哈,哈哈哈哈……」   楊南泰面頰肌肉一陣抽搐,直等楊北楚笑聲徐歇才道:「你也算男人?」   楊北楚上前一步道:「想打架麼?」   又聽一人在外稟報道:「楊恆佯裝退敗,祭出九絕梭連傷瀾滄三雄。白虎、玄武兩位護法業已趕至,在洞外將他截下!」   楊北楚嘿然道:「滅照宮有史以來,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教人單槍匹馬殺到百丈懸崖前,鬧得整座雄遠峰天翻地覆。楊南泰,你有這樣的兒子,也該知足了。」   楊南泰黝黑的臉膛上泛出憔悴之色,搖頭道:「該知足的人是你。」   楊北楚不解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南泰凝視楊北楚,一字一頓道:「楊恆是你的親生兒子!」   「什麼?」楊北楚吃了一驚,旋又哈哈笑道:「你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也沒心情和你開玩笑。」楊南泰徐徐說道:「這秘密已在我心底藏了十六年,今日如果不說,或許稍後便會上演父子相殘的悲劇。」   楊北楚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說道:「不可能!你如何能夠肯定他是我的兒子?」   楊南泰長吁一口氣,回答道:「在逃亡的十年中,我連明曇的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更別說和她有肌膚之親!阿恆……他只可能是你的兒子!」   「不會,不會……」楊北楚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徹底打蒙,失神地往後退了兩步道:「你和明曇做了十年夫妻,怎麼可能連碰也沒碰過她?」   楊南泰哈哈一笑,儘是無限憤懣,說道:「你知道她為何給孩子取名楊恆?」   楊北楚腦海裡空白一片,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機智,茫然搖頭道:「為何?」   楊南泰高喝道:「因為你叫楊北楚!北翹楚,南泰斗……那恆字指的便是北嶽恆山!楊北楚,你這混帳東西,當真不知明曇的心裡只有你麼?不錯,我和她是以夫妻之名一起生活了十年。可、可……她自始至終對我,僅有感激報恩之心,卻無半點恩愛情意!」   他的聲音裡滿是苦楚鬱悶之意,楊北楚卻似傻了,喃喃地重複低語道:「楊恆、恆……北翹楚——北嶽恆山……」   楊南泰猛然衝上前來,砰地一拳轟中楊北楚的胸口,大吼道:「去救你的兒子!」   楊北楚全不知躲閃,嘴角溢出一縷血絲,方始如夢初醒道:「他真是我兒子,他真是——」轉頭往門外奔去道:「楊南泰,你罵得對,我他媽的哪算男人?」   楊南泰目送楊北楚衝出囚室,一下像是蒼老了十年,所有的怒氣在瞬間煙消雲散,木然佇立在原地,輕聲道:「明曇,我只能做這麼多了,阿恆會沒事,你們一家終於要團圓啦……」   ◇◇◇◇   「砰!」   身影乍分,楊恆踉踉蹌蹌飄退三丈,身上的五道傷口齊齊迸發,頃刻已成血人。   他的胸口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那是前日與厲問鼎大戰時留下的舊傷,雖有龍卷丹的神奇藥效,可在連番血戰後,仍不可避免地復發。   「楊恆,念在你是老宮主的孫兒分上,方才一擊老夫已是手下留情。」五丈外一個瘦高個的老者手撫三尺七分長的烏黑魔棒,溫言道:「收起劍來,跟我回宮。」正是玄武護法尤顧東。   他與白虎護法盛西來並稱崑崙二仙,輩分尚在凌紅頤、楊北楚之上,即使楊惟儼也要對這二老禮敬三分,實乃魔道首屈一指的著名耆宿。   在外圈盛西來、凌紅頤、鷓鴣天、尹自奇以及瀾滄三雄、赫連兄弟與眾多滅照宮的守衛部眾,不下百餘人,幾乎過半的宮中高手盡皆雲集於此。   鷓鴣天佩服楊恆的血性剛勇,揚聲道:「楊賢侄,來日方長,你何苦死拼到底?」   楊恆勉強壓制住沸騰的氣血,身軀在空中搖搖欲墜,仿似隨時都會摔落進下方的萬丈深谷中。   他當然聽得懂鷓鴣天的言中之意,心中卻慘然道:「可我沒有來日啦!」望了眼不到十丈的百丈懸崖,陡然振聲喝道:「咄!」   心念動處,天狗吠月圖迎風舒展,驅動魔犬向尤顧東撲去。   尤顧東皺眉暗道:「這娃兒好倔強!」手中黑龍棒揮出一蓬光飆,將魔犬盪開。   