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粹書評網:www.moucui.com QQ群:178436796 <且試天下> 正文 引子 蒼茫山,子夜。 繁星如雨,點綴於漆黑的天幕,擁簇著那一輪冰月,淺輝灑下,茫茫大地便籠在其中,高山巍巍,樹木蔥蔥,只是看去,除卻頂上的那一層白光,底下全是陷在陰影之中。 高高的蒼茫山頂,此時正有兩名老人端坐其上,一著白色襦袍,一著黑色道袍,皆是年約六旬,相貌清矍。 「這樣好的星月已久不見了!」左邊著白袍的老者抬首望天,似是感概萬千的道。 「可惜馬上就會不一樣了!」右邊著黑袍的老者同樣注目於天幕上。 像是應驗他的話一樣,天空之上忽然星芒大起,在東邊升起了一顆星星,格外的明亮耀眼,那樣的光芒竟蓋過了那一輪明月,瞬間照亮整個天地! 「出現了!出現了!」白袍老者目光炯炯的注視於那一顆星星,原本淡然平靜的臉上有著一絲無法抑止的激動。 就在他的話音剛落下之時,西邊忽又升起了一顆星星,同樣的光芒萬丈,那樣的燦爛奪目,似整個天地間只能容它一顆星一般的亮得不可一世! 「看!也出現了!也出現了啊!」黑袍激動的站起身來,手指著西邊的那一顆星星。 「終於都出現了嗎?」白袍老者也站起身來,看著天空上那兩顆耀比朗月的星星,它們遙遙相對,互比光輝! 「終於出現了!這個亂世終於要結束了!」黑袍老者激動的喊叫著,看著天上的兩顆星星,臉上的神情是那般的興奮。 「亂世將會結束於它們手中,可是它們會要相遇的!當星辰相遇時,誰會隕落?」白袍老者忽喃喃而道。 而天空中那兩顆閃亮的星星此時已收斂光芒,不似剛才那般耀眼奪目,但依然比周圍的星星要來得明亮! 「星辰相遇時,誰會隕落?那個由命運來定奪!」黑袍老者語意沉重。 「多麼明亮啊!九天之上卻注定只能存一顆王者之星!」白袍老者依然戀戀不捨的看著天空中那兩顆星星,語氣中帶著一種婉惜與悵然。 「這盤棋還下不下?」黑袍老者收斂了滿懷的激動,目光落向棋盤。 那是一塊約三丈見方的巨石,頂部不知為何物削得平平整整劃成棋盤,上面的棋子竟全是約五斤重的方石,這是一副已下一半的棋局,雙方勢均力敵,鹿死誰手猶不知。 「不下了。」白袍老者掃一眼棋盤,然後手指向天空,「這盤棋將由他們來下!」 「由他們來下嗎?」黑袍老者看看棋局再看看天空,「也好,就留著他們來下吧,看誰勝誰負!」 「我們下山吧,該是你我去找他們的時候了。」白袍老者最後看一眼天空上的星星,然後轉身準備下山。 「酸儒,是不是他們之間的勝負也就是你我之間的勝負?」黑袍老者卻叫住他。 「那還用說嗎?你我相爭三十年,卻依然未分勝負,這最後的半局棋便由他們來下,以定「我們」的勝負!也定這個天下的歸屬!」白袍老者回頭看向黑袍老者。 「好!」黑袍老者點頭,「我們下山吧。」 兩人飄然而去,只留下蒼茫山頂那一局殘棋。 以後有登上蒼茫山的人看到這樣一副棋局時皆感詫異不已,但誰也沒有去動它。能登上東朝第一高山的人不多,而登上去的人也非凡俗之輩,既然有人留下殘局,那自還會有人來把它下完。 許多年後,有兩個人沿著命運的軌跡,終於相會於蒼茫山頂,面對命運留給他們的棋局。 此時正是東朝祺帝仁已五年。 東朝自始帝建國傳至祺帝已有三百多年。始帝雄才大略,武功蓋世,東征西討,伐敵撫眾,而得以建立幅源遼闊的東朝帝國。 帝國建立後,始帝論功行賞,封七位功績最為顯赫的部將為王,劃分屬地,以其姓為國名,分為寧、風、皇、豐、華、白、南七國。並以得自北海海底之墨鐵鑄成八面玄令,其最大一面號為玄尊令,為帝擁有,其餘七面小令號為玄墨令,分七國之主,分令之時,帝與七王滴血起誓:玄尊令出,七國俯首! 始帝后,成帝、觀帝、言帝皆為一代明主,廣納良才,體察民情,輕徭薄稅,政治清明,各諸侯國安守本份,朝貢納稅,東朝在他們手中一日日強大而昌盛。 傳至中期至帝、益帝、齊帝、兆帝卻皆無十分才幹,能守成已是難得。而至嘉帝、喜帝、夷帝卻是一等荒涎之主,貪圖安逸享樂,而疏於政事,任一干奸佞之臣把持朝政,一個強大的東朝帝國便一日日敗下來。 後至禮帝,好大喜功,且喜奢華,每次出巡,必建豪華新宮,勞民傷財。且兩次揮軍征蒙成,卻都大敗而歸,反弄得國內民不聊生,怨聲四起。而各諸侯也漸生異心,先是寧國寧王揮軍而起,要殺上帝都,想取而代之,而禮帝卻不待寧軍殺到金鑾殿,已先行駕崩。 太子景即位,景帝發出玄尊令,號令六國諸侯,揮師勤王,終集六國大軍,擊退寧軍,寧王敗而亡身,其封地為豐、皇、風三國吞併。 平定寧國叛亂後,各諸侯勢力坐大,景帝雖有鴻圖之志,奈何東朝已是百病纏身之殘軀,且在寧王之亂中胸中一箭,不及三年便駕崩,未有子息,二皇爺厲王繼位,是為厲帝。 厲帝性殘暴,不喜金銀美女,卻獨喜圍獵,而其圍獵卻非獵獸,而是獵人!以活人分散於獵場,後率群臣將士圍而獵之,得頭顱多者勝!若有獵得活者,則飲酒慶功時開膛破肚,眾嘩取樂! 一時國民憤怒,各地時有義軍。而東朝經兩次蒙成之戰,再經寧王之亂,帝之本部大軍已近全滅,厲帝只得請諸侯出兵鎮壓,各諸侯便更是明目張膽招兵買馬,爭而伐之,且各國時有相攻互伐之事,而帝此時已無力束約各國。厲帝十一年,帝在秋吉圍獵時反被暴民圍而殺死,帝被斬為碎屍,此為」秋吉獵變」。 此亂後,太子祺登基為帝,卻發現玄尊令失蹤,於是各國皆不尊,皇帝便已形同虛設。強大的東朝帝國四分五裂,進入六國各自為政,互為傾軋的亂世。 東朝中是以帝都為中心的祈雲十洲,此為皇帝所直轄管制的王域;北為白國,土地一千里,城池十座;西為豐國,土地三千里,城池三十六座;西南為風國,土地二千二百里,城池二十座;南為皇國,土地三千里,城池三十四座;風國與皇國中夾華國,土地二千里,城池二十座;東為南國,土地一千二百里,城池十座。六國以皇、豐二國疆土最廣,國力最強,以華國最富,風國居中,而白國、南國則較弱。 玄尊令失蹤後,天下群雄莫不想奪而得之,以號令天下。 正文 一 白風夕 剛立秋,天氣依然十分炎熱,正午時分正是一天中最熱之時,白花花的太陽晃得人頭暈目眩。人們莫不躲在家中午休納涼,而苦命在外的,莫不找個地方遮遮陰,避避暑。 「燕瀛洲,交出玄尊令!」 白國西境宣山腳下,濃密的樹林中傳出暴喝聲,聲音十分粗嘎難聽,若林中有酣睡者,想來也應被這噪音給吵醒了。 樹林深處的有十多名大漢,團團圍著,服裝不一,有戎裝將士、有儒袍書生、有作商賈打扮的、還有的像莊稼漢,相同的是手中皆拿刀槍劍。 而被他們圍在中央的是一名約二十七、八的黑衣男子,手執三尺青鋒,挺身昂立,面無表情的看著眾人,身上已多處受傷,從傷口中滴出的鮮血已染紅他腳下的草地。 而圍著的眾人目光卻多數集中在黑衣男子背上的包袱,從包袱的形狀看來,裡面應該是包著一方形盒子。 「燕瀛洲,將你背後的包袱解下,我放你一條生路!」那戎裝的看起來像個將軍的大刀一抬,指住黑衣男子——燕瀛洲。 那名被喚作燕瀛洲的男子臉上浮起一絲冷笑,帶著一種嘲諷,「曾聞華國曾甫將軍每破一城必屠城三日,槍下冤魂無數,今日難道竟對燕某格外慈悲了不成?」 那曾將軍面上一紅,待要分辯但人家說的卻是事實。 此時他身旁一藍衣儒生折扇一揮,斯斯文文的道:「燕瀛洲,今日你定難生逃,識時務便將玄尊令交出,我們還可讓你死得痛快一些!」 「燕某當然知道今日難逃一死,但公無度,你扇中之毒害我二十名將士,我便是死也要取你狗命!」燕瀛洲手中青鋒微抬,劍尖指向公無度,目中射出怨毒之光。 公無度扇下殺人無數,可此刻對著這樣的目光,不由心底發寒。 而周圍眾人都不由自主的握緊手中兵器,全神戒備,必竟皇國「風霜雪雨」四將名震天下,而作為四將之首的「烈風將軍」燕瀛洲更是武功絕倫,曾在青城一戰中,以一殺敵三百! 「燕瀛洲,任你是武功蓋世,但今日你已受傷,且我們人多勢眾,誰勝誰負早已明瞭。」那似莊稼漢的人大刀出鞘,「各位,何需怕了他!咱們併肩子上,將燕瀛洲斬了,各取一塊,回去好向國主請功!」 「好!林大俠說得有禮,斬了燕瀛洲,玄尊令自是我們的!」那似商賈的人從腰上解下軟鞭,手臂一揮,長鞭已快捷如電的飛出,但並非鞭人,而是直取燕瀛洲背上的包袱。 「併肩子上呀!各位,此時可不是講什麼君子風度之時!」那曾將軍一揮大刀,直取燕瀛洲胸前。 「好!」其餘眾人紛紛出手,刀劍全往圈中燕瀛洲刺去。 而燕瀛洲雖身受創傷,但依然身手敏捷,但見他身形微側,左臂一抬,那纏向後背的長鞭便抓在手中,然後身體迅速一轉,手一帶,那商賈模樣的人便被他大力拉近擋住曾將軍刺過來的槍,再接著右手一揮,青鋼劍已架住側面砍來的刀劍,力運於臂,「去!」一聲冷喝,那些砍在劍上的刀劍齊齊震動,持刀劍的那些手只覺虎口劇痛,幾握不住,迫不得已,只得撤回,身形後退一步,才免失兵器之丑! 這些燕瀛洲做來不過是轉眼間便完成,動作乾脆利落。 「殺!」 不等燕瀛洲喘息,剛才一直圍在圈外的一名年約二十三、四的白袍小將一揮手,立在他身後的五名侍衛便齊齊躍出,逼向燕瀛洲,人未近身,熾烈的刀風已刺得人肌膚生痛,足見這五人功夫之高。 「我們也上!」那公無度一揮折扇,便欺身殺進圈中,其餘那些本來還在觀望的人也一揮刀槍全殺向燕瀛洲,只有那個白袍小將依然置身於外,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圈中。 被十多人圍殺於圈中的燕瀛洲,寶劍翻飛,帶著眩目的銀光,刺向所有敵人,劍所到之處,必有人哀嚎,必帶出一遍血雨! 看著場中混亂的打鬥,白袍小將暗自點頭:燕瀛洲,你不愧有「烈風將軍」之稱,果然武功超群,但今日定不能容你!玄尊令是屬於我豐國的! 「哎喲……哎喲……」 「他媽的!燕瀛洲!你不要命了!」 只聞得場中陣陣慘叫怒罵,那些武功稍低的已倒下不少,地上已是腥紅一片。而燕瀛洲自知今日難逃一死,因此只攻不守,完全是拚命的打法,只是他本已受傷,拚命使力的結果是身上傷口裂得更開,血流如注,他腳步所到之處,草地便為紅地,而他的人已漸漸力不從心,疲於應付,不多時,他身上便又多幾處傷口。 「燕瀛洲!納命來!」 只聽得一聲厲喝聲,公無度瞅準機會,鐵扇如刀直直刺向燕瀛洲前胸,但見燕瀛洲身形微微一側,似要閃過,但還是慢了一點,鐵扇刺入他肋下。 公無度一見得手,正暗自高興時,忽覺胸口一陣劇痛傳來,低首一看,燕瀛洲的青鋼劍已沒柄刺入他胸口。 「我說過必取你狗命!」燕瀛洲咬牙道,他竟拼著受公無度一扇也要殺他。 「你……」 公無度剛張口說出一個字,燕瀛洲卻迅速抽劍,血雨噴出,灑了他一身,公無度眼一翻倒了下去。 燕瀛洲抽劍即往身後架去,卻終是晚了一步,左肩一陣刺痛,竟被曾將軍大刀從背後深深砍入,血流如注,他整個人已成血人! 「竟從背後偷襲!虧你還是一國名將!」燕瀛洲吸一口冷氣,怒目而視。 「哼!此時有誰是君子?!」曾將軍毫不羞愧的一聲冷哼,大刀還深深嵌在燕瀛洲體內,看著刀下已是身負重傷任人宰割的敵人,心中一陣快意,左手伸出想去取他肩上的包裹,「你還是……你……啊……」 話還未說完,但見青光一閃,曾將軍一聲慘嚎,暈死於地上,他的雙手竟被齊腕切下! 燕瀛洲左手反手一拔將嵌在背後的大刀拔出,隨手一拋,扔在地上,大刀上還留著曾將軍的斷手!周圍人看著不由不寒而慄!手中兵器不由皆頓住,人也往後退一步。 而燕瀛洲終於力竭不支,單膝半跪於地,雖是如此,但他依然以劍撐身,抬首看著圍在周圍的所有敵人,一雙眼睛射出嗜血的光芒,凌厲而狠毒,周圍的人都被他氣勢所壓,竟不敢進攻。 終於,燕瀛洲慢慢喘息著站起身來,握劍於手,那些人不由自主的又往後退去。 「來吧!今日我燕瀛洲能盡會各國英雄也是三生有幸!黃泉路上有各位相伴也不寂寞!」 燕瀛洲看著眾人發白有臉色,臉上不由浮起諷刺的冷笑,手中的劍抬起,直指前方,而站在他前方的那位林大俠竟不由自主的移步後退,不敢與之交鋒。 「啪啪!啪啪!」 正在僵持時,林中忽然響起擊掌聲。 眾人不由轉頭向發聲處望去,就連燕瀛洲也看向那擊掌之人。 只見圈外三丈之處立著一位白袍將軍,剛才正是他在擊掌,見眾人全都轉頭看向他,他停住掌聲,眼光直直的看著燕瀛洲。 「燕瀛洲,你果然英雄了得!與其死在這些無能之輩手中,不如我來成全你的英名!接我的穿雲銀槍吧!」 話一說完,他身形飛起,手中銀槍若一束冷電直直飛向燕瀛洲,仿若能穿破萬里雲空的那般快捷狠厲! 燕瀛洲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右手緊緊握住劍柄,等待著銀槍,他不能躲也躲不過!他只能站著等,等著銀槍刺入他的心臟!但是……但是他燕瀛洲的劍也一定要刺入敵人的心臟! 錄銀槍帶著奪目的銀光刺來,即要刺入燕瀛洲身體時,忽然空中閃過一抹白電,快得讓人還來不及看清楚,然後銀槍落空,燕瀛洲已失去身影。 這一變故來得那般突然,眾人一瞬間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皆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而那白袍小將依然維持原有的動作,銀槍直直平伸,彷彿刺入敵人身體,但事實上他什麼也沒有刺中。他眼睛盯著槍尖,似不敢相信自己全力一刺竟會失手,而且連對手是誰、在哪都不知道!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敗績! 「咯咯……咯咯……」 正當眾人癡呆著時,悶熱而腥氣熏人的林中忽然響起了清若銀鈴一般的笑聲。一瞬間,所有人都覺得仿若有清涼的微風輕掃而過,腥味淡去,鼻尖竟似能聞到一絲清新的淡香,又仿若有清冽的冰泉輕瀉而過,悶熱褪去,全身竟似浸入清寒的水中,一股涼意便從心底沁出。 「真有趣!一覺醒來,竟能一下子看到這麼多的呆鵝!」 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眾人不由皆尋聲望去,只見三丈外的一棵高樹上,有一年約二十左右的白衣女子倚枝而坐,長長黑髮直直垂下,額際以黑珍珠串著一枚雪白的彎月形玉飾,一張臉清俊非凡,口角含著一絲訕笑,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帶著一種慵睡才醒的懶洋洋的神情看著眾人。 「你是何人?」那林大俠揚聲問道。 「南國林印安林大俠?這時候倒是挺身而出了,剛才對著燕瀛洲的三尺青鋒時怎麼反倒退了一步?」白衣女子不答反問,然後手一揮,一物飛起落在她手中。 眾人此時才看得清楚,原來她手中抓住的正是燕瀛洲,此時他似已暈死過去,腰間纏著一根長長白綾,想來剛才正是這女子以白綾救走了他。 「你?」林印安臉一紅,羞窘難當。 「嘖嘖,這燕瀛洲雖是英雄了得,可此時竟也給你們這些狗熊整得只剩半條命了,真是可憐啊!」那白衣女子單手提著燕瀛洲,細細的打量著,還一邊搖頭婉歎,一個一百多斤的大男人給她提在手中竟似提著一個嬰兒一般的輕鬆。 「你這臭婆娘不想活了!」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只見一身材粗壯的大漢臉排眾而出,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喝叱著。想他們全是各國名聲響當當的人物,此時竟給她一句話便全罵成了狗熊,如何能不生氣! 「臭……唔……」 那大漢還要開口,眾人只見綠光一閃,「啪!」的一聲,他一張嘴竟給一片樹葉緊緊封住了。 「你說話的聲音實在太難聽了,我不愛聽。」白衣女子將燕瀛洲隨手往樹上一放,然後揮揮手道,「而且你說話的口氣實在太臭,所以閉嘴為好!」 「噗哧!」 有人忍俊不禁,但耐於大漢一臉凶相而收斂。 而那大漢一張臉憋得像豬肝,伸手撕下嘴上的樹葉,一張嘴還麻辣辣的痛,心中是又驚又怒,但卻真的不敢再開口。這白衣女子隨便一片樹葉便擊封住了自己的嘴,足見其功力已至摘葉飛花、傷人立死之境界。而自己卻連人家怎麼出手的都沒看到,高下已分。若非人家手下留情,或許自己此時已和公無度同路了。既然不敵,再出聲不過是自取其辱,不如看看情況再說。 「這位姑娘,今天在這兒的人也都非無名之輩,姑娘武功雖好,但雙拳難敵四手,因此你又何必多管閒事,不如走你自己的路去,同時也買個人情給諸位,他日青山綠水也好相見。」那商賈模樣的人卻和氣的勸道。 「何勳何老闆就是會做生意,幾句話真是說得『合情合理』,讓人不心動都難,難怪你家天勳鏢局的生意那麼紅火。」白衣女子對著那何勳點點頭道。 那何勳聞得此言不由鬆了一口氣,要知他跑江湖一輩子,誰有幾兩重自也是能看個八九不離十的,這白衣女子對著他們這麼多人依然談笑生風,而且就從她的出手來看,決非平常之輩,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重點只在玄尊令身上。 「只是……」在眾人鬆一口氣時,白衣女子忽又拖長聲音來個轉折。 「只是什麼?」何勳依然和氣的問道,一顆心卻給掉起來了。 「只要你們能陪嘗我的損失,我自然離去。」白衣女子閒閒的笑道。 「這個容易,不知姑娘要多少?」何勳暗自一笑,原來也是個愛錢的。 「我要的實在不多。」白衣女子伸出一根纖指。 「一百兩?」何勳問道。 白衣女子搖搖頭。 「一千兩?」何勳再問。 白衣女子再搖搖頭。 「姑娘難道想要一萬兩?」何勳倒吸一口氣,這不是獅子開大口嘛。 「非也非也。」白衣女子歎息的搖搖頭道。 「那姑娘……」何勳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多少了,總不能要一百萬兩吧? 「何老闆真是個生意人,除了銀葉外就不能說點別的嗎?」白衣女子手中白中綾纏來繞去的。 「還請姑娘明示。」 「本來呢,我正在午睡,好夢正酣時卻被你們給吵醒了,其實一個夢被打斷也沒什麼是吧,何老闆?」 何勳點點頭,不知道她到底要說什麼。 「問題就在於這個夢啊可是千年難得一遇啊!」白衣女子忽地收斂笑容,一本正經的說道,「你們可知道,我正夢見我被西王母邀請上崑崙仙山,品瓊漿玉液,賞仙娥歌舞,真是好不愜意哦,最後她還賜我一顆瑤池仙桃,可就在我要接過這仙桃時你們卻闖進來打斷了我的美夢,害我沒有接著,你說這嚴重不嚴重?何老闆?」 「什麼?臭婆娘,你這不是在耍我們?」林印安一聽此話不由怒聲罵道。 「嘖嘖,」白衣婦子搖搖頭看著林印安道,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我哪在耍你們?我是很認真的哦,要知道這瑤池仙桃可不同一般,吃了就可以長生不老,位列仙班,你說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可就因為你們害我沒吃到,這損失有多重啊!所以當然得你們賠給我!」 「難道姑娘要我們賠你一顆瑤池仙桃?」何勳臉色一變,不再一臉和氣,而帶著幾分陰森。 「當然!」白衣女子手一揮,白綾在空中舞出一顆桃形,「只要你們把瑤池仙桃賠給我,我立馬就走人,這燕瀛洲玄尊令什麼的全與我無關了。」 「看來姑娘是打算管閒事了!」何勳臉色一冷,一雙手暗自握住一把暗器,「只是何某最後奉勸姑娘一句,此時在場的全是六國英雄,姑娘這一管可是將六國全得罪了,天下雖大,但到時姑娘可要無處藏身了!」 「六國英雄齊聚一堂呀,真是榮幸!」白衣女子笑吟吟道,「可是我這人向來是有眼不識泰山,實在看不出幾位哪裡英雄了!」 何勳本以為此言一出,那女子再怎麼武藝高強,也應有幾分顧慮才是,誰知她倒生出一臉的興趣,竟毫不將六國英雄放在眼裡,反出言相譏。 「請問是風女俠嗎?」那自白衣女子現身後一直一聲不響的白袍將軍忽然出聲問道。 「咦?你認識我?」白衣女子移眸看向他,算是承認了自己是他口中的「風女俠」。 那白袍小將忽垂下銀槍恭恭敬敬的向她行了一個禮,「素衣雪月白風夕,天下皆知,何況小人。」 此言一出眾人不由皆是一震!尤其是何勳,不由慶幸自己手中的暗器剛才沒有發出,否則……這一把毒砂肯定全回到自己身上了! 要知道當今武林武功最高名聲最響的遊俠便是風夕與豐息,因他倆人名字同音,容易混淆,武林中人便根據他們的衣著而將風夕稱為「白風夕」,豐息則稱為「黑豐息,合稱為「白風黑息」。他們成名已近十年,為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本以為定是中老年之人,誰知白風夕竟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子! 「嘻嘻,你不用這麼有禮,你們賠嘗得我不滿意,說不定我這白綾就會纏到你的脖子上呢。」風夕坐在樹枝上,兩條腿左右搖晃著,身後長髮隨著她的身軀而微微擺動,「看你手持銀槍,大概是豐國那位穿雲將軍任穿雲了。」 「正是穿雲。」白袍將軍任穿雲依然恭謹的回答,然後問道:「風女俠也對玄尊令感興趣嗎?」 「我對玄尊令不感興趣,只是這燕瀛洲極對我胃口,讓他命喪於此實在可惜,所以呢我想帶走他。」風夕輕描淡寫的說道。 「放屁!你說是為著燕瀛洲,其實還不是為了他身上那塊玄尊令!這種托詞騙騙三歲孩兒還差不多,老子面前就省省吧!」一名滿臉鬍鬚的大漢聞言不由張口罵道。 要知在場所有人都為這玄尊令而來,有的是自己想得,有的是為重金所買,有的是遵各國之王令。「得令者得天下」,這是多麼誘人的前景,即算自己不能號令天下,但六國之王誰不想為這萬里江山之主,自己只要將這玄尊令贈或買與任何一王,那財富地位自是會滾滾而來! 「好臭的一張嘴!」 只聽得風夕淡淡的說道,然後一道綠光閃過,直向那鬍鬚大漢飛去,那鬍鬚大漢眼見著樹葉飛來,直覺要閃避,可還來不及動,那樹葉便「啪!」的貼在了嘴上,一時間只覺嘴唇牙齒疼痛難當,痛得他直想呼爹喊娘,偏偏卻無法支聲。 「我國公子極想得玄尊令,不知風女俠可容我從燕瀛洲身上取得?」任穿雲似對此視而未見,只是向風夕問道。 「玄尊令?蘭息公子也想當天下之主嗎?」風夕頭一歪,似笑非笑的問道,然後不待他回答又道:「只是這玄尊令是燕瀛洲拚死也想護住的東西,我想還是讓他留著罷。」 「如此說來,風女俠不同意穿雲取走?」任穿雲雙眼微微一瞇,手中銀槍不由一緊。 「怎麼?你想強取嗎?」風夕話音才落,並未見她人動,但她她手中之白綾忽然仿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在空中飛舞起來。 那白綾若一條白龍在空中猖狂的擺動身子,眾人只覺得一股凌厲而霸道的氣勢排山倒海的壓來,將他們圈在一個圈中,讓他們無法動彈。他們不由自主便運功相抗,可那白龍每擺動一下,氣勢便又增強一分,有些功力較弱的已額際冒出豆大的汗來,而有些則眼睛圓睜滿臉通紅,有些則咬緊牙關死命支撐,心中都明白,若給這股氣勢壓下去,便不死也會去半條命! 任穿雲銀槍緊緊拄於身前,槍尖向上指住龍頭,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白綾,全身勁道全集於雙臂,全力對抗,只是壓力越來越大,胸口越來越緊,槍尖不住的顫動,握槍的雙手指骨痛得已近發麻,雙腿已在微微抖動快要支持不住,即要向地下折去…… 忽然,眾人只覺全身一輕,胸口憋住的那口氣終於呼出,但隨即而來的是全身泛力,分外疲倦,虛脫得只想倒地就睡。 而任穿雲壓力一鬆時,只覺喉嚨一甜,不由自主的嚥下口水,心中卻已知受了內傷,實想不到白風夕年紀輕輕卻已有如此高深的內力!還未真正動手即已壓住全場!唯一慶幸的是她總算手下留情,未曾取命。 「我想要帶走燕瀛洲,你們可同意?」耳邊只聽得風夕淡而輕的聲音問道。 眾人心中不肯,卻為她武功所攝不敢開口。 「風女俠請便。」任穿雲調整呼吸,將銀槍一收,然後揮揮手,那跟隨他的五人即跳出圈外退至他身後。 「怎麼?不搶玄尊令了?」風夕卻看著他笑笑,一雙眼睛明亮得彷彿穿透他的靈魂,看清他所有思想。 任穿雲卻也輕鬆的笑笑道:「公子曾說過,若遇上風女俠、黑豐息、玉公子、皇國皇朝公子以及風國惜雲公主,不論勝負,只要能全身而退即記一功!」 「是嗎?」風夕手一揮,那長長白綾即飛回袖中,「蘭息公子竟如此瞧得起我們?」 「公子曾說,只這五人才配成為他的朋友或敵人。」任穿雲看一眼風夕,然後又笑笑道,「若風女俠他日有緣到豐國,公子定會十里錦鋪相迎。」 在東朝,十里錦鋪相迎為諸侯間互迎互送之最隆重的禮儀。風夕武功再厲害名聲再響亮,但也只是一平民百姓,怎麼樣也夠不上一國世子以此禮相迎,任穿雲此話不過是一種誇張的說法。 「十里錦鋪嗎,就怕會換成十里劍陣呢。」風夕聽得他如此推崇,卻不為所動,神色反倒淡淡的,「而你,若剛才不試,現在也不會想要『全身而退』吧?」 任穿雲聞言臉色微變,但隨即恢復自然,「平日常聽公子說起五位乃絕世之高人,一直無緣相見,穿雲今日有幸得會風女俠,自是想請您指點一、二,若有得罪,還望海涵。」 「是嗎?」風夕淡淡一問,忽然輕輕一躍,便立在枝上,底下眾人一見,不由皆神情戒備。 風夕掃一眼眾人,嘴角浮起一絲淺笑,然後看向任穿雲,「若非剛才你對燕瀛洲還有那麼一絲重英雄的意思,憑你剛才那想坐收漁翁之利的念頭,我便不會只指點你『一、二』了。」 「穿雲多謝風女俠手下留情。」任穿雲垂首道,手卻不由自主的握緊銀槍。 「哈哈……有你這樣的手下,足見蘭息公子是何等厲害!他日有緣,風夕定會向蘭息公子親自請教。」風夕忽提起燕瀛洲飛身而去,轉眼便失去蹤跡,只有聲音遠遠傳來,「今日就少陪了,若有要玄尊令的,那便跟來吧!」 「將軍,就此作罷嗎?」見風夕遠去,任穿雲身後幾名屬下不由問道。 任穿雲揮手止住他們,道:「白風夕不是你我能對付得了的,先回去請示公子再說。」 「是。」五人躬身。 「我們走。」任穿雲也不與其它人招呼,即領著屬下轉身離去。 待任穿雲走後,樹林中的諸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是散的好還是追的好。 最後任勳一揮手道:「各位,任某先走一步,玄尊令便憑各自的運氣罷,看能否從白風夕手中奪得。」 說完即轉身離去,而那些人見他也走了,不一會兒便也作鳥獸四散,留下林中幾具屍首及雙腕斷去暈死於地的曾甫。 白國宣山。 天色才濛濛亮,天幕上還留著一彎淺淺殘月,只是已斂去所有光華,淡淡的晨光中,一層薄薄的霧繞著宣山聳立如筆的北峰。此時的宣山幽靜如畫,偶爾會響起早起的啼鳥清脆的鳴叫聲。 宣山北峰之上一處山洞中,傳來一聲淺淺的悶哼聲,那是臥於洞中的一名男子發出的,男子在發出這聲淺哼後,終於睜開了眼睛,先瞄了周圍一眼,然後便起身,只是才剛撐起雙臂,便發出痛呼聲。 「你醒了。」一個清越的嗓音響起。 男子尋聲望去,只見洞口坐著一名女子,正面朝洞口背對於他梳理著一頭長長的黑髮,雖光線還暗,但梳子滑過時那黑髮便發出一抹幽藍的亮光。 「你是誰?」男子出聲問道,一開口即發現嗓子乾澀,聲音嘶啞難聽。 「燕瀛洲,對救命恩人是不是應該禮貌一點?」洞口的女子站起身來並轉身走向他,手中還握著一把木梳,掬一縷長髮在胸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 「你救了我?」燕瀛洲反問一句,然後想起了暈迷前任穿雲那劃破長空的穿雲銀槍,馬上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不由慌忙往背後摸去,卻什麼也沒摸著,反碰著了傷口,引起一陣痛楚,也至此時才發現,自己上半身竟光溜溜的什麼也沒穿,底下也只餘一條內褲。 「你在找那個嗎?」 女子手往他左旁一指,那裡有一堆黑色碎布,布上還染著已乾透的血跡,碎布旁放著一個包裹。 「放心吧,我沒把它丟了也沒動過它。」女子似看穿他的心思開口道。 燕瀛洲抬首看向她,此時才發現這女子有一張清俊至極的臉,眉宇間透著一種滿不在乎的隨性之情,額際戴著一枚雪玉月牙,著一身寬寬鬆松的素白衣裳,那長及三尺的黑髮並未挽成任何髮式,只是直直披在身後,整個人卻說不出的絕逸灑脫。 「白風夕?」燕瀛洲看著她額際那一枚雪玉月飾道。 「不是黑豐息。」風夕隨意一笑,然後道:「皇國『風霜雪雨』四將都像你這麼不怕死?我昨晚數了一下,除去那些舊疤,你身上一共有三十八道傷口,可你不但沒死,且只昏睡一晚時間就醒過,而且狀態看起來還不錯,若是普通人,不死至少也得昏迷個七、八天吧。」 「你數傷疤?」燕瀛洲一臉的怪異的問道,想起自己身上現在的衣著…… 「是哦,你全身上下我都數了一遍。」風夕走近一步,收起手中梳子,然後好玩的看著他的臉上的表情,「要知道你受了那麼多外傷,我得給你止血上藥,當然就會看到那些傷疤,順帶數了一下而已。還有就是你那衣裳已成了一堆破布,所以我就自作主張的把它剝下了,免得妨礙我替你上藥。」 話還沒說完,燕瀛洲已只覺得血氣上衝,臉上熱辣辣的。 「呀!你臉怎麼這麼紅紅的?難道發燒了?」風夕看著忽然驚叫一聲,然後還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了一下。 那清涼的手才觸及他額頭,燕瀛洲馬上便驚嚇般的後移,「你別碰我!」 「為什麼?」風夕一偏頭問道,然後帶著幾分詭異的笑看著他,「難道你不是發燒而是臉紅?臉紅是因為害羞?害羞是國為我把你全身都看遍了摸遍了?啊?」 燕瀛洲聞言全身所有的血都似湧上了臉,而看著風夕那一臉燦爛的笑容,半晌才惱怒的叫了一句:「你是不是女人啊?!」 「哈哈……」風夕忽然放聲大笑,笑得無絲毫淑女形象,卻笑得那麼自然而瀟灑。 「我當然是女人,不過你肯定以前沒有見過我這樣的女人對吧?」風夕終於止笑道。 「若天下女人都如你這般……」燕瀛洲才開口卻忽又止住了,他本不善言詞,且風夕對他有救命之恩,實不好說出不好聽的話來。 「若全如我這般如何?」風夕一雙眼睛帶著濃濃的笑意看著他,臉上帶著幾分玩味,「其實你這樣的男人我也少見,被我看了摸了你又有什麼損失?我又不是故意要看你的,要知道我可是在救你哦。」 燕瀛洲臉上本來才稍稍淡去的血色又湧回來了。 「呀呀,你又臉紅了!」風夕卻似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一般叫嚷道,「難不成……難不成你從沒被女人看過摸過?呀,臉更紅了!竟真被我說正了呀!真是不敢相信啊,想你『烈風將軍』也是鼎鼎有名的英雄,成名也這麼久了,且看你年紀也應該是將近三十了吧?竟還沒有碰過女人?!真是天下奇聞啊!」 「白風夕就是這個樣子?」燕瀛洲一張臉已紅得可比天上朝霞,悶了半天才狠狠吐出這麼一句來。 「是呀,我就是這個樣子。」風夕點頭,然後奏近他道,「是不是很讓你失望啊?既沒有脫俗的風度,又沒有優雅的言行,實在不像是名傳天下的白風夕哦,是不是?」 燕瀛洲一見她*近馬上坐起身來直往後退去,誰知這一動,便牽動了滿身的傷。 「唉喲!」不由自主的便發出痛呼。 只見他身上有些傷口又裂開了,血又流出了。 「你別亂動!」風夕手一伸便按住了他,任他怎麼想往後退去也動不了,「我可是將身上的傷藥全部用光了,才止住你的血,看看,現在又裂開了,浪費呀!」 眼光一掃他全身,忽然停在他的肋下,那兒被公無度鐵扇留下一道很深的傷口,此時流出的血竟是黑色的。 「公無度扇上有毒,昨日我雖替你吸出不少毒血,但看來毒還未清淨,你我身上都沒什麼解毒之藥,這下可怎麼辦?」風夕看著他身上的黑血不由皺眉道。 「你替我吸毒血?」燕瀛洲一聽又傻了眼,眼光一掃她嫣紅的唇畔,忽然覺得肋下傷口竟火燙般的熱辣辣。 「不替你吸毒,只怕你昨晚就死了。」風夕卻似沒注意到他的神情,一轉身走至洞口,回來時手中提一水囊及幾個野果,「你也餓了吧,先吃幾個果子充飢吧,我下山替你找些藥順便再替你弄套衣服。」 風夕將水及果子遞給他,然後又道:「昨天那些人對玄尊令不會死心的,定還在這山上搜尋,你不要亂走,若他們來了就先躲起來,我到時會找你的。」 說完她轉身便離去,看著她的背影,燕瀛洲忽然衝口而出,「等一下!」 風夕停步轉身看向他,「還有何事?」 「你……你……我……嗯……這……」燕瀛洲嗯了半天卻還是說不出口,一張臉卻憋得血紅。 「你想感謝我?想叫我小心些?」風夕猜測道,看著他那樣子只覺得好笑,「燕瀛洲,你這『烈風將軍』是怎麼當上的,個性怎麼這麼彆扭?喂,我救了你,又看遍了你全身,你是不是要我為你的清白負責呀?你要不要以身相許來報我的救命之恩呀?」 「你!」燕瀛洲瞪著風夕,卻又不知道怎麼反駁她。 想他少年成名,生性即沉默寡言,嚴肅而正經,在皇國位列四將之首,世子對他十分器重信任,同僚對他十分敬重,屬下對他唯命是從,幾時見過風夕這般言行全無禁忌的女子。 「哈哈……堂堂的烈風將軍啊……真是好玩極了!」風夕不由又放聲大笑,笑得腰都彎了,「你們『風霜雪雨』四將是不是全都如你這麼好玩啊?那我改天一定要去皇國玩玩!」 她一邊笑一邊轉身往洞外走去,走至洞門口忽又回頭看著他,臉上那笑容比洞外才升起的朝陽還要燦爛明媚,襯著身後那萬道霞光,讓燕瀛洲有一瞬間的目眩神搖。 「燕瀛洲,最後我再告訴你一點哦,那就是……你身上雖然傷疤很多,但是你的身材還是挺有看頭的!哈哈……」 說完她便大笑而去,留下洞中面紅耳赤恨不得挖個地洞藏起來的燕瀛洲。 正文 二 黑豐息 白國阮城。 城之西有一處大宅,此為白國名門世家韓家之宅院。 韓家雖是武林世家,但其之所以這麼名聲遠播卻非因其絕頂武技,而是以外傷聖藥「紫府散」、解毒聖品「佛心丹」而響譽江湖。 江湖中人過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涯,隨時都有受傷中毒之危,因此這兩種藥對於江湖人來說是人人都渴求的靈丹妙藥,可救人性命於一線間。只是這兩種藥乃韓家的獨門秘藥,從不外傳,且求藥也不是那麼容易!也因此人人皆對韓家禮讓三分,保不定哪天自己性命垂危時還得求求韓家賜藥救命呢。 今日乃韓家之家長韓玄齡的六十大壽之日,但見其宅前車馬不絕,門庭若市,園中是宴開百席,觥籌交錯,喧華而熱鬧。想來白國各路英雄、阮城名流鄉紳都來給韓老爺子祝壽。 「好熱鬧呀!」 忽然一個聲音清清亮亮的響起,蓋過了園中所有喧鬧聲。 園中所有賓客不由都驚奇的尋聲望去,但見屋頂之上,一白衣女子斜倚屋簷而坐,衣袂飄飄,長髮飛揚,正滿臉含笑的看著屋下園中所有人。 「又是你!」 只見坐在首位滿面紅光的韓家之長韓玄齡「忽」的站起身來,怒目而視屋頂之上的白衣女子。 「是呀,又是我呀。」白衣女子笑吟吟的答道,「韓老爺子,今天是您老六十大壽,我也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免了,只要你不再出現在我韓家,我一定會壽比南山!」韓玄齡離開座位走至園中,仰道指向白衣女子道:「白風夕,你多次強取我韓家靈藥,今日喜慶日子不想與你追究,你速速離去,否則我可要不客氣了!」 「咦?她就是白風夕?」 「原來名傳天下的白風夕竟是如此的年輕呀?!」 「韓老爺子說她強取靈藥是怎麼回事呀?」 ………… 韓玄齡一叫出白衣女子——白風夕的名號,底下之人不由紛紛離座,圍在屋下議論開了。 「韓老爺子,不要如此大的火氣,要知道你那些藥雖然未經你許可我就取去了,但全都是用來救人嘛,也算替你韓家掙名積德呀,你還不謝謝我?」風夕卻毫不生氣,依舊笑意盈盈。 「你……你還要強詞奪理!」韓玄齡怒聲道,恨不能將眼前嘻笑之人的脖子給扭下,方能解心頭之恨呀! 一想起被風夕取走的那些藥呀就心疼如絞。想那「紫府散」、「佛心丹」全是他韓家獨有的靈藥,江湖人人奉上千金也難以求得,可卻都被這個白風夕一瓶瓶分文不付的取去了,你叫他如何不氣不疼?!可偏偏她武藝高強,在韓家來去自如,自己束手無策!便是請了一些江湖朋友來,也全敗在她手下! 「誰叫你把那藥方藏得嚴嚴密密的,不讓任何人知道,而除你家外也沒地方有這『紫府散』、『佛心丹』。雖然你這老頭子為人不太討人喜歡,但你這藥很討人喜歡,用來治傷救人實在太妙了,害我每次從你這取的藥很快都用完了,所以我只好再來找你,可偏偏你這藥的價錢太高,我太窮,實在買不起,所以每次都只好來個不問自取了。」風夕隨意的擺擺手道,然後腦袋忽地往前傾,一臉商量的表情,但那個動作卻讓人不由擔心她會不會掉下來,「不然你把藥方抄一份給我,我自己去配也行啊,這樣你也就不用再見到我了。」 「從沒見過你這麼厚顏無恥的人!」韓玄齡一聲暴喝,「白風夕,我警告你,趕快離開!並且永不要再出現在我韓家!」 「那怎麼行。」風夕卻反從屋頂上站起身來,然後足尖一點便輕飄飄的從屋頂上飛了下來,落在韓玄齡跟前,韓玄齡反射性的後退幾步。 風夕滿臉嘻笑的看著韓玄齡,「我這次來就是想跟你再取點藥,沒想到你正在大擺宴席呢,我也有一天一夜沒進食了,所以我決定也給你拜拜壽,順便吃一頓飯再走。」 說完她竟直往席上走去,一路還對各位賓客點頭微笑,彷彿在自家花園裡閒庭散步一般,而那些賓客竟全給她讓開道來,一是為她威名所攝,二是看她一個俏生生的女子,實在不好意思擋在她前面。 「給我趕她出去!」韓玄齡卻已是氣得一張紅臉變成了青臉。 他話音一落,即跳出兩名大漢,此為他家武士。皆是生得身材高大,四肢粗壯,滿臉橫肉,雄赳赳,凶狠狠的走向風夕,而風夕呢卻剛在一張桌前坐下來。 兩名大漢鐵臂一伸,像老鷹捉小雞一樣直往風夕抓去,風夕左手隨意揮揮,大袖便揮在兩名大漢身上,只聽「噗咚」聲響,兩名大漢便毫無反抗的倒在地上。 「呀,好酒啊,這可是百年陳釀呢!」 但見風夕似沒事一樣,左手執壺,也不用杯,直接就往口中灌,末了一抹唇,發出感歎道。 然後右手一伸,便抓了一隻豬蹄在手,張口一咬,便是咬下一大塊,一邊大嚼一邊點頭,「唔……唔……這五香蹄夠香!這廚子的手藝不錯!」 眾人看著不由都暗自想到,那麼小的一張嘴怎麼就能一口咬下那麼大一塊來?這樣的人真是那俠名傳天下的白風夕嗎? 風夕一邊吃竟還一邊招呼著眾人,「各位,繼續喝酒吃菜呀,這可是韓老爺子的六十壽宴了,吃了這次可就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了!」 「你幹麼咒我爹?」忽然一個帶著一絲童稚的聲音響起,只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跳出來,指著風夕道。 「小弟弟,我有咒你爹嗎?我怎麼不知道?」風夕睜大眼睛一臉迷惑的看著那個少年,口中含糊的問道,而右手中抓著的是豬蹄,左手中抓著的是雞腿。 「你為什麼咒我爹說『沒有下一次了』?」少年怒氣沖沖的道。 「小弟弟,你誤會了。」風夕放下手中豬蹄與雞腿,走到少年面前,俯下身來,「我不是要咒你爹不能再辦下一次壽宴,而是說,依你爹這種小氣的性格,下次肯定捨不得再花銀葉辦酒宴了。」 末了一雙油手還拍拍少年的腦袋,那少年左閃右躲卻怎麼也避不開那雙油手,最後無可奈何的被拍個正著,只覺額頭一片油膩膩的。 「樸兒,你退下。」只見韓玄齡大步走上前來,將少年拉開護在身後,然後對風夕道:「白風夕,論武藝我韓玄齡確實非你之敵手,也因此被你奪走我韓家不少靈藥,但今天你若再想輕易取走靈藥,那是決不可能的事!」 「哦?」風夕一偏頭掃向園中賓客,其中不乏武林各路好手,「這話倒也不假,今天你家能手眾多嘛。」 說完轉回頭看向韓玄齡,輕輕鬆鬆的道:「韓老頭,我有個朋友受的傷頗重,需要一瓶『紫府散』及一瓶『佛心丹』,不如你就送給我罷,反正你家多的是,也免得我動手搶,掃大家的興嘛。」 口氣悠閒,仿若向他借一枚銅錢一般的簡單。 「白風夕,韓老英雄已對你十分容忍,識趣的就趕快走,否則這裡這麼多英雄,一人一拳就夠你受的了!」有人跳出來道,此人五短身材,雖瘦但十分精焊,一雙老鼠眼滴溜溜的轉。 「我想走呀,但是韓老頭得先給我藥嘛。」風夕一擺手狀若無奈的道。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韓老英雄,今日你大壽之日,且旁休息,待我魏安替你教訓她!」那魏安說著便欺身而上,雙手成爪,直襲風夕胸前。 這魏安見風夕如此年輕,想來功力也不會高到哪去,之所以有那麼高的名聲,說不定是武林中人誇大其詞了,因此便仗著自己功夫已有八成火候,想出手制服她,自己若在此處打敗了白風夕,一來可揚名天下,二來又可討韓玄齡的歡心,說不定能得幾瓶靈藥,這絕對是名利雙收的好事! 「呀!鷹爪門的高手呀!果然厲害!」 風夕口中雖是如此叫嚷,但神態間並不見緊張,身形看似隨意一轉,實則快速非常,眨眼便避開了襲向胸前的雙爪,然後右袖一揮,快而準的切向魏安雙腕,魏安識得厲害趕忙縮手,然後右手變招抓向風夕左肩,勁力全注於這一爪,打算一抓之下必要卸掉她一條臂膀。 「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如此出手也太狠了點吧?」 風夕見他這一抓之力道,眼眸微瞇,身形不退反而迎上,魏安鷹爪便落在她左肩上,魏安一見得手心中一喜,可忽的一驚,一抓之下仿若抓在一堆棉花上,毫不著力,而風夕右手不知何時竟搭在了他右手之上,瞬間右手便毫不能使力,但覺得手骨一痛,「卡嚓!」聲響,右手腕骨竟給風夕生生折斷! 「啊!」 只聽得魏安一聲慘嚎,然後再見風夕袖飛身退,魏安便跪倒在了地上。 這不過是眨幾下眼的時間,魏安便慘敗下來。 「白風夕你也太狠了一點!」 話音未落,已有許多的人圍向了風夕,撥刀的揮劍的,擊掌的打拳的,全向風夕攻去。這些賓客中不乏魏安之朋友,見他慘遭斷腕,不由紛紛出手為他報仇,而有些則是為韓玄齡打抱不平,有的則是純粹看風夕的狂妄不順眼,有的是仗著人多想湊熱鬧,而有的則是想試試這白風夕是否真如傳言中的那麼厲害。 一時間園中人影紛飛,桌椅砰砰,刀光劍影,打得好不熱鬧。而風夕卻依然是滿面笑容,左手一揮,便打在某人臉上,右手一拍,便擊在某人肩上,腿一伸,便有人飛出圈外,腳一勾,便有人跌倒於地,時不時還能聽到她清脆的笑罵聲。 「呀!你這一拳太慢了!」 「笨呀!你這一掌若從左邊攻出,說不定我就被打中了。」 「蠢材!我說什麼你就真做什麼!」 「這位大哥,你的腳好臭哦,拜託,別伸出來!」 「呀,兄弟,你手臂上的毛太多,怪嚇人的,我給你撥掉一些!」 笑罵聲中不時夾著一些人的痛呼聲、碗盤摔碎聲,園中已是一片狼籍。 而風夕,但見她在人群中穿來走去,揮灑自如,不時拍這人一掌,抓那人一把,或撥這人一根汗毛,扯那人一縷頭髮。這些白國英雄們在她手下如被戲的猴兒,怎麼折騰也無法翻出她的掌心。 「好了,我手上的油全給擦乾淨了,不跟你們玩了!」 話音才落,一道白綾飛出,若矯龍游空,翻騰跳躍,纏繞飛舞,只聽「噗咚!噗咚「聲響,那些人便一個個被點翻在地。 「啪啪!」 待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後,風夕白綾回袖,輕鬆的拍拍手,「韓老頭,你請的這些英雄也不怎麼樣嘛,只夠給我擦手呀。」 「白風夕,你……你……」 韓玄齡氣得說不出話來,看著地上這些為他來賀壽的白國英雄,此時一個個全是鼻青臉腫的倒在地上,而風夕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想在他們身上擦去手上的油而已,你叫他如何能不氣! 「韓老頭,別太生氣,我出手也不重啦。」風夕卻還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說道,「誰叫他們想以多為勝嘛,他們都只受了一點點的皮外傷,休息個三、五天就好了。」 「不生氣?出手不太重?」韓玄齡幾乎要不顧身份的大叫起來,咬牙切齒道,「我好好的壽宴全給你搗亂了,你叫我不要生氣?!魏安的手都給你折斷了,這還不叫重!」 「韓老頭,這也不能怪我呀。」風夕輕描淡寫的揮揮手道,「誰叫你定下規矩,不論貧富,求藥必得千金,我一窮二白,哪有金子給你。你若是早把藥給我救人了,我也就不會鬧啦,所以歸根結底在於你太貪太小氣!」 「而至於這魏安,哼!」她冷冷一哼,然後眸光掃向一旁還哼哼卿卿的魏安,那魏安被她目光一掃,忽的打個冷顫,口中哼聲也停了。 風夕冷冷道:「阮城外涼茶亭,那老伯也不過手腳稍慢了一點,沒能及時倒茶給你這魏大英雄喝,可也犯不著將人家一拳打得吐血吧?!恃武凌人,還配稱英雄嗎?!我也就讓你嘗嘗這任人宰割的滋味!」 「好!好!好!全部都是你有理!強搶人藥有理!搗人壽宴你有理!打傷了人你也有理!你就真當這天下無人可制你白風夕?你白風夕就真天下無敵了?」韓玄齡此時已氣得全身發抖,血氣上湧,眼冒火光,手指著風夕,「我今天就請個可以制你的人出來!」 「哦?誰呀?你請了什麼大英雄來了呀?」風夕一聽反是雙眼一亮,滿臉興趣旺然的問道。 「來人,快去後院請豐息公子出來!」韓玄齡召來一個家丁吩咐道,那家丁馬上領命而去。 「豐息?黑豐息?你請了黑豐息來對付我白風夕?」風夕一聽滿臉古怪的看著韓玄齡問道。 「哼!怎麼?這個人讓你有幾分畏懼了?」韓玄齡一看她那表情,只當她害怕了。 「不是啊。」風夕搖搖頭,看著他的目光似乎帶著幾分同情了,「韓老頭,你是怎麼請到黑豐息的?」 「前日豐公子才到阮城,蒙他不棄,竟來拜訪韓某,我自當迎此貴客。」韓玄齡盯住風夕,「白風夕,你有膽便別逃!」 「哈哈……我豈會逃呀。」風夕象聽到什麼好笑至極的話一樣大笑起來,笑完後看向韓玄齡,似自語一般的歎息道,「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韓老頭,你知不知道啊?」 「哼!你這尊瘟神我自問要送不難!」韓玄齡恨恨的看著風夕,若眼中之火能殺人,風夕此刻定是化骨揚灰了! 「唉,連誰是瘟神都分不清,真不知你怎麼活到今天的。」風夕搖頭輕歎道。 正說著,園門口忽走進兩個青衣侍童,都是年約十四、五歲,乾乾淨淨,清清秀秀的,而且其長相竟一模一樣,兩人手中皆拿著一個包裹。 兩名侍童走至園中便是一揖。 「兩位不必多禮,請問豐公子呢?」韓玄齡忙還一禮道。 誰知那兩童子卻不看向他,反倒臉朝著風夕,齊聲道:「公子在淨臉,正用第三道水,請稍後。」 兩人說完便喲喝著地上的那些白國英雄,「你們快快走開,我家公子要來了。」 話音一落兩人便動起手,但見他們快速非常的在園中移動,那些白國英雄有的是自己馬上爬起來,有的是被他們推到一邊,而那些桌椅碗盤全給他們腳踢手撿,瞬間便將園中清理出一塊空地來。 清空場地後,兩人一個去搬了一張紅木大椅,一個搬來一個茶几;再打開各自的包裹,一個拿出一柄拂塵拂了拂椅子和茶几,一個給椅子鋪上一張錦墊;然後一個捧出一個翡翠杯,一個捧出一個碧玉壺;一個揭開杯蓋,一個斟上茶水,那茶水竟還是熱氣滕滕的。 其動作都十分的迅速,不過頃刻間便完成,做好這些後,他們便回去了,片刻後他們又走來了,但卻是一路鋪下了紅地毯,一直鋪到大椅下,當他們弄完一切後,便一左一右靜立於椅前。 在他們做這些時,眾英雄們包括韓玄齡全是傻呆呆的不明所以,風夕也是靜靜的看著,臉上帶著一絲似笑非笑、似譏非譏的表情。 眾人又等了片刻,卻依然不見黑豐息出現,就連韓玄齡也很想問一聲,但一見兩侍童那肅靜的表情,到口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啊呵……」風夕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猛地一斂容,揚聲道:「黑狐狸,你再不給我滾出來,我就去剝你的皮了!」 「女人,你永遠都是這麼粗魯呀。」 一個清朗若風吟的聲音輕輕傳來,又彷彿環玉相叩,清越如音樂,那麼的不緊不慢,從容而優雅。 而在話音落下的時候,園門口出現了一名年輕的公子,髮束白玉冠,額飾墨玉月,身著黑色寬錦袍,腰圍白璧玲瓏帶,若美玉雕成的俊臉上帶著一抹雍容而閒適的淺笑,就這麼意態悠閒的、足踏紅雲而來。 眾英雄看著這個人,不約而同的想著:這樣的人應該是從那白玉為階碧玉為瓦、珊瑚為壁水晶作簾的蕊珠宮走出來的!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是那名動天下的黑豐息!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做天下四大公子之一的豐息公子! 不似那位……不約而同的又轉頭看向白風夕,可一見那人白衣長髮,若清蓮臨風,亭亭玉立於園中,一臉的隨性率意,無拘無束,忽又覺得這樣的白風夕也是獨一無二的! 黑衣公子——豐息在那張鋪有錦墊的椅上坐下,左手微抬,左邊的青衣侍童已將茶杯遞在他手中,他揭開茶蓋,微微吹一口氣,淺嘗一口,片刻後搖搖頭道:「濃了,鍾離,以後茶葉少放三片。」 「是!公子。」右邊的侍童——鍾離趕忙躬身垂首答道。 豐息蓋上杯蓋,左邊的侍童趕忙又從他手中接過茶杯放回茶几。 園中明明有上百號人,卻是靜悄悄的,白國所有的英雄們都專注的看著他,只覺得這位公子隨隨意意的言行間,卻說不盡的優雅貴氣,令人看著便覺賞心悅目,而不忍打擾他。 終於,豐息將目光掃向了眾人,眾人只覺心口「咚」的一跳,這公子的眼神太亮,彷彿心底裡最黑暗的地方也給他這麼一眼即照亮了照清了。 「女人,我們好久不見了。」只見豐息笑吟吟的開口道,臉上的神情似乎十分的愉悅,目光直視前方。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白風夕早已自己挑了一張椅子坐下,不過比起豐息的端正優雅的姿態,她實在沒什麼形象可言,身子斜斜的倚在椅背上,一頭長髮已垂地上,一雙腿伸得直直的架在另一張椅上,而一雙眼卻已閉上,神情間似十分的瞌睡。 聽得豐息的喚聲,她懶懶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兒,然後打一個長長的哈欠,雙臂一揮,伸了一個懶腰,才開口道:「黑狐狸,你每次做這些麻煩事都夠我睡一覺了,真是浪費時間!」 明明她的言行並不優雅,偏偏眾人看來卻並不覺難看或粗俗,只覺得由她做來是那般的瀟灑自然,自有一種舒心之處,彷彿她天生就應該這個樣。 「女人,一年不見,你還是沒什麼長進。」豐息似婉惜的看著她道。 風夕聞言忽從椅上坐直身,臉上懶懶的神情也一掃而光,腿一伸一點,架在她足下的椅子便向豐息飛去,隱帶風聲,去勢極猛極快,口中卻還道:「拜託,我有名有姓,別女人長女人短的叫,不明白的人還以為我是你的女人,跟你齊名已是十分不幸,若再有其它跟你這只虛偽的狐狸扯在一起,那實在是這世上最為悲慘的事!」 卻見豐息還是那麼悠閒的模樣,對那直飛而來的椅子似並未放在眼中,右手隨意一伸,那來勢凶凶的椅子便安安靜靜的停在他手中,他手再一拋,椅子便穩穩放在地上,且未發出任何聲響。 這兩下看得眾人暗自點頭,自問自己做不到如此輕鬆瀟灑。 「我不過是想提醒你而已,怕你這樣混下去哪一天連自己是個女人都忘了。」豐息溫文爾雅的道,然後瞄她一眼再搖搖頭,「要做我的女人,嘖嘖……你這個樣子實在不行!」 「豐公子。」韓玄齡卻上前一步,提醒這兩個還在「閒話家常」的人,他才是這裡的主人,兩位不要太過「目中無人」。 「哦,韓老英雄,你請我來有何事?」豐息回頭看向韓玄齡,臉上掛著親切且溫和的笑容,「是否讓我來結識一下白國的諸位英雄們?」 「豐公子,韓某前日跟您提起的那件事,不知……」韓玄齡提醒著這個「貴人」。 「噢,明白了。」豐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請我幫你教訓教訓白風夕,順便叫她把歷年來從你這強取的靈藥全歸還,不能歸還就抵算金子!」 「呵呵……」風夕聞言即笑出聲來,「藥我已經用完了,至於金子我連一兩也沒呢,韓老頭,你的算盤可落空了哦。」 「這可怎麼辦呢,韓老英雄?」豐息一聽頗是為難的看著韓玄齡。 「那也簡單,只要她當面向我陪罪,並將雙手留下,那麼所有的事便一筆勾銷!」韓玄齡看著風夕,目中閃著怨毒,實在恨極了她將他視於性命的獨門靈藥巧取豪奪了到處施捨,並在今日這樣的大日子損及他顏面! 「哇!好狠呀!」風夕抬起雙手細細的看了一翻,然後身形一閃,人便到了豐息面前,伸著一雙素手問道,「黑狐狸,你要砍我的雙手嗎?」 「唉!」豐息看著眼前這雙手忽然長歎一聲,似是極為的無可奈何,「我也此生何其不幸,竟認識你這麼一個禍精!」 然後他站起身來向韓玄齡長揖到地。 「不敢!不敢!」韓玄齡慌忙回禮,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向他行起禮來。 「韓老英雄,我這裡代她向你陪罪如何?」豐息溫文有禮的道,表情十二分的誠懇,「她雖強取了你家靈藥,但都是用來救人,並無私利,也算為你韓家積得善德,不如就請老英雄大人大量,就此原諒她年輕不識事的行為?」 「這個……她……」韓玄齡吞吐不語,他不敢直言拒絕黑豐息,但要就此原諒白風夕實在是難。 「至於她取走的那些藥,老英雄看看折合多少金子,我代她付給你如何?」豐息繼續道。 此言一出,韓玄齡心中一動,要知他為人並無甚不良,只是十分的愛財,也因此才會定下千金一藥的規矩。 豐息看看他的神色知他心意已動,便又轉身看向園中其它人,「剛才她對各位英雄多有得罪,但那也是她生性愛玩,與各位開開玩笑罷,還請各英雄寬宏大量不與她計較,我在此也代她向各位陪禮了。」說完又是一揖。 他這行為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本來眾人以為會看到一場百年難得一見的『白風黑息』的大戰,誰知他竟代她一力承擔。 園中眾人慌忙還禮,要知,能得這名傳天下的遊俠這麼恭敬的一禮的人有幾多?諸人只覺面上添光,心中怨氣全消,口中都說道:「公子不必多禮,我等豈會怪罪風女俠。」 心中不由都想著,這才是大俠風範!只是不知這白風黑息到底是何關係?他為何代她陪禮付金?而看他們的樣子卻又非友非敵。 而對豐息這些行為,風夕卻似乎覺得極為稀鬆平常,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著,臉上掛著一絲令人費解淺笑。 「既然各位都大量不與計較了,那我今日在城中醉仙樓準備百罈佳釀與諸位英雄一醉如何?」豐息再道。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皆是十分的興奮。 只見一大漢排眾而出,向豐息抱拳道:「我等雖為無名之輩,但今日卻有幸得見『白風黑息』,並還能得公子同邀一醉,實是三生在幸!今日醉仙樓之酒宴請公子賞我展知明一個薄面,由我作東,請公子及眾位英雄一醉!」 「好!」眾口一聲:「請公子賞臉!」 「好!豐息恭敬不如從命。」 豐息含笑應承,回首間卻瞥見風夕臉上的那一抹淺笑,兩人四目相交,彼此交換一個只有彼此明瞭的眼神。 風夕隨即一個轉身,纖指便指向那兩個侍童,「在你身上還是他身上?」 兩個侍童被風夕手指一點,不由都望向豐息,豐息淡淡一笑道:「鍾園,給她。」 左邊那個侍童——鍾園便從包裹中拿出一個一尺長三寸高的紅木盒子,遞給風夕。 風夕接在手中便打開盒開,一時間園中諸人只覺珠光惑眼,不由都被盒中的珠寶給迷花了眼,只見那盒中有拇指大的珍珠,有黃金做的柳樹,有瑪瑙雕的山,紅珊瑚做的佛掌,有整塊巴掌大的綠水晶……一件件都是精緻至極的珍品。 眾人還沒來得及看個清楚,風夕卻又「砰」的關上了盒子,然後走到韓玄齡面前,「韓老頭,這盒中之物不下十萬金,買我以前從你這取走的那些藥綽綽有餘,不如你今日再送我一瓶『紫府散』、一瓶『佛心丹』吧。」 「這個……這個全給我?」韓玄齡瞪大眼睛看看盒子看看風夕再看看豐息,竟是猶疑不定,他雖也是巨富之家,但一時這麼多的珍寶送到他眼前,還真不敢相信。 「這些就當我替她付以前的藥錢,還請老英雄收下,並再賜她兩瓶藥如何?」豐息笑笑點頭。 「可以……當然可以!」韓玄齡連連點頭,並趕忙從風夕手中接過盒子,手都有點抖。 「那我就取藥去了啦。」風夕一笑,然後人影一閃,園中便失去她的蹤影。 「嗯。」韓玄齡點頭應道,忽然又像猛然間想起了什麼一樣跳了起來,大聲叫道,「你等等啊!白風夕,你等等!天啦……我的藥啊……又要遭洗劫一空了!」 只見他一路飛奔直追風夕而去,遠遠還能聽到他心疼的大叫聲。 正文 三 一夜宣山忽如夢 宣山北峰。 看著空空的山洞,風夕手一鬆,手中捧著的那套男妝便掉在了地上。 那個人竟沒有等她?!受那麼重的傷竟還自己走了,而不肯等她取藥回來?! 「真是個大笨蛋!」 風夕喃喃罵道,然後走出洞口,卻發現洞外竟圍了不少人。 「白風夕,交出玄尊令!」 同樣的台詞,只不過對像換成了自己,風夕有些嘲諷的笑笑。 「我沒有什麼玄尊令,你們快快離去,免得惹我生氣!」 風夕淡淡的掃一眼眾人,有些沒見過面,有些是在宣山腳下見過的,數一數竟有一、二百人,這些人還真是不死心啊,一枚玄尊令真能讓人號令天下,成為萬里江山之主?荒謬! 「屁話!燕瀛洲是你救走了,他當時昏迷不醒,你要取玄尊令輕而易舉!你沒有那誰還有?!」一名葛衣大漢喝道。 他話音才落,忽覺眼前一花,然後脖子一緊,頓時呼吸困難,低頭一看,一道白綾正纏在自己脖子上。 「你……你咳咳……放……放開……我!咳咳……」那葛衣大漢斷斷續續的嚷著,已滿臉通紅,張大著嘴使勁的咳著,一雙手使勁的拉扯著白綾,無奈卻是越扯越緊。 「哼!我說過我沒拿玄尊令那就沒拿!我白風夕何時說過謊?我又不是那只黑狐狸!」風夕冷冷道,然後手一挽,白綾解開,放過那人。 那人趕忙大口大口吸氣,感覺是自閻王手中撿回一條命了。 「風女俠,既然玄尊令不在你手中,那就請你將燕瀛洲之下落告訴我們。」一名年約三十,五官端正,滿臉正氣的男子道。 「你是誰?」風夕眼一瞄問道。 「在下南國令狐琚,奉我國南王之命,必將玄尊令送回帝都,以讓天下紛爭局面得以平息。」令狐琚一抱拳答道,「請風女俠放心,我只要玄尊令,決不會傷人。」 「平息天下紛爭?多麼冠冕堂皇的話!」風夕一聲訕笑,然後仰首望天,長長歎息,「令狐琚也是南國俠名遠播的人物,你無私心我信得過,只是你們南王……哈哈……就免了!」 「既然女俠信得過令狐琚,就請告之燕瀛洲之下落。」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風夕搖搖頭道,「若是你找到了他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還想撥他一層皮呢,竟敢放我白風夕的鴿子!」說到最後不由咬牙切齒。 「令狐大俠,別被她騙了!」一個滿身肥肉的人站出來,身材本算高大的令狐琚一下變得極為矮小,身軀大概只那人的二分之一。 「是呀,別被她騙了,也許她藏起了燕瀛洲,說不定玄尊令早到了她手中。」眾人紛紛猜測到。 「住口!」令狐琚忽然大聲喝道,「白風夕自出道以來所做之事皆不背俠義,決非你們口中之小人,豈容你們如此侮辱!」 「咦?」風夕聞言不由看向令狐琚,細細打量他。 要知道她雖有俠名,但生性放蕩不羈,率性而為,為那些正人君子所不齒。有人怕她,有人鄙視她,有人遠遠避著她……至於喜歡她的人就更少了,難得竟有人對她如此尊敬,且還是那種的一看就是正人君子的人,如何能叫她不驚奇。 「你怎麼就這麼肯定我是俠而非小人?」風夕神色似笑非笑的看著令狐琚。 「我知道。」令狐琚也不多言,只是點點頭,「既然風女俠也不知燕瀛洲下落,在下就此告辭,」然後手臂一揮,「南國各路英雄,你們若還認我這個盟主,那麼就請隨我離去!」 說完他向風夕一拱手轉身離去,群雄中若有二、三十人跟在他身後離去。 見令狐琚離去,風夕轉頭看向還留在原地的那些豪傑們,臉上浮起一層冷冷的笑意,「你們定要逼我大開殺戒嗎?我白風夕可不是手不沾血的善男信女!」 話音一落,那白綾忽然環繞於她週身,若白龍騰飛,剎那間,一股凌厲的殺氣便向所有人襲來,諸人心底寒意沁出,不由自主的運勁全身,目不轉睛的盯著風夕,就怕她突然動手。 就連已走出三丈有遠的令狐琚也感覺到了那股氣勢,手反射性的便按在腰間劍柄上,猛然又醒悟似的放下,然後歎一口氣,大步離去。只是不知那聲歎息是為白風夕還是為那些豪傑? 白綾忽又輕飄飄的落下,風夕手一節一節的將白綾慢慢收回,口中淡淡的道:「你們都走吧,我不想見血。」神情間竟似極為的厭倦。 眾人不自覺的咽嚥口水,想起剛才那凌厲的氣勢,不覺害怕,可一想到玄尊令卻又不甘心就此離去。 僵持中,忽然只見風夕眉頭輕皺,側耳一聽,眸光一閃,身形飛起,快如閃電一般便從眾人眼前掠過,待眾人回過神來,卻已不見她身影。 北峰峰頂,風夕迎風而立,俯首便將山下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宣山西側,如螞蟻一般,爬上許多的士兵,看其裝束便知是白國禁衛軍;宣山南邊,偶爾樹叢中會閃過三兩道黑影,身手矯健敏捷,一望便知皆是武功極好的高手;宣山北面,便是服裝各異的那些江湖英雄;而東面卻什麼也看不到,毫無動靜,可是直覺卻告訴她,那裡才是最危險的! 「一枚玄尊令竟引來這麼多人!」風夕歎息著。 仰首看天,日已西斜,緋紅的霞光映得整個天空一片炫麗,蔥蔥的宣山也染上一層淺淺的艷光,觸目所視,天地在這一刻美得無與倫比,可這種美卻美得讓人心口沉甸甸的,帶著一抹無法釋懷的悵然。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風吹起衣袂,長髮在空中飄搖,風夕的臉上罕見的浮起一層淡淡的憂傷。 「燕瀛洲,你是死了呢還是活著?」 她知道,憑自己的身手要避開這些搜山的人而下山去是絕無問題的,但是燕瀛洲呢?受那麼重的傷,他絕對還沒有離開宣山,但是那麼多的人在尋找他,他能躲到何處?能躲到何時? 風夕最後看一眼夕陽,然後拾步往山下走去。 阮城醉仙樓。 從傍晚時分起,此酒樓便熱鬧非凡,只因名傳天下的黑豐息蒞臨,放言要與白國諸英雄同醉一場,因此不但原在韓家祝壽的人全轉來此處,其它久仰豐息大名的人也不請自來,均想一睹豐息公子的絕世風采! 你敬我飲,撕羊抓牛,鬥酒喝采,所有的人都喝得不亦樂乎。 而那豐息竟有千杯不倒之能,但凡有人敬酒,他必是一杯一飲而盡。 喝到夜幕蓋下,所有的人都醉了,有的趴在桌上,有的倒在桌下,無一個清醒。 「來呀!再喝呀!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余三百杯!三百杯還沒到呢,大家再起來喝呀!」但聽得樓中豐息放聲高歌,卻無人再應,倒是響起了不少呼嚕聲。 「唉,怎麼這麼不濟事?」豐息見無人應他,拍拍手優雅的站起身來,一張俊臉毫無醉意,一雙眼睛或許因為酒意的渲染,竟比夜空中的星星還要清澈明亮。 「公子,信。」鍾離走進樓中遞給他一封信。 豐息接過,掃了一眼,露出滿意的笑容。 看一眼樓中醉倒的所有人,豐息輕輕一笑道:「既然所有英雄都醉了,我便告辭了。」 走出醉仙樓,迎面一陣涼風吹來,抬首望天,月淡星稀。 「今晚的星月似乎沒有昨晚的好。」淡淡說一句,便負手而去,身後跟著鍾離與鍾園。 宣山之南,風夕悄無聲息的在樹林中穿梭,若一抹淡淡的白煙,瞬間掠過,快得讓人來不及看個清楚,便已失去蹤跡。 忽然一個極低的喘息聲響起,彷彿是野獸受傷的低喘,風夕卻猛然停下腳步,側耳細聽,卻再無聽到。 夜晚的樹林中更是一片黑暗,樹縫間偶爾透進一絲淺淺的星光,風拂過時,樹葉發出「沙沙「聲響,除此外一片陰暗寂靜。 風夕站定,靜靜等候。 終於,又一聲極低的吸氣聲傳來,她迅速往發聲處飛去,一道劍光閃爍,直向她刺來,她早有防備,白綾飛出,瞬間便纏住了劍,然後她鼻端聞到一股血腥味。 「燕瀛洲?」她低低的喚道,白綾鬆開,飛回袖中。 「白風夕?」沙啞的聲音響起,劍光收斂。 藉著淡淡的星光,憑著習武人稍強的目力,風夕看到燕瀛洲正半跪於地,她趕忙蹲下身來,只見他臉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一張臉蒼白如紙,唇已是一片烏青。 「傷勢又加重了。」 風夕低低歎一句,然後趕忙從懷中掏出藥來,餵他吃下兩顆「佛心丹」,然後伸手至他肋下,觸手只覺濕濡濡的,不看也知,定是一手的黑血,心頭一顫,也顧不得許多,撕開他肋下衣裳,倒出一顆「佛心丹」,揉碎敷在傷口上,再灑上「紫府散」,然後解下腰間衣帶,緊緊縛住他傷口。 「把衣服脫下,我給你其它傷口上藥。」風夕淡淡的吩咐一句。 這一次燕瀛洲竟不再害羞,非常合作的解開衣裳。 「呵呵……」風夕似想到什麼忽的輕笑一聲,「我本以為你光著身子跑呢,誰知你竟穿衣服了,你哪來的。」 「殺一個人,奪的。」燕瀛洲低聲道,忽又「絲絲」吸著冷氣,只因傷口與衣服粘在一起了,雖是小心剝下,但依然疼痛難禁。 「活該。」風夕低罵一聲,但手下卻格外放輕力道,小心翼翼的幫他褪下衣裳,以免牽動肋下包好的傷口,「你幹麼不等我回來?」 燕瀛洲卻不答話,只是黑暗中那雙眼睛閃著亮光看一眼風夕。 「我白風夕是怕連累的人嗎?」風夕低低冷哼,手下卻利落的灑下「紫府散」。 燕瀛洲依然不啃聲。 當下兩人不再說話,一個專心上藥,一個配合著。 只是……在第一次上藥時,一個昏迷不醒,一個旨在救人,心無旁咎,根本未曾想到這是一種男女之間的肌膚相親。 可此時,兩人都是清醒的,黑暗中兩人*得極近,脖頸間是彼此熱熱的呼吸。一個感覺一雙清涼的柔荑在身上遊走,那般舒適而銷魂!一個觸手之下是結實的肌肉,雄健的體魄,那些傷口不覺可怕醜陋,反讓一顆心軟軟的!彼此心中忽生一種微妙的感覺,清楚的意識到對方是與自己絕然不同的一個男人(女人)。一種暖昧而潮濕的氣息便在兩人之間散開,讓他們臉紅得發燙,心跳如擂鼓!這一刻的感覺是他們此生都未曾感受過的。 當終於上完藥後,一個靜靜穿上衣裳,一個難得的靜坐一旁,彼此間不說一話,彼此間似乎都想理清什麼,都感覺到在彼此心中有一種不同於一般的東西在滋生。 忽然都警覺到一種危機接近,不約而同的伸手去拉對方,兩隻手便握在了一起。 一片雪亮的刀光向他們罩來,兩人同時往後掠去,堪堪避過。然後一個白綾飛出,一個青鋒刺去,迎向那群從空而降的黑衣人。 黑衣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比白日遇著的那些良莠不齊的各國豪傑。這一群人有十人,其中四人迎向燕瀛洲,而另六人則纏向風夕,手中皆是斷魂刀,刀法精湛,攻守有度,可看出皆是出自一門,平日練習有加,彼此間配合得十分默契。 風夕對付六人毫不見吃力,依然有守有攻。 但燕瀛洲則險相環生,這些黑衣人的武功若單打獨鬥絕非他對手,但相差也不太遠,此時四人聯手合擊,他便分外吃力,況且他本已身受重傷,功力、精神方面已大打折扣,因此不到片刻,身上又添兩道傷口。 風夕瞥見,眉頭緊皺,當下不由使出全力,但見那白綾翻飛,時若利劍銳利不可擋,時若長鞭狠厲無情,時若大刀橫掃千軍……緊風密雨一般襲向六人。 那六人的攻勢馬上被打亂,只有防守的份兒,但風夕卻是毫不給他們有喘息的機會,但見白綾忽若銀蛇一般纏向左邊三人,那三人反射性的往後躍去,避開鋒芒,而風夕在他們躍開的瞬間身形迅速飛起,左手成掌直擊向右邊三人,右邊三慌忙揮刀迎敵,誰知風夕左掌忽變掌為刀,迅若閃電一般從三人刀縫中刺進,只聽「啪啪啪」三響,那三人便全給砍中右肩,手中大刀落地。 風夕一擊得手並未停下,半空中身形折回又撲向左邊三人,那三人大刀一揮,刀芒耀眼,織起一座刀牆,卻見風夕白綾化為一道白虹,直向那刀牆擊向,「砰砰砰」聲響,那三柄精鋼大刀竟齊齊攔腰而斷,那三人還未回過神來,風夕人已到眼前,左手一揮,纖指如蘭,三人胸前一麻,便全給拂翻於地。 這邊風夕得手,那邊燕瀛洲卻更為吃緊,那四人見他劍勢越來越弱,更是加緊攻擊,四柄大刀織起刀雨灑向他週身,讓他無處可避,混亂中,他背又中一刀,背上背著的包裹帶被砍斷,包裹掉落於地,包中盒子摔出,從盒中掉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 那四人一見盒中掉出之物,不約而同棄燕瀛洲齊向那物飛掠而去,而燕瀛洲一見不由大急,一聲大喝,人也跟著飛出。 風夕剛擊退那六人便聽得燕瀛洲大喝聲,轉頭瞧去,便見他們全向木盒旁之物飛去,當下手一揮,白綾飛出迅速將那物捲起,手一挽,白綾飛回,她左手一接,此物便落在她手中,觸手是冰涼冰涼的。 而燕瀛洲一見風夕接住此物,不由大叫道:「不要!」聲音無比驚恐。 風夕接此玄尊令後即向燕瀛洲掠過,見他如此驚恐,只道他害怕令牌被搶,便安撫道:「放心啦,沒丟你的。」 燕瀛洲一見風夕落在身邊,馬上撿起地上的包裹布,抓住風夕的手低喝道:「快放手!」 風夕一見他如此在意令牌不由有幾分失望,手一鬆,令牌落在布上,口裡卻淡淡的道:「我不會搶你的玄尊令的。」 說話間右手一揮,白綾帶著十足勁道擊向向他們躍來的四人,四人閃同避不及,齊齊給白綾掃於地上。 而燕瀛洲卻馬上抓住風夕左腕,手幾起幾落,便封住了她左腕的穴道,然後才抬首焦銳的對風夕道:「你快吞幾粒藥!」 風夕此時才發現自己左掌竟已全變為紫色,而且那紫色還在漫延,直往手臂上去,雖經燕瀛洲封住了穴道,但也只是稍慢了一點而已。她立即知道那令牌之上塗有劇毒,而自己一碰之下已中此毒。當下便從懷中掏出「佛心丹」,連吞二顆。 而那十人卻又都緩過氣來,齊向他們圍籠而來。 燕瀛洲一把抓起她右手,便拖著她往後飛快的逃去,此時他們兩人一個受重傷,一個中劇毒,已無法再與那十人相拼,而那十從之後誰知還有多少人?! 燕瀛洲拖著風夕飛奔,一開始,風夕還能跟上他,但慢慢的,她只覺得全身的力道都似在慢慢被抽走,身體越來越虛軟,一顆頭越來越重,胸口只覺得被什麼堵住了,呼吸困難,步法便慢慢緩下來。 而燕瀛洲是傷上加傷,精神體力早已透支,再加上這劇烈的奔跑,不一會兒便精疲力盡,一個踉蹌,兩人一齊摔倒於地。 「你自己走吧。」 風夕微弱的聲音響起,眼睛已有些模糊,此時竟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不由嘲笑起自己,素日談笑殺人,竟也有今天這束手待斃之時?! 燕瀛洲只是看一眼她,那一眼彷彿刺痛她的靈魂,讓她回復幾分清醒,眨眨眼看他,卻發現那一張汗水淋淋的臉竟是極為的英俊,神情竟是那般的執著而決絕! 他爬起身,吃力的抱起她,繼續往前跑去,但速度是那般的緩慢,而背後已能聽到那些追兵的腳步聲了。 「真是傻,何苦死在一塊呢?能活一個總是好的。」 風夕喃喃罵道,卻知道燕瀛洲已是打算即算是死,也不會放開她的!這樣的男人啊……唉…… 忽然感覺到燕瀛洲身軀一頓,奔跑停止了。抬首一看,原來前已無路,而是一處陡峭的山坡,而他們正站在山破的頂上。 「風夕,我們賭一場!贏了,便活下來!輸了,便死在一塊!你願不願意?」燕瀛洲低首問她,一雙抱著她的手臂卻不由自主的收緊。 「好啊。」風夕淡淡答道,然後又笑笑,「死了還有『烈風將軍』陪葬,其實也是蠻划算的事情。」 燕瀛洲忽然俯首看向她,*得那麼近,兩人的鼻息呼在彼此臉上,唇*得那麼的近,讓風夕不由暗想:這石頭一般的人是不是要吻自己? 但沒有,燕瀛洲一雙眼睛比黑夜更為深沉、比寒星更為明亮,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眼中藏著某種特別的東西,然後歎息一般的低語道:「能和白風夕死在一塊,我燕瀛洲也死而無憾!」 說完他即抱緊風夕往山坡下滾去,滾動中,風夕能感覺到身軀撞擊地面的震動與疼痛,但並不算劇烈。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被燕瀛瀛圈在懷中護著,那些撞擊與疼痛都被他化去一層,傳到她身上時,不很疼,卻直直傳到她心底。 這是第一次有一個男人保護著她。 她少年成名,出道以來,除一個黑豐息外,無人是其敵手,從來不用人來保護,也從來未有人想要來保護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白風夕。可此時燕瀛洲的舉動,忽觸動了她心底的一根弦,讓她一顆心不知所以的莫名跳動。 她就安安靜靜的待在他懷中,感覺一個男人寬闊的胸懷,無言的品味著一種被保護的溫暖,然後……慢慢的……慢慢的所有的知覺都漸漸離她遠去……要死了嗎?這便是死的感覺嗎?其實並不可怕,反而帶著一絲淡淡的甜、淺淺的暖! 黑夜中的宣山看起來十分的安靜,只是揭開那一層黑暗的靜謐,濃密的樹林中不時掠過幾道黑影,閃爍幾道刀光或火光,夾著一些低語聲,或兩聲壓抑的慘叫聲。 宣山腳下,一夜間忽多了一座布幔搭成的亭子,亭中此時有三人,當中一張大椅上坐著的是一位俊雅的黑衣公子,正是黑豐息,身旁侍立著鍾離與鍾園。 豐息抬首看看天色,那鉤殘月正正中而掛。 「鍾離,傳信。」豐息忽然淡淡吩咐道。 「是,公子。」 鍾離躬身答道,然後走出涼亭,手一揮,便一物飛出,半空中發出一抹亮光,瞬間又熄滅。 片刻後,天空中忽又升起四抹亮光,皆是一閃而逝,但足夠有心人看得分明。 豐息待那幾抹亮光熄滅後,端起茶杯,揭開茶蓋,低首聞聞茶香,再淺啜一口,然後點點頭道:「茶葉不多不少,而泡茶的時間剛剛正好,香淡而清遠,味苦後而甘甜,不濃不澀,這才是好茶。」 「公子,夕姑娘還在山上。」鍾園忽然道。 「憑那女人的身手,自能安然下山。」豐息卻並不在意,將茶杯一伸,鍾園馬上接過。 「若她不能衝破……那也就不配做與我齊名的白風夕!」豐息仰首看向空中那稀疏的星點,偶有幾顆分外明亮。 宣山北面,閃著幾束火把。 各路武林豪傑,經過一天半夜的搜山,此時已是又累又餓,一個個皆是衣裳濕透,神色疲倦。 「他媽的,這燕瀛洲到底藏在哪裡?」有人惱怒的罵道。 「是啊,老子累了一天,沒吃沒喝的,都是這該死的燕瀛洲害的!」有人附合道。 「還有那白風夕!若不是她,這玄尊令早到我們手中了!」又有人遷怒道。 「就是!這臭婆娘,就是愛管閒事!若有天落在老子手中,定要將她斬為十八段,方能解我心頭之恨!」有人咬牙切齒道。 「何大俠,我看我們今天還是先下山去吧?這天這麼黑了,看來是搜不到了,不如養足精神,明天帶足乾糧,我們再來?」有人提議道。 「說得有理。」有人也道,「我們下山後派人各個山口守著,只要這燕瀛洲一下山,我們自然會抓到。」 被稱為何大俠的正是何勳,天勳鏢局東朝境內各地都有分局,勢力十分大,且他本人武功高強,無形便成了這一群人的首領。 何勳看看眾人神色,皆是一付疲備不堪的模樣,而自己也確實十分想念熱飯菜暖被窩,當下便點頭同意道:「也好,今日我們便先下山,明日再來,諒那燕瀛洲跑不了的。」 於是一群人便往山下走去。 下山從來比上山容易也快得多,這些人又全是練武之人,身手敏捷,再加上山下美酒佳餚的吸引,便一個個都腳下如飛,很快便走到了山腳下,前面已能看到,已快要返回人間了。 可走著走著,卻發現怎麼也走不出去,來來回回幾趟,卻只是在原地打轉,而前頭的還是隔著那麼一段距離,看起來那麼的近,卻又是那般的遙不可及! 「邪門了!為什麼我們總在原地打轉?」有人嚷道。 「該不是鬼打牆吧?」有人惶恐的叫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覺得四周忽然變得那般陰森寒冷,彷彿有無數鬼影向他們撲來。忽然一陣風吹來,將眾人手中的火把吹滅,四周便全陷入黑暗。 「媽呀!鬼呀!」有人驚恐的大叫。 「天啦!有鬼呀!救命呀!」 「別抓我呀!走開呀!」 「救命啊!救命……」 「滾開!你們這些鬼!我砍死你們!」 「哎喲……鬼殺人了!」 一時間這些素日都自命英豪的人一個個不是抱頭鼠竄,便是驚恐不已的揮刀砍向那些鬼影。 黑暗中,只有掛在天空中疏淡的星月看見,他們都在互相砍殺著,腥紅的血雨染盡腳下那片土地,斷肢殘骸相互堆積……終於,恐懼的叫喊聲與凶狠的喊殺聲都止了,宣山北峰腳下歸於沉寂。 一里之外,有幾盞在暗夜裡閃著微光,彷彿在等待著夜歸的旅人。 風夕是在一陣疼痛中醒來,睜開眼便發現身處在一處山洞,一束火把發著微弱的光芒。 低首一看,卻發現左手被劃開一道口子,而燕瀛洲的左手緊緊覆在上面,正以內力吸去她左手上的毒,過渡到他自己左手上!而地上滴下的血竟是紫色的! 「不要!」 風夕叫道,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比貓兒喵叫的聲音還要細,想要阻止他,卻發現根本就無法動彈!那是什麼毒?竟這般厲害! 終於,燕瀛洲停止吸毒,自己從她懷中掏出「佛心丹」倒一顆揉碎敷在她左手劃下的傷口上,然後撕下一節袖子包紮好。 當他做這一切時,藉著火把微弱的光線,風夕看清他的手與自己的手,自己手上的紫色消淡了許多,而他,整個左臂都變成了紫色!瞬間,一種恐懼籠罩在她身上。 她想起自己明明吞下兩顆可解百毒的「佛心丹」,可為何到現在自己身上的毒還未解?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中閃過,令她不寒而慄。 「這是什麼毒?」她嘶啞的問道。 「萎蔓草。」燕瀛洲卻平靜的回答。 萎蔓草!天下絕頂劇毒!可說是無藥可解之毒! 「你……你……」風夕看著那張平靜的臉,很想一掌打醒他,卻又被一股心疼攫住,半響後才啞著聲道,「皇國的『風霜雪雨』四將是否都如你這般愚蠢?若真這樣,我倒懷疑皇國的『爭天騎』是否浪得虛名了!憑你這樣的人如何去爭奪天下!」 「我燕瀛洲從不欠人人情,你替我吸過毒,我現在替你吸,以後便兩不相欠。況且你也是因我而中毒。」燕瀛洲卻只是淡淡的道。 低首看著手中的那隻手,纖細修長,圓潤如玉,透著淺淺的紫,美得妖異!就是這樣一雙手,揮舞著白綾救人命也奪人命!其實這樣的一雙手,應該是碧紗窗下,拈一朵幽蘭,低首微嗅,淺笑輕顰。 「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明知是無解的劇毒竟還敢往自己身上吸去!你就這麼想死嗎?」 風夕歎道,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那令她全身如墜冰窟! 那就是……再也沒「佛心丹」了!一瓶「佛心丹」只有六顆藥,但最後一顆剛才已敷在她手上了!而他……延命的機會也沒有了! 「你能支撐就一定要多支撐一會,那樣活下的機會就會比較大。」燕瀛洲放開她的手,抬首看著她,「白風夕不應該是那麼容易死的人!」 「你呢?你就這麼不將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風夕逼視著他,火光之下,那張臉毫無表情,可是一雙眼睛之下卻藏著洶湧暗流。 忽然,燕瀛洲揮手將火把熄滅,然後「霍」的站起身來走至洞邊,察看了一會兒,走回風夕身邊,將她移至山洞深處藏好。 「那些黑衣人追來了?你……」 風夕的聲音忽然止住,啞穴已被燕瀛洲點住。 粗糙的大掌滑過她臉頰,似不敢深碰如蜻蜓點水一般輕掠而過,然後飛快收回,握住腰間劍柄,猛然轉身往洞外走去。 「不要去!不要去!」風夕在心中狂喊,去了就是死路一條啊! 彷彿聽到她的吶喊一般,燕瀛洲忽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站立片刻,腦中似在進行著什麼激烈的交戰,終於,又移回她身前。 黑暗的洞穴中依然能感覺到他目光熾熱而深沉的看著她,終於,他俯下頭,在她耳邊低語:「我會回來的!下輩子我會回來找你的!下輩子我一定不短命!風夕,記住我!」 唇輕輕的落下,若羽毛般輕輕刷過,忽又狠狠落下,重重一咬!風夕只覺唇一陣刺痛,然後嘴角嘗到一絲腥甜,然後又混有一絲鹹味,最後入眼的是一雙在黑暗中依然閃亮如星的眼眸,那眼中有無盡的依念與清澈的波光! 一串淚珠滑落。 是她的?是他的?不知道。只知道那個黑色的身影終於走出那個洞口,只知道外面傳來刀劍之聲,只知道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正文 四 惘然時分夢已斷 紅日東昇,山鳥啼鳴,晨風拂露,朝花吐蕊,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睜開眼,入眼的是白如雪的紗帳,染就幾朵墨蘭,素潔雅淨。 「醒了。」淡淡的問候聲響起。 移目望去,窗邊的軟塌上斜倚著豐息,正品香茗,俊面含笑,神清氣爽。 抬起左手,那可怕的紫色已消失,毒已清,自己已再世為人,那他呢? 「燕瀛洲呢?」才一開口,便覺得唇一片刺痛。 「死了。」聲音淡而無情。 閉上眼,心頭掠過一絲痛楚。他終是以他的命換了她的命! 「玄尊令呢?」 「沒有。」片刻後依然是淡淡的答覆。 那麼是那群黑衣人奪去了!那些人是斷魂門的人! 「你怎麼會中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聲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嘲弄,又似藏著某中僥倖。 「令上有毒,不小心碰到。」倦倦的答道。 「你若肯發信給我,或許我能救下燕瀛洲。」豐息站起身來,踱至床邊俯首察看她的氣色。 「傳信給你?哈……」風夕聞言睜眼看他,冷笑一聲,誰知嘴角弧度張得太大,唇上又是一片刺痛,她不由自主的撫住唇,上面一個小小的傷口。 豐息隨著她的動作看去,看到唇上那個小傷口,目中浮起一層淺淺的笑,卻帶著一絲陰霾。 「傳信給你,讓你早一步趕到,玄尊令便是你的了不是嗎?真是不好意思啊,害你錯失此等良機!」風夕直視他,目中含著一抹諷笑。 「女人!」豐息聲音一沉,忽又輕鬆一笑,「至少他不會死!對於他那樣的人,你知道我不會下手!」 「你不殺他,但若失玄尊令,他一樣會喪命!他那樣的人自是令在人在,令失人死!」看著帳頂的那幾朵墨蘭,恍惚間化為那黑色的背影,那樣絕然無悔的走向洞外! 「令在人在?呵,在你心中他倒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了。」豐息在床邊坐下,看著她臉上的神色,臉上浮起那雍容俊雅的笑容,只是說出口的話卻是冷森森、血淋淋的,「不過你這位英雄也不怎麼樣,連十個斷魂門的人都對付不了,反落個命歸黃泉。」 說話間眼光不離風夕,似想從上面窺視什麼,只是風夕卻是眼望帳頂,面無表情。 「嘖嘖,你不知道呀,你那個英雄一共身中三十二刀,至命之傷是胸口三刀!不過他也真行呢,哼都沒哼一聲,臨死還拉了七個斷魂門人陪葬!連我都挺佩服他的英勇無畏了,只不過是武功還差了那麼一點點!」說完還兩指比劃出一節短短的距離。 風夕的目光終於從紗帳上移到他面上,語氣冷靜平淡,「黑狐狸,你是在自卑你沒他的英勇嗎?」 「哈哈……」豐息大笑,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只是大笑的他依然是風度優雅怡人,「女人,我以為你很想知道他的英烈呢。」 風夕也淡淡一笑,「烈風將軍的英勇天下皆知,不比某隻狐狸假仁假義浪得虛名!」 「女人,聽過一句話沒:好人不長命,禍害延千年。你的燕大英雄偏偏短命,你口中假仁假義之人卻好好活著,說不定活得比你還長。」豐息毫不在意,依然笑容滿臉。 「那是老天不長眼。」風夕閉眼不再理他。 豐息不以為意的笑笑,然後站起身來,打算離去,忽又停住。 「女人,你知道嗎?我見到他時,他還剩最後一口氣,可他已無法說出話來,只是看我一眼,然後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洞口,直至……斷氣!」 豐息的聲音十分的低且輕,似夾雜著某種東西,說完即轉身離去,走至門邊回首看一眼,一滴清淚正堪堪滑落枕畔,瞬間便被吸乾,了無痕跡。 「你喜歡上他了嗎?」 這話脫口而出,說完兩人都一驚。 一個嘲笑自己,問這個幹麼?這干自己何事? 一個心頭一跳,心口的那一絲酸痛是因為喜歡他嗎?一個認識不過兩天的人? 喜歡?談不上吧。不喜歡?也非全無感覺。 他們若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那麼皇國的「烈風將軍」與江湖中的白風夕是不會有多大的交集,迎面而來,或許擦肩而過,或許點頭一笑,僅此而已。又或在第一次救他之後即分道揚鑣,那麼天長日久,他們會慢慢淡忘彼此,或許某個偶然回首間,她會想起那個昂揚七尺卻容易臉紅的「烈風將軍」。 可命運偏偏安排他們共患難、同生死! 燕瀛洲,那個背轉身毅然踏出山洞的身影便永遠留在她心中! 不論時間如何消逝,他——都是她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人了! 紅日正中時,豐息再次走進房中,卻見風夕已起床,正斜倚在窗邊的軟塌上,目光看著窗外,神色間是少有的靜然。 窗外一株梧桐,偶爾飄落幾片黃葉,房內十分的安靜,靜得可聽到葉落發出的輕響。 「女人,聽說你什麼也沒吃。」豐息輕鬆的聲音打破室內的沉靜。 「沒胃口。」風夕依然看著窗外,懶懶的答道。 「真是天下奇聞!素來好吃的你竟會沒胃口吃東西?我是不是聽錯了?」豐息聞言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你竟只給我吃白粥!」聽得此話,風夕回頭一瞪他。 那種淡而無味的清水白米誰愛吃?! 「病人當然應該口味清淡。」豐息理所當然的道。 「公子,藥煎好了。」 鍾離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打斷兩人。 「給我吧。」豐息接過藥低首聞聞,臉上又掠過一絲笑意,「我本來還想,中了萎蔓草之毒的人可能救不活了,這樣呢,世上就真的只存我一個豐息了。」 「那你何必救。你不救我不會怪你,你救了我也不會感激你,反正你這黑狐狸從不會安什麼好心的。」風夕看著那碗藥,眼中有著一絲畏縮。 「若這世上少了你白風夕,那我豈不會太過寂寞無聊了。」豐息抬首看向風夕。 「哼,若我死了,這世上唯一知你真面目的人都沒了,你確實會要無聊多了。」風夕冷哼一聲,然後又問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藥能解萎蔓草之毒?」 「唉,說來心疼!」豐息長歎道,滿臉不捨,「浪費了我一朵千年『玉雪蓮』!這可是比『佛心丹』還要珍貴千倍,用來救你這種不知感恩的人實在不划算!」 「『玉雪蓮』?」風夕一聽眼睛一亮,「聽說雪蓮入藥既清且香?」 「女人。」豐息好似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臉上的笑帶著一分詭異,「『玉雪蓮』當時就給你服用了,現在的藥可不是雪蓮,而是我這位神醫配出來的清毒補體的良藥!」 「你配的?」風夕的眼睛瞇起來了,看著那碗藥,彷彿看著某種最為可怕的東西。 「對,我配的!」豐息似看清她眼中神色,臉上的笑容越發歡暢。 「我不喝了,我怕這藥比萎蔓草更毒!」風夕已是一臉戒備。 「夕姑娘,我家公子為了找你可是把整個宣山都翻遍了的。」鍾離見風夕毫不領情的模樣,覺得應該為自家公子說說好話,「而且用『玉雪蓮』給你解毒時,你卻是藥一入口就吐出來,多虧了公子親……」 「鍾離,什麼時候你話這麼多了,舌頭要不要我幫忙修剪一下。」豐息鳳目斜斜掃一眼鍾離。 「我下去了,公子。」鍾離登時噤聲,躬身退下。 「女人,來,吃藥了。」豐息走近,在軟塌坐下,用湯匙舀起一勺藥遞到風夕嘴邊。 風夕皺著眉頭移開頭,這藥肯定是極苦極苦的,光是聞著這氣味就讓她作嘔。 「我自己有手,不用你假好心。」 「女人,我這是關心你哦,要知,能得我親手餵藥的人可真不多呢。」豐息卻是搖頭歎息,手中的湯匙依然停在風夕的嘴邊。 風夕卻不為所動,極力轉著頭,只想躲開,這藥味真的很難聞啊,她已快要吐了。 「難不成聞名天下的白風夕竟怕苦不成?」豐息整以好暇的看著她,「你身上的毒可還沒清完,這藥還得喝上三天。」 「三天?」風夕聞言瞪大眼睛,天啦!喝三天!便是喝上一口也會要她半條命! 「女人,你什麼時候返老還童了,竟如三歲孩兒一般怕吃藥。」 「哼!」 風夕冷冷一哼,然後屏住呼吸,口一張,含住湯匙,吞下藥,眉頭隨即皺起,然後口一張,「哇!」的一聲,剛吞下去的藥又吐出來了,幸好豐息動作快,閃避及時,否則必全吐在他身上了。 「你慢慢吐沒關係,我早叫鍾離多煎了一鍋。」豐息卻淡淡的道。 風夕一聽,心涼一半截,抬首看著豐息,目射怨光,但隨即收斂,以難得的溫柔語調道:「黑狐狸,你有沒有丸藥?這種水藥我一喝必吐!」 「沒有。」豐息回答得很乾脆,然後又舀一勺藥至她唇邊,「你若吐完這一碗,我就讓鍾離再送一碗來,那一碗可比這碗更苦哦。」 風夕一聽手才一動,卻又聽得豐息淡淡的道:「忘了告訴你了,你的白綾在我房中。」 他話才一出口,風夕手便止住了,狠狠的看一眼他,然後閉緊雙目,張口吞下藥,緊閉唇,嚥下去,而一雙手緊抓衣服,一張臉皺成苦瓜。 豐息含笑看著她的動作,只是眸光掃過她唇上那個傷口時,眼光一沉,手中的湯匙下意識的便往那一壓。 「哎喲!」風夕一聲慘呼,「黑狐狸,你乖人之危!你別哪天撞在我手中,到時……唔……唔……咳咳……咳……黑狐狸,你……」 「吃藥時別說那麼多廢話。」淡淡的語調依然不變,但不難辯認其中那一絲詭計得逞的得意。 屋外的鍾離、鍾園相對搖頭,真不明白,為什麼公子對每個人都那麼溫和有禮,獨獨對夕姑娘卻是如此,難道真因為夕姑娘名號排在他前頭? 終於,一碗藥喝完,風夕已是一付死裡逃生的模樣。 「茶!」風夕張著嘴,使勁哈氣,極想散去口中那股味道。 「喝藥後不能喝茶,這點常識你都不懂?」豐息將手中藥碗放置桌上,然後從桌上一個盤子裡挑出一盒東西,「這是梅干,你解解苦吧。」 風夕迫不及待的從他手中接過,馬上往口裡丟下一塊,「好酸!」不由自主伸手拍拍兩邊臉頰。 「黑狐狸,你真的翻遍整個宣山?」解了口中苦味,風夕睨一眼豐息,實在不能相信這個跟她一樣懶的人會去搜宣山。 「聽說在皇國有一個古老的習俗,男女黑夜中幽會時以吻定情,而定情時若咬破了對方的唇,那便代表著非卿不娶(嫁),生死不悔!」豐息卻不理她的問話,反倒說起了閒話。 「非卿不娶,生死不悔?」風夕撫著唇畔,黑暗中那灼熱的氣息,那低沉而堅定的話語……下輩子我會回來找你的!記住我!是這樣的嗎?許下下輩子的誓言?可是人有來生嗎? 燕瀛洲……忽然間,口中酸甜的梅干變得如藥一般苦澀,難以下嚥。心頭有什麼直往底下沉去……沉去……一直沉至最隱密的一角,深深的藏起來,此生都不會再浮起。 「女人,你和誰定下盟誓了嗎?」豐息拈起一塊梅干,似要餵給風夕,到唇邊時卻忽又往那傷口上壓去。 「絲……」風夕一痛回過神來,看一眼豐息,然後轉頭看向窗外,「怎麼可能,那是皇國的習俗,與我何干。」 「是嗎?」豐息臉上浮起一絲耐人尋味的笑,目光卻停駐於她臉上,似研判什麼。 風夕聞言回頭看他,臉色平靜,目光沉靜,「黑狐狸,你哪聽來這些閒言,難不成你想找一個人試試皇國之盟?憑你這付模樣,倒是會有些蠢女人被你騙的。」 「呵,我用不著誓言。」豐息一笑,看著她,從她眼中卻發現了以前未曾見過的深沉,彷彿在她心中有著什麼深深的沉入,別人永遠也無法觸摸! 宣山南峰腳下,走來一個白衣人,黃昏中,那個身影顯得有些單薄、瘦弱。 風夕抬首看看暮色中的宣山,依然靜寂如畫,並未因有一條英魂永遠安息於此而有絲毫的變化。 抬步往山上走去,想去看看那個人,雖然只是墳墓。 驀然,鼻端似聞到什麼,低頭一看,草地上似乎經過了清掃,但依然留下了幾抹淺淺的血痕,想來都是那些搶令者爭鬥間留下的。忽然眼光被幾塊石頭吸引,這樣的石頭大而平整,不似此處天然的,怎麼會出現在此?走近細看,上還有刀劃的痕跡,很明顯,這是從它處移來的。 她飛身而起,落在一株高樹上,居高環視,果然,相隔不遠處也散落著這樣的石頭,但都已移動過,且有的明顯的扔在隱蔽處,似想藏起來。她審視著這些石頭散落的方向,猛然,一個念頭躍進腦中,讓她腳一軟,幾乎摔下樹來,穩住心神,仔細數數那些石頭,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一百三十六塊。果然……竟然是這樣的! 天明明還很熱的,可她卻覺得一股陰冷的寒意從四周籠來,讓她瞬間只覺得一種涼到心底的寒冷,手指抓住的樹枝發出脆響。 飛下樹來,依然往山上走去,一顆心卻沉至谷底。 南峰山腰之上,新堆起一座土墳,墓碑上三個簡單的大字——燕瀛洲。 風夕立在墳前,若石化一般,一動也不動。 良久後,伸出手指,輕點墓碑上的字,心中一片淒然。 這麼一個人,就這樣永遠沉睡於此了。可是三天前,那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曾緊緊抱住她,以身體保護著她。 一滴淚落在石碑上,手指飛快的拭去它,蹲下身來,輕撫墓碑,燕瀛洲,你最後……最後死於誰手?若是斷魂門,我必為你報仇!若是他……若是他…… 夕陽收起對大地最後的一縷回望,投進西天深廣無垠的懷抱,黑色的天幕慢慢降下,掩蓋天地,遮起世間的青山綠水,紅花碧草。 「女人,你要在此結廬守墓嗎?」朦朧的暮色中,豐息的優雅的聲音淡淡傳來。 驀地,一道白影飛出,瞬間纏在他頸上。 風夕轉身,手中緊緊攥著白綾,一雙眼睛冷若千年寒冰,閃著刺人肌骨的寒光。 豐息一動也不動,優雅的站立著,任白綾在頸上收緊,收緊…… 「為什麼?為什麼要如此狠絕?」風夕的聲音從齒縫間逼出,若刀鋒般銳利。 「你知道了。」豐息語調依然不緊不慢。 「東南西北四個山口,你雖已清理過,但那些石塊、那些血跡足夠讓我看明白,那裡曾布下修羅陣!你竟然布下人鬼俱滅的修羅陣!那一夜,這宣山之上上千餘人想來沒有一人走下山去,全部命喪於此陣中!」風夕攥緊白綾的手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悲傷,「為一枚玄尊令你竟如此狠絕嗎?你也和那些人一樣不擇手段要得到玄尊令嗎?也以為得令即能號令天下嗎?」 「果然,我做任何事,可瞞過天下所有人,卻獨獨無法瞞過你白風夕。」豐息歎道,「不錯,修羅陣是我布的,那一夜宣山上所有人,除你之外,全部魂歸此山!」 語氣間輕描淡寫,似毫不將上千餘人的性命當一回事。 話才一說完,頸上白綾又緊了幾分。 「玄尊令最後落入你手中?你為著不想任何人知道,所以殺盡宣山所有人?」風夕看著他,眼前的人忽然變得如此陌生,這真是相識幾年、任她嘻笑怒罵的那個豐息嗎?他不曾如此狠絕過啊! 「對。」豐息回答得十分乾脆,」那一夜所有事幾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但玄尊令是假的卻出乎我的意料。」 「假的?」風夕手中白綾緩緩。 「想來燕瀛洲也沒告訴你,他手中的玄尊令是假的。他們得到玄尊令後,明裡由『烈風將軍』護送回國,引天下所有人追來,暗中卻將真的另派人送走。」豐息暗暗吸一口氣道。 「難怪我問起你玄尊令時你竟答『沒有』,讓這麼多人為之喪命的竟是一枚假令?真是可笑啊!」風夕冷冷的嘲笑,轉頭看向墓碑,「而他竟然拚死也要護著那枚假令?」 「傳聞『風霜雪雨』四將皆對皇國世子忠心耿耿,赴燙蹈火再所不惜,看來所言不假。」豐息也看向墳墓,眼中閃過一絲讚賞,「為將真令安然護送回皇國,燕瀛洲攜假令引天下人追殺,至死也未吐露出真象,這一份忠心實是難得。」 「不管令是真是假,那麼多人命喪於你手卻是真。」風夕看著豐息,眼中閃著複雜的光芒,「你雖享有俠名,但我素知你從不做無利於己之事,實際而自私,只是我卻沒想到你竟會如此冷血!那些白國士兵,不過是奉命行事,那些江湖人有許多是受人惑弄,他們原不至死,可你……」 「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豐息卻只是淡淡的道,似不想解釋。 「你也想得令得天下?」風夕冷冷一笑,「這樣濫殺無辜、滿手血腥的人怎配坐擁這個錦秀江山!」 「哈哈……」豐息忽放聲大笑,臉上帶著一絲諷刺,「女人,滿手血腥的人不配扔有天下?那你看看,哪一代開國帝王不是血流成河、屍陳如山得來這個天下的。」 「至少他們不會愚蠢的相信一枚小小令牌能讓他們得到天下,他們殺人在戰場上,為土地為城池而戰,而非為一枚令牌而殺上千無辜之人!」風夕冷冷道。 「哼!」豐息的笑帶著一絲冷,「別把那些人說得那麼崇高。女人,在這個天地間,任何一位成為王者的人,他絕不是你心中認為的那種英雄!」 這話若彷彿擊中的風夕,她似乎十分清楚豐息話中的意思,神色已是一片黯然。忽然本已鬆緩的白綾又是一緊,「他是不是你殺的?」 豐息聞言臉上閃過一絲蘊怒,但瞬間消逝,回復一片平靜,淡淡的道:「你我相識以來,我可曾有騙過你?我豐息是做事不敢承認的人嗎?況且我早說過,他那樣的人我不殺。」 風夕聞言垂首,然後手一揮,白綾回袖,「若非太瞭解你了,否則剛才我便殺了你!」 說完即轉身下山,走不到二丈,聽到「叮」的輕輕一響,似兵器回鞘的聲音,她足下一頓,然後苦澀一笑,頭也不回的飄然而去。 豐息看著燕瀛洲的墓碑,臉上忽也浮起一絲苦笑,「想來你看到這樣的情形,地下也是滿懷欣慰吧?她為你竟然要殺我了!相識近十年,竟抵不過你這個認識幾天的人!」 說完也下山而去,暗沉的暮色中,便只餘一座孤伶伶的新墳,偶爾響起幾聲鴉雀的嘶鳴,宣山幽冷的山風拂過,墓碑上那幾滴濕痕很快便風乾了。 兩人一前一後下山,相隔約五丈遠,彼此不發一言,此時天色已全黑,但兩人卻並未施展輕功,而是不緊不慢的一步一步走下山去。有時,皆會抬首透過濃密的樹枝,仰望一下清冷的星月,彷彿想在那上面尋找什麼,悵然若失後,搖搖頭,依舊走路。 待至山腳時,夜色已濃,萬簌俱寂。再走回阮城,已是街燈稀疏,各家各戶沉入夢鄉之時。 忽然西邊燃起緋紅的火光,兩人一見不由一凜,皆施展輕功飛身而去,趕至時,只見整座韓宅都在一片火海中。 宅前聚著一些被火驚起的街坊,正在潑水救火,一邊還有人在大聲呼喊:「救火啦!韓家起火啦!」 遠遠的還能聽到一些人趕來的腳步聲,以及一些驚叫聲,小孩子受驚的哭喊聲…… 「韓家怎麼會起這麼大的火啊?」 「誰知道啊,不知為何,這麼久了,竟沒見韓家有一人逃出來!」 「真是奇怪啊,不會全燒死在裡面吧?」 「唉,可憐啊!」 街坊中不時傳遞著一些議論聲,忽然一道白影閃入火海中,那些救火的人根本未來得及看個清楚,隨即便又見一道黑影也飛閃而入。眾人揉揉眼,想再看看,卻已沒有了,不由驚疑自己剛才是否眼花看錯了,否則這麼大的火誰還會往裡沖,這不是送死嘛。 飛進宅中,大門是從裡拴著的,一路走過,地上倒著不少人,看其衣著便知全是韓家家人及僕人,不論老少男女,一個個都是胸前一刀斃命,有些血已流盡,有些胸前還流著溫熱的鮮血,有的圓瞪雙目,似死不瞑目,有的手握大刀,似要起來與敵拚命…… 門檻上、石地上、台階上全是嫣紅的血,小心的走過,腳落下處依然是血地。 「有人嗎?還有人嗎?」 風夕放聲叫喊,卻無人回答,只有怒卷的濃煙、狂嘯的烈火! 「韓老頭,你死了沒?沒死就應一聲!」 「全死了,竟沒一個活人!」身後傳來豐息淡淡的聲音,似含著一絲歎息。 猛然轉身回頭看向他,那樣的眼光,冷如冰,利如劍! 「是不是為了藥方?」風夕的聲音嘯殺如寒霜。 「不是我。」豐息脫口而道。說完後忽生一絲惱怒,為何解釋?解釋什麼?哼! 「你入住韓家不就是為著『紫府散』、『佛心丹』的藥方嗎?韓老頭將你當菩薩供著,可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風夕臉色一緩,但語氣依然冷厲。 「藥方我早抄到了。」第一次,豐息臉上斂起了那雍容的笑容,代而起之的是如霜的冷漠。 「果然。」風夕冷笑著,忽然側耳一聽,然後迅速飛身掠去,豐息緊跟在她身後。 穿過一片火海,前面是韓家的後花園,隱隱傳來低低的哭泣聲,兩人尋聲飛去,便見假山旁跪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爹爹……爹爹……你起來啊,起來啊!嗚嗚嗚……爹爹,你起來啊,樸兒帶你出去!」那小小的身影死死的抱著地上一具屍首哭喊著。 「韓樸?」風夕一見那個小小的身影不由脫口喚道。 那小小的身影聽得有人喚他,回頭一看,便向她撲來,「你這個壞女人又要來搶我家的藥是吧?你搶啊!你搶啊!我爹爹都死了!你再搶啊!嗚嗚……看你還搶什麼!」 一邊哭著一邊撕打著風夕,滿臉的血與淚。 「韓樸!」風夕抓住他,「發生了什麼事?」 「你這個壞女人!都怪你!為什麼咒我爹爹?嗚嗚嗚……爹爹再也不能辦壽宴了!壞女人!死女人!恨死你了!你還我爹爹!」韓樸死命的掙扎著,掙不過便一張口往風夕手上咬去。 「絲!」風夕一聲痛呼,正待掙開,豐息卻手一揮,便點住韓樸穴道,韓樸便昏倒於風夕懷中。 「先帶他離開這裡吧,否則我們也要葬身火海了。」豐息道。 「好。」風夕點頭,抱起韓樸,眼一轉,瞧見地上的韓玄齡,忽歎一口氣,「黑狐狸,你帶他出去吧。」 說完她即抱起韓樸飛身而去,留下豐息瞪著地上的韓玄齡的屍首,片刻後長歎一聲,彎身抱起韓玄齡,「我黑豐息竟淪落到抱死人的地步,女人,我再一次肯定,今生認識你是我一生不幸的開始!」 阮城西效一處荒坡又堆起一座新墳。 「爹爹,你安息吧,樸兒會為你報仇的!」墳前跪著一身白色孝服的韓樸,身後立著風夕與豐息。 「爹爹,你放心吧,樸兒以後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嗚嗚……」強忍著的淚水又掉下來了,慈愛的父親以後再也不能張開他的雙臂保護他了,這個世上,韓家僅餘他一人了! 風夕與豐息有絲憐憫的看著韓樸,只是心中卻無法再有深切的悲傷,江湖十年闖蕩,早已看慣了生離死別,僅餘的是對死者最後一絲祝願,願地下安息。 「你說他要哭到什麼時候?」豐息的聲音淡而無波的響起。 「我哪知道啊,想不到男人也這麼愛哭。」風夕閒閒的答道。 「不,女人,你錯了,他還不能算是男人,還是個孩子嘛,哭也是理所當然的。」 兩人的聲音不大不小,足夠韓樸聽見。 果然,聽得身後兩人的閒言閒語,韓樸回頭瞪他們一眼,只是雙眼中蓄滿淚水,一張臉上又是淚又是鼻涕的,實在不具什麼威脅性。 抹一把臉,韓樸再重重叩一個頭,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風夕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遞給她,「這個是爹爹把我藏起前交待我要給你的。」 「是什麼?是不是你爹恨我入骨,臨死了想到了什麼報仇的法了。」風夕小心翼翼的接過,再小心翼翼的打開,一付膽小怕事的模樣。 打開錦袋,從裡面掏出了兩張已有些發黃的絲帛,上面寫滿了字,仔細一看,風夕臉上堆滿了驚訝,「竟是『紫府散『、『佛心丹』的藥方?!」 豐息一聽不由也是滿臉訝異,奏近一看,確是自己暗訪韓家密室時偷偷抄下的那兩張藥方,「女人,想不到韓玄齡嘴上雖恨你入骨,暗裡倒是對你另眼相看嘛,臨死前還送你一份大禮!」 「真是想不到啊!韓老頭不是恨不得將我分筋錯骨、碎屍萬段嗎?怎麼反倒把這看得比他性命還要寶貴的藥方給了我?」風夕喃喃道,實在是太過震驚了。 「爹爹說,黑豐息雖似大仁大義,但性狡若狐,飄忽難逐,藥方若給了他,不知是害是利;而白風夕雖放蕩不羈,狂妄不馴,但所作所為皆不背俠義,且武藝高強,給了她既不用擔心被敗類之徒奪去,憑她之性也可造福天下。」韓樸一板一眼的複述著韓玄齡的話。 風夕與豐息兩人聽著這話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然後風夕輕輕的、慢慢的問道:「小樸兒,你確定那是你爹爹講的?」 「哼!」韓樸冷哼一聲,「你不要是不是?那還給我!」 「要!怎麼不要!」風夕趕忙將絲帛收進錦袋,然後手一塞,納入懷中,「小樸兒,謝謝你啦!」 「不要叫我小樸兒!噁心死了!」韓樸怒目而視。 「這樣啊,那叫你樸兒?樸弟?樸弟弟?還是……」風夕眼珠轉呀轉的,口中一個勁的念著稱呼。 「我有名有姓,別叫得那麼肉麻!我跟你又沒什麼關係!女人!」韓樸大聲叫道,可話才一說完,就覺得衣領一緊,腳便離了地,眼前是風夕放大一倍的臉。 「警告你!樸兒,『女人』這個稱呼可不是你能叫的,以後記得叫我姐姐或夕姐姐!聽到了沒?」風夕將韓樸提起來與己平視,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 「咳咳……你……咳咳……放我下來!」韓樸抓著領口使勁的咳著,兩條腿在空中使勁的蹬著。 「叫姐姐!」風夕卻毫不理會,依然抓住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射著絲絲寒光。 「姐姐……夕姐姐……姐姐……」迫於武力之下,韓樸低下高貴的頭顱。 「這才乖嘛,樸兒。」風夕拍拍他的腦袋,然後手一鬆,韓樸便摔在地上。 「女人,韓老頭才剛稱讚了你,你就欺負他的兒子,他若知道,定要從棺材裡跳出來了。」豐息搖頭歎息。 「嗨,黑狐狸,咱們商量一件事。」風夕皮笑肉不笑的看著豐息。 「不商量。」豐息斷然拒絕,不給分毫面子,「不關我的事。」 「怎麼不關你的事!你也偷抄了人家的藥方,怎麼說也受了人家的好處,所以對人家的三尺孤兒,你當然也得照顧照顧!」風夕才不管他給不給面子。 「那藥方是我憑自己的本事取到的,不算受他好處。倒是你,是人家親自送你的,對於這份厚禮,你應湧泉回報才是。」豐息卻掛起閒淡的笑容,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 「黑狐狸,反正不用你自己照顧啦,你到哪不是跟著一堆僕人的,叫鍾離鍾園隨便一個照顧就行啦。」風夕努力說服他。 「你是女人,照顧孩子是女人做的事情。」豐息卻毫不為所動。 「誰規定女人是照顧孩子的!」風夕嚷起來了。 「不如讓他自己選如何?」豐息看著還蹲坐在地上揉著小屁股的韓樸道。 「好,我相信他會選跟著你的。」風夕自信滿滿的答應。 「韓樸,你過來。」豐息招手將韓樸喚到兩人跟前,彎下腰,和藹的問道:「韓樸,你以後是願意跟我一起生活還是願意跟著那個女人?」 「樸兒,你願意跟著這只黑狐狸嗎?要知道,跟著他可是每天山珍海味,一路之上還有那些風情各異的美女投懷送抱,更不用說由那些纖纖玉手做出來的那些穿不完的錦衣,吃不完的可口點心了!想想我就流口水。」風夕引誘著他。 韓樸看看豐息,再轉頭看看風夕,然後臉對著豐息,定定的看著他,風夕一見不由心喜,可誰知韓樸說出來的卻是這樣:「我不要跟著你,我要跟著她。」 說完便走到風夕身邊,抬頭看著她,一臉的施恩模樣,「你以後就照顧我吧。」 「什麼?」風夕尖叫起來,就差沒伸手來抓韓樸了,「你為什麼要跟著我?要知道跟著我可沒好的吃沒好的穿,說不定每天還得露宿野外,跟著他……」 「我知道。」不等風夕說完,韓樸小大人模樣的點點頭,「我知道跟著他會有好吃的好穿的,但我擔心哪天睡夢中會被人買了,跟著你雖然吃苦些,但至少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 「啊?」風夕想不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一時間有些發征。 「哈哈哈……」片刻後她暴出一陣狂笑,笑得腰都彎了,一隻手直抱著肚子揉,一隻手指著豐息,「黑狐狸,想不到啊……想不到啊,你竟然也有今日!竟被一個小孩子……哈哈……哈哈……我要笑死了!」 而豐息在聞言的一剎那露出驚鄂的表情,但瞬間即回復他優雅貴公子的模樣,臉上露出那招牌式的雍雅笑容,「女人,就這樣決定了,這小鬼就交你照顧了。只是想不到韓老頭竟生了個聰明的兒子。」末了一句卻說得極低,似心有不甘。 正文 五 劍光如雪人如花 「樸兒,你記不記得那夜你家的那些黑衣人有什麼特徵沒有?」 阮城外,有一騎白馬緩緩而行,馬上兩人,前面坐著韓樸,後面坐著風夕。 韓樸仔細想想,然後搖搖頭,「那些人全部蒙著面,看不出有什麼特徵,嗯,若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徵,那就是他們手中的兵器都是大刀。」 「刀?」風夕一皺眉頭,這世上用刀的不知有幾多。 「是啊,全都是用刀。」韓樸點點頭。 「那你記不記得他們用些什麼招式?」風夕再問,想多一絲線索。 韓樸再搖搖頭,「那些黑衣人一到,爹爹就把我藏起來,叫我決不可出來,所以我沒看到什麼。」 「你什麼都不知道,這叫我們到哪去找那些黑衣人啊?」風夕不由手一伸便敲在韓樸腦袋上,「你這輩子還要不要報仇啊?」 「但是我知道那些黑衣人也是為我家的藥方來的,因為我聽到他們叫爹爹交出藥方。」韓樸有絲委屈的垂下頭。 「嗯,難怪你家的藥全部被洗空了。至於藥方呀……現在藥方在我手中。」風夕托起下巴,眼中閃著光芒,「若是我們放出風聲,說韓家的藥方在我白風夕手中,那麼天下貪圖韓家藥的人便全會追來,那些黑衣人肯定也會追來!」 「你……你若這樣做,到時天下所有人都會來追殺你的!」韓樸一聽不由叫道,「你不要命了啊!」 「去!」風夕纖指再敲。 「哎喲!」韓樸不由抱頭叫痛。 「小子,你怕了?怕被那些人殺了?」風夕看著他笑謔道。 「我才不怕!」韓樸一挺臉膛,小小的俊臉仰得高高的,「你都不怕我堂堂男子漢怕什麼!況且我還要殺那些黑衣人為爹爹報仇!」 「嗯,這才像個男人嘛。」風夕點點頭,再叩指又敲在韓樸腦門上。 「不要敲我的頭!痛啊!」韓樸摸著腦門道。 「我是為了讓你變聰明一點。」風夕笑道,不過也真住手了。 韓樸看著前方,前路漫漫,不知會去往何方,小小的心忽然生出一種茫然的感覺,茫然中覺得以後的道路會不一樣了,往日的錦衣玉食、溫情環繞、天真快樂都在這一刻斬斷,以後或許將是一路風雨一路塵。 片刻後,忽然回頭小聲的道:「喂,謝謝。」 他雖小,但生在武林世家,也知江湖險惡的,知道風夕這樣做會冒很大的風險,甚至有可能送命!心中不由生出感激。 「小鬼,叫姐姐!聽到沒!」額上又被敲了一記,風夕似沒聽到他後面那聲謝謝一樣。 「你答應不再敲我,我就叫。」韓樸抱住腦袋,防止再次遭受攻擊。 「好。」風夕乾脆的答應,「叫姐姐!」 「嗯……嗯……姐……姐姐。」韓樸扭扭捏捏的終於小小聲的叫了一聲。 「乖樸兒!」風夕伸指本想再敲,臨到頭想起剛才答應的事,便趕忙改敲為摸。 「姐姐,我們要往哪去?」已叫過一次,韓樸再叫時覺得順口多了。 「不知道。」風夕的回答倒是絕。 「什麼?」韓樸馬上叫了起來。 「樸兒,你多大了?怎麼老是這麼一驚一怪的?你得快點長大,得成熟穩重點,要處變不驚!懂嗎?」風夕不忘隨時調教這位新弟弟。 「十三歲。」韓樸倒是老老實實的回答。 「夠大了,我在你這麼大時,已一個人在江湖上闖蕩了。」風夕雲淡風輕的說道。 「哦?」韓樸一聽不由來了興趣,「你一個人出來?你父母不擔心嗎?」 誰知風夕卻不理他的問題,而是凝著眉似在思考什麼,片刻後她眼睛一亮,雙掌一擊道:「樸兒,我想到了。」 「想到了什麼?」 「若是放出風聲,說藥方在我身上,到時各路人馬都會追殺我而來,我倒不怕什麼,只是你……」她眼睛睨一眼他,「你這點微末武藝定會性命不保,所以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了。」 「什麼法子?」韓樸再問,想想也是有理,自己這點武藝別說報仇,就是自保都不及,到時說不定會連累她。 「那藥方被那只黑狐狸也偷抄了一份,而他的武藝比你不知高了多少倍,而且身邊還有那麼多的高手保護他,所以我們不如放出風聲,說藥方在他手中,讓所有的人都追他而去,然後我們跟在後面,等著那些黑衣人現身就成了。」風夕笑瞇瞇的道,「姐姐我這計謀是否不錯?」 韓樸一聽傻了眼,半晌後才吶吶的道:「你這不是陷害他嘛。」 「說的什麼話!」風夕一掌拍在他腦門上,雖然說過不敲,但沒說不拍,「那只黑狐狸狡詐、善變、陰險、毒辣……武功又少有敵手,你不如擔心那些追去的人會不會命喪於他手吧!」 「哼!背後陷害人、誹謗人卻還這麼振振有理,真是少見啊,女人!」 只聽得背後傳來冷哼聲,回頭一看,身後一騎黑馬,馬背上端坐著豐息,身後跟著兩騎,是那對長得極像的雙胞胎鍾離、鍾園,再後就是一輛馬車,車伕是一名約五十的老者,手中握著一根馬鞭,面色臘黃,但一雙眼睛卻閃著凌凌精光。 「嗨,黑狐狸,你來了。」只見風夕笑吟吟的打著招呼,完全不為剛才設計害人而害燥,「來得真是好,借你的馬車睡睡覺,我好睏了。」 說完她即從馬背上飛身而起,落在馬車上,手朝車伕一揮,「鍾老伯,好久不見。」 然後又對著鍾園、鍾離道:「車裡面的點心我吃了,如果黑狐狸餓了,你們再想辦法堵他的口,到了地頭再叫醒我。」話一說完便鑽進了馬車。 「姐姐,我們去哪啊?」被扔在馬上的韓樸急急問道。 車簾一掀,風夕伸出腦袋,然後指指豐息,「問他。」 然後頭一縮,不再出來。 韓樸望望豐息,無聲的詢問。 「我們先到烏城。」豐息淡淡的道,然後一拉韁繩,領頭行去。 而身後的韓樸回首看看寂靜無聲的馬車,開始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跟錯人了? 白國邊境烏城,有長河若玉帶一般繞城而過,直入祈雲王域,這便是全長一千二百里的烏雲江,東朝境內第四大河。 此時,烏雲江邊上停著一艘船,此船外形看來與一般船隻並無二致,唯一特別的大概是船身全漆成了黑色。 船頭此時站著兩人,一大一小,大的是一名身著寬大黑色錦袍的年輕公子,面如冠玉,氣質雍容,臉上還掛著一絲優雅的淺笑,神態間說不出的高貴瀟灑。而小的是個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身著白衣,臉上稚氣未脫,這兩人正是豐息與韓樸。 至於風夕,本來是斜倚船欄而坐的,但此時卻躺在船板上沉入甜夢。 黃昏時分,夕陽從天灑下淺淺金光,映得烏雲江面波光粼粼,江天一色,纖塵不染,就連江邊那幾叢蘆葦,也染上一層淡金色,江風中,微微搖曳,似在炫耀最後的一絲嫵媚。 豐息長長鳳目微瞇,抬首眺望西墜的那一輪紅日,萬道金光籠罩於身。這一刻的他,默然無語,似遠古以來便矗立於此,格外的靜然,完全不同於平日那個溫雅怡人的貴公子。夕陽中的那個欣長的黑色身影顯得那般的高大不可仰視,如山嶽般偉巖泰然,卻又帶著暮色中山的那一抹孤寂,仿若整個天地,只餘這一個背影。 而韓樸,卻盯著船板上酣然的風夕瞧,似在研究什麼,只是研究了許久,還是弄不明白,這樣一個人怎麼就是那個名傳天下的白風夕? 想從阮城到烏城,一路走來,風夕基本上只做了兩件事,那就是吃飯、睡覺。她好像永遠也睡不夠一樣,除了站著,只要坐下或躺下,她便馬上能進入夢鄉,這樣的睡功實在叫韓樸佩服不已! 而吃東西,唉!想想第一天,她一個人將馬車中鍾離、鍾園為豐息準備的夠吃兩天的點心全部吃光了,然後自睡自的去了。 而他們只好在路旁一個小店吃飯,等飯菜上來,他們這幾個餓壞了的人馬上狼吞虎嚥一翻,可這個豐大公子卻只是掃了一眼,根本未動一下筷子,便起身回馬車。片刻後聽到馬車裡一聲慘呼,夾著忍痛的怒罵聲「黑狐狸!我殺了你!」 而鍾離、鍾園及那位鍾老伯卻依然埋頭大吃,似沒有聽到馬車裡的打罵聲,只有他卻是擔心的瞅著馬車,擔心是『車毀人亡』,連飯都忘了吃了,最後還是鍾老伯拍拍他,安撫他,要他別擔心。當然,最後那兩人也沒鬧出人命,就連傷痕都沒看到一個,想來高手動手,自非尋常武夫鬥毆。 此時的她——一個女人,就這麼光明正大的躺在船板上睡覺,完全不顧此時光天化日,完全不顧旁有男人,彷彿這個天地便是她之床席帷幔,睡得那麼的舒暢酣甜! 一臂枕於腦後,一臂斜放腰間,長長的黑髮散放於船板,似鋪下一床墨綢。江風拂過,墨綢便絲絲縷縷的飄起,有的落在白衣上,似輕煙纏上浮雲,而有幾縷卻飛揚起來,在空中幾個蕩悠,飄落於她的面頰上,光滑柔亮的黑絲從如玉的臉上戀戀不捨的慢慢滑落……慢慢滑落…… 豐息回頭時便見韓樸目不轉睛的盯著風夕,目中閃過迷惑、懷疑、羨慕、欣賞、歎息……小小的臉小小的眼中滿是與年紀不相符的深思。他手一伸,拍在他的小腦袋上,韓樸回頭看他一眼,半是惱怒半是無可奈何。 忽然聽得「撲通」聲響,兩人同時轉頭,卻不見了風夕,只見船頭濺起一片水花,灑落於船板上,片刻後,兩人才回過神醒悟到:風夕竟掉到了河裡! 「呀!她會不會游泳啊?」韓樸一聲驚呼,正想跳下去救她上來,誰知豐息卻一把拉住他,口中輕輕的數著:「一、二、三、四……十!」 砰!江水大濺,然後只見風夕浮了上來。 「咳咳……你這見死不救……咳咳……的狐狸!」一邊咳著一邊游過來。 「女人,你的睡功真的讓我佩服至極呀,竟然可以在水中睡覺!」口中嘖嘖稱讚著,卻不難讓人聽出話中那嘲弄諷刺之意。 風夕從水中沖天而起,空中一個旋身,那水珠全向船上濺來,濺得船上兩人滿身的河水。 「獨樂不如眾樂,這般清涼的水我也分你們享受一些。」風夕落在船頭,看著船上被自己濺濕的兩人不由歡笑道。 「嘖!」豐息吹一響亮的口哨,眼睛亮亮的盯著風夕,「女人,你雖然懶得出奇,不過你倒是沒懶得長肉嘛。」 眼光上下游移,從頭到腳的打量著,「這該長的地方長了,不該長的地方沒長,嗯,就這點來講,你還是有點可取之處的。」 一邊說還一邊勁自點頭。 此時的風夕全身濕透,那寬大的白衣此時全緊緊貼在身上,玲瓏的曲線看得一清二楚,長長的黑髮沾在身前身後,一滴滴水珠從她身上發間滴落,一張臉似水浸的白玉,溫潤清媚,仿若江中冒出的水妖,漫不經心的展現惑人的魔力。 韓樸一見風夕此時的模樣,年紀雖小,但卻趕忙轉過身去,閉上眼,腦中想起以前家中西席教過的「非禮勿視」,但心中卻雙懷疑,對風夕這樣的人來講,這世上可有「禮」可依? 風夕此時才發現自己的窟狀,但白風夕便是白風夕,對此狀毫不羞窟。頭一甩,濕漉漉的長髮便甩至身前,遮住了一些春光,臉上卻是笑嘻嘻的道:「能得聞名天下的黑豐息如此誇獎,榮幸之至矣!」 笑聲未落,身形一展,便縱到豐息身前,雙臂一伸,嬌軀一旋,若水妖媚舞,「我這模樣比起天香樓、萬花樓的那些個姑娘如何?」 話雖如此說,但一旋間便是水花飛射,織起一層迷濛的水霧,籠罩於身,讓人看不清楚,順帶的也籠了豐息一身。 「天香樓、萬花樓的姑娘個個溫柔體貼,嬌媚動人,且決不會濺我一身的水。」豐息瞇起眼苦笑著。 「哦,就這樣?」風夕停下身,面帶微笑,歪頭淺問,一雙眼或許因江水浸過,射出清清泠泠的水光。 「嗯,雖然你既不溫柔也不嬌媚,但天香樓的姑娘沒有這濺我一身水的本事。」豐息抹去一臉的水霧無奈的歎道。 「哈哈……」風夕大笑,眼角瞄到韓樸那張通紅的小臉,指尖一彈,一滴水珠便正中他額頭。 「哎喲!」韓樸一聲痛呼,揉著額頭,睜開眼睛,怒視風夕,對於這樣的人真不應該講「禮」! 「你這小鬼呆站著幹麼,還不快去給姐姐找衣裳來換!」風夕毫不客氣的指揮著。 話音剛落,只見豐息的侍童已捧著一套衣服出來,恭敬的遞給風夕,「夕姑娘,請進艙換下濕衣。」 「鍾離,還是你乖!」風夕接過衣服,笑瞇瞇的拍拍侍童的頭。 「夕姑娘,我是鍾園。」侍童清秀的小臉紅得恍若西天的夕陽。 「哦?」風夕長眉一揚,然後自顧道,「沒關係,反正鍾離鍾園都是你們。」 說完一轉身進艙換衣服去了。 待她換好衣服出來,船頭正升起帆。 「你往哪去?」豐息負手立於船頭,頭也不回的淡淡問道。 「隨便吧。」風夕也淡淡的答道,抬首瞇眼看向西天變幻萬千的流雲,「上岸了,走到哪便是哪。」 韓樸聞言下意識的牽住風夕的衣袖。 豐息眼角一瞄看在眼裡,嘴角一勾,浮起一絲淺笑,「韓樸,你確定要跟她去嗎?」 「當然!」韓樸抓緊風夕的衣袖毫不猶豫的答道,不知為何,每次一被這黑豐息眼光一掃,便心頭生出一片涼意,總覺得那雙眼睛太亮太深,萬事萬物在他眼中便若透明一般,這也是他為何不跟他的原因之一。 「是嗎?」豐息笑得莫測高深,然後聲音低不可聞道,「本來想拉你一把,但……將來你便知道了!」 「你說什麼?」韓樸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 「沒什麼。」豐息轉頭看向風夕,臉上的笑便化得淡淡的,「你們要查滅韓家的黑衣人?真的要以自己為餌嗎?」 「以何為餌看我心情來定,至於那些黑衣人……」風夕抬手掠掠還在滴著水的長髮,眼中閃過一抹精芒,雪亮如劍,但隨即消逝,依舊是懶懶洋洋的道,「你我想的應該一樣吧,五年前,你我雖踏平了斷魂門,但未能除根,五年後斷魂門又出現在白國。消聲匿跡五年,宣山再次出現卻比以往更為歹毒陰狠。滅韓家的那些黑衣人從行事風格上來看,極有可能是斷魂門之人,斷魂門從來只認錢辦事,能請得起他們的人必是富甲一方之人!」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是斷魂門的宗旨!」豐息抬首,帆已升起,「我從烏雲江直入祈雲,你不如便取道南國,這一路,我替你追查黑衣人的蹤跡,你替我追尋玄尊令的下落,最後在皇國會合,如何?」 風夕聞言看向他,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亮光,忽然笑笑,「你為何執著於玄尊令?黑豐息難道真要建一個黑色王朝?」 「黑色王朝?」豐息勾起一絲捉摸不透的淺笑,然後看向船之前方,「我不過是受人所托罷。」 「何人如此大的面子,竟能讓你為他辦事?」風夕勾起一絲諷笑,「那人不怕所托非人嗎?」 「豐國蘭息公子。」豐息淡淡的道,眼光轉回風夕臉上,「那天替你還債的珠寶都為他所贈,這樣說來你也欠他一份人情,玄尊令既是他想得之物,你順便為他打聽一下也是應該的。」 「蘭息公子?」風夕一聽頭一偏,笑得燦爛卻帶嘲弄,「聞說東朝四大公子之一的蘭息公子清高雅逸如空谷幽蘭,想來應是遠離凡塵的翩翩絕世佳公子,為何竟如此執著於一枚萬千髒手摸過、無數髒血污過的玄尊令?不但派部將來奪,更以重金賄賂江湖人。怎麼一說到江山美人、金錢權利,再怎麼清高聖潔的人也會如一堆狗屢一般又髒又臭!」 對於風夕的冷嘲熱諷,豐息似早已習以為常,臉上淺笑不改,看著岸頭道:「船已經在走了,你要和我同路去祈雲嗎?」 「才不和你這只黑狐狸同路!」風夕手一抻抓住韓樸衣領,然後身形飛起,輕盈落在岸上。 「女人,別忘了約定,皇國再見。」豐息淡淡拋來一句。 「哈……黑狐狸,我就算找到玄尊令也不給你的,我會送給皇國世子!」風夕卻訕笑道。 「為什麼?」 豐息追問一句,船已越走越遠,但風夕的回答卻依然清清楚楚傳來。 「因為那是他所希望的,是他以性命相換的!」 「況且那個約定我都沒答應呢。」看著遠去的白帆,那艘黑船上唯一的白色,風夕喃喃道。 那一片白帆終於消逝於天際,岸上的人卻依然癡立著,看著暮色中的蒼山碧水,心頭卻沒來由的沉甸甸的。 「姐姐,我們去哪?」韓樸喚回還在遠望的風夕。 「隨便。」風夕的回答依舊。 「除了『隨便』外,還有沒有其它回答?」韓樸第二次懷疑自己的選擇。 「哦。」風夕低頭看看他,然後偏頭想了想,「那我們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南國、皇國、華國、風國、豐國、祈雲……就這樣一路走罷,總有一天會遇到那些黑衣人的。」 「什麼?就這樣走?沒有任何線索的亂走一氣?」韓樸睜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個白風夕,心中不由肯定了自己的假設:江湖上對她的那些神勇非凡、聰明睿智的評價全是誤傳! 「去!你這小鬼擺什麼臉色給我看!」風夕纖指一伸,彈在韓樸腦門上,然後領頭前行,「聽過一句話沒,『穿在白國、吃在南國、武在皇國、文在風國、玩在華國、藝在豐國』,現在姐姐就帶你去領受一翻吃喝玩樂!」 南國,西境山道。 一大一小兩人正在慢慢趕路,走在前頭的是一白衣女子,寬袍大袖,黑髮如瀑,步法輕盈,神情愉悅。而走在後頭的是一白衣少年,背上背著一個小包裹,一身白衣已成灰衣,一張俊臉已失神采,一雙眼睛黯淡無光,口中還在有氣無力的喃喃念叨。 「我怎麼會要跟著你?這是我這一生第一個錯誤的決定!」 「跟著你吃了上頓沒下頓,有時候還吃霸王餐,吃完了還把我留在那兒洗盤子,要麼便是野果野菜裹腹,喝的是山溝裡的髒水!「 「睡覺不是睡在人家屋簷下就是掛在樹上,要麼便是破廟裡草蓆一裹,風吹日曬,沒有一天好過!」 「怎麼可能啊!為什麼天下數一數二的白風夕會沒有錢?!所有的大俠不是都威風凜凜、腰纏萬貫嗎?」 「我應該跟著黑豐息才是,即算是睡夢中被買了,至少能吃到幾頓飽的、睡個舒服覺啊!」 不用想也知道,這抱怨著的人定是滿口咬定要跟著白風夕但此時卻懊悔萬分的韓樸。 「樸兒,你是十三歲不是八十三歲,走個路別像個老頭子一樣慢吞吞的!」前頭的風夕回頭喚著已落後四、五丈遠的韓樸。 韓樸一聽反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動了,用最後一絲力氣怒瞪著風夕,以沉默抗議。 風夕走回他面前,看一眼疲憊不堪的他,臉上堆滿嘲笑,「誰說自己是男子漢來著的,怎麼才走這麼一節山路就不行了?」 「我渴、我餓、我沒力氣!」韓樸根本懶得反駁。 「唉!好吧,我去找找看能不能捉到一隻野兔或山雞給你填肚子。」 風夕無可奈何,帶小孩就是不好,特別是這種錦衣包著玉食養著的,走這麼一段路就走不動了,而且還挑吃挑喝的。不過……想著他挑食的毛病這一路來已給自己治得差不多了,至少他餓的時候,只要是能吃的,他全都狼吞虎嚥了。 「至於你渴嘛……這附近好像沒什麼山泉。」風夕眼珠一轉,壓低聲音湊近他道,「不如就喝野兔或山雞的血吧,既解渴又進補了!」 「嘔……嘔……」韓樸一把推開她撲在地上嘔起來,卻只是乾嘔幾下,沒嘔出什麼來,肚子裡所有的東西已給消耗盡了。 「哈哈……樸兒……你真的很缺少鍛煉啊!」風夕笑著而去,「記住,拾點柴,天下可沒白吃的午餐!」 「知道了。」 韓樸喃喃呢語,搖晃著爬起來去撿了些乾柴,然後在一處平地用隨身的小匕首辟出一塊空地,將柴火架上,只等風夕回來。 「乖樸兒,點著火。」 遠遠的傳來風夕的聲音,韓樸知道這代表她已抓著獵物了,趕忙找出火石點著火,柴火燃起時,風夕已一手提著一隻山雞,一手抓著兩個野果回來。 「先解渴吧。」風夕將野果拋給韓樸。 韓樸一接著便馬上咬一口,用力吸一口野果的汁,然後長長舒一口氣,這酸酸澀澀的果汁此時於他卻不亞於瓊漿玉露。 「樸兒,咱們吃烤雞還是吃叫化雞?」風夕利落的給山雞撥毛開膛破肚,那種熟練的動作沒個三五年的操練是做不到的。 「烤……」韓樸口中含著果肉道,只求能快點有東西吃。 「那就是風氏烤雞了。」風夕將雞叉起架在火上烤,「樸兒,火小了點,你吹旺一點。」 「呼!」韓樸吃下一個野果有了一點氣力,扒扒火吹了一下。 「不行,再大點!」風夕邊說邊往雞上灑調料,「再不大點火,呆會兒給你啃雞骨頭!」 深知風夕是說到做到,韓樸趕忙深深呼吸,氣納丹田,然後使盡力氣「呼!!!」的吹出。 「砰!」 柴火、塵土飛上半空,黑灰飛飛揚揚的灑下來,落了兩人滿頭、滿臉、滿身。 「韓樸!」風夕抹一把臉上的灰,一張白臉便成了黑臉,睜開眼睛,從齒縫裡迸出這兩個字,冷若秋霜降臨。 「我又不是故意的!」韓樸反射性的弓起身便往樹叢裡逃,此時的他動作絕對比野兔還快! 「站住!」風夕飛身追去,哪裡還見著他的人影。 韓樸躲在樹叢裡慢慢懦動,生怕一不小心就給風夕發現。心中第一百次懊悔,應該跟著黑豐息才是,至少死前他會給他一頓飽餐的! 「嘶!」身後傳來輕響,追兵已至!他一把跳出來,使盡吃奶的力氣施展那三腳貓的輕功往前逃去。 「叮!」腦後的風聲似是兵器劃空而來,銳不可擋! 「我不是故意的啊!下次我會小心點嘛!」韓樸淒淒慘慘的叫嚷著。 但腦後風聲卻更緊,一股寒意已近在腦後。 風夕不至於這般狠心吧?百忙中回頭一看,這一看便將他三魂六魄嚇去一半! 彷彿是漫天的雪花夾著針芒緊密如雨的向他襲捲而來,即將將他淹沒,而他卻還來不及為雪花的絕麗、耀目而驚歎,芒刺便已近膚,一陣透骨的寒意傳來,閉上眼,腦中只響起這麼一句「姐姐救我!」 過了很久,利刃刺破身體的痛楚並未傳來,就連那股寒意也淡去不少,周圍似乎十分的安靜,韓樸悄悄睜開一條眼縫,一眼看去,卻差點緩不過氣來。 雪亮鋒利的劍尖正抵在他頸前一寸處,順著長劍往上望去,劍尖前兩寸處是兩根沾著黑灰的手指,長而纖細的中指與拇指輕鬆的捏住劍身,跳過手指再往上望去,是一隻握劍的手,秀氣、白淨、纖嫩的手指與前面的兩指有天壤之別,再順著那雙手、手臂望去,是一張如雪的臉,雪花般潔淨、雪花般美麗、雪花般冰冷、也如雪花般脆弱,彷彿只要輕輕一彈,眼前這張臉便會飛去、融化! 「嚇傻了嗎?」耳邊傳來風夕淡淡的嘲諷。 「姐姐!」韓樸興奮的一把抱住風夕,所有的寒意便不驅而散,一顆上下跳躍不停的心也歸於原位。 「嗯。」 風夕輕輕應一聲,眼睛卻盯著眼前的人,這是男是女?除去那張臉,其餘看來應是男子……嗯……像是一個雪人!長髮如雪、白衣如雪、肌膚如雪,還有那如雪般透明冰亮的眼睛,如雪般漠然冷冽的氣質,唯一的黑便是兩道入鬢的劍眉。 這般漂亮如雪的人不知是否也如雪般不堪一擊? 心念才動左手便一抬,屈指彈在劍身上,「叮」的一聲響,劍身震動,雪衣男子握劍的手抖了一下,但依然握得緊緊的,一雙雪般冰亮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眼珠竟奇異的湧上一抹淺藍。 「咦?」風夕見此不由驚奇,這一指之力夾有五成功力,本以為雪衣男子定會寶劍脫手,誰知他竟握住了,看來內力不錯。 而雪衣男子卻更為震驚,眼前這個滿身塵土、滿臉黑灰、髒若土坑裡冒出來的山姑,竟這般輕鬆的就以兩指捏住了他全力刺出的一劍,而一彈指之力竟令自己手指發麻,若非運足全部功力於一手,寶劍怕不脫手飛去!她到底是何人?武林中何時出現了這麼一個武功厲害的女子? 「我鬆手,你收劍?又或……」風夕一偏首斜睨雪衣男子一眼,嘴角勾起,臉上浮起一絲淺笑,只是一張黑臉笑起來有幾分滑稽。 「又或是……我折斷它?!」 果然,從那雙漂亮的眼睛閃過一絲殺氣,而眼中淺藍加深,仿若雪原之上的那一抹藍空,而他整個人更是湧出一股銳氣,直逼她而來,仿若戰場上鬥志昂揚的鬥士! 好驕傲的人!心中不由喟歎。 正文 六 朝許夕諾可有期 「澗,收劍。」猛然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輕而淡,卻帶著一絲威嚴,仿若不怒而威的王者輕描淡寫的吩咐臣子。 那雪衣男子一聽,全身勁力馬上消去,眼中殺氣也退去,想要抽劍而退,劍尖卻捏在風夕手中,再使力抽一次,卻依然未能抽動分毫,雪衣男了眼中褪去的淺藍又湧上來,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風夕,似極想撥劍而戰,卻又十分忍耐。 「姑娘也放手如何?」那個聲音又響起,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命令,但並不令人反感,這人好似天生就是下命令的。 「不放又如何?」風夕頭也不回冷淡的答道。 「姐姐?」韓樸拉拉她的衣袖,不明白她此舉何意。 「那姑娘要如何才肯放手?」身後的聲音再次響起,帶有一絲忍耐與好奇。 「道歉!」風夕輕輕吐出,眼睛盯住雪衣男子。 「道歉?」身後的聲音似感到有幾分好笑。 「你的手下無故撥劍刺殺我弟弟,若非我及時趕到,他便已命喪於他劍下。」風夕依然未回頭,只是盯緊雪衣男子,與他緊緊對視,眼中懶洋洋的光芒瞬間化為凌凌冷光,「或許在你們眼中,人命如草芥,但在我眼中,弟弟勝世上任何珍寶!」 「令弟並未有分毫損傷,不是嗎?」身後的聲音冷了幾分。 「因為沒有受傷或喪命,所以那樣的行為也就無需道歉或負責,對嗎?」風夕眼中射出一抹利光,雪衣男子不由心頭一寒,但驕傲不認輸的性格不允許自己低頭,依然冷冷對視。 「既然如此……」風夕歪頭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陽光下閃耀如雪玉,「我也殺過不少人,但自問未曾殺過無辜之人,而現在,我也殺個陌生人試試!」 雪衣男子還未在她那一笑中回神,但覺手腕一痛,然後五指一麻,寶劍已脫手而去。 「公子小心!」雪衣男子回過神驚叫著,並不擔心自己,反倒提醒著主子。 「你也嘗嘗這滋味如何?」風夕口中輕叱,奪劍轉身,手腕一翻,長劍化為長虹直往身後人影刺去,這一連串的動作不過眨眼間的事,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但見劍光燦爛若九天驕陽,已直抵那人頸前。 身後那人眼見劍光刺來,看似輕巧無力,卻眨眼已至面前,寒意森森,這等身手已告之,來者不可忽視!身形快速往左一飄,這一劍便擦肩而過,但不待他喘一口氣,第二劍已如影相隨,直刺雙目。 那人料不到對手竟有如此之快的身手,避無可避之下,手腕一翻,袖中藍光一閃,堪堪架住長劍,劍尖已離眼皮不到半寸! 「公子!」雪衣男子見狀不由擔憂萬分,想要動手卻又極力忍住。 「不錯!」 風夕手腕一抖,劍尖敲在那抹藍光上——一把長不過一尺的彎刀,刀呈淺藍色,在陽光下若一泓流動的藍色彎月,那人力運於臂,刀與劍相撞發出清脆的交錯聲,而兩人手腕卻皆感一麻。 「好功力!」 這次是那人出聲讚道,話音未落,他短刀一劃,帶起一抹妖異的藍光往風夕頸前纏去,風夕見狀,心神一凜,手中長劍一揮,織起一道密不透風的雪牆,藍光停在雪牆之前,只聽」叮、叮、叮……」刀劍聲響,兩人近身相搏,瞬間便已交手四、五招,卻皆無法突破對方的防護。 「再接這招!」 風夕一聲輕喝,右腕一轉,長劍回掃,撞開對方短刀,然後直刺那人胸前,同時左袖一拂,若白雲凌空而去,直取那人面門,袖未至,凌厲的袖風已掃得肌膚微痛! 而那人見此,雖驚於對方功力之高,變招之快,但卻依然不慌不忙,右手一翻,短刀擋於胸前封住刺來的長劍,同樣左手一揮,化為掌刀,夾著八成功力,直直斬向風夕左袖。 「嘻……再接這招!」 風夕見狀一聲輕笑,左腕一提,大袖堪及那人掌刀之前忽然溜走,但瞬間卻又復卷而來,直裹向那人左掌,快捷如電!這一招若得手,那人這一掌便將脫腕而去! 那人卻依然臨危不驚,而其武功也高明至極,在掌接袖邊時的殺那化掌為爪,五指一抓,只聽「嘶」的一聲脆響,兩人分開,空中半福衣袖飄飄落在兩人之間。 「姐姐!」韓樸一見兩人分開趕忙奔至風夕身邊。 「公子!」雪衣男子趕忙走到那人身邊,眼睛卻瞪視著風夕,神情間又羞又惱,羞的是自負劍術絕世,今日竟被人奪劍!惱的是這山姑竟敢與公子動手! 「姐姐,你沒受傷吧?」韓樸擔心看著風夕。 「沒有。」風夕低首回韓樸一笑,示意他不要擔心,抬起左手,已失去半截衣袖,露出一節潔白如玉的藕臂,只是手掌卻還是黑黑髒髒的,「唔,竟被扯去一截衣袖了!好多年沒碰上這樣的對手了!」 「公子,你沒事吧?」雪衣男子也關心的問候著自己的主人,若公子在自己身邊受傷,那真是……想想不由脊背發涼,握緊雙拳。 「澗,不用自責。」那人安撫他道,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背之上留下一道約三寸長的淺淺血痕,「這位姑娘的武功在江湖之上已是罕有敵手,連我都未曾討得便宜!」 風夕聞言不由抬首看向那人,一見之下卻不由一征! 原來那人竟是一俊美至極的年輕公子,年約二十五、六歲,身材修長清瘦,著一襲淺紫色錦袍,長長黑髮以一根紫色緞帶束於腦後,一張臉仿若是上天選最好的玉石專心雕刻的絕世之作,一雙罕見的金褐色眼瞳,閃著耀眼的金芒,就那麼隨意的站著,卻自帶一種尊貴的神態,彷彿是君臨天下的王者,傲然俯視著腳下的萬里疆域、及萬萬子民。 「唔,倒是第一次見到有外表、氣勢與那只黑狐狸不相上下的人。」風夕看著那紫衣公子不由喃喃自語。 「姐姐,你說什麼?」韓樸問道,只因她聲音實在太小,未曾聽得清楚。 「我在說……你什麼時候能長成這麼大!」風夕低首睨一眼韓樸道。 嗯,若有個那樣俊美的弟弟真的不錯,到時肯定也會像那只黑狐狸一樣,一路之上都會有美女自動贈衣送食,一輩子都不愁吃喝了! 「姑娘武功如此之高,實屬罕見,不知可否告之芳名?」 紫衣公子也審視著風夕,眼前的女子一身衣服已是黃黃灰灰黑黑分不出原來的顏色,一張臉上白一塊、黑一塊,額頭上還掛著一塊灰黑的看不清是什麼的飾物,整個人一眼看去實在無甚可取,但偏偏有一雙異常澄澈清亮的眼睛,仿若是萬里跋涉的旅者在混沌黑暗的荒野茫然無措時,頭頂升起的那一顆寒星,散發著眩目的清光,引人不由自主的再看第二眼,再看之時,卻發現這個髒兮兮的女人自有一種飛揚灑脫的氣質,是這十丈軟紅中一縷無拘無束的清風! 「哼!我姐姐的大名豈是隨便告訴人的!」韓樸聞言卻是鼻子一哼,小臉仰得高高的,「至少你們也要先向我道歉才是!」 「哦?」紫衣公子掃一眼韓樸,淡淡的應道。 「你們無故使我受到驚嚇,當然要向我致歉。」韓樸大聲道,只是被紫衣公子眼光一掃,不知為何心頭一凜,氣勢便弱了些。 「那請問小兄弟叫什麼名?」紫衣公子再問道。 「我叫韓樸!是將來要比『白風黑息』還有厲害的大俠!」韓樸一聽人家問及姓名,馬上豪氣萬丈的自報家門,完全忘了剛才的「龜藏」。 「哈哈……哈哈……」 紫衣公子聞言卻是仰頭大笑,大笑的他渾身散發著一種狂妄的霸氣,仿若咆哮的雄獅,令人不可逼視。而他身邊的雪衣男子卻是皺著眉頭看一眼韓樸,那眼光明白告訴他,不相信他有那能耐! 「你笑什麼?你不相信嗎?哼!要知道我姐姐就……」被人如此嗤笑,韓樸一張黑灰染就的小臉也冒出一股殷紅,待要再搬個厲害的角色出來嚇嚇人,腦門上卻挨了一巴掌,把後半句話給拍回肚裡。 「你丟了自己的臉不夠還要丟我的臉嗎?」風夕一掌拍在韓樸腦門上,然後斜瞟一眼紫衣公子,懶懶的道,「要知前浪推後浪,或許有一日,他真的會超越這些人!你又何需笑得如此猖狂!」 「韓姑娘,我並非譏笑他口出狂言,而是讚賞他人小卻有如此志氣,將來定有非凡成就!」紫衣公子斂笑道,也收斂起一身的霸氣,只是語氣中卻依然無法掩其傲氣,「只是白風黑息十年來盛名不衰,要超越他們也不是說說就能做得到的。」 「我姐姐才不……哎喲……」韓樸見這人誤叫風夕為「韓姑娘」,正想更正,腦門上忽又挨了一掌,把後半句話又給拍回去了。 「是嗎?拭目以待吧,白風黑息再怎麼厲害也敵不過時間,總有一日會老去死去,武林中自有其它的人取而代之。」風夕淡淡的道,然後將手中長劍一拋,正插在雪衣男子身前,牽起韓樸,「樸兒,既然你的拳頭沒人家硬,那咱們走吧。」 「慢著!」雪衣男子忽然出聲叫住他們。 「怎麼?你還要打一場不成?雖然要打贏你家公子會比較辛苦,但要贏你卻決非難事!」風夕停步回頭看一眼雪衣男子淡淡的道。 「對不起。」雪衣男子忽然出口道歉。 「呃?」風夕聞言不由驚詫,本以為這個驕傲的雪人是死也不肯低頭認錯的,誰知他忽然間卻又自動道歉了。 「我蕭澗決非濫殺無辜之人。」雪衣男子也就冷冷的吐出這麼一句,卻依然是傲骨錚錚的不解釋刺人的原因。 「哦?」風夕聽得這話不由轉過身來細細打量他一翻,然後燦然一笑,「蕭澗嗎?知道了。」 雪衣男子——蕭澗卻被她這一笑所惑,明明一張臉黑黑髒髒的,不說她醜已是十分留情,偏偏笑起來卻似珍珠,雖然蒙塵,卻自透一種光華,讓人不由側目,想起先前也是為她一笑失神,以至失劍,心中忽又對這樣的笑生出幾分懊惱! 「姑娘纖纖女子如何會攜幼弟出現在此荒山野嶺之地?」紫衣公子卻問道,少有的對陌生人生出興趣。 風夕轉頭迎向他刺探的目光,臉上浮起淺淡的諷笑,「似公子這般人物更不應該出現在此等之地。」 「姑娘的身手是目前為止第二個我無十分把握勝過的人,為何江湖上卻未曾聽過姑娘的名號?」紫衣公子再問。 「第二個?」風夕聞言頭一偏,一雙眼笑成兩彎新月,「那第一個是誰?以後還會不會有第三個、第四個呢?」 「第一個是玉無緣,至於第三個、第四個嘛,或許有,或許無。」紫衣公子卻正經的答道,語氣極為認真,雖然他神態間帶著一種不將天下人放在眼中狂傲。 「玉無緣?!」風夕聞言那雙懶洋洋的眼睛忽的一亮,閃著灼灼清光,臉上那淡淡的諷笑也轉為欣喜的歡笑,「有著天下第一公子之稱的『玉公子』?!竟能與他並排於你無法勝過的人之一,榮幸!榮幸!」 「姑娘認識玉公子嗎?」紫衣公子見一說出玉無緣之名她竟如此欣喜推崇,不由有幾分疑惑。 「風雨千山玉獨行,天下傾心歎無緣!風姿絕世的玉無緣玉公子,天下誰人不相結交,只可惜是聞名久已,緣鏗一面!」風夕有絲婉惜的歎道,仰首望天,驕陽熾耀,不知傳言中的那人是否也如日般光華燦爛,「若說這世人有誰是我極想認識的人的話,那麼僅此玉公子!」 「僅玉公子一人?」紫衣公子眼中閃過一道光芒,臉上浮起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整個天下竟只有玉公子入得姑娘的眼嗎?」 「哈哈……」風夕忽的笑出聲來,回首看他,帶著一抹嘲弄,「是否我未將你放在眼中,你心有不平?」 「姑娘別太自負!」紫衣公子聞言笑意褪去,換上一臉的冷漠,殺那間,這荒山似在深秋,森森涼意浸人肌骨。 「驕傲的公子,別說你,便是天下四大公子其餘的蘭息公子、豐息公子,包括……」風夕對之毫無畏懼,眼光直射紫衣公子,利如雪劍,「包括皇國世子皇朝公子,我全不放在眼中!」 一語道出,風夕不似平日那個懶散嘻笑的白風夕,此時的她帶著一種視天下如無物的傲氣,泰然而立,毫不示弱的與紫衣公子四目對視。 「啊?」紫衣公子聞言一愣,然後放聲大笑」……哈哈……哈哈……」 笑聲歡暢,響遏山野。 「狂妄!無禮!」蕭潤聞言看一眼風夕,冷冷的吐出兩個詞,然後伸手撥回身前的劍。 「好!好!好!」紫衣公子止了笑連贊三個好字,眼中笑意未褪,「從我出生至今,未曾聽過如此之話!你是第一個!而你有說這話的本錢!」 「皇世子高高在上,自然難得聽到狂言妄語。」風夕淡淡的道。 「姑娘為何肯定我是皇朝?」紫衣公子對於身份被識破有絲訝異。 「非我自負,闖蕩江湖這麼多年,這天下能與我一斗的人不多。」風夕撿起地上的半福衣袖,攤在掌中,神情間有絲婉惜,「數來數去,不會超過五人,皇世子氣勢驚人,我要確認決非難事。」 「況且能有這樣的家人,世間能有幾多。」風夕將手中衣袖一拋,袖便隨風飄走,回首掃一眼蕭澗,「而這世上劍術精妙、名為蕭澗的人想也來不多,皇國的『掃雪將軍』,我說得對嗎?」 「令弟躲躲藏藏,誤以為刺客,剛才多有冒犯,還請見諒。」蕭澗忽然抱拳向她施禮解釋,神態認真而恭敬。 「這臭小子弄了我一身的灰,本想打他一頓屁股,誰知他逃得比兔子還快,讓你嚇他一跳也是活該。既為誤會,將軍也無須多禮。」人敬一尺,我敬一丈,風夕也抱拳還一禮。 「姑娘將我兩人的身份都識破,而我們卻依然不知姑娘是何人,看來論到識人的眼光,是我等輸了。」皇朝目光犀利的看著風夕,似極想探知她的身份。 「皇世子的身份是我自己識出,自然我的身份也應由世子自己認出,這樣才是公平,不是嗎?」風夕淡然一笑。 「這天下武藝絕頂的女子並不多,首屈一指的是白風夕,再來便數到惜雲公主,以及我國的秋九霜,。」皇朝疑惑的看著風夕,腦中過濾著所知人物,「九霜是我部將我自然認得,而白風夕我雖未見過,但傳聞其素衣雪月、風華絕世,姑娘……」 皇朝一頓,看一眼風夕這髒兮兮的、五官都分不出的模樣,哪裡談得上「風華」二字。 「嘻,我這醜八怪自也不是你口中『風華絕世』的白風夕對不對?」風夕聞言卻笑道,並無不快。 「姑娘既不是白風夕,當然也不可能是惜雲公主。風國惜雲公主雖創『風雲騎』,但卻未曾聽說涉足於江湖,且作為一名將帥,有時並不一定要有絕世武藝,所以公主武藝如何未曾親見難以下定,況且公主出身王室,養尊處優,豈會輕易出現在此。」皇朝斷言道。 「嗯。」風夕聞言頷首,似同意其推測。 「至於江湖上其它武藝高強的女子,」皇朝屈指數來,「飛雪觀的呂飛雪有冷面羅剎之稱,但姑娘時帶笑容,且呂飛雪已出家為道,自然也不是姑娘了。梅花嶺的梅心雨一手梅花雨響絕江湖,但其三年前已嫁桃落大俠南昭為妻,兩人伉儷情深,決不會孤身在此。品玉軒的君品玉醫術絕佳,菩薩心腸,每日上門求醫的人絡繹不絕,豈會有時間在此荒山遊玩……」 皇朝將所知的江湖女俠一一數來,卻還是未找著一個能與眼前女子對上號的,心中更是驚疑,「姑娘姓韓,恕皇朝孤陋寡聞,未曾聽過江湖上有一武功絕頂的『韓女俠』!」 「嘻嘻……我也沒說過我姓韓呀。」風夕笑嘻嘻的,卻依舊不點明自己的身份,「皇世子雖長在王宮,但對於江湖上的事也是瞭若指掌嘛,只是……這世間你我不認識的人還多著呢。」 「姑娘熟知江湖掌故,自也是常闖江湖之人,以姑娘的身手,決不會是無名小輩。」皇朝肯定道,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風夕的臉,「姑娘若肯洗洗臉,讓我一睹廬山真貌,那樣要認出姑娘便不是難事了。」 「哦?」風夕灰黑的髒手撫上同樣灰黑的臉,然後再低首審視一下自己,不由嗤笑,「哈,我不但要洗洗臉,而且還要洗洗澡才行,皇世子想要睹我廬山真貌,難道想跟著去不成?」 「嗯?」皇朝一聽不由有剎那的征呆,要知他出身尊貴,平日裡接觸的人莫不對他恭敬有禮,而所認識的女子也全是溫文安靜的名門閨秀,即算是那些有著男兒豪氣的江湖女俠,她們不拘小節,但也決不會如眼前女子這般言行無忌,洗澡竟問一個男人要不要跟著去,天下有這樣大膽的女人嗎? 皇朝不由沉默,以從未有過的認真眼神打量著風夕。眼前這人是放縱淫蕩嗎?不像!那一雙眼睛毫無一絲猥褻淫邪,澄澈清泠若天湖的冰水,臉上帶著坦蕩淡然的淺笑,即算是一身的髒,但依然有著冰清玉潔的風範。 忽然皇朝那張高貴端嚴的俊臉首次浮起一絲玩味,淺淺的笑道:「若有姑娘相邀,皇朝願滔香湯捧羅巾。」 「呃?」這次輪到風夕聞言錯鄂了,出道至今,除了那只黑狐狸,少有人能如此自然坦蕩的答覆她那些世俗難容的言行,要是換作那個燕瀛洲,現在肯定又是滿臉通紅了,若是換作那個漂亮的雪人,肯定是冷著一張冰臉,眼角也不瞟她一下,而這個皇朝……唉!能列為四大公子的人果是不可輕視! 「怎麼?姑娘不敢了?」皇朝看到風夕驚訝的樣子笑謔道。 「嗯,不是不敢。」風夕搓搓手,搔搔腦,「而是讓皇國世子來服待,便是坐在帝都金殿上的皇帝也無此福氣矣!何況是小民我,我怕折壽呀!」 「哈哈……」皇朝朗聲大笑,然後雙臂一伸,「他日我將此荒山闢為一座清湖,到時再請姑娘來此淨顏滌塵如何?」 「挖山作湖?」風夕聞言不由定睛看向皇朝,從他臉上看不到絲毫戲謔之意,惘然中忽覺得這人是會說到做到的,「你若真挖了個湖在此,我便是在天涯海角也會回來洗一把臉的!」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人竟真擊掌為誓,擊掌過後,看看對方,忽又同時仰天大笑。 蕭澗看著大笑的兩人,那雙雪亮的眼中掠過一抹深思,然後仔仔細細的打量著風夕,從頭到腳不漏過分毫,最後眼光停駐在她額頭飾物上,似想從那找出一絲線索。 「我餓了,你請我吃飯吧。」笑聲一止,風夕便不客氣的要求道。 「吃飯?」皇朝反問道,怎麼從洗澡到吃飯跳得這麼快? 「怎麼?你不願請我這山野小民?」風夕眼一瞪。 「非也!皇朝與姑娘一樣,有的人即算貴為至尊也不願多瞧一眼,可有的人即算為奴為隸,皇朝也願與她共飲一碗水!」皇朝淡淡一笑道,「我請你吃飯!」 「樸兒,這下咱們的午餐有著落了。」風夕一見午餐定下,伸伸懶腰,再拍拍傻呆呆的看著皇朝的韓樸。 「姐姐,這是皇朝耶!皇國的世子!與黑豐息齊名的四大公子之一的人耶!。」一旁靜默有一會兒的韓樸,此時眼睛睜得大大的、亮亮的、無限崇拜的看著皇朝。 唔,這等的相貌,這等的氣派,這等的行事……真不愧是皇朝公子!這樣的風範才像個名人嘛,哪像……眼光瞄向風夕,唉,怎麼偏偏找了個最不像名人的人當了姐姐! 「那又怎樣?把你的口水吞回去!」風夕狠狠敲一下韓樸的腦袋,唉,這付傻樣,真是丟臉啊! 「小弟弟,你有這樣的姐姐,將來定會青出於藍勝於藍。」皇朝看著韓樸淡淡一笑。 「走了,吃飯啦。」風夕揮揮手前走。 蕭澗自在前頭帶路,四人走不到一里路,便見前面一處較為平坦的草坡上矗立著四人。 「公子。」四人一見皇朝回來皆躬身行禮。 「嗯。」皇朝輕輕頷首。 「哇!好多吃的呀!」韓樸首先第一個叫嚷起來。 只見前面的草地上鋪有一塊一丈見方的紫色地毯,地毯之上置有各式各樣的熟食、點心及美酒。 「我要吃這只烤鴨!」韓樸飛快的撲向地毯正中的那只烤全鴨。 「烤鴨是我的!孔融讓梨懂不懂!」風夕同樣撲向那只烤鴨。 一大一小兩條人影全向烤鴨撲去,眼看烤鴨即將不保,但兩人忽又同時止住了,四隻手全停在烤鴨之上,隔著一寸距離。 不是因為他們謙讓,只因那四隻手啊——實在太髒! 「借你衣服用用!」 蕭澗還沒來得及坐下,只覺得眼一花,風夕人已至在身前,然後衣袖一緊,低首一看,眼睛不由睜大,她……她竟然就在他衣袖上擦起手來!那潔白如雪的衣袖馬上便被污成了黑色! 「你……你……」蕭澗一時竟無法說出話來。 「別小氣啦!要是我的衣服還乾淨的話,我就不會擦在你身上啦!反正你有錢嘛,呆會兒再去買一套就行了!」風夕一邊說一邊努力擦拭著手上的污垢。 「你……你……你可以洗手啊!」蕭澗終於吼出聲來,他的聲音與他那秀氣的外表成反比,而他那一雙眼睛又奇異的湧上那抹淺藍。 「哇!又變了!又變了!」風夕一見如獲至寶,指著他的眼睛像個孩子一般高興的嚷著。 「什麼變了?什麼變了?」那邊韓樸正倒著酒壺裡的酒洗手,聽得風夕的叫聲,便端著酒壺跑過來。 「你……你……竟然用酒洗手?」蕭澗一見韓樸手中的壺,漂亮的眼珠已快跳出眼眶,那一抹藍色更深了,「天啦,這是『胭脂醉』啊!」 「哇!他的眼珠變成藍色了耶!」韓樸也驚叫著。 「胭脂醉?千金一壺的胭脂醉?」風夕一把從韓樸手中搶過酒壺嗅嗅,「唔,真的是呢!」 「你也知道是千金一壺呀?!」蕭澗哼哼,總算識貨,本以為風夕會婉惜一翻,誰知…… 「那我也洗洗手!」話音一落,壺一倒,剩下的酒便全傾於手上。 當下蕭澗只是目瞪口呆的看著,完全說不出話來。 「壺給你!」風夕手一拋,酒壺便落在蕭澗手中,然後再兩手一拍,拍在蕭澗肩上,「再借我擦擦!」 蕭澗的肩上便留下兩個濕濕的手印。 「烤鴨是我的了!」風夕足尖一點,人已落在地毯上,手一伸,烤鴨便到了嘴邊,張牙一咬,半隻鴨腿便進了肚裡。 「呀!」還在傻看著蕭澗眼睛的韓樸總算回過神來,馬上跑回去,一屁股坐在毯上,手一伸,「那這兩隻蜜汁雞腿是我的!」 「那這盤醬汁蝦仁是我的!」 「那這碟芙蓉玉片是我的!」 「那這盒紫雲香酥是我的!」 ………… 兩人一份一份的把地毯上的食物瓜分完,並每奪一份時都抬頭瞅一眼蕭澗,滿意的看到那冰雪雙眸中的淺藍逐漸加深,最後藍如萬里晴空! 「澗,你今日似乎十分容易激動。」皇朝端坐於一旁靜看著,看到一向冷靜淡漠、極少情緒波動的愛將今日竟接二連三的被激怒,不由歎息,這兩人真是有本事! 蕭澗聞言猛然驚醒,不由定下心來,深深吸氣,平復情緒,然後眼中淺藍慢慢淡去,最後沉寂如冰淵。 「唉!沒……有了!」韓樸含著雞肉口齒不清的婉歎著蕭澗眼中藍色消去。 「蕭澗,你有沒有其它的名字?」風夕看一眼他,然後瞇眼向天,「比如說叫雪空什麼的,你的眼睛就像雪原上的那一抹藍空,透明而純淨,很美很美的!」 蕭澗聞言一征,注視風夕良久,然後才輕輕答道:「字雪空。」 「果然。」風夕微笑點頭,又看看他,然後埋頭大嚼,「你不應該穿這種白如雪的衣服,這讓你看起來冷如雪人,讓人不敢*近,怕凍僵了,也怕融了雪。嗯……你適合穿淡藍色,像天空那樣的藍。」百忙中還伸出油手指指天空。 這次蕭澗不再答話,只是抬首看向天空,讓碧藍的晴空倒映於他眼中,偶爾掠過一絲雲彩。 而皇朝卻不再發言,只是靜靜的看著狼吞虎嚥的兩人,目光中有著欣賞與沉思。 忽然風夕大吃的動作稍稍一頓,眼光瞟向右前方,但馬上又埋首於食物。 皇朝也同時瞟向右前方,原本輕鬆悠閒的表情一收,面色轉為端嚴。 而蕭澗則已飛身掠去,眨眼不見蹤影。 只有韓樸依舊無知無覺的大吃大喝。 片刻後只見蕭澗背負一名男子回來,而他身後還跟著五名青衣男子。 「參見公子!」 那五人一到跟前即向皇朝行禮,而蕭澗背負的那人也掙扎著下地行禮。 「都起來。」皇朝淡淡吩咐,眼光一掃,卻見幾人都受了傷,尤以蕭澗背回的那人受傷最重,腹部的青衣已染得鮮紅。 「澗,先替他們療傷。」皇朝大袖一揮,那幾人便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 「是。」蕭澗應道,然後揮揮手,立在皇朝身後的那四名男子即上前扶那六人坐下,替他們包紮傷口。 「公子。」那受傷最重的男子卻不顧已身傷痛,執意起身向皇朝走來,一雙手微微發顫的從懷中掏出一青色錦布包裹之物,單膝跪下,雙手高舉頭頂,將青布包呈上。 皇朝伸手接過,卻並不急於打開,示意蕭澗扶起他,目視手中之物,眼中閃過懾人光芒,但隨即一凜,似想到極為重要之事,剎時目光如電,直射那人,「燕將軍呢?」 那人本已微顫的雙手此時更是劇烈抖動,抬首目視皇朝,一雙虎目已潮濕,卻強忍著,顫著聲音答道:「燕……燕將軍……已……已卒!」 「什麼?」皇朝身軀一晃,似坐立不穩,然後猛然站起身來,瞬間便立在那人身前,左手一伸抓住他的肩膀,目中光芒似火似劍,熾熱又鋒利,「再說一遍!」 「稟公子,燕將軍已卒於白國宣山!」那人忍著肩膀的熾痛,再一次清晰的回答,眼中的淚終於滴了下來。 皇朝聞言放開了他,身子站得筆挺,目光直視前方,雙唇緊閉,面無表情,唯有那金褐色的雙眸已轉為深褐,瞳孔不斷收縮! 「叮!」 那是蕭澗寶劍發出的輕鳴,一手在袖中,引得衣袖微微抖動,而握劍的手已青筋畢露,微微垂首,一頭雪發無風自舞! 風夕,在聽到皇朝詢問燕瀛洲的下落時,手中的鴨掌掉落在地毯上,她征征的看著,既不拾起,也不再拿其它東西進食,目光一片迷離,似蒙有一層水霧,看不真切眼中的神色。 後知後覺的韓樸此時也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勁,不由停下手中動作,*近風夕,看到她此時的神情,不由擔心的扯扯她僅剩的那一隻衣袖,「姐姐?」 風夕聞聲抬首掃一眼他,然後淡淡一笑,以示無事,可韓樸卻覺得那一笑似笑過了千山萬水,笑過了千回百轉,帶著淡淡的倦淺淺的哀。 「瀛洲!」皇朝矗立良久,終於沉沉喚出,手不由自主的握緊青布包,眼中掠過一絲波光。 「蕭溪。」 「在!」替那幾人裹傷的四人中一人站起身來垂首應道。 「你們四人護送他六人回國。」皇朝回首吩咐道。 「是!」蕭溪應道。 「澗,你和我去宣山。」皇朝再吩咐道。 「公子,既已得令,請由蕭溪他們護送您回國,瀛洲就由我……去看望!」蕭澗一俯首勸阻道。 皇朝看著手中布包,臉上浮起一絲淺笑,卻帶著深沉的悲傷,「瀛洲離去前曾說必奪令而歸,決不負我!既然他未負我,我又豈能負他!」 「公子,此去十分危險,您不可冒險……」蕭澗要再勸,卻為皇朝揮手打斷。 「我意已定,你無須再勸!這宣山之行,我倒要看看有誰能從我手中奪令!」一語道盡睨視天下的狂與傲。 「蕭溪,你等護送他六人回去,並傳信蕭池十人,令他們速來與我會合!」蕭澗不再勸阻,轉而吩咐蕭溪等人。 「是!」蕭溪領命,然後他們四人與那六人離去。 「唉!」皇朝歎一口氣,卻也未阻難,而是轉身走至風夕面前,將手中布包一舉,問道,「姑娘知道這是何物嗎?」 風夕站起身來,卻不看布包,抬首望天,淡淡一笑,「這不就是那比我還髒的玄尊令嗎?」 「髒?」皇朝未料她竟會將這天下人皆想奪得的至尊之物說得如此不堪,不由驚鄂。 「這麼多人的手都摸過,還染盡無數鮮血,難道不髒嗎?」風夕回首看他,目中光芒複雜。 「呵呵……姑娘果是妙人!」 皇朝一笑,開始打開布包,當揭開最後一層,露出一長形黑色令牌,手指拈起,透骨冰涼,令長約九寸,正面鑄有「至尊玄令」四字,反面是一騰雲駕霧的飛龍,陽光下,閃耀著炫目的墨光。 「這便是當年始帝滅北海國時從北海海底採來的墨鐵所鑄的玄尊令?!」皇朝以指摩擦,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芒,「長九寸九分、重九斤九兩的玄尊令,九九至尊的玄尊令!」 「就這麼一枚髒令,卻勾了無數英魂!」風夕看著這枚令無數人喪命的玄尊令,眼中只有冷冷的諷刺。 「你說得也有道理,這令確實髒,但是……」皇朝將令舉起,看著墨令發出的光芒,「但某方面來說,這令卻是最為神聖的,因為它是天下至尊至聖之物!」 「哈……你也信這令能讓你號令天下嗎?」風夕一聲冷笑。 「號令天下?哈哈哈……」皇朝仰天大笑,「這令不能號令天下,號令天下的是人!令只是一種象徵!玄尊令是帝者的象徵,玄墨令是七國王者的象徵!令在我手,即代表我是天命所屬的帝者!真正能號令天下的是我這個人!是我皇朝!」 風夕默然不語,只是偏首看著狂然大笑的皇朝,此時的他散發著一種無與倫比的氣勢,仿若是張口便能吞下整個蒼穹、腳踏便要地動山搖的巨人,那般的不可一世! 蕭澗只是敬服的看著自己的主上,只有這樣偉岸傲然的人,才能讓自己心甘情願的侍奉,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君臨天下! 而韓樸,他張口瞪目的看著皇朝,小小的心卻是產生無限的敬慕,這樣狂妄得將整個天地揉搓於掌的人,是他此生唯一僅見的! 「將來,不論這坐擁天下的人是你,或不是你,但你都會是名流青史的一代霸主!」風夕忽然悠悠歎道,語氣中也有著少有的折服。 「當然是我!」皇朝卻是斬釘截鐵的答道。 「呵,好自信!」風夕聞言輕輕一笑,「但依我之見,卻只有五成。」 「何以只有五成?」皇朝聞言雙眉一挑。 「聽聞蒼茫山頂有一局殘棋,不知世子是否曾有耳聞?」風夕移目眺望前方,「除了那一局殘棋外還刻有兩句話,『蒼茫殘局虛席待,一朝雲會奪至尊!』,世皆傳那局棋與那兩句話乃天所賜,預示著將有兩個絕世英雄共爭天下。如果世子是其中一個,那麼代表著這世上還有另外一與世子棋鼓相當的對手,如此說來不就只有五成嗎。」 「而且亂世出英雄,就觀現在的局勢,與世子棋鼓相當的並不只一人!」風夕回首再看皇朝,臉上是懶懶的淡笑,但一雙眼睛卻是明亮如鏡,閃著奪人的智慧之光,仿若世間一切都在是映在她的眼中,「擁有風雲騎的惜雲公主、金衣騎的華王、墨羽騎的蘭息公子,這三人都是世所矚目的英才,世子能說他們皆不足成為你之對手嗎?何況天下之大,何處不臥虎藏龍,能與世子一敵的英雄或許還有無數!」 「哈哈……若如你所言,我連五成的把握也沒有,蒼茫山頂奪至尊的兩人或許根本未有我!」皇朝聞言卻未有任何氣餒,依然狂氣不減,伸出雙臂,仿若擁抱天地,「蒼茫山頂的棋局我定會前往一觀,但我不信什麼蒼天留言,我只信我自己!我皇朝認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我一定會用我的雙手握住這個天下!」 「那麼拭目以待,看看蒼茫山頂奪至尊的到底是何人!」風夕也笑,不過還是那種懶懶的笑,只有眼中偶爾會掠過一抹精芒。 「站在蒼茫山頂的只有我皇朝一人!」皇朝睥睨而視,豪氣萬丈。 「哈……江湖十年,你是我所見之人中最為狂傲自信的!」風夕懶懶的打個哈欠,牽起韓樸,轉身向皇朝燦然一笑,然後足尖輕點,人已飄身後退,「我極為期待能在蒼茫山頂見到你,而不是在宣山上見到你的墓!」 眨眼之間,兩人便失去了蹤影。 「多謝姑娘關心!」皇朝高高揚聲,「我要做的事,這世間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都不能阻!我會踏平一條通往蒼茫山的大道!」 「我會踏平一條通往蒼茫山的大道!」 這一句話在荒山上響起陣陣回音,久久不絕! 正文 七 落日樓頭公子如玉 「姐姐,那個皇朝公子以後會當皇帝嗎?」 聽著那陣陣不絕於耳的回音,韓樸抬首問風夕。 「新王朝的皇帝嗎?也許是他,也許不是。」風夕抬首,九天日芒刺目,仿若那個不可一世的皇國世子。 「可是他說話的那種氣勢好像啊!」韓樸也學她仰首望天,瞇眼承受那熾熱的日芒。 「樸兒,你很羨慕嗎?」風夕低首看著韓樸,淺淺笑問,「你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嗎?」 「姐姐,我是羨慕他,但我不要成為他那樣的人!」韓樸看著風夕,髒髒的小臉一本正經的回答。 「為什麼?」風夕聽他如此答不由奇怪。 「那個人的光芒太過耀眼,會掩蓋他身邊所有的人,他就像這天上的太陽一樣,舉世矚目,但卻只有一個!」韓樸伸手指指天空,看著風夕認真的答道,「他即算站在了最頂尖的位置,但觸手所至,卻沒有一個同伴,那不是很寂寞嗎?」 「嗯。」風夕聞言不由看著韓樸,目光柔和,片刻後,以掌輕撫他頭頂,「樸兒,你以後會成為超越『白風黑息』的人的!」 「超越姐姐?」韓樸聞言不由咧嘴歡笑,但片刻後忽又斂笑,「我不要超越姐姐,我要和姐姐站在同一個位置!」 「最高的位置……」風夕卻似未聞其言,伸手輕輕掠掠鬢角飛舞的髮絲,目光遙視前方,彷彿望到天地的盡頭,那麼的幽深,「雖然沒有同伴,但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地位、名譽……以及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這也就是一種補償吧。」 「可是那些他死時都不能帶走啊!」韓樸爭道,眉頭皺起,急急的說道,「以前娘說,人死的時候一了百了,生前所有一切都幻如雲煙,抓不住也帶不走。爹就說,她死的時候可以帶走他。我想娘死時可以帶走爹,但皇帝死時卻帶不走他的皇位、權利啊!」 「呵,想不到韓老頭竟也會說出這等話來。」風夕輕輕一笑,然後拍拍韓樸道,「誰說皇帝帶不走什麼,你娘有你爹,皇帝也有很多的妃子啊,他死時不但有很多的稀世珍寶陪葬,還會有許多妃嬪殉葬的,決不會孤單一人的。」 「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不是真心的話,去了陰間便找不到的,豈不還是孤單一人?」韓樸依然堅持己見。 「真心啊?」風夕忽然回首,看向來時路,目光飄忽,良久後幽幽歎道,「這世上的『真心』很少的,特別是在這個動盪的亂世!」 「那以後我死時會不會有人跟著我?」韓樸卻擔心著死後的事了。 「那就不知道了。」風夕一笑,彈指輕叩他腦門,「你這小子這麼小就想著死後之事了呀。」 「那姐姐死時我跟你去好不好?」韓樸卻是不死心,只想找著一個作伴的人。 「不好。」風夕卻斷然拒絕道。 「為什麼?」 「因為你比我小,我要是老死時,你肯定還可以活得好好的。」 「可是我想跟姐姐去啊,我們可以在陰間作伴,還可以一塊兒去投胎。」 「別!千萬不要!這輩子不幸要帶著你這個包袱,下輩子可不想再背。」 「我不是包袱啦!等我長大了就換我保護姐姐啦!」 「我無須人保護,你還是去保護其它重要人吧。」 「爹和娘都死了,現在我最重要的人就是姐姐! 「老婆孩子才是你最重要的。」 「我沒有老婆孩子啊。」 「以後會有的。」 「沒有啊。」 ………… 「公子輕易出示玄尊令,不怕她生貪婪之心嗎?」 山道上蕭澗問出心中疑問,公子行事一向謹慎,何以今日卻事事超出常規。 「那位姑娘……或許整個天下送至她眼前,她也不屑一顧,何況是一枚在她眼中髒污不堪的玄尊令!」皇朝仰首喟然歎道。 「嗯。」蕭澗點頭,「公子看出其來歷嗎?」 「沒有。」皇朝歎道,「他們吃飯時我曾仔細觀察,那個叫韓樸的少年一直端坐,身子筆挺,雖然一身髒污,但吃東西時卻沒有任何東西掉落衣服上,這顯示他自小即受有嚴格的家教,且那些食物非平常百姓能吃到的,但他們卻如數家珍,這表示他們出身富貴。」 「至於那位姑娘,雖毫無儀態可言,偏偏卻覺得她一言一行皆瀟灑自然,看著並不覺得刺目,反倒覺得是理所當然的。」皇朝停步回首,「澗,你覺得那位姑娘如何?」 「她即算是醜,也醜得瀟灑!她即算是怪,也怪得脫俗!」蕭澗垂首輕握劍柄。 「好個『瀟灑脫俗』!」皇朝輕笑,負手前行。 「公子。」蕭澗忽又喚道。 「嗯。」 「公子可有注意到她額頭上的飾物?」 「額頭上的飾物?」皇朝猛然轉身,目光亮如冷電。 「因為她一身黑灰的原故看不大清楚,但公子提及白風夕素衣雪月……素衣雪月……那個飾物輪郭倒有點似一彎月牙,只不過公子又說白風夕風華絕世,她那樣……」蕭澗也停住腳步沉思道。 「白風夕?」皇朝喃喃念著這個名字,然後放聲而笑,「哈哈……是她!一定是她!你我皆被『風華絕世』這四字迷惑了,以為定是絕色美女,是以以為定非眼前儀容不整的她。但她即算又髒又臭,卻依然難掩光華,那樣不是『風華絕世』是什麼?!這世上武藝如此絕高的女子也僅有她!而敢放言不將天下四大公子放在眼中的也僅有這個號稱天下第一奇女的白風夕!」 「她就是白風夕嗎?」蕭澗回首看向風夕離去的方向,「那樣的白風夕啊……」 「竟然光明正大的站在我面前,而我卻沒有認出來,好個白風夕啊!」皇朝感歎著,臉上卻帶著愉悅的笑容,「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風夕!」 自帝失玄尊令後,祈雲王域便失昔日的尊貴,不但常遭諸侯侵犯,更甚至一鎮一城的慢慢被吞噬,若非大將軍東殊放忠於皇室,率其麾下十萬禁軍誓死守護著王域,祈雲早已被諸侯瓜分掉。 今日的祈雲人口稀薄,經濟蕭條,論國力、武力不足與豐國、皇國相比,論文化、經濟不足與風國、華國相論,便是弱小的南國、白國因著近數十年來吞併掠奪,也早已將其超越。 從白國延伸至祈雲的烏雲江福澤不少鄉土,而虞城即為烏雲江畔的一座城市。它南連臨城,西交桃落,北接簡城,東臨烏雲江,不似邊城時受戰事的牽累,再加上四通八達的交通,平坦肥沃的土地,虞城是祈雲除帝都外最為安定繁榮的城市,百業俱興,人民安居樂業,有著祈雲昔日繁華昌盛的影子。 虞城烏雲江畔有座高樓,樓高五層,三面臨水,正面臨街。這便是虞城最有名的酒樓「落日樓」。落日樓以烏雲江畔的落日及酒樓自釀的斷鴻液而出名,每天慕名而來的客人絡繹不絕,特別是日落時分,樓前必是車如流水馬如龍。 落日樓的主人想來也不是庸俗之輩,端看今日落日樓的名氣與生意,不知情的人可能以為此樓定是碧瓦琉璃,雕甍繡欄,氣派恢宏,這樣才無愧於祈雲第一樓之稱! 可事實上,落日樓看不到半分富貴華麗,樓雖是以上好木材建成,但樓內裝飾卻十分樸素,沒有錦布鋪桌,沒有繡毯鋪地,樓頂沒有精緻的花燈,門口未有耀目的珠簾,只有每一個客人都會需要的簡單桌椅,乾淨碗盤。只是這裡的一桌一椅,一幾一塌,一簾一幔都設計得別出心裁,安置得恰如其份,讓人一進門便能感覺耳目一新,舒適而自在。 「故人西望不見,斜陽現。萬里山河夢斷,仰天歎。思別離,髮梢亂,淚空彈。帆影輕綽如箭,過千山!」 清風秀水中的落日樓自有它的清幽雅致,一曲含愁帶悲的《相見歡》從樓中幽幽飄出,融入泠泠江風,散入蒼茫丹穹,直追向那一輪西墜落日。如血的殘陽中,正有一片白帆劃開粼粼江面,穿透濃艷的金光,如箭而來。 眨眼間,那一艘白帆黑船在落日樓前停下時,眼觀四方,耳聽八方的小二已快步走上樓前搭建的木橋,躬身歡迎著船上走下的客人。 當那位黑衣公子步出船艙,踏上木橋時,小二忽覺得眼前閃耀著眩目的金光,夕陽忽比朝陽更為燦爛明艷,而那位公子便似踏著金光從西天走來,週身還籠著淺淺的、未能褪盡的夕輝。 小二目瞪口呆的看著,早已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直到他的衣袖被人連連拉扯時,他才醒過神來,而那位公子正站在他眼前,離他不到三尺距離,那俊美無倫的臉上帶著一絲雍容閒適的淺笑,一雙漆黑如墨玉的瞳眸正溫和的看著他。 「小二哥,你擋著我家公子的路了。」衣袖又被人拉扯,還夾著那清脆而帶著一絲童稚的聲音。 小二低頭一看,才發現一個清秀的青衣侍童正拉扯著他,他猛然醒悟,慌忙讓開道,「對不起,公子。」 黑衣公子微微搖頭,示意不必在意,淡淡的笑道:「煩請小二哥領路如何?」 聲音若風吹玉鳴,微笑若風拂水蓮。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小二忙不失的點頭,「公子請這邊。」 而在這名黑衣公子步出船艙時,落日樓臨街的大門前停下一輛馬車,馬是普通的馬,車是簡陋的兩輪車,但門前侍立的小二並不以貌取人,依然熱情的跑至車前,慇勤的掀起車簾,親切的喊著:「歡迎客倌光臨落日樓!」 當車簾掀起,車中之人踏出馬車時,樓前那正要離去或正要進樓的客人,以及那些忙著為客人牽馬打轎的夥計,忽然都停止了腳步與動作,目光在看到那個人時便再也離不開。 那是一年輕公子,著一襲簡單的白布長袍,樸素如未經絲毫雕琢的白玉,渾然天成卻自是高潔無瑕,一雙眼睛清澈幽深如碧潭,卻無波無緒、無慾無求,隨意的站在馬車前,卻似站在九天之上,偶然垂首瞥一眼漫漫紅塵、營營眾生,超然淡定卻又悲憐包容。那簡陋的馬車忽也渡上一層光華,彷彿隨時將騰雲駕霧而起,載走這風采絕世的白衣公子。 「落日樓。」白衣公子抬首仰望牌扁,輕輕念著。 「是!是!這是落日樓!」回過神的小二多此一舉的點頭道,一邊將白衣公子往裡請,「公子請這邊!」 「多謝小二哥。」白衣公子淡而有禮的道謝。 「不用!不用!」小二聞言嘴咧得快到耳根。 當黑衣公子與白衣公子一前一後同時踏進樓中時,堂中所有的人不由都抬首看向這兩人,原本喧嘩寬廠的大堂一下變得十分安靜且狹窄,滿室都是他們兩人的光華,只是左看右看卻不知要看誰才好。這樣的出色人物,活一輩子也不知能否見著一個,可此時卻同時出現兩個,讓人幾疑置身夢中!一時所有的人又都十分的忙碌,只因捨不得少看其中一個一眼。 黑衣公子與白衣公子一進門也同時看到了對方,即算大堂中還有許多的人,但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對方!只因他們即算置身於千萬人中,你一眼看去,只能看到他們! 兩人同時一愣,但一瞬間他們又同時淺淺一笑,互為一揖,若他鄉故友相逢。 「玉公子?」黑衣公子目視這超塵脫俗的白衣公子,確認著心中的猜想。 「豐公子?」白衣公子同樣確認著這高貴雍容的黑衣公子。 這一笑一揖一喚間,一個優雅若王侯,一個飄逸如仙人。 「豐息有幸,今日竟能遇著『天下歎無緣』的玉公子!」黑衣公子笑意盈盈,矜持且客氣。 「是無緣有緣,今日竟能遇著名傳天下的黑豐息!」白衣公子臉上浮起溫雅的淺笑,溫和中帶著距離,卻不是他要遠著你,而是你自己不敢*近,生怕褻瀆。 這黑衣公子正是豐息,這白衣公子則是有著天下第一公子之稱的玉無緣。 而堂中所有人聽得這兩人的對話,當下嘩然,想不到這兩人竟是並稱東朝四大公子的豐息與玉無緣! 「既然相逢,不知豐息可有榮幸請玉公子同飲一杯斷鴻液?」豐息溫文有禮的問道。 「能與豐公子落日樓頭賞落日,乃無緣三生有幸。」玉無緣也彬彬有禮的答道。 豐息一笑回頭,對替他引路的小二道:「小二哥,請問五樓可還有空位?」 「有!有!」小二連連點頭,就是沒有也要為這兩位公子空出來。 「玉公子請!」豐息側身禮讓。 「豐公子請!」玉無緣也揮手禮讓。 最後兩人同時踏上樓梯,往五樓而去,余樓下仰頸目送的眾人。 五樓臨窗的一間雅座,門簾垂下,擋住了所有覬視的目光,一黑一白各顯風采的兩位公子互為謙讓後,相對落坐,旁邊鍾離、鍾園侍立著。 「請問兩位公子吃什麼?」慇勤的小二問道。 「小二哥,你們這最拿手的是什麼?」豐息問道。 「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小二恭敬的答道。 「小二哥,你念的是詩呢還是菜?」玉無緣見這小二報個菜名卻說得甚時文雅,不由笑問。 「回公子,這是本樓最為出名的四道菜。」小二垂首答道,覺得只有這四道最雅的菜才符合眼前這兩人的身份。 「呵,看來這落日樓的主人也是脫俗人物,便是連個菜名也取得這般雅。」豐息不由輕笑道,「玉公子覺得如何?」 「無緣素來不懂這些,豐公子看著好便是了。」玉無緣的目光落在房中花幾上一盆素蘭上。 「小二哥,那就上這四道菜,另加兩壺斷鴻液。」豐息吩咐道。 「是,公子。」小二答應著離去。 小二走後,房中一片靜寂,這兩人並稱為四公子,且皆是風采不凡,此番偶遇,本應惺惺相惜才是,可卻不知為何,兩人卻皆是十分默契的保持距離,無絲毫親近之意。 隔著一張桌,卻似隔著一條漢江,寬廣的江畔,他們隔水相望,互為對方風采傾倒,卻無法跨越,無法相交。 豐息端坐著,手指把玩著指間一枚蒼玉扳指,眼光有時瞟向窗外,有時會落在玉無緣身上,長長鳳目時時湧出一絲莫名的淺笑,神態間永遠是高貴悠閒,不負他武林貴公子的稱號。 玉無緣則輕鬆的*在椅背上,臉微微側向窗外,目光縹緲,似看著窗稜,又似落向那蒼茫的天際,神情平和而悠遠,明明坐在眼前,感覺卻是那般的遙遠。彷彿他已融入這個天地間,又彷彿是他包容著這個天地,就像無邊無垠的水,清澈的倒映著天地萬物,卻又深廣得吞納天地萬物。 不一會兒,酒菜送到。 「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再加斷鴻液兩壺。」小二唱著菜名,打破這一室的沉靜,「兩位公子請慢用。」 小二退下,走至簾前忽又折回,「不知兩位公子可要聽曲?」 「這還有唱曲的嗎?」玉無緣終於從天邊回首,目光不帶一絲重量的落在小二身上。 「公子別誤會,我們落日樓可不是花樓,唱曲的鳳棲梧鳳姑娘也不比那些青樓姑娘,她可是冰清玉潔的大家小姐,若非……唉!」這小二哥忽地打住,深深一歎,然後又繼續道,「鳳姑娘唱的曲在這虞城可是數一的,比雨霖樓的姑娘們不知高明到哪了,兩位公子不信一聽便知,小的決無誇口。」 說到最後,小二言中頗有自豪之感,兩人不由皆是微微一笑,也不追問他前頭中斷之話。 「剛才曾遠遠的聽得半曲『別離』,是這位鳳姑娘唱的嗎?」豐息撫著玉扳指的手終於停下,淡淡問一句。 「對,剛才的曲兒就是鳳姑娘唱的。」 「既然如此,那便請這位鳳姑娘隔著簾唱一曲吧。」豐息揮手道。 「好的。」小二退下。 而鍾離上前為兩人斟酒。 「玉公子,咱們且品嚐一下這落日樓的名菜佳釀。」豐息微笑道。 「嗯。」玉無緣端杯淺嘗,片刻後頷首微笑,「入口醇香,清洌溫和,好酒!」 豐息也飲一口,點點頭:「是不錯。」 然後伸筷挾向那道仿若一朵紫色睡蓮的「水風輕」,細細品嚐。 「原來是茄子,嗯……不錯,茄子難做處便是特別吃油,往往太過油膩,而這卻是清清淡淡,入口即化,不但茄香盈齒,咽喉處似還能嘗到一股蓮香。」 「這一葉青萍中染一抹淺黃,難怪叫『萍花漸老』。」玉無緣則伸筷挾向那狀若青萍的菜,「原來是青瓜,嗯……生與熟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清脆爽滑,最佳處便是瓜汁胞滿且原汁原味,定是現采現做。」 「『月露冷』?」豐息看著那盤一片片圓潤澄黃如滿月,挾起一片,上還凝結著一滴滴似珠似露,輕輕咬下一角,一股脆甜便從口中散開,「看來取材蓮藕,選粗細適中的嫩藕,切成厚薄大小一至的圓片,再點以雪蘭汁,不但好看其味更絕!『月露冷』,好名字!」 「梧葉飄黃原來是芽白。」玉無緣也嘗了最後一道菜,一瓣瓣形如巴掌,芽葉嫩黃,色澤動人,「嗯……嫩且鮮!」 「哈,想不到落日樓最有名的菜不但全是素菜,且是極為平常的菜。」豐息歎曰。 「能將如此平常的菜做出如此不平常的形與味,更能取這等不俗的名,這落日樓的主人不簡單。」玉無緣也笑歎。 「看此樓風格,不難想像其主人。」豐息環視樓閣,讚賞道,「簡約中透中淡雅,平凡中透著別緻,很久沒有見過如此佳作了。」 「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玉無緣悠悠吟道,又移目窗外,夕輝正在慢慢收斂,幾葉小舟逝向天際,「不知這落日樓的主人建這落日樓時是怎樣一翻心事。」 「呵。」豐息一笑,看向他,眼中似映著夕陽的金芒。「或許他將那無人會的登臨意全傾於此樓,只是……玉公子應不愁『無人會』才是。」 「只可惜無緣素來無知無感,更別提『登臨意』了。」玉無緣收回窗外的目光,回視豐息,似帶有夕陽的輕輝,眼波卻坦然,靜若此時波瀾不驚的江面。 「那真是可惜了。」豐息似頗為遺憾。 樓梯間響起輕盈的腳步聲,伴著一股淡淡的幽香,由遠而近,最後停在簾前,透過薄薄的水藍色布簾,隱約有一個窈窕的影子。 「不知客人想聽什麼曲?」 女子的聲音清中帶著漠,冷中帶著絲絲傲。 而玉無緣卻是專心的挾起一片『月露冷』,似未聽到簾外的問話。 豐息端起酒杯,飲盡杯中酒,然後淡淡的道:「鳳姑娘想唱什麼就唱什麼。」 簾外有片刻沉默,然後琵琶聲起,若珠玉落盤,若花底鶯語,若冰下凝泉,未歌曲已有情。 聽得這樣的琵琶聲,兩人都有絲訝異,不由皆瞟一眼布簾,想不到風塵中人竟有這等技巧。 「昨夜誰人聽簫聲?寒蛩孤蟬不住鳴。泥壺茶冷月無華,偏向夢裡踏歌行。」 一縷清音透簾來,裊裊輕如煙,綿綿纏耳骨,只影對冷月,夢裡續清茶,一室清幽伴寒蟬。 聽著幽淒的歌聲,看著樓外的殘陽,一瞬間,兩人雖相對而坐,卻皆生出淡淡的寂寥,心中似乎都有一曲獨自吹奏的簫歌,卻不知是吹與誰。 曲畢歌絕,兩人都有片刻的靜默,而簾外之人也未再歌,靜靜的默立。 