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五胡戰史》由七七手機網網友製作發佈,更多精品小說下載訪問:http://www.77txt.com.在線閱讀訪問:http://www.odoing.com 更新時間:2008-9-5 16:20:33 胡漢殺機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受侮辱的氐人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後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又裂為三國。三國鼎立六十年,其後盡歸司馬氏,稱國號晉,永平元年,司馬氏德衰,八王闔牆,殺人盈野,五胡乘時崛起。二十又五年,匈奴人攻陷長安,皇帝司馬業出降。司馬氏遂偏安江左,與胡人分治天下,是為東晉。 清河郡屬於莫州,春秋時歸晉、七國時歸趙,秦始皇兼併天下,以為巨鹿郡;漢高祖則將巨鹿分割,置清河郡,共領十四縣,即是秦朝的歷縣,漢朝的信成縣。清河郡雖大,清河縣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 縣雖小,名氣卻大。因為名聞遐爾的高門崔家,就在清河! 弓真默默走著,清河遙遙在望。 他編發成辮,一身紕布衣裳,窄袖合褲,誰人一看,就知是名氐人。氐人的身份地位向來就低,瞧弓真的衣飾打扮,雖然經過好一番修飾整齊,還是顯得寒酸落破,也就難免更被人看低了。 前路攔著四名道士,俱是目光不善,手持利劍,劍身還在滴血。 一名道上向弓真招手,惡狠狠問道:「你來清河幹什麼?」 弓真道:「這些人都是你們殺的?」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十數具屍首,傷口迸著血,看來剛死未久。 另一名道士看清楚弓真的相貌,吐了一口痰,「哼,原來是名臭氐小子,大清早便碰到臭氐人,真晦氣!」對第一名道土道:「諒這頭癲蛤蟆也沒身份來求親,定是來找工作、幹活的。祁老三,放他去吧。」 這個亂世年頭,殺人是一件平常不過的事,閒聊之間,也可以隨隨便便提出來,大家也不以為忤。 第二名道士道:「小師君有令,進來清河者有五殺『佩帶兵器者,殺;身懷武功者,殺;容貌俊俏者,殺;前來求親者,殺!」 弓真道:「你說了四殺,還有一殺呢?」 第二名道士道:「我們瞧不顧眼的,也殺!」 弓真咋舌道:「好辣的手段!你們口中的小師君究竟是什麼來頭?」 第二名道士傲然道:「法力通神,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機的張天師就是我們的師君。小師君就是他的兒子。臭氐小子,你倒說我們的來頭大不大?」 弓真身後忽然有一個聲音道:「狗仗人勢,狐假虎威!」 第二名道士怒道:「你是誰?竟敢於如此大膽,頂撞道爺!」 那人悠然道:「我身懷武功,也佩帶兵器,自問容貌也算俊俏,此來清河,正是為了求親。五殺之中,最少合了四殺,如此說來,你們是非殺我不可了?」 第二名道上看見來人言語放肆,反而退後了一步,望望同伴,膽子才又壯了起來,揮劍道:「大夥兒一起上,把這饒舌的傢伙砍成八截!」 四人揮劍組成一個劍網,分從上下左右四方圈住弓真身後那人,劍招偏偏半點也沾不著弓真,劍法大是不弱。 弓真動也不敢動上半點,害怕四人的劍招誤傷了自己。 那人歎道:「張元越來越不長進了,派你們這些骯髒傢伙攔路截殺,於這等骯髒事兒,給他老子知曉,只怕得活活氣死!」 一條銀影飛出,四名道士的慘叫此起彼落,弓真看見四人的手臂已給一根純銀短槍洞穿,把四條右臂穿成一串。 四人痛叫:「大爺饒命!」 那人道:「你們回答我一條問題。如果答覆令我滿意,我便饒了你們的性命。」 這時弓真才看到那人的面目。他約莫二十來歲,形體略高,風流甚佳,間戴長冠,衣冠錦帶,眉宇間露出傲氣,一看便知是名膏梁子弟。 四人忍著痛,疊聲道:「大爺快問,小人一定知無不答,答無不盡。」 那人所問的卻大出四人意料之外,「你們剛才所言的五殺之中,我倒佔了四殺。我實在很想知道第五殺的答案,你們瞧我順眼不?」 第一名道士祈老三忙道:「順眼,順眼!」 「嗤」的一聲,祈老三咽喉噴出鮮血。在這短短一剎那,那人從四人手臂收回銀槍,再洞穿了祈老三的咽喉。 他搖頭道:「我平生最討厭說謊的人。我傷了你們的胳臂,你們該當恨我入骨才對,怎會瞧得我順眼?分明是口不對心。」 第二名道士顫聲道:「不順眼,一點不順眼……」話未說完,咽喉又已穿了一個洞。 那人道:「你瞧我不順眼,我又焉能讓你活下去?」 這時四名道上死剩二名,他再問其中一人,「你瞧我順眼不?」 道士格格格格,牙關打戰,答不上話來,下場不消說也是多上一個洞,少掉一條命。 那人道:「答不上來,當然也要死。」再問最後一名道士:「你瞧我順眼不?」 道士自分必死,索性破口大罵:「你這舐痔之徒,天罰你舐痔舐出舌頭生個大毒瘡,毒瘡一直從口爛下去,爛到腸、爛到屁眼、爛到爸爸媽媽哥哥姊姊兒子女兒的身上手上臉上……」 那人皺眉道:「不用說下去了,你走吧。」 道士簡直不敢相信這句話,「你,你放我走?」心道:莫不成他認為我這番話罵得精采,聽得高興起來,饒了我的性命?自己也覺得此說太過荒唐。 那人道:「我留下你的狗命,是要你告訴張元,我盧播也來了清河。如若他要保住性命,速速滾回鄴都罷!」 道士應道:「是,是是,我一定把這句話,原原本本告知小師君。」深恐盧播反侮,夾著屁股逃之夭夭。 盧播沒看弓真一眼,逕自越過他前去,仿似眼前完全沒有弓真這個人。 當然了,像他這樣的高門子弟,怎會放一名骯髒的氐人在眼裡?便是說上一句話,身體稍一接觸,也是失了身份。 弓真沒有半點慍怒。受人白眼和鄙視,氐人早就慣了,他這次來到清河,就是不想再過受人白眼和鄙視的生活。他要出人頭地! 第二章訪問崔家 清河所以名聞天下,全因高門崔家。 崔家乃系十世膏粱,其先人歷任漢、魏、晉三朝將相大官,貴不可言,也富不可言。清河方圓八百里人家,俱是崔家農田;八百里所有人等,俱是崔家的奴僕雇農;整片清河,均是崔家之物。 這番崔家公開招親,使得北方的少年英傑,全數湧來清河。除了崔家大宅之外,附近設有任何客舍民宿足以住進數百名風姿少年,是以崔家撥出五個大廳,連同上百廂房,稱為「招婿館」,收容各方到來的求親俊彥。 弓真步入大廳,無人望他半眼。 大廳極大,百數十人分成一簇簇,樗蒲,彈棋,握槊,藏鉤,戟射,投壺,圍棋,像戟,四維,各自投入於玩樂,本來風雅堂皇的大廳,如今成了烏煙瘴氣,比鬧市官巷還要不堪三分。 弓真找了一個角落,跪坐而下,從懷中掏出一塊胡餅,吃了起來,目光注視著廳中玩樂的人,心想:他們活得真快活。如果換作我也是漢人,天天醉生夢死,不愁吃、不愁穿,是不是比目下快活得多呢?哼,我倒寧願我是個胡人,倣傚石勒,創一番大大的事業出來,方算不枉此生!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頭,說道:「怎麼了,小兄弟,飯時快到了,你可用不著吃餅啊。」 說話的人面圓口闊,一張臉總是笑吟吟的。看清楚,原來他嘴角天生上翹,是以無時無刻,總帶著一副笑容滿臉的樣子。他的年紀說大不大,不過三十來歲,如果此刻就死,靈堂不免掛上「英年早逝」的橫額,只是崔三小姐今年芳齡十七,這人要想當上她的夫婿,卻未免大上了十歲廿歲,差不多可以當上崔三小姐的父親有餘了。 弓真愕然道:「你跟我說話?」 那人道:「你是胡人,所以我不應該跟你說話?全是狗屁!人就是人,那有胡漢,貴賤之分?老子可不講這一套。」用嘴努了場中諸人一下,又道:「你看這班漢人子弟,鬥雞拚酒、不稼不穡,卻妄想來當撿便宜的快婿,這才叫賤人呢!」 弓真大喜,「先生,你說得對極了!」 那人道:「我一見到你,便覺得你樣貌可喜,我們交個朋友,好不好?我叫史遷世。」 弓真道:「我叫弓真。」 史遷世道:「看你的落魄樣子,倒不像是來求親。想你是跟我一樣,來白吃和看熱鬧的罷?」 弓真奇道:「甚麼白吃?」他當然明白甚麼是看熱鬧。 史遷世道:「招婿館管吃管住,一天兩餐,有飯有肉,現今四海大亂,百姓流離,既然有白吃白住的地方,人們還不蜂擁而至?我看這裡的人,少說也有一半的人是來白吃白喝看熱鬧,而非爭奪崔家女婿。」 他頓了一頓,笑道:「到了如今,恐怕就連一個想當崔家女婿的人也沒有了。」 弓真詫道:「為甚麼?」 史遷世道:「崔家乃系北方第一大族世家,一向眼高於頂,別說是尋常百姓,便是次等的高門子弟,要想攀上崔家,當崔家的女婿,也不可能,可是如今崔家纖尊降貴,非但公開招親,而且聲明不論門弟、不論胡漢,只須是武功高強的少年豪傑,便可參加比武招親。崔家做出這等大失身份之事,你道卻是為了甚麼原因?」 弓真搖頭道:「不知道。」 史遷世道:「今日北方,早已為匈奴漢王所佔據。今年年頭,中山王攻陷長安,司馬晉朝淪陷,此刻中原儘是胡人天下。清河崔家乃系當今高門,家世豐厚,於此亂世,盼望多結勢力,萬一有何變故,也大可憑力一戰。」 弓真見史遷世說話大有條理,分析世事絲絲入扣,大生佩服之心,說道:「我道聽途說,崔家累代公鄉,乃是書香世代,素來最瞧不起武人。如今居然一反常態,聲明招收武人為婿,路旁鄉里均在竊竊私議,說不知崔家的葫蘆裡賣些甚麼藥。原來中間有這重緣故,怪不得了。」 史遷世道:「來此的少年,本來都是興興沖沖,一心想著當上崔家快婿之後,不單衣食無憂,而且攀上名門,飛黃騰達大大可期。嘿嘿,到了如今,他們可都失望了。」 弓真道:「為甚麼?」 史遷世道:「小師君昨天來到清河,聲言也來爭奪崔家女婿。論武功,論家世,這裡有誰人比得上小師君?難怪這裡許多人均死了爭婿之心,只盼留在這裡多一天便一天,白吃白喝,大鬧一番,也不失為一場樂子。」 弓真想起早上在路途碰到的四名道士,正是自稱小師君的手下,問道:「這小師君如此氣派,卻是甚麼人?」 史遷世道:「你有沒有聽過張天師的名字?」 弓真點頭道:「聽過。」 當今世上,只要是有耳朵的,誰也不會沒有聽過張天師其人。 東漢末年,張陵在鶴鳴山作道書以教百姓,入門者皆奉上五斗米,以學道法,故名為五斗米教。張家後人世世代代傳任教主,是為張天師,是以斗米教又稱為天師道。獻帝年間,五斗米教以黃巾為記,聚集教徒百多萬人,揭竿起義,聲威大盛。 後來,黃巾軍雖然被漢軍擊破,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時的張天師——張角亦未被消滅。直到曹魏時代,曹操招安了張角的兒子張魯,天師道納入了朝廷正軌。同時,天師道既為官府所封,勢力大增,從農民而及於高門大族,將相公卿,皆信奉五斗米教,短短一百年間,成為了天下第一大教。 文遷世道:「五斗米教中人美稱教主為『師君』。他們口中的小師君,便是張天師的小兒子張元。」 弓真道:「張天師以道傳人,權傾天下。崔家為求以兒女婿婚姻結交權勢,確是沒有比張元更佳的人選。」 說到這兒,忽然想起盧播,似乎此人並不害怕張元,反而有與張元技量爭女之心。正欲詢問盧播的來歷,忽然聽到一陣爭吵之聲。 一名少年大聲道:「剛才我明明擲得五體全黑,其采十六,你為何不准我策馬過關?」 另一人比他大著幾歲,白淨面皮,一身錦衣,懶洋洋道:「你說你剛才擲出啥?」 少年漲紅著臉道:「我擲出驢,可得到十六齒。只須給我策馬過關,這局我就贏定了。莫非你輸不起,想賴帳嗎?」 弓真低聲問:「他們說些甚麼?我可半點也聽不明白。」 史遷世道:「他們在玩『樗蒲』這玩意,近來盛行得緊。你居然沒有聽過?」 弓真道:「沒有,我一直住在農家,這等高門大族的玩意,我半點也不懂。」 史遷世道:「這等賭博玩意,不懂更好。」 白淨面皮的青年道:「我們的賭注是兩匹絹,對不對?」 少年站起身來昂然道:「不錯。」 他這挺胸一立,只見他年紀雖輕,卻已練就一身賁肉,高高鼓起,顯是一名勇武力士。 白淨面皮的青年向後瞧了一眼,一名臉上有痔、痔上有毛的奴僕捧上兩匹絹。他道:「這是輸給你的,好好拿著了。」 少年哼道:「算你知機。」接過絹布。 白淨面皮的青年忽問道:「你用的是劍?」 少年傲然道:「以我這身硬肉,還用甚麼兵器?」 看到這裡,文遷世低聲道:「這少年要糟?」 弓真道:「我知道。」 史遷世奇道:「你怎麼知道的?」 弓真反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史過世道:「那白面青年名叫田麒麟,是兌州有名的惡少,據說曾經投在祖逖門下,學劍一年,劍法大是不弱……」 忽聽得「嗤」的一道破空之聲,自少年那邊響起,少年右臂已給砍斷,滾在地上狂嚎慘呼。 田麒麟回劍入鞘,冷冷道:「我以為你的硬功如何厲害,看來還是劍鋒比較厲害一點點。」 少年嘶聲道:「你,你好狠!輸了兩匹絹,便得取人胳臂?」 田麒麟道:「第一,我不是輸不起兩匹絹,而是甚麼也輸不起。憑你這寒族小子,便是在我手上贏一根毫毛,也是不能!」 這時奴僕為他端來一杯酒,他一喝而光,又道:「第二,以你的身份,敢向我大聲呼叫,這無禮之罪,正值上一條臂膀有餘。」 卻聽得一人道:「那第三呢?」 田麒麟一見此人,秀臉歡容道:「盧兄,你終於來到了。」 來人卻是盧播,只見他滿臉笑容,和田麒麟應是認識。 盧播道:「我既知你在這裡,怎會不來找你?不過我來到清河,須得先拜見崔伯伯,待得他遣人安頓妥當我的住處,便匆匆趕來找你了。」 田麒麟歎氣道:「如果我跟你一樣,也是崔家的世交子弟,那該多好。至少可以住進崔家內府,不用住在這等齷齪地方,跟這些賤人混跡一氣了。」 盧播道:「我既來到,難道還少得你的份兒嗎?我早對崔伯伯提起,有你這位英雄豪傑存在,請他在內堂預備兩間上房,供你和令僕居住了。」 田麒麟大喜道:「多謝盧兄幫忙。」 盧播道:「你千里迢迢,專誠趕來清河,為我助手,這份心意,難道我盧播竟不知好歹嗎?不想法子好好籠絡你,恐怕你反過去幫張元的手,把崔三小姐搶了過去,豈不甚壞?」說罷哈哈大笑。 史遷世低聲道:「盧播也來爭婿,看來崔府這場招婚之選,可有好戲看了。」 弓真道:「這盧播又是何許人?」 史遷世道:「河北十姓『崔盧王李鄭、韋裴柳薛楊』,你有沒有聽過?」 弓其道:「我雖在農村長大,卻怎麼會沒有聽過這十大姓?我家農地的地主,便是裴家三房的裴松。」。 史遷世道:「有道崔白銀、盧田地、多金還數金季子,崔家藏銀之多,甲於天下,盧家田地之豐,也是舉世無雙,是以河北十姓,又以崔盧兩家勢力最大。」 弓真道:「難道盧播是盧家後人?」 史遷世笑道:「你猜得不錯,盧潘正是博州盧家的長門大公子。崔府這一場五斗米教小師君大戰博州盧家長公子,可有得看的了。」 卻聽得盧播道:「田兄弟,你快點收拾行裝,跟我一起搬到內府。」 田麒麟笑道:「收拾行裝倒是小事,自有下人打點。只是剛才我跟這不識時務的小子訓話,卻給你打斷了。」 盧播道:「對,你剛剛說到第三,那麼三究竟是甚麼?」 田麒麟對斷臂少年道:「剛才你說,你贏了我一場,我便砍斷你的胳臂,好不狠辣,對不對?」 斷臂少年狠盯著他,咬著牙根,努力不發出痛楚呻吟,不向敵人示弱。 田麒麟道:「但你錯了。」 招婿館一共有五個大廳。這個大廳總共有百多人,聽見麒麟此言,均是不禁一愕,田麒麟殺人傷人,本是極其平常的事,不足為奇。可是他竟自承狠辣,那卻是大奇特奇,值得大書特書的怪事了。 田麒麟道:「你冒犯了我,後果不是斷一條胳臂,而是要死!」笑了一笑,又道:「我不過是在殺你之前,斷你一臂,使你多受一點痛苦而已。」 他拔出長劍,慢慢刺向少年。 少年眼見劍來,便欲滾開。誰知田麒麟伸足踢了兩踢,喀勒兩聲,少年膝蓋骨碎裂,跪倒地上。 田麒麟長劍慢慢刺進少年的胸膛,一寸一寸的送進心窩,獰笑道:「我最喜歡看見人慢慢的死,慢慢的死,死得太快,反而沒有趣味了……」 少年膝蓋骨碎裂,來劍雖慢,卻是無從閃避。感覺劍鋒送進心窩,痛不可當,遂以左手握住劍鋒,阻止劍入。田麒麟一轉劍鋒,少年五指齊斷。 弓真忍耐不住,越身而出,指著他道:「田麒麟,你要殺人便殺,這樣子折磨人,怎算英雄好漢?」 田麒麟上下打量了弓真一眼,露出鄙夷神色,沒有理他,長劍繼續刺進少年的心。 他的奴僕卻罵道:「兀那氐人,竟敢罵我家公子,真是不知死活!」一巴掌便摑到弓真瞼上。 田麒麟帶來的四名奴僕,俱都被他點撥過幾招功夫,身手高於常人,弓真也料不到他說打就打,猝不及防,已然中掌。這一巴掌,把弓真摑得金星亂舞,牙血噴出。 奴僕得勢不饒人,掌如雨下,弓真給打得倒在地上,蜷曲身子,卻一聲也不哼出來。 其他三名奴僕在旁打氣,齊叫:「打死這氐小子!打死這氐小子!」 奴僕重重一腳朝弓真肚子端下,罵道:「再多幾腳,還不把你的腸子也踢出來!」忽覺半邊身子一麻,已給別人拉開。 他見到拉開自己的是一名笑容滿面的中年漢子,勃然大怒:「兀那漢子,竟敢管大爺的好事,真是不知死活,非把你打得半身殘廢,屁滾尿流不可!」然而半邊身子酸麻,別說把別人打得屁滾尿流,自己倒先半身不遂起來。 史遷世扶起弓真,說道:「你沒事吧?」 弓真身體甚壯,吃了多記拳腳,只受皮肉之傷,忍著疼道:「沒事。」 這時田麒麟已把少年一劍穿心,瞅著史遷世道:「笑面佛,你竟敢做我的架樑?究竟是恃著你的佛掌,還是你的笑掌?是不是瞧我不順眼,想把我教訓一下?」 史遷世忙道:「不是不是,小人那裡敢跟公子作對。這名氐人有眼不識泰山,出言頂撞公子,已受到應得的教訓。只盼田公子你大人大量,饒過他一條小命。」 田麒麟道:「這小子是你的朋友?連臭氐人你也不拘,看來傳言當真,不錯,你真是一名濫交之徒。」 史遷世給田麒麟連番挪揄,也不以為忤,陪笑道:「請公子高抬貴手。」 田麒麟道:「好,念在你笑面佛在武林也薄有留名,我便放這小子一馬。只是他頂撞了本公子,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叫他把舌頭割下來謝罪吧。」 史遷世喜道:「謝過田公子。」 他正待找出刀子,卻見到弓真也正在打開包袱的結,想來驚恐之後,自己也不得不慌忙掏出刀子來割舌頭,保住小命了。 卻聽得一個人道:「兩位公子,好威風,好殺氣啊。」 來人卻是一老一少兩名道土,老道士白鬚白髮,腰背佝僂,怕不有七八十歲了,小道士稚氣未脫,不過十五六歲左右,說話的是老道士。 盧播哼聲道:「楊泰,你帶著小孩子,不好好看牢,卻到處亂跑,不怕丟失了小孩給你的主人砍掉狗頭嗎?」說罷哈哈大笑。 小道士扯一扯老道士的衣袖,說道:「老師,就是這兩名不知死活的傢伙,想跟我搶老婆嗎?」雖然稚氣未脫,神氣卻極是挑釁。 老道土道:「小師君,你猜得一點不錯。哼,這頭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先照照鏡子,憑他這副德行,怎配跟小師君爭新娘子呢?」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五斗米教的教主之子張元和治頭大祭酒楊泰。張天師麾下共有二十八名治頭大祭酒,分掌教中要務,這番兒子爭婚,自然得派出一名得力部下保護兒子的安危,並幫助奪取崔家小姐作為張家媳婦,光大門楣。 盧播涵養甚佳,聽見楊泰奚落自己,怒氣不發於瞼,正欲反唇相機,田麒麟已搶著道:「看來你們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本公子本想留下你們的狗頭多活幾天,待到招親比武那一日,才取掉你們的狗命,免得麻煩。誰知你們不知好歹,竟趕著送死來了。」 楊泰喝道:「盧播,你殺了我三名弟子,如今便一併償還罷!」抽出背後長劍,挺劍以對。 盧播亮出了短槍,冷冷道:「你的弟子狗頭狗腦,對我無禮,本就該死,你對我無禮,下場也必和他們一樣!」 楊泰反唇相駁,「乳臭未乾的盧公子,倒要看看是誰下場跟他們一樣了。」 盧播四周打量,忽道:「這裡賤人太多,我們找個地方才戰。」 他生性高傲,不欲給低下的人看見他打架的樣子,認為有失身份。 楊泰哈哈笑道:「你們這些名門偏多古怪,到那裡打,你還不是一樣要死。」 他一手拖著張元,與盧播,田麒麟展開輕功,翻出牆頭而去,四名田家奴僕連忙跟著主人,可是輕功相差太遠,爬上牆頭時,四人早已不知所蹤,情況不免有點滑稽。 至於給田麒麟殺死的少年,竟然無人看他半眼,沒多久,崔家的僕人抬走屍體,眾人繼續玩樂,就似全沒發生過任何事情。 忽然鐘聲響起,當、當、當,廳中的人紛紛停止玩樂,都道:「吃飯了,吃飯了。」 一群家丁奴婢魚貫而入,手裡捧著一盤盤、一桶桶東西,每個人都可分得一碗肉,一碗酪漿,桶中裝著的白飯則任吃無妨。 至於七、八名衣飾華麗的豪門子弟,則對吃飯的人露出鄙視神色。他們隨身帶了僕役,在客房自設小廚房,自亦不需要吃這等「粗糙」飯菜。 弓真吃一口飯,吃一口肉,喝一口酪漿,只覺生平所吃,從來沒有這般滋味。他在農村時,一年吃不了幾次白米飯,一生更沒有吃過三次肉,至於釀漿,非但喝所未喝,簡直聞所未聞,而飯和肉,家鄉的烹調和今日所吃,烹調滋味相距甚遠,更是不在話下。是以他狼吞虎嚥,嚼得起勁,連身上的痛楚也忘記了。 史遷世道:「小兄弟,田麒麟走了可是你的運道。你快快吃完這頓飯,我帶你悄悄溜掉,他無法再找到你,你便不用割掉舌頭了。」 弓真抬起頭來,說道:「你的那碗肉一塊也沒有吃過,可不可以送給我吃?」這一陣間,他的米飯和肉已經吃得碗底朝天。 史遷世把肉給他,急道:「你快點吃完。如果盧播打勝,田麒麟很快便會回來,到時你要走也走不及了。」 弓真連吃五大碗米飯,至於那兩碗肉和酪漿,更是舔得一滴計也沒有剩下,拍拍肚皮,正待說話,忽然聽得有人在外面大叫大嚷。 「石大將軍到了清河,大家快出來看他!」 那人奔過大廳,又大聲叫了一遍,「石大將軍到了清河,大家快出去看他!」 大家紛紛道:「真的嗎?」「石勒不是到平陽觀見漢王的嗎,怎麼會來到清河?」「他在那兒,快帶我們去!」 眾人紛紛放下碗筷,興興沖沖跟了那人出去——弓直連史遷世那一份也吃光了,大部分人才吃了一半,不過為了見威名蓋世的石大將軍一面,這剩下一半吃不吃也沒有相干了。 弓真聽見「石勒」的名字,熱血上湧,又驚又喜,「石大將軍來了,我得見他一見。」 史遷世道:「沒錯,你最好乘著此刻混亂,快點逃出去。」 他拉著弓真,跟著大夥兒,一起跑出了崔家。 大廳之內,只餘下十多位苦哈哈的胡人。在他們的心目中,石勒固然是天下第一大英雄,可是相比起來,還是遠遠比不上這一頓有飯,有肉,有酪漿的一餐。他們實在餓得太凶,也餓得太久了。 第三章大英雄 不論漢人胡人,誰也不得不承認,石勒實在是一位大英雄。 他是一名羯胡,從小死了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本來,他不過是一名尋常的羯胡農夫,幾乎注定了一生窮苦悲慘的命運。可是,在二十一歲那年,石勒因為一段奇遇,使他成為驚天動地的一代英雄。 那一年,石勒無意間遇上一名叫汲桑的羯胡高手,並拜了汲桑為師。汲桑麾下有數百人馬,專殺漢人的貪官污吏。 石勒天賦異稟,不出三年,武功已然青出於藍,與平昌公司馬模在鄴一戰,單人匹馬力敵二萬兵馬,擊倒司馬模身邊的七名高手,渾身浴血,仍能生斃司馬模於軍中。這一戰震駭天下,自此之後人人聞「石勒」之名而色變。 汲桑死後,石勒接收其部眾,歸降匈奴人劉淵,成為劉淵麾下的第一名大將。劉淵所以能夠在北方稱帝,石勒居功至偉。 石勒除了勇武無雙,行軍打仗之術,亦是舉世無雙,他與晉軍決戰,百戰百勝,晉朝北方八州,石勒一人攻下其中之七,寧平一戰,殺敵十數萬人,盡殲晉軍主力。 今年長安一役,雖沒有參與,可是中山王得以攻陷晉京,生擒晉王,還是多虧石勒先前奠定的基礎。 長安攻陷,普天同慶,石勒不到長安見中山王,不到平陽見皇帝,卻來清河幹甚麼? 路並不寬,卻站滿了人,人人都想一睹石大將軍的風采。 終於來了,大家聽見馬蹄聲踢達達響起,急如暴雨,遠遠看見一面旗幟,大大書著「石」字,馬如龍,馬如風,來得好快,轉眼便至。 來者一共有四十餘騎,馬上健兒,個個精壯如虎,只除了一名少年,樣貌姣好,更勝紅妝美女,令人看之心動,幾乎忘了他是男兒之身。 穿著將軍甲冑的,卻是一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高鼻深目、滿臉虯髯,一看便知是羯族胡人。 弓真心下奇怪:石勒成名多年,縱是駐顏有術,看起來也絕不會如此年輕。 他這樣想,前面的人已說了出來,「他便是石勒?恁地如此年輕!」 另一人答道:「老兄,你可錯了,他不是石勒,而是石勒的從子石虎!」 前面那人笑罵:「他奶奶的,老子巴巴的來看石勒,誰知『石大將軍』不來,居然只來個石小將軍,身份差天共地,真是掃興!」 另一人道:「老兄,你這又錯了。石虎非但是石勒的從子,更是他麾下的七大將軍之首,武功絕頂,並不在乃父之下;兼之更是勇猛絕倫,石勒的勝仗,倒有一半是他打下的,你說厲不厲害?」 前面那人咋舌道:「厲害,厲害。」 弓真聽見那人如此褒獎石虎,不禁多望了他數眼,只見他雙目炯炯懾人,氣勢旺盛,神態威武之極,心想:那人說得非虛,石虎確是一名人物! 不到片刻,石虎一行已然超過眾人,逸走無蹤。 史遷世催促弓真道:「熱鬧看完了,快點走吧。」忽地指著弓真腰間,問道:「這是甚麼?是你剛剛從包袱裡找出來的?」 弓真點頭,他的腰帶間卻是多出了一根竹條,仿似小孩子的玩意。 史遷世失笑道:「你莫非想憑著這竹割舌頭?它的邊緣雖磨薄了,還是粗糙不平,用來切斷舌頭,恐怕痛的暈倒哩!」 弓真脹紅著臉,答不出話來。 卻聽得有人大叫:「大家快來,招婿館死了許多人呀!」 弓真不加細想,立刻隨著眾人,一起跑回招婿館。 史遷世捉也捉不住他。此刻身前身後全是人頭湧湧,輕功無法可施,要追也追不上,心下大急,只得展開小巧騰挪功夫,閃上前去,偏偏他的輕身功夫不大靈光,比常人也快不了許多。 到了招婿館,見到地上躺著十數名屍體,都是留在大廳吃飯的胡人。 一名中年人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這名中年人正是崔家的二叔崔相,是崔府的總管,府中大小事務均歸他他管。 家丁稟道:「五個廳加起來,一共死了十八人,都是胡人。」 在此亂世,死人沒啥大不了。可是同時死了十八個人,而且死人的地方是在北方第一大家崔府,這就不免令人感到事非尋常了。誰人敢來崔家撒野! 史遷世目光搜索,發現了弓真,正興興頭頭,混在人眾看熱鬧。但他無法拉走弓真,因為盧播和田麒麟亦在廳內。 史遷世暗暗吃驚:他們怎麼又回到了招婿館?莫非,楊泰和張元已遭了他們的毒手?楊泰號稱掌、劍、暗器三絕,武功極高,張大師方才放心把兒子交到他的手上。照說他就是不敵盧、田二人的夾攻,也絕不至於一時三刻之內落敗,那麼,這盧,田二人和楊泰一戰誰勝誰敗,他們又是如何回到這兒的呢? 卻聽得崔相問道:「有沒有活口留下?」 家了答道:「有。當時有四個人在廳內,目睹兇手殺人的經過。」 在場四名漢人的說法均是一樣的—— 殺人者一共三個人,俱是黑衣蒙面,看不到面目。他們衝進大廳,為首一人大聲喊道:「漢人別動,我們要殺的只是胡人,與你們無關!」,他們殺人好快,猶如斬瓜切菜,不消片刻,所有胡人便已屍橫就地。 崔相瞳孔收縮,他已經猜到殺人者的身份了。正因為猜中了,他的眼神才會露出這樣恐懼的神色。他再問道:「他們殺人時,有沒有表露身份?」 四名漢人相互對望,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說出來。其中一人大著膽子,終於道:「他們臨走時,拋下一句話:『我們是殺胡世家的人,你們告訴崔……若然他把女兒嫁給了胡人,將跟這些臭胡人一般下場!』」 他口中的「崔……」正是崔家的家長崔桓。身在崔家,沒有人膽敢如此無禮,直呼家長的名字。 在場諸人,人人聽見「殺胡世家」這四字,均是屏息靜氣,連一根針落在地上也可以聽見,心中恍然:果然是殺胡世家! 一人問道:「那三人使的是甚麼兵刃?」卻是田麒麟。 四名漢人很快便答得上來,「一個使刀,一個使棍,為首那人卻是一雙肉掌,但其餘兩人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個殺得人多。」 盧播解開一名死者衣衫,只是傷口全無傷痕,伸掌輕輕一按,整個胸口嘩啦嘩啦,塌陷下去,不見了大半片。 盧播變色道:「『表無奇狀,裡壞死些』,是不露形陰掌!」 田麒麟也是面色一變,「是殺胡十七友的直明?」 盧播緩緩道:「確實是他。這一掌火候內蘊,外表毫無異狀,而腑臟卻碎裂成粉,普天之下,除了直陰之外,還有誰使得出這一掌?」 崔相面色鐵青,極是難看。盧播拍拍他的肩頭,說道:「崔二怕不用擔心。殺胡世家只殺胡人,不殺漢人。三小姐既非嫁給胡人,又何有懼殺胡世家之理?」 一把洪亮的聲音道:「是誰殺了這些胡人的?」 崔相一見此人,滿面堆笑且上前迎道:「原來是石大將軍和鄭大爺,崔相有失遠迎,萬請恕罪。」 來者正是石虎。他身旁的卻是那名美如女子的少年,那少年脫下戎服,換上一身大紅羅綺,顏色之艷,只怕連女子也不敢穿上。他不以高冠蓋頭,卻以一副綴以金剛石的步搖覆首束髮。耳垂再穿一對通體碧綠的蝙蝠當珥,走路時噹噹作響,煞是好聽。 崔相識得這名男不男,女不女的美少年是石虎麾下的大紅人鄭櫻桃。據說他出身卑微,本來是名伶人,後來被石虎賞識,收歸營下,成為石虎的頭號親信。 鄭櫻桃道:「大將軍問你,是誰殺了這些胡人的?你怎麼不答?」 他說話陰聲細氣,極難聽得清楚,同時卻又咄咄逼人,雖是對著富甲北方的清河崔家的二老爺,口氣也像主人喝令奴僕,完全不留情面。 崔相心裡暗罵:「孤假虎威!」但仍恭敬道:「啟稟大將軍,殺掉這些胡人的是殺胡世家。」 石虎道:「是直明親自下的手。看來,他還帶了一刀一棍來。」 鄭櫻桃問道:「是殺豹刀、樺木棍?」他跟石虎說話時,口氣頓然一變,變得又溫柔,又婉轉,仿似新婚的妻子跟丈夫的枕畔軟語。 石虎點頭道:「你猜得對,正是他們。」 盧播心下駭然:「這人的目光好犀利,遠遠一眼,便看出是直明下的手。這三、四年來,石虎的名字威震河北,聞者喪膽,果然有其門道。」 卻聽得石虎又問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崔相道:「共死了十八人。」 鄭櫻桃補充了一句:「聽說其中六名是羯人。」 因石虎是羯人,所以他特別補了這句。 石虎根本沒有理會崔相的回答,退自走到盧播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數眼,說道:「你是盧播?」語氣極不客氣。 盧播在石虎凌厲的眼光瞧得氣勢全失,低頭道:「是。」 石虎道:「這位想必是你的死黨田麒麟了。」卻連看也沒有看上田麒麟一眼。 田麒麟出道以來,幾時受過這等無禮說話,忍住怒氣道:「我就是田麒麟。你找我們有事?」 如果說話的不是成名赫赫的石大將軍,他早就拔劍殺人了。 石虎道:「你們兩個,誰死?」伸出食指,分別向盧、田二人指了一指。 二人面上變色,田麒麟按捺不住,怒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鄭櫻桃道:「大將軍的意思,是你們兩人之中,必須要死一人,他知你們兄弟感情深厚,所以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私下商量由誰去死。」 盧播強裝鎮靜:「大將軍,我們與你無怨無仇,為何你竟要置我們於死地?」 鄭櫻桃道:「以你們的身份,還沒資格問大將軍『為甚麼』這三個字。」 田麒麟出生以來,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叫道:「你這臭羯胡,讓公子先把你殺掉!」拔劍出鞘,劍花撒向石虎胸前七處要害。 崔家此次講明是比武招親,是以在場諸人人人會武,見到這一劍,心中均起讚歎:「田麒麟凶狠霸道,果然有其真才實學。這一劍凌厲霸道,深得劍法真粹,看來他已得到祖逖劍法的真傳。換了是我,遇上這一劍,必死無疑。」 眾人想到這裡,忽然感到勁風撲面,一道虎嘯也似的刀聲破空而至。嗡嗡震耳,幾蓬暖暖的液體濺到臉上身上,伸手一摸,竟是鮮血。 瞬息間,大廳不住響起痛苦慘號的聲音,如同鬼域,十多人躺在血泊之中,慘聲呼痛,他們的身體竟均被腰砍成兩截! 這些人肺臟流了一地,一時卻未得死,有的在地上呻吟打滾,有的則手指力抓地磚洩痛,抓得指頭也出血來。 田麒麟赫然也在其中,叫道:「石虎,你好狠,殺了我!殺了我吧!」 石虎只出了一刀,破斷了田麒麟的劍,破斷了田麒麟的人,砍斷了這十多人的肚腹,這一刀之威之辣,是何等驚人! 大廳諸人心裡嚇得怦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虎打橫送出佩刀,那是一柄五尺有餘的長刀,如非他這樣的羯胡大漢,如何使得動這柄幾乎長可及人的長刀?鄭櫻桃接過長刀,挈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仔細抹乾了刀鋒血污後,插回石虎腰間刀鞘。 盧播嚇得面青唇白,顫聲道:「石虎,你……」 石虎道:「放心。我說過只殺你們兩人中的一人,可不食言的。」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如果你要為老友報仇,我亦是樂於奉陪。你來不來?」 盧播道:「不……不……」牙關格格打戰。 鄭櫻桃道:「還不快滾!」 盧播如獲大赦,連忙逃出招婿館,落荒而逃。 石虎哈哈大笑,大聲道:「直陰,你殺我十八名胡人,我便殺回你十八名漢人,看看是你能殺得多,還是我能殺得多!」聲音遠遠傳了開去,有心讓附近所有人聽見。 崔相心想:我初時以為田麒麟和其餘十七人不知那裡得罪了這魔星,致令死於非命。誰知他殺掉十八名漢人只為報復殺胡世家殺了十八名胡人,田麒麟固然是死有餘辜,可是其他的人可死得太無辜了。 在場差不多所有都是漢人,聽見石虎一番話,心頭惴惴。中原多難,為這等嗜殺胡人所統治,從此漢人難以安寢! 這時給砍成兩截的十八人還未死去,弓真目睹他們痛苦的樣子,心中不忍,拔出身旁一名青年的佩刀。那名青年由於驚嚇過度,竟全然不覺。 弓真走上前,一刀劈在田麒麟的咽喉。 田麒麟喉頭「格格」兩聲,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就此斷氣。 弓真移步,在大廳繞了一個圈子,把受傷漢人—一砍死。 他這番行動,場中任何人也料想不到。史遷世想要阻止,然而相距太遠,更因石虎在場,那裡敢出一下聲,移動一下身體?只急得猛流汗,心想:這少年恁地魯莽,剛才差點給田麒麟殺死,怎地如今又重蹈覆轍,犯上同樣的錯來? 石虎也不阻攔,只是看著弓真,眼睛露出笑意。待得弓真把十八人殺死,忽然道:「氐人少年,你叫甚麼名字?」 弓真道:「我叫弓真。」 石虎道:「你為甚麼殺掉他們。」 弓真道:「他們反正是必死的了,與其留在世上多痛苦一會,不如一刀了結,免得他們在世上多添痛苦。」 石虎道:「你的心腸倒是好得緊。」陡地厲聲道:「我要殺的人,你偏偏插手,難道你不怕死?」 他這一番厲聲說話,嚇得人人心頭一震,雖然明知不是對著自己說話,卻都害怕得心頭直要從口裡跳出來,均想:這氐人小子忒大的膽子,竟敢惹上這殺人王,他的小命只怕不能多保一刻。 弓真道:「怕,我怕死。」 石虎道:「你怕死,卻敢管我的閒事?」 弓真道:「我怕死,但我覺得非做不可的事,還是非做不可的。」 石虎臉色一沉,史遷世的心也沉了下去。 誰知石虎卻鼓掌道:「說得好!我們喝酒去。」 弓真愕然道:「你不是要殺我嗎?」 石虎大笑道:「這裡所有人當中,只有你還像個人,有這個膽子,跟我頂撞說話。我不找你喝酒,卻找誰去。」 第四章圍殺軒轅龍 崔府內府的花園,英英相雜,泉流繞介,比諸招婿館的金碧堂皇,這份雅趣的境界又高了一籌。 石虎、弓真對案而坐,鄭櫻桃在旁侍酒。鄭櫻桃把大彝置於火爐之上,以扇子輕輕扇火,把美酒溫得微燙,酒香四溢,親手拎起一柄鬥,勺起熱酒,緩緩流進酒爵,儼然一名服侍丈夫和客人的賢淑婦人。 石虎舉爵道:「弓兄弟,先飲為敬。」一口乾盡爵中美酒,鄭櫻桃又為他添了一杯。 弓真喝了一口,只覺辛辣無比,難以入喉,不停嗆咳起來。 石虎問道:「你沒有喝過酒?」 弓真搖頭。 石虎笑道:「許多人第一次也是這樣,以後多喝點,慢慢便會愛上它了。」 弓真道:「你第一次喝酒,也是像我如今這樣?」 石虎淡淡道:「那次我喝了十斗。」 一樽酒是一升,整個大彝,才不過能盛一鬥酒;他第一次喝酒,便能喝上十斗,酒量真是驚人! 弓真歎道:「我倒寧願喝酪漿。」 石虎大笑道:「我石虎從不勉人所難。櫻桃,你找一碗酪漿給弓兄弟,要熱騰騰的。」 鄭櫻桃應了一聲,起身去找酪漿去。 石虎自斟自飲,又乾了三杯,問道:「弓兄弟,你是何方人氏?」 弓真道:「我是夷陵人。」 石虎「哦」了一聲,說道:「夷陵相距清河很遠,你此來清河,想來不是為了當崔家女婿,卻是為了何事?」。 弓真反問道:「你焉知我不是來招親?」 石虎道:「你腳步虛浮,無疑不會武功。再說,會武之人,也不會被人打到這個鼻青臉腫的模樣。」笑了一笑,又道:「崔家聲明比武招親,你不會武功,恐怕當不了新郎吧?」 弓真不置可否。 石虎盯著他,說道:「當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百姓顛沛失所,民不聊生,我看你的眼神,有一股少年銳發之氣,抱負甚高,想來你來清河,是為了碰運氣,希望幹上一番大事業?」 弓真露出佩服之色,慢慢點頭道:「可以這樣說。」 石虎道:「你雖不會武功,可是有一股俠義之心、一副勇者不怕之氣,連我也敢冒犯,嘿嘿,真令我欣賞得很。不如這樣,你加入我的麾下,如果你真有本事,我保證你在三年之內,成為名聞天下的大將軍。」 弓真搖手道:「不,不,我不想這樣?」 石虎想不到他竟會推搪,慨然道:「莫非你擔心不會武功,當不了我的部下?不要緊,我大可點撥你幾招,你練會之後,天下罕逢敵手!再說,行軍打仗之道,在乎戰略勇氣,我麾下許多大將,也是不懂武功,卻有何相干?」 這一番話,足可打動天下群雄之心。石勒、石虎武功之高,人人皆知,弓真更是親眼目睹過石虎神刀之威。石虎答應點撥弓真武功,單就這一句話,已是武林中人人人夢寐以求的機緣,不啻保證了弓真必將在三、五年間,擠身於一流高手之列。 再說,石家軍威之盛,天下無及,此時北方雖定,司馬氏仍然偏安江左,弓真若有幸投入石虎麾下,單就南下進攻司馬氏這連場大戰,已足以立下名留青史的蓋世戰功,如他所願,成立一番大事業了。 這實在是莫大的誘惑、莫大的良機! 弓真想了一想,只是搖頭道:「我、我幹不來。」 石虎奇道:「你有甚麼幹不來的地方?」 弓真沉默一陣,記佛思索應不應說出來,終於緩緩道:「你殺太多人了,我殺不來。」 石虎大笑數聲,捧起彝器,咕嚕咕嚕把美酒喝得涓滴不留,抹一抹嘴,才道:「你真是婦人之仁。你知不知,這些漢狗殺了我們多少胡人?漢狗殺我們的同胞時,連眼也不眨,我殺回他們,正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啊!」 弓真道:「漢人看不起我們的人,殺我們胡人,是他們不對。難道他們不對,咱們也使用同樣的不對手段回對他們?」 石虎道:「你有沒有聽過我從父的故事?」 弓真點頭。當今中原,恐怕沒人不曾聽過石勒的傳奇的了。 石虎道:「我從父在并州武鄉出生,後來當了農夫。他膽子小得很,下田辛苦的時候,難免耳鳴,也嚇得大驚失色,到處向鄰人相告。他二十一歲時,并州刺史司馬騰下令把所有胡人捉走,販賣到冀州,作為奴隸。」 弓真道:「我聽過這件事。」 石虎道:「可是你未必知道,司馬騰為甚麼要遣走所有胡人?」 弓真道:「我不知道。」 石虎目光露出了痛恨的神色,說道:「當時并州天災連連,糧食失收,人民無糧可吃,司馬騰為防胡人乘機生亂,便想出這一條妙計:賣走所有胡人,得回來的錢用來買糧,便可以養活他們漢人了。」 弓真一拍桌子,大怒道:「這狗官如此可惡,還算是人!」 石虎道:「由并州到冀州,足有數千里之遙。司馬騰害怕胡人途中逃跑或作亂,逼令兩人同戴一個木枷鎖,套在頭項和手腕,兩人吃、拉、睡都得跟這副重達五、六十斤的木枷鎖在一起……」 弓真遙想石勒遭遇之慘,長長歎了一口氣。 石虎道:「我從父途中生了一場大病,只因押解的官兵心想,短少了一名奴隸,便短少了一份錢,不欲把他丟在荒山野嶺等死,他才保住了性命。」 弓真道:「之後呢?」 石虎道:「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從父走了數千里,快到冀州之際,忽然遇上了一股義軍,殺光了官軍,救出了從父。這股義軍的首領,便是我太師傅汲桑。」 弓真對於這段事跡,卻是耳熟能詳,說道:「石大將軍有此奇遇,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石虎道:「從父學得本領後,一天單身離開軍中,連走三百里,憑著一柄刀,格殺了一百三十一人,身上受傷三十餘處,一刀把司馬騰這狗賊的狗頭砍了下來。」 弓真拍手道:「殺得好!」 石虎道:「弓兄弟,你倒說說,這班漢狗是不是該死。我把他們當作狗一般的殺掉,沒有殺得冤枉。」端起酒爵,卻發現所有酒均已喝光,皺眉道:「櫻桃去拿酪漿,怎地拿了這麼久,還未回來?」 一說曹操,曹操便到。只見鄭櫻桃一手托著木盤,另一手拖著酒桶,裊裊婷婷的走回來,嬌笑道:「我知道大哥的酒量,這一彝酒必定早已喝光,所以走到崔府地窖,捧來這一桶上好酒。這所宅子這麼大,路程可遠得很,自然不免遲了點。」 他拎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酪漿,放在弓真面前。 鄭櫻桃把酒桶的酒倒滿彝器,正欲重新把木炭添進大爐,燙熱酒,石虎卻一把捉住他的細手。 石虎笑道:「你遲到,是不是該罰?」 鄭櫻桃嫣然一笑,說道:「大哥你又想怎樣?」 他這一笑美得猶如鮮花綻放,弓真一時間忘了他是男兒之身,竟有點兒心神動搖,心道:「古時傾國傾城的絕色尤物,妲妃、夏姬、西施、貂嬋想來也不過如此而已。這位鄭櫻桃如此銷魂,怪不得大將軍也為他的美色傾倒。」 石虎道:「我們新認識這位弓小兄弟。你唱一曲,讓他欣賞你的曼妙歌聲好是不好?」 鄭櫻桃含笑道:「別問我好是不好。大哥你的吩咐,櫻桃何曾拒絕過?」 他清清喉嚨,便欲開腔。 石虎忽道:「慢著。」 鄭櫻桃笑道:「又怎樣了?難道你又有新的花樣不成?」 石虎笑道:「是老花樣,不是新花樣。聽曲之前,先讓我解解饞,成不成?」不待美酒燙暖,一口乾盡。 鄭櫻桃道:「大哥的酒蟲饞上來,連片刻也等不及了。」掏出一條潔白的手帕,小心為石虎抹乾嘴角和濺在衣衫的酒漬,活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對待親愛的兒了。 他對弓真笑道:「大哥總是這樣,喝起酒來,像小孩子喝水一般,喝一半倒一半,倒有一半濺在衣服上。」 揩抹完畢,再把桶中酒倒入彝器,添火溫熱。 鄭櫻桃微微一笑,說道:「我開腔了。」清唱道:「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俞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束兮,飲食樂而忘人。心謙省而不處放兮,交得意而志親。」 歌聲婉轉哀傷,弓真雖然聽不完全賦中內容,大致明白是說一名女子遭愛郎拋棄,在家枯候,以至形神俱疲的慘況,他呷了一口酪漿,只覺先前美味可口的酪漿,如今竟變得又鹹又苦。 鄭櫻桃繼續唱道:「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灌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自進兮,斯城南之離言。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登蘭台而遙望兮,神恍恍而外深。浮責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書陰。番啟啟而響起兮,聲象君上車音。飄風回而起闔兮,舉帷幄之詹詹。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言言。孔雀地集而相在兮,玄猿嘯而長吟。」 石虎拍手道:「好曲,好曲,只是太哀傷了一點。」 鄭櫻桃道:「這是昔年陳皇后為武帝所棄,特奉黃金百斤,聘司馬相如擇作此曲,以挽回主上之心。武帝聽罷此曲,非常感動,陳皇后復得寵幸。」 石虎點頭道:「這故事我也曾聽右侯說過。」 右侯就是張賓,即是石勒的軍師。 此人才學、奇計冠絕天下,號稱「機不虛發,算無遺策」,石勒之赫赫軍功,倒有一大半出於他的計策,是以石勒尊稱他為「右候」。 「右侯張賓,左將石虎」,是石勒麾下的文武二柱,江湖更流傳這一句話:「要破石勒,先殺右侯!」可知張賓在石勒軍中的份量之重。 鄭櫻桃又唱道:「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台而深覺兮,藥從容於深宮。下殿塊以適天兮,郁並起而穹崇。間從倚於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分以撼金銷兮,聲增似鐘音。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可以為梁。難豐茸之遊樹兮,離妻悟而相撐。施瑰木之薄櫨兮,委參差以糠梁。時彷彿以物類兮,像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像毒瑁之文章。張羅褲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網。」 他唱得淒然,頓了一頓,解說道:「這一段說的是皇宮雖然巍峨飾梁、羅綺錯石,但是皇后睡眠於深宮,卻孤單寂寞,心噫不舒。」 石虎道:「這漢武帝貪新忘舊,如此負心薄倖,如果我生在當時,一刀便把他的心剜下來,看看是否穿了七、八個窟窿,方才負心若此。」 鄭櫻桃心情似乎也被哀曲感染,眼眶似見淚水,微帶哽咽唱道:「撫柱相以從容兮,覽曲台之央央。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躁於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是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已變調兮,奏越思之不可長……」 一曲既畢,鄭櫻桃抹乾淚痕,襝禮道:「獻醜了。」 石虎鼓掌叫好,說道:「此曲大妙,只是哀傷了一點。多聽未免傷身。」柔聲道:「多唱也是傷身。你以後須得少唱此等哀曲了。」 「是,櫻桃以後再也不唱哀曲了。」 石虎哈哈大笑,「聽大哥的話也不用聽到這個地步,大哥還未當上皇帝,不是金口下的聖旨,你聽個六、七成,少唱點哀曲,大哥便高興得緊了。」 弓真心頭一跳,目下四海鼎漲,連鄉間也在傳言石勒想推開漢王,自已當皇帝。此刻石虎卻稱自己還「未」當上皇帝,莫非石勒果然真有篡位之心? 這晚石虎意氣甚豪,心情大佳,不知喝了多少酒,跟弓真說了多少話,他歷遍江湖,見聞廣博,弓真見識雖陋,卻聰明穎悟,心思慎密,許多言語一點就透,兩人談得極是投機。 石虎忽然問道:「你當真不肯加盟我們石家軍?」 弓真道:「不肯。」 石虎道:「你認為我先前殺那十八名漢人,殺得不對,是也不是?」 弓真直言道:「是。」 石虎道:「田麒麟死不足措,故不待言。你可知我為何殺其餘那十七人?」 弓真搖頭,心想:石虎先前不是說了,直陰殺了十八名胡人,所以要殺回十八名漢人,以作報復,莫非還有其他原因? 石虎道:「殺人的直陰是殺胡世家的殺胡十七友之一。你可知殺胡世家究竟是哪一門派?」 弓真道:「不知道。」 石虎道:「殺胡世家的家主,名為軒轅龍,是一名瘋子,自稱是軒轅黃帝的後人,武功得自黃帝的真傳。他的武功之高,據說已達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 石虎緩緩道:「這個我也不知。十一年前,軒轅龍剛剛出道,首創殺胡世家,號召殺盡所有胡人。他此言一出,天下胡人震怒,集合匈奴、鮮卑、羯、羌、氐、烏恆、烏丸、渾脫、幕羅、突厥、烏滸、滇、盧水胡十三胡族的精英,一共三百二十二名一流高手,在不竭泉畔伏擊軒轅龍,這一戰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慘烈可稱空前絕後。李雄派出了七十七名氐族高手,竟然給軒轅龍盡數殺掉,無一生還。鮮卑段氏的四兄弟,段匹敵,段匹生,段匹奐,段匹單,給他一掌將匹敵,匹生,匹奐三人擊成粉碎,只匹單一人僥倖逃生。我的太師傅汲桑,也是在這一役死於他手下。」 弓真驚道:「汲桑師傅也是死於他的手下?」 石虎道:「不錯。據目睹的生還者說,以太師傅武功之高,竟也接不住軒轅龍的三招!此戰過後,我和從父往不竭泉為太師傅收屍,見到他的屍體肋骨盡裂,竟是被軒轅龍硬生生用爪挖出心臟而死。太師傅一身硬功,刀槍不入,這門奇功連我從父都未獲得傳授,但居然給軒轅龍一爪而破!」 弓真道:「這位軒轅龍,武功究竟高到甚麼境界?」 石虎道:「我也說不上來,兩年前,烏桓族的阿堅柔人來找從父,他也是不竭泉一戰的倖存者。當年阿堅柔人是公認的胡族第一高手,與軒轅龍過了十一招,給對方硬把右臂扯下來。他痛極而暈倒,軒轅龍卻不殺他,說道:『我出道以來,你是唯一接到我十一招的人,所以我不殺你。』」 「我從父跟阿堅柔人談論了一天一夜武學,我也在旁,這阿堅柔人胸中之廣,對武學所知之深,我也自愧不如。後來從父和阿堅柔人反覆拆解當日軒轅龍所出的十一招,反覆檢視阿堅柔人的傷口,終於歎道:『這軒轅龍究竟是人是神,怎地武功可以練到這個超凡入聖的地步!』,嘿嘿,從父天生異稟,縱橫江湖戰場,從未逢敵手,如今他竟然自承不是軒轅龍的對手,我實在不敢想像這位狂人的武功是到達何等地步。」 弓真心馳神往,想像軒轅龍的蓋世武功,問道:「那麼當年不竭泉一戰,究竟結果如何?」 石虎道:「當日的三百二十二名高手,只有三十三人倖存下來,然而個個都受了重傷,軒轅龍雖然武功蓋世,給這麼多的高手圍攻,也受了重傷。據說當時他身上的骨頭沒有一決不是碎的,身上的皮肉也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只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等死。漢王是當時唯一沒受傷的人……」 弓真插口道:「漢王?」 石虎道:「正是當今天子漢王。那時先帝才剛即位,漢王還未當上皇帝,是先帝麾下的一員猛將,封號楚王。他在十五歲時,已經練劍有成,而且天生神力,能挽弓三百斤,匈奴劉家之中,沒有一個人的武功比得上他。是以先帝派他率領六十六名匈奴高手,參與狙殺軒轅龍。」 弓真道:「聽將軍所言,軒轅龍今天還在世間,想來當日漢王定是殺他不死的了?他究竟是如何逃脫的?」 石虎道:「漢王知道軒轅花這樣的人便是殺了九成九,也得防他有一線生機,是以一劍揮出,便往他的脖子砍下,要割下他的頭顱。誰知一劍砍到了軒轅龍的頸際,軒轅龍突然怪叫一聲,一掌擊在漢王的胸膛。」 弓真頷首道:「軒轅龍不單能動,而且這一掌還將漢王的肋骨盡碎、五臟告傷。漢王一身高強的武功,從此也就廢了。」 弓真道:「軒轅龍就此逃走了?」 石虎道:「不錯。他逃走之後,銷聲匿跡,殺胡世家沉寂了好幾年,我們均以為他已死了,誰知四年之後,竟然傳出他大婚的消息。而殺胡世家亦由他的新婚妻子鳳凰夫人主持大局之下,重新集結,而且聲勢更勝從前。」 弓真沉吟道:「軒轅龍既沒有現身,或許真的死了也說不定。鳳凰夫人可能只是打著軒轅龍的名聲,虛張聲勢,以召集高手加盟殺胡世家而已。」 石虎目光露出了嘉許的神色,說道:「我們初時也這樣想,後來得探子回報,發覺軒轅真的未死,只是不竭泉一役他受傷太重,一直躲起來養傷而已。殺胡世家表面上雖由鳳凰夫人主持大局,可是真正的幕後決策人,依然是軒轅。」 弓真動容道:「如果軒轅龍來死,他一旦養好傷勢……」 石虎苦笑道:「胡人將永無安日,是不是?這七年來漢王、從父聯合了李雄和鮮卑四族,日夕派人明查暗訪,想欲打探出軒轅龍躲在何處養傷,只要一查出來,立刻再集結天下胡人,將這瘋子斬成肉醬——今日胡人的勢力之強,遠非十一年前可比,軒轅龍縱是武功盡復,給我們找到了,也得非死不可!」 弓真道:「但願如此。」又問道:「這軒轅龍究竟為著甚麼原因,要殺盡天下胡人?」 石虎道:「他認為當今天下動亂,全因胡人作惡,只需殺光中原所有的胡人,只留下黃帝子孫的血裔,天下便會太平大治。所以,他才聯合志同道合的高手,創立了殺胡世家!」 石虎道:「此刻你該當明白,殺胡世家為何要殺招婿館內的胡人了吧?」 弓真道:「明白了。」 石虎道:「直陰明知我來清河,故意殺掉十八名胡人,殺我一記下馬威,哼,我便殺回十八名漢人,殺回他的氣勢!」 弓真大不以為然,「冤有頭,債有主,直陰殺了人,應當找他償命才對,怎麼可以濫殺無辜,拿不相干的人來抵命?」 石虎道:「殺胡世家殺一名胡人,我便殺一名漢人填命,以後他們再要殺我明人,可必定三思而後行。這叫做以殺止殺!」 弓真不明白,「甚麼是以殺止殺?」 石虎打了個比喻:「譬如說,我們打一場仗,往往要殺上一千人、一萬人、十萬人,才能打勝;要想傚法秦始皇,漢高祖,一統中原,平定萬民,那我不知要殺上多少人,塗炭生靈,方能達成。可是只需天下平定,數千萬人卻可永遠太太平平,快快活活的活下去。殺一小撮人,卻可讓更多的人活下去,這就是以殺止殺的道理。」 弓真始終覺得這套道理有點不通,偏生想不出如何反駁,搖頭道:「這個嘛……」 石虎像在思索一件極困難的難題,仰頭再喝光面前的一爵酒,說道:「殺胡世家盤根錯節,勢力早已深入中原,只怕比司馬晉朝還要強大。如果不是軒轅龍從中阻撓,漢王早將司馬氏盡殲於長安一役,豈容他們的殘餘逃竄江左,偏安一角?」 他嘿嘿一笑,又道:「軒轅龍視我石家軍為眼中刺,心中釘,必欲殺光而後快,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普天之下,也只有從父和我石虎有這個力量,足與殺胡世家抗衡、爭鬥,要不然,胡人早被這瘋子殺光了。」 弓真忽地靈光一閃,脫口道:「大將軍,不好了,直陰此來崔府真正目的,是為了狙殺你!」 石虎目光含著嘉許之色,「何以見得?」 弓其道:「直陰是殺胡世家一名極重要的人物,對不對?」 石虎道:「不錯。」 弓真道:「殺死十八名胡人,不過是雞毛蒜皮的事,不應勞動到直陰這等大人物出手。他此來崔府,必定有更重要的目的,對不對?」 石虎道:「不錯。」 弓真道:「殺胡世家的宗旨,就是要殺光中原所有胡人,對不對?」 石虎道:「不錯。」 弓真道:「這方圓千里,只怕沒有那一位胡人的身份地位比大將軍更高?直陰不是來殺你,還有殺誰?」。 石虎笑道:「好小子,我果然沒看錯你,今晚我非要把你收納進麾下不可!」 驀地反手一擒,拿住正在為他斟酒的鄭櫻桃的手腕,慼然問道:「為甚麼?」 第五章刺唯一劍 鄭櫻桃給石虎抓住手腕,奇怪道:「甚麼為甚麼?」 石虎一字字道:「為、甚、麼、你、要、下、毒、害、我?」臉色陡地泛起七彩之色,連抓住鄭櫻桃的手也是色彩紛然,而且不停顫抖。 以石虎的武功,便是給人砍上十刀,身體也不會顫上一顫,抖上一抖,如今卻不斷打顫,可見所中之毒極為厲害,以他深厚的內力,竟也鎮壓不住毒性! 只聽牆外一陣陣大笑聲,嘩啦嘩啦的沙石滾動之聲,整幅牆坍塌下來,九個人昂然直入,為首者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是江湖人稱「殺人不露形」的直陰。 直陰嘻嘻笑著:「石虎,你氣焰好大,殺了我們許多同伴,今日終於教你落在我的手中!」笑聲尖銳刺耳,極是難聽。 石虎沒有理他,只是目光悲慼,望著鄭櫻桃,低低問道:「為甚麼,為甚麼你要下毒害我?」 一名長髯男子道:「石虎,不要亂指他人了。毒是老子下的。除了老子之外,誰能煉製得出這無色無味的百色蜈蚣絕命散?連你這等大行家,也得著了老子的道兒!」 這長髯男子手大腳大、臉如重棘,卻是「蜈蚣毒人」方山。這番狙殺石虎,殺胡十七友居然出動了兩名,可見殺胡世家對於這次狙殺,志在必得! 石虎也沒理方山,只是不住道:「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激動之下,把鄭櫻桃的腕骨握得喀喇作響。 石家軍和殺胡世家對立多年,早知對方有方山這位用毒高手。一直以來,石虎所吃所喝、所用器皿,均由鄭櫻桃小心檢視消毒,方才供給石虎使用。如果鄭櫻桃不力,石虎早給毒過了一百次。反過來說,如今石虎中毒,必定是鄭櫻桃下的手——其他人根本下不了! 鄭櫻桃坦然道:「你猜得對,是我下的毒,你殺死我吧。」 石虎拔出佩刀,高高舉起,任誰都知道,只需這一刀砍將下來,鄭櫻桃的首級便將與身體一分為二。 鄭櫻桃坦然不懼,閉目待死。 石虎把刀舉起許久,始終砍不下去,歎道:「櫻桃,他們許了你甚麼好處,使得連你也要害我?」 鄭櫻桃不耐煩道:「要殺便殺,何必囉哩囉唆的,半點男子氣概也沒有!」 方山插口道:「石虎,待老子來告訴你,使你死得眼閉。百色蜈蚣絕命散是老子的,毒卻是你的姘頭下的,至於他要求的條件,保險你猜上一千年、一萬年,也絕想不到!」 石虎喝道:「說!」 方山瞇起雙眼,半帶譏誚道:「這位娃鄭的男子啊,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得緊。我許了他千斤黃金、萬匹綢緞,他也不受,只求死後跟你同葬一穴,便算遂了心願了。」 弓真越聽越發不解,鄭櫻桃是石虎的變童,決無疑問。他干冒奇險,毒害石虎,既非為財,便是恨極了對方,只是他怎會要求跟石虎同葬,天下豈有這等道理! 石虎低聲問道:「是為了崔三小姐?」 鄭櫻桃遲疑一陣,大聲道:「不錯,別以為我不知,你此來清河,便是為了攀上崔家這宗親事,以為你石家攀上高門之階,你瞞得我好苦!」 石虎嘎聲道:「櫻桃,此事實另有原委,我本打算今晚……今晚與你商量……」面容扭曲,說話斷斷續續,顯然毒性已侵入了他的腑臟。 鄭櫻桃截口道:「你和石勒天天想著圖謀以後的鴻圖霸業,妄想自立一個羯胡之國,卻以為我不知道?石勒叫你迎娶崔三小姐,目的是結納北方高門,以擴張勢力,對也不對?」 石虎默然道:「是,你猜得好準。」 鄭櫻桃嘶聲道:「當日你在洛神祠跟我海誓山盟,說過甚麼著?我寧願跟你同死,也不願見你和崔三小姐在一起!」挺起脖子,叫道:「石虎,你快點動手,殺了我吧!」 石虎大吼一聲,一刀力劈而下,勢如雷霆,發出轟然巨響。 只見石虎的佩刀只剩下刀柄,刀鋒已然破開地上階磚,入地至柄,鄭櫻桃卻不見任何異狀。 石虎道:「我對不住你,我不殺你。你走吧。」咚一聲暈倒在地。 直陰得意道:「石虎啊石虎,你號稱『羯胡第一勇士』,卻給我略施小計,便已放倒。智如蠢牛,有勇無謀,你們胡人蠢如蟲豹,怎是堂堂漢人的對手?」 方山對鄭櫻桃道:「鄭公子,謝謝你的幫忙。你自刎後,老夫自當依照諾言,把你和這負心人的屍體合葬一起。」 鄭櫻桃只是呆呆望著石虎,連眼角也沒有瞟向方山半眼。他回想前事,只是一片茫然,哺哺道:「大哥,你給我下毒害了,還不忍殺我,我對你卻是不是太狠心了?是你對我不住?還是我對你不住?」事到如今,究竟他毒殺石虎是對是錯,自己也分不清了。 直陰道:「方兄,大患已除,我們必須再在他的心窩補上一刀,確保隱患,再把這氐人小子殺掉,這份大功,便算是由你和我二人立下了。」 他們二人身列殺胡十七友,是江湖有名的高手,自然不屑親手殺掉弓真這無名小卒。不待吩咐,一名手下挺刀立前,負責撲殺弓真。 直陰從殺豹刀秦狗手裡接過長刀,退自走向石虎。 他舉刀便要劈下石虎的胸膛,鄭櫻桃大聲道:「住手!」 直陰愕道:「為甚麼?」 鄭櫻桃道:「他雖然死掉,我可不容你糟蹋他的屍體!」 直陰心道:「你這變童好不蠢鈍,你拜託我把你們夫夫兩人的屍身合葬,我要糟蹋你們的屍身,還不容易。你此刻卻來阻止我,真是迂腐!」 繼而說道:「鄭兄弟,我只是輕輕朝他心窩刺上一刀,絕不會破壞他的屍身,這個你可以放心。」 鄭櫻桃斷然道:「不成!」 此刻石虎已死,直陰再無用得鄭櫻桃之處,見他斷言拒絕,長刀反而往石虎的脖子砍去,他心想:你跟我反面更好,我便不用對你客氣,乾脆砍下石虎的頭顱向家主領功,豈不妙哉! 一道絹帶飛來,捲住了直陰的長刀,卻是鄭櫻桃。 鄭櫻桃道:「你要動他,先殺了我!」 直陰道:「倒差點忘了你也練過功夫。好,待我先殺你,再砍掉石虎的頭顱!」長刀一抖,絹帶段段碎裂。 鄭櫻桃看似溫柔文弱,出手卻甚是狠毒,正如他談笑晏晏、不動聲色殺掉枕邊人石虎,性格陰毒,武功也是一般陰毒。 他使用的兵器卻是兩條長長的絹帶,以柔制剛,忽然又如毒蛇直釘對手眼睛、咽喉、腰肢、下陰等重要部分。兩條絹帶七彩斑斕,襯上了他的一身大紅衣裳,舞動時美艷悅目,仿如仙子下凡,卻又收到奪目擾敵之效,敵人眼花撩亂之際,卻又怎擋得住他防不勝防的陰毒攻勢? 方山呵呵笑道:「老直,你管纏住這不男不女的妖人,我管割頭。」從手下手上接過刀,往石虎走去。 鄭櫻桃大急,驀地打了三個空心觔斗,足尖踹向直明頭頂的百會穴。這一著奇幻無比,卻是從伶人雜耍變化出來的武功,他本是優伶出身,一身武功夾雜了舞技、雜耍、幻太等等伶人玩藝,招招千奇百怪,卻是難登大雅之堂。 直陰如何容他擊退自己,搶救愛郎的屍身?拋開長刀,手掌平放在頂門,腳、掌交並,鄭櫻桃全身震了一震,震飛七八丈外。 直陰撫掌笑道:「鄭小變童,我的不露形陰掌滋味如何?」 方山走到石虎身前,忽見一人攔在身前,卻是弓真。 弓真掌中持著一根劍狀的竹條,血正沿著竹條滴答淌在地上。 方山一望,剛才負責殺弓真的那名手下,竟已咽喉中劍,屍橫倒地,由於大家目光一直注視著直陰和鄭櫻桃的範圍,究竟這位不會武功的弓真如何殺死那名硬手,竟是無人瞧見。 弓真目光按捺不住懼怕的神色,依然挺直胸膛,顫聲道:「別過來,別想毀壞石大將軍的屍體。」 方山嗤嗤笑道:「我過來又怎樣?毀壞石大將軍的屍身又怎樣?甚至殺了你,卻又怎樣?」反而退後了兩步。 他倒不是害怕弓真。眼前這小子手腳無力、步履虛浮,那能有甚麼武功?剛才殺了那名硬手,就算不是使了詭計,而是手底真有三兩道玩藝,堂堂蜈蚣毒人方山,也絕不會放在眼裡。只是以他的身份,跟這名沒沒無名的氐人少年動手,縱是一招把對方殺掉,也是自降身份,是以退了兩步,讓手下來了結這名小子。 方山道:「南方雲。」 身後躍出一人,身高九尺,宛如一座巨山,應道:「是。」 這南方雲天生神力,臂力足有三百斤之重,曾在晉朝麾下行軍,與胡人交戰,對付弓真,也算是十分看得起他了。 南方雲道:「小子,我拿一把劍給你用,不要說漢人欺侮胡人,我要你死得眼閉!」 弓真沒有答他,只是凝望掌中的竹劍,竹劍的血跡已干,一斑一斑淡淡的桃紅梁在青絲的竹身上。 南方雲哈哈大笑道:「你便憑這柄玩意來跟我決鬥?」 方山喝聲道:「南方囉唆作甚,還不快快將這小子宰掉!」 南方雲應道:「是。」舉起莆扇似的大手,往弓真頭頂劈下! 他身高八尺有五,臂長足有四尺多,弓真的手臂加上竹劍,也無法沾得著他的身體,這一劈可說是立於不敗之地。 誰知弓真偏能刺中他的身體,一劍刺出,刺進了他的咽喉。 這一劍並非甚快,劍招也不見得精妙,所刺方位更非刁鑽,偏偏南方雲就是躲不過,給一劍刺入喉管,眼睛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喉頭「喀喀」作響,撲地倒下。 弓真又殺了一人,似乎比被殺的人更是害怕,用劍虛指眾人,幾乎哭了出來道:「你們別過來,你們別過未!」 方山和直陰都是武學的大行家,一眼看出弓真出劍無力,的確不懂得武功,只是不知從那裡學來幾招三腳貓的劍法,出其不意,竟然殺掉兩名好手。 直陰眼珠一轉,說道:「柳天樺!」 柳天樺應道:「是。」挺起樺木棍擊向弓真的胸膛,棍勢虛虛實實,難以捉摸。 樺木棍,殺豹刀,是直陰麾下的左右門神,殺害胡人無數,武功自有一定份量。 弓真眼花撩亂,連瞧都瞧不清他的棍招來路,驚叫一聲,竹劍伸出,又是剛才那一招,但居然也刺中了柳天樺的咽喉。 直陰和方山對望一眼,心下均是奇怪:這一劍有何精妙之處?為甚麼同樣一招,竟然可以連殺三名硬手?究竟是三人太過托大、太過不濟,還是這內裡另有玄機! 方山試探道:「小子,你用來用去都是這一招,莫非你只會這一下子?」 弓真自亦不會蠢得被他言語套出話來,只道:「你倒來試試看,看我會不會第二招。」 兩位魔頭又對望了一眼,直陰道:「讓我來。」 心中試想一遍弓真使過的劍法,擬好七、八著對付他的招數,自信弓真那一劍還未出到一半,已足可置他死命,信心十足,大步上前,心想:這小子毛手毛腳,劍法也是稀鬆平常,方山門下的南方雲死在他的劍下,武功只怕也高不到那兒去。 嘻,方山毒功雖強,武功卻是稀鬆平話。弱將手下無強兵,他的手下,功夫能高到那兒去?柳天樺近來沉溺酒色,武功大不如前,才會著了這小子的道兒,看我一招便將這小子宰狗一般的宰掉! 方山一扯他的衣袖,說道:「我們千金之體,何必跟這氐人賤民一般見識,不如……」 直陰立時明白他的意思,喝道:「大夥兒一起上,把這小子亂刀分屍!」 他們此行共有九人,弓真殺了三個,再除去直陰、方山,其餘四人聽到命令,同時往弓真撲去。 直陰、方山相視而笑,均想:「看你一柄竹劍、一招劍法,如何殺得了四個人!」 殺豹刀秦狗來得最快,眼見弓真那一劍送來,心下一曬:又是這一劍!黔驢技窮,不外如是!刀鋒一抖,分劈弓真肩頭、脅下、右臂,正是弓真劍招的破綻之處。 直陰看得緊握拳頭,這一刀所攻部位,跟他心中所想的完全吻合,暗暗點頭:這三年來,阿狗日夕苦練武功,果然突飛猛進。有這樣的賢助,我直陰何愁不能凌駕於十六友之上,大振聲威? 秦狗的刀快要觸及弓真的身體,心中一喜,猛地全身氣力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此人事不知。 弓真一劍殺敵,然而餘下三般兵刃同時攻來,如何能擋?只覺白刃撲面、寒風襲體,道:「我命休矣!此來清河,還末闖出一番大事業,就此死去,實在不甘心?」 卻聽得三聲短促慘叫,來襲的三名殺胡世家門徒竟被一根絹帶飛來纏住頸項、勒斷喉骨而死。 來人卻是鄭櫻桃,他道:「小兄弟,形勢險惡,我擋住這兩個魔頭一陣,你快逃吧。」 他和直陰硬拚一招,給不露形陰掌震傷內腑,調息了好一會,稍稍回復行動,見到弓真情勢危急,即時飛出絹帶,殺掉三人,及時解了弓真之厄。 弓真道:「你叫我走,然後你留在這裡送死?」 鄭櫻桃慼然道:「石虎是我害死的,我送還他一條命,也不冤枉。」 雙腿一軟,坐倒在上。 不露形陰掌已經傷了他的五臟六腑,適才他勉強出招,又加重了內傷,陰勁乘勢直衝膝蓋的環跳穴,令他再也站不起來。 兩大魔頭把一切情形瞧在眼裡,均付:鄭櫻桃不足為懼,反而這小子倒是不可不提防。 直陰自忖陰掌厲害,心想:你的劍法再怪,然而只得一招,又無輕功、身法、內力輔助,我俯低身子,從下盤攻來,難道你還能刺中我的咽喉? 主意打定,正待出戰,忽地面色劇變。 方山已經叫出來:「他,他還未死!」 只見石虎坐起身來,雙腿盤膝,頭頂冒出絲絲白氣,正在運功驅毒。 鄭櫻桃凝凝看著他,不敢打擾,激動萬分,眼角不禁流下淚來。 方山心下駭然,「中了我蜈蚣之毒的人,可從來沒有死不掉的。這石虎究竟是鐵人,還是妖怪?」 直陰道:「趁他未回復功力,快動手!」 他話未說完,方山已然撲出,袍抽一張,百數十條蜈蚣從袖裡飛出,蜈蚣七彩飛舞,雖然劇毒無比,散在空中,卻宛如萬千落英,蔚為奇觀。 直陰大喜:妙著,妙著!妙著!這千百條蜈蚣噬過來,這小子單憑一劍,如何能擋? 方山揮出的蜈蚣,倒有一半是擲向石虎的。在場三人他最忌憚的,不是弓真,而是石虎,他嗤嗤笑道:「乖乖小寶貝,為父又喂美味的人血給你們喝了,你們感不感謝爸爸?」 猛見弓真又是一劍飛來,連忙扭身閃避,誰知身體無論怎樣挪移騰閃,始終逃不出劍尖所指,眼睜睜的瞧著劍尖刺入咽喉,喉頭一陣冰涼,全身氣力消失得無影無蹤。 弓真殺了方山,見到滿天尖牙欲噬,萬足揮動的蜈蚣,嚇得心膽俱裂,渾身發軟,竹劍那裡能揮動半分來? 卻見千百雙蜈蚣到了他身前一尺紛紛跌回地面。同時一個轉身,撲向方山的屍身,噬咬著他的血肉,發出吱吱聲響,令人毛骨驚然。 弓真死裡逃生,驚魂甫定,卻始終猜不透為何蜈蚣居然放過了自己,反而回噬它們的主人。 原來蜈蚣雖毒,畢竟身不能飛,所以能夠飛撲攻擊弓真,全仗方山以腕臂之力擲出。方山力道尚未發盡,已然中劍身亡,那一大群蜈蚣便只能飛至半途,不得不跌回地上。 蜈蚣天性毒辣,卻絕少無故螫人,方山為培養其毒性凶性,日夕喂以五毒及人血、人肉,是以這群百彩毒蜈蚣非但奇毒無比,性情更是凶殘嗜血,見人即噬。方山的咽喉中劍,這群蜈蚣嗅到了血腥味,凶性大發,遂蜂擁而去吸噬方山的血肉。 方山一生玩弄娛蚣,死後屍身反為娛蚣所噬,死無全屍,真可謂作法自斃了。 弓真看得作嘔,別過頭去,卻見鄭櫻桃把身子擋在石虎身前,保護著他不受蜈蚣襲擊。 鄭櫻桃道:「咦,蜈蚣呢?」 危急之間,他只來得及以背擋著群蜈,保護石虎,看不見此間的情景。 回轉身來,見到群蜈已把方山的屍身吞下了三分之一,血肉模糊,嚇得尖聲高叫起來。 弓真張目環顧,只見直陰逃得不知所蹤,方才鬆了一口氣。 鄭櫻桃也吁了一口氣,細聲道:「這魔頭終於走了。」 一陣氣血翻湧,摀住胸口,一口血始終咯不出來,心下駭然,直陰的不露形陰掌掌力聚在內腑,半點勁力也不外流,確是一門絕毒神功,如果不是生性既謹慎,又怕死,不敢以身試弓兄弟的劍招,硬要一戰上來,以弓兄弟的一招劍法,決計敵不住他的無數陰毒武功。 他深知要內腑復元,唯一途徑便是不停以內力鎮住陰勁,待陰勁一絲一毫自體內排出,腑臟的內傷定會慢慢復元,可是此刻心念石虎的毒勢,自己甚麼也顧不得了,正欲回頭看,突然聽到「咚」的一聲。 坐起身來的石虎,竟然又倒了下來! 鄭櫻桃嚇得魂飛魄散,看石虎的身子,只見他的皮膚七彩紛呈,竟比先前更鮮艷了數分,情知他的內力終於壓制不住百色蜈蚣絕命散的毒性,哭叫道:「大哥,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你!」 這時五、六名石家軍士衝了進來,走到弓真身前,連聲問道:「將軍沒事嗎?」 鄭櫻桃正在慟哭石虎,聽見這些聲音,猛然抬頭一望,指著這批軍士道:「你們冒充石家軍的人!」 但這已太遲了,為首軍士伸爪奪過弓真的竹劍,左手暗藏的匕首已然插進了弓真肚腹。 弓真這才瞧清楚這軍士的容貌:他剃了短鬚,軍服內多穿了三件厚衣,顯得身形臃腫,正是直陰! 直陰嗤嗤笑道:「你們胡人就跟蠢牛一樣,能打的儘管不少,說到用智,卻那裡是衣冠之邦的對手?老子略施小計,就把你的小命奪過來了,你心服不心眼?」 弓真咬牙道:「你好卑鄙!」 他竹劍已失,武功已跟平常人無異,小腹給匕首齊托刺入,血流如注,用手掌按住傷口,退後幾步,背靠一片假山石,方能勉強站立。 直明隨手拗斷竹劍,奸笑道:「氐人小子,痛嗎?你慢慢挨一會兒痛吧。待老子先宰了這頭大老虎,方來一塊肉一塊肉的取你的性命——老子跟方蜈蚣朋友一場,可得為他好好報仇,不會這麼容易讓你死掉哩!」 弓真疼得身子顫抖,連話也說不上來了。 直陰率著五名軍士,朝石虎走去。 鄭櫻桃目光怨毒,指著他道:「這些軍服你們是那裡得來的?」 直陰漫不在乎道:「這還用說,自然是從你們石家軍的身上剝下來的了。」 鄭櫻桃緊盯著直陰:「你殺了他們?」 直陰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是我下的命令,他們動的手。」指一指身後五人,又道:「你應該想得到,否則我們激戰了這麼久,為甚麼你們的部下居然一個也沒有聞聲出來助拳呢?」 鄭櫻桃認出了五人的來歷,「無惡不作五晉人,原來你們也加入了殺胡世家。」 直陰道:「天下胡人,皆是虎狼之徒,凡是漢人皆得而誅之。他們入殺胡世家,也是大勢所趨。」 鄭櫻桃道:「你殺了我們的軍士,他們可大多是漢人。」 直陰道:「他們身為漢人,與胡人同流合污,助紂為虐,更是該死十倍!」 鄭櫻桃道:「既是如此,你為何跟我這助紂為虐之人合作?」 直陰道:「你既抱了事後自殺之念,我跟你合作,又有何妨?如今你既不肯死,我只有親自動手了。」 鄭櫻桃道:「狡兔死,走狗烹,你這個吃人不吐骨的傢伙。」 直陰淡淡道:「漢人作風,本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想來你跟胡人舐痔太多,數典忘宗,忘了漢人的習慣了罷?」 鄭櫻桃咬牙笑道:「你真夠狠!」 打出七點寒星,分釘直陰七處大穴,身子飛撲上前,張口一咬。 這一招使得極是陰狠刁鑽,既在笑語盈盈之時發出暗器,那飛身一咬,更是潑辣無賴,叫人意料不及。然而直陰是何等樣人?伸手一招,七點寒星無影無蹤,鄭櫻桃身子同時震飛丈外,半分也沾不著直陰的身體。 直陰道:「我要你親眼看著愛人給我大卸八塊,割下頭顱,方才殺你!」舉刀便往石虎的身體砍去。 鄭櫻桃奮起餘力,絹帶飛出,捲住長刀,刀鋒一偏,砍進石虎的大腿,鮮血直流。 直陰道:「鄭櫻桃,你是找死!」回刀一展,直往鄭櫻桃身前體砍去。 他並非要鄭櫻桃的命,而是要他的一雙手! 鄭櫻桃那絹帶一卷已使盡了剩下的氣力,那裡避得開這一刀?長聲哀鳴道:「大哥,櫻桃無用,保不住你的身軀了!」 突然一聲大吼:「停刀!」聲若龍吟,連直陰這種大魔頭,聽這記吼聲,刀勢也不禁窒了一窒。鄭櫻桃趁此空隙,扭身一閃,避開了斷手之厄。 直陰也顧不得鄭櫻桃了,他身前赫然站著一名天神般的大漢:石虎! 弓真大喜道:「大將軍,你醒來便太好了。」適才石虎那一吼內力激盪,音波猶如有形有質,將他的傷口震得鮮血更流,然而他大喜之下,渾然不覺。 只見石虎神威凜凜,站立在直陰身前。直陰瘦小的身軀跟他相比,有似侏儒,顯得十分可笑。 石虎臉上的蜈毒百彩依然未退,顯然毒性未解,然而已嚇得直陰連退數步——毒性未解的石虎,始終還是那位令天下驚怖、殺人如麻的石虎大將軍! 直陰心念急轉:殺他,還是不殺他?今日不殺他,恐怕以後再無機會!可是要跟這個威若天神般的人物動手,他卻說甚麼也不敢,然而,殺胡世家的門徒臨陣脫逃的刑罰,也是死路一條。 石虎聲音嘶啞,問道:「直陰,你想殺死我?」他大腿中了一刀,鮮血染滿了褲管。也是幸虧這一刀,痛楚使他驀然驚醒,及時攔住了直陰。 直陰硬著頭皮、毫不示弱道:「你是胡人,我是殺胡世家的人,當然要殺你。」 石虎道:「很好。我是胡人,你是殺胡世家的人,我也要殺你!」 直陰喝道:「這廝中了毒,不足為懼。大夥兒一起上,將他亂刀分屍!」 長刀抖起數朵刀花,腳步卻是釘在原地不動。 無惡不作五晉人不知直陰口說進攻,腳下卻在打著「不勝便逃」的退堂鼓,兼之他們性情剽悍,泯不畏死,「取你胡狗性命」聲中,五股兵刃已朝石虎身上劈去。 刀光猶如霹靂,一閃而逝。 叮噹的兵刃墜地之聲,無惡不作五晉人兵刃創斷,五個人分成十截,血狂噴而出。 再看直陰,已然人影不見,地上卻多出了半截削斷了的刀鋒,一條血淋淋的左臂。 石虎只出了一刀,削斷六件兵刃,斃了五名橫行晉北的高手,斷了一個不可一世的大魔頭的手臂! 直陰淒厲的聲音遠遠傳來:「石虎,你中了蜈蚣毒人的百色毒蜈之毒,活不了多久,我這條左臂之仇,閻羅王自會跟你去算,你等著死罷!」 石虎手掣實寶刀,木然而立,臉上色彩更是粲爛十倍,忽地「咚」聲而倒。這一倒,再也站不起來了。那一刀之痛,畢竟不能令他清醒太久。 鄭櫻桃伸指一探石虎鼻息,發覺還有微細氣息,情知石虎內力深厚,自然而然抑住毒性,不令其攻心致命,然而也僅止於此而已。然而百色毒蜈的毒性如此霸道,再挺下去,石虎終究是支持不住,還是不免一死。 他抹乾淚水,大聲道:「崔府的人何在?備馬車!馬車遲到片刻,我把你們崔家上上下下,殺得雞犬不留!」 崔家的人早守在附近瞧熱鬧,只是殺胡世家的人動手殺胡人,他們焉敢阻上一阻,攔上一攔?此刻聽見鄭櫻桃要馬車,自亦有人立刻飛奔前去預備諸物。 弓真心中奇怪:鄭櫻桃要馬車到那兒去?然而眼下肚腹劇痛,痛得坐倒地上,目光也模糊起來,心下雖奇,卻那裡問得出半句話來? 鄭櫻桃走到他的身邊,幽幽道:「小兄弟,我鄭櫻桃做了一生最蠢最錯的事情,多謝你仗義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大哥的毒性,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解,只是這人行蹤飄忽,性情又是極怪,我既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找到他後,他肯不肯出手相救,只有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小兄弟,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留待日後有機會,方才圖報罷。」 此時崔府家丁備好馬車,鄭櫻桃把石虎拖進車廂,得兒得兒驅馬而去。 弓真受傷太重,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第六章長安第一劍 弓真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不是死了,這裡是不是仙境?」 只見四周畫棟雕樑,室內擺放有琴有幾,自己則躺在香噴噴的錦帳帷幛之內,舒適得難以言喻,難怪弓真有此一問。 一名少女坐在弓真床邊,聽見弓真此言,忍不住嗤嗤一笑,自知失態,隨即端正面容。 弓真端詳她的洋貌。只見她的年紀比弓真還小著兩、三歲,形容尚小,身量未足,容貌卻是清純秀麗,眉目如畫,看得出長大之後,必定是一位美人兒。 她頭梳雙鬢,一身清雅,衣飾光鮮得直可照人,弓真看得呆了,愕愕問道:「你,你是仙女嗎?」忽地滿瞼通紅,忙道:「你,你在幹甚麼?」 原來此刻弓真的上身全裸,少女正將一塊一塊暖熱的小布,貼在他的身體。男女授受不親,弓真自然紅起臉來。 少女道:「奴婢正為公子換藥。李大夫說,公子敷上刀傷藥,總得兩天換一次,今天是第三天,該是換藥的時候了。」 弓真傻傻道:「奴婢?公子?大夫?」心道:「你不是仙女嗎?怎麼自稱奴婢?」 少女道:「奴婢名叫穗兒,是二爺吩咐來照顧公子的傷勢。公子有何吩咐,儘管出聲,穗兒必定盡量辦妥。」 弓真一拍額頭,「哦!」終於將暈倒之前的事點點滴滴,陸續記起,對於眼前事情,也猜到了十之五六。 他暈倒之後,崔相把他抬進內堂,找了最好的大夫,悉心醫治,終於將他救回。 崔家這番為三小姐招親的本意,就是延攬天下英雄,在亂世之中保護崔家,如今見到弓真仗劍力戰殺胡世家,並且一劍刺殺蜈蚣毒人方山,如此少年英雄,豈有不盡力巴結之理? 在崔家長駐的大夫,當然是當今頂尖兒的名醫,而且任何珍貴的治傷藥粉,崔家均有齊備,加上穗兒的細心照顧,弓真傷勢痊癒的很快,才五、六天,傷口已結了一道短短的疤。 這天,穗兒正為弓真洗滌傷口,崔相翩然而至,進房慰問,語氣溫和得有如親人:「弓少快,你的傷勢怎樣,有沒有好一點了?」 弓真道:「多謝二勢關心。幸得二爺多方照顧,在下的傷勢已痊癒了五、六分。」 崔相瞟了穗兒一眼,說道:「這幾天來,穗兒照顧公子,不知公子可否滿意?」 弓真道:「滿意,滿意,太滿意了。只是弓真山野鄙人,一向照顧自已慣了,如今有人服侍,反倒……反倒有點不習慣。」 崔相沉下臉來:「穗兒,你竟使得弓少快感到不慣,這雙手還要來何用?來人,給我砍掉了!」 他身後跟著四名奴僕,一聲令下,四名奴僕左右挾住穗兒,穗兒急得大哭起來:「二爺,穗兒以後不敢了,必定加倍盡力,服待得弓公子更周到,請您大發滋悲,饒過穗兒吧!」 弓真忙道:「二爺,慢著。」 崔家乃系世家大府,對奴婢管教甚嚴,穗兒雖然服侍了弓真六天,卻沒有跟弓真說過一句越規之話,弓真亦不是多言之人,談不上對她有甚麼交情。然而二人畢竟相處了六天,而且穗兒細心巧思,照顧得弓真極是妥貼,弓真自然不欲她就此而斷手。況且,這斷手還不是因為他的一時失言而起! 崔相道:「弓少俠既然吩咐在下不要砍下穗兒的手,即是要把穗兒攬上身了。未知是否這個意思?」 弓其根本不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張舌不懂得回答。 崔相又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將穗兒送給少俠。她既不是崔家的人,我亦無權割她的手。她今後的生死榮辱,全仗少俠的處置了。」瞟著弓真的眼神,狡猾得有如一頭狐狸。 弓真料不到他有此一著,吶吶道:「這,這個不成……」 崔相道:「弓少俠不要穗兒,那穗兒又變回崔家的人了。穗兒服待客人不力,理應砍下手來。來福、來祿,把這小丫頭拉到後房,一雙手砍下來餵豬!」 弓真望著穗兒,只見她的眼神又是驚惶,又是哀求,心中不忍,只得道:「二爺要把這丫頭送給在下,拂拂美意在下本不敢辭,只是……」 崔相道:「只是甚麼?」 弓真苦笑道:「只是在下一介胡民,自身難保,卻怎養得起奴婢?二爺這番心意,在下愧不敢受,只盼二爺收回成命,也別難為了這位小丫頭。」 崔相笑道:「弓少俠必須如此?以少俠一身武功,便是奴婢百人,也是養得起,何愁區區一名小丫頭?」 輕拍手掌,八名奴僕用扁擔抬入十六個禮盒。八人步履沉重,顯然盒內物事份量不輕。 他道:「少俠擊退殺胡世家來犯兇徒,崔家無以為報,聊備黃金百斤,上絹千匹,新衣十襲,敬請笑納。」 這番說辭極其牽強。殺胡世家來殺的只是石虎和招婚館等人,弓真殺退殺胡世家,卻干崔家何事?只是到此關頭,弓真無法推辭,只得收下禮物,謝道:「多謝二爺。」 崔相肚中暗笑道:「這樣一來,崔家又多籠絡了一名高手,弓真受了這樣的『大恩』,要是崔家有求,他能不出手相助麼?」 他對穗兒道:「穗兒,今後你便是弓少俠的人,崔府的事,與你再不相干;崔府的人說的話,你也不用再聽,至於弓少俠對你好不好,那就是看你的造化了。」 穗兒道:「奴婢知道。」向崔相叩了三記響頭,算是謝了崔家主僕之恩,再向弓真叩了三記響頭,說道:「弓公子,穗兒以後便是你的人了。以後有甚麼吩咐,穗兒一定盡力去辦,如果辦得不好,公子要打要罵,要殺要剮,奴婢也是毫無怨言的。」 弓真急忙扶起穗兒,連聲道:「快起來,這等大禮我可消受不起。我……我一定會好好待你,不會打你罵你的。」 崔相從身上掏了一張畫押,送給弓真,說道:「穗兒是司馬家賞給我們的軍奴之後,沒有賣身契,長兄和我畫下這張契約,聲明把穗兒送了給你,此後穗兒跟崔家算是一刀兩斷,毫無關係。」 弓真接下畫押,啼笑皆非,崔相連畫押也預備好了,可見此行深思熟慮,早就預備把丫頭送給他。 崔相在他耳朵低聲道:「我們崔家的家教一向嚴得很,下人不敢亂來,這穗兒還是處女,你是他的主人,喜歡怎樣,便拿她怎樣吧,她可絕不敢反抗的。」說到這裡,吃吃的笑了起來,笑得淫邪無比,與弓真第一次在招婿館見到時的道貌岸然,判若兩人。 弓真不懂回答,期艾以應。 崔相收斂淫笑,正容道:「弓少快,今晚長兄設宴於弘毅閣,他吩咐崔相,務必請到少快大駕光臨,與他共謀一醉。」 弓真那裡能夠推辭,說道:「一定到,一定到。」 崔相走後,房間裡又只剩下弓真和穗兒二人。 穗兒剛打了盆熱水進房,輕聲道:「穗兒服侍公子更衣沐浴。」便欲為弓真解開腰帶。 弓真大窘,說道:「不用,不用沐浴……」他出自農家,一向甚少沐浴,鄉民個個如此,互相也不以為臭。 忽然回心一想,崔家人人衣飾光鮮,面白如玉,自己今晚赴宴,可不能太過邋遢,失了主人家的面子,改口道:「不用為我沐浴,我自己洗便成了。」 穗兒道:「公子何出此言?為主人沐浴更衣,是奴婢的天職,公子不要穗兒服侍,是不是嫌棄奴婢了?」眼眶一紅,便欲哭了出來。 弓真道:「不是,不是,我很喜歡你的服侍,你,你服侍我沐浴吧。」 穩兒破涕為笑:「多謝公子。」看見弓真這樣說,才鬆了一口氣。 要知當時奴婢貧賤無比,幸與不幸,生與死亡,全仗主人一念之間,是以為奴為婢者,無不曲意承歡於主人,生恐失寵,那以後的生活便苦不堪言了。穗兒此刻求得新生,必要測知主人對自己的心意,方才放心。 穗兒為弓真寬衣解帶,將白布放在溫水中浸濕,慢慢清洗弓真的每一寸肌膚,卻小心避開了他的傷口,她本是崔相妻子的丫頭,平生別說沒有為男子沐過浴,連男子的裸體也沒見過。此刻見著弓真赤裸的身體,不由得心頭狂跳,卻又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逐分逐寸洗擦弓真身體的垢漬。 弓真那裡受過這種對待?只羞得臉紅耳熱,全身都像軟了下來,只除了一處堅硬如鐵的部位。他只覺得羞不可抑,然見到穗兒渾若無事,只好也是裝作渾若無事,任由穗兒為他洗滌乾淨,至於崔胡先前對他所說的一番淫話:「你喜歡怎樣,便拿她怎樣吧,她可決不敢反抗的。」卻是連想也不敢想。 他的身體實在髒得要命,穗兒換了五盆水,方才盡清垢漬,穗兒為他刮清稀疏的鬍子,換走了一身髒衣,弓真頓覺精神百倍,仿似換了一個人,人也神氣起來。 穗兒端詳了他數限,讚歎道:「公子,原來你這般——」情知失言,突然收口。 穗兒笑道:「沒,沒甚麼。」她想說的是「原來你這般俊」,轉念一想,主僕有別,此話還是不說為佳。 弓真正色道:「穩兒,我也是賤民出生,今日得你服侍,已不知是幾生修來的福氣。你我名雖主僕,實則我當你是朋友,你有甚麼話,都不妨對我直言,我決不會責怪你的。」 穗兒臉上露出感激至極的神色,說道:「多謝公子。」 弓真站起身來,攪照銅鏡,只見鏡中一名翩翩世佳公子,幾乎連自已也認不出自己來,不禁多看了幾眼,自己也覺得有點陶醉。 穗兒忽道:「公子,穗兒為你梳一梳頭。」 弓真明白她的意思,搖頭道:「不用了。我本來就是胡人,如果打散了編發,數典忘宗,反而更為漢人所笑。」 原來他身上這身錦衣,是漢人裝束,襯上他的胡人編發,顯得十分古怪。是以穗兒想為他把編發解下,盤在頭頂,戴上冠冕,便活脫一個漢人佳公子了。也是因為氐人和漢人樣貌相差不遠,方能如此,換作羯人或是鮮卑人,高鼻深目,便是換了漢人衣服,也是一看便知,只有被譏笑不倫不類的份兒。 弓真穿上這身寬施大袖的漢人衣飾,頗覺不慣,右襖寬袖倒還罷了,那條開襠胯褲,下體涼風颯颯,仿似沒穿褲子一般,方才令他提心吊膽,深恐露出不雅景象。 穗兒道:「公子是氐人英雄,不稀罕漢人服飾,明兒奴婢為公子選上幾件氐人英雄穿的衣服。」 弓真道:「這也不必忙。」忽地想起一事,說道:「但有一件要事,請你立刻為我辦妥。」 穗兒道:「但請公子吩咐。」 弓真細細囑咐完畢,穗兒立刻去辦。 弓真走出房間,只見陽光耀目,不可逼視,回想六天之前,自己還是不名一文的臭氐小子,今日卻已躍為「弓少俠」,有黃金百斤,上絹千匹,奴婢一名,儼然新貴,一切仿如隔世! 這弘毅閣樓廣敞弘麗,飾金飾紅,飛簷藏龍,柱底壓龜,處處逾制,王公也是望塵莫及,若是換了太平盛世,早就是僭越的九族連誅之罪。只是今時天下紛擾,連皇帝的位子也坐不牢,坐不久,誰去理會有沒有人僭越逾制? 崔家這一代的家長崔桓早在恭候。 席間還有兩人,卻是張元和楊泰,各據一幾而坐。楊泰左肩高高腫起,顯然內裡纏著布帶,想來當日與盧播和田麒麟一戰,吃了一點小虧。 餘下還有兩張几子,一張是給弓真坐的,另外一位客人又是誰呢? 弓真打量四周,只見分站十多名勁裝漢子,想是護院部曲之流。弓真近日接觸武功之士多了,看人頗有眼力,見這十多人目光炯炯,下盤穩健,顯然均是硬手。心想:崔大爺身嬌肉貴,護院好手眾多,也是理所當然。 崔桓見到弓真,十分熱情,拉著他入席坐下,說道:「小師君,楊老師,讓我來介紹,這位便是以一柄竹劍殺掉方山以及二十位殺胡世家高手小英雄,弓真少俠,真是少年出英雄,了不得,了不得。」 其實加上方山在內,弓真也不過殺了五人。崔桓誇大了一倍多,然而際此情形,弓真卻又不便否認,內心卻難免有點「不勝抬舉」的心虛之感。 張元自幼嬌縱,妄自尊大慣了,聽見崔桓讚揚弓真,「哼」了一聲,卻不言語,不悅之色溢於言表。 楊泰卻道:「少俠『封殺一毒,智破百足』,這一戰名震江湖,今日一見少俠丰神俊明,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幸會,幸會。」心道:「聽說你不懂武功,只是不知從那裡學來一招奇妙劍法,卻來胡充高手,待我今晚查探清楚你的居處,悄悄割下你的狗頭。你既然活不久長,我讚你幾句,又有何妨?」 他心忖:田麒麟斷首,盧播氣走,石虎中毒給送走,只需再幹掉這個古里古怪,不知從那裡鑽出來的氐人小子,還愁小師君娶不到崔家三小姐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這樣一來,非但自己在師君跟前大大立功,今後五斗米教的人才跟清河崔家的財富聯合起來,五斗米教說不定可以回復後漢時的盛況,縱使不能問鼎中原,也差不多了。 這日崔桓請客,菜餚不消說極是豐盛,山珍海味、魚羊八珍,皆由崔家巧廚妙手烹製,僕奴端上燙熱美酒,以待嘉賓。 崔桓身為主人,先飲為敬,三巡之後,主客均可不拘小節,放懷飲食。 崔桓輕拍手掌,十六名胡姬魚貫進入,其中八位分持琵琶、羯鼓、羌笛、胡笛、胡箜篌、胡角、胡篪、胡笙八種樂器,合奏合唱,另外八伎則翩翩起舞,卻是有名的《獅子舞》。 只聽得歌管憚憚,鏗鼓鏘鏘,高音高若鈞天,低音低若沉雷,雖然不及鄭櫻桃的哀哀妙音,然而其聲輕躍,卻是別有滋味。 八位舞伎舉止輕飄,或躍或踴,乍動乍息;躍腳彈指,撼頭弄目,個個身披輕紗,身軀美處若隱若現,令人血脈僨張,大壓視覺。 張元忍耐不住,一把摟住一名舞伎,伸手便往舞伎的衣裙底掀去,淫笑道:「美人兒,讓小師君摸摸看,胡人的皮膚,是否跟漢人一般滑?」看來他人雖小,色心卻一點也不小。 舞伎受辱,卻不敢反抗,只是望著崔桓,聽候他的吩咐。 楊泰連向他打眼色,張元方知失態,訕訕然放下手,暗呼糟糕:這回在未來岳丈面前大大出醜,可不免給他看低了我幾分,可如何是好?慌慌忙忙,放開了舞伎。 他向楊泰露出求救的神色,楊泰心中也罵:小師君真不成氣候!平時在鄴都胡天胡地,也還罷了,恁地在崔桓面前,也露出這等醜態,非但給他看低了你,親事隨時不成,連師君的面子也給你丟光了。強裝笑容,說道:「崔太宰,小孩兒酒後失態,不要見怪。」 永嘉年間,崔桓曾任太宰,兼中書侍郎,是以楊泰稱他為「太宰」。 崔桓輕描淡寫道:「張世兄既然喜歡這些胡姬,美人贈英雄,我便借花獻佛,把她們都送給世兄吧。」 楊泰道:「崔太宰,剛才小師君只是酒後戲言……」 崔桓道:「張世兄是酒後戲言,我可不是。我崔桓送出之物,猶如潑出之水,世兄既然不要,我留來也是無用。秦無有!」 他身後霍地閃出一名男子,右臂已斷,裝上一枝鐵錐,身法決如鬼魅,鐵錐連揮,兩名舞伎腦漿進裂,屍橫就地。 崔桓微微一笑:「世兄這才對勁。」 揮一揮手,鐵錐男子又如鬼魅般隱回布幄之後。 弓真心道:「崔大爺跟他弟弟一樣,喜歡殘殺奴僕,逼人收下禮物,行為如出一轍。」 楊泰驚疑不定,秦無有,豈不是通州苦竹塢的塢主?據聞他輕功極高,一身家傳的苦竹手,右榴拳也是不凡造詣,怎地居然斷了手臂,裝上一枚鐵錐,變成了崔桓的隨從? 至於崔桓送歌妓此舉,雖然好像做得極為漂亮,然而明眼人卻知他內心對張元極為惱怒,做出送伎的行為,以使楊泰難堪。 楊泰自然心知肚明,除了肚裡大罵小師君不長進之外,卻是別無他法。 崔桓捧起酒爵,笑道:「喝酒,喝酒。」一飲而盡。 忽聽到一陣長嘯,清越猶如鷹吠長空,聲雖遠而音卻情,顯然嘯者內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崔桓喜道:「他來了。」 楊泰心下奇怪:來者是誰?世間哪人笑得如此猖狂,還有這樣高的內力?莫非……是他?想起一人,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長嘯之聲越傳越近,來得好快,來人瞬息已到弘毅閣。 只見來人頭戴五尺冠,身披絲服,面如冠玉,神態雍容,顯是一名貴介公子。 楊泰見不是心中所想那人,稍稍鬆了一口氣,然而又想:這人究竟是誰?普天之下,有這等武功的青年人可數不出幾人! 那人曲身行禮,說道:「崔世伯,謝天遲到,還請恕罪。」 崔桓笑道:「不遲不遲,小女招親之日尚有三天,怎能說遲?」 楊泰心頭一震:他是謝天!他也來爭婚,這……該如何是好?冷汗涔涔流下,暗暗後悔太過托大,以為憑著自己的武功,就可技壓群雄,鐵定為小師君搶得新郎之位,又何用多請幾名治頭大祭酒助拳,分沾這份大功? 他又想道:謝家的人竟敢北上爭婚,莫不成吃了豹子膽,不怕死麼? 要知天下高門,原以王、謝、崔、盧四家居首,其中王、謝兩家文武雙全,早在長安失陷之前,已隨著司馬睿南渡江左,致力恢復中原。崔、盧卻是詩禮傳家,無力南渡,只有聽由胡人統治。 謝家劍法冠絕武林,天下無劍可比,謝天更是謝家年輕一輩的第一高手。長安是天子腳下,高手如雲,而謝天打遍長安,號稱「長安第一劍」,可知其劍法之高明。據說他的劍法之高,已不在江湖三大神劍之下! 楊泰算來算去,盧播已遭氣走,小師君張元在爭魁者中應該技壓全場,無人能及,誰知竟然殺出了一個謝天來!他倒非算漏了謝天,而是絕想不到,已南渡江左的謝天,竟還敢回到漢王的地頭爭婚! 謝天手撫如意,輕敲張元的幾面,說道:「小師君,我有一事,極之為難,盼你為我解說。」 張元不知如何回答,望向楊泰。楊泰輕咳一聲,說道:「十一公子有何賜教?」 謝天道:「賜教不敢。只是我是五斗米教的信徒,還向師君行過拜師之禮,可是卻又偏偏想娶崔家三小姐為妻,希望小師君成人之美,承讓在下。」 當時的高門子弟,學道風氣極盛。 以謝天的身份武功,如要學道,張天師為表誠意,自然非得親自收納不可,楊泰回心一想,好像也有這件事,心道:原來是自己人,那倒好辦點,看看能否說服他讓小師君一馬,最多師君以後賞他一個真人頭銜便了。 卻見張元身子無緣無故,陡地向上彈跳三下。楊泰看出,謝天適才輕敲幾面,內力從幾腿傳到地上,再由地上傳至張元的小腿,股間,將他彈起。隔物傳功已是非同小可的武功,謝天居然能夠隔上二重物件而發出內力,更是駭人聽聞。 張元給內力衝擊,脹紅著臉,胸腹間一陣作悶,忍不住嘩啦嘩啦,把剛吃下的酒菜全吐了出來。 楊泰鐵青著臉道:「謝天,你竟然連師君的面子也不給?」 謝天悠然道:「我高興時,連我老子的面子也不給。至於我不高興時嘛——」如意在手中轉了個圈,方道:「不高興時,縱是師君親臨,我也照殺不誤!」 楊泰給他目光一射,心頭一寒,色厲內恁道:「哼,你若真的碰上師君,恐怕連氣也不敢透,更別說胡吹大氣了。」 謝天歎氣道:「老實說,五斗米教教眾百萬,我的確不敢得罪。師君好歹也是我的師傅,他的兒子,我更不敢殺。」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殺了你來洩憤,我倒是大敢特敢。諒師君不會因為我殺了你,而跟謝天反面!」 舉起如意,迅雷般往楊泰頭顱敲了一敲。 這一敲聲挾風雷,內力極旺,楊泰嚇得魂飛魄散,來不及拔劍,舉起雙臂便擋,明知如意乃堅玉所製,加上謝天一股澎湃內力,這一擋雙臂骨必斷無疑,然而臂骨事小,顱骨事大,比較起腦袋瓜破裂上來,臂骨碎裂似乎還是上算中的上算之策。 誰知這一架,卻架了個空! 謝天移身七尺,哈哈笑道:「楊大祭酒,跟你開開玩笑,何必認真?」 楊泰架空一招,雙臂脫力,喀喇響了數聲,痛得幾欲暈倒,怒氣衝天,卻那裡敢向謝天發作! 他面色極是難看,拉著張元,說道:「我們回房去!」 張元只得乖乖跟他走。十六名舞伎,自然也跟著新主而去。 楊泰吃了這個大虧,出了這個大醜,回房本該是收拾諸物,滾回鄴都老巢,免得繼續留在這裡,丟人現眼。然而楊泰老奸巨猾,卻是另有算計,按下不表。 第七章中年俊彥 謝天持著酒樽,走到弓真面前,問道:「你叫弓真,是不是?」 弓真道:「是。」 謝天道:「你有一招劍法,非常厲害,連蜈蚣毒人方山也死在你的劍下,是不是?」 弓真道:「是。」 謝天拎起弓真面前酒樽,滿滿的,一滴也沒有喝過。 弓真只喝酪漿,不喝酒。 謝天把酒樽持在弓真面前,說道:「為你這把劍法,我敬你一樽,先飲為敬。」一飲而盡。 弓真那能推辭?也是一飲而盡,酒灌入喉,只覺喉嚨如遭火燒,張大口來,不斷送入空氣。 謝天道:「使上你那一招劍法,我想見識一下。」 弓真嚇了一跳:「我們無仇無怨,為甚麼我要向你出劍?」 謝天道:「你想有仇有怨嗎?成!」朝弓真的臉吐了一口水,正反摑了他兩巴掌。 弓真怒氣上心頭:「你……你幹甚麼?」 謝天道:「如果你嫌仇怨不夠,我可以再挖下你的一雙眼來。」頓了一頓,又道:「你,要眼還是要出劍?」 弓真壓抑著怒氣,也壓抑著恐懼,平靜道:「我手上沒劍。」 這時,穗兒走進弘毅閣,對弓真道:「公子,你吩咐穗兒辦的事,辦妥了。」送給弓真一團狹長的布包,內裡包著一條狹長的物件。 謝天搶過布包,輕輕一摸,布條裂為碎片,裡面赫然包著一根竹劍! 弓真吩咐穗兒去辦的大事,就是為他削一根竹劍。他知道清河乃虎狼之地,沒劍傍身,他焉能安心?焉能安枕? 謝天盯著竹劍,說道:「這也算是劍?」 弓真奪回竹劍,緊盯著謝天。他雖不諸武功,也知眼前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只怕不在石虎之下,然而這一戰勢難避免,只有硬著頭皮,挺胸道:「就是這種劍,殺死了方山。」 謝天目光露出奇怪的神色,「哦」了一聲,回到自己的席間坐下,說道:「我明晚才找你比劍,你得養好精神,好好跟我比一場。」 弓真莫名其妙,然而不用立即比劍,總算鬆了口氣。 崔桓打圓場道:「兩位世兄少年得志,見面時切磋武藝,比比劃也是應當。只是動手時可得留神,不要傷了大家和氣。」 他剛剛才下注了黃金百斤,千匹上絹,另加一個丫環在弓真身上,可不想謝天將弓真幹掉,前功盡棄。雖然,弓真死了,崔桓大可收回黃金,上絹,丫環,只是一番籠絡化諸流水,也是他不願見到的事。至於謝天敗在弓真劍下,他卻是連想也沒想過。 謝天說道:「崔世伯,我和他只是比劃一下而已。」 崔桓這才放下心來。不過,最放下心來的卻是弓真。 又飲了數巡,崔桓說道:「天兒,你的隨從行李呢?」 謝天道:「還在途中,相信明天便到,小侄心急,特意快馬趕來。」 崔桓道:「天兒,你北上投靠漢王,皇上極是高興。他派使者來說,將會御駕親來,觀看你在比武招親的英姿。」 聽崔桓的語氣,稱呼謝天為「天兒」,親切比之張元,已高了一格,似乎視他為未來女婿。這也難怪,來這裡的少年英雄,還有誰比謝天更強? 謝天傲然道:「漢王對我的加盟,本就極為重視。他來看我奪魁,也是理所當然。」 弓真久居鄉間對於天下大事不甚瞭解,要不,聽二人對話,已可得知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自從司馬睿在江左稱帝之後,以王,謝兩家俊彥為二大柱石,如今謝家後起一代武功最高的謝十一少倒戈投敵,該是何等令人震驚的消息! 此時,卻聽一人懶洋洋道:「這下倒奇了,劉聰答應過我,要親眼看我奪魁,娶到崔家三小姐的威風樣子。究竟他此來清河,是看你謝十一娶老婆,還是看我王二十二娶老婆?」 崔桓和謝天見到來人,均是面色一變。 來人大概四十來歲,樣貌生得一表堂堂,綾羅緞服,進賢冠綴上一塊翠玉,本該是一派高門子弟的風貌,偏生全身像是沒有骨頭一般,慵慵懶懶的直不起身子來,就像個放浪形駭,不務正業的名土。 他斜斜坐在一張胡床上,由四名僕人抬著胡床而走,身後還跟著二十名奴僕,十男十女,男的精壯,女的妖嬈,其中兩名女在為他捶背,一女捧著痰盂為他接痰,如此陣式,氣派固是極大,對主人崔桓卻是極其無禮。 謝天道:「王璞,你也想來求婚?」 這王璞卻是琅琊王家的人。 謝家雖是高門中之高門,比起琅琊王家來,畢竟是遜了一籌,晉室南渡之後,朝政為王敦,王導兩位宗兄弟一武一文,互相把持。權傾朝野,故有「王與馬,共天下」之流傳。王家若有親人投靠漢王,其對天下英雄歸心的號召,又比謝天勝了一籌,自不待言。 王璞是王敦,王導兄弟的族弟,族中排行二十二,自幼放浪不肖,族人甚是瞧不起他,他也不屑與族人為伍,素性浪跡,享盡人生風流。 這王璞雖然不肖,可是武功之高,人人皆知,是以他放浪江湖二十多年,始終無人能將他收服。怪不得崔桓,謝天一見到他,立刻大皺眉頭。 王璞道:「是啊,我闖蕩江湖二十多年,也該落葉歸根,找一個老婆,找一個家,找一個歸宿了。聽說崔三小姐美貌賢慧,無雙無對,跟我倒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的妙配。」 謝天盯著他道:「你今年四十出頭罷?」 王噗截口道:「四十有七。」 謝天道:「崔三小姐今年芳齡十八,你比她大上二十有九……」 王璞截口道:「美人怕遲暮,聖人英雄何懼年齡之有?王翦六十破楚,孔子七十而傳《論語》,秦始皇一統六國,年已五十,我配崔三小姐,又何老之有?」 謝天道:「此來求親者,皆是一時少年俊彥……」 王璞道:「我也曾是一時少年俊彥,只是此一時也,被一時也,我的一時隨著歲月,煙消雲散而已。如今我年不少,彥卻存,莫非不合相親規定?未來岳父,你的招親榜上,可沒說過只有少年俊彥才能求親,中年俊彥不可以!」 崔桓不敢得罪王璞,只有道:「王先生說得不無道理,這個,這個……」 謝天道:「今日不跟你狡辨。招親當日,我見你出現擂台,定教你血濺五步!」他不立刻翻臉動手,顯然對王璞也有幾分忌憚。 王璞卻不理他,逕自對崔桓道:「未來岳丈大人,小婿帶來三包禮物,作為我們初見面禮,盼請笑納。」 呸的吐出一口濃痰,吐至八尺開外,侍女身形一晃,飄近痰處,舉起痰盂,恰好承住濃痰,輕功居然不弱。 崔桓給他左一句未來岳丈,右一句小婿,氣得一佛升天,二佛涅般,卻又不敢發作,說道:「王先生,何必多禮……」 王璞笑道:「禮多人不怪,獻禮。」 一名奴僕捧出一個木匣,揭開來,赫然是一個人頭,血漬殷然。 弓真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一眼認出匣裡人頭的身份:直陰! 王璞道:「崔三小姐招親的大好日子,這直陰居然不識抬舉,前來攪局殺人,壞了招親的大好興致。小婿特地割下這名不知好歹的傢伙的人頭,送給未來岳父大人,讓天下世人知道搗亂崔家的後果。」 崔桓早聽聞王璞已盡得王家易學的真傳,武功高於直陰不足為奇,只是他居然敢殺掉殺胡世家的人,卻是令人不能不極度震驚!中原的漢人,有誰敢得罪殺胡世家?別說是天下無敵的轅軒龍,即是鳳凰夫人,五霸,七雄,十七友,那個是好對付的? 王璞膽敢殺掉胡世家的人,簡直不要命! 崔桓內心暗禱:比武之日,千萬要讓天兒取勝。如果給這王璞娶了清兒,殺胡世家的人找他尋仇時,連帶崔家也牽連上去,可不得了,暗暗後悔為何聽崔相的餿主意,搞出比武招親這件事來。只是當時他一心想納謝天為婚,順便攬求親英雄,以為已之部曲,保護崔家,那裡想到先是殺胡世家,再是王璞,竟搞出這許多事端來? 他想了又想:如果我出言拒絕這煞星求親,礙著崔,王兩家也有百年交情,他總不會拿我怎樣吧?再說,秦無有武功高強,只怕與他差不了多少,我可不必怕他! 心意打定,正欲開口,卻聽得王璞道:「小婿送給岳丈的第二件禮物嘛……」 王璞話未說完,身後突然探出一名奴僕,連人帶劍往崔桓飛刺過去! 謝天身法極快,一彈而出,欲為崔桓擋住一劍,誰知身前忽然攔住一人,手掌一揮,眼前掌影密麻如雲,非但衝不出去救援崔桓,連對方容貌身形也給掌影遮蓋,半分也瞧不見。 來者卻是王璞,他這一招是王家易學的第九卦:密雲不雨。這一掌攔住,別說是一個人,便是一滴水,一粒米,也不能從他掌底下竄得過去。 這一掌只擋不攻,原來傷不了謝天。謝天只需不向前衝,朝東,南,北任何一方撤後,也已無妨。 只見他如意兩揮,如同兩道滔天巨浪,氣勁澎湃,攻至中途,兩道「巨浪」合二為一,威力更勝十倍,直向王噗中門硬攻而進。這一招「浪中怒而特高兮」,以如意使出劍招,深得謝家劍法的真諦。 江湖有道:「漢劍胡刀」,「謝家劍,石家刀」,「石家刀無敵,謝家劍無雙」,石勒的刀,謝家的劍,原是世間至堅至利的兩門兵刃! 王璞也不避閃此招,以手掌硬拚謝天一「劍」,氣勁對撞迴旋,弓真坐在遠處,也覺勁風撲面,呼吸困難。 二人對過一招,各自後退了三步。 王璞阻住謝天出手,不再出招,只是含笑望著謝天,說道:「還要再打嗎?」 而那廂,秦無有鐵錐一擊,及時擋住了奴僕刺向崔桓的一劍。 誰知奴僕早知秦無有有此阻擋,劍尖滴溜溜一轉,指向秦無有的右肩,他的對象竟不是崔桓,而是秦無有! 秦無有右臂雖已遭人齊肘砍斷,裝上一枝鐵錐,可是給人再連上臂也砍走,直至肩頭,畢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他身法極快,使出一個「大變腰,斜插柳」,避開這斷臂一劍,左掌不忘再攻,伸直如竹,插向奴僕。 奴僕來此之前,已對秦無有的武功瞭如指掌,喝道:「你以三項功夫稱譽武林,我便先破你苦竹手,再破你的石榴拳和輕功!」轉腕崩劍,削下了秦無有的苦竹手。 秦無有手臂一涼,已知不妙。他反應極快,雙足一撐,身形已然拔起,心下恨得幾欲吐血。 「這名無名劍客,劍法如此高明,卻甘心為人奴僕,究竟是誰?我連左臂也斷了,江湖之大,以後卻往那裡立足去?」 猛地覺得雙腿一涼,整個心也往下沉,直沉到底。 奴僕輕功雖然不如秦無有,可是出劍極快,秦無有提起身子才三尺,他提劍上撩,入內旋了一圈,已把秦無有的雙腿剁了下來。 秦無有斷了兩腿一臂,痛得在地上不住翻滾。 奴僕凜然道:「我說過,除了破你的苦竹手和輕功之外,還得破你的石榴拳。」劍鋒朝地,往外一拉,把秦無有的右臂也齊肩削去了。 崔桓嚇得心驚膽裂,心道:「王璞從那裡找來這名高手奴僕?他,他可不是有心來殺我吧?」 王璞嘻笑道:「岳丈大人,你的這名護衛,武功稀鬆平平,恐怕保不住你的貴命,這名奴僕名叫阿豬,劍法馬馬虎虎,幹粗活時也頗為勤快,就此送給岳丈大人,作為第二件禮物。」 崔桓已嚇得心膽俱裂,那裡敢說一個「不」字?至於先前所想的出言拒婚,非但連提也不敢提,連想的念頭也得從腦中抹去了。 阿豬屈身行個五體匍匐大禮,恭聲道:「奴才阿豬,拜見主人。」 崔桓顫聲道:「好,好,起來,不必多禮。」眼尖望向謝天,只盼他出手相救。 謝天卻盯著王璞,緊握著如意,劍拔弩張。 崔桓因納了阿豬這個高手為奴僕,如喪考妣。他們崔家的人喜歡以人為禮,動輒把奴婢家僕送給別人,如今被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可謂是現眼報了。 王璞漫不在乎,打了個呵欠,重新坐倒胡床,索性連看也不看謝天半眼。 謝天又看了看王璞的二十名奴僕,終於道:「我還是留待招親之日,才來殺你。」轉身便走,離開了弘毅閣,想來他見王璞人多,恐怕被人圍攻,吃了眼前虧。 弓真心道:「他剛才說有三件禮物送給崔太宰,第三件禮物呢?」 王璞果然道:「小婿剛才說過,三件禮物孝敬岳丈大人,這第三件禮物嘛……?」 為他捶背的婢女抿嘴笑道:「莫不正是你這位乘龍快婿?」 王璞給婢女截住說話,也不以為忤,擰一擰她的臉頰,調笑道:「你吃醋嗎?是不是?」伸手在婢女的身體撫摸了好一陣,旁若無人,簡直視崔桓這位「岳丈大人」如無物。 婢女給摸得嘻嘻嬌笑:「主人,別這樣心急,回房才……」 王璞笑道:「不錯,不用心急,回房才玩,也還未遲。」對崔桓道:「那第三件禮物,須待招親當日,才能送給岳丈大人。總之,小婚保證那是一件大大大大的天大禮物,保證岳丈大人見到了,歡喜得連老子的姓也忘掉了。」 崔桓又氣又怒,只盼招親之日,謝天能一劍將這人除掉,那便真是「謝天」謝地了。 這時,滾在地上慘號的秦無有突然大叫:「我認出了,你是陶——」 話未說完,奴僕飛出一劍,刺穿了他的咽喉,冷冷道:「我大發慈悲,賜你一個速死吧。」 弓真心下一動,這名奴僕顯然是不欲別人知道他的身份,方才殺人滅口,他是陶,陶甚麼呢? 他對武林人物一竅不通,自然猜不出是「陶」甚麼。他只知道,絕不會是陶侃,陶侃當然不會淪為人家的奴僕,更不會向「主人」匍匐伏地! 王璞又打了個呵欠說道:「岳丈大人,小婿趕著回房去,有點粗活要干。請你找人安排二十來間客房,好好安頓我們。」 弓真看著這名無賴無禮的中年人,心中泛起莫名的恐懼,即便是他力戰方山,面對直陰,甚至謝天向他挑戰時,也不及如今的恐懼。 他隱隱懷疑,王璞的心中,必然藏著一個大陰謀,可是這個大陰謀究竟是甚麼,卻又完全說不上來。 比武爭婚,究竟藏著甚麼大陰謀呢? 第八章崔三小姐 弓真回到房間,已是掌燈時分,回想早間的諸般驚險情狀,心頭猶自怦怦亂跳。 穗兒把竹劍送給弓真後,一直在房間等候,見到弓真,歡喜道:「公子,你回來了。」 弓真見她滿眼紅絲,顯然十分疲倦,手裡拿著一大塊布,不知縫補著甚麼,笑道:「你等我回來?」 穗兒點頭。 弓真心下感動,他出生以來,從沒有人這般關心過他,他撫著穗兒的頭髮,柔聲道:「你累了,睡吧。」 穗兒道:「穗兒先服侍公子更衣上床,再去睡。」 他見穗兒還待分說,遂道:「這是公子的吩咐,你一定要聽,快睡!」 穗兒道:「多謝公子。」襝衽行禮,方才回到鄰房睡覺。 弓真暗暗好笑:他當上了「主人」大半天,這還是第一次以主人的威嚴下命令,想到穗兒的溫柔體貼,心頭又是溫馨,又是甜蜜。 忽然,閣閣閣,有人輕敲門戶。 弓真開門,見到一名少女,不禁愕然。 少女眉清目秀,面如美玉,梳一個凌雲髻,插一根珍珠釵,褻衣薄帶,塵袖翩翩,一看便知是高門閨女,卻悠地美艷煞人! 弓真道:「姑娘你找誰呢?是不是找錯人了?」 少女道:「我找你。」 弓真詫道:「可是我不認識你啊。」 少女道:「但我可認識你,你叫弓真,是名氐人,你在六天前用竹劍殺死了方山,劍法可真不錯,對不對?」 弓真道:「你怎麼知道的?」 少女道:「你先猜猜我是誰?」 弓真推辭道:「我猜不到。從小我猜迷就不成。」 少女一字字道:「我就是崔家三小姐,崔余清。」 弓真吃了一驚,嘴巴足足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好一會才合嘴說道:「甚麼?你,你就是招親……的那位崔三小姐?」 崔余清微微頷首。 弓真道:「三小姐,你深夜找我,有何要事?」 崔余清欲言又止:「我找你的確有要事……」 弓真道:「三小姐請說。在下只要力之所及,必定效勞。」 崔余清道:「真的?」 弓真挺起胸膛道:「絕不食言……」 崔余清道:「你可不能反海。」 弓真道:「絕不反海。」 崔余清鼓起勇氣道:「你說過不反悔的……你跟我私奔去。」 如果弓真先前是吃了一驚,此刻便是大吃一驚;如果弓夏先前的嘴巴張大得以放入一個雞蛋,此刻他的嘴巴使張大的足以放入三個鴨蛋,三個雞蛋。 「你剛才說甚麼?」 崔余清一字字道:「我剛才說,我想跟你私奔。」 弓真喘過一口氣,才問得出話來:「為甚麼?你為甚麼要跟我私奔?」 崔余清道:「因為我不想嫁給王璞。」 弓真歎道:「這個我明白……那麼謝天呢?他可未必輸給王璞啊。」 崔余清道:「我不能冒上這個險,我絕不能嫁給王璞。」 弓真道:「這個我也明白……可是,你也不用挑上我來私奔啊。」 崔余清盯著他,說道:「第一,謝天絕對不會跟我私奔。」 弓真問道:「為甚麼?」 崔余清淡淡道:「他跟我父親的交情太好,走的是岳丈路徑,跟我私奔,豈不是斷了這條路?再說,謝天是名門出身,天性狂傲,絕不肯做出私奔的行為。」 弓其道:「說得好,我弓真一介氐民,出身卑賤,也沒有面子可言,才會願意跟你私奔。」 崔余清又道:「再說,他根本不認為在武功上會輸給王璞,比武招親他必能奪魁,又焉肯跟我私奔?」 弓其道:「說得好。比武招親之日,我弓真既無可能奪魁,才會答應跟你私奔,對不對?」 崔余清道:「還有,最重要的是……」低下頭來,低聲道:「午間我在弘毅閣偷偷瞧你,見你丰神出眾,形體俊朗……」 說到這裡,緋紅暈到了耳根,聲音輕如蚊吶:「如果公子願意,我們在此成就周公之禮,然後一起私奔……」 慢慢卸下衣裳。 弓真道:「慢著,別脫衣裳。」 崔余清的動作卻不停頓,衣裳繼續落下,露出光滑如凝脂的肩頭…… 忽然咽喉一痛,已被弓真掌中竹劍抵住。 弓真歎道:「如果你真是崔三小姐,那便好了!」 瞬息之間,弓真已使出那一劍,制住崔余清的咽喉。經過反覆實戰,使用了四次,他對這一劍的力度拿捏己準確得不差釐毫,若是換了六天前,這一劍恐怕收招不及,非得穿過崔余清的咽喉不可。 崔余清驚道:「弓公子,你在幹甚麼?你剛才說甚麼話?我可半點也聽不明白。」 弓真道:「我說,你手裡握著的暗器,請放下吧。」 崔余清張開手來,一把鋼針叮噹墜地。鋼針是她脫衣解帶時,偷偷從衣帶拿到手心,正待發出,便已被竹劍所制。 她道:「好服力,你是怎麼看得出我是假扮的?」 弓真淡淡道:「我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以崔三小姐的身份,可絕看不上我,更不會跟我私奔。」 「崔余清」道:「這理由似乎並不充分。」 弓莫道:「還有,我曉得崔三小姐不是傻蛋。」 「崔余清」道:「哦!」 弓真淡淡道:「除非崔三小姐是傻蛋,否則焉會穿著錦衣盛裝來跟我私奔,甚至沒有稍稍易裝改扮,難道她不怕給下人認出來?」 「崔余清」怏怏歎氣:「崔三小姐不是傻蛋,卻有人跟我說你是傻蛋,才令我設下這個只能騙倒傻蛋的計謀!」 弓真道:「你是五斗米教的人,對不對?」 「崔余清」臉上露出驚奇神色:「你怎麼知道的?」 弓真道:「想殺我的人,只有兩種:一是殺胡世家,一是五斗米教。你有胡人口音,只有一點點。」 「崔余清」道:「殺胡世家全是漢人,當然不會有胡人口音。」 弓真道:「崔三小姐更不會有胡人口音。」 「崔余清」道:「所以你從開始聽我說第一句話,便知我不是崔三小姐。」 弓真道:「不錯。」 「崔余清」道:「看來你非但不是傻蛋,反而是奇才了。」 弓真道:「不敢當。」 「崔余清」仰頸道:「我要問的話問完了。你殺了我吧。」淡然待死。 弓真默然半晌,收下竹劍,說道:「我不殺你。」 「崔余清」料不到弓真居然放地一命,問道:「為甚麼你放我?」 弓真道:「我沒必要殺你,也想不出理由殺你,我不喜歡殺人,你走吧。」 「崔余清」正欲離去,弓真忽道:「你先拉上衣服,再走。」 她這才發現,原來剛才卸下衣裳之際,猝然受制,不及拉住衣服,酥胸露了一半出來,全給弓真瞧在眼裡,不禁又羞又惱,跺一跺腳,急步而去。 弓真待她離去,急忙走到洗臉盆邊,將臉浸在冷水中,然而「崔余清」胸脯的柔態,始終在心中盤桓不去,驚心動魄。 適才他制住「崔余清」之際,費了好大的勁兒,才使自己的眼光盯住她的臉,不向胸脯望去,然而一直心神恍惚,只要再糾纏片刻,難保握劍的手還能把持得定,毫不顫抖,是以非得立刻放掉「崔余清」不可——雖然殺掉她才是更上之策,可是又怎殺得下手! 弓真浸了一會,透不過氣才仰起頭,忽聽得嗤嗤破空之聲,數十枚鋼針從他臉頰掠過,直釘床邊。 他嚇出一身冷汗,回轉身來,又見到了「崔余清」。 「崔余清」說道:「你放我一次,我也放你一次,大家算是扯了個平,互不相欠。」 弓真苦笑道:「你倒真公道得很。」 「崔余清」道:「我叫張逍人,下次見面,我便會取你的性命。你倒要好好記住我的名字了。」 弓真道:「我這次學乖了,下次可再也不會給你可乘之機。下次也許是我佔回上風,取你性命也說不定。」 張逍人道:「大家走著瞧吧。」飄身離開,忽地轉頭道:「先前我說的句句是謊話,只除了一句——你的確是丰神俊朗,形體出眾,比王璞和謝天強勝多了。」抿嘴一笑,身形倏忽無蹤。 弓真見她一笑,不由得愣了:真正的崔三小姐,有沒有她這麼美?心中忍不住又泛起她適才潔乳半露的光景。 寧立良久,忽然想起:「五斗米教的援兵既已來到,要殺的對象絕非我一人。這趟熱鬧,不可不瞧。」 快步走出,走不過數步,便聽得西方草木間一陣悉卒,心念一動:莫非有人跟蹤?佯走數步,突然轉身疾奔,往聲音之處走去。 他雖不諳輕功,可是身手敏捷,跑得全然不慢,翻過一片假山石,忽見一人從牆頭直挺挺的跌了下來。 那人哼哼唧唧爬了起來,戟指罵道:「你為甚麼突然出現,嚇我一跳,害得本小……本小大爺跌了一跤,該當何罪?」 弓真見他眉清目秀,一身奴僕衣裳,卻是一名僮僕。給他張口就罵,心頭有氣,反詰道:「你在夜裡鬼鬼祟祟,想來也不是幹著甚麼好事,倒惡人先告狀起來?」 僮僕仿似真的做了虧心事,張口結舌:「你,你,你……」答不上話來。 弓真看著他的模樣,十足像孩子做壞事時給大人捉個正著,笑道:「你是不想當奴僕,想偷偷逃走,是不是?」 僮僕不迭道:「是,是,你說得對,我想偷走出去,」聲音甚是雅嫩,顯然年紀尚小。 弓真是窮苦人家出身,慣與下人廝混,深知奴僕的苦處,自然不會干擾,拱手道:「你儘管走吧,不打擾了。」 正待離去,忽聽得僮僕道:「慢著。」 弓真道:「還有什麼事?」 僮僕道:「讓我踩著背部,助我攀上牆頭。」 他說話頗沒禮貌,可是弓真慣與下人來往,倒是不以為忤。 弓真笑道:「我為什麼要幫你?」 僮僕道:「我給你一百斤,不,二百斤黃金!」 弓真啞然失笑:「你身無長物,憑什麼給我黃金?」 他倒非虛言,這僮僕雙手空空,別無包袱,別說是二百斤黃金,就是二斤黃金,身上也藏不了。 僮僕從懷中掏出一塊繡得方方正正的繡花手帕,指著一根金釵,說道:「這釵頭鑲的是西域的金剛石,總值有二百斤黃金。你答應助我爬出去,我便送給你。」 弓真沒有收下,卻道:「你偷了主人的東西,不怕他們捉著你,把你活活打死嗎?」 瞥見手帕雖小,然而內裡包著十數件翡翠玉石等等小巧精緻之物,弓真見識雖淺,也知道全是值錢物事。 僮僕道:「是,是,我偷了主人的東西,如果不逃出去,給他捉到,一定沒命了,你做做好事,幫一幫我吧。」 弓真道:「我幫你,豈不是狼狽為奸,與你一起做賊接髒。」 僮僕怔住,焦急道:「你如不幫我,我便死定了,你,你幫不幫我?」 眼眶一紅,急得差點流出淚來。 弓真歎了口氣,說道:「到了此時,我想不幫你,也不忍心。希望你這次逃出去後,洗心革面,可別再當賊了,嗯,你手頭有了這一包珠寶奇貨,只怕今生再也用不著當賊,也盡可正正當當的過日子。」 僮僕把金釵塞到他的掌心,說道:「這是你的酬勞。」 弓真拒不收下。 那僮僕說道:「我怎能要你白白助我一場?那我豈不是受了你的恩惠?我可不慣欠人恩惠的。」 弓真道:「你不要我幫忙,那我便走了。我可有非常要緊的事得去辦。」 作勢欲走,他說的並非虛言,五斗米教的高手圍攻王,謝二人,如果給江湖人士知悉,湧來看熱鬧的沒有三萬也有二萬,比來求親的人還多上三、五、七倍。 要知道求親未必人人合條件,而看熱鬧卻只需有眼睛便成了,就算沒了眼睛,也可以聽,來者自然比來比武招親的人更多。 僮僕忙道:「你不要走,欠你的恩惠便欠你的恩惠吧。」 弓真再伏下身子,四肢著地,十足一頭畜牲。僮僕爬了幾次,始終還差一點,攀不上牆頭。 僮僕想到了法子:「你挺起背,蹲身……」 弓真依言,換了姿勢,僮僕踏著他的肩頭,說道:「你慢慢站起來,慢慢站起來,對了。」 僮僕翻上牆頭,笑道:「謝謝你啦。我走了。」 弓真問道:「你逃出崔府,打算到那兒落腳?」 僮僕道:「我想找一個人。」 弓真道:「誰?」 僮僕道:「你倒真多事得很。」 弓真道:「隨口問問而已,你不肯回答,也就算了。」 僮僕眼珠子一轉,說道:「我找的那個人,說給你聽也無妨,反正我也不知他身在何方,向你打聽一下也好。」 弓真道:「我認識的人,也不多,你還是別向我打聽。」 僮僕身在牆頭,蹲下身子,低聲跟弓真說話:「這個人的名字你一定聽過。」臉色凝重,逐字逐字吐出:「他叫王、絕、之。」 弓真搖頭道:「沒有聽過這名字。」 僮僕看著弓真,像是看著一個化外野人:「你連王絕之也沒聽過?」 弓真笑道:「我早說過,我認識的人不多。」 僮僕道:「你有沒有聽過,江湖有一位大煞星,兩位大英雄,三位神劍客,四位大奇人?」 弓真道:「也沒有聽過。」 僮僕盯著這位化外野人,氣急道:「那我沒法子跟你說下去了。」 弓真問道:「你跟這位王絕之是親人?」 僮僕道:「不是。」 弓真道:「是朋友?」 僮僕道:「也不是……不過快要是了。」 這句話實在不通,可是弓真卻明白了。 「你找他,是為了想結識他。」 僮僕的臉忽然發了光,「不錯,他是我最仰慕的人。我偷走出去,就是為了找他,跟他做朋友!」說到這裡聲音也禁不住興奮。 弓真付道:「王絕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正待打聽,卻聽得僮僕道:「你既不認識他,我跟你打聽,也是無用,我走了。」跳下牆後,弓真再也問不著他了。 忽見到地上一枚晶瑩物事,閃閃生光,拾起一看,卻是那根金釵。 弓真想起僮僕所言:「我不喜歡欠人恩惠。」卻始終不敢肯定,究竟這根金釵是僮僕故意留下,算是還了人情,還是無意留下。 忽地,一人在他身後道:「原來你走到這裡溜躂,害得我找你許久。」 回頭一看,來人豈不正是謝天? 第九章謝天之戰 弓真道:「謝十一少,深夜找我,不知有什麼事?」 謝天神色冷峻,亮出一柄晶光七間的劍,揚手抖了幾個劍花,劍如毒蛇扭動,周圍樹葉落下,卻已是一堆碎屑。 弓真這才想起比劍之事,說道:「十一少,我們好像約好,明天方才比劍。」 謝天道:「你推一推那棵樹。」 弓真依言一推,那樹應推而倒。只見斷口光滑新簇,原來剛剛謝天舞劍,不動聲色已把這株合抱直樹切成兩截。 好強的劍法,好利的劍! 謝天道:「此劍名為少阿,乃系渤由劍匠李夫人擷集西方精鐵,精煉七年而成,其輕勝羽,其利無匹。」揚手把少阿劍拋給弓真:「接住。」 弓真接劍一看,只見劍鋏狹小,並非吳越古劍的寬鐵形狀,卻無劍鍔,渾不像今時之新劍,正因如此,此劍分外輕盈,持起來仿如無物。他略一揮動,只覺極為順手,讚道:「好劍!」 謝天道:「此劍剛中帶柔,柔中帶韌,大小,輕重,形狀都跟你的竹劍極為相似。我著隨從快馬送來,剛剛才到我的手上,此刻便送了給你。」 弓真又驚又喜,定一定神,卻把劍雙手捧回給謝天,說道:「多謝十一少。只無功不受祿,我可不能要你的劍。」 謝天道:「什麼無功不受祿?明兒你跟我決鬥,使出全力來,便是有功!」 弓真不明:「十一少,你此話何解?」 謝天道:「我的如意乃東海奇寶,堅硬勝鐵,你的竹劍一碰便斷。我可不能在兵刃上佔你便宜。」 謝天道:「此劍沒有劍鞘,但可屈曲作為腰帶收藏,劍柄有一薄孔,繞成一圈後,可以納入劍尖。」 弓真聳肩道:「明天比武過後,我便把劍退還給你,也用不著知道這許多。」 謝天道:「隨你的便。」目光如劍,炯炯的看著弓真:「我只希望,明天你盡力使出你的劍法,不要令我失望。」 弓真歎道:「我的三腳貓劍法,恐怕非得令閣下失望了。」 謝天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如果我沒有猜錯,明天一戰,你決不會令我失望的。」 弓真詫道:「你說什麼?」 謝天自知失言,說道:「我今晚送劍給你,是給你多一點時間,熟練這少阿劍,明天一戰,才能發揮你劍法的真正威力。」 他說罷,轉身欲走,忽然停住腳步,說道:「楊泰,別鬼鬼祟祟了,你以為憑你的料子,可以暗算我嗎?」 楊泰突然出現,狂笑道:「謝天,弓真,你們想要比劍,恐怕要留待來世了!」 只見楊泰身旁黑壓壓的站滿了人,高矮不一,謝天道:「師君麾下二十八名治頭大祭酒,今晚倒來了十二人,看來楊祭酒對在下十分看重,謝天受寵若驚。」 楊泰道:「謝家十一少,劍驚長安城,要殺你須得大一點陣仗,才有把握。」 其實這十一名治頭大祭酒原非對付謝天之用。當日楊泰在盧播和田麒麟合力之下,吃了一點小虧,後來更知石虎也有爭婚之意,方知今日清河臥虎藏龍,自己太過托大,於是連忙遣人通知就近的分壇,召集救兵。否則他在午間才見到謝天,援兵縱是背插雙翅,也是萬萬不及在半天內來到。 謝天道:「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是十二名高手的二十三條手臂?要殺我謝某人,你們十二人足夠了。」 十二名治頭大祭酒中,獨臂三手拳太岳只有一臂,所以加起來只有二十三條手臂。 楊泰得意洋洋道:「你倒有點自知之明。你既是師君的記名弟子,你死了之後,我會請師君為你做一場盛大法事,超渡亡魂,讓你極早登極樂,也算是你的一場造化。」 謝天道:「可借你忘了一件事。」 楊泰愕然道:「什麼事?」 謝天道:「我雖不敵你們十二人,但還是足以殺了你!」左掌一拍弓真背部,在他耳畔低聲說了一句話,同時欺至楊泰身前,身法快如鬼魅。 楊泰眼睛一花,如意已送到面前。 他雖早有防備,可是謝天的出手之快,還是出乎他的預料,如意如此之近,已是擋無可擋,危急間,身形急閃,長劍撩出,己管不著這一閃一撩是否足以擋住殺身之禍了。 卻覺得肩頭一痛,已被如意敲碎了肩骨。乒乒乓乓之聲響起,謝天已和其餘十一名治頭大祭酒打起來了。 弓真吃了謝天一掌卻不覺痛,身軀凌空而起,越上牆頭,輕輕巧巧落在瓦片之上,一塊瓦片也沒壓碎,這份巧勁,確實驚人。 適才謝天在他耳畔道:「快逃!如果我有命,明天定然依時找你比劍!」 謝天以一故十一,過不了十招,已然左支右絀,迭遇險招。 太岳獨臂一拳劈來,拳至中途,卻變了三個拳頭,獨臂三手拳之名,果然不虛。謝天左手劍訣戳出,三破三拳,震飛了太岳,不及追擊,背後三柄長劍又已送至。 謝天身經百戰,對戰局洞若觀火,已知三柄長劍之後,緊隨而來的將是一面閻羅傘,一張開鋒利盾牌,剛給自己擊退的兩柄刀和丈八蛇矛槍到時亦已回氣攻來,自己或許殺得一,二人,身體卻也非得掛綵不可。 這一戰,他無路可逃,非殺不可,也非戰死不可! 謝天不閃三柄劍,反而和身一捱,三劍洞穿了他的身體。長劍嵌在骨頭裡,三人未及拔劍,謝天如意一揮,擊碎一人頭顱,左手劍訣點中第二人的心坎死穴,張口一咬,咬斷了第三人的喉管! 眾人想不到他竟然以身捱劍,原來擬好的招數也就派不上用場,只有變招再攻。 謝天的本意正是得到這一剎那的遲疑,揚手擲出如意,飛身向楊泰掠去,喜孜孜道:「楊泰,我先要你的命,再殺了你身旁的小師君!」 眾人一愕,同時望向楊泰,身法快的,已隨著謝天,往楊泰掠去,大家均想:小師君不是約好躲在分壇,聽候我們的佳音嗎?怎會到了這裡?他們雖不關心楊泰的性命,小師君的性命倒是關心得緊,也不得不關心的。 楊泰正在檢視肩頭傷勢,那裡避得開這枚飛來的如意?喀喇一聲,如意嵌進胸骨,碎開半片心窩,登時斃命。 誰知謝天那一記卻是虛撲,身形一折,倒身飛出,已脫出了包圍,哈哈笑道:「青山綠水,後會有期,五斗米教今晚這番慇勤招待,謝某必不敢忘,來日定當圖報。」他的肩膀,小腹,大腿均被長劍洞穿,傷勢非輕,一笑抽動傷口,疼痛難當。 當下八人見到謝天脫逃,大驚失色,均想:走了這名煞星,以後五斗米教和自身的麻煩只怕不斷。不說別的,師君怪責下來,已是我們吃不完兜著走! 八人均是人同此心:追到天腳底,絕不能讓他逃脫了! 謝天心想:我以一人之力,被你們十二人圍攻,格殺了其中四人。便是逃走,江湖中人也會讚我謝十一武功高強,絕不會取笑於我。他天性自負,如果以為逃走使得江湖中人取笑於他,那他可是寧死也不肯逃的。 他正欲施展輕功跳出崔府,卻忽地停住身形。 謝天這麼一頓,五斗米教眾人又包圍住他。 卻聽得「呀」的一聲,眾人赫然發現,其中一名夥伴咽喉噴出鮮血,慢慢倒下。 謝天歎氣造:「我叫你走,你為什麼不走?」 殺死那人的人,自然是弓真。他用的正是少阿劍。 弓真道:「不走是因為你叫我走,我才不走,如果你不叫我走,我便一定走,絕不回頭。」 謝天道:「你以為我叫你走,是跟你講義氣?」 弓其道:「難道不是?」 謝天道:「我送你走,只是因為我還想跟你比劍,還想看你的劍法,我不想你死在他們的手裡。」 他睥睨著弓真,又道:「我謝天只跟漢人講義氣,可不會跟胡人講義氣的。」 弓真不介意這種侮辱,他慣了。他道:「你真的想看我的劍法?」 謝天緩緩道:「是的。留住你的性命,留住你的劍法,比留住我的性命更重要。因為,我想看你的劍法,更甚於保住自己的性命。」 弓真奇道:「為什麼?」 謝天沒有回答。因為這時七人已像車輪一般,繞著他團團急轉,七個人,六般兵刃亂鑽亂刺,不住發出凌厲的攻擊。 弓真要待援手,可是七人均知他一劍殺人,卻完全不懂得任何武功,見他欺近,便遠遠避開,不與他正面接觸。 弓真一來不懂輕功,無法欺近任何一人,二來眾人使出兵刃鏖戰,只見白光亂舞,看得眼花撩亂,連誰是誰也分不清楚,卻那裡插得上手? 謝天抽出大腿長劍,使出一招「桂樹重生兮山之幽」,劍光迸發,盪開禿髮一與李武的兩把刀,溫家兄弟的矛盾又殺來。 這溫家兄弟一個使丈八堅定矛槍,一個使開鋒虎面盾,江湖人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向焦不離益,孟不離焦,攻敵時並肩出手,持盾的溫甲推盾向前,以為掩護,持矛的溫丙躲在盾後,丈八蛇矛槍遠處攻敵,這樣一來,二人縱不能勝,也已立於不敗之地。 謝天叫道:「弓真,你剛才不走,已累得我逃脫不掉,此刻還不走,難道想害我當場戰死,方才甘心!」 長劍一揮,截住丈八蛇矛槍,然而盾牌直衝過來,只有提腳去擋。單腿之力怎比得上溫甲從三四丈外衝過來的力道?更何況,謝天的右腿已被利劍洞穿,受了重傷! 謝天給溫甲一推而倒,跌倒在地,他身上還插著兩柄長劍,劍尖撞在地上,撩動傷口,痛得他險些暈倒。 他奮起餘力,運勁於腿,發力一蹬,竟將溫甲連人帶盾蹴上半空。 此時,太岳一掌拍出,謝天雖然躺在地上,劍招不亂,回劍便擋。誰知太岳極是陰毒,這一掌並非拍在謝天的身體,而是拍在插在謝天肚腹的劍柄! 謝天慘號,使出一招「比干忠諫而心兮」。 這一招本該運劍成圈,直剖敵人的心窩,可是謝天反其劍而使之,竟向自身剖去。長劍貼著皮膚而過,兩截連在身上的劍應劍而斷,劍刃仍然留在體內,但已免卻再遭敵人藉此傷害自己。 太岳晃了一晃,身體裂成三片,分由三方落下,謝天以劍斷劍之瞬間,順勢割了太岳兩記,將這名陰毒之人削成三截。 於此同時,一刀刺來,插入謝天的小腿,直沒至柄,硬生生將他釘在地上,再也不能站起來! 弓真聽到謝天叫他逃跑,明知自己幫不了他,留在這裡,只有礙著他手腳。便欲拔足,但見到謝天失利,眼看便要畢命於此,卻那裡狠得下心腸單獨逃命? 他見到溫甲給蹬上半天,不及細想,揚手擲出少阿劍,溫甲身在半空,神智未亂,揮盾一擋。這面虎面盾差不多有他的身子般大,偏偏擋不住飛來此劍,心窩一涼,已被少阿劍穿透而出。 禿髮一這一驚非同小可:「你,你並不是只懂得一招劍法!」 弓真冷冷道:「誰說過我只懂得一招劍法的?」從腰間拔出竹劍,直穿禿髮一的咽喉。 秀髮一驚慌之下,居然忘了避開弓真,待他發覺弓真距他不及三尺,咽喉已然中劍,現已後悔也來不及了。 李武心思慎密,叫道:「放暗器射他!」 他們只剩下四人,誰知身懷暗器的只有李武一人,袖箭,飛煌石,鐵蒺藜接連飛出,心道:「暗器不需多,只需十件八件,已足以取你的狗命!」 四人均是同一心思:你不懂輕功,看你如何閃過暗器! 謝天道:「萬發猶可斷,雖萬針不能傷。李武,你錯了。」 卻見弓真竹劍輕點,每一劍均是恰好點在暗器的中間。暗器來勢雖勁,弓真的竹劍卻是全無內力,只是借勢御力,暗器的準頭偏了一偏,激射至地,彈起泥沙。 溫丙忍耐不住,挺矛而出,吼道:「我殺了你,為哥哥報仇!」 丈八蛇矛槍足足有一丈八尺,弓真的竹劍是不可能刺到他的身上。可是不可能的事偏偏發生了,在丈八蛇矛槍刺進弓真身體的前一剎那,弓真的竹劍已刺進了溫丙的咽喉。 李武三人一般的心思:這小子是妖怪,犯不著跟他過招。先殺了謝天,回去交差也就算了,不敢向弓真動手,三般兵刃同時攻向釘在地上的謝天! 弓真一驚,依樣畫葫蘆,擲出竹劍,插進了李武的心窩,心中暗暗祈禱:老天爺,保佑謝十一少的絕世劍法能夠擋住這兩名兇徒的猛進攻擊。 卻見得謝天彈起身來,劍光暴發,不知何時,他已把釘在小腿上的刀拔了出來! 弓真只見鮮血四濺,謝天和餘下兩名治頭大祭酒分從三方飛出。弓真赫然見到,謝天的身上多插了兩根兵刃。 兩名治頭大祭酒各翻一個觔斗,穩穩站在地上。 一人道:「好劍法!」 另一人道:「受了重傷,居然還有這樣好的劍法,謝天果然不愧為謝天。」 謝天跌勢未止,飛向牆壁,撞穿了一個大洞,磚塊紛紛落下。 弓真見到鮮血自牆洞噴回來,叫道:「謝十一!」奔到牆洞察看,卻那裡見到謝天了? 謝天的聲音遠遠傳來:「袁公神劍你只學了四招半,我已見識過三招,餘下的一招半,我是無論如何也要一見的!」 弓真想到要面對兩名治頭大祭酒,心中一怯:我無劍在手,卻要對付兩人,糟不可言! 正速速走到溫甲身前,找回少阿劍,卻見兩名治頭大祭酒的身體突然爆出鮮血,數不清多少傷口,弓真這才發現,原來這兩人早已斷氣多時。 適才謝天和兩人一剎交鋒,謝天中了兩記兵刃,卻以快劍把兩名治頭大祭酒合共傷了七十八處。兩人中了這麼多劍,自然是活不成了。 弓真看見滿地屍體,又是嘔心,又是難過,心頭感到一片迷惆,仿似做了一場噩夢。 他想:我學的劍法,叫作袁公神劍? 謝天為什麼知道我只懂得四招半?心中有千百個疑問想詢問謝天,可是只能留得以後再問了。 琅琊狂人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丐幫的怪人 招婿館外,芳草綠樹,早雨歇後,空氣更爽,黃鶴一、二鳴聲,夾雜於嫣紅翠綠之間,令人酣暢如醉。 東方岳問道:「哥哥,這裡好玩的東西甚多,樗蒲、彈棋、握槊、藏鉤、戲射、投壺、圍棋、象戲、四維、應有盡有,為何快快便走?」 東方山歎道:「好玩的東西雖多,可是要命的東西更多!先是田麒麟、盧播,跟著是殺胡世家、石虎、王璞、謝天、小師君,來者個個均是殺人不眨眼之輩,天天死人,你難道嗅不出殺機四伏的味道?」 東方岳搖頭道:「嗅不到。」 東方山道:「這也難怪,從小你的鼻子一向不靈。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玩兒雖然有趣,怎及得上命兒重要,速走為上!」 東方岳問道:「難道我們真的不娶崔三小姐,滾回蒲州孵鴨蛋去?」 東方山道:「老二,你說了兩句話,倒犯上三個錯誤。第一,來比武招親、想要天下無雙的崔三小姐當老婆,是我,而不是我們,你只是我的跟屁蟲,趁此機會扯著哥哥的衫角出來見見世面而且。」 東方岳問道:「第二個錯誤呢?」 東方山道:「我不是不娶崔三小姐,而是沒有這個本事。王璞、謝天、小師君,還有那個突然大出風頭的弓真,哪個是省吃的果子?如果我勝得了他們,老早就名揚江湖,與石勒爭雄中原了,崔桓還不把漂亮女兒乖乖奉上……甚至出嫁了的大女兒、二女兒,及年歲尚稚的小女兒一併奉上,也說不定。」 東方岳大點其頭道:「明白了。哥哥不娶崔三小姐,非不為,實不能也。」 東方山道:「第三,滾回蒲州孵鴨蛋的是你,不是我。難得離開了猗頓塢這個悶蛋十八年的鬼地方,爹和叔伯們也囑咐我多見世面,多開眼界,豈有不大玩一頓,才回家鄉的道理?」 東方岳道:「我也想跟你一起多見世面,多開眼界,大玩一頓。」 東方山道:「你也不想回鄉?」 東方岳道:「那還用說?出來到這花花世界,方知猗頓塢的生活是多麼的悶,我現地不想回去了。哥哥,我要跟著你闖蕩江湖。」 東方山眼珠子一轉,佯裝為難道:「這個嘛……你年紀還小,我帶著你到處走,出了什麼岔子,只怕爹會怪責於我。」 東方岳央求道:「哥哥,你想一想辦法,我再也不想回到那花不香、鳥不叫的猗頓塢,我要……」 頓了一頓,說了下去:「我要闖蕩江湖,像石勒、祖逖一般,闖上一番大事業來!」 東方山躊躇道:「這個……這個嘛,……我答應過爹平平安安的送你回塢,如果帶你闖蕩江湖,中途出了岔子,怎麼向爹娘交代?」 東方岳道:「有什麼岔子,我自己承擔,絕不用哥哥你勞心。」 東方山還在猶疑,心中暗忖:為啥我這樣聰明的哥哥,居然有個笨得要死的弟弟?兜了這許久圈子,還不懂得說出該說的話來? 東方岳終於道:「哥哥,假如你帶我到江湖見識,我便把三伯送我的龍淵劍送給你!」 東方山想起離塢之前,父親在書房對他的叮囑:「山兒,這番你離塢出清河,我也不指望你能娶到崔三小姐當媳婦,只盼望你能帶著岳兒,在江湖多加磨練,多結識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幾年後回來,光大猗頓塢,為父便心滿意足了。」 其實,他根本沒想過送弟弟回塢,這番大敲其竹槓,不免心裡偷笑,繼續假裝為難,說道:「這個,這個……」 東方岳見哥哥不肯,更急了。 「我連那塊嫣紅玉珮和奇寒黑木也送給你。哥哥,求你應承我吧。」 東方山歎了氣,說道:「這件事真是為難得很,唉,你先把龍淵劍、嫣紅玉珮和奇寒黑木交給我。我們先離開崔府,再作商量吧。」 忽聽一人道:「任何人均不得離開崔府。」 一看此人,卻是崔家的二爺崔相。 崔相守在大門前,身後跟著數十名護院,個個手持兵刃,神色兇猛,攔在崔相身後來的大門前。 東方兄弟對望一眼,均想:發生了什麼事,莫非又死了人?決意不動聲色,靜觀其變。 他們大可不動聲色,因為崔相那句話並非對他們所說,而對著走在他們前面的一名少年。這幾天來,招婿館事變多端,人同此心,陸續離去的人當真不少。 少年不服道:「我只是來招親的,又不是來坐牢的,如今發現奪魁無望,當然就走,難道留在這兒孵鴨蛋乎?你攔著門口,這算哈子道理?如果你把三小姐嫁給我,縱使你拿破掃帚來趕我,我也不走!」 崔相道:「你先回館中,聽我說一番話,聽完之後,你要走便走,我保證絕不阻攔。」 少年道:「真的?」 崔相悠然道:「就算不是真的,你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聽我的份兒。」 少年看看崔相身後的人馬,一言不發,走回招婿館。 東方岳向長兄打了個眼色,詢問:衝過去? 東方山微微搖頭。拖著弟弟的手,大搖大擺走回了招婿館,彷彿只是飯後的一場散步,散步過後,又回來玩樂休息了。 離開了崔相的視線,東方岳忍不住道:「為什麼不硬闖出去?難道我們怕了他不成?」 東方山道:「是。」 東方岳不服道:「我看那批護院,也沒有什麼高手,我們出塢多日,沒有好好打過一場架,正好拿他們祭四旗。」 東方山道:「你不怕,我怕。你再囉唆半句,我不把你送回猗頓塢,便不姓東方。」頓了一頓,補上一句,「跟你的姓。」 東方岳這才閉口不言。 東方山倒非真的怕了崔相,而是崔家畢竟是北方一大家族,非到必要時,犯不著與他們衝突。再說,他也好奇崔相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極想聽上一聽。反正要以武力衝出崔家,什麼時候也可以,不必急在一時。 兄弟二人回到招婿館,玩了一會兒彈棋,崔相終於到來。 崔相滿面堆笑,清清喉嚨,大聲道:「各位少年英雄,多謝賞面,遠來參加敝家三小姐的比武相親。三小姐知道這麼多武功高強的少年豪傑對她心有傾慕,也是高興得不得了。」 眾人一聽,俱皆笑了。有人道:「她知道我們的心意,那就好了。」 崔相道:「可是崔三小姐也有一個為難之處,就是參加招親的少年英雄這麼多,又是個個年少有為,她卻只得一個身子,卻嫁得哪一個啊!」 眾人哄堂大笑。有人道:「嫁給我,嫁給我最好。」 另一人道:「呸,你有什麼好?」 那人冷冷道:「我有萬般不好,但比起閣下上來,模樣比你俊,武功比你高,家中也是高門世代,荷包裡的金子嘛,總比你來得多,你倒說呢?」 另一人怒道:「他媽的,你這狗種,定是找架打來著了!」 崔相做了一個「靜下來」的手勢,繼續道:「大哥和我左思右策,其他人豈不空走一場?我們兄弟兩個具皮匠再三商量,終於想出一個皆大歡喜的辦法來。」 眾人紛紛道:「什麼辦法?」 一人輕聲道:「崔三小姐雖然只得一個,可是天天換新郎,一年半載之後,保證這裡的少年英雄皆大歡喜——」突然停口,卻是被人摀住了嘴巴。 崔相道:「相信大家亦知,崔家乃系高門大族,房口眾多,適婚的崔小姐嘛,沒有二百,也有一百,難得這許多少年英雄在此,豈有不想挑位如意郎君之理?」 眾人聽到這兒不禁莞爾,原來是為崔家未嫁的姑娘找新郎來著,失之東榆,收之桑榆,娶不到崔家三小姐,娶上別位崔家小姐,也足以光耀門楣,在鄉里面前大大風光。 崔相道:「俟得招親過後,我便會為各位逐一安排相親,總之崔家小姐甚多,必有一位合上閣下的心意。」 其實崔家縱使房口眾多,但哪有這許多的適婚女子,再說,崔家的小姐血裔高貴,哪能隨便嫁給這許多良莠不齊的少年「英雄」?崔桓和崔相想出來的妙計,卻是魚目混珠,把容止端莊的奴婢成批收做義女,別說是多出一、兩百位「崔家小姐」來。縱是再多,也盡可張羅得到。 當時崔相問崔桓,「我們自然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她們是假的『崔小姐』。可是假如她們口疏,終於透露了給丈夫知曉,那怎麼辦?」 崔桓的回答是,「那又如何?都說娶了個西貝貨回家,這個啞巴虧是吃定了。」 崔相道:「我們把女子嫁給這群少年,不過是為了籠絡天下英雄,捍護崔家。如果他們知悉內裡乾坤,反來惱怒崔家,豈不是弄巧成拙?」 崔桓搖頭道:「他們不會聲張的,也不會惱怒崔家。」 崔相不明道:「為什麼?」 崔桓答道:「第一,我們認了婢女做乾女兒,她們就是名正言順的崔家小姐,難道乾女兒不算是女兒嗎?要說道理,他們決計說不過我們。第二,他們娶了西貝崔小姐回家,反而更不敢讓人知曉,難道不怕說了出來丟人嗎?第三,他們名義上是崔家的女婿,崔家有求,於請於理,如果推卻不幫忙,傳給外人知道,也是面子無光。」 崔相歎服:「大哥所言極是。」 卻得一人忽道:「崔二爺,在下有一事相詢。」 崔相道:「郭少俠,請問。」 問的人是郭陳楊塢的郭少彪。 郭陳楊塢由郭、陳、楊三家合建聚居,子女互婚,盤據太行山已有百年,戟法和暗器在武林頗具威名。 郭少彪道:「我滿臉麻子,武功又不算挺高,能不能夠娶到一位崔小姐回家?如果娶不到老婆,倒不如立刻離開算了。」 崔相笑道:「郭少俠何必自謙?以閣下的人品武功,豈有無妻之慮!如果郭少俠不嫌棄,我便把小女兒嫁給少俠,未知意下如何?」 郭少彪大喜,揚聲說道:「多謝崔二爺!」忽地臉露躊躇之色。 崔相知他心意,揚聲說道:「婉清,進來向各位英雄請個安吧。」 一名少女由家丁簇擁,蓮步款款,走進招婿館,襝衽半圈,向各人行了個禮,嬌聲滴滴道:「小女子見過各位英雄。」 眾人看見這崔婉清眸子清朗,朱唇若丹,一副飄逸綽態,心中不禁大動:「這位姑娘長得好美!」 崔相微笑道:「婉清,你先回房,爹待會兒有話跟你說。」 轉身回房,腰肢擺動,竟是說不出的媚態,在場眾人縱是方正君子,也均是心頭一蕩:這位崔姑娘恁地迷人! 崔相道:「郭少俠,這位便是小女,不知你可中意否?」 