楊恆拍馬殺到,正氣仙劍氣貫長虹,直刺尤顧東咽喉道:「讓開!」   尤顧東抬掌招架,不防楊恆的仙劍刺至中途驀然變招,斜削向他的肩膀。   尤顧東只得側身閃躲,黑龍棒虎虎生風反打楊恆面門。   楊恆身形匪夷所思地一彈一轉,竟從尤顧東面前揉身掠過。砰地一記悶響,黑龍棒擊中他的背心。   虧得尤顧東只用了五成勁力,卻也打得楊恆眼冒金星口噴鮮血,身子藉著黑龍棒一拍之力去勢更疾,彈指間距離百丈崖已不到五丈!   但聽一聲蒼老低沉嗓音喝道:「留步!」   盛西來橫身趕至,雙掌如封似閉往外推出。   「砰!」楊恆以一式「怒撼搖光」硬接下盛西來的掌力,只覺一股巨力迫體而入,體內傷勢頓時雪上加霜,骨骸經脈就像被絞碎了般痛到極處,不由自主往下方栽落。   在眾人的驚呼聲裡,他強提一口真氣穩住身形,抹去嘴邊的血跡,大口大口喘息著道:「你……讓不……讓開?」   盛西來沒想到楊恆傷到這份上,還一心要往裡硬闖,當下道:「楊恆,你可是要見楊南泰?好,老夫替你擔下干係,只要你收起仙劍,答應不再胡鬧,我便帶你進百丈崖探望楊南泰!」   楊恆只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重,腦海裡昏沉沉的,連盛西來的話語都彷彿來自遙遠的天外。   他慢慢積聚著丹田殘餘的真氣,壓根不管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將正氣仙劍緩緩地豎在胸前,每提起一寸好似都耗費了無數的氣力。   「阿恆!」凌紅頤叫道:「你怎麼這麼強,就算你當真拼掉自己的性命,你爹也是救不出的!」   「楊賢侄——」、「楊恆——」、「娃兒——」   一時間四周滅照群雄紛紛開口,連瀾滄三雄和赫連兄弟這般被楊恆打傷了的宮中高手,亦被這少年的赤誠與剛強所動,各自出言相勸,都不願再打下去了。   盛西來望著楊恆頭頂騰騰升起的濃烈水霧,知他的功力已瀕於油盡燈枯,卻還在強行壓搾凝聚,即使今日一戰勉強保住性命,仍不免元氣大傷,留下隱患。   他白眉一聳道:「楊恆,莫要一意孤行,否則悔則晚矣!」翻腕取出納於大袖中的一對「金焰分光筆」,準備強行出手封住這少年的經脈,也好保全他的性命。   楊恆置若罔聞,嘴唇輕動,像是在自言自語說著什麼。突然呼地一聲,從他體內進放出一團絢爛奪目的紅色光霧,猶如黑色天宇裡燃燒起的熾烈朝霞,剎那間將百丈崖前映照得一片火紅如海。   「糟了,這娃兒要用御劍訣!」盛西來抬頭叫道:「楊恆,你不想活了?」話未說完,一股沛然莫御的雄渾劍氣,排山倒海般湧至身前,將他的聲音完全湮沒。   只一轉眼的工夫,那火紅色光霧像是將虛空也點燃起來,浩蕩壯烈的罡風隆隆轟鳴,充盈四野。   飄立於七八丈外的凌紅頤等人心旌搖動,竟生出不敵之感,齊齊運功相抗,身不由己地往後飄退,俱都駭然變色道:「楊恆,你要做什麼?」   楊恆看了眼黑黝黝的百丈崖洞口,微微一笑慨然吟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話音落處,他的靈台晉至無限空明之境,宛若古井無波映照日月山川,亙古情殤。丹田內的真氣汩汩迸流,再不保留點滴,似長江大河般灌注進正氣仙劍中。   天地間驟然激揚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壯肅殺之氣,不斷衝擊著在場每一個人的靈台,莫名地感受到楊恆此時此刻毅然決然的悲愴豪情!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叮——」   仙劍鏗然龍吟,激越的鳴響震徹清冷夜空,引得群山迴盪如千軍齊呼萬馬長嘶,匯作浩浩湯湯不可阻擋的洪流直上雲天!   「轟——」   紅光深處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天若有情訣勃然迸發,自有道虛篇以來,首次展現在茫茫紅塵之間。   楊恆身劍合一,仿如一條閃爍著獵獵光焰的九天神龍,不可一世地飛騰雲霄,只見濁浪排空,氣勢雄渾,向著百丈崖義無反顧地衝去!   「他這是……」鷓鴣天的眼前已化作一片殷紅的火海,強自凝目望著那一束奔湧激盪的璀璨劍華,心中震撼無以復加,不自禁地失聲道:「老天爺,他是要轟開百丈崖衝進去麼?」   「快散開!」   