「惜雲公主少享才名,所作詩詞竟已是茶樓巷陌爭相傳唱。」 半晌後,玉無緣感歎著風國那文武才名天下知的惜雲公主。 「這歌者音、情俱備,也是難得。」豐息卻是讚賞著簾外歌人。 「聞說豐公子多才多藝,雖身在江湖,卻是四公子中最淵博之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假。」玉無緣忽然飛來一句,目光輕飄飄的落在豐息身上。 「在玉公子面前誰敢稱多才多藝?」豐息雲淡風輕的笑笑。 兩人隨意的說笑著,似忘記簾外還站著人。 「咚……咚……。」簾外忽傳來沉穩而有節奏的腳步聲。 「玉公子。」那個腳步聲在簾前停住,沉聲喚道。 「進來。」玉無緣放下手中杯。 簾掀起,兩人皆掃一眼簾外,看到了踏步而進的黑衣男子,也看到了簾外婷婷、懷抱琵琶、面無表情的青衣女子,簾忽又落下,快得讓人來不及看清她眼中神色。 「玉公子,公子來信。」黑衣男子恭敬的將信奉上。 「嗯。」玉無緣接過信,微微點頭,「你去吧。」 「是。」 黑衣男子退下,掀簾時,瞟也未曾瞟一眼簾旁站立的女子,而豐息卻看到了,那女子的眼光似怨似怒,又似茫然無措。 簾又輕蕩蕩的落下,遮起那道目光,簾內簾外,兩個天地。 玉無緣拆信展閱,素帛墨字,卻在靜然的眼波中掠起一絲淺淺的漣漪。 「鳳姑娘若不嫌棄,進來喝一杯如何?」豐息卻看著布簾道,目中浮起一絲趣味。 半晌未有動靜,空氣一片凝結,似能感覺到簾後青影的猶疑。 終於,布簾掀起,那個青影移入簾內,默然的目光掃過那高潔無瑕的白衣男子,有剎那的震憾,但最後卻落向對面那雍容俊逸的黑衣男子。 豐息打量著這個鳳棲梧,有絲詫異這個虞城第一的歌者,竟是荊釵布裙,不施脂粉,即便如此,依然十分的美貌,黛眉如柳,面若桃花,眉宇間卻籠著一份孤傲,神色間帶著一種拒人千里外的冷絕。 「請鳳姑娘。」豐息淡淡吩咐。 鍾園馬上取杯斟酒,然後遞與鳳棲梧。 鳳棲梧卻並不接過,只是兩眼盯著豐息,而豐息卻也就任她看,自顧自的品酒,神情輕鬆而瀟灑。 至於玉無緣,目光依然在信上,只是神思卻似已飄遠,似並未感覺到房中又多一人。 良久後,鳳棲梧單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原來姑娘如此豪爽!」豐息見她竟一口氣喝完,不由輕笑道。 「棲梧第一次喝客人的酒。」鳳棲梧聞言卻冷淡的答道。 「哦?」豐息聞言轉頭看她,卻見她冷如冰雪的面頰,因著酒意的渲染,湧上一抹淡淡的殷紅,減一分冷傲,添一分艷色,「姑娘歌藝如此絕倫,應是天下爭相恭請才是。」 「棲梧從不喝客人的酒。」鳳棲梧依然語聲冷淡,雙眼未離豐息,彷彿這房中沒有第三人。 豐息終於正顏看她,卻只見那雙清凌妙目中閃著一抹執著,只是她執著的是什麼? 「如此看來,是息有幸,能得姑娘賞臉。」 鳳棲梧不語,只是眼中有一抹蒼涼。 落日樓啟喉唱出第一曲時,她即知此生淪入風塵,昔日種種便如昨日,永不能重返。 只是,千金慵開眼,紅綃懶回顧,把那珊瑚擲,把那五陵少子轟,任那秋月春風隨水逝,她依然稟著家族的那一點傲骨,維持著僅有的尊嚴,不願就此永墜泥塵,不得轉生,只因心底裡存著那麼一點點……一點點怎麼也不肯屈服的念頭。 來前,小二將這兩人誇得天上少有,聽著,只有厭僧,不過又是兩個空有皮囊的富家子,為著這張色相而來,誰知竟料錯了,拒於簾外,對竟她未有絲毫的興趣,十分冷淡,不禁又羞又驚。 布簾掀起的那一殺那,只看到一雙眼睛,漆黑如子夜,那麼的深廣無垠,偏偏卻閃著只有朗日才能擁有的炫目光芒,一瞬間,她彷彿掉進了那漆黑的夜中,不覺得寒冷、恐慌,反有一絲淺淺的暖意透過黑夜,輕輕湧向這多年未曾暖過的心。 那一絲暖還未褪盡,簾便再掀起,又看到那雙眼了,彷彿一個墨玉色的漩渦,光影交錯,目眩神搖間,卻也知,若墜入其中,那也是永不得脫身!慶幸,那簾忽又落下了,隔絕了那個漩渦,只想著快快離去吧,偏偏那腿卻有千斤重。 正傍惶,他卻以聲音召喚著她。 那清清淡淡的聲音響起時,彷彿是命運的在向她招手。如宿命,只是輕輕一纏,她便掙不開去,只能無力的聽從命運的安排,再次掀開簾,再次迎向那夜空似的雙眸,走向淡金的夕輝下,那個全身發著墨玉光澤的人!黑得那樣的無瑕! 「棲梧在落日樓唱了四年的曲,卻喝公子的第一杯酒。」她說著,不同的話說著同一個意,只盼著這個人能聽懂,他是她的第一個! 「鳳棲梧?」豐息念著這個名字,目光深思的看著這個女子,她雖面色冷淡,可眼眸深處卻帶著一種渴望,藏得那麼深,卻讓人看得那麼的心疼。 聽得他念著名字,鳳棲梧心頭一片淒酸,為她取名的那人早已化為一坯黃土,至今沉冤莫白,而她空有這名,卻終是辜負了他的期望。 「這些年來,息可說走遍六國,卻也是第一次聽得姑娘如此絕妙歌喉。」豐息微微一頓,然後目視鳳棲梧,淡淡的道,「不知姑娘可願與息同行,去看看祈雲以外的山山水水?」 說罷自執酒壺斟酒,不再看鳳棲梧,似乎她答應、不答應都是不重要的。 聞言的那一殺那,鳳棲梧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但瞬間平熄,依然是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只是一雙纖手卻輕輕的撫著弦,那微微顫抖的弦洩露了此刻她內心的千層驚濤。 豐息喝完一杯酒,移目於面前的玉無緣,卻意外這個不沾紅塵的人眉宇間有著一股淡淡的悲哀。 「皇世子信上寫著什麼樣的好消息,竟引玉公子如此流連?」豐息發問,眼中卻似早已明瞭。 玉無緣聞言瞬間回復淡然,眼波投向窗外,似看著什麼,卻又似什麼也沒看著,雙手一揉,輕輕一揮,化為粉沫的信紙便洋洋灑灑的飄向江面。 「有好也有壞。」 「是嗎?」豐息雍雅的笑忽帶一絲慧黠,「這好的應該跟玄尊令有關吧?」 玉無緣依然神色淡定,伸手端起酒杯,看著白色杯中透明的清酒,輕輕搖晃,酒蕩起一絲水紋,不答他的話,卻反問道:「公子如何知是皇世子寫來的信?」 「皇世子尊玉公子為『一言』之師,這是天下皆知的事。」豐息同樣舉起酒杯,奏近鼻端,微微瞇眼,細聞酒香,「況且『玉帛紙』乃天家王室御用的紙,普通人能用來寫信嗎?」 「哈,豐公子眼利。」玉無緣輕笑出聲,看向豐息,瞬間,這個溫和如春風的人,目中也射出秋風的肅冷,但也只是一殺那,眨眼再看時,他依然是溫和如水、飄然出世的玉公子,「皇世子信中有兩好一壞。」 「這一好是玄尊令,一壞嘛……」豐息目光微垂,似研究著手中白瓷杯,淡淡吐出,「這壞的——應該是烈風將軍魂歸宣山吧?」 「是啊。」玉無緣並不奇怪他如何知道,手一伸,將杯中之酒全傾於烏雲江中,淡淡的道,「瀛洲先去了,明日,或許是我等要去了。」 「只不知另一好是什麼?」豐息問。 「白風夕。」玉無緣淡淡道,無波的眼眸在吐出這個名時,閃過一絲波光。 「白風夕?」豐息重複道,握杯的手差點一抖。 「嗯,他說他在南國見到了白風夕,一個風姿絕世的女人!」玉無緣眼光微微掃向佇立房中的鳳棲梧,帶著淡淡的婉歎。 「見到那個女人怎麼能說是好事!」豐息雍雅的面容有絲失控,閃過一抹不知是失望還是期望的神情。 「若能見到與豐公子並稱『白風黑息』的風女俠,無緣也覺得會是世所難遇的幸事!」玉無緣卻依然感歎道,對於豐息的話並不在意,似對那個白風夕也十分景仰。 「唉……在息看來,遇到那個女人是這世上最倒霉的事!」豐息放下手中杯,不再有喝酒的興趣,臉上卻依然有著輕鬆的淺笑。 「呵,是好是壞,因人而異。」玉無緣依然不以為然,飄向豐息的目光帶著一抹淺淺的、莫名的笑。 「噓!」江面忽然響起一聲短短的笛音。 豐息聽之,目光微閃,然後起身,朝玉無緣一揖,「息有事先走了,願他日能有機會再與玉公子同醉。」 玉無緣起身回一揖,也不挽留,淡笑道:「豐公子有事先行,他日有緣,無緣再回請公子。」 「好。」豐息頷首,一轉身,卻見鳳棲梧還立在那兒。 「姑娘……」 「我和你去!」 鳳棲梧脫口而出,一瞬間,她彷彿看到命運在點頭微笑,因為有人又屈服於它的安排,也在那一殺那,她感覺到那個看什麼都似無的玉公子目光輕輕掃出她,彷彿還能聽到他心底發出的微微歎息。 她卻只能無力的笑笑。 「哦?」豐息長眉微挑,「姑娘決定了嗎?」 「是的,我決定了,且決無反悔!」鳳棲梧聲音低得她以為只有她自己能聽到,只是房中的四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鍾離、鍾園相視一眼,心中同時一歎。 「那便走吧。」豐息淡淡一笑,然後踏步而去。 鳳棲梧抱緊懷中的琵琶,這是她唯一所有,回首看一眼玉無緣,微微點頭,算是道別,感謝這個一剎那便看清她心的人,即算她的心永不能為他知,永不能與人道,但至少他知道! 昂首踏步追隨而去,落日樓中,無數目光相送,卻未有阻攔。 木橋上,小二哥追上,遞過一個包袱,「鳳姑娘,這是主人叫我交給你的,他說這是屬於你的。」 鳳棲梧接過,目中浮起淺淺波光,再抬首,依然面無表情,「代我謝謝樓主這些年來的照顧!」 「嗯!」小二點點頭,「鳳姑娘自己保重。」 「嗯。」鳳棲梧點頭,然後走向那般黑船,走向命運為她安排的……歸宿? 樓頭的玉無緣目送那艘船揚帆而去,將壺中美酒全傾杯中,一飲而盡。 「黑豐息,原來就是這樣的。」 語氣間不知是贊是歎。 「這樣的行事,便是皇朝也做不來。」 想著那位鳳棲梧姑娘離去前的那一眼,長長歎息,她看清了前路荊棘,卻依然堅持走下去,不知該稱為愚,還是該贊其勇氣。垂首看看自己的掌,指尖點向掌上的手紋,卻是微微苦笑,帶著一抹千山獨行的寥落。 「不知那位白風夕又是什麼樣的?」 喃喃的低語帶著淡淡的悵然。 正文 八 借問盤中餐 黑色的船,其艙內卻是十分的華麗,紫色的絲幔,雕花的桌椅,地上鋪著厚厚的紅地毯,壁上掛以山水詩畫,最最顯目的卻是*窗軟塌上的人,因為有他,所有的華麗便化為高雅雍容。 豐息坐於軟塌上,旁侍立著鍾離、鍾園,地上跪一男子,垂首斂目,昏暗的艙內看不大清面容,只覺得這人似一團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摸不透,只是感覺著應該年齡不大。 飲完一杯茶後,豐息才悠閒的開口問道:「什麼事?」 跪著的男子答道:「公子吩咐的事已有線索,雲公子請問公子,是否直接下手?」 「喔。」 豐息蓋上杯蓋,鍾離上前接過茶杯,放置一旁几上。 「發現了什麼?」 「目前只跟蹤到他們的行蹤,暫未查到其目的。」 「這樣嗎?」豐息略略沉呤,「暫不用動手,只要跟著就行了。」 「是。」 「還有,玄尊令的事叫他暫不要理會,我自有安排。」 「是。」 「去吧。」豐息揮手。 「屬下告退。」 男子退下後,室內一片沉靜,豐息眸光落在某處,似在沉思,良久後才轉頭問向鍾離。 「鳳姑娘安置好了嗎?」 「回公子,鍾園已將鳳姑娘安置在偏艙。」鍾離答道。 「嗯。」豐息點點頭,身子後仰,倚入軟塌,微則頭看向艙外,已是暮色沉沉。 門被輕輕推開,鍾園手捧一墨玉盒進來,走至房中,放在桌上,打開盒開,瞬間眼前光華燦爛,驅走一室的幽暗,盒中裝著的是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鍾離從艙壁上取下一盞宮燈,將明珠放進,懸於艙頂,照得室內如白晝。 「太亮了。」豐息回頭,看一眼那盞明燈,手撫上眉心,五指微張,遮住了一雙眼,也遮起了眼中莫名陰暗的神色。 鍾離、鍾園聞言不由面面相覷,自侍候公子以來,即知公子厭惡陰暗的油燈或蠟燭,不論是在家還是在外,皆以明珠為燈,何以今天竟說太亮了? 「點一盞燈,你們下去吧。」豐息放下撫額的手,眼睛微閉,神色平靜的吩咐。 「是。」鍾離、鍾園應道。 一個取下珠燈,一個點上油燈,然後離去,輕輕攏上門。 待輕巧的腳步聲遠去,室內一燈如豆,伴著微微的江水聲。 軟塌上,豐息靜靜的平躺著,微閉雙眸,面容沉靜,仿若瞑思,又似睡去。 時間悄悄流逝,只有那微微江風偶爾拂過昏黃油燈,光影一陣跳躍,卻也是靜謐的,似怕驚動了塌上那假寐的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豐息睜開雙眼,目光移向漆黑一片的江面,江畔的偶爾閃過,落入那一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眸,讓那一雙眼睛亮如明珠,閃著幽寒光芒。 「玄尊令!」沉沉吐出這三字,眼中冷光一閃,右手微抬,看著手心,微微攏起,幾不可聞的歎息,「白風夕……」 清晨,當鍾離、鍾園推門而進時,發現他們的公子竟還斜躺在軟塌上,衣冠如故,掃一眼昨夜鋪下的床被,未動分毫。 「公子。」鍾離輕喚。 「嗯。」豐息應聲起身,略略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依然神色如常,未見疲態。 鍾園忙上前服待他嗽口淨臉,梳頭換衣,待一切弄好後,鍾離已在桌上擺好了早餐,一杯清水、一碗粥、一碟水晶餃,貴精不貴多。 這一杯清水乃風國有著天下第一泉之稱的「清台泉」的水,粥以豐國特產的小米「珍珠香」配以燕窩、銀耳、白蓮熬成,而水晶餃以華國有著「白玉片」美稱的嫩白菜心為餡,豐息喜素不喜肉。 豐息先飲下那杯水,然後喝一口粥,再挾起一個水餃,只是剛至唇邊,他便放下了筷子,最後他只喝完了那碗粥。 「蒸得太久,菜心便死了,下次記住火候。」他看一眼那碟水晶餃道。 「是。」鍾離撤下碗碟。 豐息起身走至書桌前,取過筆墨,鋪開白紙,揮筆而下,一氣呵成,片刻間便寫下兩封信。 「鍾園,將這兩封信派人分別送出。」他封好信遞給鍾園。 「是,公子。」鍾園接過信開門而去,而鍾離正端著一杯茶進來。 豐息接過茶先飲一口,然後放下,抬首吩咐,「鍾離,準備一下,明早讓船*岸,改走旱路,直往華國。」 「是,公子。」鍾離垂首應道,忽又想起什麼似的抬首問向豐息,「公子,您不是和夕姑娘約好在皇國會合嗎?」 豐息聞言一笑,略帶嘲意,「那女人若答應了別人什麼事,定會做到,但若是我,她會十分樂意做不到,更何況那一日你有聽到她答應嗎?」 鍾離仔細想了想,搖搖頭,確實未聽到風夕親口承諾。 「所以啦,我們去華國。」豐息端起茶杯,揭開杯蓋,一股熱氣上升,瀰漫上他的臉,他的眸光這一刻也迷濛如霧,「那女人竟真的讓玄尊令落到了皇國世子手中!這女人真是……」 底下的話未再說出,語氣也是捉摸不透的無可奈何。 「那為什麼要去華國,公子,我們出來這麼久了,為什麼不回去?」鍾離皺皺眉問道。他還只十五歲,雖然七歲即跟著公子,至今早已習慣漂泊,只是離家太久,實在想念娘親。 「去華國呀,理由多著呢中。」豐息迷霧後的臉如空濛山水,偶爾折射一抹旭日的光芒,放下杯站起身來,拍拍鍾離的腦袋,「鍾離,我們會回家的,快了。」 「嗯。」鍾離安心的點點頭,「公子,我先下去了。」 鍾離退下後,室內留下豐息一人,走近窗邊,迎著朝陽,豐息微微瞇眼,看向掠江而過的飛鳥,喃喃輕語,「華國呀……」 偏艙中,鳳棲梧一醒來即見床邊立著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女,頭梳雙髻,樸實的臉蛋上嵌著兩個小小的梨渦,大眼中閃著一抹甜甜的笑意,讓人一見舒心。 「鳳姑娘,你醒了,婢子叫笑兒,公子吩咐以後侍候姑娘。」笑兒脆脆的道。 鳳棲梧淡淡頷首,坐起身來。 「姑娘起床嗎?笑兒服侍你。」笑兒邊說邊動手,替鳳棲梧著衣、梳洗、理妝。 而鳳棲梧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只是冷然沉默的配合著笑兒。 「姑娘長得真好看。」 理妝完畢,看著銅鏡中那張端麗如花的容顏,笑兒不由讚道。 鳳棲梧唇角勾起,算是響應她的讚美。 「我去給姑娘端早餐。」笑兒開門離去。 鳳棲梧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門,朝陽刺目,她不由微瞇雙眸,回首打量著這個艙房,艙中所有物件皆可看出十分貴重,但卻並不俗麗,一物一什搭配恰當,放眼看去,自有一種高貴大方,便是家門當年全盛時,也不曾如些奢華。 這艘船十分寬大,但人似乎不多,除去僕役,也未再見到其它人,只是感覺中,這艘船中絕不止這幾人,只是那些人在哪呢?他呢?又在哪? 「姑娘,吃早餐了。」笑兒又回來了。 鳳棲梧走近桌邊坐下,沉默的吃著早餐,一旁還有笑兒端燙遞帕。 對於鳳棲梧的沉默,笑兒也不以為意,從頭至尾都帶著歡快的笑容做著一切,當她將碗盤送回廚房再返回時,發現鳳棲梧正在撥弄著她的琵琶。 叮叮淙淙三兩聲響,並未成曲。鳳棲梧目光絞著指尖,指尖絞著琴弦,琴弦絞著…… 「鳳姑娘起身了嗎?」豐息淡而雅的嗓音忽響起。 鳳棲梧一震,抬首環視,卻未見其人。 「公子在正艙。」笑兒在旁出聲說明。 「過來聊聊天可好?」豐息的聲音又響起,清晰得仿若人就在眼前。 鳳棲梧抱琵琶起身,笑兒開門,引她來至正艙。 推開門,入眼的便是窗前背門而立的人,挺撥欣長,燦爛的朝陽透窗灑在他身上,讓他週身染上一層薄薄的光芒。 聽得開門聲,他微微回轉身來,週身的光芒便流動起來,伸手,揮袖,陽光灑落,陰暗的室、幽暗的心,剎那間明亮。陽光在跳躍,心房在跳躍,然後……那墨玉的眸子轉來,黑得那樣的純粹,偏偏她能從那黑色中看到溫暖,那一絲暖藏得那樣的深,那樣的隱蔽,似有心似無意,只是……為誰而藏? 「鳳姑娘可還習慣?」豐息淡而溫和的笑問,揮手示意請坐。 「棲梧早已習慣隨遇而安。」鳳棲梧也淡淡的道,走近,在塌前一張軟凳落坐。 「鳳棲梧……棲梧……這名字取得真好!」豐息也在軟塌坐下,目光柔和的看著鳳棲梧,這女子總帶著一身的淒冷,「棲梧家中可還有人?」 聽得豐息低低喚著「棲梧」,眸中有瞬間的光芒,柔和而溫熱,襯亮那一張欺霜賽雪的玉容,明艷燦目,落入室中四人眼中,不由由衷讚歎。 「無家無親,何處有梧,何處可棲。」聲音空渺若隨風飄落,鳳棲梧的目光落在豐息的雙眸上,似帶著某種執著。 豐息聞言看著她的眼,那樣的目光讓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拂開鳳棲梧額際的發,指尖輕畫眉眼……眉如翠羽,眼若星辰,膚如凝脂,唇若花瓣……這一張臉不著絲毫修飾,自是麗質天生,冷冷淡淡卻自有一種清貴氣質。這是難得一見的絕色,江湖十年,已很久未見這等乾淨清爽的人物了。 「為什麼?」豐息似呢喃的低問,問得毫無頭緒,但鳳棲梧聽得明白。 任指尖輕掃那絕許不他人侵犯的容顏,感覺指尖那些些的溫暖及那淡淡的清香,雅若幽蘭。 鳳棲梧輕輕合上雙眸,喃喃道出:「因為願意!」 是的,因為願意!因為心願意! 豐息指尖停在她下頜,微微抬起,歎息般的輕喚:「棲梧。」 鳳棲梧睜開眼睛,那一雙眼睛清澈如水,未有絲毫雜質,未有一絲猶疑,倒映著眼前的人,清清楚楚的倒映著。 彷彿是第一次這般清晰的看到自己,那雙純淨的眼中倒映出一雙溫和而無情的雙眸,豐息到口邊的話猶疑了,指尖收回,手腕落下,微笑,笑得優雅淡然,「棲梧,我會幫你找一株最好的梧桐。」 心一沉,剎那間刺痛難當,為何不是「為你種一株梧桐」? 「棲梧不大喜歡講話,那便唱歌吧。」豐息倚*在軟塌上,他還是那個高貴若王侯的豐公子,臉上還是那歷盡千年也不曾褪去的雍適淺笑,「棲梧的歌聲有如天簌,讓人百聽不厭,我很喜歡的。」 很喜歡是嗎?那也好啊,便讓你聽一百年可好? 「公子聽過《思帝鄉》嗎?」鳳棲梧輕輕問道。 「棲梧唱來聽聽。」豐息閉上眼,全然放鬆。 琵琶響起,嘈嘈如細雨,切切如私語,默默傾訴。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清亮不染纖塵的歌聲繞室而飛,從窗前飄出,灑於江面。 江面寬廣,陽光明媚,幾叢蘆葦,幾葉漁舟,夾著幾縷粗豪的漁歌,再伴著幾聲翠鳥的鳴啼,便成一幅畫,明麗的畫中繞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淡煙,若飛若逝。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那一絲縱被無情棄也不羞的無怨無悔絲絲縷縷的癡纏,纏在江心,任是風吹也不散! 南國泰城。 此城地處南國南部,再過便為爾城,爾城乃邊城,與皇國相鄰。本來爾城過去還有戈城、尹城,但都在五年前的「戈城大戰」中為皇國所吞併。 「好了,總算到泰城了。」 泰城門外,風夕抬首看著城門上斗大的字感歎道。 「樸兒,你快點,咱們進城吃飯去。」回首招呼著一步三移的嬌少爺。 「你有錢吃飯嗎?」韓樸抱著空空的肚子有氣無力道。 兩人此時倒是乾淨整潔的,除了韓樸面有菜色。 「沒錢。」風夕拍拍布挨布的口袋,答得十分乾脆。 「沒錢你怎麼吃飯?難道你想搶?」韓樸直起腰道。 不要怪他出言不遜,而是這些日子的相處,讓他覺得任何不正常的行為安在風夕身上才是正常的。 「搶?」風夕怪叫一聲,直搖頭道,「怎麼會,我堂堂白風夕豈會做這種事!」 「你做的還少嗎?我家的藥你偷的、搶的還少嗎?」韓樸撇撇嘴道。 想當初他對『白風黑息』這兩位大俠多麼景仰崇拜啊,可現在看到了他們的真面貌,只覺得這所謂的大俠啊,有時跟無賴也差不多。 「嘿嘿,樸兒,關於你家的藥的事,那叫做行善。」風夕乾笑兩聲,「至於今天吃飯的錢,我會弄到的。」 「怎麼弄?」 「跟著我走就行了。」風夕瞄兩眼韓樸,笑得別有意圖。 被她眼一瞄,韓樸只覺著腦門一涼,頸後寒毛直豎,直覺不妙。 「快走呀,樸兒,還愣著幹嘛。」風夕催促著他。 韓樸無可奈何,只得跟在她身後。 兩人拐過兩條街,前面街道十分的熱鬧,行人擁擠。 「到了。」 耳邊聽得風夕一聲叫喊,抬頭一看,前面一個大大的「賭」字。 「這不是飯店,是賭坊!」韓樸叫道。雖然先生授課時,他總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但這「九泰賭坊」四字還是識得。 「我當然知道是賭坊。」風夕一拍他腦袋,指著賭坊的牌扁道,「聽說這『九泰賭坊』是這泰城內最大的賭坊,口啤不錯,從不欺壓詐騙!」 「你難道想*賭博贏錢吃飯?」韓樸猜測著她的意圖。沒費什麼心思去想這號稱武林奇俠的女人竟然會賭博。這幾月的相處,他已見怪不怪了。 「樸兒,你不笨嘛!」風夕讚賞道。 「你沒賭本怎麼賭?」韓樸狐疑道,才不被迷湯灌醉,每當她誇將他時,也代表著她在算計他。 「誰說我沒賭本啦。」風夕笑瞇瞇的道,臉上笑容此刻與豐息有些像。 韓樸上下打量著她,最後眼光落在她額際的那枚雪玉月上。 「難道你想用這塊玉月作賭本?那還不如當去當鋪換幾片銀葉保險。」只不過『素衣雪月』乃她的標誌,她若輸掉了怎麼辦?這樣的雪玉月世上也只一塊吧?就像那個黑豐息的墨玉月也只一塊。 「這東西呀……」風夕指尖輕撫玉月,有絲婉惜道,「這是家傳之物,不能當的,否則我早把它換飯吃了。」 「那你用什麼作賭本?」韓樸小心翼翼的問道,同時稍離風夕三步遠的距離。這一路來,他身上能當的早當了,最後只留那一柄爹爹給他的七寶匕首,決不能讓她拿去當賭本,若輸了,以後去了地下,會被爹爹敲破腦袋的。 「跟我來就知道了。」風夕手一伸便抓住了他的手,連拖帶拉,把他拐進了賭坊。 一進賭坊,迎面而來的便是一股難聞的異味及震天的叫喊聲。 「我們就玩最簡單的買大小吧。」風夕拖著韓樸往人堆裡擠。 韓樸一手被風夕抓住,得空的一手便摀住口鼻。 現在雖是十月末了,天氣很冷,但賭坊裡封閉著,只餘一張大門開著,人卻十分的多,因此空氣不好。想他自幼嬌生慣養,這些日子跟著風夕雖餐風露宿的,但並不從真正接觸過這些低下層的人。此時耳中聽著他們粗鄙的叫罵聲,眼中看到的是一張張交纏著慾望的貪婪嘴臉,鼻中聞著他們幾天不洗澡的體臭及汗酸味,胸口一陣翻湧,好想立時離去,偏偏手被風夕抓住,動彈不得。 而風夕卻是拖著他左穿右插的鑽進人群,終於讓她擠進了圈中。 「快買!快買!要開了!要開了!」莊家還在吆喝著。 「我買大!」風夕一掌拍下。 這一聲清清泠泠的叫聲把眾賭徒都嚇了一跳,一個個眼睛都從賭桌上移到她身上。 一瞬間,本已分不清天南地北、已記不起爹娘妻兒的賭徒們便仿若有清水拂面,一個個激淋淋的清醒過來,一雙雙發紅的眼睛看著眼前這白衣長髮的女子,清新素淨如水中青蓮,那樣的一張清絕紅塵的臉,亮如寒星的眼中閃著一抹戲弄的訕笑,看得眾人幾疑夢中,這人什麼時候從九天上掉下來的? 「喂!我買大呀!快開呀!」風夕手一揮,一股清風揮醒了還在傻愣著的莊家。 「哦……仙……姑娘……這……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莊家回過神來支唔著。 「為什麼我不能來?」風夕手又一揮,長指指向周圍的人,「他們都能來,我當然能來,你倒是快開呀!」 「姑娘,這不是女人玩的。」旁又有人勸說道。 「為什麼?」風夕眼一斜,瞟向那人,那人給她眼光一掃,不由垂下頭,「東朝哪一條律法規定女人不能賭錢?還是南國有律法規定女人不許進賭坊?」 這?確實沒有明文規定。眾人想道,但出生至今,也是第一次見到有女人進賭坊,大聲吆喝著賭錢,真的是此生僅見啊! 「既然沒有,那我就可以玩啦!」見眾人語塞,風夕指向莊家,「喂,你倒是快開呀!等半天了!」 「這個……姑娘……你賭什麼?」莊家無奈問道。 「就賭你這個呀!」風夕道。 「姑娘,莊家是問你賭多少?」旁有人好心提醒道。 「哦,這個呀?」風夕偏偏頭,左手一拖便把韓樸拖上前,「就賭他啦!」 「啊!」這一下眾人再次傻眼,想不到她的賭本竟是一個活人。 「你……」韓樸聞言驚怒,剛回頭開口便止了聲,啞穴被點住了。 「你看看這孩子值多少錢?」風夕笑瞇瞇的問向莊家。 「五銀葉吧。」莊家道,看這孩子背影,瘦瘦弱弱的,怕幹不了什麼活,如今這世道,能值五銀葉已是不錯。 「五銀葉太少了吧。」風夕卻和他討價還價,手一扳,將韓樸的臉扳向莊家,「你看這孩子長得多俊,長眉大眼,皮膚水噹噹的,比女孩子長得還好看呢,若是……」風夕詭異的壓低聲音,「若是買到有錢人家當個……肯定可買到四十銀葉啦,我也不要四十銀葉,就折十銀葉如何?」 「這個……這……」莊家看著韓樸的臉,確實俊俏,只是一雙眼睛此時怒恨交加,看得他不寒而慄,移開目光,「好吧,就十銀葉。」 「成交。」風夕一點頭,催促著莊家,「快開啦,我買大!」 莊家搖著色子,幾十雙眼睛盯著他的手,最後他重重擱在桌上,所有的眼睛便全盯在蓋上。 「快開!快開!」 「大!大!小!小!」 賭徒們吆喝著,莊家吊足了眾人的胃口,終於揭開了蓋。 「哈哈……是大哦!我贏了!」風夕大笑,毫不客氣的伸手撈錢。 「唉!霉氣!」 有人歡喜有人愁。 「再來!再來!」 風夕興奮的叫著,一付標準的賭徒樣,若眾人剛才還覺得她有幾分超凡脫俗的仙氣,那麼現大已蕩然無存。 於是繼續買繼續開,也不知是她運氣特別好,還是莊家特別關照她,反正她買什麼便開什麼,幾局下來,她面前已堆起了一堆銀葉。 「今天運氣真好呀!」風夕把銀葉往口袋裡一收,笑瞇瞇的道,「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 「你……你就走?」莊家不由叫住她,贏了錢就走? 「是呀,我很餓了,要去吃飯了,改天再來玩。」風夕回首一笑,那一笑,眉眼爛漫如花,眾人目眩神搖,不知今夕何夕,迷迷糊糊中,她已牽著韓樸走遠了。 走在大街上,風夕終於解開了韓樸的穴道。 「你……你竟敢用我作賭本!你竟然要賣掉我!」韓樸禁制一解便尖聲怒叫,才不顧街上人來人往的。 「噓!」風夕指尖點唇,目光似笑非笑的看著韓樸,「樸兒,你還想被點穴道嗎?」 此言湊效,韓樸果不敢再大聲嚷叫,但滿腔怒火無處可匯,全身氣得顫抖,目中蓄滿淚水,猶是不甘心的控訴著,「虧我這麼信賴你,把你當親姐姐,你竟然拿我去賭錢,還要把我買去有錢人家!」 「樸兒,這只是權宜之變嘛,別在意啦。」風夕拍拍他腦袋,仿若拍一隻不聽話的小狗。 「你若是輸了怎麼辦?難道真的買了我?」韓樸當然不信。 「豈會!」風夕斷然反駁。 「哼!還算有良心。」韓樸哼道。 誰知她下面的話卻是: 「樸兒,你太不瞭解姐姐我啦。」風夕一邊後退一邊搖頭晃腦道,「想我賭場縱橫近十年,何時輸過,憑我的功夫,當然是要大便大,要小便小,決無失手的可能!」言下頗是自豪。 「你……」韓樸一聽氣得瞪目結舌,最後一甩頭回身便走,一邊走一邊氣道:「我不要跟著你了!我也不認你當姐姐了!再也不要理你了!」 「樸兒!樸兒!」風夕看他那模樣還真是惱了,忙拉住他,柔聲安撫,「樸兒,放心啦,姐姐決不會把你輸掉啦,那只是玩笑啦,真的不會輸了!即算真的輸了,我也會把你搶回來的!要知道,憑我的武功,便是那只黑狐狸來也搶不過我的!」 「哼!」韓樸雖被拉住卻別轉臉不理她。 「乖僕兒,姐姐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將你作賭本啦!」風夕無奈,只有好言安慰。 「這可是你說的,說話要算數!再也不許賭我!」 「是!說話算數!」風夕點頭。 「以後不論怎樣,都不許將我作賭本!不許賣掉我!不許厭煩我!也不許……也不許丟棄我!」 說到最後忽抽抽噎噎,眼圈一紅,眼淚便止不住流下來,一股恐懼攫住他,害怕真的被遺棄,害怕又是孤身一人,似大火燒起的那一夜,即算喊破喉嚨也無人應! 「好,好,好!我全答應!」風夕見他落淚,不由一歎,將他擁入懷中,不再有戲弄之心。 其實也只是一個孩子,一個本應依在爹娘懷中撒嬌裝癡的孩子,只是他將再也無此機會,以後的歲月便是江湖風雨相伴,江湖終老此生。而自己或許便是他唯一抓住了的那一塊浮木,當浮木也要棄他而去時,那種恐慌是本已家破人亡的他無法再承受的。 「樸兒,姐姐不會離開你的,姐姐會照顧你的,直到有一天,你能獨自飛翔。」不知不覺中這樣的承諾便說出來了。 「你答應的,你決不許反悔!」雙臂緊緊的抱住,生怕這個溫暖的懷抱會突然不見。 「嗯!」 大街上人來人往,皆目露詫異的看著這一大一小,只是那兩人相依相偎的神情讓人看著都會心頭一歎,然後別轉頭,不忍再看。 那兩人,仿若兩隻失群單飛了萬里才得以相遇的孤鴻,讓人不忍打擾。 「好了,先去吃飯吧。」風夕放開韓樸,擦擦他臉上的淚珠,「這麼大了還哭,想當年我第一次獨自出門都沒哭過呢,哭的倒是我爹。」 「嗯。」韓樸自己不好意思的用袖子拭去臉上淚痕。 兩人正要去找家客店吃飯,迎面忽來了一大群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有的趕著牛車,有的挑著籮筐,身上還大包小包背著,皆是面色肌黃,滿身風塵。街上行人紛紛讓道,兩人也給擠到了街邊,看著這一群人穿街而過,直往泰城南門面去。 「唉!又是逃難來的!」耳邊聽得有人歎息著。 「老伯,這些人哪來的?他們這是往哪去呀?」風夕問向路旁一名老者。 「姑娘大概久不進城吧?」老者打量著風夕,有些驚異於她非凡的儀容,「這都好幾撥了,都是從異城、鑒城那邊過來的,王又派大將軍拓撥弘攻打白國了,這都是那邊逃來的難民。」 「攻打白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風夕聞言不由一驚,想這些日子都帶著韓樸走山路,一直未進城,竟連這麼重要的消息都未曾聽得。 「都一月前的事了。」老者感歎著,「為著玄尊令,又不知要害多少人的性命!」 「玄尊令?南王是因為玄尊令在白國出現,所以出兵攻打嗎?」風夕眼中冷光一閃。 「是啊。」老者一雙看盡滄桑的眼睛閃著深沉的悲憐,「玄尊令出,玄墨令尊!為著它,已不知死多少人了!」 「其實也不過一個借口罷了。」風夕自語歎道。 玄尊令出現在白國,跟著又失去蹤跡,大概除了自己外無人知道令已落在皇國世子手中,其它人都認為白王所得,而南王攻打白國卻不過是以令為借口,藉此機會奪得一城兩城才是其目的。 「到了這已安全了呀,為什麼這些人還要走呢?」韓樸卻問出心中疑問。 若是避禍,泰城離異城、鑒城已相隔數城,早已遠離戰火,卻不明白那些人為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再過去就是爾城了,那又邊城啊。 「他們是想去皇國吧。」老者看向街尾,那邊是南門,出了南門便是通往爾城的官道,「白、南兩國戰火不熄,偏又旗鼓相當,每次開戰,彼此都討不到便宜。坐在王殿上的人無所謂,苦的卻是百姓,動盪不安,身家難保。皇國是六國中的強國,少有戰火,且對於所有投奔而去的各國難民都妥善安排,對於這些難民來說,皇國不睇是天堂。」 「那為什麼他們不去風國、華國、豐國呢?」韓樸問道,「華國不是六國中最富的嗎?」 「呵,小兄弟,華國太遠了呀。」老者微笑的看著韓樸,「風國、華國對於南國難民來說實在太遠,更何況有一個不輸那兩國的皇國在眼前,他們當然不會捨近求遠。至於白國的難民,大概就全往豐國了吧。」 「喔。」韓樸點點頭,回頭看風夕,卻發現她的目光落向前方的某一點上。 那是難民中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想是餓極了,指著路旁的燒餅攤,使勁的哭泣,她那疲憊憔悴的母親百般勸慰,她只是啼哭不休,她母親無奈,只好攤主乞討,卻被攤主一把推開,跌倒在地。 老者的目光也落在那兒,只有深深歎息,「每天都有這樣的人,郝老粗若再施捨,他自己也不用吃飯了。唉!其實老百姓只是想吃口飯而已,並不在乎玄尊令為尊還是玄墨令為尊。」 風夕走過去,扶起地上的婦人,從袋裡撿出一張銀葉,遞給婦人。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婦人一見這麼大一張銀葉,簡直以為遇到了神仙,忙不失的道謝。 風夕搖搖頭,淡淡一笑,卻怎麼也無法笑得燦爛,回頭牽起韓樸,「樸兒,我們吃飯去吧。」 抬首看天,依舊那麼藍,陽光依舊明媚。 「其實真的很簡單呢,老百姓只想吃個飽飯……只是吃個飽飯而已。」 喃喃歎息,帶著悵然,也帶著一絲了悟。 正文 九 幾多兵馬幾多悲 此時已是冬天,天寒地凍,再加上刺人肌骨的冷風,任何人都願意躲在家中,籠著一盆火,或抱著溫暖的棉被。 只是鑒城前,去往共城的大道上,依然有著許許多多南下百姓,不是他們不願意呆在家中,而是他們已沒有家,家已被戰火毀去,為了保命,他們只有背起貧瘠的家當,拖兒帶女的逃走,逃向他們認為能給他們安定的地方。 一路上,只看到成群結隊南下的難民,頂著寒風,赤著腳或套雙草鞋,踩在結著薄冰的地上,聽著懷中小兒或是飢餓或是寒冷而發出的哭聲,步法蹣跚的走向南方。偶爾抬首看向天際,盼望著太陽能露露天,讓這天氣稍稍暖和些,否則未死在刀槍亂箭下,卻會凍死、餓死於路上。 當大道的盡頭,那似與天接邊的地方,走來一道人影時,路上的難民不由停下腳步,想著那會是從地獄走來的勾魂使者,還是天堂走下的仙人。 近了……近了……當那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出現在視線中時,所有的人都想,這是來救贖他們的神嗎? 天是陰冷暗沉的,可這個人本身便帶著柔和的光芒,瞬間便點亮他們的雙眸。那張如玉無瑕的臉上有著溫柔而靜謐的微笑,似在撫慰著他們一身的恐懼與疲憊,那雙如深海而無波的眼中有著深沉的憐惜與哀傷,似給他們披上一層透明而溫暖的外衣,卸去一身的寒冷與淒苦。 這一刻,他們身體不再飢餓,心中不再惶恐,只有寧靜與安祥,只是想著,在這個人的目光中,不論是去地獄還是去天堂,一路都是幸福的。 白衣人看著面前的這一群人,衣衫襤褸,面青唇紫,彷彿隨時都會倒下,而倒下了便再也起不來。 他取過肩上的包袱,把它遞給這一群人中一名稍稍壯實的大漢,大漢有一雙樸實的眼睛。 大漢有些驚奇的接過包袱,猶疑著是否要打開。 「這裡面是些燒餅,你們分著吃吧,御御寒。」 白衣人的聲音仿若佛寺悠悠傳出的梵唱,那麼的輕,那麼的淡,空中似蕩起縹緲的回音,彷彿佛對紅塵萬物悲憐的歎息。 大漢打開,裡面整整一袋的燒餅,還帶著溫熱。 「謝謝神仙公子!謝謝神仙公子!」大漢跪倒於地,向他拜謝,樸實的眼中已盈滿淚水。 這些燒餅對某些人來講或許並不算什麼,可是對他們來講,卻是救命之物!這人果然是上天派來救贖他們的神仙!也只有神仙才會這般的神俊,眉宇間慈悲得不沾一點紅塵。 「不用如此。」白衣公子扶起來,並不忌諱他一身的污垢與塵土,臉上依舊是那和睦親切的淺笑,「我也不是什麼神仙,我只是玉無緣。」 「玉無緣?」大漢睜大眼睛,「玉公子?!那……那個玉公子嗎?」 是那個天下第一公子玉無緣嗎?是那個心憐天下的玉公子嗎? 「去分給他們吧。」玉無緣拍拍他的肩膀,「看那些孩子都餓得哭了。」 「是。」大漢馬上轉身將手中燒餅分給每一個人,口中還大聲的叫嚷著,「這是玉公子給我們的,是玉公子救了我們!」 「多謝玉公子!」 「多謝玉公子……」 難民們都向玉無緣投去感激的一眼,口中念著最簡單最真誠的謝意。拿著手中溫熱的燒餅,儘管又冷又餓,卻並不急著往嘴裡塞,而是分給懷中的小孩子,遞給身旁的老人,而老人只是撕下一點點,然後又遞回兒女手中。 在旁的玉無緣靜靜的看著,眼中那悲憐的神色更濃了,微微歎息,轉身離去。 「玉公子……」 大漢分完燒餅待要再找玉無緣時,卻發現他人已不見了,而他原來站在的地方似閃耀著某種金芒,他走過去,那是四張金葉,金光燦燦的躺在地上。 「這個……」大漢一把撿起,然後撥腿追去,口中大喊著,「玉公子,等等!玉公子,你掉東西了!」 本已走遠的玉無緣聽得身後不止的叫喊聲,只得停步,回頭看去,只見那大漢正死命的追來,只是他跑得並不快,因為他早已無多少體力了。 「玉……玉公子,你……你的東……西掉了。」大漢氣喘噓噓的跑至他面前,一手抬著將金葉遞到他面前,一手撐在腿上,這一頓跑讓他頭一陣發暈,眼前發黑,四肢乏力。 玉無緣伸過手,卻不是接他手中的金葉,而是手掌在他背上撫了撫,奇異的,那大漢只覺得身體忽舒泰多了,氣不喘了,頭不重了,週身還暖暖的。 「玉公子,你的東西。」大漢把手中的金葉遞給他。 玉無緣搖搖頭,「這個不用還給我,是留給你們的。」 「這……可是……」大漢卻覺得這太過沉重。 「收下吧。」玉無緣將他的手掌合攏收回,「你們是想去皇國是嗎?那麼多人,這些錢也只能讓你們每天吃上一個燒餅。」 「謝謝玉公子!」大漢收下,又一把跪向地上。 他是個鄉下人,沒讀過書,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話才能表達出自己滿懷的感激,只能用他這個莊稼人唯一知道的最重的禮節向這個救他們這一村人性命的人表示感謝。 玉無緣手一伸,並不讓他跪下去,「你回去吧,帶著你們一村的人去皇國吧,那裡會好些。」 「嗯。」大漢怎麼使力也跪不下去,只得起身,抬首看著他的恩人,「公子還要北上嗎?那裡很危險!」 「嗯。」玉無緣點點頭,看向前方,「前面白國和南國在交戰呢,死了很多人吧。」 「是啊,公子還是不要去了。」大漢勸道。 「我要去的。」玉無緣聲音依然淡淡的,縹緲如風。 「公子去有事嗎?要不……」大漢想說若有事自己可以替他去辦,只是不想這個神仙般的人物去那個人間地獄。 玉無緣向他笑笑搖搖頭,「你快回去吧。」說完轉身前去。 「公子要小心啊!要小心啊!」大漢在後叫道。 玉無緣頭也不回的擺擺手,踏步而去。 大漢看著手中的金葉,再目送前頭那比金子更為可貴的人,閉目合掌向老天爺祈求,祈求讓他的恩人平安,讓恩人能長命百歲。只是他的祈求,老天能聽到嗎?聽到了又能成全嗎? 白國烏城與南國鑒城之間隔著十里荒原,本無人煙,但此時荒原中卻人聲鼎沸,萬馬嘶鳴,只因南國數萬大軍屯於此處。 從十月初,南國先鋒第一次攻擊烏城開始,兩軍已數次交鋒,互有勝互,這勝互的結果便是白國烏城、南國鑒城化為廢墟。南國因大將軍拓撥弘率大軍增援,目前略勝一籌,白軍退出鑒城,南軍直逼白國烏城。 戰鼓擂響,萬軍嘶吼,鐵槍如銀,旌旗蔽日,南國大軍又發動進攻,三面逼向烏城,必要一舉攻破。 弓箭準備,長槍擦亮,大刀磨利,烏城內白軍固守城池,生死存亡便在這一戰,只要能堅持到明天,援軍即至,那時便不怕南軍進攻。 「轟轟!轟轟!」南國大軍齊發! 「嗖嗖!嗖嗖!」白軍羽箭架起! 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南國大家不停的推進,離烏城越來越近。 南軍大將軍拓撥弘坐在戰馬上,瞇起雙眼看向那座孤城,大軍已三面圍上,只要他一聲令下,烏城便化為烏有! 烏城破損的城頭上,守城將軍莫聲遠看著漸漸逼近的南軍,雖是冬天,但他額際卻冒出細汗,左手握緊手中劍,右手握緊令旗,只要南軍進攻,必要萬箭齊發! 拓撥弘抬手舉起手中令旗! 莫聲遠抬手舉起手中令旗!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裡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就在兩軍一觸即發之刻,荒原之上忽響起了沉鬱悲蒼的歌聲,長長悠悠,響遍整個荒原與烏城。 拓撥弘、莫聲遠忘記揮下令旗,弓箭手停止了拉弓,刀槍手放下了刀槍,一時,所有的人都沉迷於這淒哀的歌聲中,想起了家中父母妻兒,不由心淒然。 「什麼人?」 拓撥弘氣納丹田,揚聲喝道,聲音傳得遠遠的,不但近處的南國大軍耳膜震動,便是烏城的白軍也能隱約聽得。 「在下玉無緣。」 一個比風還要輕,比雲還要縹緲的聲音柔和的響起,彷彿人就在眼前,彷彿老友輕輕的回答,但這白、南數萬大軍卻無一漏聽。 「玉公子?!」 萬軍嘩然,是玉公子嗎?所有的人不由都伸頸引盼,那個心懷天下的第一公子,他就在這裡嗎? 「是玉公子嗎?」拓撥弘大聲叫道。 「玉公子在哪?」莫聲遠也大聲叫道。 「是無緣,無緣在此。」那個溫和的聲音落下時,一個白色人影飄下,落在兩軍對峙前的一個土丘上,衣袂飛揚,似要隨風而去。 拓撥弘縱馬於軍前,莫聲遠也跳上城頭,竟絲毫都未顧忌到自己這般顯身,或許會遭敵軍襲射。 「玉公子!」拓撥弘在馬上抱拳。 「玉公子!」莫聲遠也在牆頭抱拳作禮。 「拓撥將軍,莫將軍。」玉無緣也微微拱手,「白、南兩國同為東朝諸侯,不知兩位將軍此時為何開戰?」 「玉公子,白、南兩國既同為東朝諸侯,理應對皇帝陛下尊從,皇帝陛下曾發召全國,尋得玄尊令者必要送回帝都,但白王得令卻私藏,這豈不是有違帝旨,因此我王派我攻打白國,必要將玄尊令送回帝都!」拓撥弘揚聲道。 「玉公子明鑒,玄尊令雖有傳言出現在白國,但我王確實未得,如何將之交回帝都,這分明是南王攻打之借口!」莫聲遠也揚聲道。 「兩位將軍,白、南兩國所有的士兵,你們可相信無緣的話?」玉無緣卻只是淡然一笑,揚聲問道,並不想要知道兩國誰對誰錯。 「信!」 兩位將軍還來不及回答,所有的士兵卻齊聲答道,殺時荒原聲竭行雲。 「玄尊令並不在白國,它在皇國。」玉無緣的聲音悠悠傳出,仿若石從天降,驚起千層浪。 「什麼?玄尊令竟在皇國?」 「那我們這場仗豈不白打了?」 「死那麼多人竟打了一場冤枉仗!」 ………… 當下不但拓撥弘、莫聲遠震驚,便是白、南數萬士兵莫不驚訝,想不到他們為之血戰的玄尊令根本不在白國,而南國更是師出無名。 「兩位將軍,玄尊令既然不在白南,那便休戰罷。又何必讓『哭聲直上干雲霄』,何必『流血成海水』,更不要『白骨無人收』!我想白、南的所有士兵都不願再打下去吧?」玉無緣柔和的聲音蓋過所有的暄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輕輕響起。 剎時,荒原一片寂靜,除去偶爾的馬鳴聲,整個天地都是靜然的,彷彿那千軍萬馬不存在一般的靜寂。 「拓撥將軍,如果南王要盡忠於皇帝陛下,那便請他去皇國取玄尊令罷。」玉無緣看向拓撥弘道。 在玉無緣那明亮得可以透視世間所有一切的目光下,拓撥弘無法說出任何話。只因為他本就知道攻打白國並非為著玄尊令,令不過是借口,一個哄騙白、南兩國百姓、士兵,讓他們師出有名的借口,可是此時卻被玉無緣一言捅破,讓他不再有攻打白國的理由,但同樣的,他卻又無法說出要去皇國奪令的話來,只因為皇國豈是那麼容易攻打的! 「無緣言盡於此,告辭。」玉無緣輕輕一揖,似對兩位將軍,又似對這所有的士兵,帶著輕輕的歎息,然後飄然而去。 所有的人都目送他而去,似想挽留,卻又都未說出口,只是不捨的看著那個白色的、單薄的背影,慢慢遠去,最後終於消逝於風中。 「唉呀!吃得好飽呀!好久沒這麼吃一頓了!」 泰城九城酒樓前,走出撫著肚皮的風夕與韓樸。 「姐姐,你還剩多少銀葉?會不會吃完這頓,下一頓又要隔個十天半月的?」韓樸瞄了瞄風夕的錢袋問道。 「嗝!」風夕打了一個飽嗝,然後揮揮手道,「放心啦,樸兒,這次我一共贏了一百銀葉,夠我們用個三五月的。」 「你一下子贏了這麼多銀葉?」韓樸咋舌道,然後馬上拉住風夕的衣袖拖著她往回走,「你既然這麼會賭錢,那幹麼不多贏些?走,再去賭一回,至少也要贏個一年的生活費啊!」 「樸兒……」風夕拖長聲音喚道。 「幹麼?」韓樸回頭。 「笨!」風夕手一伸,便狠狠的敲了他一個響頭,「你爹難道沒告訴過你,人要知足,知足者才能常樂,貪婪者必遭橫禍!懂嗎?要知道見好就收!」 「唉喲!」韓樸放開風夕,抱住腦袋,這一下敲得還真狠,讓他腦門火辣辣的痛。 「不過呢……」風夕一手托下巴,細看著韓樸,「那韓老頭可是十分貪財之人,你有他的遺傳也是可能理解的,只不過……」 手又一伸,拍在韓樸腦頂上,「以後有我教導你,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兩袖清風、受人萬分尊敬的窮大俠!」 「別拍我腦袋!」韓樸一把抓住風夕的手,皺著眉看她,「很痛啊!」 「好吧。」風夕不再拍他,手順便在他腦門上揉揉,「為了補償你這兩下痛,我帶你去買新衣服,順便再買輛馬車,這麼冷的天,走在路上風吹雨淋的,姑娘我實在受不了。」 聽得風夕的話,韓樸抓住風夕的手放鬆了,但並沒放下,只是看著風夕。 「走了,給你買新衣服去。」風夕牽起他的手,轉身找衣鋪。 「樸兒,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衣服?首先聲明哦,你可不許挑那些貴死人的綾羅綢緞,將就一下,只要能保暖併合身就行了。嗯,至於顏色,不如還是穿白色如何?你既然成了我弟弟,那麼當然也要跟我一樣穿白色,這樣就是姐弟裝了嘛,我是白風夕,將來你就是白韓樸如何?樸兒……」 風夕嘮叨了半天,卻發現身邊的人一聲不吭的,不由側臉看向他,卻發現韓個低垂著頭,沉默的邁著步子跟著她,握在她手中的手竟微微顫抖。 「樸兒,你幹麼不吭聲?」風夕不由停下腳步,「想以沉默抗議我不給你買漂亮衣服?我告訴你哦,我可……」 風夕的話忽然打住了,只見韓樸抬首看她,一張俊秀的小臉上佈滿淚水。 「樸兒,你……怎麼啦?是不是太冷啊?」風夕摩擦著他發抖的雙手。 「姐姐。」韓樸撲進風夕懷中,抱住她,一臉的淚便揉進她胸口,「姐姐……姐姐……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懷中抱住的這個溫暖的身體告訴他,風夕根本不畏冷,以她那般高深的功力,便是置身冰天雪地,她依然會溫如暖玉。是為了他,所以才說要添新衣卸寒,要買馬車遮風避雨,否則風夕不會去賭錢,若她願賭,便不會這一路餐風露宿,贏那些人的錢,想來她一定不開心的。 可是為了他……其實她根本可以不理他的,他們無親無故,唯一的牽聯便是那付藥方,但那藥方雖珍貴,同樣也很危險,若被人知曉在她身上,必會引天下武林爭奪,隨時會有滅身之禍,可是她還是帶著他,沒有絲毫怨言,一路的戲謔玩耍不過是她的一種人生方式。 「樸兒,你一個男孩子卻這般敏感細膩,對你以後,真不知是好是壞。風夕一顆心不由軟下來,拍拍懷中的人,無聲的歎一口氣。 「姐姐,以後樸兒也照顧你!照顧你一輩子!」韓樸鄭重的許下他的承諾,卻不知他的承諾有多重! 「樸兒,咱們先去買衣服吧。」風夕抬起韓樸的臉,擦去他臉上的淚水,「看你一個男孩子,一天哭上兩次,羞不羞呀。」 韓樸臉一紅,又把臉藏進風夕懷中,他喜歡這個懷抱,又暖又香,埋進這個懷抱,似乎整個天地都變了,安祥而寧靜。 很多年後,那個名震武林的、喜歡一邊吟著詩、一邊舞著劍的『白風龍』,此時不過是一個愛哭的、容易臉紅的、喜歡懶在姐姐懷中撒撒嬌的孩子。 「走啦。」風夕牽起他。 兩人走過四條街,拐進一條偏僻的巷子裡,前頭似是一無人居住的宅院,高大的朱門已紅漆斑斑,屋簷蛛網密織,門前的石獅一個倒在地上,一個依然把守正門,只是灰塵黃葉落了滿身。 風夕走過去,衣袖一揮,揮去立著的石獅上的灰塵,足尖一點,攜著韓樸飛身躍於石獅上,輕盈若乳燕。 石獅上的兩人,襯著身後那斷牆殘瓦、滿地黃葉,顯得格外的突出,仿若是一幅發黃的、有些頹廢的古畫,忽然走進兩個活人,想要添幾分生氣,卻只是融進了那種似從遠古走來的沉寂。 「姐姐,我們不是去買衣服嗎?幹麼跑來這裡?」韓樸等了一會兒,不見風夕解釋坐在這兒的原因,不由奇怪的問道。 「等人。」風夕斜倚在石獅上,一雙長腿垂下一搖一擺。 「等誰呀?」韓樸也學她坐下,搖晃著雙腿,側首問她。 「等某個不知天高地厚敢跟蹤我的人。」風夕眼微微瞇起看向天空,「若是他再不現身,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風夕話音一落,一道人影落下,垂首下跪,語聲恭敬,「見過風女俠!」 「我既非你娘,也非官府大人,你就不必下跪了吧?」風夕眼睨著那人,閒閒的道,「我從不喜歡跪人,也不喜歡人跪我。」 那人起身抬首看向風夕,「風女俠還記得在下嗎?」 風夕看著他,然後點頭,「原來是你呀,這些年好嗎?」 那是一名約三十四、五的漢子,身格魁梧,濃眉大眼,本是十分的英武,但臉上有一道從鼻樑直劃至右下巴的一道傷疤,讓那張臉看起來醜陋而恐怖。 「風女俠還記得我?!」大漢見風夕竟還記得他,不由驚喜萬分,那張醜陋的臉上浮起歡欣的笑意。 「我記性還不算太差。」風夕微微一笑,「六年前的烏雲江三十八寨總寨主顏九泰,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豈會不記得。」 「姐姐,那個烏雲三十八寨不是六年前被你一腳踩平了嗎?」韓樸在旁聽得馬上插口道,想他對白風黑息的江湖事跡可是瞭若指掌的。 「啪!」風夕一掌拍在韓樸腦袋上,「大人說話時,小鬼閉嘴!」 「我不是小鬼,我很快就會長得比你高了!」韓樸挺了挺胸膛。 那顏九泰卻是笑笑的看著他們,並不在意韓樸所講的話。 「顏寨主,從賭場跟到現在,你有何貴幹?是想報六年前的仇嗎?」風夕不理韓樸問向顏九泰。 「風女俠不要誤會。」顏九泰趕忙搖頭,「姑娘風采依然,一進賭場便引人注目,九泰跟到這並非報仇,只是想報姑娘六年前的活命之恩!」 「九泰?」風夕側首念頭這個名字,然後一笑,「原來那個九泰賭坊是你開的,難怪被你發現。」 「是的,六年前我帶著一些兄弟到了這泰城安家,我們這種強盜出身的人做不了什麼文明事,只能開個賭坊、當鋪、飯館什麼的,這城中凡是有九與泰字的,都是我們兄弟的。」顏九泰道。 「那也不錯啊,至少是正正當當的過活。」風夕笑笑,「你這臉上的傷疤是因我留下的,你的命也是我留下的,便兩相抵消,不談報仇,也不必談什麼報恩了。」 「不!」顏九泰卻搖頭道,「這傷疤是我咎由自取,但這活命之恩卻不得不報,否則我終身難安!」 「哦?你想怎麼報恩呢?」風夕問道,眼睛閃呀閃。 韓樸看著,不由替那個顏九泰擔心,只怕他這恩不好報啊。 「在下願跟隨女俠身邊為奴為僕,以效犬馬之勞。」顏九泰又一把跪於地上。 「哦?」風夕眼中光芒閃爍,左手托著下巴,指尖十分有節奏的輕輕點在面頰,「我本來還以為你打算送我很多的金葉、銀葉、珠寶什麼的,要知道我一直是很窮的,誰知道也只是這樣而已啊。」 韓樸一聽,心中暗叫「果然」,這風夕就是喜歡欺負人,看這韓九泰不賠光家當是送不走這尊神的。 「呃?」顏九泰一征,但馬上反應過來,從懷中掏出一面銀色的令牌,「女俠憑此令可在南國任何一家九泰鋪支取金銀!」 「南國任何一個?」風夕更來了興趣,笑容甚至還摻了一點蜜,「看來這幾年你混得不錯嘛,這整個南國都有你的鋪子了。」 「還好。」顏九泰恭聲答道,語氣中有著難奈的興奮與自豪,「有女俠的教侮,這些年與兄弟在南國已有了八十二家鋪子。」 「噢,是不錯。」風夕點點頭,「你現在打算把這些鋪子全送給我嗎?」 此言一出,韓樸暗暗歎氣,這顏九泰欠誰的情不好,幹麼一定要欠風夕的,看,這一下總要被嚇跑了吧,有誰肯把全部家當送人的? 「可以!」誰知顏九泰卻是一口應承下來,一點猶疑都未有。 「呃?」這下輪到風夕發征了,本來以為這韓九泰大概也就包幾包銀葉感謝她的活命之恩,這獅子開大口也不過想趕人而已,誰知…… 「還請女俠答應九泰,讓九泰服侍在旁!」顏九泰似乎打算長跪於地,一點起來的打算也沒有。 「姐姐,你是怎麼救他的?」韓樸懷疑的看著風夕,救人一命好像也沒這麼個人、財傾囊相報的吧? 「顏九泰,你倒是個爽快人,不過這些我都不需要,剛才開玩笑的。」風夕從石獅上跳下來,扶起地上的顏九泰,「這些年你既然和兄弟創下了一份家當,那就好好守著,也好好守著你的家人,好好的過你們的日子。我獨來獨往的漂泊慣了,不習慣也不需要人侍候。」 「女俠,來前我就交待好兄弟們了,我走後九泰的事就由他們主持。」顏九泰站起身來熱切的看著風夕,「況且九泰光棍一個,並無家室之累。六年前我就發過誓要服侍女俠一輩子,只是一直未找到女俠,今日既然遇到了,九泰當然要跟隨到底!」 「老天!竟是有備而來呀!」風夕頭痛的拍拍額頭,然後向後揮揮手,「樸兒,下來。」 韓樸輕輕躍下,風夕牽住他,馬上展開身形,快速閃過顏九泰,邊跑邊說:「顏九泰,你回去就是對我報恩了!」 「風女俠!等等我!」顏九泰卻是不死心,撥腿就追。 大街上人來人往,風夕不好施展輕功驚嚇眾人,但其走路的速度依然快於常人,牽著韓樸似腳下踏輪,一路飛馳而過。但那顏九泰昔日既為三十八寨總寨主,其功夫自是了得,像這樣的走法絕不可能被擺脫掉的,也是腳下健步如飛,隔著一丈距離跟在後頭。 跑過九條街,轉過十七個彎,躍過三十二道牆,回頭看去,顏九泰依然不死心的跟在身後,風夕歎一口氣,停下腳步。 「是不是我一直走你便要一直追啊?」在一條幽辟的巷子裡,風夕放開韓樸,席地坐下,回頭有些無奈的問向顏九泰。 「是……是的!」顏九泰可沒風夕這般輕鬆,追這麼遠走這麼快,實在有些氣喘,「九泰說過要服侍女俠一生!」 「我怕了你了!」風夕擺擺手,看看韓樸,然後看看顏九泰,略沉思片刻,便點頭道,「好吧,我讓你跟著。」 「真的?那太好了!」顏九泰又一把跪於風夕身前,雙手執起風夕的雙手輕輕抵於額前,「從今爾後,九泰盡忠於汝!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仿若誓言一般話輕輕說出卻沉重萬分! 「你是久羅族的人?」 風夕看著他的動作忽然問道,但並未收回手,顏九泰執起她的雙手,垂目輕吻,未有絲毫褻瀆之意,莊嚴肅穆。 「對,九泰是久羅族的人。」顏九泰終於放開風夕的手。 久羅族?那個三百多年前被始帝滅族的神秘一族?想不到竟還有人啊。」風夕目光深究的看著顏九泰,然後手一揮,「好了,起來啦,跟在我身邊可不要這麼多禮節,還有不要叫什麼女俠的,我可是有名有姓的。」 「是,姑娘。」顏九泰起身恭敬的道。 風夕皺皺眉但沒說什麼,只是偏頭想了一會,才道:「顏大哥,既然你在泰城這麼吃得開,那麼就請給我們備一輛馬車,給我這弟弟買幾身衣裳吧。」 「是!」顏九泰馬上應道,然後又輕輕道,「姑娘叫我九泰就行了。」 「怎麼?你嫌我把你叫老了?」風夕眼一翻,人馬上跳起來,「你本來就比我大啊,叫你一聲大哥剛好,難道還想我叫你弟弟不成?我沒那麼老吧?」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顏九泰馬上辯解道。 「不是就好!」風夕又坐下,「顏大哥,麻煩你快點去買車好不好,順便買些吃的,剛才這一頓跑,才吃下的飯又消化完了。」 「好,我馬上就去辦,姑娘請在此等一下,我即刻就回!」顏九泰不再跟她爭,馬上轉身辦事去。 白國渭城效外一家村店,店舖很小,不過買些包子、饅頭、白粥之類,小本經營,來的顧客也就是過路的貧民百姓,那些餐魚餐肉的富人自然是進城裡去吃。 「老闆,請來兩個饅頭,一碗白粥。」 這一日清晨,店老闆才打點好一切,便有客上門。 「客倌,你先請坐,馬上就來!」 老闆正揭開蒸籠看包子是否熟了,霧氣繚繞中看不清來客,模糊中只見一個白衣人走進了店裡,在窗邊的桌前落人坐。 「客倌,你要的饅頭、白粥。」不一會兒,老闆就端上熱氣騰騰的早點。 「多謝。」本來望著窗外的客人回首道謝。 「公子……還要其它的嗎?」 白衣人回首的一瞬間,店老闆只覺眼前一亮,淡薄的晨光中似有旭日昇起,陰暗的陋室內剎時明燦。 「不用了,老闆你忙去吧。」白衣人垂首,端起面前那碗稀濃適度的白米粥。 「那我給公子配些其它小菜?」店老闆再問道,想著是端些蘿蔔乾、酸豆角的好,還是老婆子新做的醬頭菜香,並不是想多做點生意,只是想多和這位公子說幾句話。 「我看你不如和我走吧。」 正在此時,一個清朗的聲音插入,屋外走進一人。 店老闆忙回頭,一望之下,一顆心又怦怦直跳,暗想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會有此等客人上門而來?若說剛才這白衣公子飄然不似人間所有,那麼此時走進的紫衣公子便應是從金殿走下的尊貴王者,活了五十年了,也是第一次見到此等人物。 「皇朝,你來了。」白衣人看向紫衣公子,溫和一笑。 「無緣,你要吃這個?」皇朝掃了一眼他面前的那兩個白面饅頭,有些難以苟同的搖搖頭。 「你也來吃吃。」玉無緣指指他對面的位子,「燕窩魚翅吃多了,你也應該嘗嘗粗茶淡飯,這些別有一番滋味的。」 皇朝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你怎麼會來這裡?」 「隨意走走,便到了這裡。」玉無緣道,回首招呼店老闆,「麻煩再來兩碗白粥和包子。」 「好的。」店老闆答應著。 「澗,你也坐下。」玉無緣又對站在皇朝身後的蕭澗道,看清楚他時不由有絲驚訝,「澗,你終於肯換衣服了呀。」 這個永遠一身雪衣的人今天竟然著一身淺藍色的長袍,淡化了他幾分冷厲,襯著他如雪的肌膚,整個人有如淡藍的水晶,冷中帶著清,清中帶著和,週身光華流動,讓人想要親近,卻又不忍碰觸。 皇朝看一眼蕭澗,忽道:「我想你叫他『雪空』,他會更高興一些。」 「嗯?」玉無緣狐疑的看向他,雖然蕭澗字雪空,但他們一直叫他澗。 「幾位公子,熱包子到。」店老闆此時又端來了白粥包子。 皇朝揮揮手示意老闆退下,看著玉無緣笑道:「因為白風夕說他適合穿如天空一般的淺藍色衣裳,他第二天便換了裝。而且白風夕還說他應該叫雪空這樣的名字才對,雖然他沒有說,但我改口叫他的字時,他的眉頭展得更開了。」 「哦?想不到白風夕的影響竟這般大啊!真想見識一下。」玉無緣轉頭看蕭澗——蕭雪空,發現他的眼睛又奇異的轉為淡藍色,「雪空這名字確實很適合你,特別適合現在這一身藍衣的你,真的有如雪原藍空,很美麗!」 坐在左首的蕭雪空眼中的那一抹藍更深了,眼睛轉向皇朝,嘴巴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出話來,最後只是伸筷挾起一個小籠包,一口吞下。 「皇國好像還沒有女人生得比你更美了,你若是個女人,說不定可以與華國公主相媲。」玉無緣看著他那模樣不由繼續笑道。 「玉公子,我是男人!」蕭雪空吞下一個包子,看著玉無緣一字一頓道。言下之意是,男人怎麼能說「很美」,更不應該與女人——特別是那個號稱第一美人的華公主相提並論! 「那白風夕說你眼睛很美時你怎麼沒反駁?」皇朝卻又插口道,說完端起面前的白粥,吹一口氣,然後喝下。 蕭雪空看著皇朝,張了張口,卻還是說不出話來,最後只是低頭吃包子。 玉無緣一笑,不忍再逗他,問向皇朝,「這一趟如何?」 「很好。」皇朝只是簡單的兩字,然後看著他道,「一言息兩國干戈,好厲害的玉公子!」 「何必添那麼多無辜冤魂。」玉無緣挾起一個包子。 「世上冤魂無數,何況……到時一樣會死人!」皇朝定定的看著他。 「那到時再說,現在能免則免。」玉無緣吃完一個包子,放下竹筷,抬目看著皇朝,「況且我等於代你通告天下『玄令至尊,歸於皇國』,這不是你求之不得的嗎?若是南國敢假令之事侵犯皇國,你不正好名正言順的再拿下它幾城或整個吞下嗎?」 「至於白、南兩國相爭,你這漁翁是可得利,但破破爛爛的山河,你也不想要不是嗎?」玉無緣不待他說話繼續道,「何妨留著,到時自己再親自收拾吧。」 「似乎我心中所想,你總能一眼看清。」皇朝淡淡道,目光瞟向正在忙碌著的店老闆。 「不要動他。」玉無緣目中光芒一閃,手按住了蕭雪空剛抓在劍柄上的手,「這些話即算他聽了又能怎麼樣,何必親手殺無辜。」 皇朝擺擺手,似乎有些無奈的看著玉無緣,「你就是這種菩薩性格。」 「我若非此種性格,你能容我嗎?」玉無緣喝完面前那碗粥。 「不能!」誰知皇朝卻乾脆的答道,「我雖愛才,但威協到我的人絕不能留!」 聽到此話玉無緣面上毫不變色,只是淡淡一笑,「下一步打算如何?」 「當然回去,我這一次出來的收穫頗大。」皇朝言下似隱深意。 玉無緣沉吟片刻,然後道:「去華國吧。」 「華國?」皇朝看著玉無緣。 「是的,那個東朝最富的華國,那個有著東朝第一美人的華國。」玉無緣移目看向窗外。 「華國嗎……」皇朝目光落在面前半碗白粥上,伸手端起,然後一氣喝完,將碗擱在桌上,目光金芒燦燦,「是該時候了。」 「嗯。」玉無緣淡淡點頭,「早去早好。」 「去華國也可先回去的。」皇朝站起身往外走。 玉無緣也站起身來,轉頭尋向老闆,淺淺一笑,似感謝他的招待,然後也往外走去。 蕭雪空從袖中掏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跟在兩人身後。 正文 十 斷魂且了 「姐姐,為什麼要他跟著?」 無人的小巷內,韓樸扯著*牆閉目休息的風夕問道。 「因為他要跟著啊。」風夕閉著眼答道。 「你才不會是這麼好講話的人。」韓樸撇撇嘴道,「你讓他跟著是不是有什麼目的?」 「樸兒,你聽過久羅族嗎?」風夕終於睜開眼睛,看著他道。 「久羅族?」韓樸想了想,搖搖頭,「沒聽過。」 「嗯,你沒聽過也是情有可原的。」風夕目光落向遠方,神思也似飄遠,「必竟久羅族滅族已有三百多年,而且在滅族之日就被始帝剝除族名,世人當然不知曉曾經有過一個久羅族,那個以忠貞固執而聞名於世的久羅族。」 「既然是忠貞的民族,那為什麼會被始帝滅族?」韓樸問道。 「他們的忠貞是對於他們第一個奉獻忠心的對象,當他們立誓後,那便是死也不能改變他們的信念!」風夕歎道,「而且當年,造成久羅族的那場浩劫,其中之因也有我們風家的份。這世上久羅倖存的人已不多了吧,但他們卻散落於天涯海角,終生不得重回故里,且一直到現在,久羅族依然是禁忌,在東朝是不被允許且承認的。」 「他剛才就是向你立誓嗎?」韓樸想著顏九泰剛才的動作,不由咬牙。哼!他竟敢親吻姐姐的手! 「是的,剛才便是他向我盡忠的誓言,『但有吩咐,萬死不辭』便是我叫他去死,他也會去的。」風夕頷首,臉上的神情卻是悲喜莫名,「既然他六年前就打定主意要跟著我,那麼今日相遇,他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他會一直追,追到我點頭或……他死的那一天!」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風家歷代都對久羅族抱有愧疚之心,一直想讓他們恢復族名,只是……」風夕輕輕撫著他的腦袋,目光縹緲,彷彿落向那遙遠的三百年前,帶著深沉的婉歎,「他想要跟就跟吧,或許風家與久羅族人就是這般有緣,而且以後……我還有求於他呢。」 「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麼你辦不到卻要求他的?」韓樸卻不信,在他心中,風夕是無所不能的。 「呵……」風夕聞言不由輕笑,有些憐愛的刮刮韓樸的俊臉,「這世上我辦不到的事多……」 話未說完,猛然間,風夕斂笑,手一伸,韓樸入懷,飛掠而起,迅速倒退三丈。 只聽「叮!」的一聲響,他們原來站的地方已射下一支長箭,長箭深深嵌入石板地中,尾端猶自微顫,足見剛才這一箭來熱之快,力道之猛! 韓樸看著那一箭,一顆心差點跳出胸膛,那一箭所射的地方正是他剛才所站之地,若慢一步,他定被長箭穿胸而過! 「什麼人?」 風夕剛喝道,長箭已如雨般從巷子兩旁的屋頂上射下,當下,她已無瑕思及來者何人,馬上將韓樸護進懷中,袖中白綾飛出,氣貫綾帶,繞身而飛,在週身織起一道堅實的雪牆,所有飛射而來的長箭,不是墜落於地,便是被白綾所帶起的內勁一擊為二! 當箭雨停下,風夕白綾一緩,冷冷哼道:「哼!沒箭了是嗎?」 然後放下韓樸,足尖輕點,人如白鶴沖天而起,落在左邊的屋頂之上,然後直向遠方消逝的那幾抹黑影追去。 可就在風夕追敵而去後,右邊的屋頂之上飛下四道身影,落在韓樸身前,將他圍在中間,四人皆是一身黑衣,冷眉煞目。 韓樸撥出匕首,橫在胸前,戒備的看著這四人,雖然十分害怕,但心頭卻默默念著……別怕……別怕……只是腿有些發抖,破壞了他面上力持的鎮定。 當四人撥出腰際的大刀時,韓樸瞳孔收縮,面色慘白,厲聲叫道:「是你們!」 就是這些人!就是這些人殺害了他的爹娘!就是這些人火燒了他的家!他不認得他們!但他認得這種刀!他記得他們拿刀的姿勢! 「將藥方交出來!」左邊一名黑衣人冷冷道,目光如蛇一般盯住韓樸,「若非你們在賭坊那一露臉,我們還真想不到韓家竟還留下了你!本以為韓家藥方已被韓老鬼帶到地下了,現在我們卻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哼哼!藥方早被你們燒成灰了!」韓樸一聲冷笑,揚起手中匕道,「我本以為我永遠也找不到你們為爹娘報仇,想不到今天你們竟自動出現在我面前,真是老天有眼!」 「就憑你?」右邊一名黑衣人蔑笑一聲,上前一步,手中大刀一揮,直斬向韓樸,「既然你沒有藥方,那麼就無需留你賤命!」 眼見大刀迎面而來,即將砍至肩上,韓樸忽然一躬身躲過那一刀,然後靈巧而迅速的向那名因一招失手還有些微發愣的黑衣人撲去,人未至,手一伸,削鐵如泥的七寶匕首直向那人握刀的右手刺去,「嘶」的一下便在那人手腕上劃下一道傷痕,「叮」的一聲,那人手腕一痛,大刀落地。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剎時五人都有片刻的呆征。韓樸想不到會一舉得手,而那人本以為定是手到擒來的,根本未將韓樸那點微末武藝放在眼裡,大意輕敵以至失手受傷,而另三人本以為同伴出手足已,只是站在一旁掠陣,卻未想到竟會為韓樸所傷。 「該死的小雜種!」 那名黑衣人看著流血的手腕,傷口雖不深,但傷在一名小孩子手中,實是奇恥大辱!當手左手拾起地上大刀,力運於臂,夾著勁風,直劈向韓樸,這一刀刀法老練而快捷,力道猛烈,韓樸根本無法閃避,當下他以身迎向大刀,而右手緊握匕首,直刺向那人胸口!既然無法活命,那麼至少也要殺一個仇人!只是……姐姐…… 將手中匕首狠狠刺入仇人胸膛,韓樸閉上眼,等待著大刀砍裂身軀的劇痛,感覺有什麼溫暖的液體灑在臉上,濃郁得令人作嘔的腥味散開來…… 只是等待了半天,卻沒有等到冰冷的大刀刺入身體,周圍死一般的沉寂,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張眼睛睜得大大的臉,然後是那高高舉起,卻未能落下的大刀,刀上纏著白綾。稍稍移目,看到的是另三張驚鄂不已的臉。 「真不愧是我弟弟呀!」耳邊聽得風夕輕快的笑聲。 「姐姐!」韓樸驚喜的回頭,只見風夕正坐在屋簷上,晃著兩條長腿,手中揮舞著白綾,神態間悠閒得不得了。 「殺了他!」 耳邊聽得冷喝,頸後勁風襲來! 「哼!敢在我面前殺我精心呵護的寶貝弟弟?都是活得不耐煩了呀!」 韓樸只覺得身子一輕,騰空而起,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站在屋頂之上。 眼前白影一閃,已不見風夕人影,往屋下看去,只見一團白光捲著三名黑衣人,黑衣人手中大刀刀光閃爍,招招凌厲,但每每全力砍向那團白光時,卻都如砍在一弘流動的水上,絲毫砍不到什麼,刀反被水帶動,隨波逐流,而那團白光也越收越緊,黑衣人招式已無法施展開來,不到片刻,三人已是氣喘噓噓。 「不過這麼點本事竟敢在我面前放言殺人!給我放下罷!」 才聽得風夕的冷笑聲,「叮!叮!叮!」響起大刀墜落在地上的聲音,白光已收,風夕輕鬆的站在中間,而那三名黑衣人卻一動也不動站著,看來已被風夕制住。 「樸兒,你可以下來了。」風夕回頭招招手。 韓樸馬上跳下來,一把撿起地上的大刀,就往黑衣人砍去。 「樸兒……」耳邊聽得風夕拖長尾音的叫喚,手中大刀已被她捉住,回轉頭嘶聲叫道:「就是他們!就是他們殺了我全家!」 「我知道。」風夕左手隨意揮揮,右手微一使力,大刀便到了她手中,「我還有話要問他們嘛。」 「幾位黑衣大哥。」風夕笑瞇瞇的向幾人打招呼,還一邊拱手,「能不能請教一下,你們為什麼一定要得到韓家的藥方,按說韓家那麼多藏藥全給你們刮走,憑你們的武藝,足夠你們用到死啦。」 三名黑衣人並不理會她的問話,雖被點住穴道不能動彈,但一雙眼睛卻死死盯著她,他們三人雖不能說是頂尖高手,但身手皆是一流,可三人聯手都敗在這個女人手中,她到底是誰? 「三位大哥……」風夕的聲音又拖得長長的,笑容更加燦爛,「再不說話,可別怪我割你們的舌頭了!」唉,也不想想割了人家舌頭,人家還如何說話。 「你是何人?」其中一名黑衣人開口問道。 「你不知道我是誰?」風夕怪叫一聲,然後滿臉的委屈狀,「樸兒,他們竟然不知道我是誰啊!不都說我形象特別,讓人印象深刻嗎?怎麼這幾人就不知道我是誰?」 「哼!我來告訴你們她是誰!」韓樸又撿起地上一柄大刀,走到一名黑衣人面前,刀尖比著黑衣人的額頭,「姐姐,我在這上面畫個和你額頭上一模一樣的月牙好不好?」 「不好。」風夕卻搖頭,「姑娘我戴著這枚彎月可就叫『素衣雪月、風華絕世』,他們可就差遠了!連東施效顰都稱不上!」 聽得他們的對話,三名黑衣人都看向風夕額際,看到那枚雪玉彎月,三人心頭一陣緊縮,都冒出一個恐懼的想法,「你是白風夕?」 「嘻,原來你們知道我是誰呀。」風夕聞言笑得明媚燦爛,和藹可親,手中白綾卻在空中舞著,彷彿隨時將纏上三人頸勃,「那你們也應該知道我白風夕是很好的大好人,所以只要三位斷魂門的大哥將你們背後那個人告訴我,我就讓你們走。」 三人聞言臉上反而露出恐慌的神情,看著這樣清美的笑容卻是毛骨悚然,五年前「白風黑息」滅掉斷魂門的事,他們那時雖未入門,但都曾聽門中前輩說過,記得那些號稱煞星的前輩提起時臉上那種恐懼的神情,並告誡他們:遇上閻羅王也比遇上「白風黑息」好! 「咕咚!咕咚!咕咚!」三人皆口流黑血倒地身亡。 「他們……他們自盡了!」韓樸驚恐的看著地上三具屍體。 「我知道,他們既不能逃,又不能說,當然只能死!」風夕冷冷的看著地上的屍體,收起白綾,拍拍手,「自盡也好,免得弄髒我的手!斷魂門的人……哼!便是死一萬次也不足以抵其罪!」 韓樸扔下手中的刀,有些噁心的看著。他當然知道斷魂門是這世上最殘忍最惡毒的門派!做著殺人買賣,以極其殘暴的手法奪人命,並且還買賣蹂躪婦女幼童!一個個都是禽獸不如,死也活該! 「姐姐,你幹什麼?」韓樸見風夕在屍體上翻來翻去,似在找什麼。 「就是這個了!」風夕從一黑衣人懷中掏出一根手指長管狀的東西。 「這是什麼?」韓樸問道。 風夕撥開長管的蓋子,一股稍有些甜膩的香味便散開來,「這叫『百里香』,是他們斷魂門人聯繫用的。」 「你是說要用這個引剛才你沒追到的那幾個斷魂門人?」韓樸稍一想便知道了。 「不是沒追到,是沒有去追。」風夕站起身,「我若去追了你還有命嗎?」 「沒有。」韓樸老實答道,剛才的黑衣人隨便一個便可要了他的命,「你引他們來幹麼?他們根本不會透露背後那個人的。」這些人不是寧死也不肯說嗎? 「哼,透不透露並不重要,只是絕不能讓他們洩露我們的行蹤,況且……我決不允許斷魂門的人在我眼皮底下逃生!讓他們走脫定只會添更多的無辜冤魂!」風夕將管子拋上半空,讓那股香味隨風飄散。 片刻後,風夕微微抬首看向左邊屋頂。 「嗖嗖!」從屋頂之上掠下三道黑影,看到地上的情形都一征。本以為同伴得手,發信號引他們會合的,誰知看到了竟是同伴的屍首。 「你們是願意告訴我買你們的老闆,還是要和你的同伴一樣。」 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是那個就站在屍體身邊的白衣女子發出,一頭長長的黑髮,被風吹起,遮住她一半的容顏,看不清面貌,一身肅殺的氣息仿若地獄走出的羅剎,煞氣逼人,本已十分寒冷的冬日,因為她更增幾分冷透骨的殺意! 「斷魂門是何時又死灰復燃的呢?」風夕冷冷的目光看著三人。 三人不發一言,手握刀起,運足功力,配合一致的從三面砍向風夕。刀光凜凜,剎時,整個小巷都被一股凌厲的殺氣所掩,韓樸站在三丈外,卻只覺得肌骨冷徹刺痛。 而風夕就站在他們中間,依然意態從容的面對三面帶來的刀光,就在刀尖即抵她身,韓樸幾至失聲尖叫時,她身形忽如風中楊柳,隨風輕輕一擺,姿態優美如詩,又迅若疾風,瞬間便跳出三人的包圍圈。 「五鬼斷魂!」耳邊聽得三人一聲大喝,身形飛起,刀光如雪,猛烈霸道,直捲向還在半空中的風夕,那種綾厲的勁道,似可將半空中的人絞成碎沫! 「姐姐!」韓樸失聲尖叫道,閉上眼不敢再看,害怕見到的是一堆血肉從空中飛落。 「這就是你們隱匿五年所練的絕技嗎?也不過如些!」 半空中忽響起風夕清冷的聲音,韓樸不由睜開眼睛,那一剎那,他看到一道白虹從空而落,化為無數白龍,飛掃天地,而他們的人卻早已看不清,全為刀光龍芒所淹! 「你們有『五鬼斷魂』是嗎?那就看看我的『龍嘯九天』吧!」 剎時,所有的白龍又在半空中齊聚化為一條巨龍,昂首張爪,吞納天地萬物! 「啊!」只聽得淒厲的慘叫,「叮叮叮!」有斷刀從空而降,然後半空中墜落三條人影,再然後光芒散開,露出半空中那足踏白龍,傲然而立的白衣人,迎風飛衣,黑髮飄搖,額間雪玉光芒眩目,仿若馭龍的神祇! 就在那三條人影墜離地約三丈之時,足踏白龍的人手又一揮,「讓我送你們這些惡鬼入地獄吧!」剎時,腳下白龍直追三人,人眼還來不及看清楚,已化為一抹白電,在三人頸前一繞而逝,「砰砰砰!」三具人體摔落於地! 「你們若不是斷魂門的人,或許我還可饒你們,只可惜……」 風夕輕飄飄的落下,神色冷淡的看著地上三具已無生命氣息的屍首,手中飛舞著的白綾終於無聲的垂落於地。 韓樸屏住呼吸、目瞪口呆的看著風夕,眼前這個人……眼前這個一身煞氣,神色冷肅的人真的是白風夕嗎?真的是一路上那個言行張狂、笑怒隨性卻仁心仁義的風夕嗎? 走過去,只見那三人脖子上皆有一道細微的血痕,那都是為風夕白綾所劃。今天才算是見識到風夕絕世的武功,在他們家大鬧壽宴的那次只能說是兒戲,與皇朝比試的那次彼此點到止未見真章。而這一次才是殺人!一根柔軟的白綾在她手中可以比利劍更利!可化為吞納天地的巨龍!這樣的武功高強得可怕!已不像是人所能擁有的境界!至少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樸兒,沒事了。」風夕收起白綾,回首看到一臉驚懼的韓樸,神情一瞬間又回復溫和。 「姐……姐姐,你的武功……你的武功為什麼這麼高?這是什麼武功?」韓樸猶是不敢置信的問道。她的武功已是如此駭世,那與她齊名的黑豐息定不會比她低!難怪啊,她敢說出不將皇朝世子放在眼中那麼狂妄的話來!確實啊,在這個武林中,白風黑息不是已雄視了十年而無敵手嗎?! 「我的武功呀,嘻……挺雜的。」風夕輕輕一笑,又變回了那個嘻笑的白風夕,「有家傳的,也有偷學的,還有被人壓迫著學的,很多啦。」 「那你剛才使的那叫什麼武功?就是可以把白綾變成龍的那個?」韓樸一邊說一邊比劃著,一臉的驚羨。 「那個呀,就叫『龍嘯九天』啦,剛才只是其中一式而已。」風夕偏著頭笑道,「其實我最厲害的應該是『鳳嘯九天』啦。」 「什麼?」韓樸驚叫道,「剛才的還不算最厲害的?你還有更厲害的?」 「是啊。」風夕淡淡點頭,「我出道至今『鳳嘯九天』只對一個人使過一次,除他外所有的人連『龍嘯九天』都接不下啦,若不是剛才這三人比先前的三人武功稍勝一籌,而我又不想跟他們瞎纏著,否則我連『龍嘯九天』都不會用的。」 「那個『鳳嘯九天』對誰用過?他還活著嗎?」韓樸只關心著這個,想起剛才的『龍嘯九天』,已是這般厲害,那那個『鳳嘯九天』之下還能有活人嗎? 「當然還活著啦,就是那只黑狐狸嘛。」風夕撇撇嘴角似有不甘,「只有那傢伙才接下的我的『鳳嘯九天』,不過我也接下了他的『蘭暗天下』,不分勝負。」 「果然。」韓樸吶吶的道,也只有那個黑豐息,否則怎配與她齊名,「姐姐,你為什麼特別恨斷魂門?」韓樸不解,這世上和斷魂門一樣邪惡的門派多的是,但風夕似乎對斷魂門深惡痛絕,似不允許一個斷魂門人存活於世上。 風夕抬首看向天空,半晌不語,神思幽遠,彷彿墜入某種回憶的時空中,就在韓樸以為她不會說時她又開口了,聲音極其的淡,極其的輕,若一縷飛煙飄在空中,若不仔細聽,便無法追捉。 「我才出江湖時,曾遇到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可以說是世上最最善良、最最純潔的女孩。那時的我也挺小的,才十二歲吧,流浪在江湖中,既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謀生手段,懵懵懂懂的,身上的錢很快就用完了,又染上風寒,倒在路邊,本來快要死了,卻被路過的她救起,將我帶回她家,請太夫治病,精心的照料我,視我如她的親妹子一般。後來我病好了,告別她繼續浪浪江湖,但跟她約定每年都回去看她一次的。」 「別後的第一年,和她約定的時候到了,我特意從西域商人那兒買來一朵雪蓮,打算送給她,因為她曾說這世上最聖潔最美麗的花便是天山上的雪蓮。只是到了她家門口,我忽然決定暫不進去了,我要等到晚上,扮成個俠客,飛簷走壁的溜進她的閨房,然後將雪蓮放在她的枕邊,悄悄的等她醒來。因為她曾經說過,挺羨慕那些自由瀟灑的江湖人,特別喜歡看那些傳奇小說中閨閣小姐與江湖俠士相戀的故事,所以我決定逗逗她。」 「那是八月的一個夜晚,月色如霜,夜涼如水。我等到深夜,所有人的都沉入夢鄉時,才溜進她家。可才躍過她家院牆,我就看到滿地的血,我一路走過,看到倒於地上的僕人、護院、她的雙親……最後我走進她的閨房,我看到她……看到她……」 風夕牙咬住唇,冷然的臉上浮起痛苦的神情,永遠明亮的眼睛也蒙起一層陰霾的薄霧。 「她其實也不大啊!她其實也只十四歲而已!才比我大一歲而已!可是……那些人……那些人竟然如此對她……她嬌小的身子是潔白的,躺在她自己鮮紅的血泊中,像血湖中盛載著一朵白色的薔薇花……那樣的哀婉淒美……絕艷得令我手中緊緊攥住的那朵雪蓮也愧然凋落!這麼多年過去了,可我永遠都記得她最後的樣子的!」 風夕閉上眼,那一朵血薔薇再次浮現,令她不能自已的緊鎖眉頭,唇畔已滲出絲絲血來,「後來,我查到了是他父親生意上的一個對手花錢請斷魂門的人做的,我讓那個買兇人傾家蕩產,卻不要他的命,要他一無所有的活著!而斷魂門的人,我追查了很多年,終於在五年前讓我找到他們的巢穴,所以我血洗了斷魂門!那是我出道以來殺人最多的一次!那時的血啊……多得彷彿可以流成河匯成海!」 「姐姐……」韓樸抱住風夕,無言的抱緊她。 「樸兒,今天你已親手殺了一個人了,就算為你父母家人報仇了,以後不要殺人!」風夕彎下腰環住韓樸,將他圈在臂彎中,彷彿為他築起一道遮風擋雨的牆,「殺人並不開心的,即算是為著報仇,血洗血永遠也洗不清洗不完的!所有的斷魂門人都由我了結吧,你的手不要弄髒了!」 「姐姐……」韓樸只覺得鼻子酸酸的,眼睛澀澀的。 「樸兒,我希望你是一個善良、純潔的人,就像我當初遇到的那個小姐姐,因為這世上已很少有這樣的人了。」風夕蹲下身來,用衣袖撫去他臉上的淚與血污,還那張俊秀的小臉純淨無瑕。 「姑娘!」心急趕回來的顏九泰一臉震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顏大哥,你怎麼去了這麼久?」風夕抬首,臉上神色平靜,完全看不出剛才的黯然神傷。 「因為有幾個兄弟也一定要跟隨姑娘,所以……」顏九泰解釋道,然後指著地上的屍體,「姑娘,這些人想刺殺你嗎?」 「是啊。」風夕站起身淡淡的笑道,「我的仇人可不少呢,以後你跟在我身邊會見到更多的。」 顏九泰撿起地上的竹箭,細細看了一會兒道:「這種竹叫『長離竹』,只有華國的長離湖畔才產有,姑娘得罪了華國什麼人嗎?」 「華國?」風夕眼中寒光一閃,拾起地上的竹箭。 「姑娘,這些人是……」 「斷魂門。」風夕淡淡的道,將一支長箭握於掌中,「顏大哥,麻煩你叫你的兄弟處理一下這些人,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裡。」 「好的。」顏九泰答道。 巷口傳來車輪輾過路面的聲響,一輪馬車駛進巷子,從車上跳下四名大漢。 「見過風女俠。」四人躬身喚道。 「嗯。」風夕淡淡的揮了揮手,「四位大哥不必多禮,麻煩你們處理一下這裡,我和顏大哥先走一步。」 「風女俠!」四人齊聲喚住她,「請允許我等跟隨左右。」 風夕回頭看一眼四人,略略沉吟,然後道:「四位就留在泰城,以後……我還會有事拜託四位,到時我會回來找你們的。」 四人聞言不由失望。 「夕所說並非推托之辭。」風夕見此再道,並從懷中掏出一物遞與他們,「以後若見到相同此物,那便是我有事相求,到時還請幾位相助。現今暫請留在泰城,好好打理九泰,也算為我盡力。」 「好!」四人中一人接過那枚信物,齊齊爽快答應。 泰城去往爾城的官道上,一輛四輪馬車不緊不慢的走著。 「姐姐,你別剛顧著睡啊。」 「樸兒……你別吵啦……讓……讓我好好睡一覺。」 車廂約一間小小的房間大,中以簾隔為內廂、外廂,四壁皆鋪以厚厚的錦毯,讓車內溫暖如春,深紅的床海中,風夕抱著錦被正迷糊,一頭長髮,彎延而下,鋪在塌上、地毯上,*臥在塌邊的韓樸正抓一縷在手中扯著,盼望能扯醒她。 「姑娘,你吩咐我買的點心我買來了。」簾子掀動,顏九泰走進來。 「哦。」本來還一臉渴睡的風夕,聽得有吃的,馬上跳起來,「顏大哥,多謝你了,我正餓著呢。」 「姑娘,我剛才聽得一個消息,聽說華王要在明年三月為公主純然選親。」顏九泰將點心遞給她道。 「為那個東朝第一美人選親?」風夕聞言本來伸出的手頓住了。 「對,聽說華王已佈告天下,此次選親不分國界、不分貧富貴賤,只要是公主金筆親點,便為駙馬!」顏九泰道。 風夕推開面前的點心,坐起身來,臉上的神情少有的嚴肅,讓顏九泰與韓樸都有些奇怪,弄不明白為何一個公主的選親會讓她這個遊戲人間的人這般重視。 「華國公主現年也近二十了吧,遲遲不選親,現在卻要在明年三月選呢。」風夕眼光投射向車頂,呢喃自語著。 「姐姐,那個公主選親跟你有什麼關係,幹麼這麼緊張?」韓樸問道。 「或許要開始了。」風夕似未聽到韓樸的話,依然喃喃自語道,片刻後她臉上露出笑空,眼中閃著興趣十足的光芒,抬首看向顏九泰,「顏大哥,我們去華國。」 「好的。」顏九泰應道,並不問她為何,「是取道皇國還是取道王域?」 「從皇國過吧。」風夕回復輕鬆神情,又撿起點心往口裡送。 「我們為什麼要去華國?」韓樸不死心的扯著風夕衣袖問道。 「當然是去看東朝的第一美人!」風夕睨一眼他,「順便再看她會選個什麼樣的駙馬。」 「東朝的第一美人?會比你還美嗎?」韓樸再問道。 「咳……咳……」風夕嗆得直咳。 「我又沒和你搶,你幹麼吃這麼急。」韓樸大人似的拍拍風夕的背,真是的,現在不缺吃不缺穿的,才用不著搶了,讓顏九泰跟著真是對極了!這世上大概除了這個顏九泰外,大概沒有哪個僕人會捧出自己的全副家當來侍伺著一窮二白的主人吧。 「姑娘,喝水。」顏九泰看著咳得滿臉通紅的風夕,實在不忍,忙倒了杯水遞給她。 「咕嗜……咕嗜……」風夕趕忙喝下,末了拍拍胸膛,順一口氣,「唉,我不吃了,我要睡覺。」說完還真倒向塌上。 「不要睡啊。」韓樸抓住她,「你睡了我幹什麼?」 「叫顏大哥講故事給你聽吧。」風夕打個哈欠,揮揮手道。 「對哦。」韓樸眼睛一亮,「顏大哥,你就講當年姐姐是怎麼破你們烏雲三十八寨好不好?」 「那有什麼好講的,要知道那一次我可差點被他們亂箭射成馬蜂窩。」風夕卻抱著棉被咕嚕道。 「這樣呀,那就講姐姐當年一人踏平青教十七座堂口的事吧。」韓樸再提議道。 「更沒講頭了,那一次在他們總堂,我差點被燒成焦炭。」風夕又嘀咕著,不過聲音有些悶,人差不多已埋進被子裡了。 「那就講三年前姐姐獨騎闖黑熊山,為白國從強盜那裡奪回五十萬震災銀。」 「那也不好玩,差點被他們用火藥炸成肉沫。」 「這也不許講,那也不許講,那還有什麼好講的!」韓樸撇撇嘴。 「可以叫顏大哥講什麼中山狼、報恩虎的故事給你聽。」 「我才不要聽,我只想聽與姐姐有關的事。」 風夕從棉被中伸出一隻手,左搖右擺,「要講故事別講到我頭上,故事一般是死人的事,等我死後才可以講。」 「可是……」 「啊呵……」風夕打了一個哈欠,手收回被中,「別吵我,我要睡覺了。」 「姐姐。」韓樸走過去搖頭她,「姐姐……」 風夕卻自顧睡去,不再理他。 「你為什麼要跟著姐姐?」見風夕睡著,韓樸走回顏九泰面前問道,實在不明白這個站出來也是威震一方的人,為何甘願為奴為僕,只為跟在風夕身邊。 顏九泰只是一笑。 「說呀。」韓樸不依不饒。 「你又為何要跟著她呢?」顏九泰反問道,醜陋的臉上有一雙精光灼灼的眼睛。 韓樸啞然,兩人對視片刻,韓樸移開目光走回塌前,「我也睡覺。」 說完掀開被子,鑽進去,抱住風夕一隻手臂當枕頭。 「你?」顏九泰卻傻了眼,想想男女有別,富貴人家可是講究五歲不同席,可眼前…… 韓樸瞪著他吐吐舌,做個鬼臉,「這一路我都是這樣抱著姐姐睡的,你眼紅呀?眼紅也沒份,你去睡外廂。」 顏九泰卻終是笑笑作罷,自顧掀簾出去。 正文 十一 春風艷舞 「杯酒失意何語狂,苦吟且稱展愁殤。 魚逢淺岸難知命,雁落他鄉易斷腸。 葛衣強作霓裳舞,枯樹聊揚蕙芷香。 落魄北來歸蓬徑,憑軒南望月似霜。」 「樸兒,你小小年紀背這詩幹麼,換一首吧。」 迤邐的長離湖圈,楊柳青青,春風剪剪,斜日暖暖,湖光朗朗,此時正是二月好春光。一輛馬車慢吞吞的走著,童稚的吟詩聲正是從車內傳出,夾著一個女子慵懶無比的聲音。 「姐姐,樸兒背的是風國惜雲公主作的詩,樸兒背得怎麼樣?」一個清脆的童子聲音問道。 「這首詩等你再老三十年時就可以背了,現在年紀小小的你豈知詩中之味。」 「那我再背一首你聽。」童子十分積極道,帶著極想得到大人獎賞、讚美的孩子式渴望。 「好啊。」這聲音淡淡的,可有可無的。 「昨夜誰人聽簫聲? 寒蛩孤蟬不住鳴。 泥壺茶冷月無華, 偏向夢裡踏歌行。」 「姐姐,姐姐,這次背得如何?」車廂內,韓樸搖晃著昏昏欲睡的風夕。 「你小孩子又豈能懂『泥壺茶冷月無華』的清冷。」風夕打個哈欠,看著韓樸道,「幹麼老背那個惜雲公主的詩,這世上又不她一人會寫,寫得比她好的多著呢。」 「可是我聽先生說惜雲公主絕代奇才,據說她十歲曾作過一篇論……論……」韓樸閉上眼極力想記起先生曾和他說過的話,卻論了半天也沒論出來。 「《論景台十策》!」風夕搖搖頭接道。 「對對對!」韓樸鬆一口氣,「先生說惜雲公主作的《論景台十策》壓倒當年的文狀元,雖為女子,卻驚才絕艷。所以我家中那些表姐們最愛模訪惜雲公主了,一聽說公主穿什麼衣、梳什麼頭,戴什麼首飾,她們馬上就會倣傚了。」 風夕歎一口氣搖搖頭,身子一歪,倒向塌上,準備再睡一回,忽又坐起身來,閉目側耳,似在聆聽什麼,片刻後,又搖頭歎道:「又一個唱惜雲公主的。」 「什麼唱惜雲公主的?」韓樸問道。 「你過一會兒就會聽到啦。」風夕不睡了,拉開車廂旁小窗的簾子,看向窗外,清風拂面,有著淡淡的清新的青草氣息,深深吸一口氣,「而且我聞到味道了。」 「什麼味道?」韓樸趴在窗上,也深呼一口氣,卻未聞到什麼氣味,仔細的聽著,風中隱約送來一縷歌聲,越來越近,已漸漸可聞。 「人自飄零月自彎,小樓獨倚玉闌桿。落花雨燕雙飛去,一川秋絮半城煙。」 一個女子清越的歌聲傳送在春風裡,縹緲如天籟,偏偏含著一縷淒然,若飄萍無根的孤楚。 「當然是那只黑狐狸的味道。」風夕喃喃道,掀開簾,身子一躍便坐到了車頂,極目望去,一輛馬車正往這邊駛來,「一個大男人,偏偏身上總帶著一股女人都沒有的清香。」 「在哪裡?」韓樸也跳到車頂上,卻沒風夕跳得那般輕鬆無聲,落在車頂發出「砰!」的一聲響,身子雖站穩了,卻讓人擔心他有沒有把車頂跳破一個洞。 幸好顏九泰早已見慣了這對姐弟的怪舉,這不坐車廂坐車頂也不是頭一遭了,自顧自的趕著馬車,本來不用自己趕車的,半路上卻被風夕打發車伕回去了。 迎面而來的是一輛大馬車,幾乎有他們馬車的兩倍大,車身周圍垂著長長的黑色絲幔,舞在春風裡,像少女多情的髮絲,想要纏住情人的腳步,卻只是挽得虛空中的一抹背影。 當兩輛馬車碰頭時,彼此都停下了。 「鍾老伯,我們又見面了。」車頂上風夕笑瞇瞇的向對面馬車上的車伕打著招呼,而對面的車伕卻只是點點頭。 對面馬車車門打開了,當先揭簾走出的是鍾離、鍾園,兩人在車門外掀起簾子,然後才走出人如墨玉的豐息。 「你何時才能比較像個女人?」豐息看著車頂上歪坐著的風夕搖頭歎道。 「所有人眼中我就是一個女人呀,還要什麼像個女人。」風夕眼一翻,嘻嘻笑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豐息優雅的步下馬車,站在草地上。 「你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風夕趴在車頂上俯視著車下仰首看著她的豐息,這樣的感覺真是好呀! 豐息笑笑不再答,眼光一掃韓樸,不由笑道:「這小鬼看來被你養得不錯嘛。」 此時的韓樸面色紅潤,眉宇間有著少年的清俊無邪,神采間飛揚灑脫,而意態間竟已隱有幾分風夕隨意不羈的影子。 「那當然,這可是我尋來的可愛弟弟,當然得好好養著。」風夕手拍拍和她一同趴著的韓樸的腦袋,仿若拍一隻聽話的愛狗。 「我只是有些奇怪,他跟著你怎麼沒餓死。」豐息依然笑容可掬。 「哇!美女啊!」風夕忽然叫嚷起來,眼睛盯著從豐息車中走出的清冷絕艷女子。 「大美女啊!」風夕從車頂飛下,落在美人面前,繞著那個美人左看右瞧,邊看邊點頭,「果是人間絕色呀!我就知道你這隻狐狸不甘寂寞,這一路而來怎麼可能不找美女相伴嘛。」 鳳棲梧有些征呆的看著在她身前左右轉著的女子,或許因為她快速的動作,讓她看不清眼前女子的容顏,恍惚中有一雙灼若寒星的瞳眸,有一頭舞在風中如子夜般的長髮,與長髮絕然相反的皎皎白衣,額際閃著一抹溫潤光華。 「姐姐,你再轉我看她大概要暈了。」 韓樸也跳下車來,掃一眼眼前立著的青衣女子,撇撇嘴,什麼嘛,像根冰做的柱子!都沒姐姐好看,更別提姐姐那種無與倫比的風采,! 風夕卻轉身一掌拍在韓樸頭上,振振有詞道:「樸兒,你以後可不能像這隻狐狸一樣到處留情。當然,要是美女贈衣送食的話,那就要收下,即算你不要,也要記得孝敬姐姐!」 「好痛!」韓樸撫著腦袋皺著眉頭,「幹麼打我?我又沒做錯什麼!」 「哦,不好意思喲,樸兒,一不小心就把你當那只黑狐狸拍了。」風夕忙撫了撫他的腦袋,吹了吹氣。 韓樸卻是怒瞪閒閒站在一旁的豐息,卻發現那個人根本沒理會他,眼光落在風夕身上,似在研究或算計著什麼,讓他看得心頭更不舒服。 風夕回轉身,立在美女面前,笑容可拘的問道,「大美人,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時候被這隻狐狸拐騙到手的?」 回首的瞬間,終於看清眼前女子了,那一剎那,素來清高自負的鳳棲梧也生出一種自愧弗如的感覺。 那樣的雙眸,清如水亮如星,一眼看去,彷彿可以看到清湖中那黑水晶似的瞳仁,再看時卻是深海中的黑珍珠,遙不可觸。一臉的笑明燦無瑕,似天地開啟之初她便在笑著,一路笑看風起雲湧,一路笑至滄海桑田。隨隨意意的站在那兒,如清蓮臨風,靈秀飄然。彷彿這個無垠的天地是她一人的舞台,她長袖揮舞,踏雲逐風,那般的瀟灑無拘。這樣的人是如何生成的?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脫俗出塵的女子?這個清華如月、炫麗如日的女子是誰? 「黑狐狸,你的美人怎麼啦?」風夕見鳳棲梧只管瞪著眼看著自己,不由問向豐息。 「棲梧拜見姑娘。」 回神的鳳棲梧忽然盈盈下拜,不單眾人看著奇怪,便是豐息看著也有幾分詫異,這個待人冷淡的人為何對這個瘋癲的風夕如此? 「呀!棲梧美人,你別嚇我。」風夕忙扶住鳳棲梧,握著那柔弱無骨的纖手,嫩如春筍,真是我見猶憐,「棲梧姑娘,你生得這般美,又取了這麼一個好名字,可你實在沒什麼眼光。」 「呃?」鳳棲梧不明其意。 「棲梧……棲梧,其意自是鳳棲於梧,你這樣的佳人當然應該找一棵最好梧桐,可怎麼挑了一隻狐狸。」風夕一臉婉惜的道,手順便指了指身後的豐息。 鳳棲梧聞言不由一笑,看向豐息,一路行來,從人對他皆是畢恭畢敬,小心侍候。此時聽得眼前女子大呼小叫的黑狐狸長黑狐狸短的,他卻依然是一臉雍雅的淺笑,似眼前白衣女子的話無關痛癢,又似包容著眼前人所有的無忌言行,眼光掃過時,墨黑幽深的眼波波瀾不驚。 「笑兒見過夕姑娘。」跟在鳳棲梧身後的笑兒上前行禮。 「哎喲,可愛的笑兒呀,好久沒見到你這張甜美燦爛的笑臉,真讓我分外想念呀!」風夕放開鳳棲梧,上前一把捧住了笑兒的小臉蛋,左捏一下右摸一下,不住的嘖嘖讚道,「還是笑兒的笑最好看,比某人臉上那千年不褪的、虛偽的狐狸微笑愜意多了。」 「夕姑娘,好久不見你了,你還是那樣愛開玩笑呀。」笑兒一張粉臉從風夕的魔掌中掙出來,捉住她的手,回頭對鳳棲梧道,「鳳姑娘,這位是風夕姑娘,就是與公子並稱『白風黑息』的白風夕。」 「白風夕?」鳳棲梧訝異的睜大美眸,她當然也聽過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那個如風般恣情任性的女子,原來就是眼前的人,果然是風采絕世,讓人移不開目。 「鳳姑娘?鳳棲梧?」風夕又看了看鳳棲梧,回首看一眼豐息,眼中光芒一閃,「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呢?」 「棲梧曾棲落日樓。」豐息淡淡道,「她的歌喉在整個王域都是有名的。」 「這樣呀。」風夕一笑點頭,似並不想深究,「或許我也曾在哪位江湖朋友口中聽過吧。」 「烏雲三十八寨總寨主何時竟成了你的車伕了?」豐息目光掃過車上穩坐不動的顏九泰。 「嘻,他說要報我六年前的活命之恩。」風夕嘻嘻笑道,目光與豐息目光相碰,似帶告誡。 「顯然他也眼光太差。」豐息也一笑,然後轉身登車。 「等等,黑狐狸,你來長離湖是不是因為這個?」風夕在他身後叫住他,從袖中掏出半節竹箭。 「你怎麼會有這個?」豐息眼光一掃那半節竹箭,眼中浮起趣味。 「我途中遭斷魂門的人襲擊,他們除了留下七條命外還留下了這個。」風夕手一揚,那半節竹箭便破空而出,落入長離湖面。 「原來如此,難怪你會到這裡來。」豐息點點頭,「不過你已不必進湖去了,我剛從那裡回,只留一座空巢。」 「溜了嗎?」風夕眼光一閃,然後盯住豐息,「你有發現什麼?」 「是啊。」豐息答完人也進了車廂。 「呵,果然。」風夕也跟在他身後登上他的車,拍拍站在車門前雙胞胎的肩膀,「鍾離、鍾園,你們車上備了好吃的對不?你們不知道這幾月我有多想念你們的手藝呀!」 「有……有的。」雙胞胎紅著臉道。 「那就好。」風夕笑瞇瞇的,回首招呼著鳳棲梧,「棲梧,你還不上來嗎?」 鳳棲梧卻有些發征,看著這兩個似完全相反的人,聽著他們似互為譏諷的言語,感覺卻是……所有的旁人都是外人,無法插入那一幅黑山白水中,無法聽懂他們的交談,更無法體會出他們之間的那股暗流……那暗流到底是……什麼?心頭微微一歎,似是憾,似是酸,似是……痛。 「黑狐狸,你的美人喜歡用眼睛說話,只是她可知,能看懂她的話的人可不多呀,特別是對著你這只很會裝癡作傻的狐狸。」風夕對著對廂裡的豐息笑道,然後回頭喚著這個寡言的美人,「棲梧!棲梧!」 「喔。」鳳棲梧回轉神,然後挽著笑兒的手登上車,而跟在她身後的韓樸顯然不耐煩等,一把就跳上了車。 「樸兒,你不陪顏大哥?」風夕抓住他的手想將他扔回原來的馬車去。 「不要!不要!我要和姐姐一塊!」韓樸手足並用的爬在風夕身上,像只章魚。 「好啦好啦!放手啦!不趕你啦。」風夕趕忙去扒開他的四爪,這樣被抓得緊緊的真是不舒服呀。 韓樸放開手足,只因為他猛然覺得腦後涼涼的,回首一看,卻只有豐息悠閒的坐在車廂內品茶,鍾離鍾園正忙著為風夕端出好吃的,鳳棲梧剛落坐於一張錦凳上,笑兒剛剛放開挽著鳳棲梧的手,並無異狀。 「顏大哥,委屈你就一個人了,跟在後面就行啦。」風夕招呼一聲,揮揮手鑽進了車廂。 華國最富,富在曲城。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天邊的月娘挽著輕紗悄悄的露出半邊臉,許是想偷偷看一眼思念了千萬年的后羿,特意勾一絲人間化為胭脂,染在瑩瑩白玉似的臉上,朦朧而嬌柔,羞澀而情怯。 稍帶寒意的春風劃地而起,似想親近月娘,吹起她臉上那長長垂下掩起大地的輕紗,剎時玉宇澄清,火樹銀花燦亮,照見那幽辟的園子裡偷偷遞過的紫玉釵,床塌前墜落的那只紅繡鞋,錦囊中遺落的那塊九龍佩,還有那小軒窗傳來的一縷幽歌,銅鏡前擱著的那紙香雪詞……這是一個微寒而多情的春夜。 曲城最有名的花樓離芳閣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閣內絲竹聲聲,滿堂喝采,掌聲如雷。 「我就奇怪你偷偷摸摸的幹什麼,原來是來這看美人跳舞。」 喧華熱鬧的大堂中,屋頂高高的橫樑上,坐著兩個人,白衣的女子懶懶洋洋的歪倚在樑柱上,冷眼看著梁下那些為彩台上紅衣舞者瘋狂癡迷的人,臉上的神情有幾分淡笑有幾分嘲諷。黑衣的男子盤膝端坐,手中轉著一支白玉笛,眼光時掃過台上的舞者,時而瞄幾眼台下的觀眾,似漫不經心,卻又似整個離芳閣都在他的掌握中。 「喂,你要看美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登門而賞嘛,幹嘛要坐在樑上偷看?」風夕斜睨著身邊的豐息問道,此時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台上美人身上,根本就想不到、也沒發現到樑上有人。 「看到那個人了沒?」豐息的目光掃向台下人群中。 風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名年約四十四、五歲的男子,頷下一把山羊鬍,「那個人如何?」 「曲城是華國最富的城,而曲城的最富的人便是城南的祈夷與城西的尚也,祈夷半月前不知何故已失蹤跡,而那個人便是尚也。」豐息淡淡的道。 而此時堂內的氣氛卻已達至頂點,只見台上的紅衣舞者一個旋身,那披在肩頭的那層薄紗便脫臂而去,輕飄飄的飛起,落入台下,一群人一湧而上爭搶著。 而台上美人還在舞著,輕紗去後,只餘紅綾抹胸,艷紅紗裙,露出香肩雪胸,因為劇烈的舞動著,已蒙上一層薄薄的香汗。眼波輕送,藕臂輕勾,指間若牽著絲線,一揮間便將所有人的目光縛住,全身都若無骨一般的柔軟靈活,每一寸肌膚都在舞動,細腰如水蛇似的旋轉扭動,一雙修長圓潤的玉腿在紅色的紗裙裡時伸時屈,若隱若現…… 「這舞應該叫勾魂舞,這美人應該叫攝魄,你看看那些一個個如饑似渴的男人。」風夕無暇理會尚也是何許人,看著台上那如火焰一般飛舞著的美人喃喃道,「這個美人兒的身段容貌,真是妖媚天生!任是男人看了就會動心的!」 但見台下那些男人,脖子伸得長長的,喉結上下滾動,嚥下那流到口邊的口水,坐著者緊抓雙拳,立著者雙腿微抖,臉上血氣上湧,一雙雙發紅的眼睛若餓鋃般死死盯住美人,眼睛隨著美人的動作而轉動,露骨的眼光似想剝去美人身上最後一層的紅紗。本是微寒的春夜,堂內卻似燃著火,流竄著一股悶熱、濃烈、窒息的慾望氣息,有些人手指微張,似想抓住什麼,有些人解開衣襟,有些人抬袖拭去臉上、額際流出的汗水。 「現在是春天嘛,很正常。」豐息瞟一眼梁下那些人,此時就算他們說話的聲音再大些,那些為美人吸住心魂的人也是聽不到的。 「我就不信你沒感覺!」風夕一張臉猛然湊近他,想細看他臉上神情是否也如梁下那些男人一般。 豐息未料到她突然*近,微微一呆,看著眼皮下那發亮的水眸,玉白的臉,淡紅的唇畔,好近,似只要微微前傾,便可碰觸,靜若深潭的心湖忽地無端吹起一絲微瀾。 「果然!」風夕壓低聲音嚷著,手一伸摸上他的臉,「你臉也紅了,而且這麼熱,呼吸急促,肌肉緊張,還有……」 眼光往下移去,豐息卻手一伸,將她一把推開,有些薄怒、有些懊惱的瞪她一眼,「無聊!」 「你這個風流鬼!有了棲梧美人還不夠,還要出來尋花問柳!」風夕撇撇嘴哼道,「這個紅衣美人雖然不錯,但論姿色,還是比不上你的鳳美人嘛。」 豐息卻不理會她,看看彩台上,紅衣美女似已舞完,正向台下的拜倒於她石榴裙下的眾臣們施禮至謝。當下他輕輕一躍,若一縷墨煙無聲的落在二樓,身子一閃,便閃進了一間房間。風夕怎肯放過他,自是跟在身後。 「好個金堆玉砌的軟香閣呀!」風夕一進房間不由感歎屋中的華麗。 「剛才的舞你看清了吧?」豐息對屋內奢華的擺設毫不感興趣,直接走入內室,細看一翻,然後走近妝台前,撥弄著上面的胭脂、珠釵。 「剛才的舞呀,真是平生未見!想我以前也去青樓玩過,可沒有一人的歌舞能跟剛才的相比!」風夕跟在他身後,嘖嘖讚道。 「想來這世上你白風夕沒去過的地方、沒玩過的東西、不會做的事定是少有了,是不?」豐息回頭看她一眼,眼中閃著算計的光芒。 「嘻,黑狐狸,你不用大哥笑二哥。」風夕走近一座屏風前,挽起屏風上搭著的一件紅色羅衣,「剛才那個美人確實適合穿紅衣,像一朵紅牡丹,妖嬈媚艷,傾倒紅塵眾生!」 正在此時,門口傳來開門聲,然後一個女子嬌媚得讓人骨酥肉軟的聲音響起。 「尚爺,你請稍坐,待奴家進去換身衣裳,然後再專為您跳一曲。」 「好好好!」男子略有些粗啞的聲音連連道,語氣中難掩猴急,「美人兒,你可要快點哦。」 「奴家知道,您先喝杯參茶,我馬上就來。」 珠簾拂開,一股濃郁的花粉香傳來,紅衣美女妖嬈的扭進內室,剛要解開衣裳,身子一軟,向地倒去,觸地之前卻被一雙長臂接住,然後將之輕輕放在一張軟塌上。 「挺憐香惜玉的嘛。」只見風夕嘴辱微動,一縷細音傳入豐息耳中。 「穿上那個。」豐息指指屏上的那件紅羅衣,同樣以傳音入密之功告訴風夕。 「為什麼?」風夕看著那件火紅衣裙,好刺目的顏色! 「跳舞。」豐息淡淡道。 「為什麼跳舞?」風夕再問。 「你不是想追查斷魂門嗎,外面那個尚也便是線索。」豐息指指妝台上的胭脂珠花,「自己動手,快一點。」 「黑狐狸,你瘋了!叫我跳剛才那個美人跳的舞?我可不會!」風夕不可思義的瞪著他,弄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叫她跳舞?虧他想得出來! 「我上次在長離湖抓到的人是寧死也不招供的,所以你要誘他毫不知覺中說出,否則你就永不可能找到斷魂門的人了。記住只要引他說出祈夷的下落就行了。」豐息毫不理會她,說完後轉出屏風外,轉身的一瞬間又回頭一笑,「至於你會不會跳,你我皆清楚不是嗎?白風夕聰明絕頂,過目即會,況且這種舞又豈比得上……」 餘下的話未說完,彼此的眼光相撞,皆是犀利雪亮得似能將對方的前世今生看個透徹! 「你這只該死的、狡猾的黑狐狸!」風夕咬牙切齒。 「外面的人可是等不及了哦。」豐息指指外面的尚也,然後轉出屏面,讓風夕有地方換衣。 「跳艷舞呢,這輩子還真做過這事。」風夕呢喃著,拈起那襲艷如火、麗如霞的羅衣,眼中忽湧出盈盈笑意,「對於這種一生或許才做一次的事,我風夕當然得好好做,並且要做得絕無瑕次才是!呵呵……」 「美人兒,你還沒換好衣裳嗎?」簾外傳來尚也的催促聲。 「來了來了!」 嬌聲嚦嚦,珠簾輕拂,艷光微閃,美人羞出,高綰雲鬢,面罩薄紗,輕裹紅羅,手挽碧綾,赤足如蓮,嫩白如玉,凌波微踏,飄然而來,觸目所及,那猩紅地毯好似化為一弘赤水,托起一朵絕世紅蓮。 那臥在塌上的尚也一見之下色授魂與! 簾後的短笛輕輕吹起,起時仿若玉指輕輕叩響環珮,清清脆脆,讓人心神一清,忽然間卻又清音一轉,化為嬌柔綺麗,冶艷靡媚,若美人嬌吟婉唱,綿綿纏骨…… 那朵紅蓮,隨著笛音翩然起舞,細腰婀娜一扭,便是春色無限,纖手柔柔一伸,便是春絲織網,碧綾環空一繞,便是柔情萬縷……那玉足輕點、那玉腿輕抬,便是勾魂,那柳眉輕佻、那眼波流轉,便是攝魄……那臉上薄紗若人心癢,那一襲紅裙翻飛如浪,那一縷青絲偷舔香腮,那一滴香汗輕灑玉雪,那嬌軀極盡妖嬈的旋轉,若一樹粉桃,舞盡那百媚千嬌,若一朵牡丹,舞盡那天香國色,若一株海棠,舞盡那風情萬種…… 「美人兒,快讓爺抱抱!美人兒,別跳了,給爺抱抱!」尚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向美人走去,口裡喃喃念著。此時他已是魂隨眼轉,眼隨人轉,滿心滿腦只眼前這一個佳人,只想著要抱住眼前這絕代尤物! 可眼前的美人卻還在舞著、轉著,總是在手將觸及時卻又跳開了,讓他一顆心抓得緊緊得,身體因為迫切的需要而緊繃著,顯得笨拙而遲緩。 「尚爺。」美人那如鶯嘀燕語般嬌脆軟甜的嗓音輕輕柔柔的響起,「您急什麼嘛,等我舞完了還不讓您抱嗎?像上次,祈爺可是看完人家整支舞哦,您這樣,豈不說明奴家的舞不值一觀嘛。」 「美人兒,爺我實在等不及了!」尚也瞅準時機一把撲過去,本以為定是美人在懷,誰知卻又撲了個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尚爺,你怎麼就不能如祈爺一般安安穩穩的看完奴家這支舞嘛。」美人卻在身後嬌嘀嘀的嗔怪著,「祈爺上次可對奴家讚不絕口呢。」 尚也轉個身,又抓向美人兒,「我的美人兒喲,姓祈的有啥好,現在都在祈雪院關著了呢,還不如尚爺我逍遙自在……」話說到此,身子突然一顫,然後摔倒於地,只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震驚與恐懼,卻無法說話,無法動彈。 「你手腳還真快!」風夕停下舞步,坐在軟塌上,扯下面上輕紗,伸伸懶腰,長舒一口氣,剛才這一舞可真是耗了不少力氣,生怕跳得不像露出馬腳。 簾後走出豐息,面上帶著輕適的淺笑,只是一向飄忽難捉的眼眸,此時卻如針般釘向地上的尚也。 尚也被那樣的目光盯著,只覺得全身發冷,那眼光若兩柄利劍一樣,似要在他身上刺出兩個窟窿,又彷彿要挖出他的一雙眼睛一般,凌厲而陰狠!他本已惶恐的心情更是驚懼交加,額際冒出豆大的汗來。 這兩個人是誰?為何自己竟未發覺?他們有何目的?為財嗎?尚也一肚子疑問,奈何無法動彈、無法出聲。 「唉,華國的首富就這個樣嗎?」風夕身子歪在塌上,斜睨著地上發抖的尚也。 豐息聞言,目光轉向斜倚於塌上的她,羅裳如火,氣息稍急,鬆鬆挽著的雲鬢有些凌亂,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懶懶的扇著,眼眸微閉,若一朵熏醉的紅蓮,有些不勝酒力,微倦而慵懶。 「認識你十年,好像這是第一次見你作這樣的打扮。」豐息走近塌前,微彎腰俯視著塌上的風夕,眸光似火如冰,手一伸,輕勾纏在風夕臂上的碧綾,「原來……」 「原來也這般美艷絕倫呀!是也不是呢?」風夕不待他說完便接下去,手腕一轉,碧綾一節一節收回,而豐息也隨著碧綾慢慢俯近,「公子,奴家這幾分顏色可還入您的眼?」 「當是綺麗如花,靈秀如水。」豐息握緊手中碧綾淡笑道。 兩人此時一個微微仰身,一個彎腰俯視,一個艷如朝霞,一個溫潤如玉,一個嬌柔可人,一個含情默默,一個纖手微伸,似想攀住眼前良人,一個手臂伸屈,似想摟住佳人纖腰,中以碧綾牽繫,彼此間的距離不到一尺,鼻息可聞,眼眸相對,幾乎是一幅完美的才子佳人圖。 只是一聲「嘶!」的裂帛之聲打破了這完美的氣氛,但見兩人一個「砰「的倒回軟塌,一個連連後退三步,面色皆有一瞬間慘白如紙! 「嘻嘻,還是不分勝負哦。」風夕丟開手中那半截碧綾,深深吸氣,平伏體內翻湧的氣血,「所以『白風黑息』你便認了吧,想要『黑息白風』呀,再修修。」 「咳……」豐息微微咳一下,氣息稍亂,俊臉也一忽兒紅一忽兒白,片刻才恢復正常,「難怪說最毒婦人心,你竟施展『鳳嘯九天』,差點便毀在你手中!」 「你還不一樣用了『蘭暗天下』。」風夕毫無愧色,「黑狐狸,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人能接下你我的『鳳嘯九天』、『蘭暗天下』?每次都只能對你使,真是沒趣!」 「下次你可以找玉無緣試試。」豐息想到那個不沾紅塵的玉無緣,「看看他那天下第一公子的名號是否名副其實。」 「玉無緣呀,人家號稱天下第一不單是武功,而是講的人品。」風夕一聽眼睛盯住豐息,似想從他眼中瞅出點什麼,「你又在算計什麼?」 「你問我答而已,何來算計之說。」豐息低眸轉著指上的玉扳指,「怎麼?你也認為那個玉無緣是天下第一嗎?」 「哈,你心中不舒服是嗎?」風夕輕笑,然後起身,打一個大大的哈欠,往內室走去,揭開那紅羅軟帳,「好了,你去找祈夷吧,我可要睡一覺了,折騰了大半夜,好困哦。唔,這床鋪倒是挺舒服的,又香又軟,難怪你們男人愛來。」 「女人,你要睡也不要在這裡睡吧?你總有一天會死在你這貪吃貪睡的毛病上。」豐息有絲無可奈何的看著她,這是睡覺的地方嗎? 「除非你這只黑狐狸想殺我,否則我豈會那麼容易死的。」風夕掀開錦被鑽了進去。 「怎麼?你不是一直在追著斷魂門嗎?現在答案就在前頭你竟不追了?實在不像你呀!」豐息譏笑道。 「祈夷定是被關在那個什麼祈雪院了,憑你的本事,當然是手到擒來,我何必再走一遭,到時找你問也一樣。這尚也跟那個紅衣美人被你封住穴道,至少也得四個時辰才得解,所以我可好好的睡一會兒,你回來再叫醒我。」風夕打個哈欠,轉過身兒,自睡自的了。 豐息看著羅帳中的風夕,整個人已埋進被中,只餘一縷長髮露在被外,垂下床塌,他微微歎一口氣,移開目光。 轉身走出房門,片刻後又走回來,手中多了一根繩子,三下五下便將尚也結結實實的捆起來,捆好後目光掃中案上一個藍瓷花瓶,詭異的一笑,將其取下放在尚也身上。 可憐的尚也躺在地上,既不能動也不能言,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任人擺佈。 當豐息去後約半刻鐘,尚也小翼翼的、使盡所有力氣想要動動手腳,可四肢卻依然無法動分毫。 他們為何要找祈夷?找祈夷又是為何?難道……尚也忽地一驚,心頭一涼!難道是因為…… 「呵呵……尚也,這樣是不是很不舒服呀?」 靜悄悄的房中忽然響起清而脆的輕笑聲,尚也努力的轉過頭,眼角卻只瞟到一角白衣。 「尚也,能不能告訴我,你和祈夷為何要收買斷魂門的人,往韓家奪藥滅門呢?」白衣人似能體諒他的苦處,自動轉到他面前,微彎腰,笑吟吟的問道,一頭長長的黑髮幾可委地,遮住她半邊容顏。 「哦,我都忘了你被點了穴啦。」見他不答話,風夕袖一揮,拂開他受制的穴道,「現在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你們是什麼人?」尚也開口問道。 「這不是你該問的。」風夕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擺,「乖乖回答我的問題,你與祈夷皆是大富之人,又非武林中的人,為何想要得到韓家的藥方呢?至於為著一個藥方而滅掉整個韓家嗎?這叫我想不明白。」 尚也一聽她的問題卻轉過頭,不予理會。 「回答我。」風夕又轉至他眼前,臉上笑容不改,神情柔和輕鬆,「要韓家的藥方做何用?」 尚也依然不吭聲,並且閉上了眼睛。 「尚也,我可不是什麼善心人士哦。」風夕的聲音忽然變得又輕又軟又長又慢,讓人聽著不由心底毛毛,「有時候為了達到目的,經常會用一些非常手段的。」 尚也卻依舊不語。 「尚也,你有沒有聽過『萬蟻噬心』?沒聽過也沒關係的。」風夕笑得甜甜的,手指輕輕在尚也身上一點,然後整以好暇的看著尚也,「現在你知道了嗎?」 只見尚也表情猛然一變,身子一顫,花瓶便往地上傾去,風夕手一伸便接在手中。而地上的尚也已全身捲縮一團,不住扭動,五官皺在一起,牙死命咬住唇,似是十分痛苦難當。 「我想,你們背後應該還有人吧?以你倆富可敵國的財富確實可收買斷魂門了,可你們沒有收買的原因。」風夕一把坐在地上,逼近尚也,表情倏地變冷,「那個人是誰?那個為藥而殺害韓家二百七十餘口的人是誰?!」 尚也猛的抬頭,滿臉冷汗,喘息道:「你殺了我罷!我決不會說的!」 「寧死也不說是嗎?」風夕輕輕的、呢喃般的淺笑著,「這『萬蟻噬心』不好受吧,我可還有其它更不好受的手段呢,你難道想一一嘗試?」 尚也聞言目光一縮,似是畏懼,可一想到若洩露出……那不但自己死無葬身之地,只怕尚家、祈家承受的後果比之韓家會更為慘厲! 「你不怕嗎?要試試其它的嗎?」風夕的聲音比春風還要輕柔,可聽在尚也耳中卻比魔鬼更為可怕。 尚也看著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忍住身體中那有如萬隻螞蟻吭噬的痛苦,絕望的懇求道:「姑娘,我但求你給我一個痛快!」 「哈哈……果是死也不肯說呀!」風夕忽然放聲大笑,竟不怕驚起他人,衣袖一拂,解除了尚也的痛苦,「尚也,我不會殺你的。」 尚也聞言心中剛一喜,可風夕後面的話卻將他打入地獄! 「你雖沒透露任何消息給我,但是當你身後那個人知道你曾被我們所抓,那時……你說他會如何對你呢?」風夕拍拍手站起身來,拂開遮住半邊臉的長髮,額際那輪雪月便露出來了。 「你……你……你是……」尚也顫聲叫道。 「現在你知道我們是誰了吧?你盡可向你的主人說出來,只是……我卻替你擔心哦,那人也許要你的命會要得更快呢。」風夕笑得更歡欣了,側耳細聽,眼中閃著趣味的光芒,「噓……你聽聽,有許多腳步聲呢,正向這邊走來,很快的整個曲城的人都會知道你尚大爺被人綁在房中哦。」 「不……」尚也看著那白衣女子推開窗,不由驚恐的叫道,這一刻,他寧肯死去,也不願讓那人知曉。 風夕回首,看著地上恐懼得全身都在顫抖的尚也,笑得無害,「呵呵……尚也,你本可安享富貴,只可惜……這便算是你害韓家滅門的懲罰吧!」 說完她輕輕一縱身,便消逝在黑夜中,風猶是送來她帶著淡淡不甘的輕語,「看來我還是要去問那只黑狐狸。」 正文 十二 有女若東鄰 鋪著淺藍色桌布的圓桌上放有兩物,一枚金燦燦的葉子及一塊粉紅色的絲帕。 「這兩樣東西便是你的收穫?」 曲城最大的大雅客棧最好的那間天字號客房中,風夕繞著圓桌轉了一圈,還是弄不明白這兩樣東西為何讓那只黑狐狸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 「仔細看看。」豐息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嗯,不錯,華國的雨葉濃就是香。 「有什麼特別嗎?」風夕左手拿起那枚金葉,右手拈起那塊絲帕,「這金葉就是普通的金葉嘛,倒是這絲帕上繡的這兩個圖案倒是挺特別的,嗯,還有這繡工很是不錯。」 「那枚金葉上的脈絡看清了嗎?」豐息放下茶杯走過來,從她手中取過那枚金葉,「東朝各國的金葉皆是七脈,但你看這枚金葉,葉柄處多這若有似無的一脈,所有華國祈記銀號所出的金葉皆有些標記。」 「嘻,我又不似你對金銀珠寶、香車美人那般有研究,當然沒你那麼清楚。」風夕揮著手中金葉與絲帕,「這枚金葉是你在長離湖得到的?」 「我們去長離湖時已晚一步,斷魂門早已傾巢離去,雖曾抓得一門人,但卻自殺了,我只從他身上搜得這枚金葉。」豐息玩著手中的金葉道。 「所以你追至曲城想找祈家當家人祈夷?」風夕再猜。 「是的,誰知又晚一步,祈夷已失蹤跡,所以我找上尚也。」豐息放下手中金葉道。 「你又如何知尚也也和此事有關?」風夕再問,並無線索指向尚也也與斷魂門有關呀。 「我並不知道。」誰知豐息卻道,「我不過是賭一賭,試探一下而已,必竟斷魂門只認錢,而尚也的財富也不輸祈夷,誰知竟真給我賭著了,尚也不但與此事有關,而且可能比祈夷更為密切。」 「哼!說來昨夜倒是我給你利用了一回。」風夕冷哼道。 「應該說是合作。」豐息笑笑,笑得有些狡猾。 「我只是有點想不明白,憑祈夷與尚也的財力,他們如需要韓家靈藥,完全可以向韓老頭買,要多少便有多少,根本無需再要那張藥方,更不用說滅了整個韓家!」風夕卻想著這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我想原因就在這條絲帕上了。」豐息攤開那塊粉色絲帕,指尖畫著帕上繡著的圖案。 「這就是你昨夜在祈雪院的找著的?那個祈夷呢?」風夕也看著那塊絲帕。 「我找到的是祈夷的屍首,他早已被人殺於他自家的密室,這密室可能除他外再無人知,所以他死了幾天都未被家人發覺。」豐息眼中有著冷光閃現,「而這塊絲帕則是我在密室找著的,以一個雕花木盒裝著,藏在一處很隱蔽的地方,我順手帶回來了。」 「你為何斷定這塊絲帳的主人與此事有關?依這顏色看來,說不定是祈夷哪個相好的送與他的,所以他才藏得那般隱秘。」風夕搶過他手中的絲帕,這種粉嫩的顏色只有女子才喜愛的,無法想像一個大男人用這個,「而且就算這絲帕的主人與此事有關,但憑此帕你又如何找著主人?」 豐息聞言不由淺笑搖頭,「女人,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笨了,看了半天還沒看出來嗎?」 「難道這圖案?」風夕凝眸細看那絲帕上繡有的圖案,「這東西好似是什麼獸類,只是實在想不出是什麼。」 「你我都知,祈、尚兩人巨富之家,既非武林中人,又與韓家無冤無仇,因此根本無理由去買兇奪藥。」豐息從她手中取過絲帕,將之攤在桌上,「那麼收買斷魂門造成韓家滅門之禍的定是有人在他們背後指使他們,而以他們的財富地位,整個曲城甚至華國人對其都是畢恭畢敬的,巴結奉承都來不及,又更何況說是『指使』他們。」 「因此能令他們動的……」風夕恍然大悟。 「能令他們貢出家財並與人為恐避之不及的斷魂門接觸的只有『權』!」豐息斷然道,眸中迸出亮芒,「他們雖有錢,但在錢之上的還有權!」 「所以指使他們的定是華國的當權者!而這絲帕上的圖案必與那位當權者有著莫大關係。」風夕眼中同樣光芒閃爍,一眨也不眨的盯視著豐息,似怕錯過這狡猾的人眼中任何一個信息。 「這個人他不但要韓家的藥,更要韓家的藥方,更甚至他不希望這世上還有其它人有此藥方,因此他指使華國最有錢的祈夷與尚也出面與斷魂門接觸,奪藥與藥方並滅掉韓家,只是他雖奪得一些藥,也滅了韓家,但卻未想到韓老頭寧死也不肯將藥方交出來,反倒給了冤對頭你,所以這是他失算的第一處。」豐息推算著,眸中慧光畢露。 「而他更沒想到此事會引起你我的追查,你說在泰城曾遭斷魂門襲擊,許是想殺韓家最後一人韓樸,誰知又未成功,反倒引你一路追至華國,他定也警覺到了,所以先一步離開長離湖的巢穴,但卻被我趕至,得到了這一枚洩露祈夷身份的金葉,於是他才殺祈夷,卻未動尚也,想來也不想因這兩個掌握著傾國財富的人的死而影響華國經濟的穩定。而這塊絲帕,或許是他贈與祈夷作為信物用的,又或是他掉落而被祈夷撿到藏起的。」 「那你可知這人到底是誰?」風夕偏頭問道。 「你真的不知道這圖案是什麼嗎?」豐息不答反問,指著絲帕上的圖案,那似是一個,又似是兩個。 「不知道。」風夕再細看一眼,真的未曾見過此種獸類。 「那太可惜了。」豐息似有些遺憾的道。 風夕眉一皺,眼一瞇,將絲帕一把抓在手中,「別賣關子,你再不說我就把它給撒成碎片了!」 只可惜她面對的是跟她相知十年的豐息,他毫不在意的轉過身,慢慢踱回椅前坐下,端起茶杯悠閒的品茶。 而風夕對其它人或許優容,但對他素來沒什麼好耐心,身子一閃,風一般掠至他跟前,手一伸,杯已奪至她手中,再一拋,杯已落在桌上,手再伸,已抓住豐息的衣領,五指收緊,微彎腰,逼近那張俊臉,「黑狐狸,你快說!」動作語氣一氣呵成,利落得——想來是久經練習的!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現在倒有些像絲帕上的圖?」說話間,豐息雙臂一伸便攬在風夕肩上,力運於臂,微微一拉,風夕站立不穩便倒向他懷中,頓時兩人緊緊相依,似融一體。 「是有些像。」風夕睨一眼絲帕上的圖案,「不過,這樣才是真正的象!」 說完她雙膝一屈,便坐在豐息膝上,手一拉,豐息的頸勃便前傾,剎時他臉白了一下,呼吸也有些不順,而就在她坐下時,豐息的膝似遭什麼重擊,晃動了一下,而風夕的腰卻似不能直起,身子也更向豐息懷中倚去,肩膀也時前傾、時後仰。 若外人此時看去,會覺得兩人好似一對如膝似膠、纏綿一體的情侶,嬌柔的女子撲在愛人的懷中,螓首微仰,柔情款款,俊雅的男子手攬愛人,俊臉微側,眸光似水,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天生一對!只是——那微有些抖的雙腿、那有些微顫的雙肩、那時白時紅時青的臉色破壞了眼前美景,好似彼此都被什麼千斤重物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叫蛩蛩與距虛,傳說中——相類似而形影不離的異獸!」豐息輕輕道出,只是每說一字便一頓,似是有什麼扼住他咽喉。 「蛩蛩與距虛?」風夕反問道,也是一字一頓慢慢道出,一雙玉手指節已呈烏紫。 「姐姐!你在嗎?」 門外傳來韓樸的叫喚聲,接著房門被推開,魚貫走入韓樸、鳳棲梧、笑兒、鍾離、鍾園,在五人還未來得及為兩人曖昧的姿勢而驚呼時,只聽「砰!」的一聲,同時人影一閃,再看時,一張椅子四分五裂的散於地上,而那兩人卻安然無恙的站在房中,臉不紅氣不喘,一個彈彈衣袖,一個掠掠長髮,意態悠閒,好似剛才沒發生任何事一樣。 韓樸與鳳棲梧,一個瞪大眼睛似不明白怎麼回事的呆看著房中的兩人,一個臉色瞬間煞白如紙,眼眸忽明忽滅。 「唉!這兩人不管到哪總要比試一翻!」笑兒看著兩人喃喃歎道。 「唉!又要陪店老闆一張椅子了!」雙胞胎卻同時婉歎道。 「姐姐,你們在幹什麼?」韓樸走進房中問向風夕。 「看看『鳳嘯九天』與『蘭暗天下』誰強誰弱啦。」風夕眨眨眼道。 「哦。」韓樸一聽來了興趣,「那結果呢?」 「唉,還是老樣子。」風夕婉惜的歎道。 「鍾離、鍾園,你們收拾一下,一個時辰後上路。」豐息向雙胞胎吩咐道。 「笑兒,你也陪鳳姑娘去收拾一下。」豐息眸光掃向鳳棲梧,淡淡的吩咐著。 「是。」 雙胞胎應聲退下,笑兒也挽著鳳棲梧離去。 「你的鳳美人似乎誤會了,好像很難過呢。」風夕玩味的笑笑,想起鳳棲梧那張發白的容顏。 「我們有什麼讓人誤會的?」豐息看向她反問道。 「呃?」風夕一聽卻征住了,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兩人十年來都是這樣打打鬧鬧的過來的,實在沒什麼讓人誤會的事。 「別把你手中的絲帕抓碎了。」豐息提醒著用力抓緊手中帕子的她。 「哦。」風夕攤開手中絲帕,審視著帕上相依相偎的奇獸,「你說這就是那傳說中的蛩蛩與距虛?」 「是的。」豐息點點頭,眸光幽深,似陷入某種回憶,「若我沒記錯的話,十五年前我應該見過這種奇獸。」 「你見過?」風夕一聽不由睜大眼,這種傳說中才有的東西他竟也見過? 「應該說是見過這兩種奇獸的雕像。」豐息道。 「在哪?」風夕追問。 「華都!」豐息淡淡的吐出。 兩人忽然都不說話,眸光相對,一剎那間,似乎都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其實我也不能十分確定。」半晌後,豐息又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風夕眸中閃著興奮趣味。 「姐姐,這些人這麼急,要去哪?」無人理會的韓樸只好自個兒趴在窗前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不是說華國是六國中最富有的嗎?怎麼還有這麼多窮人?」 「傻瓜,即算是富,富的永遠也不會是這些平民百姓。」風夕走近他身旁,看著窗外,只見街上許許多多衣衫破爛的窮人、乞丐全往一個地方湧去。 「那富的是什麼人?」韓樸再問。 「當然是那些商人、貪官、權貴、王侯。」風夕看著那些衣不蔽體的窮人,語氣有些冷,「平民百姓稍好的最多也就能得個溫飽!」 「既然那些人那麼有錢,而這些人又這麼窮,幹麼不叫有錢的分一些給沒錢的,這樣豈不大家都能吃飽穿暖了。」韓樸說出自己的想法。 「哈哈……樸兒……你……你竟有如此想法?!」風夕聞言大笑,不知是笑韓樸的天真,還是笑這世道的不平。 「不可以嗎?」韓樸被風夕一笑,俊臉不由微紅,「難道那樣不是很好嗎?」 「樸兒,你的想法很好的。」風夕止笑撫著韓樸的頭,「只是這世上又有幾人會同意你這想法呢?人心啊,都是自私自利的!」 「好似一張白紙,任你塗畫。」豐息看著韓樸道。 「我不會塗畫的,我情願永遠是一片白色。」風夕看著韓樸,眼中有著深深的歎息,「若不能,也該是任他自己去染這世間的五顏六色!」 「你們在說什麼?」韓樸聽不明白,有些懊惱的看著這兩人。 「這些窮人是怎麼回事呢?」風夕不答韓樸,問向豐息。 「昨晚城西的一場大火燒了整條街,你卻不知曉,睡得還真是死呀,你能安然活到今天真是個奇跡!」豐息笑得略帶諷意,目光調向街上的人群,「這些定是那些火災後無家可歸的人,還有一些應該是城裡的乞丐、窮人吧。」 風夕聞言凝神細聽,片刻後她瞪向豐息,神色間有著難掩的驚詫,「你又做了什麼?」 「姐姐,怎麼啦?」韓樸不由問道,「這些窮人幹麼全往那邊跑去?」 「因為那邊有人在發糧、發銀!」風夕看著豐息道。 「誰這麼好啊?」韓樸再問。 「我都想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仁心仁義了?」風夕一旋身坐在窗稜上,目光落在豐息身上,似笑似譏。 「我想現在整個曲城人都在好奇著尚宅昨夜那一場無名大火是如何起的。」豐息走向花架前,伸手撫弄著架上那盆蘭草,「那一把火不但燒掉整個尚家,死傷無數,更連累了整條街的鄰里。」 「燒掉整個尚家?」風夕聞言猛然跳起落在地上,但一看豐息那悠閒的模樣,便坐入窗旁一張椅上,稍稍一想便道,「那火難道是尚也自焚?」 「嗯。」豐息撥掉一根枯黃的葉,手指一攏,再張開時卻是一些粉沫落下盆中,「火是真的放了,萬貫家財燒了也是真的,家人死傷許多也是真的,唯有自焚是假的。」 「哦,他逃了?」風夕明白了,淡淡諷笑道,「難怪說無商不奸,果然夠奸詐!」 「昨夜經你我那一鬧,尚也豈敢再在曲城呆下去,當然是趁那人還不知曉時逃走,半夜時帶著一妻一子,親自趕著馬車,悄悄溜走了。走前還放了一把火,想來個假死,只可惜呀,死的卻是那些還在睡夢中的尚家姬妾、僕從!」豐息拍拍手,似要拍掉手中殘留的葉沫,又似為尚也此舉鼓掌,嘴角銜著一抹奈人尋味的淺笑。 「哈……這個尚也呀,能當機立斷,處事夠果斷!能帶走妻兒,人性未絕!而傾國財富,當捨即捨!是個角色,難怪能成為華國巨富!」風夕冷笑著,但目中卻也有著一絲佩服。 「如他這般人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間才能活得好好的。」豐息又撥掉一瓣枯葉,湊近眼下,似細看葉上的脈絡,「他十分的聰明,只要留著性命,自然還能再創一份家業,得先有命,才能有其它一切!」 「你倒好似親眼目睹他做一切一樣。」風夕微蹙眉,目光落在他身上,帶雪芒的尖銳。 「我去了祈雪院,豈能親眼看到。」豐息淡淡一笑,將枯葉丟入盆中,「不過是我派在尚家周圍的人親眼目睹並告訴了我罷。」 「你……哈哈……果然啊!」風夕忽然大笑起身,手輕撫額際,五指微張,似想遮住雙眸,「我早就應該想到才是,你做任何事都是有其目的的,做任何事早就計算得一清二楚的!唉,我怎麼現在才想清楚啊!」 「姐姐!」本在一旁靜靜聽著的韓樸看到大笑的風夕不由拉住她的手,這一刻,她雖是在笑,可他卻覺得她其實一點都不想笑,一點也不開心,心中似壓著很深的悲與憤! 「我若不如此做又豈是你心中所認識的那個豐息。」豐息卻依然神然淡然。 「這一招好絕啊!」風夕似並未感覺到韓樸拉住她的手,目光飄忽的落在豐息身上,語氣輕柔得似呢喃,「你既早已派人伏在尚家附近,那麼尚家的家產定未全毀於火中,十成中至少有九成落入你手中!以尚家的財富,你不過撥出九牛中的一毛施捨給火災受害者及那些窮人,便得到了善名,聽聽啊……剛才不是滿街的人都在議論著黑豐息大俠的仁義之舉嗎?好一個名利雙收啊!」 「哈哈……」豐息忽撫掌而笑,帶著幾分志得者的傲然,「女人,這世上果是你最瞭解我!」 「是啊。」風夕意興闌珊的坐回椅中,「你明明是一隻狡滑、奸詐、陰狠、自私、冷血、無心的狐狸,可世人為何卻看不清你,為何還稱頌你為當世大俠?世人的眼睛到底是如何長的?」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自己是善人、俠者,而世人卻偏偏認為我是仁義大俠,黑豐息似乎比白風夕更有俠義風範。」豐息依然在笑,笑中卻帶著嘲弄,「你說是我做人太過成功,還是世人識人太過失敗?」 「曲城的百姓在稱頌你,可你卻在財富與救人之間選擇了前者!你本可以救出那些大火中的人,可你卻寧願搬那些金銀珠寶,也不願對火中之人施以援手!你怎可冷血至此!」聲音低沉無緒,風夕人倚入大椅中,頭向後仰,五指遮住眼眸,「早知如此,我昨夜便應殺了尚也!」 「只能二選一時我當然選對我有利的。」豐息淡淡道,神色從容,對於風夕的指控毫無愧疚,「何況我以尚家之財可救上百家,而棄財救人,不過救得數十人而已。」 「算計得真是清楚!」風夕面上的指尖微抖,「昨夜你到底做了多少事呢?」 「昨夜做的事可不少呢。」豐息移步坐在她對面的椅上,目光落在她身上,又似在研判著什麼,又似在算計著,「不過我想你大約都可想到了。」 「既然尚家的財產都落入你手中,那麼祈家的財產定也難逃你手。」風夕的聲音透出一種疲倦。 豐息無聲的笑,目光亮亮的落在風夕身上,似看著他掌中的獵物,「『玉雪蓮』是千金也難求的奇藥,可給你解毒時,我竟未有猶疑,現在我倒明白了,你真的不能死,你若死了,這世上還能有誰如你一般知我解我,那樣的人生就太過寂寞無趣了!」 「尚家、祈家已失主人,其家已亂,更有你這隻狐狸在旁算計,家產會落入你手中我不奇怪,只是其旗下之銀號、店舖遍佈華國、東朝,皆設有管事,現無主人,定自立為主,那些鋪子才是最大的財富,你如何捨得?可你又如何能得?」風夕扯起唇角微微諷笑。 「威逼利誘,是人便無法逃過!」豐息左手攤開,五指微抓,「尚家、祈家所有的我都抓在手中!」 「華國最富、富在曲城!曲城已亂,華國必動!」風夕深深歎息,「祈、尚入你囊,幾半個華國入你囊!這才是你來華國的原因,我雖早知你,可你每每還是能叫我出一身冷汗!」 「皇朝得了玄尊令,我得半個華國財富,你說我們誰勝誰負呢?」豐息淺淺的笑著,雍容如王者。 「江湖、侯國都讓你玩弄於指掌間,這樣深的城府、這樣精密的算計誰比得上啊!」風夕冷冷一哼。 豐息聞言卻起身走到她身前,俯身湊近她,近得溫熱的鼻息拂在她臉上,拿開她遮住眼眸的手,眼睛直視她的眼睛。 「女人,你的生氣、難過是為祈、尚還是為……我?」 風夕的眼波幽深如海,看不見底,靜得不起一絲波瀾,豐息的目光雪亮如劍,似要刺入最深處,似要探個明白,兩人目光絞著,默默的對視,室內一片窒息的沉靜,只有韓樸緊張的呼吸聲。 良久後,風夕站起身,牽起一旁不知所措的韓樸,往門外走去,手按上門閂回頭看一眼豐息。 「你……十年如故!」 笑兒在收拾著細軟,有時目光也瞟向那征坐在桌旁的鳳棲梧,依然面色冷然,只是一雙眼睛卻洩露出太多複雜情緒。 「鳳姑娘。」笑兒輕輕喚一聲。 「嗯。」鳳棲梧回轉頭,有片刻間似不知身在何方的迷惘。 笑兒見狀心中微微一歎,面上卻依然露出微笑,「姑娘在想什麼呢?想得這般出神。」 「風姑娘。」鳳棲梧老實承認著,眉心微蹙,「那樣的女子我從未見識過。」 「一言一行皆不合禮教,張狂無忌更勝男子。」笑兒輕輕吐出,笑看鳳棲梧,「姑娘可是這般想?」 「是啊。」鳳棲梧點頭,目光落向空中,「明明無禮無規,可看著卻讓人從心底裡發出驚歎與艷羨,這樣的女子世上也只得這麼一個吧?!」 「笑兒跟在公子身邊五年了,還未見著,從第一天起卻已知道有夕姑娘這麼一個人,後來與夕姑娘相見卻也只那麼幾次,有幸見著時,都會見到她與公子打打鬧鬧,這麼多年了,他們竟未有絲毫改變。」笑兒看著鳳棲梧道,話中隱有深意。 鳳棲梧聞言不由看向笑兒,她自也是玲瓏剔透之人,這一路行來,豐息身邊的人見著了一些,她雖不說,但也知皆是些非比尋常之人,便是身邊侍候著的笑兒、鍾離、鍾園,看似年齡小,卻也一個個有著一身非凡本領,看人待事不同一般。 「笑兒,你想告訴我什麼嗎?」 笑兒依舊是笑笑,眼一轉又問道:「姑娘覺得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什麼樣的人? 鳳棲梧默然半晌才道:「我看不清。」 是的,雖數月相伴,卻依然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雖為武林中人,可卻隨從眾多,言行舉止雍容有禮,吃喝住行精緻無比,竟是比那王侯貴族還來得講究,遇任何事都不改其從容淡定。雖人在眼前,卻無法知其所思所想,深沉難測就如漆黑的夜,深廣無垠的包容整個天地,無讓人無法窺視一絲一毫! 「看不清自也難想清,因此姑娘大可不必想太多,公子請姑娘同行,那必會善待姑娘。」笑兒扶起她,「東西已收拾好,馬車想來已在店外候著,咱們走吧。」 兩人走出門外,卻見豐息的房門「砰」的打開,走出風夕與韓樸。 目光相遇的瞬間,卻見那個瀟灑如風的女子眼眸深處那一抹失望與落漠,再看時卻已是滿眼的盈盈笑意,讓人幾疑剛才眼花看錯,眸光再掃向風夕身後,房中的豐息神色平淡靜然,只是眼眸微垂,掩起那墨玉似的瞳仁。 「鳳美人!」風夕笑喚眼前婷婷玉立的佳人,似一株雪中寒梅,冷而傲,清而艷! 「夕姑娘。」鳳棲梧微微點頭致意。 「唉,只要看到你這張臉,便是滿肚子火氣也會消失無跡。」風夕左手拉住鳳棲梧的手,右手輕勾鳳棲梧下巴,輕佻如走馬章台的五陵少子,「棲梧,你還是不要跟著那隻狐狸的好,跟在我身邊,讓我可以天天看著你。」 「呵呵……夕姑娘,你這話讓人聽著以為你是個男人了。」笑兒聞言卻笑出聲來。 「你這小丫頭。」風夕放開鳳棲梧,手一伸,指尖便彈在笑兒腦門上,「我要是個男人就把你們倆全娶回家,一個美艷無雙,一個笑靨無瑕,真可謂享盡齊人之福呀!」 「呵呵……真不知夕姑娘要是個男人會是個什麼樣!」笑兒笑得更歡了,就連鳳棲梧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我要是個男人呀,那當然是品行、才貌天下第一的濁世翩翩佳公子!」風夕大言不慚道。 「好啊,夕姑娘,你若是個男人,笑兒一定要嫁給你。」笑兒邊笑邊說,並扶著鳳棲梧往店門口走去。 「唉!可惜老天爺竟把我生成個女子,辜負了這般佳人!」風夕長長婉歎,面上更是露出悲淒之色。 「老天竟生出你這樣的女了來,真是恥也!」冷不叮的,韓樸在身後潑過一盆冷水。唉,這個姐姐,她就不能言行稍稍正常一點嗎? 「樸……兒……」風夕回轉身托長聲音軟軟喚著。 「鳳姐姐,我扶你下樓。」韓樸見狀馬上一溜煙的跑至鳳棲梧身邊,慇勤的扶著她。 「見風駛舵倒是學得挺快的。」風夕在後一邊下樓一邊喃喃道。 「真是恥也!」身後又傳來一聲冷哼。 風夕回頭,掃一眼豐息,然後目光落在門外的兩輛馬車上,剎時笑容可掬。 「鍾離、鍾園,你們和那只黑狐狸坐顏大哥的車,這輛車便是我和鳳美人坐的。」 風夕一步上前,身子輕輕一跳,便躍上車,然後拉鳳棲梧、笑兒、韓樸上車,接著車門一關,留下呆站在車下的鍾離、鍾園。 「公子。」鍾離、鍾園回轉頭看向豐息。 豐息看一輛後面那輛在旁人眼中應算上等的馬車,眉心微微一皺,「牽我的馬來,你們坐車吧。」 「是,公子。」 三月中,正是歌台暖響,春光融融。 清晨,微涼的春風吹開輕紗似的薄霧,輕沾欲滴的晨露,卷一縷黃花昨夜的幽香,再挽一線金紅的旭光,拂過水榭,繞過長廊,輕盈的、不驚纖塵的溜進那碧瓦琉璃宮,吻醒那粉帳中酣睡的佳人。 勾那輕羅帳,扶那睡海棠,披那紫綾裳,移那青菱鏡,掬那甘泉水,濯那傾國容,拾那碧玉梳,挽那霧風鬟,插那金步瑤,簪那珊瑚鈿,淡淡掃蛾眉,淺淺抹胭紅,那艷可壓曉霞,那麗更勝百花,這人見即傾心,這月見即羞顏! 「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人比公主生得更美了!」 落華宮中,每一天都會響起這樣的讚美聲,宮中之人一聽即知這是從侍候純然公主的宮女凌兒口中說出。 華純然看看銅鏡中那張無雙麗容,微微抿嘴一笑,揮揮手,示意梳妝的宮人退下。 移步出殿,朝陽正穿過薄霧,灑下淡淡金光,晨風拂過,百花點頭。 「公主,可要往金繩宮與大王一起用早膳?」凌兒跟在身後問道。 「不用,傳膳備在曉煙閣,我先去冥色園,昨兒個那株墨雪牡丹已張朵兒,今天說不定開了。」華純然踩在晨霧熏濕的丹階上,回頭對身後的凌兒吩咐,「你們都不用跟著,忙去吧。」 「是!公主。」凌兒及眾宮人退下。 冥色園是華王為愛女純然公主獨造的花園,這花園不同於其它花園,此園中只種牡丹,收集了天下名種,放眼整個東朝,決無第二個,而且平日除種植護養的宮人外,未得公主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進園。 三月中,正是牡丹盛開時節,園中開滿紅、白、黃、紫等各色牡丹,人行花中,如置花國,花香襲人,沁脾熏衣。 華純然繞過團團花叢,走至園中一個小小的花圃前,花圃中僅種有一株牡丹。 「真的開花了呢!」 看到花圃中那株怒放的牡丹,華純然不由面露笑容。 那一株牡丹不同於這園中任何一株,它枝幹挺撥,高約三尺,頂上開花,花約碗大,色作墨黑,蕊若白雪,雪上點點星黃,端是奇異。 「墨雪……如墨如雪!」呢語輕喃,華純然伸手輕撫花瓣,卻似怕碰碎一般,只是以指尖輕點,微微俯首,嗅那一縷清香。 「唉!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美女啊!」 一個清亮無瑕的聲音忽然響起,彷彿是來喚醒這滿園還微垂花顏、睡意未褪的牡丹,也驚起沉醉花中的華純然,抬首環顧,花如海,人跡杳。 「人道是牡丹國色天香,我看這個美人卻更勝花中之王呀!」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驚歎。 華純然尋聲望去,只見那高高的屋頂之上,坐著一名黑衣男子及一名白衣女子,朝陽在兩人身後灑下無數光點,驅散了那薄薄晨霧,卻依然有著絲絲縷縷似對那兩人依依不捨,繞在兩人週身,模糊了那兩人的容顏,那一刻,華純然以為自己見著了幻境中的仙影。 「黑狐狸,你說書上所說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不是就是說眼前的這個美人呢?」風夕足一伸,踢了踢身旁的豐息。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這位佳人當之無愧!」豐息也由衷點頭讚歎,末了再加一句,「你實在應該學學人家。」 這是華純然第一次見到『白風黑息』,很多年後,當華純然年華老去,對著銅鏡中那皺紋滿佈的容顏,她卻依然能面帶微笑、輕鬆愉悅的回想起這一天,這個微涼的、充滿花香與驚奇的早晨。 「兩位是從天庭而來,還是被風從異域吹來?」華純然從容的笑問著天外來客。不管這兩人從何而來,這個早晨卻是十分的驚奇有趣! 「嘻嘻……」風夕聞言不由輕笑出聲,「美人兒,你都不害怕嗎?不怕我們是強盜嗎?是來劫財劫色的強人哦。」 「若所有的強人都如兩位這般儀容出眾,氣質不凡,那麼純然也想做做強人。」華純然依然不慌不忙道。 「好好好!」風夕聞言拍掌而贊,「不但容貌絕佳,言語更妙!真是個可人兒,這東朝第一美人的稱號當之無愧!」 晨霧終於不敵朝陽,悄悄溜走,那屋頂上的人或因距離太遠無法將容顏看真切,但兩人額際那一黑一白的兩彎月飾卻可看得分明,映著陽光,閃著眩目光華。 「若純然未認錯,姑娘便是那天下人人稱誦的武林奇女白風夕風姑娘,」華純然目光盯在那兩輪玉月之上悠然而道,「而這位公子定是與風姑娘並駕齊驅的黑豐息豐公子了。」 「哈哈……深宮之中竟也有如此有趣之人?能見著你,便也不枉我走這一遭。」 風夕放聲而笑,身形一飛,輕鬆優雅如白鶴展翅,盈盈落在華純然面前,從左至右,從上至下,仔仔細細的將華純然又看了一回,但見佳人扶花而立,目如秋水,臉似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真是目中未見其二也! 「好美的一張臉啊!」風夕看著看著實在忍不住,手不由自主的便摸上了美人的臉頰,「真想把這張臉收藏在袖,好日夜觀賞!」 「人道男人好色,卻不知有些女人更為好色!」豐息看著風夕那無禮的舉動,搖頭歎息,身形一展,便似空中有一座無形之橋,他從容走下。 「黑狐狸,別打擾我看美人!」風夕一手揮蒼蠅似的向後揮揮,一手卻還停在美人臉上,搖頭晃腦,唸唸有詞,「我一夜未進食,本已餓極了的,誰知一看到你,我竟連最愛的吃飯睡覺都不想了,這定就是書上所說的『秀色可餐』也!」 華純然竟也就任風夕所為,靜然而立,淺笑以待。 「唉!我怎麼就不生成一個男子呢?不然就可以把這些美人全娶回家去了!」終於,風夕戀戀不捨的放開她的魔爪。 「素衣雪月,風華絕世!言行無忌,狂放如風!黑裳墨月,俊雅絕倫!雍容清貴,王侯無雙!『白風黑息』果是不凡!純然這廂有禮了。」華純然盈盈施禮。 「哎呀!堂堂一國公主竟向我等草民行禮,這不是折煞小民嘛。」風夕一見不由跳起來,身子隱至豐息身後,足一抬,踢向豐息膝蓋,「黑狐狸,你便向公主拜兩拜,算替你我回禮吧!」 「息見過公主。」未見豐息有何動作,卻偏偏身形移開一步,躲過身後一踢,從容施禮,落落大方,風度怡人。 「白風黑息,素來行蹤飄忽,人人慕往,卻難得一見,不知今日何因,竟讓純然有幸得見?」華純然看著眼前兩人,白衣黑裳,樸素無華,卻掩去了這滿園牡丹的光彩。 「我就是想來看看華美人你啦。」風夕的目光為那株墨雪牡丹所吸引,不由走了過去,手往後一指,「這只黑狐狸找你卻是另有原因。」 「哦?」華純然聞言不由看向豐息,目光相遇,心頭微跳,王侯公子不知見過幾多,卻未有一人如眼前這人這般高貴清華,淺笑從容立於園中,閒適淡然彷彿站在自家庭院。 豐息微移兩步,從袖中取出那塊粉色絲帕,溫雅問道:「公主可曾見過此物?」 「這個?」華純然接過絲帕,不由驚奇,「這乃我的絲帕,久已不見,卻不知何故到了公子手中?」 「哦,這真是公主之物?」豐息淡淡反問,眸光柔和。 「當然!」華純然細看那絲帕,指著帕上圖案道,「這乃我親手所繡,我自識得。」 「原來這蛩蛩距虛為公主所繡。」豐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公子也知這是蛩蛩距虛?」華純然聽得心頭一動,這乃上古傳說中的異獸,別說識得,便是聽過的人也是少有,想不到他竟也知…… 「呵呵……華美人,你知道這絲帕是如何到他手中的嗎?」風夕忽然插口道,一邊還繞著那株牡丹左瞅右瞧的。 「純然正奇怪呢,風姑娘可解惑嗎?」華純然回首問道,卻見這個白風夕一張臉已趨在花前不到三寸之距,手指還在撥弄著花蕊,看樣子似是想將花蕊一根根數清。 「哈哈……我當然知道啦。」風夕笑道,抬首回眸,目光詭異,「就是那風啊它吹啊吹啊……將這絲帕吹到千里外的長離湖畔,然後就從天而降,落在這只黑狐狸手中。」 「呵呵……風姑娘真會開玩笑!」華純然以袖掩唇,咯咯淺笑,螓首微垂,儀態優美,風姿動人,眼眸掃過,眸光如水,流波盈盈,欲醉天人。 「唉,美人一笑,傾國又傾城。」風夕喟然而歎,手一揮,帶起一陣輕風,剎時滿園牡丹搖曳起舞,「便是這號稱國色的牡丹也為之拜服呀!」 「哈哈……若得與風姑娘相伴,純然定笑一生!」華純然再笑,笑聲高昂清脆。她自幼容貌出眾,聽過的讚美不知有幾多,可這個白風夕不過隨意幾言,卻讓她從心到身,皆感輕鬆愉悅。 「那也不好,難道光顧笑,都不吃飯了嗎?餓著了你我會心痛的。」風夕搖搖頭,手撫著肚皮,「而且我可是凡人,需得五穀養我這肉身。」 「風既然將我絲帕吹至兩位手中,復又將兩位送至我前,這也是奇緣,便讓純然稍作地主之宜,招待兩位如何?」華純然止笑道。 「那太好了!」風夕拍手道,「我早就想叫你請我吃飯了!」 「豐公子可賞臉?」華純然再問一旁正端詳著那株黑牡丹的豐息。 「這株牡丹想來是公主精心培育的新種。」豐息手撫花瓣,微微歎息,「如墨似雪,端是奇絕,只是不適合種在這個牡丹園。」 「哦,為何呢?」華純看著他,忽覺得眼前的人竟極似那花。 「這花啊,要麼遺世獨立,要麼傲然傾世!」豐息回首,黑眸如夜。 華純聞言心房忽猛然一跳,耳膜震動,那是心跳之聲,久久迴響,目視豐息,半晌無語。 「喂,兩位!吃飯比較重要啦!」 耳邊聽得風夕的召喚聲,轉身看去,只見她在花間飛躍,白衣飛揚,長髮飄搖,足尖點過,卻花兒依舊,未折未損,未殘未敗,口中一邊還哼著不知名的歌兒:「當春風悄悄,楊柳多情,我踏花而來,只為看一眼妹妹你的笑顏…… 正文 十三 落華純然 落華宮純然公主最寵愛的侍女凌兒這幾天有些不開心,又有些開心。 不開心的原因便是此時霸佔純然公主床塌酣然大睡的人! 想想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風夕,凌兒便一肚子不滿!這個公主十分推崇喜歡的、所謂的「風女俠」,在宮中這麼多天,卻未見其有什麼出色之處,真不知那麼高的名聲是如何得來的! 基本上,這些天來她指尖大的事也沒做一件,大半的時間都是在睡覺、吃東西,標準的一好吃貪睡的懶蟲,而另一小半時間則用來和其它宮女調笑、嘻鬧。 無聲無息的突然出現在你身後嚇你個半死、摘一朵花兒一定要戴在你胸前、白天告訴你多彩有趣的江湖生活,讓你心癢難禁,晚上卻和你說惡鬼、色鬼、賭鬼下地獄的慘事,讓你徹夜不敢眠。 別看她每天白衣長髮,毫無修飾,偏偏她卻熟知各國仕女衣飾妝扮,教這個畫什麼籠煙眉,教那個抹什麼淚線腮,指點這個梳什麼驚鴻髻,再告訴那個今年流行天香染袂…… 弄得整個落華宮的宮女全圍著她轉,這個問「見到夕姑娘沒」,那個問「夕姑娘又溜哪睡去了」,又或是「夕姑娘,這是我今晨採的花茶,你嘗嘗」,「夕姑娘,這是我做的點心,你快趁熱吃」……這些個宮女都快忘記落華宮的真正主人是誰了! 而讓她開心的嘛,凌兒眼角瞟向花園中暗香亭內正與公主對弈的豐公子,看到那臨風玉樹般的身影時,一張臉兒便湧上一抹霞暈,一顆心也如小鹿般跳個不停。 記得她第一眼看到這位豐息公子時,以為是哪國的王子駕臨。想平日公子的幾位王兄也是相貌英挺,可一跟這豐公子相比,便有如烏鴉對比綵鳳!更別提那一身高貴雍容的氣質,那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他會在公主念出一句詩時,馬上續出下一句,公主描一幅丹青,他會在旁填一首詞,公主以琴彈一曲《離思》,他會以玉笛吹一曲《有回》,公主唱一曲《出寒令》時,他可舞劍如龍……而且對人都是言語溫柔、謙和有禮,總是意態從容,似乎任何十萬火急的事到了他面前,都是只要揮揮手就能解決。 這樣一個只出現在少女夢中的完美男子,想不到世間竟真有一個!所以落華宮的所有宮女,見著豐公子會臉紅,在他面前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被他目光所視會手足無措……這些在凌兒看來都是可以原諒的,必竟她自己也是這樣嘛。 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向暗香亭,百花擁簇中的兩人,實是才貌相匹的一對,彷彿是畫中的神仙佳侶,讓人看著便要由衷的戀慕、讚歎!看著看著,不由又征征出神,只是……這畫中似乎多了一點刺目之物,定睛一看,這個風夕是什麼時候跑去打擾公主與公子的? 「華美人,不應該這樣下啦!」 華純然剛要落下的棋子半途忽被劫走,落向了另一個地方。 「華美人,你應該這樣下,然後呢,這只黑狐狸肯定下這裡……你呢再下這裡……黑狐狸再下這裡……然後你再這樣……最後呢……你看這不就把他全圍起來了嘛,叫他無路可逃!哈哈……這就叫活捉黑狐狸!」但見風夕兩手在棋盤上抬起落下,一盤棋不到一刻便給她自個全走完。 華純然看向棋盤,不由衷心讚道:「原來風姑娘棋藝如此高明!」 想她素來自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可這幾日與豐息下棋已近十局,卻無一勝出,現在經風夕這麼一撥弄,本已是敗局的棋便轉敗為勝了! 「嘻嘻……不是我高明,而是我熟知狐性。」風夕笑瞇瞇的趴在棋桌上,偏首看著華純然,這個習慣是最近養成的,按她的話說是看著美人的臉可以養眼! 而遠遠的,凌兒咬著牙、擰著手、跺著腳恨恨的看著風夕。當然,這絕不是羨慕、也不是妒忌! 「人說江湖多草莽,所有的江湖草莽都如兩位一般嗎?」華純然看著眼前兩人道,「通詩文,精六藝,知百家,曉兵劍,便是王侯子弟也不類兩位。」 「嘻嘻……」風夕笑笑,身子一縱,便坐在亭欄之上,一雙腿垂下欄杆左搖右擺,「我也想問問,所有的公主是否都如你一般大膽,敢收留來歷不明的江湖人,而且毫無防範之心!」 華純然回頭看一眼豐息,卻見他也正目視於她,似對風夕的問題頗有同感,當下嫣然一笑,指尖挽一縷垂在胸前的長髮,細語慢言道:「純然敢挽留兩位作客宮中,是純然自認一雙眼睛看人不差,且在兩位身上完全感覺不到對純然的惡意。」 頓了一頓,她目光落向花海中,眸光有些恍惚,彷彿看到了遙遠的未來,「兩位這般奇特之人,對於一生都將是深居深宮大宅的純然來說,那是難得的奇遇,或許可說是純然這一生最有意思、最值得回味的事,所以既得之,我必珍之!」 「得之珍之,不得我命之。」豐息低首看著棋盤上的棋子,拈一粒白子淡淡一笑道。 「是。」華純然一笑點頭,眸光如水,捲向豐息。 「華美人,你說你一生都將是鎖於深宮大宅中,那有沒有想過要去外面看看呢?」風夕笑得壞壞的,似狐狸想勾引小白兔,「踏出這個深宮,你會發現外面無論是花草樹木還是人生百態,都比這宮裡要精彩多了哦!」 「不。」誰知華純然竟搖搖頭,面上微笑未斂,站起身來走至欄畔,掬一朵伸至欄上的牡丹,「我就如這朵花一樣,適合長在這個富貴園中。」 她放開花兒,看向風夕,一雙眼眸清明如水,「我到外面去幹麼呢?只為著看外面的花、鳥、人、物嗎?或許一開始有新奇之感,但人世間只要有人的地方又豈會有二!」 「況且我既不會紡紗織布,也不會作飯洗衣,更不慣粗茶淡飯,如何適應平民百姓的生活。我只會一些風花雪月的閒事,我喜歡華麗的衣裳,喜歡精美的食物,喜歡歌舞絲竹,我還需要一群宮人專門服侍我……我自小至大學會的是如何在這個深宮中生存!」 風夕聽後一笑,拍掌而讚:「好好好!我本以為你會像某些深閨小姐一樣豪氣的道『且將富貴棄如土,換得逍遙白頭人』!華美人雖說深居深宮,卻有慧根慧眼,識人知己!」 「看似你就山,實則山就你。」豐息忽然道,低首將棋盤上的黑白兩子分開,一一放回棋盒,彷彿這是十分重要的事,令他專心致志的做著。 華純然聞言目射異光,看著豐息,似歎似喜卻又似憂。 而風夕卻不再語,只是坐在欄上,一手托腮,笑看兩人,眸光深沉卻神色淡然,對於豐息那突然冒出的話卻似未聞未知。 「公主,大王請您過去。」 暗香亭中正一片靜寂時,凌兒忽前來稟報。 「喔。」華純然點頭起身,「我去去就回,兩位自便。」 「公主請便。」風夕與豐息皆微笑點頭,目送她去。 「知道父王召傳我何事嗎?」正換衣服時,華純然忽然問道。 「奴婢向傳訊的宮人打聽了,好像是跟公主私留的兩位客人有關。」凌兒答道。 「我不是告誡你們不能將他們的消息洩露,為何此事會傳至父王耳中?」華純然一聽眸光微冷,掃向凌兒。 凌兒心頭一緊,急忙跪下答道:「公主,奴婢確實有告之落華宮所有人,決不許將豐公子與風姑娘在宮中的事洩露出去,奴婢也決無將此事說出,請公主明鑒!」 「起來吧。」華純然揮揮手,淡淡道,「我又沒怪你,你慌什麼。」 「謝公主。」凌兒起身,有些忐忑看看主子,小聲的道,「公主,此事或許跟淑夫人和怡然公主有關,這幾日似有見她們的人在宮外轉悠。」 「嗯。」華純然瞟一眼凌兒,片刻後才淡淡道,「不要亂嚼舌頭,要知道這宮中可是四面透風的。」 「是!公主。」凌兒趕忙垂首答應。 「走吧,父王等得太久會不高興的。」華純然一揮袍袖領先而行,身後跟著凌兒及眾隨侍。 暗香亭中,風夕笑意盈盈的看著豐息,而豐息只是將幾顆白子抓在手中把玩,目光微垂,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笑,似玩得怡然自得。 「黑狐狸,你說這個華美人如何?」風夕開口問道,臉上笑未斂,神情間似極為輕鬆愉悅,只是一雙眼中卻似是笑、似是戲、似是冷! 「很好。」豐息似慢不經心的隨口應道。 「只是這樣?」風夕身子一縱,落坐於他對面。 「如果你是問我,斷魂門之事是否為她主使,那我可以告訴你,不是。」豐息依舊把玩著手中的棋子,頭也不曾抬一下,「或有其才,卻未有其心。」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風夕搖搖頭,目光盯住他,「我是問『你在打什麼主意』!」 豐息終於抬頭看她,淡淡的笑道:「女人,說起來,這十年來你欠了我很多的人情呢。」 「怎麼?你想叫我給你辦事,來還人情?」風夕眼角微瞇,臉上笑意不改,「沒門!八百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想從我這得到回報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趁早打消主意,天下間你要算計誰便算計去,但決不要算到我頭上!」 「呵,我當然知道要想從你身上撈到好處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未存此想。」豐息微微搖頭,手一傾,手中棋子全落回棋盒中,「我只要你置身事外,不管這個華都將如何風起雲湧,你都不許破壞我!這對你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吧?!」 「呵,想讓我只看戲而不許摻一腳?」風夕趴在桌上,仰首看著他。 豐息指點輕輕點著桌面,「你知道嗎,我前些日子曾路過落日樓,吃過幾道很不錯的佳餚……」 「你做給我吃?」風夕一聽馬上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就差嘴角沒流出口水,身後沒搖著尾巴! 「要是你偶爾肯幫我一點小忙的話,我可以考慮的。」豐息答得似極不在意。 「你這只懶狐狸,認識你十年,你卻只做過一次東西給我吃!」風夕指控著他,手下意識的加上幾分勁道。 「可是那一次卻讓某人垂涎至今。」豐息左手一抬,指尖輕點風夕腕際,將快被握斷的右手挽救出來。 「是啊。」風夕雖是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承認,「你這只黑心黑肺的狐狸做出的東西卻是我吃過的所有東西中最美味的!」 「那你答不答應呢?」豐息不緊不慢的問道。 風夕不答,只是笑笑的看著他,目光如芒如針的盯著他,似要刺到他心底,半晌後才道:「你想娶華美人,當華國的駙馬?」 「你覺得如何呢?」豐息笑吟吟的問道,目光同樣盯著她。 「啊呵……好困哦。」風夕忽然打個長長的哈欠,雙臂一伸,便趴在桌上睡去。 剎時,亭中一片安靜,豐息靜靜的看著似已睡去的她,良久後,俯首在她耳邊輕輕的低語道:「娶華國公主,你覺得如何呢?」 「純兒拜見父王!」金繩宮南書房中,華純然盈盈下拜。 「純兒快起來!」端坐於大椅上的華王起身親自挽扶愛女。今年也才五十出頭的華王保養得當,紅光滿面,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四、五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唇間留著濃濃的一字須,很是有幾分威嚴。 「不知父王傳女兒前來有何事?」華純然起身看向華王問道。 「許久不見純兒了,父王想看看你罷。」華王坐回椅中,滿面慈藹的笑容,「正好山尢國近日進獻一批『霞煙羅』,純兒待會兒去挑幾匹喜歡的做衣裳。」 「多謝父王!」華純然拜謝,走至華王跟前,挽著他的手臂道,「純兒也想天天都能侍奉父王,只可惜父王忙於國事,平日連見純兒的空都沒有。」 「唉!還不都是你那幾個兄長太過無能,不能替父王分擾,事事都得父王親自處理!」華王看著愛女歎道,「若純兒生為男兒便好了!」 「呵……」華純然聞言淺笑,「父王,幾位兄長在人中也為俊傑,只是比起父王來,那自是望塵莫及,因此父王才會覺得他們不堪重用。但虎父無犬子,假以時日,兄長們必也會學得父王才幹,成為似父王一般的英主!」 「哈哈……還是我的純兒會說話!」華王聞言大笑。 「純兒只是實話實說罷。」華純然一雙小手不輕不重的為華王捶肩,令華王通體舒泰,「只是父王有些小事就交給臣子們去辦就好了,何必事事親為,一來以免累著身子,二來可留點時間與兒臣們,讓我們也能盡盡孝心嘛。」 「好好好!」華王聞言大悅,輕拍愛女,「父王再忙,也要抽出時間陪陪我的純兒!」 「父王,您喝茶。」華純然將桌上香茶捧與華王,輕聲細語道,「父王,純兒平日裡聽哥哥、姐姐、妹妹們說,國中錢起大人、王慶大人、向亞大人等都是英才,既是如此,父王當委以重任,這樣既可顯示父王賢達重才,又可多時間陪陪淑夫人、怡夫人她們。」 說到此忽而輕輕歎一口氣,柳眉微顰,「父王,自古深宮多怨人,夫人們長年難得見到父王,自生幽怨,不能怨及父王,卻會移架他人。」 「純兒,是否受了什麼委屈?」華王聞言斂笑,輕撫愛女柔荑,「告訴父王,父王為你作主!」 「沒。」華純然掩飾的笑笑,只是眼中卻似有憂鬱,「純兒受父王寵愛,兄弟姐妹也極其友愛,豈會有人對純兒擺臉色、說冷語。」 「擺臉色?說冷語?」華王臉色一整,眉峰一斂,「誰人如此大膽?竟敢欺我的純兒!」 「父王誤會了,純兒只是打個比方。」華純然慌忙垂首道,聲音中卻又似有無限委屈。 「哼!父王知道,你也不用替她們遮掩!」華王冷哼一聲,「父王多寵你些,自會有人眼紅心妒!」 「父王,咱們父女幾天不見,不說這些了,純兒跟父王說些好事吧。」華純然柔聲安撫著華王,挑開話題,嘴角掠過一絲淺笑,但瞬間即逝。 「好吧,反正父王心裡有數。」華王放下茶杯,撫平愛女微攏的眉頭,愛憐道,「純兒,你要和父王說何事?」 「純兒想問父王,聽過『白風黑息』嗎?」華純然一邊問道,一邊為茶杯中注滿水。 「白風黑息?」華王目光一閃,然後抬首似有些疑惑的看著愛女,「這兩人乃江湖絕頂高手,父王也曾有耳聞,純兒何故提起?」 「純兒想告訴父王,這『白風黑息』兩人正在我宮中做客!」華純然將茶杯復捧回華王面前,盈盈淺笑道。 「哦?」華王眉峰又是一皺,目光注於愛女身上,「純兒,你豈能接觸這些江湖人,況且這黑豐息乃男子,留在你宮中若傳出去豈不壞你聲譽!」 「父王。」華純然不依的搖搖華王肩膀,嬌嬌的道:「您曾說江湖草莽中也出奇人異士嘛,通過這幾日的接觸,純兒覺得這『白風黑息』真是世所難求的奇才,父王若得他們相助,定能大展鴻圖,我華國將來定不會再屈居於皇國、豐國之下!」 「哦?如此說來,純兒是想引此兩人為父王所用?」華王猜測著問道。 「對!」華純然輕輕頷首,一邊將茶杯捧回華王手中,「父王,這兩人實為難得的人才,所以純然才百般結交於他們,就是想將之留在華國,助父王、助我華國!或許……」說到此她聲音稍稍壓低,「父王,或許這兩人還能助您得天下!」 「得天下?」華王手中茶杯一響,然後放下杯,看著華純然,目中精芒閃現,但瞬息又回復慈愛,「純兒,你自小聰明,父王的心思也只你能懂幾分,倒是你那些哥哥……唉!」 「哥哥們年紀輕,暫不能替父王分憂也是情有可原。」華純然挨著華王在那張大得可坐下三、四人的王椅上坐下,「父王,您可要接見這兩人?」 「嗯……」華王沉吟一會搖頭道,「本王暫不相會,他們這些江湖人心性難測,且再看看。倒是那兩人在你宮中已住五日,你貴為公主,豈能與這些草莽同住,還是讓他們搬去別館吧。」 「嗯?」華純然聞言微微一愣,然後歎一口氣,似有些難過的道,「原來父王早就知道這兩人在女兒宮中,父王竟派人監視女兒!」 「純兒。」華王自知失言,忙安撫愛女,「父王絕無派人監視你,只是淑夫人擔心你,所以才告之父王的。」 「原來……」華純然話未說完便眼圈一紅,一串淚珠落下,又似怕人看著,她忙別轉過頭去。 「純兒,純兒,乖,別哭。」華王一見愛女難過落淚,忙摟住女兒輕輕撫拍,「純兒,你別哭嘛,父王絕對相信你的,淑夫人她也是關心你嘛,她也是怕你被人欺負了,所以才提醒父王嘛。」 華純然卻轉過身背向華王,肩膀微抖,輕輕啜泣,絲帕拭著眼角,「父王,女兒沒難過,您別……別擔心。」 「純兒。」華王一把將愛女扳過身來,卻見她滿臉淚痕,似極難過卻又強忍著,若帶雨梨花,惹人憐愛,「純兒,你別哭啦,你再哭,父王心都碎啦!」 「父王!」華純然撲在華王懷中,嚶嚶啼哭,一邊還輕輕泣訴,「純兒在這宮中真是沒法呆了,這些年來,就因為父王稍稍寵愛純兒些,整個王宮就沒有一人喜歡純兒,都是要除而後快才好!父王,您還是把純兒放得遠遠的吧,那樣純兒或許還能安穩的過些日子。現在還只是背後說些做些的,以後呢,以後純兒……純兒說不定就連命都會難保啊!」 「別哭……別哭……我的心肝……快別哭了!」華王一顆心給華純然的眼淚淋得軟軟的,又是摟又是抱又是撫又是拍,百般勸慰,只願懷中的寶貝女兒別再流那碎人心的眼淚,「純兒,別哭啦,以後不管是誰,只要是說純兒的不是,本王一定二話不說就把她斬了!」 華純然從華王懷中抬起頭,淚如雨下,嚶嚶道:「淑夫人她們不喜歡純兒、中傷女兒,這些女兒都可以理解,都不在乎,只是……只是父王竟然相信她們,而不相信女兒……這……這才真正叫女兒難過!女兒只是想幫助父王,可………嗚嗚嗚……」說著說著又捂著絲帕細聲哭泣。 「純兒,父王信你!父王絕對信你!」華王此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能讓懷中的寶貝不再哭泣,「純兒,你別再哭啦!父王以後絕不再信她們的胡言亂語!父王只聽你一人的!」 「真的?父王信純兒?」華純然從絲帕中微抬頭,一雙眼睛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臉上猶有淚珠滑過,帶著一種微微希冀的表情看著華王,若一支垂淚海棠,美艷中猶帶三分瀛弱、二分嬌柔、一分憂鬱,讓華王又是憐、又是疼、又是愛! 「當然!當然!當然!」華王再三保證,並拾起絲帕為她拭淚,卻發現一條絲帕已是半濕,此時也顧不得許多,抬起衣袖拭去愛女臉上殘留的淚痕,深深歎一口氣,「唉!所有的女人中,父王唯怕你的眼淚!」 「那是因為父王真心疼愛純兒,所以才捨不得純兒哭嘛。」華純然嬌嬌的倚入父親的懷中。 「對!」華王抱住女兒,「你兄弟姐妹十七人,父王也最疼你!」 「純兒絕不負父王一翻疼愛的,定會好好孝順父王!」華純然抬首保證道,臉上一片赤誠之情,惹得華王又是感動又是滿足。 「父王知道!父王知道!」華王連連道,見已安撫妥女兒,忙又提及正事,「純兒,父王召你前來還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是為女兒選駙馬的事嗎?」華純然抬首問道,說完臉似有些微紅,又埋首於華王懷中。 「哈哈……我的純兒還害羞呢!」華王見狀不由大笑,扶起女兒,細看容顏,驕傲又自得道,「我的純兒乃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不知多少王孫公子欲求為妻。只是父王一直捨不得你,所以一直未婚配,但純兒現今也近二十了,父王不能再留你,否則就要擔務你的青春了!」 「純兒不嫁,純兒願終生侍奉父王!」華純然螓首伏在華王肩上無限嬌羞的說出每個待嫁女兒都會拿來哄哄父母的甜言蜜語。 「哈,女孩兒終需嫁人生子的,父王雖不捨卻也不得不捨!」華王聞言果是喜笑顏開,「純兒,這次父王發召通告全國,要為你選一絕佳的駙馬,那些人一聞得我的純兒要選親,全都蜂湧而至,上至王孫公子,下至江湖百姓,可謂囊括天下英傑!三日之後即為你的選親之日,純兒,你告訴父王,你想選什麼樣的駙馬?」 「不是純兒想選什麼樣的駙馬,而是父王想要什麼樣的女婿!」華純然掩唇一笑,目光有些狡黠的溜過華王。 「哈,果是我的純兒!聰明!」華王大笑。 「父王,您想要個什麼樣的女婿呢?」華純然笑問華王,眼珠滴溜一轉,說不盡的靈動可愛。 「父王雖想要個好女婿,但同樣也一定要是你的好駙馬!」華王斂笑正容道,對於這最疼愛的女兒,他絕不虧待。 「純兒知道父王關心純兒。」華純然也斂笑正容道。 「這世上配得上我的純兒的人真不多。」華王看著女兒的絕色容顏道,「身份、地位、才學、容貌能與純兒一配的父王看中有兩人,一是豐國的蘭息公子,一是皇國的皇朝公子。」 華王起身繞桌而行,垂目看著腳下山尢國進獻的綠苔毯,良久後抬首道:「這兩人分別創建墨羽騎與爭天騎,俱為天下少有的英才,本王若得其中之一相助,何愁天下不到手!」 「這麼說這兩位公子也已到華都,也為求親而來?」華純然猜測著,想到這兩位名滿天下的貴公子也向自己來求親,心中不由也有幾分暗喜與自得。 「純兒乃天下第一的美人,並貴為我華國第一公主,是男兒便想求為妻室,他二人當然也不例外!」華王驕傲的道,「皇朝現已至華都,父王今晨已接見於他,果是才貌雙全的佳郎!至於蘭息公子,也曾有書信至父王,言語間也有此意,只是至今未到,倒有些奇怪了。」 「如此說來,父王頗為中意皇國世子?」華純然聞言眸光微閃,然後柔聲問道。 「父王是極為中意,但不知純兒以為如何?」華王看著垂首斂目似有羞意的女兒。 「父王中意皇世子,其人才先放一邊,最讓父王中意的應該是皇國的爭天騎吧?」華純然默然良久抬首看向華王,已是一片沉靜從容,「只是純兒曾耳聞皇世子其性狂傲霸氣,似也有一爭天下之志,皇國國力不輸華國,若招之為駙馬,只怕到時反累父王。」 華王聞言猛然一警,濃眉一皺,「爭天騎?爭天……爭奪天下?!」 華純然眼珠一轉,忽又淺淺一笑道:「當然,也許這只是純兒的片面猜測而已,或許他能為父王的雄才大略而折服,臣服於父王,效忠於父王也說不定,只是……」說至此忽然停住不語。 「純兒說下去。」華王目光深思地看著她道。 「父王可有曾想過,若純兒的駙馬並不是蘭息公子、皇朝公子此等王族身份的人,而是一才華卓絕的平民百姓,那麼他既可輔助父王,又不會心生貪念而威至父王!」華純然低垂螓首,目光落在裙下那繡有百鳥朝鳳的鞋尖上。 「純兒,你是不是中意你宮中的那個黑豐息?」華王目中精光一閃,他並不糊塗,「你難道想招他為駙馬?」 華純然心思被捅破,不由臉一紅,手指緊絞著手中絲帕,沉默半晌才道:「父王以為如何?」 「不行!」華王卻斷然拒絕,「這黑豐息乃下賤的江湖人,豈配我的純兒!」 華純然聞言猛一抬頭,目中利光一現但轉眼即逝,緩口氣放柔聲音道:「可父王不是說不論貧富貴賤,只要是女兒金筆親點即為駙馬嗎?」 「話是那樣說,但你難道真要以堂堂公主之尊匹配一下層小卒?」華王沉聲道,濃眉一斂,隱有怒容。 華純然忽而輕輕一笑,站起身來走至華王身邊,輕挽其臂,「父王,您怎麼啦?女兒並未說要招豐公子為駙馬,只是想說萬一女兒選了個平民,父王會如何,既然父王不喜歡,那不招就是。」 「純兒。」華王牽著女兒在椅上坐下,「父王通告雖說不論平民貴族,但那只是收籠人心的一種手段,我的純兒論才論貌都應是一國之後才是!」 「這麼說女兒只能在蘭息公子與皇朝公子之中挑一人?」華純然垂首低聲問道。 「嗯,這兩人確為最佳人選。」華王點頭,「只是純兒剛才所言也確有幾分道理,此兩人或可助父王,也或是威父王!」 「那麼父王更應該見見『白風黑息』!」華純然道,「先不提招之為駙馬之事,但其人確可為父王得力臂膀!」 「嗯?」華王見女兒竟如此推崇那兩人不由也有幾分詫異了,沉吟片刻後道,「既然如此,那父王明日便接見此二人吧。」 「多謝父王!」華純然喜上眉梢,只要見了自有機會! 華都,東台館。 這東台館乃華國召待國賓之所在,築建得十分大氣華貴。此時,東台館之憐光閣中,正住著皇國世子一行。 推開憐光閣的窗門,從二樓望去,亭台點綴,鮮花繞徑,水榭迴廊蜿蜒曲折,微風拂過,猶帶花香。春天總是這般的鮮艷朝氣,尤其是這個以富聞名於世的華國的春天,明艷中猶帶一絲富麗。 「看什麼呢?」皇朝問著站在窗邊已近一個時辰的玉無緣。 「有許多天沒見雪空了,聽說你派他去了格城?」背身而立的玉無緣並未回轉身來,只是淡淡問道。 「嗯。」躺在軟塌之上的皇朝閉目輕答,此時的他似是午睡才醒,頭髮披散於塌,著一襲淺紫薄寬袍,神情靜然,斂去那一身的傲與霸,別具一番慵懶魅力。 「格城……他過來必要經過格城吧?」玉無緣微微歎一口氣道。 「好像是的。」皇朝依舊淡淡的答著。 「你只派雪空一人嗎?好歹他也是與你我齊名之人,如此輕視,只怕要吃虧的。」玉無緣抬手拂開被風吹起遮住眼眸的髮絲。 「放心,我還派了九霜助他。」皇朝終於睜開眼。 「其它人呢?」玉無緣目光看向遠方。 「此次我的對手只有他一人,其它不足為患!」皇朝坐起身傲然而道。 「我聽說『白風黑息』曾現身華國。」玉無緣終於回轉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又如何?」皇朝勾起一絲淺笑,手指劃過眉心,「難道他們還與我爭?風夕乃女子,而黑豐息……以華王的心性,決不會選他!」 「昔日江湖神算月輕煙曾評我們四公子,分別是:玉和、蘭隱、皇傲、息雅。」玉無緣走過坐在他旁邊的椅中,目光卻又縹緲的似透過皇朝落向遙遠的前方,「這和、隱、傲多少說了我們一點性格,而唯有這個『雅』字卻是最為難測!」 「雅?這個『雅』倒似是最為簡單了!」皇朝撫著下巴,目中透著深思。 「可這『雅』你說是人雅、言雅、行雅還是……」玉無緣微微一頓,然後才道,「若只是一個簡單無害的『雅』又豈能與你這樣的人並列四公子!」 「如此說來,這黑豐息我也須得防了!」皇朝站起身,稍稍整理一下寬鬆的紫袍,「你曾於落日樓與他相見,可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豐息嗎……一個『雅』字當之無愧!」玉無緣閉目回想起落日樓頭那個總帶著淺笑、雍雅若王侯的黑衣公子,慷然而贊。 「哦?」皇朝聞言站起身來,「說心裡話,我實是期待與蘭息、豐息一會,只是……」 「只是為著你的霸業,他們最好是永不現世!」玉無緣淡淡的接口道。 「哈哈……他們現世也好,不現世也好,通往蒼茫山的那條大道,我絕不許任何人擋住!」皇朝朗然大笑,眉宇間意氣風發,自有一種王者的慨然無畏! 玉無緣靜默的看著皇朝,當初會留在他身邊,並答應幫助他,便是為他這一身的氣勢所吸吧。這種可撐天踏地的狂然氣勢,至今未再見其二! 「白風黑息,我倒是很期待見到那個能令雪空變化那麼大、能讓你也贊其風華絕世的白風夕。」玉無緣看著自己的手掌,細描其上的紋路,語音平淡無波,「能與那個黑豐息齊名十年的人定也不簡單!」 「白風夕呀……」皇朝嘴角微微勾起,一絲淺淺的、卻很真實的笑意從眼角溢出,「我也很期待見到洗淨塵污的白風夕,想看看『素衣雪月』到底是何等的風姿絕世! 「公主。」一見著踏出南書房的華純然,凌兒忙趨上前,「大王他……」 華純然一揮手打斷她的問話,將手中那塊被淚浸濕的絲帕遞給她,「將這個燒了。」 「是。」凌兒接過,並不奇怪這絲帕為何這般濕,似已司空見慣。 「是燒了,可不是讓你『不小心』丟了。」華純然睨一眼凌兒。 「是。」凌兒惶然低首。 走出金繩宮,往左是御花園,往右則通往現今最得華王寵愛的淑夫人之金波宮,華純然目光看向金波宮方向良久,唇邊浮現一絲淡笑,淡得有若天際那一縷浮煙,若不細看,幾若無。 「公主要往金波宮嗎?」凌兒見她看著金波宮良久不由問道。 「不。」華純然揮揮手而往左走,「我只是想金波宮是否應該換換主人。」後一句極輕,輕得凌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公主,你說……」凌兒一驚,後半句卻被華純然回頭一眼給掃回去了。 「算了,暫時不想理。」華純然摘下一朵伸至徑外的赤芍,手指一轉,花兒便在她手中化為一個赤色的漩窩,「這花開得極好,卻不知道出了界便會被園丁修剪掉!」 「公主。」凌兒嚅嚅的喚道,低垂著腦袋,似不敢看那朵花。 「凌兒,你要記住,這人有人的規則,動物有動物的規則,花也有花的規則,萬事萬物皆不能越規而行,知道嗎?」華純然手一揚,將那朵赤芍拋得遠遠的。 「是,奴婢記住了。」凌兒答道。 「回去吧。」華純然在御花園前往左一轉,往落華宮走去,凌兒緊跟在身後。 而那朵被拋棄的赤芍,被一雙手撿起來,珍愛的輕輕撫觸。 正文 十四 採蓮初會 「搓揉捏拿任我而為!好一個華美人!」金繩宮屋頂之上,風夕喟然而歎,目送著那個窈窕的身影。 「將屬於女人的本領運用自如,實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女子!」豐息同樣讚歎,只是他的目光卻落在那個撿起赤芍的身影上。 但見那人撿起赤芍輕輕的拂去灰塵,湊至鼻尖嗅那幽香,眼睛微閉,似陶醉熏然,半晌後才小小翼翼的收進懷中,然後四顧環視,確定無人瞧見後移步往金繩宮而來。 「看來這小子癡戀華美人哦,只可惜華美人卻似對你這黑狐狸情有獨鍾。」風夕自也看到那人舉動,涼涼的笑道。 豐息卻仔細的看著那人,大概年約二十五、六,身材頗高,著一身武將鎧甲,很是英武。 那人從金華殿至沁心園再至南書房,一路暢行無阻,看來是極得華王信用之人。而屋頂之上,豐息若一抹墨煙輕劃,一直緊跟於那人,而風夕自也跟在他身後,嘴裡卻喃喃念著「大白天的,怎麼就沒人發現我們呢?唉,輕功練得太好也不好,沒人陪我們玩!」 「臣葉晏參見大王!」南書房內,那武將拜倒於地。 高高在上的華王莫測高深的看著腳下臣子,不發一言,而那武將——葉晏也就一直跪地垂首。 「葉晏,你看看這個!」半晌後華王扔給葉晏一樣東西,語氣平靜中夾著一絲火氣。 葉晏撿起地上的東西,那是一個折子,展開一看,不由臉色大變,片刻看完,忙將折子高舉於頂,「臣知罪,請大王降罪!」 「哼!」華王拂袖起身,看著地上的葉晏,「本王寄厚望於你,誰知你卻屢負本王!」 「是臣無能,請大王處罰!」葉晏誠惶誠恐。 「處罰就了事嗎?!」華王一拍書案,高聲怒道,「我華國最富的曲城、擁有我華國近一半財富的祈、尚兩家竟就這樣瓦解了!所有的財富竟不易而飛了!而落到了誰手裡卻是郡守不知!大臣不知!全國竟沒一人知曉!」 「臣……」 「你還有什麼說的?!啊?」華王鬚髮皆張,目射怒焰,繞著地上的葉晏而行,「叫你去要張藥方,你卻是半個字都沒到手!倒是惹了一身的麻煩回來,最後竟還弄得我丟了半個華國!你真是好樣的啊!」 「臣知罪!臣該死!」葉晏連連瞌頭。 「瞌頭有個屁用!」華王一腳踢去,將葉晏一把踢翻於地,猶是不解恨,又再加一腳,踢在葉晏臉上,「你現在馬上給我滾到曲城,本王限你一月內馬上將曲城之事查個清楚,否則本王不但要你人頭不保,還要誅你九族!」 「是!」葉晏忙瞌頭應道。 「還不快滾!」華王看著他,真是恨不得殺瞭解恨,但此時卻殺不得,至少也得等曲城之事清了才行! 「是!」葉晏答應著,只是卻還似有些猶豫,「只是……只是三日後……」 「你!」華王又一掌拍在書案上,指著葉晏,「你難道還妄想著要娶公主?!你還有資格嗎?本王現不殺你已是格外開恩!再不滾莫怪本王無情!」 「是!臣告退!」葉晏慌忙退去。 「慢著!」華王猛然又是一聲大喝。 「大王還有何吩咐?」葉晏忙回轉身。 「斷魂門務必清理乾淨!」華王語氣陰冷,「此事若傳揚出去,本王何以君臨天下!」 「是!」 「哼!」待葉晏離去,華王一揮袍袖,摔落一隻茶杯。 「死到臨頭猶戀花,這葉晏還真有意思!」屋頂之上,風夕從揭開的瓦洞中看著房中的一切,「這就是你要我來看的好戲?」 