郭少彪見到婉清的容貌,早就迷得三魂不見了七魄,聽見崔相此言,忙不迭道:「中意,中意,太好了。」 崔相含笑道:「那我便把五姑娘今後的幸福,托付給少俠了。」 郭少彪喜出望外:「多謝崔二爺。」 崔相道:「少彪,你還叫我崔二爺。」 郭少彪呆了一呆,忽然福至心靈,挨地拜道:「郭少彪拜見岳父大人。」 崔相大是得意,掀髯微笑,崔婉清非但不是他的親生女兒,甚至連婢女也不是,只是他的一名舞伎而已。他故意挑出最美的伎人,許配給郭少彪,以收震懾全場之效。 至於這名「女兒」,與「父親」有染,兼且染得色彩斑斕兮奪眼眸,不在話下。 眾人見到郭少彪娶得美人,果然均如崔相所料,又羨又妒,都想:連郭少彪這貨色也能娶到此等美人,我的條件高出他百倍,更不在話下了。 一人問道:「崔二爺,在下我倒想再問一句,是不是人人有分,永不落空?」 崔相一看此人,心頭一嗤,你這等齷齪人物,也妄想娶得崔家姑娘?當真是把崔家這塊招牌瞧得不值錢了。 只見那人獐頭鼠目,年雖少而形容猥瑣,卻是江湖聲名狼藉的「人如狗」黃仁。此人橫行巴蜀,專門殺人越貨,兼且姦淫擄掠,對女人永不放過,為武林人士所不齒,由於他武功甚高,從來只姦淫劫平民百姓,不敢招惹有勢力的高門全家,故倒也無事。至於他的綽號,卻是出自《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以諷刺他名字中的「仁」字。 崔相進來之前,早已對館內各人的身份來歷調查清楚。他涵養甚深,只道:「我可以保證,這裡的少年英雄,十之七八都可以找到合適的崔家姑娘,做為新娘,只是話說回來,崔家的姑娘雖多,倒也得挑有份量的少年英雄才肯下嫁。難道我們身為長輩的,會把崔家女兒嫁給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又或是行止不端的大惡人、大壞蛋,又或是殘缺不全的廢人嗎?便是我願意,女兒也不肯啊!」 眾人大笑,黃仁「哼」了一聲,卻不言語。 一把嘶吼的聲音忽道:「如此說來,老子沒條件娶上崔家的其他姑娘,只有娶崔余清算了。」 這人一身邋遢,衣褲襤樓,箕踞而坐,坐姿甚是不雅,卻是一名叫化子。招婿的人雖然良莠不齊,無論如何,一名臭氣熏天的叫化子潛了進來,總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情,然而他何時進來,場中竟然無人得知。 崔相心知遇上了奇人,不敢怠慢,抱拳道:「請問兄台高娃大名,光臨敝府,有何賜教?」 驀地聽見「噗,噗,噗」三聲大響,臭氣四散,叫化子捏住鼻子哈哈笑道:「好香,好香!」 崔柏心下大怒:好哇,你這是存心來找崔家的碴子來的。按捺怒氣,說道:「兄台……」因臭氣太盛,吸入幾口,差點連剛吃下的山珍海味也嘔吐出來,這下半句都說不下去了。 叫化子道:「你既然問起,老子亦不妨告訴你。老子姓連,名三滔,行年三十五,家有妻室一名。此來清河,有兩個目的。第一個就是娶崔余清做小妾。」 崔相涵養再好,也不禁勃然大怒,「兀那化子,你是專來找崔家的麻煩來著了!」 正待叫人動手稱量一下連三滔,郭少彪已先一步搶出來,說道:「區區叫化子,何勞岳丈勞心?讓小婿教訓他便成了!」 敦少彪一心在未來岳丈面前獻功,凌空翻了三個肋鬥,姿勢極是美妙,短戟送出,指向連三滔胸口、臍下、小腹三處要害,卻是郭家戟法最得意的一記絕招,使出來果然虎虎生威,不同凡響。 連三滔待得戟尖送到胸口,「呸」的一口濃痰,噴在郭少彪眉心,郭少彪悶哼一聲,翻身反倒。 招婿館中眾人瞥見,無不駭然:郭少彪的武功雖然未臻一流境界,但也絕不是弱者,竟然給一口濃痰擊倒,這叫化子的武功之高,非但見所未見,也是聞所未聞! 連三滔怪聲怪氣道:「崔相,我連三滔有沒有資格當崔余清的老公哪?」聲音嘶啞難聽,極是刺耳。 崔相檢查郭少彪的傷勢,只見他眉心流血汩汩,卻只是皮肉之傷,並無大礙。 連三滔道:「放一百二十萬個心吧,老子可沒有傷上你的寶貝女婿分毫。要知道老子娶了崔余清後,這小子可是老子的襟弟哩。一場親戚,老子怎好意思殺他?」 他口中說話,手上卻沒有閒著,崔家的護院見有人搗亂,不待崔相下令,紛紛上前圍攻,卻給連三滔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不到片刻,唉呀唉呀之聲連響,六,七人已給打倒。 在場眾人連他的手法招式還瞧不清楚,吃驚之餘,心中均在搜索枯腸:哪裡鑽出來這名絕頂高手,怎地自己居然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連三滔打倒了眾護院,見到身前站著一名少年人,形容出眾,神態鎮定從容,不禁停下手來,問道:「你是誰?幹嘛攔在我的面前?」 少年道:「在下弓真,拜見連前輩。」 弓真是內府貴賓,怎會來到招婿館?原來他卻是閒著無聊,走過來找史遷世聊天,誰知見到連三滔到來大鬧,他受了崔相的黃金布帛,焉能不挺身而出,為之出頭? 連三滔翻起白眼,上下打量了弓真數眼,說:「那位劍法很高,殺掉方山、殺掉五斗米教多名治頭大祭酒的少年,便是你嗎?」 弓真道:「前輩誇獎了。」 連三滔道:「那你也是想殺我呢?」 連三泥道:「不敢。前輩武功高強,晚輩焉是您的對手?晚輩只是想跟前輩說道理。」 這些日子來,弓真多歷凶險,眼光比諸初到招婿館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他看了連三滔出手數招,對他的武功,心中有了一個大概。 此外,穗兒身為崔府丫環,亦讀過數本書,知曉一點禮儀,弓真給她悉心教導,談吐亦較之前謙遜有禮。 連三滔道:「老子向來自把自為,從來不講道理。不過見你小子容貌英俊,劍法高超,很討老子胃口,作為閒聊說來聽聽,也是無妨。」 弓真道:「前輩既然早有妻室,崔小姐卻是名門閨秀,若是嫁給你為妾,豈非委屈?」 連三滔搖頭道:「非也非也,弓小子有所不知,老了非但是聖人門徒,家鄉還是在齊魯臨淄。」 弓真聽得一頭霧水,「前輩所言太過高深,晚輩實不明白。」 連三滔搖頭晃腦道:「孟子曰:『齊人有一妻一妾』,老子既是齊人,又是乞丐,自當多娶一位妾待,才算聽了聖人之言啊!」 弓真完全聽不明白這一派「聖人之言」,瞠目結舌,答不上話來。 崔相駁道:「一派狡辯,孟子所言,並非這個意思——」說到這裡,給連三滔的眸子暴射一眼,心底一怯,登時說不下去。 連三滔冷笑道:「老子平生只說歪理,不講道理,你要聽老子說理,可還沒有這個份量!」 卻聽得一人道:「連幫主,那麼朕夠不夠份量呢?」 第二章乞丐戰太監 一列人走進招婿館,怕不有百數十人。中間一人約莫五十來歲,高鼻深目,卻是一名匈奴人。 他頭戴金冠,身披龍袍,身後跟著的人服色,不是羽林軍,就是宦官,不是宦官,就是宮女,崔相見到,伏地拜倒,恭聲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人當然是當今天子,漢王劉聰。 其餘人得知皇上駕到,紛紛跪地,連連說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只有兩人昂然直立,沒有行跪禮,一人是連三滔,另一人卻是弓真。 一名宦官喝道:「小子,你見到皇上,還不下跪,難道不怕犯上死罪!」 弓真問劉聰道:「你是胡人皇帝,還是漢人皇帝?」 當時中原共三位皇帝,其一是晉五司馬睿,偏安江左;其二是匈奴人漢王劉聰,得石勒之助,席捲了整個北方;其三是氐人成都王李雄,獨立於巴蜀一帶。是以弓真有此一問。 劉聰呵呵笑道:「朕是漢王劉聰,你倒說朕是胡人,還是漢人?」 弓真道:「漢人官吏殺掉我許多族人,我是決計不會拜他們的皇帝的。」跪拜下地,說道:「弓真參見皇上。」語氣似乎也有點生硬,不怎麼恭謹。 連三滔道:「劉聰,你來得正好。我來崔府的第二目的,正是要找你。」 宦官見他直呼皇帝名字,面上變色,正欲拿下這名狂徒,卻見劉聰擺一擺手,止住他們妄動。 劉聰問道:「七天前丐幫的君山大會,選出一位年輕有為的幫主,那便是閣下羅?」 連三滔傲然道:「不錯,我連三滔便是丐幫幫主!」 此言一出,眾人皆嘩然。 八百年前,楚人伍子胥全家為楚平王所殺,他孤身逃出楚國,披髮顯足,化為乞丐,會吳楚百萬乞丐於君山,創立了丐幫,成為第一代丐幫幫主。 伍子胥支持吳國的公子光,並派出幫中第一殺手專諸,以匕首藏於魚腹,刺殺吳王僚。伍子胥遂傾丐幫之力,助吳光奪取吳王寶座,並立伍子胥為相。 九年後,吳、楚決戰。伍子胥號召天下百萬丐幫幫眾,在楚地裡應外合,一舉破楚,其時楚平王已死,伍子胥將他的屍首從墳墓掘出來,鞭屍三百,以為父親和兄長報仇。 又十八年後,當時吳光已死,由兒子夫差繼位。他見到丐幫日漸強大,恐怕成為心腹之患,設法殺害伍子胥,以挫丐幫氣焰。 丐幫遂倒轉搶頭,支持越王勾賤,十年破吳,殺夫差,為首任幫主報仇,自此丐幫聲威震遍宇內,奠定了天下第一大幫的地位。 自從十七年前,八王的司馬倫起兵入長安,天下混戰,民無寧日,叫化子日少,丐幫一蹶不振,開幫八百年未有之衰。 天下大亂,反而叫化子日少,此事說來豈非甚奇? 原因一說便明:現今四方民不聊生,餓爭多得數也數不清,哪裡找到善長仁翁施捨給叫化子?既然沒有施主,也就當然沒有乞丐了——本來的叫化子,一個一個落草為寇,當賊算了。 饒是如此,丐幫還是天下第一大幫,勢力不在殺胡世家、五斗米教之下,如今這名連三滔年紀輕輕,不到四十,居然是丐幫幫主,難免教在座諸人震驚! 連三滔盯著劉聰,說道:「老子此來清河,有兩大目的。第一,是為了娶第一美人崔余清做老婆。第二,你可猜到是什麼?」 劉聰道:「是要殺朕,對不對?」 連三滔訝道:「你怎麼知道的?」 劉聰道:「是石勒派人告訴朕的。貴幫之中,自然有我們的線眼。你在君山大會那一番慷慨陳詞,朕已聽過十七、八遍了。」 連三滔喝道:「那麼便納命來吧!」竹棒直指劉聰的胸膛。 劉聰氣定神閒,身後突然閃出一人,持一把長槍,疾點連三滔咽喉,槍至中途,手腕一抖,長槍竟然變成一張巨斧,便要將連三滔自咽喉以下分成兩片。 原來這人持著的並非長槍,而是一張大旗,那人以內力抖開旗幟,其氣到處,旗幟利若白刃,若然給之劈中,切口跟利斧一般光滑無異。 連三滔的竹棒只長三尺,那人的旗竿卻長一丈有餘,後發先至,連三滔的竹棒非但送不到劉聰身上,反而更要想法子避開這勢若奔雷的巨旗一劈。 他鬆開竹棒,竹棒墜地,此時那張大旗距他的身軀不及半尺,他不慌不忙,從懷中拿出一枚瓦缽,及時擋住了這破身一擊。 「鎢」的一聲清脆聲音,響徹全廳。旗幟是布、缽頭是瓦,布瓦交鋒;竟然發出金鐵交鳴之聲來。 連三滔大笑道:「羽林左監武崢嶸,果然有點鬼門道,怪不得當上了胡人皇帝的第一號走狗。」 驀地把缽頭向上一拋,倒轉身子,頭下腳上,像陀螺般打著圈兒。 眾人大奇,均不知他在搞什麼鬼。忽聽得「喀啦」聲響,循聲望去,一名宦官攔在劉聰身前伸出手掌,抵住一根疾飛過來的竹棒。竹棒給他掌力一逼,裂成無數竹條。 適才連三滔拋下竹棒,使了一道巧勁。竹棒墜地之後,頓了一頓,才向劉聰射去。如果劉聰身後的宦官也被連三滔倒轉身子的怪行吸引過去,這一刻竹棒已然插在劉聰的胸膛了。 在場均是練武之人,見到連三滔這一巧勁之妙,均是心驚肉跳:這人年不滿四十,居然能夠當上丐幫幫主,果非幸致。單此一招,內力先發而後頓,後頓而再後發,運用之巧妙,已達化境,我便是練上十年、一百年,也及不到這個造詣。 武崢嶸身為羽林左監,統率一萬羽林軍,專責保護皇上,武功之高可想而知,當然不會為連三滔怪招所擾,旗幟投揮,旗尖利刃點遍了連三滔前身十四處要穴。 他的旗幟乃是笨重的長兵器,使出時卻是小巧騰挪的短槍搶法,把式之巧之高,令人叫絕。連三滔武功雖妙,眾人礙著劉聰,只能在心中喝,如今見到武崢嶸的旗法,大家均不禁發出震天價響的喝采聲來:「武左監,好旗法!」 連三滔頭顱著地,咚、咚、咚、咚、咚,連「跳」五記,避開了武崢嶸這招,驀地張開腿子,漢人穿的是開襠褲,他倒轉身子張開大腿,不雅之物露了出來,一道尿液便向武崢嶸射出,連三滔怪叫道:「左監先生,本幫主賞你一頓飽尿!」 武崢嶸知道這道尿液灌注內力,若給射中,雖然不致受傷,一番疼痛卻也難免;更何況,他是堂堂的羽林軍左監,若是在皇上、手下及外人眾目睽睽之下,給尿箭射中,只怕再無面目在江湖上混下去了。雖然知道若強捱這一「尿」,繼續出招攻下去,必能傷了對方,但終究還是丟不下這個臉來,便以旗幟回擋,封住了尿箭。 連三滔正是等著這一回招一擋。旗幟被尿液濕了,不免軟下,旗招慢了一慢,連三滔急彈起來,在空中打了三個空心肋鬥,缽頭饒過後腦,朝武崢嶸的頭顱狠狠砸下。 武崢嶸旗竿在外,不及回過兵刃擋架,只有運起橋手,缽來臂擋,蓬蓬之聲不絕於耳。 劉聰皺眉道:「北宮出,你去幫他一把。」 身旁的宦官應了一聲,飛身而出,出掌便往連三滔背後擊去。 眾人適才見宦官一掌破竹,掌力大是不凡,卻無人知他身份來歷,只有崔相三年前到平陽「朝聖」見過這北宮一面,知道他是劉聰的貼身護衛,從來不離開劉聰半步,是劉聰最親信的人,武功不在武崢嶸之下。 連三滔回過頭來,用缽頭撈住北宮出這一掌,二人內力膠著,一時相持不下。 武崢嶸喘了口氣,舉起手臂一看,見到淤痕處處,許多地方更已裂開流血,暗暗心驚:這傢伙使一個破缽頭,竟然擋我旗尖,破我橋手,內力好不厲害。今日不把你除掉,後患無窮!趁著北宮出纏住連三滔,旗尖疾出,便往連三滔背心戳去。 北宮出見狀,加緊內力,穩住連三滔,心道:「你內力雖強。頂多不過比我高上一籌半籌。你要擺脫我,少說也得一炷香時分,到時你只怕已中了十七、八槍,在黃泉路上,連孟婆湯也喝完了。」 連三滔驀地高聲喝歌,歌聲淒慘欲絕,直入在場所有人的心窩,許多內力低淺者,難免受其影響,悲從中來。 戰國末年丐幫第八任幫主韓娥出身於齊地,一天游丐時,遭人侮辱,她一氣之下,曼聲哀哭,裡中所有老幼無不悲愁垂泣,之後三日,悲聲仍存心頭,不能吃喝,後人稱為「餘音繞樑」。 連三滔這記長哭,卻是韓娥傳下來的絕藝。 北宮出和武峰峰聽見哭聲,心頭均是一動。 連三滔乘此良機,真氣逼咄,震返北宮出,拔起身形,直穿屋頂而出,聲音遠遠傳來,「劉聰,你身旁高手眾多,老子殺不了你,你過了第一關,還有兩關未過,明天老子迎娶崔余清之日,便是再來考核你之時,你好好準備了!」 聲音迅迅速飄遠,說到最後一字時,已然細若蚊聲,卻依然聽得字字清楚,眾人一方面驚駭於其武之高,一方面驚駭於其內力之強,另一方面疑惑不定:連三滔口中所說的兩關、三關,究竟意指為何? 第三章劉聰的險謀 劉聰渾若無事,說道:「弓真,你跟我過來,膚有話跟你說。」 弓真指著自己的鼻子,奇道:「我?」 劉聰點頭,弓真只有跟他走。 眾人見到弓真受到聖寵,均是露出又羨又爐的神色,以前慶幸身為漢人,如今反倒怨自己不是胡人了。 崔家早就騰出了一大片園子,給劉聰作為行宮。崔相把劉聰,弓真領到偏廳,拜倒退出,武崢嶸則率領羽林軍,守在廳外,偏廳只剩下劉聰、弓真相對而坐,至於北宮出則是長伴劉聰左右的貼身護衛,垂手恭立在他身旁。 劉聰道:「弓真,聽說你的劍法極高,連石虎這樣的武功,也幸虧得你相救,才能保住性命,對不對?」 弓真道:「石將軍的確是我所救,不過其中另有曲折。」把當晚力戰方山、直陰的經過,源源本本的告知。 劉聰沉吟一會,說道:「你能劍殺方山,還連五斗米教的治頭大祭酒也殺掉五、六名,劍法也算是極高明的了,究竟是從何處習得?」 弓真道:「啟稟皇上,弓真學劍之時,答應過絕不洩漏劍法來歷,請皇上恕罪。」 劉聰道:「連朕也不能講?」 弓其道:「請恕弓真不能直言。」語氣堅定不移。 劉聰心下憤怒,怒氣一閃即逝,和顏道:「你此來清河,究竟為了何事?」 弓真坦言道:「男兒志在四方,當創一番大事業,名震天下!」 劉聰道:「你是氐人,是不是?」 弓真道:「是。」 劉聰一字字道:「今日巴蜀,由氐人李雄所統治。你既是氐人,就算要成名,也該投靠於他,為何千里迢迢來到清河?」 劉聰目光炯炯,盯著弓真。只要弓真答錯一句話,他一聲令下,北宮出便會一掌擊下,拍碎弓真的頭顱。弓真就算打得過北宮出,但偏廳外面的羽林精英一哄而人,縱是有三頭六臂,也非得給亂刀分屍不可。 弓真道:「李雄暴虐無道,百姓恨他入骨,就算我們氐人,也恨不得欲其立死,我弓真是堂堂男子漢,豈能投靠於他?」 劉聰道:「你想投靠於我?」 弓真心想:如果我應承的太過容易,反倒令他懷疑。躊躇一會,才道:「本來確有此意,此刻卻不想了。」 劉聰大奇:「為什麼?」 弓真這句卻是老實話:「我怕殺人。」頓了一頓,補充道:「我見過石虎殺人,自己也殺過人,滋味實在不好受。如果投靠於你,今後必定要殺更多的人,我受不了。」 劉聰詫道:「你不願殺人,如何能成名,如何能闖一番大事業?」 弓真苦笑道:「這個我也想不通。看來我的心願多半難了,還是回鄉,繼續當一名無名小卒,終此一生算了。」 劉聰緩緩道:「朕答應你,封你為大將軍,讓你名揚四海,更答應讓你揮軍入蜀,殺暴君李雄,救巴蜀氐人脫離苦海,只需你答應朕一個條件。」 弓真道:「什麼條件?」 劉聰道:「殺一個人。」 弓真搖頭道:「我早說過,我不想再殺人了。」 劉聰道:「假如此人是個不忠不孝、濫殺無辜的壞人,你殺不殺?」 弓真怔住,一會兒方道:「我如何知道這個人是個不忠不孝,濫殺無辜的壞人?」 劉聰悠然道:「這個人嘛,你也認識的。如果你見到他後,認為他並非不忠不孝之徒,大可饒他不殺。」 弓真道:「這個人是誰?」 劉聰道:「你見到他時,自然知道了。你先回答朕,你殺他,還是不殺?」 弓真道:「我殺了他之後,便是大將軍?」 劉聰道:「君無戲言!」 弓真道:「好,我應承你,但那個人必須是名不忠不孝,濫殺無辜之徒,否則我絕不殺他。」 劉聰道:「正是如此。然而假若此人是不忠不孝、濫殺無辜之徒,你卻不殺,那又如何?」 弓真道:「我一言既出,從來沒有反口的。」 劉聰道:「朕既許你大將軍,你也該許諾朕一句話,方算公道。」 弓真道:「好,假若我不殺這名不忠不孝之徒,我弓真自刎於皇上面前!」 劉聰道:「好,就這句話!」 弓真道:「人在哪兒?」 劉聰道:「你不用急,總之待會兒進來的第一人便是了。」 弓真大奇。不多久,見到一人步入偏廳,伏地跪道:「微臣參見皇上。」 這人身上裹滿白布,顯然受了重傷,卻正是謝天! 劉聰大笑道:「謝天,你身為漢人,世代衣食司馬氏俸祿,背叛晉朝,是為不忠;背叛家人,北上變節,是為不孝,你這名不忠不孝之徒,倒來投靠於朕?」 謝天道:「亂世江湖,寧為不忠不孝,總比不識時務為佳。如今皇上已破長城,指日南下,一統宇內可期,我謝天不來投靠皇上,還稱得上是俊傑嗎?」語聲卑躬恭謹,狂傲之氣盡失。 弓真知道劉聰那一番話卻是為了證實謝天不忠不孝的罪名,他趕緊握著拳,心下紛亂,謝天曾與自己並肩作戰,更何況,腰間這柄少阿劍也是謝天所送,怎能以他所送之劍奪他性命?至於武功方面,倒是不必憂慮,謝天劍法縱高,卻已受了重傷,自己自信那一劍就可奪他性命。 然而,自己若不殺謝天,便得自刎以償。謝天的性命雖重要,卻哪裡及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自己還年輕,還未成名,還未闖出大事來,怎能便死! 劉聰道:「謝天,你是謝家子弟,武功又高,於朕霸業大有幫助。」 謝天道:「承蒙皇上誇讚,愧不敢當。」 劉聰道:「所以,你一定猜不到,朕居然要殺你!」厲聲道:「弓真,還不動手?」 弓真的手已握住少阿劍的柄,如不殺謝天,便得自刎,無論如何,此劍今日總能飽嘗鮮血的美味! 謝天聽見劉聰此話,想也不想,驀地出手,他身裹的白布之下,竟藏著一柄匕首,直奪劉聰的眉心。他雖重傷未癒,身手劍法依然快得驚人,不遜於未傷之時。 北宮出身形一晃,攔在劉聰身前,一掌發出,正欲以掌擋劍,犧牲一手,另一掌便可將謝天的胸膛轟個稀爛。 弓真少阿劍伸出,後發先至,格住謝天匕首,卻發覺謝天手上全無內力,一格之下,匕首飛出,奪聲插在正梁。 謝天喝道:「好,這是第四劍,守遍天下的披鐵草而邑!」雙足一彈,後躍竟能一退七尺,破窗而出。 卻聽得門外武崢嶸怒喝之聲:「謝天,你往哪裡逃!」兵刃交鋒之聲遠遠傳來,想來謝天已與羽林軍動上了手。 弓真心道:「皇帝出巡,身旁定然高手成群。謝天以一敵眾,看來難以身免。」他關心謝天安危,舉步往廳外走去。 卻聽一陣混亂聲音:「停手!你是誰!」然後是謝天長長一聲慘叫。 弓真正自奇怪,一人已像風一般飄進偏廳,手一擲,將一團東西擲在地上。 看清楚,那團東西竟是一個人,七孔流血,身體軟得像團爛泥,看來已經死了十成十,赫然是謝天! 武崢嶸緊隨來人竄入偏廳,大旗連出七記絕招,大聲道:「你是誰,竟敢……」他本來想指責那人的罪名,可是偏偏一時卻想不出殺了謝天,究竟可以安上什麼罪名。 那人忽掌忽指,將武崢嶸攻來七招化解得揮灑自如,大笑道:「我為皇帝殺了刺客,該當是有功才對,你怎麼反而來抓我?」 那人不是別人,卻是王璞。他運掌成團,使出一招「往來井井」,將武崢嶸的旗幟圈人「井」內。 武崢嶸幟遭到王璞內力牽引,竟爾投不出來,叫道:「大夥兒,一半人保護皇上,另一半人上,把這名狂徒砍成肉醬!」 劉聰驚魂甫定。他料不到謝天重傷之餘,仍有此等功力,雖然有驚無險,畢竟也是受了一場虛驚,心道:「朕也是忒也托大了。漢人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以後還得更加倍小心才是。」大聲道:「你們住手!自己人為什麼打起來,實在太不成話了!」 聽見皇上這番話,那群本來欲把王璞「砍成肉醬」的羽林軍不敢再動手,王璞躬身道:「啟稟皇上,王璞查出謝天以投降為名,實是江左派過來的刺客,竟圖行刺,王璞得聞訊息,匆匆趕來,為皇上格殺了這名兇徒。」 武崢嶸忍不住道:「你縱是不來,我還不是一樣將他格殺。」 劉聰膘了弓真一眼,心道:「這小子剛才出劍救朕,看來倒非李雄派來的臥底。他劍法極高,人卻憨直,正好多加利用。」 弓真的心情都放在死去的謝天身上,瞧著謝天的屍身,泛起一陣莫名的悲淒,心中卻是疑惑不定:他剛才刺來匕首全無內力,顯然無心殺死劉聰,究竟他捨身到此,假裝投誠,有何目的? 他心中還有無數疑問:究竟謝天如何知悉他的劍法來歷?他的劍法來歷之秘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曉!可惜謝天已死,這個秘密,只能隨著謝天長埋於泥土中了。 劉聰道:「王璞,剛才你說謝天是江左派過來的刺客,究竟你是如何得知?」 王璞道:「得悉謝天北上投誠皇上,我已經起了疑心,他人雖狂傲,卻一直備受司馬家的寵信,怎會貿然變節?於是暗中派人追查,原來他果然是司馬睿派來的刺客,知悉皇上將會前來觀看崔三小姐比武招親,便欲趁此機會,刺殺皇上。」 劉聰道:「這樣隱秘的事也被你查出來,看來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王璞傲然道:「我的本事若非不小,又焉能令皇上重用?」 劉聰踱了數步,踢了踢謝天的屍體,得意道:「江湖傳聞,你平生自負,連司馬睿的帳也不怎麼買,怎會對朕如此卑躬屈膝,哈哈,朕一生謹慎,就算有半分懷疑,也不會放過你的。」 弓真這才恍然:原來劉聰對謝天早有懷疑之心,怪不得要我殺了他。看來這狗皇帝雖然暴虐無道,也是一名精明之徒,倒是不可小覷了。 他卻不知,劉聰今能夠坐上皇帝這寶座,也是經過一番精心險謀奪回來的。如果劉聰不是這洋的厲害人物,怎能在這詭譎亂世當上九五之尊?況且,自從劉聰在九年前跟軒轅龍的一場惡鬥之後,武功全失,縱是常人的尋常一刀,也得要了他的老命,他如非謹慎多疑,恐怕活不到今日! 劉聰對王璞皮笑肉不笑道:「你的狂傲自負,似乎也不在謝天之下啊?」 王璞滿不在乎道:「是啊,莫非皇上也想殺了我不成?」 劉聰反問道:「你說呢?」 王璞道:「我找上你,是因為司馬睿那傢伙有眼無珠,竟然以為王敦、王導那兩位小子比我更行,我便倒戈相向,給那老小子一點顏色瞧瞧,如果皇上也是如此不識抬舉,那便拉倒算了。至於你要殺我,那倒未必殺得了,只要給我逃了出去,以後總有無窮無盡的麻煩落到你身上。皇上你既以『聰』字為名,自是不會犯上這樣的蠢事。」 他這番話飛揚跋扈,聽得人人面上變色。 劉聰城府甚深,暗道:「就憑你這一段話,朕便容你不得。不過眼下朕尚有利用你之處,捨不得殺你。待得朕成就霸業,一統四方,便是你這囂張傢伙的死期。」 劉聰道:「王卿家,說得好,不枉朕封你為勇武大將軍。」 王璞懶洋洋道:「什麼勇武大將軍我可不希罕,我只想問問皇上,那把呂虔寶刀,什麼時候賜給我?」 他提起呂虔寶刀,全場心中恍然,登時明白了狂妄自大的王璞何投入胡人劉聰的麾下。 琅琊王氏的始祖是王祥,便是以「臥冰求鯉」聞名後世的孝子。 魏文帝時,徐州刺史呂虔聘他為別駕,入了政府,自此王家步步高陞,成為魏、晉年間的第一家族。 呂虔有一把吹毛斷髮的寶刀,點刀者曾為此刀看相,此刀只有福分達到三公之位的人,方可相得益彰,否則反受其殃,呂虔自知無此福分,便把寶刀送給王祥,而王祥亦不負所望,終於當了司空、太尉,真的成為了「三公」。 這把呂虔寶刀,從此世代相傳,成為王家的家長信物。憑此寶刀,號令王家子弟,莫敢不從! 六年前,石勒在寧平一戰,殺晉軍十餘萬人,手擒太尉王衍,亦即是王家的家長,從此呂虔寶刀便落入漢王之手。 王璞雖然志不在大將軍之位,對於呂虔寶刀倒是在乎得很,他雖然狂妄荒唐,畢竟也是王家子弟。王家家訓基於國法,向以識時務保聲名,護族人為主,忠君主,護國家,安人民為次,是以歷盡魏晉兩朝,始終屹立不倒。 這柄寶刀,只要是王家子弟,沒有不想拿回的。而且有了此刀,他便名正方順,登上家長寶座,他一向不和、也看不起的王敦、王導,可有得好礁的了! 劉聰道:「這個容易,寶刀可以立刻給你。」 王璞點頭道:「如此正好。我拿刀之後,立刻南下江左,號召王家子弟捨棄司馬氏,投奔皇上!」 劉聰拍掌大笑道:「卿家此言,正合孤意。」 揮手示意,北宮出送上了一個錦盒,打開錦盒,卻是一顆鮮紅如血的丹丸。 劉聰道:「王卿家,你吃下這顆『八季爽神丸』,朕便立刻把寶刀給你。」 王璞道:「這八季爽神丸又是什麼玩意?」 劉聰道:「這是毒神配製的靈丹妙藥,朕以千金購得。此丸共有八顆,每三月服用一顆,精神爽利,為朕辦事格外用心落力。」 王璞皺眉道:「那皇上何不將八顆都賜給我?」 劉聰笑道:「這丹丸功效神奇,相生相剋,必須八顆齊服,方見功效。別說是少服了一顆半顆,就是遲服了一天半天,頭暈身熱,七孔流血,只怕是難免的了。」 王璞道:「皇上對我還是放心不過,恐怕我得到寶刀,回到江左之後,便做反口。」 劉聰微笑道:「為人君者,還是謹慎一點好。」 王璞道:「不錯不錯,有時候,我的右手連左手也信任不過。」舉起藥丸,往口便送。 劉聰哈哈大笑道:「拿刀來!」 北宮出示意兩名宦官捧出寶刀,交到王璞手上。 王璞接過寶刀,只見此刀樸實無華,刀柄,刀鞘均以牛皮綴制,並無鑲上寶石之類。這柄寶刀他只在小時候遠遠見過數次,覺得神聖無比、高不可攀,想不到今日終於落在自己手中。 他拔出半截寶刀,只覺冷氣撲面,沁面生痛,脫口道:「好刀!」 王璞回刀一揮,還刀入鞘。眾人只見冷氣彌空,均不由的機伶伶打了個寒顫,無數髮絲在半空裊裊飄下。 一名羽林軍忽覺頭上涼颶颶的,一摸頭頂,赫然發覺禿了一塊,禿處光滑如鏡,俗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頭髮給剃,該是何等侮辱?但他顯然忌憚於王璞的武功,羽林軍不敢發作,只是望著武崢嶸,盼望頭領為他出頭。 武崢嶸見部下受辱,也覺面子大失。可是目下顯然皇上倚仗王璞甚重,怎敢貿然向王璞發作? 只好不斷用眼色安撫受辱的羽林軍,心中破口罵王璞的祖宗十七、八代——自然更少不了那位臥冰求鯉的孝子王祥。 這時一名羽林軍走進偏廳,稟道:「啟稟皇上,中山王已到城外十里,求見皇上。」 弓真吃了一驚:「什麼!連劉曜也到了清河?」 劉漢的江山,囊括了整個北方,幾乎全是兩個人為他打回來的:一個是趙王石勒,另一個就是中山王劉曜。 劉曜是劉聰的侄子,自小便由劉聰收養,從小便勇猛絕倫、冠絕三軍。北方八州,盡由石勒所破,劉曜也剛剛攻破長安,生擒晉帝司馬業,接收了玉璽典章,使劉聰的漢朝名正言順,成為繼晉之正朔。從此之後,劉曜聲威之盛,足可與石勒分庭對抗。 先是石虎,再是劉聰、劉曜,三大巨頭齊集清河,究竟是巧合,還是另有圖謀?如果是有圖謀,所圖得必定是驚天動地、血流成河的大事! 劉聰道:「中山王帶了多少兵馬?」 羽林軍道:「大約一萬左右。」 劉聰道:「叫他屯好兵馬,帶著那條狗來見朕。」 羽林軍道:「遵旨!」躬身而出。 弓真心下奇怪:「狗?什麼狗如此要緊,值得皇上特別囑咐?」 劉聰對王璞道:「王卿家,你還沒有見過中山王,今日有機,倒正與他一晤。」 王璞搖頭道:「不成,不成,我的色癮大起,非得趕回房中,去一去火不可,可沒空跟他一晤。」 劉聰道:「莫非你是不想見那條狗,以免尷尬?」 王璞不置可否,只道:「反正明天我娶崔三小姐之日,劉曜自會列席,又何需今日急著見他?再說,我對此人興趣全無,不見也罷。」 劉聰道:「你不見他,也就算了。」又道:「連三滔對崔三小姐也有染指之心,明天之會,你可要小心了。」 王璞居然知道誰是連三滔,說道:「聽說連三滔和他的妻子是總角之交,感情甚篤,莫非他竟要休妻再娶?這可真出奇了。」 劉聰聽道:「他也不是休妻再娶,好像是想納崔三小姐為小妾。」 王璞道:「納妾?那就更是奇上加奇了。」眼珠子一轉,推敲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劉聰笑道:「男人納妾,天經地義,可不需要什麼理由啊。」 王璞道:「皇上,你是明知故問。你我納妾,自然毋需理由,反而不納妾,才是天下奇聞,值得大書特書。可是連三滔的情況大大不同。」 劉聰正色道:「朕從不納妾。天下佳麗,淨是朕的後宮,朕只是寵幸妃嬪而已。」 王璞會心微笑。劉聰的好色,也是天下聞名的,比自己還要厲害百倍。 王璞道:「連三滔是丐幫幫主,身為叫化之首,居然倣傚大戶之所為,厚顏納妾,不怕位子坐得不穩嗎?」 劉聰道:「你倒忘了他是憑什麼坐上幫主這個位子的。」 王璞道:「當日君山大會,連三滔口若懸河,保證在此亂世江湖,振興丐幫,帶領丐幫走往一條全新路徑,得到幫眾一致擁戴,方才得到幫主之職。但這跟納妾有什麼關係?」 劉聰道:「丐幫弟子地位卑賤,給名門大族欺得慘了,假若清河崔家尊貴的三小姐居然給幫主納為妾侍……」 王璞撫掌笑道:「那便大大的折辱了高門大院的面子,連三滔正好為弟子出了一口鳥氣。」 劉聰頷首道:「經此之後,連三滔在丐幫的地位便更穩如泰山,牢不可破了。」 王噗道:「很可惜,明天比武招婿,他卻決計娶不了崔三小姐。」 劉聰道:「你有把握?」 王璞道:「假如他上台爭婚,我王璞保證,要他血濺五步!」 劉聰正色道:「王璞,朕明人不說暗話,你跟連三滔動武,朕固然擔心你稍有差池,托你辦的大事盡化流水。同時朕與連三滔亦有三關之約,假如他死你的手上……」 王璞道:「皇上怕我殺了連三滔,丐幫百萬弟子非但不會相助於你,反而投靠江左,與你為敵?」 劉聰直言道:「不錯。」 王璞道:「我出手向不留情,他既不自量力,跟我爭婚,死了也是活該。皇上此言,恕難從命。我且便去跟姬妾溫存去也!」拂袖而去。他身中八季爽神丸之毒,卻也連半分面子也不給劉聰,端的是狂得可以。 劉聰臉上陰晴不定。他稱帝七年,從來沒有人這樣無禮對他說話,如果不是王璞對他關係重大,他早已將王璞五馬分屍,以洩心頭之憤! 他慢慢平復心情,目光移向謝天的屍體,忽然對弓真道:「你沒有殺他。」 弓真道:「我沒有。」 劉聰道:「你答應過,如果你不殺他,你便自殺。」 弓真道:「我在出手之前,你的人先我一步,將他殺掉了。」 劉聰盯著弓真道:「如果朕的人不殺他,你會出劍殺他嗎?」 弓真想了一會兒,說道:「不會。」 劉聰道:「這就成了。」打了個手勢。 武崢嶸會意,數十名羽林軍立刻將弓真團團圍住。 弓真的劍法雖高,卻只能一對一的對付敵人,好像如今這樣以一敵數十,只需劉聰或武崢嶸一聲令下,非給切成碎片不可! 劉聰喝道:「弓真,你有何遺言?」 弓真道:「只有一句。」 劉聰道:「先說遺言,再死。」 弓真道:「我跟你的協議是,假如那個人是不忠不孝之徒,我方要殺他,對也不對?」 劉聰道:「不錯。」 弓真道:「那我便不能殺謝天。」 劉聰道:「為什麼?」眼睛居然露出了笑意。 弓真道:「謝天投靠皇上的目的,原來並非為了貪圖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刺殺皇上。這樣,他既非不忠於晉室,也非不孝於先人。弓真焉能將他殺於劍下?」 劉聰拍手道:「辯得好。就憑這番話,朕便應該饒你一條死罪!」 弓真道:「多謝皇上。」 這時,只聽得「汪汪」之聲從走廊傳來,一人拖著一頭用鐵煉鎖著的怪物,進入偏廳。 第四章視人如狗 劉聰見到此人,說道:「曜侄,你終於從長安趕來了。」 只見劉曜身高九尺有餘,白眉赤目,手長垂膝,須長得稀疏數條,卻長達五尺,樣貌真是古怪,然而赤目顧盼,卻是炯炯生威。 他手中持著一條粗大鐵煉,跟著一頭四足野吠的頸,看清楚,那竟是一名二十歲不到的少年少年嘴巴還不斷吐出「汪汪」狗吠之聲。 弓真心下又是奇怪、又是不忍,暗忖:這人究竟是誰?劉聰見到他給折虐得人不如獸,非但不加同情,反倒有點得意,真不是人。 劉曜道:「皇上,微臣遵從令旨,已將司馬業帶到你面前。」 弓真這才恍然:「原來他便是漢人的皇帝!他殺害了這麼多的胡人百姓,受到此報,也是應得之分。」 見到司馬業披頭散髮,衣衫襤樓,還沾滿了黃黑黑的泥巴糞土,口中「汪汪」連連,說是像一名落難皇帝倒不如說更像一條狗。 弓真看見他的慘狀,隱隱覺得,他殘害人民,視百姓為草芥,固是十死不能贖其罪,然而劉曜如此折辱他,卻又未免辱人太甚,並非大丈夫所為。而且,據說這漢人皇帝登基不久,而且登基時早已天下大亂,似乎今日百姓的民不聊生,跟他的相干也並不大,倒不能全怪在他的身上——他不過是一名少年而已! 劉聰道:「曜侄,你三攻長安,今日立下蓋世奇功,生擒了這作威作福的漢狗皇帝,為千千萬萬胡人出了一口烏氣,真是可喜可賀。」 劉曜道:「城外還有王公大臣一百三十七人,微臣斗膽,未經問准皇上,擅自把他們帶來清河。」 劉聰皺上眉頭,說道:「幹嘛勞師動眾帶上這許多人,把他們一古腦兒殺掉,豈不更省米飯?」 劉曜道:「皇上有所不知。這漢人皇帝如今潦倒至此,可謂人不如狗,如不讓以往對他卑躬躬屈膝的臣下看個清楚這狗皇帝的狼狽模樣,豈不辜負了我生擒他的一番苦心?」 劉聰鼓掌大笑道:「曜侄此言對極,先讓這班文武大官看清楚司馬家皇帝的狗模樣,再放他們流回江左,將司馬家的窩囊相傳遍南方,心寒敵人之膽,也令漢人知道,殘害胡人的漢人皇帝的下場,就是如此!」 劉曜道:「微臣還有一個好玩意。」 劉聰道:「請說。」 劉曜道:「皇上生平最喜歡圍獵。不如我們就在清河開圍一場,令司馬業執戟前導,皇上趕野獸出來,讓他擋在皇上利箭之前!」 劉聰大喜道:「妙計,妙計,我們立刻便行!」 劉吸道:「至於那一百三十七名王公大臣,微臣也請皇叔先恩准,放他們一併出圍,好讓他們也為主公的性命安危擔心。」 劉聰道:「正當如此。」問弓真道:「我們一起去打獵,你也一起來。」 弓真搖頭道:「我有點病,胸口悶悶的,想回房間休息。」 劉聰道:「隨你的便吧。」 劉曜見到皇上對弓真如此禮待,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 劉聰知他心意,介紹道:「這位是弓真少俠,他的劍法可高得緊,一劍就殺了殺胡世家的方山,朕打算收納他在麾下。」 劉曜漫不經心道:「是。」 在他心目中,方山並非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殺了方山,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劉聰道:「我們去也!」 他大步走出,北宮出、武崢嶸及一夥羽林軍自然緊緊跟在他的週身,寸步不離,再沒人去理會躺在地上的謝天。 劉曜一拉鐵煉,司馬業的身子飛上半空,給他牽引著走。他走得並不甚快,鐵煉始終拉得繃緊,司馬業亦一直留在半空,沒有墜下。這名善於奉承、手段陰毒的大將軍,竟然也是一位內功深厚的大高手! 弓真口稱有病,倒非說謊,看見堂堂皇帝給人折磨到這個地步,看得胸口發悶,不想跟著再看下去。 弓真回到房間,穗兒早在等著。 穗兒將一張招成雙鯉魚的方箋送給弓真,說道:「公子,你出去後,有人送了這封信給你。」 弓真卻不接信,笑道:「你該知公子西瓜大的字不認得十個、八個,還是乖乖念給我聽吧。」 穗兒打開方箋,抽出信函,念道:「此地虎狼之地,欲保性命,速走為上。」抬頭望弓真。 弓真道:「沒有了?」 穗兒反反覆覆把信函前後再看一遍,說道:「沒有了。這封信既沒上款,也沒下款,沒頭沒腦的,也不知說些什麼。」 弓真沉吟半晌,問道:「信是誰交給你的?」 穗兒道:「你走之後,我到小廚房煮午飯吃,之後回到房間等你回來,便在幾上見到了此信。」 弓真尋思:這人說這裡是虎狼之地,誰人不知?單就我到來之後,死的高手便已不少,連石虎,謝天這樣的絕頂高手,也得一個中毒未救,一個命喪當場。如果我弓真怕死,怕危險,那就不會來清河了。 又想:留書之人究竟是誰,是敵是友呢?他是哄我離去,還是好心示警?想來想去,這裡的朋友除了史遷世之外,實在想不上任何人,可弓真早上出去,正是會晤史遷世,跟他聊天,史遷世又何需多此一舉,神神秘秘來信示警? 他心中忽然浮現一個人,問道:「穗兒,你能不能從信裡看出,寫信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穗兒「哇」的一笑:「穗兒也不過讀了七、八年書,自己的字寫出來也是見不得人,哪裡有這樣的眼力?不過看這人的筆跡蒼勁有力,倒不像是女人的手筆。」 弓真微感失望,心道:「果然不是她。」 穗兒鑒言察色,問道:「公子的心目中,是猜想著某一個人?」 弓真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跟她只見過一面,她還是我敵人,哪會來信向我示警?」 穗兒道:「連公子也猜不到是誰,穗兒更猜不到了。」 弓真打了個呵欠:「搞了一整天,我倦了,想小憩一陣。」 穗兒卻沒有出房,只是望著弓真,神色有點扭捏,有點害羞,又有點緊張。 弓真看見她的模樣,笑道:「怎麼了?有事跟我說?」 穗兒點點頭,又搖頭。 弓真道:「什麼事情不能說?莫非……崔二爺不捨得你這名漂亮乖巧的丫頭,竟要收回?」 穗兒忙道:「絕沒有這樣的事。公子對我這麼好,便是二爺要回我,我也決計不肯。除非……除非是公子不喜歡穗兒服侍,不要穗兒了。」 弓真道:「我可怎捨得?咦,這是…」 只見穗兒持著一套衣褲,送給弓真,笑吟吟道:「公子,你試試合不合穿?」 弓真又驚又喜道:「是你縫給我的?」 穗兒點點頭,服侍弓真換上衣褲。這套衣褲五彩繽紛、條紋相間,卻是氐族富貴人家的服色。 崔相送給弓真的布帛,質料雖美,卻是整塊織成,穗兒將之割成一條一條,以細線縫補成一張大布,方才剪裁成氐人愛穿的條紋衣服。 氐人百姓的衣服通常不是青色、就是白色,富貴人家卻愛五彩斑斕,招搖過市,更鮮艷於高門漢人。 弓真穿起這套新衣裳,活脫便是一個氐族富家子弟,攬鏡自照,也覺新穎,捉住穗兒的織手,歡喜道:「那些漢人衣褲,害得我好不蹩扭。虧得你有這雙巧手,為我做出一套氐人衣服來,我真不知該怎樣感激你才是。」 穗兒滿面通紅,卻不敢抽回雙手,低頭道:「為公子做事,是奴婢份內的事,公子說感激,可折煞穗兒了。」 弓真見到她低頭羞澀的樣子,心神一蕩,忍不住低頭吻下。穗兒不敢反抗,便是要待反抗,此刻心神皆醉,卻哪裡有半分氣力反抗得來? 過了不知多久,穗兒輕輕掙脫弓真的掌控,說道:「奴婢出去了。」反手帶上門戶。 弓真舔舔嘴唇,怔立良久,方才就寢。 睡得昏昏沉沉,突然聽見「奪」的一聲,身前一陣疾風掠過,猛地驚醒,只見一根短箭插在牆上,相距鼻子不過三寸,假使此箭射下五寸,便已洞穿了自己的太陽穴,那真的是死得不明不白了。 弓真嚇出一身冷汗,拔出短箭,衝出門外,掌中自然不忘帶少阿劍。 他出到房外,只見一條黑影身法好快,已在二、三十丈外。此時已是深夜,依稀可見黑影身形一翻,翻上牆頭,再一翻,倏忽無蹤。 弓真不懂輕功,卻哪裡追他得上?心道:好歹也得循他走的路途跟上去,看看有沒有蛛絲馬跡留下。 他爬出圍牆,沿著腳印一直摸索。那人輕功極高,腳步踩在泥地、踩在草堆,只留下淡淡痕跡,加上天色已暗,辨認更是困難。追出一段路後,終於再也找不出足跡來。 弓真心道:「此人輕功如此高強,看來武功也是高手。為何適才一箭,竟會失了準頭,殺我不死!偏又不補上第二箭,取我住命?」 心念一動,取上短箭一看,只見箭上系有一短箋。 他拉出短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寥寥十幾個大字,自己自然一個也看不懂,卻覺得有點眼熟。掏出先前穗兒交給他的信函對照,兩信字句竟然完全無二:此地虎狼之地,欲保性命,速走為上。 弓真思忖:這人兩番向我示警,卻又神神秘秘的,不敢現身見我,究竟是何意思?無論如何,他沒有一箭射死我總算對我不太壞。 忽聽得一陣密如亂麻的草木落葉聲音,只見遠處一道黑光、一道白光交叉飛舞,猶如兩條矯捷游龍,竟是兩人交手過招。 看清楚,過招二人一人衣衫破爛,使用一根竹棒兒,正是連三滔;另一人使的是長劍,竟是王璞那名劍法奇高的奴僕阿豬。 兩人又快又凌厲,招式到處,四處草木如同落英紛紛而下,然而劍棒相交,卻是悄無聲息。 弓真心下奇怪:阿豬和連三滔怎會打了起來?嗯,王璞和連三滔爭奪崔三小姐,早就恨不得拚個你死我活。阿豬雖然被送了給崔桓當奴僕,骨子裡當然也是為王璞辦事的。 連三滔與阿豬交手百招,漸漸佔了上風,他武功本就勝過阿豬不止一籌,但忌憚阿豬掌中寶劍鋒利,恐防竹棍被削斷,所以招招避重就輕,觀准對方的劍脊才掠棒去格,若非如此,早就勝了。 鬥到分際,連三滔竹棒打圈,阿豬寶劍本來刺至半途,忽地發覺對方竹棒的內力猶如漩渦,直要把寶劍抵進窩心,心下一驚:我以為這廝怪招多多,想不到內力也遠勝於我!趁寶劍陷入未深,連忙抽劍後退。 這一猝然變招,肋下登時露出老大一個破綻。 連三滔卻不乘勝追擊,反而收招,全身猶如強弓繃緊。 弓真大奇。他不敢讓二人發覺自己,屏息靜氣,蹲在長草堆,自草隙間偷瞥戰場。再多看幾眼,方才隱約見到連三滔身後站著一條人影,怪不得他不敢乘勝追擊,殺掉阿豬了。 站在連三滔身後的人,赫然是王璞! 連三滔冷笑道:「王璞、陶臻,你們以為聯手,便能殺得了老子?」 阿豬殺意大盛:「連三滔,你既自招認上了我的身份,是自己找死!」 他當然便是連三滔口中的「陶臻」。 弓真心道:「原來連三滔已認出了王璞這名奴僕的身份。嗯,陶臻,陶臻,他跟陶侃是什麼關係?」 連三滔懶洋洋道:「老子非但認出了你們的身份,還猜到了你們的意圖,是不是更該死十倍?」 王璞道:「你的企圖,我又何嘗不知?」 連三滔仰天大笑道:「這太妙了。你們要殺掉老子,免得老子壞了你們的大事;老子也要殺掉你們,免得你們壞了老子的大事,真是天衣無縫、天作之合。」 弓真越聽越是奇怪:他們口中說的大事,似乎並非意指崔三小姐的婚事,莫非他們此來,竟是另有圖謀? 王璞輕彈指甲,悠然道:「那麼,最好就是咱們先打一場、拚個你死我活,死掉的人自然無法復活,壞掉對方的大事了。」 二人對話,站立的姿勢全無改換,依然是一前一後,王璞站在連三滔的背後,王璞既沒走到連三滔的前面,連三滔也沒轉身。 連三滔抬頭仰天,上下四方轉動了一圈,舒展頸骨,說道:「有時候,死了的人也可以復活過來的,對不對?」 王璞面色一變:「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搓了搓手掌,似欲搓走手裡的污垢。 連三滔舒展了頸骨,似乎還嫌不夠,索性伸了一個懶腰,背骨「喀啦」作響,懶懶道:「所以我便更該死了,是不是?」 王璞道:「是!」左足踏前一步。 連三滔道:「那你還不出手?」 剛才他那一記懶腰使力太大,竟爾站立不穩,反而向後跌退一步,與王璞相距已不足三步之遙。 王璞歎氣道:「還用你說?如果我找到機會出手,早就殺了你!」 他說的倒是實話,連三滔看似隨便站立,全身上下卻沒露出一絲破綻,令他攻無可攻。但他仍然忍不住試了三次佯攻,連三滔均先一步封住他的攻勢,令他無法出手。最後一次,他幾乎已經忍耐不住了,那踏前一步,卻是易學絕招「進退存亡,不失其正」的起手式,然而連三滔那後退一步,卻反客為方,封住了王璞隨後的絕招來勢。 王璞暗罵:這丐幫幫主瘋瘋癲癲的,手底下只怕有驚人的藝業。 非但陶臻不是他的對手,就算是我,恐怕也未必勝得過他! 連三滔做出個憊懶表情,說道:「你殺不了老子,老子可要走了。」 王噗生怕連三滔跑掉,忙道:「我們已知道了你的秘密,難道你不用殺掉我們滅口?」 連三滔歎氣道:「老子當然想殺你們滅口,要是單你王公子一人,老子便未必打得過,再加上陶大劍客聯手,老子打也不用打,也知必敗無疑,既然天意如此,老子想救司馬業那小子也救不了,只能怨他倒霉罷了。」 弓真聽到這裡,方始明白:原來連三滔來此目的,是為了營救晉皇帝。這也難怪,他畢竟是漢人,皇帝被胡人所擄,自然是捨了性命也得相救。若然李雄不是殘害氐人百姓的暴君,他若有難,我也是拚命也要救他的。 王璞冷笑道:「你以為救出司馬業。他真的會助你丐幫復興?新皇帝在江左治理十年,勢力扎根深厚,司馬業縱是逃了出來,也是無權無勇,有啥屁用!」 連三滔淡淡道:「他跟我們丐幫合作,那便有權有勇了,再說,立主定國之贏利,以無數倍計,我們丐幫要復興,總得下注在落難王孫身上,其利方多。嘿嘿,江左政權早由你兩位族兄把持,丐幫便是投靠司馬睿,江左又哪有我連三滔的立足之地?」 王璞道:「這便是你復興丐幫助大計?」 連三滔道:「不是。」 王噗奇道:「哦?」 連三滔道:「目下老子的投晉大計既已為你所知悉,亦無謂再走下去。倒不如將錯就錯,真的跟劉聰履行三關之約,只需他過得了其餘兩關,證明他確有駕御天下的能力,整個丐幫一百三十八萬幫眾,便為劉聰所驅使——老子自然會大放其水,不會讓劉聰這老混蛋過不了關的。」 王璞道:「你要倒轉搶頭,跟江左對壘?」 連三滔道:「沒辦法啊沒辦法,要振興丐幫,必得找一個大靠山,司馬業既然救不成,只有找劉聰了。」 王璞道:「難道你數典忘祖,忘記了自己是一位漢人?」 連三滔道:「我正是數典忘祖,丐幫弟子已活於水深火熱之中,幾乎連樹皮草根也沒得吃了,搬這漢人祖宗出來,有個屁用?我們寧願當條飽肚子的胡人狗,也不願當一個餓死無人收拾的漢人。」 王璞本來萬事皆像滿不在乎,聽見連三滔這番大逆不道的厥詞,也忍不住怒上心頭,罵道:「你這個漢奸!」 連三滔懶洋洋道:「你罵吧,反正我若得逃離此地,為了向新主獻媚,也非得告訴劉聰你們的身份不可。嘻嘻,你們一共有二十一人,劉聰、劉曜兩隊兵馬加上來,卻足有五萬,古人不過以一當百,你們卻可以一當兩千多,倒真是勇者無懼,大勝前人哩!」 王璞聽得這番話,面色極是難看,「如此說來,我們非打一場不可的了。」 連三滔搖頭道:「老子是不會跟你們動手的。要打,老子打你們不過,要逃,倒有十足的把握——老子只需逃得出去,見著了劉聰,你們便死定了,哪用得著跟你們拚命呢!」 王璞道:「給你一個機會,我答應你,與你單打獨鬥,不用陶臻幫手。」 連三滔嘻嘻笑道:「你給老子機會,老子不給你機會,失陪了!」身形一晃,飛身掠高一丈。 適才三人對峙,大家均不敢妄動,以免露出了破綻,給對方可乘之機。此刻連三滔先動,陶臻的劍如影隨形,刺向他的胯下,招數極其陰毒。 連三滔怪叫道:「乖乖不得了,可別給刺卵蛋,絕子絕孫!」翻了個觔斗,身子竟能在半空轉折,向西斜飛出去。 王璞早在等候,攔腰一掌拍出,卻是解卦的一招「其來復往」,這一掌來勢乃自中央掌出,不論前後左右皆無所趨近,只有硬接一招。 連三滔其意本在逃走,不欲硬接,逼不得已揚起了缽頭,砸在王璞的掌心。 王璞這一掌蓄勁而發,連三滔卻是倉卒出招,硬拚之下,強弱立判,連三滔缽頭碎裂,手掌震得揚起。若非他用缽頭卸去部分掌力,腕骨已給王噗震斷骨臼。 連三氣血翻湧,卻藉著王璞一掌之力,飛出七、八丈外,叫道:「王公子,多謝你一掌相贈,送我一程,再會了!」得意洋洋,飛似的逃跑。 他料得完全不錯,他固然不是王璞和陶臻夾攻對手,然而若要逃走,兩人也困他不住。 王璞和陶臻心知事關重大,若給此人走脫,非但所謀大事盡化流水,自己也必死無疑,更不用多說,趕忙提氣尾隨追去。 三人均是輕功高強,倏忽已無影無蹤。 弓真方才鬆了口氣:若給適才三人發覺,不管誰都要殺已滅口,自己非命喪當場不可。 他心忖:這三人輕功不知誰高誰低,只是崔府距此不遠,連三滔只需回到崔府,走到劉聰或劉曜的身邊,王璞便一敗塗地。單此一點,連三滔的勝算便大大增加了。 想到王璞不可一世,只怕今仗難以身免。他雖對王璞並無半分好感,也不禁歎吁。 第五章殺侄 弓真回到房間,突然被人七手八腳捉住,按倒地上,然後點住穴道。他劍法雖高,可是這一著猝不及防,竟無還手之力。 他被人扯著頭髮,拉起頭來,只見按住他的是一班護院,眼前站著一人,卻是崔相。 崔相拇、食二指拈著一根金釵,問道:「你是從哪裡得到這個的?」 弓真驚問:「你怎會得到這根寶釵的?」 這根寶釵正是四天前僮僕留下的,弓真一直藏在身上,卻怎會落到崔相手中? 崔相道:「那是你今早在招婿館遺下的。」 弓真心裡暗暗叫苦,「這麼一來,他們定然以為我是偷東西的賊人了。怪不得二爺如此憤怒。」 崔相面目凜然,說不出的可怕,他把寶釵對準弓真的眼睛刺去,差一點點沾著眼球,緩緩道:「我問你的話,你最好老實回答,否則我先戳瞎你的左眼球,再戳瞎你的右眼,讓你一輩子成為盲人,什麼也瞧不見。這根寶釵,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弓真心道:「我好歹也算是崔府設法寵絡的貴賓,如今崔相勞師動眾,這樣來逼於我,可見得僮僕偷走的事物,定然極其重要。嗯,我跟僮僕非親非故,也毋需為他隱瞞。再說,我也絕不能背負賊人的罪名。」遂把經過和盤托出。 崔相沉吟道:「你的所言,句句屬實?」 弓真道:「我騙你做啥?所有東西,均是那僮僕偷的,與我無涉。」 崔相抽出腰部佩劍,說道:「你既已說了實話,我便給你一個痛快的死吧。」 弓真大叫道:「我既說了實話,你為何還要殺我?」 崔相歎氣道:「此事關係一個重大秘密,我不殺你滅口可不成。」 劍刺出,忽地一人挨了出來,叫道:「二爺,別殺公子!」竟然以身擋住這一劍。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穗兒。 只見她肋下中劍,傷口鮮血染滿了衣裳,一雙眼睛只是望著弓真,極是關心,對於自己的傷口竟似毫不痛楚。 弓真垂淚道:「穗兒,你何苦為我檔劍?」 穗兒微笑道:「公子有難,奴婢先行,這是份內的事……」傷口鮮血泉湧,口中咳出血來,再也說不下去。 崔相見穗兒捨身護主,又妒又恨,恨恨道:「穗兒,你有了這小子,倒忘了誰是你的真主人了。」 穗兒本來是崔相妻子崔二夫人的貼身侍婢,崔相生平好色,早對穗兒有了染指之心。一個多月前,崔相覷個機會,便欲把穗兒姦污,誰知穗兒死命反抗,驚動了夫人。崔二夫人與劉聰交情甚佳,崔家今日得以在清河安枕,得仗崔二夫人之力甚大,是以崔相懼內如虎。結果崔相非但「家法伺候」,而且是「大刑伺候」,至於崔家「家法」是跪圈頂唾壺提棍子,還是另有別種古怪手段,那可不得而知了。 崔相闖下這樣的一個巨禍,二夫人下令,無論如何,須得將穗兒送走,遂把這樣漂亮伶俐的丫環送了給弓真。 穗兒道:「二爺既然把穗兒交給了弓公子,我再與崔家無關,弓公子才是穗兒的真正主人。你要殺他,須得先殺了我。」 崔相看見穗兒堅決護主,妒忌更甚: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對我!說道:「我偏不如你意。我殺這氐人小子,卻不殺你,看你拿我怎樣!」 他一劍往弓真咽喉刺去,劍到中途,出盡吃奶氣力,也刺不下去。 北宮出不知何時出現,拈住了劍尖。 崔相只覺一段大力從劍身傳至,虎口劇震,長劍脫手,竟然片片碎裂,叮叮噹噹紛落地上,甚是悅耳——自然在崔相耳中聽來,卻是難聽得有如喪曲。 北宮出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召見弓先生,吩咐小人把弓先生帶到他的跟前。」 崔相大是尷尬:「這個……這個……」 北宮出道:「莫非崔二爺今日殺不到弓先生,誓不罷休?」隨手從一名護院手中奪過長刀,雙手奉給崔相,說道:「崔二爺既然執意如此,我亦無可奈何,請下刀。」 崔相連忙道:「在下絕不是這個意思。皇上要見弓先生,在下哪敢阻攔半分?請大人立刻將弓先生帶到皇上跟前聽命。」 北宮出道:「你跟弓先生有什麼深仇大很,非得殺他不可,我可管不著。只是皇上要見的是一位完完整整的弓先生。」 崔相忙辯道:「如今的弓先生,可沒短少一根毛髮啊。」 北宮出道:「你教我抬著他走?」 崔相這才會意,連忙著下人解開弓真的穴道,暗罵:「你這閹人有心玩弄大爺,以你的武功,焉會不懂得解穴?你身為漢人,卻為胡狗辦事,欺侮漢人,有朝一人司馬氏重來,漢人大翻身,老子非得把你抽筋剝皮,搾成肉油不可。」 他一向出口成文,對著北宮出,更是出口恭謹,謙稱「小人」,然而在心中卻是自稱「老子」,什麼髒話也說出「心」來了。 弓真恢復活動,即時撲在穗兒身上,放聲痛哭,摸摸她的鼻息,斷斷續續,氣若游絲。 北宮出道:「弓先生,皇上等著你,請速起行。」 弓真道:「北宮先生,請向皇上回覆,弓真身有要事,不能去見皇上了。」 北宮出雙眉倒豎,叱道:「皇上你也不見?好大的架子,好大的膽子!」 弓真道:「弓真絕非大架子,也非大膽子,而是我的婢女受了重傷,命在垂危,不得不立刻找大夫救治。」抱起穗兒,便要出門。 北宮出道:「你知道那裡有大夫?」 弓真愕然搖頭。 北宮出驀地欺身過來,手掌略揮,弓真半移身子,懷抱的穗兒已給搶去。 這半個月來多歷變故,弓真已非吳下阿蒙。此時雖然變生肘腋,但他心神未亂,手掌握著劍柄,急地思忖:出劍呢,還是不出?這人的武功比直陰還要高得多,我的身子遭他一碰,氣血未復,出劍難免稍慢,可沒把握殺得了他! 北宮出卻不理他,把穗兒抱給崔相,淡淡道:「快找最好的大夫,救她性命。如果她小命嗚呼,你也別想活下去了。」 弓真心下一寬,握著劍柄的手不免鬆了下來,心道:「由崔相來找大夫,當然比由我來找容易得多,哼哼,如果穗兒有何不測,北宮出不殺他,我也要這奸人血濺償命!」 崔相哪敢說半句話?生恐耽擱了半分,斷送了穗兒的性命,自己的老命也就難免不保,抱著穗兒,正欲飛步出去找大夫,忽聽得北宮出道:「慢著。」 他腳步不得不停下來,惶恐道:「北宮大人,還有何吩咐?」 北宮出道:「你把這小僕安置給大夫醫治之後,請通知崔三小姐,叫她今晚見皇上。」 崔相驚道:「什麼?」嚇得身體打戰,差點連懷裡的穗兒也跌在地上。 弓真心道:「皇上召見崔三小姐,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為什麼他竟嚇得面如土色,比遇見獅子老虎還要驚慌?」 北宮出道:「皇上的聖旨正是如此,你如要違抗,自己跟他說吧。」 崔們臉上露出極度為難、又是極度尷尬的神色,躊躇道:「這個嘛,這個嘛……」 北宮出卻不理他,拉著弓真道:「弓先生,我們走吧。」 崔相急道:「北宮大人,請留步!」 北宮出喝道:「還不快去找大夫,你想這小丫頭送命!」 崔相聽此一喝,嚇得心膽俱裂,哪敢多說半句?即時狼奔而出,一眾護院自然乖乖跟在他身後。 弓真到達時,劉聰早已設筵相候。 筵間菜餚極是豐盛,鮮魚熊掌、山珍海味,盡皆由崔府家廚巧手烹製,再由劉聰的貼身宦官以銀針試毒,方才端來享用。 弓真心念穗兒安危,猶如十五雙吊桶,七上八落,菜餚雖美,卻哪裡吃得下嚥?只是看見劉聰談笑風生,不好掃他的興,只好強顏歡笑,湊興問道:「皇上圍獵,這麼快便回來了?」 劉聰道:「掃興!掃興!朕派司馬業這條狗先行驅獸,誰知他的那班狗官竟然同聲大哭,說什麼京都淪陷,皇帝淪落,哭得心煩紊亂,宰了幾個人洩憤,然而什麼圍獵的心情也沒有了,不如索性回來,與弓少俠你大醉一場。」 弓真心想:文武百官拗哭皇帝蒙塵,也是情理之常,怪不得他們呀。 劉聰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微笑道:「你以為朕帶司馬業出外圍獵,連帶他的文武百官同行觀看,只是為了侮辱漢人皇帝,一快獸慾,對不對?」 弓真默然,表示默認。 劉聰道:「朕是一國之君,豈會行此無聊意氣之事?朕有心要晉室百官觀看司馬業的狼狽樣子,是想試探他們對於晉室的忠心到了哪個地步。如今他們竟然不怕朕取他們的性命,也要為司馬業而哭,可見得晉室氣數未盡,你倒說說,朕的心情怎能好得上來?」 弓真心中一驚:為政之道,竟有如此詭譎,真是令人既驚心、又噁心。雖然討厭劉聰,卻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由衷道:「皇上高明!」 劉聰道:「此刻中山王還在逼著司馬業圍獵,朕卻先行回來,找你喝酒,你道是為何緣故?」 弓真發覺到劉聰的話越說越玄奧,越發不明,搖頭道:「不知道。」 劉聰下一句話更是奇特:「你可還想當大將軍?」 弓真道:「想,不過……」 劉聰哈哈大笑,接口道:「不過你不打仗、也不殺人,更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對不?」 弓真坦言道:「不錯!」 劉聰目光炯炯盯著他,緩緩道:「這次朕許你當大將軍的條件,也是要你殺一個人,這人非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而且殘暴好殺,你殺了他,不啻為萬民除了一大禍害。」 弓真默然半晌,說道:「我得先知道他的名字,方能決定。」這次他學乖了,絕不會妄下承諾,殺「下一個進來的人」。 劉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中山王劉曜!」 弓真吃了一驚,打翻了身前酒杯,杯中美酒濺得一身都是。 要知劉聰麾下,以膘騎大將軍石勒、中山王劉曜為兩大柱石,劉聰的漢家天下,幾乎全都是這兩人打下來的。皇帝欲殺功高震主的大功臣,自古皆然,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只是劉曜乃是劉聰的侄兒,從小為劉聰收養,情同父子;要說功高震主,更是遠遠不如石勒,劉聰要弓真殺人,怎會殺到劉曜的頭上? 劉聰道:「劉曜是朕的侄兒,自小由朕撫養長大,雖是親同父子,卻飛揚跋扈,對朕早有不臣之心,是為不忠不孝;他攻晉陽,率兵大掠百姓的珍寶財物,殺投降官家屬三萬餘人;三戰長安,殺無辜百姓無數,將八萬平民逐出長安,流離失所,路旁死者枕藉,是為不仁不義、殘暴好殺,你倒說說,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殘暴好殺之人,該不該殺?」 弓真道:「該殺!」 劉聰喝了一杯酒,歎息道:「朕今年六十有三。少年時日日在馬背征戰四方,能挽弓三百斤,擊劍退千百人,從來未逢過敵手。近三年來,卻感到氣喘力弱,自知大限將至。曜兒手執兵權、野心勃勃,朕歸天後,粲兒登位,定然壓不住他。」 他口中的粲兒,正是他的長子,皇太子劉粲。 劉聰續道:「漢之江山,由先父光文帝親手打來,朕縱不能保它千秋萬世,最少也得傚法漢朝,度過四、五百年光景;朕可絕不能讓帝位自粲兒手中而絕!」 弓真道:「所以皇上便要我殺掉中山王!」 劉聰道:「不錯,曜兒雖是我疼愛的侄兒,然而為了社稷,朕只能揮淚斬之!」 他雖說「揮淚斬」,可是眼中卻無悲淒之色。弓真心下悚然生懼:劉聰果然是成大事的狠心人,談到殺掉親侄兒,面不改色,連眉毛也不抽動一根,心腸確是硬如鐵石! 其實弓真有所不知。七年前,先帝劉淵賓天,傳位給長子劉和。 劉和跟兄弟不和,即位之後,恐懼兄弟謀奪他的寶座,暗派高手刺殺手握重兵的眾位弟弟大司馬劉聰,大司徒劉裕,北海王劉乂。 三人洞悉此事,奮起反擊,光是極西室一戰,就死了十六名高手,連大內第一高手呼延攸也給砍下頭顱,劉聰、劉乂滿身浴血,終於格殺了劉和。 本來大家和群臣商議,劉乂人品淳厚,最適合任為皇帝,可是他年紀太輕,恐怕未能服眾,所以群臣議決,暫由劉聰登位,安定之後,再由劉乂繼任。 劉聰登位時曾揚言:「我的弟弟劉乂人既好,行事更是公正不阿,本來是當皇帝的最佳人選。但是此刻四海未定,天災人禍到處蔓延,各位大臣擁護我當皇帝,不過是見我比弟弟年長而已。待得弟弟年紀長大之後,我便把帝位傳任給他,我則從此逍遙快活,到齊魯隱名,不問世事,過我從來渴望的淡泊生活了。」 皇太弟劉乂等了七年,劉聰當皇帝越當越是開心,絲毫沒有依言傳位給弟弟的意思。 終於在今年初,劉聰授意長子劉粲誣告氐、羌十數酋豪謀反,廢去他的皇太弟之位,沒多久,劉粲暗使武崢嶸率領高手,佯裝賊人,殺掉劉乂及其同黨,正式登上了皇太子寶座。 然而誰都知道,劉曜與劉乂素來交好,且有傳聞劉乂本擬登位之後,把劉曜立為皇太子——如非有心篡位,劉乂既非沒有兒子,又何需強認一兒,甚至立這位手握重兵的侄兒為皇太子?這正是劉聰父子不得不速殺劉乂的真正原因。 如此一來,劉聰也就必得連劉曜也一併殺掉不可。這等宮廷秘密,自非弓真一介布衣所能知曉,劉聰自然也不會對弓真提起。 劉聰道:「如果我不應承,皇上便殺了我?」 劉聰大笑道:「你好聰明!不錯,此事關係重大,絕不能洩漏任何風聲出去。你若不答應,我只有殺你滅口。」 弓真搖頭道:「可惜我還不能答應你。」 劉聰厲聲道:「為什麼?」 弓真道:「中山王麾下能人甚多,他本人更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我要殺他,談何容易,皇上若然因此要殺我滅口,請自便。」 劉聰道:「說得好!要殺劉曜,確實比殺朕更要困難,可是你有便宜可佔,未始不能竟功。」 弓真道:「哦?」 劉聰道:「目下劉曜的兵馬盡皆紮在十里之外,他孤身一人來到清河見朕,週身全無高手相護。要殺他,此刻正是最佳良機。」 他笑了一笑,又道:「你該明白為何朕令他押解司馬業來清河交給朕,與朕在此相會吧。」 弓真道:「皇上要他手執司馬業押到平陽還不是一樣?難道他敢帶兵入京,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啊。」 劉聰道:「他與粲兒不和,是決計不肯入京的。現在,凡手握兵權之人,最忌解兵入京,任由皇帝宰割,石勒不肯入京,劉曜也不會肯入京。如果朕堅持下令,反會啟他疑竇。」 弓真聽得半明不明。劉聰的每句話,好像匪夷所思,卻又合情合理。他雖知君臣鬥爭詭譎曲折,卻想不到竟然詭譎曲折至這個地步! 弓真道:「他既是孤身一人,皇上座下卻是高手如雲,為何皇上不遣武崢嶸率領羽林軍將他格殺,卻來求殺於我?」 一言點中了要害。弓真的劍法挺高,卻哪裡及得上武崢嶸和一眾羽林軍聯手?劉聰為何棄近圖遠,相求於他?這其中必有陰謀! 劉聰乾笑數聲,慢慢道:「如果由你動手,一旦失敗,朕也沒半點損失。如果武崢嶸親自出手,卻給劉耀逃了出去,你倒想想,他會怎樣報復?」 弓真恍然大悟:「他手執重兵,倘若知悉皇上殺他,必是起兵造反,到時候皇上恐怕……」一時想不出恰當形容,只道:「皇上恐怕頭疼得很了。」 劉聰哈哈大笑道:「不錯,頭疼得很,頭疼得很……總之他一天不死,朕的頭疼便一天也好不了。」 弓真淡淡道:「只是假如小人一次失手,武崢嶸便得將我當場格殺,以為滅口了,對不對?」 劉聰撫掌讚道:「弓少俠冰雪聰明,一言就明,何用多言。」 弓真苦笑道:「皇上給出這個大將軍位子,真不容易當!」 劉聰的心計,卻比弓真所料更是狠毒,就算弓真刺殺成功,武崢嶸一樣將他格殺當場,以安劉曜部下將士之心——如果劉聰依照承諾,要了「殺害中山王的刺客」當大將軍,今後豈能安麾下百萬將士的軍心? 無論弓真此次刺殺是成是敗,下場只有一個——死! 弓真道:「我什麼時候動手殺他?」 劉聰道:「明天!」 弓真道:「明天比武招親之時?」 劉聰道:「不錯。他看完比武招親之後,便會離開清河,到時再也殺他不著了。」 弓真目光發亮、拳頭握緊,像是此刻劉曜便在他的面前,立刻便要將他一劍刺斃。他問道:「你以為我這次刺殺,有多少成算?」 劉聰道:「七成。」 他頓了一頓,又道:「也許還不止七成。朕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你的劍法,可是你殺了方山和五名治頭大祭酒,總可知其大概。明日此武招親之時,朕安排你坐在劉曜身旁,二幾相距五尺。以你出手一劍之準,到時候他全神注意台上比武,猝不及防,必然無法避開。」 弓真道:「五尺?恐怕不夠。」 劉聰奇道:「五尺已經是最近的了。你掌中劍長三尺,如果相距太近,只怕出劍受阻更甚。」 弓真搖頭道:「我並非這個意思。五尺太近了,至少得有八至十尺,否則我的寶劍刺進他的咽喉,他臨死一掌,我無路可退。」 劉聰心道:那不正好?但他自然不能把心中的話宣之於口,說道:「相距多出三尺,你的劍相距他的咽喉多出三尺,你可有把握?」 弓真談談道:「我一劍刺出,好像從來沒有失手過。」 劉聰鄭重道:「但你千萬不能讓他的劍出手。他的劍名為『五色神劍』,乃是天下無雙的寶劍,無堅不摧,只要他一出劍,你就死定了。」 原來劉曜天賦異稟,少年時得逢奇遇,拜了管波山一位異人為師,除學得一身驚天動地的絕技之外,尚得傳了一柄天下無雙無對的稀世寶劍。 此劍長只兩尺,以赤玉為背,其光澤可以黑中現物。劍身顏色能隨四時而作紅、黃、藍、青、紫五色,故名「五色神劍」。劍背刻字日:「神劍御除眾毒」,遇毒驅毒、遇寶刀利刃則斷寶刀利刃,今世的鑄刻及相劍大師九風子曾經見過此劍,讚歎不絕,譽之為天下第一奇劍。 弓真聽劉聰說完此劍來歷之後,只道:「我可以保證,他的咽喉給我一劍削斷,那把五色神劍則還未拔出鞘來。」 劉聰拍掌道:「這朕便放心了。明天朕安排你們各據一張八尺長桌,並排而坐。你可不要讓朕失望了。」 他從袖中揣出一本絹冊,交給了北宮出,對弓真說道:「這是給你的。」 弓真從北宮出手上接過絹冊,只見絹冊是以上絲織成,質地極佳,雖然極為陳舊,墨色淡得褪了十之三、四,依然柔韌有力,撕之不破。他略看一看,只看表面密密麻麻書滿圖形,圖旁寫滿蠅間小楷,似乎是本武功圖譜之類。 劉聰道:「這是琅琊王家三大奇功的『易步易趨』秘笈,天下高明步法莫過於此,你劍法雖精,畢竟不會武功,如果得此步法輔助,明天之謀成算又多出了幾成。」 弓真道:「多謝皇上賞賜。」 劉聰道:「這本秘笈是王璞夢寐以求的寶物,據傳書中步法,連他也未曾練成。此步法博大精深,諒你一晚之內,也不能領悟多少。然而多學一點,多一分便宜。明天是成是敗,要看你的造化了。」 這時,門外宦官喊道:「中山王到!」 第六章復活 劉曜神采飛揚,進入大廳,手中鐵煉鎖著的,自然是司馬業。 劉聰喜道:「曜兒,朕正與弓少俠談得興起,你也來加入,那太好了。」 弓真看見劉聰一瞼歡喜,仿似父親見著了親生兒子,哪裡像剛剛商量了殺他的大計?胃裡一陣收縮,有點想吐的感覺。 劉氏叔侄大吃大喝,言不及義,清談了一會兒。 弓真見百無聊賴,出言告退:「皇上,草民不勝酒力,請准告退。」 劉聰道:「哈,朕正好亦急著大便,不如散席。」轉頭對司馬業道:「朕賞你一件差事,朕大便時,你便在馬桶旁邊為朕撥扇子扇涼吧。」 司馬業低頭道:「是,皇上。」 劉聰大笑,一步當先,司馬業只好乖乖的跟著他。 這時門外宦官喊道:「王璞求見皇上。」 弓真心頭一震,王璞還敢求見?莫非連三滔已被他殺掉滅口? 劉聰皺眉道:「王璞何事求見?什麼要事,都等朕大便後再說吧。」 北宮出道:「臣叫王璞等一等。」身形一閃,已閃到門外。 劉聰領著司馬業到廁所,一邊說道:「司馬皇帝,便後你可得給朕擦擦屎……」 弓真和劉曜只有告退。去到門前,果然見到王璞正在垂手等候。 只見王璞神情如舊,瀟灑倨傲,身上不帶半點血跡傷痕——就算他殺掉了連三滔,想必也曉得換過血衣,方始觀見皇帝。 弓真不敢多望,免他懷疑,思忖道:連三滔要劫走司馬業,振興丐幫。王璞的圖謀又是什麼呢?如果他要殺劉聰,在第一次觀見便下手,還有一絲希望,現下劉曜也到了清河,殺劉聰只有難上加難了。 又想:他吃下了八季爽神丸,如果要對劉聰不利,豈非自招死亡? 然而不是為了殺劉聰,王璞還有何其他目的? 可是,弓真若是忠於劉聰,又為何不把此事報告劉聰?他若是另有圖謀,所圖得又是什麼?看他來到清河一向的所言所為,卻不似有任何圖謀在心? 弓真走到穗兒的房間,見到她的傷口已被好好包紮,睡得呼吸均勻,想來不至性命有礙,才放心下來。 他不敢吵醒穗兒,正欲躡腳離開,忽地聽到門外傳來一人道:「你此行可得小心,可千萬別給他瞧出破綻來,否則崔家上上下下,個個人頭不保!」 聽口音,這人竟是崔相,弓真聽他語氣嚴厲,心道:「誰人有此能耐,可以讓崔家上上下下,個個人頭不保?」留上了心,傾耳細聽。 一名少女聲音顫抖,顯然十分害怕:「我怕,我怕做不來,給他發覺了……爹,可不可以另找別人?」 崔相歎氣道:「整個崔府之中,除了崔余清之外,就你最美,如果別人臉有你這般美貌,為父早就找了她們,又何用犧牲女兒?」 少女道:「聽說他荒淫好色,行同禽獸,連娘也……」便咽著聲音,哭了出來。 崔相安慰道:「對呀,你娘服侍他多次,還不是好端端的,一點事也沒有就回來?今晚的事,你便算你做了場夢,明早醒來,什麼也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少女哭道:「能不能夠推卻他?不如對他如實照說,說出余清在婚前悄悄逃走,那便不用使出這條李代桃僵之計,女兒也不用去伺候他了。」 崔相長歎道:「這個人暴虐無道,兼又好色如命,豈會聽我們的分辯?若然他知道余清逃走了,必定大發雷霆,說不定一怒之下,將我們崔家滿門抄折,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弓真聽到這裡,恍然大悟:原來崔三小姐因為逃婚,跑出了崔家,所以崔相便哄他的女兒上來頂替,哼,他們口中那位暴虐無道、好色如命的仁兄,定是劉聰無疑。 又想:民間一直相傳劉聰荒淫無道,果然不虛,崔三小姐明天招親,他今晚也要拿來玩玩,這等禽獸行為,令人髮指;這等暴君,非誅不可! 他初見劉聰,已生誅殺之心,如今聽到崔相這番言語,更是益發決心——崔相雖然並非什麼好東西,只是劉聰對待崔家已如此凶暴,虐待尋常百姓,豈非更不得了? 弓真本是氐族鐵兒部人,年初時,酋長鐵兒木勒給劉聰召到平陽,先遭酷刑、再遭殺害。事後劉聰派人大肆搜捕氐、羌族人,弓真流離失所,方始輾轉流浪到清河,至於鐵兒木勒之死,其實卻是劉粲誣告他與劉乂勾結謀反,這等糾纏不清的宮廷秘辛,自非弓真所能知曉。是以弓真對劉聰恨之刺骨,必欲殺之而甘心。 只是北宮出一直守在劉聰身邊,要殺劉聰,雖有七、八分把握,要殺他而後全身而退,可連一分半分把握也沒有——要弓真捨命去殺劉聰,拚個兩亡,他亦狠不下犧牲自已的心腸來。 弓真應允刺殺劉曜,也是虛與委蛇之計,以博得劉聰信任,以便伺機刺殺劉聰,至於劉曜除了勇猛精明之外,暴虐半點不遜於劉曜,便是殺掉,也決不至於冤枉了。然而弓真料不到的是,劉聰棋高一著,明天只要他一殺劉曜,武崢嶸便立刻將他格殺滅口,他再也沒有殺劉聰的機會了! 卻聽得崔相說好說歹,終於勸服女兒,收拾眼淚,走到劉聰的房間去了。 弓真躡足走出房間,忽發奇想:不如此刻求見劉聰,拖延住他,說不定可把這位無辜的崔姑娘救出魔掌。他自恃身負重任,劉聰不敢殺他,想到就做,舉步便往劉聰所居行官走去。此時已是過了子時,濃霧遮月,弓真在黑暗中步行,不免多費好陣時間才到得了行宮。 卻到行宮燈火通明,光亮得如同白晝。只見劉聰、連三滔同案對坐,各據一條腰帶,以為城牆,分別持黑白棋子,互相廝殺,正是傚法戰國時期的楚王與墨子,以棋子模效攻城。 兩人聚精會神,仿似這場棋戰攻城是真正的戰場廝殺,敗了,就得死! 弓真卻看不懂兩人幹些什麼,心下只是奇怪?剛才王璞才求見劉聰,如今連三滔竟又出現,兩人非但一個也沒有死,甚至不怕對方已向劉聰揭破了自己的陰謀,莫非,他們竟已握手言和,合議共同對付劉聰? 無論如何,王璞和連三滔均未死,共同圖謀於劉聰,對弓真而言,總是一件有利無害的妙事。 卻聽得連三淘擺下了數十枚黑棋,冷冷道:「此乃諸葛武侯傳下來的八陣圖,分成天、地、風、雲、戰、虎、鳥、蛇八陣,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剋,可謂天下第一奇陣。如果你能破解,這第二關,便算是給你過掉了。」 劉聰掀髯大笑道:「朕沖齡出征,身在馬上三十年,大小不下兩百餘戰,雖然不懂什麼陣法,戰場中可是罕逢敵手。你這等黃口小兒,紙上談兵,朕何懼於你?」想也不想,運子如飛,連續擺在案上。 連三滔見狀,額角慢慢涔出冷汗,心頭卻是暗暗冷笑:老子故意佯輸給你,你這老混蛋卻自鳴得意,真是既可憐、又可笑! 到了此時,弓真總算大致明白兩人在幹什麼,看四周站滿了羽林軍兵馬,怕不有三、五百人,把兩人團團圍住。想來連三滔武功高強,恐他加害皇上,非得嚴陣保護,方保穩當。 他心想:「難得劉聰身邊高手盡集於此,正好偷偷到他的寢室察看一下,看看崔小姐是否已到了他的房間。嘿嘿,萬一房內無人,更可躺在房內,待這狗皇帝回來,一劍將他刺殺!」 想到這裡,更不遲疑,移步走到劉聰寢室。 忽聽得腳步紛沓,四名羽林軍拿捧著一條長長的物事,走了過來,連忙閃到轉角,幸好沒被發覺。 一名羽林軍歎氣道:「哈們死傷了七名兄弟,好不容易,才為皇上辦成了這件事。想不到回來之際,皇上卻跟那名叫化子下棋,看不到咱們立下的功勞,真是倒霉。」 第二名羽林軍道:「我們拾得性命,身上沒傷,還不算走運?你口說倒霉,卻不想想送了命的禿髮和張青,他們豈非比你更倒霉十倍?」 第三名羽林軍道:「別說了,可能皇上見到這份戰利品,明早一個高興,賞我們陞官發財,也說不定。」 第一名羽林軍猛點頭道:「這確是大有可能的事。」 第三名羽林軍笑道:「如果換作我是皇上,見到這絕世稀有的戰利品,高興得連老子姓什麼也忘記得一乾二淨,別說是賞我們陞官發財,便是大將軍、大宰相,也得賞了。」 第四名羽林軍噓聲道:「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不怕殺頭嗎?」 第三名羽林軍低聲嘀咕道:「怕什麼,皇上又不在附近。」 四人說話聲中,把那物捧到寢室後,關門離去。 弓真用手指點了唾沫,在紙窗戳了一個洞,偷眼內瞧,只見房內燈火不亮、不見人影,大著膽子,偷偷潛進了寢室。 他心想:崔小姐不在寢室,卻在哪裡等候劉聰呢?忽地瞥見那條戰利品,卻是一條長長的純白波毛毯,捲成一條,也不知內裡藏著些什麼。 弓真禁不住好奇,打開毛毯一看,差點便叫了出來。 毛毯藏著一個人,這並非什麼奇事,弓真在捲開毛毯時,從毛毯凹凸的形狀,已隱隱猜到了。 毛毯藏著的人,就算是王璞、崔桓、劉曜也並非是什麼奇事,絕不會令弓真如此驚愕。然而毛毯藏著的,卻是一個身無寸縷的裸女! 毯內藏著裸女,也並非什麼奇事,劉聰的屬下源源不絕搜羅美女進他後宮,也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然而毛毯內的探女,不是別人,卻是與弓真有一面之緣的張逍人! 弓真這一驚非同小可,低聲急問道:「張姑娘,你怎麼會落入那班羽林軍的手中?」 張逍人卻不回答,一雙大眼睛只是滴溜溜不住轉動。 張逍人眨眼以應。她眨得十分急,顯然十分焦急—— 一個女孩給人脫光了衣服,的確很難不焦急的。 弓真盡量令自己的目光不看著她的胴體,這顯然是一名正常男子不易做到的事。他定一定神,脫下外衣,罩著張逍人的身體,說道:「你聽著,我可以救你出去。不過我不懂得解穴,若然你懂得,請眨一眨眼。」 張逍人連忙眨眼。 弓真道:「我指你的身體部位,如果指對了位置,你眨眼以應,明白了嗎?」 張逍人立刻「表示」明白。 弓真知道身處虎穴,片刻也不能耽擱,食指速動虛點,指得極快。 指到胸前雲門穴的時候,張逍人趕忙眨眼,一張臉已漲得通紅。 弓真心想,怎會這麼巧,偏偏落在這要緊部位?為免張逍人尷尬,佯裝若無其事,指著她的右乳道:「是這裡了?」 張逍人眨眼,臉漲得更紅了。 弓真伸手探入衣內,摸準位置,只覺得膚若凝脂,乳尖卻是緊硬而挺,心神一蕩,得調勻呼吸,方能聲音不顫,道:「張姑娘,我不懂解穴,如果使對了手法,請你眨眼以示。」伸出食指,重重一戳下去。 張逍人疼得淚水也擠了出來,眼睛卻是睜得大大的,生怕弓真誤會,再來一記。 弓真改點為抓、改抓為拍、改拍為摸,張逍人的眼始終睜開,不敢閉上。直到弓真拇指用力按下,張逍人急忙眨眼,一連眨了多記。 弓真知道使對了手法,以拇指徐徐使力按揉。其實解穴自然不用這樣麻煩,只是張逍人知道弓真身無內力,無法以內力解穴,唯有使用最笨的法子,慢慢按揉穴位,推宮過血,待得血脈恢復暢通,穴道自然解開。 忽然見到張逍人不斷眨眼,弓真愕然道:「你幹什麼?」背心突覺微微一痛,已給利器刺進了肌膚。 只聽得背後一人道:「你是什麼人,竟敢闖進皇上的寢室。」 弓真心道:「苦也,苦也,原來給羽林軍走了進來。」 三名羽林軍走到他身前,原來來者一共有四人。為首者豹頭長頸、面目黝黑,正是武崢嶸! 弓真見到武崢嶸,心中一喜,遇上熟人,那更有救,不至於不明不白死於嘍囉之手。連忙道:「武左監,見到你正好。我有事求見皇上,卻誤闖了皇上的寢宮,有怪莫怪。」 武崢嶸「哼」了一聲,卻不言語。 弓真見武崢嶸不置可否,厲聲道:「皇上有要事派我去辦,我要你立刻把我帶到皇上跟前,皇上自會叫你放了我。你如果貿然殺了我,哼哼,諒你有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心道:「劉聰也是聰明人,絕不會不分輕重因為我擅闖寢宮而殺了我,否則明天找誰去刺殺劉曜去?」 武崢嶸緩緩道:「皇上剛剛下令,見到弓真者,立殺無赦。提著你的人頭去見皇上,還可連升三級,賞黃金一百斤。」 弓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叫:「不會的,絕不會的,你帶我見皇上分辨去。」 武崢嶸道:「我自然帶你跟皇上分辨去——不過只帶你的人頭去!」 猿臂輕舒,旗幟橫掃而出,張逍人的身體砰聲飛到龍床,掙扎著也爬不起來。 張逍人給弓真按揉許久,穴道解了上來,只是還麻木不堪,活動不靈。然而見到情勢危急,不得不出手為弓真解困。然而她氣血未通,出手不免打了個折扣,武崢嶸武功更是不止勝過她一籌,雖然她突施暗算,還是接不了對方一招。 武崢嶸喝道:「殺!」 弓真背後那人挺刀便刺。弓真只覺背心一痛,忽然又一鬆,只見到武崢嶸發出驚愕至極的神色來,驚愕得嘴巴可以塞入一個土鴨蛋,像是見到一個死人從墳裡走了出來。 武崢嶸畢竟是一流高手,修為甚深,略一驚愕便回復平常,叫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一出招,就要你們兩個血濺當場!」旗幟一挺,便往弓真砸去。 一個熟悉的聲音自弓真背後喝道:「弓真,出劍!」 弓真不假思索,一劍刺出,正中了武崢嶸的咽喉。 武崢嶸眼睛睜得老大,喉頭喀喀連聲,像是死也不相信世上有這樣厲害的劍法。然而不相信也得相信,自己畢竟是連對方的一刻也接不住,死於劍下,平時從不離手的旗幟拿握不住,落了下地。 弓真回頭一看,赫然見到謝天! 謝天手執如意,瀟灑一如往時,只是臉色蒼白,好像有點站立不穩。 弓真喜道:「謝公子,你還未死,這太好了!」 謝天道:「滅口,不要逃脫一個!」 餘下兩名羽林軍已逃到門邊,謝天飛身而起,如意敲下,一人腦漿迸裂。 「卜」的一聲悶響,少阿劍穿過另一名羽林軍的胸膛,釘在門上,少阿劍猶在嗡嗡嗡嗡的來回擺動。 謝天拍手道:「好,這招『越人飛渡江』,你使得更火候了,咳咳……」摀住胸口,咳嗽數聲。他傷勢未癒,強使劍法,連殺兩名羽林軍,不免觸動了傷勢。 弓真關心道:「謝公子,你沒事吧?」 謝天運氣一大周天,喘過一口氣,說道:「我兩次示警,要你快點離開,為何不聽我的話?」 弓真又驚又喜道:「原來兩次寫信給我的人是你?」 謝天轉頭道:「這裡將有大事發生,你如不走,繼續在此待下去,必然送命!」 弓真道:「多謝關心。」他說的是由衷之言,他自出生以來,倒沒一個人關心過他的生死。 謝天冷冷道:「我並非關心你的性命。你是死是活於我並無相干,只是你須得履行比劍之約,你死了,我找誰去比劍去?」 弓真誠懇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的劍法也比我高,這場比劍我甘拜下風,自願認輸,還是不用比了吧?」 謝天厲聲道:「一定要比!除非我們其中一人死掉,否則這場劍,一定要比下去!」 弓真看見他臉色嚴厲,不禁一怯,心道:「我的劍法不知是何來歷,使他如此緊張跟我比劍,嗯,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才知道我的劍法來歷,待會兒逃了出去,亦得找個機會,問他一問,也好能回答我得到劍譜十年來的疑問。」 謝天疾厲的瞼色和緩下來,說道:「眼下劉聰必欲殺你而甘心,你還是早脫險境為佳,比劍之事,以後再談。」 弓真沉吟道:「劉聰沒有理由要殺我啊!」 謝天道:「你答應為劉聰刺殺劉曜,你認為,他絕不會殺你,對不對?」 弓真奇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謝天卻不答,只道:「只因劉聰已找到另一個更佳的人,為他刺殺劉曜,狡兔雖然未死,可是有更快的走狗,你這頭沒用的走狗也只有烹熟了。」 弓真道:「他找了誰?」 謝天冷冷一望,卻不回答。 弓真看著謝天的臉,忽然想:王璞的掌力何等厲害,何以一掌竟然打他不死?念頭急轉,脫口道:「你和王璞是一夥的,你們合謀對劉聰不利!」 謝天不置可否,只道:「走吧。」 弓真望向張逍人,只見她已換上一名羽林軍的衣服,還拾起了一把長劍護身,看來她穿衣服的手腳倒是挺快的。 張逍人道:「你們先走吧。我弟弟給劉聰捉走,我必須救他出來。」 弓真詫道:「你弟弟?」 張逍人道:「我弟弟就是張元。」目光瞟一瞟謝天,說道:「當日我們與謝大俠一戰失敗,一直躲在清河外頭的分壇,等候援兵來到,誰知剛才武崢嶸率領一班羽林軍掩至,先用火攻,卻故意留下了一條生路,待我們拚死突圍,方才逐個擊破。我和弟弟遭他生擒,其餘道友則全給他殺掉。」 弓真道:「你們和武崢嶸有何深仇大恨,他要置你們於死地?」 張逍人卻說不出來,只道:「我們與劉聰一直不和,雖然沒有公然對抗戰鬥,然而不時常有小衝突,你殺我、我殺你,也是常有的事。」 謝天冷冷道:「巴蜀的李雄本來是五斗米教的道士,把持江左政局的高門大族亦頗多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劉聰明裡千方籠絡五斗米教,暗中卻欲毀之而甘心,這也算不了什麼稀奇的事兒。」 弓真恍然大悟,對謝天道:「你先走吧,我得陪她去救弟弟。」 謝天道:「你為了這女人,連性命也不要了?」 張逍人道:「弓公子,你救了小女子一命,小女子感恩至極,來日定當圖報。只是這裡凶險無比,你與張家非親非故,無謂跟我一起冒險。」 弓真道:「不成!我絕不能看著你獨個兒留在這裡!」 張逍人心下感激,不知該是繼續推卻弓真,還是答應他一起設法救出弟弟。 謝天驀然長長歎息,說道:「弓真,我求你三件事。」 弓真慨然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用說個『求』字,只要我弓真力之所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天道:「第一,無論如何,遭遇什麼屈辱,也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想辦法令自己活下去。」 弓真笑道:「放心,我一定記得跟你的比劍之約,決計不會失約的。」 謝天道:「第二,你去找個叫王絕之的人,將你已學會的四招半袁公神劍,從頭到尾使一次給他看。」 弓真問道:「誰是王絕之?」這名字好像十分熟悉,不知在誰的口中聽過。 說話的卻是張逍人,仿似十分驚奇:「你連王絕之也不知是誰?」 弓真搖頭:「不知。」 張逍人道:「你有沒有聽過天下間有一位大煞星,兩位大英雄,三位大劍客,四位大奇人?」 弓真搖頭:「沒有聽過。」 張逍人還待解釋,謝天竟然運集掌力,將從不離手的如意摔成碎塊,搶著道:「第三,我死了之後,你須得把我的屍身以劍搗碎,可別給任何人認出了。」 他說完之後,伸手往額角一拍,整個腦袋拍成粉碎。 第七章連環暗算 這時,房外傳出了一個響亮的聲音:「裡面的叛賊聽著,你們已被包圍,插翅難飛了,還是快快向本王投降,免得死無全屍!」 只聽得四周人聲鼎沸,來包圍的羽林軍著實不少,弓真終於明白為什麼謝天要自殺了。 要知謝天得以保命,全仗王璞掌下留情。如果被人發現謝天未死,王璞與謝天的勾結立被悉穿,一直以來的圖謀不免付諸流水了。 謝天縱是全然未傷、武功更強十倍,能夠衝出羽林軍的包圍,也是枉然——他萬萬不能讓劉聰知他未死,到了這田地,只有自殺一途! 他寧願死,也得掩護王璞的身份! 弓真心感於謝天救命之恩,又敬佩他的忠烈,淚水自流不幹,一時無語。 張逍人抽出長劍,一劍劈在謝天的屍身。 弓真阻止道:「你在幹什麼?」 張逍人道:「你忘了謝天遺言嗎?你要保存他的屍身,還是遵從他死前的心願?」 弓真啞口無言,看著張逍人將謝天的屍身大卸八塊。 張逍人想了一想,幾記重腳,將武崢嶸等四人的頭顱也踩碎了,然後將四人的屍身也切成碎塊,和謝天屍塊混在一起。 弓真看著噁心,不欲多看,心道:「張姑娘想得周到,這樣一來,謝天的屍身和眾羽林軍混在一起,分也分不清了!」 這時,外面響起一個聲音,「朕知道你在裡面,你逃不了的,快點投降吧,朕或可賞你一條全屍!」 弓真心頭一震:劉聰也到了,這番逃出去,恐怕無望! 張逍人忽道:「我有一計。」 弓真道:「什麼計策?」 張逍人道:「我穿著羽林軍衣服,大可佯裝是武崢嶸的手下,把你押出去,出去之後,伺機行動,想辦法一起衝出崔家!」 弓真搖頭道:「這法兒行不通。外面滿佈羽林軍,眾目睽睽,他們怎會認不出你是冒充的?」 張逍人道:「既然別無良策,也只有搏一傅了。」 弓真道:「我倒有一計。我獨個兒出去你則留在這裡,待會兒定是大批羽林軍一起衝進來,你乘機混在人群之中,說不定可逃得出去。」 張逍人道:「我獨個兒出去,那麼,你……」 弓真淡然道:「我是眾矢之的,你能逃出去的成數總比我大一點,所以應該你逃生。」 張逍人道:「你忘了答應謝天的第一件事嗎?」 弓其當然記得,無論遭遇什麼屈辱困境,也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想辦法令自己活下去。可是,此等絕惡險境,他還能保得住性命嗎?今日之局,最多只有一人能逃命。 張逍人握住他的手,柔聲道:「總之,咱們並肩衝出去、並肩作戰,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好不好?」 弓真聽見此句軟語,精神大振,說道:「好,我們同生共死!」 二人手牽著手,同向大門走去。張逍人忽起疑惑:「為什麼他們只在門外吶喊,卻不攻進來?」 弓真正待回答,忽大門推開,王璞單槍匹馬,昂然步入。 王璞一進來,隨即環顧四周,打量形勢,大聲道:「弓真,讓我來會你!」 弓真道:「我早知是你第一個進來。」 要知道此刻人人皆知,他一劍破喉,從來無敵,誰人敢第一個闖入來,貿然送死?在外諸人,以王璞武功最高、膽子最大、性子最囂,最要緊的是,他多半知道謝天也在房內,不搶先進來「擺平」一切,給別人見到謝天其實未死,他可就大事不妙了。 王璞見到謝天的屍身已不見其蹤,心中酸痛,卻是大為放心,欺身上前,伸爪抓向張逍人。 弓真知悉王璞與謝天乃是一路,本不想與他動手,誰知見到王璞突襲張逍人,吃了一驚,少阿劍送出,直指王璞咽喉。 他懂得的劍法只有五招,三招攻、兩招守,雖能運用的不過四招半,但也深信自己只需出手,便得刺進要害,王璞中劍之後,能否收回餘下劍勢,使王璞只傷不死,他卻是全無把握,只有看王璞的造化了。 王璞揚手一奪,奪去張逍人手中長劍,自刺肩頭,再把長劍送回給張逍人,手法快如電光之石,張逍人連看也看不清,長劍又回到手上。 這時,弓真的劍已來到王璞的咽喉。 弓真見狀,雖然不知他自刺肩頭的深意,但已知他無心殺害張追人,立時頓住劍招。然而他全無內力控制,劍出如何能收?寶劍依然送到王璞的喉嚨。 千鈞一髮之際,王璞神奇般一記「鳳點頭」,寶劍僅僅從他頸旁擦過,避開了這從未失手的必殺一到,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王璞苦笑道:「果然是天下無雙的一劍。怪不得謝天拚著接受家法酷刑,也得救你性命,一瞧你的劍法。」 適才一劍,若非弓真頓了一頓,慢了一分半分,只怕以他的武功,也難免破喉之厄,實是險極了! 弓真心道:「你果然承認和謝天一路。嗯,你說謝天拚著家法酷刑,究竟是謝家的家法,還是你的?」 王璞道:「記著,我並非幫你,只是不想謝天遺願未了。至於你能否逃脫,全仗自己的造化了。」 弓真還未明白他話中意思,王璞低聲道:「跟著我,衝出去!」 王璞掩著肩頭傷口,倒退飛出,大聲道:「好小子,劍法當真厲害!」 弓真拖著張逍人,隨著王璞的身形,撲了出去,或許該說,是張逍人施展輕功,拖著弓真,方才勉強追上王璞疾速倒退的身法。 羽林軍中早有弓箭手張弓等候,然而三人身法好快,相距又不及五尺,恐防誤傷王璞,均是不敢放箭。 弓真已然明白王璞的意思,佯叫道:「王璞,看你還逃到哪裡去?」少阿劍送出,然而兩人相距五尺,三尺青鋒無法刺中對方。 王璞急退,背後無眼,撞倒了大群羽林軍,猛地身形一穩,卻是給人一掌接住背心,止住他的後退之勢。 他背後之勢何等之急,那人居然一掌頓住,可知功力實在非同凡響。 卻聽得那人道:「站穩了,沒事吧?」卻正是劉曜! 王璞喘一口氣,說道:「沒事。」一掌「雷雨之動滿盈」,拍向劉曜的胸口。 此時,站在劉聰不遠處的連三滔桀桀怪笑,飛身而起,雙臂猿抱,攬住了身旁的司馬業——他來清河的目的,正是為了相救司馬業! 卻說王璞撞向羽林軍,人群紛紛退開,退避不及者則被王璞撞的骨折噴血,不得不倒,現出了一個缺口來。 張逍人更不遲疑,立向缺口衝去,卻見到天上飛來一團黑影。 弓真「涮」地一劍伸出,命中黑影的咽喉。一道大力逼至手腕,喀啦斷臼,少阿劍脫手飛出。 北宮出以人為餌,引開了弓真的無敵一劍,然後一掌震飛寶劍,武功雖非甚奇,然而佈局之巧,配合之妙,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如非他得分出九成內勁來應付張逍人來救的一招「道生萬物」,那一掌便不是拍斷弓真的臼,而是擊得他腕骨粉碎了。 張逍人盡知情勢險峻,連出三劍,分刺北宮出通谷、幽六、雲中三處大穴。 北宮出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扣指彈出,正好彈中張逍人的劍脊。 張逍人半身一窒,長劍脫手飛出。要知道鄴城張家劍法雖然以詭異聞名,比起其幻術秘技來說,畢竟稍遜一籌。張逍人年輕不足,劍法火候未純,更非北宮出的對手。剛才若是她把劍送給弓真,倒還真有取勝之機,如今連長劍也失了,可說是一敗塗地。 北宮出獰笑道:「弓真,納命來吧!」五指抓出,竟要將弓真的心硬生生挖出來! 就在此時,一道嘹亮的笑聲遠遠傳來,聲若龍吟,震得在場所有人耳中嗡嗡生痛。 北宮出聽見這把笑聲,亦驚駭得難以言喻:「難道是他?除了他之外,誰人能發出這樣的笑聲來!」 他心中驚駭,手上不免慢了一慢,張逍人乘機拉著弓真就地一滾,避開了這必殺一爪! 那邊廂,王噗卻全然不受笑聲影響,「雷雨之動滿盈」繼續拍出,誰知劉曜竟似預料這一次的暗算,冷冷一笑:「使用這等拙計來暗算我,可未免把我中山王瞧得太扁了吧?」拔劍豎立,攔住王璞這記內力滿盈如暴雨疾電的猛掌。 劉曜持的正是天下第一的五色神劍,只需王璞的掌輕輕挨著,也得分成兩片! 王璞這一掌用盡了十成功力,眼看無法收回,掌心便要給劍鋒一分為二。誰知無法收回的重掌偏偏就是收回了,他的身子隨著撤掌滴滴溜溜地轉圈卸勁,一時再也無法使出第二招來攻擊,反而左右急望,打量形勢。 劉聰瞥見王璞失手,一顆心直沉下底:明明說好在比武招親之時,方才行動,恁地王璞竟然如此沉不住氣,搶先出手? 然而劉聰亦不得不承認:王批這一掌時機拿捏之佳、位置所靠之近,掌之快之準之狠,已是無懈可擊,就是換作比武招親這時出手,也未必比現在這一掌更有把握。 可是這必殺一擊,畢竟還是失敗了,劉曜武功之高,反應之快,還在他的意料之外! 劉聰自然有所不知,王璞如此「鹵莽」,提早出手,卻是為了掩護弓真逃走,然而若非有人事先通風報訊,告知了劉曜王璞將有暗殺他的企圖,王璞這一記突如其來的暗算,劉曜也是萬萬逃不過的。 劉曜瞥見連三滔搶走司馬業,幾個起落,身形已在十丈開外,自己要追,也未必追得上。他久歷戰陣思忖快如閃電,一把搶過身旁羽林軍的一副弓箭,彎弓搭箭坐馬沉腰,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扼嬰兒,咻,咻,咻,三根勁箭,勢如雷霆,直向連三滔射去! 他在弱冠之時,未練武功,即有神射之稱,能以箭洞穿一寸之鐵。如今武功大成,內力充盈,單以箭法而論,就是石勒也未必比得上他! 連三滔翻了三個觔斗,正翻、後翻、斜翻,險險避開了第一箭。 摸出缽頭,運足十成功力敲下,擊下了第二箭。 乒乓聲響,缽頭碎裂,這並非連三滔的內力不如劉耀,只是弓弦強於手臂之力、箭力之強也非瓦缽可比,是以硬接之下,缽體不免碎裂而已。 連三滔心下大驚:他要待避開第三箭,原亦可以,只是抱著一名七、八十斤重的皇帝,卻何止困難十倍?然而要他放棄皇帝來逃過此箭,猶如把煮熟鴨子生生飛掉,卻怎麼捨得? 他狠下心腸:老子寧可跟你拼過,也不把到口的肥肉放掉!運足十成功力,五指力抓,意欲以血肉之爪與強箭硬拚。 箭到中途,卻突然拐了個彎,「咻」的一聲,穿過了司馬業的心窩。 劉曜的心念非但快,而且毒,他心知連三滔武功極高,發箭未必可傷得了他,退而求其次,倒不如殺了司馬業,更為妥當——與其讓人劫走,不如自己將之殺掉! 那陣洪亮聲來得好快,自遠而近,不過是眨眼時光,來到崔府時,戛然而止。 連三滔只覺手上一鬆,抱著的司馬業竟給人奪了過去,心中的吃驚委實難以形容,心想:親聞此人武功絕頂,可絕想不到竟然一精至斯! 只見來人龍眉入鬢,風流逼人!一頭散發披肩,不戴冠冕,只用一條白布帶草草結住,一身純白長袍,無飾無繡、無色無章、邊幅不修,袍上只染幾處塵跡污垢,不穿襪子,腳蹬木展,不知他是一位名土,還是一位狂人? 他抱著司馬業的屍身,放聲大哭,高聲唱道:「魂兮歸來!我珊珊來遲,君嗚呼哀哉!生於帝家,你應無奈;少年不壽,究亦可哀!八王倏忽中原,禍及四海;五胡暴走宇內,人禍天災。魂兮歸來!以人為祀、人骨為體,北方安可不殆些!魂兮歸來!去君之措辭、離彼之不祥。往西方之極樂此!魂兮歸來!」 哭聲哀極,如同杜鵑泣血,直撼人心,令人悲從心起,淚流不息,有些人更是大聲慟哭起來。 連三滔也不禁悲慼起來,心道:我的「餘音繞樑」練至最高境界時,悲氣注入人體,能令人痛悲三月不止,威力也許更勝他。只是「餘音繞樑」純以內力發出、游入人體,他卻純以天音悲唱,天然感發人心,生出共鳴,其境界卻遠非「餘音繞樑」可比。 弓真見到此人的風流氣度,折服得五體投地,讚歎道:「好一名狂生!」 張逍人奇道:「你竟然不知他是誰?」 張逍人道:「他便是王絕之!」 北宮出恐防王絕之加害劉聰,早就放棄殺弓真,竄回劉聰身旁,嚴加保護,喝道:「王絕之,你闖入皇上的行宮,所為何事,快快報來!」 王絕之卻不理他,徐徐伸出手掌,隔空往地一拍,砂石崩飛,卻是暗無聲息,地面突然出現了一個八尺有餘,三尺不足的大坑來。 他使的赫然也是「雷雨之動滿盈」,然而功力為高,更遠遠超越王步之上! 王絕之哺哺道:「千古帝王,一壞黃土。滾滾流水,齊物殊甚!」把司馬業的屍體捧進坑洞,手掌掬起泥沙一把一把撒在司馬業的屍體上。 劉曜沒有理會王絕之,只是盯著劉聰,目光如火,一字一字吐出來道:「原來傳聞果然不錯,你真的要殺我!」 劉聰也是老奸巨猾之徒,面不改容,氣不喘道:「曜兒,你千萬別誤會了,王璞要刺殺你,並非由朕所指使。」 弓真這時心下雪亮:原來王璞應允了為劉聰刺殺劉曜。王璞武功高強,不在劉曜之下,由他來下手,把握自是遠遠在我之上,怪不得劉聰不要我來。哼,便是不要我,他也不該殺我滅口,這狗皇帝的心腸未免也太狠毒了。 這時張逍人已拾回地上的少阿劍,交到弓真手上。弓真本欲順手一擲那一招「越人飛渡江」,格殺劉聰於劍下,但因他與劉聰相距太遠,他又身無內力,擲劍距離有限而作罷。 王璞高聲道:「劉曜,明人不說暗話,我要殺你,是受江左那邊的皇帝和我的兩位堂兄所托,皇上忌憚你兵法厲害,更惱恨你破了長安,誅殺司馬家人無數,特派我來刺殺於你,今日失手,也是無話可說。只是你可別含血噴人,說我是由北方的皇帝所指使,須知我是堂堂大漢男兒,豈會受胡人所使!」 劉曜吟道:「你與司馬睿、王敦、王導不和,天下皆知,你卻說受他們的指使而來,這話本王如何能信?」 王璞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大節當前,以晉家江山為先,私人仇怨只能放在一邊了。」 劉曜道:「你如果真的是江左派來刺殺本王的,本王懷疑於他,你該額手稱塵,默然不答才對,為何反會為他分辨?豈非欲蓋彌彰?」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劉聰——他不願再呼劉聰為皇上,暫時不想直呼劉聰姓名,只有用「他」來代替。 王璞冷汗涔涔流下,忽地又回復平時的懶洋洋,伸了個懶腰,笑吟吟道:「你要是不信。那就算了。不錯,我正是這個皇上派來的刺客。」伸嘴努了一努劉聰,繼續道:「你拿我怎麼樣?」 弓真看見王璞憊懶的表情,心下雪亮:原來他和謝天圖謀的大事,並非刺殺任何人,而是挑撥劉氏叔侄君臣不和。對了,匈奴的皇帝死了一個,還有一個繼位,將軍也是一樣,要想亡掉匈奴漢國,並非誅殺一君將,而是設法使其內訌、使其互相爭殺而滅亡! 又想:這王璞先是否認,再是承認,裝得好像!他口中卻沒說過半句侮辱劉聰的話,劉曜要得不信他並非劉聰派來的刺客,又怎可能?更何況,劉聰真的有殺劉曜的圖謀,王璞倒沒有完全騙劉曜,只是劉曜不知他計中有計而已。 劉曜對劉聰道:「王璞服了你的八季爽神丸,受制於你。如果沒有你的首肯,給他天大的膽子,怎敢刺殺於我?」 弓真卻想:謝天既能為此事捨生,王璞又何嘗不能?這些漢人泯不畏死、視死如歸,劉曜啊劉曜,你以為人人皆是貪生怕死之徒,可未免把他們瞧得太扁了。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像王璞、謝天這等事氣干雲的人物,背後究竟誰是主使人,才能使得他們視死如歸為他效命。唯一可知的是,這位主使人一定是個驚才絕世的人物! 劉聰駁不過他,強道:「朕不是王璞肚裡的蛔蟲,他心是怎樣想,朕怎知道?該不是他有心陷害聯和你的君臣感情,曜兒,你可千萬別受漢人的奸計陷害了。」 照劉聰的意思,此刻已闖出大禍來,唯一沒法子中的法子,便是下令羽林軍群起而上,一舉將劉曜和王璞擊殺。 雖然劉曜擁兵二十萬,貿然殺其主帥,縱使舌粲蓮花,也難以安撫其將土,只是目下火燒眉毛,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總比放虎歸山,讓一個反了目的劉曜安然回到軍中為佳! 可是,王絕之就在眼前。 北宮出和數百名林軍,一重又一重的包圍著對聰,仿以胡桃硬殼裡面的胡桃核般保護著,生恐羽林軍不是太少,保護得不夠周全,哪裡還放分出半個人去對付劉曜和王璞? 劉曜朗聲道:「你是皇帝,你縱要殺我,我也不能犯上弒君,只是我也不能束手就殺。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劉曜的軍隊再也不聽你的號令了。」 昂處而出,在場諸人竟然無一阻攔。 第八章王絕之 王絕之埋好司馬業的屍首,卻聽得弓真道:「你把皇帝埋在此地,你走了以後,他的龍體還不是給人掘了出來,戳屍凌辱?」 王絕之瞪眼道:「誰敢?」長聲道:「我王絕之埋下晉皇帝司馬業的屍體在此,誰敢掘他出來,戳屍凌辱?」環顧四周,沒有人敢回應一句。 他遂回答弓真道:「沒有人敢啊。」 弓真目光露出欽佩的神色,心道:這位王絕之,真是一位英雄人物!嗯,看大家對他既是尊敬、又是害怕的樣子,他定是一位大身份的人物,只是我孤陋寡聞,沒有聽過他的名字而已。 王絕之問弓真道:「你叫什麼名字?」 弓真道:「我叫弓真。」 王絕之道:「你很好。氐人友善得很,我喜歡氐人。你等我辦完事,咱們再談個痛快。」 他先向王璞躬身道:「二十二叔,你好。」 王璞這位「二十二叔」見到侄兒,半點歡喜的神色也沒有,只道:「你已被逐出家門,還有臉叫我二十二叔?」 王絕之嘻嘻笑道:「你和三叔、六叔不和,十多年沒有回家,光景只怕跟我也差不多,我跟你同病相憐,怎不能叫你二十二叔?」 王璞雖然憊懶,可是拿這侄兒沒法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在琅琊王家,誰也拿這位半狂不瘋的王十九少沒法子,所以王絕之在十二歲的時候,已被父親王衍逐出家門! 王絕之轉頭對劉聰道:「喂,劉聰,我想跟你說話,但我比較喜歡面對面相談,該是我走過來,還是你走過來?」 劉聰道:「王絕之,你究竟在說什麼鬼話?」 王絕之喃喃道:「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你既不肯過來,只有我走過來找你了。」踢達木屐,朝劉聰直走過去。 劉聰身前護衛的羽林軍,見到王絕之走來,諸般兵器紛紛挺出,只需王絕之中得一記兩記,全身能夠完整剩下來的部分只怕不多了。 也不見王絕之揚手動腿,眾人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逼來,送出的兵器東歪西倒,竟沒有一個人近得他三尺之內。 王璞心道:「數年不見,他的武功又已精進不少。這一招『潛龍勿用』,使得陽氣潛藏,盡得易學精義,別說是我,就是王敦和老爺子,也及不上他功力精純。」 北宮出見到王絕之步步靠近,心想這還了得?十成功力使出一記「推窗望月」,迎頭往王絕之拍去。 王絕之徐徐伸手,捉住北宮出的手腕,輕輕一拉。這一拉,登時將北宮出蘊藏在臂、將發未發的內力盡數引發出來,真氣掌湧而出,偏偏打不著王絕之的身體,只打在空氣,真氣無處宣洩,辟啪辟啪聲響,整條手臂竟給自己的內力震成碎粉。 北宮出發出厲聲慘叫。照說他斷臂才斷剎那,不應立刻感到痛楚,只是任何人目睹自己的手臂給震成碎粉,均是難免嚇得心膽俱裂,發出尖叫! 王絕之及時鬆手,倒退三步,白衣不至染上血跡,淡淡道:「你這條手臂殺人太多,也該歇一歇了。」 他腳步不停,踢達踢達走到劉聰身前。 劉聰嚇得魂飛魄散,顫聲道:「你……你究竟想怎樣?」 王絕之道:「你怕我殺你?」 劉聰道:「朕天命所歸,繼承漢代火德,位居九五之尊,你如果殺朕,是有違天命,必遭天譴!」 眾羽林軍見到王絕之走到皇帝身前,恐防誤傷皇上,又震於王絕之神功驚人,反正再攻也傷不了他半根毫毛,不如住手。 實則王絕之走到劉聰身前的這二十來步,已使上了渾身功力,要知道「潛龍勿用」陽氣潛藏,勁力內蘊,威力極大,所耗內力亦極短,焉能持久?否則單憑這招武功,已可殺人千萬軍而自身不傷,取敵首級,威力勝過十萬雄師,那是絕不可能之事。 只是尋常王家高手,使出「潛龍勿用」,頂多只能用上一剎半利,像王絕這般能夠走上二十多步而真氣不洩,足有半炷香時分,已到達了前無古人、震古爍今的境界! 饒是如此,若然眾羽林軍不是怯於王絕之的神功蓋世,繼續攻擊,王絕之非得回身戰鬥,以身肉搏數百名羽林軍,誰勝誰負,尚是本知之數。 王絕之失笑道:「董仲舒這套拍皇帝馬屁的五德終始鬼話,你莫非真的相信了?」 劉聰道:「你……你……」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王絕之道:「放心,我不會殺你的。」 劉聰聽了此話,如獲大赦,鬆了一口長氣。 王絕之道:「你可知我為何不殺你?」 劉聰搖頭。 王絕之長長歎息,彷彿歎盡了人間世情、蒼生苦難、哀聲道:「司馬氏的皇帝個個不是東西,你當然也不是東西;你雖然也不是東西,可是我殺了你,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皇帝,拯救黎民於苦海啊!」 連三滔插口道:「你說司馬氏的皇帝不是東西,你卻巴巴的走來救司馬業這小皇帝,豈非自相矛盾,自打嘴巴?」 王絕之道:「司馬氏的皇帝雖然不是東西,可是十來歲的小孩子糊里糊塗的給大臣硬拉坐上皇帝位子,再糊里糊塗的給劉曜捉來,被逼裝狗扮奴,最後還得給你們宰掉,可多麼無辜呀!」 連三滔道:「江湖人稱你是個狂人,果然不錯。」 王絕之道:「何況今日我來此,也並非全為了司馬業,而是另有目的。」 連三滔道:「哦?」 三絕之道:「據說崔家三小姐在此比武招親,她號稱天下第一美人,我是好色之徒,當然極想一見。如果她真的有如傳言般美,倒也不妨娶回家中。」 連三滔大笑道:「如此說來,這裡倒有三名想娶崔三小姐的爭婚人士,其中一名,還是你的族叔!」 王絕之道:「你想跟我爭女人?」 連三滔閉上嘴來。他雖然猖狂,對王絕之卻有七分忌憚之心,可不敢跟之動手。 王絕之道:「我只用一條左臂?」 連三滔聽見這句挑釁的話,怒氣不可遏止,他是堂堂丐幫幫主,自恃武功高強,平時佯狂賣瘋,頤指氣使,連劉聰也不放在眼裡,誰料竟給王絕之一再鄙視,他是姜佳之性,一發不可收拾,哪管王絕之的武功高到那個地步,大喝一聲:「老子不要你讓,就拚個你死我活吧!」丐幫諸般精奇古怪的武功一同使出,狂風驟雨般攻向王絕之。 王絕之只用一條左臂化解來招,只守不攻,節節後退,走到王璞身邊,說道:「你也來玩玩吧!」 疾向王璞連發三爪,爪勢變幻不定,不知他爪欲何往,正是一招「田獲三狐」——狐狸是天下至狡至猾的動物,也能一爪而中,而且連中三雙,可知這爪法無所不往,敵人欲閃無從。 他以單臂應付連三滔,已接得頗為吃力,如今竟然分招攻向王璞,連三滔心中更氣:「你號稱『琅琊狂人』,端的是狂得可以,但你如此輕視於我,當我連三滔是什麼人!」 王絕之使出這招「田獲三狐」,難免分心,難免露出空門,連三滔呸呸呸呸呸呸呸,連吐七記口水,猶如七道急勁暗器,飛向王絕之中門七處要穴;雙腿接連蹴出四腳,前兩腳而鞋踢;同時十指筆直插出,猶如十根短刃,直刺王絕之的小腹,頭錘一撞,竟朝丹田撞去。 連三滔這一記絕招,頭、手、腳、鞋、痰都使出了,不啻十多二十種兵器同時擊向對手,有個名堂,叫做「百般無賴磨施主」,招式古怪極了、無賴極限了,也厲害極了! 王璞熟知王絕之的武功來路,也是同樣一招「田獲三狐」,以爪對爪,格開了王絕之的攻招。若是王絕之十成功力,全神攻來,他自然難以招架,可是如今王絕之只是分神一招,他卻輕輕鬆鬆擋開了。 王絕之乍見連三滔的絕技,眼睛一亮。翻了半個肋鬥,恰好將連三滔的攻招盡數避開。 這一記身法美絕妙絕,實在已臻輕功變化的極端! 弓真卻覺得這身法異常眼熟,不知哪裡見過,等他靈光一閃,脫口道:「易步易趨!」 王絕之使出的身法,赫然是劉聰交給他的那本絹冊所載的易步易趨,弓真翻閱過一次冊中圖形,是以認得。然而圖形是死的,人是活的,這路身法由王絕之施展開來,神妙尤勝鬼魅變形,直有鬼神莫測之機! 王璞、王絕之同時望向他,王絕之笑道:「小弓真,有點眼光嘛。」猛地驚叫一聲:「不好!」 連三滔的身體奇形彎曲,一口便往王絕之的下陰咬下,原來他剛才那招「百般無賴磨施主」是前半招,真正的殺手卻是在後半招「求乞不遂斷兒根」,只是他出道以來,縱然遇上強敵,敵人在這前半招時已然統統喪命。也用不著使出這後半招了。然而王絕之武功實在高強,這記從未使過的絕招終於還是不得不使出來。 身為丐幫幫主,使出這等不雅招數,自是有失身份,可是丐幫武功從來就不雅觀,況且,最失身份的並不是咬他下陰的人,而是下陰給人咬掉、當了宦官的人! 連三滔的牙齒已然沾及王絕之的褲。王絕之穿的是漢人穿的開襠褲,連三滔甚至看見王絕之黑滲滲的下陰,眼看王絕之是退無可退的了! 誰知這一咬,還是咬了個空,連三滔牙關猛扣,差點牙齒也扣得甩脫,「嘶」的一聲,牙齒將王絕之的褲子撕下一大塊來! 連三滔驚疑交集:我這一咬明明咬中了位置,怎麼突然咬不著?想了一想,方明究竟。 王絕之在危急之際,挺起坤卦「陽凝於陰」內勁,將下陰縮進腔內,及時避開了連三滔這破陰一咬,卻已嚇得冷汗直冒,於今猶自脊寒。 他為人雖狂猖不馴,卻是直腸直言,拱手認輸道:「連幫主這一招妙絕造化,在下甘拜……」 連三滔截住他的,說道:「老子連你的單手也打不過,還說什麼爭雄天下、爭奪美人?且讓我苦練三年武功,再來找你!」怪叫三聲,又怪哭三聲,飛身而去。 王絕之低聲道:「好一條磊落漢子!」 弓真看見連三滔敗走,對王絕之武功的佩服又再添加數分,轉頭看身邊,卻哪裡見得著張逍人了? 他先是吃驚,回想適才觀看三絕之和連三滔戰至緊張關頭,張逍人好像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好像是:「趁目下情勢混亂,劉聰的羽林軍多聚於此,我去救弟弟出來。」 想起這句話,弓真才放下心來,心裡有點懊惱,為何不跟著張逍人一起救人,可是王絕之就在眼前,要他捨棄目睹這位人物的英雄行徑而分身救人,可又不大捨得這眼福。反正此時要追上張逍人,恐怕多半也追不著,不如繼續留在此地看熱鬧算了。 卻見王絕之踢達著木展,走到王璞身前。 王璞懶洋洋坐上了胡床——他的二十名隨從姬妾不知何時,已經來到這裡。他道:「絕之侄兒,別看著我,我也不來了。這幾天來,我思前想後,發覺姬妾太多,旦旦而伐之,早就有點吃不消。再來一位如花似玉的崔三小姐,豈非有百上加斤,恐怕難以壽終正寢,色字頭上一把刀,思量之後,還是決定別多搞為上。」 王絕之哈哈笑道:「死於這把色刀之下,做個風流鬼,正是我輩企盼一生的死法!」 王噗搖頭道:「划不來,划不來,總之就是划不來。」 四名奴僕抬起胡床,王璞對劉聰道:「皇上,我任務失敗,殺不成劉曜,也沒顏面留在你身邊了。此刻我便回到江左,藉著你給我的這柄呂虔寶刀,勸導族人投奔皇上跟前吧!」 王璞為劉聰唆使殺侄,自知是一件絕密大事,誰料他竟給大聲說了出來,教劉聰又氣又怒,偏生又發作不得,忙道:「王公子你吃下了八季爽神丸,未有解藥,還是留下來,從詳計議吧。」 王璞行事古怪莫測,好像為劉聰辦事,偏又處處壞事,依照劉聰心意,應該是永不錄用,伺機誅殺才對。然而眼下已跟劉曜反目成仇,王絕之、連三滔、弓真在旁虎視眈眈,不知打著什麼主意,身邊的武崢嶸、北宮出一個身死,一個斷臂,雖有羽林軍保護,但是這批羽林軍在王絕之前如同飯桶,全不濟事,眼前唯一可以倚靠的,似乎只剩下這位不怎麼可靠的王璞了。 心中打定主意,待王璞保護他回到平陽老巢,便立下殺之,以洩他刺殺劉曜失敗的心頭之憤! 王璞卻道:「皇上,我辦事不力,假若受你解藥,豈不是心中有愧?還是留得我在江左立下大功,方才有面目問皇上取解藥啊。」 劉聰傻在當場,莫非王璞真的是個瘋子? 王絕之笑道:「你想不通為何有人連解藥也不要,是嗎?」 劉聰道:「不錯,莫非他連命也不要?」 王絕之道:「讓我來解答吧。原因說穿了,一文不值——王璞就是殺胡世家七雄中的齊雄!」 劉聰驚道:「你說什麼?」 王絕之道:「王璞投靠於你,是為了挑撥你將帥不和,使你匈奴人的漢國亡於內訌,殺胡世家便可將你們匈奴人殺光殺淨。」 劉聰道:「王璞如果是殺胡世家的人,焉會殺掉自己人直陰?殺害同門,以殺胡世家的家規來計,該受什麼酷刑?」 王絕之道:「直陰不經通報鳳凰夫人,擅自狙殺石虎,壞了世家的大事,王璞依照家規將他殺掉,也是合理得很。」 劉聰沉吟道:「如果殺胡世家能夠挑撥朕跟石虎反目,甚至殺死石虎、嫁禍於朕……」 王絕之道:「那麼你非但跟劉曜決裂,連石勒一軍也你不和,匈奴江山,可說是全盤皆輸了。」 劉聰恍然道:「直陰擅自傷了石虎,壞了殺胡世家的大事,犯下如此大錯,怪不得非死不可了。」 王絕之道:「正是如此。」 劉聰道:「王璞不惜以死來為殺胡世家辦事,他看似唾壺塵尾的清淡名士,想不到居然有此節烈的一面。」 王絕之道:「你說王璞烈,嘻嘻,他是我的族叔,似乎不大方便背後說他的壞話。在他面前說,也還不妨。」 劉聰道:「王璞吃了聯的八季爽神丸……」 王絕之道:「八季爽神丸是你找毒神制的,是不是?」 劉聰點頭:「是。」 王絕之道:「毒神正是殺胡世家的五霸之首!」 劉聰只覺滿嘴又鹹又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絕之拍拍他的肩頭,說道:「你的身旁有六丁六甲保護,死不了,我個你倒不必擔心。只盼你以後善待百姓,否則你的六丁六甲一旦不在,我終會來取你性命!」 劉聰心膽俱裂,卻又摸不著頭腦,心想:什麼……什麼六丁六甲? 他當然不敢問王絕之,就是問也問不出來了,因為王絕之偕著弓真,已走得不知所蹤。 第九章六丁六甲現身 王絕之拉著弓真,展開輕功,猶如風弛電掣,弓真只覺身旁樹木速速後退,腦後生風,自己卻是飄行得毫不費力,如同凌渡太虛,對王絕之的本領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想道:「怪不得偷走出崔府的那名僮僕如此崇拜王絕之,夾帶出走,只是為了見他一面,他亦狂亦俠,的確有其迷人風流!」忽然出聲道:「不好!」 王絕之問道:「什麼不好?」再走了數步,慢慢停下腳步。這樣子慢停,便不怕弓真收掣不及,跌個狗吃屎了。 弓真搖手道:「沒有什麼,我胡思亂想罷了。」 他卻是想起:那名「偷走」寶釵的僮僕,九成便是崔余清無疑! 這位崔三小姐為了逃婚,挾帶私逃,逃出崔家奔往結識傾慕已久的心上人,豈非理所當然的事? 弓真回想當日見到那僮僕容貌身形,益發堅決自己的想法無疑,尋常僮僕幹慣粗活,定必手粗腳粗,哪有這樣子的蛾眉櫻桃嘴,以及那一雙織手細足?更別說高門人家守衛森嚴,尋常僮僕焉能穿牆入壁,偷走大批珠寶而不為人所察覺? 只是此事關係崔三小姐的名譽,弓真為存厚道,卻不便對王絕之明言。 王絕之不再施展輕功,與弓真一路走來。 天色已亮,兩人來到一片小草地前停下,一地澄碧,清溪瀉玉,四周佳木蔥寵,蟲鳴鳥叫,好一副艷色景象。 王絕之劈頭便問:「謝天是否死了?」 弓真道:「是。」約略把謝天自殺的經過述說出來。 王絕之浩歎三聲,歎聲遠遠送出,回回不絕,說道:「謝天和我是總角之交,現在他死無全屍,骨肉分離,我便要想為他覓地安葬,也無法找出他的屍身來,不如不葬!」 弓真想到謝天,心中也是難過,問道:「謝天是不是也是殺胡世家的人?」 王絕之道:「不錯,他便是殺胡世家六雄中的魏雄!」 弓其數著手指道:「王璞,謝天,直陰,方山,這殺胡世家好生人強馬壯,竟招攬了這許多人物。他們的家主軒轅龍,定是一位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王絕之道:「這還用說,軒轅龍驚才絕艷,武功舉世無雙,宇內能人異上無不拜服其下,連毒神這樣的奇人,也給他收攬在門下了,真的是非同小可。」 弓真聽見「奇人」二字,心下一凜,問道:「據說江湖上有四位大奇人,毒神便是其中一位?」 王絕之頷首道:「『毒神藥神,毒藥不分;假藥無毒,真毒死人』,毒神毒功獨步天下,連方山也不過是他的記名弟子,他當然是一位大奇人。」 弓真想起崔余清和張逍人的言語,遂道:「你想必也是其中一位大奇人了。不知另外兩位,卻是誰呢?」 王絕之道:「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道士。」 弓真道:「道士,莫非是張天師?」說到張天師,難免想起了張逍人,心中不禁一陣蕩漾。 王絕之笑道:「張天師不過是懂得一點兒吐納內功,一點兒煉丹幻術而已,最拿手作法騙那些愚夫愚婦,在我眼中,連屁也不如,哪裡稱得上是奇人?」 弓真心道:「他連張天師也瞧不起,果然是真狂。不過他有這樣大的本事,也難怪如此狂傲。」 說道:「那麼,那名大奇人道士是誰?」 王絕之道:「他叫葛洪,道號抱朴子。此人修為之深,道術之湛,已臻超凡入聖的境界。我一向不信乘龍飛昇之說,只是若然世間有人真練到飛昇的境界,那人必定是他。」 弓真為之神往,說道:「如有機會,定當一晤這位大奇人。」 王絕之做出個無奈表情,說道:「我拉你出來,本該是想一見你的袁公神劍,並完成謝天和另一人的遺願。誰知拉你來到這麼偏遠地方,還是無法得見你的劍法,唯有另找吉日了。」 弓真愕道:「為什麼——」話未說完,他已知道原因了。 只見王絕之身前,出現了一名中年男子,清風道骨,羽扇綸巾,坐在一輛形式古樸的木頭車上,如若把他搬上戲台,活脫就是一名諸葛亮。 中年男子面帶微笑,望著王絕之,王絕之也是微笑以對。 弓真看見情勢和緩,心中一寬,看見中年男子舉止高雅,也生了仰慕之心,問道:「王公子,可否介紹這位高人高姓大名?」 王絕之回答得甚是古怪:「他就是一直保護劉聰的六丁六甲!」 中年男子趁著王絕之說話分心,也不見他手按機關,三道黑光自木頭車飛出,直奪五絕之咽喉! 王絕之左右分爪,抓住兩道黑光,第三道黑光來勢急勁,已到面門,眼看避不了,危急之際,他張口一咬,咬住第三道黑光。 這三道黑光,均是三根黑色短箭。 他還未喘過氣來,已見到一團火焰,疾捲至身前。 弓真瞧得清楚:木頭車噴出兩道黑水,中年男子輕剔指甲,彈出火花,黑水登時變成火焰,二合為一,呈包圍形狀湧向王絕之。 王絕之前三步,後三步,避開本已合圍的火焰。這六步「易步易趨」,看似平凡卻含無上玄機,其難處遠遠超過他先前避開連三滔的那招身法。 中年男子卸追不捨,身形如風,繞著王絕之急轉。他的身體始終安坐在木頭車上,這「身形如風」是連人帶木頭一起急轉,這等武功,簡直匪夷所思。 弓其凝神現戰局,只見漫天均是中年男子的身影,所出招數之奇之妙,弓真先前所見的王璞、謝天、連三滔、武崢嶸、北宮出、直陰諸位高手的武功,仿如兒戲,弓真所見人物當中,似乎只有石虎的出手一刀,方堪比擬。 中年男子身法如風,出手也如風,看似輕飄飄而內蘊陰勁氣,交手多招,王絕之一直只守不攻,一直處於捱打。 弓真越看越急,極想插手相助,但知道像王絕之這樣的大人物,寧願戰死也不願要他相幫,更何況,中年男子武功如此之高,身法如此之快,弓真連瞧也未瞧清楚,縱是要出手相助,卻從哪裡幫起? 兩人身形猛轉,猶如一道急風,直轉上草原之外,弓真即刻追上,竟也退之不及,眼看兩人越打越遠,急得只是直跺腳。 兩人身形雖已不見,卻聽得王絕之的聲音遠遠傳來:「弓兄弟,我跟這位張先生有事要辦,我辦完事後,自會找你深談,你不必等我!」 弓真聽見王絕之中氣充足,知他沒受內傷,方才稍稍放心。聽見他說自己「有事要辦」,不禁啼笑皆非:「跟人家打架叫作有事要辦,他說話倒是奇怪得緊。」 等了兩個多時辰,還不見王絕之回來,弓真心想,希望王公子言人天相,平安無事。那中年人居然跟他拚個旗鼓相當,武功之高,駭人聽聞,定然是江湖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 弓真見識淺,大人物的名字也知道不了幾個,猜也猜不出來,決意下次見到史遷世時,定得揪著他問個明白。他既無處可去,唯有先回崔府,接回穗兒。而且他的黃金綢絹亦在崔府,要待行走江湖,亦非得帶走這些」阿堵物「不可,估量到劉聰驚弓之鳥,就算還未離開,也不會拿他怎樣。 走不多遠,忽然背後一道巨掌拍來,拍得他躍前數步。 弓真嚇了一跳,少阿劍已然掣出,回轉身來,見到來人,不覺愣住。 那人笑嘻嘻的望著他,咧嘴道:「弓兄弟!」 弓真喜不自勝,叫道:「石將軍!」 那人高大威武,赫然正是石虎! 石虎道:「小兄弟,多謝那日捨命相救啊。」 弓真道:「別說多謝,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石虎大笑道:「對,對,對,咱們是朋友,那我便在心中說謝算了!」 弓真道:「對了,你身中的毒蜈劇毒,是誰治好的?」 石虎道:「除了藥神之外,普天之下,還有誰能解方山的奇毒?」 弓真自然不知誰是藥神,但也不追問下去,因他有更關心的問題要問:「鄭櫻桃呢?他到哪兒去了?」 石虎「哼」了一聲,說道:「別提他了,我也不知他跑到哪裡去了。」抬頭一看天色,說道:「咱們須得快點走,再遲了,就來不及了。」 弓真愕然道:「到哪裡去?」 石虎道:「你忘了咱們到崔府的原來目的嗎?今天正是比武招親的正日啊,弓兄弟,你看哥哥怎樣大發神威,把美貌無雙的崔三小姐娶過來。」 弓真要想追問鄭櫻桃的下落,然而見到石虎裝出豪氣干雲,不娶到崔三小姐誓不罷休的樣子,終於忍住,沒問下去。 鳳凰夫人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王絕之的殺父仇人 卻說王絕之和中年男子翻翻滾滾,一直打到兩、三里外,中年男子忽地翻了一個觔斗,連人帶木頭車落於地上。 中年男子大汗淋漓,胸口不斷起伏,抱拳道:「王兄神功驚人,在下使盡全力,也奈何王兄不得,佩服之至。」 適才一戰不過一頓飯光景,中年男子一共使出了二十二種犀利武功,或疾勁、或陰柔、或剛猛、或虛虛實實、或變化多端,招招快似迅雷,卻給王絕之輕描淡寫,—一化解,既不守、也不攻,盡得易學中的「動靜無常,剛柔無斷」的真義,中年男子使出了一千三百一十七招,竟還不能試出他的武功深淺來。 王絕之也不謙遜,拱手道:「承讓承認。孟孫先生的輕功之速,出手之快,冠蓋天下,在下今日有幸一見,真是大開眼界。」 這中年男子,正是石勒的軍師張賓! 張賓,字蓋孫,據說他有三項天下第一的絕技:智計第一、輕功第一,至於第三項第一究竟是什麼,卻是無一得知。但他的智計、輕功,都是人人得聞、人人畏懼。 六年前,石勒與劉聰麾下大將的征東大將軍王彌不和,張賓潛入千軍萬馬,於帳中「偷」掉王彌部大將劉暾的腦袋,劉暾在睡夢之中,懵然就砍,當時亦無人知道是張賓所為。 王彌失了大將,勢力大減。不久,王彌與晉國大將劉瑞大戰,兩軍相持不下。石勒正與陳午對陣,卻聽從張賓的計謀,棄守陣營,回兵相助王彌,斬殺劉端於戰陣中,從此王彌視石勒為恩人。石勒遂請王彌到自己軍營慶功,王彌欣然前往,來到軍營後,石勒二話不說,一刀砍殺了王彌。 事後果然一如張賓所料,劉聰知此事,怒不可遏,派使者斥責石勒「擅殺公輔,有無君之心」,但是王彌死了之後,演變成無石勒不行,唯有加封石勒為鎮東大將軍,督並、幽二州諸軍事,兼領并州刺史。 從此張賓智計、輕功之名,傳遍了天下。石勒倚重張賓,展開奇計,建功無數,所向無敵,可以說沒有了張賓,就沒有了今日顯赫威名的石大將軍,從此石勒尊稱張賓「右侯」而不名。 像張賓這樣的重要人物,怎會悄然來到清河?他所圖的,必定是一件震驚當世的一等大事! 張賓從木頭車持出一隻酒葫蘆,兩個酒杯,把酒傾滿酒杯,酒香四溢,熏人欲醉,說道:「這是萬果山的猴兒酒,是年前駐軍萬果山,我從猴兒手上偷了三瓶,如今只剩下最後一瓶了。請王兄品評。」 他袍袖一揮,一杯酒平平穩穩朝王絕之飛來,不濺半滴,說道:「在下先飲為敬。」舉起另外一杯,一飲而盡。 王絕之搖頭道:「抱歉,我從來酒不沾唇。」搖頭之際,內勁隨頭動而出,酒杯又再不濺半滴回到張賓的木頭車上。 張賓訝然道:「當今狂土,以王兄居首,你竟然酒不沾唇?」 王絕之笑道:「既然當今狂士,以我居首,我又何需傚法世間俗士,佯瘋裝傻、買醉避世?」 張賓抱拳道:「不錯不錯,要用怪言怪行來引人注目,自許名士風流,便不是是真名士了。正如大富之人,不必綬冠綢衣;大學問之人,不必誇誇言談,道理正是一般無二的。」 王絕之道:「正是正是,又正如絕色美女,不需庸脂俗物以許身,就是女扮男裝,也是一樣動人心魄,傾國傾城。」 張賓先一愕,繼而大笑,「王兄真是神通廣大,什麼也瞞不過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王絕之淡淡道:「也沒有什麼神通廣大的地方。不過華家兄弟捉走崔三小姐之時,我恰好在一旁見到而已。」 張賓道:「你既然見到我的人擄走了崔三小姐,卻為何不相救於她?」 王絕之道:「此時清河方圓百里,盡佈滿你的高手眼線。他們擄走崔三小姐,豈能不出於你的授意?要我跟他們動手,我倒寧願跟你說一句算了。」 張賓頷首道:「華武、華力兄弟兩位粗魯武人,確實不值得閣下動上一根手指頭來跟他們交手。」 王絕之道:「也不一定。幸好先生御下有方,他們雖然粗魯,對崔三小姐尚算有禮。如果他們當時稍有無禮之舉動,我豈容他們活下去?」 張賓道:「既得王兄說情,我便立刻放下崔三小姐,又有何妨?只是想不到王兄一介狂士,竟也對美麗聞名的崔三小姐有護花之心,自古英雄愛美人,果然不虛!」 他捉走崔三小姐當作人質,自然也是不安著好心;無論如何,把美貌無雙的清河崔家三小姐當作人質,總是有利無害的買賣。只是王絕之既然開口,他與王絕之亦有千絲萬縷的瓜葛未了,這個人情卻不得不賣。 王絕之笑道:「護花之心,人皆有之,反倒是沒有此心才是稀奇。崔三小姐偷溜出家,目的乃是找我,我可不能眼看她為人所擄。」 張賓羽扇輕搖,呷著王絕之拔回之酒,狀甚優閒。他有話跟王絕之說,也知王絕之有話跟他說,自然不會搶先開口。 王絕之忽道:「先生智謀之高,佈局之妙,在下是由衷佩服的。只是在下有一事想不明白,盼請教先生。」 張賓道:「請說。」 王絕之道:「你和劉聰、劉曜於清河崔家會合,又知殺胡世家的王璞、謝天有心離間二人,在你心中,當然希望王璞、謝天之計成功,劉氏叔侄反目,如此石勒便可在漢國一軍獨大,勢挾天子了。」 張賓想不到王絕之說的居然是此事,而不入正題,心道:「這位琅琊狂人,倒真會兜圈子。」他不置可否,應道:「哦?」 王絕之又道:「你和十七名高手,嗯,我見過的有十七名,也許還不止十七名,伏在崔府外圍,監視所有人的一舉一動。五斗米教一夥妖人,目的不在劉聰、劉曜,你便放他們進來,與王璞、謝天火拚,同時削弱殺胡世家和五斗米教的實力。至於李雄派來的八名刺殺劉聰的殺手,卻給你悄悄幹掉,以免壞了你的大事。」 張賓道:「至於王兄,在下實在摸不透閣下的心思,說不得,只好派人阻攔你了。王兄武功卓絕,在下如非恃著人多,是萬萬攔阻不住你的。」 王絕之道:「所以當時我跟你說出此行非為劉聰,更不會傷害劉聰半根毛髮,你便不再阻我?」 張賓道:「為人臣者,竭力保護主上,正是應份之事。王兄快人一諾,說過不殺皇上便不殺,在下還有何擔心之處、有何理由不放王兄過去、莫說動起手來,以王兄的絕頂武功,在下縱是恃著人多,也無必勝把握,所以大家歡歡喜喜,和氣收場,豈不更妙?」說罷掀簾微笑。 王絕之淡淡一笑道:「你說為人臣者,應該竭力保護主上,那麼石虎呢?石勒算不算是你的主人,他的從子算不算是你的主人?」 張賓臉色一變,頗為難看,瞬間回復如常,冷冷道:「你要『請教』我的,就是這個問題?」 王絕之點頭道:「你明知直陰、鄭櫻桃三人設下毒計,意欲殺害石虎,你為何竟然袖手不救?」 張賓淡淡道:「石虎不是我的主人。相反地,我正欲殺他!」 王絕之大吃一驚,說道:「你為何要殺石虎?」 張賓道:「石虎暴虐無道,狼子野心,偏生武功高強,用兵勇猛,將軍帳中無人能及。此子不除,終成將軍心腹大患!」 王絕之恍然大悟道:「你要殺石虎,卻又怕石勒知悉,所以故意放直陰、方山進入崔府,借刀殺人?」 張賓歎氣道:「不錯,可惜不知是石虎的命長,還是我的運氣短,鄭櫻桃臨陣放回石虎,無端又殺出了一個弓真,直陰終究殺他不成。」 他雖然不在崔府,對於崔府發生的種種事情,卻是瞭如指掌。 王絕之想了一想,緩緩道:「這等機密之事,你也告訴我,想必另有企圖,對不對?」 張賓道:「不錯,我此來見你的目的,就是求你一件事。」 王絕之隱隱猜到了所求何事,「什麼事?」 張賓一字一字地道:「請你為我殺了石虎!」 王絕之仰天大笑,震得鳥驚蟲駭,樹桿晃動,樹葉簌簌落下,笑罷方道:「張賓,你明知石勒與我有血海深仇,還敢求我?」 張賓道:「你與將軍既有血海深仇,殺掉他的從子,不啻折他一臂,豈非更妙?」 王絕之目光如劍,凌厲射向張賓,「如果我要折石勒一臂,殺石虎不如殺你!」 張賓道:「剛才一戰,如果你要殺我,為何沒有下過一招殺手?」 王絕之道:「除了我見過的十七名高手之外,這附近,連你的五秘殺手也來了吧?如果剛才我使出半招殺手,你有半分殺身之險,或是你振臂一呼,這二十二名高手的四十四條手臂、十六種兵刃,只怕都會朝我的身上招呼過來吧?」 張賓笑道:「王兄是琅琊狂土,如要殺我,別說是二十二名高手,便是兩百名、兩千名高手,恐怕也阻止不了王兄之心吧?」 王絕之佩服道:「孟孫先生人稱『機不虛發,算無遺策』,果然知我心由。」 斂起神色,正容道:「殺我父親者,乃是石勒一人,與人無尤,我亦只要殺他一人。如果我要大肆報復,你、劉聰、劉曜、石虎,整個漢國的巨臂只怕將死上一大半!」 工絕之的父親王衍,的確是死在石勒之手。 王衍是晉朝太尉,位居一人之下,尊崇無比。永嘉五年,即是六年之前,石勒在寧平城決戰晉軍,用奇計、使奇兵,以騎兵緊圍晉軍,連箭發射,十萬多名晉軍不死於箭下,就是相踐如山、互跌而死,無一得以倖免,王衍則遭擄獲。 石勒傾慕於王衍的易學武功,親自為他鬆開牛筋繩縛,當晚兩人談論了一整晚的武學,徹夜不眠。 兩人從武功說到當今時局,談起晉朝腐敗無能,王衍道:「我自幼潛修武學,不問世事,也不想當官。誰知天意偏偏逼我坐上官位,可是我從不獻策於朝廷,司馬氏之腐敗,亦與我無關。」 說得興起,他又道:「大將軍英雄蓋世,當今天敵,漢王劉聰卻是荒淫無道,蒼鷹豈能屈於麻雀之下?我勸將軍不如自立為王,不當韓信,就當漢高祖。」 石勒揪然變色,說道:「你從小當官,一直當到位極大臣的太尉,名揚四海,竟說從來不想做官?令得天下大亂的人,正是閣下!」 王衍知說錯了話。他以清淡聞名,辯才無礙,然而石勒不容他反駁,逕自道:「我敬佩你的易學武功,一身修為絲毫不易,我便給你一個機會。只需你在我的刀下走滿一百招,我便放你生路,絕不食言!」 那一戰下來,石勒終於在第九十七招,以寶刀將王衍分成三截。從無敵手、自詡武功天下第一的王衍,竟然接不了石勒的一百招! 張賓翹起大姆指,讚道:「王兄恩怨分明,果真是好英雄、真絕才。」 王絕之道:「你讚我也沒有用。這淌渾水,與我無關,我可絕不會為你殺掉石虎。」 張賓微笑道:「我有一撒手鑭,你不會不答應我的。」看他的樣子,似乎胸有成竹。 王絕之搖頭道:「沒有什麼可以求得我。我一不怕死,二無慾得之物,三在世間並無牽掛之人,無論你威逼、利誘、扣押人質,都無法令我做出不願做的事來。」 張賓道:「但我可以令大將軍與你單獨一戰!」 王絕之失聲道:「你說什麼?」 張賓道:「你自從武功大成之後,一直千方百計極欲與大將軍一戰,以雪父仇,對不對?」 王絕之道:「平心而論,先父禍國殃民,也存有取死之道,換作我是石勒,一樣要殺他!只是為人子者,父仇不能不報,石勒既以公平一戰殺我父親,我亦得在武功上殺他,方才符合江湖道義。」 張賓橫搖羽扇,說道:「大將軍不會跟你決鬥的。此刻他擁兵逾十萬,身繫中原之安危,焉會使出庶民之刀,跟你逞那匹夫之勇,血濺五步?」 王絕之道:「正是如此,所以我向他下了三次戰書,他都不肯回覆。最後一次,我罵他是懦夫王八蛋,他也不應。」 張賓悠然道:「自古行軍,即有罵戰之法,誘使敵人沉不注氣,貿然出兵,自己便可一舉制敵。別說罵大將軍是懦夫王八蛋,就是他的祖宗十八代,也給敵人操了不知多少次,他還不是一笑置之?你這激將法,對於大將軍來說,可不管用啊!」 王絕之也承認道:「石勒戰勳蓋世,當今無人能比,後世史書不管對他的褒貶如何,絕不能不承認他是一位絕世英雄。我罵他是懦夫王八蛋,他自然不必理會。」 張賓道:「但是世間還有一個人可以令大將軍應允跟你一戰。」 王絕之道:「就是你?」 張賓道:「不錯!大將軍對我言聽計從,人人皆知……便是對著漢王,大將軍也絕沒有這般聽話。」 王絕之道:「你說得半點沒錯……是不是我殺了石虎,你要安排大將軍與我一戰?」 張賓道:「不錯!」 王絕之盯著他,「你倒不怕我殺了石勒?」 張賓大笑道:「大將軍縱橫當世,所向無敵,與你交手,你必死無疑,哪能傷得了他半根毛髮?」 王絕之冷笑道:「所向無敵,好大的口氣!剛才你跟我交手,卻是試探我的武功深淺來著了?」 張賓道:「我不是怕你打得過大將軍,而是怕你連石虎也殺不了。試過你的武功後,我才放下心來,始能向你提出這筆交易。」 王絕之道:「你考較過我的功夫,認為我勝得過石虎,和勝不過石勒?」 張賓道:「不錯。」 王絕之道:「我既然勝不過石勒,為何還要答應你的條件,為你殺掉石虎,然後再給石勒殺掉?」 張賓悠悠道:「第一,你未必盡信我的話,更何況,適才你與我交手亦沒有盡展武功,想必以為我亦沒有探情你的武功底細。第二,父仇不共戴天,此仇不容你不去報。第三,因為你是琅琊狂人,你要找人打架的時候,明知會輸會死,也是要做的!」 王絕之道:「『機不虛發,算無遺策』,果非虛傳。」 仰天長嘯,嘯聲雄壯激昂,令人心神激盪,嘯罷方道:「君子有一言!」 張賓道:「駟馬難追!」揮掌拍出。 第二章神秘少女 只見人影疾動,衣袂、兵刃破空之場猛嘯,一人沖天飛起。 王絕之與張賓擊了兩掌,正欲拍出第三掌,以成盟誓,忽然聽到一人輕聲道:「倘若我殺了石虎呢?」 王絕之和張賓面面相覷,心下駭然:此處方圓高手密佈,來人居然來到而不為人所覺,可猜知其武功之高,五秘殺手這合圍一掌,更是非同小可,來人竟然從容化解,可見他是一等一的高手。 看清楚這名高手,竟不過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女! 五秘殺手既是殺手,身份神秘,均以黑市蒙頭,一身寬大黑衣,別說是看不出樣子,連身形是男是女也看不出半點來。他們出手之際,半聲不吭,一擊不中,再擊而出,五種平凡不過的兵刃,使出絕不平凡的狠辣招式,專朝少女身上劈去。 其中四人的兵刃是:菜刀、長竿、鳩杖、傘子,最後一個人使的,竟是一排竹簡。身為殺手,正是要使用最平凡,和最令人意料不到的物件作為武器,在出其不意的時刻,使出最簡單而直接的招式,致敵死命。 少女使的是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劍,形狀古樸,劍刃雖短,橫劍一揮,竟似有千鈞之力,盪開了五秘殺手攻來的兵刃。 張賓一眼便瞧出此劍來歷:這是越時歐治子所鑄的石劍純鈞!此劍以海底精鐵練成,長二尺二寸,重達七七四十九斤,劍力千鈞,無人能擋,只有強大內力者方能驅使。這少女年紀輕輕,卻從何處得到此稀世奇劍? 輕嘯一聲,拔起身子,羽扇點向少女胸口的膻中穴。 他這一招看似平淡,其實時間、方位拿捏得恰到好處,非絕頂高手不能辦到;少女剛剛擊退五秘殺手,舊力已盡、新力未生,膻中穴更是人身必死的三十六處大穴之———少女聽到了他要狙殺石虎的秘密,絕不能容她活下去。 張賓雖然心下好奇於這位武功奇高的少女的出身來歷,可是相較之下,他寧願殺少女滅口,也不願生擒盤問,以免給對方有脫逃之機。這就是一生謹慎,「機不虛發,算無遺策」的張賓的行事手段。 他的出手何等之快,意到身到,少女驚覺時,羽扇已到胸口,正拂中了她的膻中穴。 少女晃了一晃,向後便倒。 張賓心腸雖硬,看到一名大好少女死於自己扇下,心中也不禁惋惜:此姝如此美貌、如此資質,不知是哪一高門有此佳女。只可惜她聽了一個絕不能聽的秘密。眼前突見白光綻閃,急忙一個細胸巧翻雲,凌空飄逸,險險避開了攻來一劍,但衣襟已被割下一長條來。 少女格格笑道:「聽說右侯張先生的輕功夫下第一,原來是用來逃命的——」忽地頓住說話,眉頭緊蹙,緊緊摀住胸口。 原來剛才她以奇妙功夫,將膻中穴硬生生移開半寸,張賓那一扇便不能置她死命。然而張賓真氣陰柔,那一拂透體而入,畢竟傷及了她的骨肉內臟。 五秘殺手更不遲疑,鳩杖封住她的短劍,長竿挑向她的咽喉,竹簡就地捲過來,欲像布匹一般包住她的一支長腿;菜刀如同斬瓜切菜般,密密麻麻連砍她身軀八八六十四處要害;至於那把傘子,則在半空中冉冉落下,仿如一朵灰雲,便要罩住她的頭顱! 張賓一擊不能置少女於死命,心下駭然:她使用的武功究竟是什麼家數,恁地神奇,我卻半點也看不出來。嘿,無論你武功多強,終究不是我和五秘殺手聯手之敵!身形飄晃,便要與五秘殺手合攻搏殺這來歷不明、武功奇高的少女。 卻聽得王絕之朗聲道:「孟孫先生,你還不住手,我可要毀掉你的武侯車了!」引掌一拍,便往張賓的木頭車拍去。 這木頭車叫作武侯車,系按照諸葛武侯當年所乘車子仿造而成,內藏八八六十四般精巧絕倫的機括裝置,實是極具犀利的殺人兵器。此車是張賓的心血所為,他自亦絕不能眼看它被王絕之掌力所毀! 王絕之掌力剛到,張賓身法快如鬼魅,已然坐回車上,接住這掌。誰知王絕之這一掌卻是虛招,掌至中途,哈哈一笑,撤回了掌力。 張賓道:「王兄發這一掌所為何事,在下頗不明白。」 他這句話說得甚是婉轉,既不問對方為何擊他寶車,也不問對方為何維護那少女,客客氣氣,任由對方回答,的確是「機不虛發,算無遺策」的老狐狸,不,中狐狸。 王絕之道:「這位小姑娘長得這樣美,武功這樣高,誰都捨不得見到她死在眼前,孟孫先生以為然否?」 張賓道:「王兄,你說誰都捨不得,可就錯了,我就捨得,五秘殺手也捨得,這裡的其餘十七名部下更是捨得。此女聽過我們的秘密協議,可絕不容她活在世上!」 王絕之笑道:「你怕石勒知道此事,要殺人滅口,我可不怕。先前不是說過,護花之心,人皆有之,你要殺她,我是決計不肯應允的。」擺開架式,露出一副打架的樣子。 張賓正待回答,卻聽得少女道:「王絕之,你可壓根兒想錯了。張賓對石勒忠心如狗,哪會瞞住石勒做出任何事來?這件陰謀從頭到尾就是石勒主使!」 只見她毫髮無損,不知怎地脫了五秘殺手的合擊。 五秘殺手一旦出手,不殺不休,焉會捨棄目標?頓了頓,從五處方向再攻少女。 王絕之踏前一步,擋在少女身前。 他與少女相跑本有三、四丈之遠,這一步也非甚大,居然能一跨四丈,卻是已使出了易步易趨的神奇步法。 張賓見王絕之有心維護少女,打量雙方形勢,抬臂上攏,五秘殺手登時會意,攻勢立停,瞬間隱入了草木之中,不見人影。 王絕之緝身行禮道:「在下王絕之,請問姑娘芳名?」 少女道:「晤,我叫姬雪。」 張賓忖道:「姬雪,姬雪,江湖可沒哪一家姓姬的高門,也沒一位姓姬的高手。嗯,看她報出姓名時語氣閃縮,說的多半不是真姓名。」 論到鑒言辨色,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否則焉能「機不虛發,算無遺策」? 王絕之道:「姬小姐,剛才你說石勒正是此事的主使人,究竟是何解?在下可不明白,盼請姑娘一解在下心中謎團。」 姬雪道:「當年石勒被官府捕走,石母王氏以為兒子必死無疑,便收養了一位小童作為從子,以伴終老,就是今日的石虎。」 王絕之點頭道:「此事我略有所聞。」 姬雪道:「石勒後來遭逢奇遇,被汲桑收為徒弟,屢建戰功,此事人人皆知,也不用提了。後來石勒學成絕世武功,獨自將大仇人并州刺史司馬騰抽筋剝皮。然而并州大饑荒之後,鄉落人散,王氏已經不知走到何方了。」 王絕之道:「據說她是走到了葛陂,那是劉琨的勢力所在。劉琨把他倆母子送回給石勒,賣了一個便宜但卻又大大有用的人情。」 姬雪冷冷道:「這個人情恐怕也不是大大有用。如果劉琨知道石虎將來居然成為石勒麾下第一號猛將,恐怕他寧願得罪石勒,也不願賣這個人情。」 王絕之大大點頭道:「姑娘所言,甚是有理。」 姬雪道:「石虎送到石勒身旁時,已有十七歲。王氏把他認為從子,他本該是石勒的從弟,可是後來王氏不知怎的,把他送給了石勒作為兒子,於是石虎搖身一變,成了石勒的從子了。」 王絕之道:「石勒無端端多出了一名十七歲的便宜兒子,只怕不會太高興吧?」 姬雪道:「石虎少年時殘忍好殺,尤好用鐵彈傷人,以作捉弄,軍中人人視他為毒患。石勒多番想殺他,但是都被王氏勸止。王氏道:『一頭跑得快的牛,在年齡尚小的時候,拉車反而常常拉得東歪西倒,連輪子也拉壞了。你且忍他一點兒,說不定他將來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石勒事母至孝,遂不殺石虎。」 王絕之道:「石虎果然不負王氏的期望,武功、兵法俱有大成,成了石勒的右臂。」 談到這裡,瞟了一眼張賓,只見他甚是沉得住氣,含笑望著自己及姬雪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姬雪道:「石虎雖然屢立奇功,可是他為軍酷虐,剛腹自用,不聽石勒的號令,勇將卻不為已所使,要來何用?石勒早有殺他之心,只是礙於王氏,不敢下手。是不是這樣呀,張先生?」 張賓道:「這純是姑娘揣測之言,只怕作不得準。」 姬雪道:「石勒想除掉石虎,卻不便親自或派遣部下動手,只有勞煩這位一心要找他報仇的王大笨蛋,借刀殺人了。」 王絕之失笑道:「姑娘可是說我是大笨蛋?」 姬雪道:「不是我說的,而你真的是名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王絕之道:「不錯,找石勒拚命的人,的確只有不折不扣的大笨蛋才會幹。只是姑娘適才說出石將軍的心意,卻是何處聽來的消息?此事若是真實,也只有石勒和張賓兩人方知曉,姑娘並非他們肚中的蛔蟲,卻從何得知?」 姬雪得意道:「我正是他們肚中的蛔蟲,他們的心意完全瞞不過我。」 王絕之道:「如此說來,姑娘所說的,純屬臆測之言?」 姬雪道:「但我的臆測,尤其對胡人心意的臆測,十有十中。」 王絕之道:「可惜這次是第十一次。」 姬雪正待反駁,王絕之凜然道:「石大將軍是我的殺父仇人,可是他是一等一的大英雄,我相信他絕不會做出偷偷派人殺掉從子,瞞騙真理的事來!」 他此言一出,張賓拊掌讚道:「王兄與大將軍雖未謀面,卻對他信任若斯,果然是他的知已。」 姬雪冷笑道:「你們胡人一丘之貉,什麼壞事也做得出來,這還用得著狡辯的嗎?」 張賓既不動怒,也不反駁,只是輕搖羽扇,淡淡道:「姑娘出口誣陷大將軍,究竟有何企圖?」 姬雪道:「我出門的時候,爹爹對我說:『孩兒,以你今時今日的武功,為父可放心讓你闖蕩江潮了。