盛西來首當其衝,此刻欲待避讓亦是不及,看著幕天席地捲蕩而來的火海劍浪,全力運起魔功晃動金焰分光筆往外封架。   那邊尤顧東、凌紅頤等人惟恐有失,紛紛亮出魔兵仙寶趕將過來,卻誰也無法預見這將是怎樣一個玉石俱焚的結局!   「轟——」   數道華光溢彩在高空中狹路相逢,進撞出綺麗耀眼的滔天光瀾。   一股股五顏六色的華麗光束猶如穿透蒼穹的倚天長劍,從迸綻核心處爆裂開來。人們的視線瞬間被強光吞沒,腦海裡一片煞白,除了轟轟爆響的罡風撞擊聲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巍峨豎立了千萬載的百丈崖在驚瑟中戰慄,堅硬的冰壁上被劍氣罡瀾轟擊出數以百計的裂痕與大坑,就像一張飽受蹂躪的滄桑臉龐,斑斑駁駁,簌簌呻吟。   巨大的山巖喀喇喇不斷開裂剝落,剛剛墜落到一半之際,又被強勁絕倫的罡風催壓成粉,消逝得無影無蹤。   盛西來、尤顧東、凌紅頤等人盡皆悶哼飛跌,面色慘白經脈欲裂,幾懷疑自己是否還在人世?   再看那束正氣劍華,就像風雨飄搖中的一盞燭火,一任劍氣撕裂,罡風摧殘,始終頑強不熄,衝破重重阻隔,激射向洞口。   天若有情訣——   那是用生命點亮的光,用熱血燃起的火,在這怒放的剎那裡,楊恆的禪心倏然明悟,大幅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嶄新境界,仿似千秋萬載的世情離合,白雲蒼狗,都已盡凝心頭。   誰說太上忘情,誰說天地不仁?   當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到這少年仗劍長嘯,長驅九霄的時候,心底深處亦在情不自禁地被感動,他們無力繼續攔截,也完全放棄了阻擋。   天若有情天亦老。百丈崖前突然變得一片死寂,人們聽不到風嘯,望不見光湧,一雙雙眼睛只一眨不眨地追隨著那束青色的劍光,期冀著它安然著陸的一刻。   三丈、兩丈、一丈……   正氣仙劍在不停地顫鳴抖動,楊恆體內的真氣近乎告罄,完全憑藉著一股超越常人的頑強鬥志,在堅持在奮進。   一口口熱血從他的口中噴濺出來,化作迎空開放的淒艷紅花,光焰繚繞劍氣衝霄,六年的等待行將夢圓。   驀地,夜空上響起一聲冷厲悠長的嘯音,刺透人們的耳膜直懾心底。   凌紅頤愕然側目,花容劇變道:「大魔尊!」   但見大魔尊髮絲如旌旗飄揚,在空中化作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體內迸綻出刺眼的暗紅色強光,便如一輪紅月籠罩全身,竟是祭起金身羅漢訣,御劍而來!   「呼——」空氣驟然升溫,千百道威猛肅穆的羅漢光影如山如海幻動顯現,恰似神兵天降向著楊恆頭頂壓到。   「娘親?」楊恆的心神禁不住一陣顫動,再也無法保持通明忘我的禪心。   天若有情訣感應到外敵來襲,劍勢勃然流轉,硬生生逆勢上揚迎向金身羅漢訣。   「砰!」兩團赤紅的光芒迎頭激撞,便似琉璃般在剎那支離破碎,散裂滿空。   正氣仙劍披荊斬棘,鼓動最後的一點氣勁,刺向大魔尊的胸口。   大魔尊的眼眸冷酷森寒,耳畔聽到凌紅頤等人異口同聲地在高聲叫道:「莫要傷他!」   然而御劍訣一起,便是生死立判騎虎難下,若不傷人就要傷己。當日以明鏡大師百年的佛功造詣,亦不能倖免於難,大魔尊又豈會手下留情而重蹈覆轍?當下屠佛尺嘀鳴暴漲,不顧一切地擊向楊恆胸膛。   「娘親——」楊恆望著擊落的屠佛尺,心潮澎湃肝腸催斷。   咫尺之外,百丈崖的洞口已被大魔尊瀉落的身影和如火如荼的紅色光焰層層遮蔽,再也看不清楚。   難道他與大魔尊,就如同早已注定,要在宿命裡這般相逢,然後同歸於盡?   劍尺交錯,互射向對方的胸膛。大魔尊的神情冰冷,毫無閃避退讓之意,手是那樣的穩,那樣的冷!   「娘親……」楊恆淚眼模糊喉頭哽咽,在正氣仙劍即將刺中大魔尊心口的一瞬,猛然轉向,側擊在屠佛尺上。   「住手,快住手——」   楊北楚像瘋了一樣,從石洞裡衝了出來,映入眼簾的,卻是這樣一幅觸目驚心,永世難忘的場面。   聽到楊北楚的呼喊,大魔尊的臉上掠過一絲微微的遲疑,可屠佛尺已順著餘勢,砰一聲悶響,砸中楊恆右胸。   眾人驚呼聲中,楊恆仰面噴出一蓬血霧,晦黯的眼眸裡閃爍著難以言說的憂傷與淒涼,然後什麼都沒說,也來不及說,身子直挺挺地往崖下栽落。   恍惚裡,他聽見父親最後對自己說:「記住,要照顧好你媽媽!」   