「這樣,所有的就都有了解釋。」豐息的目光卻還停留在華王的身上,神情高深莫測中卻帶著絲絲淺笑。 「是啊,若是華王想得韓家藥方便是在情理之中。」風夕仰身躺在瓦上,目光看向天空,絲絲艷陽射入她眼,卻無法滲透眸上那一層陰霾,「他要君臨天下必要興兵,興兵必有傷亡,而『紫府散』是最佳的外傷良藥,用於軍中,定可減少士兵的傷亡!」 「只不過他做得太笨了一點。」豐息最後看一眼房中的華王,將瓦蓋上。 「為著他的霸業,便滅了整個韓家!」風夕似有些不能承受艷陽的刺目,抬手蓋住雙眸,「數百條性命這樣沒了!」 豐息無語的看著她,目光複雜,似有些慶幸又似有些隱憂,最終他將目光放向遠方,富麗堂皇的華王宮便在腳下,只是腳下還會有些什麼?只是這些紅樓綠水?還是無數人的鮮血白骨? 曲玉軒中,華純然鋪開一張玉帛紙,拾筆綴墨,在上面細細描繪,每一筆皆是小心翼翼,似生怕有絲毫錯端,神情認真無比,眉眼間卻又透著絲絲甜笑。 風夕無聲無息的走至她身後,目光從桌上移到她臉上,微微一笑,只是笑中卻帶著一絲婉歎。 「華美人,你在畫什麼呢?」 身後忽然響起的淺問聲讓專心作畫的華純然猛然一驚,手一顫,手中之筆墜下,直往畫上落去,眼看剛畫好的畫即毀,華純然不由一聲驚呼:「呀!」 千鈞一髮間,一隻手忽然一伸,接住即將落在畫上的筆。 看著完好的畫,華純然鬆了一口氣,回轉身嗔道:「你要嚇死我呀?老是走路沒聲音,還專愛突然出聲嚇人!」 而風夕目光卻被桌上之畫吸引,手一伸,拈起畫細看,一看之下不由大聲嚷叫:「這只黑狐狸哪有你畫的這麼好?你這畫的簡直是天上的神嘛!他哪有這麼正義?」 「我畫得不像嗎?」華純然見她如此驚怪,不由問道,想她自幼即拜國中第一畫師為師,自問畫功即算不為第一,但也是佳作,怎麼一到風夕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當然不像!」風夕一手轉中手中筆,一手舞中手中畫,滿臉的義憤填襟,似乎對華純然畫的畫像極為不滿。 「這……」華純然細看自己的傑作,自我感覺卻並無不妥。 「我告訴你,這黑狐狸應該是這樣畫的!」而風夕卻走至桌邊,鋪下白紙,筆尖點墨,揮筆而下,「這臉嘛,有點長,像個鴨蛋!這眉嘛,這樣長長的,但到這裡時要稍微的往上挑一下。然後這眼嘛,唉,竟長了一雙丹鳳眼呢,這眼角要往上翹,所以這黑狐狸斜著眼看人時,特別是看向女人時就等於在問:美人,要跟我走嗎?天生的一對騷胞眼,專門勾引女孩子用的!再這鼻子,唉,這傢伙唯一生得好的就是這管鼻了,就是這鼻子讓他看起來蠻正義的,其實這傢伙的腸子是轉了很多彎的!再來是這傢伙的唇,嗯,薄薄的,唇薄者無情,這傢伙就是最好的寫照!嗯,對了,還有他額頭上的這彎墨月,好了,差不多就這樣了吧。這傢伙雖然生了一張不錯的皮相,不過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好人!」 但見她一邊說一邊畫,片刻間,豐息的形象便躍然於紙上,畫完了,她放下筆,拍拍手,將畫像遞給華純然。 華純然仔細看去,這個豐息與他畫的豐息看似是一人,但卻又不盡然。神情間一眼看去雍容俊雅,風采出塵,可再看第二眼,卻發現那雙微挑的鳳目裡藏著一抹惑人的邪魅,令人不知不覺間沉滄,卻還沉滄得心甘情願!再看第三眼,那嘴角銜著的那抹淺笑分明帶著一絲狡黠,似算計了天下卻天下猶不知的驕傲與自得!這個豐息呀,真的與她所畫的那個俊雅貴氣的豐息不同,但可以確定,這個豐息卻更為生動,更加吸引人! 「風姑娘所畫確實比我所畫更為傳神!」華純然由衷歎服,目光由畫移向風夕,帶著絲絲刺探,「能如此透徹的畫出豐公子,可見姑娘與他實是相知甚深!」 「嘻嘻……認識他十年,別的好處沒有,唯一的好處是將他看清,然後呢,天下間也就沒人能騙得到我了。」風夕搖頭晃腦,嘻嘻一笑,似是頗為自得。 「據說江湖間傳聞,『白風黑息』乃天生一對,風姑娘與豐公子既相識有十年之久,那自是情誼深厚,對豐公子自也瞭解甚深。」華純然微垂目光淺笑道,手指輕捏畫像,拇指與食指指尖卻捏得稍稍緊了。 「天啦,都起雞皮疙瘩了!你看……你看……」而風夕聞言卻是翻起衣袖讓華純然看其手臂上冒出的一粒粒雞皮疙瘩,而面上的神情就好比白日見鬼般的驚恐。 「華美人!」風夕忽一把拿住華純然的手,鄭重無比的告之,「你要把我和某人配成一對,你可以考慮考慮……嗯……比如說那個天下第一的玉公子,或是那個隱居深宮神秘莫測的蘭息公子,更甚至是那個狂傲得不可一世的皇朝世子都行,但就是不要把我和那只黑狐狸連在一塊兒!拜託了!」 「風姑娘何必如此緊張,純然也只是聽說了一些傳聞罷。」華純然抿嘴輕笑,眸光一瞬間明燦奪目。 「唉!那些江湖人真是沒創意!」風夕使勁的搓著手臂,滿臉的不敢苟同,「要傳我白風夕的緋聞,就不能想想其它人嗎?傳來傳去就是和這只黑狐狸攪在一塊,真是倒霉呀!」 「咯咯……」華純然看著她那模樣不由咯咯歡笑,「豐公子儀表非凡,又滿腹才華,多少人想得之佳婿,為何風夕竟如此反感?而且總是稱之為狐?」 「嘻嘻……」風夕聞言偏頭一笑,看著華純然,「想得佳婿的是公主吧?」說到此手一托下巴,目光上下打量著華純然,「其實說來,公主與那黑狐狸倒是天生一對!」 「說你呢,幹麼扯到我身上來!」華純然以袖遮顏轉過身去,似是有些羞惱,只是眼角那一絲笑意卻是怎麼掩也掩不住。 「呵呵……華美人,害羞呢!」 風夕身子一滴溜便轉到她跟前,手一伸,華純然只覺得握著的畫像似被什麼力量吸住,眨眼之間便到了風夕手中,風夕兩手一揉畫像,然後再一揮,剎時如雪灑大地,雪花似的紙屑從天而降,落了華純然滿頭滿身,仿若雪裹著一株紅牡丹,艷麗中猶帶一絲不勝雪意的柔弱與嬌怯,令風夕看了也不由由衷歎息,這個華純然,其美艷更勝鳳棲梧三分,只是鳳棲梧卻勝在一份孤高的清冷! 「華美人,你是不是中意那黑狐狸呀?要不要我幫你呀?」風夕彎著腰,低著腦袋,側著臉,往上看著微垂首的華純然,「要知道那只黑狐狸可是拜託我了哦!」 「看你又弄了我一身。」華純然以袖輕拂身上的紙沫,對於風夕這些怪招她已有些見怪不怪了,眸光似極不在意的輕掃風夕,隨口問一句,「拜託你什麼?」 「我幫你弄!」風夕上前替她掃去頭上的紙沫,小心的不弄亂她的頭髮,倒似忘了她剛才說的話,也沒聽到華純然的問話一般。 華純然袖中的手一握,唇微抿,終是無聲的微歎一口氣,目光有些些微惱的看一眼風夕。 「只是好玩嘛,下次我不再弄啦。」風夕的手順便又在美人柔嫩的臉上摸了兩把,以為華純然的微惱是為著她弄了她滿身的紙沫,「下次我採牡丹花,到時滿天花雨灑下,你肯定就是花中的仙子!」 華純然想矜持著不問,可實在壓不住心頭的念頭,最後只好再細聲問道:「豐公子武功高強,還會有何事需要拜託他人幫忙嗎?」 「哦,那只黑狐狸雖武功了得,但有些事也不是武功高就可以解決嘛。」風夕似突然又想起來了,不以為然的道,「比如這姻緣啊可不是得*月老牽線才成嘛!」 「哦?」華純然低垂雙眸,似有些驚訝,「豐公子有心上人嗎?不知是哪家姑娘?」 「那可是第一等的大美人呢?」風夕面帶微笑的看著華純然道。 華純然似有些害羞,一直低垂著頭,目光絞著腳尖,等著風夕再往下說去,可等了半天,風夕卻只管瞅著她笑,滿臉的趣味與戲謔。 終於華純然抬起頭,臉上的羞怯已一掃而光,代而起之的是一臉精明的淺笑,「風姑娘,你願意幫我嗎?」 「華美人,你要我幫你什麼呢?」風夕依舊笑吟吟的道。小美人呀,早應該應該如此了,你那些功夫用在我白風夕身上真是太浪費了,因為毫不管用啊! 「我中意豐公子,我想招他為駙馬!」華純然清清楚楚的吐出,臉上未有一絲的羞意與猶疑。 「哈哈……」風夕聞言大笑,卻又似十分讚賞的大力鼓掌,「華美人,你果然沒讓我失望,果然不同於一般深宮女子!」 「姑娘願意幫我嗎?」華純然落座於椅上,動作優雅。 「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風夕卻一把躍上桌,坐在上面。 「請說。」華純然悠閒的將衣裙拉妥。 「此次向你求親之人可畏網盡整個東朝的青年俊傑,其中不乏如皇國世子皇朝、豐國世子蘭息這種舉世少有的佳郎,可你為何偏偏要選一個身份平凡的江湖人為夫?」風夕側首斜眸笑看華純然。 「因為我希望往後的歲月中我的笑能多一些真心與——開心!」華純然手托香腮怡然淡笑。 「嗯?」風夕倒料不到她會如此簡單回答。 「我一生的追求就是享有一個女人所能享有的至高地位與無盡的榮華!」華純然坦然而道,並未有絲毫不豫,螓首微抬,目光落向屋中高掛的水晶宮燈,屋外的陽光射進,宮燈發出燦目的光芒,「憑我自己,不論我是嫁與誰、不論我是在華國、皇國或豐國,我都會富貴一生!」 「你信嗎?」華純然目光從宮燈調向風夕,臉上因著自信而有著一種高貴無倫的風華。 「信!」風夕頷首,臉上笑容不改,看著華純然的目中只有一片讚賞。 「可是至高未免總有些孤寂。」華純然的目光又落回宮燈,聲音忽而低沉,透著一種幽思。 「嗯。」風夕微笑點頭。 「這幾日……我與豐公子相處……我非常非常的開心。」華純然的聲音忽然淡柔,帶著一種夢幻似的色彩,眉宇間有一抹飛揚的喜色,「我可以確定我以後再也找不到一個如此人物!因此我想讓他為我而留下!」 風夕身子一縱便落在華純然面前,右手一伸,托起華純然的臉,細細審看,臉上的微笑也一直未斂,而華純然也就任她而看。 「有一張絕美的臉,還有聰慧的頭腦,以及深沉的心計,某些方面倒還真有些相似!」風夕喃喃低語,看著手中的這張臉良久,「而且虛偽、狡滑、貪戀榮華,只是……卻擁有一顆七竊玲瓏心。」 「第一次有人當著面這樣毫不留情的說我。」華純然一笑,手上伸攀住風夕的手,微微握緊,「但我確實是這樣一個女人!」 風夕聞言笑意加深,然後眉峰一挑,「只是你為何要對我說真話,其實你可以有其它借口,而我決不會深究!」 「因為……」華純然伸出雙手,然後輕輕的捧住風夕的臉,細細的看著那雙永遠都保持著清澈、永遠無一絲陰暗的眼睛,「我這一生還從未有過真心相待的朋友,只有你───風夕,我希望你是我唯一的真心朋友,不帶絲毫欺瞞、算計,只是真心相待!」 「因為我屬於江湖,永遠不會威脅到你?!」風夕也看著她的雙眸,透過那雙眼睛直看到她的心裡。 「是的!」華純然坦然承認。 「好,我幫你!」風夕聞言燦然一笑,毫不猶豫的答應。 而華純然卻是一呆,一瞬間竟不能從風夕剛才那一笑中回神,那一笑間竟是燦然奪目,艷光逼射!為何以前竟未發現,原來風夕長得竟是如此的美!美得竟是這般絕倫!有著一種她這個第一美人也無法企及的東西! 「姐姐!姐姐!」屋外忽然傳來叫聲。 風夕身子一彈,馬上躍向屋外,只見暗香亭頂上,韓樸與顏九泰正坐在上面。 「樸兒,你怎麼來了?」風夕驚喜的叫道。 「哼!還不是你丟下我,自己跑來這裡玩,都這麼多天了都不回去,所以我叫顏大哥帶我來找你啦!」韓樸噘著嘴道,然後身子一縱,從亭上躍下。 「顏大哥,辛苦你啦,這小鬼肯定給你不少麻煩吧。」風夕一把抱住韓樸,然後招呼著還在亭上的顏九泰。 顏九泰只是搖搖頭,卻並未躍下亭子,似不打算久留。 「風姑娘,這是……」華純然也走出屋外看向這兩個不速之客。 「華美人,這是我弟弟韓樸!」風夕笑吟吟的回頭招呼著華純然,然後一拍韓樸的腦袋,「樸兒,快叫公主姐姐!這個姐姐美吧?!」 「好俊俏的孩子!」華純然看著被風夕一拍雖有些皺眉歪臉卻依然難掩俊秀的韓樸讚道。 「他就是太小了點,不然以外表而論,倒是和公主是絕配!」風夕笑嘻嘻的道。 「呵……」華純然對風夕的胡言亂語一笑置之,「連這麼小的孩子都能在王宮來去自如,看來這王宮的守衛得好好管管了!」 「我才不要她配一對!」誰知韓樸卻還深覺侮辱他一般的反抗道。這個女人扭扭捏捏的看著就不舒服,哪有姐姐一半的清爽! 「去!你這小鬼再修三輩子都沒這福氣呢!」風夕回應韓樸的無禮是狠狠敲他一記。 「我都說過,別敲我的頭,我是大人了!」韓樸撫著腦門叫道。 「是個大人就不會有這種無禮之舉了!」風夕再敲一下,然後轉身回頭對華純然道,「華美人,在你宮中已玩了好些日子了,既然我弟弟都來找我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後天我再來找你。」 「父王明日想召見你和豐公子,不如明日過後你再走不遲。」華純然挽留道。 「哈……我想依你的心意,華王只需接見那只黑狐狸即可,至於我嘛,反正不是駙馬人選,見與不見都隨意罷。」風夕一笑,然後身子一縱躍到華純然身邊,手一伸,將之別在腰間的那塊繡有蛩蛩與距虛的絲帕搶在手中,「不過你放心,見著那只黑狐狸的人,男人為之折服而願屈膝為奴,女人為之傾心而願跟隨天涯海角,必竟論其才貌確實是世所難匹的!就連你這個東朝第一美人不也為之傾心嗎?!哈哈……」 風夕大笑中一挽韓樸,身子一縱便躍上屋頂,然後再回首問道:「華美人,最後確認一次,你真的要我幫你嗎?」手一鬆,那塊絲帕便隨風吹落,恰恰落在華純然手中。 「是的。」華純然看著絲帕上的圖案清清楚楚的答道。 「好的,我會幫你的!」風夕身形一飄,眨眼間不見蹤影,顏九泰也跟隨其後而去。 三月二十四日。 在華國,許許多多的人都有些緊張的日子,因為明日就是純然公主選親的日子,許多人都在摩拳擦掌的準備著,習武的多練幾套拳腳,希望到時公主會為他的英武而傾倒,習文的多念幾篇文章多寫幾篇詩詞,希望到時公主會為他的才華而折服,必竟能得天下第一的美人的青睞對於男人來講,實是人生第一的幸事! 「華美人,她們在我頭上弄個一個時辰了,還沒弄好嗎?我枯坐得實在有些困了!」 一大早,落華宮便響起了一個窮極無聊的聲音,夾著一絲困頓不堪。 「再等等,馬上就好。」 這一個清甜細柔的聲音總是在那個無聊的聲音響起時開始安撫。 「天啦,你手中拿的是什麼,別……千萬別往我臉上抹……我說了別抹……你再抹我就踢你了……我可是說真的!」無聊的聲音叫囂著威脅人。 「好吧,別給她抹了。」清柔的聲音馬上介入。 「天啦,你手中是什麼?金鳳凰啊!好大好漂亮……你幹什麼……不要插在我頭上……這東西看雖是好看,但是太重了……我說了別插……很重呀……你再插信不信我把它折成兩截!」 「好吧,『火雲金鳳』太重就別戴了,那就戴那支『流雲山雪』,更加別緻。」 「我警告你們啊……別再在我臉上畫啊抹啊的……我可不想呆會兒再洗一次臉……你拿的什麼……說了不要畫……華美人……你叫她住手……再不住手我就咬她了!」 「好吧,不用畫了,她的眉……我看看……嗯……不錯……天生的一線長眉,不粗不細,恰到好處!」 「公主,給她穿哪件衣裳?」 「拿來我看看……嗯……就這件鵝黃色的吧。」 「弄好了沒有啊?華美人,你到底想搞什麼呀?一大早就把我弄醒!」 「為明天作準備啊,我想看哪種妝扮最適合你。」 「是你選親又不是我,我幹麼要妝扮!」 「你答應要幫我的。」 「那還不簡單,我把除黑狐狸以外的人全部打得趴在地上不就行了,那樣誰也沒臉向你求親了!」 「咯咯……虧你想得出來……好了,睜開眼睛,站起身來,讓我看看效果如何。」 「先讓我睡一覺好不好,我實在想睡啊!」 「不行!你們把她拉起來!」 華純然指揮著宮女將攤在軟塌上如一灘爛泥的風夕拉起來,無奈風夕雖被拉起,卻是歪頭斜腰,雙眸緊閉,全身仿若無骨一般倚在宮女身上。 「凌兒,將那盤『珍珠糕』端來。」華純然淡淡的吩咐著。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只見風夕馬上站直身子,雙眸睜開,閃亮如星,哪裡還有一絲困頓疲倦。可也在風夕睜眸立身的那一剎那,滿室宮人都有一瞬間的征呆,彷彿是陶瓷娃娃,睜眸的瞬間忽然注入了生命,剎時生動靈活,全身光華流溢! 在眾宮人還未來得及反應時,但見風夕眼珠一轉,然後便見黃影一閃,室中已無風夕身影,而殿外卻傳來她歡快的叫喊聲,「凌兒,你走路太慢了,我來接你啦!你手中這『珍珠糕』我來端吧。」 「唉!」室內眾宮女皆發出一聲歎息。 「這個風夕呀……」華純然歎息的搖搖頭,心頭卻忽生警惕。 「老遠就能聽到你的叫囂聲,你何時能斯文點?」宮外傳來豐息優雅的聲音。 華純然聽得忙移步出宮,只見風夕正坐在欄杆上埋頭大吃,一旁站著看著她發呆的凌兒,而遠遠的走來那個修長的、優雅的黑色身影。 「豐公子,過來看看風姑娘,你定想不到風姑娘竟是如此美貌吧?」 華純然走近風夕,從她手中將『珍珠糕』拿過遞回給凌兒,抬手拈帕拭去她嘴角的糕屑,拉她下欄站立於地。 「這只黑狐狸就會來壞我好事。」風夕喃喃抱怨,目光戀戀不捨的盯著凌兒手中的『珍珠糕』。 華純然將她轉過身面對迎面走來的豐息,看著一步一步慢慢而來的豐息,風夕眼珠一轉,忽然嫣然一笑,盈盈一拜,「見過豐公子。」 這一笑一拜間竟是禮節完美,儀態優雅。 豐息在約一丈距離的地方停步,看著婷婷而立的風夕,長眉清眸,玉面朱唇,如緞黑髮挽成風霧鬟,略飾珠釵,一襲鵝黃宮裝替代寬大的白衣,柔柔絲帶繫住纖纖細腰,襯得她身段修長玲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若空谷佳人,清雅絕世。 「豐公子覺得如何?」華純然目光緊緊盯於豐息面上,想從那獲得某種信息,奈何豐息卻一直是面帶淺笑,眼波不驚,彷彿眼前的風夕是再正常不過。 「有一句話叫『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可不就是說眼前之人嗎?」豐息低眸審視著手中的白玉短笛道。 「哈哈……華美人,你白費一翻工夫呀!」風夕放聲而笑,頓時將那高雅的氣質破壞怠盡,手一伸,將頭上珠釵撥下,頓時一頭長髮披散而下,花費近一個時辰梳成的頭髮便毀於一刻,身子一躍,坐回白玉欄上,兩隻腳互為踢踏,晃肩搖頭道,「我答應幫你就會幫你的,不必讓我來穿這件『龍袍』的。」 「豐公子真愛說笑。」華純然眉眼如花,心眼如花。 「公主有何事需要幫忙嗎?」豐息看向華純然道。 「沒……只是一件小事。」華純然微垂螓首,以袖掩容,獨留一雙美眸輕輕溜一眼豐息,其意濃如美酒,欲醉人心。 「哦。」豐息輕輕點頭,似並不在意,一揮手中玉笛道,「息近日在貴宮之琳琅閣中尋得一久已失傳的古曲《珠玉買歌》,請公主一品如何?」 「純然之幸也。」華純然嫣然一笑。 「公主請。」 豐息微擺手,華純然一笑頷首,兩人往曲玉軒方向而去。 「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千里獨徘徊。」風夕看著遠去兩人的背影,搖頭晃腦輕吟著,手中輕輕撥弄著珠釵,臉上似笑非笑,「珠玉買歌笑……千里獨徘徊……」 三月二十五日,東朝第一美人純然公主的選親之日。 拒說從東朝各國來向公主求親的人不下數萬,但最後經過華國太音大人的篩選,僅餘一百人,此一百人可喟精英中的精英,有武功高強的江湖奇士,有富甲天下的巨賈,也有他國朝中高官,有出身尊貴的王侯公子……皆是文才武功各逞風采!而公主今日便要在金華宮接見此一百人,到時公主將考其文才武功,擇最優者贈以金筆,點為駙馬。 沉寂肅靜的金華宮今日顯得有些熱鬧,到處可見侍從穿梭。 金華宮東邊有一湖泊,名攬蓮,湖的周圍繞湖建有水榭,而在湖中心又建有一座高約三丈的水亭,此亭名為採蓮台,顧名而思義,定要以為此湖定是種滿蓮花,其實不然,攬蓮湖中未種蓮花一株,只是因此亭其六柱從湖面伸出,成半月弧狀拱向中間,好似六瓣花瓣,而中以白玉石鋪頂,其頂卻又以琉璃裝飾,便似花之黃蕊,遠遠望去,便若湖中盛開的一朵蓮花。因此華王要將此宮賜與愛女純然公主,並請公主為此湖及亭命名時,純然公主便將此亭取名採蓮台,其湖便為攬蓮湖。 採蓮台聳立湖中,離湖岸約有五丈之遠,並未築有橋樑連接,只因純然公主說此亭若天然,架橋便壞其韻味,因此華王特令工匠不要築橋,平日皆是以小舟通行。 今日的攬蓮湖面飄浮著朵朵牡丹,那都是一大早,由金華宮的宮女從御花園中採來牡丹,撒落於湖面,點綴得仿若百花擁蓮。 此時圍湖水榭擺有一百張長桌,每一桌上皆坐一位客人,長桌一分為二,一半擺有美食佳餚,別一半卻置文房四寶,而湖心的採蓮台,周圍垂下長長絲幔,好似在亭之周圍築起一道絲牆,遮住亭中佳人,微風拂過,絲幔飄舞,偶露亭之一角,不由令水榭中眾求親者引頸窺探,卻依是難見佳人,更令人心癢難禁! 「各位英雄高士,純然這廂有禮!」清泠泠的女聲從亭中傳出,朦朧的絲幔中,有一窈窕身影盈盈而拜。 聽得這樣好聽的聲音,所有人都是心神一振,不由皆想,聲音已是如此好聽,那公主定是更美,想著那天下無雙的容顏,眾人不由心頭巨跳,一陣激動,皆是拜服於地,「拜見公主!」 「今日得見各國高人,此乃純然之幸,因此純然在此彈奏一曲,以示純然對各位的敬意,還請各位不吝指教。」佳人鶯聲嚦嚦,溫柔有禮。 「好!」眾人不由齊聲叫好,其中更有一人高聲叫道,「既算不能當駙馬,但能聞公主佳音,已不枉此生!」 「那就請各位邊享美酒邊聽琴音。」佳人語音清越,隱帶笑意。 「只是不知公主為我等彈奏何曲?」 在採蓮台的對面,有一水榭,或因地勢,其高出其它水榭約一丈,便似眾榭之高峰,頗有鶴立雞群。此時一紫衣公子倚欄而立,揚聲發問,這一百人皆有不凡風采,但此人卻更勝一籌,不過是隨意的站在欄前,卻覺其尊貴如高高在上的王者,一句隨口的問話卻隱帶一絲霸氣,似無人能拒絕不答,目光炯炯射向亭中,銳利得似可穿透絲幔將亭中看得一清二楚。 「此亭名為採蓮台,純然便彈一曲《水蓮吟》,不知皇世子以為如何?」 亭中——風夕——透過絲幔一角看向水榭的紫衣公子皇朝,雖隔著五丈遠的距離,卻依然能清楚的看清他臉上那種不將天下放在眼中的傲然氣勢,不由微微一笑,抬手拂過長髮,又輕點向額際那彎雪月,心中竟隱生一種念頭,竟是很想看看皇朝看到她後的表情。 「好!」皇朝頷首,似王者允旨一般,回身坐回椅中,抬手執壺,卻忽又放下,轉頭看向身後青簾,「無緣,你真的不出來親眼見識一下名動天下的美人?」 「不用了,所謂相由心生,我自由琴心而識華國第一的美人之絕代風華。」簾後一個清亮、優美如音樂的嗓音淡淡的說道。 聽到這個聲音,聽到這樣的話,風夕不由心中一動,琴心識人?玉無緣?他也來了? 忽然間,她非常想要好好的彈琴,傾盡自己所有彈一曲,想聽聽這個聲音會如何評價她。 指尖輕佻,琴音劃空而起,一曲《水蓮吟》悠揚清澈若流水一般由指間傾瀉而出。 彷彿間,人已置身碧波清水間,朵朵蓮花正綻開花瓣,嫩嫩花蕊遞送縷縷幽香,田田蓮葉隨風向你微微擺舞,翩翩彩蝶繞花而飛,清風拂過,衣袂飛揚,正意暢神怡間,忽見小舟,有美一人,婉若青蓮,飄然流雪,矯然游龍,驚鴻踏水,笑語嫣嫣,可親可憐,意傾情動,且攜素手,同醉蓮中…… 一時間所有人皆為琴音所醉,皆停下所有動作,注目於採蓮台上,而皇朝身後青簾微動,那一抹淡影終於走出簾外,玉立於欄前。 風夕眸光一掃,一眼看清,心頭一跳,指尖一顫,一個錯音便出,不看卻已知那人長眉微挑。 吸氣,閉眼,靜心!手一瞬間靈活異常,心一瞬間清明如鏡,琴音一瞬間由優雅婉約轉為清逸瀟灑,灑脫飛揚,無章可依,無譜可據,無跡可尋,一縷清音,化為疾飛無拘的泠風,化為自在飄浮的絮雲,化為清涼甘甜的細雨,化為明淨無垢的初雪……隨心所欲天地翱翔…… 當一曲已畢,整個攬蓮湖只是靜聲悄然,無一人敢發出一絲聲響,似皆還是沉醉於琴中,又似不敢打破這由琴音營造的絕美氣氛。 「好!好!好!此曲清新脫俗,不守墨規,意境不凡!」皇朝最先拍掌讚道,「無緣,你說如何?」 玉無緣注視於採蓮台良久,然後輕輕吐出:「風華絕世,琴心無雙!」 風夕聞言心頭一震,抬首看去,簾前立著一個白色身影,素服無華,人潔如玉! 正文 十五 枝頭花好誰人折 「好!好!好!」其餘的人慢半拍的回過神來,一齊鼓掌贊曰,「公主好高超的琴技!」 「純然陋技,有污各位耳目。」風夕端坐於案前說著華純然會說的話,可一雙手卻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而聞得此言,皇朝與玉無緣不由相視一眼,這華國公主竟也有一身高深的內力?否則如何於此喧嘩中,其聲音卻依然清晰如耳畔輕語? 「公主素有第一美人的稱號,我等久慕公主,因此能否請公主走出絲幔,讓我等一睹芳容?」其中有一人忽提議到。 此言一出馬上得到附合,「是啊!請公主讓我等一睹芳容!駙馬只能一人當,我等若落選,但能見公主一面,那便是敗也值!」 「各位,純然也願與各位高士一見,只是在相見之前,純然想先選出駙馬,不知各位以為如何?」清亮的聲音依然蓋過所有喧嘩,傳遍攬蓮湖每一個角落。 「那就請公主快快出題!」眾人高叫。 「好!」風夕差點忘形大叫,趕忙掩了掩口,忽又想起亭外人根本看不到她的舉動,當下舒服的*入椅中,其聲音卻還是文雅的,「純然自小立願,想選一文武雙全的駙馬,而能得各位高士大駕來臨,純然十分幸然。」 清脆的聲音壓住了焦燥的眾人,並且此話已關於駙馬命運,所以眾人皆安靜下。 「其實要做純然的駙馬十分簡單,只要做到兩點即可。」 「只有兩點?那要是大家全做到了怎麼辦?」眾人一聽似乎十分簡單,不由皆問。 「諸位請先聽純然說完。」風夕暗自咬著牙,偷罵這些猴急的人,美人當前就真忘形了,「這第一點要各位從自己所在之水榭躍至此採蓮台,中可點水借力,但不可借助其它物具,落水者即喪失資格!」 「什麼?!」此言一出馬上有人驚問。 要知這水榭至採蓮台至少有五丈遠的距離,平常的江湖高手能將輕功練至一躍三丈遠即已是一流的高手了,而能練至四丈遠,可謂頂尖高手,練至五丈遠的人屈指可數,即算你能登萍渡水一氣躍過五丈湖面,可五丈這後還有那三丈高的採蓮台!這誰人能做到?你要這些人如何不驚歎,此一點便將他們全難倒了! 「昔日風國惜雲公主以其十歲稚齡即作《論景台十策》,其文采可謂女中第一,男中少有,因此這第二點便是請各位在一個時辰內也以《論景台》為題寫出一篇更勝惜雲公主的文章!只要能做到這兩點者,即為純然駙馬!若有其中一點不能做到者,那便恕純然不敬,各位皆不配為我駙馬!」 這一點說出,眾人又是一片嘩然。惜雲公主昔作《論景台十策》,此文一出,風國當年之狀元也為之拜服,而風國之文化一直首居六國,他國不敢比擬,由此足見其才華絕世!而自惜雲公主作《論景台十策》後,再無人敢作《論景台》一文,此時純然公主提此要求,豈不是為難眾人,眾人中雖也有自負才名的人,但一想到要壓過那個才名傳天下的惜雲公主,不由皆是心底打鼓,更何況只有一個時辰,這如何作得? 「各位可有能達這二點者?」風夕閒閒的聽著亭外眾人的歎氣聲,眼光卻掃向皇朝與玉無緣,那兩人卻對坐飲酒,似未聽到一般。 「好!既然公主提出,我明月山便一試,不管結果如何,我盡力即心無愧!」只見一個年約二十五、六的年輕男子縱身一躍,立在水榭欄杆上,長衫飄飄,俊眉朗目,頗是不凡。 「祈雲大俠明玉郎?」風夕眼一瞄那人,不由也點點頭,「那麼純然在此候大俠大駕。」 「好!」 明月山一聲大喝,然後振臂展身,身姿瀟灑,一躍即是三丈,然後只見他忽向湖面降下,足尖在牡丹花上一點,花沉入湖,而他身形卻忽又撥高飛起,直向採蓮台飛去,但離台一丈有多時,似已力盡,身子往下落去,但見他即將落入湖面時,卻見他手一伸,掌貼於台柱之上,竟穩穩吸住台柱,然後借柱一撐,身形再次飛起,降落在採蓮台上。 「好身手!」看他露這一手的人不由都拍手叫好,即算是皇朝與玉無緣也頷首微贊。 「公主,月山雖已至採蓮台,但最後卻不得不借力於亭柱,因此已算違反公主所定規則,此項未過。」明月山對著絲幔中的人影恭敬的抱拳道,「月山此來並無奢望可為駙馬,只想一睹公主傾國之容,但請公主一見,月山雖敗猶快!」 「明玉郎一表人才,武功高強,更兼胸襟寬廣,實為世間難得的好兒郎。」幔後的佳人輕聲細語道,「你能借浮花之力再躍三丈,足見你明家青萍渡水確為武林絕技,不過你鞋面全濕,想來你功夫還只練至七層,否則你定可躍完五丈才需借力。只是你既未能達本公主要求,那本公主便不會在此時見你!」 「原來公主也深通武學,月山佩服,不敢再有所求!」明月山躬身道,「月山就此告辭!」 「好!本公主送你一程!」 話音一落,但見亭內絲幔紛飛,明月山只覺一股氣流迎面湧來,他不由自主往後而退,眼見已退至亭邊,他趕忙運功於身,一展身形,往湖岸飛去,途中只覺似有什麼在後推著他前進,眨眼之間,竟已安然落回原先所在的水榭。 「公主如此高深的武功,月山拜服!」 明月山此時已知,亭內公主的武功足勝他多多,因此全心拜服,而其它人一見祈雲大俠都未能成功,拈拈自己的份量,不由皆有些膽怯。 「這純然公主武功竟如此高強!」皇朝目光盯住採蓮台。 「怎麼從未有過耳聞?」玉無緣目光也落向採蓮台。 「不知諸位高士可還有人要試?」風夕挽一縷長髮在手中把玩,明月山都不行,那這一群人中除了皇朝,再無人有此本領了!而至於皇朝嘛,風夕輕輕一笑…… 而眾人聽得公主問話,卻皆是不敢答,答沒人,那太窩囊,答有人,可自己卻沒這本事,一時間竟全征住了。 「純然自小立志,必嫁天下第一的英雄,若無,純然甘願終生孤老!若諸位高士自付皆不能渡過此湖,如此看來,純然此次是無法選得駙馬。」 耳邊聽到公主斷然之語,所有人不由都有些著急,這選親大會竟是啥也沒比就完了?真是窩囊! 「公主,我山葉城有一問。」一文士妝扮青年走至欄前揚聲叫道。 「白國今年的新科狀元山葉城嗎?不知你有何要問?」 「公主所出這兩題我等實難辦到,葉城也不信這世上有人能做到此二點!因此請問公主,這兩點可曾有人做到,若無人能做到,那我等皆要懷疑公主此次選親可只是戲弄我等的一場鬧劇,公主並非真正想要選一位駙馬!」山葉城振振有詞道。 「山狀元果然心思細密!本宮卻可以告訴你們,這兩點都有人可做到!本宮前些日子曾結交一位友人,她雖為女子,卻可從水榭一躍至採蓮台,中不需借任何外力。」採蓮台中的聲音透著一種笑意。 「是誰?」明月山脫口問道,他明家輕功為江湖一絕,連他都難過,卻不知哪位女子竟有此輕功。 「白風夕!」 「是她?!」所有人皆是一震。 皇朝聞言手中酒杯一抖,酒水溢出。 「原來白風夕真的在華國,看來還在這個華王宮呢。」玉無緣淡淡笑道。 「而寫一篇超越《論景台》的文章,惜雲公主十五歲作《論為政》,我國太師錢起大人就評其比之《論景台》理論更為成熟,文采更為超然!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一片靜然。 「這兩位女子都可以做到,諸位堂堂七尺男兒竟不如兩女子,這如何能讓純然心儀?」採蓮台中的聲音隱帶一絲嘲意,「諸位皆自認為英雄才子,應配美人為妻,只是純然也自認為佳人,應配真英雄、真才子!」 「公主一言愧殺葉城。」心高氣傲的山葉城雖是不甘,卻不得不服。 而那些本是自命不凡的人在明月山、山葉城這兩位皎皎者也垂首拜服之際自也就心知肚明,諸人皆無望! 「諸位雖不能為純然駙馬,但各位確也皆是世間俊傑,因此都請前往金殿,我父王將在那接見各位,父王求才若渴,必會重用於各位!」 眾人正洩氣時忽又峰迴路轉,竟是前途光明。 「各位若無異議,那便請隨宮人前往金殿!」 話音一落,眾人眼前皆走來了一名宮人,前來為其引路,眾人不由皆站起身來,可走前卻皆是依依不捨的看向採蓮台。 「公主,你剛才曾答應與我等一見,不知……」終於有一人大膽提出。 「見一面是嗎?好!」 一個清脆夾著一絲訕笑的嗓音輕快的響起,話音一落,採蓮台上絲幔紛飛,然後一道白影飛出,衣潔如雪,發黑如墨,裙裾飛揚,髮絲飄舞,輕盈如羽,悄然落在花朵之上。 「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千里獨徘徊。」 湖中白影引頸高歌,歌聲清亮,杳然如空谷清音,足尖點花,翩然起舞,纖手微展,飛如驚鴻,大袖揚空,躍如游龍,長髮如絲,半遮玉容…… 一時間,水榭中眾人只覺眼花繚亂,可看清湖中有白影高歌起舞,卻無法看清湖中人的面貌,只是這踏花而舞,臨水而立的仙人風姿卻讓所有人銘刻於腦,很多年後,有人將純然公主選親之事編成傳奇故事流傳於後世,但後來又有人說那日的純然公主其實是白風夕假扮的,真正的純然公主有傾國之容,但無那種絕世武藝! 「你們已見過我,請速往金殿,讓父王久等,諸位豈不無禮?!」 白影歌畢,身形一躍,飛向半空,最後盈盈落在皇朝所在水榭,背對所有人。 此話一出,眾人雖萬般不捨,卻不敢再留,片刻間走個乾淨,只是心中卻暗想,那最高水榭中到底是何人,竟能得公主親臨? 而水榭中,本安坐於椅的皇朝與玉無緣在白影落於眼前時,皆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 風夕目光選掃向皇朝,然後再掃向玉無緣,一眼之下不由歎服,難怪被稱為天下第一公子,不論其外表,也不論其風采,只是一雙眼睛,那一雙彷彿可包容整個天下的眼睛便無人能及!那一雙眼睛中沒有絲毫人所擁有的陰暗、狹隘、妒忌、仇恨、慾望……只有全然的溫柔、平和、憐憫,彷彿是神那遠古的、安祥的、靜然的心湖! 四公子相比,豐息比之太過貴氣,失之清逸,皇朝比之太過傲氣,失之淡然。這應該是去參加瑤池仙會的碧落仙人,卻不知何故偶落凡塵? 皇朝的目光不移眼前白衣女子額際的那枚玉飾,良久後,上前一步,指尖點月,彷彿誓言一般輕語道:「若我有朝一日為帝,你可願嫁我為後?」 「不願意!」乾乾脆脆的、沒有一絲猶豫的回答,白影一閃,已移開三步。 「哈哈哈……」皇朝聞言卻未有絲客惱怒,只是暢然大笑,「這天下女子,也只你會如此對我!」 玉無緣看著眼前的女子,白色的衣,黑色的發,簡單素淨如畫中的黑山白水。眉在展,眼在笑,頰含意,唇含情,彷彿這世間沒有任何事可讓那眉梢染上愁煙,沒有任何人可讓那水眸籠上憂霧,那如花笑靨似永不會消逝褪色,似可明媚至天荒地老時……忽然間他很想掩住自己的雙目,那樣便不會為她之清耀光華所刺痛,那一臉明燦無瑕的笑便不會撼動靜若古井的心湖! 「白風夕!」玉無緣輕輕吐出這三字。 「是呀,我是白風夕,不是華純然。」風夕燦然一笑,目光溜過皇朝,「我剛才的歌唱得如何?」 「好。」皇朝將酒壺執起,斟滿三杯酒。 「我的歌可是唱給你們聽的哦。」風夕手一伸便擎杯在手,然後身子後躍,跳坐於欄上,「算是答謝你上次請我吃飯。」 玉無緣看看手中酒,又看看風夕,一貫平靜清明的眼眸此時升起迷霧,喃喃輕語,「『素衣雪月,風華絕世』原來是真的。」 「哈哈哈……」 風夕暢然歡笑,剎時整個金華宮都能聽到她的笑聲,明淨歡快得彷彿是山澗竄出的溪水。 「是否只要是和你在一起的人,便可歡笑至老?」皇朝看著她,從來沒有人可笑得如此隨性縱意。 「不會。」風夕斂笑,手一拋,手中之杯便在她手中飛起落下,「皇世子,你可知今天我這一翻作為可使你失去半個華國,這樣你還笑得出嗎?」 皇朝聞言眸光一閃,然後又笑道:「若今日我能得你為妻,那更勝半個華國!」 「哈哈……」風夕聞言大笑,「華王既請你在此看熱鬧,定也有其深意,只不知皇世子以為你此次求親有幾成把握呢?」 「本來只五成,但後來我認為有十成。」皇朝看著杯中十分滿的酒道。 「因為豐國蘭息公子未到是嗎?」風夕眼睛一眨,笑得十分神秘,「可你的對手並不只一人呀!」 「除蘭息外,這世上還有何人是我的對手?」皇朝不認為這世間會有第二個對手。 「太過驕傲自滿的人總是敗得很快很慘的!」風夕將手中杯一拋,直射向皇朝。 「有真才實料的人才有資格驕傲!」皇朝手中酒杯也一拋,直往風夕射來之杯迎去。 「砰!」酒杯中途相撞,雙雙碎為粉沫。 「做人應該虛懷若谷!」風夕袖一揮,酒杯碎沫便全捲向皇朝。 「形於外的笑、怒、傲、冷總比笑裡藏刀的偽君子更為真實可*!」皇朝大袖一展,一股氣流擊出,擋住所有飛向他的碎沫,而那些碎沫便停留在兩人中間。 「兩位不如都坐下來罷。」玉無緣手微微一抬,橫在兩人之間的碎沫便全飛灑向湖面。 「呵……皇世子是否此行對美人勢在必得呢?」風夕瞄一眼玉無緣,拍拍手道。 「風姑娘以為如何?」皇朝在椅上坐下。 「你依然只有五成的機會。」風夕抬手掠掠長髮,眼中閃著狡黠,「此次選親,華王可謂網盡英才,皇世子以後可要多費心思了!」 這話暗藏機鋒,皇朝自是聽得出,心思一轉,然後問道:「不知風姑娘如何與此次選親扯上了關係?」 「呵……因為我答應幫人忙呀!」風夕一聲輕笑,眼光一溜玉無緣,卻見他依然只是事不關己一般自斟自飲。 「幫誰?黑豐息嗎?」皇朝眸中光芒變利。 「他、她、你。」風夕屈著手指,點點腦袋,「這一舉便三得呀,誰也沒偏幫,全都有利,不錯…不錯!」 「風姑娘也幫了我?」皇朝聞言不由微微一笑。 「剛才這些『英雄高士』全被我打發了,不也等於幫你減少了競爭者嘛。」風夕笑瞇瞇看著皇朝的道,手一伸,「我是不是比剛才這些人要好多了?」那模樣好似想得到糖果的小孩子在邀寵。 「是好很多。」皇朝點頭,「如此說來,朝豈不是還要多謝姑娘?」 一直聽著他們對話的玉無緣此時也不由輕輕笑出聲來,一貫霸氣的皇朝此時也全跟著這白風夕走。 「玉公子。」風夕忽轉頭盯著他喚道。 「風姑娘有何吩咐?」玉無緣淺笑道。 「聽說華都境內有一座天支山,山上有一高山峰、流水亭。」風夕看著那雙清澈無瑕的眼睛道。 「是的。」玉無緣眼波停在風夕身上,臉上盈著溫柔的淡笑。 「我們明晚去那兒看看如何?」風夕盈盈淺問。 「好!」玉無緣頷首。 「風姑娘只獨請玉公子嗎?」皇朝忽插進道。 「皇朝。」風夕忽又盈盈喚著他。 「嗯。」皇朝聽得她直喚他名,不由眼睛一亮。 「你不可以去,因為後天華王將宴請你與黑豐息!」風夕忽然身子往後一縱,飛出水榭,足尖輕點湖上花朵,人眨眼之間便飛過攬蓮湖,飛離金華宮,「而且我不邀請你!」 金繩宮,南書房中。 「咯咯……我又贏了!父王,女兒又贏了!」只聽得華純然歡快的笑聲傳出。 「好啦…好啦…你又贏了!」華王看著棋盤,無奈的搖搖頭。 「父王,您這次獎賞女兒什麼?」華純然嬌憨的搖著華王的手臂。 「賞!賞!」華王拍拍愛女,「這次賞你一個駙馬如何?」 「父王又取笑女兒啦!」華純然不依的扭轉身。 「純然。」華王拍拍女兒,然後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極為嚴謹,「你真的很喜歡那個黑豐息嗎?」 華純然聞言不由微低頭,貝齒輕咬唇畔,玉頰染上嫣紅,一付羞窘的女兒嬌態。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華王一見果生憐愛,扶起女兒,柔聲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乃人生必經之事。」 「父王,女兒……女兒……」華純然音若蚊音,卻終是不好意思直言,埋首於父親懷中,掩去一臉的紅暈,也掩去眼中那得意的笑。 「好啦,你不說父王也知你意。」華王摟著懷中的愛女,神色卻是頗見嚴肅,「那豐息,父王前日接見,確是貌若檀郎,才比宋玉!只是……」華王忽然停住不語。 「父王……」華純然從華王懷中抬首,看著父親此時嚴肅的神情,心中不由生出不妙之感。 「純兒,你看那豐息是何等樣人?」華王忽問女兒。 「濁世佳郎!」華純然簡簡單單一言概之,眼中光芒堅定,華王看著,豈有不明之理,那是她認定他了。 「純兒,你一直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看人眼光那自也是十分高明,只是……只是這豐息啊,父王自問活了五十年,為君近三十年,識人無數,卻從未見過此等人,也看不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華王看著女兒,神情認真無比,且眼中閃著利光。 「豐公子難道有什麼不妥?」華純然看著父親這種神色,不由心頭一跳。 「他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相反他可說是十全十美,俊雅的容貌,從容的舉止,合宜的談吐,滿腹的才華……只是……」 華王回想著那日接見的黑衣公子,一個普通的江湖人,卻一身的雍容大氣,讓他這個一國之君的人在他面前都有一種矮他一截的感覺!彷彿他才是王,而自己卻成了卑下的臣民!那種氣勢他只在皇國世子皇朝身上見過,皇朝貴為王儲,有那種氣勢是理所當然的,但他一介平民……這個豐息比之皇朝更讓人警惕!若皇朝是一柄出鞘的寶劍,光華燦爛、鋒利無比,但因其出鞘,所以人一眼即能看明,那反知防範躲閃,而這個豐息卻好比深淵的藏龍,深藏不露,而一出必是驚天動世! 「父王……父王……」華純然見華王似想著什麼征征出神,不由出聲輕喚。 「嗯。」華王一驚回神,看著懷中愛女,然後道,「純兒,你要選那豐息為駙馬,父王也不反對,必竟他實為難得人才,只不過……父王卻還有一言望你聽之。」 「父王請說。」華純然扶華王坐下,螓首依在華王膝上。 「現今亂世,其它五國莫不向王域伸張,其疆土、國力已今非昔比,獨有我華國,雖為六國首富,但一直夾於風國、皇國之間,不與王域接壤,以至國土未有寸進!這些年來,父王一直想擴展我華國疆土,但幾次敗於皇國,而風國卻是無論我如何攻也破不了城,若久於此,父王想一奪天下的大志不但成空想,我華國早晚也將被皇國吞併!」說到此,華王不由握緊雙拳。 「論才貌,皇國世子並不輸豐息,若與皇國結親,他必不再來犯我華國,且此次世子前來求親,曾允諾,願助我攻打風國!若能得爭天騎相助,風行濤哪是我的對手,風國必為我囊中之物!所以……」 華王低頭看著愛女,但話未說完卻被華純然接住,「所以父王希望我選皇朝世子為駙馬,是嗎?」 「父王是有此意,純兒……」華王話未說完,卻見膝上愛女已是眼淚汪汪,不由急道,「純兒,別哭……」 「父王,您心中就只有霸業、華國,就沒有女兒嗎?」華純然抬手輕拭眼角,神色一片黯然。 「純然,你別哭啊!」華王一見女兒的眼淚心就軟了,眼前的鴻圖霸業剎時也煙消雲散了,只想著如何讓愛女止淚,「純兒,父王也只是提議一下,還沒定嘛,你別哭啊。」 華純然哽咽著:「女兒只是想嫁個喜歡的人,而且這個喜歡的人同樣可以幫助父王打天下,父王為何就不肯成全女兒呢?女兒從小就沒求過父王,可這一次,這唯一的一次……嗚嗚嗚……」 「好啦,好啦,純兒,你別哭了,父王答應你,駙馬的事由你全權作主,你想選誰就誰行了吧?」華王摟著女兒哄道。 「真的?」華純然抬首,眼淚汪汪的看著華王。 「真的!」華王點頭,想想那個豐息,也許比皇朝更合適當華國的駙馬,因為他無地位威脅到他。 「多謝父王!」華純然不由喜笑顏開。 「唉,有時候本王想想,這個天下是不是還比不上純兒的眼淚?」華王看著愛女如花的容顏歎道。 「在這個世間,父王也是女兒最重要的人!」華純然感動的抱住父親,八分真、二分哄的道出甜言,「女兒一定和駙馬幫助父王奪得天下!」 「嗯,還是我的純兒最乖!」華王感動的回抱女兒。 「父王,現在您是不是該去金殿接見各國英才了?」華純然見事已妥,扶華王起身,「您看女兒此次不就為您網羅了不少人才嗎?」 「是,還是我的純兒最聰明!」華王笑笑捏捏愛女的臉蛋,「父王現在去金殿,你也回去休息吧,養足精神,後天父王將宴請皇世子、豐公子、玉公子還有你那個白風夕以及今日本王會挑先的人才,到時你就帶上你的金筆點駙馬吧!」 「女兒恭送父王!」 華純然目送華王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淺淺的笑,目中卻露出一絲得意。作為女兒身,或許不能得至尊至權之位,但只要能掌握住至尊至權的人,只要能在至尊至權人的心中牢牢站住第一位,那麼這華國、乃至整個天下,也就沒有什麼事是她不能做成了。今日既能讓父親點頭點豐息為駙馬,那他日定也能讓駙馬繼位為王,又或他日……真如父王所說能得整個天下,那她必是女子至高之處的皇后! 「當春風悄悄,楊柳多情,我踏花而來,只為牽著哥哥你的手……」 華都之南有一小院,此院雖小,卻十分雅致,院分東西兩廂,中有一小小花園。此時園中傳出歌聲,歌聲雖輕,但歌者歡快之心情卻表露無遺。 「什麼事讓你如此開心?」豐息一推院門,即見風夕正坐在花下,伸手捕一隻白色蝴蝶。 「嘻嘻……我今天見到玉無緣了!」風夕回頭對他一笑,「天下第一的玉公子,果然比你這只黑狐狸要強許多呀!」 豐息踏向東廂的步法忽然一頓,回頭看向風夕,只見她一臉的微笑。 風夕一直是愛笑的,但這樣的笑卻是從未見過的,她的笑多半時是嘲笑、訕笑、冷笑、無聊的笑……可這一刻的笑卻褪去所有凌角,只是一種純粹的歡笑,眉眼盈盈,唇畔微抿,整個人清潤柔和,散發著淡淡的光華,隱帶一絲蜜意! 「玉無緣?」豐息眸光一閃,臉上卻浮起淺笑,「他與皇朝在一起?」 「是呢。」風夕站起身來走到豐息身前,上下看一眼他,「黑狐狸,原來這世上還有那樣出塵的人呀!跟你這只黑狐狸完全不一樣的人!你算計所有的人,可是他……」風夕頭一歪,臉上浮起一絲柔如春風的微笑,「他卻是為天下而算!」 「你……」豐息審視著她,忽然伸手一指,點住她額際的那枚雪月,「你難道對他……」底下的話卻不說了,只是眼光緊緊盯住她,帶著難測的光芒。 「哈哈……」風夕一笑退開身,手指往西廂一指,「鳳美人等你可謂望穿秋水,你不覺得應該去看望她一下,並且……」她忽然壓低聲音,眼神詭異,「你不覺得應該好好安慰她一下嗎?必竟你接下來做的事會刺痛她的心的哦!」 正說著,忽然西廂房門打開,走出懷抱琵琶的鳳棲梧。 「夕姑娘,笑得這般開心,可是有何樂事?」鳳棲梧目光溜過豐息,清冷的波光有剎那的柔和。 「是啊,是有喜事呀!」風夕眼光掃向豐息笑道。 「是嗎?」誰知鳳棲梧卻並不追問,目光落在豐息身上,「公子幾日未歸,今棲梧又習得一新曲,唱與公子與姑娘聽可好?」 「好呀!」不待豐息答應,風夕便拍掌叫道。 鳳棲梧當下於園中石凳上坐下,手撥琵琶,啟喉而歌: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好個『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呀!」 風夕喟然而贊,目光別有深意的掃向豐息,卻見他少有的神色恍惚,眉峰竟微斂,似在想著什麼疑難問題,眸光有時掃向她,首次,她無法從那雙深沉的黑眸中看出什麼。 三月二十六日,一大早,風夕少有的起床了。 「樸兒!樸兒!你再不出來我就不帶你逛街了!要不是因為答應了你,我早……」 「我來了,姐姐!今天你帶我去哪玩!」韓樸一蹦三跳的開門而出。 「咱們一路走,看到好玩的就去玩!」風夕極不負責道。 「那我們走吧!」韓樸一抓她的手拖住就往外走,就怕呆會兒又要跟上些閒雜人等。 風夕與韓樸一出門,東廂房門打開,走出豐息,看著那一大一小的背影,雍雅的俊臉忽變冷。 「公子,馬車已備好。」鍾離上前稟告。 豐息聞言,卻並不動身,沉吟半晌,然後吩咐道:「不用馬車啦。」語畢即向院外走去,鍾離、鍾園忙跟在其後。 一大清早,街上人卻已頗多,店舖開門做生意,街上攤販早已擺好攤,叫買的、還價的、鄰里招呼的、婦人東長西短的……各種聲音交集,各色人物聚集,匯成熱鬧繁榮的街市。 豐息閒走在街上,目光飄過人群,一貫雍雅的微笑淡薄了幾分,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心神不定。 忽然眼光為一個人影吸住,定睛一看,他眼光一冷,但馬上他的笑容加深了幾分,迎上那個身影。 「玉公子!」 「豐公子!」玉無緣從正看著小攤上的一朵珠花,聞聲抬頭,不由微微一笑,「落日樓一別,想不到竟能在華國再與公子一會!」 「息也想不到竟與玉公子如此有緣。」豐息也雍雅的笑道,目光也掃過那朵珠花,「玉公子對此物感興趣,莫非想買來送與心上人?」 「豐公子見笑了,無緣孤家寡人,何來心上人。」玉無緣淡淡搖頭,目光掃過珠花,輕悠飄忽,不驚輕塵,「只是看到這買珠花的小攤,不由想起新近結識一位友人,她似乎從來不戴珠飾,所以無緣不知不覺在此多留了一會兒。」 「哦……原來是睹物思人。」豐息恍然大悟一般,「這朵珠花雖不是什麼名貴之物,但卻也簡單雅致,所謂禮輕情意重,公子不如買下這朵珠花,贈與你的友人,那位朋友之所以從不戴飾物,或許是因為沒有公子這般人物相贈。」 玉無緣聞言深深看一眼豐息,唇畔笑意溫柔,「或許豐公子比我更為熟知這位友人才是,必竟她與公子齊名近十年。」 「難道玉公子所說的友人是白風夕?」豐息似有些不敢相信道,「如果是那個女人的話,我勸公子還是不要買了,你若送了給她,她肯定……」 「肯定拿來換酒喝!」玉無緣接口道。 「哈哈……原來玉公子也這般瞭解她!」豐息不由大笑,只是他此時卻似笑得有幾分勉強。 「無緣昨日才與風姑娘一見,雖只一面,但也可看出,她是那種言行隨意縱性之人,做任何事只求心安、開懷!」玉無緣別有深意的道,目光直射豐息雙眸。 「看來玉公子可說是那女人的第一知己!」豐息笑容依舊,拿起那朵珠花道。 「公子,這珠花可是上品呀!這可是真正的南海珍珠!公子買下吧!」一旁靜立久已的小販早看出此兩位公子定是貴客,早準備了一籮筐的話了,此時一見豐息拿起,當然鼓起了三寸不爛舌,「我羅老二在這一帶可是有名的羅老實,決不會騙公子爺,這絕對是上好的南海珍……」 那羅老二還要滔滔不絕的說下去,豐息卻只是抬眸淡淡掃他一眼,頓時,他只覺脊背一涼,喉嚨處似有什麼堵住,所有的話便全吞回了肚裡。 「公……公……子……」 「就如玉公子所說,我就買個開懷吧,這珠花我要了。」豐息將珠花放入袖中,回頭瞟一眼鍾離,鍾離馬上上前付帳。 「豐公子買這珠花是打算送與那位落日樓有一面之緣的鳳姑娘嗎?」玉無緣笑看豐息舉動,「鳳姑娘近來可好?」 「安然無恙。」豐息看向玉無緣道,「息還有事需往品玉軒一趟,不知玉公子去往何處?」 「無緣正要前往天支寺。」 「那麼就此告辭。」 「告辭。」 兩人拜別,一往東,一往西,錯身而過時,豐息唇微動,似講了一句什麼話,而一貫淡然的玉無緣竟是聞言而色變,震驚、呆愕、憤怒甚至還夾有一絲悲哀,這屬於人的表情一一在那張靜謐、安祥得如佛的臉上閃現!但瞬間,這些表情全部消逝,回復平靜鎮定,只是臉色卻是十分的蒼白。他征征的望著豐息,呆立於街上,半晌未動。 而豐息將之表情一一看在眼中,然後微微一笑,轉身而去。 正文 十六 高山流水空相念 「黑狐狸,你坐在這裡幹什麼?樸兒,你快回房洗澡,然後叫顏大哥做飯給你吃,吃完了就睡覺!」 夕陽西落時,玩了一天的風夕、韓樸終於回來,一進門即見豐息正坐在園中,手中把玩著什麼,在夕輝之下閃著七彩光芒。 「姐姐,你呆會兒是不是還要出去?我和你一塊去好不好?」韓樸目光瞟一眼豐息,然後轉回風夕身上。 「不好!回房去。」風夕斷然拒絕,打發著他。 韓樸無奈,噘著嘴回走。 「玩得可盡興?」豐息瞟一眼她,然後繼續把玩著手中之物。 「差點沒走斷兩條腿!唉,那小鬼比我還有精力!」風夕走近他,看向他手中之物,一見之下不由叫道,「認識你十年,我可從沒從你手中見過這種女人用的東西!珠花耶!你準備要送給鳳美人還是華美人呀?既然還沒送,那不如先送我好不?我呆會兒正要出門去,你這珠花讓我去換兩罈美酒吧!」 豐息抬首看她一眼,雖是近四月,天氣十分的暖和,但那眼光竟帶著冰的寒意,讓風夕不由自主的覺得一陣森冷。 「你好像沒這麼小氣吧?這東西又不值幾個錢,不願給就不給唄……」 話未說完,眼前忽珠光閃爍,她馬上雙手一揮,剎時一雙手幻出千重手影。 「黑狐狸,你今天怎麼啦?陰陽怪氣的!」 風夕看著雙手中的珍珠,再看看此時安坐於椅,優雅安閒得似剛品完一杯香茶的豐息,幾不敢相信剛才這人竟用珍珠襲擊了她,可手中明明有一手的珍珠啊! 「你不是要換酒喝嘛,這樣可以換得更多啦。」豐息一邊道,一邊優雅的站起身來。 「說的也是!我先去洗澡了!」風夕燦然一笑,懶得深究他今天稍稍有些怪異的行為,轉身跑回房中。 「唉,世上竟然有這種女人?!」豐息看著她的背影搖頭歎息。 「當春風悄悄,楊柳多情,我踏花而來,只為牽著哥哥你的手……」 夜色中,星月淡淡,風夕在屋頂上飛走,懷中抱著兩罈美酒,哼著那歡快的小調,想著呆會兒要見的人,嘴角不由勾起,忽然眼前人黑影一閃,一人擋在她身前。 「皇朝?」抬首一看來人,不由驚訝。 「是我。」一身紫袍的皇朝仿若暗夜的皇者。 風夕看著他,眼珠一轉,然後偏頭笑問:「你來找我?」 「是的。」皇朝負手而立。 「那麼請問何事?」風夕將手中酒罈放在屋頂上,然後坐下。 皇朝走近兩步,看著夜色中的她,清清楚楚的看一遍,然後清晰無比的道:「我來是想在你去天支山前再問一次,你願意嫁給我嗎?」 「哧……」風夕聞言輕笑出聲。 「風夕,我是很認真的!」皇朝在她面前蹲下,眼睛比那天上的星辰還要閃亮,而且帶著驕陽的熾熱。 風夕聞言斂笑,眼光落在月下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那莊重的神色顯示著他此刻再正經不過。 「既然你是認真的,那麼我也就認真的問你一句:若我嫁你為妻,那你便不得再取他人,終生只得我一人!你可願意?」 皇朝聞言半晌無語。 「呵呵……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決做不到的。」風夕輕輕笑道,拍拍皇朝的肩,站起身來,「眼前就有你想盡辦法都要娶到的另一人!」 「風夕,不管我娶多少人,但你絕對是最特別的一個!」皇朝站起身攬住她肩膀。 風夕手一抬,拂開他的手,目光落向遠方,「皇朝,白風夕與你是不同世界的人,你不管喜歡或不喜歡,都可擁有很多的女人,但我不同,我只想擁有一個喜歡的並且也只喜歡我一個的人!」 「風夕,或許我會娶很多的女人,但我的正妃——甚至我日後為帝——皇后絕對是你無疑!」皇朝伸出手,握住風夕的手,「做我的皇后,我皇朝可對天發誓,此生定愛你至老!」 「我信你會說到做到,只是……」風夕微微一笑,「我的丈夫絕對只能有我一個妻子!他的心與身絕對只能我一人擁有!」 聞得此言,皇朝抿緊唇畔,看著她良久,然後微微一歎,轉身看向無垠的黑夜,語意蕭索,「為著天下,我必須娶到華純然,這是我得天下的手段之一!」 「唉,又是天下。」風夕一歎,「皇朝,南國初會以來,我一直把你當一位英雄,而英雄是不屑用這些手段的。」 「我不是英雄,風夕,你看錯了。」皇朝猛然回首,目光如電,臉上神情卻是平靜中透著一種冷然,「風夕,我不是英雄,我是王者!」 風夕聞言抬頭直視他的目光,驀然心頭一顫,半晌無語。 「做英雄,要有以一敵萬的絕世武功,要笑談生死的慨然氣概,光明磊落的胸襟氣度,他是戰一人、戰百人、戰萬人……而不敗的神話!如星如月般光明,是萬眾景仰的神!」皇朝以手指天,天幕上一鉤殘月,點點繁星。 「而我選擇當王者!王者是權衡、謀劃、取捨、定奪……是戰千千萬萬、戰整個天下的人!我要做王者!我要用我這雙手握住這個天下!握住天下需要力量,需要這個天下最為強大的力量!所以我要累積力量,通過各種手段、各種途徑累積我所需要的力量!成為這個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王者!」皇朝伸長手臂,敞開懷抱,彷彿要擁抱這個天地,臉上的神情莊嚴而肅穆!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絕然! 星月的淺輝映像在他的臉上,從風夕的角度的看去,他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黑暗中!這個人此刻的氣勢是可吞下整個天地,仿若頂天踏地的巨人,高不可仰!他會握住這個天下吧?只是……心沒由來的沉沉落下,仿若這一刻,自己失去了一份很珍貴的東西!只是卻注定會失去的! 壓住心頭的微澀,轉過身來,看著腳下黑壓壓的大地,只覺一種寒意生出,不由自主的抱住手臂。其實這個亂世中的有志者就應如此,不擇手段的謀劃策略,才能成就霸業,他如此,他也如此,所有的人都如此!這世間可有人做事是不要求利益回報?做事只是純粹的想做,而不是心機沉沉的出手? 「與這天下相比,我便不值一提。」風夕抱起地上的酒罈,「至尊的地位、權利在你們男人心中是勝過一切的!」 「風夕,你拒絕是真的只是因為我會有很多妻室?還是因為你心中早已有人?」皇朝看著即要離去的風夕,脫口問出這幾次欲問出口的話。 風夕聞言看看手中酒罈,夜風吹起她長長的髮絲,遮住她的雙眸,唇際露出一絲飄忽的淺笑,卻有些茫然、有些無奈、甚至還帶有一絲哀傷! 「心中的人嗎,或許會有,或許會無!只是……不論我心中有否人,不論是做王妃還是皇后,我都不會嫁你!因為……」 皇朝聞言並未動怒,只是眉頭一挑,示意她說下去。 「因為你只是朋友!」風夕看著皇朝的眼睛淡淡吐出。是的,這個人作為敵人,他太強!作為愛人,身心太累!只有做朋友,做保持距離的朋友才是最好的! 皇朝聞言卻是一笑,伸出手來,輕輕攬住風夕的肩膀,這一次,風夕未推開他,「我從出生至今,從來沒遇過任何挫折,你是第一個。」 風夕看著他平靜的神色,燦然一笑,「或許你馬上還會在另一個女子身上再次嘗到敗績!」 「那並不重要,我若只因兩個女子便一敗塗地,那上天生我皇朝何用!」皇朝放開風夕,回復他尊貴傲然的皇世子面目。 「所以對於你來說,只有天下才是最重要的!」風夕身形一退,轉身離去。 「能娶到你的人定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但能做你的朋友,也是非常幸運的!」皇朝看著她的背影緩緩道出。 「只是朋友卻很少有一輩子的!」 風夕身影已逝,話音卻遠遠傳來,獨留皇朝於屋頂之上細細品味她這最後一語。 天支山,高山峰,流水亭。 翠柏青松環繞的高山峰頂,在西面近懸崖邊建有一座石亭,亭皆是此山上的巨石而建,簡單樸實卻大氣。 這高山峰、流水亭流傳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名樂師,獨善理琴,但當時的皇帝卻最中意鼓瑟,於是舉國上下,全是會瑟為榮,百樂閒置。 於是這個只會彈琴的樂師,雖琴藝絕代,卻無人欣賞,更甚至彈琴時還會遭人辱罵,皆認為他對皇帝不敬!所以這名琴師便不再在人前彈琴,而是攜琴至這天支山頂,彈琴與這高山幽谷、白雲清風聽。 有一天,他又在這山峰上彈琴時,忽聞身後有人鼓掌。 琴師十分驚奇,回頭一看,只見一人一邊走來一邊歌道: 山君抱綠綺,西上天支峰。 閒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塵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改李白的) 琴師與此人結為知己,以後琴師便只彈琴給此人聽。琴師名叫高山,而那聽琴之人便叫流水。 後來皇帝駕崩,新帝即位。 這位新皇帝卻不似他的父親那樣,只喜歡瑟,他精通音律,對各種樂器之音只要是佳品,他都喜愛聽,於是百樂又在民間興起。 新帝也聽聞了高山的高超琴藝,於是便下旨,邀高山進宮彈琴,但高山卻拒絕了,他說,有生之年,他只彈琴與流水聽,因為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只有流水才是他真正的知音。 前來傳旨的官員見他竟敢拒絕皇帝,不由皆是驚怒,便將他抓起來押往帝都,但到了皇宮,高山依然沒有彈琴給皇帝聽,因為他在路上竟自折手骨!他此生是再也不能彈琴了! 皇帝也被他的絕烈而憾動,便放他回去,並賞賜他一些珠寶。 但高山什麼也沒要,只是孤身回家了。 回到家鄉後,卻發現流水已在他被抓往帝都後,自刺雙耳,他此生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高山與流水知道彼此的情況後,只是相視一笑,然後兩人抱琴上天支山,但是卻再也沒有下來。有人說他們他們是跳下山崖死了,有人說他們在天支山幽谷隱居起來了,有人說他們被天帝派神仙接往天庭了……各種各樣的傳說流傳下來,但人們一般喜歡相信最後一種說法。 後來,仰慕他們的後人便將當年高山彈琴的山峰稱作高山峰,且在高山峰頂建起這座石亭,取名為流水亭,用以紀念他倆人的友情。 高山峰峰頂之上,風吹得衣袂飛揚,而那一輪皓月正當空而掛,灑下清輝若一層薄紗,輕柔的籠在這高峰上,輕輕的將流水亭圍繞,而此時還有那清雅絕俗的琴音在隨風而飛,在隨月而舞,清幽而雅逸,閒適而舒心,再加上亭中那白衣如雪,風姿如仙的兩人,一切如夢如幻,仿若置身仙境,重會那高山流水。 「這一曲飄逸似不食人間煙火,我聽著,彷彿以為自己已到碧落山上,正採花為食,取瓊泉而飲,摘瑤果而逗仙鹿,踏流霞而戲青娥。」 在琴音止歇時,風夕睜開雙眸,看向眼前的玉無緣,悠然而歎,世間也只有此人才能彈出這般絕俗的琴音。 「高山流水……高山的琴音果然也只有流水能聽懂。」玉無緣抬首注目於風夕,眼前的女子擁有一顆玲瓏剔透若的水晶心,永遠是那般瀟灑自然,在任何地方都是一道獨特的風景,讓人看著便舒心暢意。 風夕聞言微微一笑,高山流水,他們會是嗎? 「這支琴曲叫什麼?」 「沒有名字?」玉無緣抬首看看空中明月,「這支琴曲只不過是我此時此刻的感受而已,我只是隨心而彈。」 「沒有名字?呵……你的琴沒有名字,想不到你彈的曲也沒有名字。」風夕移過琴,十分的普通,隨手一挑琴弦,發出空靈的清音,「隨心而彈便不是凡曲,難怪人人稱誦你為天下第一公子!」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玉無緣捧著酒罈斟滿桌上石杯。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風夕執杯在手,目注於他,笑吟吟的接道。 「幾時歸去……歸去……風夕,我真要歸去了。」玉無緣忽然輕輕吐出,眼睛忽然移向亭外那萬丈峭壁。 「歸去?」風夕聞言看住他,沒來由的心口猛然一緊,手中杯一抖,然後擱於石桌上。 「是啊,我要歸去。」玉無緣依然看著絕壁,未曾回頭。 「是嗎?今晚就是辭別嗎?」風夕忽地笑笑,「要到哪去?何時走?可要……可有同伴?」 玉無緣回首,目光落在她臉上,空濛中帶著一種深幽,聲音卻是那般清晰,「不和誰,一個人,也許很快,也許過些日子。」 「一個人是嗎?」風夕還是在笑,笑得燦爛,然後手猛的一推,將琴推回他面前,「不是一個人吧,至少要帶著這琴,高山不論走到哪,不管有沒有流水,至少都有琴的!」 「風夕。」玉無緣忽然握住她的手,目光深幽難懂的看著她,還帶著一種莫名的傷痛,「我不是高山,我從來不是高山……」 說到此處忽然頓住,喉嚨處似哽住了一般,無法再說話。 風夕看著他,目中帶著一種微弱的希冀看著他,等著他說話,等著他說出…… 「我只是玉無緣。」玉無緣輕輕吐出,說出這一句話便似傾盡所有心力,一瞬間他是那麼的疲倦蒼白。 「我知道。」風夕將手輕輕從他手中抽出,一瞬間手足冰冷,如置冰窟。 「風雨千山玉獨行,天下傾心歎無緣。」玉無緣輕輕念出,看著空空的掌心,一絲苦笑浮上那一貫雲淡風清的面容,「說得多貼切啊,傳出這兩句話的人是不是看盡我玉無緣一生了!」 「天下歎無緣是嗎?」風夕一笑,這一次卻笑得那般的苦,怎麼藏也藏不住,無緣……無緣啊! 「不是天下歎,是我歎!」玉無緣看著她,眼中有著即將傾瀉的某種東西,但他轉頭,瀉向那深不見底的幽谷! 「不管誰歎都是無緣。」風夕站起身來,「只是若有緣也當無緣,那便可笑可悲!」 「你請我聽琴,我便贈你一歌罷。」 說完她足尖一點落在亭外那一丈見方的空地上,手一伸,袖中白綾飛出。 「瑤草珂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祗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 她啟唇而歌,聲音清越,直入雲霄,身形也隨歌而舞,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白綾在空中翻飛,衣裙飛揚於夜風中,仿若天女飛舞。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唱到最後一句,白綾便直直飛去,縛上一株高樹上,然後身子一蕩,輕飄飄的,若蕩鞦韆一般飛掠而過,眨眼間便消失身影。 風夕離去後,石亭中,玉無緣手伸向琴,心中淒楚便宣瀉而出,和著琴音,引頸高歌: 「蒼穹浩浩兮月皎然 紅塵漫漫兮影徒然 欲向雲空兮尋素娥 且架天梯兮攬明月 三萬六千兮不得法 黯然掬淚兮化泠水 泠水如鏡兮映花月 花濃月近兮我陶然 唉噫…… 天降寒冰兮碎我月 地劃東風兮殘我花 唉噫……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 鏡花如幻兮空意遙 鏡花如幻兮空意遙……空意遙……」 歌聲悲傷而哀涼,那種悵然憾恨表露無遺。 樹林深處,風夕抱膝而坐,聽著從山頂傳來的琴歌,喃喃輕念:「傾盡泠水接天月,鏡花如幻空意遙……空意遙……玉無緣……你……你……你……」 「你」了半天卻終於嚥回,只是一歎,拾起地上的白綾收回袖中,然後起步往山下走去。 山頂之上,玉無緣走出石亭,抬首望著空中還是那般皎潔的明月,那不知人間怨憂的明月,為何偏向別時圓? 閉上眼,所有的……連月也不願讓它窺視。 終是放開了,這一生中唯一動心想抓住的,還是放開了手! 你以為我為靈芝仙草而棄朱唇丹臉嗎?其實我願以靈芝仙草換謫仙伴我白螺杯!只是…… 風夕,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人若有來生,那你我以此曲為憑,便是千回百轉,滄海桑田,我們還會相遇的。 今天是華王宴請之日,可風夕卻懶懶的不想去,去幹麼呢,只為欣賞華公主金筆點婿嗎?干卿底事!酒足飯飽一頓嗎?這些日子在落華宮吃得夠多了! 一大早,豐息即進宮赴宴去了,看著他的背影,風夕不由嘲弄的笑笑,心頭卻沒來由的一陣酸苦,深吸一口氣,搖搖頭,甩去那一片苦意,搬張長椅放在院中,曬著太陽,打著瞌睡,這是多麼舒服自在的日子,哪來的苦,為何苦? 或許自己知道,只是不肯承認,不肯細思。 眼前品的是山珍海味,飲的是瓊漿玉液,在座的上是華國之主,下有勁敵皇朝、玉無緣……旁還有那美艷無雙的純然公主。而大殿中那些如花的宮女正翩然起舞,曼妙輕歌,怎麼說都應該集中精力,慎重以對才是。更何況今天可是決定華國駙馬的重要日子,怎麼能如此心不在焉? 可自進此殿始,豐息的思緒便有幾分恍惚,眉頭時皺時展,似有難題,卻不知如何解。 「豐公子,豐公子!」 耳邊聽得有人低聲淺喚著,猛然回神,只見華純然正立於他桌前,睜著一雙美目疑惑的看著自己。 是了,酒宴已過半,公主要開始點駙馬了,她那藏在袖中的手定是握住了一支金筆,她已至他桌前,那金筆即將點向他……但見她著一身粉紅宮裝,頭梳飛鴻髻,一枝金鳳釵端端正正的嵌在發中,襯得她高貴雍容,蛾眉淡掃櫻唇輕點,那如雪似玉的臉頰在看向他時湧上一層淡淡的煙霞,說不盡的嬌麗與明艷,實是世所難求的絕色美女……可心頭卻忽然清明了,她不是她!不是她! 豐息猛然站起身來,或許因為起身太快,桌子被他撞得「砰!」的一聲響,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移過來了,有華王帶一絲輕視的目光,有皇朝銳利如劍的目光,有玉無緣淡然無波的目光,有明月山他們疑惑的目光…… 「豐公子!」華純然見他猛然起身,只當他已知她即將金筆點他,因此十分激動,想到馬上……袖中握筆的纖手不由一陣微抖,是他了……就是他了……眸光如水,輕柔的落在他身上,手臂微抬,羅袖輕滑,露出點點玉筍似的指尖,指尖中夾著一點金光,那是…… 「大王,息忽然想起還有要事,先行告退了,請大王恕罪。」豐息向著殿上一施禮,也不等人回答,也不管身後眾人的嘩然,也不理會華純然驚鄂的表情,大踏步走出金殿。必須快快離去,以免後悔! 大殿中不但華王震怒,便是皇朝也是極為不解,他不會錯過剛才華公主的表情和動作,他明明駙馬之位即將到手,可為何卻匆匆離去?轉頭看向玉無緣,只有他依然是面色平靜淡然,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只是眼中卻閃過一絲歎息與失落!一剎那間,彷彿明白了一些什麼。 「哈哈……既然豐息公子有事先離去,那他的那一份美酒,諸位可不能推辭,必要代他喝盡!來,我們乾杯!」華王高舉金盃笑道。 「謝大王!干!」眾人齊舉杯,各懷心事。 華純然舉起豐息桌上的玉杯,仰首飲盡的一瞬間,一絲苦澀與微鹹一齊入喉。放下杯,一滴清淚滴入杯中,彷彿還能聽得杯中發出的那細微、空曠的回音,咬住唇,止住那即將溢出的悲泣,握緊手中的金筆。千算萬算,卻獨獨漏算他或許會不願!太自信了,太驕傲了!以為有著華國公主高貴的地位,以為有著這張傾國之容,便天下所有人都應為之傾倒!原來還有人是例外的,還有人能不為權勢、富貴、美色所動!但是我是華國第一公主,豈能在此失態,豈能在此言敗! 抬首的瞬間,她是美艷無雙的、高貴雍容的、鎮定優雅的華國純然公主!一抹溫柔的淺笑浮上那無瑕的玉容,輕移蓮步,款款走向皇朝,那位尊貴傲然的皇國世子!握緊袖中的金筆,好似怕它忽然掙出手去! 「砰!」 正躺在院中曬著暖暖太陽昏昏欲睡的風夕忽然給驚醒了,不由睜眼坐起身來,只見豐息立在門口,眼睛緊緊盯著他,神情間似懊惱非常。 「咦?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怎麼,華王已選你為婿了?不過以華美人對你的情意,此事當然是水到渠成,一帆風順!」風夕又躺回長椅,懶洋洋的打趣著。 豐息也不答話,而是走進院子,立在椅前,不發一言的盯著她。 風夕不由奇怪,倚起上半身,疑惑的問道:「你在生氣?難道求親失敗?」 「哼!我不會娶純然公主了!」豐息冷冷一哼,然後手一伸,一把將風夕從椅上推了下去,風夕不防他這一手,一下給跌在地上了。 「咦?真的?」風夕卻不惱,就坐在地上,抬首看著豐息,待從他臉上證實之後,嘴角不由勾起,一絲歡快的笑就要成形,忽兒轉念一想,歡快的笑轉成了嘲諷的大笑:「哈哈……黑狐狸,難不成華王還是不中意你這個江湖百姓當他女婿,還是中意那個有著強大國力、有著二十萬雄師的皇國世子皇朝?所以你垂頭喪氣的回來了?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原來這世上也有你辦不成的事呀!」 一邊笑著一邊從地上站起身來,待看到豐息陰沉的臉色,不但不斂笑,反笑得更加猖狂,「哈哈……黑狐狸,你求親不成,竟然如此生氣,實在有失你武林貴公子的身份,嘖嘖,你那一身的雍容大方哪去了?」 而豐息看著她大笑不已,面上雍容的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睛盯著她,彷彿能冒出火來! 「哈哈……」風夕看著他那模樣卻笑得更加歡暢,湊近他,眼光瞄了瞄他懷中,故意壓低著聲音,「黑狐狸,其實只要你拿出某樣東西,華王一定會馬上招你為婿的!你為何不拿呢?白白錯過機會,白白費了一翻工夫呀!」 豐息唇動了動,似要說話,最後卻依舊不語,只是眼色越來越冷,最後竟是拂袖而去了。 風夕待他轉身,依舊在長椅上躺下,口中依然喃喃而語,「難得呀,這黑狐狸竟如此生氣!可生氣也不應該對著我發啊,又不干我事!要知道我可是幫了他不少忙的!」 豐息走進東廂房,推開窗,看著正躺在椅上閉目養神、愜意非常的風夕,不由敲敲掛在窗台上的鳥籠,逗著籠中的碧鸚鵡,「真不值得,你說是不是?真是不值啊!」 「樸兒,你起床了沒,姐姐今天帶你去玩!」 第二天,風夕似乎心情十分的好,一大早就叫起了韓樸。 「真的?」韓樸馬上蹦出房間。 「當然是真的!」風夕一把抱起他,竟馬上就施展輕功飛了起來,「今天我們要把華都玩個夠!顏大哥,你要是想玩,就自己跟來!」人已跑了,還不忘招呼才跨出門的顏九泰。 「你放我下來,讓我自己走呀!」遠遠的還聽得韓樸的叫嚷聲。 「公子,您要……」鍾離才推開門,豐息便走了出來。 「我們就上街挑一件好禮物,恭賀華公主的大婚慶典!」豐息淡淡的道。 「是。」 雙胞胎伴著豐息出門,西廂一扇開啟的小窗露出鳳棲梧清冷的艷容,看著那前後走出的背影,微微一歎。 「不愧是最富的華國都府!」風夕看著繁榮的街市道,「六國我都走遍了,要論到最好玩的,還真是這個華國!」 「姐姐,我們在華國還要呆多久呢?什麼時候離去?然後我們再去哪?」韓樸牽住風夕的手,一邊看著兩旁的店舖,一邊問道。 而顏九泰則無聲的跟在兩人三步後。 風夕聞言不由轉頭看向他,神情一頓,但馬上恢復笑容,「樸兒,今天不說這個,今天只管玩。」 「夕兒!」忽然一個聲音蓋過街上的喧鬧傳入三人耳際。 「久微!久微!」只見風夕一轉頭,然後馬上飛身跑去,一把抱住那人,又是跳又是笑,那歡快的叫聲刺人耳膜。 那人在抱住風夕的一剎那,只覺兩道目光射來,抬首望去,只見街道兩旁分別立著一黑一白兩位公子,白衣的在他看去時溫和的笑笑,黑衣的則微微點頭致意,低頭看向抱住他的風夕,不由輕輕一笑,真是有眼光啊! 「夕兒,你快把我脖子給勒斷了!」那人扯著風夕抱住他頸脖的手道。 「久微,我好久好久沒見到你了!你都到哪去了呀!」風夕聞言馬上鬆開手,看著久微笑問道。 「我還不就是四處飄蕩。」久微洒然一笑道。 韓樸與顏九泰呆呆的看著這個名叫久微的人,弄不明白他有何魅力,竟讓風夕在大庭廣眾之下忘形的對他又抱又笑,風夕雖言行張狂,可卻也從未對哪個男子如此親熱過,即算是相識十年的黑豐息,也只限打鬧間的相接相觸。 年約三十左右,高而瘦的身材,普通的五官,樸素的青布衣,一頭長髮在頸後以黑帶縛住,一眼看去實在不是什麼出色的人,可再看第二眼時,卻覺得這人很特別,可特別在哪卻不知道,或許在那一抬眉一勾唇之間,又或許在那雙眼睛有意無意的顧盼之間,這人是那種你記不住他長什麼樣,但第二次見面時,你一定能在第一眼就認出他。 「十年重見,依舊秀色照清眸!」久微細細看一遍風夕,感歎道。 「姐姐!」韓樸走過去將風夕的手奪回抓在手中,眼角瞟一眼久微,其意不言而喻。 「樸兒,我告訴你哦,這個就是久微!就是祈雲落日樓的主人久微!天下第……嗯……數一數二的廚師!他做的飯是非常非常好吃的!」風夕一邊說著一邊吞口水,「久微,這就是我弟弟韓樸,你看他漂亮吧!」 「弟弟?」久微看一眼韓樸,不會錯過他一臉的戒備神情,「我記得你沒有兄弟姐妹的,這該不會是你的私生子吧?我看看,長得還真有幾分像呢!」 「咳咳……」風夕差點給口水嗆死,一拳擊向久微,將他擊得倒退三步,「幾年不見,你還是改不了這『一鳴驚人』的習慣呀!」 「哎喲!」久微撫著胸口,皺著眉頭,「我就算說中了,你也不要心虛得這麼用力啊,要知道我可不懂武功的,經不起你白風夕一擊的!」 「嘻嘻……誰叫你老是亂說話!」風夕幸災樂禍的看著他,「現在罰你馬上做一頓可口的飯菜給我吃!」 「我知道!我就知道!」久微撫著額頭歎息道,「你見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飯!我走遍六國,再也沒見過比你還要好吃的女人了!」 「那就快走吧!」風夕一手挽住他,一手牽著韓樸,毫不理會街上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異樣眼光,「我知道你這傢伙住的地方肯定是最舒服的,所以咱們去你那裡!」 「顏大哥,你快跟上呀!樸兒,今天我們又可以大餐一頓了!」 整條街都能聽到她興奮的歡呼聲,所有的人莫不以為此女子是否腦袋有毛病,不但不忌禮法當街跟一個男人又樓又抱,而且嗓音大得彷彿要將這吃飯的小事廣播天下!竟是個瘋子,真是可惜了一付好樣貌!有人搖頭歎息。 久微離去前回頭一顧,那一黑一白兩位公子已早無蹤跡了。那黑衣的定就是夕兒口中常提起的黑狐狸黑豐息了。那白衣的是誰呢?那般出塵的風姿決非常人所有,立於人潮湧擠的街上,卻安定靜然若立在佛堂的佛,整個人皎然潔淨如玉,難道是那天下第一的玉公子玉無緣? 正文 十七 歸去來兮 初夏的午後,天氣不涼也不太熱,十分適合用來午睡,貪睡的風夕此時當然是躺在房中竹塌上酣然大睡。韓樸坐在一旁,無聊的扳著指頭,想叫醒風夕,但知道叫醒她的後果是腦門會給她敲破,所以不敢,可要是睡覺嘛,卻又睡不著,因此只好枯坐。 一隻蚊子繞著風夕的臉飛來飛去,似在確定哪兒是最好下口之處,韓樸瞅個准,雙手一拍,那只下口不夠狠、動作也不夠快的蚊子便嗚呼於他掌下,但這一聲脆脆的響聲在這安靜的房中顯得分外的響亮,韓樸小心翼翼的看一眼風夕,確定沒有吵醒她後,才鬆了一口氣。 「韓樸,你坐在這幹麼?為何不去睡?」窗口忽傳來問話聲,抬首一看,不正是招待他們留在此處的久微嗎,正立在窗前笑看著他。 「噓……」韓樸豎起食指,然後指了指睡著的風夕,示意他聲音不要那麼大。 「放心吧,除非她自己想醒來,否則是雷打她也不會動的。」久微瞄一眼風夕道,「既然你不睡覺,不如到我房中和我來聊天。」 「既然她不會醒,那你就進來聊天嘛。」韓樸瞟一眼風夕,然後招招手道。 「也行。」久微轉至門前推門而進。 「久微哥哥,你認識姐姐很久了嗎?」韓樸將座下的長椅分一半給久微。 「嗯,是有很久了,不比那個黑豐息短吧。」久微略側首回憶道,「我記得認識她時,是她要搶我手中做了一半的烤全雞。」 「唉,果然!又是與吃的有關!」韓樸大人模樣的歎一口氣,然後再問道,「那是多久以前?那時她是什麼樣子?」 「有多久啊……記不大清了呢,也許也快有十年了吧。」久微微微瞇眼道,彷彿又看到當日那個敢大白天施展輕功飛進落日樓搶他手中烤雞的風夕,「至於樣子嘛,她好像一直是這個樣子啊,沒什麼變化,哦,可能長高長大了一點。」 「哦,」韓樸眼睛發亮的看著久微,「那後來呢?」 「後來呀,她一直在落日樓白吃白住了四個月才肯離去,離去的原因是聽說南國有一家如夢樓,那裡不但美人多,而且由美人親手做的如夢令是東朝一絕!」久微搖搖頭看著塌上的風夕,「白風夕號稱女子中第一人,但她應該還有一個天下第一好吃鬼的稱號才妥當!」 韓樸看著風夕,良久後笑瞇瞇的道:「要是我會做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那麼……」 「那麼她就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是嗎?」久微接口道。 「是呀!」韓樸眼睛亮晶晶的,「那樣我和姐姐就永遠在一塊兒了!」 久微看著他那歡喜興奮的神情,看著他盯著風夕那依戀的眼神,不由歎息著搖搖頭,拍拍他尚有些瘦弱的肩膀,「韓樸,即算你是天下第一廚,她也不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唉……你真的不應該這麼早就認識她!」 「為什麼?」韓樸不解。 久微不答,笑看他良久,然後拍拍他腦袋問道:「你多大了?」 「十四歲。」韓樸雖不解他為何突然問他年紀,但依然老實回答。 「十四歲呀……是會對女孩子朦朦朧朧產生好感的年齡了,但是她不是你姐姐嗎,你怎能喜歡上她?」久微眼中閃著詭異的光芒。 「你亂講!」韓樸一聽馬上嚷叫起來,但馬上又反射性的回頭看看是否吵醒了風夕,見她依然酣睡,才放心的轉過頭來瞪著久微,「我才沒有!她是姐姐!」 「好吧,你這麼小呢還不懂什麼叫做喜歡。」久微安撫的揮揮手,他平凡的臉此刻的笑容讓他看起來十分的好看,但又讓人覺得有些不妥,但不妥在哪卻又無從得知,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神秘的氣息,「你現在或許只是覺得和她在一起非常的開心,覺得只要和她在一起,便沒有任何危險、困苦、悲憂……韓樸,我說得對不對?」 韓樸疑惑的看著他,然後微微點點頭,心裡只覺得很奇怪,這個人怎麼會知道。 「我可以理解。」久微歎了一口氣,目光掃過塌上睡得不省人事的人,「她似乎十分的懶惰,整天什麼事也不做,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睡覺,醒著的時間又差不多用來找美食,而且嘻笑怒罵隨性至極,這樣的人實在算得上是社會的寄生蟲。但偏偏又覺得這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難住她,彷彿這個天塌下來她都可以頂住一般,是不是?」 韓樸不解的看著他,好似聽懂了,又好似沒聽懂,不明白這人為何要說這些,可隱約的又覺得他說得對。 「所以我才說你不應該這麼早就認識她呀。」久微歎息著,「她這樣的人你找遍天下、找上百年也未必能見到一個,以後你又如何再看進他人!」 韓樸真是越聽越糊塗,這個人到底想說些什麼?囉嗦了半天他到底想告訴他什麼? 久微看著韓樸那迷惑的雙眼,微微一笑,然後問道:「韓樸,你見過華國的純然公主嗎?」 「見過。」韓樸點頭。 「那你覺得她如何?」久微再問。 「比起姐姐來差遠了!」韓樸一言以蔽之。 「天下第一的美人在你眼中都如此,你還不明白嗎?以後還有誰能入你眼中!」久微敲著他的木魚腦袋。 「你說什麼啊!我為什麼要讓別人入我的眼睛?」韓樸對他的話不再感興趣了,「你不如把你的廚藝全傳給我吧。」 「唉,孺子不可教也!遇上她是你幸也是你之不幸!」久微終於放棄敲醒這顆木魚的想法,走出房去,「華純然以絕世容顏吸引世人,當容華老去,華純然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婦人。但白風夕吸引世人的是她整個人,她的笑、她的怒、她的無忌、她的懶散、她的貪吃好玩、她的縱性隨意風華……當她一百歲時,她還是那個讓你哭、讓你笑的白風夕!」 初夏的夜,植滿鮮花的院子,高大的梧桐樹下,擺一張木製的搖椅,旁再放一小几,几上擺幾碟小點心,配一杯清茶,然後躺在搖椅上,仰看皓瀚星空,享涼風習習,再有知己淺聊,那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唉,舒服真似神仙啊!」此時果然有人在感歎著。 風夕閉目躺在椅上,輕輕搖晃著,仿若美酒酣醉一般的愜意熏然。 「久微,要是能天天吃到你做的東西就好了!」 「我說過啊,只要你請我當你的廚師,那就可以天天吃到我做的東西了。」久微坐在旁邊的一張竹椅上,笑看此時捲縮得仿若一個心滿意足的白貓的風夕。 「我也說過啊,我身無分文,可請不起你啊。」風夕閒閒道。 「我最近學了一首歌,要不要我唱給你聽?」久微笑笑,捧起置於地上的三絃琴。 「好啊,你唱吧。」風夕翻轉過身,睜開眼睛看著他。 久微將琴置於几上,長指一挑,琴音劃起,才三、兩聲響,曲卻已帶有淡淡有哀思。 「風兒你還在追逐 那雲端的影子嗎 金色駝鈴 串起的樓蘭曲 也不能引你傾耳嗎 看大漠紅妝如血 風兒你還在追逐 那雲端的影子嗎 披香殿中 翩然的驚鴻舞 也不能引你回眸嗎 聽昭陽弦斷三千 風兒你還在追逐 那雲端的影子嗎 西天流霞 織就的回文錦 也不能引你留連嗎 看春日絲斷如絮 風兒你還在追逐 那雲端的影子嗎 長干小巷 種的那樹青梅 也不能引你歸來嗎 聽竹馬簫簫如咽」 久微的嗓音低沉中略帶吵啞,將歌中那微微希冀、那深沉的挽意、那最後的失望,那悲涼的呼泣一一帶出,讓人身臨其境。 韓樸、顏九泰不由為歌聲所吸,皆走至院中。 風夕彷彿被這歌中的哀傷所感,抬手遮住一雙眼眸,深默半晌,才沉沉吐出,「你去過風國?」 「是啊。」久微將琴推開,端過茶杯遞與風夕,「我三月前還在風國,這首歌謠在風國廣為流傳,可說三歲小兒都會唱的。」 「竹馬簫簫如咽……」風夕抬手接過茶杯,看著杯中映出的夜空,抬首望天,「簫簫如咽嗎?」 「我想作這歌的人一定很哀傷吧?」久微眼光掃過風夕,然後也抬首望天,星月光輝中,他那張平凡的臉竟是十分的生動,且帶一種彷彿能窺視天地奧秘的靈氣,「只是這人卻是哀傷得無能為力。」 「我很久都沒有回家了,也很久沒有聽到這首歌謠了。」風夕眸中泛起波光,彷彿是那鏡湖被月華所映的而閃爍的淋漓光華,即算燦爛也隱帶水氣,「而作這歌的人也已逝去六年了……六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個鮮血活肉的軀體化為一攤白骨吧。」 「你是否想回家了?」久微垂首看她,目光閃著一種隱秘的光芒。 「回家嘛……也該回去看看了,現在也必須回去看看了。」風夕閉目輕語。 「因為這寫歌的人?還是因為那個家現在……」久微的話隱帶一種刺探。 風夕睜眸看向他,那一眼讓久微未盡之言猛然止住。 「原來姐姐是風國人呀。」韓樸走過坐在搖椅上。 「嗯。」風夕轉頭看著韓樸,抬撫著他的腦袋,片刻後轉向顏九泰,「顏大哥,煩你準備行裝。」 「是。」顏九泰點頭,然後又追問一句,「是準備回風國去的行裝嗎?」 「不是,是準備你與樸兒的行裝。」風夕搖頭道。 顏九泰聞言疑惑的看看風夕。 「顏大哥,你昔日曾以久羅誓言向我起誓,終生服侍我。」風夕看著顏九泰道,而久微聞得此言不由目光一閃,盯在顏九泰身上。 「是的。」顏九泰跪下身,執起風夕的手置於額上,「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那麼我要你答應我,在以後的五年中,守護在韓樸身邊,不能讓他有任何損傷!」風夕站起身來,微彎腰,以掌覆其額頭,神情莊重嚴肅。 「是!」顏九泰毫不猶豫的答道。 「你明日即帶韓樸前往祈雲塗城境內的霧山,此山終年迷霧環繞,外人入內必迷路而亡。等下我會告訴你上山方法,到時你往山最高峰回霧峰找一個張口便吟詩的、自認為是絕代美男的老怪物。」風夕扶起顏九泰,「你告訴他,有人來還他八年前走丟的徒弟,他自會收樸兒為徒,樸兒至少也要習藝五年,所以這五年你必須寸步不離霧山守護著他!」 「九泰必不負姑娘囑咐!」 「姐姐,難道你不和我們一起?」韓樸一聽忙拉住風夕。 「樸兒,姐姐要回家去了,不能再照顧你了。」風夕將韓樸從椅上拉起,「所以你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了。」 「為什麼姐姐回家便不能照顧樸兒?難道你家人不喜歡你帶樸兒回去?樸兒自己也會照顧自己,不會添麻煩,而且樸兒都說了,以後還會照顧姐姐!」韓樸一聽不由大聲道,仿若一隻即將被人丟棄的小貓,聲音隱帶一絲嘶啞的啜泣。 「樸兒,姐姐的家啊不適合你去的,那裡會毀了你!」風夕輕輕擁住韓樸,「而且以後我也將沒有時間再照看你了,所以才送你去霧山老怪那裡,那個老怪物雖怪,但一身文才武功卻是當世罕見,你一定要好好學,學盡老怪物的本領!」 「不要!不要!」韓樸死命的抓緊她的衣,「你答應過樸兒,永遠不許丟棄樸兒!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的!」 風夕抬起韓樸的小臉,眼中含著一汪淚珠,卻死命也不肯落下,「樸兒,姐姐答應了你,所以決不丟棄你,只是送你去學藝,五年後就可以再相見了。」 「不要!我不要去!我要跟著姐姐!姐姐那麼好的武功,我可以跟姐姐學!」韓樸大聲的叫著,淚珠終於破堤而下。 風夕靜靜的看著他,神情間是從未有過的端嚴,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時一片平靜,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姐姐……樸兒不要去……樸兒會好好練武的……不會要姐姐分心照顧的……樸兒會乖乖聽顏大哥的話的……姐姐……你不要丟下樸兒好不好?」韓樸哽咽著道,一雙手抓緊風夕胸前衣襟,胸上淚水縱橫也顧不上擦,就怕一鬆手,眼前的人便不見了。 「樸兒,這翡翠玨是姐姐出生時,姐姐的爺爺所賜,現在姐姐將其中一半送給你。」風夕從懷中掏出一對翡翠玉玨,將其中一半放入韓樸手中,「姐姐說過五年後見就一定會五年後見的,你要相信姐姐!」 「可是……」 「樸兒,你不是說過要照顧姐姐嗎?那麼你去學好本領,五年後,你來照顧姐姐!」風夕拭去他臉上的淚水,「而且男孩子絕不可以輕易流淚!知道嗎?」 「可是我不想和姐姐分開!」韓樸握緊手中半塊玉。 「人生幾十年,區區五年算什麼。」風夕抱住韓樸,這孩子此時只到她胸前,但五年後他或許就長得比她高了,「樸兒,聽話,和顏大哥去霧山,五年後就來和姐姐會合,好嗎?」 韓樸抱住風夕,既不能答應,又不能不答應,只好緊緊的抱著她。 「久微,我要回家了,請你當我的專人廚師好不好?」 「好!」 四月二日,是華國純然公主與皇國世子皇朝的大婚之日,因公主是華王最寵愛的女兒,其婚典可謂華國三十年以來未曾有過的盛大奢華,華國舉國上下一同歡慶,整個華都都沉浸在一遍喜慶之中。 四月三日,公主大婚的第二日。純然公主不知何故,堅持要在這一天在金華宮設宴招待她的兩位朋友『白風黑息』,華王對於這最寵愛的女兒總是有求必應,因此在金華宮大殿擺下宴席,專請『白風黑息』以及皇世子的好友玉無緣玉公子,並親自與公主、駙馬一起招待三位。 華王宮的宮殿,除卻純然公主居住之宮殿名為落華宮外,其餘所有宮殿命名首字皆為金,而且所有的宮殿都琉璃碧瓦,雕甍繡欄,一派金碧輝煌,盡顯華國富蓋六國的氣派。 金華宮的大殿中,只擺有一桌酒宴,華王坐於首位,左首華純然與皇朝,右首風夕與豐息,中對玉無緣,桌旁宮人侍立,此時宴正一半,賓主盡歡。 「純然敬兩位一杯!」華純然親自斟酒,親手捧與風夕與豐息,目光溜過,神色一片平靜。 「多謝公主。」兩人接酒,皆是一飲而盡,豐息儀態端莊,盡顯貴公子雅氣,而風夕卻是嘴喝著酒,眼珠子卻是左右溜視。 「純然再敬兩位一杯,此生能得……兩位朋友,純然至死也開懷!」華純然再斟酒。 「嘻嘻……能有一位天下第一美人做朋友,我風夕也覺得是前輩子修來的福,華美人,這杯我敬你!」風夕嘻嘻一笑,然後先乾為敬。 「息一介平民,能得公主引以為友,乃感萬分榮幸。息借這一杯酒,恭祝公主新婚,願公主與皇世子白頭偕老!」豐息也舉杯而敬。 華純然舉杯一飲而盡。 「神色靜然,語笑嫣然,果然是大家風範!」風夕桌下踢踢豐息,舉杯遮唇,細若蚊音,「你這黑狐狸真是沒福!」 豐息不動聲色的躲開,面帶雍容淺笑,目光平視,溫文爾雅。 「早就聽得純兒對風姑娘讚譽有加,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常人。」華王看著這個聞名久已,今日才得一見的白風夕,只覺她言行太過放肆,在他這一國之君面前竟是舉杯大飲、舉案大嚼,彷彿一百年沒吃過東西一般的飢渴,若非礙著座上其它客人,華王真想即刻哄人! 「大王,你覺得我不同常人是不是你沒有見過我……嗯……」風夕一口咬下一大塊雞腿,咀嚼了幾下才繼續道,「沒見過我這般能吃的人?」 「呃?」華王料不到風夕竟王言捅破他心思,但他馬上笑道,「所謂能者多勞,那勞者必多食,風姑娘心懷天下,救助世人,想來十分辛苦,自比之常人多食些。」 「呵呵……」風夕輕笑出聲,端杯飲一口酒,眸光一掃華純然,然後對華王道,「多謝華王讚美,夕敬華王一杯!」 皇朝聞得她的笑聲,目光掃來,似帶同感,玉無緣的目光看向她,唇際微動,似笑似歎。 「不,姑娘這些日子能伴純兒這般開懷,應是本王敬你才是,以謝姑娘。」華王端杯道,轉頭再看玉無緣,「玉公子果然貌如美玉、風采如玉,本王也敬你!」 「不敢!」玉無緣淡然起身舉杯。 「得一國之君敬酒,世人也沒幾人有如此榮幸。」風夕微微一笑,只是眼眸微垂,掩去那一絲訕意,「大王如此禮賢下士,難怪有孟嘗賢君之稱,莫怪華國如些昌盛!」 「哈哈……風姑娘過譽。」風夕一言拍得華王通體舒泰,朗然大笑,「白風黑息、再加天下第一公子玉無緣,若能留在我華國,以諸位之能,定能讓我華國更加的繁榮昌盛!」 風夕聞言一笑,「大王的話真是好聽極了,這裡這麼的富裕,每天美酒美食,真讓我樂不思蜀也。只是風夕一介草民,懶散慣了,況且夕明日即將離去,因此只得謝過大王誠意。」 此言一出,座中除豐息外,所有人皆目注於她。 「那太可惜了……」華王正說著,忽眼光瞟見一待從走近,似有話說卻又不好開口,「何事?」 那侍從聽得問話,忙走近華王,附在他耳旁輕語,而華王聽得眉頭竟是越展越開,臉上的笑容也是越笑越歡,眾人莫不好奇。 「哈哈哈……」待侍從說完退下後,華王仰天大笑,笑聲響遏大殿,震人耳膜,由此可見,剛才侍從所言之事讓華王是何等暢意。 「父王,何事讓您如此高興?」華純然問出眾人心中所想。 「哈哈哈……純兒,是喜事啊!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華王笑聲不止。 「既然是喜事,那父王說出來,讓兒臣等也高興高興。」華純然起座親手為他斟滿一杯。 華王一口氣飲盡一杯,然後把金盃重重擱桌上,抬頭看著皇朝,「朝兒,我安在風國的密探剛才回報,說風王現已病危垂死。你說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我要滅風國就此一舉!」 一直嘻笑看著他的風夕聞言雙眉微動,然後目光閃動,依次溜過皇朝、豐息。 「風王病危?這消息可*嗎?」皇朝眼角微挑,然後慎重問道。 豐息平靜的掃一眼華王,然後再看一眼皇朝,嘴角一勾,再看向風夕,兩人目光相遇,豐息向她舉杯致意,果見她微垂眼瞼,斂去那差點射出的冷劍! 而玉無緣卻是自始至終無喜無憂,對於華王之話似沒聽到一般,隨意的品著美酒佳餚。 華王道:「當然可*,這消息是從風王身旁近侍傳出,而且風王還親口道出,要將此消息召告天下,我看不用幾日,這整個天下都會知道風王病危之消息了!」 「父王,這風王為何要將自己病危消息傳遍天下呢?」華純然卻不解。 「這個父王也不大清楚,這風行濤敢情病糊塗了,將這消息召告天下不等於告之天下風國無人了。」華王想到此不由也凝眉。 「風國無人倒還不能如此說,風國的風雲騎可不簡單,這十年來,未有敗仗,風國之所以能安然至今,風雲騎可說功不可沒!」皇朝放下手中金盃,目光轉向豐息,似想從他臉上探測什麼。 「皇世子說得有理,據說風國之風雲騎乃風國惜雲公主所建,能訓出這等威武之軍,這位惜雲公主便不可小瞧。」豐息微微一笑,不露聲色的附合皇朝之言。 華王卻不以為然,站起身來,慨然而道:「那個病殃殃的惜雲公主有什麼了不得的,不就是一個女娃兒嗎,能有多大能耐?這風雲騎說不定根本不是她所建的,風王只有此女,格外疼惜,所以才給她個虛名也說不定,況現在她有喪父之痛,何來心情管風國、管風雲騎。此時正是我一舉殲滅風國之時!」 「滅風國?」華純然不由驚呼,「現在合適嗎?」 「現在是最佳時期!」華王舉起金盃,「各位,我五日後即點兵攻往風國,我要將風國作為我最寵愛的女兒的新婚禮物!」 座上各人都舉杯而起,皆齊聲恭祝:「預祝華王勝利凱旋!」 「哈哈哈……勝利凱旋!當然如此!」華王仰首一飲而盡。 風夕、皇朝、豐息、玉無緣也舉杯一飲而盡,只是各人的表情都有幾分耐人尋味。 從華王宮出來,站在宮門前,風夕回首看看宮內連綿屋宇,良久勾起一絲略帶寒意的淺笑:「比起這裡,風國的人真的要少很多呢。」 「你怎麼知道呢?」耳畔聽得淺問聲,轉頭一看,正是豐息,正掛著一臉狡黠的笑看著她。 「黑狐狸,沒娶到華美人,下一步你要去哪呢?」風夕眼眸一瞇,綻起一臉的甜笑。 「聽說風國無人,我正打算去那裡看看,不能娶華國公主,或許我能娶到那個病殃殃的惜雲公主。」豐息雍雅的笑笑,然後招招手,鍾離、鍾園一人牽著一匹馬來,皆是一黑一白的千里良駒。 聽得這樣的話,風夕臉上的笑慢慢斂去,就這樣站在宮門前,面無表情,靜靜的看著豐息,而豐息也靜靜的看著她,面上淺笑不改,只是袖中的一雙手卻拈成一個起勢,一觸,那必是十成的蘭暗天下,同樣的,他知道風夕袖中的手早已握住了白綾,那是眨眼之間便會取人性命的勾魂索! 鍾離、鍾園在離他們三丈遠的地方站定,不再前進一步,他們知道,若再進,那必捲入那場氣流之中,那時不死也必傷!而宮門前,離他們三丈多遠的守衛忽然間都覺得一股寒意襲來,不由都抬首看天,驕陽高掛,初夏的天已有些熱了,可剛才那一股冷流又從哪而來。 在守衛門看來,不過過了片刻而已,但在鍾離、鍾園看來,卻彷彿過了一個白天黑夜。 終於,只見風夕袖一揮,一股輕風掃過,彷彿是掃去了前面什麼東西,而豐息卻只是微微抬手,彷彿揮去了什麼,然後世間又化為朗朗乾坤。 「你到底知道多少?你又想幹些什麼呢?」風夕抬手輕掃眉頭。 「你知道多少,我同樣的也就知道多。豐息微微一笑,抬步走向鍾氏兄弟,「我目前只是想去看看,你要不要和我同路呢?」 話音未落,耳畔微風一掃,然後一道白影掠上白馬,只聽一聲輕叱,馬已張蹄飛去。 「早就應該如此嘛,何必強忍著。」豐息搖頭淺笑,然後縱身上馬,一揚鞭,直追風夕而去,遠遠的還能傳來他的聲音,「你們回家去。」 五日後,他們已到風國首府風都。 一路上,風夕可謂未曾稍息,一直馬不停蹄的往前趕,臉上的表情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冷肅,而豐息竟也不打擾她,只是跟在她身後飛馳。 到風都,只見城門緊閉。 離城門約十丈遠之處,風夕袖中白綾飛瀉而出,手一揮,若一縷白雲浮在空中,隨風飛舞。 「開城門!」 想來守城的將士已有看到,只聽得一聲威武的喲喝聲,城門大開,風夕飛馳而進,豐息跟在身後。 那城門兩旁的侍兵竟皆垂首躬身,讓他們暢行而過。 進得城內,風夕依然縱馬而行,而袖中白綾也未收回,就這樣臨空飄舞,一路飛過,這白綾好似通行證一般,城內之人見之,竟全是垂首躬身讓道,白馬與黑馬便一路無阻,直奔風國王宮而來。 王宮前,風夕總算停住馬,跳下馬來,這白馬雖是千里良駒,但五天五夜的急奔,已是累得氣喘吁吁,一停下即虛脫得倒於地上。 宮門前,有侍衛遠遠的看見了,趕忙迎上前來,下跪行禮,「恭迎公主!」 「起身吧,好好安頓這兩匹馬,後面是我朋友。」風夕口中吩咐,足下不停,直往宮內走去。 而豐息竟對侍衛對風夕的稱呼毫不意外,將馬交給侍衛,自己尾隨在風夕身後。 一進宮裡,但凡見著風夕的全跪下恭迎,耳邊但聞得侍從高揚嗓音傳送著:「公主回宮……公主回宮……」 「都起來。」風夕手一揮,人已如風般掠過,眨眼間便已到了風王居住的英壽宮,宮外早已圍了一堆宮人,黑壓壓的跪了一地:「恭迎公主回宮!」 「都起來,我父王呢?」風夕直往宮內走去。 「回公主,大王在寢宮,正等您回來。」一位侍從起身小跑追在風夕身後。 英壽宮中,層層紗曼之後,是風王以東海白玉雕成的御床。 淺黃輕紗帳中,風王躺在床塌之上,夏日卻還蓋著厚厚的錦被,曾經高大的身子此時已是骨瘦如柴,深深陷入被中,兩隻削瘦的胳膊卻堅持露在錦被外,睜著眼睛,靜靜的等候著。 宮外那一聲聲「公主回宮……公主回宮」早已傳入他耳中,那些宮人都知道他在等著,他在等著他最心愛的女兒,他這個喜愛漂泊的女兒!他就快要見到他心愛的夕兒了! 「父王!父王!」 來了,她來了!我的夕兒! 「父王!」風夕拂開紗帳,走近床塌,收斂起所有的慌亂情緒,輕聲低喚著。 「夕兒,你終於回來了!」風王看著風塵撲撲的女兒,瘦骨嶙峋的臉上露出一絲慈愛的笑容,然後一揮手,侍候在旁的宮人給公主行禮後便悄悄退下。 「父王!對不起,女兒回來得這麼遲!」 風夕在床前跪下身來,伸出手握住父親放在錦被外的雙手,只是何時,以前那堅實溫暖的大手,竟變得如此冰冷而瘦削! 「不晚,不晚。」風王抬起手輕撫女兒面頰,心中湧起一種欣喜與自豪,這張臉是自己與亡妻的結合,是這世間最美的臉! 「父王,您生病了為何不早點通知女兒?女兒也好早日歸來。」風夕看著病成如此的父親,內心不由湧起深深的愧疚,怪自己天涯海角的到處漂流,卻不懂承歡父親膝下。 「夕兒,父王不是病了,而是快要死了。」風王毫無顧忌的講出自己生命已到盡頭之事實。 「父王!」風夕聞言心頭一痛,不由自主的握住父親的手,想緊緊抓住,不讓他離去! 「我的女兒是舉世聞名的白風夕,何必作此兒女情態!夕兒,不要哭,要知道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沒什麼好傷心的,你就當父王只是離開你一段日子,過後你還會來與父王相會的。」風王以指拭去女兒眼角沁出的淚珠,臉上的神情極及平靜,「況且父王等這一天也等很久了,父王想念你母后,父王就要與她相會了,父王高興著呢。」 「好,女兒不哭。」風夕抬手彈去臉頰的淚珠,嘴角一勾,綻出一絲笑容,「女兒也不傷心,只當父王去找母后了,再過幾年女兒再去與你們會合。」 「好,好,好,不愧為我風行濤的女兒!」風王一笑,然後掙扎著要坐起身來,風夕趕忙扶他起來。 「夕兒,我風國第一代國主風獨影即為女子,她乃當年始帝麾下唯一之女將,英姿颯爽,功勳蓋世,所以才得以授封為王,是東朝唯一的女王!我死後,風國的王位由你繼承,我已寫下王書,整個風國百姓都愛戴你,而風雲騎由你一手創建,自是擁護你,你繼王位,風國自無人反對。」風王從枕下掏出王書交到女兒手中。 風夕接過王書,摩挲著上面的黃綾。 「夕兒,你才智過人,當世少有敵手,風國交與你,父王放心。」風王喘息一下,然後繼續說道:「但有一點父王要告訴你,縱觀現今天下,各國皆是人才輩出,已是風雲際會之時,六國各自為政的局面已是不可能。所以你要麼雄心萬丈,征戰天下,作個更勝先祖、開天闢地以來從未有過的女皇!要麼你獨善其身,待到雄主出現時你獻國求和,安然度餘生,也可免風國百姓受征戰之苦。」 「超越先祖?」風夕念道,然後一笑,因為想到某人,笑得有些淒涼,「父王,你對女兒信心過度。」 風王卻不笑,一雙眼睛炯炯的盯住女兒,裡面閃著精明的光芒,「夕兒,憑你的才智武功,以及白風夕名傳天下的威名及人望,你若要當女皇,我信你能成!但你若只想獨善其身,那便終有一日風國會消失,東朝也會消失,會有一個新的帝國取而代之!若那一天來臨,你不要做無謂的抗掙,不要覺得會愧對祖宗,也不要妄想六國互衡的局面能永世傳遞,這不過是歷史前進的必然!「 「到底做什麼,等女兒好好想想再決定吧。」風夕將王書擱一旁,然後抬首看著父親,鄭重承諾,「父王,有一點我保證,我不會讓風國的百姓受苦的!」 「嗯,父王相信你!」風王點點頭,有絲疲倦的閉上眼睛,「我風國國庫盈足,不比華國差,且我已將歷代祖先收藏的珍寶古玩等全藏於你寢宮的密室裡,這些財富你是用來建一個新的帝國還是用來送人,全憑你自己吧。」 「那個密室還留著?」風夕不由顫聲問道。 「嗯,留著,這幾年我加大了它,但開啟方法還是你的那個,這世間也只有你我知道。」風王睜開眼睛,看著女兒,「你相貌既像我也像你母后,但你的性格卻像我較多,若能多一絲你母后的好強,或許真會有一個女皇!」 「你母后……我與你母后青梅竹梅,恩愛非常,卻只生你一女,而無子,迫於家命,我娶數姬於室,盼能得子承風氏血脈。你母自我娶妾日始便視我為路人,至死不讓我近其身,是我負你母,而我終生無子,或許便是我之懲罰。 「父王,這麼多年過去了,母后早就消氣了。」風夕想起早逝的母后,想起她永遠幽怨的神情,心頭不由一黯。 「嗯,她若還不消氣,我這就要去找她了,到時親自向她請罪。」風王再次閉上眼睛,「我倦了,你回宮去休息吧,晚間再來看我。」 「是,父王。」風夕起身離去。 正文 十八 風國惜雲 走出宮外,便見到正倚立於宮前漢白玉欄杆前的豐息,一身黑衣,臨風而立,俊秀丰神,再加那一臉雍雅閒適的微笑,引得宮內不少宮女側目,暗暗猜測這個公主帶回來的俊美男子是否將來的駙馬? 豐息靜靜看著向他走來的風夕,依然是白衣黑髮,熟悉的眉目,便連走路的步法都是閉眼也似能看到的輕快、慵逸,可是他卻覺得這個人不一樣了,頓時心中生出一種感覺,可剎那間這莫名的感覺卻又飛走,讓他來不及細細想清。 風夕在離他一丈之處停步,兩人就隔著這一丈之距對視,彼此的面色、神情都是平靜從容,彷彿他們依然是江湖上相知十年的白風黑息,又彷彿他們是從遙遠的地方跋涉而來,今次才初會,熟悉而又陌生! 「風王貴體如何?」豐息最先打破沉靜。 「多謝關心。」風夕淡淡一笑道,吩咐侍立於宮外的內務總管裴求,「裴總管,請安排豐公子往青蘿宮休息。」 然後轉向豐息,「你先洗洗休息一下,晚間我再找你。」 豐息微微一笑,不置一詞。 是,公主。裴總管躬身答道,然後上前為豐息引路。「豐公子,請隨老奴這邊。」 豐息看一眼風夕,然後轉身隨裴求而去。 風夕目送他離去,眉頭一易察覺的皺了一下,然後微微歎一口氣。 黃昏時候,風夕帶著豐息前往英壽宮。 「父王,女兒帶一位朋友來看你了。」風夕輕輕執起風王骨瘦如柴的手摩挲著。 「嗯,扶我起來見客。」風王吩咐道,侍立的宮女趕忙扶起他。 風王定晴看著床前的年輕男子,與女兒並立一處似瑤台雙璧,良久後連連點點頭,「很好!」 「父王,這是女兒在江湖結識的朋友豐息,他也就是與女兒齊名的黑豐息,想來父王應該聽說過。」風夕向風王介紹著。 「豐息見過風王!」豐息上前行禮。 「豐息?和我的夕兒同名的那個?」風王問道。 「是的,和公主名同音的那個豐息。」豐息點頭答道,並趁機抬首看了看風王,但見他已瘦不成形,只一雙眼睛依然閃著清明的亮光。 「豐息?那你就是豐國的那個蘭息公子?」風王再問。 「風王為何認為豐息即為蘭息公子?」豐息想不到如此病老之人之思維竟還那麼敏捷。 「我的夕兒是風國的惜雲公主,你自然是豐國的蘭息公子。」風王卻理所當然的認為。 「這……」豐息還是第一次聽得如此推理,心中不由有絲好笑。 「怎麼?你難道不是?」風王卻把眼一瞪,「難道你騙了我的夕兒不成?」 「騙她?」豐息一時之間還真跟不上這個風王的思維,不知為何從他的身份一下就說到他的人品?況且他何時騙她了,從初次相會始,他們就未問過對方的身份,這十年來他們也都十分有默契的不問對方的身份,但彼此間都猜測著,都有幾分明了罷。 「小子,你生來就愛欺負人的,但唯一不能欺負的便是我的夕兒了!」風王忽然又笑著道,瘦巴巴的臉上笑開一朵菊花來,竟似十分的得意。 「不敢,豐息確實為豐國蘭息公子。」豐息彬彬有禮的答道,心中嘀咕著,您老的女兒白風夕,天下誰人敢欺!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風王點頭看著他,神色間帶著瞭然。 然後轉向風夕,「夕兒,你要與你這位朋友好好相處!」 「父王,女兒省得。」風夕見風王說這麼幾句話,已似十分的疲倦,便扶他躺下。 風王最後看看他們,良久後歎息一聲,然後閉上眼:「那我就放心了,你們下去吧。」 風夕與豐息退下。 出得英壽宮,天色已全黑,宮中早已燃起宮燈,通明。 「裴總管。」風夕喚道。 「老奴在。」內務總管裴求趕忙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父王的後事準備齊了嗎?」風夕抬首看著夜空,今夜星稀月淡。 「回公主,半年前大王即吩咐備好了。」裴求躬身答道。 「半年前就備好了嗎?那也好,也就這兩天的事了,你心中要有個數,宮中不要到時一片慌亂才是。」風夕低首看著眼前侍侯父親已三十年的老宮人。 「公主放心,奴才省得。」裴求點頭,然後抬首看一眼公主又垂首,「公主連日趕回,定是疲倦,還望公主好好休息,保重玉體,風國日後將全倚*公主!」 「我知道,多謝關心。」風夕點頭,然後又道:「將這一年內的折子全搬到我宮中,另派人通知,兩日後風雲騎所有將領含辰殿朝見。」 「是。」裴求領命。 風夕屏退所有侍從,自已提著一盞宮燈,在宮中走著,豐息跟在她身後,兩人皆一言不發。 走到一座宮殿前,風夕忽然停住腳步。 良久後,風夕才推門進去,一路往裡走,穿過長長迴廊,最後走到後院一口古井前,她才止住腳步。 一路來,豐息已把這宮殿看了個大概,宮殿雖小,但佈置卻精緻幽雅,而且乾淨,只是並無人居住,這可說是一座空殿。 「這座含露宮是我母后生前所住,母后死後,這宮殿便空下來,父王不讓任何人居住。」將宮燈掛在樹上,風夕忽然開口說道,因為宮殿的空曠,她的聲音在周圍幽幽迴盪。 「母親生前最喜歡坐在這口井邊,就這樣看著井水幽幽出神,好多次,我都以為她要跳下去,但她沒有。她只是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直到那一天早上,她毫無預警的倒在地上,摔碎了她手腕上那一隻父親送與她的蒼山玉環,然後就再也沒有起來。」風夕彎腰掬一捧井水,清澈冰涼,一直涼到心裡頭。 她張開手,那水便全從指縫間流下,點滴不剩,「小時候,我不大能理解我的母親,與母親也不大親近,反倒和父王在一起的時間更多。母親獨住此宮,記憶中她總是緊鎖眉頭,神情幽怨,一雙眼睛看我時也是時冷時熱,反倒她看著這一泓井水,眼神倒是平靜多了。後來,我想,母親是想死,但又不甘心死!只是……最後她卻還是死去了,心都死了,人豈能還活!」 她拍拍手,拍去掌心的水珠,回頭看著豐息,「女人一顆心總是小得只容得下一個男人,而男人心卻大得要裝天下、裝權勢、裝金錢、裝美人……男人心中要裝的東西太多,男人的心太大太大了……而有些女人太傻,以為男人應該和她一樣,『小心』的裝一個人,因著她自己的那顆『小心』,到無法負荷時,便送了性命!」 「女人,你要控告天下男人嗎?」豐息探首看看那口古井,在黑夜裡,深深幽幽的不見底,宮燈的映像下,井面偶閃一絲波光。 「豈會。」風夕一笑,然後走近他,近到可看清彼此眼睛的最深處,只是卻只看到了彼此的倒影,「黑狐狸,心中裝的東西太多了便會顧此失彼的!」 說完後又是一笑,退開三步,繼續說道:「華軍馬上即要開到,你先離風國罷,待我擊退華軍後再請你來喝美酒、賞佳人。」 「女人,我正想見識一下名傳天下的風雲騎的威武,豈能在此最佳時候離去呢?」豐息卻笑道。 「是嗎?」風夕也面帶淺笑,只是眼中的光芒卻是一冷。 「難道你認為不是?」豐息反問,眼中讓人捉摸不透。 「隨你罷,只是這幾日我可沒時間陪你了,你自己打發時間。」風夕說完轉身離去,「就如今夜,我得回去看折子了,你自己休息去罷。」 「我一直是隨遇而安的,這點不勞操心。」豐息也跟在她身後離去。 這兩日中豐息一直未曾見到風夕,聽宮人說她一直呆在其淺雲宮,除去每日清晨前往英壽宮看望風王外,其餘時間都閉門不出,便是風王的那些姬妾聞說公主回宮,前來拜訪,可她都派宮人打發了。他當然知道她為何不出宮門,離國這麼久,她定要將近兩年國情瞭解透徹,再加上華軍將至,她豈有不做功課的。 而這兩日,擔著公主貴客的身份,豐息悠閒的在王宮內暢行無阻,對這王宮已有個大概的瞭解了。 風國一直是六國中文化氣息最濃的一國,這或許跟風國第一代國主之王夫為一代學者有關,因此風國歷代國主都喜文,也因此舉國百姓皆崇文。至此代國主風行濤,能文工詩,精通音律,尤善書畫,再加上一個才名傳天下的惜雲公主,所以便有了「文在風國」之語。因此這風王宮的風格便偏向文雅,一宮一殿的築造,一園一閣的佈置,一水一山的點綴,皆是處處顯詩情,點滴露畫意。 同是王宮,風王宮與華王宮相比,最大區別的便在其素淨,華王宮處處金雕玉砌,富麗堂皇,比之帝都皇宮可謂有過而無不及!而風王宮卻極少見奢華裝飾,一磚一瓦、一牆一壁、一樓一院皆不越侯王禮制,或許王家的富貴不足比華王宮,但卻更具王家雍容氣度與典雅風範。 現代國主風行濤雖是明君,只是文人的毛病同樣也讓他喜研琴藝文事,對政事卻有些懶散,朝中也是文臣居多,能上陣殺敵的武將大概也只一個禁衛軍統令李羨,要將這個風國括入囊中實是易事,只可惜……可惜十年前冒出了一個惜雲公主,也連帶的引出了五萬風雲騎,讓風國安然至今,牢立於六國中第三大國之位。 「惜雲……風夕……」 青蘿宮中,豐息倚窗而立,遙望清池,俊雅的臉上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一雙眼睛似因想到了什麼而燦燦生輝,引得一干偷窺他的宮女一陣臉紅心跳。 第三天,一大早,豐息便候在風夕居住的淺雲宮外,他知道今天她肯定會出宮的,因為她待會兒即要往含辰殿見風雲騎所有將領,對於那些威名赫赫的人物,他也極欲一見! 當宮門打開,眾宮女擁簇著風夕出來時,豐息一見之下不由呆了。 今天的風夕是盛裝華服! 只見她長髮挽起,梳成流雲髻,再戴水澹生煙冠,中嵌以一朵海棠珠花,兩旁垂下長長紫玉瓔珞,直至肩膀,額際依然墜著那彎玉月,耳掛蒼山碧玉墜,身著一襲金紅色繡以鳳舞九天之朝服,腰束九孔玲瓏玉帶,玉帶腰之兩側再垂下細細的珍珠流蘇,兩臂挽雲青欲雨帶,帶長一丈,與長長裙擺拖延身後,於富貴華麗中平添一份飄逸! 此時的風夕高貴而優雅,不施脂粉,自是玉面朱唇,艷色驚人!與江湖所見的那個素衣黑髮、平淡瀟灑的白風夕已是全然兩個人! 「惜雲見過蘭息公子。」風夕朝著豐息盈盈一拜,優雅自如,儀態萬千。 這樣的舉動、這樣的言語都不可能在白風夕身上出現的,豐息有一瞬間的征呆,但隨即回復自然,彬彬有禮的回禮道:「蘭息見過惜雲公主。」 風夕淺淺一笑,含蓄而有禮,「惜雲正要前往含辰殿,不知蘭息公子可要同往,想風雲騎所有將領都願意一睹豐國蘭息公子的風采。」 「息所欲也,不敢請也。」豐息也淺淺一笑,雍雅斯文。 「那請。」風夕一擺手,作恭請之狀。 「不敢,公主請先行。」豐息同樣恭讓。 風夕微笑頷首,「那惜雲便前行帶路了。」 說罷便有四名引領宮人前頭領路,風夕隨後而行,豐息則跟在她身後一步遠,再後則是執儀仗華蓋之宮人。 含辰殿中,風國的精英齊聚於殿,或坐或站,等候著他們的惜雲公主。 「公主殿下到!」 殿外遠遠便傳來宮人的喲喝聲。 殿內眾人馬上整理儀容,筆直站立,垂首斂目,肅靜恭候。 先是兩列宮人魚貫而入,然後殿門處宮人高聲喝道:「公主到!」 殿內諸人齊齊跪下,朗聲恭喝:「恭迎公主!」 然後便聽得衣裙摩挲、環珮叮噹之響,最後殿內響起風夕淡而優雅的聲音:「都起來吧。」 「謝公主殿下!」諸人起身。 風夕再揮手,所有宮人都退下,並關上殿門。 「我離國已近兩年,久不見各位將軍,各將軍可還安好?」大殿王座之上,風夕端莊而坐,目光輕輕掃過殿下眾將。 「我等無恙,謝公主關心。」眾將齊聲答道。 「嗯。」風夕淡淡點頭,「我國能安然至今,諸位將軍功不可沒,惜雲在此先謝過各位將軍。」 「不敢!我等既為風國人,當為風國盡忠!」 「有各位將軍此話,惜雲心慰。」風夕微微一笑,然後再道:「諸位可知我今日召各位前來之目的?」 「請公主示下。」諸將齊答。 「我離國也近有二年未歸,不知各位將軍平常可有勤練兵?」 「回公主,我等聽從公主訓示,一日也不敢怠慢。」一位年約三旬、神態威武的將領排從而出垂首答道。 「齊恕將軍,我離國之前將風雲騎托付與你,我信你定不負我。」風夕微微頷首。 「我等隨時可追隨公主上陣殺敵!」殿下諸將朗聲齊喝。 「好!」風夕讚道。 「我此次自華國歸來。」風夕起身離座,慢慢移步殿下,「華王聞說我國國主病重消息,竟大言不慚說風國自此無人,他要率十萬大軍踏平我國!諸位能容嗎?」 「不能!」諸將齊喝。 而其中一年約二十四、五,長相極為英俊的將領更是上前一步,向風夕躬身道:「公主,久容請戰!華國歷年來不斷攻我國之邊城,每次戰役或大或小,雖未能損我國分毫疆土,但擾我邊境,民不得安生,因此久容請公主許我等主動出戰,必要給予狠狠打擊,令其再也不敢犯境!」 「公主,久容言之極為有理!」齊恕也躬身道,「我風國從不主動與他國開戰,令其以為我風國人膽小怕事,因此才敢屨屨侵我邊城!恕也認為,應該給華國一次最嚴厲的教訓,令其以後聞我風雲大軍而色變!」 「兩位將軍,既然你們有此雄心,那麼本宮也告訴你們,此次定要叫華國十萬大軍有來無回!以絕後患!」風夕慨然而道。 「我等唯公主命是從!」諸將恭聲喝道,雄昂之聲響徹整個大殿。 風夕擺擺手,示意諸將止聲,然後走至殿之東面,拉開帷幔,牆上便露出一幅地圖來,長寬一丈。 「各位請近前看。」 諸將皆上前,地圖之上,整個風國山嶽河川,都城鄉鎮,皆是清清楚楚。 「我風國雖不及皇、豐兩國之大,但也有城池二十座,土地二千二百里,六國之中也算居第三。華國雖號稱六國最富,以我這些年遊歷各國觀察所得,其國力、兵力根本不能與皇、豐兩國相提並論,號稱二十萬的大軍『金衣騎』,顧名思義,不過是*金子包裹而成,捅破了那層金衣,便也就無足為懼了。」 「我國西接外族山尢,北接豐國,東臨帝都,而南則接華國,東南處卻接皇國。」風夕纖手在圖上飛點,然後落向與豐國相接之處良城,目光瞟過隨她而來卻一直靜坐不語的豐息,沉吟良久,然後道,「齊將軍,將駐在良城的風雲騎之五千疾風騎撥回,留原駐兵守城即可,而接山尢之計城守軍不變,接帝都之量城守軍不變,接皇國之晏城增派風雲騎之出雲騎五千,包承,你領兵前往。」 「是!」一個黑鐵塔似的將軍應道。 「剩下便是如何給予狂妄而來的華軍狠狠一擊了!不知諸位將軍有何見解?」 「公主,此次華王既領十萬大軍而來,必會走大道,繞果山而過,然後達我國之厲城!」齊恕走上前畫出華軍行軍路線。 「厲城……厲城左後方是陽城,右後方是原城,正後方便是岐城……」風夕看著地圖,纖指在圖上點出那些城。 修久容看著地圖,然後眉頭微皺道:「公主,厲城城小,物資貧瘠,城池也不若岐城堅固,臣曾聞華王已訪得名工造得火炮,若十萬大軍至,再加火炮,怕是難守!」 「嗯……久容所言極是。」風夕看一眼修久容,然後目光落回地圖上,指尖輕點厲城之上,「厲城不便守……那麼……徐淵將軍,將厲城所有城民遷往陽城及原城!」說罷望向一年約二十七、八,面貌沉靜的將領。 「是!公主。」徐淵垂首答道。 「公主是想在岐城與厲城之間的無回谷與華軍決一死戰嗎?」修久容忽然問道。 風夕回頭看看修久容,讚賞的點點頭,「久容,我曾說你將來會是我風國的大將軍,看來我沒看錯。」 修久容聽得讚美卻是俊臉微微一紅,抬首看一眼風夕,然後馬上垂首道:「公主過獎,久容無地自容。」 風夕淡淡一笑,然後指著無回谷道:「此谷之周圍多山嶺從林,我軍隱入其中,華國的火炮也就無足為懼了!而且也可免城池受損!」 一個身材魁梧,相貌醜陋的將領卻上前指著良城道:「公主,將良城的疾風騎全撥回合適嗎?萬一豐國趁機入侵……」 風夕聞言揮揮手,「程知你所慮周到,不過豐國的墨羽騎統帥蘭息公子正在我風國作客,且正在殿上,我想蘭息公子應該不會趁此危機為難我風國才是。」 說至此她轉頭看向從進殿後一直坐在王座旁一言不發的豐息,「蘭息公子,你說是嗎?」 諸將聞言齊齊轉頭看向王座旁的黑衣公子,不是沒看到,不是不奇怪,但公主沒提前誰也不敢擅自發問。 「公主如此信任蘭息,蘭息豈敢讓公主失望。」豐息站起身來向眾人微微頷首道。 「公主,我軍在無回谷與華軍決戰,那厲城難道就白白讓與華軍?」一位著玄色盔甲的將領問道。 「不!」風夕回首看一眼他,臉上浮起一絲略帶森冷的笑意,「在厲城,我要將我風國歷年所受全部還與華國之先鋒軍!這便算給華王一個警惕!」 「公主!公主!」 正說著,忽然殿外傳來裴總管的高呼聲。 風夕一凝眉,然後心頭一跳,隨即沉聲吩咐道:「進來!」 殿門推開,裴求急奔而入,一進殿即跪下,匍匐於地,「公主,大王他……大王他……」 殿中一片沉靜,眾人瞬間都明白怎麼回事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良久後才聽得風夕的聲音響起,沉寂中,她冷靜的聲音便顯得格外清晰。 「是。」裴求退下。 「修將軍。」風夕喚道。 「修久容在!請公主吩咐!」修久容躬身上前領命。 「現在起風都的警衛由你負責,王宮內外給我嚴格把關,宮內之人若無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若有要強行出入者,先抓了,容後我處置!」風夕冷聲吩咐道。 「是!」 「徐將軍。」 「在!」 「厲城之事交由你了。」 「是,徐淵定不負公主所囑!」 「齊將軍。」 「在!」 「風雲騎我要它隨時候命!」 「是!」 「林將軍、程將軍。」 「在!」 「發出王令,召令各城守將,無須回都奔……無須回都,叫他們原地待命,各自盡好本職!」 「是!」 「就這些,其它等……等我再定!」 「是!恭送公主!」眾人齊齊跪下。 風夕平靜的走出大殿,但一到殿門外,她即往英壽宮而去,看似不緊不慢,但所有的宮人都給她甩在身後遠遠的。 剛到英壽宮,即聽得裡面傳來震天哭喊聲。 風夕走入英壽宮內,便見風王的那些姬妾們哭作一團。 「公主來了!」 此言一出,哭聲即止,所有人都看著風夕,自動讓出道來,讓風夕走近王床。 王床之上,風王雙目已閉,但面容平靜,去得極為安然,似了無遺憾。 風夕在王床前跪下,執起風王冰冷的手,低聲喚了一聲「父王。」 但風王卻永遠也不會回答她。 風夕緊緊握住那雙冰冷僵硬的手,使勁的摩擦著,但毫無反應,毫無暖意! 終於,風夕放開風王的手,呆呆凝視風王面容,而身後又響起了嚶嚶的啜泣聲。 抬手撫住雙眸,緊緊的撫住,雙肩怎麼也無法抑止的微微抖動,內力深厚的她,此時的鼻息卻是身後不懂武藝的眾姬妾們也可聞,很久後,她忽然站起身來。 「裴總管。」聲音略帶一絲沙啞。 「老奴在。」裴求上前。 「國主後事全權交給你辦,但有三點,你須記住。」聲音已轉清冷,風夕轉身審視這位老宮人,雙眸似剛被水浸過一般,清清亮亮,卻又透著凜凜寒光。 「請公主吩咐。」 「第一,國主王棺移入含露宮,取宮中千年寒玉鎮守,待一月後才發喪。」 「第二,在這一月內,宮中之人無我手令者不得出宮,違者以犯宮規之罪抓獲,押入大牢,稟我再處置。」 「第三,在國喪中,宮中所有人都給我嚴格守好宮規國法,若有任何人趁機作亂,全部給我送進內庭司!」 「聽好了嗎?」風夕聲音低而冷肅。 「老奴遵令!」裴求被風夕寒光凜凜的眼眸一射,只覺心神一凜,趕忙提起十二分精神。 「至於各位夫人,」風夕眼光再掃向那些依然低泣的姬妾們,聲音溫和中帶著一種威嚴,「請一月內在各宮內靜養,替父王守孝吧。」 風夕移步走向殿外,走至門口時卻又腳下一頓,回頭看一眼那些女子,有些年華已逝,有些風韻猶存,有些卻正青春年少,心頭微微一歎,「一月後,是去是留,本宮讓你們自由選擇。」 風國王宮內有一座踏雲樓,是整個王宮最高的建築,登上樓頂,便可俯視整個風都。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灑下滿天紅暈,踏雲樓高高聳立,披上那襲天賜的紅紗,在暮色中,美得有幾分孤艷。 踏雲樓上,風夕倚欄而立,翹首望著那已隱入山巒背後,只露一小半臉兒的紅日,天地間最後的那一縷暈紅映在她臉上,投射入那一雙木然、朦朧、覆著絲絲薄冰的眼眸,卻依然未能增一絲暖意,地上曳著長長的倒影,孤寂而哀傷! 「你還要在那站多久呢?宮中所有人可都是提心吊膽的,怕你一個失神,便從上面跳下來了。」 樓下,豐息閒閒的倚在一排漢白玉欄杆上,抬首看向她問道。 「我下來了!」風夕忽然從上面縱身一躍,竟真從那高達二十丈的樓上跳下來了。 「女人,你真是瘋了!」 豐息一見不由喃喃念道,可身子卻不由自主的飛起,躍向半空,雙臂一伸,接住了風夕,但風夕下墜力道極大,雖接住了,卻跟著她一起往下墜去,眼看是要一起摔在地上了,只不知是摔個全死還是摔個殘廢。 「我也瘋了!竟做這種蠢事!」豐息歎道,可雙臂卻下意識的摟緊懷中之人,低首一看,竟還看到她臉上一抹淺笑,「女人,你用真本事殺不了我,難道要用這方法謀殺我不成?」 「黑狐狸,你怕死嗎?」 剛聽得她這一說,然後豐息只覺腰間一緊,下墜的身子止住了。 原來是風夕飛出袖中白綾,纏住了三樓的欄杆,她左手抓住白綾,右手挽住他的腰,於是兩人便吊在欄上了。 豐息足一著地,雙手便一拋,想將風夕扔在地上,誰知風夕早有警覺,身子一個旋飛,便輕輕巧巧的落在地上。 「女人,你想追隨你父王而去嗎?」 「跳下來就像飛翔一樣,好舒服的感覺啊!」風夕抬首望向踏雲樓悠然而道。 「以後想再嘗試時,請上蒼茫山頂去!」豐息說完轉身離去。 「蘭息公子。」 身後傳來風夕的喚聲,清晰而冷靜。 豐息止步回頭。 「你之所以與我相交十年、之所以跟我到風國、之所以現在都不離去……甚至……你之所以……未取華純然,不就是想要風雲騎嗎?」風夕眼光雪亮如劍,緊緊盯住豐息。 「是嗎?」豐息微垂眼瞼,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笑笑的反問。 「我可以給你!」風夕手一揮,白綾回袖,她走近豐息,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神情肅穆,「五萬風雲騎以及整個風國,我都可以無條件的送給你!」 豐息聞言只是微微一笑,轉過身,抬首看向那高高的踏雲樓,半晌後才幾不可聞的道:「這個理由無懈可擊……好像沒有……不正確的!」 風夕看著他的背影,笑笑。 這一刻,兩人似乎都有些無力,有些疲倦。 「按照祖制,我會在三天後繼位為王。而華國大軍的先鋒應在十天左右即會抵達厲城,一月內我定退華軍!而一月後……」 風夕看向那西方,想抓一縷殘陽最後的餘輝,卻只看到刷得鮮紅的宮牆。 「一月後,我自會以風國女王的身份召告天下,白風國與黑豐國締結盟約,誓為一體!那時,也應該是你要拉開你征戰天下的帷幕了,到時風雲騎我會雙手奉與你。」 風夕說完即轉過身往淺雲宮走去。 「為什麼?」豐息忽然叫住她。 風夕腳步一頓,卻未回首,沉默片刻後才答:「你想要,便給你,如此而已。」 「惜雲公主。」 風夕走不到一丈,身後又響起豐息的喚聲。 「現華軍將至,與風國開戰在即,皇朝決不會袖手旁觀,時機到時定會派出爭天騎參戰,以奪風國,而若北之豐國此時也加入戰爭,你風國腹背受敵,風雲騎雖雄武,但到那時風國卻也只敗亡一途!」 說至此他聲音一頓,然後又繼續說道:「你也不過是以風雲騎為餌,以換我承諾豐國不對風國出兵,讓你無後顧之憂,全力以付的與華、皇兩軍決一死戰!以保全你風國!」 豐息走至風夕身後,手攀上她肩膀,將她身子轉過來,卻看到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孔,只有一雙眼睛閃爍著冷淡的光芒。 「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籌劃謀算,瞧不起我的巧取豪奪,瞧不起我的深沉心機,但是……現在你與我又有何區別?又能比我高尚到哪去?不過都是在算計謀劃,以利互利罷。」 豐息臉上少有的褪去的那雍容的笑容,變得冷厲,一雙眼睛寒芒如針。 「蘭息公子,在這個天地間,在這個位置上,有誰會是純淨無垢的?」風夕無波無緒的開口,然後抬首看向天空,此時天色已黯,那一層黑幕正要輕輕籠下,「那個乾淨的白風夕,她只存於江湖間。」 說完掉頭而去,身後,豐息看著她的背影,手忽的握緊成拳,良久後歎一口氣,也轉身回自己住的青蘿宮。心頭卻忽的沉悶,明明剛才已得風夕承諾,許下了整個風國,這是何等的喜事,可為何心情竟怎麼也無法再興奮起來? 仁已十七年四月十五日。 風國惜雲公主在風王宮紫英殿繼位為王,這是風國歷史上的第二位女王。 各國之王繼位本應上國書呈報皇帝,但近十年來,各諸侯國已對祺帝視若無睹,不朝見不納貢,已各自為國為君,因此已省卻此禮。但風夕繼位卻修國書派人專程呈報祺帝,並發召通告天下。 仁已十七年四月十八日晨,紫英殿。 這是新王繼位後的第一次早朝,風夕身著玄色王服,頭戴以紅玉為骨、嵌以一百六十八顆南海珍珠的王冠,高高端坐於王座上,透過王冠垂下細密的珠簾看著殿下三跪九叩向她參拜的臣子,聽著他們響徹整個大殿的哄亮恭祝聲,恍惚間有絲明瞭,皇朝、豐息他們為何會如此著迷於爭奪天下,那種萬萬人之上的感覺確實讓人飄飄然! 「有本奏來,無本退朝!」內侍尖細的嗓音在大殿響。 「臣李羨有事啟奏。」一名武將排眾而出。 「講。」風夕沉靜的聲音響起。 「臣今晨收到急報,華國華王率十萬大軍向我風國邊境壓來,請我王定奪!」 此言一出,眾朝臣嘩然。 「李將軍,華軍現離邊境還有多遠?」風夕卻不慌不忙的問道。 「其先鋒約距七天路程。」 「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李羨才退下,而諸朝臣已顧不得王還在殿上,有的嚇得臉色發白,有些已在竊竊私語,有些不斷抬頭窺視王座之上的人,想從這位年輕的女王臉上找出幾分慌亂。 風夕俯視殿下群臣,心中冷笑幾聲,都怪父王平日精神都集中在他的那些琴棋書畫,花鳥古玩上,而風國,內近五十年未曾有過動亂,外不主動與他國動兵,比起其它五國來說,相對的便要安定多了,但安逸久了便養出了這些好吃懶做,只會享受的臣子,幸好……幸好還有幾個能用的! 「各位大人都聽到了吧?」清幽的聲音壓過那些私語聲。 「臣等都聽到了。」諸臣齊聲答道。 「那各位大人有何高見?」 此言一出,底下便安靜了會兒。 「怎麼?各位大人都白長了腦袋白長了一張嘴嗎?」風夕的聲音冷了幾分。 「臣認為還是議和為佳,這可免我國百姓受苦。」一名年約五旬,三縷長鬚的大人道。 「哦?議和?請問向大人,要怎麼個議和法?」風夕聲音溫和有禮。 「華軍挾勢而來,不過是想得些金銀城池,我國可將陽城、原城、厲城三城相送,再送金葉十萬,我想華王定會退兵。」向大人搖頭晃腦答道。 「哦……」風夕不喜不怒,拖長聲音哦了一聲,然後再問:「請問各位大人是否同意向大人之說?可還有其它提議?」 「臣認為應議和之說可成,但割城即可,無須再送金葉十萬。」 「臣認為不可割城,但可送金葉二十萬。」 「臣認為憑我風國十萬禁軍及風雲騎之威名,可與華國一戰。」 「臣認為可先戰,敗則議和。」 ………… 風夕聽著底下的議論聲,心中感慨不已,若自己是個足不出宮門的王者會如何?是否即任他們一干人說什麼便聽什麼、做什麼? 看看底下說得差不多了,遞個眼色與侍立在旁的內侍,內侍明瞭,一聲咳嗽聲響起,然後尖細的嗓音喝道:「肅靜!」 群臣猛然想起身在何處,馬上噤聲。 「李將軍,你認為該如何辦?」風夕問向剛才退下後即一聲不吭的李羨。 此人年約四十,身材雖不高大但壯實,武藝高強,為十萬禁衛軍統領,前代風王極為信任,且十五年前與華國一戰成名,也是天下有名的將領。 「李羨願領禁衛軍前往厲城,與華軍一戰,定不讓華軍踏入城門半步!」李羨沉聲道。 「總算有個說人話的!」風夕冷冷一聲低笑,雖笑,卻讓底下之人全打了個哆嗦。 在風王還在世時,風國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王是惜雲公主! 風王曾親口讚道:惜雲文能治世,武能安邦! 惜雲公主十歲曾作一篇《論景台十策》而壓倒當年的狀元,十五歲作《論為政》將治世之道闡述得條理分明,頭頭是道,且精闢犀利,一言而中要害!而後作的《八行詩》、《集花詞》等為閨閣女子所喜愛而至人人能誦。 而說到武,諸人不由更是冒冷汗,想惜雲公主十二歲時曾一劍斬斷禁衛軍大將李羨將軍的龍環大刀!十四歲時以三丈白綾獨戰五百名將士,而最後的結果是五百名將士手中兵器全部被白綾絞上看武台!更不用提她一手創建的風雲騎,風雲騎任何一將的威名現今都在李羨大將軍之上! 風王對惜雲公主言聽計從,風國真正的決策者早就是公主殿下了。若非公主常年不在宮中,這個王位或許早幾年前便是由她坐上了。 「馮大人。」 在眾人正自冒冷汗時,風夕忽然喚道。 半晌後才聽得一個有些蒼老嘶啞但中氣十足的聲音答道:「臣馮京在。」 「應該睡足了吧?」風夕似笑非笑的看著這剛才一直置身於外,閉目養神的三朝元老。 「臣從昨日酉時睡至今日辰時,謝我王關心,臣睡足了。」馮京一本正經的答道。 「那就好。」風夕淡笑點頭,然後猛的又聲音一沉,「馮京聽旨!」 「臣恭聽!」馮京上前三步,跪下聽旨。 「華軍將至,本王將往厲城親戰,命爾為監國,本王不在期間,總領朝政,百官聽你號令!」風夕的話簡短有力。 「臣遵旨!」馮京領命。 「李將軍。」 「臣在!」 「十萬禁軍,你帶五萬禁軍前往晏城駐守。」 李羨一頓,然後垂首答道:「臣遵旨!」 「謝將軍。」 「臣在!」一名臉上皺紋深刻的老將上前。 「另五萬禁軍由你統領,好好守護風都,另王宮內不許任何人出入,直至本王回都!」 「臣遵旨!」 「風雲騎所有將領!」 「臣等在!」風雲騎除已領令前往晏城之包承與前往厲城之徐淵外,其餘齊、修、林、程排眾而出,齊聲應道。 「隨我前往厲城!」 「是!」哄亮的回答聲響徹大殿。 「嗯。」風夕點點頭,然後再看向其它大臣,聲音變得冷肅,「至於其它大人們,請各安職守!並不要給我生出什麼謠言,以亂民心!若有,那麼……待本王回來後,以犯我軍法處置!」 此言一此,那些冷汗才幹的人又開始冒汗了。 以軍法處置! 想想風雲騎的軍法……那汗便快要濕透衣裳了! 「沒事就退朝。」風夕淡淡吩咐道。 「退朝!」內侍聲音響起。 正文 十九 白鳳重現 仁已十七年四月十九日。 風夕率四萬五千風雲騎前往厲城。 二十三日。 風夕抵岐城,留下風雲騎三五千萬。 仁已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風夕抵厲城。 厲城官邸書房,風夕正端坐於書桌前,桌上攤著一張地圖。 「咚咚。」 門口傳來敲門聲。 「進來。」 齊、徐、林、程、修五人魚貫而入。 「王召我們有何事?」齊恕問道。 「你們都過來。」風夕指指桌上地圖,然後點點厲城前一點,「算算日子,華軍的前鋒應在明日黃昏或後日晨即要到了,我打算先給他們一點見面禮。」 「王打算如何做?」修久容問道。 「這裡是屹山,是華軍必經之道,此山不高也不險,且山上少有林木,人若隱於此易露行蹤,華軍必以為我軍不會設伏。」風夕指尖點著那座屹山,淡淡的笑笑,帶一種算計的慧黠。 「但山下這一段山道皆寬不過三尺。」齊恕也指著地圖道。 「是的。」風夕讚許的點點頭,「大軍通行,道路狹窄,其前進速度必緩,而若要回頭更是難,所以……」 風夕轉頭看向修久容,「久容,你只帶五百人,分別在這……這……這……還有這……」手指連連在圖上飛點,「待華軍的三萬先鋒到時,將之切成幾段,記住,只要予以小小懲戒,切不可戀戰!明白嗎?」 「久容明白!」修久容躬身答道。 「華國挾勢而來,我們就殺殺他的銳氣!」風夕眼中冷鋒一閃,然後看向齊恕,「齊將軍,傳令三軍,除守衛之外,今晚全軍休息。」 「是!」 「徐將軍,厲城百姓是否全部遷走?」風夕又問向徐淵。 「已遵王令,厲城百姓已全部遷往原城、陽城。」 「嗯。」風夕點頭,然後又道:「留下七日糧草,其餘全部運往岐城。」 「臣前日前已做好,現厲城僅存七日軍糧。」徐淵垂首答道。 「哦?」風夕看一眼徐淵,見他依然是一臉沉靜,從那張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王曾說要在無回谷與華軍決一生死,臣記得。」徐淵見風夕目光停駐在他身上良久,只好再加一言。 「嗯。」風夕微微一笑,「你們六人中以你之心思最密,慮事周詳,那麼此次與華軍一戰所需糧草醫藥等便全由你安排,本王不再過問。」 「是!」徐淵沉聲應道。 「厲城共有四門,東門由程將軍把守,南門由林將軍把守,西門則由齊將軍把守,而北門,則交給徐將軍。」風夕抬首目光掃過眾將,一一分派。 「是!」 「好了,今日就到此,各位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四人退下。 等四人全走後,書房後側一道布簾掀起,走出氣定神閒的豐息。 「蘭息公子可有何妙計提供否?」風夕將地圖折起,抬頭看向豐息。 「豈敢,你早已胸有成竹,我豈會班門弄斧。」豐息笑笑,在書桌前坐下。 「我要去城中走走,你可要同去?」風夕站起身。 「佳人相約,不勝榮幸。」豐息站起身來,優雅的向風夕一擺手,請她先行。 兩人走出門口才發現天色早已暗下來。慢步街道上,但見城內各家各戶皆是門上掛鎖,路上除能見到士兵外,不見任何普通百姓。 兩人一路無語,登上南門城樓時,天已全黑。 「雖有一萬士兵駐在城內,但卻並不見喧鬧,皆是各就各位,你治軍之嚴,由此可見!而且整個厲城都透著一股銳利的殺氣!風雲騎果然不可小瞧!」豐息望向那些站得筆直的衛兵感歎道。 風夕聞言笑笑,然後轉身面向城外無垠的黑暗,「皇國的爭天騎有二十萬,華國的金衣騎有二十萬,你豐國的墨羽騎也有二十萬,獨我風國的風雲騎僅五萬。你們之所以要二十萬的精兵,那是因為你們都要爭天下,而我,我只要守護好我的風國,所以我只要五萬足已。」 「你的五萬風雲騎乃英中之英,足抵二十萬大軍,你若要爭天下,誰敢小瞧。」豐息注目於她,映著城樓的淡淡燈光,可以看清她臉上的神情,冷淡而鎮靜,一雙眼睛如此時的天幕,黑不見底。 「天下?」風夕卻喃喃唸一聲,然後歎一口氣,「江山如畫,美人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爭天下有時並不一定是為著江山美人。」豐息目光投向那無邊黑夜,「爭天下的過程才是最吸引人的!領千軍萬馬縱橫天下,與旗鼓相當之對手沙場對決,與知己好友指點江山,看著腳下的土地一寸一寸變為自己的,那才是最讓人為之熱血沸滕的!」 風夕看著此時的他,一身黑衣的他立於城樓之上,彷彿與身後那深廣無垠的夜空融為一體,即算是說出這等激昂之語,他的聲音依然是平靜溫雅,他的神情間依然是一片淡然,卻又似是胸有成竹可君臨天下的王者那般超然而自信!一剎那間,她忽然想起在華都,前往天支山的那一夜,屋頂之上那個張開雙臂,要雙手握住這個天下的皇朝,不同的貌、不同的語、不同的氣勢,可這一刻的他與那時的他,何其相似! 天下……為著這個天下啊…… 「不論你要不要爭,生在王家的我們別無他法!」豐息抬首望天。 今夜只有稀疏的幾顆星星,月隱在深厚的雲層之後,偶爾露露臉,似對這黑漆漆的下界有些失望,很快便又隱回去。 風夕看著前方,其實夜色中,沒有什麼能看清,良久後,她忽然道:「我既答應了的事,便不會反悔,況且我……」風夕說著忽然停下來,過一會兒再繼續說道:「你無須一直跟著,戰場就是墳塚,若有閃失……」 「你好似變了一個人,從回風國起,若非我一直跟著,我還要當見著的是兩人。」豐息忽打斷她道。 「惜雲與白風夕本就是兩個人。」風夕聞言回頭看一眼他,伸出雙手,低首俯視,「惜雲與白風夕手中握著的東西是不同的,一個握著一個王國,掌握著那一國的萬物生靈,一個握著一腔熱氣,掌握著自己的生命,一個恭謹謀劃冷靜行事,一個嘻笑怒罵率性而為,白風夕永遠只存於江湖間,而惜雲則是風國的統治者!」 「白風夕雖然總對我冷嘲熱諷,但卻從未對我使過心機。」豐息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右手,「惜雲公主——現在的風王——從我踏上風國起便一直對我暗藏機鋒。你是真的擔心我的安危?你不過想要我離去,不想讓我看清這一戰,不想讓我將風國、風雲騎看個清楚罷!」 「怪哉?你總對別人使心機,卻不許人對你使心機。」風夕聞言卻只是笑笑。 「任何人都可對我使心機,但唯獨你……」 豐息目光深沉的看著她,眼中有著一種東西,讓風夕心頭一跳,神思有幾分恍惚的看著他,而被他握住的右手,掌心忽然變得熾熱,那熾熱的感覺從手心漫延開來,傳遍五臟六肺,傳遍四肢百骸! 「女人……」 豐息忽然輕輕喚道,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醉人的溫柔,眸光柔如春水,握著她右手的手慢慢變緊,輕輕將她拉近,近了……近了……近到可以看清彼此臉上那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燈光的映像下投下的一排陰影,而陰影之後是深不見底的眼睛! 「黑狐狸!」風夕忽然急急的喚道。 這一聲似乎驚醒了彼此,豐息放開了她的手,兩人都轉過身,面對城外壙野。 良久後,風夕才開口道:「回去吧。」 華都王宮,金華宮。 皇朝正與玉無緣對弈,皇朝執黑子,玉無緣執白子,才開局不久,但黑子西南一角已為白子困住。 皇朝執子沉思,久久不落,玉無緣也不催他,反拈一顆棋子在手,反覆把玩。 「華王要出兵風國,你為何不阻?」玉無緣忽開口問道。 「什麼?」皇朝太過沉思,竟未聽清,回過神來反問道。 「華王出兵,你有何打算?」玉無緣再問。 皇朝聞言一笑,放下手中棋子,而端起茶杯,飲上一口後才道:「華王之性格你也看到,剛愎自用,自視過高!總認為他華國是現今最富最強之國,他的金衣騎更勝墨羽騎、爭天騎,這個天下,無人敢與之爭峰!」 他擱下茶杯,然後指向棋盤上西南一角,道:「看到沒,在這裡,他會慘敗的!」 「連你都這麼說,這個惜雲公主,這支風雲騎看來不是普通的厲害!」玉無緣目光落在西南一角。 「風雲騎由惜雲公主一手創建,盛名已傳十年,與豐國墨羽騎、與我皇國爭天騎都曾有過交鋒,我們都未在其手中討過好處!華王瞧不起女子,認為惜雲公主、風雲騎只是陡有虛名。哼!我曾派人往風國調查,在風國,人人說起惜雲公主皆是既敬且畏!若只是普通之人會有如此之影響嗎?你我都看過她的文章與詩詞,那絕不是出自庸俗無能之輩!即算惜雲公主並不如傳言中那麼厲害,那她身邊必有輔助之能人!五萬風雲騎足已滅掉十萬金衣騎!」 皇朝拾起兩顆白子,放在西南一角,「你看,這不是結了嗎?」 玉無緣一看,果不是,加入了那兩顆白子,黑子便已失西南,不由笑道:「別忘了,黑子是你的,你要眼看他慘敗?」 「哈哈……」皇朝笑道,「我就是要看他敗!」 「果然這樣!」玉無緣拾起棋盤上的棋子,一顆顆放回盒內,「你果容不得他。」 「無緣,不是我容不得他,而是他容不得我!」皇朝正容道,「他妄想奪得風國,得以與我分庭抗禮。哼!這個天下我定要握於掌中,決不與他人共享!」 「他此次與風國之戰定是慘敗,到時即算能活命而歸,金衣騎也不過是些殘兵敗將,根本不值你爭天騎一擊,你便不費一兵一卒,這華國二千里土地二十座城池便是你的了!他真是挑了個好女婿啊!」玉無緣感歎道。 「無緣,你想罵我嗎?」皇朝卻依然面帶笑容。 「豈會,罵你豈不等於罵我自己有眼無珠。」玉無緣拾起最後一顆白子,放在掌中觀摩,「你不單想要華國而已,就是風國,你也想借此一舉而得!不是嗎?」 「哈哈哈……」皇朝大笑,看著玉無緣暢然道,「無緣,你果是我的知己!風雲騎經此一役,定也是元氣大損,到時就是我爭天騎踏平風國之時!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玉無緣卻看著他搖頭歎道:「你笑這麼大聲就不怕引人側耳,把你這些黑心話都聽去了,到時你那嬌妻豈能饒你?」 「十丈之內若有人接近豈能瞞過你之耳目。」皇朝卻毫不在意,「至於華純然,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當知道如何為自己打算。」 說完忽地一歎,然後看著玉無緣道:「不知現在風夕在哪了?」 玉無緣把玩棋子的手一頓,然後繼續摩挲著,「她與黑豐息都是來去如風之人,現在或許正在哪處山頂醉酒賞月吧。」 兩人都有片刻沉默,想起那個恣性任情,瀟灑如風的女子,心頭忽地都不能平靜。 「當日採蓮台上,她一曲《水蓮吟》不知醉倒不知多少人,三丈高台之上飄然而下的風姿,青湖紅花之上翩然起舞的仙影,我想當日之人,窮其一生都無法忘懷吧。」皇朝忽悠然而道,然後又苦笑道,「我對任何女子從未有如對她那般的強烈想擁有的感覺!我請她當我的皇后,她卻是毫不考慮的拒絕,真是不給面子啊!」 「她那樣的人,若無拘的風,誰能抓住呢。」玉無緣忽然將最後那一顆白子拋入棋盒內,眼光變得迷離。 「無緣。」皇朝忽盯住他,目中帶著一抹深思與疑惑,「你可掬那一縷風,而那一縷風明明也對你另眼相看,可為何你卻……」 「夜深了,我回去休息了。」玉無緣忽站起身來往門口走去。 皇朝看著他的背影,忽吐出一句:「真是便宜了那個黑豐息了!」 玉無緣身形一頓,但還是開門離去,離去前丟下一句:「那個黑豐息心思深沉,含而不露,是個不可小瞧之人,你還是好好查查他的來歷吧。」 玉無緣離去後,皇朝起身推開窗戶,看向天幕,漆黑如墨,點綴著稀疏的幾顆星星。 「白風夕……黑豐息……」皇朝歎一口氣,想起那個總是著一襲白布衣、黑色長髮隨意披下的女子,心頭忽變得有些空曠,「在某處山頂醉酒賞月嗎?和黑豐息嗎?唉……」 仁已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 抬目望去,但見厲城南門城樓之上旌旗蔽日。 豐息依然是一身黑色輕袍緩帶,俊雅雍容,意態悠閒的一步一步慢慢登上城樓。 兩旁將士皆是鎧甲著身,手握刀槍,肅嚴以待,從中穿過便能感覺到一股逼人氣勢,排山倒海般壓來,讓人遍體生寒! 登上城樓,看向那風中獵獵作響的戰旗,最為觸目的便是兩面黑色大旗。那兩面大旗皆是墨黑色底,其中最大的那一面上繡有一隻白鳳凰,正展翅翱翔於雲端,意態間帶著一種王者睨視群倫的傲然!旁邊略小的也是墨黑色底,只是上面僅以銀絲勾出一縷飛雲,簡單,但飛揚於風中卻帶著一種不可一世的狂放不羈! 但最最讓人移不開目的卻是那旌旗之下矗立的風夕! 只見她身著鎧甲,那是銀白色軟甲,十分合身,緊貼她修長的身軀,襯得她高挑而健美。胸前掛一面銀色蓮形護心鏡,鏡心嵌有一顆血紅的寶石。腰懸玄色古劍,劍柄上垂下一束白色流蘇。頭戴銀盔,盔若鳳凰,鳳頭垂下至額際正抵玉月,兩翅收攏護在雙頰,腦後垂下長長翎羽。肩後是在風中飛揚的白色披風,在陽光的映像下,此時的風夕全身都在閃著耀眼的銀芒,仿若從天而降的遠古戰神,俊美絕倫,不可逼視! 他見過各種模樣的風夕。江湖間那個簡單瀟灑的風夕,離芳閣中那個妖嬈嫵媚的風夕,落華宮中那個淡雅清麗的風夕,淺雲宮前那個高貴美艷的風夕,紫英殿上那個雍容凜然的風夕…… 可是只有此時此刻的風夕讓他有一種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覺,看著傲立於旗下,正目視前方的她,忽覺世間萬物在這一剎那都消失了,眼中只有她,以那風中獵獵作響的七色旌旗為背景,她獨立於天地間,傲然而絕世! 彷彿感覺到他的視線一般,風夕微微側頭,移目看向他,然後淡淡一笑。 「看到這旗幟了嗎?」風夕指指頭頂那面墨底白鳳旗。 「白鳳旗。」 「對,白鳳旗!我風氏的標誌!」風夕抬首仰視那風中展翅的白鳳,「這是先祖風獨影的標誌!是這個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白鳳凰!」 「風獨影?有著『鳳王』稱號的、助始帝得天下的七大傾世名將中唯一的女子!」豐息也抬首仰視著風中的那面白鳳旗,遙想著當年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子,「傳聞當年的風獨影上戰場時愛著銀白色鎧甲,下戰場時則著白色長袍,因此被始帝賜號『白鳳凰』,受封風國後,國人愛戴,喜倣傚她之打扮,於是風國人皆愛著白衣,而白風國也就由此而得名了。」 風夕垂首看看身上著的鎧甲,然後道:「當年始帝賜先祖「鳳凰」之號後,即親招巧匠打造這「白鳳軟甲」賜與先祖。白鳳旗成為風國的標誌,在國主出征時會出現,但軟甲卻自先祖之後即收藏於宮,因為無人能穿上它。」 「但你現在穿上不是穿上了嗎?看來令祖後繼有人了。」豐息看看她笑笑道,然後又似想起了什麼笑得有絲神秘。 「幹麼笑得賊兮兮的。」風夕瞟他一眼道。 「我還聽過一個傳聞。」豐息含笑看著她,「傳聞當年始帝本要娶令祖為後,誰知令祖竟不答應,反招一個默默無聞的書生為夫。據說風王大婚之日,始帝賜舉世無雙的『白璧雪鳳』為禮,卻又將棲龍宮中所有玉璧摔個粉碎。而你,聽聞當日皇朝也曾說過,等他當了皇帝就來娶你當他的皇后,你竟也一口拒絕了。怎麼,你們風氏女子都不喜這個天下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位置嗎?要知道這可是母儀天下哦。」 「你知道的還真是不少!」風夕冷冷一笑,抬首望天,「母儀天下?哼!看似是尊貴至極,其實也不過是仰一男人鼻息過活,暗地裡還得和無數的女人鬥個你死我活!這樣的尊貴送我也不要!我們風氏女子流著鳳凰的血液,是自由自在的翱翔於九天之上的鳳凰,何必為一男人而卑微的屈膝奴顏!」 「仰人鼻息?這是你的想法?」豐息深思的看著她,「或許當年始帝想娶令祖為後是想與她共享這個天下,否則也不會封她為一國之王!」 「共享?」風夕抬首望天,悠然長歎,「天下沒有這樣的事!」 「怎麼沒有?為什麼會沒有?沒試過又豈能斷言……」 風夕忽抬手打斷他的話,目光專注的望向南門前方,然後揮手低喚,「林將軍!」 「在!」林璣上前。 「速派人傳令齊、徐、程三人,著他們留副將守門,其餘速集於南門之下!」風夕斷然吩咐道。 「是!」林璣領命而去。 「華國前鋒到了嗎?」豐息看向前方,那裡灰塵揚起,似有大軍挺進。 「果然想攻南門!」風夕瞇眼看著前方揚起的塵土,聽著鐵騎踏響大地的啼鳴,「華國的三萬前鋒,我定叫你全部葬於此! 「你說他們什麼時候會攻城呢?」豐息回頭看著風夕問道。 「昨日久容伏擊成功,三萬先鋒大軍已損五千,這位先鋒將軍肯定急於攻城,他必要在華王大軍到來之前攻下厲城,好將功折罪!」 風夕放眼看著前方,踏前一步,手一揮,城頭之上的傳令兵見她手勢,忙拾黑旗一面於手,凌空一揮,頓時只見南門大開,城內風雲騎士兵蜂湧而出,全集於城門前。 豐息目不轉眼的看著風雲騎的動向,但見六千士兵,不到一刻間竟已全部各就各位,靜然默立,似等待命令。而看著他們的位置,然後再放眼看著他們的整個陣型,那不就是…… 「這就是先祖所設、為始帝立下無數豐功的『血鳳陣』!」風夕自知他看的是什麼,「本來此陣始帝曾賜名『白鳳陣』,但先祖說戰場之上何來白色,從來都只有漫天血色,因此改名為『血鳳陣』! 「想不到我今日竟有幸得見此陣!」豐息目光雪亮的看著城下士兵,「難怪你說要叫華國先鋒盡葬於此!」 「這些年我又將此陣加以變化,只是不知此先鋒將軍破陣之技如何,是否能逼我使出。」風夕回頭一笑,這一笑驕傲而自信,耀如九天鳳凰。 「拭目以待。」豐息回頭看著此時光芒炫目的風夕,臉上浮起淡淡的笑。 而此時前方金芒耀目,遮天蔽日而來,那是華國的金衣大軍。 「將軍,前面就是厲城!」副將向先鋒葉晏報告,「是立刻攻城還是稍息一天再說?」 葉晏看著前方旌旗搖曳的厲城,看著城前那嚴整以待的數千將士,看來風國早有防備,一時頗是踟躕。他前番因曲城之事已極不得華王歡心,而此次好不容易蒙恩點為先鋒,正是要好好表現一番,已重振他華國大將的聲威,重得王寵!但昨日屹山卻被突襲,損失五千士卒,若不在華王大軍趕至前立下一功,別說恩寵,只怕依王剛暴的脾氣,或許會性命難保! 「傳我令,三軍稍息半個時辰。」葉晏沉聲吩咐道。 「是!」 葉晏看著前方,那數千風國士兵屯於城前,竟是一動也不動,就連人聲也不聞,再看看城頭的旗幟,那是……白鳳旗與飛雲旗!那麼是風王王駕親自駐守此城!想到此不由心底打鼓,可一看城前那不過數千人,再回首看看自己這邊衣甲鮮明、戰馬雄駿的數萬大軍,心底又重燃勇氣,就不信以三萬人也敵不過你幾千人,破不了你這小小厲城! 「咚咚……咚咚……」戰鼓擂響,萬軍進發! 「陣勢齊整,華國這個先鋒將軍也還勉強可以。」城頭上豐息看著發動攻勢的金衣騎,「華軍人數遠遠多於風軍,他以中軍殿後,左翼、右翼齊進,那必是想用左、右翼包圍風軍,然後中軍如大刀直接插進!」 「讓人一眼就看明他的意圖,便也不出奇了。」 風夕凝神看著前方,當兩軍相隔不過數十丈時,風夕手一揮,樓頭傳令兵便手執紅旗,凌空揮下,城下風雲騎也開始前進,從城上望去,其速極快,其陣容卻未有絲毫變化。當兩軍相隔不過十丈之時,風夕手一揮,樓頭傳令兵便揮白旗,頓時六千風雲騎全部止步,步法整齊,聲響一致! 而華國的大軍卻依然全力前進,左、右兩翼軍更是直衝向風雲騎之陣。 風夕在城樓上看得分明,手一揮,傳令兵馬上揮起藍旗,頓時,只見城下靜然的風雲騎忽然左右伸延,從城頭看去,就好似剛才還垂首斂翅休息的鳳凰忽然張開了它的雙翅! 「看誰跑得更快!看誰圍住誰!」城樓之上,風夕看著城下兩軍,勾起唇角,笑得自信而又驕傲。 「顯然風雲騎快過金衣騎。」豐息凝神看著城下風雲騎的動向,「若華軍在此刻能更快些,不為風雲騎所圍……那便……」 風夕回首看他,眸光晶亮,「墨羽騎是四大騎中速度最快的,不知……」 「你現在的對手是金衣騎!」豐息指指前方,臉止浮起一絲淡淡的諷笑,「兩軍對決時,竟能讓風王分心,息是否應說三生有幸?」 風夕聞言眉頭極快的一攏,然後轉頭凝神注視前方。 「弟兄們,沖吧!我們三萬大軍何懼區區數千風軍!我們必能在一個時辰內將之殲盡!攻克厲城,本將軍必在大王面前為你們請功!」葉晏立於馬上振臂高呼,一番豪言壯語,令數萬華軍雄心即起,信心十足! 「衝啊!殺啊!」剎時華軍便如金色潮水,湧向風雲騎。 「收翼!」風夕大聲喝道,同時手一揮,傳令兵馬上揮起黃旗。 剎時,只見原本張開雙翅的鳳凰猛然收起它的翅膀,而它的收攏卻是快速上延勾起一道長長弧線,然後緊緊攏向胸前,然後只見那金色潮水便如同被堤岸阻擋,被它圈向鳳凰的懷抱中。頓時,華軍亂了手腳,左、右兩翼若被撞暈頭的蒼蠅,不辯方向,閉眼往前衝去,反被風軍全部捲入陣中。 「中軍前進!」葉晏見狀大聲下令,想以中軍衝散風軍陣勢,解開左、右兩翼被圍之險。 剎時一直殿後的中軍若一道金色的直浪,直衝向鳳凰的腹部,其勢洶洶,勢要貫穿整個陣勢,將風軍一分為二! 「探爪!」風夕手又一揮,傳令兵馬上揮起綠旗。 剎那間,只見鳳凰伸出它的雙爪,張開爪上錚錚鐵鉤,抓向那直衝而來的金色巨浪,巨浪頓時四分五裂! 「將軍,這……這……」副將目瞪口呆的看著前方。 「這是什麼陣法?」葉晏立於馬上將前方看得清清楚楊,不明白明明自己這邊人數超過五倍,可為何被圍住的卻是金衣騎?這是什麼陣法?這要如何破?彷彿不論自己如何變化,對方馬上就會有克制之法產生! 但見前方,無論華軍如何左右、前後衝擊,風軍總是牢牢圈住它,讓它寸步不得逃脫! 「將軍,不如……不如先退兵吧?」副將提議,「對方不知道用的是什麼妖陣,將我軍困住!」 葉晏不言不語的、目光死死的盯著前方,看著被困陣中的華軍,看著那金色的潮水一點一滴的減少,看著風軍越收越緊的陣勢,緊緊握住手中長槍,腦中天人交戰! 「將軍!退兵吧!」副將情急的喊道,看著前方的嘶殺,膽顫心驚。 「不可以退兵!」葉晏猛然回頭看向副將,那樣冷厲的目光令副將猛打一個寒顫,「沖是死!退也是死!是男兒莫若戰死於馬上!」 回首高舉長槍,「是勇士的,就跟我衝上去!」然後長槍一挺,身先士卒,放馬衝上前去! 「我等跟隨將軍!」頓時餘下的數千金衣騎為他勇氣所激,皆跟隨他衝上前去,只有那副將卻慢慢後退。 「拚死一戰以得英名嗎?愚昧!」風夕冷冷一哼,手一揮,「鳳昂頭!」 傳令兵馬上揮下紫旗,一直垂首的鳳凰終於昂起它高貴的鳳頭,張開它的雙目,一聲長嘯,瞅準目標,重重啄向最前方的獵物!頓時,急衝上前的數千人便被鳳凰鋒利的嘴啄中心臟! 遠遠的從上俯視,只見白色的鳳凰時而展翅掃向金色潮水,時而探爪抓向金色潮水,時而昂首啄向金色潮水,然後金色的潮水越來越稀薄,慢慢的被鳳凰圈起,慢慢的被鳳凰吞噬!卻看不見……在那白色與金色中是艷紅、濃烈的血色!那些刀劍相擊是如何的嗚咽與哀鳴!那些殘肢斷掌淹入那溫熱的血湖之中!那些淒厲慘烈的哀嚎聲是如何的痛人心肺! 「三萬金衣騎,頃刻便無!」豐息收回目光,感歎道,「血鳳陣果然厲害!」 「想到了破解之法嗎?」風夕回頭一視,臉上有著一絲諷笑。 「我曾在先祖日誌中看過他對血鳳陣的描述,血鳳陣乃鳳王成名之陣,其十分複雜,陣勢繁多,似不只此三種變化,而你所說的『變化』似乎也未出現?」豐息目光再看一眼城下,然後落回風夕身上,眼眸平靜幽深。 「顯然這個華國先鋒破陣之術還未及格,省卻我一些工夫。」風夕聞言淡淡一笑,「真正的血鳳陣留待更強的對手!」說至此忽看著豐息,「你可要領墨羽騎試試此陣?」 「你想要和我一戰?」豐息聞言卻不答反問。 「和你?」風夕笑笑,笑得雲淡風清,一雙眼睛卻似隱入那淡淡雲後,朦朧飄忽。 豐息看一眼她,然後轉頭看向遠方,「不知那個說要踏平風國的華王見此是何表情?」 「這第一戰便是想叫華弈天看清楚,風國是否真無人!惜雲那個病殃殃的女娃是否真的不堪一擊!」風夕抬首仰望蒼穹,艷陽射在她的身上,卻無法射進那木然的眼波,「他若肯退兵……何常不好……」 金華宮,自純然公主與皇朝成親後,此宮即暫作駙馬寢宮。 夜瀾閣中,華純然正與皇朝對弈,隔著一道珠簾,可見臨室之中*窗的軟塌上倚坐著玉無緣,正手捧一卷,聚神而讀。 「公主還未想好嗎?」皇朝看看棋局,然後再看看猶豫再三的華純然,淺淺笑問道,金色的瞳仁溜過那張如花容顏,靜默如淵。 「唉,好像不論下哪,我都輸定了一樣。」華純然拈著手中棋子道。 「這一局棋,公主還有一線生機,只不過公主好像完全忽略了。」皇朝端起桌旁的茶啜上一口道。 「是嗎?在哪呢?」華純然疑神看著棋局,瞅了半天,反弄得心神疲倦,鬱悶非常,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忽覺一陣清風從窗外吹來,帶著一絲冰涼的水氣,不由抬首往窗邊望去,一望之下不由驚訝至極。 只見一人從窗口飛進,輕盈無聲的落在地上,如雪的肌膚,如雪的長髮,淺藍如水的長袍,精緻如水晶的容顏,冷澈如冰的氣質,一瞬間,她以為是偷偷從天上溜下來的仙人,所以才來得這般無聲無息。 可緊接著,窗口又飛進一個人,落在地上時卻稍稍發出如葉落的輕響,這人卻是一身利落的青衣短裝打扮,略偏淺黃的長髮全部高高束於頭頂,以一根青帶縛住,背上背著一張彎弓,腰際掛一簇羽箭。而那一張臉,華純然一時之間卻不知是說其美還是說其醜,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樑,微厚而唇線分明的嘴唇,再加上麥色的肌膚,怎麼看都是一端正大氣極付個性的佳人,但偏偏從右眼之下有一道很深、長直至下巴的刀疤,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讓人深深婉惜。 正在華純然為兩人的到來微征時,那兩人卻已拜倒於地:「拜見公子!」 皇朝揮揮手,示意兩人起身,然後目光落在那名青衣女子身上,「九霜,你受傷了?」 「是。」那青衣女子正是皇國『風霜雪雨』四將之『寒霜將軍』秋九霜,「傷在肩膀,不過不礙事,並未傷及筋骨。」 「嗯。」皇朝微微點頭,「呆會兒讓雪空去憐光閣取『紫府散』。」 「謝公子。」秋九霜不在意的笑笑道,「不用浪費『紫府散』了,只是小傷,自韓家滅門外,他家的靈藥便更為珍貴稀有了,還是留著以後用吧。」 「你們過來見見純然公主。」皇朝吩咐道。 「雪空、九霜拜見公主!」蕭雪空、秋九霜再向華純然拜下。 「兩位不用多禮。」華純然站起身微抬手。 「公主,這兩位便是我皇國的蕭將軍雪空,及秋將軍九霜。」皇朝向華純然介紹著兩人。 「純然久仰兩位將軍英名,今日得見,果是英姿不凡!」華純然微微一笑。 輕移蓮步走近兩人,看著蕭雪空精緻的容貌仍有些驚訝,這般漂亮的人竟是一位將軍,再細看那秋九霜,眉宇間有一種軒然大氣,不笑時臉上也似帶朗然笑意,暗自思量,這兩人若換個容貌就恰當了,只是若這秋將軍有了那等容貌……目光溜向皇朝,不由抿嘴一笑,笑得有幾分神秘。 秋九霜看著這個新王妃,不由笑道:「百聞不如一見,公主果是容光絕世!公子有福!九霜、雪空在這代表皇國的臣民恭祝兩位新婚甜蜜,琴瑟和鳴,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那個……嗯……張瞥畫眉的……再加白頭偕老,百子千孫,千秋萬世!」 一口氣說完這長長祝詞,然後一拉旁邊的蕭雪空,兩人又是一躬身,垂首之間,雪空微皺眉頭睨一眼秋九霜,秋九霜向他眨眨眼睛。 「你哪學來這些的。」皇朝不以為意的淡淡一笑。皇國四將中,風、雪、雨對他都是恭謹順從,不敢有絲毫不敬,唯有這個九霜,或許性使然,能不拘禮的在他面前慨然笑談。 「多謝兩位將軍。」華純然掩袖一笑,似掩幾分羞色,然後走至秋九霜身邊,挽著她的手,看著她臉上的那道疤,不由心生憐憫,「女孩子家到底比男人要嬌嫩些,秋將軍才智武藝不輸男兒,但卻不要忘記自己還是個女兒身,既然有治傷不留疤的韓家靈藥,又何必吝惜不用。」 「公主此話有理。」一直靜默冷然的蕭雪空忽冒出這麼一句話,讓眾人目光齊聚於他身,可他也就說了這一句,便閉緊唇眼光木然的看著地上。 「你是要說我像個男人婆是吧?!」秋九霜眼角一睨蕭雪空,嘴角一撇,「你自己還不是娘娘腔!」 蕭雪空聞言,嘴角微微抽動,眉鋒一斂,但終只是閉唇木然而立。 「咯咯……」華純然見此卻不由輕笑出聲,抬袖微掩唇畔,「秋將軍這性格肯定合風姑娘的胃口!」 「風姑娘?哪個風姑娘?」秋九霜一聽卻是眼眸一睜,剎時閃亮如星,「是不是那個讓這娘娘腔改頭換面的白風夕?在哪?快讓我也見見,看到底是如何個『素衣雪月,風華絕世』的!而且還要向她學兩招,如何對付這娘娘腔,讓他以後唯我命是從!」 「只有嘴巴像女人!」冷不叮的蕭雪空忽又冒出一句。 秋九霜瞪他一眼,然後雲淡風輕的又刺一下:「總比某人女不女、男不男的好,而且……還不像個人!」 「鬧夠了吧。」皇朝忽淡淡道。 頓時所有人皆禁聲,就連華純然也斂笑,坐回椅中。 「你兩人此次如何?」皇朝再淡淡問道。 「回公子,我們有找到,但車是空中,而且他們似早料到我們有此舉,伏襲了我們。」秋九霜剎時端正神色,一絲不苟的回報。 「空的?」皇朝聞言卻是目中金芒一閃,面色一整,「他豈會不來?」 「但確實未見人。」秋九霜也神色凝重道。 「嗯,此事暫不管,反正我之目的已達到。」皇朝一揮手阻止再說下去。 「公子,我們來時收到密報,華軍攻擊風國厲城,三萬先鋒全軍覆沒!」秋九霜看一眼華純然繼續稟報道。 「什麼?全軍覆沒?」華純然聞言色變。 「三萬先鋒竟全軍覆沒?!」皇朝也是極為震驚,「可知厲城守將是誰?」 「據報,乃風國女王惜雲親自鎮守!」秋九霜目光閃閃的答道,是那種聞說有勁敵出現的興奮之情。 「十年威名,果然不假!」皇朝讚道。 「駙馬……」華純然忽起身看著皇朝,似有話說。 「公主有事?」皇朝轉頭看她。 華純然目光轉向秋九霜他們,似有些顧忌。 「雪空、九霜,你們可回國去,向父王覆命。」皇朝起身走至秋九霜、蕭雪空身前,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將此份家書代我轉呈父王,替我問侯他老人家,說我會盡快回國。」眸光落在秋九霜身上,眼中別有深意。 秋九霜接信看一眼主子,自是心知肚明,躬身應道:「是!」 正文 二十 人依舊情已非 待蕭雪空、秋九霜離去後,皇朝轉身走回座前,看向華純然,「公主有何話要說?」 華純然目光又瞟向臨室凝神看書的玉無緣。 「公主但說無妨。」皇朝看出她的顧忌,有些趣味的看著她,她要跟他說什麼呢,這麼鄭重其事? 華純然看著皇朝,良久無語,眼前這張臉一點也不同於那張臉,那張臉永遠溫雅如玉,永遠從容雍適,墨玉色的瞳眸凝神看人時總是透著沉靜的暖意,再帶著淡淡的笑意,讓人戀之、近之。可這張臉,不語,自有一種尊貴的傲氣,讓人不敢侵犯,即算笑也帶著王者的霸氣,讓人不敢輕易*近,當他眼神專注的看你時,眼光如利劍一般,可穿透你所有思想!這個人……眼前這個人,女人的眼淚、嬌嗔對他是沒用的!所以…… 「駙馬,我們已是夫妻。」華純然簡簡單單道。 「嗯。」皇朝頷首。 「自古即道,夫妻一體。」華純然端重肅容,眼眸直接相視,未有絲毫羞怯與退縮,「汝之雙親家國即吾之雙親家國,吾之雙親家國也為汝之雙親家國!」 聽得她此言,皇朝眸中射出一絲訝異,然後一笑,笑中帶著一絲讚賞,「公主言後之意,即要朝救華王?」 「是!」華純然點頭。 「華王率十萬雄獅攻風,想要求助的應該是風國才是,公主何出此言?」皇朝淡淡一笑,目光落向棋盤,看著那一盤殘棋。 「駙馬何必逗弄純然。」華純然目光也落在棋局之上,「純然雖自小深居宮中,不知世事時局,但必竟為王家之人,自小耳聞目睹,也稍懂一些。從剛才駙馬與兩位將軍的對話神色間,純然已知父王此次必大敗!敗於你們皆十分推崇的風惜雲之手!」 「哦?」皇朝將眼光移回華純然面上,彷彿是第一次看她一般看得十分的認真、仔細,片刻後頷首而道,「公主幾位王兄姐妹,朝皆已認識,只是看來,華王所有子嗣中,僅得公主一佳人!」 「佳人嗎?」華純然一笑,卻略帶自嘲隱帶一絲自憐,有這般容色與頭腦,連眼前這眼高於頂之人不也讚她嗎?可為何那人卻依然不取她為佳人,而是…… 「既然公主有言,朝豈敢不從。」皇朝目光又落回棋局,「公主但請放心,朝明日即親自前往,助華王攻下風國!」皇將撿一子放入棋盤,華純然眼光看去,這一子一落,自己已是滿盤皆輸! 「那純然多謝駙馬!」華純然盈盈一拜。 「公主不必多禮。」皇朝微微擺手,「即公主剛才所言,汝之雙親家國即吾之雙親家國,朝不過是替吾之家國盡力罷。」 看著皇朝目視棋盤的那種眼光,華純然忽心頭一凜,瞬間又嫣然而笑,「那純然先行回宮,也替駙馬準備一些行裝。」 「有勞公主。」皇朝站起身來,目送華純然離去,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淺笑。 「這純然公主頗為聰慧,若能與你一心,未嘗不是佳偶。」臨室的玉無緣終於放下手中書走過來。 「嗯。」皇朝有趣的看著那局棋,「落子時謹慎小心,佈局時點滴不漏,遇敵時敵動我動,被困時嚴守陣地,決不鋌而走險,實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你要親自前往觀戰嗎?」玉無緣看一眼那局棋道。 「觀戰?」皇朝一笑,帶著胸有成竹的自信與驕傲,「不若說參戰豈不更佳。」 「嗯,要我回皇國去嗎?」玉無緣目光透過窗口望向花園,這個華王宮種得最多的花便是牡丹了,雖是艷色傾城,卻不若一枝白蓮來得清淡靈秀。 「不用,你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吧,看看那個風國的女王風惜雲到底是如何的厲害。」皇朝胸有成竹的一笑。 而落華宮曲玉軒中,華純然將匆匆寫就的信紙封好,「凌兒,你速著人將此信送往錢起錢大人府上,並去請三位王兄,請他們前去……前去金波宮!」 「是!」凌兒領命而去。 華純然看著窗外,依然是鮮花爛漫,陽光明媚,只是她卻覺那燦爛明媚之後,黑色的夜幕已準備好,隨時將淹沒這一切!皇朝的笑,讓她心頭發冷,遍生寒意,還有那蕭雪空與秋九霜,他們既為皇國大將,為何不堂堂正正從宮門而入,卻要從窗口飛進?他們所說的伏擊是怎麼一回事? 「若是他們倆在就好了。」呢喃的低語,帶著淡淡的的悵然與失落。 四月三十日,華王十萬大軍抵厲城。 高坐於戰車之上,遙望厲城城頭旌旗搖曳,聽著手下稟報三萬先鋒全軍覆沒的消息,華王咬牙切齒,一掌揮下,戰車上的護欄拍斷兩根! 「豈有此禮!」華王勃然怒道,「三萬大軍竟一日間便被風國殲滅?!葉晏是如何領軍的?!」 「大王,您看城頭上的旗幟!那是風國的白鳳旗,代表此次守城的是風國的新王風惜雲!」一旁的軍師遙指厲城城頭道,「風國惜雲久有威名,此次葉將軍肯定是輕敵才至全軍覆沒,因此我們萬不可冒失前進!」 「報告大王,有葉將軍的副將前來,說有軍情稟報!」一名士兵前來稟報。 「嗯?」華王眼眸一瞇,「帶上來!」 「是!」 不一會兒,副將帶到。 「拜見大王!」副將跪倒於地。 「你有何事要報?」華王看著地上跪作一團、渾身顫抖的人,眉頭一皺,眼眸一瞇…… 「大王,小人乃葉將軍之副將孔陶,此次隨先鋒出軍,本應為大王立功,但葉將軍至厲城見風國只數千人出陣,乃至輕敵,草率出擊,不料被風軍妖陣所困,以至我三萬先鋒全軍覆沒。小人留待一命,即為要向大王詳情稟報那妖陣的情況,以助大王破陣殺敵!」孔陶垂首躬身戰戰兢兢的報道,但說到最後一句時,卻又覺得有那麼幾分的理直氣壯,敢挺直身子了。 「是嗎?」華王面無表情的看著孔陶,「你將此次出軍的全部過程詳細說來。」 「是!」 當下孔陶便如是這般那般的將葉晏領兵的情況加油添醋的一一說與華王聽,包括屹山遇襲,以及那「妖陣」如何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華軍將士…… 「就這些?」華王冷冷的看著孔陶,「沒有其它了嗎?」 「沒……沒有啦。」華王冷淡的語氣令孔陶一陣哆嗦。 「那麼你已盡到你職責了!」華王猛然變色,手一揮,「將他拖下去斬首,以戒三軍!敢逃者,必此下場!」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啊!」被拖下去的孔陶厲聲討饒。 「大王……」軍師試探的喚道,卻被華王手一揮打斷。 「風惜雲,原來真有些本事!」看著風中飛舞的那面飛雲旗,華王沉聲道,「傳令紮營。」 「是!」 「華王到了,這次可要試試你的血鳳陣?看他的十萬大軍夠不夠資格破你之陣。」城樓上豐息看著前方安營休憩的華軍,問著身旁的風夕。 「我沒那麼自負。」風夕淡然一笑,看著前方彷彿遮住一方天地的金色大軍,「以六千或一萬風雲騎編製的血鳳陣是無法殲盡十萬大軍的,既算不敗,那也是慘勝如敗!」 「風惜雲果不似白風夕的張狂任性!」豐息微微一笑。 風夕聞言嘴角一動,但終只是平淡一笑,平淡而道:「現在的只是風惜雲!」 「既你不打算在此與華軍決戰,那為何不早退?」豐息再問。 「因為我還想看某樣東西,看看它的威力到底如何!」風夕瞇眼前視。 五月二日,華王金帳之中。 「禹生,你熟讀兵書,可知令我三萬大軍覆沒之陣是何陣?」華王問著一旁的軍師柳禹生。 「回大王,據當日孔陶所說,小人推斷,那可能是三百多年前鳳王所向披麾的血鳳陣!」柳禹生沉思道。 「血鳳陣?!」華王起身離座,在桌前來回走動,「想不到風惜雲這個小娃娃竟也懂擺弄此陣!」 「此陣陣勢複雜,變化繁多,若陷陣中,便如被噬血鳳凰所纏,必到精血怠盡方可解脫!」柳禹生一言道出也臉色一變,似對此陣也是十分的畏懼,「大王,當年鳳王曾以此陣大敗韜王,殺敵十一萬!也就是那一戰奠定了始帝的雄主之位!」 「這般厲害?」華王見柳禹生神色一片謹慎,不似危言聳聽,不由將信將疑。 「大王,這絕非小人胡言,《玉言兵書》上曾曰『遇鳳乃逃』,也就是說遇上鳳王、遇上血鳳陣,打不過,破不了,只有逃走一途!」柳禹生卻是一臉正色道,「因此,大王,此次我們絕不可輕率出兵!」 「打不過,破不了?」華王重複此言,然後目光盯在柳禹生身上,「難道本王就打不過風家那小丫頭?破不了她這半調子血鳳陣?」 柳禹生聞華王此言,自知是剛才所言觸其虎鬚,當下躬身道:「大王武功蓋世,風王自不是您之對手,她只不過懶其祖上名陣,小勝一陣而已。」 「哼!」華王哼一聲,然後道:「這血鳳陣你可有法破?」 「回大王,此陣乃鳳王獨門所創,未曾傳世,兵書上也皆未有記載,小人不悉此陣變化,因此……」 「因此不會破是嗎?」華王不待他說完便接道,眼光凜凜掃向他,「那麼本王此次出征便要無功而返是嗎?」 「不!」柳禹生慌忙垂首道,「大王大業豈能被這小小血鳳陣所阻!」 「哼!血鳳陣!」華王一拍桌,「本王就不信,憑我十萬金衣大軍,竟破不了它!」 「大王是要……」柳禹生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唯恐一不小心,又觸虎鬚。 「孟將軍!」華王傳喚。 「臣在!」一員將領掀帳而進。 「本王命你領五千精兵,巳時攻城!」 「是!」孟將軍領令退去。 「大王,三萬精兵猶敗於血鳳陣,只派五千……」 「哼!血鳳陣!我就看看這血鳳陣是什麼樣!」 華王冷冷一哼,眼光一掃,竟是陰森狠厲,讓柳禹生心神一顫,剎時明白,那五千精兵將是探路的羊! 「休息了一天,華王便忍不住開始行動了。」城樓上,豐息看著前方的華軍,不由搖頭,「一點耐心都沒!」 「他打算送些小點心來,只可惜我的鳳凰從來只吃血肉大餐!」風夕看著前方華軍的行動,那不過數千人。 「看來你的血鳳陣讓他頗為顧忌。」豐息笑笑,「他想以這數千士兵,引出你的血鳳陣,或許只是先看看,又或許瞅準時機傾十萬大軍來個橫掃鳳凰!」 「他想得其實也挺好的。」風夕遙望那數千華軍的動向,其前進速度並不快,似忽怕前方突然冒出什麼妖魔鬼怪似的,步步小心,「林將軍。」 「臣在。」 「這一戰就交給你了。」風夕側退一步中,示意他上前。 「是!」林璣走上前,然後手握令旗一揮。 頓時,從城樓下湧上數百名士兵,整齊的排列於城樓前。 豐息的眼光落在這數百名士兵身上,仔仔細細的看著他們,想看明他們有何奇能,能讓風夕將此戰全付予他們,終於,一抹精芒從那雙深沉的黑眸中閃現,令那雙墨玉色的眼睛剎時亮如星辰,但瞬間又回復淡然。 這些士兵並不是身材高大,雄糾氣昂的,有的甚至十分的矮小,但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有一雙十分明亮的眼睛,有一雙十分健壯平穩的手,即算他們的王就立在一丈之外的地方,他們也神色鎮定從容。 風夕的目光並未落在那些士兵身上,而是輕輕的落在豐息身上,帶著淡淡的歎息,以及一絲彷彿是對命運早就窺透卻又無法改變的無奈,那樣的輕忽卻又那樣的深沉……片刻後,將目光又輕輕移回前方,華軍已越來越近。 「大王,風軍似乎未有動靜。」 由八馬駿馬拉著的、高大華麗的戰車上,華王端立不動,凝神看著前方,五千華軍已離城不過四十丈了,可厲城城門依然緊閉,風軍似未有出城迎戰之意。那個風惜雲難道不打算動用她那血鳳陣嗎?瞧不起本王? 「再看看。」華王皺眉道。 華軍繼續前進,離城已只三十五丈了。 「箭雨隊!」林璣猛的一聲沉喝。 頓時,那數百名士兵全立於城垛前,張弓搭箭,瞄準前方,城樓之上,除了風吹得旗子獵獵作響外,再無其它聲響,人人皆神情謹慎的或注目於華軍,或注目於箭雨隊。 林璣緊緊盯住前方的華軍,眼睛一眨也不眨,近了,三十丈……二十七丈……二十六丈……二十五丈! 「射!」 一聲令下,剎時城樓飛箭如雨,未及防範的華軍頓時一陣慘叫,倒下一大片! 「射!」 不給華軍喘息之機,隨著令下,城樓之上的士兵又飛出箭雨,前方的華軍,頓時又是一片淒慘的叫聲,又倒下一片! 「射!」 ………… 「好!」城樓上看得分明的豐息不由脫口讚道,回頭看向風夕,眸光晶亮「未有一箭射失!百步穿楊的神箭手!」 「這是我五年前考核所有風雲騎及禁衛軍後從中挑選出來的五百箭雨隊,十五萬中選五百,再加上這五年林璣的訓練,基本上符合我當年立下的規定,百箭中必要九九中!」風夕平靜的道,目光漠然的落在前方,隨著林璣一次次令下,那數千華軍已剩不到一半了! 「難怪當年踏平斷魂門後,你消失了一段時間。」豐息也將目光移回前方,「華王送來的點心,成了你練箭的靶子!」 「大王,風軍並未出城列陣,而是以飛箭射我軍,我軍並未帶盾甲,請大王下令收兵,否則……」柳禹生一見前方失利,情急之中「全軍覆沒」差一點即溜出口,但華王冷厲的目光令他生生吞回肚中。 「大王!」 「收兵!」沉吟半晌,華王終於從齒縫中逼出這兩字,但臉色已是一片鐵青,目光如鬼火一般盯著厲城城頭,「風惜雲!」咬牙切齒的恨恨吐出! 收到收兵命令,華軍慌忙回逃,五千出擊,回來時已不到一千,就連領軍的孟將軍也左肩中有一箭! 「臣無能,有辱王命,請大王降罪!」孟將軍下馬跪倒於華王車前。 華王緊緊盯著他良久,跪著的孟將軍額頭汗珠密佈,肩胛處早已被血染得濕透,而一旁的軍師柳禹生也緊張的低垂著頭,伸長耳朵,緊張的等待華王的下一個命令。 「下去療傷吧。」良久,華王冷冷道。 「謝大王恩典!」那孟將軍慌忙叩首退下,早已全身出了一身冷汗,這命總算從閻王手中撈回。 「大王……」柳禹生小心翼翼的開口。 「有話就講!」華王極不耐煩的瞪他一眼。 「大王,我軍大舉進攻怕陷其血鳳陣,少量進軍又被其飛箭所退……」 「哼!」不等他說完,華王便冷冷一哼,眼光若涉臨暴怒邊緣的狂獸,一觸即發。 「大王,小人有一法,可一舉攻克厲城。」柳禹生慌忙加快語速講出。 「有法為何不早說?!」華王聞言不喜反怒。 「不,不,不!」柳禹生連連道,「小人是剛才才想到的。」 「快講!」 「是!」柳禹生垂首道,「大王,我們有一樣東西既不怕其血鳳陣,也不怕其飛箭!」 「你是說……火炮!」華王猛然驚醒。 「對!」柳禹生點頭,「不論風軍是擺出血鳳陣又或守城不出,我們均以火炮轟之,任他陣勢再厲害,任他城池再固,也經不起我們火炮的一擊!」 「好!」華王一拍掌,總算展開連日來一直緊皺的眉頭,「禹山先生所造的五門火炮何時能到?」 「回大王,明日未時即可到!」 「好,明日寅時給我攻城!哈哈……我看風家那個丫頭這一次還不敗於本王手中!」華王大聲笑道。 「看來華王被你的神箭手們嚇回去了。」豐息看著退兵的華軍笑謔道。 風夕聞言卻並未輕鬆而笑,反斂起了眉頭,看著前方華軍的陣容,微微歎一口氣,「明日或許就不輕鬆了。 五月三日寅時過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戰鼓擂起,戰馬嘶鳴,華軍齊發,開始攻城。 但見最前乃一排嚴密的長盾,持盾的士兵全藏身於盾後,再來便躲於盾甲之後的三門最新的火炮,然後才是全副武裝的金衣大軍! 「果然如此!」風夕看著華軍的陣容。 「想不到華王竟有這種最新的玩意。」豐息目光落在那五門火炮之上,「聽說這火炮乃禹山老人所設計,所用火彈乃華國禹山特有的一種礦土所制,其威力無比,若被擊中,不但血肉之軀化為灰燼,便是這巨石所築的城池也會被轟毀。」 「果然還是有錢好!」風夕目光盯在那在她看來有些怪模怪樣的火炮之上,「不但穿最耀眼的金衣,用的也是最好的刀劍,還有這最新式的火炮,華國……富得流油的華國……沒弄到手真是有些可惜!」話尾目光睨一眼豐息,略帶諷意。 「這句話倒有點像白風夕所說的。」豐息卻是面色不改,眸光不移,依然目視前方,淡淡的回道。 