只是有三個人,你可得切切記著,千萬不要招惹。』爹說的第一個人,就是石勒。」 王絕之問:「令尊究竟是誰?」 他問的這句話,正是他和張賓的共同疑問:天下有哪一位武功蓋世的父親,竟能教出這樣的女兒來。 姬雪卻不理他,自顧道:「爹爹既然說不要招惹石勒,我偏偏要去找他,看看他是否有三頭六臂。」 王絕之再次問道:「令尊究竟是誰?」他有個脾氣,要問的問題,便會一直打破沙鍋問到底,別人從來不能顧左言他而不答。 張賓卻道:「大將軍是否有三頭六臂,跟你誣陷大將軍的名聲,有何關係?」 姬雪反問道:「是不是王絕之殺了石虎,你要安排他與石勒決鬥?」 張賓道:「正是如此。」 姬雪再問:「假如我殺了石虎,你是不是也安排我跟石勒決鬥?」 王絕之吃了一驚,也顧不得再問姬雪「令尊究竟是誰」了,忙問道:「你也要跟石勒決鬥?」 姬雪嫣然一笑,說道:「我爹爹的大名,恐怕說給你知曉,會把你的膽子嚇破了,還是不說為佳。」 王絕之問她父親姓名,她答非所問;王絕之之不問她時,她倒答了——雖然這回答實在不能算是回答。 王絕之喃喃道:「你爹的大名想來不會嚇我一跳,倒是你要殺石虎、跟石勒決鬥,反而差點嚇破了我的膽子。」 姬雪沉下臉來,「你以為我不是石勒的對手?」 王絕之歎聲道:「你的武功看來有兩下子,連張賓也拿你不下。可是要想跟真正的絕頂高手一爭長短,別說是石勒,就是石虎,你也未必打得過。」 短短一席話,王絕之已知姬雪是一名驕傲少女,滿以為此話一出,會令她勃然大怒,誰知姬雪卻道:「爹爹叫我提防的第二個是便是你,你說的話總該有點道理。只是石勒父子我是殺定了的,你說什麼有道理的話,我也不受聽。」 王絕之摸摸鼻子,問道:「你爹叫你提防我,你要不要也跟我打架,看看我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姬雪臉上一紅,說:「這也說不定。」 她卻是想起離家之時,爹爹對她道:「這個王絕之哪,武功高強,倒還是小事。只是他年輕倜儻,狂名遠播,倒有不少深閨少女為他傾心。你可千萬小心,別給他偷了心去。」 姬雪不禁又看了王絕之一眼,心道:「爹居然害怕我愛上這名不修邊幅的狂生?他的樣子雖然長得不錯,武功也不弱,要令本小姐中意,恐怕還差上一點兒。」 王絕之道:「你爹叫你提防的第三個人又是誰呢?」 姬雪道:「你這人倒是好奇得很。」 王絕之笑道:「在下對美人說的事,總是好奇一點。至於尋常俗色女子,就是要說上一句斗句,在下也得掩耳疾走哩!」 所謂千穿萬穿,馬屈不穿,饒是姬雪眼高於頂,聰明蓋世,聽見有人讚她美,心裡總是受用得緊,但卻板著臉道:「看來你除了白癡之外,臉皮還厚得要命。」 王絕之道:「你沒聽過琅琊狂人的三大絕技?」 姬雪道:「哪三大絕技?」心道:武林所有高手的成名絕技,爹爹都曾向我詳細說過,怎地沒有聽爹說過王絕之有三大絕技? 王絕之嘻皮笑臉道:「臉皮厚如城牆,色膽大可包天,還有一技,就是……」 不說下去,卻對張賓道:「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我不管你和石勒是否約定,總之我殺掉石虎,你就帶我去找石勒。」 張賓道:「就是這樣。」 姬雪道:「我殺掉石虎,你也要帶我去找石勒一戰。」 張賓遲未回答,王絕之搖頭道:「你殺不了石虎的。」 姬雪柳眉一豎,正欲反唇相稽,王絕之身法如風,欺近身來,出其不意在她的臉蛋香了一記,哈哈哈笑道:「我的第三項絕技,就是妙『口』偷香,百發百中。」 姬雪出生以來,幾曾受過這樣的羞辱?怒不可遏,純鈞劍連點三次,喝道:「王絕之,你惹惱本姑娘,是不想活了!」 這三劍精妙得難以言喻,然而王絕之一「香」得手,身形已在四、五丈外,如何刺他得中? 張賓自負輕功天下第一,看見王絕之這一步易步易趨,也不禁佩服:雖然以輕功奔走,王絕之與我尚距一籌;只是他的步法神妙至斯,在小巧處騰挪閃避,我又遜他一籌了。 又想:姬雪的劍格雖然火候未臻十足,然而可見到其劍法博大精深,顯然是源遠流長、經過數代千錘石練的高明劍法,絕非一位天才妄然創出來的奇招,怎地我卻全然看不出來來歷? 姬雪使出十七劍,勢柱強風,癡若天空地法,然而王絕之展開易步易趨,身形倏忽已在二、三十丈外,劍芒哪裡沾得著他半點? 兩人一追一逃,身法快似風流,瞬間逃脫了張賓的眼界之內。 張賓也不追上前去,只是搖著扇子,心道:「王絕之,你以為這樣子胡混一番,可使她避開我的包圍,未免把我張賓瞧得太扁了。我既猜知此姝的來歷,便絕不容她活出清河!」 王絕之與姬雪追逐了一頓飯光景,卻奔出了三、四里外,來到了獨水的岸邊。 獨水是黃河的分支,承受了黃河的大量泥沙,黃水滾滾不斷,奔放東流,波濤洶湧起伏,水花相擊濺高,透過日光照射,卻是透明如玉,見不到半粒黃砂。 姬雪止住身勢,氣喘咻咻地說道:「王絕之,你不用跑了,我不追你啦。」 她年紀尚輕,又是女孩兒家,雖然練就了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可是全力施展身法了一陣,不免有點力不從心。 王絕之笑道:「你不殺我了嗎?」 他恐怕防姬雪只是詐停誘他上當,站在十一、二丈外,然而說起話來輕描淡寫,不需大聲呼叫,聲音已到姬雪身邊,彷如呢喃面談。 姬雪拔起身形,身法曼妙如仙,站在一根長草之尖端,身體迎風而動,欲跌不跌。王絕之也算是高大的了,可是這樣一來,她卻比王絕之高出足足一個頭,低頭睥睨著王絕之說道:「此刻已經脫離了張賓和他麾下高手的包圍,你又何必再逃,我又何必再追?」 她聰明絕頂,原來早就明白了王絕之適才將她引開的用意。 姬雪冷冷道:「你自以為是一片好心,可惜我不會領你的情!」 王絕之道:「哦?」 姬雪道:「我根本不怕張賓和那一夥庸手,他們跟我動手,只有死路一條。你如此辱我,我就是不殺你,也非得好好懲戒不可!」 王絕之道:「怎樣懲戒?將我的嘴巴用剪刀剪下來?」 姬雪道:「我——」突然驚呼一聲,定定瞪著王絕之的身後,瞳孔睜大,像是見著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 王絕之回頭一看,不忘單掌護胸,以妨姬雪使詐偷襲,卻見不到任何異動之處,再回過頭,姬雪已然不見了。 姬雪本來憑著纖足站長草之上,重心一失,便跌下滔滔急流的河水裡。 王絕之縱身向前,水流湍急,姬雪已被衝至十多文外。 姬雪的水性顯然不精,給急水一沖,身體毫無憑藉,再喝了幾口水,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無用武之處。 只聽她斷斷續續叫道:「救,救命!」 以她的武功,這句救命竟然叫得軟弱無力,如果不是王絕之耳力過人,差點就聽不到她的叫聲,可見得她在口鼻灌水之後,方寸大亂,便跟一名尋常溺水之人無異。 王絕之叫道:「姬姑娘,不用慌張,我來救你!」身形斜斜飛出,竟能一掠八八丈,在半空翻了兩個觔斗,又是五、六丈,撲通一聲躍下水中。 此時他相距姬雪已不過五、六丈,他的水性雖非高明,總比姬雪高明一點兒,划水三、四步,游到了姬雪的身邊,說道:「姬姑娘,不要慌張,也不要亂動,我會把你慢慢帶回岸上。」說話之際,一個浪捲了過來,差點嗆了一口水。 這時,姬雪卻不見了! 忽地,王絕之覺得有人在捉他的小腿。他的泳術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在這條急河中游泳自如,可是半點問題也沒有,不過假如有人扯他的小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很快地,王絕之喝了幾口水,一時方寸大亂,頭昏腦脹,卻聽得姬雪的聲音在岸上叫道:「看在你跳下水來救我的份上,你冒犯我之罪,便算是一筆勾銷。我去殺石虎了,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慢慢游泳吧!」 王絕之看見姬雪得意洋洋的樣子,氣得發昏,差點暈了過去。忽地一個浪拍打來,又灌了幾口水,心中只顧想著如何撿回生命,卻連氣也氣不出來了。 姬雪扳倒了王絕之,歡喜得難以形容,心道:「爹爹對我說:『那個王絕之哪,武功也許高過你一籌半籌,只是他有兩大弱點。第一,他憐香惜玉,恐怕不會捨得跟爹這位美貌得像一朵花的女兒真個動手;第二,他是北方人,水性定不如雪兒你好。只要朝這兩方面下手,你要殺他,易如反掌。』爹爹果然斷事如神!」 又想:此刻石虎定是春風得意,正在擂台大展神威,快要成為天下第一美人的乘龍快婿。讓本姑娘趁他高興之餘,取下他的人頭,為世人剷除掉這名惡霸! 姬雪展開輕功,往崔家奔去。只見遠處一排一排軍隊,正開拔而走,旗幟鮮明,寫著一個一個大大的「漢」字。想來劉聰吃了王絕之的大虧,成了驚弓之鳥,連忙躲回軍中,迫不及待地趕回老巢平陽去了。 姬雪一心來殺石虎,不欲多生事端,經過軍隊,抄小路往崔府而去。遠遠望見崔府,濃烈的血腥氣味隨風傳來。 忽然,一道短小黑影疾速飛過來。姬雪見到黑影掠過身旁,已覺一陣噁心,心想:是她?果然人如傳言,令人噁心不已。她來清河幹嘛? 然後一道巨大身影隨著奔來,姬雪攔住來人,問道:「你就是石虎?」 第三章無恥妖婦 卻說石虎和弓真回到崔府,聽到一陣一陣奇怪的聲音。 弓真正猜想是什麼聲音,卻見石虎大步搶前,巨掌揮動,逾尺厚的楠木大門四分五裂。 只見一群三尺小童,或是兩髻總角,或是紮起一條沖天小辮,騎著木條作馬,到處亂跑,手上各持木劍木刀,倣傚打架玩耍。 弓真正自疑惑:大門之後的花園一直引至大廳,小孩子該在後花園玩耍,怎地居然走到前花園來,給來訪客人看見,成何體統? 小童縱橫亂走,亂蹦亂撞忽然碰上了一塊假山石,誰知小童的頭非但沒給撞得四分五裂,反而是那塊假山石碎得四分五襲的。 只見假山石後居然藏著一名奴僕,那奴僕一見小童嚇得大叫,轉頭便跑。小童木劍一戳,刺進了他的後心,跟著十多把劍齊至,將奴僕剁成碎塊。 弓真張口結舌,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這班小童恁地身負武功,出手狠毒,連人死了,還摧殘著屍體。 再看清楚,這群哪裡是小童了? 他們雖然作小童裝扮,然而面容醜陋,一臉鬍碴子,卻是一名一名的侏儒。他們手持的也不是木劍木刀,而是漆上了木色的精鋼利劍利刀。 侏儒們見到石虎和弓真,大聲吆喝,刀劍紛紛往兩人身上招呼過來,招式專劈下陰、咽喉、腰眼等等柔軟位置,狠辣無比。 石虎巨臂連抓連送,刺他下陰的劍刺進了劍主人的下陰,劈他咽喉的刀劈進了刀主人的咽喉,至於那抓他腰眼的爪,卻不是抓回爪主人的腰眼,而是給硬生生擰斷下來,插進了爪主人的屁眼。 眾侏儒見到石虎武功之威,哪敢再走近?遠遠的盯著石虎,擎起刀劍,凝神戒備,先前縱馬亂奔的威風已然不知去向。 石虎大喝道:「還不去叫小仙女出來!」 眾侏儒如獲大赦,四散奔逃。 弓真忍不住道:「他們還在裝作小童,真是一群瘋子。」 石虎道:「他們不是瘋子,他們的主人才是。」 弓真道:「他們的主人就是你說的那位小仙女?」 石虎道:「全名應該是迷倒天下眾生相、千妖百媚小仙女。」 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群侏儒的主人,居然是名千嬌百媚的美人?」 石虎還未回答,一個千嬌百媚的聲音說道:「賤妾是不是千嬌百媚,倒要兩位大英雄品評品評了。」 十六名侏儒抬著一張胡床,快步走來。胡床上面躺著一個女人,脂粉艷妝,頭梳一個波鬢,穿著一身輕紗,軀體半隱半現,搔首弄姿,說是千嬌百媚,絕不為過——如果她的身子拉長兩、三尺,再年輕三、四十歲的話。 弓真看得幾欲作嘔,石虎卻是面不改色,說道:「你就是千嬌百媚小仙女?」 千嬌百媚小仙女媚笑道:「石大將軍和弓少俠,奴家有禮了。」 石虎笑了笑,說道:「想不到夫人居然知道我們兩位小輩的姓名,石虎受寵若驚。」 千嬌百媚小仙女道:「凡是男人,我都有興趣呀;有名氣的武功高的男人,我興趣更大了,當然得查清其姓名不可。」 石虎道:「可惜晚輩對前輩的興趣卻不大。用作清炒,前輩未免太老了一點,用作熬老火湯,前輩又未免太小了,恐怕湯底太稀,不夠味道。」 弓真差點笑得嗆喉,千嬌百媚小仙女受到嘲弄,居然並不慍怒,長長歎了口氣,方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居然連你這名乳臭未乾的小子也迷不了。在三十年前哪,不知多少英雄好漢迷倒在奴家腳下,奴家連眼角也不屑一顧哩!」 她說話時身體抖動,乳尖與腰肢作出奇異而韻律的顫動,彷彿吻合著人的心跳,弓真也不得不承認她的風姿實在動人心魄——如果乾癟的乳尖能夠回復堅挺,腰肢能夠縮回兩、三圍的話,自然更少不得身子拉長兩、三尺,再年輕三、四十歲。如今弓真卻只覺想吐。 石虎居然承認她的話,「別說是四十年前,便是二十年前,王敦見到夫人,還不是迷得神魂顛倒,差點拋妻棄子,連功名富貴也想丟掉,只為一親夫人香澤。」 弓真奇道:「真的?」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位搔首弄姿的侏儒,竟然曾經是顛倒眾生的一代尤物! 石虎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你有沒有聽過?」 弓真點頭,「有。」 石虎一本正經過:「夫人當年,活脫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代美人,只是小了三五七號。不過有點重要的東西,她卻一點也不小,正如她屬下的那些侏儒,該大的部位,是絕對五臟俱全的,你明白了沒有?」 弓真拍手道:「明白了!」 石虎歎氣道:「只可惜夫人還是五臟俱全得太過俱全了,結果還是嚇跑了王敦,英雄配不成美——人,當真是可惜得很。」他故意把「美人」二字拋得長長的,滿含譏消之意。 弓真卻不明白了,「五臟俱全怎會嚇跑了王敦?」 石虎一本正經道:「據說那王敦見到她的玲瓏身軀,忍不住慾火焚身,便要來個霸王硬上弓,就在劍及履及之際,誰知伸手一摸,卻摸著了……」 忽然止住說話。 弓真也懂得湊趣,問道:「摸著了什麼?」 石虎道:「我剛才不是說摸著『了』,而是說摸著『鳥』,摸著了一支鳥鳥啊!」說到這裡,忍不住笑得彎下腰來。 弓真恍然大悟,「原來,原來這位千嬌百媚小仙女,不單是名侏儒,更是一名男人!」 石虎忍住笑道:「你不要誤會,夫人並非男人,她的確是一名女人,只不過是一名有鳥的女人罷了。」 他這番話恰好挑中千嬌百媚小仙女的痛處。她怒得不可開交,臉上卻不動聲色,沉著聲音道:「這個故事是誰告訴你的?」 石虎捧住笑疼的小腹道:「還有誰?當然是王敦的族兄,太尉王衍告訴從父時,給我無意聽到的。」 千嬌百媚小仙女幽幽道:「敦郎呀敦郎,你真是既無恥,又無口德,竟然連這等羞人事情,也告訴給別人知道。」 石虎道:「竹門對竹門,三八對綠豆,以夫人你這樣的人才,自然該配無恥之徒,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千嬌百媚小仙女緩緩道:「石虎,你千方百計激怒奴家,是想逼奴家出手殺你?」 石虎大笑道:「我本來一心想當崔家的女婿,誰知崔家已給你殺得人馬淨光,害我做不成這個乘龍快婿,不找你洩憤,卻找誰去?」 大笑聲中,擎刀劈出,刀身隱隱發出隆隆奔雷之聲! 千嬌百媚小仙女輕輕巧巧避過了這一刀,嬌笑道:「哦,是汲桑的刀法。可別忘記,汲桑也曾是奴家的入幕之賓哩!說起來,你該是奴家的乖徒孫,還不叫一聲師祖奶!」 弓真差點叫了出來;千嬌百媚小仙女使的輕功,赫然正是易步易趨——王敦既然是她的老姘頭,情到濃時之際,也不免傳給她三招兩式傍身絕技。 石虎一刀不中,連喝了五聲,一聲比一聲響亮,繼之再劈五刀,一刀又比一刀凌厲。千嬌百媚小仙女身旋舞動,拋出輕紗,露出赤裸裸的身體來。 弓真看見如乾癟畸形的身軀,差點反胃,「這瘋老婦恁地無恥!」 這一招名喚「淫迷萬方兮」,正是千嬌百媚小仙女的秘殺絕招之一。二十年前,如使出這脫衣一招,纖體畢現,任你是絕世高手,手底招數也不得不為之一頓,往往就因為這一頓而斷送性命。二十年後的今日使來此招,任你是絕世高手,也免不了像此刻的弓其一般,反胃難當,手底招數也不得不為之一頓,往往也因為這一頓而了結性命,不過似乎改名為「肉麻萬方兮」,方更貼切。 石虎定力甚強,不為所動,手上反而加了兩分勁道,刀風波及八尺開外。他本就嗜殺,如今是目睹這名畸形妖婦不堪入目的種種醜態,對她益加憤怒,誓要將她斬殺刀下。 千嬌百媚小仙女嘻嘻一笑,「你這狠心的小冤家,怎麼出刀狠狠的,一點也不憐惜奴家的小命啊!」張開雙腿,便往石虎的大臉夾過來。 如此一來,石虎的五尺巨刀縱可將千嬌百媚小仙女砍成兩截,石虎也免不了遭她的胯下撞中臉部,可別忘記,她的下身也是赤裸的。 石虎半生叱吒,哪能受此侮辱?寧願刀收不劈,也不能給對方夾到,退後三步,矮身沉臂刀橫起,緩使刀法,慢慢向上推出,與先前使的剛猛暴厲的刀法大相遇異。 千嬌百媚小仙女嘖嘖調侃道:「咦,使出了真功夫啦?」 她看出石虎這一刀精微奇妙,蘊涵著變化,連看也看不清招式來勢,更逞論擋架閃避了。危急間,尿液射出,正是連三酒曾經使過的丐幫絕招——丐幫的高手之中,自然也有她入幕之賓。 這一著怪招由她使出來,威力比由連三滔使出時足足更強一倍——她身體特異,竟有兩處地方射出尿來! 石虎刀法再精,也不得不撤回刀招,回步伏身,刀光亂閃,便是他和武功最高的對手交戰,也從沒使過這樣厲害的刀法,更從沒有過如此狼狽。 然而尿液四濺,終究還有數滴濺上了石虎的臉頰。 石虎怒發如狂,大吼道:「取你狗命!」雙腳為軸,身刀合一,弓步前刺,刀便往千嬌百媚小仙女刺去。 他此刻身後方位正在千嬌百媚小仙女的死角方位,他有信心再也不會被她的怪招所擾,這一刀,必能置這妖婦死命,以洩心頭之憤。 不過,自己或許可以這麼做,當刀快要刺進妖婦的心窩之前,稍慢把刀偏一偏,讓刀鋒刺不中致命部位,可以慢慢折磨她…… 千嬌百媚小仙女大叫道:「住手!」 石虎果然依言煞住刀勢,刀尖相距千嬌百媚小仙女的心窩不及一寸。 千嬌百媚小仙女媚笑道:「這才是乖孩子哪。」兩根指頭輕輕撥開石虎的刀尖,生怕被刀鋒誤傷了半分。 石虎嘎聲道:「這根金箭,你是從哪裡得來的?」他適才猛力收招,內力反震,難免傷及了自身,是以聲音也有點變了。 只見千嬌百媚小仙女的小手中,赫然多出了一根碧綠晶瑩的小金箭。 她渾身光脫脫的,真不知從哪部位掏出了這金箭。 千嬌百媚小仙女道:「給奴家這根金箭的男人,還用說是誰?總之,軍令如山,見箭如見大大將軍,你現在得聽我的話去辦事才對。」 這根金箭,正是石勒的軍中金箭! 石虎氣得渾身發抖,拳頭握得喀吧作響。 千嬌百媚小仙女坐回胡床,伸了個懶腰,慢吞吞道:「奴家正嫌崔家下人太多,殺不勝殺。石虎,你來得正好,前前後後走一圈,見到下人都殺掉,不過俊俏的留下活口,女人自然都得殺掉,至於崔家的大爺們和那些來招親的少年子弟,卻得好好留下小命,知道嗎?」語聲強硬,竟然命令起石虎來。 石虎道:「你想殺光這裡的人,搶光這裡的錢?」 千嬌百媚小仙女道:「石虎,你好聰明,一猜便中!崔家錢多功夫弱,正如楚人懷壁,活該失寶。」 石虎道:「你捉了這裡的少年子弟,卻是想藉此要脅天下群雄嗎?真是毒計!」 千嬌百媚小仙女笑道:「別說這是毒計,再說要脅天下群豪的,可不是奴家,而是——」搖一搖手中金箭。 石虎道:「這樣狗皮倒灶的行事,不是我從父的作為。這定是張賓的詭計!」 千嬌百媚小仙女喝道:「石勒也好,張賓也好,總之見令如見人,石虎,你如不快去辦事,軍令如山,奴家便將你軍法處置!」 石虎咬牙道:「你這不男不女,絕子絕孫的妖婦!」 弓真踏前一步,說道:「石虎不能殺你,我卻可以。無恥妖婦,納命來吧!」擎起少阿劍,話到劍到,一劍刺向千嬌百媚小仙女的咽喉。 然而這百發百中、從無失手的一劍,畢竟還是失手了。 千嬌百媚小仙女用的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法子。她識得弓真一劍的厲害,在弓真說到「無恥妖婦」,還未出劍的時候,先一步落荒而逃,掠上屋簷,避開了這無敵一劍。然而弓真功力未純,雖然千嬌百媚小仙女在眼前消失,那一劍勁力已到肘腕之間,明知落空的這一劍還是刺了出去。 弓真一劍落空,愣了一愣,隨著「納命來」三字,心想:要逃過我這一劍,的確沒有比這更絕的法子。 千嬌百媚小仙女身在屋頂,嚷道:「弓真,奴家既沒奪了你的老婆,勾引你的老子,更沒有奪了你的處子,或者強姦過你之類,你為何如此狠心,一劍便要奪走奴家的小命呢?」 弓真道:「殺你這妖婦,我有三大理由。」 千嬌百媚小仙女道:「哦?」 弓真道:「第一,崔相於我有贈金之德、知遇之恩,你既然將崔家殺個雞犬不留,我亦一定將你殺死,為他報仇。第二,我有一名心愛的小婢,想來也給你的手下殺掉了。」 千嬌百媚小仙女笑咪咪的望著弓真,半點也沒有惱怒的意思,說道:「你說了兩個理由。第三個理由呢?」 弓真道:「你的容貌舉止令人噁心,非殺不可?」 千嬌百媚小仙女目光居然露出悲慼,說道:「你說得對,有時我照照鏡子,也覺得自己噁心得很。女人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本來就該死得很。」幽幽歎了口氣,又道:「只可惜人越老,卻變得越怕死。」 弓真看著她裝模作樣,心中只在盤算殺她的手段:若脫手擲劍,有十成把握可以置這老怪物於死地。只是附近不知埋伏了多少名她的同黨,如果無劍在手,只怕危險得緊,一時猶豫不決。 千嬌百媚小仙女拍了拍手掌,柔聲道:「乖兒子們,把這個對媽媽無禮的狂徒斬成肉醬吧!」 眾侏儒飛撲而出,各展刀劍,擊向弓真身上砍去。 這群侏儒均是苦哈哈人家出身,小時候由千嬌百媚小仙女或以三、五枚銅錢買下、或索性在路旁收養無依無靠的孤兒,從小餵服奇異丹藥,從早到晚囚在一個狹小鐵籠之內,每天只喂一餐,每晚只吃一碗米飯,長大之後,仍然保持骨瘦磷峋的小童身體。跟著日夜喂以大魚大肉,暴飲暴食、催退至肥,遂成如今所見的侏儒樣子。否則千嬌百媚小仙女縱是有天大的能耐,要在人世間找到數十名侏儒,以供驅使,也困難得很。 他們的遭遇是如此悲慘,心裡更是怨恨正常之人,是以每當受命殺人,出手必定極其狠毒,不把對方置於死地、碎屍萬段,誓不甘心。 只因弓真不知道千嬌百媚小仙女這種非人的整人手段,否則只怕義憤填膺,不顧一切也得把千嬌百媚小仙女殺掉。 到了此刻,弓真便是欲飛劍搏殺千嬌百媚小仙女,也已來不及了——因為,十六名侏儒、十六般兵器已經來到弓真的身前! 然而,弓真身前突然出現了一銅牆鐵壁似的白光,護住他的全身。噹啷噹啷連聲,佚儒紛紛後退。 石虎是識貨之人,禁不住喝采:「好劍法,真是妙絕天下!」 弓真這一招,卻是袁公神劍的第四式「披鐵草而邑」。此招乃劍法中最嚴密的守勢,使將出來時,別說是十六名敵人,就是三十二名、六十四名,也無法攻進身前三尺之內。弓真雖然從未使過這一招,猝使出來,招式未純,但應付十六名侏儒,已然綽綽有餘。 當日弓真被直陰手下圍攻,因為使的是竹劍,兵刃不及對方鋒利,是以無法使出這招「披鐵草而邑」來護住自己,只能以攻招和對方拚個同歸於盡。 十六名侏儒手中持著的兵器只剩下半截,卻是已給鋒利無比的少阿劍所削斷。 千嬌百媚小仙女道:「八人分成一組,輪流攻擊!」 她在遠處隔岸觀火,瞧得奇準;弓真守招縱然守得水洩不通,可是他內力不繼,必定無法久守下去。由兩批人輪流攻擊,不出十個回合,弓真定然難以身免。 弓真見到八名侏儒持著斷刀劍又撲了上來,暗叫:「苦也!」 剛才他雖然以絕世劍法擋住眾侏儒的攻招,可是他全無內力,格了十六般兵刃,手臂酸麻無比。他的守招雖是大贏特贏,力氣卻是大輸特輸,如果不是仗著少阿劍鋒利,削斷對方的兵刃,單就適才一輪硬拚,恐怕格不到七、八般兵刃,掌中劍已然脫手,只有引頸就戮的份了。 弓真勉力提劍,正欲再使一招「披鐵草而邑」,忽見眼前鮮血直朝天上噴,八名侏儒人頭飛天! 他又驚又喜,叫道:「石將軍,多謝援手!」 出刀砍頭之人自然是石虎,除他之外,還有誰有一刀砍掉八個人頭的刀法和氣勢。 石虎一刀砍斷八個人頭,大吼一聲,第二刀揮出,另外八名侏儒隨著人頭飛天。這十六名侏儒身手不弱,竟連他的一刀也抵擋不住! 千嬌百媚小仙女目睹「兒子」慘死,面不改色。她自從被王敦拋棄之後,性情大變,視人如狗,收養了這班「兒子」,只將他們看作是殺手、走狗、奴僕,從來沒把他們的性命放在心裡。 她斜眼瞟著石虎,說道:「奴家要殺弓真,你非但不加助拳,反而殺我兒子多名,莫非你連從父的令箭也不聽?須知石勒軍令如山,不聽令箭,莫說你是他的從子,便是他的親生兒子也一樣要死。難道你竟然不怕?」 石虎冷冷道:「只要把這裡裡外外所有的人一古腦兒殺掉,從父又怎會知道此事?」 千嬌百媚小仙女笑得猶如花枝亂顫——自然是一朵既殘且老而畸形的花。她笑罷才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石虎,這句話你可有聽過?」 石虎正待出刀斬殺這名無恥保儒於眼前,卻聽得千嬌百媚小仙女大聲叫道:「天靈靈,地靈靈,救命菩薩還不快顯靈?你不顯靈,奴家死翹翹了,你也得變成泥菩薩,自身難保啊!」 她再叫道:「弓真,為奴家攔住這頭瘋虎!」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弓真卻臉色大變。只見面前屋舍一道門「呀」地打開,門後赫然出現了三個人——崔相、張逍人、穗兒! 崔相雙手分持長劍,抵住張逍人和穗兒的後心,狠狠道:「弓真,你還不向石虎出劍,我就了結了這兩個女娃兒!」 千嬌百媚小仙女咭咭笑道:「弓真,奴家既沒殺掉你的知遇恩人,也沒殺掉你的婢女,你要殺我的三大理由,最少得減掉兩個吧?」 弓真心想:千嬌百媚小仙女明明要殺光崔家的人,搶光崔家的金錢,崔相怎會反而跟她是一夥,脅持二女、還要脅自己?眼前事故變化太快太多,弓真一片迷惆,訥訥不能應對。 石虎卻即時明瞭究竟:「崔相,你竟然吃裡扒外,勾結外人來殺掉自家人,謀取崔家的田地金銀,你好卑鄙!」 千嬌百媚小仙女哈哈笑道:「他好卑鄙,你好聰明,一猜便中!如果不是奴家走運,走到了腳跟兒,有這位吃裡扒外的崔二爺居中內應,娘家焉能掘一條一里長的地道,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崔府,把睡夢中的護院、招婿館的少年殺的殺、擒的擒,來個一網打盡,片甲不留?」 崔相喝道:「弓真,你收了我的金銀,受了我的婢女。還不感恩圖報出劍斷了石虎的咽喉!」長劍微微戳進了張逍人和穗兒的背心。 他和千嬌百媚小仙女不殺張逍人,自然是因為她是張天師之女,奇貨可居;留下穗兒的性命,卻是為了牽制弓真。 弓其問道:「你殺了崔桓,是不是?」 崔相恨恨道:「哼,我從小便比他聰明、比他能幹,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哪一件不是由我一手辦成?只因他是長子,又是嫡出,我便要屈居他之下,這算是公平嗎?崔家在他的主持下,局勢日衰、聲譽一天不如一天。我殺了他,把崔家發揚光大,才是崔家的福氣。」 他沒有說出來的是最重要的一項,崔家所以能在劉聰的殺戮統治下苟全,全仗他犧牲了妻子的貞節,以綠帽子換來的「成果」,這個崔家家長的位子,在他心目中,理所當然說是自己的! 弓真道:「如此說來,崔家的家長本來該是崔桓,現在卻換是你羅?」 崔相昂然道:「不錯,我崔相此刻就是崔家的主人!」 弓真慢慢道:「崔桓既然是崔家本來的家長,那時送我金銀絹帛、送我婢女穗兒的,也是崔桓,而不是你了。」 崔相想不到這位傻不楞登的少年人心思居然如此縝密,一時無法反駁,突然眼前白光一閃,眨眼間只見到一把短短的劍柄出現在雙眼之間,將視線一分為二,眼中所見情景也一分為二,古怪之極。 他聽到弓真冷冷道:「崔桓既然贈我黃金、絹帛、婢女,我受了知遇之恩,便得為他報仇。」 這就是崔相一生中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了。 千嬌百媚小仙女看見弓真擲出寶劍,取去崔相的性命,情知石虎、弓真聯起手來,只怕連老命也不能夠保得住,嚇得魂飛魄散,越過牆壁,便往外面奔去。 石虎喝道:「走到哪裡!」挺刀追了上去。 千嬌百媚小仙女武功雖然不及石虎,可是輕功卻曾得到王敦傳授,易步易趨的身法舉世無雙,兩、三個起落,已把石虎拋離了好一段路程。 弓真見到張逍人和穗兒的穴道被點,心道:「又是點穴,這玩意直是麻煩透頂,一次又一次的把我難倒。」 驀地瞥見屋內往後一件物事,想到了一條絕妙好計。 他三步兩步走近崔相,拔出正中崔相鼻際的少阿劍,驀地回刻指住柱後,說道:「解開她們的穴道!」 往後卻躲著一名保鏢。他咽喉被劍尖所指,嚇得不停發抖,「我解,我立刻便解,少俠劍下留人,千萬要饒過小人的狗命。」毛手毛腳為兩女解穴。 這時,弓真聽到牆外一名女子聲音道:「你就是石虎?」 第四章漁人得利 石虎見姬雪攔住去路,阻住他追殺千嬌百媚小仙女,低沉著聲音問道:「你是誰?」 以他之嗜殺,若非見到眼前的人是一位妙齡的少女,早就神阻殺神,揮刀把攔路人砍殺兩截了。 姬雪道:「我是殺你的人!」純鈞劍出,劍挽劍花,罩向石虎的胸前。 以石虎的武功,居然也瞧不清楚姬雪劍招的來路,心下驚駭不定:哪裡鑽出這名少女,劍法之高明,竟似不在弓兄弟之下! 石虎既摸不清劍招來路,索性不拆來招,目視左側,兩腿落成弓步,大吼一聲,五尺長刀迎著劍花力破而下。 這一刀以拙破巧,純屬以力取勝。 姬雪身為女子,無論如何力氣總不如天生神力的石虎,千萬朵劍花亦無法突破簡拙長刀直劈。然而,姬雪的劍花只是虛招! 她眼看石虎刀勢已然使老,倏然斂起劍花,拐彎一劍,抹向石虎的腰門。 誰知石虎的功力已臻化境,使老了十成功力的一刀竟能輕輕鬆鬆收回,抖過手臂,刀鋒劃了一個回形,擋了姬雪這一劍。 兩人交手一招,均知遇上了生平對手,心裡都是一凜。 石虎不住思索姬雪的來歷,心道:她的劍法精微奧妙,除了陳郡謝家劍之外,天下間居然還有第二家的劍法有這股威力! 姬雪卻想:爹爹常說謝家劍、石家刀乃是江湖最厲害的兩門兵刃,今日一見,果然不虛!若是殺掉了此人,爹爹定然大大誇獎於我。想到這裡,爭雄之心陡生,加緊出劍。 兩人心思各異,手上不停,頃刻已過了百數十招。姬雪的劍法固是奇招迸出,石虎的刀招剛猛之餘,亦極盡細膩變化之能事,以巧對巧,拚了個旗鼓相當。 石虎思忖:我的寶刀重達五十五斤,加上我的內力驅使,每刀砍出,均有千鈞之力,這女娃兒只使一柄短劍,居然能夠擋住我的重刀,還隱隱有內力反震回來,傳至我的手腕,可見到她除了內力修為極深之外,所持的也是一柄重劍,劍質還在我的寶刀之上。 他卻不知姬雪所使的是鼎鼎大名的古劍純鈞,劍身雖小,卻重達七七四十九斤,只比他的寶刀輕上數斤。 然而刀長劍短、刀厚劍薄,其實寶劍比寶刀更要沉重了差不多一倍。一斤重、一斤強,再硬接數十招,石虎的寶刀已被砍破了十幾個小小的缺口。 石虎暗暗驚心,加緊刀招的變化,打消了以力搏擊、壓倒對方的戰略,以免硬碰之下,寶刀折斷,這一戰便輸定了。 斗至酣處,姬雪使出「女歧無方」,平平一劍遞出。這一劍方位拙劣,難以使出任何變化,誰知劍至中途,姬雪左足為軸,轉了半個圈,無法變化的劍招竟然抖出九式不可思議變化,分別攻向九處不可思議的穴道,把式之奇之幻,已臻不可思議的境界。 荊楚的一則傳說:女歧是一方星宿,無夫也無交合,卻生了九名兒子,是謂「女歧無合,焉取九子」。 姬雪的父親驚才絕艷,創出此招劍法,為之取了這個適切的名字。 石虎橫立長刀,雙指拈住刀尖,真氣分從雙手激射而出,刀身擲起一波一波大大小小不同的彎痕,姬雪的奇詭劍招從第一劍到第二劍、第三劍、第四劍、第五劍、第六劍、第七劍、第八劍到第九劍,每一劍都恰到刀身,完全遞不到石虎的身上。 姬雪絕招被破,眼前刀光大盛,石虎的刀砍將過來。她劍招已老,無法撤回招式防守,心念正在籌思抵衛之方,忽聽得「嗤」的一聲,石虎的刀招突然頓下。 石虎緩緩橫臂向後擊出,卻擊了個空,臂勁到處,身後牆壁給渾厚的氣勁凌空一撞,嘩啦嘩啦塌下了好大一片。 他的右胸赫然凸出了一柄滴血的劍尖! 暗算他的人身在三丈開外,適才只要逃得稍慢半分,已被石虎這記氣勁無匹的橫臂轟了個粉身碎骨。 這人面目平板,不是別人,正是陶臻。 他委身崔府,原是王璞布下的一著深謀遠慮的棋子:為殺胡世家監視崔府的一舉一動。崔桓自不會信任他,又沒有膽子將他辭退,更不敢真當他是奴僕來使喚,只有任由他投閒置散,到處亂走查探。 待劉聰的軍隊一走,千嬌百媚小仙女突然從地道殺了出來,由崔相裡應外合,盡殺崔桓長房所有男男女女,至於招婿館的少年子弟,沒有名望家世的,被千嬌百媚小仙女狗一般的宰掉,稍有家世的,則一個一個給拖進地道帶走。 陶臻自然犯不著為了崔桓這位「主人」跟千嬌百媚小仙女拚命,何況千嬌百媚小仙女武功奇詭妖異,他也不是對手,只有偷偷躲在一角,隔岸觀火看她大肆屠戮。 及後見到石虎來到,與姬雪大打出手。他乘著石虎全神化解姬雪絕招之際,突然現身一劍,從後穿過了石虎的身體。 石虎只覺滿天星斗,忽見眼前現了一人,長刀便欲揮出,卻哪裡有力氣舉起手出刀?這一愕間,身體已被人左右扶住。 他眼前的人影朗聲道:「要殺石虎,先得殺我!」 石虎定下神來,目光逐漸能夠視物,只見眼前之人乃是弓真,左右攙扶自己的卻是張逍人和穗兒,心下一定,又是慚愧:差點誤傷了弓兄弟。 弓真雙目炯炯,盯著姬雪和陶臻,正在想應該使出哪一招,才能取得兩人性命,卻見到姬雪走到陶臻的身前。 陶臻躬身道:「參見大小姐。」 姬雪忽地出手,重重摑了陶臻數十記耳刮子,聲如寒霜道:「是誰教你暗算石虎的?」 陶臻給姬雪摑得臉腫如豬,卻一點都不敢反抗,聲音也不顫抖半點的道:「啟稟大小姐,石虎這廝乃系胡人的一位大高手,曾經殺我同門多人,陶臻恐防小姐一時不敵,為他所傷……」 姬雪冷冷道:「所以你便出劍暗算他,是不是?」 陶臻恭敬道:「是!」 姬雪飛腳踢了陶臻一個觔斗,說道:「我與石虎公平決鬥,就是給他殺掉,也是死無怨言。漢人所以積弱,為胡人搞得天下大亂,就是因為太多你這等無恥之徒!」 她這一腳踢得好重,陶臻給踢得肋骨碎裂,伏在地上不停嘔血,再也站不起來。 石虎再無懷疑,脫口道:「你就是軒轅龍的女兒!」 姬雪傲然道:「先祖黃帝本名姬軒轅,我父親是軒轅龍,也是姬龍;我就是姬雪!」 她就是天下無敵的軒轅龍的女兒,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更是如此神奇。 石虎仰天長歎道:「石勒的從子敗在軒轅龍的女兒手上,也算敗得不枉了。」 姬雪道:「放心,你受了傷,我不會殺你的。我要待你傷癒之後,才與你公平一戰,光明正大殺掉你這名滿手雙人鮮血的殺人魔王!」 她一心想殺掉石虎,其實中間還存在一番心意;她胸懷大志,有意女承父業,接手殺胡世家,然而世家中的五霸七雄個個威名赫赫,都是名震一方的武林大豪,豈會甘心居於一名少女之下?如果她在公平決戰之下,殺掉胡族第一勇士石虎,桀驚不馴的五霸七雄也不得不臣服於她的裙下了。 石虎淡淡道:「我是滿手漢人鮮血的殺人魔王,你父親豈不也是滿手胡人鮮血的殺人魔王?」 姬雪道:「漢胡不兩立,漢胡兩族總有一族要滅於人間,這一場混亂世間的大戰方會結束。」 弓真忍不住大聲道:「這只是你爹爹一廂情願的瘋狂想法。難道胡人和漢人不可以和和平平地做好朋友,快快樂樂地一起在中原生活下去嗎?」 姬雪道:「你就是弓真?」 弓真道:「我就是弓真。」 姬雪道:「你是弓真,那就太好了,我雖然不殺石虎,卻得殺了你。」 弓真道:「為什麼?」 姬雪道:「第一,單單你是胡人,我已經非殺不可了。第二,聽說你懂得三、兩招連謝天也有興趣的劍法,我更是非得領教不可了。」 卻聽得穗兒急道:「石將軍,石將軍!」 原來石虎受傷太重,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姬雪一飄,飄到石虎身邊,純鈞劍出,錚錚兩劍劈下。 弓真這一驚非同小可,「別傷了石將軍!」要待阻止姬雪出招,可是她出手之快,卻哪裡阻止得住? 姬雪兩劍卻是劈斷了石虎身前身後的劍柄劍尖,再伸手指封住了傷口附近天池、中府、食賓、周榮、大包五處穴道,彈出一顆碧綠丹藥,直進石虎口腔,運爪捏住他的喉嚨,丹藥咕嚕滑入食道。 弓真那句驚呼還未說完,姬雪已然完成揮劍、出指、餵藥、捏喉,飄身退後,說道:「他的性命沒有大礙,你還是先顧及自己的小命吧。弓真手持少阿劍,看著姬雪冷峻而美麗的容貌,不知如何是好。弓真不忍殺她,說道:「好,你先出手。」心想姬雪一劍攻來,自己但使守招,總可守個不勝不敗之局。 姬雪搖頭道:「不成!」欺身上前,一掌拍出。 弓真少阿劍展動,欲使出「披鐵草而邑」,然而姬雪那一掌來勢太疾,他的劍才剛提起,還未出招,胸口已然中掌! 姬雪一掌擊出,身體後撤,冷冷道:「我的出手比你快得多,你如不先發制人,還未出劍,已然死了十次。」 她那一掌沒有使上任何內力,弓真中掌,只退了數步,沒有絲毫受傷。 弓真聽見了這話,心頭如同電光一閃,仿似捉著了武學的竅門,卻又好像什麼也捉不住,喃喃道:「先發制人,先發制人,先發制人……」 姬雪不耐煩道:「弓真,別以為你不出劍,我便不會殺你!我數三聲,一!」 弓真皤然一省:她的武功這般高,我怎傷得了她?我且全力使出一劍,她要斃了我,也就算了。想到這裡,心了坦然,少阿劍一刻而出。 這一劍名叫「子禽犬之吠」。《吳越春秋》記載,文種,字子禽,是越國的大夫。一天,賢人范蠡來訪,子禽的犬居然也是猛吠不停。 文種解釋道:「我的犬凡是人皆吠,不論他是聖人還是壞蛋,也是一樣的吠法。除非來者不是人,它方才不吠。」 這一劍也是一樣,只是要人,決計不能逃出破喉之厄。 以姬雪的武功,能不能夠避開這一劍? 弓真出劍時合上眼睛,不敢觀看。他知道這一劍要是不中,姬雪將會取去他的生命,他這雙眼再也睜不開來了。只是,他寧願一劍刺死了姬雪,還是給姬雪一劍刺死?在他的內心深處,恐怕也不容易答得出來。 只聽得張逍人和穗兒同時歡呼:「刺中了!」 弓真張開眼來,見到自己的劍插在姬雪的咽喉,深入七寸,差點洞穿而出。 他只覺一片茫然,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握著劍柄的手不禁顫抖起來,抖著聲音道:「我殺死了她,我殺死了她,我……居然殺死了她!」 弓真的內心正自酸楚得難以言喻,忽然見到姬雪張開眼來,低低道:「袁公神劍,果然是古今無敵的第一劍法。」慢慢提起手中的純鈞劍,指住弓真。 原來「子禽犬之吠」雖然是百發百中的劍法,可是弓真身無內力,發揮不出此劍的十成威力,而姬雪的武功已臻一等一的境界,千鈞一髮之際,及時將頸一偏,弓真那一劍刺歪了一寸三分,雖然穿過了她的頸項,卻僅僅擦著她的喉嚨而過,沒有割破她的喉管。 饒是如此,姬雪的脈管已被刺斷,鮮血不住流出,只怕活不多久了。 張逍人叫道:「弓真,這妖女要出手殺你了,橫劍割斷她的頭,快!」 姬雪的劍尖正抵住弓真的胸前,只需輕輕一伸,便得要了弓真的性命。 弓真卻像是茫然不覺,又像是桓然不懼,只是看看自己的手、手裡握著的劍,顫聲抱歉道:「姬姑娘,我,我不是有心傷著你的,我以為我粗淺的劍法根本傷不了你……」 姬雪的劍變重,鬆開手指,純鈞劍當嘟跌在地上。 她的劍才剛著地,嗤嗤破空之聲連發,數十枚鋼針射出,射向姬雪的胸口。 姬雪受傷太重,便是移動一分身體,也是不能,眼睜睜看著鋼針飛來,心下苦笑:想不到我既不死在石虎的刀下,也不死在弓真的劍下,偏偏死在這位武功不入流的女子之手。 發針之人正是張逍人。她見弓真仿若發了呆般,持劍不動,口中唸唸有詞,不知發著什麼神經,卻不對姬雪下手,情急之下,揚手擲出鋼針。 張逍人眼看便要把「這妖女」斃於針下,忽見弓真曲膝軋步,突然回身一撲,身法奇異之極,覆蓋在姬雪身前,竟以半邊身子擋住了射往姬雪的鋼針! 弓真這一撲,卻是使出了易步易趨的身法,當日劉聰把步法秘籍給了他,他約略把書中圖形看過一遍,雖然全不明白,卻有了一個大約的印象。及後目睹王絕之、千嬌百媚小仙女使出易步易趨,彷彿又多出了些微的領悟。此刻在危急間,不假思索使了出來,雖然功力只得一分半分,可是要擋住張逍人的鋼針,卻是足夠有餘了。 張逍人見到弓真半身浴血,心如刀割,驚叫道:「你為什麼要護住她?」 弓真忍著痛道:「別……別殺姬姑娘。」 張逍人看見弓真死命維護姬雪,妒意直湧心頭,咬牙道:「你叫我別殺她,我偏偏殺給你看!」長劍一展,挑刺姬雪的心窩。 弓真急呼:「不要!」要待出劍攔劍,然而中了張逍人的鋼針,半邊身子麻酸難動,哪裡可以出劍阻止? 姬雪傷勢奇重,連站也站不穩,坐倒地上,更遑接住或閃開這一劍了。 長劍快要刺中之際,突然一粒小石子飛來,噹的一聲,撞在張逍人的劍身。小石子力道奇大,張逍人手腕劇震,長劍給震得脫手飛出。 只見二、三十人成包圍之勢,圍了過來,為首一人仙風道骨,五綹長鬚,彷如一位出塵高人,坐在一輛毫不起眼的木頭車內。 姬雪瞳孔收縮,說道:「張賓?」 說完這兩個字,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來人正是張賓。他身後跟著的是五秘殺手和他帶來的一眾高手,弓真和張逍人當然不認識張賓,但卻認得跟在他身後的一個侏儒老太婆:千嬌百媚小仙女! 千嬌百媚小仙女咭咭笑道:「你們不用殺來殺去了,反正這裡的人,誰都要死!」 她披上了一件衣服,大得直曳地面,看得出是其中一名高手脫下來給她被上的。想來連張賓也受不住脫光衣服的她,非得要她穿回衣服不可。 張賓忽然道:「你錯了,這裡的人誰都不用死,你猜猜要死的是誰,先殺的又是誰?」 千嬌百媚小仙女搔頭道:「死的是誰?先殺的又是誰?奴家就猜上一猜。姬雪是軒轅龍的女兒,張逍人是張天師的女兒,奇貨可居,都殺不得。石虎是你同伴,卻又是你的對頭,弓真則是跟你全無關係,那小丫頭也是無關痛癢的人物,要猜出先殺哪一個,倒真有點棘手。」 張賓搖頭道:「後三個都不是先殺的人,倒真有點棘手。」 千嬌百媚小仙女道:「我可猜不著……」 靈光一閃,指著伏在地上的陶臻,拍手道:「我猜到了,一定是這個倒霉鬼。」 張賓道:「也猜得不對。」 千嬌百媚小仙女忽然有一種不詳的預兆,感覺殺機四伏,驚道:「右候,莫非你……」欲往後急退,可是退路已被五秘殺手完全封死! 張賓微笑道:「不錯,第一個要死的人,是你!」羽扇遞出。 千嬌百媚小仙女正欲抵擋,忽地胸口一涼,嘎聲道:「狡兔死,走狗烹,你,你好狠毒!」仰天而倒,胸口正中插著一枝短箭,至於這枝短箭是從何處射出來的,弓真、張逍人、穗兒卻是完全瞧不見。 張賓看似簡簡單單,一招便殺掉了千嬌百媚小仙女,實則中間經歷了三重深思熟慮的佈置:五秘殺手首先不動聲色的封住她的退路,張賓再以羽扇進攻,擾亂她的視線,然後猝出暗器,一招斃敵。否則千嬌百媚小仙女的武功縱然不及不上他,至少也得拆出百數十招,才能將她了結,焉能一招斃了敵手? 「機不虛發,算無遺策」這名號,可是僥倖的嗎! 張賓歎息道:「你既知狡兔死、走狗烹,也知我吃人不吐骨的手段,還肯跟我合作,豈不該死?」 他與千嬌百媚小仙女和崔相合作,約定瓜分崔家,為崔三小姐比武招親這條一箭數十雕的絕妙計謀,自然也是由他算計出來的。 三人約定,張賓負責居中策劃,要的是招婿館中的所有少年子弟作為人質,以要脅他們的家長和石家軍合作,將可壯大石勒的實力。千嬌百媚小仙女負責行動,要的是崔家窖藏白銀的一半。崔相負責裡應外合,通報消息,要的是殺死崔桓,自己便能坐上這家長之位。 至於後來劉聰、劉曜約定在此會合,殺胡世家的齊雄王璞,魏雄謝天定下離間劉聰叔侄之計,石虎居然前來招親,都是張賓始料不及的變化。然而他才智絕頂,竟能將變局逐步化解,變成更有利於自己的局勢。 他一直按兵不動,直至王絕之離開、劉聰大軍撤走,才吩咐五秘殺手偕同千嬌百媚小仙女從地道潛入崔府,該殺的則殺,該捉的則捉。五秘殺手把第一批人質運走之後,恰好趕上張賓戰王絕之一役。 及後張賓知悉石虎去而復返,心下大急,情知石虎一回崔家「招親」,千嬌百媚小仙女非得倒楣不可。然而自己手下高手雖多,卻不便與石虎動手,見到了王絕之後,心生一計,誘使王絕之對付石虎,自己便可以坐收漁人之利了。 誰知中途無端端出了個姬雪,令他大出意料,差點功敗垂成;他以為王絕之武功高、人又不蠢,必然可以先收拾姬雪,再殺掉石虎,誰知被收拾的反而是王絕之,姬雪卻又偏偏不敵石虎,幸好事情急轉直下,石虎、姬雪終於還是兩敗俱傷收場,張賓不用吹灰之力,就可成就三大願望:殺石虎、生擒軒轅龍的愛女、吞沒崔家的龐大財產。 這條連環毒計,自然不能給任何外人知曉,所以不管張賓是不是獨吞贓物,千嬌百媚小仙女還是非死不可。 這就是石勒的軍師,「機不虛發,算無遺策」,右候張賓! 張逍人道:「張賓我要怎樣?」 張賓笑道:「我想嘛……」 話未說完,一道人影猝飛而至,劍光直指張賓。 來者正是陶臻。他心知情況險峻,殺胡世家的人落在張賓的手裡,就算能夠存活下去,也必定比死更難受。 他的劍已斷,身已傷,奮起全身氣勁,以指代劍,人「劍」合一攻向張賓,這拚死一掌,威力並不遜於未傷之時。 誰知這一「劍」還是刺了個空。 前一刻,張賓明明還在武侯車,悠閒自在;眨眼間,張賓突然消失。 弓真只見眼前一花,不假細想,「按鐵草而邑」,卻劍劍落空,格不住任何來招,手臂一陣麻軟,兵刃落在地上,泥砂四濺。他的少阿劍嵌在姬雪的頸子,不敢拔出,便拾起石虎的長刀,以刀使出劍招,然而此刀重達五十五斤,加上他半邊身子受了重傷,只使出了半招,長刀便已拿捏不住,脫手而出。 張賓適才撲向弓真,卻是虛晃一招。弓真雖然受傷,但張賓對他的劍法還是心存忌憚,欺近他身前三尺,便已急退,生恐被他掌中長刀傷了半分。 陶臻一招使空,喀吧一聲,臂骨斷臼,整條右臂皮肉爆裂,鮮血飛濺。他還未叫出聲來,張賓的武侯車已然回到原地,如山壓下,將他的身體壓成肉醬。 張賓下令道:「軒轅龍的女兒、張天師的女兒都得活捉,那位姓弓的小子也得生擒,古今無敵的袁公神劍的奧秘,我早想一窺究竟了。至於那位漂亮的小婢女,便算是我賞給你們的禮物吧。」 五秘殺手點頭以應。他們非但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連聲音也不曾出過半聲。 弓真三人面面相覷,彷如待宰的羔羊。 張賓手掌一翻,多出了一柄短劍,卻是姬雪的純鈞劍。他剛才佯攻弓真,目的卻是在於姬雪的這柄寶劍。 他把劍交給五秘殺手的一人,說:「你用這柄短劍插在石虎的心窩,這樣便能令每一個人都以為石虎是死於軒轅龍女兒的手上了。」 這時,一聲長笑響起,王絕之的聲音傳來:「石虎是我的,你們誰也不能殺!」 第五章萬眼猶可瞎 王絕之聲到人到,聲音還在數十丈外,身子卻已落到張賓的面前。 只見王絕之頭上臉上身上一處黃一處黑,像是剛從泥沼中打滾上來,然而他的樣子還是一臉不羈狂態,好似身上穿著的仍是一件潔白如洗的絲絹長袍,全沒半分狼狽神色。 張賓皮笑肉不笑道:「王兄,你來得正好。石虎的大好頭顱就在他的脖子之上,只等待你摘下而已。」 王絕之問道:「我殺了石虎之後,你要安排石勒跟我決戰?」 張賓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王絕之道:「你詭計多端,還算是君子?」 張賓面不改色,「行軍打仗,以奇勝、以多算勝,就算諸葛亮也不得不用計謀。可是江湖結交,講究的是一諾千金,我張孟孫出身草莽江湖,對於言諾之義,卻是不敢或忘的。」 王絕之盯著張賓好一陣子,終於道:「一言為定,我相信你。」 弓真喊道:「王大俠,他是一名詭譎小人,別相信他!也別殺石將軍!」 王絕之冷冷道:「我跟益孫先生傾談,豈容你插口的地方!」反手拍出一掌,弓真只覺一道強大氣勁撲面而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賓道:「我們既已約定,王兄何不動手?」 王絕之道:「且不忙。你倒先說出一個我跟石勒的決戰日子,我再動手不遲。」 張賓捏指一算,說道:「一個月後的十五如何?」 王絕之搖頭道:「一個月太短,半年後的十五還差不多。」 張賓立刻道:「就此為定,就半年後,即是明年二月十五日,大將軍等候你的大駕!」 王絕之道:「明年二月十五,我一定準時赴會。」 張賓道:「日子既定,王兄還不動手?」 王絕之道:「這倒不必忙著,最好再等一會兒。」 張賓道:「等多久?」 王絕之道:「等上四、五個月,就差不多了。」 張賓一直含笑,聽了這句也不出奇,只是瞇眼笑道:「哦,等上四、五個月這麼久?」 王絕之道:「當然了,如果我馬上殺掉石虎,決戰之期又何必等上半年?」 張賓道:「四、五個月後,石虎的傷勢想來也必好了。」 王絕之道:「我正是要等石虎傷癒,才殺掉他。難道我王絕之會是一個乘人之危,趁人家負傷才動手的人嗎?」 弓真聽見王絕之這句話,驚喜交集,卻已不敢再多說話了。 張賓道:「你的確不是這種人。你是琅琊狂人!」 王絕之道:「你知道就好。總之,半年之內,你等著收下石虎的人頭吧!」 張賓的眼珠子轉了轉,忽道:「石虎我留給你,其餘的人我可以帶走了吧?」 王絕之皺眉道:「弓真是我的朋友。朋友有兩肋插刀之義,我若袖手任由你帶走他,豈非不義?」 張賓哈哈大笑,「說得好!那麼這位姬姑娘,我可以帶走了吧?」 王絕之道:「我對姬姑娘早有意思,她卻半點也不領情意,反而弄成我這個狼狽樣子……」甩一甩身上的黃泥巴,續道:「我對她呀,可說是又愛又恨,非得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不可。孟孫先生,你若帶走她,我找誰去折磨得死去活來?」 張賓點頭道:「王兄所言也有道理。那麼這位張姑娘呢,我能不能夠帶走?」 王絕之道:「孟孫先生,你半生戎馬,計謀確實冠絕天下,可是對於兒女私情,懂得的只怕不多。你有沒有留意,張姑娘跟我的弓兄弟你眼望著我眼,含情脈脈、心心相印的樣子,如果給你帶走張姑娘,拆散了這雙小情侶,我又怎對得住弓兄弟,又怎能稱為弓兄弟的朋友?」 張逍人正為弓真一根一根拔出背上鋼針,然後小心塗上傷藥,聽見王絕之胡謅自己與弓真含情脈脈、心心相印,紅暈滿臉,禁不住偷眼望看弓真的側瞼。只見弓其全神注意王絕之和張賓的對話,沒有發覺自己正在背後輸眼瞧他。 張賓長歎道:「照王兄的意思,在下還能帶的,豈不只剩下了這名小婢女?」指一指穗兒。 穗兒給他一指,嚇得差點哭起來,躲在弓真背後。適才她本擬跟弓真、張逍人一起慷慨就義,心中一股激盪,倒也不怎麼怕死。只是如今聽聞只有自己一人落入這個貌似平和的大惡人手上,卻不由得驚恐起來。 王絕之笑道:「這位小婢女服侍慣了我的弓兄弟,沒有了她在身邊,恐怕弓兄弟不大習慣。反正她不過是名小婢女,無關重要,放了也不相干,對不對?」 他信口開河,穗兒服侍弓真不過些許天數,在他口中,卻變成了「服侍慣了」,「沒有了她在身邊,弓兄弟恐怕不太習慣」,然而他說來滔滔不絕,連眼也沒有眨上半眨,好似自己也相信了這是真話。 張賓道:「王兄對弓少俠關懷備至,真夠朋友。」 王絕之正色道:「在下行走江湖多年,對於『義氣』兩個字,是時刻牢記,不敢須臾或忘的。」 張賓歎氣道:「我本以為今日滿載而歸,大有斬獲。誰知碰上了王兄,在下說又說不過你,打又打不過你,唯有乘興而來,空手而回了。」 王絕之道:「孟孫先生不必自謙。閣下『機不虛發,算無遺策』,一計既出,怎會空手而回?你的回程行囊之中,數大車高門少年,數大車金銀珠寶,恐怕是少不得的收穫吧。」 張賓乾笑數聲,忽然聽到姬雪低聲呻吟,面上變色,「姬姑娘受傷太重,如不及時止血,恐怕保不住性命。」推著武侯車,便要為姬雪止血。 王絕之笑道:「止血這等小事,不敢勞頓孟孫先生,還是請回吧。」 張賓的武侯車動得何等之快,此時已越過王絕之,背對著他。王絕之正欲超過張賓,突然一道烏光,自張賓身後疾射而出。 王絕之口中胡說八道,一直納罕張賓為何仍不翻面動手,每分每刻都在提防張賓猝起突擊,然而他卻想不到,張賓竟然能從背後放出暗器! 射出烏光的,自然不是張賓,而是他的武侯車。他跟王絕之敷衍多時,一直等機會,如今暗器射出時,與王絕之相距不及三尺,卻教王絕之如何閃開! 然而王絕畢竟是王絕之。烏光已經射進了他的面門五寸,他神奇似的一抓,抓住了烏光,硬生生把烏光抽了出來,攤開手掌一看,卻是一枚短箭。 短箭進入面門五寸,王絕之居然臉上無傷,此事豈非說來甚奇? 說穿了毫不稀奇:弩箭射至面門時,王絕之的手相距彎箭還有一尺,他人急智生,突然把嘴巴張至最大。弩箭射進嘴巴,什麼也碰不著,僅僅沾著他的喉嚨時,王絕之的手已及時來到,捉住弩箭。 弓真看得驚心動魄,一時呆住,直到王絕之拋去弩箭,才懂得拍掌叫好。 王絕之臉色黑沉,哼了一聲,拋去弩箭。 張賓更不遲疑,羽扇連揮,擊遍王絕之全身大穴,身法之快,招式之詭,已到了如鬼如魅、駭人聽聞的境界。 五秘殺手亦已撲上,同時對王絕之施以最猛烈的攻擊。 王絕之長嘯一聲,拳掌連揮,內力猶如排山倒海,涵澹湧出,硬生生逼退了六人。 弓真看見王絕之逼退六人,心頭一喜,猛地瞥見他的臉色又黑了數分,右掌似乎是黑漆一團,手臂也彷彿長粗了數分。弓真驚道:「王大俠,你中了毒?」 王絕之的確是中了毒。張賓的弩箭餵了劇毒,他用手一接,毒箭的箭頭亦沾著了他的喉嚨,終究不免染上了毒。箭上毒性雖然劇烈,若在平時自亦可以慢慢運功驅毒,不至於為毒性所傷。然而此刻他正身陷六名高手的圍攻,便是他未中毒之時,也未必能夠應付,更焉有餘裕去運功驅毒? 六人給擊退數步,立時重整陣容,上前再攻。 王絕之分出一半真氣,逼住毒性不致攻心,右手中毒後,靈活度亦大減,本來是精妙神奇的招式,使將開來時,卻變得笨拙生硬。不到三招,已然左支右絀。 張賓見他露出了偌大一個破綻,心中一喜,恐防羽扇不夠力道,棄扇用掌,重重一掌,擊在王絕之的背心。 王絕之噴出鮮血,如同斷線紙鳶一般斜斜飛出。 張賓一掌得手,正自得意,突然脫口道:「中計!」想也不想,羽扇飛擲而出,目標竟是弓真! 果然,王絕之正順著一掌之力,飛撲向圍觀看的二十多名高手。這些高手恐防人多手腳更亂,是以任由張賓和五秘殺手合攻王絕之,沒有張賓的命令,誰也不敢插手,只在一旁掠陣。如今見王絕之若瘋虎般撲將過來,俱都心頭一寒,忙不迭舉起兵刀阻擋。 王絕之的目標卻是一名使劍漢子。 他使出一招「捨逆取順」,擒住那漢子的手腕,叫道:「弓兄弟,接到!」 他自知中毒甚深,只有為弓真找一把劍,兩人聯手,才有一絲生機殺出重圍。 然而,張賓心思慎密,棋高一著,羽扇先一步擲出,便要取弓真的性命。 他雖覬覦弓真的袁公劍法,然而際此情況,他寧願殺死弓真、不學劍法,也不願意冒上一絲一毫的險,讓王絕之和弓真有聯手之機。 王絕之發力一扯,竟將使劍漢子的胳臂連肩扭斷,吐氣揚聲、氣貫右臂,擲出血淋淋的持劍手臂。 這一擲他使出了十成氣力,其勢急如流星,後發先至,撞中了張賓的羽扇,兩道內力相撞,「噗」的一聲輕響,胳臂和羽扇化成粉碎。 張賓心思快捷,立即飛身過去,欲要親手殺死弓真。 然而,弓真使出易步易趨,快一點搶到了長劍。 弓真的劍,連姬雪也躲不開,張賓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搏上一搏,硬生生頓住身形,改進為退,退得幾乎比進還要快。 王絕之喝道:「越人飛渡江,擲!」 弓真不假思索,長劍擲出。 張賓不來搶劍,倒還好一點——弓真沒有內力,長到不能及遠,也就無法傷得了遠處的張賓。然而張賓飛撲過來,正好落在弓真一擲之程內。 「嗤」的一聲,長劍穿破了張賓的右肩。如果弓真擲出的是輕便而使得乘手的少阿劍或竹劍,而不是沉甸甸的尋常青銅劍,這把「越人飛渡江」已洞穿了張賓的心窩。 王絕之手下不停,掌劈指戳,殺掉了三名高手,身上捱了一刀一拳三腿,起手搶過另一把長劍,再擲給弓真。與此同時,五秘殺手又已攻了上來。 張賓雖然受傷,神智依然清明,下令道:「五秘殺手絆住王絕之,全部人一起上,幹掉這小子!」 他知今日之戰,對方樞紐當在弓真一人身上,只要弓真一死,王絕之中毒如此之深,哪裡還是這裡眾多高手之敵? 二十多名高手同時擁上,弓真心下一慌,正欲使出一招「披鐵草而邑」,護住全身,然而眾高手不斷攻來,自己的氣力究竟可以出多少招、守得了多久?恐怕還是不免給眾人亂刀分屍。 王絕之喝道:「萬發猶可斷,刺他們的招子!」這一分心,又中了五秘殺手的菜刀和鳩杖各一擊。 弓真哪裡還來得及細想,用腕一抖,千百點劍尖點了出去。 「萬發猶可斷」是專門對付暗器的一式袁公神劍,便是有一千枚、一萬枚暗器同時射來,暗器縱是小如一絲頭髮,這一式神劍也能夠將之一一挑出。此刻弓真的目標不是暗器,而是對方的眼睛! 暗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弓真這一劍若然碰上了張賓、姬雪、直陰這樣的高手,自然奈何不了他們,然而攻來的二十多人雖然武功也有極高的造詣,卻怎擋得住袁公神劍?瞬息之間,弓真長劍劍尖點過了二十七人的五十四對眼睛,正中瞳仁。 同一時間,王絕之大叫道:「易步易趨,跳!」 弓其早已對王絕之言聽計從,重心向前,身子古怪一扭,矮身縱起,已使出了易步易趨的身法。忽覺得身上三、四處部位同時一涼,胸口如遭大鐵錘重重轟擊,喀吧喀吧,肋骨斷了數根。 「萬發猶可斷」雖然能擋暗器、能刺眼睛,卻不能抵擋攻來的拳掌暗器,若不是得王絕之及時提醒,縱身閃避,二十七名高手的拳腳兵刃只怕最少得有一半落在他的身上。饒是如此,他的易步易趨連半桶水也沒有,只是桶中數滴水漬,終究不免中了四處傷口,胸口給腳掌重重蹴中。 弓真中招,在地上滾了十數個觔斗,邊滾邊嘔出鮮血,四處傷口也流出血來,滾出了一條血路。 二十七名高手搞著淌血的眼睛,發出淒厲的慘叫。「我的眼睛!」「我瞎了!」叫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張賓見狀,立即便下了決定,不趁這頭小老虎受傷時除掉他,更待何時!生恐遲了半刻,讓弓真有喘息之氣,飛身而出,連武侯車也不要,擊爪如鷹,疾往弓真天靈蓋攫去。 他的輕功冠絕天下,這一爪中到中途,絕沒有人可以救得弓真的性命,就是軒轅龍、石勒來到,也不能。 張賓快要抓中弓直之際,忽覺後心一道透爪的掌風擊來,王絕之的聲音喝道:「你殺弓真,我殺你!」 的確沒有人能為弓真擋住張賓的鷹爪,可是張賓也不能、更不肯為殺弓真而放棄自己的性命。 張賓的招已出,勢不能變招收回;他身形直挺,躍上上空七、八丈,輕輕巧巧避開了王絕之襲來的一掌,雖是急促變身,身法依然佳妙得猶如曼舞,絲毫不帶狼狽之態。然而這樣一來,他的鷹爪雖出,卻已遠離弓真的天靈蓋七、八丈外,自也無法傷得了弓真。 王絕之站在弓其身後,滿身浴血,滴滴答答的滴在地上,身上不知開了多少道傷口。適才他心急趕來援救弓真,任由五秘殺手攻擊而不守,又添了四處新傷。 他受傷雖重,臉上的表情依然滿不在乎,狂笑三聲,如同金鐵交鳴,朗聲道:「弓兄弟,你的氣力還能夠出得一劍不?」 弓真站起身來,掂一掂掌中長劍,答道:「可以的。」 王絕之道:「好,你先擲劍殺了張賓,五秘殺手則由我去收拾!」 張賓領教過「越人飛渡江」的厲害,心想自己已然受傷,身法大不如前,弓真來一記,豈不要了本右候的老命?心下大駭,在空中一個轉折,不著地而飛出七、八丈外,腳尖一沾地,又再退出七、八丈外。 王絕之再笑三聲,狂態畢呈,笑聲遠遠傳出,震人耳鼓,說道:「久聞盂孫先生輕功天下第一,原來當喪家之犬、逃之夭夭時使出來,才更是天下第一!」 張賓聽見王絕之的笑聲內力渾厚,非但渾不似受了重傷,更不似中了劇毒,試探道:「哼,王絕之,你中了劇毒,又受了重傷,遲早給我幹掉,口氣還這樣大?」 王絕之嘿嘿一笑,隨手一掌,身旁一棵合圍粗的參天樹應拳折斷,飛出五、六丈外,隆聲倒地,撞得地面上下震動。 張賓心下駭然,看見王絕之居然回復神功。 王絕之冷冷道:「你的手下斬得我滿身俱傷,卻使我體內毒血流了出來,因禍得福,真是妙得很了。」 五秘殺手望向張賓,請他示下。 張空心念突轉,「我們六人對他們兩人雖有七成勝算,但王絕之和弓真對我恨之刺骨,必定不顧性命,也得追著我來打。真要戰下去,我方縱勝,我也未必能保命!」 而「機不虛發,算無遺策」的張賓,沒有九成勝算的事,是絕對不肯幹的。 張賓立下決定,「撤退!」 他的輕功何等之高,一聲「撤退」,身子已像一陣風般不見蹤影。 五秘殺手緊跟著他,倏忽逸走。 弓真看見張賓一夥人撤走,鬆了一口長氣,差點頹然坐倒,誰知一口氣還未松完,卻見到張賓去而復返! 張賓面色十分難看,手一招,留在原地的武侯車竟然隨他招手凌空飛起,一人一車瞬間消失,比他折返時的輕功更快了幾分。 弓其先是不明,繼而大悟,再而放聲大笑。 王絕之狂笑道:「想不到『機不虛發,算無遺策』的右侯張賓今番非但棋差一著,大敗虧輸,給我王絕之打得夾著尾巴逃走,慌張害怕得連自己的破車也忘記拿走了!」 聲音遠遠傳出,除非張賓生有一雙神仙腿,能夠在瞬息間跑出十里開外,否則恐怕非得聽不到不可;聽到之後,恐怕也非得氣個半死不可。 給弓真刺瞎眼睛的二十七人聽見首領棄已而去,又驚又怒,紛紛嘶聲叫道:「右侯,你不要走啊!」 「右侯,你要走,為什麼不帶著我們一起走!」 「張賓,大夥兒為你拚命,你卻丟下大夥兒不理,你好無恥!」 「張賓,你這舐痔之徒,老子操你奶奶的十八代祖宗的臭穴,你媽媽那裡生了個大膿瘤,生出你這不要臉的無恥賤人……」 另一些人口中所言則針對弓真:「你刺瞎了老子的招子,老子跟你拚命!」 「弓真,你這無膽傢伙,有膽刺瞎人的眼睛,為什麼無膽跟我們動手?出來啊,展開你天下無敵的到法,把我們一一刺死吧!」 「弓真,我一刀一刀把你千刀萬剮!」 這二十七人除了忍耐不住痛楚、還在地上打滾慘號的一部分人,餘下的均在揮動兵刃,不是護著自身,提防王絕之和弓真偷襲,就是主動出擊,盲目出招找尋弓真報復。然而瞎子打開眼人,卻哪裡傷得著弓真了? 反而「哎喲哎喲」連聲,殺傷同夥的倒有不少。 弓真道:「王大俠,多謝你仗義相救,否則我和石將軍、姬姑娘、張姑娘恐怕都得落入賊子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了。」 一名瞎子聽風辯器之技甚為高明,聽到弓真出聲,一揮而出,獰笑道:「弓真,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我要你的命!」掌中刀惡狠狠朝弓真頭頂劈下。 弓真一劍遞出,「子禽犬之吠」,插進了瞎子的咽喉,他見這班高手瞎了眼睛,頗覺可憐,本來不欲追殺他們,只是那名瞎子捨命攻了上來,他卻無法不出劍殺之。 王絕之面色鐵青,極是難看,緊緊握著拳頭,沒有說話。 弓真討了一個沒趣,走去檢視姬雪的傷勢。 穗兒用手帕緊緊按著她的傷口,鮮血浸滿了手帕,血流漸漸緩慢起來,也不知是姬雪內力深厚,自愈能力比常人為強,還是因為她身上的血流乾得七七八八,也沒有什麼血可以再流了。 弓真用食指探一探姬雪的鼻息,若斷若續,氣若游絲,不禁心如刀割,痛心道:「都是我不好,出劍傷了你!」 穗兒歉意道:「公子,穗兒沒用,不懂得治療刀傷的法門……」 張逍人是張天師的女兒,多少懂得一點練丹服藥,加上在江湖行走多時,不會不懂得療傷的皮毛,只是要她出手相救姬雪,卻又不願,是以一直默不作聲,袖手旁觀。 弓真看著石虎,只見他雖然給點了穴道,血不再流出來,可是情況也好不了多少,遂對王絕之道:「王大俠,求你想想辦法,救一救他們兩人。」 王絕之仍然不嘛不睬。 突然一把大刀戳向他,卻是一名瞎子亂劈亂揮,居然攻到王絕之的身邊。 王絕之低聲苦笑道:「真倒楣。」 正欲使出易步易趨的身法,閃過來招。微一晃身,只覺渾身劇痛,差點跌倒,那一刀竟砍進了他的肩頭。 弓真這一驚非同小可,「王大俠!」 長劍遞出。 在他的劍尖刺進那瞎子的咽喉之前,王絕之回過氣來,伸掌一拍,瞎子心肚皆裂,登時氣絕。弓真的破喉一劍,變成了多餘。 弓真急道:「王大俠,你的傷……」 王絕之做了個噤聲手勢,低聲道:「張賓為人狡猾多智,我剛才竭盡全力做那番表演,未必瞞得了他。我猜想此時他還在附近視探我們的一舉一動,如果我們露出馬腳,給他知道我已無再戰之力……」 弓真點頭道:「這樣我們全部人都得喪命於此!」 王絕之笑道:「姬、張兩位姑娘後台甚大,只怕是死不了的,只是你、我、石虎這些臭男人,只怕不欲到奈何橋喝一碗孟婆湯,也不可能了。」 弓真心念一動,張賓既然必在附近,只需呼他出來,姬姑娘的性命豈非有救? 若然只是關係到弓真一人一身,他早就不猶豫,把張賓喚來救治姬雪了。只是張賓若現身,王絕之、石虎也不免要一併送命,張逍人也得落入張賓的魔掌之中,他又怎能為了姬雪一人,而捨棄三位朋友! 他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咕咚一聲,王絕之已然倒下。 弓真大驚,張逍人和穗兒不知王絕之外強中乾,更是大驚十倍,連忙圍著查看王絕之的傷勢。這時,張賓得意洋洋的笑聲又已傳來。 第六章軒轅龍的妻子 張賓右肩的傷口已用白布包札,坐在武侯車,快速滑至,身後跟著五秘殺手。 弓真見到張賓,心頭直往下沉,又想姬雪終於有救,不知該悲該喜。 張賓呵呵笑道:「王絕之,你裝得像,差點連我也給你騙過了。可惜,薑還是老的辣,饒是你奸似鬼,終教你落在我的手掌心。」 王絕之躺在地上,要待再站起身來,卻哪裡能夠?笑道:「要說奸似鬼,在下拍馬也比不上孟孫先生。今日死在你手,也是應分。」 張賓道:「說得好,我便第一個殺你,第二個才殺弓真?」 弓真提劍攔在王絕之的身前,說道:「你敢?你再走前一步,我飛劍宰了你!」 他這句是恫嚇之詞,以他此刻傷疲交集,能否使出「越人飛渡江」來,還頗成疑問,五秘殺手在旁虎視眈眈,他更不能貿然棄劍以換殺張賓。 張賓悠然道:「沒有了王絕之在一旁為你掠陣,我可不怕你的劍。」手掃機括,武侯車前突然掉出一塊鋼板,遮在身前。 弓真愕然道:「這是什麼?」 張賓的聲音從鋼板後面傳了出來:「這是專擋飛劍的精鋼盾牌。不知閣下的內力有沒有這樣高強,能夠刺穿盾牌,置我死命?」 這塊盾牌,自非張賓口中所言,專為抵擋弓真的飛劍而設,卻是他跟隨軍隊衝鋒攻城時,防衛敵軍暗箭所用。 弓真道:「你身前多了這塊盾牌,雖然可以擋住我的劍,可是你身在牌後,又怎樣動手殺我?」 王絕之歎氣道:「傻孩子,要殺你,他又何必親自動手?」 張賓大笑道:「還是王兄聰明!五秘殺手——」正待命令五秘殺手動手,誰知底下的字竟然變了,變得帶著恐懼之聲:「給——我——」最後一個「殺」字竟然說不出口來。 弓真目光奇怪,四周突然靜了下來。 那二十七名瞎子,在弓真、王絕之各殺了一個,及他們互相砍殺誤傷同伴三、五個後,餘下的人至少有一半不停地發出聲音,叫痛的叫痛、咒罵的咒罵、哀求的哀求,好不吵鬧。 但就在這一剎那,所有瞎子突然停止發出任何聲音,像是給惡鬼掐住了脖子,突然間盡數斷氣,一個個動也不動了。 弓真也是驚駭莫名,四下張望,竟然一個人也瞧不到,安慰自己:「目下的情況已是糟得不可能再糟,再有什麼變故,總不成比現在更壞。」 張賓驚愕的慌忙道:「是鳳凰夫人,快走!」說完此話,他和武侯車已然不見,五秘殺手也跟著他,走個不知蹤影。 弓真心道:「鳳凰夫人?究竟她是什麼人?」 鳳凰夫人是誰,竟能把智謀絕高、武高絕深的張賓嚇得落荒而逃!? 就在此時,弓真見到了一頭鳳凰。 鳳凰只是傳說中的神物,世間不知有無。弓真見到的當然並非一頭真的鳳凰,而是一名鳳凰般美麗的女人;宮裝秀髻,翩衣似仙,華色含光,步法多奇。頭戴金翠之首飾,衣綴明珠以耀軀,身法彷彿兮若輕靈之閉月,飄鷂兮若流風之回香。渾不像人間之女,而像虛無縹緲的天上鳳凰! 弓真看得神為之眩,見到鳳凰夫人身體有若飛鴻,虛浮著身子飄過來,輕功之高,竟似不在張賓之下。 鳳凰夫人流雲長袖捲出,竟是捲向姬雪! 弓真如夢乍醒,也不及細想,叫道:「別傷害姬姑娘!」一劍遞向鳳凰夫人的咽喉。 他忽覺掌中一輕,長劍片片碎裂。 弓真也許是受了傷,功力未回復十足,掌中的長劍又不稱手,「子禽犬之吠」這一式殺出從不失手的袁公神劍,終於還是失了手。 鳳凰夫人長袖展開,將姬雪的身體往上一拋,高高舉起纖纖素手,食指指天。姬雪頭下腳上,恰好給她的食指貼住頭頂的百會穴。兩人身子平身,恰好形成一條朝天直線,蔚為奇觀。 「嗤」的一聲,插在姬雪頸項的少阿劍彈了出來,傷口卻不流出半滴鮮血。 到了此時,弓真縱不清楚鳳凰夫人的底蘊,也知她正用內功為姬雪療傷。只是這種古怪的療傷方法,卻是聞所未聞,連作夢也想像不到。 張逍人悄悄在弓真的耳畔道:「龍鳳匹配,天作之合,這位鳳凰夫人,便是軒轅龍的妻子。」 弓真奇道:「軒轅龍的妻子,豈不是姬雪的媽媽?瞧她的年紀,比姬雪也大不著幾歲,怎生得出姬雪來?」 張逍人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也許是她駐顏有術,也許武功到了極點,便能返老還童也說不定。」 王絕之一直默不作聲,忽然笑道:「鳳凰夫人下嫁軒轅龍不過六年光景,怎能生得出姬雪這個女兒?不過世上有一種婚娶叫作續絃,有一種身份叫作後母,自然有不是親生的女兒。」 鳳凰夫人移身至他面前,說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我面前說這些無禮的話?」 她飄身前進,食指始終穩穩的點住姬雪的百會穴,分毫也沒動搖。 王絕之道:「在下所言,句句實話,有何無禮之處?除非夫人和世俗人一樣,視老實作壞人,以虛謊為禮義,那又另當別論。」 鳳凰夫人目光含讚賞之色,說道:「你就是琅琊狂人?」 王絕之道:「正是王絕之。」 鳳凰夫人道:「琅琊狂人位列武林四大奇人,居然淪落至這副模樣,真是見面不似聞名,令我失望得很。」 王絕之雖然傷不能動,意氣不減,「改天在下傷癒,定當再會夫人,讓夫人見識一下聞名不如見面的王絕之!」 鳳凰夫人含笑道:「我等著這一天。」 王絕之道:「我保證,夫人很快便會等到。」 鳳凰夫人對弓真道:「你和石虎受了傷,真是走運。暫且寄下你們人頭吧。」 說完這句話後,她的身子猶如仙子飛翔,徐徐逸走,姬雪始終落在她的食指之上,沒有動過半分。 她臨走的話,弓真摸不著頭腦,「為什麼我和石將軍受傷,居然是走運?」 王絕之道:「你還不明白?鳳凰夫人是軒轅龍妻子、殺胡世家的人,你和石虎如果不是受了傷,她已殺了你們!」 弓真吐了吐舌頭,「好了不得!她是唯一能夠接住我袁公神劍的人,也難怪她如此自負,不肯乘人之危,殺掉我和石將軍。」 王絕之道:「鳳凰夫人是軒轅龍的妻子,當然了不得。只是她的鳳凰身固然是超凡入聖的奇技,待我傷癒之後,也不會輸了給她。」 弓真驀地想到了一件事,叫道:「我們快走。張賓這廝老奸巨滑,隨時可能三度折返,可再不會有鳳凰夫人來救我們。」 一人低聲道:「張賓不會折返的。」 說話的卻是石虎。不知何時,他已悠悠醒來,只是語音低沉,虛弱之極。 弓真不明白道:「石將軍,為何你敢肯定張賓不會折返?」 石虎道:「張賓既然知悉鳳凰夫人就在附近,縱是吃了豹子膽,也萬萬不敢在這一帶逗留。」 他頓了一頓,又道:「張賓是從父的軍師,殺胡世家必欲殺之而甘心。鳳凰夫人因為我們受傷而不殺我們,張賓雖然也受了傷,然而鳳凰夫人會不會殺他,他縱是再世諸葛亮也算不出來。縱是算得出來,以張賓一生謹慎,也萬萬不敢冒上一分一毫的危險。」 石虎分析得絲絲入理,顯然先前他雖然軟癱得像昏倒,神智卻一直保持清明,週身發生的種種事情,全在他的耳目之中。 弓真道:「你與張賓共事多年,對他的性格摸得清楚。」 石虎猛咳數聲,再說下去:「如果我沒有猜錯,張賓此刻已身在五十里開外了。」 他話未說完,聽到得馬蹄之聲,疾速沓至。蹄聲紛沓,其響如雷,怕不有一、二百騎。 眾人面色大變,均想:「莫不是石虎還是料錯了張賓,他在此還伏下了後援兵馬,立下便要來與鳳凰夫人決一死戰?」 兵馬來得好快,不頃刻已來到眾人身前。 為首一人道裝打扮,熊體狼腰,一臉剽悍之色,一來到便冷眼打量四周,翻身下馬。 其餘的人,倒有一大半是道士,一個個背負長劍,也有佩帶別的兵刃。他們見到首領下馬,紛紛隨著下馬,動作既快又整齊,身手矯捷之極。 張逍人見到他們,臉上露出笑容,走上前去。 為首道土躬身道:「屬下治頭大祭酒牛蝠天,參見七小姐。」 弓真知悉來人是張逍人的屬下,心頭一寬。 張逍人道:「元弟給張賓捉走,我們快追去。」 牛蝠天頓足道:「屬下得聞這裡請援的消息,已經連夜兼程從滁州火速趕來,想不到還是來遲一步,致令小師君身陷張賓這廝之手,真是罪該萬死!」 張逍人道:「這不是你的錯。我派人向你邀援才不過三天,你就已經趕到,確是難為了你。不過須得立刻啟程,以免延誤時機。若讓張賓把元弟帶到襄國,那是石勒的地盤,咱們要想奪回元弟,可就難如登天了。」 牛蝠天道:「遵命!」命屬下合乘一馬,騰出一匹馬讓張逍人策坐。 張逍人上馬後,牛蝠天問道:「這班朋友是七小姐的友人?需不需讓他們也跟著一併追趕張賓?」 他指的是王絕之、弓真、石虎、穗兒四人。他見到四人滿身浴血、半死不活的,四周又滿是死人,一見到便心下奇怪。只是張逍人不說,他也不方便問出口來,此刻正好藉機一套張逍人的口風。 弓真心頭一跳?糟糕,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若知張元被張賓擄走,旁人不知就裡,必定以為張賓和石虎乃是一夥。若給牛蝠天知石虎就在此地,只怕非把石虎擒下不可。張逍人雖然知道底蘊,可是她跟石虎全無交情,而石虎亦是江湖人人欲得、奇貨可居的大人物,目下張逍人部強馬壯,穩穩控制大局,這個便宜為何不撿? 弓真想到這裡,急得滿頭大汗,偏偏想不出任何計策來。 卻聽得張逍人道:「這些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人物,不必理會他們。事不宜遲,咱們便上路去!」 牛蝠天一聲「是」,群馬得得,策馬如風,一齊奔走。 張逍人走到半途,不忘回身望了弓真一眼,目光似有千言萬語,然而馬蹄不停,終於還是把她帶得不知去向了。 弓真惆然若失,好久說不出話來。 他定一定神,對石虎道:「石將軍,幸好張姑娘有情有義,沒有把你的身份招出來,否則他的手下非得把你擒走不可。」 石虎哈哈大笑,「張姑娘有情有義倒是真的,不過可不是對我石虎,咳……咳……」他大聲笑、大聲說話,觸動傷勢,難免咳了幾聲。 陶臻那一劍傷了他的右胸,穿破他的肺葉,故令石虎呼吸急促,咳嗽連連。 弓真搖頭道:「石將軍的話越來越玄奧了,我可一點也聽不明白。」 王絕之道:「你還不明白?張姑娘和石將軍的交情並不怎樣,可是她對你哪,可真的是有情有義得緊。」 石虎咳過一口氣,繼續道:「弓兄弟,當日一戰,你殺了五斗米教弟子可不少吧?五斗米教可說是很不得把你碎屍萬段,方才甘心。」 王絕之接口道:「張逍人是張天師的女兒,牛蝠天須得服從她的命令。牛蝠天若然知曉你就是弓真,張姑娘就算憑著權威指使,保得住你的小命,以後再想在五斗米教立足,恐怕困難得很了。」 石虎道:「更何況,張天師的家法豈是等閒?若給他知道女兒私自為了你這位翩翩郎君,就算不把她生生打死,算是少生了一個女兒,也非得打跛她的雙腿不可。」 王絕之道:「所以嘛,張姑娘一見到牛蝠天來到,便非走不可,而且走得越快越好,她心裡的意思,就是要保住你這俏郎君的性命了。」 石虎大笑道:「我說張姑娘對你有情有義,可沒有說錯了吧?」 兩人一搭一唱,將張逍人的「想法」一五一十吐將了出來,弓真半信半疑,也不知他們所言是真是假,更不知該喜該憂,「如果王大俠和石將軍所言屬實,張姑娘對我如此情深意重,我……我怎可消受得起?」 石虎的笑聲卻漸漸弱下來。無論這人的武功多高,一截劍鋒嵌在肺葉裡,總不能笑上太久的。 王絕之傷雖重,卻均是皮肉傷,穗兒一直為他包紮傷口,終於包紮完畢。在此段時間,他默運玄功,驀地咬破舌尖,噴出一口漆黑如墨的血漿! 弓真大驚,王絕之擺手笑道:「不礙事的。」 王絕之噴出毒血,把咽喉的箭毒隨血液噴了出來,再運功三大周天,忽地站起身來,說道:「石虎,我去找大夫給你療傷。」 石虎苦笑道:「不用了。這裡方圓五百里,只有崔家裡有大夫。崔家大夫都給千嬌百媚小仙女殺得乾乾淨淨,從哪裡找大夫去?」 王絕之道:「五百里沒有,我便到七百里外去找!」 石虎歎道:「此刻我丹田紊亂,自知捱不了多久,你找到大夫回來,恐怕我早已歸天多時了。」 王絕之伸手一探,把住石虎脈門,只覺脈若柔絲,情知石虎所言不虛,心內歎息,臉上卻不形於色,慨然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需你不斷氣,我總得想辦法救你存活。」 石虎縱是殺人如麻、鐵石心腸,也不禁感動起來,說道:「王兄,你我萍水相逢,只系初識,何若為我徒勞奔走?反正我石虎英雄半生、殺人無數,今日縱是死了,也是快意一生,不算冤枉!」 王絕之大笑道:「石虎,你殺人如草、作惡多端,的確早該死掉,只是死在小人暗算之手卻是不該,我王絕之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跟我並肩死戰之後,受傷而死。我去也!」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身形幾個起落,已然不見。 第七章一大奇人醫神 王絕之展開輕功,當真是疾若奔馬。眼觀四面八方均是綠油油的農田耕地,零零落落三、五茅舍,星星散散五、七炊煙,住著均是崔家的傭農。 傭農是苦哈哈的人家,飯恐怕也沒得吃飽一頓,死了活該,哪有本事養得起一名半名大夫? 王絕之思量:我是從西北方來的,五天前,我曾經路過一處小鎮,估計也住有五、七千人,總不會沒有一名大夫吧?若然我日夜兼程,全力施展輕功,也許一天多一點便能趕到小鎮。希望「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石虎「凶」人天相,能夠挺到我帶回大夫。 然而此時王絕之身負外傷無數,能否施展出十成功力的輕功?縱是能夠,又能否挺上一天以上,不眠不休,全力施為?更何況回程時,他還得帶上那名大夫。無論如何,以石虎的傷勢,決然不可能再捱上半天以上! 王絕之就硬是這樣執拗的人,王家的清談名士相信道家清淡無為,「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絕之認為人定勝天,他一旦決定,勇往直前,絕不後悔;不到絕望,絕不放棄。 他就是琅琊狂人王絕之! 王絕之朝著西北跑上了四五十里,只覺傷疲交集,氣喘吁吁,依然不停跑著。 忽然瞥見前方一群農民,約有七、八十名圍成一團,亂糟糟、鬧烘烘的,也不知在幹著什麼。 農村人口稀少,除了喜慶宴會,七、八十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種十分難得的事兒。只是此刻王絕之身有急事,無暇湊趣去看一看熱鬧了。 王絕之一步不停,越過眾人,突然靈光一閃:那班鄉民圍著的那人,瞧他的打扮,莫非是……停住腳步,回身一望。 只見鄉民圍著的那人童顏鶴髮,一張臉比關公還要紅,頭戴白滕冠,手執梨木杖,如果說張賓是仙風道骨,這老人簡直就是神仙中人了。 老人身前擺放了一張大油紙,上面擺滿了銅錢、布帛、蒸餅、麥飯、桃李、桑椹,還有一些泥娃娃,碗筷也有幾副,甚至有縛起了的雞鴨,喔喔啊啊地叫,林林總總,無奇不有。 只見老人拇、食二指拈著一根長長的銀針,一名鄉民走到他的身前,捧著肚子走開,又輪到了第二位,又在油紙放下一件物事,往復不斷。 老人笑咪咪道:「一個一個慢慢來,給老爺子扎一下子,有病除病,無病精神爽。記著,扎針之前,須得放一診金,多少無拘,但總要意思意思。」 他下針極快,說完了這番話,又扎完了三名鄉民。 王絕之見到他的外貌身形、舉止行為,心下再無懷疑,飛到老人身前,拱手道:「晚輩王絕之,拜見前輩。」 老人聽見「王絕之」這名字,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呵呵大笑,「你這副狗不狗、雞不雞的鬼樣子,居然冒充是王絕之,真是好不知醜!」 王絕之方才醒覺;他臉上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泥巴,衣服破破爛爛,便是這裡的鄉民,也比自己光鮮百倍,要說自己便是瀟灑奇狂的王絕之,有眼睛的都不會相信。 他念頭一轉,想到了法子,笑道:「前輩,在下獻醜了。」左腿提膝,陡地身體拔起如拔蔥,連升三級,在半空停頓半刻,輕輕一掌拍在一棵棗樹的軀桿,棗樹紋絲不動。 這一躍一掌,他已使出了王家的兩門絕學——易步易趨和易學武功中的一招「王用三驅」。 王絕之翩然下地,棗樹突然裂成四段,倒在地上。鄉民嚇得嘩然。 老人見狀面色大變,隨即回復如常,哼道:「就算你是王絕之,那有什麼,你可知老爺子是誰?」 王絕之道:「老爺子就是醫術天下第一的醫神。前輩的醫術獨步天下,無雙無對,晚輩很小的時候就聽聞大名了。」 他為人雖然狂傲,可是醫神年紀比他長上五十歲,是足以當得他的爺爺而有餘,謙稱一聲「晚輩」,也是叫得心甘情願。 醫神道:「王絕之,你來這裡幹什麼?別人怕你,我醫神可是跟你平起平坐的武林四大奇人之一,可絕不怕你。」說話的口吻居然有點色厲內連,倒像是害伯王絕之。 王絕之道:「晚輩恭請前輩去救一個人。」 醫神一聽「救人」二字,像鬆了一口氣,問道:「救的是誰?看你這緊張的樣子,莫非是你的姘頭?」 王絕之心想:石虎惡名昭彰,說出他的名字,恐怕這名醫不肯救。含糊道:「是我的朋友。」 醫神居然不再就此問題問下去,改口道:「你出得起多少診金?」 王絕之心想:據聞這位醫神脾氣極怪,不賣帳、不收錢,只救他喜歡救的人,不順眼的人,見死也不會救。至於他喜歡的人,向來沒有準繩,忠臣孝子、淫賊大盜都說不定,而他不喜歡的人倒是很多,這次他怎會大違常態,開口就是診金? 他解下繫在頸項的一枚小綠玉,放在掌心,說道:「在下身無長物,只有這小塊綠玉石,不知前輩可中意否?」 醫神一見綠玉,眼睛登時發直,一把搶過,說道:「一言為定。人在哪裡,我們立即去救。」 王絕之道:「前輩,你不先問問我的朋友受了什麼傷?」 醫神道:「對,對,你的朋友究竟受了什麼傷?」 王絕之道:「他給人用利劍穿破了右邊肺葉,至今已有大半天了。」 醫神像是聽得呆了,半晌方道:「穿破了肺葉大半天,怎麼還能不死?」 王絕之道:「因為他被及時封住了傷口附近的穴道,止住流血。加上他亦是一名武功高手,才能拖到如今。」 醫神道:「若然我終究救不了他,那又怎麼樣?」 王絕之道:「我朋友受的不過是皮肉外傷,只要他未斷氣,以前輩的高明醫術焉會救他不了?除非前輩無心相救而已。」 醫神想了一想,說道:「這也說得是。」只是臉色有些難看。 王絕之道:「前輩請快起行,再拖恐怕我的朋友真的斷氣了。」 醫神道:「也不必忙。你忘記了嗎,我是醫術通神的醫神,縱是遲到一點,也有辦法救治令友。你先等一等,待我把這裡的物事收拾起來再說。」 他慢吞吞的收拾油紙。那張油紙雖然不小,卻怎麼也包不住這一大堆物事,尤其是那些難鴨。 王絕之催促道:「前輩,我朋友的傷勢實在不能再拖。這裡的物事,不如回來再收拾吧。」 醫神搖頭道:「這裡的鄉下人狡檜得很,我一走開,他們便把診金都拿回了。你把老爺子送回來時,恐怕連這張油紙也找不到了。」 王絕之見到這鼎鼎大名的醫神說話居然如此庸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脫下外衣,快手快腳把雞鴨丟在衣內,包成一包;再把其餘物事包在油紙之內,捧著兩大包東西,說道:「前輩請行。」 醫神道:「我來拿,我來拿。」伸手便欲搶王絕之手上的兩包「診金」。 王絕之道:「快點趕路吧,我拿著便成了。」 醫神搖頭道:「這是鄉民的一番心意,若然給你拿著,豈不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心意?」 王絕之自問不算蠢鈍,可是實在想不通拿著「診金」跟辜負鄉民的心意有何關係,但為免跟醫神相駁,唯有任由他拿回「診金」。 兩人沿著回路飛奔,醫神的輕功實在稀鬆平常,且年紀老邁,比之一名不懂輕功的壯漢也好不了許多。王絕之得拖著他來跑,不免辛苦了許多。只是此時路程有期,比之先前茫無目的亂跑找大夫,似乎是好過一點。 跑了一段路,醫神忽然嚷道:「停,停,停下!」 王絕之停下,問道:「前輩,什麼事?」 醫神苦著臉道:「我肚子疼,要拉屎。」 王絕之急道:「救人如救火,前輩,你忍一忍吧。」 醫神的樣子比王絕之急十倍,「尿可忍,屎不可忍。你試過拉肚子沒有?」 王絕之心想也是實情,說道:「那前輩你快去吧。」 醫神點了點頭,急忙跑到草叢。 王絕之見他提著兩大包東西,未免狼狽,好心問道:「前輩我為你提著東西。」 醫神道:「不用了。」走到一處較高的草叢,悉悉卒卒的,想來是脫下褲子,拉起屎來了。 突然,一陣雞鴨叫聲響起,原來是包著雞鴨的衣服散了開,雞飛鴨走,一片混亂。 醫神大聲道:「快為我捉回這些雞鴨,別讓它們走失了!」 王絕之還能怎樣?只有應道:「是,老前輩。」展開身法,雞鴨手到擒來。只是雞鴨四散,猶如風馬牛不相及,要盡捉這五、六支畜生,不免東撲西抓,花上好一番工夫。 捉到雞鴨之後,王絕之放聲道:「老前輩,你的雞鴨我已為你全數捉回了,你放心拉吧。」 誰知草叢之中,卻聽不見醫神的回答。 王絕之連聲叫道:「老前輩,老前輩!」 草叢之中,依然無人應對。 王絕之心知不妙,飛身躍至草叢,只見那包油紙依然還在,卻哪裡見著醫神了? 他頓足道:「真是聰明一世,失策一時,怎麼會給他使出這個金蟬脫殼之計!」 其實這也怪不得王絕之。他絕想不到,在江湖赫有名的醫神,怎會是一名金蟬脫殼的騙子? 王絕之心想:莫非他已經知道了要救的人是石虎,他不要救,又知我絕不會罷休,所以先自逃了? 可是此時此刻,卻不容他多想,沿著足跡,追醫神下去。 醫神的足跡似有若無,雖不至踏地無痕,也算不弱。看來剛才他的拙劣輕功,不過是有心拖延王絕之的時間罷了。 王絕之追了一小段路,碰見了一個人,不是醫神,卻是弓真! 弓真也在跑著,手持少阿劍,樣子極是惶急,不知追趕著什麼。 王絕之拉住弓真,問道:「怎麼了?」 弓真急道:「石將軍他……他給帶走了。」 王絕之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是給誰擄走的?」 弓真道:「我也不知,只見到是一名蒙面人。」 王絕之道:「事情的經過究竟是怎樣?」 弓真道:「你走後不久,石將軍的情況急轉直下,初時還能跟我說兩句話,笑上三、兩聲。過了不久,逐漸變得氣若游絲,別說是說話,便是呼吸透氣,也有困難。」 王絕之點道:「我早知他不能挺上多久,才會這麼心急為他到處找大夫。」 弓真道:「石將軍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名蒙面人,幾個起落,已經來到了石將軍的身前。」 王絕之詫道:「蒙面人?」 弓真道:「不錯,我見到蒙面人,立刻便欲上前擋住蒙面人,誰知聽見石將軍道:『是你?』聽他的語氣,和蒙面人顯然是舊識,於是我便放下腳步,靜觀其變。」 王絕之道:「跟著怎麼樣了?」 弓真遵:「跟著蒙面人道:『石虎,你想活還是死,要不要我救你?』我聽見他答應相救石將軍,開心得心頭一跳,更不敢打擾他們的對話了。」 王絕之皺眉道:「這人如果真是石虎的朋友,又何必藏頭露尾,蒙面示人?只怕他此來並非安著好心,你不去攔住他,倒真的是錯了。」 弓真由衷佩服道:「王大俠好聰明!如果當時有你在旁,石將軍便不至於被人擄走了。石將軍吟了一聲,說道:『你要救我,恐怕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著什麼好心吧?』」 王絕之道:「就算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石虎肉隨砧板上,只要能夠捨得性命,明知對方是黃鼠狼也得跟他走了。」 弓真搖頭道:「那時,石將軍道:『你救我想得什麼條件,可爽爽快快的說出來。如果要幹些狗皮倒灶、賣友求榮的勾當,我石虎寧願死掉,也不要被你醫治!』」 王絕之點頭道:「石虎半生戎馬,看似粗魯,心計也未可小覷。他越是肉隨砧板上,越得擺出不在乎生死的模樣,否則便真真正正是肉隨砧板上,任由對方漫天開價了。」 弓真道:「蒙面人道:『我當然不會叫威名赫赫的石虎將軍做狗皮倒灶、賣友求榮的事,純粹是想跟石將軍合作而已。』」 王絕之道:「合作,怎樣合作?」 弓真道:「石將軍也是這麼問:『合作,怎樣合作?』可惜他剛說完這句話,便已昏倒,蒙面人見他昏倒,一點也沒有遲疑,立即便把石將軍抓起帶走了。他出手既快又突然,我阻他不住,要擲劍傷他,又恐防誤傷了石將軍。」 王絕之頷首道:「就算是傷得了他,也不該擲劍。他縱有歪心腸,至少也得救活石虎才能打算,你如果殺傷了他,等於把救治石虎的一線生機也切斷了。」 弓真道:「我當時也這樣想。但我見他帶走了石將軍,心裡頭又放心不過,便囑穗兒留在原地等你,自己追了上來。」 王絕之道:「聽你所言,這人武功高強,你怎能追他得到?這一追卻是多餘了。」 弓真道:「我雖然追不上他,但碰到了你,也總算不枉此追。」 兩人大笑。弓真笑了兩笑,又現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 王絕之安慰道:「不必擔心,這人帶走石虎,是福不是禍,石虎落在他手,性命多半能撿回來了。」 弓真道:「話是如此說,可是這蒙面人藏頭露尾,不知是何來歷,安著的多半也不是好心。」 王絕之沉吟一陣,問道:「這蒙面人的身材裝扮、言行舉止,有何特徵?」 弓真答得很快,他記心並不差,「他身材高大,足足長有九尺,身著一身犀革甲胃戎裝,腳踏牛皮靴子,似乎是軍人,而且軍階不低。嗯,他看來白皙多毛,定是胡人無疑……」 王絕之再問道:「他有沒有兵刃在身,口音如何?」 弓真搖頭道:「他只是空手,沒有帶上兵刃。至於口音,我到過的地方不多,可聽不出來。」 王絕之隱隱猜著了幾分,狐疑不定,「莫非是他?可是他一夥與石虎素不來睦,巴不得石虎快點死掉,為何卻要相救石虎?」 兩人口中說話,腳下又繼續向前,沿著足印追蹤醫神。 弓真忍不住問道:「王大俠,我們現在走得這麼急,往哪兒去?」 王絕之道:「找大夫去。」 弓真奇道:「石虎已被人救走,還找大夫來幹嘛?」 王絕之道:「那大夫趁我一時不察,悄悄逃跑了。這口氣我硬是嚥不下……」 此時他們來到一條大江之前,大江足足有數百丈,唯一的一艘木筏擺渡正在大江中心,舟子撐篙使力移走木筏,醫神站在木筏之上,神態悠閒。看他童顏鶴髮、得意洋洋的樣子,倒真像個出世神仙了。 醫神居然還向王絕之揮動著手,聲音隔江遠遠傳來,道:「王公子,你不追過來,老爺子可要走了。再見,多謝你的綠玉。」 王絕之氣得幾乎吐血,差點破口大罵,只是回心一想,破口大罵只怕更添醫神的得意,唯有忍口不罵。 若是換作以前,王絕之便是跳下江中,泅水狂泳,也非得追上醫神不可。只是他經過姬雪一役之後,差點淹死,縱是給他天大的膽子,也萬萬不敢再跳下水了。 弓真大奇,問道:「王大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王絕之聽了此話,急怒攻心,咚聲暈倒。他並不只是因為醫神,而是他受了內傷外傷無數,死命奔跑多時,早就筋疲力盡,此刻得知石虎已被人帶走,那道氣洩了下來,終於支持不住了。 第八章季子多金 弓真待王絕之醒來後,回程與穗兒會合。欲返回崔家,但想想崔家死人太多,他們雖不怕鬼,卻怕屍體發臭,無法逗留,於是走到五里外的一戶農家,給了戶主一兩金子,戶主騰出一所茅舍,供給他們暫住養傷。 日月如梭,過了大半個月,弓真的傷勢早已痊癒,王絕之也好了七、八成。這天弓真早上醒來,忽然眼前一亮。 穗兒正捧著早飯進來,那是一碗胡飯、酥茶漿及梅子。她看見弓真的目光,臉上一紅,佯裝沒見到弓真的異樣,微笑道:「公子,請用早飯。」 弓真讚歎道:「你怎麼換上了這一身打扮?真美,真美。」 穗兒道:「奴婢是公子的,公子是氐人,奴婢自然也是氐人,便應該如此穿著。」 只見她剪短了頭髮,打散一頭丫環雙轡,編了二、三十條小辮子,身穿斑斕紋衣服,看來活脫便是一名艷麗的氐人少女。 弓真心中感動,伸臂欲摟住穗兒,穗兒巧妙閃開,放下食物,嘻笑道:「公子,請先用早飯。奴婢出去了。」 身形一轉,閃出房外。 她閃開弓真那一摟的身法,顯然用上了易步易趨。這十多天來,弓真研習劉聰給他的秘效,他不識漢字,便叫穗兒把秘笈上的字念給他聽,因而穗兒也學會了幾招身法。遇到不明白時,就問王絕之,王絕之也不吝秘技,傾囊相授。穗兒天資聰穎,對這門身法的領悟居然比弓真還高出了幾分,使得弓真幾次欲圖調戲終告失敗,真的是作法自斃了。 弓真喝了兩口酥茶漿,又見到穗兒探頭進來。 她的樣子似乎有點擔心,「公子,惱了我嗎?」 弓真道:「怎會惱了你?你對我這麼忠心,這分恩情我不知應當怎樣報答才足夠。」 穗兒低頭道:「奴婢對主人盡忠是應份的事,又怎能說什麼報答不報答呢?公子對穗兒好,是穗兒的運道好,公子對穗兒不好,穗兒也絕不會怨上公子半分。」 弓真目光帶著惋惜,輕輕撫著穗兒的頭髮,樂聲道:「你運道很好,公子絕不會虧待你的。」 穗兒嚶哼一聲,撲到弓真胸前,低聲道:「公子,你對穗兒真好。」 弓真只覺懷裡的穗兒嬌軀如火,情慾不禁激動,禁不住朝她的櫻唇吻了下去,忽聽一把尖銳的聲音在屋外大笑,「王絕之,看你如何贏得了我!」 兩人連忙分開。弓真心道:「莫非有仇家來找王大哥晦氣,動上手來?」 他關心王絕之,奔出屋外,只見王絕之和一人相對而坐,一枚銅壺筆直飛上半空。那人五官齊全,樣子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唯一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是一個金人。 他頭上戴著一頂紫金冠,錦衣用金絲繡了一支金麒麟,左胸還鑲了個小金麒麟,兩條手臂戴滿了金環金鑰,十根指頭竟戴了二十三枚指環,不時發出叮叮掙掙的磨擦聲響,金腰帶足足有半尺粗,鞋底雖然不是純金,鞋面都鑲了一朵金玫瑰,他咧嘴大笑,一口牙齒,竟也全換上金牙! 在他的後面,站十名高大漢子,身披黃金甲胃,手持的兵刃也是金光粲然。不過黃金太軟,造不了兵器,想來兵刃裡頭也雜了鋼鐵錫等的五金。十名漢子身旁,放著五個大箱子,均是黃金鑄成,壓得地面也沉下了小半尺。 銅壺凌空,將落未落,王絕之則手拈籌矢,欲發未發。 弓真知王絕之和「金人」是在玩耍投壺之戲,他在崔府招婿館時,即常常目睹館中少年戲玩投壺,所以也略識玩法。只是投壺之戰通常把壺放在地上,以矢擲入為勝,然而像他們此刻將銅壺拋起來擲,卻是見所未見。 銅壺一落,王絕之一聲:「著!」 立將籌矢向東擲出,籌矢去得不徐不疾,然而竟不朝壺口擲去,而是轉向西方飛出! 弓真大奇,無論如何,王絕之絕不是傻子,準頭也絕不會這樣差勁,「莫非我猜錯了,他們玩的竟然不是投壺,而是一門我不懂得的玩意?」 「金人」本來大笑,看到王絕之這籌矢一發,卻笑不出來了。 原來,鋼壺落到一半,籌矢也發至中途。突然,銅壺向西飛出,勢道竟爾快了十倍!這一著氣勁內蘊,在半途突然換向,銅壺轉折而飛,而且先緩後急,擲壺之人手上勁力運用之巧之妙,委實已達化境。 然而畢竟還是王絕之洞悉先機,技高一著。單憑看到「金人」擲壺的手法,已知壺勢是先東後西,擾人耳目。銅壺向西飛出,其勢甚快,竟然越過了籌矢。 銅壺再去一段路程,勢道漸緩,籌矢的去勢依然不徐不疾,終於追過了銅壺,穿過了壺頸之內。 王絕之這時方才微笑起來,弓真拍手讚道:「王大哥,好精妙的投壺絕技啊!」 籌矢進入銅壺,陡地滾了一滾,竟然從壺口反彈出來。 「金人」大笑道:「我早說過,你贏不了我的!」 原來他早有佈置,銅壺故意鑲有磁鐵來算計王絕之。磁鐵正面為吸反面為拒,他以反面鑲在壺頸、壺底,籌矢是鐵所製,自然進壺即給彈了出來。投壺用的籌矢雖有鐵製,然而卻少人使用,不太流行,常人戲玩投壺時,多以竹木作失,王絕之拿了鐵矢,以為鐵矢較重,反而更易著力,不以為問題,便著了「金人」的道兒。 王絕之不慌不忙,長身而起,拇指扣著中指,疾彈而出,正中矢尾,籌矢疾飛如昔,「叮」一陣清脆聲響,洞穿了壺底,穿著銅壺,嵌進一棵樹桿。壺頸磁鐵的拒力不斷相撞籌矢,銅壺不斷振動,發出嗡嗡的聲音來。 「金人」笑帶嘲譏道:「王公子,輸了遊戲,拿我的壺來洩憤嗎?」 王絕之談談道:「不,是你輸了才對。」 「金人」道:「你明明是第二擲才進壺,還想抵賴?堂堂琅琊狂人王公子居然賴帳,傳了出去,大大的貽笑江湖!」 弓真忍不住插口道:「那是你使詐在先。你的壺……」伸手把銅壺拉出,指著壺頸道:「這裡鑲了磁鐵,不合規矩。」 「金人」道:「你就是弓真?」 弓真道:「不錯,你又是誰?」 王絕之笑道:「弓兄弟,且讓我來介紹,這位渾身是金的仁兄,便是東海金王金季子先生,天下多金之士,無出其右。」 弓真和王絕之相處十多天,聽他談論武林事故,名人軼事,已不像初到清河時一般無知,總算聽過這位海內外藏金堪稱第一的大商人。據說此人本名田崇,因在八王亂時囤積居奇,發了大財,瘋狂累集黃金,成為金王,甚至改姓為「金」,易名「季子」,取共「季子多金」之意也。 弓真冷笑道:「東海金王又怎樣,難道金多的人,便可以詐耍無賴不成?」 他見王絕之兩擲方中,無疑是輸了,是以一口咬定金季子使詐,方能挽回王絕之這局。 金季子淡淡道:「投壺所投之壺,壺壺不同,一向如此,何以說我使詐?」 弓真欲反詰,王絕之卻截口道:「是的是的,金先生的壺極合規矩之至,絕無詐騙可言。」 金季子想不到王絕之應得如此爽快,得意道:「王公子,你雖然輸了,也輸得君子,不愧為一代人傑。」 王絕之道:「我沒有輸,輸的是你。」 金季子怒道:「什麼,原來你還想賴帳?」 王絕之道:「金先生,我想先向你說一個故事。武帝時,有一位投壺高手,叫作郭舍人……」 金季子聽見「郭舍人」這名字,心頭一震:真蠢,為什麼先前我記不起這個人? 王絕之續道:「據記載,這個郭舍人一次御前表演,投壺時彈出再擲,多達一百餘次。可見得只要一投得中,籌矢就是彈了出來,投者只需在籌矢落地之前接住,大可以將矢再投。這條規矩既得武帝御口承認,想來是錯不了的。對也不對?」 金季子一時啞口無言,哼道:「不用狡辯了,這一局算你投中便是。」 王絕之道:「那目下輪到我來擲壺,你來投了。你已經輸了一局,如果這局也是我贏,你便算是輸了。」 金季子道:「原賭服輸,我心甘情願。」手一翻,指間夾著一根籌矢。 他用的自然是竹製的籌矢。 弓真心道:「原來他們是藉著投壺打賭,不知他們賭的是什麼?」他雖然猜不中兩人賭些什麼,但值得「季子多金」的金王和琅琊狂人打賭的物事,必定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寶物。 王絕之詭秘一笑,「我擲!」手臂往後揮去,銅壺疾射而出。 金季子笑得更詭秘,喝聲:「著!」 竹矢激射而出。 竹矢飛出,猶如強管破空,發出嗤嗤聲響。可是比起王絕之的銅壺,畢竟還是慢了一點點,壺、矢一「逃」一「追」,距離反而越拉越遠,而且壺勢強勁不衷,矢勢卻是漸緩,眼看是無法追得上的了。 王絕之這一著,卻是算定金季子的內力比不上他,竹矢絕沒有他的銅壺擲得那麼遠。 壺、矢勢如流星,飛進了茅舍後桑林之中。金季子身後一名大漢隨之奔進來桑林之內。 王絕之微笑道:「金先生,這一局恐怕你又得輸了。」 金季子笑得比王絕之更愉快十倍,「恐怕未必。」 未見,大漢從桑林走出,手裡捧著銅壺,壺中赫然插著竹矢! 弓真立明其理,嚷道:「竹矢是你手下放進銅壺的!」 金季子道:「弓先生,請你說話小心一點,別侮辱了我的名譽。你可有證據證明我沒有投中銅壺?你親眼看見?」 弓真辯道:「你的竹矢去勢已弱,根本不可能投中銅壺。」 金季子不屑道:「我的竹矢內力運用之奇,豈是你這乳臭未乾,不懂內力的小子所能忖測?」 弓真啞口無言,一時駁不上來,他的確不懂內力,有什麼好說的? 金季子道:「王絕之,這一局是你輸了。」 王絕之歎氣道:「金先生既然硬要我輸這一局,那在下也不敢不輸了。」 金季子呵呵大笑,驀地擲出銅壺,才道:「第三局來了,又該是你來投了!」 他這一著極為陰險。先擲壺,再說明,說完這句話後,銅壺已在半空,突然筆直落下,下墜之勢比擲上之勢更快了數倍。 銅壺瞬間已落至地面,王絕之卻還未有竹矢——他掌中的全是鐵矢。 王絕之長身一拾,從金季子身前取了一根竹矢。他和金季子相距足足有六尺,這「長身」如何能取得對方身前物事,真是耐人尋味。 他取得竹矢,隨即彈出,竹矢擦地而出,竟然後發先至,銅壺落地之前,竹矢已落在銅壺底下,矢尖陡地一個轉折,從橫變直,銅壺看著便不偏不倚,套進竹矢。 弓真大聲叫好,卻見銅壺在納入竹矢之前,突然片片碎裂,竹矢當然「入」不了壺中。 金季子問王絕之道:「你的竹矢有沒有投進我的壺內?」 王絕之答道:「沒有。」 金季子道:「那這一局是誰贏了?」 王絕之道:「是你。」 金季子盯著王絕之良久,又道:「願賭服輸,你得答應我的條件,是不是?」 王絕之歎氣歎得更大聲,說道:「是。」 金季子說道:「多謝你了,王公子。」大笑三聲,飛身而去,竟丟下五個金箱子、十名手下不理。 十名大漢居然也不跟著金季子一起走,繼續站在當場,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王絕之拾起竹矢,定眼瞧著,只是不停歎氣,自言自語道:「輸了怎麼辦?輸了怎麼辦?」 弓真從來沒有見過王絕之哀聲歎氣,心道:「令王大哥這位狂人也感煩惱的事,究竟是會是什麼?」好奇問道:「王大哥,你輸了什麼給他?」 王絕之指指那五個金箱子,不住歎氣道:「我輸了,便得接受這五件阿堵之物。」 弓真聽了這話,幾乎比王絕之的樣子更愣,「什麼?!他又使詐、又作弊,竟是要王絕之收下這五個箱子。」 弓真好奇,上前打開箱子,可弓真毫無內力,要打開蓋子,著實花了好一番的氣力。 弓真道:「王大哥,箱內並無物事!」 王絕之道:「金箱子已經足夠重死人了,裡面還用得著有什麼東西嗎?」 弓真想了一想,應道:「說得也有道理。」 他見王絕之是一臉愁相,忍不住又問道:「你輸了,便得收下這五個金箱子,假如你贏了呢?」 王絕之道:「假如我贏了,金季子便帶著這五個金箱子走路,再也不來麻煩我了。」 弓真怪叫道:「這也算是條件?」 王絕之收起愁眉苦臉,正色道:「弓兄弟,你有所不知,金季子曾經幫過我一位好朋友的大忙,他求我的事,我難以推卻。只是這次他的要求,卻未免太為難了。」 弓真道:「所以他便提出用五個金箱子作為報酬?」 王絕之苦笑道:「正是。你以為我這樣清高,連金子也不喜歡?」 弓真也笑了,「我差點這樣以為。你是琅琊狂人,不食人間煙火也不出奇。反正你琅琊王家有的是錢。」 王絕之道:「可惜我跟家人早鬧翻了,此刻浪跡天涯,天天需財。我一向大花大用慣了,省不下來,而且我是琅琊狂人,更是不能受氣,當然更掙不到錢了。金季子正是知我在需財,以金子為餌,誘我答應為他辦事。」 弓真禁不住莞爾,說道:「你既想收他的金子,又不想為他做事,所以你便提出投壺打賭,以決定此事?」 王絕之道:「正是。」 弓真道:「看來你倒真的是非常非常缺錢用。」 王絕之道:「你沒聽過嗎?『我為之為體,有乾坤之祖,內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失之則仇弱,得之則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之口。錢多者處前,錢少者處後,處前者為君長,處後者為臣僕,君長者豐行而有餘,臣侯者窮竭而不足。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拔,恐舊非錢不解,個問非錢不發。』如市諺:『錢無耳,可使鬼。』凡今之人,唯錢而已。故曰:『君無財,土不來,軍無責,仕不往。』這時世,錢就是命,我不缺錢,誰缺錢?」 他說到一半,弓真已笑得打跌。王絕之卻一本正經,嘴角也不抽動半絲笑容。 弓真笑翻,掩住笑得發疼的肚子,問道:「金季子求你幹的究竟是什麼為難事情?」 王絕之反問道:「你有沒有聽過『羌人黨』這名字?」 第九章真人 弓真沒有答話,王絕之繼續說道:「羌族,原出於苗族,散居於西域。殷周時代的西域,不過是今朝隴右,天水、金城、安郎一帶,並非遠至前後漢時張騫、班超所通的西域。」 「這個民族野蠻不化,以母親的姓為姓,以父親的名為為名,父親死後,則收納父親的妻子為妻(也許自己的母親,也許不是);兄長死後,則收納嫂子為妻,所以整個國家都沒有摞夫寡婦。他們民風勇悍,好戰成性,以力為雄。」 弓真插口:「豈不跟今天中國的情況差不多?」 王絕之點點頭,應道:「除了殺人償死之外,沒有其他的法例禁令。羌人勇武,以戰死為吉利,病死為不詳,而且刻苦耐寒,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 弓真道:「你是漢人,當然不知野外胡人的生活的苦處。你以為他們不怕風雪嗎?只是身處蠻荒,怕無可怕而已。」 王絕之默然一會兒,答道:「你說的也是。到股、周的時候,西羌多番乘亂作反,與殷人、周人大戰多場,各有勝負,殷頌日:『自彼錯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 「到了春秋時代,秦國有一名羌族奴隸,名為無弋爰劍。他在秦國住了多年,後來逃回羌族,將秦人的文明教給羌人,自此羌人即懂得田畜,羌人遂奉無弋爰劍為祖先。」 弓真道:「就像你們自稱為黃帝子孫一樣。」 王絕之道:「正是,如今羌族一共分為八十九部,有大有小,大者十餘萬,小者數千人,時有增減,盛衰無常。他們或聚居在漢人地方,或在隴右、西域自據一方,受著漢朝的羈治。後漢末期,政治腐敗,官將上下放縱,壓逼、屠戮羌人。燒當、吾良、勒姐、封養、迷唐、燒何、當煎、滇零、參狼、先零、牢羌、狼莫、鍾羌、沈氏、且凍、傳難、鞏唐諸族先後反叛,與漢人連場死戰,有勝有負,歷時百餘年,終於被漢軍擊潰,但是從此羌、漢結成不可化解之深仇巨恨。」 「八王亂起,五胡繼之,羌人乘時復起。其中一名羌人,聲言羌人一日不建國,一日終被他族所欺,不論是漢人、今日管治北方的匈奴人,也是一樣。這名羌人遂號召諸族羌眾,聯合起來,反抗漢人,也反抗匈奴,這就是今日羌人黨。」 王絕之眼中露出佩服的神色,「羌人黨成立不過五年,便已席捲隴右七州,號召三十七族共十七萬餘羌人。此人驚才絕艷,卻是冠絕當世。」 弓真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王絕之道:「他就是與石勒合稱為當世兩位大英雄的迷小劍!」 弓真心神響往,「迷小劍,不知他究竟是一位怎樣的英雄人物?」 王絕之道:「據說此人志向廣大,有三王五帝之氣度,當世人物無出其右。我早想會他一會了。」 弓真問道:「金季子要你辦的事,跟迷小劍和羌人黨有什麼關係?」 王絕之道:「我收下他的五個黃金箱子,就得為他販運五十輛大車糧食緇重,到天水接應羌人黨。」 弓真不明道:「你說什麼?」 王絕之解釋道:「金季子是名大商賈,什麼也買,什麼也賣,據說他連父母老婆也曾經賣過,不知是真是假。這一趟,他接了迷小劍的一宗大買賣,就是把五十車糧食緇重送到天水去。」 弓真沒有插話,靜靜聽他說下去。 王絕之道:「迷小劍聲言要成立羌人之國,天下群雄劉聰、司馬睿、李雄、段匹單,甚至是域外諸胡如匈奴、突厥,每個人都不想他成事,都對他恨之刺骨,不欲殺之而甘心的。其中殺胡世家的軒轅龍,更視迷小劍為第一大敵,據說五霸中最少有兩霸要臨隴右督軍,誓言殺迷小劍、滅絕羌人黨而甘心。」 弓真大吃了驚,「王大哥,你還要運糧食、緇重到隴右去,豈不是困難重重,必定遇上無數險阻?」 王絕之笑道:「豈只是困難重重,簡直是送羊八虎口,九死一生。否則以金季子之狷介成性,焉會給我這五個金箱子作為酬勞?」 他頓了一頓,又:「金季子在這一宗買賣中,所獲更是不菲,不在話下,否則他明知奇險,怎會接下這買賣?嗯,迷小劍手頭不見寬裕,居然付出巨金以誘金季子送貨,可見得天水情況之吃緊,只怕已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 弓真急道:「此行既然如此險峻,那怎麼辦?」 他沒有勸王絕之不去,因為他知道王絕之答應了的事,便是死一千次、死一萬次,也是不會反悔的。 王絕之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弓真忽然大悟,拍腿道:「你剛才是故意輸給金季子的。你根本就想幫他這個忙。」 王絕之淡淡道:「我跟金季子的交情並不怎樣,談不上想幫他的忙。只是迷小劍英雄蓋世,我早想會他一會了。」 弓真駭然道:「你只是為了會迷小劍,便為他運糧食到隴右,冒這九死一生之險?」 王絕之大笑道:「別忘記,我是琅琊狂人!」 十名金甲漢子是金季子留下來供給王絕之遣用的,身手俱都不弱。為首一容貌精悍,名叫向忠,正是王絕之和金季子投牙之時,飛身拾回銅壺的那一位。 茅舍後面是桑林,前面是一畝一畝的農田,農田以外,便是人走的大道。五十五輛大車、五十五名車伕早在路上等候,五十輛是貨物,五輛則是載人,以供眾人輪流歇息之用。王絕之坐的,自然是裝潢最華麗的那一輛。 金季子說過,緇重貨物須得在十天之內,送到天水。時間倉卒,王絕之半刻也不敢耽誤,略微收拾行囊,便要起行。 他來到大車,只見弓真也跟了上來,問道:「你是來送我行?」 弓真搖頭道:「不,我是跟你一起去天水。」 王絕之盯著他,「你不怕死?」 弓真道:「死自然是怕的。不過我既想成名,又想冒險,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前往天水,所以怕死也得跟你一起去了。」 若是換了石虎,自然堅決不肯讓弓真跟隨,以免弓真死於虎狼路,可是王絕之就是王絕之,長嘯三聲,拍著弓真的肩頭笑道:「你倒真是夠朋友得很。好,我便許你一起跟我前赴天水,只是你如果在途中不幸戰傷戰死,鬼魂可不要來找我算帳。」 弓真道:「這個自然。」 王絕之端起面色,正容道:「還有,我並沒有逼你跟我一起,是你自己要去的。所以,五個金箱子我亦不會分上一個半個給你。」 弓真忍著笑道:「是,是。」 他們正欲上車,只見穗兒收拾好包袱,也趕了上來,叫道:「公子,等一等穗兒。」 弓真詫道:「穗兒,你也要去?」 穗兒眼眶一紅,說道:「公子,莫非你想丟下穗兒不理了?你去哪裡,穗兒都要跟著你,服侍你。」 弓其關切道:「穗兒,此行沿途虎狼密佈,極其危險,你還是不去的好。」 穗兒堅決搖頭,「穗兒不怕危險!」 王絕之在車上笑道:「弓兄弟,我不怕你跟著我冒險,你倒怕這小丫頭跟著你冒險,天下豈有這等道理?我告訴你,如果你不要她跟著你,我也不用你跟著我了。」 弓真滿臉通紅,無法回答。 穗兒看見弓真的表情,心中大喜,對王絕之道:「王公子,多謝你為穗兒說情。」她再問弓真道:「公子,現在穗兒可以上車了不?」 王絕之含著笑容,忽地笑容一斂,說道:「你們不必去了。」 弓真道:「什麼?你改變了主意?」 王絕之道:「主意我倒沒有改變,不過我們去不成了。」 弓真本想問王絕之什麼去不成,突然,他也明白了。 四周響起得得的馬蹄聲,震動的稻采飛揚,泥飛水濺。現下竟有上萬騎兵同時踏來! 弓真問道:「王大哥,是誰的軍隊,他們來幹什麼?」 王絕之答得甚妙:「總不成是你我的軍隊,更不成是專誠來請我們吃飯飲酒的!」 弓真一想,恍然大悟,無論是哪一方的總不會是件好事。更何況,這裡是劉聰的國土,除了他或他部下的軍隊,誰能來到這裡? 大軍猛如熊虎,迅速衝至,只見四周密密麻麻、黑壓壓的,怕不有一、兩萬人,個個甲胃鮮明,身矯力壯,陣容整齊,旗幟鮮明,士兵或持兵刃、或彎弓持弩,上千枝強弩利箭已對著王絕之一夥人,就算他們有天大的本領,也無法逃過無數硬弩的強攻! 只見得旗幟兩幅,一幅大大寫了一個「漢」字,果然是劉聰的軍隊,另一幅上寫了一個「石」字,為首將軍赫然正是石虎。 石虎一臉蒼白,顯然傷勢未癒,尚未完全恢復。 弓真喜道:「石將軍,原來是你。」 石虎叱道:「戰場之上,別無私交。弓真,你住口!」 王絕之卻道:「既然戰場之上,別無私交,弓真又何須聽你的話住口?」 石虎道:「好一個刁嘴的王絕之。你為迷小劍運糧,本將軍應該將你萬箭穿心,以敬傚尤。只是顧念故人之情,如果放棄糧車,讓出路途,本將軍可免你們一死!」 王絕之淡淡道:「戰場之上,既無私交,你又何必顧念故人之情?不如放箭。」頭也不回,反手指戳,點了弓真和穗兒的穴道。 他抓住兩人的衣裳,發力擲向石虎,叫道:「接住了!」 石虎彷似早料到有這一著,雙臂箕張,接住兩人,交給身旁衛士,說道:「好好安置他們,奉以上賓之禮!」 衛士應道:「是!」接過兩人而去。 石虎道:「王絕之,你把弓真交給了我,卻想與糧車同死?」 王絕之道:「君子一諾,重於千金。我答應了人要做的事,定必踐諾,除非我死了!」 他站在向忠和一夥金甲武士、車伕身前,顯然立意與他們同生共死。 石虎冷笑道:「要你死,又有何難?」令旗一展,千箭齊發。 王絕之雙臂一圈,氣勁暴湧,沒有一枝弩箭近得他三尺之內。 照說對付王絕之這等高手,應該連珠箭發,第一排箭手射完,第二排補上,第二排射完,第一排亦再度就緒,可以再射,如此週而復始,任你有天大的本領,也無法逃出無休止的箭雨。 然而一射之後,竟然無箭再來。 王絕之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眾人竟然無人中箭,再看遍地的弩箭,矢頭竟然全然皆折斷,怪不得無法傷到眾人了。 石虎喝道:「這一陣箭斷了矢頭,是報你當日在崔府捨命救我之德。如今一命還一命,你已無恩於我。」 王絕之道:「當日我並非有心救你。我救的只是弓兄弟和那三名女子而已。」 他不知石虎和張賓的關係如何,是以沒有在石虎的部下面前提起「張賓」的名字,他雖是琅琊狂人,無事不行、無話不說,但是也有心細如髮的一面,闖禍的事、傷害別人的話,倒是從來不做不說的。 石虎道:「本將軍第一箭不殺你,卻在第二箭殺你,是謂之惺惺作態,算不上報了你的救命之德。如今我大軍退後三里之外,再讓你先行一天。明天午時之後,本將軍才追殺於你,你能不能逃脫性命,全仗你的造化了。」 令旗一揮,軍隊層層後退,井然有序,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當年晉文公退避三舍,軍隊依然整齊有條,想來也不過如此。 王絕之喃喃道:「這人口口聲聲戰場之上,不顧私情,偏偏滿口皆是還恩報德,真是口不對心之至。」 石虎雖說放王絕之先走一日,可是帶著五十大軍貨物,便是先走九日,也非得被石虎的胡族快馬追上不可。所謂放他先走一日云云,不過是讓他多活一天,而石虎也得多花一番跋涉而已。 除非王絕之放棄糧車,獨自逃跑,還能逃生——這也許正是石虎的心意。 然而,王絕之是個何等執拗的狂人,他又怎肯這樣做呢? 王絕之向眾人道:「你們受人錢財而已,不該為錢而死。糧車之事,由我負責,你們須得趕快星散逃跑,否則便來不及了。」 誰知車伕、武土木然不動,沒有一人應他。向忠道:「王公子,你有所不知,他們受人錢財,正是要為錢而死!」 王絕之不明瞭他言下之意,目光露出詢問神色。 向忠突然一掌拍向大車,大車門戶碎裂,他雙手力提,拉出一件龐然大物來。 這個龐然大物,竟是一頭給縛了口和四足的馬匹! 一匹馬怕整整有數百斤重,向忠竟能毫不費力的提起,舉重若輕,原來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拔出佩刀,斬斷縛住馬匹的繩子和布帛。那馬得脫羈絆,翻身而立,縱聲長嘯,顯得十分歡喜。 向忠道:「此馬是大宛名種,日行千里,由清河到華陽,不過一天一夜的路程。」 王絕之越發不明,「清河到華陽?去華陽幹嘛?」 向忠道:「主人已快馬趕去華陽,將會在孟州恭候王公子的大駕。」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金季子。 王絕之歎道:「原來他在孟州接應我,我卻只怕沒有命去到華陽見他了。」 向忠道:「王公子此話怎說?在下早說過,乘著此馬去到華陽,不過是一天一夜的路程罷了。石虎身率兩萬兵馬,馬多腳便慢,豈能及你一騎跑得快?」 王絕之冷冷道:「我答應了金季子,要把五十輛糧車平平安安運到天水,交給迷小劍。你如今卻叫我單騎去華陽見金季子,我可幹不出這種無信無義的事來!」 向忠連出數掌,又打破了數輛大車的門,只見裡頭滿載著石頭,連一根草也見不到,更遑論載著什麼糧抹了。 王絕之正自奇怪,向忠道:「這五十輛大車載著的,全是石頭。另外五十輛滿載糧秣的大車,正在孟州等待著王公子。」 向忠又道:「主人早知石勒會派人截拿糧車,是以預備了這條暗渡陳倉之計。一方面在這裡佈置糧車,引人來攻,另一方面在華陽另行聚集糧秣,目下想來糧秣已齊,只等公子一到,便能啟程。」 王絕之道:「金季子猜得到石勒會派石虎來攻我?」 向忠道:「石勒麾下七位大將軍,支雄、孔萇正在長江與祖逖對峙,夔安、刁膺留守襄國大本營,石蔥、張敬則在秦州圍困迷小劍,目下在清河附近的,只有石虎一人。」 王絕之嘿嘿道:「金季子倒是神機妙算,居然算準了石虎不會殺我?」 要知他和石虎共戰張賓,他沒有對人說過,石虎、張賓更不會向人說起,他對石虎有恩之事,無人得知。 金季子又焉能算出石虎不會殺他? 向忠道:「主人只是料到石虎萬萬不會殺死弓少俠。剛才看到弓少俠落在石虎手上,小人以為倚仗已失,必死無疑,想不到公子居然和石虎也有故人香火之情,終於拾回了大夥兒的性命,如今想來,真是危險得緊。」 說到這裡,臉上猶有驚悸之色。 王絕之心道:原來金季子也不是神機妙算,只是歪打正著罷了。笑道:「你主人能夠料到石虎萬萬不會殺掉弓真,就算不是料事如神的諸葛亮,也是周瑜之流了。」 向忠道:「主人常常說,做買賣的訣竅,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做買賣的本事這般高,得力於察言辨色、料人奇準之力不少。」 其實金季子老奸巨猾,當然另有後路;縱是他料錯了,王絕之與弓真送了命,他最多不過是另找一名運糧人而已,有何損失? 這一招王絕之自然也想到了,只是免得為難向忠這等下人,不致說破而已。他暗暗決定,見到金季子時,定會有教對方好受的招數。 王絕之道:「很好,很好,我騎這匹快馬往孟州去,你們呢?」 向忠指著其餘九名金甲武士,「大車之中,另外藏有十匹快馬。我們將策馬分從十個方向奔走,以分散石虎的注意。」 王絕之瞟向五十名車伕與大車,說道:「那他們呢?」 要知道石虎的目標不在人,而在車,只要能夠截住大車,阻得羌人黨獲得糧秣,石虎便算大功告成,甚至巴不得王絕之快點逃掉。是以石虎一軍的眾矢之的,卻是在於這五十輛大車,因此王絕之才有此一問。 向忠道:「他們將會策車狂奔,有多遠跑多遠,盡量引開石虎的追兵。」 王絕之面色猝變,一字字道:「你可知石虎的行事性格?他追到大車之後,發覺車內全是石頭,將會如何?」 向忠答得極快:「這五十名車伕,無一能夠活命,而且死得極慘!」 王絕之厲聲道:「你既然明知這樣,還要他們送死!」 向忠道:「他們此行,明知要死。這是他們每人收下五十兩金子的代價,明碼賣命,公平得很。」 王絕之怒不可遏,重重摑了向忠一巴掌,捆得他牙血直噴,怒道:「五十兩金子,便要買起一條人命?」 向忠臉頰由紅變青,由青變紫,高高腫起了一塊。他呸聲吐出了兩顆血淋淋的臼齒,用手接住,面不改色道:「亂世之中,五十兩金子有時甚至可收買到十條人命。」 王絕之狠狠盯著向忠,良久,方才從齒縫道出話來:「你,說,得,不,錯。」 向忠又道:「他們如果沒有五十兩金子,自己和一家妻兒都得餓死。有了這五十兩,雖然他們死了,妻兒卻可活下去,如果你是他們,你選擇哪一樣?」他的目光帶著嘲弄的神色,「你以為我們這樣做,是仁慈還是殘忍?這班車伕還當我們是大恩人哩!」 王絕之苦澀莫名,縱聲長嘯,飛身上馬,絕塵而去,嘯聲淒苦切切,連連不絕。 向忠看著他的背影,說道:「這樣的真人,生逢這樣的亂世,怪不得要變成狂人了。」 殺人佛經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九死一生渾閒事 華陽一所宅院,臨於大河之前,形貌古拙。 宅畔挖了一條大溝,引水入宅,河水流進大如寶塔的水車。水車位於大冶爐之旁,車葉運轉、鼓動風箱,冶爐火焰更猛,宅院氤氳白茫一片,難以視物。 金季子精赤著上身,穿著一條犢鼻,滿頭滿身大汗淋漓,本來戴滿身體的諸般金器:金冠、金項圈、金鐲、金指環、金腰帶、金靴統統不翼而飛,至於那一口金牙,因他緊閉的嘴唇,誰也瞧不見。 看見滾燙的金汁從冶爐流出,金季子露出笑容,像是親眼看見親生孩子出生的父親。 還得再練七次,金汁裡頭的雜質才能盡除,成為十足純金,可以鑄成形狀、鍛造花紋。金季子手下造金人才雖多,但只有他本人才可以冶出、煉出、鑄出、鍛出完美無暇的金器出來。 因為世間絕沒有人像他對金這樣專注、這樣忠心,忠心得像佛圖澄對著他的佛、葛洪對著他的道,謝伯對著他的劍,那麼的一心一意、一往無悔。 這時,一個人、一匹馬,人似風、馬如龍,人如龍、馬似風,陡然而至,奔到金季子的身前,陡然而停。 馬,是來自大宛的良種名駒,人,自然是王絕之。 金季子見到王絕之,滿懷歡喜。他來華陽,本來就是為了等候王絕之。 他一臉堆笑,露出滿口金牙:「哈哈哈,原來王公子除了輕功快絕,乘馬也是快絕,我本以為你在午時之後方能趕到,誰知大清早你便到了。」 王絕之一言不發,飛身離馬一而起,迎面一拳往金季子揮去。 金季子大吃一驚:「王公子,你幹什麼?」使出「分金手」,左右兩臂順起順落,截住來拳,低步急退。 但是王絕之這一拳來勢太急,金季子反應雖快,招數雖妙,畢竟還是擋之不住,一拳正正擊中嘴巴,金季子精心鑄練的金牙和著尊貴的鮮血噴出。 金季子的武功雖然比王絕之低上許多,本來也不至於一招便被打塌嘴巴,但是他作夢也想不到王絕之一人來到、二話不說,立時動手。這樣一來,別說是動念擋架退手,連頭腦也摸不著,已然中拳。 王絕之得勢不饒人,亂拳打出,疊聲喝道:「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這冷血無良的大財主、大惡霸!」 金季子中了一拳,痛得頭昏腦脹,嚇得心膽俱裂,一身氣力消失得無影無蹤,任由王絕之打得殺豬般的大叫。 東海金王富甲天下,手下高手豈會少了?見到主人受襲,紛紛撲出,最厲害的兵器、最狠毒的招數紛紛朝王絕之身上遞了過去。 王絕之袍袖一拂,先來的四人只覺內力撲面,呼吸停窒,攻出的招式再不能遞出半分。王絕之乘此空隙,正正反反再摑了金季子數十巴掌。 這時,一柄刀、一把劍、一根槍同時攻至。 刀、劍倒還罷了,那根槍招沉力雄,直奪王絕之小腹的大赫穴,正是臨漳山、火齊塢的獨門絕技「火齊槍法」。這一槍使得招拙藏繁,去勢內力非同小可,盡得火齊槍法的精萃。 王絕之腳尖外撇,避開刀劍,左右躍進,喝道:「火齊槍法何足道哉,看我一招破除!」戟掌如刀削下,槍桿一分成二,掌心一翻,朝來人面上抹了一抹。 江湖誰人不知王絕之武功絕頂,這一抹下來,使槍那人哪裡有命在?那人掩住面門,慘叫了幾聲,忽然發現自己還沒有死去,臉上也沒有什麼痛楚,方才省悟:王絕之那一抹根本沒使上內力! 高手一潮一潮的湧上,瞬息之間,王絕之擊退了十一名高手。他見來襲高手越來越多,情知無法再毆打金季子下去,往後一躍,身形如炮彈飛出。 這記彈跳去勢急如流星,給他撞到,哪還得了?眾高手識得厲害,四散閃退,無人敢阻。 金季子爬起身來,搖搖欲墜,身旁侍從連忙扶著他。他罵道:「飯桶!」 腿功連發,蹴得身旁的人一個一個飛出,有的甚至發出喀喀的骨裂之聲。 他的金牙給打脫了三顆,鮮血不住流出,除了鼻青目腫之外,全身都給王絕之打得紅紅青青、淤淤腫腫,痛楚難當。但他自然深知王絕之手下留情,沒使出真力,否則一輪重掌打下來,非得把他打成一團肉醬不可,他又豈能安安穩穩的站在此地? 王絕之見到金季子的狼狽模樣,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金季子怒道:「你幹嘛出手打我?」 若非對方是武功蓋世的王絕之,若非他明知王絕之適才留了手,若非他有求於王絕之,以上三項只消少了任何一項,他早已遣令這裡眾高手一起湧上,把這個打得他一臉霉氣的狂人千刀萬剮了。 他,東海金王金季子,自從成名發達以來二十年,何曾吃過這樣的大虧! 王絕之冷冷道:「我王絕之做的事情,從來不會向人解釋。不過若然不告訴你,你這一生也不會服氣。你可還記得那五十名車伕?」 金季子摸不著頭腦:「什麼車伕?」 他的牙齒崩缺,嘴巴破風,說話的聲音又是含糊,又是古怪,極為可笑。 王絕之道:「就是你給了他們每人五十兩、然後送他們去死的五十名車伕。你恃著幾個臭錢,草菅人命,我就瞧不上眼,揍你一頓洩憤!」 金季子心道:那伙賤民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原來就該死!可是見到王絕之凶神惡煞的樣子,哪裡敢吭出半句話來? 王絕之道:「你是想說他們受你錢財,就得替你消災、心甘情願為你送命,對不對?」笑了一笑,淡淡道:「如果他們不是死得心甘情願,剛才我便不是揍你一頓,而是把你砍成五十截,以祭他們在天之靈了。」 金季子又氣又怒,心道:我操你這個狂人的五十代祖宗!為了這些死不足惜的賤民,你便來耍弄老子。如果有機會,老子不把你砍個五十截以祭我的金牙。我不姓金,跟你姓王,叫王季子!心中怒極,臉上卻是不露聲色,只是捧著金牙,重重呼痛。 王絕之道:「我憤已洩過,私事辦完,再說公事。你要我押運的糧食大車,已經預備好了嗎?」 金季子一直擔心王絕之揍人洩憤之後,拍拍屁股便走,不再管押運糧食之事,此刻聽他提了出來,方才放心,點頭道:「一共是八十輛大車,正在路上等候,隨時出發。」 王絕之忽然感到身後一股凜冽的殺氣。只有第一流的高手、殺過無數的人,還得正要殺人的時候,才能發出這種逼人如劍的殺氣。 他不假思索,沖天拔起,扭過身來,見到身後人的面貌,心下一凜:哦哦,原來是他,怪不得殺氣如此旺盛! 他正欲劈掌而下,教訓這位嚇了他一跳的仁兄,忽然見到另一人突然阻在他的身前,身法快得有如鬼魅。 王絕之看清對方的容貌,一笑道:「如果我用武功勝你,不算英雄!」瞬息之間,身形轉折七次。 他轉了七次身法,那人一樣轉了七次,仍然攔在他身前,輕功之高,竟不在張賓之下。 王絕之自然知道,來人輕功雖高,武功卻是遠遠不及自己,只需出掌驅逐,那人不得不退。可是琅琊狂人王絕之是何等執拗的一個人?要他出掌發招逐開來人,豈不是自承輕功不及? 這是他萬萬不會做的事。 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肚腹微微鼓起,驀地噴氣而出,身子飛退向後,快勝閃電流星,正是易步易趨的絕招「夫子奔逸絕塵」。訣竅是以丹田噴出真氣,加速去勢,以氣御輕功,的確是舉世無雙的身法絕學。 那人輕功雖高,卻也相形見絀,與王絕之的距離拉遠至六尺,況且王絕之是後退,他卻是向前跑,這輕功比拚,始終是遜了一籌。 王絕之得意非凡:「伏飛鳥,我還是勝了你!」提氣一沖,衝出了伏飛鳥的攔截。 等他衝出,一把大刀早在等著他,攔腰朝他劈去,持刀者正是剛才殺氣旺盛那人。 王絕之對持刀者可不如對伏飛鳥那麼客氣,一拳擊出,以硬破硬,大斬刀被他的掌風盪開,第二拳已到持刀者的胸口,持刀者無法再進招,只好回刀招架。 只一招之間,王絕之已轉守為攻。 王絕之道:「來而不往非禮也,輪到我進攻了了!」 攻勢連續不斷,一拳未中,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又是一拳,每拳均運足了內力,似乎他對持刀者心痛惡絕,立心不把對方打死,也得打個半死不活、受傷殘廢,方始罷休。 金季子連忙叫道:「伏飛鳥,快點攔住王公子!」 王絕之一拳正欲擊中持刀者的胸膛,伏飛鳥的身子像一張紙般硬生生插進兩人之間,身法詭奇莫測,果然不愧是以輕功聞名江湖的飛鳥塢塢主。 他不願傷及伏飛鳥,然而這拳的氣勁已發出了一半,卻如何收力? 只見王絕之臉色驀地轉青,非但將餘下一半的其力撤回,拳頭竟然還能發出吸力,將已出的拳力也吸收回來,半點也傷不著伏飛鳥。 這招名為「亢龍有悔」,是王家易學神功最最難練的一招,卻沒有太大的用途——高手交戰時,只會唯恐出招不夠狠、內力不夠強,唯恐對方不快死,哪有花上許許多多日日夜夜的苦練,換回一招撤回內力的功夫? 也只有王絕之這樣執拗要強的人,方會花了整整一年時光去練這記既無聊、又無用的「亢龍有悔」。 王絕之出道多年,這次還是第一次用得著「亢龍有悔」,大笑道:「一年苦功,終於沒有白費,果然好玩得要命!」 在場自然無人聽得出這句話的含意,不過既然王絕之是琅琊狂人,說出一些瘋瘋癲癲的話、做出一些瘋瘋癲癲的事情,也沒有人覺得奇怪。 伏飛鳥抱拳道:「多謝王公子手下留情。」一臉坦然。 他以為王絕之武功卓絕,撤回掌力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誰知內裡大有乾坤,如非王絕之剛巧練成了「亢龍有悔」,他的一雙腳已跨進鬼門關了。 金季子道:「王公子請住手。高先生和伏塢主是我重金禮聘回來,偕同公子此行,以為助拳的。他們得聞公子武功蓋絕當代,難得一見,忍不住印證幾招,以作請益而已。」 高先生就是持刀者。他叫高玉,是橫行東北的一名獨行大盜,好淫擄掠,無所不為。他奸過淫過擄過的人,從無活口,刀下殺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江湖中人無不對他切齒痛恨,欲殺之而甘心。只是他武功既高,人又機警,眼下當逢亂世,人人自保不暇,也無人制得了他。不過剛才若非伏飛鳥及時反身擋住,這位人人欲殺之而甘心的殺星已被王絕之一拳擊碎五臟六腑。 王絕之冷冷道:「這種引證並不好玩。」 金季子居然也承認:「的確不好玩。凡是會致命的玩意,都不會太好玩的。只是王公子武功天下第一,怎會失手於高先生、伏塢主二人之下?這是大家深知不疑的。」 王絕之道:「不錯不錯,假如我連他們也打不過,又怎能將數十輛糧秣運到天水去?不如死掉算了。」 金季子默不作聲,以示默認。 高玉冷冷道:「出手向你討教,是我高玉的主意。我對金先生說,我向來獨來獨往,不會屈於任何的號令之下,金先生卻要我受你節制,我說:『嘿嘿,這可得王絕之的武功勝過我才成。如果他不如我,該當他聽我的號令才對。』」 王絕之道:「如今你知道我的武功比你高了,要不要再打一場?」 高玉道:「不用了。大丈夫光明磊落,勝了就是勝了,敗了就是敗了,你的武功之高,系我生平僅見,佩服佩服。」 他殺人雖多,姦淫雖眾,對於武功方面,倒還不失為一名漢子。 王絕之道:「如今你肯聽我的號令?」 高玉道:「不錯,你武功高,你是英雄,我高玉甘心為你差使!」 王絕之道:「我想你明白兩件事。第一,武功高的人未必是英雄,英雄也未必一定懂得武功。像你這樣的人,武功就算比軒轅龍還要高,也成不了英雄。」 高玉一生唯力是圖,見到王絕之武功的神奇高絕,早就折服,此番雖是聽到了逆耳之言,也不願出言駁斥——如果換作由別人說出來,早就給他亂刀分屍了。 王絕之道:「第二,我的武功如果比不上你,你便不想聽我的號令。然而你的武功既不如我,我又怎用得著你的幫忙?」 高玉聽得呆住,但為王絕之氣勢所懾,答不上話來,低頭道:「你既不用我幫忙,那就拉倒算了。」 王絕之問金季子道:「金先生,我有一事想請教。」 金季子說道:「請說。」 王絕之道:「高玉向來獨來獨往,為什麼他為你效力?」 金季子遲疑著,這本該是他和高玉的協定,可是在王絕之堅定如鐵的眼光下,卻不由得不和盤托出來:「這陣子勢道不好,豪宅巨戶已給來來往往的軍隊殺得擄得乾乾淨淨,餘下來的則家家戶戶聯結成塢,共抗外敵,下手大不容易。所以嘛,高先生本來是『上』草為寇,逍遙快活的,現在也不得不『下』海當一當護院,以謀稻粱了。」 王絕之道:「你給了他什麼好處?」 金季子道:「一千兩金子。」 一千兩金子雖然不是小數目,可是要使動高玉這樣的高手為他賣命,而且干的還是如此危險的事,數目可就絕對不多,反而是少得可憐。可見得高玉的境況確實窘迫,金季子的壓價也是壓得太狠辣了。 高玉聽見金季子連這個也透露了出來,臉上也落得尷尬的神色。只是對話的兩人均是他不能得罪的人,如果出言截住他們的對話,更形小器,只得裝作若無其事,任由兩人討論他的窘迫狀況。 王絕之道:「一千兩,你全數付給他了?」 金季子笑道:「當然不是,你看我像是這樣的蠢人嗎?他如果失手,我豈不是血本無歸?」 王絕之左看右看,金季子雖然缺了幾顆金牙,並且給他打得一臉霉氣,顧盼之際,眼神仍露出狡猾精警的光芒。 他點頭道:「你雖然是一名給打得鼻青目腫的倒楣鬼,卻絕非一名蠢人。你只付了訂金給他?」 金季子給王絕之揍了一頓,還出言揶揄,氣炸了心肝,強行忍住怒氣道:「不錯,先付三成,事成後再付餘下的七成。」 王絕之道:「先付三成,那是三百兩金子羅!」 金季子道:「不錯。」 王絕之道:「三百兩金子,就是遭逢這個比金貴的亂世年頭,也是一筆很不少的數目,足夠十口之家舒舒服服的吃上一輩子了。」 金季子道:「不錯。」 王絕之道:「那我便放心了。」反手一抓,捉住了高玉的脈門。 高玉驚道:「你,你幹什麼?」脈門受制,半邊身子酸麻,什麼氣力也使不出來了。 王絕之歎道:「你跟我本是一路的人,此來是為了跟我並肩作戰,在情在理,我無法殺你。只是我如不殺你,又怎對得住給你殺害的無數亡魂?我見你也還是一條漢子,今日便放你一條生路,但你以後再也不能害人了!」 他內力湧出,高玉只覺上身如遭火燒,下身如墜冰窖,寒熱交煎,兩股截然不同的內力在丹田相合相沖,痛不欲生,慘叫數聲,便已暈了過去。 王絕之使出了睽卦的一招「上火下冰」,將高玉丹田內力折騰得半分不剩,方才鬆手。 金季子歎氣道:「高先生武功高強,作為公子此行的開路先鋒,不無助力,我才以重金邀他過來……」 王絕之冷冷道:「我可用不著這樣的開路先鋒。」 他何常不知,一人難以敵萬,有高玉這樣的高手作為臂助,對已大為有利,可是要他跟姦淫擄掠、無惡不作的高玉合作,倒寧願戰死算了。 金季子看著手下抬走了高玉,說道:「八十輛車大車,一共一百六十名車伕,輪流行車。這一百六十人,全部是身手矯捷的好手,上馬能戰、下馬也能戰,而且均是百發百中的神箭手。有他們同行,不啻一路精兵。」 王絕之道:「你居然有一路精兵,看來你的手下倒真不少。」 金季子道:「在亂世做商賈,跟官兵當賊差不了許多,沒有一定的實力,怎做得了大買賣?」 拿著掉了的牙齒,猶自疼痛難當,心道:若非我吩咐了手下放你進來,就是以你的身手,也未必能夠闖進這裡。真是失策! 王絕之見到金季子摸著嘴巴,心裡偷笑,忽然見到了一條狗。 這狗是一條尋常的黃狗,沒有任何特異之處。這種狗的肉質最美,遠勝世間諸狗,王絕之也不知吃過多少回了。然而這狗似乎一點也不怕王絕之吃掉它,走到王絕之的腳下,一邊亂吠,一邊亂嗅。 金季子道:「這條狗叫皇甫一絕,也是我專誠請來助你一臂之力的。」 王絕之怪叫起來:「皇甫一絕?」 若非他見到金季子一臉嚴肅,不像說笑的樣子,早就把這條亂吠亂嗅的「皇甫一絕」一腳踢到九霄雲外了。 金季子道:「不錯,皇甫先生跟尊駕的名字一樣,也有一個『絕』字。」 王絕之歎氣道:「我的『絕之』不算絕,這條狗居然叫作『一絕』,才真的是絕不可言。」 忽聽得一名女子道:「這名字是我取的,你認為取得不好?」 只見這女子面如美玉,目似明星,隨隨便便挽一個高髻,身上隨隨便穿一件白色長袍,隨隨便使用一根帶子紮住,隱約可見裡面什麼也沒穿,只消拉開帶子,便纖毫畢現。她卻是毫不在乎,隨隨便便的踢噠著鞋子,走到王絕之的身前。 她的肩頭赫然站一支純白色的老鷹,老鷹顧盼間神駿異常,一雙鷹爪深深陷進了女子的肩頭,隱約見到長袍下被抓的鮮血,女子卻是似乎毫不覺疼。 王絕之見到女子,瞧了她足足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無論誰見到這樣的女子,都會說不出話來。 女子說話的語音溫柔得像雪花,語氣卻比王絕之還要堅定強硬:「皇甫一絕的鼻子天下無雙無對,這就是它的一絕。」 金季子拍手道:「英絕眼力最精,皇甫一絕鼻子最靈,絕無艷馴獸之技舉世第一,是為『鳥、獸、人三絕』。王公子得他們相助,此行必事半功倍。」 王絕之道:「原來姑娘叫絕無艷。」 皇甫一絕見到絕無艷,再也不睬王絕之,走到她的身後廝廝磨磨,顯得極是親熱。 絕無艷道:「英絕和皇甫一絕負責為我們探路,看看前路有沒有埋伏。」 王絕之不得不承認,用一支鷹和一條狗代替人來探路,的確是一條高明的計策。無論如何,鷹能見到的、狗能嗅到的,總比人所能知道的為多。 他喃喃道:「鷹的肉太韌,人家的興趣不大,倒還罷了。這條狗味道太好,恐怕探路不成,反而給人烹了下來補身。」 絕無艷說:「皇甫的武功很好,不會給人烹掉的。」 王絕之聽得目瞪口呆,傻了,「這條狗也懂武功?」 絕無艷道:「輕功倒還可以,練內功時,皇甫總是靜不下來,那就差了一點,功力比不上英絕那麼精純。」 王絕之拍著額頭道:「傻子,我以為我傻,居然有人比我還要傻上十倍百倍。」定一定神,才道:「你的鷹眼力第一,你的狗嗅力第一,你呢,你又有什麼第一?莫非是耳力?」 絕無艷道:「說得好,我正打算多養一支耳力第一的編幅。」 王艷之道:「你既然不是蝙蝠,那你的一絕究竟是什麼?」 絕無艷淡淡道:「我也什麼了不起,不過皇甫和英絕的話,只有我才聽得懂,皇甫和英絕亦只肯聽我一人的話。」 王絕之道:「『公治長,公治長,南山有支羊,你吃肉,我吃腸』,你有公治長的本事,已經十分了不起了。」 絕無艷道:「那我夠資格跟你一起上路吧?你不會像對付高玉那樣對付我?」 王絕之趕緊道:「不會,決計不會。不過我還有一事相詢。」 絕無艷道:「王公子還有何賜教?儘管請問不妨。」 王絕之道:「這些鴿子有何奇技?是懂得高深武功,還是眼耳口舌鼻心有過人之處?」 他指的絕無艷身旁的兩籠鴿子,每籠裝有十支,一共是二十支。 絕無艷搖頭道:「統統不是,這些不是我養的。」 金季子插口道:「這些鴿子是我給你們的。」 王絕之拍掌笑道:「金先生真是有心人,定是恐防我們途中嘴饞,故意留這一群鴿子給我們,紅燒鴿子,確是世間美味。」 金季子輕咳數聲,忽然問道:「王公子,你可知你運著這批糧食,有什麼人是欲除你而甘心的?」 王絕之眨眨眼道:「你倒說來聽聽。」 金季子道:「石勒麾下七大將軍的孔萇、支雄分率五萬精兵,將天水包圍得水洩不入。如果他們知道有人運送糧食援助迷小劍,至少分出兩、三萬軍隊來對付你。」 王絕之聳聳肩道:「這個我早就預料到了。你還忘了提石虎,他發覺我使了一招金蟬脫殼,不銜尾追來才怪。」 金季子道:「迷小劍一夥人意欲成立羌人之國,是胡人漢人的公敵。為了將他殲滅,殺胡世家和石勒也盡釋前嫌,一起參與此役。單就在天水,殺胡世家已駐了一霸三雄十一友,可說是精英盡出。如果給他們知道你去救援迷小劍,恐怕殺胡世家也顧不得你是漢人,盡傾高手也得將你殺滅。」 王絕之道:「還有沒有?」 金季子一口氣道:「除了殺胡世家之外,鮮卑的慕容、字文、拓跋、段四大族亦盡傾高手,據說李雄也派了人來,誓殺迷小劍而甘心。江左的司馬氏則由祖逖親自率領七十七名高手到來,其中還有許多人是王、謝兩家的子弟。」 北方乃是劉聰的地頭,是以司馬氏、李雄、鮮卑四族、殺胡世家均無法遣派軍隊進攻羌人黨,只能派高手前來合夾。 王絕之聽了一大堆高手的名字,卻毫無害怕之心——世上根本沒有令他害怕的事情。他道:「我問你這幾支鴿子是不是用作紅燒的,你倒囉哩囉唆的喋喋不休,述說什麼高手沿途找我晦氣,難道不覺得答非所問嗎?」 金季子道:「此行奇險無比。這兩籠鴿子均經訓練,一籠飛回來,一籠飛到天水,如果你通上了危險,可以放出鴿子,向我或迷小劍任何一方求援。」 王絕之大笑道:「迷小到此刻自顧不暇,哪裡有餘力救我?如果遇上了連我也不敵的危險,憑你這副德行,焉能救得了我?這兩籠鴿子,看來還是紅燒最妙!」 大笑聲中,王絕之偕同八十輛大車、一百六十名好手車伕、一名輕功高手、一個女人、一條狗、一支老鷹、二十支鴿子,浩浩蕩蕩的往天水而去。 金季子目光遠送王絕之離開,手裡還握著三顆血淋淋的金牙,眉毛擰成一團,不知心中想些什麼。 他的親信唐阿訇道:「主人,這王絕之如此辱你,難道你便放他輕易離開?」 金季子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我不是放他走,而是放他走進鬼門關。」 第二章快刀和湯 不是吹牛,王絕之出道以來,只有他盯別人的梢,從來沒有人盯過他的梢——他的輕功這樣高,誰盯得了他的梢? 可是如今他領著八十輛大車,猶如拖著八十塊又大又笨重的絆腳石,再也沒有更容易被盯上的目標了。 他們在出發的第二天,就給盯上了。 盯梢的一共有四拔人。 第一拔只有一個人。那是一名老得頭髮眉毛和鬍子牙齒統統掉落一乾二淨的老人,額上的皺紋多得幾乎到了頭頂心,誰也猜不出他的年齡——因為誰也沒有見過像他這麼老的人。 王絕之總覺得老人有點眼熟,不知從何處見過。誰都知道王絕之記性超群,否則也練不成一身絕世睥睨的武功,況且這樣老的人,只消見過一次,是決計不會忘記的。偏偏王絕之卻半點也想不起來。 老人雖老,身手卻是半點也不老,四拔人之中,倒以他的身手最為矯捷。 王絕之一夥人不停行軍十二個時辰,輪流在車內休息,老人卻一身甲胃武裝,健步如飛,連鳩杖也不用,連跑十二個時辰,精神卻半點倦容也見不著。 第二拔是兩名妙齡少女,長得一模一樣,一看就知是雙生姊妹。王絕之對她們的興趣最大,多次從車後仔細查看過她們的容貌,發覺一姝頰下有一顆小痣,另一姝則沒有,這便是兩女面目唯一的分別。 至於她們的髮髻服式,相差可就大了。一個梳著凌雲髻,一個梳著隨雲髻;一個額貼鎏金花黃,一個耳掛珍珠耳環;一個衣裳雜裾垂膝,趕車時下罷飄帶,翩然若似仙子,一個被服褂裳,趕車時陽光掩映衣衫,曜耀目光,有如游龍乘雲。衣飾爭妍鬥麗可說是難分軒輊。 兩女也雇了大車,輪流趕車、輪流休息,趕車時還不忘取出荔枝、檳榔、桑椹、石榴、薄桃、柑桔諸零食來吃,看她們優閒的神態,活像出門郊遊的名門淑女,哪裡有半分盯梢的模樣? 第三拔是一個人,也是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五個人——這一天來,已經換了五次人。先是乞丐,再是儒生,跟著是農民、道士,此刻跟著王絕之的,卻是一名奴僕裝束的少年。 