他的唇角不經意裡飄過一縷難以言表的微笑,感覺著自己的身子在飛,在落,在殞滅——   山崖不停地向上飛逝,他的視線與神志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眼前血紅一片,影影綽綽卻有條秀美動人的白色倩影在向自己走來。   「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他的心裡,閃過最後一個念頭,苦笑著說道:「對不起,頌霜。我已盡力了——」   「楊恆——」楊北楚瘋狂地劈盪開四周洶湧強勁的劍氣罡風,一隻右手尚差三尺,沒能抓到楊恆的衣角。   他的心,便如那少年的身軀一般,重重跌落進大江之底。   「你在幹什麼?」楊北楚雙目赤紅,仰頭朝著大魔尊失態吼道:「你殺了自己的兒子,我們的兒子!」   「我們的兒子?」大魔尊莫名地顫悸,迷茫地俯瞰澎湃不息的怒江,隱隱感覺內心深處狠狠地一痛。   人們在呼喊,在尋找。   那些位威震仙林叱吒風雲的魔道高手,一個個不計所有,奮不顧身地潛入江中,竭盡全力搜救著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   楊北楚呆呆地佇立在咆哮飛濺的江面上,一動不動地瞧著癡立的大魔尊和捲走愛子的怒濤,整個人就像被抽空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這世上的事就如腳下的滔滔濁流,從遠方來自眼前過,向前頭去,奔流不息,晝夜無休……   偶爾濺起的一朵浪花,卻在人們的心底,化作了永恆。   一劍驚仙·首部曲 完 附記   《一劍驚仙》的首部曲,便在楊北楚的無盡悔恨懊喪中,告一段落了。   從心裡來說,我並不願意楊恆九死一生收穫的卻是這樣一個結局。   在突入百丈崖見到父親的最後一刻,竟是母親的出現,將他所有的希望化為泡影。   然而故事寫到這一步,許多情節已經不是我能掌控了。   書中的人物,開始漸漸飽滿鮮活起來,變得有血有肉。面對強烈的情感衝突,複雜的利益糾葛,他們都會憑著本心作出自己的選擇——這不是我憑借一己所願而可以強加的。   這一集的書名叫《天若有情》,那是在動筆開寫《一劍驚仙》前就想好的。當時本打算用在整部小說的書名上,後來考慮再三,決定聽從鮮鮮文化編輯珈宜的勸告,改用了現在的名字。   可能是無心插柳吧,我忽然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比《天若有情》更適合第八集內容的書名了。   楊恆的故事當然遠未結束,他的救父之路已見曙光,但前途依舊崎嶇難行;他和石頌霜之間也已兩情相悅,鴛盟默許,然而未來的風雨也在等待著他們。   圍繞著楊恆,還將有許多故事,許多人物不斷地湧現,直到涓涓細流匯成波瀾壯闊的長河大江,激盪澎湃在我們的眼前,我們的心頭。   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動筆寫作《一劍驚仙》的二部曲。   想寫楊恆如何挑戰祖父的權威,解救養父;想寫真禪如何歷經磨難,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還有厲青原,又是如何地癡情不改,要在情場上和楊恆一決勝負……   神秘的銀面人、失蹤多年的端木遠、只聞其名的畫聖吳道祖、乃至更多形形色色地人物亦即將登場,和主人公一起投身到滾滾濁世中逐浪沉浮。   另外想說的是,《一劍驚仙》並非在單純刻意地寫情,同時筆者也有意加入了大量的權謀爭霸和利益杯葛,從而構築起若干複雜。   我想,只有在腥風血雨瞬息萬變的亂世裡,人們的真情才會顯得更加彌足珍貴,也更能溫暖我們的心。   最後,隨附一首不登大雅之堂的塗鴉之作,作為本文的結尾。   或許,我在書中很難表達明白的話語,在這首不足五十字的小詩裡,能夠得到些許闡釋。   雜亂意象   雨天   晴天   老人   少年   一片落葉   飄在雲水間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二部曲 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聲明:本電子書僅供讀者預覽,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