風夕聞言,嘴角一動,卻終又沒再說,只是眉頭微皺,似有些不滿自己此時的心態,一甩頭,甩去滿腦的紛亂,目光又重落回華軍陣上。 在層層華軍圍擴之下的是華王兩人高的戰車,此時華王高高立於車上,而在車前又有層層長盾護衛,小心翼翼的慢慢挺進。 當離城不過五十丈時,華王戰車停駐,而盾手、火炮依然繼續前進,在離城四十丈之處,華軍終於停止前進。 「大王,是即刻就用火炮攻擊,還是……」柳禹生向前請示。 「先用一門火炮攻擊!哼!這一次,本王要叫風家女娃嘗嘗我火炮的厲害!」華王自負的一揮手。 柳禹生聞言,向前方華軍揮下一個手勢。 頓時,前方盾手略略散開,露出一門火炮,將之對準厲城城頭,炮手上火彈,迅速點燃引線,「轟!」的一聲,火彈直往厲城飛去! 「來了!」 只見城頭之上,風夕猛然沖天飛起,竟以血肉之軀迎向那飛射而來的火彈。 「王,小心!」 「請回來,王!」 底下所有人皆大聲呼喚他們的王,膽顫心驚的抬首看著他們女王冒險的舉動。 「這女人……」豐息也抬首看著風夕,喃喃低語,似歎似惱。 但見風夕人在空中,手一揮,白綾出袖,直迎向半空中那枚火彈,但在白綾即要碰觸火彈時,白綾卻化若游龍一卷,隔著一尺之距凌空圈住火彈,然後白綾再揮,剎時那枚火彈便改變方向而往後倒射而去,但在半途中便「轟!」的一聲巨響,在空中爆炸! 風、華兩軍所有人皆目瞪口呆的看著,不敢相信剛才所看到的!一枚威力十足的火彈竟就這樣被她白綾一卷,空爆於半空中! 「那是……」 遠遠的,日夜兼程剛剛趕至的皇朝、玉無緣震驚的看著前方,那一根白綾……半空中的那一道白影……兩人相視一眼,心中都浮起一個名字:風夕!既算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既算只是驚鴻一瞥,他們都可以肯定,那個人,剛才空中的那個人是風夕! 可是她為何會在厲城?她為何會助風軍?難道……突然之間,兩人心中同時一個巨跳,然後天地忽在這一瞬間黑下來、靜下來,周圍不再有千軍萬馬!目光相遇,除了震驚還是震驚,那一刻,兩人的大腦同時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動作,不辯身在何方! 風夕從空中輕飄飄的落在城牆之上,高高而立,看著前方的華軍。 「箭來!」風夕手一伸,即有士兵馬上上前將弓箭遞與她。 風夕拉弓搭箭,瞄準目標,然後「嗖」的一箭射出,華軍陣中,那名手捧火彈,正準備給火炮上彈,再給風軍來個下馬威的士兵,耳邊聽得聲響,彷彿有什麼割風而來,抬首的瞬間,還沒來得及看清,一箭已穿胸而過!手中那枚火彈便「砰!」的摔落於地,在地上滴溜一個轉,然後「轟!」的一聲爆炸,周圍數十名士兵頓時斃命! 「箭來!」風夕手再一伸,士兵再遞上箭羽。 弓拉得緊緊的,牙緊緊的咬住唇,眼中光芒銳利,「嗖」的一聲,箭如電射出,直射華軍陣中那華麗戰車上的華王! 「保護大王!保護大王!」 陣前所有人看著那如閃電破空而來的一箭,那仿若要射破一切障礙的一箭,慌忙的大叫著,陣前的盾牌手剎時層層迭迭擋於華王身前。肉眼那一刻根本無法看清那一箭是如何射來的,仿若眼前一線黑電飛過,耳邊只聽得風被撕裂的淒呼,然後聽得「咚、咚、咚、咚」四響後,最後才聽得「啪」的一聲似箭墜的輕響。睜眼看去,那一箭竟是穿透了四層盾甲,才力竭而墜! 「呼!」被那一箭所震,一直緊張的屏住呼吸的華王終於呼出一口氣,然後腿一軟,竟跌坐在戰車上。 「大王!大王!」陣前又是一陣驚呼聲。 「火箭來!」一箭失手,風夕皺眉再道,馬上有士兵將箭尖燃著火的火箭遞上。 風夕腳尖點牆,從高往下看清華軍陣中的三門火炮,瞄準方向,「嗖!」火箭射出,正中一門,然後「轟!」的巨響,那門上好彈原準備好好轟擊厲城的火炮便毀於一刻! 「再來!」風夕將火箭搭上弓弦,眸光雪亮而冰冷,面容冷煞肅然。 「嗖!」一箭射出,目光追著射出之箭,手一伸,「再來!」士兵再遞上火箭,「嗖!」後一支火箭緊跟著追前箭而去,直往華軍陣前火炮而去,陣前的華兵見著那勢不可擋的兩箭,反射性的趴地射避,那兩箭越軍而過,直往火炮口射去! 眼看火箭即中火炮,忽然半空中飛來一道白影,輕盈的落在火炮之上,手一伸,將那支火箭抄在手,緊接著,一個轉身飛落於另一門火炮之上,同樣的手一伸,便輕輕巧巧的將後射的火箭也抄在手中。 這眨眼間的動作,兩軍皆看得分明,風軍嘩然婉惜,華軍歡然高呼,而風夕卻是一震,那人是…… 遠遠的,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隔著數十丈的距離,隔著兩軍對壘的鴻溝,目光靜靜的、無聲的交會於厲城上空。 此時,一個立身於火炮之上,一個飛立於城牆之上,一個身後是金芒耀目的華國大軍,一個身後是飛揚風中的白鳳、飛雲旗,一個白衣依舊,一個鎧甲著身,一個手接火箭,一個長弓在握……似乎已不似初識的面貌,唯一相同的是彼此臉上那抹不敢置信的震驚,那一抹對此情此景的悲歎,以及一絲對人生無常的憾意…… 寅時已過,太陽西沉,在暈紅的夕輝之中,兩人仿若隔著遙遙的時空一般,靜視片刻,然後同時微微一笑,似向對方打個招呼,雖然明知道對方根本看不到! 「林璣!」從城牆上飄落的風夕,足尖才著地即喚道。 「臣在!」林璣上前。 「將他們趕至四十五丈之外!」風夕冷聲吩咐道。 「是!」林璣躬身道,然後揮手,箭雨隊馬上各就各位,全神迎戰。 「徐淵!」 「臣在!」 「餘下的交給你!」 「是!」 華、風兩軍展開交鋒,風軍射出的密如雨的飛箭及火箭,令華軍不敢冒進一步,只有豎起盾甲,嚴密防守,同樣的,華軍火炮的威力也令風軍不敢有絲毫怠懈,只有飛箭不斷,阻止他們*近城門半步! 那一戰一直打到卯時末兩軍力竭才休戰,卻並未有多少傷亡,一方躲在盾甲之後,一方壓住了對方威力十足的火炮,誰也沒受損,誰也沒佔便宜,只不過是一場徒耗彼此氣力的愚戰。 「賢婿,有你來助,本王這次定能大敗風國惜雲,踏平風國!」金帳之中,華王擺下酒宴迎接遠道而來助陣的皇朝與玉無緣,彷彿已忘記那令他腳軟的一箭,大聲放下豪語。 「公主十分掛念大王,朝來此不過是代公主盡一分孝心,看望一下您老人家。至於助陣,朝資質愚笨,難以為大王分憂,但大王旦有吩咐,朝定盡心竭力。」皇朝謙虛的說著,只是既算是此等謙遜之語,在他說出來,反帶一種不屑一顧的高傲。 「有賢婿此心此言足矣!」華王聞言高舉金盃,「本王便以此水酒為你和玉公子洗塵。」 「是我等敬大王才是,祝大王早日大敗風軍,凱旋歸國!」皇朝高舉酒杯,同座的玉無緣、柳禹生,以及華軍幾位將軍皆同舉酒杯,以敬華王。 「哈哈哈……好!」華王開懷大笑,一飲而盡。 酒宴過後,皇朝、玉無緣回到華王為他們安排的營帳之中。 靜靜的相坐片刻,目光相遇,同時浮起一絲苦澀。 「怎麼會是她?」皇朝終於開口。 玉無緣卻只是一笑,目光征征的落在帳壁之上,彷彿那裡有什麼值得他研究的,眸光溫柔,百看不厭。 「風國惜雲公主……風國現在的女王……怎麼會是白風夕?那個『素衣雪月、張狂無忌』的風夕怎麼會是一國之主?!」皇朝猶是不敢置信的喃喃呢語。 可半空中的那道白影、城樓之上的那一身鎧甲的女王確確實實就是她!既算是活至百歲老眼昏花時也絕不會錯認的那一雙清亮的眸、那一張清俊的臉、額際那一枚雪玉彎月……那真的是白風夕啊! 「當日採蓮台上她那一曲《水蓮吟》就讓我驚疑,那麼高超的琴技,若是江湖遊俠白風夕擁有實在有些奇怪,可若是才名絕代的惜雲公主,那便不足為奇。」玉無緣目光移回,低首俯視著自己交握的雙手,指尖竟不受自己控制的微抖。 片刻後又繼續說道:「其實說到底,天下見過惜雲公主的人又有幾個,唯一能瞭解到的也就是那些傳言『才華橫溢,體弱多病,創風雲騎,終年休養於淺碧山』,並沒有人能說出她長相如何,性格如何。白風夕是惜雲公主其實很符合道理,必竟作為一個江湖人,白風夕懂的、會的東西實在太多!」 「白風夕……白風夕……」皇朝反覆念著這個名字,恨不是,愛不是,彷彿只有用牙咬住、嚼碎、吞入肚中、揉進血中方是好! 風夕……玉無緣心中輕輕一歎,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掌,眸光落在掌心。 「難怪那一夜她說『很少有一輩子的朋友』,原來就是指今日,她早料到了我們有敵對的一天!」皇朝閉上雙眸。 「白風夕是風國惜雲,那麼黑豐息肯定就是豐國蘭息,她之所以與你會是敵對的,那是因為『白風黑息』已經連在一起十年了,而且以後風惜雲、豐蘭息也將連在一起。」玉無緣看著掌上的紋路,勾唇微笑,卻笑得那麼悲涼與苦澀,「難怪他那天……」 「黑豐息……蘭息……」皇朝猛然睜開雙眸,金芒射出,「難怪他肯放棄華純然,因為還有一個更勝華純然的風惜雲!」 「你要奪天下,那麼他們倆將是你最大的勁敵!」玉無緣的目光還在指掌之上,說出的話依然是不驚纖塵的柔和淡然。 「他們倆個……蘭息嗎?」皇朝握緊雙拳。 「聽江湖傳言,華國曲城祈、尚兩家財富盡入他囊中,再加上現在的風國女王……玉無緣合起手掌淡淡道,「而你得玄尊令與華國公主,如此看來,你們實力上還是不分勝負。」 「不,我輸他一著!」皇朝卻道,「華國公主只是公主,而風國女王不但是一國之主,更是戰場上的絕代將才!而且……」說至此話音一頓,然後才頗是不甘的道:「他還贏了她!」 玉無緣自是懂這最後一話之意,淺淺一笑,眸光迷濛如霧輕忽飄悠的掃一眼皇朝,微微頷首,「也是。」 皇朝卻緊緊盯住他,「風夕拒我於千里之外,但你……若當初你……」 「若有一日沙場相遇,她敗於你手,你會殺她嗎?」冷不防的玉無緣突然打斷他問道,目光一眨也不眨的盯在皇朝臉上。 「我……我……」素來剛斷果絕的皇朝這一刻卻猶豫起來。殺她?殺風夕?怎麼可能!可是……風國的女王……將來戰場上將生死對決的對手……或許明日就會與之一戰…… 「夜了,我去睡了。」玉無緣卻不待他回答,站起身來,走向帳外,只是掀簾之時卻又回頭一視,「你無法殺她,因為她是你一直想抓住的……或可擁有整個天下卻永遠也抓不住的……一個夢!」 正文 二十一 惘然無回 五月四日晨。 當華王催動十萬大軍,以四門火炮開路,正準備對厲城發動最猛烈的一擊時,前方查探情況的士兵卻回復道:「報告大王,前方厲城杳無人聲,城門大開,城樓之上只有草人!」 「什麼?!」華王聞言驚鄂,但馬上就仰天大笑,「哈哈哈……風惜雲那個小娃娃肯定是怕了本王的火炮,所以逃了!」 皇朝與玉無緣聞言相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疑問,風夕豈是望風而逃者? 「傳我令,大軍進城,休頓後,未時出發,追擊風軍!」華王下令道。 「大王。」柳禹生卻勸道,「昨日一戰並未分勝負,風王無故棄城而逃,恐其中有詐,大王不宜即刻進城,不如先派人入城內查看一翻再作打算。」 華王聞言微微一頓,然後看向皇朝,「賢婿以為如何?」 皇朝淡淡一笑,「柳軍師所言極是,大王萬金之體,不宜身冒險地。」 「好!」華王應允,「柳軍師,派一千人帶一門火炮入城查看,若發現有風軍藏匿,以炮轟之!」 「是!」 當下,一千華軍擁著一門火炮小小翼翼的踏進厲城,一開始可謂步步為營,謹慎萬分,但差不多走過半個城,都見不著一人,諾大個厲城內是一片空寂,除了偶爾的幾聲被丟棄的貓狗的叫聲外,再無聲跡,當下不由都放鬆了繃得緊緊的神經。 「看來風國人都被我們華國大軍嚇溜了?」有人看著空蕩蕩的街道道。 「是被我們的火炮嚇跑了!」有人拍拍那門火炮道。 「不都說那風國女王風惜雲很是了得嗎?怎麼竟聞風而逃了?」有人有些不屑道。 「一個女人能有多大能耐?還不被我們十萬大軍給嚇得躲回房去繡花了。」有人放肆道。 「哈哈……有理有理!女人就應該呆在家裡做飯生孩子!」有人猖狂的大笑道。 「現在可以發信號通知軍師了吧?」有人提議道。 「發信號吧。」領頭的偏將道。 待發出信號,這一千人便席地而坐,稍息片刻。 「各位準備好上路了嗎?」 華軍剛坐下,就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尋聲抬首望去,只見左邊屋頂之上立著一個一身銀甲的女子,頭戴鳳盔,幾遮去一半的容顏,獨留一雙灼灼生輝的星眸露在盔外,正含著一絲戲謔俯視著他們,清晨的涼風拂過,一頭黑色長髮在肩後飛舞,襯著身後明艷的朝陽,彷彿是從天而降的戰神,耀不可視! 「這就是你們賴以自豪的火炮嗎?」 只聽得似是自言自語的低問聲,然後只見屋頂之上的女子張開了手中長弓,弓上搭著一支火箭,本來還處在驚鄂之中的華軍馬上清醒過來。 「她是風王!」有人發出驚呼,昨日那數支驚魂顫膽的神箭馬上浮在了每個華軍的眼前。 頓時華軍全部起身,抽刀的、撥劍的、拿弓的,一個個全對準了屋頂之上的人,都在想:是射殺了這孤身一人的女王,還是抓回去向大王請功?還沒想個清楚時,卻見屋頂之上的女王燦然一笑,剎那間,天地忽在這一刻變得格外的明朗開闊,周圍空曠的屋宇一時之間全渡上一層琉璃的光華,大地仿若有百花盛開,週身似有清香盈繞……可瞬間,天地又在這一刻暗下來,周圍空屋的窗戶全在一時之間開啟,眾人還未來得回過神來,箭已如蝗雨射來,緊接著是灼亮的火光掠過天際,然後再是「轟!」的一聲巨響! 朦朧中,那雙星眸似有些悲傷的投下一眼,意識模糊中,彷彿間還能聽到那個清泠的聲音發出淡淡的歎息,那麼輕忽而悲淒,在那巨響之中、在那些慘叫聲中……又是那般清晰可聞,彷彿……那是親人溫情而又悲切的一聲痛呼,讓人無限依戀與不捨! 那一聲巨響同時驚起了城外接到信號正準備進城的華軍,反射性的舉起了刀槍,拉開了長弓。 「華王,這是晚輩惜雲代厲城給您最後的禮物!」 清泠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傳來,彷彿來自九天之外,卻又如人在耳畔低語,帶著淺淺的嘲諷,城外十萬大軍,無一不聽得清清楚楚。 「給我炮轟厲城!」 聽得那輕視的諷語,暴怒的華王怒吼著,已不管城內有沒有人,也不管城內還有那派去探路、生死不明的一千士兵,只想以火炮轟毀這座厲城,將那個風惜雲轟個粉身碎骨,方能解心頭之恨,方能一洩被辱之憤! 皇朝與玉無緣相視一眼,幾不可見的微微搖頭。 「厲城之後是無回谷。」玉無緣看向城內冒起的煙火,神情間是佛者的悲憐與似已看透世情的漠然,「無回谷……真是一個好名字啊。」 皇朝的眼光卻落在氣得鬚髮皆張、渾身發顫的華王身上,這位一國之君持掌最富的華國數十年,已養成他目中無人的傲氣,對於他的金衣大軍、對於他那獨一無二的火炮太過自信!而且這樣暴怒的性格,哈……真是太好了! 「你若是最後那一句話不說,華弈天也不至於暴怒到炮轟空城。」離厲城數十里外,豐息極不苟同的望著風夕搖頭,「風國雖不缺重建一城的物力、人力,但能省一事,又何必多惹一事。」 「我哪知道他會那麼小氣,連一句玩笑話都聽不得。」風夕聳聳肩,抬手取下鳳盔,輕鬆的搖搖頭,長舒一口氣,「這天氣怎麼一下變得這麼熱了。」 抬首瞇眼看向高高掛在天空的太陽,摸了摸身上厚實沉重的鎧甲,然後又瞄了瞄身旁之人那寬鬆單薄的黑色長袍,心裡頗是不平衡。此時只他倆人在路,風雲騎昨夜即已撤走,而箭雨隊此時大概離無回谷也不遠了。 「不過厲城我一定會從華弈天身上討回來的!」風夕又回首看向厲城方向,斬釘截鐵道,左手卻極其隨意的轉著鳳盔。 「接下來你如何打算?」豐息問道。 「本來在無回谷,我並不怕他們的火炮,但是皇朝來了,那麼我便不得不顧忌,那在華王手中不堪一擊的火炮到了他手中或許可抵千軍萬馬了!」風夕微皺眉頭道,「他的五門火炮已被我毀去二門,餘下的三門……」說至此忽眼珠一轉,盯在他身上。 豐息被她眼光一瞄,十年相交,豈有不知,馬上趕在她開口前便手一伸,似要擋住她即將出口的話,「不要算到我頭上!」 「黑狐狸……」風夕的聲音忽變得軟軟的、甜甜的,臉上綻開的笑容比天上那太陽還要來得明媚燦爛,一揚鞭,白馬馬上擠到了黑馬身邊,兩馬並排而行,座上兩人隔著不到兩尺的距離,「黑狐狸,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費絲毫氣力的!」 「你也同樣不費氣力,女王只要火箭一射就行了。」豐息完全不為所動,一揚鞭,黑馬便領先一步。 「黑狐狸。」風夕手一伸,便拉住了黑馬的韁繩,兩馬頓時皆止步,「想想我一個弱女子已經連戰三場了,你一個大男人卻沒出一滴汗,怎麼也說不過去嘛,所以這小小的事就拜託你啦!」 「華軍攻擊風國,當然是風王出戰,干我豐蘭息何事。」豐息閒閒的撇清關係。 「你竟說不干你事?!」風夕當下嚷叫起來,「想我們十年相交的情份!想這些年我幫過你多少忙!救過你多少次!想想這些天你在風國受到的國賓招待……你竟敢說不關你的事!」越說越激動,右手一伸,便抓住了豐息的衣領,那架勢好像要將豐息揪下馬來,「你竟敢置我之生死於不顧!你這只黑心黑肺黑肝黑腸的黑狐狸……」 「這十年來,是我救你許多次,不要搞反了。」豐息抬起一根長而細、白而秀的手指在風夕眼前晃了晃,阻止她繼續連篇發言,「至於說這幾天在貴國受到的招待……你要我細數這十年來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有多少嗎?更不用說你闖下的禍由我替你收拾爛攤所浪費的金銀……女人,這十年來,是你欠了我許多!請用風惜雲那個聰明絕代的腦袋好好想清楚,好好算一算!至於白風夕的豆腐渣腦袋……那就免了!」 「呃?這……那……」被豐息這一翻反駁,風夕稍稍有些理虧,有些氣短。 「你確定你不把『女王的玉手』放下去?」豐息指指領口抓得緊緊的手,再指指前方,那裡塵土飛揚,似有飛騎而來,「老實說,你這副無賴、無禮的樣子倒真應該讓那些視你如神祇的臣民看看!」 「你要是不把那三門火炮搞定,我就……我就要剝你的皮、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喝你的血!」風夕放手前惡狠狠的丟下一句。 然後馬上鬆開手,順便還拂了拂豐息領口被抓出來的皺折,在那些飛騎離這還有數十丈時已端坐回馬上,神態端莊高貴,當然,鳳盔也端正的戴回了頭上。 「唉,以前總說我表裡不一,其實你才是真正的表裡不一,至少我人前人後都是這個樣。」豐息歎回觀止的看著她。 風夕看著前方越來越近的飛騎,有些感歎的道:「君臣之間,以禮相交,不可言戲。戲則不敬,不敬則慢,慢而無禮,悻逆將生!風惜雲既為一國之君,自應有一國之君之王威!」睨一眼他,「至於你,白風夕張狂無忌了十年,可以省時就省了那套罷。」 話音落時,那數十騎便也在他們面前停駐下馬。 「王,您沒事吧?」徐淵在馬前躬身道。 「還好。」風夕淡淡點頭,「前面你都安排好了嗎?」 「臣已照王命安排妥當。」徐淵答道。 「那就好,我們也該前去了。」風夕話音一落,揚鞭縱馬而去。 五月九日,華王率軍追風軍至無回谷。 「該死的風家丫頭,這回看你還能跑到哪去!」看著前方風軍的陣營華王恨恨道。 想這幾日追擊風軍,卻有如貓被鼠戲!一路之上風軍突襲不斷,卻總是在他拉開陣勢要與之一決時,忽又潛匿了,從厲城至無回谷這二百里路,讓他們走了五天,不但未損風軍一兵一卒,反倒是自己這邊折了二萬五千人! 未曾正式開戰便莫名其妙的折去了二萬五千人!華王緊緊抓住腰際寶劍劍柄,恨不得是抓住風惜雲的脖子!抬首望天,心頭之火不由更旺幾分,這老天爺也似與他作對,這幾天熾陽高照,不過才五月,天氣卻反常的燥熱難當,中途不少士兵都中暑倒地不起! 「無回谷,不知是否真是有來無回!」皇朝瞇眼前望。 「當然是叫那丫頭有來無回!」華王咬著牙道。 皇朝聞言不由回首看著華王微微一笑,只可惜此時華王的注意力全在前方的風軍,未注意到他這位「賢婿」臉上那種嘲諷訕笑。 忽然「轟隆!轟隆!轟隆!」巨響傳來,回首看去,才剛剛紮下營帳的華軍陣中,最西邊的那幾座營帳忽冒起了沖天的火光,而那「轟隆」的巨響還在從那幾座營帳中不斷傳來,剎時間,華軍亂作一團! 「那是……」一直鎮定從容的皇朝看到那樣的情景不由也有幾分驚鄂。 「那是火彈營!」華王見之不由大叫,「禹山!柳禹山!」 「小人在!」柳禹山慌忙跑來,一把跪在地上,「大王,我們火彈營忽然無故起火,小人懷疑……」 「懷疑?還用得著懷疑嗎?」華王咆哮著,撥出手中長劍揮舞著,「肯定是風惜雲那臭丫頭搞的鬼!一定是她派人混進來了!給我快去找!把風國奸細找出來!本王要將他們五馬分屍!」 「不用去找他們了。」忽然一個柔和的聲音淡淡傳來,遠遠的玉無緣從容走來,「大王,還是先派人救人救火要緊。」 「就讓風國奸細逃脫嗎?豈有此理!本王一定要將他們揪出來,不碎屍萬段,難消本王心頭之恨!」憤怒的華王此時只想抓出風國奸細好好嚴懲。 「大王,那不是風國人做的。」說話間玉無緣人已走至華王跟前,目光落在華王身上,帶著一種讓人心神安定的平和,「剛才我去過西營,遠遠的曾瞥見幾道鬼魅似的黑影,待我趕至時已失蹤跡,那樣的身手絕不是風國士兵可擁有的,即算是江湖上的高手也少有人能擁有那樣高絕的輕功!」 「那會是誰幹的?」華王的聲音不由自主的低了幾分。 白衣的玉無緣在這燥熱的夏日、沖天的火光中,便似冰涼的清泉,擁有讓人清心靜神的功效,暴怒的華王也被他三言兩語安撫下來。 「大王,請先發令救人救火。」玉無緣依然是那一句說,說得不急不燥,清清楚楚,似乎那才是世間第一等的大事。 「禹山,傳令下去,先救火,暫別管奸細的事。」華王終於下令,自己心裡也在奇怪,堂堂一國之王,怎麼就會聽了這個人的,這人淡淡的幾語卻讓人不得不聽,似乎違了這個人的意就等於違了神佛之旨一般。 「是!」柳禹山急忙領令退下。 「是江湖高手干的?」皇朝也微斂眉頭,「江湖人豈會參與此事?」 「白風黑息江湖十年俠名,施人恩惠不知幾多,甘願為他們效力的江湖人豈會沒有。」玉無緣依然淡淡的道。 「火彈既然毀了,那餘下的那三門火炮大概也不能倖存了。」皇朝看向西營的火光,此時爆炸聲已經小了許多,想來那滿營的火彈已差不多炸毀完了,代之而起的是那些禍及魚池的士兵的慘叫聲! 「嗯,也被推入火彈營炸毀了。」玉無緣看一眼華王道。 「什麼?我的火炮……」華王一聲肉痛的驚呼,想那火炮造來極為不易,一門便耗金數萬,費了三年時間才造成,而今竟全給毀了?!當下便往西營而去,似不看到火炮的殘屍猶是不能信! 「你還不出手嗎?」玉無緣的目光落在皇朝身上。 「還不是時候。」皇朝笑笑,目送華王的身影,「看來風夕深知『制敵必先亂其心志』,這幾天來,他已經被風雲騎弄得心煩氣燥,手忙腳亂。」然後轉頭看向前方陣營齊整的風軍,「反正該準備的我都準備好了。」 「無回谷……真的是有來無回嗎?無回的又是誰呢?」玉無緣目光有些空濛的看著前方,聲音飄忽如絮在風中。 風軍王帳之中,聽著華軍方向傳來的巨響聲,風夕不由淺淺一笑,目光掃向正安坐於椅中,悠閒的品著前代風王珍藏的蘭生酒的豐息,彷彿知道她在看他,豐息微舉酒杯向她致意。 「那是什麼響聲?」王帳中風雲騎的其它五位將領卻是有些糊塗的看著他們女王那一臉燦爛的笑容。 「那是蘭息公子送給風國的大禮。」風夕淡淡道,「華軍餘下的三門火炮此刻也盡毀於火中!」 「哦?」諸將聞言不由皆驚喜的看向豐息,卻見那人只是微瞇眼眸,似正為美酒的香醇而沉醉。 「華王沒什麼好好耐心,或在明日、或在後日他即會發起攻勢,齊恕,你們下去準備吧。」風夕吩咐道。 「是!」五人退下。 「看來你並不懂品酒,這『青葉蘭生』應該以霧山所特產的『雲夢玉杯』來盛才能盡顯其高雅大氣,這景德軒的『杯雪』還是稍顯小家子氣了。」豐息搖晃著手中美酒,目光挑剔的審視著手中潔如白雪的瓷杯,有些婉惜的搖搖頭。 「華王十萬大軍差不多被我消去三萬,現在他所有的火炮全部都炸毀了,餘下之戰,或許將由皇朝出手了。」風夕卻不理會他,掀帳而出,微皺眉頭的看著前方華軍的陣容。 豐息也跟在她身後,只是手中依然握著酒杯,悠閒得彷彿是與好友前往後花園把酒歡言,踏出帳門時還不忘向旁邊為他掀簾的那名侍女微笑致謝,惹得那名侍女心如鹿撞,滿面紅雲。 待走得遠了,風夕略皺眉頭的看著他,「此次出兵我也就帶四名侍女,已經分了兩名去侍候你了,你不會連這兩名也要弄到你的營中去吧?」說至此壓低聲音,「你少給我亂拋桃花!」 「嗤……」豐息輕輕一笑,有些無奈的看著她,「我有做什麼嗎?」 「唉……」風夕也有些無奈的歎一口氣,「你不用做什麼,女人看到你就好似蜜蜂見到花,不由自主的就要趨過去!四公子中就數你黑豐息最多風流韻事,想那玉無緣雖號稱第一公子,可從未聽過有哪個女人的名字和他連在一起的。」說著繼續往前走,走不幾步忽又回頭瞪著他,「也難怪,你一人佔兩個身份,自然也要比別人多一倍!」 豐息聽著她的低訴,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極其隨意的晃著手中半杯美酒,看著蕩起的那圈圈漪漣,忽然問道:「風雲騎如何?」 「傷二百一十二人,死三十七人。」風夕抬首望天,聲音有些低沉。 「你不是有韓家的藥方嗎?為何不配『紫府散』?」豐息目光不移杯中青色的美酒。 風夕聞言白他一眼,「那藥方上的藥我想你也看過,都是十分珍貴的藥材,光是其中一味『萱荻』,先別提其一葉千金的價錢,平常藥店能有一枝已是十分不易,我要找齊那些藥材都不是易事,更不用說在軍中大量配製。」 說完忽又歎了一口氣,「難怪韓老頭堅持一藥千金,而華王卻為了這藥方滅掉了整個韓家!」 「這東西或許你用得上。」豐息略一沉吟,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塊絲絹,「在華都時我去了一趟品玉軒,托君品玉看了一下『紫府散』的藥方,她便按其藥性,改了那些過貴難求的藥,藥效或比不上『紫府散』,但比之一般的金創藥卻要好許多倍。」 風夕接過絲絹,看著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寫下的藥方,再仔細看了看那方淺藍色的絲絹,很似女子用過的半新不舊的手帕,抬首看向豐息,臉上已是一臉的諷笑,「想不到被稱為『木觀音』的君品玉也對你青睞有加!唉!是不是這世上只有我認為你是一隻狐狸?其它的人包括那個聰明的華美人,都認定你是仁心俠義、才貌翩翩的佳公子?」 豐息目光溜過風夕的臉,一仰首將杯中余酒飲盡,然後有絲玩味的看著她道,「你是因為君品玉的這方手帕不舒服,還是因為文武全才的風惜雲竟在醫術之上輸君品玉一籌而不舒服?」 風夕聞言卻是輕輕一笑,揮著手中藍帕,「以帕遺郎望郎思!我只是有些為那些美人的一腔深情而不值!想當年單飛雪為你所拒而揮劍斬情出家為道……好吧,不提以前江湖上那些為你犯相思病的美人,就單現在這三個,無言等待的鳳棲梧,傾心許國的華純然,贈帕遣意的君品玉,皆是品、性、才、貌佳絕的佳人,可為何就是看不透你的無心無情呢?她們為何就是不明白,溫雅雍容的豐公子,心中裝的不是美人情愛,而是江山帝位!」 豐息聞言卻只是雍雅一笑,撫著手中空杯,以指上扳指相叩,發出清亮而略有些空寂的響聲,半晌後才淡淡道:「我也有些奇怪,為何人人都會欣賞於我,而獨你例外?」 「因為我是風夕。」風夕目光看著手中的藍帕,微微帶著一絲憐意的笑笑,「就如你給我這藥方……那是因為我已答應將風雲騎送與你,你當然希望到你手中時依然能是五萬完整的風雲騎!」 聽得這樣的回答,豐息眉頭微微一挑,然後淡淡一笑,不置一詞。 兩人之間片刻靜默,一個看著手中藍帕,似在細研其上藥方,一個撫著手中酒杯,神色平淡,眸中卻不時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良久後,豐息遙望華軍陣營道:「你曾說血鳳陣留待真正的對手,皇朝足以堪為對手了,與他的這一戰……血鳳陣應該可以盡顯其能!」 「血鳳陣……」風夕卻忽微微一歎,「若只是與皇朝一戰,我有十成把握,決不會敗於他手,但是……」說至此忽然停下。 豐息回首看她,靜待她下言。 「他身邊還有一個玉無緣!」風夕深吸一口氣,彷彿想緩和心口那莫名的窒息之感,轉頭看著豐息,眉頭猶是微籠,「你我想來都有同一句祖訓。」 豐息微垂目,看著手中空空的酒杯,然後目光一閃,「你是說他就是那個玉家的人?」 「別忘了江湖上對他的形容……天人……除了那個玉家的人,誰還能擔此美譽!」風夕沉聲道,不知不覺中忽抬手掩眸,不知不覺中那樣的低語就這樣輕輕溢出,「果然是奢望……他不能……我不能……都只是奢望!」 豐息看著她,眉鋒忽冷,半晌後才淡淡道:「玉無緣會破了血鳳陣嗎?」 「也不一定。」風夕唇際勾起一抹淺笑,手垂下,看著手心,微微攏緊,「必竟我的血鳳陣不同於先祖的!」 「玉無緣……當然……」豐息忽勾唇浮起一絲神秘的笑。 五月十日。 「大王,您要親自出戰?」一大早,柳禹生進王帳中即看到一身鎧甲的華王。 「當然!」華王抽出佩劍,凌空一斬,「我十萬大軍而來,本鬥志昂揚,要一舉攻克風國!可至現在卻未曾與風軍有一次真正的較量,反倒被其陰計折去三萬人!我軍若再不挾勢出擊,日久必消磨鬥志,到時本王必將敗師而歸!」 「領軍出戰可派將軍們就行了,大王又何必親身冒險?您萬金之體,乃國之支柱,決不可有損傷!」柳禹生誠惶勸阻。 「不!」華王一揚手中寶劍,慷慨激昂道,「本王這次就是要親自出戰,身先士卒,鼓勵將士們的士氣,本王要親領五萬大軍一舉擊垮風雲騎!」 「大王……」 柳禹生還要再勸,華王卻大步踏出營帳,帳外大軍林立,戰馬嘶鳴,正等待他們的王下令出擊。 「大王,您要親自上陣嗎?」剛剛趕至的皇朝見他那一身裝扮不由問道。身後跟著玉無緣,只是目光輕掃大軍一圈,然後無波的落回華王身上。 「嗯,本王要在今天將風軍打個落花流水!」華王看著眼前的正蓄勢待發的五萬金衣大軍信心十足道。 「駙馬,您還是勸勸大王,請他不要親身上陣。」柳禹生一見皇朝,慌忙搬救兵。 皇朝聞言卻淺淺一笑,微躬身道:「大王武功蓋世,大軍鬥志高昂,今次必能大敗風軍!」 「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女婿!此話深得本王之心!」華王仰天大笑,然後一揮手,「牽我的戰馬來!」 一匹赤如紅雲的駿馬被馬伕牽來,神駿非凡,顧盼揚威。 「好馬!」皇朝看著那匹馬不由讚道,「此馬可謂馬中之王,定能助大王衝鋒殺敵,小小惜雲定不是大王敵手!」 柳禹生聽得此言不由狐疑的看一眼皇朝,但見他眉宇間依然有著那一股天生高貴的傲氣,但此時臉上的笑恭敬誠摯,彷彿真的對華王信心十足。 而玉無緣卻一直只是靜靜的看著,目光中偶爾閃過一絲憐歎。 「哈哈……」華王飛身上馬,身後頗是矯健,「賢婿便為本王押陣,看本王大破風雲騎!」 「咚咚……咚咚……」 戰鼓擂響,華國金衣大軍出動,華王一身鎧甲端坐於馬上,威武不凡。五萬大軍衣甲鮮明,戰馬雄駿,旌旗如雲,長槍林立,氣勢昂昂,直向風軍逼近。 而前方的風軍,也似早已有準備,三萬大軍佈陣於前,陣前三面大旗,分別是齊、林、程三字,陣中氣勢雄壯而凝重,雖萬軍而不聞喧聲! 兩軍陣後都架起了高高的看台,風夕與豐息站在看台上,看著兩軍的動向,而遠遠的,對面那個看台上站著皇朝與玉無緣。 在下方,華軍在不斷逼近,而風軍卻一直靜止不動,幾乎要讓人以為風軍為華軍氣勢所壓,而不敢妄動。但當華軍進到距風軍十丈之處時,風軍陣中忽然響起了一聲「咚」的震天鼓聲,然後風軍齊發吼聲「殺!」,剎時三萬風軍如狂風般急速襲捲,直衝向華軍! 華軍便好似要吶喊三聲後才殺敵的對手,在他喊到第二聲時,他的對手突然發難,殺他個挫手不及,頓時慌得手忙腳亂!但見白色的風軍彷彿巨龍一般昂首擺尾的直衝進華軍陣中,將華軍的陣勢沖個七零八落!又若猖狂無忌的狂龍,張牙舞爪將華軍抓個四分五裂! 下面的嘶殺聲可沖雲霄,而高高的看台卻似隔著遙遠的時空,冷漠的、超然的置身於外,淡看下界的刀與劍、血與火! 「與風雲騎相比,金衣騎便好似一枚漂亮的雞蛋,看似堅硬的殼,一擊就破!」看台上,皇朝看著下方的戰鬥直搖頭。 「與其敵動,不若我動!一舉就將華軍的氣勢給擊破,氣破則陣散!這一戰,華王必敗無疑!」玉無緣的目光卻落向遠方的看台,隔著這麼遠的距離,無法看清上有何人,但他知道,她一定在那裡,一定和他一樣,正看著下面的嘶殺,看著她並不想看的東西…… 「風雲騎出兵三萬,六將出動三將。」豐息目光在下方搜尋著,「齊恕為中,林璣在左助,程知在右輔,三軍齊發,一舉攻下,絲毫不給華軍還手的機會,這一戰可謂猛戰!」 「因為我已不想陪華王玩了,這一戰我要將他徹底打垮!」風夕目光從下方兩軍的嘶殺移向遠方的看台,顯得十分的悠遠綿長,「我的對手在那裡!」 上方的人悠閒的看著下方的戰鬥,而戰場中,在層層護衛下的華王卻從心底裡產生一種恐慌。 周圍尖銳刺耳的刀劍交叉聲,兩軍士兵的喊殺聲,受傷或致命時的慘呼聲,滿地的鮮紅,濃郁的腥味……一一在耳目縈繞!白色的風軍勇猛如虎般殺入陣中,那在他心中本是無敵的金衣騎,迎面而上時竟是不堪人家一刀一劍,遍地是金色與血色交纏,偶爾才夾一抹白色,而前方,那白色似遮天蔽日而來,似洶湧巨濤潮湧而來……一股顫慄不寒而生,彷彿有什麼要將己淹沒……握劍的手不由自主的抖動,手心竟是一片潮濕,那一直要喊出的「衝啊!殺啊!」緊緊的堵在喉嚨處,吞不下,吐不出,呼吸微而急,臉色一片赤潮,瞳孔卻不斷收縮! 「風雲騎果然名不虛傳!」皇朝目光灼亮的看著下方,「三軍以中軍為主導,兩翼相輔,似分似合,不離不散!中軍那名將領肯定為風雲騎六將之首的齊恕,置身刀林槍陣中依然指揮若定!好!有大將之風!」 半晌聽不得身邊人答話,不由抬首看去,卻發現他眼眸定定的看著前方,看著對面的看台,仿神魂出竅一般。 「無回谷……無回……」口中輕輕呢喃,彷彿那是夢中不小心溢出的囈語,那一向平靜超然的臉上此時竟帶著一種微微的希冀,又彷彿是對命運之神的安排的欣然接受之喜,及一種擺脫不了命運的悲哀,那麼的惘然無奈……那麼的酸楚淒然……那麼的讓人心痛…… 「無緣!」皇朝猛然抓住玉無緣的肩膀。 這一抓似乎讓玉無緣十分吃驚,彷彿是一個就要脫塵飛去的仙人,忽然又被抓回了凡間。微微回轉頭,回頭的那一剎那,他臉上的那種神情消失了,又回復那個平淡超然中帶著一絲對塵世的依戀與悲憫的玉無緣。 「無緣,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皇朝目光緊緊的盯住他,一字一頓的說出,「你說過會助我握住這個天下!在這個天下未在我的手中前,你不可以捨下我!你決不可……你想與她……」最後一語卻怎麼也道不出。 玉無緣微微一笑,平靜得不能再平靜,淡然得不能再淡然,拍拍肩膀上皇朝的手,「我知道,我會助你握住這個天下,這是我的選擇!而她……」目光移回前方,彷彿是歎息一般輕柔如風的吹出,「她嘛……只是……」 「無緣,你不會是想……」傲然霸道的皇朝此時竟是緊皺著眉頭,彷彿是有著什麼可怕的想法在玉無緣的腦中冒芽,他極不苟同,他要在那芽扎根前撥斷! 「皇朝,你不用擔心,我選擇了你,我們玉家人做出的選擇決不會半途而廢的!」玉無緣目光縹緲空濛,輕忽得不可捉不可觸。 「那就好!」皇朝目光又移回戰場,看著那潰不成軍的金衣騎,直搖頭,「華王似乎已折了二萬人了,該請他回來了,必須留下五萬騎我用!」 「你可以以駙馬的身份鳴金收兵,我想被困在陣中已十分疲倦的華王也巴不得休戰,只是他不好自己開口罷。」玉無緣淡淡掃一眼下方,然後抬步走下看台,已沒有什麼要看的了。 「你看……」風夕唇角微微勾起,伸手遙指下方。 豐息眼光隨著她手指的方向尋去,看著那張成圓月似的彎弓,弓上那三支長箭,不由微微露出笑臉,「一弦三箭!華王可會斃於此役?」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陣中那三支長箭已如電飛出! 正文 二十二 無回之決 華王帳外,一干人緊張的候著,神色焦銳,尤以軍師柳禹生最為著急,帳前的地上都快被他來回踏出一道溝來,而駙馬皇朝卻是離得遠遠的背對王帳負手而立,抬首望著天邊,那即將隱沒的西日還在依依不捨的攀住那山巒一角。 「玉公子,大王如何?」 終於,王帳的帳簾掀開了,柳禹生一把迎上,惶急的問著走出來的玉無緣。 「性命無憂。」玉無緣淡淡道,目光穿過柳禹生,遙遙落在皇朝身上。 「多謝公子!」柳禹生驚喜之下向玉無緣拜倒。 「柳軍師不必多禮。」玉無緣手一托,柳禹生便拜不下去。 在這炎熱的夏日,那手竟是涼如寒冰!柳禹生觸著的手一震,不由抬首望向玉無緣,一個下午都在帳中搶救華王,可眼前這人卻不見一絲疲態,一張臉依然如玉般柔和靜謐,一雙眼眸依然安祥淡然,一身白衣即算被血污,可他的人看去卻依然是纖塵不染的皎然,每次看到這人總覺得他似不屬於這個塵世,彷彿隨時都會隨風仙去。 「公子……」一句「公子的手如何這般冷?」不知如何竟怎麼也說不出口,納納的看著他,竟是不敢有絲毫冒犯眼前的人之舉之語。 「軍師想來十分關心大王傷勢,你可進去看看,但記住不能吵醒他。」玉無緣淡淡一笑,指指帳內,示意他進去。 「是,禹生先看看大王。」柳禹生一躬身,掀帳而進。 「各位將軍不如都回去休息吧,大王並無大礙。」玉無緣看著帳外其餘的人道。 餘下的人相互看看,最後皆向玉無緣施一禮,然後離去。 待所有人走後,皇朝轉身,看一眼玉無緣淡淡道:「華王不會死了?」 「嗯。」玉無緣移步走向皇朝,目光落向山尖上那一點點紅日,「那三箭入肉極深,幾近穿體!看來風國的那位林璣將軍箭術不會比九霜差。」 「我就知道你會耗功救他。」皇朝收回目光落向前方,眉峰微斂,「不過他現在也不是死的時候。」說至此忽長歎一口氣,「風國……風雲騎!真的是人才濟濟!只可惜……」 「你打算如何?真的要在無回谷和她一戰嗎?」玉無緣回首,目光靜靜的不帶絲毫份量的落在皇朝身上,卻隱帶著一絲宿命的無奈。 「已經在行動了,箭在弦不得不發!」皇朝的聲音沉而重,目光看向風軍陣營慢慢變得森冷而凝重,「況且遲早都會有一戰!」 「早晚嗎?既然如此……」玉無緣目光幽幽的掃一眼風軍陣中那一面飛揚的白鳳旗,那展翅雲中的白鳳凰,微微歎息著,「風家的白鳳旗……風獨影……白鳳凰……皇朝,你既要與風夕一戰,那麼必知她們風家的血鳳陣。」 「血鳳陣?」皇朝眼中金芒閃爍,微微抬首,看向西天,那最後的一點紅日也隱落了,陰暗的暮色已靜靜降臨,「我知道血鳳陣!先祖的日誌中曾提過,噬血的鳳凰!」 「遇鳳即逃……」玉無緣喃喃念道,微垂雙眸,看著自己的雙手,上面猶有一絲血跡,那是華王身上沾來的,以後呢?還會沾上何人的鮮血?還會有多少人的血呢? 「遇鳳即逃……但對於你們玉家人來說,這世上沒有什麼陣是不能破的!」皇朝收回目光,金眸明亮而堅定的看著玉無緣。 「玉家人?」玉無緣喃喃複述,然後微微苦笑。 「這麼夜了,你竟還沒睡?」 風軍王帳帳頂上,風夕正盤膝而從,一雙手垂放於膝上,想來是安寢後偷溜上來的,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睡袍,長長黑髮全披散於肩後,彎延至帳上,抬首仰臉遙望夜空,額際的那枚雪月與天幕上的那彎銀勾遙遙輝映,這樣的懶散外表與姿勢是白風夕才有的,但臉上那種端莊靜穆的神情卻是風惜雲才擁有的。 「夜觀星象,可有所得?」豐息輕輕一躍,也落在帳頂上,屈膝坐下,抬首望向天幕上的點點星雨。 「記得小時候嬤嬤曾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而《玉言天象》上也曾說上界的星象映像下界的一切,若真如此,那你我也是這些星雨中的一顆,而你……你會是哪一顆星呢?」風夕忽出聲輕問道,目光依然遙望星際,星光好似全落入她的雙眸,映得那雙黑眸比天上所有的星星還要來得清亮。 「哪顆是帝星,哪顆便是我。」聲音是平淡不起波瀾的,神情是悠閒輕鬆的,這種在別人應該是氣概萬千、豪情萬丈說出的話,豐息卻說得隨意至極卻又彷彿是理所當然的。 聽得這樣的回答,風夕移目看向他,豐息也轉頭看向她,目光相遇,皆是平靜坦然,彷彿是兩個靜謐得不起一絲波瀾的湖泊,隔著時空靜靜相對,空靈純淨得能映像出對方的一切。 「你為什麼要當皇帝呢?」良久後,風夕再問,依然是平淡的語氣,眼眸依然靜靜的落在他身上,沒有窺透,沒有刺探,只是一句普通的問話,問的卻不是普通的問題。 「因為我會是天下景仰的好皇帝。」答得也是平平淡淡的,墨黑的眼眸依然幽深如湖,彷彿是夜空上落下的星子,那般的晶亮。 風夕再抬首看看夜空,天幕上的繁星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再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攤開手心,細細的看著,彷彿從上看到了什麼,勾起唇綻開一絲極淺極淡的笑,「好吧,我會幫你打下這個天下,結束這個亂世!」 聞得此言,豐息墨玉色的眸子閃過一絲燦然星芒,然後臉上綻出一縷淺淺的、柔柔的笑,伸出手,看著她,「約定嗎?」 風夕看著那伸向自己的手片刻,然後伸出手,看著他,「約定!」 兩人都出身王室,那兩隻手都沒幹過什麼粗重活的,都是高貴、白皙、修長、乾淨、平穩……指尖輕輕觸著對方的手心,然後慢慢移動,十指相扣,旋轉迴繞,手腕相接……那兩隻手便緊緊纏在一起,這是一個古老的儀式,代表著雙方許下至死不悔的承諾! 「亂世在我們手中結束,我與你共享這個天下!」手還相纏在一起,豐息晶亮的眸光落在風夕眼眸上。 風夕微微垂下眼簾,唇際忽掠過一絲笑,縹緲幽如夜風,猶帶一絲夜色的深沉,那麼的寂寥而無息,蒼茫天地竟似無法挽住她這一縷微笑。 再抬眼時,再綻顏一笑,卻終只是無聲的一笑,未有答語。那一刻,在這個兩人剛立下盟約的小小帳頂上,在這個有些悶熱的夏夜,豐息忽覺得心頭涼涼的,天地忽變得那般的空曠寂寞,以至他不由自主的抓緊就要脫離手心而去的那幾根手指。 「絲!」風夕淺淺吸氣,抬眉瞪目,「黑狐狸,你想抓斷我的手指呀?!再抓可別怪我用『鳳嘯九天』了!」 這是風夕的手,這是風夕的眉眼,這是風夕才會說的話,心頭忽又暖暖的,豐息鬆開手,淺淺笑開,目光柔和的看著風夕。 「『女王的玉手』豈能隨便就被你這只黑狐狸抓的?差點就被你抓斷了!」風夕揉著有些發紅的手指,目光惱怒的瞪向豐息,可抬眼看到那樣的笑容,不由一呆,然後目光移動,上下左右的把豐息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似乎猶是未找到答案,身子趨近,用鼻子嗅嗅,手再伸出,摸了摸豐息的臉,「咦?這味道沒錯,這臉皮也沒錯,是黑狐狸嘛……可是不對啊……」 「你這女人又搞什麼?」豐息手一伸,將幾近趴*在身上的那個溫暖的、柔軟的、帶著淡淡幽香的嬌軀推開,微皺眉頭看著風夕,這女人似乎永遠不知道什麼叫『男女有別』! 「是這只黑狐狸嘛。」風夕凝著眉看著豐息,「可是剛才的笑……那個笑很不對勁啊!」 「無聊!」豐息淡淡吐出一句,拂了拂衣袖,彷彿想拂去了那一絲還殘留著的香軟。 「黑狐狸,你再那樣笑笑,你若是常那樣笑的話,我可以考慮將我帳中的那兩名侍女也送給你。」風夕湊近豐息,放下誘餌,一邊還伸手摸上他的臉,似還想研究一翻。 「唉……你這女人……」豐息一聲長歎,抬手揮開她的手,有些無奈的笑笑。 「去!又是這狐狸的微笑!」風夕撇撇嘴,手馬上收回,眸光掃向天際的星雨,抬手抹抹眉心,「剛才的笑真的不一樣,到底哪裡不同呢……嗯……想不起來……哈呵……」長長一個哈欠打來,「唔……我想睡覺了,等我睡醒了再想,嗯……這樣的夜晚就應該讓星星陪著我睡。」 身子往後一仰,便躺下了,翻個身背對豐息睡去,可不到片刻又轉過身來,眼眸已是睜不開了,抬手抓住豐息一片衣袖往臉上一蓋,迷迷糊糊的說著:「黑狐狸,你替我趕蚊子……就算作是你回報我替你打天下,還有哦……在他們醒來前送我回帳。」 五月十二日辰時。 華王王帳中走出一身紫金鎧甲的皇朝,踏出帳外,目光落在一直候著的軍師柳禹生身上,微微一笑,眸光如刀鋒,「軍師,大王委我為全軍主帥,領兵出戰風雲騎!」說話間,右手微抬,一枚金光燦然的虎符靜靜臥於他掌中。 柳禹生目光掃一眼虎符,暗自心頭一凜,躬身垂首道:「恭賀駙馬。」 「大王身體還很虛弱,需要休息,請不要打擾他。」皇朝目光移向前方,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森寒。 「是。」柳禹生暗暗歎一口氣,依然垂首答應。 皇朝大步跨過,昂首走向陣前那蓄勢待發的金衣大軍,身形挺撥如山,氣度雍容高貴,舉止從容不迫,那是屬於王者的傲岸與自信! 身後的柳禹生微微抬首,眼眸追著那個身影,那一刻,心頭的那一絲畏懼忽消失了,那個背影忽讓他心頭油然生出一種敬服,沒有任何理由的,忽願以後就跟隨在這人左右,這個人擁有帝者的氣勢! 「華國的勇士們,今日由我皇朝與你們並肩作戰!這一戰必要為大王報三箭之仇!必要大挫風軍以雪前恥!」 皇朝的聲音清朗悠遠,一字一字皆傳入所有將士的耳中,昂然立於陣前,如山般高巍,一手高舉虎符,一手高揚寶劍,虎符的金芒與寶劍的冷光在朝陽下相互輝映,燦亮的光點亮將士們的雙眸,那激昂的話語讓他們頓時生出萬丈豪情。 眼前這個有些人還未見過的駙馬,可只是這一眼、這一語卻讓他們從心底裡臣服!彷彿跟著這個人,這世間便沒什麼是不可能做到的,那舉世聞名的風雲騎也似是輕而易舉可破的,因為他就是有這種無敵的力量!只要跟著他,前方便是刀山劍林也沒什麼可怕的,因為他定是衝在最前頭的!便是流血斷頭,也是讓人痛快的,因為他定會為他們報仇的! 「我們跟隨駙馬!我們要為大王報仇!我們要打敗風雲騎一雪前恥!」 剎時,萬軍響應,刀劍齊舉,地那一刻都似被這震天的響聲撼動,天那一刻都似都被這刀光劍影所掩蓋,整個天地都只餘這遍野的金甲,以及陣前那一抹欣長挺撥的紫影。 而遠遠的,風軍的營陣前,風夕身著銀甲靜靜的立於軍前,聽著遠方傳來的華軍響遏入雲的吼聲,她不發一言,只是靜靜的矗立。而立於她身前的四萬風雲騎也都靜靜的矗立,目光齊聚一點,落在他們心中最敬服的、更勝這世間一切男兒的女王身上,臉上的神情是尊敬、愛戴與誓死追隨!他們知道,她一定會領著他們打敗華軍,保衛他們的家國!她會做到的,因為她是他們文才武功絕世的惜雲公主,是他們風國繼鳳王之後最傑出的王——風惜雲! 「驅除華軍!保衛家國!」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吐出,風夕的聲音沉穩平靜,並不激昂雄越,只是清而亮、冷而脆的在無回谷的上空揚起,卻響在每一個將士的耳中,擊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頭,耳邊不斷迴響著「驅除華軍!保衛家國!」,心頭彷彿在擊鼓,一聲一聲震撼著他們的靈魂! 「是!」 剎時,萬軍齊復!那樣的吼聲雄渾得若世間最厚實最牢固的城牆,任是你有震天撼動的力量也無法動它分毫!那樣的吼聲又強勁如世間最鋒利的寶劍,任是你有銅牆鐵壁它也可將你一劍擊毀!聲音落下良久,可回音卻還在無回谷的上空迴盪,彷彿要告訴前方的敵人,我們是不會被打敗的!我們將要驅除你們! 「咚咚咚……咚咚咚……」 戰鼓擂響,無回谷內戰馬嘶鳴,萬軍齊發! 東邊是白色的風軍,擺開陣勢,嚴整以待,西邊是金色的華軍,氣勢昂揚,齊步進發。 而雙方陣後高高的看台之上,一邊登上了玉無緣,一邊登上風夕與豐息。 「這一戰你出動了風雲五將。」在這雙方生死一決之刻,豐息卻依然是雍雅從容,悠閒得好似在觀一盤棋局。 「因為這一戰的對手是皇朝!」風夕抬手遙指華軍陣前的那一騎,遠遠的就能感覺到那人傲然的氣勢,而整個華軍也都透著一股銳利的殺氣!不過換一個主師,便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目光上移,落在遙遙相對的看台之上,「而且在他們背後還有一個玉無緣!」 「今天華軍的氣勢很不一般呢。」豐息目光也落向華軍,嘴角銜著一絲趣味的淺笑,「只因是皇朝領軍嗎?這果然是個好對手!」 「有的人天生就擁有一種讓人信服、願捨命相隨的氣勢,皇朝就是那樣的人!」風夕目光落回皇朝身上,忽帶一絲微微的歎息,「所以他才會那般的自信與驕傲!而他確實擁有傲視天下的本錢!」 「他親領中軍前進,左、右翼殿後五丈,華軍餘下的五萬大軍已此,看來他是要與你一戰決勝負!」豐息目光微綻一絲亮光,遙望華軍陣前最前方的那一騎,臉上的笑也帶一絲讚賞,「敢領這戰鬥力完全不能與風雲騎相提並論的金衣騎親身一戰,皇朝果然是豪氣萬丈的英雄!」 「你們的不同也就在此。」風夕忽回頭望著豐息,臉上的笑似是譏似是贊,「他雖曾說他不是英雄,但他依然要英雄行事!」 「他想做一個始帝那樣的雄主。」豐息卻淡淡的道,似對皇朝的英雄氣概不以為然。 「始帝……」風夕忽然搖搖頭,卻不再說話,頗有些言猶未盡之意。 豐息看她一眼,卻也並不追問,目光落回風軍陣中,「這一戰可看到真正的血鳳陣嗎?五將齊出,齊恕為首,程知為左,徐淵在右,林璣在尾,而中心……是修久容!為何不是六將之首的齊恕呢?」 「你覺得久容如何?」風夕聞言淡淡看一眼他道。 「年輕、內斂、易害羞、不多話、有幾分書生氣,只是……」豐息目光追尋著陣中心的那一點,「置身於萬軍中時卻是鎮定從容,那雙平日如小鹿般閃躲於人的眼睛竟也變得如劍一般冷、亮!」 「風雲六將中,論沉穩大度首推齊恕,徐淵則心思細密行事周詳,林璣箭術高超體恤下屬,包承、程知皆為以一敵百的勇猛之將,但要論到才智、機變、靈動卻要數久容。」風夕目光掃向下方的風軍,似對風軍的陣勢頗為滿意,微微頷首,「再過二、三年,久容再成熟一點,他必是我風國的第一將!這一戰,我讓他做策動全陣的主腦!」 「修久容嗎?」豐息淡淡一笑,目光掃向對面的華軍,「這次對手可是皇朝!」 「我知道,可是……」風夕眼眸有些恍惚的看著下方,華軍在不斷前進,風軍肅靜以待,兩軍此時相隔已不足十丈,但見華軍前方大旗一揮,大軍齊齊止步,「皇朝果然是不一樣的!」喃喃吐出,似歎似憾。 而在下方戰場上,皇朝瞇眼望著前方不遠的那四萬風雲騎,即算他們已逼得如此之近,可風雲騎卻依然未動分毫,未有絲毫慌亂,嚴守陣勢。雖不動,卻自有一種凜然肅殺的氣勢,彷彿是一道刀鋒築成的牆壁,即算是守勢也透著一種銳利的殺氣,他身後的金衣騎想來已感覺到那股強大的氣勢,已不由自主的抓住刀槍,有的甚至已撥刀在手! 「他停住了,好像在等待什麼。」豐息居高臨下自是將下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在沒有找出破綻前,他會等鳳凰主動出擊,當他找出破綻時,那必是他發動最猛烈的一擊!」風夕的語氣淡淡的,但神色間卻是十分認真的盯住下方。 下方的風雲騎便仿若一隻籠翅昂首的鳳凰,保持著它百鳥之王的雍容大氣,靜候敵人的主動出擊。而金衣騎在皇朝未有指示前也是矗立不動,兩軍靜靜的對峙,氣氛凝重。 約過一刻,華軍陣前的旗幟終於揮動了,最先出擊的卻是稍後的左右兩翼,但見華軍兩翼急速前進,似想包轉風軍,當左、右兩翼離風軍不過五丈時,中軍突然也急速前進,竟是三軍齊發,全速衝向風軍。 在華軍中軍出擊時,鳳凰終於動了,但見它猛然張開雙翅,迎上華軍的左右兩翼,而當華軍中軍直衝而來,即要殺入鳳首時,鳳首忽然往左一偏,避開了華軍的衝擊,反狠狠啄向那被左翅圈住的華軍右翼。而同一時間,鳳凰腹部忽探出雙爪,爪上錚錚鐵勾全都脫爪飛出——那是箭雨隊的飛箭——但見箭如蝗雨急速射向那迎面而來的華軍中軍,但聽得一片淒厲的慘呼聲,那衝在最前方的中軍便紛紛倒下!而鳳尾忽張開它的翎羽,與右翅合圍,直掃向華軍的左翼,頓時,五萬金衣大軍全在鳳凰的包圍之中! 可是,就在鳳凰逼近,要將華軍越圍越攏之時,陣中心餘下的中軍後部猛然棄鳳爪而回殺,直向鳳首之後砍過!剎時,原本與左翅一起圍殲華軍右翼的鳳首忽變成被華軍左翼與中軍圍住,前後夾攻,竟要將鳳首砍斷! 而緊接著原被右翅、鳳尾半圍住的左翼,忽然全速右轉,加入中軍,全力殺向鳳首!頓時,所有的戰鬥便全在鳳凰的左翅之上展開,風、華兩軍你圍我、我夾你的竟全卷在一塊,竟是不分前後左右全部都是敵人,一場混戰頓時展開。這一刻拼的不再是誰的陣最奇,誰的頭腦更聰慧靈活,而是拼誰的刀更利,誰的動作更快,誰的力量更大,誰才能殺敵最快、最多! 「好個皇朝!他根本不是要破陣!他並不要勝負,他是要以華國這五萬金衣騎與我風雲騎死拼,他唯一的目的便是要重創我風雲騎!」看台之上,看著皇朝那樣完全不計後果的血拼,風夕猛然醒悟,一掌拍下,欄杆被她掌力震得瑟瑟作響。 「以五萬金衣騎為代價,只為重創風雲騎的元氣!」豐息歎息的點頭,「不動用皇國一兵一卒,利用金衣騎重創勁敵風雲騎,而華國二十萬金衣騎也將在風國被你折去了十多萬,而華王已身受重傷,華國三王子皆是庸碌之才,彼時華國將盡入他囊中!好毒的計謀!好一個皇朝!」言畢也是不勝喟歎。 「想損我三分之一的兵力?!我豈能讓你如願!」風夕的聲音帶著秋霜的肅殺,眼眸這一刻比千年雪峰還要冷澈,「五萬金衣騎嗎?我將如你之願盡數折去!」 語畢但見她手一揚,袖中白綾飛出,若白雲浮於空中,手一揮,白雲在空中舞出一隻展翅鳳凰,「久容,血鳳凰!」 風夕清越的聲音在戰場的上空高高揚起,即算是那沖天的嘶殺也不能將之掩蓋。 「是!」戰場中心傳來一聲有力的聲音,那般的凜然果斷。 然後只見戰場中揮起了白鳳旗,那只浴血鳳凰猛然長嘯,緊接著它的左翅、右翅同時張開,片片翎羽在陽光下閃著刀的鋒芒,雙爪忽轉變成鳳首,鳳尾忽轉為鳳爪……一隻新的噬血的鳳凰誕生了,它週身都燃著怒焰,週身都閃著奪目徹骨的寒光……陣中的白鳳旗揮向了華軍,然後那只血鳳凰,它猛然展開雙翅、張開雙爪、昂揚鳳首——在白鳳旗揮下的那一刻,它們同時狠狠的、毫不留情的掃向、抓向、啄向了華軍!而被困在華軍中心的鳳首,忽然化為一支利劍,直接的、穩穩的刺穿華軍中軍! 那一刻,只見那閃耀著刀芒的白色鳳凰,口中銜著鋒利的寶劍,瘋狂的掃向華軍,那張狂的氣勢,那狠厲的衝勁,那彷彿神佛也無法阻擋的殺戮,那便是魔鬼也為之畏懼的殘、冷……讓人心寒膽顫!讓人神魂俱裂!白色之中是無盡的、艷紅的血色! 那是一場血戰! 那一刻,本應是紅日正午,可地上,黃沙滿天飛舞,刀劍交錯揮砍,殘肢斷臂拋飛,鮮血淹沒大地……那嘶啞的、那淒厲的、那悲壯的呼喊聲直衝九霄!那一刻,天為之驚憾,地為之震動!那一刻,天為之昏,地為之暗!那一刻,神靈同悲,人鬼同泣! 那是人間最慘厲的修羅場! 「竟是死戰到底!只因為皇朝在嗎?所以華軍鬥志不滅!」風夕冷冷的吐出,然後身形一展,直往陣中皇朝飛去,「那麼我便將你們的鬥志打下去!」 而同時,在風夕飛身而起時,對面的看台之上也飛出一道白色人影,不同的是,目標是半空中的風夕。 「白風夕對玉無緣?」看台之上豐息見之不由微微一笑,仿若靜待一場好戲一般輕鬆悠閒,「不知這女子中第一人對天下第一公子誰勝誰負呢?」 躍過十來丈時,兩道白影分別於陣中一點,然後再次飛高,半空相迎。 七丈……六丈……五丈……四丈…… 地上,風、華兩軍在激烈的、忘我的交戰,四周只有刺耳的刀劍聲、震天的嘶殺聲……而空中,兩人越飛越近,一個銀甲燦然,一個白衣飄飄,彼此這一刻彷彿都忘記周圍的一切,只是一直往前飛去,彼此的眼睛只望著對方,彷彿永遠也無法*近一般的遙遠,但偏偏卻又在一眨間就到了眼前…… 銀光閃爍,白綾若游龍飛出! 大袖飛揚,並指如劍凌空射! 「玉家的無間之劍!」豐息看到半空中玉無緣的手勢,忽然瞳孔收縮,手不由自主的緊緊抓住看台前的護欄,「他竟用無間之劍!」 「鳳嘯九天!」 「無間之劍!」 輕輕的一聲清叱,彷彿那是告訴對方,又彷彿那是告訴自己,這都是彼此家傳的絕世之技!這都是一招奪人性命的絕招!這一招使出……便無回頭之時! 白綾一瞬間化為傲嘯九天的鳳凰,展翅昂首挾風帶焰直飛而去! 臂一伸,手一揚,指劍凌空彈出,劍氣如虹直射而去! 鳳嘯!劍鳴!即算是這喊殺震天的戰場也清越可聞,只是下方已無人有暇顧及。 半空中……彼此間的距離已近兩丈,白綾直逼胸口,劍氣直點眉心,近了……已可看清對方的面容,也近得可清清楚楚的看清對方的眼眸,就連眼眸深處的靈魂也可清晰透視……那一刻,忽然都微微一笑,笑得那般無怨無悔……那般的雲淡風清…… 手忽然都軟了,心那一刻忽然都停止了跳動,白綾忽然下垂從肋下穿過,帶下一幅衣襟,劍氣忽然一偏從鬢角擦過,割下一縷長髮……兩人身近……眸對……微笑……並肩……錯身……各自飛落於陣中,一個手挽一縷青絲,一個手攥一幅衣襟,彼此皆是背身而立,彷彿都不敢回轉身,都不敢回頭看一眼對方! 「果然……都還是下不了手!」高高看台上豐息依然淺笑雍容,看著戰場上的那兩道白影,一雙手卻不由自主的緊緊握住成拳,「只不過……作為玉家人的玉無緣選擇了皇朝,而你選擇了我……那麼你們遲早要下手的!」 無緣……那一刻……你竟是想與我同死嗎?為何……最後還是沒下手呢?這就是為何你眼中總深藏著那一抹悲哀?從第一眼起,你的眼中……那雙所有人都認為明淨、無波、溫柔、平和的眼眸……那最暗最深處……那最深處藏著的那一絲悲憐……那真是對世人的悲憐嗎?還是……那只是對自己命運的悲歎哀憐?只是為什麼…… 玉家的人……你……我就是這樣的結局嗎?風夕緊緊的攥著手中白綾,緊緊的攥著手中那幅衣襟,面上涼涼的滑過什麼,心臟在那一刻跳動極慢……極慢……讓人以為它下一刻或許就不再跳動了。 垂首看著手中那一縷青絲……這是從風夕鬢角割下……差一點……風夕!手忽然緊緊的握著那縷髮絲,永遠無波淡然的眼眸忽然水光閃爍,眼眸眨下,一滴水珠滑落,落在那縷青絲上,轉眼沒入手心…… 玉家的人一生都無愛無憎!玉家的人一生都有血無淚……可是……這一刻落下的是什麼?這是他那微薄的、可悲的、可憐的情愛……夕兒,這便是作為玉家人的我與作為風家人的你的……結局!心口忽然被什麼在絞著,劇烈的痛,四肢百骸都在隱隱的作痛,天地這一刻似乎都在旋轉……都要離他遠去了……不,還不能! 那一縷青絲終於在他手中化為粉沫,和著手心那一滴微熱的水珠落入塵埃。 而她的手,終於鬆開了,那一幅衣襟悄然飄落,被風一卷,剎那便失蹤跡。 正文 二十三 道是無緣何弄人 嘶殺還在繼續,人間的煉獄真真實實的出現在這個無回谷,血氣瀰漫整個山谷上空,慘叫與殺戮之聲直衝雲霄,刀與劍挾著血光揮動,長槍槍尖回撥帶起敵人的血肉,遍地都是金色的屍身與斷肢,偶爾會掩住一抹白色…… 陣中的那兩人依然木然的立著,任刀劍擦身而過,任流矢在他們周圍墜落,他們彷彿沉睡一般的癡立著。 而在華軍陣中的那抹一直矗立不動的紫影忽然動了,如雄鷹展翅,直撲風軍陣中心白鳳旗下那一騎。 「久容閃開!」一直癡立的風夕終於醒了,身形猛然飛起,如箭離弦直追紫影而去。 而另一道癡立的白影這一次卻並未再次攔截,而是木然的轉過身回走,穿過刀林箭雨,跨過地上的死屍殘肢,淌過濃郁稠粘的血湖,一步一步的靜靜走過,那一襲皎潔的白衣,似從天界飄來的使者,那一張如玉般的俊容上是無盡的悲歎,那雙眼眸慈悲而無奈的掃過……跨越地獄,穿透魂靈……這些生命……這些鮮血……這便是換取另一個百年太平的代價嗎? 鳳旗之下的修久容,他高高立於馬背之上,揮舞著手中的白鳳旗,策動著整個風雲騎的陣勢與攻擊。 當那抹紫影挾著冷電直擊而來時,他並未閃避,反而是高舉手中白鳳旗凌空一揮,剎時他身前的風雲騎忽兩面散開,避開那紫影手中寶劍揮出的凌厲劍氣,那劍氣在黃沙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長溝!然後紫影手臂再次高高揚起,那一抹冷電挾著雪亮的銀芒再次擊向白鳳旗之下! 那彷彿可劃破一切障礙的快、狠、利!那一劍的霸氣彷彿可刺破天地!黃沙已避鋒而飛,空氣已被它割開,就連風……也為之疾逃!這是他無法躲避、無法抵擋的一擊! 修久容仰面睜目靜靜的迎接著陽光下那燦爛眩目的、那美妙絕倫的、那要將他一分為二的一劍! 王,久容永遠效忠於您!直至我——三界六道魂魂消散! 紫影傲然的揚起嘴角,手腕直揮而下,帶著絕然的霸道與狠厲——風雲騎的主將將斃於此劍! 「久容!」 伴著那一聲急切的厲呼,一道白電攫住了那凌空揮下的一劍,那種速度是比閃電還要快,一直睜著眼眸的修久容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道白綾從後飛來直接的、穩穩的縛住了那柄劍,那凌厲無敵的一劍便在距他面容半寸之處被凌空阻截! 紫影與白影同時從半空中落下,劍與白綾卻還是纏在一起。回首看去,只是一眼,卻讓皇朝從身到心都是一冷! 這樣的風夕……這樣冷肅的風夕是從未見過的!風夕的臉上不是永遠都有那種懶洋洋的好像永遠都沒睡夠一樣的神情嗎?那雙清亮的眼睛不是永遠都帶著一絲好玩的、有趣的笑意嗎? 眼前的人……是因為那一身銀甲的緣故嗎?那張如冰似霜的臉,那雙冷如萬年寒冰的眼……彷彿是冰雕出的最完美的雕像,美得極致,也冷到極致!全身散發著一股凜然肅殺之氣……這全是針對他而發的!只因他剛才一劍差點殺掉這個『久容』嗎?原來風夕也有這一面的……這是她作為風國女王風惜雲所擁有的一面……這就是風惜雲的氣勢嗎?而以後……他們都只能如此相對了! 忽然,握劍的手竟是一軟,心彷彿被什麼刺了一下,微微的作痛……風夕,這就是你所說的很少有一輩子的朋友嗎?我們的情誼竟是這般短暫嗎?我……為何你選擇的是豐息?因為十年嗎?十年的時間……已讓你們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連在一起……融在一起……有著許多你們自己也無法分得清……也無法割捨的東西!皇朝,從今以後對於你來講,只是敵人了嗎? 「王……」修久容輕輕的喚一聲,有什麼流進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視線,有什麼在撕裂著他的臉,迷糊了他的意識,終於……眼中最後的影像是那耀目的銀甲……然後,所有的一切都離他遠遠,沉入那無垠的黑暗,手……卻還緊緊抓住那白鳳旗! 「久容!」 風夕迅速掠過,接住了一頭栽下的修久容,低頭看去,她忽然緊緊咬住唇,心頭一陣酸痛,這張臉……已經被這一劍毀了!她雖截住了那一劍,卻未能截住那一劍所發出的凌厲劍氣!那道劍氣從他的眉心、鼻樑直劃而下,將這張臉一分為二!久容……你可還活著? 抬首看去,眼中猶帶一絲憤與恨!可看到對面那人那樣失落、茫然、憾恨的神情,心頭卻又是一片慘然……皇朝……這便是我們的命運……生在這個亂世……生在王室的我們無法避開的縮命! 「皇朝,記得那一夜我說過什麼嗎?」風夕的聲音清清的、冷冷的響起。 皇朝點頭,那雙金眸已恢復清醒,那般的明亮而清澈,勾起唇,想似以前那般輕鬆的笑笑,作為朋友最後的一笑,可是卻怎麼也無法笑得燦然,這一刻,傲然的他也是無限的悲哀與落寞! 「很少有永遠的朋友。」風夕的聲音低低的,但卻清清楚楚的傳入皇朝的耳中,垂首看一眼挽住的修久容,再抬首時,眼眸如冰般清而冷,掃視整個戰場,已遍是白色,金色已是極淡極淺,「這一戰,我贏了,你也贏了!」 「是的。」皇朝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是那般的低沉……那般的失望! 「可是……我們也都輸了!」風夕的眼眸終於再次落在皇朝身上,那雙如冰般明澈,如海般深遂的眼中似有什麼碎裂,所以她的眼神中才會有那種淒厲的痛楚。 「是的。」皇朝輕輕的、輕輕的道出,彷彿怕聲音稍大便將那些裂縫會擊得更大,可是他知道,那些碎裂的東西永遠也無法彌合!因為那是他親手擊碎的! 風夕揮手,白綾鬆開寶劍收回袖中,眸光收回,手挽緊修久容,足尖一點,已從陣中飛起,「再見時,或許只能存一!」 五月十四日晚。 天氣依然是悶熱的,即算到了夜晚,依然未有收斂,天幕上連那一點稀疏的星雨都隱遁了,只餘黑壓壓的雲層。 風軍王帳中,燃著數盞明燈,照得帳內亮如白晝,風夕正凝神看著面前的那一堆文書,而豐息卻是悠閒的坐在她對面,淺笑雍容的撫弄著桌上一隻紅玉獅鎮。 「久容的傷勢如何?」風夕忽開口問道,眼眸卻依然盯在文書上。 「我的醫術雖比不上君品玉,不過他倒是不會死了。」豐息閒閒的彈彈手指,「只是……」 「那張臉已經毀了是嗎?」風夕眸光掃一眼他,然後目光落回文書。 「真是可惜了那麼漂亮的一張臉。」豐息似有些婉惜的歎道,只是臉上卻未有絲毫婉惜之情。 「活著就是最好的。」風夕淡淡的道。 「活著嗎……確實是好事,只是有些人嗎……或許會覺得生不如死!」豐息似乎話裡有話。 風夕卻未曾理會,專心看著文書,而豐息也不再說話,目光落在風夕身上,隱帶一種探究的神情,只是當風夕偶爾抬首之時,他的目光卻又變得幽深難測。 終於,風夕放開了手中文書,揉揉眉心,身子後仰倚入椅背中。 「如何?」豐息看著她問道。 「這一戰令我風雲騎傷二千五百零八人,死五百二十五人!」風夕歎息道,眉心皺得更緊,「這個皇朝!」 「可是你令他五萬金衣騎折去了四萬,勝的還是你嘛。」豐息聞言卻是輕鬆一笑,「他餘下的這一萬殘兵敗將,豈能是你敵手。」 「他的目的算是達成了三分之二!」風夕手撫著額頭,「折金衣騎,探血鳳陣,然後又小傷我風雲騎元氣,接下來……」 正說著,帳外忽響起齊恕的聲音:「王,晏城急報!」 風夕聞言眸光一閃,坐正身子道:「進來。」 話音一落,帳簾掀起,只見齊恕挽著一人急步走進。 「王!晏城被皇國大軍所破!」那人一入帳,根本無暇顧及禮節,只是一把跪倒於地,急聲叫道。 「什麼?」風夕聞言起座,目光灼灼的看著地上那全身血染似的人,「你說晏城被皇軍所破?」 「是!」那人垂首,嘶聲答道,「皇國派五萬大軍攻城,包將軍……包將軍殉職了!」 「包承……」風夕身子一晃,然後一把掠至那人身前,啞聲道,「你起來答話。」 「謝王。」那人站起身來,抬首看一眼風夕,然後又垂下頭去。 那一眼已讓風夕看清他的面容,那是包承的親近部下,滿臉的血污與塵土,一雙眼睛閃著焦灼而痛苦光芒,身上多處傷口皆只是草草包紮。 「即算是皇國出動爭天騎五萬,但我晏城有出雲騎五千,再加禁衛軍五萬,絕不可能被其輕易破城!」風夕目光緊緊的盯著那人,「為何會城破?」 「王,本來李將軍與包將軍同守晏城,皇軍決不可能破城而入!但李將軍聞說王被華國十萬大軍所迫退至無回谷,因此他率五萬禁衛軍離晏城,想來無回谷助王一臂之力,誰知李將軍一走,皇國即派五萬爭天騎猛攻我晏城,包將軍知敵眾我寡,因此堅守不出,但……但……誰知皇軍領將精通箭術,竟……包將軍於城頭指揮時被其一箭射中……包將軍……包將軍……」那人啞著嗓子,聲音沉痛而又憤恨,肩膀不住抖動,一雙手痛苦的痙攣著。 「包承……」風夕喃喃的念著,眼中已一片水光浮動,拳緊緊的緊緊的握著,「李羨……竟敢違我軍令!」 「包將軍臨死前囑我一定要趕在皇軍破城前報與王聽,小人……小人只有棄城報信,在俞山小人追上李將軍,李將軍聞說晏城被圍,慌忙折回,誰知……誰知中途即碰上破晏城後追趕而來的皇國爭天騎……禁衛軍……五萬禁衛軍幾近全軍覆沒!」那人一口氣說完即又跪倒匍匐於地,不斷叩首,地上很快紅濕一片,「王,小人未能守住晏城,小人未能保護好將軍,小人自知萬死不足抵罪!但小人……小人求王……求您一定……一定要為包將軍報仇!包將軍身中敵箭依然堅守於城頭一天一夜,他派小人快馬報信予王……就是想等到王派兵救城……誰知……誰知……」那人說至此已哽咽得說不下去,整個帳中只有他悲痛的啜泣與強忍的吸氣聲。 「李羨!」風夕重重吐出這兩個字,雙手不自覺的握緊成拳,眼中光芒如雪劍,既冷且利! 帳中一片凝重的氣氛,無人敢發出一絲聲音。 片刻後,風夕才再出聲問道:「皇軍離無回谷還有多遠?你可知其領將是誰?」 「回我王,小人領先皇軍約一日路程。」那人依然跪於地上,「皇軍的領將戴有青銅面具,不知其貌,但其身後旗上有一『秋』字,而且擅騎射,箭無虛發!」 「半日嗎?」風夕目光微閃,「秋?善騎射?那必是『風霜雪雨』四將之『寒霜將軍』秋九霜了!」 「齊恕!」風夕猛然喚道。 「在!」一直握拳垂首的齊恕馬上應道。 「帶他下去治傷。」風夕沉聲吩咐道,「並召林璣、徐淵、程知三位將軍即刻前來!」 「是!」齊恕扶那人離去。 「好厲害的皇朝。」一直安坐於椅中靜默的豐息忽淡淡開口。 「我千算萬算,獨算錯了李羨!」風夕負手望頂,聲音是既沉且重,「想他雖為風國大將軍,但近十年來聲名一直為風雲騎眾將所壓,想來不甘就此沉寂,聞得我『逃』至無回谷,想著率禁衛軍趕來『助陣』,打敗華軍立功重建他大將軍的威名!我……竟忘了人對功名的執著!」說至最後一句,忽轉為自嘲與自責。 「現在金衣騎雖只餘一萬,但那邊的主帥可是皇朝,而且玉無緣一直未出手,現在風雲騎也稍傷元氣,若有妄動,只怕……豐息說至此停下來,目光掃掃風夕,眼眸一轉繼續道,「而趕來的爭天騎竟有五萬,風雲騎若不前往阻擋,便無人可阻,而且時間緊迫,若其趕至此與皇朝會合,到時……」 「無回谷的四萬風雲騎調出一萬!」風夕冷冷道,「晏城……爭天騎我親自去阻,絕不能讓它踏入無回谷!」 豐息聞言眉頭一挑,「你親自去?風雲五將雖也是英才,但要論到與皇朝、玉無緣一敵,那可還差了一節!」 「我當然知道,我可沒說無回谷由他們主持。」風夕目光牢牢盯在他身上。 豐息被她目光一盯,不由歎息的苦笑著,「早知道我就不來風國了!」 「哼!是你自己死皮賴臉的要跟來的,我可沒請你!」風夕冷哼著,「所以我走後,無回谷就交給你了!」 「你怎知我守得住?」豐息忽又淡淡一笑道。 「你若想要風雲騎、想要風國,那便好好守住罷。」風夕同樣淡淡道。 話音落時,齊恕已領徐、林、程三將趕至,想來皆已知晏城之事,一個個滿臉沉痛悲憤! 「想來齊恕已告之你們晏城城破,包承……殉職!」風夕深吸一口氣,抬首環視部將,目光清澈而冷靜。 「王,請派我前往攔截皇軍!」四人皆躬身請命。 「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你們要留守無回谷。」風夕的聲音清晰而低沉,「皇國的爭天騎……由本王親自前往阻截!」 「王……」齊恕忍不住開口。 風夕卻手一揮打斷他,目光掃一眼豐息,然後揚聲喚道:「齊恕、林璣、程知聽令!」 「臣等聽令!」三人躬身應道。 「從即日起,本王不在營中之時你們全聽令於蘭息公子!」風夕沉聲吩咐。 三將皆相對一眼,然後躬身答道:「是!」 「徐淵。」風夕再喚。 「在!」 「點齊一萬精兵良馬,半個時辰後隨本王出發!」 「是!」 「你們退下吧。」 「是!」 待四人都退下後,豐息才開口道:「你只領兵一萬夠嗎?要知道那可是五萬爭天騎,可不是金衣騎!」 「呵……你在擔心我嗎?又或是擔心這一萬風雲騎將一去不歸?」風夕眼光睨一眼他,似笑非笑。 「我當然是擔心那一萬風雲騎。」豐息卻是想也不想就答道,眸光同樣睨一眼風夕,「至於你,何需我費心。」 風夕唇角一勾,似要笑卻終未笑,轉身掀帳而出,抬首望向黑漆漆的夜空,輕揉眉心,微微歎一口氣。 「這天氣或許會下雨呢。」豐息在身後道。 「下雨嗎?」風夕忽然微微一笑,招招手喚一名士兵至跟前,「傳我口令與徐將軍,每一名士兵都需帶兩件兵器!」 「是!」 華軍營帳中,皇朝面露微笑的看著手中信。 「似乎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玉無緣捧著一杯清茶淡淡的道。 「因為我要……我勢在必得!」皇朝抬首,金眸燦燦生輝的望著前方某一點上。 玉無緣聞言眸光掃向他,靜看他片刻,然後雲淡風輕的開口,「你想得的……或許太多了。」 皇朝聞言卻是靜默不語。 「皇朝……」玉無緣垂眸看著杯中忽沉忽浮的茶葉,「有時人算不如天算,而且……有時算計太多,反會為算計所累!」 「你想告訴我什麼?」皇朝目光緊緊盯在玉無緣身上,「還是有何不妥之處?」 「我只是想提醒你,他們不但是風惜雲、豐蘭息,他們還是『白風黑息』,他們……」玉無緣的目光又變得縹緲幽遠,彷彿從杯中透視著另一個遙遠的世界,「他們決不同於你以前的那些對手!」 「我當然知道他們決不可小瞧,所以我才會如此費盡心神!」 「王,一切都準備妥當!」徐淵在帳外稟報道。 「嗯。」聲音響起的同時,帳簾掀開,走出一身銀甲的風夕。 帳外與徐淵並排一處的是齊、程、林三將,以及那整裝待發的一萬精兵,另一端卻站著豐息,比起其它人嚴肅冷峻的神情,他卻輕鬆悠閒得不像話,那臉上的淡笑好比看著別人在扮家家酒扮得蠻有趣似的。 「王……」 「王……」 齊恕、林璣上前,可剛開個口,程知卻大步上前,粗嗓門一張便蓋過他倆人,「王……」 一身鎧甲的風夕自有一種王者的威儀,輕輕掃一眼程知,便讓他自動吞下了後面的話。 「何事?」風夕淡問道。 「王……」程知眼光瞄一眼風夕身後的徐淵,抓抓腦袋,然後一股作氣道,「王,你怎麼不帶老程去,幹麼帶這個徐溫吞去?」 「呃?哧……」風夕聞言一征,然後不由輕笑出聲,眼光掃掃身後的徐淵,卻見他依然是面無表情,就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王,這個死溫吞幹什麼都是慢吞吞的,這要去阻截皇國爭天騎,您應該帶我老程去,我保證殺它個片甲不留!」程知見風夕只是一笑並未有斥責,不由再次大聲道。 他粗豪的嗓門讓陣前一干將士皆聽得清清楚楚,有的心知肚明的微微抿嘴一笑,有的卻忍不住輕笑出聲,本來冷肅的場面也因他這幾句話而輕鬆了幾分。 風雲騎所有人素來都知道,性格直率、快人快語的程將軍與冷面深沉、行事周詳的徐將軍可謂是風雲騎中的一對冤家,總是相互看不順眼的。 一個嫌對方太過粗率火爆,手腳總是比腦子動得快,做事總是顧前不顧後,完全無一國大將應有的雍容風範!而另一個卻嫌對方太過陰冷深沉,一件事總要放在腦中左想想右再想想,做起事來又是前看看後瞧瞧的慢慢吞吞,完全無男人大丈夫應有的氣概與豪爽! 「程知!」一旁的齊恕輕輕拉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可違令。 誰知程知見風夕與徐淵竟都不理會他,都上馬了,不由著急了,手一揮甩開齊恕急步跨前一把拉住徐淵的馬韁繩,「死溫吞,你手腳總是比別人慢,說不定會被那個什麼秋九霜的娘們一箭射下馬來,你還是下馬讓我老程代你去!」 「讓開!」徐淵卻只是冷冷的吐出兩個字,但面上卻並無生氣之情。 「王!」程知卻轉頭看向風夕,就盼她能改變命令。 「程知,這是軍令!」高居馬上的風夕卻只是淡淡的吐出這一句。 「是!」程知垂首答道,有些無奈的放下馬韁繩。 風夕高坐馬上,目光與豐息遙遙相視,彼此的神情都是鎮定淡然的,最後風夕微抬右手,豐息見之微微一笑,移步上前,立於風夕馬前,然後同樣的伸出右手,兩隻手交握於一處,風夕抬首朗然吩咐:「我不在時,所有風雲騎的將士皆要聽命於蘭息公子,若有如李羨一般敢違我令者……」風夕眸光帶著一種威嚴重重的掃過所有將士,「斬無赦!」 「是!」眾將士皆躬身齊答道。 「出發!」 風夕一揚馬鞭,白馬放蹄領先而去,剎時,那一萬將士皆放馬而隨。 「你看你,死溫吞就是死溫吞,人家都走了就你落在後面!」程知一見不由叫起來,揚起巨靈掌狠狠拍在徐淵馬屁股上,頓時,那馬一聲嘶鳴,張開四蹄飛馳而去。 「蠻牛!」徐淵的馬已跑遠了,可他這兩個字卻清清楚楚的傳來。 「什麼,你這死溫吞竟敢罵我是蠻牛?!」程知不由跳腳,揚著嗓門大叫道,「死溫吞,你別老是慢手慢腳的!小心被那秋九霜一箭射個大窟窿!記得留著小命回來,老程我還要找你算帳的!」 「你關心人家就不會委婉一點嗎?有必要這麼張揚得讓全軍都知道嗎?」身後傳來林璣不冷不熱的聲音。 「什麼?我哪有關心那個死溫吞?!」程知聞言趕忙收回遙望的目光,狠狠瞪向身後的林璣。 「不關心他嗎?那幹麼要他留著小命回來?」林璣的聲音還是那種既不冷也不熱,既不大也不小的。 「我……我要他留著命……」程知黑黝的臉下也看不出是到底紅了沒,只是吱唔了半天,最後終於給他想到了一個原因,「我是要他留著命回來照顧妻兒……」 「你腦子糊了嗎?」林璣卻不待他說完即打斷他,目中是一片訕笑,「我們風雲六將中好像只有你才有——妻——兒!」說至最後還特意加重「妻兒」兩字。 「我……你……你這小人……」程惱羞成怒,一雙巨掌拍上林璣肩上,似想一把就將個子比他矮了一個頭有多的林璣一把捏碎。 「蠻牛就是蠻牛……腦筋全都轉不過彎的!」林璣拂了拂肩膀,拂開了雙肩上那兩隻巨靈掌,「懶得理你。」 說完即轉身向豐息一揖,「公子,林璣告退。」在見到豐息微微頷首後,即大步離去。 「你……你這個『小人』!」程知望著他的背影叫道,奈何林璣根本不予理會。 「他個子雖沒你高大,但跟正常人比起來,他的身材可要正常多了。」齊恕上前高抬手臂拍拍程知的肩膀,就連他也要抬頭和他說話,「蠻牛也沒什麼不好的,要知道大家都很喜歡牛的,因為老實好欺嘛。」說完話也向豐息一揖,然後抬步回營。 而反應慢半拍的程知待想清最後一語時,不由高叫道:「老大,你也欺我!」只是哪還有人影。 「他們其實都沒欺你。」身後卻傳來豐息淡淡的笑聲。 「公子……我……嗯……他們……」程知回轉身看著一臉笑容的豐息,吱唔了半天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有些很不好意思的抓抓腦袋。 「去休息吧,很夜了。」豐息卻只是淡淡道,並不為難他。 「我……是!」程知馬上躬身答應,然後大步回營。 「已經是丑時了吧。」豐息抬首環顧四周,所有風雲騎的將士早已巡守的巡守,休息的休息,諾大的營陣卻一下安靜得很,忽然一縷微風拂起,掠過一絲涼意。 「起風了嗎?」豐息抬手張指似想擋住風,又似想抓住一縷風,「或許真的要下雨了,不知這天是助你還是助他?」 濃濃夜色中,響起的不是蛐鳴蟬唱,那遠遠而來的也不是螢蟲的星燈……近了……那是萬軍齊步、鐵騎踏響大地的雷鳴,那彎延而來的火龍是將士手中高握的火把。 「徐淵,傳令下去,停止前進!」大軍最前方,風夕猛然勒馬。 「是!」徐淵應道,轉身吩咐傳令兵傳下王令。 風夕下馬,藉著火把的亮光環視四周地形,然後蹲下身來觸摸地上的土。 「王,這裡是鹿門谷。」徐淵報告著此處的地名。 「嗯。」風夕站起身來,「現在是什麼時辰?我軍一共行進多少里?」 「寅時過半。」徐淵答道,「我軍行進二百五十里。」 「寅時……二百多里……爭天騎的速度絕不會比我們慢!」風夕略略沉吟,忽然一陣狂風吹起,將士兵手中火把全部吹滅,頓時一片漆黑,但鹿門谷內所有的士兵卻並未有絲毫慌亂,依然原地靜立,若非偶爾的馬鳴聲,谷中安靜得幾乎察覺不到這裡停駐了一萬騎兵。 「王,起大風了,看來要下雨了。」 過片刻後,風稍息,人眼已適應這漆黑的夜,甚至在微弱的夜光中還能略略看見身邊最近的同伴。 「不是看來要下雨了,而是肯定會有一場暴雨!」風夕的聲音冷靜而沉著,漆黑的天幕上未有一顆星子,但她的雙眸卻閃亮如星,在這墨黑的夜空中閃著灼亮的光華,「暴雨來得急也去得快!」 她蹲下身抓一把泥土在手,手指搓著泥土,湊近鼻近聞聞,「這鹿門谷兩邊地勢略高,下雨時雨水皆往中間流注,以至中間土質鬆軟……燃兩個火把與我!」 她忽然吩咐道,馬上有士兵燃起兩個火把遞與她,風夕接過飛身立於馬背之上,眼眸掃視著整個鹿門谷,然後手一揚,火把在半空掠過,帶著紅紅的火光穩穩的插在東邊遠遠的一點之上,然後身一轉,手再揚起,另一火把也從半空掠過,穩穩的插在西邊一點之上。 「徐淵,傳令下去,五千士兵燃火把,五千士兵用備用兵器將中心窪地掘鬆,長以此兩火把為界,寬需十丈,只有半個時辰,要快!」風夕躍下馬,迅速吩咐,語氣又快又利! 「是!」徐淵領命馬下吩咐下去。 片刻後,所有士兵皆下馬,一半燃火,一半以兵器掘地,皆是井然有序,動作利落。大風時起時落,火把被大風吹息後馬上又被點燃,掘地的士兵也手不停歇,必要趕在半個時辰內完成王命。 約莫半個時辰,開始稀疏的落下大滴大滴的雨珠,砸在人臉上涼涼的且微微作痛,火把已大部分被淋濕,黑夜中只有士兵掘土的聲音,以及狂風肆虐的咆哮聲。 「停止掘地,恢復原狀,然後退後十丈隱蔽。」黑夜中再次響起風夕聲音,清清亮亮的響在每一個士兵的耳邊。 令下之時,大雨已傾盆倒下,挾著狂風,將谷中這一萬士兵,包括風夕在內,全部掃個濕透。黑夜之中,只能聽到大滴大滴的雨珠砸在地上的聲音,雨水湍急流過的聲音,狂風的呼嘯聲,戰馬的嘶鳴聲,除此以外,鹿門谷內是靜止的,而另一種在流逝的便是時間。 當狂風暴雨稍息之時,黑壓壓的天空似被雨水給洗清了,終於露出一抹淡淡的白色,四周也能隱隱綽綽的看個大概,所有的風雲騎皆矗立於雨中,一動也不動的,只是緊緊握緊手中刀槍,目光一致的看向最前方那一抹高立於馬上的白影,那是他們的王,和他們一樣任狂風暴雨吹打的王! 「現在是何時辰?」風夕問著身邊的徐淵。 「回王,現在是卯時一刻。」身後的徐淵抹去一臉的水珠答道。 「火石可有存放好?」風夕回首,那雙眼眸彷彿被雨水洗過,格外的亮而深,嘴角銜著的那一絲淺笑是自信與驕傲。 「臣沒有忘記王的吩咐。」徐淵撫著鎧甲之下保護得好好的火石。 「好!」風夕凝神側耳聽著風傳送而來的消息,終於,星眸燦然一亮,然後下令:「傳令,我火箭射出之時,萬箭齊發!」 「是!」 「嗒嗒嗒嗒……」的聲音遠遠傳來,天空中泛著淡淡的白光,天地這一刻是陰暗的、模糊不清的,一萬風雲騎靜靜的藏身這混沌之中,目光炯炯的注視著前方,遠遠的,已見火光,蹄聲已近在耳旁,再片刻,已可望見前方一片黑雲席捲而來,那樣迅疾的速度,那樣雄昂的氣勢……那是皇國爭天騎,它們終於到了! 「你的來勢越猛越好!」風夕的聲音輕得似呢語,眼睛緊緊的盯住前方,當第一聲戰馬的慘鳴聲響起時,她鎮靜的伸手,「火箭!」 早已準備好的徐淵馬上燃起火箭遞與她。 接箭、張弓、射出!動作乾淨一氣呵成!那一抹火電劃破陰暗的天空,直往前射去,而同時,前方響起了一片馬兒的嘶鳴慘呼聲,以及士兵墜馬的驚叫聲…… 淺淺的晨光仿若被那一束火光點亮,數十丈外那被風雲騎掘鬆被暴雨淋濕糊稠的泥地中陷進了滿坑的皇國爭天騎! 火光瞬間即熄滅了,陰暗之中風雲騎的飛箭便如剛才的暴雨一般又急又猛的射向對面的爭天騎!剎時只聽得一片淒慘的叫聲,不論是陷在泥地中的、還有後面急馳而來的……那挾著雄昂氣勢而來的爭天騎便被這一陣箭雨射下一大半! 淒厲的慘呼還未停止,火箭又挾著灼亮的光芒射向了另一邊……而暴雨似的飛箭緊跟著射出……又是一片淒厲的叫聲……火箭不斷的射出,箭雨不斷的射出……陰暗之中,那一時還未回過神的、那一時還分不清方向的爭天騎便大片大片的倒下,而陷進泥地的可謂無一生還! 箭雨稍亭,曙光終於綻現,鹿門谷漸漸的清晰的出現在兩軍眼前,但見那數十丈的窪地中陷滿了戰馬、士兵,浮在最上的是歪落的頭盔與刀劍,鮮紅的血和著黃色的泥,泥上浮著一片紫色,雨水還在慢慢的流下,沖淡那片血色。 而隔著這數十丈的距離,一邊是白色的風雲騎,一邊是紫色的爭天騎,相同的是兩軍的鎧甲皆被雨水洗得雪亮,不同的是白色大軍鎮定冷靜的矗立一方,手中刀劍皆出鞘,殺意凜然,似只待一聲令下,他們即可將敵人殺個片甲不留!而紫色大軍的神情是震驚、呆鄂的,不敢置信的看著面前倒下了大片兄弟,不敢相信他們戰無不克的爭天騎會有此刻這樣的敗績! 回眸掃視己方陣容,挾勢而來的五萬爭天騎,此時已剩不到兩萬! 爭天騎最前方立著一員將領,對於眼前一切他也是未曾料到,未料到風軍會來得這般快,未料到他們會在鹿門谷設伏,未料到會有這一場天助的大雨!目光掃視著眼前倒下的那一大片部眾,然後凌厲的落向對面的風雲騎,手中寶劍高高揚起,往前利落的一揮! 頓時,餘下的爭天騎便全部衝往過來,泥地已被他們的兄弟填平,他們縱馬而過,高舉手中刀槍,沒有任何言語,可是卻有著沖天一戰的氣勢!他們以行動表明他們的憤怒與仇恨,每一個人都是圓瞪雙目緊緊的緊緊的盯著前方那一片白色,只有讓那白色染上鮮紅的血色,他們的怒與恨才能消! 白色的風雲騎最前方的一排兩邊分開,風夕單騎上前,目光冷冷的盯著那直衝而來的爭天騎,盯著衝在最前方的那一員將領,那名將領的臉上果然戴著一面青銅面具。 「這一戰老天是站在我風惜雲這一邊!」風夕低低的說一句,然後緊緊拉開弓弦,瞄準那飛沖而來的皇國將領,「秋九霜嗎……包承,看我為你報仇!」 「嗖!」箭如冷電射出,劃破曙色割破晨風直射向那皇國將領,那皇國將領目光緊緊的盯著那一道冷電,依然縱馬飛馳,手中寶劍高高舉起,然後凌空斬下,將那迎面而來的長箭一斬為二!但……這是挾『白風夕』全部功力的一箭!這世上能將這一箭之勢斬斷的人實在不多! 箭尾被斬落,但箭頭卻依然挾勢而射!當箭尾還在空中飄浮時,箭尖——已射穿青銅面具,正中那人眉心! 「皇國的五萬爭天騎,就在這裡結束吧!」風夕放下長弓,手利落的揮下。 頓時所有的風雲騎全部殺出,迎上那直衝而來的爭天騎殘部! 而那名中箭的皇國將領,身軀晃了兩晃,終於沒有晃下馬去,然後慢慢抬首,慢慢的將目光移來,那樣的目光……那樣的悠遠、那樣的靜謐……穿過那片泥地,穿過所有的箭雨,穿過遙遠的時空……靜靜的、安然的落在風夕身上。 剎那之間,周圍的嘶殺、叫喊全都消失不見了,腦中有什麼轟的一聲倒塌下來,亂糟糟的,耳中一陣雷鳴,彷彿是有著什麼可怕之事要發生,一股恐慌攫住風夕的心! 不……那是……那樣的眼光……不……絕不是…… 那醜陋的青銅面具慢慢裂開兩半,終於……滑落……終於露出面具之後的那張臉……那張平靜的、安祥的、無怨的、無悔的……甚至還帶著一絲滿足的微笑的臉,終於完全露出來,眼眸靜謐的、溫柔的看著前方,看著前方的風夕,眉心的血絲絲滑下,滑過鼻,滑過臉,滑過唇…… 「不……」風夕手中的弓掉落在地,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定定的的看著前方,臉色一片煞白,嘴唇不斷哆嗦,就連手,那雙手痙攣著,「不……」 正文 二十四 無畏何畏 《東書.列侯.風王惜雲》篇中,那位號稱「劍筆」的史官昆吾淡也不吝贊其「天姿鳳儀,才華絕代,用兵如神」!她一生經歷大小戰役百餘場,可謂未有敗績,與同代之皇朝、蘭息並稱為亂世三王。但不論在當時是如何驚天動地的戰鬥,到了惜墨如金的史官筆下,都只是三言兩語即表過。 但仁已十七年五月十五日晨,風惜雲於鹿門谷內以一萬之眾襲殲皇國五萬爭天騎,這以少敵多並大獲全勝的一戰,史書上卻留下了這麼一句:王射皇將於箭下,仿神魂離體,險遭流矢!這一句話給後世留下一個神秘的迷團,那一戰到底是什麼使得史家評為「慧、明、理」的惜雲王會神魂離體? 體貼的人猜測著說,那是因為急行軍一夜然後又遭暴雨,風王為女子之身,且素來瀛弱,當時或可是身體暈眩所致?浪漫的人則猜測著說,風王一箭射死的青銅皇將乃其愛人,王迫不得已出手,以致心神大慟?還有些離譜的猜測著,那一戰風王殺人太多,以至惹怒上蒼,因此那一刻是上蒼對風王的微懲…… 不管那些猜測有多少,但無一人知曉實情,就連那一戰跟隨著風王的風雲騎都不知道為何他們的王那一刻會有那種反應,只知道那一戰之後,他們的王很久都沒有笑過。 五月十六日丑時,風夕抵晏城。 五月十七日辰時,風夕攻晏城。 五月十七日申時,風夕收回晏城,皇國留駐晏城之三千爭天騎歿。 晏城效外,有一小小的德光寺,所有的僧人或在城破之時全部逃亡,偌大的寺院此時一片空寂。 風夕推開虛掩的大門,一眼即看到大堂正中擺放的靈柩。 抬步跨入,只有腳步輕淺的聲音,目光落在那陋木所刻的靈位之上,眼眸一陣刺痛,有什麼哽在胸口,呼吸間咽喉處便生生作痛,一步……一步走近……走近這昔日的夥伴,陪伴她、守護她已十多年……恍惚間又回到少年初遇之際……那個風都的小巷裡追著她、嚷叫著一定要打敗她的黑小子,一身破舊的衣裳,更兼打鬥中還被扯破了幾處,黑臉腫得高高的,一雙棕眸卻燃著怒焰不屈的望著她……你要是比力氣也能贏過我,那我就一輩子都聽你的話…… 「包承……」眼前有些模糊,聲音破碎如葉落風中,那黑色的棺木離得那麼遙遠,恍惚中還在漸漸遠去,不……手一伸,終於抓住了,「包承……」 淚終於滴落,垂眸看著這狹小簡陋的棺木,不相信裡面躺著的是那個黑大個,那個風國人敬稱為「鐵塔將軍」的包承! 門口忽傳來輕響,是包承的魂魄回來了嗎?他知道她來了,所以來與她會面嗎?猛然回首,淡薄的曙光中,站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和尚,懷中抱著一捆乾柴。 「女……女施……將軍!」小和尚有些驚呆的看著這個立於棺木前一身銀甲的美麗女子,這位女施主是位將軍吧?否則哪來這麼一股讓人敬畏的威儀,而且……她臉上似有淚痕,那麼她剛才哭過了,是為包將軍哭的?那她應該是好人吧? 「你是這寺中的僧人?」風夕回復平靜,從容問向小和尚。 「是……小僧是仁誨。」小和尚放下手中乾柴合掌答道。 「包將軍的靈位是你設的?」風夕眼光掃一眼靈柩道。 「是,小僧……小僧問皇國的將軍……小僧想收殮包將軍的遺骸,沒想到皇國的將軍竟然答應了,完全沒有為難小僧就將包將軍的遺體交予了小僧……小僧……」仁誨說話斷斷續續的,抬首看一眼風夕,又慌忙垂下,「小僧……小僧只找著這副棺木,將軍……將軍……」 「城破之時你竟沒有逃走?你年紀小小卻敢去向皇國人要回包將軍的遺體?」風夕的目光停駐在這名小和尚身上,一身舊舊的灰色僧袍,一張平凡樸實的臉,實在無甚出奇之處,唯有一雙眼睛卻是純然的溫善,那樣的溫和純善僅在另一個人眼中看過…… 「你不怕死嗎?」 「小僧……小僧無父無母,無親無故,走到哪都一樣,況且他們都走了,總要留個人看看房子,掃掃灰塵吧。」仁誨被風夕目光一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摸摸自己光光的腦袋,然後再抬首看一眼風夕,再垂首,小小聲的道,「皇國人也是人嘛,我想他們也不會……況且包將軍是英雄……他們說尊重英雄!」 「仁者無畏嗎?」風夕目光深深的打量著小和尚,最後微微頷首,「仁誨?好名字!」 仁誨聽得風夕讚他,不由咧嘴一笑,敬畏的心情稍稍緩和,試探著問:「將軍是包將軍的朋友嗎?天還這麼早,將軍吃過飯了嗎?小僧煮有稀飯,將軍可要……」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然後只見徐淵急步跨入寺門,身後跟著上百風雲騎,待等見到風夕安然而立時,才鬆了一口氣。 「王,您已經兩天兩夜未曾稍息,為何又獨自跑來這裡?若是城內還有皇軍殘孽,您……豈不危險!您現在是我們風國的王!」徐淵以少有的急促語氣一口氣道出,目光帶著苟責的看著他們年輕的女王。 「好了。」風夕手一揮阻止他再說教下去,「你……」 話未說完,只見一旁的小和尚撲通跪倒於地上,慌亂的叩著首:「拜見……女王……小僧……小僧……不……不……知……」 「你起來吧。」風夕走過去伸出手扶起叩了一額頭灰塵的小和尚,神色溫和的道,「仁誨小師父,本王還要謝謝你呢。」 「謝我?」仁誨誠惶的抬起頭,有些不明白的看著眼前尊貴的女王,微微抽回自己的手,似有些不習慣被女王握著。 「是啊。」風夕回首,目光哀傷的掃過堂中的靈柩,「謝謝你收留了包將軍。」 徐淵聞言不由移目看去,待看到那黑色的棺木,他那看不出表情的臉上也掠過一絲深沉的悲痛,嘴唇緊緊一抿,眸光垂落於地面,似有些不敢看那黑色的棺木,不敢相信他的兄弟會躺在那裡面。 「這個……這個您不用謝我啦。」仁誨的十根手指絞在一塊,不自覺的越絞越緊,「我想……我想只要是風國人,他們都會收殮包將軍的。」 「想是一回事,但敢做又是另一回事。」風夕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嗯?」仁誨似懂非懂的看著風夕。 暗自卻在想,原來女王就是這樣子啊,不但長得好好看,說話的聲音也好聽,而且一點也不像別人一樣嫌他髒呢,肯拍他的肩膀呢,等師父、師兄他們回來時一定要告訴他們! 「你其實才是最勇敢的。」風夕微微勾起唇,似想給他一個和藹的笑容,但終究失敗,一雙眼眸那一瞬間浮現的是無限的淒哀與深沉的失望。 年輕的仁誨小和尚那一刻只覺得女王的笑太過沉重,彷彿有萬斤重擔壓在女王有些纖細的肩上,但女王卻依然要微笑著挑起。那時,他很想像師父開導來寺中拜佛的那些施主一樣,跟女王講幾句很帶佛理的話,讓女王能輕鬆的笑笑,只是那時候他腦中掠過的佛語太多了,他一時不知道要講哪一句好,最後他只是輕輕的說了一句:「王才是最勇敢的人!」 說完他還溫和的露齒一笑,不知是他的話還是他的笑讓女王終於也綻顏笑了笑,雖然笑得並不輕鬆,但是那是真的笑,那雙清亮的眼眸中含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很多年後,這位受萬民景仰、佛法精深的一代高僧——仁誨大師,他有時候回憶起當年與女王的那唯一一次會面時,他依然是說:「風王惜雲真的是一位勇敢的人!」 只是那時候的他說出此語時帶著一種佛家的歎息與讚賞,有一種沉沉的份量,直沉到人的心底。於是,即算這是一句贊語,聽著的人卻依然從中感受到一種無奈的悲愴! 風夕移目再看一眼靈柩,然後吩咐道:「徐淵,派人將包承的靈柩護送回風都。」 「是。」 「王……您請等一下!」仁誨似想起了什麼,忽然跑進了堂後,片刻後手中抓著一支黑色長箭走出來。 看到那支長箭,風夕眸光瞬間一冷,然後深深吸一口氣,「這就是……」 「王,這是從包將軍胸口撥出的,我想……我想您或許……或許……」仁誨將那長箭遞給風夕,訥訥的說著,待看到風夕那樣的神色不由打住。 風夕接過長箭,這是一支黑色的鐵箭,箭端猶帶一抹暗紅的血跡……手指輕撫過長箭,就是這支箭取包承的性命嗎?這支長箭……忽然眼光一凝,那箭尾之上刻著一個細細的「秋」字!這是皇國秋九霜的箭!那麼……攻城的確實是秋九霜!能一箭取包承性命的必是她!但出現在鹿門谷的卻是……那她去了哪?難道…… 風夕忽然一個激淋清醒過來,然後猛然抬首喚道:「徐淵!」 「臣在!」 「傳令,晏城餘下的七千風雲騎,五千隨我辰時出發回無回谷,兩千隨你留守晏城,並著風都謝將軍,令其派一萬禁衛軍速駐晏城!」 無回谷中。 「公子。」風軍豐息的營帳外傳來齊恕的喚聲。 「進來。」帳中軟塌上斜臥著豐息,他面前擺著一副棋盤,正獨自一人凝神思考著棋局。 「公子,對面華軍今日忽增皇國旗幟!」齊恕躬身道。 「哦?」低眸凝視棋局的豐息終於抬首看他,「如此說來皇國爭天騎已到無回谷了?」 「恕以為是如此!」齊恕點頭,「只是王親自去阻截爭天騎,可此時爭天騎卻出現在無回谷,難道王她……」 豐息卻淡淡一揮手,站起身來,「那女……風王既親自去阻,那爭天騎便不可能過她那一關,現在……爭天騎既然出現在無回谷,那麼……」眸光回視那一副棋局,剎那間眸中慧光畢現,「那麼這必是另一支爭天騎!」 「另一支爭天騎?」齊恕反問著,「他們如何來的?」 「哦,這可要問皇朝公子了,恕我暫時不能回答你。」豐息淺淺一笑,然後又道,「齊將軍,傳令下去,風雲騎除巡衛外,全體休息一天。」 「為什麼?」齊恕又反問,「現在皇國爭天騎既然出現,我軍應該全神戒備才是!」 「風王若在此,你也這麼多疑問嗎?」豐息目光輕輕的落在齊恕身上,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見底。 只是輕輕一眼,卻讓齊恕心頭一凜,慌忙垂首:「恕遵令!」 「下去吧。」豐息依然淺笑雍容,神色間看不出絲毫不悅之態。 「是!」齊恕躬身退下。 「齊將軍。」 齊恕走至帳門處時忽又聽得身後豐息的喚聲,忙又回轉身,「公子還有何吩咐?」 「派人送信與風王。」豐息再淡淡道,墨色眸子一轉,掃過那棋局,然後再落回齊恕身上,「雖然我知道你即算沒有我的命令也會快馬送信與風王,不過我還是說一句的好,送信的人只須直往晏城就是了。」 「是!」齊恕垂首答應。 「可以下去了。」豐息揮揮手。 待齊恕退下,豐息走回塌前俯視著棋盤,然後浮起一絲趣味的淺笑,「爭天騎果然來了!這一次……無回谷必是十分的熱鬧!」 「九霜見過公子!」 「辛苦你了,九霜。」華軍帳中,皇朝抬抬手示意剛剛趕至的秋九霜起身。 「公子,他們還未到嗎?」秋九霜掃視一眼帳中,並未見到預料中的人。 「還無消息。」皇朝眉峰微皺,目光調至帳外,似也有些憂心。 「按道理他應該在我之前趕到才是。」秋九霜目光看向皇朝身旁的玉無緣,似乎盼望他能給她答案。 「親自前往阻他的是風王惜雲。」玉無緣淡淡的道,似乎這便是答案。 「風王親自前阻,那他……難道……」秋九霜長眉不由緊緊鎖在一起。 「他這麼久沒有消息,那麼只有兩種可能。」玉無緣眼眸落在皇朝身上,透著淡淡的憂思,「一是全軍被困無法傳送消息,二是……全軍覆沒!」 「什麼?!不可能!」秋九霜一聲驚呼。 可是皇朝聞言卻默然不語,眼眸定定的看著桌上一個金獅紙鎮,半晌後才沉聲道:「這是有可能的!風夕……風惜雲……她有這種能耐的!」 「那是五萬大軍……而且……風惜雲既然是風夕,那麼她怎可能……」秋九霜喃喃自語,不敢相信五萬爭天騎會全軍覆沒。 「駙馬!」帳外傳來喚聲。 「進來。」皇朝目光一閃,迅速看向帳門。 一名華國偏將踏入帳中,手中捧著一物,躬身向皇朝道:「駙馬,卑將巡視時在三里之外的小路上發現一名皇國士兵,渾身是傷,已無氣息多時,其手中緊緊攥著這半塊青銅面具。」說完將手中之物呈上。 秋九霜一見一把上前將那面具抓在手中,手碰時竟止不住的哆嗦,抬首看向皇朝,眼中含淚,面上的那道傷疤都似在顫動,「公子……這是……」 皇朝默默伸出手,接過那半塊面具,那面具上猶殘留著血跡,手指撫過,冰涼冰涼的,面具額際殘缺的邊緣上猶有洞穿的痕跡……這……一箭正中眉心嗎?一箭取命嗎?風夕……你竟這般狠得下手嗎?! 「瀛洲……」聲音低沉而哀痛,金眸中有著什麼在閃爍,猛然緊緊的攥著面具,從牙縫中冷冷的擠出兩個字,「風夕!」那一刻,他也無法辯清心中到底是恨……還是痛? 「將軍可先行退去。」一旁的玉無緣站起身來對矗立帳中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華將道。 「是。」華將躬身退下。 「當日接公子手令,瀛洲……他……」秋九霜垂首掩去眸中淚光,「他雖未說什麼,但九霜知他……當他知悉風王即為白風夕時,他眼中那種神色……他或許……」 「這一次是我的錯!是我算計的錯!」皇朝擺手示意秋九霜不要再說,「我算對了事,但算錯了人……算錯了人的心……人的感情!」 玉無緣聞言眸光移動,落在皇朝手中的面具上,最後掃過皇朝沉痛而冷峻的雙眸,那眸中閃過的寒光,讓他無聲一歎。 「公子,請允九霜請令!」秋九霜猛然跪下。 皇朝垂眸看著跪於地上的部將,手中的面具咯咯作響,唇卻緊緊抿住,半晌不答。 「九霜,我知道你想為瀛洲報仇,但你剛趕至,連日奔波已十分疲倦,無法和一直按兵不動、養精蓄銳的風軍相拼的。」玉無緣的聲音微微透著一種倦意,又帶著一種淡淡的溫柔,讓秋九霜悲燥的心稍稍平靜。 「可是……公子,既然風王領兵去阻截瀛洲,那麼無回谷的風軍兵力必減少,又無主帥,正是集我爭天騎與金衣騎之力一舉重挫風軍的好機會!」秋九霜抬首目光灼亮的看著面前的兩位公子,「公子,請允我領兵前往!」 「九霜,你先起來。」皇朝終於發話,走回椅前坐下,「風惜雲雖不在,但豐蘭息卻坐鎮風軍!」 「公子……」 皇朝擺擺手,打斷秋九霜的話,「九霜,無回谷現至少還有三萬風雲騎,風雲六將還留三將在此,更有一個比之風惜雲更為難測的豐蘭息,所以我們絕不可妄動!」 「九霜,你連日趕路想也十分勞累了,先下去休息吧。」玉無緣扶起跪地不起的秋九霜,「你是人,不是鐵。」 「九霜,你先去休息。」皇朝也發下話。 「是,九霜告退。」秋九霜無奈只得退下。 待秋九霜離去後,皇朝抓著手中青銅面具,看著良久,最後一歎,「當日在白國我救回頻死的瀛洲,以為天祐我皇國,不忍折我大將,誰知……誰知他竟終還是還命於風夕!」 「當日你隱瀛洲活命的消息,以將之作為一步奇兵,這一步奇兵是生了效,引開了風軍的阻截,讓九霜的五萬大軍安然抵無回谷,但同樣的,這步奇兵也毀於你的隱瞞。」玉無緣眼光落在他手中那半面青銅面具上,淡然的眸中洩出一絲淒涼的悲歎,「若風夕知這面具之後的人曾是白國宣山中她捨命救過的瀛洲——那麼這一箭便不會射出!」 「不會射嗎?」皇朝忽然笑笑,笑意淡而冷,「無緣,在你心中,她依然是那個攬蓮湖上踏花而歌、臨水而舞的白風夕對嗎?白風夕是不會射殺瀛洲的,但是風惜雲一定會射出這一箭的!因為她是風國的王!而瀛洲——是皇國的烈風將軍!」 玉無緣聞言忽轉首,眸光飄忽的、茫然的落向帳外,微微抬手,似想撫開眉心,卻又半途垂下,垂眸掃一眼手心,聲音清晰卻不帶一絲份量的飄蕩在帳內,「你心中若無,又豈會記著踏花而歌、臨水而舞!」 皇朝聞言雙拳微握,默然半晌,最後鬆開手,目光落在那染血的青銅面具上,聲音既淡又清且冷,「現在的只是風惜雲!」 玉無緣回轉身看一眼他,目光平淡不起波瀾,然後坐回椅中,片刻後才道:「這一戰你們似乎又是一個平手,九霜射殺包承,她射殺瀛洲,你折五萬爭天騎,她折五千風雲騎及五萬禁衛軍,她收回晏城,你大軍至無回谷!」 「風惜雲……天何降她?!」皇朝抬眸看著帳頂,彷彿是看著那個天賜的、耀目的白衣女子,「無緣,我不能再等了,明日……只等明日!」 「明日嗎?」玉無緣淡淡的看著他,「豐息……無回谷還有三萬風雲騎,你雖有六萬大軍,但若想全殲風軍,那必也是一場苦戰!」 「苦戰……便是血戰也必要一戰!」皇朝猛然起身,「風惜雲,她定會很快知悉我的行動,我必須在她領兵回救無回谷前殲盡這三萬風雲騎!風雲騎一滅,這風國也就瓦解一大半!」 「這幾日的試探你也應該知道了,豐蘭息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對手!你若不策劃周詳,沒有十成的把握,那麼……便是勝也是慘勝!」玉無緣雙手微微交握,目光垂下,看著腳下的褐紅色的帳毯,聲音平靜而清晰,「慘勝——如敗!」 「若是……」皇朝站起身走至玉無緣面前,伸手將他的手抬起,金褐色的眸子燦亮如熾日,「若你肯出戰,我便有十成的把握!」 玉無緣聞言抬首看一眼他,神情依然一片淡然,無波無緒的開口:「皇朝,我早就說過,我會盡己身所能助你,但我決不會……」 「決不親臨戰場殺一人是嗎?」皇朝猛然接口道,垂目看著手中的那雙潔如白玉一般的手,「這雙手還是不肯親自沾上一絲鮮血嗎?玉家的人……慧絕天下的頭腦,清逸絕塵的容貌與氣質,再加菩薩一般的慈悲心腸,永遠都受世人尊敬愛戴……你們玉家人還真是得天獨厚!」 「慧絕天下……得天獨厚的玉家人……」玉無緣目光迷濛的的看著自己的手,半晌後浮起一絲淺淺的笑,笑得悲哀而苦澀,「上蒼對人從來都是公平的,玉家人似乎擁有讓世人羨慕的一切,但也擁有著讓世人畏懼的……那是上蒼對玉家的懲罰!我們不親手殺人,但助你們又何償不是殺人?助你得天下……不親手取一條性命……這都是玉家的宿命與……可悲的原則!」 「無緣,雖然你說過助我……甚至這一刻我們的手還是握在一塊,但是……」皇朝的眼光緊緊盯在玉無緣面上,似想從那樣平靜無波的臉上透視著什麼,「但我卻無法真正的把握住你!風夕是我無法捕捉的人,你卻是我永遠也看不透摸不清的人!」 玉無緣淡淡一笑,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來,兩人身高相近,目光平視,「皇朝,你只要知道一點就可以了:在你未得天下之前,我絕不會離開你,玉家的人對於自己的承諾一定會實現的!」 「駙馬!駙馬!風王回無回谷了!」帳外忽傳來急促的叫喚聲。 兩人聞言急步出帳,但見對面白鳳旗飛揚於暮色之中,格外鮮明。 「她似乎永遠在你的計劃之外。」玉無緣看著對面湧動的風軍,聽著那遠遠傳來的歡呼聲,微微歎息道。 「風惜雲——實為勁敵!」皇朝目光遙望,神情卻不是沮喪懊惱的,反而面露微笑,笑得自信而傲然,「與這樣的人決戰才不負這個亂世!這樣的天下、這樣的人才值得我皇朝為之一爭!」 「無回谷之戰或要正式展開了。」玉無緣抬首望向天空,暮色之中,星辰未現,「其實無回谷不應該是你們決戰之處的,你的另一步奇兵……」 「那一步奇兵連我都未敢肯定,風惜雲她豈能算到。」皇朝負手而立,紫色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得高大挺撥,一身傲然的氣勢似連陰暗的暮色也不能掩他幾分。 「王,您終於回來了!」 風軍王帳中,風雲諸將一把衝進來興奮叫道,就連傷勢未好的修久容也來了。 「嗯。」相較於眾人的興奮熱切,風夕卻太過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漠。 「久容,你的傷勢如何?」眼眸輕輕掃過修久容的面容,那臉上的傷口因傷處特殊不好包紮,所以只是以傷藥厚厚的敷在傷口處,凝結著血,粗粗黑黑的一道,襯得那張臉十分的恐怖,心不自覺的一抖,眸光微溫而痛。 「謝王關心,久容很好。」修久容躬身道謝,微微抬臉,臉上是一片坦然,未有痛,未有恨,未有怨,未有悔! 「傷勢未好,不可出營,不可吹風,不可碰水,這是王命!」風夕的聲音冷靜自持,但語意卻輕而柔。 修久容聞言的那一剎那,眼眸一片燦亮,抬首看一眼風夕,垂首,「謝王!久容知道!」 風夕微微頷首,轉首看向齊恕,「齊恕,我不在之時,谷中一切如何?」 「嗯……」齊恕聞言不由看看其它三人,他三人同樣看看他,「嗯,自王走後……嗯……」 這要如何說呢?齊恕看看安坐於椅上等著他報告一切的風夕,想著到底要如何說呢? 基本上,在風夕離谷後,這谷中……嗯,風雲騎基本上沒有做什麼事,至少沒有與華軍交過一次鋒,可是你要說沒做事,可他們又做了一點點事,只是不大好拿出來講罷了。 五月十五日辰時。 他們前往豐息的帳中聽候安排,只得到一個命令:在巳時完之前要找到一百三十六塊高五尺以上、重百斤以上的大石頭。然後豐公子便瀟灑的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而他自己——據說——閉目養神半日,未出帳。 因王說過,不在之時必得聽從蘭息公子的命令。所以他們雖一肚子疑問,但卻依然領人去找石頭,動五千將士,總算趕在巳時完之前將一百三十六塊符合他要求的大石採回。 五月十五日酉時。 豐大公子終於跨出營帳,指揮著一干士兵們將大石頭全搬至兩軍相隔的中心地,然後揮退那些士兵,就見他一人在那觀摩了半晌,再然後就見他袖起……石落……袖起……石落……那一百三十六塊、上百斤重的大石,公子爺他只是輕鬆的揮揮衣袖,那些石頭便全都聽話的落在某個點上。 待弄完了一切,豐公子拍拍手,然後丟下一句:所有風雲騎將士,皆不得*近此石陣三丈以內! 他們跟隨風夕久已,自問也熟知奇門陣法,但對於他擺下的那個石陣,卻無法看出是何陣,只是稍*得近,身體便不由自主的生出顫慄之感,彷彿前面有著什麼十分可怕的妖魔一般,令他們本能的生出畏懼之感。 五月十六日。 華軍一名將軍領兵一千探陣,當他們稟告於豐息時,豐大公子正在帳中畫畫,畫的是一幅墨蘭圖,聞得他們的稟告,他連頭都沒抬,手更沒停,只是淡淡丟下一句:讓他們攻吧。 而結果……那一次,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到這個與女王齊名的蘭息公子的厲害與可怕之處,也打破了他們心中那個看起來溫和無害的公子形象! 一千華軍進陣,卻無一人生出!陣外的他們清清楚楚的看到……看到那一千華軍全部如被妖魔附體一般完全喪失理智自相殘殺……他們並未出戰,只是看著,但比起親自上陣殺人……這……更讓他們膽寒! 曾經以為血鳳陣已是世上最血腥的陣法,但眼前……這才是世上最凶、最殘的陣法!血鳳陣至少是他們親自參與的戰鬥,那些熱血還有是他們自己揮灑的!可眼前的……未動一兵一卒……那些華軍的刀劍毫不猶豫的砍向自己的同伴,砍得毫不留情、砍得凶殲無比……但見斷肢殘臂飛落,鮮血飛濺……原來站在陣外看著敵人自相殘殺竟是那樣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那一刻,他們對於這個總是一臉雍適淺笑的蘭息公子生出一種畏敬,表面那麼溫和可親的人,出手之時卻是那般的殘而冷!而對於王,他們只有敬服,那種從心底生出的願誓死追隨的敬服! 五月十七日。 華軍的駙馬皇朝竟親自出戰。 他們即往豐息帳中稟告,想這聲名不在他之下的皇國世子都親自出戰了,他應該緊張了一點吧。誰知……當他們進帳時,豐大公子正在為一名侍女畫像,旁邊還親密的圍著——不,是侍侯在他身旁——另三名侍女(雖然稍微*得近了一點點),聞得他們的稟告,豐公子總算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微微頓筆,然後淡淡一笑道:知道了。說完他又繼續作畫,他們走出帳外時還能聽到他的笑語:荼詰,眼中的笑意稍微收一點,這樣才是端莊的淑女。 而陣前的皇國世子也並未攻過來,只是在陣前凝神看了很久,然後又退兵了。 而那一天,聽說公子一共作畫二十二張。 五月十八日。 華軍未再派兵出戰,但來了一個白衣如雪的年輕公子,隨隨意意的走來,彷彿是漫步閒庭,到了石陣前也只是靜靜靜的站著,卻讓他們一下子覺得那些大石頭忽都添了幾分仙氣,彷彿是仙人點過的頑石,自有了幾分靈氣。而白衣人那樣的仙姿天容與這個血腥可怖的石陣實在格格不入,那樣的人似乎應該出現在高峰秀水之上才是。 他們例行稟報於豐息,本以為只來了這麼一個敵人,豐公子大概頭都懶得點了,誰知正在彈琴的豐大公子卻停了手,回頭盯著他問道:你是說玉無緣來了?說完也不待他回答即起身走出營帳。 石陣前,一黑一白的兩位公子隔著石陣而立,一個高貴雍雅,一個飄逸如仙,一個面帶微笑,一個神情淡然,彼此皆不發一語,默默注視,氣氛看似平靜,卻讓他們所有人皆不敢近前一步,隔著數丈距離遠遠觀望著,天地間忽變得十分的安靜,似乎僅有風吹拂著那黑裳白衣發出的輕微聲響。 後來,那兩人——他們只看到白衣與黑衣在石陣中飛過,彷彿飛仙互逐,都是十分輕鬆的、悠閒的足不沾地的在陣中穿越,卻又快速異常,往往白衣的明明在左邊,可眨眼之間他忽又出現在右邊,黑衣的明明是背身而立,可剎那間他忽又變為正面對你……時而飛臨石上,時而隱身於陣,那些石頭有時會飛起,有時會半空粉碎,有時會自動移動……可那些都不是他們關注的,他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著那兩個人,而那兩人自始至終都是面不改色的,神態間都是十分的從容淡然的,他們似乎並不是在決戰,他們……他們只是在下一盤棋而已! 再後來,那兩人又各自陣中走出,彷彿中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的輕鬆,各自回營。 聽說,那一夜公子在營中打坐未息。 五月十九日,無事。 曾問公子,以無回谷雙方的兵力而論,風雲騎遠勝於金衣騎,為何不一舉進攻將華軍殲滅? 他的回答卻是,風王只托我守好無回谷,並沒要我進攻。 五月十九日申時末,王歸。 「齊恕。」 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齊恕不由驚醒,抬首看去,王正靜看著他,等候他的回答。 「嗯,王,營中一切安好。」齊恕覺得只有這麼一個答案。 「喔。」風夕卻也並不追問,淡淡的點點頭,目光移過,帳外豐息正從容走來,手中輕搖著一柄折扇,扇面一幅墨蘭圖。 「王,皇國爭天騎已至無回谷,我們……」程知急急稟報。 「我知道。」風夕擺擺手,看向豐息,起身離座,「這幾日實在有勞公子了,惜雲在此謝過。」 「息並無功勞,風王無需言謝。」豐息微微一笑道。 「王,您如何回得這般快?皇國爭天騎出現在此……難道您路上未曾遇到他們?」齊恕問出疑問。 「鹿門谷內我襲殲五萬爭天騎。」 眾將聞言皆不由眸光閃亮的看向他們的王,臉上一片敬慕,而豐息的眼光卻落在風夕的眼眸上,那雙眼眸如覆薄冰,冰下無絲毫喜悅之情! 風夕眸光微垂看一眼自己的手,然後負手身後,「攻晏城的是五萬大軍,射殺包承的是秋九霜,但是五萬之後還有五萬,晏城攻破之後,他們兵分兩路,秋九霜必是領兵繞華、風交界北之蒙山而來……皇朝……這一招實出我意料之外!」 「王,華軍方面現兵力大增,而我軍損傷不少,是否要傳令謝將軍增派禁衛軍?」齊恕不由請示道。 風夕卻不答他,目光落在豐息身上,然後淡淡一笑道:「無回谷此次多熱鬧,四大名騎已集三大騎,豈能少了豐國的墨羽騎呢,你說是嗎?蘭息公子。」 豐息抬目看向風夕,只見她一臉平靜淡然,一雙眼睛又亮又深,如冰般亮,如淵般深,無法從中窺視一絲一毫的心緒。 「風王若需墨羽騎效力,蘭息豈有二話。」終於,豐息垂目答道。 「王,這豈……」諸將聞言不由一驚,皆有勸阻之意。 風夕卻一擺手制止他們,優雅的坐回椅上,眸光從容掃視部將,「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無回谷戰後,我們白風國與黑豐國將締結盟約,兩國誓為一體,福禍共進。」 營中諸將一聽不由面面相覬。 「各位可有異議的?」風夕的聲音清而冷。 「我等遵從王命!」諸將齊齊躬身道。 「蘭息公子,我想你應該早就準備好了吧?墨羽騎是隨時可開到風國吧?」風夕的眸光再轉向豐息,輕而幽冷。 豐息聞言卻靜靜的看著風夕,幽深的眸光緊緊盯著風夕的眼睛,這樣冷靜的目光,這樣冷漠得不帶一絲情緒的目光從未從風夕眼中出現過,風夕從未從如此面對過他! 「蘭息說過,墨羽騎隨時願為風王效力。」良久後,帳中才響起豐息優雅的聲音,優雅的聲音凝成一線,不起一絲波瀾。 「那麼……」風夕的目光重掃向部將,「齊恕,以星火傳令,令良城守將打開城門,讓墨羽騎通行!」 「是!」齊恕領命。 「無回谷所有將士,除守衛外,今晚全體休息!」風夕再吩咐道,「明日辰時所有將領王帳集合!」 「是!」 「下去吧。」 「是!」 正文 二十五 四國初會 帳中只有風夕與豐息,兩人相對而坐,一個面帶淺笑,一個面無表情,中間隔著一丈之距,目光相遇,感覺卻是那麼的遠,彷彿是各立懸崖之顛,隔著萬丈深淵遙遙相對,彼此皆無法*近,只因前進一步便會粉身碎骨。 良久後,風夕從懷中掏出半塊青銅面具,垂首,指尖輕輕點著面具之上被箭射穿的那個洞,輕輕的開口:「知道這次鹿門谷我射殺的皇將是誰嗎?」 豐息聞言眉頭一跳,目光掃過她手中的面具,再落在她面上,那張臉平靜無波,但眼角那一絲絲怎麼也掩不住的哀淒……難道…… 「想來豐公子也難想到吧?」風夕抬首看著他,嘴角浮起一絲冷誚的笑,「那個人便是豐公子說已死在宣山的皇國『烈風將軍』燕瀛洲!」 聞言,豐息手中的折扇唰的一聲收攏,目光與風夕相對,然後又輕輕打開折扇,平靜的道:「如此說來,那個燕瀛洲——當年你以命相救的人,這一次卻是死在你手中,由你親手取他性命!」聲音是如此的平淡如水,可話中挾帶的雪芒卻刺得人肌骨又痛又冷! 「是啊,我親手殺了一個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人。」風夕的語氣卻也是那麼淡淡的,彷彿她只是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豐息靜靜的坐著,將手中折扇慢慢的合攏,眸光不移扇上那幅親筆所繪的墨蘭圖,當墨蘭終於全部合掩於扇中,他才抬首,平靜的看著風夕,然後起身,一步一步移近風夕,自始至終眸光相對,「你在怪我?而且……還有……恨!」最後一個字說得格外的清晰,格外的重! 風夕的眸光瞬間變化,褪去所有的平靜與淡然,變得又冷又利又……帶著無可名狀的悲與痛! 「黑狐狸,你我相識已十年之久,不論你對他人如何,可你從未曾騙過我、瞞過我什麼,可是……為何……為何……燕瀛洲……你要說他死了?!」風夕猛然站起身來,雙眸盈滿著水霧,霧中卻又燃著怒焰,怒焰之中是切膚的痛與徹骨的哀! 那樣的眼光緊緊的盯在豐息面上,他忽覺得面上涼涼的,手心也涼涼的,這炎熱的夏暮,他卻覺得非常的涼,涼得有如深冬的雪夜,靜、寒而空寂! 「你說我有什麼理由?」豐息的聲音忽有幾分縹緲,彷彿從遙遠的時空傳來,眸光從風夕身上移開,指尖撥動,折扇慢慢張開,垂眸,落在扇上那幅墨蘭圖上,那枝秀雅的墨蘭長在懸崖之巔的石縫中。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風夕仰首看著帳頂,目光迷茫,「以你一向行事風格,燕瀛洲既為敵人又身負重傷,你要麼取其性命,要麼視而不見,可你未取命卻……為何?」 「玉雪蓮只有一朵,當日我僅以一片蓮瓣救他,毒能否解盡我也不知,況且他還有一身重傷……他既為我之敵人,我何必要救他?為他解毒不過看在他……哼,我著人將之安頓在宣山腳下一戶農家,並留了些藥,是死是活那便看老天憐不憐他。」豐息眸光掃一眼風夕,面上的笑淡淡的、涼涼的,「按理說,他能活我還有一份功勞,而取他性命的人卻是你!你又有何理由怨我?」 這最後的話彷彿一支利劍狠狠刺中風夕,讓她身體一顫,抬手垂眸看著自己的這雙手,這雙射出那至命一箭的手……這雙手親自取了瀛洲的性命!瀛洲……緊緊咬出唇,害怕心口的痛會溢出,那樣的話卻在耳旁不斷迴響……記住我……我會回來找你的……下輩子我決不短命……既然這樣說,可……可為何你的命卻由我親手結束?!瀛洲……為何是如此?既已死別宣山……為何還要魂斷鹿門?!這便是你我之間的緣嗎……瀛洲…… 豐息的目光越來越淡,越來越冷,臉上的笑意卻不曾減分毫,依然雍雅自如,手一搖,折扇扇起,一股涼風拂過兩人面上,一瞬間,似有風雪飛過,迷濛住兩人的視線,這一刻,對方面目竟是那麼的模糊而遙遠。 「是不是……我痛,你……可……笑?」風夕緊緊盯著豐息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問出,話出口時,心口忽然一陣絞痛,不由自主抬手撫住胸口,只是這痛,到底為何? 豐息搖扇的手停住了,臉上的笑終於褪去了,眸光如芒似針,如火似冰,刺在風夕身上,烙在風夕心上,帶著深冬寒意與蕭索的聲音,在帳中清晰響起:「我無心無情,你又何曾有心有情?!」 話落時,身影已至帳外,那修長的黑色背影在晦暗的夜色中那般的寥落,彷彿間,一抹蒼桑的悲涼如影相隨! 帳中,風夕頹然的跌坐於椅上,手無力的垂落,仰首*於椅背上,目光茫然的穿過帳頂,一滴清淚悄悄溢出眼角,瞬間掩入鬢中。 亥時已過,夜已深,移步出帳,星光滿天,夜涼如水,一道身影靜靜的立於星光之下。 「傷口吹了風不好,進帳來吧。」風夕看著那道身影微微歎一口氣,然後又轉身回帳。 身後,修久容靜靜跟著她走入帳中。 「說吧,這麼晚了不去休息,卻傻站在帳外所為何事?」風夕於椅上坐下,揮揮手示意修久容也坐下。 但修久容卻未坐,而是上前幾步,目光灼亮的看著風夕:「王,為何要讓墨羽騎開進風國?」 風夕聞言微微一笑,「久容,你擔心請神容易送神難是嗎?」 「王,您很清楚豐國的霸圖,可為何您還要……」修久容不明白為何王有這種迎虎入門的舉動。 風夕聞言起身,走至修久容面前,微仰首看著他,目光平靜柔和,「久容,你如何看現今天下?」 「嗯?」修久容不料風夕會有此一問,不由一征,「現今天下?」 「是啊。」風夕轉首移步走至帳門,抬首仰望皓翰的星空,一抹夜風拂帳而過,清涼撲面而來,「如此星辰,如此涼風,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有福氣有閒情欣賞、享受的。」 「王,您是?」修久容猜測著卻又有些猶疑。 「自禮帝數十年以來,昏君暴政,天災兵亂……百姓受苦甚重,而至如今,六國攻伐傾軋,動盪不安……這些……這個天下已變了樣了,我們這些王侯貴族有大軍保護,有錦衣玉食滋養,自不曾體會過苦難,但這十年江湖遊歷,我已看盡殺戮與災難,最痛最苦的永遠是最底層的百姓!」風夕的目光依然遙望星空,聲音低而沉,夾著一抹無法掩藏的痛楚,「那些百姓,他們其實並不祈求豪門大宅、餐魚餐肉的奢華生活,他們只是想要吃飽、穿暖、有個遮風避雨的草屋……他們的願望其實很簡單的……雖無法完全的滿足他們那麼卑微的願望,但至少……至少結束這個亂世,至少還他們一片清宇!」 「所以王想與豐國結盟,以兩國之力重還天下太平?」修久容道。 「豐國有爭霸天下的意圖,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有其志才能成其事。」風夕回轉身,「既要結盟,又何懼其兵入境。」 「若是如此,我們風國豈不成為豐國的附屬?又或有一日將國名不存?」修久容的臉上有淡淡的憂思。 風夕微微一笑,笑得雲淡風輕,移步走回椅前,卻也不坐下,目光輕輕的看著那張王椅,最後淡淡的道:「若得天下一統,若得百姓安樂,又何分白風、黑豐?」 「王,為何您肯定豐國——蘭息公子能一統天下?您為何選他?」修久容看著她的背影問出心中久存的問題。 風夕聞言回首,目光落在修久容的臉上,那樣平靜而智慧的目光令修久容微微垂首,片刻後,才聽得風夕清而淡的聲音響起:「戰天下需英雄霸主,但治天下卻要明主賢君。」 「可王同樣會是雄主明君!為何一定要與豐國結盟?為何王不自己作君臨天下的女皇?」修久容脫口而出,說完後似覺得自己有些莽撞,但依然不屈的盯著風夕。 風夕似也有些訝異這個一向害羞內向的修久容竟會說出此等話來,看著他片刻,目光沉靜,最後她靜靜坐下,手撫著王椅上那騰飛的金龍,「君臨天下嗎?人……都有自己的志願吧……久容,你的志願是什麼?」 「保護王!效忠於王!」修久容想也不想即答道,目光一片熱切赤誠的看著風夕。 風夕聞言微微一笑,似有些感動也有些歎息,「那你知道我的志願是什麼嗎?」 「王的願望?那當然是保……」修久容本脫口而出「王的願望當然是保衛風國,讓風國的百姓永享太平安樂!」,可王剛才即講過要重還天下的太平,那便不單單是風國,那王的志願是什麼?難道是…… 風夕端坐於王椅上,斂笑端容,神情肅然而持重,一股王者高貴凜然的氣勢自然而生,讓修久容不由自主的便垂首斂目,不敢正視。 「久容,作為天下名將,眼光胸襟應更為寬廣,不應局限於一人、一國。」 「是!」修久容垂首答道。 「很夜了,你早點休息吧。」風夕淡淡吩咐道。 「王,風雲騎所有將士永遠效忠於您!您是我們唯一的王!」修久容忽然跪下朗然恭聲道,神態間是義無反顧的慨然。 「我知道。」風夕起身離坐,移步至修久容身前,伸手扶起他,微微有些歎息,「久容,想來齊恕他們還在等你,你便將我所說的全部告訴他們吧。」 「王,您……」修久容站起身,似有些驚訝王竟知其它幾將之心思。 「十多年的相處,我豈會不知你們心思。」風夕微微一笑,拍拍修久容的肩膀,「你們皆忠心於我,若有疑問於我似有不敬,可你們又不是糊塗之人,若不釋疑又心中有哽,所以……你大概又是划拳輸給了林璣吧?」 「是啊,我每次都輸給他,只贏過程知。」修久容臉微微有些紅。 「去吧。」風夕揮揮手。 「是,王您也早點休息。」修久容告退。 五月二十日寅時正。 天地依然處於一片混沌曖昧之中,營帳前的發著昏黃的、暗淡的光芒,照著帳前守衛微帶倦色的臉,唯有眼睛卻比更為明亮灼熱。之外依然是陰晦一片的,遠遠的地方,矗立著一道人影,不言不語的靜靜矗立,只有涼風拂起衣袂舞起長髮,朦朧縹緲得似為幻影。 至卯時,天漸漸明亮,血玉似的紅日慢慢升起,淡紅的光芒灑射,給大地抹上一層淡淡的艷妝,偶爾幾聲鳥啼,在谷中清脆的、單調的響起,沉睡一夜的無回谷,又開始了它或是殺戮流血或安定靜然的一天。 「王,您一夜未息嗎?」身後傳來齊恕輕輕的帶著關懷的問候聲。 「睡不著。」靜立的風夕頭也不回淡淡的答道,微微仰首,長長黑髮直垂而下,似一層黑紗披洩在身後,柔柔的晨風,貪戀的撫著它。 「聽於參將說,您已幾日未曾稍息,這樣下去,您的身體如何吃得消。」齊恕的聲音隱帶憂心,兩道濃眉也不由自主的擠在眉心。 風夕聞言回轉身,看著齊恕微微綻顏一笑道:「以我之修為,幾日不息並無影響,恕,你不必為我擔心。」 「王,您才是我們風雲騎忠心守護的人,所以請您為我們保重!」齊恕鄭重的恭聲道。 「嗯。」風夕點點頭,目光浮移,遠遠的,豐息正走出營帳,彷彿感受到風夕的注視,轉身抬首,目光交會,然後靜靜走來。 「王,公子,恕先告退。」齊恕待豐息走近後躬身退下。 「嗯。」風夕淡淡的揮揮手,轉首移目,落向前方的石陣,「蘭息公子又擺下了修羅陣。」 「風王又認為太過殘忍?」豐息長眉一挑淡淡道。 「不會。」風夕這次卻是搖搖頭,目光遙視對面華、皇軍營帳,嘴角浮起淡淡的、冷冷的淺笑,「這是戰場,人間的修羅場……修羅場當用修羅陣!」 輕輕的取過架上長劍,再輕輕的撥出寶劍,一股寒意瞬間迎面而來,劍身亮如秋水,映著帳外射進的朝陽,散射著耀目的雪芒,手隨意一揮,寒意劃空而出,散於整個帳內,微熱的夏晨剎時變得森涼。 這便是當年始帝親賜的名劍——無雪!無雪——無血——殺人不留血的傾世名劍! 手一挽,寶劍回鞘,發出輕輕的脆聲,目光落在劍鞘上,金色的鞘身上刻著血紅色的焰火,焰火之中卻是一顆滴血的心!當年始祖皇逖便是執此劍隨始帝征戰天下,殺敵無數,建不世功勳而得「無血焰王」之稱!金眸中閃著灼熱、渴望、興奮的光芒……今日,這劍可要遇上真正的對手?風惜雲?豐蘭息?不管是哪一個都絕不辱此劍! 「你今日要親自出戰?」安靜的帳中忽響起一個輕淡無波的聲音。 皇朝轉身回首,玉無緣無聲無息的走入,身後的朝陽為他全身渡上一層淺淺的光華,仿如不驚纖塵的仙人,從九天走來,帶著一身的縹緲與無法捉摸的虛無之氣,彷彿你只要一伸手,他便如幻影飄逝。 「他們值得我一戰!」皇朝走回座前坐下,手中依然握著無雪寶劍。 「你今日不能出戰。」玉無緣卻道,依然靜靜走入,在皇朝對面坐下,目光平靜的、無波的落在皇朝身上,「華、皇軍也不能出戰。」 皇朝聞言目光炯炯的射向玉無緣,似有些驚訝在此時此刻,他竟有如此之語。 「我剛才看過了,風軍已擺下修羅陣。」玉無緣淡淡道,似乎這便是皇朝不能出戰的原因。 「你說過你已可破修羅陣。」皇朝兩道劍眉揚起。 「我會破不等於皇、華士兵也會破。」玉無緣的語氣依然是不緊不慢的,目光靜靜的透視著皇朝,「我雖已將入陣、出陣之法教與他們,但今日佈陣的是人,是精銳無比的風雲騎,石陣豈能與人陣相比,若陣勢發動,那種氣勢與速度決非初入陣中的士兵所能適應,更不用說出陣、破陣!」 「要多久?」皇朝看著手中寶劍問道。 「至少要兩天才行。」玉無緣的目光也落在寶劍之上,靜靜的看著劍鞘上那顆滴血的心,目中掠過一絲陰暗,「他們兩人皆是佈陣能手,修羅陣在他們手中絕對是世上最凶最殘之陣!若無周全準備,那六萬大軍便會全役於陣中,這決非妄言!況且……她連修羅陣都布出,那也表示……她已決心要與你『無回』一決!」 「與我『無回』一決嗎?」皇朝金眸微瞇,抬手輕輕抽出劍身,雪亮的劍芒射亮他的雙眸,耀比天上朗日,猛然起身昂首道:「好!無回……無回……三日之後便是決戰之日!」 似乎一切都準備妥當了,雙方都是蓄勢待發,無回一決已是避無可避之事,只是……世事總是……縱你才智蓋世,縱你千計萬算,也無法將之捕捉個確切。 五月二十二日酉時。 當那五萬黑色的大軍無息得如一片墨色輕羽從天而降時,無回谷內風、華、皇三軍皆震驚的看著風中飛展的那面墨色大旗,不敢相信它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的出人意料! 「不愧是當世速度最快的墨羽騎!」風軍陣前,聞迅而出的風夕遙望那飛速而來的黑色大軍,有些佩服、有些讚歎道。 而其餘的風雲五將卻皆有些戒色的看著墨羽大軍,然後看看豐息,再看看他們的王。 而與風夕並排而立的豐息,卻似對風雲諸將的戒色及風夕的讚歎毫無所感,只是靜靜的看著急速而來的墨羽騎,神色間平靜而淡然。 黑色的大軍如羽輕掠,數萬大軍卻不聞喧嘩,便是那馬蹄之聲也是極輕極輕的,整齊得如細雨滴落荷面,輕盈得如一片風吹的墨羽,眨眼之間便已至眼前。 「文聲見過公子!」 「棄殊見過公子!」 大軍停步,只見兩員年輕將領翻身下馬,急步上前,齊齊跪於豐息面前,神音恭謹。 豐息眸光輕掃兩人,淡淡的揮揮手,「去見過風王。」 「端木文聲拜見風王!」 「賀棄殊拜見風王!」 當下兩人即轉首向風夕行禮。 「兩位將軍不必多禮。」 風夕雙手微抬,示意兩人起身,目光靜謐的落在這兩名豐國大將身上,幽深而無波。 這兩人皆如墨羽騎所有士兵一般,身著玄色鎧甲,不同的是一身披青色披風,一身披褐色披風,著青色披風的端木文聲身材欣長挺撥,濃眉大眼,神態間有著一種軒昂磊落之氣,一望即知是那種不拘小節的大氣男兒,而賀棄聲則身材稍矮稍瘦,長眉細目,四肢纖細,膚色微白,乍看以為是從哪個學堂跑來的雖飽讀詩書卻未經世事年輕學子,但一雙眼睛眨動之間閃爍著精黠之氣。 兩人起身,目光齊掃向面前的這位女王,想知道這才華武名傳天下的、與公子齊名近十年的女子到底是何等的風華絕世。 抬首之間,淡淡的夕輝擁著一個白色修長的身影,然後…目光觸及的是一張清俊絕塵臉,淺金淡紅的光芒輕輕的籠著,顯得格外的高貴而清艷,神態之間端莊肅然,可他們心頭卻油然生出一種清爽舒服親近之感,那微展的唇畔彷彿隨時都將向他們綻出一縷柔和、趣味的淺笑,心不自主的生出一種等待之情,等待著下一刻,天地間最明燦無瑕的笑靨……只是那笑卻並未出現,而是那雙清澈明亮仿可照見深淵最底處的眼眸無聲的射來,目光相遇時,他們不由自主垂下頭去。 風夕轉頭看向豐息,眸光相會,無聲的交換著意見,然後微微招手,「恕,你領兩位將軍下去休息,並安頓好遠道而來的豐國士兵。」 「是!」齊恕躬身答應。 而端木文聲與賀棄殊卻齊齊轉頭看向豐息 豐息的目光落在風夕身上,墨黑的眼眸幽深如夜空,卻不見一絲星光閃爍,淡淡的開口:「在風國,你們一切謹遵風王旨令!」 「是!」兩人垂首。 「墨羽騎已到,如此看來,白風、黑豐兩國必為一體。」 遙望那一片墨羽劃過無回谷,玉無緣的聲音輕飄如風掠水面,淺淺的漣漪眨眼即逝,那一絲迷濛的水氣卻繞在半空。 「墨羽騎來得好快!」皇朝劍眉微蹙的看著對面的黑色大軍。 「墨羽騎號稱速度最快,果然是名不虛傳。」玉無緣目光追逐著風中飛過的那一面全黑的未有任何圖案的大旗,彷彿是一片舞在風中的羽毛,那般的輕盈,飄忽之中又透一種黑夜的魔魅,似多看一眼,便要將人淹沒。 「她肯讓墨羽大軍開至風國,與他竟是這般的傾心信任嗎?」皇朝負手身後,昂首而立,只是話音中那一絲淡淡的悵恨卻是表露無遺的,看著並舞於風中的白鳳、墨羽旗,似是那兩人的化身,遙遙的與他對峙……手指不由自主的攏緊成拳。 「無回之決,勝敗難定。」玉無緣轉身往營帳走去。 「風惜雲……豐蘭息……我若不能勝他們,那又何談手握天下?!」身後的皇朝話音有若金石鏗然,玉無緣轉身回視,那雙金眸中只有堅定的、絕然的光芒。 玉無緣靜默片刻,然後才道:「現今是他們兵力勝於你,那麼便用『九門陣』,一動不如一靜。」 「不,靜待不屬我皇朝所為!」皇朝傲然道,「而且……」話音忽頓,目光似為什麼所吸,遙遙望去,一瞬間,一抹笑意浮上燦然浮面,「看來我沒有算錯!」 玉無緣轉頭望去,但見西邊金芒耀目,彷彿是夕陽墜落於谷中,金光湧動,蔽地而來,那是……金衣騎,華國的金衣騎! 「金衣騎真的來了。」玉無緣微微歎息,「竟然真會於無回谷中!」 「華純然……我果然沒有看錯!」皇朝朗然而笑,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金衣騎,回首遙望風軍,「這一下,鹿死誰手猶不知!」 「以容色稱世的華純然,原來也頗有才略膽識。」玉無緣看著那衣甲鮮明、氣勢昂揚的金衣大軍感歎道,「一個養尊處優的深宮公主,竟敢妄自調動大軍,這份膽識決不輸那些英豪男兒,而她調軍前來,一方面是為增援華王,而另一方面……」玉無緣目光落在皇朝身上,微微一笑,「想來她也料到你之『異心』,這樣的心智與謀略實是難得!」 「看來這世上確實頗多才幹不輸男兒的女子。」高傲的皇朝此時也不由頷首贊言,「華國第一的美人,想來也是華國第一聰明的女人!」 「只不過,軍前變幻,戰場殘殺……這些又豈是未曾出宮門的華純然所能豫料到的。」玉無緣有些微感歎,「她所做的不過全落入了你的計劃之中,能在你計劃之外的,唯有……」輕輕一歎,終未再說。 「這世上畢竟只有一個風惜雲。」皇朝目光掃一眼玉無緣,然後移目高空,「若天下女子皆如她,那世間男兒何存?!」 「你可有想過,為著你心中的天下,或有一日……無血之劍將染上她之鮮血?」玉無緣忽然輕輕道,目光緊緊看著皇朝。 「染上她的血?」皇朝垂首看著腰際懸掛的寶劍,這如雪不沾塵的寶劍將有一日揮向風夕?將染上她的血嗎? 恍惚間,眼前竟幻出那樣的景像……寶劍如寒電直刺入胸膛,一抹鮮紅的血飛灑而出,染紅那如雪的白衣,如雨灑在臉上,熱而痛,那無血的劍身忽烙下一道血紅的印記,怎麼擦……也擦不去……那白影從半空墜落,那張臉是死亡的灰白,毫無生氣,毫無聲息,慢慢的墜落,墜落至那無垠的深淵……不!不要!手忽落在劍柄上,緊緊的抓住,似怕它忽然跳出鞘來,抬首,卻看到那瞭然的、似有些哀歎的目光,忽又一咬牙,抽出寶劍,高揚於空,「以此劍為誓,吾心唯天下!」 正文 二十六 無回星會 「那古案上 靜寂的七絃琴 是在等待子期的傾聽 還是等待相如的撫慰 只是千年的期望 也不過等來那一縷 輕拂而過的清風 那絕壁上 婆娑的銀杏樹 是在等待李白的醉臥 還是等待東坡的高歌 只是萬年的守望 也不過等來那一彎 照它孤影的冰輪 那幽谷中 翠黛倚竹的佳人 是在等待天涯的歸人 還是等待遮雨的草堂 只是日暮的遙望 也不過等來那一抹 繁花落盡後的殘霜 回首凝眸處 是空然」 一縷幽歌輕輕的飄蕩於暮風中,仿若歌者有著無限愁緒,卻無處可傾、無人可訴,那般的寂寥而憂傷。 暮色中的落華宮稍稍褪去了那一份華貴典雅,如其宮名一般,在這百花爛漫的盛夏卻帶著一抹繁華落盡後才有的頹然與落寞。 「公主,這是采自霧山的雲尖茶,您嘗嘗潤潤喉。」凌兒捧上一杯香茶,輕聲的喚著坐在琴案前的華純然。 「擱著吧。」華純然頭也不抬的淡淡道。 「公主……您在擔心大王和駙馬的安危嗎?」凌兒悄悄的瞟一眼華純然,小心翼翼的問道。 「凌兒,你覺得駙馬如何?」一直靜視著七絃琴的華純然忽然抬首看向凌兒,一雙美眸褪去所有的柔和,目光亮而利。 「駙……駙馬?」凌兒被華純然眼光一盯不由心頭一慌,結結巴巴道,「駙……馬和豐……公子一樣……都……都是人中之龍。」 「你慌什麼?」見凌兒竟如此害怕,華純然微微一笑,回復她溫雅柔情的面貌,「只不過隨口問問罷,你下去吧。」 「是。」凌兒垂首退下,可走不到幾步又轉回身,「公主,這幾日二王子每日都來落華宮,我一律按您的吩咐說你為大王祈禱正閉門念佛,不見任何人,只是……這麼久了……您……」說著眼光偷偷瞅一眼華純然的神色,見之平靜溫和才繼續說道,「二王子似乎很著急的樣子,您是不是見見他?」 「呵……幾位王兄的膽子似乎也太小了一點。」華純然聞言淡淡的一笑,笑中卻帶著一種譏諷冷刺,「不過是沒有稟報父王即擅調了五萬大軍罷,竟然如此害怕父王的責罰,這樣又如何承繼父王的大業?真是的……」說完搖搖首,似有些無可奈何,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 「那公主……」凌兒試探著,「下次二王子再來時,您可要見見他。」 華純然聞言眸光微閃,然後站起身來走至凌兒面前,將她細細看一翻,半晌後輕輕一笑道:「二王兄算是我華氏王族子弟中長得最為好看的了,不但儀表堂堂,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會吟歌彈唱,是眾兄弟中最有才華也最得父王寵愛的王子了,凌兒你說是不是呢?」 凌兒聞言心頭一凜,撲通一聲跪於地上,垂首哆嗦道:「公……公主……奴婢……奴……」 「凌兒,你這幹麼呢?」華純然卻似有些驚怪的看著凌兒的舉動,「你又沒做錯什麼事,本宮又沒要責怪你,如何這般?」 「公主,奴婢知錯,請公主饒恕。」凌兒惶恐著。 「知錯?你有何錯呢?」華純兒似乎還是不大明白,微微凝著黛眉,「你一直是本宮最得力的侍女,本宮一向待你如姐妹,你也一直是盡心盡力侍候本宮的,你如此說來,真叫本宮疑惑呢。」 「公主,奴婢……奴婢……」凌兒垂首惶恐不已,吱唔半晌也未能說完整一句話,一張秀臉一忽兒紅一忽兒白。 「凌兒,你怎麼啦?」華純然的聲音依然柔柔的、嬌嬌的,好聽得如夜鶯輕啼。 「公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公主,您饒恕奴婢這一次吧!」凌兒終於抬首,哀求的看著主子,侍候公主這麼多年,她知道的,眼前這張絕美的臉是多麼的惑人醉人,但這絕美之後的那顆心又是多麼的深沉與冷厲! 「凌兒,你老是叫本宮饒恕你,可本宮卻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你到底做錯了什麼,這叫本宮從何饒你呢?」華純然優雅的在琴凳上坐下,手中絲帕輕碰鼻尖,然後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才繼續道,「你倒是跟本宮說個清楚呀。」 「公主,奴婢……」凌兒十指緊緊攥住裙裾,終於一咬牙,「奴婢不該撿二王子所掉花箋,奴婢不該收二王子所送玉環,奴婢不該為二王子說話,奴婢不該……不該對二王子心生……心生好感,奴婢……公主,奴婢知錯了,求您看在這些年奴婢忠心侍候您的份上,饒過奴婢這一回,公主……」凌兒伸手攀住華純然的雙膝,眼淚漣漣的哀求著。 「哦,原來是這樣啊。」華純然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微俯身,伸手輕抬凌兒下頜,「這沒什麼錯啊,想你這般青春年華,生得又是這般的清秀可人,二哥又是人間俊郎,你兩人郎情妹意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本宮與二哥乃同母兄妹,與你也主僕一場,本宮實是應該成全你們才是。」 「公主……奴婢……」凌兒被華純然這麼一說,反而更為惶恐。 「凌兒,這不算什麼啦,本宮不會怪責你的。」華純然拍拍凌兒的肩膀,並抬手輕拭凌兒臉上的淚水,柔聲道,「你起來了,跪這麼久,膝都痛了吧,到時二王兄知曉定會心痛,怪責起本宮來,本宮可擔待不起呀。」 那樣溫柔的話語,那樣體貼的動作,那樣美麗的臉,那樣甜美的笑容……是人都會為之陶醉飄然吧,可……可是她知道的,在那後面,那雙如水般柔情的眼眸早已將一切看透,早已將一切掌在手中……當她冷下來時,那種手段,那種無情……她是見識過的,否則她如何能在這王宮高高居於第一位,便是大王的寵妃也得避之一側?! 「公主……奴婢……奴婢……不該將您平日與奴婢所說的話全傳給了二公子!」凌兒一口氣說出,然後……只不過一剎那,公主臉上的那甜美的笑消失了,眼中那種溫柔也褪去了……所有的淚、所有的害怕與惶恐這一刻忽又都遠去了,她垂首閉目,等待……等待著那或冷酷或……或是寬容的裁決。 華純然面色靜然無波的看著跪於腳下的凌兒,久久的看著,靜靜的看著,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良久,久到凌兒已快絕望時,她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的響起:「凌兒,你跟著本宮多少年了?」 「六年。」凌兒戰兢的答道。 「六年了是嗎?這麼多年你倒沒學著怎麼聰明處事,反倒越來越糊塗了呀。」華純然冷冷的一笑,目光如針刺在凌兒身上,「平日裡,你的那些心思,那些行為本宮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無傷大雅,可是這一回……哼!你倒是越長越回去了!跟著本宮這麼些年,本宮是什麼樣的人你竟不清楚嗎?本宮是你可糊弄的人嗎?」 「奴婢……奴婢……」凌兒哆嗦著不敢抬頭看華純然。 「想當年你才進宮時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宮女,本宮憐你機靈乖巧特提撥你為本宮的貼身侍女,這些年來,本宮自問待你不薄,落華宮中宮人近兩百,可你可說除本宮外,一切都優於眾人,本宮雖有兄弟姐妹諸多,但侍你可說比他們還要真還要親,可你……」華純然目光有如冰泉,冷冷的清清的看著凌兒,看著這個可謂一起長大的、一直視如小妹的人,「這些就是你對本宮的回報嗎?」 「公主,凌兒決無背叛害您之心,凌兒可對天發誓!」凌兒抬首,直視華純然冰冷的目光,眼中有著淒苦有著悔恨,「凌兒真的無心背叛您的,只是二王子問起時,凌兒……凌兒……」 「就不由自主的說了是嗎?」華純然忽然笑笑,笑得有些無奈有些悲哀,「如此看來,本宮在你心中是比不上二王兄的,否則你怎會毫不猶豫的一股惱全說出呢?」 「公主……」凌兒啜泣著,淚水又湧出,心中又悔又痛,不知要如何才好,想起公主多年厚待之情,忽又寧願被公主重罰。 「你起來吧,本宮不怪你也不想責你。」片刻後,華純然淡淡的道,垂首看著琴案上的七絃琴,「候門深宮啊,果然是沒有真心的!」 「公主,我……」凌兒不敢相信公主竟然完全不處罰她,這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公主,公主不是一貫主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嗎?如她這般背叛了公主,公主不應該是毫不留情的處死她嗎?可為何…… 「還不起來,難道要本宮親自扶你嗎?」華純然起走走至窗前,目光遙望暮色中的宮宇,白日裡看來金碧輝煌的王宮,陰暗的暮色中卻似一隻寵然大獸,張著大口,吞噬著這些王侯貴胄,「本宮不怪你,那是因為……」 話音微微一頓,然後淺淺一笑,笑得有些嘲諷與傷感,「想當初,本宮不也是想盡辦法想留住他嗎?只因為他不是這個深宮之人,只因為那雙眼睛……黑得有如夜空一般的眼睛,那般的深廣無垠,可偶爾閃過的那一抹星光卻是溫熱的……我只是想抓住那雙眼睛最深處的那抹溫情,只要我能抓住,那絕對是最真最暖的……只是……」無奈的搖搖頭,轉身看著凌兒,「在我眼中懦弱無能的二哥,在你心中或可是一品佳郎,為著他,你寧願背叛本宮,這種心思……本宮憐你這點情,此次便饒過你,你起來吧。」 「凌兒……謝公主!」凌兒身子微顫的站起身來,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只是……」華純然走至妝台前,伸手輕撫那檀木所製的珠寶盒,輕輕打開,剎時珠光耀目,「你既與二哥情投意合,本宮便成全了你們罷。」 「不要!公主!」凌兒又撲通跪下,不斷叩首道,「凌兒甘願一輩子侍候公主,求公主留下凌兒,凌兒以後絕對一心對公主!求公主留下凌兒!」 「何必呢。」華純然拈起一支黃金鳳釵,此釵長約五寸,打制得精巧無比,鳳目之上嵌著兩顆指尖大小的明珠,鳳尾之上嵌著紅、綠、藍、黃、黑等各色細小寶石,一望即知是十分名貴之物,「你雖不能風光大嫁與王兄為正妃,但必竟從我這裡出去,也不能太過寒磣,這一盒首飾,連同這支本宮極愛的『火雲金鳳』便與你作嫁妝罷。」 「公主,凌兒不要!求公主不要趕凌兒走!」凌兒哭泣著,懇求著。 「你是不能留在我這了。」華純然走近,微微伸手,示意凌兒起身,「你既已心向二哥,本宮此後必不能再信任於你,落華宮中,你再呆著只會徒增痛苦,況且,看在這六年的情份上,本宮也不想日後再對你……本宮並非純善寬容之人!咱們便好聚好散罷!」 「公主……」凌兒悲淒的看著華純然,淚如雨傾下。 「這一盒首飾一貫也是你整理收管的,贈了你也是應該的,你拿去,收拾一下你的東西,明日本宮派人送你往二王兄府邸。」華純然將金釵放回盒中,轉頭看一眼凌兒,揮揮手,「你去吧,本宮說話從無更改。」 「公主,凌兒……凌兒……」 「去吧,順便帶一句話給二王兄『調兵之事,待父王歸時,純然自會向父王領罪』。」 凌兒哀哀淒淒的退下了,華純然靜靜的坐下,手輕輕撫著琴弦,「淙淙」琴音中,響起華純然低低的聲音:「這世間,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呢?」那樣迷茫而無助。 夜空已久未曾如此清朗過,星光耀宇,月輝瀉地,天地這一刻寧靜而莊穆。 黑夜的無回谷是靜寂的,青山蔥蔥,草木葳蕤,谷中營帳整齊,陣壘分明,夜風中旌旗招展,靜謐之中更有一種嚴肅緊張之感。 「看了半夜,可有所得?」 皇朝靜靜的爬上山坡,玉無緣立於坡頂,仰首望天,神情靜穆,夜風拂起衣袂,飄飄欲乘風歸去的天人。 「看看那邊。」玉無緣伸手指指天空的西南之處,那裡的星星竟比任何一處都要多,都要亮,彷彿是所有的星辰都約定好似的齊往相聚,星光照亮整個天空。 「這說明什麼?」皇朝自問不識天象,只是此象也太過異常,不由有此一問。 「西南,我們不正在西南之處嗎。」玉無緣收回手指,語音空濛而玄秘,「王星、將星皆齊聚於此。」 「如此說來,這個天下之主也將在此定出?」皇朝目光從星空移落玉無緣面上,「無須蒼茫山一會,無回谷中即可定天下之主?」 「不應該是這樣的。」玉無緣卻搖搖頭,目光依然緊鎖於西南星群,「無回谷不應該是你們決勝負之處,時局也不許你們在此一決生死的。」 「為何如此說?」皇朝目光射向星空,「就連星象不都說明我們該在此一戰嗎?」 「不對。」玉無緣依然搖頭,「並非窮途末路之時,放手一搏之法必要是在無後顧之憂時才行的,而你們……」忽然他停住話,平靜無波的眼眸一瞬間射出一絲亮芒,臉上湧上一抹淺淺的似早已明瞭的微笑,「看吧,果然是這樣的。」 「那是……」皇朝也看到了,劍眉不由凝起,「那是何意?」 但見那西南星群處,忽有四星移動,似有散開之意,那四星最大最亮,仿若是群星之首。 「天命自有其則。」玉無緣微笑回頭看著皇朝,「明日你即知為何。」 五月二十三日卯時正。 風軍營帳中,豐息靜靜的看著手中豐國星火送來的急信,半晌默然無語。 「公子,穿雨先生請您盡快定奪?」一道黑影朦朦朧朧的跪在地上,若不是他發出聲音,幾讓人以為那只是一團模糊的暗影,毫無人的存在感。 「你回去告訴穿雨,就按他所說的。」豐息終於收起信,淡淡吩咐道。 「是,先生還問,公子何時回國?」 「回去時我自會通知你們,你去吧。」豐息起身,手一張一朵墨蘭落向黑影,黑影一動,墨蘭即淹入影中。 「小人告退。」 而同時,華軍營帳中,皇朝同樣的接到一封星火急信。 帳簾掀動,玉無緣靜靜走來,目光掃一眼地上跪著的信使,再瞟一眼皇朝手中之信,似早已料到一般,並無驚奇訝異。 「南國已攻取王域四座城池。」皇朝將信遞與玉無緣。 玉無緣接過信,隨意掃一眼即還給皇朝,靜靜道:「你決定如何?」 皇朝卻不答,目光看向信使,「你回去告訴蕭將軍,我已知悉。」簡潔的語氣,肅然的神態,自有一種不容人質疑反問的威儀,如龍不能逆鱗。 「是!」信使垂首退去。 皇朝站起身來,走出營帳,抬首望向天空,朝陽已升起,天地一片明朗。 「想不到竟真如你所說,時局不許我們一戰。」 「六國中你們四國最強,此時卻無回僵戰,白、南兩國雖弱,但此等良機豈能錯過,若趁你們混戰之時瓜分王域,那必大增實力。」身後玉無緣淡淡的說道,「而你在此,即算能勝白風、黑豐聯軍,以雙方兵力來說,那必也是慘勝,而且……」 「而且既算在此勝,但並不等於奪得風國,而白風國之後還有黑豐國,還有那大增實力的白、南兩國,如此來說,無回一戰實是不值。」皇朝接著道,負手回眸,金褐的眸子清亮而理智,臉上浮起淡淡的略帶諷刺的笑意,「而且以五萬爭天騎加六萬金衣騎對他們九萬大軍,勝的並不一定是我,對嗎?你就想說這個是嗎?」 「無回谷中,你們勝敗各五成。」玉無緣依然語不驚塵。 「我知道,不管是勝是敗,無回谷中我們是不能作生死對決的。」皇朝轉身看向風國營陣,「我最關心的不是與他們之間的勝負,而是這個天下,我三歲即立志要手握的天下!」 「這一點上,無人能及你。」玉無緣輕輕一笑,笑得有些讚賞又帶些憐憫。 「哈……」皇朝笑得毫無歡意,「一直『重傷昏迷』的華王也該醒醒了,必竟接下來的事,該由他做了。」 午時末,豐息被請入風夕帳中。 「風王喚蘭息前來所為何事?」豐息靜靜的立於帳中,淡淡的問道。 「於參將,請速傳齊、修、林、程四位將軍到我帳來。」風夕卻吩咐著侍立在帳中的一位年約四旬左右,膚若古銅的將領。 「是。」於參將躬身退下 「這是華王剛送來的和書。」風夕指指桌上那封和書。 「看來皇朝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豐息只是淡淡瞟一眼,淺淺笑道。 「哦?」風夕偏首看他,似有些疑惑。 豐息伸手從袖中取過今晨收到的急信遞給風夕,「白、南兩國趁我們僵戰之時大舉攻戰王域,已各得四城,頗有一氣吞併王域之勢。」 「原來如此。」風夕一目即看明瞭,將信遞回豐息,淡淡的不露神色道,「那麼今晨快得有如幻影一般掠過無回谷的那抹黑影便是你的蘭暗信使了?」 豐息瞟一眼風夕,低眸接過信,平靜的道:「是蘭暗信使,並非什麼密探或奸細。」 風夕聞言靜靜的看著豐息,忽然微微一歎,這一聲歎息彷彿是不小心溢出,那麼的輕,那麼的淡,卻清晰的響在帳中,豐息聞聲不由抬眸,目光相會,清楚的看到對方眼中那一絲無奈與苦楚,彼此不由皆是一震,然後一個偏首,一個垂眸。 片刻後,風夕拿起桌上華王的和書,「既然如此,那我便接受華王的和書,然後……我會實現我的諾言。」 仁已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申時,風、華兩國之王於無回谷訂下休戰和書,華國作為主動發戰的一國,需賠償風國五十萬金葉,並退離風、華兩國邊界地百里,華王親自向風王道歉。 和書籤訂後,兩軍按照習俗在谷中燃起篝火,搬出美酒,殺牛宰羊,共進和平之宴。篝火的最前方,搭起高約一丈的高台,以高台為界,風雲騎、墨羽騎與爭天騎、金衣騎兩邊分坐。 因為休戰了,這一刻,所有的人都暫放下了刀劍,放下了仇恨,圍火而坐。無回谷的這一夜,不再有殺氣,不再有鮮血,不再有死亡,只有士兵們開懷暢飲的笑聲,酣飲之中目光依然會不時的轉向高台之上,上面端坐著華王、風王、蘭息公子、皇朝公子、玉無緣公子。 皇、華兩國的將士看著台上的風王,有些不敢相信這樣清艷高雅的一個女子,竟是戰場上那箭術如神、冷寒肅殺得讓人膽顫的羅剎王。 而風、豐兩國的士兵則多注目於台上那高貴俊美的紫衣公子與那飄然出塵的白衣公子。 比起下方將士的開懷暢飲,高台之上卻有些安靜過頭。當首華王與風夕並排而坐,左邊皇朝與玉無緣,右邊豐息,此時的華王面色蒼白老態,身軀微駝,目光畏縮,左手時不時的撫著胸口,已不復一月前氣勢沖天的雄主氣概。 皇朝依然俊美而傲氣,金眸比那篝火還要灼亮,舉杯即飲,眸光偶爾射向前方王冠王服高貴而清艷的風夕,會有片刻的恍惚,但瞬間又是明亮而冷清。 玉無緣依舊是淡然出塵的,目光空濛而縹緲,掃過谷外的青山,掃過谷內的火群,掃過那些粗豪的將士,也掃過眼前的華王、豐息,以及那高貴而沉默的風王,偶爾會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後浮起一絲空茫而微涼的淺笑。 豐息卻仿若局外人一般,雍容閒淡的端坐於風夕側邊,酒杯在握,卻極少飲酒,目光偶爾瞟向對面的皇朝與玉無緣,幽深如夜色,猶帶一抹夜色的清寒。 風夕,她一直是優雅端坐,臉上有著淺淺的、矜持的微笑,目光平靜而溫和的看著所有的人,偶爾啜一口水酒,眼眸微垂,掩去那滿懷的思緒。 宴至戌時,所有人已是七分醉意,三分清醒。 「酒至酣時豈能無歌?」風夕忽然站起身來,靜靜的走至台中,眸光輕掃一圈,谷中剎時靜然無聲,所有的人都停杯止食,凝神看著高台之上美麗而尊貴的風王。 風夕回首,看向座中的華王、皇朝、玉無緣,然後微微一笑,「趁此良時,惜雲願歌一曲以助酒興,也願……」眸光悠遠而深沉的掃向台下所有的士兵,「也願這天下能重還太平!」 「好!」台下響起熱切的歡呼,所有的人齊齊起身向台上的女王致敬。 「皇世子,請借你寶劍一用如何?」風夕回眸看向皇朝,手微微伸出。 皇朝微微點頭,手一揚,腰間寶劍出鞘,飛向半空,風夕翩然躍起,纖手一伸,寶劍已接在手,身子一旋,衣帶飛揚,仿若半空盛開一朵金蓮,挽一抹白綾輕盈的落在台上。 「好!」谷中響起一陣喝采聲。 風夕垂眸凝視手中寶劍,劍身如冰,火光之下寒光森森,「無雪寶劍,惜雲便以劍為歌,以助諸位酒興!」 話落時,手一揮,一抹寒意便從空而降,劍身舞動,銀芒飛灑,仿若是雪飛大地的空茫,又仿若是長虹貫日的壯麗。 「劍, 刺破青天鍔未殘。 長佇立, 風雪過千山! 劍, 悲魂血影渾不見。 鞘中鳴, 霜刃風華現。 劍, 三尺青鋒照膽寒。 光乍起, 恍若驚雪綻。」 風夕啟喉而歌,歌聲清而亮,但清亮中卻帶一股男兒的軒昂大氣,一種亂世英雄才有的雄邁豪情。雪芒飛射,劍舞如蛇,那華麗的金紅王服輕裹的嬌軀,時而展若鳳凰,時而矯躍如龍,時面優雅如鶴,時而輕盈如風,時而柔逸如雲…… 但見那台上一團銀芒裹著一抹金虹,又仿若是一湖雪水托著一朵金蓮,谷中四國二十萬大軍皆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高台上那如天女飛舞的身影,目眩神搖,心醉癡迷……原來凜然不可犯的女王也可以這樣的絕美而超凡! 「劍, 醉裡挑燈麾下看。 孤煙起, 狂歌笑經年。 劍, 風雨飄搖腰間懸。 歎一聲, 清淚竟闌珊!」 清越的歌聲如涼風繞過每一個人的耳際,唱至最後一節時,雄氣幽幽蕩去,只餘一縷清音如煙似雨綿綿而溢,纏在每人的心頭,只覺得空濛而悵然,微帶一絲歷盡滄海的淡淡倦意。 待唱至最後一句時,眸光輕轉,縹緲的掃向座中那白衣如雪的天人,幽波微蕩,仿若清露滴出,眸光相遇,那雙似海幽深,又如冰空明的眼眸,彷彿在說著什麼,唇際微動,卻又抿得緊緊的。微微一歎,轉身回首,黑髮如絲,飛揚如瀑,眸掃萬軍,清冷幽明,素手輕挽,銀龍迴繞,雪芒漸散,劍指九天,人立如凰。 那一夜,風國之王惜雲傾倒了無回谷中四國大軍,傾倒了那些亂世英雄!那一夜無人能忘記風王那雄壯略帶倦意的歌,無人能忘記風王昂揚中略帶淒艷的舞!也是那一夜,風惜雲被譽為「凰王」,她的絕世才華與絕代風姿令所有人為之嚮往,一直為後世津津樂道,不但史書中誦其「風華絕世、琴心無雙」,便是那些野史傳奇小說中都多以她為主角,總是與玉無緣、豐息、皇朝這些亂世翩翩公子連在一起,總是說他們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那一夜,史稱為「無回之約」,又或叫「四王初會」,但史家評論說「華王弈天一生功業比之朝、蘭、惜遠遠不及矣,何德與之相提並論」,因此又將之稱為「三王初會」又或是「王星初現」。 無回之戰看似以平戰議和,但當年參與戰爭的人,不論是皇、風、華、豐任何一國之人,都清楚的知道,也都清楚的認識到,無回谷中,慘敗的是華國,是華王!平手的是皇世子與風王,而還未曾出手的是高潔的玉公子與隱秘的蘭息公子。 也是那一夜後,江湖上開始流傳著武林第一女俠白風夕即為風國女王惜雲的傳說。 曲終人散,宴罷人歸。 篝火燃盡,只餘一堆灰燼,朦朧的晨光之中,一抹白影坐在那已冷卻的灰燼旁,清泠的琴音幽幽傳出,昨夜曾坐數十萬大軍的無回谷,今日卻是空寂而幽靜,只有那琴音飄飄幽幽的在谷中寂寞的奏著,許是想等一個知音人,又許是奏與這谷中萬物、奏與這蒼天大地聽,將心中所有不能道不能訴的,一一托這琴音付與那遙遠的……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鏡花如幻兮空意遙。」清泠如琴音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響起,如靜湖無波。 「你來了。」玉無緣輕輕的道,抬首,風夕靜靜的立於面前。這是風夕,這是那個江湖間簡單而瀟灑的白風夕,素白的衣,披散的發,雪玉如月,雙眸如星,臉上帶著淡淡的笑,神情間是那無拘而無忌。 「我是來道別的,白風夕不應該是不辭而別之人。」風夕的聲音依然是清泠無波的,沒有悵沒有憾,如山澗的溪水,潺潺流過。 「告別是嗎?」玉無緣看著眼前這素服無華,卻依然風姿如玉的女子,心又在歎息,沉沉而無奈的歎息,手終於從琴弦上離開,抱琴起身,眸光迷濛如霧,「天下間將不再有白風夕了是嗎?」 風夕淺淺一笑,若一朵青蓮開在水中,那般的柔而淡,猶帶一絲清風的涼意,「以後只有風國女王風惜雲。」眸光遙望前方,淺笑依舊,那裡一道紫影慢慢走來。 皇朝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素衣黑髮的女子,看著那一臉無瑕的笑容,那雙略帶笑意的眼眸,清如水,淨如蓮,這個人……恍惚中是跨越了長長的時空,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那時候他們荒山初遇,他們就是這般模樣,他說要「挖山作湖」,請她「滌塵淨顏」,她說「即算是身在天涯海角,也會趕回來」,可是……也不過一年的時間,可是他們卻彼此走得好遠好遠的,那一句戲言彷彿是前生說起,那樣的遙不可及! 「白風夕真的將不復存在嗎?」皇朝呢喃的低語,似在問風夕,又似在自問。 「風惜雲在時,白風夕便不在!」風夕淡淡的笑道,聲音輕柔卻又那麼堅定。 目光前望,皇朝身後一道青影迅速走來,長眉大眼,勁服長弓,氣宇軒昂,英姿颯爽。 秋九霜大踏步而來,只是想見見這個能令蕭雪空改頭換面,能讓公子贊為風華絕世的白風夕,她到底有何等的魔力呢? 一眼看去,沒有見到什麼魔女,寬大的白色長袍,披散於身後的長髮,偶有風拂過,衣衫飄揚,發如墨綢輕舞,額際墜著一枚如天生般的月形玉飾,整個人那般的簡單又那般的自然。當那雙眼眸隨意的轉來時,心頭那緊繃的弦忽被鬆開了,不由自主的輕輕的舒出一口氣,剎時,只覺得目明心靜,一種從未有過的清爽舒適在四肢百骸靜靜散開。 這就是那被譽為武林第一女子的白風夕嗎? 「你就是『寒霜將軍』秋九霜嗎?」風夕目注於那個英氣勃勃的青衣女子,淺淺笑問,問得那樣的自然,笑得那般的溫和,彷彿她們是熟識的朋友,彷彿她們不是敵人,她未曾射殺風國的包承,而她未曾射殺皇國的燕瀛洲。 「是的,我是秋九霜。」秋九霜不由自主的回她一笑。 那雙眼眸如冰般透明,可看到眼眸的最深處,那般的無瑕,清涼的掠過面上,同樣的掠過面上那道無數人都會憐歎的傷疤,那雙眼中只閃過一絲讚賞與一抹欣然的笑意,然後她的臉上閃過一種可惜的神情,可是她知道她並不是為她臉上的傷疤而可惜,她可惜的似乎是另一些東西…… 「好可惜哦,若是早些認識,我一定邀你一起去醉鬼谷偷老鬼的醉鬼酒喝。」 「呃?」秋九霜一愣,本還在想她可惜的是什麼呢,誰知她可惜的竟然是這個,竟然是少了一個和她一起去偷酒喝的同伴,她就這麼肯定她一定會樂意和她同往? 「老鬼釀的酒啊,實是天下第一!」風夕眼眸微瞇,似十分的神往,就連眼角都似流出一絲饞意,「只可惜老鬼看得太緊,若你和我同往,定能合作無間,把老鬼的酒偷個光,氣得老鬼變成真正的鬼!」 「哈哈哈……果然是風夕!」皇朝聞言朗然大笑,看著眼前那個一臉饞意的女子,這是風夕,是那個貪玩好吃的風夕,那個無拘無忌的白風夕啊。 「我一次能喝十壇。」秋九霜伸出手笑看風夕。 「嘻嘻,老鬼說他釀酒天下第一,我喝酒天下第一!」風夕嘻嘻一笑,同樣伸出手來,兩隻手半空相拍,發出輕輕的脆響。 看著眼前笑如花開的女子,這一刻,秋九霜也不由暗暗讚歎,好一個清澈如水縱性如風的白風夕!回頭看去,從未見過笑得如此放縱開懷的公子,就連那個永遠淡然無緒的玉公子,此時眼中也是盈著淺淺的卻真實的笑意。 遠遠的,谷口走來一個身影,至谷口後卻未再前進,靜靜的矗立,似若有所待,如恆古飄來的一幅畫。 風夕看看那道身影,然後回首一笑,「再會。」眸光掃過三人,笑意漸斂,淡淡的、無波的道出,「又或是後會無期!」 話音落時她已轉身回走,那般的快速而絕然,仿不給任何人挽留的機會,黑髮在半空中舞過一道長長弧線,然後靜靜的落回那襲白衣上,白色的身影彷彿走得很慢,卻去得極遠。 琴音又幽幽響起,彷彿是挽留,又彷彿只是送別,那麼的婉轉。 看著漸漸走來的風夕,豐息忽覺得心頭一鬆,慢慢的、輕輕的舒出一口氣,似怕舒急了,便洩露了什麼。 琴音在身後清清的、幽幽的響著,腳仿若有自己的意識一般快速的前走,很想回頭看一眼,可是前方……那個身影無言的站在那兒,可是她知道他在等她,漸漸*近了,那身形五官清晰如鏤刻,那雙如墨玉似的眼眸……那樣的眼光不知為何讓她心頭一跳,只是跳動的是什麼? 正文 二十七 微月夕煙 仁已十七年六月六日,風都百姓出城百里,自備酒菜,迎接歸來的風王及風雲騎,這種百姓自發的盛舉,只有在東朝初年第一代風王風獨影出征歸來時才有過的。 六月十日,風王宮。 明晃晃的太陽高高掛在頭頂,天氣已十分炎熱,但青蘿宮內卻是一片清涼,各室之內皆置有冬日儲存下來的冰雪,散著陣陣涼意,沁人心脾。更有那悠揚的笛音從宮中傳出,猶帶一抹冰雪的涼意,絲絲縷縷的散向整個王宮。 「我去說!」 「我去!」 「不要!我去!」 「不行,這次應該是我去了!」 青蘿宮聞音閣前,一群宮女如雲雀一般嘰嘰喳喳的,你推我拉的,似在爭搶著什麼。 「你們在吵什麼?」猛然一聲清喝響起,閣前頓時靜然一片,一刻前還爭吵著的宮女一個個低眉斂目垂首靜立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青蘿宮的女官六韻繞過花壇迅速走至諸人面前,凌厲的目光掃過,威嚴的開口問道:「你們幾個在這幹什麼?」 而眾宮女彼此偷偷瞟一眼,然後依然垂首斂目,無人敢答六韻的話。 「韶顏,你說!」六韻的目光落在一個年約二八,面貌十分俏麗的宮女身上。 被點名的韶顏戰戰兢兢的上前一步,眼光悄悄的瞟一眼六韻,一觸及那森嚴的目光,在這六月天也不由自主的打個寒顫。 「我在問你話,韶顏。」六韻的聲音彷彿從鼻孔呼出。 「是……是……六韻大人。」韶顏垂首畏縮的答道,「剛才……剛才淺雲宮的五媚姐姐前來傳王的話,說請蘭息公子前往淺雲宮一趟。」 「哦?」六韻眼光溜一眼眾人,似有些不明白的問道,「這與你們齊在聞音閣前吵吵鬧鬧的有什麼關係?」 「因為……五媚姐姐說時……我們都在……而……而且她又沒說讓誰傳話……所以……所以……」韶顏嚅嚅著,微微抬首瞟一眼六韻,見之面無表情,可一雙眼睛卻利得像剪刀,不由把後面的話給嚥回去了。 「所以你們就一個個都爭著要去?!然後就在這聞音閣前吵成一團?!」六韻眼一瞇。 「是……是。」韶垂首小小聲的答道。 「你們……你們……簡直丟盡我們風國人的臉!」六韻玉指一個個點著他們,氣得眼冒火星,「自從這個蘭息公子住進宮以來,你們一個個做事不是失魂落魄就是丟三落四,時不時還得為著誰去服侍公子而爭吵一番!你們是不是上輩子沒見過男人?!見著了一個就好比貓見著老鼠,老鷹見著小雞,口水都快流到淺碧山去了!」 「撲噗!」聞得六韻那樣的比喻,眾宮女不由自主笑出聲來,待一看到六韻犀利的目光,趕忙咬唇止笑,只是一個個身軀微顫。 「好笑嗎?」六韻目光如針般盯在眾人身上,「還不快回去做事?!一個個忤在這裡,待會兒事沒做完,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是,六韻大人!」眾宮女齊齊答應。 「可是……可是……還沒有通知公子王請他去淺雲宮啊?」韶顏卻在旁小小聲的提醒著。 「是啊!是啊!不如派我去吧!」眾宮女馬上附合。 「都想去是吧?要不全都去?」六韻臉上也綻出一絲笑容,只是是那種皮笑肉不笑。 「不……不要了。」眾宮女一見那有名的老虎笑慌忙答道。 「那還不快給我滾!想要我扒你們的皮嗎?!」 「是……」頓時眾宮女作鳥獸散。 「唉!」待所有宮女離去後,六韻歎一口氣,轉身看著緊閉的聞音閣,笛音依然悠悠揚揚的傳出,完全不受外面的噪音影響。 抬步走上台階,輕輕的推開聞音閣的門,那黑得如墨玉挺立的身影正矗立於窗前,橫笛於唇,雙眸微閉,那如行雲流水般的笛音正清清溢出。 「蘭息公子。」六韻微微躬身輕輕喚一聲。 笛音止了,眼眸睜開,一瞬間,六韻只覺得這聞音閣似有明珠天降,滿室光華燦目,可也只一瞬間,那種光芒又斂去了,如珠藏暗閣。 「六韻大人,請問何事?」豐蘭息微微一笑道,眸光輕輕掃一眼六韻。 「王請公子前往淺雲宮一趟。」六韻恭敬的道,垂首斂眸避開那樣的目光,那純黑無瑕的眼珠彷彿帶著星芒,可照亮人心最深處。 「喔。」豐蘭息微微點頭,淺笑依然,「多謝六韻大人。」 「不敢。」六韻依然垂首,對於那張讓風王宮無數宮女癡迷的俊臉她卻未看一眼。 淺雲宮前,豐蘭息謝過引領的宮人,踏入那極少人能踏入的停雲殿,大殿靜悄悄的,侍立的幾名宮人皆垂首靜立。抬首環顧,殿宇簡單而大氣,未有絲毫奢華裝飾卻自有一種高貴風華,如它的主人。 輕輕的腳步聲從左殿傳來,漸漸*近,若是換一個人,這樣的腳步聲是決不能聽到了,輕盈得彷彿是踏在雲上。 「不知風王找蘭息何事?」豐蘭息溫文有禮的問道,眸光掃過前方那道身影,嘴角不由自主的微微勾起。 今日的風惜雲著一襲水藍色長裙,布質柔順如水,腰間一根同色的腰帶盈盈繫住,長長裙擺剛剛遮住足踝,腳下一雙同色的繡鞋,鞋面上以白色絲絨勾有一縷飛雲,長長黑髮以一根白色綢帶在尾端繫住,臉上脂粉未施,唯有額際那一彎雪月如故,這樣的惜雲飄逸如柳,素雅如蓮,柔美如水。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風惜雲說完即轉身往內走去。 穿過長長迴廊,繞過三個花園,跨過四座橋,再越過五座假山,再掠過無數的亭台水榭,他們停在一座宮殿前,這座宮不大,位於淺雲宮的最後方,仿若是獨立,卻又彷彿只是雲的影子,不論滄海桑田如何變幻,它總是跟在雲的身後。 「微月夕煙?」豐蘭息看著宮前的牌扁念道,側首看著風惜雲,「『瘦影寫微月,疏枝橫夕煙』嗎?」 「是的。」風惜雲目光有些迷濛的看著牌扁上的字,彷彿是看著久未見面的老友,想細細看清它的容顏,想看清時光賦予它什麼樣的變化,那四字只是墨跡稍稍褪色,筆風十分的纖細秀雅,字字風姿如柳,「這座宮殿是按一個十歲的孩子畫的圖建成的,那個孩子的名字就叫風寫月。」 「風寫月?」豐蘭息目光落回那四字之上,「那個被稱為『月秀公子』的風寫月嗎?」 「除了他外,這世上還有誰能稱為『月秀』!」惜雲抬步丹階,伸手輕輕推開宮門,移步入內,豐蘭息跟在她身後,跨過門檻,那一剎那,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驚奇不已。 門之後,並非氣宇軒昂的殿堂,而是一個露天的大院,院中花樹煥然,樓宇珍奇,讓人心神一清。 環顧四周,首先入眼的是彷彿從空中垂下的月白絲幔,長長柔柔直垂至地面,門外的風湧入,舞起絲幔,若拂開美人蒙面的輕紗,露出幔後的真容。 絲幔之後是兩道長廊,一左一右,仿如兩彎新月,至終點交合,便如圓月朗日。而在左、右長廊之後,是依廊而築的各式小樓,小樓皆十分的小巧精緻,仿如畫圖中天宮玉宇。有的形若一朵蓮花,有的形若一條小舟,有的形若一座青山,有的形若一縷流雲,有的形若一顆珍珠……每一座樓前皆掛一牌扁,有的書「花潔眠香」,有的書「小舟江逝」,有的書「青山若我」,有的書「雲渡千野」,有的書「心珠若許」……字跡秀雅,與宮前牌扁顯出同一人之手。 而在兩彎長廊圍繞的中心,則有許多高約丈許的樹木,皆青青翠翠,而青青的草地上開著各色花朵,紅紅紫紫,藍藍黃黃,清香陣陣,蝶舞翩翩,這樹這花彷彿是天生長在此處,那樣的自然,幾讓人以為置身於某個世外幽谷。 而在這些花樹圍繞的中心,卻鋪以許多塊形狀大小一至的大理石,潔白若玉的大理石鋪成一個圓形,仿若天墜的圓月,又彷彿是一個棋盤。 「他說他為長,我為幼,所以他居左,我居右。」 蘭息還在為這庭院的驚歎時,耳邊聽得惜雲輕輕的低語,轉首看她,卻見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那樣的淺卻那樣的真實而歡快。 「這裡是?」 「你小時候住什麼地方?」惜雲轉頭看他一眼,但卻不等他答案又自顧道,「這裡就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和哥哥一塊長大的地方。」 說話時,惜雲臉上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柔和而帶著一抹溫情,有些欣喜,有些感歎的看著這裡的一樓一樹,一花一蝶……這樣的惜雲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即算當初初遇玉無緣時,她也未曾如此,她此刻的歡喜與溫柔都是給那個風寫月的吧,那個人如月秀的風國王子風寫月! 「留步。」耳邊又聽得惜雲柔柔的低語,只見她足尖一點,人已輕盈如羽的落在那如圓月的大理石地上。 風惜雲閉上眼,靜立片刻,彷彿是在回想什麼,然後她開始移動,腳尖輕輕的點在地面,身子隨著步法移動旋轉,纖手微揚,衣袖翩然,那彷彿是某種舞蹈,又彷彿是以人為棋子的一盤棋局,但見她越走越疾,越轉越快,水藍的裙裾飛旋飛揚著,仿若一朵水花柔柔盪開,那樣的輕妙悠婉。腳尖輕輕的點著,但每一下都實實在在的點在地上,發出輕而脆的響聲,而風惜雲在舞著時,臉上笑容不斷,彷彿十分的開懷,彷彿是重玩兒時的遊戲。 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只是眨眼之間,那一朵水花終於停下來了,靜靜的矗立,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轟轟……」的輕響開始傳來,然後地面似乎在輕輕振動,接著大理石一塊塊移動,彷彿是完整的棋盤忽然被切割成許許多多的塊,這些塊彷彿有自己的生命意識一般,各自移規律的動著,而惜雲卻早有預料一般,依然靜靜的立在一塊石上,隨著那石在院中移動著。 終於,石塊停止移動,而原來大理石鋪成的地面上露出一個約兩米見方的洞口,而惜雲正立於洞口的正前方,洞的下方隱約可見是一級級台階,伸入地底之下。 「敢跟我來嗎?」惜雲回首看一眼蘭息問道。 「這裡是通往黃泉還是碧落?」蘭息微微一笑,腳步移動,人已立於惜雲身旁。 「通往黃泉。」惜雲也淺淺一笑,略帶一絲諷意,「蘭息公子敢去嗎?」 「有風王在,黃泉或會化碧落。」蘭息卻只是笑笑,然後抬步領先走去。 看著那毫不猶疑的背影,惜雲神情複雜的微微歎一口氣,然後也抬步走下。 台階很多,一級級走下,那陰涼的空氣,暗淡的光線,聽著足下發出的空曠回音,恍惚中,真有一種去往黃泉的感覺,不自覺得,兩人皆轉頭看對方一眼,眸光相會,淺淺一笑。 約莫走了兩刻鐘,終於走至台階盡頭,再前走是長長的信道,兩壁每三丈處即嵌一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珠光閃爍,照亮信道。 兩人又走了約莫一刻鐘,信道已至盡頭,前方是一道封閉的石門,石門的上方刻有「瓦礫窟」三字。 「知道裡面是什麼嗎?」惜雲看著那三字不由自主的笑笑。 「世上金銀如瓦礫。」蘭息淡淡道,目光落在那三字之上,「風家的人似乎一直有著視榮華如糞土的清高。」 「呵呵……」惜雲輕輕一笑,轉首看著蘭息,「你似乎不以為然。」 「尊重都來不及,豈敢有不敬。」蘭息似極為誠懇道,言下之意卻恰恰相反。 惜雲對他的諷刺卻不以為意,輕輕躍起,手臂伸出,在「瓦礫窟」三字上各擊一掌,然後盈盈落地。 「轟轟轟……」沉重的石門緩緩升起。 「請蘭息公子欣賞風國的『糞土』!」惜雲微微一擺手,請蘭息先行。 「息恭敬不如從命。」蘭息也不禮讓,抬步跨入室內,一瞬間,光芒閃耀,刺得他眼睛幾乎睜不開。 但見室內竟是金山銀丘,珠海玉河,一堆堆的珊瑚瑪瑙,一堆堆寶石翡翠,還有那不計其數的古物珍玩……即算是出身王家,即算是坐擁金山銀山的蘭息此時也不由睜大眼睛。 「你說這比之華國國庫如何?」惜雲看著他的表情笑笑道。 「唉……華國最富……我得祈、尚兩家財富,那已號稱半個華國,可你這……比之華國,十倍也有多!」蘭息長長歎息著,轉首看著惜雲,「為何將財富全藏於此?歷代以來,風國似乎並未有坐擁天下之意,但為何集藏如此之多的財富?」 「坐擁天下?」惜雲冷冷一笑,眸光如刺,從蘭息身上移向那些珠寶,「在你心中,似乎財富、兵力只與爭奪天下有關。」 「因為坐擁這個天下是我的理想,這麼多年來,我所有的努力都只為它。」蘭息並不在意惜雲的冷諷,說得理所當然,說得雲淡風輕。 「所有的一切都為它嗎?」惜雲也雲淡風清的淺淺一笑,似乎對於蘭息此言未有絲毫不滿,似乎這就應該是他的理由,「難得你這次倒是這般坦白。」 「我也從未說過我不想要它,不是嗎?」蘭息淡淡掃一眼惜雲,眸光幽深而平靜。 惜雲微微一笑,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回那些珠寶上,「風王室之所以集藏如此之多的財富,那是因為始祖王夫的一封遺書。」 蘭息聞言長眉微挑,眸光落在惜雲身上,靜待她下言。 「殺始帝,報血仇!」惜雲淡淡的吐出。 「什麼?」蘭息不由訝然,這歷代都可說最與世無爭、對東朝皇室最為忠心的風王室竟然留下這樣的遺訓! 「這是為何?」 「不知道。」惜雲卻答得十分乾脆。 「所以這也就是你們集這麼多財富,卻從未有過行動的原因?」聰明如蘭息自是只要略略一想即能想到原因。 「嗯。」惜雲點點頭,彎腰撿起一顆如嬰兒拳頭般大的明珠,放在掌中把玩,「據歷代風王傳下的日誌所記,當年鳳王逝後,王夫第二年也逝去,那封遺書揉成一團緊握於他掌中,想來也猶疑著是否遺給後人,但未來得及做出決定。他死後,一位貼身侍候他的宮人發現他指縫間露出的一小片紙張,便取出奉與繼位的第二代風王,第二代風王繼位時才十歲,還只是一個孩子,對於那樣一封可謂有謀逆之嫌的遺書,一見之下是一片震驚害怕,但王室長大的孩子自有一份警覺,驚慌之餘他立即收藏起來,未曾與任何人說起,即算是當年輔國的四位大臣。」 「第二代風王當然不會也不敢生出殺始帝的念頭,況且鳳王逝後第三年,始帝也駕崩,只是長大後的風王卻對那封遺書生出疑惑,而且當年鳳王的死因……」惜雲瞟一眼蘭息,微微一頓道,「你知道鳳王死時是多少歲嗎?」 「好像是三十多歲。」蘭息略略偏首一想,「我看過先祖的日誌,他為鳳王的逝去極為悲痛,曾在日誌中記道『鳳去吾心如裂,吾長於她,何長命於她……』,先祖記那篇日誌時不到四十,既然他長於鳳王,那鳳王必也只三十多歲。」 「三十六歲。」惜雲輕輕拋起手中明珠,然後靜靜的看著明珠重落於掌中,「對於一個身懷武藝的人來說,非死於刀劍沙場,而是無因的死於三十盛年,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難道你們懷疑鳳王之死與始帝有關?」蘭息微微斂眉道。 「史書上是說『鳳王沙場十餘載,雖建蓋世功勳,然女子之身先天欠缺,勞碌蝕體,傷病損身,且執國十年,國事辛勞,至心力憔悴,盛年早逝』」惜雲輕輕的抓住明珠,然後五指收緊,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便在她手中化為灰沫,「可是鳳王是死在帝都,死於秋覲之時!」 「所以歷代風王雖不敢明恨始帝,不敢明反東朝,但內心裡卻依然存著仇恨之心,所以集取財富,想著某一天或真殺上金殿為鳳王報仇?」蘭息猜測著道。 「也不對。」惜雲笑笑搖頭,「若風家真要反東朝,當年寧王之亂時即反了,所以風家反叛之心倒未有。只是對於先祖的死總是或多或少的有著懷疑,對於始帝,或多或少也有著一點怨恨,所以每一代國主都會將國庫盈出之數全部轉藏,而不似他國一般全收於國庫,炫向天下,家國最富,又或是增武力,建新城……不喜爭戰、無為治國的風王族集了三百多年,便是你如今看到的這些。」 「藏起來,等著用得著的一天?」蘭息看著她道,「其實你們心底裡對始帝的怨比你們認為的要多得多!」 「哈……」惜雲聞言一笑,呼一口氣吹向掌心,那珍珠粉沫便洋洋灑灑的飄落,「不管怨恨多少,今日我風惜雲都是立定決心要將東皇朝推倒!讓它……」眸光落在地上那些粉沫上,一瞬間迸射出星火一般的光芒,「不管當初鳳王的初衷如何,不管歷史的真相如何,這個千瘡百孔的東皇朝都該結束了!就讓它就如這顆珍珠一樣灰飛煙滅吧!」 蘭息看著眼前的女子,雖是一身柔美的妝扮,可眉宇間的那股颯颯英氣是怎麼也掩不住的,其實她是很適合穿那一身鎧甲的,那一身遺自當年那位無雙鳳王的白鳳銀甲,她是當世的白鳳凰!只是……她最想穿的或許…… 蘭息沉默中,惜雲目光越過那一堆堆金銀珠寶,落向東面石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圖上,彷彿想走過去,卻又猶疑著。良久後,她終於慢慢走過,目光掃過那一幅畫,畫上日月共存,那正是月隱日出時,天地半明半暗,而日與月之下還畫著兩個模糊的影子,似因天光的暗淡而看不清那兩人的面貌,那幅畫也如畫中的景像一般,帶著一種陰晦抑鬱之情。 惜雲指尖撫過畫中的那兩個人影,微微一歎,然後揭開那幅畫,一張石門露出來了。 蘭息走過去,只見石門兩側分別刻著「瘦影寫微月,疏枝橫夕煙」,而惜雲,卻是神情微微恍惚的看著石壁上的字,良久後輕輕的道:「他總是說,他是寫月,那我便應是夕煙,所以他總是喚我夕兒,從不肯喚我惜雲,弄到最後,父王也跟著他喚我夕兒。」 