盯梢的四拔人之中,似乎以他們最是認真,也最是偷偷摸摸——其餘的三拔人,簡直盯得光明正大,簡直唯恐王絕之不知道似的。 第四拔的人數最多,前面三拔加起來也不及他們的零頭:一共有三十九人,但都身穿勁裝,劍在腰、弓在背,個個騎著快馬,就算是盲人,也聽得出他們來意不善。 王絕之坐在最大的一輛車裡頭,用最舒適的姿勢躺著,品著茗茶,瞇著眼,讚歎道:「好菜好茶,想不到金季子如此體貼,大車之中也預備了如此好茶,真是待我不薄。前天那頓拳,似乎打得太重手了,如今想來,倒真的應該留一點力才是。」 琅琊王家來自北方,北方人向來不習慣品茗,南下江左之後,依然不懂茶道。然而王絕之從小不羈狂傲,吃喝玩樂無不精通,早在他十三歲初下江南時,已愛上品茗這玩意了。 伏飛鳥身輕如燕,飄進了王絕之的大車,問道:「王公子,我們何時下手?」 王絕之愕然道:「下什麼手?」 伏飛鳥道:「下手把那四技人馬殺個片甲不留啊!」 王絕之品了一口茶,悠悠道:「我們相處無事,這樣很好啊,為什麼要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伏飛鳥不知王絕之是真的不明,還是裝傻,急道:「這四拔人跟蹤了我們整整一天一夜,絕非善意,我們若不先發制人,給他們先一步下手,恐怕便會落了下風。」 王絕之道:「你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怎知他們來意非善?或許他們只想河水不犯非水,跟我們和和平平、快快樂樂的一起上路哩?」 伏飛鳥為之氣結,竭力解釋道:「王公子,這四拔人大有可能是石勒的人馬,也有可能是殺胡世家、李雄、祖逖、慕容、段匹單、拓拔猗盧、文莫圭派來的高手,他們跟蹤我們,意味咱們行藏已露,情況大是危險,若然不把他們盡早剷除,後患無窮。」 王絕之懶洋洋道:「咱們既然行藏已露,還殺他們幹什麼?」 伏飛鳥愣了一愣,大聲道:「這些人隨時會下手來攻擊我們,先發制人,才是用兵的上策。」 王絕之道:「他們跟蹤我們這麼久了,如果要動手,早就動了多時,何用等到如今?」 伏飛鳥張口結舌,無話可駁。 忽聽得馬蹄達達急響,三十九匹快馬越過八十輛大車,回轉馬來,成一字排開,攔住來路,車隊前無去路,唯有停下。 伏飛鳥頓足道:「早說過要先發制人,現在反給人家先動手了。」如一支燕子般,飄出車外。 為首的漢子是一名昂藏八尺的匈奴人,高鼻深目,容貌極是威風,戟起佩刀虛指,大聲道:「誰是你們的首領,快叫他出來!」 伏飛鳥身形一展,擒賊先擒王,正欲捉住為首漢子,猛地發覺身子不能移動半分,卻是給人捏住了脈門。 捏住他脈門的卻是王絕之。不知何時,他也已跳出了車外,打著呵欠,說道:「這些大車都是我的。英雄高姓大名,有何賜教?」 漢子惡狠狠道:「咱們就是橫行無忌的太行一窩賊。大爺正是他們的首領、江湖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的鐵拳神刀俏郎君江七斤,你聽過我的大名沒有?」 王絕之差點失笑:「你這副樣子也叫作俏郎君,由此看來,你的鐵拳神刀所謂的『鐵』和『神』,只怕也是跟你的『俏』差不多的貨色。」 江七斤瞪眼道:「你在說什麼?」 王絕之趕緊道:「沒,沒說什麼,我不過說,在下孤陋寡聞,沒有聽過大爺的名字。」 江七斤呵呵大笑:「你連大爺的名字也沒有聽過,真的不是江湖中人了!」 此言一出,身後群賊哄堂大笑起來。 老實說,王絕之闖蕩江湖多年,閱歷甚廣,倒是真的從沒聽過太行一窩賊和鐵拳神刀悄郎君的名字,說道:「閣下是太行一窩賊,這裡既不是太行山,為何居然碰到閣下?」 江七斤忽然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石虎身旁有老虎?」 王絕之道:「沒有。」 江七斤道:「石虎的身邊既然沒有老虎,太行一窩賊自然可以不在太行山出沒了。」 王絕之禁不住莞爾,點頭道:「這也倒也有道理。」 江七斤道:「這些車子裝的是什麼貨物?」 王絕之實話實話:「都是些糧食雜物之類。」 江七斤道:「大爺見你如此順從,給你一點便宜,你帶著十輛車子走路,餘下的,便當是留給大爺的買路錢吧。」 王絕之苦著臉道:「這些車子是我替人保管的,只怕不能留給大爺。」 江七斤瞪眼道:「你不給,我便把你的人一古腦兒宰光了!」 王絕之道:「你就算把我們宰光了,也不能給。因為……」 江七斤道:「因為什麼——」話沒說完,咽喉已被割斷,好快的出手! 王絕之反倒呆了,出手的並不是他。他本擬戲弄江七斤一番,然後露一手神功,把他們嚇走,誰知還未動手,已有人「為他」殺死了江七斤。 出手的也不是伏飛鳥、絕無艷,而是那名老人! 老人使一把奇薄如紙的短刀,殺入群盜之中,運刀如飛,每出一刀,必有一人倒下,刀法之高,委實駭人聽聞。 轉眼之間,群賊死了十七、八人,嚇得四散奔逃。 老人沉聲道:「一個也逃不了!」脫手飛出短刀,喀嚓喀嚓喀嚓,切開了三人的脖子,短刀直飛向第四人。群賊策馬奔走,四散追逃,卻也逃不開他的飛刀奪命。 他擲出短刀,出招不停,掌劈腳踢,又有三人死於他的手下。 群賊見他殺得凶狠,其中一人心知逃不掉,索性拉馬奔向老人,拉起韁繩,馬頸仰起,前足立起,便要蹴碎老人的頭顱。 那賊突然臉頰濺上數滴,卻是馬血。老人的掌刀穿過馬頸,鏟到那賊的面門,忽然硬生生頓住。 王絕之不知何時,到了老人身前,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虛點老人脈門,老人只須掌刀再進一寸,脈門便得撞上王絕之的指頭,是以老人不得不止住掌勢,幸好他的內力到了收發由心之境界,撤回招數,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那賊逃過大難,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跳下死馬背,飛也似的逃跑開去。 王絕之拾起短刀,刀尖向已,遞回給老人。他在截住老人掌刀之前,先截獲了短刀,否則以短刀的急勁勢道,至少得再殺五、六個人,最後再一個大回轉,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道:「江湖傳言,琅琊狂人王絕之的脾氣比石頭還要硬,心腸比豆腐還要軟,果然不錯。這班小毛賊攔路截劫於你,你居然還要保住他們的性命。」撤回掌刀,接過短刀。 王絕之道:「我不明白。」 老人道:「你不明白什麼?」 王絕之道:「你跟蹤我,我明白;你要殺我,我也明白。可是你為什麼出手助我擊退這班毛賊?」 老人咧嘴笑道:「這班毛賊的武功稀鬆平常,買鹽不鹹,買糖不甜,既殺不了你,白白阻了老夫的光陰,你說該不該死?」 王絕之歎了口氣,說道:「和塢主,你要為兒子報仇,這便來吧。」 這老人赫然是江右連橫塢的老塢主和湯。當今時世大亂,官兵與盜匪不分,百姓無以自保,遂紛紛築起保塢,抵官抗賊。當今江湖群塢之中,以江右連橫塢勢力最大,連合了江右二十三個大塢,相互呼應攻守,集結軍民四十七萬餘人,自成一國,既不投胡、也不聯晉,獨善其身,王敦、祖逖多番邀他們共戰胡虜,也是不果。 和湯便是手創江右連橫塢的和塢塢主,快刀之狠之速,一步殺十人,八十年前已享譽武林,當真是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如今年歲雖已過百,刀法其快大減,然而功力更純,觀乎剛才一戰,已知他雄風仍在,不減當年! 一年前,王絕之手刃了和湯的小兒子和攻,自此之後,和湯上天入地,到處追尋王絕之報仇,可是王絕之行跡飄忽,直到今時,他方才找到了王絕之。 和湯嘿嘿道:「攻兒作惡多端,死在你的手上,也是罪有應得。只是老夫為人父親,心痛愛兒之死,卻不得不殺你,以慰他的在天之靈。」 王絕之道:「我明白。」 他要殺石勒,豈非也是為著同樣原因?他父親王衍手握權柄,誤盡蒼生,本來是死有餘辜,但是他為人子者,不殺石勒為父報仇,就是不孝! 和湯道:「但是今日我不殺你。」 王絕之道:「哦?」 和湯道:「我不殺你,因為你的武功比我高出太多,我殺不了你。」他說的確是實話。 王絕之道:「江右連橫塢高手眾多,單是你的四名兒子、十名孫兒、四十六名曾孫,至少有二十人的武功可以臻身一流高手之列,如果一起上來,保險我死無葬身之地。」 和湯歎道:「攻兒惡貫滿盈,他們個個額手稱快,感激你差點來不及,哪會答應找你報復?只有我這老頭子,心疼於愛兒被殺,方會巴望著找你報仇啊!」 王絕之道:「嘿嘿,那你來幹什麼?」 和湯咧嘴笑道:「我查知,你此行是要運送糧食給迷小劍,是不是?」 王絕之苦笑道:「連你也知道了。看來江湖之中,真的全無秘密可言!」 和湯道:「別忘記我曾經是江右連橫塢的塢主,如今雖因年老而退位讓賢,江湖上的眼線還有不少的。」 王絕之道:「殺胡世家、石勒、祖逖的眼線,恐怕也不會在你之下。」 和湯一拍大腿,大聲道:「正是如此!你為金季子頂上了這個黑鍋,此行必死無疑。我跟在你的後面,看著你給各方而來的高手圍攻而死,還可以撿你的屍身——就算你的屍身不全,總可撿得一塊半塊——去祭攻兒在天之靈,也算是給他一個好交代。」 王絕之道:「就算那些人殺不了我,一戰再戰之下,不免兩敗俱傷,你便可大收漁人之利,趁我受傷,取我性命。」 和湯拊掌大笑道:「舉一反三,孺子可教!」 王絕之悠然道:「難道我不懂得先殺了漁人,漁人死了,又如何得利?」 和湯道:「你不會殺我的。」 王絕之道:「為什麼?」 和湯傲然道:「我是江右連橫塢的手創人,當今塢主和玫是我的兒子,如果你殺了我,整個江右連橫塢四十七萬人跟你誓不兩立,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殺你為我報仇。你敢殺我嗎?」 王絕之淡淡道:「我連石勒和殺胡世家也敢得罪,難道會怕了區區江右連橫塢嗎?我今日便把你宰掉,首級送回連橫塢,看看我敢不敢?」 和湯怔住,冷汗涔涔流下,忽又大聲道:「老夫今年一百有九,你的狂傲天下聞名,必然不會以少凌老,殺了我這位老人的,對不對?」 王絕之道:「我是琅琊狂人,是一名瘋子,一名瘋子發起瘋來,不管你是老人小孩、女人孕婦,也是照殺無誤,對嗎?」 和湯麵如死灰,大聲喝道:「王絕之,你要殺我,這便來吧!我武功雖不及你,還可跟你一拚!」短刀遞出,像切肉一般切向王絕之。 王絕之退後數步,三指成鷹爪之形,斜勢劃向和湯的脈門。然而和湯的短刀比他的手指快了一步,堪堪避過了這記精妙的接掌抓法。 和湯情知武功不及對方,一招不守,拚死搶攻,就算殺不了王絕之,把他砍個重傷,或者砍下一手一足之類,也算是為兒子報了仇了。 王絕之面對刀卻是只守不攻,凝神觀看刀招來勢,心下讚歎:無怪乎和家快刀名譽江右,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簡單樸素,所有花巧招式盡除,連破空的方位路程,也是走至最短,怪不得刀招可以使得如此之快! 再看數十把,又有了新的領悟:老頭子這把刀既薄且短,破空最少,對於刀法之快大大有利。若然接上一柄較重的長刀,刀勁雖然較大,其快始終有所不及了。 又想:這短刀薄而不脆、剛中帶韌,也是一柄上好寶刀。尋常短刀縱是鑄造得輕薄有餘,快是夠快了,與人兵器相交,卻是一碰使斷,也沒有多大作為。 這時他對於和湯刀法大致瞭然,曉得了三、四分,情知要將三、四分提升至五、六分,非得再過上數萬招、耗上三、五、七天不可;要想明白七、八分,更非親睹和家刀譜不能達致;要想將這套精微奧妙的刀法明白到九分十分,更必須十多年修練,不能睹其真義。 王絕之長嘯一聲,腳踏九卦方位,雙掌左右連出不斷,每一掌均是使得轟轟發發,內力十足,和湯的刀勢給蕩得東歪西倒。 和湯受挫,卻是不屈不撓,橫切十九刀,一刀比一刀快,自上而下將王絕之由眉心削至腳踝。 王絕之雙手不停,或擋或抓、或拍或彈,將十九刀消解於無形,短刀斷成兩截。 這樣一來,和湯沒有了使得稱手的快刀,武功勢必大打折扣,況且王絕之對他的武功大致明瞭,便是以後另遇強敵時,和湯上前來攻,也已不懼。 王絕之一彈得手,退後七丈,問道:「和塢主,我再三想清楚,決定不殺你了。你還打不打下去?」 和湯捧著斷刀,情知武功跟對方相差太遠,再打下去,也是枉然,咬牙切齒道:「老夫還是要跟著你,看你怎樣被敵人撕成一條條、一段段!」 王絕之道:「隨便。」 八十輛馬車超過和湯,誰也沒再看上和湯半眼。 第三章叔侄殊死戰 斜月沉沉,一黑萬里,到了晚上,趕路的馬車也走得慢了起來,似是擔心黑夜之中,踏錯了腳步,又似擔心密密麻麻的蹄聲,吵破了蟬鳴夜更幽的黑暗。 絕無艷躍進王絕之的車廂,放下了竹簾,不發出半點聲響。 王絕之正襟而坐,面前小几擺放了兩杯茗茶,好像預知絕無艷深夜到來,說道:「絕姑娘辛苦了,請用茶。」袍袖一拂,茶杯平平送到絕無艷的身前。 絕無艷喝了一口,皺眉道:「好苦。」放了茶杯,不再喝。 王絕之道:「喝茶之道,正是在於領略其苦。吃苦後生的甘甜,又豈是尋常甘甜之物可經比擬?」 絕無艷細心咀嚼這句話,再度拎起茶杯,呷光餘下的茶,果然覺得舌頭徐徐生津,苦澀漸去、甜意漸生,滋味美不可言。 王絕之看見她的模樣,微微一笑,淺淺的品了一口茶,讓茶澀包圍舌頭,慢慢品賞其中苦味。 絕無艷道:「皇甫跟蹤那道士,一直跟到一座荒山,那裡聚集了很多人,有男有女。」 王絕之問道:「他們大約有多少人?有沒有一百人?荒山距離這裡有多遠?他們懂不懂得武功?」 絕無艷白了王絕之一眼:「你真的以為皇甫是人?你以為它懂得數人頭,也懂得看人懂不懂武功?」 王絕之先是不明,繼而大笑:「對對對,是我錯了,對不起之至。」 絕無艷道:「那荒山與此相距大約一百里……」 王絕之奇道:「你怎知道的?難道皇甫不懂得數人頭,卻懂得計算距離?」 絕無艷冷冷道:「它雖然不懂得計算,但我懂。皇甫跟蹤道士一來一回,用了十個時辰,計算它的腳程,不就得出了答案。」 王絕之沉吟道:「這裡是太行山邊境,是戰場必爭之地,四處杳無人煙,他們把巢穴設在山裡,有何目的?依你的說法,他們人數不少……」 絕無艷道:「從一到三,皇甫是懂得算的。皇甫一共說了十多遍三,意即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想來不會少於五十人。」 王絕之道:「對呀,五十人的吃喝糧水,不在少數,這裡方圓百里前不著村、後不靠店,單是張羅糧水,也是頭疼萬分。把巢穴設於此地,到底有何作為?」 絕無艷道:「依我看來,他們並不是把巢穴設在荒山。」 王絕之道:「哦?」 絕無艷道:「你還不明白?他們本來是一夥人吊著你的,不過為免太過礙眼,只派一人來盯梢,然後全部人馬遠遠跟在百里開外,以為這便神不知鬼不覺了。」 王絕之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快叫皇甫繼續盯著他們……」 絕無艷打斷他道:「皇甫跑了一天一夜,疲捲得很,早已睡了。它是捱不得苦的,少睡一點,鼻子就不靈了。」 王絕之跺足道:「這夥人不知是何來歷,皇甫不再看牢他們,假如他們乘夜突襲,咱們沒警覺戒備,那就麻煩了。」 他在伏飛鳥面前裝作滿不在乎,其實胸有成竹。他早知和湯和太行山群賊的身份,另一拔人來路不明,便暗中囑咐絕無艷派遣皇甫一絕去行探。 至於那兩名少女,年紀尚輕,武功諒來高不到哪裡去,倒是不用擔心。 絕無艷道:「我已派英絕緊緊盯著那夥人,一見什麼晃動,立刻就會飛來告知。它來回百里,用不了一頓飯的時候,比你施展輕功還要快得多。」 她也是看似漫不經心,實際早把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貼貼,原來也是一名厲害角色。 王絕之承認:「快得多了,連比也沒有得比。」 絕無艷道:「這樣的安排,公子滿意了?」 王絕之笑道:「太滿意了。今晚我好好睡一覺,養養精神,明天拂曉我親自出動,摸摸那夥人的虛實。」 絕無艷道:「你走了,如果有人乘機來襲……」 王絕之道:「第一,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我不在車內。第二,對付尋常的毛賊,伏飛鳥、你加上一百六十名好手,足可應付有餘,和湯也會幫手應付。」 絕無艷難以置信:「他?」 王絕之淡淡道:「他必須設法保住這些糧物,才有機會殺得了我。如果我連這些累贅害人之物也不在身邊,逍遙四海,他更無法殺得了我。」 絕無艷道:「有道理。」 王絕之道:「第三,英絕居高臨下,方圓百里有無敵人埋伏,一目瞭然。如果有人,英絕飛來通知我,也是彈指間的事。以我的輕功,趕回來與你們會會,想來總比敵人來到快上一步。」 絕無艷道:「有道理。」 王絕之道:「你還有沒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絕無艷道:「沒有了。」 王絕之道:「那你休息吧。明天我出發後,這裡還得由清醒的你來主持大局。」 絕無艷搖頭道:「我不走。」解下了衣帶。 解下了腰帶,衣襟就敞開。她內裡什麼都沒穿,光滑得像初生的嬰兒。當然也有一兩處跟初生嬰兒不同模樣的部位……這些部位,恰好就是最最誘人的部位! 絕無艷卸下長衣,說道:「怎麼了,你不脫衣服?」 王絕之歎聲道:「好,你想怎樣?」 饒是他一身武功,此刻軟得半分氣力也用不上來——當然身上也有緊得像鐵的部位。 絕無艷道:「有一種事,我需要,相信你也需要……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走。」 一切發生得很自然,很順理成章,沒有激情,沒有輕憐蜜愛,絕無艷甚至沒有哼出一絲聲音,只是默默的動著。 王絕之當然不是處子,但他從來沒有這樣被動過。他像是坐在一條小舟上,隨波逐流,漂漂浮浮、晃晃蕩蕩,像是一直晃上半天,上了雲端仙境。 在至樂的爆發之後,王絕之昏沉沉,不知不覺墜進了夢鄉。 王絕之醒來時,發現絕無艷已然不在,只覺一陣迷茫,不知剛才發生的快樂事是幻是真——當然,他摸摸身體的某部位,即知道不是夢境。 他喃喃道:「我行我道,不理俗世眼光,真是一名奇女子。說我王絕之狂,她比我更狂十倍!」 暗黑之中,忽然見到竹簾晃動,一名裸女鑽進車內,投入他的懷中。 王絕之心想,她又回來了? 絕無艷的身體奇熱似燙,嚶嚀道:「你也脫了衣服,是早知我來找你嗎?」 指尖輕輕拂著王絕之的胸膛,越拂越下,越拂越下…… 王絕之的身體突然僵硬——是冰冷的那種僵硬,不是先前火熱的那種僵硬——陡地抓住裸女的腕骨,問道:「你是誰?」 裸女的指尖差點到達王絕之的小腹,翹起嘴道:「怎麼了,你脫光了衣服等著我,此刻才問我是誰?」 不用她回答,王絕之也看出了她的身份:赫然是跟蹤他的兩名少女之一,是有痣的那一個! 王絕之道:「你來找我幹什麼?」 剛才他是夢中乍醒,一時瞧不清黑暗中的物事,此刻給少女一「嚇」,卻已回復清醒,車內雖是暗不見光,他卻明察秋毫,少女的一舉一動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少女柔聲道:「人家的心事,莫非你還不明白?你是琅琊狂人,天下第一名土,我在家中一直仰慕你,今番離家出走,就是為了絲蘿托付喬木,從今以後跟著你,浪跡天涯,你到哪裡我到哪裡……」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細不可聞,柔軟光滑的身軀只是緊緊貼著王絕之。 王絕之輕輕把她推開,正容道:「小姐……」 少女低聲道:「我叫小瑰,我的家人都這樣叫我。」 王絕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小瑰姑娘,你聽我說,你是冰清玉潔的好姑娘……」 突然一人飛身進來,直往王絕之撲去。 王絕之卻是動也不動,來人的對象並不是他。 來人兩巴掌摑往少女,少女側頭避過,飛腳伸出,直奪來人的小腹,出招狠辣之極。 王絕之是武學的大行家,單單看了每人使出一招,心道:「兩巴掌是莊周夢蝶,雙飛拍翼;側頭是鳳凰點頭,飛腳則是蠍尾螫人。那是金泉山南枕溪林家塢的武功。」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少女的孿生姊妹。她輕輕巧巧,避過小瑰的蠍子腿,罵道:「死丫頭,早說好了誰也不先,誰也不後,大家明兒一併上來找他,你竟然瞞著我,先來與他幽會,豈不是要扒姊妹的頭牌來著?」 口中說話,手上不停,接連使出了七招,招招奪命,似乎不惜將至親的妹妹斃於手下。 小瑰冷笑道:「大瑰,你跟我一起長大,難道不知我的脾性?別的東西可以跟你分享,但是丈夫怎能跟你分享,要我把王公子分一半給你,更是休想!你給我騙倒了,那只是你愚蠢而已。」 兩人所學招式完全相同,交手之際,宛如練招,你來我往,煞是好看。 她們功力悉敵,兼且熟知對方武功來路,出招雖然狠辣,卻是誰也傷不到誰。 王絕之道:「你們是林塢的閨女?林素是你們的什麼人?」 他口中的林素,正是林家塢的塢主,以蝶夢掌、蠍尾腿馳名中原武林,功力精純,自然遠在二姝之上。 情人問話,分外精神,林小瑰搶著答道:「公子好眼力,林素就是我們的爹爹。」 林大瑰冷冷道:「爹爹才不會認你這位不知廉恥的女兒。光脫脫著身子,走來找男人,林家的面子都給你丟光了。」 林小瑰反斥道:「難道你不想這樣做?只是你妒我先行一步,才倒過頭來罵我吧。如果你說我不知廉恥,你也是不知廉恥了。」 兩人口中說話,手上不停,又過了三、二十招,蝶夢掌、蠍尾腿均是小巧騰挪的功夫,車廂雖然狹小,兩人將招式使將開來,卻是不感窒礙,一招一式打得頭頭是道,連王絕之的身體也沒沾著半點。 王絕之笑道:「好了,玩完了沒有?」箕臂張開,雙手一陣亂抓,竟能以雙手抓住兩女的四腕兩腿。 兩女手腳受制,再也打不成架,又氣又急,同聲道:「你抓著我的腳幹嘛?快放開我!」聲音語氣如出一轍,果然是孿生姐妹。 王絕之忍住笑容,正待說話,忽然面色一變。 他聽到了一陣輕功急速奔來的聲音,這輕功落地無聲,身法輕得像一陣風,只有他王絕之這樣的絕頂高手,才聽得見。 王絕之再也沒空跟二姝糾纏,趕忙穿上袍子褲子,掀開竹簾,身形一縱,躍出車外。 來人本已來到車前,打算掀開簾進入,王絕之這一躍出車,剛好攔住他,免得他觀得簾內春光。 此人正是伏飛鳥。他喘著氣道:「王公子,前面有五騎快馬,急速奔來,來人身手矯捷,控馬如馴羊,顯然武功極高。我看他們來意不善,可要預備應戰了。」 皇甫一絕和英絕去了偵查跟蹤那一夥人,王絕之便派了伏飛鳥往前探路。 伏飛鳥趕回來時雖然氣喘吁吁,但是終究跑得比快馬還要快,比對方先到一步,趕來通知王絕之戒備,輕功之高,也足以傲視武林了。金季子收買他來幫助王絕之、王絕之派他作前哨刺探前路,都是找對人了。 王絕之道:「你可知道來者是誰?」 伏飛鳥搖頭道:「他們我一個也不認得。一共四男一女,為首一人約莫四十歲……」 王絕之截住他的話:「你不用說下去了。」 伏飛鳥奇道:「為什麼?」 王絕之笑道:「因為他們已經來到了。」 伏飛鳥也聽到了,蹄聲大作,對方來得比他預計中還要快! 王絕之搶上前去,迎住五人。 這五人伏飛鳥雖是一個也不認得,王絕之卻是每一個都認得,尤其是為首者,他認得此人至少有二十年了——王璞! 王璞身後跟著四人,三男一女:大力神申新、貝谷耕夫白戈斗、虎魄劍常西嶽、檳榔女菩薩柳嫂嫂,均是殺胡十七友的人馬。 王絕之道:「二十二叔,你是來殺我的?」 王璞懶洋洋道:「絕之侄武功蓋世,我怎殺得了你?更何況,你是我的好侄兒,我也捨不得殺你了。不妨告訴你我的如意算盤:由我來絆著你,四位好夥伴則分頭殺光所有的人,燒光所有的糧草大車,那我們便算功德圓滿,拍拍屁股走路了。」 王絕之哈哈笑道:「你倒試試看。」 他笑得雖然歡暢,其實暗暗叫苦。 王璞和殺胡四友雖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真要打起來,縱是以一敵五,他也是半點不懼。可是這裡芸芸諸人,只怕無人敵得住申新、白戈斗、常西嶽、柳嫂嫂任何一人。不要說給他們殺了個全軍覆沒,就是死掉三、五十人,等於死了三、五十名車伕,餘下的路程也不知找誰去趕車了。 王璞冷冷道:「動手,不要讓他們有放箭之機!」 要知他們五人站成一排,站在王絕之的對面,若給對方放箭攻擊,一百六十根強弩同時射過來,王璞雖然不怕,其餘四友卻是難免受傷,要想攻殺敵人便困難得多了。王璞正是見到眾車伕分別走到三輛大車上拿弓拿箭,方才急命四友出手攻殺。只要四友混入人叢,長弓大箭頓變得功效全無,眾人只能仗著武功兵刃硬打硬殺了。 四友身形方動,王絕之已然來到,易步易趨,身法變幻如風,東一拐、西一轉,奇詭莫測,竟能以一圍四! 王璞道:「吃我一掌!」凌空直接而下,一掌拍出,正是一招「飛龍在天」。 王絕之冷哼一聲,揮拳相迎。 兩掌相交,王璞震飛半空,王絕之退後一步,顯然掌法內功均是勝了一籌。 然而勝了一籌也沒用,他才擊退王璞,白戈斗的鋤頭又鋤到了他的腰間。 他眼前白光點點,卻是常西嶽的劍! 王絕之轉臂翻手,拿住了鋤頭,另外五指成梅形形狀,不住彈指,每一彈均彈在常西嶽的劍脊。這時申新的拳頭已然來到,王絕之本擬發勁震斷白戈斗手上鋤頭,卻已來不及,只有鬆開鋤頭,以拳碰拳,擊退了申新。 這樣一來,他的易步易趨出現了缺口,柳嫂嫂一衝,衝出了他的「包圍」。 柳嫂嫂「呸呸」兩聲,噴出兩枚檳榔核,兩名車伕一捧咽喉,一捧心窩,跌地而倒,再也站不起來了。她號稱「檳榔女菩薩」,正是由於這一門以檳榔作暗器的奇技。 她吐出了檳榔核,立時又掏出三、五顆檳榔,塞入給檳榔肉染得紅彤彤的口中,大嚼起來,補充「元氣」。 柳嫂嫂還未噴出第二口檳榔,突見一條黑影撲來,無暇傷及車伕,閃開黑影。卻見到黑影身法古怪、身形更怪、武功最怪,竟能在半空扭身,張口便往她的咽喉咬下! 她大駭,接連噴出三枚檳榔,總算逼退了黑影。 黑影汪汪連聲,又再攻了上來,卻哪裡是個人了?原來是一條黃狗! 不消說,這條黃狗就是皇甫一絕。 卻說王絕之以一敵四。殺胡三友武功雖強,要是單打獨鬥,誰也接不住他的十招,就是三人齊上,王絕之也是可輕易打發。只是王璞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在琅琊王家之中,除了王敦、王絕之外,無人可及,一雙肉掌施展開來,內力深厚,易學精微奧秘的招式盡數施出,江湖上能擋得過的只怕沒有多少人。 王絕之瞥見柳嫂嫂被皇甫一絕阻住,心下一鬆:絕無艷說皇甫一絕身懷武功,我本來半信半疑,今日一見,果然非虛。它身手敏捷,口能咬人,爪能抓人,所攻部位又是刁鑽準確,柳嫂嫂一時三刻之間,決計傷它不得。 伏飛鳥在旁大聲叫道:「大夥兒一起上,把這班不自量力,妄想來劫糧草的傢伙砍成碎肉餵狗!」 王絕之笑道:「不必勞煩各位了,這裡我盡可應付。」凝神接招,運了上風。 他喝止伏飛鳥遣人圍攻,卻是生怕混戰之下、難免給敵人殺傷十名八名車伕,雖然更快取勝,反而不美,不如自己獨力殺敗來敵。 王璞漸感不敵,驀地招式一變,四指屈曲內扣,成螺殼梯形,食指中指凸出,連出數拳,俱是陰毒無比,一時之間,戰場戾氣大盛。 王絕之大皺眉頭:二十二叔從何處學會這門邪派的螺殼破硬拳? 這門「螺殼破硬拳」是昔年邪派妖人西域一梟的獨門絕技,專挑人身軟弱的部位來敲、專破內家真氣,不管敵人的護身氣勁有多「硬」,只需給它輕輕敲中一記,頓時變得軟如爛泥,任人魚肉,端的是一門陰毒至極的武功。 適才王絕之手上一直留有三分情,沒有施出真正殺著對付二十二叔,此刻遇上王璞這等陰毒招式,無法不施展全力,一掌拍出,立時變成兩掌,掌至中途,變成四掌,掌到王璞身前,已變成了八掌。 王璞識得「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厲害,不待螺殼破硬拳被八卦掌擊潰,回拳撤招,再作後攻。 王絕之算準了王步不敢硬拚,八卦掌乃是虛招,收掌成劍指,往後一戳。 這時大力神申新正一拳打來。他身高九尺,自恃力大無窮、硬功亦有極深的造詣,怎會害怕與王絕之的手指硬拚?獰笑道:「待老子把你的指頭拍成肉醬!」 掌指交擊,申新猛覺得掌心勞宮穴似被爪物戳穿,內力源源從傷口洩出。 他本來一身渾厚氣力,平時多得無處宣洩,每經過一處地方,須得大肆破壞一番,以洩胸中多餘氣勁,如今掌心被破,氣力消失得不知去向,嘎聲道:「這是什麼武功?」 王絕之道:「這是殺你的武功!」劍指再出,戳進了申新乳頭的雲門穴,申新軟軟倒下,再也不能站起來了。 解決了一名敵人,伏飛鳥等人歡聲雷動。 一個聲音冷冷道:「齊雄,你說不用我們幫手,看看搞成什麼樣子?」 第四章叔侄之戰 王絕之一見來者,心頭大震,說道:「聶護生,你也來了?」 來者共有兩人。一人年紀甚老,七、八十歲也有了,卻是精神矍爍,腰桿畢直,沒有半分老態,出言揶揄王璞的就是他。 另一人闊耳隆準,一臉慈詳法相,卻是一名沙門,王絕之正是對他說話。 聶護生道:「王公子,貧僧是趙雄。」 王絕之失聲道:「你是沙門,竟也入了殺胡世家?」手上不停,化解了王璞攻來的漫天掌影。 聶護生道:「守護漢士,匹夫有責。胡人暴虐無道,佔我河山,我雖是僧人,也得盡上一番薄力,殺盡這些胡賊!」 這聶護生是一代高僧,博學多聞,梵學精通,於《樓炭經》、《七處三觀經》、《無量門微密持經》等均有高深的造詣。王絕之曾經專誠向他學佛七日,是以兩人識得。 王絕之與聶護生相處七天,雖然未曾印證過武功,然而見他吐納、坐立、起居、行走時的舉止姿態,肯定他是位內功深湛的得道高僧,想不到他居然就是殺胡世家七雄中的趙雄! 聶護生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王公子,念在你我一場相交,你還是收手吧。我保證,只需你就此退走,絕不為難於你。」 他身旁的老人忽道:「不成。」 王絕之只覺老人有點眼熟,卻猜不到他是誰,聽到他說了這句話,立刻恍然:「原來是他。他也是殺胡世家的人!殺胡世家之中,究竟有多少高手?。」 聶護生道:「楚雄,你說什麼?」 老人道:「他殺了我的弟弟。我非殺他不可!」 這時和湯搶上前來,嚷道:「玫兒,你也來了。」 老人道:「爹爹,孩兒來助你殺王絕之,為攻弟報仇來了!」 老人不是別人,正是統四十七萬軍民的江右連橫塢塢主,「快如走風塵」和玫。他的刀法青出於藍,而且正當「盛年」,刀法之快之高,不知超出乃父幾許。 他是楚雄,聶護生是趙雄,加上齊雄王璞,這三人都是當今有數的絕頂高手,王絕之以一敵三,如何能勝? 和湯見到兒子,喜孜孜道:「玫兒,你不是說過,絕不會為攻兒報仇的嗎?」 和玫道:「我身為塢主,一言一行,俱為四十七萬軍民的榜樣,如何可徇一已之私,去殺王絕之?如今我辭去了塢主之位,為弟報仇,卻是光明正大,誰也說不得我半句。」 和湯吃驚:「你辭去了塢主?你把此位傳給了誰?」 和玫道:「除了物侄,還有誰能擔當此位?」 和湯聽見和物之名,放下心來:「阿物的武功智謀,俱是冠絕全塢,你我加起來也及不上他。由他接任塢主,確是不作第二人想。」 和玫冷眼瞪著王絕之:「攻弟雖然不肖,但他做了錯事,我們和家自有家法對付。王絕之殺了他,卻是非死不可!」 和湯大喜,拍著兒子的肩頭,笑道:「這才是我的乖兒子!」 和玫道:「王絕之武功高強,咱們跟他動手,也不必講什麼江湖規矩,一起上吧。」 他牽著父親的手,各挺短刀,便欲殺入戰局,忽地止步,問聶護生道:「趙雄,你不跟我們一起攻倒王絕之?」 聶護生道:「我和王公子乃舊識,不欲與他動刀兵。你們只管跟他糾纏,我去毀車。」 他雙掌會什,緩步前行。 眾車伕豈容他走近糧車?三、四人挺著兵刃,便往他的身上狠狠砍去。 聶護生突發獅子吼,眾人耳鼓劇痛,刀勢立止。他雙掌成圈,金光從圈中燦開,內勁隨著光芒而出,是「大轉法輪掌」! 當年佛祖在鹿野苑中,第一次向弟子說法證道,名為「初轉法輪」。以後佛祖顯法,教徒稱為「轉法輪」。聶護生精悟佛法之義、結合佛家掌之精華,創出這門佛家無上神功,是為「大轉法輪掌」。 神掌一出,五、六名車伕慘叫倒地,氣絕斃命,身上卻是毫無傷痕。 三、四名車伕圍攻於他,何以竟有五、六人中掌死亡、原來聶護生神掌威力極大,掌勢波及,連沒有向他出招、身在遠處的車伕也被掌勁掃中而死。 更奇怪的是,攻擊他的四名車伕之中,倒有兩人只被掌風擊開,身上卻無半點受傷。死去的六人,不是高鼻深目多須的匈奴人、羯人,便是面目須黃拖著辮子的鮮卑人,要不然就是編發的氐人,披髮的羌人,總之殺的全是胡人! 聶護生步過柳嫂嫂的身邊,佛掌再出,卻是擊向皇甫一絕。皇甫連變三記身法,俱都避不過這毫無變化的一掌,長吠一聲,倒地暈去。 佛家有好生之德。聶護生連狗也不殺,見到胡人,卻是一個也不放過,在他心中胡人的生命比螞蟻還不如! 聶護生道:「柳嫂嫂,毀車!」 柳嫂嫂應道:「遵命!」身子如同鷂子飛起,便往大車撲去。 那廂,王絕之本來單戰王璞、白戈鬥,常西嶽三人,大佔上風,和氏父子一人戰局,局勢登時逆轉。 和湯倒還罷了,和玫的一柄短刀,疾似天神行法,砍、劈、撩、翻、斬、刺、掛、截、緩、掃、架、按、推、分、鑽、抄,變幻莫測,竟能以一柄短刀便出青龍刀、出山刀、春秋大刀,大斬刀、金錯刀諸般刀招,刀刀不同路數,刀法之高,委實到了鬼神難測的境界。 王璞叫道:「滾開,我一個人應付就成了,不用你們助拳!」 和玫冷笑道:「剛才你不是說過了這句話嗎?讓你單獨動手,結果怎樣?還不是連申新的命也丟了!」 王璞道:「你以為我殺不了這小子?」 和改反問:「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王絕之是你的侄兒,卻是我的殺弟仇人,你知我一旦下場,必定不饒過他的性命,是以你堅決不肯讓我動手,對不對?」 王璞哼了一聲,默然不語。 和玫道:「我本已給了你機會,讓你先上,奈何你不爭氣,收拾不了他,我才上來助你,可說是給足了你面子,你還來怪我!」口中說話,手上半分沒有停頓,瞬息間又攻出了百數十刀。 王絕之忖道:「我以為看過老頭子和湯的刀法,便盡窺和家快刀之奧秘,誰知大謬不然!」這一剎那工夫,和玫少說使出了一、兩百招,哪有半招是和湯使用過的? 王絕之側轉腳、小彈步、斜走七步、左掌「震驚百里」,內勁有如排山倒海湧出,右掌並伸,使一招「無妄之行」,形如柳葉,掌勢飄柔無定,令敵人無法看清來勢。他情知若論招式之快,定然比不上和玫,欲以巧妙步法、渾厚內力、精微招式壓倒對手。 和玫天資穎悟,十一歲已盡得和家快刀的精要,其後迭逢奇遇,學得多套高明刀法,將之揉合和家刀法之內,精益求精,刀法已遠在前人之上。這數十年來,他仗著快刀縱橫江湖,除了招攬他進入殺胡世家的鳳凰夫人外,倒真是從來沒有逢過對手。如今見到王絕之使出兩招,那一掌「震驚百里」內力澎湃洶湧,逼得自己刀勢無法再進,右掌的「無妄之行」,自己竟然無法捉摸來勢,不得不退避三舍,心下駭然:這廝名霸武林,手底下果然有驚人的藝業! 他在觀看王絕之與王璞交手時,已經吃驚於王絕之武功之高,勝於自己之上,誰知交上手之後,才知對方的武功還遠遠出於自己估計之外! 王璞見到王絕之易步易趨的步法如此神妙,又羞又妒:為什麼我苦練多年,把「易經」和家傳秘笈讀得滾瓜爛熟,始終學不會這路身法,而他卻隨隨便便,十七、八歲時已練至極高修為。嗯,王家盡多武功深湛、天資聰穎之士,更兼精通易理,卻始終只有他兩父子才能練成易步易趨,這其中定然另有訣竅,只是我一時參詳不透而已。 和玫雖被擊退,王璞、和湯、白戈斗、常西嶽四人立刻補上,猛施絕技,乘這千載一時的人多時機,幹掉這武功絕高的大奇人! 王絕之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會怕遭受圍攻。只是五人纏住他不放,聶護生、柳嫂嫂就要去毀掉大車了,這該如何是好? 他長嘯一聲,聲若龍游水面、虎吼山谷,擊掌氣勁爆發,十二成功力瘋狂吐出——十成功力加上兩成吃奶之力——要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 然而他的內力雖強,卻怎及得上五名高手合力?五人或出手掌、或出兵刃,將他的內勁分成五截卸去,內力卸到地面,砂石激揚,現出了無數小洞。 這時,只聽得兩聲嬌叱:「王公子別慌,我們來助你!」 聲到人到,林大瑰、林小瑰姊妹一持薄刀、一持短杖,分向和玫、白戈斗兩人攻去。只見林小瑰不再赤裸身子,披上了一件長袍,卻是王絕之放在車內,更換著穿的。 林小瑰遞出三刀,對王絕之道:「王公子,我們並肩作戰,同生共死!」 兩女武功雖然不弱,然而如何是和玫和白戈斗這等大高手之敵?只一個照面,攻招立時瓦解,就算不濟也是穿破肩腫骨,廢了一條手臂。林大瑰對著和玫的快刀,眼看便要給和玫的快刀分成十七、八截。 千鈞一髮之際,兩女直挺挺向後退七尺,避開了一刀一劍的攻擊。 捉住她們的手腕、拉著她們退後的正是王絕之。他的面容十分古怪,似是思索著一件為難的事情。 林小瑰驚魂甫定,說道:「王公子,多謝相救之思,以後我便是你的人了。」 林大瑰似乎傻了,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 兩女似乎十分驚恐,同時將頭埋在王絕之的懷裡,差點怕得哭了起來:「王公子——」手中的一刀一杖,出其不意地向王絕之肚腹插去! 相距如此之近,王絕之有通天本頜,絕世輕功,卻如何能避? 兩女正自歡喜,忽覺渾身氣力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刀一杖,雖然沾著了王絕之的肚皮,卻也無法刺進去了。 王絕之鬆開兩女的手,歎氣道:「想不到為了圍剿迷小劍,殺胡世家真的和石勒聯手上陣,連張賓手下的五秘殺手,也已來了兩位。」 林小瑰嘶聲道:「你——你——你這妖怪——你——怎麼會認出我們的身份的?」 她們的確是五秘殺手中的兩人,使薄刀的本來使的是菜刀,擅於裝成婦人,鬧市殺人;使短杖的本來使的是鳩杖,擅於裝成老婦,猝起殺人。 她們雖然曾經和王絕之交過手,可是當時她們既蒙著黑布罩,又改扮了身形,王絕之絕不可能認出她們。 王絕之道:「你們的裝扮確實很像,故事也說得活龍活現,我也差點被騙過了。只是你們沒有查清楚一件事。」 林小瑰道:「什麼事?」 王絕之笑道:「林家塢的林素是我的老朋友,他只有一名十歲大的兒子,可沒有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兒啊!」 他說得輕鬆,其實心頭也暗自呼險:適才她赤裸著身子鑽進我的懷裡,如果我不是及時喝止她,讓她的手抓到了下體……不覺中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林小瑰歎道:「一子錯,滿盤皆落敗!我們栽在你的手上,也是該死!」 林大瑰厲聲道:「王絕之,你站在這裡幹嘛?快點動手殺我們吧!」 她們的一身功力已盡為王絕之以王道真氣所廢,幾乎連移動的氣力也沒有,只有任由王絕之宰割的份。 王絕之道:「我既廢了你們的武功,還殺你們幹嘛?我是從來不殺女人的。」 和玫虎視眈眈看著王絕之的一舉一動,見他肆無忌憚地制住兩殺手,身子移動間,竟沒露出半分破綻,沒半分可攻之機,思忖道:「這人的武功已到達了超凡入聖的地步。我們五人合力攻他,雖然不致輸了給他,要想取他性命,只怕也不容易。嗯,齊雄是他的族叔,趙雄是他的故交,毀掉了八十輛大車之後,他們必定拍拍屁股走路,萬萬不肯助我搏殺王絕之。單憑我和爹爹之力,殺得了這位武林奇人,為攻弟報仇?」 想到這裡,心頭已有分較:今日之局,要殺王絕之,非得把趙雄也拉下水不可!大聲道:「趙雄,請別忙著毀車。點子厲害,咱們恐怕收拾不了,快點過來助拳,方是正經!」 王絕之眼見身前五人封住金木水火土五方位,除非背插雙翅,否則斷斷無法衝過五人,趕去救車。目睹聶護生、柳嫂嫂兩人將伏飛鳥、絕無艷以及眾車伕殺掉的殺掉、打倒的打倒,快要殺到大車前面,開始毀車了。 他心下焦急萬狀,聽見和玫把聶護生也叫來夾攻,一則以喜、一則以優,喜的是聶護生既來攻已,糧車一時可保無虞,憂的是自己只恰恰和眼前五人戰個平手,再多一名武功深不可測的聶護生,如何能敵? 聶護生搖頭道:「說好了的,你管王絕之,我管糧車。王公子是我的方外友人,我不會跟你合手對付他的。」 舉起手掌,正欲劈破第一輛糧車。 然而這一掌終究沒有劈下去。 和玫正欲再勸聶護生,忽覺後心一陣暖意傳來,回轉身來,見到了王璞,奇怪道:「你……」忽然反胃,喀出了一口鮮血,伸掌接住,血裡竟然混有內臟碎塊。 王璞目光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是我殺了你。你在泉下喝孟婆湯時,得好好的跟她說了。」 他那一拳震碎了和玫的心脈,和玫再也不能說出一句話,就已死去,死時雙眼還是睜得大大的。 和湯嘶聲道:「你為什麼要殺他?」 王璞急步向後,反手一抓,五指陷入了白戈斗的胸口,抓斷了肋骨,肋骨插進了心臟。 白戈斗震驚於和玫死於王璞之手,呆呆愕愕之間,冷不防王璞一掌到來,來不及抵擋,便已中爪身亡。 到了這時,常西嶽還及細想?大叫一聲,亡命奔逃去了。 和湯則叫道:「我砍死你,為玫兒報仇!」刷刷刷刷刷,連出五刀,均是砍向王璞的胸口。 王璞的武功與和玫只是伯仲之間,真要打起上來,也不知誰勝誰負,和湯如何是他的對手?和湯的薄刀早被王絕之折斷,如今使的只是一柄尋常佩刀,功夫大打折扣,不到十招,差點便喪生於王璞的掌下。 王絕之看著王璞跟和湯過招,始終疑惑不定:究竟王璞為什麼殺掉和玫?他心裡打著什麼主意? 移步向前,封了和湯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四處帶脈穴道,和湯軟軟倒下。 王璞掌勢不停,不管王絕之有沒有點中和湯的穴道,和湯總避不了這招「見龍在田」,非得胸腹中掌,立死於掌下不可。 王絕之五指輕拂。王璞識得厲害,不想脈門中招,收招而退,他不懂得「亢龍有悔」,這收掌不免使得有點狼狽。 王璞道:「你不許我殺他?」 王絕之道:「不管你為了什麼理由殺掉和玫,殺害一位百歲老人,始終是有傷天德。」 王璞道:「若然這老兒把這件事洩漏出去……」 王絕之道:「洩漏此事出去的,難道單只他一人?」 王璞環顧四周,只見聶護生、柳嫂嫂、常西嶽均已逃得不知去向。 王絕之淡淡道:「此到你便要殺人滅口,也已太遲了。反正你背叛殺胡世家的事遲早也得抖出來,也不在乎多了一個半個口。」 王璞啼笑皆非:「我是你的族叔,又是你救命恩人,你是應該這樣子對我說話的嗎?」 王絕之懶洋洋道:「你以為你們殺得了我?充其量不過是給你們毀光了糧食,遭殃的是迷小劍罷了。」瞧他庸懶的樣子,倒有點像王璞,果然是叔侄。 王璞哈哈大笑:「說得好!」 王絕之做了手勢,示意林大瑰、林小瑰兩人快點逃跑,以免王璞改變主意,說道:「二十二叔,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王璞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麼殺掉和玫、背叛殺胡世家?」 王絕之頷首道:「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會有此一問。」 王璞正欲回答,忽然與王絕之對望一眼,兩人心中均是驚疑不定。 他們同時聽到一陣紛沓的馬蹄聲,從後奔來,來者怕不有一、兩百騎! 第五章迷小劍 王絕之連忙趕去查看絕無艷的傷勢。 絕無艷被聶護生的掌風擊暈,王絕之本擬讓她躺一會兒,待她氣血稍通之後,方做救治,對她的身體較為妥當。然而此刻又有敵人來襲,可管不得絕無艷的身體妥不妥了。 王絕之用掌心貼住絕無艷的靈台穴,默運玄功,真氣忽緩忽急,輸送她的體內。 他分心二用,一邊為絕無艷打通氣脈,一邊傾聽來敵的馬蹄聲音。 「慢一點,慢一點,別要來得這麼快,待得我救醒絕姑娘之後,再去救治伏飛鳥。多出兩條臂助,這一戰又添了兩分把握。」 至於也是暈倒了的皇甫一絕,王絕之不知它的穴道在何方,要救也是無從救起。 突聽得半空一聲鷹鳴,英絕喙爪如鉤,直接下擊,對象竟是王絕之! 王絕之心道:「它飛到百里外那座荒山打探敵人,怎會無故回來?嗯,它身處高空,定是遠遠見到了這裡情景有變,所以急急趕回護駕。」 揚聲叫道:「英絕,別誤會了,我並非加害你的主人,而是用內力救她。」 他心想,英絕無論多麼通靈,始終是扁毛畜生,怎分得出自己是救絕無艷、還是害她,不欲傷了英絕,左掌迎天卸引,要將英絕這記長空鷹擊消解於無形。 誰知英絕對象並非是他,橫裡倏地伸出一條手臂,英絕腳爪伸出,牢牢抓在手臂之上。 手臂的主人正是絕無艷,她已經醒來,冷冷道:「英絕聰明得緊,決計不會誤事的。」 卻說王璞搶到車隊後面,見到群騎如風奔到,為首者以馬鞭指著他,叫道:「來者何人,究竟是敵是友!」 王璞失笑道:「來者明明是你不是我,我不盤問你,你倒先盤問起我來了。」 為首者臉如重棗,一臉虯髯,看樣子似乎是名心急之徒,招手喊道:「兒郎們,上陣殺敵!」身後群騎一併衝上。 來騎太多,王璞縱是分身十人,也無法阻擋得住。他不急反笑:「大鬍子,你以為仗著人多,我便奈你不可?」 為首者性如烈火,喝道:「老子光明磊落,就跟你單打獨鬥!」刺馬疾前,身子離鞍,鞭頭直指王璞鼻頭的迎香穴。 這記鞭頭點穴奇準無比,更厲害的卻是他的控馬之技,馬蹄靈活得有如人腳,倏進倏退,令人歎為觀止。 王璞道:「你光明磊落,我可不光明磊落;你跟我單打獨鬥,我偏不跟你單打獨鬥。」彈跳躍縱,掠出十丈之外,坐在一匹馬背之上,捏住了馬上人的咽喉。 為首者見狀嚇得魂飛魄散:「你、你幹啥?」 他剛才還是凶凶巴巴、威武不能屈的模樣,如今卻是面容扭曲,聲音也打顫起來。 王璞指扣著的人,雖然塵砂滿面、布巾包面,依然看得出是一名女人,風華正茂,塵埃不減芳容。 女人正是為首者的妻子! 王璞眼光銳利,一看便出女人和為首者關係非比尋常。反正他膽大妄為,從來不守君子之道,絕不介意欺負婦孺弱小,一招便把女人手到擒來。 他咯咯笑道:「君子鬥智不鬥力,有便宜可撿,何必打得這麼辛苦?」他看見為首者緊張的樣子,更加知道自己擒對了人,更加有恃無恐了。 為首者又驚又怒,大聲罵道:「你、你這沒種的懦夫,快放了我妻子,跟我大戰三百回合!」 王璞罵得更大聲:「你,你這有種的英雄,快點叫你的部下住手,否則我先將你老婆的眼睛挖下來再說!」 食、中指兩指成鉤,按住女子的眼皮,微微用力。 他想得周切:要止住百多匹快騎,任你武功通天,也是絕不可能。唯一的法子,就是想辦法令其首領喝止部下繼續前進! 女子眼眶受痛,索性閉上眼睛,緩緩道:「走郎,你我此行,本來就不存有活命之想。你怎能為了我一已的性命而不顧大局?你倒想想,是我的性命重要,還是十三萬羌人的性命重要?你如為著我的性命而入手不鬥,就是人人唾罵的懦夫,怎對得起先零部落的列祖列宗!」 王璞聽見她說的話,心下狐疑不定,沉吟之間,沒有答上話來。 一名虯髯青年叫道:「酋豪,給這賊子天大的膽子,諒他也敢殺掉燒何女。待我一刀宰了他!」猝身而上,一刀劈出,刀氣逼人,武功竟然不在為首者之下。 王璞雖然不是像劉聰、劉曜、石勒、石虎、軒轅龍一般嗜殺成狂,但挖出一名女子的眼珠子來,也是毫不眨眼的。只是他聽了酋豪、燒何女、虯髯青年的對話,心中起了懷疑,兩指卻也不敢隨便挖下了。 虯髯青年這一刀氣勢凌成,王璞身在馬背,無法騰閃,手上又沒有武器擋架,更不能拿燒何女來做盾牌,百忙之中,雙腿夾住馬匹,翻身一倒,五、六百斤重的馬匹竟給他這一翻之力掀得躍地,虯髯青年這一刀砍在馬身,把馬一分成二。 王璞在馬身落地之際,單手在地上撐了一撐,卸去部分力道,否則馬身雖略有受力的軟處,這麼突然跌倒下來,就算王璞無事,燒何女的盤骨也非得給馬身壓碎不可。 虯髯青年還待再攻,突然見到面前一條馬鞭。阻住他再攻的當是酋豪。 酋豪沉聲道:「住手!」 虯髯青年氣道:「為什麼,我有信心,再出三招,必定可以將這廝斃於刀下!」 酋豪道:「他至少沒有拿嫣的身體來擋你的刀!」 言下之意,如果王璞拿燒河女來做擋箭牌,虯髯青年縱是砍上一千刀一萬刀,也傷不了王璞! 這時,王絕之走了出來,身後跟著絕無艷、伏飛鳥,英絕站在絕無絕的肩頭。 王絕之道:「閣下究竟是誰?你們跟蹤了我兩天來,就是想在今晚跟我決一死戰?」 酋豪這夥人,正是跟蹤他們的第四拔人。英絕看見他們起拔趕上來,立刻飛回通知絕無艷。誰知回來時,絕無艷已被聶護生擊昏。王絕之救醒絕無艷後,英絕立刻把消息「告訴」她,絕無艷遂轉告了王絕之。 王絕之看見一個人偷偷在酋豪耳畔說了一句話。這人正是假扮儒生的那位跟蹤者。 王絕之內功深湛,把假儒生的耳話聽得清清楚楚——「酋豪,他就是王絕之!」 酋豪見到王絕之,大喜道:「王大俠,前面還有多少敵人?這裡一百七十七名先零族人,俱都受你差遣,大俠想怎樣攻殺敵人,請吩咐!」 王絕之這才恍然大悟:「你們是來助我拳的?」 酋豪道:「不錯,迷豪有難,我們身為羌人的,無不願意捨命救他,只是敵人勢大,我們要幫也無從幫起。難得王大俠義薄雲天、拔刀相助,我先零走願放犬馬之勞,水裡去、火裡去、刀山裡去、油鍋裡去,絕不皺上一根眉頭!」 羌人把首領叫作「酋豪」,這先零走是先零部的首領,是以眾人均尊稱他作酋豪。至於他稱呼迷小劍,則叫作「迷豪」。而他的妻子來自燒何部,單名一個「嫣」字,是以族人告稱她作「燒何女」。 王璞不知何時,來到先零走的面前,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倒冒犯了嫂子了。」既知內情,他自然放開了燒何女。 先零走見到他,退後一步,戟起馬鞭,戒備說道:「你……」 王絕之道:「他是我的族叔。敵人已經盡數給我們打走了。」 無零走拍額道:「唉,前哨回來告訴我,你們遇上了敵人,我們馬上快騎趕來,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幫不到大俠,反而鬧出一場誤會,真是抱歉得很。」 王絕之笑道:「沒有什麼好抱歉的,反正我還沒死,糧車也沒給毀掉,馬馬虎虎也就算了。」 眾人清點損失,一共死了三十四人,其中二十六名是胡人——聶護生雖然不殺漢人,柳嫂嫂可是不分胡漢,見人就殺的。糧車倒是一輛也沒有被毀。 王絕之下令休息四個時辰,讓輕傷者包紮、休息。而且人雖然可以輪流趕路,拉車的馬卻總得休息,這四個時辰也不算是浪費了行程。 有七名車伕要害部位中了柳嫂嫂的檳榔後,受了重傷,勢難上路,同僚為他們草草包紮了傷口。王絕之命令把他們抬到一輛大車之上,叫一名沒傷的車伕驅車送七人到就近地方找大夫去,自然也是不必回來了。 在八十輛大車之中,有三十輛是一行一百六十多人的歇息之所,也運載了他們十天所需的糧食及用品。實際只有五十輛是給羌人黨的糧車,如今死傷了許多人,自然也得放棄十輛大車了。 王絕之跟先零走交談,問起他為何想要助拳,卻不上前相認,要等他們遇上危險,方才驅馬相助。 先零走道:「我們得聞王大俠相援天水的消息,立刻集結人馬,趕來相助。可是咱們雖然換上了漢人裝束,還是恐防太過礙眼,如果跟大俠一併上路,恐怕更惹注目,所以決意遠遠跟隨,發覺你們遇上敵人,方才馬上相助。」 王絕之道:「就算你們不想跟我同行,也大可以大大方方的向我坦白。不用鬼鬼祟祟的派人輪流跟蹤著我啊!」 他心中始終對先零走有著懷疑之心,所以出言試探,如果無零走解答不了這個疑難,他的懷疑便更深了。 先零走臉上露出忸怩之色,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他本來是一名慷慨直言的好漢,此刻欲言又止,顯得有點滑稽可笑。 王絕之也不逼他,只是靜靜等他說出來。他如果不說出來,那就更啟人疑竇了! 先零走終於說道:「我們商量過,王大俠號稱琅琊狂人,不知性情怎樣,如果貿然上前求見,恐怕、恐怕不知王大俠會否加以為難。」 王絕之聽罷,莞爾道:「我是琅琊狂人,不是琅琊瘋子,有人來幫我的手,我倒履相迎還來不及,哪有為難你們之理?」 先零走道:「我初時也跟你一樣想法。可是我妻子和參狼卻不是這麼想。參狼甚至認為,在兵法上,萬一大俠中了埋伏,如果後有增援,反敗為勝的機會也是大大增加了。一先一後前進,有時反而比擠在一起、給敵人一網打盡高明得多。」 王絕之問道:「誰是參狼?」 先零走眼光望向虯髯青年:「他是我族的第一勇士,武功比我還要勝過幾分。族中有什麼大事,都是由我、他、長老先零千方技商議而決。我們這番是赴天水作戰,只有作戰部隊出動,千方枝則和老弱婦孺留守老巢,沒有出來。」 王絕之忽道:「我有點事,先零豪,你稍等一會。」身形如箭彈出。 他幾個起落,已到了十七、八丈外,遠遠見到一個背影背影輕功高強,奔得極快。可是哪裡比得上輕功差不多無人能及的王絕之?王絕之正待一個縱身,越到他的面前,他卻陡地止住身法。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王二十二,王璞。 王絕之道:「二十二叔,你為何不辭而別,走得如此匆忙?」語氣極是誠懇。 他為人雖狂,卻不是不知好歹、不分青紅皂白之輩。王璞剛剛幫了他一把,而且的的確確、如假包換是他的族叔,低聲下氣叫一聲「二十二叔」,並不算過分。 王璞苦笑道:「我背叛了殺胡世家,還殺掉了楚雄,不天涯逃命,難道等鳳凰夫人找我晦氣才逃嗎?」他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鳳凰夫人卻是令人不得不怕的可怕人物。 王絕之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王璞瞪眼道:「什麼對不起?你以為我是救你才出手嗎?你可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王絕之一頭霧水:「你不是救找?」 王璞歎了口氣,幽幽道:「我所以背叛殺胡世家,不過是為了保護糧車、不想迷小劍死於這次圍困之下而已。」 王絕之道:「你跟迷小劍是朋友?」 他可想不到,一向嫉胡如仇的王璞居然跟迷小劍大有交情。 王璞搖頭道:「我想,我們算不上是朋友。當日我跟你分手之後,受到鳳凰夫人之命,趕到天水增援,無意跟迷小劍見過一面。」 王絕之奇道:「那你為何幫他?」 王璞反問道:「你見過了迷小劍?」 王絕之道:「無緣識荊。」 王璞大笑道:「我為了一名只見一面的人而捨命,已是傻子;而你居然為了一個連一面也沒有見過的人,也要捨命,比我更傻上十倍。看來我們王家流著的,都是傻子的血!」 王絕之道:「也不盡然。七叔和九叔便不傻,反而精明得要命。」 他口中的七叔、九叔便是把持江左朝政的王敦、王導。 王璞聽見這兩人的名字,臉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呸,這些人的行徑,端的侮辱了王家的先人!」 王絕之仔細玩味王璞適才的話,禁不住問道:「二十二叔,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只是見過迷小劍一面,便決意背叛殺胡世家來助他?」 王璞道:「正是。」 王絕之心中大為震驚:「王璞仇視胡人,人人皆知,是以才有加入殺胡世家之事。如今他只見了迷小劍一面,竟然改變主意,反助胡人,豈非咄咄怪事?」試探問道:「莫非迷小劍給了你什麼好處?」 王璞道:「我王二十二出身高門,文武雙全,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什麼東西是沒有的?迷小劍又有什麼可以許我的?」 王絕之想了一想,說道:「的確沒有。那你為什麼要相助迷小劍?」 王璞反問道:「那你為什麼甘冒奇險相助迷小劍,運送糧食給他?」 王絕之道:「因為我佩服他是位大英雄。這樣的大英雄,不該就此死在這圍城之役。」 王璞目光炯炯盯著他:「你竟然幫著胡人來打漢人?你竟然幫著羌人成立羌人之國,分裂漢家領土?難道你忘了自己是漢人嗎?」 王絕之一時啞口無言。他行事只求一己之快、只求一己心安,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麼遠。他略一思索,說道:「漢人有道,我自然幫著漢人。可司馬氏德薄暴虐,胡人民不聊生,餓屍遍於路旁,他們要起而反抗、起而求生,也是應有之義。我們總不能因為自己是漢人,偏幫著害人家!」 王璞道:「你的言下之意,是因為漢人無道,所以才會幫著胡人,對不對?」 王絕之道:「正是如此。」 王璞又問一個問題:「假如漢人立了一位賢君,可是胡人也有賢人在位。胡人說,他們想成立胡人之國,從此胡、漢互不侵犯,世為睦鄰——如此,我們漢家的版圖便得有一部分落在胡人之手了。你應不應承?」 王絕之思索好久,毅然道:「不成!假如漢家是仁者當王,那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容任何人分裂漢土!」 王璞道:「胡人要另立胡國,其來有自,豈會因為漢人是明君還是昏君當道,而有變更其圖謀?只是明君當道之時,天下歸心,他們無計可施,只有雌伏待起;適逢昏君上場,群胡遂乘時振臂一呼,四海呼應,揭竿而起而已。」 王絕之從來未曾想到過這一點,聽得啞口無言,默默不語。 王璞道:「我加入殺胡世家,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胡人之存在,就是漢室大亂之根源,不管漢人有理無理,胡人有道無道,只要將胡人盡數剷除,就是為萬世開了太平!」 王絕之悚然道:「胡人何辜,竟然該受此劫?」 王璞冷笑道:「漢人何辜?戰國、漢代的匈奴、後漢的羌亂,如今又是匈奴人劉聰,羯人石勒、鮮卑人段匹單、慕容嵬,氐人李雄,不把這班胡兒殺絕滅絕,何得天下之底定?」 王絕之歎息道:「想不到像你這般縱情酒色聲樂,不把天下禮教、道義放在心上的人,也有這番衛漢抗胡之心。」 王璞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縱是大奸大惡、無所不為之徒,也不能不為漢人之興亡盡力。如今你該明白我為何加入殺胡世家了吧?」 王絕之點點頭,卻道:「可我卻想不明白你為何背叛殺胡世家,而甘心幫助迷小劍。」 王璞良久不語,終於道:「當你見過迷小劍的時候,你就明白了——如果你有命見到他,而他亦有命見到你的話。」 王絕之聽不明白他的話中含意,「你的意思是?」 王璞一字字道:「迷小劍實在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大英雄。他雖是胡人,我也絕不能讓這位舉世無雙的英雄死去!」 他淡然一笑,又道:「因為,這種舉世無雙的大英雄如果死去,世上便沒有這種人物,世上便更加寂寞了。」 說完這句話後,王璞的身形慢慢消失,風中獨自傳來他充滿無奈的聲音:「為什麼這種絕世人物居然是胡人,而不是漢人?那天我見了他,也許是我一生最錯的事情……」 王絕之靜靜站著,心中只是想:這迷小劍,能令王璞這樣的人也折服若此,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第六章迷小劍的情人 王絕之漫步踱回陣營,忽然想到:至今為止,已有四拔人發現了我的蹤跡,那伙小毛賊只是碰巧遇上,可以不算,只是殺胡世家、張賓的五秘殺手,先零走卻是如何得知?待會定得揪住先零走,問他一問。 要知江湖之中,本無秘密可言。王絕之以計引走了石虎的軍隊,人人以為他的糧車已失,他卻暗渡陳倉,悄悄上路。 他雖不指望可以長久瞞到別人,總以為消息可以保密三、五天,到時自己路程走了一半,也算是多了一重安全。誰知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廣,卻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也令他此行多添了數分危險。 王絕之回到糧車所處時,見到了無數火光。 他和殺胡世家的一場激戰,是在拂曉前開始的,那時曙光未露,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刻。其後連場激戰,再經過一番療傷、休息,此刻已近午時,金烏當空,照得天地皆明。 中午時分,日比火還亮,燃起火有何作為? 王絕之唯一慶幸的是,糧車還未被火把燒光——但是再燒下去也差不多了。 只見絕無艷、伏飛鳥以下百多人,全部受制,人人脖子架了一把刀,連英絕、皇甫一絕也不能倖免。照說以伏飛鳥的輕功,江湖上能夠生擒他的人,寥寥可數;英絕高飛萬里,縱使本領大如王絕之,也無法將他擒下。 唯一的理由,是他們在猝不及防之下,受到暗算,一舉受制。 制住他們的人當然就是先零走那批羌族武士。羌族武士一共有一百七十三人,除了制住絕無艷一夥人之外,餘下的人各持火把,守住了一輛輛大車。 先零走見到王絕之,厲聲道:「站住別動!否則火把無情,把所有的糧車一併燒光,你的同夥,更一個也別想活下去!」 王絕之依言站住不動,他縱有天大的本領,也萬萬不能在瞬息之間,殺掉一百七十三人,同時將人、車救出險境。 他苦笑道:「我真是有眼無珠,竟然聽信了你的鬼話,相信你真的是羌人。」 先零走道:「我本來就是羌人。」 王絕之道:「你既是羌人,為何卻要施用奸計陰謀來阻我相救迷小劍?」 先零走淡淡道:「無弋爰劍的子孫,分為一百五十種,至今仍存有八十九種。歸附迷小劍的,不過僅僅二十三種而已。其餘的羌人,非但不受他的管束,許多還視他為仇敵,恨不得欲其速死!」 王絕之歎道:「你們羌人各自為戰、相互攻訌,怪不得你們的人數雖然遠在諸胡之上,然而匈奴、氐均已立國,羯族的石勒、鮮卑的段匹單、慕容嵬亦各有地盤,只有你們羌人,依然飄泊中原,到現在還是流離失所。」 先零走語帶譏諷道:「你說我們羌人多而不團結,但你們漢人又何常不是?」 王絕之無以為對,說道:「你們羌人是有了迷小劍這樣不世出的一位大豪,而你們不去歸附;我們的皇帝司馬氏卻是不世出的混蛋,使得漢人受盡苦難、無以聊生。迷小劍和司馬氏相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可同日而語?」 先零走長長歎息道:「迷小劍的確是一位不世出的大豪……」忽又厲聲道:「然而羌族八十九族相互間的仇恨,比羌人對漢人還要深,我們寧願見到對方滅絕,更甚於見到漢人滅絕,這點你又可知道!」 王絕之恍然道:「我本來不知,現在可知了。」接著又道:「先零走,你想要脅我做些什麼,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爽爽快快說出來吧。」 先零走先是一愕,繼而大笑:「看來你不單是奇人、狂人,還是聰明人!你怎麼猜到我有事要脅你去辦?」語音居然帶著幾分無奈、幾分悲哀。 王絕之淡淡道:「這也不難猜。如果你一心殺人燒車,這裡早就屍骸遍地、火光滔天了,你們亦已飽食遠遁,怎耐煩在這裡擺好陣勢,等我回來?」 先零走道:「王大俠果然快人快語,我們便來爽爽快快,一言為定。只需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立刻撤兵退走,絕不食言!」 王絕之立刻道:「什麼條件,說!」 先零走道:「你給我帶一件東西去給迷小劍。」 如果先零走說出水裡去、火裡去諸般古怪要求,甚至叫王絕之知斷臂,送去給迷小劍,他半點也不會覺得奇怪,可是開出的條件如此簡單,卻不由得王絕之不心中一凜:「帶什麼東西?」 先零走道:「你答應了?」 王絕之生性雖狂,可是際此關頭,卻不容得他不謹慎,說道:「你先說出帶些什麼東西,我再考慮答不答應,也還不遲。」 先零走臉上露出詭異笑容:「你不會不答應的。」伸手一招,燒何女走了過來。 燒何女捧著一個人頭大錦盒,緩緩跪下,打開盒蓋,內裡卻是空無一物,她的眼眶淚光晶瑩,流下了兩腮淚水。 王絕之看見錦盒是空的,問道:「禮物呢?」 先零走道:「禮物這便來了!」轉頭向參狼叱道:「動手!」 參狼早就預備戰刀多時,刀光劈下,先零走人頭落地。 事情出人意表,王絕之呆在當場,無法說話。 燒何女撿起丈夫的人頭,放進錦盒,合上盒蓋了,拭乾淚水,幽幽道:「我夫郎所指的,便是這個錦盒,不知公子可否應承把這禮物帶到迷小劍的手上?」 到這地步,先零走捨命,連頭也拋棄,王絕之還能不應承嗎?他心中混亂一片,明明知悉內裡定然大有蹊蹺,可是偏偏理不出一條線索來。 王絕之只有道:「我、我應承你們的條件。」 燒何女打了個手勢,參狼大聲道:「兒郎們,放人!」 眾羌人一聽號令,移開刀斧火把。 參狼長嘯一聲,躍上馬背,羌人隨著他,上馬逸走,迅即無蹤。 燒何女還捧著錦盒,尚未離開。王絕之意欲接過錦盒,燒何女卻不肯放,說道:「我夫郎的頭顱,須得由我親手交給迷小劍。」 王絕之思忖:看你的行動步伐,縱是會武,也高不到哪裡去。就是讓你親手把錦盒交給迷小劍,只需我在旁邊,諒你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遂點頭道:「好,你跟我們一起上路吧。」 就這樣,跟蹤的四拔人全部煙消雲散,王絕之又少了十輛大車,二十四名車伕,卻多出一名女人、一個人頭。 王絕之安排了一輛大車,給燒何女獨個乘坐,命令誰也不得打擾她,卻囑咐伏飛鳥暗中監視。 眾人連續不斷,又趕了十八個時後的路,已經到達了隴右。 王絕之恐防人馬支持不住,下令就地休息一晚,明早再上路,卻留下了英絕和二十名車伕守夜。 他們駐紮在小山丘,三面草原,西面則是一個大湖,敵人來襲,遠遠就被察覺,而且易守難攻,的確是駐營的好地方。 月在半天,白若玉壁,如此良夜,王絕之在車上呆了十八個時辰,也無心睡眠,寧願舒展筋骨,領略一下夜風美景的滋味。 他沿著山丘,踏著草叢,迂迴下走,到了大湖之旁,只見湖水千頃,蕩漾無聲,美得難以言喻。 忽然聽到一聲低低喟歎,抬眼望去,絕無艷白衣如雪,寧立在大湖邊,長草掩映之處,草草之間見到輕風吹動白衣,翩翩欲仙。 王絕之輕輕走到她的身邊,從側看去,她的眼眸明如秋水,鼻樑挺直得有若胡人,除有女子的嫵媚外,也有幾分男子漢的我行我素,堅毅不屈。 王絕之心頭驀地地一動:她,她多麼像我啊!想著絕無艷的諸般行為作法,不覺癡癡如醉。 他心中說的絕無艷跟自己相像,當然不是指樣貌上,而指的是在性格上:兩人均是我行我道、蔑視小節、蔑視俗世禮法,面對大節時,卻是寧死不屈,硬得像一根鐵。兩人是多麼的相像啊! 絕無艷見到了王絕之,問道:「你想要?」 王絕之詫道:「要什麼?」 絕無艷淡淡道:「我想要的時候,過來找你。你想要的時候,我也該回給你一次,才算公平。」 她說得那樣的平淡,那樣的無邪,仿似在訴說著你請了我吃一頓飯,我回請你吃一頓飯如此簡單的事情。 這樣平淡的話,王絕之卻聽得有點震驚: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動人心魄的女子! 他佯裝平靜,搖手道:「不要了。」 絕無艷點點頭,繼續看著湖水,全神貫注得好像湖中上演著由最有名的優伶演的最精采的戲。 王絕之問道:「你喜歡看海?」 絕無艷沒有看他:「這是湖,不是海。」 王絕之笑道:「你喜歡看湖?」 絕無艷道:「我從來沒看見過海,也許當我有一天見到了大海,會愛上它,而不愛湖了也說不定。」 她說話的方式十分奇特,像是回答了,細聽之下,卻又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自說自話罷了。 王絕之道:「你認為湖美麗?」這句話簡直是多此一問,但他不想話題停下來。 誰知絕無艷卻道:「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正如我對人一樣,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不過我倒很少看人。」 王絕之道:「那你又看,而且看了這許久?」 絕無艷拎起一塊小石片,輕輕一丟,石片飛到湖的中心,在湖水面跳躍了二十幾下,終於沉下水中,在黑暗的水面泛起難以看見的輕微漣漪。王絕之卻數得出漣漪的數目。 她像是思想著遠古的往事:「我長大的地方,也有一個湖。我們在湖中取水飲食、烹調,在湖中洗濯衣物。在湖中洗澡,甚至在湖中嬉戲。我並不喜歡那湖,正如我並不喜歡那地方,可是看見了湖,總是想起兒時的回憶。往時的回憶也不見得特別快樂,回憶過後,心中老有一陣子的不快樂,然而見著了湖的時候,總是禁不住去看,回想著那許多的回憶。」 王絕之道:「你長大的地方有湖?那湖叫什麼名字?」 絕無艷輕輕道:「它叫鄂爾多湖。」 王絕之奇道:「沒有聽過。那是在何方?」 這五年來,他遊遍江湖,東至高麗、西至西域、南至百越、北至大沙漠,很少沒有到過的地方,沒有聽過的地方更少了,不禁好奇一問。 絕無艷道:「我們管這地方叫鄂爾多湖,你們漢人管它叫作劍湖,因為它的形狀狹長,像一把劍。」 王絕之恍然道:「哦,原來是劍湖。」 劍湖位於酒泉以北九十里,湖雖小,名氣卻大,皆因它一片綠草萋萋,湖色美極如畫,是西域有名的勝景。 絕無艷道:「我從小就聽人說,劍湖是一處很美很美的地方,也許是我從小在那兒長大的關係,反而不覺得它美,從來也沒有覺得過,一有空便跑到酒泉,反而好像覺得人殺人、殺得亂七八糟的酒泉,比寧靜的劍湖更美得多了。」想了一想,又道:「也許不是美得多,而是好玩得多。」 王絕之道:「我明白。」 他又何常不是如此?他二十歲武功大成,闖蕩江湖,走過大江南北,豈不也是愛熱鬧、愛灑脫、不愛拘束家中?固然王家子弟大可仕身官宦、或者投身從戎,飛黃騰達可期,只是政治腐敗,導致民不聊生,他哪甘心昧著良心而就富貴?更何況,在他的心中,浪蕩江湖,見盡各色人性,可比呆在京師論政,或者率領千萬大軍決戰,均快活得多了。 絕無艷住下口來,彷彿神馳物外,想著少女的種種快樂與不快,在她的心中,都成了值得回憶的回憶。 王絕之忽然道:「你在劍湖長大,莫非你竟是羌人?」 西域劍湖,正是迷唐羌的聚居之地! 迷唐乃是羌人酋豪迷吾的兒子,羌人在金城生活,因為漢官無道,多次與漢人發生衝突。後漢派出隴西太守張紆向迷吾設宴言和,卻以毒酒加害,迷吾一行八百餘人中毒身亡,被斬下首級。張紆精於用兵,毒倒迷吾之後,奇兵突起,偷襲迷吾族居住之地,殺四百人,生擒兩千人。 經此一役,迷唐與族人向天號哭三天三夜,以刀刺心起誓,必殺漢人報仇。 迷唐與漢人十三年決戰,先勝後敗,終於被金城太守擊潰大軍,其後並用反間計、美人計、種種威逼利誘之計,使其部下及諸種羌人背叛於他,使得迷唐瓦解,迷唐憂憤氣死,殘餘族人唯有西走。走了一百年,終於在劍湖定居下來,歲月如流,定居之後,匆匆又過了一百年。 絕無艷茫然道:「我也不清楚我是什麼人,我的父親是漢人,媽媽是羌人。父親在媽大著肚子的時候,逃回漢人的地方去了。據媽媽說,爹一半是漢人,四分一是氏人、四分一是匈奴人,而我外祖卻是鮮卑人。你倒說說,我究竟是什麼人?」 王絕之看見她目無表情地說出這番話,忽然覺得滿心淒楚,把她抱進懷內,撫著她的長髮,柔聲道:「你這樣長大,可苦了你了。」 絕無艷輕輕推開他,淡淡道:「也不算什麼苦。我們在劍湖長大的羌人,哪一個不吃苦長大的?我從小便不愁吃、不愁穿,還得以時時走到酒泉,族人已經羨慕我得很了。」 王絕之聽著她說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據說迷小劍也是迷唐族人!」 絕無艷一字字道:「不錯,我們從小便相識,我還是他的第一個情人!」 她平淡的說出這句話來,聽到王絕之的耳中,卻不啻青天霹靂,全身陡地一震。 「你……你……」 絕無艷微微苦笑,說道:「他比我小三歲。他從小就很聰明、很公正,族人有什麼事,他都能夠想到辦法解決,十來歲的時候,許多族人已經對他奉若天神,視他作為酋豪了。」 她眺望遠方,黑山黑雲,雖是一皆漆黑,卻是深邃有致,依稀分出形狀。 她的目光滿是柔情:「當時我要強好勝,他既然是族人心目中的英雄。許多羌人女人都對他傾慕萬分,我卻非把他搶到手不可。那一天,我十八,他十五,我們終於走在一起,成為情侶了。我們在草原、在馬上、在湖邊、在山頂,留過了許許多多的足跡,度過了許許多多的快湖口子。」 王絕之聽她講述和迷小劍一起的情況,心裡滿不是味兒,卻又忍不住不問:「那你為什麼終於和他分開了?莫非是他太過關心族中的事情,冷落了你?」 他這猜測,絕對合情合理!迷小劍成立羌人黨,孤掌力抗匈奴、鮮卑、氐、漢四大強敵,還得對付殺胡世家無休無止的明攻暗襲,他的魄力再大,只怕也不得不冷落情人,讓她獨捱寂寞。 誰知絕無艷的答覆永遠出於他的意表。她搖頭道:「不,他很好,他真的很好,我認識的男人之中,沒有一個比他對我更溫柔、更體貼、更關心的了。」 她對著漆黑的湖水,悠悠說道:「我跟他相處了兩年,從十八歲到二十歲。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快活,但是總有一個念頭:難道我這一生,便跟他在劍湖默默度過嗎?我青春,我美麗,我練了一身武功,不到中原去看一看花花世界,我怎能甘心呢?我越跟他相處得久,想到中原之心便越是強烈,終於,在一個漢人來襲的晚上,我跑了。」 王絕之道:「之後你再也沒有見過他?」 絕無艷搖頭道:「沒有,沒有回過劍湖,也沒有見過他。」 王絕之長歎道:「一直想不通像你這樣的人,金季子究竟可以用什麼打動你,令你心甘情願運送糧食到天水去。原來是為了這個原因!」 絕無艷冷冷道:「為了什麼原因?」 王絕之道:「你想見迷小劍……或者你想救他,不忍見他生生餓死、或戰死。」 絕無艷冷笑道:「我也想不通自己為何答應金季子,難道你能比我更清楚?」 王絕之默然無語,心道:「你一向冷漠如冰,如果不是我說對了,怎會因他而對我冷笑?你如果早知到了今天還念著他,當日又何必離開他?」 又想道:「然而,如果不離開,今日又怎會有掛念?你寧願當日離開,今日掛念,還是一直與他廝守,卻是終生的不甘心、終生的抱怨?世事總有遺憾、總難兩全!」 絕無艷抬頭望著明月,說道:「今晚是月圓。你認為月圓美,還是月缺美?」 王絕之一怔,說道:「月圓有月圓的美,月缺有月缺的美,很難說得上來。」 絕無艷微微一笑,說道:「可是大多數的人,只愛看月圓,不喜歡月亮有了缺口。他們卻沒想到,沒有了月缺,那又如何顯得月圓之美?」 王絕之苦苦一笑,忽然一艘小舟突然駛來,舟中人合什道:「如此良夜,公子何不上舟暢遊,泛棹湖中?」 第七章念佛 小舟極小,僅能乘坐兩人。舟上坐了一名沙門,眉毛低重,雙目炯炯有神,卻是高鼻深目,顯然是來自西域。 以王絕之的武功眼力,竟然待他把小舟划到身前,並出聲相邀,方才驚覺有人來到。莫非這沙門竟能與自然融成一體、莫之能分? 王絕之聽見沙門之請,說道:「大和尚所言,哪敢不從?」想也不想,跳上了小舟。 通常世人只稱沙門為「僧人」,只有得道高僧,方被稱為「和尚」,叫「大和尚」者,更是絕無僅有。如今王絕之一口尊稱這沙門作「大和尚」,難道他已認出了沙門的身份? 沙門道:「公子認出了我的來歷?」 他盤膝合什,手上無柱無櫓、無篙無槳,小舟卻自自然然順水滑開,仿如有人在船底推動。 王絕之道:「在下實在不敢相信大和尚就是我心目中想到那人,可是卻又不得不信。」 沙門道:「何解?」 王絕之道:「我心目中的那人,今年已是八十有六的高齡,可是大和尚的樣子看來頂多不過四十歲。然而若非竺佛圖澄大和尚,世上又有誰人可以撐舟來到我身前三尺,而我猶自懵然不覺?」 沙門道:「王公子眼力驚人。不錯,我就是竺佛圖澄。」 王絕之雖然猜到了他的身份,然而聽他坦然承認,還是不禁震驚! 竺佛圖澄,龜茲人,九歲在烏萇國出家,妙悟佛法奧義,能誦經數十萬言,甚至有許多天竺名僧跋涉數萬里,來聽他講佛,被譽為西域第一神僧。 七年前,即是永嘉四年,他見中國大亂,不忍心生靈塗炭,遂一人來到洛陽,企圖拯救天下蒼生,時年七十九歲。 當時石勒的軍威已然震懾天下,屯兵葛陂時,更專門以殺戮為樂,除了百姓外,沙門亦死傷枕藉。竺佛圖澄遂投身於石勒麾下七大將軍的郭黑田,略施神通,郭黑田忙不迭向石勒推薦竺佛圖澄:「將軍天生神武,有神仙庇佑、幽靈相助。黑山近來結識了一位沙門,佛法甚深、武功更是出神人化,深不可測。將軍以為近日黑田智謀、武功大進,其實均是此沙門教導之功。」 竺佛圖澄在石勒面前大展神通,百丈取水、以氣燃香、掌心生光,石勒為之震驚。其後石勒大戰鮮卑酋首段末波,兵力不及,極是煩惱,竺佛圖澄以一人一身,闖入敵營,生擒段末波,從此石勒將他奉若神明,事事與他相議,尊稱為「大和尚」。 石勒本來殺戮甚盛,每到一地,必定盡屠百姓、盡搶其莊稼財物,自從收納了張賓作為軍師後,學會了減少殺戮、收服民心,由於張賓是漢人,他亦給予面子,少殺了漢人。石勒從而信奉了竺佛圖澄之後,每天受到佛法熏染,更少胡亂殺人了。 江湖有四大奇人,僧、道、狂、醫,正是竺佛圖澄、葛洪、王絕之、醫神和毒神——後者據說是孿生兄弟,只能算作一人。 竺佛圖澄道:「是大將軍叫我來的。」 王絕之道:「來殺我?」忖道:「據聞大和尚有莫大神通,如能今日與他一戰,倒也是一件痛快的事。至於戰敗的後果可能是喪命,他倒不大放在心上。」 竺佛圖澄搖頭道:「佛家有好生之德,如何能夠隨便殺人?大將軍叫公子聽我念一席佛經,念完之後,立刻走路,絕不食言。」 王絕之道:「就是這般容易?」微感失望。 他固然很想跟竺佛圖澄打上一架,切磋武功,可是對方是得道高僧,年來活人無數,他性格雖狂,卻不至於狂到不分青紅皂白,妄然向大善人挑戰的地步。 竺佛圖澄道:「就是這般容易。」 王絕之笑道:「大師佛法高妙,名揚中西,王絕之得聞高義,實乃幾生修到的福氣,不要說只聽一席,便是連續七天七夜,不眠不休,聽上千段萬段,又有何妨?」 他這話並非吹牛。當年他聽聶護生論道,就是不眠不休,聽了七天七夜。 竺佛圖澄道:「王公子既然同意,那我就說了。」 這時小舟已然漂到湖中心,四周漆黑,月光泛射水影,如鱗生光。遠遠望見一衣白影,絕無艷還在湖邊守候,沒有離開。 王絕之忽然想起昔日給姬雪拉下水底,差點淹死,心下不由一凜,又想:大和尚佛名著者,又是得道高僧,絕對不會對我施此暗算。 竺佛圖澄道:「佛言:『眾生以十事為善,亦以十事為惡。何等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殺、盜、淫;口四者,兩舌、惡口、妄言、綺語;意三者,嫉、恚、癡。如是十事,不順聖道,名士惡行。士惡若止,名土善行耳。』」 這一段是佛門常談,王絕之早聽聶護生講過,點頭道:「人犯上了惡行,就得息心、悔過,否則惡行越積越重,就像水流歸於大海,變成又深又廣了。如果他自知有過,改惡行善,罪孽自然去得無影無形,就像大病後出了一身大汗,以後便會漸漸痊癒了。」 竺佛圖澄道:「正是如此。王公子妙悟佛法,可見慧根夙程,可喜可賀。」 王絕之暗暗好笑。這番佛理,卻是聶護生說過,他照辦煮碗,照搬過來的。他雙手合什道:「多承大師謬讚。」 竺佛圖澄續道:「佛言:『惡人害賢者,猶以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已墮。逆風揚塵,塵不至彼,還施已身。』」 王絕之本欲答上一句,以示明白。可是竺佛圖澄語音平和,聽之如奉仙音,舒暢無比,哪裡有心另說他話,打斷他的話柄? 竺佛圖澄續道:「佛言:『夫人為道,務博愛博哀,施德莫大施,守志奉道,其福甚大。睹人施道,助之歡喜,得福甚大。』質曰:『此福盡乎?』佛言:『此如一炬之火,數千百人,各自炬來,取其火擊,熟食除冥,彼火如故。福亦如此。』」 他信口說來,句句義理淺白,不用咀嚼,直至心中,聽得胸口一片和平安樂,竟有懨懨欲睡的安詳之感,什麼事情也無暇想及了。 竺佛圖澄道:「天下有二十難:貧窮佈施難,家貴學道難,判命不死難,得睹佛經難,生值佛世難,忍色忍欲難,見好不求難,被表不真難,有勢不臨難,觸事無心難,廣學博究難,除滅我慢難,不輕未學難,會善知識難,見性學道難,隨化道人難,睹境不劫難,善解方便難,心行平等難,不說是非難。」 王絕之聽得昏昏差點睡去,忽然驚覺,自己的內力竟自四肢百骸慢慢散去! 他要待不聽,但竺佛圖澄的佛句依然一字一字鑽入耳內:「沙門問佛:『以何因緣,得知宿命,會其至道?』佛言:『淨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沙門問佛:『何者為善,何者最大?』佛言:『行道守真善,志與道合者大。』沙門問佛:『何者多力?何者最明?』佛言:『忍辱多力,不懷惡故,兼加安健。忍者無惡,必為人尊。心垢滅盡,淨無瑕穢,是為最明。未有天地,逮於今日,十方所見,無有不見,無有不知,無有不聞,得一切智,可謂明矣。』」 王絕之感覺丹田內力正自一點一滴消失,情知再聽下去,內力將會越化越快速,很快便會消散得乾乾淨淨。他想用手掌掩耳,然而此刻全身疲軟,要待動一根頭也是無力,焉能抬起手臂來?只得收斂心神,盡力凝聚丹田的內力,不令外洩。 竺佛圖澄越念越快:「佛言:『人懷愛慾不見道者,譬如澄水致乎攪之,眾人共臨,無有睹其影者,人以愛慾交錯,心中渴興,故不見道。我等沙門,當捨愛慾,愛慾垢盡,道可見矣。』」 念至後來,竟爾毫不停頓:「佛言夫見道曾譬如持炬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獨存學詳見佛無明即滅而明常存矣佛言吾法無唸唸行無行行言無言方修無修修會者近矣迷者遠乎言語道斷非物所拘差之毫釐失之須臾……」 王絕之本已收斂丹田,止住內力外洩,聽到此一番快讀,心跳陡地加速,內力不可遏止,如洪水決堤出去,如此下去,不出多久,他深厚無比的內力便會消逝得蕩然無存。 竺佛圖澄念得快如迅雷,每一字每一句依然聽得清清楚楚,字字不差:「人隨情慾求於聲名聲名顯著身已故矣貪世常名而不學道枉功勞形譬如燒香雖人聞香香之燼矣危身之火而在其後佛言財色於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前有割舌之患也人擊於妻子會宅之患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情愛於色豈憚驅馳雖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門出塵難……」 他念得快,王絕之的心也跟著他的一字一句猛烈跳動,當真是驚「心」動魄,無法壓抑內力自丹田迅速消散,卻如沉溺在噩夢之中,雖然明知是噩夢,卻怎樣也無法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竺佛圖澄繼續念道:「佛言愛慾之人猶如妨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天神獻玉女於佛欲懷佛意佛言革囊眾穢爾來何為去吾不用天神愈敬佛為解釋即得須陀漚果……」 眼看一身辛辛苦苦練來的功力即煙消雲散,王絕之大急,驀地咬破舌頭,噴出一濺血花,劇痛之下,精神一振,丹田之氣重新凝聚,猶如磁石吸鐵,牢不可脫,再也不被外力吸走一分一毫。 王絕之「死」裡逃生,正欲長身而起,再也不受說經之聲所擾,忽然想及:我既已答應大和尚聽完他一席說佛,怎能言而無信,因為怕了危險而半途退出?這豈是大丈夫的所為! 他剛剛逃過大難,明知再聽下去,必定多生危險,可是琅琊狂人是何等執拗之徒,既已決定了、答應了,別說是繼續將這驚心動魄的說佛聽下去,便是上刀山、下油鍋、落入十八層地獄,也是絕不退卻、絕不反悔的! 竺佛圖澄見到王絕之再次凝聚丹田,固守元氣,念佛的聲音忽然由快變慢,緩緩得有如老牛拖車:「佛,言,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斷,陰,佛,謂,之,曰,若,斷,其,陰,不,如,斷,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兩,者,都,嗯,邪,心,不,止,斷,陰,何……」 他說的每一個字,猶如一枚千斤大鐵錐,重重敲擊王絕之的心窩。然而王絕之既已從噩夢中醒了過來,集神叩齒,觀鼻觀心,竺佛圖澄的誦經雖重,他始終抱神守一,內力再不洩出半點。 竺佛圖澄見慢誦無效,誦聲再度一變:忽快忽慢,快如閃電、慢似星移,緊弛完全捉摸不定,緊緊馳馳、緊緊緊馳、弛弛弛緊、緊緊緊緊、弛弛弛弛,這種忽快忽慢的讀法,比諸先前中的極快或極慢,何止難了十倍? 這竺佛圖澄的神通,委實是超凡入聖、深不可測! 王絕之抱神守一,任由念佛聲音無定,引領他的心跳時快時慢,難以自持,然而一口元氣始終緊守丹田,分毫不移,正如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浮木,任憑如何滔天浪打,始終沒有沉下水裡。 「佛言:『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出離淤泥,乃可蘇息。沙門當觀情慾,甚於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佛言:『吾視王侯之位,如隙塵;視金玉之寶,加瓦櫟;視紈素之服,如敝帛;視大千界,如一珂子;視阿褥池水,如塗足油;視方便門,如化寶聚;視無上乘,如夢金帛;視佛道,如眼前華;視禪定,如須彌枉;視涅磐,如盡夕寤;視倒正,如六龍後退;祝平等,如一真地,視興化,如四時木。』」 佛理說完,王絕之如獲大赦,心道:「幸虧大和尚恰好在這時說完,要再多支持一刻,我也非得崩潰不可。」 竺佛圖澄也是累得滿頭大汗,然而神色卻是如同先前,談定平靜,說話的聲音也沒有半分不同:「公子,內力深湛,年紀輕輕已有這等修為,佩服佩服。」 王絕之從不謙虛,卻不得不衷心道:「大和尚的神通法力才算厲害,我的內力功差點便給你輕輕這一席話廢得完完全全、乾乾淨淨了。」 竺佛圖澄道:「廢不了,廢不了,我已出盡全力,還奈何公子不了,真是慚愧得很。」 王絕之哈哈大笑道:「大和尚廢不了我的武功,卻說慚愧,假如我真的給你毀了,你又可會對我說一句慚愧?」 竺佛圖澄道:「大將軍答應過我,只需我此行成功,他攻破天水之圍後,只殺迷小劍一人,其餘十三萬羌人的性命,盡皆饒過。如今我殺不了你,一場生靈塗炭,勢所難免,我這一聲慚愧,卻是向天水的羌人說的。」 他合什道:「至於王公子,請恕我多言,你的慧根早有,只因武功太強,蒙蔽了慧根智慧,也許失了武功,更有利於你通悟大道。」 王絕之道:「然則依大和尚所言,我該廢去武功才對?」 竺佛圖澄道:「正是。」 王絕之想起適才竺佛圖澄所言佛理,喃喃道:「人隨情慾而求於聲名,聲名顯著,身已故矣。貪世常名而不學道,枉功勞形。財色於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也。人繫於妻子舍宅之患,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愛慾莫甚於色,色之為欲,其大無外,賴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無能為道矣。」 竺佛圖澄道:「正是如此。你學武功,是為了爭強鬥勝,其沉溺尤甚於錢財色慾,如果你放不開武功這一道枷鎖,仍然身處牢獄之中,至死也不能散釋。」 王絕之沉思良久,驀地站起身來,仰天長嘯,聲若龍吟,傳出百里之外,一水皆驚,魚蝦跳躍水面,此起彼落,彈出無數水花,無波水面泛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輕浪,唯獨小舟依然平穩不動,猶如岸上一塊矗立千年的巨石。 他足足嘯了一位香的時間,方才止歇嘯聲,說道:「大和尚所言,確含至理。只是王絕之乃系凡夫俗子,焉能拋開名利情慾之枷鎖。」慨然歎道:「此事恕我難以辦到!」 竺佛圖澄道:「只可惜了那十三萬羌人的性命。」 王絕之自然也想及了這一點。只是一個人無論多麼慷慨疏狂,要他捨棄一身高絕天下的武功,換來十三萬名毫不相識、甚至連漢人也不是的百姓的性命,卻始終是為難到了極點。他緩緩道:「殺不殺羌人,權在石勒之手,你不勸石勒乾脆退兵,卻來叫我自廢武功,豈非本末倒置,這又豈是大慈悲之心?」 竺佛圖澄道:「這十三萬羌人黨,跟大將軍對峙多年,父母子女死了不計其數,其對大將軍恨之入骨。大將軍早就下令,這班羌人一個也留之不得,攻入天水之後,必定盡戮羌人,以除後患。我勸告大將軍多時,也未得果,適逢他收到消息,知你押糧前去相助迷小劍,他才跟我許下諾言。這一言既出,已是最大讓步,大將軍是決計不會再退的了。」 王絕之咄咄搖頭:「難!難!難!如今我能做的,只有盡力相助羌人黨,不讓石勒殺光他們而已!」 竺佛圖澄忽然飛身離舟,腳尖沾著水面,冉冉下沉,猶如沙漏,念道:「夫為道者,譬如一人與萬人戰,掛鎧出門,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鬥而死,或得勝而還。沙門學道,應當堅持其心,精進勇銳,不畏前境,破滅眾魔,而得道界。」 說到這裡,他的身體完全沉下水中,再也不見。 王絕之心下駭然:躍起之後,無論輕功多強,也勢須落下,他的身體落得如此之慢,這究竟是內功輕功,還是神通妖法? 他凝目觀察良久,也不見竺佛圖澄伸頭換氣,更是驚駭。忽然見到極遠水面凸出一小截子如小指頭的物事,一凸即落。那截物事凸出之位足足在數百丈以外,而且黑暗之夜,只是凸出眨眼一剎,如非王絕之這等超人眼力,也無法看得見。 王絕之心下恍然:原來他藉著小管換氣,如此而已。 然而竺佛圖澄在水中行走,在這短短片刻,已走出數百丈外,而且只換氣一次,這身神功,也足以傲視當今了。 而且剛才他手不抬足不動,只憑念佛,差點便化去王絕之的全身內力,還有身形慢慢下墜的那身輕功,王絕之卻是始終也想不通其中奧妙。 王絕之心想:「據說佛家的武功,多源自一門叫作瑜珈的行派,摧殘自身、詭奇莫測,猶如神技鬼工,頗類於中原的雜耍奇藝,而其理更高百倍,可謂深不可測。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沒有竺佛圖澄以氣御舟那身本領,然而以掌擊水,小舟飛快如箭,不多久便回到了岸邊。 岸邊杳無一人。絕無艷不知何時,已然走了。 王絕之漫步走回大車,心頭只是縈繞著竺佛圖澄先前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徹夜也未能入眠。 第八章劍霸 又再走了五天,已經來到天水邊界。他們連夜急行,竟比預定快了差不多兩天。 沿路竟無碰上敵人,想來尋常的敵人知道有王絕之鎮住,不敢來犯;而對方的精英卻布在天水,不及趕來,寧願守株待兔。 無論如何,來到天水之後,連場惡戰是難免的了。眾人昨晚早已好好睡了一覺,自王絕之、伏飛鳥、絕無艷以下,全數人等精神抖擻,準備即將來臨的大戰。 沿途之中,漸漸見到斷折了的兵器旌旗、弩箭彎弓,有的是死了多時、血肉化盡的骸骨,也有的是發脹發臭的屍體,新鬼舊鬼混雜一氣,怵目驚心。 他們行的只是小路,並非主戰場的所在,猶然如此,可知這圍城一戰是何等血腥慘烈! 屍臭逼人,臭不可當,許多車伕掩著鼻子,王絕之卻是泰然自若,大步當先而行。 王絕之大聲道:「大家小心,就在這條路上,我們將會遇上敵人。不經過連番大戰,是不能到達目的的地方的。兄弟們,拿出你們的弓箭刀劍,預備作戰吧!」 伏飛鳥奇道:「王公子,你怎知道在這條路上,必定會遇上敵人?」 王絕之拿出地圖,指著地勢道:「我們目下身處的這條路,再走兩個時辰,便到達落葉坪。落葉坪是一處大平原,過後便是天水城的所在。不消說,支雄、孔萇的十萬大軍以及殺胡世家、鮮卑族、氐國李雄,江左司馬的高手就在落葉坪重重圍困著城內的羌人。」 伏飛鳥點頭道:「我們要進入天水城,便一定得硬闖落葉坪過去,出發之前,金先生已經這樣說過了。」 王絕之道:「落葉坪雖然敵人眾多,可是一進入落葉坪,羌人黨必定揮軍接應。這是他們生死存亡的一戰,退則無死所,這拚死一戰,敵人人馬雖多,只怕也未敢捋其鋒銳。」 伏飛鳥完全同意:「所以,敵人要截擊我們,必然就在這條路上下手。」 王絕之道:「不錯。」 這時,英絕疾飛而至,在空中彎彎曲曲盤旋了一個圈,短唳三聲,絕無艷道:「到了,就在前面,人很多!」 他們所在的路徑,是由金季子精心安排。由英絕和皇甫一絕同行,不虞被敵人埋伏,險要路徑倒不妨多走,不過道路倒是必須寬得足以令大車通過。然而敵方人馬眾多,一覽無際的大平原卻是絕不能走,否則一萬人、兩萬人的衝殺過來,如何能擋?在這窄路之中,王絕之一夫當關,敵方縱是人多,也是難越雷池一步。 王絕之笑道:「倒不妨猜猜誰人先來打頭陣。」 狀甚輕鬆——他如果害怕,就根本不會來了! 來人倒真不少,黑壓壓的一大片,怕不有上百名武士。一個個金髮碧眼、膚白多須,卻是鮮卑人。他們均穿著犀革頭盔革胃、手提弩箭兵刃、足蹬烏皮長靴,騎著一匹匹西域壯馬,踢噠踢噠飛騎至此。 王絕之豈容他們走近?身形如箭,攔住眾馬,喝道:「本將不斬無名小卒,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其實他一看對方陣勢,已知他們的來歷,之所以問「來者何人」,不過湊趣好玩而已。 鮮卑人身材一向比漢人高大,為首者卻偏偏不過五尺,打橫也差不多四尺半,可知其粗壯結實,不過他坐在高頭大馬之背,非但不覺其矮,王絕之反而得仰頭跟他說話。 為首者道:「鮮卑族字文段國久聞琅琊狂人王公子武功蓋世,特來領教。」 王絕之道:「你就是宇文莫圭的兒子,對不對?」 字文段國傲然道:「不錯。鮮卑諸族之中,以字文勇武第一。我就是酋豪莫圭的兒子、字文族的第一勇士。今日你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 王絕之問道:「你是單打獨鬥,還是一起上?」 字文段國大聲道:「我鮮卑族的勇士,向來不會以眾凌寡,我便跟你單打獨鬥,讓你死得心服口服!」 鮮卑一向民風勇武、唯力是圖。宇文段國雖有「字文第一勇士」的名號,始終不過是一族之內的區區封名,但如果他擊敗了琅琊狂人王絕之,名氣從此一擂天下聲,「鮮卑族第一勇士」之名手到拿來,族人必定慕風而至,於他以後接任酋豪之位、統一鮮卑四族、進軍中原的圖謀大有幫助! 王絕之將白袍下擺撕了一條出來,縛出頭上,仿如喪服上的首至白帶,又如蜀人為記念諸葛武侯在頭頂纏的白布。他再從一名車伕手上接過佩刀,輕輕割開胸膛,鮮血染紅了白袍。 他緩緩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亦一向甚少殺人。只是今日之局,非得大開殺戒,不能生出此地。由此開始,神阻殺神、佛阻殺佛,可別怪我王絕之手下不容情了。」 聲音雖低,卻是遠遠傳遍,每一個人都是聽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小撮聽不懂漢語的人之外,人人均是心中一凜:這話如果由別人說出來,只能算是笑話,可是如今說出此話的卻是琅琊狂人,怎不令得人人驚心! 字文段國道:「別多言了,接招吧!」 他使用的是一根長柄檳鐵狼牙棒,比他的身體還長上兩尺,在馬上衝鋒陷陣時,尤具威力。他也不下馬,狼牙棒直砸下來,猶如泰山壓頂,發出風撼雷轟似的聲音。 在他身後的均是鮮卑族的好手,看見他這一擊,既緊張、又欣然:半年不見段國與人交戰,想不到他的武功竟然又有了長足的進步!這一記狼牙棒下擊,直有千鈞之力,這小子文質彬彬,本領再大,也無法抵擋這雷霆也似的一擊。 一部分人更想:酋豪年事已高,我還待他歸天之後,爭奪酋豪之位,誰知段國的武功精進到這個地步!看來酋豪之位,已無我之希望。想到這裡,不禁悵然。 王絕之驀地大吼一聲,有如半空打了個霹靂,在場所有人均是全身一震。 這一記吼聲竟然有形有質,真氣到處,字文段國的狼牙棒也頓了一頓。 王絕之就是等著這一頓!他一拳揮出,檳鐵煉製的狼牙棒齊中一分為二,拳勢不停、猱身而上,擊中了字文段國的胸膛! 字文段國飛出十數丈外,撞在人叢之中,跌勢方止。只見他胸口的皮甲摔成碎片,胸膛塌下一大片,口鼻鮮血狂噴,氣若游絲,一條命十成中倒是去掉了七、八成。 王絕之只出了一拳,先斷鐵棒、再把字文族的第一勇士轟個重傷,這一拳之威,是何等之盛! 眾鮮卑人驚駭得難以言表,王絕之身後一夥人則是歡聲雷動——他們雖然也認為宇文段國決計不是王絕之的對手,可是卻也想不到王絕之竟然勝得這麼快、這麼漂亮! 王絕之心知敵方人多,不先聲奪人、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奪掉敵人的氣,一仗一仗的打下來,已方死傷必眾,所以剛才那一招,已使出了渾身解數、十成功力,也有一點兒取巧。 他先使出「澤中有雷吼」,震潰字文段國的氣勁,乘其棒中內力青黃不接的一剎那,揮拳斷棒。他那易步易趨的身法何等之快,由斷棒到掌中胸膛,字文段國連擋架的念頭還未轉到,已然中拳飛倒。 這一著是絕極、也是險極。聲音所發的有形氣勁自是遠遠不及拳掌之勁,宇文段國的修為也是非比尋常,「澤中有雷吼」頂多只能截住他的內力短短一剎,王絕之必須乘著這一發間的一剎那出拳、斷棒,出拳的時間只需拿捏差得半分,宇文段國的內勁陸續輸到棒身,一拳不能斷棒,而王絕之前衝的身體亦難以後撤,勢必被狼牙棒砸成內醬。但這一搏甚是好玩,冒上一些險也不在乎。 王絕之一拳得手,在半空翻了一個觔斗,翻身下地。 這時,字文段國胯下馬匹突然裂成碎塊,血肉橫飛。 眾鮮卑人更是驚駭十倍:想不到王絕之的內勁神奇至斯,一拳除了傷人之外,能夠波及馬匹——這究竟是怎樣的武功! 其實王絕之也沒有使用什麼神奇的內功,只不過擊傷了字文段國之後,再用掌「撫摸」了馬頭一下而已。只是這一摸實在太快,在場無一人瞧得見,以為他那一拳除了斷棒之外,還包含了「隔山打牛」的第二重內力。 王絕之喝道:「我念在寧文莫圭只得他這一名兒子,剛才一拳只出了五成內力,使字文豪不致絕後,無人承繼。你們如果不識抬舉,繼續攔路,我手下便絕不留情,見人殺人、見鬼殺鬼,莫謂言之不預!」 眾鮮卑人見他神威凜凜,白衣上的鮮血更加深了幾分逼人氣勢,只嚇得心膽俱裂,哪有勇氣上前跟他作戰? 眼見王絕之一步一步的踏來,他們只有一步一步的後退,最後一排的鮮卑人,有些更是掉頭逃跑走了。 王絕之大步而走,看見鮮卑人走避潰散,心中偷笑,臉上依然裝出凶神惡煞的樣子,越走越快。 伏飛鳥等人遠遠跟在王絕之的身後前進,內心也是歡喜,均想:王公子神功驚人,舉手間便打發了宇文族人,如果以後的人馬也是如此順順利利給解決掉,平平安安走到天水,那便太好了。 然則天下間哪有這樣如意的事? 數十條人影電閃而至。鮮卑人佔滿了整條道路,他們便踩著人頭,飛步起落而來,身形沒半分因此而慢下來! 這數十名高手有老有少,均是服飾華麗的漢人,王絕之一見到他們,臉色大變起來。 能令王絕之大變的人並不多。就算是石勒來臨、軒轅龍親至,也萬萬不能令他面色變到這個地步——來的這群高手之中,至少有十個以上是他無法應付的! 一名五絡長鬚,溫文儒雅的老者道:「絕之侄兒,一別經年,十奶奶與你娘可擔心你的行蹤,什麼時候你可以回家一趟,探望一下她們兩老,讓她們有個開心,也得個放心。」 來者赫然都是江左過來的高手。其中十一人是王家的人,王絕之的族叔族伯、族兄族弟都有到來,而其餘高手亦有三、五位是王絕之的少年舊識。 大家都知道,王絕之的脾氣硬如毛坑裡的石頭,心腸卻軟如巨富家裡的豆腐,要他跟這班人動手,那還可以,要他殺傷眾人,卻是萬萬不能——然而情勢險峻,要不殺傷親人而帶領幾十輛大車出此路,便是石勒來臨、軒轅龍至,也萬萬不能! 王絕之笑道:「十六伯,請你告訴奶奶和娘親,如果絕之有命離開天水,一定回到琅琊,見她老人家一面。」 長鬚老者是王絕之的族伯王耿,到來王家眾高手之中,以他輩分最高。 王絕之的親生祖父在族中排行第十,他們口中的「十奶奶」正是王絕之的親生祖母。在王家之中,十奶奶這一輩只剩她一人,所以亦是輩分最高,王導、王敦均對她尊敬三分。 王耿道:「前路雖險,絕之侄兒回頭未晚。你現在回到江左,非但可以見到十奶奶,一慰她老人家思孫之苦,而且七哥、十一哥亦答應過,只要你肯回到江左,為皇上效力,封候拜相大將軍,指日可期,豈不快哉!」眼光充滿期待神色,語氣也極是殷切。 王絕之搖頭道:「十六伯的心意,絕之心領了。如果我是貪圖這些榮華富貴的人,當年我便不會離家出走了。待得我把糧車送到天水,交到迷小劍的手上,我便立刻趕到建康,見奶奶和娘親去了。」 王耿歎氣道:「你還是和小時候一般的固執,一旦決定了的事,連你爹娘也無法動得動你。」 王絕之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是一萬年也改不了的。」 王耿忽然厲聲道:「但你可也別忘記,你是漢人之身,也是一萬年也改變不了的事!」 王絕之淡淡道:「我可從來沒有忘記過我是漢人。」 王耿嘿聲道:「你既知你是漢人,還幫著胡人來對付我們漢人?這豈不是數典忘宗?」 王絕之道:「迷小劍是胡人,但是攻打迷小劍的是石勒的軍隊,也是胡人。你們身為漢人,卻來幫著胡人打胡人,我幫迷小劍,也不過是各幫一方,說不上是幫胡人打漢人啊。」 他的父親王衍乃是一代清談名家,唾壺塵尾,辯才無礙,王絕之自小待在一旁恭聽,這等「白馬非馬,堅石非石」的辯駁之法也是精通,王耿如何說得他過? 王耿道:「你是執迷不悔,定要跟我們動手?」 王絕之道:「十六伯,得罪了。」伸指一點,點住了王耿的穴道。 王耿輩分雖高,武功卻非極高,更心想吃定了王絕之,對方決計不敢傷害自己,一時大意之下,竟爾失手被點穴道。 王絕之偷襲得手,把王耿拋到後方,叫道:「伏飛鳥,接住這面盾牌!」 王家子弟紛紛躍起,要待搶回半空中的王耿。 王絕之揮掌往上一拍,氣動猶如排山倒海,形成一道有形氣牆,王家子弟硬闖的硬闖、出拳的出拳、揮動兵刃的揮動兵刃,無論怎樣施展出渾身解數,也無法越過這道氣牆。 伏飛鳥輕功本來就勝過了所有人,更得王絕之出掌相助,容容易易的保接過了王耿的身體。 王絕之冷冷對眾人道:「我不會殺死十六伯。可是如果你們要親手殺死他,我可沒有法子。」 伏飛鳥明瞭王絕之的意思。他雙手捉住王耿,只待王家子弟一發出攻擊,便立將這面「盾牌」擋架。他眼神炯炯,一瞬不瞬地瞅著眾人。 一名王家少年叫道:「王絕之,你這樣對付族伯,還算是人嗎?」 王絕之淡淡道:「許多人也這樣說過,我不顧禮義廉恥,算不上是人,否則我亦不會得到琅琊狂人這綽號了。」 他打量形勢:族中的人有十六伯這面「人盾」擋住,一時奈何我們不了,只是對方人多,必須先發制人、猛下殺手,否則決計衝不出去! 清嘯一聲,雙臂已注滿了真力,正待衝進人群,一招「震驚百里」,先殺傷五、七人,忽然見到眼前閃來一道白光! 白光勢迅,他的「震驚百里」蓄勁只及九成,倉卒之間發不出去,百忙中一滾一翻,幾乎是貼著地面滑飛出去,堪堪避過了白光一擊,但已極為狼狽。 白光來自一把劍。持劍者五十出頭,既有儒雅之貌,亦有勇武之色,目光顧盼,英爽逼人。眾漢人子弟見到此人,均恭恭敬敬躬身道:「將軍。」 王絕之在三年前見過此人,心道:「原來是他,這下可棘手了。」 持劍者道:「王公子,別來可無恙乎?」 王絕之站起身來,拍拍身上泥沙,苦笑道:「祖將軍,你看我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剛才還差點給你一劍刺死,你倒說我有恙還是無恙?」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天下三大劍之一的祖逖! 祖逖,字士雅,范陽人。他少年時豁蕩不羈,既不習文、也不習武,到了十五歲時,遇上了一件大傷心事,發奮圖強,不知從哪裡學來了一身可驚可怖的劍法,從此一劍縱橫所向無敵。 見過他劍法的人,均稱其劍與陳郡謝家的神劍三分相似,而江湖謠傳謝伯就是他的師傅,問起祖逖,他只是笑而不答。 永嘉年間,先是諸王內鬥,然後群胡競起,血洗中原,祖逖帶著親黨數百家人,偕同藥物食糧,渡江避禍,途中不知經歷多少奇險,祖逖或以智計、或以武功,一一擊敗,平安將親黨安頓到淮泗之間。 祖逖的親黨部曲盡多習武的暴桀勇士,祖逖經此為憑,上書當時還未稱帝的司馬睿:「今日天下大亂,並非因為主上荒淫無道,引致官兵怨恨而造反,而是因為宗室藩王爭權,自相殘殺,使得胡人乘機作亂,毒害中原。現在遺留北方的黎民飽受胡人殘酷書荼毒,個個均有屠宰胡人之心。大王如果能夠發出命令,任我為將軍統帥,所有英雄豪傑得知風聲,必定來投我軍,而北方淪陷的人民,更是欣然來赴,這樣,國恥就可以昭雪了。願大王圖之!」 司馬睿聽後,半信半疑,只是給了他一千名老弱殘兵,三千匹布,非但沒有鎧甲,連兵器也不供給。 祖逖帶著百餘眾親信部曲,再度渡江,在長江中流時,擊揖而發誓:「我祖逖如果在收復中原之間,再渡此江,有如此江!」辭色壯烈,所有的部曲均慨歎流淚,不能停止。 他將部曲屯在江陰,一邊冶鑄兵器,一邊憑著一身武功劍法,收服名自為據的塢主。不久後,就發生了蓬陂塢主陳川投降石勒之事。 祖逖揮軍攻打陳川,石虎領兵五萬往救。在豫州一戰,所向無敵的石虎第一次嘗到了敗績,帶走陳川,退回襄國大本營。 這一戰祖逖以少勝多,名震天下! 自此之後,祖逖在江口力抗石勒,對峙經年,如果不是有這一路「小」軍抵住戰無不勝的石家軍,江左老早便失陷了。 石勒與祖逖身為死敵,卻是惺惺相惜,使人修葺祖逖母親的墳墓。然而沒有人想得到,兩人的惺惺相借居然到達了這個地步——石勒任由祖逖率眾進入他的地頭,相信祖逖不會乘機作亂;而祖逖亦膽敢輕騎進入石勒的地頭,相信石勒不會乘機伏殺於他! 祖逖凝望著掌中劍,說道:「王絕之,我一向欣賞你少年英俠,敢作敢為,可不要逼我殺你。」 王絕之狂笑道:「祖將軍,你該知道我的牛脾氣,我是不見棺材、不流眼淚的。今日一戰,已無轉環餘地,你們這便上吧!」 祖逖沉吟道:「我勢強而你勢弱,便是將你們殺個全軍覆沒,你也不會心服。不如這樣吧,我們打一個賭。」 王絕之道:「賭什麼?賭欞薄?賭藏鉤?賭投壺?」他當然知道祖逖不會跟他賭這些! 祖逖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正色道:「我們還能賭什麼?當然是賭武功!只要你能勝得過我掌中長劍,這裡所有人絕不會阻攔你半步。」 王絕之道:「假如我敗了呢?」 祖逖淡淡道:「你敗了,自然也活不成。今後發生的任何事情,也跟你毫無關係了。」 王絕之盯著他,一字字道:「你能保證他們不再動手?」 祖逖一笑,悠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們還有個身份?」 王絕之訝道:「你們還有什麼身份?」 狙逖淡淡道:「我就是殺胡世家的劍霸,他們全都是我的部下。」 王絕之這驚非同小可:「你也是殺胡世家的人?」 連祖逖這樣的人物也加盟了殺胡世家,殺胡世家的勢力,實在大得遠出乎他想像之外! 祖逖道:「我與殺胡世家俱以殺盡胡人為己任,說是志趣相投也好,說是互相利用也好,我有何不跟他們合作之道理?」 王絕之點了點頭。他不得不承認祖逖所言大有道理。 祖逖道:「殺胡世家的規矩你是深知的。他們都是我的下屬,我決定了的事,他們怎敢不聽?」 王絕之默不作聲,走到伏飛鳥的身邊,解開了王耿的穴道,躬身謝罪道:「十六伯,剛才多有得罪,情非得已,請你不要見怪侄兒。」 王耿出了這麼大的一個丑,當然不會「不見怪」,但此情此景,又無法發作,鐵青著臉走回已方陣營。 第九章有敵自山對方來 王絕之走到絕無艷的身邊,全不避嫌,摟住她的頸項,低聲道:「如果我給他打敗了,你得趕快逃跑,不要保護糧車了。」 絕無艷哼了一聲,冷淡道:「你說什麼廢話,我可一句也聽不明白。」 王絕之呵呵大笑道:「我說祖逖的劍法雖然不俗,但在我的眼中,還是不堪一擊!」 雙足一彈,身體如箭竄後,身子平放如同仰天而睡,頭錘撞向祖逖的肚腹! 這一著奇詭莫測,話未說完、身子半轉,猝發而出,王絕之已使出了渾身解數——剛才一劍,他已知祖逖劍術通神,如不搶得先手,這一戰將十分難打! 若然換了旁人,碰上這記出其不意的突襲,定然中招無疑,然而祖逛的劍法已練到了劍隨念轉的境界,王絕之的身形方動,他展出長劍,指住了王絕之頭頂的百會穴。 如此一來,王絕之豈不是以頂門撞向劍去?他的去勢雖猛,竟然還能變招,凌空打了一個觔斗,變成了腳前頭後、面向地下,祖逖的長劍非但利不中他的頭頂心,面門反而有被蹴中之厄! 祖逖長劍上攏,來到了王絕之的胯下。王絕之雙腳蹴中祖逖面門的同時,也是將下陰撞向劍鋒,蹴得越重、割得越深! 王絕之的腳掌與祖逖的面門相差一分,硬硬煞住,祖逖的劍刃相距他的下陰也只有一分。王絕之的去勢雖停,但是腳掌平伸,還能爭得三、四寸之位,他的腳掌踏下,這短距一踏有何力道?可是王絕之的寸勁貫註腳掌,短短三寸距離,竟能發出虎虎風聲,要是踩中面門,對方的臉骨非得碎裂成一片片不可。 祖逖退後一步,長劍本來劍尖朝上,忽地疾劈而下,便要劈開王絕之的下陰! 王絕之眼看避之不及,驀地一個大彎腰,拇指食指疾似驚雷,夾住劍尖,右掌「震驚百里」,掌力涵澹湧出。 祖逖的長劍掙脫了王絕之鐵鉗也似的手指,點出朵朵劍花,將掌勁割裂成為無數「碎片」,同時連刺王絕之胸口七個大穴。 這兩位睥睨蓋世的大高手交手數招,招招均是只攻不守,攻勢猶如驚濤駭浪,一波未平,二波三波又起、四波五波緊接隨之,竟沒有一招是使全了的,只瞧得圍觀眾人撟舌不下,心驚肉跳:如果換作自己對著任何一人,恐怕一招也走不了! 斗至酣處,王絕之突然狂笑,笑聲不斷,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響,紛紛以掌掩耳。 祖逖不假思索,縱聲清嘯,音調清越高拔,王絕之的笑聲雖壯雖猛,竟然壓不住這道尖細的嘯聲,如果王絕之的笑是一頭大鵬鳥,他的嘯就是一頭小黃鵬,兩者雖然大小懸殊,振翼高飛之際,卻是並肩雙飛,分不出快慢先後。 祖逖雖然不能止住王絕之的大笑,卻另以清嘯來回應,互相騷擾對方的心神,誰也沒有佔了便宜。 其他人用手掩住耳朵,雖然覺得聲音仍然透過掌耳之間滲進,心頭煩悶得難以言喻,但也勉強可以忍受,英絕沒手可掩,唯有長唳而飛,飛過了兩個山頭,不見影蹤。 皇甫一絕沒翅可飛,只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滾,嘴巴狂吠,然而在王絕之和祖逖兩道巨聲之下,哪裡聽得到它的「汪汪」之聲? 絕無艷忙撕下衣襟,塞在皇甫一絕的耳內,皇甫方才喘過一口氣來,但已軟癱在地上,再也沒氣力動上一動了。 王絕之長笑聲中,身法陡慢了下來,一步一步蹬在地面,東拍一掌,西拍一掌,身法掌法俱甚是呆滯。 在場的王家高手武功雖然遠遠不及,但是從小苦練王家武功多年,沒吃過豬也得見過豬走路,總看得出王絕之所使的正是易學《擊辭》中的武功! 易學雖然精絕江湖,但是其最精要的綱領部分,卻是在上下兩篇《擊辭》之中。然而兩篇《擊辭》言簡意精,其博大精深之處,往往有許多難以明瞭的地方,是以百數十年來,亦只得王衍、王敦寥寥數人練會《去辭》裡的高深武功而已。 只見王絕之腳踏八卦方位,步法起落有致,掌掌剛柔相摩,鼓之則如雷達,潤之則如風雨,每一招均蘊含了無數變化,王家子弟只能看出幾分奧妙,一邊苦苦理解掌中妙處,一邊讚歎居然有人將易學武功練至這個不能想像的地步,至於那些不知易學的高手,卻是越瞧越納罕,恨不得祖逖一劍制其死命! 想到這裡,殺胡世家一方的人臉上露出微笑,而伏飛鳥則大為著急,只有絕無艷的臉色冷漠一如平常,連眉毛也沒有抽動一下。 祖逖見到王絕之的《去辭》神功,心下一凜,以他的修為,竟未能完全瞧出王絕之掌勢的奧妙之秘、虛實之處! 他身經百戰,不假思索,長劍連劈,如千軍萬馬、風雪呼嘯而至——他既破不了王絕之的掌法,不如搶攻,只須對方傷得比自己重,就是贏了! 王絕之跟祖逖拆了近千招,再目睹這路悲壯慘烈的劍法,對方武功的來歷已大致瞭然於胸,江湖傳言不錯,祖逖的劍法果然是來自謝家,只是他天資穎悟,以謝家劍法為根本,盡其馳騁想像,自創出一套不弱於謝家神劍的上乘劍法出來。 這套劍法威猛辣手、威力奇大,適合在戰場衝鋒陷陣,許多處更有勝於謝家神劍的地方,只是論到博厚精深,卻又遠遠不及謝家劍了。 他和謝天自幼交好,對於謝家劍雖然不是爛熟如流,但也知其大意,祖逖的劍法經過精心苦思而脫胎換骨,雖然大異於今日的謝家創,然而萬變不離其宗,總有隱隱約約的理路脈絡可尋。 以王絕之的眼力修為,千招之後,終於還是摸了個大概出來。 問題是:知道對方的劍法來路不等於制勝敵人,但畢竟是佔了少許便宜,如果雙方的武功只是相差少許,這少許便宜已足夠取勝! 面對祖逖萬人衝殺也似的搶攻劍式,王絕之本來慢如蝸牛的掌招突地加快百倍,《去辭》中的絕學大衍四十九象竟然在剎那之間,每一招都使了出來,眾人只見掌影如山、劍光如雪,除了無數的山山雪雪,什麼也瞧不到! 山雪霎時即逝,兩人分開。 王絕之衣衫破爛,衣衫每一道破口下面均有一道傷口,鮮血淋淋,染滿全身。 祖逖退出十數丈外,卻是了無異狀,不過神色極是古怪。 王絕之忽地躬身道謝:「祖將軍,多謝你到下留情,」摸一摸右肩一道深及兩分的傷口,續道:「沒有廢掉我的右臂。」 他此言一出,無異認輸。祖逖身後眾人歡聲雷動,只待祖逖命令一發,立刻便衝上前去屠人、毀車! 至於伏飛鳥一夥人面如死灰,如聞死判,不在話下。 誰知祖逖卻拱手道:「該是我多謝你掌下不殺之恩才對。我輸了,你走吧,這裡所有人均不會再阻攔於你了。」 眾人聽見了這句話,盡皆嘩然:祖逖明明身上無傷而王絕之渾身皆傷,何以祖逖竟然拱手認輸? 原來剛才兩人絕招交並,祖逖以劍招連傷王絕之十七處,卻避不了王絕之按在心窩的一掌。然而王絕之並無殺祖逖之心,這記致命掌留勁不發,旁人看不出,祖逖自然心知肚明。 他是光明磊落的大君子,贏就是贏,輸就是輸,雖然此刻王絕之身受多處劍傷,再打下去,必然不是自己的對手,可是要再跟王絕之纏鬥下去,來個「反敗為勝」,這是他萬萬也做不出來的事。 至於王絕之說祖逖剛才一劍留手,沒有刺穿他的肩胛,也是實情——三年前在淮泗一會,祖逖早有賞識王絕之之心,那一劍刺入兩分,隨即想及:這一劍刺下,不啻毀了一名絕世奇才的將來!憐才之心大盛,立時便把劍勢收了回來。 祖逖與王絕之對望一眼,相視而笑,惺惺相惜、識英雄重英雄之心油然而生。 王絕之心知雖然解決了祖逖和殺胡世家,前路強敵還多著,也不跟祖逖多加客氣,揮一揮手,便待叫伏飛鳥一行趕快上路,忽然聽得背後風聲嗤嗤,雙手往後分抓,抓住兩枝弩箭,小腹一涼,已給第三枝箭洞穿而出。 連王絕之這樣的武功也逃不開來箭,可見挽弓之人武功之強! 同時,祖逖長劍連砍三下,三枝射向他的重箭卻被擊落。 這倒非祖逖的武功勝過王絕之,而是王絕之受了多處劍傷,而祖逖卻是沒傷,加上祖逖慣歷戰陣,早已習慣了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隨時應付突來襲擊,王絕之架雖多,卻大多是高手比武,縱是以一敵十、以一敵廿,也始終不慣應付從後面飛來的冷箭,一時大意,竟爾中箭! 祖逖擊下三枝來箭,只覺箭桿沉甸甸的,怕不有半斤以上。箭太重,難以及遠,箭太輕,難以準頭,這些半斤重的長箭,力道是夠了,準頭也足了,可是發箭的人,臂力究竟有多大! 他只覺手臂酸麻,暗自吃驚;王絕之的武功實在太強,適才一戰,已大耗內力,如今的功力只剩下五成不到,怎有氣力應付突然來襲的敵人? 敵人一共有十三人,俱都黑衣蒙面,站在差不多兩、三百丈外的對面山頭,與此相隔了一座差不多深不見底的大峽谷。他們手執長臂強弓,長箭竟能及到數百丈外,箭勁依然不散,內力之高,委實驚人。 車伕中一半是弓箭手,見狀紛紛彎弓搭箭,箭矢一排一排射出,卻哪裡及得到對山?箭尖只飛到一半,力有不逮,全都墜下了深谷。 金季子安排路途時,心思縝密,盡撿不會被敵人突襲或圍攻的險要之地,什麼也料到了,卻料不到敵人竟以高手配合強弓,以遠箭突襲,形成了這番只能捱打、不能反攻的必敗局面! 十三名蒙面人箭連珠發,不單射向一眾車伕,祖逖一夥的殺胡世家的高手也不放過,不到片刻,已有多人中箭死亡。 祖逖長劍連揮,為眾人擋開來箭,然而以一人之力,怎能完全架開十三人射出的箭矢?他驚疑不定:這十三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究竟是何來歷?是誰派來?看他們的陣仗,似乎要把這裡所有人盡數殺絕,方才甘心。 莫非竟是石勒布下的陰謀,故意騙我北上,卻是乖機將我和迷小劍聚而殲之?不,我跟石勒雖然從未見面,但深信他是一位絕代英雄,決計不會做出這等事來! 蒙面人射殺了一輪之後,眾人一心顧著擋箭保命,不虞其他,冷不妨他們已經換上了火箭,嗤嗤連射,頃刻之間,七、八輛大車在熊熊起火。 祖逖喝道:「夥伴們,往後撤退!」 其實不待他吩咐,他偕來的江左子弟紛紛一邊擋箭,一邊原路退回。這群殺胡世家的高手武功遠比諸車伕為高,把射來箭矢擋去了十之七、八,二十六、七人之中,只是死傷五、六人而已。 祖逖收回長劍,揚手從一名車伕手上奪過一把弓箭。 他久歷戰陣,弓箭之技自是高明之極,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拉盡弓弦,箭如流星疾發,越過峽谷,竟能及到一名蒙面人的胸口! 蒙面人揮弓下擋,竟然將這一箭擊在地上,這箭走了兩、三百丈,強弩之末不能穿縞素,輕輕易易便給人家破解了。 祖逖氣得頓足。他雖只剩下五、六成功力,這一箭力道不足,卻並非由於他的內勁,而是弓弦已被拉盡,箭力猶只及此,饒是他的功力再高,又有何用? 蒙面人見到同伴受襲,不約而同,下一枝箭矢的對象皆是祖逖! 若然祖逖不是先前跟王絕之一場激鬥,莫說是十二枝重箭,便是一百二十技射來,也是奈他不何。如今眼前弩箭連至,長劍使出自創的「千胡皆可殺」,劍尖點點遞出,盡擋來箭,然而擋到最後一枝箭時,內力已然枯竭,長劍只拔歪了來箭少許,箭矢依然又重又疾地朝他胸口來至! 祖逖心中長歎道:「完了!想不到我祖士雅一世英雄,不死於石勒兄弟之手、不死於堂堂之師的交戰,卻死在這一群宵小的偷襲之下,真是天亡我也!」 箭矢已及胸膛,突然橫裡伸出一支手,捉住箭尾,及時救回了祖逖一命。這人臉色十分難看,用手掌掩住腹部傷口,正是王絕之。 祖逖道:「多謝救命之思。我們聯手衝出去!」 他並非清談多言之人,而且在軍中多歷凶險,更深明言簡意賅之理,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已是向王絕之道出了所有的意思。 王絕之默然道:「都燒光了,都燒光了,都燒光了……」 他望著熊熊烈火中的大車,眼眶禁不住淚水猛流,糧車燒光了,這八天來的一番心血,全白費了;迷小劍的唯一生機也斷絕了;十三萬羌人黨的生命,就這樣隨著大火斷送了…… 王絕之狂號三聲,眼眶淚水猛流而出,無法抑止,他也根本不想抑止。 這三聲號哭可謂驚天動地,對面的蒙面人正在彎弓搭箭,給這巨號一哭,力道也為之一頓,其箭射出,也紛紛因力道不足而跌下峽谷之中。站得比較近的車伕,也因號哭內力所震,跌倒地上,有的甚至耳內噴血,掩耳慘呼。 而王絕之的腹中傷口,本已點了穴道止血,也因這三聲號哭而重新噴出血箭! 以祖逖修為之高,聽見此聲,也不禁頭腦一衝,險險跌倒,心道:他號稱琅琊狂人,這三聲號哭如此驚天動地,如非有幾分狂,武功縱使多高,也喊不到這等境界。號哭傷身,這樣子的強提內力,更是傷身尤甚,但他既然是狂人,只怕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伏飛鳥輕功高強,箭矢自然奈何他不得。他一個縱身,彈跳到王絕之的身前,說道:「公子,今日之局,我們已一敗塗地。糧車既沒,去到天水也是無用,不如叫大家歸去,以全性命。」 王絕之點頭,高聲道:「夥伴們,糧車已毀,你們再進也沒什麼苗頭,還是快快逃命去吧!」 眾車伕早就五體匍匐在地上,以避過來箭,聽見王絕之這句話,往回路走的手腳爬得更快了。 王絕之飛身到絕無艷的身邊,為她抓住了兩技箭矢,說道:「還不快逃?」 絕無艷道:「你呢?」 王絕之道:「我把糧車丟了,好歹也得親到天水,向迷小劍負荊請罪!」 絕無艷道:「我此行天水,並非為了押糧,而是為了見迷小劍。」 王絕之一愕,恍然道:「我們便一起去找迷小劍!」握住絕無艷的手,大步而行。 祖逖見狀,歎道:「癡兒!癡兒!」 走不數步,只見前方殺聲震天,逃走了的殺胡世家人馬竟然退了回來。 原來他們在前面遭遇了強敵。只見前面黑壓壓的一大片,旌旗和旄旒舞空,號角與戰鼓喧天,一排一排穿著犀皮甲胃的武士像潮水一般衝殺過來,殺胡世家的人雖然身負武功,但也得費盡好幾分功力才能兵刃砍進對方的身體,如此緩得一緩,身上已不知中了多少刀劍槍戟。 祖逖目見旗幟飄揚,均寫著「成」字,心下雪亮:李雄趁火打劫,想乘機殺我! 他見機極快,叫道:「大家往前衝去!」飛身揮劍,長劍破甲如破敗絮,七名成國武士屍橫就地。 然而對方的軍隊一陣一陣湧過來,像是無休無止,他劍術雖強,卻殺得了多少人? 殺胡世家高手輕功最高的數人,幾個起落,越過了匍匐前行的車伕——既然後有追兵,就不妨以前路作為退路! 誰知前路突如雷鳴不絕,震耳欲聾,聽清楚,卻是馬蹄之聲,馬如風、馬如龍,疾衝而來,馬上人兒也是頭盔甲胃被身,然而膚白深目,一看就知是鮮卑族的戰士! 一名少年劍光揮動,使的居然是謝家劍法,他伏地使劍,劍鋒到處,七、八條馬腿給剁了下來,馬上人兒翻滾墜地。前馬雖倒,後馬又至,鐵蹄重重踏進少年的胸口,斷肋骨、碎骨髒,少年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身體迅即給隨後而來的人馬湮沒。 祖逖看見這批人馬,切齒道:「拓跋猗盧,我祖逖如果還有一口氣在,定然跟你沒完沒了!」 這隊鮮卑武士,正是四大族中的拓跋族的人馬。 祖逖以為得到石勒首肯不傷於他,便放心北上參與圍剿羌人黨。誰知他一人身繫南方軍事的重心,是諸胡的眼中釘,即使石勒不傷他,其他人也不會放過他的,他千算萬算,卻算漏了此著,致令如今身陷絕境! 但見箭矢連續不斷地射了過來,竟然全射向祖逖一人。如今糧車已毀,王絕之已無大作為,祖逖頓成眾矢之的。 祖逖一個懶驢打滾,盡數閃過來箭。他是一代劍客,這一記甚是不雅,可是他慣經戰陣,千軍萬馬廝殺之中,什麼不雅的招數也得使出來,在他而言,這記不雅的懶驢打滾是無傷大雅。 王絕之也是伏下了身子。他身後跟著絕無艷,還有燒何女。他叫道:「祖將軍,咱們一起打頭陣,一併往拓跋那方衝!」 他心思縝密,想到李雄的軍隊是步兵,而拓跋猗盧的軍隊則是騎兵,雖然步兵人數多而騎兵人數較少,但是騎兵跑得較快,若是他們從李雄那方衝殺,還未發出重圍,後方已被騎兵追上,變成前後受敵之局了。 祖逖道:「不,我們該往李雄那方沖。」 王絕之大感不解,祖逖揮手叫道:「夥伴們,一起往步兵那方沖,拚死出去!」 說罷,他又對王絕之道:「王公子,這裡以你內力最強,麻煩你殿後,用火攻!」 王絕之登時省悟:「妙計!」 他飛身而出,身貫丹田,砰砰砰砰連出四掌,四輛著火的大車被他的掌力震得飛起,直飛往拓跋一夥的騎兵身前,火光熊熊,連成一排,封鎖著鮮卑騎兵的去路。 如此一來,祖逖一夥人後顧無憂,大可以拚死向一方猛衝了。 王絕之出掌極快,不消片刻,將所有著火的大車堆在一起,阻住騎兵。 這些大車滿是火焰,熱熾逼人,如非王絕之這等絕世武功,常人的手只需沾近半尺,手臂也得著火,更逞論將其推動撥人了。 他心知「火車陣」不能燒上多久,索性把心一橫,掌勢連出,將僅有未遭到火劫的七、八輛大車也一併推向火場。 木車入火,不需多久,已燒得僻啪作響,木焦車塌,頹然而倒。 王絕之瞥見「火車」內裝著的物事,驚疑不定:「咦,怎麼會是這樣的?」 雖說祖逖領著眾人,並肩往前直衝。只是衝殺起來,難免站起身子,登時又變成箭靶子,只聽得哎喲哎喲哎喲大作,又有多人中箭倒下。 祖逖劍術雖高,際此關頭,也是束手無策。他使劍單用一個「刺」字訣,劍劍均命中敵人面門等犀甲保護不到之處,然而後來的武士頭如蜂擁,怕不有上千人,如何殺之得完? 他顧著殺敵,冷不防七、八枝箭飛來,運劍擋飛了五、六枝,還有一枝中了大腿,一枝中了小腿。他雖然硬朗,重心一失,也不禁單腿跪倒。 王絕之狂吼一聲,雙掌和身拍出,氣勁猶如狂濤飆湧,為首的二十多名武士雖有甲盔保護,也被這股強大無匹的氣勁轟得不是筋骨斷裂、內臟碎裂,就是給掌風掃下峽谷,屍首無存。 武士受了這掌,陣腳大亂,可是人牆始終堆在路口,除非把他們全都殺光,否則萬絕殺不出去! 王絕之使出了十成氣力一擊,完招之後,不禁頹然滾倒地——這一招可非「懶驢打滾」,而是真的是力盡而倒。 他雖然沒有使出「懶驢打滾」,卻也不見箭矢飛來,心下大奇,一看對面山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對面的蒙面人已倒下了三個,餘下的十人正跟一名怪人動手,自顧不暇,當然來不及再發箭了。 怪人精赤著上身,只穿一條犢鼻,瘦得活像一具骷髏骨頭,無論瞼上身上手上腳上,只見有皮,連一塊肉也看不見。 他抱著一塊大石頭,非但以一敵十,還能以一圍十,十名蒙面人在他的招式之下,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不了! 王絕之領教過蒙面人箭法的厲害,雖然不知他們真正的武功到達哪一地步,可是單從內力、臂力、準頭看來,這班蒙面入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但是竟然合力也敵不過這名手使一塊笨重大石頭的怪人,這怪人的武功豈非深不可測? 只見怪人石頭左撩,換了朵「石頭花」,正中一名蒙面人的胸前,蒙面人胸口爆裂,在半空中已然斷氣。 王絕之瞧得清清楚楚,怪人石頭使的是劍法!他竟能以一塊重逾百斤的大石頭,使出輕靈之極的一招「順水推舟」劍招! 這樣的神劍,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才能做到。王絕之狐疑不定:他怎會來到這裡,又怎會變成這到皮包骨頭的鬼樣子? 眾蒙面人發了數百箭,早就筋骨疲累,氣力消耗了五成六成,如今猝然遇上怪人這種大高手,如何能敵得過? 大石連施「雁落平沙」、「夜叉探海」、「青龍吐珠」、「拔雲見天」、「越女穿梭」五招,又有兩名蒙面人屍橫就地。 王絕之見到這等情景,又是歡喜,又是感歎:「如果你早來數步,我們當不至於被這班蒙面人打亂陣腳,或許還有一線衝出去的生機,如今卻已太遲了!」 這時氐人武士已衝破了他們的防線,正與殺胡世家人馬和眾車伕混戰,殺得血肉橫飛,日月無光。 祖逖多經戰陣,慣了負傷死戰,雖然身受重傷,倒還可以挺起作戰,劍鋒亂展,一時之間沒有人近得了他的身。 王絕之卻已殺得脫了力。他護在絕無艷和燒何女的身前,勉力發掌,打倒了十餘名武士,驀地喉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便已人事不知。 天水之戰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迷小劍 王絕之醒來時,還以為置身鬼域。 一個個瘦得像皮包骨的人,有男有女,也有小孩子,看起來輕得飄飄蕩蕩的,似乎連魂魄也飛走了,在街上行色匆匆的走著。他們的衣衫破爛到幾乎無法蔽體,有的人索性不穿衣褲,赤裸著身子;可是由於太瘦了,男的陽物縮得消失了,女的乳房也縮得消失了,脫光了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這裡的人——如果他們也算是人而不是鬼的話,很少是「齊全」的,不是缺條胳臂,就是缺少了眼耳口鼻之類。 斷了一條腿的人,以一根剝光樹皮的粗樹枝作枴杖;雙腿都斷的,不是以手拿著兩塊磚頭代替腿走路,就是在地上爬,爬得十分忙碌、十分快。 難以言喻的腐臭味瀰漫在空氣中,這大概是蒸發的汗、不洗澡的人、倒在街上的屍體,加上一股股悲憤的心情湊合起來的臭。如非王絕之的肚子已經空空如也,嗅到這惡臭味,早就大吐特吐起來了。 但此刻他只能夠吐出胃水,酸酸的、苦苦的,就像這裡的人生。 王絕之把胃液吐得乾乾淨淨,差點連胃也吐了出來,小腹的傷口因為身體抽動而隱隱發疼。他忍住痛楚,打量四周環境。 他置身在一間破爛敗朽的茅舍裡,四周的磚牆不見了一小半,覆在屋頂上的茅草也不見了一大半,至於門,可說是完全不見了,能清楚看見在門前一具具來來往往會走的骷髏。 王絕之竭力回想:我昏迷前……是了,我昏迷前明明與大夥一起抵抗鮮卑拓跋族的攻擊,以為必死無疑,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他摸摸小腹上的傷口,傷口處結了一層鮮血凝結成的疤,微微凸了出來,一摸之下,疼痛難當。這傷口是被封山的十三名蒙面人所傷,可見他的記憶並非夢中幻覺,而是千真萬確的事。 這時,有兩個人進茅舍。由於這裡的人實在太瘦了,瘦得分辨不出樣子,以王絕之的眼力,也難以分辯出這兩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其中一人道:「王公子,你醒來了。覺得傷勢怎麼樣?」 王絕之覺得這人有點面熟,脫口而出:「你是易容!」 易容,就是天下三大名劍中排名第二的「易容神劍」,劍法之高,在祖逖之上! 他原來的名字在江湖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據說好像也姓易、不過江湖中人稱他「易容」,卻是因為他天下無雙的「易容之術」,他以草木竹石、普天之下的任何東西皆能使出橫掃天下的神劍,可算神乎其技。 所以稱他「易容」指的不是人的臉貌,而是指他的劍法! 當日以一塊大石頭使出精妙劍法,力殺十三名蒙面箭手的怪人,當然就是易容! 三十年前,易容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儀表出眾,不知傾倒了多少深閨少女——傾倒之後,自然更勾引了不少。這位號稱「今世宋玉」的英俊之士,怎地變成了眼前這個比竹竿還要瘦的怪物? 王絕之倏地靈光乍現,心想:這裡便是天水!石勒的軍隊圍困天水多時,他們不得米糧進肚,自然變成了這副樣子。見到一代名劍變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不禁有些惻然。 易容苦澀一笑,「王公子好服力。我變成了這種模樣,你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王絕之前頭望向易容身旁的人,心頭一凜,視線久久不能移開。 易容雖瘦,但只要多看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目光懾人,頎長的身形隨便一站,猶如淵亭獄峙般的氣勢逼人,一看便知是一名絕代高手。可是他身旁的人,眼睛既不是特別亮,身形也不怎麼高,整個人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跟街上來來往往的饑民沒有任何分別。 可是,再看下來,這人像是有一股吸引的魔力,望著他,似是望著一尊寶相壯嚴的佛像,教人不由自主泛起崇敬之心,欲折服在其腳下。 這究竟怎麼樣的氣度? 那人道:「王公子,多承高義援手助天水,害得你差點命喪於此,真是過意不去。」他的語氣平和,卻充滿親切、誠懇之意,令人心生舒服之感。 王絕之盯著他,一字一字的說:「迷、小、劍?」 那人頷首道:「不錯,我就是迷小劍。」 除了迷小劍之外,普天之下,還有誰有這般的風範、有這般的氣度? 只有迷小劍! 王絕之輕歎道:「江湖流傳迷小劍是當今的大英雄,說得神乎其神,今日一見,似乎還是聞名不如見面!」 迷小劍微笑道:「琅琊狂人王絕之,難道江湖上的流傳又不是神乎其神了?」 王絕之搖頭哺喃道:「差得遠了,差得遠了,我實在想不到,名震天下的羌人黨酋豪迷小劍,竟然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讓人猜不到他所說的「是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是何意思,但迷小劍卻明白了,語氣平和的說:「人世間之道,德者為王,力者為霸,石大將軍使的霸道,我使的是王道,各有所走的路途,王公子何以為怪?」 這話也是說得沒頭沒腦,可是王絕之也明白了。他歎道:「霸道究竟不如王道,我王絕之真是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口中說出「五體投地」後,居然也真的匍伏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記響頭。 無論一個人對另一人如何佩服,也絕不會佩服到跪地叩頭的地步。這王絕之號稱「琅琊狂人」,莫非真的是個瘋子?還是不知傷了那條筋絡穴道,竟爾變得瘋了? 迷小劍卻半點也不覺得奇怪,坦然受了三記響頭,淡淡的說:「你丟失我的糧車,所以向我叩頭賠罪。那你因幫我運糧而受重傷,我豈非也該叩回你三記響頭,以表歉意?」 王絕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搖頭道:「這倒不用。我此行並非應你所求,而是受了金季子所托,並收下金季子的金子作為酬勞,就算是戰死了,也是我活該,與你無關。」 在兩人對話間,易容只是垂手站立一旁,默不作聲,像是一名恭謹的僕人。如果告訴任何一位江湖人,昔日風流倜儻、快意恩仇的易容神劍變成了微不足道的隨從,即使是砍掉他們的頭再裝回脖子,也沒有人會相信。 王絕之心念一動,忽然想起當日燒燬糧車時,見到糧車內的情景,本欲出口相詢,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迷小劍道:「王公子,你且在這屈就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派軍隊恭送公子出城。」 此刻天水正遭十萬大軍圍困,迷小劍輕描淡寫的說「恭送公子出城」,不知意味了多少場血腥慘戰。 王絕之環目四顧,見到週遭一片愁雲慘霧的鬼域情況,心中一酸,衝口而出:「我不走!我要留下來,跟你們一起抗敵!」 王絕之武功蓋世,若是得到這強力臂助,對於羌人黨突破天水之圍大大有利。豈料,迷小劍聽了他的話,卻是毫無歡喜之色,淡淡的說:「真的?」 王絕之點點頭,「我運送糧車失敗,今番相助你們破敵,算是扯平,以後你我互不相欠。」 迷小劍道:「剛才說過,你我本來就互不相欠,何來扯平之理?王公子這番相助,大可不必!」 王絕之一時語塞,忽地仰天長笑,說道:「迷豪好銳利的口舌!我雖說不過你,但天水這淌渾水,我是插手插定了。」 迷小劍問:「你是羌人?」 王絕之輕搖個頭,「不是。」 「羌人黨的事,只需羌人自家解決,我們不需要漢人的幫忙。」 迷小劍這話說得平淡,語氣卻是堅定不移,硬得有如泰山。 王絕之大笑道:「想不到名震天下的大英雄迷小劍,竟然是一位迂腐、不通世情、食古不化之徒!」 迷小劍受這套激將法,眉毛也不抽動一根,「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名正則言順』,對不對?」 「不錯,那又怎樣?」 「我們羌人黨之所以成立,乃系欲成立羌人之國。如若羌人需要漢人幫助以立國,則名不正言不順,立國之後,何以服眾?」 「你為了名正言順,便連性命也不顧了?」 迷小劍微挑一眉,淡淡的說:「我創立羌人黨,本就不存活命的打算。」 王絕之辨才無礙,口舌利霸天下,誰知竟然連番讓迷小劍說得無法反駁,苦笑道:「說得好。我以為我琅琊狂人絕天下,但今日相較之下,還不如你的一成半成!」 迷小劍道:「我也不是張狂,只是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做我應該做的事而已。你不是羌人,沒有受過漢人的暴虐欺侮,自然無法體會我們羌人極欲立國之心。」 王絕之忽地指著易容問:「那他呢?難道他也是羌人?」 易容一身劍法可驚可怖、奇詭莫測,無人得知從何處練來。只是他的先人歷代被舉為孝廉,七世祖先均有族譜可稽,父親易玉,字壁石,乃系侍從先帝的散騎,這是人盡皆知。羌人容貌雖與漢人無甚大別,但若要說易容原是羌人,卻是絕不可能。 易容點頭,「不錯,我正是羌人。」 王絕之想不到一代絕世高手,竟然睜著眼睛說瞎話,冷笑數聲,也懶得反駁。 迷小劍道:「王公子,你是名門之後,熟讀聖賢之書,該當知道,人不以種分,而以禮分。夷狄從漢禮,則視之為漢人,對不對?」 王絕之毫不遲疑的點點頭,「正是如此。荊楚本是南蠻,然而如今楚人盡服漢禮,我們也視之為漢人,殊無分別。」 迷小劍淡笑的接口說:「如此說來,漢人從了夷狄之禮,也當視之為夷狄,不能視之為漢人了。」 王絕之道:「不錯。」 易容會意,立刻開口道:「我娶羌人女子為妻,日夕跟羌人在一起生活,吃羌人的貉炙,住羌人氈帳,穿羌人的裘褐,早把自己視為羌人。」 迷小劍看著他問:「如果羌人跟漢人打仗,你會幫哪一方?」 易容道:「那還用說?我是羌人,自然是幫羌人這一方,殺漢人了。」 王絕之不說話了。他實在已無話可說。 迷小劍道:「明天清早,我再來恭迎公子大駕。如今天水告急,百般大事,恕我失陪了。」行一個羌人告別禮,便欲告辭。 王絕之急忙問道:「絕無艷呢?我其餘的同伴呢?他們現在在哪裡?」 迷小劍並不回答,開口的人是易容,「伏大俠以及所有運送糧車的英雄,得我們相助,在殺退氐人和鮮卑人後,早已離去。至於絕姑娘,你明天清早自會見到她。」 王絕之得知其他人無恙,心中一喜。迷小劍和易容頭也不回迅即離去,王絕之知曉他們是去商談軍情,也不欲多做打擾。 他回想迷小劍的言行舉止,益發大惑不解。難道是他看走眼了?迷小劍怎會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人,怎能率領羌人,手創羌人黨,力抗天下群豪,成為睥睨天下,與石勒齊名的大英雄? 可是剛才迷小刻也承認了,哪還有假的?再說,以自己的眼力,也決計不會看錯人。 究竟迷小劍是一個怎樣的人? 王絕之越想越是不明,舉目望外,只見門外一些人背著土簍篙箕,一些人持著兵刃武器疾步走過。所謂兵刃武器,不過是一根竹竿或是木棍,頂端綁著磨尖了的石塊,如此而已。 這裡的人雖瘦弱不堪,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吹倒,可是每個人的臉色均是堅毅自信,行走之際,挺胸闊步,而且動作勤快,氣勢毫不遜於石虎麾下的飽食武士。瞧他們的表情,即使面前有一頭虎、一群狼,也是一棍便砸死了,一副大無畏的戰士神情。即使是那些受了重傷、斷手斷腳,給同伴抬住身體,或者是婦人小孩,臉上神情也是一樣的剽悍。 王絕之噴噴稱奇,心下佩服:迷小劍果是一代人傑。 天水城面臨絕境,這裡的人還是個個士氣如虹,半分頹喪氣色也不見,真不知他究竟是用什麼神奇法子來激勵人心的。 過了三、四個時辰,黃昏漸至,天色轉灰。 王絕之有傷在身,不免有點睏了,忽然見到遠處掠過一人,心中倏地一驚。這人輕功好高!究竟是誰?羌人黨中,難道真的是臥虎藏龍,除了易容之外,還有如此高手? 他腦中忽地想起一人,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當下不再遲疑,展開輕功,尾隨追去。 那人輕功極高,王絕之追出屋外,他已轉進了街角。王絕之在後窮追不捨,但走終究較追為容易,而且那人先走了一大段,一時間王絕之竟無法縮短距離。自然,王絕之也是有心跟蹤,不想讓那人發覺,否則他若全力施展輕功,便是天王老子也非得追上不可。 第二章軍令如山 走沒多遠,見到了一座氈帳,外表雖然殘破,但也頗具規模,足可容得二、三十人。 那人身影不停,迅速鑽了進去。 王絕之來到氈帳前面,張目從破縫朝裡看,只見裡面空蕩蕩的,除了一張長几,一口木箱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就連剛才走進去的那人亦不見蹤影。 他心裡疑惑不已:這當兒只一剎那工夫,那人究竟躲到哪裡去呢? 王絕之看了數眼,也不得要領,索性揭起帳門走進氈帳,左看右看,也見不到那人的蹤跡,亦找不到任何暗門出口。 忽聽得外面一陣人聲,王絕之心想偷入別人的氈帳,畢竟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情急智生,身子縱往那口箱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骨頭喀勒喀勒作響,足足縮小了一半,竄進了箱子之內。 這手縮骨奇技,是謝天學自西域瑜珈奇僧舍利不塵,他再轉教給王絕之的。如今使了出來,不禁想起謝天慘死,心中浮現一絲淒涼的感覺。 才剛合上蓋子,外面的人已然進入了氈帳之內。 王絕之默數腳步聲: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一共是十三人,這些腳步聲有的沉穩、有的輕靈,至少有九人是一流高手,他甚至已經猜出其中兩人的身份。 他猜得不錯,其中一人果然是迷小劍。 「我知道前方的戰事吃緊,但仍不得不把大家召來這兒,相信大家也猜到是為了什麼原因。」迷小劍的語氣十分沉重。 只聽得一把粗豪的聲音道:「我們絕糧已經一個多月了,連樹皮、草根也已挖得乾乾淨淨,族人有的易子而食,有的煮溶石頭,當稀飯吞嚥下肚,石頭在腹中重新凝結,不久便墜肚而死。這樣下去,我們再也挺不了三天!」 迷小劍道:「不錯,這正是我召喚大家到來的目的。」 這時,王絕之恍然明白這裡就是羌人黨的大本營,除了迷小劍和易容之外,餘下人等必是各羌種的大酋豪無疑,自己無意間聽見他們商議軍機,已是犯下了大忌。他自恃武功,雖然不懼,但畢竟是「非禮」的行為,若讓人發覺他躲在這裡,也是挺尷尬的,是以屏息靜氣,不敢讓人發覺。 木箱狹小異常,氣悶得緊,若是換了常人,沒多久便會窒息而死,只是王絕之功力深厚,緩緩龜息吐納,一時不覺異樣。 那粗豪聲音道:「迷豪,莫非你想出了神機妙計,可以帶領我們殺出重圍?」 他說了這句話後,眾人靜寂下來,聆聽迷小劍的答話,靜得連根針掉下來也可以聽見。 