伸出雙手,指尖同時點住「月」與「夕」兩字,然後石門輕輕滑動,一間石室露出來。 走入室中,室頂懸掛著四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得室內如同白晝,而此石室卻非藏金銀,但見四壁皆掛滿畫像,分左、右懸掛,一邊全為女子,一邊全為男子,仔細看去,這些畫像幾乎便是那女子與男子的成長史。 「這裡一共二十四幅畫像,我的十二幅,寫月哥哥十二幅,我的四歲開始,寫月哥哥的六歲開始。」惜雲的聲音柔如絲綢,帶著淡淡的傷感,「每一年生日時,我們都會送對方一件親手做的禮物,並為對方畫一幅畫像,曾經約定要畫到八十歲的,可是……」 蘭息移步,眸光一一掃過畫像上的人。 四歲的小女孩子手中正抓著一隻小木船,皺著眉頭,瞪著眼睛,似是在說「你再不快畫完,我就把這只木船吃了!」而在那幅畫像之下的案上,就擺著她手中那隻小木船,那彷彿是出自一個笨拙的木匠之手,只是形象,十分的粗糙,但畫像卻畫功細膩,眉眼間傳神至極。 六歲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手中正扯著一隻綢帶編成蝴蝶結,臉上有些羞澀的神情,那雙秀氣的眼睛似乎在說「怎麼可以送男孩子紅蝴蝶結!」而在畫像之下,擺著那已經褪色了的紅蝴蝶結,歪歪斜斜,顯示打結者並不純熟的技巧,至於畫功,雖是神韻未失,但筆風十分的粗糙,而且作畫者似乎十分的粗心,竟將墨汁滴落在畫像上,幸好只是滴在男孩臉旁,還沒有滴在臉上! 五歲的小女孩子似乎長高了一些,穿著一件淡綠的長裙,梳著兩個丫角,看起來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只是袖口被扯破了一塊,手中抓著的是一柄木劍,臉上的神情十分的神氣,彷彿在說「我長大了以後,肯定天下無敵!」 七歲的小男孩神情稍稍成熟了一點點,眉眼更為秀氣了,長長的黑髮披散於肩上,實是一個漂亮的孩子,而且手中還抓著一朵紫色芍葯花,以至男孩臉上的神情有幾分無奈,似乎在說「能不能換一件禮物?」只是顯然未得到同意,作畫者更是特意將那紫芍畫得格外鮮艷。 ………… 一幅幅看過去,男孩、女孩在不斷長大,眉眼俊秀,衣著素雅,但神情各異,氣質也迥然不同。 女孩十分的愛笑,眉頭總是揚得高高的,眼角總是溢著那興趣盎然的笑意,似乎這世間有著許多讓她覺得開心的、好玩的事兒,神情帶著一抹隨意不羈,似只要一個不小心,她便要跑得遠遠的,飛得高高的,讓你無法抓得住。 男孩則十分的斯文,每一幅畫他都規規矩矩的或坐或站,只是他似乎一直都是很瘦的,黑色的長髮極少束冠,總是披散在身後,面容十分的清俊秀氣,卻略顯病態,寬鬆的長袍罩在他身上,總讓人擔心那袍子是否會淹沒如此消瘦的他? 隨著年齡的增長,作畫者的畫技更臻純熟,也形成各自不同的作畫風格。 畫女孩的,筆風十分的細膩秀雅,從一縷頭髮到嘴角的一絲笑紋,從一件飾物到衣裙的皺折,無不畫得清清楚楚,神形俱到,彷彿能看到作畫者那認真無比的神情,那是在畫他心中最寶貝最珍愛的,所以他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而畫男孩的,則十分的大氣隨性,彷彿作畫時只是拈筆就來,隨意而畫,未曾細細觀察細細描繪,只是簡簡單單的幾筆,但卻將男孩的神韻靈氣完全勾畫出來,顯然作畫者十分瞭解男孩,在她心中自有一個模印。 蘭息的目光停在女孩十五歲那張畫像上,這也是女孩最後一張畫像,那面貌體態與今日的惜雲已無甚差別,而且她身上的裝束與她今日全然相同,亭亭立於白玉欄前,欄後是一片紫芍,淺笑盈盈,神情嬌柔,人花襯映,相得益彰,只是……她的眼中藏著那一絲隱憂也被作畫者清晰的捕捉到。 而男孩——那應該稱為男子了,長身玉立,長眉俊目,風姿如柳,實是一個秀逸如月的美男子,只是眉宇間十分的疲倦,似是大病未癒,體瘦神衰,著一襲月白長袍,腰繫一根紅玉九孔玲瓏帶,同樣立於白玉欄前,身後也是一片紫芍,人花相映,越發顯得花的嬌艷豐盈,而他弱不勝衣,只是他臉上卻洋溢著十分欣喜的笑容,眼中有著一抹滿足。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為對方作畫,也是最後一次一起過生日,第二天,他就去了。」 耳邊聞得惜雲低沉的輕語,回眸看去,她不知何時立於他身旁,靜靜的看著畫中的男子,帶著淡淡的哀傷。 「我們風王室可說是東朝皇族、王族中最式微的一族,從始祖起,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子嗣,即算偶有生得兩名、或三名的,但不是襁褓中早夭便是英年早逝,總只會留下一人承繼血脈與王位。到父王那一代,雖生有伯父與父王兩人,但伯父卻也早早逝去,只遺下寫月哥哥一子。至父王繼位,母后生我,數年內卻再無所出,後父王雖取姬妾無數,卻終只得我一女,所以到我這一代風王室也只有我與寫月哥哥兩人。」惜雲輕輕移步,伸了手輕輕撫著八歲的男孩。 「說來也巧,我與寫月哥哥竟然同月同日生,他剛好長我兩歲。伯父去逝後他即被父王接入宮中撫養,同居於王宮中,他無父母親近,我……父王政務雜事太多,而母后……所以我們倆自小十分親近,再加上王室子息不多,就這麼一個也就分外珍惜。只是他自小身體瀛弱,長年藥不離口,雖然他比我大,但卻反過來是我照顧他,不論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做什麼總是我拿主意,感覺上我們不是兄妹,而是姐弟。」 「哥哥雖病弱,但很會畫畫,精音樂,能自度曲,他所寫的歌每出必國人傳唱,而且還會寫詩作文,我所學的幾有一半傳於他,他啊……實在是一個很聰明很有才氣的人,只可惜啊……他的身體太弱,稍有不慎……」惜雲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眸中流露出一絲調皮,似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記得有一年夏天,那時候我們才過生日不久,又迎來了父王的四十壽辰,各國都派來使臣賀壽,便連帝都也派來了專使,所以父王壽誕那一天,王宮大擺宴席,國民共賀,熱鬧非凡。那一天,好動愛玩的我怎麼肯穿著那累贅的公主服安安份份的坐著呢,所以我要求跟寫月哥哥換衣服穿,讓他坐在我的位子上,而我則穿上他的衣服,故意不勝體弱的樣子,所以父王早早要我回宮休息,等宮人退下後,我就偷偷再溜出,擠進歡笑的朝臣中,看他們斯斯文文飲酒進食,聽他們小聲談論著各種時事,或是評價一下各國使臣的風度,偶爾捉弄一下某個看不順眼的人,或者偷偷扯掉一個看起來很像貪官之人的腰佩,玩得不亦樂乎。」 「至宴尾時,便有各國使臣帶來賀壽的節目,其中華國表演的繩技實在精彩,我越看越往前奏,當看到那兩人在繩上高高躍起,有半空中合為一個圓日,然後又穩穩落回繩上時,我忍不住大聲叫好,當時雖然熱鬧,但國宴之中,國主在上,各國使臣在座,那些人再怎麼高興歡快也不敢大聲叫出來的,我這一聲大叫便顯得格外響亮,不但朝臣、使臣齊齊向我看來,便是父王也向我看來,待看清了我,他當然明白了怎麼回事,所以狠狠瞪我一眼以示警告外,還不忘回頭瞪一眼坐在我位上的哥哥,或是那天天氣太過悶熱以至體弱的哥哥受不了,又或是哥哥一直擔心害怕弄得心神緊張疲憊以至體力不支,反正父王一瞪哥哥,哥哥竟然當場暈了過去,呵呵……」說到此處,惜雲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臉上露出歡快的笑容。 「也因為那一次,不但國人誤會說『惜雲公主雖長得靈秀不凡,卻體弱多病』,便是各國使臣回國後也這般向他們的國主說,以至世人便都認為風國惜雲公主瀛弱不堪。我知道了以後當然不服氣,自認為身強體健,武功不凡,怎麼能擔上一個『病娃娃』的稱號,所以我就去挑戰當時在風國可說武藝最高的禁衛大將軍李羨,想著我只要打敗了他,世人總不該認為我體弱多病了吧?」 「那一次,實是意外,一個不小心他的龍環大刀竟然給我一劍斬斷了,真的是意外,我真沒想要斬斷他的刀的。」惜雲輕輕撫著那張十二歲時的畫像,畫中的她笑得滿面春風,十分得意,現在倒是笑得有幾分不好意思,「那一次我雖贏了,可是把一個大將軍的刀給斬斷似乎是很不敬的,所以也沒敢炫向世人,只好擔了那個『病公主』的稱號。」 「也是那時候起,我很想去外面看看,很想知道其它侯國有沒有比李羨武功更高的人,所以我就偷偷離家出走了,只告訴哥哥一人,自小什麼事哥哥都是聽我的、支持我的……只是……似乎應驗著風王族的命運,我健康、快樂的活著,而哥哥……他生病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江湖上的精彩生活引得我留連忘返,卻不知病弱的哥哥在宮牆之內是多麼的孤獨,長年臥病床塌的他是多麼的寂寞,那種疲倦厭世的心情……可是我每次回來,他卻從不說,總是強打精神微笑著聽我說江湖上的那些事,然後再微笑著送我走……等到我想起了……等到我想好好陪陪哥哥時,卻已為時晚矣!」 惜雲立在風寫月最後一張畫像前,伸手輕觸畫中風寫月的笑靨,憐惜的感概的歎著:「其實從小是哥哥包容我的……江湖上那個縱性而為的白風夕是被哥哥寵成的……哥哥,他把他所有的都寄托在我身上吧?因為我有一個健康的可以飛的身體!」 蘭息靜靜的聽著,目光掃過畫下案上的那些手做的禮物,很多都是十分的簡樸粗糙的,可是……那上面的份量他知道的,若以外面那些金山相比,她絕對毫無猶豫的選擇這些在世人眼中一文不值之物的! 這樣的禮物啊,有些人一生也收不到一件的! 輕輕拈起案上那隻小木船,那是風寫月做給惜雲的第一件禮物,笨拙得幾乎不像一條船,撫過船上的刀痕,動作是輕柔的,可聲音卻是冷澈如冰的,「孤獨的風王族又何嘗不是幸福的風王族。」 那樣冷靜而冰涼的語調讓惜雲從畫中的笑容上回過神來,只見蘭息將手中木船又輕輕放回案上,似怕弄壞,抬首看著惜雲,目光第一次清得可見底,卻如水下的冰,沒有溫度,「每代都只有一位繼承人,雖則孤單了些,卻不會有血腥,那些冷殘得連禽獸也不欲為之的手足殘殺想來從未在風王族出現過吧?偶爾得到一個手足,你們定是十分的珍愛,即算以後去了,可那種溫情、那種溫暖的感覺還是會留下,可是……」 移步走近,眸光掃向畫中風寫月的笑容,那種溫柔的、歡欣的、好似擁有整個天下一般的滿足的笑容,指尖輕輕一點,「至少這樣的笑容我從未在我們豐王族見過,即算是孩提時代!」 仿若是石投心湖,又仿若是雷鳴耳際,只覺得「轟隆」一聲,心神莫名的被震動,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依然俊雅雍容,神態間未有絲毫變化,甚至臉上的那一抹淡笑也未曾褪去,可是……那指尖,那似極其隨意的點著卻又停留許久的指尖,一種心酸的感覺開始漫延,目光微痛的看著那指尖…… 「難得你會跟我說這些話。」蘭息目光從畫上移開,停在惜雲臉上,看到那一絲未來得有斂盡的心痛,不由一征,眸光轉開,極其隨意的道,「你是不是又在打我什麼主意?」 惜雲一笑,回復淡然,眸光繞室一圈,然後停在蘭息身上,「外面那些瓦礫是給你的,而這裡……父王已去,這世上我最珍貴的便只有這些,所以……不管你日後為王為帝,你都不得動此!」 蘭息聞言眸光一閃,似欲言卻又止。 惜雲揮揮手,似知道他要說什麼,「本來這裡我並不想讓你看到,但以你的聰明,自然會看出畫後石室之秘,所以我讓你看看,可此一出後,便不要再入,這些……就讓它永埋於地!」 「你是擔心我著人搬外面那些東西時,他們會擅入?」蘭息眉頭微挑,自不難猜出她未盡之意。 「擅入者死!」惜雲淡淡的說著,聲音卻如寒冰冷澈,「蘭暗使者是你豐國的死士,可我們風國……集藏了三百多年的財富,自也有守護之人!」 「明白。」蘭息微微點頭。 「那走吧。」 眸光最後看一眼風寫月,嘴唇微動,終只是輕輕一歎,然後封上石門。 兩人回走,出得石道,重見天日,環顧庭院一周,蘭息微微感歎道:「這座宮殿仿如神話!」 「神話?」惜雲一笑,笑得有些憾意,「神話總是會消失的!」 話音落時,合掌輕拍四下。 四道人影半空落下,皆跪於地,垂首低喚:「拜見王!」 惜雲微微抬手,示意四人起身,手指向蘭息,「認識一下蘭息公子,記住,除他以外,擅入者殺無赦!」 「是!」 應聲的同時,蘭息只覺得四道冰冷的目光盯來,如刀鋒般帶著凌凌殺氣,仿如能割人肌骨。 「去吧。」惜雲再揮揮手,那四道人影便又無息的消失。 「他們的武功比之你我也不差幾多。」蘭息道。 「他們是世代相傳的,一生只守護此地室,除此之外便是修習武藝,自比江湖上那些沽名釣譽之人要強。」惜雲移步走向宮外。 蘭息回首看看那慢慢封閉的地室,忽然輕輕道:「這些我暫不著人運走。」 惜雲聞言回首,「為何?」 「因為我現在還不是豐國的王!」蘭息的話音未有絲毫感情,目光遙遙落向天際。 正文 28 欲求先捨 春光融融的花園,叢叢牡丹綻放,各顯艷容,三兩彩蝶飛繞,翩翩弄姿,一道白玉欄立於花叢前,欄上坐著一名女子,雖是坐著,但也可看出她體態玲瓏修長,著一襲素雅的淡黃衣裙,長裙之下,未見絲履,卻是一雙如玉似的赤足,正愜意的微微擺動,一手撐在欄上,一手垂在膝上,指間夾著一支山雪玉釵,指、釵皆色如白玉,看之即賞心悅目,頭微微向右偏著,一頭長髮一半挽著一半披散著,依稀可辨,那原是梳著高雅的霧風寰的,只不知是何原因竟散落了,似有風吹過,以至那發一半舞在身後,一半拂在欄上。眉眼清麗,風姿如柳,神態間三分雅逸、三分隨性、三分慵懶、再加一分趣意,不經意間,似又多一份不羈。 「這樣的風夕倒是少見。」 猛然中一個聲音響起,華純然一驚,手中之筆便脫手落去,半空中一隻手伸過來,輕輕鬆鬆的便將那支畫筆接在手中。 「是你。」華純然輕呼一口氣,平息微亂的心跳,「這麼晚了,駙馬為何還未休息?」 「公主不也未休息嗎?」皇朝笑笑,將手中畫筆放回筆架上,「嚇到你了嗎?」 「沒……沒有。」華純然手不自覺的輕輕一握,然後恢復鎮定,微微笑問,「駙馬找純然有事嗎?」 誰知皇朝卻未答話,反拈起桌上畫像細細研看,邊看邊頷首,「公主此畫盡顯風夕之神韻,想來公主實將之視為平生知己了。」 「風姑娘那等人物,世間誰能抗拒,莫不為之傾倒,純然所說對嗎?」華純然優雅的起身,與皇朝並看畫中之人,末了目光略帶深意的看一眼皇朝。 「世所傾倒嗎?嗯,確實。」皇朝竟也不反駁,似忘了身旁之人才是有著無雙容顏、令天下傾倒的絕世佳人,將畫像放回桌上,拾起畫筆,再鋪一張畫紙,「公主定也未見過這樣的風夕吧?」 手起筆落,聚精會神,不到一刻,又一個風夕躍然紙上。 「這是……」華純然驚愕的看著畫中之人,那是風夕嗎? 畫中之人著一身銀色鎧甲,高高立於城牆之上,手挽長弓,眉宇間有著一種軒昂傲然的氣勢,目光靜靜的、燦亮的注視著前方,彷彿主帥檢閱著她的千軍萬軍那樣的氣勢萬千,又似是王者俯視著她的領地那樣的雍容淡定,襯著身後飛揚的旌旗,若要展翅翱翔九天的鳳凰,那樣的絕世而獨立! 「這是風姑娘?她如何……」華純然驚疑的目光看向皇朝,心頭忽升起一種感覺,似熱又冷。 「這就是公主引為知己的白風夕,但也是那個一手創建風雲騎的惜雲公主,更是——風國現任的女王!」皇朝淡淡的吐出,神色平靜的看著華純然,唇角甚至還勾起一絲淺笑。 「她?惜雲公主?風國的女王?」華純然目光怔怔落回畫中如鳳的女子,眸光再掃向桌上自己所畫的畫像,忽然間只覺得荒謬至極,只覺得自己可笑至極,那畫中的風夕,那種趣意的神情似在諷刺著自己,嘲笑著自己的愚昧! 「公主沒有料到吧?」皇朝在桌上的椅上坐下,眸光似極其柔和、靜謐的看著華純然,聲音清朗,可吐出的話卻如針,刺人也是輕輕的、漫長的,「公主肯定也想不到,那位豐息公子就是豐國的蘭息公子吧?」 「蘭息公子?」華純然目光落在皇朝臉上,似有些疑惑,有些茫然,聲音卻又是那樣的平緩。 「是啊,江湖名俠白風黑息實則為惜雲公主與蘭息公子。」皇朝語調依然淡淡的。 「惜雲公主……蘭息公子……便是他們……」華純然機械似的重複著,神情有些征癡,仿如下意識的又似毫不自覺的坐回椅中,「難怪……難怪他們懂得那麼多……通詩文,精六藝,知百家,曉兵劍……江湖人知曉得再多,可那一份氣度……那一份心思難測……我竟沒有想到?呵呵…………真是有意思啊……」華純然忽輕輕笑出聲,「我竟然還……呵呵……」 笑聲清脆如夜鶯淺啼,嬌軀輕聳如花枝微顫,玉手輕抬,那剛露一半的貝齒便掩於袖後,柳眉微揚,水眸流溢,那樣的嬌艷而婉轉,仿如一枝晨間初綻的牡丹,猶帶微露。 皇朝靜靜的看著她,仿如是看著一幅名貴的美人圖,看著圖中美人一言一態,一舉一動,未遺露那笑中的那一絲憤與悲,那眸中無法抑止的一抹苦與澀……卻也只是看著,平靜無波的看著,彷彿是看著一盤棋局,所有的棋子皆按他所指而動,一切掌中。 「駙馬就是來告訴我這個嗎?」華純然終於止笑,儀態萬千的端正坐姿,嬌顏猶帶一絲笑意看著皇朝,神色間鎮定而高雅,彷彿剛才那言、那笑皆非出自於她。 「哈哈……」這一刻,皇朝忽又笑了,「朝果沒看錯公主。」 華純然靜靜的看著朗笑的皇朝,他笑的一瞬間,仿如日出東方,光芒燦放,這滿室的燈光也為之掩蓋,眉宇間那一份王者的尊貴與霸氣讓人不由自主的便要低頭,一雙金褐色的眼睛似乎總是閃著可刺穿人心的金芒,永遠都是那樣清明而理智,似從未從中見過茫然與失措,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掌控於他的掌中,總是那樣的自信與傲然……這個人是皇國的世子,皇國將來的王,是她的丈夫……何以竟是這般的陌生? 「記得公主曾說過,夫妻一體,家國同安。」 皇朝斂笑,起身執起華純然的手,華純然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似乎此時才發現,他竟是那樣的高大,自己竟只及他肩膀,仰首看去,那張臉……那五官竟是那樣的俊美至極,仿如神精心雕刻一般的完美,那金褐色的眼眸專注的看著你時,那炫目的金芒似能惑人一般,讓你一瞬間迷失,彷彿只要聽從他的、服從他便可以了。 「是的,昔純然曾謂駙馬『汝之家國即為吾之家國,吾之家國即為汝之家國』。」華純然眸光溫柔的看著皇朝,握在皇朝手中的指尖卻微微一顫。 「所以朝有一件禮物要送與公主。」皇朝從袖中取出一物置予華純然掌心,神色間溫柔而凝重,就如一位丈夫將他的傳家寶交予妻子保管一般的鄭重。 「這是……」華純然看著手那墨黑色的、冰涼透骨的長令,當看清令上之字時不由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皇朝,「這是玄尊令?!」 「是的,這就是天下人人想奪而得之的玄尊令,帝之象徵的玄尊令!」皇朝淡淡的笑道,彷彿他送出的只是一件普通至極的禮物,那樣的隨意而從容。 「你送給我?」華純然看看手中之令,再看看皇朝,待確認之後,剎那之間,一股狂喜湧上心頭,可緊接著,那喜悅之中又湧上各種複雜的感覺。 「你我夫妻一體,這是我的、自也是你的。」皇朝握著華純然的手,連同那枚玄尊令一起握於掌中,那一刻,他的神情是溫柔的、真誠的、莊重的,那簡單的一語卻仿如誓言。 華純然呆呆的看著手中的玄尊令,看著握住自己雙手的那雙大手,那手是溫熱的,可那令卻是冰涼的,便仿如她此刻的心,喜與悲、熱與冷交雜著,抬首,看著那張臉,看著那樣溫柔的神情,不由有些神思恍惚。 這個人,自見面的第一眼起,雖然他的才他的貌是如此的出眾,但他的那一身氣勢總是令她望而止步,不敢對其有絲毫不敬,更不敢稍有拂逆,雖然他一直對她是很尊重的,甚至可說較所有人都要和藹而客氣,可是即算如此,她依然是有些畏敬的,便是在父王面前也未曾如此過。而此刻,他神情是如此的真誠,那的語氣是如此的溫和,那雙金眸是那樣專注的看著她,她知道……他所言所舉都是真的,他那樣的人是言出必行的,心頭有絲欣喜在蔓延,彷彿間將觸摸到她一直渴盼著的……只有一步之距,她便可觸摸!可是……那自幼長於宮庭的頭腦卻是在警惕著她,這至尊至貴的玄尊令之後……終於,她牽起唇角,綻出一絲微笑,美如花開。 「小時候,宮中有位老宮人曾說,你若想得到某樣東西,那你必要付出某種代價,我……玄尊令會讓我付出什麼?」華純然清醒的、淡然的問道,目光平靜的落在皇朝臉上,平靜的看著那雙耀目的金眸。 皇朝鬆開手,負手身後,垂眸看著眼前這張世間稀有的花容,輕輕一笑,可那眸中剛才還是溫熱的光芒,卻在笑開的那一剎那褪去所有的溫度,清如寒潭,明如冰鏡。 「公主是十分聰明之人,這華國的王是華弈天,可華弈天的王卻是純然公主!」皇朝笑看華純然那眸中閃過的一絲光芒,繼續說道,「公主或不會承認,但心中何曾不是這般想,這華國臣民甚至華弈天本人都未能看透這一點,可朝卻不會看錯的,以公主之才之智,這華國可說無人能出你左右,若你生為男兒身,若你之志更高一點,這天下或便不止一個惜雲公主了!」 華純然默然不語,靜待皇朝說下去,那後面之言,或便關之她、系之他們一生…… 「或因為我們成親時間尚短,公主似乎總是忘了一點,你——是我皇朝的妻子,不日我們即要啟程歸國,以後生為皇國人,死為皇國鬼,你和我——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朝手心攤開一枚虎符,眸光直射華純然的心底,「一個深宮公主無王命、無令符就調動了五萬大軍,朝對此也十分的敬佩!」 「純然此舉難道做錯了嗎?」華純然似有些不解的問道,眸光無辜而又疑惑的看著皇朝,「不該調兵救父王之危,助駙馬之陣?」 「哈……公主果是十分的自信!」皇朝卻只是一笑,移步走至窗前,抬首看向天宇,聲音遙遙的、淡淡的傳來,「這天地是如此的深廣,比之公主更聰明的人雖不多但也未至無!公主此舉之後的深意,朝豈敢弄錯,所以……」皇朝轉過身,目光如劍,語氣如霜,「公主這樣的舉動,朝此後都不想再見!」 那一瞬間,仿如萬箭齊發,仿如蒼茫山倒,仿如冰河決堤……那一刻,如箭穿心,如山壓頂,如水淹身……痛、重、冷……全壓於身一般的透不過氣來,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手不自覺的扶在桌上。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華純然的面色有一剎那的蒼白,瞳孔一縮,貝齒一咬,緊緊抓住桌角。 室內一片沉靜,唯有華純然略微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後,皇朝忽又溫和的笑道:「公主可喜歡朝送的禮物?」 「咯咯……」華純然輕輕一笑,抬手輕撫鬢角,神態嬌柔而嫵媚,「駙馬所送禮物,純然愛之至極。」 「那就好。」皇朝頷道微笑,「此物望公主好自珍之、好自用之。」 「玄尊令……至高無上的玄尊令!」華純然舉起手中之令,手指撫過那「至尊玄令」四字,眸光飄飄的掃過令後那騰雲駕霧的飛龍,「純然定不負駙馬所贈之意!」 「至尊玄令……我立於何處,公主必也在我身旁!」皇朝忽然道出。 「哦?」華純然眼波一轉,神情柔媚,「公子君臨天下之時,我當何處?」 「自是母儀天下!」皇朝再次執起華純然的手,指尖相觸,十指交纏,手腕相扣,眸光交接,這……是他們的儀式,那個古老的、永不背棄的誓言。 華純然微微有些動容的看著那相交一處的手,抬首看看皇朝,那鄭重的神情,那決無悔改的眸光,這一刻,似想笑,卻又似想哭,最後卻只是呆呆的站著,呆呆的看著,任那手暖著那手,任那令冷著那手心。 「夜深了,公主也該休息了,朝告辭。」皇朝鬆開手,轉身離去,走至門口,忽又回首,「我們,會不會相扶相助至白首?」話音落時卻也不等答語,淡淡一笑,啟門而去。 皇朝離去後,房中格外的靜寂,垂首看著手中的玄尊令,華純然微微一笑,「我以我所有的換你,你說值不值呢?」話落時,一滴清淚滴下,落在那沁涼的墨令上,心頭是那樣的空寂,空得如萬物不生的幽谷,寂得如萬物俱逝的荒原,這淚是如何落下的?這淚是為什麼而落? 仁已十七年的四月至六月,對於風國來說,這期間發生了很多的事,先王去逝,新王繼位,華國入侵,女王親戰,至五月底,風、華兩國達成和約,平息外事。 戰後歸國的女王,竟一改昔日國人眼中瀛弱之態。 朝堂之上,端嚴冷肅,精明沉著,且言詞犀利,毫不容情。前王遺下之舊臣稍有差錯不是革職查辦便是流放邊城永不予錄用!一時之間,朝中大臣是一日連貶三級、一日連革數名……不過十數日間,原本排滿朝臣的紫英殿竟空了一大半。 那些被革被放的臣子們當然滿腹怨言,可是面對那些女王著人秘密送來的信函卻又無話可說,那些都是歷年來他們貪贓枉法的證據,那些本以為無人知曉的事情,為何女王竟能知曉得一清二楚?看來,這些年來,他們是小看了那個「病殃殃」的惜雲公主了! 而民間,百姓卻對女王此舉拍手稱快,前王雖非庸君,但他對於政事似乎總是睜一眼閉一眼,心思更熱衷於他的書畫文事,以至朝堂庸碌之臣充斥,國力邊增邊耗,雖不似白、南弱小,但一直屈居皇、豐之下,且時受華國侵犯,若非風雲騎的守護,風國或早被皇、豐、華三國吞噬。而今,新王繼位了,執政初始便鏟腐臣,百姓們不約而想,新王將施新政了,新政必為國帶來新現象,風國或將改以往靡敗之氣,將成為名副其實的與皇、豐並駕齊驅的強國,此後也將不再受他國之擾,這是百姓心中的盼頭。 國非一人即可撐起。 六月十二日,風王發出告示,將於六月二十二日在風都舉行「英華會」,不拘貴賤門庭,不限年齡外表,只要是有才能者,即可前往參會,屆時王將親予接見面試,有真才實學者當殿錄用授官,以為國效力。 此告示一出,風國全民響應,奔走相告。每村、鄉有賢才而貧困者,鄉民們自發捐贈錢物,鼓其上都面試,而那些金繡裹身肚內敗絮為「授官」所惑者,在動身前卻有些猶疑,若是以往,破費些錢財必能買通關節,扶搖直上,但……此次女王「將親予接見面試」,而在才名武功傳天下的女王面前,自己能矇混過嗎?想想不久前的那些前車之鑒,當即打消主意。 至二十二日,共有一千多人參會,經過太音、太律、太宰三關會試,共有二百人脫穎而出,得進紫英殿。 二十五日,女王在紫英殿召見這二百名英才,親予面試,終從中選出五十名佼佼者,當場量才授予官職。 而另一百五十名落選者,雖有失落,卻也開懷,能進國人一生也進不得的紫英殿,這對他們來說已是一種殊榮,更能親眼見到清艷高華的女王,親聆其妙音德言,這是他們三生也不敢想的幸事,更甚至,女王最後還親贈他們每人一卷書、一支筆及一柄寶劍,言曰:書育人、筆言志、劍衛國! 這最後之舉,令這一百五十人一掃失落,只覺得身心俱充實快樂,雖敗猶榮!而他們返鄉後也更受鄉親的敬重,這些人後來或開館授學以育後人,或以己身之力為鄉民謀善創業成為地方鄉紳名士,又或周遊邊國夷族宣揚風國文化、筆述各地風土人文、奇景異事遺惠後人…… 七月,含露殿前的德霖池開滿了蓮花,紅的、粉的、白的,朵朵綻放,蓮葉依依,陣陣蓮香盈繞宮前。 好容易偷得半日閒情,惜雲脫去那繁複的王服,著一襲素白的長裙,在王宮中隨性而走,不知不覺中便走至蓮池前,遙望母親生前所居之處,似不論母親生前或生後,這含露殿都是那樣的安靜,那亭亭蓮叢中,似依稀可見母親那幽怨抑鬱的身影,無聲的微微一歎,移步走近,那清香撲面而來。 坐在池邊的石凳上,神情有些微征的看著這滿池的嬌蓮,伸手掬一朵白蓮,指尖點著嫩黃的花蕊,手腕一動,似想摘下這朵花來,卻不知怎的,手一軟,忽又放開了,看著那花兒在空中顫悠幾下,然後靜然玉立,不由勾唇盈盈一笑。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轉頭看去,但見內務總管裴求領著一幫內侍、宮人遠遠走來。 「王,您怎能獨行,身邊連個宮人也不帶,若有什麼需要,豈非不便。」裴求躬道。 惜雲聞言只是一笑,這個自小看著她長大的裴總管,似乎總當她是個小孩子,站起身來,目光微戀的看一眼滿池的蓮花,然後轉身回走。 昱升宮前,惜雲終於止步,回首看著一直跟在身後卻神色猶豫的裴求,微帶一絲淺笑問道:「裴總管,你有何事要與我說嗎?」 「嗯?」一直垂首前走的裴求料不到王會突然停步問他,不由一怔,然後有些嚅囁道,「其實是小事,自先王去逝……自王歸來……王一直這麼忙,難得今日清閒片刻,老奴……老奴不忍……」 「好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惜雲搖搖頭打斷他道,就立在宮前高高的台階上,極目眺望,可也只能望到那連綿的宮宇,唯一能看到的宮外,便只是抬首的那一抹藍天白雲。 「是。」裴求微微一躬身,「當日先王逝去,王出征前曾再三吩咐老奴,王不在其間王宮內之人一律不得出宮,若有違者以犯宮規抓下,待您回宮再處置,您走後,雖未有人偷溜或強行出宮,但也有幾人曾向老奴要求出宮,老奴未曾答應,因他們都只是請示老奴,所以老奴也就未將之下獄,只是暗自記下他們之名,想待王回宮後再行稟報,只是王歸後,先是忙於先王葬禮,後又……後又政事繁多,老奴一直未有機會稟報,只是老奴想當日王既再三叮囑,那必有深意,所以……」 「想不到我所料還真不差。」惜雲聞言微微有絲感歎道,「那些想出宮的都是些什麼人?平日侍於何宮?」 「一共有五名,都是內侍,一名侍於英壽宮,三名侍於珍膳宮,一名侍於霜痕宮。」 「侍於英壽宮?」惜雲目光微閃,然後問道,「那個叫什麼?」 「沙小日。」裴求答道。 「沙小日嗎?將他帶來,本王想見見。」惜雲淡淡的道。 「是。」裴求退下。 不一刻鐘,裴求便又匆匆而來,身後跟著一名年輕微胖的內侍。 「拜……拜見王!」那名內侍一把跪於地上。 「你叫沙小日?」惜雲足尖踩著那鮮紅的丹階,目光沿著鞋尖移至那台階下的沙小日。 「是……是,奴才叫沙小日。」沙小日有些戰兢的答道,似為王威所攝,一直垂首。 「你是哪個宮的?」惜雲依然不鹹不淡的問著,好似與他閒話家常一般。 「回王,奴才是英壽宮的,曾侍候過先王。」沙小日輕輕答道。 「喔。」惜雲微微頷首,「想來你對先王的病情也是十分瞭解吧?」 「呃?」沙小日有些不明所以,先王都安葬近兩月了,不知王為何會突然問及這個。 「本王問你話呢。」惜雲聲音輕輕淡淡的,卻自有一種迫人的威儀。 「是……是……奴才是先王近身內侍之一,所以先王的病情奴才稍稍瞭解。」沙小日趕忙答道。 「沙小日,你去過華國嗎?」冷不防惜雲忽又天外飛來一句。 「華國?」沙小日一驚,眸光偷偷上揚,想看看王現在的神色,可半途卻遇上惜雲掃視而來的目光,當下心頭一震,神色一亂。 「你去過華國嗎?」惜雲再問道。 「奴才沒有去過華國,奴才十四歲進宮,一直侍於英壽宮內,平日偶得假日也只是回家看看家人,從未出過風都城門,這一點裴總管也知曉。」沙小日力持鎮定,娓娓道來。 「是嗎?」惜雲忽笑笑,抬步走下丹階,一步步*近階下跪著的沙小日,淡淡問道,「那這是什麼?」 話音落時,沙小日只覺得頭頂一鬆,然後頭髮散下一大絡,抬首看去,只見惜雲手中握著一支青玉髮簪,不由心頭一涼,「這是……奴才的髮簪。」 「我知道這是你的髮簪,只是你知道這是什麼髮簪嗎?」惜雲再笑笑,笑得溫和無比,可沙小日卻只覺得那笑容彷彿是透過千年冰峰傳來,帶著沁人心骨的寒意。 「這……這就是一支普通的青玉簪,是……是奴才上次出宮時在集市上買得的。」沙小日垂首答道,手卻不由自主的微微抓緊。 「裴總管知道這是什麼髮簪嗎?」惜雲又問向一旁的裴求。 「那是……昆山青玉簪吧?」裴求看一眼髮簪,有些不確定的答道。 「是這樣的嗎?沙小日。」惜雲手微微抬起,讓那支玉簪立於陽光之下,剎時,那一支玉簪在陽光之下便如一泓緩緩流動的青水,青碧一片,令人視之如飲甘露,身心一陣清涼。 「是……是……」沙小日也看著了陽光下的那一泓青水,臉色一片灰白。 惜雲垂眸瞥一眼沙小日,似有些遺憾道,「看來你們眼光都不太準,若我沒看錯,這一支青玉簪乃以華國境內桑山獨產的青泓玉所製,這可是相當相當名貴之物哦。」 「是……是嗎……還……還是王有眼光……這……這樣看來……奴才……奴才……」沙小日語氣有些不穩,斷斷續續的竟是說不完整。 「這青泓玉出世極少,所制之物萬金難買,記得仁已十二年,華王曾下令『桑山青泓玉非王命不得開採,非王室之人不得佩此青泓玉』而集所有出世之青泓玉於王宮,華國民間不敢再采再藏此玉,即算是我們風王室也只存一株青泓玉所雕鳳尾竹,可是……你怎麼會買得到這一支青泓玉簪呢?華國也買不到的東西你竟在風國買到了?你一月的俸祿有多少呢?好像只有二銀葉吧?」惜雲手垂下,攤在沙小日面前,掌心的青玉簪此刻不再清涼如水,而是散發著從地獄傳來的寒煞之氣。 「奴才……奴才……」這大熱天裡,沙小日卻全身顫慄,哆哆嗦嗦說不完整一句話,偏偏衣衫背部卻是濕了一大片。 「這青玉簪真是你買的?還是有人送你的呢?」惜雲淡淡的問道,面色靜然看不出絲毫慍色。 「不……不是……是……是……」 「不是什麼?又是什麼呢?」惜雲臉上甚至浮起一絲淺笑,只是雙眸目光如針。 「是……是……華王派人送給奴才的。」沙小日撲通趴在地上,「王,奴才該死,奴才不該接受華王之物,奴才不該替他……不該……奴才……」 「沙小日,你是風國人還是華國人?」惜雲卻未有絲毫驚詫之意,反而打斷他問道。 「奴才是風國人。」 「那你的父母是風國人還是華國人?」 「他們都是風國人。」 「哦?那你的祖父母又或你祖上可有人是華國人?」 「奴才……奴才世代都是風國人。」沙小日閉上眼匍匐在地上,一種滅亡的感覺從頭而來,這一刻他忽清醒了,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原來都是風國人呀。」惜雲淡淡的點頭,目光移向一直靜候著的裴求。 「王,您要如何處置?」裴求上前一步請示。 「忘宗棄國者,斬!」惜雲的聲音忽冷如冰窖寒風,在場之人皆是全身一顫。 而地上的沙小日卻已攤成一灘爛泥,暈死過去了。 遠遠的,一名內侍急急跑來。 「王,宮外有一自稱是您的廚師的人求見。」內侍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可一至跟前卻只覺得此處氣氛十分冷肅令人打顫,不由趕緊收斂氣息。 「哦?」惜雲略一偏首,然後微微一笑,剎時肅冷的氣息全褪去,昱升宮前又恢復七月高溫,「快請他進來。」 「是。」內侍急忙退去。 而裴求看一眼攤在地上的沙小日,小聲的問道:「王,他……」 「即刻拖下去,斬!」惜雲的聲音冷厲無情,眸光如冰劍掃一眼沙小日,「傳本王詔命,有如是者,一律斬無赦!」 「是!」裴求躬身領命,然後揮揮手,命兩名內侍駕走地上的沙小日。 而遠處的宮門前,一個瘦長的青影正緩緩走來,看著那越來越近的身影,那漸漸清晰的五官,裴求有些好奇,這人竟能讓王褪去那一身冷肅之氣,笑得那樣的溫暖。 一眼看去,比起蘭息公子那無雙的俊逸雍容,這只是一個十分平淡普通的人,紮在人堆裡便找不出來的,可轉首之間又似覺不對,再看第二眼,卻覺得這平凡的五官蘊著一種常人未有的靈氣,令人過目難忘。 「拜見風王。」那青衣人雖語氣恭敬,但卻只是微微躬身,並未行大禮。 「久微,你終於來了。」 在裴求隱覺這人禮節稍欠時,卻見王正微笑的看著那人,目光清澈,語氣溫和,彷彿等這人等很久了一般。 「是的,我來了。」 久微抬首看向高高丹階上的風夕——不,那不是風夕,雖依然是一襲白衣,但那直披的長髮已挽成雅逸的流雲髻,即算是那一襲素衣也有變化,那袖口的龍紋,裙擺的鳳羽,腰際的九孔玲瓏玉帶……更甚至那臉上優雅的微笑,那眉宇間的清華氣度,那清冷自律的目光,那靜立的高貴儀態……這些都不是那個簡單任性的白風夕會有的,這是風王——風國的女王惜雲。 心頭似有些失落,彷彿有什麼從他眼前消失,可是……這不就是他一直期盼的嗎?他不就是盼著這一天嗎? 「裴總管。」惜雲轉頭喚道。 「奴才在。」裴求躬身應道。 「請安置久微先生住霜痕宮,他以後即為本王御廚,他只待於本王一人,宮內任何人不得擅使且不敬於他!」惜雲的聲音淡而清。 「是!」裴求答道。 惜雲吩咐完即轉首看向久微,「久微,你遠道而來,今日便先休息吧。」 「多謝風王。」久微再微微躬身道謝。 光陰荏苒,荷敗菊開,夏盡秋來。 昱升宮乃風王日常批閱奏折、處理政事之處,所以此宮不似紫英殿軒昂大氣,也不似含露殿的小巧精緻,它既有英壽宮所有的端莊持重,也有青蘿宮獨有的開闊閒適。 放開手中折子,微微揉揉眉心,側首看向窗外,一叢白菊正怒放。 朝局已穩,新選的官吏也各自進入狀態,這兩月來,各地呈上的折子也少有讓人憂心之事,似乎一切都漸入佳境……可是……這種平靜能維持多久呢?當那種局勢展開之時,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有風國的安定,免風國的百姓受戰火之苦,這是她作為風國的王的責任,而她……也僅能保風國百姓!唉……不自覺的心頭便一歎。 忽然,一種極微的聲響傳來,那彷彿是一片落葉舞在風中,細微得人耳幾不能察。 「什麼人?」惜雲淡淡的開口問道,目光注視著窗口,長袖垂下,白綾已握於手中。 一抹極淡的黑影從窗口輕飄飄的飛入,有如一縷輕煙繞入室中,無聲的落在地毯上。 「暗魅,拜見風王。」那抹黑影是模糊不清的,讓你看不清他面貌如何,體形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是大略的可知,他是跪著的,正垂首向風王行禮,唯一清晰的是他的聲音,卻是聽過後你想不起他的聲音是什麼樣的。 「暗魅?」惜雲的眼光落在那一團模糊的黑影上,即算是這種大白天,即算是以她之修為,卻也無法將那團黑影看個透徹,「你是蘭暗使者?」 「是。」暗魅答道,「奉公子之命,送信與風王。」 話落之時,一股清淡的蘭香便在室中散開,一朵墨蘭從黑影中飛出,直往惜雲飛去。惜雲鬆開握綾之手,攤於半空中,那一朵墨蘭便輕輕的落在她的掌心,微微吹一口氣,墨蘭慢慢舒展,慢慢散開,然後一張薄如蟬翼似的白紙從墨蘭中露出。 惜雲拈起信,只一眼便將信看完,玉臉微微一紅,似飲瓊酒,醉顏如霜葉,但也只是一瞬間之事,轉眼即褪去了那一層似略帶羞意的紅暈,面如雪玉,既白且冷,眼眸深幽如海,又清澈如溪,卻無法從中看出任何情緒。 「公子說,風王閱信必將深思才復,所以暗魅明日再來。」暗魅的聲音無波的在室中響起。 惜雲眸光掃過,看著跪於地上的那一團暗影,忽然微微綻顏一笑,只是笑中卻未有任何歡欣之意,「那麼明日的這個時候,你再來吧。」 「是,暗魅告辭。」黑影又輕輕的從窗口飄出。 眸光落回手中那封信,一瞬間,一抹略帶悲涼的笑浮上她的臉,眸光投向窗外,秋高氣爽,秋菊爛漫,卻無法讓心頭微微開展,無法讓心稍稍暖和一下,長長歎息,那樣的無奈而憂傷,真的要走這一步嗎?可是……那確實…… 門口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然後門被輕輕推開,一股菊花的清香便漫延開來,移目看去,只見久微手托一雪玉瓷盤走了進來。 「看折子累了吧?我給你做了菊花清粥,可以提神醒惱。」久微將粥碗放在桌上,看一眼惜雲,意外這個自為王后即神思不露的人此時眼中竟閃著一抹悲涼,不由問道,「怎麼啦?」 惜雲卻只是笑笑,端起粥碗,聞一聞那菊花的清香,心神不由一清。 「喝粥吧,我特意煮得清一點。」久微也不再多問,自動遞上玉勺。 「嗯。」惜雲接過,輕輕拌兩下,然後舀一勺入口,「嗯……好喝,又清又涼,香繞唇齒,我還要!」一碗清粥三下兩下便被她喝完了,完後抬首看著久微,原本微斂的眉頭此時已展開,那眸中此時只有饞意,其意很明顯,還要喝下一碗。 「沒了。」誰知久微卻攤攤手,「我只煮了一碗。」 「再煮。」惜雲微微祈求道。 「不行。」久微卻一擺手,看著惜雲,似乎只有貪吃這一點,才能讓眼前之人與昔日那個白風夕劃上等號,「你知道我的規矩,一種東西我從來只煮一次。」 「我例外!」說得理所當然得近乎無賴。 「你例外?」久微眉頭一揚,然後微微一笑,抬手指向惜雲猶是微蹙的眉心,「那麼告訴我這個,因為我也例外。」 惜雲聞言勾唇一笑,放開粥碗,眸光掃向桌上的那朵墨蘭,片刻後才道:「久微,你知道要讓兩個國家融為一體,最好的方法是什麼嗎?」 「嗯?讓兩個國家融為一體?」久微聞言眉峰微斂,然後道,「結盟?」 惜雲笑笑搖頭,「換一個說法,讓兩個人融為一體,你知道是什麼方法嗎?」 久微聞言不由瞪目,似隱約猜到卻又似不想相信。 「夫妻。」惜雲卻自答,起身拈起那朵墨蘭,攤在久微面前,「夫妻一體,而讓兩個國家完全融為一體,不分彼此,那最簡單也最好的辦法便是兩國的王結為夫妻!」 「這就是你不開心的原因?」久微看著惜雲,沒有漏過她說到夫妻時眸中那一絲茫然。 「不開心?」惜雲又是一笑,笑意卻未達眼眸即斷,指尖撥弄著墨蘭,淡淡的道,「其實我早就料想過,只是沒想到他真會如此,我以為……他總還會保留一點點的,我們最後的……可惜他還是走這一步了。」 「那你決定如何?」久微雙眉蹙在一堆,似極不贊同。 「我嗎……」惜雲走至窗前,看看手心的墨蘭,然後伸出手,輕輕一吹,那一朵墨蘭便飛出窗口,飄向空中,「我當然是要答應他。」話說出了,可神情卻是那樣的無奈而悲哀,目光依依追著那朵墨蘭,彷彿是親手拋出了什麼重要之物,那樣的不捨而絕然! 「你真的要嫁給他?」久微走至她身邊,扳過她的身子,「夕兒,不能答應,十年情誼……並不止這些的,若答應了他,你們之間便算走至盡頭!那樣……那樣你們都會終生憾恨的!」 「久微……」惜雲拍拍久微的手,搖搖頭,微笑,笑得雲淡風清,卻也笑得空然無緒,「或許這是天定,從相遇之初便已注定,這麼多年……還不夠嗎?可是我們總是無法*近……*得最近時也隔著一層……他無法,我也無法!」 「一定要如此嗎?」久微放開手,似有些不忍卻又無能為力。 「時局的發展已如此。」惜雲依然笑著,卻笑得那樣的荒涼,目光穿過那叢叢白菊,「況且這真是一個好辦法啊……王是一國的象徵,是國之民心所向,兩國的王結為夫妻,那兩國也就可以理所當然的、毫無間隔的合為一國,這樣……才能真正凝聚兩國之力,然後……」 「可是……」久微憂心的看著惜雲,那雙蘊藏著靈氣的眼眸彷彿可穿越時光看透日後的種種,「你呢?為著這個天下,你這一生便要如此嗎?你和他真的只能如此嗎?」 「我和他……」惜雲那一刻是茫然的,眸光空濛的彷彿落向遙遠的時空,看著那久遠的故事,「十年相交,竟讓我們走至如今這種地步,我也不想……可是我和他都沒法。」 「若我只是白風夕,當日在高山峰上我便拖著那人一起走,管他什麼天下,管他什麼霸圖……管他是豐息還是蘭息,管他到底有多少九曲腸溝……我只做我縱情任性的風夕,拖著那紅塵知己笑傲山林,踏遍那五湖煙霞……可是……我還是風國的惜雲!」惜雲淡淡的、悵悵的看著窗外,「我一生最重要的部分還是風國的惜雲!人一生,並不只是為著理想、為著情感,更多的還是責任與義務!」眸光轉向久微,「你不同樣如此嗎?」 久微啞然,良久後深深歎一口氣,「我每天都會為你做好吃的,定會讓你健康、長命百歲!」 正文 29 王道之遠 仁已十七年九月中旬,風王惜雲開始了對風國各城的巡視,此次巡視,除應有的儀仗、內侍、宮女,隨行的大臣只有太宰馮京、太律周際、禁衛統領謝素、風雲大將齊恕,再加五百名侍衛,比之前風王出行之時那上萬之眾,這實可說是「輕車簡從」了。 聞說女王出巡,風國百姓皆翹首以待,他們想親眼看一看那才名揚六國、那武衛國護邊十餘年的女王,他們想親自向他們年輕而英明的女王表示他們的忠心與敬愛。 篆城,這是女王出巡的第一站。 當那車駕遠遠而來時,夾道相迎的數萬百姓不約而同的屏息止語,靜待他們的王的來到。 近了,由八匹純黑駿馬拉著的王車終於近了,紫金為頂,白玉為壁,絲幔飛舞,珠簾環繞,隱隱約約可見車中端坐一人,雖未能看清容顏,但那端莊高雅的儀態已讓人心生敬慕。 或因路旁百姓太多,王車只是緩緩而行,侍衛前後擁護。 「王!」 「王!」 「王!」 「王!」 ……… 不知是誰開口高喚一聲,剎時便有許許多多的聲音跟隨,一致高喚著他們的王,雖未曾言明,可那心願是相同的,只希望車中的王能露出玉容,讓他們見這一生才得一次的一眼。 終於,那密如雨織的珠簾被一雙素白如玉的纖手勾起,露出座中端姿靜儀的女王,那樣的高貴,那樣的美麗,又是那樣的可親……那清靈俊秀的臉上綻著淡雅而又明燦的微笑,輕輕的向道兩旁的百姓點頭致意,那一雙明眸柔和的看著每一個人,被她眸光所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覺得王是在向他問候,在問候他呢! 「女王萬歲!女王萬歲!女王萬歲!」 那震天的歡呼聲猛然齊齊響起,直入雲霄,久久不絕,而地上,萬民傾倒,匍匐於地,向他們的王致以最高的敬意。 「你並非如此招搖之人,何以這次出巡卻如此聲勢浩大?」在篆城城樓上,久微曾如此問道。 「你覺風國百姓對我如何?」惜雲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目光俯視著城下萬千臣民。 「敬、愛、從!」久微以這些天所見所聞總結道。 「這就是我所要的。」惜雲伸出手,遙遙揮向城下的臣民,剎時歡呼聲起,「我要的便是萬眾一心!」 「收服所有的人心……」久微目光從城下那些百姓身上移至惜雲身上,看著眼前這既有王者的高貴雍容、又不失女子所有的清艷嬌美,忽然間明白了她此舉,「以你之名、以你之能、以你之容……他們如何能抗拒!你這樣做……是在作準備嗎?」 「那一天很快就要開始了,我要他們擁我,我才能護得他們!」 相較於百姓的熱切歡喜,各城的官員們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他們不知道,這個「體弱多病」一直「休養」於淺碧山的女王,何以才登王位,對國情、政事卻是那樣的熟悉瞭解。 各城的官員對自己管轄之地的地理、人事、百業都不敢說全部清楚,若翻文獻或可知道個大概,可這位女王卻是張口就來,這一地山河地勢、人口戶數、財政收支等等,她都能說得一件不差。 而對各地官員的政績,她同樣知道得一清二楚,當女王高坐堂上,點檢一城大小事,點評官員功過時,總會有人願肝腦塗地,而有人卻汗流浹背。他們不明白,有些他們都忘記的事,女王如何能知曉的,有些他們都忘記的人,女王卻能將之生平詳細道來。 於是,女王一路巡視過去,各城便會有升、罷之官員,便有陳腐之制廢除,革新之舉執行。而同樣的,對於女王的每一舉措,各城之百姓總是拍手稱讚,他們想不到,深居宮中的女王,竟似長有千里明眼,所有的貪官污吏、所有的豪強地霸她竟然全部知曉?!而且毫無保留的站在百姓這一邊,為他們伸冤、為他們除害,竟是這樣的睿智、明理、公正!所做的每一事都讓人心服口服,決無二議! 至十二月中,女王終於結束巡視,帶回風國所有百姓的衷心愛戴回到風都。 「明明出太陽嘛,怎麼還這麼冷?!」 昱升宮前,久微提著食盒,抬首看著高空上掛著的太陽,喃喃抱怨著,一邊將食盒抱在懷中,用袖捂著,免得凍冷了。 「這些都是些什麼?」推開書房門,即看到惜雲正對著桌上一堆的東西發呆。 「久微。」惜雲抬首看一眼久微,淺淺一笑,眸光落回桌上,「這些都是些很珍貴的東西。」 「哦?」久微將食盒放在桌上,眸光掃向桌上那些東西,卻並非什麼貴重之物,那些或銅或鐵、或木或帛,或鑄或雕、或畫或寫,各種奇特的形狀、圖案的林林總總鋪滿一桌,可比起宮中隨處可見的金玉珍玩,這些真只是些破銅爛鐵。 「這些都是江湖朋友送給白風夕的。」惜雲伸手拈起一面銅牌,那上面刻著一枚長牙,「這面銅牙牌是當年我救了戚家三少時,他們家主送給我的。」 「傳說中永遠長不大、永遠不會老的鬼靈戚三少?那可是戚家最重要的寶貝!」久微手縮入袖中,然後隔著厚厚的衣袖接過那片銅牌,「他們家的東西都是鬼氣森森的,常人可碰不得。嗯?這可是家主長牙,有此牙牌,陰陽戚家唯你是從,難得!」 「戚家人雖然都很冷,但他們卻最知恩重諾。」惜雲淡淡的道。 「喲……太冷了,還給你。」久微手一抖,趕忙將銅牙牌還給惜雲,「他們家不但人冷,所有出自他們家的東西也冷!就好比這銅牙,比這十二月天的冰還要冷!」 「有這麼誇張嗎?」惜雲好笑的看著久微不斷摩擦著雙手的動作。 「我可不比你,有內功護體。」久微看看惜雲身上輕便的衣衫,再看看自己臃腫的一身,「早知道我也應該習武才是,也可免受酷暑嚴寒之苦。」 「呵……」惜雲輕輕一笑,「你以為習武很輕鬆呀。」 「我知道不輕鬆。」久微點點頭,一邊將食盒中的熱氣騰騰的麵條端出,「所以我才沒學嘛,還是做飯比較輕鬆,快過來吃,否則等會就冷了。」 「今天就只有麵條吃嗎?」惜雲坐過去。 「這麵條可費我不少時間。」久微在惜雲對面坐下,把玩著桌上那些東西,「你先嘗嘗看。」 「嗯……好香好滑!」惜雲才吃得一口就不由讚道,「這湯似乎是骨湯,但比骨湯更香濃,你用什麼做的?」 「這湯嘛,應該叫骨髓湯,我用小排骨飩了三個時辰,才得這一碗湯,再加入少許燕窩、香菇沫一煮,味道就差不多了,可惜現在是冬天,若是夏季,用蓮藕飩排骨做面燙,那會更香甜。」久微一邊翻著桌上的東西,「西州易家的鐵飛燕、桃落大俠南昭的木桃花、梅花女俠梅心雨的梅花雨、四方書生宇方言的天書令……這些看起來一文不值的東西可是傾城難得……你拿這些出來幹麼?」 惜雲嚥下最後一口湯,然後才推開碗,托腮於桌,看著桌上那些信物,「因為我需要用到它們。」 久微聞言把玩著信物的手不由一頓,眸光盯住惜雲,片刻後才開口道:「難道你想讓他們助你們奪天下?以他們在武林的威望,確實可為你召集不少能人!」 「不。」惜雲卻搖搖頭,伸手拈起那朵木桃花,「那個戰場我不會拖下他們的,只是……你也看到了,自我繼位起,便罷黜不少舊臣,起用那些原是一文不名的新臣,那些人豈甘心服,自是心生怨恨!」 「你想以武制他們?」久微撿起那支鐵飛燕,摸著那尖尖的燕喙問道。 「我倒不怕他們對我心懷怨恨。」惜雲手一揮,那朵木桃花便直射而去,叮的一聲便穩穩嵌入窗稜上,「但現今局勢,不知哪一天,我即要出征……那些小人卻是防不勝防的!」 「你是擔心你走後,他們會趁機搗亂?」久微目光掃著桌上那些信物,似在找投眼的。 「我剷除了那麼多毒瘤,便是要在我出征時,風國要太太平平,讓我無後顧之憂,而且那才展開的新局面,我也不容許人來破壞!」惜雲手一揚,袖中白綾飛出,直擊在窗稜上,窗稜中的那朵木桃花便彈出,直飛而回,她手一張,那木桃花便穩穩落在掌心,「所以我得叫人看住他們,絕不允許他們妄為亂我風國!」 「那些人,我不便派人看住,而且即算派有宮中侍衛,他們也不定是那些狡詐之徒的對手,反而是這些武林高手,以他們之能,不必出面即可暗中監控一切,若有妄動之人,由他們下手,那必也是乾淨利落!」惜雲手一挽,白綾飛回袖中,利索得如她此刻的神情語氣。 久微看著她,久久的帶著研判的目光看著她,半晌後才歎息道:「夕兒,其實你是一個很合格的王!」 惜雲聞言看一眼久微,然後移眸手心的那朵木桃花,淡淡的笑道:「很有心計、手段是嗎?」 久微無語,片刻後才道:「說來這十年江湖生涯,讓你所獲非淺,不但熟知各國地理人情,更讓你俠名遠播,結交一大堆的豪傑高人,他日你舉旗之時,必有許多的人追隨。」 「久微,你不高興呢。」惜雲看著久微的雙眸,然後垂眸看著桌上那一堆的信物,輕輕一笑,卻有幾分無奈,「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以後將要繼承王位,我會是風國的王,因為哥哥……我五歲時就對哥哥說過,以後由我來當王,讓哥哥一輩子都可以畫畫、唱歌……所以如何才能做一個合格的王,我自小就學著呢,之於王道,我一點也不陌生,所有的手段我都可以運用得靈活自如!只是……」話至最後卻又嚥了,指尖無意識的撥弄著桌面的東西。 聽得這樣的話,看著她那一臉似毫不在意的笑,久微忽覺得心頭沉沉的、酸酸的,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不自覺的便將惜雲攬在懷中,「夕兒,以你之能,你是一個合格的王,但以你之心性,你卻不適合當一國之王!」 惜雲抱著久微的手臂,眷戀的將頭枕在上面,這一刻,鬆開所有的束縛,放開所有的負擔,閉目安然的依在久微的懷中,「久微,你不會像寫月哥哥那樣離我而去吧?」 「不會的。」久微憐愛的拍拍惜雲的腦袋,目光悠長的看著那一桌的信物,「我不是答應了要做你的廚師嗎?你在一天,我便給你做一天飯。」 聞言,惜雲勾唇綻起一抹淺淺的、卻是真心開懷的笑容,「那你的落日樓呢?」 「送人了。」久微淡淡的笑道。 「好大方啊。」惜雲笑道,忽又似想起什麼,她抬首看著久微,「我記得以前你曾說過你收留了一位叫鳳棲梧的歌者?」 「是的,難得的才色兼具的佳人。」久微也放開手,問道,「你為何突然問起?」 「她是不是那個鳳家的人?」惜雲盯住久微。 久微一愣,然後才頷首道:「是的。」 「果然!」惜雲猛然站起身來,一掌拍下,即要拍在桌上時,看到那滿桌的信物,又醒悟似的收回力道,但掌落在桌上時,那些個信物便全跳了起來,有些還落在地上,「那只黑狐狸!」 「用得著這般激動嗎?」久微看著她搖搖頭,彎腰撿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信物。 「那只黑狐狸,不管做什麼,他絕對是……哼……那傢伙他總是無利不為!」惜雲咬著牙道,目光利如冰劍一般盯在空中,彷彿是要刺中那個讓她切齒之人。 久微抬首有些好笑又有些玩味的看著她,「他並不在這裡,你就算罵得再凶、眼光射得再利,他也無關痛癢的。」 「唉!」惜雲頹然坐回椅中,有些惋惜的歎一口氣,「可惜那個鳳美人了,她對他卻是情深意重!真是……那樣清透的一個女子……他豈配那一份真心!」 「那也是他們的事,與你何干?」久微卻不痛不癢的道。 惜雲卻似未聞,靜坐良久,忽然抬首看住久微道:「久微,不論王道有多深,我永遠也不對你使心機手段!。」 「我知道。」久微淡淡一笑道。 「而且我會實現你的願望的。」惜雲再道,起身走至窗前,推開窗,一股冷氣襲進,讓久微不由打了個冷顫。 「我會實現你的願望的,我以我們風王族起誓!」 仁已十八年二月十四日,豐國國主特派王弟尋安侯出使風國,以當年第一代豐王大婚之時始帝所賜之「血玉墨蘭」為禮,為世子蘭息向風國女王惜雲求婚。 二月十六日,風王惜雲允婚,並以當年第一代風王大婚之時始帝所賜之「白璧雪鳳」為回禮。 在東朝,男女婚配必要經過意約、親約、禮約、和約、書約之五禮,而在書約之時,雙方共定婚期,然後至婚期舉行婚禮,一段姻緣便算成功。 意約,乃婚說。 親約,乃男、女方先後遣人(臣)至對方家提婚。 禮約,乃兩家贈以對方婚定信物。 和約,乃男、女方擇地相見,共譜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約。 書約,乃男、女方在長輩、親友(皇、王室還得在臣民)見證之下以書為誓,共許婚盟,同定婚日。 風、豐兩國議定,和約之儀定在豐國豐都,四月蘭開之時。 三月末時,他國或已春暖花開,春光融融,但地處西邊的豐國,氣溫猶是有些干冷。 才甫踏入蘭陵宮,迎面而來的便是陣陣幽香。爬過那百級丹階,繞過那九曲迴廊,再渡過那蘭瓣漢玉橋,前面已依稀可望猗蘭院。 吸吸鼻,一縷蘭香便如煙入喉,沁得心脾一陣清爽。這蘭陵宮的蘭花總不同於別處,那蘭香總是那樣的清那樣的淡,若有似無繞在鼻尖,總讓你無法確切那一縷香的味道,就如它的主人蘭息公子,臨風自立,雅逸無雙,可你卻無法看出那雍雅之後還有些什麼,心神已全為他外之風儀所懾。 任穿雨目光掃過那一盆盆蘭花,暗自想,不知這天下還有什麼地方的蘭花可比這蘭陵宮的,這裡一年四季都可看到蘭花,每一季都會不一樣,花形不一樣,花色不一樣,便是那花香也不一樣。 他老是納悶,這些蘭花是怎麼種成的,冬日也能看到蘭花,那實是奇跡,可是奇跡用在他們公子身上,那便也平常了。聽說公子出生之時,便舉國蘭開,整個王宮都籠在一片香馨之中。找個時間要好好問問公子,或許這一點又可大做文章呢。 走至猗蘭院前,侍立的宮人為他推開門,踏入門內,那又是另一個世界。 那可沁心滌肺的清香仿如一層雅潔的輕紗披上你的身,讓你一剎那間覺得自己是那樣的高潔無瑕,任穿雨又如往一般微微歎息,每次一進這門,他就覺得似乎滿身的污垢都為這蘭氣所洗,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又是個乾淨的好人了,可是他不是好人,很久以前他就告訴過自己,才不要做那悲苦虛偽的正人君子,他寧做那自私自利的卻快活的小人。 放眼所視,那是花海,白如雪的蘭花枝枝朵朵,叢叢簇簇,望不到邊際,那潔白的花海中擁著一個長衣如墨的年輕公子,容若美玉,眸如點漆,丰神俊秀,幾疑花中仙人,卻褪去仙人的那一份縹緲,多一份高貴雍容,如王侯立於雲端。 「公子。」任穿雨恭恭敬敬的行一個禮。 「嗯。」蘭息依然垂首在撥弄著一枝雪蘭,神情專注,仿如那是他精心呵護的愛人,那樣的溫柔而小心翼翼。 任穿雨目光順著他的指尖移動,他手中的那株雪蘭還只是一個花骨朵兒,外圍卻疏疏的展三兩片花瓣,而蘭息正在扶正它的枝,梳理它的葉,在那雙修長白淨的手中,那株雪蘭不到片刻便一掃委靡,亭亭玉立。 「事情如何?」正當任穿雨出神的望著公子的動作時,蘭息卻忽然開口了。 「呃?喔……一切都已準備好。」任穿雨回過神答道。 「是嗎。」蘭息淡淡應道,放開手中雪蘭,抬首掃一眼眼前站著的人,「所有的嗎?」 「是的。」任穿雨垂首,「小人已照公子吩咐,此次必能圓滿!」舌音重重落在「圓滿」兩字之上。 「那就好。」蘭息淡淡一笑道,移步花中,「穿雲那邊如何?」 「迎接風王的一切禮儀他也已準備妥當。」任穿雨跟在他身後答道。 「嗯。」蘭息目光巡視著所有的花兒,漫不經心的道,「這些雪蘭花期一月,時間剛剛好。」 「公子大婚之時,定是普國蘭開,香飄九霄!」任穿雨抬首看著他的主人,目中有著恭敬,也有著一絲彷彿是某種計劃達成的笑意,「因為公子是蘭之國獨一無二的主人!」 「是嗎?」蘭息聞言淡淡的一笑,腳步忽停住,身前是一密密圍著絲幔、約一米高、形似寶塔的東西,看著良久,然後道,「穿雨,你定未見過這株蘭花吧?」 那言語間依稀有幾分得意,幾分歡喜。 「嗯?」任穿雨聞言不由有些好奇,想這猗蘭院他可是常客,幾乎公子每培養出的一種新蘭,他可說是第一個見到了,對於蘭花,他這個本是一竅不通的人現在可以如數家珍一般一氣給你道出上百品種,還能有什麼是他沒見過的? 但見蘭息輕輕揭開那一層絲幔,絲幔之下竟是一水晶塔,可更叫任穿雨驚奇的卻是塔下之花。 「果然……快要開花了。」蘭息語氣輕柔,似怕驚動了塔中的花兒,「你看我這株『蘭因璧月』如何?」 任穿雨有些驚呆的看著那水晶塔,塔中長著的是一株蘭花,確切的說是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蘭花,可是最最叫人驚奇的卻是───那株蘭花是並蒂長著兩個花苞,更甚至那還是一黑一白!並蒂雙花雖是少有,但雙花異色卻更為罕見!那花雖還未放,但那花瓣已依稀可辨,竟似一彎彎新月,陽光之下,發著一種晶玉似的光澤。 「這『蘭因璧月』我試種了八年,總算給我種出一株來。」蘭息揭開塔頂,指尖輕輕觸著那白玉似的花朵兒,回首一笑道,「她可說視遍天下奇景異事,但我這株『蘭因璧月』肯定能讓她驚奇不已!」 那一笑卻比這並蒂蘭花更讓任穿雨心驚!蘭因?璧月?任穿雨眸光無息的掃過那一株蘭花,落向蘭息額際那一彎墨月,心頭忽生出一種警戒之心! 「這『蘭因璧月』確是世所罕見。」任穿雨的聲音恭謹而清晰,「只不過聽說那蒼茫山頂長有一種蒼碧蘭,想來定是妙絕天下!」 「蒼碧蘭?」蘭息看一眼任穿雨,唇角勾起一絲瞭然的淡笑,眸光落回蘭花之上,「光聽其名已是不俗,總有一天,我們會見到的。」 抬步往院外走去,風吹花伏,仿如歡送,回首看一眼那雪舞似的花海,淡淡的道:「那一天讓蘭暗使者助你一臂之力,不要讓那些人……弄髒了我的花。」 「是!」任穿雨垂首,心頭忽然一鬆,公子還是那個公子! 同樣的時刻,風國昱升宮東書房中,惜雲端坐於王座上,靜靜的看著面前站立的兩名大臣,太宰馮京、禁衛統領謝素。 「馮大人,謝將軍。」安靜的書房中終於響起惜雲清亮而沉穩的聲音。 「老臣在!」馮京、謝素齊齊躬身應道。 「本王不日即要啟程前往豐國,所以國中大小事便要拜託你兩位了。」惜雲站起身道。 「這都臣等份內之事,臣等必鞠躬盡瘁,不敢懈怠!」馮京、謝素齊齊跪地示忠。 「兩位請起。」惜雲走近扶起地上的兩名老臣,「馮大人,你乃三朝元老,國中臣民無不對您敬仰萬分,所以國中政事本王便盡托與你,你可要多多費神了。」 「臣必不負王所托!」馮京恭聲道。 「嗯。」惜雲頷首,目光溜過這位老臣,「自去年起,凡新選撥的官員,我皆吩咐他們,若有事都可請教於你,經過這麼些日子,想來你對他們之心性、能力也有個大概的瞭解,所以有事時吩咐他們辦就是了,一來可為國培養人才,二來你也可省力不少。非本王不信大人之能,而是大人乃國之支柱,本王損失不起,這風國還得*你來掌控大局的。」 一句話讓馮京聽得心頭一熱,拜倒於地,「請王放心,有老臣一日,風國必安!」 「有大人此言,本王就放心了。」惜雲伸手挽起馮京,溫和的笑道,「本王不在時,大人可不要太過操勞,得注意自己的身體,本王還希望老大人能輔佐本王一生呢。」 「謝我王關心!臣曉得!」 馮京語氣激動而誠懇,這一刻,便是叫他肝腦塗地他也是心甘情願的!他雖為三朝老臣,可前兩代風王多少有些讓他失望的,本以為一生也就這樣庸庸度過了,誰知暮年之時卻生明主,這……是天憐他吧?讓他有生之年還能盡展一己之能,這一刻叫他死亦瞑目! 「謝將軍。」惜雲轉頭看向一直側立一旁的禁衛統領。 「老臣在!」謝素忙一躬身道。 「風雲五將雖有名聲,但畢竟年輕,不及你的經驗與膽識,所以本王走後,這風國的安危便托付你了。」惜雲抬手拍拍老將軍的肩膀,「風國的軍務,你便要多多費心的。」 「臣必如馮大人所言,臣在一日,風國必安!」謝素垂首恭聲道。 「好好好。」惜雲微微頷首,「風雲五將,我留下齊恕助你,你與馮大人乃我風國雙寶,本王一人也失不起,所以你們都得好好的等著本王回來!」 「臣等必候王歸!」兩位老臣同時身一矮拜倒於地,「也請王為國保重!」 「好了,兩位大人不必如此多禮。」惜雲再次扶起兩位老臣,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自本王繼位以來,國中大臣多說本王薄情,總謂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唉,這些不道也罷,只是本王的苦衷他人不知猶可,難道兩們大人也不知嗎?本王若真容不得老臣,今日便不會傾國相托了!」 「臣等知王心意,臣等決無異心!」兩位老臣同時抬首,目光炯炯的看著他們的王,唯有忠心與敬從! 「嗯。」惜雲淺笑點頭,同時雙臂微抬,掌心各一物,「本王此去,或長或短,但不論時間長短,此兩物即為本王之象徵,見此如見本王!」 「是!」 「去吧!」惜雲淡淡揮手。 「臣等告退!」 兩名老臣退去,房中又安安靜靜的,垂首看著掌心兩物,微微歎一口氣。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兩名老臣此時對你是忠心耿耿,夕兒,你果是通曉王道!」內室的簾一掀,久微走了出來,臉上有著佩服也有著歎息。 「這兩人雖老,但在朝在民都是極有威望,很是能壓得住一些人的。」惜雲淡淡道,「況他們對風國確是忠心一片,我又何必負他們一番心意,風國托於他們手中,必會如他們所言。」 「你既放心於他們,那為何又留下齊恕?」久微卻不解她此舉。 惜雲垂目看著掌心兩物,微微一攏,「他們畢竟已老,有時總會有心而無力,風國……既在我手中,那我便絕不許它亂!」 久微聞言看著她忽一笑,「夕兒,你若不當王,實是浪費你的才能,難怪啊,風雲五將只認你這一個主人!」 「他們和其它人自是不一樣,十多年走來,可說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除是君臣外,我們應該還是朋友、是親人!」惜雲抬首淡淡一笑,笑得十分的溫暖,「他們和你一樣,是這世上我僅存的……」目光忽又飄遠了,似想起了什麼,神思有些恍惚,「以後,真的只是僅存的了!」 久微看著她,走過去,伸手握住她的手,「這一邊是玄墨令,一邊是飛雲令,合起來便是整個風國,整整一個王國你掌中,你握著的其實很多的,夕兒。」 「是很多很多啊,只是……唉……他們對我如此,我又豈能負他們!」惜雲合住掌,垂手身後,「久微,你是信天命,還是信人定勝天?」 「我嘛……」久微微微瞇眼,凝眸看著某一點,似看著遙遠的某個虛空。 「王,齊將軍到!」門外忽響起內侍的聲音。 「請他進來。」 「是。」 不一會,門輕輕推開,齊恕大步而入。 「恕拜見王!」齊恕恭恭敬敬的跪地行禮。 「起來吧,用不著這般大禮,這又不是在紫英殿上。」惜雲抬抬手。 「是。」齊恕起身,抬首看向惜雲,「王召恕前來有何事?」 「我想問你,這幾月的時間,事情進行得如何了?」惜雲坐回座中淡淡問道。 「回王,此次徵兵,百姓皆響應,十萬禁衛軍、五萬風雲騎都已全部整裝完畢!而且臣等這幾月也未曾放鬆,一直訓練新兵,臣可保證,此五萬風雲騎依然是王心中的風雲騎!」齊恕恭聲道。 「那就好。」惜雲微微一笑,「恕,此次我前往豐國,徐淵、林璣、程知、久容四人隨行,你便留守國都。」 「臣……」 齊恕才剛開口,卻被惜雲揮手打斷。 「恕,我知你想和我一起去,但此次你不能去。」惜雲起身走至齊恕面前,「我此次去豐國,自己也不知道何時能回,國中雖有馮京、謝素等大臣在,但他們畢竟老矣,你必須留下來幫助他們,同樣也是幫我守住這個風國,你之責任比之徐淵他們更為重大!」 「但是此次……」齊恕似想說什麼,卻又顧忌著未說完,一雙眼睛無語的望著他的王,似要把他所想全告訴她。 「是的。」惜雲拍拍齊恕的肩膀,微抬首看著他的眼睛,「就是你所想的那樣,我此去,或一、兩月便歸,又或是幾年才歸,我也不能確切的回答你,所以我才帶他們四人同行,這枚血鳳符傳自始祖鳳王,封國之始即為我風國帥令的象徵,你收好,必要時你應知如何辦!」從袖中掏出那血紅色的玉符,放入齊恕的掌心。 「是!」齊恕躬身接過帥令。 「風國有你,我才能放心的走。」惜雲微微歎一口氣道,「你自己要好好保重。」 「恕知道,請王放心,恕必守護好風國,靜待王歸!」齊恕躬身捧住惜雲的雙手,緊緊一握,「也請王好好保重!」 「還有這個……」惜雲雙手一攤,露出掌心的玄墨令與飛雲令,「此兩物是我之象徵,不論以後……不論他日如何,見此物便如見我!」 「是!」齊恕垂首應道。 「我四月初即動身,你準備去吧。」惜雲淡淡一揮手。 「嗯。」齊恕點頭,忽又轉身對著靜立一旁的久微躬身行禮,「請先生好好照顧王!」語氣恭敬而又慎重。 「請將軍放心,久微省得。」久微也微微一躬身還禮道。 兩人目光相對,然後彼此頷首。 「恕告退。」齊恕恭恭敬敬向惜雲行禮。 「去吧。」惜雲淡淡揮手。 看著那個挺拔的身影消失於門外,久微回首看向惜雲,「你留他果有些道理。」 「恕性沉穩,若我……有他留下,我才能後顧無憂。」惜雲有些歎息的遙送齊恕的身影。 久微看著她片刻,忽然道:「我一直有個疑問,那位蘭息公子何以至今未登位?」 「他嗎……」惜雲有絲恍惚的道,「或在等一個最佳的時刻!」 正文 30 豐都和儀 仁已十八年四月初,風王惜雲啟程前往豐國。 四月六日,風王抵風國邊城良城。 四月七日,風王抵豐國邊城甸城,豐國國主派王弟尋安侯親迎。 四月十二日,風王一行已至豐都十里之外。 「這是什麼香味?」 「是呀,好香呢!」 「是蘭花的香氣吧?」 「現在有蘭花嗎?」 「就是嘛,肯定是你想著……所以便把什麼花香都當蘭香了……」 「要死呢!這話你也說……若是王……」 「嘻嘻……難道不是呢……」 「你還不一樣,少笑我……」 ………… 長長的車隊中,隱約的響起女子清脆的嬌語,那些都是此次隨侍風王的宮女,一個個皆是年少活潑,素日裡彼此嬉戲慣了,可這半月皆呆在車中,讓她們一個個如坐籠中,此時聞得風中那清淡的香氣,不由皆心神一鬆,一個個小聲的嬉笑起來了。 「想不到此時竟有蘭花!」那金頂玉壁簾幕重重的王車中,久微揭開簾幔的一角,一縷清香便隨著晨風鑽簾而入,一瞬間心神為之一振,「這蘭香既清又遠,實是難得。」 惜雲也掀起一片簾角,眸光瞟一眼窗外,淡金色的朝陽正絲絲縷縷的射入,「豐國第一代國主豐極號稱『墨雪蘭王』,傳聞其雪膚墨發,俊美異常。與先祖鳳王愛著銀甲白袍相反,他卻喜黑衣玄甲,且獨愛蘭花。七大將封國後,他治國有方,政績最為出色,創豐國的『蘭明盛世』,天下皆尊其為『蘭明王』,豐國國人十分愛戴他,普國皆種蘭以示對其敬愛,所以豐國除被稱為黑風國以區別於我們白風國外,它還有一個名字,叫『蘭國』。」 放下簾幔,閉目吸一口蘭香,心頭卻沒來由的微微一歎。車還在不緊不慢的前進,那蘭香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像極了那人身上的味道,呢喃自語道:「不知這蘭花是黑色還是白色?」 久微放下簾子,似阻那車外的蘭香再鑽入,又似阻車內那蘭香溢出,眸光輕輕的溜過惜雲面上,那張臉平靜至極,唯有那指尖卻輕輕的、仿不自覺的敲在椅上。 「聞說豐國蘭息公子出生時普國蘭開,且自他出生後,豐國蘭陵宮的蘭花竟是可不分季節,四季常開!」久微忽道,臉上浮起淺淺的有些意味的淡笑,「豐都未至,花未見,而香已聞,如此看來,竟是不假。」 「所以豐國才會有那樣的傳說,蘭息公子乃『墨雪蘭王』轉世,是上天賜給豐國的主人!」惜雲睜眸淡淡的笑道,可眼中卻無笑意,只有那不盡的諷意,「這樣的傳說呀……」似想說什麼,最後卻只吐出一句無關痛癢的話,「真是不錯!」 久微聞言拍拍惜雲的手,淡淡的一笑,不再說什麼。 車忽然停住了,門外內侍的聲音響起:「啟稟王,豐國迎接王的使者已至。」 「竟是這麼快就到了嗎?」惜雲似是一怔,然後站起身來,走至車門前忽又停住,眸光有些微怔的盯住那門簾,片刻後無聲的一歎,「真的到了!」 車外的內侍打開車門,挽起珠簾,四名宮女夾帶著那清幽的蘭香走入,躬身齊道:「恭請王下車!」 兩名宮女挽起珠簾,兩名挽扶著惜雲,輕移蓮步,踏向車外,那清冷的蘭香便撲面而來,抬眸的那一剎那,竟是全身一震! 車前是通往豐都城內的大道,而道兩旁竟擺滿了一盆一盆白色的蘭花,而在道中間鋪著如朝霞般明艷的錦毯,錦毯上撒滿了雪似的蘭花瓣,望之有如雪淹紅梅,又似紅梅裹雪,既清且艷,既麗又雅……極目望去,那花、那道竟如長河一般長長望不到邊際,朝陽為這花河鍍上一層薄薄的金光,淡淡的抹上一層艷妝,絢麗的光芒中,幾如置身通往天國的花道! 「好特別的歡迎儀式!」 久微的聲音如夢外飛來,輕輕叩響那夢樣的門,回神的那一剎那,竟是自己也辨不清此刻心頭的感覺,那是驚?是疑?是喜?還是悲? 「夕兒,你們或可開始另一段路程,」久微看著那夢幻似的花道,這一刻也不由衷心歎息,「這不是無心便能做來的!」 回首看一眼久微,微微綻顏一笑,那一笑卻是毫無重量的,輕忽得如風中的蘭香,而那眸中卻有一絲十分沉重的東西,讓那笑忽添了一絲極其無奈的輕愁。 「恭迎風王!」 車下黑壓壓的跪倒一大片的人,那高昂的呼聲似能震飛這美得不真實的花道。 「穿雲恭請風王!」一名銀色錦衣的男子獨跪於眾人之前。 扶待兒,移蓮步,踏玉梯……腳下是綿綿的紅毯,足尖是那潔白的蘭花瓣,移眸是那黑壓壓的人群,抬首是碧空浮雲,那清香如煙似霧一般纏繞週身……這便是他的誠意嗎? 「平身!」清亮的聲音和著風送得遠遠的。 「謝風王!」 「請風王上轎!」銀衣男子躬身上前。 惜雲轉首看一眼銀衣男子,微微一笑道:「多謝穿雲將軍。」 任穿雲抬首,雙眸晶亮,「風王還記得穿雲?」 「當然。」惜雲頷道,抬步走向那一乘準備好的王轎,心頭又是一歎。 那轎以藍水晶為柱,以紅珊瑚為欄,頂以玉飾,卻一半為墨玉,一半為雪玉,各為半月形,交合又為一個圓月,其上再鋪滿墨蘭、雪蘭,黑白相間,若雪中落了一地的墨玉蝴蝶,風過時,猶自扇著香翅,丹紅的輕紗從四壁垂下,隱約可見轎中那若展翅鳳凰的玉椅。 見惜雲怔怔的望著,那眸光似落在轎上,又似穿透了轎,那臉上的神色竟無法辨清是歡喜還是平靜,良久後,才見她微微張唇,似想說什麼,最後卻又是無聲的閉上,可那一刻,任穿雲卻彷彿聽見她心底一聲深深的、長長的歎息。 「穿雲曾說過,當風王駕臨豐國時,我家公子必以十里錦鋪相迎!」任穿雲忽以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出昔日兩人在白國初會之言,目光一眨也不眨的盯緊惜雲,似想從那窺得一絲信息,等了半晌,卻微微有些失望。 只見惜雲臉上展開一個淡淡的、十分優雅矜持的淺笑,眸光落向那長長的花道:「十里錦鋪,十里花道……你家公子實是太客氣了。」聲音竟是那樣的平緩無波,又那樣的其意難測。 移步,早有宮人挽起那霞光似的絲幔,坐入那白玉鳳椅,雙手落下,掌心是展開的鳳翅,微垂雙眸,那長長的唱呼聲響起:「風王起駕!」 轎穩穩的抬起,不快不慢的往豐都而去,沿途是山呼相迎的豐國百姓,那艷如火、潔如雪的花道,及那似已融進骨的幽香……那雪與火冷冷熱熱的交纏,那手心便一忽兒冷一忽兒熱,那一絲幽香任你如何吐納,它卻總是繞在鼻尖,纏在心肺! 彷彿已過了一世,又彷彿只是眨眼之間,模糊中似有什麼已近,睜開眸,透過那薄薄的輕紗,清晰可見,前方高高的城門之下立著一人,高冠王服,長身玉面,臨風靜然,那樣的高貴而……遙遠! 轎停了,微抬手,掌心竟是那樣的熱而微濕,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吐出,握拳,抬首,踏步,丹紗在身後飄飄落下,似帶起一絲涼風,背竟是一冷。 「臣等恭迎風王!」 黑壓壓的跪倒了一片,那山呼聲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唯有那人依然靜立著,墨色的王袍繡以金線,越發的雍容而……深不可測! 移步,前走,那應該是極近的,卻覺得,那似是一輩子也走不近的。 眸光相對,淺笑相迎,終於,手伸出,交握一處,那一刻,忽皆會心一笑,彼此的手心竟都是熱而微濕的! 指尖相觸的那一剎那,歡呼聲直傳九天:「良姻天賜!百世攜手!萬載同步!」 那喜慶、吉祥的樂聲在歡呼落下的那一刻響起,那樣的輕快而和諧,那是一曲《鸞鳳和鳴》! 攜手同走,走過那撒滿各色蘭花、清香四溢的錦道,走過那跪地歡呼的臣民……手是一直牽著的,手心一直都是溫熱的,偶爾的側首相視,偶爾的眸光相接,偶爾的淺笑相遞……似乎可以一直的走下去,只是……路有起點便有終點! 「這是息風台。」 停步之時,耳邊響起蘭息輕緩的聲音,轉首看向他,卻是一臉的平靜,雍雅的笑依在,而那一雙眼睛依然幽深如夜。 息風?淡淡一笑,心頭不自覺的又是一歎,今天似乎是她這一生中歎氣最多的一日。抬首看向那息風台,很顯然,這是一座新建的樓台,是為著她的到來才建起的。 樓分三層,每層皆為圓如月形,高約兩丈,如梯形上遞。第一層最廣,可容納數百人,第二層略小,但也可容上百人,最上層約有四丈之廣,上面已擺有一張雕龍刻鳳的大椅,椅前兩丈之距處左右各置一案一椅。 整座樓台全為漢白玉築成,晶瑩潔淨,但此時紅綾綵帶纏繞,朱紅色的錦毯一路鋪上,顯得十分的鮮艷而喜氣,陽光之下,樓頂的琉璃碧瓦閃著耀目光芒,牌匾上「息風台」三個赤紅的楷體字艷艷入目。 「大王駕到!」 只聽得內侍尖細的嗓音遠遠傳來,然後息風台前所有的臣民全匍匐於地。 遙遙望去,儀仗華蓋緩緩而來,這位統治豐國近四十年的豐王到底是何樣的呢?按照國禮,她為一國之王,與他地位相等,他本應於城門前迎接才是,但於家禮,她即為他之兒媳,他此時到來倒也未有失禮。 「你總是罵我為狐狸,但你肯定從未見過真正成精的狐狸吧?」蘭息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輕得決不會有第二人聽見。 聞言,惜雲回首看一眼蘭息,卻見他已是一臉端正的表情目視前方,那話似並非出自他口。 終於,豐王已近前,隔著一丈之距停步,卻不先問禮,而是打量著,似乎在掂量著他這位貴為風國女王的兒媳。 惜雲靜靜的站著,神色淡定的任豐王打量著,同時也打量著她這位未來公公。 一眼看去,只覺他很高、很瘦也很老。那繁複貴氣的王袍穿在他身上越發顯得瘦骨伶仃的,一張臉清瘦得不見肉,層層皺紋似那敗落的黃菊,唯有一雙眼睛,雖已深深凹陷,卻依然十分的明亮。仔細看來,那端正的五官依稀可辨他昔日的俊儀,那長長微挑的鳳眼,墨黑的瞳仁,都與身邊之人極像,便是眸中深處那一抹算計的光芒也是一模一樣的。 他身旁的是一中年美婦,雖已不年輕,卻猶有七分的華貴三分的美艷,神情中帶著一種目下無塵的高傲,她的眼中似永只有比她高的人,想來便是他的王后百里氏。 而他的身後,那長長的隊伍便是豐國的諸公子、公主以及王室頗有地位的姬妾們,服色各異,神態各俱,只是那些目光……這一刻忽真正體會到蘭息那一日所說的「孤獨的風王族何嘗不是幸福的風王族!」 豐王靜靜的打量著他這位名傳天下的未來兒媳,想著該怎麼開口才不失他貴為一國之王、又為她之長輩的風度,想著什麼樣的舉動可以不失禮儀卻又可壓壓她那一身的氣勢,只是想著想著卻想到了各國對她的褒揚「天姿鳳儀」,想著那與其祖「鳳王」並列的稱號「凰王」,想著幾個兒女及朝臣有時提及她時那又羨又恨的模樣……無疑,對那些讚美,她是實至名歸的,而對於朝臣及兒女的妒恨也是可以理解的,活了六十七年,這樣的女子倒是第一次見到,難怪那個從不求人的小子會為了她而踏進他最不願進的皇極宮! 「本王年老體邁,以至未能親迎貴客,望風王海涵!」豐王終於開口,聲音是蒼老的,卻又是極為清晰的,一字一字慢慢道出,帶著一種特有的韻味,末了微微一揖,竟是風度翩翩,一下子竟似年輕了三十歲一般。 惜雲見之不由暗暗一笑,有其子必有其父,蘭息是極為講究風儀之人,想不到他這年老的父王竟是一樣,再老卻依然不會在人前或說在女子面前失之翩翩儀態。她當然不能受這一禮,當下同時微微一躬身道:「惜雲乃晚輩,豈能勞大王親迎。」 「能得風王允婚,我豐國上下乃感無上榮幸!」豐王臉上扯出一抹可稱之為笑的表情,只不過很快又掩於那層層菊紋中。 「能得豐國為親,惜雲乃感萬分幸運。」惜雲也是不冷不熱、客客氣氣的一句。 「風王天人風姿,又文才武略,令天下傾心。」豐王的目光在惜雲的臉上微微停頓,然後溜過她身旁靜立的蘭息,最後掃向身後諸公子,「只是今日定會令天下不少人失望不已。」 惜雲淺淺一笑,眸光輕輕的似無限情深的看一眼蘭息,道:「惜雲陋質,能得蘭息公子為夫,夫復何求。」 「哦?」豐王眸光深深的看著惜雲,半晌後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似是欣賞似是嘲諷,但瞬間卻轉為親切和煦,「本王只願風王能與吾兒夫妻恩愛,白首偕老!」 「多謝大王吉言。」惜雲依然是平緩無波的答道,臉上依然掛著那淡淡的、優雅的淺笑。 「大王,吉時已至。」只見一名老臣走近豐王低首道,看其服飾,應是豐國的太音大人。 「那麼……」豐王眸光掃過眼前的一對璧人,「儀式開始吧!」 「是!」太音大人垂首退下。 「和約儀式開始!」 「奏樂!」 太音大人的唱呼聲響起,樂聲也在同一刻響起,那是極其輕緩、極其喜慶、極其悅耳的古樂《龍鳳呈祥》。 樂聲中,豐王領頭而行,走向那高高的息風台,身後是執手而行的蘭息與惜雲,再後,一排為豐國的王后、尋安侯、諸公子、公主及朝臣,一排為風國的太音、太律、風雲四將、及隨侍的內侍宮人。 按照禮制,第一層容朝臣及宮人,第二層容王族成員,第三層便為行禮的新人及雙親。 因此,踏上第一層時,所有的朝臣及內侍宮人止步,但風國王室僅留惜雲一人,因此便按當日親約時之王書所定,風雲五將及久微作為風王的親人踏上第二層,而在豐王抬步踏向第三層時,豐後身一動,似要與豐王同上,那一瞬間,蘭息的眸光輕輕掃了她一眼,便見她頓時止步,而同時,四、五道似嫉似恨的目光掃向蘭息,而蘭息卻滿不在乎的轉首看著惜雲,伸手攜她同踏第三層高台。這微妙的一幕,惜雲盡收於眼,不動聲色的與蘭息踏向高台,眼角的餘光微微一掃那些豐王族的成員,這一刻竟是有些悲哀又有些好笑,黑豐國啊,果比白風國複雜多了! 其實按照各國禮制,在這樣的儀式上,作為一國之後作為世子的長輩,她應是與豐王寸步不離同進同出的,只是……此時的息風台最高處只有豐王及蘭息、惜雲,而樓台之下,禁衛軍嚴嚴守護,萬民翹首以待。 第三層高台上,豐王高居當中王椅,蘭息、惜雲分別立於左、右案前,右邊的青玉案上置一琴,左邊的青玉案則置一瑟,兩人靜靜的看著案上的樂器,不約而同的抬首看向對方,只要合奏那一曲後,他們便是定下白首之盟,那是在萬民之眼中完成的,那便是至死也不能悔的! 「我總是對這個蘭息公子不能放心。」林璣仰首看著高台之上的兩人,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輕輕說道。 徐淵聞言回首看他一眼,眼中的神色帶著告誡。 「可是……也只有他那種雍容高華才配得上王。」修久容的目光依然落在高台之上,那兩人,不立高處也自讓人仰望。 立於最末的久微聞得此言,不由看著站在他前面的修久容,那臉上的神情似有些茫然,有些落寞,還有一些夾著一絲不明所以的由衷歡喜,而那張臉……從眉心至鼻樑,一道褐紅色的傷疤將那張臉完完整整的分割成兩半。但你無法說這張臉是醜陋,那被分成兩半的臉,兩邊都是極為秀氣漂亮的,可你也無法說這張臉是美麗,那……是一種破碎的美,那種碎彷彿是裂在你的心口,不時的扯痛著你。 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久微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對他有此舉。修久容轉頭向他笑笑,那一笑竟如孩童般純真,且略帶羞意,彷彿是心中某中秘密被人看穿了。 「喂,你們看對面那些公子,我怎麼就是看不順眼?」粗神經的程知卻將眼光瞄在對排的諸公子身上,比之他們這邊寥寥可數的五人,那一邊一眼看去卻是數不清人的。 「雖然都人模人樣的,不過比起……」林璣眼光瞄一下,然後抬首看向高台,「還好王選是的那個。」 「你們都閉嘴!」徐淵壓低聲音喝道,回頭各瞪兩人一眼,以免這兩人再不知輕重的出言丟他們風國的臉面。 林璣、程知被他一瞪倒還真的閉上了嘴,只有修久容卻真的認認真真的將那些公子看了一遍,然後輕輕開口道:「長得都很好啊,個個都儀表出眾啊。」 「噗哧!」久微不由輕輕一笑。 徐淵冷冷的目光掃向修久容,雖未出聲喝叱,可修久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禁聲。只有久微依然自在的笑著,而對面那些豐王族的人卻似見不到他們一般,目光一直一瞬也不瞬的盯緊高台之上,而那尋安侯卻似面有隱憂,眉頭時不時的輕輕一皺。 終於,高台之上飄下琴瑟之音,那樣的悠揚清澈,如青巒澗間嬉戲的山泉;那樣的清逸無拘,如楊柳梢頭飄然而過的微風;那樣的輕柔綺麗,如百花從中翩然的彩蝶;那樣的靜寒高貴,如雪舞紛紛中的那一點紅梅……時而琴音高昂入雲、瑟音低沉如呢語;時而琴音縹緲如風中絲絮、瑟音沉穩如松立風崖;時而瑟音激揚,時而琴音空濛……琴與瑟時而分時而合,合時流暢如江河匯入大海,分時靈動如淺溪分石……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沉浸於這優美、和諧如天籟般的音樂中,便是高台之上的豐王也閉上雙眸,靜靜聆聽,而彈奏的兩人,十指還在飛彈,眸光卻不由相絞,似也有些意外,又有些理所當然的歡喜。 當刀光綻現時,所有的人,一半還沉迷於曲中,一半卻似為刀光的寒厲、炫目而驚呆! 刀光仿如雪降大地,漫天鋪下,似可遮天蔽日,掩住所有人的視線,熾陽之下,息風台最高一層已完全為雪芒蓋住,已看不到豐王三人。 回過神的禁衛軍都急速往台上衝去,此時已不能顧忌禮制,台上那三人任何一人受到損傷,他們都是九條命都不夠抵的!只是他們才一*近最高樓台的邊緣,那雪芒便將他們一個個掃出台來,有的摔落地上斷手斷腳,有的當場斃命,幸運的雖未有損傷,但卻已魂奪魄失,再無勇氣再無力氣踏上樓台! 「王!」 風雲四將齊齊急吼,皆往上衝去,可才爬上幾級,雪芒中飛出數道冷光,如白虹般纏向他們的頸脖,四將齊齊拔劍擋於頸前。 「叮!」的一聲脆響,那是刀與劍互擊的痛呼,白虹退去,四柄雪亮的大刀架在四將的劍前,握刀的是四名從頭至腳都被一層如雪似的衣包裹似的人,唯露在外的眼睛都是如冰般冷厲無情! 「你們……」 四將才開口,大刀已凌空砍下,那是雪的肅殺,可一剎那斷天地萬物生機的絕情狠厲! 「先解決他們!」徐淵這一刻的聲音是又急又快又響! 「是!」其餘三人齊齊答道。 一瞬間,劍光閃現,帶著驕陽的絢麗熾熱如四道金色的長虹貫向那四柄雪刀! 而第二層樓台的另一邊,豐後、尋安侯與諸公子身前已團團圍著趕來護衛的禁衛軍,第一層的朝臣與宮人早已亂作一團,恐懼尖叫的,嘶聲呼救的,狼狽不堪,不少禁衛軍上前將他們救下台去,還有著不少禁衛軍依然試圖衝上第三層高台,但第二層上的刀芒劍氣便讓他們止了步。 而第三層高台上,雪芒如蓋,將那高台密密封鎖,裡面的人無法出來,外面的人依然無法透視……忽然,一聲鳳鳴直衝九霄,所有人皆不由自主的往高台看去,那雪芒中竟隱似有一隻全身閃著銀芒的白鳳在繞台而飛,那濃密的雪芒竟怎麼也無法困住它、無法掩蓋住它燦爛的光芒! 「破!」 一聲清叱仿如從天而降,然後一隻白鳳竟沖天而起,穿破那濃密的雪芒,帶起週身的光華,絢麗得讓人睜不開目,而在那一瞬,那如蓋的雪芒終於出現了漏洞,依稀可見雪芒之下數道人影,而那白鳳仰空一嘯,剎時張開雙翅,潔白寬廣仿若遮住半邊天空,凌空掃下,竟似可將天地清掃一空一般,那高台之上的雪芒竟給掃得乾乾淨淨,頓時露出高台之上的豐王、蘭息以及十三名團團圍住他們的雪衣人,然後……那白鳳輕盈得不帶一絲份量的落在高台之上,那卻是惜雲,從容而立,手中白綾無風自舞! 靜,這一刻整個息風台都是靜然的,風雲四將與那四名雪衣人也不約而同的停下手來,便是台下那些仰首關注的臣民也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出,睜大眼睛看著高台之上。 而高台之上,十三名雪衣人皆肅然而立,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緊那年輕的一男一女,手中雪刀皆刀尖抵地,十三人站立的位置看似雜亂,但若是武林中走動的人必知,那是雪山絕命奪魂的刀陣! 「雪山十七刀不是唯雪唯刀嗎?何時竟也沾這紅塵了?」只聽得惜雲清冷的聲音響起,而那十三人卻同時瞳孔一縮。 「竟是你們?!」其中為首的一名雪衣人似有些不相信的道,目光溜過他們,手中刀不由握得更緊。 白風黑息他們雖未見過,但那女子手中那根白綾卻絕不會錯,這世間沒有第二根白綾可以如此厲害、如此可怕!而這男子,雖未出手,但面對他們的刀陣一直從容優雅,彷彿面前的不過是三歲小孩玩的石頭陣一般,不見絲毫驚慌,定就是與她齊名、被江湖頌為雍雅無雙的黑風息!原來白風黑息乃風國惜雲、豐國蘭息的傳言是真的! 「修為不易,何不歸去。」惜雲淡淡的道,眼光一掃蘭息,只見他立於豐王身前,靜靜的看著那些雪衣人,神情淡定,而豐王自始至終端坐於王椅上,神色鎮定,依然是一派王者風儀。 「雪降下後還能回天上去嗎?」為首的雪衣人一搖頭,同時手中雪刀一抬,「殺!」 剎時十三名雪衣人便有七名襲向蘭息,六名襲向惜雲,刀光竟化雪為水,極其纏綿、極其柔暢的流向他們,那柔綿的水在近身前一刻忽如山洪暴發般洶湧澎湃,排山倒海般捲向他們! 「王,小心!」 「公子小心!」 高台之下的人看著膽顫心驚,不約而同的脫口高呼。 卻見那兩人,皆齊齊後退,仿若與洪流比賽一般,任那洪流如何急捲,那兩人總是離著一尺之距。 雙方追逐著,兩人即要退至高台邊緣時,那追著惜雲的洪流忽然退去,四人急急後退,轉身,揚刀,竟齊齊揮向還坐於王椅上的豐王,另兩人則揮刀左、右夾攻向惜雲。而同時,那追著蘭息的洪流忽然化為雪潮,高高揚起,雪亮的刀芒那一剎那耀比九天的熾日,揮下的那一刻,凌厲冷澈的刀氣讓息風台上下所有人皆肌骨一寒! 「王!」 「公子!」 所有人那一刻都不由驚叫起來。 「撤手!」 但聽著清脆一聲冷叱,白綾挾著十成功力凌空抹過,「叮叮!」聲響,那夾擊她的兩人只覺得手腕一陣劇痛,手中大刀便脫手墜落於地,餘勁猶強,嵌入那漢白玉石的地面足有三寸,那兩人還未從痛中回過神來,只見惜雲身形一展,雙足飛踢,閃電間便踢中那兩人肩膀,只聽得「卡嚓」骨斷的聲音,那兩名雪衣人便倒地不起。而同時,她身形急速前去,白綾遠遠飛出,直追那揮向豐王的四柄雪刀! 那一刻,人如去箭,綾如閃電,眨眼之間,白綾已繞過雪刀,「叮叮叮」聲響,已有三柄雪刀墜地,只有那最前的一刀還在繼續前揮,而高台之上空空如也,豐王無處可避,也無力可逃,眼見那雪刀如雪風臨空劃豐王! 「還是我快!」耳邊但聽得一聲低語,那即要刺入豐王胸口的雪刀忽然頓住,回首,惜雲正立於一丈之處,手中白綾緊緊縛住刀身。 「可是我比你近!」雪衣人話音未落,忽然雙掌揮出,竟棄刀以肉掌擊向離他僅不過三尺之距的豐王,這一下變化極快,剛從刀下逃命還未返魂的豐王根本思不及躲閃。 「你太小看我了。」惜雲輕輕一笑,手一揮,白綾仿若有生命一般帶起雪刀砍向那雙肉掌。 可也在此時,一聲驚呼響起。 「公子!」 聲音是那樣的急切而惶恐! 惜雲的手不由一抖,那白綾便一緩,而那雙掌卻狠狠印向豐王胸口,一咬牙,手腕一轉,白綾舞起,雪刀如電割下,「啊!」一聲慘呼,血花濺出,一雙血掌掉落地面,而同時,豐王一聲悶哼,一口鮮血吐出,終因白綾的那一緩,他還是被那人雙掌擊中。 豐王被擊,雪刀切掌,那都不過眨眼之間的事,那斷掌之人暈死於地時,身後那失刀的三人卻同時揮掌擊來,惜雲已無暇顧及豐王傷勢如何,身未轉,人已凌空飛起,一聲長嘯,清如鳳鳴,那一瞬間,地上三人只覺得眼前白光刺目,目眩神搖中,彷彿有白鳳揮翅掃來,還未來得及反應,鳳翅已從頸掃過,剎那間只覺得一陣窒息,疼痛還未傳至,一切的感覺卻已遙遠,神魂遁去間,模模糊糊的想著,這便是白風夕的絕技「鳳嘯九天」嗎?自己是死在這一招之下? 惜雲落地,白綾已從三人頸前收回,急忙轉首尋蘭息的身影,一見之下,也不由心神一凜。 只見那七柄雪刀已幻成千萬柄,從四面八方罩向蘭息,那刀芒越轉越熾,越轉越密,帶起陣陣冷厲的勁風,隱約已成一個鋒利的漩渦,轉過之處,那堅硬的漢玉石地竟被削起片片石屑,而置身於漩渦之中的蘭息呢? 不由自主的走過去,明知道他武功不在己下,可還是忍不住握住白綾,手腕一轉,正要出手,忽聽得蘭息一聲低低的、清清的冷哼,然後一股蘭香忽幽幽飄散開來,在眾人還未弄清怎麼回事時,那雪色的漩渦中忽然綻現一朵墨蘭,一朵一朵,越來越多,越展越開,眨眼之間,那雪色的漩渦便全為墨蘭所掩。 「散!」那聲音還是那樣的優雅如樂,在聲音落下之時,那所有的墨蘭忽然聚為一朵,當墨蘭蘭瓣陸續展開時,那幽香剎時籠罩整個息風台,而同時「叮叮」之聲不絕於耳。 當所有的刀芒散盡,當墨蘭消失時,人們才得以看清,高台之上,蘭息靜然而立,地上是那七名已無生機的雪衣人,雪刀已斷為無數的碎片散落一地,隔著這些人與刀片,矗立著風王惜雲,在她之後,是豐王。 「父王,您沒事吧?」蘭息繞過惜雲走近豐王,扶他慢慢起身。 「公子小心!」才鬆一口氣的人們不由又尖叫起來。 雪光乍現,狠絕無回的掃向王椅前的豐王與蘭息,那是曾與四將交手的四名雪衣人,高台之上的兄弟或傷或死於這兩人之手,似都只是眨眼之間的事,回神的那一刻,竟已無法挽回!所有的恨與怒便全暴發了,便是死也要取這兩人的性命! 「父王!」 所有的臣民那一刻都親眼見到他們衷心愛戴的世子傾身擋在大王身前,揮手揚袖擊落刺客的刀,可偏偏還有一刀卻直刺向世子,而風王竟似傻了一般矗立不動,呆呆的看著那柄雪刀沒入世子的身體! 「公子!」所有的人都不由閉目。 這一聲驚呼似喚醒了風王,白綾揮起的那一剎那,煞氣如從地獄湧來,凌空掃下,息風台前所有人那一刻都不由從心底發出顫抖,那感覺彷彿是末日降臨,再睜眸時天地萬物便不復存在! 一切又都恢復平靜了,息風台上不再有刀光,也不再有殺氣,不再有慘叫,也不再有驚呼,只有那暖暖的刺目的陽光,以及那夾著腥味的微風。 垂首看著地上,白玉似的地,紅綢似的血,交織如一幅濃艷的畫,雪色的衣,無息的人,冰冷的刀片,如畫中的點綴,讓那畫盡顯它的殘冷。 所有的緊張激動忽然都褪去了,抬首看看他胸前的傷,再看看那撫著胸蒼白著臉似乎還處於震驚中的豐王,再移目看向那蜂擁而來的侍衛,忽然間清醒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明白了,那一刻,竟是那樣的疲倦。 正文 31 且悲且喜 豐王宮蘭若宮前,久微看著階前的一盆蘭花怔怔出神,眼前總是浮起前日息風台前惜雲的臉,猶記得豐王及蘭息被眾護衛、內侍擁回宮後,所有的豐王族成員皆追隨而去,獨有她立於息風台前,抬首看著樓台良久,最後回首看著他,淡淡笑道:「久微,新的路程不是那樣容易走的,不是你想走便能走的。」 那樣的笑淡如雲煙,可凝眸深處,卻是那樣的悲哀,猶藏著一絲從未顯露過的失望與傷懷。 「唉!」暗暗長歎一聲,誰知卻不自覺的歎出聲來,垂首看著手中這一杯蘭露茶,猶是猶疑著到底要不要送進去。 「樓主?」一個極其清悅的聲音試探著的喚道。 轉首看去,一個比階前那蘭花還要美還要清的麗人正立於眼前。 「原來是棲梧。」久微有些諒異,但很快又瞭然的笑笑,「來看風王?」 鳳棲梧點點頭,清冷的艷容上顯出一絲極少有的驚訝,「樓主為何會在此?」 「風王請我當她的廚師,我自是隨侍她左右。」久微淡淡一笑道,眼眸一轉,「既然你要去找她,那順便將這杯茶帶進去。」說完也不管鳳棲梧是否答應,即將手中茶盤往她手中一擱,「你先去,我去做幾樣好吃的點心再來找你們。」說罷即踏步而去。 目送久微離去,垂首看看手中的茶,不由微微搖頭,想不到清高懶散如閒雲野鶴般的落日樓主竟也肯屈膝為她之廚師,這世間啊,也只得這麼一個風夕!移步上前,請侍立於宮門前的宮人代為通報,片刻後一名宮人回報說風王有請。 隨著那領路的宮人踏入這蘭若宮中,這宮此時竟如蘭陵宮一般開滿蘭花,入門便蘭香撲鼻繞身,遠遠的即見一人正立於那九曲玉帶橋上,衣裙飄飄,仿如蘭中仙人。 「王,鳳姑娘已到。」那名宮人走至橋前輕輕稟報道。 「嗯。」 橋上之人隨意揮揮手,然後轉身移目向她看來,那一剎那,鳳棲梧不由一震,手幾端不住茶盤,這個人是誰?她是風夕嗎? 那長及膝部的黑髮是風夕的,但此時這黑髮的發尾被一根以銀線繡著雙鳳的白緞束住,而頭上挽著簡單而高雅的流雲髻,橫戴水澹生煙冠,斜簪彤雲珊瑚釵。那衣是風夕鍾愛的白色,卻已不是那襲簡陋的白布衣,那是山尢國進貢的雪綺羅,領襟、袖口的龍紋,裙擺的鳳翼,腰間的玲瓏玉帶,讓這一襲白衣那樣的華貴雍容。而那張臉,是熟悉的,可臉上的神情卻是陌生的,那樣的高貴而端莊,便是嘴角的那一絲淺笑也是無比優雅而矜持……這是誰? 「鳳姑娘,好久不見了。」惜雲看著眼前的麗人,依然清冷如昔,依然美艷如昔,怔怔的盯著自己,或是有些詫異這個陌生的自己吧。 她不是那個狂放任性的白風夕,白風夕絕不會喚她鳳姑娘,她應該是高聲叫嚷著「鳳美人!棲梧美人!」,白風夕也不會有這樣含而不露的淺笑,她應該是縱聲大笑,笑可達九天之上……眼前的人是風王!是風國的女王惜雲! 「棲梧拜見風王。」鳳棲梧盈盈下拜。 惜雲移步走下玉帶橋,伸手托起她,「怎麼能讓客人端茶水呢,久微定是又偷懶了。」說罷示意侍立一旁的宮人接過茶盤。 鳳棲梧起身,抬眼看著面前的人,一時之間卻不知要說什麼是好。一年未見,心中有著許許多多的疑問,有著許許多多從不與旁人道及的心事,只因為聽說她來了,便來了,心底裡這個人與所有人都不一樣的,便是不說出來,只要站在這個人身邊也會輕鬆許多,可是……此刻卻是今非昔比! 惜雲看著眼前沉默的佳人,回首吩咐著隨侍的宮人,「你們退下,我與鳳姑娘說說話。」 「是!」宮人退下。 「這蘭若宮極大,這兩天來我還沒將這宮看遍呢,鳳姑娘既然來了,不如就陪我走走。」惜雲淡淡一笑道,領頭而行,鳳棲梧自是無聲的跟在她身後。 繞過花徑,穿過長廊,沿途最多的便是蘭花,各形各色,清香盈繞。 「真不愧是蘭之國,蘭花之多,此生未見。」一處臨水的涼亭前,惜雲終於停步,在涼亭的欄前坐下,回首示意鳳棲梧也坐下。 「蘭陵宮的蘭花更多,風王應去那看看才是。」鳳棲梧並不坐,而是看著她道。 惜雲聞言,目光從水面移回鳳棲梧身上,那眸中帶著一絲瞭然的趣笑,鳳棲梧不由臉微微一燙,自知被她看穿。 「這一年來,棲梧在豐國住得可還安好?」惜雲細細的打量著眼前的佳人,雖依是冷而艷,但一雙水眸中卻已褪去那一份淒苦,而今所有的是一份安然。 「比之從前,如置天堂。」鳳棲梧想起這一年,不由也微微扯出一絲淺笑,「風王如何?」 「比之從前,如置地獄!」惜雲也學著鳳棲梧的語氣答道,末了還誇張的露出一臉幽怨的神情,剎時便完全破壞了她一直維持著的高雅儀態。 「噗哧!」鳳棲梧不由輕輕一笑,笑出之後猛然醒悟,不由抬袖掩唇,可也在這一笑間從前的輕鬆感覺又回來了,這個高貴優雅的風王,依然未失白風夕所有的那一份心性。 「何必遮著。」惜雲伸手拉下鳳棲梧的手,指尖輕點那欺霜賽雪的玉容,不似以往白風夕的輕佻,反帶著一種似是遣憾似是歎息的神情,「當笑便笑,當哭便哭,這是你們的自由。」末了似還是忍不住,輕輕捏捏那柔嫩的肌膚,「棲梧這樣的佳人,我若是個男子,定盡一生讓你無憂!」 「你若是個男子,我便是死皮賴臉也要跟著你。」想起昔日曲城風夕的戲語,鳳棲梧也不由脫口笑道。 「真的?」惜雲眼珠一轉,帶著一絲狡黠,「這麼說來,我比那個人還要好了?」 說到那個人,鳳棲梧不由斂笑,凝眸看著惜雲,有著疑惑與不解:「風王為何不去看望公子?他受傷極重。」 「那點傷要不了他的命的。」惜雲斂笑收手淡淡道。 「公子……他是盼著風王去的。」鳳棲梧輕輕道,目光緊緊看著惜雲,盼望著從那高貴得沒有一絲表情的臉上看出點什麼。 「我想這兩天蘭陵宮看望他的人應是絡繹不絕的,我去了只怕立足之處都沒呢。」惜雲目光調向亭外,池面上乾乾淨淨的,連一片浮萍也沒有。 「若風王去了,便是大王也要讓位的。」鳳棲梧也淡淡的道。弄不明白這個作為蘭息的未婚妻子,本應是最為關心他的人為何卻如此冷淡,冷淡得如同陌生人,撇開那層關係,他們也相識相交十年之久啊! 「是哦,我是一國之王呢,誰也應該讓我三分才是。」惜雲勾唇略帶嘲諷的笑笑,眸光輕忽的落向水面,微風拂過,蕩起一圈圈漪漣。 「你還將是他的妻子。」鳳棲梧的聲音不大不小,堪堪入耳便消。 惜雲聞言回首看著她,這個鐘情於蘭息的美人,此時說起此事竟未見有妒意,也未見有怨恨,亭亭玉立,似冰霜冷傲,也如冰霜潔淨,這樣的人,實也少有! 「以我之地位,他日當為他之王后,那時,棲梧當何處?」惜雲抬手掠起鬢角一絲被風吹起的髮絲,極其隨意的問道,那樣的神色,那樣的語氣皆顯示出她並不在意鳳棲梧的答案。 「棲梧只是想著可給你們唱一輩子的曲便心滿意足。」鳳棲梧輕輕在惜雲身前坐下,伸手握住惜雲膝上的手,目光純淨清澈無一絲雜質,臉上有著一種似已看透的神情,「當日華國,棲梧便知,公子心中沒有第二個人。」 「呵呵……」惜雲忽然輕笑出聲,有些憐惜又有些無奈的看著鳳棲梧,「棲梧真是個冰雪般的人兒,他不知哪世修的福氣,此生竟能得你這一份真心,只是……棲梧,你並不瞭解他的。」 「公子他……」鳳棲梧要再道,卻為惜雲揮手打斷。 「棲梧,我與他相識十年,我比你更瞭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只看到他好的那一面,溫文爾雅,俊逸無雙……可你不知他殘冷、無情的一面!」惜雲站起身來,那一刻,她又變回那高雅端嚴的風國女王,一雙眼睛閃著的凌凌冷光,「就如這一次……哼,這樣的手段啊,我自愧弗如!」 「這一次?這一次怎麼啦?」鳳棲梧惑然,不由也站起身來抓住惜雲的手,那冷情的臉上少有的浮現一絲激動,「這數月棲梧親眼目睹,公子為迎接風王的到來所做的一切,那花、那轎……那樣美的一切……公子可謂費盡心思!便是那息風台,從台到名皆出自公子之手,公子對風王的心意天下皆有目睹!雖然……儀式被刺客破壞,但那也不是公子所願,而為了救大王他以身擋刀,這樣的仁心孝道舉國臣民皆為之動容!這樣的公子……為何風王卻……卻……要如此苛責?」 惜雲怔怔的看著情緒難得這般激動的鳳棲梧,聽著她那有些焦銳的言語,半晌後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棲梧啊……棲梧……」 她邊笑邊連連喚著鳳棲梧的名,那樣的笑,那樣的語氣似是極為高興,又似極為憤慨,猶帶著一絲無法抑止的悲涼,讓鳳棲梧傻傻的站著,不知如何是好,隱約間,自己似乎錯得十分離譜,以至她這般大笑不已。 終於,惜雲止笑,眼眸或因著那大笑格外的晶亮,讓鳳棲梧那一瞬間以為她眼中有淚。 「棲梧,你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而且……從內到外都很純淨的。」惜雲走過去輕輕拍拍她的肩膀,目光落在亭外的一盆雪蘭之上,「你便如那雪蘭般清傲高華,這樣的你,其實一點也不適……」說至此忽然一頓,片刻後才歎息著道,「可惜……可惜了……」 可惜什麼?那一天留給鳳棲梧許多的疑惑,可卻無機會問個清楚,因為惜雲在說完那句後即放手走開,負手立於亭前,儀態那樣的高貴而凜不可犯,緊接著便見一名宮人匆匆走來。 「王,蘭息公子派人送來一樣禮物,送禮之人說必得王親自接受。」宮人躬身稟報道。 「是嗎?」惜雲回首看一眼鳳棲梧,「棲梧你先回罷,改日咱們再聊。」說罷轉身吩咐那宮人道,「著人送鳳姑娘回去。」 「是!」 洗顏閣前,任穿雨立於階前等候著,目光落在閣前「洗顏閣」三字之上,靜靜的思索著。 「公子托你送什麼禮物呢?」 那個聲音如天外飛來,清亮如澗間竄出的冰泉,將他所有的思緒瞬間凍結。回首,一瞬間也不由一呆。 和約之儀那一天,也曾遠遠看得一眼,卻面貌模糊,感覺也模糊,而今日,不過一丈之距,清清楚楚的看個徹,忽然覺得,那些花,那盛大的迎接儀式,那費盡公子數月時間,耗盡國庫數十萬金葉築出的息風台……為著眼前這個人是值得的!忽然間明白了為何會有那株「蘭因璧月」! 「穿雨拜見風王。」任穿雨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禮,可也在他開口的那一剎那,他只覺得風王的眼光瞬間如冰劍在他臉上劃過,讓他全身一冷。 「起來吧。」惜雲淡淡的道,眸光卻依然盯在他身上,「穿雨?任穿雨嗎?」 「正是小人。」任穿雨起身答道。 「本王聽說過你,世人讚你是豐國最聰明的人,今日得見,果是……不差!」惜雲的語氣十分的平淡,可這贊語中卻隱帶冷刺。說罷靜靜的立於閣前,似乎沒有移駕入閣的意思。 「小人陋名,豈堪入風王之耳。」任穿雨不亢不卑的答道。 「穿雨先生太謙虛了。」惜雲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公子既派先生為本王送來禮物,想來定是十分信任先生,況且那一日息風台前,本王也親耳見識過先生對公子的忠心!」 「穿雨一介賤民,卻蒙公子禮待,當傾心捨命以報公子之恩!」任穿雨垂首答道,語態極為的恭謹。 「能有你這等屬下,本王實為公子感到高興!」惜雲淺淺的扯出一絲笑,眸光卻清冷如冰。 「穿雨做任何事都為公子,為公子做任何事都值得。」任穿雨微微抬首,目光毫無避忌的直視惜雲。 「不錯。」惜雲微微頷首,眸光射向任穿雨身後,「不知公子托你送什麼來?」 「公子吩咐此物除風王外任何人不得私自開啟,所以還得風王親眼過目才得知。」任穿雨招招手,便有四名宮人抬著一罩著層層輕紗的東西上來。 惜雲看著那封得嚴嚴實實的禮物,片刻後才道:「禮物本王收下了,煩先生回去復稟公子,本王謝謝他一番美意,待公子得空時……本王再去看望他。」 「是。」任穿雨一躬身道,「小人先告退。」 說罷轉身離去,走出一箭之地,忽然心中一動,回首一視,卻見風王正目視著他,那樣的目光令他心神一凜,馬上回身離去,回身的那一剎那忽暗罵自己此舉失態失算,也就那一回頭一回身之間,自己似乎被那個風王看個透徹了!這次初會,是自己輸了! 「你們都退下吧。」惜雲看著那禮物淡淡道。 「是。」所有宮人悄悄退去。 洗顏閣的門忽然輕輕開啟,久微偷偷探出一個頭來。 「就知道你躲在裡面。」惜雲轉頭看一眼他道。 「我做了點心沒找著你,便想著你反正要來這洗顏閣的,我便先進來睡一覺了。」久微伸伸懶腰道,「你似乎對這個任穿雨很有戒心?」 「因為他對我有戒心。」惜雲淡淡道,回身遙望任穿雨離去的方向,「這個任穿雨是個不可忽視的人物,那一日就因為他的那一聲驚呼,以至讓豐王中掌,這可說就在我的手下完美的完成了他們的計劃!」 「你似乎對此耿耿於懷?」久微眸中帶著深思的看著她。 「哈……」惜雲一聲冷笑,「我只是再一次的證實到,他不論做任何事,那背後都有著目的,世間所有人、事、物在他眼中都是可供利用的!」 久微微微一歎,無語的看著惜雲,此時的她一臉的落寞與悵然,似乎從她當王之後,白風夕昔日所有的瀟灑、快樂、無拘便都失蹤了,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負擔、無奈的憂傷以及一絲藏得極深的失落,可也唯有在自己面前,她才會顯露這些真情實緒,人前,她依然是尊貴端嚴不可犯的風王!無言的拍拍她的肩膀,似想給她一絲安慰。 「久微,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保護你自己。」惜雲忽然輕輕道,那聲音中透著一種疲倦,抬手抓住久微的手,手指不由微微用力抓住,「他那樣的人,他若……你在我身邊或會有危險。」 「我?」久微淡淡一笑,看一眼被惜雲抓得有些微疼的手,「我不過是你的廚師,對他沒有任何妨礙。」 「但願如此。」惜雲放開久微的手,抬手輕撫眉心,似想掩住什麼,「論到心機手段,這世上無人能出他左右,所以你以後小心點。」 「他有這麼可怕?」久微未曾見她為什麼事如此憂心過,「可前日他不是才傷在刺客刀下,人總有漏算的地方。」 「呵……」惜雲扯唇一笑,「久微,你離王室太遠太久了,所以你不知道王室中人的鬥爭,王室中的算計……那些心機城府有多深有多殘!」 「你是說那日受傷也是在他的計劃之內?」久微眉頭略皺道。 「當然。」惜雲斷然道,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手心,五指微張,「以他的武功,那四人如何能傷得了他,我與他江湖闖蕩十年,所遇的高手還不多嗎?這世間能傷得了我們的……少之又少!」 「那他為何要安排這一出?當日既全在他的計劃中,那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計劃?那些刺客難道是他安排的?」久微有些不解的問道,對於其中的奧秘他真的有些猜不透了,他真的離這些太遠了。 「刺客不是他安排的,不過那些人的舉動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不過將計就計罷,否則以他之能,那些刺客豈能出現!」惜雲微微握拳,抬首目光遙遙落向遠方,「當日你也在場,自也看到,和儀護衛的不過是些普通的禁衛軍,而他的親信,墨羽騎的大將、江湖上他收伏的高手,還有……那些武功深不可測的蘭暗使者,沒有一個出現!只因為他要那些刺客出手,他就要那樣的一個局面!」 「至於……他為何受傷……久微,你看豐國現在的局勢如何?」 「現今?豐王重傷,世子重傷,表面看來,國中兩大支柱似乎都倒了,朝臣皆惶惶不已。」久微道。 「倒?呵呵……豈會啊!」惜雲哧哧笑道,「現今豐國是誰在主持大局?」 「尋安侯。」久微答。 「刺客一案也是他在追查對嗎?」惜雲繼續道。 「和約當日,豐王即下旨由尋安侯主持國事並全力查辦刺客一案。」久微說著這大家都知道的事,腦中隱約似已能抓住大概了。 「若世子不受傷,那麼這所有的事便應由世子接掌的。」惜雲輕輕道,長吁一口氣,似有些感慨道,「這表面上看來,現在豐國管事的似乎是尋安侯,但實際上……以他那樣的人,這豐國啊,早就在他的掌中了!」 「既然這豐國早就在他掌中,而且以他的世子身份,豐國的王遲早都是他,那他為何……為何還要讓當日的局面出現,他完全可阻止那些刺客,那你們的和約之儀便能完美的完成,那樣……你與他……」久微看著惜雲,看著她眼中掠過的那一抹蒼涼,不由一頓,微微歎息,「他何苦要這般?!」 「所以說你們不瞭解他。」惜雲微微苦笑,「之所以有和約當日之事,那都是因為他要乾乾淨淨的登上王位,而且他是一個不喜歡親自動手的人!」 「乾乾淨淨的?」久微呢喃著,要如何個乾淨法?那個人到底有多深的心計?連夕兒也要算計嗎? 「快了,你很快就會看到的,到時你便明白什麼才叫乾淨!」惜雲歎道,垂首看著那送來的禮物,移步過去,「看看他到底送了什……」 話音在揭開輕紗的那一剎那消失了,怔怔看著紗下的水晶塔,那一刻,竟不知是感動還是悲哀,是要歡笑還是哭泣? 「這是……」久微上前一看也不由震驚,「世上竟然有這樣的花!」 輕紗之下是一六角水晶塔,塔中是一株黑白並蒂的蘭花,此時花已全開,花大如碗,花瓣竟似一彎彎的月牙,黑如夜,白如雪,白花墨蕊,黑花雪蕊,緊緊相依於一蒂之上,散發著一種如玉般的晶瑩光澤,如幻夢般美得惑人! 「他竟然種出了這樣的蘭花?!可是何苦又何必?!」只聽得惜雲喃喃道,伸手隔著水晶璧碰觸著那花朵,指尖竟是不受控的微微顫抖,眸光如煙霧迷濛的碧湖。 高高的台階,高高的朱漆柱,高高的殿宇,高高的屋簷……這裡所有的都特別高,那白玉青石的繡欄間刻有各種形狀的火焰圖案,那雕甍碧瓦間擁簇著一朵朵彤雲似的焰火,那屋角懸掛的金焰鈴朗日之下光芒炫耀刺人雙目……這裡是皇國的締焰宮,任何踏進此宮的人,那一刻都會為那種無形的氣勢所壓,不由自主的俯首!這是為皇國的第一代國主「無血焰王」而築建的,三百多年來,它高高矗立於皇王宮中,俯視著它的萬千子民! 華純然由宮人擁簇著慢慢穿行於這皇國王宮中,比之自小長大的華王宮,華麗富貴或比不上,但這裡莊嚴、肅穆卻是華王宮遠遠不及的,每一座宮殿都氣勢恢宏,帶著一種自高而下的傲岸,無形中便給人一種壓力,讓人拘束謹慎,不敢多行一步,亦不敢多言一語。 遠遠的即見一白衣人從締焰宮走出,這氣勢壓人的皇王宮卻無法束住那人,那人不論何時、不論何地都是縹緲得不似真人,那樣的儀容、那樣的氣質總讓人想到那碧落山上的仙人,可他卻偏偏遊走於這十丈軟紅中。看著他漸漸走來,華純然忽覺得這莊嚴大氣的皇王宮便如一幅富麗的畫,可那人卻是飄浮於畫之上的一抹白影,眨個眼,他或便飄逝了。 「公主來找皇朝?」玉無緣看著迎面而來的華純然微微點頭致意。 「是的,玉公子去哪呢?」華純然也微微一頷首。能自由穿梭於這個皇王宮的除皇國的王與世子外,大概也只有這個玉無緣了,便是自己,要去締焰宮也得讓人通傳一聲,而能夠直呼皇國世子名字的也只有這個玉無緣了! 「出宮走走。」玉無緣目光溜過宮人捧著的湯盅不由微微一笑,「皇朝此時應在東大殿處理朝務,公主去那找他吧。」 「多謝公子指點。」華純然嫣然一笑。 「補湯應趁熱喝才有味道,公主快去罷。」玉無緣微微側身讓道。 「嗯。」華純然點點頭領著眾宮人走過,走至締焰宮宮門前忽然回首一視,卻只見一角白衣飄過宮門,然後消失無影。這個玉無緣,如天然白玉般高潔無瑕,卻也如那白玉一般,任你如何透視,只能看到純然的白色,他的思想、他的情感卻彷彿石化、彷彿靜止一般,你便是窺視千萬年也不得一絲一毫! 微微一歎,丟開那個捉摸不透的人,轉首,卻見皇朝大步走來。 「拜見公子。」眾宮人拜服於地。 華純然也微微一屈身,「見過公子。」 「公主不必多禮。」皇朝伸手挽扶,「公主找朝何事?」 「純然見公子近來朝務繁忙,十分辛勞,所以便燉了一盅補湯,想讓公子補補身體。」華純然垂首似有些羞顏道。 「哦?」皇朝目光掃一眼宮人捧著的湯盅,「多謝公主費心了。」 「公子步法匆匆,想來有要事,既然如此,純然先行告退,公子先忙去罷,這湯等公子得空了,純然再燉一盅就是了。」華純然抬首掃一眼皇朝,不急不慢的道,並抬步轉身,似要離去。 「公主一番心意,朝豈能糟蹋。」皇朝移步走近華純然,轉首吩咐隨侍的內侍,「將湯溫著,侍我辦完事回來再喝。」 「是。」內侍接過湯盅。 「公子朝務繁忙,可也要保重身體才是。」華純然微斂眼眸溫言細語道。 「多謝公主關心。」皇朝回轉頭看著眼前如花艷美的嬌妻,伸手輕撫其肩道,「朝自會保重,公主請先回宮休息,晚間得空再去看你。」 皇都郊外的天璧山乃皇國境內最高的山,此山險峻,素日少有人上。 此時卻有琴音從山頂飄下,清幽如空谷回音,似只是一個人的唱和,寂寥而傷感,如滄海桑田,天地同老時,驀然回首,卻依然只是形單影隻,依然只是自彈自賞;時又低回婉轉,時如絲絮游浮,蒼茫天地間,漫漫長路中,千回百轉也抓不住一片衣角,無法挽住一縷青絲! 反反覆覆的彈著,天地似也為琴音所感,漸趨晦暗,最後一絲金輝也隱遁了,濃郁的暮色輕而快的掩下。 琴音停了,天璧山又恢復寂靜,偶爾才會響起歸巢雀鳥的啼鳴。 一鉤冷月淡淡的湧現於天幕上,慢慢從暗至明,稀疏的幾顆星星在月芒中閃著微弱的光。 琴音忽又響起,卻是平緩柔和、清涼淡逸如這初夏的夜風,飄飄然然的拂過青翠的樹梢,吹開夜色中悄悄綻放的一朵野花,蕩起一片草地上的白羽……清清泠泠如幽谷深澗中滲出的清溪,自在無拘的流過,或滋潤了山花,或澆灌了翠木,平平淡淡的卻透著靜謐的安祥。 「你怎麼老愛爬這天璧山?」 琴音止時,皇朝的聲音朗然響起。 「無事便上來看看。」玉無緣回首看他一眼淡淡道。 皇朝走過去與他並排坐於山頂一塊大石上,看著他膝上的古琴,「山腳下便聽到你的琴音,彈的什麼曲子?以前似未聽你彈過。」 「不知道。」玉無緣垂首看看膝上的琴,然後抬首看著夜空,「隨心而彈便是了。」 「隨心而彈?」皇朝那燦亮的金眸忽轉為深沉,「前一曲可說百轉千回,看來,你也並非全無感覺。」 玉無緣卻未答,眸光遙望著天際,面色平靜無緒。 「她已和蘭息訂下婚盟。」皇朝也仰首看著夜空,那點點稀星怎麼也無法照亮天幕,便是那一彎冷月也時隱時現,「她為何一定選他?只因為有十年嗎?那個性狡若狐的人便能給她幸福?」 玉無緣收回遙望天際的目光,轉首看一眼皇朝,看著他臉上那一絲不甘與疑惑,淡然一笑道:「皇朝,這世上大概也只得她才讓你如此記掛,讓你如此欣賞,可惜你卻不夠瞭解她。」 「嗯?」皇朝轉首看著他,卻見他一臉的靜然與祥和,那張臉在這淡淡的星月下依然散發著一種玉似的瑩光。 「她那樣的人……」玉無緣抬首尋向天際,此時那一彎冷月又破雲而出,灑下清冷的銀光,「她的幸福當由她自己創造,而非別人給予!」 皇朝聞言怔怔的看著玉無緣,半晌才長歎一聲:「這或許就是我落敗的原因!」片刻後又道,「白風夕當可自由的創造屬於她的快樂與幸福,只是今日的風惜雲,她還能嗎?」 「一個人身份、地位、言行都可改變,但是骨子裡的那份心性卻是變不了的。」玉無緣淡淡的道,彎月清冷的淺輝落在他眼中,讓那雙無波的眼眸亮如鏡湖。 「看來你真的放開了,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束住你?」皇朝目光灼亮的看著玉無緣。 「既未曾握,又何謂放。」玉無緣垂首,攤開手掌,看著掌心,淡淡一笑,卻是空濛縹緲,「玉家的人是最貧瘠的,一無所有又何以為束?!」 「玉家的人也是最神秘的。」皇朝卻道,「以你們之能……」 「你來找我有何事?」玉無緣卻不待他說完反問道。 皇朝搖搖頭,似也有些歎息的看著他,然後道:「這一年來,朝務、軍事已差不多整頓妥當,白、南兩國雖自無回之約後稍有收斂,但近據探傳報,頗有些蠢蠢欲動,而白風、黑豐已結一體……」說著站起身來,仰首望著天宇,「時局若此,也該是時候了!」 玉無緣靜靜端坐,目光遙望著山下,黑漆漆的一片,微涼的山風吹過,拂起兩人衣袂,嘩嘩作響。 良久後,玉無緣終於開口:「既要動,那便在他們之前動,只是……」抬首看著矗立於眼前的皇朝,「興兵不能無因,你要以何為由?」 皇朝聞言低首看他一眼,然後朗然道:「這個靡敗腐爛的東朝已千瘡百孔、無藥可救,發兵因由何其之多,但我……我不要任何借口,我要堂堂正正的廣告天下,我皇朝要開創清清朗朗的新乾坤!」 一語道盡他所有的狂與傲,那一刻,天璧山頂之上的他仿如頂天立地的巨人,暗淡的星月似也為他之氣勢所吸而一剎那爭先灑下清輝,照亮那雙執著、堅定且灼亮如日的金眸! 玉無緣看著他片刻,最後淡淡一笑道:「這確實是你皇朝才會說的話,也唯有你皇朝才會有此霸氣之舉!」 正文 32 初許 蘭陵宮並不若惜雲所料的訪客如雲,只因替世子療傷的太醫說過:世子之傷極為嚴重,必須靜養,任何人都不得打擾! 有太醫這一句話,不論是假心假意的,還是不安好心的,又或是那些想趁此拍拍馬屁的便都只得打道回府,所以除那些守護、侍奉的宮人外,蘭陵宮實無雜人,安靜得很。 「公子,穿雨要稟報的就這些。」蘭言室中任穿雨輕輕對斜倚在軟榻之上的蘭息道。 「嗯。」蘭息淡淡的應道,面上似笑非笑,似嘲非嘲,掌心十分輕柔的撫著臂彎中一隻通體雪白若絨球似的小貓,雙眸鎖在白貓那碧玉似的眼珠,似逗弄又似威脅,無論是從臉色還是神情,都看不出他是一個「重傷垂危」的病人! 就是這種表情!一切掌心,冷眼看看所有人一個個往他的套中跳,淡淡的笑,淡淡的諷,還夾著一抹算盡天下而天下猶不知的得意!任穿雨看著面前的人,思緒不由掉回那遙遠的從前。 雙親病亡,家產被奪,拖著幼弟流落街頭,可老天爺卻似嫌他們的磨難、苦痛還不夠似的,不但寒風割膚濃霜凍骨,不但路人唾棄辱罵,還要讓那些如地頭蛇似的惡霸乞丐搶走他好不容易從一家農戶求來的破棉襖!更甚至連那野狗野貓也敢堂而皇之的從他們嘴邊刁走那硬得像石頭的饅頭! 那一天,一群乞丐搶光他所有後卻連幼弟也不放過,只因這樣未知世事的小男孩若賣到那無兒無女人家,必可得個好價錢! 精疲力竭、哭天喊地也抓不住幼弟的手,可那些人卻似還嫌不夠開心不夠得意,大搖大擺的坐在他面前,將他討來的殘羹冷飯一掃而光,一雙雙又髒又臭的腳還時不時踩一下踢一下他,耳邊是幼弟被他們捉弄而發出的淒哭聲……那一刻,他想,這世上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那他與幼弟何以遭此劫難?這世上有公理嗎? 「想不到出宮玩一趟竟可看到這麼一齣戲!」那個既雅又清的童音在這嬉罵、哭泣中響起,顯得格外的脆亮。 從地上抬首望去,只見街口立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身著黑色錦袍的俊雅男孩,身後擁簇著一群服飾各異的大人。 那些踢、踩他的乞丐不由都停止了動作,便是幼弟也停止的哭泣,只是隱約還有些抽噎聲。那些乞丐都慢慢從他身邊散開,誰都看得出眼前這個男孩必來頭不小,這些生活最底層的寄生蟲自知道得罪不得。 老天爺終於肯拋一絲憐憫予他嗎?可惜他想得太美了! 那個男孩眼光掃過那些乞丐,掃過幼弟,最後落在他身上,那樣的目光竟不帶絲毫感情與溫度,只是冷淡、無動無衷的看著,那一剎那,便如一盆冰水從頭至腳淋下,讓他瞬間如墜深淵般絕望! 「百英。」只聽那男孩淡淡喚道,並伸出一手。 馬上便有一人躬身趨至他身前,手中捧著一個盒子,打開盒子的那一剎那,一股食物的香味便飄散整個巷子,他甚至聽到那些乞丐嚥口水的聲音。 男孩看看他,然後手一揮,一盤點心便全拋落於地上,那些乞丐皆垂涎的看著,卻還有些猶疑,不敢妄動,可緊接著,男孩又拋出的紅燒肉,剎時,那些乞丐便一鍋蜂擁上,爭搶著地上的食物,而男孩卻是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不斷的拋出食物,拋出了全烤雞、拋出了芙蓉鴨翅、拋出了錦絲魚……一樣樣的拋,每拋一樣時都會朝他看一眼,每一樣都很快便被眾乞丐吞噬乾淨,而他……躺在地上,飢腸碌碌、精疲力盡、鼻青臉腫、全身傷痕的看著。 「哥哥,雲兒餓……」幼弟輕輕的扯動他的袖角,一雙清澈的眼睛乞求而飢餓的看著他,此時乞丐們已全部搶食物去了,無人顧及他們。 而那男孩卻還在隨意的拋,彷彿他拋出的不是精美而昂貴的食物,他只是拋出一些垃圾,拋得極其瀟灑,每拋一樣那雙墨玉似的瞳仁都會特意的瞄他一眼。 終於,當那只比他胳膊還要粗的海蝦拋出時,他猛然爬起衝過去,那一刻,他也不知身體裡從哪湧來的力氣,只知道他一定要搶到那只蝦,因為他要活下去!他與幼弟要在這人吃人的世間活下去! 撲、扯、打、踢、咬……所有會的全用上,眼睛死死的盯著那只海蝦,不顧一切的衝過去,那只蝦是他的! 可是那只蝦離他卻總是那麼遙遠,他每進一步,它似乎就退後一步,天地都似乎扭動了,不斷的旋繞飛轉,迷迷糊糊中,那個優雅的童音似乎就響在耳邊:「天上從來就不會掉下餡餅,所有的都得你自己去爭取!想要得到,便必得有所付出!」 是的,既然天不憐人,那麼人便只能自救!不論是何種方式,只要能活下去,天地也不容苛責! 「既然已經差不多了,那便休息休息吧。」蘭息的聲音淡淡響起,將任穿雨從那個過往拉回。 「是。」任穿雨垂首應道。 此時門口忽響起輕輕的敲門聲,然後傳來內侍小心翼翼的聲音:「公子,風王玉駕已快至宮前,請問您是否要接見?」 那雙墨玉瞳仁一瞬間閃過一絲亮光,那撫著白貓的手也不由一頓。 「速迎!」那聲音急急的卻偏偏輕如風柔如水,隱帶著一絲微微的激動! 任穿雨看著,眉頭微微一皺,然後垂眸斂眉道:「穿雨先行告退。」 「嗯。」蘭息隨意應道,眸光看著懷中的白貓,可心神卻似已遊走。 啟門而去,袖中的手卻不由握緊成拳,前面宮人、侍者已忙成一團,皆是為著迎接風王駕臨。 出了澤蘭園,遠遠的即見儀仗,不由垂首退避一旁。 「任先生,又見了。」 頭頂傳來那似極其隨意的聲音,目光所極的是長及地、繡著鳳羽的白色的裙擺,微微露出水藍色絲履,各嵌有一顆綠豆大小的黑珍珠。 「穿雨拜見風王。」垂著頭恭恭敬敬的行一個禮。 「任先生是來探望公子的病情,還是……說些朝內朝外的『趣事』讓公子寬心開懷呢?」惜雲目光落在那低垂的頭頂,語氣平和。 那低垂著的頭眉心一籠,目中利光一閃,但聲音卻是那樣從容不迫:「穿雨是公子侍從,自應是日日侍候於公子身邊。」 「哦?」惜雲微微一笑,眸光一轉,「任先生想來還有要事要辦,本王便不耽誤你了。」 「穿雨無能之輩,並無什麼緊要事。」任穿雨微微抬眸卻終未將目光移上,「公子正於蘭言室等候風王玉駕。」 惜雲淡淡一笑,眸光轉著,似還要語,卻又止了,抬步往蘭言室而去,任穿雨終於抬首,望著那遠去的身影,目中光芒閃爍。 「你們候在外面,公子病重不得吵擾。」蘭言室前,惜雲吩咐著隨侍從人。 「是。」 踏入蘭言室,安靜而清涼,猶繞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清香,拂開珠簾,即見左窗前軟榻上閉目臥著的蘭息。 「我面前你用不著裝了。」惜雲隨意在軟榻前的錦凳上坐下。 蘭息睜開眼眸,看著榻前的惜雲,長長久久的看著,深深幽幽的看著,良久後,唇邊綻出一絲微笑,淺淺柔柔的,彷彿怕驚動了什麼:「我以為你不會來的。」末了微微一頓,緊接著輕輕道,「我真的……擔心你不會來,你若不來……」話音收住,黑眸緊緊的看著惜雲,似將未盡之語盡訴於眼中。 「我這不是來了嗎。」惜雲淡淡一笑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蘭息坐起身,伸手拉起惜雲的手,輕輕握在掌心。 「這世間還有什麼不在你的掌心?」惜雲看著他道,手微微一動,似想抽出,「我不也在你的計劃中嗎?」 「這世間唯有你是我無法掌握住的。」蘭息的手不由微微一緊,那幽深難測的眼眸此時如雪湖山水般明澈一片,「唯有你……」 一言入耳,惜雲不由一震,他們相識十年,彼此嬉笑打鬧,互貶互譏,有時也互助互扶,可是……他們從未說過這樣的話,他們的關係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朋友不會如他們這般互刺互嘲著,可朋友有時也未必能如他們這般近,可是他們也皆未曾往男女之情這一關邁過,一直是這樣模糊著,本以為或也就這樣模糊著一輩子了,可是……回到各自真正位置上的他們,因著這個風雲變幻的天下、因著各種利益而*攏,並定下婚約。 只是他們之間……能有那種生死相許、白首不棄的真情嗎?如今的他們還能彼此信任、彼此貼心嗎?移眸看向那雙黑眸,看著那眸中所顯露的一切……心跳得有些響、有些急……只是,已走至今日的他們能嗎? 眼前的那張臉是那般的平靜淡然,一雙明眸無波無緒的靜靜看著,神情如海般深而難測。蘭息忽覺得一股涼意襲來,那握著的手不由一顫。 「你放心,我既答應過助你打下這個天下,那在這個天下未到你手中之前,我們總是走在一起的。」良久後,惜雲平靜的開口。 聞言,蘭息放開惜雲的手,凝眸看著她,半晌後才有些無奈有些悵然的歎道:「我們便只能如此嗎?十年的時間,竟只能讓我們走至如此境地嗎?」 是的。這是她的答案,可道出口卻變為了:「我不知道,我們……我不知道會如何……」 他們以後會如何?或許真的沒有個確切的答案。 十年的歲月走過,彼此間若說無一絲牽絆那是假的,可是……此時兩人已不是江湖上那簡簡單單的白風黑息,現在的身份、現在的地位、現在所處的環境、周圍的人、事都已不簡單了,便是兩人的心性……從始至今何曾……那彷彿可以預見的未來,那又似有無限可能的明日……他們會走至何處? 聽得這樣的回答,蘭息幽深的黑眸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光華,抬眸看著惜雲,也看進她那一臉的迷茫與無奈,還夾著一絲淺淺的傷感。 輕輕鬆一口氣,她還是在身邊的。 「我送你的花喜歡嗎?」 聞言,惜雲一頓,然後轉首微微揚聲:「將東西抬進來。」 不一會兒,門被輕輕推開,兩名內侍抬著那罩著輕紗的水晶六角塔輕輕走進來,然後輕輕擺放於房中,再輕輕退下,輕輕關上房門。 「你將花封在這塔中,這也算送我?」惜雲起身走至塔前道。 蘭息一笑,起身走至她身邊,然後伸手在塔之六角角頂各自輕輕一點,那水晶塔便似開門一般分兩邊輕輕打開,一株黑白並蒂蘭花亭亭玉立於室中,一股清雅的蘭香瞬間溢滿一室。 「這株『蘭因璧月』只有我們兩人可賞可聞!」蘭息移目看著惜雲道。 「『蘭因璧月』?」惜雲輕輕念道,心頭一動,轉眸看著蘭息,「蘭因……難道你不怕成絮果嗎?」 「它是『蘭因璧月』,絕非蘭因絮果!」蘭息平淡的道,可語意卻是堅定的。 看著他額際那枚墨玉月飾,抬手輕輕撫著自己額上的雪玉月飾,「蘭因?璧月?蘭因……璧月……唉……」末了卻是長長一歎,這一對玉月能璧合生輝嗎?能在三百年後重合一處嗎? 那歎息未落,「喵」的一聲脆響,只見軟榻上薄薄的錦被中鑽出一隻雪白的小貓,滴溜溜的轉著一雙碧玉似的眼睛看著室中花前並立的兩人。 看著榻上的那只白貓,惜雲眉頭不易察覺的微跳一下,然後不動聲色的退離蘭息幾步,「怎麼你床上鑽出的不是美女?」 「美女嘛……」蘭息長眉一挑,雙眸緊緊鎖在惜雲身上,似想在她身上找尋什麼,奈何她神色淡然,沒有絲毫的不悅與……酸意! 惜雲抬眸看一眼他,唇略微抿,似笑非笑,「如何?」 說話間,那白貓「喵喵喵」的叫著,跳下軟榻,向花前兩人走來。 蘭息微彎腰,伸出左手,白貓輕輕一跳,便落在他掌心,「喵喵」的在他掌心輕輕一舔,然後縮成一個雪球似棲在他掌中。 在那白貓跳入蘭息掌心的那一瞬,惜雲即刻轉首,眸光落在那株「蘭因璧月」上,腳下移步,退離約一丈遠。 「你不覺得它也是個美人嗎?」蘭息淡淡的笑著,一邊伸指逗弄著掌心那雪絨花似的貓兒,呢呢輕語著,「琅華,琅華,你也是個美人的。」 「琅華?」惜雲略一沉吟,微微搖首,似頗為惋惜,卻不知她惋惜的是這名安在這貓身上,還是惋惜這貓兒取了這麼一個名。 「我倒覺得很貼切呢。」蘭息走近她,將掌中貓兒遞到她面前,想讓她瞧瞧,這樣漂亮的貓確實可稱為琅玕之花,可手才一伸,眼前便一花,待再看清時,卻見她已在一丈之外,那種速度比之當年她搶他的琅玕果還要快! 「這貓若叫『琅華』,那以後我再也不要吃琅玕果了!」惜雲手探入袖中,指尖之下是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 「呃?」蘭息一愣,這個可謂天下間最好吃的人竟然因為一隻貓叫「琅華,而放棄人間仙果「琅玕果」?細細看著她,眸中幽光一閃,然後輕輕笑起來,「十年來我一直想找著你的弱點,可是卻從未想過,你竟然……呵呵……你竟然怕貓!」 「什……什……麼……我……我怎麼會怕貓,我只是討厭貓!」心思被戳破,惜雲那張一直雲淡風輕的臉上閃過一絲狼狽,略有些口吃,只是說到最後又理直氣壯起來,彷彿她真的只是討厭貓而已。 「你竟然怕貓?你竟然會怕貓?你怎麼可能怕這種東西呢?」蘭息卻猶是喃喃道,目光看著惜雲,有著驚異……及一絲欣喜───原來強如她也是有著弱點的,也有著害怕的東西! 「你……你這只黑狐狸!果然是物以類聚!狐狸跟貓同臥一榻……哼!倒也正常!」惜雲再後退兩步,搓了搓自己的手,眸光猶是盯著白貓,似怕它突然跳向她。心裡卻也是鬱悶至極,想她在武林中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風夕,在戰場、在朝堂是叱吒風雲的風國女王,可是……她卻怕著所有人都會喜歡的東西! 蘭息微微一笑,看著她,眸光雪亮,似能穿透她的心思,片刻後,他移步走近窗邊,然後後一拋,那白貓便拋至了窗外,回轉身道:「你與它,我當然棄它取你!」 惜雲一直等到那毛絨絨的讓她心頭發毛的東西消失在窗口才放鬆下來,待聽到他的話,不由抿唇一笑,可才笑一半忽醒悟起他言後之意,不由心頭一跳,臉上一紅。 蘭息看著不由一癡,臉紅?認識她十年,從未見過她有此女兒之態,每每總是她逗弄得別人臉紅耳赤,可是此刻……這玉頰暈紅,如霞鍍雪雲,盡顯嬌艷之美的佳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這個人竟因他一語而嬌羞?! 此刻的嬌美讓他心動,可最讓他心為之竊喜的卻是……那羞紅的臉之後所代表的……想著心頭不由一蕩,移步走近,伸手輕攬佳人,輕輕的柔柔的喚著:「惜雲……」想將佳人擁入懷中。 「公子重傷未癒,還是好好休息,惜雲就此告辭。」惜雲卻手一伸,極其「溫柔」的拍拍蘭息左肩,引得蘭息「絲絲」吸著冷氣,不由自主的鬆開了手,頓時,滿室的柔情蜜意、滿室的溫馨氣氛便破壞殆盡。 「我怎麼會選你這種女人?!」蘭息撫著肩,看著「儀態高雅」、姍姍而去的惜雲喃喃自語著。 「我不是你選的,是你死皮賴臉求來的。」一絲細細的蚊音清晰入耳。 「這女人……唉……」蘭息撫額長歎,可心頭卻滲著絲絲甜甜的喜悅。 豐王豐宇一共有八兄弟,他排行第七,但他卻以側室之子、末冠之位而登王位。至而今,他已在位三十九年,且年近六十八歲高齡,而所有的兄弟也僅剩與他一母同胞的八弟尋安侯豐寧。 他有兩位王后,三十二名姬妾,共生有二十四名子女,十位公主,十四位公子。 第一位王后乃帝都嫁來的倚歌公主,但其早逝,僅生有一子,即在她逝後立為世子的蘭息。蘭息在豐王所有的子女中排行第十二,在諸公子中排行第三,他雖非長卻為嫡,其母貴為皇室公主,地位高於豐王所有姬妾,與豐王都可平起平坐,所以蘭息立為世子在朝臣、百姓心中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再加上他不但儀容出眾、才智不凡,且為人溫雅謙和、禮賢下士,處事沉穩果斷、賢明公正,且施仁術,德被四方,百姓十分擁戴,所以在豐國人眼中,他早已是繼承王位的不二人選。 第二位王后百里纖絲,乃豐王昔年討伐齊桑時,齊桑王敬獻的美人,其甚得豐王寵愛,乃至倚歌公主去逝後即立為王后,共生有七公主、九公主、四公子、五公子、六公子、七公子六名子女。 而其餘諸公子、諸公主皆為姬妾所出。 自和約之儀豐王、蘭息遇刺,豐王雖降王旨由王弟尋安侯主政,朝局雖似平靜,但其暗流洶湧。而尋安侯卻秉著一貫的不多行一步、不多言一語、不多做一事的行事風格,只每日例行前往昭明殿一次,聽各朝臣稟報政事,卻總是不置一詞,朝臣問得急了便吐一句:「各位皆非新人,以前怎麼辦的現今照著辦就是了。」 而對於當日刺殺大王與世子的刺客,還留有三名活口關於天牢大獄中,國人皆是十分愛戴大王與世子,對於刺殺的刺客深為痛恨,皆聯書上奏,要求將其凌遲處死,以儆傚尤! 但豐王卻下旨,令尋安侯務必要嚴辦此案,其意自是要將刺客背後的主謀揪出,以絕後患。 只是……這些主謀豈是那麼容易揪的,而且即算找到了,能揪嗎?每日回到府中,尋安侯便為此事發愁。 此次辦案,竟是十分的順暢,本以為那些江湖人是寧死也不屈的,可是才一提審,從刺客口中套不出消息,可卻從刺客身上「掉」出了讓刺客自己都驚詫不已的線索!循著那線索,一步一步的,所有的情況、所有的證據竟是一一清晰、一一到手。就好似有人早就安排好了一樣,他只需踩著腳印前去,然後便到達那個藏有答案的地方。 想要懷疑那些證據與答案卻是不能的,國中的局勢、情況他自是一清二楚,會有今日這個結果他也早就料到了,只是到了最後他卻猶是心驚且膽顫!為那些人的所作所為心驚,為那個人的謀劃手段而膽顫! 可是真要揭開那一層幕布嗎?要讓那個答案現於世人眼前嗎? 「爹爹為何事在發愁?」一個眉清目秀的錦衣少年走了進來,有些關切的看著尋安侯,「近日回府,爹爹總是愁眉不展,難道朝中有何事讓你煩惱嗎?」 「葦兒。」尋安侯抬首看一眼來人,微微展開眉頭,「你不在書房讀書,跑這來幹嘛?」 「孩兒功課做完了。」少年正是尋安侯幼子豐葦,「爹爹,有什麼事難解決嗎?這幾天大公子、四公子他們來拜訪你,你總是避而不見,若有什麼為難之處不如說出,讓孩兒替你分憂!」 聽得這樣的壯話,看著愛子躍躍欲試的神情,尋安侯不由有些好笑。 「葦兒,你還太小了,朝中之事……」 「朝中之事太深奧、太複雜了嘛!」豐葦卻不待父親說完即接口道,一臉不服氣的神情,「爹爹,孩兒今年已經十六歲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比起兒子的激動,尋安侯卻是一臉平靜,伸手拍拍愛子的肩膀,目光柔和而慈愛,「十六歲真的不小了,那兩個人,十六歲時,已經可以一手掌控……」說著卻又停住了,憐愛的撫著兒子的頭,「葦兒,爹爹現在說的話你可能不愛聽,但再過些年,你就會明白了,朝局啊……那個位置啊都是沾不得的,爹爹但願你庸碌一生,至少卻是平安一生!」 「爹爹,你說些什麼啊?孩兒聽不大明白。」豐葦皺著眉道。 尋安侯卻一笑,「不明白也好,這個豐國啊,無你插手之地!」 「爹爹,那可不行,我跟世子哥哥約好了,等他當王后,我要給他做大將軍!領千軍萬馬替他開創太平盛世!」豐葦邊說邊做著拉弓射敵、揮刀砍人的動作,一臉的興奮之情。 「世子……他跟你說的?他對你……」尋安侯凝著眉看著愛子,「他……」 「世子哥哥對我可好了,他教我劍術、教我騎射,還教我兵法,而且他比……」說著小心翼翼的瞄一眼父親,見他正認真的聽著,便似受到鼓勵一般,興致勃勃道,「他比家裡所有的哥哥都聰明能幹!他什麼都懂都會!這世上沒有什麼事能難倒他!而且他雖貴為世子,但對所有的人都是那麼溫和有禮……他還稱讚我很聰明很有潛質,將來定是棟樑之才!而且他還說……我才應該是他的兄弟!」 「他說你才應該是他的兄弟?」尋安侯看著兒子,那一臉的崇拜、自豪,一雙眼睛因著興奮格外的亮,眼中只有純然的嚮往,乾淨得沒有一絲陰霾與雜質,那個人,那個心計比天還要高的人肯這般對他,是因為這顆乾淨的心與這雙純澈的眼睛吧? 「是啊。」豐葦點點頭,「爹爹,孩兒才不要庸碌一生,孩兒要跟著世子哥哥做大事,孩兒要英名傳千古!」 「哈哈……哈哈……」對於兒子的狂語,尋安侯不由放聲而笑,卻非譏笑,只是一種似有些高興又有些傷感的笑,「罷了,罷了,你要如何便如何,我也看不到那一天的。」 「爹爹,你不高興?」豐葦疑惑的看著大笑的父親。 「豈會,你有此大志,爹爹豈能不高興。」尋安侯拍拍兒子,眸光卻帶著憂思,「只是他之心機比起那個人更勝一籌,你啊……」 「心機?誰啊?你說世子哥哥嗎?」豐葦歪著腦袋想想,「怎麼可能啊,世子哥哥待人那麼好,他怎麼可能算計人,倒是那個四公子……」 「葦兒!」尋安侯猛然喝止住兒子,待看到兒子略有些委屈的神情,不由長歎,「罷了,爹爹還有事要做,你去……去看看你的世子哥哥也行。」 「真的?」豐葦眼睛一亮,「這幾天我去蘭陵宮,他們總不讓我見世子哥哥,說他傷勢極重,不能見客,害我擔心得不得了!」 「今天去應該可見了,聽說一大早風國女王即去看望過他。」尋安侯看一眼兒子揮揮手道。 「哦?那我去了!」說罷即轉身跑了出去。 看著兒子歡快離去的背影,尋安侯微微皺著眉頭,在世人眼中那人竟如此之好?!唉,那樣的人啊,實在可怕!可也實是厲害!罷了,這個暗流洶湧的豐國啊,也只有那人才能掌控住! 一乘華麗的軟轎停在豐王宮的纖織宮前,所有的宮人自都知道,這是四公子豐芏到,整個豐國也只有他能有此殊榮,可乘轎入宮。只是……等看到他的兩條腿,那艷羨之情便也褪了,倒寧願從花上半天時間、費點腿力從宮外走到宮內,至少……那腿是可以自由奔跑的。 四名宮人小心翼翼的扶著四公子豐芏下轎,然後由兩名宮人扶著走進纖織宮。 「兒臣給母后請安。」 「芏兒,快起來!」百里皇后趕忙親自扶自己愛子,「你腿不方便就不要拜了,母后難道還跟你計較這些虛禮不成?」 「兒臣知道母后疼孩兒,只是父母生育之恩、養育之情兒臣不知如何以報,這些他人看來的虛禮卻正代表兒臣的一份孝心。」豐芏從地上費力的站起身來道。 「唉,母后知道你的心意。」百里後扶著愛子坐下,愛憐的摩挲著他的膝處,「芏兒,近來腿可好?還疼嗎?」 「兒臣很好,不敢勞母后掛念。」豐芏垂首答道,也掩去了眼中那一絲陰霾。 「唉,你腿不方便,便不必每天都進宮請安。」百里後看著愛子那一雙變形了的腿,不由心中一痛,「你這樣,母后……母后看著難過。」說罷不由抬帕拭著眼角。 「母后,您不用為兒臣操心啦,兒臣就算腿不方便,可也不比那些人差!」豐芏趕忙安撫母親,並拍拍自己的腿以示無事。 「嗯。」百里後努力綻了出一絲微笑,卻是勉強,「你……唉,母后總覺得對不起你。」 「母后,不說這些了。」豐芏挑開話題,小心看一眼百里後,「父王傷勢如何?」 「唉,母后也不知。」百里後皺著眉歎道,「自那日後,皇極宮便禁止任何人進入,你父王……唉,母后到現在都沒見著呢?」 「哦?」豐芏眸光一閃,「宮中那些太醫怎麼說?」 「問誰誰也不肯說的,都說王旨吩咐,不准洩露大王病情,否則殺無赦!」百里後有絲慍怒道,「竟連本宮也隱瞞!」 「連母后都不知道?」豐芏眉頭一跳,「那那個人呢?母后可有聽到什麼消息?」 「他?」百里後想起那雙墨黑幽深的眸子,想著那如北海冰潮似的眼光,不需要任何言語,只是淡淡的一眼便能讓她全身發抖,不由自主的抓緊手中帕子,「母后也不知道,只是聽說今天一大早,風國的女王曾去探望,其餘的,也是封得死死的。」 「是嗎?」豐芏眉峰一冷,盯著自己的雙腿。 「芏兒,你……如何這般關心?」百里後看著兒子那表情,不由心頭一緊,「你……」 「母后。」豐芏喚道,眼眸一轉四周。 「你們都下去吧。」百里後吩咐著侍候在旁的宮人。 「是,娘娘。」眾宮人躬身退下。 「芏兒,沒人了,你有什麼話就跟母后說吧。」 「母后,兒臣請您去一趟尋安侯府。」豐芏猛然抬首,目光亮得怕人。 「去尋安侯府?去那幹什麼?」百里後不由奇怪道。 「兒臣需要母后您以一國之母的身份去向他施壓!」豐芏的聲音彷彿從齒縫中繃出。 「去向他施壓?」百里後反問著,然後一個念頭跳進腦中,頓時讓她打了一個冷顫,「難道……難道你……那天……你……」 「母后。」豐芏握住母親的手,壓低著聲音,「是的,兒臣就是那麼做了!這一切都怨不得兒臣!他憑什麼就可以坐王位?!兒臣也是嫡子,況且母后乃現今的國母,由兒臣繼承王位才是理所當然的!當年……當年若不是他,兒臣會變成現在這樣子嗎?」豐芏垂首看著自己這一雙彎曲變形的腿,聲音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恨,「兒臣恨死了他!兒臣只要在一日就決不許他登上那個位置,兒臣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定要報此深仇!」那語氣是那樣的怨毒,那眼神如蛇般惡毒,彷彿眼前盯著的便是自己的仇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才解恨! 「芏兒,你……你……」百里後又是驚又是懼,「你難道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你怎麼這麼糊塗!」 「母后!」豐芏這一聲叫得又急又響,「此時已不是責難兒臣的時候,你必得救兒臣這一次!」他一把跪於地上,腿腳的不便令他齜牙咧嘴,「此事若暴露,不但兒臣生命難保,便是大哥、二哥、五弟、六弟、七弟他們全脫不了干係,到時……」 「什麼?連你三個弟弟……他們也……」百里後這一下便不止驚懼了,而是膽顫心抖,「你怎麼……怎麼……這些年來,母后豈不知他不能留!但……多少次,何曾成功過?那個人……簡直如魔鬼般可怕!」 「母后,此事遲早都會有發生的!您豈能不知,多少人覬視著那個位子?!」豐芏抬首,眼中光芒如鬼火,「那一日的十七名刺客全是大哥請來的,兒臣另請的一些殺手那一日卻不知何故未能趕至,後派人去找尋,竟全暴死於半路上,兒臣猜著肯定是他已識破兒臣等的計劃,所以先派人殺掉那些殺手,兒臣……沒想到兒臣反落入他的圈套中!那十七名刺客當日卻被他與風王聯手制服,且還留著三名活口!現在……兒臣已打探到,王叔已從刺客身上找到了線索,兒臣與大哥幾次拜訪王叔都被拒之門外,兒臣想他肯定是已查了些情況……那些刺客雖與兒臣沒關係,但跟大哥卻有關係的,大哥……他若……他到時肯定會拖兒臣下水的!那時……母后,您一定要救救兒臣呀!」 「芏兒,你先起來!」百里後扶起豐芏,帶著責難,「你殺他情有可原,可你……你怎麼連你父王……連你父王也不放過!」 「母后,若父王以後知曉實情,你以為他的心就一定會向著我們嗎?」豐芏爬起來,眼神利如針的盯著母親,「既已做了,便做個乾淨,這個豐國是屬於我們母子的!」 「若你父王知曉……」百里後忽打個冷顫,思緒不由回到很久以前,那時候他是絕對的向著她的,可是……現在自己已人老珠黃,已不是昔日那個艷冠群芳的美人了……他…… 「可是……現在……尋安侯他會聽本宮的話嗎?」百里後卻有些擔憂道,那個尋安侯是滑得有名的。 「本來我想找人……可是卻數次失敗!他肯定暗中派有人保護著王叔,他就是要借王叔的手扳倒我們!所以,母后,不管是硬是軟,你一定不能讓王叔將實情奏與父王!」豐芏道,「我們這些子侄是他晚輩,所以他可以不理,但您是國母,身份在他之上,他必得聽你的話!」 「好!母后去找他!」百里後忽然冷靜下來,沉聲道,「為著我的兒子,我怎麼也得讓尋安侯閉嘴!」那一雙眼睛中忽射出雪刀似的冷芒。 只是百里後去晚了,當她趕至尋安侯府時,府中的人告訴她,侯爺進宮去了,待她再匆匆追趕著回到王宮,宮中的人卻告訴她,侯爺進皇極宮了! 進皇極宮了?自豐王遇刺回宮後,皇極宮除御醫外任何人都不得進了,可現在卻讓尋安侯進了!那麼……一切都晚了!那一刻,一股絕望從天籠至!想著那個人的手段,想著……百里後徹底絕望了! 仁已十八年,最讓豐國舉國轟動的不是世子與風國女王的婚約,而是諸公子買兇刺殺大王與世子一案! 四月底,豐王降旨:大公子豐艽、二公子豐蕘、四公子豐芏、五公子豐莒、六公子豐莛、七公子豐茳利慾熏心、喪心病狂,為奪王位竟合謀買兇刺殺孤與世子!此等行為實禽獸也不欲為之!此等無情之舉實令孤痛心疾首!孤雖悲,但其行王法不允,情理不容,天地不留!今痛下旨,大公子豐艽、四公子豐芏依法斬首,二公子豐蕘、五公子豐莒、六公子豐莛、七公子豐茳白綾賜死!」 王旨下達的那一天,久微正採摘那如雪似的蘭花,打算以其香蒸一碟水晶糕給惜雲嘗嘗。 「這就是他要的嗎?」久微看著那半籃雪蘭花瓣忽然沒了興致,指尖無意識的撥弄著那些花瓣,眼眸有些擔憂的看著坐在花前的惜雲,那樣的人,適合夕兒嗎? 惜雲摘下一朵蘭花,攤在掌心,垂首細聞那一縷清香,微微歎一口氣:「這蘭花多潔多香啊!」 「那麼多的兄弟聯手取他性命,他這樣似乎也沒錯,只是……」久微看一眼雪蘭花中的惜雲,那一身白衣皎如白雪,人坐花中,幾與花融一體,怔怔的看著掌心的花,神思有些恍惚,暗暗歎一口氣,走近她,「夕兒,那樣的人,你……唉……」那話卻終未說出,不想說也不能說,畢竟要如何都由她自己的決定。 「一個長、一個嫡,若大王與世子皆死去,他們都幻想著必是自己登上王位!」惜雲吹落手心的那朵雪蘭,抬首看向天際,天空陰沉沉的顯得十分低,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不肯露臉,「只是他們……如何是他的對手!」 「一下就處死了六個兒子,這個豐王啊……也夠狠心!」久微歎息道,「黑豐國───果是名副其實!」 「若不狠心,豈能執掌豐國四十年,況且……若不能狠心,那麼其它的兒子……以他一貫行事風格,必是一網打盡的,豐王……其實已盡自己的力了,畢竟還是保下了幾個!」惜雲閉上雙目。 「原來他要的乾淨竟就是這麼一個乾淨法!」片刻後,久微才開口,垂首看著花籃,「這以後誰還敢覬視這個王位的?他自可安安穩穩的坐上!」 惜雲睜開眼,淡淡勾唇一笑,那笑卻只是一種笑的表情,不帶絲毫情緒,「久微,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要他的手也是乾乾淨淨的!」眸光落在久微的臉上,那張平淡的臉上,那雙黑得有些發藍的眸子,那眉宇間隱透的那股靈氣……他本不應該捲入的,只是因著自己,他以後……他絕不能受到任何傷害!任誰也不可! 「他的手也要乾乾淨淨的?」久微眉心一皺然後一跳,手幾抓不住花籃,「原來是這樣!借豐王之手除去所有的障礙,便是豐王此次重傷即算能好,卻也……這樣,整個豐國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在他的手中!而放眼豐國,誰不為他的捨身救父之孝心與勇氣所感動,誰不為他被手足殘害而感到痛心與悲憤,一手策劃了所有事,卻還要賺盡天下人的同情與擁護!」這一刻啊,他雖不能說欣賞著那人,可卻也不得不佩服著那人!所有的事、所有的人無一遺漏,一一在握!這樣的人啊,幸好世上不多! 「夕兒,這世上或也只有他能與你並駕!」 惜雲卻怔怔的看著眼前那一片蘭花,良久後才淡淡的道:「久微,你定未見過這樣的人吧,他便是做盡所有的壞事,可天下卻依然信他是仁者!所以他這樣的人最適合當皇帝,因為他必是人心所向!」 「所以不論怎樣,你都會助他打下這個天下是嗎?」久微看著她道。 「是的,不論怎樣,我都助他!」惜雲抬手掩住眉心,手心觸著的是那彎冰涼的雪玉月,指尖輕輕籠住雙眸,遮住眸中所有的一切。 「新的天下嗎?」久微抬首望天,眸中似有期待又似有憂心。 正文 33 初試 封宮的皇極宮終於開宮了,第一個踏入的便是世子蘭息。 豐王靜靜的躺於王床上,一雙墨黑的眼眸此時卻已無昔日的犀利明芒,有些黯淡的盯著床頂上那明黃色的龍帳,雲霧中的龍身時隱時現,龍頭昂向九天。 「大王,世子到了。」耳邊響起內侍輕輕的聲音。 轉過頭,蘭息已立於床前,神情平靜得莫測高深,臉上掛著那似永不會褪去的雍雅淺笑。 「你們都退下。」豐王吩咐著。 「是。」所有的內侍、宮人全部悄悄退下。 「不知父王召見兒臣所為何事?」蘭息微微一躬身。 「坐下吧。」豐王抬抬手道。 「多謝父王。」蘭息在床前的錦凳上落座。 豐王看著蘭息,靜靜的看著他所有子女中最聰明也最可怕的兒子。 「現在你滿意了吧?」終於,豐王開口。 「滿意?」蘭息似有些疑惑,抬眸看著豐王,「不知父王指什麼?」 豐王扯唇費力的笑笑,臉上的菊紋已是蒼白色,「你用不著跟我裝,即算你可騙得天下人,但卻騙不過我,不要忘了你可是我兒子,知子莫若父!」 蘭息聞言也笑笑,笑得雲淡風清:「父王的兒子太多了,不一定每一個都瞭解得那麼清楚的。」 對於這似有些不敬的話,豐王卻是平靜對之,看著那雙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眼眸,那樣的黑、那樣的深,「你就如此的恨我嗎?你這樣做便能消了恨淡了怨嗎?」 「恨?怨?」蘭息似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的反問著,「父王,兒臣孝順您都來不及,哪來什麼恨、怨的?況且……您也知道,兒臣最會做的事就是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心愜意,又豈會自尋煩惱!」 豐王卻只是定定的盯著他,似想透射他的內心一般,良久移開眸,看著帳頂繡著的飛龍,輕輕的、似是歎息著道:「這些年來,你不就……你不就想為你母后報仇嗎?」 「為母后報仇?」蘭息聽著似乎更加奇怪了,黑眸看著父親,含著一絲極淺的卻可以讓人看得明白的諷意,「母后當年不是為著救您而在皇極宮被刺客所殺嗎?而且那刺客早就被您『千刀萬剮』了,那仇早就報了!」 豐王忽然閉上眼睛,似是回憶著什麼,又似迴避著他不能也不忍目睹之事,片刻後,聲音略有些嘶啞的開口:「本來我以為你是不知道的,畢竟那時你也才四歲,可是四歲的你卻敢將弟弟從百級台階上推下,那時我就懷疑著,難道你竟知曉真象?可是你實是聰明至極的孩子,我實在是……捨不得你,想著你還那麼小,日子久了,或也就忘了,況且你四弟被你弄得終身殘病,你那恨或也能消了,只是想不到,二十二年了,你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原來你一直……」 說至此忽停住了,緊緊的閉著雙眸,床榻邊垂著的手也不由握緊,蒼白的皮膚上青筋暴起,「你……當日息風台上,任穿雨那一聲驚叫阻風王救我,你……竟是如此恨我?要親見我死於刺客手中?四王兒他們雖有異心,但以你之能,登位後完全可壓制住他們……息風台之事本也不會發生,可你……卻借他們這點異心將所有的……你竟是要將所有的親人全部除盡嗎?!」 說至最後聲音已是嘶啞不成語,呼吸紛亂急促,一雙眼睛猛然張開,眸光灼灼的似熾日的餘輝,看著眼前這個人,這個他既引以為傲同樣也讓他時刻防之戒之的兒子,「那些證據,我知你手中有一大堆……我若不處置他們,若吩咐你王叔將此事壓下來,你便要將之公佈於世對嗎?我不動手,你便要讓天下人震怒而殺之?!你真的就不肯留一個親人?真的只能唯你獨尊?!」 抬起手,微微張開,卻忽又垂下,落在胸口,似抓似撫,「當年……當年八弟說我心毒手狠,但你……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至少未曾趕盡殺絕,至少還留有餘地,可你……你若執意如此,你便是得天下,也不過一個『孤家寡人』!」 一氣說完這麼多話,豐王已是氣喘吁吁,眼眸緊緊的盯著蘭息,眸光似悲似憤,似傷似痛。 只是任豐王言詞如何鋒利,情緒如何激烈,蘭息卻只是神色淡然的聽著,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手心緊緊的似攥著什麼。 室中悄悄的,唯有豐王的呼吸聲。 「父王今日叫兒臣來就是為著教訓兒臣嗎?」良久後,蘭息淡淡的聲音終於響起,看著豐王那蒼白疲憊的容顏,心頭卻是無動於衷,對於自己的父親,竟提不起絲毫的感覺,哪怕是一絲憎恨也好!可惜,竟如陌路之人一般,這算不算世間可悲之事? 「我已時日無多了,這個豐國很快便會交到你手中了,希望你到此為止。」豐王平息心緒,有絲疲倦的閉上眼睛,蒼白的臉上無一絲血色,「他們畢竟是你血脈相系的親人!」 「呵呵……血脈相系的親人……呵呵……可我從未感覺過我有親人的!」蘭息忽然輕笑出聲,微微抬首,儀態優雅,可黑眸中卻無絲毫笑意,透著千年雪峰的冷澈,靜靜的凍著人,「我只知道,自小起有很多想要我命的人,周圍全都是的!全是那些所謂的親人!」 此言一出,豐王忽然睜開眼,看著蘭息,微微歎一口氣,卻是無語。 「不過父王你有一點倒是料錯了,我不曾恨過任何人的。」蘭息看著豐王微微搖頭,神情間竟有些惋惜,不知是有些惋惜這個錯誤的判定,還是惋惜著自己竟然不會恨任何人,「五歲的時候我就想通了這個問題,父親又如何?兄弟又如何?這世上……沒有人有義務要對你好的,對你壞那倒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所以啊……那些人、那些事,我早就看透了,習慣了……」 那語氣是那樣的淡然,淡得沒有一絲感情,聲音如平緩的水波,流過無痕,垂首,攤開掌心,露出一支被攔腰折斷的翠玉釵的,那翠綠色的釵身、那細細的釵尖兒上都沾著暗黑色的東西,那是……乾涸很久很久了的血跡! 「父王應該認識這支釵吧?您也知道,兒臣自小記憶不錯,過目的東西都不會忘,這支玉釵不是母后之物,可它卻藏於母后的發中。」蘭息拈起那支玉釵湊近豐王,似要他看個清楚,又似要他聞那釵上乾涸的血腥味,「母后死後,兒臣竟多次夢到她,她手中總拿著一支染著血的翠玉釵,一雙眼睛流著血淚的看著兒臣……那樣的痛苦而悲傷……兒臣日夜不得安息。」說著忽抬首盯著豐王的眼睛,微微勾唇笑笑,笑容薄而涼,瞳眸如冰無溫,「你知道,那做過虧心事的,只要稍稍試探一下便會惶惶的露出馬腳了。」 說罷他收回玉釵,看著那尖尖的釵尖兒,指尖輕輕的撫著釵尖兒上的那褐黑色的血跡,「這些血是母后的吧?母后既不肯安息,身為人子的,當然也要略盡孝心!所以……這豐國啊,便是有血緣又如何?所有的人不但陌生,而且是要取我命的敵人!那我做這些事又什麼不對呢?這所做的、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對母后───這世上、我四歲前唯一曾擁有的一縷親情───所盡的一點孝道,以及……我要拿到我所想要的東西!」 話依然是淡淡的、優雅的吐出,沒有絲毫的激動也沒有絲毫的憤恨,抬眸似笑非笑的看著豐王,「所以父王不要認為兒臣是為了什麼仇啊恨啊的,那些在兒臣看來實是可笑!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左右兒臣的,兒臣想做便做,想要便要。」 豐王靜靜的看著床前端坐著的兒子,那樣的儀容,那樣的氣度,那樣平靜的神情,那樣……無情的話語……多像昔日的自己! 「至於父王認為兒臣做得過分……那這些年來,你那位尊貴的百里王后……你那些聰明孝順的『王兒』對兒臣所做的算什麼?那些便不過分嗎?那些便不算心狠手毒嗎?」蘭息繼續說道,垂眸看著手中的玉釵,指尖輕輕的彈彈釵尖,卻似彈在豐王的心口,「父王,這些年,兒臣若稍稍笨一點,便是有百條命也不夠用的!」 抬首看著似是面無表情又似無言以對的豐王,蘭息雍雅笑笑,微微俯身湊近,墨玉似的眸子無波無緒的看著豐王,眸光冰涼涼的,「若要說兒臣心狠無情,那父王您呢?不提你當年……便是這些年,您何曾不知您那位王后的所作所作為,可你又何曾干預過?又何曾伸出過手拉一下兒臣?「 身子微微後退,端正的坐回錦凳上,笑容越來越淡,聲音越來越輕,可是神情卻依然無恨無憎,指尖不斷的撫著那釵尖上的血跡,似要想擦去那血跡,又似是無限珍惜的輕輕撫觸,「這世間無情的人何其之多,兒臣……呵呵……也不過其中一員,兒臣不過是要自己好好的、好好的活著罷,何錯之有!」 「本王是沒有資格說教你,但是……」靜默的豐王終於開口,那雙墨黑的眸子忽湧出一抹溫情,似有些遺憾又似有些無奈的看著兒子,「本王這一生……天下贊曰『睿智無雙、經天緯地』,但本王總記得昔年登位之時八弟曾說過『虛情偽善、自私冷酷、殘忍狠厲』,雖然這些年來,八弟再也未曾說過這樣的話,但本王知道,本王算不得好人,一生只為自己活著,得位得權、得名得利,看似極其風光榮華,可是……也要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活得有多失敗!息兒,所有的子女中你最聰明,但也最像我,我不希望你最後也如我一般,活到最後,卻不知自己一生得了些什麼又抓住了些什麼……」 豐王抬手看著自己的雙手,張開十指,只是一層蒼白的皮包裹著嶙嶙瘦骨,那手是什麼也無力抓住的。 「我一生……擁有很多的美人,還有二十多名子女,可並不曾放在心上,給了他們高貴的地位,給了他們享不盡的榮華,可是卻從未給過真心!沒有真心相待的,又豈能得一份真心?息兒,你難道真要走我的老路嗎?真要如我一般一無所有的走嗎?」豐王移眸看著蘭息,那眼中竟有著憐愛,有著疼惜,「息兒,對人做絕便是對已做絕,留一點餘地吧,這或是父王這一生唯一能留給你的───忠告!」 「呵呵……父王啊,你現在才想起為人父嗎?」蘭息淺淺的、輕輕的笑著,黑眸平靜的看著父親,看著那雙映著自己的黑眸,終於伸出手,輕輕一握那瘦得只剩骨頭的手,「您放心,自此以後,您那些聰明的兒子應該也知收斂,那便也可平安到老,您也知道的,兒臣愛潔的,不喜歡弄髒自己的手。」 「息兒,你真的不恨父王?」豐王卻執著的問著這一句。 蘭息眉頭微微一挑,這個聖明著稱的父王今日何以至此?感慨、懊悔、憂心……因為蒼老與死亡嗎?輕輕搖頭,「兒臣真的從未恨過您,以及這個豐國的任何人!」 「無愛便無恨嗎?」豐王忽笑笑,笑得有些荒涼而寥落,「罷了,罷了,你去吧。」 「兒臣拜別父王。」蘭息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一個禮,這或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了! 「嗯。」豐王微微點頭,眸光微有些依戀的看著蘭息轉身離去。 蘭息走至門邊,忽又停步,回頭看著豐王,「父王,兒臣不會如你一樣的,您一生也不知到底要什麼,最後也未能抓住什麼,但兒臣知道自己要什麼。」那無波的黑眸一瞬間綻現雪亮的光芒,「兒臣要將這萬里江山踏於足下,以及那個伴我百世滄桑,攜手同涉刀山劍海的人!這兩樣兒臣都會抓到手的!」 說完拉開門,一道陽光穿透那珠簾射入。 「你就這麼肯定她會伴你百世滄桑,伴你刀山劍海?」身後忽然傳來豐王極輕極淡的聲音,「雙王可以同步嗎?」 抬起的腳步不由一頓,片刻後,轉身回頭,面上笑容可掬,「父王,兒臣差點忘了告訴您,您那位百里王后,您若真是疼惜她……那便不要讓兒臣再看到她,母后……她依然時不時來看望兒臣的!」 那樣和如春風的笑,那樣俊雅的模樣,那樣親切的語氣……這些都不能掩去那雙黑眸中凍徹骨的冷酷!豐王見之也不由心神一凜! 拂開珠簾,跨門而出,悶熱的空氣迎面撲來,拂拂衣袖,似拂去那室中染了一身的藥味,抬首,艷陽高掛,金芒刺目。 「這皇極宮真該埋葬了。」那呢喃似的低語彷彿是要說與風中的某人聽,攤開手,看一眼手心的半截翠玉釵,然後一揮,那玉釵便射入皇極宮高高的屋樑中,沒入木樑中只露一個綠點,「母后,再見了!」 仁已十八年五月初,豐王駕崩,世子蘭息在昭明殿繼位。 同年五月中旬,皇國皇王退位,世子皇朝繼位為王。 而同時,白、南兩國卻又向王域發起戰爭,不過半月時間,各得一城。 六月初,皇朝以玄尊令號召天下英雄:鏟腐朝,結亂世。清天下,建功勳! 此言一出,那些對東朝帝國早已失望徹底的、想創一番功業的、想名留青史的莫不響而應之,皆投奔其營。 六月七日,皇朝發出詔書:自孤立志以來,漫漫長途,幸得玉公子無緣傾心指點幫助,才得有孤今日。孤本欲拜為太宰,奈其無青雲之志,意在高山流水。今孤拜其為王師,凡皇國子民皆尊之! 此詔一出,那些或還有些猶疑的此時便皆下定決心。心懷天下,天人風骨的玉公子都願助皇王,那我等還有何可害怕疑慮的?而那些昔日受其恩的、衷心崇拜追隨玉無緣的此時也莫不投效皇朝麾下!一時之間,各國各地投奔往皇國的不計其數! 皇朝發出詔令後,華國華王也發出告天下書,與皇國締結盟約,兩國一體,共同開創新乾坤! 而同時,豐國新王蘭息與風國女王惜雲於豐都締結盟約,誓兩國一體,共同進退,並齊發王詔號召天下英豪:伐亂臣逆賊,撫普天蒼生,還清宇於天下! 此詔自得到忠心於東朝帝國、不恥皇、華公然背叛之行、痛恨於白南兩國屢發戰爭屢犯帝顏之人的響應,尤以王域深受戰亂之苦的百姓為甚,並那些想結束這個亂世,想重還太平的有識之士,以及那些再三品味「還清宇於天下」而有所得的有志之人的追隨! 白風、黑豐國雖無天下第一公子的支持,但那白風黑息即為風王、息王的傳言卻是越傳越廣,白風黑息名頭的響亮決不遜於玉無緣,且加蘭息昔年的有意為之,天下受其恩之人不知幾多,所以那些要報恩的,那些或崇白風夕或崇黑豐息之人莫不投往白風、黑豐國! 六月十八日,天氣十分的晴朗,朗日高懸於空,熾輝灑遍九州。 皇都武夷台乃皇國君王點將台,今日皇王將於此封將,並檢閱三軍,此時高台之上旌旗搖曳,長槍林立,靜然無聲,卻自透一種莊嚴肅穆之氣! 從台下至台上,隔著長長的、高高的數百級台階,此時,遠遠的即見兩道人影在快速的奔跑著,若是老兵,自知這是每年都會上演的「爭位」之戲,有經驗者,雖筆直而立,但一雙眼睛卻瞟向台下,一雙耳朵莫不拉長! 「你這臭女人,給我站住,這次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奪了我的位置!」一個男音十分張狂的叫囂著。 「哼,你這頭蠢驢,有本事就贏過我再說!」一個女音毫不客氣的反駁著。 「死女人,我就不信我這次跑不贏你!」男子加快腳步,這般急速的奔跑,依然語氣不斷,足見其功力深厚。 「你哪次不是這麼說的,可沒一次贏過,沒用的笨牛!」女子嘲諷道,腳下也是毫不放慢,總是領先男子兩個台階。 「你這臭婆娘,竟敢罵我!你竟敢以下犯上,我要叫王兄砍了你!」男子威脅著,施盡全力追趕著女子,奈何總不能超越。 「誰為上?誰為下?你那腦子真是比牛還笨啊!風霜雪雨你排名最末啊,姑奶奶領先你兩位!」女子得意之餘還不望回頭齜牙咧嘴取笑著身後的男子。 「你給我停下!」男子趁著女子回頭的那一剎那伸手抓向其左臂。 「哼,你抓得住嗎?」女子手腕一轉,如靈蛇般脫出他的魔爪。 「這不就抓著了嗎?」男子右手雖未能抓住女子,可左手卻一伸,揪住了女子的長髮。 「你這小人,快給我放手!」女子頭皮一痛,抬起左足即踢向男子左腕。 「今天本公子就要站在第一位『風』之上,好不容易抓住你這女人,豈能這麼輕易饒了你!」男子左手一縮躲開女子一踢,右手卻緊緊抓住了女子的右臂。 「你想站在『風』位上?別做夢了,王說過,皇國永遠只有一個烈風將軍!你還是乖乖的做你最末的雷雨將軍吧!」女子雖右臂被抓,但身子一轉,左手一伸,抓住了男子的領口,兩人此時便扭在了一塊,既不能進,也不能退。 而後面,一個淡藍色人影不緊不慢的從容走來。 「你快放手,臭女人!再不放手,雪菩薩就要趕上來了!」 「放心吧,人家可不像你一樣沒用又小氣,只記著區區虛名!」 「臭女人,什麼虛名,這叫實名,本公子無論哪方面都在你之上,怎麼可以叫你這小女人壓在我頭上,今天本公子要麼排風位,要麼便要將名號重排為『雨雪霜』!」男子一邊抬步往前踏去,一邊不忘壓制住女子讓她不得動彈。 可女子顯然不是省油的燈,左足一勾,便將男子跨出的腳步勾回,同時右足迅速前跨一步,「你這笨牛,怎麼樣,敢看不起女人?你現在又輸了一步了!」 「女人本就應該呆在家裡帶孩子做飯侍候老公,而且還應該嬌柔秀美溫良恭儉,哪有像你這樣的,不但長得像個男人,還跑來跟男人爭位的!」男子眼見又被她跨前一步,當下一扯,仗著力大,又將女子又扯退一步。 「哼!張口一個女人,閉口一個女人,女人怎麼啦?我這個女人就比你這個臭男人強!」女子左掌一抬,化為一記左勾拳直擊男子下巴。 「哼!你這一點微末技量算得什麼,你以為你排名第二是實至名歸啊?還不是王兄看你一女子可憐你才讓你站了第二位!」男子身子一轉,右手放手女子右臂,反手一握,便擋住了女子的拳擊。 「嘻嘻……我這點微末技量是不算什麼。」女子聞言反倒嘻嘻一笑,然後那被男子握在掌中的拳頭忽然伸出露在掌外的小指,手腕微一動,一個巧勁便脫出男子的掌控,尖尖的指甲看似極其輕巧的一劃,「可是風王惜雲呢?你敢說那女人算不得什麼嗎?你到了人家面前還得下跪呢!」 話音落時,便聽得男子一聲慘叫:「你這個陰險的女人,竟敢用指甲暗傷我的手掌?!我就知道你這臭女人妒忌本公子的手長得比你好看!」 「少噁心了!」女子一聲冷叱,「你不是瞧不起女人嘛,我就用女人獨有的武器讓你知道厲害!」 「你這個歹毒的女人……」男子捧著右掌,看著掌心那道血痕,雖不很深,卻是十分的痛,不由連連呼氣吹著掌心,一邊猶是大聲斥責女子,「每次都用這些陰狠的招數,就算贏也贏得不光彩!你已如此,哼,那個什麼風惜雲肯定更加陰毒,否則哪來那麼大的名聲!」 「風王陰毒?哈哈……」女子聞言不由放聲大笑,手指著男子,「你果然是井底之蛙!那樣一個連王都傾心讚歎不已的絕世女子,你竟然說其陰毒?果然是有眼無珠、鼠目寸光之輩,你這一輩子也就只能當個最末的『雷雨將軍』了!」 「確是有眼無珠!」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插入女子的笑聲中,清晰入耳。 「雪菩薩,你竟敢幫這個女人?!身為男人你竟然站到她那一邊?!」男子聞聲轉首一看,不由大呼小叫起來。 「活該!誰叫你說人家的夢中的仙子陰毒!」女子在一旁涼涼的笑道。 「夢中仙子?」男子又一聲怪叫,目光從上至下的將眼前這個冷如雪的人打量了一遍,猶是有些懷疑的道,「這個冰人也會喜歡人?」 「人家可比你有眼光多了,一眼相中的就是天下第一的女子!」女子嘲諷著男子,然後抬首望天,似是無限幽怨的低歎著,「雪空……雪空……唉……結果竟終是一場空,人家可是要嫁給豐國的息王了!」說罷以手拭淚,似是無限落寞傷懷,與她一身青色鎧甲英姿颯爽的模樣相襯實是有些滑稽。 蕭雪空冷冷的瞅著眼前一副傷心模樣的秋九霜,卻不說話,眼中雪芒如刺,射得人肌膚生痛,而那眼珠竟泛起微藍。 「哈哈……雪人竟然生氣了!」一旁的男子看著誇張的拍手大笑。 他年約二十三左右,一身金黃色的鎧甲,髮束以金冠,劍眉挺鼻,古銅色的肌膚,身材高大,十分英挺,唯有一雙眼睛格外的大,眼眸轉動之時,竟是晶光流溢,動人心魂,這樣的眼睛,俗稱「桃花眼」,而此人正是皇國的四公子雷雨將軍皇雨。 蕭雪空眼眸一轉,定定的盯在皇雨身上,那眼光如一柄雪劍瞬間即刺到。 「咳咳……咳咳……」皇雨冷不防的被他雪眸一射,心猛的一跳,一口氣卡在喉嚨,讓他難受的咳起來,「你……你不要嚇我好不好?本……本公子嬌貴體弱……咳……咳……若是嚇出病來,你擔當不起!」 「兩個瘋子!」片刻後,蕭雪空冷冷的丟下一句,然後抬步向武夷台走去。 「什麼?你竟敢罵我瘋子!」 秋九霜與皇雨兩人同時叫起來,然後齊齊抬步追向蕭雪空,一左一右伸臂抓向他,只是手還未觸及那淡藍色的衣衫,一股寒意凌空籠下,雪芒如雨四面襲來! 「呀!」兩人同時一聲驚叫,然後同時使盡全力往後一躍,半空中一個翻身再後躍一丈,總算避開了那一片芒雨。 雪芒散去時,聽得「叮」的一聲微響,那是掃雪劍回鞘的聲音。 「你這雪人,竟敢突襲我!」秋九霜與皇雨又齊聲叫起來,一左一右指著蕭雪空,「你竟敢以下犯上!」 兩人說完不由同時瞅對方一眼,然後又齊叫道:「你幹麼偷學我的話!」 蕭雪空冷冷看兩人一眼,然後冷冷吐一句:「反應一樣,倒是天生一對!」 「什麼!誰和這個有眼無珠、自大張狂、自戀無知、超級無能的男人是一對啦!」 「什麼!誰和這個粗魯低俗、無才無貌、無德無能、超級狂妄的女人是一對啦!」 兩人又同時叫起來。 「你……你這臭女人!竟然說本公子有眼無珠、自大張狂、自戀無知、超級無能?!你……你這臭女人,長著這麼一張毒嘴,你一輩子都嫁不出去!」皇雨指著秋九霜叫道,一雙桃花眼此時射出的怒焰足以燃滅所有桃花。 「你還不是罵本姑娘粗魯低俗、無才無貌、無德無能、超級狂妄!」秋九霜一張臉此時倒真罩了九層寒霜,目光如霜寒光凜凜,長指恨不能化為利劍刺向對面那個男人,「你這斤斤計較、小氣透頂的男人才會一輩子都娶不到老婆!」 「哼!本公子就算娶不老婆也不要娶你這凶婆娘!」 「這天下就算只剩你和這個雪人,我也願嫁這雪人凍死也不要嫁你這鼠輩!」 ………… 兩人不依不饒的吵了起來,而蕭雪空卻似未曾聽聞一般,抬首看著天空,萬里無雲,碧空如洗。 蕭澗,你有沒有其它的名字?比如說叫雪空什麼的,你的眼睛就像雪原上的那一抹藍空,透明而純淨,很美很美的……你不應該穿這種白如雪的衣服……你適合穿淡藍色,像天空那樣的藍……… 恍惚間,那碧藍的天空如鏡般倒映出那個女子,長長飄散著的黑髮,額際一輪如雪似月的玉飾,那一臉趣意無忌的淺笑,那一雙清光流溢的星眸……顯得那樣真實,卻是那樣的遙遠! 雪原藍空……透明純淨……那些都會消逝了,以後……戰火會燒透那藍空,鮮血會污盡那雪原……再也不會有了……便是昔日那一點點情誼也會消逝無跡了! 「你說這雪人在發什麼呆啊?」皇雨看著呆呆矗立著的蕭雪空問道。 原本吵著的兩人不知何時竟停止了爭吵。 「肯定又是在想那什麼雪什麼空什麼藍什麼原的。」秋九霜撇撇嘴不以為然道。 皇雨悄悄的走至蕭雪空身邊,輕輕的扯扯他的衣袖,低低的喚著:「雪人,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何時娶我。」冷不防蕭雪空忽然回頭道。 「什麼?!」皇雨聞言馬上跳開一丈。 「你不是說過要娶我嗎?」說出這樣的話來,蕭雪空依然是容如霜雪,語氣如冰。 「那個……這……那……那是因為……嗯……那時我以為你是女人嘛,所以……現在……既然你是男人,我當然不能娶你!」皇雨結結巴巴的道,一雙手伸出擋在前面,似怕蕭雪空突然走近,「雪人,雖然你長得比皇國所有女人都漂亮,差不多跟那個號稱東朝第一美人的王嫂一樣美,但我……即算這天下只剩你和這個臭女人,那我也寧願娶那個臭女人!」 「哈哈……你這自大狂……哈哈……也有被噎著的時候!」秋九霜在一旁看著直笑,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整到眼前這個臭男人還要高興的事,只不過轉念一想,馬上又叫道,「這天下就算只剩你一個男人,本姑娘也不要嫁你!」 「你以為我願意娶你呀?!」皇雨馬上轉頭瞪向秋九霜,「我這不是沒辦法才出如此下策嗎?」 「下策?」秋九霜雙眼一瞪,抬步走向皇雨,「你能娶到本姑娘是你修了十輩子才修到的福氣,你竟敢說娶我是下策?!」 「你看看……你也拿面鏡子照照看!」皇雨指著秋九霜,「要身材沒身材,要美貌沒美貌,要品味沒品味,要素質沒素質,要修養沒修養,要氣質沒氣質……總之,你一無是處!而你竟還好意思說十世福氣?!你這女人不但狂妄,而且還臉皮超厚!」 「看看到底是誰臉皮厚!」秋九霜手一伸,一掌拍向皇雨胸前。 「果然粗魯!每次都是說不過時就動手!」皇雨一把躲開,同時還一掌。 秋九霜身子一縱,躲過那一擊,然後半空中雙足踢向皇雨肩膀,皇雨雙掌揚起,半途中化掌為爪直抓向秋九霜雙足。 忽然秋九霜收足落地,一聲細細的低呼:「王!」 「王兄來了?」 皇雨慌忙轉頭看向長階下,誰知頭才一轉,頸後一麻,緊接著身子騰空而起,那長階竟離他越來越遠,耳邊響起秋九霜得意的笑語:「你就以大禮去迎接王吧!」 然後頸後一鬆,身子便往後墜去,這一剎那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由大叫道:「秋九霜,你這臭女人!竟然詭計暗算我!」 閉上雙目,不敢看向那青石板的台階,穴道被點,這一下可要摔個結實了,唔,我可憐的身體! 「唉,你們又在鬧了。」那個溫和的歎息聲響起的同時,皇雨只覺得腰際似被什麼一托,然後身子轉了一個圈,雙足一抵,似踩住了地板,睜開眼時,眼前正立著一個白衣如雪的人。 「無緣!無緣!我就知道你是世上最最好的人!你肯定知道我怕痛,所以才從九天上飛下來救我對不對?無緣,無緣,你為何不生為女子?!」皇雨長臂一伸,一把就抱住玉無緣,那臉上露出憾恨之情,一雙大大的桃花眼更是誇張的擠出兩滴水珠。 「皇雨。」玉無緣只是輕輕喚一聲,也不知他如何動的,身子便從皇雨的鐵臂中脫出。 「嗯。」皇雨大大的點了一下頭,一雙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玉無緣,「無緣,你要和我說什麼?」 玉無緣搖搖頭,然後手指指他背後。 皇雨回頭一看,當下張口結舌,一張臉也瞬間變白,「王……王……王兄!」 只見下方長長的台階上儀仗華蓋、內侍宮女迤邐而來。 「他……他……怎麼這麼快就來了?我……我……」皇雨看著那越來越近的儀仗,侍者擁簇中那個紫色身影也越來越清晰,一時竟呆立著動彈不得。 「你還不快歸位?」玉無緣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的拍拍皇雨的肩膀,拍醒這個在人前驕傲無比、可只要一至王兄皇朝面前就口拙手笨、毫無自信的王子。 「是……是!我要……我要……」皇雨趕快回轉身,只見前方的台階上早已無秋九霜、蕭雪空兩人的人影,「這兩個傢伙,太沒有同僚之義了!」嘴中說著,腳下卻急速飛奔而去。 正文 34 同步 夏日的天氣總是反覆無常的,一大早還是艷陽高掛,可中午卻下起了大雨,嘩啦啦的打在碧瓦、滴在荷池,洗淨那翠顏,滌淨那花香,空中雨霧瀰漫,朦朧著遠山近水,那宛溪湖畔的浠華宮便如那蓬萊山上的蕊珠宮,迷濛而又縹緲。 「竹塢無塵水檻清, 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 留得枯荷聽雨聲。」 浠華宮中傳來一聲極淺的吟哦聲,臨水的窗前,惜雲亭亭而立,望著雨中那似不勝瀛弱的青蓮紫荷微有些感歎:「秋霜晚來,枯荷聽雨,不知那種境界比之這雨中風荷如何?」 「何必枯荷聽雨,這青葉承珠,紫荷藏露豈不更美。」蘭息走近,與她同立窗前看著雨中滿池蓮花,「正所謂『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各有各的境界。」 「這所有的美也不及久微用那污泥裡的蓮藕做出的『月露冷』來得美味!」 良人相伴,雨中賞花,吟詩誦詞,本是極其浪漫、極富詩情的事兒,卻偏偏冒出這麼一句大煞風景的話來。 「唉,你什麼時候能不要這麼好吃?」蘭息微搖首歎息,看著身旁的惜雲,此時她一身紫紅色繡金王袍,頭戴王冠,雲鬢高挽,珠釵斜簪,實是雍容至極,可偏偏說出來的話……唉! 「不能!」惜雲卻答得乾乾脆脆,「民以食為天!這世間最美的享受便是能天天吃到最美味的食物!幸好我以後每天都能吃到久微做的飯,用不著再求你這黑狐狸!」 「落日樓的主人───那樣的人竟也心甘情願滄為你的廚師?」蘭息淡淡的一笑。想著當日烏雲江畔那讓他與玉無緣齊齊讚歎的落日樓,實是想不到它的主人竟是那個看似平凡至極的久微,可是那個人真的那麼平凡簡單嗎? 「久微……」惜雲看一眼蘭息,話忽然止住,眼光忽變得又亮又利。 「他如何?」蘭息看著惜雲,嘴角似笑非笑的勾起,黑眸波光閃爍。 「黑狐狸……」惜雲忽然嫣然一笑,湊近他,纖手伸出,十指溫柔的撫上蘭息的臉,吐氣如蘭,神情嬌柔,說出的話卻略帶寒意,「不管你有多少手段計謀、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理由……你───都不得動他!便是我死,他也必得安然活至九十歲!明白嗎?」末了十指忽地收力,一把揪住指下那張如美玉雕成的俊臉。 「呵……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竟能讓你對我說出此話?便是當年的燕瀛洲……」蘭息的話忽然頓住,不知是因為臉皮的微痛所制還是其它原因,抬手抓住臉上那兩隻魔爪,將那爪下已變形的俊臉解救出來。 「他是誰不重要,你只要記住,絕不能動他!你若……」惜雲不再說話,唯有一雙眼睛冷幽如深潭,一雙手卻靜靜的擱在蘭息的肩上,指尖如冰。 「他……等於玉無緣嗎?」蘭息依舊是笑意盈盈的,墨玉似的瞳眸如無垠的夜空,黑而深。 「玉無緣?」惜雲微微一怔,轉首看向窗外,目光似穿透那迷濛的雨線,穿透那茫茫空間,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半晌後她回轉頭,臉上有著一絲淺淺的笑,笑意如窗外飄搖的雨絲,風拂便斷。 「這天下只有一個玉無緣,而久微───他便是久微!」 「是嗎?」蘭息淡淡的笑道,垂首看著眼下的這張清顏,沒有絲毫脂粉的污染,長長的眉,清清的眸,玉似的膚,淡紅的唇……那似笑非笑、似譏非譏、漫不經心的神情……雙手忽一使力,那個嬌軀便在懷中,長臂一伸,便整個圈住。 「他既不是玉無緣,那我便答應你!」 聲音低低的如耳語,那溫熱的鼻息呼在頰邊,熱熱的、癢癢的,心頭仿被什麼輕輕的抓了一下,一股異樣的感覺升起,四肢不知怎的竟軟軟的提不起力,臉上燙燙的,極想掙脫開,卻又有些不捨,似是極為舒服,卻又有些不自在……看不見那張臉,也看不見那雙黑眸,可是……她知道,那張俊臉就在鬢邊,那雙黑眸眨動之間長長睫毛似帶起鬢邊的髮絲,那縷淡淡的蘭香若有似無的繞在鼻尖,仿似一根繩一般將兩人纏在一起…… 懷中的嬌軀從那微微僵硬慢慢變為柔軟而貼近,那雙纖手也不知何時繞在腰間,那螓首漸漸*近……漸漸*近……唇畔不由勾起一絲微笑,可那笑還未來得及展開,一個困頓不堪的哈欠聲響起。 「黑狐狸,我要睡了……啊呵……你這樣抱……我是不反對這樣睡……的……只是若是讓……外面的人看到……你的一世……英……英名就毀了……到時看你……看你還怎麼爭天下!」一句話說完,腦袋也就一垂,完全的倚入蘭息懷中安然睡去。 「你……」蘭息看著懷中睡去的佳人,一時之間竟是哭笑不得,她竟然在這種時候……她竟然睡著了?! 「唉,這個女人……」蘭息搖頭歎息,一手攬著她,一手撫額,「我怎麼會……怎麼會選這個女人?!」 可惜懷中佳人卻不會答他,抱起她,走近軟榻,輕輕的放在榻中,取下王冠,解散長髮,遞過玉枕,然後退開,坐在塌邊的錦凳上,看著佳人酣睡的模樣。 窗外的雨忽變小了,淅淅瀝瀝的輕輕落下,細雨如珠簾垂在窗口,微微的涼風輕輕吹進,送來一縷淡淡的蓮香,忽然之間,竟是這般的靜謐,這天地是靜的,這浠華宮是靜的,這聽雨閣是靜的,這心……竟也是靜的,這樣的靜是從未有過的,這靜謐之中還有著一種他一生從未享有的東西……這種感覺……似就這般走至盡頭……似也沒什麼遺憾的! 榻上的佳人忽然動了,抬手摸索著,摸到玉枕時,毫不由豫的推開,然後繼續伸手摸索著……終於,摸到了一個較軟的東西,當下枕於腦後,再次安心睡去。 看著被惜雲枕於腦下的手臂,看著榻中這個人,蘭息忽然神思恍惚起來,伸手輕觸那玉顏,輕撫那長長的柔軟的青絲,任那心頭的感覺氾濫著……沉澱著……微微俯身,唇下就是那淡紅的櫻唇,那一點點紅在誘惑著他…… 忽然,一個巴掌拍在腦袋上,緊接著腦袋便被抓住了,耳邊只聽著惜雲喃喃呢語:「什麼東西這麼圓圓的。」一雙手猶是左摸右搓的研究著,最後似失去了興趣,又一把推開了。 抬手撫著已被惜雲抓亂的髮髻,蘭息無聲的、無奈的笑笑,取下頭上的王冠,一頭黑髮便披散下來,將兩頂王冠並排放於一處,看著……腦中忽然響起了那個聲音:雙王可以同步嗎? 心猛然一驚,仿如冷風拂面,神思清醒了,看著榻中的人,眸光時亮時淡、時冷時熱,隱晦難測……終於,完全歸於平靜,漆黑的眸,淡然的容,如風浪過後的大海,靜而深。 手一抬,指尖在惜雲腰間輕輕一點,十年還是讓他知道一些的。 果然,榻中人猛然一跳,一手撫在腰間,一雙眼睛朦朦朧朧的、猶帶睡意的向他看來,長髮披瀉了一身,身似無骨半倚榻中,那樣慵懶、茫然的神態竟是嫵媚至極! 「你這只黑狐狸,幹麼弄醒我?」清清脆脆的聲音響起,打碎了這一室的寧靜,可碎得歡歡快快,如孩童玩耍時扯落的那一串珍珠。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好?」蘭息卻是隨意的笑笑。 「啊?」惜雲似有些反應不過來,睜大眼睛看著他。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好?」蘭息依舊不緊不慢的道。 惜雲這下終於清醒了,朦朧的雙眸忽然變得幽深,定定的看著眼前的人。 金線刺繡蒼龍的玄色王袍,披散著的漆黑長髮,俊雅至極的容顏……窗外的風吹進,拂起那長長的髮絲,掩住了那如夜空似的瞳眸,絲絲黑髮之下,那眸光竟是迷離如幻…… 起身,下榻,移步,走至窗前,涼涼的雨絲被風吹拂著打在臉上,冰冰的,濕濕的,這夏日的雨天,竟是讓人感到冷寒! 「等你登基為帝時───迎我為後如何?」惜雲的聲音清晰的響起,雖是問話,那語意卻是肯定的。 「好。」片刻後,蘭息的聲音響起,沒有猶疑,平淡如水。 可那一聲「好」道出時,兩人忽然都想起了當日厲城城頭兩人曾說過的話。 你們風氏女子都不喜這個天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位置嗎?要知道這可是母儀天下哦。 我們風氏女子流著鳳凰的血液,是自由自在的翱翔於九天之上的鳳凰,何必為一男人而卑微的屈膝奴顏! 可兩人卻都沒有再說話。 「你要何時出兵?」皇都武夷台上,玉無緣淡淡的問著皇朝。 相較於豐國的風風雨雨,皇國依是艷陽高照。 「華王的金衣大軍近日即可抵達,兩軍會合後,即可出兵!」 望著武夷台下衣甲耀目、氣勢昂揚的爭天大軍,皇朝慨然而道,那雙金眸的光芒比九天上的熾日還要灼熱炫目,那張俊美尊貴的臉上是意氣風發的傲然。 「聽說華軍領兵的是三位公子。」 玉無緣的目光落在那因著皇朝在此而不敢妄動、站得略有些僵硬的皇雨身上,他依舊是站在三將之末,顯然他很不服氣,目光總是帶著怒焰的瞪視著前方的秋九霜與蕭雪空,唇時不時的嚅動著,似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看著那張顯露著各種情緒的年輕的臉,玉無緣不由微微一笑。 「他們……我自有辦法,倒是豐國,將來必是棘手的勁敵!」皇朝想到那兩人,眉頭也不由皺起。 「豐國……蘭息與惜雲……」玉無緣收回目光,抬首仰望天際,眩目的日光讓他微微瞇上眼,「九天之上只存一日,雙王又豈能同步!」 皇朝聞言猛然轉首看向他,只見他微抬手遮住雙眸,似不能承受那熾日的強光。 「他們……」 卻不待他說完,玉無緣的目光卻又移向皇雨,隨意的開口道:「皇雨不論文武,皆是十分出色,你有這樣一個幫手,便如虎添翼。」 「這小子在別人面前倒也算是個英才,可一到我面前……」皇朝搖搖頭,弄不明白這個弟弟怎麼一到他面前就變傻了、變呆了。 「你這位兄長的光芒讓他望塵莫及,他是衷心的崇拜你、敬仰你,並服從於你!」玉無緣回首看著他,那雙眼睛如鏡湖倒映著世間萬物。 皇朝忽然間明白了他言後之意,看著那個有時似個呆子、有時又聰明無比、可又從未違背過自己的弟弟,微微一歎:「只是可惜了……她!」 「她嘛……蘭息那樣的人,是不同於你的,這世間也只有她可以站在他身邊,可是……兩個那樣耀眼的人……」玉無緣移目看著武夷台,看著那空中招展的旗幟,「這個天下……皇朝,你盡你之能去爭取吧!」 「這個天下……蒼茫山頂,我必勝那一局!」皇朝仰首斷然道,聲音不大不小,卻自有一種王者的自信與傲然。 聞言,玉無緣無聲的淡淡一笑。 而他們身後三丈之外排立的三將,蕭雪空雙眸平視前方,雪似的容顏、雪似的長髮,靜靜的矗立,若非一雙眼眸會眨動,人皆要以為那是一座漂亮的雕像。 秋九霜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抬首看著萬里晴空,眸光落回前方那道仿若頂天踏地的紫色身影,眉間湧起一抹豪情,手不由自主的按住腰間懸掛的那一簇羽箭! 皇雨那雙與皇朝略有些相似的淺褐色瞳眸無限崇拜的看著兄長,看著朗日之下氣如長虹的兄長,暗自敬服,王兄果是不一般!這世間還有什麼人會有王兄此等儀容風範、此等雄心氣概?!還有何人可與王兄一較高低?!完全沒有!王兄是天下無敵的! 「別看了,口水都流了一地了!」耳邊響起一個細細的聲音,「你就是看上一千年,流上一萬年的口水,也不及王的萬分之一!」 「你!你這臭女人!你……你便是追上一萬年也不及人家風王的萬分之一風華!」皇雨以牙還牙。雖不知那風王到底長什麼樣,但只要能打擊身邊這個囂張的臭女了,即算是無鹽女,他也要捧她! 六月二十日,風國五萬風雲騎抵豐國。 六月二十二日,晴。 豐都武臨台上旌旗飄揚,長長的台階上士兵林立,長槍耀目。台下廣場上萬軍列陣靜候,左是身著黑色鎧甲的墨羽騎,右是身著白色鎧甲的風雲騎,雖千萬人矗立,卻是鴉雀無聲,一派威嚴肅靜之氣。 今天息王、風王將於此點兵封將,並同時在此舉行書約儀式! 兩國之王締婚,這在東朝數百年來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因此在廣場的外圍更是圍有無數百姓,想一睹雙王風采,也想親眼見證這段百年難得一見的王室婚儀! 「嗚───嗚───嗚」 三聲號鳴,便見那紫服絳袍的朝臣、那鎧甲銀盔的將軍一個個迅速登上武臨台,一個個按其官職地位站好,靜待雙王駕至。 「請問太音大人,此是何意?」 肅靜的武臨台上忽然響起一個沉著而嚴謹的聲音,所有人聞聲看去,只見風雲大將徐淵排眾而出,指著武臨台最高一級上的兩張王椅問著豐國的太音大人。 「此乃大王與風王王座,不知徐將軍此問何意?」豐國太音大人也排眾而出,似有些不明所以的反問道。 「我只想請問大人,此兩椅為何如此擺放?」徐淵依然語氣平靜,唯有一雙眼睛卻閃著精光,緊緊的注視著豐國太音大人。 原來那兩張王椅雖樣式、大小皆一致,但卻一椅正中,另一椅略偏右下,且略向前。 「風王與大王已有婚約,即為我國王后,臣按王與後之位擺放,請問又有何不當?」太音大人理所當然答道。 「大人,請別忘了風王乃風國之王!便是與息王有婚,她之地位卻永不會變,依然是一國之主,依與息王平起平坐!」一直站於四將最後的修久容猛然踏前一步,聲音又急又快,一張臉通紅,不知是因為害羞還是氣憤。 「男為天,女為地,乃自古即有的禮制,風王即嫁與大王為妻,那自應遵夫妻之禮!」豐國太律大人上前道。 「風王與息王婚禮還未舉行,此行便為豐國之貴客,難道尊主貶客便是你們豐國的待客之道嗎?」林璣也踏前一步道,一雙眼睛緊緊盯住豐國太音大人。 「風王女子之身……」豐國的太律開口道,但不待他說完,一個粗豪的聲音便將他打斷。 「我們王便是女子又怎樣?」程踏上前一步,那粗壯高大的身軀幾是那太律大人的兩倍,頓時讓那太律大人不由自主便後退一步,「她之文才武功,這世間有幾個男子可比?你就是個男人,你自問及她萬分之一嗎?」 「此時不是論文才武功……」豐國太音大人見太律大人似乎被程知給嚇到了,馬上站出來道,可也不待他說完,便又被打斷了。 「那請問太音大人,你要論什麼?地位?名聲?國勢?軍力?財力?還是論儀容風範?我們女王有哪一樣不夠資格與你們息王平起平坐嗎?」徐淵依然不緊不慢的問道,那種冷靜的語氣反比厲聲喝叱更讓人無法招架。 「這……」豐國太音大人不由目光瞟向身後,盼著有人來幫一把。 奈何墨羽騎四將卻是靜立不動,眼角也不瞟一下,似沒看到也沒聽到,而百官之首的尋安侯更是閉目養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其它的大人卻似有些不明所以的看著太音大人,似不知精通禮制的他今日何以會有此失儀之舉。 「幾位將軍。」正僵立中,任穿雨忽然站出來,彬彬有禮的向風雲四將施以一禮,語氣極為溫和,「我國太音大人此舉乃按王室王、後之儀而行,唯願風王與息王夫妻一體,白風、黑豐兩國也因雙王的結合能融為一國,不分彼此,榮辱與共,是以……」說至此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眼前矗立的四將,臉上浮起一絲極淺的笑意,「因此太音大人並未能考慮到幾位將軍此等見外之舉,定認為我豐國對風王不恭不敬,這實有傷我兩國盟誼!也有傷我國臣民對風王、息王白首之約的祝願之心!」 「你……你……」聞言,程知不由大怒,卻「你」了半天也擠不出一個字來,氣得直抬手指著眼前這個清瘦的文臣模樣的人,恨不能一掌將這人打趴下。給他幾句話說來,無理的倒是自己這邊了! 「程知!」徐淵上前拉住程知,免得他火爆起來做出衝動之舉,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看似平凡無害的文臣,心中暗生警惕。 「小人久微請教太音大人一個問題。」站在四將之後的久微忽然站出來向豐國太音大人微微躬身道。 「不敢,請講。」太音大人頗有得色的微還一禮。 「請問大人,東朝帝國至高之位之人是誰?」久微彬彬有禮的問道。 「當然乃皇帝陛下!」太音大人想也不想即答道,弄不明白眼前這人怎麼會問此等三歲小兒也知的問題。 「那請問帝之下為何人?」久微繼續問道。 「自然是皇后!」太音大人答道。 「那後之下為何人?」久微再問。 「諸皇子、皇公主、親王及諸侯王。」太音大人再答。 「那再請問,昔年嫁至豐國的倚歌公主與先豐王其地位如何排?」久微面帶微笑的看著太音大人道。 「倚歌公主乃帝之皇公主,高於諸侯國之王公主,自與先王是平起平坐!」太音大人迅速答道,可一答完忽隱約覺得不妥。 「那我想再問大人,風王與息王分別為何身份,他們與當年倚歌公主之身份有何差別?」久微看著太音大人道。 「這……他們……」太音大人有些猶疑了。 「太音大人乃一國掌管儀制之人,自應是最熟儀禮,難道竟不知風王、息王之身份地位?」久微卻繼續追問道。 「風王……」太音大人抬手擦擦額上的汗珠,眼角偷瞄一眼任穿雨,卻得不到任何暗示,只得一咬牙道,「風王、息王同為諸侯王,乃帝、後之下、百官之上,與諸皇子、皇公主、親王同位!」 「哦。」久微似恍惚大悟的點點頭,微微向太音大人躬身道,「多謝太音大人指點。」 然後轉身看向風、豐國所有大人、將軍,微微施禮道:「諸位大人,想來剛才太音大人之話也都聽得清楚吧?」 「聽清楚了!」不待他人答話,程知馬上高聲響應。 久微微微一笑,眸光落向任穿雨,十分斯文的開口道:「凡國之大儀,皆由一國太音大人主持,而太音大人必也是熟知儀制,卻不知為何今日竟犯此等錯誤?這……實在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否有人故意為之,以阻雙王婚儀,離間兩國之情誼!」聲音不大不小,不急不緩,卻保證在場每一人都能聽得清楚。 「說得對!」程知又是第一個出聲高贊。 「敢問太音大人,您很不希望兩王聯姻嗎?很不喜歡兩國結盟嗎?」徐淵目光逼視豐國太音大人。 「不……這……當然不是!」這麼一頂大帽壓來,太音大人豈敢接,趕忙辯白。 正在此時,內侍尖細的聲音響起:「王駕到!」 隨即號聲長鳴,武臨台上上下下所有人皆跪地恭迎,原本僵持著的諸人也慌忙垂首跪下。 長長、高高的台階上,儀仗、華蓋之下,蘭息與惜雲同步而踏,一步一步走近武臨台,待踏上最高層時,卻發現原應分兩邊跪迎的大臣與大將卻全跪在中間,便如要阻他們之路一般。 兩人相視一眼,然後立定,轉身面向台下萬千臣民將士:「平身!」 兩人聲音清清朗朗傳出,同起同落。 「謝王!」台下臣民、將士叩首,呼聲震天。 回轉身,卻見這些居位最高的大臣及將軍還跪於地上,不由再道:「諸位也平身!」 豐國的大臣及將軍便都起身,唯有風國的太音、太律、風雲四將等依然跪於地上,不肯起來。 蘭息看一眼惜雲,有些不明所以,惜雲回以一個同樣不明的眼神。 「徐淵。」惜雲淡淡的喚一聲。 徐淵抬首看著惜雲,神情嚴肅,「王,取婚以信,取盟以誠,何以豐國欺我?」 惜雲聞言一怔,然後目光穿過他們,落向那高階之上的兩張王椅,忽然明白了,臉上浮起一絲其意難琢的淺笑,回首看一眼蘭息,話卻是對徐淵說的:「徐淵,儀式將開始,你還不歸位嗎?」 淡淡的話語卻自帶王威,風雲四將等不再多話,馬上起身歸位。 蘭息的目光掃過左排的豐國大臣與大將,但見那些大人皆垂首避開。 「太音大人。」蘭息的聲音溫和無比,臉上依然有著那雍雅的淺笑。 「臣在。」太音大人馬上出列,心頭略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那人之話是否可信,王真的不會責怪嗎? 「撤去一張椅。」蘭息轉首看著惜雲,「這王椅夠大,我與風王同坐即可!」 「是!」太音大人鬆了口氣,王竟真未追究,那人所料果然不差!轉身即指揮著侍者撤椅。 台下的士兵與百姓,並不知台上有何情景,他們只是翹首等待,等待著雙王的書約儀式。 終於,太音大人的聲音高高響起:「儀式開始!」 頓時,樂聲響起,雍容典雅,莊重大氣,盡顯王室尊貴風範,樂聲中,但見宮人、內侍手捧金筆、玉書緩緩而上。 王座前,侍者跪地捧書,宮人奉筆於頂,雙王執筆,揮灑而下,白璧之上同時書下兩行彤書。 鼓樂聲止,兩國太音大人高昂的聲音同時響起:「國裂民痛,何以為家?掃清九州,重還清宇,便是吾之婚日!」 太音大人的聲音落下,武臨台上、下靜然,良久後,爆出雷鳴掌聲。 掌聲中,雙王執手起座,步下高階,遙望台下萬千將士與子民,揮手致意! 「王萬歲!願雙王白首偕老!願兩國繁榮昌盛,千秋萬世!」 當那兩道身影顯身台上之時,台下萬千將士、舉國子民皆跪地恭賀,那恭祝聲、那歡呼聲直達九天之上!那一刻,群情激湧,熱血沸騰!那一刻,兩國百姓、將士對兩王此等先國後家之壯舉衷心敬服!那一刻,所有人皆願為這樣的王而慨赴刀山火海! 所有的人都看不到,風王那優雅矜持的微笑中的那一絲諷,息王雍容淡定的淺笑中的那一絲冷,執手而起之時,兩人眸光相會,那一刻,彼此的手心竟是那樣的冷!冷如九陰之冰! 「王萬歲!王萬歲!」 山呼臣拜不止,只是……這直震九天的歡呼……是為誰?! 兩國的大臣、大將卻是神情各異,有著為雙王聯姻、兩國結盟而真心開懷的,有著眉頭深鎖、隱有憂心的,有著神色淡然眸中瞭然的,有著淺笑盈盈心思不露的…… 「你到底在搞什麼?」墨羽四將之首的喬謹目不斜視的注視著前方,那低低的聲音只有身邊的四人可聞。 「是啊,哥哥,你這什麼意思?」任穿雲也轉頭問向哥哥。 「我……不過是想讓王認清一件事而已。」任穿雨微微的笑著,眸中閃著算計的精芒。 喬謹聞言看他一眼,然後淡淡的道:「不要搬石砸腳!」那話中含著淡淡的警告。 「認清什麼?」任穿雲卻問道。 「豈會,我所想要的已達到。」任穿雨看一眼喬謹淡笑道,轉首拍拍弟弟的頭,「你就不必知道了。」話落時,一道目光射來,竟利如冰劍,令他心神一凜,回頭看去,那劍光已逝,看到的只是一張平凡的臉,一雙看似平和卻又隱透靈氣的眼眸。 而在前方,雙王即將開始封將點兵儀式,那又是一個令兩國臣民熱血沸騰的儀式! 紙是玉帛雪片,筆是紫竹長毫,墨是染雪微熏。 挽袖提筆,淡淡的幾描,輕輕的幾劃,淺淺的幾塗,微微的幾抹,行雲流水,揮灑自如,片刻間,一個著短服勁裝的男子便躍然紙上,腰懸長劍,身如勁竹,英姿高岸,實是世間少有,卻───唯少一雙俊目! 那紫竹長毫停頓片刻後,終於又落回紙上,細細的、一絲不苟的勾出一雙眼睛……那雙午夜夢迴時總讓她心痛如絞的眼睛! 「夕兒,不要畫這樣的眼睛。」一抹夾著歎息的低音在身後響起,然後一隻瘦長的略有薄繭的手捉住了那管紫竹長毫。 沉默的伸出左手,撥開那捉筆的手,右手緊緊的握住紫竹長毫,然後略略放鬆,筆尖毅然點上那雙俊目,點出那一點淺黑瞳仁! 收筆的那一剎那,那雙眼睛便似活了一般,盈盈欲語的看著前方的人。 「夕兒,你何苦呢?」久微深深的歎息著。 「他是我親手殺的。」惜雲緊緊的握住手中筆,聲音卻是極其的輕淺,如風中絲絮,縹緲而輕忽,卻又極其的清晰,一字一字的慢慢道出,「瀛洲是我親手射殺的!他……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我永遠記得的!」 久微看著畫中的人,看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似是無限的解脫又似無限遺憾,似是無限的欣慰又似是無限的淒然……那麼的矛盾苦楚卻又那麼的依戀歡欣的看著……看著眼前的人! 「夕兒,忘記罷。」久微有些無力歎息,伸手輕環惜雲雙肩,「背負著這雙眼睛,你如何前行?!」 「我不會忘記的。」惜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著,盯著畫中那雙仿道盡千萬語的眼睛,「只不過……有些東西是必須捨棄的!」話落之時,那筆也毫不由豫的落回筆架。 回頭看著久微,也看進他眼中的那抹憂心,微微一笑,抬手抹開他蹙在一起的長眉,「久微,這樣的表情真不適合你。」 久微聞言輕輕一笑,笑開的那一剎那,所有的憂心輕愁便全褪去,依舊是那張平凡而隱透靈氣的臉,依然是那不大卻似能窺透天地奧秘的雙眸。 惜雲看著他的笑,也淺淺的回以一笑,轉首回眸,抬手取過擱在畫旁的半塊青銅面具,輕輕撫過那道裂緣,撫過殘留著至今未曾拭去的血跡……眸光從畫上移至面具上,從面具上移至畫上,又從畫上移向窗外,然後散落得很遠,散得漫無邊際,遠得即算就在身邊也無法窺知她所思所想! 終於,惜雲放開手中面具,然後捲起桌上墨已乾透的畫像,以一根白綾封系,連同面具鎖入一個檀木盒中。 「久微,你說雙王可以同步嗎?」落鎖的那一刻,惜雲的聲音同時響起,那樣的輕淡,彷彿只是隨口的問話。 「不知道。」片刻後,久微才答道,聲音十分的輕緩。 「呵……」惜雲輕輕一笑,回首看著久微,「我知道。」 那聲音清冷而自律,神情淡定從容,眸光平緩無波……這樣冷靜無緒的惜雲是久微首次見到的。這一刻,久微卻是真真切切的明白了,那個檀木盒中鎖起的不只是燕瀛洲的畫像與面具,一同鎖起的還有某些東西!自這一刻起,世間真的只有風國女王───惜雲! 「久微,你不用擔心的。」惜雲微笑著,笑得雲淡風輕,不帶煩憂,「不管前路如何,我風惜雲───鳳王的後代───又豈會畏縮?!」 久微靜靜的看著她,久久的,那張平凡的臉上漸漸的產生變化,以往的散漫似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執著,似是堅定了心中某種信念,那雙眼眸中是逼人的靈氣與智慧! 「夕兒,不論哪裡,我都會陪你!」 「嗯。」惜雲微笑點頭。伸手將擱在案上一長約三尺的木盒打開,裡面是一柄寶劍,拾劍於手,輕撫劍環,「始帝當年賜予七將每一人柄寶劍,這便是賜予先祖鳳王的鳳痕劍!」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惜雲慢慢的吟著,一節一節的抽出寶劍,「倚天萬里需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天」字吟出時,劍光閃爍,如冷虹飛出,劍氣森森,如寒潭水浸,一瞬間,久微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顫。 青色的劍鞘上雕有一隻展翅鳳凰,鳳凰的雙目各嵌一顆紅寶石,如一隻噬血的鳳凰,睨視著世間萬物。劍身若一泓秋水,中間卻隱透一絲細細的紅線,揮動之間,清光凌凌中紅芒點點。 「本來我不打算用鳳痕劍的,但是……」惜雲手持寶劍,指尖一彈,劍身發出沉沉的吟嘯,「金戈鐵馬中,鳳王的後代,當用鳳痕劍!」 正文 35 初起 相較於風國新王登位後大刀闊斧的整頓,豐國的局勢卻是平穩而沉靜的。除卻幾名居於不高不顯官位的老臣請辭外,豐國的朝臣並未有多少變化,每日昭明殿依然是人才滿滿,而且新王登位後,封賞朝臣,大赦天下,是以普國臣民對新王皆是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尋安侯抬首看著眼前的極天宮,此宮乃始祖「墨雪蘭王」豐極晚年所居之宮殿,因此修築得極為幽靜閑雅,再經歷代國主的增修,這極天宮規模比之皇極宮也不差幾毫。新王登位後不知為何未搬進歷代國主所住的皇極宮,反搬入了此宮,而皇極宮,據說新王要將之改建為蘭園,這豐國的蘭花還不夠多嗎? 這個人的心思啊,更為難測!不自覺的抬手揉揉眉心,暗暗歎一口氣,自己許是真的老了,也是時候了。 抬步踏入宮門,未及通報,便見內務總管祈源匆匆前來。 「侯爺,王在東殿。」祈源向尋安侯恭恭敬敬的行一禮道。 「多謝祈總管。」尋安侯微微抱拳道。 「侯爺您別折煞小的了!」祈源慌忙躬身避開。 這宮裡打滾了幾十年,祈源自也練就了一雙識人之眼,這位尋安侯,乃先王同母親弟,身份自不比其它王親。先王那樣寡情獨斷的人卻獨獨近之,且數十年恩寵不衰,而新王才登位不久便數次單獨召見,這滿朝的王親、臣子也就他有此殊榮!所以啊,別看這位老侯爺平日裡一副平和不理世事的模樣,骨子裡啊,卻是最最聰明、精明之人! 「請總管帶路吧。」尋安侯臉上掛著一絲豐家人獨有的溫和無害的淺笑。 「侯爺請這邊。」祈源趕忙轉身前頭領路。 兩人剛轉過前門便見墨羽四將及軍師任穿雨走來。 「見過侯爺!」幾人紛紛向尋安侯行禮。 「幾位不必多禮。」尋安侯微微抬手,目光一一掃過諸人,除任穿雲臉上略露興奮之情外,其餘諸人皆是神色沉靜,目光平穩,如此年輕卻皆是大家風範,那人用人手段非同一般呀! 「王正在等候侯爺,我等先行告退。」墨羽四將之首的喬謹微微一躬身道。 「諸位請便。」尋安侯微微擺手道,然後目送幾人離去,目光最後卻落在走在最後的任穿雨身上,眉頭幾不可察的一鎖,然後平展如常。 「侯爺,王還在等您。」身旁祈源輕輕的提醒著。 「嗯。」尋安侯神色如常的轉身,往東殿而去。 待至東殿宮門前,祈源輕輕推開宮門,轉頭對尋安侯道:「侯爺請進。」 尋安侯淡淡頷首,然後踏進大殿,殿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陽光在門外止步,四壁的水晶燈架上珠光燦目,如殿外明晃晃的熾日,照得殿內一片明亮。 高高的王座前端坐著雍雅俊逸的息王,座前長而寬的案上堆滿齊整的折子、和稍有些凌亂的紙張、竹簡、布帛,而息王的眼光落在左側的牆壁上,壁上掛有一幅一丈見方的地圖───東朝帝國的地形圖。 「臣拜見大王。」 「王叔請起。」蘭息步下王座,親手挽扶起叔父,「這裡沒外人,咱們自家人就用不著這些虛禮了。」 「老臣多謝大王。」尋安侯起身道謝,卻依是微微低首,目光落在鞋前三寸處,「不知王召老臣來有何事吩咐?」 「賜座。」蘭息卻不答,淡淡的吩咐著,即有內侍搬來座椅。 「多謝王。」尋安侯倒也不客氣,自在落座。 內侍悄悄退至一旁,殿內有片刻的靜寂。 蘭息靜靜的看著座前的王叔,自有記憶起,這位叔父做任何事都是「功薄無過」,做人是「恰到好處」。這麼多年來,父王處置過多少臣子、王親,那些人中何曾沒有十分寵信的,可只有這位王叔卻一直居高安然。 尋安侯眼觀鼻、鼻觀心的靜坐著,看似平靜坦然,神思卻在考慮著,袖中的折子何時遞上去最合適。 「宣詔。」蘭息的聲音忽然響起,極其輕淡,但在這寬廣的大殿中依然顯得分外的清亮。 「是。」一旁候著的內侍趕忙上前,展開手中詔書,「尋安侯豐寧聽旨!」 尋安侯卻是一怔,什麼都還沒說,怎麼就到宣詔了?這詔書內容是什麼?腦中雖如是想,但人依舊起身跪下。 「今天下兵亂不止,禍結連連,君不得安國,民不得安家,吾世受帝恩,自應思報。是吾願傾國之力,伐亂臣以安君側,掃逆賊以安民生,雖刀劍鋒寒,荊天棘地,但得九州晏,吾便肝腦塗地也樂矣!曰:國不可一日無主。是吾離國之日,以國托王叔尋安侯,總攬國事,百官從令!」 呃?為什麼會是這樣?跪著的尋安侯瞬間抬首,毫不在意自己此時一臉驚愕的表情盡落人眼,他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按照他的設想,他的這位侄兒大王應該會跟他寒暄數語,問問他的身體,問問他的那些堂兄弟,然後再隨口的問問朝事,而他呢,可以一邊答著,一邊不時的咳嗽幾聲,以示年老多病之態,且答話時盡量的口齒不清,說了前言就忘了後語,並不時重複著說過的話,這樣以示他年老糊塗,到這個時候,王要麼是以厭惡的心態敷衍數言,要麼是無限同情的安慰數語,而他或自責或自憐的再說幾句糊話,再博得王數句寬語後,他便可理所當然的掏出袖中已被體溫烘得熱熱的請辭書,順便滴幾滴似有些無限留戀的老淚,最後便可帶著王的准旨再加或多或少的賞賜回到他的尋安侯府頤養天年、含飴弄孫……那麼以後所有的風風雨雨、雨雨雪雪的便全沾不上身了! 可是……可是為什麼卻是當頭一道詔書下來?王旨啊!便是連推托、婉拒都不可以的! 「尋安侯,還不接旨謝恩?」內侍尖細的聲音響起,擔醒著這個看起來似被這巨大的恩寵震呆了的侯爺。 不知道這個時候假裝暈倒會不會便逃脫過去呢?尋安侯小心翼翼的抬眸偷瞄看向王座上的侄兒,可目光才一觸那雙墨玉眸子,心頭便「咚」的一聲巨響,脊背上冷汗漬漬,唉……除非此時真的死去,否則便是三十六計、七十二變化都使上也不能騙得座上那人! 「臣領旨謝恩!」尋安侯終於伸手接過那道詔書,有絲認命的看一眼王座上的人。 「王叔,以後你可要多多費心了,這個豐國我可托付給你了。」蘭息唇微微上揚,勾起一絲完美無瑕的雅笑,一雙墨玉眸子晶燦燦的看著此時已顧不得講究那麼多禮節一把坐在椅上的王叔,呵……能算計到這條滑不溜手的老狐狸,真是有成就感! 「臣必當鞠躬盡瘁,以報王的恩寵!」尋安侯垂首無比恭從的道,只是聽在有心人耳中,卻是那麼的不甘不願。 「有王叔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蘭息笑得似無憂無慮,黑眸一轉,又淡淡開口道,「此次請王叔前來還有一事。」 「請王吩咐。」尋安侯垂眸道。不知道還有什麼苦差留下來? 「豐葦自知道我要出兵後,每日都進宮纏著我,要求帶他一起。」蘭息眸光似是隨意的掃掃尋安侯,指尖輕輕叩著椅臂,「豐葦極有慧根,我也一直想好好栽培他,只是……王叔也知道,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個不小心便會受傷或喪命,葦弟是您最疼愛的幼子,所以請王叔想法勸勸罷。」 尋安侯一頓,然後從椅上慢慢起身,垂首恭敬的道:「君事即臣事。王都不畏兵險,親領軍出戰,又何況臣兒,且能得王親自調教,此乃豐葦之福氣,臣又豈阻。豐葦即想追隨王左右,還請王成全,讓他能為王稍盡心力。」 「這樣嗎?」蘭息微微一笑,抬手輕托下頷,神情淡淡的注視著尋安侯,「王叔不擔心他的安危嗎?要知戰場上可是枯骨成堆!」 尋安侯抬首看一眼蘭息,兩人皆是神色淡然,眼波不驚,「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況豐葦跟隨於王,自有王之福佑,若真有萬一,那也是他為王盡忠,乃老臣之榮耀。」 「是嗎?」蘭息的目光移開尋安侯的臉,落向那抓著王詔的手,指骨已泛白,皮膚上青筋醒目,「看來王叔是同意讓豐葦隨本王出戰了,身為王親,能有這一份忠心,本王又豈能不成全。所以請王叔放心,豐葦我一直視如親弟,只要有本王在,他自安然無恙!」 「臣謝王恩!」尋安侯躬身行禮。 「豐國安然無恙便是王叔對本王最大的回謝。」蘭息離座起身,扶起尋安侯,手輕輕的拍拍他緊握著詔書的手。 「臣必不負王所托!」尋安侯一凜,手反射性的鬆開詔書,卻差點掉落地上,慌忙又抓緊,可這一鬆一抓之後,心頭不由苦笑,果然還是逃不脫這個人的一雙眼! 「那就好。」蘭息淡淡的一笑,「本王要說的也就這些,王叔若無其它事,便回府休息吧。」 「臣告退。」尋安侯躬身退下。 殿門開了又輕輕合上,內侍也在王的揮手間退下,寬廣的大殿中便只餘蘭息一人,燦目的明珠猶自揮灑著珠光,似是向殿柱上的蟠龍赤鳳炫耀著它的風華。 「不愧是一家人,都是心有九竅,腸有九曲。」殿側密密的珠簾後傳來一道略帶嘲諷的輕語,珠簾捲起,走出一身白色王袍的惜雲。 「我這位王叔可是極為聰明之人,連先王都敬之三分。」蘭息看一眼惜雲,然後走近壁前,看著壁上懸掛著的地圖。 「你似乎不大放心他?」惜雲看著他道。 「有嗎?」蘭息回首看她,眼眸一眨,「整個豐國我都托付予他,這還不夠信任?」 「哼。」惜雲一聲輕哼,面上一絲淺淺的諷笑,「我面前你就少來這一套!你若真信任他,又何必將豐葦帶在身邊?他若真想造反,區區一人質有用嗎?」 蘭息對惜雲的嘲諷不以為意,淡淡一笑,沉吟片刻後才道:「你們風國歷代都只有一個繼承人,這王位之於你們某些繼承人來說,不是權力、榮耀的象徵,反倒是一種逃脫不得的負擔。」負手轉身看著那高高的王座,「可是在我們豐國,每一代為著這一把王椅都會爭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 轉頭看著惜雲,臉上依舊是那淡淡的笑,一雙黑眸卻如寒星閃爍,「王叔現在沒有異心,但是……在我走後,這個豐國便都付予他的手中,日子久了,在高位上坐慣了,那種握生殺掌萬民的感覺難免不會讓人飄飄然,讓人忘乎所以,讓人戀戀不捨!我帶著豐葦不過是給他提個醒,讓他時時記著,這個豐國的主人是誰,省得他忘了自己,也省得他……萬劫不復!」 「況且……」蘭息微微一頓,然後抬首看著壁上的地圖,「豐葦確實為可造之才,我本就有心栽培他。」 惜雲聞言搖首,長長一歎:「這世間或沒有一人能讓你信任的!」 蘭息聞言看一眼她,片刻後才道:「完全信任嘛……便是可將生死相托……這樣的人嘛……實在難得!」 仁已十八年七月初,息王、風王以「伐亂臣逆賊」為名,發兵二十五萬,攻往「屢犯帝顏」之白國! 同月,皇王以「結亂世、清天下」為名,集皇、華聯軍三十萬,兵分兩路,分攻往王域及南國! 風雲騎、墨羽騎不負盛名,一路勢如破竹,不至一月時間即攻下白國四城,直逼白國王都最後一道屏護───鼎城! 而同時,皇、華聯軍也屢戰屢捷,由華國三位公子並皇國「霜雪」兩將所率的華國金衣大軍,一月之間攻下王域兩城!由皇朝親自率領的爭天大軍一路如入無人之境,一月之內即攻下南國三城! 八月十日,漸近中秋,月漸圓,花已香。 已為皇國攻佔的泰城,在夜色的掩映下,那為戰火所灼的淺淺傷口便完全隱遁。城依然是那座城,人少了一些又多了一些,靜靜的矗立,之下,偶爾折射出的那一抹刀光,才能讓人醒起,曾經城破,城樓上飄揚的已是紫焰旗! 立在城樓,仰首夜空,那一輪明月便仿如掛在頭頂,伸手可掬,只因它圓得還不夠圓滿總讓人覺得稍稍遺憾,倒是月旁那幾顆淡淡的疏星反讓人記掛,生怕它受不住月輝便羞隱了。 「無緣,你說那個雪人是不是真的很漂亮?」城樓之上,一身金色鎧甲、腰懸長劍的皇雨問著他身旁白衣依舊的玉無緣。 「你說雪空?」玉無緣目光依然遙視著頭頂的明月,隨意道,「雪淨空靈,當然很美。」 「那你說……那些女人見著他是不是都會喜歡他?」皇雨再問道,手掌微微握緊劍柄。 玉無緣聞言不由轉首看向他,一雙眼睛仿吸收了所有的月輝一般,光華燦目。 「喂,我問你呢,你看著我幹麼?」皇雨被那樣的目光盯著極不自在,彷彿被透視一般。 玉無緣微微一笑,道:「皇雨,你擔心九霜喜歡上雪空是嗎?」 「哪有!」皇雨反射性的叫道,「那個醜女人,我幹麼擔心她喜歡上誰,那干我什麼事?!」 「你放心吧,九霜不會喜歡上雪空的。」玉無緣卻不理會他的叫嚷,依然微微笑道。 「我說過我不關心,你沒聽到啊!」皇雨再次叫道,也不怕城頭的衛兵聽道。 「九霜是這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很多的人都喜歡她的。」玉無緣雙轉回頭,望著夜空中的那輪皓月,「這月雖有些缺憾,但無損於它的光華,晶華如霜,傲灑紅塵,那───依是世人所戀慕嚮往的。」 「你在說什麼啊……那女人要身材沒身材,要美貌沒美貌,要氣質沒氣質……言語粗俗,動作粗魯,一點也不像個女人,誰那麼沒眼光去喜歡她!」皇雨卻依然反駁著,只是說到最後聲音越低,倒像是自主自語。 「能夠喜歡她,那才是眼光奇絕!」玉無緣終於垂首,微抬手掌,月下那手竟閃著如玉般的光澤,乍看之下,幾以為是透明的白玉,十指修長,完美得令人目眩,但瞬間,那手又恢復正常,只是比之常人稍顯白皙。 皇雨卻沒有注意到玉無緣的手,他的目光落在頭頂那稍有缺陷的朗月之上,看了半天,他似有些認命的接受那月任他怎麼看也不會突然變圓的事實,重重歎一口氣:「唉!至少是眼光奇絕,也不算虧!」 玉無緣看著他,似有些好笑又有些微羨,拍拍他的肩膀:「她和雪空不是和你打賭了嗎?看誰能先到蒼茫山。」 「當然是我……王兄!」皇雨脫口而道,中途稍稍改了改。 「嗯。」玉無緣看向前方,濃濃的夜色中,前方一遍朦朧,即算皎月當空,十丈之外依是一遍晦暗,「蒼茫山頂……皇朝會去的。」 「王兄當然會去蒼茫山頂!」皇雨想也不想的道,看著眼前這個纖塵不沾如月下仙人一般的人,不由有絲疑惑,「無緣,你有喜歡的人嗎?」 「喜歡的人?」玉無緣回首看他一眼,溫柔的笑笑,「所有的人我都喜歡。」 「才不是呢。」皇雨卻搖頭,伸手指指他的胸口,「我是說心上人!」 「心上人?」玉無緣一怔,片刻後淡淡一笑,笑意卻如夜色模糊,那雙月輝所聚的眼眸也斂起所有光華,微微垂首,一縷的髮絲落下,掩起了半邊臉……白如雪的衣,黑如墨的發,那一刻的他,竟是淒迷而寂寥,仿如這濃夜中迷離的孤魂,而不再是月中出塵的仙人。 「無緣……」皇雨伸出手,想拉拉他的衣袖,卻不知為何又垂下了手,想喚著他,卻不知要說什麼,只知道這樣的無緣是從未見過的,彷彿是自己親手拿了一把刀刺傷了他,讓他從無憂的九天墜入這無奈的紅塵。 「玉家的人沒有心───無心又何以承人。」那聲音清晰的、平靜的響起,那個人抬首看向天際,髮絲落向腦後,那張臉是淡然無緒的。 「沒有心,人哪還能活,豈不早死了。」皇雨聞言不由喃喃道。 聽到這樣的話,玉無緣不由轉頭看向他,看著眼前這個似是天真又似是聰慧的人,半晌後才淡淡的道:「或許吧。」 「什麼話!」皇雨聞言卻眼一番,「你明明活著嘛!」伸手抓住眼前之人的肩膀,這個身體是溫熱的,「你們玉家人號稱『天人』,難道你們真的是要摒棄這世間所有的愛恨情仇,而修至無慾無求的天人境界?又或是捨棄所有私情愛慾,以仁心撫天下蒼生?玉家人……這樣也太過……嗯……偉大了吧?!」嘴上如是說,心中卻非以然。 「天人?慧絕天下的玉家人……天人啊……」 玉無緣輕輕低語著,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說與遠古那些幽魂聽,抬手掩目,他不再說話,月華之中,那微仰的臉白玉般淨美,唇邊勾起一絲淺笑,可那笑卻比那悲傷的哀泣更讓人心酸……心痛! 那一刻,彷彿有什麼堵在胸口,讓皇雨無法呼吸,雙眼酸酸的、澀澀的,竟是極想流淚,可他卻不知道為何要流淚?眼前這個人,白衣如雪,飄逸絕塵,如月下飛仙,那應是讓所有世人戀慕的!可他看著卻只想哭! 很多年後,皇雨依然無法忘記這一夜的玉無緣,總是會想起他那一笑,那彷彿是寂寥了千萬年、也哀傷了千萬年卻猶是要雲淡風輕的一笑,那一笑,不論過盡多少年,總是讓他心酸得無以復加!每每那時候,他總是抱住身邊的愛人,沒頭沒腦的說著:「其實比起『天人』,我們凡人要幸福多了!」 白國王都,今夜乃中秋,一輪皓月懸於天際,清輝如銀紗瀉下,天地都在一片朦朦的白光之中,桂影婆娑,暗香浮動,此景之下,本應是閤家歡度,又或與友共醉,可整個白都卻少有歡笑,拜月祈神後,卻無人能提起談笑的興致,心頭都在擔心著,前方鼎城可有為風墨大軍所破? 白國王宮夷澹宮。 大殿之中只有白王一人,負手立於殿中,靜靜的看著這殿中懸掛的白氏歷代國主之畫像,看著畫旁那記載歷代祖先功業的玉笈,良久後,似是看累了,白王閉上雙目。 門口傳來極輕的推門聲,閉目的白王不由睜眼。 「琅華,你又不聽話。」白王的話似是責備,可語氣卻帶著一種寵溺。 「父王,您幹麼呆在這裡?」一個著火紅宮裝的少女大步踏入殿中,仿如一束彤霞湧入,這死寂的夷澹宮竟添一抹朝氣,「宮中一年一度的秋宴您都取消了,您在擔心豐國大軍會破了鼎城嗎?那也不要呆在這裡,還不如率軍前往鼎城,與豐軍決一死戰!這些祖先早都化成灰了,您拜得再多,他們也沒法活過來幫你退敵!」 「琅華,不得無禮!」白王喝叱著,但顯然效果不大,況他本也無心苛責愛女。 「本來就是嘛,你拜這些個祖先有什麼用,他們難道還真有神力,暗助我白國不成?!」少女的聲音若銀鈴相叩,一片悅耳,且說話間毫不避忌。 少女身段十分的嬌小玲瓏,長而彎的新月眉,水靈靈的杏眸,微翹的瑤鼻,小小的嫣唇,膚色極其白淨水嫩,在火紅的綺羅衫襯映下那雪膚竟透著淡淡嫣紅,實無愧於她「琅華」之名,仿若一朵白生生的花兒綻在紅霞中,美得令人心醉神迷!此人正是白王最寵愛的女兒琅華公主───白琅華。 「琅華。」白王有些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對於這最寵愛的女兒,他總是沒法真正的嚴厲起來,「你還不回宮休息,跑來這裡幹麼?」 「今夜這麼好的月色,宮中卻無人歡賞,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令人看著便無趣!」琅華撇撇嘴道,「父王,我白國也有雄軍數十萬,何懼他豐國?您也不要求這些祖先啦,不如派女兒前往鼎城,女兒定退豐軍!」 「你這孩子……」白王聞言不由嗤笑,看著愛女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由又有些好氣,「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你一個女孩子家,懂什麼用兵之道,就知道胡鬧!」 「父王,你怎麼可以瞧不起女兒!」琅華聞言不由抱住白王手臂,半個身子都掛在上面,「女兒雖是女子,但自小即習刀技箭術,熟讀兵書,自問不會比幾個哥哥差!況且女子又如何,那風國的惜雲公主,那皇國的寒霜將軍秋九霜,她們不都是女子嗎?但她們卻同樣是名揚天下的將帥!」 「好!好!好!我的琅兒也很不錯。」白王寵愛的拍拍女兒。 「父王,你還是瞧不起女兒!」琅華冰雪聰明,怎麼會看不出白王敷衍之態,伸出雙手扯著白王的鬍鬚,不依不饒的道,「父王,您就派女兒領兵去鼎城嘛,女兒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琅兒,別胡鬧!」白玉扯下女兒的手,少有的嚴肅正容,「你以為鼎城之戰便如你小孩子扮家家玩遊戲?那是戰場!一個眨眼便會送命的修羅場!」 「父王……」琅華不依,還要再說,卻被白王揮手打斷。 「回宮休息!」白王簡單的吩咐著,一臉的肅嚴。 琅華看看父王的臉色,知道再怎麼說也是無用,不由心頭一惱,甩頭離去:「回去就回去!氣死我了,明天我不吃飯了!」 看著氣沖沖走出大殿的愛女,聽著她任性的話語,白王不由搖頭失笑,只是笑才展及,想起前方戰事,那眉頭又鎖在一塊。 而衝出大殿琅華腳步重重的踏在青石地板上,似要將這地板踏出一個大洞方好,只是踏得腳板都麻痛了,這石地板依然是石地板,並未因為她是琅華公主而乘乘變成石粉地板,於是手一伸,恨恨的扯著道兩旁的花花草草,一邊扯著一邊狠狠扔出,一路走過,便一路殘花。 太過分了!父王老是不相信她!幾個哥哥全都領兵出戰了,兩個去了鼎城,四個去了王域,偏偏就她被困在這深宮中,每天陪著父王的那些妃子品茶下棋的,無聊透頂了!若能讓她領兵,她琅華公主肯定不會輸風國的那個惜雲公主!一想到那什麼惜雲公主、純然公主的,琅華便更加氣悶! 想她白琅華,自小即長得冰雪可愛,稍大一點更是眉目如畫,嬌美無匹,十歲時,在世子哥哥的大婚典禮上,她於琅玕台上獻舞一支,傾倒了萬千臣民,從而博得「琅玕之花」的稱號,再過一、兩年她肯定會長得更美,到時便是整個東朝帝國無與倫比的「琅玕花」……可偏偏,華國華王為慶祝愛女純然公主的生辰,舉辦了一個什麼牡丹花會,邀請整個東朝的王侯貴族前往觀賞,而在花會上小小露了一個面的純然公主竟讓所有人驚為天人,說什麼牡丹仙子也不及她三分美貌云云的,自那以後,整個東朝人便私自(因為未得她的同意)封那個純然公主為第一美人,而忘了她這朵琅玕花! 好吧,不能當第一的美人,那她就發奮讀書,以期博得一個才女的名號,要知道內在的美比外在的美更加持久,那純然公主美有什麼用,還不就是個花瓶樣的呆美人,想她琅華他日作一篇絕世詩文出來,定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大才女,可是她還只是稍稍露出此志,四哥哥便一句話打壓過來,說什麼在她之前,風國的惜雲公主以十歲稚齡即作出《論景台十策》一文,壓倒了風國的狀元郎,早就得了個天下第一才女的稱號,還一邊譏笑她孤陋寡聞。 嗚嗚嗚……好吧,才女又算得了什麼,手無縛雞之力,若是遇上什麼強賊盜匪的,還不是嚇得屁滾尿流的(呃,稍稍有點不文雅,但她又沒說出口,沒有人知道她琅華公主會說髒話的!),儀態盡失!所以她決定習武,並閱讀了大量兵書,立志做名揚天下的女將,英姿颯爽,意氣風發……戰馬上殺敵擒賊,沙場上佈陣點兵,攻城掠地,擴土拓疆,讓白國在她手中成為像皇、豐那樣的強國!而她便可建不世功勳,立像於白國王廟,受後人景仰,留名於青史,遺芳於萬世……多麼美好的前景啊……可偏偏……她一本兵書還未看完,就傳來什麼風國風雲騎大敗華國金衣騎的消息,一時世人便又都在傳誦著那個一手創建風雲騎的惜雲公主,說她如何指揮風軍拒皇軍、掃華軍的,如何用計將豐軍困在幽峽谷三天三夜的……惜雲公主的傳說還沒說完,皇國又冒出了一個什麼秋九霜的,一人獨領萬軍即奪南國兩城,帶著五千將士即搶了王域兩百里沃土…… 嗚嗚嗚嗚嗚………不,她不可以洩氣,更不可以自卑!華純然算什麼,不就是長得美嗎,可空有美貌有什麼用,她又沒有風惜雲的才華與武功!風惜雲又算得了什麼,她便是才華絕代、武功蓋世又如何,她又沒有華純然的絕世容貌,從所有人都從未談論過她的容貌這一點便可證明,她絕對容貌平庸,說不定還醜陋無比,有如夜叉再世!(私底下琅華非常希望是這樣的!)所以……她白琅華要好好保養她的天生麗容,而且通詩文善歌舞,再勤練武功,熟讀兵書,她要成為容、才、武、智、德、藝……十全十美的琅華公主! 只是……抬首看著夜空中那一輪皎月,琅華無比幽怨的歎一口氣。既算她十全十美又如何,她卻還困在這小小的白國小小的王宮做她小小的琅玕花!而人家華純然依然風光無比的做著東朝第一的美人,令天下所有男兒都傾慕不已,而風惜雲更是名傳天下,不論男女老少提起都是滿臉敬慕,更甚至天下四大公子中最尊貴的皇朝公子與蘭息公子,一個取了那個華純然,一個與風惜雲訂婚了,只有她,今年都十七歲了,可除了幾個自大自狂的哥哥外,什麼青年才俊優秀男的一個也沒見過! 嗚嗚……這都怪父王,疼愛女兒也不是這麼個疼愛法嘛,竟將這麼優秀的她鎖在深宮裡,讓她見不著世人,也讓世人見不著她,這如何能讓她美名、才名、武名、智名、藝名……傳遍天下呢? 所以……琅華握緊拳頭,我已經忍很久了!父王,你不讓我去,難道我就不能自己去?! 正文 36 鼎城之火 白國的查山,它既不如東朝第一山蒼茫山的雄昂挺拔,也不似皇國天璧山的險峻清幽,但它卻是一座十分有名的山,它的出名在於它被一劈為二的主峰。 民間流傳著一個傳說,在遠古的時候,查山之神因為妒忌,想超越蒼茫山而成為世間第一高山,便偷飲了天帝的琅玕酒。據說那琅玕酒乃天庭仙樹琅玕結出的珍珠釀成的,凡人飲一口便能成為力大無窮的勇士,而山神飲一口即能長高百丈。查山之神偷飲了一口琅玕酒後,果然一夜間長高了百丈,可在它想飲第二口時卻被天帝發現了,天帝震怒,不但收回琅玕酒,還降下雷斧將神峰劈為兩半,讓它永受分裂之痛,以示懲罰! 不管這傳說是真是假,但這查山之主峰確實是一分為二,東西永隔。在滄海變為桑田,草原也化為沙漠時,兩峰之間的間隔也慢慢擴大,從幽谷變為沃土,從荒蕪到聚人煙,天長日久中,這裡慢慢從戶到村,從村到鎮,從鎮到城的發展著。這小城還盛產一種水果,據說是當年天帝收回琅玕酒時不小心滴落了一滴,那一滴酒落在查山便化為一顆樹,開著白玉似的花兒,結滿珍珠似的果實,這便是查山獨有的特產琅玕果,小城也因著盛產此果而得以天下聞名。 朝代的更換,歷史長河的滔流,只是讓小城越擴越大,並因著它特殊的地理慢慢的顯出它的重要性,到今日,它已是白國的咽喉鼎城。 「這鼎城,你們說說怎麼破吧。」 華麗而舒適的王帳中,淡淡的丟下這麼一句,蘭息便端起那雲夢玉杯細細的品嚐起杯中這人間的琅玕酒來。 而與他並排而坐的惜雲卻是聚精會神的看著她面前那荊山玉所雕的玉獅鎮,反倒對桌上那幅鼎城地形圖瞟都不瞟一眼,似是那玉鎮比這鼎城更為有價值。 而本應圍桌而坐的墨羽騎、風雲騎的其它將領卻是散落帳中各處,神情各異,並未有戰前的緊張狀態。 喬謹坐得遠遠的擦拭著手中的寶劍,端木文聲背*在椅上抬首仰望著帳頂上垂下的琉璃宮燈,賀棄殊搜尋著並彈著衣襟上的灰塵,任穿雲雙手支著下頷望著兄長,程知揮著一雙巨靈掌努力的製造微微涼風,徐淵則冷冷的看著程知,林璣十指相扣玩得有滋有味的,唯有任穿雨與修久容是端坐在桌邊認真看著地圖,仔細的思考著破城之法。 「這鼎城兩面環山,唯有南北一條通道,易守難攻。」修久容喃喃的說著,「而且聽說白王派大將軍公孫比重率有十萬大軍駐守於此,攻起來真不容易,可通往白都卻必經鼎城……」 「我們就沒法攻破此城嗎?」任穿雨抬眸看著面前的人,神情溫和謙遜得似儒儒學子。 「若強攻當然會破,不過我們也會損傷慘重。」修久容卻是認真的回答,眉頭也隨即鎖起。 「是嗎?」任穿雨微微一笑,眸光狡黠。 「東西皆為筆直的山壁,根本無路可尋,大軍便也不可能圍城夾攻。而它北接王都,可源源不斷的供應糧草、武器,根本無法困住它,它要守上一輩子都沒問題,反倒是我們……」修久容目光絞著地圖,似想突然從哪給他瞅出一條天路來。 「你怎麼就只想到攻呢,還有其它方法的,小兄弟。」任穿雨再次和藹的笑笑,此刻的他便似循循誘教的夫子。 「嗯?」修久容聞言果然抬首看向他,一雙秀目也睜得大大的,實是一求知慾渴的乖學子。 任穿雨見之不由微笑著頷首,抬手摸摸光光的下巴,嗯,再過幾年,就可以留一把美髯鬚,到時撫起來肯定風度翩翩。 「我們幹麼耗費精神去攻他們,可以誘他們出城來迎戰嘛,然後在城外將之一舉殲滅就是了。」說得輕描淡寫。 這有些囂張的話卻讓修久容眼眸一亮,便是一直細研著玉獅鎮的惜雲也淡淡勾唇一笑,似有讚賞之意。 「如何誘?」遠遠的,喬謹拋過這麼一句話。 「方法太多了。」若說到計謀,任穿雨不由得意的扯起嘴角,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憑他的頭腦,那還不是要多少點子便有多少,「不過以目前情形來看,都得花一點時間,才能讓鼎城那被我們嚇破膽的公孫比重大將軍從龜殼裡伸出頭來。」 「我們一路攻來連得四城,可謂攻無不克,士氣極其高昂,若在此久攻不下,必削士氣!」徐淵掃一眼任穿雨道,這樣笑讓人看著便討厭。 「有理。」端木文聲的朗聲應合。 「這樣嘛……」任穿雨又撫起下巴來,該想一個怎樣的點子能讓公孫比重盡快咬餌呢? 「這裡有一條路。」惜雲的目光終於從玉獅上移至地圖,以硃筆輕輕在地圖上一劃,「在東查峰山腰上有一隱蔽的山洞,洞內有一傾斜下至山底的隱道,出口處在鼎城東凡寺的絕塵壁。」 「東查峰上有路通往鼎城?」任穿雨盯著惜雲,「自古以來,好像從來沒有聽過也沒有書記載過,風王……從何得知的?」 想他為著助公子得這個天下,可謂熟讀萬卷,遍攬群圖,整個東朝帝國在他腦中便是一幅一幅的城池圖組城,桌上他畫出的這幅鼎城圖,他敢誇口,此時掛在守城大將公孫比重議事廳的那幅都不及他的詳細清楚!可這個人卻隨意一點,點出一條天下皆未聞過的秘道,你叫他如何肯信肯服! 「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惜雲淡淡掃一眼似有些不服氣的任穿雨,對這懷疑不以為意。腦後似目光投來,回首,見蘭息搖晃著手中玉杯,臉上似笑非笑,不由垂眸淺淺一笑,那笑似有些赦然。 唉!她總不能告訴這些部將,當年她為著吃不要錢的琅玕果,強拉著某人作伴爬東查峰,美其名曰采那沐天然雨露而更為鮮美的仙果。那個某人只要伸伸手就有得吃的,當然不甘做這種勞其體骨的事,所以少不得一路吵吵打打,一個不小心,兩人便摔進了那個山洞,而且想不到那山洞內竟有一天然腹道,等摔得酸痛的筋骨稍稍緩過來時,她便又拉著某人去尋幽探險,雖然腹道曲折陡峭,但難不倒他們。只不過後來她走累了,也餓壞了,便想搶某人最後的琅玕果,少不了又是一番大打出手,最後的結果是,那或是年代太久所以「腐朽」了的山壁竟然經不起「鳳嘯九天」、「蘭暗天下」的轟擊,竟被擊穿了!所以他們便從那破洞鑽出來,再轉個彎,竟然到東凡寺的絕塵壁。 「是有一條隱道。」淡雅的聲音將任穿雨緊盯著惜雲的目光拉回,蘭息指上的蒼玉扳指輕輕叩響玉杯,目光無波的掃一眼任穿雨。 「既然有隱道可往鼎城,那我們要攻城便容易多了。」任穿雨在蘭息的注視下垂下目光,落回地圖上,沉思片刻,然後開口道,「我們可先派勇士秘入鼎城,然後分兩頭行動。」 「水火無情,自古便是能毀一切的災禍!水災現在當然沒有,所以我們便創人禍………雖然冷血了一點,但是這辦法最有效的。」這最後一句話輕得似自語,但他自己卻似不知一般,目光炯炯的看地圖,抬指連連在圖上點著,「此六處分別為白軍糧草囤集處,燒其必救,但我們必要讓其挽救不及,所以必要是滿城大火,燒得人心惶惶,此為亂其民心!」 指尖移向城樓,與灼亮的目光相反的是聲音的冷然,「在滿城百姓慌亂而起之時,我軍便發兵攻城,其必要突然且聲勢浩大,守兵見之必是惶恐不已,六神無主,此便為亂其軍心!」 「到此時,鼎城便在一片火海及民亂軍惶之中,另一頭的勇士便可趁亂突襲城樓,不論生死,必要打開城門,讓我軍可一舉入攻!」任穿雨抬首,目光灼灼的掃過在座諸將,「只是城門打開,那鼎城便是我們的了!」 帳中有片刻的安靜,但也僅僅是片刻。 「嗯……前往放火突襲的人不如都換上白軍的服裝,這樣既會安全些,且放火後可以白軍名義乘亂放出謠言,那樣更能讓白國軍民潰散一團。」修久容清亮得略有些秀氣的聲音在帳中輕輕響起。 任穿雨及墨羽騎四將不由皆轉頭看向他,實料不到這個看似純真的人原來也會用詭計的。 被這麼多人目光一射,修久容不由有些微臉紅,目光不由自主的尋向惜雲,待看到那平淡而隱含鼓勵的目光,不由似吃下定心丸一般,頓時恢復鎮定。 「修將軍所言甚是。」任穿雨頷首。 「那時間、人手如何安排?」任穿雲問向哥哥,「前往突襲的……」 任穿雨目光一掃,任穿雲後半句話便吞回去了。 任穿雨抬眸掃一圈帳中,然後目光靜靜的落在徐淵身上,微微一笑道:「由東查峰入鼎城,其山路、腹道必是極為險峭,需是身手敏捷之人才可,而放火、突襲之事必要謹慎行事,決不可被白軍發現。」說至此微微一頓,眸光似無意的看一眼惜雲,然後再落回那自始至終不改一張冷臉的徐淵身上,「風雲騎之威名天下知,個個皆是身手敏捷,武藝高超,要入鼎城自非難事,而徐將軍……這一路而來,我們大家皆有目共睹,不但冷靜沉著,且行事極其周詳細密,所以這突襲之事非徐將軍不作二想!」 任穿雨話音一落時,任穿雲不由看向賀棄殊,卻見他垂首似在研究著衣襟上的刺繡,根本未曾聞得任穿雨之言。 徐淵聞言,則依是一副風吹不動的模樣,僅是將目光移往惜雲身上,而惜雲的目光則是無波的看向任穿雨,似要他繼續說下去。 任穿雨見無人發言,當下指尖在地圖的城樓上一劃,而目光則轉向自進帳便忙著扇風、擦汗的程知,「程知將軍有萬夫莫擋之勇,以其蓋世氣概,白軍見之必是膽顫心驚、落荒而逃,所以攻城主將則非程將軍莫屬!」 任穿雨話音一落下,墨羽騎四將的目光齊齊射來,可他卻似無感一般,目光落向惜雲,恭恭敬敬的垂首:「屬下如此安排,請問風王以為如何?」 聽完任穿雨的安排,惜雲目光淡淡的落在他身上,這個墨羽騎的軍師,五官與任穿雲有些神似,但無任穿雲眉宇間的的那種勃勃英姿,白淨溫文,總是一臉和氣的笑容,看起來便是一飽學的儒士。只不過……能任那個心計比天高的人的軍師,那腸肚裡的東西必是不少的!其實……某些方面倒是有些像他的主子。 墨羽騎、風雲騎所有的將領皆將目光投向惜雲,猜測著她會有的反應,卻只見她一臉平靜,眼眸若那靜謐的秋湖,不起波瀾,實無法從中看出絲毫思緒。 「叮!」一聲輕響,那是喬謹的長劍回鞘,然後只見他慢慢起身,目光轉向任穿雨,剛要開口,卻見惜雲的目光無聲無息掃來,到口邊的話就那麼給掃走了。她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而她……卻還阻止了他!這一刻,從來只服公子一人的喬謹心頭不由深深歎服! 比之墨羽騎其它三將,喬謹沒有端木文聲的豪爽大氣,沒有賀棄殊的斯文秀氣,沒有任穿雲的俊挺英氣,但他自有一種卓然之態,言行間自有一種寬懷大度,一雙眼睛總透著沉穩之氣,令人對之油生一種信任之感。這個人為墨羽騎之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惜雲看著他,臉上綻出一絲微帶謝意的淺笑,清亮而柔和的聲音也同時在帳中輕輕響起,卻是對任穿雨說的。 「任軍師事事皆考慮周詳,本王深為放心。」 話音落下時,林璣不由握拳,剎時便要起身,可惜雲的目光似無意中掃他一眼,令他即要衝出口的話嚥了回去,深深吸一口氣,他靜靜坐著。 而那極其輕淡的一笑卻讓喬謹無言垂首。 一直靜坐品著美酒的蘭息終於品完最後一口酒,將玉杯輕輕擱在桌上,而慢慢站起身來,墨羽四將見之,皆不由起身。 「王以為如何?」任穿雨恭聲請示。 「徐淵換成棄殊,領輕羽騎前往。」蘭息淡淡的道。 此言一出,風雲四將或不知,但墨羽四將卻心知肚明。墨羽騎乃當世速度最快之騎軍,而輕羽騎更是其中翹楚,而四將之中,端木文聲善攻,賀棄殊善襲! 「是。」賀棄殊垂首應道。 「至於輕羽騎需要的行裝……」蘭息目光移向徐淵,「就請徐將軍負責準備吧。」 「是。」徐淵起身應道。 「棄殊戌時出發,子時發十萬大軍攻城。」蘭息目光掃一眼喬謹,「程將軍主攻,喬謹、穿雲左右協之。」 「是。」程知起身應道。站起的一剎那,一串汗珠便落在地毯上,他不由自主的抬手拭汗,老實說,他才不在乎到底誰主攻,誰突襲的,他只想快點出這帳,看看周圍這幾人,雖不能說冰肌清涼的,可也只有他一人卻是自進帳起便汗流不止,比起這樣乾坐著,他寧願上陣去殺敵。 「是。」喬謹、任穿雲也垂首應道。 「這樣……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吧。」蘭息目光輕輕移向惜雲。 「嗯。」惜雲輕輕頷首,同樣站起身來:「攻城之時,林璣領箭雨隊掩之。」 「是!」林璣應道。 「嗯,這樣就更好了。」蘭息點頭,「各自回去準備吧。」 「是,臣等告退。」諸將躬身退下。 待所有人皆離帳後,惜雲才移步走向帳門。 「惜雲。」身後響起蘭息溫雅的聲音。 惜雲腳步一頓,然後轉身回首道:「不知息王還有何事?」 蘭息看著她,良久後才搖首似有些微歎:「沒事。」 「既然無事,那惜雲先告辭了。」惜雲微微一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帳簾落下的那一刻,兩人同時輕輕太息,一個抬首望天,一個垂眸握拳,中間隔著那一道簾! 「穿雨,你的行為有些過頭了。」走出王帳一段距離後,喬謹叫住前頭的任穿雨。 「哦,有嗎?」任穿雨回首看著喬謹道。 「你要如何?」一向寡言的賀棄殊也不由質問,那雙精明的眼眸隱有不苟的看著任穿雨,其餘兩人也一致看向他。 「哦,沒要如何呀。」任穿雨被四人目光一射,不由笑笑,抬手摸摸下巴,「嗯,人呢都是比較愛惜自己的,所以我的行為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嘛。」 「哼,那是風王,你以為是無腦之人。」端木文聲斂眉道。 「嗯,是哦,那是英明神武的風王。」任穿雨撫著下巴不住點頭,「所以以後我會注意的並好好改正的。」說罷揮揮手轉身離去,「好了,晚上還有活要干呢,你們回去準備吧,我呢就去面壁思過。」 身後的四人,任穿雲聳聳肩,然後回自己的營帳去,喬謹與賀棄殊對視一眼無語,端木文聲則皺著眉頭看著任穿雨似是極為快活的背影。 而在風王王帳中,風雲四將靜靜的坐著,沉默的看著案前專心看書的王。 終於,惜雲放下手中的書,抬首看向帳中的部下。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但是我告訴你們───絕不可!」惜雲的聲音很輕,可語氣卻是斬釘截鐵的,「記住,我與息王夫妻一體,風、豐兩國自血肉相連!」 四將聞言無聲一歎,然後起身齊道:「是!」 「大戰在即,你們都回去準備吧。」惜雲揮揮手。 「是,臣等告退。」四將退下。 出帳,迎面碰上歸來的墨羽四將,八人目光相會,靜靜審視,不發一言,最後轉身,各自回帳。 八月十八日夜,月隱星暗。 「將軍,您還不休息嗎?」鼎城城頭,守城副將宋參問著身旁遙視著風豐陣營的白國大將軍公孫比重。 「兵臨城下,如何安寢?」公孫比重凝著濃眉望著對面齊整的陣營。 如此晦暗的夜色中,他卻依然能感覺到對面傳來的銳氣!那是濃重的殺氣,如寶劍斂鞘仍不掩其鋒!而且……風豐紮營的陣法是他從未見過,翻遍兵書,也未曾尋著,更不用說知其名、而破其陣!只要稍凝視久一點,便感覺似有千軍萬馬揮攻而來,轉眼即要淹沒! 風惜雲……豐蘭息……這兩位名傳天下的英王,今日他公孫比重竟能與之對決?這是幸還是不幸?而……那樣的兩個人,自己能勝嗎? 「更因兵至,將軍才要好好休息,否則何來力氣殺敵?」宋參勸道。遙望夜空中那迎風招展的、令天下人敬畏的白鳳旗、墨蘭旗,它們有一天會插於鼎城城頭嗎? 「我交待的事辦好了嗎?」公孫比重問道。 「末將已遵將軍吩咐,挑千名精兵駐於行宮,保護兩位公子及琅華公主。」宋參答道。 「那就好。」公孫比重微微歎一口氣。 這個時候,大王派來兩位公子,美其名曰乃助他守城,可實際是為著監視還是……他此時倒並不在乎,只是兩位公子……唉!自他們到來,處處掣肘,好好的防守計劃,他們一來便將之打亂,處處以己之觀點而改動,令全城將士東調西往,不知已任。在他們眼中,鼎城是天險之城,只要守住城門,自是百攻而不破,將他派往東、西查峰下巡視、守衛的將士全調往城頭,曰:城頭固若金湯,則鼎城安矣! 而更讓他頭痛的是……今早那位很明顯是偷溜出宮的琅華公主,這位大王的心頭肉,若有個萬一,他公孫比重大概是死也不足抵! 「將軍還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這裡有末將守著,若有事定馬上報告將軍。」宋參勸著這位自風豐軍圍城日起一雙眼睛便佈滿血絲、神情疲憊而緊張的大將軍,「況都近子時,風、豐軍看來也未有動靜,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的。」 「好吧,這裡便交給你了。」公孫比重拍拍宋參肩膀,最後望一眼風豐軍陣營,然後轉身離去。 領著十多名侍衛往府第走去,可不過才轉兩條街,一束火光沖天而起,幾照亮半個城。 「那是……」公孫比重望著火光的方向。 「將軍,那是我們東城囤糧之處。」一旁隨侍的侍衛馬上道。 「難道……」公孫比重話還未說完,數道火光接連而起,頓時整個鼎城都在一片火光之中,夜風掃過,火勢更展,火苗躍向半空,漆黑的天空都被映得紅艷艷的。 「失火啦!失火啦!失火啦……」 惶恐的叫嚷聲四起,砰砰噹噹的開門聲同時響起。 「唉呀!好像是西郊著火啦!」 「北城也著火啦!」 「東城的火勢已燃及整條街了!」 「天啦!到處都起火啦!這是怎麼回事啊?」 「這麼大的火如何救啊?!」 剎時,整個鼎城便都亂作一團,忙著救火的、忙著搶家財的、忙著呼喚家人的,忙著逃命的……伴隨而起的是各種尖叫聲,夾著各種被大火燒傷、嚇破膽而起的厲呼痛喊聲,小孩、婦女慌亂無主的啼哭聲,以及那些咒天罵地聲……襯著那似燒透了半邊天的火光,鼎城內便似一鍋沸騰著的亂粥! 「不要慌!不要慌!」公孫比重大聲喝叱著身邊奔逃著的百姓,奈何已無人能聽進他的話。 「將軍,這……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到處著火啦?這……怎麼辦……」望著那沖天的火光,那些侍衛也一個個慌起來。 「先救火!」公孫比重大喝道。 「是……是……」待衛們馬上奔去,可奔不了幾步又跑回來,「將……軍……先……先救哪處?」 公孫比重握緊腰際大刀,臉上肌肉抽動,最後深吸一口氣道:「傳本將軍令,著曹參將領兵兩千救東城大火,差李副將領兵兩千救西城大火,著謝將軍領兵兩千救北城大火,著……」他話還未說完,只聽得一聲驚呼「將軍!」一名侍衛撲向他,倒地之時,一支火箭射入他剛才立足處。 還不待他們反應過來,無數的火箭便從四面八方射來,公孫比重扯起那名侍衛就地連滾,躲閃著火箭,但有些侍衛卻躲避不及,被火箭射中,頓時淒厲聲四起。 不知射了多久,那火紅的箭雨終於止了,公孫比重從一屋角爬起來,眼前之景卻讓他傻了眼。剛才道旁還是完好的一棟棟房子此時已全籠於大火之中,火苗辟里啪啦的越燒越旺,無數的百姓從火中奔逃著,尖叫著……而剛才還站在身邊的十多名侍衛此時全倒於地上,身上全燃著火,還夾著那淒厲的痛呼聲…… 「將……將……將軍……」那僅剩的一名侍衛哆哆嗦嗦的爬起來,他已被嚇得三魂六魄失了一半。 「兩位公子要棄城逃回王都,所以放火燒城了!」 「豐國大軍攻進來了!」 「城門已被攻破了!」 「公孫大將軍已殉職啦!」 ………… 不知從哪傳來的嚷叫聲隱隱入耳,由遠至近,由小至大,由少至多……不過片刻,這些惶叫聲已傳遍全城,響遍全城,那原已為大火燒得驚慌失措的城民頓時更是一片混亂不堪! 「豐軍已經攻進來啦!豐軍已經攻進來啦!快逃啊!」 那嚷叫聲此起彼伏,剎時所有的人只知奪路而逃,已顧不得火中的家財,顧不得火中厲哭的親人,顧不得腳下是否踩著的是活人還是死屍…… 「咚咚咚……咚咚咚……」 猛然,震天的鼓聲響起,蓋住所有混亂的叫聲,一下一下的、清晰入耳的驚破鼎城所有人的心魂! 在那混亂的腦子還理不清怎麼一回事時,一名士兵飛跑而來:「將……將軍,豐……風大軍攻城!」 「攻城?」公孫比重嘶聲反問。 「是……是!攻勢十分猛烈,宋將軍請您速去城樓!」 公孫比重馬上掉轉頭往城門方向而去,可還走不到幾步,迎面又一名士兵飛奔而來:「將軍……將軍……有……有奸細!城門遭襲!城門已被……已被破啦!」說完最後一字,那士兵便倒於地上,在他身後,長長的血跡拖延著! 「公主!公主!」惶急的叫聲伴著激烈的拍門聲在行宮琅華公主臥室前中響起。 「不要吵!本公主還沒睡夠!」迷糊中,琅華喝叱著。要知道她為著溜出王宮、躲過父王的追查,已兩天沒好好睡一覺了,今天又被兩個哥哥及那個什麼公孫大將軍的嘮嘮叨叨了一整天,現在她只想睡個天昏地暗、人事不知才好! 「公主!公主!快開門啊!」門外,跟隨琅華從王宮溜出的侍女品琳依然大叫著。 「再吵本公主就將你嫁到南蠻去!」琅華咕嚕一聲,翻個身繼續睡去。 「公主!你快起來啊!城中已四處起大火,風墨大軍也攻進來了!」品琳此時已是手腳並用的在踢打著房門,只求喚醒那個不知大禍臨頭的公主。 「什麼?」琅華一把跳起,光著腳丫打開門,「品琳,你說豐軍攻城啦?」語氣中沒有絲毫驚慌害怕,一雙眼睛反是閃著興奮的光芒。 「是的,公主,豐軍已攻進城了,很快便要殺到這了,你快跟奴婢走!」品琳一把拖住琅華便往外走,「兩位公子已準備好馬車,並將護宮的侍衛全帶上,吩咐婢子叫醒公主即與他們會合!」 「等等!品琳!」琅華卻抓住門前柱子不肯移步,「我才不要逃呢!本公主要趕走豐軍,為父王立下大功!」 「我的好公主,這種時候你就別再任性了!」品琳用力扯著琅華,「此時城裡已是一片混亂,聽聞公孫將軍都殉職了,連兩位公子都要逃,你一個女孩子難道能力挽狂瀾?你還是快跟奴婢走吧!」 「我不走!」琅華卻一把甩開品琳的手,跑回房中,「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才能更顯我琅華公主的重要!待我擊退豐軍救下鼎城,我便一戰成名,比那個風惜雲還要更厲害、更有名!」 「公主!這可是戰場!你以為那些豐軍是宮中和你鬧著玩的侍衛?他們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品琳急了,追進房中,卻見主子正到處翻東西,「公主,你幹什麼?」 「我的盔甲呢?品琳,我們帶來的東西你都收在哪?噢……找到了!父王特意為我打造的弓箭!」翻箱倒櫃的,琅華終於找著想要的東西,「噢!這是我的短刀!」琅華喜哄哄的將那打造得極為精美巧致、並鑲著華麗珍貴的寶石的弓箭、短刀拿出。 「公主!」品琳叫著,「你就……」 「噢!我的盔甲!」琅華又翻出了一副火紅色的盔甲,「品琳,快來幫我穿上!」 「公主!」品琳聽著宮外的叫嚷聲,心急如焚,趕忙走至琅華身邊為她快速的穿上鎧甲,畢竟逃命也得穿上衣服,「等下我們從後門出去,兩位公子的馬車就停在那,我們動作得快點!」 琅華對她的話卻是聽而不聞,穿好鎧甲,將頭盔戴上,低頭審視一番,嗯,果然是英姿颯爽!刀、弓箭一握,昂首抬步便往宮外走去。 「公主!公主!走這邊!」品琳追著她。 「品琳兒,你先隨兩位哥哥回王都去吧,等我擊退豐軍後再接你來!」琅華頭也不回的吩咐道,一雙眼睛灼灼生輝的望著宮門外,只要一走出這道門,她便可殺敵建功,一想到這她便興奮得想跳起來! 「公主!你不可以去啊!」品琳大叫著。 「品琳兒,不許跟來!」琅華轉頭喝住她,「這是本宮的命令!」說完她轉身快步奔向宮門外。 「公主……公主!」品琳看著那個身影越走越遠,不由急得大叫,「你回來啊!公主!」可那個身影很快消失在宮門外。 「怎麼辦啊?怎麼辦啊?」品琳扯著衣襟喃喃自語著,這可怎麼辦啊? 跨出宮門,眼前便是一片火海,那火舌躍得高高的,天都似給它點燃,天與地便似因這火海而連接在一起了!熾熱、熏臭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呼吸不由一頓。移目望去,到處都是身著黑、白鎧甲的士兵,揮刀砍殺著身著紅色鎧甲的白國士兵,而地上已倒滿了著紅色鎧甲的士兵,不時還有人倒下,火光中,地已是一遍紅色……那是鮮紅的血以及……死去的人!廝殺痛喊聲不絕於耳,刺痛著耳膜……濃稠的血腥味、那烈火燒燬一切的焦臭味,和著夜風滲入城中每一個角落……熾紅的火光之中,一切似都在跳躍,一切似都在變形扭曲著,天地這一刻已不是那個天地…… 「嘔!」胃中一陣翻湧,琅華一把摀住嘴。 這……為什麼是這樣?這跟她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不!不應該是這樣的!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血?為什麼會死這麼多的人?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不應該是由她領著千軍萬馬馳騁於黃沙滿天的戰場,飛箭射蘭息於馬下,揚刀砍惜雲於腳下,然後以玄門奇陣困敵、擒敵,然後不損一兵一卒即大敗風雲騎、墨羽騎,然後她白琅華的威名便傳遍天下、傳誦於萬世?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一番景象?這些火、這些死屍、這些鮮血、這些淒厲的叫聲……這還是鼎城嗎?這還是那個有著「白國琅園」之稱的美城嗎?不!這不是鼎城!這是地獄! 正文 37 琅傾 「嗒嗒嗒嗒……」鐵騎之聲忽然傳來,火光之中,奔出無數的紅甲騎兵,瞬間到來,眨眼之間,地上便倒下許多黑甲、白甲士兵。 「公主,屬下來遲,讓公主受驚了!」一員虎將下馬跪下。 「公……公孫將軍!」琅華辨認著面前這個一身血污的大將,「快……快起來!」 「公主,請速離此城。」公孫比重迅速起身,緊接著轉頭吩咐身後的宋參,「你領兩百精兵護送公主離城!」 「是!」宋參領命。 「不!我……我還沒打退豐軍,我……我要助你們擊退豐軍,守我鼎城!」看到這麼多的白國將士,琅華心稍安,大聲堅持著。 「公主,鼎城已被攻破了。」公孫比重慘然一笑,看著眼前這個未嘗人間苦痛的小公主,「鼎城已守不住了!」 「怎麼……怎麼會?」琅華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怎麼會一覺醒來鼎城便變樣了,「你們……」目光移向那些士兵,「你們不是都還在嗎?為什麼說守不住了?難道……公孫比重!難道你想獻城投降?!」一道靈光閃過,琅華厲聲喝道。 「公主放心,比重決不會苟且至此!」公孫比重苦澀一笑,抬眸掃視一眼火光中的部眾,這些跟隨他十多年拚殺過來的親信,今日或全將歿於此,「這些……已是我們最後的士兵了!公主快走吧,我們……我們會與鼎城共存亡的!」 「公孫將軍……」琅華看著眼前一臉沉痛悲傷的大將軍,不由為自己剛才的懷疑而羞愧。 公孫比重搖搖頭,看著琅華,然後深深一躬,「公主,請轉告大王,公孫比重有負他所托,但已以命相報!」 「公孫比重!你這龜孫子的竟然逃了!還不快快滾出來,和本將軍再大戰三百回合!」遠遠的傳來粗豪的大喝聲,在這混亂的廝殺聲中如雷鳴般貫入耳中,令在場所有將士皆是一震。 公孫比重臉色一變,轉頭喝道:「宋參,還站著幹什麼,快護公主走!」 「是!公主,請隨屬下走!」宋參一把拉向琅華,顧不得身份的尊卑。 「不!」琅華卻一揮手甩開宋參,看著公孫比重道,「公孫將軍都能至此,我白琅華貴為王族,豈能棄你們而逃?」拔刀於手,揚聲道,「本宮與你們共進退!」 「哈哈哈哈……公孫比重,逮住你了!」粗豪的笑聲傳來,轉眼之間,白色的大軍便已至眼前,來得那樣快,來得那樣的輕捷,彷彿是從火海中幻化出來,帶著熾火的煞氣,又帶可令烈火也為之而折的冷冽殺氣,! 「程知!」公孫比重看著那領頭的一騎,一瞬間瞳孔收縮,手不由自主的按上刀柄,指骨發白的緊緊握住。 「是本將軍。」高居褐色戰馬上的魁梧大將揮著手中長刀,「怎麼,你想逃嗎?」 「豈會!」公孫比重躍上戰刀,拔刀於手,「本將軍今日便與你決一死戰!」 「好!這樣才算是一國名將!」程知大喝一聲,雙腿一夾,驅馬攻來,「咱們便三刀定生死吧!」 「好!不論勝負,比重能與你程知一戰,死亦瞑目!」公孫比重一揮手中刀,策馬奔去。 刀光雪亮,帶起凜冽的寒風,劃破半空上的火雲! 「公主,快走!」宋參趁機扯起琅華便往北門跑去。 「不……」琅華掙扎著,奈何力氣不及人家大,被宋參半拉半拖的往前奔去。 可他們才走不到十丈,一股殺氣襲來,前方無數風軍湧現! 「宋將軍,迎敵吧!不要管我!」琅華握緊手中短刀,目光堅定而灼亮的看著宋參。 宋參被那樣的目光一射,慢慢放開手,然後恭恭敬敬的行一個禮:「公主,請保重!」一揮手,領著餘下的所有士兵殺向迎面而來的敵人。 那鮮亮的紅甲湧入那耀目的白甲中,瞬間便被淹沒了,似有一縷縷艷色紅綢從那白皚皚中溢出,飛向半空,灑落於地時,便化為一灘碧血,承載著一縷英魂,沉入那無底的九泉。 不!不可發抖!手不可以發抖!腿也不可以發軟!心也不可以跳得這麼快!琅華緊緊的握著刀,緊緊的抓住弓箭。不可以害怕!更不可以逃!我……白琅華是要超越風惜雲——那個有著無敵凰王稱號的人的,怎麼可以不戰而逃! 頸後有什麼灑落,熱熱的、粘粘的……不!不要回頭看!看著前方……前方……有一騎漸漸而來,格外的高,格外的耀目,在熾紅的火光之中閃著瑩瑩銀輝,如一柄千年雪峰上所煉出的銀劍,帶著侵骨的寒意,揮動之間,銀光閃耀,紅綢遍地! 抽箭、搭弓、張弦,瞄準……近了……近了……首先看到的是半張秀美到極致的臉,白淨得無一絲瑕疵!風惜雲嗎?鼎城可破,我白琅華可死,但我一定要打敗你!接我這一箭吧! 箭離弦的那一剎那,那一騎似有感應,轉首,那一張臉便整個轉過來,那是完美的、卻被生生撕裂的一張臉,美得可刺痛人目,裂得似撕在人心! 箭還在疾飛,那一剎那,琅華不由自主的抬手按住胸口。這一箭會取這人的性命嗎?一絲絲的痛從胸口傳來,眸光追著那一箭,似想化繩、似想要挽住!隱隱的,似希望那箭不要射中那個人,可……這是為何? 劍光綻起,羽箭落地!還未能反應過來,那道劍光已如寒電劃開火焰直劈而來!本能的,琅華拔刀相擋。 「叮!」手臂一陣劇痛,接著便麻木得完全沒有感覺,短刀墜落地上,斷為兩截。 茫然中,寒意從頭籠來,似一剎那便將墜入冰淵!抬首,那劍高高揚起,帶起冰浸似的冷芒,向她絕然揮下!劍光火影中,她看到一雙冷厲的眼睛,如冰般無情的看著她!這個人要殺我嗎?琅華癡癡而立,那一刻,心竟是又酸又痛,一串淚珠無聲滑落,卻不知為何。 電光火石中,一個身影猛然撲來。 「小心!」 眼前似飛過什麼,若白電逸去,然後劍光渙散,隱沒而去。 低頭看著倒在懷中有人兒,一陣尖叫傳來:「品琳!品琳!」 琅華抱住倒在她身上的品琳,觸手是嫣紅的血,「品琳……」 「公主……」品琳吃力的抬首,俯向她的耳邊,聲音微弱:「兩位公子都……都走了……公……公主,你也快逃吧!」說完似是力盡,頭一垂,倒於琅華懷中。 「品琳!品琳!」琅華搖著懷中的侍女,卻見她後背一片嫣濕,而且還在不斷擴大,「傻丫頭……」淚珠止不住的落下,猛然抬首,隔著朦朧的淚光狠狠的看向眼前的人,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殺了品琳! 緊緊咬住唇,不可以哭!伸手抓向地上的弓箭,她要為品琳報仇! 「久容,你真不懂憐香惜玉呀,看看人家小姑娘都被你嚇哭了!」一個譏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還不及起身,頸後一痛,然後所有的知覺便慢慢淡去。 「嘖嘖……鑲了這麼多寶石,可要費不少錢吧?真是佩服,竟有人拿這種玩具來殺人……」那譏誚的聲音還在說著。 本公主的才不是玩具!那是父王特為我打造的寶刀、寶弓,是要用來打敗風惜雲的!琅華很想這樣反駁,奈何那沉重的黑暗襲來,將她整個淹沒。 鼎城的火還在繼續燃燒,那廝殺卻已近尾聲,地上已遍是紅甲與鮮血,半空之上,白鳳凰已飛舞在火光之中。 這一覺似睡得很久。 琅華睜開眼睛時,只覺得眼皮一陣刺痛,不由抬手掩住,待眼睛適應後再慢慢睜開,卻發現置一個陌生的……嗯……這應該叫營帳吧? 從天窗灑入的陽光照得帳中一片明晃,移目一周,便將帳中所有看個一清二楚,除了身下的榻,便只一張矮几,幾上一茶壺。 坐起身來,卻發現頭腦一陣暈眩,全身軟軟的無一絲力氣。這是怎麼回事?風軍竟沒有殺她? 吃力的走到帳門邊,掀開帳簾,簾外又是一片天地。 天空藍藍的,飄浮著淡淡的游絲似的絮雲,地上卻是整齊的扎滿營帳,矗立著標槍似的士兵,遠處,隱隱傳來吆喝聲、喝彩聲…… 「小姑娘,你醒啦。」左邊傳來一個略帶笑謔的聲音,仿如那一夜那個嘲笑她寶刀的聲音。 轉首看去,只見那邊走來一群身著白色、玄色鎧甲的將領,體態不一,容貌各異,而出聲的則是一名著白色鎧甲、中等身材、年近三十的將軍。 「你……」眸光忽落在他身後一個修長的身影上,一瞬間,體內猛然湧出一股力量,琅華一把衝過去,伸手便抓向那人的咽喉,「你殺了我的品琳!你這個壞人!我要殺了你為品琳報仇!」一邊抓著,一邊想也不想的便張口咬過去。 「你……你……」那人似吃驚非小,伸手使勁的拉扯著幾掛在身上的香軟軀體,「哎喲!」頸邊一陣刺痛,似被什麼尖尖的咬著了,令他馬上轉頸閃開。 而其餘的人眼見他受襲馬很有默契的後退一丈,以免遭受魚池之殃。 「林璣……林璣……你……她……」被琅華抓住的人——修久容一邊推著緊掛在身上的琅華,一邊嘶聲喚著同仁,盼望著他能施以援手。 「我沒聽到,我沒聽到。」林璣面帶微笑的連連說著。 「咳咳……林……都是你……咳咳……」頸上被琅華雙手緊緊掐著,利牙不時瞅準機會便咬上去,而一雙腿還不時的踢打著,可憐的久容從未如此狼狽、如此手足無措過。 「你……你再不放手,我……我就不客氣了!」修久容一張臉已憋得通紅。 「你……哼!我今天非要咬死你這個壞人!我要為品琳報仇!」琅華咬著牙道,說著伸出尖尖的指甲狠狠向久容頸上抓去。 「不……不可理喻!」修久容趕忙伸手抓住琅華揮出的利爪,琅華左手被抓,右手隨即揮出。可才一動,修久容又伸出另一隻手將之抓住,然後雙手運力一壓,將之牢牢固定在她腰側。琅華雙手被制,想也不想的抬足踢去。不容多想,久容當下腿一抬,將琅華兩條不斷踢跳的腿夾住,總算制住了這只張牙舞爪的母老虎! 只是……他們兩人或還不自知,可圍看的人卻一個個瞪大眼睛。 「我一直以為他或是有什麼毛病,畢竟他對男女之事一直都懵懵懂懂的。」程知的眼睛睜得圓鼓鼓的,一邊喃喃自語著。 「嗯,我們的小弟弟終於長大了。」林璣則一副頗為欣慰的樣子。 而徐淵則是有些不敢苟同的掃一眼他倆,但卻無絲毫上前幫忙之意。 「嗯,這還是蠻好看的。」任穿雨抬手撫著下巴,略略思考後落下這麼一句。 其它人皆有同感的點頭,畢竟眼前這美男雙手、雙腿緊圈美女的場面還是挺賞心悅目的! 「咬死你這個壞蛋!我要咬死你!嗚嗚嗚……我要為品琳報仇!」琅華一邊說著一邊伸長脖子、張著口向修久容的脖頸咬去。 「你……你……」修久容脖子不斷後仰,只為著躲避那兩排利牙。 「小容,你就讓她親一口嘛。」林璣戲謔的聲音再次響起。 確實,眼前之景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還以為是美女使勁的要親美男,而美男卻抵死不從! 「唉!他會讓她親到的。」一直不吱聲的徐淵終於重重一歎。 像是響應他這句話似的,一個重心不穩,「砰!」的一聲響,塵土飛揚中,兩人已齊齊摔倒於地。 「啊!」隨即而起的是一聲淒厲的慘叫,響徹整個大營,標誌著修大將軍終於被琅華公主親到……呃,不,是咬到了! 「什麼事這麼吵呀?」一個淡雅的聲音輕輕傳來。 地上那咬著的人、那不斷掙扎著的人因著這個聲音不由都停止了動作。 「呃?修將軍?」來人似有些詫異,「我一直以為你……很內向很害羞呢,原來……」話音隱去,落下一串長長的、極其清和的淺笑聲。 「息……息……王?!」躺在地上的修久容仰首看到那個人,當下變得口吃起來,「不……不……是……我……我……」一邊死命的推開趴躺在身上的琅華。 那笑聲響起的那一刻,一股清雅的蘭香傳散開,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都遠去,飄飄然的如置蘭海,暖暖的陽光、清涼的微風,淺淺的幽香……還有那柔和的、溫雅如歌的笑聲……那一刻,琅華幾欲就此沉醉不醒。 不!甩甩昏昏然的腦袋,一定……要找著笑聲的來源! 爬起身來,那明晃晃的太陽刺得她一陣暈眩,移目四周,嗯,有許多的黑的、白的影子,但那都不是她要找的。目光忽被一道身影吸住,隱隱的一陣光華炫得雙目一陣模糊,再甩甩腦袋,再揉揉眼睛,終於看清了……滿目的鎧甲只有一個人是不同的,仿如鶴立雞群!一張俊雅絕倫的臉,一襲墨金刺繡的長袍,髮束白玉冠,腰纏玲瓏帶,並不見得有多華貴,可偏偏卻覺得這人高貴、雍容至極! 周圍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便都隱遁了,目中只能看到這麼一個人,鼻尖只有那一縷淡雅的蘭香,耳際只是反覆響著那輕輕淺淺的笑聲……當那雙墨玉似的眸子轉來時,光影交錯間,整個心魂都似要被吸入,那樣的深、那樣的黑!恍惚間,腦中響起這麼一句話「在高之台,有子如玉。容且美兮,氣且華。語若蘭兮,笑如歌。」 蘭息看著眼前這著一身火紅鎧甲的嬌小女子,以她這一身裝扮,本應是英姿颯爽才對,只是……頭盔歪歪的戴在頭上,一張臉上滿是塵土,唇邊還染著一絲艷紅的血,看來很是……嗯,別有一番風貌。從那雙水靈靈的杏眼及那頷下小片雪白的肌膚來看,這應該是一個……嗯……是一隻剛伸爪抓過人的漂亮小貓。 當下輕勾唇畔淺淺一笑:「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 「咚咚咚咚……」心跳如鼓鳴,又快又響,似要從胸膛跳出來,而那笑卻還如蘭開一般雅雅的綻著,暗香湧動。 「我叫琅華。」聲音弱如貓鳴,一陣天旋地轉,琅華一頭栽倒於地。 琅華後來真的名留青史並讓後世廣為傳誦,但卻不是因為她的美名、才名、武名、藝名……而是因為蘭息。史載:「息容美而氣華,曾一笑傾琅。」 「琅華?」蘭息微微一怔,然後再一次淺淺笑開,「原來是白國的琅華公主呀,真是好名字,真是有些像呢。」最後一語輕如呢喃。 而其它將領卻一個個的瞪視著倒在地上的人,似有些不敢相信,剛才還張牙舞爪的抓咬著人的母老虎,此刻竟然暈倒了。當下皆一致將目光移向那猶在點頭微笑的人,暗想,不愧是名驚天下的息王!這一笑竟是如此厲害?! 「嗯,看來她是餓壞了。」蘭息細細看一下倒在地上的人兒,然後下結論道,而正在此時,遠遠的傳來號聲。 「哦,操練開始了……」蘭息目光開始轉向諸將,只是這一回,他的目光竟不及人家的動作快,不過眨眼之間,剛才還矗立一處的諸人,瞬間便全消失了,不過……總算還有一個人反應稍慢的。 而被那目光一射,修久容才要邁開的腳步便釘住了。 「本王怎麼能讓風王久等呢?所以修將軍,你便負責餵飽她吧。」說罷,蘭息優雅的轉個身,然後不疾不徐的離去。 而被留下的修久容看看地上躺著的人,再抬手摸摸脖頸,觸手是一排凹凸的齒痕,再聽聽那越吹越長的號鳴,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噢噢噢……噢噢噢……」遠遠的嚎聲一陣一陣傳來,那一剎那,原本一陣迷芒的臉瞬間冷靜而鎮定。 抬手招來一名風國士兵:「去王帳找六韻大人,請她安置這個……琅華公主,並將那個受傷的姑娘與她安排一帳。」 「是!將軍。」士兵答應著。 修久容當下轉身疾步飛向教場。 寬廣的教場上,無數的士兵矗立,玄甲如墨,銀甲如雪,黑與白的鮮明對比,白與黑的分明對壘。黑、白中間的一塊空地上,兩道人影正纏鬥一處,難分難解,而烈日之下,所有人皆全神貫注於場中的兩人,眼睛一眨也不眨,捨不得錯過每一個精彩的瞬間。 場中比鬥的兩人乃徐淵與喬謹,兩人皆持長劍,你來我往,飛騰跳躍,鬥了近半個時辰了,卻還是不分勝負。可那精湛的劍術卻讓所有的士兵看得眼花繚亂,勢血沸騰,恨不能自己便是其中一個,有那高超的武藝,有那矯健的身手。 場中兩人越鬥越勇,毫無罷手之意,出招越來越快,劍光時如匹練,劍鋒時如芒刺,時擊時絞,冷厲的劍風掃向四周,稍*得近的士兵不由自主的稍退一步,悄悄的摸摸肌膚上一粒粒的疙瘩。 「啊呵……」隨著場中一陣驚贊,那兩人竟已從地上鬥到空中。 但見半空中兩道身影時分時合,時落旗桿,時翔高空,寶劍揮動間,熾芒閃爍,仿如兩輪小太陽,炫得人目眩神搖。 「喬將軍加油!喬將軍加油!」 「徐將軍加油!徐將軍加油!」 不知何時,場中所有士兵皆不約而同的高呼助威,頓時場中氣氛變得十分高昂而激烈。而半空中交戰的兩人,此時對於周圍一切已全然不覺,整個心神牽繫的都只有對方,只有對方手中的那一柄劍! 「喝!」只聽得兩聲大喝,猛然間,半空中劍光忽然大熾,仿如兩道烈虹,帶著耀目的絢麗光芒,夾著劃破長空的慨然氣勢,直貫而去!這……是他們最後的一擊,不但關乎他們各自榮辱,不僅關乎風雲騎、墨羽騎勝敗之局,更是這樣的對手令他們不得不全力揮出這至極的一劍! 那兩道烈虹急速的飛去,半空中即要相接……那一刻,原本激昂的士兵們,皆不由自主的止聲,屏息的、緊張的、睜大眼睛的看著半空中那兩道絢麗而絕烈的劍光……那一刻,腦中同時一片空白,整個心神中,只有那兩道劍光! 琅華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激烈而又緊窒的情景。儘管驕陽刺目,可是她依然不由自主的睜大眼睛,緊緊鎖住那道劍光,一眨也不眨的,緊緊的握住雙拳!模糊中卻有一個念頭……如此絕烈的一劍之後,那兩個人會如何? 場中的士兵還未來得及生出這個想法之時,眼前仿有什麼瞬息閃過,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一道熾虹裂空劃下,「砰!」一聲巨響震得所有人耳膜一陣嗡鳴。 片刻後,所有的人心神慢慢恢復,只見眼前塵土飛揚,所有的熾輝、所有的劍芒皆盡數斂去。待再可看清時,所有人皆是一震,只見場中原高高矗立的一塊巨石竟然粉碎於場,而碎石之下的地面,仿如被雷擊一般,露出一道又深又長的溝。 所有人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之時,兩聲仿如葉落的輕響,喬謹、徐淵兩人並肩安然落地,手依然直直伸著,手中依然緊握著長劍,只是劍尖卻被一根白綾緊緊纏在一起,令兩柄劍緊合在一起。然後,一個白色的身影仿如一片輕羽,輕盈無息的落在地上,長長的白綾悄悄飛落。 場中靜悄悄的,雖有千萬人而無一絲聲響。 「若是兩劍合璧,自是無堅不摧,自是無敵不克!而若兩劍相刺,不過落得個兩俱敗傷!」靜悄的教場上,清泠的聲音如和風拂過。 若兩軍同心齊力,自普天無敵!若兩軍異心相拼,便玉石俱粉! 場中還是寂靜的,所有的士兵都在細細品味風王那一語,只有那風中翻飛的旗幟嘩嘩作響。 然後,一陣鎧甲聲響,所有的士兵,不論是風雲騎還是墨羽騎,他們全都一致垂首跪下,緊接著,「風王萬歲!」那歡呼聲震撼整個教場,連山都似被之撼動,發出陣陣迴響! 「這便是凰王風惜雲嗎?」教場之外,琅華癡癡的看著教場中心那一道白色身影。地上千萬人垂跪,而她只是靜靜的垂手而立,卻似驕陽所有的光芒全射於她一身,週身光華盈溢,如九天鳳凰臨世,傲然絕世! 「天姿鳳儀……天姿鳳儀……原來就是這樣的!」琅華喃喃輕語著。 「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琅華身後的品琳也喃喃自語著。原來除了可愛的公主,除了可憐的自己,還能有女子是可以站在世間的最高處,令天下俯首! 「好厲害的女人!」教場外圍看台上,任穿雨也不由歎道,「此一番比試,若風雲騎勝,則墨羽騎不服,若墨羽騎勝,則風雲騎不服,便是打成平手,只怕雙方都心有暗刺,可她卻只是輕輕鬆鬆的一舉,隨隨便便的一言,卻令風雲騎、墨羽騎所有人拜服!」 「否則她豈配稱凰王!」一旁的賀棄殊也由衷的輕贊。 「你那些算無不漏的計謀,在她面前似乎無一湊效!」端木文聲目光也凝在場中心那一道身影上,卻不忘諷刺一下身旁這個自負智計高超的人。 「我只是沒想到你們竟然不能全勝風雲四將。」任穿雨聳聳肩,目光掃過身邊三人,似對之頗有些失望,「穿雲與林璣一個長槍一個神箭,各有所長,打成平手,端木贏了程知,可佈陣棄殊卻輸給了修久容,而這最後一場,喬老大和這徐淵也只能算是個平手,所以風雲騎、墨羽騎誰乃天下第一騎,嗯……還是個未知數!」 「剛才這一劍……若是雙輸……」賀棄殊看向任穿雨,略帶嘲諷,「你怎麼辦?」 「雙輸嘛……」任穿雨抬手摸摸下巴,「也就是兩個都沒命……嗯……失策……失策……都怪我對你們的能力太過高估了。」一邊說著一邊搖頭,半分反思之意都無。 賀棄殊聞言白他一眼,然後轉頭不再理會他。 端木文聲則眉頭略皺,抬手指向教場,「兩軍同心共志難道不好?真弄不明白你腦中那些鬼想法。」 「我當然也希望看到兩軍同心共志,只不過……」任穿雨目光掃向場中那道白影,「只不過那隻鳳凰……」後面的聲音極低,便是站在他身邊的三人也未聽得清楚。 「哥哥,這個風王不同於你以往所遇到的任何人!」任穿雲則是提醒著兄長,「她也不同於王身邊以往的任何人!」 「我知道。」任穿雨輕輕頷首,目光帶著深思的看向高台王座上端坐著的蘭息,依是俊雅淡定,依是那雍容難測。只不過……剛才那山呼垂拜也不能令他有一絲警覺嗎?哼,那令千萬人俯首之能,是立於人後之人嗎?微微勾起一絲淺笑,笑得狡黠而得意,誰能說他無所得,這不就是他之得嗎? 黑與白整齊鮮明的隊伍,一列一列的從身邊走過,所有人竟皆是目不斜視而過,沒有一人偷瞟一眼場外那兩位漂亮的姑娘。那嚴律己身的態度、那齊整一致的步法、那昂揚如虹的氣勢、那銳利如刀的目光……這些都不曾在白國士兵中見過,所以他們才夠格稱為天下名騎?! 當所有的士兵都走過,那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並肩而來,身旁擁簇著部將,可最耀目的不是那鎧甲閃閃的將軍們,而是那緩帶輕袍的兩人。步法輕盈優雅,意態從容淡定,身後旌旗飄揚,部將緊緊相隨,那兩人……仿如是從遠古的神話中走來的王者,雍容而超然。額際那兩彎瑩瑩生輝的玉月,陽光下光華流溢,匯成一輪墨華、雪輝交映逸轉的璧月,輕輕的圈住那兩個……黑白分明卻又和諧如畫中黑山白水的人。 「這是白國的琅華公主,你還沒見過吧?」她聽到那個俊雅的黑袍男子——息王微笑著向那個清俊絕逸的白衣女子——風王介紹。 「琅華?」風王輕輕重複這個名字,然後淺淺笑開,那一笑,似天地展容、萬物復甦,那一雙清澈如天湖雪水的眼睛輕輕掃來,猶帶一絲意味深長的趣意,「琅華,果然是個美人!」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看到那兩人目光相視,似交換了只有他們才知的一語。 聽得這樣的讚美,琅華忽覺臉微微一熱,然後衝口而出:「我是白琅華,我……我……我要打敗你!」 說出後猛然摀住嘴,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啊?本來不是應該……應該優雅從容、儀態萬千的向兩人行禮,然後溫言細語、高貴端莊的回答「本宮便是白國公主白琅華」!那一刻,琅華不用攬鏡自照也知臉上火燒似的紅,垂下頭,看也不敢看面前的兩人,只是忽又一想,我又沒做錯什麼,幹麼要認錯似的低頭?才一轉念,馬上抬首,一抬首,便掉進一雙略有些詫異卻溢滿開懷笑容的清湖中,迷迷糊糊的想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好看得會說話的眼睛! 正文 38 賜婚 「你要打敗我?」惜雲笑吟吟的看著眼前一身火紅衣衫的小美人,有一張未曾憂苦悲愁侵襲的臉,有一雙未染名權利慾的眼,純淨嬌美得如東查峰頂上的琅玕花,本應是高居天外,何以竟生塵世王家? 那樣的笑似是鼓勵,令琅華不由自主的便說出了她的鴻圖大志:「我……我都立志七年了,我……我每天習武,我還看了很多很多的書……有兵書、有《洗玉集》、有《策天下》、有……反正很多啦,我一定要用武技、兵法、文才打敗你!不行!現在還要加一項,我還要在容貌上打敗你!」 「哧!」此言一出,雙王身後的諸將皆不由輕笑出聲,目光看向琅華,一半好笑,一半不以為然。 「哦?」惜雲又是輕輕一笑,「我有什麼值得你立志七年要打敗的?」 「你……你竟然這樣說?你竟然……竟然不知道你有什麼值得我立志打敗的?」琅華指著惜雲結結巴巴的道。此時她一張雪嫩的臉漲得紅彤彤的,水靈靈的杏眼睜得圓圓的,那可愛的模樣愛煞眾人。 「我真不知道我有什麼值得別人立志來打敗的。」惜雲淡淡一笑道,那雲淡風輕的模樣顯示著她真不在意此事。 「太……太過分了!」琅華嬌嬌脆脆的聲音不由提高,「這麼多年了,你一直壓在所有公主的頭頂,讓大家一直屈在你的聲名之下,人們只要提及公主,想到的便只有你,提到的也只有你,其它公主便全成了灰色的影子,可是你卻……你卻毫不在意的說你根本不知道?!過分!真過分!太過分了!品琳!她太過分了!」越說越氣憤,越說越大聲,最後轉身拉住身後的侍女,使勁的搖著,「品琳……」 「公主……」品琳嚅嚅的喚著,垂眸看著地上,就是不敢抬頭看向對面那些好似發著光的人。 「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我竟有這麼大的名聲,竟可令人立為目標。」惜雲唇角微微彎起,眼中升起趣味的光芒,看著眼前這個艷似彤霞的可愛人兒,「你打敗了我以後……嗯,你會怎麼樣呢?」 「打敗了你?」琅華猛然回頭看著惜雲,要是可以打敗眼前這個耀絕天下的人……光只是這樣一想,琅華嘴角便遏抑不住的勾起,眉頭高揚,眼眸晶亮,手指無意識的一時張成奇怪的形狀,一時又緊緊握住,「我若是打敗了你……我若是打敗了你……」琅華喃喃的念著,全身都因著這個念頭而興奮得微微發抖,若是打敗了她……若是打敗了她……目光無意識的移動著,一道俊逸雍雅的身影閃入目中,迷迷糊糊中,腦中仿有什麼閃過,衝口而出:「我若是打敗了你就可以招一個像他這樣完美的駙馬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待省起她說了什麼,不由齊齊移目看向蘭息,片刻後,諸將全都垂首,只是那肩膀都在抖動著。 而品琳頭都快垂到地下了,直是埋怨著自己命苦,怎麼攤上這麼一個口無遮攔的主子。 「噢!」待醒悟自己說了些什麼,琅華反射性的、懊悔不已的摀住臉。 怎麼……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她不是應該義正詞嚴的回答道:若打敗了你,那便證明天下並不只你一個風惜雲!還有許許多多的優秀女子!所以她便不應該每做一件芝麻大的事便囂張的傳遍天下,讓各國各城、讓大街小巷的百姓全都不務正業的、津津有味的討論著她的傳聞! 惜雲聞言有片刻的驚愕,然後目光移向蘭息,不知這個人又對這個純真的人兒使了什麼手段,卻見他似也頗為訝異,當下不由揶揄的笑笑。 「公主中意息王當駙馬?」惜雲移前幾步,抬手扳下琅華死死摀住臉蛋的手,卻見那雪嫩的肌膚上已留下幾道紅紅的指印。 「不……不是……你……你不要……誤會!」琅華抬手抓住惜雲,有些結巴的解釋著,「我……嗯……」琅華閉上眼,深深呼吸,然後一鼓作氣道,「他是你的丈夫,我才不會要呢!我只是打個比方,我也要招個像他這樣優秀的駙馬而已!」 「喔。」惜雲微微點頭,似是方才明白,指尖頗是憐惜的撫觸琅華臉上的紅指印,輕輕笑道,「原來公主是想招一個好駙馬。」眸子輕輕一轉,一瞬間眸光流幻如鏡湖折影,「那……你看看這幾位將軍如何?他們可說是兩國精菁中的精菁,皆是相貌堂堂、才華出眾,公主可中意?」說罷微微側身一手指向身後諸將,一手似還有些留戀的停在那光滑、柔軟的雪膚上。 「我……我……」琅華呆呆的看著近在身前的惜雲,好近啊,一直只存於傳說中的風惜雲呢,此時竟然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那樣清俊無雙的容顏,那樣清澈帶笑的眼眸,那清涼的指尖輕輕撫在臉上,一陣陣麻麻癢癢、軟軟酥酥、卻又感覺十分的舒服愜意,熾日之下,仿沐涼風,悶熱全驅,那樣清泠如樂的聲音輕輕的響在耳邊……迷迷糊糊中,琅華想著,若是這風王是個男子,那招為駙馬真是完美至極! 「公主說如何呢?」惜雲將除程知外的七將全部介紹一番,只是眼前這個人兒目光卻緊緊的鎖在自己身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難道都不中意? 「啊?」琅華看著惜雲,似有些不明白惜雲說了些什麼。 惜雲眼眸微微一眨,笑盈盈的牽起琅華的手,走向諸將,「公主可要在我們這些將軍中挑一個做駙馬?」目光柔柔的仿如輕紗一般落在琅華身上,臉上的笑容明燦得令天上的朗日也為之失色,聲音低低的、清清的仿如深谷傳來的幽唱,帶著某種惑人魔力,「公主喜歡嗎?」 那樣的目光似柔網一般將心魂網住,那樣的笑容讓人不能有絲毫違逆,那清柔的聲音在前頭牽引著,琅華不由自主的點頭:「嗯。」 那雙清眸更亮了,那笑容更加明媚了,纖手微抬,似在天地間圈畫美景,「那這個修將軍你喜歡嗎?」 「嗯。」琅華照樣順從的點點頭,目光不離眼前這張仿如吸盡萬物風華的無瑕笑臉。 「那麼……本王便將你許婚修將軍吧。」惜雲輕輕淺淺的道出,移首看向在場諸人,那一臉的明燦笑容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嗯。」神魂仿已游離身外的琅華再次點點頭。 「王……王……不要……」被這從天而降的「喜訊」砸傻了的修久容在諸將那略帶同情的目光轉來時,終於清醒了。 「嗯?」惜雲眉頭一斂,看著修久容,「久容,你要違王命嗎?」 「久容絕不!」修久容馬上答道,一張臉上隱有血氣慢慢上升。 「那就好。」惜雲頷首,「待戰事完後,本王便為你們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吧。」 「可是……王,我……我……」修久容看著惜雲,到口邊的話就是沒法說出來,張著口,秀氣的臉上湧上紅雲,目光似是祈求、似是無助的看著他的王。旁邊風雲三將早已習以為常,而墨羽騎諸將則依是不能把眼前這個害羞而內向的漂亮青年和戰場上那冷厲無情、殺人眼都不眨的鐵血將軍聯繫在一起。 「我……」一旁還有一個恍如大夢初醒的人,目光疑惑不解的看著眾人,「我剛才……」 「公主剛才已選我國修久容將軍為駙馬。」惜雲轉頭笑盈盈的看著琅華,「你倆人郎才女貌一對璧人,本王實是高興。」 「我……選駙馬?」琅華移目看向品琳,似是求證,待見到她點頭後不由尖聲叫起來,「我剛才就選了一個駙馬?怎麼……怎麼可能?!」 「汝貴為白國公主,難道出爾反爾、不守信諾?」惜雲斂笑,目光射向琅華,面色微寒。一剎那,剛才那個和氣可親的風王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個冷肅端嚴、凜不可犯的風王! 「我……我……本公主才不會說話不算話!」被惜雲目光一射,琅華心口不由一緊,然後大聲說道。 「那就是了。」惜雲臉上再次綻出一絲柔和的微笑,「剛才公主許婚,在場諸人皆有目睹親聆,所以從此刻起,公主便是我國修將軍的妻子。待戰事畢後,本王親自為你們舉行婚儀。」 「我……我才……」琅華剛要脫口而出的話再次被惜雲眼光給射回肚內。 「公主可還有什麼話要說?」惜雲溫和的問道,目光則掃向猶是紅著臉的修久容,「久容你呢?」 「我……」 琅華與修久容同時開口,可一見對方發言不由止住,目光相射,久容趕忙移首,臉似乎更紅了。而琅華……看到那張秀美的臉上……那一道將這張臉一分為二的傷疤,不知為何,心頭竟是隱隱作痛,彷彿……那道傷口是劃在她的心上! 「若沒什麼要說的,那此事便定下了。」惜雲微笑頷首,似是頗為滿意兩人的反應,從腕間褪下一串淺藍水晶鏈,又從腰間取下一塊蒼山玉珮,「這兩樣便為本王賜你們的婚約信物。」 說罷將那淺藍的水晶鏈親手套在琅華白嫩的手腕上,陽光的映射下,閃著五彩絢麗的光芒。 「很好看。」惜雲看著琅華滿意的笑道,轉身看著修久容,攤開手掌,「久容,這是本王賜與你的。」那橢圓形的、瑩雪似的蒼山白玉中心一點朱紅,似如蒼玉嫣紅的心,又似蒼玉亙古以來滴下的一滴血淚。 久容抬首,深深看一眼他的王,然後恭恭敬敬的垂首接過:「久容謝王所賜。」 「怎麼一下子就訂下了一樁婚事?」一旁靜看著的端木文聲喃喃自語道。其它諸將也是頗有同感,本還以為會要看一場白國公主挑戰風國女王的精彩決戰,誰知…… 「你們沒有見過昔日的白風夕,所以才會奇怪。」任穿雲卻是有些歎服的笑道,目光落在那笑語嫣嫣的風王身上,似又看到昔日那個戲弄六國群雄的白風夕。 將琅華公主許給修久容?任穿雨卻撫著下巴深思起來,這只是一場白風夕鬧劇式的婚約嗎?移眸看向前方一直置身於外,含笑靜看的蘭息,在他眼中,這也只是一場很隨便的婚約嗎? 「六韻,好好安置琅華公主。」惜雲吩咐著待立在圈外的六韻。 「是。」六韻躬身應道。 「今日操練了大半日,本王實是有些累了,先行告辭了。」惜雲微微向蘭息一禮。 「風王請便。」蘭息雍容的回以一禮。 目送惜雲領著風雲四將離去後,蘭息目光掃過似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琅華,面上浮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微笑,然後轉身走向自己的王帳,墨羽四將、任穿雨自跟隨而去。 教場上所有的人都離去了,只留傻立著的琅華主僕及奉命安置她們的風國女官六韻。 「品琳,我怎麼就訂婚了?」琅華看著腕間那盈盈欲滴的水晶鏈喃喃問著貼身侍女。 「我不知道。」品琳苦惱的皺著眉頭 夜,疏星淡月。 子時已過半,但風王王帳依透著。 「夕兒,這麼晚了怎麼還未睡?」 久微無聲的踏入帳中,即見惜雲正坐桌前,對他之到來仿若未聞一般,手握紫毫,似凝神思索著什麼,忽然腕間揮動,玉帛紙上剎時墨跡淋漓。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 金戈鐵馬,爭主沉浮。 倚天萬里須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天馬西來,都為翻雲手。 握虎符挾玉龍, 羽箭射破、蒼茫山缺! 道男兒至死心如鐵。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久微看著她的筆下,一字一字輕輕念出,當最後一字收筆時,他雙眉聳動,抬首看著惜雲,一臉的驚歎,良久後才道:「好氣勢!」 惜雲淡淡的勾唇一笑,將筆放回筆架上,抬眸看向久微:「這麼晚了你怎麼也還未休息?」 久微卻不答她話,伸手將桌上之紙拈起,再細看一遍後道:「你的《踏雲曲》歷來皆有四闕,何以不將之寫完?」 「第四闕……」惜雲眸光一凝,看著久微手中那一張紙,然後慢慢道:「你若想看,便寫與你看。」說著鋪開另一張玉帛紙,提起紫毫繼續寫道: 「待紅樓碧水重入畫,喚纖纖月 空谷清音、桃花水 卻總是、雨打風吹流雲散。」 看完後久微半晌無語,良久後才長長歎息:「夕兒……」 「這不過是閒來無聊之作,久微何必在意。」惜雲將最後一闕一個對折,然後雙掌一揉,便化為粉沫灑落於桌上。 久微看著她不語,片刻後才將手中白紙放回桌面,似有些漫不經心的提道:「聽說你將白國的琅華公主賜給了修將軍。」 「呵……」惜雲臉上浮起一絲略帶慧黠的笑容,「那個呀,是她選的呀,豈能說是我賜的。」 「你想保護她嗎?」久微忽然直刺刺的道。 「呃?」惜雲似有些詫異久微此語,片刻後才略有些感慨的笑道,「久微竟然能看出來。」 「不知你者自不知你所為。」久微微微歎一口氣道,「這琅華公主值你這般嗎?」 「她嘛……」惜雲微微偏首,想起那個火霞似的人兒,不由綻出一抹興趣盎然的淺笑,「心中所想,口中所說,腦中所思,臉上所露……好似一朵純白無瑕的琅玕花,還未曾染上絲毫塵俗之氣,單純得實是令人不忍心啊。若放之回白都,到國破城毀之時,這花便也萎落血泥,若留之……而被他所利用……那麼這花便再也不是琅玕花了!」 「賜婚……這實不像你會做的事。」久微微微搖首,「他們願意嗎?」 「呵……」惜雲似想起什麼好笑之事輕輕笑起來,「那朵琅玕花是喜歡久容的,從她看久容的那種……那種略帶痛意的眼神就知道了,只不過,她自己肯定還不知道。」 「略帶痛意?」久微凝起眉頭似有些不解。 「是的,她看著久容的臉時眼中便有痛意,那是因為……」惜雲微微一頓,然後仰首歎息,「因為她的心在痛,她的心在為久容的傷而痛……這樣的人,這世上還有這樣無瑕的心……我豈能不成全!」 「因人在心上所以因傷而痛嗎………」久微也略有些感慨的道,「只是……聽說攻破鼎城之時久容差點殺了她,久容對她也一樣嗎?」 「久容啊……」惜雲斂起臉上那僅有一絲淡笑,眸光無意中落在腰際,那兒懸掛的蒼山玉珮已不在了,手輕輕按著空空的腰際,片刻後她才繼續道,「他需要這樣一朵可以讓他集中所有的生氣的花!」 「似乎完美無缺,只不過那琅華公主會乖乖留下嗎?」久微看著惜雲那似有些怔怔出神的表情問道。 「那個啊,不用我們操心,自有人會讓她乖乖留下的。」惜雲收回神思不在意的笑道。 「那麼……你呢?」久微目光緊緊鎖住她,「你與息王呢?」 「我……我與息王可是在萬千臣民的眼前訂下婚盟的,那是……生死皆不毀的約定。」惜雲垂眸淡淡一笑道。 「夕兒,現今……」久微欲言又止,看著惜雲,良久後終只是微微一歎。 「久微,我餓了,你做宵夜給我吃吧。」惜雲卻並不追問久微未盡之語,或她知道他所要說,又或是她不想知道他所說。 「好吧。」久微無奈的點點頭,抬步轉身往帳外走去。 「我和你一塊去。」惜雲卻跟在他身後一起踏出王帳,帳外矗立的侍衛恭敬的向他們的王行禮。 才繞過幾個營帳,隱隱的便聽得一縷歌聲,仿如夜神的縹緲幽唱。 「聞君攜酒西域來,吾開柴門掃蓬徑。 先偷龍王夜光杯,再采天山萬年冰。 猶是臨水照芙蓉,青絲依舊眉籠煙。 捧出蒙塵焦尾琴,挽妝著我湘綺裙。 啟喉綻破將軍令,綠羅舞開出水蓮………」 兩人聽著這幽幽歌聲,不由皆微微停步,片刻後,惜雲隱隱有些感懷的歎息著:「這麼晚了……棲梧竟也未睡啊。」 久微卻是認真的聽著歌詞,然後轉首看著惜雲道:「這是你的《醉酒歌》。」 「醉酒歌啊……那是很久以前的醉歌了。」惜雲抬首夜空,看著那略有些黯淡的星月,臉上的神情隱有些恍惚,似沉入某個記憶的時空中,似喜似歎。 而這一夜晚睡的人顯然不止他們,在離風王帳約十個營帳遠的地方,住下了琅華公主主僕倆人。 當一切的震驚、激動、奇異都沉澱下來時,琅華終於憶起自己此時身為風、豐國俘虜這一事實,剎時一種比恐慌更為複雜的情緒在她腦中產生,令她坐立不安。緊接著,白天所有的所見、所聞、所歷之事而產生的各種興奮、懊悔、惱怒、迷茫等等複雜的情緒更是一齊湧入腦中,令她毫無睡意。在帳中一忽兒走來走去,一忽兒又砰的坐下,一忽兒仰面躺下,一忽兒又轉個身抱著被子埋起臉,一忽兒唉聲歎氣,一忽兒又自言自語不知所謂,一忽兒又稍有些甜蜜的輕輕笑著……就這樣度過了一個晚上。 而品琳則因背上的傷未全好,折騰了一天實是疲倦,所以倒是一沾床就睡著了。 八月二十一日,風、豐大軍在離白國王都約百里處忽分軍而行。 風王率風雲騎往左直向厝城而來。 息王率墨羽騎繼續前行直逼白國王都。 史上對自發兵日起即共同進擊的風、豐大軍的這一次分軍行為作了無數的猜測,有褒有貶,但日後正史記下此次分軍的緣由卻不過是雙王極其簡單、平淡的一句話: 風王曰:「吾取厝、俞、欒三城,汝取白都何如?」 息王曰:「可也。」 八月二十二日卯時,豐國墨羽騎抵白都城外,但息王並未揮軍攻城,反下令全軍安營歇息三日。 同日辰時,風國風雲騎抵厝城城外。 同日巳時,風王發令攻城,至申時末,厝城破,白鳳旗高高揚於厝城城樓。 而在東朝帝國的東南方,皇國爭天騎與華國金衣騎同樣發動了大規模的攻佔。 蕭雪空、秋九霜與華國華納然、華經然、華紼然三位公子各領五萬金衣騎分頭攻向王域甾城與昃城。 而皇朝則與皇雨各領十萬大軍從異城出發,分別攻向鑒城與晟城。 鑒城城外皇軍主帥帳,皇雨正獨坐帳中,看著面前那張東朝帝國全域圖,東、南兩方已大部分為硃筆所圈,那代表已盡歸皇國所有。 「將軍,有急報!」帳長響起一個略有些急促的聲音。 皇國所有的將士都習慣稱呼皇雨為將軍,或許在所有人潛意識中,只有稱呼皇朝世子時才以公子相喚,不過現今都已改口稱「王」了。 「進來。」皇雨的目光從地圖上移向帳門。 「將軍,華國大公子派人送來急報,請求派兵前往昃城支援!」一名年輕將領大步入帳,恭敬的捧上華軍加急送來的求救書。 「請求支援?」皇雨眉頭一挑,並不怎麼在意的接過華國公子的求救信,略略一看,然後置於案上,「李顯,守昃城的是誰?」 「是東殊放大將軍之子東陶野!」李顯答道。 「東殊大將軍的兒子呀……」皇雨喃喃自語道,「這個東朝帝國最後的忠將的兒子看來還有點能耐嘛。」 「王域能維持到今天,東大將軍功不可沒。所謂虎父無犬子,這位東陶野不辱其父威名,僅以一萬五千守軍,卻抵卸華國三位公子五萬大軍的四次攻城,而且最後一戰以火雷陣大敗金衣騎,殲敵二萬!」李顯平靜的道,但語氣中卻不難聽出對東陶野的讚賞及對華國三公子的蔑視。 「東陶野,嗯,本將記住這個名字了。」皇雨微微揚起眼眸,那雙金褐色的瞳仁剎時晶光流溢。 「將軍要派何人前往支援?」李顯垂首問道。 皇雨卻不理會他的問話,將目光移向懸掛於帳壁上的鑒城地形圖上,察看良久後,負手轉身道:「昃城之左為甾城,右為鑒城,蕭、秋兩位將軍既已往甾城,那麼不日即可破城,等本將軍攻下鑒城,到時左、右夾攻,昃城自是囊中之物!」 「但此時三位公子或等不到將軍攻下鑒城,便已為東……」李顯抬首看向上位的王弟。 皇雨揮手打斷李顯之言,「替本將修書:本將分身乏術,暫無法前往增援諸公,乃請稍緩攻城,待本將奪鑒城後即刻前往,以助諸公攻破昃城!」 「將軍?」李顯一臉的不解,這樣的決定實不像出於這位以率直熱情著稱、有著皇國「雷陣雨」之稱的皇四公子之口! 要知道此時華軍已完全處於劣勢,東陶野必不會放過此等良機,必會乘勝追遷華軍,華軍連敗之時士氣低落,必不堪一擊,不但有全軍覆沒之險,三位公子更有喪命之危!皇雨不可不知此情,卻依是不肯派兵增援,難道……一想到這,李顯不由全身一個激靈,一股寒意從心底慢慢上升! 「就照本將所言修書!」皇雨斂眉肅容道。 「是!」李顯垂首退下。 等李顯離去後,皇雨垂首摘下腰間懸掛的寶劍,這是出征前王兄親手所賜的「朝日」寶劍。輕輕抽出,燦亮的劍光剎時閃現,照現那一雙低垂的眼眸,也將眸中那一抹陰霾照得清清楚楚。 「朝日。」皇雨仿若喚著友人一般輕輕吐語,以指輕彈劍身,頓時隱隱龍吟。 王兄,臣弟此一生只對你一人盡忠!唯以汝願為吾願!臣弟定盡已身所有助你握住這個天下!即算……是做我不喜歡做的事! 正文 39 輕取白都 「王,天色已晚,窮寇莫追。此番我們已追出近兩百里,再加連番攻城之勞,士兵們已是極累,若南軍掉轉頭襲擊我們,以他們二萬之眾,而我們僅八千騎來說,無論是從地理還是人數方面,對我們都極為不利,不若先回晟城,待集大軍後再追不遲!」 夕陽的餘輝已漸漸收斂,陰暗的暮色浸染大地。一望無垠的荒野之上,仿如紫雲飛逝的萬千鐵騎中,一名年輕將領追著那一直馳騁於最前方的那一騎。 但那一騎卻似未聞一般依舊縱馬疾馳,而身後所有的士兵更是揮鞭急追。 「王……」那年輕的將領只來得及喚一聲,然後便被身後飛馳而過的騎隊所淹沒,聲音便也沒於那雷鳴似的啼聲中。 「停!」猛然,最前方那一騎停步下令。 剎時,八千騎齊齊止步,戰馬嘶鳴聲震四野。 矗於千騎之前的是一匹赤紅如烈焰的駿馬,馬上安坐著一名身穿紫金鎧甲的偉岸男子,長身俊容,端坐於馬上卻仿如高坐萬里江山之巔的金鑾殿上,不需任何言語與動作,卻自有一種睨視天下的傲然氣勢!這種氣壓天下當世唯有一人───皇國之王皇朝! 「王!」那名年輕的將領奔至皇朝身邊,「是否回城?」 皇朝微微側耳,似在聆聽著暮風傳送來的消息,片刻後,他微微一笑,那樣的笑是自信而驕傲的。 「南國的這位丁將軍竟也只能到這種地步嗎?無力守城之時領殘兵逃去,再以弱態引本王輕敵追擊,待追兵疲態之時殺個回馬槍,想以遠勝敵人人數這個優勢來擒住或殺敗本王嗎?就只能有這個樣子嗎?唉,這樣的對手真是太無趣了!」皇朝這話與其是說與身旁的都尉黎緒聽,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就在兩個時辰前,皇國爭天騎攻破南國晟城,守城之將丁西在城破之時率兩萬殘兵直往南國王都逃去,皇朝在得知後不待大軍全部入城,即領八千鐵騎緊追而來。 「王,南軍真要掉轉頭來襲擊我們?可此時……我們才八千騎而已,他們……王,不如我們退回昃城吧?」黎緒聞言不由擔心的直皺起眉頭。 皇朝看一眼身旁這位年僅十九歲的年輕都尉,然後轉首遙望前方,「黎都尉,有時人多並不一定代表勝數多。」 「王……」黎都尉絞盡腦汁想說出能勸說他的王不要身陷險地的言詞,奈何他的大腦中似缺少詩文家那種情理並茂的感性的語言細胞,想了半天還只是一句,「王,您還是請回晟城吧,待聯合大軍再追殲南軍不遲。」 皇朝聞言卻是淡淡的一笑,那一笑非讚賞同意之笑,也非嘲諷冷訕之笑,那是一個已掌握全勝之局的高明棋手對旁邊棋藝不佳反被棋局所惑的觀棋者發出的一種居高臨下的王者之笑。 環視四周,暮色已加深,化為夜色籠罩大地,朦朧晦暗之中依稀可辨,他們現身處一平坦的荒原,極目而去,唯有前方十丈處有一高高的山丘。 「本王從來只有揮軍攻敵,從未有過後退避敵之理!」皇朝手一揮,遙指前方十丈遠的山丘,「我們去那裡!」言罷即縱馬馳去,八千鐵騎緊跟其後。 山丘之上的塵土剛剛落下,隱隱的蹄聲已從前方傳來。 「長槍!」皇朝的聲音極低,卻清晰的傳入每一士兵的耳中。剎時,八千騎的長槍同時放平伸向前方。 前方,密雨似的蹄聲伴著陣陣吆喝聲漸近,待奔至山丘下時,齊奔的南軍忽然止步。 「將軍?」一名似副將模樣的將領疑惑的看向下令停軍的主帥---晟城守將丁西丁將軍。此時大軍好不容易有了回襲敵軍的勇氣,正應乘此良機回頭殺敵軍一個措手不及才時,何以還未見爭天騎影子,卻又下令停軍呢? 南國的這位丁將軍已是從軍三十年的老將了,向來以謹慎行軍而稱於世,他曾三次領軍襲侵王域,每戰必得一城,只是此次卻在皇朝的強攻下毫無還手之力,眼睜睜的看著晟城的城門被爭天騎衝破,一世英名也在皇朝的霸氣中灰飛煙滅,唯一能做的是領著殘兵逃命而去。只是總是心有不甘的,臨走前必也得給皇朝留一點教訓,否則即算逃到王都,又以何面去見大王?! 「將軍……」身旁的副將喚著他。 丁西揮手打斷,躍下馬,身手仍是矯健的。蹲下細細看著地上,只是沒有星光的夜色中,難以辨認地上的痕跡。 「快燃火!」副將吩咐著士兵,然後很快便有無數火把燃起,荒原上浮起一層淡紅的火光。 藉著火光,丁西細細察看著地上的痕跡,當確認那些是鐵騎蹄痕時,不知為何,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忽然升起,令他猛然站起來身。 「將軍,怎麼啦?」副將見他如此神態不由問道。 「他們到了這裡,可是卻不見了,難道……」丁西喃喃的道。 可是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個清朗如日的聲音在這幽暗的荒原上響起:「丁將軍,你果然沒讓本王失望啊!」 那個聲音令所有的南軍皆移目望去,但見那高高的山丘上,朦朧的火光中折射出一片銀光,在所有人還在驚愣之中時,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無與倫比的傲然決絕氣勢:「兒郎們,沖吧!給本王踏平通往蒼茫山的所有阻礙!」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噢噢噢噢………」雄昂的吼聲同時響起,伴著雷鳴似的蹄聲,八千爭天騎仿如紫色的潮水撲天卷地而去! 「快上馬!」丁西見之慌忙喝道。爭天騎的勇猛他早已見識過,而此刻他們借助山丘高勢,從上衝下,那種猛烈的衝勢,便是銅牆鐵壁也無法抵擋的! 可那紫潮卻是迅速捲來,眨眼之間即已衝到眼前,那些下馬的南國士兵還未來得及爬上馬背便淹沒在潮水之下,而那些在馬背上的士兵……紫潮最前方尖銳的銀槍刺穿所有阻擋潮水去勢的屏障!錚錚鐵蹄雷擊般踏平地上所有阻擋潮奔的障礙物……頃刻間,紫潮間隱隱泛起赤流! 「快退!」丁西斷然下令。不能說他懦弱不敢迎敵,而是他清楚的知道,在爭天騎如此銳利、洶湧的衝勢之下,迎敵也不過是讓更多的士兵喪命而已! 有了主帥的命令,那些本已被突然現身的敵人驚得膽寒心顫、被那銳不可擋的殺氣嚇得魂飛魄散的南國士兵頓時四散逃去,顧得不刀劍是否掉了,顧不得頭盔是否歪了,顧不得同伴是否落馬了……只知道往前逃去,逃到那紫潮追不到的地方…… 「逃?本王看中的獵物是從來未有漏網的!」皇朝高高揚起寶劍,「兒郎們!大勝這一戰,本王賜你們每人美酒三壇!」 「喝!」震天的回應聲淹蓋荒原。 那雄昂的吼聲中,那最高最偉的一騎,在晦暗的夜色中夾著烈日的炫芒與長虹貫日的沖天氣勢從那高高的山丘上飛馳而下,一路飛過,手中「無雪」寶劍冷厲的寒光平劃而去,一道血河靜靜趟開! 「將軍,快走!」副將呼喚著雖下令撤退自己卻矗立原地的主帥。 「姚副將,本將已沒有退路了。」丁西回轉頭看著催促著自己的副將,這一刻,他的神情卻是平靜至極的。 「將軍……」姚副將看著主帥那樣的神情,一股不祥的感覺在心頭悄悄升起,那樣的感覺似比眼前這強大的敵人更為可怕。 丁西靜靜的拔出腰際懸掛著的佩刀,輕輕撫著這伴隨自己廝殺了數十年的寶刀,神情竟是眷戀而溫馨的。 「本將無妻無兒、無家無室,唯有的便是這一把刀……」微微用力的握住刀柄,移首看向跟隨自己三年的副將,「姚副將,待會兒本將將親自迎敵皇王,那時他的注意力必會為本將所吸引,到時你領雷弩隊……百弩齊發!記住,絕不可有絲毫猶豫,不論弩前是南國士兵還是……本將!」 「將軍!」姚副將聞言不由驚喚。 丁西擺擺手,移目看向前方,千萬騎中獨有一騎高高凌駕於所有人之上,那樣傲岸的身影,那彷彿只手握天的氣勢,淡淡的火光中,那個人的光芒卻是絢麗而熾烈的,仿如朗日從九天重返! 「能與這樣的人死在一起,那是一種榮耀!」 丁西那雙已呈老態的眼眸此時卻射出少年似的灼熱而興奮的光芒,「百弩齊發後,不論前方勝敗生死,你即帶隊速速離去---能帶走多少人便帶走多少人!你們不要回王都,王絕不會容你們的!你們去牙城找拓撥將軍,那或還能苛存一命!」話音一落,他高高揚起寶刀,重重拍在戰馬上,剎時戰馬嘶鳴,展開四蹄,飛馳前去。 「雷弩隊準備!」看著絕然前去的老將軍的背影,姚副將輕輕閉上眼,斷然下令。 八月二十五日,風雲騎攻破白國俞城。 而同時,白都城外一直靜駐的墨羽騎也終於要有所行動了。 「王,據探得的情報所知,白都內現僅五萬白軍,憑我軍兵力,要攻破此城,實不費吹灰之力。」王帳中,任穿雨指尖輕輕在地圖上一圈,似這白都便已被其納入囊中。 「白都現之所以僅五萬大軍,那是因為白國兩位公子各領有大軍屯集在王域的宛城、宇城、元城、涓城,若其領軍回救,我們便不會那麼輕鬆了。」賀棄殊當頭潑下冷水。 「嘻……那兩位公子絕不會、也絕不敢在此時揮軍回救。」任穿雨卻不在意的笑笑,笑得狡黠非常。 端木文聲看一眼任穿雨,眉頭微皺,實不喜他臉上這種笑容,移目看向王座上的蘭息:「王,此次我們是強攻還是圍殲?」 此言一出,其餘四人也皆移目看向一直靜坐不語的王。 「不必強攻。」蘭息抬起一根手指輕輕一晃,僅僅只是這麼小小的動作,卻是優美無比,彷彿他並不是只晃動了一根手指,而是以蘭指拂開美人額際的流珠,那樣的溫柔多情。 在部將的注視下,蘭息長指輕輕扣回,那四根白皙的手指便仿如雪蘭花似的落於美玉雕成的頰邊,淺淺的聲音仿如幽蘭初綻的私語,無論說出的是什麼,都是芝蘭之語,芬芳滿室又動聽至極。 「我們圍城,而且只圍三面。」 聽得這話,任穿雨眼睛一亮,看向蘭息,剎時心領神會。 「圍三面?為何還留一面?不怕白王逃嗎?」任穿雲不由疑惑。 「唉,獵人捕獸時猶網開三面,何況吾等仁義之師,又豈能趕盡殺絕呢。」蘭息似是感慨良多的長長歎息,那滿臉的憂思任誰看著都會為之仁善而感動的,「所以這一戰中他若逃,本王絕不追擊。」說罷移眸看一眼諸將,那意思很明白,本王都不追,所以你們便也應該乖乖聽話才是。 端木文聲與任穿雲面面相覷,他們可是跟隨王十多年的人,才不信這個理由呢! 賀棄殊則垂首微微一笑,不再說話。而喬謹將手中把玩的長劍收回鞘中,道:「若他不逃呢?若白王死守都城,誓死一戰呢?」 「他當然會逃。」答話的卻是任穿雨,那白淨的臉上滿是偷吃到葡萄時的那種狡猾得意,「他必須要逃呀。」 喬謹眉頭一挑,看一眼任穿雨,片刻後似對他話中的自信認可一般,也不再說話。 而端木文聲則又皺起濃眉看著任穿雨,每當他臉上露出這種笑時,便代表著又有一段計謀成功。端木文聲是四將中性格最為耿直的,對於任穿雨所有的陰謀詭計,他因站在同一方所以從不加以苛責與反對,但要他喜歡這些計謀卻也是不可能的。 而對於端木文聲的目光以及他目中所表露的含義,任穿雨卻只是隨意的聳肩一笑。 「此次最好不要有太大的傷亡,不論是我軍還是白軍。」蘭息忽然又發話道,墨黑的眸子調向任穿雨,那仿如黑海幽深般的眸光中似隱藏著什麼。 「王請放心,此次攻佔白都絕非慘烈之戰。」任穿雨起身垂首向他的王保證道,「臣一定竭盡所能達成王願!」 「嗯。」蘭息淡淡頷首,然後再道,「大軍要獲勝,所需的糧草、武器絕不可短缺,不論是墨羽騎還是風雲騎。」這一次目光調向賀棄殊。 「臣知道,臣定安排妥當。」賀棄殊起身道。 「那就好。」蘭息擺擺手,「你們都下去準備吧。」 「是,臣等告退。」五人躬身退下。 在豐軍陣營的最後方一個略小的帳中,住著的是息王的歌者鳳棲梧姑娘。 「鳳姐姐,你唱歌給我聽好嗎?」嬌嬌脆脆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脆弱的祈求。 帳中,一身青衣的鳳棲梧正坐在錦榻上以絲絹擦拭著琵琶,而一身火裳的琅華則席地倚在榻邊,仰首看著鳳棲梧。 風、豐大軍分軍而行時,按理,作為風國將軍修久容的未婚妻的琅華,她應該跟隨風軍一起才是,可風王卻將她送至鳳棲梧的帳中,只說了一句:和鳳姑娘在一起比較好。 好嗎?到現在依不能斷言。只是當琅華心煩意亂、焦躁不安、惶恐不已時,一旁的鳳棲梧便會彈一曲琵琶或唱一曲清歌,每每那時,琅華便會靜靜的倚在鳳棲梧身邊,仿如一隻午間臥睡在湖邊的貓兒,慵懶而倦怠。 清冷寡言的鳳棲梧,活潑熱情的白琅華,這兩個無論是外表還是性格皆無一絲相融處的美人,湊在一起卻恰似一幅碧水紅蓮圖,相輔又相成,既清且艷,既麗且嬌。 「鳳姐姐,唱歌好不好嘛?」琅華扯扯專心擦拭著琴弦的玉手。 「每天都要唱歌給你聽,你又不是睡不著覺的孩子。」鳳棲梧不冷不熱的答道。 「可是……可是人家心裡好亂啊。」琅華苦惱的拍拍腦袋,「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啊,一顆心老是跳上跳下的,我……我好害怕啊,鳳姐姐,父王他……我父王他……」 擦著琴弦的手終於停下來,那冷冷的波光移向地上那彤火中綻著的白玉花兒,心頭無聲的歎息著。 「鳳姐姐,我父王他……他會死嗎?」嚅嚅的、怯怯的終於還是說出來了,當一個「死」字脫口時,一串淚珠便跟著滑落,白生生的小手趕忙抬起拭去,淚水浸泡得異樣明亮的眼眸惶惶的看著眼前這個似熾日墜落於眼前也不會融動的寒玉美人,「鳳姐姐,我好怕父王會死,可是我……可是我……我卻什麼也做不了……我……」 「唉。」鳳棲梧微微歎息出聲,抬手輕撫棲在膝上那顆腦袋,「不用擔心,息王決不會殺害你父王的。」 「嗯。」琅華輕輕點頭,可是一張小臉卻依然是苦惱的糾在一起,「剛才任軍師也叫我不要擔心,他說息王意在天下太平,決非嗜殺好戰之人,所以不論此戰如何,豐國任何一名士兵都不會對父王有所不敬,更不用說殺他……可是……可我的心還是亂亂的,所以姐姐唱歌給我聽好不好?只要聽著姐姐的歌,就會忘了所有的害怕的。」 鳳棲梧看著她,然後繼續埋首擦拭琴弦,「你的心亂是因為修將軍。」 「什……什麼……才不是呢!」琅華反射性抬首尖叫,一張臉瞬間已與那火紅的衣裳同色,艷如天邊的朝霞。 鳳棲梧擦拭琴弦的手微微一頓,轉首瞅著她,淡淡的道:「修將軍本領很高,你不用擔心。」 「他……我才沒擔心!我是在擔心父王!擔心我白國的安危!」琅華尖聲爭辯著。可那紅彤彤的臉、水漾漾的眸卻洩露了她真實的心意。 看著那嬌羞的容、那似喜似嗔的神情,鳳棲梧冷艷的臉上也不由綻起一絲淺淺的笑容,平添一分柔麗。 「修將軍會是很好的夫君,你很有福氣。」冷冷的清波中泛起一絲淡淡的歡欣以及一絲……隱隱的悵然。 「他……他……」琅華很想說幾句絕情的話來證明自己並不在意那個修久容,可當腦中閃過那一張臉時,心頭又是一陣刺痛,令她不由自主的抬手撫住胸口,似撫著那微痛的心,又似隔著遙遠的時空撫上那張臉、撫在那一道令她痛的傷疤上! 看著琅華臉上掠過的各種表情,鳳棲梧微羨的搖搖首,丟開絲絹,指尖輕輕一挑,琴弦發出「淙」的輕響。 「你想聽什麼歌?」 「啊?」琅華有片刻的茫然,然後又似猛然醒轉,「就唱……就唱……是了,是了,就那次你唱的什麼偷龍王杯采萬年冰的那一曲!」 「那個啊……」鳳棲梧垂首弦上,「是風王的《醉酒歌》。」 「風王寫的?」杏眸亮亮的射出崇拜的光芒,「那快唱,可好聽了!姐姐,我們要不要唱酒啊?品琳,快去端酒來!」 「哧!」看著眼前眨眼間又雀躍不已的人兒,鳳棲梧輕輕一笑,不再答話,纖手輕拂,啟喉而歌: 「聞君攜酒西域來, 吾開柴門掃蓬徑。 先偷龍王夜光杯, 再采天山萬年冰。 猶是臨水照芙蓉, 青絲依舊眉籠煙……」 叮叮的琵琶和著泠泠的歌聲散於帳中,品琳端著美酒進來時,那歌兒便從掀起的帳簾悄悄飛出…… 白都王宮。 夷澹宮緊閉的宮門被輕輕推開,露出大殿中矗立如雕像的白王。 「大王。」內務總管葛鴻輕手輕腳的走進大殿。 「還沒有消息嗎?」白王頭也不回的問道。 「暫還未有兩位公子回都的消息。」葛鴻垂首答道。 「哼!」白王冷冷一哼,「只怕永遠也不會有消息了!」 「大公子、四公子或是路上有什麼事耽擱了,也許明日大王就可以看到公子他們率領大軍回都了。」葛鴻依然垂首道。 白王聞言卻是重重一歎:「葛鴻,你不用安慰本王,那兩個孽子是不會領軍回都了。本王明白,王都現在所有人眼中,便等於那閻羅殿,誰又願意捨棄性命跨進來?」 「大王……」葛鴻抬首,卻發現眼前的王竟衰瘦得如此厲害,兩鬢如霜,眼眶深凹,原本合體的王袍此時也是鬆鬆的掛著。 「唉,祖先的基業,我竟然守不住……」白王目光在殿中白氏歷代國主的畫像上游移,抬手掩目,苦苦歎息,「地下也愧見啊!」 葛鴻看著白王,卻不知要如何安慰他,想著城內城外的情形,也是心憂如焚。 「可有探得公主的消息?」白王忽然問道。 「還沒有。」葛鴻答道,待看到白王那失望憂心的目光,不由說道,「王不用太擔心,息王要博仁義之名,絕不會輕殺王族公主的,況且公主那麼可愛,是人都不忍心害之。」 「但願……但願天祐我的琅兒!」白王無奈的歎道,末了眼神忽轉狠厲,咬牙怒道,「那兩個沒用的劣子,竟然只顧自己逃命,而把妹妹丟下不管!本王……本王……咳咳……」一陣急痛攻心,白王頓時咳個不停。 「大王,請保重身子啊。」葛鴻慌忙輕撫著白王的胸口。 「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待緩過氣來,白王有些疲倦的道。 「大王……」葛鴻張張口似想說什麼,卻忽又嚥了聲。 白王轉頭看一眼他,「葛鴻,有什麼話就跟本王說罷,過了今夜,或就沒機會了。」 「大王,現今城內謠言四起、人心潰散、軍心動搖,王都……實已難守!」葛鴻忽一口氣說道,眼睛定定的看著白王,竟不畏此等大逆之言招來殺身之危。 白王聞言面上果顯怒顏,頷下長鬚微動,似要發作,但最終他卻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以盡量平和的語氣道:「你都聽到了一些什麼?」 「風、豐大軍自起兵之日起,一路而來已連得七城,吾白國可謂已大半入其囊中。其雖以戰得城,但深得安民之道,百姓皆不以國破為恥,反以能棲其羽下而安。而國內時傳息王之仁義、風王之威名,百姓不畏之反心生期盼。今午時西城即有強求出城願投息帳之人,守將勒令不聽者斬之,反激民憤,後雖得以鎮壓,但此舉已令吾等大失民心。而連日圍城,我軍如緊繃之弦,身心俱疲,長此以往,則無須息攻之,吾等自敗也。」 葛鴻的回答卻似背書一般,抑揚頓挫、滔滔而出。 「誰教你說的?」白王眼中閃過一道利光,滿臉嚴霜。 「奴才該死。」葛鴻撲通跪下,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折雙手捧上,「只因大王已三日未曾上朝,太律大人才托奴才向大王進言。」 白王目中光芒明滅不定,良久不語,殿中一片窒息的靜默,地上跪著的葛鴻額上已佈滿汗珠,不知是因為炎熱還是因為緊張。 「呈上來。」良久後,白王的聲音低啞的響起。 「是。」葛鴻慌忙跪著移至白王面前,將手中折子高高捧至頭頂。 白王接過折子,殿中又是一片死寂。 良久過後,久到葛鴻雙膝都麻木了時,才聽得頭頂傳來白王不帶一絲感情起伏的聲音:「起來吧。」 「謝大王。」葛鴻慌忙叩首起身。 而白王的目光卻看向歷代先人的畫像,然後又落回手中奏折上。 「挾天子以令諸侯……」那喃喃的聲音仿如自語。 葛鴻聞言不由悄悄抬首看向白王,卻見他似失神一般的盯著大殿最正中的壁上,那裡懸掛的是白國的第一代國主---白意馬。 八月二十六日晚。白王領著五萬大軍,攜帶所有宗室王親及大臣,乘夜悄悄逃往湞城。 八月二十七日,白都百姓打開城門迎接那俊雅無雙、仁德兼備的息王。 就這樣,息王不流一滴血的,便將白國王都納入掌中。當消息傳出時,天下莫不震驚、訝異。 「這是很正常的結果。」星空之下,玉無緣平靜的對領軍前來會合、聞之消息而驚詫不已的皇雨道。 「能不傷一兵一卒即取一城,這等智謀本王也不得不佩服。」皇朝說出此話之時,手撫上胸前血透紫甲的箭傷。 而得到消息的風雲騎四將卻不似他們的對手那般稱讚著站在同一方的息王。 「讓白王逃走,豈不後患無窮?!」這是四將共同的認同。 而風王卻是微笑搖頭道:「你們難道忘了我們起兵時之召天下言嗎?」 此言一出,四將赫然一驚。 「-伐亂臣以安君則,掃逆賊以安民生-,若這天下都沒什麼』亂臣逆賊-了,那我們還有伐、掃下去的理由嗎?若這通往帝都的橋斷了,我們又如何走至帝都呢?」風王溫言點醒愛將。 「白王棄城而逃,此舉實也合情合理,他也有著他的打算。」惜雲又繼續道,「外有不論是兵力還是實力都遠遠勝於已方的墨羽騎虎視眈眈,而內民心潰散、軍心不穩,交戰也不過一場慘敗,不若棄城而保存實力,再會合兩公子屯於王域的大軍,齊力向王域進發。豐軍雖不能勝,但王域之軍卻比之白軍更弱,自可屢戰屢得,若能打到帝都,挾持著皇帝,而號令天下諸侯……」 說至此風王忽一頓,眸光看向天際流雲,「只不過帝都還有一位東殊放大將軍,東朝帝國之所以還能存名,皇帝之所以還能坐於帝都金殿,那全是這位大將軍的功勞!所以白王的夢想啊,終是要落空!」 最後風王看向諸將,道:「以後,你們便可看到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奇景,更而且,你們還能親身參與創造這一段歷史,只不過……這是幸還是不幸,我也不能斷言。但不論是白王還是東殊放,他們終究都只是別人掌中的棋子,而掌控這些棋子的那個人,雖從未上馬殺過一人,可是那些即算萬夫莫擋、殺敵成山的勇猛大將也不敵他輕輕一指!那個人即算不披鎧甲,但依是傾世名將!」 這一語說完後,風王臉上浮起令人費解的神情,那似笑似歎,似喜似憂,似贊似諷,實不符作為這個得勝者息王未來王后應有的反應。 日後,風王這最後一段話以及皇王、玉無緣之語皆載入史書。 而史家評曰:公子之語,盡顯其玉家慧見之能;皇王之語,則顯其王者之識英雄重英雄的胸懷氣度;風王之語,則表露其所言之「參與並創造歷史是幸還是不幸」的矛盾以及作為王者所具有的洞徹世事時局的犀利目光。是以,亂世三王,息實有令天下拜服的仁君之質,皇有令天下俯首的霸主之氣,而風雖有帝王之能卻獨缺其心其志,是天降世人的一曲空谷清音。 「既然息王已取下白都,那明日我們便直取欒城吧!」 正文 40 醉歌起意 八月二十九日,風、豐大軍重會於白都。 九月一日,風王、息王親自犒賞白都城內外大軍。至九月五日,風、豐大軍一直屯於白都城內外休生養息。 九月六日,晴,白王宮寫意宮前。 「拜見風王!」宮前的侍衛齊齊跪迎那似扶風而來的女王。 「平身。」惜雲擺擺手,「息王在宮中嗎?」 「大王在舞鶴殿。」侍衛首領恭聲答道,卻並沒有馬上前往通傳。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無論是風國還是豐國的侍衛、內侍、宮人,沒有人吩咐過他們,但他們卻一致在風、息王互訪時從不通報,似乎便是風(息)王在沐浴時,息(風)王要進去那也是可以的。 「嗯。」惜雲微微頷首,直往舞鶴殿去,身後是如影相隨的久微。 才踏入宮門,隱隱的便傳來歌聲。 「……猶是臨水照芙蓉,青絲依舊眉籠煙……」 「棲梧又在唱《醉酒歌》啊。」惜雲無端地眉頭一鎖。 「或人人心中皆想有一番醉歌吧。」久微淡淡的道。 穿過長廊,轉過亭角,舞鶴殿便在眼前,殿前侍立的宮人、內侍皆靜悄悄的向女王行禮。 「……挽妝著我湘綺裙。啟喉綻破《將軍令》,綠羅舞開《出水蓮》。」 典雅中帶著幾分隨意的殿中,冷艷無雙的歌者正啟喉高歌,而大殿的中央,紅裳如火的舞者正婆裟起舞,高高的王座上,蘭息身子微斜的倚在椅中,手持玉杯,黑眸半睜半閉,不知是為美酒而熏醉,還是為眼前的歌舞而沉醉。 「紅顏碧酒相映憐,流波欲醉意盈盈。」 琵琶清音仿如澗間竄出的淺流,歌聲如那風中輕叩的鈴聲,清越中猶帶一絲多情的祈盼。舞者隨著曲音輕盈的旋飛著,那一襲紅衣翻飛中仿如一朵燃燒著的彤雲,溫柔的焰火散著淡淡的綺艷,旋繞之時又似綻在碧荷之上的那一朵紅蓮,嬌媚的吐著淺淺清香,蓮瓣中一張似晶雪溶成的嬌顏…… 「久會不知秋雲暗,縱歡不記流水光。 何處飛來白玉笛,折柳聲聲碎芙蓉……」 那半閉的眸子忽然睜開,直射向大殿門口,這細微的舉動引起歌者的注意。琵琶聲息,清歌且休,移目看來,殿外矗立的人影或因著背光,看起來竟有幾分陰霾。曲歌突止,猶自舞著的舞者便如失了靈魂的木偶,不知下一步動作,疑惑的轉頭,卻掃到一道正移步入殿的身影,還未看清面目,卻已一股氣勢凌空而來。 「拜見風王。」鳳棲梧懷抱琵琶盈盈下拜。 「見……見過風王。」琅華不知為何的,此時竟隱覺得有幾分惶恐。 「都起來吧。」惜雲淡淡擺手,臉上帶著優雅的淺笑,「棲梧的歌聲可讓人忘憂,而琅華公主的舞姿卻也美得讓人失魂。」 「多謝風王誇獎,棲梧先行告退。」鳳棲梧又是盈盈一拜後即轉身離殿。 「琅華……琅華……」琅華絞著手中長長的紅綾,目光悄悄的瞟一眼優雅和氣的風王,「我……我要去找修將軍!」說完即匆匆衝出大殿。 看著鳳棲梧與琅華急急離去的背影,再轉身回看依斜倚王座的蘭息,惜雲心頭忽生出一種荒謬之感,眼前似閃過一幅畫面……那莊嚴富麗的金殿之上,雍容高貴的帝者正愜意的品著美酒,賞著殿中的那如花宮女、那絕艷嬪妃的輕歌妙舞,她忽然走入了,然後那歌便斷了、那舞也散了,那些美麗的女子或匆匆或悄悄的退去了……那一刻,惜雲不由自主的笑起來,只是那笑卻是無意識中透著一種她自己也未能察覺到的尖銳。 「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竟打擾了息王的雅興。」 「那風王認為什麼時候才是正確的時候呢?」蘭息終於從椅中起身,慢慢踱步從王階之上走下來,手中依持玉杯,目光平靜的看著殿中的人。 看著慢慢走近的人,只是隨隨意意的幾步,可在他走來卻是無比寫意而瀟灑,便是那臉上的淺笑,那握杯半舉著的手,也無處不透著美,無處不透著雅。玉無緣與皇朝皆有不輸他的容貌與氣勢,可是一樣的舉止,玉無緣是仙人的飄逸靈動,皇朝是王者的尊貴霸氣。這世間再沒有人的言行舉止能如眼前這個人這般優美如畫,流暢如樂! 「又或是夜深人靜之時……」一步之隔,蘭息微微低頭,墨黑的眸子如不見底的深潭,卻因著光線的折射,反襯出幾許幽光,「風王願攜西域美酒前來找息把酒論英雄?」說罷,眸光似無意的瞟一眼惜雲的身後。 那一眼令靜立於惜雲身後的久微不由面上一寒,那樣的感覺令他回想起前夜。 「好熱啊,夕兒,你有沒有練什麼寒冰神功之類的,幫我降降溫。」久微端著宵夜踏入風王暫住的青扉宮,將宵夜放在桌上,看著燈下滴汗不流的惜雲不由有絲羨慕,「這白國的九月天怎麼會這麼熱!你怎麼沒一點感覺!」 「怕冷又怕熱的久微,真是可憐呀。」惜雲看著他額際冒出的細小汗珠,無奈的搖搖頭。起身伸手握住他的雙手,剎時,久微只覺得一股清涼之感從手心傳來,漫漫漫延至臂、肩……不一會兒,全身都清涼涼的,那悶熱之感一掃而光。 「夕兒,你還真練了寒冰神功?」久微不由驚奇的問道。 「這不是寒冰神功,是戚家三少傳給我的鬼靈功。」惜雲眨眨眼道。 「什麼?戚家的鬼靈功?」久微不由打個寒顫。 「是哦,就是那練了就永遠長不大也永遠不會變老的鬼靈功。」惜雲鄭重點點頭。 「那我還是不要了。」久微現在只覺得全身不止是涼了,而是很凍了!開什麼玩笑啊!戚家?那個鬼氣森森的戚家?他們家的東西能沾嗎?當下就想抽出雙手,奈何被握於惜雲掌中,動彈不得分毫。 「夕兒。」久微溫柔的喚著,就盼著她將這什麼戚家的鬼靈功收回去。 忽然身後又一陣寒意襲來,他不由轉頭看去,卻見蘭息不知何時來到,正立於門口,目光掃過他們交握一處的手,久微只覺得手似被冰刀劃了一刀一般,又冷又痛! 當下微微垂下眸光,久微無聲的一笑,「久微先行告退。」說罷即退出大殿。 惜雲看著蘭息,眉頭一動,對於他此言實有些訝然:「雖長夜漫漫,但息王應不缺把酒就歡之人。」 「可能與本王對飲千杯而不醉的卻只有風王呀。」蘭息雅雅的笑笑,長長鳳目微微一揚,墨黑的眸子晶光閃爍。 「是嗎?」惜雲淡淡一笑,略帶諷意,「息王酒量雖佳,只不過……酒不醉人人自醉呀,今日息王難道已飲千杯以上?又或是另有沉醉之物?何似竟有些醉意了。」 「息沒有醉,只不過……」蘭息舉杯近鼻,似有些惋惜的搖搖頭,「這是今年才釀的蘭若酒,怎麼竟有些酸味了?」移步,俯首,那微帶著酒香的氣息便吐在惜雲的頰邊,「風王可有聞到呢?」手腕輕輕一移,那酒杯便到了惜雲唇下,「風王替息嘗嘗看是不是息的錯覺。」墨玉嵌就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 無端的,臉上微微一熱,垂下眼簾,移步退開,可那個身軀卻是如影相隨,那酒杯依在唇下。 抬眸有些微惱的瞪著眼前的人,然後偏首:「息王真是醉了,這酒哪有酸味。」 「是嗎?」 聲音就耳邊,熏香的鼻息就吹在鬢邊,只覺一涼,那酒杯已在唇邊,「風王也嘗嘗這酒吧,實是甘美至極!」話音一落,只覺腰間一緊,動彈不得,然後一股清流便從口中流入。 手一揮,大袖一揚,殿門迅速的無聲的攏上,長臂一攬,整個身子便契合一處。 「息只願與風王同醉,同樣的,風王也只可與息同醉!」輕淡的話語中卻帶著絕然的霸氣,「所以,風王以後要醉歌一番時,只需唱與息聽!」 「噫……」 一聲極輕的嚶嚀聲響起,然後殿中一片靜謐,卻流溢著滿室蘭若酒的清香與甘甜,偶爾響起似略有些急促又仿若歎息一般的呼吸聲…… 「真不像你。」良久後,殿中響起惜雲略帶歎息的低語聲。 「惜雲……」蘭息輕輕的喚著,指尖托起她的下頷,許是美酒的熏染,雪玉冰頰抹著一層淡淡的胭脂,櫻唇紅盈欲滴,清眸秋波流溢,「紅顏碧酒相映憐,流波欲醉意盈盈……」俯首,兩額相抵,鼻息相纏,「以後的憐與意都只屬於我!」 「真不像你。」惜雲還是那一句話。頭微微後仰,似要看清眼前這個人,抬手輕撫這張咫尺之距的臉,眉眼間依是世所無雙的俊雅,唇齒間銜著的淺笑依是清貴雍容,唯有那一雙如深海難測的眼眸變得有些不一樣,黑得仿如夜空的雙眸此時有著星光閃爍,點點星芒中夾著十年未曾見過的漪漪柔情……淡淡微焰似的暖意…… 「我們……」輕輕的開口,可話至嘴邊忽又消了,指尖移向那雙長長的鳳目,那墨黑的瞳仁定定的看著她,那裡面有著一絲藏得極深的期待,卻唯其深而更讓為之歎息,「蘭息……」聲音再次消失,然後響起的是悠悠的長歎,唇邊綻起一絲微笑,卻笑如幻夢,那麼的美,卻美得縹緲,無法捕捉在手。 殿中又恢復了靜謐,那兩個人在相識十多年後,第一次*得那麼近,第一次頭頸相依,第一次心律相映……可是也只是在這個殿門掩起的舞鶴殿中。 很久後,殿中再次響起輕輕的但卻是清冷自律的聲音:「我們……何時出發?」 寫意宮僻靜的一角,鳳棲梧靜靜坐在涼亭中,懷中還抱著琵琶,垂首默默的似在思索著什麼,卻無法從那張冷然的艷容上窺得絲毫。 「鳳姐姐。」 嬌嬌脆脆的聲音喚醒了沉思中的鳳棲梧,抬首,琅華正立於眼前。 「你不是要去找修將軍嗎?」鳳棲梧淡淡的道。 「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他。」琅華在鳳棲梧面前坐下,一張不知愁為何物的小臉此時卻是愁思遍佈,雙眉緊皺,似在為著什麼苦惱著,「除了在風王身邊可見到他外,我是真的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他啊。」最後一語,聲音漸說漸低,彷彿只是無意識的呢喃自語。 鳳棲梧看著她,清冷的眸子中忽然湧出一絲同情與一抹感同身受的自憐。 「修將軍雖貴為風雲大將,但骨子裡卻比我們女孩子還要來得害羞,他或是不好意思見你,所以才不敢來找你的。」 「我討厭我自己。」猛不丁的琅華忽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鳳棲梧一驚,看向琅華。 「我討厭我自己,真的討厭!」琅華雙目無神的呆呆的看著前方某一點上,「我是白國的公主,可是此刻我卻是別人的階下俘,這裡是我自幼長大的王宮,此時它卻成為別人的離宮,我在這王宮裡歌舞取樂,可我的父兄卻被迫離家倉逃,我的國家被人侵戰攻破,可是我卻不思復國不恨仇人……」 「琅華……」鳳棲梧輕輕的喚著,可寡言的她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來開導眼前的人。 琅華卻似沒聽到一般,目光依然愣愣的看著前方:「我自負美貌無雙,我自負才慧過人,我自負武功絕世……我總是怨著父王將我鎖在這深宮中,不讓我一展才華,不讓我名揚天下……整天總是幻想著如何打敗華純然,如何超越風惜雲……可是今日我才知道,我是如何的不知天高地厚,如何的沒有自知之明,如何的目光短淺,如何的自不量力……」臉上浮起自嘲的淡笑,「我也要到今日才知道,父王之所以鎖著……不,那不是鎖著,那是在保護著我,將我護在這層層鐵壁似的深宮中,不讓我被外界一絲一毫的風雨侵襲……只因為他早就看透了我!早就看透了我是那麼的沒用!超越風惜雲?呵……這簡直是癡心妄想了!我連人家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我是這麼的沒用,我自己都討厭著我自己,所以……他會不喜歡我也是應該的!」 聽得琅華這樣的話,鳳棲梧不知為何,心頭生出一種悲哀。眼前這張原本明艷嬌燦的容顏,此時卻已染上淒苦、迷茫、彷徨、無助……那雙天真明澈的眼睛中已湧起成熟的憂思……她在長大了,經歷不論是苦澀的還是磨難的,總會讓人成長,只是她的成長卻讓人難過,那一朵無瑕的琅玕花終於也要消失了嗎? 「琅華。」鳳棲梧放開懷中的琵琶,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清冷的眼眸此時卻閃著明亮的、溫柔的光芒,「你或沒有純然公主的傾國美貌,你也沒有風王的絕代風姿與絕世才華,但是你身上有著一種她們這一生都不能再擁有的東西,這是她們比不上你的,所以你不必傷心。」 「我?」琅華睜大迷茫的眼睛,仿如一隻失途的小白兔,無助的看著眼前的人,「我有什麼?」 「你只要多笑笑、多跳跳,像以前一般的過你的每一天,那樣總有一天你會從別人的眼中明白。」鳳棲梧抬手輕輕拍拍她的臉蛋,「笑一笑。」 「呵……」琅華綻顏輕笑,雖猶是有些勉強,但驅散那一臉的憂苦,那朵漸漸捲起花瓣萎去的琅玕花又重新綻放了。 「看,你一笑,他不是就來了嗎?」鳳棲梧忽然指向她的身後。 琅華趕忙回頭看去,只見遠遠的身著銀甲的風雲四將正從前殿走來,一眼即看到走在最後的那一道分外修長的身影,心頭忽「砰砰」的直跳,臉頰忽微微有些發熱,莫名的忽又趕緊轉回頭,看著鳳棲梧,垂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再害羞,人家可要走遠了。」鳳棲梧勾勾唇綻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啊?」琅華趕忙回頭,果不是,那四人已快轉過長廊了,再幾步就要看不到了。琅華霍然起身,可是腳下卻灌鉛似的提不起來,正焦急中,忽見那四人都停步了,修久容身旁的林璣側首似對他說了什麼,然後便見久容轉頭往這邊看來,頓時與琅華的目光對個正著,琅華原本急切的心跳更是猛然加快,一聲聲的不由懷疑是不是都被他聽去了。 似乎猶疑了片刻,然後修久容往這邊走來,而其餘三將卻停駐在原地,皆是面帶微笑的看著他們。 隨著修久容越來越近的步法,琅華一張晶雪似的臉染上一層紅艷艷的彤霞,一雙水靈靈的杏眼此時更是水波漾漾,便是一旁本是絕色美人的鳳棲梧看著的也不由讚歎她的明艷嬌俏。 可修久容卻似木腦人一般對眼前如花般的嬌容感受不到一點美,走到琅華面前,看了她一眼,然後臉紅的垂首,可是她們都知道,他的臉紅並不是因為琅華、鳳棲梧的美貌,而是因為他又害羞了。 涼亭前一片靜寂,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琅華看著修久容,修久容看著地上,鳳棲梧冷艷的臉上少有的帶著一絲趣意的表情看著他們倆。 良久後,修久容終於抬首看向琅華,臉上雖紅暈未褪,但一雙眼睛卻是堅定清澈的看著她:「琅華公主。」聲音也是堅定而平穩的。 「啊?」琅華沒有想到他會叫她,自他們被風王賜婚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單獨的見面(此時琅華自動將鳳棲梧摒除視野),這也是他第一次叫她,你叫她如何不激動! 修久容看著眼前這個似朝霞般嬌艷的未婚妻,看著那一雙澄澈無瑕眼睛,那嬌柔中微帶一絲祈盼的神情,心頭不由生出一絲愧疚,這是個多好的人兒啊,只可惜……那雙秀氣的眼睛便帶著一絲感動一絲溫柔看著琅華:「公主,明日久容即隨王出征,公主此次無需隨軍,請留在王宮。」 「啊?」琅華眨眨眼睛似有些不明白他說了什麼。 「戰場是不適合公主這樣的人的,所以請公主留在王宮。」修久容再一次說道。 「你要我留下?」琅華盯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這是兩位王的意思。」修久容道。 「那你希望我去還是希望我留下?」琅華再問道。 修久容聞言秀氣的眉頭微微一跳,然後看著琅華清晰的道:「久容希望公主留在王宮。」 「那好,我留下。」琅華竟是一口應承。 修久容想不到她竟應承得這般爽快,不由一愣,但馬上他恢復清醒,微微垂首鄭重道:「請公主保重,久容告辭。」說罷即轉身離去。 「等……等等……」琅華脫口而喚,待修久容止步回身,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你……你會……你會回來嗎?」嚅嚅了半天,總算問出一句話來。 修久容凝眸看著這個羞煞了的人兒良久,眼中除了感動又多了一絲別的,目光掃到她腕間那一串風王親手為她戴上的藍色水晶鏈,陽光下,仿如一泓流動著的淺藍水鏈,又似一串情人傷心的眼淚。 「公主可以送久容一件禮物嗎?」 「可以!」琅華想也不想的答道。 「那可以把這串手鏈送給久容嗎?」修久容指指她腕間那一串淺藍水晶鏈。 一旁靜默的看著的鳳棲梧聞言忽然心頭一動,目光帶著深思的看著修久容。 「好!」琅華當下便褪下手鏈,遞給修久容,眼睛看著他,低低的道,「那你也應該送我一件禮物吧?」 看著掌中那一串涼如冰珠的手鏈,輕輕合掌握於手心,抬眸看向眼前的人:「久容回來時便送公主一件禮物。」那話是肯定的,那眼神是認真的。 「嗯。」琅華重重點頭。 「久容告辭。」修久容輕輕頷首然後轉身離去,自始至終未曾瞟一眼旁邊冷艷無雙的鳳棲梧。 待修久容走遠後,鳳棲梧走近依是癡癡而視的琅華身邊:「為何將那串水晶鏈贈與他?要知道那是風王賜予你們婚約的信物!」 「你回來要把你的劍送給我!」猛然琅華大聲叫道。而前方那個人影已從殿角消失,也不知是否聽見。可是琅華她只是想要那一柄劍,那在鼎城差一點取她性命的一劍! 「你回來時一定要把你的佩劍送給我……」琅華喃喃的輕語著,目光終於收回,垂落地面,似有什麼墜落。 「唉!」鳳棲梧不再說話,伸手攬住這個嬌小的人兒,心頭一片憐愛,這麼單純可愛的人兒啊,但願……但願剛才那是她的多心! 「姐姐……」琅華伏在鳳棲梧的肩上。 「修將軍看似太過秀氣內向,但實則是一個非常聰明而有擔當的男子。」鳳棲梧想起修久容最後的眼神不由感歎,「他若……他回來定會取你為妻,你定會非常幸福的……」只是他為何會要走那一串手鏈?為何獨要走風王賜予婚約的信物?只希望……他會回來!回來便一切都是好的! 「我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可是我看見他這兒會痛,我若看不見他,這兒會更痛!」琅華手撫著胸口喃喃的說著。 肩頭一片濡濕,浸得鳳棲梧心頭酸淒淒的,只是那一張冷情的臉上依然是漠然無波的。 「他會娶你的,你會幸福的。」反覆的喃喃的自語的說著。 良久後,琅華抬首,看著眼前這個冷艷如寒梅的女子,「姐姐呢?」 「我……我只要能給他們唱一輩子曲就心滿意足了。」鳳棲梧淡淡的道。 「姐姐……」琅華忽然輕輕抱住鳳棲梧。 鳳棲梧任她抱著,仰首看天,眼中無淚。 九月八日,豐、風大軍於白都起程。 墨羽騎前往湞城進發,風雲騎則往末城。 白王卻不待豐軍趕至湞城,即領著大軍前往宛城而去。 九月十二日,墨羽騎攻破湞城。 九月十四日,風雲騎攻破末城。 墨羽騎攻破湞城後即往宛城進發。而白王此時已集宛城、涓城兩處大軍,從宛城出發,直取王域棣城。 九月十八日,白王攻破棣城。 九月十九日,墨羽騎攻破宛城。 九月二十二日,墨羽騎從宛城出發直往棣城。同日,白王領軍從棣城出發攻向王域津城…… 這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奇特一景。白王不斷的攻佔王域,而息王卻每每在他剛剛得城便緊追而來,然後白王趕忙領軍逃去,再向王域進攻,而他剛剛攻破的城池便落入息王手中…… 很多年後,有人重說起這一段歷史時說,白王便好比一頭飢餓的狼,但在他的身後卻緊追著獸中之王的猛虎——息王,為了不成為別人的食物,他只好一直往前逃,沿途不斷捕捉一隻又一隻的羚羊以補充體力,但卻還不不及吃,猛虎已至,於是丟下才啃一口的羚羊再逃……白王如此反覆的攻與逃,而息王則是反覆的追與得,其間的高下早已分明。 還有人將這一段歷史比喻成貓鼠之戲。息王已掌控全局卻欲擒故縱的玩弄著那只早已膽顫心寒的老鼠,可是抱頭鼠竄的白王他何嘗不明白,但他別無他法,只有不斷的往前逃竄而去,只想抓住一件可以打敗貓的武器——帝都的皇帝! 所以白王每離一城之時皆將城中所有糧草與財富全部帶走,不能帶走的便付之一炬,想以此切斷豐軍糧草的補給。但很顯然的,他這一舉動未收到絲毫效用,豐軍不但糧草、武器充足,而且每到一城還會發糧救濟城中難民,幫助受災城民重建家園,結果不過是讓息王的仁義之名傳得更遠傳得更廣罷! 「白王難道不知道,他便是逃到北海去,我們的糧倉依然是滿滿的。」 任穿雨是如此自負的說道。得到風國地宮中風王族那累積了三百年的足抵十個華國的財富,再加上豐國自身盈足的國庫,以及豐息十年江湖所得,此話並非虛言! 「我王能得風王為後,可謂益有九九,卻唯一不好!而這唯一也是致命的唯一!」 任穿雨說這話時,身邊只有墨羽四將。但日後史家撰寫息王傳時遍翻資料,終搜尋得這位曾侍他身邊的軍師的手記,從而得知此言,並真實的載入史書,而日後所發生的事也見證了他此言。 在墨羽騎追擊著白王之時,風雲騎則縱向襲往宇城、元城、涓城,至九月底,為白國所攻佔的此三城全部納入風王掌中! 十月四日,風王以白國四公子殘黨逃入焉城為由發兵攻城。同日,焉城破。 焉城過去便是風國的量城,至此,從西南風國、經豐國、再至北之白國,六千多里的遼闊疆土便全屬於豐、風國所擁有,東朝帝國已近有一半蘭息、惜雲掌中。 而另一邊,華國金衣騎在皇國霜、雪兩將的率領下,已攻克王域六城,再聯合攻克南國鑒城的皇國四公子皇雨,兩邊夾攻昃城,昃城守將東陶野在敵眾我寡之情形下,無奈領旗下士兵棄城逃去。而在此之前,華國三公子領五萬金衣騎進攻昃城,但為東陶野大敗,幾全軍覆滅,三位公子戰死!昃城攻破後,秋九霜、蕭雪空稍作停駐,一為整裝餘下華國大軍,二為休養。皇雨則領軍與皇朝會合。 至九月底,皇國爭天騎在皇朝、皇雨的率領下,已將南國除南都、牙城外所有城池攻下。 十月初,皇朝下令皇雨領軍攻往南國素有勇將之名的拓撥弘大將軍所守護的牙城,而他自己則領軍向南都進發,必要一舉攻克南都,將南國完全納入掌中,但此舉卻遭到反對。 「王兄,攻取南都不急一時,請您留在合城養傷,待臣弟攻克牙城後定與您拿下南都!」皇雨恭敬的勸阻著兄長。 在攻克晟城後,皇朝領軍追擊南國丁西將軍,在與之決鬥之時,南軍暗中以雷弩弓百弩齊發,密雨似的弩箭中,饒是皇朝武功蓋世,再加上部下拚死相護,仍被弩箭射中右胸及左肩。此雷弩弓的勁道卻非一般弓箭可比,這兩箭不但射穿鎧甲而且深深入肉,若非皇朝有深厚內力護體,換作他人,只怕早被弩箭穿體當場斃命! 而皇朝身受箭時卻並未休戰止血療傷,反直到將南軍遷盡後才下令回晟城,回到城中在玉無緣摒退所有人後,他才鬆一口氣昏過去,而那一身紫甲已成血甲! 而第三天,他即領軍攻往婁城,再攻往綸城、裕城……至昨日,在與皇雨比試劍術之時竟未能接住皇雨擊來之劍而當場倒下! 「皇朝,你的傷已及心肺,至少要好好調養半年,否則……後患無窮!」一向淡然的玉無緣此時也少有的凝重。 「我沒有時間休養!」皇朝卻斷然拒絕。 「王兄!」一直以來對於兄長唯命是從的皇雨此刻卻不能從命,焦急而憂心的看著他,「南都隨時都可以攻下,但您的傷卻耽誤不得!」 「這點傷算不得什麼。」皇朝起身踱至窗前,金色的日輝從開啟的窗射在他的身上,便好似那光是他自身發出來的,那身影便顯得格外的高大,「他們都快到帝都了,我豈能落後於他們!」 身後的玉無緣聽得他這樣的話眉頭輕輕一動,看著那個傲立窗前目光只望九天的人,心中長久以來的那一點隱憂終於化為現實! 「皇朝,即算不休養半年,你至少也得休養半月,要知道你只是凡身肉體,而非銅皮鐵骨!」玉無緣盡最後的努力勸說著,「半月的時間,他們並不能將整個天下握於掌中的。」 「是啊,王兄,您至少休養半月,半月內臣弟必將牙城攻下,然後再取南都!」皇雨保證道。 「半月啊,對於他們來說,足夠取下千里沃土了!」皇朝的聲音低低的卻是十分的堅定,「我怎麼可以在他們奔跑著的時候停下來休養?蒼茫山上……我一定要去的!」 那一刻,皇雨看著他的王兄,只覺得從他身上傳來一種迫切的渴望,可是那一刻他卻分不清王兄到底是渴望著能盡快將這個天下握於掌中,還是渴望著能盡快見到他的對手?! 「皇朝,你不能一直只看著前方,不能一直只往前飛跑著,有時也應該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看身後、左右。」玉無緣的聲音是極輕的,那雙平和無波的眼眸此時帶著一種似看透宿命卻無法阻擋的無奈與憂心看著皇朝。 「我的身後有你,我的左右的兄弟、有雪空與九霜,我無須回顧。」皇朝未曾回頭,玉無緣話中的那種憂心他聽得明白,可是他不能停下來,「我只要往前去,盡我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跑到最前最高的地方,與他們相會……然後將這個天下握在掌中!」 那語氣是絕然無改的,沒有人再說話,皇雨只是無言的心痛的看著兄長,然後將祈求的目光移向玉無緣。 房中最後響起的是玉無緣深深的歎息。 正文 41 古都末帝 十月四日,皇雨攻克牙城,牙城守將拓撥弘城破自盡而亡。 十月六日,皇朝大軍圍南都。 十月七日,南王布衣出城,捧南國至尊之令「玄墨令」於頂,向皇國俯首稱臣。 十月八日,皇朝賜南王「南誠侯」之爵位,並遣人「護送」南侯及侯府宗親四百餘口回皇國安頓。華國軍師柳禹生主動請命。 帝都,三百七十二年前,始帝在此稱帝,建宮殿築城牆,封文臣賞武將,詔告天下東朝帝國的建立,開啟了東朝帝國最為輝煌壯麗的一頁。三百多年過去了,仿如雄獅俯瞰整個中原大地的帝都,在威嚴與霸氣、在富貴與綺麗、在權利與謀劃、在奢侈與靡爛、在繁華似錦中、在秋霜白草中沉沉浮浮,百年滄桑歷盡,到而今,它只是一座古老的有些暮氣的都城,昔日輝煌與壯麗已被一條名為時間的長河慢慢沖洗而去,或在那殿宇的一角紅牆、在那御園的一片紫葉、在那珠釵飾盡的霧風寰、在那笙笙夜歌中,還能尋著些昔日的風華。 帝都皇宮,定滔宮。 「老臣參見陛下!」 哄亮的聲音響起,定滔宮的南書房中,一名頭髮全白的老將向書桌前正專心繪畫的身著深紫色便服的男子恭敬行禮。 「噢,東將軍來了,快快請起。」正在作畫的男子示意旁邊侍候著的內侍扶起地上的老將軍。 「謝陛下!」老將軍卻無需侍人挽扶,毫不吃力的自己站起來,那樣簡單的動作,卻做得極為輕鬆而敏捷。 這位老將軍便是東朝帝國位列大將軍並封寄安侯的東殊放東大將軍。在這個群雄割據傾軋、紛爭不止的亂世中,他卻是忠心耿耿的守護著東朝皇室數十年如一日!雖已年過六旬,但從外表看去,除去那霜白的頭髮,他實像一個四旬左右的壯年人,端正仿如刀刻似的國字臉,濃得像粗墨劃下的一字眉,高大壯闊的身材,揮手間便似能力拔千斤的氣勢,每一個人看到他,浮在心頭的想法絕對是:這個人一定是個大將軍! 「愛卿來得正好,看看朕臨摹的這一幅《月下花》如何?」紫服男子興致勃勃的指著桌上幾近完工的作品。他便是東朝帝國現今的皇帝——祺帝,年約四十出頭,中等身材,白面微鬚,神態間沒有帝者的霸氣,反有一種學者的儒雅之態。 「臣乃一粗人,素不通文墨,又如何能知陛下佳作的妙處。」東殊放卻並不移步上前看那一幅畫,只是微微躬身答道。 「喔。」祺帝略有些失望,目光從東殊放身上移回畫上,看著自己的作品,然後那目光便慢慢產生變,慢慢的變得溫柔,變得火熱,慢慢的整個心魂都似沉入了畫中,那模樣便如男人看著自己最愛的美女一般,專注而癡迷。 「寫月公子的這幅《月下花》朕已臨摹不下數十遍,但以這次最佳,只是……」腳下移動,目光從自己的畫作移向掛在書桌正前的一幅畫上,然後再回看自己的畫,如此反覆的移視著,然後那喃喃自語聲便不斷溢出,「不妥,不妥!寫月公子此畫可謂情景一體,令人見之便如置畫中,實是妙不可言!看看這月,似出非出,皎潔如玉,偏又生朦朧之境。這花似放非放,含蕊展瓣,實若羞顏之佳人……妙!妙!實在是妙!難怪被稱為『月秀公子』,朕又豈能比得上他!」話一說完,手中筆便往自己的畫上一墜,那一幅還未完工的《月下花》便就此完結。 而一旁看著的東殊放,那眼中是微微的感歎及濃得怎麼也無法掩示的失望與憂心。 「陛下!」東殊放沉聲喚道,將皇帝從那「自己的才華比不上別人」的哀悼中喚醒。 「喔。」祺帝轉過身面向身前這忠心耿耿的老臣,「東愛卿有何事?」 「陛下,您乃一國之君,應以國事為重,不可為這些……閑雅之事而誤政!」東殊放盡量措詞委婉。若上面這位不是皇帝而是他的子孫或部下,以他的性子,怕不早就放聲大罵:國已將亡,爾等輩還有此閒工夫作此無聊無用之事?! 這位祺帝,自登位以來,就從未將心思放於國事上,對於所有的朝務、軍政他全委於東殊放一身,完全不害怕將權委於人而被取而代之。東朝帝國現雖名存實亡,但只要皇帝還在,只要帝都還在,那麼朝廷便依然在。所以每日依舊有各種折子從王域各地呈來,報得最多的便是那些諸侯作亂、賊軍四起的折子,可這位皇帝他看過了便放一旁了,眉頭都不曾動一下,彷彿那並不是發生在他的王土之上的事情。他也並不似他的前幾位祖先一般好酒好色好財好戰好殺……他的愛好是比較風雅溫和的,他只愛書畫。對於書畫,他有著莫大的熱情,整日裡便是臨摹各代名家的佳作,但他卻從未畫過一幅屬於自己的畫! 「喔。」對於東殊放的勸諫祺帝依是滿不在乎的模樣,「有愛卿在,朕不用操心那些閒事。」 東殊放聞言不由是哭笑不得,縱觀史上,大概也只有眼前這位皇帝會把朝政視為閒事,而把寫字畫畫當為正事。這樣的皇帝啊,他該如何是好? 「陛下!」東殊放暫拋開那些遐想,將心思放回這次進宮的目的上,「逆臣白王已至商城,再過交城便到帝都了,而那位打著『肅天下』之旗的息王緊跟其後,形勢已是十分危急,請陛下……」 東殊放腹中放了一夜的奏詞才說了個開頭便無法再繼續下去了,只因為他面前本應是聞言悚然的皇帝此時卻露出了笑容,可這一笑卻是這麼多年來讓他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人是一位皇帝,是至高至尊的皇帝! 祺帝淡笑著看著眼前滿臉憂慮的臣子,他是在為著這個苛且殘活的東朝帝國的命運而憂心著,只可惜啊……那眼中不由自主的便浮現著嘲弄,但一看到老臣那焦銳卻又不失堅定的眼神,那嘲弄便化為感激與歎息。 「東將軍,朕登位已近二十年了吧?」祺帝淡淡的開口,並不想精確的計算一下自己到底登位多少年頭了,「自朕登位以來,便將所有的事都推給你來做,而朕卻躲在這定滔宮裡寫寫字,畫畫畫,看看書,聽聽雨……」說著祺帝自嘲的笑笑,「說來朕真是庸君一名,這麼多年來,真是苦了你。而你也一心輔佐著朕,一心護佑著東朝帝國,數十年如一日,這一份忠貞可謂千古難有!」 「這些都是為臣應該的。」東殊放恭敬的道。 祺帝搖搖頭,目光穿過東殊放,悠悠長長的落得很遠,彷彿是在看著前方的什麼景色而出神。 「你剛才說息王已近商城了嗎?好快啊,真不愧是『蘭明王』的後代。」片刻後祺帝的目光又落回東殊放身上,「那鳳王的後代,那個號稱『凰王』的風王又到哪了呢?還有『焰王』的後代,他又到哪了呢?」 「風王在奪王域焉城後即移至涓城,而皇王已將南國拿下,並已攻下王域六城,現已至呈城。」東殊放答道,說話間眉頭不由自主的緊鎖起,那眼光也是鋒利而不屑的,心頭不住的嘀咕著:這些個亂臣賊子,哼! 「嗯,都不錯。」祺帝聞言竟是讚賞的點頭,「他們都不辱其祖的聖名,只有我等不孝子孫卻未能承繼祖先的雄風……只是不知道他們誰會最先到達帝都呢……」 「陛下!」東殊放猛然叫道。 「喔。」祺帝似有些無趣的笑笑,目光看著他的這位忠心老臣,那樣的目光竟是清明如鏡,不復以往的漫不經心。東殊放這一刻不由有些驚奇而敬畏的看著他的皇帝,難道陛下終於醒起為國之君之任了嗎? 「東將軍,我們還有多少人呢?」祺帝淡淡的問道,待看到東殊放似有些疑惑的眼神,不由再加一句,「朕是說,我們還有多少士兵呢?」 「回陛下,臣麾下十萬禁軍一直守護於帝都,再加上其它各城的守軍,我們至少還可集二十萬大軍。」東殊放答道。 「喔,原來還有這麼多人呀。」祺帝似有些意外,略略沉吟,然後道,「那麼東將軍便領八萬禁衛軍前去討伐風王吧?」 「討伐風王?」東殊放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眼睛看著祺帝,「陛下,這怎麼可以?」他已顧不得說話是否會衝撞了皇帝了,「若此時臣領禁衛軍前往討伐風王,那帝都怎麼辦?白王與息王可都有數十萬大軍,帝都的兩萬禁衛軍如何能抵擋?到時……」 祺帝卻是不在意的擺擺手:「東將軍剛才不是說了嗎,若集各城守軍,至少可有二十萬大軍,那朕便從各城徵集大軍來守衛帝都就是了。只要東將軍將風王拿下,然後再從城繞至息王身後,至時與朕兩面夾攻,息王便如甕中之鰲,自是手到擒來。將息王拿下,大將軍再揮軍殺往東、南的皇王,將皇王打敗,這天下便平定了不是嗎?」 「這……」東殊放不由啞然,皇帝此言似是極有道理,只是事情有這麼簡單這麼順利嗎? 「難道東將軍沒有把握可以勝風王?又或是東將軍不信朕有此能能守護得了帝都?」祺帝的聲音忽透著一種金質的銳利。 「老臣不敢!」東殊放趕忙垂首道。 「那就好。」祺帝的聲音又恢復如常,「那麼東將軍後日即起程去討伐風王吧。」 「陛下,大軍伐敵不是一日即可成行,還需做各種戰前準備……」東殊放剛一開口,卻為祺帝所打斷。 「怎麼?大將軍難道害怕了?難道還需數十日來作心理準備嗎?」祺帝忽冷冷道,那目光似也帶一些輕蔑,「看來大將軍真是老矣,那風王惜雲聽說這些年來名頭極響,文才武功皆是不俗,其創的風雲騎彪悍無敵,想來大將軍竟是不敢與之一戰了!」 「臣……」東殊放看著上坐的皇帝良久,然後躬身跪下,「臣謹遵陛下旨意!」老臣的頭垂得低低的,聲音難掩悲憤的嘶啞! 「嗯。」祺帝滿意的點點頭,「朕這有一道降旨,你帶了去,若能招降風王,那最好不過,畢竟她是我東朝的臣子,朕豈能不給她回頭之路,而且這也可顯示朕的寬宏大量。若她歸降了,那息王、皇王說不定倣傚行之,那朕便不費一兵一卒便可平定天下了!」祺帝提起筆即在畫紙上寫下降詔,想來詔書內容並不長,不過片刻即完,然後示意內侍將之封系。 東殊放接過內侍遞來的黃綾封繫著的降旨,抬頭看一眼皇帝然後又垂下頭下,掩起那一絲苦笑與滿懷的憔悴,「陛下如此仁慈,但願逆臣能體察聖心,早早歸降,效忠於陛下!」 「好了,你去吧。」祺帝揮揮手。 「臣告退。」東殊放退下。那離去的背影此刻竟隱有些蒼老與疲意。 定滔宮內又恢復了寂靜,祺帝的目光落回風寫月的那一幅《月下花》上,看著良久,然後輕輕的笑起來,譏刺與冷嘲全夾在這一笑中,還隱帶一絲讓人無法理解的解脫之意:「東愛卿啊,一個人若是身軀、四肢全都腐爛了,那便是頭腦再清醒再精明也是無救啊!這麼多年你還沒弄明白嗎?」 「真是麻煩!」商城官邸中,賀棄殊望著案上剛送來的文書喃喃道。 「什麼麻煩?」門口傳來輕笑聲,只見任穿雨輕輕鬆鬆的踱著方步進來,「什麼樣的事竟能讓精明的賀公子也感到麻煩?」話中隱含著揶揄。 「哼!我之所以會這麼麻煩還不都是因為你!」賀棄殊皺著眉頭看著進來的人,「若不是因為你心上長了毒瘤,歪了方向,王至於把糧草籌備的事交給我嗎?這些麻煩瑣碎的事本來全是交給你這個四肢不勤的人做的!」 「哦?」任穿雨摸摸下巴,對於賀棄殊毒辣的指控毫不在意,依舊輕鬆的笑笑,「難道不是因為賀公子聰明能幹,所以王才對你委以重任嗎?」 「我的聰明才幹要用也要明刀明槍的用於戰場上殺敵建功,不似某人專用於那些陰槽暗溝中!」賀棄殊出言可謂毫不留情。而墨羽四將中論到口才,也只有賀棄殊的毒辣可與任穿雨的詭辯一爭長短。 「棄殊。」 眼見一場精彩的辯論即要展開,卻被門口大步而入的人打斷了。 「城中糧草只餘五日之量,而後繼的至今未到,這是為何?」喬謹問向賀棄殊,身後跟著端木文聲、任穿雲。 「唉!」賀棄殊重重歎一口氣,「帕山連日大雨,山上衝下的泥石將道路全部阻塞,糧草無法運送過來。」 喬謹聞言眉頭一皺,看著賀棄殊,「空著肚子的軍隊可沒法打勝仗的。」 「我知道。」賀棄殊煩惱的拍拍腦袋,「但要糧草運到,必須疏通道路,而商城的糧草若省著用,再加上從亦城運來的,應該可以至撐十天左右,到那時糧草應該也可以運到了,只是……」賀棄殊看向同僚,「白王現至交城了,我軍肯定就在這兩日必要動身前往,要知道交城再過去可是帝都了,所以我們不可能在此停留十日時間,可若糧草不到,大軍如何成行?」 「真是麻煩!」端木文聲不知不覺的重複賀棄殊的煩惱,「大軍的行動可是不能耽擱,白王攻打帝都是可以的,但可不能讓他真的將皇帝給抓到。」 「難道沒有辦法可解決嗎?」任穿雲問道。 「有啊。」賀棄殊似笑非似的看一眼他們中間最小的穿雲將軍,「去搶啊!你願不願領著軍隊去搶百姓的?」 任穿雲一聽不由眼一番:「若去搶我倒是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可咱們王可不能答應我去做這種毀我軍清譽仁名的事情。」 「此時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喬謹揮揮手,看著賀棄殊,「有沒有其它辦法?」 「有啊。」賀棄殊點點頭,可下一句卻是,「不過我也是剛才收到此消息,所以辦法暫時還沒想出來。」 「是不是要等到大軍空肚出發時你才能想出來?」端木文聲聞言不由喃喃說道。 「唉,只不過是這麼一件小小的事情,就讓你們如此煩惱,若不是與你們差不多可算一塊長大的,我都要懷疑你們是不是那威震天下的墨羽騎四將軍了!」一旁靜默有一會兒的任穿雨此時搖首歎息道。 「哥哥,你有辦法?」任穿雲卻是眼睛一亮的看向兄長。 「當然。」任穿雨撫著下巴點點頭,「可以修書拜託風王啊,反正在帝都拿下前,風雲騎應該不會輕易出戰,必在休生養息。所以我軍照計劃前往交城,而糧草就請風王從涓城先送部分給我們,再請其派兵前往帕山疏通道路,護送糧隊趕上我們,這不就行了。」 四將聞言不由一怔,任穿雨的辦法似乎不錯,只是仔細想想…… 「我一直有一個問題要問你。」賀棄殊盯著任穿雨,「似乎從一開始,你還未曾見過風王起,你似乎便處處針對於她、針對於風雲騎!為什麼?你明明知道風王與王不只是普通的雙王婚約那麼簡單,他們江湖相識十年,其間的情誼可非一般人所能及,而兩國更因他兩人才可如此融洽,我們也因此才能如此迅速的將白國拿下!可你為何偏偏要做些離間兩王、兩軍之事?!你這個自負聰明才智只在王一人之下的人為何竟老是做出一些不明智之舉?!」 賀棄殊此言一出,其餘三人也不由皆轉首看向任穿雨,這也是一直存於他們心中的疑惑。 「唔,似乎總是好人難做啊。」任穿雨被四人目光一射不由微有些苦澀的笑笑,「難道在你們眼中,我任穿雨就真是一個小人?」 「你是不是小人我不知道,但你絕不是君子!」端木文聲開口道,「只不過我們從未懷疑過你對王的忠心!」 「喔。」任穿雨聽得只是不辨喜憂的笑笑,目光定定的看著房中劍架上的一柄寶劍,良久後他才開口問道:「你們覺得風王如何?」 四人沉默片刻,最後還是喬謹發言:「天姿風儀,才華絕代!」 這是天下廣為傳誦的贊言,以前或覺得有些讚譽過頭,但此刻他們卻是真正的從心底裡折服,真正的覺得是實至名歸。 任穿雨微微點頭,似也有同感。然後他道:「自古有兩類女子,為天下傾慕,但同樣也可傾天下!」 四人聞言皆不由心頭一震,這一句話似叩開了一扇門,一些以前他們從未想過的事便從那門裡飛出。 「一類,是容色傾國。」任穿雨目光依然定在那寶劍上,「此類女子皆有著美艷絕倫的容貌,可以迷人目、傾人心、惑人魂、蕩人魄!以至人人為之癡絕……捨身拋命、離親叛友、賣家棄國……便是墮阿鼻地獄也在所不惜,只為求一親芳澤!此為紅顏禍水也!」 「另一類,則是才智蓋國!」任穿雨目光移動,灼亮的射向喬謹,「此類女子聰慧絕倫、氣度高華。在野,可令群英折服,在朝,則群龍俯首,天下也玩於股掌!這樣的女子,必也自負才智,野心勃勃,必不甘於人下,輕者握一家一邦,重者必握天下於掌中!」 此言一出,四人皆不由神色凜然。 「這個風王,她不但有容色……」任穿雨忽然笑笑,笑得似也是無限感慨,「她還有才、有智、有德、有武,更甚至……她還有國、有財、有民、有軍、有一群忠心於她的文臣武將、並繫著風國萬千民心!這樣的女子……她能立於人後嗎?」 房中一片靜寂,無人出聲,皆是各自思索著,想著那個清艷高雅、才智絕代的女王,看似平和,可往往她只要一眼,卻令他們深感壓力! 「她與王已有婚約,待與王大婚後,她自是王身後之後。」端木文聲沉聲道,自古便是如此不是嗎? 「這一點更讓人擔心。」任穿雨眸現隱憂,「為迎接風王而鋪下的花道,為和約之儀而築出的息風台,為她而種八年的『蘭因璧月』……這些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 「這有何不妥?雙王情深,只會更利兩國之盟誼。」端木文聲反很高興看到王能為某人做點事,這樣的王看起來才有些人情味,而不是完美卻無情得不似人! 「哼!情誼深厚,能令兩國更融一體?你們想得太簡單了!」任穿雨冷冷一笑。 「王道便是一條孤道嗎?」一直不吭聲的任穿雲看向哥哥,微有些沉重的歎道。自小即與哥哥相依為命,哥哥心中所思,或也只有他這位弟弟能知一二。 「是的,王道是一條一個人走的路!」任穿雨悠悠長歎,眉頭微微籠起,「自古以來,任何一位帝王,他絕對立於最高處,走於最前頭!沒有人可以和他並肩同步,沒有人可立於他的身前!只有在他的身後……那萬千追隨於他的臣民!」 「而且,一位帝王,在他心中,處於首位的永遠只能是天下!任何人、事都不能逾越!因為那些只會是牽絆,只會阻擋他登上最高位!」任穿雨微微握緊雙拳,「始帝,以一介布衣而得天下,何等的雄才偉略!可是今天……東朝帝國四分五裂、諸侯爭霸、戰亂連連、民不聊生……可這個局面卻是始帝一手造成的!分將為王,便是裂土、分權予人……七將忠於他,可百年後那些後人還會忠貞不二嗎?始帝他難道會不知?可他卻還是封國!而他為何封國?他還不就是為了鳳王!為了一個女人而置國家若此!這樣的帝王其實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根本不配為王!」任穿雨目中冷鋒如劍,「你們難道想看王走始帝的老路?想要我們以血以肉以性命打回的這個天下也落得今日這個下場?!」 任穿雨抬首,目光穿越四將,窗外射入的陽光被寶劍的銅鞘一折,點點落在他的眸中,卻無法給那雙眸子加溫,那雙眸子是冷絕的,那聲音也是無溫的,如冰擊落於鏡湖,淙淙的帶著凍湖的寒意:「你們皆有目睹,風雲騎、風國皆只忠於她、服於她!若有一日……拔劍相對,她便是我們……她便是王最大、最危險的敵人!所以……要麼削弱她的力量!要麼……她絕不能存!因為我們誓死效忠的只有一位王!」 窗外艷陽高照,十月的天氣雖已不算炎熱,但決不冷。可房中,這一刻卻是寒意森森,靜靜矗立的四人,內心卻掀起洶湧滔浪! 當惜雲看到墨羽騎加急送來的求助信時,並沒有絲毫猶豫與疑惑。 「程知,從城中拔出一半糧草,你領三千人護送至墨羽騎。」 「徐淵,你領五千人前往帕山。」 「是!」徐淵、程知領命而去。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修久容忽然想起一事。 「王,數月來連番攻城,我軍傷亡雖小,但也折去近一千人,而受傷者也有兩千多人,再加上攻佔各城後留駐之軍,而此時又派出了八千,仔細算來,城中能參戰的人不足三萬。而墨羽騎二十萬大軍,難道連拔出一萬人運送糧草也不能嗎?白軍可不是爭天騎!」 「喔,不用在意,久容。」惜雲聞言不由淺笑安撫著愛將,「反正在息王拿下帝都前我軍暫不攻取任何一城,可在此好好歇息休養,所以幫他們運運糧草也沒什麼。」 