迷小劍緩緩的開口說:「咱們本來指望金季子運來糧食,以拯救天水之厄,但剛剛收到的消息,金季子的使者被敵人圍攻,五十輛糧車全被燒掉。如今咱們生守死城,也再無逃生之希望;只是羌人黨滅亡在即,須得想個辦法,使咱們不至於全軍覆沒才好。」 眾人雖是早知難以倖免,然而聽迷小劍親口說出來,仍免不了心中一沉。 迷小劍續道:「我思前想後,只想出了一條笨法子。咱們十三種人每種逃出二十名武功精強的少年,十男十女,然後咱們拼盡所有精兵,殺出一條血路,使他們得以逃生,這兩百六十名少年男女,便是羌人黨十三種人二十年後賴以復興的希望了。」 他娓娓道來,眾人只聽得心頭沉重,若說不要,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 粗豪聲音道:「迷豪,咱們傾全力掩護你逃出去!」 迷小劍語氣堅決的說:「不,我已立誓,與天水城的羌人同生死、共存亡。」 粗豪聲音又道:「迷豪,請三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你一天未死,管教敵人食不安心、睡不安寢,羌人黨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待粗豪聲音說完,眾人也跟著紛紛開口。 「不錯,迷豪你是羌人的希望,咱們拚死也得掩護你逃生!」 「迷豪,咱們死不足惜,羌人黨能否另起江山,全繫在你一人的身上!」 接著只聽見一陣屈膝跪地聲,眾人皆伏地叩首,請求迷小劍獨自逃生。 王絕之暗數跪地人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共十人,餘下沒跪的一個是迷小劍、一個是易容,另一個,嗯,是那人! 剛才他聽進來眾人的腳步聲,著地無聲、輕功最高的是易容,而另外一人腳步忽快忽慢、忽輕忽重,令人捉摸不定,顯然武功已臻意念不轉,自功自發的絕頂地步。他一直留意此人是誰,細聽那人的呼吸,然而那人進來之後,只呼吸了三次,沒有跪下的人正是他。 王絕之禁不住好奇,伸出小指在箱壁上截破一個小洞,但並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他湊頭一看,心想,果然是他! 只見沒有伏地的那人,身長九尺有餘,一隻眼睛亮得有稜,另一隻眼睛卻是瞎的。羌人住在西方嚴寒峻嶺之地,每日受到風霜侵襲,皮膚大都粗糙黝黑,然而此人卻是面如冠玉,且陰沉得教人慄然生怖。 王絕之一看他的容貌,就知道這人定是赤亭羌的酋豪,姚弋仲! 赤亭羌是羌人的一大種,共有四萬餘人,佔了羌人黨部眾的三分之一強。姚弋仲是赤亭羌的酋豪,正是羌人黨自迷小劍以下的第一號人物! 王絕之禁不住多看了他兩眼,暗自一凜:「這人精華內斂,武功實是非同小可。他號稱『羌人第一高手』,果然有驚人藝業,如果有機會,定要找他較量一番不可。」 這姚弋仲是羌人第一高手,其武功來歷神秘莫測,也無人見過他出手,如此有「第一高手」之名,豈非希奇? 原來當年圍攻軒轅龍一役,他亦是羌人派出的四十八名高手之一。四十八人之中,只有他一人生還,而且還是全身而退,不帶半點傷痕。江湖人人皆知,那一戰慘烈無比,在場者連軒轅龍在內,就算沒死,也個個身受重傷,只他一人得以全身而退,震驚天下,自此之後,「羌人第一高手」之名不脛而走。 迷小劍望向姚弋仲,說道:「刺史,你有何高見?」 姚弋仲在歸順羌人黨之前,是獨霸西方的大豪,自號西羌校尉、雍州刺史,是以迷小劍不叫他「姚酋」,而稱他「刺史」。 姚弋仲說話冷冷的,不帶半分感情,「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當初我們合議勸種人加盟羌人黨,成立羌人之國,曾經說過,與種人同赴生死。迷豪你若獨自逃生,縱是苟得性命,卻失了民信民心,羌人黨從此無法在羌人面前抬起頭來,得命又有何用?」 王絕之心想:他這番話大有道理,只是太冷酷無情了;再說,身為下屬者,怎可對酋豪如此直言? 迷小劍點頭道:「刺史此言甚是,我的想法也是一樣。我寧願拚死留下兩百六十名羌人少年,以圖日後復興羌人黨,也不願苟且性命,將羌人黨的聲名置於羌人的不恥之下。」 王絕之聽得暗自點頭:迷小劍的氣度果然大異常人。姚弋仲這番直言,任何領袖均是難以接受,而他居然坦然受之,難怪他能在短短年間,建立偌大事業,而且在強敵環伺之下,讓麾下軍民為他拚命盡心。 迷小劍又道:「我們的性命能不能全、羌人黨能不能存,本非要緊,只是羌人黨已是為羌人立國的表率,羌人黨的旗幟斷折了不打緊,但如果連名聲也墮了,所有羌人的意志也就消失殆盡,再想立國,也就遙遙無期了。」 眾人聽見迷小劍此言,只是流淚,齊聲哀求道:「迷豪,你身繫羌人興國重任,請以大局為重,請三思!」 迷小劍道:「我意已決,大家無需多言,請起。」 眾人知道迷小劍言出必行,再求也是任然,只好重新跪坐,聆聽迷小劍的吩咐。 「今晚大家各回其營,挑選十男十女,拂曉時分,我們便為這批羌人少年殺出一條生路。」迷小劍看著姚弋仲說:「赤亭羌是我們的第一大種,羌人黨中任何兩種人加起來也不及你多,你可以多挑一倍,二十男、二十女。」 姚弋仲躬身謝道:「多謝迷豪。」 除了易容站在迷小劍身後保護主人之外,所有人是圍著長几跪坐,姚弋仲這一躬身,看起來跟匍匐伏地差不了多少。 迷小劍道:「刺史,明天這一仗許勝不許敗,必須多仰仗你了。」說著從腰帶掏出一根短短的令箭。 不消說,明天這場殺出血路的突圍之戰,是由武功第一的姚弋仲當大將軍。 姚弋仲接過令箭,說道:「是。」即使是對著迷小劍,他的語氣依然是冷冷的。 迷小劍的語氣一向平平淡淡、客客氣氣,就在姚弋仲接下令箭後,他忽然臉色一沉,語帶嚴峻的說。「姚弋仲,我有一事問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殺掉了三名赤亭羌的種人?」 姚弋仲沒有否認,「不錯。」 「他們可是奸細?」 「不是。但他們貪生怕死,想逃出城外,該死!」 迷小劍沉聲道:「我曾說過,種人要留在羌人黨,留在天水城,是他們的決定。如有種人不想跟我們一塊死,想逃出天水城,只要不是去向敵人通風報訊的奸細,咱們只有歡迎,絕不阻擋。當然,他們能否逃出城外支雄、夔安、殺胡世家和鮮卑四強的夾擊,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了。這命令你可以忘記了嗎?」說到這裡,語氣嚴峻得似欲殺人。 姚弋仲搖頭,「沒有忘記。」 迷小劍道:「你既然沒有忘記,那就很好了。」 姚弋仲道:「姚弋仲違抗了迷豪所令,自知有錯,甘願領受責罰,但我不服!」 迷小劍雙目注視著他,「你有何不服?」 王絕之暗忖:他是堂堂一名酋豪,殺的是自己種下三名小卒,而你居然對他施罰,他當然不服了。 要知姚弋仲本來就是赤亭羌的酋豪,若非因為佩服迷小劍,加盟了羌人黨,今天就算他把赤亭羌人殺上一千名、一萬名,又關迷小劍什麼事,如今迷小劍居然要他受罰,難怪他會不服了。 王絕之又想:值此險境,迷小劍還計較這等小事,撻責大將,怎令人心服? 誰知姚弋仲卻不是如他所想的回答,「迷豪,你的想法,姚弋仲明白,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咱們面臨絕境,只有同心合力共抗強敵,才有一線生機。如果讓人民臨陣脫逃,羌人黨之亡不但是指日可待,可說是指時可待了。」 迷小劍道:「但人命關天,怎可如此輕視?咱們立黨之時,曾立下誓言,事以百姓為先,人民不管可使不可使,都由之、知之,我們絕不阻攔,難道你忘記了嗎?」 姚弋仲道:「我沒有忘記。但若我不殺那逃跑的三人,必然會影響軍心,甚至影響天水城十三萬軍民的生命。兩害孰輕孰重,我還懂得分辨。」 迷小劍道:「你的心意,我明白。然而『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羌入黨既然說過以民為本,便該遵守信諾,為上者絕不能失信於民!」 姚弋仲道:「你的心意,我亦明白。」他突然伏地,大聲道:「姚弋仲犯了軍條,甘願服刑。只是同樣事情若再發生,我還是一樣照殺不誤!」 迷小劍問身旁的人說:「姚弋仲犯了何罪,該當受什麼刑罰?」 他問的人是武都羌的酋豪武都一陽,在羌人黨中掌管刑法。 由於他們每個瘦得像皮包骨,面貌上的特徵全失,王絕之若不是看見他的腰間掛著五枚大小不同的環,也猜不著他的身份。 江湖上誰人不知,武都一陽的五環絕技,得其先人真傳,稱雄西羌,石勒麾下七大將軍的郭黑田,即是被他以五環硬生生拉斷頸項,首級飛脫而死,郭黑田的遺缺方才由今日的張敬頂上。 武都一陽正色道:「姚弋仲犯下『弋』字第七十三條『將軍擅殺百姓,與民同服。』」 羌人的刑法,分為無、弋、爰、劍四大字,類似漢人的天、地、玄、黃。「弋」字的條文皆是軍法。 迷小劍點點頭,「尋常百姓殺人,該服死罪,對不對?」 他此言一出,眾皆失色。一人大聲道:「迷豪,刺史乃系羌人的第一高手,天水城的守城全賴於他,刺史絕不能死!」 這人正是剛才那粗豪的聲音。王絕之見他胸口有著三條縱橫交錯的大刀疤,知道他便是當闐種的酋豪榆卑南。 衝鋒陷陣,每每爭先,殺敵逾千人,勇武冠絕羌人,由於他使一根丈八蛇矛槍,故有「羌張飛」之稱。 迷小劍一說要殺姚弋仲,人人不服,但榆卑南心直口快,第一個說了出來。 卻聽見迷小劍叱道:「住口!我是酋豪,要施行軍法,豈有你插口的餘地!」 榆卑南顯然對迷小劍極為服從,被他嚴詞叱責,當下不敢再做聲。 武都一陽開口道:「殺人者死,這是『無』字的第一條所載,唯『弋』字第七十四條亦載:『將軍因軍事而殺人,可酌情減罪。』」 「姚弋仲殺的擅逃百姓,如此說來,不該服死罪,對不對?」 武都一陽點頭道:「迷豪所言甚是。三年前,滇零種的先霸將軍急行軍往天膺,有百姓擋路,要他賠償被軍隊踩壞的莊稼,先霸將軍以『妨礙軍機』為名,殺掉了三名百姓,結果我判他五百軍棍,另加一條左腿。」 迷小劍道:「先霸也未免太心急了些。百姓攔路,派人抬開他們,不就成了嗎?至於毀壞莊稼,我們從來沒有不賠還給百姓的,對不對?」 武都一陽道:「不錯。先霸一直是我軍的勇士,他即使斷了一條腿,但跟敵人打仗時,還是勇往直前,不過只能讓部下抬著去打。」 此時,另一人黯然接口道:「可惜先霸在昨天一役,被砍了九十多處傷口,雖然殺了百餘名敵人,最後還是讓支雄一刀砍成兩截。」 說話的人是滇零種的酋豪零霸,先霸是他的種人,他的第一號勇士,痛失猛將,零霸固然傷心,但更傷心的是,先霸是他的親侄兒。他的三名兒子均在此役喪生,如今連唯一的侄兒也陣亡,從此滇零嫡系再無血脈傳承,怎不令他黯然神傷? 迷小劍又開口說:「先霸殺百姓時,是在太平盛世,如今卻是非常時刻,情勢有別,姚弋仲可以罪減一等。」 武都一陽道:「正是。刺史功跡顯赫,隴右四州土地均經他百戰而得,石勒麾下的三名大將張越、孔豚、趙鹿均是死於其手,天水這一役,他更親手格斃殺胡世家的楚雄方乾象,戰功之高,在黨中無人出其右。『劍』字第三條:『有大功於民者,犯事罪減一等』。」 王絕之恍然:我正自奇怪,殺胡世家楚雄明明是三萬六千頃太湖之王方乾象,怎地變成和玫,原來方乾像已在這一役戰死,想來剛好和玫投誠,便由他走馬上任,接任楚雄之位。 「很好,這樣姚弋仲可以罪再減一等了。」 「正是。」 迷小劍道:「你且擬個判決來。」 武都一陽沉吟道:「我認為斷腿之刑可以減去,五百軍棍照受。不過目下軍情吃緊,刺史身居重位,不宜受杖,不妨押後一個月,方才受刑。」 在場眾人心知肚明,天水城多半再守不了一個月,姚弋仲這五百軍棍也不用罰了。然而看見迷小劍對於刑法如此認真、公正,眾人均是心悅誠服。 迷小劍點頭說:「如此甚好,就這樣擬吧。」 姚弋仲本來俯首伏地,忽地抬起頭來,冷冷道:「天水城不知能不能再守一個月,這一月之後,未免虛應,姚弋仲甘願立刻受刑。」說罷便解下褲子,露出白淨的臀部。 迷小劍看著他,「既然你自願受罰,我便成全你。武都,用刑!」 武都一陽恭聲道:「遵命!」 氈帳內備有刑棍,武都一陽雙手持棍朝姚弋仲的臀部打去。這刑棍足足有半個碗般粗,普通人要是打上三、五十棍,就算不被活活打死,也非得半身不遂不可。 昔年漢文帝因緹索上書廢除肉刑,改以杖刑,其實刑罰更為慘酷,杖死者不計其數,可見杖刑之慘。 姚弋仲內功絕頂深厚,區區刑杖根本奈何他不得,然而他有心受刑,故意散去護身氣勁,他雖練就一身鋼筋鐵骨,也給打得皮開肉綻,血漬殷然。 武都一陽能夠以弱不受力的五枚圓環使出剛猛至極的武功,手勁之強可想而知。如非他謹守刑規,手上只使「力氣」而不運「真氣」,否則不用說五百棍,單只五十棍,就足以將姚弋仲立斃杖下了。 只聽得「啪啪」連響,血肉橫飛,眾人看得觸目驚心,連口氣也不敢透出來。姚弋仲受棍雖重,卻連哼也沒哼上一聲。 王絕之心下暗讚:「好英雄,好漢子!」 好不容易打完五百軍棍,姚弋仲穿回褲子,褲子後面立即染紅了一大片,刑棍也染滿了血,鮮血一滴一滴的流到地上。 姚弋仲腰桿依然畢直,雙腿卻有些發軟,但他的語氣依然平穩冰冷,「迷豪,我有一條退敵之計。」 眾人聞言臉上均露喜色。他們知道姚弋仲向來沉默寡言,卻是言必有中,絕非不經深思熟慮而妄語之輩,他既說有計,便一定是條可行、可退敵的高計。 迷小劍道:「請說。」 姚戈鍾道:「此時正當春、夏之間,黃河小漲之潮。天水位於河套之口,我們只要想辦法讓黃河決堤,河水大舉氾濫,別說對方只是十萬精兵,便是一百萬一千萬,也非得盡數淹死不可。」 氈帳中的人除了易容之外,均是身經百戰的大將,一聽此計,立知可行,臉上均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姚弋仲續道:「破開堤口之事,由我、易容、武部、冉劍四人去辦,以我們的內力,諒來可以做到。至於其餘軍民,則先上迷失山躲開洪水,再繞山路離開此地。」 眾人滿臉雀躍,同時望向迷小劍,等他裁示。 誰知迷小劍斷然道:「不成!」 榆卑南忙道:「迷豪,這是絕妙好計,為何不用?」 「黃河決堤,殃及方圓多少百姓,會害死多少條人命,毀壞多少莊稼,會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這等傷天害理之事,萬萬不能做!」 榆卑南道:「方圓千里之內,並無羌人居住,就算決堤,也害不了咱們的同族。」 迷小劍不贊同的說:「難道羌人是人,漢人、匈奴人、氐人、鮮卑人、羯人、盧水胡人便不是人?總之傷害無辜百姓性命的事,萬萬不能做!」 榆卑南道:「迷豪,你的好生之德,我們明白。只是羌人面臨絕境,如不決堤,恐怕我們盡皆難逃此劫,事急從權啊!」 迷小劍凜然道:「兩軍交鋒,不傷百姓,此乃大節,絕對不可從權。上天若要咱們戰死於此,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但為了求生存而濫殺無辜,卻是不能!」 榆卑南道:「就是為了羌人黨的存亡,十三萬羌人的性命,也是不能?」 迷小劍斬釘截鐵的說:「也是不能!」 榆卑南還待再說,姚弋仲卻道:「榆酋別說了,我早知迷豪不會答應此計,剛才只是姑且一問罷了。」 眾人聽見迷小劍拒絕決堤,剛剛提起的心又再沉了下去,臉上又現愁容。 然而他們對迷小劍均是心悅誠服,只「敢」失望,對於迷小劍的決定,卻沒有絲毫不滿之意。 王絕之心想:迷小劍啊迷小劍,本來我只有七分佩服你,如今又聽了你這番話,不由得變成十二分了。 要知道這裡人人身臨絕境,姚弋仲提出的黃河決堤,正是唯一的生路,居然給迷小劍一口回絕,不啻把眾人推向死亡。而眾人竟然一聲不敢辯駁,可知眾人對迷小劍的死心塌地,最重要的是,迷小劃並非以威壓人,而是以德服人,居然令人心悅誠服至斯! 古往今來,有哪一位帝王將相馭下可以到達這一地步! 第三章群魔會 迷小劍拿出一個小布袋,放在几上。 他看著眾人,緩緩的說:「現在咱們粒米全無,樹皮草根也吃得乾乾淨淨,敵人就算不來攻打,我們也會餓死。即使是要跟敵人拚命,也得有糧食、有力氣、方才有命可拚啊,這樣下去,我們再守不了三天。」 這惡劣情勢是在座眾人皆知的,可由迷小劍親口說了出來,令眾人心頭寒得如浸冰水。 迷小劍道:「我思前想後,如今我們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王絕之實在很有興趣知道迷小劍口中的路是指什麼,情勢都到了這地步,他們還有路可以走嗎? 當然,更有興趣的是與會的眾酋。 他們目光露出熱切之色,只盼精明智慧的迷豪能夠吐出一條妙計,帶領這裡被圍的羌人逃出生天。 迷小劍卻道:「這條可行之路,其實也是死路。」他一字一字從齒縫迸了出來:「就,是,吃,人!」 這句話一出,眾人俱皆動容,心登時沉到了谷底。 城中斷糧已久,百姓早有私下吃人之舉;吃死人,也偷偷宰掉落單的活人來吃,各種的首領雖禁止,卻禁之不絕,也無法子。但他們再怎麼也想不到,吃人之議意由一向溫柔敦厚、視百姓如親子的迷小劍親口提出來! 迷小劍知道他的話對眾人造成的震撼有多大,但他仍正色道:「行軍斷糧,軍中吃人,雖是殘酷不仁,也是屢見不鮮。當日壽春一戰,晉軍堅壁清野,把沿途三百里的農民皆盡撤走,毀壞所有農田莊稼;石勒大軍所經之路,均無所搶掠,也無得食,軍中大饑,自行相食。若不是後來到了汲郡,據了襄國做為大本營,恐怕石勒一軍已經完了,也輪不到今天的威震天下。」 零吾種的酋豪麻像是老成持重之輩,深覺此計不妥,諫道:「迷豪,你口口聲聲說民心比性命更重,然人吃人之舉,乃是桀紂之道,此舉一行,恐怕民心惶惶,離散得更快啊!」 迷小劍道:「我可沒說要吃人民的肉。」 麻象不解的問:「不吃人民的肉,那要吃誰的肉?難不成吃敵人的肉?」 敵人的屍體都在城外戰場,要是出城把屍體搬回來,只怕搬不到幾步路,搬屍者也會被敵兵殺掉成為新鬼了。 迷小劍的聲音倏地變得陰森可怕,「我們吃的是將兵的屍體!他們既為軍人,便該存有為民捐軀之心,便是死了,也不冤枉。」 他此言一出,眾皆震驚。 榆卑南立刻進言道:「迷豪,此舉萬萬不可。目下將士疲憊飢餓,全賴一腔熱血跟敵人拚命,如果下了此令,軍心必定蕩然無存,天水便是再想守上一刻,也是不能!」 迷小劍道:「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言。」 王絕之聞言,心中大奇:迷小劍啊迷小劍,你素以精明仁厚聞名天下,怎地到了這個緊要關頭,居然會想出這個既殘酷、又愚笨的法子來?莫非人到了絕路時,便會發狂? 迷小劍指指几上的布袋,「我們為酋豪者,應該身先士卒,方能令百姓心服。這袋子裡有十三張紙條,拈中『死』字者,便要自刎,以肉身佈施給羌人黨的軍民。」 零霸第一個大笑起來,「妙計,真是妙計!我們為酋豪者本應身先士卒,自己先把肉獻出來,這樣一來,將士亦無人敢不服此議,就算是把他們的頭砍下來餵狗,也不會吭上一聲了!哈哈哈!」 大笑聲中,伸手入袋,拈出了一張紙條,卻是空無一字。 他哼了一哼,大笑道:「看來我零霸命不該絕,閻王爺選不中我。」接著把布袋遞給姚弋仲,「你來。」 姚弋仲在面臨生死關頭,他的手依然穩如磐石,沒有一絲的顫抖。 就在他將手欲伸入袋中時,迷小劍忽道:「慢著。」 姚弋仲的手頓住。 「刺史身負重責,明天一戰全仗於他,絕不能死。他的一分,讓我來代。而鬼池安由於防守城門,由易容代拈。」 王絕之知道鬼池安乃是廣漢羌的酋豪。廣漢羌是白馬種羌人的一支,控馬之技甲於天下,據說石虎曾在馬上與之決戰,也曾經是鬼池安的手下敗將。羌人黨中,除了姚弋仲之外,最令人頭疼的,就是這位鬼池安了。 王絕之心想:如果易容為鬼池安拈出「死」,鬼池安怎麼死得心服? 幸好易容沒有拈中「死團」。眾人心知,別人拈到白紙,自己「獻身」的機會便增加了一分,他們在戰場上雖然是百戰不折、悍不畏死之徒,可是要說死得如此輕蔑,而且死後還得給人吃下肚子,畢竟並非情所甘願的事,額角不禁流出冷汗來。 在場酋豪一個接一個的把手伸進袋中,沒有拈到「死」字,到了最後一人,那是武都一陽。 這時,布袋中應該還有三張紙條,武都一陽代表武都羌,得拈一張,其餘兩張則由迷小劍——一張是他自己的迷唐種,一張他代替姚弋仲拈的。 武都一陽伸手入袋,「迷豪,看來這肉身佈施的人,不是你,便是我了。」 迷小劍冷冷道:「你拈吧。我雖有兩枚團,拈中的機會比你多出一倍,但是拈團全憑運數,是你拈中也說不定。」 王絕之心想:到了這地步,迷小劍多半拈中死團。究竟他肚中抱著什麼念頭?如果他真的以肉身佈施給羌人,天水群龍無首,豈非垮得更快? 武都一陽笑著說:「拈團當真是全憑運數,誰拈中也說不定。」他的笑容十分詭異,似乎隱藏著什麼陰謀。 人人皆知,羌人黨中,以鬼池安最為多計,武都一陽最為老實,方才當上掌刑之職。老實的武都一陽會有何詭計? 武都一陽的手正待從袋中抽出來。 突地,一道劍光飛起,插進他的手背! 他的手上功夫何等厲害,然而竟擋不了、閃不開這一劍! 誰人的劍有這樣大的威力? 沒有劍。插進武都一陽手背的,是一根食指!能以一指之力使出快加電、銳勝電的劍法,插入武都一陽強硬的掌背的,除了易容之外,還有誰人? 武都一陽驚訝道:「為、為什麼?」 易容冷冷的看著他,「放下掌中的另外兩張紙條,每人只能拈一張。」 王絕之恍然大悟:原來武都一陽是想代迷小劍赴死,所以一拈便拿了三張,卻給易容發覺了。 武都一陽的回答,卻大出王絕之意料之外。「易容,你以為我不知道袋內的十三張紙條,全都是白紙!」 王絕之聞言大惑不解:全都是白紙,這怎麼會?那麼拈團有何作用? 易容臉色不變,驀地一掌摑在武都一陽的手背,發出轟雷似的一聲巨響。 王絕之心中喝采:好功夫!這的確是劍法,而不是掌法。他的劍法絕對在祖逖之上,怪不得能名列天下三大劍客的次席。 至於三大劍客之首,自然是謝伯。 古往今來,論到劍法,就算連袁公也包括在內,還有誰比謝伯更高! 易容這一掌拍得驚天動地,眾人以為武都一陽的手掌必定盡成糜粉,誰知定睛一看,武都一陽的手除了被易容食指刺破一個洞外,別無損傷,那個裝著紙條的面袋卻真的化成糜粉了。 最令人驚訝的是,武都一陽的拇指與食指,赫然站著一張紙條,一張空白無字的紙字! 想來武都一陽的手指本來拈著三張紙條的,易容這一「劍」,只毀碎了兩張,而另外一張卻是絲毫無損,這是何等的神功! 迷小劍道:「你們十一人俱都沒有拈中死團,而剩下的兩張紙條已毀,死團必在其中一張紙條上。」 武都一陽叫道:「不是的,餘下的兩張都是白紙!」 榆卑南大聲喊道:「迷豪,你使詐!我們全都心甘情願為你、為大家去死,為什麼你要使詐?」 迷小劍不理會他們,看著站在身旁的易容,下令道:「易容,動手!」 武都一陽是內家高手,榆卑南雖然不諳內功,卻是天生神力、嗓門特大,兩人齊聲喊起來,真是驚天動地;而迷小劍聲音虛弱細微,在他們兩人的聲音掩蓋之下,如非王絕之內力深厚,耳聰過人,幾乎完全聽不見。 忽然,大量的鮮血噴出,一條血淋淋的手臂直飛天上。 再看向迷小劍,一條左臂赫然不見了! 易容以掌劍砍斷了迷小劍的左臂,飛身接住,隨即落地,伸指封住迷小劍巨骨、大椎、乳根、不容、大包五處穴道,止住血流,伸掌抵住迷小劍的背心,真氣源源輸出。 從迷小劍下令到易容伸掌抵住他背心,不過眨眼睛時光。初時,王絕之心想莫非易容叛變,是以砍傷迷小劍?但轉念一想,立明其理,心中暗喝一聲:原來如此,好一個迷小劍! 迷小到斷臂重傷,本已站立不住,幸得易容以真氣穩住,方能勉強說話,「這條胳臂,你拿去熬場湯,分給眾將士吃。」 易容頷首道:「是!」 迷小劍喘過一口氣,又道:「我身為羌人黨酋豪,肩負十三萬羌人的性命,縱是拈中『死團』,也不能死。今日且以手臂代之,這條性命算是欠了羌人的,以後有機會,必定償還!」 他話未說完,在場眾人均淚流滿面。榆卑南大聲哭道:「迷豪,你自毀身體,這又何苦!在座眾人都願以身代你,為你捨棄性命!」 王絕之目睹這場面,也是驚心動魄,淚流不息。只有兩個人表情木然如舊,一滴淚水也沒流下來,一個是易容,另一個是姚弋仲。 迷小劍道:「傳令下去,所有將士。每日挑選出一個人,生殺其肉。一半分給將士,一半分給城中婦孺。人人均得抽團,無人能免!」 眾酋齊聲應道:「是!」 這時,突然聽到角聲響起,遠遠傳來,依然十分清晰,顯然吹角之人內力深厚,而且不止一人。 在場眾人均是身經百戰之輩,一聽便知這是鮮卑人的戰角之聲!殺聲隨著角聲一併響起,越逼越近,來得好快。 易容道:「是慕容嵬!」 武都一陽訝道:「你肯定是他?」 易容點頭,「確定是他。我在鐵雞山殺了他的『神力十三箭』,他既把族中高手挑來,想必也親身來督戰。」 零霸道:「我們雖然餓著肚子,但一直把天水城守得滴水不漏,否則敵人早攻了進來。能夠偷進城中的只有第一流的高手,鮮卑四族中,遼北宇文、代北拓跋、遼西段氏皆無什麼高手,只有慕容嵬,方有這個本事殺入天水。」 慕容嵬,是鮮卑族中武功最高、手段最辣、擁兵最多之人,麾下擁有控弦戰士二十餘萬人。他之所以當上鮮卑單于,即是手刃其親生弟弟慕容耐而得來。 鮮卑族即是戰國時的東胡,世代居於北方,秦漢之際,被匈奴一戰擊潰,逃往鮮卑山定居,此後便稱為鮮卑族,其後一支稱臣於漢,仿學漢朝風尚,流行頭戴步搖冠,代代之後,「步搖」首訛,變成了「慕容」。 逢敵手的段氏族酋遼西公段務末塵,不到二十招,以「惡音之歌」震破段時亦與段氏結下不解之怨。段務末生死後,其子匹單接位,矢志為父復仇,並聯合字文氏共抗慕容;而慕容氏又聯合拓跋氏,以二對二,在遼西、遼北並峙。 但是論到武功,慕容嵬遠遠不及他的同父異母哥哥吐谷渾。 由於父親慕容涉婦鍾愛小兒子,吐谷渾、慕容嵬自小欺陵壓迫,雖是異母兄弟,卻比同母兄弟的感情更為深厚。 一次,慕容耐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以馬鞭痛打慕容嵬,打得他皮開肉綻、死去活來。吐谷渾見狀,氣極不過,便和慕容嵬聯手,打斷弟弟的小腿。 兩兄弟闖下巨禍,知道若讓父親發覺,非被活生生打死不可。商量之下,決定遠走高飛,而且一不做二不休,還殺掉七名族人,帶走大批金銀財寶,方才逃走。若非慕容耐見情況不對,搶了一匹馬逃走,只怕也難逃毒手。 沒有人知道兩人逃到何方。據說,他們是逃到極東苦寒之地,那裡的河流在一年中有十個月是處於冰封狀態的,冷得連鼻子都能凍掉。就是在這個苦寒的地方,兩兄弟迭逢奇遇,練就了一身邪門魔功。 慕容嵬藝成之後,回到部族,其時父親已死,他雖不敢殺父,可是殺弟弟慕容耐卻毫不手軟,還把慕容耐的屍體醃成肉,強迫種人分而吃光。 奪位之後,吐谷渾甘為弟的副手。 未幾,兩人發生激烈口角,起因於吐谷渾所統御的馬匹突然失了常性,互相踐踏爭鬥,死了大半。 馬是兵士的戰車,死了大半,慕容兵力的損失也就可想而知。本來慕容嵬想發動突襲,要將段氏一舉殲滅,如今卻要擔心段匹單乘機講攻。 慕容嵬於是大怒,痛斥吐谷渾道:「馬匹應該分開飼養,你偏不這樣做。終於闖出大禍來了!」 吐谷渾反唇相稽道:「馬是牲畜,爭鬥是他們的天性,你能遷怒於人的身上?既然你這樣蠻橫無理,我只有一走了之!」 他說走便走。慕容嵬卻在事後懊悔,命心腹史那樓馮和父時耆舊一個向西、一個向東追尋吐谷渾,勸他回去。 史那樓馮快騎向西奔出一千里,終於追上吐谷渾。 吐谷渾聽完他的來意後,卻說:「當年父親占卜,卜者說慕容氏有兩子有成,其後裔繁衍昌盛、開族立名。我是庶出之子,應該由我出走,在遠方開枝散葉。這次因為死掉馬匹而出走,也是天意。」 史那樓馮道:「大都督命我勸你返歸,你若不回,我難以交代。」 吐谷渾拍拍胯下駿馬,「就連我的馬也是一心向西。你不妨試試它,如果它肯向東走,我便跟你回遼西去。」 史那樓馮派了兩千多名人馬,包圍著吐谷渾的馬,強逼它向東走。但走了數百步之後,該馬停下腳步向西悲鳴,不肯向東繼續走。 如此試了十餘次,結果均是如此。 史那樓馮歎道:「無意如此,奈何!」遂停止勸阻,回覆慕容嵬。 自此之後,吐谷渾便銷聲匿跡,無人再遇其行蹤。三十年過去了,他成為鮮卑族神一般的人物,傳說中,他的天資與武功均高出慕容嵬十倍,但畢竟那只是傳說,沒有人真正見過吐谷渾的武功。 吐谷渾不單是慕容種的神,還是整個鮮卑族的神! 慕容種和羌人黨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本來互不侵犯,如今竟然萬里迢迢親來進攻,可知劉聰、石勒必定是許了他極大好處,亦可知他必殺迷小劍的決心! 榆卑南冷笑道:「哼!慕容嵬有什麼了不起?我管教他有命來、沒命走!」一挺丈八蛇矛槍,率先走出氈帳。 勒姐、滇良、吾良三種的酋豪齊聲道:「我跟你一起去!」快步跟出氈帳。 誰都知道慕容嵬的可怕,單憑榆卑南一人,絕不是他的對手,是以三大酋豪連忙跟去助陣。此時此刻,羌人黨再損折不起任何一員大將! 迷小劍沉吟道:「慕容嵬既然敢潛入天水,就算被我們的人發覺了,也無需吹起號角,除非……除非這是一個信號,要示警給什麼人聽?」 他話聲方落,姚弋仲突然捉住易容的手腕。 易容武功雖高,可是事出突然,他猝不及防,給姚弋仲的一雙手牢牢抓住,運足全身功力也掙脫不開來。 姚弋仲的手掌赤紅,比原來的手掌縮小了差不多一半,十指深深陷進易容的手腕之內,鮮血緩緩流出,傷口深可見骨。 易容咬牙道:「赤毛鳥手!」 作說極西之國,有一座大山,山頂終年積雪,山中有長年不絕的熱泉,泉水旁有長年嫣紅的奇木樹林,林中住有一種赤毛禽鳥,身體能大能小,奇怪莫名。「赤毛鳥手」和赤毛鳥有無關係,已不可考了,多半因為使出「赤毛烏手」時手掌會變紅,而且能脹大、縮小,狀似赤毛鳥,因此得名。 姚弋仲年少時曾周遊西域,無意間學會這門絕技,仗此名揚西羌,成為羌人最負盛名的一代高手。 易容知道「赤毛鳥手」的厲害,若姚弋仲的手掌再縮,自己的手腕非給捏斷、手掌非得脫落不可,於是大吼一聲,十二成內勁齊發,以抵抗手腕傳來一圈又一圈扼緊的內力。 武都一陽等人意欲相助,卻不知應該相助哪一方——姚弋仲固然是先出手的人,可是說不定易容是奸細,姚弋仲只是受了迷小劍所囑,先發制人而已。 卻聽得迷小劍長歎一聲,語重心長的說:「姚弋仲,你一直忠心耿耿為羌人黨盡心盡力,為什麼今天要背叛於我?」 姚弋仲冷然道:「石勒親口答應,只要把你的首級獻上,解散羌人黨,便饒了這裡十三萬羌人的性命。」這話說得平平穩穩,依然一絲感情也沒有。 接著,他平淡的語氣居然帶著一絲淒傷之色,「別怪我沒給你活命的機會。為什麼剛才依不答應我的奇計呢?你答應了,我便不用殺你,也能救回十三萬羌人的命了。」 眾人這才知曉姚弋仲就是背叛者,紛紛掏出兵刃,同時往姚弋仲身上招呼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地面「轟」他一聲,爆了開來,一個人飛身出來,手中的刀便往迷小劍砍去。 王絕之見狀,躍出木箱欲相救,誰知那人一刀砍向迷小劍,另一手卻射出三柄短刀,朝王絕之的面門而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王絕之跟蹤的人。 他進人氈帳之後,便躲在地面暗格,伺機暗殺談小劍。王絕之來時雖然沒見到他,他卻知道王絕之躲在木箱裡,是以下手狙殺迷小劍之際,同時射出三柄飛刀,阻住王絕之相救。 王絕之見到此人的刀法,肯定原先所想,「你是石蔥!」 石蔥,原名陳聰,羯人,因犯了皇帝劉聰的名諱,於是改名陳蔥。他是石勒麾下的勇將,自弱冠開始,跟隨石勒已有十多年,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立功無數。石勒一則為了攏絡這員悍將,二則為了向三軍宣示,勇武殺敵者,必有重賞,於是賜陳蔥姓「石」,並授以石家神刀。除了石勒、石虎和石勒的兒子石弘之外,唯一懂得石家刀法的人,便是這位石蔥了。 王絕之適才在茅舍見到石蔥掠過,一來見他身法步姿類似石虎。不免生了狐疑之心,二來天水城中全是饑民,哪有這麼高大粗壯的漢子?心下懷疑便尾隨追了上去。 石蔥這區區三刀,自然殺不了王絕之,所以石蔥也不指望這三刀能殺得了王絕之,他此舉是為阻止王絕之救迷小劍。等王絕之伸指彈開三柄短刀,已遲了一步,來不及救迷小劍。 迷小劍眼看長刀襲體,竟然沒有閃避,因為他根本不懂得武功! 名列天下兩位大英雄之一、與石勒齊名的羌人酋豪迷小劍,竟然不懂得武功! 王絕之初見迷小劍時,就是因為看出他不懂武功,才會大為驚奇,然而後來見到迷小劍的氣度、行事,這才明白他能成為舉世佩服的大英雄,連王璞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也不惜為他背叛殺胡世家,實有道理! 而這位絕世無雙的大英雄,眼看便要被石蔥一刀分為二了! 武都一陽等人眼睜睜看著迷豪就要遭人所殺,心中大憤,欲回身相救,可是攻向姚弋仲的招式已遞出了一半,卻哪裡能回得過招來救迷小劍? 姚弋仲早料到眾人會出手相攻,雙手依然緊扣易容的手腕,驀地反腿踢出,空中頓時出現漫天腿影,隱隱帶著千軍萬馬般的蹄踏之聲。 這正是草馬谷、三元洞、大明上帝君的不傳絕技——天馬腳。 一百年前,大明上帝君全家為羌人所殺,他獨赴絕域,力戰西羌數十高手,苦戰了十日十夜,終於脫力而死,然而臨死之際,他用一記「馬行天空」踢穿了赤亭羌酋豪姚黑龍的胸口,從此「天馬腳」名震天下,不過,秘笈卻落赤亭羌人的手中,變成姚家的不傳絕技。大明上帝君如果泉下有知,絕學竟然為敵所用,必定會死不瞑目。 姚弋仲這記後腿踢上,有如萬馬行空,力道無與倫比,功力在昔年的大明上帝君之上。他熟知來攻六人的武功,自己也許會中上一招半招,卻至少能殺傷三人以上! 這些人雖然是他出生入死的夥伴,但他向來翻臉無情,要殺同生共死的夥伴,絕對不會眨上一記眼、皺上一根眉毛。 姚弋仲是一個做事乾淨徹底、絕不回頭的人。據說,他拔一朵花,必會連根拔起;殺一個人不是穿心、便是破腦,確定對方真的死了,方才罷手。 所以,當他前一刻還是羌人黨的人時,盡心為迷小劍出計、甘願脫褲受刑、甚至如果拈中了「死團」,也是死無怨言;可是當他聽到慕容嵬的鮮卑號聲,瞬間便背叛了羌人黨,而且背叛得很徹底,完全不顧以往的情誼。 就是不同意他的做法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一位人物、一位漢子! 然而,姚弋仲這記無所不摧的天馬腳,竟然踢空了。 而石蔥劈向迷小劍的必殺一刀,也劈空了! 原來千鈞一髮之間,易容手臂橫揮,以姚弋仲的身體使出一招「玉女穿梭」劍式,將石蔥撞飛五尺,那一刀使劈不到迷小劍身上。 在手被緊握住的情況下,易容居然還能使出他的易容神劍,以姚弋仲的身體當劍,攻擊敵人,可謂奇幻莫測到了極點! 石蔥和姚弋仲一個身軀強健,一個內力渾厚,這一撞完全損傷不了二人。 反而易容強運真氣使「劍」,用力抵抗姚弋仲的內力便變得稍弱,再也抵擋不住「赤毛鳥手」的陰邪內勁。 姚弋仲悶哼一聲,正欲運功捏斷易容的手腕,捏斷這位一代劍豪的手,絕世無雙的易容神劍便再也無緣復睹人間,這時,姚弋仲看到了半空飛來的一掌。 這一掌看似平淡,卻蘊含沛然莫衛的內力,姚弋仲不是撤身後退以避開這一掌,就是騰出雙掌,合雙掌之力,方能擋住這攻來的一掌,再不就是捨棄自己的性命,也要廢了易容的手。 不用說,這發掌之人就是王絕之。 姚弋仲當然不會用自己的命去搏易容的手,也犯不著試圖接王絕之的強橫掌力,只有選擇撤身後退。 王絕之救了易容,問道:「你沒事吧?」 只見易容一雙手腕鮮血淋漓,傷口深可見骨,這雙手就算沒廢,也得好一段日子不能使用武功。但他的右手仍緊緊握住迷小劍的左臂,似乎這條胳臂已與他的手掌連結成一體,除非他的手腕真的斷了,否則迷小劍的左臂永不分身。 易容道:「王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只要你能做到,易容死也甘心。」 不待易容說出所求何事,王絕之便慨然道:「放心。我王絕之就算丟掉性命,也會保護迷小劍的周全!」 易容道:「多謝王公子大恩。」身子一旋,轉向姚弋仲。 他的手腕雖不能動,可是手臂能,他的手臂運動,使出劍法的「砍」字訣,一招「鳥類遮日」,雙臂幻化成朵朵烏雲,往姚弋仲頭頂砍下。 姚弋仲高舉手臂,一雙本已比常人大的手掌突然脹大一倍,易容的「鳥類遮日」,一劍、二劍、三劍、四劍、五劍、六劍、七劍、八劍、九劍、十劍,全部砍在他的手掌。 易容硬拚十招,扯動傷口,鮮血急速湧出。他咬牙忍痛,單腳直踹,穿過幾面,再提腳運勁,以腳使幾,以幾做劍,使出一招變幻莫測的「葉公好龍」來。 傳說葉公子高以好龍聞名天下,家中雕樑窗扇,貼滿大大小小的龍。天龍得聞此公傾慕自己,便下凡去見葉公,天龍把頭探進窗內,拖尾曳於堂中,葉公嚇得奔跑退走,臉色慘白若紙。 易容這記「葉公好龍」,幻化的劍光不下於千百點,卻全是虛招,真正的殺招是在其後的全力一劍之上。他以腳使長達十尺的長几,使出這變化莫測的「葉公好龍」,這份修為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姚弋仲面對無數虛招,猛地一個轉身,雙腿踢出,正是天馬腳——馬以後腿踢入,是以天馬腳亦必須背部示敵,方能發揮最大威力,端的是一門奇詭絕倫的武功。 然而他以實招來對付虛招,豈不是會擊空,必得大大吃虧不可。 誰知,「砰砰隆隆」之聲連響,腿幾支碰,幾面裂成碎片。易容使腿的功力畢竟比不上姚戈件,被震得向後連退數步,口中鮮血狂噴,但他的手依然緊握著迷小劍的手臂不放。 姚弋仲目光銳利,一看便知易容這招「葉公好龍」虛實互換,將先頭的虛招變成實招,因以硬破硬,一舉將易容震成重傷。 王絕之一瞥形勢,武都一陽六人纏住石蔥,大佔上風,心道:「姚弋仲功力強橫,易容雙手廢了,不是他的對手。」於是長嘯一聲,正欲出手相助,制住姚弋仲。 誰知一陣長笑聲自外面傳來,緊接著一道劍光連人飛進,勢道駭人,來人顯然是一名劍術高手。來人是名中年男子,一臉儒雅,王絕之一見他的容貌,脫口叫道:「劉琨!」 劉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是漢朝中山靜王劉勝的後人,算是先前的皇室貴胃。 他在青年時,便與祖逖結交,天天切磋劍術,後來甚至結義成為兄弟。那時兩人同被共寢,睡到中夜時,聽到戶外雞鳴,祖逖便將他踢醒,兩人拔劍起舞,七年從不間斷,創出了許多套高深精妙的劍法來。 劉琨後來當了并州刺史,屢次與石勒、劉曜的軍隊大戰,互有勝負。這幾年間,晉京被圍,朝中大將死傷凋零,劉琨遂升任司空,都督並、翼、幽三州,他本到鮮卑拓跋氏結盟,然而拓氏內鬥不息,再與段匹單結為異姓兄弟,共抗劉聰、石勒。年初,晉陽失守,劉琨一軍成了孤懸西北的一支恢復大軍。 劉琨一至氈帳,哈哈大笑道:「慕害老怪,我比你快了一步!」 另一道猶如金鐵交鳴的怪聲桀桀響起,「也快不了許多。」 聲到人到,一名高鼻深目、膚色奇白的鮮卑人大步穿過氈帳。他從帳壁走入,不用割穿帳布,帳布卻被他撐穿了一個人形洞孔。這份魔勁,委實駭人!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鮮卑慕容族的酋豪,「萬毒魔人」慕容嵬——他號稱「萬毒」,卻不懂得使毒,萬毒指的是他的心胸,比任何毒功還要厲害。 劉琨佔了先到一步的優勢,進入氈帳,略一打量形勢,說道:「慕容老怪、石蔥,石勒答應我們,誰殺得了迷小劍,并州之地便歸誰有!」劍尖一抖,七朵劍花往迷小劍身上點去。 他和石勒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因與段匹單結交,也和慕容嵬不知打過多少場大架,此番與這兩名生平大敵暫且偕手合作,自是為了利益,這證明了石勒許他的好處極大,也證明了他必殺迷小劍的決心。 慕容嵬反正是遲了一步,不跟劉琨爭快,反而放慢腳步,魔爪緩緩遞出,心想:王絕之在迷小劍的身旁,他此來天水是為了運送糧食給迷小劍,想來不會坐視迷小劍被傷。劉琨你這一劍,保需阻礙王絕之一阻,我這支七陰魔爪便會捉過迷小劍的咽喉,也不用太大力,輕輕一捏,便可捏斷迷小劍的咽喉,讓他一命歸天。 王絕之看見劉琨朵朵劍花襲來,連刺胸前九處穴道,劍法之高,比之祖逖也差不了多少。然而最難應付的還是後頭慕容嵬的那支魔爪,爪招只出了一半,陰寒之氣已然森森襲來,令人寒毛直豎、血管似欲凝結;就算擊退了眼前兩人,還有剛剛回過氣來,準備再攻的姚弋仲! 要說單打獨鬥,王絕之絕不畏懼任何一人。要是以一敵三,王絕之縱然明知不敵,也躍躍欲試,然而此時兵凶戰危,只怕不到十招,迷小劍便會丟了性命。 王絕之不敢遲疑,氣運丹田,十二成內力澎湃擊出,喝道:「跟你們拼了!」 劉琨只覺一股勁風撲面,身上衣服似欲向後飛走,連肌肉也被這股勁風壓得凹凸不平。但他在軍中二十年,歷經無數次戰役,不知遇過多少險境,他是遇強越強,長劍運足內力,連揮數十下,欲以四十年苦修的深厚內力,割開勁風,與敵人硬擠! 誰知硬拚之下,對方內力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看王絕之,卻只見到他的背影。 他剛才虛晃一招。騙倒劉琨和慕容嵬,乘機背起迷小劍,飛也似的跑出氈帳。 劉琨跺腳道:「追!」 慕容嵬、姚弋仲身子一閃,先他一步,追出氈帳。至於石蔥,急出六刀,逼退六大酋豪,閃身竄出氈帳,也只比劉琨遲上一步而已。 武都一陽等人連忙追出。 「石蔥,有種的別走,繼續跟老子大戰六百回合!」 「姚弋仲,你背叛羌人黨,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零霸卻沒有追出去,托起易容的身體,問道:「你沒事吧?」 易容滿口鮮血,剛才他在手腕受傷之下,與姚弋仲硬碰一腿,內臟已給震傷。他淡淡道:「死不了的,救迷豪要緊。就算拚了這條命,也不能讓迷豪死在這群魔頭的手裡!」 他的手,還握著迷小劍的胳臂! 第四章血戰! 王絕之才出氈帳,便見到榆卑南等四大種酋,手持兵刃追了過來。 剛才他們與慕容嵬等人打了一場,殺掉跟隨慕容嵬的三名鮮卑高手,卻讓正主兒衝出包圍。他們的輕功遜於慕容嵬一籌,此刻才追了上來。 王絕之一見他們,大喜道:「慕容嵬、姚弋仲、石蔥、劉琨正追上來,快擋住他們!」 誰知榆卑南滿面怒容,大喝道:「你是什麼人?竟敢擄走迷豪,我跟你拚命!」奮起神力,丈八蛇矛槍便往王絕之胸口刺去。 王絕之伸手捉住槍頭,張口正欲分辯,然而兵凶戰危,哪容得他有說話的餘地?勒姐、滇良、吾良三個酋豪揮舞兵刃又往他身上狠狠攻來,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們不要命,王絕之可是要命的。 更何況,王絕之也不能下重手傷了他們,因此在縛手縛腳之下,數招過後,竟然落了下風。 迷小劍低聲道:「大家住手!王公子是……自己人。」說完這句話後,便暈了過去。 他畢竟是一名不懂武功的人,身體原本就很虛弱,加上斷了一臂,失血太多,而且又經歷了眼前許多驚心動魄的變故,身心再也撐不住,終於暈了過去。 四名酋豪聽見迷小劍的話,不約而同硬生生收回招式,齊聲道:「什麼!?」 「啪啪」兩聲,榆卑南摑了自己兩巴掌,便欲跪下向王絕之謝罪,突然發出一聲驚叫。 原來這麼一耽擱,慕容嵬、姚弋仲、石蔥、劉琨已然殺到! 慕容嵬最快,桀桀笑聲中,魔爪已然遞到了迷小劍的背部。 王絕之揮掌硬接,只覺一股陰寒之氣自掌心逼來,以他的內力之強,也不由得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冷笑道:「好霸道的魔功,但還奈何我不得!」 掌心吐勁,將慕容嵬震退三步。 慕容嵬才退,姚弋仲、石蔥、劉琨三個人驚天動地的殺招卻已攻至。 這四人均是當今武林頂尖的高手,向來只有被人圍攻,別說是四人圍攻一人,便是兩人圍攻一人,也是未曾有過的事。今天若是他們與王絕之決戰,也只會以一對一、單打獨鬥,絕不會四人聯手。然而現在他們要殺的是迷小劍,此舉關係到整個種族的生死榮辱,個人的名聲身份,只有暫且擱在一邊。 四人各出奇招,誓要殺掉迷小劍才甘心! 姚弋仲、劉琨、石蔥三人合擊,威力何等巨大,即使是像石勒或是鳳凰夫人那種高手中的高手,也得退避三分,何況是有傷在身的王絕之? 王絕之無力硬拚,施展「易步易趨」,有驚無險地避開了三道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的殺招。然而慕容嵬的魔爪早在一旁等候,他獰笑著一爪抓向迷小劍的下陰。這是陰險之極的一記狠毒招數! 王絕之避開三大高手的聯手一擊,已然使盡了全力,如果這一爪是抓向自己,還可傚法當日對付連三滔時,以內力縮進下陰,硬挨這陰毒一爪。可是,慕容嵬抓的不是他,是迷小劍! 這時武都一陽等人也已追到,見狀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前相救,然而他們相距太遠,根本來不及擋下這必殺的一爪? 只有榆卑南!他的文八蛇槍有一丈八尺七寸一分長,長臂奮力揮出,堪堪抵著慕容嵬的手臂! 慕容嵬無奈,只得變招抓住槍頭,但這樣一來,魔爪便抓不著迷小劍的下陰了。 榆卑南救了迷豪,心中一喜,得意道:「剛才我早說過,要殺迷豪,先得打死我榆卑南!」 慕容嵬因榆卑南攪局,而喪失殺迷小劍的機會,回頭再看王絕之,已然逃得不知去向,於是將一腔怒火盡洩於榆卑南的身上,咬牙切齒道:「剛才本豪急著去殺迷小劍,無暇跟你們四人較量,你以為本豪真的怕了你?」手上一運勁,榆卑南的槍頭霎時化成糜粉。 榆卑南料不到對方魔功竟如此厲害,大駭失色,魔爪已然遞到面門。 危急之間,榆卑南只來得及往左一避,但一陣寒意直逼左肩,冷得入骨入肺,這條左臂就此廢了。 榆卑南一身武功,全在一根蛇矛槍之上,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然而近身短打卻非他所長,碰著慕容嵬這等絕世高手,處處受制於人,連擋上一擋的本事也沒有。 眼看慕容嵬只需再一招,便能將他置於死地。 在場諸豪之中,以武都一陽和勒姐種酋豪無疆武功最高,分從左右來救,一使繩環,封住慕容嵬的攻勢;一使短戈,逕挑慕容嵬的咽喉。 慕容嵬瞥見姚弋仲、劉琨、石蔥三人隨尾追向王絕之,唯恐殺迷小劍之功被三人所奪,不願再與諸豪糾纏,語氣森冷的說:「本豪趕著殺迷小劍,算你們三條狗走運,姑且多留你們數天性命!」 語畢,身形直挺挺向前仆倒,武都一陽和無疆的攻擊雙雙落空。慕容嵬利用向前仆倒的勁道急速滑地而行,猶如有一匹看不見的快馬橫曳著身體,閃出兩人出手所及範圍,彈起身子,朝著王絕之逃跑方向追去。 武都一陽和無疆見他身法詭異,相顧駭然。但迷豪仍在險境,不能不追,兩人只得硬著頭皮,挺起兵刃追去。 榆卑南一身橫練武功,練得銅筋鐵骨,輕功卻不怎樣,不過他的嗓門卻是最大,揚聲喊道:「刺史,不必追上迷豪,咱們先合力宰掉這鮮卑老鬼,打發一名敵人再追過去。」 原來他剛才出了氈帳迎擊慕容嵬,並不知道姚弋仲叛變之事,還以為姚弋仲追著王絕之是為了保護迷小劍。 王絕之一向認為易步易趨是天下無雙的輕功,而在琅琊王家之中,也沒有人的輕功比他更高了,所以他的輕功毫無疑問也是天下第一——他從來不是一個謙虛的人。 當然,王絕之並沒有跟天下所有輕功高手都比過輕功,鳳凰夫人、葛洪、石勒,或者傳說中的軒轅龍、謝伯假使仍然未死,輕功是否高過王絕之,誰也不知道。 不過,就算他背著一個人,像慕容嵬、姚弋仲、劉琨、石蔥這樣的高手,也是萬萬追趕不上的;何況,逃跑畢竟比追趕容易得多。 王絕之在曲折的窄巷裡左一拐、右一轉,沒多久便擺脫四人的追趕,鬆下一口氣來。 他放下迷小劍,查看迷小劍的傷勢。只見迷小劍氣若游絲,若不好好休養歇息只怕再也撐不了多久。 王絕之焦急莫名,想找一名路人相助,然而這一帶空蕩蕩的,十室九空,看來居民不是死光了,就是正在前線作戰,所以這裡半個人也沒有。 他把掌心按住迷小劍頭頂正中的百會穴,生怕迷小劍虛弱過度,不敢猝然將真氣輸入,只敢徐徐的輸送,保住迷小劍的心脈。 王絕之明知此舉只能保住迷小劍性命於一時,過不了多久,迷小劍終究還是會死,然而到了這個地步,能多拖一時便一時,什麼也顧不得了。 忽然見到有兩人走進巷口,王絕之大喜,正想揚起叫他們相助,忽然呆住。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慕容嵬和劉琨! 王絕之反應極快,抱起迷小劍,便朝小巷的另一邊出口竄去,但甫起步,驀地又停住腳步。 小巷的另一邊也出現了兩個人,是姚弋仲和石蔥! 石蔥嘿嘿笑道:「王絕之,看你還往哪裡走!」 慕容嵬桀桀怪笑道:「王絕之,你以為在小巷裡跟我們捉迷藏很聰明,可借你不知道天水是赤亭羌的大本營,姚弋仲早把天水城的地圖獻給了石勒,石勒又給了我們,我們對於這裡的地形。比你熟悉百倍,你又怎能逃出本豪的掌心呢?若是你仗著高超的輕功,筆直逃跑,我們反倒追不上你哩!」 王絕之氣得差點吐血,但他臉上仍不動聲色,冷冷道:「你們就一起上吧。我雖贏不了你們四人,但是殺掉一人來當墊背的本事還是有的。不怕死的,就上來吧。」 他這番話絕非空言恫嚇。琅琊狂人王絕之的能耐武林皆知,他要跟一個人同歸於盡,這是誰也不敢不相信的事情。 慕容嵬乾笑兩聲,「嘿嘿,你以為你這麼說,我們便怕了你?」他口氣雖硬,卻也不敢動手,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 劉琨拿著長劍,緩步上前,說道:「王絕之,我們都是漢人,漢胡不兩立,你何苦為一名胡人捨命!只要你放下迷小劍,離開這裡,我保證沒有一個人會攔阻你。」 王絕之冷冷回道:「『漢胡不兩立』,說得好!那你又為何先與段匹單結盟,助他討伐慕容嵬。復又與石勒合議來殺迷小劍?」 慕容嵬道:「你少挑撥離間!我們在此之前,曾對天發誓,在天水城中,暫且放下前帳不算,王絕之,你這番扇風功夫,可不管用!」 劉琨默然半晌,說道:「王絕之,你說得也有道理。」反手一劍,刺進慕容嵬的胸膛。 慕容嵬的武功不在劉琨之下,但他一心一意防範王絕之這名生平大敵,不敢稍有鬆懈分神,而忽略了一旁的劉琨,以至於中了這記暗算。 他捂著胸口,一雙碧目圓瞠似欲吃人,「劉琨,你背信棄誓,不怕天誅地滅、五雷轟頂嗎?」 天誅地滅、五雷轟頂,不消說必是他們起誓時的誓詞。 劉琨淡淡的說:「我們的確立過誓不算舊帳,可是你首先背信,偷偷摸摸派出神力十三箭,意圖殺害我的結義兄長祖逖,這筆卻是新帳。舊帳不算,新帳可不能不算。」 慕容嵬狂吼一聲,伏地而倒。 石蔥托起單刀,嚴陣以待,「劉琨,你是打算不守信約,幫助王絕之來對付我們羅?」 他估量眼前的情勢,這一位二對二,將是非常難打的一仗。 姚弋仲的武功雖然深不可測,但王絕之豈是易與之輩?劉琨成名多年,劍術之高,人所皆知,尤其適才殺傷慕容嵬的那一劍,不論是在招式、力道、火候上已臻化境,功力只會在已之上,不會在己之下,絕對是一名難以應付的對手。自己跟姚弋仲聯手,未必勝得了王絕之和劉琨。 然而迷小劍重傷昏迷,這塊肥肉近在眼前,捨不得就此白白放走,因此這一仗,非戰不可!! 劉琨搖頭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豈有反口之理?我剛才劍刺慕容嵬,是報他暗算我義兄之仇;至於我答應刺殺迷小劍,那是決計不會反悔的。」 受傷的慕容嵬本來伏在地上,此時突然躍起,飛身越過牆頭,身形倏忽不見。 石蔥見到慕容嵬居然有力氣逃跑,不由嘖嘖稱奇:此人的魔功果然有幾分門道,中了劉琨一劍,非但沒死,依然健步如飛。單是這身手,已勝我一籌了。 劉琨見狀卻不以為奇。他是光明磊落的漢子,雖然以牙還牙,慕容嵬暗算祖逖,他便暗算慕容嵬以報,但故意一劍刺歪,沒有當場殺了慕容嵬。然而慕容嵬不知劉琨有意放他一命,以小人之心相度,先詐死、再伺機逃跑,真的是小人作為。 石蔥聽見劉琨的話,喜道:「劉司空一言九鼎,真英雄也!我們便一同出手,把這兩名小子的頭顱砍下來!」 劉琨卻道:「不成!」 石蔥變色道:「為何不成?」 「述小劍的頭顱只有一個,我和姚弋仲均想得之,以獲得石勒答應我們的承諾。這頭顱究竟要由誰來砍,倒真的是煞費思量了。」 他適才之所以劍刺慕容嵬,一來可報祖逖遇襲之仇,二來也少一個爭奪迷小劍人頭的對手,三來慕容嵬反覆無常,陰險無比,萬一自己在此役受了傷,必會遭他毒手,乾脆先下手為強,方為上策。 石蔥正自躊躇,卻聽得姚弋仲說:「我說你先。」 劉琨哈哈大笑,「姚弋仲,好一個如意算盤!你是想讓我和王絕之拚個兩敗俱傷,你好坐收漁翁之利。」 姚弋仲冷道:「既然如此,那我先也成。」說完便欲上前挑戰王絕之。 石蔥見兩人相持不下,連忙道:「兩位不必爭執。只要你們盡力殺掉迷小劍,我可以保證,大將軍許你們兩人的好處,誰也不會短少了。」 姚弋仲斜睨著他,「你能保證?」言下之意,是指石蔥身份太低,不足以保證此事。 石蔥聞言,心中又氣又怒,但臉上卻不動怒色,吶吶道:「這個嘛……」 不理石蔥兩人,劉琨手中長劍一指,攻向王絕之,喝道:「王絕之,看我破你的易學神功!」 他口中雖說是為了石勒所許的好處,實則內心深處,卻是不欲與胡人合攻漢人,是以搶著出手,但這份深意,在場無人能夠明白。 王絕之見這一劍變幻無定,不知劍刺往何處,心中不禁暗讚:素聞此人劍法獨步遼西,段匹單若非有他相助,早讓石勒打垮了,今日一見,果非虛言。 他瞧清楚劍勢來路,本欲以更強的內力將之逼開,誰知一提夏氣,胸腹舊創一陣劇痛,原來先前連番惡戰,把剛剛結了疤的傷口又扯裂了。 劉琨的劍已然襲體,王絕之一掌依然拍出,卻是全然提不起內力,就是算擊中劉琨,對他來說也不痛不癢,但劉琨這一劍卻非把他刺穿一個大窟窿不可。 就在劍尖相距王絕之的胸口一寸,劉琨突然撤劍,劍走三步,掌中劍猶如風怒號般朝王絕之狠劈下。 他剛才劍下留情,饒了王絕之一劍,如今卻傾全力攻擊王絕之,豈非矛盾? 其實是因為王絕之的掌力厲害,劉琨明知他這一掌不含內力,也不敢讓王絕之的手掌碰到身體。 王絕之暗呼:「僥倖!他只需再前進半尺,此刻我已一命歸天了。」 他恐防別人乘機傷害迷小劍,雙腿不敢稍移半步,使不了神奇的易步易趨,又不敢再度強提內力,以免觸動傷口,只得使出易學神功中的「坤」卦,雙手或抑或拔、或動或化,盡使以力制力、以柔化剛的功夫,解去劉琨狂風似的勁劍。 不過在重重制肘下,王絕之漸居下風,逐漸招架不住劉琨的凌厲劍招。 劉琨明知王絕之傷疲交集,故意使用大開大合的劍招,每一劍均招沉力厚,逼得王絕之非硬接不可。王絕之卸解不盡劉琨劍上蘊含的內勁,每接一招,身上傷口便濺出鮮血。 一旁的石蔥瞧得目眩神迷:劉琨的劍法固然犀利,但王絕之的每一招、每一式,俱都封住劉琨的劍法,處處料敵機先,可惜受傷之後,出招太慢,反而受制於劉琨的劍法之下。看來不出五十招,劉琨便能將他殺於劍下。 劉琨少年時與祖逖同床共寢,一起切磋研習劍術,兩人劍術所走的路子均是從軍中衝鋒陷陣、廝殺磨練得來,有五六分相近。王絕之曾與祖逖交過手,略知祖逖的武功路數,加上他聰穎過人、舉一以三,也能猜到劉琨的劍法之三四。 饒是佔了這種便宜,但他畢竟太過虛弱,雖知其招式卻無法破其劍,猶如一名黃口小兒,雖知拉熟硬弓可以正中鷂之法,然而無力拉弓也是枉然。 再過十餘招,劉琨半轉身,劍鋒向上,往前直推,正是一式「弓步推劍」。 他這記劍式雖妙,可是王絕之一眼便看出其破綻在於肘間的清冷淵穴,伸出食指疾點。 劉琨的劍招強勁,看似只攻不守,其實暗中保留三分勁道,以防王絕之突然反攻——對付王絕之這樣的高手,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乃見王絕之這一指軟弱無力,心中大喜:「你武功雖高,受傷之後,畢竟不是我的敵手。我也毋需殺你,只要廢了你的一條右臂,迷小劍的首級便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弓步推劍」加緊削出,便要把王絕之的右臂齊肩削下。 誰知王絕之那一指突然快了十倍,偏生劉琨求勝心切,劍招剛好使盡,給王絕之點中手臂。長劍脫手。 王絕之剛擊退劉琨,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卻又「呀」地一聲叫了起來。 因為這時姚弋仲、石蔥兩人同時飛出,同時出手! 石蔥手中長刀急展而出,劈的不是迷小劍,而是王絕之!因為王絕之武功如此之高,難得見他有難,絕不能容他活過今天! 姚弋仲的身法比石蔥更快——他是羌人的第一高手,在戰場上,石蔥敗在他手下至少有三次。石蔥的刀才剛揮出,他的爪已到了迷小劍的脖子。 這爪比迷小劍的脖子還要粗大,一爪下去,迷小劍鐵定頭頸斷裂、身處異處。 姚戈件做事一向徹底,背叛也會背叛徹底,殺人更是殺得徹徹底底,絕不容對方有一絲一毫的活命機會! 王絕之欲救迷小劍,也已無從,他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劉琨在長劍脫手後,左袖裡驀然竄出一輛短劍,射進王絕之的盤骨,將他針在牆壁。 劉琨久歷戰陣,怎會不多備一柄劍,以為近身肉搏之用? 王絕之被釘在牆壁,本已夠糟糕的了,更糟糕的是,石蔥的刀正向他的頭砍過來,看來這次他非但保護不了迷小劍,連命也得丟在這裡了! 姚弋仲對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加上他眼觀七路、耳聽八方,附近沒有一個人可以救得了迷小劍,他這一爪必定可以要了迷小劍的性命。 八方就是四方加上四隅。四方即是東、南、西、北,四隅就是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一個人背後不能長眼睛,眼觀七路就是極限,耳倒是能夠聽到八方,姚弋仲耳聰目明,也算是一代高手的了。 然而,還有一方他不能顧到的,就是上方! 一頭鷹隼凌空撲下,鷹喙猛啄姚弋仲頭頂的百會穴,奇快、奇準、猶如武林高手。 這頭「武林高手」的鷹,自然是英絕! 但如果以為英絕可以阻止姚弋仲殺迷小劍,那就錯了。姚弋仲的武功已經列入絕頂高手之列,比諸王絕之、祖逖、石虎、張賓不逞多讓,遠在劉琨、石蔥、慕容嵬之上,羌人黨所以在群敵環伺之下,仍屹立不倒,有一半是出自他的功勞,以易容武功之強,也栽在他的手裡,可知其犀利。 英絕一喙攻來,姚弋仲單爪抬起,卻未出手,勁力已發,英絕登時被震開丈外。 然而此時忽覺右爪一疼,偏了一偏,抓不著迷小劍的脖子。 姚弋仲一看,赫然發覺右腕竟被一條黃狗牢牢咬著不放,他雖沒有練就一身銅筋鐵骨的外家硬功,但既是塞外羌人,飽歷風霜戰陣,早就皮堅肉厚,尋常猛獸頂多只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口子,然而這條狗數寸長的白牙,竟然完全陷入自己的手臂,似是身負內力的高手一般。饒是他深沉不露,見此等詭異情況,臉上也不禁變色。 一舉偷襲得手,自然是皇甫一絕。 它一直伏在英絕的背部,姚弋仲雖將英絕逼開,它卻乘勢跳下鷹背,出其不意的咬中姚七仲的手臂,救了迷小劍一命,立下奇功。 第五章頭不可不叩 卻說石蔥揮刀欲殺王絕之,眼看將要得手,「錚」的一聲,長刀竟被盪開。一看擋架之人,卻是劉琨。 石蔥忍著怒氣道:「劉司空,你為何相救這小子?」 石勒早年殺戮甚盛,後來先是張賓教他籠絡民心,再來則是佛圖澄勸他皈依向佛,方才減少殺戮,改行仁政。然而石虎、石蔥依然蠻性未改,殺人不眨眼,如果阻止石蔥的不是鼎鼎大名的劉琨而是別人,以他的脾性,早就把來人大卸八塊了。 劉琨右手持著一柄短劍,抵住石蔥的刀,原來他左右袖中,均藏有短劍,真不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柄劍。他道:「我來是助你殺掉迷小劍,但我可不容許你殺掉一名漢人。」 石蔥獰笑道:「你不容許我殺掉一名漢人,那我亦不在乎多殺一名漢人!」 唰唰唰唰,上下左右連劈四刀,全往劉琨砍去。 他從剛才劉琨與王絕之過招間,見劉琨劍法精奇,是名勁敵。然而剛才一場激戰,想必內力消耗不少,不趁此良機消滅這一員漢人猛將,更待何時?以姚弋仲的武功,要對付那兩頭畜生是綽綽有餘,迷小劍必死無疑,他還是專心殺掉劉、王這兩名漢人的大高手,更對石勒有利。 只聽得「啵」地一記悶響,姚弋仲輕輕一掌,便擊碎了皇甫一絕的頭蓋骨,登時腦漿四濺。 姚弋仲擊斃皇甫一絕,改掌為爪,直抓向迷小劍的脖子,跟剛才使的招式一模一樣。他已下定決心,一定要用這一招殺死迷小劍。 可惜,姚弋仲這一爪,居然又落空了。 迷小劍亦突然在他的眼前消失! 姚弋仲抬頭一看,迷小劍已然身在半空,英絕的雙足緊緊抓住迷小劍的兩條大腿,正在振翅奮飛。迷小劍的身體雖然比英絕大上一倍有餘,然而英絕修練過武功,奮力拍翅之下,居然越飛越高,雖然爪足扣得迷小劍的大腿太緊,以致鮮血淋漓,然而迷小劍這條將進鬼門關的性命,畢竟又拾了回來。 然而,剛才英絕還在十七、八丈外,就算再多生一副翅膀,也無法在剎那間飛來救走迷小劍啊! 原來是王絕之! 王絕之死裡逃生,才喘過一口氣,又見迷小劍遇險,然而自己的身體還釘在牆壁,不能動彈。人急智生,他伸手抓起迷小劍的身體,盡提其氣,將迷小劍用力往上拋,大聲叫道:「英絕,接住!」卻連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他這一拋已耗盡全身真力。丹田沒氣,自然叫不出來。 英絕極通靈性,雖然聽不到王絕之的叫聲,一見迷小劍的身體凌空飛出,立刻疾速飛翔,及時抓住迷小劍的雙腿。 王絕之強提真氣發力,全身傷口劇痛,猶如萬刃加體,痛得險些暈倒。此刻他只見眼前滿天星斗,什麼人影統統瞧不見,姚弋仲是星星、石蔥是星星、劉琨是星星、迷小劍和英絕也是星星,腦袋混亂一片,啥也想不到了。 石蔥和劉琨交手七招,眼角餘光瞥見迷小劍這「煮熟了的鴨子」真的「飛」走了,不禁同時停下手來,面面相覷,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沒有一個可以把半空中的「熟鴨子」拉回地面。 這時忽聽有個女聲冷冷道:「你殺了皇甫一絕,我就算拚了命,也要你的命!」 來人站在巷口,一臉冷漠,不用猜自是英絕和皇甫一絕的主人——絕無艷。 當日一戰,絕無艷為羌人黨所救,帶到了天水城內。她曾多次向易容提出要見迷小劍,始終未獲應允。最後一次,差點要拍「地」大罵了——本該是拍桌子的,但是天水城物資匱乏得連張桌子也沒有。到了今天,甚至連易容的人也沒有見著。 絕無艷是何等執拗之人,她見不到易容,乾脆自己四處尋找迷小劍,她靠英絕和皇甫一絕的幫助,沒花多少工夫,便追到這裡來了。 姚弋仲也不理睬絕無艷,只是緊盯著半空中的迷小劍,沉思該用什麼方法,才能讓他掉下來。 絕無艷雖然恨極了姚弋仲,但她也不是傻子,身為羌人,在很小的時候就已聽聞姚弋仲的厲害,當然不會蠢得貿然上前挑戰,徒送死而無功。 她手上握著一柄形狀奇特的彎刀,緊盯著姚弋仲,思索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殺了他為皇甫一絕報仇。 石蔥見到迷小劍被救走,也無心再跟劉琨打下去,收刀道:「人重鷹輕,這鷹抓不了迷小劍許久,必然下地,咱們追上去,看它挺得了多久!」 他無心戀戰,劉琨可是有心得緊,冷笑道:「你想追上去,可以,先吃我一劍再說。」手中短劍疾刺向石蔥。 石蔥舉刀擋架,叫道:「劉琨,你要打架,我隨時奉陪,只是正主兒未死,咱們先辦好正事,再拚個你死我活還不遲。」 劉琨道:「你想殺我,還想要我跟你合作?別囉唆了,咱們哥兒倆先大戰三百回合,你若能保得住性命,再去追殺迷小劍吧。」 他邊說邊迅速揮動手中劍,一劍緊接一劍,石蔥手忙腳亂的抵擋劉琨凌厲的攻勢,哪還有半分餘力追殺迷小劍?口中只哇哇叫道:「劉司空,萬事以利益為重,別逞一時意氣,先殺迷小劍要緊……」 劉琨的武功本來勝過石蔥一籌,跟王絕之打過一場後,力氣減弱幾分,此消彼長之下,本該與石蔥打得難分難解、不過千招不能分出勝負才對,然而石蔥心不在戰,一個失神,小腹給劃開一道約七寸長的口子。 石蔥被這一劍傷得非輕,劇痛之下,反而激起他的獸性,迷小劍也不顧了,揮動長刀狂劈而下,先將眼前之人斃於刀下再說。 噹噹噹噹當,刀劍交擊了不過五式,突然頓住。 劉琨只覺一陣大力湧來,朝旁邊跳開數步,待看清來人容貌,不覺一呆,冷冷道:「姚弋仲,你也想來淌這渾水?」 姚弋仲捉住石蔥的右腕,使他無法發招,「你們要分出生死,也不必忙,先逃出這裡再說。」 劉琨轉頭一看,只見絕無艷身旁多出了兩個人,左邊是武都一陽,右邊卻是零霸。 石蔥冷笑道:「就憑他們三人也想攔住我們?看我一個人,不用一百招……」 他邊說邊舉起被姚弋仲抓了又鬆開的手腕一看,只見五條指痕深陷,不禁駭然,後面的話登時說不下去了。 姚弋仲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天水雖然被圍,但他們要調動三千、五千人手來把我們砍成肉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話聲方落,劉琨、石蔥便聽見大批人馬合圍的腳步聲,面色不禁一變。 石蔥身經百戰,多歷變故,雖處於包圍之中,也不失鎮定,眼珠子一轉,說道:「我們有人質在手,根本不用怕他們人多。」 橫刀架在王絕之的頸項,大聲向武都一陽道:「速速讓路放行,否則教這小子人頭落地!」 他見機極快,此刻形勢逆轉,已不求殺迷小劍,只求脫身保命了。 武都一陽哈哈笑道:「你以為拿刀架著這個漢人小子,我便會饒了你的性命?這個姓王的只是為我們送糧食的,卻連糧食也丟了,害得天水城裡十萬羌人要餓肚子,我恨不得把他的腦袋砍下來,以洩心頭之憤,你來砍他,倒省了我的一把功夫。」 石蔥心中暗忖,這也是實情,武都老鬼之前和王絕之連面也沒有見過,怎會為了他而放過我們?這個算盤可打得大錯特錯。 他的心雖弱,口中可不肯示弱,刀鋒陷進王絕之的脖子半寸,「你倒試試上前一步,看看我宰不宰了他。」 武都一陽索性不理會石蔥的威脅,逕自轉向姚弋仲說:「刺史,我們明白你只是為了保護羌人的性命,一時糊塗,才會做出背叛迷豪的事來。你曾經為羌人立下那麼大的功勞,每個羌人都記在心中,不敢或忘。人誰無過?只要你及時回頭,我可以保證,自迷豪以下,十二種羌人都歡迎你,決計不會存任何計仇之心。」語帶殷切,雙目滿是期許之色。 劉琨、石蔥以為武都一陽該對叛變的姚弋仲恨之欲其死才對,誰知竟然反其道而行,不咎既往,反而邀他回巢,豈非咄咄怪事? 然而劉、石二人都是有勇有謀之人,回心一想,立明其理。 姚弋仲是羌人的第一高手,麾下的赤亭羌人數超過四萬,此刻羌人黨正值風雨飄搖,如果姚弋仲一走,恐怕會分崩離析,天水再也無法多守一刻。縱使他們再恨姚弋仲,也非得放下仇恨,邀他回巢不可。 石蔥心想:如果是我,便不計前嫌,先跟姚弋仲共抗強敵,待打退敵人後,再來過橋抽板、秋後算帳,把這個叛徒千刀萬剮,方能洩得了心頭之恨。 姚弋仲搖頭道:「武都,你的好意,姚弋仲心領了。你該知道我的為人,一旦決定,便永不回頭。」 絕無艷看見姚弋仲執迷不悟,居然心中暗自歡喜。姚弋仲背叛迷小劍,殺了皇甫一絕,她對他恨之入骨,生怕姚弋仲重返羌人黨,和武都一陽握手言和,那要殺他更是難上百倍。只是她向來冷漠沉穩,不屑出言挑撥,只是旁觀兩人的對話。 武都一陽道:「刺史,你最好再仔細思量,別逼我殺你!」語氣趨硬,正是軟硬兼施之舉。 姚弋仲聞言面無懼色,「你要殺我,請便。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我已不忠於迷豪一次,可不能再失信於石勒!」 武都一陽還待再勸,只聽身後一人道:「你不用再勸了。我從父許他的條件,是你們想不到的,人為權死,鳥為食亡,他寧願以命相搏,也不會再回羌人黨。」 話才說完,一道長虹從天而出,直飛半空,割斷了英絕的頸項。 事出突然,眾人俱感驚愕。 英絕經過絕無艷四年多的日夕教導,練過內功,不是那麼容易被傷,只是它身重不過二、三十斤,抓住一名百斤重的大人,仗著內力,雙翅不停拍打,方才勉強飛在半空,根本無法像平時一般飛翔雲端。這一刀來勢快絕,抓著迷小劍的英絕連閃都來不及閃,鷹頭已被切了下來。 英絕既死,無頭鷹身與迷小劍的身體迅速往下墜,眾人正自驚愕間,那人已然越過武都一陽的身後,飛身往上撲,接住了迷小劍。 這人身材魁梧,眼光懾人,赫然是石虎! 武都一陽看見迷小劍落入石虎手中,心中不禁扼腕:原來石勒除了石蔥、劉琨、慕容嵬之外,還派了石虎來!唉,我早該想到,姚弋仲、慕容嵬、劉琨是何等人,怎會聽從石蔥的指派?石勒定然另外派了大將親信,只恨我竟然沒有想到! 石蔥見到石虎,大喜道:「大哥,你來得正好。如你晚來一步,恐怕我們都沒命了。」 石虎抱著迷小劍,第一件事竟然是向劉琨恭恭敬敬的叩了三記響頭,恭聲道:「石虎叩見劉司空。」 他這突兀的舉動,在場之人居然無人引以為怪。 十三年前,石勒戰功初成,其母和從子石虎仍住在故鄉武鄉,後來武鄉失陷,石母和石虎落入字文鮮卑人的手中。 劉琨得知此事,率領一小撮軍隊,親手劍殺一百七十名字文戰士,救出了石氏祖孫,並把他們送到葛陂交給石勒。 石勒自然知道劉琨的心意,遣人回覆口信道:「你雖對我有救母之恩,但是軍國之間無私情可說。我已決定要投效匈奴漢王,閣下不必勞心了。」 雖然如此,石勒也算是欠了劉琨一個人情。是以這十三年輾轉交戰,石勒始終對劉琨手下留情,劉琨以一支孤軍獨存於西北群胡環伺之間,豈出無因? 石勒欠了劉琨一個人情,但對石虎而言,卻是欠了劉琨一條命——如果沒有劉琨的相救,他早已讓字文鮮卑的人給殺了! 是以石虎見到劉琨非得必恭必敬叩頭謝恩不可。 這裡眾人均是消息靈通之士,早知道劉琨和石虎這段過往,是以見到石虎向劉琨叩頭,一點也不以為奇,反覺理所當然。 劉琨上前一步,伸手示意石虎站起來,說道:「你我是敵非友,對敵時互相攻殺也不用之客氣,這個頭大可不必叩。」 石虎站起身,搖了搖頭,「石虎和司空在戰場上對陣時,互相廝殺不用客氣,這是自然的,石虎若要砍下司空的頭,也是毫不猶豫的事。然而見面時這個頭,卻仍是不得不叩。」 劉琨說道:「說得好。」遂不再言語。 石虎走到石蔥身前,說道:「放了他。」 石蔥不解的看著他,「為什麼?」 「王絕之是我的好朋友,放了他。」 石蔥好不容易才把王絕之這塊肥肉放在砧板上,怎肯輕易放手?分辨道:「王絕之武功高強,今日若縱虎歸山,他日必會成為無窮的後患。」 石虎沉下臉來,一雙虎目盯著石蔥,石蔥嚇得心頭一震,再也說不下去,只好放開架在王絕之脖子上的刀,冷哼道:「哼,算你走運!」 突地發出一聲長笑,王絕之出手如電,捉住石蔥的手腕用力一轉,「喀吧」一聲清脆響聲,石蔥的手腕應聲而斷,緊接著大腿處傳來一陣劇痛。 在傷了石蔥之後,王絕之的身形迅速一閃,人已在一丈開外,大聲道:「石將軍,多謝你念著故人之情,開口救我一命!」 轉頭對劉琨道:「也多謝劉將軍救命之恩。」 他其實受傷不輕,不過佯裝傷得更重,好像連動也不能動的樣子,等待機會制服姚弋仲——在他心中,石蔥不足為懼,劉琨和自己半敵半友,也不算是真正的對手,可怕的只有姚弋仲一人。 然而變生多端,先是武都一陽出現,形勢逆轉,他只需想法子逃出就可以了,姚弋仲、石蔥、劉琨三人自有武都一陽及大批羌人對付,心中只是思量:有什麼方法可以助劉琨殺出這裡呢? 誰知石虎突然來到,一舉扭轉情況,以高超的武功殺英絕,捉迷小劍——如果王絕之沒受傷,倒還可以阻止他,如今卻是萬萬不能了。 王絕之忖度情勢,他熟知石虎的武功,心知迷小劍落到石虎手上,想救回來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對石蔥下重手來洩憤,先逃出石虎掌勁的範圍再說。 石蔥猝不及防中了重招,不由得單膝跪倒在地。 他自懂事以來,歷經大小無數戰役,不知受過多少重傷,就算是讓敵人砍上十刀,也不會哼上一聲,更不會跪倒在地,只是這次他的大腿插著一柄短劍,卻是任何硬漢也不得不跪下來。 這柄短劍原來是釘在王絕之的盤骨,王絕之在扭斷石蔥的手腕後,再以快絕的手法拔劍、插入石蔥的大腿,再使出易步易趨的身法,飄然逸走。他的手法快得讓石蔥看也看不清楚,便已斷腕傷腿。 石虎語帶譏諷道:「現在你該知道,琅琊狂人王絕之並不是你這種料子所能應付的。」 石蔥是張賓的人,是以石虎一向與他不和,見到石蔥出醜,反倒幸災樂禍起來。 第六章搶花轎的惡霸 武都一陽朗聲道:「石虎,你已遭我們團團包圍,速速將迷豪放下,倒還可以考慮饒你不死,否則萬箭穿心,後果自負!」他知道對方四人中,以石虎為首,是以對他說話。 他此言並非恫嚇,此刻在牆頭、兩邊巷口,少說也有三、五百名弓箭手,他們手中的強弩已拉開滿弦,箭頭瞄準四人,石虎等人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躲開漫天箭雨的射擊,就算他們擊倒所有弓箭手,但團團圍住這裡的羌兵還不知有多少,這一仗,石虎連一分的勝算也沒有。 他這話說得甚妙,武都一陽無言以對,王絕之卻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石虎一手抓住迷小劍,一手抓住英絕的無頭屍身,雙臂一分,便把英絕的爪扯出了迷小劍的大腿,鷹爪彎曲如鉤,深入腿肉,卻沒有帶出半條肉來。 這一手巧勁使得輕描淡寫,看似平凡,王絕之是識貨之人,拍掌叫道:「好功夫!」 石虎拋開英絕的屍身,瞅了迷小劍一眼,皺眉道:「從父吩咐我必須把這小子活生生帶到他的跟前,如今他卻半死不活的,似乎再也捱不了一時半刻,看來只好耗掉一些內力,先保住他的命才成。」 他盤膝而坐,一掌按住迷小劍頭頂的靈台穴,另一掌按住迷小劍背心得風府穴,「姚刺史,我要以內力保住你前任主子的命,你可得為我護法,免得這群不識好歹的蕪人上前騷擾,害死迷小劍不打緊,害我被從父斥罵,那可就不行了。」 眾人聽見石虎此言,懼感震驚,此人忒也膽大妄為,囂張到了極點,在敵人重重包圍之下,竟然要以內力為迷小劍延命,簡直視在場所有羌人、弓箭如無物。然而石虎要相助的人正是迷豪,眾人哪裡敢吭上半句,阻止半分? 姚弋仲忽道:「慢著!石虎,先前石勒要我們殺了迷小劍取得他的人頭,此刻你卻要救迷小劍的性命,究竟哪句才是真話?」 「我從父改變了主意。現在他想見一位活生生的羌人黨酋豪,跟迷小劍談上一會兒話。一個人頭,無論保存得多好,恐怕連說一句話,也是不可能的吧。」 姚弋仲道:「石勒要跟迷小劍說多少話,這我不管,只是我若沒有取得迷小劍的人頭,就得不到他先前承諾我的東西,石虎將軍,你倒說我該如何做?」 石蔥冷笑道:「只怨你剛才武功不濟,辦事不力,無法殺了迷小劍,否則此時業已大功告成,就算大將軍改變主意,派大哥來救迷小劍,也來不及了。」 石虎雖然對他多加譏諷,但他一向畏懼石虎,是以依然尊稱石虎大哥。 姚弋仲盯著石蔥,目光帶著不屑,「我想你該弄清楚兩件事。」 石蔥問道:「哪兩件事?」 「第一,我雖沒本事殺掉石虎、劉琨和你三人,可是要殺迷小劍,只怕你們三人合力,也未必保護得了他。」 石蔥道:「哼,迷小劍死了,你也豈不是要死!」 迷小劍死了,羌人必定發狂進攻,他們四人一個也活不了! 姚弋仲冷冷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你認為我怕不怕死?」 武都一陽見姚弋仲此話,連忙道:「刺史,別逞一時意氣,迷豪對待羌人恩重如山,千萬殺不得!」 他熟知姚弋仲的性格,也不以死相脅,因為姚弋仲是名悍不畏死的人物。 的確,赤亭羌的酋豪姚弋仲即使是名叛徒,或是詭計多端的陰謀者,也絕沒有人認為他是一個怕死的懦夫! 石蔥不甘示弱道:「你說了一件事,那第二件事情呢?」 姚弋仲冷道:「第二,就算我殺不了迷小劍,要取你的性命,可是易如反掌。」 石蔥嗤鼻道:「哈哈,易如反掌?你倒不妨試試看。別人怕你,我石蔥可不怕你。」 石虎喝道:「石蔥,住口!」 石蔥立刻閉上嘴巴,盯著姚弋仲的目光裡,充滿了挑戰。 石虎對著姚弋仲朗聲道:「刺史請放一百二十萬個心。如果沒有你的鼎力相助,我也擒不著迷小劍。我石虎代從父向你保證,我把迷小劍帶離天水後,便立刻退兵,並支持你在西羌之地,成立羌人之國,絕不食言!」 武都一陽和零霸這才明白,為何心高氣傲的姚弋仲會應承石勒背叛迷小劍了。 姚弋仲加入羌人黨,是欲成立羌人之國,這番石勒便是許了姚弋仲立國,而且,就算羌人黨就是成功立國,姚弋仲只不過是個功臣,但如今姚弋仲卻可成為開國君主,這是何等的誘惑! 石虎故意把這話大聲說出來,正是為了瓦解羌人黨的軍心——他帶迷小劍出城,眾人就可以活命,還有多少人再有鬥心拚死搏殺他? 王絕之疑惑萬分:石勒花了許多功夫阻止迷小劍成立羌人之國,如今他卻支持姚弋仲立國,豈非自相矛盾? 石勒這麼做究竟是何道理? 武都一陽和零霸卻是心下忐忑:果然是妙計!石勒縱然把羌人黨盡數殺光,也不過殺了十三萬人,西陲的羌人少說也有三、四百萬,滅了一個羌人黨,說不定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出現,倒不如支持姚弋仲成立一個羌人之國以做緩衝,讓我們羌人自相殘殺,他反而可以高枕無憂,把攻打我們的兵力調回南方,全力撲殺江左的司馬氏,就算日後姚弋仲的赤亭羌再反他,石勒也可應付得了。 王絕之想不通石勒的用意,而武部一陽和零霸一想便知,倒非他們比王絕之更聰明,只是他們日夕在政事、軍事間打滾鑽營,日思夜想的就是這等縱橫聯合、詭橘奸詐之事,而王絕之卻是一介狂士,在江湖閒雲野鶴,想及的自然差了一籌。 姚弋仲點頭道:「你這樣說還差不多。好,石虎,我便信你一次。」 石虎轉頭對劉琨道:「劉司空,我向你保證,一個月之內,我從父必將并州歸還於你,今後半年不加相襲。當然,你我身為敵國,遲早必得消滅對方,因此半年之後,我會不會把并州奪回,並把你殺掉,那就很難說了。」 劉琨含笑道:「說不定是我把你殺掉,收復整個中原呢。」 石虎搖頭道:「憑你?只怕還沒這個能耐。」 他自恃甚高,劉琨雖然是他的恩人兼戰友,說話也不留半分情面,尤其在這等關係羯人面子的對話,更不能在氣勢上落了半點下風。 劉琨聞言默然半晌,才道:「我的確不是石勒的對手,就算是你,我也未必鬥得過。只是天下漢人何其多,如果漢人聯合起來,便是胡人滅種之時。」 石虎嗤道:「別作夢了,漢人分崩離析,各自為政,能聯合起來嗎?你的結義兄弟祖逖籠絡江右連環塢也有七、八年,和玫可有睬過他半句?如果和玫早跟祖逖聯手,七個月前的秦嶺一戰,戰敗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他,淮河兩岸只怕早已回到司馬氏的手中了。」 劉琨無法反駁他的話,長歎道:「石虎,你說得對,你贏了。」 石虎道:「武都一陽,如果你想要迷小劍快點死的話,就叫手下放箭吧。」說罷,也不理武都一陽的回答,逕自把真氣輸送迷小劍體內。 此時,四週一片死寂,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因此讓石虎的真氣走岔,連累了迷小劍的性命。 過沒多久,迷小劍的呼吸漸漸粗重,石虎累得滿頭大汗,收掌後撤。 以他的武功,就算跟一等一的高手決鬥三、五百招,也不會累成如此,可以想見迷小劍傷勢之重。 王絕之忍不住插口道:「迷小劍除了需要內力之外,更需要的是食物和一位大夫。」 武都一陽會意,可是現在天水城中哪有食物?不過他倒是一位多傷成醫的大夫,說道:「石虎,准許我上前查看迷豪的傷勢,成不成?」 石虎點點頭,「我正想請武都酋一看。」 武都一陽上前檢視迷小劍的傷口。 脈搏,再掀起眼皮細細查看,臉上神色越來越沉,終於眼角沁著淚水,哽咽道:「迷豪……」 眾人看見武都一陽的樣子,心知不妙,很多人禁不住失聲哭了出來。 石虎微歎道:「迷小劍斷臂本來是皮肉之傷,只需及時止血,丟不了性命的。可是他多日未曾進食,身體虛弱到了極點,接著又被各位爭來奪去,到了這個地步,生機差不多完全斷絕,我只能以內力暫時護住他的心脈而已,再過一會兒,他還是會死的。」 武都一陽忽然後退五步,生怕石虎捉住他做為人質。他拭乾淚水,大聲道:「石虎,迷豪既死,你亦不能活命,預備為迷豪殉葬吧!」 他正待下令放箭,石虎冷冷道:「此刻迷小劍還有一絲生機,如果你不快點讓路,讓我去找大夫,迷小劍便真的沒救了。」 武都一陽道:「石虎,你想以此話脫身,卻騙得誰來?迷豪的傷勢已然回天乏術,就算是醫神來到,也未必有十足把握能治好,何況是你找的區區大夫?」 更何況,醫神雖有起死人、活白骨的扁鵲手段,然而殺他父親的正是迷小劍的大伯、迷唐種前酋豪迷國,醫神很不得把迷唐種人殺光殺絕才甘心,就算他在天水,也是萬萬不肯為迷小劍治傷! 石虎道:「除了醫神,還有一個人能治得了迷小劍的傷。」 武都一陽冷笑一聲,「石虎,別吹牛了,世上若還有可以醫治迷豪傷之人,我就向你磕一百個,不,一萬個響頭!」 石虎道:「武都酋,你莫非忘了我從父的麾下有一位叫佛圖澄的神僧?」 人人均知石勒軍中有一名叫佛圖澄的大和尚,法力通神,傳聞說得玄之又玄,簡直把他當成神仙。雖然沒有人見過佛圖澄治病,可是說他的醫術堪比醫神,卻是沒有人不敢不信。 石虎不理眾人,退自抱著迷小劍,大步離開。 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來,誰也不敢阻攔,包括絕無艷在內——石虎殺了英絕,姚弋仲殺了皇甫一絕,絕無艷與他們兩人誓不兩立,可是目前的情勢看來,找石虎報仇等於送掉迷小劍的命,她怎能殺! 武都一陽眼巴巴的看著石虎離去,突然面色大變,飛身上前。 姚弋仲比武都一陽更快,先一步截住石虎,厲聲道:「石虎,你竟敢騙我!你說過立刻撤兵,不會攻入城中,再傷害一名羌人的!」 只見一列武士正迎面奔來,至少有兩、三百人。看他們的樣子,一個個臉圓肉厚、精壯如牛,顯然伙食甚佳,一看就知不是天水城的羌人。 王絕之心道:「莫非天水城已然失陷,石勒的軍隊殺了進來?」 石虎也感到疑惑不已,待看清楚來人的臉貌,說道:「姚弋仲、武都一陽,你們睜眼看清楚,他們都是漢人,不是我家的軍隊。」 武都一陽喝道:「石虎,你在玩什麼把戲?派這群漢人攻進天水,有何陰謀?」 石虎苦笑道:「我也不知我有何陰謀,我根本不知這群漢人是何方神聖。」說到這裡,卻似乎認出了這群的其中一人。 王絕之比他更早一步看到,那人混在人群中,穿著的勁裝,顯得毫不起眼,但王絕之一看他嘴巴重新鑲上的金牙,要想不認出此人是誰也很難。 這人正是金王之王金季子! 此時,武都一陽也認了出來,「金季子,你終於來了!」 他跟金季子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老主顧,這次跟金季子的交易,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金季子本來混在人群當中,見到武都一陽,方才越眾而出,高聲叫道:「武都老頭,糧食帶到,幸不辱命。」 他頓了一下,又道:「貨已運到,請支付餘款,共黃金三萬三千兩,銀貨兩訖!」 武都一陽聞言又驚又喜,「糧食不是已被慕容鬼的神力十三箭以火箭燒光了嗎?怎麼你居然……」 金季子得意洋洋的說:「一個惡霸糾眾去搶新娘,搶到了花轎,新娘卻不在花轎內,那是什麼原故?」 武都一陽搖頭道:「別賣關子了,我猜謎最不成的。」 金季子看見王絕之臉露微笑,知他已然心下雪亮,笑道:「王公子,你來說吧。」 王絕之道:「因為那時花轎還沒到達女家,尚未接到新娘啊。」 武都一陽更是一臉的莫名其妙,「這跟糧食有什麼關係?」 王絕之道:「惡霸搶了花轎,新娘在哪裡?」 武都一陽愣愣的回道:「當然還在家中等候了。」 王絕之大笑道:「正是如此!神力十三箭燒掉的只是空空如也的『花轎』而已,真正的『新娘』,還在金季子的手裡。」 金季子朝王絕之豎起大拇指,表示他猜得不錯。「我故意差遣王公子運糧,引開敵人的耳目,自己則率領兩百五十五名身手矯健的好漢,每人背負百斤糧米,延北路攀山涉水而至,終於及時趕到。」 他這番話,卻是漏了一點:王絕之一行人之所以會被人發覺行綜,卻是他有心通風報訊,誘使敵人全力進攻,以分散注意。 他原以為王絕之必死無疑,誰知王絕之竟然活著,也頗感奇怪,不過,他心中的詫異並沒有在臉上顯現出來。 王絕之自然也想到這一點,不過他生性豁達,也不覺惱怒,只在心中暗罵:老狐狸,我揍你一頓,你卻推我去見閻羅王,真是一報還一報,永遠也不肯吃虧,果然是生意人。 他語氣淡然的說:「燒糧車時,我瞥見車內空無一物,已然起疑心,想不到金季子果然另有計謀。」 武都一陽縱聲大笑道:「諸葛孔明有空城計,金先生這條空車計倒也不遜於先人。」 石虎、姚弋仲、劉琨、石蔥不知何時,已然走得不知所蹤。 風中傳來一陣熟飯的香氣,眾人全都餓久了餓瘋了,此時嗅到飯香,不禁精神一振,饞涎欲滴,有些人已禁不住朝香氣來源飛跑去。 金季子道:「我們行囊有限,每人只能帶上七十斤糧食,是以只帶稻米,其餘粟、麥、面、稷、肉一概不帶。我們知道大家餓得凶了,所以早在入城之後,就把糧米卸下交給鬼地安,此刻飯應該煮熟了。」 武都一陽神色黯然的說:「如果迷豪早知糧米即將運到,他便不用自斷一臂了。唉!如今天水幸保無恙,他卻是生死未卜,真是令人擔心。羌人千年以來,才出了這樣的一位大英雄,誰道便這樣殞落了。」想到這裡,心中一酸,登時沒有吃飯的心情了。 眾羌人在零霸的安排下,魚貫走往吃飯去了。 王絕之打了個呵欠,說道:「好倦。」居然在路上睡著了。 他的肚子自然是餓的,然而比起餓瘋了的羌人來說,不啻是小巫見大巫,此際又傷又疲又痛,倒是先睡一覺,養養傷要緊。 第七章吃雞 王絕之這一覺睡得很酣。 據說,一個受了傷的人要治療傷勢,睡覺比吐納打坐、輸入真氣有效得多。而王家易學神功的精華亦在於「自強不息」四字,自強者,不需以他力強行施之;不息者,無斷續也,忽緩忽急、一曝十寒,醒時運功而睡時散功,反而有礙天道。 他本該睡得更久,卻給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了。 或許,這不能算是聲音,只是一種從耳朵傳來,很沉重、很沉重的感覺,像有十萬人聚集在一起,卻偏偏什麼也聽不到。 王絕之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奇怪的聲音。 此時已是深夜,陝甘一帶的地勢高,抬頭可見星光。黑夜的邪惡襯托這陣怪聲,尤覺恐怖。 王絕之發覺身上蓋著一條破舊的棉被。這裡日熱夜寒,早晚冷熱相差甚大,想來羌人不欲他睡覺時著涼,悄悄為他蓋上的。 他按捺不住好奇,翻身而起,悄悄的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他的盤骨雖然中了一劍,但幸好沒有傷及筋脈,他以單足著力,雖然身法不若以往俐落,依然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走沒多遠,見到聲音來源,立即恍然怪聲何來,心中卻泛起更多的疑問。 繁星點點,只見大片空地上黑壓壓坐滿了羌人,怕不有十幾萬人,每人身前放著一隻碗,面露悲憤,緊緊閉著嘴唇,靜得啞雀無聲。眾人屏息靜氣,連呼吸聲也聽不見,只是慢呼慢吸,不免露出輕微的振動之氣,十餘萬人同時振動,怪不得王絕之「聽」到聲音了。 高台上坐著十三個人,正是十一位酋豪,加上易容,另外還有一名女子,卻認不出是誰。由於她實在瘦得厲害,連年齡也看不出來,只知約莫是十八到五十左右吧。 易容雙手裹著白布,白布上猶有幾點殷紅血色,不知他那雙手能否復元如初,再使出名震天下的絕世劍法來? 他們身前放著十個大鐵鍋,幾乎比人還高,鍋下火光熊熊,柴火燒得正旺,鍋中不停冒出熱騰騰的蒸氣。 王絕之心下奇怪:他們究竟在幹什麼?莫非這是羌人的祭神儀式?怎地沒有聽說過? 高台上的十一名酋豪,為首一人身高不到五尺,正是廣漢羌的酋豪鬼池安。他不發一言,挈出一柄短刀,反手持著。 所有在場的羌人也紛紛掏出短刀,除了台上那名女人外,自十一名酋豪之下,人人手上均有刀。 驀地,鬼池安用刀在臉上劃了一記,鮮血滴入鍋中,武都一陽、零霸等十名酋豪跟著照做,也用刀劃傷自己的臉,鮮血緩緩滴進十個大鍋。 至於台下群羌,亦以刀尖劃面,鮮血滴在自己面前的碗內。 王絕之知道這是羌人習俗,叫做「抹面」,大凡有親人死亡,均會自割面部,以示哀傷。看見這個情形,他靈機一閃,心下震動:莫非……莫非迷小劍死了? 抹面後,眾羌人拿著碗,輪流到鍋中舀一碗滾湯的水,一口喝光,人人神色哀傷,有的更是流下淚來。 王絕之心想:「看他們這傷心的樣子,迷小劍定已死亡無疑。只是那十鍋熱水又是什麼意思?」想及自己拚命保護迷小劍,而迷小劍卻仍難逃一死,不禁惻然。 忽聽得身畔一人低聲道:「那十鍋熱湯是劃碎了迷小劍的手臂,用以熬成的肉湯。一條手臂煮成的十鍋湯,自然清如白水,一點肉湯味也沒有。」 王絕之不用抬眼看,也知來人是絕無艷。 在聽了她的話後,他頓然明白羌人為何一臉悲傷的喝湯,不禁歎息道:「湯味雖淡如白水,但喝在這群熱血羌人的肚裡,卻不啻熱辣的熱酒,燃燒起他們的悲心和雄心。」 絕無艷幽幽道:「是的,迷小劍的手臂,已給他們喝進肚裡了。」 王絕之問:「迷小劍死了?」 絕無艷搖頭,「不。」 王絕之鬆了一口氣,「他沒有死?」 絕無艷也搖頭。 王絕之見狀,一頭的霧水,「他究竟死了,還是沒有?」 絕無艷尚未回答,忽聽得鬼池安朗聲道:「迷豪此刻仍在敵營,生死未卜。他對我們恩重如山,甚至不惜斷了自己的手臂,來給我們填肚子,這份恩情,我們就算上刀山、下油鍋,也是無法償還的。」 眾羌人本來一直寂靜無聲,聽了這番說話,卻響起一陣陣的哽咽低泣聲來。 鬼池安又道:「咱們喝過了迷豪的手臂煮成的湯,代表向天發誓言,如果迷豪不幸歸天,咱們拚了性命,也要和石勒、石虎、石蔥、支雄、慕容嵬、劉琨、還有該千刀萬剮的叛徒姚弋仲,拚個你死我活,為迷豪報仇。」 羌人眾口齊聲道:「是!」 前一刻還是靜如深海,突然十餘萬人齊聲應和,這一呼端的是驚天動地,饒是王絕之之內力深厚,也不禁心一動,側頭看向絕無艷,發現她臉色慘白,連忙伸手握住她的掌心,一道內力輸了過去,絕無艷方始回復鎮定及冷漠。 鬼池安恭聲道:「迷夫人,你有什麼話要說?」 那女子走上前,緩緩說道:「多謝大伙對我夫郎忠心耿耿的關懷。我身為迷豪的妻子,當然希望他無恙歸來,但縱使他不幸身亡,也希望大家別意氣用事。迷豪以前常常對我說,自己一人的性命事小,整個羌族的興亡事大,絕不能為了一已之私,而讓整個羌人黨的事業……」 絕無艷道:「她便是迷小劍的妻子,先零種的大美女先零曉衣,現下她瘦了,容貌看不出來,如果照她以前的樣子,羌族中只怕有一半的人傾倒在她的裙下。」 王絕之問:「那另一半人呢?」 絕無艷冷冷的說:「另一半人是女人。」 王絕之道:「你明知道迷小劍已經娶了妻子,還來天水找他?」 絕無艷瞟了他一眼,語氣淡然的說:「他娶了妻子,並不代表我不能找他。」 王絕之啞口無言,忽然想起迷小劍的妻子名叫先零曉衣,不知跟先零走有沒有關係? 他的注意力回到高台上聽得先零曉衣繼續道:「我希望大家冷靜下來,就算迷豪真的不幸身亡,千萬不要為他報仇,應該以整個羌族的大事為重,保留羌人黨的實力,貫徹迷豪的心願。」 鬼池安、武都一陽聽見先零曉衣這番與已相反的言論,卻是不發一言,連眉毛也沒有挑動半根。 絕無艷低聲道:「呸,假惺惺,不要臉。」 王絕之道:「怎麼說?」心下暗忖:先零曉衣是你的情敵,自然是說她的壞話了。 絕無艷道:「姚弋仲叛變,如果迷小劍死了,鬼池安便順理成章成為羌人黨的酋豪。他大權在握,不知道會有多樂,自然不希望羌人黨為迷小劍報仇,削弱了實力。也不知他用了什麼甜口滑舌,慫恿先零曉衣這賤女,讓她說出這番不要臉的話來。」 王絕之微笑道:「你平時寡言冷漠,但這番話卻說得既快又激動,看來在你的心中,還是愛著迷小劍。」說完這句,他忽然有種酸溜溜的感覺。 絕無艷臉色一變,神色極是古怪,驀地拂袖而去,半句話也沒留下。 王絕之不知該不該追上去,只是咕咕道:「就算給我說中了,也不該一句不吭就走了,真是個怪女人。」留在喉嚨沒吐出來的一句是:怪不得迷小劍不要你。 羌人喝了湯,三三兩兩陸續散去,卻是散得井然有序,想來目前天水之圍雖已解去,但敵人尚未撤去,仍得嚴加戒備不可。 人群自王絕之身旁走過,突然有人出手,抓住他背後的大椎穴! 事出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而且王絕之受傷後,反應稍遜,竟然中招。 來人既能偷襲到王絕之,其武功之高可想而知,王絕之要想反擊,只有使用最毒辣的招數,方才能擺脫對方。 然而大椎穴受制,上半身酸麻無力,次佳的方法,莫過於一記反撩陰腿,痛擊對方的下陰。 不幸的是,王絕之的大腿受了傷——幸好的是,一個人有兩條腿。 但沒有一腿支撐受力,另一腿也就出得不夠快、不夠重,只踢出一半,就被對方的腳尖重踢中後膝的委中穴,膝蓋登時一軟,跪倒地上。 對方手法甚快,乘勢抓住他的足踝,將王絕之的左腳反拗抬高,猶如歇子翹尾一般。 至此,王絕之已完全受制,任由對方要宰便宰、要割便割,宰割後要蒸、烤、燒、煮悉聽尊便。 天下聞名的王絕之,莫非就此遭殃,連殺已者也不知道就不明不白的死掉? 背後那人沉聲道:「你服不服?」 王絕之歎道:「我服了。」 到了這步田地,讓人家制得五體投地,他還能不服嗎? 背後那人道:「你既然心服口服,那我便宰了你吧!」 王絕之苦笑一聲,「那天我痛揍了你一頓,一報還一報,被你宰掉那是理所當然的事,甭客氣,拿刀便宰吧。」 背後那人忽地笑了起來,「琅琊狂人果然是耳力聰敏,冠於天下,聽便聽出是我了。」 王絕之笑道:「也不是什麼好耳力,你抓住我的練金子,非但快燒焦了我的大椎穴,整個背部也給你的熱勁炙得出汗,熱得比南方的炎夏還要難受,除了你金季子之外,還有誰會這樣的武功來?」 到了這地步,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王絕之笑著續道:「北方的冬天苦寒刺骨,若哪天你的買賣失敗,家財盡散,不妨去找劉聰,用這一招為他驅驅寒,也不失為餬口養妻的生計。」 金季子冷冷道:「你儘管談笑吧,反正你也笑不久了,你辱我如此之甚,我絕不容你再活下去。」 王絕之道:「我替你引開石虎、殺胡世家、鮮卑四族,讓你穩穩當當的使一招暗渡陳倉,把糧食運來天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金季子道:「王絕之,你是向我求情?」 王絕之笑道:「我不是向你求情,只是說出你心中想要我說的話而已,其實你根本不想我死,對不對?」 金季子道:「嘿嘿,你以為我不會殺你?」 王絕之語氣平靜的說:「如果你要殺我,一下子就可以把我殺掉,又何必跟我磨菇這麼久。」 金季子道:「哼!我要報仇,自然不會一刀將你宰掉,而是讓你多受折磨,方洩得了心頭之恨。」 王絕之懶洋洋道:「那你快點折磨我吧!先此聲明,我王絕之的硬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若少了一片指甲,你要求我辦的事情便再也別指望了。」 金季子冷笑道:「我才不相信一個人給一刀一刀割下肉來,還能忍住什麼也不應承。上次我只是輕輕地在那名倒楣的叛徒的手臂劃了一刀,他就痛得哇啦大叫,連爺爺、奶奶,以及爹娘也忙不迭答應全殺了。」 王絕之道:「結果呢?他真的殺了他的家人?」 金季子道:「我要他家人的性命做什麼?我不過是逼著他玩而已。這沒骨氣的小子一答應,我便喀嚓一刀,把他的腦袋瓜給砍了下來。」 王絕之微笑道:「我王絕之有骨氣得很,絕對不會答應你去殺掉我娘和奶奶的,至於先父和先祖父早已去世多時,更是殺無可殺了,所以你一定不會喀嚓一刀砍掉我的腦袋瓜。」 金季子嗤道:「你肯定?」 王絕之道:「我不但肯定,而且還知道你要我為你辦的是什麼事。」 金季子不信道:「連這個你也能猜到,除非你是神仙下凡。」 王絕之道:「我不是神仙下凡,不過是你肚子裡的蛔蟲而已。試想,這裡是通衢大道,你制住了我,卻不立刻將我宰掉,反而待在這裡跟我窮囉唆,難道不怕鬼池安、武都一陽、零霸他們橫加插手嗎?由此可見,他們不但跟你是一夥的,而且此刻就站在你的身後。」 他一說完,便聽得一人拍手道:「王公子果然聰明絕頂,什麼也瞞不了你。」那聲音正是鬼池安。 另一人道:「王公子武功高強,耳力過人,佩服佩服。」是武都一陽。 王絕之道:「你們不用拍我的馬屁,我軟硬皆不吃,如果你們有心求我幫忙,必須立刻放了我,然後——」這時,肚子忽然「咕咕」響了兩聲,他絲毫不覺得尷尬,「你們聽到了我兄弟的叫聲,該知道如何拍我馬屁吧。」 他的話尚未說完,金季子便已放了他。 鬼池安笑道:「王公子,肥雞三支,是老早風乾醃好了的,剛剛燒熱的,請享用。」 他說話不卑不亢,令人聽得舒服無比。 王絕之想:「素聞迷小劍麾下三大得力部下,以姚戈仲武功最強、鬼池安口才最佳、武都一陽性格最直,今日一見果然不差。」 鬼池安拍拍手掌,立即有一名羌人捧著一個木盆走過來,木盆裡果然有三支肥大燒雞,大老遠就已嗅到了香味,令人饞涎欲滴。王絕之至少聽到了五個人吞口水的聲音——他自己當然是其中之一。 「雞從何而來?」他指著金季子問:「你不是說為了簡單行裝,只帶稻米,不帶魚肉的嗎?」 金季子笑了笑,「縱是簡便行裝,也少不得帶上十支風醃的肥雞,來孝敬付我金子的迷小劍大爺。」 王絕之拿取一支肥雞,咬了一大口,點頭道:「噢,這肥雞原來是迷小劍的,既然他不在,你便給我大快朵頤了。」 任何一個神智正常的人。得知口中食物的原來主人差不多快死了,不啻是吃著死人之物,恐怕再也吃不下任何一口,然而王絕之依然吃得津津有味,絲毫不受影響。 王絕之吃完了一支雞,肚裡有點東西撐著,力氣又多復一分,他望著金季子道:「金季子,你好大的膽子,先前暗算我,把我的腿擰得好痛,居然還敢站著不逃,嘿嘿,你以為我王絕之是這樣好惹的人嗎?」 金季子嘻嘻笑道:「你揍我一頓,我擰痛你的腿,剛好扯平。再說,你有傷在身,未必打得過我,就算我不是你的對手,你的腿受了傷跑不快,我絕對逃得掉。」 王絕之雙眼瞠大,瞪著他,「信不信我用單腿跳也跑得比你快。」 金季子怪笑道:「不信,老子要打一個賭。」 王絕之道:「打什麼賭?」 金季子道:「便打賭那件事,你輸了,便為我們做那件事。」 王絕之斜睨著他,「如果是你輸呢?」 金季子語氣平靜的說:「我便在你的面前自刎!」 王絕之望望鬼池安、武都一陽,再望望金季子,問道:「這次羌人黨又給了你多少金子,你竟肯為他們以命相拼?」 金季子笑道:「你猜猜看。」 王絕之搖搖頭,「我猜不到。」 金季子微笑道:「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利百倍,立主定國之利無數倍。」 他這段話是出自《戰國策》中的故事。 秦國商人呂不韋到趙國都城邯鄲做買賣,認識了秦國押在趙國的人質——太子贏異人。 呂不韋的父親問:「耕田之利多少倍?」 呂不韋答道:「十倍。」 父親再問:「珠玉之利多少倍?」 呂不韋答道:「一百倍。」 父親接著問:「立主定國之利幾倍?」 呂不韋答道:「無數倍。」 聽完了父親的話,呂不韋心領神會,從此努力經營,以金錢資助贏異人回國,爭奪秦王的寶座。贏異人後來果然成功登位,是為莊襄王,而呂不韋果然得到了無數倍的大利,獲封為相國,後更封為文信侯。 王絕之的文才學問雖不怎麼樣,但他也聽過這一段典故,冷冷道:「只怕你學不了呂不韋的成功,只得到了他的下場。」 聽過這段史事的人都知道呂不韋的下場,是被秦始皇貶處蜀地,呂不韋恐被進一步逼害遂飲毒藥而死。 鬼池安連忙打圓場,「王公子請勿誤會,金先生只是說笑而已,不必當真。這次金先生肯相助,純為義氣兩字,不為其他,他義薄雲天,羌人黨上下無不感激萬分。」 王絕之左看右看,上下端倪金季子一遍,卻怎麼也瞧不出他有半分義薄雲天的樣子,嘀咕道:「金季子啊金季子,你心裡究竟想著什麼主意,連你肚子裡的蛔蟲也猜不清楚了。」 金季子不理會他的話,逕自問道:「王絕之,別顧左右而言他,君子一言,你敢不敢比?」 王絕之哈哈大笑,足足笑了約半盞茶時分,才道:「你說你帶了十支雞來天水,給我吃了三支,還有七支呢?莫非是留給你和幾位酋豪享用,還是留給易容補身?」 他突然一本正經的問出一句與金季子問題無關的話,眾人先是愕然,繼而絕倒。 鬼池安乾咳一聲,正色說道:「其中三支雞,的確是拿給易容補身,其餘四支則送給了迷夫人。」 王絕之轉頭道:「迷小劍既然無福消受美雞,給他的夫人享用,也是聊表了敬意。」 他這番胡說八道,自有深意,正欲慢慢轉到另一話題,突然聽到遠方傳來一位女子的呼叫:「救——」 聲音淒厲,劃破夜空,乍然而止,再不復半點聲響。 鬼池安、武都一陽、零霸同時臉色遂變,異口同聲喊道:「是迷夫人!」 第八章刺殺迷夫人的人 鬼池安對地形最熟,跑得最快,領前而走,王絕之和金季子卻跑了個並駕齊驅,不分先後。 王絕之不把金季子放在眼裡,卻暗暗留意鬼池安的步法,心下暗忖:他的步法精奇,比起易步易趨是稍有不如,比起伏飛鳥來,輕靈處或許稍有不足,沉穩處卻勝過十倍,可見他的內力極高。單看這輕功,他的武功比起姚戈仲也差不了多少。看他的樣子,似乎還未盡全力,此人深藏不露,非同小可,倒得多加小心注意才是。 五人皆是輕功高強之輩,不消片刻,已到了一座氈帳前面。 鬼池安身子尚在十數文外,縱聲叫道:「迷夫人——」 氈帳內無人應對,鬼池安一刻也沒有停頓,飛身縱入帳內,王絕之四人緊隨在後。 進入帳內,眾人俱感心頭大震,零霸更是「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只見先零曉衣躺在血泊之中,一動也不動,胸口赫然插了一柄刀,她手中還拿著一支吃了一半的雞。 眾人均是武功高強的高手,知道這一刀命中心窩,中者必死無疑。 鬼池安、武都一陽、零霸圍著先零曉衣的屍身細細觀察,王絕之和金季子便一併上前,遂站在一旁。他們是外人,處於這環境,站著不是,離開也不是,本該大感尷尬,然而他們一個是不拘禮節的狂人,一個是臉皮奇厚的高人,兩人神色自若,一丁點的不自在也沒有。不過兩人心中均泛起了一個疑問:究竟是誰殺了迷小劍的妻子? 武都一陽略通醫術,他捏住先零曉衣的下顎,急道:「夫人的身體還是暖的,兇手尚在附近!」 鬼池安道:「我去追!」話未說完,身形已然不見。 武都一陽看見先零曉衣嘴角里還有雞肉,咬牙道:「夫人手中有雞,口中的雞內還未吞下,已遭了對方的毒手,兇手好快的刀!」 零霸問道:「夫人武功不弱,能在瞬息間殺掉她的人並不多,會不會是熟人下的手?」 武都一陽頷首道:「很有可能。」見到插在先零曉衣胸口的刀柄圓滑微彎,形式奇特,「把刀拔出來看,或許能得到線索。」 他伸手封住先零曉衣傷口附近的穴道,以免拔刀時鮮血噴出,弄髒了夫人的遺體。他正欲用力拔刀,突然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帳中四人面面相覷,同時浮起一個念頭:莫非是屍變?或是帳中另有他人? 環顧帳內,雖然沒有什麼擺設,卻有幾十個大箱子疊在一塊,每個箱上均寫著甲一、甲二、乙一、乙二、乙三、丙五、丙六、丙七等編號。 金季子迅速來到離他們最近的一個箱子,為防有人從箱內跳出來突襲他,他採了一個守勢,伸掌貼住箱壁,催動內力,箱子登時四分五裂,裡面的紙張在半空中紛飛。 零霸道:「這些箱子裡擺放的,都是羌人黨的卷宗記錄,迷豪每晚都在家中批閱至通宵達旦。」 武都一陽最近屍身,聽見呻吟聲音的的確確是從先零曉衣的口中發出來的。他定下神來,探探先零曉衣的脈門,喜道:「夫人還沒死!」 王絕之和金季子聞言均感大奇。他們見聞雖廣,殺人也不少,但心窩中了一刀而不死的人,倒還從未見過。 武都一陽連忙檢視先零曉衣的身軀,這才恍然說道:「原來夫人的心生在右邊。這等情形,萬中無一,天可憐見,夫人可是幸運。」 不過雖未傷到心,但胸口中了一刀,也是極嚴重的傷,零霸不假思索道:「我去找滇書。」說完,立刻奔出了氈帳。 滇書是滇零種人,是天水最出色的大夫,專門負責照顧迷小劍、姚七仲、鬼池安、武都一陽等四大巨頭的傷病。 武都一陽一邊以內力護住先零曉衣的心脈,一邊為她止血。心中猶豫不決要不要拔出她胸口的刀,若把刀拔出來,恐怕立時送了她的性命,但是要救她的性命,這刀子不能不拔,而且越遲拔出,越是危險,這該如何是好呢? 如果等滇書到來,由他來拔刀,把握自然多上幾分,可是先零曉衣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只怕一分也耽擱不得。 武都一陽握著刀柄,手不停地顫抖,最後他猛一咬牙,「看來只好搏上一搏!」 他氣運全身,顫抖的手腕立刻穩定下來,深吸口氣正欲拔出刀子,忽見一支手掌狠狠拍中先零曉衣的天靈蓋,嚇得他魂飛魄散。 等看清楚出掌之人是王絕之,知他正在貫注直氣,護住先零曉衣的心脈,心登時定了下來。 武都一陽原以為拔出刀後,鮮血將濺得自己一臉都是,誰知先零曉衣的傷口連一滴血也沒流出來,當下對王絕之神功大為歎服,心想: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內力竟然還這麼深厚! 他忽然聽到王絕之發出一聲驚叫:「啊!」 王絕之遍歷變故,能令他驚叫的事情並不多,但這次他不能不叫出來。 這把刀子彎曲奇特,正是絕無艷的刀! 彎刀很短、很薄,刀身共有七個曲折,刀背反牙鋸齒,一旦刺入人體,若要拔出來,必會將整片血肉一併扯出來,就算是由醫神的手來拔刀,也無法倖免。 武都一陰道:「這是迷唐種的獨門兵刃,名叫『癡情刀』。」 絕無艷正是迷唐種的人! 王絕之把刀反覆看著,說道:「癡情刀,這名字取得美,但卻不是一柄好刀。」他輕撫著刀身的曲折和鋸齒,「這把刀一旦插人身體,很難拔得出來,雖然能使敵人受傷加重,但使刀者必須多花力氣拔刀,這會使他的動作稍慢半分,和高手過招,慢上半分已足夠死上十八次了。」 武都一陽道:「據說百餘年前迷唐種的一位癡情女子,情郎被另一名別種的女子搶走了,她是鑄劍師之女,失戀後在河畔苦思了七天七夜,然後鑄成了第一把癡情刀。」 王絕之問:「她用那刀殺掉了負心情郎?」 武都一陽搖頭,「她可捨不得,她殺的是她的情敵。那情敵遭暗算而中刀,但也把她打死了。」 王絕之長歎一聲,「那女子鑄出這把插入不能再拔出的刀來,只怕本就抱著與情敵同歸於盡的心。」 武都一陽再次搖頭,「她並沒有殺掉情敵,她的刀只刺進了情敵的大腿,她在臨死前,語帶淒然的說:『我不恨你搶走他,我只是怪我為什麼不能忘記他!我只是想你也賞一賞陷入了就不能自拔的癡情滋味罷了。』自此之後,這種刀就叫做『癡情刀』,迷唐種的女子為了紀念這位女子,便佩帶此刀做為武器。」 鬼池安冷冷的接口說:「所以,這把刀就是一柄專門刺殺情敵的刀!」 他剛剛回來卻空著雙手,顯然沒有抓到殺害先零曉衣的兇手,但他已猜兇手是誰。 先零曉衣正是絕無艷的情敵! 王絕之只覺滿嘴又鹹又苦,說道:「此刀既是迷唐女子所常用,使用的人想來不少,未必是絕無艷。」 鬼池安聞言只是乾笑兩聲,卻不言語。 王絕之卻像墜入冰窖般,身子有冷得發顫的感覺。 氈帳內,散坐著一群面色嚴肅的人,十一名酋豪加上王絕之一共是十二人。 迷夫人遭行刺,本該是羌人黨眾酋豪的事,可是他們卻拉了王絕之一起商議,只為了一個原因——絕無艷是由王絕之帶到天水來的! 武都一陽道:「疾情刀在百年前雖然極為盛行,但由於使用時並不稱手,漸漸為人所棄。這二、三十年來,在迷唐種中流傳的癡情刀,不會超過三把,而以癡情刀做為武器的人,只有絕無艷一人。」 王絕之反駁道:「可是這並不能表示絕無艷就是兇手。」 鬼池安忽道:「王公子,你用癡情刀刺我一刀試試。」 「要我刺你?」王絕之不解的看著他。 鬼池安點頭道:「沒錯,你儘管使用全力,不必留情。」 王絕之看見鬼池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此舉必有深意,便道:「小心了。」 他當然不會使出全力,卻也使了八分力氣,但刀甫到鬼池安的面門前,就被鬼池安用食、中兩指輕輕拈住了。 王絕之如果運勁再刺,鬼池安的兩指自然夾不住,可是他並不想要鬼池安的命。 鬼池安道:「如何?」 王絕之沉吟道:「這把刀揮動之時很不順手,刺出時,勁道消減了五成,勢道也減慢了許多。」 鬼池安點點頭,「癡情刀形狀奇特,破空也異於常刀,必須配上一套獨特刀法,方能揮動自如。而這套刀法至少得有五年的苦練,方有小成。」 武都一陽接口道:「迷夫人是先零種酋豪先零走的妹妹,武功不在其兄之下,就算是被人暗算,暗算者的武功也得有一定火候,方能奏功。」 王絕之聽見先零走是先零曉衣的哥哥,種種疑問紛至沓來,忽然想起:自從我到了天水之後,便沒有見過燒何女,不知她現在身在何方? 他想開口詢問武都一陽,然而目前絕無艷的事已弄得他頭大如斗,武都一陽只怕也沒有心情回答這問題,只有作罷。 鬼池安續道:「這三十年來,癡情刀法練得最好的人就是絕無艷,所以能夠用癡情刀法刺殺迷夫人的,也只有她一人。」 王絕之搖頭道:「恐怕未必。」 武都一陽本欲開口反駁,卻被鬼池安插手阻止,說道:「願聽王公子的高見。」 王絕之回道:「武林中使刀的高手並不少,譬如江右連橫塢的和玫,若是他手執這把癡情刀,憑他的武功也可殺掉迷夫人。」 鬼池安插口問:「和玫是殺胡世家的新任楚雄,對不對?」 王絕之道:「不錯,如果他見到迷夫人,鐵定會給迷夫人一刀的。」 鬼池安道:「照傷口是在正前方的情形來看,迷夫人顯然是在猝然不及的情況下,給人一刀暗算重傷的。你想,夫人見到殺胡世家的人,怎麼可能會不反抗而束手待斃?就算夫人真的束手待斃,至少也會放下手中的雞吧。」 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再說,和玫就是拿著他使得最稱手的和家薄刀,也未必能夠一刀殺死夫人。」 王絕之冷笑道:「照你們的說法,絕無艷是迷小劍的舊情人,迷夫人見到她,恐怕也不會毫無戒備之心吧?」 鬼池安的目光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似乎是說:你是真不知還是裝傻? 武都一陽卻把話直接說了出來,「王公子,你身在中原,對於西陲的瑣事也許不大明了。絕無艷和夫人曾一同闖蕩江湖,兩人情同姐妹,是西羌有名的兩位女俠。後來絕無艷出走中原,迷豪傷心欲絕,夫人天天前去安慰,日久生情,終於結成夫婦。」 王絕之道:「所以,你認為迷夫人不會對絕無艷有提防之心?」 武都一陽道:「不錯。」 王絕之沉默良久,說道:「普天之下,難道沒有其他人能夠用這把癡情刀,一刀刺進連夫人的胸口?」 鬼池安道:「除了絕無艷外,只有一人。」 王絕之急問:「誰?」 鬼池安道:「石勒!」 沒錯!以石勒的刀法,當然可以一刀刺死先零曉衣。只是威震天下的石勒,會這樣鬼鬼祟祟的偷進敵營,殺掉迷小劍的妻子嗎?即使砍掉這裡所有的腦袋,再剁成肉醬,也沒有人會相信! 王絕之不說話了,他再也想不出任何為絕無艷辨護的話。 這時,鬼池安客氣地問:「王公子,請問你最後一次見到絕無艷,是在何時何地?」 王絕之臉色倏地發白,他最後見到絕無艷時,她正在窺探先零曉衣的一舉一動,而他和絕無絕分手不久,先零曉衣就被刺,如果這是巧合,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鬼池安看見王絕之的面色,知悉說話奏效,也不待王絕之回答,站起身逕自說道:「多謝王公子告訴我們許多關於絕無艷的消息。」 言下之意,就是叫王絕之離開的意思。 王絕之心想:我還沒有告訴你絕無艷的消息,你便下逐客令,那請我來此,有何用意? 回心一想,立明其理:天水不過是個丁點大的地步,況且城內全都是你們的人,怎麼會捉不到絕無艷?要我的消息也是多餘。你們之所以請我來商討,不過是在我面前坐實絕無艷的罪名,免我橫加插手罷了。 王絕之聳聲大笑,也不向眾人道別,轉身走出氈帳。他心中一片混亂:他們要殺絕無艷,該怎麼辦? 才出氈帳,便見一名羌人匆匆走進氈帳,他隱約聽見那名羌人說道:「啟稟酋豪,絕無艷已經拿到,現在囚在……」 王絕之聽了這話,先是一驚,繼而靈光一閃,大笑不停,而且越笑越大聲。 他居然回身走進氈帳。 鬼池安等十一名酋豪居然個個安坐胡床,一點也沒有驚訝的神色,似乎早就猜到王絕之必定會回頭。 武都一陽最老實,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鬼池安卻若無其事的問:「王公子,莫非你忘記什麼東西,回頭來取?」 王絕之笑道:「我倒不是忘了什麼東西,而是忘記問候迷夫人,未免有所不敬,她的傷勢怎樣了?」 鬼池安道:「托公子的鴻福,夫人發了一陣高燒,幸好有滇書的細心照料,剛剛退了燒,想來傷勢雖重,卻不致丟了性命。」 王絕之道:「迷夫人既然性命無礙,那我便放心了。」 鬼池安道:「公子既然放心,那我亦放心了。不知公子還有什麼要詢問我們的呢?」 王絕之道:「還有一項。」 鬼池安挑眉問:「哪一項?」 王絕之道:「金季子身在何處?我想找他比輕功!」 第九章機不虛發、機竟虛發?! 王絕之找到金季子時,金季子正在收拾行裝。 金季子一行兩、三百人,在運糧任務圓滿達成後,原本用來裝白米的行裝,現在換上十箱的金子,金子極重,每箱怕不有過千斤。所謂「收拾行裝」,不外是把金子從十個箱子平均分配到兩、三百人的身上,金季子還得逐人小心點算,以免被手下暗中吞沒,來來回回的點算,忙碌得像一支穿梭花間的蝴蝶。 王絕之道:「你收拾行裝,莫非是要走了?」 金季子歎氣道:「這裡吃沒好吃的,住沒好住的,我一向嬌生慣養,吃不慣苦頭,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王絕之微諷道:「嬌生慣養?好像你在少年時還當過挑夫、農夫吧?」 金季子又歎了口氣說:「唉,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個人習慣了錦衣玉食,身子不免差了多多,一點點苦頭也吃不住了。」 王絕之道:「如此說來,你連輕功也不跟我比了?」 金季子搖搖頭,「剛才我只是一時意氣之言,後來回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還是比不過、比不過。」 王絕之道:「我讓你一條腿,這樣你也不比?」 金季子大是搖頭,「就算你讓我兩條腿,只用雙手在地上爬,我也不比!」 王絕之瞪著他說:「莫非你怕了我?你是懦夫?」 金季子忙不迭點頭附和道:「對對對,我是懦夫,怕你怕得要死。」喃喃自語道:「當一個活蹦亂跳、大把金子花不完的懦夫,總比當一個沒命的英雄來得好。」 王絕之眨眨眼,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這樣吧,我乾脆再讓你一讓。如果你輸了,我也不要你的腦袋,只要你拿另一個人來換就成了。」 金季子道:「這倒可以考慮。」指一指身後,「這裡有兩百一十七人,如果你贏了,隨便挑一個人的腦袋都成。」 王絕之笑道:「再多讓你一點便宜,如果你輸了,自然有人替付帳,你一個人也不用輸給我。」 金季子大笑道:「誰替我付帳?天下豈有這樣的蠢人,我倒想見見。」 只聽一人道:「我便是那個蠢人了。」 來人正是鬼池安。 金季子露出了驚訝之色,但這番「驚訝」卻裝得拙劣無比,他根本就是與鬼池安約好的,他們早料到王絕之終會「恍然大悟」,來找金季子比試輕功。 王絕之心想:你們不去當優伶,真是一大損失。 金季子道:「鬼池酋,莫非你感激我為你們帶來糧食,所以願意拔『頭』相助。」 鬼池安道:「非也非也,金先生是金王之王,頭可說是價值連城、萬金不易,我的賊頭怎能相比?只是在下手中有一人質,她的頭顱在王公子的心目中,莫說是萬金,就算是十萬金、百萬金,甚至窮天下金山之金,也是萬萬比不上的。」 金季子佯裝不解的問:「是什麼人,這樣值錢?」 鬼池安道:「這還用問,當然是美人了!」 金季子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如果王公子贏了,他便得到美人,自古美人配英雄,王公子英雄蓋世,知好色而慕美女,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如果王公子不幸輸給我呢?」 鬼池安歎道:「那他便只有得到美人的人頭了。」 金季子道:「有趣,有趣。不知這位美人是誰,居然可以令琅琊狂人王公子為她神魂顛倒?」 鬼池安道:「這位美人金先生也認識的,不妨猜上一猜。」 金季子搖頭道:「我認識的女子太多了,這可猜不上來。你也知道的,男人若是多金,女人總是多得數不清,就算認得了樣子卻忘記有沒有跟她上過床,也是常有的事,要想念出名字,那就更難了。」 鬼池安道:「這女子我猜多半沒有跟金先生上過床。金先生不妨回想看看,在你認識的女子中,以誰最美?」 金季子道:「那還用說?最最令我垂涎三尺、輾轉反側,求之不得的女子,自然是冷若冰霜的絕無艷了。」 鬼池安點頭笑道:「沒錯,王公子最心愛的女子,正是絕無艷!他就是為了絕無艷,才答應跟閣下比試輕功。」 他們兩人一搭一唱的,每句話均意有所指,王絕之卻一直笑吟吟的瞧著兩人,沒有插上半句話。 金季子道:「既然輸的是別人的人頭,我便不怕跟王公子一賭了。王公子,你想怎樣比法?」 王絕之道:「鬼池酋是公證人,由他來決定,比較公道。」 鬼池安道:「你不反悔?」 王絕之正色道:「絕不反悔!」 鬼池安臉色一整,緩緩的說:「那麼就這樣,你們誰先到石勒的軍營,把迷豪帶回天水,便算贏了。」 這就是他們把王絕之扯上這淌渾水的目的!先零曉衣既然死不了,羌人黨也就沒有必殺絕無艷的理由,倒不如以此為餌,逼王絕之救出迷小劍。 本來他們在「抹面」儀式後,由金季子出手制住王絕之,只要王絕之有了逞強之心,答應與金季子比試輕功,便非得上當不可,誰知王絕之聰明絕頂,一下子便識破了。不過王絕之亦早有幫忙救出迷小劍之意,本來打算將計就計,誰知後來變故迭生,先零曉衣遭刺、絕無艷遭擒,終於還是兜回原路,照樣要去救迷小劍。 鬼池安用這樣迂迴曲折的方法引王絕之去救迷小劍,也是逼不得已之舉。 畢竟絕無艷是行刺先零曉衣的兇手,如不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放了她,恐怕難以服眾——如果迷小劍有命回到天水,意圖殺害夫人的兇手不妨放掉,如果迷小劍真的死了,迷夫人在羌人黨的地位登時變成了迷小劍的化身,兇手便非死不可! 金季子點頭道:「這比試似乎挺有趣的,只是如果迷小劍已被石勒殺了,帶回來的是個死人,那是贏了還是輸了?」 鬼池安道:「迷豪只有一個,如果是你把死人帶回來,那麼王公子就是連死人也沒有帶回來了,對不對?」 金季子道:「沒錯。」 鬼池安續道:「你至少帶回死人,而王公子卻什麼也沒有,當然是你勝了。」 金季子擊掌道:「就這樣決定吧。」轉頭看向王絕之,「這樣比法,你比不比?」 王絕之搖頭道:「不比。」 此言一出,鬼池安、金季子皆為之愕然。 鬼池安試探道:「王公子,如果你不比,那我們只有殺掉絕姑娘了。」 王絕之聳肩答道:「你殺掉她,我也沒法子。你叫我單腿跳到石勒的軍營,我倒寧願她死掉算了。」。 鬼池安和金季子相對莞爾。 金季子輕咳兩聲,說道:「王絕之,我金季子一世英雄,怎需要你讓?剛才的話只是說笑罷了,何必當真?其實就算你用兩條腿,也勝不了我的。」 王絕之縱聲長笑,震得兩人耳朵嗡嗡作響,朗聲道:「我賭了。金季子,如果你勝得了我,我就把頭割下來給你當夜壺!」 這時,一名羌人疾步上前,說道:「啟稟酋豪,張賓求見。」 饒是鬼池安歷變豐富,聽見張賓這名字,也不禁變色,急忙問道:「哪一個張賓?」 那名羌人回道:「就是石勒的右長史、中壘將軍、右侯張賓!」 鬼池安又問:「他帶了多少人馬?」 羌人道:「只有他一個人。」 鬼池安聞言冷笑道:「好哇,他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支身前來天水,是欺我羌人黨無人來著?」 要知張賓是右勒的軍師,石勒所出的奇計皆出於他,地位之重,尤在佛圖澄和石虎之上。羌人黨中無數要人高手,均死於張賓之手,鬼池安的侄兒鬼池夫本是白馬種的高手,卻給張賓率人在三危山伏擊,血戰連綿三里,鬼池夫最後被張賓活生生扯下四肢,死得極慘。羌人黨中,欲食張賓之肉、寢他的皮的人,不知凡幾,而他竟然敢單身上門! 卻聽得一人道:「羌人黨人才濟濟,單你鬼池酋一人,便令我頭疼萬分,我焉敢欺你們沒人?只是欺你鬼池安不敢殺我而已。」 來人手持羽扇頭戴綸巾,一副出塵儒雅之相,坐在一輛快速駛近的木頭車上的,正是張寶。 鬼池安道:「噢?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張賓語音平和的說:「迷小劍正在大將軍的麾下作客,我要離開之前,大將軍對我道:『孟孫,你此行可以放一百二十萬個心,隨便去多久都沒關係。平時我閒著時,全仗你說故事解悶,如今有了辯才無礙的迷小劍相伴,我也用不著你了。就算你喜歡上天水的羌人美女,決意長住下去,儘管放心去住吧,不必回來了。』當然了,如果我不回去,迷小劍自然得留在大將軍的身旁,陪大將軍說話解悶。」 鬼池安知他這番話,是以迷小劍性命相脅,氣得七竅生煙,暗忖:如果迷豪真的回不來,我便是捨了性命,也要把你這名奸賊的頭割下來當夜壺,方洩得了心頭之恨。他心中雖憤恨不已,但臉上卻不動聲色,問道:「迷豪的傷勢怎麼樣了?還清孟孫先生俱實告知。」 張賓笑道:「大和尚法力通神,迷小劍不過是區區小傷,你想他怎會治不了?大和尚說,不出七天,迷小劍便能夠下床行走,一個月之內,他便可恢復的生龍活虎,跟以前一般無二,當然,那條失去的手臂,是救不回來的了。」 鬼池安聽見張賓這樣說,便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心卻在想著:這奸賊詭計多端,會不會是說謊騙我? 王絕之忽道:「剛才你說起大將軍,莫非石勒也來了天水?」 張賓搖搖手中的羽扇,「沒錯。我此番前來,正是奉了大將軍之命。」 鬼池安失聲道:「石勒來了!?」 石勒是何等的威勢、何等的人物?他親身來到天水,這裡必將發生翻天覆地的大事,而正處於風雨飄搖的羌人黨,再也禁不起另一場大變! 這時,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逾百名羌人武士各持兵刃,追趕而至,口喊道:「張賓,你往哪裡跑!」 他們來勢洶洶,揮動手中兵刃,想把張賓碎屍萬段。 張賓臉上毫無畏懼之色,只是望著鬼池安微笑。 鬼池安認得羌人武士乃系守城將士,猜得張賓定是闖關進城的,而守城將土過了許久方才追上,可謂無能之至。眼下已是丟人現眼至極,如果再跟張賓糾纏下去,面子更是非得丟盡不可,於是沉聲道:「住手!」 他本來就是守城的將軍,羌人武士都是他的族人,聽他一喝,立時停手。 也因為迷小劍、姚弋仲不在,鬼池安不得不回城中主持大局,否則有他鎮守城門,說什麼也不會讓張賓闖進城裡。 張賓拱手道:「多謝鬼池酋阻止貴手下,免去一場無端爭鬥。」語氣極為誠懇。 當然了,他闖關而入,無人能阻,反正贏盡面子,不妨言辭謙遜一點,給對方一個台階下。 鬼池安嘿笑:「孟孫先生,你的輕功可高得緊,我這些手下也算是身手矯捷之輩,但比起你來,卻還是相差了一大截。」 張賓笑道:「你過獎了,若論輕功,我怎麼比得上琅琊王公子的易步易趨呢?」 王絕之冷冷的瞅著他,「你知道就好了。我的輕功比你高,武功也比你高,遲早你得死在我手上,放心吧。」 他在崔府一役,差點命喪張賓之手,至今餘恨未消,如果這裡不是天水,鬼池安是主,他和張賓都是客,早已不顧傷勢,衝了過去跟張賓拚命了。 鬼池安聽見他們的對話,知悉兩人不和,心中暗自歡喜。「孟孫先生,你拜訪本城,所為何事?」 他對張賓的仇恨,只比王絕之更深,絕不會比王絕之淺,只是目下羌人黨以他為尊,一言一行均關係到羌人黨的面子,絕不能口出穢言,所以依然客客氣氣稱呼張賓為「孟孫先生」,一點也不慍怒,羌人黨中,鬼池安口才最高,絕非虛言。 張賓道:「我此來是為了兩件大事,其中一件事,就是為大將軍捎一封信給王公子。」 王絕之冷道:「信呢?」 張賓並沒有把信掏出來,「江湖皆知,大將軍勇武蓋世,精明幹練,偏偏就是不識字,所以這封信是一封口信。」 鬼池安知道要避嫌,便揚聲喚道:「兒郎們,我們退後一百步。」 羌人紛紛後退,數百眼睛依然緊盯著張賓,絲毫不放鬆。 張賓笑道:「大家不用避嫌。大將軍行事向來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諸位一道聽也無妨。」 王絕之道:「別囉唆,石勒要你傳什麼口信給我。」 張賓道:「大將軍要我跟王公子說,你要找他為父報仇,孝思可嘉,他顧成全你的孝行,答應與你比武。」 他語含深義的看著王絕之,在場之中,只有王絕之一人明白他的意思。 當日王絕之與張賓約定,由張賓安排石勒與他公平一戰,條件是王絕之要先刺殺石虎。當時王絕之以石虎身上有傷為理由,拖延此事,如今石虎已然傷癒,而張賓亦已促成石勒應允一戰,王絕之豈不是非殺石虎不可! 鬼池安自然不知道這段原委,聽到兩人要決鬥,驚愕很難以言喻。本來像王絕之這樣的高手跟石勒作對,在羌人黨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然而石勒神功無敵,王絕之跟他比武,必死無疑,對羌人黨有何好處可言? 王絕之目光如冰,盯著張賓半晌,方才道:「石勒想約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比武?」 張賓道:「什麼時候都可以,大將軍就在城外等候,不等到王公子,他是不會走的。」 他笑了一笑,又道:「不過王公子身上有傷,大將軍不欲佔公子這個便宜,還是等上十天半個月,待公子傷癒之後,再跟大將軍一戰,比較公平。以公子的聰明絕世,應該明白在下的意思。」 王絕之緩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張賓的意思,不外是說:王絕之必須依照諾言,先殺了石虎,才能跟石勒決戰! 王絕之又道:「一個月之內,我必定親赴軍營,向石勒討教他天下無敵的石家神刀。」 他這句話,不啻是說:他承諾張賓在這一個月內,必定殺掉石虎! 張賓皮笑肉不笑的說:「石虎將軍和王公子乃是好友,他早在軍營設下盛宴,等候公子與他一聚了。公子何不立刻到軍營,先與故友會晤,共謀一醉?」 言下之意,不外是暗示,王絕之要殺石虎,不如先到軍營! 王絕之大笑道:「這主意妙不可言!我便跟你一起到石勒的軍營去。」 張賓輕輕搖羽扇,捋鬍笑道:「大和尚與公子也有一面之緣,聽他所言,也對公子的文藝武功仰佩不已,極欲再瞻公子風采。大和尚法力通神,公子的傷勢相信不用多少天,便可痊癒了。」 鬼池安聽見他們的對話,心想:王絕之早一天到石勒的軍營,便多一天救出迷豪的機會,對我們羌人黨而言,可是大大有利的事。 張賓道:「如此我們便一道走吧。」轉頭看向鬼池安,「鬼池酋,孟孫先行告退了。」 鬼池安冷冷道:「你以為天水城是什麼地方?是石勒的襄國嗎?由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這般容易?」 張賓一看四周,只見武都一陽、零霸均已趕到,且有近千名先人武士彎弓搭箭、手持兵刃虎視眈眈圍在周圍。 這班羌人吃過飽飯,神力十足,見到大仇人張賓,均露出躍躍欲打的神情。 任憑張賓有天大的本事,也決計無法殺出這千百人的重重包圍,更何況還有鬼池安、武都一陽與零霸這三名高手在? 張賓卻是毫不畏懼,悠然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鬼池酋,難道你沒有聽過這句老話嗎?」 鬼池安嗤道:「這是漢人的話,但我是羌人,而且你也背叛了漢人,投靠羯人石勒,奉匈奴人劉聰為皇帝,似乎也用不著聽漢人的老話了。」 張賓道:「話是這樣說沒錯,但迷小劍在大將軍的手中,你殺了我,難道不怕大將軍殺了迷小劍嗎?」 鬼池安仰天大笑道:「人說張盈孫『機不虛發,算無遺策』,你果然料準了我不敢殺你,但你卻忘了一件事。」 張賓道:「什麼事?」 鬼池安道:「我雖然不敢殺你,但是卻敢留你下來。」 張賓道:「哦,你想留我下來,白吃羌人的飯?」 鬼池安道:「說得好,如果一天未見迷豪回到天水,孟孫先生恐怕便得留在天水終老了。如果迷豪不幸歸天,嘿嘿,孟孫先生,你智計蓋世,應可猜到有何後果。」 張賓道:「哦,依你所言,我必須等迷小劍回來了?」 鬼池安道:「沒錯,我保證,假如迷豪毫髮無損地返回天水,我們也必定毫髮無損地把先生送回石大將軍的軍營。」說完拔出佩刀,插進左臂,登時血流如注。 張賓知胡人素有插臂為誓的習俗,對鬼池安的舉動不以為奇,笑笑道:「如果我執意要走呢?」 鬼池安道:「如果你執意要走,說不得,我們只好攔你一攔了。只是刀箭無眼,如果爭執打鬥時,誤傷了孟孫先生,那便不太好了。」 張賓道:「如此說來,你是非把我留下不可的了?」 鬼池安道:「也不全然,你還有一個可以離開這裡的辦法。」 張賓道:「殺光這裡的十三萬名羌人?」 他這句話說得陰森森的,在場的羌人無不心中一凜。張賓絕對是「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的霸道人物,他說要殺人,可絕不是說笑的事,而且他一殺,將不是一人、十人的殺,而是十萬人、百萬人的殺!殺到血流成河為止。 鬼池安淡淡的說:「如果你殺得光,那也不失為另一個法子。不過我指的是,你遠來是客,只需留一件東西,我們也可以放你一馬,讓你安穩離去。」 張賓道:「留下什麼?」 鬼池安冷道:「一雙招子!」 他說完後,眸子炯炯盯著張賓,仔細看著張賓的表情。如果迷小劍已死,張賓留在天水也是必死無疑,究竟張賓會選擇留下眼睛,還是選擇拚死殺出重圍? 鬼池安正是藉此試探迷小劍的生死! 張賓道:「一雙招子,就這樣決定!」身形如風,食、中二指直截鬼池安的眼睛! 他的身法何等迅捷,鬼池安武功縱高,也不禁手忙腳亂,連忙伸掌擋住面門。 但這樣一來,鬼池安便看不清身前的事物,當他的手掌感覺不到張賓的來指時,已知不妙。 王絕之叫道:「小腹大赫穴!」 鬼池安不假思索,右掌下拍大赫穴之前一寸方位,果然拍著了一根手指,小腹一麻,不由得退後三步。 張賓一招不中,頭上一道金光罩下,知道是武都一陽殺到,無暇再攻鬼池安,伸指彈了兩下,「錚錚」兩聲,金環裂成兩半,一截跌落地上,武都一陽手中只剩下短短一截。 鬼池安低頭觀視小腹,大赫穴穿了一個小洞,鮮血汩汩流出,心下駭然:如非王絕之提醒,只怕我已受了重傷。 這奸賊的武功驚人,不在姚弋仲之下! 其實要是真打,鬼池安的武功並不比張賓差多少,只是這半年來餓得太凶,功力不免減弱了幾分,但至少也得拆上百數十招,方始落敗,然而張賓那一記攻擊猝出突然,而且他身形快絕,鬼池安一下子失神,差點就中了突襲。 只見武都一陽拿出兩枚鐵環,一招「薄陶雙采」,分往張賓左右攻去。張賓羽扇遞出,先穿過一環、再穿另一環,手臂往上一抬,武都一陽便再也拿不住,雙環立時脫手飛出。 鬼池安知道武都一陽武功尚遜自己一籌,決計不是張賓的對手,急忙叫道:「武都,快退!」 此刻羌人武士手中弓箭的指著張賓一人,只要張賓身旁沒人,到時千箭齊發,管教他成為箭豬。是以只需武都一陽脫出張賓的附近,便等於制住張賓了。 武都一陽固是萬分想退,可是在張賓快速絕倫的攻勢之下,連最後兩個環也無暇掏出來,如何退得? 鬼池安拔出短刀,欺身而上,短刀像砍山刀似的發出風雷之聲,刀劈張賓的背門。 他本來是使一柄長達一丈的青龍偃月刀,上馬殺陣,縱橫無敵。如今在馬下交戰,使用一丈的長兵器終究不便,唯有捨長用短,走一寸短、一寸險的路子,所使招式,卻仍是青龍偃月刀的剛猛路子。 王絕之叫道:「不,劈他的腿!」 鬼池安剛才聽王絕之的指點,避開張賓的攻擊,現在再聽王絕之的指點,急忙變招,俯身跌下,餓虎撲食般便往張賓的小腿砍去。 張賓小腿受襲,腳步交錯,避開鬼池安的刀勢。他的一身武藝,有一大半來自其快絕的輕功,此刻步法受阻,攻勢不免頓了一頓。 王絕之叫道:「退!」 鬼池安和武都一陽會意,趁著張賓腳步未回穩,身形急退到弓箭手的身後。 如此一來,張賓的身形暴露在弓箭手的箭前,只要他妄動一下,千箭便會朝他的身體射去,絕沒有半分容情。 張賓呵呵笑道:「王絕之,一報還一報,我終於還是栽在你的手上。」 剛才如非王絕之出口提醒,鬼池安便沒法子避開張賓那迅如閃電的一擊。如果鬼池安受制於張賓,能否把張賓困在天水城中,可是不可預料的了。 也是幸得王絕之與張賓曾經交手,方才猜得出張賓的武功來路,張賓碰著了王絕之,當真是倒楣透頂了。 張賓歎氣道:「既然我拿不到你鬼池安,只好乖乖留在天水了。鬼池安,你還不來縛我!」 鬼池安仍不大敢相信張賓居然束手就擒,吩咐兩名手下用熱油浸過的牛筋將張賓牢牢縛住,見他真的沒有反抗,歡喜的差點叫了起來。 零霸待張賓牢牢受縛之後,上前重重點了他承泣、水突、缺盆、氣戶、乳根、天樞等七處大穴。 鬼池安道:「孟孫先生,請放心。兩國交鋒,不斬來使。我們絕不會虧待你。等把你帶到穩當的地方,便會幫你鬆綁,解開穴道,一天三餐,就算我們不吃,也擔保不會短少你一餐半餐的。」 張賓向著王絕之道:「王公子,勞煩你玉步移駕到大將軍的軍營,恕張賓無法伴你同行了。」 王絕之卻沒應答,呆呆的望著天上悠悠飄過的白雲。 他的心中泛起了疑惑:張賓的武功,並不止於如此。他隱藏了幾分武功,似乎是蓄意就擒的,究竟原因何在、有何陰謀? 「機不虛發、算無遺策」的張賓,絕不會無緣無故做一件事,這是江湖所共知的事情。 石勒出刀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飽暖思淫慾 大亂肇因自元康元年,賈後專政,乃致八王之亂,可是宮廷之爭,畢竟與百姓無關,百姓真真切切感到兵亂苦難,實始自永康元年,趙王司馬倫起兵入京,殺賈皇后。自此,天下永無寧日。 永康元年時,王絕之八歲。這就是說,王絕之懂事以來,連一天的太平日子也沒有嘗過,他這一代的人,從小在兵荒馬亂中顛沛流離,見慣了生生死死、離離別別,心裡頭究竟有何想法? 只怕跟四十歲以上,曾經享受過多年太平日子的人的想法不大一樣! 這個年頭,豺狼滿佈,到處都是殺戮,別說是受了傷的人,便是稍為體弱一點,也萬萬不敢在道上行走——就算敢,也走不了多遠。受傷的動物在森林是活不長的! 王絕之的傷並不輕。他在天水的仇家說少不少,說多不多,想取他性命的算來大概有十萬人左右吧,就算只計第一流的高手,也有三、五十名,但他就這樣輕輕鬆鬆的走出了天水城外,神態悠閒得像吃飽飯後,在家中後園,一邊賞花,一邊吟賦。 他沒有吟賦,卻唱起歌來:「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翔,念君客遊思斷腸。謙謙思歸變故鄉,何為淹留寄佗方?賤妾守空房,又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照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詞梁。」 老實說,王絕之的嗓子像透了司晨的公雞,唱得實在令人不敢恭維。這首明明是魏文帝的憂思作品,他卻唱得調子輕快,仿似天上跌下了十個大元寶,又跌下了十個大美人,調子跟曲詞格格不入,甚是礙耳。 王絕之邊唱邊走路,唱完了一首,又是一首,只見路旁屍橫偏野,白骨比屍體還要多,蠅蟲伏在屍體之上,嗡嗡飛舞,血星猶臭,可知此役圍城戰況之慘烈。 漢魏間的樂府,哀愁幽怨的調子佔了十之九十,但王絕之唱得又輕又快,稍稍減了四周暴戾的氣氛。 也不知走了多久,總之是唱了十七、八曲樂府左右,離戰場漸遠,屍體漸稀,遠遠望見了連營七百里,營營井然,旗幟飄揚,大大繡了一個又一個的「石」字。 不消說,這裡是石勒的駐軍之地。 王絕之忽地站住,他的前路受阻,走無可走。 他身前站著四名女子,俱都美目高鼻,穿一身羯族衣裳,是一等一的美女。 王絕之負手含笑,望著四女。 一女道:「我叫阿月。」 二女道:「我叫阿春。」 三女道:「我叫阿丸。」 四女道:「我叫阿韋。」 四名美女盈盈行了個胡禮,同聲道:「參見王公子。」 跟世間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一樣,王絕之看見四名美女,笑得合不攏嘴,說道:「你們在等我?」 阿月笑道:「除了等候王公子的大駕,還有誰值得我們等呢?」 她的笑聲有如銀鈴,差點連人的魂魄都勾了過去。阿春、阿丸、阿韋也同時笑起來,一笑傾人城,二笑傾人國,四笑齊發,便是有十萬個男人的魂魄,也非給她們勾了過去不可。 王絕之的魂魄果然給勾掉了,失魂地問道:「你們等我幹嘛?」 阿月一本正經道:「等著脫光你的衣服。」 王絕之忽然舉起手臂,用力咬,疼得「呱」的叫了起來,嘀咕道:「世上竟然有這麼美好的事?我不是作夢吧?」 四女也懶得答他,七手八腳把王絕之的衣服脫下,這已經是非常要命的了。更要命的是,阿月趁亂在王絕之的身上捏了一記,當然是捏在最要命的地方。 和世間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一樣,有女人要脫他的衣服,王絕之是完全不會反抗的。同樣,有女人要捏他的要命部位,他要反抗也無力反抗了。 於是,四個美女就把王絕之脫得精光,光得像一個初出生的嬰兒,更像一們輸光了錢的賭鬼。 當然,他身上有些部位是和嬰兒大不相同的。 四女脫光了他的衣服後,挈起用溫水浸透了的布,小心在他每一處傷口的周圍細心揩抹,拭走每一滴凝結了的血跡,卻又溫柔得完全沒有觸及傷口的疼處。 跟著,四女用薄布包紮他的傷口,再以油紙牢牢封住,連風都透不住。 阿月抬著一個大木桶道:「公子,請坐進去。」 木桶放在路邊,不能算是太大,不過王絕之也算是器宇軒昂的了,像他這樣大小的人,坐上十個八個,還是寬闊得可以在裡面游泳。 王絕之像是失了魂一般,問也不問,便跨進了大木桶。 四女開始倒水,阿月、阿春倒冷水,阿丸、阿韋倒熱水。盛水的大甕在木桶旁邊,甕底正堆著柴火熱著。 瓦甕比四女還要高,滿盛著水,怕不有兩,三百斤重,四女居然毫不費力的提起上來,更不消說瓦甕燒得滾燙,尋常人等碰一碰也燙得手掌冒煙,而她們卻輕鬆得若無其事,看來她們的手上功夫大是不弱。 王絕之可以確定她的手上功夫不弱——水傾滿了木桶後,四女也跳進桶內,拿著布巾刷子,刷洗王絕之每分每一寸的污垢,手上功夫之強,令王絕之不覺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呻吟聲,自然是暢快得像上了天的呻吟聲。 他喃喃道:「好強的手上功夫,簡直比金季子還要強多了。」 自從答應金季子赴天水以來,王絕之從來沒有洗過一次澡,加上又受傷,又打架,在泥地不知打滾過多少次,身體髒得比死掉十八天的豬還要臭。四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身上的污垢洗刷得乾乾淨淨,連最隱秘的地方也洗得乾乾淨淨,偌大的一桶水,浮起了一層薄薄的泥垢。至於王絕之的傷口,則有油紙覆住,半點也沒給水濕及。 王絕之閉上眼道:「舒服,舒服,這樣舒服的事,世上真沒有多少項。」 阿月道:「沐浴完畢,公子請更衣。」 王絕之哈哈一笑。從大木桶一躍而起,落到地上,只見身體給刷得紅通通的,如果說他剛才像一頭死掉了十八天的臭豬,如今便像一頭烤脆了皮的乳豬。 四女為他抹乾身體,穿上褲子,披一身雪白的袍子,換上一雙厚底木屐,再用布拭乾長髮的水珠,阿丸拿梳子,阿韋拿蓖子,為他梳起頭來。 王絕之的眼睛卻是直勾勾的望著前方。 只見前方不知何時,擺放了一張長案,桌上堆滿了胡炮肉,羊肉胡羹,羌煮好鹿,各色魚鮮,生羊膾,還有一頭貊炙全羊,另有胡瓜,安石榴諸般果物,醍醐,葡萄酒兩款飲類,散發出香噴噴的氣味。 王絕之剛剛做完餓瘋了的餓鬼還沒多久;在天水時,見到一隻雞已是大喜若狂,何況如今見著一整桌筵席?難怪他這副失魂忘形的樣子,連美女也無心顧及了。 他愣愣地問道:「酒菜從何而來?」 阿月抿著嘴道:「是……是神仙變出來的。」 王絕之笑了起來:「莫非你們竟天上派來的仙女,有心打救我這個餓鬼?」不忘又補了一句,「打救我這個色中餓鬼?」 四女聽見「色中餓鬼」這句話,均是臉上飛紅,阿丸輕輕道:「我們都是來服侍公子的,公子喜歡怎樣,便怎樣都可以。」 說到這句話,臉上更紅了十倍;為王絕之洗澡時她不害羞,反倒在此時害羞起來。 阿韋似乎最是拘謹,說道:「奴婢只是服侍公子的下人,別冒瀆了仙女的名聲,公子別見笑了。」 阿月是眾女之首,落落大方道:「公子,有云『飽暖思淫慾』,趁著酒菜尚暖,奴婢服侍公子享用。」 王絕之拍手道:「飽暖思淫慾,這句話說得大妙。你們可知其意思?」 四女臉上大紅,連臉皮最厚的阿月也答不上來,啐道:「公子,這……」 王絕之一本正經道:「淫者,過多也。《尚書·大禹謨》:『罔淫於樂』,就是勸人不要沉溺音樂的意思。《淮南子·覽冥訓》:『積蘆灰以止浮水』,淫水者,過量的水也。」 阿丸似乎最是聰明,隨即應道:「飽暖思淫慾,豈不正是飽了、暖了之後,便會有過多的欲求之意?」 王絕之含笑道:「孺子可教也,孺子更可數也。」 阿月似笑非笑道:「未知公子的淫慾是甚麼?」 王絕之瞪眼道:「我還沒吃飽,怎麼知道?」 阿月道:「那麼,公子便得快點吃飽了,請。」 她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王絕之卻是理也不理。 王絕之喃喃道:「獨吃難飽,不飽又怎能暖?不暖淫慾又從何而來呢?」 阿月眨眨眼道:「莫非公子要奴婢陪你吃?」 王絕之道:「這個自然。但只有你還不夠份量。」 阿月道:「我們四人一起陪陪公子吃?」 王絕之搖頭道:「還是不夠份量。」 阿月道:「未知公子以為誰人才有這個份量?」 王絕之道:「我王絕之位列武林四大奇人,武功既高,人又聰明絕頂,夠得上資格陪我吃飯的,自然也得是一代英雄不可。」 阿月垂首道:「公子說的是。我們是奴婢,自然跟英雄二字沾不上邊兒。」 王絕之淡淡道:「不錯不錯,你們縱有天大的本領,本事得跟鳳凰夫人一樣,頂多不過是英雌罷了,除非投胎再世,否則怎也當不了英雄。」 阿月道:「在公子的心中,哪位英雄才夠份量,能跟公子吃上這一頓飯?」 王絕之道:「天水雖小,在今時今日,卻是臥虎藏龍,夠得上份量跟我吃飯的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三位五位總是有的。」 