在此刻,他們都不知道東殊放奉命領八萬禁衛軍前往涓城而來。惜雲雖是用兵如神的名將,但她並不是先知。她以兵家頭腦來設想,皇國爭天騎正忙著將王域的城池納入懷中,而白軍忙著逃命還來不及,而帝都此時更應是全神戒備準備抵擋白、豐大軍,實在想不出如非她主動出兵,還會有什麼戰事找上門來。也就因為她是用兵家的頭腦來設想,所以她沒能想到帝都那位根本不懂用兵的祺帝的天外一筆,以至日後落英山中無數英魂以鮮血以刀劍奏出一曲壯烈、斷腸的悲歌。 如若他們能預測到以後的事,那麼任穿雨他會更開心的發出求助信,而惜雲,她絕對寧願兩軍分裂也絕不會派兵運糧!只是如果他們預測得更遠些,任穿雨或便從一開始便不會針對著惜雲,他或一開始便會將之如菩薩一般供奉著!而惜雲,如若能得知日後的種種,她還會與蘭息訂婚、與豐國結盟嗎?還會如此毫無私心的助蘭息攻打天下嗎? 正文 42 星火之令 「將此信以星火傳回國都齊恕將軍!」 「是!」 一道敏捷的身影在夜空中一閃而逝。 「星火傳令?夕兒,發生了什麼事嗎?」一旁的久微將一杯熱茶遞給惜雲。 「沒什麼。」惜雲啜一口茶,甘泉入喉,清香繞齒,不由長長歎息,「久微,你泡的茶比六韻泡的就是要香!」 「既然無事,那你為何以星火傳信?」久微卻依舊關心著前一個問題。 「嗯……」惜雲輕輕晃一晃茶杯,目光追逐著杯中沉沉浮浮的翠綠茶葉,「今日久容說,城中此時能參戰的人不足三萬,我在想……或許我應該做些準備才是。」 「喔。」久微不再追問。 「久微……」惜雲放下茶杯看著他,似是欲言又止。 「什麼?」久微看著她,似有些奇怪她此時的踟躕。 惜雲抬手托腮,目光定定的看在某個點上,沉思良久後道:「我在想,這世上……」說到此忽又斷了,片刻後才聽得她低不可聞的呢語,「可不可以信……會不會信呢……」 這樣的片語無法令人明白她到底說的是什麼,但久微卻瞭解她的心思的,只不過……他無法回答她,也不好回答她。 「今晚宵夜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他只能如此的說。 十月十八日,對於涓城的百姓來講,這一天跟平常沒有什麼不同,太陽一早就高高掛起,秋風微帶涼意的掃起地上的黃葉,那山坡上的野菊正爛漫多姿的鋪滿了一坡,大人們開始一天的忙活,孩子們聚在野坡上開始他們的遊戲……這涓城似乎除了主人換成風國那位美麗高貴的女王外,其它的並未有什麼改變。 而一大早,那位涓城百姓眼中美麗又可親的女王正在官邸中悠閒的享用著久微做出的既美觀又美味的早餐,可聽得部下的稟告時也不由略略拔高了聲音:「東大將軍率領八萬禁衛軍正前往涓城討伐我而來?」 「是的,據探所報,東將軍的前鋒大軍已離涓城不到五日路程。」林璣答道。身旁的修久容則靜靜的看著他的王,不見惶恐與不見焦銳,只是自信的認為不論什麼事情,到了他的王面前都會迎刃而解。 「喔。」惜雲淡淡的應一聲不再說話,然後專心的解決起未吃完的早餐,一碗浮著幾朵淺黃色菊花的清粥,一碟小小的形似蓮花的包子,當然,她此時的吃相絕對是優雅而斯文的,維持著她女王的端靜儀容。 女王進餐之時兩名部將並未感到有絲毫不自在或是無聊。 林璣搬了一張椅子在久微身旁坐下,以只有兩人才可以聽到的聲音小小的打個商量,是不是可以打破只為王做飯的原則,發發小善心,哪天也做如此漂亮又可口的食物給他們吃吃?但沒有得到回答,因為久微只是面帶微笑的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惜雲。而久容則就在林璣的椅下席地盤膝而坐,目光似有些茫然失神的盯在牆壁上的一幅山水畫上,不過瞭解他的人自是知道他此時是在沉思著。 「這位東大將軍可不同於一般的武將。」 緊閉的書房中,惜雲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對於對手的一種肯定。 「若華王來,那他便是領十萬爭天騎也沒什麼好怕的,可若是這位東將軍,那麼他便是領五萬金衣騎那也絕對是可怕的敵人!」 「王,是否要將徐淵與程知召回?」林璣問道。此時城中能上陣殺敵的風雲騎不過三萬,再加上兩員大將外出,而敵人卻有八萬之多,若要守住此城,實是有些艱難。 「時間不夠的。」修久容卻道,「在他們回來之前東將軍早就到涓城了。」 「嗯。」惜雲點點頭,「糧草、衣、藥等物資軍中絕不能短缺,況且他們也即達目的地,所以也不可半途而廢。」 「如若這樣……王,涓城城壁既薄又矮,實非堅守之城。」林璣道,「而且城中糧草又運走一半,算來我們的糧草也不過剛夠支撐二十天。」 「嗯……我們並一定要死守涓城的。」惜雲揮揮袖瀟灑起身,輕描淡寫的道,「東將軍雖為名將,但這十年來已很少踏出帝都……所以呀……」惜雲目光掃向部將,淺笑盈盈,「對於前輩,我們這些晚輩應該以禮相待,遠道相迎才是!」 「王……」林璣與修久容兩人眼眸同時一亮。 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地圖上輕巧的移動著,淡紅的唇畔吐出一道一道的策略與命令…… 「臣謹遵王命!」房中兩將衷心拜服。 「嗯。」惜雲淡淡點頭,「這一戰能否全勝關鍵在於墨羽騎,所以……林璣,將本王手書即刻派人送往息王處!但東將軍定也料到我們此舉,所以送信之事你需特別安排,而且……必須親自交至息王手上!」 「是!」林璣領命。 「你們去準備吧。」惜雲揮揮手。 「臣等告退。」 兩將躬身退去後,久微依留在房中,從頭至尾,他都只是靜靜的看、聽。 惜雲從王座上起身,負手身後,仰首看著屋頂良久,最後長長歎息,那一聲歎息似是一種看破了某事而生出的一種憂患,又似是終於下了一個本不想下的決定的無奈。 「久微。」惜雲將目光移向一旁靜坐的久微,手臂微抬,長袖滑落,袖中的手是緊握著的,張開五指,一枚仿如潔雲飄於風中的令符現於掌心「這東西我現在交給你。」 「飛雲令?」久微看著她掌心顯露的那面令符,凝惑的問道,「這是風雲騎的帥令,為何交給我?」 「因為……」惜雲走近久微,附首於他耳邊,以低得只有他一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久微聞言睜大眼睛驚愕無比的看著惜雲,似是不敢相信剛才所聞,震驚得久久不能言語。 「你都如此驚訝,那何況是他人。」惜雲微微一笑,卻是苦澀而略帶自嘲的一笑,「這便也是我不到萬不得以決不能走的一步,所以……久微,你一定不能在我跟你說的時間之前行動,必須、一定得在之後!」 「可是……夕兒,若……那樣你們……你可是十分之凶險!」久微眉心緊皺,眼眸中全是憂心,「你既已慮到這一步,那必是對……不能放心,既然如此,那又何需……不如直接……」 「不行!」惜雲卻斬釘截鐵道,「絕不可以在我定的時間之前!如果可以的話……」微微停頓片刻,然後悠悠長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無須動用此令,要知道啊,你此步一走,便決無退路,而那之後啊……」目光朦朧的望著某點,「真是無法想像啊……」 「無法想像?」久微目光帶著深思的看著惜雲,然後淡淡的一笑,那笑卻是帶著某種刺探、某種深長意味的,「還是不敢想像?又或是害怕他的反應?」 惜雲的目光卻依然落得遠遠的,似整個心魂都在遠處飄蕩著,以至似未能聽得久微的話,但是,在久微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卻開口了。 「久微,風雲騎、墨羽騎之所以還能算是融洽的走到現在,其中除了共同的目的之外,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兩軍的主帥——我和息王——我與他在國人眼中是夫妻一體,所以兩國、兩軍是理所當然的應相融一起。而我們倆能走到今天,是因為……不但是時局所致,也是因為我與他從江湖初識至而今已是十年有多!十年啊,人生的十年並不多,非親非故的兩個人人生中最好的那一段歲月卻是牽扯在一起的,不論我們如何不願承認,事實上……卻是真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是連結在一起的,是沒法分割捨棄的!」 說至此處,她抬起手,五指輕輕攏住眉心,臉上的神情是感慨而略帶苦澀的,「十年相識,按理來說,本應是相知相惜相信的知己才是,可是……」五指微微抖動,眼眸微閉,嘴角的那一絲苦意更甚了,「可是……我們……久微……就如他所說的,那種以命相許的信任……太難了,我們似乎都未曾許給對方!不能……也不敢啊!」 「夕兒……」久微垂眸看看手中那一枚飛雲令,又抬首看著她,看著她臉上那種複雜的神情,長長歎息,「夕兒,其實……你是愛著他的是嗎?所以才會如此的矛盾,才會有如此複雜的感覺,也因此你才會如此的……」久微的話忽也悄悄止了,只是神情複雜而感慨的看著惜雲。 「久微……」惜雲抬手撫住臉,第一次,她的聲音是如此的脆弱,只因裡面承載太多太多的東西,「這便是我們的悲哀!我們都不是對方理想中的人,我們都不想……可是……偏偏啊……所以我們都是如此的不甘心,可又是如此的無可奈何!」 久微無言的看著她,那雙靈氣凝聚成的眼眸悲哀的看著她,心頭一遍又一遍的長長歎息,一遍又一遍的無可奈何的歎息…… 「久微,這世上我最希望我能信任的就是他!」惜雲回首看著久微,那雙清眸仿如狂風掃過的湖面,「可是……我卻是如此的沒有把握!所以我必須有那一步,只是……一步走出,我們這十年來所有的……或都要在這一步中灰飛煙滅!到那時,不單是……我與他,便是墨羽騎與風雲騎、白風國與黑豐國、更甚至這個天下……」 「夕兒,若真到那時,你當如何?」這一句話久微本不想問,可是他卻還是問出口了,因為那個答案……他希望的答案…… 但惜雲這一次沒有回答,放開撫在臉上的手,微微仰頭,目光穿透房門,似看向那不可知的未來,可眸中的那種驚濤已漸漸平息,臉上的神情已漸漸恢復風王所有的鎮定從容。 「當那一步踏出時……成,便是雙贏!敗,便是雙輸!」最後一字落下時,她的手緊負於身後,五指緊握,雙目中射出雪劍似的光芒,身形仿如凌雲蒼竹,無形中透著一種冷然的決絕! 恍惚間似有幽幽的長歎沉沉的落入久微心中,看著帳中那個身影,白衣似雪,長髮如墨,仿如一則黑與白的剪影,遺世立於高峰上,單薄卻又堅強、寂寥卻又傲然…… 輕輕走上前,伸出手將那個朝堂上冷肅果斷的發號施令、戰場上氣勢萬千的揮軍殺敵的女王、此時卻是如此孤峭的孩子圈在懷中。 「夕兒……」低低的喚著,不知道要說何話,也不知道能說何話,唯一能做的便是敞開自己的懷抱,讓她稍稍棲息,稍得一絲溫暖與撫慰。 只是……眼前卻閃現昔日那閃著一雙快活、清亮無瑕的眼睛,在炫目的熾日下張狂無忌的飛入落日樓搶他手中烤雞的那個神采飛揚的身影……白風夕啊,再也無法回來了嗎?只是,他知道,眼前這個肩負著千斤重擔卻堅定孤峭、一雙睛眸時凝重內斂時冷鋒畢露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久微,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的,是可以以命相托的信任的。」惜雲將頭伏在久微的肩上,閉上眼,輕輕的、卻是安然的歎息,「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的,我們……是親人!」 「你果然知道。」久微似乎並不詫異,抬手輕撫肩膀上的那顆腦袋,從頭頂順著那柔滑的青絲輕輕撫下,帶著無限疼愛與憐惜,還有著一份濃濃的寵溺與感動。 「我當然知道。」惜雲伸手抱住久微,嘴角浮起一絲淺淺的卻是真實的笑容,「久微,我之所以會走到這個戰場上來,其中之一是因為我要實現你的願望!當我與蘭息將這個天下握於手中時,我便可以實現你的願望!那也是我們風王族三百多年來都未曾遺忘的承諾!」 「我知道,我知道。」久微喃喃的輕語著,靈眸中隱有水光浮動,聲音隱帶一絲顫音,「所以我來到了你的身邊,我要看著你實現這願望與承諾!夕兒,我會守護著你的,我起誓!」 輕輕捧起惜雲的臉,拂開她額際的髮絲,露出高高的額頭,額間的那一彎玉月瑩雪依舊。右手移向她的眉心,尾指竟隱約透著淡淡的青氣,指尖輕輕一點眉心,然後俯首,額際相碰,眉心相印,剎那間似有一縷青光在兩人眉心一閃,但眨眼即逝,幾疑幻影。 「這會讓我知道你是否平安。」久微輕歎一聲,依舊將惜雲攬入懷中,長臂在她的身後交握,似為她圈起一堵厚實的牆壁,「夕兒,我但願不會用此飛雲令!」 只是,世事總不會沿著人所願望的路線發展的!想要達成所願,必是要有一定的付出,更甚至是無法計算的代價! 「大將軍,以我軍行進速度來看,三日後我們即可抵達涓城。」 平日杳無人煙的荒原之上現今卻是旌旗飄展,萬馬嘶鳴。 「嗯。」高居戰馬之上的東殊放聽得副將的稟告卻只是淡淡的點點頭,放眼瞭望這一望無際的荒原,腦中所想的卻是大軍離都時皇帝之言。 「愛卿,此次必得大勝而歸!」 這似乎只是簡單的一句囑咐,但細細想來,卻是「沒有擊敗風軍便不可歸都」! 為什麼此次陛下會有如此行為?這十年來,諸侯爭戰,亂軍四起,被視為帝顏一般尊貴的王域也時受侵佔,他也曾數次請軍,但陛下卻從未准奏,每次皆以「帝都需大將軍坐鎮」為由而不出兵,任由王域一村一鎮一城的被各王吞併……可是為何這一次他卻如此堅定的要他前來討伐風王?如此堅決的下旨非勝不歸? 「駱將軍此時在何處?」 「回大將軍,駱將軍所率先鋒軍領先半日路程,現離落英山不足百里。」 「嗯。」東殊放再次點點頭,「記得要隨時保持聯繫。」 「是!」 八萬大軍如此龐大的隊伍要一起行動是十分不便的,因此東殊放派遣他一手調教出的禁衛副統領駱倫領一萬禁衛軍為前鋒先行,他自己則領四萬大軍居中,而另一禁衛副統領勒源率領著餘下的三萬禁衛軍延後半日行進,一為押運糧草,二則是若帝都被困皇帝急召回軍時這後方的三萬精銳大軍便可在最快的時間回都救駕。由此也可看出,這位東大將軍的領兵風格是嚴謹而穩重的。 先鋒駱倫駱將軍,今年不過二十七歲,在這個年紀便坐上禁衛副統領的位置,這其中雖不能說與他身為東大將軍的弟子無關,但他確實也是有幾分才幹的。在他二十四歲時,曾領五千禁衛軍橫掃王域境內十一座盜匪山寨,在他手下斬首的盜匪可謂不計其數,一時令王域境內所有盜匪聞風喪膽。而帝都也有不少人預言,當東大將軍退位之時,能競爭大將軍之位的必是駱將軍與東大將軍之子東陶野,這其實是對他實力的一種肯定,但駱倫卻並不以此為榮。在他的理念裡,要官拜大將軍應該是在他領軍平定六國叛亂、掃清天下逆軍之時。所以對於此次出兵討伐風王,他不似大將軍那般諸多猶疑,反而十分期待能與風王一戰。 「將軍,前面便是落英山。」 奔馳的萬騎中,一名副將放馬走近駱倫,指向前方那隱約可見的遠山,「繞過此山,若以全速前進,一日便可抵涓城。」 「涓城……」駱倫一拉韁繩,日已偏西,黃昏將近,極目看去,一座形狀有些奇怪的山靜矗於遠方,「一日便可到嗎?」這話並非問話,只是一種自語。片刻後下令道:「傳令,全軍休息半個時辰!」 「是!」即有傳令兵前往傳令。辛苦奔波了一天的士兵頓時如奉綸音,全部停步下馬休息。 「將軍,那是?」 才剛下馬還未來得及喝口水,隨著副將的驚呼,所有人皆不由移目看向前方。 但見前方忽然塵土飛揚,傳來急劇的馬蹄聲,隱雜著喊叫聲。 難道是風軍前來突襲?只是如若是大軍襲來,聲勢似又非如此之小?所有的士兵不由暗想道,手皆按向兵器。 馬蹄聲越來越近,前方的情況已大約能看清了,奔在最前方的約有十來騎,而距其後五十米左右則有數百騎,但從那些人的服裝來看,應該是普通百姓,而非慣著耀目銀甲的風雲騎。 「救命啊!救命啊!」 跑在最前方的十來騎看向前面有許多的士兵也顧不得會是哪一國的軍隊,慌忙揚聲呼救。這十來人雖顯狼狽,但其衣著卻是十分的華麗,背上全都背著長長的鼓鼓的包裹,而在後面追趕著的人臉上一律蒙著黑布,口中不斷吆喝著粗言粗語,手中揮著大刀縱馬追趕。 「將軍,請救救我們!我們都是山尢來的商人,後面的是搶劫的強盜!請將軍救救我們!」那些商人大聲呼救。 「哼!強盜!」駱倫目中射出冷芒,「上馬!」 嘩啦嘩啦的鎧甲聲響起,頓時,一片褐色的波浪湧起,萬名身著褐色鎧甲的騎兵片刻間已全坐於馬上,手中的刀槍對準了前方。 「停!」前方的盜匪中猛然響起了喝令聲,「有官兵,快逃!」 話音未止,那數百壯漢已馬上掉轉馬頭,往回逃去。 「追!」駱倫的手斷然揮下,話音一落,他已領先追去。 在他的身後,士兵們紛紛縱馬追出,這一萬騎之中差不多有一半是曾跟隨著駱倫掃蕩過盜寨的,他們深知將軍對盜匪深惡痛絕,見之必殺,因此一待令下即放馬追殺,而另一些或不知此因,但既有將軍之令,當是無一不從,而且難得的休息卻被這些盜匪所打斷,自是滿腔怨怒,正好殺幾個以洩心中怒火,而且又可建立戰績。所以這萬名禁衛騎兵剎時便如一股褐色的潮水沖向前方,追逐著剛才還氣勢凶凶、此時卻抱頭逃竄的強盜。 當褐潮過後,留在原地的便是那十來名商人,遙望著前方,盜匪們雖說是惶惶的逃亡者,但他們的騎術十分精湛,與追兵的距離時遠時近,但總是有驚無險,而禁衛軍的統領駱倫一馬當先,手中寶劍已幾次即要砍中盜匪中那似是頭目之人,卻總是被其險險避過。 「王所料果是不差!」 為首的商人臉上露出輕鬆而譏誚笑容,然後將背上包裹解下,露出長弓。其它商人也紛紛解下包裹取出兵器。 而前方的追逐還在持續著,已有數名盜匪被禁衛軍追上,但那些盜匪武藝頗高,竟連斬數名士兵,然後繼續前逃。如此一來更是惹怒了駱倫,目如炙火一般盯著前方的盜匪,揚鞭狠狠揮馬,剎時戰馬如箭一般飛出,手中長劍揮起,一名盜匪的腦袋便被斬下,墜落馬下。 「將這些強盜全部殲滅!」駱倫冷冷的喝道,手中帶血的寶劍又向前方一名盜匪揮去,頓時又有一人落馬。 「殺!」見統領如此英勇,士兵們士氣大增,快馬加鞭的全力追殺著盜匪。 剎時,只見一股褐色的旋風捲起黃塵向前向襲去,那些盜匪此時便似嚇破膽一般死命往前狂奔!只是……那馬蹄下的黃塵漸漸少了,代之而起的是飛濺的泥漿! 可在奔馳著的禁衛騎兵卻未在意,只知揮鞭追趕,直到前方的盜匪竟然棄馬徒步而逃時,他們才發現,戰馬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竟連徒步奔跑的人也追不上! 「這……」 騎兵們垂首看時,才發現此時竟置身一片沼澤地中,戰馬每踏出一步便深陷泥漿之中,每跨一步都是十分艱難吃力。 正當數千騎兵身陷澤地難以動彈之時,徒步逃跑的盜匪忽然全都停下來轉身面對他們,而前方的山坡上忽然湧出一大片白雲,那雲在快速的移動著,頃刻間便到了眼前——那是身著短裝勁服徒步奔來的風雲騎! 「啊!風軍來了!我們中計啦!」頓時,沼澤之中四處響起慌亂的叫聲。 那驚呼聲還未落下,風雲騎的大刀長劍已揮砍過來! 禁衛騎兵皆是身著厚實沉重的鎧甲,便是連戰馬也披著護甲,這若是在干地對決,無疑是十分有利的保護,但在這潮濕鬆軟的沼地之中,不過是增加彼此負擔的累贅,令戰馬四蹄深陷泥池。而騎兵即算有躍下馬徒步作戰的,可身上笨重的鎧甲卻令他動作遲緩,往往才舉起大刀,敵人的長矛已刺穿自己的胸膛。 身著輕便勁服的風雲騎,手中的大刀靈活的砍向戰馬的腿,馬上的騎兵頓時便被馬兒掀下,不是摔斷了脖子便是被隨趕而來的風軍砍下腦袋,持長槍的狠狠的刺向馬背上的騎兵的臉部,握劍的則飛快的劃向地上敵人的頸脖……無數的士兵慘嚎,無數的戰馬在哀鳴,不斷的有斷臂橫飛,不斷的有人頭飛落,沼澤地上的淺水已化為暗紅色,西邊掛著的太陽似也為之渲染,仿如一顆紅玉,灑下暈紅的光芒,籠罩著整個天地…… 而在後面未陷沼澤的數千騎兵則遭受了飛箭的攻擊。在他們的身後,風雲騎的箭雨隊早已悄悄繞至,瞄準敵人的眼睛、瞄準敵人的咽喉……每一陣箭雨射出,便有一大片騎兵從馬上倒下……前有沼澤不可行,後有箭芒不可退,於是有的騎兵便往兩邊逃去,可是那裡也早有風雲鐵甲騎兵在等待著他們! 奔行一天,又加上剛才的急追,十分力氣已消耗八分的禁衛軍如何是養精蓄銳且實力更在他們之上的風雲騎的對手!更而且,他們此時早已喪魂落魄、軍心搖散、毫無鬥志……這一戰的勝敗在禁衛軍追出第一步時便已注定!到此時,這已似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不同於部下的狼狽,駱倫卻是勇猛不可擋的。每一劍揮出,便有一名風國士兵倒下,他從泥濘的沼澤中殺開一條血路,當暮色來臨之時,他已踏上干地,漸漸的*向前方高坡,他的目標在那裡! 那高坡上有舞在風中的白鳳旗,旗下一匹白馬,馬上端坐著一名銀甲騎士,靜靜的仿如是一隻棲息在旗下的鳳凰,即算是這陰暗的暮色也無法遮掩她的耀目光芒與凜然傲氣! 風國的女王風惜雲嗎?可是為何……為何要裝成強盜?不可原諒!駱倫握緊手中長劍,抬起濺滿泥水的雙足,向高坡上一步一步踏去。 「久容。」 修久容剛拔劍在手,惜雲便制止了他,望著那個滿身泥污與鮮血、卻疾步奔來的人,唇際綻出一抹似是嘲諷似是感歎的笑容:「他要來便讓他來!」 約相距三丈遠的地方,駱倫停下腳步,目光炯炯的盯住白馬之上的銀甲女王,而圍在她身旁的修久容以及那些侍衛他全未看進。 未見她有絲毫動作,人已輕盈而優雅的躍下馬背,有如梧枝上的鳳凰雍容的飛落於地上。 最後一次回首看看身後,不論是沼澤還是干地上,已遍地倒著身著褐甲的禁衛軍,戰鬥已近尾聲,一萬部下此時已是寥寥無幾! 轉首,目光如劍般鋒利的盯向那靜然立於對面的對手,手中帶血的長劍高高舉起。 「喝!」駱倫一聲低吼,人如猛虎撲向惜雲,手中長劍挾畢生力道以絕無回頭之勢直劈而去! 「氣勢很強呢。」惜雲輕輕呢喃道。 一柄普通的青鋼劍此時仿如上古神兵一般擁有力劈山河的力量,勇猛不可擋的掃向惜雲,額前的髮絲已被凜烈的劍風掃起,週身已置於那狂風駭浪一般的劍氣之中,身後的侍衛已不由驚呼,紛紛拔刀於手,緊張的注視著前方,只有修久容卻是一動也不動的注視著。 突然,一道銀光劃破茫茫暮色,隱約中似夾著一抹淡淡的殷紅,在所有人眼前綻出絢麗無比的光芒,雙目似不可承受一般微微閉起,耳際傳來輕輕的劍鳴聲,然後所有人皆目睹那威烈無比的青鋼劍被震飛落向十丈之外,然後那如虎猛撲的人在一瞬間散去了所有的力量,緩緩的倒在地上…… 「這是我今生第一次用鳳痕劍,你是死在我劍下的第一人!」 惜雲微垂劍尖,眼眸靜然無波的看著倒在腳下的駱倫,平靜的不帶絲毫感情的道出。 駱倫張張口似想說什麼,但最後他卻什麼也未說出,嘴角微微一勾,一縷淡不可察的淺笑浮上,眉心的血不斷湧出,可他卻察覺不到痛楚,目光渙散無焦的看向天空,然後他嘴角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蕊兒……」 他伸出手,虛空中有一道纖弱的人影,不同於以往滿身的污濁與鮮血,這一次她是身著她最愛的粉紅羅衣,懷抱純白的水仙花兒,溫柔的、微笑著向他伸出手…… 「將軍,除逃走約一千人外,所有禁衛軍已全部殲滅!」一名都尉向林璣報告,「亦參軍請問將軍,是否要追擊?」 「不用了,此戰我軍已大獲全勝,逃走的人便讓他們逃吧。」林璣淡淡的答道。 目光掃向戰場,看著地上倒著的無數屍體,心頭雖略有沉重,但更多的是對他的王的敬服! 「東大將軍與他的禁衛軍已近十年未曾出過帝都,對於帝都以外的地方的地形,除了從地圖上瞭解外,並未曾親自察看過,所以這是我們的勝點。」 整個東朝帝國的山山水水大概全印刻在王的腦海中吧!林璣目光移向高坡上的那一道修長的白影。 「駱倫可謂勇將,以他這些年的功績來看,也並非有勇無謀之人,只是……對於盜匪他過於執著,這便是他的結。當人對某一事、物抱有不同尋常的感覺時,那便成了他的弱點。如皇朝的傲,玉無緣的仁……」惜雲淡淡的對著身邊的修久容道,目光無喜無悲的掃過屍身遍佈的戰場,「只是有一個人,至今我都未看到他的弱點!」 正文 43 鏡鑒 「大王哥哥,都這麼久了,為什麼你一次也不讓我上戰場?」 王帳中,蘭息與豐葦正對弈,只不過棋還未下至一半,豐葦忍不住又舊話重提了。 「大王哥哥。」豐葦見蘭息目光只凝視著棋盤,似根本就未聽到他的話一般,不由再次重重的喚道。 「哦?」蘭息稍稍將目光移至豐葦身上,但他的心思似乎並未落回豐葦身上,同樣也未集中於棋局上。 「你每天就是讓這兩個人守著我,根本就不讓我上戰場去,這樣下去我怎麼殺敵建功,到時候回家了,爹爹問我可有為大王哥哥分憂,難道你叫我回答:我每天都呆在帳中看書、練劍,再加吃飯、睡覺,其餘什麼也沒有做?!」豐葦有些委屈的說著,有些怨氣的指指侍候在一旁的雙胞胎兄弟鍾離、鍾園,「哥哥,你讓我上戰場去嘛,我一定將那個白王活捉到你面前!」 「我不是說過了嗎,只要你的劍法可以勝過鍾離,你的兵法可以勝過鍾園,我就讓你上戰場去。」蘭息眼光又落回棋盤上,漫不經心的開口道。 「啊?唉!」豐葦聞言不由洩氣,目光無限幽怨的射向那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心中又是惱又是羞,想他堂堂侯府公子卻連這兩個侍童也比勝不了!「真是讓人討厭啊!」這樣的呢喃之語脫口而出。 至於面對著豐葦怨怒的目光的鍾離、鍾園卻是紋絲不動的靜立著,只是當蘭息目光移向茶杯時,鍾離趕忙將香茶捧上,鍾園則將銀盤托起,當蘭息飲完茶手一轉時,那茶杯便落在銀盤上。 「對了,大王哥哥,風王姐姐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好久沒看到她了。」豐葦很快便擺脫了自卑鬱悶,興致勃勃的談起了另一件事,「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正想給她看看,她一定會誇讚我的!」一邊說著一邊自我陶醉的想著。 「喔,她嘛……她想來時便會來。」蘭息似並不在意的淡淡答道,手指無意識的轉動蒼玉扳指。 「唉,好想念她啊!」豐葦雙手托腮,側首遙想,目光朦朧,「風王姐姐笑起來最好看了,棲梧姐姐都比不上,而且她武功又高,文才又好,說話又風趣,穿著白色王袍之時風姿絕艷又高貴雍容,穿著銀色鎧甲之時英姿颯爽又風神俊逸,唉……若她不是大王哥哥的王后就好了……」豐葦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如自語,臉上也浮起癡癡的傻笑。 「哎喲!」冷不防的額頭上被拍了一巴掌。「大王哥哥,你幹麼打我?」 「小小年紀就滿腦子想著女人,長大了豈不要成一風流浪蕩子,為兄當然得好好教導你。」蘭息淺淺的、溫和的雅笑著,白皙如玉的長指在豐葦眼前輕輕一晃,「你今天的功課就是將《玉言兵書》抄寫一遍,將「射日劍法」練習一百遍!」 「啊?」豐葦大腦還未能及時消化耳中所聞,待完全消化後不由淒厲慘叫,「怎麼可以?《玉言兵書》有四百九十篇,我怎麼可能抄完?!「射日劍法」一共八十一招,要我練一百遍,我的手豈不要斷掉?!」 「這樣啊……」蘭息身子微微後仰倚*於軟榻之上,抬手撥弄著塌邊的一盆青翠欲滴的蘭草,無限的悠閒與愜意,臉上掛著那可傾天下佳人芳心的雍雅淺笑。 豐葦看著蘭息,心思忽又轉移了,暗暗的想著:大王哥哥長得真好看!而且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的言行舉止能如他這般優美至極!與風王姐姐真是世所無雙的絕配! 「那你就將《玉言兵書》背誦一百遍,將「射日劍法」的口訣默寫一百遍。」蘭息的話輕描淡寫的落下。 反應似乎慢半拍的豐葦在片刻後終於弄明瞭:「不要!這根本就沒有變啊!大王哥哥,不如改成讓我上戰場殺一百個敵人好不好?」豐葦淒淒慘慘的懇求著,目光不忘投向鍾離、鍾園,盼著他們也略略施加援手,奈何,雙胞胎卻似沒收到他傳達的求助之意,目不斜視的關注著他們的主子。 「豐葦,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做了些什麼。」蘭息看著豐葦,帶著少有的嚴肅,「你與其每天挖空心思想著怎麼從鍾離、鍾園眼皮底下溜出去,不若在兵書、劍法上下功夫。鍾離、鍾園與你年紀相當,卻可為汝師,你若再如此下去,那一輩子也別想超越他倆,更逞論是封將掛帥!」 「不公平!不公平!」豐葦聞言卻連連嚷著,半分反思的想法都沒有,「哥哥你什麼事也沒做,可是你卻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會,為什麼我努力了還是趕不上你?!」 「啊?」蘭息料不到他有此言,一時不由是啼笑皆非,「我什麼都不做?」 「本來就是!」豐葦肯定的點頭,目光崇拜熱切的看著蘭息,「在王都時,哥哥你養蘭花的時間比花在政事上還要多,可是豐國卻是六國中最強盛的!現在出征了,可是你每天也只是喝喝美酒、品品香茶,再加聽聽棲梧姐姐的歌,要麼就是下下棋、畫畫畫……便是風王也都親自披甲上陣,你我可從沒見你手沾過劍,更別說穿上盔甲去殺敵,可是偏偏整個白國現都已為我豐國所佔,便是半壁天下都快為你所有!」 「啊?」蘭息愕然的看著一臉敬慕表情望著自己的豐葦,有絲尷尬甚至是有一絲絲狼狽的抬手摸摸鼻子,「在你眼中,我好像還真是什麼也沒做。」 「哥哥什麼也不用做,天下所有的事都會為哥哥自動完成!這便是這幾個月來我得出的結論!」豐葦自豪的下出結語,臉上的神情似是頗為自得。 「所有的事都會自動完成?」蘭息低首,墨綢似的長髮似流蘇一般從兩側垂落,此時他已不只是摸摸鼻子,而是無奈的摀住了半張臉,呻吟道,「這就是你的結論?你該不會以我為……天啦……若是被那女人聽到了,一定又會嘲弄不已的大笑:此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最後那一句因唇被手掌摀住所以有些含含糊糊。 「哥哥,你說什麼?」豐葦因為沒聽清楚追問道。 「我說……」蘭息抬首,神態已恢復從容優雅,「你這幾月來一點長進都沒,非但無以前的勤奮上進,反而變得懶散放縱,看來是我的教導不及王叔嚴格所致,因此我打算派人送你回去,以後還是由王叔親自教導你為好!」 「不要!」豐葦一聽馬上叫起來,一雙手趕忙抓緊蘭息,明亮的大眼滿是祈求,「哥哥,我不要回去!我要跟隨哥哥打天下的!」 「既然不想回去,那就快回你的營帳做功課去!」蘭息瞥他一眼,揮揮手,雖語氣淡然,無形中卻有一種壓力令豐葦不敢再多言。 「知道了。」豐葦放開手垂頭喪氣的起身,但當眼光瞟到一旁似是強忍著笑意的雙胞胎時,眉頭一跳,又一個問題浮上心頭,「哥哥,我問最後一個問題可不可以?」 「說吧。」蘭息可有可不有的點點頭。 「我昨天聽到鍾離、鍾園在悄悄的議論著說什麼東大將軍領八萬大軍前往涓城討伐風王。」豐葦詭異的瞅一眼臉色一變的雙胞胎,「他們還說不明白王為什麼不趕快出兵支援。」看著雙胞胎有些發白的臉色,豐葦心頭不由一陣愜意,總算出了一口被看得死死的惡氣,「哥哥,我也想知道你既然知道風王有危,為何不派兵援助?」 「哦?」蘭息目光淡淡瞟一眼一旁的雙胞胎,雙胞胎頓時頭垂得低低的,「那女……嗯,風王既然並未發信要求我出兵支援,其自是有穩勝之算,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啊?是這樣嗎?」豐葦眨眨眼睛似乎不大相信如此簡單的理由。 「就這樣。」蘭息點點頭,「問題問完了,還不回去做功課?」 「是,臣弟告退。」豐葦趕忙退下。 「你們也去吧。」蘭息吩咐著一旁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雙胞胎,「別跟著豐葦學些壞毛病!」 「是!」雙胞胎同時鬆了一口氣,動作一致的躬身退下。 待他們都離去後,蘭息目光落在那一盤未下完的棋局上,半晌後才略帶笑意的輕輕自語:「豐葦,這世上只有你一人叫我哥哥的……也只有你才會如此坦然無忌的對我,便是她……」說著微微長歎,似是有些惋惜與遺憾,「等你再長大些,便也不會如此了……」 抬手掩眸,將身完全倚入榻中,帳中剎時一片靜寂,寂如幽幽夜宇。 「進來。」榻中本似已沉睡的蘭息忽然輕輕道,掩眸的手也放下,目光瞟向帳門。 一道模糊的黑影悄無聲息的落入帳中,垂首跪地:「暗魅拜見吾王。」 「什麼事?」蘭息淡淡的問道,身子依然倚在榻中。 「風王派人傳話,請王速出兵!」 「嗯?」原本漫不經心的蘭息猛然從榻上坐起身,目光看著地上的暗魅,「如此看來,這東大將軍與他的八萬禁衛軍也還是有些實力了。」蘭息低低笑起來,眸光一閃,似想到了什麼,「只是……她竟然會派你來傳信,這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風王另派有人避開東將軍的攔截正式前來傳書,一刻前才至,只不過似乎被任軍師請去『休息』了。」暗魅的聲音極低極淡。 「果然。」蘭息點點頭,然後揮揮手,「你去吧。」 「是。」模糊的黑影如一縷黑煙從帳中飄出。 「軍師。」 帳外忽起的聲音將任穿雨自沉思中喚醒,反射性的抬起手摸摸下巴。 「是四位將軍來了嗎?快請。」 「不是,是王派人傳話,請軍師前去王帳一趟!」 「哦?」任穿雨眸光一閃,隨後答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帳外傳來侍從離去的足音。 好快啊!任穿雨凝著眉微微一笑,卻略帶一絲苦澀,撫著下巴的手已不再移動,不自覺的用力捏住。甚至還未想清楚該如何處置之時,傳話的人便已到了!這世間看來沒有什麼是不在他的掌握之中的! 「穿雨。」帳外又傳來喚聲,這一次卻是喬謹冷靜的聲音。 「喔。」任穿雨應聲出帳,四將正並立於帳前。 「你派來的人還未出門,王的侍從便到了。」喬謹看著任穿雨略有些嘲諷的道,臉上的神情卻是嚴肅而凝重的。 「看來所有的事都逃脫不了他的法眼。」任穿雨微微歎道,「若是他願意……天下也可掌控於他的五指之間的!」 「穿雨……」喬謹看著任穿雨,目光有些複雜,「我到現在依然不能認同你之言,但是……」他抬手似有些苦惱的揉揉眉心,「我卻無法反駁你!」 「那是因為我們認同的王只有一個!」賀棄殊一針見血道,「你我心中或都有些鄙視這等行為,但為著那個人,為著我們共同的理想,為著這個天下,我們只有如此!」 「當年我們以血宣誓效忠的人……我們多年為之奮鬥……」端木文聲抬起手,看著腕間那一道長疤,然後長長歎息,「我依然希望……雙王能同步共存!」 「你的希望似乎自古以來便是不可能的!」任穿雲淡淡的打破他的夢想。 一時間五人皆不由靜默。 「走吧,可不能讓王久等。」喬謹率先打破沉默領頭走去。 「臣等參見吾王!」王帳之中,五人恭敬的向王座上的人行禮。 「起來吧。」蘭息擺擺手,目光一一掃過帳中愛將,神色淡然如常,「本王此次召你們前來……是因為我們在此已休息多日,該催交城的白王動身了。」 嗯?五人聞言皆有些愕然,本以為王召他們前來是要訓話的,誰知……皆不由同時中鬆了一口氣。 「此次前往交城發兵十萬,以喬謹為主帥,穿雲協之。」 可是蘭息的後一句話卻又同時令他們心頭一緊。 「十萬大軍前往交城,是否另十萬大軍繞道直往帝都?」任穿雨小心翼翼的問道。 蘭息看著他淡淡一笑道:「非也。文聲與棄殊領軍五萬半個時辰後隨本王前往涓城,其餘則由穿雨率領原地駐守,兼負責糧草運籌之事。」 此言一出,五人一震,但還不待他們反應過來,蘭息的聲音再次響起:「穿雨,風王派來的信使養好精神後,便讓之協助你,無須再回涓城。」 五人此時已是脊背發涼,呆呆的看著王座上的人。 「王,請容臣進一言。」半晌後,任穿雨恢復清醒。 「哦?」蘭息看一眼他,「若非良策,不說也罷。」 「不!」任穿雨當頭跪下,雙目執著而堅定的看著蘭息,「臣這一言只在此時說!」 蘭息靜靜的看著他,不發一言,旁邊四將則微有些擔心的看著任穿雨。他們都是跟隨蘭息多年之人,深知其心思深沉如海,喜怒悲樂皆不形於色,這麼多年他們也無法捕捉其心思,也因此而為其深深折服及無條件的信任與崇敬,只是這敬中還藏有一絲誰也無法否認的畏! 「那你便說說看,到底是什麼良言令你如此執著?」片刻後蘭息才淡淡的開口。 「一國不能二主,一軍不能二帥!」任穿雨的聲音簡潔乾脆。 帳中一片寂靜,只能聽得四將微有些沉重的呼吸,而王座上端坐的人與王座下跪著的人則是目光相對,只不過一個平淡得沒有絲毫情緒,一個卻是緊張而又堅定。 「穿雨,我想有一點你似乎一直忽略了。」蘭息的聲音淡雅而從容,墨黑的眸子深得令人無法窺視一絲一毫,無波的靜看地上的軍師,「我與風王是夫妻,自古即夫妻一體,不存在什麼二主之說!」那最後一語,已略帶警告之意。 「可是……」任穿雨依然眸光堅定的看著高高在上的王者,「王,您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風王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風國又是怎樣的一個國家!風雲騎又是如何勇猛的一支軍隊!更而且……」 任穿雨的目中射出如鐵箭一般冷利的光芒,臉上湧上一抹豁出一切的神情,然後深深叩首:「王,您不可忘前朝赦帝之語『非吾要為之,實乃其勢逼也』!」 那最後一句是一字一字吐出的,清晰、沉甸、一下一下的落在帳中,在帳中每一個人耳邊重重響起,那回音都一字一字的直達心臟! 「請王三思!」四將一齊跪下,叩首於地。 「非吾要為之,實乃其勢逼也……」這樣的喃語不覺中便輕輕溢出,蘭息平靜得如遠古幽湖的面容也綻出一絲細細綺紋。 「非吾要為之,實乃其勢逼也!」 在史上留下此言的是前朝有著聖君之稱的赦帝。 赦帝乃仲帝第九子,仲帝崩後太子繼位,是為希帝。赦帝與希帝同母兄弟,感情素來親密,且文武兼備,才幹出眾,是以希帝十分寵信並重用之。赦帝有著希帝的信用,是以做事皆可放開手腳,毫無所顧。他改革弊政,用人唯能,令國日漸富足強盛,而外三抵番軍,伐桑國,討采蜚,收南丹……可謂戰功彪炳,世無所比!且麾下集無數能人俊士,開府封將,位高權重,一時可謂國中第一人也! 只可惜,從來好景不長留,自古功高震主者皆難存!不知從何時起,國中便漸有各種流言傳出,說赦帝居功自傲目無君長,已有背叛自立之意,也有說希帝忌憚赦帝功勳無法容他……這樣的流言才出時,赦帝與希帝或都不甚在意,一笑了之,可傳得多了傳得久了,心中自然而然的便印下了記痕,到某一日醒起時,才發現彼此竟都已疏遠,彼此都在懷疑防備著了! 先出手的是希帝,或許他一開始還顧忌著兄弟之情,並不想將赦帝怎樣,或只是想削弱他的權力,架空他的勢力,所以只是將他的部下一一調走或左遷。但赦帝是十分重情義之人,對於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無辜遭此待遇實為憤慨,是以入宮向希帝陳情,只是已不復往日親近的兩人其心已離,早已不似昔一般能互訴衷言,最後演變成兄弟大吵一架,赦帝被逐出皇宮! 至此刻,兩人之間的情誼已全面崩裂,是以希帝下手不再容情,赦帝不少部下或被冤死於獄中,或流放途中慘遭迫害,而朝中那些彈劾赦帝的折子希帝也不再似往日一般留中,而是交由三部,要求嚴查!到這一步,赦帝已全無退路,要麼束手待斃,要麼叛君自立。若只他一人受難,他或絕不由豫,但若牽連家人、連累那些同生共死對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管,所以他只能走第二步! 「非吾要為之,實乃其勢逼也!」 這樣短短的一語又道盡了多少無奈與悲哀!說出此言之時,那人內心又是何等的痛苦與決絕! 「王,若風王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那便萬事安好,可是她卻偏偏是更勝男兒的無雙女子!百世也未得一見!」 蘭息微微垂首,抬手支椅,五指托住前額,面容隱於掌下,良久後,才聽得那低不可聞的輕語:「真像一面鏡子啊……」 赦帝之所以有此舉,除被情勢所逼外,更重要的一點是,人皆以己為重!當自身的生命、權益受到威脅之時,那麼什麼道義、親情、友情便全拋開!只要被逼至絕境之時,人心底深處被層層美好的道德、禮義之衣包裹著的那種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本性便毫不隱藏的顯露出來,在各人心中,擺於首位的絕對是自己! 真是一面好鏡子啊……纖毫畢現的映照出他們兩個!他們……也會如希、赦兩帝一般嗎?惜雲……閉目,眼前浮現的卻是無回谷中那交握相纏的手…… 漆黑的天幕下燃著無數的火把,照亮著夜色下的大地,火光之下,是一幕慘烈的修羅景。染滿鮮血的旗倒在泥地上,到處散落的頭盔與斷刃,無數無息橫臥的屍身,偶爾一聲戰馬的哀鳴……那與身份離的頭顱,那或睜或閉的眼,那恐懼而絕望的臉,那痛苦掙扎的表情……在那血泊中,在那泥濘中靜靜的如一幅淒厲的畫呈現在所有人的眼前。 當東殊放接獲消息領軍趕至時,數萬人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數萬人震驚無語的看著……很久後,有人發出悲痛的哀嚎聲,發出悲切的長嘯聲……那些死去的人,或有他們的親人,或有他們一起長大的夥伴、朋友……嘩啦啦的鎧甲聲響,數萬人不用人吩咐的齊跪於地上,默默的向他們的同伴致哀…… 「傳令勒將軍速領軍在今夜寅時之前趕至檄原與我軍會合!」 東殊放緊按腰間大刀目光炯炯的望向沉沉夜色中的荒原。好快的動作!不該分軍而行的!風惜雲能有今日的盛名實非偶得! 「涓城實小,若被八萬大軍全力攻城,以我們的兵力,或不能堅守兩天。而且涓城百姓才從上一次城破的驚惶中稍得恢復,若讓之再遭城破家毀之災,再造諸多無辜生命枉死,實為……所以我們撤離涓城。只不過東大將軍既為討伐我而來,那不論我在躲往何處他都會追來,所以我們必得一戰!」 「王域多平原,除第一高山蒼茫山外,整個王域僅有五座小山,落英山便為其一。落英山之所以被稱為落英,是指其外形,從蒼茫山上俯視整個王域平原,落英山便似平原之上的一朵落花,這朵泥土與岩石融築的花有兩層花瓣,而在第二層花瓣之中包裹著的是一個湖泊,湖泊之中還有一座小山峰,淡藍色的湖與青翠的峰便好似這朵花的蕊。而這一次,我們的戰場便在這座美麗的落英山上!」 「東大將軍當然不喜歡隨我們一起游賞落英山,所以我們還有一個第一戰場,那就是在檄原!在這個平原上,將東大將軍請上落英山吧!」 在亮如白盡的王帳中,惜雲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一點,話音鏗然有力。 十月二十三日,酉時。 檄原之上陣壘分明,一方是身著褐甲的七萬禁衛軍,一方是身著銀甲的三萬風雲騎,帶著寒意的北風從平原掃過,拂得旌旗獵獵作響,長槍上的紅纓如翩舞在風中的血紗,濃艷更勝斜掛於天際的那一顆鮮紅夕日。 禁衛軍的最前方的一騎端坐著東大將軍,身旁是禁衛副統領勒源,他是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壯漢,身材高大結實,給人一種彪悍勇猛之感,在他們身後則是五名隨征的偏將。 而風雲騎的最前方卻是林璣、修久容兩將,素來出戰都會立於軍隊最前方的女王此次卻不見蹤影。但風雲騎在面對數倍於己的敵人之時依是陣容嚴整,銳氣沖天。 「咚咚咚……咚咚咚……」 戰鼓擂響,剎時沖天的喊殺聲起,兩軍仿如潮湧迅速向對方*攏,當銀潮與褐潮相淹時,尖銳的兵器相擊聲直刺耳膜,跟隨而起的是淒厲的痛呼與慘叫,嫣紅的血撲灑在臉上……戰士們皆全力揮出手中的刀劍,砍向敵人的腦袋,刺向敵人的胸膛…… 這是一場人數懸殊的戰鬥,所以很快的,戰爭的勝負便漸漸分出,可以兩人或三人一起圍攻風雲騎的禁衛軍很快便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而寡不敵眾的風雲騎被禁衛軍的勇猛氣勢所壓,漸有畏懼之意,節節敗退,甚至還有一些膽小的竟被敵人嚇得兵器都丟落了,掉轉馬頭便往回飛逃而去的,而在戰場之上,若有一人帶頭逃走,那漸漸的人便多了,首先不過是幾條小小的銀溪在往後遁去,但經過半個時辰的艱苦激戰後,眼看勝算無望的風雲騎已有一大半的人膽怯的後逃了! 而正殺得興起的禁衛軍怎麼肯讓敵人逃走,更而且他們還要為那一萬兄弟報仇,所以步步緊追,毫不給敵人放鬆的機會。但很顯然,風雲騎的人數雖較禁衛軍少,而且此時戰鬥的氣焰也全消失,但其逃跑的速度卻勝過他們的對手,所以漸漸的拉開了距離。 士兵們已開始逃走,而風雲騎的兩名大將林璣與修久容,武藝高強,當不似士兵這般窩囊,在戰鬥中分別射下和砍下敵人一名偏將,然後在看到大軍不斷後逃之時也曾喝斥,無奈一己之音無法傳遍全軍,在敵人數名偏將一齊殺來之時,也只得掉轉馬頭退逃而去。 「大將軍,是否下令全軍追擊?」勒源請示著東殊放,但他那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卻早就真實的表達了他自身的意見。 看著前方不斷後退逃跑的風雲騎,東殊放粗眉略略一皺,對於盛名遠播的風雲騎,開戰還不足一個時辰,對方竟已毫無戰意,似乎勝得太容易了!但在目光掃過此時士氣極其高昂的大軍之時,他還是有力的下達命令:「全軍追擊!」 這檄原他早已勘察過,絕不會再似前鋒軍一般跳進風惜雲的陷阱之中,且即算對方有詭計,以他的七萬大軍,他不相信會再讓對方得逞! 「是!」勒源興奮的領命。 主帥命下,禁衛軍頓時如開閘的褐洪,全速追擊後逃的風雲騎,必要將敵人遷於刀下,方能以洩心中憤恨!前逃的風雲騎此時完全無抵抗之意,只是沒命的往後方逃去,沿路頭盔、斷劍丟了一地,實是十分的狼狽,而時光也在這奔逃中漸漸消逝,夕陽隱遁,暮色悄悄降臨。 「傳令,停止追擊!」東殊放看著前方的落英山下令道。 「大將軍,不何不追?」勒源不解道。 「天色已暗。」東殊放看著已全部逃入落英山的風雲騎道,「他們遁入山林中,再追對我軍不利,極有可能遭暗算!傳令,包圍落英山!」 而已全部逃入落英山的風雲騎,在後無追兵的情況下稍緩一口氣,然後迅速而敏捷的登上第一瓣。 「檄原決戰之時,東將軍定會將七萬大軍全部投入,以我軍三萬人絕非其敵,所以開戰不久後我軍即要『敗退』。東將軍乃名將,假敗與真敗自是一目瞭然,所以我軍的敗走必要是半真半假,令其無法摸個透澈,不過我軍剛殲滅其一萬先鋒,禁衛軍必憤怒異常,挾恨而戰其勇必增,我想我們的敗走或根本不用假裝了。」 「我們敗退,東將軍或有警惕,但仗其七萬大軍,兵力遠在我軍之上,因此必會追趕而來,追至落英山時,應已是傍暮時分,他必有所顧慮不會直追入山,而是全面圍山,以七萬兵力封山切斷我軍出路,意困死我軍於山頭。」 「傳令下去,每人帶足三日乾糧!」 回想那一日王所說的話,林璣不由喃喃輕道:「這第一步完全按照王的計劃而行呢,而且進行得很順利。」 修久容看他一眼,那眼神似乎覺得他此語有些多餘而且愚蠢:「王從未有過錯誤的決定!」 「唔,你這小子對王還是那般毫無理由的信服呀。」 林璣淡笑的看著修久容,臉上很自然的便浮起那種譏誚的神情,也很自然的伸手拍向修久容的臉,但修久容只是一個轉首,便讓他的手落空,這其中當然也有身高差距的原因在裡頭。 「唉,小弟弟長大了就一點也不好玩了。」林璣咕嚕著。他的身高並不是很矮小的,以常人的身高來講,他應該是中等之列的,只是在風雲六將中,他卻是最矮的一個,以至經常被巨人似的程知諷叫為「小人」。 「快走吧,王說不定等我們很久了。」修久容不理由他的話,加快步法,將林璣甩得遠遠的。 「就像一隻可愛的小狗迫不及待的想去親近它的主人。」身後的林璣看著那道飛快穿行的背影又開始喃喃自語。只不過他的腳步同樣也變得十分的快捷,可惜的是沒人在他的身後同樣丟過這麼一句話! 正文 44 落英山頭落英魂 黑夜悄悄遁去,白日又冉冉而來。 落英山下,經過一夜休憩的七萬大軍,恢復了體力與生氣,爬出帳營,開始生火做飯。很快的,便有飯菜香味傳出,夾著酒香,以及士兵的高歌聲一起在落英山下飄散開來,和著晨風送入山上的風雲騎耳鼻中。 「這烤全羊好酥哦!」 「這燉狗肉光是聞香就讓人流口水!」 「蒙成酒就是夠烈!」 「牛肉下酒才夠味! 「山上的,你們也餓了吧?這裡可是有酒有肉哦!」 「對啊,光是啃石頭也不能飽肚子呀!」 「風國的小狗們,趕緊爬下山來呀,老子給你們幾根骨頭舔舔!」 ………… 諸如此類的誘惑與辱罵三餐不斷,山中的風雲騎一一接收於耳,但不論禁衛軍如何挑釁,山中都是靜悄悄的,沒有回罵也不見有人受不住誘惑而溜下山來。若非親眼見到風雲騎逃上山去,禁衛軍的人皆要以為山中根本沒人了! 如此的一天過去了,夜晚又降臨大地。 酒足飯飽又無所事事一天的禁衛軍只覺一身的勁兒無處發洩,對於龜藏在山中的風雲騎,心中實是十分的不屑,這等行徑哪有名軍的風範,哪還夠資格稱為天下四大名騎之一! 「我們幹麼在這兒乾等?我們為什麼不衝上山去將風雲騎殺個片甲不留?!」 「就是啊!憑我們七萬大軍的優勢,乾脆直接殺上山上,將風雲騎一舉殲滅!」 「想那風雲騎號稱當世名騎,可昨日見到我們還不是落荒而逃了嗎?真不明白大將軍為何不讓我們追上山去,若讓我們直追入山,那昨夜便應大獲全勝,今天我們應該在凱旋的歸途中了!」 ………… 各種各樣的議論聲在士兵們中傳開,而在禁衛副統領勒將軍的帳中,三位偏將不約而至,半個時辰後,三將皆面帶微笑出帳。 而帳中的勒源卻是在帳中來來回回走動著,神情間是猶豫不決又夾著一絲興奮,最後他望著懸掛於帳璧上的御賜寶刀,神情堅定的自語道:「只要成功,那大將軍便無話可說!」 而三位偏將,回各自帳後即點齊五千親信士兵,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向落英山而去。 落英山,雖有落英之稱,但其山卻極少樹木花草,除去山頂湖心的落英峰上長有茂盛的林木外,它的山壁基本上都是褐紅色的大石與泥土組成,所以從高遠之處遙望,它便似一朵綻在平原之上的微紅花兒。 而此時,模糊的夜色之中,無數的黑影正在這朵落花的花瓣之上爬行著,小心翼翼的,唯恐弄出了大的聲響驚醒了沉睡中的風雲騎。 「大將軍。」 在禁衛軍的主帥帳中,東大將軍正閉目端坐於帥椅上,不知是在思考著什麼還是單純的在養神。 「什麼事,利安。」東殊放睜開眼,眼前是侍侯他的年輕士兵,稚氣未脫的臉上嵌著一雙亮亮的大眼睛。 「三位將軍似乎上落英山去了。」利安恭謹的答道。 「哦。」東殊放只是淡淡的應一聲,似乎對著這些違背他命令的人即不感到奇怪也未有絲毫怒氣,片刻後他才又道,「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的。」 「大將軍,就這樣任他們去嗎?」利安卻有些擔心。 「他們帶有多少人?」東殊放目光落向落英山的山形圖上。 「各領有五千。」利安答道。 「嗯。」東殊放微微點頭,然後再次閉上眼睛,「就讓他們去試試吧。」 而在落花之上爬行著的禁衛軍,在要接近花瓣之頂之時,忽然從頭頂上傳來似極其驚惶的叫喊聲:「不好啦!不好啦!禁衛軍攻上來了!」 這樣的喊聲嚇了禁衛軍一大跳,還未來得及有所行動,頭頂之上便有無數大石飛下。 「啊!」 「哎喲!」 「我的媽呀!」 「痛死我了!」 這一次的叫聲卻是禁衛軍發出的,頂下飛來的大石砸在他們頭上,飛落他們身上,砸破了他們的腦袋,壓斷了他們的腰腿,有的還被石頭直接從山壁上砸下山去,摔個粉身碎骨……一時間,落英山上只聞得禁衛軍此起彼伏的慘呼聲。 不過,石頭終也有砸完的時候,當頭頂不再有亂石飛落之時,禁衛軍們咬牙一口氣爬上山頂,而那些呆站在瓣頂兩手空空的風雲騎似乎對於他們的到來十分的震驚與慌亂,當禁衛軍的大刀、長槍臨到面前時,他們才反應過來,但並不是拔刀相對,而是抱頭逃竄。 「啊……禁衛軍來了!我們快逃吧!」 「禁衛軍大舉攻山了,快逃命吧!」 「呀!快跑呀!」 好不容易爬上瓣頂的禁衛軍,還未來得及砍下一個敵人,便見所有的敵人全都拔腿逃去,動作仿如山中猴子一般的敏捷,讓禁衛軍們看傻了眼,只不過憋了一肚子火的禁衛軍如何肯放過他們,當然馬上追趕著敵人。 只不過此時都不是往上爬,而是往下跑,這便是落英山獨有的地形。從第一瓣到第二瓣,需走下第一瓣壁,然後經過低畦的瓣道,再爬上第二瓣。所以此時不論是風雲騎還是禁衛軍,因是往下衝,所以其速皆是十分的迅疾。只不過風雲騎先前只是在山頂丟丟石頭,比起被亂石扔砸後使盡吃奶之力爬上瓣頂的禁衛軍,其體力自要勝一籌,所以禁衛軍便落後一截,更而且,歷來逃命者比起追殺者其意志更為堅韌,奔跑的速度也就更加快,因此漸漸的拉開了距離,當風雲騎跑到瓣道底時,禁衛軍還在瓣腰之上,而就在此時,從第二瓣腰間射出一陣箭雨,從風雲騎的頭頂飛過直射向第一瓣腰上的禁衛軍! 「哎喲……」 又是一片慘叫聲起,瓣腰之上的禁衛軍便倒下了一大片,而瓣道底的風雲騎則藉著箭雨的掩護,貓著腰迅速的爬上第二瓣。 「快往回撤!」 在那連綿不絕的箭雨的攻擊下,三位偏將只好停下追擊的步伐,命令士兵暫退至瓣頂之上,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飛箭是無法射到的。 而這一夜便是如此僵持著過去。風雲騎躲在第二瓣之上不出動,以逸待勞,但只要禁衛軍往下衝,他們便以箭雨相迎。只是要禁衛軍退下山去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以的。首先爬上此山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並犧牲了許多士兵的生命,二則無功如何向大將軍解釋私自出兵的理由,所以禁衛軍這一夜只能忍受著山頂的寒氣倦縮在一起。 當朝陽升起,山頂被十月底的寒夜凍得僵硬的禁衛軍終於稍稍活動他們的四肢,爬起身來,好好看一下昨夜讓他們大吃苦頭的落英山,前方早已無風雲騎的蹤影,只不過當看到地上風雲騎留下的東西後,三位偏將卻興奮的叫起來。 呈在東殊放面眼的是一堆野果的果核,以及幾支樹枝削成的簡陋木箭,上還殘留著幾片樹葉。 「大將軍,三位偏將昨夜偷襲風軍,已成功佔領第一瓣頂,而風軍一見我軍到來即落荒而逃,足見風軍已被我軍之威嚇破膽!而且他們已是以野果裹腹,以樹枝成箭,可謂器盡糧絕,此時正是我軍一舉殲滅他們之時,請大將軍發令全軍攻山吧!」禁衛副統領勒源臉不紅心不跳的以十分宏亮的聲音向大將軍匯報著。 但東殊放聞言卻是不語,只是沉思的看著眼前的那一堆果核及木箭,半晌後,他才開口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近酉時。」勒源答道。 「哦。」東殊放沉吟半晌,然後才淡淡的道,「先送些糧上去吧,他們昨夜應該都沒來得及帶上吧,餓一天了可不好受。」 「是!」勒源垂首。 「但是……大將軍,我們何時攻山?」勒源緊緊追問著。 「攻山……」東殊放目光落回那幾枝木箭上,神色卻是凝重的。風雲騎真已至這種地步嗎?風惜雲便只有此能耐?墨羽騎至今未有前來援助的動向,難道…… 「大將軍。」帳外傳來利安清脆的聲音。 「進來。」 「大將軍,探子回報,豐軍已起程前往交城。」 「交城!」東殊放濃眉一跳,「前往交城……那麼帝都……」餘下的話音便消失了,片刻後,東殊放猛然起身,「勒將軍,傳令:全軍整備,戌時攻山!」 「是!」勒源的聲音又響又快。 「第一夜過去,禁衛軍不會攻山,第二日不會,但到第三日晚上,必會有人耐不住而偷偷上山。因為能打敗我,殲滅風雲騎,這是多麼榮耀的事,這麼甜美的果實,任誰都想摘取的!」 「而東將軍即算知道有人違他之令也不會阻止,因為他也想試探一下我們。所以對於探路的禁衛軍們,我們只需小小的侍候一番即可,然後立刻後退至第二瓣上,同時要留下假象,令禁衛軍以為我們已至糧器盡絕之境,兵無鬥志!」 「到了第三日,無論是禁衛軍,還是東大將軍本人,都會全力攻上山來的。東將軍對於皇室的忠心,實讓人為之敬佩,但這便也是他的弱點!以時間推測,白王應已逼近帝都,其後又緊跟墨羽騎大軍,東大將軍時刻都擔心著帝都的安危,擔心著皇帝的安全,所以他必得速戰速決,沒有太多的時間與我們相耗!」 暮色之中,望著對面雀躍的禁衛軍,林璣已知王的第二步也已順利完成。抬手取下背上的長弓:「兒郎們,要開始了!」 前方的禁衛軍在確定後方的援兵將至時,他們那本已將磨盡的耐心此時已絲毫不剩,紛紛拔刀於手。 「弟兄們,讓我們在大將軍面前再立一功吧!」三位偏將大聲吆喝道。 「好!」 禁衛軍齊聲吼道,然後浩浩蕩蕩的從瓣頂衝下,打算給那些嚇破膽的風雲騎狠狠一擊,在軍功簿上記下最大的一功!而一直隱身的風雲騎此時也在第二瓣頂之上現身,夕輝之下,銀芒耀目,有如從天而降的神兵! 「兒郎們,讓他們見識一下真正的風雲騎!」林璣同樣一聲大吼。 「喝!」 剎時,三萬風雲騎齊齊從第二瓣頂衝下,仿如銀洪從天傾下,瞬間淹至,那一萬多名禁衛軍還來不及膽怯,寒光已從頸間削過,腦袋飛向半空,落下之時,猶睜的眼可清楚的看到自已的鮮血將那褐紅的山石浸染成無瑕的紅玉,有如天際掛著的那一輪血日……無數的淒嚎聲在低畦的瓣道中迴響,那尖銳的兵器聲偶爾會劃開那些慘叫,在落英山中蕩起刺耳的回音…… 當紅日完全墜入西天的懷抱隱遁起來時,禁衛大軍終於趕至,看到的只是遍地的屍身以及寥寥可數的傷兵,風雲騎已如風似雲般消失! 「殺!」 從東殊放齒間只繃出這一個字,此刻,他已連憤怒與悲傷都提不起! 「殺!」 天光朦朧,刀光卻照亮落英山,悲憤的禁衛軍浩蕩無阻的衝往第二瓣頂,已打算不顧一切的與風雲騎決一死戰,但他們的計劃似乎從遇到風雲騎開始,便無一成功! 「人呢?」 從東、北方一鼓作氣衝上來的禁衛軍,卻連半個風雲騎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入眼的是一個天然的湖泊,湖心之中一座小小的山峰,淡淡的弦月之下,湖面波光粼粼,清新靜謐的氛圍令殺氣騰騰的禁衛軍們剎時便消了一半的煞氣,而巨石天然圍成的湖堤都似的招手邀請他們前往休憩片刻! 但從西、南方衝上瓣頂的禁衛軍卻無他們此等好運,前途等著他們的並非清湖美景,而是勇猛無敵的風雲騎! 風雲騎凝聚成一支銀箭,直射向西南方一點之上的禁衛軍,無數的禁衛軍被銀箭穿胸而過,殷紅的血染紅了箭頭,卻未能阻擋銀箭半點去勢,銀箭以銳利無比的、極其快捷乾脆的動作射向落英山下,淡月之下,銀箭的光芒比月更寒、更耀眼! 「想集中一點突破重圍?果然不愧是風惜雲!」東殊放雖驚但也不由讚歎,手重重揮下,「速往支持,兩邊夾攻,必要將風雲騎盡斃於落英山中!」 「是!」 頓時,禁衛軍便全往西南方向衝去,只是狹窄的瓣頂無法讓如此之多的人並行,因此不少的禁衛軍從瓣壁或瓣道而行,平坦的瓣道無疑要比之陡峭的瓣壁方便輕鬆多了,所以禁衛軍漸漸的往瓣道行去。 當瓣道中集滿了行進的禁衛軍之時,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震得人耳嗡嗡欲聾,緊接著接連響起「轟!轟!轟!」之聲,所有的人還未從巨響中回過神來,滔天的湖水已掀起高高的巨浪,猖狂呼嘯著湧來,原本靜謐的山湖頓時化作可怕的水獸,張開巨口,向他們撲來! 「啊……」 禁衛軍發出驚恐的慘叫,拔腿往瓣壁上退去,但瓣道中已是擁擠混亂一團,還來不及跨開步法,背後激湧的湖水已從頭頂淹至!而有一些甚至連一聲驚叫也來不及發出,無情的巨浪已將他們整個吞噬…… 「救命……」 「快救人!」 「把手伸過來!」 「快啊……」 不論是瓣道中求救的人還是瓣頂上想要救人的人,他們都只能徒勞無功的將手伸出,破堤而出的湖水激烈而又猛速的湧出,將瓣道中的士兵狠狠的撞向瓣道,然後產生一個又一個的回漩,捲走一個又一個的生命,身著沉重鎧甲的士兵,在洪流之中笨拙的、無力的扭動著四肢,然後一個一個的沉入湖水中……不過頃刻間,又有數千的魂魄沉向那無底的寒泉! 「當得知大將軍要全力攻山後,探路的禁衛軍必躍躍欲試,想在大將軍來之前立下一功,況且在他們心中,風雲騎不過是些膽小無能之輩,因此他們必會不待大軍到來即發動攻擊。到這時,我軍則全力應戰,三萬風雲騎全速衝殺,要讓其毫無還手之力!但也要記住,要速戰速決!在其後援到來之前我軍要趕緊撤退,從瓣腰之上躲過他們耳目分兩邊集中往西南而去。」 「我軍往西南移走之時,留下十人協助本王破堤。當禁衛軍以包圍之姿全軍攻上第二瓣之時,我軍集中一點全力從西南突擊,要如一支鋒利的銀箭,從他們的胸膛穿射而出!」 這是惜雲定下的第三步,而至目前為止,一切都順著她的計劃而行。 從堤口洶湧流竄的湖水在將瓣道淹沒後,被高高的瓣壁所阻擋,無法再向瓣頂之上的禁衛軍伸出無情的手,然後在吞噬了無數的生命後慢慢平息。 站在高高的瓣頂之上,看著腳下湖水沉浮著的士兵屍首,東殊放緊握雙拳,滿臉的悲憤,卻無法吐出半句言語!想他帶兵一輩子,卻在短短的幾日內屢屢失算於一個不及他一半年齡的小女子! 遙望西南方面,那裡的喊殺聲也已漸漸低去,看來風雲騎已突破重圍了!七萬大軍啊,竟被那個風惜雲戲於鼓掌之間!他東殊放一輩子的英名,此刻已盡折於這個號稱「凰王」的風惜雲手中! 「風惜雲啊風惜雲……不愧是『鳳王』的後代!果是不同凡響!」東殊放仰首望向夜空,弦月在天幕上散著黯淡的光芒,仿如他此刻頹喪的心情。明日不知是否會升起皓朗的星月,只是……模糊的感覺著,以後的那些明月與爍星,都已與他不相干了! 忽然,他的目光被湖心山峰上閃現的一抹光芒吸引,一瞬間,頹喪的心神一震,這麼黯淡的天光下,如何會有如此明亮的銀芒?那只有一個解釋——那是銀甲的反光!差一點便忽略過去了,破堤之後,他們根本來不及逃走的,必是藏於湖心的山峰之中! 湖心的山峰上,惜雲坐在一塊大石上,周圍環立著十名士兵,左側則靜立著堅決跟隨不跟和林璣一起去的修久容。從那些松樹的枝縫間可以清楚的透視前方的情形,看著在湖水中掙扎沉浮的禁衛軍,她神色靜如遠古幽潭,只是一雙比星月還清亮的眼眸,卻是那樣的複雜與無奈。 當湖水終於歸於平靜後,惜雲側耳遙聽,然後淡淡的道:「林璣他們似乎已經成功突圍了。」 「嗯。」修久容點點頭,「王的計策成功了!」 「現在應該是丑時了吧?」惜雲抬首望向東北方,「應該要到了。」 「王應該隨林璣一起走才是。」修久容目光穿透樹枝,遙望對面禁衛軍,秀氣的眉毛有些擔憂的蹙起,「若被他們發現……」 「我若不留下,他們或也與禁衛軍同淹於湖了。」惜雲微微搖頭淡笑,「況且我留下……」她轉首看著久容,目光清澈,「久容,你應該知道才是。」 「嗯。」修久容忙不迭的重重點頭,白皙的面孔上又淺淺的浮上一層紅暈,「久容知道。」 「嗯。」惜雲再次微微一笑,那笑容是純澈透明的,帶著淺淺的溫暖。 王,久容明白的。絕不置己於樂土而置士兵於險地!王,這是您一直以來堅持的原則!戰鬥之時,您永遠都是站在最前方的!更而且,連番決戰我軍實也疲憊,可是只要您留在這落英峰,留在這禁衛軍層層包圍的險地,那麼我軍的鬥志必高昂不屈,因為他們要救您出去!我的王,久容全明白的,所以久容一定會保護您的!久容以性命保證,絕不讓您受到傷害! 時間的沙漏不斷的溢出細沙,夜空上的弦月正悄悄的斜遁,落英山上的禁衛軍,落英山下的風雲騎,都在各自準備著。 山峰之前的禁衛軍並未急著撤下山去,而似在等待著什麼。 山峰上,十名銀甲戰士靜默的守衛在他們的王身前,目光直視前方,而修久容則是無語的注視著面前的王。 斑駁的月影之下,是一尊白玉雕像,黑色長髮披瀉在白色長袍上,夜風中搖曳如絲絹,額際的玉月瑩瑩生輝,映亮那一張清俊無雙的容顏,嘴角微微勾起,一絲淺淺的笑意盈盈流動,仿如從寒潭擢取的星眸清波婉灩……輕輕的、無息的移動雙足,影子慢慢的*近……悄悄的相依……偷偷的、微顫的伸出手,發影便在他的掌中歡快的舞動……王……王……一絲滿足的、幸福的淺笑浮現在那張殘秀的臉上……我的王…… 「唉……」 一聲歎息忽然響起,手猛的垂下,「叮」的一聲,那是鎧甲相碰發出的輕響,滿臉通紅的回首,一顆心跳得比那戰鼓還響,一聲又一聲的擊得腦袋發暈發脹! 「丑時將盡,為何還未有行動?」惜雲目光從夜空收回,纖細合宜的長眉微微一跳。 抬手安撫著胸膛內亂跳的心,修久容微微移動一步,張口時卻發現自己竟無法出聲,深深吸一口氣,總算能說話了。 「或許……」 「久容,決戰之時沒有任何或許!」惜雲打斷他的話,面向東北方,目光穿透林縫落得遠遠的,聲音中帶著長長的歎息,還夾著一絲無可辨認的顫音,「墨羽騎沒有來啊!」 修久容無語,只是關切的看著他的王,看著她微微垂首,看著她抬手撫額,似要掩起一切的情緒,可是……他清楚的看到她眼中閃過的那一抹比失望更為深切的神色!那撫額的指尖是在微微顫動著的!擱在膝上的左手已不自覺的緊握成拳,白皙的皮膚下青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王,您在傷心嗎?王,您在生氣嗎?因為息王令您失望了?! 「希望林璣能按第二計劃行動。」 片刻後,惜雲放下手,神情已是王者的冷靜與端嚴。 十個簡單的木筏落在了湖上,每一個木筏上站著十名全副武裝的禁衛軍,然後一群脫掉鎧甲赤著胳膊的士兵在猛灌幾口烈酒後,跳下冰冷的湖水中,推動著木筏快速向湖心的山峰鳧去。 「本以為他震怒混亂之餘,不會想到我們藏於山中,想不到這東大將軍竟沒有馬上撤下山去……」惜雲看著湖面鳧來的禁衛軍不由站起身來。 「看來他是想活捉我們。」修久容道。 「想來應是如此。」惜雲淡淡一笑,從地上撿起一把石子,「若只是這般而來,我們倒也不怕。」 「嗯。」修久容也取下背上背著的長弓。而那十名戰士,不待吩咐,紛紛取弓於手。 當禁衛軍的木筏離山峰不過十丈遠之時。 「射!」修久容輕輕一聲吩咐,十一支長箭疾射而出,無一落空。 「哎呀!」慘叫聲起,木筏之上頓時倒下十一人,混濁的湖水中湧出一股殷紅,可緊接著夜風似被什麼擊破一般發出呼嘯聲,湖中的禁衛軍還未弄明白怎麼回事,「咚咚咚……」又倒下十人! 長箭與石子絡繹不絕的射向湖面,慘叫與痛呼聲不斷,片刻間,一百五十名禁衛軍又喪生於湖中! 「大將軍……」勒源見根本無法*近山峰,不由看向東殊放,「這如何是好?」 「哼!本想活捉,看來是不易了!」東殊放冷冷一哼,「本帥就不信沒法逼出你們來!」抬手重重揮下「火箭!」 話音一落下,數百枝火箭齊射向落英峰。 只是……如若東殊放知道山中的人是風惜雲,那他或便不會射出火箭,而是向她宣讀皇帝的降書,那或許……落英山的這一夜便有不一樣的結局! 「我攻以水,他攻以火,還真是禮尚往來啊!」惜雲長袖揮落一枝射來的火箭諷笑著道。 火箭如星雨射來,有射向人的,有直接射落於地上的,地上枯黃的落葉頓時一點即著。 「久容,看來這次我們可要死在一起了!」 火箭還在源源不斷的射來,山峰上的火從星星點點開始,漸漸化為大團大團的火叢,熾紅的火光之中,惜雲回頭笑看修久容,那樣滿不在乎的神情,那樣狂放無忌的笑容,一雙清眸不知是因著火光的映射還是受炙火的渲染,閃著一種不顧一切、甚至是有些瘋狂的灼熱光芒…… 修久容揮舞著的長劍微微一頓,神情一呆,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王……」修久容單膝一屈,長劍拄地,目光如天山冰湖一般純淨明澈的看著惜雲,「王,墨羽騎不來沒有關係,我們的風雲騎一定會來!息王不需要您沒有關係,我們風雲騎、我們風國需要您!亂世天下,人有千百種拔劍的理由,但是我們風雲騎、我修久容只為您而戰!」 聲音並不是高昂而充滿激情,他只是平靜的敘述著他心中所想,那樣的淡然而堅定。一枝火箭從他的鬢角擦過,一縷血絲滲出,鬢旁的髮絲瞬間著火,可他卻是一動也不動的看著他的王,誠摯而執著的看著他的王! 「久容……」惜雲長長歎息,揮著的袖落下,手伸向鬢邊,仿如寒冰相覆,熄滅了火,也染上那赤紅而溫熱的血。 「修將軍,王就拜託你了!」 隱忍的聲音似含著莫大的痛楚,回首,卻見那十名戰士正緊緊並立環如一個半圓形擋在他們身前,那不斷射來的火箭在他們身後停止,深深射入他們的身體! 「笨蛋!」惜雲一聲怒斥,手一揮,白綾飛出,將飛射而來的火箭擊落,「本王可沒有教你們以身擋箭!」 「王,請您一定活下去!林將軍一定會來的!我們風雲騎是因您而存!」 火已在戰士的身上燃起,血似要與火爭艷一番,爭先湧出,將銀甲染成鮮亮的血甲,可是十雙眼睛依舊灼亮的看著他們的王,身軀依然挺得直直的保護著他們的王! 「笨蛋!」 白綾仿如白龍狂嘯,帶起的勁風將三丈以內的火箭全部擊落,眼睛狠狠的瞪視著那挺立著的十具火像,瑩瑩的亮光劃過臉際。 「王,那裡有一個山洞,我們躲一下吧。」修久容拖起惜雲便跑,而惜雲也任他拖走。 山洞被外面的火光照亮,洞穴並不深,三面皆是石壁。 「久容啊,我們不被燒死,也會被熏死啊!」惜雲倚在石壁上,看著洞外越燒越旺的山火,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苦笑,一雙眼眸卻是水光濯濯。 看著手中的那一隻手,這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以手相牽,這麼的近啊……一次足已!全身的功力集中於右腕,只有一次機會啊! 「久……」惜雲剛開口,瞬間只覺得全身一麻,移眸看去,左腕正被修久容緊緊握住,還來不及思考,眼前一片銀光閃爍,全身大穴便已被銀針所制。 「久容……你……」惜雲不能動彈,唯有雙唇能發音。 「王,久容會保護您的!」修久容轉至她面前,此時他面向洞口,熾熱的火光映射在他臉上,讓那張雖然殘缺卻依然俊秀的容顏更添一種高貴風華,「十三年前久容就立誓永遠效忠於您、永遠保護您!」 「久容……」惜雲平靜的看著他,但目中卻有著一種無法控制的慌亂以及一抹焦銳的告誡,「解開我的穴道,不許做任何傻事!否則……本王視你為逆臣!」 修久容聞言只是看著惜雲淡淡一笑,潔淨無垢的、無怨無悔的淡淡一笑。然後伸出雙手輕輕的擁住惜雲,那個懷抱似乎比洞外的烈火更炙,刀光一閃,剎時一片溫暖的熱雨灑落於她臉上,一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胸口,鮮紅的血如決堤的河流,洶湧而出! 修久容一手撫胸,一手結成一個奇特的手勢置於額頂,面容端重肅穆,聲音帶著一種遠古的悠長、沉唱:「久羅的守護神啊,吾是久羅王族的第八十七代傳人久容,吾願以吾之靈魂奉祭,願神賜靈予吾血,願吾血遇火不燃,願吾血佑吾王安然脫險!」 「久容……」惜雲只是輕輕的吐出這兩個字,便再也無法言語,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定定的,仿如一個石娃娃一般木呆的看著修久容。 一瞬間,一道淡青色的靈氣在修久容的雙手間流動,他一手將惜雲攬於胸前,讓那洶湧而出的血全部淋在她身上,一手捧血從她的頭頂淋下,順著額際、眉梢、臉頰……慢慢而下,不漏過一絲一毫的地方,手撫過頸脖,撥過那枚銀針,手撫過肩胛,拔出銀針……鮮紅的血上浮動著一層青色的靈氣,在惜雲的身上遊走、隱逸…… 血從頭而下,腥甜的氣味充塞鼻端……從來不知道人竟有那麼多的血,從來不知道人的血竟是那麼的熱,彷彿可就此淹沒,又燙入骨髓的炙痛! 「王,請您不要自責……請您不要難過……久容能保護王……久容很快樂!」修久容俊秀而蒼白的臉上浮起柔和的微笑,笑看著此時呆若木雞的惜雲,抬手笨拙的拭去那無聲滑至她下巴的淚珠,那樣的晶瑩就如他懷中的水晶,「王,請您一定要安然歸去!風雲騎……風國所有……所有的臣民都在……等著您……」 本來輕輕擁著她的身體終於萎靡的倚在她肩上,雙臂終於無力的垂下,落於她的背後,彷彿這是一個未盡的擁抱,張開最後的羽翼,想保護他立誓盡忠的王! 「久容……」一絲輕喃從那乾裂的唇畔溢出,脆弱得彷彿不能承受一絲絲的力量,彷彿微微吹一口氣,便要消散於天地間,手猶疑的、輕輕的、極其緩慢的伸出,似有些不敢、似有些畏懼的碰觸那個還是溫熱的軀體,指尖觸及衣角的一瞬間,緊緊的、緊緊的抱住那個身軀。 正文 45 裂痕 「當你們突圍出去之後,依墨羽騎之速度,那時應已趕至。落英山中經過我們連番的打擊,禁衛軍應已折損一萬至兩萬兵力,而且無論是從體力還是精神上都已大大削弱,士氣低沉。會合墨羽騎後,你們再從外圍殲,合兩軍之力,我們兵力則遠在他們之上,必可一舉將之全部殲滅!」 在整個戰局中,這是惜雲定下的第四步,也是獲取最後勝利的最後的一步。但是,在林璣最後離開之時,惜雲卻又給了他另一道命令:「若墨羽騎丑時末依未至,那麼你們絕不可輕舉妄動,必要等到寅時三刻才可行動!」 風惜雲、豐蘭息,他們是亂世三王之一,是東末亂世之中立於最巔峰、最為閃耀的風雲人物之一,而他們的婚約則更為他們充滿傳奇的一生添上最為奇瑰的一筆,一直為後世稱誦,被公認為是亂世中最完美的結合,比之皇朝與華純然的英雄美人,他們則是人中龍鳳的絕配! 但是這最後的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這一夜,卻在他們的完美之上投下了一道陰影!後世,那些無比崇拜他們,將他們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人則往往忽過這一筆,但是史家卻是公證而無情的提出疑問:風王與息王真如傳說中那般情義深重?落英山的那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那一戰,雙方分明存在著試探、猜忌與不信! 史家是不會花時間與精神去考證風、息兩王的感情,他們關注的只是兩王的功績及對世之貢獻,所以這是一個晦暗得有些陰寒的謎團,但這絲毫不影響後世對他們的崇慕,只是讓他們覺得更加的神秘,讓他們圍繞著這個謎團而生出種種疑惑與各種美麗的假設,奉獻出一部又一部的「龍鳳傳奇」! 惜雲對於落英山一戰雖早已有各種算計與佈局,但有一點她卻未算進整個計劃之中,那就是她的部將、她一手創建的風雲騎對她的愛戴!從而讓無數的英魂葬於落英山中,令她一生悔痛! 風雲騎的戰士有許多都是孤兒,是惜雲十數年中從各國各地的災禍中帶回的、從寒冷的街頭破廟抱回的、從那些鐵拳暴打中搶回的……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家,更沒有國!在他們心中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他們的王!他們不為國家而戰,他們不為天下蒼生而戰,他們只為風惜雲一人而戰! 當落英峰上緋紅的火光沖天時,山下突圍而出的風雲騎那一刻全都不敢置信的回身瞪視著山頂,當他們回過神來之時,全都目光一致的移向主將林璣,而在他們眼中素來敏捷而靈活的林將軍,此刻卻是滿臉震驚與呆愣的看著峰頂,手中的長弓已掉落在地上。 「將軍……」風雲騎的戰士們喚醒他們的將軍。 林璣回神,目光環視左右,所有戰士的目光都是炙熱而焦銳! 手高高揚起,聲音沉甸而堅決的傳向四方:「兒郎們,我們去救我們的王!」 「喝!」數萬雄昂的聲音響應。 「去吧!」 無數銀白的身影以常人無法追及的速度衝向落英山瓣! 王,請原諒林璣違命了!但即算受到您的訓罰,即算拼盡性命,林璣也要救出您!在林璣心中、在我們風雲騎所有戰士心中,您比這個天下更重要!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 金戈鐵馬,爭主沉浮。 倚天萬里須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天馬西來,都為翻雲手。 握虎符挾玉龍, 羽箭射破、蒼茫山缺! 道男兒至死心如鐵。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壯豪邁的歌聲在落英山中響起,那樣的豪氣壯懷連夜空似也為之震撼,在半空中蕩起陣陣迴響,震醒了天地萬物,驚起了呆立的禁衛軍。 「風惜雲以女子之手,卻能寫出如此雄烈之歌!可敬!可歎!」東殊放聽著那越來越近的歌聲,凝著的雙眉也不由飛場,一股豪情充溢胸口,「你既不怕『草掩白骸』,那本將自要『丹心映青冥』!」 「大將軍,風雲騎攻上來啦!」勒源慌張的前來稟告。 「好不容易突圍,不趕緊逃命去,反全面圍攻上山。」東殊放立在第二瓣頂上,居高看著山下仿如銀潮迅速漫上來的風雲騎,「只為了救這火中的人嗎?真是愚也!」 「大將軍,我們……」勒源此時早已無壯志雄心,落英山中的連番挫折已讓他鬥志全消,只盼著早早離開,「我們不如也集中從西南方攻下山去吧,肯定也能突圍成功的。」 「勒將軍,你害怕了嗎?」東殊放看一眼勒源,眸光利如刀鋒的盯著他那畏懼慘白的臉,「風惜雲冒死也要上山救她的部下,難道本將便如此懦弱無能,要望風而逃?三萬風雲騎也敢全面圍擊,難道我們七萬禁衛軍便連正面對決的勇氣也無嗎?」 「不……不是……」勒源嚅嚅的答道。 「傳令!」東殊放不再看他,豪邁的聲音在瓣頂上響起,傳遍整個落英山,「全軍迎戰!落英山中,吾與風雲騎,只能獨存其一!」 「喝!」 褐色的洪水從瓣頂衝下,迎向那襲捲直上的銀色洶潮,朦朧的月色下,那一朵褐紅色的落花之上,綻開無數朵血色薔薇,化為一陣一陣濃艷的薔薇雨落下,將花瓣染得鮮紅燦亮,月輝之下,閃著懾目驚魂的光芒! 瓣頂上,瓣壁上,瓣道中,無數的刀劍相交,無數的矛槍相擊,無數的箭盾相迎…… 從瓣頂衝下的禁衛軍,當東大將軍的命令下達之時,他們已無退路,只有全力的往前衝去!他們要突圍而出,並且要將敵人全部殲滅!只有將前面的敵人殺盡,只有踏著敵人的屍山與血海,他們才有一條生路! 從山下湧上的風雲騎,他們的王還在山上,他們的王還在火中,他們要救他們的王!這是他們唯一的目的,這是他們為之戰鬥的唯一原由,這是他們忘我衝殺的動力!火還在燃燒著,沙漏中每漏出一粒細沙,風雲騎戰士手中的刀便更增一分狠力砍向敵人!將前面的敵人全部殺光,將前路所有的障礙全部掃光,他們要去救他們的王! 論戰鬥力,風雲騎勝於禁衛軍,但禁衛軍的人數卻遠勝於風雲騎,這是一場兵力懸殊的戰鬥!只是……一個求生,一個救人,雙方的意志都被迫至絕境,都是不顧一切的往前衝殺而去,彼此都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揮出手中的刀劍……斷肢掛滿瓣壁,頭顱滾下瓣頂,屍身堆滿瓣道,這是一場慘烈而悲壯的戰鬥!鮮血流成河,匯成海,無數的生命在淒嚎厲吼中消逝,不論是禁衛軍還是風雲騎……銀潮與褐洪已交匯、已融解,化成赤紅的激流,流滿了整個落英山…… 「大……大將軍……這……這……」瓣頂的勒源哆哆嗦嗦的看著下方的戰鬥,那樣慘烈的景像是固守帝都的他此生未見的!只是眨一下眼,卻有許許多多的人倒下,那噴出的鮮血,彷彿會迎面灑來,令他不由自主的便閉上眼睛。 東殊放看一眼勒源,那目光帶著不屑與深沉悲哀。 「勒將軍,自古戰場即如此!勝利都是由鮮血與生命融築而成的!」拔出長刀,振腕一揮,「兒郎們,隨本將殺出去!」 猩紅的披風在身後飛場,月形的長刀在身前閃耀,禁衛軍的主帥已親自衝殺上陣,剎時,在他身後那一萬親信雄吼著衝殺而出,衝向那激鬥的風雲騎…… 當無數的禁衛軍衝下山去之時,落英峰的火海之中忽然響起一聲長嘯,嘯聲清亮悠長,穿透山中那如潮的廝殺聲,直達九宵之上! 「是王!是王啊!王還活著!」 那一聲長嘯令苦鬥中的風雲騎精神一振,抹去臉上的血珠,掄起手中大刀,「弟兄們,我們去救王!」 而在那一聲長嘯聲斷之時,火峰之上猛然飛出一道紅影,滿天的彤雲赤焰中,那仿如是由烈火化出的鳳凰,全身流溢著緋紅奪目的光芒,衝出火海,飛向高空,掠過湖面……湖邊的禁衛軍還目瞪口呆之時,熾艷的緋光中一道銀虹挾著劈天裂地之勢從天貫下……頭顱飛向半空,猶看到一道白龍在半空中猖狂呼嘯,盤飛橫掃,無數的同伴被掃向半空,然後無息的落下…… 「嗒嗒嗒嗒……」 密集而緊奏的馬蹄聲仿如從天外傳來,踏破這震天的喊殺聲,一陣一陣仿如雷鳴,驚醒了酣鬥中的兩軍,大刀依不停的揮下,腳步依不停的前進,腦中卻同時想到,難道是墨羽騎趕來了? 這樣的想法,令風雲騎氣勢更猛,令禁衛軍心頭更怯! 馬蹄聲漸近,那是從平原西南方向傳來,朦朧的天光中,伴隨著「嗒嗒嗒」蹄聲,銀色的騎兵仿從天邊馳來,鎧甲在夜光中反射著耀目的光芒,一縷飛雲飄揚在夜空中……那是……那是風雲騎的標示——飛雲旗!那麼……那麼這是……這……難道是風雲騎?可是——為何還會有一支風雲騎?可此時都不是考慮此問題的時候! 在第一瓣頂、瓣壁廝殺的兩軍有一些已不由自主轉首瞟望那迅速奔來的騎軍,當那距離越來越近,已可看清最前面的人之時,風雲騎的士兵不由脫口大叫:「是齊將軍!是齊恕將軍啊!齊恕將軍來救援我們啦!」 喊聲一剎那傳遍整個落英山,「齊恕將軍來救援」仿如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山中的風雲騎的體內,令他們不但精神振奮,氣勢更是雄猛不可擋!而苦戰中的禁衛軍卻是心頭一寒,身體一顫,手稍緩間,腦袋便為風國戰士削去! 馳在最前的一騎正是風國大將齊恕,而與他並排而騎的卻是四名年貌相當、身著銀色勁服的年輕人。當馳近山腳下之時,那四人直接從馬上躍起飛向落英山,幾個起縱,人已在瓣頂之上,僅這一手已足可見其武功已遠勝於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而他們卻足不停息,直往落英峰上飛去,途中試圖阻攔的禁衛軍,全化為劍下亡魂! 而新到的五萬風雲騎則在齊恕的指揮下,直撲向落英山,原本僵持不下的兩軍頓時起了變化,禁衛軍陷入苦苦掙扎的險境,而風雲騎則鬥志更為激昂,攻勢更為猛烈!那倒下的便更多的是褐甲的戰士! 山中的廝殺還在持續著,銀甲與褐甲的戰士都沒有停手的意思,這一戰似乎一開始他們就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最後站著的人便是勝利者!所以不論倒下了多少同伴,不論砍殺了多少敵人,活著的人只有繼續往前去,或衝出包圍,或殺盡敵人…… 已不知過去多少時間啦,月色已漸淡,天地都似陷沉沉的漆幕中,而此時,從西北及東北忽然又傳來了馬蹄之聲,近了,近了,那是……全都是身著銀甲的戰士!那是徐淵與程知! 「大將軍……風軍……風軍……很多的支援……我們……我們被困住啦!」勒源望著滿身浴血的東殊放,望著這滿山的屍首,望著稀疏的禁衛軍,望著那越多越近的風雲騎,聲音嘶啞而斷續,那是一種到了極點的恐懼,「大……大將軍,我們……我們逃吧!」 「勒將軍,你很害怕嗎?」東殊放平靜的看著勒源。 「是……是的……」勒源吞吞口水,此時已不在乎這是一個多麼丟臉的回答,「我……我們根本就不應該來討伐風王,我們根本不是風雲騎的對手!這是皇帝陛下一個錯誤的決定……我們……」 東殊放平靜的聽著,手中握著的長刀垂在地上,溫和的開口:「既然你如此害怕,那麼本將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話音一落,在勒源還未來得及明白是何意之時,刀光閃現,頸前一痛,然後只覺得頭腦一輕,再然後,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身軀倒下…… 「皇帝陛下不需要你這樣的臣子!」東殊放輕輕吐出這句話。 他握緊手中的長刀,目光如炬,掃向前方的風雲騎,大踏步的前走去,一名風雲騎的戰士揮劍而來,手腕一揚,剎時,那名戰士的頭便與軀體分家!他看也不看一眼的繼續前走,不論前方走來的是誰,長刀揚起之時,必有一陣血雨噴出,然後一具人體倒下! 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已殺了多少人,只知道不停的踏步,不停的揮刀,然後周圍的聲音漸漸的稀了、低了……是將風雲騎全殺光了嗎?還是己方全被風雲騎殺光了呢?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他只須往前而去就是,殺光所有阻擋的人,然後砍下風惜雲的首級回到帝都,回到陛下的身邊! 前方有什麼閃耀,刺目的光芒在空中如電飛過,挾著風被劃破而發出的淒吼,那一刻,恍惚間明白了,那一刻,忽然笑了……身為武將,便當如是!手腕一揚,長刀化作長虹直貫而去……然後意識忽然清醒了,清清楚楚的看到,半空中,長刀與銀箭以電速在飛馳,半途交錯而過…… 「咚!」耳朵清晰的聽到了聲音,可是他的身體卻似乎失去了感覺,眉心有什麼流下滲入眼中,抬手擦去,卻碰到了深嵌入額的長箭! 身體在往後仰去,所有的力氣也似在慢慢抽離,眼睛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天空,那樣的廣,那樣的黑!模糊的感覺到,前方似乎也有什麼倒下,但那已與他無關了。手摸索著從懷中掏出那一紙降書,那是陛下吩咐要交給風王的,只是他卻未曾有機會見到風王,將陛下的恩典當面賜予她,但是還是要讓她知道的,要讓她知道陛下是一位仁慈寬厚的君主! 手指萎頓的鬆開,一陣風吹來,吹起地上的降書,半空中展開,兩尺見方的白紙上卻只有一個大大的「赦」字! 赦?嘴角無力的勾起,這一刻忽然明白了,只是……自己似乎是辜負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赦!陛下,無論臣是敗予風惜雲還是降予風惜雲,您都赦臣無罪! 陛下,這就是您的旨意嗎?可是臣是不需要的!您才是臣唯一的君主! 「道男兒至死心如鐵。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呢喃輕念,聲音漸低,落英山似也沉寂了。 「陛下……陶野……」 東朝帝國最後一位大將軍東殊放,在仁已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寅時末閉上了眼睛,他最後的話是:陛下、陶野。 而那個時候,祺帝在定滔宮內徹夜靜坐,而東陶野正與皇朝交戰! 對於這一位末世將軍,後世評論其「目光短淺、不識時務、不知變通、不顧大局」,但史家留下一個「忠」字,卻是無人反駁! 戰鬥已近尾聲,落英山中的禁衛軍已寥寥可數,可是好不容易碰頭的齊恕、徐淵、程知卻沒有半分高興,彼此對視的目光都是焦灼不安的,面對千萬敵人都能鎮定從容的大將,此時卻怎麼也無法掩示內心的惶恐! 落英峰上的火也漸漸的小了,漸漸的熄了……可是王呢?久容呢?林璣呢?為何一個也沒見到?移目環視,遍地的屍首,這其中有許許多多的風雲騎戰士! 「就是將這座山挖平,也要找出他們!」程知的聲音又粗又啞,目光迴避著兩人,掃向前方,只是那屍山血海卻令他虎目緊閉! 忽然徐淵的目光凝住了,然後他快步走去,可只走到一半他便停住了腳步,彷彿前面有著什麼可怕的東西令他畏懼,令他不敢再移半步! 齊恕、程知在他的身後,原本抬起的腳步忽然落回了,忽然不敢走近他,半晌後,兩人才提起仿有千斤之重的腿,一步一移的慢慢走來,似乎走得慢一點,前途那可怕的東西便會消失了!可是這一刻的路途卻是如此的近,任他們如何拖延,終也有面對的時候! 「林……林璣……」程知粗啞的聲音半途中忽然斷了,呼吸猛然急促沉重,肩膀不受控制的劇烈抖動著,然後他那巨大的身軀一折,跪倒在血地上,雙手抱住腦袋,緊緊的抱住腦袋…… 「啊……」 淒厲的悲嚎聲響徹整個落英山上,蕩起陣陣刺耳震心的回音…… 齊恕與徐淵,他們沒有嚎叫,只是那身軀似都不受他們控制了,無力的跪倒在地上。 「這不會是林璣的,林璣怎麼會是這樣子呢?恕,這不是林璣對不對?」向來冷靜理智的徐淵只是喃喃的向同伴求證,就盼望著聽到他想聽到的答案。 可是沒有回答,齊恕只是機械的移動著雙膝,當移到那個軀體邊時,這個素來沉著穩重的男子此時也不由撲倒在地上,十指緊緊的摳抓著,任那鋒利的山石割破手掌! 這個人怎麼會不是林璣呢?!即便……即便是一身的血,即便是……腦袋被砍成兩半……即便是滿身血肉模糊的傷……可是他們怎麼會認不出這個人來!他們都是相守了十多年的兄弟啊!林璣…… 風雲騎的神箭手,此時靜靜的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鮮血中,手依然緊緊的抓著長弓,可是他再也不能張弓射箭了!一柄長刀正正砍在他的腦袋上!而他的不遠處,躺著的是東殊放大將軍,一支銀箭洞穿他的眉心! 「嗒嗒嗒……」的蹄聲再次傳來,片刻間,黑色的大軍仿如輕羽飛掠而至,這世間有如此速度的只有墨羽騎!只是山上的風雲騎卻沒有一人為此歡呼。 戰鬥已結束了,滿山的同伴,滿山的屍首……滿懷的失落,滿腔的悲痛……落英山中忽然變得分外的安靜,沒有刀劍聲,沒有喊殺聲,也沒有人語聲……數萬人於此,卻只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墨羽騎的將士們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們也是刀林箭雨的沙場上走來的戰士,可眼前的慘烈卻震得他們腦中一片空白!如此景象,該是何等激烈的戰鬥所至! 「王……我們來遲了!」 端木文聲與賀棄殊齊齊看著身前的王,然後移目落英山上矗立的風雲騎,那一刻,他們心頭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寒氣,令他們全身為之畏抖! 「結束了……」蘭息的聲音似無意識的輕輕的溢出。 結束了……結束的是什麼?是戰鬥結束了,還是有其它的東西結束了? 稀疏的馬蹄聲傳來,所有人側首,只見一騎遠遠而來,馬背上歪斜的馱著一名青衣人。 「息王,夕兒呢?」久微笨拙的跳下馬背,喘息著問向蘭息,他不會武功,騎術也不精,所以現在才趕至。 蘭息聞言,臉色瞬間一變,幽海般的眸子剎時湧起暗濤,身已如羽般從馬背上直向山上飛掠而去,恍如一束墨電眨眼即逝! 端木文聲與賀棄殊趕忙追奔而去,久微也往山上跑去,只可惜不懂輕功的他被拋得遠遠的。 可當他們奔至第一瓣道之時,眼前的人影卻令他們頓時止步。 齊恕、徐淵、程知三人垂首跪於地上,在他們中間無息的臥著一人! 難道……那一剎那,一股惡寒忽然襲向蘭息,令他身形一晃,幾站立不穩。 「咚、咚……」靜極的山中忽然傳來腳步聲,似每一步都踏響一塊山石,極有節奏的從上傳下,從遠至近…… 東方已升起曙光,落英山中的景象漸漸的清晰,從第二瓣頂慢慢走下的人影漸漸進入眾人的視線,一步一步走近,一點一點看清,當看清的那一剎那,所有人皆震驚得不能呼吸! 那個人……那是一個血人!從頭到腳、從每一根髮絲到每一寸肌膚都是鮮紅的血色,便是那一雙眼睛似也為鮮血染透,射出的光芒仿如冰焰,赤紅而冷利,木然的看著前方,似乎前方是一片虛無一般無知無感!右手握著一柄長劍,劍已化為血劍,鮮血還在一滴一滴的落下,左手握著一根長綾,綾也是血綾,長長的拖在身後……在後面,四名銀衣武士緊緊跟隨。 襯著身後那淡淡的晨光,這個似血湖中走出的女子,在日後,因為這一刻,而被稱為「血鳳凰」! 「王!」 齊恕、徐淵、程知三人卻是悲喜交加的一聲呼喚,起身迎上前去,那一刻,眼淚不受控制的湧出,想要說什麼,可喉嚨處卻被堵塞住,只能流著淚看著他們的王,看著他們安然歸來的王! 惜雲的目光終於調到他們身上,然後清冷而毫無韻律的聲音響起:「你們都來了啊。」 「王,您沒事太好了!」程知擦著臉上的淚水哽咽著。 「嗯,我沒事。」惜雲點點頭,似乎還笑了笑,可那滿臉的血卻無法讓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只是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覺。」 「王……」齊恕與徐淵上前,可才一開口,卻無法再說下去。 惜雲目光一轉,看向他們,然後又看到了地上的林璣,淡淡的點了點頭,「林璣也累了呀,他都睡著了。」 目光再一轉,落在久微身上,再輕輕的開口:「久微,久容他也在山洞裡睡著了,你去抱他下來好不好?」 「夕兒……」 惜雲卻不等他說完,又看向程知,「程知,我怕別人會去打擾久容,所以在洞口放了一塊石頭,你去幫久微搬開好不好?」 「王……」程知震驚的看著她。 「久容其實很愛乾淨的,不喜歡隨便被人碰的。」惜雲卻又自顧說道,「不過由久微你去抱他,程知去搬石頭,他一定願意的。」 說罷她即自顧下山而去,自始至終,她不曾看一眼蘭息,也不曾看一眼前方矗立的數萬墨羽騎。 落英山的這一戰,最後得勝的是風王,但是,這勝利卻是以極其昂貴的代價換來的,此一戰她不但痛失兩名愛將,而三萬風雲騎有一萬兩千名歿於此山!這一戰也是風雲騎自創立以來最艱苦的一戰,也是自有戰鬥以來傷亡最大的一戰!而禁衛軍則是全軍覆沒! 這一戰在日後史家的眼中依然是風王作為一名傑出兵家的精彩證明!其以三萬之兵引七萬大軍於山中,屢計挫其銳氣,折其兵力,再合暗藏之五萬大軍盡殲帝國最後的精銳!論其整個戰略的設計相當的完美,其所採用的戰術也精妙不凡,實不愧其「凰王」之稱! 史家只計算最後的結果,那一萬多名喪生的風雲騎戰士,在他們眼中,那不過是為著最後的巨大勝利而付出一點必須的代價。他們卻不知,這一萬多條生命的歿滅對於惜雲來說是一個何等沉痛的打擊!他們不知道,這一萬條生命的歿滅便等於在惜雲身上劃開一萬道傷口,鮮血淋淋,入肉見骨! 十月二十六日,申時末。 「六韻,王還好嗎?」 風王王帳中,隨待的女官之一五媚輕輕問著另一名女官六韻。 六韻凝著柳眉憂心的搖搖頭:「王一回來即沐浴,可她泡在沐桶裡已近兩個時辰了,我雖悄悄換了熱水,讓她不至著涼,但是泡在水中這麼久對她的身體不好啊!」 「什麼?」五媚一聲驚叫,但趕忙摀住自己的嘴唇,「還泡在水中,這怎麼可以,我還以為王在睡覺呢!」 「王似乎是在沐桶裡睡著了。」六韻這樣答道。因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王是否真的睡著了,雖然她每次進去換水時,王的眼睛都是閉著,可是……王…… 忽然嘩啦啦的水聲響起,兩人一振。 「王醒了?!」六韻、五媚趕忙往裡走去。 「王,您醒了!」 「嗯。」惜雲漠然的點點頭。 六韻和五媚趕緊幫她擦乾身子,穿上衣服,只是穿著穿著,惜雲的目光忽然凝在衣上,這是一件沉絲裡衣,質地輕柔,色潔如雪,這如雪的白今日竟白得刺目! 「衣呢?」惜雲忽然問道。 「呃?」五媚一怔,不正在穿著嗎? 「我的衣服呢?」惜雲再次問道,眼神已變得銳利。 「王是問原先的衣裳嗎?」還是六韻反應過來,「剛才交給韶顏去洗……」 話還未說完,那利如冰劍的眼神頓時掃到,令她的話一下全卡在喉嚨。 「誰叫你洗的?!」如冰霜冷徹的話又快又疾,惶恐的兩人還來不及回答,眼前人影一閃,已不見了王。 「啊?王……王,您還沒穿衣服呢!」六韻慌忙奔出去,手中猶捧著白色的王服,可奔出帳門,哪裡還見得到惜雲的影子。 那一天,許多的風雲騎士兵及墨羽騎士兵,親眼目睹風王只著一件單薄的長衣在營帳前飛掠而過,那樣的快,又那樣的急切與惶恐,令人莫不以為有什麼重大事情發生,於是風雲騎趕忙稟告齊、徐、程三位將軍,墨羽騎則趕緊稟報息王。 河邊的韶顏看著手中腥味刺鼻的血衣,又看看冰冷的河水,不由皺起好看的眉頭,長歎一口氣。 若依她的話,這衣服真的沒必要洗了,染這麼多血如何洗得乾淨,王又不缺衣服穿,不如丟掉算了,也可省她一番勞累!可六韻大人偏偏不肯,說王肯定會要留著這衣裳的。哼!她才不信呢,肯定是六韻大人為了她偷看息王的事而故意為難她的! 認命的抱起血衣往河水裡浸去,還未觸及水,一股寒意已刺及肌膚,令她不由畏縮的縮了縮手。 「住手!」 猛然一聲尖銳的叫聲傳來,嚇得她手一抖,那血衣便往河中掉去,她還來不及驚呼,耳邊急風掃過,刮得肌膚一陣麻痛,眼前一花,然後有什麼「咚!」的掉在水裡,濺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浪蒙住她的視線。 「哪個冒失鬼呀!」韶顏抬袖拭去臉上的水珠,喃喃罵道,可一看清眼前,她頓時結舌,「王……王……」 惜雲站在河中,呼吸急促,仿如前一刻她才奔行了千里,長髮、衣裳全被水珠濺濕,冰冷的河水齊膝淹沒,可她卻似沒有感覺一樣,冷冷的甚至是憤恨的瞪視著韶顏,而那一襲血衣,正完好的被她雙手緊護在懷中! 「王……王……我……我……」韶顏撲通一下跪倒地上,全身害怕的顫抖起來。王那樣的冷酷的眼神,似乎她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可是她卻不知道她到底是哪裡觸犯了王? 「起來。」 冷淡的聲音傳來,韶顏不由抬首,卻見王正抬步踏上河岸,一雙赤足,踩在地上,留下濕濕的血印! 「王,您的腳受傷了!」韶顏驚叫起來。 可是惜雲卻根本沒聽進她的話,前面已有聞迅趕來的風雲騎、墨羽騎將士,當看到她安然立於河邊之時,不由都停下腳步,在他們最前方,一道黑影靜靜的矗立。 惜雲移步,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近了,兩人終於面對面。 看著眼前這一張俊雅如昔、雍容如昔、淡定如昔的面孔,惜雲木然的臉上忽然湧起潮紅,一雙眼睛定定的瞪視著,亮亮的仿如能滴出水來,灼灼的仿如能燃起赤焰,可射出的眸光卻是那樣的冰冷、鋒利!嘴唇不斷的哆嗦著,眸中各種光芒變幻……那是憤!那是怒!那是怨!那是悔!那是苦!那是痛!那是哀!那是恨……手似在一瞬間動了,蘭息甚至已感覺到一股凌厲的殺氣,頸脖處似已有利刃相抵…… 可又在一剎那間,這所有的都消失了,只見惜雲的雙手交叉於胸前,血衣在懷,全身都在劇烈的顫慄著,牙緊緊的咬住唇畔,咬得鮮血直流,左手緊緊的抓住那要脫控劈出的右掌! 那一刻,她的左右手仿被兩個靈魂控制著,一個叫囂著要全力劈出,一個卻不肯放鬆,於是那右手不住的顫慄,那左手緊緊扣住右腕,指甲深陷入肉,縷縷的血絲滲出…… 惜雲……蘭息伸出手,想抱住眼前的人。 單衣赤足,水珠不斷從她的發間、身上滾落,寒風中,她顫巍的、緊緊的抱住胸前的血衣……眼前的人此時是如此單薄,如此的脆弱,是那樣的孤伶,那樣的哀傷,又那樣的淒美絕艷!惜雲……心房中有什麼在顫動著,可伸出的手半途中忽然頓住了。 眼前的人忽然站直了身,顫抖的身軀忽然平息了,所有的情緒忽然全都消失了,右手垂下,左手護著胸前的血衣,那雙眼睛無波無緒的平視著。 那一剎那,蘭息忽然覺得心頭一空,似有什麼飛走了,那樣的突然,那樣的快,可下一剎那又似被挖走了什麼,令他痛得全身一顫! 那一刻,兩人之間只有一步之隔,可蘭息卻覺得兩人從未如此之遠。不是天涯海角之遠,不是滄海桑田之遙……一步之間的這個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的,不是這十多年來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惜雲!眼前這一張容是完完全全的靜止的、凝絕的!眼前這一雙眸,是完完全全的虛無、空然的!便是連憎恨、哀傷、絕望……都沒有!如一座冰山之巔冰封了萬年的雕像,封住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若是可以,便連生命也會凝固! 長長的對視,靜靜的對立,寒風四掠,拂起長袍黑髮,漫天的黃沙翻飛,天地這一刻是喧囂狂妄的,卻又是極其靜寂空蕩的,無邊無垠中,萬物俱逝,萬籟俱寂,只有風飛沙滾! 她———是想殺他的!剛才那一刻,她恨不能殺掉他! 「天氣很冷了,風……風王不要著涼了。」 極其緩慢、極其清晰的聲音輕輕的在這空曠的天地間響起。 「嗯,多謝息王關心。」惜雲點頭,聲音如平緩的河流靜靜淌過,無波無痕,抱緊懷中的血衣,轉身離去。 「寒冬似乎提早到了……」 看著那絕然而去的背影,蘭息喃喃輕語,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似被凍得微微的發顫。這個冬天,似乎比母后逝去的那一年還要冷! 正文 46 離合聚散 「她畢竟還是顧全大局!」 望著那寒風中漸行漸遠的身影,端木文聲輕輕鬆了一口氣,緊握劍柄的手也悄悄滑下。 「風王……」賀棄殊開口似要說什麼,卻忽然之間腦中所有的話都消失了,遙望前方,白衣在風中不斷翻飛,長長的黑髮交織,單薄得似即能隨風而去……良久後,所有的都化為長長的一聲歎息。 端木文聲移眸看向風雲騎齊整的營帳,那靜靜矗立卻銳氣沖天的士兵:「五萬風雲騎……竟然五萬之外還有五萬!」 「以風國的國力而言,擁有十萬精騎並非難事,只是……」賀棄殊微微一頓,隱有些憂心的道,「風王的這五萬精騎,不但普天未曉,便是王……似乎也不知啊!」 「連王也不知,唉……」端木文聲的話未說完,目光忽然被什麼吸引住,「棄殊,你注意到了嗎?」。 「什麼?」 「那四個人,緊守在風王王帳外的四人,剛看其氣勢,他們的武功在你我之上!」 「嗯。」賀棄殊點頭,「風王暗中的力量實是不可小覷,只不知她為何會有此般舉動?而以後……以後真不知是什麼樣的局面!難怪穿雨啊……」 「穿雨雖力阻,但王依舊前來,足見風王在他心中的份量!」端木文聲目光轉向他們的王,臉上是深深的感慨,「只可惜……我們來得遲了!但不論以後兩王如何,我們只要遵照王的旨意即可。」 「是啊。」 賀棄殊移目看去,所有的人都走了,可他們的王卻依獨立風中,負手望天,不知是何種心情,不知是何種神情,只是風中的那個背影,竟首次令他生出一種寂寥淒涼之感。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睡裡銷魂無處說,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 卻倚緩絃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低低的吟哦,微微的歎息,合手掩卷,這古人的詞冷香幽獨,卻忒是擰人心!捧起一杯熱茶,寒冷的夜裡,吸取一絲絲熱量,不期然的,抬首入眸的卻是蓮花燭台上燃盡半截的紅燭。 「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一聲吟歎伴隨一抹自憐的苦笑,移步,抱起檀几上的琵琶,指尖一挑,清清的弦音在房中幽幽響起,只是這弦中之音,可有人能聽得懂?那人可曾聽入心?只要聽入心便足矣…… 「鳳姑娘,任軍師求見。」笑兒輕巧的掀簾而入。 「任軍師?」鳳棲梧挑著琴弦的指尖一凝,「他找我何事?」 「姑娘見見不就知道了。」笑兒依是滿臉的巧笑。 「替我回了。」鳳棲梧卻冷淡的道,「我不過一微不足道的歌者,沒有什麼事可與軍師商談。」 「可是軍師說是很重要的事,是與王有關的。」笑兒小心翼翼的看著鳳棲梧,果然她神色一變。 「好吧。」鳳棲梧沉吟片刻,放下琵琶。 小小的客堂中,任穿雨正端坐。 「鳳姑娘。」見鳳棲梧走來,任穿雨彬彬有禮的起身。 「不知軍師深夜來訪所為何事?」鳳棲梧冷淡的眸子掃一眼任穿雨,在他的對面坐下。 面對鳳棲梧直接了當的問話,任穿雨卻並不著急回答,而是凝目看著她,那樣的目光似是審研、判斷,又如鏡亮如針利,似要將眼前的她看個透徹,從她的心到她的腦,從她的現在到她的未來,似乎那雙眼睛都可看到! 等了片刻,依不見任穿雨答話,鳳棲梧起身:「軍師若無事,夜已深了,棲梧要休息了。」說罷即轉身往後堂走去。 「棲梧……棲梧……自是要鳳棲於梧!可放眼整個天下,唯有帝都堪為鳳棲之梧!」 任穿雨的話將鳳棲梧移動的腳步釘住,轉身,眸中閃過一抹亮光,卻是又冷又利:「軍師此言何意?」 「鳳姑娘論才論貌皆是萬中選一,難道要終身屈就歌者之位?」任穿雨一臉親和的笑容,似要化解鳳棲梧冷眸中射出的寒光,「我王他日登位為帝之時,鳳姑娘難道不想重振鳳家聲威,不想重繼鳳家的傳說?」 鳳棲梧看著任穿雨良久,然後那臉上的寒霜忽漸漸融化,最後竟罕有的浮起一絲淡笑,令堂中頓生艷光,令任穿雨見之心頭暗喜。果是如此呀! 「軍師,棲梧非聰明之人,自幼即愚笨呆板,以致未能登高攀月,反淪落風塵,實是有愧於鳳氏祖先。」鳳棲梧淡淡的笑著,重又坐回椅中,「而任穿師慧冠群英,心思敏銳,眼光獨道,想來這世上無事可脫軍師指掌,無人可脫軍師利眼。」 「姑娘是在誇獎穿雨還是在暗罵穿雨呢?」任穿雨抬手撫著下巴溫和的笑道。 「都不是。」鳳棲梧卻緩緩搖頭,「棲梧只是想告訴軍師一點。」 「穿雨洗耳恭聽。」 鳳棲梧艷容上的嬌笑猛然收斂,一層寒霜剎時罩上,冷冷的略帶譏諷的看著任穿雨:「任是軍師能算無不漏,但———你看錯我鳳棲梧了!」 任穿雨臉上的微笑被這一句冷言刮得一乾二淨,撫著下巴的手也頓時止住,怔怔的看著鳳棲梧,似實想不到鳳棲梧竟是這一番回復。 「姑娘……」 「夜深了,軍師請回罷。」鳳棲梧卻無意再繼話題,起身送客。 「姑娘果是傲骨錚錚,只是穿雨此為非輕視姑娘。」任穿雨站起身來,臉上親切的微笑此刻一掃而光,代之而起的是一臉的肅然,「穿雨知姑娘對我王情深意重,若姑娘能長伴王身,實乃我王之福也!」 鳳棲梧聞言卻只是極淡一笑:「軍師忠心,棲梧再愚笨自也知,只不過……」鳳棲梧移步緩緩離去,手及門簾之時卻又回首一視,「那兩人……豈容他人插手!」 任穿雨望著門邊消失的身影,良久後才喃喃歎道:「鳳家的人……可惜…可惜啊!」 光線有些暗,白色的營帳,白色的蠟燭,白色的帷幔,白色的衣裳……滿目的白,仿如蒼莽雪地,空曠寂寒。 「你們都退下。」 「是!」 侍者、宮人都悄無息的退下,帳中只餘白衣似雪的女王。 寬寬的帳,一左一右兩具靈柩。 邁開似有千斤重的腿,一步一步移近,無神的目光緩緩移向棺內靜躺著的人,那一剎那,淚不受控制的洶湧而出,身似被抽離所有的力氣,萎頓的跌坐於地上,抬手捂臉,肩膀無法抑止的劇烈顫動,那極力壓抑的嚶嚶啜泣聲偶爾會從唇邊溢出。 久容……林璣…… 少年時的相遇,眨眼便已是十多年過去,一起長大,一起學文習武,一起打鬧嬉戲,素不相識的孤兒,在那些年裡,卻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曾以為會相伴相隨一生,白髮蒼蒼之時……憨實寡言的包承……容易臉紅的久容……愛譏誚的林璣……不論時間的長河流淌多長多遠,那些人、那些笑、那些淚、那些鬧、那些吵……似只要一個回首,便可伸手挽住,永不會離去! 「啪!」 有什麼從袖中掉出,拾起,那是一個小小的純白絲囊。 王,這是從久容懷中找到的,保藏得很好,想來是極其重要之物。齊恕的話在耳邊響。 顫著手打開,囊中是一塊蒼山雪玉,玉心的那一點紅分外驚心,未串線的淡藍水晶,一顆一顆的散落於雪玉周圍,仿是玉心滴出的……淚珠! 久容……久容…… 緊緊的攥著絲囊,淚如脫線的珍珠,滴滴滾落,滴在玉心,落在囊中。 久容……那壓抑的哭泣終於化為悲切的慟哭,昏慘的燭光似要和應,搖曳舞影,整個營帳都在一片陰淒的光影中浮浮沉沉。 久容……嗚嗚嗚……嗚嗚嗚…… 時間靜靜流逝,白蠟滴淚相陪。 悲泣終於止歇,起身,移步,抬臂,伸手……將絲囊放入那冰冷的手掌中,微微用力合攏。 目光左右依依移動,左手牽起白布……右手牽起白布……遮起身……遮起肩……遮起頸……遮起頷……遮起唇……遮起鼻…… 久容……林璣…… 緊緊閉目,手腕一抖,就此隔絕! 「王。」 靜悄悄的帳中走入齊恕、徐淵、程知,以及那四名銀衣武士。 「你們也向林璣、久容拜別吧。」 「是!」 七人恭恭敬敬的拜別昔日的兄弟,叩首之時,幾滴水珠滴下,白幔上浸染一圈圈的水印,抬首,卻是七張肅然無畏的面孔。 「作為一國之主、一軍之帥,有些話本是決不可說出的,但對於你們幾個我卻還是要說。」 惜雲的聲音在帳中無波的響起,負手身後,背對七人,白衣及地,長髮遮身,無形中,那個背影卻是那樣的靜穆與莊嚴。 「臣等恭聽!」七人垂首。 「呵……」對於七人的鄭重,惜雲似是輕輕一笑,手輕輕抬起,覆於額前,指尖緊緊抵住眉心,「以後……不論你們與誰對決,當確定不能獲勝之時,你們……便逃或降吧!」 「王……」七人同時出聲,震驚的看著他們的王。 「因為……只有你們還活著,我才可以救回你們,才可找回你們!」惜雲無視於七人的神情繼續平靜的道出,額間的手輕輕垂下,靜靜的落於身側,「在本王心中,你們……勝過這個天下!」 「王!」七人垂首跪於地上,只有那聳動的肩膀洩露出他們激動的心情。 「本王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王啊!」惜雲自嘲的笑笑,「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日後史上大概是一個千古笑柄!」 日後,此言在史上並非笑柄,而是留下千年一歎。 史家曰:風王能道此言,足見其仁者之懷,能待部下若此,足見其胸腹相度!為君者,仁澤天下,廣納民心,用人不疑,唯賢能而重之,乃明君之為也。縱觀風王一生,才智功業,古往少有,足可謂明君也。然,明知不可言依言,明知不可為依為,如此王者,奈何!奈何! 「王,不論他人如何說,不論您如何為,您都是我們風國的王!都是我們風雲騎唯一效忠的王!是我們心中獨一無二的王!」七人俯首於地。 「起來吧。」惜雲轉身,平靜的看著他們,「恕,你差人將林璣、久容靈柩送回風國,我們也該起程了。」 「是。」 惜雲目光雙掃過那四名銀衣武士,片刻後吩咐道:「無寒,你即日起為齊恕副將。」 「是!」無寒躬身領命。 「曉戰,你為徐淵副將。」 「是!」曉戰應道。 「斬樓,你為程知副將。」 「是!」斬樓領命。 「宵眠,你以後即隨侍在久微先生身邊,以護其安危。」 「是!」宵眠領命。 這四人都年約二十四、五歲,雖面貌不同,但身高、體型、裝束一致,乍看之下,會以為是同胞兄弟,且氣質冷峻,渾身散發著一種鋒利的劍氣,一望即知是頂尖高手。 惜雲最後回身看一眼靈柩,然後慢慢閉上眼睛,仰首,聲音平靜而簡潔的道出:「我們去結束這個亂世吧,包承、林璣、久容的血不能白流!」 「是!」帳中的響應聲堅定鏗然! 十月二十八日,喬謹領墨羽騎攻下交城。 十月二十九日,風王與息王率大軍前往帝都進發。 途經落英山時,風王望山良久,最後曰:落英……落英……落無數英魂!以後此山即名英山吧! 落英山便在那一刻改名為英山。 同年十月底,華國軍師柳禹生護送南誠侯一行抵皇國皇都。 向監國的二公子皇炅覆命後,柳禹生請求覲見純然公主———現今皇國王后華純然,二公子慨然允之。 莊嚴肅穆的皇王宮中,當柳禹生告之華純然三位公子戰死於昃城之時,他悄悄的抬眸窺視一眼,想知道公主對於三位兄長的死是什麼樣的反應。雖只是匆匆一眼,可足夠他看清錦座上的人,那是一張為兄長逝去而悲泣但依未失其端莊、優雅儀態的絕美容顏。 這是人之正常的反應,可也就在那一刻,柳禹生那曾想輔明主、開盛世、作名臣的野心與壯志全都煙消雲散了!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哀老與弱智,這個天下啊,任它以後如何的風雲變幻、如何的雷鳴電閃……那都不干他的事了!天下早已是他們的天下! 「三位哥哥是在攻王域昃城時敗於東陶野將軍手下而戰死的是嗎?」 華純然的聲音依帶著一絲低低的泣音,但那雙美眸卻是清凌凌的看向柳禹生。 「是的。」柳禹生垂首答道。 「雖三位哥哥不幸,但對於男兒來說,能戰死於馬上也是一種殊榮是嗎?」 聲音極輕的仿如所有纖弱而不解世事的天真女子為著哥哥的死去而悲痛的找著各種榮耀安於哥哥的身上。 「是的。」柳禹生應道。 「那麼……柳軍師也請如此回復父王吧。」華純然的聲音一剎那如冰珠墜地,清脆鏗然卻也寒意襲面。 「是。」柳禹生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嘴角卻勾起一絲略帶自嘲的笑意,枉費自己自負一世聰明,可是在這位公主面前啊,何其幼稚! 然後大殿中有片刻的安靜,良久後,華純然清如冰鈴的聲音再次響起,目光直射柳禹生,雖是低垂著頭,柳禹生也覺得頭皮一陣麻刺刺的。 「請柳軍師代純然轉告父王:雖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他哥哥與王侄必能承歡膝下,所以請父王節哀保重。」 「是。」柳禹生簡潔的應道。 「再請軍師替本宮將此帕帶與父王。」華純然將繫在腕間的一條絲帕解下遞給柳禹生,「就說純然未能盡孝於父王身前,實心感愧疚,此帕乃純然親手所繡,以帕代人,聊表孝心。」 「是,臣定如實轉告大王。」柳禹生躬身接過絲帕。 華純然的目光最後掃一眼那條絲帕,眼中似有某種悵然若失的情緒,但很快即消失:「軍師何時起程回國?」 「臣明日起程。」 「喔。」華純然點點頭,然後吩咐侍候在身邊的內侍,「謝總管,將昨日王太后所賜的白山天參賜給柳軍師,軍師一路辛勞,此參便與軍師補補身子吧。」 「是。」謝總管領命。 「臣謝公主所賜。」柳禹生跪地謝恩,「臣歸國後即回禹山終老,恐再無機會侍候公主,臣就此拜別公主。」他深深叩首。 華純然看著地上的柳禹生,沉吟半晌然後似微有些感歎的道:「也好。」 「臣告退,臣願公主健康長壽!」柳禹生最後一語別有深意。 「嗯,去吧。」華純然淡淡擺手。 當柳禹生退去後,華純然屏退所有宮人,一人獨坐,看著寂靜的宮殿,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怔怔出神。雖貴為一國之後,但那雙雪白纖嫩的玉手上竟無一件飾物,空空的、光潔的,連腕間最後的那一條絲帕也褪去了…… 「都走了啊……華氏一脈今後也就安然了……」」空曠靜寂的殿中響起低低的自語聲,目光穿過門廊上的珠簾,也不過看到一角琉璃碧瓦,「何況……我還有你的……」抬手輕輕撫上微微隆起的腹部,「我還有皇王,我是皇國的王后,更甚至……日後還會是新王朝的皇后!」 「來人!」 話音才落,便數十名宮人齊齊趕至。 「替本宮傳旨下去,申時在優慶園設宴為南誠侯的諸位小姐、夫人接風洗塵。」 「是。」馬上即有內待通報下去。 華純然起身走至銅鏡前,看著鏡中絕美無雙的容顏,平靜的道:「對於遠道而來的客人,本宮豈可失禮。綺兒,將赤焰鳳袍、鳳冠取出來,本宮要盛妝待客,這樣才能顯示本宮對客人的尊重!」 「是,娘娘。」 十一月中旬,初雪紛飛之時,柳禹生攜著三位王子靈柩回到華國王都。 「臣拜見大王!」 華王的病榻前,柳禹生淒然拜倒。 「禹生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臣謝大王!」柳禹生起身,看著王床上那個蒼老而病弱的華王,實不敢相信,數月前他還是那樣雄壯氣昂的揮軍征討風國,可眼前…… 「愛卿平安歸來,本王實為心慰。」華王蒼白的面上浮起一絲淺淺的笑容。 「臣該死!臣未能護得三位公子周全,臣……臣實是罪該萬死啊!」柳禹生倒頭跪於地上,啞聲泣道,「臣實是無能啊,請大王降罪!」 「本……本王已經知曉了。」華王的聲音微弱而顫抖,閉上眼,一滴濁淚落在枕上,「禹生,起來罷。」 「大王……這是公主托臣交予大王的。」柳禹生從懷中掏出那塊絲帕,捧於頭頂。 內侍取過,捧給華王。 撫著那柔軟的絲帕,仿如撫著最愛的的女兒,華王混濁的眼中升起一絲亮光:「純兒有什麼話對本王說嗎?」 「公主曾囑禹生代轉大王『雖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他哥哥與王侄必能承歡膝下,所以請父王節哀保重』。」柳禹生恭聲答道。 「哦。」華王歎息,「純兒就只說了這些嗎?」 「公主最後還說『純然未能盡孝於父王身前,實心感愧疚,此帕乃純然親手所繡,以帕代人,聊表孝心』。」柳禹生再道。 華王再三摩擦著絲帕,目光落在帕上所繡的圖案上,良久後,微微頷道:「此乃蛩蛩與距虛,傳說中形影不離的異獸,純兒之意便是如此嗎?」 「大王……」柳禹生詫異的看著華王臉上浮起的那悲喜相交的笑容。 「蛩蛩與距虛,形影不離?我華氏與皇氏便也如此嗎?從今以後不離不棄,共享新的天下,純兒你便是要告訴父王此話嗎?哈哈哈……咳咳……咳咳……」 「大王……大王……」 王床上的華王一陣劇烈的咳嗽,內侍、宮人頓時慌成一團。 「快……快叫御醫!」 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亥時,華王薨。遺旨傳國予駙馬、皇國之王皇朝! 十一月十五日,白王攻破帝都,歷時九天。 蹄聲嗒嗒,薄雪覆蓋的大道上鐵騎如風馳過,濺起丈高的雪水,斜斜的日照下,幻出七彩的虹芒,卻怎也不及雪中那一朵朵血色的梅花、那一道道血色的赤虹來得艷目! 被戰火摧毀的房屋、被士兵屠殺的百姓……那些殘桓斷瓦,那些屍山血海,那些圓瞪不閉的目,那些扭曲伸出的指爪,那些痛苦的哀嚎,那些絕望的淒叫……這些都不能阻止白王縱馳的馬蹄! 從棄都之日起,數月來攻城、棄城、逃亡再攻城、棄城、逃亡……週而復始,徒勞無功,疲勞、厭倦、憎恨、恐懼種種情緒糾纏著他,蒙蔽了他的雙眼,耗盡了他的理智,磨去了他所有的鬥志! 國早已亡了,家早已破了,臣早已散了,軍也已耗盡了!可是他總算來到了帝都,這個三百多年來盤踞於他們的頭頂俯視著他們的巨獸,他要親自將巨獸的喉頸割斷!這是他歷盡千辛、耗盡一切必得的回報!史書上,他白景曜也得留下最為耀目的一筆! 狠狠揮下鞭,馬兒吃痛一聲長嘯,放開四蹄,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馳去,馬背上已是斑斑血痕,而前方,已可望見了,那明黃的琉璃瓦,那丹紅的宮牆,那高高矗立的獅獸……那是皇宮!那便是皇帝所住的皇宮! 離宮門已不過五、六丈了,忽然間從天降下一大片黑雲,密密嚴嚴的擋在眼前!那黑雲來得那樣的突然,來得那樣的快,仿如一堵牆,卻是那樣的模糊如幻,那樣的詭異難測,令人不自覺的便生出恐懼之感! 這是什麼?人嗎?可這種似來自地獄的寒氣卻是人所會發出的嗎? 馬兒早已感覺到了,停步不前,可回望身後,不過百數騎隨身,可以衝破眼前這堵黑牆嗎? 「大王!」 還在癡幻間,耳邊一記厲喚,令他瞬間驚醒,轉頭,只見一名大臣,雙膝跪地,劍架於頸,圓瞪雙目,緊緊逼視。 「臣太律常宥恭送大王!」 太律?沒有逃也沒有死嗎?原來還有一個臣子跟隨著啊! 恭送?寒風迎面拂來,臣子頸間的那柄寶劍射出刺目的冷芒,刺痛了眼,刺醒了腦,移目四顧……及目皆是玄甲的將士,團團環繞,刀劍光寒! 那一刻,一股萬念俱毀的絕望忽從天降來,將他整個緊緊縛住!也就在那一刻,忽然清醒了,所有的一切,從始至終忽都看透了! 「豐蘭息……豐蘭息……好!好!好!」 白王仰天長歎,抬臂揮劍,一縷鮮血飛出,濺落雪地! 比六國的王宮更為宏偉氣派、更為富麗奢華的皇宮座落於帝都的中心,而皇宮中,最為莊重肅穆的便是聚龍殿,這是皇帝接見各國諸侯的地方,朝臣便是一品太宰未有宣召也不得進! 黃金鑄造、九龍環飛、寶石燦目的龍椅高高盤踞於大殿的最上方,而此時,龍椅之上正端坐著東朝帝國當今的皇上祺帝。 寬寬的龍案,鋪著皇室專用的玉帛紙,祺帝正伏案其上,卻非寫什麼詔書帝旨,而是專心致志的作畫! 「門外雖刀劍環立,卻依安坐如山,陛下實謂勇者也!」 當那清揚的聲音在殿中響起之時,祺帝正落下最後一筆,收筆之時,不由暗想,這等好聽的聲音若為歌者,必歌絕世妙曲!只不過非壯士的雄昂之曲,也非紅妝的纏綿之樂,而是在那晚霞滿天時,金波粼粼的江面,輕舟逸過,和著夕風送來的那一縷縹緲清唱。 放下筆,抬首望去,殿中央立著一人,黑衣如墨,容如雪玉,只是一眼,便不由讚歎,好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真不愧是三百多年前那個東朝第一美男子「墨雪蘭王」豐極的後代! 「息王嗎?」祺帝不急不徐的開口,雖是問話,但其意卻是肯定的。 「是的,陛下。」蘭息微微一躬身,算盡人臣之禮,那雙無底的黑眸平靜從容的望著高高在上的皇帝。 「最先到這裡的果然是你。」祺帝同樣平靜從容的一笑,從寶座上起身,慢慢步下台階,「朕曾想,皇王、風王與你三人,誰會最先到呢。」 「陛下想見我們三人嗎?」 一個清泠的聲音響起,循聲望去,不知何時,殿門口悄然立著一名白衣女子,清眸素顏,風姿絕逸,以一種仿如踏在雲端一般輕盈優雅的步法無息走來,並立於蘭息身旁,黑白分明,融融如畫。 「風王也來了。」祺帝頷首而笑,「不只是你們三人,若是可以,朕希望能見到七王,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朕見七國之王。」 「七國殘缺,陛下之願實難成現。」蘭息溫文爾雅的微笑道。 「東朝帝國是由始帝與七將同建,當年便是在此殿封王授國、滴血盟誓。而此刻是帝國崩潰的最後時刻,若東、皇、寧、豐、白、華、風、南———當年建國的八人的後代再次齊聚於此,有始有終不是很完美嗎?」 祺帝依然淡笑著,那雲淡風輕模樣不是談論著他的王國的崩滅,而似是談著一個遊戲最後的結局。 惜雲靜靜的看著祺帝,良久後,她道:「陛下應生於泰通年間。」 泰通為言帝年號,是東朝帝國最為繁盛太平之期。 「朕只能做個太平天子,而無末世雄主之概?」祺帝目光轉向惜雲。 惜雲淡淡一笑:「每一個人都有一些會的,一些不會的,帝王同樣如此。」 祺帝聞言微微點頭,移步走近,目光注於兩人額際那輪玉月,片刻後才有些感慨的道:「三百多年前,在聚龍殿被分割的這一對壁月終於在三百年後的今天重聚於此!」 兩人聞言不由同時抬手撫向額際的半輪玉月,目光相視,然後靜靜移開。 「因為這一對璧月,才有了七國,也才有今日的亂世。」祺帝靜靜轉過身,面朝大殿上方的龍椅,聲音靜穆低沉,「離合聚散,因果循環。廢墟高樓,繁華腐靡……從無至有,從盛至哀……生生息息,周而復轉,人生如此,天地如此。」 移步緩踏上台階,一步一步走向龍椅,立於龍案之前,抬手輕撫案上龍璽,然後拾起輕輕印在一塊寫滿丹字的黃絹上:「這是你們要的東西,拿去罷。」 正文 47 梅艷香冷 「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王破帝都緊逼宮門,幸息王援軍救至,白王敗而刎。帝都解危,帝感息王之仁賢,乃留詔禪位,不知蹤也。然息王謙功避位,曰:必掃天下迎帝歸!」 長達九天的慘烈決戰,數萬逝去的生命,血雪相淹的帝都城……以及那許許多多藏在陰暗之中的曲折隱晦的故事,在史家的筆下,卻只是這麼短短的一段話便了結了。 「王,常宥自刎了。」 棲龍宮前,蘭息立在高高的丹階上,放目而視,整個帝都都在腳下。 「死前曰:盡忠於王,然負白主之恩,無顏苟於世也!」 「常宥……」蘭息輕輕念著,良久後微微一歎,「厚葬他,以……白國忠臣之名!」 「是!」任穿雨垂首。 「已是寒冬了。」蘭息忽然一聲輕語,負手而立,抬首眺望,似要望到天的盡頭。 任穿雨靜靜的立在他的身後,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之上,敬服中猶帶一抹深思。 「穿雨,你看這皇宮,一眼望不到邊,現在,它在我們腳下。」 片刻後蘭息又淡淡的道,臉上依是那那雍容完美的淺笑,語氣平靜得好似只是隨手摘下了路旁的一枚果實。 「不單是皇宮、帝都,以後整個天下都在王的腳下!」任穿雨垂道恭聲道。 「是嗎。」似是反問,但那語氣卻是一種胸有成竹的淡然。 任穿雨輕輕走近兩步,目光悄悄掃過主子那張看不出心緒的臉,張口似要說什麼,卻幾次嚥下。移首四顧,是莊嚴肅穆的宮宇,極目遠眺,是氣勢恢宏的帝都都城。數月前,他們還立於豐國的武臨台,可今日他們蒞臨帝都、立於皇宮!眼前的人不只如此的,他應該登上蒼茫山頂,他應該是君臨天下之人! 於是,那還有些猶疑的心定了下來,握拳,垂首,極其沉穩而莊重的開口:「王,請迎娶鳳姑娘為……妃吧!」聲音很輕其意卻極堅。 聽得這樣的話,蘭息遙視的目光終於收回,輕輕掃一眼身旁垂首的臣子,墨黑的眸子依是深不見底的平靜,便是臉上那淺笑也未斂分毫。 「鳳姑娘乃鳳家後人,若王能娶為妃,那在天下人心中,王當是勿庸置疑的皇帝!」任穿雨的聲音沉靜中帶著一種激昂,那是一種興奮,似長途跋涉之人,忽見眼前一條可直通目的地的捷徑。 蘭息看著他良久,最後臉上那一抹雍容的淺笑似加深了幾分,那笑令那雙墨黑的眸子顯得更幽更亮,卻無人能探個明白,仰首看著身前壯麗宏偉的棲龍宮,慢慢開口:「穿雨,對於本王,你忠心不二,為著本王的天下,更是不辭辛勞、費盡心血,實是辛苦你了!」 「王……」 蘭息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微微瞇眸,看著宮前那斗大的牌匾,平淡的聲音隱夾著一絲不可捉摸歎息:「何曾不思,然前鑒於此,棲龍宮中曾摔白璧無數……」 十一月底,已可說是天寒地凍,而位於東朝最北的白國,便成為名副其實的「白國」,冰雪總是最早降臨,茫茫覆蓋,放目而望,皆是白皚皚的一片。 王宮中,宮人們雖早已將各宮通道上的積雪鏟盡,但屋頂上、樹枝上的雪卻依未有絲毫融化的意思。 「公主。」全身都裹在厚厚裘衣裡的品琳輕輕的喚前在宮前已站立近兩個時辰的琅華。 「什麼事?」琅華的聲音呆板而沒有生氣。 「公主,回宮吧。」品琳心酸的道。原本仿如初蕾一般鮮活靈動的公主,此刻卻變得仿如這冬日的枯木,毫無生機。 「我看這棵樹已看了七天了,樹杈上的雪沒有融,反倒結成厚厚的冰樹了。」琅華的目光癡呆的看著宮前一棵光禿禿的樹。 「公主……」品琳開口,聲音卻哽咽著,咽喉一陣酸澀,便什麼也說不出口了。怎麼辦?先是修將軍,接著又是大王……這些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可是公主……這叫公主如何承受?!公主那麼的善良,連養的紅鸚鵡死了都會傷心哭泣許久的公主,在聽到修將軍、大王逝去的消息,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只是像個反應遲頓的木娃娃,似乎不明白那通報的侍者在說什麼,疑惑的眨眨眼,然後便呆板的靜坐、站立,眼眸看著遠方,卻沒有焦點,沒有神氣,像是一個只會呼吸的木偶! 「品琳,別難過。」 品琳忽覺得臉上有冰涼的觸感,才知道公主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身前,伸手拭去她臉上無聲流下的淚水。 「品琳,不要哭啊……」 琅華伸手輕輕擁住無聲哀泣的品琳,這些淚水是代自己流的吧?一顆心任是千瘡百孔,任是流血流膿,那淚卻已無法流出,只有日日夜夜的刺心烙骨的痛……日日夜夜無盡無頭的恨! 「公主……公主……你要好起來啊……品琳要你好起來……」 品琳的聲音因為泣哭而斷斷續續的,比起那已遠去的疼愛、思念卻要來得真切、溫暖…… 「品琳,我會好的,我會好的。」琅華閉目,「只是這個地方啊,太冷了,徹心徹骨的冷啊!」 兩日後,琅華公主自白國王宮消失,宮中大驚,舉國尋訪,卻杳無蹤跡,此後也再無人知其消息。 而在風墨大軍相繼得利之時,皇國爭天騎也未有片刻安歇。 十一月十二日,皇朝領爭天騎往王域椋城進發。 十一月十八日,皇朝抵椋城,與椋城守將———東殊放大將軍之子———東陶野激戰七日,最後爭天騎攻破椋城,東陶野敗走蓼城。 十一月二十七日,皇朝攻往蓼城,與東陶野再戰,奈雙方實力懸殊,蓼城破。東陶野欲與城共亡,為家將所阻。皇朝入城,惜東陶野之能,曾遣人尋訪,卻生死未得,此後再無其蹤也。 十二月初,風雲騎大將齊恕、程知與墨羽騎大將喬謹、任穿雲各領五萬大軍,兵分兩路,前往黥城、裒城進發,名曰:「助兩城禦敵!」 十二月中,帝都一夜大雪,紛紛揚揚,至第二日晨,已是茫茫一片。 帝都郊外十里有一處「昉園」,乃昔年觀帝修建。觀帝乃東朝有名的賢君,其生性節斂,是以「昉園」雖為皇家離宮,但樸實無華,簡約淡雅。觀帝一生好梅,「昉園」之東一座天然的山坡上遍種梅樹。或是想與這天花爭妍一番,紅梅一夜間綻放,一樹樹的如怒綻的焰火,紅白相間,冰火相交,仿如琉璃世界,璀璨晶瑩。 「夕兒,你出來很久了,還要在這裡站多久?」久微微微氣喘的爬上坡頂,雪地裡一行深深的腳印。 坡頂的一樹紅梅之下,靜靜的立著一人,素白的便服,令她幾與這白雪世界融為一體,唯有那漆黑的長髮偶被寒風撩起,絲絲縷縷揚在半空。 「久微,陪我看一會兒梅花吧,你看它們開得多艷。」惜雲的聲音清冷如雪,目光絞在一枝梅上,卻又似穿透了梅樹,望得更深更遠。 「夕兒……」久微開口卻不知說什麼是好,看著梅下的人,最後只是慢慢走近,將手中的雪裘披在她的肩上,與她並肩而立,同看一樹紅梅。 自入帝都,風王第二日即移駕至昉園「靜修養病」,只因「病體虛弱」以至未能回宮,而息王則「宵旰憂勞」忙於整治朝務、撫慰劫後餘生的帝都百姓,以至未能抽出時間探望病中的風王,屈指算來,兩人已近一月未見。 「人都道紅梅似火,可你不覺得這紅梅更似血花嗎?」惜雲抬手,似想碰觸枝端的梅花,可手到中途卻還是無功垂下。 「夕兒,你還在自責?」久微轉眸盯著惜雲,抬手拂去她鬢角的落雪。 「久容和林璣已經到家了吧?」惜雲的目光又從梅上移開,遙遙望向茫茫遠方。 「夕兒,那不是你的錯。」久微的手輕輕落在惜雲肩上,「落英山的悲劇非你之錯,也非林璣他們之錯,只因……他們……救你心切!」 「身為王,便應對一切負責。」惜雲唇際勾起,綻出一抹飄忽的淺笑,「無論功過,都不容推卸!」 「夕兒……」久微撫在惜雲肩上的手微微用力,「若真要追究,那也是……」說至此久微的話又吞回去了。 「要怪便應怪息王嗎?」惜雲回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我無權下定論,只是……夕兒……」攬過惜雲的肩膀,兩人正面相對,眼眸相視,久微那雙蘊滿靈氣的眼眸這一刻精芒畢射,「你們已若如此,你還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嗎?為何……為何就是不肯走另一條路?」 「久微……」惜雲輕輕歎息。 久微緊緊的盯著她,似要將目中的信念直射入她的心底,但惜雲卻是垂眸默默不語,半晌後他自嘲的一笑,鬆手放開她。 那一刻,梅坡上是一片寂靜,只有寒風舞起雪花吹落梅瓣的簌簌之聲,兩人靜靜的矗立,一個遠眺前方,一個仰首望天,雪照雲光,琉璃潔淨。 「久微,你很想達成你的願望吧?」 很久後,才聽得惜雲略有些低沉的聲音。 「當然。」久微閉目,似被那耀目的雪光刺痛了眼,「我們盼了三百多年……三百多年了……世世代代……那已不單單只是一個願望,那裡面承載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我明白。」惜雲目光溫柔的看著久微,不曾遺露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深沉痛楚。 「你明白,可是你卻不願意做!」久微睜眼,那目光犀利明亮且隱夾一抹責難。 惜雲聞言撫額幽幽一歎。 「夕兒,我……」久微不由歉然。 那一聲歎息幽幽長長,仿如有許許多多深深沉沉的東西隨著那一場歎息傾瀉而出,以至聞之惻然。 惜雲微微擺手,看著久微的目光沉靜而溫和。 「息王如此待我,或所有人都認為我該與他反目。憑我風國國力與十萬風雲騎,我若加入這個爭奪天下中,那鹿死誰手猶不知,或還真可作個開天闢地、獨一無二的女皇!只不過……那一番景象又需要多少鮮血與生命來成就?那一頂女皇的皇冠又是由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哀嚎心碎而融築?這樣的東西我不要!」 惜雲轉身,直直的看向前方,眼眸明亮而堅定。 「戰爭從來帶給百姓的都是苦難與悲痛,我與息王結盟,已可保兩國百姓免受戰亂之苦,若為一己私怨而拔劍相對……那我風惜雲何配為風國之王!為王者非為己之權欲,而為普天百姓謀安,此才配稱之為王也!」 「久微,我也有願望的。」 惜雲的聲音極輕極淡,仿如風一吹就散,以至久微不自覺的全神貫注,可那一刻他卻看不清她的神情,那張清逸的臉上似乎湧上一層淡淡的薄霧,霧後的那張臉朦朧縹緲。 「雖非我願,但既生王家,既已為王,那便應擔當一個王者應有的責任!」惜雲微微抬起右手,五指輕屈,似握住了掌心某樣無形的東西,「所以……有一些雖然不喜歡但必須擺在首位,有些雖很重視卻必須捨棄!」 「夕兒……」久微歎息,看著她,目中是敬重與憐惜,「相較起來,我倒是太過自私狹隘了。」 「你也不過在盡你的責任罷。」惜雲搖首,目光從山坡望下,前方是茫茫雪地,「人心總是變幻的,這一刻我是如此的肯定我的責任,可是……時日久了,便如這白雪覆蓋的大地,或我也會也辨不清最初的方向,而到那時……戰爭是最殘酷的,血火之中,會有很多的東西消失了!」 「這一月來你避居離宮未插手帝都任何事務,這也是你的捨嗎?」 「這裡這麼靜幽,而且還有這麼美麗的梅花,久微不喜歡嗎?」惜雲淡淡道。 「嗯,喜歡。」久微只能如此答。 「呵……」惜雲輕笑,眸光落在那一簇簇紅艷艷的花瓣上,怔怔的看著出神。 良久後忽然道:「你看這梅花,紅艷艷的是不是顯得喜氣洋洋的?」 「嗯?」久微有些不明白的看著她,不知她為何突然冒出此言。 「這梅花一夜綻放,說不定是預報著某件喜事呢。」惜雲伸手,指尖撥弄著梅蕊中的雪,然後看著它靜靜融化在手心。 「喜事?」久微反問道,可片刻後似想到什麼,不由怔住了。 「鳳姑娘才色絕佳,更兼情深一片,能娶到這樣的人也是福氣吧?」惜雲指一屈,摘下一枝紅梅,手腕一轉,梅瓣仿如紅雨,紛紛飄落雪地。 「你,同意?」久微凝眸盯著她。 「鳳家從始帝起,成帝、觀帝、言帝、至帝、益帝、齊帝、兆帝八代皆娶鳳家女子為後,是以鳳家締造了『鳳後』的傳說。在東朝人心中,鳳家的女子便等於皇后,那麼鳳家女子的丈夫便理所當然的應是皇帝。此時他雖以仁舉收伏人心,但東氏治世已三百多年,百姓心中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卻是不易推翻的,但若能取鳳家的女子,則可起到潛移默化之功!」 惜雲看著手中光禿禿的梅枝,目光有些迷離,但聲音卻是冷靜而清晰。 「再而且,鳳家不只是出皇后,還曾出過三位太宰,四位將軍,六位鑒史,十一位府治,可謂滿門官纓,在東朝,可說除了帝族及我們七國王族外最大最為顯赦的家族。直到嘉帝之時,這位死後被史家以極其辛辣之言斷為昏庸之帝的人,卻打破了鳳家『鳳後』的傳說,是史上唯一一個娶平民為後的皇帝。」 「而從那以後,一直在鳳冠籠耀下的鳳家開始從東氏王朝的最頂端慢慢滑落,而強盛的東朝帝國也開始哀落。但不論鳳家沒落至何,在人們心中,鳳氏的這個姓便是一個高貴的代表,是後族的一種象徵,在那些迷信的、頑固的遣老遣族心中,或還覺得就是因為嘉帝未娶鳳家女子為後以致國運哀落!所以,此時忽然出現一位仁王,而且還是一位娶鳳氏女子為妃的王,你說他們心中會作何感想?」 「夕兒,你———同意?」 久微並不在意鳳家的傳說,伸手握住惜雲折著梅枝的手,眸光緊緊的盯著她,卻無法從那張平靜的臉上看出絲毫情緒。 「這等一舉幾得的事,他豈會錯過。」惜雲丟開手中的梅枝,拍拍手,似拍去手心糾纏著的某些東西,「而這樁婚事於任何一方都有好處,又豈會不成全!」 久微無言。 雪坡上剎時又陷入一片靜寂,寒風吹過,梅瓣和著雪絨,在空中飄飄蕩蕩,落得遠遠的。 久微靜靜的看著惜雲,那雙清眸中閃過的那一抹悵然與憾意是那樣的清晰,抬手拂去落在她肩頭的梅瓣與雪花,溫柔的攬她入懷:「夕兒,真的放棄了嗎?你與他……」五指輕柔的插入那濃密的發中,將那顆腦袋安放在肩頭,「夕兒……」想要說什麼,卻是無從開口,末了只能微微用力的抱緊她,無言的傳遞著關懷。 「久微,你不用擔心。」惜雲倚在他的懷中,臉上浮起一絲微笑,淡得有如那輕輕飄落的雪花,「我風惜雲是鳳王的後代,我們風氏女子血液裡……」眸光望向碧藍的天空,藍得那樣的澄澈,映著雪光,又明亮得刺目,垂下眼斂,將頭依在肩膀上,輕輕舒一口氣,不再說話。 久微無言的收緊雙臂。 這一刻,兩人相依相偎,沒有距離,沒有暖味,這寒天雪地中,彼此給予一份溫暖! 近十二月底,風王「病體康癒」回都。 「看到如今這番面貌,不得不對他敬服!」 因不想驚擾百姓,所以惜雲只是乘著一輛普通馬車悄悄入城。車中,久微掀起一角車簾,看著道兩旁的帝都城,輕輕感歎著。 當日入城之時血肉蹀躞,到處皆是狼藉混亂,城內人心惶惶。可現今不過短短一月時間,卻已煥然一新,街道齊整乾淨,屋宇修葺完好,道旁的酒帘翻飛,招牌透亮,一家家的店舖全都開門營業,長呼短唱,迎客入門,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叫買吆喝,聲聲入耳,人人臉上都洋溢著一份安然,早不復當初城破時的驚懼。 「他的治世之能我從未懷疑過。」惜雲瞟一眼車外的景況淡淡的道。 「所以才能放心的捨?」久微回頭看她一眼。 惜雲不語,纖指扣著腕間的一隻玉環,輕輕轉動著,眼眸湛亮如鏡,隱透光芒。 「年尾了,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聲音冷靜利落,透著金質的鏗然。 久微看著她,隱有疑惑卻不再追問,靜靜的坐在她身旁,馬車一路往皇宮駛去。 又是年末,帝都城內喜慶熱鬧,家家戶戶掛起燈籠,貼起喜聯,穿起新裳,備起美酒,烙起紅餅,燃起爆竹,閤家團聚,慶祝這一年最後的一天。 而比起百姓的喜慶,偌大的皇宮卻顯得幾分冷清,宮人們雖也按節氣吊起了宮燈,掛起了綵緞,將整個皇宮裝飾得喜氣富麗,可宮中現在的兩位主子,一個日夜於金殿、東書房處理朝務,一個自入宮後即在鳳影宮靜養,足不出宮,似乎都忘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所以宮人們雖比往年領到的賞賜更多,可並不比往年更高興幾分。 冬日裡的太陽暖洋洋,曬得人也懶洋洋的,四肢酥懶,熏熏欲睡。 任穿雨一路走過,不時和迎面而來向他問候的宮人、侍者點頭微笑,不時抬眸瞟瞟園中圍掛的宮燈綵帶,修剪得婀娜多姿的臘梅……過年了啊,平常人是非常盼望著這一天吧?團圓喜慶的日子,可他們這些人似乎都忘記了,往年在豐都之時,宮中雖都大擺慶宴,但是王……儀禮完美的蘭息公子卻是從未出席過豐國王宮任何一次團圓慶宴! 東書房前,待者稟報後輕輕推開門,請他入內。 「穿雨拜見王。」 「起來吧。」 蘭息合上手中折子,微微舒一口氣,案上的折子累得高高的,不過總算全部批完,抬眸看一眼案前立著的人:「帝都的事務已差不多完畢,你那邊準備得怎樣了?」 「隨時都可。」任穿雨畢恭畢敬的答道。 「嗯。」蘭息滿意的頷首,「通知他們,未時,定滔宮。」 「是。」 「下去吧。」 「臣告退。」任穿雨躬身退下,只是才走幾步忽又回轉身,抬眸看看上位的王,略有些猶疑的開口,「王……」 「還有什麼事?」 「今天……是過年呢。」任穿雨的語氣盡量淡然。 「嗯?」蘭息的目光忽悠悠的掃來。 「過年是百姓們最記掛的節日,帝都百姓都盼著和王一起迎接新年呢。」任穿雨隱有深意的提醒著。 「是嗎?」蘭息自是明白任穿雨言後之意,沉吟半晌後才道,「豐葦老是抱怨著無聊,就讓他準備宮中的慶宴吧,至於百姓……子時本王與風王同登城樓,與民同慶!」 「是!」任穿雨應聲。過年這等事在平常百姓看來或是十分重要的,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可以讓他的王展示「親民」姿態的機會罷。只是……心裡也略有一絲振奮,畢竟,這是自跟隨王以來,王第一次與人一起過年! 任穿雨退去後,書房中的蘭息看著折子上勾劃的硃筆印記,不由有些恍惚出神。 「過年嗎?」 輕輕溢出的是失神的呢喃,推開鏤花的窗門,入目的是艷麗刺目的紅色,那一瞬間,猝不及防,紅綢化為血湖撲天蓋地而來,淹沒了整座宮殿,白色絲履踩在殷紅的地毯上,瞬間浸染為血履,蹣跚爬過,伸出手來,想抓住血泊中浮蕩的那一幅翠色衣裙,卻只抓得滿手鮮血,絲絲縷縷的從指間溢出,重歸於血泊……慘白的容顏了無生氣,黑色的長髮如海藻一樣蔓延全身,那翠色的身影在血湖中沉沉浮浮、遠遠近近…… 「砰!」無須意識,手已迅速關閉窗門,移步,步履略有些不穩,卻終於走回椅前,那一刻,卻如潛泳很久的人終於抵岸,急促的呼吸,虛脫的跌坐於椅中,抬手緊緊的遮住雙眸,似要阻擋那如潮如海的血色,想要壓抑住全身的微顫,可那血潮依然源源不絕而來,越積越濃,一層一層的加深,最後濃郁為深沉無底的黑色! 「母后……」那一聲低語細微而脆弱,輕輕一扯,那聲線便要斷了。 皇宮中雖宮宇眾多,但若從皇宮最中心也是最高的建築八荒塔上俯望,一眼入目的便是棲龍、締焰、靜海、極天、寫意、金繩、鳳影、幼月這八宮,且八宮分別按八荒塔的八角而排列,而其它所有宮宇、殿堂、亭台、樓閣、園林等都以這八宮為主心環繞,八宮再環繞八荒塔,皇宮便似恢宏的圓日。 八大宮殿在東朝初年是始帝與七大將所居住的宮殿,當年八人情篤義重。帝曰:江山可與共享,何乎區區皇宮!皇宮裡除帝、後、妃、嬪、宮、侍外竟住有他人,這可謂是史無前例,但那八人確實曾同住於這皇宮,只是後來七將陸續婚配,便也陸續搬出皇宮,各在帝都立府,乃至後來封國,八人離散天涯。 那八人的情誼、功業是比傳說更甚的、無人能逾的傳奇,雖今日,東朝帝國已面目全非,那八人依如神一般不可侵犯,而這八宮、這雖獨立卻以長廊連結起來的八大宮殿便是當日那「共享天下」之舉的證明! 只是……那樣的情誼真的可以永遠存在嗎?當年情同手足的八人,為何會有日後的分離?那個將座下的江山親手分予他人的始帝,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江山帝業在他心中難道真的不是最為重要的?那最重要的是什麼?若是八人的情誼最為重要,那又何必有分國、分離之舉?八人又為何不能同存於帝都…… 走在那九曲八折的長廊上,看著那長長彎蜒望不到盡頭的廊欄,任穿雨難得的胡思亂想起來。長廊兩旁種著各種花樹,寒冬裡最多的便是紅艷如火的梅花,隱隱的花香和著冬風吹來,清冷幽香。 「這不是久微先生嗎?」 迎面而來的人讓任穿雨反射性的出聲相喚,同時臉上也掛上親切的笑容,眸光平和中藏著一分警戒,他不會忘了當日武臨台上那一道冷利刺骨的目光。 「原來是任軍師。」久微也回以溫和的微笑。 「先生又為風王準備了什麼佳餚?」任穿雨目光瞟過久微手上的托盤,盤中一個蓋得嚴實的瓷盅。 「今日節慶,自有宮中御廚為風王準備膳食,久微不過採了今晨才開的白梅,泡一壺『冷香』,給風王淨齒罷。」久微答得溫文有禮。 「哦?」任穿雨瞇眼笑笑,一字一句的緩緩道出,「說來,自有先生照顧風王『起居飲食』,風王不但玉體康泰,更容光琢艷,實是先生功勞,讓我王甚為心慰,讓我等臣子甚為心安!」 「你!」久微聞言變色,看著眼前之人,笑得一臉的溫和無害,可一雙眼睛卻藏著蛇的陰冷、狐的狡詐!這個人……久微冷下了臉,緊緊的盯住眼前的人。 「宮中除帝王以外,難留外人,但先生卻可長住長離宮,足見風王對先生另眼相待……寵愛有加!」極其輕淡的話語卻在最後的幾字上重重咬音,面上依是雲淡風清的和氣,眸光隨隨意意的、輕飄飄的掃向對方,落下時卻是重逾千斤! 「……」久微默然不語。 兩人隔著三尺之距靜立,遠處有忙碌的宮人,但這裡卻是窒息一般的沉靜,寒風拂過,吹起落花、揚起衣袂,卻拂不動兩人緊緊對峙的視線。 「一直聽說任軍師是個聰明厲害的人,今日總算信了。」 良久後,久微忽然笑了,單手托盤,一手拂過眉梢的髮絲,眼眸似睜似閉,那一剎,風華迸射,那張平凡的臉上有著魅惑眾生的魔力。 「哪裡,穿雨愚笨,還要多多向先生請教呢。」任穿雨同樣笑得溫雅。 「不敢。」久微側首看向廊外,一枝臘梅斜斜伸過,倚在長廊欄杆上,抬手輕觸梅枝,閒閒優雅,「只是久微癡長幾年,倒是有一點可以告訴軍師。」 「穿雨洗耳恭聽。」任穿頷首而笑,目光看著眼前的人,內心也有幾份佩服,竟能如此淡然處之。 「善刀者斃於刀,善謀者卒於謀!」久微一字一字重重落地,猛然轉首,眼光如出鞘的劍,冷、利而迅刺對方。 任穿雨被那目光刺得一頓,剛要開口,卻猛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久微,看著他從梅枝上移開的手,看著他指間環繞著的一縷線一般的紅氣,而那一枝濃艷的梅花竟瞬間枯萎! 「你……」任穿雨驚駭結舌。 「軍師怎麼啦?」 久微溫柔的開口,溫柔的淺笑,目光瞟過任穿雨驚得發白的臉色,眸中冷鋒更利,手腕一揮,指間的那一縷紅線便游動起來,仿如蛇信一般緩緩向著任穿雨游去,而任穿雨卻是手足冰涼的呆立著,眼睜睜的看著那紅線一寸一寸的接近,無法移動半步。 「你……你是……」 話才吐出一半,頸間便是一緊,一口氣換不過來,剎時便失了音。一縷紅線正一圈一圈的繞著頸脖,一圈一圈的慢慢收攏,伸手往頸間抓去,卻什麼也未抓住,那紅線圈卻是越來越緊,一張臉慢慢變得紅,又從紅變白,從白變青,從青變紫!張開口想要說什麼卻根本無法出聲,咽喉似被什麼鐵鉗般扼住,胸腔裡一陣疼痛,腦子裡嗡嗡的作響,四肢漸漸發軟,周圍一切變得模糊,眼前一圈圈的光暈閃爍,漸漸散去,最後化為一片黑暗……那一刻,彷彿聽到死亡之門打開的聲音,刮起一陣淒冷陰森的寒風,身往無垠的黑暗深淵沉入…… 「為久容,我恨不能將你打入阿鼻地獄!」聲音如線,即細又輕,卻是字字清晰入耳,有如冰劍刺骨,「可是夕兒……看在風王的份上饒過你,若以後你敢再傷夕兒,我必讓你生不如死!」 頸上忽然一鬆,「呼!」終於又可以呼吸!週身的感覺慢慢回來,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長廊依舊古雅,紅梅依舊香艷,便是眼前的人也依是微笑如風,抬手撫向頸間,什麼都沒有,觸手是溫暖的肌膚……剛才的一切是幻覺嗎? 「你……」 「呀,耽擱了不少時間呢,可不能讓風王久等,改日再與軍師聊,久微先告辭了。」久微拂開臉畔被風吹亂的髮絲,從容越過任穿雨。 「你……等……」任穿雨轉身,想喚住他,奈何對方聽而未聞。 那背影瘦削挺拔,青衫潔淨,長髮及腰,一根髮帶鬆鬆繫著,風過去,衣袂飛揚,飄逸出塵,可那一刻,他卻覺得無比的詭異,那個人週身都盈繞著一股陰寒之氣。 「你是……你是久羅族人?!」衝口而出的是忌語。 但那個背影依舊不疾不徐的前行,便連步履都未有一絲綾亂,漸行漸遠,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回首,長廊空空,廊外宮人如花,紅梅正艷,而自己,正完好無損的站在廊中,難道剛才一切真的是幻覺?可是……抬手撫胸,急促的心跳是剛才命懸一絲的恐懼的證明,目光游移,頓時定住,欄上一枝梅花斜斜倚過,卻已枯萎焦黑! 「啪!」肩膀上落下的重量讓他一驚,轉頭,卻見賀棄殊正立在身側。 「穿雨,你在這發什麼呆呢?」賀棄殊有些奇怪的看著任穿雨,這種呆呆的甚至可說有些惶然的表情在他身上實屬罕見。 「棄殊。」任穿雨猛然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這一刻完全放鬆下來,此時才發現手心竟是一片潮濕。 「你這樣子……」賀棄殊研探的看著他,眉頭開始習慣性的籠起,「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我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 「嗯……王交待的……」 兩人並行而去,走過長廊,穿過庭園,淹沒於深深宮宇。 一行宮人提著宮燈走來,一盞盞的掛上。 「呀!這梅開得好好的,為什麼獨有這一枝竟枯了呢?」一名宮人驚訝的叫道。 「快折了吧,這樣的日子可不是好兆頭!」 斜倚在廊欄上的枯枝,襯著廊外滿樹的紅花,格外顯眼,寒風拂過,顫微微的墜落幾瓣枯梅。 正文 48 夕夜 定滔宮自未時風王、息王及兩國大將入內後即關閉宮門,所有宮人、待者一概不得入內,直到酉時才再次開啟。 冬日的天黑得早,宮中早已通明,宮門開啟,魚貫走出徐淵、任穿雨、端木文聲、賀棄殊,四人皆是面色沉靜,眉峰稟然。 「宮宴快準備好了吧,一起去吧?」端木文聲問道,目光卻是望向一旁的徐淵。 徐淵看一眼他,雙眉隱隱一簇,但最後還是無聲點頭。 當下四人一齊往慶華宮而去。 今夜的慶華宮是整個皇宮中最熱鬧的。大殿中顯然經過一番裝飾,殿頂之上高高掛起琉璃宮燈,燈光如水銀瀉下,殿內亮如白晝,艷紅的紗幔沿著璧柱垂下,拂撩起,輕曼如煙,鋪著錦墊的杞木凳,擺著蓮花盞的楠木幾,整齊有致的列於大殿,殿首正中的王座在燈光下金輝燦燦,宮人輕盈穿梭,待者匆忙奔走,為著即將開始的晚宴而準備著。 而忙得最起勁的便是豐葦了,但見他一下吆喝著宮人別碰壞那枝珊瑚櫻,一下指揮著侍者擺正那盆紫玉竹,一下嫌王座旁的屏風太素得換那張碧湖紅梅,一下又說那青葉蘭生必得配那霧山的雲夢玉杯………叫叫嚷嚷,忙忙碌碌,至酉時末,終於一切忙妥。 「王駕到!」 當殿外侍者的唱呼響起時,殿內恭候的文臣武將齊齊轉身,躬身迎接。 殿外,兩王並肩緩緩行來,在這樣的大日,兩人皆著正式的王服,頭上也端正的戴著八龍擎珠冠,長長的珍珠流蘇垂落,隨著兩人的步伐,珠光若流水般輕輕晃動,華貴雍容。不同的是,一個依是白色為主,但腰圍紅玉九孔玲瓏帶,仿如橫貫白雲的一抹艷霞,臂挽粉色長披帛,如飄於身後的輕煙,端是容光雅艷,氣度高華。而另一個則是玄色王袍,腰間的白玉九孔玲瓏帶,如流星環空,胸前、袍角皆以金線繡有騰雲飛龍,越發的尊貴不凡。 「臣等參見王!」 「平身!」 君臣就坐,華宴開始,舉杯共飲,歡賀一堂,佳餚如珍,美酒如露,絲竹如籟,舞者如花。 仁已十八年的最後一天,風王、息王與兩國、帝都朝臣於慶華宮共進夕宴。 日後有朝臣回憶起那一次慶宴,總如霧中看花,無法將當日的一切情景憶個清楚明白,卻偏因其迷濛縹緲,而更讓人念念不忘。 那一次的宴會到底有何不同呢? 宴會並不見得如何的奢華,昔日任何一次皇家小宴都比其有過之,也並不見得如何的熱鬧,只是一殿君臣,妃嬪王姬一人未有,可也並非冷清,王座上的君王親切隨和,座下的臣子談笑對飲,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那麼便是———平靜! 皇家的宴會不是奢綺喧嘩,也不是肅嚴沉寂,而是平靜如深廣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絲起伏,一種恰到好處的平靜! 從宴會的開始到結束,一切都是平靜而自然的渡過,品御廚做出的珍餚,互敬百年的佳釀、聽宮庭樂師的絕妙佳曲,賞如花宮人的曼妙舞姿……當子時臨近之時,君臣前往南華門城樓,與百姓共度這一年的最後時刻。 南華門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帝都的百姓幾乎已全聚集於此,頂著刺骨的寒風翹首以待,只為著見一見風王、息王,那仿如傳說中的神一般的王者! 終於,當百官擁簇的兩王登上城樓,那一刻,樓下原本喧嘩如沸的百姓全都靜寂下來,仰首而望,城上雍容高貴的兩王含笑向百姓揮手致意,剎時山呼聲起,城下萬民跪拜,不顧膝下是寒冰還是泥漿。 這一拜融合了帝都百姓所有的敬愛與感恩。他們只是普通的百姓,他們只知道風、息王將他們自白軍的殘害中解救出來,幫他們療治傷痛,幫他們重建家園,幫他們尋找失散的親人……他們感激、崇愛……他們以最樸實的動作表達! 當兩王溫柔的撫慰、激勵與祝福輕輕的、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那一刻,寒風忽化春風,拂去所有的寒意,身心皆暖,那一刻,萬民傾拜,那一刻「萬歲」之聲響徹九天,那已不只是感激,那是完完全全的拜服!拜服於那仁德兼備、品貌無雙的王的腳下! 當煙花升起之時,所有的人都抬首,看著那一朵朵的火花在夜空綻開,絢麗的點亮整個夜空,然後化為璀璨的星雨落下! 那一刻,臣民皆歡,那一刻,全城振奮……便是任穿雨、久微,此刻也是含笑撫額,為這亂世中難得的盛會。 鳳棲梧的目光從絢爛的煙花移向城樓之頂、城樓最前的兩王身上。 城上朝臣們都隔著一定的距離立於他們身後、左右,然後是宮人待者,然後是護衛的侍衛,城下則有萬千百姓,那麼多的人擁簇著,圍繞著……但他們卻似脫離了人群,一個隔離了所有人的獨立空間中,他們並肩而立,仰首看著天幕上的花開花滅,臉上都是雍容的淡笑,天上雖無數璀璨煙花,卻無法遮掩那兩人個的光芒,那種淡雅卻高於一切的風華! 朝臣、百姓、喧嘩、笑語忽然全都消失,城樓之上只剩那兩人,襯著身後那滿天煙花,那兩個人是如此的耀不可視,是如此超脫絕倫……他們是如此相配的人,可為什麼他們卻是如此的疏離?!雖百官環繞,雖萬民歡擁,可為何那兩人流露出如此孤絕的氣息?! 在煙花似海、在歡聲如沸中,高高在上的兩個人心頭忽然同時湧上空寂孤絕之感。 無論人如何的多,無論周圍的氣氛多麼的熱鬧,卻是遠遠在這之外! 移首相視,卻只是看到對方模糊的笑臉。 他們並肩而立,他們只有一拳之距,他們*得如此的近,他們又離得是如此的遠,彷彿隔著一面透明的鏡牆,可以清楚的看到對面的人,觸手———卻是無法逾越的冰涼! 「今天其實也是王的生辰呢,只是王從來沒有慶祝過。」 身後傳來端木文聲的喃喃輕歎,鳳棲梧一震,心頭蔓起一片無法言喻的酸楚。 子時近尾,宮中的也一盞盞熄滅,歡慶已過,所有人都進入安睡。 極天宮的寢殿中,鍾離、鍾園侍候著蘭息就寢,一切弄妥後,兩人退下,合上門之時,看見他們的王正斜倚上窗邊的軟榻上,手中雪色的玉杯中是流丹似的美酒,窗門輕輕開啟一角,寒冷的夜風吹進,拂起那墨色的髮絲,飄飄揚揚,披瀉了一身,也掩起了容顏。 唉!兩人心頭同時長歎,每年的今夜,王都是通宵不眠! 轉身,卻見一名內侍有些匆忙的跑來。 「什麼事?」鍾離出聲問道,並示意放緩腳步,不要驚擾了王。 那內侍趕忙停步,輕聲答道:「鳳……鳳姑娘在外求見?」 「嗯?」鍾離、鍾園兩人相視一眼,那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上也露出一模一樣的困惑表情:她這麼晚了來幹什麼?」 「王已經休息了,請她明日再來。」鍾園答道。 「小人也如此答覆,只是……只是鳳姑娘……」內侍有些吞吞吐吐,小心的看了眼前這一模一樣的面孔,到現在他依然分不清這兩個人,只知道這是息王身邊最親近信任的人,不能得罪的,「鳳姑娘……似乎……她好像……一定要見王的樣子,所以……」 鍾離、鍾園聞言再次相視一眼,然後一齊走回門前,鍾離輕輕敲門:「王,鳳姑娘求見。」 房中的蘭息正凝視著杯中艷紅的美酒出神,聞言也不由一怔,有什麼事能讓那個冷情的美人在這種時刻求見?淡淡的扯起一抹笑:「請她至暖蘭閣稍候。」 「是。」 鍾離前往轉達,而鍾園則推門入內,侍候蘭息著衣,當要為他束起發時,蘭息卻揮揮手,就這樣披著發走出去。 暖蘭閣中,鳳棲梧靜靜的看著璧上的一幅雪蘭圖,雪似的花瓣中,卻有點點嫣紅,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鮮血。這是蘭息今晨畫就的。 閣門推開,冷風貫進,回首,似要融入身後漆黑夜空的人正步步走近。 轉身行禮,卻是無聲無語。 「鳳姑娘這麼晚找本王何事?」蘭息淺淺笑問,身後,鍾離、鍾園合上門退去。 鳳棲梧看著面前的人,依是平日所熟悉的息王,俊美的容顏,優雅的言行,雍容的淡笑,那雙墨黑的眼眸依是深幽無底……卻正是那一片無人能懂的深幽讓她的心隱隱作痛!那雙幽深的眼眸中到底有什麼?那些喜與怒,那些悲與憂,那些累與愁,他全都藏於那一片漆黑的深淵之中,不與任何人傾訴,只是那深淵中的東西沉得多了也會有滿的一天,沉得太重了也會有無法負荷的一天! 目光移向房中的圓桌上,以平淡的語氣道:「棲梧幼時頑劣,不喜女紅廚事,後又以賣歌為生,一直未能好好學習,今日做了點東西,想請息王嘗嘗。」 「嗯?」蘭息聞言眉頭一挑,有些訝異的看著珠燈下艷光逼人的美人,深更半夜的,請他品嚐一下她的廚藝? 鳳棲梧走過去,將桌上食盒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錦布層層剝開,然後打開盒蓋,盒中露出一碗麵。 看到麵條的那一瞬間,蘭息臉上那似永不會消失雍容淺笑終於慢慢褪去。 「雖然晚了,但這是棲梧第一次做的,息王能賞臉嘗嘗嗎?」鳳棲梧端出麵條,輕輕的放在桌上。 這一刻的蘭息目光似有些恍惚的看著桌上的麵條,臉上卻是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平淡。 「還是熱的。」鳳棲梧將筷子擱在碗上,抬眼看著他。 緩緩移步,走近桌旁,看著那碗麵,實在很普通,而且單看便知,那味道絕不可能是「美味」。面顯然煮得太久了,都粘糊在一起,上面罩著一層青菜,但因悶得太久,菜葉已有些發黃,青菜上擱著兩個水煮的雞蛋,但剝殼的人顯然水平不佳,表面上坑窪一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真的是熱的,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縷縷上騰的熱氣! 「那個……嗯……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嗯……外表看起來……嗯……雖然……這個……」注意到蘭息審視麵條的目光,鳳棲梧不由吞吐的解釋起來,只是支吾了半天,卻無法將話語連貫起來,纖指緊緊絞在一塊,目光看看蘭息,又看看麵條,雪白的容顏上湧上一層紅雲,垂下頭,聲音低不可聞般道,「這個……應該……可以吃吧?」連自己似也都不能確定了。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的說著:「息兒,你要記住,我們東朝的習俗在生辰這天,母親與子女都會親手煮一碗麵給對方吃。息兒現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兒長大後,可要多煮幾碗補償母后哦……」柔軟溫暖的手輕輕的撫著他的頭頂,那溫馨的氣息包圍著他…… 生辰……麵條…… 母后死後已再無人為自己煮過麵條,便是生辰,自那一個血色的夕夜開始,已再無人提起,也決不允許有人提起。遺忘每年的今日是一個什麼日子,記住每年的今日曾發生過什麼……天長日久,似乎都已遠了,似乎都已沉入骨髓深處,可是……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這個平日冷情得可說是目中無人的人兒,此時卻為著這一碗麵而臉紅耳赤,而忐忑不安!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這個所有人都帶著盛會的餘慶疲倦入夢的夕夜,她卻走進廚房,獨自做了一碗家常面,不說什麼賀言吉語,不說什麼溫言慰語,只說請嘗嘗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麵…… 一絲溫暖的感覺就這樣淡淡浮上心頭,二十多年未曾有過的溫暖,此刻卻再次感受到了,淡淡的笑就這樣浮起,那笑真實而清晰,溫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開始吃這碗溫熱的麵條。 絞著的手終於鬆開,低垂的頭終於抬起,輕輕坐下,靜靜的看著那個人吃麵,看著那個人吃青菜,看著那個人吃雞蛋,看著那個人喝麵湯……這暖蘭閣是如此的溫暖馨香,這一刻是如此的靜謐悠長,彷彿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彷彿時間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這些微的幸福、些微的酸楚之刻! 筷子擱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面終於吃完了。 鳳棲梧伸手,默默的收拾著。 蘭息靜靜的看著她的動作,看著那碗筷收進盒內,看著那盒蓋輕輕籠上,微微閉目:「這些年,除了從鍾離、鍾園手中遞過的東西,幾乎未吃過別人的。」唇際浮起一絲淺笑,那與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淒涼。 鳳棲梧聞言手一顫,抬眸看他,那一抹笑卻如一枚細針,輕輕的、極慢的插入心臟,那痛也是隱隱的、長長的、久久的! 「以前……很多試食的都死了……後來便只吃鍾離、鍾園做的,那時才沒死人了。」平淡的近乎無溫的語氣,冷然得近乎無情的神色,蘭息微微轉首,目光落向壁上的雪蘭圖,「母后死後,寢食無安呢。」 眼前忽然模糊,有什麼從臉上流過,冰涼涼的,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是看清後,卻是一陣窒息的痛!低頭,抬手,顫顫的、機械的將錦布一層一層包回食盒,有什麼滴落在布上,暈開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舉步唯艱……」目光緊緊的盯著雪蘭中的點點殷紅,墨黑的髮絲瀉下肩膀,遮住了容顏,看不清神情,模糊了聲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著我……只是……這樣的面卻是第一次吃到。」回首,目光溫柔的看著對面垂首的人,「棲梧,這是母后死後的第一碗麵!」 對面的人抬頭,容顏如雪,眸中卻閃著溫熱的水光,唇際扯出一抹極淺絕艷的笑容:「棲梧很幸運!」 「棲梧……」 長長歎息,伸手,輕觸眼前的人兒,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淚珠,寒夜中炙熱如火。 「棲梧……」輕輕的喚著她,無限感慨的喚著她。 他自知她對他有情,卻不知她用情至此!這個外表冷情,骨子裡卻極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卻願意跟隨著他。召喚時為他彈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無喚之時便靜靜的站在她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怨悔……這一生啊,第一次有這樣對他的人!便是她……也不會如此!這一刻,任是寡情如蘭息也是深深感動。 那一雙墨黑無底的眼眸中,此時真真切切的是溫柔,那樣憐惜的柔光是從未曾見過的!這是為我……這是給我鳳棲梧的!閉目,頰邊有他溫熱的手,一顆空蕩酸痛的心,此刻無限的滿足與快樂!無須論前因後果,無須有前情後事,只是此刻,便已足已! 「棲梧……」那樣的神情令蘭息的心那一刻又柔又軟,輕輕握起她的手,那從未曾有過的念頭便這樣輕輕道出:「棲梧願不願意成為……」 那一語即要脫口之時,一縷琴音隱隱傳來,令閣中的兩人一震,那一瞬間皆以為是幻覺,但馬上,蘭息霍然起身,急步走至窗前,迅速開窗,然後那琴音便清晰的傳入。 當聽清楚琴曲之時,蘭息的雙眸猛然睜大,墨黑如靜海的眼眸剎時風起雲湧,目光灼灼的看著夜空,似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頭。 「這是……清平調?!」聲音微微發顫的輕輕溢出,似怕驚嚇了琴音,那樣的小心翼翼,那樣的猶疑不敢置信! 清平調?那是什麼?能讓他有如此反應?鳳棲梧看著窗邊矗立的蘭息,看著他臉上閃過各種複雜得無法言喻的表情,心頭五味雜陳,是誰在這深夜彈琴?是誰能如此撩動他的情緒? 作為歌者,她自能知琴曲優劣,自能知彈者技藝高低,這一曲清平調並非曠世名曲,曲調十分的簡單,任何一個略通琴技的人都能彈出,只是此刻彈曲的人技藝顯然十分高超,這樣簡單平常的曲子,卻彈得悠然清暢,仿如山林之花,天然衍蔓,舒曠神怡。 「清平調……原來……她沒有忘啊!」那一語似從心底的最深處吐出,歎息一般悠長綿遠,餘音繚繚,如絲如蔓,在暖閣中飄蕩一圈,和著夜風溢出窗外,悠悠的飄向遠方。 那一刻,忽然明白了,這世間能讓他至此的人,除了她還能是誰!那張俊雅無雙的臉上,此刻迷茫、憂傷、欣喜、無奈……一一顯現!這樣的他,何曾見過!這一刻,酸楚與快樂同結於心,半為自己半為他! 提起食盒,躬身告退。 窗邊的人轉身,看著她,那雙總是黑不見底的眼眸此刻卻是明澈如湖,可清晰的看到裡面流動的光芒。 「棲梧,這碗麵,蘭息終身不忘!」 「嗯。」微笑的移步,輕輕開門,沒有任何猶疑的跨步而出,然後再輕輕合上門。 門裡門外,兩個世界,門裡明亮,溫暖如春,門外漆黑,天寒地凍。 門裡門外,兩個人,門裡的人激動、喜悅甚至幸福,門外的人酸楚、淒然卻又欣慰。 琴音還在繼續,低回婉轉,清和如風。 門外的人抬首望一眼夜空,寒星泛著微光,將還溫熱的食盒抱緊於胸,綻開一抹淺笑,微澀而又釋然:「願蒼天祐福!」 門裡的人抬手遮目,卻是全身心的放鬆,唇邊綻開一抹微笑,溫暖而又傷感:「蒼天未棄息嗎?」 「你吹的是什麼曲子啊?蠻好聽的!」 「清平調,以前母……母親每年的今天都彈給我聽。」 「以前?她現在不彈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沒關係啊,反正你都會吹了嘛,要不這樣啊,你把你的烤雞給我吃,以後我彈給你聽吧。」 ………… 極天宮窗前矗立的人,鳳影宮琴旁靜坐的人,腦中忽然都響起了那樣的對話,眼前都浮起記憶最初的畫面,那個少年初遇的年末寒夜,那棵老桃樹下,那堆篝火旁邊,那個俊雅沉靜的少年,那個清俊愛笑的少女,那一夜他們相依取暖,那一夜他們相談甚歡…… 那時候他們年少純真,那時候他們是初遇投緣的陌生人,那時候他博學溫雅,真實無欺,那時候她靈慧機敏,好吃貪玩,那時候的他們沒有日後的分岐,沒有今日的利害得失,那時候他們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終,琴已止,幽幽深宮重歸於寂,窗邊的人依然癡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為什麼會記得?為什麼會在今夜彈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卻不願承認的? 頹然伏於琴上,埋首於臂彎,深深的藏起,卻無法藏按住心底湧出的深沉悲哀! 昔日無論多麼的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後無論艱辛坦順,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憶,今日的你我已不能再擁有,只能埋葬或……丟棄! 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時刻,隔著山山水水,隔著城池甲冑,硯城也有徹夜不寐的人。 「嗒!」筆輕輕擱在筆架上,手順勢落回鋪著玉帛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白玉精心雕刻而成,修長潔淨,散發著柔和溫潤的玉澤,完美卻不真實! 「終於完成了。」玉無緣長舒一口氣。 起身走至窗前,推開窗,一股冷風拂來,侵入溫暖的室內,但也注入清新的空氣。 閉目,深深吸一口沁涼清冽的空氣,神思頓時清爽,抬首睜眸,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綢,星子如棋,爭相輝映,映射著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綽綽。 「星辰已近,命會即始……」語氣輕忽悠長,眸子明澈如鏡,「又或是結束?」唇邊浮起一絲縹緲難捉的淺笑,負手而立,仿如一座白玉雕像,靜靜矗立,淡看天上星辰變幻。 「無緣。」 低而沉穩的嗓音就在近旁響起,轉首,卻是皇朝。 「怎麼還沒睡?」 「睡下了,只是睡不著。」皇朝推門而入,他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長袍,顯是才從床上起來的。 「傷又發作了?」玉無緣眉心一攏。那一次的箭傷極重,傷及心肺,本應好好調養,但皇朝忙於征戰,以至傷勢反反覆覆,一直未能徹底痊癒。 「沒有。」皇朝簡潔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跡未乾的帛卷吸引。 「皇朝,天下之外偶爾也想想自己的身體。」玉無緣憂心的看著他。 但顯然,對於他的勸告皇朝未曾入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入卷墨之中。 玉無緣無聲的歎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無垠,那世事變幻,其中,天地萬物萬生,真的只能沿著命運的軌跡而行?無論怎樣的努力,都無法勝越天定嗎? 王星已應天而生,將星也應運而聚,那些星辰的升隕飛落,都只為蒼茫山頂的那一局棋嗎?他們號為「天人」的玉家人,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手不沾血的修羅?救生創世的聖人?這些都只是命定的嗎? 命定?那張永遠無波無緒的臉上首次浮起一絲嘲諷而略帶苦澀的笑容。眼眸無力的閉上,任身心都沉入那無邊無垠的虛無。所有的這些不都是世人向玉家人求解的嗎,而玉家人既被稱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這所有的一切的,只是,命運啊……那卻是他們玉家人最痛恨的! 「或許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靜寂的房中猛然響起皇朝沉穩有力的嗓音,那雙永遠明亮的金眸此時正灼灼的注視著窗前的人,「『慧絕天下的玉家人』果然是慧絕天下!若玉家的人要這個天下,便如探囊取物!」 玉無緣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的是他剛剛寫完的卷帛。 「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基之日便可公告天下。」淡淡的開口,轉身走回桌前,將卷帛仔細收好,「新王朝成建時你可照典而行……」說至此忽微微一頓,然後又接著說道,「或許……你就作參考罷。」 「我想這世上不會再有比你的更完美,即便是那風、息兩王!」皇朝接過玉無緣遞與他的卷帛感慨的道。 玉無緣卻恍如未聞,走回窗前,目光穿透那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開始了,不知蒼茫山頂上的雪可有融化?」 「登上蒼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與他並肩而立。 「蒼茫山……蒼茫棋局嗎?」玉無緣的聲音低低的灑入風中,輕不可聞,「或許留為殘局更佳……」 正文 49 天人玉家 天人玉家 新年的正月初二,帝都的百姓還未從節日的歡慶中醒來,便迎來了風王、息王王駕離都的消息,一時間所有人都不由驚詫、失落。不明白兩王為何要在這樣的日子裡離都,同時心中也隱生憂患:風、息王走後還會回來嗎?雖只是短短的數十天,但百姓喜愛這兩位仁愛賢能的王更甚於一事無成的祺帝! 「吾豈能因一已之逸而忘百姓之苦,吾志晏九州,豈能半途而折!」 百姓雖不捨,但風王、息王大義當前,又豈能阻,只有依依送別,以盡心意。於是帝都城內那一天道路阻塞,到處都擠滿了送別兩王的百姓,以至王車、衛隊皆只能緩緩而行。 當兩王一行終出得帝都城時,已是近午時分。 「看來盡得民心。」寬廣舒適的王車中,久微透過窗簾望向那猶自遙遙目送的百姓微微揶揄著,「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們已無後顧之憂。」 「豐葦雖年輕,但以他之身份坐鎮帝都卻也是合適人選,確無後憂,只是這得民心者……這天下不只他一人有此能的,還有人……是更甚於他的!」惜雲微微歎一口氣。 「哦?」久微眼眸一轉,然後微微一笑,笑容中似乎隱有一絲令人費解的意味,「你是說玉無緣嗎?」 「玉家的人……」惜雲的目光有些恍惚,思緒似落到了很遠的地方。 「咚咚!」車門被輕輕敲響,緊接著響起徐淵的聲音,「王,息王吩咐將此卷呈你。」 「進來吧。」惜雲淡淡應道。 隨待在車內的女官五媚、六韻一左一右掀起車簾、打開車門,徐淵低首入內。王車內極為寬廣,鋪著厚厚的錦毯,軟榻、几案、座椅、柚櫃等一一陳設,就如一間溫暖小巧的房間。 「坐吧。」 惜雲接過徐淵呈上的卷帛,一邊展開細看,一邊示意徐淵坐下。而坐在軟榻另一邊的久微則從榻中的矮几上斟一杯熱茶遞給徐淵,徐淵接過道謝。 「真不愧是玉家人啊!」惜雲看著卷帛,越看越驚心,「別說是皇朝那等奇才,便是一個稍有能耐的人,在玉無緣的扶持下,照樣能建立一個嶄新的王朝!」 聞得惜雲此言,車中幾人不由都看向他,這卷帛上到底所寫為何,竟能讓她如此感慨? 「你們也看看吧。」惜雲將手中卷帛遞過。 久微接過,匆匆掃視,卻只是淡淡一笑,抬手又遞與徐淵:「玉無緣……玉家的人有此能並不稀奇。」 而徐淵看過卻是面色一變,滿眼震撼的看著手中的卷帛。 一旁的六韻、五媚見他如此反應,也有些好奇,但她們只是小小王宮女官,是不得參與國事的,所以只得忍耐。惜雲注意到她們的好奇,微微點頭,示意可以閱看,兩人得到首肯,馬上一左一右走近徐淵,待看明卷帛上所書,頓時也是滿臉的驚歎。 「由此卷看來,那句『只要玉家的人站在你身邊,你便是天下之主!』的話確非虛言!」惜雲聲音中包含著感慨、敬佩、隱憂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皇朝初典』……大局未定,可他卻已將築建新王朝的計劃、步驟一一擬定……好一個玉無緣啊!」 「這些……怎麼到手的啊?」素來冷靜的徐淵此時卻無法抑止自己的激動。 「這些都是蘭暗使者的功勞。」惜雲撫額感歎,「那些皇王在各城公佈的法典也還罷,可是連玉無緣的東西也能到手,本王也不得不佩服!看來這世上還真沒有他不知道的、沒有他不能辦到的事!」 「息王難道願意用玉無緣的東西?」久微似笑非笑的瞅一眼惜雲。 「久微覺得如何?」惜雲不答反問。 「無懈可擊。」久微一言蔽之,簡潔又平淡。 「哦?」惜雲聞言笑笑,目光又轉向徐淵,「徐淵又如何看?」 「臣是武將,對於治國一套並不懂,只是……」徐淵垂首看著手中的卷帛,冷淡的雙目中少見的綻出灼熱的光芒,他似乎並沒意識中到十指將卷帛攥得緊緊的,似怕它突然飛走了,「只是若有此卷,臣覺得臣也能將一國治好,做一個很好的王!」 「嗯。」惜雲頷首,似也同意。 徐淵繼續說道:「若將新的王朝比作一個新生的巨人的話,那麼新王朝初立時便僅僅只是立起了巨人的骨架,而這卷帛上———按這卷帛所做的———便是鑄就巨人的血肉經脈,這樣才能誕生活生生的巨人,這樣才是真正的建立一個根基牢固雄偉壯闊的新王朝!」 惜雲聞言微笑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徐淵一邊將長長的卷帛小心的捲好,一邊說道:「亂世的戰火將一切繁華、綺麗、奢靡、腐穢都焚化湮滅,而新的王朝便是要從那一片瘡痍之地上重建文明、重興百業。而這卷帛上———從田地的分配到農業的生產,從商貿的分行到各業的發展,從軍隊的編制到各城的守駐,從官制到律法,從賦稅到民責……粗靡鉅細無一不到!更甚至已列出百年之計,每一階段所行之策、策後之局面、發展等等無一不設想周到!而更重要的一點是———比之前朝,這些對百姓來說———賦更輕,法更正!只此一點,便可得天下民心!民心歸者,則天下定矣。『農以休生,商以興業,武以強國』予新朝實乃至理!有明君其上,有能吏其中,有良民其下,各司其職,各盡其責,何愁無盛世繁華!」 說罷,將卷帛恭敬的捧於頭頂,重奉於惜雲。 惜雲伸手接過,眸光一轉,看著徐淵,似笑非笑道:「若如徐淵所言,這天下豈不定歸皇王?」 徐淵一愣,竟無言以對,剛才為卷帛所動,一時心情激動盡舒已意而忘乎所以,此時平定心情,不由有些惶然:「臣……臣只是……」 惜雲擺擺手:「本王知道你的意思,你若見此無感,本王才要失望呢。」 將卷帛擱在几上,眸光一時也是幽深如海:「『吾能天下之主,實玉師之功!』三百多年前始帝便說過此話,足可證玉家人之能!」 「玉家人……王,這玉無緣到底是何人?