阿月道:「迷小劍定然是其中一位了。」 王絕之目光透出了佩服的神色,「迷小劍是當世人傑,天下英雄無出其右,我盼望與他有再會長談之日。只可惜他斷臂受傷,目下我是無緣跟他吃飯的了。」 阿月道:「祖逖呢?他算不算第二位?」 王絕之道:「祖逖劍法超凡入聖,名列天下第三,上次我跟他打了一架,差點死在他的劍下,當然算是一位,只可惜——」 阿月道:「可惜甚麼?」 王絕之道:「可惜他若到來,你們四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便得走路了,我又怎麼捨得?」 阿月不明道:「公子此話怎麼?」 王絕之道:「祖逖是殺胡世家的劍霸,而你們均是胡人,縱是他不屑殺你們於劍下,恐怕也絕不容你們坐下添酒裝飯。」 阿月扳著指頭數道:「迷小劍,祖逖都不是,那是誰呢?莫非是劉琨?」 王絕之道:「劉琨,份量似乎差了點兒。」 阿月道:「公子是嫌劉琨武功不及你?」 王絕之道:「武功末節而已。張良是弱質布衣,諸葛亮更是手無縛雞之力,誰敢說他們不是絕世的大人物?便是迷小劍,也勝過我多多,不懂武功有何相干?只是劉琨為人誇誇其談,劍法雖然不弱,德卻無法服眾;善能招募軍隊,卻不善駕馭,往往不到半年,軍隊便又四散,是以至今依然無一兵一卒,處處受制於段匹單,論到才幹,不過庸才而已。」 阿月道:「公子是如此人物,眼界定然也是高的。連劉琨將軍也不算,這裡究竟還有甚麼英雄人物,阿月可說不上來了。」 王絕之忽然問道:「石勒是不是到了天水?」 阿月嚇了一跳,「公子何出此言?石大將軍這等人物,他身在何方,奴婢怎能知曉?」 王絕之微微笑道:「阿月,你可露了底啦。剛才你說迷小劍,祖逖,劉琨,均是直呼其名,侃侃而談,一說到石勒,卻連他的名字也不敢呼,你不是石家的人,會是誰呢?」 阿月眨眼道:「莫非公子想跟吃飯的人,就是石大將軍?」 王絕之搖頭道:「非也非也,目下石勒正跟迷小劍商談大事,哪裡有空跟我吃飯?」 阿月道:「公子愈說,阿月愈是糊塗啦,究意公子意下何人?」 王絕之道:「此人是名羯人,姓石,單名一個虎字!」 此言剛出,立刻響起了一把嘹亮的笑聲:「王絕之,真的是甚麼也瞞不過你!」 王絕之淡淡道:「也沒有甚麼難猜的。這裡是你的地頭,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敢在此玩這種把戲?」 石虎大笑:「說得好!」 只見一名大漢大步走來,穿著窄袖短袍車靴,犀甲戎服,威武無比,正是石虎。 石虎指了一指桌上的食物,說道:「吃」。撕了一條羊腿,據案大嚼起來。 王絕之也不跟他說話,也據了案的一角,頃刻之間,已有了五、六塊胡炮牛肉,以及七、八塊魚肉下了肚。 兩人像是餓鬼,風捲殘雲吃了一陣,石虎抹抹嘴,指著阿月道:「唱。」 阿丸、阿韋、阿春三人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橫吹羌笛,一個把羯鼓放在身前,奏起音樂來。 阿月唱道:「秋木萋萋,其棄委黃。有鳥愛止,集於包桑。既得升雲,游倚惟房。志念幽沉,不得頜頏。我獨伊何,改往變常。翩翩之燕,無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嗚呼哀哉,我心獨傷!」 歌聲宛轉唱得令人心醉神傷。 王絕之點頭道:「這是昔年王昭君嫁往匈奴單于,在萬里大漠的閨房心念故土而作的怨曠之歌。如今雖以胡樂奏出,卻隱隱帶著漢音漢意。阿月姑娘盡得歌意,妙喉居然唱出了胡、漢兩種截然不同、又相輔相合的音符。可惜這裡沒有梁,否則繞樑三十日也不止了。」 石虎拊掌大笑道:「這種讀書人的故事,從父最喜歡聽右侯述說,我卻可一點也不懂了。」對阿月道:「石公子說你唱得好,賞你一百兩黃金。」 一百兩黃金並非小數,在這個金賤谷貴的日子,也足夠吃上好幾年了。 阿月面露喜色,說道:「多謝將軍。」 石虎又對三女道:「你們奏得也好,每人五十兩。」 三女齊聲道:「謝將軍。」 王絕之對四女道:「歌唱完了,還不坐下吃肉?」 四女應了一聲,卻不稍動。 石虎笑道:「她們只是歌伎下人,服侍吃肉可以,要想坐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還不夠地位。」 王絕之的目光忽地變得十分奇怪,「你是胡人,主僕貴賤居然也分得這樣清楚?」 石虎道:「不分主僕,何以治家?不分貴賤,何以治國?當年漢高祖意欲立威於群臣,採用了叔孫通的獻策,以朝儀來定貴賤,分君臣,乃立下漢朝皇帝的威望,我們石家如果一心的打天下,就得先成貴人,方能贏得萬民的懾服。」 王絕之覺得這番話大大不要,卻又偏偏想不出反駁的法子,皺眉道:「這番狗屁不通的腐德之言,想來不是你想出來的。究竟是誰告訴你的?」 石虎道:「是張賓對從父的獻策,從父吩咐我如此遵行。從父自從立下威儀之法後,群將無不懾服,下令時如臂使指,比以往更是得心應手,漢人如今不行,是因為司馬氏太笨而已,你們古時傳下來的法子實在大有道理。」 王絕之道:「又是張賓這廝!」忽然想到:「張賓遊說石勒立威儀、定貴賤,莫非,石勒真的有稱帝之心。」 石虎道:「張賓雖與我不和,可是這人的確有其辦法,這是無人不佩服的。從父沒有他的襄助,決計不會有今日的江山,怪不得從父對他如此信任。」感歎聲中,吃下三大塊肉,咕嚕咕嚕,一口鯨吞了整瓶的葡萄酒。 王絕之道:「他干方百計殺你,你也佩服他?」 石虎道:「他要殺我,和我佩不佩服他,是兩碼子事。正如你要殺我從父,恐怕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蓋世英雄吧?」 王絕之道:「不錯。」他不喝酒,卻幹了一大碗醍醐。 石虎呵呵而笑,看起來大樂非常,呼道:「阿月,再來一曲,獻給王公子。」 王絕之忽道:「阿月姑娘,先前一曲未免太幽怨了,聞之神傷,可否歌一曲豪氣一點的,方才合我男兒的本色。」 阿月道:「是,公子。」略一運氣,正欲張開櫻唇,吐出喉音。 石虎道:「你要豪氣。不如由我來唱!」 阿韋、阿丸、阿春三女會意,鼓、笛、琵琶奏起音來,石虎拍桌唱道:「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需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牌子鐵襠,前行看後行,齊著鐵襠。前頭看後頭,齊著鐵襠。」 這首曲本就雄壯,經由石虎的口唱出來,悠揚嘹亮,更是豪氣,王絕之由衷鼓掌道:「好曲,唱得更好!」 石虎哈哈大笑,問道:「王絕之,你盡興不?」 五絕之道:「盡興了。」 石虎道:「你可飽了?」 王絕之道:「飽了。」 石虎道:「你暖不暖?」 王絕之笑道:「天氣不冷,夠暖的了。」 石虎道:「你可在思淫慾?」 王絕之道:「思又如何,不思又如何?」 石虎道:「這裡四名美女,其中三名是處女,阿月則足以令你欲仙欲死,妙不可方。你可以任挑一個陪你。如果你吃得消,四個一起也可以。」 王絕之道:「然後呢?」 石虎道:「然後我在一個時辰後,再回來找你。」 王絕之瞟了四女一眼,笑道:「這裡有四位干嬌百媚的大美人,一個時辰,怎麼足夠哪?」 石虎道:「再長不成。此刻從父正眼迷小劍密談大事,再多一段時光,從父見完了迷小劍,便會親來找你。」 王絕之道:「迷小劍果然還未死。他跟你從父商談甚麼大事?」 石虎搖頭道:「我也不知——你亦無需知曉。」 王絕之道:「不錯不錯,一個死人是甚麼也無需知道的,對不對?」 石虎大笑道:「王絕之,你太聰明了,我實在捨不得殺你,只可惜不能不殺你!」 王絕之道:「哦?」 石虎道:「你與張賓有約在先,從父既答應與你決戰,你便非殺了我不可,我不趁著你受傷之際取你性命,還待何時?」 王絕之道:「你趁我受傷出手,乘人之危,豈算英雄所為?」 石虎道:「你是江湖中人,以這匹夫之勇,血濺五步為英雄,我則是一代將軍,兵不厭詐,乘敵弱疲之際,將其一舉殲滅,才是真正大英雄的所為。」 王絕之道:「所以這十年來,石勒已經沒有跟人單打獨鬥交手了。」 石虎道:「正是如此。」 王絕之道:「你殺我之前,先使我吃飽,洗淨身子,還供美女給我享用,果然是夠朋友得很。」 石虎淡淡道:「我們本來就是朋友。」 王絕之笑道:「而且還是你救過我性命,我也救過你性命,交情好得過命的朋友。」 石虎歎道「可惜現在已變成了你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要取你的性命的拚命朋友了。」 王絕之攤手道:「沒法子,沒法子,誰教你是胡人,我是漢人,我姓王,你卻姓石呢?」 石虎霍地站起,說道:「我一個時辰後回來。從父見完了迷小劍,我便無法向你下手了。」 王絕之道:「不必了。」 石虎道:「你不喜歡這四名美女?」 王絕之道:「喜歡得要命。」 石虎詫道:「那你何不享用她們。」 王絕之道:「誰說我不享用她們?」 石虎不明:「你的意思是……?」 王絕之一字字道:「我的意思是,你死掉以後,我一樣可以享用她們,而且要享用多久就是多久!」 石虎仰天笑道:「王絕之果然是琅琊狂人,你受了如此重傷,還以為殺得了我石虎,端是狂得可以!」 他慢慢收住笑聲,低沉著聲音道:「今日如果你接得住我一百招,我石虎非但饒了你的性命,還親自割下頭顱,奉上給你。」 王絕之道:「我希望你明白兩件事。」 石虎道:「哪兩件事?」 王絕之道:「我是琅琊狂人王絕之,就算受了傷,一樣可以殺掉你。」 石虎看見他認真的神情,殺氣嚴霜的目光,心中不禁一凜,說道:「第二件事呢?」 王絕之道:「第二,殺你,不一定要我親自動手。」 他此話說完,石虎忽然見到眼前出現了兩個人。 第二章石勒的刀 兩個人,像兩把出鞘的寶劍,劍氣凜然,如同寒冬的冷風,要把人的皮膚一塊一塊割下來,王絕之感到刺刺的疼痛。 只有真正絕頂的劍客,方能發出這樣凜冽逼人的劍氣。來者正是兩名真正絕頂的劍客。 祖逖、劉琨! 這兩名結義兄弟,都是耿耿忠心於司馬氏的節士。八年來,互不相見,卻做著同樣的事情:率領一支孤軍,一個在江淮的河間村落,一個在東北的窮山惡水,獨力抵抗胡人,如果沒有他們,今日朝廷早已淪陷不知「胡」底了。 今日,八年不見的好兄弟終於重逢,看他們含笑的表情,彷彿回復到當年聞雞起舞、仗劍目空天下的豪情日子,身上隱隱發出比兩人合力強出十倍、二十倍的劍氣! 祖逖冷冷道:「石虎,你的死期到了。」 石虎不應他,卻向著劉琨,跪倒下地,恭恭敬敬道:「石虎拜見恩公。」 劉琨淡淡道:「陳年舊事,何須多提?你我今日胡漢不兩立,必須有一人倒下方休。一切的私恩私怨,忘了吧。」 石虎冷冷道:「我這一拜,正是謝過昔日恩情,跟著我將你生剖挖心,絕不會皺眉。」 當年石家故鄉戰亂,石勒母親王氏和石虎為鮮卑賊黨擄走,以為奇貨來要脅當時快崛起的石勒。幸得劉琨一劍掃平賊人,救出王氏和石虎,然後歸還石勒;否則石虎落在以凶殘著名的鮮卑人手裡,只怕難得活命。是以石虎的確欠下劉琨一個救命大恩。 石虎伏在地下,連磕了三記響頭,這三記響頭磕得隆隆有聲,沙石四濺,他卻渾若無事,只是擦破了一層皮,鮮血沿著額角流下,他伸出大舌頭,舐流到嘴邊的血。 劉琨坦然受之,說道:「你可以起來受死了。」 石虎站起身來,對王絕之道:「他們是跟你一道來的。」 王絕之道:「我像這樣的人?」 石虎盯著王絕之半晌,仿似要瞧破他的心,終於長長的歎了口氣:「你的確不像。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會這樣做。」 王絕之的確不像設陷講來圍搏敵人的人,否則,他也不叫做琅琊狂人了。 石虎畢竟是他的朋友,他要殺石虎,也要堂堂正正地殺之,寧願戰死,也不會邀伙埋伏來殺石虎! 石虎說得對:王絕之是一個血濺五步的江湖人。石虎沒有說的是:王絕之是一頭執拗得至死不悟的騾子。 劉琨道:「是我們跟蹤著王絕之,一直跟到這裡的。我們知道,王絕之第一個見到的人,必然是你。」 他和祖逖重遇之後,先前猶疑落拓之色盡去,臉上容光煥發,信心十足,仿似換了一個人般。 祖逖也是容光煥發,氣勢大盛,難道,這兩人重遇,竟然真有雙劍合壁,其利百倍的威力? 石虎道:「你們為何要殺我?」 劉琨道:「我們兄弟來到天水一場,絕不以空手而回。殺了你,不啻是廢了石勒的一條胳臂,於光復中原大大有利。」 石虎大笑道:「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江左兩大將軍,竟然也是背信棄義之徒!」 劉琨不動聲色,說道:「甚麼背信棄義?」 石虎厲聲道:「你們與我從父有約,他容許你們遣派高手前來天水,刺殺迷小劍,你們卻想在這裡狙殺我,豈非背信棄義?」 劉琨冷冷道:「石勒答應過不殺我們,我們可沒有答應過不殺他的人,再說,跟你們這些胡人羯狗,何用說道義?」 石虎呸道:「卑鄙小人,一派狡辯!」 一直默不作聲的祖逖,緩緩說道:「石虎,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讓你死得眼閉。這是石勒背信棄義在先,你在黃泉路上要怨,先怨他吧。」 石虎道:「你在放甚麼狗屎!」 祖逖道:「石勒此刻正與迷小劍密議,你可知密議的內容是甚麼?」 石虎冷笑道:「此事連我也不知,難道你竟然有順風耳,可以聽到?」 祖逖道:「順風耳我是沒有,不過他們密議的內容倒可猜出十之八九。」 石虎道:「嘿嘿,難道你是從父肚中的蛔蟲?倒不妨說來聽聽。」 祖逖道:「石勒與迷小劍商談連橫結盟之計,立心扶持羌人黨,成為西方一支強大的盟友。」 石虎冷笑道:「你這番不過是臆測之詞,有何根據?迷小劍和從父並為當世兩大英雄,從父識英雄、重英雄,欣賞迷小劍的才華風骨,所以才救他一命,並與他促膝談心。至於羌人黨,從父在這七年來,日夕苦思,必欲滅之而甘心,豈有與之結盟,扶植之理?」 祖逖道:「莫非你不知道劉聰病危的消息?」 石虎臉色微微一變,問道:「甚麼,皇上有病?」 祖逖道:「當日劉聰在清河遇刺,受到了驚嚇,回到平陽後,開始發病,據知他五行失位,太醫診斷活不過明年了。」 王絕之聽見劉聰這場致命的大病居然肇因於已,又是好笑,又是唏吁。 石虎道:「皇上縱是重病,那又如何?」 祖逖道:「石虎,你還在裝佯?劉聰死後,便是太子劉粲繼位。劉粲小子既然無德、又無能,更無戰功,必然壓制不住諸位大將,這個位子只怕會不太穩。主少疑慮,石勒縱無稱帝之心,也不得不求自保,擴張勢力;與其損耗自己實力,消滅羌人黨,倒不如與羌人黨結盟,壯大聲勢,靜觀中原之變。」 石虎冷笑道:「你這個故事編得太完美了,只可惜從父對皇上忠心千里,可昭日月,這番挑撥離間全不管用!」 說到這裡,臉色已有點勉強。 祖逖道:「我說的是否實話,你心中有數。石勒當初與我協議共同誅滅羌人黨,如今他卻與迷小劍結盟,是他背信在先,倒怪不得我祖逖照辦煮碗,要殺他的從子了!」 說罷此句,鏗鏘一聲,長劍出匣,指著地下。他這柄長劍與先前跟王絕之比招時所使用的全然不同,劍長足有五尺開外,差不多長了一倍,劍鋒寬了兩倍,堪可與青龍偃月刀相比,劍貴輕靈,這樣的一柄完全不像劍的巨劍,究竟如何使用? 祖逖雙手牢牢握著劍柄,劍柄也足有尺半之長,閉上雙目,連望也不望石虎一眼。 劉琨卻是反手持劍,劍鋒向外,左手持著一把奇短無比的匕首,反手劍、匕首都是偏鋒犀利的武功,而他居然同時使用,這路武功的險峻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絕之動容道:「二人三劍,劍之頂尖!」 祖逖悠悠道:「這套劍法已經十七年未見於人世了,想不到還有人記得。」 他二十餘歲時,與劉琨相交,每早聞雞起舞,切磋劍術,窮四年之工夫,創出了這套堪稱絕世無雙的二人三劍來。當年祖逖、劉琨二人雙劍合壁,縱橫江湖,別說是從來未逢敵手,連接住他們十招的,也是絕無僅有,連叱吒一時,號稱「殺盡漢人無敵手」的氐人武學宗師齊太年,也只接了雙劍合壁的九招,便遭分屍寸斷。 有人甚至認為,便是謝伯的神劍,也敵不過這套二人三劍的奇技。然而祖、劉成名不久,謝伯便已神秘失蹤,誰也不知他們聯手,究竟是不是真能勝過神一般的謝伯神劍。 兩人成名後,大受朝廷賞識,劉琨遠赴燕北,出任刺史,祖逖卻因服母喪,拒絕了關東閉候、范陽王司馬、高密王司馬略,平昌公司馬模、東泊王司馬越的邀請出仕,直至永嘉亂起,率領部曲共抗胡人,頓成為比劉琨更負盛名的一代名將。 然而兩名結義兄弟一個在東北,一個在南方,相隔千里,從此二人三劍的奇技再不復見於人間。 石虎手握刀柄,肌肉緊繃,冷汗涔涔流下,卻沒有拔刀。 祖逖、劉琨兩人一個站在乾位、一位站在坤位,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將石虎的身形夾在中央,石虎只需稍微動作,便不得不露出破綻,剪刀一剪,便能將他分屍——是以石虎非但無法拔刀,連話也無法說出半句來。 石虎縱橫天下,雖然在行軍打仗上敗給祖逖一次,在馬上交戰敗給了鬼地安一次,給方山以毒藥毒倒一次,給陶臻暗算過一次,一共敗陣四次,可是單以武功而論,可說是所向無敵,未逢敵手,像如今這般的縛手縛腳,全然受制,可說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勇猛如他,瞳孔也不禁露出恐懼的眼神。 王絕之心道:「祖逖、劉琨多年不見,默契必然大減,可是這十多年來,兩人劍法精進,均成為江湖有數的名劍,劍上威力又非昔日可比,此消彼長之後,雙劍合壁的威力,只怕仍比從前勝過數分。」 他和石虎相距不遠,卻完全感受不到祖逖和劉琨的劍氣,又想道:「他們劍上內力已到了勁不外洩的地步,一絲一毫也沒有浪費,這等真氣變化如此神奇,究竟如何做到的呢?」 回心一想,立明其理:「嗯,兩人只需將劍氣迴旋吐出,便能恰好截住對方外洩的真氣,真氣受截轉向,便加劇激射向敵人,哼,他們內力變化的精微還在其次,使者還得內力相同,連半分的差異也不能有,方能做到這步,這份默契實是到了極點。」 王絕之知道石虎處於劍氣中央,此刻就如萬劍穿身,極不好受,只需再過一、二炷香時分,便得不戰而潰,忍不住道:「你們兩個成名人物打他一個,這不公平?」 祖逖冷冷道:「江湖人物交戰,自然是單打獨鬥,可是我們和石虎都是軍人,從來戰陣之中,就是人多者勝,石虎也不止一次恃著兵多來跟我交戰,今次輪到我們以多勝少,也算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只見石虎的汗越流越多,並非一滴一滴,而是像河水一般奔流而出,身體也開始顫抖,再也支持不了多久。 石虎心知肚明:與其給他們的劍氣逼死,不如豁盡全力,出刀一搏,還有一線生機。握住刀柄,正欲把寶刀拔出,可是全身給劍氣壓逼,如同蓋著一付千斤巨被,哪裡騰得出氣力拔刀來? 劉琨看見石虎這副模樣,不禁想起十多年前,石虎尚是少年,在他軍中住了一段日子,心頭一軟,「這廝雖是殘暴戾惡,罪行滔天,畢竟與我相交了一段日子,念在這段因緣,今日只廢了他,不傷他的性命便了。」 王絕之本來作壁上觀,大是悠閒,看見石虎眼下的狼狽樣子,當日共抗張賓的情景倏地閃躍眼前,快速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就此眼巴巴的看著他死去? 他一陣熱血上湧,大聲道:「久聞二人三劍是天下劍術之頂峰,王絕之想領教一下。」 束一束腰帶,大步便欲衝往祖、劉「剪刀」之間。 祖逖奇道:「甚麼?你剛才不是要殺石虎的嗎?怎地現在又要幫他?」 王絕之啞口無言,吶吶不能答話。 一人說道:「王公子的好意,心領了。祖、劉兩位的高招,便由我來領教,不勞公子費神。」 只見一名羯人走來,年紀約莫四十出頭,身材雖算高大,但比起石虎,卻是略矮了些,也略瘦了些,然而臉上身上霸氣凌厲,竟讓人有呼吸停頓之感。 祖逖脫口叫道:「石勒!」 石勒淡然道:「祖將軍,久違了。」 他的眼神憂鬱,深邃得難以言喻,仿似蘊藏著無數悲切的故事。如果說石虎的眼神是狂熱的、豪氣干雲的,像一名叱吒意氣,一心在戰場立功殺敵的風雲青年,石勒則像是一名被人殺光全家,逼不得已從戎救天下的悲壯英雄——如果他可以選擇命數,他絕不會選擇當自己、當英雄,寧願安安分分的當一名憨厚羯農。 可惜,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命數,多少英雄在亂世出世,像頂羽,像韓信、像諸葛亮,像石勒! 石勒漫不經意,走到石虎的身邊,祖逖,劉琨立時撤了劍氣。 他們撤劍,並非因為不殺石勒,或者怕了石勒。只因石虎雖在劍網之內,石勒卻在劍網之外,石氏父子假如內外合攻,劍網便處於極其不利的位置,是以祖、劉二人必須撤劍再攻,方能重新使出針對石家父子的劍招來。 石勒驀地一聲暴喝,猶如雷霆霹靂,王絕之只覺耳膜嗡嗡,頭腦發暈,差點跌倒。 同時,刀光暴起,是石虎的刀! 石虎的刀勢蓄勁已久,只是剛才一直為祖、劉琨氣所壓,使不出來,如今祖、劉撤招,壓力一鬆,石虎的刀便如江河決堤般暴湧而出。 這一刀累積了石虎的渾身功力,如果他不把刀招使出來,真氣勢必因積聚體內過多,爆體而亡,可是如今刀已發,勢道卻是有若黃河之水,勁不可當——石虎以往所使過的所有刀招,沒有一招及得上此刀的一半霸道! 自從石勒出現,祖逖、劉琨的心情完全放在石勒的身上,一時不虞石虎有此一著。然而他們身經萬戰,遇上變故時不慌不亂,祖逖已出劍橫揮迎往石虎的刀。 王絕之終見識到二人三劍的厲害,看了這招,已覺心旌神怡,驚歎叫道:「真是絕妙好劍!」 他是識貨之人,一眼看出。祖逖這一劍揮出,已使出了全力,沒有一分氣力回守,守招全仗劉琨的雙劍保護,心無旁騖之下,祖逖這一劍竟劈出了平時的二十成功力! 而劉琨的長劍短匕,非但保護了祖逖和自己的全身,還隱含殺機,石虎就算有力硬接祖逖一劍,他的反手劍也能趁著石虎擋劍之際,一劍將石虎的咽喉割斷。 王絕之雖在一旁,也看得驚心動魄,必想:如果這一招是向我攻來,我該如何抵擋?擋不了、擋不了,只有死命抓住其中一人,拚個對本。只是劉琨守得水洩不通,我就算拚了性命,能夠攻得進劍網,跟其中一人同歸於盡嗎? 看了這一招,竟然臉色慘白,心頭怦怦亂跳,仿似這一招攻向的不是石虎,而是他。 刀劍交擊,發出震天刺耳的掙聲,石虎的長刀竟震成粉碎。 世間沒有人能夠抵擋祖逖的二十功力,石虎這一刀蓄勢雖勁,可是他的內力修為畢竟遜了祖逖半籌,而祖逖的巨劍足有一百七十斤重,又多佔了一重便宜,硬拚之下,強者敗,更強者勝,劍勝,刀敗! 祖逖的巨劍震碎石虎的長刀後,半分也沒有停頓,切向石虎的身體。 石虎全身氣勁已隨剛才那一刀使得乾乾淨淨,要想再在丹田提氣躍閃或擋架,少說也得半刻調氣的工夫,然而不用百分一刻,他的身體已被巨劍砍成肉醬了——以巨劍蘊含真氣之盛,這一劍下來,非但將石虎一砍成二,劍上雄渾的真氣更足以將石虎的骨肉震成稀爛。 同一剎那,一道璀璨得難以形容的刀光亮起。 石勒出刀了。 劉琨豈會料不到石勒將會出刀相助從子,他的劍早已等著石勒,揮劍擋刀,匕首直往石勒左眼啄去。 他並不期望這一劍能殺石勒,或者傷到石勒的一雙眼睛——世間沒有人能夠一劍傷得了石勒,可是這一招兩式又攻又守,已臻劍法的極限,將石勒的刀勢完全封住,石勒縱是有天大的本事,就算石勒是軒轅龍,謝伯,也非得給阻上一阻,這時祖逖的刻已然將石虎切成兩截,震成肉醬,劍勢殺人後並不停頓,而是隨著勢道再轉個圈,削到石勒的身體。 這就是一百七十斤重的巨劍的威力所在:它一旦揮動,便如揮著勢大鐵錐,第一圈極為困難,然而展動之後,他只需使出少許內力,便能將巨劍轉向,加勁,如臂使指,運用自如——唯一不方便的是,由於劍勢太勁,收劍之際,也得好一番工夫,非一時三刻莫為,然而這時敵人已死,收劍再慢,也沒有相干了。 這巨劍之威,天下無雙,就算是石勒,也未必抵擋得了! 所謂說時遲,那時快,從石勒一聲暴響之吼,到石虎出刀、祖逖出劍、祖逖破刀、石勒出刀、劉琨迎刀,不過是剎那間光景而已。 第三章刀強,智更強 刀光劍光全斂,四周寂靜如死。 祖逖、劉琨挺立,腰幹挺得筆直。 石虎還沒有死,委頓坐倒地上。 石勒持著刀,血沿著刀鋒,滴滴流在地上,噠噠有聲。 先是叮叮兩聲,三截斷劍掉落地上,祖逖,劉琨勢道無雙的三柄劍,已給一分為二、三分為六,繼而啪啪兩聲,掉落在上的,赫然是兩條緊緊握著另外半截斷劍的手臂! 祖逖牙齦吐出字來:「石家神刀,果然是天下第一刀!」 他和劉琨右肩鮮血直出,赫然已被石勒一刀砍斷了右臂! 以二人三劍的無敵威力,竟也擋不了石勒的一刀! 王絕之長長的吁了口氣,歎道:「石勒,你的刀法達到了武學的權限,二人三劍的招式雖然更勝於你,卻還是一招敗在你手,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石勒望向王絕之,說道:「哦!」目光大有興趣,似是鼓勵王絕之說下去。 王絕之道:「你的刀法固然是天下無雙,但戰術的運用,更是厲害十倍,你趁著祖逖,劉琨舊招已撤,新招未生之際,猝然大吼窒住他們的勢道,使他們無法再布新陣,再以石虎出刀來引出兩人的劍招,趁著他們劍勢用老,繼以雷霆萬鈞之勢,全力出刀,一舉破敵。」 石勒道:「還有沒有?」 王絕之道:「自然,如果沒有你那柄削鐵如泥的石氏昌刀,一刀砍斷他們的三劍,或許你依然能夠一刀破敵,然而刀勢遲了一剎,恐怕石虎的命卻得不保。好寶刀呀好寶刀!」 據傳石勒少年在上黨武鄉務農之時,在田中耕出一柄寶刀,吹毛立斷,其利無比。他恐防此刀惹禍,便把寶刀獻給官府,該刀輾轉上繳,終於落到并州刺史司馬騰的手上,後來石勒歷遭大變,練成絕頂武功,活殺司馬騰,奪回寶刀,並索性在刀身刻上「石氏昌」三個篆字,以示明此刀是他天命所歸的明證。 他憑著此刀,縱橫江湖無敵手,二十餘年來斬敵逾萬,從此石氏昌刀之名威懾天下,無人不知,亦被認為天下第一的利器,祖逖,劉琨的劍雖是寶劍,劍上更是貫注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然而劍雖利,利不過石氏昌刀,力雖強,強不過石勒的天生神力,等得警覺三劍均被寶刀像砍瓜切菜一般的削斷,刀鋒及臂,已然太遲了。 石勒道:「你錯了。」 王絕之道:「我錯在何處?」 石勒道:「二人三劍是天下第一的劍法,縱然我手有寶刀,再加上阿虎的合力,也絕不是他們的對手。」 他頓了一頓,又道:「至於你說我趁著他們撤招時猝然出招,那的確是最好的時機,但也不過是佔了一絲絲的便宜而已。而這一點點的便宜,卻不能使我戰勝兩位將軍的無敵劍法。」 王絕之道:「那你為何能勝?」 石勒淡淡道:「因為他們怕了我。」 王絕之不明,「他們怕了你?」 石勒突然反問了一句奇怪的話:「你知不知道你父親為何死在我的手上?」 王絕之聽見石勒提起殺死他父親之事,連眉毛也不抽動一根,淡然道:「我父親本已答應歸降於你,但你的部下孔萇認為,我父親身為晉室三公,不會為你忠心盡力,是以非殺不可。」 石勒道:「我並非問你這個,你父親的易學神功,已到達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就算是軒轅龍,也未必勝過他多少。而我的神刀雖已大成,畢竟是自創武功,不似易學神功集合多年的累積,足以純至化境。我的刀法運轉之際,霸道有餘,然而難免瑕疵,對付旁人有餘,比之王衍,還稍有不及,何以他非但不敵於我,還連我的一百招也接不住?」 王絕之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番話,愕然道:「我不知道。」 石勒道:「王衍為我所殺,是因為他怕了我。」 王絕之細細玩味這句話,一時答不上來。 石勒解釋道:「我石勒縱橫天下,軍威所到,漢人盡皆披靡,王衍率領十八萬大軍,卻為我七萬軍隊所敗,對我早存了畏懼之心。他武功雖強,卻是日夕唾壺塵尾、養尊處優,實戰經驗甚少,更無際通過生死俄頃的戰鬥,當日與我一戰,不勝則死,心中不免存了怯意。加上我應允只須他接滿我一百招,便饒他不死,使他存了僥倖之心,只盼接我一百招,敢和而不敢勝,敢守而不敢攻,氣勢為我所壓,招式更為我所制,焉能不敗?」 多年來,王絕之一直不明白,以父親武功之強,何以竟連石勒的一百招也接不住,如今方才恍然大悟,「人皆說你的武功無敵,實則你以兵法運用在武功之上,虛虛實實,存乎一心,方是無敵的原因所在!」 石勒頷首道:「祖逖和劉琨對我早有忌憚之心,我先以一聲大吼,震懾他們心神,他們氣勢為我所奪,出招之間,不免有所猶疑,本來圓轉無缺的劍法,也就為我輕易所破了。」 祖逖厲聲道:「石勒,我們所以敗給你,是因為兄弟多年不見,不知對方功力是到哪一地步,雙劍合壁時未能知彼,劍法生了些微缺口,方給你有機可乘。如果多給我們三天的時間練劍,不論你使用甚麼詭計戰術,也必死於二人三劍之下!」 石勒默然半晌,說道:「你說得對。只可借你們劍已斷、手已斷,再也無法勝我了。」 劉琨大聲道:「我們既已戰敗,無話可說,你快快過來把我們一刀了斷吧!」 石勒道:「我要殺你們,剛才已殺了,何用等到如今?」 劉琨道:「你不殺我們?」 石勒道:「我答應過讓你們平平安安的進來天水,再平平安安的離開,你們雖然背約,要殺我和阿虎,我砍斷你們一條胳臂,也就夠了,要連性命也取掉,未免太狠了一點,也失信於天下。」 劉琨哼道:「殺人如麻的石勒,也有自認太狠,饒人性命的時候?」 石勒淡淡道:「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殺人者不得民心,要成大事,就得以德服人,是以近年來,我聽從右侯所勸,已然減少殺戳。」 他咧嘴一笑,又道:「更何況,劉將軍當日救進我母和虎兒,算是於我有恩,今日放你一命,也算是還了恩情。」 祖逖笑道:「我呢?我於你可沒有半點恩情,而且與你交戰七年,還是你的最大敵人,你不乘機殺我,更待何時?」 石勒道:「天下英雄當中,唯一能與我石勒在戰場上交戰的,只有你祖將軍一人,今日我放你走,就是為了日後在戰之中,堂堂正正的將你擊敗,方才取你首級!」 祖逖盯著石勒,說道:「放了我,可不要後悔,或許取你首級的人,是我也不一定。」 石勒道:「想取我石勒首級的人多如沙數,我早就等人來取多時了。」 祖逖道:「很好,很好。」和劉琨對望一眼,迎著太陽,迎著風,展步離開,頭也不回,他們傷口流出的血,滴在地上,形成一條血路。 石勒目送二人離去,一聲不吭。 太陽中天而掛,映照得石勒的身形閃閃發光,有如一尊天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絕之,內心竟然無故勃生恐懼之意,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我,真的要跟他一決生死嗎? 無敵的人、無敵的刀、無敵的武功,王絕之要與他決戰,有一線一毫勝的希望嗎? 王絕之緊緊握著拳頭,用很堅決很堅決的聲音在心頭對自己道:「有些事情,就算必敗,必死,也是不得不去做的。」 望著太陽,陽光刺目,暖意溫遍全身,心頭忽又恢復了勇氣。 石勒微微一笑,咯出了一口鮮血,把黑鬚染成了鮮紅。 石虎連忙扶著他,關切道:「從父,你沒事吧?」 石勒若無其事道:「要毀掉祖逖和劉琨兩柄名劍,總得付出一點代價的。」 說完這句話,他掌心的寶刀忽地碎成七片,散落地上。 適才他一刀斷掉三劍二臂,不啻與祖逖、劉琨十成功力硬拚,這記舉世無雙的內力碰擊,便算是一百個大鐵錘,也得給擊成碎裂,石氏昌刀雖是世上無對的利刃,究竟亦由凡間之鐵鑄成,如何禁受得住? 三人的內力一直在刀身來回碰擊,石勒本以內力護住刀身,企圖逐點逐滴化去刀中內力,令其不至折斷。可是他咯出鮮血,真氣一洩,刀身蘊含的內力立刻把這柄天下第一的石氏昌刀震成片片。 石勒凝視掌中僅剩下的刀柄,歎息道:「只可惜了這柄跟了我二十三年的絕世寶刀。」 王絕之道:「你一舉毀掉了當今兩大名劍的手臂,難道不值得犧牲區區一刀嗎?」 若是換了石虎,聽到這句話,定然豪情大笑,哈哈說句:「不錯,不錯。」 可是石勒只是低低嗯了一聲。 石勒隨手一掌,不見他提氣運勁,地上忽然無故多了一個三尺見方、一尺見深的坑來。 如果要一掌隔空擊出一個洞穴,雖然大大不易,可是在一流高手的眼中,還是不難做到。然而這一掌勁力內蘊,沙石不飛,無聲無息地印出了一個深坑,這份功力委實是曠古爍今,駭人聽聞,王絕之是明眼人,暗暗為之咋舌。 只見石勒一塊一塊拾起石氏昌刀的碎片,整整齊齊堆放在坑內,再用雙手撥沙埋掉刀的碎片。 然後,石勒走到一塊比他還高的巨石前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王絕之吃驚不已:這塊巨石怕不有超逾千斤之重,他雙手環抱也還抱不到巨石的一半,他不是想…… 石勒正是要要搬動巨石。他雖抱不住石頭,雙掌一拍,如同摧枯拉朽般,深深陷進石內,仰天吐出了一口長氣,低沉喝了一聲,竟把這塊逾千斤的巨石托起來! 他走了數步,把巨石壓在埋刀處的上面,輕輕放下。巨石極重,這一壓登時陷地逾半尺之深。 王絕之見石勒食指草草數「筆」,在石上刻了一柄刀的形狀,再印上一記掌印。他明白石勒不識字,這一「刀」一掌,正是說明此石是「石勒埋刀處」的意思。 饒是石勒神武蓋世,搬動了這塊巨石,也不禁微微喘氣。 石虎提起內力,想貫輸一點真氣給從父穩住內息,他才舉起手來,卻給石勒捉住了。 石勒道:「不用了,區區小事,不礙事的。」 他走到王絕之的身前,問道:「一個月,你的傷可好了沒有?」 王絕之道:「十天也儘夠了。」 石勒點頭道:「很好,十五天後的任何一天,你隨時來找我決戰。」 王絕之道:「在哪裡戰?」 石勒道:「你喜歡在哪裡死,就在哪裡戰。」 他說得平平淡淡,就像跟他動手,死亡是天經地義的事。事實也的確如此! 王絕之微笑道:「十五天後,我到哪裡找你,你會留在天水,還是不在?」 到了這地步,王絕之居然還笑得出來。他跟石勒決鬥,能有一分半分的勝算嗎?十五天後,便是他的死期! 石勒道:「我今晚便會離開天水,回到襄國。無論我在甚麼地方,你總會找得到我,是不是?」 王絕之道:「是。」 的確,像石勒這種「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的大人物,去哪裡都造成天下震動,隨便在途胡找任何人一問,都能知道他身在何方的。 石勒道:「你可知我為何答應與你決鬥?」 王絕之道:「不知。」 這三年來,他千方百計約戰石勒,始終不得回覆。他實在想不通張賓究竟用了甚麼方法,使得石勒應承與他一戰。 石勒道:「你一定以為是右侯勸我與你交手的,對不對?」 王絕之想不到石勒居然連張賓的事也知道了,只有點頭道:「是。」 石勒道:「事實卻並非你所料。是我決定了跟你一戰,才叫右侯通知你的。」 王絕之又點了一記頭,他可想不通為何石勒要告訴他這件事?不管是石勒的決定還是張賓的決定,究竟有何分別? 石勒道:「我終於答應跟你決戰,你可知是為了甚麼原因?」 王絕之道:「不知道。」 天水位處高地,天低雲低,石勒遠眺悠悠飄過的白雲,回憶著許多許多年前的往事。 「這個故事我從來沒向任何人提起過。十四歲那年,我跟鄉人到洛陽行販,離城時,在往東門的路上,一直放吭長嘯而走。後來過了很久,我方才知道,當日王衍聽到了我的嘯聲,曾經大遣人手,搜捕發嘯之人。」 王絕之靜靜聽著石勒說著故事。他知道石勒說出這段陳年舊事來,定有深意。 石勒續道:「後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當日王衍碰巧路過,無意聽到我的嘯聲,曾經遣人搜捕發嘯之人,你道是為了甚麼原因?」 王絕之搖頭道:「我猜不到。」 石勒道:「王衍命令手下,尋到發嘯之人如果是胡人,必將其殺死,如果是漢人,便千方百計也得收歸麾下,如果其人不肯歸順,也得立殺之。嘿嘿,這王衍當真是一代人傑,當時我未習武功,只是隨意長嘯,他已聽出我是武學奇才,恐怕我為將來天下之患,立時下了不招攬我便得殺我的命令,幸好你父識見雖強,行事卻是拖泥帶水,成事不足,致令我大命逃過了這一劫,否則焉有今日的石勒?」 王絕之道:「怪不得你如此推崇我父,原來還有這樣的一童故事存在。」 石勒續道:「你父親智慧非凡,眼光更無人能及。然而他犯下的錯,我石勒卻是絕不會重蹈覆轍!」 王絕之道:「哦?」 石勒道:「王衍畢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殺掉我。而我絕不會重蹈覆轍讓你活到殺我的一天。」 石勒又道:「你是屬虎的,今年該是二十四歲吧?」 王絕之道:「虛齡二十四,過了臘月才整整的二十四歲。」心裡暗自佩服:石勒真是厲害,據說他目不識丁,居然把我的年齡也調查得這般清楚。 石勒道:「你已得了你父親的九成火候,放眼當世,也只有寥寥三五人而已。便是我在你這個年齡,也決計不及你這份修為。」 王絕之道:「那不過是因為你太遲習武而已。你拜汲桑為師的那一年,是十八歲還是十九歲?」 石勒沒有回答,卻道:「我殺了你父親,這仇你是非報不可的。我今年四十有三,再過二十年,我六十三歲,精力已衰,而你卻正當盛年,到了那時,我必然不是你的對手。」 王絕之道:「所以,你便不如趁今天精力尚盛之際,先殺了我,對不對?」 石勒道:「正是如此。」 王絕之道:「那你為何不趁我受傷,現在就殺了我?」 石勒道:「你既是王衍的兒子,又是當今的少年英雄,我既給了你父親一個公道,也該給你一個公道才對。」 王絕之縱聲長嘯,嘯聲清越激拔,聲傳百里之外。 足足嘯了一盞茶時分,王絕之才止住嘯聲,說道:「十五天後,我王絕之當來求見大將軍,討教閣下神刀刀招,並且領死!」 以王絕之的驕傲,竟然說出「領死」之詞,可見得他對石勒一戰,連半分把握也沒有。 但他是王絕之,連半分把握也沒有的送死之戰,還是不得不戰的! 石勒正欲回答,腳步一軟,差點踉蹌跌倒。 王絕之正自奇怪:莫非祖逖和劉琨的劍上內力凌厲至斯,石勒的傷勢遠比想像更重?頭腦一暈,竟也覺得站立不穩。 同一剎那,石虎坐倒地上。阿月在他的身旁,掌中多了一把刀子,無聲無息地插在石虎的肚子。 石虎大吼一聲,反手一掌,打在阿月身上。阿月居然武功極高,身形挪移,大是精妙。然而石虎又驚又痛之際拍出這掌,使盡了全身功力,阿月無論如何躲閃,始終無法避過,給打得飛出丈外。 石勒,王絕之知道遇上了暗算,驚疑交集,忽然又見到了一頭鳳凰。 第四章鳳凰一戰 鳳凰于飛,翩翩其羽,亦傳於天。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鳳凰為火之精,頭像天、目像日、背像月、翼像風、足像地、尾像緯,非梧桐不萋,非竹實不食,乃系神明之鳥。 可是,誰真的見過鳳凰呢? 世上不知有無鳳凰,石勒和王絕之見到的,是一個鳳凰似的女人,高貴得有如一頭鳳凰,也美麗得有如一頭鳳凰。普天之下,假如只有一人配稱為鳳凰的,那必然是她了。 這女人穿一身大紅華,曼妙如仙、如鳳凰,正是殺胡世家的女主人,鳳凰夫人。 鳳凰夫人微笑道:「石勒,你我相鬥多年,你終於還是栽在我的手裡。」 石勒的臉色甚是難看,揮出一掌,撥熄了熊熊燃著的木頭,木頭堆放在大瓷之下,本來是燒著沸水,給王絕之沐浴用的。 鳳凰夫人道:「你的眼力果然高明,不錯,這一堆就是崑崙山的琅干木,浸在不時雪溶成的不時水中,混以九十九種奇花異草,加上處男精、處女血,七浸七曬,歷時七年,才能煉成這種無色無味的『專迷石勒之木』。你此刻才認出,未免太遲一點了。」 王絕之忍不住插口道:「這叫『專迷石勒之木』,名字可也太古怪了。」 鳳凰夫人道:「石勒內力通神,已臻百毒不侵之境,就是最厲害的毒,如果中毒不深,也奈何他不得。但是石勒是何等樣人,平凡的毒到達他的身旁,他焉會不覺,更不用說令他中毒甚深了。」 王絕之道:「所以你便煉製了這種毒性極重極慢,待得深入腑臟,方才緩緩發作的毒木,來專門對付石勒。」 他只覺全身奇軟無力,積存在內腑的毒力還在裊裊散發出來,繼續散失他的真元,在內腑積存的毒力仿似無窮無盡,暗自驚心,只是表面依然不動聲色,談笑風聲。 鳳凰夫人道:「只有一點不對。我一介女漢,哪裡有這麼大的本事,煉製得出這種古今不見的奇木來?這是毒神苦思三年,再窮七年之功,特為對付石勒而煉製的奇毒,所以不得不叫作『專迷石勒之木』了。」 王絕之道:「傳聞果然不虛,毒神真是殺胡世家的人。」 鳳凰夫人道:「他的父母均為羌人所殺,對胡人恨之刺骨,是我親自招攬他進門,成為五霸之一。」 王絕之口中跟鳳凰夫人胡聊,暗裡打量形勢:石虎小腹中刀,傷勢不輕,而且刀中似乎喂有毒藥,是以他臉色發黑,昏迷不醒,似乎是死多活少。 石勒是筆直而立,臉上不動聲色,誰也看不出他中毒究竟有多深,只是王絕之身感琅干木的毒性厲害,估量石勒也是硬挺居多。 王絕之尋思:鳳凰夫人看來並無殺我之心。她是殺胡世家的女主人,可不是殺凶世家的女主人,我這個漢人多半死不了。只是石勒、石虎卻非得倒大媚不可。 他本來便一心想殺石氏父子,可是此刻得知石氏父子命在頃俄,卻非但沒有半分歡喜,反而有三分茫然,三分迷惘,三分焦急。假如他的武功尚在,說不定已不顧一切,衝上去擋住鳳凰夫人了。 阿月吃了石虎一掌,居然還能爬起身來,向鳳凰夫人行禮道:「韓雄拜見夫人。」 王絕之吃驚道:「她是殺胡世家的人?」 鳳凰夫人道:「正確點說,韓雄是殺胡世家派在石虎麾下的奸細。」 王絕之嘿嘿道:「殺胡世家的宗旨是殺盡天下胡人,想不到居然任命一名胡人作為七雄之一,怪不得石虎會栽這個跟頭了。只不過,她是胡人,待得你們大事成功,狡免死、飛鳥盡之時,要不要連她也得殺掉?」 鳳凰夫人道:「阿月,你是胡人嗎?」 阿月道:「啟稟夫人,阿月本名何昏月,家族累居上黨,祖父曾被舉為先朝孝廉。是上黨有數的漢人大族。永嘉亂起時,匈奴人劉淵殺我全家,將我沒進奴婢之籍,冠以胡姓,幸得遇上夫人,獲得傳授高深武功,一直在胡營中忍辱偷生,等的就是復仇雪恥,殺掉石勒父子這一天。」 石勒道:「原來如此。皇上把一班胡人婢女送贈給虎兒,卻想不到中間竟然夾雜了這一位漢裔胡籍的女子,虎兒栽在你的手裡,也是天意。」 鳳凰夫人道:「石勒,你無需以說話拖延時間,試圖逼出琅干木之毒。過了這一陣子,你是不是發覺,為甚麼越提真氣,功力消逝得越快呢?毒神煉製這毒性之奇,正在於其越陷越深,否則怎能毒倒威震宇內的石大將軍呢?」 石勒淡淡道:「我看琅干木也不如你所說之奇,假若我不是戰了一場,此毒也未必奈何得了我。」 鳳凰夫人微笑道:「石大將軍此言差矣。祖逖和燕雄都是我的部下,沒有我的首肯,他們焉敢挑戰於你?毒神正是知道此木毒性雖強,也未必制得住武功天下第二的石大將軍,所以我特別安排了這條連環計,你就算不死於他們的雙劍合壁之下,也逃不過我的琅干木之毒。」 她說石勒的武功「天下第二」。在她心中,天下第一當然是她的夫君,軒轅龍。 石勒點頭道:「劉琨就是燕雄,我早在多年前已從探子口中得知了。」 王絕之大聲道:「鳳凰夫人,你一向高傲如鳳凰,上次我和石虎受傷,你亦不肯乘機殺我們。為何你今次竟然不顧身份,不敢跟石勒比武決生死,卻做出下毒這樣的卑鄙行徑?」 鳳凰夫人奇道:「石勒是你的殺父仇人,你竟還幫他說話?」 王絕之道:「石勒一代英雄,我要堂堂正正的手刃他,不願見他死於小人毒計之下!」 鳳凰夫人嫣然笑道:「你說我是小人?」 王絕之定睛看她,只見對方美目流轉,貴氣有如仙人,不可逼視,饒是他狂妄不擇言,也不能稱得出口她是「小人」,期期口不能言,心道:「姬雪雖然也算是一美人,比起這位後母來,可又差天共地了。」 鳳凰夫人道:「石勒將軍是曠世無及的大英雄,舉世能勝過他的,唯我夫君一人而已。小女子雖然自負,對付別人勇武無雙之外,智計也非同小可。只要鬥得倒他,無論使了甚麼詭計,江湖中人也只會佩服我的本事,對不對?」 王絕之長歎道:「不錯,天下間想詭計謀殺石勒的人何止千萬,也只你一人方能成功,單這一點,天下人非得佩服你不可。」 這時,戰鼓如雷響動,號角嗚嗚響起,遠方隱隱傳來了千軍萬馬的奔馳聲,大地也感到隆隆震動。 石勒雖中劇毒,一直鎮定自若,此刻聞見戰聲,也不禁變色。 鳳凰夫人悠悠道:「石勒,剛才你一定在慶幸,我居然如此愚笨,遲遲不殺你,這裡是你的地頭,駐紮軍隊十萬,支雄,石蔥的武功雖不怎樣,張賓亦身在天水,暗裡為姚弋仲收編武亭羌的種人,脫離羌人黨,瞧來也不會來此地救你,只是你的手下能人不少,好像竺佛圖澄這老和尚,武功也已非同小可,不在我之下。或許若得一千軍隊,十名,八名高手,便有可逃之機,是以你一直在拖延時間,對不對?」 石勒不置事否。 鳳凰夫人道:「我不殺於你,正是要你死得既心服,又徹底,李雄的十萬精兵,已循小路急行軍來到天水,要將你的大軍一舉殲滅,此刻先頭部隊想來已經接戰,你的軍隊群龍元首,戰意不在,多半輸了九成。至於佛圖澄老和尚,我派了楚雄和趙雄絆著他,縱是不勝,他也沒空騰出身子來救你這位主子了。」 這一次伏殺石勒,由鳳凰夫人親自帶隊率領,祖逖一霸,楚,燕,韓,趙四雄到來,可說是精英盡出,志在必殺! 石勒忽然彎下腰,在昏迷了的石虎腰間抽出長刀,他的動作緩慢,卻是完美如環,沒有半分破綻。 他挈著長刀,緩緩道:「鳳凰夫人,其實一直在兜圈子、拖延時光的是你,不是我。」 鳳凰夫人笑得燦爛有如鳳凰展翅,「我,我為甚麼要拖延時光?」 石勒凝視著長刀,說道:「你始終對我心存忌憚,害怕我中毒不深,武功尚在,所以剛才一直以說話分散我的心神,察看我的功力是否全失。只需我稍露半分破綻,你便立刻出手,奪我性命。」 鳳凰夫人仍然在笑,卻笑得有點勉強,「哼,你別再硬挺裝唬,如果你沒中毒,早就一刀劈我了,何用等到如今還未出手?」 石勒道:「要知道一個男人是不是真的男人,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脫下他褲子看看。」 鳳凰夫人摸不清他的話中意思,「哦?」 石勒冷冷道:「你要知我有無中毒,只有一個方法。」 他一步一步走向鳳凰夫人,走得更慢,每一步都似有千鈞之重,然而踏在地上,卻是輕輕無聲。 鳳凰夫人冷笑道:「你不動還可以,這一走,可露了底啦。」寬袖一展,火紅猶如一頭展翅鳳凰,身形冉冉而起,如同一朵大紅雲,覆蓋在石勒的頭頂。 王絕之心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鳳凰展翅,凌空浮虛』!想不到世間真的有這種輕功。究竟她使了甚麼神奇心法,竟能在半空虛浮頓住?」他的武功雖高,見聞雖博,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石勒淡淡道:「我的確是中了毒,不過還剩下幾分功力,如果不是李雄大軍來到,事態危急,我亦不會冒死與夫人一戰,卻不得不搏了。」舉起長刀,深深吸了一口氣。 王絕之心知這一戰將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驚天之戰,屏息靜氣,準備觀賞,心頭極是緊張——他本該盼望石勒打輸的,可是內心深處,又不願見到英雄一世的石勒就此而倒,然而要目睹這位比最美的鮮花還要嬌艷的鳳凰夫人死於石勒的刀下,卻又有所不願。左想右想,也不知盼望誰勝才好,心裡極是矛盾。 鳳凰夫人的身影像水車般打轉,越轉越快,越轉越低,快沾著石勒挺起的長刀刀尖。 石勒卻是巍然不動,不動如山。 鳳凰夫人身形一壓,沾著刀尖,王絕之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十倍:來了,來了! 石勒的刀已然刺破了鳳凰夫人的衣衫,他還是不動。 鳳凰夫人只消再往下壓,刀尖便要刺進她美麗高聳的胸脯了。突然她的身形消失,再一看,她已到了石虎的身前。 王絕之一向負輕功無雙無對,此刻得睹鳳凰夫人如鬼似魅的身法,也感到自愧不如:若論進退趨避,夫人的這路輕功還和易步易趨有所相差,而且身法詭秘刁鑽,也有失正道。只是這等剎那間倏進倏退的轉折,卻並非我所能及了。 石虎昏迷著,以鳳凰夫人的武功,甚至不需稍稍一動,只需稍稍發出內力,便可把石虎立斃於手下了。 鳳凰夫人和石勒雖未交一招,卻已不啻交手千招萬招,王絕之看得驚心動魄,心曠神怡:好武功!好武功! 適才石勒持刀之勢,穩如淵亭獄峙,不露半分破綻。鳳凰夫人多番誘敵,先後露出十七個破綻,甚至不惜以身試刀,石勒依然不為所動——如果以為鳳凰夫人一計不成,二計又生,誘計石勒不成,轉而攻擊石虎,那只猜對了一半。 她心思縝密,料到以石勒的武功閱歷,縱使露出破綻,也必然是反誘敵之計,絕不可蹈,是以還未交手,已定下了這條佯攻石勒,實殺石虎毒計。不論石勒露不露出破綻,她已決意先殺石虎。 石虎死了,石勒的心神多少難免受到影響,這才是她擊殺石勒的大好良機! 鳳凰夫人的武功變化,只有王絕之這樣的大高手方能看出,然而她的這份心思,則連王絕之這樣的大聰明人也只能猜中其中五、六成而已。 至於石勒,他能猜得中嗎? 就算石勒能猜中鳳凰夫人的戰術,他的武功剩下了多少成,打不打得過比祖逖還要厲害的鳳凰夫人? 鳳凰夫人的手微微一動,她出招了,殺的是石虎。 她格格嬌笑,不論殺得了石勒,殺掉石虎總是保證設虧本的買賣,不是嗎? 王絕之聽到她的笑聲,竟覺得頭暈目眩,一陣腳步踉蹌。 這陣笑聲,鳳凰夫人已運起了「奪魄銀鈴笑,一笑傾城搖」的絕頂心法,尋常高手聽見這陣笑聲,只怕已給震得僕躍地上,癲狂若瘋了。突然,刀光一閃。 石勒果然出刀了。 目睹從子被殺,連石勒也沉不住氣,他甚至沉不住氣地把長刀脫手飛出! 這一記刀未至而勁先至,氣勢之懾人,直勝千軍萬馬,遇仙殺仙、遇神殺神,刀光籠罩之處,鳳凰夫人便是有三頭六臂,也萬萬逃不出刀網。 王絕之瞧得目瞪口呆,那一聲「好!」還定在喉嚨,喊不出來。 他絕想不到,石勒中了琅干木之毒,竟然還有如此神功! 鳳凰夫人武功雖高,可是畢竟沒有三頭六臂。若是換了平常的情況,她必然也避不開石勒這驚天動地的一刀。 可是,當石勒的刀才脫手,刀勢才起之前,鳳凰夫人已先一步調身而離。 便因早了這一剎那,她避開了無人能避的一刀——她仿似早料到石勒會脫手一刀似的。 鳳凰夫人並非早料到石勒有此一著,只是根本無心殺石虎,剛才揚手一招,只是虛招,不管石勒出不出刀相救,她必定撤招,回攻石勒——如果要殺石虎,她早在清河已殺了,何必等到今天? 石虎雖然是大人物,可是相比起石勒來,算得上甚麼?她,天下最厲害的女人鳳凰夫人,要殺的是石勒,不是石虎,只有石勒,才值得她布下天羅地網,連環毒計,不惜一切去殺之! 鳳凰夫人身形一閃,輕輕巧巧閃開了石勒的刀網,翩翩若同仙子凌雲,可惜這裡沒有村夫俗子在,否則定然瞧得目定神搖,以為是仙女下凡了。 然而,王絕之也瞧得目定神搖:鳳凰夫人的武功還在其次,心思委實已到了人所難測的地步,最最令人驚絕的,還是她的美艷。世間竟然具有這等美人! 鳳凰夫人到了石勒的頭頂,水袖正欲捲向石勒的脖子,忽然見到了石勒的刀又回到他的手裡。 一柄脫了手的刀,怎麼無端端回到主人的手裡? 原因很簡單的就如鼻子長在臉上而不長在屁股,假如長在屁股,豈不是整天都很臭? 石勒先前脫手擲刀,竟然是虛招! 那一刀刀勢已發而尚能收回,其間內力運用之巧妙,難以用文字形容。普天之下,刀法能臻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者,唯石勒一人而已。 石勒持刀而立,刀尖向上,回復先前姿勢,仿如完全沒有動過,剛才脫手擲刀救石虎,只是一場幻覺而已。 鳳凰夫人水袖已出。她用計不成,決心硬拚,以一已修為一戰石勒的神刀。 袖動,刀不動,刀袖交拚,究竟誰勝誰負? 水袖快要沾到長刀,鳳凰夫人突然飄身滑開,翩然下地,說道:「石勒,今次算你走運。你逃得過性命,我會再來殺你的。」拖著何昏月的手,仿似足不沾地,滑走無蹤。 石勒和王絕之見到她猝然收招,猝然而去,毫無驚奇之意。只見遠處塵埃大起,殺聲喧天,大隊步兵像潮水一般疾奔而至。黃旗飄揚,繡著「成都王」三字。 是李雄的大軍。來得好快! 鳳凰夫人雖和李雄是一路,可是李雄的軍隊卻不認識她,若給成千上萬的軍隊纏上,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難以抵敵得過。她權衡輕重,殺石勒雖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是畢竟還是明哲保身要緊得多,更何況,石勒已中琅干木之毒,要抵擋這一隊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大軍,估計還是死多活少,也用不著親手殺他了。 王絕之拿起一條木棒,伸掌一探,木條燃火。他的內力雖勝下不到十之一二,可是這等以掌擦火的粗淺本事,還是難不倒他。 石勒搖頭道:「沒有用的。」 王絕之正欲燃火重新點燃琅干木,聽見石勒此言,詫道:「哦?」 石勒道:「琅干木的毒性範圍,不過方圓百尺上下,然而這裡戰場何止十里?敵兵如此眾多,這區區毒木,能夠毒倒多少人?」 王絕之見石勒一臉鎮定,似乎胸有成竹,問道:「莫非你另有妙計?」 石勒道:「處此環境,還有何妙計可言?只有拚死一戰,盼望衝出一條血路而已。」 王絕之見他說得淡然,心底佩服,說道:「這仗不免要打,咱們只有並肩死戰而已。你剩下多少成功力?」 石勒道:「你呢?」 王絕之歎道:「琅干木的毒性確實厲害,此刻毒力深入我的五臟六腑,能夠提得上來的功力,不及一成!」 石勒默然不語。 王絕之道:「你呢?」 石勒長歎道:「我和祖逖、劉琨一戰,大耗真元,再中琅干木之毒,剛才嚇唬鳳凰夫人的一刀,已使上了全部功力。要是她真的動手只消動動指頭,已能將我擊倒。」 王絕之本來看見石勒剛才一刀之威,以為他還有三五成內力僅存,心中存有一絲希望,如今得知真相,連這一絲希望也斷絕了。他雖是生性狂放,可是面臨絕境,面對的更不是甚麼絕代高手,而是漫天遍地,像是不可抗禦似的大批軍隊,竟然禁不住泛起恐怖之感。 王絕之道:「不如施展輕功逃跑,想來兵士的輕功,總比不上我們吧。」 說出此話,就知不妥;他們雖能逃跑,可是石虎跑不了。阿香,阿韋,阿丸也跑不快,難道把她們丟下不管?王絕之可做不出這種事來! 石勒當然不會憐惜三名伎女的性命,他是一代梟雄,必要時,連石虎也能犧牲。他搖頭道:「此法不通。他們的先頭部隊是騎兵,眼下我的氣力,還不能比馬跑的更快。」 王絕之又生一計道:「是騎兵更好,我們俟個機會,搶馬逃走。」 石勒問道:「你的騎技莫非比氐族兵更強?」 王絕之呆了一呆,答不上來。 石勒道:「就算你的騎技比鬼池安更強,也沒有用。」忽然問了一個問題:「我們聽到軍聲已有一盞茶時分,騎兵日行千里,為何如今還未殺到來?」 王絕之抬眼望去,只見一望無際的軍隊,正在緩緩推進,走得異常地慢,奇道:「他們走得這麼慢,莫非不怕我們逃跑?」 石勒道:「帶兵的是李雄麾下大將楊難敵,他頗知兵法,懂得『十則圍之』的道理。他見到我們人少,採用包圍戰略,由側翼先上,包圍到我們的後方,成圓形之勢,再合圍推進。你就算搶得馬匹,又能往哪方逃?」 這時軍隊開始逼近,戰鼓與殺聲齊嘩,幾乎連說話的聲音也掩蓋過去。 忽然聽到數聲呼陶大哭,在殺聲中隱隱響起,王絕之回頭,卻是阿春、阿丸、阿韋三人,她們內力不強,琅干木之毒也沒有多大影響,此刻面臨死境,驚慌之下,禁不住哭了出來:「我……我可不想死啊!」 王絕之想安慰她們,然而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一籌莫展,哪說得出半句安慰的話來?只有抱著三女,運起內力道:「別哭,別怕……」 三女在懷,在平時可是何等旖旎的開懷暢事?可是在此情此景,只怕沒有甚麼人能夠笑得出了。王絕之偏偏就能笑得出來。 他本來從不沾酒,大笑三聲之後,忽然咕嚕咕嚕的幹了一海碗,放聲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尤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笑得歡暢,唱得也歡暢,歌聲遠遠傳出,數萬大軍的呼嘯聲竟然壓之不住,眾軍人雖眾,聽見此等聲勢,不明笑聲所以,心頭也為之一怯。 到了這時候,笑雖然無用。可是不笑又有何補?不如一笑、再笑、大笑! 石勒把石虎扛在肩頭,大步迎向眾軍,在眾軍士五十丈處,陡地止步,長刀虛劃,刀氣激出,地面泥土四濺,劃出了一條長逾十丈,深可數尺的大坑來。 王絕之駭然:他中毒之後,竟還有如斯功力,這一刀,便是我神完力足,全力施為,也決不能劃這麼圓,這麼深,這麼隨意! 石勒道:「大家聽著,我是石勒,你們如有誰膽敢越過這道刀界,別怪我刀下無情。」 聲音平淡而出,既非甚大,也無威猛恐嚇之色,可是「我是石勒」這四字已經是一句攝人魔力的咒語,眾軍聽到,面露恐懼之色,無不力拉韁繩,馬兒嘴巴吃痛,仰起馬頸,放聲長嘶,前足飛提而起,硬生生煞住急奔的走勢。 數萬軍馬竟然盡數煞停,無一敢逾雷池半步——連靠近石勒所劃界線十丈的也沒有。就算是停戰之鼓,也沒有「我是石勒」這淡淡一句的神效! 王絕之看見石勒隨隨便便的一站,卻是渾身發出懾人的霸氣,獨自一人,面對數萬軍而以氣勢奪之,這番驚心動魄,似乎更在與大軍盤腸大戰之上。 石勒提長刀,並不說話。 眾軍為他氣勢所怯,也是鴉雀無聲。他們千里秘密急行軍到天水,一路上口銜木塊,以免發聲驚動敵方,但縱是口含木塊之際,也絕沒有此刻的靜寂,連戰馬也為這股霸氣所嚇,竟不敢嘶出半聲來。 此軍的將軍是李雄麾下的大將楊難敵。他見狀大怒,舉起佩刀,叫道:「起旗,擂鼓,吹角,戰!」 古人旗分九種,各有所屬:月為常、交龍為斤、通帛為旃、雜帛為物、熊虎為旗、烏隼為興、龜蛇為兆、金羽為遂、析羽為旌。 熊虎旗者,戰旗是也,戰旗一展,萬軍皆動而戰之! 擂鼓者,金者,禁也,擺金鼓以禁軍之進、禁軍之退,擺進鼓軍不能不進,擺退鼓軍不能不退,是以《黃帝出軍決》曰:「牙者,將軍之精;金鼓者,將軍之氣,一軍之形候也。」 角源自羌胡,以銅所鑄,長可五尺,形如牛角,故名之曰「角」。角本來就是戰聲,打仗時用以驚退中國軍馬,及後用於指揮戰陣,以號角聲輔助金鼓聲,角聲響起而鼓聲止,鼓聲動而角聲停,軍隊乃知趨逐進退,陣法進退有常。 戰令下,戰旗揚,戰鼓擂,戰角吹! 三萬七千五百七十一名戰士沒有一名敢動。 楊難敵從軍二十三年,出征不下千百回,轉戰千里,從未遇過此等情景,暴跳如雷,「還不上,違抗軍令者,斬!」 他雖無聲傳千里的內力,可怒威之下,吼叫聲也是非同小可,此刻眾軍寂靜,聲音遠遠傳出,一軍皆聞。 然而還是沒有人敢動。 楊難敵喝道:「你們這群懦夫,不敢去戰,也得要死!」大刀力砍,兩名前鋒的頭顱飛天。 眾軍見狀,哪裡還敢不前?可是一看石勒的威容,卻又不禁遲疑。他們都是久經戰陣的精兵,便是面臨而死,也不會退後半步,皺上半個眉頭,面對石勒,怕的並不是死,而是石勒那一股沛然莫御的霸氣,所謂「三軍不可以奪氣」,氣既已奪,軍人對石勒生了恐懼之心,只盼有人率先衝殺上前,自己方有勇氣跟眼前這位霸王拚個生死。 楊難敵大怒道:「反了!反了!」大刀再揮,又砍倒了三、五名兵士。 石勒淡淡道:「楊難敵,有種殺你的部下,不如先上來跟我決戰。你自己既不敢戰,怎能叫部下來送死?」 王絕之一聽,心中「拍掌」叫好。 這樣一來,除非楊難敵真的身先士卒,搶先與石勒交陣,否則軍心必然散渙無疑——主將也不敢打,將士怎會奮勇上陣?但楊難敵兵法雖然不錯,武功卻是平平,怎敢上前跟石勒過上一招半式! 楊難敵眼觀士兵,看見人人無不露出了退卻之怯意,他遇上這道難題,情急巡視下,忽然靈光一閃,大叫道:「大家下馬,向馬屁股戳一刀!」 各將士雖然不敢跟石勒一戰,向馬屁股刺刀還是大敢特敢的,前鋒部隊千刀齊刺,馬兒屁股開花,除了有數匹後腳亂蹴,踢死了幾名刺馬的士兵外,吃痛後的馬兒哪管得石勒不石勒,霸氣不霸氣,發狂般便向石勒、王絕之撞去。 王絕之看見萬馬奔騰,雖不至於慌了手腳,也驚了一驚,問道:「石勒,怎麼辦?」 誰知石勒非但不應,竟然伏地而倒,石勒先受傷、再中毒,功力實是損折了八、九分,剛才使出一刀,劃界卻敵,看似輕描淡寫,其實把餘下的功力也耗得清清光光,不留點滴。筋疲力盡之下,強撐了許久,終於在這要緊關頭,不支而倒。 楊難敵看見石勒倒下,大喜道:「石勒倒了!有誰斬下他的人頭,連升十級,賞金一千斤!」 眾兵雖然畏懼石勒,可是倒下了的石勒倒是不大怕的,況且賞金之下,必有勇夫,立時蜂擁而上,爭先隨著馬後,呼號著往前衝去。 說時遲,那時快,萬馬奔騰,齊齊躍過了坑,直往石勒、王絕之五人踏去! 王絕之再也無暇理會石勒,豁盡全力揮掌,三、四百斤的馬,竟給他掌風擊飛撞倒了從後跟著的數匹狂馬,他全身傷口亦同進出鮮血。 他乘此空隙,抓住阿丸和阿韋的手腕,雙手一振,二女飛上半空,穩穩落在馬背之上。 阿丸、阿韋是胡人女子,馬技嫻熟,一上馬背,自然提起韁繩,大腿力挾,控制受驚的馬兒。 王絕之救了二女後,易步易趨,退後七步,反手抓住阿春的手腕,他第一步掌擊馬匹之前,早將方位定當,這一抓雖然頭也不回,依然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發力一拉,誰知阿春的身體像有千斤之重,非但拉之不動,還似有一股力,要把自己拉到地面。 回身一看,赫然見到阿春被橫裡竄出的一匹馬踏在蹄下,嘴巴張得老大,雖然正發出慘叫,然而此刻嘶聲與殺聲廝混震天,哪裡聽得到半分呼聲? 王絕之只覺手中一輕,只握著一條孤零零的手臂,卻是阿春的手臂已被兩股大力硬生生拉斷了。 他發力一掌,把那馬生生推開數尺,抱起阿春,只見阿春雙目圓睜,全身血肉稀爛,哪裡還有救了? 王絕之瞪著手臂,要想嚎陶大哭,卻哪裡有眼淚哭得出來?乾嚎三聲,喊得聲嘶。 忽然聽得一把聲音道:「王絕之,到了這個時候,你不想逃走,還老想救人,未免太狂了,也太傻了吧?」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居然還有人跟他說話? 他是誰? 王絕之霍地抬頭,只見刀光如同長虹,絢爛莫名,刀所到處,馬肉馬骨馬血披靡紛飛。 好一把神刀! 石勒提著長刀,扛著石虎,神威凜凜地走向王絕之,神態竟跟先前殊無二致。 王絕之又驚又喜道:「莫非你的功力已恢復?」 他深知琅干木的毒性,算有通天徹地之能,也萬萬無法恢復功力。連他自小修練的玄門正宗內功,也不能夠。石勒武功縱強,然而長大後才習武,所學的又是霸道的胡人武功,單以內功而論,恐怕反而不及王絕之的純。 然而石勒就是石勒,這名字,代表了匪夷所思的神通,無論任何事,在他身上,都不能說不可能! 石勒道:「剛才一刀,已將我身上僅餘的一點功力也耗得點滴不存,莫說是再出一刀,眼下就是動一根手指頭,也是難為。」 他苦笑道:「此刻的我,只有等死的分兒。」 王絕之大笑道:「我也是一樣。我縱不能為父親報仇,卻終於跟你同歸於盡,也算是天意了!」 兩人擊退了第一浪的狂馬,一轉眼功夫,第二浪人馬又已殺到。 王絕之閉目待死,腦中一片空洞,甚麼父仇,國恨,百姓之苦,一剎那皆忘記得至九霄雲外了。 蹄聲急勁如雷,身畔猝風竄過,王絕之驀地張眼一看,只見一馬猶如飛將軍般,前足後足撐得老開,凌空飛越。 此馬通體雪白,唯有一雙黃耳,蘭筋高高豎起,膝如圍面,目光如人,口中吐紅若血,竟是一匹神駿無比的千里快馬! 馬背有人,此人不用韁繩,也不用馬蹬立足借力,人馬仍在半空,青龍偃月刀揮動如星光,竟將衝往石勒、王絕之人馬前足盡數削斷。 這般的神技,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方能做到。 就是號稱「馬背無敵」的鬼池安! 馬斷了前腿,跌地而倒,由於來勢太速,跌勢也重,不少馬倒地時馬頭著地,頸首喀勒喀勒折斷。馬斷足,猶如此,人斷足後,撲地跌倒,抱傷而滾,就算不被後來的人馬踩死,在此等亂糟糟的環境,也非得流血過多而失救不可。 王絕之上次目睹鬼池安與張賓交手,幾乎給張賓玩弄於股掌之間,不免對鬼池安存了浪得虛名之心,如今見到鬼池安在馬背的英姿,胯下馬匹進退竟比雙腿還要快、還要靈活,一柄青龍偃月刀使得如同捷豹,揮灑自如,不禁歎服,卻忽然想起:天水的人餓得連迷小劍的手臂也要剁掉來吃,怎地居然放過了這匹肥肥白白的馬? 他有所不知,此馬名為脫兔,是鬼池安的愛馬。一人一馬合作於戰陣無數回,已達到心靈相通、直知其意的境界。天水百姓開始捱餓之際,鬼池安知道不妙便放脫兔馬出城覓食。西羌天水本處於草原地帶,馬兒隨地亂吃,長得肥肥白白,偶有賊人兵士見到脫兔馬如此神駿,下了搶奪之心,然而脫兔馬身經百戰,進退既快、腿勁又重,這些日子來,也踏死了不少敵人。 天水解圍之後,鬼池安出城尋馬,幾聲長嘯,脫兔馬聽見主人呼聲,乖乖走回歸隊了。 脫兔馬空中著地,蹄步穩得有如馬步高手。 鬼池安把青龍偃月刀使得有如一條飛舞的大白龍,白龍所到處,人馬無不披靡,血肉激射,無一能越雷池,傷得了石勒和王絕之半分。 王絕之心道:「你武功再強,哪裡擋得住無窮無盡的大軍攻擊?不過是枉自為我們送命而已。」 他正欲張口叫鬼池安不必救已,自顧逃命要緊,聲音還在喉嚨,倏地鬼池安一槍筆直戳向他的脅下。 王絕之氣力全失,不要說易步易趨,連半步也動不了,眼巴巴看著一槍戳來,穿過脅下,卻是半分不覺痛楚,身子凌空飛起。 原來這一槍意不在「刺」,而在「托」,穿過王絕之的腋下,往上一提,王絕之遂像一隻大鳥飛上半空,再落在一匹馬背上。 王絕之身在馬背,視界廣闊,看得又驚又喜——只見大隊羌人,各持盾牌刀斧,見人就斬,雖然一個個骨瘦如柴,卻是勇猛得悍不畏死,硬生生在氐人大軍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王絕之見到這班羌人的凶悍,剛才明白為何天水被圍良久,依然屹立未破——羌人黨的羌人,打起仗來,竟似全部不要命似的! 他見到形勢,哪用遲疑,策馬便往羌人軍隊方向奔去,至於阿丸、阿韋,上馬比他早,控馬比他高,早已先他一步,縱馬開路去了。 鬼池安又一槍挑到石勒腋下,忽覺一股大力,將之盪開,耳中聽得一人道:「大將軍的事,不勞煩鬼池豪了。」 一看,來者羽扇綸巾,坐在武侯車上,一臉胸有成竹的神色,正是張賓。 他隨著羌人大軍一起衝殺過來,見到石勒,連忙展開最快的輕功,上前相救。 張賓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道:「張賓參見大將軍。」 鬼池安槍法縱強,久守必失,終究讓三、五名氐兵衝破槍網,來到石勒身後,提刀砍了下去。 石勒、張賓手不抬、腳不揚,氐兵卻無端端仰天倒下,身上不帶半分傷痕。 張賓站起身來,從石勒手上接過石虎,說道:「大將軍,請上車。」 他平時雖是既自信、又囂張,可是面對石勒,卻是恭謹小心得猶如名忠心的僕人,主人要他赴湯蹈火,也是毫不猶疑地往湯火裡跳。 石勒依言坐上了武侯車,臉色鐵青,連一句多謝也沒說。 張賓道:「大將軍,讓張賓為你開路,請行。」身形如風,羽扇展動,當者無不立倒。 石勒拉著把手,武侯車輪動如飛,緊貼在張賓的身後。 三十名氐兵蜂擁上來,分攻張、石二人,使張賓應接不暇,兵刃四方八面劈向石勒。 嗤嗤嗤嗤四聲機括,武侯車前後左右各伸出一塊銅板,盡數擋住兵刃,嗤嗤嗤嗤,烏光連發,氐兵各中短箭,哼也不哼,全身又紫又黑,伏地而亡。不消說,箭頭自是餵了劇毒。 武侯車射倒眾人,滴溜溜地打了個轉,剛好逐開一匹急衝過來的無人快馬。 武侯車雖然神妙無比,但也有賴駕者的料敵機先,對戰局洞若觀火,如無石勒這種高強武功,又怎能在剎那間猝下判斷,出銅板、放毒箭、兜圈子,動作一氣呵成如武林高手? 這時,王絕之與羌人會合,準備往天水城衝回去。 第五章一戰未成萬骨枯 從天水迎接石勒和王絕之的人,赫然是迷小劍。這次救援石勒的指揮人,正是他。 除了迷小劍,羌人黨誰有這個膽子與威望,捐棄前嫌決定相救死敵石勒? 迷小劍的身旁是一名寶相莊嚴的和尚,竺佛圖澄。迷小劍和石勒深談之後,由他護送迷小劍回到天水。 既然迷小劍平安歸來,鬼池安亦依約放了張賓,並帶張賓一起往救石勒——自然,就算鬼池安不放人,張賓亦自有脫逃之方。他在軟禁期間,已和姚弋仲的心腹取上聯絡,四萬多名赤亭羌人,只聽他一聲令下,隨時揭竿而起,反出天水城,這一層卻非鬼池所能料到了。 迷小劍見到石勒,說道:「你救過我,我救回你一次,剛好扯個平。」 他重傷剛愈,非得榆卑南攙扶,才能站立,這句話說得吃力,斷斷續續方能說完。 石勒道:「這是小事。就是你對我有一百次救命之思,我要殺你,也是不會皺上半個眉頭。」 兩人目光相接,如同冰冰相碰,又如劍劍交鋒,更互以刀鋒砍進對方的骨頭裡。在場眾人皆是兇猛之徒,猶然心中一凜。 竺佛圖澄走到石勒身前,說道:「大將軍,你雖身中奇毒,性命一時無礙,然而石虎將軍腹中一刀,流血甚多,而且刀中喂有劇毒,只幸他內力高強勉強支撐而已,若不及時醫治,只怕回天乏術。」 石勒道:「你先救他。」 竺佛圖澄從張賓手上接過石虎,快步離開,自有羌人為他開出一間療傷靜室。 石勒道:「迷豪,我可否上到城樓,一看戰況?」 迷小劍笑道:「正有此意。」 他牽著王絕之的手,說道:「我們也一起上去吧。」 王絕之他出生人死,雖然不至於真的丟了性命,眼下半死不活的樣子,這條命算丟了一半,如今給迷小劍溫言相邀,心裡竟然覺得萬分舒適,便要再為迷小劍多拚一百次命,也似乎非常值得。 石勒舉步上城樓,張賓緊跟在他的背後。 奇怪的是,武侯車不需推動,也能跟著他們,滾上梯級,如果給不知張賓的鬼斧神工奇技的人看到,定是以為有鬼——就是此刻,周圍的羌人,也有很多以為張賓是使用了甚麼五鬼搬運法之類,甚至有人偷偷擊打武侯車的周圍空氣,看看是否有個無形的人在推動車輪。 只見張賓滿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想來二者皆有。氐兵的目標是在石勒而非王絕之,攻擊全集中在石勒的身上,張賓不欲領上羌人黨的情,一心獨力保護石勒突圍,血戰之下,也受了不知多少外傷內傷。但他此刻跟著石勒,鮮血噠噠滴下,哼也不哼半句,更沒有費神包紮的意圖。 因為石勒就在他的身前,而且受了傷,他必須全神貫注,保護石勒。要殺石勒、先殺張賓,張賓絕不能讓石勒冒上一分一毫的險! 他寧願不顧性命,也得保護石勒! 上到城樓,只見兩列羌人分站成行,恭迎眾人。 王絕之忍不住道:「你早猜到我們會上城樓一看?」 迷小劍沒有答他,只是對石勒道:「你殺羌人無數,恕我的人無法出言歡迎你了。」 石勒走到兩行人的中間,赫然見到,正正中中擺放著一具圓形如桶、刻著奇怪花紋的巨鼓,竟是一個羯鼓! 迷小劍安排這具羯鼓,究竟有何用意? 石勒走到城樓前面,眺見三路人馬,殺得日月無光。 城樓以外本是大塊平原,經過連月戰爭,砍木伐林以作燒飯、以作取暖、以作戰場,平原又大出了數倍之多,此際十數萬人在平原盤腸大戰,居然也是足以作為戰場有餘。 三路人馬中,黃衣黃幟的,是氐人李雄的部隊。灰衣紅幟的,卻是石勒的部隊,分成兩撥,一撥是支雄、一撥是夔安。兩軍給李雄的部隊隔在中間,各自為戰,而且遭到包圍,漸漸被對方收緊口袋,眼見情況岌岌可危。 石勒道:「迷豪,你怎麼看?」 迷小劍道:「支雄、夔安都是勇將,兵法不在李雄之下,兵力又不比李雄少,只是為了三個原因,此刻才會落在下風。」 王絕之問道:「哪三個原因?」 迷小劍道:「第一,李雄突然來襲,他們毫無準備,未知應變,心裡生了恐懼之心。夫戰,勇戰,勇氣也,大將軍的羯兵已被奪氣,是以不敵。」 王絕之道:「第二呢?」 迷小劍道:「支雄、夔安猝然受襲,軍隊給分隔兩邊,各自為戰,相互間未有統一作戰的默契,是以給李雄逐個擊破、分而殲之。」 王絕之道:「還有一個原因?」 迷小劍瞟了石勒一眼,說道:「第三個原因嘛,就是大將軍給楊難敵的大軍圍攻後,突然失蹤,大家卻以為將軍凶多吉少。將軍一去,大樹飄零,支雄,夔安哪裡還有戰意?」 石勒道:「然則迷豪認為,我軍有何解救之方?」 迷小劍淡淡道:「大將軍已胸有成竹,何用我多言?」 石勒道:「你既已預備羯鼓,想必知道我的心意,動手吧。」 他不再理會迷小劍,逕自和張賓走到城樓最外圍,眺望戰局。 迷小劍低喝道:「掛旗!」 城樓的羌人早預備了上千面紅旗,一聽命令,立刻掛出城樓,一時之間,萬幟飄揚,旗上全部繡著大的「石」字! 張賓道:「迷豪,天水城的羌人早就衣不蔽體,倉猝之間,你居然還能張羅千面紅旗出來,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迷小劍道:「孟孫先生,大家是明眼人,你知我的心意,我也知你心意,倒也不必假惺惺的兜圈子說話了。」 這些紅旗,原來是羌人黨早就造好,用來對付石勒的部隊的。試想想,如果大隊羌兵穿著羯兵的裝束、打著羯兵的旗幟,殺入羯兵之中,將會造成多大的混亂,多大的傷害?羌兵和羌兵之間,當然另有微小的識別記號,以辨敵友,那是羯兵決計不會知悉的。 可是由於羌人被圍日久,一個個骨瘦如柴,一眼便能看穿,這逾千面旗幟造了出來,也是無用武之地。只得暫時收藏起來,圖後再用。 石勒和張賓得悉此事,自然是叛變的姚弋仲所告訴他們的。 迷小劍道:「兒郎們,大家跟著我說:石勒大將軍在此!」 他的聲音低若柔絲,可是眾羌人的目光全在他的身上,均聽到了他的言語,齊聲喊道:「石勒大將軍在此!」 逾千人一起喊出來,這巨聲端的是驚天動地,在戰人馬無不抬頭上望。 石勒站在城頭,凜然如同泰山,羯人見到主帥尚在,精神大振,刀戟加緊揮動,對敵的力氣也大了幾分。 迷小劍又道:「兒郎們,聽大將軍的鼓聲,作為號令。」 羌人又喊道:「兒郎們,聽大將軍的鼓聲,作為號令。」 李雄見到石勒站在城頭,連忙下令群兵放箭,弩箭雖勁,到得城頭,力氣已弱,張賓伸指輕彈,箭矢盡數斷成兩截。 迷小劍雙掌虛按,示意羌人不用再喊下去,對石勒道:「大將軍,該是你下令的時候了。」 石勒走下城頭,走到羯鼓之前,略一示意。 張賓立明其意,勁貫雙掌,撲通撲通拍在鼓面,忽短忽長,忽長忽短,他的內力既厚,這口鼓又是十浸十曬的牛皮精製而成,鼓聲遠遠傳出,十里可聞。 羯兵隨著鼓聲,各循其位。進進退退,變出陣法來。 石勒道:「迷豪,你以為我擺了一個甚麼陣?」 迷小劍答道:「圓中藏方,方外有圓。」 這番對答似有玄機,王絕之不明其解,伸頭往城外望去,只見支雄、夔安兩支部隊正逐步合圍,自成兩個圓圈,士兵的面朝外,抵抗著氏人的進攻。 迷小劍向王絕之解釋道:「圓陣者,守陣也。兵士圍成圓圈,只須集中於應付面對的一方攻擊,而不管左、右、後方有敵人,防守能力大大增強。在圓圈之內,已方的同伴亦可乘機歇息、舉炊、或者重新部署陣勢。」 王絕之再看幾眼,又問道:「圓陣之內的士兵,整整齊齊,列成方形隊伍,這又是何道理?」 迷小劍道:「方陣是最基本的攻陣。它可以硬拚而攻,可以迅速變成翼陣、內陣,此刻大將軍的陣勢圓裡藏方,正是隱含了歇息後猝然進攻的後著。」 王絕之聽見迷小劍侃侃而談,似乎盡知石勒的心意,心下駭然:這兩人均是當世之雄,心意相通若此,如今聯合起來,天下間還有誰人能是他們的抗敵? 他雖對江左朝廷無甚好感,然而也不想漢人就此淪入胡人之手。然而石勒、迷小劍兩位羯人、羌人頂兒尖兒的豪傑聯合起來,江左還有能人足以抵抗他們麼? 論才智,王導高得過迷小劍嗎?論武功,王敦更絕非石勒之敵。 卻聽得石勒歎道:「迷小劍啊迷小劍,你是如此人物,我石勒今番不殺你而與你合作,真的不知今後是福是禍。」 迷小劍道:「你現在殺我,也還不遲。」 石勒道:「遲了,遲了,此刻我軍陣勢已失,只能陷於捱打,若然不得一支羌兵相助,從外破陣,就算是白起在此,韓信重生,也萬萬無法殺出氐兵的包圍。」 迷小劍淡淡道:「大將軍兵法如神,尤勝白起、韓信,聯合羌人出兵的安排,早就成竹在胸,何用我插手?」 不知怎的,王絕之總覺得迷小劍這句話,帶點酸酸的,更含有譏諷之意。 石勒一笑道:「果然什麼也瞞不過迷豪。」 迷小劍道:「能瞞過我的事,本就不多。姚弋仲已騙過我一次,我保證,絕不再有第二次了。」 王絕之聽著兩人打機鋒,猜不透其中奧妙,卻聽得石勒道:「如此煩請迷豪開城。」 迷小劍道:「打開城門。」 此言一出,「迷豪下令,打開城門!」「打開城門!」之聲不絕於耳,一層一層傳了下去,天水東、南、西三道城門緩緩打開。 三隊羌兵分從三門奔出,一隊往援支雄、一隊往援夔安,另一隊中央直衝,赫然攻向李雄的主力精兵! 王絕之看見羌兵的旗幟寫著「赤亭」二字,心裡恍然:他們都是姚弋仲的部隊。 隨著羌兵出城的,是源源不絕的婦孺百姓,出城之後,或坐或躺,竟在城外休息。第四支羌兵分駐周圍,保護著這班百姓。 不消說,這一班皆是赤亭羌的種人。姚弋仲決定背叛迷小劍出走,不單帶走軍隊,連百姓也得一併帶走——否則有男無女、有壯無少,這一支赤亭羌人又如何能夠繁衍下去,成立一個羌人之國? 迷小劍漫不經意掃視出走的羌人一眼,心道:「天水城的赤亭羌本有四萬三千八百多人,如今走掉的,約莫是二萬九千人左右,看來不值姚弋仲所為,願意繼續留在羌人黨的還有不少。嗯,當今要務,須得好好的安撫這班赤亭羌人,並得盡快將他們分發至其餘種之中,鼓勵婚配,免得以後姚弋仲再來人攛掇,把這班忠心於黨的羌人也挑走了。」 他的心中不斷思索,如今的羌人黨民窮困乏,究竟用何妙法,來安慰留下來的赤亭羌,外表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對張賓道:「孟孫先生,你留在天水城不足一天,而且還在重重看守之下,居然已將赤亭羌人收編得服服貼貼,神機妙算,果然不凡。」 張賓擂鼓不停,說道:「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只不過看守我的人中,湊巧有一個是赤亭羌人,而我剛好又有機會把一封姚弋仲的親筆信函交給他罷了。」說到這句,手上突然加緊,鼓聲急急如滾珠,變得慷慨激昂,有若金戈鐵馬、上陣殺遍百萬兵的氣勢! 羯兵聽見鼓聲,圓陣缺口,陣內兵士衝殺出來,聲勢如虹,殺聲震天。 氐兵給羯、羌二路兵馬聯手衝殺,陣腳大亂,士卒各自為戰,潰不成陣。 石勒目光炯炯,注視城下戰況,說道:「右侯,閒著無事,不如說個故事來聽聽。」 張賓道:「是。」停止擂鼓,走到石勒的身前,微微哈腰曲腿,矮著身子,以示尊敬。 石勒笑對迷小劍和王絕之道:「石勒山野草人,手不能書,目不識字,唯喜歡聽人說故事。一有餘暇,就叫右侯說一段書來解悶,諸位莫怪。」 迷小劍早知石勒有此一好,王絕之卻道:「聽說故事,我也是喜歡的,怎有見怪之理?」 張賓道:「如此孟孫獻醜了。」 他清一清喉嚨,說道:「我今日說的是一段《漢書》的故事。」 王絕之自幼飽讀詩書,迷小劍對於詩賦賦雖不甚解,但是《史記》、《漢書》等等史事卻是熟極如流,均有興趣聽一聽張賓說的是哪一段故事。 張賓道:「話說高祖三年的十二月,項羽派了大軍,拔下滎陽,進而圍攻高祖,霸佔了通往城中的甬道,絕了糧食之路。高祖面臨斷糧,便與大臣酈食其商量阻撓項羽的計策。」 石勒道:「酈食其,可是那位對高祖長揖不拜的儒生?」 張賓道:「正是此君。大將軍強記聰敏,孟孫只對將軍提過酈食其這名字一次,即過耳不忘,真是令人佩服不已。」 酈食其,陳留高陽的狂生,好讀書,但家貧落魄——秦代重法輕儒,狂生不得志,是司空見慣的事。 後來,高祖兵至陳留的郊外,欲見邑中豪傑,遂派麾下的騎士入城招募。 酈食其當時已六十餘歲,對來招募的騎士說道:「素聞沛公仁厚待人,而且雄才大略,這種豪傑才是我所願意追隨的主人,讓我第一個去見他。」 「沛」是高祖早年的發跡之地,所以時人皆稱他作沛公。 騎士也是陳留人,熟知酈食其的為人,勸說道:「沛公為人最討厭儒生。客人戴上儒冠,穿上儒服去見他,往往給他脫下儒冠,在冠上小便。跟人談話時,往往大罵儒生迂腐,萬萬不可以聽其言論。」 酈食其胸有成竹,說道:「我有辦法說服他。」 騎士半信半疑,還是疑者居多,然而拗不過酈食其,只好細細囑咐劉邦有何最討厭的忌諱,帶酈食其去見主人。 酈食其謁見高祖時,只見對方坐在床上,兩足垂,兩位美女為他洗腳。 於是酈食其彎腰長揖,卻不行正式的跪拜之禮,說道:「足下想幫助秦國、攻滅諸侯呢,還是想幫助諸侯,攻破秦國?」 高祖大怒,罵道:「無知豎儒!天下百姓對秦國恨之刺骨,不知多久了,所以諸侯才聯合攻秦,你竟然在說相助秦來破滅諸侯,這究竟是什麼鬼話!」 酈食其從容答道:「如果足下有心聚集天下的義兵,誅殘暴無道的秦國,似乎不適宜對長者如此倨傲無禮。」 高祖聽見此言,當下停止洗腳,穿起衣服,請酈食其上坐,並聽其所言,封之為君,一時傳為佳話。 石勒笑道:「右侯,當年你歸附於我,已對我說過這故事,我亦心領神會,對你尊重有加,絕不似漢高祖,以無禮對謀士,你大可不必再說一遍了。」 眾人聽見,皆笑了起來。 張賓卻是面不改色,繼續道:「城下告急,酈食其於是向高祖進策,說道:『當年商場伐桀,將桀王的後代封在杞國,周武王伐紂,將紂王的後代封在宋國。如今秦國失德棄義,六國後人也沒有立錐之地。如果陛下復立六國後人,封侯封王,今後君臣百姓,必定擁戴陛下的德行,願為陛下的臣民。從此陛下稱王稱霸,項羽還有不俯首稱臣的道理嗎?』高祖聽到此計,開心得合不攏嘴,速叫手下雕造封王的佩印,火速送到六國。」 石勒聽到這裡,大驚道:「絕無可能!高祖用了此條劣計,必當失掉天下,何以竟能打敗項羽,一統全國?」 迷小劍、王絕之相顧駭然:這人恁地精明,怪不得能夠闖下偌大的霸業! 張賓含笑道:「大將軍以為此策有何不妥?」 石勒道:「商湯伐桀、武王伐紂,都是一舉破敵,事後分封諸侯,以為賄賂,因此可以平定江山,可是楚漢相爭之時,楚大漢小,高祖縱然分封諸侯,也萬萬無法滅得了項羽,這分封豈非是脫褲放屁,反而更添煩惱?」 他是粗人出身,言語本來粗俗不堪,只是近年受到張賓耳儒目染,也學得了一口文謅謅的話兒,是以說話一時文雅,一時粗俗,聽起來有點可笑。 自然,石勒說出來的話,世間儘管有千千萬萬人覺得可怕,但是絕沒有人、也沒有人敢覺得可笑的! 張賓道:「此舉固然是除褲放屁,但又有何煩惱可言?」 王絕之插口道:「除褲放屁,給人看見了不雅之物,自然是煩惱得很了。」 此言一出,連張賓也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石勒道:「項羽是天下的霸主,高祖分封諸侯,卻變成了共主,氣勢上先自矮了一截。再者,高祖的部下謀臣,大部是六國的後人,分封諸侯之後,六國的後人豈非得名歸其國,追隨故國的主人,部下猢猻四散,那麼高祖還可以找誰來奪取天下?」 張賓道:「大將軍高見!高祖遣人雕印之後,張良從外歸來,求見高祖。高祖一邊吃飯,一邊跟張良閒談,說起酈食其之計。張良大為吃驚,說道:『誰人為陛下這定出了這一條亡國的餿主意?』於是張良向高祖借了牙筷,作為籌箸,道出了八條酈策不可行的理由。」 他頓了一頓,說道:「張良所說的八條理由,與大將軍所言,大同小異,唯獨多了一項。」 石勒問道:「那一項?」 張賓道:「周武王克商之後,把藏在矩鹿的粟糧,藏在鹿室的財貨,盡數賜給了百姓。張良問高祖:『陛下要倣傚武王,能不能做到這一點?』」 石勒道:「高祖說不能?」 張賓道:「不錯。高祖好貨貪色,當然不能做到。」 石勒搔頭道:「看來還是子房先生勝我一籌,我倒想不到這一點。」 張賓微笑道:「大將軍此言,孟孫不以為然。高祖貪財,大將軍卻既不好財貨,也不好酒色,是以想不及此而已。依我看來大將軍比之高祖更勝一籌!」 石勒並不否認自己勝過了漢高祖,只道:「賴有張良此計,否則高祖焉能奪得天下?」 王絕之心道:「此人目不識丁,判斷情勢居然精明至斯,胡人有此能人,漢人只怕永無安日。我縱是捨了性命,也不能讓他再活下去!」 回心一想,隱隱覺得,如果石勒不是自己的殺父大仇人,恐怕自己也不由不折服在其超卓見識和超凡武功之下,就是傚法張賓,投入其帳下,也未可知。如此說來,石勒殺了父親王衍,也不失為一件「幸事」了。 卻聽得迷小劍笑道:「孟孫先生,究竟你這故事,是警戒大將軍呢,還是警戒在下?」 王絕之忽然省悟:酈食其勸高祖冊立六國,計策豈非與石勒與迷小劍聯合如出一轍?張賓說這個故事,是否另有所指? 張賓輕搖羽扇,笑道:「孟孫只是說一個故事而已,迷豪何必多心?」 石勒與張賓相知多年,卻是早已心領神會,不再說話。 這時日色漸黃,已是黃昏時分,戰果亦見明瞭。 李雄的部隊給殺得七零八落,斬首無數。幸他所帶四將如楊難敵、難方兄弟,以及張賓、李驤均是將兵有方的戰將,軍隊雖敗不潰,集結餘部,保護著李雄,且戰且退,羯、羌二族竟然攻之不下。 石勒歎道:「可惜,可惜!若非我中了琅干木之毒,這番親自督戰,豈容李雄逃走!」 張賓道:「李雄局處巴蜀,鼠輩而已。來日取他腦袋,隨時可以,何必急在一時?」 石勒拊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真正的大英雄,是我與迷小劍,迷豪與我結盟,天下無敵,李雄、段匹單、慕容嵬、司馬睿何足道哉!」 他說這番話時,頗有「今天下英豪,唯使君與操耳」的氣概,王絕之卻想:昔年,武帝將劉備納入旗下,煮酒論英雄,結果劉備卻叛曹脫走,終於在赤壁一戰,大破曹軍,使武帝的統一大業功敗垂成。如今石勒此言,是否向迷小劍有所暗示,叫其不必輕舉妄動? 迷小劍卻是神色自若,微笑不言,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意。 第六章燒何女的請求 李雄既退,石勒、張賓、竺佛圖澄、石虎遂離開天水城,回到營中。 石勒臨走之時,與王絕之另定了三月之後,在襄國恭候其到來一戰——目下兩人又中毒,又受傷,短時間內決戰,已是絕無可能,石勒日理萬機,無暇逗留天水,等候兩人傷癒,是以和王絕之另立了三月之約。 真正的原因,卻是他武功未復,急欲回到老巢養傷,不欲留在天水這等險地,自然不必言明,王絕之也可心領神會。 迷小劍道:「王公子,我對你慕名已久,只是上次自身難保,不敢留住閣下於天水。如今天水之圍既解,你若有空,那就不如留下幾天,讓我有機會向你討教請益了。」 王絕之忙道:「不敢,不敢。迷豪見識恢宏,當說是王絕之向你討教請益才是。」 迷小劍笑道:「大家莫互相稱讚對方了,教得別人聽見,也覺得肉麻。」 當晚兩人促膝夜談,一個是當世英雄,一個是慷慨豪俠,兩人俱是兼善天下,以救百姓於水深火熱為已任,雖則一個是胡人,一個是漢人,卻是談得異常投契,互相心折——自然,王絕之對於迷小劍的折服,又比對方高上三分。 說及石勒與迷小劍結盟之事,王絕之不欲窺知其秘密,有心避談,迷小劍卻不諱言,說道:「石勒確是一代人傑。他留下我與姚弋仲相互牽制,在西陲牽制李雄,他便可以專心東向,一方面對付鮮卑四強,一方面觀覦漢王之位了。」 他又道:「如果他們先前一戰,打垮了李雄,反而不美,到時姚弋仲和我再無後顧之憂,便隨時出兵攻打他了,嘿嘿,好一個石勒,好一個張賓!」 王絕之道:「你的意思是說,剛才一戰,石勒是有意不勝的?」 迷小劍道:「支雄、夔安加上姚弋仲的部隊,已稍稍多於李雄。以石勒、張賓之才,平手相鬥,如非有心放水,李雄焉能是他們的手腳?這一戰氐兵就算不全軍覆沒,李雄要想逃脫,也是大大不易了。」 王絕之道:「我不明白。你們羌人黨已在石勒的掌握之中,如果石勒這番先滅你們,再殺李雄,從此西方之地盡歸於他,豈非更無後顧之憂?」 迷小劍道:「第一,石勒就算滅了羌人黨,西方羌人何止百萬,他怎麼也殺不完,反而更添麻煩。第二,李雄縱使死掉,巴蜀仍有強大兵力,他的侄兒李班身為太子,必定繼位。李班謙虛持納,敬受儒賢,猶勝李雄,留下李雄一命,更為有利。」 王絕之道:「原來如此。」 他此時方知,石勒和張賓的心計智謀,比他想像更厲害十倍! 迷小劍又道:「當今中原大局,盡由北方操縱,劉聰既然病重,石勒、劉曜均是虎視眈眈,而劉聰的兒子劉粲也得急謀自保,自保良策,正是設法消滅這兩名跋扈將軍。今後三年,將是大局再一次大變亂時刻,也是我羌人黨能否興盛的契機所在。」 他說到這裡時,逸興端飛,眸子粲發出熾熱的光芒,王絕之也感受到其豪情壯心! 王絕之道:「晉室能否收復北方,看來也端賴這一次的契機了。」 迷小劍搖頭道:「江左無法收服北方的。」 王絕之不悅道:「迷豪何出此言?為何北方大亂,石勒能興、羌人黨能興、而司馬氏卻不能?」 他雖對司馬氏並無好感,但迷小劍意指羌人、羯人可以興起,而漢人偏偏不能,怎能令他心服? 迷小劍道:「晉王司馬睿一奴才耳!他在琅琊之時,坐擁三軍,一無建樹,眼睜睜看著石勒、劉曜馳聘中原,席捲整個北方,完全一籌莫展。此等庸人,何有收復中原的本事?」 石勒沉靜而霸氣,迷小劍卻是謙謙如常人,如朋友,然而兩人說起話來,俱存有目空天下的傲氣,難道絕代人物,非得自負不可麼? 王絕之不得不承認道:「司馬睿固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可是江左朝政,盡由我的七叔和十一叔把持,我雖與他們不和,然而他們的才氣在江主卻是人皆稱道的。」 他口中的七叔和十一叔,正是鎮東大將軍王敦、中書監王導。兩人一掌江左政事,一掌六州軍事,文武百事全由這兩位族兄弟所把持,是以江左流傳,「王與馬,共天下」之說:王,就是琅琊王家,馬,就是司馬氏;而且是王先而馬後,絕不含糊! 迷小劍道:「王導雖稱『江左管夷吾』,實則他和管仲相差遠矣!王導之才,在於勸導司馬睿奉行清靜寬惠之策,無為而治,小事糊塗,以安撫民心,不過是小眉小眼的村夫所為而已。要說收回洛陽,統一北方,這種大氣魄,大陣仗,他遠遠未能做到。」 王絕之道:「七叔呢?他殘忍剛狠,我一向不喜歡他,但是平心而論,他武功高強,行事精明,也是一位梟雄人物。」 迷小劍道:「王敦的武功固是極高,然而他寵信小人,王含、沈充、刁鳳,都是不三不四的齷齪人物,而真正的猛將祖逖、陶侃,卻又不肯重用,真要打起仗來,他的六州之軍多半濟不了事。尤有甚者,此人桀驁不馴,存不臣之心,司馬睿,甚至王導,也忌他三分,君臣推疑,江左朝廷焉能成就什麼氣候?」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絲絲入扣,沒有反駁的餘地。 帳內沉默了一陣子,靜得王絕之聽到自己的心跳。他走過大江南北,從來沒有試過比天水更靜的夜晚,怎地竟連蟲鳴螂叫的聲音也聽不到一絲一毫?想來,甚麼蛇蟲鼠鳥都給餓瘋的饑民吃得一雙不剩了。 迷小劍忽然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王絕之愣了愣,他想不到迷小劍居然有求於他,點頭道:「我答應你。」 迷小劍詫道:「你不聽聽是甚麼事,便先答應了我?」 王絕之笑道:「總不成你會要我赴湯蹈火吧?就算你叫我赴湯蹈火,我也必定去赴去蹈——迷小劍也求我做事,實在太光榮了,豈可推卻這分光榮?」 迷小劍道:「也不用這樣說。我迷小劍並非從來不求人的自了漢。」 王絕之頷首道:「你身為羌人黨酋豪,如死要面子,從不求人,羌人黨早已垮了。」 迷小劍道:「正是如此,只是今次我求你的事,卻委實有點為難……」 王絕之道:「迷豪但說無妨。」 迷小劍沉默半晌,搓著手指,慢慢地道:「我求你帶絕無艷走,走得越遠越好!」 王絕之愕然,想不到迷小劍求他的是這件事,問道:「莫非是絕無艷行刺先零曉衣,所以你不想再見到她?」 迷小劍搖頭道:「行刺曉衣的並不是絕無艷。」 王絕之吃驚道:「另有其人。」 迷小劍道:「不錯,另有其人。」 王絕之急問:「此人是誰?」 迷小劍道:「我知道此人是誰,但不能告訴你。」 王維之道:「為什麼?」語氣頗為焦急。 得悉絕無艷乃是清白無辜,而且是由迷小劍親口說出,所言自是非虛,本來大可以為她洗清冤屈,誰知迷小劍卻一口拒絕透露,怎不令王絕之大為焦急! 迷小劍坦然道:「此事大大為難,關係重大,否則我早告訴你了。」 王絕之進逼道:「你不肯告訴我,我又焉能答應你帶絕無艷遠走高飛!」 迷小劍道:「我求你也不答應?」 王絕之怔住,慨然道:「你求我,我自然不得不答應。可是假若我求你說出來呢?」 迷小劍道:「你求我,我也不答應!」 王絕之道:「然而此事關係絕姑娘的聲譽,你明知她是無辜,難道眼巴巴的見她一生一世背著行兇者的罪名?」 迷小劍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仍毅然道:「不成!」語氣絕無轉回餘地。 王絕之還待追問,轉念一想,改口道:「絕無艷現在哪裡?」 迷小到道:「我回來後,鬼池安依照諾言放了她。但城門已閉,她應仍在天水城中。」 王絕之道:「天水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卻到哪裡找她?」 迷小劍道:「以琅琊狂人王絕之的能耐,可不會連找一個人的本事也沒有吧?」 王絕之冷冷道:「我是琅琊狂人,可不是琅琊找人,殺人的本事我大得很,找人的能耐可不大在行了。所謂猛虎不及地頭蟲,你是地頭蟲,找起人來,總比我這頭猛虎有把握的多吧?」 他得知迷小劍知道絕無艷是無辜而不肯為她出頭,心裡有氣。他是肚裡裝不了話的直脾氣,一有不滿,不免便對迷小劍冷冷嘲諷起來。 迷小劍臉上露出了更痛苦的神色,長揖道:「我求你。」 王絕之看見迷小劍的痛苦神色,心頭一軟:迷小劍明顯是有難言之隱,那必定是真真正正的難言之隱。難道我王絕之枉稱朋友,連推心置腹也做不到,竟不信他?想到這裡,慨然道:「一言為定,我便為你找到絕無艷,帶走絕無艷,決不食言!」 迷小劍終於露出了笑容,但笑容依然十分勉強,說道:「絕無艷雖然不知身在何方,但還有蛛絲馬跡可尋……」 忽聽得絕無艷的聲音道:「不用尋什麼蛛絲馬跡了,我就在這裡。」 絕無艷揭開氈帳門,走了進來,說道:「王絕之,你不用追問他了,就算你用鉗子把他的嘴巴撬開來,他也絕不會告訴你是誰刺殺先零曉衣,是誰誣陷於我的,對不對?」最後一句「對不對」,卻是朝著迷小劍說的。 王絕之道:「無艷,原來你也知道是誰嫁禍於你,快說出來!」 絕無艷盯著迷小劍說:「我在你的心中,真的一點兒地位也沒有?」 迷小劍沒有回答,只是望著絕無艷。 絕無艷的手在發顫,全身都在發顫。 迷小劍黯然道:「無艷,我對不起你。」 兩人的對答舉止,如同打著啞謎,王絕之聽得一頭霧水,卻又插不上話來。 絕無艷道:「迷小劍,你要我走,我就走!」 她說走就走,王絕之正欲追出去,忽然瞥見迷小劍「嘔」的一聲,鮮血噴得一衣皆是,面色慘白,捂著胸口。 王絕之扶著迷小劍,「你怎麼了。」 迷小劍苦笑道:「剛才激動,氣血逆轉,翻了一翻,不礙事的。」 王絕之雖然不懂醫術,但他精通內功,對於人體的氣血運行走位,卻是不遜於大夫。他為迷小劍略一把脈,放下心來,說道:「雖然無甚大礙,還是找大夫比較穩妥。我去找鬼池安。」 迷小劍道:「你先帶絕無絕出城!」 王絕之道:「城門未開,絕無艷她逃不了的。我先找鬼池安。」 迷小劍急道:「不,你先找絕無艷,遲了恐怕來不及了!」 王絕之見他神色緊張,奇道:「什麼?」 迷小劍道:「我與她從小長大,熟知她的性格,見到她剛才的模樣,就知她要……」 王絕之忽然叱道:「是誰?」 一人從氈帳外進來,說道:「先零族燒何女拜見迷豪。」 來人正是燒何女,捧著一個大盒子,那是她丈夫的首級。 燒何女的身後有一把劍,劍不是劍,是一個人。那是一個人像劍、劍像人、人劍合一的人,易容。 易容手腕厚厚纏住白布,想來他被姚弋仲捏得傷勢如此之重,一時難以痊癒。但他身上發出的劍氣,凌厲刺骨,卻半點不遜先前。 「要殺迷小劍,先殺易容。」 燒何女要見迷小劍,不知有何目的,易容自然亦步亦趨跟隨。至於絕無艷,誰都知道她跟迷小劍的關係,絕不會對迷小劍有任何不利,易容跟著她,反而更不方便,所以剛才只有放她進來了。 迷小劍目光炯炯,盯著燒何女,「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送先零走的首級給我?」 他雖然一直身在天水,可是對外邊的事仍然瞭若指掌。 燒何女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事相求迷豪。」說完之後,盈盈跪倒,四肢匍匐伏地。 迷小劍搖頭道:「你起來吧,我決不會應承你此事的。」 他連燒何女要求他幹的事也知道了,看來甚麼也瞞不過他。 燒何女道:「先夫以命相殉,難道迷小劍還耿耿記於當年之事?」 迷小劍道:「我從來沒有恨過他半分。」頓了一頓,又道:「她也從來沒有恨過他半分。」 燒何女哀聲道:「你說不恨我夫郎,心裡還是很他的,否則你焉會不肯相助我們?」 迷小劍道:「吐谷渾武功絕頂,勢力龐大,羌人黨跟他一戰,傷亡必定慘重,我絕不能為了徇一已之私,相助你們,連累了羌人黨!」 王絕之聽到此句,猜到五、六成,原來是鮮卑族傳奇也似的人物、慕容嵬的哥哥吐谷渾,正要覆滅先零種。江湖誰不知道,吐谷渾比慕容嵬還要厲害十倍,怪不得燒何女要來相求迷小劍了。 吐谷渾,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厲害人物?王絕之對此人實在大有興趣,心想:有機會,定當跟他會上一會,打上一架,一過癮頭。 燒何女道:「你就算是相助曉衣的部族,也不成?莫非你忍心叫曉衣的叔叔、伯伯、弟弟、妹妹,盡告亡族滅種,慘號於吐谷渾的鐵蹄之下?」 迷小劍道:「對羌人黨沒利的事,就算是我的父親要死,我也不救!」語氣斬釘截鐵,絕無相求的餘地。 王絕之看著迷小劍,忽然覺得眼前這名剛剛跟他暢論天下的人,忽然變得十分陌生。 「他為了不傷害無辜的漢人百姓,堅決不肯決黃河之堤,今得先人黨差點全軍覆沒。然而他卻不肯發動一兵一卒,拯救先零族,任由先零族上萬羌人被吐谷渾屠戮,他究竟是怎樣想法?」 事實上,沒人猜中迷小劍的想法。 這個人就像海一樣,深不可測,無可捉摸。 燒何女還是匍匐在地,半分也沒有起來的意思。 迷小劍叱道:「我意已決,你還不起來?」 燒何女道:「燒何女在夫郎面前發過誓,迷豪一日不答應,我便一日長跪不起。」 迷小劍道:「你一意長跪不起,我亦沒有你的法子。」 他果然不理燒何女,牽著王絕之的手道:「我們走吧。」 兩人走出氈帳,只剩下燒何女一人在內,五體匍匐不起。 西羌午熱夜寒,早晚冷熱相差極大,燒何女雖在帳內,而非在室外,一身單薄衣裳,仍然冷得微微顫抖,皮膚起了顆顆的雞皮疙瘩,但她匍匐伏地的身子依然沒有移動上分毫。裝著先零走人頭的盒子,就在她的頭顱前面,緊緊相依。 第七章心安 迷小劍,王絕之默默的在長街上走著,易容在他們的身後,遠遠跟隨。 他們並非不心急,只是一個不懂武功,一個失去了內功,無法施展輕功,要跑也跑不了多快多遠,不如慢慢走路。 迷小劍看似平靜,內心卻思潮起伏,百般滋味,盡上心頭。他想起四年前發生的故事。 當年西羌先零種大豪先零天,生有一子一女,長子先零走,次女先零曉衣。先零天老年時,娶了一名年輕貌美的燒何種女子,作為續絃,便是燒何女。 先零天死後,依照羌人的習欲,由兒子先零走承繼母親,娶了燒何女作為正室。這種父死子承其妻的習俗,是許多族胡人共同之俗,例如匈奴、鮮卑,均是如此,據說是防止母后亂政之妙法。昔年的王昭君,即先後嫁給了匈奴單于父子。 這時,一直浪跡在外的先零曉衣與迷小劍相交日深,決意成親,遂一起回到先零種所部,要求兄長答應這門親事。 誰知先零走非但不允,還怒發如狂,派出手下狙擊迷小劍,如非迷小劍機警,及時避開,早已死於此役之中。 迷小劍既不容於先零走,只得黯然離開。先零曉衣卻留在部中,追問哥哥為何對迷小劍大發雷霆,甚至意欲置其於死地而甘心。 於是先零走從父親屍骨未寒罵起,一直罵到先零種和迷唐種的多番衝突,羌人黨如何逼得先零種透不過氣來,最後獸性大發,竟然將先零曉衣強暴了。 原來先零走一直對妹妹心有愛慕之心,而按照西羌人的風俗,他本可正娶妹妹為妻,只是剛剛「接收」了母親,一時不便提婚而已。而西羌習俗,兄妹婚配本屬不禁,甚至是常有之事,誰知先零曉衣居然愛上了迷小劍,怎不令他怒發如狂、失卻了本性? 先零曉衣受了污辱,又羞又怒,遠走中原,流浪到不知什麼地方。迷小劍好不容易打探到她的消息,又哄又硬的把她拉回迷唐部,也不介意她曾被先零走強暴,幾經波折,兩人終於成了親。 先零走既對迷小劍夫婦不住,他要求迷小劍幫忙對付吐谷渾,只有先割頭謝罪,誰知迷小劍心硬如鐵,見到了謝罪頭顱,居然還是不肯答應。 迷小劍撫心自問:「究竟我是真的為了羌人黨,還是仍然對他心懷怨恨?他要殺我,也還罷了,但他侮辱了曉衣,我又焉能原諒於他?可是,他畢竟以性命償還了罪孽啊!先零曉衣也是口說不恨哥哥,可是,她真能不恨這個差點害了她一生的至親親人嗎?」 迷小劍又想:「我是否真的忍心讓先零種一萬一千羌人給吐谷渾屠殺殆盡?大家同屬羌人,我於心何忍?再說,曉衣雖然和種人不和,然而血濃於水。她也絕不願意見到先零種亡於一旦!然而,雖然沒有人見過吐谷渾的武功,可是慕容嵬已如此厲害,吐谷渾那還得了?先零走武功不弱,先零種縱然不是羌人朋友,人數也雖不少,控弦戰士兩千名以上,連先零走也以頭相殉來求迷小劍出手,可知敵人之厲害。羌人黨經天水一役,已經元氣大傷,焉能為了一已的私利,貿然惹下吐谷渾這個強敵?」 他想著想著,忽聽得王絕之道:「迷豪,我們要到哪裡去?」 迷小劍幡然省道:「到我家,前面就是了。」 王絕之問道:「絕無艷到了你家?」 迷小劍道:「鐵定無疑。」 王絕之不再答話。他本已對先零曉衣被刺的來龍去脈猜著了三、四分,如今經迷小劍一答,已有了、八分的把握。 迷小劍的家卻是先零曉衣的氈帳,即是她被刺的所在。 兩人半走帶跑,不多久來到帳外。 迷小劍憂色道:「不對,怎地裡面無聲?」 王絕之比迷小劍的驚駭只有更甚,「莫非,莫非絕無艷一怒之下,把先零曉衣……」忽爾口乾舌燥,不敢再想下去。 兩人更不遲疑,衝進帳,只見—— 先零曉衣躺在床上,絕無艷坐在她的旁邊,正用湯匙把糜粥送進先零曉衣的口中,兩人笑容晏晏,宛如一對總角相交的好姊妹——她們根本就是一對總角相交的好姊妹! 糜粥香氣四溢,顯然是以雞肉煮成,嗅起來令人垂涎欲滴。 先零曉衣道:「迷郎,我倆姊妹正談起你,一說曹操,曹操便到,真是巧得很了。」 她的語音雖然虛弱,卻充滿了愉悅。當然了,一個女子見到夫郎無恙歸來,多年闊別的好友又在身旁跟自己暢談聊天,就算受了點傷,胸口還在疼,還是大大值得開心的事。 王絕之和迷小劍怔住了。要是兩女正在大打出手,甚至死了一個,他們的吃驚也及眼下的一成半成。 她們為甚麼不打起來,反而言笑晏晏地談起來? 或許應該這樣子問:她們本來就是一對好姊妹,為甚麼「應該」打起來? 迷小劍一向深沉,此刻也笑得有點勉強,說道:「無艷是來陪你的?」 先零曉衣笑得更愉快了:「當然是了,她不是來陪我,難道是來殺我的?」 絕無艷輕輕把一匙雞粥吹涼,柔聲道:「小心燙著了。」把雞粥餵進先零曉衣的嘴裡。 冷如一塊千年寒冰的她,此刻竟然溫柔得像完全溶化了的水,細心得像一個服侍在病榻中的妹妹的好姊姊。 先零曉衣道:「這位公子風流逼人,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琅琊狂人王公子了?」 上次王絕之見她時,她已中刀昏倒,是以王絕之雖然見過她,她卻未曾見過王絕之。 王絕之行了個禮,說道:「琅琊王絕之見過夫人。」 先零曉衣道:「難得有興,公子跟無艷又系熟識,何不坐下來,咱們四人暢談一番?」 王絕之望向迷小劍,迷小劍大笑道:「我和王公子有大把國事江湖事須得商量,怎有空聽你們娘娘腔的閨房繡花之事?我們走了。」 夜寒如冷,迷小劍和王絕之席地而坐,喝著冷凍的白水。兩人均是從來酒不沾唇之輩,以水代酒,入胃寒徹刺骨,竟也有幾分醉酡酡之感。 迷小劍道:「以你的聰明,該已猜到,行刺曉衣的人,便是她自己。」 王絕之頷首道:「迷夫人她與絕無艷乃是情敵,單獨相對時,也絕不會沒有提防之心。普天之下,能夠以癡情刀一下子刺進她的心窩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迷小劍道:「無艷與曉衣自小一起長大,不會不知曉衣心窩生在右胸,要刺死她,絕不會刺錯了部位。」 王絕之心道:「你雖然熟知兩女的性格,然而事發時你不在,回到天水也不到一天居然已把事情掌握得瞭如指掌,也算是料事如神了。」 他雖對此事的來龍去脈猜到了八九不離十,但若非聽到先前迷小劍的言語啟發,任憑他再聰明一百倍,也是萬萬猜不出來的。 迷小劍悠悠看著天空,星辰閃爍,澄明得幾同白晝。他輕輕的歎了口氣,幽幽道:「曉衣自傷身體,只為了誣陷無艷,唉,曉衣呀曉衣,你又何苦呢?」 王絕之道:「她此舉也不過是為了置絕無艷於死地罷了。」想及先零曉衣的心腸如此歹毒,怵然打了一個寒噤。 迷小劍道:「曉衣不是想害死絕無艷。」 王絕之微微搖頭,心下不以為然:「你就算偏幫妻子說話,也不應該如此顛倒黑白罷?先零曉衣差點害死了無艷,你竟說她無心?」 迷小劍道:「曉衣既然明知那一刀刺不中心窩,殺不了自己,絕無絕亦沒有犯上『試殺酋豪夫人』之罪。以絕無艷在羌人間的地位,鬼池安一夥人是不會殺她治罪的。」 王絕之道:「弒而不死,罪名恐怕也不輕罷?」 迷小劍歎道:「鬼池安是老狐狸,我想到的事,他焉會想不到?曉衣的計劃,他老早便猜了個十成十,又怎會把無辜的絕無艷拿去處死?」 王絕之恨得牙癢癢的,「鬼池安這壞透了的老小子,原來早知絕無艷是無辜的,早就不存殺她之心,當日居然還以無艷的性命作為條件,逼我為他做事,這老小子真不是東西!」 迷小劍道:「鬼池安智計多端,是羌人黨的智囊,有幾次連張賓也栽在他的手裡。你卻是肚裡有話瞞不過人的赤子心,論到心眼兒之巧,怎鬥得過他?」 王絕之想了一想,說道:「鬥智我鬥不過他,鬥拳他可鬥不過我。待得我武功回復,非得狠狠把這老小子揍死再揍活不可。」說罷伸出拳頭,作了一個打人的手勢,又道:「迷豪,你可不要為他求情,求也沒用。」 迷小劍道:「鬼池安是廣漢羌的酋豪,手下能人不少,你是單人匹馬。我恐怕打將上來,要我求情的反倒是你。」 王絕之瞪眼道:「你說我打不過鬼池安一夥人?」 迷小劍坦言:「是。」 他滿以為以王絕之不服輸的性格,定當辯駁下去,誰知到王絕之歎了口氣,說道:「打不過也要打,誰教我生就這一副執拗脾氣呢?」 迷小劍道:「今日玄學盛行名士性好虛無清淡,你這副豪爽直言的性格,正是可愛之處。」 王絕之聽到迷小劍讚自己而貶玄學,興致又來了,大大罵了江左名土一頓,忽然想起還有疑團未解,又問道:「你說夫人欲害死絕無絕,那她自刺一刀,意欲為何?」 迷小劍道:「因為曉衣不想絕無艷留在天水,她要逼走她!」 王絕之道:「她怕絕無艷搶走你!」 迷小到點點頭,深沉的他,臉色竟也有痛苦之色。 王絕之歎息道:「她跟你夫妻多年,竟還不懂得你的心意。如果你還對絕無艷有一絲一毫愛慕之心,就不會叫我帶她遠走高飛了。」 迷小到截口道:「你錯了。」 他臉部肌肉抽搐,竭力忍住某種深自骨頭、到了極點的痛苦,慢慢道:「曉衣跟我共度多年,看我看得最清楚,一直在我心裡的,只有無絕一人。」 王絕之怔住了,好一陣才道:「你不愛迷夫人。」 迷小劍搖搖頭,「沒有,從來沒有。」 王絕之道:「你不喜歡她,又為何娶她?」 迷小劍悠悠左思,說道:「這其中原因,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他與王絕之肝膽相照,一直言無不盡,連先零曉衣自刺以誣絕無絕、自己愛絕無艷而不愛妻子這等秘密心事,也不介意吐露出來,卻偏偏隱瞞此事。 王絕之不禁想道:「他吞吞吐吐的,莫非他娶先零曉衣為妻,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轉念又想:「先零羌流竄於函谷關一帶,位處要津,莫非迷小劍覦先零羌的勢力,意圖籠絡,才娶了這位妻子?不,迷小劍決計不是這樣的人!」 然而迷小劍為了羌人黨,受盡無數委屈,無所不用其極,娶上一名妻子又算得了甚麼?反而可說的是:以迷小劍的大氣魄,貪圖勢力娶一名妻子或許有之,但他只會貪圖百萬人,千萬人,卻絕不會觀覦區區先零羌的萬餘人! 其實,迷小劍娶先零曉農,完全是因為她被先零走強暴之事。當回絕無艷離他而去,先零曉衣乘虛而入,對他百般安慰,但他始終不能忘情於絕無艷,只當對方是妹妹看待。 及後先零曉衣回家,逕自代他向先零走提親,本擬是一番癡心,意欲仗此逼婚,心想哥哥一向疼惜自己,定無不允之理,誰知先零走獸性大發,強暴於她,她氣得遠走他方。 迷小劍找到她時,她混跡於狼群之中,日夕與狼群為伍,嚼狼食,住狼窩,全身沒有一絲衣服,沾滿了狼糞塵土。迷小劍大為吃驚,將她救了出來,循循開導,百般呵護,連大小便也加以照顧,歷時一年半,先零曉衣才恢復過來,而她變得更依賴迷小劍,完全無法離開對方,迷小劍恐怕她傷心再而瘋病復發,唯有娶了她作妻子。 這些隱秘,關係著先零曉衣的貞節,迷小劍雖然對王絕之無所不言,也是萬萬無法宣之於口。 王絕之道:「你既然仍喜歡絕無艷,她留在天水,你該當歡喜得飛上天才是,為甚麼反而叫我帶她遠走高飛?」 迷小劍沒有正面回答:「人做的事,不一定是全為了自己,對不對?」 王絕之道:「難道你的一生,總是為別人而活的?」 迷小劍淡淡道:「世間芸芸眾生,均是為著自己而活,但總有一些不為自己而活的人,其他的人才能活得更好。你或許說我蠢,但我就是這樣的蠢人。」 王絕之長長歎氣,說道:「你的心意,我實在不瞭解,我這一生,只為自己而活,快意江湖,只干自己喜歡做的事。我們是截然不同的人!」 迷小劍道:「你口說這樣,但做出來的事,豈也跟我差不多?」 王絕之怔住。 迷小劍道:「你為救萍水相逢的石虎,不惜死戰張賓,答應了金季子的一言之諾,拚著九死一生,也要運送糧食給我,至於你為絕無艷做的事,更不用提了。你活著究竟是為了別人,還是為了自己?」 王絕之道:「當然是為了自己。我一生行事,但求心安,覺得開心、覺得應該做的事,一往無悔,從來沒有想過為不為別人。」 迷小劍道:「我也是一樣。」 王絕之好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你處處為別人想,也是為求自己的心安?」 迷小劍點頭道:「石勒多歷憂患,以擁兵自重為心安,慕容嵬飽受鮮卑分裂、顛沛流離之苦,亟欲統一鮮卑,稱雄東隅,也是為求心安,至於昔年的阮藉、嵇康,放浪形骸,裝瘋子亂世之中,也是另一種求心安而已。」 王絕之道:「你呢?你的心安又是怎樣?」 迷小劍道:「只須天下百萬羌人都心安,我也就心安了。」 王絕之苦思良久,豁然開朗,縱聲大笑道:「聞君一席話,也不枉我千里迢迢來天水這一趟了!」 第八章猜不透心的大師姊 二人暢談一夜,均覺睏倦,迷小劍伸了一下懶腰,笑道:「王公子,我得回去了,改天有暇,定當與你再談十天十夜。」 王絕之笑道:「但我想你改天有暇的機會並不多了。」 他見迷小劍往先零曉衣那方走,問道:「你不往燒何女,難道真要她跪上十天十夜?」 迷小劍道:「就是她跪至餓死,我也不會答應她的。」 王絕之道:「你這個人真是教人摸不透,一時的心腸軟得像豆腐,處處為別人想;一時卻是鐵石心腸,連石勒也比不上你。」 迷小劍道:「如果你是我,你便不會覺得奇怪了。」 王絕之道:「幸好我不是你。」 迷小劍盯著王絕之,像要看穿對方的內心一切,良久,方才道:「幸好你不是。」他頓了一頓,再道:「如果漢人中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我絕不容許他活在世上!」 說完這句話,迷小劍便走了,易容跟在他的身後,像一個忠心的僕人——易容根本就是他的僕人,甘心為他的一句話而死。 王絕之咀嚼著迷小劍臨走的這句話,心道:「你心軟處像我,心硬處更勝石勒,迷小劍,世間有像你和石勒這樣的人,怪不得會天下大亂了。更有甚者,迷小劍正與石勒聯盟,這一股力量,將會怎樣顛覆、吞噬整個中原!」 王絕之又想:自己與石勒約誓一戰,縱是僥倖殺死這名亂世梟雄,可是憑著匹夫一人之力,亦無法扭轉乾坤,平息這番史所未見的大亂時也,頓覺怏怏不樂。 他記掛著絕無艷的情況,本來有心跟隨迷小劍回到氈帳,見一見絕無艷。回心一想,氈帳之內,兩婦爭風吃醋,不外是為了迷小劍,自己不識趣介入,也只是多餘之物罷了,可別要自討沒趣才好。 王絕之找了一個僻靜角落,盤膝聚神,默運起王家易學的心法,剛柔相摩、八卦相望,一點一滴在丹田化去琅干木的劇烈毒性,蓄回內力。 琅干的厲害之處,並非化去內力,以石勒、王絕之內力之深,任何劇毒,除非是一石兩石的大量吃下,最多只能將他們的內力化走一成二成,要想盡數把內力化去,那得把毒藥當飯吃才成了。 毒神卻別闢蹊徑,創出這門琅干木奇毒,毒性侵入丹田,並非化走內力,而是像漿糊一般,聚在丹田之內,黏住內力,使其難以運行。王絕之正是要把內力一絲一絲的從「漿糊」裡抽出來,正如兩塊給漿糊黏合的木頭,王絕之要做的,正是要把木頭逐塊分開。 過了足足三個時辰,王絕之的內力還未回復多少成,暗自驚駭於琅干木的毒性之烈:毒神的使毒功力如此厲害,如果有日跟他對敵,可得格外小心應付才成。 這時,一名男子來到他的身前。男子身形又高大、又肥胖,一看便知不是天水的羌人。 自從迷小劍和石勒言和後,石勒派石蔥率領百名部下,進駐天水,名為幫助羌人黨重築天水城,實則監視迷小劍有無異心。是以這兩天,天水多出了大批吃得肥肥大大的別處人。 男子雖然肥大,卻是賊頭賊腦的,一臉討厭相,一雙老鼠也似的小眼睛把王絕之從頭打量到腳,只差沒有用鼻子嗅一遍。 如果王絕之不是失了武功,早就把他的肥肉都窄出來,下油鍋炒菜了。想起炒菜,王絕之忽然想起自己已有七、八個時沒有粒米下肚,餓得胃也幾乎反轉過來。 肥男子還不識趣,神氣過來道:「你就是王絕之?」 王絕之懶得睬他,但是肚子煞不爭氣,「咕咕」兩聲叫了出來,像是回答了肥男子。 肥男子露出滿意的表情,拍手道:「我一看你的樣子,早猜到你就是王絕之了,果然不錯!」 王絕之看見肥男子「天真無邪」的樣子,居然沉住氣來,冷冷道:「你以為王絕之究竟是怎的一副模樣?」 肥男子道:「那位大爺說,你見到一位頭髮長垂下來,既不戴冠,又不梳理,一件白袍穿得又黃又黑,像在泥濘裡打過十天十夜的滾,腳上有鞋不穿,卻穿木屐,一副死了老子沒錢殮葬的倒楣模樣的叫化子,便是王絕之了。」 王絕之聽到「死了老子沒錢殮葬」,應是挑了他的心頭大忌,因為他的父親王衍正是為石勒所殺,堆在土中隅牆之下,王絕之身為人子,也無法殮葬,這句話正是戳中了王絕之的畢生憾事,但他面不改色,反而笑了出來,說道:「你口中說的那位大爺是誰?」 肥男子道:「大爺當然就是給我錢的大爺了。」 王絕之漸漸明白了:「他付錢給你,叫你來找我?」 肥男子笑得合不攏嘴,看著王絕之的樣子,像是看著一個十斤重的大元寶,說道:「那還用說,誰付錢,誰就是大爺。」 王絕之道:「誰是那位大爺?他叫甚麼名字?」 肥男子搖頭道:「大爺就是大爺,我只管收他的錢,哪管他姓啥名誰?總之你跟我去見他,咱的十兩金子便平安下袋了。」 王絕之也好奇究竟是誰人找他,點頭道:「好,我跟你去。你叫什麼名字?」 肥男子道:「我叫大山,一座大山的大,一座大山的山。」 王絕之點頭道:「這名字倒挺妙,挺配你的人。」 大山笑迷迷道:「人人都是這麼說。」 王絕之走了一段路,看大山腳步虛浮,顯然不具武功,他本來見大山鬼頭鬼腦的,恐防另有詭計,見他不懂武功,方才放下心來。 大山把王絕之帶到一個氈帳前面,說道:「王大爺,想見你的大爺便在裡面了。」 王絕之見到氈帳,不覺怔住,這豈不正是迷小劍的氈帳?他恍然大悟:原來是迷小劍找我,還枉自猜疑了。才跟他分手不久,不知他找我有何事? 又想:燒何女是否仍在帳中長跪?嗯,迷小劍若是堅決心硬,不肯答應她的懇求,又焉會留在帳中,看她跪地苦苦哀求的樣子?迷小劍可不會是這樣無聊的人,莫非他回心轉意,終於答應拔刀相助? 人到帳中,不見燒何女,卻見到了先零曉衣。 先零曉衣身體僵硬不動,顯然給點了穴道。她的身後站著一人,挈著一柄大鋼刀,削著胡瓜皮,一片一片,削得薄如紙張,只見刀光霍霍,差點便削到了先零曉衣的身體。 此人身形高大,金髮碧眼,卻是一名鮮卑人。 他的聲音尖銳,有如哨子,「王絕之?」 王絕之道:「正是。敢問足下高姓大名?」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不有,王絕之見對方把鋼刀運使得靈活如指,剎那間已將胡瓜削成光脫脫的一副瓜肉,刀法大是不凡,兼之先零曉衣在他手裡,不敢造次,沉著氣先探探對方的身份來歷——王絕之對先零曉衣雖然沒有什麼好感,畢竟她是迷小劍的妻子,也不欲其死於非命。 對方傲然道:「我就是吐谷渾大單于座下第四弟子,禿髮一刀,甚麼羌人女人、漢人男人,我一刀便把他們的狗頭砍下來。」 王絕之心道:「好哇,迷小劍不來找你們的麻煩,你倒先找上門來了。」佯作漫不在乎,說道:「吐谷渾跟迷小劍的瓜葛,怎會扯到我的王某人的頭上來了?」 他雖不在乎先零曉衣的生死,可是先零曉衣之前是跟絕無艷在一起,卻是不容他不關心,不斷尋思該用何方法,套出絕無艷是否也落在對方的手中。 禿髮一刀把胡瓜拋入口中,吃得咯咯連聲,連正眼也不瞧上王絕之,含糊道:「本來不關你的事,不過你是迷小劍的朋友,他對你信任有加,想找你作一個見證。」 王絕之出道以來,從來沒有被人在陣前如此輕蔑,忍住氣道:「甚麼見證?」 禿髮一刀道:「見證迷小劍的老婆已在我們的手中!」 王絕之還待再問;身後的大山怪聲叫道:「大爺,我的十兩金子呢?」 秀髮一刀叱道:「快滾!」 大山更怒了:「你這混蛋,莫非想賴帳?」對方不肯付錢,堂堂「大爺」立刻打成「混蛋」了,這傢伙真是現實得可以。 禿髮一刀沉下臉來,殺機陡現,低沉著聲音道:「你不立刻滾出這氈帳,我要你血濺五步。一、二……」 大山怒道:「你不付錢,我跟你拚命才對!」捋起衣袖,便要大大揍上禿髮一刀一頓。 王絕之急道:「別上去!」 他雖不喜歡大山這討厭的傢伙,也不欲見這莽漢死在禿髮一刀的刀下,伸手便欲擒住大山。 誰知大山的動作驀地快了十倍,轉身拗步,十指如鉤,作出一個「猛虎撲兔勢」,重重抓住王絕之背部神堂、魂門兩處大穴! 王絕之要穴受制,毫無反抗之力,給大山高高舉起,摔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鼻子也幾乎給砸歪了。 他疼得發昏,呻吟道:「你,你怎會懂得武功的?」 要知道王絕之內力雖然回復不到一、二成,可是眼力依然是有的,大山下盤無力,絕無可能是練過武功之人,是以掉以輕心。否則大山的武功雖然不弱,要想一把擒住內力失了大半的王絕之,只怕還不大容易。 大山笑嘻嘻道:「我幾時對你說過不懂得武功?」 王絕之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出道以來,的確從未如這般看走過眼! 禿髮一刀道:「我這位五師弟哪,手上功夫雖然厲害得要命,可是下盤功夫卻是一點兒也沒有練過,師父說,反正五師弟根本不是學武的天才,武功永遠無法臻至絕頂境界,不如只練手的功夫,專門暗算像王公子你這樣的絕頂高手,更是妙用無窮。」 王絕之摔得雖重,畢竟是皮外傷,可是聽了這句話,氣得差點吐出血來,哪還再說出半句話? 他武功絕頂,風流狂放,行走江湖從來無往不利,就算偶爾落了下風,往往憑著聰明才智化險為夷,可從來沒有敗得這樣慘,這樣難看的! 禿髮一刀道:「我要你捎一個口信給迷小劍,告訴他,叫他乖乖別亂管閒事,否則他的老婆便活不長了。」 王絕之恍然道:「原來你要我作的見證,就是說出迷夫人在你的手上。」 禿髮一刀道:「普天之下,又有誰比琅琊狂人更有信用、更得迷小劍的信任?」 王絕之道:「這個見證,看來我是無法推搪,不當不成的了。」 禿髮一刀道:「我們走了。大山,把王公子的手割下來吧。」 王絕之道:「甚麼?」 禿髮一刀道:「王公子武功蓋世,難得在我師兄弟手上吃了這個大虧,哪有不找回我們晦氣之理?眼下不先砍下貴臂,以後我們又怎能食得知味,睡得安寢?」 王絕之忙道:「慢著——」 大山哪裡管他,獰笑道:「王公子,我會很小心,很小心的劈,不會弄疼你的……」揮刀力劈而下。 王絕之只覺手臂一陣涼意,一條黑影自身體飛出。 一看黑影,竟然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大山的身軀! 隆聲巨響,大山摔了個狗吃屎,哼哼卿卿爬起身來,只見額角開了一個大洞,鮮血像倒水一樣傾瀉出來,比之王絕之那一跤摔得只重不輕。 大山的武功並不弱,能夠一招把他摔倒的人,造詣豈非更高十倍? 來了救星,王絕之差點歡呼得叫了出來,忽覺痛楚自胳臂傳來,眼睛一看,上臂雖被砍了一刀,幸好未及筋絡,得以保全手臂,更是喜上加喜了。 見到來人,禿髮一刀和大山露出了恐懼神色,大山本來爬了一半,嚇得又再跌回地上。 王絕之年者暗暗歡喜,心下好奇:這兩個魔頭也算是一流的高手,居然嚇成這個模樣,不知這位救星究竟是哪位奢攔人物?腦中飛快閃過十來個名字,卻都有點不像。 秀髮一刀和大山躬身行禮道:「參見大師姊。」 聽見「大師姊」三字,王絕之滿懷希望的心登時像淋下了一盆冷水,自頭寒到腳跟。 大師姊道:「你們瘋了嗎?王絕之是何等英雄人物,怎能隨便殺害!」 王絕之見到她的背影,只見一頭金髮,身材玲瓏如少女,聽她的聲音嬌美,只怕年紀也不會大到哪裡去。 這樣的一名嬌滴滴的少女,怎能當得了禿髮一刀和大山的師姊? 大師姊道:「王絕之為什麼不能殺?」 禿髮一刀、大山面面相覷,答不上來。 大山比較機靈,轉念一想,忙答道:「王絕之是何等英雄人物,怎能隨便殺害!」 他滿以為這句話是照本子宣讀,包保沒錯,誰知「啪」的一聲,清清脆脆吃了一記耳光,飛出了兩顆血淋淋的臼齒。他的身體雖然硬朗,下盤功夫卻不太佳,受此一摑,又像滾地葫蘆的跌倒,滾動了數圈,正欲裝死不爬起來,誰知給大師姊冷冰冰的目光一盯,也顧不得鼻青臉腫額角大包子,死裡死氣的爬起身來。 大師姊道:「當今的英雄人物,我們殺過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有什麼不能殺的道理?」 她說話出爾反爾,自相矛盾,禿髮一刀如何摸得著她的心意?不敢回答,只是不迭道:「是,是,是……」 大師姊拈起食指,一擰王絕之的臉,活像在菜市場擰一下豬肉,說道:「這小子名氣大、武功高,模樣兒長得不賴,更是江湖有名的風流人物,師父一定喜歡得要命,怎能隨便殺掉?」 禿髮一刀喜道:「是,是,差點忘了,師父喜歡年輕的美男子了。大師姊,你真是聰明,又最懂得師父的心意,怪不得能當我們的大師姊!」 「啪」的一聲,他臉上也吃了一記耳光,也是兩顆臼齒飛出,像大山一般的趴個滾地葫蘆。他的武功比大山高得多,下盤功夫也穩,受的傷居然一模一樣,可知大師姊的武功已到了收發自如之境,對付功力較高的,下手也重上許多,一視同仁,絕無偏私。 大師姊冷冷道:「年輕的美男子到處都是,到處找就是了,何必萬里迢迢,找一個武功高、看管也麻煩的王絕之回去?」 兩個人哪裡還敢答下去?捧著高高腫起的臉頰,只是低頭,一點聲音也不敢發。 大師姊跺腳發怒道:「你們啞了嗎?為什麼我問的話,卻不回答?」 兩人身體嚇得籟籟發抖,哪裡答得出來? 大師姊道:「這樣簡單的問題,你們也答不出來,這顆腦袋留來還有何用?不如砍掉算了!」揚起了一雙白玉似的手臂。 兩人情知大師姊說得出做得到,嚇得魂飛魄散,大山腦子轉得較快,忙道:「王絕之武功高,名氣大,這種男子萬中無一,是師父最愛的了,豈是尋常一名村夫莽漢可比?」 大師姊嘿嘿兩聲,揮手拍下,正正拍中大山的腦袋。 大山發出撕心裂肝的一記慘叫,直挺挺的倒下。 兔死狐悲,禿髮一刀怕得直撒尿,尿水沙沙聲響,沾著褲管流下,騷臭可聞,他顫聲道:「大師姊……」 卻聽得大山在地上滾動,不住喊叫:「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死」了這麼久,居然還未真的死去,而且身上也沒半點傷痕,真是奇哉怪也。 王絕之忖道:「大師姊剛才那一拳究竟有何奧秘,令得大山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樣?以他的眼力,居然也看不出大師姊這一拳之妙來!」 大師姊奇道:「大山,我見你答得甚好,撫摸你一下腦皮,以示讚賞,你怎地爬倒在地上,直呼我死了?」 原來大山卻是驚慌過頭,自己嚇得跌倒的。 王絕之見狀,乍然失笑,差點忘了自己依然身處險境,不知這位心意堅定的大師姊將會如何折騰自己。 大山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腦瓜子當然半點事也沒有。他定一定神,回答道:「大山得大師姊稱讚,開心得過了頭,所以喜極而倒罷了。」 大師姊道:「那你剛才大呼『我死了』,又是為何原因?」 大山愕了一愕,但他機靈無比,腦袋轉得飛快,立下應道:「大山是開心得過了頭,開心得死去活來……」 大師姊接口道:「是欲仙欲死,對不對?」 大山連忙道:「是,是,是,是欲仙欲死,所以大山才大呼死了、死了。」 大師姊沉下臉來,「你知道欲仙欲死是甚麼意思嗎?對著大師姊,也敢說這種瘋言瘋語,大山,你的膽子可不小哇!」 大山嚇得跪倒,哀求道:「大師姊,大師姊,求你不要再耍大山了……求求你,求求你……」饒是他一向伶牙俐齒,對著這位大師姊,卻變成了一個活脫脫的白癡,給玩弄於股掌之間,哭笑不得。 大師姊突地出腳,踢向大山的陰囊。 王絕之心下暗讚:好腳法,單這一腳,已比禿髮一刀勝上多多。 他這才恍然,怪不得禿髮一刀和大山害怕大師姊到了這個地步,大師姊的武功之高,竟似不在慕容嵬之下! 大師姊踢完一腳,勢道不停,反腳又踢了大山的屁股一記。這反腳踢奇奇幻幻,招數之妙,更勝過第一腳。 按理說,陰囊是男人最脆弱的部位,中招後就算不死,也應該疼得滾地大叫才是。何況大師姊適才腳貫內勁,踢得並不輕。然而大山中腳後非但不叫,連動也不動,只神色既是尷尬,又是古怪,十足一名偷吃了糖果的大人抓住了的孩子,更像一名偷人家的老婆被丈夫抓個正著後的倒楣相。 大師姊皺眉道:「跟你說說罷了。恁地你如此的不禁嚇,若非我及時封住你的會陰、會陽兩處大穴,你豈不是屎尿齊出?在客人面前大大出醜,墜了師父吐谷渾一門的名稱,倒還在其次;要我嗅到你的屎尿,我非得割了你那話兒不可。」 大山低頭道:「多謝大師姊不割之恩。」 王絕之聽見大師姊叫自己為「客人」,也感啼笑皆非,心道:「以指力封住會陰,會陽兩穴,以令屎尿不出,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確可辨到。然而足掌大而手指小,要以腳踢封穴而屎尿不至溢出,這份巧勁,又比手指點穴高上不止一籌。」 大師姊摸摸王絕之的頭頂心,道:「王絕之這小子盡得王家易學真傳,少年高手無一可出其右,若然給師父使一使新練成的『迷神大法』……」 禿髮一刀、大山拍手道:「妙極,妙極,如此一來,咱們吐谷渾族便又多一員猛將可用了!」 王絕之聽見要把自己奉給吐谷渾「享用」,饒是他不拘小節、更不怕死,也不禁起了一陣毛骨悚然。他雖然不知「迷神大法」是何玩意,但想來定不會是什麼好事,際此關頭,似乎死了更是乾脆,然而此刻連動一根眉毛也是勢有不能,何況是自殺尋死? 大師姊道:「聰明,賞你們兩塊好!」嗤嗤兩刀,兩塊血淋淋的生肉飛出,也不知肉從何來。 王絕之看見這兩刀,心中不禁喝采:單看這刀法,她的武功已然不在和玫之下。弟子已然如此,吐谷渾豈非更是了不得? 兩塊肉穩穩當當的落在禿髮、大山的身前,兩人唯有伸手接住。 兩人拿住肉,卻不便吃,神色極是古怪,當然了,血淋淋兩大塊生肉,如何嚥得下口? 大師姊悠悠道:「怎麼了,大師姊賞給你們的肉,也不賞臉一吃嗎?」 兩人聽到這話,哪裡敢遲疑半分? 連忙大口大口,囫圇把生肉吃下,吃得一口是血。生肉堅韌,甚難以牙齒撕下,他們一用鋼刀,一施鷹爪,把肉撕成一小條,一小塊,惟恐吃得不快,吃後又忍住反胃不吐出來,面孔漲得通紅,極是滑稽可笑。 王絕之身處奇險,可是他是天生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脾氣,看見兩人這般表情,也是忍不住偷笑——如果他不是穴道被點,早已捧腹大笑、狂笑起來了。 他見到大師姊擺在背後的手也在輕輕顫動,顯然也是在忍著笑。 驀地,大師姊道:「迷小劍和易容來了,你們先走,我擋他們一陣。」 王絕之聽見迷小劍和易容到來,心中一喜,轉念卻想:易容武功雖高,畢竟手傷未癒,能夠勝過這個武功高絕的大師姊嗎? 更何況,打得勝大師姊是一回事,要在她的手中救出人來,卻是比打勝她更難上十倍的事。 禿髮一刀把先零曉衣扛上肩頭,大山也要抬起王絕之,大師姊卻道:「王絕之由我來帶,你來抬她。」伸足一踢,一道人影飛到大山的肩頭。 原來絕無艷也落到了這女魔頭的手裡! 大師姊道:「這女子甚為滑溜,武功也不弱,你們已給她逃掉一次,如果今次再失手,你們的腦袋再也保不住了。」 原來三人一到天水,大師姊不用兩下功夫,已一併捉著絕無艷和先零曉衣,負責看守的禿髮一刀卻給絕無艷逃脫了,所以大師姊不得不再度出馬,追去再把絕無絕搞回。大山則負責計誘王絕之到來,分頭行事。 王絕之見到大師姊轉過了身子,終於看到她身旁的情形,只見一具無頭屍身,看衣服,豈不正是燒何女? 燒何女的兩臂各少了一塊大肉,王絕之頓然明白禿髮、大山所吃之肉從何而來,怪不得他們吃時露出那種表情了——王絕之甚至也有想吐的感覺。 大師姊見到王絕之眼睛所向,淡淡道:「師尊要滅她全族,她引頸就戳也就罷了,她偏偏不自量力,妄圖向迷小劍求援,就是非死不可。」 她揪住王絕之的背心,逾百斤重的大男人給她提小雞般,毫不費力地提著,只聽得易容的聲音大喝道:「伏乞紅,你竟敢來羌人黨撒野,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這句大喝運足內力發出,聲若雷霆,王絕之只覺耳鼓一震,嗡嗡作響,不禁暈了過去。 漢劍胡刀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以牙還牙 「放下他!」迷小劍的聲音低沉但含有無比的威嚴。 門外進來的正是易容和迷小劍。 大師姐伏乞紅看著迷小劍皺皺眉頭道:「你就是迷小劍!」 迷小劍微微點點頭道:「我就是!」 伏乞紅連連搖頭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令我師尊也覺得佩服的人居然是個殘廢!」 易容冷冷道:「伏乞紅,休要拖延時間了,你那點伎倆在天水城中尚還不夠用!」 伏乞紅亦冷笑道:「易容神劍,雖然號稱天下劍法第二,就算你雙腕俱在,我尚且不懼怕你,如今雙腕俱折,我反倒怕了你不成。」 「哼,你以為趁著我們忙於應付石勒就能如此輕易地進了城來,趁著我又受傷就能如此輕易將迷夫人和絕無艷擄走麼?你倒看看!」 易容向後退了半步,將門簾拉開,門外是三千弓箭手,黑壓壓地站滿了帳篷四周的空地,俱將沉沉的箭頭對準著伏乞紅。 伏乞紅嬌笑一聲道:「別忘了,王絕之還在我手上!」說罷將王絕之提著抱在胸前,手上削刀緊抵著王絕之的脖子。 王絕之經此一提一動,不覺悠悠醒轉。在王絕之的江湖生涯裡,什麼事都發生過,但今天之事,倒是第一次經歷。雖然伏乞紅髮育很好的雙乳磨得他十分受用,但這種「艷遇」卻是大大有損他琅琊狂人的顏面,他暗暗發誓,如果哪個女人像這樣提著他,他一定要報復。 王絕之說要報復,那就意味著一件事,他要報復的人馬上就要倒霉了。 「手如柔夷,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刀逼在脖,王絕之居然還能放聲高歌,仿若那刀是架在別人脖上,和他王絕之毫無關聯。 迷小劍和易容也不由為王絕之在這個時候,這種情形下還能放聲大唱感到心悸:王絕之究竟是不是人。 王絕之那公雞般難聽的聲音,任誰聽了也難受,可那伏乞紅偏偏一點也不難受,吃吃笑道:「你唱得是我嗎?我有這麼漂亮嗎?」 王絕之頭一歪側,一張臉幾乎碰上伏乞紅,一本正經道:「有!怎麼沒有!還有更美的呢?」 伏乞紅故意看了看易容和迷小劍,一付沉醉的樣子,道:「你倒唱給我聽聽,也許高興了,我說不定還會嫁給你!」 王絕之道:「詩經裡倒有幾句是專門唱你們鮮卑女子的,我唱給你聽。」 「朱唇皓齒娥眉曼,比德好閒羽以都,豐肉微骨調以娛……妗修滂浩麗以佳,曾頰倚耳曲眉規,滂心綽態姣麗施,小腰秀頸若鮮卑!」 王絕之的嗓音的確難聽,可伏乞紅卻彷彿聽得津津有味,吃吃地笑個不停。 迷小劍眉頭微微一皺,低聲向伏乞紅喝道:「放下他,你走,我不為難你!」 伏乞紅尚未作答,卻聽王絕之嘻嘻笑道:「迷兄,迷兄,不解春風,她既願聽我唱歌,殊不知知音難覓,我倒想好好給她唱一唱!一慰知音雅意。」 伏乞紅心中七上八下,她方才胡扯八道,故意調笑一通,實際上是在思考如何帶著人質脫離險境,可王絕之渾若無事般的神態,令她疑心大起,心中暗道:「江湖傳言,這狂人外表雖狂,實際聰慧無比,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我得仔細提防些才是!」 心中雖然暗自嘀咕,但面上還得裝出一副輕鬆無比的樣子:「王家哥哥,你可願意和我一起去我家裡喝酒!」 王絕之道:「你什麼時候聽說琅琊狂人拒絕過女人的邀請!」 伏乞紅露出一個極迷人的微笑道:「那我們就走吧!」說這句話的時候,伏乞紅拿住王絕之要穴的手,拿得更緊了,那情形真的很像一個癡情的女人對自己的情人,生怕他遠離了自己半步。 迷小劍冷冷道:「伏乞紅,如果你想活著走出天水城的話,就立即放了王公子,否則,我敢向你保證,你的身上至少會穿透三千個窟窿!」 伏乞紅望著胸前的王絕之嫵媚地一笑道:「你捨得嗎?」 王絕之看著伏乞紅的微笑,不由得心神一蕩,暗道:「單看這笑容有誰知道此女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呢?」 「我捨得!」王絕之忽然變得異常冰冷,語不停歇地接著道:「無論哪個男子都不會跟一個太凶的女人時間太長,而你卻是凶女中的凶女人,因此我決定不跟你一起走,要找吐谷渾,我自己走去就行了!」 王絕之本以為伏乞紅會生氣,只要伏乞紅生氣,身體就會有所反應,這種機會在易容面前,無疑就是救命的良機,以易容的身手,這種機會只要有一瞬間,他的劍就會刺中敵人的心臟或咽喉。 伏乞紅沒有生氣,甚至連一點生氣的跡象都沒有,她依然很迷人地在王絕之耳邊輕聲軟語道:「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很喜歡我的,不然,你怎麼會唱那麼好聽的歌給我聽呢?對於一個喜歡我的人,通常我只有兩種方式對他,如果他也喜歡我,我就殺了他,如果他不喜歡我,我就一直纏到他喜歡我為止,然後殺了他,你喜歡哪一種呢?」 王絕之聽完這些話才知道自己委實笨得很,面前的這個女人,心計、武功莫不高人一等,但偏生一付天真無邪的模樣,落入她手中,真不知要忍受一些什麼樣的折磨,王絕之倒真有點想見識見識的念頭。 想做就做,這就是王絕之。 「迷兄,想必迷夫人和絕無艷你們已經救回,我的事你們就不必擔心了,放她走,我和她一起走!」 王絕之的語氣同樣有一種令人不能違背的威嚴,這種語言氣勢,天下有的人並不多。 迷小劍和易容互望了一眼,任他們心思縝密如絲,也無法猜透王絕之的想法,畢竟他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王絕之有時猜不透迷小劍的想法,只不過是因為王絕之不在其位,沒有那種感覺罷了,而迷小劍猜不透王絕之的想法,只是因為王絕之做事全憑心意,率性而為,根本無跡可尋。 王絕之此時的目的,就只是想看一看這位大師姐到底會以什麼方式來折磨他一番,這種想法,迷小劍和易容當然想不到。 迷小劍雖然猜不透王絕之的心意,但他知道王絕之決定做的事,最好不要阻攔,他望了望伏乞紅和王絕之,也不言語,單臂一揮,身後三千控弦待放的士兵立即讓開了一條通道。 伏乞紅沒料到王絕之意會替她說話,一剎間,猜了七八個理由,可又覺沒有一個是對的,心中更是疑惑不解,雖是已念急轉,但腳下卻絲毫沒有停留,押著王絕之向外走去。 「等一等!」 迷小劍忽然低喝了一聲。 伏乞紅微微一怔。 迷小劍望著王絕之一字一頓地道:「希望你不要忘記我求你的事,我不想拖太久!」 王絕之心中有一種感動,他至此方才明白王璞為何不惜背叛勢力龐大的殺胡世家而相助迷小劍,為何自己對迷小劍竟有那麼深重的情感,他暗自歎息一聲道:「這就是世間英雄,這才是世間英雄。」 王絕之望著迷小劍道:「我答應你!王絕之答應的事,如果沒做成,這個世界也就不會再有王絕之了。」說罷,輕聲對伏乞紅道:「我們走吧,我的時間不多!」 伏乞紅聽著迷小劍和王絕之的對話,心中又驚又駭,她根本就猜不透王絕之和迷小劍有什麼約定,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但現在已是勢成騎虎,讓她就此放了王絕之,伏乞紅自是大不甘心。 迷小劍的意思很簡單:「王絕之,無論怎麼樣,你多保重。」但迷小劍沒這麼說,他只是以責任來要求王絕之。表面上一絲關心的意味也沒有,但骨子裡卻包含著無窮的肝膽之意,這也就是王絕之為何感動的原因。 易容沒有多說話,迷小劍的意思就是命令,哪怕他也同樣為王絕之擔心。 伏乞紅押著王絕之騎馬走出天水城十里,望望前後,正待鬆一口氣時,忽聽身後馬蹄聲大作,伏乞紅臉色一變,身子一轉,立即將手中刀架在王絕之脖子上。 來者為首之人速度極快,當伏乞紅聽見馬蹄聲,轉身架刀的一瞬間,來者已至伏乞紅和王絕之的面前。 只見刀光一閃,沒有人能形容這刀有多快,王絕之和伏乞紅的感覺只是馬身一矮,然後再看清了來騎是雙耳微黃的一匹白馬,白馬上端坐的卻是鬼池安,最後才是馬倒下。 伏乞紅飛身一躍,拖著王絕之跳至一邊,怒視著鬼池安。 鬼池安厲喝道:「伏乞紅,回去告訴吐谷渾,羌人黨已決心和彼一戰,兩國征戰不斬來使,先饒下你這一命!」 伏乞紅冷冷笑道:「你以為我怕了你不成,單憑武功我就不輸與你,何況我手裡還有王絕之!」 「那麼再加上我呢?」 說這話的是姚弋仲。 王絕之做夢也沒有想到來的人會是姚弋仲。 伏乞紅這時才有點發慌,天水城之事,伏乞紅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姚弋仲也來了,這就意味著事情已變得複雜起來。 「王絕之對我們來說一點用也沒有,你用他也許能阻住迷小劍,但絕對阻止不了我姚弋仲,我們並不想為難你,回去告訴吐谷渾,馬上從先零部撤走,否則赤羌黨第一個不放過他!至於王絕之,你想怎麼樣就怎樣吧!」說罷,姚弋仲調轉馬頭,回頭就走,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鬼池安叫部下騰出兩匹馬來讓給伏乞紅和王絕之,亦不答話,調轉馬頭,向天水駛回。 伏乞紅呆立當場,這一變故實出她意料之外。 王絕之對鬼池安和姚弋仲的這一做法卻是大為佩服,他知此事必是鬼池安私下找姚弋仲做出的。 鬼池安殺馬立威卻又絲毫不違迷小劍之意,此舉乃是告訴伏乞紅,羌人黨的天水並不是任伏乞紅來去自如的地方,不殺你伏乞紅,非是不能而是不屑。 姚弋仲前來的目的有兩個,一是借助先零種落難的機會在各族羌人中立威,二是在先零種的地盤上暫時安身立命。 姚弋仲深如石勒之性,戰場上沒有朋友,有的只是利害衝突,結盟為友只不過是瞬間之事。 姚弋仲絕不會回頭,雖然他知道自己已然做錯,但他寧可一錯到底,也絕不回頭,要成立羌人之國,必須要靠自己,與吐谷渾一戰縱然是危險萬分,也是非做不可的了。 但令王絕之感到佩服的並不是鬼池安和姚弋仲的這一番打算。而是鬼池安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聯繫上姚弋仲,並說服姚弋仲與之前來殺馬立威,向吐谷渾挑戰,可見在迷小劍得知伏乞紅進入天水城之時,他便料到了這一結果,並且以其精湛的騎術趕上姚七仲,以無雙辯才說服了一般人說服不了的姚弋仲。 想著毫無武功卻為蓋世英雄的迷小劍,想著馬背無敵,智慧無比的鬼池安,王絕之心中不由暗歎,如若自己也是羌人,與之並肩而戰,其樂何哉。 伏乞紅的臉上卻是紅一陣,白一陣,她萬萬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如今的王絕之縱然仍是她的戰利品,但這個戰利品何嘗不是個麻煩。 老虎就是老虎,縛住了手腳的老虎依舊是老虎,對付老虎的最好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殺了它,讓它變成一隻死老虎。 伏乞紅咬著嘴唇盯著王絕之道:「你是不是很得意或者覺得我很可憐?」 王絕之搖搖頭道:「事情的變化並非你能想像。在你出發之前吐谷渾肯定沒料到天水城中會發生這麼多變化,石勒與迷小劍結盟,姚弋仲反叛,迷小劍拒絕先零種的請求。否則,吐谷渾就不會派你們前來了!」 乞優紅冷笑道:「你以為你自己很聰明是不是,我師尊雖遠在定寧關外,但這些消息還是靈通的,他早就料到迷小劍最終會和石勒聯盟,也知道迷小劍會拒絕先零部的請求,姚弋仲反叛之事,我師尊比張賓知道得更早,這些事情的變化早就在我師尊的心底。」 王絕之哈哈笑道:「既然你師尊料事如神,他派你們來的意思,那我就猜不出了!」 伏乞紅道:「還有你想不出的事麼?」 王絕之正色道:「琅琊狂人雖狂,但自知之明還有的,吐谷渾的用意我實在猜不出。」 伏乞紅道:「我師尊藉機擒住絕無艷和先零曉衣的意思,並不是想以此要脅迷小劍,而是要迷小劍心亂心疼。」 伏乞紅仰頭看了看天上飄過的白雲接著道:「師尊知道迷小劍乃當世英豪,沒有人可以要脅他,迷小劍雖然不會武功,但他卻不比石勒差半分,要滅迷小劍必須要迷小到自身幫忙!」 王絕之聽到這兒似乎有些明白,但他依舊靜靜地聽著伏乞紅說下去。 伏乞紅冷冷道:「迷小劍雖是大英雄,但他此時已是重傷之軀,天水長期缺糧,早已在他體內種下疾根,如果押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就算不會影響到他決策事物的判斷,也會讓他憂心忡忡,這樣他還會活得長嗎?依照迷小劍的性子,恐怕熬不過明年去!」 王絕之忽然覺得有點冷。 相似的話司馬懿也曾對諸葛亮說過,王絕之當然記得這一典事。 當時,諸葛亮為求司馬懿一戰,曾遣人送巾幗並婦人縞素之服與司馬懿,同時修書辱之,可司馬懿卻只是問問諸葛亮寢食及事之煩簡,當得知諸葛亮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所啖之食,日不過升時,司馬懿鼓掌而歎:食少事煩,豈能長久。 而今吐谷渾也是採取的同一招,迷小劍身體贏弱,憂心如焚,豈能久哉。 天下英雄大抵心性相通,諸葛亮眾人面前流涕長歎:吾非不知,恐他人不似我盡心。 吐谷渾此番心意,迷小劍豈會不知,但若吐谷渾真的劫去了絕無艷和無零曉衣,只怕迷小劍亦和諸葛亮一般,為羌人之大義絕不會受吐谷渾半點要脅,但私底下只怕日日牽掛,而以對不起絕無艷和先零曉衣為疚,此種情形下,迷小劍絕對不能久活。 吐谷渾如此心機,王絕之怎能不流冷汗,怎能不覺得冷呢? 這種恐懼乃是為天下漢人:胡人之中英雄倍出,先前見迷小劍時,王絕之尚只認為只有他一個是不世出的英雄,此時再聞吐谷渾的一番計謀,王絕之方才明白,這胡人亂世並非西晉積弱,而是這些首領,個個都是計可安邦的梟雄,時機一至,振臂而呼,立時創下一番偉業出來。石勒、迷小劍只不過是他們之中的代表而已。 看著王絕之半天不語,伏乞紅冷冷笑道:「你是不是打算重回天水城中,告訴迷小劍我師尊這番心思。」 王絕之苦笑道:「如果我告訴他有用的話,你師尊的這番心機哪裡有用!吐谷渾、吐谷渾,我王絕之能於你一戰,亦算是沒有挑錯人!」 伏乞紅道:「你不怕死的,跟著我就是想和我師尊一戰?」 王絕之道:「你以為還有什麼?難不成我真的看上你不成!」 伏乞紅道:「這麼說來你先前所說的話都是假的了?」 王絕之搖搖頭,「你的確生得很美,我說的半點也不假,跟著你,我只想見識你到底有一些什麼樣的折騰本領,但現在我已改變主意,要去找吐谷渾,我自己去,不用跟你了!」 伏乞紅冷冷道:「以你現在的身手,去找我師尊無疑是送死,與其費那多周折,倒不如我現在就殺了你乾脆!」 王絕之微笑道:「可惜我現在並沒有喜歡你,還不到被你殺的時候,你得先多下點功夫讓我喜歡你吧!不過,好像你沒有機會了!」 話音未落,王絕之的身子忽的奇妙的扭了扭。 伏乞紅架在王絕之脖子上的刀落空了。 王絕之身上幾處大穴被點,方才又有刀架在脖上,以伏乞紅的身手和小心,王絕之依然能逃脫,簡直是匪夷所思。 伏乞紅睜大著眼睛看著王絕之,嘴巴張得可以吞下一個大鴨蛋。 王絕之笑吟吟地站在伏乞紅身前二丈遠處,看著伏乞紅的樣子,心中真的就如六月天喝冰水一樣舒暢。 方才被拿,被摔的氣,此時全出了出來,這怎能令他不高興呢? 「你什麼時候解開的穴道!」伏乞紅問道。 王絕之理了理衣衫,雖然衣衫已經髒得看不見本色,但王絕之此時的神態卻彷彿身上穿的是一件千金皮裘。 理完了衣衫,王絕之方才悠悠答道:「王家易學之道,最基本的就是吸取了易學內的變化道理,因此移穴換位對於王家的人來說,只不過是一種基本功罷了!」 王絕之沒說假話,王家易學最基本的就是吸取了易學內的變化道理,移穴換位也的確是一種基本功,但這種基本功在王家的所有子弟中,練成的也只不過幾人而已,就好像如今太極拳幾乎人人能打,但能如張三豐那般打法的卻沒有幾個。 伏乞紅道:「總不會你的毒也解了吧!」話聲中,伏乞紅的刀快疾無比的削向王絕之。 吐谷渾一門的刀法和石勒的石家刀法完全不同,石家刀法霸絕天下,一刀劈出天地變色。刀法中的氣勢隨同刀招一起迸出,令人膽寒。 石家刀法所用之招只有劈,橫劈,直劈,斜劈,反劈,甚至在前刺之時,也是向前劈出,那氣勢就如同初生盤古,要將天地間所有桎梏都劈開,誰阻誰斷,就連石勒自己也難控制所劈之刀勢。 而吐谷渾的刀招只有削,但這種削也達到了一種極致,那便是細的極致。 無孔不入,無間不削! 伏乞紅的刀分外的薄,薄得幾乎看不見。 因為刀薄,所以容易變化,空氣的阻力也對之不起絲毫作用,正如莊子——養生主中庖丁解牛所說:「以無厚入有間,其游刃有餘。」 伏乞紅快,王絕之更快。 夫子奔逸絕塵,快得幾乎令伏乞紅看不清。 王絕之用是坤卦,坤卦乃至陰至柔之卦,取純陰從純陽亦步亦趨之意。 王絕之緊緊地跟著伏乞紅的手臂轉,只有伏乞紅的手臂才是吐谷渾門削刀刀法的唯一缺陷,這一點王絕之看得很準。 果然,伏乞紅沒有攻出幾刀,她那薄如蟬翼的快刀就落在了王絕之的手上。 王絕之握著刀笑吟吟地看著伏乞紅。 伏乞紅的臉此時已脹得通紅,但便令伏乞紅氣惱的事還在後面,王絕之出手了。 王絕之的擒拿手和他的輕功一樣出色,伏乞紅簡直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一雙手已被王絕之緊緊握住。 「你要幹什麼?」伏乞紅這時才真正驚慌起來。 「不幹什麼!閒著也是閒著,我想打你的屁股!」王絕之的手掌立即揚起,「啪!啪!啪!」三聲脆響過後,王絕之哈哈笑了起來。 「痛快!痛快!女人是老虎,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我王絕之不但摸了,而且打了,實在痛快,痛快!」 伏乞紅氣得幾乎眼睛珠都快瞪了出來,她厲聲喝道:「王絕之,你若一旦落在我的手中,我定將你凌遲寸斷!」 王絕之看著伏乞紅生氣的樣子,忽的又在伏乞紅的臉上香了一下,伏乞紅這下幾乎要氣得要昏了過去,正待破口大罵,卻聽王絕之一本正經的道:「伏乞姑娘不要生氣,王某這樣做乃迫不得已!請伏乞姑娘原諒!」 伏乞紅一怔,王絕之繼續道:「第一,琅琊狂人從不吃虧,因此,前三下是為了報那一提之仇;第二,如若不惹姑娘生氣,姑娘必定糾纏王某,說不定王某哪一天真的喜歡上了你,依姑娘第二條,王某性命不保。為安全計只有惹姑娘生氣才能杜絕這一危險!才能免去快刀斃命之劫。」 語音未落,王絕之幾個縱躍,已退出四五十丈遠,轉瞬不見。 伏乞紅望著王絕之那已然變成一個小黑點似的背影,摸摸被打痛的屁股,又摸摸火燙的臉,一跺腳,長歎了口氣,轉身向定寧關外行去。 第二章癡情的刀 人絕艷,刀癡情。 當王絕之回到天水城時,他沒料到第一個碰上的竟然是絕無艷。 「我等你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等我?」王絕之一愣。 絕無艷點點頭道:「你答應過迷小劍。」 王絕之無語。他本不想回來,可偏偏又走了回來。 絕無艷望著王絕之又道:「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王絕之歎口氣道:「我們需要和他們告個別嗎?」 絕無艷苦笑了一下道:「見了面又如何,有時候見了面真如不見的好,本以為會使心痛少一些,誰知痛得更深!」 望著絕無艷那淒艷無比的笑容,王絕之也有一種想要與之抱頭大哭一場的感覺,但王絕之並沒有這麼做,只是靜靜地聽絕無艷的訴說。 「其實,有些情,就像這滿樹的花,春天裡固然開得轟轟烈烈,熱鬧非凡,可秋日裡能結下果的又能有幾朵,到頭來,不過是凋零敗落,連一個夢也沒有了,這些花,在開的時候,便注定不會結果的宿命!」 王絕之默然無語了半晌,道:「花開無錯,這是它的權利!」 絕無艷幽幽長歎道:「我倒情願我不曾擁有過這樣的權利,有時期望多了,反而不是件好事!」 王絕之聽了絕無艷的話,不由得呆了,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佛語云:無色無相,無慾無求,佛自成也;道家曰:無為而無所不為;如果人人都明白這些道理,哪裡還需要修行者來點化。 王絕之兀自在那問自己:「我能做到這一點麼,我自詡為狂人,世間有許多東西在我眼裡不名一文,但有些事我是非做不可的!比如向石勒尋仇,報仇真的那麼重要?」 王絕之抬起頭,又望了望絕無艷一眼,卻驚異的發現絕無艷的臉色變了。 絕無艷一改哀戚悲苦的神色道:「有些事,縱然知道是錯的,我依然要去做!」 王絕之脫口而出道:「你要去做什麼,我陪你一起去!」 絕無艷道:「殺吐谷渾!就算我為迷小劃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王絕之道:「我也正有會一會吐谷渾的意思,那好,我們一起去吧!」 絕無艷搖搖頭道:「我用的手段你會不恥,依照你的性格,恐怕到時候,不但不能幫我殺吐谷渾,反而會阻止我的行動,我等你,就是為了告訴你不要壞了我的事,算我求你!」說完絕無艷懇切地望著王絕之。 王絕之聽了絕無艷的話,不禁愣了。 自己幾次與石虎、石勒聯手抗敵,不就是這樣嗎?明明只要自己不插手即可目睹殺父仇人濺血五步,可每一次自己都站在了對手的那一邊。這一次,自己能例外嗎?王絕之覺得自己沒有把握。 絕無艷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的原則,我也不想勸你,你要求公平,可有人長於智,有人長於力,鬥法不同而已,又哪裡談得上真正的公平,好比我們女人,天生的力量就比男子差一些,你要我去和吐谷渾公平一戰,那豈不是對我太不公平。」 王絕之啞口無言,半天方道:「我知道有些事,根本不公平,但我行事只求一個心安而已!」 絕無艷歎道:「求個心安?這只不過是自己為自己找的一個借口罷了,比如我此時根本就是無事可做,去決戰吐谷渾,只不過也是一個借口,理由同樣也是去為迷小劍做最後一件事,求一個心安!」 無可奈何,百無聊耐,這是一種飛花入水的寂寞麼? 「既然這樣,那就不必去了吧!」王絕之道。 「你看行嗎?」 王絕之不假思索的道:「我看好像不行!」 「那就走吧!」絕無艷說走就走,並沒有理會王絕之。 王絕之怔了一怔,立即追了上去。 「還走嗎?」望著黑下來的天,絕無艷向王絕之問道。 「那就歇下吧!」王絕之知道女人的體力怎麼也比不上男子,女人就是女人,再堅強的女人也只是女人。 明月高懸,王絕之和絕無艷找了一個牧民廢棄的草棚住下,望著簡陋的草棚,王絕之苦笑了一下,心中暗想:「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看樣子今晚挨餓是挨定了。」 「給!」絕無艷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塊餅來。 羌人的餅極其有名,現今隴西羊肉泡漠便是起源於羌人的餅。 月光下的絕無艷還是王絕之與之初見時的那付打扮,一襲白色長袍,隨隨便便用一根帶子紮住,頭上高髻隨隨便便挽就,就連遞餅給王絕之的樣子也是隨隨便便,王絕之不由看得癡了,連餅也忘了接。 「你不餓嗎?」絕無艷笑了笑,笑得極為勉強,她的心中暗自傷感地道:「為什麼這樣望著我的不是迷小劍呢?」 王絕之接過餅,望著絕無艷那淒絕的笑,心中忽然有一種想要狂嘯的衝動,捏著餅,他大步走出草棚,仰天張口,一股狂飆從王絕之的喉間向夜空捲去。 月光彷彿暗了下來,散了,碎了,變成了無數的小塊,旋轉成七道不同的顏色向整個大地落下,樹葉被砸得嘩嘩作響。嘯聲徐徐不斷,如鬼哭狼嚎,良久,良久。 絕無艷倚著草棚的門,她的淚從眼中滑下。 王絕之此時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他拚命的將餅塞入口中,他的眼中有淚。 誰也不會想到王絕之此時眼中會有淚水。 為了絕無艷?亦或是為了自己。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望著王絕之在月光下蕭瑟孤獨的背影,絕無艷有了一種心意相通的感覺。她和王絕之都是同一類的人,他們心中有太多的東西一樣,但能說出口嗎? 那份英雄的孤獨,有誰知,有誰曉,回頭惆然,滿懷悲愴。那深埋心底的痛,向何人訴說。這就是狂人王絕之麼?絕無艷歎了一口氣。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固然是一種無奈的悲哀,但空有紅顏如玉卻不能相廝守,空有傲世絕才,卻只能奔徒江湖,所謂放蕩狐媚,只不過是欺騙自己,所謂傲世狂放,只不過是麻痺靈魂。 如此月夜,魂返空靈,暗自回想,又怎能不狂嘯嘶聲,黯然涕下。 「你要嗎?」絕無艷含著淚拉開了衣帶,露出了如嬰兒般的肌膚。 王絕之無語,明日對吐谷渾一戰,也許就是兩人喪命之時,今夜也許是最後一次縱容了。 夜風吹,月無語。 草棚中只有急促的喘息聲和吱吱呀呀的床響。 王絕之的動作比任何一次都要粗野,狂暴,草棚上的草屑落在他的身上,頭上,到處都是,可他卻渾不自知。 絕無艷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她彷彿處身於雲端,王絕之也罷,迷小劍也罷,此時都可以不管,那來自心底的震顫,可以讓她暫時將這一切都忘記乾淨。 在這種雲端上軟綿綿的愜意中,絕無艷迷迷糊糊睡著了,這一次,她沒有再為迷小劍而失眠。 當她醒的時候,卻發覺身上已穿戴整齊,甚至連頭上的草屑也撿得乾乾淨淨。 身邊已空,王絕之已然不見。 那柄癡情刀下壓著一片布巾,布巾灰白,正是王絕之白色長袍的下擺,長袍上以血書就四個字:「等我歸來!」 絕無艷理了理散亂的頭髮,用手挽了一個環,搖搖頭自語道:「有些事,只有自己去做才能解脫,王絕之呀,王絕之,你雖知我心,雖解我情,可是你未必能讓我解脫。」說罷,又是長歎一聲。 昨晚春風一夜,絕無艷的腰肢此時還在酸痛,捶了會腰,絕無艷這才拿起刀和布巾,走出了草棚。 待走出草棚,絕無艷卻一改悠閒的神色,頓時緊張了起來,日已偏西,黃昏的餘暉照在山林中,幾隻歸巢的鳥兒繞著林間鳴叫。 「他一定點過我的黑甜穴!」絕無艷一邊思忖,一邊向定寧關外奔去。 「希望還能趕得上!」絕無艷明知就算此時趕到定寧關,只怕也是來不及了,但她還是自我勸慰的道。 定寧關,這裡以前曾是漢將衛青、霍去病遠征匈奴駐師之處,如今已被鮮卑首領吐谷渾佔據。 一萬多先零種的羌人在鮮卑士兵的看押下,來回奔走,築建城防,稍有怠慢,便被鮮卑士兵刀砍槍刺,下手絕不容清。 吐谷渾高坐於城頭的牌樓上,身前擺著胡瓜,安石榴等果物。 伏乞紅侍立在一旁。任務失敗,吐谷渾似乎絲毫沒有怪罪伏乞紅之意,當伏乞紅回來稟告時,他只說了一句:你去本就只是試一試,成不成功沒關係,便不再言語。 伏乞紅還是不能理解師尊之意,如若這樣,先前那般令迷小到傷心費神的計謀豈不是絲毫作用沒有。但她卻懂得如若師尊不願多說的是時候,最好不問。 吐谷渾有三好。 一是好殺,手段殘忍,下手狠毒。 二是俊秀男人,吐谷渾的龍陽之好較之石虎喜愛鄭櫻桃之類的孿童大有不同。他所喜好的俊秀男人一般有兩種下場,要麼被其施之迷魂大法喪失神智,要麼一刀斃命,棄之如草,定寧關外的俊秀男子一聽吐谷渾之名便望風而逃。 吐谷渾的第三項愛好卻是零食,這與女子一般無二。 吐谷渾的刀法始創於一名被處以官刑的史令,當初吐谷渾,慕容嵬逃往極北之地,武功大增之由,便是拾得了一本刀譜。 刀譜首頁便是要求習者揮刀自宮,吐谷渾為習得絕世刀法咬牙自宮,而幕容嵬卻狠不下這個心來,也正是此因,吐谷渾學得了驚世駭俗的削刀刀法,而慕容鬼卻連吐谷渾的十分之一都未學會。 吐谷渾穿著一身艷麗的衣服,左右兩邊端坐著兩名俊秀的男子,男子雖然心中害怕,卻在臉上裝出一副氣蓋雲天的男兒形象,其中一名赫然是博州盧家大少,曾在清河為石虎所逐的盧播。 「盧哥!你看我的定寧關可築得結實麼?」誰也沒有料到削刀之法妙絕天下的吐谷渾吐出的竟是女聲,而且聲音柔媚入骨。 如果是一個女子,這種聲音至少可以迷死一百個男人,只可惜吐谷渾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擁有這樣的聲音,絕對迷不了半個女人,只能令所有的人起上雞皮疙瘩。 「不錯!就是那些先零種的婦孺們似乎派不上用場,不如把他們放了,免得糟蹋糧食!」盧播的神態,彷彿他自己才是定寧關的主人。 吐谷渾嬌笑道:「盧哥怎麼如此心軟,讓他們不糟蹋糧食的方法很簡單,只須殺了他們就是,放了豈不是麻煩!」 「來人呀!」吐谷渾忽然恢復了男聲,聲音也威嚴無比。 「師尊有何吩咐!」自吐谷渾身後跳出兩個人來,齊齊應道。 吐谷渾掃了二人一眼,慢悠悠地拿了一片胡瓜塞進盧播的口中,道:「郎零,紇回丹,你們下去,傳令將先零種所有的婦孺全部殺了,如果男人反抗,也全部殺掉!」 盧播一個寒顫,幾乎連口中的那塊胡瓜也吐了出來。 吐谷渾的眼一翻,瞪了盧播一眼,盧播連忙裝作津津有味地嚼著胡瓜。 吐谷渾身後的伏乞紅似乎心有不忍,忽然開口道:「殺了這些婦孺,留下的這些精壯勞力恐怕會無心幹活。」 吐谷渾冷聲道:「城已築起,留下這些人徒自添亂,想要永久的佔據這塊地方,只有將這些先零種人殺絕,怎麼?你不忍心了麼?」吐谷渾鼻中輕哼一聲。 「弟子不敢!弟子愚昧!」伏乞紅連聲道。 郎零,紇回丹已行至城牆邊,大聲喝道:「主上有令,殺絕先零種婦孺。」 鮮卑士兵動作極快,未待先零種人作出任何反應,六千多名先零種婦孺便被集中在了一起。 「準備行刑!」郎零的嗓門很高,遠遠近近的人都聽得十分清楚。 刀已舉,眼看六千名婦孺就將喪生於刀下,忽然一個聲音大聲喝道:「慢著!」 這一聲巨喝吼得那些行刑士兵一窒,舉起的刀均墜地,彷彿這聲吼有形有質一般。 這一喝之威,猶如長阪坡前張翼德的那聲吼,鮮卑士兵俱皆喪膽。 喝聲頓住,現出一個身影來。 長眉人鬢,一身看不出顏色的白袍,一雙木屐,那蕭瑟、疏狂的意味,雖讓人憐歎,但那沉淵亭峙的氣勢卻讓人有一種屏吸靜氣的感覺,除了琅琊狂人,誰人還有這番氣勢。 吐谷渾拍了拍手道:「我也覺得你該來了!等了你這麼久的時間,怎麼才到呢?」 吐谷渾的神態,彷彿和王絕之是很熟很熟的朋友,彷彿今天是他和王絕之約好了在此一聚一般。 王絕之站在定寧關前,就那麼很隨便的一站,但那股氣勢卻令所有行刑的鮮卑士兵倒退了幾步。 「放了他們,退出定寧關!」王絕之的聲音極其冰冷,完全是以命令的口吻道。 「果然是個狂人,單人隻身來我定寧關,對我輕輕說幾句就讓我退兵定寧關,好語氣,好氣魄,好膽識!」吐谷渾依舊坐在桌前未動。 「久聞閣下乃鮮卑第一高手,智計,謀略莫不高人一等,今日一見卻不過爾爾。」王絕之仰首看著城上的吐谷渾嘲笑道。 吐谷渾聽了王絕之譏諷的話,竟然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哈哈笑道:「久聞琅琊狂人王絕之大名,今日一見,幸何如哉,何不上來一敘。」 王絕之道:「君子之交有道,王絕之雖不自詡為君子,但亦不同小人同坐!」 吐谷渾似乎很喜歡王絕之的這種野驢脾氣,不由站起身道:「願聞其詳!」 王絕之道:「稱雄一方,爾為豪傑,逐鹿天下,你不配稱英雄!」 吐谷渾仰天一陣長笑道:「我以六千名先零婦孺換你王絕之一席話,你可願意與我一番長談麼?」 王絕之高聲道:「你可有信?」 吐谷渾道:「為將者,無信不威,王絕之,你這可是小瞧我了!」 王絕之道:「我且相信於你。」說罷,王絕之雙袖一展,猶如飛騰之龍,兩腿凌空虛踏,長袍翻飛,彷彿有一股無形氣流在支撐著他一般,輕靈飄逸,不可言表。 「好身法!好一招巽坎相問,風行水上!」吐谷渾不由拍手高贊。 王絕之已冉冉升至牆頭,大袖一甩,身子突地平空打了個折,直向吐谷渾的案前射到,其勢又快又急,與方纔之勢形成鮮明對比。 吐谷渾臉上微微一變,脫口道:「龍戰於野,其勢張揚!」 王絕之聽聞吐谷渾連著兩次喝破自己的輕功身法,不由大為欽佩。 「伏乞紅,傳令下去,將先零種人逐之於野,任他們自生自滅,如有妄自入關者,殺無赦!」 伏乞紅慢慢地望了望王絕之一眼,答道:「是,師尊!」 王絕之佯裝未見,大刺刺地自己端過一張椅子在吐谷渾對面而坐。 「請吃!」吐谷澤滿臉堆歡,忽然抽出一把刀,刀快疾無比,但卻無聲無息。 刀比伏乞紅的刀還要薄,薄得幾乎透明,幾乎看不見,幾乎沒有。 吐谷渾的手法匪夷所思,瞬間已削出了一百零八刀。 王絕之端坐不動。 刀當然不是削向王絕之的,刀是削向案前的水果盤。 一百零八刀過後,水果盤中的水果絲毫未動,但王絕之的神色已變。脫口讚道:「好快的刀,好準的刀,好絕的刀!」 吐谷渾在案上輕輕一拍,胡瓜、番梨忽的落下一層果皮,露出雪白果肉,那形狀卻和原來的瓜型一模一樣,彷彿那層果皮是被剝下而不是被削下一般。 王絕之當然不會客氣,抓起削好的胡瓜、番梨如餓鬼般向口中扔去,咬得喀吱直響,汁水四濺。 吐谷渾饒有興味地望著王絕之,那神態宛如一個多情的女人看著自己心慕情人一般。 在這種眼光下,王絕之當然是什麼也吃不下了。 拍拍肚皮,王絕之道:「我已飽矣!」 吐谷渾嬌聲笑道:「東西吃過了,你該與我暢談一番了麼?」 王絕之掃了吐谷渾身旁坐著的兩人一眼,顯然他已認出了盧播來,但他並沒言語,只是對吐谷澤道:「將軍遠走定寧,其志不在小,當有逐鹿天下的想法,但不知將軍為何捨本逐末!」 吐谷渾微笑看著王絕之,示意他說下去。 王絕之道:「為天下道,有王道、霸道兩種,成王道者,雖一時未必得勢,但施之日久,天下歸心,猶如沛公十戰九敗,功成而圍核下,一舉得天下。霸王雖一怒天下諸侯莫不膽寒,然則烏江自刎,無復江東,乃勿施王道之過,此策望將軍思之。」 吐谷渾笑道:「孺生之論,紙上談兵!只怕你自己也不以為然,你的意思只是想勸我少犯殺孽,以義感之麼?」 王絕之道:「正是,迷小劍手無縛雞之能,然天水孤城,與石勒對峙三月。殺胡世家,鮮卑慕容嵬,成都王李雄,四方扶擊,天水卻固若金湯,此就是王道之效。」 吐谷渾道:「你可是為迷小劍來做說客的?」 王絕之道:「吾乃漢人,怎會為迷小劍來做說客,只不過是不願看見百姓流離罷了!」 吐谷渾道:「那我問你如若石勒、劉曜實行王道,你可願意他攻佔江左,殺胡世家、江左王謝可會願意,祖遜,劉琨又當如何?施行王道豈可使之心服!」 王絕之道:「難道你要將天下不服你之人全部殺絕麼?」 吐谷渾道:「正是,不服者,留下總是禍害,今日不反,明日必反。」 王絕之大怒,拍案而起喝道:「天下之大,你可以殺得光麼?」 吐谷渾眼中閃出森冷的寒光道:「殺一儆百,我不信天下俱是不怕死之人!」 王絕之道:「以此法絕天下之人口,猶如水漲土堰,其堤必潰,一但發作,便不可收拾!」 吐谷渾道:「如若真的如此,我就殺絕天下人!」 王絕之道:「既然如此,我們今日一戰勢所難免!」說罷王絕之一甩長袍立了起來,冷冷的盯著吐谷渾。 吐谷渾笑道:「如果我聽你言,你可願意輔佐於我。」 王絕之仰天長笑道:「如果王某有此心思,就不會奔徒江湖了,江左王謝的勢力還小麼,豈不聞王與馬共天下,我七叔和九叔持掌江左政局,只要我一回江左,必能封候拜相,你看我可曾回過!」 「不為我用,必為我殺,這就是吐谷渾的原則!」吐谷渾瞪著王絕之道。 「好,我先替先零種人謝過你不殺之恩,在動手之時,當讓你三招!」 吐谷渾狂笑道:「狂人,狂人,你可知我出道以來,從未敗過,從來沒有人在我刀下還有皮膚在身的。」 王絕之冷冷道:「打不打得贏你是一回事,但讓不讓你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謝伯、軒轅龍在你手下過不了三招,就算我因此而血濺當場,我依舊讓你三招,這是我欠你的,與武功生死沒有關係!」 「好!果然不愧琅琊狂人的稱號,我就成全你吧!」吐谷渾的眼中忽然射出一股詭異的光芒,王絕之看得目炫神搖。 「迷神大法!」 當王絕之意識到吐谷渾早已動手之際,眼睛卻再也離不開吐谷渾的雙眼。 吐谷渾的眼睛在變大,越來越大,開始彷彿是一面鏡子,然後是一片湖水,最後變成了一片天地。 王絕之的眼前忽然出現了無數的人影,江南慈母,父親王衍,一個一個在他面前閃動,緊接著便是石勒、石虎、迷小劍、絕無艷等,這些人交叉跑動,形成一個個場景。 石勒揮刀,王衍頭落,一股鮮血從王衍的脖中噴出,那血足有一丈多高,一大片的向王絕之頭臉蓋去,王絕之只覺一陣窒悶,以至無法呼吸。 天地之間都是血色,血色中顯現出石勒狂傲的神情,石勒手拿長刀,仰首看天,王絕之感覺對方好大好大! 高大的石勒不屑地道:「你妄稱狂人,父親為我所殺,你卻遲遲不敢向我挑戰,每一次都為自己尋找借口!你是一個懦夫!」 「懦夫……懦夫……懦夫……」王絕之的腦海裡不斷地翻騰著這樣的聲音。這聲音彷彿如千百個小刀在不停地向他身上刺。 「殺……!」王絕之心底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戾氣,雙掌向石勒推去! 石勒出刀!刀削向王絕之的咽喉。 王絕之的咽喉鮮血噴出。 石勒中掌。 石勒胸前陷下去。 石勒倒下。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幾個動作同時發生,「咯……咯……」王絕之喉頭滾動,卻發不出聲來。 又是人影一閃,灰色僧袍,卻是被石勒尊稱為大和尚的竺佛圖澄。只聽竺佛圖澄道:「佛語有云:以拳作掌,化水為波,莫不是也。你心懷惡念,豈不知石大將軍為助你達成心願,效佛主捨身伺鷹之舊事,你卻不明,癡心癡兒!」 王絕之一怔,心下茫然,他實不知竺佛圖澄是在憐歎自己還是憐歎石勒!怔怔地立在當地不能動彈。 「石勒雖為羯胡,但軍威所至,政令所行,要比所有當世豪傑都為良善,張賓入幕之後,殺戮日益減少,你殺了他,反倒是害了天下眾生,從此天下群龍無首,戰事更繁,你害了天下百姓,……天下……百姓,天……下……百……姓!天……下……百……百……」 竺佛圖澄的話尚未完結,迷小劍的身影卻又出現在王絕之的面前。 迷小劍的臉色蒼白,一隻單臂襯托著他那削瘦的面龐,他輕輕歎道:「英雄寂寞,寂寞英雄,還是離去的好!你羨慕我為世之英豪,又豈知我心中悲苦!」 迷小劍的話音未落,又顯現出滿面淒苦的絕無艷。 絕無艷依舊是那一身裝束,隨隨便便的長袍,隨隨便便的高髻。 絕無艷手中握著的是刀身七折,倒齒彎鉤的癡情刀,刀身幽藍,一如絕無艷那淒絕的眼神。 絕無艷喃喃道:「迷郎,迷郎,生既無歡,死又何妨。」刀光顯現,絕無艷揮刀反手插入自己的胸膜。 白袍滑落露出的卻是流著鮮血的乳房。 迷小劍抱著絕無艷,神色卻似已癡呆。 「你的心中果然只有她!」先零曉衣流著淚不知從何處轉出,「我跟了你這麼多年,可你的心中卻只有她,她死了倒也乾淨,可留著我卻有何趣……」先零曉衣的聲音嘶啞,幾乎無法出聲。 人影紛沓,王絕之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 來了,去了,聚了,散了,如潮湧潮落一般,演繹的卻僅是人間的悲苦。 忽然一個聲音道:「王絕之,人間可苦!」 王絕之似已機械,盲然的點點頭道:「苦!」 那個聲音又道:「你可願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天堂!」 王絕之道:「願意!」 如同騰雲駕霧一般,王絕之踩著飄浮的白雲,身體開始冉冉上升。 「轟」的一聲,猝然間,藍光一閃,一條閃電向王絕之劈來。王絕之眼前一亮,腦中一片刺痛,眼前的雲霧俱都散去。 第三章吐谷渾的刀法 雲霧散去,王絕之的面前顯現出兩個人來,一個花衣雲鬢,紅唇若丹正是吐谷渾,而另一個卻是方才坐在吐谷渾身旁的博州盧播。 「你為何要殺我!難道我還對不住你嗎?」吐谷渾的腹中插著一把長劍,長劍透腹而過,血順著劍尖向下流淌! 吐谷渾的功力的確驚世駭俗,長劍透腹,可血在他的內功壓制之下,卻不曾大量流出。 削刀絕技,用在人身上比用在水果上更加驚人,盧播除了臉上尚且還有皮在,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任何皮膚,赤身裸體卻如同披了一件血衣。 吐谷渾只用了一刀。 一刀削完了盧搖身上所有的皮膚,包括十根手指,十根腳趾上的二十片指甲。 盧播顫抖著,可臉上卻洋溢著笑容。 「我終於殺了你!我終於殺了你,雖然我知道我不能殺死你,但我能有勇氣殺你,我已滿足!」 「你明知殺不死我,還是不惜生命要殺我,你這是為什麼,我對你那麼好,凡是我寵幸過的人,都被我施過迷神大法,而唯你例外,你卻不惜身受凌遲,只為刺我一刀,為什麼?」吐谷渾的臉有一絲變形。 盧播顫抖著狂笑道:「我倒情願我被你施了迷神大法,那樣反倒不痛苦,什麼也不知道也就罷了,偏生我卻要日日受你的折磨,每日我都在生不如死的活著,我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勇氣,今天刺你一劍,我覺得這一生只有今天才是最快活的,哈……」 盧播的笑聲剛發出半聲,便嘎然而止,結束他生命的是一把削刀,那是吐谷渾的削刀。 刀橫切過盧播的咽喉,盧播已沒有半點退縮的念頭,一條血絲如同火紅的項鏈掛在盧播的脖子上,一粒粒血珠如瑪璃,竟然閃著亮光。 盧播翻了兩下眼皮,頹然倒下,那顆頭顱骨碌碌滾出老遠。 王絕之一直看著吐谷渾,待盧播被殺後方才冷冷道:「你方才可是施的迷神大法!」 吐谷渾咬牙不語。 王絕之雙掌齊揮,向吐谷渾拍擊,赫然是一招王家易學神功:其血玄黃。 伏乞紅大吃一驚,削刀連揮,削向王絕之。 王絕之不閃不避,身形反倒進得更快。 伏乞紅的刀也不慢,但比起王絕之的易步易趨,夫子奔逸絕塵來,伏乞紅的刀顯然就慢得多了。 吐谷渾重傷之下,見王絕之撲來,忙向後連退。 吐谷渾是個武學奇才,單就武功來說,他的功力堪可與石勒相較,重傷之下,他的身法絲毫不見停滯,一躬一挺,以一種奇怪詭異的身法向後退,退得極快,他的輕功要比伏乞紅高得多。 但盧播的那一刺,還是影響了他的速度,他的身法比王絕之慢了半分。 對王絕之來說,這半分已足夠了。 王絕之的雙掌印上了吐谷渾胸膛,吐谷渾一口鮮血噴出,濺得王絕之白袍上紅斑點點。 王絕之的身影再次閃動,右手單掌拂向吐谷渾的肩井,左手疾快無比的向吐谷渾腹間的那把寶劍抓去。 吐谷渾在王絕之的易學神功搶攻下,沒有任何反擊機會,他只有再次向後退。 藍光閃現,吐谷渾腹間的那把劍已在王絕之的手上。吐谷渾連挨了王絕之兩記,但他的臉上卻絲毫未顯出憤怒,而是一股無比驚奇的表情。 可惜,這表情伏乞紅看不見。 伏乞紅的刀始終高王絕之只有三寸遠,這時,終於在王絕之抽刀停頓之際插進了王絕之的腰。 王絕之臉色變了一變,反手一劍,砍斷了伏乞紅的刀,伏乞紅這一刀乃蘊力而發,一刀穿腹,王絕之的前腹立即凸出一片刀尖。 刀尖,刺破了王絕之的白袍,立即有血滴答流下。 伏乞紅呆了一呆,她現在終於看清了吐谷渾臉上的表情,她也沒料到自己一刀會將眼前這個半瘋半狂的王絕之刺成重傷。 吐谷渾看著王絕之,他手中的刀忽然劈了出來。 他劈的對象不是王絕之,而是他的首徒伏乞紅。 伏乞紅沒有動,她的心中有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在翻騰,二十年了,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她說不上來。 現在已是渾身浴血的王絕之讓她有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她恨他入骨,那天王絕之拍下的巴掌並不輕,只到現在她的雪臂上還是腫的,如果真讓她傷他,或刺他一刀,伏乞紅心中也有些不捨。 伏乞紅站在那兒,似已癡絕。 王絕之也出了手,當然他現在已經受了傷,行動沒有平常那麼快,後發之下,哪裡能趕得上。 他出的是袖。 長袖疾捲,重傷之下的吐谷渾,刀速依然極快。 王絕之貫滿真氣的衣袖被削得斷為數截,裂帛聲中,吐谷渾的刀被帶得偏了幾分。 吐谷渾的削刀砍下了伏乞紅的幾縷髮絲,髮絲和著王絕之衣袖裂成的布片,如翻飛的蝴蝶在空中飄蕩。 「你可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吐谷渾厲聲喝道。 伏乞紅雙膝一曲,跪下道:「弟子護師心切!」 吐谷渾道:「你從小跟我一起長大,豈不知我動手之際,無論是誰也不得插手!王公子乃是為我拔劍而出手,你反而傷了他,你可知罪!」 王絕之冷冷道:「她並沒有幫你,你以為以我的身手她能傷得了我麼?」 吐谷渾詫道:「王公於此舉為何?」 王絕之道:「我只不過是想和你公平一戰,並且不容你多活一天!你已身受重傷,如若待你傷好,至少得一月時間,我不願等,如果我和你一樣,亦身受重傷,這一戰你是否認為公平?」 吐谷渾心中一震,這樣的對手,莫說是見所未見,就連聽都未曾聽說過,他的心中閃現了一絲恐懼。 怔了半晌,吐谷渾長歎一聲道:「以前聽說琅琊狂人之名,總認為此乃士林清談,怪誕傳聞,今日方知傳聞實在難以傳你狂放、傲世之神,好!此戰我接受!如若我能僥倖不死,定納你為士!」 王絕之冷冷一笑道:「今天,只能有一個結果,我們兩人之間必須倒下一人去!」 吐谷渾道:「王公子為何如此緊緊相迫,據聞王公子曾有數次機會可誅殺石勒報殺父之仇,卻一再放過,甚至和石勒聯手抗敵,為何單單對我緊緊相逼!」 王絕之道:「你和石勒不同,石勒乃天下英雄。無論漢胡,若是英雄,王絕之都會佩服有加,而你卻是梟雄,嗜殺成性,王絕之一日不殺你便如梗刺喉,無法平息。」 說罷,雙手向腹中刀尖一按,那刀自王絕之背上射出,「奪」地一聲釘在了城頭的木柱上。 方才為救伏乞紅一連番動作,王絕之的創口中已有不斷鮮血流出。可工絕之卻毫不在乎,脫下白袍,王絕之緊緊勒住了腰間的創口。 「包紮好傷口,我讓你三招,方纔你施迷神大法本當算你贏,可我們今日卻不是比武相較,而是以武功一睹生死,不死不休。」 吐谷渾見王絕之一心置自己於死地,當下冷笑道:「王絕之,你自己尋死,你死後,我當在你的墳頭上樹碑立傳!」 王絕之道:「用不著了,王絕之赤條條來到這個世上,當赤條條離去,何必要那虛名?進招吧!」 吐谷渾長袍一擺,手中削刀向王絕之疾削。 大凡武功到達一定境界的人,都會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招勢一旦展開,便無法自制。 吐谷澤便是這樣的人。 削刀在吐谷渾手中展出其威勢要比伏乞紅展開時大得多。 刀無鋒,處處皆鋒。 刀無影,處處皆影。 漫天的都是刀影,吐谷渾圍著王絕之遊走翻飛,刀刀都是削向王絕之斃命之處。 王絕之不動,泰然不動安如山。 吐谷渾的刀詭異怪絕,卻未見有半刀削中王絕之,王絕之已抱拚死決心,而他卻不能,他不能冒險,如若不能一刀擊斃王絕之,削刀雖薄,但骨肉相阻必影響速度,這種機會在王絕之眼裡當然就是致敵死命的契機,王絕之絕不會錯過。 吐谷渾的刀都削偏了,這僅僅是因為王絕之未動,如果王絕之向任一方向移動,吐谷渾的刀都會無情的削向他致命的部位:後腦,前額,嗯喉,側頸,心臟,氣海,脊柱,會陰,三元,焦尾。 王絕之雖未動,但他比大戰了一場的感覺還要疲憊。汗從他的臉上落下,衣衫俱已濕透。他幾乎近於虛脫。 創口的血不斷的流出,很快就將王絕之的長褲染紅,王絕之毫無知覺,他的眼中,腦中只有刀。 定寧關城頭,烈陽高照,所有的鮮卑士兵俱都注視著這場曠古奇絕的打鬥,就連伏乞紅等人也看得呆若木雞。 吐谷渾的身形越轉越快,快得如一陣風,已無了蹤影。 王絕之依舊不動,他屏息靜氣,眼睛中閃爍著奇異的亮光,亮光有色,那是血的顏色。 地上有血,血畫了曲曲折折的一個大圓,大圓是由許多個小圓組成,大圓不圓而是呈扁狀,在王絕之防守薄弱的後背和左側,那些小圓靠得極近。 小圓卻如同用木規畫出一般,圓得分毫不差,當王絕之的餘光瞅見小圓時,心中一陣緊縮。 小圓是吐谷渾旋轉身體時留下的,從圓的程度上來看,吐谷渾的功力已臻化境,到達了武學頂峰,他的每一份功力都控制得恰到好處,一絲不洩,在無數次旋轉中,一次一次地加強。 王絕之知道,當吐谷渾的一刀削出時,那威勢,絕不比石勒差,那將是所有力量集中的爆發。 接不接得下這一刀,王絕之沒有把握。 出刀了! 吐谷渾的刀在旋轉了六千五百六十一圈後,終於削出。 這一刀還是削,但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削出這麼大的威勢來。這一刀的力道,比巨人用巨斧劈出的力道更為巨大,更為驚人。 伏乞紅看得目炫神搖,幾欲軟倒在地,她的心跳已經靜止,呼吸已經停頓。 刀光閃現,橫空削出,這一刀是一瞬,也是永恆,仿若有整整一個世紀那麼長。 沒有巨響,沒有血光,一切都靜了下來,彷彿這是個無聲的世界。 城牆下有近五萬的鮮卑士兵仰首觀看這一仗。 雖然遠隔數十丈,甚至數百丈,但所有的士兵都感受到了來自吐谷渾刀上的勁風。 風無形無質,但卻帶著寒意,直鑽每個士兵的心底,驕陽射在身上,這已是初夏時節,但至少有一半的士兵覺得冷得無法抑止,牙關緊咬,凍得咯咯直響。 當吐谷渾這一刀削出時,冷得感覺到了極至。 每一個士兵的心都在緊縮,他們懼怕這一刀的削出,卻又盼望,他們久經生死的心臟無法承受得住這種壓力,他們需要爆發,但這一次爆發,他們的心臟能夠承受嗎? 刀削出,心緊縮。 王絕之動了,如果把吐谷渾的刀法比作海嘯狂濤,閃電雷鳴,那麼王絕之的這一動便是火山噴發。 幾千年積累的王家易學,在這一瞬間爆發。 但王絕之僅僅動了一下,又馬上靜了下來。 這一刀竟然是虛招! 這威勢無比的一刀竟然是虛招! 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猶如千鈞出擊,避無可避,躲無可躲的一刀竟然是虛招!!! 「你是怎麼覺察到的!」吐谷渾臉色蒼白。嘴角,鼻翼都有血絲流出,血絲淡紅,極細極細。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王絕之同樣臉色慘白,他的模樣比吐谷渾更為駭人,不但口鼻有血,就連眼角耳孔俱都有血流出。 吐谷渾的這一招雖是虛招,但虛招中同樣蘊含著實招,實勁。王絕之出手反擊或退縮閃避,吐谷渾的削刀都會將他削成無數塊碎片。即便未著刀招,王絕之仍為勁風所傷。 王絕之苦笑道:「我沒有覺察,你的刀,威勢無比,我根本就無法辨別是虛是實,我是在賭!用我的命來賭!」 吐谷渾啞然,他承認自己敗了,他那千古一絕的虛招不應該用在王絕之的身上,王絕之是個浪子,是個賭徒,這一點,他早就該想到。 千古一絕的虛招用在一個賭徒的身上,本來百分之百的成功卻突然變成了百分之五十,成了一個勝負各半的局面,而王絕之卻賭對了。 賭對了,可又有誰知道這賭對了三個字下隱含著多少只有王絕之才具備的特質。 這一刀,軒轅龍也末必躲得過,軒轅龍自認是天下第一豪傑,盛名之下他不會躲,他只會反擊,最後的結果,應該是兩敗俱傷,以軒轅龍的武功,吐谷渾無法全身而退。 這一刀,石勒同樣也未必躲得過。石勒會退,退不是因為畏懼,退只是暫時的避過鋒芒,石勒是心繫天下的英雄,他的每一步進退俱以時勢而定,這一招下,石勒即使不死,也會落個殘廢。 這一刀,謝伯不知會怎樣,天下第一劍,一劍光寒十四州的謝伯會出劍。即使謝伯無事,但天下第一劍必毀無疑,劍斷人亡,劍是謝伯的生命,劍毀了,謝伯也就毀了。縱然謝伯可一掌將吐谷渾斃命,但失去靈魂的謝伯無異於行屍走肉。 千古一絕的一刀,論盡天下高手,無人可避。 王絕之避開了,雖然刀上的罡氣已震傷了他的內腑,但他還是避開了軒轅龍、石勒、謝伯也未必避得開的一刀。 吐谷渾輸了這一招,這一招是吐谷渾靈魂所在,輸了就只有死,這是刀譜的開篇所言,揮刀自宮,武技大成,千古一絕,輸招即死。 吐谷渾的削刀切向了自己的脖子,同樣疾快無比,同樣輕靈無雙。 吐谷渾死了,死在自己的削刀之下。 他本可以不死,無奈萬事萬物俱都有利有弊。 千古一絕的虛招如若不能傷人,強大的罡氣大部都會反擊自身。吐谷渾的五臟六腑在罡氣回壓之下俱已糜腐,如若活下去,他必武功全失,成為廢人一個。 梟雄雖不比英雄,但不願苟活卻是他們共同的一特點。 王絕之看著吐谷渾倒下,一口鮮血噴出,轟然一聲亦向後倒下。 伏乞紅呆了。 紇回丹、郎零也呆了,他們萬萬沒料到事情竟然是這麼一個結局。 定寧關中,吐谷渾並沒有攜帶其他部屬,只有紇回丹、郎零等數名弟子。 紇回丹、郎零揚刀削向躺在地上已經昏迷不醒的王絕之。 伏乞紅臉色大變,喝道:「住手!」 「怎麼?大師姐,莫非你看上了這小子!」郎零的聲音又細又高,如同破鑼一樣難聽。 伏乞紅眼睛一翻道:「放你娘的狗屁!」 紇回丹陰陰笑道:「為何你不讓我們殺了他呢?他人雖狂放,但也不失是個美男子,想必你定對他有意,而他受你一刀而不避,且又不惜受傷回護於你,他也對你有情,你們之間必有私情!」 伏乞紅怒道:「你們血口噴人,莫非是想置我於死地。」 郎零道:「是不是你自己知道,何必多說呢?」 語聲中,郎零和紇回丹已呈犄角之勢將伏乞紅圍住,削刀已拔在手中! 伏乞紅道:「我明白了,你們要殺並的並不是王絕之,而是我!你們這樣做只是為了師尊的刀譜!」 郎零獰笑道:「你明白得不算遲,總算沒做個糊塗鬼,你就受死吧!看在同門一場的份上,我們不會讓你死得太難看!」 說罷,朗零挽了一個刀花。 伏乞紅看了刀花,臉上神色一變,脫口道:「你偷習了師父的削刀神譜!」 「你錯了!他不是偷學的,而是我教的!」 朗零身邊又多了一個人,這個人乃是方才坐在吐谷渾身邊的那個俊秀青年,說話的正是他。 「今天的事,你也有份!」伏乞紅的臉色鐵青。 這個青年人乃是吐谷渾手下第一大將——赫連勃勃,時任安北將軍,中即將,曾為吐谷渾立下赫赫戰功。吐谷渾對他鍾愛有加,無奈行軍打仗俱要靠他,因此並不敢強求於他,始終未曾染指,乃於他兄弟論交,這對於吐谷渾來說,不啻於一個奇跡。 「此事乃我一手策劃,去劫持絕無艷和先零曉衣只不過是為了激王絕之來我定寧關!王絕之憐香惜玉,你去當然是最佳人選!」赫連勃勃輕聲細語,一派優然的樣子。 伏乞紅道:「你怎麼能料到師尊一定敗於王絕之之手,王絕之今天能勝,只不過是僥倖而已!」 赫連勃勃望了望漸已西下的斜陽道:「王絕之用的是賭,我同樣是賭,我賭吐谷渾在這一戰前不會察覺我的計劃,僥倖的是,我也賭對了。這要感謝王絕之,王絕之的風華氣度使吐谷渾產生迷戀之感,這促使他喪失敏銳的感覺,王絕之誓死拚殺又使他喪失了慎密謀思,因此,無論這場拚鬥孰勝孰負,最終的勝者都是我!」 伏乞紅冷冷道:「好像事事都在你的預料之中!」 赫連勃勃道:「盧播刺殺吐谷渾我尚有預感,可王絕之受你一刀委實出乎我意料,幸好,王絕之賭對了,這就免去我的一番手腳了!」 伏乞紅冷哼一聲道:「師尊平時對你那麼好,你卻忍心謀害師尊,你還有沒有人性?」 赫連勃勃並不生氣,道:「你以為我將吐谷渾當作人看麼?你以為他還是人麼?有他在,我們六萬鮮卑士兵遲早會斷送在他手中,他所倚仗的,不過是他高超的武技罷了,沒有我為他出謀劃策,他豈能有半寸之土。」 朗零尖聲道:「你還和她囉嗦什麼?一刀殺了不是省事得多麼?」 赫連勃勃道:「是的,為了省事,我必須得動手!」說罷,一刀揮出。 刀疾快無比的削向伏乞紅,赫連勃勃不但承稟了赫連世家的武功,而且還受吐谷渾之指點,習得削刀之法,武功遠在伏乞紅之上。刀光隱,血光視。 赫連勃勃的刀在空中奇妙的打了一個折,斬向正向前撲的朗零。 朗零中刀倒地,睜大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的望著赫連勃勃,嘶聲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殺我!」 赫連勃勃道:「我不能讓第二個吐谷渾出現,你當初揮刀自宮時,就已注定你今天必須一死的命運!」 朗零嘶聲吼道:「當初不是你讓我揮刀自宮麼?」 赫連勃勃冷聲道:「你可記得當初我建議你自宮時所說之語麼?」 朗零顫聲道:「揮刀自宮,取而代之,如若背盟,死於刀下,你今日殺我是為背盟,明日必死於亂刀之下,你還有臉同我提當日之盟?」 赫連勃勃道:「你還妄圖狡辯!來人!將禿髮辱檀帶上!」 朗零聽得禿髮辱檀之名,臉色一變,心知自己計謀已洩,不由心灰如死。 幾名披甲持戈之士押著一個虯髯大漢走了過來。 赫連勃勃慢悠悠地道:「朗零,你還有何話可說。禿髮辱檀,你就將朗零吩咐你的事一一道來聽聽!」 禿髮辱檀歎道:「朗零將軍,我對不起你,我下毒的時候,被他們發現了!」 赫連勃勃歎道:「本來,我、你和紇回丹三人齊心合力,未必不能在這西陲之地創下一片基業,可歎你卻暗藏禍心,你的武功已在我等之上,可你為了麻痺我們,一直裝成武功低微的樣子,我這樣誅殺你也是迫不得已,你為人精細,深恐武功不能制服於我,又命禿髮辱檀下毒於慶功宴上,想一舉謀殺我和一干親信!可惜你畫蛇添足,慎微過度,反倒喪失了殺我和紇回丹的機會。」 朗零長歎一聲,道:「我只是小看了你!」 赫連勃勃道:「我要殺你立威,方能服眾!」 朗零道:「大丈夫行事於世間,不成功則成仁,我死則死矣,已無憾事!」 赫連勃勃道:「你還能稱得上是大丈夫麼?」 朗零慘白的臉脹得通紅,大聲喝道:「赫連勃勃,你欺我太甚!我跟你拼了!」 赫連勃勃道:「如果早半刻你與我相拼,可能還有生還的機會,只是你此時血已流盡,無力與我相拼!我看你還是自殺算了!」 朗零道:「只有戰死的英雄,沒有自殺的懦夫!」 話聲中,朗零的削刀斬向赫連勃勃。 赫連勃勃的手輕輕一揮,一掌拍向朗零,出掌走邊鋒,正是赫連勃勃武功精華所在。 朗零的刀離赫連勃勃還有三寸之時,赫連勃勃的掌已印上了朗零的左肋!朗零被擊得飛了出去! 伏乞紅看著這接二連三發生的變故,不禁有些呆了。 赫連勃勃沉聲對紇回丹道:「朗零密謀我們,他罪有應得,你認為我處置對否?」 紇回丹望著赫連勃勃,彷彿眼前站著的不是那安北將軍,而是吐谷渾,忙顫聲道:「將軍處置的極為恰當,我願奉將軍為主,輔佐將軍!」 赫連勃勃淡淡地道:「這也應該,若不是我,你可能活不過明天,只要你不叛棄我,我們一起共創天下!」 紇回丹連連應是。 赫連勃勃也不理會伏乞紅和地上的王絕之、走上城頭大聲喝道:「所有兵士聽令,吐谷渾無道嗜殺,朗零陰謀犯上,均已被我所殺,爾等可願歸附於我?」 赫連勃勃在軍中威信極高,所有的士兵都振臂高呼:「願意追隨將軍!」 戰刀長槍在黃昏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呼應之聲震撼山谷。 伏乞紅心中這才明白整個事件只不過是一場陰謀,她覺得有一種被利用了的感覺。 赫連勃勃轉過頭來對伏乞紅道:「伏乞姑娘,你的事已經完結,至於你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吧!只要你不與我們做對,赫連勃勃絕不為難於你,至於王絕之,我想留他數日,現在他身體極為微弱,必須馬上對他施救!」 伏乞紅冷笑道:「你不怕你醫治好了他,他反倒助迷小劍來殺你麼?」 赫連勃勃道:「他和迷小劍素昧平生,卻為他千里奔波,只因他認為迷小劍是英雄,迷小劍能做到的事,我赫連勃勃一樣能做到!況且,王絕之殺吐谷渾,只因他覺得吐谷渾該殺,而我卻未必然!」 伏乞紅看了一眼地上昏絕的王絕之,恨恨道:「我姑且信你言語,師尊的確以自己愛好殺人,因此,你殺他並不為過,如果你也如此,上天不報應你,我也當學你今日之事!」 說罷,躍下城牆而去,婀娜小腰擺動如風吹弱柳,滿頭金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赫連勃勃望著伏乞紅離去的背影,怔了怔,轉頭吩咐道:「速將叱干阿利喚上城來!」 叱干阿利很快就到了,赫連勃勃早已將他混藏在軍中,叱干阿利乃赫連勃勃總角之交,畢生致力於醫,足跡遍佈西城甚至遠至龜茲、大宛。 這次發動政變,他為防意外,將其從龜茲延請回定寧關,朗零下毒就是他發現的。 叱干阿利探探王絕之的脈息,又翻了翻王絕之的眼皮,不覺緊鎖眉頭。 赫連勃勃見狀問道:「還有救麼?」 叱干阿利道:「救倒有救,只怕需些時日,此人先有餘毒末解,舊傷未復,此時又受重傷,必須調養一段時間!」 赫連勃勃道:「此人對我至關重要,望你多多費心!」 叱干阿利道:「我盡力就是!」說罷,叱干阿利取下背簍,從簍中取出一粒烏黑發亮的藥丸,拍開王絕之牙關,將藥丸投入王絕之口中,雙掌連連擊打王絕之的各處要穴。 半晌,叱干阿利方才住手道:「現在他性命已然無礙,進一步療傷,恐怕還得下一番功夫!」 赫連勃勃向紇回丹道:「王絕之的安全由你負責,這段時間,你就協助叱干阿利吧!」 赫連勃勃的言語充滿著威嚴,似乎絲毫不容人反抗,紇回丹陡然從合謀者而成為他的手下,卻沒有絲毫感到不妥,反而覺得此乃順理成章之事。 第四章亂世稱豪 赫連勃勃,字屈孓,劉淵同族人,曾祖劉虎。在其少年時,便有善相者稱其異稟。 劉聰曾同其見過一面,當眾稱「此子有濟世之才,長成之後,吾子當收其藝用,與之共平天下。」暗地裡卻密囑部下殺之。 勃勃聞聽,暗自向西潛逃,投入吐谷渾門下,時年十五。 赫連勃勃野心極大,不安居人下,戰功累積,吐谷渾對他亦青睞有加,十年征戰,赫連勃勃在軍中建立了極高之威信,此次設計,乃畜謀已久。 「傳令下去,今日立國誓師!」 赫連勃勃不光是將吐谷渾取而代之,他更有問鼎天下,逐鹿中原之意! 五萬披甲之士齊聚定寧關下,赫連勃勃已換了一身戎裝,站在城頭之上。 城頭插滿了杏黃大旗,迎風飄展獵獵作響! 赫連勃勃的黃甲,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黃光。 「眾將領聽著,如今天下大亂,正是我胡人揚眉吐氣之日,大丈夫生當轟轟烈烈,不偏安於險遠,名彪千秋青史,開創一代偉業應為我等畢生之願,爾等可願做開國功臣!」 「願意!」 「願意!!」 「願意!!!」 一聲高過一聲,一聲比一聲更為壯烈,山谷轟鳴,聲播遠空。 「好!既然爾等願意與吾共創偉業,今日便是立國之日!國號謂之曰夏!」赫連勃勃的聲音傳播四野,每個士兵都聽得清清楚楚,士兵又是一陣歡騰。 是夜,整個定寧關俱都沉浸在開國的喜悅中。 王絕之仍在昏迷之中,但身體已在漸漸恢復。 赫連勃勃連夜和部曲商量設置百官之事,吐谷渾的將軍府設在金城,此次東略定寧,本是赫連勃勃之意,欲以定寧為跳板,東窺中原。 與之相議的共有四人,此四人乃是同赫連勃勃一起投奔吐谷渾的鐵弗刺,劉泓、什翼健和呼延高亭。 劉泓道:「昨日有消息報,羌人第一高手赤羌種酋豪姚弋仲率眾三萬,向定寧進發,現駐紮在姑藏,又收羌人先零種一萬四千眾,揚言要收復定寧。」 鐵弗刺道:「定寧險固,山川環繞,我們以此為都,西收金城,東略天水,此帝王之勢,當可與劉聰、李雄共峙江北!」 赫連勃勃微笑道:「此計大謬!迷小劍當世英豪,雖手無縛雞之力,卻能居天水而抗天下,歷時三年,但羌人國終歸無望而立,為何?此乃迷小劍為歸羌人之心,不得已而死守天水,以至消耗大量財力物力。而天下唯恐又多強豪,四方急欲滅之。我德行不如迷小劍,如若專固此城,天下亦必會力攻我,我向無強兵,外無援奧,絕非其故,亡可立待。此乃不可取之策?徒使我等自處沸湯之上。」 呼延高亭道:「想必將軍已有了克敵之策!」 赫連勃勃道:「為今之計,我們不妨放棄定寧,以人情送於姚弋仲,然後回師金城,滅了吐谷渾殘部,那時我們便可以出兵天下,雲騎風馳,出其不意,救前則擊其後,救後則攻其前,使彼疲於奔命,我則游食自若,不及十年,嶺北河北,盡我所有,待石勒、劉曜反目,進可攻,退可守,問鼎中原,在吾計中。」 赫連勃勃此番言語有理有據,呼延高亭四人不由大為佩服。 此後赫連勃勃用此方略,騎兵倏來忽往,突襲四眾,攻取了無數地方,惜其不能有始有終,及至晚年,暴戾殘殺。 吏書記載:其新都統萬,蒸土築城,以利錐刺壁,如若錐入一寸,則殺築者,碾其血肉,和泥而築。 又造五兵之器,射甲不透,斬制弓者,射甲而入,則斬制甲者。常置弓、劍於身旁,群臣懺視者毀其目,笑者割其唇,諫者謂之誹謗,先截其舌,而後斬之。 正由此因,赫連勃勃的大夏國僅立二十年即亡,此乃題外之言,放下不表。 絕無艷此時已趕至定寧關中。 遠遠望見定寧關中旌旗招展,軍威依舊,並不見有發喪之舉,心中一沉,暗自忖道:「莫非王絕之已為吐谷渾所殺?以王絕之的身手而言,吐谷渾的功力豈不是已達化境!」 雖作如是想,但絕無艷依舊一頭闖入了赫連勃勃的大營,她和王絕之本就是同一種類型的人,如果覺得該做,無論成功與否,都會不遺餘力去做,就算是失敗的代價是死亡,她也非做不可。 「誰!」幾乎是異口同聲的一聲驚呼,赫連勃勃、劉泓、呼延高亭、鐵弗刺、什翼健五人同時抽刀出手,翻躍帳外。 此時天色雖還未明,但已可看清來人形貌。 來人是一女子,赫連勃勃五人誰也不識。 此女一襲白袍,高髻雲鬢,隨隨便便地站在五人中間,正是闖入大營中的絕無艷。 絕無艷為五人所圍,從五人身上爆發出的無形殺氣讓她覺得有點兒涼颶颶地感覺,可她卻毫不在乎,沉聲問道:「誰是吐谷渾!」 赫連勃勃緊盯著絕無艷,看著絕無艷那冷冷的面容,心中一動道:「姑娘莫非是絕無艷!」 絕無艷瞟了赫連勃勃一眼,冷聲道:「正是我,想必你們五人之中沒有吐谷渾在!」 赫連勃勃不覺奇道:「姑娘由何而知!」 絕無艷道:「能將王絕之斃子刀下的人絕不止發出殺氣,吐谷渾一代梟雄,他的霸氣我能感受到!」 赫連勃勃不由笑道:「姑娘錯了!首先,王絕之並沒有死於吐谷渾刀下;其次有些人是沒有所謂氣的,猶如大智若愚,大巧無工!」 絕無艷不由一愣,王絕之沒死,而看這跡象,吐谷渾也應未死,這是怎麼一回事,絕無艷喝問道:「你是誰?王絕之在何處!」 赫連勃勃微微笑道:「我是赫連勃勃,乃此軍新主,吐谷渾已為王公子所殺,但王公子亦身負重傷,正在我軍中養傷!」 絕無艷聽知王絕之無礙,一顆懸起的心漸已放下,依舊面無表情的道:「你既已知我名姓,想必亦知我為何而來!」 赫連勃勃道:「姑娘莫非也和王絕之同樣目的,讓我等退出定寧關!」 絕無艷道:「正是!」 赫連勃勃道:「如若我不退兵呢?」 絕無艷冷哼一聲道:「那我就殺了你!」 赫連勃勃微微笑道:「姑娘好大口氣,以你的身手,你可拚得過我們其中任一人麼?」 絕無艷道:「以死相拼,總能殺掉一個,這不是比武,而是殺人,武功並不是決定勝負的最主要原因!」 赫連勃勃點點頭,心中讚道:「迷小劍果真是世間英雄,這些人與他若即若離,卻能為他而死,他們若是能為我用,何愁大事不成!」 赫連勃勃道:「如果我答應你退兵,你以何為報!」 絕無艷道:「你退兵是你應做之事,談不上我要為你付出報酬,你們侵入定寧關本就不該!」 赫連勃勃道:「攻城略寨,兩國相爭,談什麼應不應該,合不合理,豈不是儒生之談!」 絕無艷默然半晌,軍國大事,沒有什麼應不應該的,只要對本部有利,便是合情合理。絕無艷覺得無言以對。 赫連勃勃哈哈笑道:「跟絕姑娘開個玩笑,請萬勿介意,如果我真要索要報酬的話,就是要你陪我一起去看一看王絕之!」 絕無艷又是一怔,看了看赫連勃勃的臉。 赫連勃勃臉上堆滿著笑意,看不出一絲不誠懇的意味,絕無艷點點頭。 深入重地,卻對敵人如此信任,這種事情只有像她和王絕之這樣的人才會做。 劉泓、呼延高亭、鐵弗利、什翼健互望一眼,心中俱都敬佩赫連勃勃順水人情和籠絡手段使得高明。 赫連勃勃道:「見了王絕之和你絕姑娘,我才知道為什麼迷小劍可與石勒並稱世間英雄,如果有機會,我當與之一見,無論與他為友為敵,能與之並馳江湖,乃我赫連勃勃之幸事。」 絕無艷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味道,以前一聽人稱讚迷小劍,她的心中都會激動半天,如今卻似乎沒有了那麼強烈的感覺,這種感覺似乎是有點酸楚,她甚至覺得英雄這兩個字意味著太多的犧牲和痛苦,如果讓她選擇,她情願選擇平庸,但世間又能有多少事能讓自己選擇,有些事根本就是早已注定了的。 王絕之躺在床上依舊未醒,他的身上插滿了銀針,叱干阿利滿臉疲憊地靠在一張椅上,昨夜他亦是一夜未睡。療傷耗去了大量的真力,到現在他還手腳發軟。 看見赫連勃勃走了進來,叱干阿利連忙起身相迎,赫連勃勃伸手阻止道:「先生,辛苦你了!」語聲低沉,但極富力度。 叱干阿利心頭一暖。 絕無艷凝視著王絕之,這是絕無艷第一次如此專注的看著王絕之。 王絕之滿臉平和,長眉入鬢,由於失血過多,臉色已顯得蒼白,此時他的身上僅有一條犢鼻短褲,身上的銀針閃閃發光。 王絕之,這便是琅琊狂人王絕之,絕無艷陡然覺得這昏迷的王絕之離她好近好近,竟然在她的心裡沉甸甸的。 「難道我對他動了真情?」絕無艷在心底輕聲的問著自己,然而她自己並不能回答,畢竟,迷小劍已經佔據她的心靈近乎二十年。 赫連勃勃看了一眼絕無艷凝視王絕之的神情,不由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 絕無艷凝視了半晌,向叱干阿利問道:「請問先生,他傷得重不重?有沒有什麼嚴重後果!」 叱干阿利長歎一聲道:「我行醫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之中,我所見的病人從來沒有在如此重傷下還能活下的,可王公子卻能渡過危險之期,此真可謂上天保佑,只是命雖然保住了,但武功可能會失去!」 絕無艷一愣。 只聽叱干阿利又道:「王公子性格極其倔強,兩月之內,受傷不斷,可卻未調息半刻,他腹間原本有傷,現在卻又中了一刀,這本不算,可他體內原就有毒,功力已不能發揮,在吐谷渾刀罡的逼迫下,現在毒力已散入四肢,如果不能排去的話,只怕他這一身傲世功力就將化為無形了!」 絕無艷聞聽,不覺一陣黯然。 每個習武者,都視一身武學為靈魂,當真比生命看得更為重要,如若武功散去,只怕是生不如死。 王絕之狂絕天下,只怕也無法承受這一打擊。 赫連勃勃驚道:「如何才能保住王公子這一身武功?」 叱於阿利道:「王公子所中奇毒,實則對身體無害,只因吐谷渾的罡氣將此毒迫散入四肢百脈之中,真氣亦隨之散去,無法聚集!此毒不去,王公子就無法復原,然而此毒乃琅干木之毒,實則算不上真正的毒藥,人體不能產生排泄反應,因此拔之甚難。」 頓了一頓,叱干阿利又歎道:「本來以我之醫道,尚認不出此毒之名來,只因五年前,我無意救了一個漢人醫士之命,交談之下,方才聽說。」 赫連勃勃不覺奇道:「怎麼我從沒聽你說過!」 叱干阿利苦笑了一聲道:「我亦不知此次施救是不是什錯事,此人乃殺胡世家中人,並且是五霸之一,與王公子同列四大奇人之位。」 赫連勃勃失聲驚叫道:「毒神!」 叱干阿利道:「正是他,當時他為采奇藥,以身試毒,昏迷未醒,恰為我所救,救醒之時,見我一身胡人打扮,當下明白為我所救,立即要服藥自盡,說什麼胡漢誓不兩立,如今受胡人之恩,不如死去!」 絕無艷暗自思忖道:「此人雖是一條好漢,可未免太偏激。」 絕無艷性素冷漠,臉上不露任何神色,繼續聽下去。 赫連勃勃插口道:「胡漢之間仇隙如此之深,看來是難以化解了,畢竟像王公子這樣的人太少了!」 叱干阿利道:「當時我心中只存救人一念,又見其歧黃藥方和所採之藥俱都罕見,不覺起了惜才之意,我素知大凡此類人俱是受激不受勸,當下騙他說我乃是窺探他藥典奇特才起意救他,並非施恩,而是有所求而為!」 赫連勃勃讚道:「果然好計,想必他必留典而去,而這典上所載必是王公子所中之毒。」 叱干阿利呆呆地望著王絕之道:「將軍猜得不錯,他所留下的藥典就是王公子所中的琅干木毒的配方,但他還留下了一顆眼珠!」說至此時叱干阿利不寒而慄。 毒神的話彷彿還在他耳旁響起:「你救我一命,我還你藥典一張,但畢竟我們有了一次交情,我挖出眼珠,這筆帳應算在你的頭上,我們之間就有了仇恨,以後見面,我們就是仇人!」 對一個救了自己性命的醫士,毒神尚且有如此仇恨之心,如若是普通胡人那豈不是要殺絕而後快。 怔了半晌,叱干阿利道:「我當時被他所為驚呆,以至於他何時離去也不知曉,展開藥典一看,才知他所尋之藥,正是這琅干木之毒。典中記載,琅干木采於崑崙絕頂,以不時雪溶不時水,混以九十九種奇花異草,再加上處男精,處女血,七浸七曬,歷時七年,可製成無色無味去人功力之毒。此毒之絕是無法可防,任你百毒不侵,金剛不壞,亦會中毒。專門對付那些絕頂高手,並且無礙於身體,一旦散入四肢百脈,此人必成廢人!在昨日探查王公號脈象時,我已有了猜疑,昨夜一晚苦思,方才證實王公子所中之毒乃為此毒。」 絕無艷道:「你的意思是說王公子的武功沒有修復的可能了!」 叱干阿利道:「毒神毒術冠絕天下,此藥乃是其苦思數年而得,要想王公子復原恐怕沒那麼容易!」 絕無艷冷冷道:「你的意思是王公子恢復武功尚有一線之機了!」 叱干阿利道:「俗語:解鈴還需鈴人,如若能尋找到毒神本人,王公子復原或許有望,不過姑娘放心,再過半個時辰王公子就會醒來,他的武功雖失,但可與常人一般無二!」 絕無艷默然,她無法猜測王絕之醒後得到這一消息,會是什麼樣的表現。 赫連勃勃心中不知在想什麼,面上的表情飄忽不定。 叱干阿利的氈帳中現出極其尷尬的沉寂。 忽的,一陣馬蹄聲響過,一條人影一閃便進了叱干阿利的氈帳。 人影視出,卻是呼延高亭。 赫連勃勃皺皺眉頭道:「有什麼事!」 呼延高亭道:「赤羌酋豪姚弋仲已陳兵關下,要求將軍一見。」 赫連勃勃微微笑道:「他倒來得恰是時候!」 絕無艷一愣,她猜不透赫連勃勃此話中含意,不覺望向赫連勃勃。 赫連勃勃道:「絕姑娘,我有事去處理,你就在此陪伴王公子吧!」 說罷,轉身和呼延高亭出帳而去。 第五章為天下霸業 大興元年,姚弋仲率部曲三萬八千,沿途收編先零種人一萬四千,由天水逆渭水而行至武始,誓師立羌人之國,國號曰秦,繼而進逼定寧關。 一行五萬餘人浩浩蕩盪開赴定寧關下,一瞬間,定寧關外遍插杏黃色羌旗,遍山漫野。 姚弋仲一馬當先,身後跟隨大將尹詳、趙曜、王欽。 姚弋仲二子姚襄、姚蓑亦隨軍中,姚襄年十七,姚蓑年十五,皆勇武有力。旌旗飄揚,姚弋仲儼然一方雄主。 定寧關外的鮮卑士兵早已奉赫連勃勃之命退回走寧關中,定寧關外並無守軍以作犄角,姚弋仲看了暗自心喜。 此時,天色已大亮,朝陽初生,霞光萬里,姚弋仲單人獨騎,在定寧關前馳騁往來,大聲呼喊吐谷渾之名。 正當姚弋仲焦躁不安之時,城頭一陣鼓響,旌旗旗節轉處,擁簇出一位身披黃甲的將軍來。 羌人黨和吐谷渾部曾經為邊界子民之事起過爭鬥,因此雙方將領都相有耳聞,有的甚至相識。 兩邊大將都是威霸一方的高手,眼力俱都奇佳,一眼便看清了對方的旗號。 姚弋仲一眼便瞟見了旌旗上所書之大夏赫連字號,不由心中暗自納悶。心道:「莫非吐谷渾已改姓換名,並改了國號!從關中逃出的先零種人口中得之,當口吐谷渾為求王絕之一談,便將萬餘名先零種人放生,莫非吐谷渾已收服王絕之,在王絕之的建議下改了國號?」 城頭上赫連勃勃心中同樣翻騰不已,姚弋仲好快的步子,幾日前從天水反叛而出,前日方到武始,今日便已立了國號。 姚弋仲和赫連勃勃並不相識,但他們一眼就將對方從人群之中分辨了出來,都知道對方必是雄霸一方的豪酋。 姚弋仲看著赫連勃勃,心中暗自奇怪,傳言吐谷渾已五十多歲,並且有陰人之象,怎的看上去如此年輕,魁梧。難道他的功力已臻長生不老之境麼?這樣看來,吐谷渾一身功力必深不可測! 姚弋仲心中有一份懼意,但如今勢成騎虎,加之姚弋仲性格本就是一條路走到底,無論是成是敗,是對是錯,就算是死,他也同樣會堅持自己的路走下去。 赫連勃勃看著赤亭羌人那瘦得嶙峋的樣子,心中不由暗自感謂,如此軍隊卻能苦守孤城,迷小劍確實不愧天下兩大英雄之稱號,姚弋仲能率領這部分人遠征千里也不愧一方酋豪。 赫連勃勃遙指著姚弋仲道:「城前來人可是西羌校尉,雍州刺史姚弋仲!」話音雖然不大,但無論城內城外俱都聽得清清楚楚。 姚弋仲仰首道:「正是姚某,你可是吐谷渾?」 赫連勃勃道:「我乃赫連勃勃,吐谷渾嗜殺無道,已為我等殺之,現在定寧已歸我等所有,刺史來此所為者何?」 姚弋仲道:「定寧乃我羌人之地,吐谷渾無由佔之,今日我等特來討回。」 赫連勃勃道:「天下有誰不知姚刺史駐兵天水,為迷小劍羌人黨肱臂,何來討回定寧一說?」 兩人一問一答。聲音似乎都不太大,但每一個軍士卻聽得清清楚楚。 呼延高亭、鐵弗刺等不由暗自納悶,他們猜不透赫連勃勃到底有什麼心計,不是已商量好將定寧還給羌人麼?為何赫連勃勃此時又百般詰難姚戈件呢。 姚弋仲道:「我已在武始誓師成立羌人之國,先零乃羌人之一,我收復族人之地有何不可,再者,我已有了建都定寧之意,今日無論你答不答應,我都誓將此城攻克!」 姚弋仲此話語意中含著無窮的霸意。的確,姚弋仲不是久居人下之徒,他之所以甘為迷小劍所用,只能說明迷小劍乃更大英雄,他尊敬迷小劍,但時機一至時,他必將取而代之。 赫連勃勃道:「刺史豪氣干雲,令人佩服!」 姚弋仲打斷道:「刺史是以前的稱呼,現在我已是羌人國一國國君,你當稱我陛下!」 赫連勃勃道:「我亦在昨日誓師,成立大夏國,亦是一國國君,你又當稱我為何呢?」 姚弋仲道:「此亂世之際,強者為王,我可以稱你一聲陛下,但你必須將定寧歸還與我!」 赫連勃勃仰天長嘯,良久方歇,嘯罷道:「我可以將定寧送回給你,以作帝王之資,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姚弋仲不置可否,冷冷道:「願聞其詳!」 赫連勃勃道:「你我均是新立之主,如若現在就起爭鬥,恐怕不出數日就會被狼顧虎視眾豪所滅,我急待回金城收編吐谷渾舊部,此城贈留給你,在大事未成之前,我要你不襲我大夏城池,你可能做到!」 姚弋仲何等人物,思忖之下立即明白了赫連勃勃之用意。 定寧位於羌人地帶,如若赫連勃勃死據此城,吐谷渾舊部拓跋硅等就會以討逆之名進行攻伐,而此城乃羌人舊地,羌人無日不思收復此城,與其背腹受敵,莫若放棄,專營西陲邊遠,免受中原群豪猜疑。 思忖之下,姚弋仲不由暗自欽佩赫連勃勃氣魄,定寧為中原門戶,地勢險要,對於西北各家來說乃要塞重地,他如此輕易捨棄,固然是勢之所趨,但能認清形勢進行果敢決斷,非大氣魄不能為。 姚弋仲急欲尋一堅城固寨做為拓疆之本,赫連勃勃自顧不暇,短期內不會經略定寧,羌人前方有迷小劍做為緩衝,而迷小劍絕不會攻略自己羌人之國,定寧對於姚弋仲來說,當然是一絕佳創業之地。 姚弋仲高聲道:「我答應你,不過,如若我帝業有成……」 赫連勃勃打斷道:「我與你約期五年,五年過後,此約作廢,那時逐鹿中原,我與你一決生死!」 姚弋仲道:「好豪氣,天下英雄,俱不入你之眼麼?」 赫連勃勃望著姚弋仲道:「漢王劉聰岌岌可危,劉曜雖佔地利,暫時可奪其位,但必不可久,石勒、石虎早有稱王之心,擒殺劉曜者必石勒,石勒年老,其子贏弱,其位必為石虎所竊,然石虎暴戾粗橫,為征戰將軍可,為政則禍國殃民,滅石虎者不是將軍便是我,其餘江左司馬,成都李雄,遼東慕容,皆為土雞瓦犬不足以論!」 姚弋仲心中大驚,暗道:「赫連勃勃此番言語已將今後天下五十年之事囊於言中,此人的確天下英豪,不可小視。」思忖之中,又高聲問道:「然迷酋仁義播於四海,德聞天下,可為雄主?殺胡世家集天下高手,眼線、細作遍佈天下,振臂一呼,應者必蜂擁蟻聚,豈不是天下英雄?」 赫連勃勃微微曬笑道:「閣下有意考核於我嗎?迷小劍雖德義彰張,但終無意於天下,此為一方霸主,且其事必躬身,凡事以身苦為先,又身無武力,命不久矣,相信不出兩年,迷小劍之地盡歸閣下所有。殺胡世家雖高手無數,但天下豈有殺可得之,軒轅龍終歸是一草莽英雄,此生只能惟伏山野之中,一旦現蹤,天下胡人必合力而攻,此人自保無暇,豈有力爭奪天下!」 姚弋仲高聲笑道:「好一番見解,昔年曹操劉備青梅煮酒論天下英雄,傳為千年佳話,如若你我霸業有成,此必為史載,不讓曹劉專美於前!」 赫連勃勃道:「如此說來,將軍是同意我的條件了!」 姚弋仲道:「我以羌人之禮盟誓,望將軍亦以本族之禮行之!」說罷姚弋仲取出腰間匕首,輕輕劃向臉頰,此禮正是羌人抹瞼之誓。 赫連勃勃亦拉開甲胃,袒露出肩,拔出腰間削刀,刺向肩頭! 此時,朝陽初上,城上城下兩人俱是一樣動作,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太陽照在兩人身上,宛如罩上一層金色光環,雙方軍士見了,不由都嘖嘖稱奇,心中驚疑這二人乃是天神下凡。 盟誓既畢,雙方將士齊聲高呼! 呼聲震天,亦震醒了療傷已畢昏昏沉沉的王絕之。 王絕之耳中聽著呼喊之聲,慢慢地睜開眼睛,首先印入眼簾的卻是那隨隨便便的高髻,隨隨便便的長袍。 絕無艷! 王絕之在心底暗呼一聲。 絕無艷見王絕之醒了,冷漠眼神中掠過一絲驚喜,可惜驚喜一閃而逝,令人無法捉摸。 「你醒了!」絕無艷語氣依舊冷漠如冰! 叱干阿利不知何時已退了出去,看來這位良醫並不愚笨。 「你怎麼也來了!不是說好讓你等我的嗎?這裡是什麼地方!我為何人所救?」王絕之尚未察覺功力全失,對於自己能死而復生,王絕之感到非常興奮,狂人雖狂,但能活下去,畢竟是件好事! 王絕之臉上充滿著笑意。 絕無艷看著王絕之充滿笑意的臉,心中不由又想起了迷小劍。 迷小劍見曾露過如此輕鬆的笑意,像他那種人只怕早已將笑的意義志得乾淨,記得自己以前曾問過迷小劍,迷小劍一怔後,言道:「如若大部分羌人能夠笑逐顏開,我即使一輩子不笑又有何妨!」 怔了半天,絕無艷方才查覺自己的失態。 絕無艷忙道:「你方才說什麼?」 王絕之道:「我問此地何處?我為何人所救!」 絕無艷道:「這裡依然是定寧關中,此處是赫連勃勃的營帳,救你的是赫連勃勃!」 王絕之道:「赫連勃勃?!我怎的不認識?他為何救我?」 絕無艷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忽聞一個聲音道:「王公子不認識赫連勃勃,赫連勃勃卻對王公子敬佩有加!」 話音中,帳門揭開,走進一身黃甲的赫連勃勃來。 王絕之定睛一看不覺愕然,「是你?」王絕之怎麼也沒想到當初坐在吐谷渾身邊那麼不顯眼的漢子此時卻發出凌人的霸氣。 赫連勃勃微微一笑道:「我是赫連勃勃!吐谷渾手下第一大將,而今大夏國國君!」 王絕之不覺啞然,惘然問道:「我昏迷了究竟多少日,怎的此地發生了如此多變故!」 赫連勃勃道:「王公子只是昏迷一晝夜而已!」 王絕之奇道:「我殺了吐谷渾,你們為何不找我報仇!」 赫連勃勃道:「吐谷渾嗜殺無道,仗著武功高絕,為所欲為,我等早有推翻他之意,這次遣伏乞紅入天水,劫持迷夫人,實則是想引公子入定寧助我等一臂之力,上天僥倖,王公子終於沒使我們失望。」 王絕之臉色一變道:「這樣說,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赫連勃勃不以為然道:「如若公子不覺吐谷渾有取死之道,想必公子也不會拒絕吐谷渾的再三要求,而以死相拼,我所起的作用不過是一個引子罷了!」 王絕之默然,事實也確實如此,如若自己無殺吐谷渾之心,也不會動手以死相拼。 忽然王絕之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問道:「言談迷小劍命不久矣,可是你所說的理由!」 赫連勃勃道:「這雖然是我為引你而出,勸吐谷渾劫持迷夫人的一個借口,但亦是實情,我曾暗派醫者進天水觀望過迷小劍,迷小劍最多還有兩年可活!」 絕無艷一震,忙問道:「可有解救之法?」 赫連勃勃道:「如果他能放棄羌人酋豪之位,悉心調養,當可終老天年!」 王絕之長歎一口氣道:「他不能,因為他是迷小劍!獨一無二的迷小劍,他注定了要死在酋豪之位上!」語畢,王絕之張口欲嘯,忽的臉色一變。 絕無艷乍聽迷小劍命不終久,心中湧起一種似悲傷又不是悲傷的怪感覺,同時目睹王絕之臉色突變,心中暗歎:「你方纔還在憐歎他人,轉眼自己亦是英雄末路了!」 赫連勃勃目睹王絕之方才神態動作和此時臉上神色,心中猜測王絕之此時已察覺功力全失之事。 王絕之望了望絕無艷一眼,那種眼神令絕無艷不忍卒睹,那是一種近乎頹然,令人心碎,黯然神傷的一眼,以王絕之的狂人之名,這一眼裡竟含著求助,乞求,甚至不願相信這是事實,以至於讓絕無艷證實。 絕無艷幾乎也不願說出這句話來,她的眼神不敢與王絕之接觸,幽幽道:「你知道了麼?」 王絕之舉頭望天長號一聲,這一聲不帶任何內力,但其中所含悲傷之意,卻令一旁的赫連勃勃也深覺惻然。 王絕之長號之後,似乎脫掉了一層枷鎖,高聲笑道:「當日竺佛圖澄曾勸我廢掉一身武功,不想今日無意卻已廢除,當真是天意麼?」 笑聲雖然貌似灑脫,但任誰也可聽出所含悲愴之意。 赫連勃勃道:「王公子且莫悲傷,你的武功尚有復原之機!」 王絕之笑道:「無所謂了,如今能留下一命已是幸事,我所憾者只是不能與石勒一拼了,身為人子卻不能為父復仇,此乃畢生憾事,但我與石勒一戰勢在必行,即使我沒有內力,也當尋之一戰?」 絕無艷和赫連勃勃盡皆變色,如此去尋石勒豈不是送死! 赫連勃勃道:「王公子此言差矣!」 王絕之一怔,他猜不透赫連勃勃話中之意,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赫連勃勃道:「我救了王公子一命,不知王公子何以為報!」 王絕之道:「你倒看我有何可報之物,王絕之武功一失,使別無所長,不啻廢人一個,你就是有事求我,我亦有心無力!」 赫連勃勃笑道:「王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強聞博記聰慧絕倫,如若能相助於我,赫連何愁大事不成!」 王絕之笑道:「將軍此言差矣,我的武功在不在身倒是次要問題,只因我的一付執拗脾氣不能用於輔佐朝政,一付小民思想不能攻城拔寨,留下我,內不能謀,外不能斷,只能徒然影響將軍之事!」 赫連勃勃道:「王公子只要願意幹一番事業,我想謀斷之事當不在話下!」 王絕之又道:「將軍如此抬愛,但王絕之確不能為,俗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若要我高居廟堂,只怕廟堂會被我弄得烏煙障氣,大大不妥!」 王絕之此時武功盡失,雖說也有恢復武功可能,但那末免過於渺茫,而赫連勃勃此時卻對王絕之推祟備加,當真是慧眼獨具。 對於王絕之來說,武功盡失,是一極其危險之事,琅琊狂人樹故無數,如若傳出江湖去,只怕王絕之未出定寧便會被亂刀分屍,假使能依托赫連勃勃之軍,在萬軍從中,就算是再多的豪強,王絕之亦能安如泰山。 赫連勃勃思前想後覺得無論怎樣王絕之都會答應自己,誰料他竟一口回絕! 赫連勃勃道:「王公子請細思,人生百年,轉眼而過,大丈夫處世,當有所建樹,如若王公子有意逐鹿,我赫連勃勃願極力輔佐!」 此番話說出,不但王絕之怔了,絕無艷更覺得不可思議。 王絕之歎道:「將軍如若有此求賢之心,得天下者必在將軍!王絕之身為漢人,奔走江湖與你交朋友可以,但若輔佐朝政,帶兵略城,卻是不能!」 赫連勃勃心知強求不得,只好道:「此事日後再說,王公子先在此療傷吧!我手下有一名醫師,醫術極其高明,也許能助公子恢復功力!」 王絕之道:「如此就多謝將軍了!」 王絕之心中亦知不能一口回絕,此類梟雄人物大都存有不為我用,必將除去之念,自己一人不打緊,只怕連累了絕無艷。 赫連勃勃心中卻想的是,只要王絕之尚在軍中,必有一日能勸得他相助自己。 赫連勃勃深深知道像王絕之這樣的人要麼不承諾於人,如果一旦承諾,那便是刀山火海,沸湯油鍋亦是不皺眉頭,勇而赴死。 赫連勃勃道:「王公子想必已經餓了,不如我們邊吃邊談吧!」 提到吃飯,王絕之才覺得現在的的確確是餓了,絕無艷亦是同樣,從昨日到今天上午,她粒米未進。 赫連勃勃與王絕之、絕無艷據案而坐,叱干阿利手提著一大堆吃食進來,每人案前各擺一份。 王絕之看著各人面前不一樣的食物,不由疑惑不解,在他看來,雖然赫連勃勃斷然不會在食物中下毒,但此舉已大悖常理。 赫連勃勃已瞟見了王絕之的疑惑神情,不由笑著道:「王公子可是不解我們的食物為何不一樣麼?」 玉絕之點點頭。 赫連勃勃笑著對叱干阿利道:「阿利,你就對王公子講一講吧!」 叱於阿利道:「王公子大病初癒,失血身寒,我在食物之中摻雜了些許調補藥料,食物亦多是溫補之品,這位姑娘雙眼虛浮,面色黃澀,此乃內火淤心,心情煩鬱之症,因此我配的均是鎮神去火的食物,至於大將軍昨日一夜未眠,此時需食多精提神之物。因此各食物各有不同。」 王絕之聞聽此言不由呆了。 赫連勃勃接著道:「我不同於迷小劍,為國謀政者,首先要使自己有一個好身體,好精力,這樣行事,判斷方能準確,儘管阿利提供的食物並不好吃,但為大事計,皺著眉頭,我也要將它吃下!我這身體應該是全體大夏國民的,我不能為貪圖享樂而任意糟蹋它!」 王絕之此時心中對赫連勃勃由方纔的敬服改為敬歎,甚至有了一絲恐懼。 此人現世,無論是福是禍都將對人世影響甚巨,一個連吃飯這類小事都能和國家興亡聯繫在一起的一國之主,行起事來,又怎能不成功呢?他和迷小劍乃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迷小劍可為羌人不惜自斷胳膊,以收人心,而赫連勃勃卻為國事注意諸如吃飯這等小事。這豈不是一樣的英雄,對比江南司馬,胡人之中如此多的人才,看來江南淪陷乃遲早之事。 王絕之長歎一聲,不覺抬頭望了望赫連勃勃一眼。 赫連勃勃已經開始吃飯,他吃得非常仔細,咀嚼動作小心細微。從他輕皺的眉頭上可以看出,食物並不好吃,可他還是吃得那麼小心,深怕掉了半粒出去。 絕無艷倒是吃得很香,她的食物中有天山雪蓮,大漠沙棘,雖是藥品,但卻異常香美,想必叱干阿利是下了一番苦心思。 王絕之的食物相對來說倒是最難吃的,內面多是辛辣生血補精之物,與其說是食物,倒莫如說是藥品來的恰當。 正吃之間,忽聽帳篷外喧聲盈天,王絕之不由大為驚奇,心道:莫非有什麼大事發生! 赫連勃勃看著王絕之停箸不食,微微笑道:「這是我大夏之兵拔寨撤營之聲,公子不必芥懷,只管吃就是!」 王絕之奇道:「定寧關地勢險要,你為何要放棄呢?現將軍之意志在天下,定寧關乃中原西北門戶,如此放棄,豈不可惜。」 赫連勃勃微笑不語,吞下了最後一塊獐肉,這才道:「王公子對姚弋仲如何看待?」 王絕之正色道:「姚弋仲行事果斷利索,執著專注,此人可成大事!我對他瞭解不多,但日後爭雄天下,此人必稱雄一方。」 赫連勃勃拍手讚道:「果然好眼力,今日我察觀姚弋仲二子,亦覺此二子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姚弋仲輔佐有人,霸業必定有成!」 王絕之道:「莫非是姚弋仲逼你退出定寧關?」 赫連勃勃不急不慢地道:「姚弋仲雖然身為羌人第一高手,但我也不至於軟弱到怕他的地步!」 王絕之道:「我明白了,如若你據定寧,必將與迷小劍一樣受四方圍攻,且定寧四周多為羌人,外困內憂,必不可守,只怕那時你想退也來不及了!」 赫連勃勃點頭道:「公子所說不錯,在姑藏尚有吐谷揮大部舊兵未曾收服,此為內憂,石勒、劉曜、慕容嵬、李雄諸強狼顧,此為外患,定寧雖堅城固險,但於我來說卻不啻沸湯之地,尚不如送給姚弋仲做人情。」 王絕之道:「姚弋仲乃當世豪傑,以此為資,你不怕他坐大成王,反受其害麼?」 赫連勃勃道:「兩害權衡取其輕者,況且姚弋仲駐守此地,不啻於給我安了一個門戶,如若他不堪一擊,我豈非要一夜三驚,至於日後爭雄,就看各自手段了,大丈夫行事世間,當有容物之量,我寧可日後與其戰場廝殺,也不願此時就與之相拼!」 一頓飯邊吃邊聊,不知不覺中王絕之已將面前一難難吃下嚥的食物吞下肚去,王絕之拍拍肚皮道:「料不到此等軍國大事乃是極好的下飯佐料,這頓飯倒吃得也算痛快。」 一旁叱干阿利道:「王公子的傷勢雖然已愈大半,但仍需護理七日方能保證再不復發,可與常人無異,至於武功,委實只能去找毒神本人或靠上天機緣了!」 王絕之道:「如果不護理又當如何?」 叱干阿利道:「如若不護理,半年之內必死無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勸王公子還是愛惜一點的好!」 王絕之道:「我是狂人王絕之,不是瘋子王絕之,雖然偶爾會發些瘋,但性命還是要的!」 赫連勃勃喜道:「這麼說來,王公子是同意和我們同行了!」 王絕之苦笑道:「狂人虛名,想不到還有點作用,先前吐谷渾為和我一談,情願放掉萬餘名羌人,如今你施恩於我,只求與我一聚,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赫連勃勃笑道:「王公子過謙了,如若王公子功力在身,會留我軍中半日麼?由此說來,倒是我赫連勃勃有幸了!」 第六章最鋒利的劍 大興元年五月望日,姚弋仲率部曲五萬餘眾進駐定寧。同日,赫連勃勃退出定寧,沿武興,番木,西郡,昌松回兵姑藏。 赫連勃勃一路依舊打著吐谷渾旗號,虛設吐谷渾營帳,五日疾行八百餘里,大軍到處,草木不驚,沿城俱換親信之人,五日下來,由東至西大部分城池已在赫連勃勃掌握之中。 第五日,日落時分,大軍行至澆河鎮。此地距姑藏僅有二百里。 澆河乃是黃河主要源頭之一,澆河鎮臨水而建,此時又正值初夏時節,樹木蒼翠,煙柳成行,頗有幾分塞北江南味道。 王絕之此時傷口已然癒合,前幾日行軍,王絕之都是軍士以軟轎抬著行走,行至澆河,王絕之再也忍受不住轎中枯寂,提出要騎馬賞景。 赫連勃勃在攻擊姑藏前要做詳細安排,因此也打算在澆河休整一日。 澆河一片寧靜,赫連勃勃治軍嚴明,一路行軍整編,此刻雖已有十萬帶甲之士,卻絲毫沒有侵犯百姓之事發生,王絕之暗自飲佩。 一衣帶水的澆河環繞著澆河鎮,赫連勃勃、王絕之、絕無艷、叱干阿利四人騎馬緩行於澆河。 太陽將四人影子拉得老早。長河落日,煙柳飛霞,偌大個澆河鎮此時卻聞不見任何嘲雜之音,原來,幾人不知不覺中沿著澆河煙柳堤已經走出鎮外十多里處。 王絕之看著如畫河山,不由憶起清河之爭、天水之戰,心中感唱胡漢殺戮,群豪紛起,兵連禍結,不知百姓之苦,何日為盡。仰天長歎吟道:「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語意悲涼,飽含著無比悲愴之意。 赫連勃勃才華自是出眾,聞聽此詩心中對王絕之更是大為佩服,也愈加理解王絕之為何狂浪不羈,不肯歸家了。 琅琊王家,乃世代高門士族,王家之人從小便鍾撰玉食,錦衣皮裘,從來體會不到民間百姓疾苦,雖多清淡之士,但大都故弄玄虛,釣取功名祿位。唯有王絕之特立獨行,俠心義腸,但此行又為族中所不容、不恥。就連父親王衍亦視之為敗譽之子,逐出家門。 赫連勃勃道:「王公子可是感懷百姓,且又含勸我之意麼?為何不將魏武帝此首《蒿里》吟完?」 王絕之微微笑道:「言語貴在含蘊,將軍如今已知我意,何必非要我從頭吟起呢?」 原來,此詩乃曹操所作《蒿里》,描寫的是袁紹等關東軍共討董卓,結果自相殘殺各圖王霸,袁術稱帝淮南民不聊生之舊事。 前面尚有幾句,王絕之尚未吟出。 赫連勃勃道:「王公子俠骨義腸,日後我定當如王公子所願!」 王絕之在馬上長揖一禮道:「真若如此,我倒要替天下百姓謝謝你了,如今天下之勢,尤勝於魏武之時,中原征戰,百姓受苦受得太重了!」 赫連勃勃歎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中原遂鹿,胡漢殺戮,終不能免,我若得天下,盡力做個好皇帝就行了!」 「傳言果然不虛,是你們勾結漢人,殺了大單于吐谷渾!」 一聲暴喝,從煙柳從中躍出數十個手握利刃的鮮卑大漢來。為首一人絡胡大頭,貌極威武,大漢們轉瞬將王絕之、赫連勃勃四人圍住。 「拓跋跬!」赫連勃勃臉色微變,驚叫出口,但隨即便恢復了鎮定,望著那帶頭大漢冷哼道:「你不是一樣有殺他取而代之之心麼?」 這威猛大漢正是吐谷渾留之鎮守姑藏的拓跋跬。 拓跋跬冷笑道:「我是有此心,但我怎麼也沒提防著你這小子竟然不聲不響的動了手!不過也好,免得我去費心思對付那個老妖怪,老實說,那老妖怪一身功力太強,萬一我謀刺不成,他反手一擊,我恐怕難以招架,我倒要謝謝你替我做了這件事!」 王絕之嗤鼻一笑道:「有心無膽,怎敢世間稱豪,遲早死於人手,可歎卻聒聒作噪,恬不知恥,王絕之行道江湖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皮厚之人!」 拓跋跬聞言大怒:「臭小子,老子先砍下你的頭,叫你胡言不成!」 赫連勃勃道:「可笑你拓跋跬有眼無珠,連天下高手亦對面不識。難道你的武功比吐谷渾更高,這位王公子可是手未出,腿未動,便逼得吐谷渾揮刀自殺!」 赫連勃勃說的都是實情,不過當時情形不是王絕之不屑或不願出招,而是不能。 拓跋跬也聽說了當時情景,只知是武功絕高的白衣漢人高手將吐谷渾逼得揮刀自盡,但他萬萬沒想到那白袍漢人高手竟隨著赫連勃勃一起來到塞北邊城。 「他就是琅琊狂人王絕之?」拓跋跬停刀不敢向前,將信將疑地看著已是一身胡裘裝扮的王絕之。 王絕之嘴角帶著微笑看著拓跋跬道:「你以為王絕之會是何等樣人,青面獠牙,身高丈二,頭似巴斗,眼賽銅鈴麼?我就是琅琊狂人王絕之!」 拓跋跬聞聽開口之人,言語正是中原一帶口音,思及江湖傳言,看著依舊帶著幾分落魄神情的王絕之,心中已知此人確實是王絕之,又聯想吐谷渾那奇高的武功卻喪命其手,不覺膽寒,怪叫一聲,幾個觔斗,向後飄飛轉瞬不見。 跟著拓跋跬而來的十幾名高手,見拓跋跬不戰而退,心中雖不甚明白,但亦聽說過王絕之誅殺吐谷渾之事,見拓跋跬已退,心中也有懼意,身形閃動,向後飄飛不見。 赫連勃勃笑著對王絕之道:「看來琅琊狂人的名號還是頗有威懾!」 王絕之亦笑道:「駭駭毛賊而已!如若他們蜂擁而上,我等恐怕不會那麼便宜!」 赫連勃勃道:「拓跋跬可不是一般毛賊,此人勇武有力,功力不差,行軍打仗也頗為不俗!但此人生性多疑,臨事不斷,往往有始無終!」 「多謝你的誇獎!」聲音響處,正是方才飄身離去的拓跋跬,「你明知我生性多疑,又怎會如此輕易的離開呢?」 拓跋跬去而復返,身邊的十幾個高手又圍了上來。 赫連勃勃嘴角露出一絲蔑笑道:「如果我不這麼說,你怎肯現身,怎肯送上門來!」 拓跋跬聞聽此言,忙退後兩步,想進攻卻不敢出手,想退走實又不甘,一雙眼睛賊溜溜地轉。 這也不怪拓跋跬,他雖聽說王絕之武功高絕,但他尚不知王絕之的輕功獨步天下,若他真的想要追一個人,憑拓跋跬的身手只怕逃不出三里去。 赫連勃勃道:「我今天就考較考較你的膽量,如果你敢動手,我就當你是個英雄,今日不殺你,明日與你馳騁疆場,一決雌雄!」 其實此番話漏洞百出,但偏偏對拓踐跬就有效。 拓跋跬遲遲不敢動手,王絕之道:「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兀自呆站在這兒是何道理!」說罷,催馬便向拓跋跬等人衝去。 拓跋跬臉色大變,削刀虛拖,向後便退。 王絕之瞧著拓跋跬身子雖不曲不彎,但卻如離弦之失,其速極快,心中暗歎:「怎地胡人之中忒多高手!」 拓跋跬所率領之眾高手見拓踐唯又是不戰而退,不由大惑不解,但主帥已退,眾人只有跟著再退。 王絕之看著狼狽而去的拓跋跬不由哈哈笑了起來。 絕無艷微微皺皺眉頭,方才王絕之縱馬向拓跋跬等人撞去,她便心中暗自緊張,她明白只要拓跋跬削刀輕輕一揮,王絕之就會命喪黃泉。 赫連勃勃則讚道:「王公子好膽量、好氣魄,只是此舉似嫌太過冒險!」 王絕之笑道:「此類人多半沒膽量,這麼做雖然看似危險,實則是最安全的作法!」 赫連勃勃點點頭,拓跋跬盡遣高手設伏於此,顯然是有備而來,王絕之此時武功全失,絕無艷一介女流,叱於阿利不會武功,只剩自己一人難以獨撐大局,若不冒險駭走拓跋跬,真正廝殺起來,形勢肯定更為危急。 然而事情並不如王絕之和赫連勃勃想像的那麼簡單,方才被駭走的拓跋跬又出現了! 赫連勃勃心中一驚,心知拓跋跬此次現身,必不會輕身而退,不由暗自叫苦,但赫連勃勃何樣人物,即使此刻,泰山崩於眼前,亦能安然而立。 這次拓跋跬不待王絕之和赫連勃勃開口,先兀自叫道:「今日老子不試一試,心中終究難平!」 赫連勃勃冷笑道:「王公子易學神功名震天下,你這小子如此膽小,他與你交手恐怕玷了他的威名,莫不如我來討教兩招!」 拓跋跬一聽不由面露喜色,今日刺殺赫連勃勃之事,他唯一忌憚的便是這武功深不可測的王絕之,如今聽赫連勃勃之意,竟是不讓王絕之插手,無端先去了一強敵,他怎能不高興呢? 但拓跋跬狼顧狐疑之本性難改,唯恐赫連勃勃從王絕之那兒新學了些許絕招,自己依舊不敢上前迎戰,向身旁一精瘦漢子道:「你去砍下他的頭來!回頭冊封你為酒泉公!」 精瘦漢子乃拓跋跬族人,名喚拓跋乙弗,武功雖比不上拓跋跬,但亦是一名陣前高手。 拓踐乙弗長得滿臉精明像,實際上是莽漢一個,聞言之下不住大喜!操刀便向赫連勃勃砍去。 拓跋乙弗所使之刀乃衝鋒陷陣所用之刀,刀背厚二寸,長七尺,揮舞起來,方圓一丈呼呼生風,寒氣逼人。 赫連勃勃眼中精光閃爍,濃眉微微一惕,一提馬韁便向拓跋乙弗使出的刀幕中衝去。 赫連勃勃雙手空空,連腰中削刀也未抽出,臨近拓跋乙弗刀幕時,身形一晃,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 刀幕中,赫連勃勃左手圓弧,躍馬而飛,順著拓跋乙弗的刀勢疾抓而去,右手握拳,直襲拓跋乙弗面門。 拓跋乙弗大驚失色,縱馬橫刀三十餘載,他幾曾見過如此霸道的打法,剛想抽身而退,哪裡還來得及。 「啪」的一聲巨響,拓跋乙弗偌大顆頭顱被赫連勃勃大力一拳擊得粉碎,拓跋乙弗的長刀亦被他抓在手中。 此時他那座下之馬順著餘勢,又奔至胯下,整個過程快得彷彿就像他根本就未離馬背一般。 拓跋跬和一干手下不由大驚失色,方才一招不到,號稱鮮卑十三騎之一的拓跋乙弗便被赫連勃勃擊殺,速度之快,拓踐唯始料未及。 赫連勃勃倒提著拓跋乙弗的長刀利聲喝道:「本想在三軍陣前力斬爾等,以立軍威,既然你們執意送死,莫不如就讓聯送你們早點上路!」 赫連勃勃滿臉煞氣,連自我稱謂也變成了皇帝口吻,他所散發的霸氣直刺拓跋跬的心底,拓跋跬一陣膽寒。 王絕之也感覺到了赫連勃勃的霸氣,心中自是感慨百端,暗道:「如若把天下英雄比作兵器,石勒如同他那把石氏昌刀一般,無時不刻不散發霸氣,令人膽寒心驚,先奪其魂,再喪其命。迷小劍則如鐵鑄盾牌,無鋒無刃,然天下英雄誰也難以動撼其根。赫連勃勃則如利劍匣中,收則點滴不漏,出則寒氣逼人,此人稱得上古奇劍,令人難以提防。」 王絕之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赫連勃勃的長刀又已出手,大吼聲中,赫連勃勃的長刀劈向鮮卑十三騎。 鏗鏘金鐵交鳴不斷,拓跋跬也出手了,他手中亦是一把長刀,刀長而狹細,如同一根狹長魚刺。 赫連勃勃長刀舞開,竟將拓跋跬等十幾人逼得連連後退。刀法變化極其繁雜,一柄長刀使出,不但有各家刀法之精要,甚至還包含著其它各式兵器的使法,以王絕之身手之高,亦看得目炫神搖,細細察看之下,謝家劍法,火齊槍招,甚至棍、棒、錘等鈍器招數也包含其中。 王絕之越看越奇,心中對赫連勃勃藏而不露更為驚歎。心道:「這赫連勃勃不但精明細謹,一身功力也高得出奇,如此不相通的鈍器招數,讓他稍加變化,溶入刀中,竟使得如此圓滑熟潤,不見絲毫滯澀,此人功力到底有多高?還有多少本領尚未顯出?真是讓人費盡猜疑,如若有一天我功力恢復,是否能戰勝他?」雖然已失去功力,狂人本性依舊未能改免。 拓跋跬見久攻不下,心中懼意更甚,邊打邊尋思道,單是一個赫連勃勃就這麼難以對付,如若王絕之和他身後那滿面冷色的女子再一加入,豈不是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一思至此拓跋跬不敢戀戰,虛劈了一刀,向後一個翻騰,呼嘯一聲,轉身疾走! 鮮卑十三騎見赫連勃勃如此神勇,早已有了退意,如今一見拓跋跬轉身又走,哪肯多停半分,虛晃一招,亦抽身而退。 赫連勃勃並不追趕,只是衝著幾人逃離的背影高喝道:「明日陣前與爾等相戰,那時,朕出刀必傷人!」聲音如驚雷乍起,震得蒼惶而去的拓跋跬等人耳孔發麻。 拓跋跬等人膽顫心驚,哪裡還敢停留半刻,一眨眼便無了蹤影。 王絕之讚道:「好功夫!」 赫連勃勃拋刀入地道:「彫蟲之技,倒讓王公子見笑了!」 王絕之哈哈笑道:「如果你這等武功也只能稱彫蟲之技,那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該抹脖上吊,哪裡還能活得下去?」 幾人經拓跋跬一鬧,一點游性幾乎全沒,赫連勃勃笑指著已落夕陽道:「日已落下,倦鳥歸林,不如回吧!」 王絕之點點頭,看了看絕無艷,絕無艷面無表情,猜不透她此時在想些什麼。 幾人策馬回馳,旋踵間便已馳回澆河鎮上。 澆河鎮中,軍中俱已舉炊做飯,赫連勃勃幾人並轡齊行,清風徐吹,望著整齊的軍帳,赫連勃勃側顧王絕之道:「你可知道我之原姓麼?」 王絕之搖搖頭,長歎道:「將軍伏則如龍潛淵底,讓人不知深淺,起則如乳虎嘯林,聲震山野,我實不知將軍之來歷。」 赫連勃勃道:「我本姓劉,與劉聰是同族,年少時因不知收斂而在族中薄有微名,劉聰回鄉招族中俊彥至鄴城。一時間,少年英豪齊聚,劉聰大宴賓客,席間招同族之少年問答,當時我少年衝動,急欲在其面前展示一番,以搏功名事業,誰知劉聰不能容物,當面稱讚我為框世之才,暗地裡卻命人刺殺我!」 赫連勃勃說至此處長歎一口氣道:「可憐我少年心性,聽了劉聰之語還滿心歡喜,滿腔熱忱期待能有一日,如同石勒一般創建功名,為胡人男兒所慕,當時我年僅十二,那裡會曉得到劉聰怕我日後威脅其子之位,已派了二十名高手謀刺於我,他唯恐普通之人不能制我於死地,二十名高手外竟然又加派了北宮出和武崢嶸。」 王絕之聽得目瞠口呆,北宮出和武崢嶸的功夫他在清河已見識過,兩人功力精純,已是一流高手之列。 劉聰為對付一個十二歲的孩童,竟然派出緊護其身的兩大高手,可見劉聰當時對赫連勃勃忌憚之深,由此亦可想像出赫連勃勃當時的氣度見識是何等不凡。 只聽赫連勃勃繼續道:「那日夜,我正在觀看『新易』,忽聽門外有響動,少年心高氣盛,並不覺得恐懼,尚以為是普通毛賊入室行竊,提刀便向屋外闖去,誰知連對方面目尚未看清就被一劍刺中左胸,昏倒在地,待我醒來之時,房中已起火,我一家二十三口俱被他們刺殺殆盡。」 王絕之不由奇道:「以北宮出、武崢嶸行事之老練精明,豈能容你有一絲活命機會。」 赫連勃勃道:「也許是天命使然,天不絕我。北宮出以為一劍穿透我心臟,斷然沒有復生之理,再者我當時不過是一名十二歲的少年,家學不高,雖不時有驚人之語,但武學上尚不人彼等之眼,以北宮出武功之高,出手之準,任誰也不會認為我還能活,偏生老天爺不讓我死,我的心臟卻是生在右邊。」 赫連勃勃望著如火的漫天紅霞道:「火光之中我耳中聽聞父母兄弟姐妹慘叫不絕,無奈身上點滴力氣沒有,即使能夠爬起,亦是白白送死,我偷眼看那二十餘名蒙面大漢,希望能認出一兩個來,也許真的是老天可憐,那日宴中,我曾見過北宮出和武崢嶸一面。聽那廝熟悉的聲音,我苦苦思索,方從北宮出和武崢嶸的語意身形上認出他們是劉聰的人。」 王絕之在心底嘖嘖稱奇,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在如此巨創下還能有如此慎密思維,處事絲毫不亂,並且僅憑一面便可牢記對方形貌,當真也不愧神童之譽,換了自己,只怕是再扔三條命也要爬起來和北宮出等人一決生死。 「我知道劉聰知我已死,必不防備我,但我心中亦明白,以我的功力與劉聰對抗無異以卵擊石,待我身上稍稍有些力氣後,便自己包紮創口,掙扎著爬入山中,在我半死不活中,也算機緣湊巧,讓我遇上了遊歷中原的叱干阿利,當時阿利見我可憐,不但為我醫傷還贈我一匹快馬,讓我向西逃行!」 「後來,我生還的消息,還是讓劉聰探查到了,為顧及聲譽,劉聰不敢大張旗鼓的搜捕我,但暗地裡卻派遣無數好手追殺,我情知無論大路小路都有危險,於是棄馬潛行於山中,遇水泅渡,遇嶺翻越,晝伏夜行,歷時一年二月又八日,才逃出劉聰的勢力範圍,那一年多的時間裡,如同野人一般,我什麼都吃。逃出那日,我對天發誓,我赫連勃勃一定要報卻此仇,劉聰怕我謀奪其子之位,我便偏偏奪來給他瞧瞧!」 赫連勃勃越講越激動,聲音也愈來愈大,「也就是從那天起,我決定不再姓劉,既然天不絕我,我就認天為父,繼天為子,取『是為微赫,實與天連』之意,改姓赫連!」 赫連勃勃臉色微紅,一口氣講至此方才歇下。 王絕之聽聞不覺心中惻然,雖然赫連勃勃並未多講這些年來的生活經歷,但他可以想像得到一個孤身孩童,獨闖天涯的孤苦。 赫連勃勃望著王絕之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身世很可憐!」 王絕之點點頭。 赫連勃勃卻搖搖頭道:「我卻不這麼認為,上天若要讓某人成就一番事業,必先讓他嘗遍世間各種痛楚,唯有如此,方能在大事臨身之際,不為小情小怨、小得小失所左右,方能名彪青史,威服天下。」 王絕之笑道:「這就是劉聰謀刺你的結果麼?」 赫連勃勃道:「有時我常常反過來想,如果劉眼真的啟用了我,也許我反倒不如今日了,少年張揚的個性頃刻間就會讓我喪命官場,鋒芒畢露遲早會讓我為謀政者忌憚。他讓我學會如何掩藏自己,讓我明白只有看不見的劍,才是最鋒利的劍,才能一出而致人死命!」 王絕之道:「這世間英雄原本就是逼出來的,大凡有番作為之人,年少時莫不備受淒寒,流離困頓之苦,我只勸你莫太過於偏激了。」 赫連勃勃道:「你可是怕我殺心太重!」 王絕之正色道:「正是!你的稟性介於石勒和迷小劍之間,如若調適得當,天下恐怕真的無人與你爭衡。但從方纔你擊殺敵人的那一式來看,卻顯得有些殘忍,此必是你長期壓抑的戾氣爆發所致,這股戾氣乃長時累積而成,儘管你個性沉穩、剛毅,柔中帶剛,棉內含針,平時壓抑得住,但一旦爆發,必不可收拾,那時,你心中明知是錯,只怕也難控制自己行為。」 赫連勃勃聞言長歎一聲道:「阿利也對我說我胸藏戾氣,藥石不能消除,你可有法?」 王絕之苦笑道:「空談我尚可,真的身體力行只怕我也難以辦到,只祈盼將軍多以天下蒼生為念,心中常懷慈悲,暴戾自然能夠消除!」 赫連勃勃歎道:「琅琊狂人外表雖狂絕天下,心中卻常系世人,今日之言語少幾分儒生酸氣,多幾分人世真情,勃勃有幸,不知能常聽聞否?」 王絕之道:「只要聽一遍入心,又何必要我日日聒噪!」 赫連勃勃先是一怔,繼而仰天長笑道:「你之言語倒讓我自覺有兒女情態!」 王絕之亦笑道:「兒女情態,正合消你胸中英雄戾氣,豈不正好!」 赫連勃勃長聲笑道:「我倒願如公子一般做個常懷兒女情態之人,好好消磨一番,無奈無王公子之福澤!」說話間有意無意向王絕之身旁的絕無艷看了一眼。 王絕之心知赫連勃勃所指,只是他怕絕無艷尷尬,忙以笑掩飾。 絕無艷卻一直面無表情,這倒令赫連勃勃大費猜疑。 第七章亂世出英豪 赫連勃勃攻下姑藏之時,正是王絕之七日傷癒之期。 叱干阿利是個好醫生,王絕之除了不能提起內力外,其它各項活動都能應付自如。 姑藏乃西陲重鎮,吐谷渾雖殘暴無道,但此地尚未發生過戰事,因此百姓倒還能稱得上安居樂業。 赫連勃勃攻打姑藏僅用了三個時辰,鐵弗刺、劉泓、什翼健、呼延高亭各率二萬軍主攻打四門,赫連勃勃坐鎮中軍指揮調度。 前日柳林一戰,拓跋跬對赫連勃勃已有深深畏懼之感,因此城外並未駐紮散軍做犄角呼應之勢,只盼苦守孤城,拖得赫連勃勃無糧而退。 赫連勃勃早在數年前,便對今日之事做了預料和安排,豈能容拓跋跬有半點緩息機會。 八萬鐵甲鐵桶般地圍住姑藏城郭,拓跋跬將所有的土兵湊齊也只聚積了五萬人,那五萬人哪裡派抗得住赫連勃勃朝氣澎湃的新建之軍,好在姑藏城高牆厚,一時間倒也不怕赫連勃勃攻入。 赫連勃勃見拓跋跬所有的部隊悉數上了城牆,嘴角露出微微笑意,向身旁一人命令道:「傳令下去,軍中起號!」 赫連勃勃指揮戰事宛如行棋下子般輕鬆,帳外不停有戰報送入,可他翻也不翻閱一下,顯然是對自己的部署和預料極有信心。 王絕之喝著叱干阿利為他熬的參茶,輕聲問道:「莫非將軍早有安排?」 幾日來,赫連勃勃手下將士對赫連勃勃俱已改了稱呼,稱之為陛下,而王絕之卻始終不願改口,絕無艷連著幾日來沒說一句話,赫連勃勃雖覺奇怪,但卻也不聞不問,只裝不知。 赫連勃勃聽王絕之問起,頷首點頭道:「我盼今天已經盼了六年,為今日之事亦準備了四年時間,現在應該是收穫的時候了!」 須臾,只聽圍攻姑藏四門的鐵弗刺、劉泓、什翼鍵、呼延高亭四軍中均響起了號角。 胡人行軍打戰只用號角,進退調度均靠號角指揮,長音出征退兵,短音衝鋒攻城,號角之聲多悲壯雄渾,比之漢人擂鼓鳴金意境要深遠許多。 四軍號角齊齊吹起,王絕之雖不懂胡音,只覺得號角之喜好聽,卻不知是何意思。 赫連勃勃起身道:「想必姑藏馬上就要拿下,你我不妨去看看吧!」 王絕之點點頭,遂和赫連勃勃攜手走出帳篷。 帳篷外搭設了一付簡易高台,台上司令兵手拿四色小旗揚起放下,正在緊張有序地調度軍隊。 赫連勃勃一手攜著王絕之,身形飄飄便上了高台,高台五丈,可赫連勃勃彷彿隨便一跨就已上了高台,輕功之高令王絕之暗自佩服。 號角聲中,圍攻四門的軍隊攻之更急,王絕之知道赫連勃勃用兵絕不會這麼簡單,也不言語,當下只是靜靜地觀看著戰局演變。 果然,戰局在號角聲中起了變化。 姑藏城中忽然火起,烈焰高揚,燒著的正是一宏宅大院,火光中,衝出無數手拿利刃頭纏白布的人來。 這群人各式裝扮都有,商販、坐賈、腳力、挑夫、牧民,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雖然衣飾各異,但有兩點卻是相同,一是頭上俱纏白布,二是功力奇高。 赫連勃勃嘴角含著微笑,這是他四年苦心經營的結果,由於姑藏乃吐谷渾的老巢所在,赫連勃勃並不敢在軍隊中大肆活動,再者姑藏四門提督乃拓跋跬,拓跋跬一直於自己不和,而吐谷渾也有所察覺,不過為均衡制約,吐谷渾一直聽之任之。 無奈之下,赫連勃勃費盡心機,秘密組織高手,以商旅走卒普通百姓的身份潛伏城中,四年下來,從未間斷,如今已有近五千名高手的規模。 城中的混亂就是這五千名高手引起的。 拓跋跬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弄得懵頭懵腦,很快他便明白四門軍隊只不過是在佯攻,而真正進攻的卻是赫連勃勃早就精心安排在姑藏城中的這批軍隊。 拓跋跬雖然明白過來,但也毫無辦法,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便是:逃。 論起逃命,拓跋跬當可名列天下前十位,混亂中,誰也不知道這位四門提督變成了什麼,當軍士向他稟報軍情時,怎麼也找不到人。 五千名高手在城中鼓噪,軍隊中又無了主帥,拓跋跬的大旗一倒,守城之軍立即軍心渙散,紛紛棄甲投降。 從攻城到陷地總共只用了三個時辰,赫連勃勃站在高台上笑了,無論是誰,能在三個時辰之內攻克一座幾萬守軍的城池都會笑。 王絕之卻笑不起來,七天來,他目睹了赫連勃勃的諸般本領:縱論天下的胸襟,高深莫測的武功,謹思慎行的精細,神出鬼沒的韜略,更為可怕的是他能忍,能引而不發,這一點赫連勃勃比石勒更為可怕。 王絕之默然,亂世出英雄,這樣的英雄若是只有一個,未嘗不是百姓之福,然而這樣的英雄多了,遭禍的只有百姓了。 赫連勃勃看著王絕之默然的樣子,立時明白了王絕之心中為何而思,赫連勃勃也不言語,當下道:「我們刻進城了!」 王絕之此時才如夢初醒。 呼延高亭、劉泓等人早已將軍隊整飭好,赫連勃勃騎著馬,左邊叱干阿利,右邊王絕之,身後黃色大旗迎風飄揚,虎賁之士,執鎖之甲,威風已極。 王絕之現在對這倒也平靜下來,赫連勃勃既然能花四年時間潛伏小商小販,又怎麼不能在一夜之間趕製出這些帝王裝設。 赫連勃勃的腰挺得筆直,臉上帶著那種自信的微笑,中軍開動,向城中而去。 一行行至姑藏南門,忽聞噪聲大作,從人群中走出三名大漢來,正是城內暴亂首領。 三名大漢中為者首商賈打扮,手中尚還拿著一個算盤,一本賬簿,俱是銅鐵打就,想來必是此人兵器。 王絕之一見為首之人,心中不由大奇道:「這廝怎的會在此地。」 你道王絕之為何這般吃驚,原來這名大漢是他舊識。此人亦姓王,但與王絕之不同宗,乃河北十姓,崔盧鄭李王,韋裴柳薛楊中的王家掌門大少——王元禧。 王家世代經商,雖是庶族,但其富足連崔盧王謝也不能望其項背。塞北江南,凡州郡都會之所,皆有王家豪宅,凡舟車能至,足跡可履,便有王記所屬商販,是以當時有人讚之:海內之貨,鹹萃其庭,產匹銅山,家藏金穴,宅宇逾制,樓觀出雲,車馬服飾,更勝王者。 王家如此富足,王家掌門大少居然會在這裡拚死拚活替赫連勃勃攻城陷陣,王絕之怎能不吃驚呢! 王元禧幾人行至赫連勃勃馬前,曲膝跪下道:「臣王元禧、馮跋、呂光幸不辱使命,叩見皇上!」 赫連勃勃在馬上欠了欠身,溫聲道:「王卿平身,此次能攻陷姑藏,全仗王卿之力,你我一同入宮議事吧!」 王元禧起身立起,同馮跋、呂光等人隨著赫連勃勃身後向原吐谷渾的宮室行去。 王絕之顧忌影響赫連勃勃形象,一直忍著沒同王元禧開口講話,王元禧也不搭理王絕之,彷彿根本就不識眼前之人乃是曾與自己高談闊論三日的王絕之。 王絕之與王元禧相識在咸陽,當時王絕之年僅十八,但已在江湖上獨自飄蕩六年,琅琊狂人之名在江湖上已初見崢嶸,隱隱有扶搖直上之勢。 時年蒲州大旱,王絕之目睹百姓流離,心中不忍,又復聞蒲州糧商哄抬米市,王絕之少年任俠,手提祖傳玉珮找上咸陽巨商王記糧行。 王元禧為王家掌門大少,時年二十八,但已接掌洛陽以西所有王記商行,已有一家之主氣勢。 王絕之要求王元禧開倉賑災,王元禧言道:「商賈唯利是圖,如若開倉,不但影響王家本身利益,更加深王家與其它商賈矛盾,除非有更大利益,否則決不答應。」 王絕之大怒,言以祖傳玉珮當十萬白銀,以銀買米。 王元禧嗤之以鼻,言此玉珮若當百錢,尚且還需考慮一二。二人當即動手,王元禧年輕氣盛,雖手下高手無數,但俱捨之不用,以銅算盤,鐵帳薄與王絕之惡鬥一場。 琅琊王家千年易學博大精深,河北王家商賈家學繁雜多變,兩人這一場斗從早上打到黃昏,斗至第二千八百二十四把時,王絕之以一式震雷坎水之式「泣血鏈如」破了王元禧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雖已力竭,但王絕之依舊死死扣住了王元禧的大穴,威協王元禧如若不賑災救民,立即將他殺死。 王元禧面無懼色,聲言,即使命喪黃泉,亦不失一毫之利,除非王絕之能有更大利益出讓。 王絕之身無分文,不過那塊玉珮倒是一件寶物。 王絕之自幼聰慧頑黠,甚為其祖王渾喜愛,王渾將隨身玉珮佩於王絕之身上,玉珮呈魚狀,乃臥冰求鯉王祥之物,與呂虔寶刀並稱王家二寶,得此玉珮者不啻皇家冊定之太子。 無法之下王絕之只得講出此佩來歷,言用此佩可至江南,與王導、王敦兩人換取十萬金珠,實則利有數倍。 王元禧方才笑逐顏開,答應賑災救民,王絕之唯恐王元禧扣克斤兩,親自督之,三日方了。 這三日內,王絕之每日對王元禧罵不絕口,言其心貪圖利,不得好死,王元禧左右俱皆大怒,唯王元禧依舊嬉笑如初。 王元禧早已知道玉珮之值,一番做作,只不過是為壓低王絕之的開價。這一算盤他打得委實妙極。 得王絕之之玉珮,獻與王導,可開江南之市,其利何止百倍,如此一來,他在族中之位可謂安如泰山。 咸陽賑災,可留住災民,以此說服各商又可化解矛盾,同時收蒲州百姓之心,揚王氏之名。義務限災,漢王劉聰當然更是歡心。 由是觀之這筆生意王元禧名利雙獲,其利何止千百倍,就是讓王絕之罵上幾句又有何妨,既不傷身,又不報財,由他去吧。 三日之後,王絕之拂袖欲去,王元禧嬉笑相送,言王絕之言語過激。王絕之罵了三日,王元禧卻聲色不動,這倒引起王絕之的好奇,忙問為何。 王元禧笑道:「自身不正,何責於人。」 王絕之不明。 王元禧繼道:「你族伯王戎,身列竹林七賢之位,家有好李,恐怕人得其種,於是,賣李鑽核。用盡心機防範李種外流,又積實聚錢,每自執牙籌,晝夜計算,總嫌不足,你之庶母郭氏,亦是聚欲無厭,曾經以錢繞床,留下阿堵之笑言,為何獨獨苛求於我!」 王絕之羞憤難當,原來此間有一笑談:王絕之生父王衍娶妻郭氏,郭氏性好聚斂,王衍不恥郭氏之貪鄙,口不言錢,郭氏雖貪,但性極聰慧,故以錢繞床,使王衍不好行走,王衍只好命婢女舉之,但依舊口不言錢,只道,舉起阿堵物,此事不知如何傳於外聞,故世人稱錢為阿堵物。 王元禧此言說出,王絕之縱是狂狷,顏面上也難以忍受。 王元禧看著王絕之臉上神色,心中大樂,連日來所受之罵,此時連本帶和一下子全賺了回來。心中暗自得意:我王元禧何曾讓人佔過便宜。 王絕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言以對,好在王元禧深諳和氣生財之道,又笑言道:「視錢如命者,並非只有你我王家,天下俱是如此,豈不聞魯褒之《錢神論》!」 王元禧又笑道:「魯公此論極為恰當,我誦一段你聽: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內則其方,外則其圓,親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錢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後,處前者為君長,在後者為臣僕。京邑衣冠,疲勞講肄,厭聞清淡,對之睡寐,見我家兄,莫不驚視,錢之所佑,吉無不利,何必讀書然後富貴!由此論之,謂為神物,無德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而入紫達,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洛中朱衣,當途之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執我之手,抱我終始。諺曰:錢無耳,可使鬼。凡今之人,唯錢而已。」 一篇長言誦完,聽得王絕之目瞠口呆。 惜錢如命的王元禧來此邊城遠陲,並且替赫連勃勃一潛數年,若是求利,其利又該是如何之巨呢?王絕之不敢想像。 一路上王絕之絞盡腦汁猜測王元禧此舉之目的,但任他想破頭顱,也無法想出個所以然來。 吐谷渾的宮室極其奢豪,紫絲布障繞柱,赤石胭脂塗屋,琉璃玉瓦,檀木門窗,在這苦寒西北之地乍見如此豪奢之室,王絕之不由愕然。 赫連勃勃笑著對身邊的王元禧道:「這些東西可都是你為吐谷渾弄的麼?」 王元禧亦笑道:「這當然是為皇上提前做的準備,只不過讓吐谷渾那妖怪先享受了一段時間而已。」 赫連勃勃聽著此話,不由微微笑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便是赫連勃勃分封官職,雖為初立之國,但赫連勃勃對文職武事卻似捻悉在胸。 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大司馬、大將軍等八公分由鐵弗刺、劉泓、什翼鍵、呼延高亭兼之,又下設太常、光祿、衛尉、太僕、延尉、宗正、大司農、少府將作九卿掌管庶務。 赫連勃勃極其重視武職,已兼擔任兩公之職的鐵弗利、劉泓、什翼鍵、呼延高亭還分任武職。 鐵弗刺封車騎大將軍,負責總督虎賁、禁衛和姑藏守軍。 劉泓封驃騎大將軍,總領征東,征北二路。 什翼鍵封大都督,總領征西、征南二路。 呼延高亭封持節都督,領四鎮、四安、四平諸營,往來援應,用以致衡。 最令王絕之拍手叫絕的便是赫連勃勃分封州郡縣等職。他虛擬十九州、一百七十三郡,二千二百八十四縣,如此一來,幾乎每個軍士皆有官可做,不過此職只有攻克天下時才有望做得,以此為誘,士兵個個奮勇爭先以搏一州一府之長。 為攻克姑藏立下汗馬功勞的王元禧卻一職求得,王絕之不覺大奇。 赫連勃勃也沒有給王絕之分封任何官職,看來赫連勃勃的確是慎細之人,他知道即使自己讓位於王絕之,王絕之也未必肯幹,如果自己冒然提出徒使兩人尷尬。 一番分封完畢,由於還有許多細事去做,文武百官各自退朝,偌大個宮殿裡只留下王元禧、王絕之、叱干阿利和已登九五之位的赫連勃勃。 王絕之此時才有一個開口的機會,為此,他已整整憋了四個時辰。 「王大少,別來有利乎?」王絕之對六年前的舊事記憶猶新,也不怕得罪了這位富甲天下的大商賈,出言便是諷語。 王元禧並不生氣,望著王絕之,彷彿王絕之是一匹極艷麗的綵緞,拿去市集上出賣,定能賣個好價錢,半晌方道:「托福,托福,元禧蒙皇上恩典,一向有利無恙!」 王絕之辨才無礙,但仍不是王元禧的對手,王元禧商海老手,早磨練出嘴尖皮厚之功。 「你們兩人早已相識!」赫連勃勃非常驚訝。 王元禧點點頭道:「臣認識王絕之在認識皇上之前!」 赫連勃勃大感興趣,連聲道:「王愛卿講給我聽聽!」 王元禧當即把王絕之與他相識之事說了一遍,只不過隱去了有損王絕之的話。 赫連勃勃聽得哈哈大笑,王絕之也暗罵王元禧是個狡猾的狐狸。 不過只要不是瘋子,人們一般不會自己揭自己短。王絕之雖是狂人但不是瘋子,因此也沒有瘋到將有損自己的話說出。 赫連勃勃道:「當初你和王公子的那筆交易,使你名利雙獲,得到好處無數,朕可沒玉珮給你!」 王元禧道:「皇上許我的條件也不比王公子當年的差,絲綢之路由我獨營,日後皇上立下萬世基業,王記鹽業,礦產免去三十年之賦,這還是小利麼?」 赫連勃勃笑道:「魯褒的錢神之論我也曾有耳聞,不過錢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王元禧道:「臣鼠目寸光,不懂青史留名,唯圖利!」 赫連勃勃道:「封侯拜相,卿也不為麼?」 王元禧道:「人各有志,有人愛權,有人愛民,臣獨愛財,皇上立國是為愛民,皇上愛民之心有多迫切,臣愛財之心便有多迫切,望皇上諒之。」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商賈之人多喜為人戴高帽,好話無本,卻可生利,一席奉承之語,與你高興,與我方便,這類話,王元禧三歲之時便已倒背如流。 果然,赫連勃勃聽得龍心大悅,笑逐顏開道:「聯尚只擁有西北一陲,日後仰仗卿之財助之處尚多,望卿一如往常相助於朕!」 王元禧道:「以皇上絕世英才,橫掃天下,指日之事,因此臣有一不情之請!」 赫連勃勃微微一怔道:「愛卿請講!」 王元禧道:「臣乃小人,無如皇上之大胸大腹,每每為蠅頭小利而夜不成寐,如若一件事沒做牢靠,便惶惶不能食咽!」 赫連勃勃笑罵道:「王愛卿有話就直說吧!」 王元禧道:「臣懇請皇上將賜臣之恩典以文書之,讓臣能日夜睹見,時時思見皇恩!」 王元禧拍了這麼多馬屁,繞了那麼大個圈子,只不過是想讓赫連勃勃將許諾的條件以文書的形式寫下,但說出這話又不惹赫連勃勃不快,恐怕只有王元禧有這樣的本事。其精明、細緻可見一斑。 赫連勃勃笑道:「難道你不相信我!」 王元禧道:「皇上息怒,臣怎敢不相信皇上,只不過臣無法改變多年形成的習慣。」 赫連勃勃道:「有王絕之這樣的人在座做見證,你還怕朕言而無信麼?」 王元禧道:「皇上有所不知,臣之此好,有若患疾,縱是我親生父母在座,我也以一紙為安!」 赫連勃勃道:「江湖傳言,銅算盤鐵帳薄,閻王殿前刮三寸,如果我能得卿執掌國庫錢糧,以卿之精細哪裡還用擔心錢糧不足。」 王絕之插言道:「此大不妥!」 赫連勃勃奇道:「這有什麼不妥!」 王絕之道:「以王大少愛錢如命之性,豈有雁過不拔毛之理,你讓他執掌錢糧,恐怕不出三月,那些錢糧全改姓王了!」 王元禧拍掌笑道:「知我者琅琊王公子,如若皇上真的要我撐管天下錢糧,那真不如一刀殺了我來得乾脆!」 赫連勃勃奇道:「這又是如何,你克制心性不貪便是!」 王元禧道:「讓我千錢萬糧過手,又不能囊之入懷,豈不是如讓餓夫坐在宴席前而不讓他吃東西那般難受。我寧願死,也要大貪一把!到頭來,非但錢財不能入手,命也賠了進去,遲早一死,倒不如一刀殺了我乾脆,何必費如此多周折!」 赫連勃勃聽了大笑不已道:「如此說來,我倒真不敢讓你掌管錢糧了!好吧,我今日就准了你的要求!」 王元禧聞言大喜忙起身叩頭道:「謝皇上思典!」 赫連勃勃道:「這幾年倒也辛苦你了!」 王元禧道:「只要皇上給臣以利,這點苦也算不了什麼!其實臣該謝謝皇上才是!」 赫連勃勃道:「你先留在此地幾日,過兩日,也許朕還有事找你!」 王元禧道:「遵命!」便退下殿去。 赫連勃勃站起身來,拉著王絕之的手道:「王公子,你乃狂士,朕不敢以俗禮待之,你想走即走,想留即留,朕只盼你能常與朕聊聊!」 幾日同行,赫連勃勃始終對王絕之禮遇有加,言詞懇切,全不似那用心之徒。 王絕之心中暗自感歎:「如若我不是漢人,只怕為此人肝腦塗地亦無怨無悔。」 王絕之長歎一聲道:「我身為漢人,不得不為漢人而謀,望將軍見諒!」只至此刻王絕之依舊不肯稱赫連勃勃為皇上。 赫連勃勃歎道:「石勒起於草莽,幸遇趙郡張賓,成其基業,張賓亦是漢人,為何他能,而君不能?」 王絕之苦笑道:「誠如王元禧所說,有人愛民,有人愛權,他卻獨獨愛錢,你讓他做皇帝他也不願做,各人志趣不同罷了!」 赫連勃勃道:「那麼王公子你的志向又是什麼呢?」 王絕之默然,他揚起頭看著五顏六色的布幛,半晌才道:「我乃浪子,沒有志向,興之所至,任性而為。」 忽的赫連勃勃道:「如果我率軍攻打江南,你會怎麼做?」 王絕之道:「我雖無視胡漢區別,但我身為漢人,絕不會相助與你!只是戰禍一起,胡漢之間不知又要挑起多少血腥仇恨!」 赫連勃勃道:「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有些事必須付出代價,這恐怕是難免的!」 王絕之默然了半晌,又道:「這些日子多蒙你照顧,我的身子養得差不多了,我想我該走了!」 赫連勃勃道:「公子自便!」 說此話時赫連勃勃有些黯然,半晌方才又道:「我送公子一程吧!」 王絕之微微笑道:「將軍國事為重,我想就不必學那兒女作態了吧!」 赫連勃勃一怔,繼而笑道:「我今日禮送一身無武功不願助我的王絕之,明日傳出,定會有無數的豪傑聞風讚歎我禮賢之心,那時定有無數英雄人物投奔於我,此乃事關國運之事,你怎說我作兒女態呢?此行一定要送!」 王絕之啞口無言,一件小事便有如此深意,赫連勃勃心計之深可見一斑。 王絕之不知為何心間湧起一悚然之意,這是與石勒、迷小劍在一起沒有的感覺。 未等王絕之做出反應,赫連勃勃一把抓起王絕之的手向外行去。 事已至此,王絕之只好由他。 第八章失去武功的王絕之 遠山青黛,近水碧透,綠柳成行,駕歌於途。 王絕之一人騎著馬獨行在返回中原的路上,失去武功,王絕之卻風采依然,長袖飄飄,一股狂氣依舊向外釋放,那股狂傲已深植在他的身上,成為王絕之的金字招牌。 王絕之在想一個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絕無艷。 絕無艷在赫連勃勃攻打姑藏城前就已消失不見,去了哪兒,王絕之也不知道,她給王絕之留了張條:有緣前路再見。 王絕之並不擔心絕無艷,這種女人就像自己一樣,來去全憑心意,前幾日只是擔心自己的傷勢,後來看著自己漸已好轉,便悄然而退,沒有任何多餘言語。 「她會去找迷小劍嗎?」王絕之問自己。 很快,他便給了自己一個答案:「絕不會,她若去找迷小劍,當初就不會離開了!」 想著絕無艷那隨便的高髻,隨便的長袍,光滑如脂的胴體,王絕之心中有幾分茫然。 「她會幸福嗎?」王絕之抬頭望著悠悠白雲,心中不斷發問。 「認識迷小劍究竟是她的幸運,還是她的不幸!」 「她的將來會怎樣?」 王絕之的頭腦如翻騰的沸湯,一刻也平靜不下來。 赫連勃勃率著叱干阿利等文武百官一直將王絕之送至澆河。辭行間,赫連勃勃言五年之後,會於江南。 無數百姓觀看新君之威儀,場面煞是盛大,王絕之回想是時景象,自我嘲笑道:「說不幫他,我還是為他做了不少事,我殺了吐谷渾,為他登基掃除了障礙,那刻又為他禮賢下士當了一次典型,雖都是他設計而為,算起來也算我還他人情!」 不過王絕之馬上笑不起來了,他看見了一個人,這個人很老,手裡還拿著一把彎刀,正是與王絕之有殺子之恨的和湯。 「和湯!」王絕之輕喝出聲。 和湯哈哈在笑,笑得連眼淚也流了出來,幾根稀疏,二尺多長的鬍鬚不停的抖動著,「王絕之,你沒有想到會有今日吧!」 王絕之冷冷道:「你倒是陰魂不散呀!」 和湯道:「老夫百餘多歲,老而不死,就是為等今日殺你為子報仇,皇天不負苦心之人,終於讓我等到今日了!」 王絕之道:「你的消息倒還是蠻靈通的嘛?你怎麼知道我在此地,你怎的又敢來獨自找我!」 和湯狂笑道:「赫連勃勃立國大夏,姚弋仲定都定寧,此乃何等大事,大江南北哪個不知。你惡鬥吐谷渾,義結赫連勃勃,赫連勃勃不嫌你身無內力,待以上賓之禮,江湖中更是傳得沸沸揚揚,此時,想殺你的恐怕不止老夫一個,老夫只不過是趕早一步罷了!」 王絕之聽了和湯這番話,心中不由一個冷顫,臉色突變。 他倒不是怕和湯和想殺他的入,而是赫連勃勃的心計。 赫連勃勃臨行之前所問的那句,如若我攻打江南你當如何,又響起耳邊,看來赫連勃勃的那番相送,其用意顯然不止是讓天下人知道他赫連勃勃禮賢下土,另外一層作用便是讓天下人知道,江湖四奇之一的王絕之已失去了武功。 王絕之行走江湖,率性而為,結下仇家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況且四奇之一的名頭何其大也,江湖之中有誰若想名聲大噪,又不願擔當風險,殺了王絕之就行。 赫連勃勃的這一招借刀殺人,委實使得天衣無縫,縱使王絕之心中明白,也沒有理由去找他算帳。 看著王絕之突變的臉色,和湯冷笑道:「琅琊狂人,今日為何不再狂了!」 王絕之冷笑道:「誰說我不狂了,琅琊狂人縱然是性命不要,也要保住我這琅琊狂人的名頭,豈能讓你這老匹夫隨意糟蹋!」 和湯氣得渾身發顫,哪裡還能忍得下去,雙手拔刀,獰笑道:「看我把你的腦袋割下來後,你還能不能如此猖狂,不過,你放心,和家快刀不會讓你死得太快,如果你死得太快,怎麼對得起老夫干里長行!」 和湯出刀,刀挾著無窮怨毒的恨氣而發,疾快絕倫。 王絕之此時一如常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和場的刀劈來。 血光迸現,鮮血濺了和湯一身,和湯宛如從血水池中爬出一般,渾身上下沒有一塊是乾的,連頭臉上也是一樣,但他絲毫不介意,快意地狂笑起來。 「笑夠了沒有!」王絕之冷冷地道:「我看你的快刀也只配殺馬屠羊。」 和湯砍的是馬頭,他要在王絕之死前,好好戲弄王絕之一番。 王絕之從馬上摔下,馬倒下的軀體幾乎壓折了他的腿,雖然沒有內力,但他的動作依舊比普通人快了半拍,饒是如此,他的腳還是被馬屍砸了一下,順勢打個滾,方免去折腿之厄!那一身新換的白袍卻又沾滿了灰塵。 動作狼狽,但王絕之依舊嘴角含笑,輕蔑的看著和湯。 和湯沒料到王絕之如此情形下還敢辱罵自己,沒有牙齒的嘴中竟讓他咬出咯崩脆響,半晌話也說不出來。 王絕之曬笑道:「你百歲高齡,卻沒豁達徹悟之心,想來一把年紀都活在了狗身上!」 和湯顫聲道:「我兩個兒子都死在你王家之手,此仇不報,我定不死!」聲音竭嘶,宛如裂帛。 「看來你只能長生不老了!」一個聲音響起,懶洋洋地不帶絲毫力氣,彷彿此人三日未曾進食。 和湯臉色一變,這聲音宛如耳旁響起,但四處望望卻不見有人。 「難道有妖怪不成。」和湯心中自問。 「不用望了!我在這兒!」忽的從轉角之處出現一頂軟轎,轎行如飛,轉瞬就到了和湯身後。 看著來轎,王絕之的眼睛瞪得極大,彷彿一顆雞蛋正卡在喉間,半晌作不得聲。 能叫王絕之驚詫到如此地步之事可謂絕無僅有,就算此時出現了一頭六條腿的豬,三條腿的馬,甚至頭上長角的狗,王絕之也絕對不會驚詫到如此地步。 來人是個大胖子,說他胖,也許不算太胖,如果同大象比起來,他一定重不過大象,但若同肥豬相較,恐怕三五頭肥豬加起來也沒有他重,當然單憑這,他還比不上一隻頭上長角的狗,畢竟這世上還是有出奇的胖子的。 讓王絕之吃驚的是抬轎之人。 抬轎的是八個女人,當然有時大家之族為顯富貴,不用精壯男子抬轎,而專用女子,這也不算稀奇,王璞出行就專用女子抬轎。 稀奇的是那八名女子的腰,腰極細,用盈盈可握形容還是嫌粗,如果這八名女子的腰能合在一起,安在一個女子身上,那名女子的腰也絕不會顯粗。 更為極異的是這八名女子長得一模一樣,一樣裝束,讓人分不出彼此來。 也許,世上真的能找出一兩頭六條腿的豬,三兩匹三條腿的馬,但若是能尋找出這麼一群稀奇的人來,如果王絕之不是親見,絕對會說此人怪力亂神,胡說八道。 王絕之沒見過,連聽說也沒聽說過。 和湯的腿卻在打顫,方纔那番凶神惡煞的樣子全隱去不現,剩下的只有恐懼。 「你就是琅琊狂人王絕之麼?」那人的聲音依舊懶洋洋地,瞇著幾乎睜不開的雙眼向王絕之道,那情形彷彿根本就沒有和湯這個人似的。 王絕之點點頭道:「正是!但恕我眼拙,不知閣下是何方高人!」 那胖人搖搖頭道:「我哪裡是什麼高人,我睡著比站著高,側著和躺著卻一樣高,你說我算不算高,還是她們叫我圓圓叫得貼切。」 王絕之聞言愕然,此人雖說不高,但八尺還是有餘,如若體形正常,當可稱得上是一魁梧大漢。看那鬍鬚、濃眉,來者十足男兒之身,只是讓人取了個如此女人氣的名字也不生氣,顯然脾氣很好。 那八名抬轎的女子卻掩口吃吃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欲迷人眼,王絕之卻一點也不敢迷,他只擔心一件事,這八名女子的腰會不會突然之間折了。 「怎麼?和湯你想走麼?」圓圓依舊懶洋洋地道。 這懶洋洋一聲對於和湯來說卻不啻一聲晴空霹靂,悄悄外挪的身子猶如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那兒。 圓圓看著和湯的樣子,也不搭理他,瞇縫著眼睛對王絕之道:「聽聞琅琊狂人除了武功不錯外,賭技也不錯,本想見識一下你的武功,可惜你此時內力已失,那我們只好賭了!你同意嗎?」 王絕之既猜不透此人來歷,又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從和湯畏懼的神情上來看,此人來歷,武功必然不凡,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選不選擇恐怕由不得自己,遂苦笑道:「你看我不同意行嗎?」 圓圓道:「我做事從來都很公平,我若與你賭樗蒲、藏鉤、投壺之類,你此時內力全無,一點技巧樂趣沒有,而我一見賭物,便賭癮大發,手癢之下,必定會全力以赴,就算規定不許使用內力,我還是會忍不住,如果我強行忍住,於我來說,豈不是毫無樂趣可言,倒不如不賭!」 頓了一頓,圓圓抬手指了指呆在一旁的和湯道:「我們不如賭他!」 王絕之一愣,脫口而出道:「他如何賭?」 圓圓道:「我賭他站在那兒,直至站死,如若他移動半步,便算你勝!」 王絕之又是一愣,眼珠一轉道:「我不賭,不公平!」 圓圓詫道:「怎的不公平!」 王絕之道:「你捉住了他點了他的穴道,他豈不是只有站著等死的份!」 圓圓哈哈笑了起來,道:「如果我這樣與你賭,倒不如與你賭樗蒲來得直接。我一不點穴,二不下藥,三不迷魂,我要這個和湯活生生、好端端地站死!」 王絕之聞言一怔,讓一個人活生生地站死,他可從未曾聽聞過,雖說和湯已老得不能再老,但看他揮刀疾快,身形矯捷,恐怕再活個二十年也沒人懷疑,再者和湯活生生的一個人,從情形上來看,似乎對圓圓頗為恐懼,但無論恐懼到何種程度,也不至於駭到活活等死的份上! 王絕之歎了一口氣道:「不知賭注是什麼?」 圓圓道:「琅琊狂人何時改了性,據我所聞,王公子從來都是賭了再說,賭完了再問賭注的!」 王絕之苦笑道:「我如若武功在身,尚自忖天下無不可辦到之事,但如今有些事,恐怕是有心無力,王絕之賭技雖不怎的,但賭性卻極好,輸不起的賭,從來不賭!」 圓圓笑道:「好,果然是狂人口吻,果然是上品賭徒,你放心,你賭的東西輸得起!」 王絕之拍拍衣袖道:「王絕之身無長物,一身武功俱已廢除,哪裡還有可輸之物!」 忽的嘩啦一聲水響,接著一個聲音響起,「你有可輸之物!」 聲音嬌媚,卻是女子之音。 王絕之不由大奇,側眼一看,怔了一怔,喃喃道:「看來今日又有一番熱鬧瞧了。」 來人是一明眸皓齒,頭臉上還沾有無數水珠的少女,正是那日把王絕之戲弄得不亦樂乎,後又險些喪命弓真之手的姬雪。 王絕之向姬雪問道:「我有何可輸之物?」 姬雪道:「你內力雖失,但記憶還在,王家易學你盡得精髓,這位胖伯伯要贏的便是你的易學神功!」 圓圓肥嘟嘟臉一陣抖動,嘿嘿一笑道:「我說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駭我一跳,攪我的場子,原來是你這鬼丫頭!」 姬雪向圓圓扮個鬼臉道:「胖伯伯,你就別逗我開心了,要想嚇住你,天塌下來也不夠,攪你的場子,侄女更加不敢!」 王絕之看著姬雪和圓圓鬥口,心中詫異不已,看姬雪與這大胖子的言語,似乎兩人很熟,為何自己對此類人物聞所未聞! 未待王絕之細思,圓圓便向他問道:「王公子,你到底賭不賭!」 王絕之搖搖頭,道:「不賭!」 圓圓似乎一怔,轉而變色,歷聲喝道:「為什麼?」 王絕之道:「我不想看見一個百歲老人為我而死!」 圓圓道:「方纔此人欲置你死地,你還想替他求情!」 王絕之笑道:「這個世上活到百歲的人畢竟不多,留下他何妨。」 姬雪忽然插口道:「胖伯伯,我和你賭!」 圓圓皺皺眉頭,他那額頭上的肉向中間靠攏,表情顯得十分誇張,「你和我賭什麼?」 姬雪一指王絕之道:「賭他!我贏了,他歸我,輸了,他歸你!怎麼樣!」 圓圓笑道:「我要他,只是想學易學武功,你要他,莫非也有同樣目的!」 姬零傲然道:「我爹武功天下絕倫,王家易學雖然博大精深,但尚還不落在本姑娘眼中,況且當初他武功在身之時尚鬥不贏我,放著我爹的絕世武學不學,卻來捉他,這豈不是本末倒置麼?」 圓圓眼珠疾轉,哈哈笑道:「既然不是武功,我倒猜不出你想要他什麼了,莫非你是看上了他!」 姬雪臉一紅,啐道:「胖伯伯如此大一把年紀,怎的說話如此沒有遮攔,反倒開起侄女的玩笑來了!」 圓圓口中雖在有一句沒一句的胡扯,心計卻在不停地轉動,這小妮子深得軒轅龍之家傳,武功已臻至一流高手之列,這倒也罷,只是他的爹娘倒是十分難纏得緊,如今強奪要撕破臉皮,不如巧取。 想至此處,圓圓微笑道:「不知你要和我怎麼賭!」 姬雪又一指和湯道:「你和王絕之賭的是他,我也同樣,只不過我賭的是你能做到的事,我同樣能做到!」 圓圓不由大為驚奇。你道這圓圓是誰,他便是二十年前曾單人獨騎殺遍江右連橫塢的孫恩,那一戰雖未死人,但江右連橫塢三百餘名高手竟然圍攻不下一名孫恩,盡皆喪膽,孫恩是時年僅二十六歲。 孫恩,字穆夫,三國東吳孫權之後,晉滅東吳,封吳主孫皓為歸命侯,子孫封中郎,孫氏滿族皆慶幸命有所歸,唯膘騎大將軍孫秀向南而哭。 晉主聞知,知此人必反,密令王睿,王戎殺之,孫秀攜子潛逃上虞,與王睿、王戎大戰,孫秀雖勇武絕倫,無奈琅琊王家易學神功蓋世,加之人多勢重,孫秀雖逃命於海上,但已身受重傷,臨死之前對子孫泰道:「兩國相爭,各為其主,你就不必尋仇了,但王家易學神功博大精深,如若能窺其門徑,再結合孫家祖傳破軍劍,復朝有望!」言畢孫秀吐血而沒。 孫恩時年六歲,對此事記憶極深。 孫泰海外苦心經營,東吳舊吏又暗有資助,勢力逐漸大了起來,只是孫泰牢記父訓,在沒有得到王家易學神功精髓前,絕不輕易顯露。因此中原、江南除少數人知道尚有一孫氏後裔孤懸海外,其餘人等盡皆不知,連琅琊王家也不例外。 孫恩自幼聰慧,除繼承創於孫武,改子孫臏的破軍劍法外,又自創破軍拳,破軍掌,破軍腿等十三項破軍絕技。 後孫泰見海內大亂,天下兵起,欲起事海上,入攻上虞、會稽,乃派孫恩聯絡天下各塢,天下眾塢皆以自保為重,哪肯相助孫泰。 孫恩性起,單人獨闖勢力最大之江右連橫塢,一人獨敗三百餘名高手,幸虧孫恩不願樹敵,破軍絕技之下,無人受傷,當時和湯為連橫塢主,慨而言之,即使全塢盡喪也不相助孫泰,孫恩無法,歎道,如若有一天,他若再遭拒絕,當殺盡江右連橫塢以洩其憤,說完飄然而去。 那一仗,江右連橫塢雖未傷人,但山石粉碎,樹木傾倒,眾人心中皆自明白孫恩手下留情。 此乃江右連橫塢之恥辱,孫恩行事本就隱蔽,江右連橫塢自不會把這等醜事向外宣揚,因此此事並未外揚,江湖之中如若知道此事,恐怕一煞星,兩英雄,四大狂人之前還當加上孫恩的大名。 孫恩此事未成,又尋至軒轅龍處與之論戰三日,兩人均沒動手,但言談之中,對對方的一身驚怖武功卻都佩服不已,軒轅龍是時尚只剛剛出頭,兩人相敬相交,結為武學莫逆之交,每隔三五載便會上一次,因此姬雪對孫恩十分熟悉。 軒轅龍知孫恩志在復國,無論胡漢只要有利自己,此人都會加以利用,兩人志趣並不相投,從某種程度來說,反倒互相忌憚,好在孫恩忌憚王家易學,再者時機尚未成熟,因此未敢輕舉妄動,沒在江南造成大的混亂。 此時孫恩利用和湯對其畏懼與王絕之打一千古奇談之賭,他當然有把握贏,但他沒想到王絕之卻不同他賭,更沒有料到斜刺裡會殺出個姬雪來。 此時姬雪居然又提出如此條件對賭,他心知此女,無比刁鑽機靈。沒有把握的事她是絕對不會做的,想至此,圓圓笑笑道:「我不賭!」 姬雪道:「為什麼?」 圓圓哈哈笑道:「我知道你有辦法做到,明知是輸,我還與你賭做什麼?」 王絕之聞姬雪也同樣能做到,不覺大為奇怪道:「你也能?」 姬雪白了王絕之一眼,似乎對王絕之的語氣神情極為不滿,反問道:「你能不能不用內力把雞蛋豎起來放在桌上?」 王絕之想了一想,搖搖頭。 姬雪道:「你把雞蛋敲破了不就行了嗎,我的條件並沒有說雞蛋還要是完整的。」 王絕之恍然笑道:「我明白了!」 姬雪和圓圓都僥有興趣地看著王絕之。 王絕之道:「你的意思是說先前的三個條件尚有漏洞可鑽!」 姬雪點點頭道:「不點穴,不用藥,不施法,看起來很難,實際上只需釘上一個木樁,備上一根繩子就可解決這個問題。」 圓圓愕然,笑道:「果然好辦法,簡單、直接!不過你忽略了一個問題!」 姬雪道:「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什麼?」 圓圓疑道:「你知道?」 姬雪道:「你只不過想說,如果木樁上站著的人不幸被暗器射中,不幸被仇人殺死,都不算是站死的是嗎?」 圓圓點頭,心道:「這小丫頭果然心機快。」 姬雪道:「這當然是個大問題,不過胖伯伯要一個人不死,只怕那人非得長生不老不可,沒有人能在胖伯伯眼下殺胖伯伯不願他死的人,所以胖伯伯的賭一定能贏,而我和胖伯伯的賭卻是以命來賭,你若殺了和湯,我就自殺,想必胖伯伯也不願看到侄女間接死在你的手上,因此侄女的這個賭,雖帶些無賴,但想必也有八成把握能贏。」 圓圓聽罷哈哈笑了起來,道:「你果然是個機靈鬼,我倒還真賠不贏你。」 一旁的和湯表情極不自然,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件物事般任人捏來捏去,和湯幾曾受過如此之氣,無奈那孫恩武功太高,他一人死不足惜,只怕會給江右連橫塢帶來滅頂之災。 孫恩若真發起怒來,他雖百歲高齡,兒孫滿堂,只怕馬上就會變成孤老一人。 和湯站在那兒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而孫恩依舊在同姬雪討論王絕之的歸屬。 第九章破軍易學之戰 誰也沒料到王絕之此時會開口說話,而且語出驚人。他笑著對孫恩道:「你做錯了一件事。」 孫恩一怔,饒有興味地注視著王絕之道:「王公於此言何指。」 王絕之一臉正色道:「你不該讓這八位如花似玉的小姐站這麼久,她們很累的!」 姬雪沒料到王絕之在這種情形下居然說出如此言語,心中暗道:「這狂生膽子倒大得出奇,此刻隨時性命不保,他居然有閒心調笑!」 孫恩聽了王絕之的話,哈哈笑道:「王公子果然風流稟性,如此情形下,居然還有憐花之意,孫恩自愧不如!」 王絕之聽聞孫恩之名,心中閃過一絲暗影,暗叫一聲道:「原來是他。」 王絕之博聞強志,很小的時候曾聽父親隱約談起過孫恩獨闖江右連橫塢之事,心中方始明白和湯為何如此恐懼這肥胖之人。 在他心目中,孫恩乃是石虎一類人物,豈料孫恩如此模樣,這倒是大不同於王絕之之想像,他只知孫恩功夫絕高,身手絕對不在石勒之下,卻不知孫恩生得何種模樣。 王絕之笑笑道:「如此美女,你居然捨得讓她們替你抬轎,未免太委屈這八名姑娘!」 孫恩不答王絕之,反問那八名抬轎之女道:「你們可覺得委屈?」 八名細腰女子齊齊膩聲答道:「能替恩主抬轎,乃我等幸運之事,我等高興尚來不及,哪裡會覺得委屈!」 王絕之笑著對孫恩道:「此時你乃他們主人,她們即使心中覺得委屈,也不會說出口的!」 姬雪心中亂轉,她知道王絕之此舉必有深意,因而也不插言,只是靜靜地冷眼看著事情發展。 孫恩斜睨了姬雪一眼,然後對王絕之道:「你既然如此憐惜,我將她八人送你可好?」 王絕之搖搖頭道:「我雖然惜花,但卻無心採花,更無力護花,如此美貌的女子跟著我,只怕兩個時辰不到就會被搶光!」 「你倒說得對!」忽的如風般掠來一人。 「王璞!」孫恩臉色一變。 「絕之侄兒,別來無恙乎?」 王璞的排場不比孫恩的小,二十四名姬妾擁簇著躺在轎上的王璞轉瞬來到眾人身前。 方才寂靜無聲的道上忽的一下擁出這麼多人,並且是這麼多的女人,鶯鶯燕燕,熱鬧非凡,倒給這塞外平添了一份嫵媚。 王絕之苦笑著對王璞道:「二十二叔,想必你也聞知我武功盡失之事,怎的能稱別來無恙呢?」 王璞一見姬雪,跨下轎來,道:「屬下參見公主!」 姬雪冷冷道:「你已經背叛了殺胡世家,不再是殺胡世家主人,你我已是敵人,你見了我也不必客氣!」 王璞道:「我王璞雖然為迷小劍背叛了殺胡世家,但殺胡之心卻是不變!」 姬雪道:「你不該殺了和玫。」 王璞道:「如果你處在我的處境,我想你也會這樣做的!」 姬雪道:「你最好是馬上從此地消失,殺胡世家的人一旦知曉你在此地,恐怕我亦無法保全你,你應知道,我庶娘治下極為嚴厲!」 姬雪一邊說話,一邊尋那和湯,和湯早已不見蹤影,想必是方才趁著王璞到來,他便乘隙而逃,王璞、王絕之俱是他殺子仇人,但此老深知此刻報仇無望,如若多在此地留上一刻,只怕連自己的老命也會喪在此地。 王璞歎道:「如今赫連勃勃立國大夏,姚弋仲定都定寧,迷小劍、石勒並稱天下英豪,胡人之勢何其盛也,我輩恐怕殺之不絕,數雄並處,反倒有利漢人,不知家主可曾思慮?」 姬雪冷笑道:「家父自有安排,不要你費心!不過,你今天來此,所為何事!」 王璞道:「你問你這位胖伯伯想做什麼,我雖與王敦,王導不和,但無一日敢忘自己乃王家中人,我的侄子有難,你說我當不當來。」說時,王璞又指了指孫恩道:「這位胖先生,單人隻身連闖江右連橫十三塢,更與我王家有世仇,我不放心絕之侄兒。」 王璞當年曾參加過圍剿孫秀之事,遊歷江湖,時間長久,再者王璞本人十分精細,因此對孫恩的一些傳說有一份特別的敏感,查訪之下,才知孫恩乃孫秀之後。 孫恩志在復仇,無時無刻,不在觀望琅琊王家中的傑出人才,是故兩人都互相認識。 孫恩冷笑道:「你對我的事倒是瞭解的蠻多的!」 王璞亦針鋒相對地道「你對王家之事瞭解的也不少嘛?大家彼此彼此,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孫恩道:「看來王家沒有讓你執掌家政倒是一大損失!」 王絕之笑道:「你不要小看了我七叔和九叔,也許他們早已注意到你而你尚不自知罷了!」 孫恩鼻中冷哼一聲道:「你們想要將我駭走嗎?」 王璞道:「只怕我們想駭走你還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行,如果你會被我們駭走,我根本就不會來此地與你說如此多的話!」 孫恩又瞇上了他那肥腫的雙眼道:「想必你來此地之前曾進行過仔細調查!」 王璞道:「說實在的,對於你,我倒覺得王敦、王導失了策,他們既然已知你的來歷和武功,就應該好好地對付你!」 孫恩冷笑著道:「王敦、王導督導江右大局,雖是族親,卻也明爭暗鬥,哪裡有時候來顧我!」 久未說話的姬雪忽然對王絕之道:「你想不想恢復武功!」 王絕之聞言眼睛一亮,毒神乃殺胡世家之人,有毒神在,琅干木多半能解,但王絕之也深知殺胡世家示恩必有條件,如若也要他加入殺胡世家,屠戮胡人,只怕他萬萬做不到。 姬雪見王絕之眼睛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不由奇道:「難道你不願意恢復武功嗎?」 孫恩截口道:「既然他不願跟你而去恢復武功,還是讓我帶走他吧!」 孫恩心知人會越來越多,事多生變,說不定王敦,王導已派人前來,此時如若再拖時間,恐怕遲則生變。 孫恩龐大的身軀如一團棉絮向王絕之飄到,狀極輕捷,可速度卻極快,還未至王絕之身前,卻突然改變方向,向王璞撲去,這一招極其詭異,大大出人意料。 王璞長聲而笑道:「你的破軍拳法果然不同凡響,盡得孫子兵法精髓,這一招近交遠攻用得倒是妙極!」說話聲中王璞已擊出了二百八十六拳。 孫恩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招,而王璞卻要用二百八十六拳來對付,並且滋味極不好受。這孫恩的功夫倒真是駭人! 孫恩的拳腳源起於孫子兵法。夫用兵之要決,盡在詭道。孫恩已透悉了孫子要決,拳腳施展開來,充滿詭異之氣,但這種詭異之氣氣勢偏又如千軍萬馬奔騰一般,極其磅礡。每一拳,每一腳都宛如百萬雄師搖旗衝鋒。 王璞滿頭大汗,易學神功雖然奇妙,無奈孫恩功夫太高,他只能以快封強。 王璞從未打過如此快的拳頭,幾乎眨眼之間,王璞的拳頭便已攻出數千次,與其說攻,不如說封,因為孫恩的破軍拳壓得王璞的拳攻不出去。 王璞只有退。 一退。 再退。 三退。 三退之下,王璞已被逼得退了十幾丈遠。 孫恩清嘯一聲,又飄然而回,伸手抓向王絕之。 姬雪清叱一聲:「王絕之是家父邀請的對象,胖伯伯請暫且放手!」 口中雖然在喊著伯伯,但那柄重劍少鈞卻無一點長少之情,既快又準,斬向孫恩。 孫恩大聲叫道:「我今天誓在必得,就算誤傷了你,也在所不惜。」語畢,雙掌又齊向姬雪推去。 王絕之看著孫恩的動作,不由大為佩服,原來,孫恩那龐大的身軀竟未落地一刻,如一個灌足了氣的皮球,在空中彈來彈去,只是利用王璞重拳做為衝力,不停地翻滾發拳。 王璞剛喘過氣來,方纔的那一番打鬥雖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可王璞揮出的拳頭也許比一些人一輩子揮出的還多。 姬雪當然不是孫恩的對手,她的情形一點也不比王璞輕鬆。孫恩的破軍拳、破軍腿如海浪湧岸般迫向姬雪。姬雪也只能退。 王璞知道單憑姬雪一人必無法阻止孫恩帶走王絕之,遂大喝一聲,亦加入了戰團。 姬雪雖心高氣傲,心中極不樂意王璞上前助拳,無條孫恩功力太高,她一人委實無法抵擋,此刻連退身讓出都沒有辦法,哪裡還有閒暇喝叱王璞。 王璞心知孫恩拳重,不敢正攫其鋒,全力施展易學輕功,亦步亦趨進行干擾。 孫恩東一拳,西一腳,雖看似雜亂無章,但每一拳每一腳無不恰到好處。 王絕之看得興起,不由鼓起掌來,此時如若他身有武功,早就跳上前去和孫恩展開一番博鬥,打個痛快再說。 孫恩的破軍拳初時如遊兵散勇,但漸漸打開,竟逐漸有了襲捲天下的氣勢,竟將王璞和姬雪二人圍了起來。 這一番打鬥,精彩紛呈,花樣百出,孫恩一身輕功雖已臻致化境,但王璞姬雪也是絕頂高手,俱都稟承有千年家學,雖處劣勢,一時三刻之間,倒也不至落敗。 一旁的王絕之武功雖失,但眼光還在,這一戰不禁讓他有目眩神炫之感。心中暗道:「這孫恩的確將孫子兵法運用得出神入化,想不到這世間萬事萬物僅可化為拳理武功,只怕日後還有人以為政之道作拳理而創出一門新武功來!」 王絕之胡思亂想之際,場中已有了變化,王璞、姬雪到底技差一籌,被孫恩逼得連連後退。王璞功力雖較姬雪為深,但孫恩的大部力道,乃為他所承受。 孫恩對軒轅龍始終有所顧忌,不敢對姬雪進行重擊,但對王璞卻動了殺機。 雖然他知道王璞一旦被殺,消息傳至江湖,琅琊王家必會把他列為頭號大敵。王敦、王導將傾江南之力捕殺心腹大患,單若只憑王家孫恩倒絲毫不懼,但王敦、王導把持江南大局,自己單人對付的將是數以萬計的精兵,如果過早暴露實力,不但性命難保,恐怕還會殃及孤葉島上孫氏後裔。 孫恩雖有如此顧忌,無奈此時機會難得,王絕之深解易學神髓,如若能將千年易學溶入自己的破軍諸法內,即使王敦、王導以傾國之力討伐自己,只怕也無法傷得了自己,冒險一試,或許能換回東吳復興。 王璞從孫恩的拳鋒也感受到了強大的殺氣,殺氣使得王璞打了一個寒顫。 破軍先破膽,雖詭異,但磅礡,這就是破軍之拳理,拳理雖簡單,但做起來,這個世界上能做出的恐怕也沒有幾個。 