而您所說的玉家人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徐淵一語卻問出天下人的凝問。 玉無緣在武林中的名聲不亞於白風黑息,且與皇朝、蘭息這樣的王侯貴胄並列於四公子,更為皇朝這樣的傲氣霸主尊為「王師」,足可知其才慧無雙,可世人只見其風采絕倫,而其人、其出身卻如籠濃霧,無人能窺視一角,偏王的言行間卻似對其知悉頗多,甚至隱露其與帝家王室頗有淵源,便是甚少有好奇心的徐淵也忍不住開口詢問。 「玉家的人麼……」惜雲目光轉向垂眸靜品香茶的久微,然後微微垂首,唇邊綻出一絲隱約的、神秘的淺笑,「普天或鮮為人知,但作為七王之後,卻是銘刻於心!」 徐淵、五媚、六韻聞言皆不由心頭一震,而久微,卻依舊靜靜的品茶,目光落在杯中,淡淡的看不出一絲情緒。 「每一個東朝的百姓都知道,東朝帝國是由始帝東始修與七將皇荻、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這八人東征西伐歷盡千辛萬苦才得以建立,但是百姓們卻不知道,在這八人身後還有一個人,可以說,若無此人,那麼天下便不會有東始修,也不會有七將,更不會有東朝帝國!這個人便是『天人』玉言天!他才是締造東朝帝國的最大功臣,是始帝及七將的老師,也是他們的再造恩人!他被始帝及七將尊稱為『玉師』,而他的後人繼承他的遺志,相繼輔助過成帝、觀帝、言帝,因此玉家便也是帝師之家,玉家人只輔帝者,這在皇室及王室是不宣而照的定律!而玉無緣便是那個玉家的人!」 徐淵、五媚、六韻三人已是一臉的震驚與呆愕,但惜雲並沒有看,只是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十指相交,指尖冰涼一片。 「只是這個玉家的人雖擁有無上的智慧與榮耀,但他們卻是隱身不出,不論亂世或太平,不論在朝在野,他們都立於人後,盡己所能,以仁輔天下。所以若說這天下有人能做到無私無慾,那便只玉家之人!他們是真正的稟著他們的家訓『以天下之憂樂為己之憂樂』而行!」 「世間有這樣的人嗎?」五媚明媚的水眸此時卻是一片迷茫。 人心總有自私一面,無論理智、道德的束縛有多緊密,那內心的最深處總有著隱晦之處,可是這個玉家人有如此之能,卻數百年來都隱於人後,盡一切心力,卻不得分毫利益,這世間真有這樣的人嗎? 「世間若真有這樣的人,那只能稱為聖人。」六韻也輕輕道。 「聖人嗎?」一直靜靜品茶的久微忽然抬眸,泠泠一片冷光,從那雙素來平和無波的靈眸中閃過,「這世間真有至仁至賢的聖人存在?」輕淡的問語,唇畔卻勾起一抹譏誚的淺弧。 徐淵、五媚、六韻聞言不由訝然,這冷到骨子裡並隱含諷刺之意的話是那個素來溫和淡然的久微先生說出的嗎? 惜雲無語的看著久微,目光中有著包容、感懷以及一絲無解的內疚。 「臣不知這世間到底存不存在聖人,只是……從天下人的傳誦中可感,這玉公子在天下人心中以臻完人。」六韻清脆的聲音打破車中的沉寂。 「完人……」久微抬手遮住雙眸,卻無法遮住那聲音中的冷然。 惜雲揮揮手,徐淵、五媚、六韻會意退下,車門關起,車內寂靜如水,久微依舊以手遮眸,臉上神情卻是風雲湧動! 「久微。」惜雲輕輕的喚道。 「我沒事,夕兒,畢竟……那都是三百多年前的舊事,更而且,彼此都付出了……代價!」久微放下手,沖惜雲一笑,卻是複雜莫名。 惜雲無言的伸出手握住久微擱在几上的手,那手冰涼透骨。 「說來息王在新年之初即出征,也是因為這玉無緣嗎?」久微輕輕回握,惜雲的手此刻溫暖而堅定,給人安心的感覺。 「嗯。」惜雲點頭,目光落在几上的卷帛上,「你也看到了那些法典,皇王攻下城池後即行公佈。城破之時也就是舊法舊理破滅之時,在軍威之下,百姓們對未來正惶恐誠然、不知所措,而這時卻有『天人』玉公子出現,更實時公佈這些於百姓有利的新法新典並真正執行,既安撫了民心,又做到了重建之功。時日久了,即便他日我們能打敗皇朝,那些百姓只怕不會對我們有絲毫感激,反心生怨恨。所以要在民心未定之時……否則即便是二分天下,那也是敗了!」 「夕兒,你有把握贏那個玉無緣?」久微側目。 「贏玉無緣?」惜雲抬眸一笑,「對決的人可不是我,那麼辛苦的事我豈會做。」 「呵,真像你說的話。」久微也笑,「那麼說是息王了,說起來……息王既得到了這份玉無緣擬定的初典,他會不會用呢? 「這個麼……」惜雲微微閉眸,臉上綻出一絲略帶趣味的笑容,「他是一個很喜歡借他人之手做事的人,只是這一次,我卻十分的肯定,他決不會用玉無緣的東西!」 「哦?為什麼?」久微眨眼。 「呵呵……」惜雲輕笑,「那是屬於王者的驕傲!」 「王者的驕傲麼……」久微瞇眸一笑,「以實力來說,彼此旗鼓相當,只不過……」聲音漸漸消去。 惜雲側首看他:「不過什麼?」 「你至今都未對息王解釋那憑空而現的五萬風雲騎,而他也未向你解釋遲到落英山的原因,這樣的你們是皇朝與玉無緣的對手嗎?」久微指尖輕輕叩在几上,「咚咚」輕響,卻似響在心頭的聲聲警鐘。 惜雲目光幽幽的看著那因車的行進而微微晃動著的簾幔,良久後聲音低低的飄蕩在車中:「解釋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必了!」 清晨氣溫極低,寒風凜凜,凌空掃過,如冰刀般刮得人肌膚生生作疼。鐵騎大軍以一種從容的氣度快速的前行,蹄聲齊整,盔甲鏗然,高空上升起的那一輪紅日,灑下一層淡淡的薄輝,輕輕的鍍在堪亮的黑白鎧甲上,遠遠的望去,似是行走在天邊的神兵。 三千護隊之後,緊緊擁簇著的是風、息兩王的王車,風王車窗幔嚴實,安靜雍容,息王車中琵琶之聲隱隱傳來,仿如金石斷玉,決然有力,車外的士兵聽得心情激昂,熱血澎湃,那寒意便也悄然而走。 兩王車後是四輛宮車,第一輛車中坐著風國大將徐淵、副將曉戰以及剛從王車中過來的五媚、六韻,第二、三輛車中卻是此次隨軍服侍兩王的十二名宮人、侍者,最後一輛車中則坐著任穿雨、端木文聲、賀棄殊三人。只是此時車中卻是分外的沉默,任穿雨翻著一本兵書,端木文聲、賀棄殊無聲的看著任穿雨,已有半晌,神色間欲言又止。 終於,任穿雨放下手中的書,抬眸看一眼對面的兩人,微微一笑,然後起身掀簾拉門,對著門外的車伕道:「賀將軍身體不大舒服,車別巔得太厲害了。」 「是!」車伕慌忙答應。 於是,車伕為著不巔到「身體不適」的賀將軍,放慢了車速,漸漸的便與前面的車輛拉開一小段距離。 「真夠狡猾的。」端木文聲看著任穿雨歎息道。 「我生病了嗎?」賀棄殊搖搖頭白他一眼。這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其後總是緊跟著一個陷阱。 「相對而言,端木看起來要比你健康多了。」任穿雨狡黠的看著身形纖瘦的賀棄殊。 「有什麼要和我們說嗎?」端木文聲雙手交握問道。 「應該說你們有什麼要和我說的?」任穿雨目光洞悉的看著兩人。 賀棄殊與端木文聲聞言同時眉頭一皺,相視一眼然後同時轉頭看向任穿雨。 「呵,難以開口嗎?」任穿雨輕輕一笑,眸中儘是瞭然。 「穿雨,我們只是不希望你的計算最後得出的是一個最荒謬、最差勁的結果!」最後賀棄殊開口了,語氣平靜,但神情端嚴。 「嗯。」任穿雨笑笑,目光平和的看著他們兩人,手隨意的翻著几上的兵書,「不單是你們倆,便是喬謹、穿雲也不能完全認同,只是……」翻著書的手微微一頓,然後又繼續翻動著,伴著書頁嘩啦之聲,聲音輕忽,「我自有我的道理!」 賀棄殊目光看著那嘩嘩翻動的書頁,眉心一皺,一邊伸手抽走,一邊道:「你不覺得你操之過急了嗎?」 「操之過急?哼!」任穿雨輕輕一哼,伴著淡淡的諷笑,「想要大局已定之時再有所行動嗎?到那時便一切晚矣!」 「穿雨,你或只是杞人憂天。」端木文聲也開口,「風王自始至終未有異心,反是我們……」 「端木,亂世之中休言婦人之仁!」任穿雨打斷她,「風王難道就真與王同心同德嗎?那如何解釋那憑空而現的五萬風雲騎?若真沒異心,那為何將此五萬大軍隱匿不出?若真與王一體,那為何從未告之王、告之我們此五萬風雲騎之事?」 見他們無語,任穿雨繼續說道:「別忘了她本就是一國之主,所擁有的本就與王旗鼓相當,加之她自身的才華,若到天下大定之時,她的聲勢只會更加壯大,到了那時……若有萬一,便不只是希、赦兩帝之事的重演!」 「前車可鑒!」任穿雨右手微握成拳,聲音又快又冷,「若當年希帝不予赦帝那麼大的權力,不讓他建那麼大的功勳,不如此重任於他,分功其它朝臣,赦帝至如其勢震主嗎?至於演至兄弟相殘嗎?所以……我要將一切可能扼殺於腹中!」最後一句冷然乾脆。 「但是你不要忘了兩國已誓盟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賀棄殊道。 「哦?難道少了風雲騎,我們就拿不下這個天下嗎?你們就如此沒有信心嗎?」任穿雨笑得有些陰晦,目光卻利得逼人,令端木文聲與賀棄殊一瞬間不由皆是一窘。 可任穿雨卻不待他們答話,起身走至懸掛在車壁上的東朝地形圖前,以掌撫圖:「皇王所有的力量都擺在天下人眼前,但是我們的王卻非如此!豐國除了二十萬墨羽騎,國內隱遁的力量到底有多少,我想即算是你們大概也無法知悉個清楚!更而且,王十年江湖經營,你以為他只是得一個『黑豐息』的稱號了,只是得一個武林第一人的名頭嗎?我們的王會用十年的時間做此等毫無實利的事情嗎?可以狂妄的說一句:這天下沒有我們豐國不及的地方!」 端木文聲與賀棄殊聞言默然。 片刻後端木文聲才道:「穿雨,你我十多年跟隨王,自應知他是何等樣人,未曾有絲毫旨意,你如此作為雖為忠意,但……」 「我不怕!」任穿雨打斷他,斬釘截鐵道:「只要王能成大業,吾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車中一時靜默得一絲聲響也無,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端木文聲與賀棄殊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視著任穿雨,為他那生死不顧的意志所震懾。 「端木、棄殊。」任穿雨的聲音沉重而粗啞,目光亮如鬼火般瞪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真正讓我不能放心的是:她對王的影響太大!女人影響一個男人不算什麼,但王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是帝者!」 習得了屠龍帝王術,自負一身才華,更逢這可大展拳腳的風雲亂世,更遇那才智、胸襟、抱負舉世難求的明君……如此機緣怎能錯過?!他要助他的王成一份無人能及的千古大業,令萬世仰慕銘記,以報那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而他任穿雨也要揚眉吐氣,成名流青史的一代名臣,讓昔日那些欺辱他與幼弟的人好好看一看!還有……心忽如被萬蟲噬咬一般痛苦難當……握緊雙拳———先祖以家族的榮譽前途及數十萬性命為代價也未能完成的大業便由他來實現吧! 護天下與戰天下誰為正道?並駕齊驅名滿天下的風息雙王與雄豪霸氣的皇王慈悲憐憫的玉公子誰為贏者?風墨大軍與皇華鐵騎誰更勝一籌?當世最為傑出的四人相會是血染江山還是英雄相惜? 元月七日,一北一南兩路大軍相會於東旦渡,舉世睹目的王者、名將、精騎全聚於此,將這場天下之爭推至最高峰。 東旦渡非是地勢險峻之要塞,也非有秀麗風景之名地,只是蒼佑湖邊的一個渡口,因著這蒼佑湖的潤澤,這渡口也聚集了些人煙,漸成一個小集鎮,只是現今,卻是只見渡口而無人煙,百姓風聞大軍來至,早已逃亡去也。 雖這東旦渡只是一個小渡口,但此刻它卻兩軍必爭之地!只因渡過這蒼佑湖便是蒼舒城,而蒼舒城便在蒼茫山下,有著當世唯一一條通往蒼茫山的官道! 昔年始帝微服登山,蒼茫頂上放目而視,萬里江山、城樓要塞、百花蒼木眼中,乃歎曰:仰可掬星月,俯可攬山河,足謂王者也!是以封此山為「王山」,著令萬民開鑿登山之道,卻只至山腰即止,並下「鐵詔」禁令在此山修建廟宇、築屋居住!鐵詔是承繼之帝也不許修改的詔命,因此這蒼茫山中自東朝帝國建立以來,無寺廟香火熏染,也無草廬煙火熏蹋,更因山高險峻,怪石叢立,籐樹橫生,甚少有人能爬上,是以唯有那野禽飛獸、山泉林花自在繁生。 兩軍皆是日夜兼程飛速奔馳,都想在對方未至東旦渡之前截住對方,卻仿如天意一般,兩軍同時抵達東旦渡。主帥似有默契一般,在相隔五里之時下令扎軍休息,而無俱對面的萬千敵軍。 欲登蒼茫,先得蒼舒。這是雙方的共識。 這場天下之爭已至此境,彼此都已各得半壁江山,彼此皆知對方無論哪方面都與己旗鼓相當,那麼剩下的便是一會蒼茫山頂,看誰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天,無日未雨非陰。 風,吹過時,依能讓人一陣哆嗦。 蒼佑湖面寬廣浩渺,無水鳥飛渡,無渡舟半葉,冷冷幽藍的湖水倒映著翠墨的高山、湖岸邊乾枯的蘆草,以及那黑白紫金耀目鮮明的大軍,風蕩起,一陣黑白紫金藍浮躍著,綺綺綣綣如風中五彩的旌旗,卻捲得人心頭一陣顫悠。 營帳已紮好,整齊有序的羅列,士兵們安歇的、守衛的、巡羅的各就各位,而各軍的將領則依騎著駿馬在各營巡視。 王帳中靜悄悄的,一個侍者也無,一顆碩大的明珠懸於帳頂,將帳內照得明晃晃一片,帳首華麗寬廣的矮榻上,惜雲與蘭息兩人各據一邊,盤漆閉目而坐。 當夜幕悄悄掩起天光,東旦渡卻是在一片橘紅的光芒之中,那千萬束火把將那幽幽的蒼佑湖也映得緋紅,夜空中迎風飄舞的王旗則高高的俯視著渡邊的千軍萬馬。 閉目調息的兩人各自深深吐納一周,然後緩緩睜眼,同時帳簾輕輕掀起,鍾離、鍾園各提食盒靜靜走入,將盒中佳餚一一擺好後又靜悄悄的退下。 兩人下榻,惜雲掃一眼桌上的菜餚,似有些無奈的搖搖頭。 「不合心意?」蘭息淡淡的瞟她一眼。 「息王飲食之精緻是出了名的,息王的廚子做出的菜餚那自是人間美味,惜雲素來粗陋,豈敢挑剔,只是……」眼角一挑,側首斜視,「你非得頓頓這麼奢侈嗎?」 「哦?」蘭息頭一轉,看看桌上,「平常菜餚而已。」 惜雲看看桌上那可抵小康之家一年花銷的菜餚,再看看身則一臉稀鬆平常的人,終只是輕歎一聲,走了過去。 兩人落座進食,若是以往,白風夕必是一邊狼吞虎嚥一邊高聲讚美,黑豐息則是一邊笑看一邊諷刺,可此刻,身著王袍的兩人皆默守「食不言」之則,動作優雅從容。 只是偶爾一抬眸,看著對面的人,會有那麼一絲恍惚,這個人是誰?為何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熟悉?十年走來,彼此何曾如此安靜相處過!那一刻,心頭百味陳雜,卻又在神思一轉間,恢復平靜冷淡。 餐畢,鍾離、鍾園靜靜入帳,奉上香茶,又輕手輕腳收走餐具,然後帳內再次恢復靜然。 「此次會戰,息王有何打算?」一杯茶後,惜雲開口問道。 「嗯?」蘭息轉首看她一眼,「未想會在東旦渡相會,這或是天意,也或是人意。」 「東旦渡周圍幾乎全是平地,於此處作戰,無機可借。」惜雲十指翻轉著茶杯,目光追著杯緣,頭也不抬的道。 「風王智計百出,難道無良策?」 「要良策,息王應該問軍師。」惜雲笑笑,略帶諷意。 蘭息不以為忤,眼眸望向帳頂光華奪目的明珠,唇際微微勾起:「無險地可借,無妙計可施,那便只有硬戰一場,兵法、佈陣、戰力、勇氣……看看到底我們誰更勝一籌。」末了,轉首側看惜雲,似笑似問:「正面相會便要正面迎戰方為勇士,不是嗎?」 「斗兵法、佈陣?」惜雲轉著茶杯的手一頓,抬眸問道:「息王學兵法之時學的是什麼?」 「第一本學的是《玉言兵書》,然後才是家傳兵法,這是王家家訓,不得違背。」蘭息據實答道。 惜雲聞言不由莞然:「看來你我都是一樣的,我們的祖先無論文武皆學自玉家,為著記恩,後世子孫學文開蒙之篇是《玉言仁世》,習武先背《玉言兵書》,而今,你我面對的便是傳授的玉家人,學生與老師的對決,勝算有多少呢?」 「不是有一句人人皆知的『青出於藍勝於藍』嗎?」蘭息盯住惜雲的雙眸,似要從中探測什麼,「又或風王認為玉無緣公子才慧冠絕天下,他人休言班門弄斧?」 惜雲搖頭:「息王胸有成竹,惜雲豈會輕視,只是……」輕輕一頓,將手中茶杯擱在桌上,目光看向蘭息。 「只是什麼?」蘭息追問一句。 惜雲淺淺一笑:「雖說你我也非照書搬兵之人,但論到兵法佈陣,這世間確實少有人能與玉家人相比。」 「如風王所言,那此刻吾等豈非掉頭即逃,退避三舍?」 「非也。」惜雲擺擺手,看著蘭息,目如幽潭,「『更因如此我們才非得一戰,看看我們七將之後能否超越玉家人,三百多年的時間,我們是依只是玉家的學生,還是已脫胎換骨獨立門戶!』息王心中不正是如此想嗎,所以才要正面對決嗎?」 「與皇朝、玉無緣的對決,學生與老師的對決,皇座誰家的對決……多有意思的事……」蘭息淺淺笑開,長眉輕輕揚起,沉靜如海的黑眸微起波瀾,晶亮的光芒似比帳頂的明珠更為燦目,「如此難得的盛會,如此難得的對手,你我卻可相遇,又豈能負上蒼這一番美意!」 惜雲看著對座的人,如此的興奮,如此的期待,如此的自信……更甚至眉宇間綻放出一種少年的意氣風發!這樣的蘭息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為這場對戰而興奮,他期待對面那兩個絕倫的對手,他自信著自己的能力! 怔怔看著他,半晌後,她垂眸,輕輕彈響桌緣上的茶杯,和著茶杯清脆的清音,雲淡風清的笑:「無回谷中,惜雲已會皇王,此次便無需現醜,只需一旁觀看息王與玉公子冠絕天下的武功即可!」 話音落下時,帳門被輕輕叩響,然後各將軍魚貫而入。 在皇華大軍的王帳中也有著類似的談話。 「無緣,記得在無回谷之時,你曾說過『無回谷不是你們決戰之地』。」皇朝閉目臥於榻中,淡淡開口。 帳中飄蕩著輕輕淺淺的琴聲,與榻相距一丈之處,玉無緣正撫著古琴,聽得皇朝的話,卻依未停手,只是抬首看一眼皇朝。 「玉家人號稱『天人』,精於命算,那這東旦渡便是我們命會之地嗎?」皇朝沉厚的嗓音夾在琴音中隱約幾分飄忽。 玉無緣未有作答,只是悠閒的撫著琴,琴音清清的響著,簡簡單單,卻自然流暢,令人聞這即心神放鬆。 「這一戰便是我們最後的決戰嗎?那麼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登上蒼茫山的是一人還是兩人?」 「欲登蒼茫者,豈可勢弱於人,既終有一戰,又命會東旦,便放手一搏!」琴音中,玉無緣的聲音淡得仿如蒼穹落下的天語,縹緲無捉卻清晰入耳,十指輕輕佻動著琴弦,低垂的眸看不清神色。 「命會東旦,放手一搏……」皇朝睜開眼,看著帳頂上雲環龍繞的花紋,目光漸漸灼熱,「風惜雲、豐蘭息……當世罕見,而這一次卻可與他們真真正正的一戰,真是令人期待!」抬起手,手指正微顫著,那是激烈的興奮所致!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共此燈燭光。」 猛然間只聽得玉無緣和著琴音輕輕吟出,抬首看向帳頂的宮燈,橘紅的燈光透過水晶燈璧輕柔的瀉下,灑滿一帳的明亮與暖意。當最後一字念完之時,琴音也就止了。 皇朝轉首,定定的看著玉無緣,燈下他正細細的以白絹包起古琴,神色間無絲毫變化。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皇朝一字一字的靜靜念出詩的最後一句,目光不離玉無緣,似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為何會在此刻念出這樣的詩來。 可玉無緣卻是一派平和淡然,抱起古琴,看看皇朝:「與息王這等智計冠絕瞬息千變之人對戰,與其費盡心力思計謀策,不若隨機而動以不變應萬變。是以今夜摒盡思緒,好好休息。」說罷即轉身離去。 正文 50 東旦之決 夜已深,喧鬧的東旦渡此刻也安靜了大半,除巡羅的士兵外,所有的人都早早的入睡,畢竟明日大戰在即,養精蓄銳方能全力上陣殺敵!但並不是人人都能安然入眠。 帳中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線中,映著一道瘦長的身影,單薄孤寂,靜靜的坐在燈前。 帳簾輕輕掀起,一道人影無聲無息的走入,看著燈前孤坐的人,無聲的歎息。 「久微。」輕輕的喚著,腳下適當的發出輕響。 燈前的人影回首,似有些茫然的看著來人,片刻後那無神的眸子綻出一絲光亮:「夕兒。」 「睡不著嗎?」惜雲在他身旁坐下,看著那張瘦削蒼白的臉,看著那雙複雜而痛苦的眼眸,心頭一絞。這都是他們的錯,這都是他們的罪,是三百多年前,他們祖先種下的罪與因! 久微唇角一動,似想笑笑,卻終是未能笑成,目光蒼桑而疲倦的看著惜云:「無需瞞你,也瞞不過。我只要想到眼前的情況,腦中便有如千軍萬馬在廝殺,擾得我心神不寧,畢竟……眼前的局勢是多麼誘人!」 惜雲沉靜的看著他,目光柔和如月深廣如海,可包容所有錯與罪,可容納所有的因與果。 與惜雲溫柔的目光對視著,良久後,久微終於勾唇一笑,有些無奈,有些妥協,有些認命:「畢竟是積怨了數百年啊,夕兒,面對毀家滅族之仇,面對數百年無法申訴的冤屈,再平和寬容的人,也無法一笑了之!我們久羅族……我們久羅族的人也是人啊!」最後那一句,夾著無法訴出的酸楚與悲憤,輕輕的吐出,沉沉的沉入人的心底最深處,重如千斤之石! 「久微,我明白,久微,我明白的!」 惜雲伸手輕輕的握住久微的手,那雙手在顫抖著,那雙手指間絲絲縷縷的青色靈氣在激烈的纏繞環飛著,似要將雙手緊緊束縛,又似要脫出這雙手的掌控沖嘯而出!久微……我是真的明白的,明白著這是為什麼……這是激憤,這是傷痛,這是愧疚……為著三百多年前那滿族的無辜性命,為著這經歷了數百年的冤屈,為著這累積了數百年的恨、累積了無數冤魂的怨……她是明白的,也正因為明白,所以她負疚深重!她——感同身受! 「夕兒……」久微看著那雙緊握自己的手,看著眼前那雙明亮如水的眼睛,那如被亂麻絞成一團的心忽然鬆解開來,指間纏飛的靈氣慢慢消散,最後安安靜靜的躺在惜雲的掌中。 「若說這世間還有誰能真正的瞭解久羅族人的痛苦,那麼便只能是你!也只有你了!」 「是的。」惜雲執起久微的手,燈光下兩手皆是十指修長,膚白如雪,青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因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 「原來你真的知道。」久微歎息。 「我當然知道。」惜雲笑笑,夾著無法掩藏的悲哀,「久羅族雖已被滅族,且數百年以來皆是東朝帝國的禁忌,但我們風王族族譜上清清楚楚、明明正正的記載著『鳳王風獨影,夫久羅山久遙』,我們是鳳王與久羅族之後!」 「哈哈哈……」久微忽然大聲笑起來,不顧這笑聲是否會驚擾沉夢中的人,他仰首大笑,「哈哈哈……當年始帝親下鐵旨『久羅者殺無赦!』,可是卻眼睜睜看著鳳王與久羅遺族成婚而不能阻,對著流著久羅族的血的風王族卻不能下滅族之旨,歷代的東朝皇帝對著風王族呈上的族譜也都要視而不見一般忽過久羅之名嗎?……哈哈哈……」 惜雲看著大笑的久微,卻無言可慰。 「多麼可笑啊……東始修……原來你也有不能不敢之事啊!哈哈……多麼可笑啊!又是多麼的可憐!多麼的可悲啊!哈哈哈……卻要換得我久羅族數萬條無辜性命……讓我久羅山染盡鮮血……讓我久羅孤魂永無歸日!這就是你當年的一怒之果啊!可是……你最後又得到了什麼呢?你最後還不是憾恨終生,死不瞑目嗎?!哈哈哈……你這可憐的皇帝啊……你這可悲可恨的皇帝啊!哈哈哈……」 久微無可抑止的放聲大笑,笑得全身顫抖,笑得聲嘶力竭,笑得淚流滿面!那笑聲在這寂靜的夜、在這空曠的帳分外的淒涼、悲慟!那燭火似也為笑聲所感,昏黃的光和著帳壁上的影,搖搖淌淌,沉浮不定! 「久微……」惜雲攬住他,緊緊的抱住他,抱住那顫抖的肩,抱住那悲傷的靈魂,「久微……」溫柔的喃喃喚著,直至那悲憤的笑聲漸消漸歇。 「夕兒,我很恨!我很痛!」久微抱住惜雲,嘶啞著聲,悲慘著笑,「我們久羅族世世代代深居久羅山中,從不與外界接觸,從不與外界起爭端,可為什麼……為何要遭遇那種悲劇,數萬的無辜生命一夕間便全沒了,蒼鬱的久羅山一夕便化為血山,只餘那無數不能平息怨恨的孤魂,數百年來只留一下罪惡禁忌的族名,數百年來無人敢提,數百年來慢慢消逝在人間……為什麼這樣?!我們久羅的遺族數百年躲躲藏藏隱宗匿名偷得殘生,可這些仇人……他們安坐帝位王座,他們安享榮華富貴,他們子孫百代……我恨……我恨……」 「久微……」惜雲抬手拭去他滿臉的淚。 「夕兒,我恨!我要他們家國破滅,我要他們血流成河屍陳如山,我要他們嘗盡我們久羅族這數百年來嘗盡的所有苦痛!夕兒……我可以做到了……我可以一雪我們久羅族這數百年來的怨恨!還有……還有那個玉家人!那個擔著『天人』的美名、那個披著仁善慈悲之皮卻助紂為虐的玉家人……那個害得我一族全滅永不見天的玉家人!夕兒,我恨啊……我真的想……想殺盡他們這些仇人!」 惜雲抱著他,閉目不語,心頭卻是痛楚難當,久微……久微…… 「夕兒,現今天下兵馬盡聚於此,而他們實力相當,他們要全力一戰無暇他顧,我可施手段讓他們玉石俱粉,我也可用……夕兒,我可以讓他們盡歸於這蒼佑湖,讓這蒼佑湖堆滿屍首,讓這湖水化為血水永不褪色,就如當年的久久湖一般!」 久微的目光灼亮瘋狂,可惜雲卻只是靜靜的看著他,那清澈的眼眸如漆夜中最亮的星,明亮的光芒似可照射至天之涯、心之底,可看透世間的一切! 在她的注視中,久微輕輕搖頭,歎息著,無奈著:「是的,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視數十萬人命於草芥,我做不到視蒼生於無物……所以我……」 眼睛看著惜雲,那歎息與無奈便更深一層,「夕兒,為何你不肯爭奪這個天下?為何你肯放棄這所有的一切?你若肯要這天下該多好啊,那我便可理所當然的站在你的身邊,助你得到這個天下,我可以毫無顧忌的用我久羅族的靈力為你除去所有的障礙……可是你偏偏……夕兒……」無力的、失望的長長歎息。 「久微,不要妄用你的靈力,所施與所受從來一體!」惜雲放開久微,目光緊緊的盯住他,抬手捉住他的雙手,「不要讓你的手沾上鮮血,你要乾乾淨淨的、平平安安的等待那一天的來臨!」 「夕兒,我不怕報應的。」久微無所畏的笑笑,笑得蒼涼而空洞,「久羅族不過余我一個,最恐怖的報應也不過取了我這條命去,這有什麼好怕的,一個人啊……還不如早些去。」 「久微,不只你一個的,還有我啊。」惜雲抬起久微的手放在臉頰上,溫熱那雙冰涼的手,溫柔的笑著,「久微,我們是親人,我們是這世上最後的親人!」 「最後的親人……」久微喃喃的看著惜雲,苦澀的、悲哀的笑笑,「是啊,久容已經死了,風王族也只餘你一人,這世上只有你我血脈相連,我們是這世上最後的、唯一的親人!」 「久容……」提起久容,惜雲心頭一痛,無法再語。 久微想起那個純真害羞卻又勇敢無畏的久容,眼角一酸,「我們久羅族以忠貞為榮,久容能救你,他心中必定是很幸福的。只是……」 深深吸一口氣,似要壓下心口的那股酸澀與痛楚,「當年久羅王共有三子,那一場大禍之後,族人幾近全滅,三位公子中三公子為鳳王所救,長公子即我先祖跳崖得武林高人所救,只有二公子生死不明。初見久容時我便凝心,一直未能確認……但久容能用靈血救你,那他必是久羅王族,定是二公子後人。好不容易有一個親人,可……」 相執的手心滴落一滴滾燙的淚,那是誰的? 「當年鳳王雖救得三公子性命,但其代價是捨去了一身靈力,王族之血流失殆盡,是以我風王族後代並無遺傳到久羅王族之靈力,代代皆為普通人,雖從不忘久羅,但數百年也未再遇久羅人。我與久容相處十多年,竟不知他是久羅族人,最後……最後……」語聲哽咽,不能再繼。 修久容傾懷相護,佑她安然而歸,卻也用他的死在她心頭留下一道傷痕,是她永生難愈的痛! 起身而立,深深呼吸,抬目四視,平息心緒,片刻後才道:「死的人已經很多了,從帝國初年的久羅滿族到數百年後現今的亂世,已有無數的無辜性命慘遭屠戮,所以……久微,不要再弄髒你的手,無論當年始帝與七王出於何因而滅掉久羅,無論當年那場悲劇如何的慘烈無辜,但現在,東朝帝國已將消亡,那就讓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隨著帝國的湮滅而結束!」 抬手撫在久微的肩上,聲音平靜悠長:「我承諾的我已經做到了,所以你要好好的活著,等著久羅族重現於世的那一天,等著久羅族可堂堂正正的站在陽光下的那一天!那時,你要重回久羅山,以久羅王之名召喚流落天涯的久羅人,重歸故里,重建家園!」 「你承諾的?」久微猛然轉首看著惜雲。 「是的。」惜雲點頭,抬手一招,「折笛。」 話音一落,緊密的帳簾忽開一角,一股冷風灌進,瞬間又被隔斷,未及眨眼,一道人影便立於帳中,那是一名著銀灰長袍的年輕男子,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外表並不突出,但看一眼卻對之心生親切,想來是因他那一臉笑瞇瞇的神情,這帳中也因他的笑臉而瞬間明朗起來。 「你?」 「風王護衛折笛見過久微先生。」折笛微微躬身行禮。 「折笛……」 久微剛一開口,卻見折笛向前三步,然後屈膝跪於久微身前,以頭俯地,朗聲道:「風國王衛折笛奉王命向久羅之王呈此丹書!」說罷,雙手一舉,一封帛書便呈於久微眼前。 久微訝異折笛之舉,看向惜雲,卻見她點頭示意,當下接過。 「折笛,你任務已了,回去吧。」惜雲淡淡吩咐道。 誰知折笛卻不理會惜雲的吩咐,依舊跪於久微身前,抬頭看著他,眨眨眼睛道:「久羅王,你缺不缺護衛?要不要我當你的護衛,我保證可護得你毫毛不失!要知我折笛精通十八般兵器,會二十八種掌法,懂三十八門內功心法,曾敗四十八名一流高手,並與五十八名劍客於淺碧山論劍六十八天,最後獨創七十八招『碧山絕劍』而一舉奪魁,也因此收了八十八個聰明伶俐的徒弟,正打算娶九十八個老婆,似我這般天下無二的人才可不多見,所以你應該快快把握機會,請我當你的護衛吧!」說完,再次眨眨眼,笑瞇瞇的看著目瞪口呆的久微。 「你……」久微一生也可謂遍游天下,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可是眼前這個口若懸河、喜歡眨眼、並一個大男人把眨眼這等小兒女的情態做得自然瀟灑的人卻是頭一次見。 「怎麼樣?決定了嗎?請我當護衛嗎?只要你請我當你的護衛,我可以考慮每天付你十銀葉,並且可以考慮從我那八十八個徒兒中挑選最美麗的一名女徒兒當你的貼身侍女。」久微的話還沒說出口折笛又開口了。 「我……」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要你讓我這個護衛隨時跟隨在身隨時可出手保護你就可以了。你絕不可以像某人一樣,我當了十五年的護衛,卻從頭到尾只幹了一件跑腿的事情,十多年來把我丟在淺碧山上,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任我自生自滅孤苦伶仃艱難度日,那簡直不是人過的活,以至我終日只能將各門各派的武功翻來覆去的練,閒時也只能四處找找無聊的人打打架比比武,順便偷偷少衝寺的寶卷搶搶武龍山的靈丹,可因為身份神秘所以只能藏面隱身,威名不得顯於武林,讓我這等文武雙全的英才空埋荒山,即要懷才不遇而鬱鬱而亡!」說完連連眨眼,淚盈於眶卻未奪眶而出。 「我……」 「我平生夙願就是做一名真正的王衛,若你請我,我必會克盡己責,嘔心瀝血在所不惜!你若想學什麼蓋世武功我都可教你,便是想要學戚家的可以讓人應永遠年輕英俊的鬼靈功我也可以教你,還可以讓你吃遍各門各派的的靈丹妙藥,養精補體,延年益壽,多妻多妾,多子多孫……」聲音忽然止住了,但並不是他自願的,只是因頸上突然多出了一柄寒光閃閃的劍。 眨眨眼睛看看久微,再看看執劍的人,然後再眨眨眼睛看看袖手一旁的主子,最後滿臉憂傷歎息著:「原來你已經有宵眠當護衛了,那樣的話,我看在從小一起長大的情份上便不能搶自家兄弟的活,因此我只能忍痛割愛揮淚拜別……啊……」頸前的劍尖忽然前進了一分,已貼在肌膚上,如冰刺骨。 「很吵,烏鴉嘴!」宵眠冷峻的臉上浮起一絲不耐。 「烏鴉?」折笛笑瞇瞇的臉一陣抽搐。 宵眠點點頭:「再吵割了你的舌頭!」 「我俊美無匹玉樹臨風……啊……」 劍尖已毫不留情直取咽喉,久微一聲驚呼還未出口,身前跪著的人卻已沒了影兒。 「君子動口不動手!」 剛驚詫著,卻見惜雲的身後露出一顆笑瞇瞇的腦袋,「久羅王,你什麼時候不喜歡那根木頭而想念起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幽默風趣古今第一的我時請捎信給我。」 「折笛。」惜雲回頭瞟一眼。 「在!」折笛馬上應道,一臉巴結垂涎的看著惜雲,「王,你終於知道我很走俏了,決定將我從那蠻荒之地的淺碧山召回來了嗎?」 「是的。」惜雲點點頭,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著他,「似你這般能幹出色的人世所難尋,若不用實是浪費,可又怕事小屈了你,不如這樣吧,你說說你想做什麼。」 「當然是您的貼身護衛!」折笛毫不由豫的答道。 「哦?貼身護衛能做些什麼?」惜雲眼珠一轉。 「可以做的多著呢!」折笛頓時眉飛色舞,「貼身護衛顧名思義即是時時刻刻都緊隨王身,我可以為王赴湯蹈火,可為王披荊斬棘,可為王辣手無情,可將所有對王有不軌之圖的壞蛋全部以無影掌拍到九宵雲外,我還可以侍候王吃飯穿衣沐浴睡覺……」正說得興起,忽又啞聲了。 「怎麼啦?」惜雲問道。 折笛看看惜雲,又看看帳頂,再看看一旁的久微、宵眠,眉頭忽然糾結在一塊:「稍等,稍等,讓我考慮一下,嗯……我雖然精十八般兵器,會二十八種掌法,懂三十八種心法,打敗了四十八個高手,也獨創了七十八路高超的劍法,還有八十八個徒兒幫手,並且還摸到了少室山掌門的光頭,也扯了武龍山牛鼻子一把鬍鬚,可是……」看看惜雲,最後頗有壯士斷腕之決的痛聲道,「可是這所有的加起來似乎還是敵不過息王的一招『蘭暗天下』,那麼侍侯王吃飯穿衣睡覺沐浴時我便會有危險……所以……唉,我還是回淺碧山上修煉得更厲害一點時再說吧。」目光憂傷的望著惜雲,「王,不是折笛不想念您,而是這世上雖有無數的珍貴之物,但所有的珍貴之物加起來也抵不過性命珍貴,所以折笛只能揮淚拜別您。當然,如果您能保證息王不會對我用『蘭暗天下』,那麼折笛願捨命侍候王吃飯穿衣……」 「噗哧!」 不待折笛話說完,久微已忍俊不禁,便是宵眠也目帶笑意,只不過笑中略帶諷意。 折笛聞聲回頭,然後移步走近,卻是一臉正容,雖依是滿臉微笑,卻已是大家的雍容風範,恭恭敬敬的一禮:「折笛拜別久微先生,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久微起身回禮,盈盈淺笑。 折笛仔細的看看他,復又嬉笑:「雖然面相沒有我英俊,不過笑起來卻有著惑人的魔力,久羅人果然不可小看!」話音一落,人已飄走,「什麼時候想請我當護衛時可前往淺碧山,記住,是淺碧山,而不是什麼深碧山濃碧山的!」音未消,人已遠。 久微啞然失笑,回頭,卻已不見宵眠。 「風國將臣皆對你恭敬有加,倒是少見如此有趣之人,應是十分合你脾性。」 折笛的一鬧,掃淡了帳中沉鬱氣氛。 惜雲一笑:「折笛之性合白風夕之意,但不合風國女王,是以長年守於淺碧山,以護『體弱多病』的惜雲公主。」 久微聞言歎一口氣,看看手中帛書:「這是什麼?」 「這是我登位之日以風王身份做的第一件事。」惜雲目光掃視帛書。 久微聞言打開帛書,當看清帛書之時,那一瞬間,心頭百感交集。祈盼了數百年的願望卻在這一剎那實現,可他心頭卻辨不出是何滋味。是苦?是酸?是辣?是痛?是悲?是喜?是想大笑?還是想大哭?似乎全都有又似乎全都無,以至只能是呆呆的看著,模糊的看著,未能有任何反應。 「這份丹書蓋有風國鳳印、豐國蘭印、皇國焰印、玉家天印,你、我、息王、皇王、玉公子五人各一份,這天下不論握於誰手,這一份丹書在登位之日即公告天下,還清白於久羅!這是我們四人的承諾!這也是我們還三百多年前的一筆債!」惜雲伸手握住久微有些抖的手,「無論誰勝誰負,都不會傷害於你!無論成敗,我都已做到!久微,你不可負我一番心血!」 「夕兒……」 「久微。」惜雲抬手制止,目光看向那一盞搖曳不定的燭火,「無論明日一戰是否能分勝負,但蒼茫山上必有結果!蒼茫之會後,無論結果如何,都請你離開,請回久羅山去靜待新天下的到來……那時候……無論我是生是死,無論我是坐於朝堂還是魂散天涯……久微,我都由衷高興。所以請你平安的回到久羅山去,宵眠會代我守護你一生。」 「原來……你早已安排好一切!」久微忽然明白了,手一伸抓住惜雲雙肩,「難怪你派無寒、曉戰、斬樓為齊恕、程知、徐淵副將,那與其說是副將,不若說是護衛!無論成敗你都不許他們有失!你……你將我們護得周全,可是你……你……」久微眼睛通紅,緊緊的逼視著惜雲,一剎那間,心頭忽然酸酸軟軟,胸口堵澀難舒! 「久微!」惜雲拍拍肩膀上抓得骨頭生痛的手,「你太小看我了,要知道我不但是風國的王,無數士兵護衛護著我,而且我還是白風夕,以我的武功,這天下有誰人能傷得了我?所以你儘管放心,我絕不會有事,我只是需要你們的安全來安我的心,懂嗎?!」 「可是……」 「沒有可是!」惜雲斷然道,眉峰一凜,那一剎那,她是風國的女王,王者的自信與氣勢肅然而現,令人不敢違抗。 「久微,相信我。」惜雲放柔語氣,將肩膀上的手拿下,緊緊一握,「無論成敗,無論生死,無論是天各一方……我們都會有感應的!我們是這世上唯一血脈相系的親人啊!」 久微深深的看著她,看著眼前這一張沉靜自信的臉,一顆惶然的心忽然安定下來,「夕兒,我相信你,所以我在久羅山等你!無論多少年,我都等你來吃我為你準備的久羅佳餚!」 「好!」惜雲笑,放開久微的手,「已經很晚了,該睡了。」說完轉身離去。 「夕兒!」久微喚住那個離去的背影。 「還有什麼?」惜雲止步回首。 「為什麼?為什麼明日一定要戰?要奪天下有許多時間有許地方有許多方法,可為何定要在東旦渡一戰?為何明日一戰即要定局?一戰的成敗並不足以分出真正的勝負,可為何你們只要這一戰?」久微問出心中最後的一個問題。 惜雲看著他,沉默良久後道:「以息王為人本不應有東旦之會,但……」微微一頓,然後再道,「蒼茫山下一戰他似乎期待已久。」看看久微懷疑的眼神,不由笑笑,「或者是有某種約定,關於蒼茫山頂的那一局棋。」 「蒼茫山的棋局……難道真要以那局棋來定天下之歸?」久微猛然睜目,哪有這樣的天下之爭,簡直有些荒唐可笑。 「『蒼茫殘局虛席待,一朝雲會奪至尊。』這一句流傳久已,而山頂之上的那盤殘局想來你也看過,那確實存在著,所以以棋局勝負來定天下歸屬也未必無可能。」惜雲卻是滿不在乎的笑笑,這一刻白風夕的狂放又隱隱回來,「敢以一局賭天下那才是真正的豪氣!」 「那可是萬里江山,不是區區金銀財物,輸者若真就此放棄,那必是瘋子!」久微不敢信。縱觀歷朝歷代,為著那一張龍椅,哪一個不是血流成河屍陳如山才得來的,而哪一個敗者不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到萬機盡失萬念俱毀時才肯放棄! 「一定要戰至最後一兵一卒者才是瘋子!」惜雲冷聲接道。 久微無語,半晌後才道:「若在東旦大戰一場,以目前情況來看,極有可能是……」後面的話忽然嚥下,看看惜雲,「以兵家來說,康城才是必奪之地。」 「康城……黥城……」惜雲眉頭一跳,「康城還有……」卻說到一半又止,低首似陷入沉思。 久微也不打斷她的思緒。 半晌後,惜雲似已想通某點,才抬首看著久微道:「若真以棋局定天下才是最好的結局,否則……」眼中一片沉重,「那必是哀鴻遍野,千里白骨!」 久微聞言心頭一跳,怔怔的看著惜雲。 「久微,你看現今天下百姓如何?」惜雲問道。 「雖戰亂不止,但皇華豐風四國素來強盛,再加四國各結同盟,是以四國百姓還算安樂,只白、南、王域百姓飽受戰亂之苦,不過皇王與你們皆非殘忍好殺之人,雖攻城奪地,卻軍紀嚴明,又常有救濟之舉,所以百姓之苦已算降至最低。」久微答道。 「唉,雖是如此,但是戰亂中死去的又何止是士兵,禍及的無辜百姓又豈止是成千上萬!」惜雲歎息,想起每進一城時,沿途那些惶恐畏懼的鄉民,那些為失去親人的呼天慟哭,那些絕望至極的眼神,一顆心便沉在谷底,「自我登位以來,便是戰爭連連,入目儘是傷亡,而我自己親手造成的殺戮與罪孽怕是傾東溟之水也洗不淨!所以若能在此結束這個亂世又何嘗不好……」說著忽然打住,自嘲的一拍額頭,「一國之主竟然有這種天真的想法,真是……幸好是久微。」 久微聞言卻不答話,而是奇異的看著惜雲,那樣的目光令惜雲渾身不自在,因為極少極少有人會用這種目光看著她,那裡面有著刺探、懷疑、研究……以往那只黑狐狸偶爾會這樣看,但她往往選擇忽略,但久微卻不同,她不能將之視而不見,但依希望他可以停止這種眼神。 「夕兒,你在乎的並不是這個天下至尊之位落入誰家,你在乎的是天下百姓。」久微緊緊盯住惜雲的雙眼,不放過那裡面的任何一絲情緒。 「那至尊之位有什麼希罕的,不過就是一張無數人坐過的髒破椅子。」惜雲在久微那樣的目光中忽生出逃走的念頭,心頭隱隱的感知,似乎下一刻,她便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既然你不在乎王位帝座,那你為何不相助於皇王,以你們三國之力,再加你們三人之能及帳下名將,息王再厲害那必也處於弱勢,亂世或便能早些結束,可為何你卻毫不由豫的站在息王這一邊?以你之性又或可直接將國相托於皇、息王中任何一個,然後飄然遠去,可你為何明知會為家國王位所縛卻依留下,更甚至訂下婚約?」久微雙眸明亮又銳利,如熾芒直逼那雙毫無防備也來不及防備的眼睛,從那雙驚愣的眼直射心底。 惜雲臉一白,張口欲言卻啞然無聲,呆呆的不知所措的看著久微。 久微不給她喘息整理的時間,緊緊又落下一句:「白風夕瀟灑狂放,對任何人、事都能一笑置之,可她唯獨對一個人卻百般挑剔百般苛求百般責難!風王惜雲雍容大度,對部下愛惜有加,對敵人辣手無情,可即算那個人讓她愛如己身的部下命喪黃泉,即算那個人做了許多讓她失望、憤怒、傷心的事,她卻依然站在那個人的身邊,從未想過要背離那個人,更未想要出手對付那個人、報復那個人、傷害那個人!夕兒,你說這些都是為什麼?!」 彷彿是雷霆轟頂,震聾發聵,一直不願聽入的此刻清晰貫入!彷彿是萬滔襲捲,擊毀堅壁鐵牆,將一直不願承認的直逼身前!彷彿是雷電劈來,劈開迷迷濃霧,將一直不願看的直攤眼前!那一刻,無所遁形!那一刻,對面那雙眼睛那樣的亮,如明劍懸頂,直逼她仰首面對! 她面色蒼白,她渾身顫抖,她惶然無助,她踉蹌後退! 這是她一直以來從未想過的,這是一直以來她從來不去想的,這是一直以來她從來不敢去想的!因為她就是不肯不願不敢!那是她最最不願承認的!那是她最最不可原諒的! 可是此刻,無論願與不願,無論敢與不敢,它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呈在她的眼前,印在她的心頭,以巋然之姿要她正面而對! 一步一步的後退,微顫著身,瞪大著眼,慘白著臉,一直退到帳門,依*著,平息著,半晌,抬手,指著對面的人:「久微,你欺負我!」 簾一卷,人已失。 「到底是你欺他還是他欺你又或是自己欺自己?」久微輕輕鬆鬆的坐下來,安安靜靜的笑著,「你也該看清了,該決定了!你要以我們的周全來安你心,那我也要你的周全來安我心! 元月八日。 天晴,風狂,鼓鳴,旗舞。 黑白分明,紫金耀目,刀劍光寒,殺氣沖天。 東末最後的、最激烈的、最著名的一場大戰便在這東旦鍍上展開,後世稱為「東旦之決」。 「這一戰,我想我們彼此都已期待很久,期待著這場決定命運、決定最終結果的決戰!」皇朝對著身旁的玉無緣道,金眸燦亮的望向對面的對手。 「玉無緣位列四公子之首,這一戰便看看他能否當得這『天下第一』的名號,看看我們誰才能位列『天下第一』的皇座!」蘭息平靜的對身旁的惜雲道,黑眸遙遙望向對面的對手。 王者的手同時揮下,那一刻,戰鼓齊響,如雷貫耳!戰士齊進,如濤怒湧!旌旗搖曳,如雲狂捲! 「喬謹!齊恕!棄殊!徐淵!」蘭息召喚。 「在!」四人躬身。 「東、南、西、北四方之首!」手指前陣。 「是!」 「金衣騎與數月前已不可同日而語,皇朝御兵之能當世難尋!」惜雲目光看向戰場上銳氣凜然的金甲士兵感歎道,「今日方是真正的四大名騎之會!」 「端木!程知!穿雲!後方三角!」蘭息再喚。 「是!」 惜雲轉頭看看他:「你如此佈置我倒真不知你打算以何陣決戰。」 「何須死守一陣,戰場上瞬息千變才可令對手無可捉摸。」蘭息淡淡一笑道。 惜雲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不怕任是千變萬化也逃不過一座五指山?」 「正想一試。」蘭息側視。 「皇雨!」皇朝目不移前方。 「在!」皇雨迅速上前。 「去吧,中軍首將!」 「是!」皇雨領命。 「雪空!九霜!」 「在!」雪似的長髮在風中飛舞,黛色的羽箭裝滿弓袋。 「左、右兩翼!」 「是!」 大軍雙方的陣式已展開,各軍將領已各就各位,兩邊高高的瞭台上屹立著雙方的王,決戰即始! 「傳令,北以弩門進發!」墨色的旗下發出號令。 「是!」 傳令兵飛快傳出命令,剎時,北方的風雲騎陣形變幻,仿如箭在弦一觸即發的長弓快速前衝,首當其衝的金衣騎頓時被「弩箭」射倒一片! 「中軍弧海禦敵!」紫色的焰旗下傳出命令。 「是!」 傳令兵馬上傳令,位居中軍的金衣騎中首頓時疾退,片刻便化為弧形深海,如弩箭而出的風雲騎便如石沉大海,被深廣的金色海水吞噬而盡! 「傳令,東軍雙刃!」蘭息對戰場的變化淡然一笑。 「是!」 傳令兵傳下命令,東邊的墨羽騎剎時化為一柄雙刃劍,配以墨羽騎當世無以匹敵的速度如電而出,位居左翼的爭天騎被刺個措手不及! 「傳令,左翼空流!」皇朝迅速發令。 「是!」 左翼的爭天騎化為滔滔江流,墨羽騎之劍直穿而出,卻刺個空處,爭天騎已兩邊分開,有如江流拍岸而上,再紛湧而圍墨羽騎,墨羽騎頓時有如劍歸鞘中,動彈不得! 「傳令,穿雲長槍!」蘭息絲毫不驚。 「是!」 剎時只見右角之墨羽騎如長槍刺出,鋒利的墨色長槍劃過紫色的劍鞘,頓時飛濺出血色的星火!而鞘中的墨羽劍則橫割而過,衝破劍鞘直逼中軍金衣騎,將陷入金色弧海的風雲騎解救出! 「傳令,中軍柱石,左翼風動!」皇朝下令。 「是!」 中軍金衣騎陣前頓時豎立無數盾甲,仿如擎天支柱,任風雲騎、墨羽騎如潮洶湧,它自巋然不動,壁堅如石!左翼則化為風中紫柳,墨羽長槍刺來,它自隨風隱遁! 「皇朝名不虛傳呀。」蘭息笑贊,卻也迅速下令,「東、北暫無大礙,西軍陣雨!」 「是!」 軍令方下,位居西方的墨羽騎已長弓如日,軍首之將賀棄殊大手一揮,剎時一陣墨色的箭雨疾射而出,右翼的爭天騎未及反應便被射倒一大片! 「爭天騎右翼的將領似乎是那個有著神箭手之稱的秋九霜,那她率領的右翼軍必也精於騎射。」蘭息看著陣中那飄揚著的有著斗大「秋」字的旗幟微笑道,「但制敵須取先機,我倒想看看皇朝該怎麼破這一招,看看這與你齊名的女將有什麼作為。」 「論到箭術,秋九霜……已當世無二了!」惜雲看著戰場,墨羽騎的箭如陣雨連綿,雨勢如洪,無數爭天騎在箭洪中掙扎倒地! 蘭息聞言看她一眼,眸光一閃,似要說什麼,卻終只是垂眸移首。 「傳令,右翼壁刀!」皇朝洪亮的聲音隔著這遙遙數千米也隱隱可聞。 「是!」 當令下之時,右翼爭天騎中忽一箭射出,如黛青長虹飛越千軍,直射向墨羽騎陣中,迅猛無擋,還來不及為這一箭驚歎,一頂墨色的頭盔已飛向半空,「咚!」的被長箭緊緊釘在有著「賀」字大旗的旗桿上! 「將軍!」墨羽騎陣中傳來驚呼,瞭台上蘭息眉峰隱動,但眨眼卻是了無痕跡的平靜。 「我沒事!不要亂動,守好陣形!」伏在馬背上的人起身,除失去頭盔外,並無半點傷痕,抬眼遙望對面,暗自咬牙:好你個秋九霜!若非躲避及時,此刻釘於旗桿上的便不只頭盔而是他賀棄殊的腦袋! 墨羽騎因這一箭而軍心稍動不過是片刻之事,但對面的爭天騎卻已趁機變動陣勢,當墨羽騎回神之時,爭天騎陣前已齊列全身甲冑的戰馬,戰馬之前是厚實長盾,密密嚴嚴整整齊齊一排,墨羽騎射出的箭全部無功而墜。而爭天騎在長盾的掩護之下步伐一致的向墨羽騎衝殺而來,箭已無用,墨羽騎迅速拔刀迎敵,兩軍相交,墨羽騎的刀全砍在了長盾之上,而爭天騎盾甲之中忽伸出長長一排利刃,剎時,墨羽騎戰士血淋淋的倒下大片! 「挫敵先挫其勢!好,秋九霜不負名將之稱!」蘭息贊曰,眉峰一凜,「端木錘刀!」 「是!」 左角墨羽騎聞令而動,直衝爭天騎,即要相會之時,迅速變陣,頭如錘,尾似刀,爭天騎還未明其意之時,那墨色鋃錘已夾雷霆之勢錘向堅實的長盾,尾刀伏地掃向戰馬甲冑披掛不到的四蹄,「啊呀!」之聲不絕於耳,爭天騎兵紛紛落馬,堅實的盾壁頃刻間便被瓦解! 「除風惜雲外,我未曾遇如此強敵,豐蘭息不愧是我久待之對手!」皇朝沉聲道,目光炯炯的望向敵陣,眉間銳氣畢現,「傳令,右翼疏林,中軍傾山!」 「是!」 軍令下達,右翼爭天騎前後左右疾走,頓時散如疏林,鋃錘揮下,觸敵寥寥!中軍重騎縱馬飛躍,不顧一切衝向敵人,有如金色山石砸向那一波一波襲來的銀洪墨潮,無數石落,阻敵於外,殲敵於內! 「傳令,北軍鷹擊!」 「傳令,左翼豹突!」 「傳令,東軍狼奔!」 「傳令,右翼虎躍!」 ……………… 一道一道的命令從雙方的主帥口中下達,下方大軍迅速而分毫不差的執行。 兩軍陣式變幻莫測,戰場上塵沙滾滾,戰馬嘶風,刀劍鳴擊,喊殺震天!那一戰從日昇殺至日中,又從日中殺至日斜,無數的戰士衝出,又無數的戰士倒下,放目而視,銀、黑、紫、金甲的士兵無處不是,倒著的,站著的,揮刀的,揚槍的……一雙雙眼睛都是紅通通的,不知是血光的映射還是吸進了鮮血!風狂捲著,風怒吼著,吹起戰士的長麾,揚起血濺的戰旗,卻吹不熄場上的戰火……血飛,血落,聲揚,聲息,風來了,風過了,戰場上依然鼓聲震耳,依然刀寒劍冷,依然淒嚎厲吼! 「傳令,左翼五行封塞!」 「傳令,西軍八卦通天!」 ……………… 瞭台上的主帥依然頭腦冷靜,依然反應靈捷!為這場決定最終命運的戰鬥、為著這世所難求的對手,雙方都傾盡一生所學、傾盡己身所能! 皇朝目光赤熱,劍眉飛揚,談笑揮令,傲氣畢現! 玉無緣無緒淡然的臉上此刻一片凝重,眉峰隱簇。 惜雲負手而立,靜觀戰局,神情淡定。 「傳令,中軍蛇行……」 「不可!」一直靜默而觀的玉無緣忽然出聲,「中軍指峰,左翼龜守,右翼鶴翔!」一氣道完後轉首看向皇朝,「息王是一個讓人興奮、沉浸的好對手,但不要忘了他之『隱』性,南軍、後角至今未動!」 「是。」皇朝頷首,長舒一口氣,有些自嘲,「這樣的對手太難得,以至忘形。後面你來吧。」 「若論行軍布戰,你並不差他,但若論心計之深,思慮之密,這世上難有人能出其右!」玉無緣深思的看著下面,雙方陣勢已是數變再變,彼此深入,複雜至極,稍有不慎便會一敗塗地! 而對面蘭息見爭天騎之舉動不由訝異的微挑眉頭,但隨即淡淡一笑:「東軍鰈游,西軍龍行!」 「難道他……」玉無緣一驚眉頭一跳又攏,「右翼四海,左翼八荒,!」聲音利落而沉著,一雙縹緲難捉的眼眸此刻卻是亮奪寒星。 「唔,被看穿了嗎?」蘭息輕輕自語,看看戰場上的陣勢,復又自信一笑,「但已晚了。」 「傳令,後角極天,」 「好一個老謀深算的豐蘭息!」玉無緣看著兩軍的陣勢感歎著,「他果然早有計劃!左翼無為!」 「南軍星動,結了。」蘭息輕輕舒一口氣,志得意滿的一笑。 「中軍歸元,成了。」玉無緣輕輕舒一口氣,展開眉頭。 但下一刻,看著陣勢的兩人卻同時一愣,然後齊齊苦笑。 惜雲看著戰場,側首歎道:「若此為下棋,該叫死棋還是平局?」 正文 51 孰重孰輕 「五星連珠!只曾在古書上見過,寥寥數筆無跡可尋,卻不想竟真有人能擺出此陣!豐蘭息可謂當世第一人!」玉無緣遙望對面瞭台深深歎息,對面之人是他第一次傾盡全力以對。 「本以為五星連珠世無所知,誰知竟為識破並以三才歸元相御,玉無緣不負天下第一之名!」蘭息望著對面瞭台深深歎服,這也是他第一次佩服一個人。 「五星連珠,八面相動。」 古書雖有記載,但此陣複雜凶險,無論擺陣、破陣之人數百年來從未有過,而今它卻出現在這東旦渡,便是玉無緣那樣淵博之人也要驚詫不已! 「三才歸元,天地相俯。」 這是《玉言兵書》最尾記載之語,世人熟讀此書者不計其數,卻從未有人能擺出此陣,久了,便只當是兵書結語,而此刻,它也真正的出現在世人眼前! 「五星連珠、三才歸元此等絕世之陣今日竟同時而現,真叫人大開眼界!」惜雲清亮的眸子此刻更亮了,但是習兵者見此兩陣都會心動,「只是如此一來,豈非僵局?」 「怎麼可能!」蘭息目視對面,「平手之局毫無意義!我想對面之人也是同感!」 「那麼五星連珠與三才歸元都要在這東旦渡一顯神威嗎?」惜雲目光一冷,「那麼極有可能便是兩俱敗傷!」 蘭息聞言默然,目光緊緊盯著戰場,最後沉聲道:「五星連珠陣我也是第一次擺出,其威力如何我也不知,但……事已至此,避無可避!」 惜雲聞言心一寒,咬唇看他,然後轉首:「這種不計後果之行不似你所為!」 蘭息看她一眼,然後移目遙視對面,幽深的眸中少有的射出灼光:「皇朝這樣的對手不盡全力是不可能獲勝!而今日世所罕見的五星連珠與三才歸元同時出現,任何一位習兵者都會想一試,看看這兩陣孰更勝一籌!我若錯過今日,再去哪裡尋此對手!而玉無緣……」 聲音微微一頓,目光一冷,無端的生出一股怨氣:「我就要試試他的仁心與能耐,看看玉家的人是不是真的無所不能!」 那最後一句令惜雲一愣,似不敢相信這種任性之語會出自永遠冷靜自持的他,呆呆的看著他半晌,咬牙道:「若是玉石俱粉,你便從蒼茫山頂跳下去罷!」 「放心,我絕對會拉著你一起跳的!」蘭息馬上接道,話一脫口,兩人同時一驚。 惜雲側首看他,四目相對,那墨黑的幽海中一片驚瀾,昭示著同樣的震撼。心頭一跳,剎那間,腳下千軍萬馬全都消逝,整個天地安靜至極,耳邊只有從對面傳來的細微呼吸,眼中只有對面那雙墨玉眸子,怔怔的、定定的看著,看著這雙她看了十年也未能看清未能看透的黑眸! 而下方的兩軍未得王令皆只是嚴陣以待,未敢有絲毫妄動。 「五星連珠對三才歸元嗎?」皇朝看著下方,「無緣,誰勝誰負呢?」金眸湛亮,有著躍躍欲試的期待。 「不知道。」玉無緣目光清亮,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五星連珠從未有人能破,最後或許會是最不願意看到的兩俱敗傷,只是……」話音一頓,抬首望向對面,目光變得朦朧幽遠,「此刻我竟然會想知道,這種絕不可行之為,我竟會隱盼著結果!豐蘭息啊,你是否有著魔力?真會被你拉下地獄去!」 皇朝看著他,金眸利光一斂,變得深邃沉靜,仿是要把眼前之人看著透徹。 「無緣,我們也相識近十年了吧?這些年來你所作所為無愧玉家仁名,只是……」素來清朗如日的聲線變得幽沉,「今日……這場決戰理智告訴你絕不可兩俱敗傷,可你……是想與之同歸於盡吧?」伸手按住玉無緣的肩膀,力透於指,指似鐵鉗,「無緣,你的內心深處隱藏著的自毀之心你自己也沒發現嗎?可我絕不允許的!豐蘭息有風惜雲相伴一生,那麼你和我也會相伴一生!這世間……離我最近的也只有你!」這一刻,這個向來狂傲自信的霸者身上也湧現出落寞孤傷。 玉無緣的目光依然遙遙落在遠方,似未曾聽入皇朝之語,雖人在此,神魂卻已不知飄向何處。 「皇朝,你多心了。」良久後,玉無緣才開口,轉身握住皇朝的手,平靜溫和,那雙眸子依是無波無緒的淡然,「現在是對著你此生最強大的對手,不要分心。」 「嗯。」皇朝目光移回戰場,看著僵持著的兩軍,然後傲然一笑,「任是你智計深遠,我依要贏這一戰!傳令,火炮!」 「是!」傳令兵揮動令旗,然後便見下方四輛戰車推出,正對著戰場。 「火炮!那是華國的火炮!」剛剛登上瞭台想一探究竟的任穿雨一見不由驚呼,同時也驚醒了對視中的兩人,「難道皇王想用火炮破陣?但此刻兩軍連結一處,它必會誤傷己軍!」 蘭息與惜雲的目光也被火炮吸回戰場,彼此皆是面色一緊。 「想不到皇朝竟還留有這一手!只是即算他可看清陣勢,但士兵卻無此眼力……」 惜雲的話還未說完,皇國中軍最後方擁聚一處的士兵忽微微散開,然後露出藏於陣中的一輛戰車,車上緩緩升起一座小小的瞭台。那瞭台做得十分精巧,桅桿以精鋼築成,並可折疊,此刻一節一節升起,竟高約十丈,四面也以精鋼封壁,只餘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窗,下方士兵緩緩轉動戰車,瞭台即也跟著轉動,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 「原來早有準備!」蘭息黑眸一瞇,「以此瞭台為準,炮手便可知距離,瞭台中人縱觀全場發令指示方向,便不會誤傷己軍。」 「瞭台中人想必也是武功一流者,否則無此膽識顯身於萬軍之中,且定是頭腦冷靜的將領,否則無法將兩軍陣勢識清!」惜雲看著戰場上空的小瞭台,皇國軍中武功一流的將領,莫非是…… 「棄殊!」蘭息的聲音遠遠傳出。 話音剛落,戰場中一箭射出,直取瞭台前方的小窗,但箭未及窗口便不知被何物所擊,直墜而下。 「果然是高手!」蘭息眉一皺,盯著陣中小瞭台,未及再下令,小瞭台的窗口伸出旗幟,但見那旗一揮,蘭息心頭一跳,即知那是火炮指令。 「五星連飛!」那一刻,蘭息的聲音又快又急又響,卻也清清楚楚傳出。 剎那間,陣中的墨羽騎、風雲騎忽然發動陣勢,情況急劇變化,連帶的爭天騎、金衣騎也無可避免的跟著變動。也就在那一刻,小瞭台窗前旗幟再次快速一揮,同時響起一聲如雷暴喝:「轉向!」 火星已燃的火炮被炮手急劇一轉,緊接著「砰!」的一聲巨響,皇國右翼右則五丈遠處塵土飛濺,高高揚起,幾遮住了半壁天空,久久才落下。 「可惜。」蘭息看著遠處半空中的塵土有些惋惜。剛才這一炮若非小瞭台之人下令及時,那麼他們便要自食其果了! 「好險!」任穿雨輕輕鬆一口氣,「只是若每一次皆以如此行動避其火炮,那我軍會消耗大量體力,反之敵軍則可以逸待勞!而且火炮威力奇大,一刀一劍再利再狠也只可殺一人,而它卻可一擊毀人千百!」 而就在此時,小瞭台的窗口忽然伸出四面旗幟。 「這人不但反應極快而且聰明!這一下便連他是何時發令,哪一旗才是真令也難知了!」任穿雨看著不由瞪眼。 「軍師素來多策,不知此刻該如何對付?」惜雲轉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任穿雨。 「觀陣勢均力敵。五星連珠在其絕、險,三才歸元在其深、隱,以陣對陣鹿死誰手猶不知,但若其有炮相助,我軍必敗!」任穿雨看一眼惜云然後垂首道,「而其炮之威得其瞭台指揮,若毀此瞭台,則我軍還有五成勝算。」 「毀去瞭台?」惜雲笑笑,「此瞭台四面精鋼,刀砍不進,箭射不穿,更何況高高其上,士兵無人能及,這如何毀得?難不成軍師得了神通,可揮手間移山碎石?」 任穿雨習慣性的抬手撫著下巴,有些苦笑著道:「風王無需開穿雨玩笑。人當然無法毀得此瞭台,若我方也有一門火炮又或……那自能毀之,只可惜啊,穿雨無能,實是慚愧!」說罷小心翼翼的看看惜雲,卻見她遙視前方,並未追問他那「又或……」,不由微微有些失望,但又有些鬆了一口氣,至於為何鬆一口氣,他自己也說不個清。 「軍師,若有一個武功高強之人持神兵利器冒死一擊,是否能毀此瞭台呢?」 正疑慮間,忽聽得惜雲此言,任穿雨不由心頭大跳,抬首看去,卻只望得一個修長孤峭的背影。 「這……」含在口中的肯定答語這一刻竟然猶疑起來,心頭一時竟是五味雜陳,看著那個孤峭得有些單薄的背影,忽然有些酸澀,不知是為著以往那些毫不猶豫的算計,還是為著此刻無法斷然的決定。 「軍師也不知嗎?」惜雲回首一笑,平靜寬容,「我倒是想試一試。」不待任穿雨作答,轉身看向蘭息,從容淡定,「五星連珠有『絕陣』之稱那必應不敗,無需顧我,做你該做的罷。」話音一落,人已躍上欄杆,足尖輕點,身形飛起時復又回眸一笑,恬靜如水,「我一直認為,作為帝王,你是十分優秀的!」 人已遠去,笑已模糊,只留那清晰的話語輕輕繞在瞭台。 「你……」蘭息抬手,卻只抓得一手空氣,握拳回手,再抬眸時,依是那個冷靜雍容的息王,「傳令,若敵軍瞭台之旗膽敢妄動,便……五蘊剎化!」那一刻,聲音是徹骨的冷厲,黑眸是暗夜最洶湧的潮! 身後的任穿雨清清楚楚的看著,明明白白的聽著,卻只是無言。 風王此舉到底是為著陣中那數萬將士的性命還是為著王?那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會如何! 目光追著那道化為白鶴飛向戰場的身影,千軍萬馬的虎視也無損於她的鎮定從容,這樣的女子啊,不應屬於這個鮮血淋漓的塵世!回眸看著身旁的王,十多年的相處自能窺得此刻那眼眸深處的悸動,這樣無情的人終也不能逃脫嗎?張口欲語,最後,終只是深深一歎! 半空中飛掠的那一道白影頓時吸住戰場上所有的目光,有讚歎的,有驚羨的,有畏懼的,有憂心的,也有凌厲的! 「她終於出手了嗎?!」皇朝目光緊鎖半空中那仿如御風而行的身影,「她似乎更適合武林中那個第一女俠的身份,而作為一國之君她卻是不合格的!一國之君,所有包括自身的性命都不屬於他,而是屬於國,豈可於萬軍中有如此輕率之為!」眸光一閃,神情複雜,「只是……能得她如此相待,豐蘭息又是修了幾世之福?!」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是忘卻營營。」玉無緣目光空濛的遙望著那越飛越近的身影,以清洌無波的聲線輕輕念出。 「長恨此身非我有……」皇朝喃喃念著,這一刻,他似乎隱隱明白了那種感受。無論是她,是他,還是己,此身已非我有! 「她即已出手,那麼皇雨便險矣。」玉無緣垂眸,無意識的抬起手掌,眸光落在掌心,然後緊緊攏起。 「她非嗜血噬殺之人,目的只是瞭台,況且皇雨也非弱者。」皇朝淡淡的道,只是看著陣中忽然心頭一動,抬手招來侍衛。 爭天騎右翼陣中,無數長箭瞄準了半空之人。 「射!」一聲輕喝,箭如蝗雨飛出。 「王!」陣中風雲騎發出一片驚呼。 箭在疾射,人在疾飛,彼此已只隔一尺,有人閉上眼不忍目睹。 「啊!」驚歎四起,卻見那白影猛然下墜,頓時,那瞄準她的箭雨便全部射空,遠遠飛去,力竭而墜。 「王!」 提到嗓眼的心還未來得及放下,又被緊緊提起,一支黛青的長箭凌厲而出,那一箭之猛,那一箭之快,決非前面箭雨可比,空中之人避無可避! 「叮!」但見半空中劍光一閃,長箭化為兩截墜落,而白影半空中足尖互踏,身形猛然前飛,然後輕盈的落在風雲騎陣中。 「王!」馬背上端坐著的的徐淵在這寒天卻已是嚇得大汗淋淋。 惜雲抬首一笑,拍拍徐淵的馬頭:「別擔心。」 目光環視周圍以敬服之目光注視著自己的風雲騎士兵:「記住,此刻是在戰鬥,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必遵軍令,不可妄動!」 「是!」徐淵垂首,眾士兵以目光答應。 「那就好!」惜雲輕輕躍起,落在徐淵的馬背,抬首遙視前方小瞭台,長長深呼吸,「徐淵,助我一臂之力!」 「是!」徐淵伸掌平攤,惜雲足尖一點,輕飄飄的落在他的掌心。 「去!」 徐淵一聲輕喝,長臂揚起,掌上惜雲騰空躍起,雙臂平張,衣袂飛揚,仿如展翅鳳凰,翱翔九天! 「射下她!」爭天騎右翼陣中秋九霜厲聲喝道,眉峰緊鎖,目光焦銳,而同時,手中長箭已離弦而去。剎時,無數飛箭跟隨著黛青長箭飛射向半空的鳳凰,也就在那一瞬間,風雲騎陣中飛起三道銀影,半空中劃起一陣銀芒,斷箭如雨,箭雨落盡,三道人影落回陣中,千萬士兵也無人看清他們的面貌。 而空中的鳳凰此刻離小瞭台已不過數丈,卻身形微滯,顯是力已將竭,正擔心著是否墜落,卻見她左手微揚,一道白綾飛出,縛上台頂一角,手一拉,身形再次飛起,直向瞭台而去。 「射下她!絕不可讓她*近瞭台!」秋九霜的聲音此刻已是淒厲惶然,雙目赤紅,手緊緊拉開長弓,弦上三枝長箭,銀牙一咬,三箭如雷電射出,黛青的光芒劃過上空,撕裂長風! 爭天騎左翼中冰雪般冷徹的男子猛然抬首,滿頭雪發在風中狂舞,目光追著那劃空而過的長箭,一雙眼眸慢慢變化,化為純淨透明的雪空,盈盈似雪欲融! 風雲騎陣中的三道銀影再次躍起,上、中、下三柄長劍在空中一閃,剎那間,士兵只覺得冷電炫目,一陣刺痛,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迷糊之中似有金石之音不絕於耳,再睜眼之時,看到的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半空中小瞭台前不知何時多了四名男子,手中長劍帶著熾日的金輝直刺那迎面而來、卒不及防的鳳凰!千鈞一髮之際,墨羽騎陣中四支長箭飛射而出,可那四人卻不躲不避,長劍依然疾刺,竟是拚死相阻,以命庇護那瞭台中人! 眼見四劍即要刺中之時,白影左手一抖,白綾擊在台頂,人已借這一擊之力身形猛然後退,右手一揚,鳳痕劍出鞘,手腕一轉,劍鋒一劃,半空中與四劍相碰,執劍的四人卻是下定決心要在這一擊取她性命,是以這一劍均夾千斤之力,並未被阻住,反以更大的衝力直刺而來,但她也並未打算這一劍得手,反是借這一碰之力,身形再次高高躍起,令四劍刺空,然後翻身、旋腰、張臂,從高而下,如鳳凰臨空直撲向那四人。 「鳳嘯九天!」 一聲清叱,白綾飛舞,風嘯長空,長劍揮出,匹練蔽日! 那一刻,底下的人只見半空中長綾飛捲,如狂龍掃空,勢不可擋,銀虹燦爍,如雪鳳耀天,氣衝霄漢!那一刻,空中彷彿有兩個太陽,金芒白光,交輝映射,炙膚刺目,凌厲的勁風凌空橫掃,沙塵暴起,人立不穩,似隨時都會被捲上空去! 「下去!」 「叮叮!」扣擊之聲,劍芒散去,白綾止飛,四道人影和著斷劍從半空墜落。 「收台!」爭天騎右翼陣中傳來急切的命令。 瞭台下驚呆了的士兵終於回神,急忙要將瞭台降下,卻一下手慌腳亂,反將瞭台搖得團團轉,而瞭台中人狂自一身武藝此刻卻也撞個鼻青臉腫,咒罵連連,只可惜無人聽到罷。 而空中白影一閃,盈盈落在高高的瞭台上。長身玉立,銀甲在陽光下閃著燦目光芒,白色的披風、黑色的長髮被風捲起,在身後交纏飛揚,任瞭台如何轉動,她自巋然不動,抬目四視,前方青山碧湖,腳下雄獅百萬,剎時一股豪情充沛胸襟,一朵傲然的微笑便這樣輕輕綻放。那一刻,戰場上數十萬士兵目不轉睛,所謂的風華絕代不外如是! 「王,弓箭到!」紫焰旗下,侍衛恭敬的捧上弓箭。 皇朝看著弓箭,接過。 「你……」一旁的玉無緣忽然伸手搭在長弓上。 皇朝回頭看著玉無緣,眼中光芒閃爍,時熾時冷:「我只有一次機會!」 那目光中似在燃燒著什麼,炙熱得令人窒息,又無情得令人絕望! 玉無緣的目光與他對視,如極淵之處的冰那般空明,也如極淵之處的冰那般遙遠,穿越冰層,是一片茫茫虛空,貧瘠得連一絲雲彩也無! 終於,玉無緣鬆開了手,抬手,陽光下那手掌晶瑩如雪玉雕成,完美得無一絲瑕疵,卻也完美得令人悚然而懼。一旁的侍衛怔怔的看著那手,然後又慌忙的移開視線,卻對上了玉無緣的眼,那雙眼睛看著他輕輕淡淡的一笑。 如此完美無瑕的容,如此淡然出塵的笑……可那一刻,那名侍衛呆呆的站著,兩行眼淚就這樣流下,自己卻渾然未覺。 「你會後悔的!」卻不知是說他還是說己! 「我絕不後悔!」絕然而堅定! 抬手,一漲秋水中蕩漾著的一線輕紅,指尖輕彈,劍鳴似鳳。 抬手,金色的長弓,金色的長箭,那是驕陽的顏色。 劍舉起,如虹炫目。 箭搭弓,弦張如日。 最後看一眼她。 即算這麼遙遠,隔著千軍萬馬,隔著濤濤流湍的時光,隔著他們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卻依然能清清楚楚的看清她,看清她白色的長衣,看清她黑色的長髮,看清她額際那彎瑩瑩雪月,看清她清亮如星的眸,更甚至她唇畔那一絲淡淡的、滿不乎的微笑……那是無論時光如何流逝、無論滄海如何幻變也不會忘卻的! 鳳凰高高躍起,長劍高高揚起,瞭台還在搖晃下降,銀虹已從天而貫! 那一劍的光華令天上的朗日黯然! 那一劍的鳴嘯令爭天騎右翼陣中發出絕望的淒叫! 那一劍氣如劈山,勢如地動! 那一劍是傾盡畢生功力而揮!那一劍是為她所關注的所有的人而擊! 那一劍必不失手! 「砰!」兩米高的瞭台被銀虹一劈為二! 台開,她看到台中的人,台中的人看著她。 她訝異,他震驚。 一雙大眼正瞪得不能再大的、不可置信的看著她,那是一個朗朗男子,毫髮無傷。 她不由展眉綻顏一笑,笑如春日的清風。 然後那人也揚眉一笑,笑如夏日的燦陽。 無論他們是敵人還是仇人,此刻他們一笑相逢。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半空中身影交錯,一個失力而墜,一個力盡而落。 「風夕!!!」 揚聲呼喚,手中拉得緊緊的弦同時鬆開! 那一聲呼喚令戰場上所有的人耳膜一陣雷鳴,抬首的瞬間,只見一支金箭如流星劃過天際,拖著耀目的金芒,穿越千軍萬馬,穿越蒼穹大地,撕裂虛空氣流,夾著射破九天的氣勢,如一道掩目不及的閃電直直沒入空中那力竭無避的白鳳凰! 剎時,戰場上一片寂靜! 「唔……」 那一聲痛呼極低極淺,可戰場上的萬千士兵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一瞬間,那一箭似射在了自己身上,還未來得及感覺到痛楚,空中那道白影便無力墜下,白色的披風高高揚起,若鳳凰被折的羽翼,白色的鎧甲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彷彿是折翼鳳凰發出的最後光芒,在那最後的璀璨中慢慢隕落! 「惜雲!!!」 這一聲呼喚是那麼震驚與不信!是那麼的激烈與驚懼!夾著一絲深沉的、無法掩飾的、彷彿是撕裂一個人的心肺一般的劇痛!也刺痛了戰場上每一個人的心! 聲音未落,一道黑影從大軍的上空飛掠而過! 比閃電還要快! 比疾風還要迅猛! 空中的鳳凰即將墜落於地時,落入了黑影張開的懷抱中! 「砰!」重物墜擊地面的巨響,塵土飛揚中,落在下面的黑影緊緊抱住懷中的白影! 「皇雨!」 爭天騎陣中也飛出一道身影接住了另一個從天而降的人。 懷中那身體的觸感是溫熱而充滿活力的!這一刻,手不由收緊,淚不由潸然。 「嘻……我現在知道了,原來我真的很重要呢。」皇雨嬉笑的看著緊緊抱住自己的秋九霜,雖剛自閻羅殿前回轉,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輕鬆高興,「而且你竟然也會有眼淚,看來你還算得上是個女人。」 「怎麼你還沒死!」 惱羞成怒,秋九霜一拳狠狠揮出,正中目標,本以為他會很快還手,誰知卻見他目光望向空空的天空,輕輕歎息:「那便是風王惜雲嗎?」 「惜雲!惜雲!惜雲!」 蘭息呼喚著懷中的人,輕輕的搖晃著緊閉雙眸的人,從未有過的緊張、恐懼、顫慄緊緊的將他攫住!是的,這一刻他害怕!從不知畏懼為何物的息王此刻非常非常的害怕!害怕得心臟都痙攣著、抽搐著,似隨時都會停止跳動……他害怕懷中這個人再也不會睜開她的雙眼,那發白的唇畔再也不會對他吐出嘲諷之語! 「惜雲!惜雲!」溫柔的、輕憐的撫拍著她有些發白、有些微冷的雙頰,「惜……」 忽然懷中的人猛然睜開雙眼,眼中分明藏著戲謔,那唇角淺淺的上揚,勾起一抹熟悉的訕笑。 「我現在承認你的『蘭暗天下』比我的『鳳嘯九天』快啦!」 耳邊清晰的響起獨屬於她的清越嗓音,蘭息有些不確定的看著,有些遲疑的開口:「你……沒事?」 「嘻嘻……多虧了這顆寶石。」惜雲輕輕一笑從胸前拔出那支金箭,箭尖帶出本嵌在銀甲上的紅寶石,手一晃動,寶石碎如粉沫落下! 「嘖,這一箭好大的勁道!」惜雲咋舌道,並且在蘭息懷中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 蘭息定定的看著她,定定的看著良久,猛然間,毫無預警的將她往地上一扔,然後自顧站起身來,轉身便往回走。才走一步,卻發現雙腿竟虛軟得無法使力,抬起雙手,竟還在激烈的顫抖著,慢慢的握緊成拳,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平息全身流竄的氣息,平復狂跳不止的心,這一刻竟是無法訴說的喜悅,喜悅中卻又夾著一絲酸楚半分惱怒。一甩袖,抬步而去。 「黑狐狸,你……」 耳邊聽得惜雲輕輕的呼喚,甚至帶著一絲溫柔的挽留。她已經很久不曾如此喚過他了,不由自主的轉身回頭,回頭的那一瞬,卻令他驚恐的睜大雙眼! 「你……我……」惜雲右手微伸,似想拉住離去的他,左手輕抬撫在胸口,嘴角溢出絲絲鮮血,一張臉慘白如雪紙,「我……」口才一張,鮮血便如噴湧的泉,瞬間染紅她一身! 「惜雲!」蘭息跨前一步,雙臂伸出。 「……」惜雲張口,卻終是未能講出話來,眼眸一閉,無力的倒入蘭息懷中,嘴角微微上揚,似想最後再對他笑笑,卻終未來得及。仿若一朵雪曇花,開得最盛時,卻毫無預警的敗去,帶著萬般不捨的依戀,絕艷而淒哀! 「惜雲!!!!!」 咆哮聲響徹整個戰場,彷彿是重傷垂死的猛獸發出最後的狂嘯,慘烈淒厲!讓每個人的心神為之震撼! 「他們傷了王!他們傷了王!為王報仇!」 戰場上的風雲騎狂怒了,發出了震天的怒喊,刀劍揚起,殺氣狂捲……卻依然未敢有絲毫妄動,只因他們的王曾親自下令,未得軍令不可妄動! 在那一聲咆哮響起的同時,玉無緣全身一顫,瞳眸無神的盯著虛空。 而皇朝,在那慘烈的咆嘯聲過後,他手中已被他握得變形的金弓終於掉落。 「傳令……」 皇朝的聲音令玉無緣清醒過來,抬手抓住皇朝的手,那力道令皇朝痛得全身一顫:「不可!」 「現在豐蘭息心緒已亂,理智已失,正是一舉擊潰他時!」皇朝看著他一字一頓的道。 「那裡……」玉無緣抬手遙指對面瞭台,氣息虛弱卻語意堅定,「那裡還站著一個人,那個人不簡單,他站在那裡,便等於息王!你若妄動,他必會摧動五星連珠陣,此刻我……無法……此陣連我也無把握破解,若你們在此兩俱敗傷,那還能有何作為!」 「下令收兵!」 猛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任穿雨一跳,轉首,卻見久微就站在身旁,竟不知他是何時登上瞭台的。 「收兵?怎麼可以!」任穿雨一聽差點跳起來,「若他們趁機攻擊……」 「不會,那邊有玉無緣!」 「但是此刻風王她……嗯……受傷,所謂哀兵必勝,若趁此我們定可……」 「下令收兵!」久微的眼光又亮又利,如劍逼頸。 兩人目光對視,互不相讓。 「如若你死了,那麼以此刻息王的心境來說,你們必敗!」久微的手抬起,指間青色靈氣帶著森森寒氣直逼任穿雨,離額一寸處停住,「是選收兵還是一敗塗地?」 「你!」任穿雨狠狠瞪他一眼,然後轉身:「傳令,收兵!」 「不但收兵井然有序,且一直保持雙翦陣,若遭襲擊便可隨時反擊。收兵之後,中軍以橫索為守,左翼以隔岸為觀,右翼以亂鷗為窺。」高高瞭台上將下方情況一目瞭然,玉無緣依是面白如紙,眼神卻已復清醒,「墨羽騎的軍師任穿雨果也非泛泛之輩,即算此刻風息兩王不在,他也決不容你渡過蒼佑湖!」 「傳令秋將軍,命領三萬爭天騎前往康城,勿必於五日內攻下此城!」皇朝轉頭吩咐。 「是!」 侍衛領命而去。 「康城嗎?」玉無緣目光一閃,側首,「黥城離康城更近,。」 「沒關係!」皇朝移目此刻空曠的戰場,似想從中找尋著什麼,「剛才你也聽到了,此刻他根本無暇顧及。為著這一戰,我們雙方所有的將領都已調至此處,黥城也不過一些守軍,康城那裡……師父曾說過,即算能上蒼茫山,但若失東旦、康城,那便已先輸一著!所以康城我決不能讓與他!」 玉無緣默然,半晌後才開口:「那一箭真能……奪她性命嗎?」聲線飄忽,如秋葉飄落幽幽深潭蕩起的回音。 「她必死無疑!」皇朝合上眼,「那一箭若在平時,以她的功力最多重傷,但……她以全力劈台,力盡之時護體之功便也散盡,那是她最脆弱之時,那一箭含我二十年的功力,必讓她五臟俱裂!」 「是嗎?」玉無緣的聲音輕蕩蕩風一吹便散。 皇朝雙手骨節緊得發白,緊閉的雙眼閉得更緊,似不想看到任何東西,良久後,他才輕輕吐出:「是的!」 這一句話吐出,心底深處彷彿有著什麼隨著最後一字吐出,瞬間散於天地間,心頭只覺一片空蕩蕩的。 「我親手……殺了她!」低低念著,彷彿是為著加強心底的信念,只是……那破碎的聲音中怎麼也無法掩藏那一絲痛楚與憾恨! 玉無緣無言,移目遠視,那雙蒼茫的眼睛此刻已與這蒼茫的天地一體。 「但願你永遠無悔!」輕輕丟下這一句,移步下台。 留下皇朝依然矗立於瞭台上,背影挺拔,卻不知為何顯得那樣的孤冷。 日已西墜,天色漸暗,眼前已開始模糊,看不清天,看不清地,也看不清底下的兵馬!周圍似乎很吵鬧,耳膜一直嗡嗡作響,但又似乎很安靜,耳中什麼都沒有聽到。 「王!王!」 有什麼在拉扯著他,茫然回頭,卻見蕭雪空正握住他的左臂,他似乎握得很用力,手臂骨頭都是痛的,直痛到心頭! 「王,三軍回營,正在等您……」蕭雪空的話忽止住了,震驚的看著皇朝的臉。 「你領一萬大軍前往徑城,逕城已無強兵,三日內即可取下,取城後往康城助九霜。 「是!」蕭雪空領命,走前回頭看一眼皇朝,「王……」 「聽令!」 「是!」蕭雪空止言離去。 王,難道你自己都沒發覺嗎?!想起半空隕落的那道白影,心頭一陣絞痛,當下加快腳步,疾疾往台下衝去,只想快快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東旦渡! 「雪菩薩,你被火燒了嗎?跑這麼急幹麼!」 窄窄的梯台上迎面走來的人撫著被撞疼的肩膀狠狠的瞪視著這走路不用眼的人,卻忽然被那雙藍空似的瞳眸中那深絕的悲慟嚇了一跳。 「雪人,你……你怎麼……」話未說完,耳邊一陣冷風刮過,眼前的人已不見了。 「該死的雪人,竟敢不理我!」皇雨轉身恨恨的瞪視著疾步而去的人影,然後繼續登台,可一登上瞭台,不由當場驚呆! 「王……王……王兄,你怎麼哭了?啊……不……不是……是你臉上為什麼有眼淚?是不是受傷了?很痛嗎?誰……誰竟敢傷王兄?我要為你報仇!」 笨蛋皇雨,你真是……自求多福吧!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蕭雪空暗暗歎道。 「王,現皇王也已收兵,雙方皆不敢輕渡蒼佑湖,那我們應趁此時派黥城的墨羽騎攻向康城,只要將康城拿下,到時可兩面夾攻,皇王必敗無疑!」 風墨軍營前,任穿雨急急的追著蘭息。 而蘭息卻是抱著懷中風夕直奔王帳,對於任穿雨的話充耳未聞。 「王!」任穿雨擋在他身前,「請下令攻取康城!」 「讓開!」蘭息眼睛冷冷的盯著任穿雨,短短的吐出兩字,卻散發著森冷的寒意。 「王……」 任穿雨還要再勸,卻聽得蘭息猛然一聲暴喝:「滾開!」 任穿雨聞聲心一顫,不由自主的側開一步,臉上冷風刮過,再回神時,蘭息已行很遠。 「你們怎麼不勸勸他?」任穿雨猛地對身後跟著的那一大幫人喝道,有絲挫敗的握緊雙拳,這麼好的時機,卻…… 「任公子,你此時說任何話都沒用的。」聞訊而來的鳳棲梧輕輕的道,目送那匆匆而去的背影,「他現在心中、眼中只有風王!」 「可是這個天下比風王更重要啊!」任穿雨望著那個背影喊道,可那個背影一個轉身便消失在眾人眼中。 「你還不明白嗎?」鳳棲梧看著他,冷情的臉上浮起一絲嘲笑,夾著一絲自憐,「現在整個天下加起來也不及他懷中重傷的風王!」 「不行……不行!我決不能讓他一時的感情用事而毀了這十多年的辛苦!」任穿雨同樣聽不進鳳棲梧的勸阻,撥步追去。 鳳棲梧看著那跟在任穿雨身後心急如焚的風雲騎大將,以及那不知如何是好的墨羽騎大將,微微歎息,卻又不由自主的抬步跟去,垂首的瞬間,一行清淚劃過臉頰,滴在地上,嘴角卻勾起一絲淺笑。 「鍾離、鍾園,守住帳門,任何人都不得打擾,違者格殺勿論!」王帳前,蘭息冷冷的看著追來的任穿雨他們,聲如霜雪。 「是!」鍾離、鍾園垂首。 「王!」任穿雨上前想要拉住蘭息,回應他的卻是緊閉的帳門,他抬手想推,雙胞胎卻一個伸手格住,一個伸手將他推開。 「王!康城決不能被皇國奪得,那連著蒼茫山呀!蒼茫山是王山,決不能失!」任穿雨不顧雙胞胎的推阻猶是焦急的喊道。 忽然全身一輕,然後身子被空移三尺,「叮!」眼前寒光一閃,兩柄寶劍架在他頸前。 「軍師,請不要再擾,否則我們便執行王命!」鍾離、鍾園一人一劍逼視著任穿雨。 「你們想誤了王的大業嗎?!讓開!」任穿雨目中怒火狂燒,就要上前。 「大哥,你就別再費勁了!」任穿雲上前拉住哥哥,「鍾離鍾園只從王命,他們真的會殺了你的!」 「只要王恢復理智,拿去我這條命又如何!」任穿雨卻無懼,一甩手想將弟弟甩開,耐何書生之身,力氣根本比不上武功高強的弟弟,雙臂被鉗得緊緊的,當下不由又急又怒又恨,「穿雲放手!」 「哥,你怎麼還不明白,風王不醒,王又如何醒?!」任穿雨抱住自家哥哥,不讓他不要命的往前衝去,因為那對雙胞胎手中的劍決非唬人的,他們自小受教於王,年紀雖小但武功卻遠勝於他們四將,只要再進一步,必會血濺三尺! 任穿雨聞言不由呆住了。 「穿雨,你何時見過這樣的王?」身後的喬謹抬步上前,拍拍任穿雨的肩膀,目光看向緊閉的帳門,深深歎息。 這樣的王……是的,他從未見過!他們兄弟可說自小即伴著蘭息一起長大,十多年了,從幼童至而今的一國之主,他從來都是雍雅高貴,淡定從容,那臉上無論遇何人遇何事總是掛著於掌的微笑,任你是天崩地裂也不能令他變色,任你是十年相隨還是初次相識,他永遠不露一絲一毫的情緒,毫無弱點,所以完美無缺完美無敵!而此刻……這個王是從未見過的!他動怒變色,他疾聲厲語,他驚恐惶急…… 「果然……」任穿雨恨恨的開口,目射怨毒,「都是風王!我果然沒看錯,她便是要毀了王的人!女人禍水,千古至理!早知道今日,我便是拼著被王碎屍萬段也要取她性命!」 「再對王不敬,那便拼盡兩國分裂便得千古罪名我也必取你性命!」徐淵冷冷的逼視任穿雨,腰間長劍直指他額前。 「任軍師,你道風王禍水,毀你息王,可你怎能肯定息王不是心甘情願的?」聞訊而來卻一直靜觀的久微終於出聲,抬手推開憑徐淵的長劍,目光平靜的看著任穿雨,隱隱的慧光閃現,「就如你為息王大業願肝腦塗地、百死不辭,那麼……息王為風王也願傾國以護、傾城以許!」 「那怎麼可以比……千古大業與兒女私情孰重孰輕,是人便可明瞭!」任穿雨大聲道。 可在久微澄靜如湖的目光中,他只覺得希望破滅,大勢已去,可卻猶是心有不甘,心不能平:「王是要成大事的明主,怎麼可以捨大取小……怎麼可以為一個女人而失理智……十多年,十多年的心血啊!我們為著今日費了多少神思,不惜以手沾血,不惜負孽於身……可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的生死便要毀了這一切嗎?!」聲至最後已帶嗚咽,雙目赤紅的看著帳門,身形搖搖欲墜。 所有的人都看著他,這一刻,風雲騎諸將也不忍苛責,墨羽騎諸將同感同痛。 「穿雨。」端木文聲上前,扶著他,「你不要急,並非一切都完了啊!半壁天下不是已經打下了嗎,現在只是稍等一下,等王治好了風王,我們再動不遲。」 「是啊,」賀棄殊也上前安慰,「虧你還是一軍之長,怎麼可以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天下還在我們掌中呢!」 「穿雨,別忘了,現王與風王不在,你便是軍中之首,數十萬大軍可在你的掌握中,怎麼自己便先驚慌失措起來!」喬謹也沉聲激道。 「哥,你先回帳休息一下,許多的事還在等著你處理呢。」任穿雨上前牽起兄長的衣角,就如兒時尋求依賴庇護一般。 久微也摒棄前嫌,微笑點頭。這一刻忽不覺這人有多可憎,只覺得自有他的可敬,又有那麼一絲可憐可歎。 「是啊,便是半壁天下我也得為王守住!」任穿雨回過神來,目中精芒閃爍,抬腳疾步往自己的營帳走去,「你們全部隨我來!皇王休想得逞!」 正文 52 以江山相許 緊閉的帳門,帳內靜默無息,帳外焦銳不安。 從帳門緊閉日算起,已兩天兩夜過去。 風雲騎、墨羽騎的將領雖然忐忑不安雖想守於帳前,但都被任穿雨一句「別忘了自己的身份與責任」喚走,只是每日依有一人輪流前來,待看到帳前靜立的久微與鳳棲梧後便心沉谷底。 而任穿雨卻自那日後便不再前來,只因為著守住東旦渡他已費盡心力,對面是他此生未逢之強敵,不敢有絲毫大意,也因他的坐鎮,暫失主帥的風墨大軍才未軍心渙散,依嚴陣以守,銳氣不減,令對面的皇朝也不由對其刮目相看,一方面因其嚴守難破是以未攻,另一方面因靜待康城消息是以未動,東旦渡兩軍暫相安無事。 第三日的清晨,帳內終於傳出聲音。 「參!」 簡短的一字,卻讓守在帳外人如聞天音。 鍾氏兄弟源源不斷的將參湯送入帳中,而帳外的人從久微、鳳棲梧至聞訊而來的風墨大將卻依舊不得入帳,一個個瞪視著帳門,滿眼的焦灼,程知這個五大三粗的大漢甚至目中蓄淚,不住的合掌向天,祈求老天爺的保佑! 日昇又日落,月懸又月隱,朝朝復暮暮,煎煎復焦焦,度日如年但總算也有個盡頭。 第五天的清晨,帳內終於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頓時讓帳外的一干人等振奮不已。 帳門終於開啟,金色的晨曦斜斜射在門口的人影,銀甲泛起燦目的光輝,惑人雙眸,一瞬間幾疑這人是否幻影。 門口靜立的是一個完好無損的、神情平靜的風王。 「王!您終於……」 「風王,王他……」 眾人急切的圍攏上去,道著各自最為關心的。 惜雲手一擺,目光掃視一圈,那一刻惶然的、激動的、焦銳的眾人不由自主的禁聲。目光最後落在久微身上,移步,伸手:「久微,他就拜託你了!」 「我定盡我所能!」久微躬身道。只是他一貫平穩的聲音此刻卻透著一絲沉重,因為從那緊緊抓著他的手可以感知她此刻的心情! 惜雲目光再掃過眾人,然後抬步而去:「風雲騎、墨羽騎所有將領隨我來!」 眾人相視一眼,然後皆無語的跟隨惜雲而去,剎時帳外恢復寂靜,只餘久微、鳳棲梧、笑兒及鍾氏兄弟。 「鳳姑娘先回去休息吧,息王我會照料好的。」久微微一點頭,然後跨入帳中。 「久微先生!」鳳棲梧喚住他,「請讓我看一眼他。」 久微回頭看看鳳棲梧,良久後微微一歎:「好。」 兩人走入帳中,繞著玉屏,挑起珠簾,拂開床前絲幔,露出床榻中閉目的人。那一刻,兩人心中同時轟然巨響,有什麼倒塌而堵住了胸口,心頭被沉沉的壓住,讓他們一瞬間窒息,心頭一片疼痛!那一刻,鼻不知為何酸,眼不知為何朦! 那個人啊,那個臥在榻中的人真是他們所熟悉的那個雍容高貴的息王嗎?真是那個俊雅無雙、風采絕世令天下人讚歎傾慕的蘭息公子嗎? 榻中的那個人,蒼老了三十歲! 那曾經如美玉一般的容顏此刻佈滿細紋,曾經白皙光潔的肌膚此刻枯黃無澤,那曾經如墨綢般的黑髮此刻已全部灰白,那曾經如幽海一般懾人心魂的眼眸此刻已黯然合上,那任何時刻都飛揚雅逸的神采早已消逝無跡,只是死氣沉沉的臥在塌上,若非胸口那一絲微弱的起伏,幾讓人以為這只是一個死人! 「為她,他竟至此!」 鳳棲梧伸出手來想要碰觸榻中之人,卻終是半途垂下,接住無聲落下的淚珠。 海枯石爛天荒地老從來仿如絢爛的神話,可美麗的神話此刻是如此的蒼白無力,眼前的蒼顏白髮卻已是永恆! 「彷彿一塊最完美的墨玉一夜之間被風霜刻下一生的痕跡!」久微看著榻中的人不由不動容,眸中水光閃爍,「『雪老天山』原來真存於世間,『天老』傳人便是他嗎?!」 鳳棲梧抬首,「雪老天山」是什麼,「天老」又是什麼人,那與她無關,她只在乎:「他會如何?」 「『雪老天山』是天老的絕技,無論傷勢如何重,但有一口氣在便可救活,只是他一身的功、氣、精、神全部傳於風王,而他……」 或許是鳳棲梧的眼光太過冰冷太過尖銳,令久微後半句話便卡在喉嚨。 「他會如何?」鳳棲梧眼中的堅冰已化為盈盈冰水。 「他便只剩一月壽命。」久微輕輕道。 一個踉蹌,鳳棲梧跌坐於地,目光無神的移動著,最後落在塌上的人:「只有一月?」 「是的。」久微點頭,看看地上的鳳棲梧,卻並未伸手相挽。 「一月……怎麼可能……」鳳棲梧捂臉哽咽,「怎麼可以這樣!」 久微看看鳳棲梧,再看看榻中人,喟然而歎:「他既肯對風王如此,又是『天老』傳人,那我便要救他。『天老地老———天地雙仙』在蒼茫山頂留下的那一盤棋可還等著他去下的!」 說罷脫去鞋,盤坐於榻上,扶起蘭息,一手覆胸,一手覆額,碧青的靈氣剎時籠罩著蘭息全身。 而在風王帳中,惜雲卻下達一個令全將震呆的命令。 「王……」性急的程知立刻開口,卻被齊恕制止。 而其餘所有人都呆呆的看著王座上的女王,不明白她為何要如此下令?而此令意義何在? 「任軍師!」惜雲目光炯炯落在任穿雨身上。 「風王,王他……」 「本王與息王夫妻一體,兩國臣民俯首從命!敢有不從者,本王以血祭劍!」風聲颯颯,寒光一閃,鳳痕劍顫悠悠插於書案上,爍爍的劍光提醒著眾將。 「臣等恭令!」帳中諸人躬身。 「好!」惜雲頷首,明利的目光掃視俯首的眾人,「任穿雨聽令!」 「臣在!」任穿雨上前。 「告曰全軍:風王駕崩!」惜雲面無表情的道著自己的死迅。 「是!」任穿雨垂首。 「喬謹、任穿雲聽令!」目光轉向另兩人。 「臣在!」喬謹、任穿雲上前。 「挑選四萬最精悍速度最快的墨羽騎待命!」撥下案上的鳳痕劍,「噌!」的收劍入鞘。 「是!」兩人領命。 「其餘諸將聽令!」目光如電,亮亮的利利的掃視著。 「臣等在!」那樣的目光令諸將提起十二分精神。 惜雲以無波有力的聲音敘述著:「要以全軍悲憤之氣為風王復仇,復仇之戰聽從任軍師調度!」 「是!」諸將垂首。 惜雲滿意的點頭:「任軍師暫留,其餘各自準備!」 「臣等告退!」諸將退下。 帳中只餘任穿雨與惜雲,一個靜坐於王座,一個靜立於帳中。 「軍師當知本王心意。」惜雲目光平靜的看著任穿雨,海一般深,星一般亮,水一般淨。 「臣心悅誠服。」任穿雨躬身。無論眼前這個人曾讓他如何的計較、擔憂、憤怒,無論他曾如何的費盡心思想讓眼前的人退卻、消失,但此刻他們心意相通,目的相同! 「康城……現為皇國哪一將所守?」 「應是寒霜將軍與掃雪將軍。」 「是麼。」惜雲點點頭,「那麼本王不在之時,東旦渡一切便交給你了。」 「臣定不負風王之意!」抬首看著眼前的風王,雖容色依舊,神情平靜,但他不會錯看那眼眸深處的那一絲堅忍。第一次心甘情願的對眼前之王深深俯首,為她此刻的捨命相搏! 「另外……」惜雲抬手敲敲椅臂,「以皇王之筆以皇國星火令送封信給秋將軍,記得把握好時機。」 「是!」 「退下吧。」 「臣告退。」 任穿雨退下後,偌大的帳中便只餘惜雲一人,靜悄悄的,空蕩蕩的。深深吸一口氣,牽動了胸口的重創,不由眉心一緊,抬手撫胸,閉目調息,良久後才睜開雙眸,從懷中掏出一枚墨玉雕就的玲瓏蘭花。 「暗魅。」唇動,無音,以精氣凝結一線遠遠送出。 片刻後,一道模糊的黑影悄無聲息的飄入帳中。 「暗魅拜見風王。」 「將此物送往康城,身為蘭暗使者當知如何處理。」惜雲攤開掌心。 「是。」掌心的墨玉蘭輕飄飄的飛入黑影中,「暗魅告退。」黑影如來時般靜無息的消失。 元月十四日,風墨軍營掛起白幡,全軍縞素,白鳳旗倒掛於空! 東旦渡的千軍萬馬在那一刻都明白了———王旗倒掛,君王駕崩! 那一刻,處於敵對位置的爭天騎、金衣騎莫不震動! 風國的女王死了?!那個似鳳凰般耀眼的女子真的死了嗎? 同日,皇華大軍接令,全日整備休息!士兵們明白了,王即將要發動最後的攻擊! 十五日,一直採取守勢的風墨軍陣營發生變化,仿如醉獅猛醒,臥龍猛躍,氣勢逼人,銳氣沖天。 爭天騎王帳中皇朝聽著稟報淡淡的道:「風墨軍終於要動了!」 閉目盤坐於軟榻中的玉無緣睜開眼睛,明明休養了數日,可他的神氣卻似十分衰竭,眉宇間隱隱倦意,仿似已在這萬丈紅塵中歷盡了三生。而與神氣想反的卻是他的容顏,反越發的煥發,白淨的膚色竟隱透玉澤,瑩潤剔透,便是那號為東朝第一美人的華純然也無此如玉肌骨,一眼看過,似一尊白玉雕就的人兒,倒真應了他那「玉公子」的稱號! 「蒼舒城有昔年始帝登蒼茫山封山而集萬民挖砌的官道,可謂一條「王道」,一條通往「皇座」的王道,所以決不可讓他渡過蒼佑湖。」玉無緣起身下榻,「若風王逝,其軍必哀,哀兵必氣盛,是以這幾日你應避鋒芒,採守勢。士氣者,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避其鋒芒?」皇朝金眸中利光一閃,「他倒要以為我心虛氣弱了!」 「皇朝,你是要以帝者之身成大業,而非以武論英雄!」玉無緣少有的提高音調,頗帶責難之意,「你擁有為君者之識人之目用人之量待人之度,但唯一的缺點便是好戰好勝,為亂世霸主此未嘗不可,但天下初定之後必要懂休生養息!」 皇朝聞言嘴動動似想反駁,但到底是止聲沒有說了,可眼一轉卻又道:「自小至大,便是父王也不曾如此呵叱於我,倒偏是你說的我卻不能反駁,還得心甘情願的認錯!」說罷不由輕輕笑起來,「所謂一物降一物,便是如此罷。」 「你是我選的。」玉無緣卻似理所當然的道,抬眸看著眼前這朗日般耀眼的男子,平淡的道,「你心智堅定,自小至大,認定了目標便全力以赴,無畏艱巨無視道旁,更兼你的才智慧力,所以……」微微一頓,然後繼續道,「人道玉家人乃帝之輔者,無論那是否謬言又或真是玉家人之天責,我玉無緣只認定你為天下之主。」 皇朝看著他,良久後又笑起來,卻笑得有些意味深長:「記得當日武夷台上你曾說『雙王又豈能同步』,風息兩王難以共存,而你我一為王者一為輔者是以可同步而行?」 「天地是如此廣大,萬生萬物營營於此,天地又是如此之狹小,僅便是兩個王也不可共存。」玉無緣眼中又現那種蒼茫之色,似看盡那紅塵倦事,又似穿越那紅塵萬丈,「如你不容息,如息不容你,又更何況是那樣的兩個人。白風黑息江湖十年卻敵友難分,更何況處於一國之王如此險高之位。他們糾纏牽絆,早已分不清彼此,也分不清自己的身份,這樣又如何能清晰看清自己之為。如若只存其一,那與你便要二分天下,可彼此不分的兩人若去其一便等捨己身,一痛俱痛,一亡俱亡,所以我才不阻你……」話音消去,不能為繼。 「所以你才不阻我那一箭。」皇朝卻自是明白,「風王若亡,息王便失半身,更兼智亂心痛,如此便不堪一擊!」 半晌後玉無緣才輕輕開口:「是的,時間已不多了,我說過要助你握住天下,那當然會實現諾言。」 「什麼時間不多了?」皇朝心頭一驚,金眸猛然盯住玉無緣。 「哦……」玉無緣輕渺一笑,「時間久了,蒼茫山頂的雪說不定便融了,我想看看第一高山上的雪。」 「哦?」皇朝仔仔細細的看看玉無緣,並未發現他有何異常才放下心來,「聽說蒼茫山頂上長有蒼碧蘭,為蘭中極品,等我們登上山後,便可賞雪品蘭,那般景致,應是人生無二!」 「蒼茫山頂蒼茫雪,蒼茫雪中蒼碧蘭,蒼碧蘭畔蒼茫棋,蒼茫棋待蒼茫主……蒼茫之主啊……」玉無緣將那滿眼的蒼茫倦色傾於雲帳,然後輕輕合上雙眼,「蒼茫山頂的蒼茫主我會看到的。」 皇朝看看他,然後起身喚道:「來人!」 一名侍衛馬上掀帳而入。 皇朝走至案前,鋪紙抬筆,一揮而就。 「派人將此信以星火傳予康城秋將軍!」 「是!」 十六日,風墨軍以風雲騎為首發動攻勢,白幡如雲,縞衣如雪,鳳旗翻捲,殺氣騰騰!失王的風雲騎誓為主報仇! 皇華軍以金甲陣堅守,未敢迎其鋒。 十七日,風墨軍依以風雲騎為首發動攻勢,其勢迅猛,如潮狂捲。 皇華軍依以金甲陣堅守,未有出擊。 十八日,風墨軍仍以風雲騎為先鋒發動攻擊。 皇華軍以九輪陣為守,未有出擊。 同日,秋九霜、蕭雪空於康城收到皇王星火之令,告曰風王駕崩,令其謹守康城。 十九日,風墨軍未有出擊。 皇華軍靜待其動。 二十日,風墨軍聯合出擊,大有一舉擊毀敵軍之勢。 皇華軍終於迎擊。 兩軍交戰一日,依是旗鼓相當,不分勝負,各有小小損傷。 二十一日,秋九霜再接皇王星火令,風墨軍於東旦渡連續展開攻擊,復仇之軍攻勢猛烈完全不顧己身,頗令人頭痛。是以令其領兵攻往黥城,以圍魏救趙。 秋九霜領三萬爭天騎出發,蕭雪空與一萬大軍留守康城。 二十二日,天寒。 清晨推開門,發現竟下起了小雪,細細絨絨,飄飄蕩蕩,為大地染上一層淺淺的白。 伸出掌來,想接住從天而降的雪,便看到了樹梢的人。 白衣黑髮,迎風而立,綽約如仙,似真似幻。 那一瞬間,湧上心頭的是不可抑止的狂喜! 但下一刻卻寒冰覆體,心醒神清,剎時耳際金戈鐵馬,眼前漫天風雪狂舞。 她未死!九霜離城,她在此刻現身! 那只代表一件事:康城危矣! 「雖然下雪,可是我知道天空是從未有過的湛藍。」樹梢的人仰望天空,聲音極輕,但滿天風雪中卻清晰入耳,「有藍空,有白雪,還有從極北冰峰吹來的最潔淨的風,雪空……這樣乾淨的日子,很適合你呢,今天的雪是為你下的嗎?」 握住腰間的佩劍,一寸一寸輕輕拔出,晶亮的劍身映照著飄舞的雪花,幻美迷離。 「你只要不踏出此院,我便不會出手。」惜雲低眸看著院中的人,如劍挺峭,如雪靜寒。 「已經攻城了嗎?」蕭雪空的聲音如冰墜地,清脆鏗然卻無溫。 「是的。康城不但是兵家必爭之地,同時對於息王來說還有另一種意義,所以昔年他與我一起踏平斷魂門後他即在城中為今日留下了備軍。而今,我出現在此,你當知你已全無希望。」惜雲平靜的說著,這些本無需解釋,但她卻還是說出,或許她依然希望他能放下他的劍,雖然明知不可能。 「王說康城有另一條通往蒼茫山的通道,乃他恩師地老昔年上山與天老觀星斗棋時所留,乃通往蒼茫棋局之道,是以決不能失。」蕭雪空也平靜的道。 「爭天騎雖雄,但主將不見,墨羽騎倍多,康城自難守。」惜雲伸出手掌,接住眼前飄落的雪絮,看著它靜靜的融化在手心,「雪空,你便與我在此靜靜的看雪罷。」 「可以與白風夕一起賞雪,那實是雪空無上的幸事!但是……」眉峰一揚,慨然而道,「我位居皇國掃雪將軍,士兵奮勇拼戰之時豈有為將者畏縮不出之理,且我乃皇王之臣,為臣者當為君盡力盡忠!」長劍「噌!」的出鞘,佇立於風雪,凝然不動。 「即使知道結果是滅亡?」語氣輕柔,說出的卻是決絕之語。 「是!」答得斬釘截鐵,澄澈的眸子中風雪如聚藍空隱納,「而且能與當世才慧武功絕代的風王一戰,雪空無憾!」 惜雲看著那一劍一人,半晌後喟歎道:「掃雪將軍之『掃雪劍法』當世罕見,惜雲一生懶惰未能於劍上下功夫,是以無與將軍可比之招。」微微一頓,然後又道,「我國王衛折笛雖未曾出世,但其武藝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數,隱居淺碧山十年,獨創『碧山絕劍』未有敵手,今日我便以他之『碧山劍』會將軍之『掃雪劍』,也算不辱將軍。」手腕一揚,鳳痕劍出鞘,漫天的風雪也不能遮那一線輕紅。 雪似乎下得大了,風似乎更急了。 一人靜立庭院,一人盈立樹梢。 一劍晶亮如冰,一劍澄亮如水。 一個凝眉冷峻,一個靜然無波。 雪絮紛紛揚揚落下,寒風橫飛掃蕩,但無損那兩人筆直身姿,一個劍佇如山,一個橫劍如帶,風雪飛捲,卻未有一瓣落在兩人身上,便是長劍也未沾分毫。 遠處隱隱傳來廝殺聲,刀劍相擊聲,人的淒厲呼痛聲…… 再來便是急促的腳步聲,急劇的喘息! 「砰砰!將軍!將軍!康城被攻破了!將軍!將軍!你在不在?砰砰!」 門外有人使勁的捶打著門板,嘶聲呼喚,奈何門任你如何敲打推拉也無法開啟,門內任你如何叫感也無人答應。 「將軍!將軍!你到底在不在?城內有內奸,他們裡應外合,墨羽大軍攻進來了,兵力懸虛,我們根本無法阻擋!將軍……」聲音忽然消失了,門外「咚」的有什麼倒落,或許是兵器,或許是人! 院中凝眉不動的人終於忍不住動了,一剎那間,人如劍飛,劍如電射! 樹梢的人也動了,看著迎面而來的劍光,那一瞬間,輕輕歎息,而手中長劍也輕輕揮出,輕鬆寫意的一招,卻如山般穩實,將所有的攻擊全部封阻! 冰雪般的長劍卻凜烈如火,秋水般的長劍卻瀟灑如風,無論是如火還是如風,一劍揮出,裂石穿雲,風被斬裂而發出厲吼,雪被切割而發出淒叫! 那一刻,小院中風雪狂舞,寒光爍爍,人影如魅,劍氣縱橫! 那一刻,無人能*近小院,只餘那漫天飛舞的雪花與那籠罩天地的劍意! 忽然間,一縷清亮的歌聲劃開劍氣,衝破風雪,在天地間悠悠蕩起: 「劍, 刺破青天鍔未殘。 長佇立, 風雪過千山! 劍, 悲魂血影渾不見。 鞘中鳴, 霜刃風華現。 劍, 三尺青鋒照膽寒。 光乍起, 恍若驚雪綻。」 院中雪芒飛射,劍氣如穹,可那歌聲卻於風雪劍氣中從容唱來,氣息平穩,不急不緩。 當一句「恍若驚雪綻」時,風雪中綻開一朵雪蓮,蓮心裹著一線紅蕊,於院中輕盈一繞,剎時滿院的雪花紅蕊,再也看不見其它,眼花繚亂驚艷不已時,「叮!」的一聲清脆的劍鳴,然後清亮的歌聲停止,滿天的風雪靜止,滿院的劍氣消逝,一切都歸於平靜! 雪地中倒伏著一個與雪融為一體的人,雪中慢慢的有殷紅的血暈染開,在那潔白中綻開一朵血色的蓮花! 站立著的人凝視著劍身的那一縷鮮血,看著它凝成一線,凝聚於劍尖,然後滴落雪地,劍身便如一泓秋水,澄澈明亮。 「醉裡挑燈麾下看。孤煙起,狂歌笑經年。」 一聲聲慢慢吟來,一寸寸慢慢移開目光,那聲音清如澗流,偏輕綿如空中飄落的雪絮,空濛而悵然,微帶一絲歷盡滄海的淡淡倦意。 「無寒。」輕聲喚道。 「在。」銀衣武士悄然而落。 惜雲的目光從天空移向雪地中倒臥著的人,移步走近,蹲下身來,伸手,托起雪地中的人。 拂開銀髮,那張如雪花般美麗的臉此刻也真如雪花般脆弱,似一碰即化,唇邊溢出的血絲分外艷紅,那曾經澄澈的眸子此刻黯淡的看著她,眸子深處卻隱著一抹幽藍,那樣深沉的、魅惑的看著她,似乎有無數的話藏在其中,又似什麼都沒有的空明。 「送他去品玉軒吧。」 「是!」 無寒移步抱起地上的人,然後一個起縱,身影消失,只餘一朵血蓮猶自在雪地中怒放。 待無寒走後,惜雲身子一晃便坐倒在雪地中,撫住胸口,尖銳的痛楚令她鎖起長眉,屏息靜氣,片刻後那痛才漸漸消去,輕輕一歎:「到底不比從前了。」抬首,遙望那屹立天地的蒼茫山,「你以性命相許,我便回報這一條通往皇座的王道吧。」 起身,輕躍,越過牆頭,遠遠的便見一隊玄甲雄騎風速般馳來,當先的一人白袍銀槍。 「風王,康城已取下。」任穿雲躍馬躬身。 「嗯。」淡淡頷首,「喬謹那邊如何?」 「他說雖截住了秋九霜,但未能全功,被其領主力逃走,退回徑城。」任穿雲道,他這次未費什麼大力便取下康城,心下正輕鬆,所以有啥便脫口道來,「想來女人就是膽小些,逃命的功夫厲害些!」話一說完,忽憶起眼前就是個女人,當下不由心慌口結,「臣……風王……臣不是……不是說您!」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甚是辛苦,更兼急得面紅耳赤,沒有半分剛才英勇殺敵的豪爽勁,令身後一干將士看得忍俊不禁。 惜雲輕輕擺手示意不必在意,心下倒是有些奇怪任穿雨那等心機深沉狼顧狐疑之人倒是有個這等爽利明朗的弟弟,只是再想想也就明白了,或就因有那樣的哥哥,所以才有這樣的弟弟。只因哥哥能為弟弟做的已全部做盡了! 「收拾好康城,靜待息王王駕吧。」 「是!」 而在墨羽騎奪得康城之時,東旦渡對峙的皇華、風墨大軍也發生轉變。 二十二日,數日來一直採取守勢的皇華軍忽然發動攻勢,以全部兵力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風墨軍全面發起攻擊。 「氣竭之時便是擊潰之時!」 皇王親自出戰,皇華大軍氣沖宵漢! 「真是糟糕,老虎頭上拍了幾巴掌便將它擊怒了。」任穿雨聽得稟報不由喃喃苦笑道,「發怒的老虎不好對付啊。」 「嘮叨完了沒,該下令了。」賀棄殊白他一眼。 「知道了。」任穿雨一整容,「全體將士聽令,全面迎戰!」 「是!」各將領兵出戰。 任穿雨也爬上馬背,望著前方翻滾的沙塵風雪,問著身後的侍衛:「王還未醒嗎?」 「已派人探過,久微先生說王至少要今日申時才能醒。」侍衛答道。 「申時嗎?但願……」 廝殺聲響起,將任穿雨的話淹沒於聲海中。 「軍師說什麼?」侍衛生怕自己漏掉了什麼重要的命令。 「迎敵吧!」任穿雨回頭看他一眼,書生白淨的臉上有著男兒的慨然無畏。 戰鼓擂起,喊聲震天,旌旗搖曳,刀劍光寒! 風墨軍以左、中、右三軍迎戰,左軍端木文聲、徐淵,右軍賀棄殊、程知,中軍齊恕,三軍聯成連雲陣,此陣攻守兼備,更兼軍師任穿雨指揮得當,陣形調動靈活,當是行如連雲輕飛,攻如百獸奔嘯,守如鐵壁銅牆。 而皇華大軍則是連成一線,如洶潮狂湧,連綿不絕,大有氣吞山河之勢!待到兩軍即要相遇之時,狂潮忽化為無數劍潮,鋒利的劍尖如針般插入風墨大軍,剎時在猛獸之身刺穿無數小洞,待風墨大軍剛痛醒過來轉以鐵壁堅守時,劍潮忽退,又成一線洶潮,咆哮著窺視著眼前的獵物! 風墨大軍當不會坐以待斃,迅速轉換陣形,以中軍為守,左右翼齊發,皇華軍迅速作出應對,洶潮急速後退,其速竟不亞於以快著稱的墨羽騎,待風墨軍左右翼出擊之勢力竭之時猛然又化為萬劍齊發,直直插入風墨軍左右翼,剎時狂潮中血色翻湧! 「傳令,左右翼龜守,中軍橫索!」 「是!」 傳令兵迅速傳令,頓時風墨軍立刻變陣,收起所有攻勢,全軍以守,將萬道劍潮擋於陣外。 「竟然無法抵擋與皇王的全力一擊嗎?」任穿雨看著前方。 雖已將皇華軍攻勢阻住,但其攻如潮,前赴後繼,一次又一次的以萬道劍潮衝向堅守的風墨大軍,那劍潮不但多,且密又利,再堅硬的鐵牆也會被刺穿針洞,而漏洞出現之時,便有潮水湧進,更何況是那越湧越猛的洶潮! 「那是氣勢的不同!」 猛然聽得身後有音,回頭卻見齊恕提劍而來。 「皇國爭天騎素來以勇猛稱世,更兼皇王親自出戰,其士氣高昂,鬥氣沖宵!而我軍連續幾日攻敵,士氣早已消耗,再兼兩王不在,士心惶然,是以不及皇華軍之英勇!」齊恕一氣說道,目光坦然的看著任穿雨,「而且你我也非皇王對手,無論佈陣、變陣皆不及皇王迅猛果斷靈活,而且皇王有著一種傲視天下的霸氣,可令將士毫無理由的信服追隨!」 「喂,決戰中別說這種喪氣話,而且身為中軍主將,不是該立於最前方嗎?」任穿雨沒好氣的看著他。 「非我說喪氣話,而是你之心已動搖,面對氣勢雄霸的皇王,你已先失信心!」齊恕目光堅定的看著他,手一番,一枚玄令現於掌心,「我來乃傳王令:非敵之時乃退!」 任穿雨臉色一變,眸光銳利的盯著齊恕,而齊恕毫不動搖的與之對視。 「我知你對息王忠心,決不肯失此東旦,但你若在此與皇王拚死一戰,或能守住這半個東旦,但我軍卻會傷亡大半!」齊恕一字一頓的鄭重道,「若至此你又何有面見息王!」 任穿雨緊緊握拳,緊緊的盯著齊恕,半晌後才鬆開雙拳,吐一口氣。 齊恕見之即知目的達成,策馬回轉,忽又回頭:「任軍師,你之才能大家有目共睹,東旦能守至今日你已功不可沒,但……若兩王在一,自不會有今日局面,是以你當知,臣守臣道,臣盡臣責!」 二十二日未時,風墨大軍退出東旦渡五十里。 皇華軍渡過蒼佑湖,進駐蒼舒城。 申時末,息王醒,風墨軍大安。 次日,東旦失守與風王未死、康城失守的消息分別傳報至康城與東旦,那一刻各自一笑,苦樂參半。 「所謂有得便有失。」玉無緣站在蒼舒城的城樓上,眺遠幽藍的蒼佑湖平靜的道,似乎對於這一結果他並不驚訝,「圍繞蒼茫王山有四城,你得蒼舒、徑城,他得康城、黥城,以王山為界你與他真正的各握半壁天下,各得一條王道,這就如當年天老地老所觀之星象,就如蒼茫山頂那一局下至一半勢均力敵的棋局。」 皇朝默然不語的仰望頭頂的蒼茫山,白雪覆蓋,仿如玉山,巍峨聳立,一柱擎天! 「皇朝,去蒼茫山頂吧,那裡會給予你答案,那裡有你們兩人都要的答案!」 正文 53 蒼茫之局 元月二十五日,風墨大軍移師黥城。 二十六日,康城。 「以上就是康城目前情況。」書房中喬謹正一一將康城整頓情況稟報。 「嗯。」惜雲點頭。 「王今日辰時動身,當後日未時可抵康城。」任穿雨則將剛收到的消息報上。 「嗯。」惜雲再次點點頭,「辛苦你們了,下去罷。」 「是!」喬謹、任穿雨退出書房。 待兩人走後,惜雲起身推窗,外面已是暮色初上,只是前些日下的那一場小雪還未化完,白皚皚的殘雪映著天光,天色倒也未顯得陰暗。 「冬日裡最後的一場雪也要盡了。」惜雲幽幽一歎,「再來該是春暖花開了吧。」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樹寒梅上,或也因花期將盡,梅瓣和著風吹簌簌飄落,殘雪中落紅如雨。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不知不覺的念著,不知不覺的憶起當年與蘭息一道踏平斷魂門的光景。 那時正是三月春光無限好的時節,桃開如雲如霞,兩人各攜一罈美酒,一路折花而歌,彷彿只是去踏春遊賞,而非去那令武林人士畏之如虎的斷魂門。那時年少春衫薄,那時少年意氣相惜,那時無拘無束瀟灑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抬手接住一瓣隨風飄蕩的梅花,「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一個清而輕渺、淡而無塵的聲音接道。 抬眸望去,一個比殘雪更白更潔、比落梅風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見。」兩人同時一句。 這輕輕淡淡的一語令兩人恍如隔世再逢,天支高峰上兩人把酒言歡也不過年多時光,此刻回想,卻仿如前世一般遙遠,那時心惜意通,而今日卻是敵我不同。 「想不到這最後的殘雪落梅竟可與天人同賞。」惜雲輕輕一歎,看著眼前如玉出塵的人,眸中是遺憾,是傷感。 「能於高山峰上同賞一輪月,能於康城同賞一場落梅殘雪,但是人生聚散無常年華盡逝,無緣已覺無憾。」玉無緣抬手從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輕輕一揚,那雪便正落在惜雲掌心,紅梅白雪,輝映成畫。 「今日來的是高山峰上的那個玉無緣還是皇王尊師的天人玉無緣?」惜雲看著掌中梅雪輕輕的問道。 「風國女王風惜雲與武林名俠白風夕你可能清清楚楚的分開?」玉無緣淡淡反問道,「息王與黑豐息你可又能兩者不同相待?」 惜雲無言。 「所以高山峰上的玉無緣與天人玉家的玉無緣又有什麼區別。」 惜雲看他,那雙眼眸是可看透紅塵的明澈淨色,又是那穿越紅塵的空茫倦色。這個人,無論何時何地,於她,總是心生一股痛惜,無由無解。 看倦了紅塵,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湖無波無緒,所以他瀟灑去來無尋,可那雙柔和的眼眸深處為何會刻有一絲悲哀,那樣的深切,那樣的濃郁! 世人敬仰他,戀慕他,依*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他!那滿心滿身的疲倦……寂寥…… 無緣…… 深深吸氣,垂眸,斂起所有的情緒:「那麼玉公子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玉無緣看著她,良久後伸出手來:「我來找你下一盤棋。」 惜雲一震,抬眸,盯住對面那雙眼眸。 映透了萬物滌清了萬物偏還無情無塵。 玉無緣抬手握住惜雲的手,連著那落梅殘雪一起握於掌中,兩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視,四目相近,平靜的一字一字的輕輕吐出:「玉無緣與風惜雲為天下蒼生下一盤棋———下蒼茫之棋!」 「蒼茫之棋?」惜雲怔怔的看著他。 「對,下蒼茫之棋。」玉無緣雙眸緊鎖惜雲,那樣的目光似從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那一語輕淡無波,卻如驚雷響徹,轟得她雙耳陣陣嗡鳴,擊得她心跳如鼓! 什麼是她真正想要的?什麼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來,她是否曾停步細細思索?她是否曾認真確認?她又是否曾如實回答?又或是她從未發問? 可是眼前這人為何要這般問她?可是……為何覺得一切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覺的隱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覺的希翼! 白風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風惜雲不會有她真正想要! 白風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風惜雲不可能擁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為自己、為蒼生下這蒼茫之局吧!」 那聲音近在眼前,如耳語輕淡低柔,那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如暮鼓晨鐘直叩心門! 二十七日,寅時將盡。 淡淡的晨曦中,喬謹輕輕放開韁繩,馬兒便稍稍走得急了,蹄聲在人煙未起的清晨顯得格外的清晰。康城已巡視完畢,該前往向風王報告諸事兼請安了。 才至康城府邸前,喬謹偶爾一個抬頭,不由心頭一跳,韁繩不自覺拉緊,馬兒一聲嘶鳴,停下步來。 「將軍?」身後跟隨的士兵發出疑惑的呼聲。 喬謹一定心神,下馬,將韁繩交由侍從,道:「你們前往換班。」 「是!」 待所有的士兵皆走後,喬謹輕輕一躍便飛上屋簷,幾個起縱,便落在府中最高的歸燕樓屋頂上,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於屋頂上,微寒的晨風拂起她的衣袂長髮,她卻毫無知覺一般,只是怔怔的看著前方,那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虛空望到極遠極遙之處,又似早已望到盡頭,所有已眸中。 「風王,風寒露重,請保重身體。」喬謹微微一躬身。早就聽穿雲說過風王昔日化名白風夕行走江湖時是如何無忌的一個奇女子,只是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喬將軍。」惜雲目光依望前方,「這世上你有沒有最想要的東西?」 「呃?」喬謹一怔,似未想到惜雲會有此一問。 「將軍未曾想過嗎?」惜雲回首,那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隱的寒星,是這世間最亮的光源,「將軍跟隨息王多久了?」 「臣自十四歲跟隨王,已十四個年頭。」喬謹恭敬的答道。 「十四年麼?」惜雲一偏首,淡淡一笑,「這麼多年啊,那即算不能瞭解透徹,那應該也略知一二吧。將軍知道息王最想要什麼嗎?」 「王最想要的?」喬謹一愣。 「嗯。」惜雲點頭,微笑的看著他。 王最想要的是什麼呢?喬謹一時竟答不出來。 是江山帝位嗎?看似應該是的。 「我帶你們,將這萬里山河踏於足下,讓你們名留青史!」 那是多遠前王說過的話?那時的王還只是一個弱冠少年,可他說出此話時他們未有一人置疑,他們都相信那個淡吐狂語的少年。只是此刻想來,他只是要將萬里山河踏於足下,讓他們名留青史,這便算是他最想要的嗎? 目光調向眼前的女王,不過一襲簡單的白色長袍,黑髮直披,隨意的倚坐於屋頂上,卻依是風華清絕!當日東旦渡大戰中那一箭後王的失智之行又一一浮現於腦。這世間,什麼才是王最放於心中的?似明瞭,又似模糊。 「臣愚昧,未能知王意。只是……」喬謹深深躬身,「臣知,風王於王,不低這萬里江山!」 「呵呵……呵呵……」一陣清越的笑聲便這樣輕輕盪開,隨著晨風散於天地。 喬謹依躬身不敢抬頭,這笑聲如此好聽,但……他辨不出是喜是悲! 笑聲漸漸消逝,屋頂上一片靜寂,很久後,才響起惜雲幽幽的清歎。 「不論哪一樣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喬謹一震,可還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風動,抬首,已無人影。 二十八日。 午時剛過,康城城門前便湧出大批士兵,夾道兩旁,整齊矗立,城樓上風王靜立,身後並立著喬謹、任穿雲。 早早便有人傳報,息王王駕已近,是以康城內墨羽騎振奮不己,待聽得風王下令迎駕,一個個便是爭先恐後,但依緊守軍紀秩序。 城樓下的人緊張、興奮、焦急,一個個都顯於臉上,城樓上的人卻是平靜從容。只是那緊緊眺望前方的目光,那時抿時松的唇畔,那時握時張的雙手卻洩露了她的心情。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的漫長,前路茫茫,等待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出現!所以…… 「啊呀!」 一道白影從城樓上翩然飛下,輕盈如白蝶,令眾將士發出一陣驚歎。 然後所有的將士便看到他們眼中雍容清艷的風王竟然從城樓上直接跳下來,穩穩的落於一匹白馬上,一抖韁繩,白馬便飛蹄馳去。 「風王……」將兵們驚呼,但城樓上的兩位將軍卻擺擺手,示意無需驚怪。 白馬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張開四蹄,風馳電掣般,不到片刻,前方已見煙塵,輕輕一拉韁繩,馬兒慢慢緩速,然後止步於平原上,靜靜的等待,風吹起那白衣長髮,似欲隨風飛去,那風姿意態畫圖難書。 蹄聲如雨落,銀、黑甲的將士如淺潮般快速漫延,鋪天蓋地似的淹沒整個平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騎之時,慢慢緩速,隔著三丈之距齊齊停步,於馬背上躬身行禮,然後兩旁分開,露中潮中的王車。 前方獨騎靜立,潮中王車靜駐,隔著那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這一刻,雖千軍萬馬齊立,卻是安靜至極,天地間只聞風動之聲。 「囁吱!」一聲,王車的車門開啟,鍾氏兄弟走出,然後一左一右打起簾子,躬身恭候車內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靜靜的、從容的走出。 那一天的天氣極好,碧空如洗,絲絮似的浮雲在空中飄遊,朗日高懸,暖暖的陽光灑落,天地間一片清朗。 隔著那不近也不遠的距離將陽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顏如玉,墨絲如綢。 明朗的陽光為那人灰白的長髮鍍上一層淺淺的銀華,銀華里裹著一張風霜淺淺刻畫的臉,可是那人氣度雍容如昔,意態雅逸如昔,那些蒼桑痕跡無損於他的神韻風骨,更顯那雙眸墨海幽深古玉溫潤,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柔靜目光看著她。 陽光下,他淺淺的微笑,如蘭開香湧,眼角細長的笑紋中綻著一抹紅塵盡攬的恣意風華。 陽光下,他是安好的! 那一刻,潸然淚下! 那一刻,方知何謂失而復得! 那一刻,方知天地雖廣萬生萬物雖多,最在意的原不過眼前之人! 那一刻,願傾所有,無怨無悔! 馬車上的人跨下車,一步一步從容走來,白馬上的人靜靜的、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距離在縮短,身影為何更模糊?風吹過,面上一片清涼,眨眼,終於看清。 他就站在馬下,張開他的雙臂,臉上是那雍容優雅的笑,眼眸明亮的、溫柔的、繾綣的看著她。那一刻,毫不由豫的、毫不顧忌的張臂,飛身,撲入那張開的懷抱! 灰白的發、墨黑的發在風中交織! 白色的衣、黑色的衣在風中相逐! 修長的臂、柔軟的臂在風中緊纏! 「啊!」 那一抱驚震萬軍!那一抱驚艷天下! 「王萬歲!王萬歲!」 無視禮法的相擁,無視天地的相抱,無視萬生萬物萬軍的相依震懾住所有的人,撼動所有的心! 下馬,屈膝,俯首,山呼!為眼前這一體的雙王! 「王萬歲!!!」 康城的城樓上白鳳、墨蘭旗並揚風中,城中十萬墨羽騎、風雲騎和睦相處,經過了與皇華大軍的數場決戰,同生共死中已令風墨軍將士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也真正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王連日來車旅疲憊,還是早些休息,臣等先行告退。」康城府邸大殿中諸將向兩王報告所有事務後即行告退。 「下去吧。」 惜雲揮手令諸將退下,轉頭看看面有倦色的蘭息,若是以往,便是再勞累斷未見有此神情,而今……這副身子到底也是不如從前了! 以眸示意雙胞胎送蘭息回房休息,而自己則將未完之事一一處理。 華燈初上之時,案上已整整齊齊,推開窗,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不由一個激靈,可卻不想關窗,靜立窗前,仰望窗外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掛著疏淡的星月,地上的都比之要來得明亮。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抬手撫額,幽幽長歎,這暗淡的星月,這冷冷的寒夜,似暗示前路,前路啊……可視不可逐! 「王,該用膳了。」門被輕輕推開,六韻、五媚各捧一盒。 「先放著罷。」惜雲淡淡道。 「王,早過了用膳之時了。」六韻卻固執的將盒中飯菜一一擺在桌上,然後和五媚各自一躬身,「請您用膳!」 「好了,好了,年紀輕輕的怎麼像個老媽子似的。」惜雲無奈的擺擺手,走至桌前坐下。 六韻與五媚聞言一笑,齊道:「老媽子才能管著您。」 惜雲啞然失笑,拾起碗筷。 「久微哪去了?」吃罷飯,問道。 「先生在為息王煎藥。」五媚答道,一邊收拾著碗筷。 「哦。」惜雲點點頭。 「王,香湯已備好了。」另一邊六韻從內室出來。 「嗯。」惜雲點點頭,走入內室,熱氣繚繞,暗香湧動,「弄這麼香幹麼,真是麻煩。」喃喃抱怨著。 「王,您雖然是一國之君,但請您別忘了您還是一個女人。」一旁的六韻義正詞嚴,「女人當然要好好保養!」 「知道了,老媽子。」 惜雲歎一口氣,剛要動手解衣,一旁六韻、五媚早就伸過手來了,剛想要說話,可一看那兩雙滿含告誡的眼睛,忙罷手:「記得,不但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國之君,所以等著別人服侍就是了。」 六韻、五媚滿意的點頭。 「六韻,若你不當宮中女官,你最想做什麼?」泡在熱熱的香湯中,一身的寒意頓消,骨酥筋軟,白霧繚繚中,惜雲不由舒服的輕閉雙眸。 「臣自小即進了宮,此次若不是有幸隨王出來,幾都忘了宮外的世界是什麼樣了。」六韻動作輕柔的洗著惜雲一頭烏絲,淺淺的笑著,「若臣不當宮人了,便想做個女先生,收一些女學生,將臣這些年收集的王所作的詩文廣傳於世,讓世間也多幾個王這般奇絕的女子!」 「呵……做女先生的想法不錯,只不過所傳之道卻是選錯了。」惜雲淡淡的笑道。 「她就是愛訓人,若當個女先生不正好名正言順嘛。」一旁的五媚取笑道。 「多嘴!」六韻瞪她一眼。 「嘻嘻……難道說錯了?往常宮裡那些人沒少挨你訓的,一個個見著你呀就似鼠見著了貓,逃命似的閃!」五媚輕笑,知道礙於王在,她絕不敢怎麼樣的。 「那都是那些人心虛!」六韻正氣凜然道。 「嗯。」惜雲眼眸微微睜開一條縫,「那五媚想做什麼?」 「臣呀……臣就想嫁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過一生。」五媚眨眨眼道。 「不知羞!」六韻屈指一彈,彈得五媚滿臉的水霧。 「這有什麼羞的,男婚女嫁,人倫常情。」五媚甩甩頭,一雙巧手一刻也不閒著。 「女先生、賢妻良母……嗯,都不錯。」惜雲點頭,重又閉上雙眸,微微一笑道,「本王會成全你們的。」 「咦?」六韻、五媚不由一怔。 但惜雲已閉目,神色靜然,已不欲再語。 兩人當下按下心頭疑惑,專心服侍。 室中頓時一片沉靜,只餘嘩啦水聲,迷濛熱氣,幽幽暗香,以及那藏於朦朧水氣中的激湧思緒。 當一切完畢後,迷霧中緩緩睜開的雙眸湛亮如星,清輝滿室。 「替本王著朝服,再宣齊恕、程知、徐淵三位將軍。」 「是!」 「按這藥方,早晚各一,三月不斷。」 一間華雅的房間裡,久微將一紙藥方遞給雙胞胎。 鍾離躬身接過,目光卻掃向半臥床榻的蘭息。 「多謝久微先生。」蘭息淺笑頷首。 「不用謝我,你不過沾了夕兒的光罷,若非顧著她,你的生死與我無關。」久微卻毫不領情,直言不諱。 「嗯。」蘭息也不以為忤,微笑點頭道,「先生說得是,息無需謝先生。想先生那紙丹書可也有息一份功勞,先生都沒謝過息,不如就此兩相抵銷罷。」 「你……」久微瞪目看著眼前這個笑得雍容雅氣的人,不由暗自嘀咕難怪夕兒要罵他是狐狸,只不過面上倒也不表現出來,自自然然的綻開一抹淺笑,也是笑如春風,「息王果是公正明理。」這話半真半假半笑半譏。 「彼此,彼此。」蘭息雅笑溫文,好不和氣。 「哪裡,哪裡。」久微淺意盈盈,好不親切。 這一邊的兩人話裡藏刺,笑裡藏刀,另一旁的雙胞胎卻是聲色不動,各自忙著手中的活。 久微瞟一眼道:「這兩小子雖小,若放出去也是一方人物。」 「那當然,強將手下豈有弱兵。」蘭息理所當然。抬手掠掠眼角的髮絲,只是看到那灰白的發,眉心一皺。 「應該說是什麼樣的主子便教出什麼樣的屬下!」久微譏道,待看到蘭息撫著發的動作,不由翻翻眼,「一個大男人不用這麼在意容貌吧?!」 蘭息瞟一眼他,然後悠悠然道:「聞說那醫者本領只三分者越是架子高,醫時也只盡那一分力,治好三分標,留下七分根,好讓病人越發的唯諾,越發的貴禮相待。」 久微聞言那隱慧的雙眸寒光一閃,但馬上又恢復溫和平靜,和氣的笑著道:「想昔日那蘭息公子乃天下傾慕的美男子,與風國惜雲公主可謂才貌相當,璧人一對,只是如今,風王依是容華絕世,息王卻是蒼顏白髮,可真是天差地別呀!唉……真為我的夕兒心痛!」平和的語氣,偏偏在「我的夕兒」這四字上重重咬音,滿意的看著對面那人面色一僵。 蘭息那一僵也不過一瞬,馬上又雅笑盈盈,但一雙墨眸卻似冰潭般寒意森森,目光如劍,偏語氣還是那般溫雅:「息雖已不再容顏如昔,但可換得惜雲性命無憂,實也心慰無悔。而且……」劍鋒似的目光掃視著久微的臉,似要在上面刮下一層皮來,「總比某些藏頭隱面不敢見人的傢伙要強些!」 久微聞言是一氣一愣一怔,頓時僵在那裡,緊緊的盯著蘭息,目光也利如劍鋒,似想將對面那人一切兩開,好看清那腦袋裡到底是什麼構造,那心是不是真比別人多一竅! 「我倒不知你們兩人竟也『意趣相投、言語相悅』!」清清亮亮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兩人移目望去,正見惜雲拂簾而入,面上似笑非笑。 「夕兒!」久微馬上迎上去。 溫柔的笑,溫柔的語氣,頓時讓身後的人不自覺的推倒了醋壺,什麼『夕兒』的,真是刺耳! 「久微。」惜雲目光停在久微的臉上,「說真的,我也好奇你真正面貌是何樣呢,這世上大概沒有人見過真正的你吧。」 「呃?」久微一愣,眨巴眨巴眼睛,「夕兒想看?」 「當然。」惜雲點頭,眼眸一瞬間變得晶亮,那神情似發現了什麼稀奇好玩之物。 「還是不要看了。」久微卻似有些為難的道,只可惜滿眼的詭笑,「我擔心某人會自卑得想撞牆。」 「我想自卑的另有其人吧。」蘭息卻是不溫不火的道,「若不是自卑、妒忌,又怎會不肯完全的治好本王!」 「妒忌?你以為你是誰呀?!」久微猛然回首,瞪著床榻上躺得無比舒服的人,本想好好罵一通,不過怎麼也不能失了顏面風度,強壓怒氣,力持平淡,只不過吐出的話語卻不再好聽了,「你這只狡猾的狐狸憑什麼要我來耗盡靈力療你這張臭皮囊?!我剛才肯給你藥方讓你調氣復容已對你仁至義盡了,我可是給了夕兒天大的面子,你再給我忘恩負義,再傷害到夕兒,我就讓你變回那活死人!」 「久微,你錯矣。」蘭息還未有反應,惜雲倒是輕笑著牽起久微的手,「剛才那話你該以雷霆之力道來,那才有氣勢!要知道狐狸皮厚,你這樣溫柔的人這樣溫柔的話給他搔癢也不夠呀。」 「女人的胳膊果然是往外拐的。」蘭息喃喃道,抬手掬起肩膀上的白髮,「定是因為這頭華髮呀!」幽幽長歎,無限傷懷。 「你……」久微瞪目張口的看著他,再回頭看著惜雲,「世上怎麼有這麼臭美惜容的男人?!」 「平常看他的挑剔勁就應該知道了呀,久微。」惜雲卻很是理所當然的道,說著擺擺手,「別管他,久微,讓我看看你的臉嘛。」 「雖然不能保證,但可以試試。」久微卻似沒聽到惜雲的話,眼眸對著屋頂,「千年何首烏,百年雪蓮子,九九靈芝草,十年人參珠,桃源雪蘭根,玉谷赤玄霜。」 「鍾離,都記下了嗎?」床榻上的人漫悠悠的道。 「王,都記下了。」一旁的鍾離正將筆放回書案。 「那便去取藥罷。」 「是。」鍾離躬身而去。 「久微,快讓我看看你的臉。」那一邊惜雲不依不饒的念著。 久微卻依是充耳未聞,將望著房頂的目光收回,放在惜雲的臉上,手一伸,搭在脈膊上,專心號起脈來,半晌後一聲輕歎,眼前的人倒沒怎麼在意,床榻上的人卻是緊張萬分,豎起了雙耳。 「久微,你的臉。」惜雲此刻心心唸唸的是久微的真容。 「本來以你們兩人的修為,活個百歲也是易事,只是而今呀……」長長歎息,「雖都性命無憂,但到底都傷體、傷氣、傷神,老來說不定還要疾病纏身!」 「庸醫!」床榻上的人乾脆利落的丟下兩個字。 久微似沒聽到,牽起惜雲的手,「夕兒,和我回久羅山去,我保你百歲。」 「好呀。」惜雲答應得十分乾脆,「先給我看你的臉。」 床榻上的人卻是一驚,眸光剎時幽深,如暗流洶湧,危險萬分。 「聽說久羅王族之人都懂妖術。」片刻後,蘭息淡淡的開口,「所以也都容顏妖異,人鬼皆非!」 「這哪裡是狐狸,簡直是毒蛇!」久微怒目而視。 「久微,臉,臉!」惜雲一概不管,只有一個目的。 「唉!」 久微無奈,在軟榻上坐下,閉目盤膝,不一會兒便見他面上浮起淡淡的青色靈氣,然後越來越濃,漸漸將整張臉都籠蓋住,房中人都目不轉睛的看著,片刻功夫後,那濃郁的靈氣又慢慢轉淡,漸漸的露出眉眼肌骨,直至靈氣消盡,久微張眸,那樣一張曠世之容便顯現於室,便是久見佳顏的兩人也不由一震! 如若說蕭雪空之容如雪般淨美,修久容之容如桃之俏倬,皇朝之容如日般燦華,玉無緣之容如玉般溫逸,蘭息之容如蘭般幽雅,那麼眼前之容便如琉璃明徹。 只是雪容太過冷峻,令人不敢*近,桃容太過嬌柔,需細心呵護,日容太過炫目,永遠高高其上,玉容太過出塵,遠在雲天之外,蘭容太過矜貴,孤芳自賞,不若眼前之容的淨無瑕穢,靈蘊天成,令人望之可親。 「久微,你好美呀!」惜雲驚歎著,「聞說久羅王族之人皆是神仙品貌,果然不假!」 伸手,捧臉,俯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那琉璃通透、未染纖塵的臉上印下響亮一吻。 「哈哈……久微,我肯定是第一個親你的女人!」 惜雲得手便退,那臉上的神情就似偷了腥的貓一般得意洋洋。 「夕兒,你親錯了。」誰知被偷親的人毫不驚奇,只是出聲加以指點,那靈氣凝聚的雙眸賊亮賊亮的,長指指指唇:「這裡才是最親密的!」 「真的?」惜雲眼睛一亮,就似貓忽又發現了更肥的魚。 床榻上的人生氣了嗎?沒有!他是瀟灑從容的蘭息公子,他是雍容優雅的息王,怎麼可能會有生氣這種有失風度體面之舉!所以…… 「鍾園。」淡淡的聲音從容響起。 「在。」 「久羅妖人施展妖術迷惑風王,替本王將妖人哄出去!」床榻上的人優雅的換了個姿勢,躺得更舒服了。 「是。」鍾園移步向久微走去,「先生,夜深寒重,請讓鍾園送你回房休息。」說罷伸手挽起久微的胳膊,沒有多餘的動作,可久微就是不由自主隨著他起身移步。 「夕……」久微才待開口,鍾園指尖一動,便讓他閉上了嘴。 「久微,明天我再去找你。」惜雲不在意的揮揮手。 人走後,房中便只剩兩人,剎時靜寂如默。 一個半臥床榻,一個靜坐軟榻,一個目光看著帳頂,一個凝眸盯著茶几,彼此的神思竟都有幾分恍惚,目光偶爾的相對,卻是迷離如幻,如置夢中。 「惜雲。」很久後,才聽得蘭息輕聲相喚。 「嗯。」惜雲應聲,目光看向床榻中的人,那樣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在床沿坐下。 蘭息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溫暖柔軟,輕輕歎息:「我們都還活著!」 一句話,安兩心。 是的,都還活著,活著才有無限的未來與可能,若死了,那便只餘終生悔痛憾恨!所以,慶幸,活著! 「世人皆道你我聰慧,可我們又何其愚昧!我們可以看透人生百態,卻看不清自己,看不透對方,定要毀滅了方才能清醒!」蘭息摩挲著交握的手,有些嘲弄的笑笑。 「我們相識十年,從初會之始便未坦誠相待。」惜雲低首看著相纏相扣的手,淺淺的微笑著,「彼此隱瞞,彼此顧忌,彼此防憊,卻又彼此糾纏,到而今……人生沒有幾個十年,也沒有幾人能有你我這般的十年,所以……這些日子我總在想,我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清楚,有很多事要解釋清楚,可是……此刻我卻覺得已不必再說。」 「嗯。」蘭息淺笑相應,十指扣緊,眼眸相對,這一刻,無需言語,彼此的眼睛便已說清一切! 不再是以往的幽深難測,不再是以往的譏誚嘲諷,不再是以往的算計猜疑,不再是以往的躲閃逃避,從未如此刻這般澄澈坦然,這般心心相印,這般靈意相通! 又何需再提以前,又何需再來解釋,江湖十年隱瞞身份的打鬧,落英山前猶疑的遲到,五萬風雲騎暗藏的防憊……那些都是傷痛都有怨恨,可那些在那一箭擊中時、在那以性命相救時、在那無顧己身的相搏時已全部煙消雲散! 是的,已無需再言,他們早已以彼此的生命為語,訴盡一切! 這一刻,四目相對,兩心相依,便是天荒地老! 左手交纏相扣,右手輕抬伸出,撫向那灰白的發,撫著那風霜細畫的容,眸中柔情似水,胸中柔情四溢。 「黑狐狸,你以後得改叫老狐……」一個「狸」字生生咽在喉中。 唇畔相碰,鼻息相纏,雙眸輕合,婉轉相就。 此時正星月朦朧,此刻正良宵靜謐,此時正良人在前,此刻正情濃意動! 且將那翡翠屏開,且將那芙蓉帳掩,且將那香羅暗解,且將那鴛鴦曲唱! 唇掃過是火,手撫過是火,那輕語如火,那歎息如火,那呼吸如火,那火從四肢百骸燒來,炙熱的似要將身融化……心卻如水,柔軟的、繾綣的蔓延,蔓過炙火滴滴水珠滑落,激起一片清涼的顫慄……伸出手,緊緊的抱住,頸項相交,肌骨相親,心跳相同,任那火燃得更炙,任那水暗湧如潮,任那水火交纏,任那顫慄不止,只想就這麼著……就讓此刻永無休止,又或此刻就是盡頭! ……………… 晨曦偷偷的從窗逢裡射入,透過那輕紗薄帳,歡喜的、欣慰的看著那相擁而眠的人。 發與發糾結,頭與頭相並,頸與頸相依,手搭著肩,手摟著腰,那面容是恬靜的,那神情是恬淡的。 眼微微睜開,慢慢的適應房中的光線,轉首,癡癡凝視那睡容,輕柔印下一吻。 輕巧的起身,下床,著衣。 開啟那緊閉的窗兒,燦爛的冬日朝陽剎時便瀉了一室,暖暖了金輝中,微寒的晨風灌進一室的清爽。 瞇眸,任那晨風拂起披散的長髮,任那清風撫過臉頰,留下一片冰涼。 「這麼好的陽光,這麼好的天氣,很適合遠行呢。」不回首,卻已知身後有人。 身後的人目光幽沉的看著她,心頭千思萬緒,可看她那一身白衣,那隨意披著的長髮,卻已是心知意明,剎時,胸中如萬流奔湧,狂瀾起伏……面上卻是神色不驚,鎮定從容。 「我要走了,你應該知道,也應該明白。」 窗邊的人回首,一臉無拘的燦笑,一身恣意的瀟灑,朝陽為她週身鍍上一層淺輝,似從九天而降,又似瞬息便融九天。 蘭息無力的在軟榻上坐下,微微合上眸。 「知道與明白是一回事,可不可以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半晌後,房中才響起蘭息略有些暗啞的聲音。 惜雲微微側首,眸光如水的看著他:「我本應早早便離去,那樣或許多的事便不會發生,我明明知道那樣互疑的兩人是不可能同步同心,可我卻依然留下。那一半是緣於我的懷疑與防憊,一半其實是緣於我的不捨,我捨不得你!」 「而今卻要捨了嗎?」蘭息抬眸看著她,面上的淺笑有幾分慘淡,「其實……這麼多年,我明明能察覺到我們之間的牽絆,可我卻一直不能確定也不敢確定,我想那是緣於我的害怕。我害怕當一切都清晰的擺於眼前之時,那便是你離我而去之時,我害怕你的離去!」 「黑狐狸……」惜雲輕輕歎息,走至軟榻前,抬手撫著那已不自覺緊簇一處的長眉,「你說風王、息王再並肩走下去,結果會如何呢?」 蘭息凝望她,望進一雙明澈如水的瞳眸,那雙眸子將所有的都顯露其中,也將所有的都一一看進其中! 「你我都清楚,那有無數無數的可能!」惜雲指尖抹開那糾結的眉心,憐惜著那眼角的細紋,「那無數的可能簡單的分為好與不好,可不論是哪一個,你知我都不會開心!」 「無論是風惜雲也好還是白風夕也好,人骨子裡的東西總是不能改變的。而以往那些死過的人、那些流過的血是無法抹去無法忘記,更甚至以後還會有更多我不願看到的生離死別血濺魂飛!我無法與你待那萬骨成灰之時並坐皇城,笑看萬里江山,我……終只合江湖老去!」 惜雲俯首,那雙墨玉的瞳眸便在眼下,那眸中的千言萬語,那眸中的萬緒千思她都一一看進,那一刻,心是柔軟的,心是酸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必立意堅定! 「風國與風雲騎我全部托付予你,以他們待我之情,必不違我令,以你之能,必不負我托!而我走後,你才是真正的毫無顧忌與牽絆,自可放開手腳,將這天下擁入懷中!」 「黑狐狸,無論我在哪,我都會看著你!這一生,我都念著你,都看著你!」指尖輕輕撫著那張令她心痛萬分的容顏,目光朦朧,低首相近,呢喃輕語,「此刻,此刻是……你我……最美的時候!」 唇溫柔的吻上那雙墨玉眸子,將眸中那萬千情意輕輕吻進,便是心如刀絞,便是萬箭穿身,她也已決定! 一室的靜寂,一室的空蕩,只有那寒風依不停的吹進,拂過那窗稜,拂過那絲幔,拂過那灰白的長髮,拂過那癡坐的人,拂過那暗淡失神的眸。 抬首四顧,如置夢中。 這……剛才一切是否都為幻想?剛才一切都未發生?剛才一切皆可不作數? 可是胸膛中傳來的痛卻提醒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相伴十年的人,真的抽離了他的生命! 昨夜相擁入懷,昨夜頸項相交的人真的棄他而去!從今以後消逝於他的生命,永不再現! 胸膛裡的痛似乎麻木的,然後便是一片空然,風吹過,便是空寂的回音。 那陽光是如此的陰沉,那窗外的天地是如此的暗淡,那隱約入耳的是如此的噪呼……那所有看入眼的為何全無了顏色?那所有聽入耳中的為何全無了實義? 隱約間似明白了,隱約間一股怒焰渤然而生! 「該死的臭女人!」一聲暴喝直衝九霄,震懾了康城。 那是俊雅的蘭息公子,那是雍容的息王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毫無風度的大吼怒罵! 正文 54 且視天下如塵芥 二十九日,康城息王寢室外,鍾離、鍾園聽到息王一整天都在罵「該死的臭女人!」。他們不大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竟能讓王如此震怒,昨夜與風王不是處得好好的嗎?不過他們並不想去弄明白,只是小心翼翼的侍候著王。而除了王一反常態外,康城諸人基本上都安然無事,只是齊恕、徐淵、程知三位將軍面有異色,神情悲楚。 薄暮時分,鍾離、鍾園正要入室為王掌燈,可手才及房門,從裡面卻傳來一語:「都下去。」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於是,鍾氏兄弟便只有悄悄退下。 房內,蘭息依坐在那張軟塌上,眼眸呆呆的看著窗外,似如此看著,那個人便會從窗口飛回,可一直望至子夜……望至天地漆黑無垠之時,那人都未曾回來! 不肯相信不肯放棄的在這一刻卻徹底絕望的承認,她永遠不會出現在他的眼前了!她竟如此絕情的棄他而去! 夜是如此的黑,黑得不見一絲星光。 天地是如此的空曠,無邊無垠卻只留他一人。 風是如此的冷,寒意徹心徹骨的包圍著。 只要合上那扇敞開的窗,他可以足踏萬里山河,他可以盤據皇城帝座,他可以手握萬生萬物……無上的權勢與無盡的榮華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依是那麼的黑、那麼的空、那麼的冷! 漫漫長長的一生啊,此刻卻可以看到盡頭。 沒有她的一生,至尊至貴……也至寂至無! 三十日,息王終於不再怒罵,但依整日閉門未出,城中諸事自有諸將安排妥當,所以也就沒有什麼事需要雙胞胎冒著生命危險去敲開那扇門。而以雙胞胎有限的目光所得的便是風王似乎不在城中,可城中似乎都知道。雙胞胎並不管這些,依只是小心的侍候著他們的王。 二月一日,清晨。 康城是平靜的,雖屯聚十萬大軍,但城中軍民相安。 風雲騎也是平靜的,雖然他們的王現在未在城中。在息王抵康城的第二日,風王即派齊恕將軍詔命全軍,因傷重未癒,須返帝都靜養,是以全軍聽從息王之命! 墨羽騎、風雲騎對於這一詔命都未有絲毫懷疑。那一日風王中箭息王驚亂之景、那一日初見為救風王而一夜蒼顏白髮的息王之容、那一日兩王於萬軍之前相擁之情,依清晰刻於腦中! 所有的人都相信兩王情深意重,兩國已融一體,榮辱與共,福禍相擔! 這一天,息王終於啟門而出,雙胞胎頓時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侍候。不過這一天的息王很好侍候,因為他基本上都待在書房,非常忙碌,至華燈初上,雙胞胎恭請他回房休息時,書房中一切井井有條。 二月二日。 蘭息照舊一大早便入了書房,雙胞胎侍候他吃過早點後便守候在門外。 「鍾離。」半晌後聽得裡面的叫喚,鍾離馬上推門而入。 「著人將此信送往蒼舒城,本王邀皇王明日辰時於蒼茫山頂一較棋藝!」 「是。」鍾離趕忙接信退下。 「鍾園。」 「在。」鍾園上前。 「召喬謹、端木、棄殊、齊恕、徐淵、程知六位將軍。」 「是。」鍾園領令而下。 待書房中再無他人之時,蘭息看向窗外,正風清日朗。 「該死的女了!」脫口而出的又是一聲怒叱。 窗外的明麗風景並不能熄滅他滿腔的怒火,而書房外守著的其他侍者對於王此種不符形象的怒罵在前幾日見識過後,便也不再稀奇了。 片刻後,門外傳來敲門聲。 「王,六位將軍已到。」 「進來。」蘭息平息心緒,端正容顏,在王座上從從容容的坐下。 畢竟該來的總不會遲,該面對的總不能跳過,該做的總是要擔當。 二月三日,皇息兩王蒼茫山會。 那一日,晨光初綻,一東一西兩位王者從容登山。 那一日,碧空如洗,風寒日暖。 那一日,蒼舒城、康城大軍翹首以待。 那一日,康城六將全都面色有異,神情複雜,卻又無可奈何。 那一日,天地靜謐如混沌初開之時。 那一日,午時,蒼茫山上一道黑影飄然而下。 那一日,康城墨羽騎、風雲騎靜候息王王詔,但只等來息王淡然一笑。 所有一切已全部安排完畢。 長長歎一口氣,似將心頭所有憾意就此一次全部舒出。 「暗魅、暗魈。」凝音輕喚。 清天白日裡卻兩道鬼魅似的黑影無息飄入。 「恭候王命!」 「去黥城。」蘭息微瞇雙眸,他現在心情並不痛快,偏生這陽光卻和他作對似的分外明媚,好得過頭,「將穿雨、穿雲敲暈了送去淺碧山,並留話與他們,從今以後可大大方方的告訴世人,他們是寧穿雨、寧穿雲。」 「是。」黑影應聲消失,從不質疑王命。 「暗魍、暗魎。」 又兩道黑影無息而來。 「恭候王命!」 「將此兩封信,分別送往豐都王叔及帝都豐葦!」蘭息一手一信。 「是。」黑影各取一信無息離去。 「該死的女人!」不由自主的又開始罵起來。 這一去便已是真正的大去,好不甘心啊!真恨不得吃那女人的肉! 「嘻……你便是如此的想我嗎?」一聲輕笑令他抬頭,窗台上正坐著一人,白衣長髮,恣意無拘,可不正是那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人嗎?! 這時他滿腔的怒火忽都消失了,滿心的不甘頓時化為烏有,平心靜氣的,淡淡然然的瞟一眼道:「你不已逍遙江湖了嗎?怎麼又在此出現?」 窗台上倚坐著的人笑得一臉的燦爛:「黑狐狸,我走了後發現我少做了一件事,而這事我若不能做成,那我便是死了也會後悔!」 蘭息慢悠悠的看著她,笑得雲淡風輕的:「難得呀,不知何事竟能令你如此重視,重視到死不瞑目呀!」 窗台上的人拍拍手跳了下來,站中屋中纖指一指他,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說道:「我要把你劫走!」 話音一落,白綾飛出,纏在了對面人的腰間。 「黑狐狸,你沒意見吧?」笑瞇瞇的看著被她纏住的人。 「我只是有點疑問。」被白綾纏著的人毫不緊張,悠悠然的站著,倒好似就等著她來綁一樣,黑眸黑幽幽的看著她,「你劫了我做什麼?」 白綾一寸一寸收緊,將對面的人一寸一寸拉緊,待人至面前之時,輕輕的、鄭重的道:「劫為夫婿!」 白綾一帶,手一攬,一白一黑兩道身影便從窗口飛出,牆頭一點,轉瞬即消。 遙遙望著那遠去的身影,鍾離、鍾園難得的歎了一口氣。 「唉……我們也該行動了是嗎?」齊聲長歎,齊聲互問,然後齊齊相視一眼,再齊齊笑開。 風墨大軍此刻齊聚於教場,只因喬謹、齊恕兩大將軍傳令,要於此頒發王詔! 那時日正當頭,天氣雖有些冷,但明朗的太陽照下,令人氣爽神怡。十萬大軍整齊的立於教場中,黑白分明,鎧甲耀目。目光齊齊落於前方高高的城樓,等待著兩位頒召的將軍。只是……他們等待的人還未到,卻有兩道身影臨空而降,高高的樓頂上,一黑一白並肩而立,風拂起衣袂,飄飄似從天而來的仙人。 萬軍還來不及反應,一個清亮的聲音帶著盈盈笑意在康城的上空清晰的響起:「風雲騎、墨羽騎聽著,聞你們的息王雅俊無雙,今日得見果是名不虛傳,是以我白風夕劫之為夫,特告天下。膽敢與我搶奪者,必三尺青鋒靜候!」 「你還真要鬧得全天下都知呀?」搖頭歎息的看著這個張狂無忌的女人,似是薄腦,似無奈,心頭卻是一片欣喜。 「嘻嘻……讓天下人都知道息王被我白風夕搶去做老公了,不是很有趣很有面子的事嗎?」風夕眉眼間全是笑。 「啊?」底下萬軍頓時嘩然驚愕,放目望去,雖距離遙遠,但依稀可辨那是息王與風王。可風王不是回帝都去了嗎?何以又出現在此?何以如此放言?而息王又為何任她如此? 卻見黑影手一抬,萬軍頓時止聲。 「吾蘭息於此詔命:墨羽騎、風雲騎緊從喬謹、齊恕兩位將軍所頒王詔行事,並聽從喬謹、齊恕兩位將軍安排調度,敢有不從者,視為忤逆之臣!」 「好了,你們都聽清楚了,敢有不從者,視為忤逆之臣!」風夕清清亮亮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刻進每一個人耳中。 「現在我們走罷。」 回首一笑,伸手相牽,前方江湖浩渺,前方風雨未知,從今以後,你我相依! 那黑白身影翩然飛去,消失於風墨大軍眼中,消失於康城上空。 萬軍還未從震驚癡愣中回神,喬謹、齊恕已捧詔書登上城樓。 「奉兩王詔命………」 自那以後,便有許許多多的傳言。有的說,白風夕愛慕息王的俊雅,強搶為夫婿。有的說,息王為白風夕之風姿所折,而棄江山追隨而去。也有的說,白風黑息其實就是風王息王,他們不過因懼皇王軍威,所以棄位逃去。還有的說,風息雙王非懼皇王,乃不忍蒼生之苦,是以才雙雙棄位,歸隱於山林,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 傳說有很多很多種,無論是在刀光劍影的江湖還是在柴米油鹽的民間,總是有關於那兩個人的許多故事,總是有關於那一日的許多描述,只是那些都只能當作傳說。 那一日,記入史書的不過一句話:仁已十九年二月三日,風、息兩王於康城留詔棄位而去。 傳說也好,史書也好,精彩的、簡約的、誹議的,讚譽的……那些都比不上當日新眼目睹兩人離去的十萬風墨大軍的感受! 那樣瀟灑無拘的身影、那樣飄然輕逸的風姿豈是「逃遁」一詞所能輕辱的! 那湛藍的天空,那明麗的陽光,那兩人一條白綾相系,仿如比翼鳥齊飛,又如龍鳳翱翔! 「東旦一戰,雄兵奇陣,折吾於武。蒼茫一會,治世論道,吾遠不及。皇王雄者,定為英主。區區名利,何傷士卒?既為民安,何累百姓?吾今遠去,重任於皇,心實愧怍!望麾之士,體察蒼仁,共擁皇主,共定太平!」 這是息王親筆寫下的棄位詔書。這一番話大義在前,大仁在後,普天莫不為息王之舉所感,便是千年之後,人們翻起《東書-列侯-豐王蘭息篇》時,也都要贊息王一個「仁」字! 皇朝登基後,著史官撰錄《東書》,嚴正的史官記下如此一筆:風、息兩王才德兼備,兵強將廣,已然二分天下之勢,然兩王體蒼天之仁,憐蒼生之苦,不欲再戰,乃棄位讓鼎,飄然而去,此為大仁大賢也! 讓鼎!那史官竟不怕當朝皇帝降罪,也要記下兩王風骨,足見其鐵骨錚錚! 而一代雄主皇朝,卻也未降罪於史官,更未令其修改,任史書記下這個「讓!」字,無畏後世譏他「讓」得天下,其胸襟氣魄令後人撫掌擊歎! 而那離去的兩人,不論是白風黑息也好,還是風息雙王也好,無論是當世還是千百年之後,那樣的兩個人都是比傳說更甚的傳奇! 這些都是後話。 不提康城萬軍的茫然無主,不提天下人的震撼激動,遠離康城數十里外的小道上,一黑一白兩騎正悠悠然的並行。此刻他們已不再是雄踞半壁天下的風、息兩王,而只是江湖間那瀟灑來去的白風黑息。 「你放得下心嗎?」豐息看看身旁那半瞇著眼似想打盹的人道。 這女人一脫下王袍,那貪睡、好吃、懶惰、張狂……所有的壞毛病便全回來了,那高貴凜然的女王形象不過是裝裝罷,骨子裡呀……唉……罷了,罷了!這一生已無他法! 「放心。」風夕隨意的揮揮手,打了一個哈欠,才道,「風雲騎從不會違我詔命,況且極為敬重齊恕、徐淵、程知他們,康城有齊恕在絕不會有事。而徐淵則攜詔回國,朝裡那些異臣我登位之時便趕盡了,馮京、謝素皆是見慣風浪的老臣,素來仁心愛民,當不會不顧風國百姓之生死而妄起干戈。說到底,百姓最看重的不是寶座上到底坐著誰,而是能讓他們生活安康安穩之人。皇朝又不是殘暴無能之輩,而且我給三將下過王令,即算要離,至少要待兩年之後,那時風雲騎應早就折服於皇朝了。」說罷轉首笑看豐息,「倒是你呢,墨羽騎可不比風雲騎。」 豐息也只是淡淡一笑道:「論忠貞四大騎中當推風雲騎,但墨羽騎有一點卻是值得誇獎的,那就是完全服從王命軍令,決不敢違!喬謹他們是良將,並無自立之心也無自立之能,而王叔那老狐狸他巴不得可以拋開這些令他躲之不及的棘手之事,好好頤養天年,豐葦那小子有王叔在,不用擔心。至於我那些個『親人』嘛……哼,若想來一番『作為』,沒權沒兵的且憑他們那點能耐,不過正好讓皇朝來個殺雞儆猴罷!」最後那笑便帶上了幾分冷意。 「吶,要不要猜一猜皇朝會如何待他們?」風夕眨眨眼問道。 「無聊。」豐息不屑的瞟她一眼,「他若連這些將士都不能收服,何配坐擁這個天下。他若是敢對這些人怎麼樣,哼哼,他這江山便也別想坐穩了!」 「嘻嘻……黑狐狸,你後不後悔?」風夕笑瞇瞇的湊近他。 「後悔又怎樣?不後悔又怎樣?」豐息反問。 「嘻……不管你後悔也好不後悔也好,反正這輩子你已被我綁住了!」風夕指了指至今還繫在兩人腰間的白綾。 豐息一笑,俯首*近她:「女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玉無緣的那一局『棋』!」 風夕聞言,抬手輕纏:「你知道又如何,還不是乘乘跳入。」 「呵……」輕輕一笑,攬她入懷,輕輕咬住她白生生的耳垂,呢喃道:「普天之下,萬物如塵,唯汝是吾心頭之珠。滲吾之骨,融吾之血,割捨不得!」 「嘻嘻……我要把這句話刻在風氏宗譜上。」 「是豐氏。」 「不都一樣麼。」 ……………… 一黑一白兩騎漸行漸遠,嬉笑的話語漸遠漸消。 蒼茫山上,暮色沉沉中,秋九霜、皇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上山頂,卻只見皇朝一人臨崖而立,負手仰望蒼穹,似在沉思著什麼。 「王,該下山了。」秋九霜喚道。 皇朝卻恍若未聞一般,矗立於崖邊,任山風吹拂著衣袂。 皇雨與秋九霜對視一眼,不再說話,只是站在他身後。 良久後,才聽得皇朝開口道:「他竟然說,若贏得天下而失去愛人,那也不過是個『孤家寡人』。玉宇瓊樓之上的寶座、萬里如畫的錦秀山河,都比不上懷抱愛人千山萬水的雙宿雙飛!他竟然就這樣將半壁天下拱手讓人,就這樣揮手而去!你們說他到底是聰明還是愚昧?」 兩人一聽不由皆是一震,實想不到本以為是一場激烈的龍爭虎鬥,誰知竟然是這樣的一個收梢! 皇朝回身移步,走至那石刻棋盤前。 石盤上的棋子依然如故,未曾動分毫,只是石壁之上卻又增刻了兩句話:且視天下如塵芥,攜手天涯笑天家! 「蒼茫殘局虛席待,一朝雲會奪至尊!」皇朝念著石壁上左邊原已刻就的兩句話,心情沒有慷慨激昂而是帶著幾分迷茫與失意,「明明是奪至尊,可那傢伙卻是『且視天下如塵芥,攜手天涯笑天家』,這個人人夢寐以求的天下竟然如此簡單可棄?!」 垂首攤掌,左右手心四枚令符,一邊是主帥象徵的墨羽令與飛雲令,一邊是王者象徵的玄墨令。 皇雨與秋九霜相視一眼,隱約間似能懂得兩分。 「你們明日隨我走一趟康城。」皇朝聲音已恢復冷靜。 「需點多少大軍?」秋九霜問道。 「不必。」皇朝卻道。 「王……」秋九霜欲阻。 「本王若連這點膽量都無,又何配為風雲、墨羽雄騎之主!」皇朝揮手斷然道。 「喬謹、端木、棄殊,你們跟隨於我,是因為我識你們之才,重你們之能,讓你們一展抱負。而今我去,你們無需阻攔更無需跟隨。皇王其人胸襟闊朗更勝於我,實為一代英主,必不虧待於你們。你們若念我這些年待你們之情誼,那便不要白擔了墨羽騎大將之名,要好好領導他們,守護他們!從今以後忘記舊主,全心跟隨皇王,打出一個太平天下,以不負你們一身本領志向,也不負我這一番苦心!」 「我此翻離去,必不再歸來。或天下人皆譏我膽怯,又或日後於史書留在笑名,但我終不悔!」 康城城頭上,喬謹抬首仰望蒼穹,夜幕如墨,星光爍爍,不期然的想起那雙墨黑無瑕的眼眸,似乎偶爾在他極為敞懷之時,那雙幽沉的眸子便會閃現如此星芒。 康城慌亂的大軍在他與齊恕的合力之下總算安撫下來,而黥城,有棄殊、程知去了,以棄殊的精明、程知的豪氣,想來也已無事。只是……此生可還有機會再見到那令他們俯首臣服的兩人? 「不論哪一樣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風王,這便是你的成全嗎? 若王選江山,你以國相遺,助其得位。這是成全其志! 若王選您,則失山河帝位,但得萬世仁名,但有您一生相伴!這是成全其心! 合眸握拳,默念於心:王,請安心,喬謹必不負所托! 而康城另一位大將齊恕卻沒喬謹大將軍城樓賞星的閒情,他此時正站在往所門口,有些頭痛的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進去。 唉,還不去找喬將軍兩人擠一擠吧。最終他歎一口氣,打算去找喬謹搭窩睡一宵,可腳剛抬起,門卻「囁吱」一聲開了。 「將軍,您回來了呀!快進門呀,我已做好飯呢,就等將軍回了。」一聲嬌媚的歡呼,門裡走出一個明媚女子,滿臉溫柔甜蜜的笑容,可不正是風王的女官五媚嘛。 「我……我……」 「有什麼話也先進來再說呀,外面黑漆漆的又冷,我已給你溫好一壺酒了,快喝一杯驅驅寒意。」 齊恕還來不及推辭,已被五媚一把挽進了門內,迎面而來的是一室的溫暖及飄香的飯菜。 默默歎一口氣,不由想起王臨走前的話:「齊恕,五媚本王視之如妹,本應為她找個好夫家,但此刻已身不由己。所謂君有事,臣盡其責,所以你便代本王為她找個良人吧。」 唉,這哪裡是要他找「良人」,王分明就是要他做「良人」嘛! 不同於齊恕的哀聲歎氣,康城百里外的一家客棧中,天字號的雅房中卻是一片溫馨寧靜。 柔和的燈光坐著一個著淡黃宮裝、手捧書卷的秀雅女子,她的對面則坐著一個容貌平常,卻氣韻靈秀的青衣男子,正端著一杯熱茶,輕輕吹開茶葉,微燙的水入喉,心肺都是暖的。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去時裡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城流血成海水……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果然!戰事即為禍事!難怪自起兵始,難得見王歡笑,每次戰後更是長眉緊鎖,她是在為這些流血送命的戰士傷心!」秀雅的女子一邊吟著詩一邊慨然發言,末了抬首望著對面的男子道,「所以王才會棄位而去,其實她是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戰苦!」 「嗯。」對面的人點頭微笑,「夕兒看似狂放豁達,實則心腸最軟。」 看著燈下看書的女子,不由想起離城前夕兒詭異的笑:「久微,六韻在風王宮可也是學富五車的才女,你回久羅山後,族人團聚開枝散葉,總要聘個教席先生嘛,所以六韻就拜託你了。」 呵,教席先生嗎?久微悠然一笑,是緣便躲不過,無緣對面也難求。 同樣的夜晚,蒼舒城中的皇華大軍則是一片歡躍。 不同於將士的歡喜,皇朝卻靜坐於書房中,出神的看著牆上一幅煙波圖。 「咚咚!」門口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然後不待他響應,門便被輕輕推開。 能隨意進出他房間的當世只有一人。移首望去,果見一襲皎潔如月的白衣飄然進來。 「還在想嗎?還未能想通嗎?」玉無緣在皇朝對面隨意坐下。 「我想通了,只是無法理解。」皇朝輕輕搖首,「他那樣的人本不應有如此之為,卻為何偏偏如此行之?」 「情之所鍾,生死可棄。」玉無緣淡淡的道,「你若同行之自能理解,但你若理解,那這天下便不是你的。」 「情之所鍾嗎?」皇朝喃喃輕念,眸光有一瞬間的迷茫與柔和。 「嗯。」玉無緣淺笑點頭,「他能如此,你我只能羨之。」 「羨慕嗎?或許也有。」皇朝淡淡一笑道,「將這天下視如塵芥的瀟灑千古以來也只他一人!所以啊,這天下之爭算你我贏了,但另一方面,你我卻輸他!」 「何須言輸贏,但無悔意便為真英雄。」玉無緣凝眸看著皇朝,心安於他堅韌的金眸。 「昔年師父預言我乃蒼茫山頂之人,可他定料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皇朝有些悵然道。 「當年,天老地老雖觀星象得天啟,但是……他們下山太早。」玉無緣淡笑道,「所以他們未能見到最後的奇異天象。」 「哦?」 「王星相持,異星沖宵。光炫九州,剎然而隱。」玉無緣仰首,目光似穿透那屋頂,直視那茫茫星空。 「這顆異星便是風夕。」皇朝了悟道,「只是……」劍眉一挑,有些奇異的看著玉無緣,「當年你才多大?」 「十歲。」玉無緣老實的答道。 「十歲?」皇朝驚憾,然後又笑起來,「果然呀……玉家的人!」 玉無緣一笑而對。 片刻後,皇朝端容道:「明日我與皇雨、九霜三人去往康城,不帶一兵一卒,你可有異議?」 「康城可放心的去。」玉無緣看著皇朝,目光柔和,微微一頓後又道,「明日我不送你,你也無需送我。」 「砰!」皇朝猛然起身,撞翻身前的矮几,「叮叮噹噹!」几上的壺、杯、玉雕便全墜落於地,可他此刻顧不得這些,只是本能的伸手抓住玉無緣的手,厲聲道:「無緣,什麼『無需送我』?」 「你我相識以來未曾見你如此慌亂過。」玉無緣卻撥開他的手,彎腰將矮几扶起,將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 「無緣……」皇朝看著玉無緣平靜的收拾著東西,胸膛裡一顆心上下跳動,這麼惶然的感覺此生第一次! 「皇朝。」玉無緣收拾好東西抬首看著他,看著他那雙不再平靜犀利的金眸,心頭不由也是一番感動一番歎息,抬手撫在他的肩上,「皇朝,記住你的身份,萬事於前,應巋然不動。」 皇朝此時卻已無法做到巋然不動,凝眸緊鎖著玉無緣:「你我相識也近十年,我敬你為師,視你為友,雖非朝夕相伴,但偶爾相聚,偶爾書信相傳,你我情誼我自信不輸『生死之交』四字,每有事之時你必至我旁……我以為……你我會一生如此……難道……難道你也要離我而去嗎?」 似乎無法直視金眸中那灼熱的赤情,玉無緣微微轉首,目光卻落在了牆上那幅煙波圖上,看著那朦朧的山湖霧靄,那一剎那,他的眸中浮起迷濛的水霧,可眨眼間卻又消逝無痕。 「我們玉家人被世人稱為天人,代代皆被贊為仁義無私,可只有我們玉家人自己才知道我們無心無情!」玉無緣的聲音縹緲如煙,臉上的神情也如如霧靄模糊,「我一生無親,能得你這一番情誼也不枉此生,若是可以,我也願親眼看你登基為帝,看你整治出一個太平盛世,與你知己一生,只是……我已命不由己,我的時間已到盡頭!」 「什麼意思?」皇朝目射異光,緊扣住玉無緣的手。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壽』?」玉無緣回首看著皇朝,臉上是嘲弄的笑,「當日在華都之時豐息曾如此問我。」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壽?」皇朝驚愕的重複。 「哈哈……」玉無緣笑,笑得淒然,笑得悲哀,將雙手攤於皇朝面前,「皇朝,你看看我的手,你竟還未發現,還未知道嗎?我已壽數將盡!」 皇朝垂眸看著手中緊扣的那一雙手,那一刻,腦中轟然巨響,剎那間一片空白!片刻才回過神來,看清那一雙手,那一刻,懊腦、悔恨、心痛、恐懼等等交夾在一起,一時間,只覺心頭激流奔湧般混亂,又空空然似什麼也無。 那雙手是白玉雕成!那樣的完美,沒有一絲瑕疵,可就是這一份完美才令人恐懼!人的手再如何保養,再如何的白淨細嫩,也絕不會真的化為玉,總是有柔軟的皮膚、溫暖的熱血,可眼下這雙手……這雙手當然沒有石化為玉,可那與玉已無甚差別,冰涼的,透明的,握在手中,感覺不出那是手! 可是還有讓他更震驚的,那雙手……掌心的紋路竟是那樣的淡,淡得看不見!那樣的短,短得什麼都來不及展開!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榮辱成敗,其中,可他的……莫若說一切都短都無! 為什麼?為什麼他從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從未發現?他說他敬他為師視之為友,可他為何竟未發現他的雙手已生變化,未發現他掌心的秘密?! 「無緣……」皇朝抬眸看著面前的人,此刻才發現他那張臉竟也如玉瑩亮,可眉宇間的神氣卻已衰竭,那雙永遠平和的眸子中此刻是濃濃的倦色,為何他未發現?! 手在抖,聲音也在抖,「無緣……我不配為你友!」 「傻瓜!」玉無緣將手抽出,拍拍他的肩膀,「這又不是你的錯,這是我們玉家自己所造的罪孽。」 「罪孽?難道,當年……久羅……」皇朝猛然醒悟,心頭一沉,「可是……可那不是玉家的錯,始帝與七王又何曾無錯,可為何承受的卻是玉家?這不公平!我……」 玉無緣一擺手,阻止他再說,「七王之後應都知棲龍宮當年的悲劇,只是知玉家人承受血咒……當年在場的只有蘭王豐極,想來他將此事傳與了後人。當年那場悲劇雖起於鳳王,卻結於玉家,由玉家承擔所有的罪孽,是玉家人心甘情願的事。三百多年來,我們玉家雖未有一代能活過三十歲,但無一人怨極七王,一代一代都是毫無怨悔的走至命終。」 「我們七王之後安享榮華,竟不知這些都是玉家人代代以命換得的!」皇朝笑,笑得悲痛,「可是都這麼多年了,難道玉家都不能解開血咒嗎?」 「久羅王族的血咒是無法解開的。」玉無緣淡然的一笑,「久羅全族的毀滅只以一個玉家相抵,其實是我們賺到了。所以……日後你為帝時必要好好侍久羅族人,以償還我們祖先當年造下的罪孽!」 「我為帝……我為帝……我為帝之時還有什麼是不能做的!無緣,你留在我身邊,我必尋盡天下靈藥,必訪盡天下能人,必可為玉家解去血咒!無緣,你信我!」皇朝急切的道。 玉無緣平靜的看著皇朝,看著他一臉的焦惶,忽然覺得全身一鬆,似乎一切都可就此放下,再無牽掛了。即算命即將終又如何,即算終生無親無愛又如何,不是還有眼前這個朋友嗎?不是還有他這一份赤情嗎?所以……玉家人心淡寡慾,對一切要求都很少很少的,所以有這些真的足夠了! 「皇朝,始帝當年又何曾不是想盡辦法,三百多年來玉家人又何曾不是用盡心思,只是啊……」玉無緣一笑,笑得雲淡風清,笑得灑脫從容,「玉家人是很相信天命之說的,當年始祖明明知道鳳王會引起的悲劇,明明知道玉家將遭受的劫難,但他卻沒有在初遇鳳王之時便殺掉她,以避劫難,而是讓一切應驗命運。他有他的理由,或為當年亂世不可少一名英才,或為始帝,或為他們的情誼……而我玉無緣,雖無力改變玉家的命運,但我卻不想再依命運而行,我要讓玉家的命運就此終結!」 「無緣……」皇朝聞言一震,心頭劇痛。他怎可如此輕鬆如此淡然的笑著說,世人仰慕的天人玉家從此將絕跡於世…… 「鳥倦知返,狐死首丘。」玉無緣輕輕的握住皇朝的手,「皇朝,獸猶如此,況乎人。玉家的人從來不會死在外面,我們……都會回家的!」 皇朝緊緊的抓住手中的那雙手,就怕一鬆,眼前的人就會消失,可是他即算如此的緊抓,他就不會離開嗎?他的身邊,注定不會有旁人嗎? 「我走後,你……」玉無緣輕輕一歎,「只是,寂寞……是帝王,是英雄必隨的!」 二月四日。 皇朝領皇雨、秋九霜單騎入康城,喬謹、齊恕恭迎。 那一日,皇朝高立城樓,獨對腳下十萬大軍,那一身凜然無畏的大氣,那睥睨間雄視天下的霸氣,令風墨大軍心折。 可那雄昂霸氣中……已有一絲孤寂如影相隨! 那一日,在遠離康城百里以外郁山腳下,風、息兩人騎著馬正漫悠悠晃蕩著,忽從山道上傳來馬車駛過的聲音,片刻後便見一隊車馬悠悠然的向他們行來。 待走近一看,領頭的不正是鍾離鍾園兄弟嗎? 風夕正詫異間,卻見鍾離、鍾園向前,向豐息一躬身道:「公子,已全按您的吩咐所辦。」 「嗯,不錯。」豐息滿意點點頭。 「黑狐狸,你到底搞什麼鬼?這些是幹麼的?」風夕疑惑的看著那一隊車馬,長長的隊伍,少說也不下五十輛。 「不過都是些我日常需用的東西罷。」豐息卻淡淡的道。 「日常的東西?」風夕瞪目,日常的東西需要五十輛馬車來裝?目光轉向鍾離,目下之意是速速招來。 不想鍾離竟也十分識趣,馬下躬身向她匯報:「回夫人,這五十車除有二十車是金銀外,其餘三十車確實全是公子日常用物。十車是公子的衣裳冠帶,十車是公子素來喜看的書籍,五車是公子平日喜歡的古玩玉器,三車是公子日常的飲食器皿,一車是公子素日用過的琴笛樂器,還有一輛空車乃供您與公子休息所用。」 鍾離那邊才一說完,風夕已是目光定定的看著豐息,還未及說話,那邊鍾園一揮手,便又數十人走近,「這些都是侍候公子的人。」轉頭對那些人道,「請各位自己跟夫人介紹一下。」 話音一落,那些人便一個個上前,在風夕馬前一躬身,依次報上名來: 「夫人,我是專為公子縫衣的千真」 「夫人,我是專為公子採茶的藏香。」 「夫人,我是專為公子釀酒的掬泉。」 「夫人,我是專為公子養蘭的青池。」 ………… 或許太過驚奇,風夕竟沒發現這些人對她的稱呼。 當那些人全部自我介紹完畢後,風夕抬首仰天長歎:「我上輩子造什麼孽了,今生竟認識這麼個怪物!」 可豐息卻似還嫌不夠似的,道:「此去旅途不便,只得這麼些人侍候,等你我尋得佳境定居後,再多收些僕人罷。」 「啊?」風夕此時已是啞口無言。 而其他們則是悄悄打量著眼前這令他們主人拋江山棄王位的女子。 半晌後風夕才回過神來,看看那長長的車隊,道:「你帶這麼多東西招搖上路就不怕有搶劫的?」 「搶劫?」豐息眉一場,「我倒想知道這天下有誰敢來搶我的東西?便是皇朝他也得掂量掂量!」 正在此時,忽一陣琴音從山頭飄來,清幽如泉,淡雅如風,令人聞之忘俗。 「這是……」 風夕凝神細聽,這琴音聽來耳熟,且如此飄然灑逸,絕非常人能彈。 「這是那一晚……」風夕猛然醒悟,這不就是那一晚在高山峰上玉無緣隨心隨手所彈的無名琴曲嗎?頓時,她掉轉馬頭,迎向郁山。 那琴音此刻也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似乎彈琴者已下山來。 山下一行人都靜靜的聽著這清如天籟的琴音,一時間都已心魂俱醉。只有豐息則是平靜淡然,看一眼欣喜於形的風夕,略略一皺眉頭,但卻也未說什麼。 終於,一個皎潔如月的人飄然而現,於閒庭漫步般悠閒走來,卻是轉眼就至身前,一張古樸的琴懸空於他的指下,長指輕拂,清雅的琴音便流水般輕瀉。 當一曲終了之時,玉無緣抬首,一臉安祥靜謐的淺笑。 「聞說喜事,特來相賀。」目光柔和的看向風夕,「那一晚高山峰所彈之曲我將之取名《傾泠月》,這張無名琴也隨此曲名,一起相贈,以賀你們新婚之喜!」 風夕看看玉無緣,看看他托在手中的琴與琴譜,下馬,上前,伸手,接禮,抬眸綻顏一笑,如風之輕,如蜜之甜:「多謝!」 玉無緣一笑回之,「這《傾泠月》中記我一生所學,閒暇之時,或能消遣一二。」 「嗯。」風夕點頭,凝眸專注的看著玉無緣,「此一別,或再會無期,保重!」 此生無緣,唯願你一生無憂無痛。 「保重!」玉無緣亦深深看一眼。 此生無緣,唯願你一生自在舒心。 目光越過風夕,與豐息遙遙對視一眼,彼此淡然一笑,化去所有恩怨情仇,從此以後,相忘江湖。 彼此合掌躬身,就此拜別。 眺首目送玉無緣的背影消失,風夕回頭:「我們該上路了。」 豐息一頷首,兩人並肩行去,長長的車隊隔著一段距離跟隨在後。 從今天起,開始他們新的旅途,天涯海角,且行且歌。 而一座山坡上,有兩道纖細的人影遙遙目送他們離去。 玉無緣走出半里後,倚座於一棵樹下,閉目調息,半晌後才睜眸起身,遙望身後,已無跡影,從今以後,真真是再會無期! 無聲的歎息一聲,然後將所有的紅塵往事就此拋卻! 「玉公子?」一個冷凝的聲音似有些猶疑的喚道。 轉身,卻見一個冷若冰霜的佳人和一個滿臉甜笑的少女立在一丈外。 真是快至盡頭了,人近一丈都不能發現。面上卻浮起溫和的微笑:「是鳳姑娘呀,好久不見。」 「想不到竟還能見到玉公子,棲梧真是有福。」鳳棲梧冷艷的臉上也不由綻出一絲笑容。 一旁笑兒則是滿眼驚奇的打量著玉無緣,雖隨公子江湖行走,卻是第一次見這位列天下第一的人,果是世間無雙,只是……何以氣色如此衰竭? 玉無緣看著笑兒頷首一笑算是招乎,轉頭又看向鳳棲梧,「姑娘是來送行嗎?」 「嗯。」鳳棲梧點頭,抬眸望向早已無人影的地方,有些微的悵然道,「只是想送一送。」 「姑娘想通了。」玉無緣有些讚賞的看著眼前人,果也是慧質蘭心之人。 「棲梧愚昧,直至風王受傷之時才想通。」鳳棲梧略有些自嘲的笑笑,「窮其一生,棲梧之於他不過一個模湖的影子,又何苦為難別人為難自已,何不放開一切,輕鬆自在。」 「好個輕鬆自在。」玉無緣點頭,「姑娘以後有何打算?」 鳳棲梧回頭看一眼笑兒,道:「棲梧本是飄萍,到哪便是哪。只是蒙公子憐惜,令笑兒相伴,豈能讓她隨我受那風塵之苦。所以想尋個幽靜之所,兩人安安穩穩的度過餘生。」 「哦。」玉無緣目光掃向笑兒,但見她雖滿臉甜笑,卻目蘊精華,自是有一身武功的,所以豐息才會放心鳳棲梧,只是兩個纖弱女子,漂泊江湖總是不合,去那異地,也難謀生,終輕輕一歎,道:「姑娘既只是想尋個幽居之所,那便隨無緣去吧。」 「嗯?」鳳棲梧疑惑的看著他。 「我將玉家的居地送給姑娘吧。」玉無緣目光輕渺的望向天際。 「啊?那如何使得!」鳳棲梧聞言趕忙推辭。 「姑娘無需顧忌。」玉無緣看著風棲梧淡淡的道,只是那目光卻穿越了鳳棲梧落向另一個虛空,「我已不久於人世,玉家將再無後人,幾間草屋,姑娘住了正不浪費。」 「什麼?」鳳棲梧一震,瞪目看著眼前如玉似神般的人,怎麼也不敢相信他剛才所言。 笑兒則知玉無緣所言不假,看著這才第一次見面的人如此輕描淡寫的說著自己的生死,心頭不知為何竟是一片淒然。 玉無緣卻依是平靜的道:「姑娘的人生還長著,以後招個稱心的人,平平淡淡安安樂樂的過一生未嘗不是美事。」 說罷,移眸九天,抿唇長嘯。 那一聲清嘯直入九霄,那一聲清嘯聲傳百里!那一聲清嘯哀哀而竭,那一聲清嘯裊裊而逝! 遠遠的半空中,有白影飄然而來,待近了才看清,那是四個白衣人抬著一乘白色軟轎御風而來。 「終於……要回家了。」 輕輕的合上雙眸,天與地就此隔絕! 放鬆全部身心,所有束縛與堅持就此散絕! 身輕飄飄的,心也輕飄飄的,一切都遙遙遠去。 「玉公子!」朦朧中隱有急切的呼喚。 無需呼喚啊,亦無需悲傷。有的人生無可戀,死為歸宿。 正文 55 尾聲 四月,天下一統,新的王朝建立,皇朝登基為帝,年號「昔澤」,封華純然為後。 在登位同一日,皇朝丹書鐵詔,復久羅族號,詔令久羅族人重歸故里。 四月十日,皇朝發詔天下,公佈「皇朝初典」,並融玄尊令與七枚玄墨令,鑄寶劍「龍淵」! 四月中旬,皇朝命巧匠,以世所罕見的鳳血玉雕刻一方棋盤,以蒼山白玉、九侖墨玉為子,親布一局棋,存於昱龍閣。 曾有幸目睹棋局之臣皆曰:那是一局絕世之棋!那棋之絕非在棋子之妙,也非佈局之險,而乃其黑白雙子皆未殺一子,雙方深入對方腹地,最後黑白相融,共存於盤,乃一局絕世仁棋! 新的王朝開始邁開它的第一步,天下百姓以期待的目光看著,看著皇城寶座上的新帝,看著他金殿上那齊聚各國賢才的文臣武將,看他們如何整治一個太平盛世! 而此刻在蒼茫山頂上,有兩位老人正立於巨石前。 「臭小子,我老道一生不近女色,誰知竟教出了一個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徒弟,真是丟盡我的老臉了!倒是你這酸儒,年輕時自命風流,也曾惹下不少情債,怎麼教出的徒弟卻是鐵石心腸?」 看著山頂上那依然保持原樣的棋局,黑衣的老者不由喃喃罵道。 「哈哈,老道,這棋到現在還沒有下完,你我是否還要繼續?」白衣的老者卻暢然大笑問道。 「廢話!再下還有何義?」黑衣老者大袖一揮,便要將那棋盤棋子全掃落萬丈懸崖之下。 「慢!」白衣老者也同樣大袖一揮,化解了黑衣老者的勁道,「『且視天下如塵芥,攜手天涯笑天家』,能棄天下而取愛侶,這又需何等深情?皇朝寧擔被後世譏為『讓』得天下也都不肯毀它,你又何必?留著它吧,它也算是這一段傾世之戀的見證,百世不得出一!」 「也罷。」黑衣老者也有些感歎的道。 「現今天下大定,你我也可無牽無掛結伴逍遙了。」 「哼,你先陪我去找那臭小子,我不敲他幾下,難解心頭之恨!」黑衣老者卻是咬牙跺腳道。 「哈哈哈……」 山頂傳來歡快的大笑。 (完) 註:吾人粗笨,不學無術,未識平仄,為應情景,瞎奏曲歌,若礙君目,忽之略之。見諒見諒! 另:文中《相見歡-別離》、《十六字令-劍》、《無題-人自飄零》、《七律-杯酒失意》、《昨夜》五篇乃友人白衣所作,承其大方相借,不勝感激! 後記: 啊啊啊……先讓我長長舒氣三聲,總算、終於完結了!我鬆一口氣,你們也鬆一口氣。 這篇文寫了竟一年多,真是夠久的,當然這中間有四個月「誤入岐途」,那四個月竟沒寫一字,天天沉迷於動漫中,汗顏。可是沒法,那時為不二的微笑神魂顛倒,又對塔矢犀利的眼神戀戀不捨,一個轉頭又被阿斯蘭的藍發碧眼迷花了眼,夢裡又跑去找總司比了幾回劍術,還與十二國的麒麟交流溝通一回……真真體會了一番古人所說的「玩物喪志」,真真是知道了何謂「不可自撥」,常常十二點都過了還捨不得睡覺,以至一月遲到三次,令我完美的出勤記錄,優秀的工作形象全毀於一旦!哭……… 文已完,該交待的基本都交待了,若你們還有不明的,那只有兩個原因:一是我的表達能力不行,讓你們看不懂;二是你們是否一目千行?咱們各負一半責任罷。 至於久羅族、鳳王、始帝、蘭王等的故事,以後有時間且懶病沒發作就再另寫一篇吧,否則若要在此全部交待,三言兩語不足以言明,若長篇大論便宣賓奪主。而韓樸、蕭雪空、琅華等許多人都認為出場太少,形象不夠豐滿,這個……汗,《且試》我都寫了五十多萬字了,夠長了,你們不煩我都煩了。所以同樣一句話吧,我若有時間且懶病沒發作,以後再寫幾篇番外,交待一下他們。(小聲的嘀咕一下,韓樸要出來也得五年後啊,否則一個小不點有啥看頭的。)只是你們要求的那什麼前傳、後傳的,這可是一件頭痛的事兒,不作回答。 愛情是一個神話,流傳於他人,你——並不一定能偶遇! 動筆寫這篇文時,腦子中冒出這麼一句話,於是我寫了一個神話。 若對這結局不滿意的,容我小小聲的狡辯一下:我寫的是試天下,不是爭天下奪天下,誰叫你不看清題目。汗,我也學會了黑狐狸的狡猾:) 而這文無論你們是定為小言也好,小武也好,小奇也好,這篇文便是這個樣的,這故事的結局便是這樣的。高興也好,討厭也好,欣賞也好,失望也好,那是你們的事。敲下文字,開始、結束,那是我的事。 我不是專職的寫作者,所以也不似很多的作者在寫一篇文時會列出文章的架構、搜集很多的資料。我只是在某一天想寫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想寫一些什麼樣的人,想讓這故事、這些人有一個什麼樣的開始、他們會做一些什麼樣的事、然後會如何的結束,便寫了,如此而已。 最後,感謝所有的朋友!鞠躬至謝:) 謀粹書評網:www.moucui.com QQ群:1784367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