王璞此時已到了苦不堪言的地步。 強大的壓力使得他呼吸困難,王璞面對彷彿千軍萬馬似的孫恩,雖然還能咬著牙苦苦支撐,心中卻已沮喪到了極點,難道我王璞就要命喪此地了麼? 王璞正將喪失鬥志之時,忽聽得王絕之朗聲誦道:「天地法大兮無邊,山澤穩固兮不移,風雷震嘯兮變色,水火不容兮相別!」 這番文理不通,韻意全無的詩文在旁人耳中聽著彷彿打油詩般,但在孫恩、王璞、姬雪耳中聽來卻不啻雷霆一震。 王璞易學神功雖未達到王絕之那種地步,但造詣在王家子弟中,除了王敦,王導以外恐怕就無人能敵了,悟性修行自是極高,聽得王絕之的高誦,心中自是雪亮,當下按王絕之的提示,以乾坤天地兩卦位為主位,以艮兌山河兩卦位為重點。巽震風雷兩位則做呼應,單以坎位或離位做為攻擊點。 王璞武功本就不弱,此時施展出王絕之所授,情形立即有了改變,雖不能挽回劣勢,但比起方才來要輕鬆得多。 姬雪雖不太明白,但從八卦方位和卦理,亦隱隱約約體會出王絕之之意,少鈞劍一擺,一改大開大合之風,以小巧靈動的方式游鬥孫恩。 孫恩心頭則大震,他乃武學大行家,哪有不解之理,王絕之此番講解,乃是克制他無邊無際的破軍諸法絕妙好招,心中對得到易學神功的祈盼則更盛了一分。 外表看來,三人宛如穿花蝴蝶一般,飄飛跳躍,狀其輕靈,實則在輕靈的下面暗藏著無窮殺機。 孫恩的拳腳如海上狂濤,那氣勢將要吞嚙世間萬物,王璞、姬雪則如兩葉扁舟,隨時有船毀人亡的危險。 然而浪起浪落,小舟卻始終未覆。 孫恩大吼一聲,忽從背後拔出一桿怪兵器來,怪兵器狀其古怪,似槍非槍,細細一看,卻包含著軍中諸器:槍頭似刀似槍,槍頭下橫生一枝,此乃戟的模樣,槍桿上捲著紅布,看樣子,必是軍中大旗。 孫恩兵器出手,招式更加離奇,什麼招數都有,完全不似普通江湖打鬥章法,顯得分外雜亂,但雜亂中始終貫穿一點:氣勢大得驚人。 孫恩的兵器展開隱隱有萬馬嘶吼,鐵蹄踏地,搖旗吶喊之意。鑼聲、鼓聲,號聲更摻雜其中,令人有置身萬軍叢中的感覺。 圍魏救趙,減灶增兵,瞞天過海……,孫恩的兵器花樣多,招法變化更多,王璞、姬雪哪裡適應得過來,方才緩解的局面頓時緊張起來。 王璞、姬雪只能再次後退,凡體俗身哪裡能抵擋得住千軍萬馬的衝擊。 王絕之怪叫一聲,王璞、姬雪和孫恩同時一愣,就這一愣神的時間,王璞、姬雪彷彿神智一清,哪裡有什麼千軍萬馬,眼前只有孫恩一人,方才敲鼓、吹號,搖旗吶喊以及百般上身兵器,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罷了。 拚鬥中,三人又聞王絕之吟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王璞聽聞不覺汗顏,他雖是歷經百戰,但此時卻不可避免對孫恩的破軍諸招有了俱意,王絕之吟唱此詞,乃是要他去掉恐懼之意,方可使易學神功全力發揮。 孫恩聽了則大驚,王絕之之意不是單單只讓王璞學荊軻刺秦王那樣有無畏的勇氣,而是以荊軻一擊來謀刺那看似無比強大的秦王贏政。 破軍技法的唯一缺點,在於擁有詭異招法、磅礡氣勢的同時,因其宏大細小方面則少有顧及。因此只要不被破軍詭異所迷,不為磅礡氣勢所懼,便能細心地尋找出破軍諸法的破綻,一擊而至之死命。如若配有無所不在的易理,此破綻便會彌補。 孫恩貪念大熾。顧不得姬雪鋒利無比的少鈞劍,縱身向王絕之撲去,他決定冒險一試。 姬雪、王璞見孫恩向王絕之撲去,臉色同時一變,雙雙向孫恩後背的空檔擊去。 第十章袁公神劍 王絕之見孫恩襲來,本能的身子向後一滾,但哪裡比得上孫恩的身法,孫恩的左手已堪堪抓住王絕之。 此時,王璞的雙掌和姬雪的少鈞劍也已到了孫恩的背後,孫恩可以強受王璞一掌,但姬雪的少鈞劍卻非同小可,如若被此劍刺中,只怕多半性命不保。 孫恩凌空一翻,身子向左一偏,避過了姬雪的一劍,但王璞的一掌卻結結實實地拍在孫恩身上,孫恩悶哼一聲,身子卻借王璞之力,牽著王絕之的衣袖飄後丈餘遠。 王絕之被擒,心中卻在思量孫恩的功力,方才王璞一掌之力,何止千鈞,但孫恩僅只悶哼了一聲,此人一身橫練,也修至絕高境界,倒真是一個武學奇人。 孫恩擒著王絕之,此時方才落地。方才一番打鬥,看似打了很長時間,實則雙方動作都極快,從孫恩對王璞動手,到姬雪出劍、孫恩出槍,直至王絕之被擒總共不過幾句話功夫,時間雖短,但孫恩一直在空中飄飛,如此肥胖的身體卻有如此絕妙的輕功,實在難得。 王絕之一直在思忖:「江湖之中有一身橫練功夫的人俱是扎根地氣,一身濁氣化為堅壁,因此不懼刀兵,但因濁氣太甚,無法修習上乘輕功,而這孫恩卻是兩者俱都練到頂峰,真不知他是怎麼練的。」 正當王絕之百思不得其解時,孫恩忽哇的一聲嘔出口血來,王絕之這才恍然大悟,「二十二叔的雙掌到底還是讓孫恩受了傷,我是說怎地此人功夫如此高深,原來只是強忍著沒有讓傷勢發作而已!」 王璞冷笑著對孫恩道:「你已受傷,放了王絕之,我們放過你!」 孫恩仰天笑道:「王璞,你不要高估了自己,我雖然吐了血,但並未受內傷,我們孫家的破軍技法中有招『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就是專門防止受傷影響內功的,只要吐了淤血,傷勢也會隨之嘔出!在兩大世家高手的挾擊下要搶一個活人,當然得付出一兩口血的代價!」 王絕之聽了不覺大奇,此番技法自己聞所未聞,但見孫恩如常的臉色和呼吸,王絕之心知孫恩說的乃是實言,心中不覺浩歎武學一門博大精深。 姬雪盯著孫恩和王絕之,心中思潮起伏,卻又無計可施,只得傻盯著孫恩、王絕之。 王絕之的臉色嘻笑如常,彷彿落在孫恩手裡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一般,那慵懶,頑皮的神情看得姬雪心中一動,心中暗道:「這狂生倒真是狂得出奇,如此情形,他居然毫不在意,也不知他心中到底存有何種打算!」一顆心不由全繫在王絕之的身上。 王絕之問孫恩道:「你是不是想學得易學神功!」 孫恩一愣,點點頭道:「是!」 王絕之道:「如果我死了你便無法得到王家易學神功精髓,雖然王家弟子遍佈天下,但得到易學精髓的唯我一人,不然你也不會費這麼大的功夫來找我了是不是!」 孫恩道:「是,普通易學,孫某倒不放在眼裡!」說此話時孫恩的眼睛卻盯著王璞。 王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顯得極為難看。 王絕之不理會孫恩繼續道:「如果我不告訴你,你將永遠無法得到易學神功精髓是不是?」 孫恩臉色一變,冷哼道:「我孫恩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攔,我想你會告訴我的!」 王絕之傲然道:「如果王某連一點點皮肉之苦都受不了的話,又怎可得習會易學神功,恐怕你的心思會白費!」 孫恩默然,心中卻在緊密思忖如何將王絕之從此地安全帶走,他要的是王家易學,卻不是一個死的王絕之,因此,王絕之的話還是有幾分威懾之力。 王絕之道:「當然我也不願受你折磨,你可願意和我一賭麼?」 孫恩道:「賭什麼?」 王絕之頭傲然一抬道:「武功!」 姬雪、王璞聞聽,不由滿腹疑惑,王絕之內力全失,此時與孫恩比武論藝只有輸的份,為何他又偏偏要賭。 王絕之道:「你贏了,我將易學神功講解給你,你若輸了,馬上離開,從此以後,不與王家為敵!」 孫恩冷笑道:「你此時內力全失,卻與我賭武功,豈不是只有輸的份,莫非你想耍什麼詭計?」 王絕之亦冷笑道:「起先我倒佩服你的武功,現在看來你不過是一介武夫罷了,要成天下霸業,你的胸襟,氣度都還不夠!」 孫恩厲聲喝道:「你在使激將之法麼,需知此時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隨時都有可能喪命與我手,你憑什麼同我談條件!」 王絕之哈哈笑道:「如果琅琊狂人沒有點特別的東西,又豈能被人稱之為琅琊狂人,如果琅琊狂人畏懼死亡與折磨,那些事情又怎會去做!雖然你武功看似高強,但在我王絕之眼裡卻不堪入眼,方纔你又強受我二十二叔一掌,一直強撐到此,此刻早已是強弩之末,只怕和我差不了多少,與我相較武功,你又豈能必勝!」 孫恩明知這些話是王絕之的激將之詞,但習武之人爭強好勝之心極強,縱如孫恩這等修養也禁不住氣得一佛涅盤,二佛升天。 孫恩厲聲喝道:「住口!黃毛孺子,亂發狂言,今天我就與你賭上一賭!」 王絕之聞言,微微一笑。 這一笑落在孫恩眼裡,立時使孫恩警覺起來,暗道:「琅琊狂人不單狂傲,心智謀略也超人一等,莫要中了他計才好。」思忖中,不覺已漸漸平靜下來。 王絕之聽著孫恩的呼吸,不由大為佩服,孫恩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調整好情緒,自控能力已達到相當驚人的地步,如此對手當真可怖。 孫恩盯著王絕之道:「琅琊狂人雖狂傲無德,但信義尚在,我希望我們賭前能約法三章。」 王絕之道:「請講!我一併承下便是!」 孫恩道:「比武就在此時此刻此地進行!」 王絕之啞然笑道:「你倒是謹慎得很,我也不欲與你多做糾纏,此時解決最好不過。」 孫恩又道:「比武不得增加任何附帶條件,只要憑武功取勝即可!」 王絕之點點頭。 孫恩道:「你我比武所為乃是你心中的易學神功,我們點到為止,落敗後,你不得自殺!」 王絕之哈哈笑道:「你果然是面面俱到,肥人多傻,但你卻是例外!」 孫恩冷冷道:「少說廢話,我只問你是否答應!」 王絕之道:「你所提俱都合情合理,為何我不答應呢?況且即使我輸了,我也不會尋了短見,雖然你討厭了點,但你那八名細腰美人卻個個可愛,跟你去了,我少不得—一勾引一番!」 抬轎的八名女子看著王絕之被主人提在手上,居然還敢說出如此狂傲之話,不覺大奇,俱都睜大了眼睛盯著王絕之,彷彿王絕之頭上長角一般。 姬雪心中卻湧上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來,心中暗罵王絕之道:「你這傢伙也太不知死活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敢如此談笑。」 孫恩氣得又是一陣心神浮躁,心中暗道:「好你個狂人,我得了易學精髓後,非得好好消磨你一番不可。」 王絕之道:「你比是不比!」 孫恩道:「怎的不比!」 王絕之道:「既然你已決定要比,你還揪著我不放是何道理!難道就這樣比嗎?」 孫恩氣得將王絕之往地上一摜道:「由你來說開始吧!」 王絕之被摔得渾身是灰,幸好孫恩怕把王絕之摔壞,沒用多大力氣,饒是如此,也把王絕之摔得不輕,王絕之心中把孫恩的祖宗八代都罵到了,孫權、孫策、孫堅乃至孫臏,孫武都罵了個遍,但面上卻裝做若無其事,拍拍身上的灰,揉揉被摔痛的地方,臉上依舊帶著笑意。 孫恩不禁滿腹狐疑,看著王絕之那燦爛的笑意,他對自己將要面臨的一戰,竟然沒有了把握。 王絕之一瘸一拐的走到姬雪面前道:「把你的劍借我用一下!」 姬雪迷迷糊糊地就將少鈞劍交給王絕之,王絕之此時內力全無,七七四十九斤的少鈞劍在他手裡,宛如一個大鐵錘,幾乎拿不起來,試了試,王絕之只好雙手捧劍,苦笑道:「姑娘這把劍好是好,只是太重了點!」 說罷,王絕之又將少鈞劍還給姬雪。 姬雪心中竟有種失落,彷彿這把劍王絕之使不上是她的錯一般。 王絕之又望望王璞,王璞手中別無長物,就連身邊的二十四名姬妾也無一帶有兵刃,王絕之不覺大急,如果沒有輕靈的劍,只怕這場賭自己輸定了。 姬雪看著王絕之的表情,心中不忍,心道:「從未見過這不修邊幅的狂生臉上有如此焦急之色,就連生死關頭也沒有過,這場比試只怕對整個江潮也有莫大的影響。」 王絕之眼睛亂轉,心中卻不停的思忖該如何是好。 姬雪不忍看王絕之那焦急神色,別臉一邊,忽的眼前被亮光一刺,定眼一瞧,心中不由一喜。 地上那反射陽光之物乃是和湯棄下的快刀,姬雪身形一閃,一把撈起快刀,走至王絕之身前道:「你看這刀如何?」 王絕之大喜,感激地盯了姬雪一眼,姬雪被盯得臉色一紅,忙低下頭去。 王絕之看著姬雪那嬌羞的模樣,心中一蕩,不禁想起當日黃河邊妙口偷香之事,不覺有些癡呆,竟忘了伸手接刀。 姬雪低頭卻不見王絕之接刀,心中不覺奇怪,抬頭一看,王絕之還在望她,那眼神猶如一口深潭,姬雪心中大震:怎的我心跳如此之快,莫非我真的是喜歡上他了麼?軒轅龍的話又響起在她的耳邊,「那王絕之武功高強倒還是小事,他年輕倜儻,你可千萬小心,別給他偷了心去!」想著軒轅龍的話,姬雪越發惶恐:「我真的喜歡上他了麼?」 王絕之輕輕接過刀,讚道:「好!好!好」便轉過身向孫恩走去。 姬雪聽著王絕之的話,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心中猜不出方才王絕之三聲讚好是為什麼?是刀,還是自己送刀,或者是自己! 王絕之手提著和湯的快刀,似是對孫恩所言,又似是自言自語道:「此刀還算順手,將就著用吧!」 孫恩冷眼看著王絕之方纔的一番動作,絲毫不敢大意。任憑他見多識廣,老於江湖,卻依舊無法猜著王絕之到底有何能贏他的手段,心中疑念大起,暗暗問自己道:「王絕之的內力確已全失,看他渾身上下,連暗器也沒有,他雖是狂人,卻絕非瘋子,他到底有何用意呢?」 王絕之掂掂手中的和湯快刀道:「我們的比武可以開始了!」 孫恩盯著王絕之的姿勢,王絕之就隨隨便便地站在那兒,卻似乎什麼破綻也沒有。 孫恩暗自納悶,如果王絕之擁有內力,此番拚鬥尚是鹿死誰手還未知,但王絕之明明沒有力氣,這就宛如一個小孩雖然擁有足夠力氣,可惜臂不夠長,拉不了強弓硬弩,以王絕之的心智尚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王絕之嘴角帶著蔑笑,嘲諷著孫恩道:「你怎的不出手?莫非方才沒有把和湯弄得站死,你心中尚不滿足,親自與我比起站功來了麼?」 孫恩大怒,心道:「你縱有千般詭計,我只需小心防備便是,不信你還能勝得了我!」 一念到此,心中疑念俱去,手中提著那柄破軍之器,身形一閃,便向王絕之刺去。 這一刺速度極快,孫恩發招之時,身形距王絕之尚有七八丈之遙,可眨眼間便到了王絕之身旁,破軍之器眼見就要戳進王絕之胸膛。 王絕之紋絲不動。 姬雪驚得幾乎一顆心跳出來,她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王絕之根本就是在找死,他雖然答應孫恩不自殺,但若是孫恩殺了他,咎在孫恩,也怪不得他。 孫恩也明白了過來,王絕之的這一手是他始料未及的,王絕之寧願一死,也不願將心中所藏易學精髓告訴他。 王璞則喜惜參半,喜的是王家易學終不能為外人所取,此番打鬥必將傳遍江湖,王敦、王導絕不會放過孫恩。惜的是唯一在王家易學上有所造詣的王絕之卻喪命敵手。 王璞雖然心中可惜,但卻無半點擔憂之念,他本就有如此打算,如果孫恩擄去王絕之,他將不惜一切代價來殺王絕之,他心知必殺不了孫恩,對若要殺一個身無武功的王絕之,他心中還有幾分把握。 他如此做,琅琊王家絕不會怪罪他,而且還會將他看作護國衛家的英雄! 明白了王絕之的意圖,孫恩急將破軍之器向回一收,要知內力發出猶如洪水初洩,其勢極大,孫恩此番一收,胸口幾乎一窒,那情形就宛如方才發出之力的兩倍回擊回來。破軍之器堪堪停在王絕之的胸膛上。 王絕之此時出手了。 和湯的刀非常薄,非常輕,雖然王絕之沒有了內力,但仍將刀使得飛快。 孫恩方才一番猶豫,又值舊力已盡,新力求生,哪裡還有力氣再傷王絕之,見王絕之的刀刺來,只得順著方才後頓之勢向後飄退。 王絕之的刀一抖,千百點刀尖點了出去,這正是弓真所使的袁公神劍中的一招「萬發猶可斷」。 孫恩見了這千百點刀尖,心中不由大駭,身形快得幾乎看不清,疾快無倫向後退去。 王絕之的刀脫手擲出,孫恩眼見快刀飛過,卻不知如何避過,只聽「嗤」的一聲,長刀射入了孫恩的肩頭。 孫恩彷彿驚呆了一般在那兒,一言不發,任由刀插在肩上。 王絕之道:「這番比試我可贏了!」 孫恩鐵青著臉道:「你用的是什麼劍法,方才兩招絕不是你王家易學所載。」 王絕之不答孫恩所問,只是道:「方纔比試可算我贏!」 孫恩厲聲喝道:「你使詐道,如果我要傷你,你第一招就會死在我的槍下!」 王絕之道:「比武不光是以力相爭,智計猶為重要,你以破軍諸法勝我二十二叔和姬雪,豈不是先以氣勢駭人,再以武力取勝,用的難道不是詐道麼!再說,如果我不能料定你不敢傷我,我又豈能傷得到你,如果你先將我刺傷,我豈又有力傷你,我能贏你,所用的難道不是武功?如果袁公神劍也被稱詐道,天下又有哪種武功能配稱得上是武功呢?」 王絕之此番話猶如連珠炮般轟出,孫恩卻也無法辯駁。 最後聽得王絕之所使乃天下無敵的袁公劍法,孫恩臉色大變喃喃道:「難怪我會敗,原來你所使的是袁公劍法!」 「你終於承認你敗了!」王絕之冷冷道。 孫恩嘶聲道:「我是敗了,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但你要記住,我雖不與王家為敵,但你卻已被逐出王家,算不得王家之人,半年之後,我定還要來找你?」說罷將刀拔出插在地上。 王絕之冷笑道:「今天是我的兵器不順手,如若是一柄輕劍,只怕你現在已不能說話了,方纔那把『越人飛渡江』便會要了你的命!日後你碰上我,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你猶自發狂言是何道理!」 孫恩氣得兩眼圓瞪,渾身上下肥肉直抖,顫聲道:「下次你我再相逢,我就是拼著不習易學神功,也要你性命!」語音未歇,便飄身離去,連那八名抬轎之女也不顧了。 八名細腰少女見狀,抬著空轎,猶如風擺弱柳向來路飛奔而去,看那腳不點塵的模樣,這幾名少女的武功竟也不差。 絕代高手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雨中漫步 看著孫恩遠去的背影,王絕之終於鬆了口氣。 姬雷和王璞則看得呆了,他們誰也沒料到失去了武功的王絕之竟然打敗了他們倆人聯手也不曾擊敗的孫恩。 王璞歎道:「看來我來此倒是多此一舉了!」 王絕之道:「不知二十二叔來此所為何事!」 王璞道:「我雖與江右王敦,王導不和,但亦是王家子弟,孫恩乃王家公敵,我豈能不來!看樣子倒是我過慮了。」 王絕之道:「你絕沒有過慮,並且準備得根本不夠,孫思的確是一個可怕的人!」 王璞詫道:「方纔你不是輕描淡寫地就將他擊敗了麼?」 王絕之搖搖頭道:「方纔我乃使巧,如若真的以武功相鬥,我所見過的高手沒有一個能勝得過他!」 王璞心知王絕之所說非虛,但他對自己的這個侄兒卻也十分佩服,先前自以為是的神情全都不見。 沉默半晌,王璞忽的轉身對姬雪行了一禮道:「屬下告退!」 此時危機已去,如若姬雪有心捉拿王璞,此刻倒是個絕佳機會,但姬雪卻沒有這麼做,只是淡淡地道:「我已經說過你已背叛了殺胡世家,並不是我殺胡世家之人,你不必再對我施從前之禮!」 王璞道:「我對姑娘行禮,乃敬姑娘為軒轅龍之女,非為家主之故!」說罷飄身離去。 那二十四名姬妾如潮水一般退去,轉瞬走了個乾乾淨淨。 姬雪愣在那兒,半天也琢磨不過來王璞之意,父親軒轅龍就是殺胡世家的家主,可這王璞卻古怪地說是為軒轅龍,非為家主之故! 「王大哥,你沒事吧!」沿著河邊的柳林道又飛奔來了兩騎,兩人俱是五彩斑瀾的氐人打扮。 正是弓真和崔府婢女穗兒。 「弓真!」王絕之大喜過望。 「王大哥!」弓真一個飛躍從馬上跳下,雖然沒有內力,身法卻是易步易趨的輕功身法,顯得極為輕靈。 弓真這一躍,恰好躍到王絕之身旁,他一把抓住王絕之的手道:「我趕得還不算太遲,王大哥你沒事就好!」言詞懇切,眼中幾乎有淚流下。 王絕之望著滿面灰塵的弓真,心中大為感動,低聲問道:「你怎麼來到這裡了!」 弓真揮袖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道:「王大哥內力全失的事連三歲的小孩都知道了,我在洛陽無意中聽到有人想趁王大哥失去內力的時候算計大哥,於是就匆匆趕來,希望能幫上王大哥點忙,幸好,沒有讓我趕遲,你沒事就好!」 王絕之聽了弓真的話,不禁愕然,洛陽距此地有近五千里路程,而自己失去武功的消息傳出至多也不過七天,弓真七天趕了五千里路,可見途中幾乎是不眠不休。 「王大哥!」一身氐族姑娘打扮的穗兒也弛到了王絕之身旁,到底是女孩,穗兒的臉色極為憔悴,七天的奔馳使得原本丰神照人的她失去了顏色。 王絕之握著弓真的手道:「你不該讓穗兒和你一起來的,你看她都瘦成那等模樣了!」 王絕之此番言語說得極其細柔,一旁的姬雪聽得心中酸酸的。 弓真回頭望了望還騎在馬上的穗兒,並不言語,但那充滿憐惜的一望,任誰都看得出內面所含情意。 弓真此時才發現姬雪,他那日在清河曾劍傷過姬雪,此時一見,不由大為尷尬,當下囁囁地道:「姬姑娘你的傷可好了麼?」 姬雪從小被軒轅龍灌輸胡人即惡人的思想,從小便胸懷大志,想要接掌殺胡世家,殺盡天下胡人,可見了弓真卻無法下手。 那日在清河崔家,弓真為護她而替她以身擋住張逍人鋼針的一幕又出現在眼前,當時她便有一種想法,並不是所有的胡人都是壞人!此時聽著弓真傻傻的問話,姬雪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弓真見姬雪不答,神情顯得更為尷尬,道:「那日我不是有意想要傷害你的!」 王絕之見弓真那尷尬的臉色,忙解圍道:「那日共抗張賓,弓兄弟出了不少力,今天卻多虧了姬姑娘,還好,弓兄弟那日沒將姬姑娘刺死,否則今天琅琊狂人只怕要改名為琅琊死人了!」 姬雪道:「王公子,你走是不走!」 王絕之不置可否。 弓真奇道:「王大哥,你要去哪裡!」 王絕之笑了笑道:「姬姑娘的父親想要見見我,順便幫我恢復武功!」 弓真面色一喜道:「那太好了!」 繼而神情一黯道:「只怕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殺胡世家見了胡人豈有不殺之理,我不能去!」 王絕之道:「其實恢不恢復武功都無所謂,但軒轅龍我還是要見的!」 弓真道:「既然這樣,不如我和穗兒送你們一程吧!」 王絕之道:「你和穗兒連著奔波了幾天,已經累得夠嗆,我看就算了!」 弓真正色道:「如果我連著奔波了數日卻連你的一點忙都幫不上,你看我可會心安!與其勞累,莫若心安!」 王絕之長歎一口氣道:「也罷,只是苦了那小丫頭!」王絕之望了望滿面塵灰的穗兒。 穗兒卻望了弓真一眼道:「穗兒不苦,只要能在公子身旁服侍公子,穗兒再苦也不覺得!」 弓真望著王絕之道:「上一次你已令我難過了一次,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也要送,就是你不願意,也沒有力氣點我的穴道了!」 王絕之看了看姬雪,姬雪面無表情。 王絕之低頭沉思了一陣道:「也好,你就送我們一程吧!我還有些事要問你!」 弓真見只有自己和穗兒兩匹馬,而這兩匹馬也累得直吐白沫,遂棄馬而行。 由於連日騎馬,穗兒早已不堪行走,走路姿勢極為古怪。 王絕之道:「反正無事,不如先歇息一兩日再行!」 弓真看著穗兒模樣,心中亦十分憐措,無奈他知道王絕之武功一日沒有恢復,便有一日危險,遂道:「不如我們先行到前面鎮上,租一輛馬車,這樣既不勞累,又可趕路。」 王絕之苦笑道:「如此邊城遠荒哪有很好的馬車!」 久未開口的姬雪道:「我已在前面鎮上備了馬車,這個你們就不必擔心了!」 王絕之聞言喜道:「太謝謝你了!」 姬雪心道:「若是你自己的事,就是救了你的命,你也不會開口謝我,如今為你朋友的一個小丫頭,你卻如此喜形與色,你人雖狂,情卻不假。」 姬雪雖心中翻騰,可臉上依舊冷冰冰的。 此地離小鎮並不太遠,一行四人很快就行至小鎮,姬雪的馬車就寄放在一家客棧中,隨行的還有一名車伕。 車伕見與姬雪同行的還有兩名氐人,心中不由大惑不解,暗道:「小姐怎麼和兩個臭氐人混在一起!」也許是殺胡世家馭下極嚴,這位小姐的脾氣又大,車伕似乎不敢動問。 姬雪道:「我這馬車極其寬大,你們都可以坐過去!」 王絕之也不客氣,當下牽著弓真的手,跨進了馬車。 馬車是姬雪的,王絕之從一坐進馬車就知曉了。 馬車內的確很寬大,雖是江湖兒女,但到底是姑娘家,姬雪把馬車收拾得乾乾淨淨。 「姬姑娘!你怎麼不進來!」 王絕之很詫異這麼半天卻不見姬雪進馬車來。 姬雪冷冷道:「我不與胡人同車!」 王絕之望著弓真,搖了搖頭。 弓真笑笑,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 王絕之又看看穗兒,穗兒也是一樣,雖然滿面灰塵,但卻一點也不在意。 王絕之看著弓真和穗兒,歎道:「胡漢之間的矛盾真的無法可解麼?」 車中沉寂半晌,弓真歎道:「其實我知道王大哥此行去見軒轅龍並非只是為恢復武功,而是存有讓軒轅龍改變主意之心!」 王絕之道:「天下勢力最大的,除了幾方朝庭外,江湖之中只怕就屬殺胡世家了!軒轅龍驚才絕艷,網絡的人才無所不含,我這樣前去,不知是否有效!」 頓了一頓,王絕之又道:「事在人為,若真的不能說服軒轅龍,也就算了!」 三人正談話間,轔轔聲中,馬車已開始向前行駛。 車中有好茶,看來姬雪還是為王絕之做了一番準備。 王絕之知弓真不喜飲茶,只給自己和穗兒倒了一杯。穗兒早已乾渴難耐,一口將茶飲盡,然後不好意思笑笑道:「我實在太渴了,如此精製的白花露,叫我這麼喝了真是糟蹋。」 王絕之笑了笑道:「茶本來就是讓人解渴的,只是一些所謂文人稚士把它的本意給弄丟了,搞出一些其他名目來,實則乃是無聊之舉!」 弓其道:「王大哥,你可否把我們別後的一些情形講給我聽,路上我雖聽得一些傳言,但人言人殊,我實在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王絕之笑笑道:「我這一次的經歷真可謂是九死一生危險之至,到頭來還把一身武功給弄丟了!」 王絕之把自己的經歷從送糧到以袁公劍法迫走孫恩之事—一講述了一遍,末了王絕之道:「如若不是以弓兄弟的袁公神劍,只怕此時我多半在孫恩手底受折磨!」 弓真奇道:「那孫恩的功夫怎的如此高明,連姬姑娘也不是對手!」 王絕之道:「豈止姬姑娘,我看石勒、石虎、易容、祖逖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如果我身有內力也一樣打不贏他!」 弓真又道:「這倒是你的運氣了,如果你身懷武功,那他下手絕不容清,那樣,你這倒沒有任何傷他的機會了。」 王絕之點點頭道:「能贏孫恩的只有上天和軒轅龍了!」 弓真擔心道:「武功上既不能勝他,那你以後不是時刻有危險麼?」 王絕之道:「這類人好在說話還是算話的!他說過半年之後來找我,今後不動我王家弟子,這些他都能做到。」 頓了一頓,王絕之道:「你又遭遇到了什麼?」 弓真道:「石虎雖然暴戾,但忠人之托,講究信用,對朋友還有那麼一份感情。他與大軍一路西行,卻命手下把我和穗兒向東送去,他知道我一旦脫身,必不顧生死與你會合,因此將我和穗兒送進一座大山中,給我們留了足夠的食物,並說如若有消息,必轉告與我!」 王絕之問道:「那你們怎麼又出來了呢?」 弓真道:「待穴道解開後我和穗兒各帶了三天的食物,便向山外闖!」 說至此弓真臉色一紅道:「只是我們路徑不熟在山林裡迷了路,最後和穗兒在林裡足足穿了九天,才轉出林來!」 王絕之望著弓真感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三天的食物弓真卻在山林裡穿了九天,可想而知其中的艱難。 王絕之道:「你這樣做太對不起穗兒了!」 穗兒忙道:「王大俠,如果公子為穗兒之故卻不開心,那倒真是對不起穗兒了!吃那點苦算不了什麼!」 王絕之哈哈笑道:「王絕之今天真是開心極了,沒想到飄零半生,終讓我遇上了一個性情中人!」 弓真道:「王大哥沒有因為我是氐人而瞧不起我,弓真便對王大哥有了親近之意!」 王絕之大聲道:「胡人漢人都是一樣,誰不是爹娘十月懷胎,來到這個世上,胡人並不低人一等,現今天下大亂也不是胡人之過!」 王絕之聲音極大,馬車外的姬雪聽著直皺眉頭,她的心中隱隱有些不祥之感,這次送王絕之去見父親,只怕王絕之不一定會讓父親歡喜,也許軒轅龍盛怒之下處死王絕之說不定,但事已至此,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了! 王絕之知姬雪心高氣傲,對胡漢之別,成見極深,是以三日來,只和弓真、穗兒在馬車中談笑,也不邀姬雪。 一連三日,俱是王絕之、弓真、穗兒在一起吃飯住店,姬雪和車伕卻另在一桌。 在馬車上,穗兒逐漸恢復了清麗容色,弓真、王絕之也去了灰塵之色。 一路上,自然有許多想要謀刺王絕之的江湖各路人物跟蹤,無奈殺胡世家的名頭太大,姬雪的武功不俗,再者弓真在清河一夜成名,一手神秘莫測的劍法已傳遍江湖。有此兩人在一旁相護,敢動手的人的確很少。 此時,劉聰已病入膏肓,官廷之爭日趨嚴重,石勒、石虎、劉曜各駐兵重鎮,時刻注視著時局變化,其他各部如羌人姚弋仲,鮮卑慕容嵬和氐人李雄等都與王絕之關係不大,欲謀刺王絕之的只是那些想出人頭地,或與王絕之有舊仇的江湖客,因此一路行來倒也平安。 這日上午,馬車已行過陝西,沿漢水向江南而行。 姬雪依舊面無表情地行在車外,不過幾日來,姬雪對王絕之不搭理自己暗暗有些生氣了,甚至有些妒嫉弓真和穗兒。 王絕之、弓真和穗兒在車廂裡談笑風聲。 王絕之一肚子的典故,笑話,他心中感激弓真和穗兒,連日來不但和弓真暢談武學,更不停地講些笑話給弓真和穗兒解悶。 王絕之不但武功一流,講故事說笑話的本領更是高強,弓真和穗兒被他逗得不停發出快樂的笑聲。 王絕之自己也覺得有一種以前沒有的輕鬆,倒希望這樣的日子能一直過下去。 姬雪一直騎馬隨行在馬車左右,有時聽著王絕之的笑話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無論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她只有十八九歲,十八九歲的女子能做到這樣已相當不錯了。 弓真與王絕之交談了數日,武功見識都大大長進,而穗兒只要和弓真在一起,她便什麼也不顧,何況此時還有一個談吐風趣見識廣博的王絕之。 起風了,烏雲密佈,眼看一場大雨將至,姬雪為了趕路依舊不顧下雨的危險,急急向前趕著,如果今日能趕到淮河,晚上乘舟,河邊上殺胡世家的船隻早已準備好了。 風吹起車上的窗簾,王絕之將頭探出道:「姬姑娘,要下雨了!」 姬雪宛如沒有聽到一般,默不作聲的騎著馬繼續向前行,臉上愈發冷峻! 王絕之惹了個沒趣,只好把頭縮了回去,不再做聲,心中卻暗自滿咕:你果然心高氣傲,但這樣做卻大大不該。 弓真更加不會與姬雪搭腔,他知道姬雪最看不起胡人,姬雪不殺他,已是給王絕之天大的面子。 雨終於下來了。 王絕之探出頭道:「姬姑娘快進來避雨吧!哪來的那多的規矩!」 姬雪冷冷道:「我喜歡淋雨!」 王絕之急忙喊道:「停車,停車!」如果王絕之身懷武功的話,只怕一個飛躍已挑王姬雪身旁。 車伕只得把車停下。 姬雪冷冷地看著王絕之道:「你要幹什麼!」 王絕之笑笑道:「不幹什麼,只不過我看見別人淋雨,我也想淋淋罷了!」 王絕之跳下馬車,大袖飄飄,也在雨中行走起來。 弓真見狀道:「王大哥既然喜歡淋雨,為何不叫上兄弟我呢?」 說罷,轉過身來對穗兒道:「你是女孩,就呆在車上!」也跳下車來。 車伕見跳下來兩個人,正準備續繼趕那馬車,穗兒卻跳下車道:「哪有主人下車淋雨走路,婢女坐車的道理,我看我還是走路的好!」遂跟在弓真身後。 弓真一把牽起穗兒的手道:「我已經對你說過多少遍了,以後不要把我當主人看待!」 穗兒道:「穗兒已經習慣了!」 聽著穗兒的話,王絕之不由大笑道:「弓兄弟可曾記得那日在清河崔家之中麼?」 弓真道:「怎的不記得,那時大哥說我已經習慣了穗兒的侍候,因而救下了穗兒!」 雨越下越大,不一會兒,四人已經淋得濕透了,皆渾身打顫。那古怪情形彷彿幾個人是逃家而走的孩童,背著父母好好在雨裡淋一番一般。 王絕之雖然體虛,但宛如渾若無事,依舊和弓真談笑風生。 姬雪幾曾享受過與朋友分享的快樂,殺胡世家中她是個尊貴的小姐,即使有人與她交往也多半是害怕多於快樂。 一輛空馬車,只有一個車伕不曾淋雨,其餘四人都在雨裡行走,如若有人經過,肯定會罵這幾個人頭腦有問題。 姬雪思緒萬千,她不知怎的,沒來由的有一種很強烈很強烈的失落感,此時她寧願是一個普通女子,能和弓真他們一起談笑。 那日,張逍人以鋼針刺她,弓其身受重傷依舊奮不顧身地飛身替他擋鋼針,這胡人小子的心腸倒也不算壞,為什麼爹說一定要將世間的胡人殺盡呢? 還有那可恨的王絕之,到底他可恨在哪裡自己卻說不上來,反正看著他,姬雪就有種說清不道不白的味道。 由於步行,王絕之又身無武功,所以走得極慢。 車伕和姬雪只能緩緩而行,現在雖然看不見危險,但姬雪知道危險隨時存在,只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最可怕的,因此姬雪並不敢遠離。 姬雪心中有些過意不去。 世上沒有什麼人真的喜歡淋雨,只有那些無法排遣心中鬱悶的人。 王絕之和弓真、穗兒並沒有什麼心事,因而並不需要淋雨,可憐那穗兒,臉色雖然已經開始發白,卻兀白露出笑容和王絕之、弓真說著笑著。 姬雪有點兒後悔,甚至有點恨王絕之為何給她如此難堪,但同時心中又在暗想,如果這時王絕之依舊坐在車廂裡,我會怎樣!只怕多半會流淚,氣得半死。 忽的,一陣悶雷似的蹄聲響起,似乎有千軍萬馬從遠方奔騰而來。 姬雪臉色一變,道:「情況有變,王公子請退回車上!」 王絕之曬笑道:「難道你這車是張賓的武侯車?我看也不必躲了,如若真的是衝著王某來的話,就讓我來應付好了。」 弓真胸膛一挺道:「我的武功雖不好,但殺幾個人還是行的!至少,不會讓敵人佔到太多便宜!」 王絕之道:「等會兒你還是護著你的穗兒吧!」 弓真柔聲對穗兒道:「如果打鬥一起,我無暇顧你,你盡量施展易步易趨逃走,我護著王大哥,如果能有機會活著,你回清河等我,如果你死了,我也絕不獨活!」 穗兒道:「我和你一起死!」 弓真一把摟過穗兒道:「沒有你,我們也許還有一線生存的希望,懂不懂!」 穗兒咬著唇,含著眼淚點點頭。 暴風雨極大,十丈之外看不清楚人影,來的人將馬車團團圍住,當頭一人大聲喝道:「江右連橫塢連橫三百六十一騎迎見王公子!」 王絕之一聽江右連橫塢之名,心中立時明白過來,這一夥人乃是衝著自己來的。 姬雪正要策馬奔到前面說話,王絕之忽拉住她的馬韁,輕聲道:「我來應付,我求你照顧好穗兒!」 姬雪一愣,繼而明白了王絕之的意思,雨聲雖大,馬蹄雖響,但姬雪的聽力也極佳,方才弓真的一番話,姬雪聽得清清楚楚。 望著王絕之的背影,姬雪忽然鼻頭一酸,有淚流下。 「我是王絕之,江右連橫塢尋我何事!」王絕之雖無內力,但這聲低唱卻似乎鑽進了連橫三百六十一騎,每一騎的心中。 那為首的一人道:「我是江右連橫塢塢主和物,和攻是我爹,和玫是我伯,和湯是我爺爺!」 和物並沒有說有何事來找王絕之,而是連著報出三個人的名字來,和攻、和玫、和湯! 王絕之一聽立刻心中雪亮——和物乃是前來雪仇。 王絕之睥睨了和物一眼,只見和物袖頭上帶著白紗,頭上紮著白綾,再一掃與之同來的連橫三百六十一騎個個均是如此裝束! 王絕之心頭一驚,道:「你們為何人送喪?」 和物咬著牙道:「王十九少,你就少顯點假慈悲吧!我們為之送喪的人就是間接死於你手的和湯。」 和湯死了麼,王絕之簡直不敢相信!幾日前他還曾見過那和湯,和湯年歲雖大了點,但瞧那情形,活個三五年倒也不在活下。 王絕之又向前跨了一步道:「和湯死了麼?」 和物仰天狂號道:「可憐我爺爺今年活了一百一十八歲,到頭來,卻死在你的手上!」 王絕之冷哼一聲道:「你為何不提你爹,你爹才是死在我手上,而你爺爺卻不是死於我手!」 和物道:「我爹和攻有取死之由,那也怪不得你,如果我要尋仇,我會一個人來找你!今日我連橫三百六十一騎來找你,卻是為報江右連橫塢之仇!」 王絕之皺皺眉頭道:「我沒有殺和湯!」 和物道:「我爺爺雖不是死於你手,但他臨死之前卻說害死他的乃琅琊狂人,爺爺乃我江右連橫塢的創始者,他忍著一口氣,疾行十一日,回到江右連橫塢方才氣絕,不是你害死他的是誰!」 王絕之立時明白了和湯的死因:那日和湯受自己之辱,後又吃孫恩一嚇,連遭打擊,本來年歲已是不小,怒火上升,焦氣沖腦,再經驚嚇過度,終於抵擋不住內外挾攻,一命嗚呼了。 和物高聲道:「我身為塢主,本不該以一己之私,前來尋仇,但江右連橫塢乃我爺爺一手親創,這連橫三百六十一騎,也是我爺爺親自挑選,如今我們乃是為江右連橫塢尊嚴而戰!」 雨聲淅瀝,和物的聲音卻一字一頓,彷彿天上落下的雨滴一般有形有質,落地有聲。 姬雪跳下馬來,並肩站在王絕之身旁道:「我乃殺胡世家軒轅龍之女姬雪!」 姬雪這一番自我介紹灌足了內勁,聲音在曠野中迴盪,竟將那無所不在的雨聲遮住。 江右連橫三百六十一騎聞聽軒轅龍之名,不由齊齊向後退了一步。 殺胡世家在江湖中的名聲無出其右者,單單是五霸七雄殺胡十七友便要佔去半壁江湖。以江右連橫塢塢主和玫的身份,也只不過是七雄之一罷了!祖逖、劉琨、王璞、謝天,哪一個不是名震四方的大豪。而殺胡世家主軒轅龍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煞星,一身功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江右連橫三百六十一騎縱然個個都是飽經戰事之人,但乍聞軒轅龍之名,也不由要退上一步。 第二章我有憾事 姬雪見江右連橫塢的人已有懼意,繼而大聲喝道:「王公子乃家父指明欲見之人,望和塢主暫且放過一步,殺胡世家必有所報!」 姬雪此番話明著乃有相求之意,實則暗含威脅,如若江右連橫塢敢有輕舉妄動,那便是挑戰殺胡世家,殺胡世家不出動別人,就是姬雪的爹爹軒轅龍和鳳凰夫人兩個便可將江右連橫塢鬧得雞犬不剩! 和物大聲道:「今日之事,乃我江右連橫塢四十七萬塢民之意,如不為老塢主討回些許公道,江右連橫塢將無顏立於江湖間!」 姬雪厲聲喝道:「你可是要與我殺胡世家對抗麼?」 和物冷冷道:「殺胡世家殺的乃是胡人,如果對江右連橫塢動武,殺胡世家必失民心,我想,即使軒轅龍想做,也會考慮考慮,何況為的乃是這個胡漢不分的狂人小子。」 姬雪道:「王公子當然身繫胡漢大事,否則以我爹爹之性,怎會讓我千里迢迢趕至澆河去接他!」 和物默然,無言以對,如果軒轅龍接回王絕之真有所圖,自己這番又攪了他的大事,只怕真的會引得軒轅龍大肆攻擊連橫塢。和物大費躊躇。 弓真怕和物的連橫三百六十一騎突然襲擊王絕之,一個縱躍跳至王絕之身旁,手持少阿劍,嚴密注視著和物的動作。 和物看著身著氐人服飾的弓真,心底一喜。 和物怪眼一翻,用手指著弓真道:「殺胡世家的大小姐怎的會和胡人走在一起?莫非這也是軒轅龍的謀算!」 姬雪一時語塞,殺胡世家的口號使是殺盡天下胡人,此時弓真卻和他們在一起,而且那情形又是要與江右連橫塢之人拚個你死我活的模樣。 江湖仇殺是小,胡漢分別為大,和物這一質疑恰恰擊中姬雪要害。 王絕之道:「這位乃是弓真,是我王絕之的朋友。」 和物聞聽弓真之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原來你就是弓真,聽說你在清河不但殺了無數五斗米教之人,而且還殺了殺胡十七友毒蜈蚣方山等人,為劉聰大為賞識!與那漢人大敵石虎相從其密是麼?」 王絕之知和物慾使弓真陷入他的言語術中,這一連番問話俱是事實。如若弓真答是,無疑不啻承認他乃一戳殺漢人無數的胡人,殺胡世家的大小姐絕不該和這樣的胡人走在一起。 連橫塢的人對弓真下手便是和殺胡世家所行之事相同,軒轅龍便師出無名,當然,當連橫塢的人圍攻弓真之時,王絕之就是武功盡失,也不會袖手旁觀。如此一來,這事就變成了王絕之為胡友主動找上江右連橫塢,江右連橫塢即使殺了王絕之也是情非得已。 王絕之心中暗罵道:「好你個和物,果然奸詐狡猾!」 明知是計,可王絕之何等執拗之人,豈會讓弓真一人承擔。 王絕之哈哈狂笑道:「江有連橫塢果然沒有選錯人,閣下利口無雙,置人死地卻絲絲入扣!我王絕之當時也曾傷了不少殺胡世家之人,更曾為迷小劍送過糧食,分列國土以立羌人之國,那豈不是更大逆不道。」 和物獰笑道:「你也該殺,只不過看在軒轅龍的價上,暫且放過你!但氐人弓真卻萬萬不能放過,還有他身旁的那個胡入丫頭,殺了他們也算是我對殺胡世家的尊敬之意吧!」 穗兒聽了這話,臉色不禁有些慘白。 王絕之冷聲喝道:「王絕之行走江湖縱然是不認祖宗、父母,但義氣還是講的,你若要殺弓真,那就先殺我吧!」 「你居然敢阻止我們誅殺胡人,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江右連橫塢!」 和物瞪著王絕之,可話卻是講給姬雪聽的。 王絕之鄙夷和物為人,不由狂性大發道:「區區江右連橫塢尚不放在我琅琊狂人眼裡!莫說是你們,就算那曾單身獨劍闖上江右連橫塢的孫恩又怎樣!我雖失了武功,但殺幾十個人再死,我還是能做到的!」 雨似瓢潑,王絕之站在雨中厲聲喝吼,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懾人的殺氣。 弓真站在王絕之身旁,輕聲道:「王大哥,不如你和姬姑娘先走,讓穗兒恢復漢人服裝,此地留我一人應付即可!」 王絕之回服一瞪弓真道:「你想陷我於不義!」 弓真搖搖頭,王絕之繼續道:「他們殺你不過是一個借口,最終目標還是我!我可曾讓你一人逃離,既然我不曾侮辱過你,你又何必侮辱我!」 弓其明白王絕之的意思。 很明白! 王絕之又道:「你可喜歡穗兒?」 弓真臉一紅,他雖不知王絕之的意思,但依然點了點頭。 王絕之道:「穗兒雖出身奴婢,可人品、相貌、才華皆是上乘,如果你留此地,她可願獨活?」 穗兒聞聽,走至弓其身旁道:「公子,穗兒這次不能聽你的話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穗兒的眼神充滿著柔情和堅毅。 王絕之拍拍弓真的肩道:「老弟,莫以為你讓別人活著就是對他好,有時,在一起同生共死要比各自苟安強得多,如果你們倆人分開有一個不幸,另一個是否會後悔終生!」 弓真和穗兒互望一眼,雖沒言語,可在心中卻都不約而同的道一句「會!」 王絕之高聲道:「既然你們兩人情投意合,不如在此結為夫婦!你們可願意!」 姬雪看著心中大震:「果然是狂人,行事思想俱和常人淚異,雖不見得理智,但每一句話,每件事,卻無不含著人間至情。王絕之,啊,王絕之你究竟是聰明還是糊徐呢?」 穗兒望著王絕之道:「穗兒出身低微,只願服侍我家公子,絕不敢奢望嫁給他!」 王絕之道:「你的心中可曾想過要嫁給弓真,說實話!」 穗兒臉脹得通紅,在她心中何嘗沒有想過,只是奴婢的身份常使她暗自憐歎,這麼好的主人,只要能服侍他一輩子,便是自己天大的福份,哪敢奢望真的能成為他的妻子。 王絕之見穗兒不語,焦聲道:「也許再過一刻,我們俱都沒有命在,難道你在死前連表明心跡的勇氣都沒有麼?」 穗兒忽地揚起頭道:「想過!我每天晚上都曾想過,可是我不配!」 王絕之微微一笑,側過頭看看弓真道:「你說她配麼?」 弓真緊緊摟過穗兒道:「誰說你不配我就找誰拚命!」 王絕之高聲笑道:「王絕之什麼事都做過,就是沒做過紅娘主婚,今天我也做了一次!痛快,實在痛快!」 此時三人雖身處死地,可誰也沒有露出悲傷情緒,彷彿此時的大雨強敵只是高燒的紅燭和滿堂的賓客。 弓真也被王絕之這種浩塞天地的豪氣感染,他從脖上取下一個木製的項圈,溫柔地掛在穗兒的脖上道:「這是我娘給我的,她臨死前告訴我,如果誰願做我的妻子,這便是她送給她不曾謀面的兒媳一點聘禮。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王絕之緊握著弓真的手道:「你可還有憾事麼?」 弓真道:「沒有了!」 王絕之又問穗兒道:「你可有憾事?」 穗兒道:「我也沒有?」 王絕之道:「我飄泊半生,放蕩做人,更是心無牽掛,無憾無侮,今番能和兩位共赴枉死城,王絕之也算值了!」 三人緊緊站在一起,宛如花崗岩般的堅毅,從三人身上竟然發出一股凌厲無比的殺氣。 弓真居左,王絕之居右,穗兒挾在當中,三人齊齊踏步邁向和物布好的連橫三百六十一騎天元大陣。 姬雪緊咬著嘴唇,看著王絕之和弓真、穗兒那無畏的神情,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大聲喝道:「我有憾事!」 弓真、王絕之、穗兒俱都一愣,就連那趕車的車伕也是一呆。 姬雪大聲喝道:「如果我不參加弓真的婚禮,如果我不能和你們並肩而戰,姬雪這一輩子,只怕也會過得不太安心!?」 王絕之望著一躍而至的姬雪,眼中泛出奇異的光芒。此事別人做出倒也不算太難,只是殺胡世家人人以胡人為敵,而姬雪貴為殺胡世家的大小姐,此番話講出將會在江湖造成巨大反響,今日一場血戰傳至江湖,姬雪日後要面臨的恐怕是目前所不能想像。 姬雪大聲道:「江右連橫塢的人聽著,姬雪此時所為之事與殺胡世家毫無關聯,此乃我個人私事,所以你們不必對我容情!」 此番情勢,乃和物始料不及,他原以為姬雪會以殺胡世家名頭來壓他,誰料姬雪竟聲言此舉與殺胡世家毫無關聯,這倒令他少了一番顧忌,但看這眼前四人,就連那據說是崔家丫環的小姑娘身上都能發出讓人不能久視的豪氣。 這一戰,真的能挽回江右連橫塢的名聲麼? 和物心中開始猶豫。 忽的那一路默然無語的車伕大聲喝道:「也算我一份。」 聲如巨雷,震得當場所有高手俱皆一頓。 語音未落,車伕沖天而起,那身法猶如一頭飛翔九天的鳳凰。 車伕一身黑衣,雨點雖然極大,轉瞬就將黑衣淋透,可那黑衣依舊在空中獵獵作響,彷彿有一股極大的風在吹拂。 這是一頭黑鳳凰,黑鳳凰在空中飄浮,宛如有什麼東西在下面托襯般,鳳凰乃傳說中的火之精,日之華,而黑鳳凰在傳說中則代表著尚未涅盤的俗鳥,這種鳥其凶悍勇猛更盛於鯤鵬鷹隼。 傳說鳳凰火中重生之前將歷經七劫七色,方才逐漸將戾氣化去,戾氣最重之時便呈黑色,黑鳳凰七年不食,御檀香木於崑崙絕頂,引日火自焚。自焚七日,高鳴七日,然後身化七彩,遨遊天地之間,與日月同輝,天地同壽,成為永生不死之神鳥。 然而世間萬物,生生相剋,成為神鳥之前的黑鳳凰卻是世間最最難惹的凶鳥,《山海經》中記載的所謂三足神烏,便是指的這種黑鳳凰。 黑鳳臨世,天道不行。 自古以來,人們都將黑鳳凰視為極其不祥之物。 和物驚歎一聲:「黑鳳凰!」 王絕之也曾聽說過黑鳳凰之名,無奈此類傳說多半以訛傳訛,黑鳳凰之事他始終認為是一種傳說,不料今日卻見到了這天下第一神秘人物,而這神秘人物居然連著給他們做了幾天車伕,趕了幾天的車。 王絕之愕然,他心中一個寒顫,到底殺胡世家吸納了多少高手,到底勢力有多大! 姬雪同樣愕然,連她也不知道給他們趕車的居然是殺胡世家中最神秘的,連軒轅龍、鳳凰夫人也尊敬三分的黑鳳凰。 只聽黑鳳凰道:「和物,今日之事你待怎的!」 黑鳳凰在空中懸浮,並且還能開口講話,這份功力簡直震古爍今。 和物哪裡還敢講出半句,一聲呼嘯,江右連橫塢三百六十一騎走得乾乾淨淨。 大雨依舊,王絕之這才發現黑鳳凰方才發出的無窮霸氣此時竟消散得點滴不剩,一點也看不出面前這個黑衣人是一個身懷絕世武功的高手。 黑鳳凰衝著王絕之笑了笑,那笑容是那麼親切,令王絕之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王絕之對著黑鳳凰道:「謝謝!」 黑鳳凰淡然一笑道:「要謝謝你自己,如果方才不是你要給弓真舉行婚禮的話,你就是死了,我也不會管,我依舊當我的車伕!」 王絕之道:「想不到前輩也是性情中人!」 黑鳳凰輕輕一歎道:「誰也都曾年輕過!」 語音極低,像似對王絕之在說,又像是低聲細語。 語聲中,黑鳳凰又回到了車上,坐在馬車轅上趕起了他的馬車,彷彿方纔之事與他毫無關聯。 王絕之看著已完完全全成為一個馬車伕的黑鳳凰,心中卻如翻開了的沸水,暗暗歎道:「如此傳奇卻又能如此平凡,此人果然是神秘莫測,一連數日,我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如果這樣的人去做殺手,只怕不死金剛也難脫其手。」 弓真卻是覺得奇怪,黑鳳凰之名他尚未曾聽過,不過能一現身形就將江右連橫塢連橫三百六十一騎嚇跑的人,這個世界上絕對不超過五個。 姬雪抿著嘴跑到黑鳳凰的身旁道:「曹伯伯!恕侄女有眼無珠,一路不識伯伯,請伯伯恕罪!」 黑鳳凰笑了笑道:「我當車伕是我自願的,與你無關,你本就無罪,何來恕罪,走吧!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停了半晌,黑鳳凰似是自歎,又似對姬雪細語,只聽他道:「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如果錯過了,倒真也無法補救,時間快得可真快。」 姬雪隱隱約約曾聽軒轅龍說過黑鳳凰的故事,此時黑鳳凰表現得像一個年紀很大的老頭,在靦懷他少年的往事。軒轅龍談得雖不多,可姬雪知道黑鳳凰一定有一個多姿多彩的少年時代,也許也有過象弓真這樣的經歷。 黑鳳凰見姬雪有些發呆,不由歎道:「有時候做事,也不必太為身份著想,想做就做,該做就做,年少清高自傲,到頭來誤的是自己,可惜世間已無後悔藥,何必自找苦吃!」 此時黑鳳凰更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者在不停地告誡年青人不可任性,要好好珍惜。 姬雪默然不語。 黑鳳凰也不再言語,馬鞭一揮,吱呀聲中,馬車繼續向前緩緩而行。 弓真一手牽著穗兒,一面不停地問王絕之關於黑鳳凰的一切,他對這個神秘的黑鳳凰充滿了好奇之心。 可惜王絕之對黑鳳凰也瞭解不多,只知他乃陳留王曹植之後,文章武功俱是上乘,只是此人慵懶人世,睥睨俗情,後來似乎為一湘江女子歸隱江湖,便一無消息。此時重視江湖,托身於殺胡世家,想必其間必有一番故事。 姬雪面上依舊沒有表情,王絕之走至姬雪身旁,長身一揖道:「謝謝姬姑娘援手之恩!」 姬雪微微歎一口氣道:「如果單是為你一人,你斷然不會謝我,是不是?」 王絕之一愣,他不解姬雪之意。 此時姬雪心亂如麻,殺胡世家的規矩,黑鳳凰的話語,近處的王絕之,不遠處的弓真和穗兒攪在一起,令她分外難受。 「想做就做,該做就做,不必為身份著想,否則世間沒有後悔藥吃!」黑鳳凰似乎又在對姬雪輕聲細語。 「穗兒柔弱,還是坐在車上吧!她可是弓真的心肝寶貝,淋病了我可負不起責!」 去掉了顧忌的姬雪覺得份外的輕鬆,連她自己也覺得這種感覺很好。 王絕之睜大眼睛看著姬雪,喃喃道:「想不到你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姬雪哭笑不得,看來自己在王絕之心中既頑皮任性又心高氣傲,不通世情。 姬雪正待抬頭說些什麼,王絕之卻已轉身走到弓真和穗兒身邊。 王絕之微笑道:「今日弓兄弟和穗兒新婚,姬姑娘說沒什麼東西好送,那輛馬車就權當新娘新郎的花轎!現在她請你們上車!」 弓真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疑惑的望向姬雪,姬雪點頭微笑,眼中俱是期許之意。 弓真大為感動。殺胡世家以殺盡天下胡人為任,當日清河崔家,殺胡十七友單單只為立威於石虎,便斬殺無辜胡人十八名,其手段心腸視胡人豬狗不如,自己又曾刺死殺胡十七友中數人,而此時身為殺胡世家的大小姐卻不記前隙,主動邀他和穗兒上車,以軒轅嗜殺無度,殺胡世家視胡人之態度,弓真心中自然湧起一股暖意。 弓真側過頭來看看懷中的穗兒,大聲道:「姬姑娘邀我們上車,你上不上!」 穗兒道:「你上我便上!」 弓其道:「如果不上,豈不是拂了姬姑娘一片情意,走!」 說罷,弓真摟著穗兒向馬車走去。 黑鳳凰沒有回頭,但發生的一切他似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馬車停下。 弓真和穗兒踏上馬車時,黑鳳凰回頭望著弓真一笑,那笑容竟有幾分讚許。 弓真對姬雪和王絕之道:「你們兩個不上來麼?」 王絕之哈哈笑道:「這馬車是你和穗兒的花轎,我們上去做什麼?」 弓真道:「你不覺得單單只有新娘和新郎似乎少了點什麼嗎?」 王絕之道:「少了什麼?」 弓真道:「我和穗兒僅是孤兒,既無媒說,又無見證,你們權且充當一下我們雙方的親人如何!」 姬雪聞言更是一愣,她沒想到弓真竟已把她當為親人看待。 王絕之望望姬雪道:「你可願當穗兒的親人!」 姬雪看著王絕之熱切的眼睛,脫口道:「願意!」 王絕之道:「如此甚好,我就權充弓真的兄長吧!雙方親人都有,這場婚事也算完滿了!」說罷,一擺下襟,跨步上了馬車。 姬雪將馬拴在車轅上,隨後亦上了馬車。 黑鳳凰嘴角掛著微笑,一抖馬韁,繼續前行。 此時已至江淮地段,方圓二百里地儘是江右連橫塢的勢力範圍,黑鳳凰突現蹤跡,和物與連橫三百六十一騎喪膽退走,哪裡還有人敢攖其鋒,是以一路冒雨前行並無一人阻攔。 大雨滂沱,一身黑衣的黑鳳凰駕著馬車,馬車在雨中平穩穿行,蹄聲和雨落在車蓬上的聲音夾雜一起,發出一種極其和諧,宛若天籟的聲響。 第三章無人之舟 驟雨初歇。 准水泗河,聖人之鄉,可時值戰亂,這昔日軒轅黃帝的發祥地此時卻人煙稀少。 原本打算晚間趕至淮河岸邊,卻因和物的連橫三百六十一騎之故阻了一程,王絕之姬雪和弓真只能借一農家住宿,第二日方才趕至淮河岸邊。 殺胡世家的實力絕不在任何一大邦大國之下,微波起伏的淮水中,早有三艘華麗的畫舫泊在那裡。 弓真和穗兒站在淮水岸邊與王絕之、姬雪依依告別。 王絕之道:「如今亂世,弓兄弟崔家招親之願落空,不知有何打算!」 弓真笑笑道:「崔家招親,眾皆落空,唯我一人落個實在,倒也不枉我從夷陵千里行至清河,何況又結識了大哥這樣的朋友,只是如今胡漢之間終同水火,天下之大,找一片寧靜的樂土,只怕很難!」 王絕之默然。 如今從東到西,從北至南,的確很難找到一片沒有爭鬥,沒有殺戳的地方。 王絕之長歎道:「我此次前去晉見軒轅龍,只怕多半不能求到我之所求!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也只能求個心安了!」 弓真真情地道:「希望大哥別太執拗,如若事不能成,做退一步想!」 王絕之道:「如若我們行事做退一步想,大概也不會有今日相識!琅琊狂人也沒有再叫的必要了!」 弓真惋惜道:「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王絕之道:「我終歸會與石勒一戰,不出三月我必有消息傳出江湖,那時我們再行相見!」 弓真道:「如果不是去見軒轅龍,我真想和你在一起!」 王絕之道:「你我何必學那兒女作態,如今中原混亂,大戰即將,也許你會有用武之地!」 弓真道:「你要多保重!」 王絕之歎道:「我此去也許會觸怒軒轅龍,若與石勒不能一戰,將是我一生遺憾!」 弓真激動地道:「如果你不能回來,與石勒一戰,我代你行!其實你和石勒一戰,只是為人子者,不能不替父報仇,至於勝負早已不存在心!我雖不能打敗石勒,但求之一戰亦有把握!」 王絕之道:「石勒答應與我一戰,但張賓計不虛發,算無遺策,倒是一個需要提防之人。」 弓真意氣風發道:「與大哥車中交談數日,我的武功已大有長進,想必不會給大哥丟臉!」 王絕之微微一笑道:「袁公神劍,天下第一,經過幾次拚鬥,你早已成為一流高手,如若能先發制人,江湖中能擋得住你的劍的絕不會超過三個;只可惜,我不能見識那最後半招袁公神劍!」 弓其道:「授我劍法之人告誡我說,最後半招其實也是一招,因為戾氣太重,施劍之人只能控制前面半招,後面那半招自行演變,不受發招之人控制,因此說它只是半招!那人只給我講過如何使力用勁、甩臂運肩和腳法,並沒有教我運用此劍,更不談演練了,留下劍譜,便飄然而去,因此我也不曾演練過!」說罷,竟要演練給王絕之看。 王絕之連忙制止道:「既然授你劍法之人也不曾演練過這一招,想來定有他的道理,你還是不演的好!」 姬雪和黑鳳凰早已立在船頭多時,只是不忍打斷弓真和王絕之殷殷話別,故多時不曾作聲。 弓真看著已張帆待發的畫舫道:「我也沒有其它事,乾脆就在此地候你消息,你功復後,我們共同去找石勒,也好與你作一見證。」 王絕之一握弓真手道:「好,就此約定!」說罷頭也不回,轉身行入船內。 船立時拔錨出發,徐徐遠去。 弓其長歎道:「軒轅龍此番邀請王大哥不知有何意圖,但願王大哥能平安歸來才好!」 穗兒道:「王公子雖癡狂放縱,實則是個極好的人,我想他一定會遇難呈祥的!」 弓真突地道:「你信不信命!」 穗兒一愣,她怎麼也猜不透弓真問她此話的意思,想了想,點點頭。 弓真道:「像王大哥這樣的人,注定有一番奇事,就是他想卸去一身武功,不懸心百姓只怕也是很難!」 穗兒出身婢女,自然弄不清象王絕之這樣的男人奔波江湖到底是為了什麼,但她同時能隱隱約約感受到,也只有這樣的男人才佩稱真正的男人,才是千萬女子夢中所求,而她已經在現實中求到了一個,他就是弓真。 淮水乃江南司馬氏和江北劉氏分割而治的地方,此時卻顯得格外平靜。 劉聰病重,迷小劍、姚弋仲雄峙天水,遼東鮮卑慕容嵬時刻不忘南下進逼中原,成都王李雄虎視眈眈,即使劉聰身體全好亦無暇南下,黃河一帶便已無法控制,遑論江南。 江南王導推行正化,進言晉王:「勵精圖治,治理好江南便可安定天下,胡人殘暴,日後自亂,切不可妄動刀兵自取其禍。」 王敦卻另藏私心,自不肯以重兵招惹戰禍,因此,江南司馬氏與江北劉氏漢王對抗者唯祖逖、劉琨。 劉琨處并州,遠在遼東,祖遜居淮泗,然天水城外,石勒一刀斬斷兩大名劍手臂,祖逖正傷重,因而這淮泗之間出奇平靜。 弓真從崔家帶出些許阿堵之物,在淮水岸旁尋了一個普通村落人家住下,穗兒聰明伶俐,把弓真照顧得無微不至,夫妻二人過著短暫的逍遙快活日子,專等王絕之回到此地,好與之共赴石勒之約。 王絕之此時還在船上,這已是第五日了,如果船一直在行的話,此時船已行至海中了。 王絕之自從上得船後,便未再見姬雪,只有黑鳳凰在屋間坐陪,與王絕之聊天下棋,倒也不是太悶。 可是這一天卻遲遲不見黑鳳凰現身,王絕之感到不解。 悶坐一會兒,自我解嘲道:「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獨獨留我一人在此卻是為何,難不成此船已是空船,要將我放逐於海外麼?」 但繼而一想,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解釋不通,除非軒轅龍、姬雪、黑鳳凰都瘋了,否則這事絕無發生可能。 王絕之站起身,向船外行去。 但王絕之沒有想到,絕無可能發生的事偏偏發生了。 一走出艙外,王絕之頓時傻了眼。 果然是一艘空船,上上下下一個人也沒有,一張帆兀自掛著,四面茫茫俱是海水,哪裡還看得見邊際,船,早已駛出海面多日了。 王絕之愕然,饒他聰明絕倫,記憶超群,但此時卻搞不清軒轅龍這番作為的意義。 王絕之不死心,從船上甲板找到艙中,又從艙中找到貯藏間,別說是人,連個阿貓阿狗也不曾見。 琅琊狂人脾氣雖然執拗,但想不透的事他絕對不會多想。 「事出有因,因必有果,我權且等個幾日,看看到底會有什麼變化。」 王絕之沒有失望,等了不到兩日,黑鳳凰便又出現在船艙內。 黑鳳凰道:「讓你久等了。」 王絕之淡淡地道:「沒什麼?」 黑鳳凰大為奇怪道:「你一人獨自在船上呆了兩天,你也不問問我們到底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甚至怎麼來去,也都不想問麼?」 王絕之笑笑道:「有些事根本不需向,如果你想要告訴我,你在走之前便告訴了我,如果你不想告訴我,我問了豈不是自討沒趣!」 黑鳳凰啞然,半晌才道:「你果然很聰明,不過我現在告訴你也行!」 王絕之靜靜地聽著,他當然想聽,並且想聽得要命,但如果別人不願告訴他,他也不願勉強。 黑鳳凰道:「我們被跟蹤了!」 王絕之大奇,一路上,他並沒有見半艘跟蹤的船支,雖然,眼力大大不如從前,但海面極為寬闊,方圓百數十里均可看得一清二楚,就算是隱跡高手也同樣無法隱去形跡,何況海面行駛還要那大海船。 黑鳳凰道:「跟蹤的人是竺佛圖澄!」 王絕之心中一跳,心中暗叫:「怎的是他!」 黑鳳凰又道:「他只一人,出發之前我們便已發覺有人跟蹤,但沒有料到是他!」 王絕之這才接口道:「我明白了!」 王絕之很高興。畢竟,無論是誰,心中藏有一個謎團都是一件不大好受的事,能想通當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黑鳳凰問道:「你不怪我們怠慢了你麼?」 王絕之笑笑搖搖頭,問道:「姬姑娘想必是另乘一艘船引開竺佛圖澄了!」 黑鳳凰歎道:「石勒的確智謀出眾,他心知就算是派再多的高手來跟蹤查訪,也沒有竺佛圖澄一人有效!」 王絕之歎道:「的確如此,竺佛圖澄一身武功深不可測,當日我替金季子送糧天水,在一無名湖邊就險些讓他化去一身功力!」 黑鳳凰道:「這胡僧是我近年來所逢的第一高手!」 王絕之動容道:「你們動手了!」 黑鳳凰搖搖頭道:「沒有!」王絕之不懂,愕然地望著黑鳳凰。 黑鳳凰繼續道:「竺佛圖澄頭三日果然上當,也許他從未聽說老朽之名,因此並沒想到我們如此快就發現了他在跟蹤,滿心以為我們未曾防備,跟著小姐的船支轉道泗水三日,行程七百餘里,然而,第四日,小姐飛鴿傳書言稱竺佛圖澄已然不見,第四日晚,我便發覺竺佛圖澄遙遙綴在我們船後!」 王絕之道:「想必前輩這幾日不在舟中,定然是引開那竺佛圖澄了!」 黑鳳凰道:「竺佛圖澄一日時間便奔行一千四百里地,其輕功耐力實在是可驚可怖,我乍見之下幾乎駭了一跳,此等事情我斷然不能做到,驚駿之下,我只得另分一舟,任由你孤舟只帆飄零海上。」 王絕之笑道:「果然好法,一舟孤懸海上,竺佛圖澄就是再聰明也猜不透,此艘才是真正回到殺胡世家去見家主的船!」 黑鳳凰長歎一聲道:「要不是家主有令,不得擅自行動,我倒想和這胡僧過上兩招!」 王絕之道:「如若你們真要打架,不妨讓我也增增見識。」 黑鳳凰對王絕之此語毫不為忤,大凡高手都有此癖,如若有高手相爭,想盡辦法也得去觀摩觀摩,長長見識。 王絕之歎道:「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竺佛圖澄想必已經被你甩掉了!」 黑鳳凰搖搖頭道:「我沒有把握!」 王絕之又一次愣住了,此話若從別人口中說出,王絕之絕對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沒有把握的事,每個人每天都會碰上幾件。然而此事是從黑鳳凰口中道出,份量自然不同。 竺佛圖澄已然狂奔了一千四百餘里,體力、精神勢必都已疲憊,以黑鳳凰高絕的武功,在和姬雪連番施計後,卻依然說沒有把握,這當然讓王絕之吃驚。 黑鳳凰沉聲道:「乘竺佛圖澄尚未到來,我們換乘小舟,轉向而行,這樣才算稍有把握擺脫這名胡僧。」 王絕之點點頭,他猛然憶起石勒的話:如若一旦得知軒轅龍的下落,世間胡人高手將再度聯合,就算是軒轅龍在天涯海角,也要將他除去。 王絕之對軒轅龍無甚好感,但卻絕不願因自己之故連累軒轅龍,竺佛圖澄跟蹤自己,不管其目的如何,想來多半不會是去投靠軒轅龍。 此時正值正午,茫茫海面上連個水鳥的影子也沒有,除了大海藍天,幾朵白雲,就是王絕之、黑鳳凰和兩艘船。 也許還不能稱為兩艘,因為王絕之要上的那一艘實在太小,小得讓人無法稱之為船,也許稱之為木筏更為確切。 王絕之第一次感到生命的渺小。 黑鳳凰還是凝神四周望了望,在確信竺佛圖澄並沒有追蹤過來時,黑鳳凰放開了纜繩。 木筏小舟沒有張帆,而是折轉方向,向東行走。黑鳳凰雙掌虛擊海面,那小舟如突發之矢,飛快向東行去。 小舟在茫茫大海上幾乎像沒有似的,但黑鳳凰依舊小心翼翼,深怕有人跟蹤而至,時刻張望。 王絕之心中暗道:「這黑鳳凰行事如此小心,莫非軒轅龍的武功尚未恢復不成!」 海上無事,王絕之不停地想像軒轅龍的模樣。 天下頭號煞星,會是個什麼模樣呢?如此孤懸海外如何對那龐大的殺胡世家發號司令,王絕之對軒轅龍充滿了疑問。 但無論怎樣,軒轅龍都該算是一個驚才蓋世的人物,絕對不會平凡。 木筏東行半日後,又折而向北行去,此時正刮南風,黑鳳凰張開風帆,舟輕帆大,黑鳳凰又是一掌帆老手,木筏飄飛,速度極快。 令王絕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木筏北行兩日後,又折而向西行駛,半日後,王絕之便看見了那艘自己曾坐過的船,不覺愕然。 黑鳳凰道:「我此時才算有把握甩掉了竺佛圖澄。」 王絕之明白了黑鳳凰之意,單從這一手甩掉追蹤所用的虛實相間計策來說,黑鳳凰必是一用兵能手,只是江湖中從未聽見有這種故事流傳。 黑鳳凰問王絕之道:「你是否覺得我太過於小心了!」 王絕之搖搖頭,看著黑鳳凰那張極平凡的臉道:「並不覺得,無論是誰,面對著一日奔行一千四百餘里的對手都應該如此小心。不過你的計謀妙極,此番所為就是讓人想破腦袋也不一定會想到,反正我王絕之絕不會想到你會回來!」 黑鳳凰笑笑,一把抱起王絕之向大船上跳躍過去,然後立在舷邊,遙遙出掌將木筏擊毀。 大船有三丈多高,此時小船距大船已有十餘丈遠,黑鳳凰輕描淡寫將木筏擊毀,此等功力的確非同小可。 海中木筏造得極為結實,縱有千斤重擊也安然無恙,而黑鳳凰隨隨便便一拂便能擊毀木筏,王絕之當然只有暗自咋舌的份。 王絕之咋舌不單單是為黑鳳凰高絕的武功,更多的是為黑鳳凰具有如此功力還能如此小心謹慎行事而感歎。 黑鳳凰在船艙各處看了看,回到王絕之面前時,卻是滿臉驚愕。 黑鳳凰沉聲道:「竺佛圖澄尚在左近。」 王絕之瞪大了眼睛,與黑鳳凰一般表情,驚叫脫口道:「他在我們附近!?」 黑鳳凰點點頭,臉上是乎有一絲不忍。 沉寂了半晌,黑鳳凰道:「今晚有暴風雨!」 王絕之道:「你毀去船帆,就是為製造假象,我們已在暴風雨中喪生魚腹麼?」 黑鳳凰點點頭,繼而又道:「那個木筏無法承受暴風雨襲擊,遲早要毀,我並不想留給竺佛圖澄一絲活命的機會!」 王絕之這下真正的服了黑鳳凰,他看看晴朗的天,怎麼也看不出有暴風雨的跡象,但他知道黑鳳凰絕不會信口雌黃。 如果竺佛圖澄還在附近追蹤的話,沒有大船,沒有小筏,在茫茫大海上,即使有佛祖一般的本領也得喪生海上。 王絕之當然也明白黑鳳凰那句話的意思,海上有暴風雨,竺佛圖澄必死無疑,王絕之黯然,竺佛圖澄乃有道高僧,中原漢人因他而活命下來的數以百萬計,這樣的人死了,對漢人來說應該是個悲哀。 黑鳳凰看著王絕之悲慼的神清道:「你是不是覺得讓一個活人無數的有道高僧喪身魚腹有些不太光明!」 王絕之不語,他說不上來,黑鳳凰為了擺脫跟蹤,這樣做也沒什麼不光明,況且他還是殺胡世家之人。 黑鳳凰道:「我也覺得可惜,不過天下漢人因為這個竺佛圖澄,愛屋及烏,對石勒卻存有一份親近之意,如若竺佛圖澄死了,張賓又被除去,就算無人能克制住石勒,恐怕石勒也不會佔據中原很久。」 黑鳳凰歎口氣接著道:「擾我華夏諸胡中唯有石勒才是真正的頭號禍魁,此人極其難鬥,只有先剪其羽翼,斷其手足,亂其方寸,才能逐漸削弱他的力量!」 王絕之道:「軒轅龍召見於我果然並不簡單!」 黑鳳凰淡淡笑道:「家主的確有惜才之意,家主曾言,王公子乃百年不出的武林奇才,假以時日,武學成就絕不會在家主之下,能克制石勒的,尋遍天下唯王公子一人!」 王絕之接口道:「是以軒轅龍聞聽我將與石勒一戰卻又偏生失去武功,便派你和你家小姐去尋找!」 黑鳳凰道:「本來家主只欲派小姐前去迎接,後來想到石勒絕不會放棄探測家主所居之處和武功現況,便要多添人手,而老朽無事可做,便自告奮勇,擔當防範之責!」 王絕之歎道:「這樣只是太抬琅琊狂人的身價了,如果有人聽說黑鳳凰為王絕之趕馬車,只怕會有無數江湖中人指著我的脊樑罵我狂得無邊無際!」 黑鳳凰道:「如果你願意繼承家主事業,黑鳳凰為你趕一輩子車又有何妨!」 王絕之大吃一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著黑鳳凰,半晌才道:「你說什麼?」 黑鳳凰一字一頓道:「老朽說,如果你願意繼承家主事業,我願意為你趕一輩子車!」 王絕之不禁大笑,笑了半晌方才道:「你看我能繼承軒轅龍的事業麼?」 黑鳳凰道:「你不能是因你不願,如若你能先在家主手底歷練兩年,想必一定能成!」 王絕之道:「你知道我同意去見軒轅是為了什麼?」 黑鳳凰道:「知道!」 王絕之道:「你既然知道怎的還與我說出此等話來!」 黑鳳凰搖搖頭道:「這並不矛盾!」 王絕之道:「我此來主要目的乃是為勸軒轅龍放棄殺盡天下胡人的瘋狂想法,而你們卻要我繼承殺胡世家,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麼?」 黑鳳凰道:「如果你見了家主,我想你會改變主意的,並且你已經為我殺胡世家做事了,你引出竺佛圖澄,為剪除石勒鋪平了道路,如果你繼而殺了石勒,天下漢人豈不以你馬首是瞻,殺胡世家何愁大事不成。」 王絕之道:「天下胡人何止千萬,能殺得盡麼?」 黑鳳凰道:「先滅其國,然後遠逐塞北荒漠,總之華夏之地絕不能容一名胡人存在,天下大亂,皆是胡人之過,一年不能除盡,使期之十年,十年不能除盡,便期之百年,總有一日能將胡人除個乾淨!」 王絕之道:「胡人不是人麼,為何你們能容下作惡多端的漢人,卻單單放不過胡人!」 黑鳳凰道:「你可曾見過那些在胡人皮鞭底下掙扎的漢人麼,難道他們不是人麼?總之胡漢之間除非有一方死個乾淨,否則這個世間難以太平。」 王絕之道:「如果胡人也存在這種想法又當如何,在他們眼裡我們何嘗不是胡人!他們要殺盡天下漢人,按照你們的想法,豈不是也沒有錯!」 黑鳳凰道:「這道理就像狼要吃人,人要殺狼一樣,對於狼來說,它們要生存,吃上個把人本也沒錯,但人卻要將它們消滅,難道你還要去同情狼麼?」 王絕之道:「可是胡人畢竟是人,而不是狼!」 黑鳳凰道:「在殺胡世家的眼裡,胡人和狼是一樣的!」 王絕之大聲道:「那你為何在弓真受難時出頭,弓真這樣的人也是狼麼,狼會有這樣的秉性麼?」 黑鳳凰默然,然而仇恨依舊像一顆干年枯籐死死地纏繞著他。 王絕之歎口氣道:「我也知道殺胡世家的人大多與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世間之事豈可一概而論。」 黑鳳凰看著王絕之道:「我看你倒像個常懷慈悲的善人,哪裡是什麼琅琊狂人!」 王絕之道:「我也殺人,我也除惡,善人絕不是我所能做,我只希望胡漢之間殺戳能夠減少一點!」 黑鳳凰忽然道:「外面風已轉向,我去下帆!」 說罷,黑鳳凰轉身向外行去。 王絕之擔心那竺佛圖澄的生命安全,走出船艙。 此時已近黃昏,海天一線間存有一層灰濛濛的霧氣,太陽也濛濛的,東南風向,已轉成西北,果然,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王絕之極目遠眺,他倒想此時發現竺佛圖澄,他實不願這個年來活人無數的得道高僧喪生魚腹,但茫茫海上,哪裡能看得見一絲人跡帆影。 黑鳳凰簡直就如長年生活在海上的人一般,收帆斂桅極其熟練,王絕之心想:「這傳說中神秘的黑鳳凰必定來自海上!」 海上暴風雨來的時候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首先是一般狂風刮過,海天盡處湧過一條黑線,接著海面動盪不已,船體開始劇烈傾斜,搖晃,再接著便是雷聲大作,瓢潑大雨便下了下來。 王絕之佇立船頭,呆呆地望著海面。翻滾的海面浪起波湧,一丈多高的浪濤發出巨大的聲響,王絕之一顆心往下沉。也許竺佛圖澄沒有追蹤到此,但經驗告訴王絕之,以黑鳳凰老到的江湖感覺,竺佛圖澄絕對已追蹤至了海上,並且與他們相距也許不到半天的路程。 這麼大的暴風雨,茫茫海上,竺佛閣澄武功即使高絕,但生還的機會恐怕極小。 「王公子,還是到船中來吧,外面太危險!」 黑鳳凰一把揪住王絕之,半拖半抱將王絕之抱住艙中。 外界狂風暴雨,艙中搖晃不已。王絕之開始嘔吐,王絕之吐得很厲害,不但將午間的飯食吐出,連昨天、前天那些尚未消化完,排泄掉的食物也吐得精光。吐完了食物便開始吐胃酸、膽汁,一踏糊塗的嘔吐過後,吐得王絕之臉都綠了。 黑鳳凰忽然伸出手扣住王絕之的脈門,王絕之只覺一股真氣由脈門穿入胃中,胃中一暖,想吐的感覺立即止住。 王絕之向黑鳳凰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低沉而堅定地道:「帶我去外面看看!」 黑鳳凰早已知道王絕之之意,歎道:「外面此時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去也白去!」 王絕之道:「我要看看!」 黑鳳凰搖搖頭,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帶王絕之出去,這個比驢還執拗的傢伙一定會自己爬出去的。船搖得如此劇烈,只怕王絕之剛一出船,便會被搖到海裡去。 黑鳳凰歎口氣,帶著王絕之走出艙門。 雨點打在人的頭臉上隱隱作痛,黑鳳凰挾著王絕之,一式鳳凰棲崗牢牢將雙腿打在船上,彷彿黑鳳凰本身就是與船一體的物件般。 王絕之屹立船頭,漠然不語,天黑雲低,風急浪高,哪裡看得清三丈之外的景物,但王絕之仍不肯離去。 第四章海上坐佛 黑鳳凰與王絕之仍站在船舷上,如兩尊雕像。 暴風雨持續了兩個時辰,王絕之和黑鳳凰也在海上暴風雨中站了整整兩個時辰。 但結果無疑很讓王絕之失望,什麼也沒有。 天幕四合,海面上恢復了平靜。 星星出來了,月亮也由海面升起。 王絕之心情煩躁,赤著腳丫站在那兒一聲不語,他那雙從不離腳的木屐早已在方纔的暴風雨中甩到海裡去了。 黑鳳凰立在船舷邊,凝望著碧空如洗的夜空,一身黑衣,突然間竟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瑟之意。 王絕之赤著腳,迎著風,看著身旁的黑鳳凰,想著胡漢之間的殺戮,想著黑鳳凰的身世,想著那百年前風流絕冠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他對黑鳳凰似乎有了一種認同感覺。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海面上突然傳來了一陣低沉有力的誦詩聲。 王絕之的眼睛立即瞪圓,無奈武功俱失,月夜雖明,但依舊看得不遠。 黑鳳凰聽著曹植的七步詩,先是一怔,然後臉色一變失聲叫道:「竺佛圖澄!」 「正是貧增!」 海面遠處顯現出一點黑影,轉瞬間便來到眼前。 王絕之大聲叫道:「大和尚!你沒事吧!」 竺佛圖澄高宣一聲佛號道:「多勞王公子牽掛,貧僧無事!」 待行得近來,王絕之發覺竺佛圖澄端坐於一塊木板之上,雙手合十,兩腿疊伽,有若佛像莊嚴,竟有隱隱光華外現。 竺佛圖澄高聲道:「曹施主聽了方纔之言可有感觸!」 黑鳳凰聞言一驚,看來這竺佛圖澄果然不同凡響,連自己的來歷姓名都弄得一清二楚,並且以先祖曹植的七步詩點拔自己。先前苦心經營的那可以說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居然一點作用不起,這胡僧一身功力當真高得可怕! 竺佛圖澄見黑鳳凰並不答話,知其對自己已起顧忌之心。是故依舊盤坐在木板之上隨船行走,並不跨上船來。 王絕之看著衣衫俱濕,渾身水漬的竺佛圖澄,心中大是不忍,竺佛圖澄以九十高齡為追蹤此船轉輾行程,怕不有五千里之遙,無論此僧為的是什麼,這種精神令王絕之不得不服。 王絕之大聲叫道:「大和尚還是上船來吧!」 竺佛圖澄笑笑道:「貧僧在此木上已坐了十日,慣了,上船就不必了!」 黑鳳凰對竺佛圖澄始終存有顧忌之心,當下厲聲喝道:「你跟蹤我們有何意圖!」 竺佛圖澄道:「願求見軒轅龍!」 黑鳳凰冷冷道:「見了我家家主,你好通知石勒,讓他糾集胡人高手,對我家家主下手麼?」 竺佛圖澄道:「曹施主誤會了,貧僧此次前來,同大將軍沒有任何關係!」 黑鳳凰奇道:「難道不是石勒派你來的麼?」 竺佛圖澄道:「如今皇室突變,大將軍駐紮上黨,此時正關注京師動靜,無暇與殺胡世家相鬥!」 黑鳳凰道:「你此來為何!」 竺佛圖澄道:「只盼能有機會同軒轅龍說上幾句話?」 黑鳳凰道:「難道你末曾聽說過我家家主恨胡人入骨,你不怕他殺了你麼?」 竺佛圖澄道:「佛言:王位隙塵,金玉瓦株,當視涅磐如日夕而眠,如果我能與軒轅龍說上幾句,就算他要我死,我死亦無憾了!」 黑鳳凰搖搖頭道:「我家主人身份何等尊貴,他豈能聽你言語!」 竺佛圖澄道:「世間萬物,眾生平等,人之一生,譬如滿樹生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然有些穿堂入室,墜於首席之上,亦有過籬牆之隔,落於茅廁之中,富貴際通迥然不同,但出生卻是平等,何來貴賤之分,所謂胡漢俱是妄生之相!」 黑鳳凰口不能答,只得默默無語。 竺佛圖澄見黑鳳凰無語,繼而又道:「令先祖曹子建才高八斗,文才絕俗,只因兄弟相殘,手足遺恨,文帝雖亦以文章武功著世,但就其性靈來說卻比不上令祖,然而際遇通異,這難道是身份有異麼?」 竺佛圖澄長吸一口氣,宣了一聲佛號道:「胡人漢人俱是芸芸眾生,各自辛苦各自忙,如若雙方能停止殺戮,這世間何嘗又不能太平!單是以殺止殺,徒自增添冤魂野鬼。」 此時風向已轉回東南,黑鳳凰早已將船帆掛上,船行甚速,然而竺佛圖澄坐於木板之上,隨舟漂行,既不見沉又不見慢,顯然竺佛圖澄是在以氣御身。 黑鳳凰心中驚異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心中暗道:「這胡僧功力究竟到了何種地步,連日奔行,不食不休怕已有了十數日,然而在十日之後,尚還能以氣御身,以氣御身的同時居然還能開口說話,而且話聲平和緩慢,絲毫不見呆滯。難道他真是神仙不成。」 黑鳳凰正在驚疑之際,又聽竺佛圖澄道:「曹施主秉先祖之靈異,少年風流放蕩,麗句華章,武功絕好,倒於今日王公子一般無二,又率性而為,只因妻兒喪生鮮卑之手,當日便憤而擊殺鮮卑胡人五百八十名,其中尚有三十四名婦孺,婦孺何罪,竟招此劫!」 黑鳳凰臉色陡然一變道:「你可是來責備我麼?」 竺佛圖澄道:「不敢,貧僧只是想提醒曹施主,你自家的兒子死於襁褓之間,然而那些胡人幼子亦是嗷嗷待哺,你在殺他們之時,難道就沒有想過,他們和你的兒子同樣麼?」 黑鳳凰厲聲道:「我不能讓我們的下一代再演發生在我身上的悲事,而最好的方法,就是將那些胡人子弟殺個乾淨!」 黑鳳凰說此話時竟然有些瘋狂。 王絕之此刻方才明瞭為何黑鳳凰加入殺胡世家,其中原來竟有這麼一段原委。 竺佛圖澄道:「你也做如是想,他也做如是想,惟殺你一人,你殺回十個,他十個又去殺百個,如此由個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千萬,最後這個世上還能有人存活麼?」 竺佛圖澄語意中帶著憤怒。 王絕之對竺佛圖澄充滿敬佩之意。他看著微微發怒的竺佛圖澄,覺得他就是一尊佛,一尊專門承受苦難的坐佛。 竺佛圖澄沉默了一會兒,長歎道:「我知道你對妻兒愛逾生命,你自負身懷奇才,不能應時而用,只得將一腔報負都化為妻兒之愛,途失至愛,外魔入侵,以至失性,但你也應該想想不光你有愛人,胡人也有,胡人一點也不比你愛的淺!」 黑鳳凰默然,竺佛圖澄說的有道理,那氐人少年弓真便使他想到少年時的自己,為了愛人,自己爵位不要,只求能攜美人遨遊四海,便覺一生足矣。 黑鳳凰收住遐思,回過神對竺佛圖澄道:「你定要見我家家主麼?」 竺佛圖澄道:「我知道你們設計於我,乃是想借蒼天之手絕我生路,無奈天不絕我!如果你能帶我去見軒轅龍,見完之後,我便逐你們之願!就殺於軒轅龍身前。」 王絕之動容道:「大和尚不可!」 竺佛圖澄搖搖頭道:「王公子還沒有開悟麼?」 王絕之大為奇怪,不知竺佛圖澄意之所指。 竺佛圖澄道:「王公子福澤深厚,深具慧根,此時又逢大好良機,散去了一身蒙蔽性靈的高絕武功,如若潛心修佛,他日必成一代高僧。」 王絕之此時方才恍然。 竺佛圖澄指肉身皮囊即阻止得性悟道之阻礙,如若能以救眾生為念,得以解脫,涅盤飛身去見佛祖,那方是得大道,死得其所,乃修身悟道人所求,沒有什麼不可,竺佛圖澄是在責備自己看不開! 王絕之雙手合計道:「大和尚指教得是!」 竺佛圖澄漫聲道:「捨得捨得,能捨方得,捨彼肉身,得聞大道,佛言何者不可拋!」 王絕之突然一震,此語所含之意乃暗含武道,與袁公神劍中的幾招不謀而合。 人之兵器在手,特別是隨身兵器,都無捨得之意,江湖中常流傳劍在人在,器毀人亡之說,此乃最好明證,而越人飛渡江,拋劍一擲,全無留戀之意,因而威力巨大。 披鐵草而邑則是捨棄一切進攻機會,視進攻如無物,因而守遍天下。 子禽犬之吠則無視對象是誰,都是那麼一劍,劍無對象,卻處處對象。 那萬發猶可斷破暗器也是如此,正因為捨棄了細小,卻顧及了全盤,宛若天網,疏卻不漏。 王絕之面有喜色,他決定若有機會,便將此番心得講給弓真聽。 竺佛圖澄見王絕之面有喜色,知其必有所悟,心中讚道:「果然,靈性天賦,這王絕之好強的悟性!」但他實沒料到王絕之所悟又是武道。 半天沒有作聲的黑鳳凰忽然開口道:「大和尚,你就上船來吧,養好精神也好一同去見我家家主!」 竺佛圖澄倒沒有堅持,雙掌輕輕向海面一按,一個翻身便躍至舟上。 王絕之這才算完全看清竺佛圖澄此時的面容。 竺佛圖澄比王絕之上次看見他時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想必是這十幾日不眠不休不食不飲的結果。 王絕之讚道:「大和尚你真是有本領,能在這茫茫大海上不吃不喝過上十幾天,我王絕之從未對人服過氣,遇上你,我徹底服了!」 竺佛圖澄道:「在我家鄉,苦行僧多半練到辟榖不食,功深者可枯坐三十年,三十年中潛心悟道,不食不飲,我這點時間實在算不上什麼?」 王絕之歎道:「如果世人都學會了這辟榖不食,豈不是勿需種糧了麼?」 竺佛圖澄笑笑道:「哪有如此容易,要練到辟榖不食,首先要做到心如止水,無慾無求,芸芸世人,又有誰能做到,眼中常見色,心中常存欲,難!難!難!」 竺佛圖澄一連三聲難難難,似乎歎盡人間悲苦,看穿人間世情。 海風微吹,船行甚緩。 竺佛圖澄仍如坐佛一般,跌坐於地道:「王公於此次去見軒轅龍是想恢復武功麼?」 王絕之點點頭,繼而又道:「有此想法,但不盡然,還有部分想法與大和尚你相同!」 竺佛圖澄道:「你知事必可為麼?」 王絕之道:「你可捨,為何獨獨我不可捨!」 竺佛圖澄道:「果然有心性,何不入我佛門中,得聞大道!」 王絕之笑答道:「我可聽之論之,但無論如何也不會為之,天下法門萬千,處處皆可聞道,何必又拘泥一法,大和尚就不必渡我了!」 竺佛圖澄道:「常懷慈悲念,心性乃是佛,恭喜王公子!」 王絕之啞然道:「王絕之一介狂猖之士,一番胡言亂語,哪裡能當大和尚如此謬讚。」 黑鳳凰在一旁聽聞兩人一問一答,心中暗道:「一個釋門高僧,一個放浪狂人,兩人心底卻如此相通,倒也難得,他們說的話有道理麼?難道我以前所為都錯了麼?」 碧空蒼海,明月群星,一艘孤舟,海風徐吹,一時間三人誰也不曾作聲。 竺佛圖澄雙手合什,長眉微翹,雙眼緊閉,顯然已入定禪中。 王絕之一襲白袍,清風微揚,亦沉入冥想之中,神態極其安祥,失去功力後,王絕之倒少了那種英雄寂寞的感慨。 只有黑鳳凰佇定船頭,心中不斷思慮,難道我以往所為俱都錯了麼? 東南風吹,船行兩日,已靠近海岸,上得岸來,王絕之驚然歎道:「這裡不是東萊麼?怎的軒轅龍不在海上麼?」 黑鳳凰道:「誰說我家主在海上!偌大一個殺胡世家,怎的能懸身海上!」 王絕之道:「那你行舟海上數十日,只是為了他麼?」王絕之指了指竺佛圖澄。 黑鳳凰不答,只是仰天長歎一聲道:「是對,是錯,待見到家主再說吧!」 三人行至一家漁戶前,黑鳳凰對一漁夫裝束的漢子說了數句,漁夫立即轉身離去。 王絕之見狀歎道:「殺胡世家遍佈天涯,此番劫恨不消,胡漢間殺戮不知何時可絕!」 竺佛圖澄望著王絕之道:「盡力而為!」 黑鳳凰聽聞王絕之和竺佛圖澄兩人說話,面上毫無表情,也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一輛馬車駛來,車很破,很舊,這是一輛普通的鄉間馬車,那馬極老,彷彿再過幾日就要老死。 馬雖老,腳程卻不慢,那輛破得快散架的車,在這匹老得快要死的馬的拖拽下,吱吱呀呀,半天時間,居然行了百數十里,從海邊一直拖到東萊府。 破舊的馬車,破爛的篷布,誰也不會留意到這輛馬車內乘坐的居然是江湖兩大奇人——王絕之和竺佛圖澄,還有一個神秘莫測的黑鳳凰,而馬車駛進的地方,就是令石勒、劉聰、李雄、慕容嵬、赫連勃勃等各胡國之主也感到心驚肉跳,不能安枕的那軒轅龍所居之處。 馬車駛進一個破院。 王絕之沒想到軒轅會住在這個地方,竺佛圖澄也沒想到。看到軒轅龍,王絕之就明白了這沒有疆土,又無軍隊的布衣能令每一個胡人膽寒的原因了。 軒轅龍坐在椅上,微微笑道:「兩位遠來,辛苦了,請坐!」 王絕之望了望軒轅龍。 竺佛圖澄也望了望軒轅龍。 這是一種什麼感覺,狂狷成性的王絕之說不上來,持重練達的竺佛圖澄也說不上來。 他們原本以為立志殺盡天下胡人的軒轅龍會散發無窮霸氣。 可惜,他們卻失望了,軒轅龍如一個平常人坐在那兒。 如不是親眼所見,恐怕這個世上沒有誰會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曾單人迎戰十三胡族三百二十二名一流高手的軒轅龍。 軒轅龍道:「我的傷一直沒好,不良於行,請恕我未能遠迎之過!」 王絕之心中狂跳:「這就是軒轅龍麼!這就是軒轅龍麼?」 王絕之雖然不敢相信,但眼中卻有淚意,軒轅龍如此平和的兩句,竟使他有感動莫名的衝動。 竺佛圖澄歎了一口氣,長宣一聲佛號道:「我錯了,我不該來!」 竺佛圖澄原本以為自己見了軒轅龍可以好好勸說一番,誰知此時一見,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管這軒轅龍所為何事,只是想在他手下幫他做一番事才好。 這種感覺,竺佛圖澄此時方可名狀,就算是得道飛昇,奔赴西天極樂,謁見佛祖,那種感覺也許不過如此罷了! 軒轅龍不是人,竺佛圖澄心中狂喊,他該是個神,或者說是個魔鬼,是個羅剎,是胡人的頂頭災星。 軒轅龍對王絕之道:「本來我該派醫神,毒神去為你醫治,無奈我的傷勢太重,沒有他們在身側,我一日也活不下去,我死了不打緊,可這殺胡未盡之事,我卻放心不下,因此就派小女姬雪邀請公子至此了!公子至此,只需心存一念,好好恢復武功!」 頓了一頓,軒轅龍對黑鳳凰道:「曹阿叔,你去引王公子換身衣物再來!」 王絕之一連數十日飄零海上,那一襲白袍早已不成顏色,臭氣烘烘了。 如若別人這麼說,王絕之必會大手一揮,道:「慌甚麼,先談論一席再說。」但此話乃為軒轅龍所說,王絕之有一種非聽不可的感覺。 王絕之隨著黑鳳凰去了後院。 軒轅龍緩緩地對竺佛圖澄道:「大和尚善行無數,近年來也算救人萬干,然而海上奔行十數日,輾轉五千里,聲言不惜身死也要來一見軒轅龍,不知有何見教?」 竺佛圖澄歎道:「施主驚才絕艷,光華內斂,一身修為已至成仙成佛之境,我本想勸說施主放棄殺盡天下胡人想法,胡漢和睦相處,無奈見了施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軒轅龍道:「你我立場不同,但有言盡可直說,我創殺胡世家自有我之道理,你要勸說我亦有你的道理,有道理你就說,我軒轅龍並不是霸道之人!」 竺佛圖澄道:「既然施主要我說理,我就說說,縱然我明知不能說服你,但我還是說出求個心安的好!」 軒轅龍微笑道:「你就說吧!」 竺佛圖澄道:「施主認為如今天下大亂之因是何?」 軒轅龍道:「天下大亂之因起於胡人,此乃人人盡皆知之事,胡人一日不絕,天下一日不得太平!」 竺佛圖澄道:「近者桓、靈、黃巾之亂,遠者戰國紛爭,此不干胡人絲毫之事,這也是胡人之過麼?」 軒轅龍道:「那時縱然生靈徐炭,也比今日情形好得多!如今胡騎鐵蹄之下,哪有漢人半點喘息之機,我祖軒轅尊稱華夏始祖,我當為華夏漢族盡一份力,縱使死上一萬次,也在所不惜!」 竺佛圖澄道:「施主對石大將軍做何看?」 軒轅龍道:「石勒倒也是個人物,娥兒千方百計也鬥他不倒!」軒轅龍口中的娥兒,便是鳳凰夫人。 頓了一頓,軒轅龍道:「不過,石勒雙手沾滿漢人之血,終有一日,我必殺他!」 竺佛圖澄道:「石大將軍所為也只不過是被逼迫,當年司馬騰移胡賣奴,何曾把胡人當作人看,如今之亂未嘗不是彼時種下之因!」 軒轅龍道:「你錯了!」 竺佛圖澄道:「我錯在何處!」 軒轅龍道:「顏分五色,人分五等,胡人來就不能與漢人相提並論。沒經我祖熏陶,沒經王禮教化,本來就低漢人一等!所以把他們不當人看並沒有什麼錯!」 竺佛圖澄道:「如今荊楚亦是昔年南蠻,施主也要殺盡麼?」 軒轅龍道:「荊楚南蠻習我中華禮儀,已融成我漢族一份子!」 竺佛圖澄道:「先輩們能容荊楚南蠻,為何施主不能容如今五胡,長時間下去,胡漢亦可一體!」 軒轅龍道:「此時不同與彼時,此時五胡紛起,大亂已呈,如人之病體生瘡,如不割除,必危害全身,如若下以緩藥不足以去瘡除病!是以揮刀割疽乃為上策。」 竺佛圖澄長歎道:「施主始終把胡人看成疽毒之症,病體之瘡,偏偏施主又是千年不遇的人中之龍,天下胡人何其不幸!」 竺佛圖澄此聲長歎,軒轅龍也聽得有些黯然,佛祖常含慈悲之意,憐歎世間愁苦,竺佛圖澄此聲長歎,包含著佛門最高心法:「慈悲之意!」 軒轅龍道:「此乃天命、天意,如若胡人各自安份,無今日天下之大亂,軒轅龍也許將躬耕隴畝,老死林泉,又哪裡來的這胡漢殺戮!」 忽的門外傳來了王絕之的聲音,道:「你錯了!」 軒轅龍一怔,近幾年來,從未有人敢指責他錯或對,也許不是不敢,而是心中敬畏。 軒轅龍永遠是高懸九天的飛龍,他是神,神不會有錯,此地七年沒有一個外人來過,而殺胡世家上上下下視軒轅龍如神明,敬畏有加,哪裡會存一絲不敬之色。 第五章問天下誰是英雄 經過一番梳洗後的王絕之,一掃先前的狼狽模樣,宛然一翩翩濁世佳公子,昂首挺胸,邁步進入大廳。 軒轅龍毫不以王絕之方纔之語為忤,微微對王絕之道:「我知道你必然無法久等!」 王絕之道:「有些話如若不說,就如骨梗在喉,難受得很,雖然憋不死人,但總還是吐出的好!」 軒轅龍道:「我方纔的話錯在哪裡?」語氣平和,絲毫沒有傳說中的煞氣。 王絕之道:「塞外苦寒,胡人多居於此處,中原富饒奢華,胡人當然思慕中原,此乃人欲,此時不來,彼時必來,因此胡漢之爭遲早必起!」 軒轅龍看著王絕之道:「上天安排漢人起居於中原,胡人遠據塞外,此乃天道,胡人不遵,當該殺戮才對!」 王絕之道:「胡人為何定要居於原處,如我是胡人,我必然也會不服上天的安排,偏要向中原闖一闖,和命運抗一抗!」 竺佛圖澄聞這言,大惑不解,王絕之此來,不是也有勸說軒轅龍罷手之意麼,怎的突然幫軒轅龍說起來了,且他說軒轅龍方纔之語錯了,卻又不說錯在何處,倒真有點讓人莫測高深。 又聽王絕之歎道:「如果普通胡人,也只不過是湧入中原看一看罷了,可惜胡人中尚有無數英雄人物!」 軒轅龍道:「王公子此次北上西行,定見過不少人物吧!」 軒轅龍並不隨王絕之之意稱胡人英雄,在他眼裡,胡人中有厲害人物,但萬萬稱不起英雄的稱號,也許在他心中,還沒有誰夠稱得上英雄。 王絕之道:「我所說的幾個胡人英雄也許都會成為一代霸主!比江南司馬強上百倍!」 軒轅龍依舊淡淡地道:「可否談一談你的感受!」 王絕之道:「石勒自不必說,一身武功,幾乎舉世無匹,行軍打仗更是了得,也許真正能克制住他的世上只有家主一人。」 「迷小劍雖身無武功,但德義彰昭,深得先人之心,與石勒並稱世上兩大英雄,一座孤城獨抗石勒、李雄、慕容嵬、殺胡世家四大勢力,兩月而不倒,疏狂懶散的二十二叔,也為他而不惜背叛你!其聚眾之能可見一斑。」 王絕之在談到迷小劍時,不知怎的心中又泛起了那絕無艷的身形。 軒轅龍長歎道:「王璞會因他而背叛殺胡世家,想來這迷小劍也算是一個人物,不過聽娥兒說,他的身體不好,似乎活不了多久?」 王絕之道:「無論多久,哪怕是一天,迷小劍在羌人中的地位也不會改變!」 軒轅龍道:「聽說羌人中的赤亭種在姚弋仲的率領下西赴定寧,率先立下羌人之國,這姚弋仲也算是個人物,當年不竭泉畔,這傢伙僥倖逃生,此時居然成了氣候。」 王絕之歎道:「你有理由瞧不起他,可他的確算個人物,他今日能立國定寧,明日便會逐鹿中原,縱馬江淮!」 「那吐谷渾的部下赫連勃勃又怎的?聽說他對你可算是用盡心機!」軒轅龍對於赫連勃勃不是很熟,看來赫連勃勃的韜略起了很大的作用。 王絕之道:「赫連勃勃心機深沉,行事穩健老到,此人可喻為一把極其鋒利的寶劍,劍藏匣中,無光無芒,待你發覺有威脅的時候,劍已逼近咽喉,無法可救了!」 軒轅龍僥有興趣的道:「哦!這赫連勃勃真有這麼厲害嗎?」 王絕之道:「論行事詭橘,計策周詳,此人心機亦不在張賓之下,他日逐鹿中原,此人必定有份!」 軒轅龍道:「我也是最近段日子才聽說此人之名,聽雪兒說你殺了吐谷渾完全是中了他的借刀殺人之計?」 王絕之笑笑道:「是!但也不盡然,吐谷渾如此殘暴之人,就算赫連勃勃不設計,我也會殺了他!」 軒轅龍道:「至少沒那麼快吧?」 王絕之默然,想起誅殺吐谷渾的事,他就不能不想起那晚的絕無艷,現在的絕無艷會在哪裡呢?王絕之心中居然有了牽掛。 軒轅龍見王絕之半晌不語,知他在想心事,也不言語,只是含笑看著王絕之。 王絕之愣了半天方才回醒過來,軒轅龍問道:「你在想什麼,居然如何著迷!」 王絕之歎口氣答道:「一個女人!」 軒轅龍不禁一愣,心中暗道:「這琅琊狂人行事果然張狂不羈,這個時候居然想起女人,而且回答起來卻又絲毫不羞澀遲頓,自然得很,倒也少見,那個女人不會是姬雪吧!如若真是姬雪,倒也不錯,他雖狂名在外,實則也是個極重情義的漢子,只是略嫌有些風流!」 軒轅龍當然不會去追問王絕之此時想的會不會是他的女兒。 王絕之看到軒轅龍的表情,知他在猜測自己心中所想之人,遂道:「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跟我一樣性格,不過她是羌人!」 軒轅龍眉頭微微一皺,沒有做聲。 王絕之也不想將話題轉到絕無艷身上去,畢竟,那只不過是一段過往罷了,王絕之道:「如今胡人英豪四起,北方已呈群雄並爭之勢,天下之亂勢,更勝於昔時,殺胡世家勢力雖廣,但畢竟無國土、軍隊,始終為草莽英雄罷了。」 一旁的竺佛圖澄聞言大駭,王絕之的言語中隱含著要軒轅龍起事建國的意味,如果軒轅龍一旦得逞,豈不是胡人的末日到來,天下又不知要起多少殺劫,胡人漢人又不知要在拚鬥中死多少! 竺佛圖澄一聲佛號出口,但他乃得道高僧,在未明王絕之之意前,絕不斷然插言。 軒轅龍饒有趣味的望著王絕之道:「王公子之意何在!」 王絕之道:「如今天下之勢大亂,前輩是否有揭竿而起振臂高呼之意!」 軒轅龍搖搖頭:「我所求者,天下太平,我所為者,斬盡胡人,建國立業,青史留名,實非我軒轅龍之願!」 王絕之接口道:「我說你錯了,便錯在此處!」 軒轅龍道:「我不明白!」 王絕之冷笑道:「前輩既有心驅逐胡人,然而又無心功名,徒然在胡漢之間濫造殺劫,名為求得天下太平,實則是為自己標榜而已,晚輩實言,前輩乃一蒙憧世人,沽名釣譽之輩。」 隨著王絕之一起進入廳堂來的黑鳳凰臉上色變,厲聲喝道:「狂人無禮!」 軒轅龍蒼白的臉上也泛起了一絲紅潮,旋即,紅潮隱去,軒轅龍揮揮手,示意黑鳳凰不要插言,待王絕之說下去。 王絕之道:「如若殺胡世家能放棄殺盡天下胡人的想法,以殺胡世家勢力之廣,必能一舉而得天下,國威盛大,何愁胡人不被驅逐,那豈不是比前輩固守在此強得多麼,那時華夏大漢,晚輩的確有些懷疑,是否為標榜自身清高或有殺人之嗜!」 說罷,王絕之死死盯著軒轅龍。 請將不如激將,竺佛圖澄不由暗自佩服王絕之,但他亦非常奇怪,僅僅只是洗了一個澡,王絕之為何便有了如此大的變化,對軒轅龍的態度有了如此大轉彎。 軒轅龍的臉色又起了變化,臉上泛起了紅潮,如同兩塊胭脂塗抹在他那蒼白的臉頰上,他的呼吸有了一絲不平穩。 黑鳳凰狠狠地盯著王絕之,但沒有言語,那是因為軒轅龍,軒轅龍以眼神阻止了黑鳳凰的行動。 廳堂中沉默良久,幾人的呼吸都停住了,唯有軒轅龍的呼吸聲格外的響。 「該吃藥了!」門外走來的赫然是那日王絕之所遇到的醫神。醫神手中提著一隻藥箱。 醫神將兩粒藥丸交給軒轅龍。 軒轅龍以一種報歉的目光看了看王絕之和竺佛圖澄道:「兩位稍候,我該吃藥了!」 醫神從藥箱中又抽出五枚銀針,拿起一個小巧的羊脂玉瓶。 黑鳳凰則如一個憐惜的慈父望著軒轅龍。 軒轅龍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醫神臉上也沒有,醫神此時滿臉嚴肅,一言不發,冷冷的,整個人看上去,比那銀針還要冷上三分。 王絕之心中詫異之極,這難道就是我所遇上的那個醫神麼?這是醫神還是毒神,那日我遇上的究竟是誰,從性格看,面前這人絕不是自己以前所遇之人。 醫神拔開了羊脂玉瓶,剎時間,整個廳堂中充滿了奇異的香味,醫神又取出一把橙色的木製小勺,用銀針在羊脂玉瓶中沾了一沾,取出一滴汗液來,汁液呈幽藍之色,間或放出五彩之光。 王絕之長這麼大,從未見過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汁液。 醫神的動作極其小心,極其緩慢。 一滴、二滴、一直取到十滴的時候,醫神方才停止了採取汁液。 銀針極滑,能帶起的汁液可想而知,十滴藍色汁液匯合在一起,絕對沒半滴水那麼多。 十滴汗液匯合在橙色的木勺內竟然翻滾了起來,不停地上下跳動。 王絕之觀察非常細微,跳動的汁液還是十滴,此起彼落,如一根細線穿起的十粒寶石。 王絕之宛如看戲法一般,眼睛瞪得雞蛋似的圓。 醫神的速度忽然加快,跳動的汁液騰空時,醫神忽的伸手一彈。 那汁液被彈的四射開去,王絕之看得目瞠舌結,心中只暗呼可惜。 奇事忽然發生了,那藍色汁液宛如活物一般,齊齊向軒轅龍飛去,飛去的部位卻正是軒轅龍的十處要穴。 汁液的速度快得幾乎看不清,若不是殘留在空中的那一道藍光和尖銳的呼嘯,以王絕之現在的眼力絕對看不出來。 如果這些汁液是暗器的話,發射這暗器的人,絕對可在江湖中名列暗器高手三甲之位。 當汁液剛射入軒轅龍穴道一剎那,軒轅龍抬手將藥丸送入口中,動作比那些汁液更快。 這時,醫神五指箕張,微微分彈,不知何時控在手中的銀針彈射將出去,紮在軒轅龍的小腹和大腿上。 五枚銀針深淺不一,但所紮穴道卻分毫不差,一時間,眼花潦亂,王絕之看得幾乎暈了過去。 軒轅龍頭上此時冒出紫色之氣,巨大的汗珠從他額上滾下,他整個臉呈現出方纔那五滴汁液所呈現出的幽藍之色,艷麗之極,也詭異之極。 軒轅龍在顫抖! 天塌下來,軒轅龍也不會顫抖,然而此時軒轅龍卻在顫抖,可以想像得出,以軒轅龍內功之精純,性格之剛毅,仍舊起了顫抖,這痛苦,恐怕沒有人受得了。 王絕之屢遭創傷,然而只有這一次,軒轅龍的這一次療傷,才讓他感到了什麼叫痛苦。 這是種奇妙的感覺,傷明明在軒轅龍的身上,為什麼自己的感覺卻如此強烈,王絕之的解釋只有一個。 這種痛苦有形有質,可向四周傳播,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痛的痛!這是痛的極致。 紫色散去,軒轅龍也軟了下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他的那身衣物,早已呈出幽藍之色。 醫神滿臉疲倦之色,彷彿這短短的一瞬間已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踉蹌了一步,醫神險些軟倒在地。 王絕之上前一步,扶住了醫神。 誰知醫神毫不領情,只瞪了王絕之一眼,沒有做聲,但那眼神卻令王絕之不得不鬆手。 王絕之的感覺也極疲倦,彷彿方才療傷的並不只是軒轅龍,而且還有自己。 不待招呼,從廳堂外走進四名大漢來,大漢扶起醫神,收拾好桌上的藥箱,一言不發的將疲憊不堪的醫神抬走,方才一番施為,四大奇人之一的醫神已然脫力了。 王絕之心中苦笑:這哪是在治傷,簡直就像以命相搏一般。 好半晌,軒轅龍方才緩過勁來,他的臉上此時已恢復了神采,方纔那疲倦,痛苦一掃而空。 醫神又回來了,奇怪的是醫神臉上也是一片神光,方纔那疲憊之色早已飛去九霄雲外。 王絕之的詫異實在是無法描敘:此人到底是方纔那人,亦或是另有其人,難道是毒神麼?怎的和方纔那人神態一點不像,然而長相衣著卻是一模一樣! 那人走至軒轅龍身邊輕聲問道:「家主好了麼?」 軒轅龍微笑著道:「痛苦已然消失,我的精神好多了!」說完又向王絕之和竺佛圖澄道:「我這傷痛,有些費事,讓兩位見笑了!」 那人看著王絕之,忽然伸手入懷道:「那日沒幫你治病,診金還給你!」 王絕之愕然,看著那人遞過來的佩玉,半晌做聲不得,他此時已然斷定,方纔那位和面前之人絕不是同一個人,但此兩人必是醫神和毒神。 王絕之道:「你才是醫神!」 那人點點頭道:「我正是醫神,如假包換!」 王絕之搔搔腦袋,又揉揉鼻子道:「方纔療傷之人是毒神?」 醫神拍笑道:「然也,然也!王公子聰明,一猜就中!」 王絕之不理會他,心中卻暗自罵道:「聰明個屁,你們孿生兄弟,你是醫神,他當然就是毒神,這還用猜麼?這老兒遊戲人家,但未免有些過頭。」 醫神見王絕之不理他,自然知道王絕之心中在罵自己,小鬍子一翹瞪眼道:「你是不是在心中暗暗罵我?」 王絕之臉色一紅,他本性真之人,若讓他公然撒謊卻也實在做不出來,但若讓他就此承認罵人,又未免太過尷尬。 醫神道:「也難怪你在心中罵我,實則是事出有因,我和毒神並不是孿生雙胞兄弟!」 王絕之此時更加震驚,一張嘴張得可以塞進三顆雞蛋外加二個饅頭,他驚聲道:「你們居然不是雙胞兄弟,世上哪有如此相像之人!」 醫神道:「我們雖然不是雙胞兄弟,卻是孿生,如此相像又有何怪!」 王絕之覺得頭很大,起碼有斗那麼大,不是雙胞卻是孿生,難不成這醫神腦袋有問題,或者他媽是個怪物,就算怪物,也不可能生個不是雙胞卻是孿生的怪胎。 王絕之的頭真的很大,他實在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醫神卻悠悠道:「我們是一胞四胎,江湖中有兩對醫神,毒神!」 王絕之頓時愣住了。 一胞四胎,當然不是雙胞胎,而是孿生四兄弟。弄懂了這個問題,王絕之不覺啞然失笑。看來,有些事並非自己認為不可能便不可能,有些簡單的道理,只是自己局於習慣一時想不到罷了! 久久不言的竺佛圖澄也有些驚奇道:「江湖中只傳言有醫神毒神兩人,可卻從未聽說過有四人之說!」 醫神笑笑道:「我們四兄弟其實王公子已見其三,另一位王公子和大和尚都曾聽過!」 王絕之想不起來,忽的靈光一閃道:「那日野村中的醫神不是你!」 醫神笑道:「那是三弟!我們兄弟四人之中,我最大,本事卻最差,三弟,四弟成就最高,尤以四弟天資最高,可惜他人卻偏激,早已脫離醫藥世家,目前在石勒軍中!」 竺佛圖澄驚道:「你是說石大將軍帳中的那位蒙面藥先生麼?」 醫神歎口氣道:「正是他!我們本姓姬,乃軒轅家的世代醫衛,這個姓自然也是隨著主人姓的,當初黃帝內經便是我祖上編寫而成!」 王絕之奇道:「你那四弟為何要叛離醫藥世家,莫不是像我一樣狂顛過甚,被你們趕離家門麼?」 醫神搖搖頭道:「這倒沒有,不過狂顛過甚,倒是三弟之性,我那三弟,就是你曾在野村中遇見的那一個,江湖中名列四大奇人的應該是他!」 王絕之道:「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醫神回過頭看著軒轅龍。 軒轅龍點點頭道:「你就跟他講講吧!也算解開一個江湖之謎。」 醫神點點頭,開口講道:「我們醫藥世家有個規矩,便是世代為軒轅氏服務,外人之病一律不看,除非有家主同意!我那四弟卻深不以為然,他說學醫就該如鑽研武功那樣,只要是病,便可研究,何必管那對象是誰。這一點,倒於我那二弟有些相似,那時,正好有一胡人女子得了怪症,家主自然不會讓我們為一骯髒胡人看病!」 軒轅龍道:「那本是我的錯,我本可讓他替那胡人女子醫好,然後再殺了那胡人女子,那樣他就不會離家而去,為石勒而用了!」 醫神歎口氣道:「該走他遲早會走,他受不了這個延襲了二千年的規矩,他的好勝心太強!個性使然!」 軒轅龍道:「你總是如此寬容!當年他可是一把火把那醫典閣燒了個精光,你想盡千方百計弄到手的華陀親手所書之《青囊書》也化為灰燼。為此,你曾三日未食呢!」 醫神黯然歎道:「天意使然,有些東西本不該流存世間,什麼都能治好,無了病痛,人之五情倒也不能暢達,上干天和,反倒不是了!」 聽了此話,王絕之覺得十分新奇,雖然無理,但王絕之卻覺得所說是實,無死之所懼,何來生之快樂! 竺佛圖澄宣了一聲佛號道:「施主之言甚含佛理,佛浩浩大無所不在,阿彌陀佛!」 醫神繼續講道:「我這四弟一時性起,盜了幾本重要醫典,然後放火燒了醫典閣,宣佈就此叛離醫藥閣,以藥為姓,他雖然如此偏激,事後卻有悔意,覺得無顏去見列祖列宗,因而面上黑紗從不掀去!但若讓他返家認錯卻絕不可能!」 竺佛圖澄長歎道:「難怪醫先生整日蒙面不講話,原來有這麼一個原因!」 醫神又道:「四弟脾氣極強,要錯就錯到底,因這事而脫離醫藥世家後就一直呆在石勒身旁,也正是因此,無論我們怎樣下毒都毒不倒石勒!」 王絕之道:「那你那三弟,江湖中的醫神又是怎麼回事!為何他可以行遊世間,難不成他也背叛了醫藥世家!」 醫神道:「正是!我的三弟外表雖瘋,但心腸卻是極軟,他亦無法忍受醫典閣的規矩,在他認為,學醫就是為了治病,無論什麼樣的病人都應復治!因而在四弟燒燬藥典閣的第二日,他也留了一封信,飄然而去!」 王絕之道:「想必你們與這位三弟一直是藕斷絲連!不然,我這塊玉也不會落在你的手中了!」 醫神笑笑道:「這樣也好,各人行各人的道,老三,老四他們也算是各趁心願了!」 王絕之此時方才聽個完全,想不到江湖中的醫神、毒神居然還隱藏著這麼一段故事。 軒轅龍笑道:「無畏雖然背叛了殺胡世家,可我對無畏還算是仁至義盡,救他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王絕之又是一陣愕然。 醫神道:「我們四兄弟的名字是無慾,無求,無畏,無懼!」 王絕之心中暗道:「你們的父母倒是先見之明,難得這幾個名字取得如此貼切,聽這故事,恰恰對得上號,只是那無畏,可以改成無謂。」 王絕之正胡思亂想之際,又聽醫神道:「我們兄弟四人醫藥之術尚還差強人意,但武功就差得遠了,偏生我那三弟,不分好人壞人,胡人漢人亂治一氣,結果得罪了不少人!」 竺佛圖澄奇道:「治病乃是為人善事,怎會得罪人呢?」 醫神道:「江湖中,仇殺之事時有發生,本來我可以一刀殺死你,為我親人報仇,偏生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你想不想殺那能救他之人。」 竺佛圖澄搖搖頭道:「不想殺!」 王絕之不由大笑道:「你若是問他殺不殺雞,他也同樣會說不殺!」 醫神自己也覺得好笑道:「這倒是我的錯,只不過江湖之中,戾心之輩多如牛毛,如大和尚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因而想殺我那三弟的人也為數不少,幸虧每一次家主所派之人及時,否則我那三弟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你這麼一說,我倒明白了,那一次石虎重傷,我去找的醫神便是你的三弟,後來他解個手便不見了,想必就是殺胡世家的人將他劫走,是麼?」 軒轅龍淡然道:「那是我的手下自作主張,實際上無畏無論做什麼事,我都沒有阻止過他!」 醫神繼續道:「三弟收了你的診金卻無法替你治病,他只好托我利用殺胡世家的人找機會還給你!」 王絕之眼中閃現奇異之光道:「你那三弟的確是個性情中人,可惜那日我錯過了一個與他交朋友的機會,否則非交他一次不可!」 醫神笑道:「我那三弟的脾氣與你倒也有幾分相投,不過他五十多了倒還像個小孩,太頑了點!」 王絕之反問道:「你認為我們就要比小孩子聰明些麼?實則有時我們比小孩要笨得多,太多的煩惱,太多的思慮,反倒令我們沒了小孩那般真性情!」 第六章一胞四胎 「說的好!說的好!」門外忽的響起了語聲,又一個醫神邊鼓掌邊向屋內走來。 「三弟,你來了麼?」醫神大是激動! 王絕之看著面前的兩個醫神,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誰,兩個人不但行動舉止一樣,說話聲音也是一樣,天底下真的很難找到如此相像的兩人。 後來的醫神走到王絕之面前深深一躬道:「王公子,姬某為那日村莊之事向你致歉!」 王絕之攤開手中之玉道:「你既還了我診金,就已不欠我的人情,何來道歉!」 後來的醫神道:「我雖然還了你的診金,但仍是誤了你的時間事情,因而還是向你道歉的好!」 王絕之道:「既然你執意道歉我就受了,但是眼前兩個醫神,我委實無法分清,我倒是怎麼樣稱呼你才好呢?」 後來的醫神道:「你叫我大哥醫神,稱我無畏即可,我總是打著大哥的旗號在外面混的,外面的人也把我當成大哥!」 軒轅龍此時方才有機會插言道:「無畏,你回來了!」 無畏見了軒轅龍道:「家主的氣色好多了,想必傷快痊癒了吧!」 軒轅龍微微一笑道:「我這個傷你又不是不知,哪裡是一年半載就能好的,大概還需要七八年吧!不過多虧你大哥二哥日夜照顧,否則我這上半身的骨頭只怕很難復原!」 無畏嗅了嗅空中的香味,皺了皺眉頭道:「大哥今日給你用的是『藍荷花』?」 軒轅龍點點頭道:「此藥雖然霸道,毒性極強,但有『碧羅春心』護住心脈倒也沒事,出身汗罷了!」 無畏道:「家主好輕鬆的語態!當年我為試那『藍荷花』的毒性,只用了一針之量,便使一頭大象活活痛死!毒性之痛,天下無雙,不知大哥今日給家主施了幾滴?」 醫神道:「十滴!」 無畏驚得叫出聲道:「十滴?」 醫神長歎道:「這是二弟的意思!」 無畏道:「二哥的膽子總是很大,這麼大的劑量也不怕出了問題,家主沒了,可沒地方再找一個來!」 無畏幾句話出口,立即顯現出他的孩童習性來。 軒轅龍道:「是我讓他加大劑量的,不這樣,只怕到死我還是殘廢之身!」 頓了一頓,軒轅龍道:「無畏突然回來,想必定有要事,不知我是否能幫得上忙!」 無畏一指王絕之道:「我回來乃是為他!」 王絕之一頭霧水,指著自己鼻子疑惑地問道:「你是指我麼?」 無畏點點頭道:「聽說你中了二哥的崑崙琅干木之毒,連續受傷下,又與人惡拼,毒質散入百穴之中,一身功力無法運行是麼?」 王絕之苦笑著點點頭。 無畏道:「你這人倒比驢子還強,受了傷、中了毒,就應先把傷養好,去了毒再說,怎的可以如此不顧自己的性命呢?是不是瞧見世上有我們這樣的良醫!」 王絕之只能苦笑,暗道:「有時候並不是自己想去打架,而是大多數時候必需打架,偏偏那些架又往往是命丟了也還要打的架!」 無畏道:「也算你福氣,偏生遇見了我們幾個好醫如命之人,你的那身功力也許還有恢復的可能!」 醫神無慾道:「你的消息倒蠻靈通,怎知王公子有如此症狀?」 無畏道:「學醫之人如同學武一樣,哪裡有了特殊病人就如哪裡出現武功高手,便是想盡辦法也要尋到。無難病可醫,豈不是和沒有敵手一樣寂寞麼?」 王絕之聽得目瞠口呆,半晌作聲不得,看來醫神、毒神四兄弟早已習醫成癡了。 醫神無慾道:「王公子這傷可是非要醫好不可,家主尚且還有事需要王公子去辦?」 王絕之一聽,斷然道:「如果殺胡世家要醫我王絕之失功之傷,王絕之感之不盡,如若以此恩挾報,王絕之寧可武功不要也不會為殺胡世家濫殺胡人!」 軒轅龍井不生氣,望著王絕之道:「王公子為何這般早便下了結論,我讓他們為你療傷,只是為了一個目的——誅殺石勒!你殺了石勒便是還了我的人情,這似乎於公子本身之志並不矛盾,如果公子不恢復武功,莫說去誅殺石勒,只怕連石勒之面未見便得喪命黃泉!」 王絕之知軒轅龍所說是實,王絕之偌大的名頭下卻沒有內力,如此行走江湖,那危險程度絕不低於一個腰纏萬貫的文弱商人行走在強盜出沒的山林間。 軒轅龍又道:「縱觀天下,能克制石勒的唯有我和謝伯兩人,但我已是殘廢之身,更有大局需要把持,不能輕身涉險,而那謝伯早已不知所終,本來以為祖逖,劉琨聯手,當可與石勒一戰,誰知石勒一刀便砍去兩大名劍的臂膀,雖經醫神調理,至今還未復原!」 王絕之脫口驚道:「祖逖,劉琨也在此地麼?」 軒轅龍未答,但醫神無慾卻點了點頭。 只聽軒轅龍又道:「所有高手之中唯你一人有希望擊敗石勒,因此,我要除去石勒,只有假你之手,只有你才能堂堂正正擊敗石勒,為天下漢人出一口惡氣。」 王絕之默然。 軒轅龍又道:「你失去武功本來就起因於我殺胡世家,若不是阿娥用琅干木之毒,你也不會失去武功,我們本就該為你恢復武功!」 王絕之苦笑道:「但你想借我手除去石勒,這使我有吞了只蒼蠅的感覺,不是味兒!」 軒轅龍道:「殺胡世家只希望你於石勒之戰能夠公平,並未有使用其他詭計!你要知道,殺胡世家與石勒之爭歷來都是不擇手段的,阿娥行事絕不會講英雄氣概的!」 王絕之只有默然。 軒轅龍道:「胡人以勇武得天下,而我又不能復出,那石勒隱隱中已有天下第一高手稱謂,由是而投奔他的人日益增多,這才造成石勒軍威強盛,戰無不勝,我沒有其它任何希望,只希望你能擊敗石勒,至於你殺不殺他,都已不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奪回武功夫下第一的名頭,為天下漢人爭口氣!以證漢人不光長於智慧,力氣也不差!」 軒轅龍的這番話使得王絕之無比震驚,也無比振奮。 無論是誰,只要是習武者,莫不對天下第一的名頭充滿憧憬,絕代天下,睥睨世人,這是種何等的風範。 王絕之的呼吸有些急促。 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如若不是一種強烈的爭勝慾望,習武過程中的種種苦痛,又有誰願意去忍受。 軒轅龍道:「可惜我沒有兒子和傳人,姬雪天資雖然不錯,卻是個女兒身,先天條件限制了她,因此我不得不押注與你!」 停了半晌,軒轅龍又道:「這也許是我軒轅龍最錯的一次選擇,你胡漢不分,日後必將成為殺胡世家的一大障礙,到時也許只有我能克制你了!」 此言一出,連一旁的竺佛圖澄也駭了一跳,黑鳳凰、醫神無慾,無畏彷彿呆了一般。 這句話無異是說王絕之武功恢復後,必然能戰勝石勒,而戰勝石勒後,軒轅龍勢必與王絕之一戰,因為依王絕之之性不可能視殺胡世家之殺戮而無睹。 能與軒轅龍一戰,這是何等榮耀之事,無論是勝是負,這一戰必將永載武史。 王絕之雖是狂人,但若是要他說他沒有爭那天下第一名頭的想法,恐伯他也會大罵自己虛偽。 是的,無論如何王絕之都無法逃避與石勒一戰,雖然他時常慶幸失去了武功,也許在他內心深處,他極不情願和石勒相鬥。因為石勒是個他所敬佩的英雄。 王絕之高歌,為他不得不與石勒一戰,王絕之高歌,為他自己戰勝不了的宿命。 「八百里諸侯期會,白魚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戰血漂杵,鷹揚偉烈冠武臣,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藝碭隆準公,高談王霸驚人耳,輟洗延坐欽英風,東下齊城七十二,天下無人能繼蹤。」 歌畢、王絕之長歎道:「石勒、石勒、你雖為天下英雄,無奈我不得不與爾一戰,此乃天命也!」 言畢,淚水縱橫,內中所含無奈之意令在場所有之人動容。 軒轅龍心中道:「聽其悲歌,直達天心,這狂人的確是一千古奇才,漢人中,繼我之後此人可為第一人,只可惜胡漢不分,只知憑心而為,終不能為我殺胡世家所用,只怕日後當真有一場惡戰!」 竺佛圖澄長喧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王公子又入了邪魔之道,佛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嗔念,無仇念,無慾求念……」 王絕之打斷竺佛圖澄的念佛之聲道:「大和尚不必再說了,佛法只度有緣人,王絕之塵孽太重,俗念太多,佛心不在,佛理不能從之,與石勒一戰終必行之!」 竺佛圖澄道:「佛理存世,猶如黑夜沙石,雖目明者亦不能見,但不見者未必沒有,王公子三思!」 王絕之不理竺佛圖澄,轉過身來對軒轅龍忽的曲膝跪了下來,眾人俱是一愣,面上露出不解之意。 王絕之咚咚咚連聲對軒轅龍叩了九個頭,然後挺起腰板道:「我求你一件事!」 雖然口中說求,但眼神中卻滿是狂熱和堅定,彷彿在說若是你不答應絕對不行。 軒轅龍長歎道:「癡兒,你不必說,我答應你,雖然這是殺胡世家未有之事,但我為你破例一次!」 王絕之道句謝謝,站了起來。 醫神等殺胡世家之人心中皆不明瞭,一時間如墜入五里霧中,迷惑不解。 竺佛圖澄高宣一句佛號道:「多謝王公子好意,老衲今年八十有六,已屬人間高壽,對已之身,自有主張,王公子不必多慮。」 眾人方才明白王絕之和軒轅龍啞語般動作的意思。 王絕之求軒轅龍放過竺佛圖澄! 竺佛圖澄乃胡人高僧,亦為石勒軍中之人,正是殺胡世家大仇,雖然只至此刻,軒轅龍尚還在與竺佛圖澄高談闊論,但王絕之心中清楚,竺佛圖澄絕對出不了這座廳堂的大門,因此王絕之向軒轅龍求情。 殺胡世家的規矩,當然是誅盡天下胡人,如今竺佛圖澄身處殺胡世家發號司令的中心,身為殺胡世家師表的家主軒轅龍絕對不會放過這名胡人——竺佛圖澄。 黑鳳凰心中竟有種說不出的輕鬆。 只聽竺佛圖澄又道:「我想求王公子一件事。」 此時竺佛圖澄置自己生死於不顧,想求王絕之一件事,這件事是什麼?求他不要殺石勒麼? 這位高僧還有些什麼放不下!他孤身東來,難能還有什麼未了之事麼? 眾人傾聽。 竺佛圖澄一字一句道:「你與石勒一戰若能勝出,殺掉石虎!」 竺佛圖澄佛門高僧,所求之事卻要王絕之殺掉石虎,這實在大出在場之人意料。 竺佛圖澄道:「王公子只以石勒一人為仇,多次有機會誅殺石虎而未殺!這實是王公子一大失策!」 眾人靜靜地聽竺佛圖澄往下講。 竺佛圖澄道:「若王公子與石大將軍一戰,勢必只有生死方能判出勝負,王公子執拗之性天下聞名,而石大將軍又是以霸氣名動天下之人,你二人相遇,就如鐵錘碰鐵錘,非至一人破碎方能決出勝負。如若王公子敗亡尚倒無事,如果石大將軍因之喪命,石家軍中只怕無人能夠克制石虎,石虎嗜殺,為天下眾生念,王公子必得想法除去他!」 軒轅龍道:「只要王公子除去石勒,我答應即使王公子不殺石虎,我也會想法殺之,石虎手上沾了我漢人太多的鮮血!」 竺佛圖澄雙手合什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能了無牽掛與殺胡世家一戰,我也算是對得住石大將軍的知遇之恩,香火之情!」 王絕之此時驚得連話也無法說完整,結結巴巴道:「什麼……你竟然要向殺胡世家挑戰!」 竺佛圖澄道:「石大將軍對我恩遇有加,竺佛圖澄焉能不報,雖然我知道我此舉無異以卵擊石,但我仍要為之!」 竺佛圖澄滿臉絕然。 王絕之驚叫道:「大和尚乃得道高僧,尚且如此顧念石勒的個人之恩,此豈不是有違佛理、佛法!」 竺佛圖澄道:「王公子有許多身不由己之事,竺佛圖澄同樣也有,我雖然禮佛,但不是佛,我尚未修至佛主拈花忘情的地步,我尚是個凡人,因而我只能於殺胡世家一戰,以求心安!」 王絕之長歎道:「這個世上並非我王絕之一人顛狂,大和尚同樣如此!」 黑鳳凰方才輕鬆的心立時又重了起來,暗暗歎道:「這老和尚好不明事理,看來我引他而來,竟也錯了!」 軒轅龍道:「大和尚佛法高深,活人無數,我軒轅龍實在不願殺你!」 竺佛圖澄苦笑道:「難道施主願意放棄殺戮胡人之念麼,難道施主能放棄刺殺石勒麼?施主已沒有選擇!」 軒轅龍緊盯著竺佛圖澄道:「大和尚,你是想以死諫我麼?」 竺佛圖澄繼續道:「能與千年神龍一戰,此趟東來,我亦無憾!我既不能說服你,傚法佛主以臂肉飼餓鷹有何不可,捨身成道,乃佛門釋子幸事,望施生能成全!」 臂肉飼餓鷹乃佛經故事,傳說佛主釋伽摩尼外出布道,忽有餓鷹搏白鴿,白鴿無路可逃,只有鑽入佛尊袖中,佛主為白鴿求情,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期餓鷹能放生白鴿。 俄鷹道:「我棄了白鴿,便會餓死,上天既有好生之德,為何讓我與白鴿之間必有一死,天心何在?」 佛尊默然,半晌後,從臂上割下一條肉,喂與餓鷹,道:「天心在此。」由是白鴿餓鷹俱皆都道。 軒轅龍博聞強記,此故事當然早已聽聞,一時之間倒也找不出理由來反駁竺佛圖澄! 軒轅龍歎道:「我與你必須一戰麼?」 竺佛圖澄長鬚飄飄,衣袂翻動,一身功力已運至全身,道:「如若施主能與我相鬥,使我兵解蟬脫,得遇大光明,竺佛圖澄非但不怨恨你,而且還當感謝施主!」 佛家講究羽化飛昇,坐禪得道,身以兵解,遇大光明是為吉祥。 軒轅龍道:「既然大和尚執意如此,我也只好成全大和尚了,你死之後,我當替你火化,派人送你之舍利歸國!」 竺佛圖澄深掬一禮道:「謝謝施主!」 王絕之大聲叫道:「不可!」 竺佛圖澄忽的抬手一指,一股渾厚的真氣隔空而過,立時點中了王絕之的穴道。 「希望王公子有空多研習研習佛法!」這是王絕之聽到竺佛圖澄的最後一句話,真氣封穴,王絕之一股暖意湧過,立時暈了過去。 待王絕之再次醒來時,已是躺在一個黑黑的房子之中,小房子一蕩一蕩。 王絕之心中暗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有坐車的感覺?軒轅龍與竺佛圖澄一戰是否已了,竺佛圖澄死了麼。」 王絕之此時有千百個問題要問,但此時不見一人,要喊,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哪裡喊得出來。 嘩啦啦,有水流的聲音。 王絕之心一動,暗自思忖道:「莫不是又行至海上了!」 此時縱然有千萬疑問在心頭,王絕之也只能讓它堆在心頭!不能動彈,不能開口,他又能怎樣呢? 就這樣,昏昏沉沉,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王絕之耳中只有流水的聲音,既不餓也不渴,甚至連拉屎拉尿的意思也沒有。 時間至少過去了七天。當有人打開黑屋子時,王絕之已在心中默數了十四次黑白變化。 小房子頂上有一個細縫,細縫中透出白色的光亮,由白變黑,由黑變白,已經變化了十四次。十四次,當然是七天。這也就是說,在王絕之恢復意識,清醒過來後,他不吃不喝不排泄已經七天。 七天不吃也許功夫高深之人可以不死,但七天滴水不飲,卻沒有一個人能捱得下來。 「我是在辟榖麼?」王絕之思考著竺佛圖澄的談話,這個執拗的天竺僧連續十日未曾吃喝,最後又與軒轅龍拚鬥!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王絕之心中暗歎一聲道:「是宿命麼?」 門打開,刺眼的光亮射了進來,一個人影擋在門口。 是醫神無慾,還是無畏,亦或是毒神無求,王絕之實在分不太清,但從氣勢上看,應該是那沉默寡言的毒神——無求。 毒神無求一言不發,伸手將王絕之所躺之床向外拖去。 想必那張床下安有滾輪之類,床榻拖動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床榻拖出室外,王絕之的眼睛幾乎被那強光刺得睜不開,鹹鹹的風吹過,王絕之立覺一陣清爽。 藍天、白雲、海風。 果然是在海上。 王絕之身前站著四個人,四個穿著一模一樣的人。只是其中一個用黑巾蒙了臉面。 姬無慾、姬無求、姬無畏…… 另一個當然就是姬無懼——石勒身邊的藥神。 醫典閣的四人皆已聚齊在此! 「那藥神不是在石勒身側,怎的回到了殺胡世家,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藥神背叛了石勒!」 王絕之本已問題多多的腦袋又增加了這一疑問,但他還是無法,口不能張,音不能發,只剩下那對還算大的眼睛拚命的轉動,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姬無求冷冷道:「三天洗髓伐筋,七日去濁存清,我們可以施術了!」 黑巾蒙面的姬無懼仰頭看著太陽道:「時機尚未成熟,待到太陽正中之時再行開始!」 王絕之此時心中總算明白過了幾分,為何這幾日不給飲食,任憑自己昏睡,想必在自己昏迷時,醫神等人必給自己服過什麼藥物。 聽聞姬無懼說要等太陽正中再行施術,這倒是聞所未聞之事,一顆心不由好奇起來,無奈口不能言,否則非要好好問問,長長見識不可! 從方才幾人言語對答之中,醫典閣四兄弟中,以老二、老四的醫術較為高明,這次施術,好像是以老四藥神姬無懼為主。 姬無懼怎麼會幫自己療傷,他們又是如何走到一起,那軒轅龍此時又在何方,竺佛圖澄還活著嗎?這次療傷要持續多長時間,過了與弓真所約之期麼?仰首望著天空上不時飄過的白雲,王絕之不停地在心中發問。 第七章先生姓藥 「可以出手了!」姬無懼高喝一聲。 四人各自從自己的醫箱中取出一把銀針,銀針細如牛毛,怕不有上千根之多。 王絕之只覺得一陣悚然,四個人共有四千支銀針。四千支銀針,全身上下哪裡夠扎,但願只是取出其中的部分才好。 但接踵而來的事實馬上證明王絕之的想法錯了,並且錯的很遠。 四人運針如飛,此起彼落,彷彿王絕之根本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以面捏就的面人。 四人分四個方向而站,從王絕之的腳指手指開始,不停地插入銀針,手法相似,力道卻絕然不同,輕重快慢,一起一落彷彿鶴翔、雁落,說不出的悠雅恬然,哪裡像是在治病,簡直就是優伶起舞。 這當然是旁觀者的感覺,王絕之的感覺絕不是這樣,每一根銀針刺體便宛如在他的心上釘上一針,每一針都是在不停地顫動,由那顫動而傳來的諸般酥麻癢令人難以忍受。 王絕之忍不住想要呻吟,無奈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銀針扎得極快,亦扎得奇準,王絕之的全身,由手指至胸,由腿肚到腹,頭上,面上沒有一處沒扎上銀針,單單在他的眼眶周圍,插的銀針便有二十四枚。 王絕之的眼睛依舊睜著,那二十四根銀針在他的眼中宛如二十四根銀色柱子高聳天際。 總共三千九百九十六枚銀針,醫神等四人雖動作迅快無比,但也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 四人運針完畢,不約而同地噓了一口氣,王絕之從銀針縫隙向四人掃了一眼。發覺四人的動作居然一模一樣,鬍鬚微翹,深深吸氣,然後仰頭向上吐出;王絕之覺得十分有趣。 奇怪的很,當所有的銀針扎完,王絕之的那種痛疼感已消失殆盡,剩下的,卻是說不出的舒暢。 遠遠看去,幾乎看不見王絕之的人影,只可看見人形排列反著強光的銀針,王絕之就躺在人形銀針的下面。 如此多的銀針刺入,卻不見半滴血流出,更不見膚色有所變化,想必其中定有奧妙。 王絕之覺得小腹中隱隱有真氣鼓動,四肢百穴中亦有真氣開始流竄,一瞬間,所有的銀針開始抖動,陽光下,反射出鱗鱗銀光。 醫神姬氏兄弟互望一眼,臉上露出欣慰之容,唯有姬無懼面上罩著黑紗,無法看清面容,想必也有笑意。 王絕之心中大喜,知道自己一身絕世武功已然恢復有望,然而想及竺佛圖澄,心中又不免有些黯然。 老四姬無懼看了看不停顫動的銀針,沉聲道:「我們已經成功了一半,能不能大功告成,就要著夜間了!」 老大姬無慾道:「四弟辛苦了!」 姬無懼冷冷道:「我既然已經脫離了醫典閣,便已不是你的四弟,我也不姓姬,我姓藥,請稱我藥先生!」 姬無慾尷尬滿面道:「四弟,你還不肯原諒大哥麼?」 姬無懼道:「我已然同你說了,請尊重我,稱我藥先生!」 姬無慾顫聲道:「那個胡人女子真有這般重要麼,你毀了醫典閣,盜了千金方,華佗的青囊書也在那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這些也就算了,你怎的連兄弟也不認,祖宗也不要了?」 一旁王絕之聽得大奇,心中暗叫道:「難道是那藥神姬無懼愛上了那名胡人女子麼?」 只聽姬無懼冷冷道:「那千金方我早已捻熟,要它何用,我拿走它只不過是帶著它到阿彩墓前焚化而已!」 姬無慾道:「你還那麼記掛她麼?」 姬無懼道:「我生平來對任何人動過情感,醫典閣早已把我熏陶得除了傷病,便是醫劑,然而阿彩卻令我動了心,把我從一截木頭變成了一個知道情感的人,而現在我又變成了木頭,你說,我可會記掛她!」 王絕之雖然身上扎有三千九百九十六枚銀針,但對這番對話卻聽得清清楚楚,不覺對姬無懼之事頗為同情,心中暗道:「你現在縱是一截木頭,恐怕那木頭上也滿是刻的那個女人的名字,你當然記掛她了,不知讓這冰冷如鐵的傢伙動心的女人又是何種模樣,究竟得了什麼怪病,求醫求至醫典閣?」 可笑這王絕之自己半條命尚還未回,心中卻兀自翻騰不休,絲毫不以自己為念,一顆心為那姬無懼想來想去。 姬無慾道:「這件事其實不怪家主,至始至終決定都是我做出的!」 姬無懼冷冷道:「不管是誰做的決定,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彩已經不在了!」 姬無慾歎口氣道:「一個只與你相處了三天的女子竟比我們一胞四胎共同生活了四十年還來的重要麼?」 姬無懼抬起頭,海風掀起他的蒙面紗巾,姬無懼搖搖頭道:「你不懂的,如果你也曾為自己活了三天,你便會懂了!」 姬無慾一愣,他不明白姬無懼的意思,呆呆地望著姬無懼不語。 姬無懼的眼神看著遙遠天際,彷彿天際邊上有著他心中的阿彩。 他長歎一聲道:「我在醫典閣雖然生活了四十年,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怎樣去照顧一個人,所有的病人在我眼裡僅是可用來施術醫治的東西,直到遇見了阿彩,可是你們只讓她活了三天,第四夜你們就將她用藥毒死!你們可知道,你們不但毒死了她,也毒死了我對殺胡世家的心,更毒死了我剛萌芽的愛人之意,你們說我能不恨麼?」 久久未曾開口的老二毒神姬無求道:「毒是我下的,你選擇什麼樣的女人我並不想干涉,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醫典閣中的第一號人才毀在一個胡人女子手上!那三日你連續七次配藥出了偏差。」 王絕之心中大叫道:「錯了,錯了,如果你是真的愛惜他,就應該由他去!」 姬無懼道:「我寧可不要醫術冠絕天下,也不想離開阿彩半步,如果不是看在我們一胞四胎,從小無父無母相依為命共同生活四十年的份上,我早就下毒殺了你們!」 醫神姬無慾與毒神姬無求相互對視一眼,久久不能開口,話已說到絕地,還有什麼可說的。 王絕之的心中卻疑惑萬分,暗自奇道:「既然這姬無懼對醫典閣如此憤恨,此時忽然出現在這艘船上與他兄長三人聯手為我療傷復功,卻是為何!就算他對這散功奇症抱有絕大興趣,但又從何處聽來消息,並與他三人會合,這倒令人大費猜忖。」 不過王絕之現在更為記掛的是竺佛圖澄,他與軒轅龍的那一戰究竟斗了沒鬥,王絕之顯然不會去猜打鬥結果,如果起了爭鬥,結果只有一個,竺佛圖澄必敗無疑。有時候,敗就是死,但王絕之希望竺佛圖澄還活著,畢竟,世上像他那樣的人太少了。 三千九百九十六枚銀針終於在一個時辰後被拔掉。王絕之的身上幾乎全是針眼,如若此時有一面鏡子,王絕之肯定會被自己的面容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王絕之本就還不能說話,這次由姬無畏將他送進船艙內的小房。 王絕之心道:「果然施醫之時,個個心硬如鐵,關了我整整十天,今天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搭理我,連最最性善的姬無畏也不理睬我,這兄弟四人倒真是世間少見。」 晚間,自然又是白日裡一般操作。只不過這一次是將王絕之的背面朝上,在他那完好的半壁河山上繼續扎出三千九百九十六根銀針。 王絕之的感覺實在不好,無論是誰,身上突然多了七千九百九十二個窟窿都不會好受。 當王絕之能動的時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摸一摸他那曾紮了五百多枚銀針的臉,臉上很刺人,坑坑窪窪。 王絕之暗歎一聲:「凡事都要有代價,我這容貌算是毀了!」 王絕之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詢問關於竺佛圖澄那日情況。 竺佛圖澄到底還是與軒轅龍交了手。 竺佛圖澄曾以天籟佛音險些化去了王絕之的武功,又在一日內奔行一千四百餘里,海上以一塊木板,不飲不食跟蹤十天,這份功力立足於江湖,不愧四大奇人之首。然而這樣的功力在傷尚未全愈的軒轅龍手下只走了二十七招! 二十七招,這個數字已是在與軒轅龍動過手的高手中排名第一了。 「那日……」醫神姬無慾向王絕之講述了那日竺佛圖澄與軒轅龍動手的情形。 軒轅龍雖受傷未癒,但他天縱奇才,武學修為較之當年不竭泉一戰時不知高了多少倍。 竺佛圖澄伸手點了王絕之的昏厥穴,令王絕之立即昏倒。 而軒轅龍見竺佛圖澄絕意一戰,沉吟半晌也點了點頭。 竺佛圖澄道:「施主的武功天下聞名,身雖已殘,但老衲不敢以殘廢之人視施主,因而老衲將全力以赴,並搶佔先手!」 語畢,揮掌便向軒轅龍拍去。 黑鳳凰心中雖然震驚,眼中有惋惜,但臉上卻無表情,醫神等人更是呆立一旁,目如呆滯。 竺佛圖澄的招法完全不同於中原功法,看得黑鳳凰也大為讚賞,招招出人意料,招招卻在意料之中。 竺佛圖澄時年八十有六,但那腰肢臂腿卻如三歲小兒一般,任意彎曲扭動,彷彿靈蛇。 身子靈活者多弱於內力,內力乃長年打坐運功,氣行周天培基而成,屬於靜中之功,而身子靈活則需長年活動,此實是武學之瓶頸,一般人難以突破。 但竺佛圖澄卻非常人,身子靈活,內勁更加充沛,雙掌拍出,一旁觀戰的黑鳳凰、毒神等人也覺勁風襲體,宛若刀割,不得不運氣護體,穩住身形。 軒轅龍動了! 名動天下,千年以來的第一武功奇人——軒轅龍出招了! 軒轅龍的身子輕輕浮起宛如一片秋葉,在空中無盡的飄舞。 他的腿,死垂垂的拖著,但那卻絲毫不影響軒轅龍的飄拂之意。 竺佛圖澄的手、腳、膝、肘、胯、肩、頭、指甚至鬍鬚,無處不用,無法不極,宛若狂風驟雨向軒轅龍出擊。 軒轅龍卻如空中飄葉,左一飄,右一飄,絲毫沒見受到影響,只是速度加快了許多,彷彿竺佛圖澄拳腳上的每一份力氣都被他借去,施於空中飄行。 竺佛圖澄已攻了幾招,卻連軒轅龍的衣角也未沾上。 「南無哞罨咪!」竺佛圖澄大吼一聲,一指疾點軒轅龍之天目,指到中途忽的一彎,化指為鉤,目標卻是軒轅龍的咽喉。 約到咽間三寸處,竺佛圖澄肩頭忽的一沉,手臂反向揮出,以指節彎處,化鉤為叩,直敲軒轅龍的肩井穴。 這只單是左手上的變化。左手佯攻,真正的殺招卻在右手上,左手是掩飾,是虛招。 竺佛圖澄的右手握拳,沒任何變化,速度卻快得驚世駭俗,比電光石火還要快上三分。 真正的殺招變化往往不會超過兩個,它能致人死命,那是因為速度和力量。 竺佛圖澄的這一式,速度之快,力量之大,黑鳳凰等人視之為生平僅見。 軒轅龍扭了兩扭,這兩記詭異、霸道的招法卻同時避了開去。 竺佛圖澄出腿,他的腳不是向身前的軒轅龍踢去,而是向後踢。 竺佛圖澄莫不是瘋了,後方無人,僅剩一堵牆壁,他向後踢卻是為何。 醫神等人不解,連那武學高手黑鳳凰也同樣不解,甚至軒轅龍。 軒轅龍雖然不解,但心中並不奇怪,在他的眼中已沒有值得奇怪的事,他只是在等,等那一腳的變化。 竺佛圖澄當然不是瘋子,他的這一腳踢得妙極,連軒轅龍也為之讚歎。 竺佛圖澄的左手封住了軒轅龍左飄的路線,右手封住了軒轅龍向右變化的可能,軒轅龍的身後是一根柱子,前方是竺佛圖澄。 前後左右皆被封死,軒轅龍若是依舊不想和竺佛圖澄以力相搏,依舊想避開竺佛圖澄的攻擊,那便只有上下兩個方向。 下方等待軒轅龍的是竺佛圖澄那一條雷霆萬均的腿。 軒轅龍只有向上一個方向可以去,此時,竺佛圖澄那條向後踢的腿便顯出作用來了。 軒轅龍的身形向上僅只飄了三寸,那條腿突從竺佛圖澄的頭頂穿出,向軒轅龍的胸口踏到,力道極大,而且突然穿出,距離又近,使人防不勝防。 這一把佈局之巧妙,算計之準確,堪稱絕妙,而招法之詭異迷離,力道之雄渾,能立時致人死地,此乃是一計絕殺之招。 軒轅龍看見此招,不覺眼中一亮,長嘯出聲,一股勃然之氣從軒轅龍瞼上泛起。 如果說軒轅龍是一條龍的話,那麼方纔這條龍只是在水中戲珠,只至此刻這條龍才被竺佛圖澄的招法挑起鬥心,激起雄心。 軒轅龍隱去小視之心,下了決心,接了一招。 這一切,說出來彷彿很長,實則是在同時發生。 快。 實在是快。 快得令黑鳳凰也覺得眼花緣亂。 軒轅龍的嘯聲中,一聲哄然巨響,彷彿山崩石裂,所有的門窗俱被這一聲巨響震得轟了開去,方才幾人端坐的桌几椅凳吃這一震全然散了架。 只是不知這房屋用什麼材料築成,晃了幾晃,居然沒有解體倒下。 竺佛圖澄震得退後丈餘,落在地上,軒轅龍卻只是身形晃了晃,依舊懸浮在空中,彷彿沒有重量,本就是生活在空中一樣。 經此一震,軒轅龍股上露出了黑鳳凰許久不曾看見過的興奮笑容。 英雄寂寞,高處不勝寒! 獨臨高峰,拔劍四顧,望盡天下,沒有可峙之人,抬頭望雲,雲不見,唯有無盡蒼穹。這是一種怎樣的孤獨。 自不竭泉一戰之後,軒轅龍首次有了淋漓盡致的舒暢感覺! 「很好!」 軒轅龍沉喝一聲,喝聲中卻有掩不住的歡愉之意。 軒轅龍出招,身子凌空,也不見任何起勢,那身子宛如射出的箭矢,向竺佛圖澄射去。 軒轅龍出招! 這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千古武學奇才出的招法必定驚世駭俗,匪夷所思。 這是黑鳳凰等人第一次見軒轅龍出招,猶如海上觀日,靜待日出的心情,黑鳳凰等人終於盼到了這一次日出。 這一招使出會是怎樣的威勢,又會有怎樣的結果,想必定會是變化無窮,妙至毫顛。 由於極力想觀看到這一招的諸般奇妙,黑鳳凰對竺佛圖澄一顆憫惜之心反倒放下。 軒轅龍的這一招只是平平淡淡地搗出一拳,沒有任何變化,看不出任何妙處! 第八章出拳 「這會是怎樣的一拳!」王絕之瞇著眼睛,苦思著那一拳的風采。 醫神姬無慾長歎一聲道:「我實在是看不出這一拳有何妙處。只覺得它平平淡淡,似乎力道也不是很大!我想,家主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如果姬無慾是那與軒轅龍過招的竺佛圖澄,他就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竺佛圖澄的感覺是:這是一隻無所不在的拳頭,拳法沒有變化,也勿需變化,它的威勢雖無,卻一如無窮無際的空間,無論你在哪裡,你都在它的籠罩之內。 這是平凡的一拳,就像姬無慾所說毫無變化,不見奇妙,是每一個習武者都能揮出的一拳,實在是隨處可見。 大巧若拙,天工無痕。 軒轅龍使出的招法當然是隱含天行,契合大道。 這一拳,軒轅龍取名相思,如此以天下為念,手上濺滿了胡人之血的大煞星,怎會給這一拳取下這樣溫柔甚至有些淒清的名字,這裡面是否還隱著一個令人落淚的故事?沒有人會知道。 如果受這一拳的不是竺佛圖澄,而是藥神姬無懼,他會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妙極,貼切且絲毫沒有取寵的意味。 相思,無所不在,離得越遠,想得愈深,無論你在何方,相思都能將你籠罩。這便是相思一拳的拳理,無論人在何方,相思一拳都能將你罩住。 相思苦,唯有相思者自己知道,旁人絲毫沒有感覺,姬無慾一生無情,又怎能感覺到! 黑鳳凰雖然能感受到,但這一拳不是向他而發,因此並無多大震撼,只是隱約覺得這一拳妙極,但妙在何處,卻又無法說清。 只有竺佛圖澄知道這一拳的妙處,他身為出家沙門,當然不解相思,但他卻知道軒轅龍的這一拳猶如他所信奉的佛理,無所不在。 竺佛圖澄避無可避,退無可退,他只有同樣揮拳,避不過就不避,硬捱一拳,也要擊中軒轅龍。 竺佛圖澄的反應、出招不可謂不快,但軒轅龍的拳頭已經擊上了竺佛圖澄的肩頭。 相思斷腸,原本是春日夜深,浪子羈旅的相思者自己的感覺。 那被相思者是否也會有這種感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有誰知道有誰解。 竺佛圖澄不解相思,但他卻有斷腸的感覺。 一口鮮血噴出,竺佛圖澄身形向後飛射,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令在場所人吃驚的是,撞上不知以何物所築的牆上,竺佛圖澄還能迅速的站起來,一抹紫色從竺佛圖澄的臉上掠過,旋即,他那臉色又復原色,似乎還有些紅潤。 軒轅龍依舊旋浮在空中。 御氣而行,凌空虛渡,這些只有傳說中神仙才有的本領,軒轅龍全都有,軒轅龍是不是神? 看著立即站起的竺佛圖澄,軒轅龍的臉上浮現一絲驚奇:「你還修練過忍術!」 竺佛圖澄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道:「施主眼力見識皆超人一等,但這不是叫忍術,而是佛法密宗伽葉邏提。」 聽到這兒王絕之不由皺皺眉頭,喃喃道:「忍術我也曾聽說過,那大和尚受了軒轅龍的一擊,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復原。想必用的是這一法門,怎的叫這個古怪名字!」 軒轅龍也皺了皺眉頭,但他沒有作聲,而是繼續懸浮空中,注視著竺佛圖澄。 竺佛圖澄繼續道:「伽葉邏提在梵語中乃歡喜的意思,佛尊以身布道,自然要受些苦楚,久而久之便修成了這門忍受苦楚的內功,然而佛尊以捨身布道為喜,因而叫這門內功為伽葉羅提!」 語畢,竺佛圖澄又向軒轅龍揮拳攻去。 軒轅龍當然不是神,他能虛懸空中全憑著一口真氣,但這當然也不是賣弄,他的兩腿已殘,他只能以氣御行。 無論是誰,無論他的功力有多高,都不可能永遠虛懸空中,真氣也有竭盡之時,這個時候當然要吹出濁氣,納入清氣。 竺佛圖澄也懂得鬥智,方纔他講出伽葉邏提的來由,便是等待軒轅龍的濁氣未吐,清氣未納的換氣時機。 機會讓他等到了,他毫不猶豫地出拳。 軒轅龍向下落。 吐納呼吸之時當然需要短暫停頓,有個借力之處,但軒轅龍身處半空之中,哪有力道可借,他只有向下落。 竺佛圖澄的拳頭在這個時候揮到。力道迅猛,快捷。 單看這拳,人們哪裡能夠想到使出這拳的是一位八十有六的得道高僧。 這是王者之拳,霸者之力。 軒轅龍被擊中! 黑鳳凰、醫神、毒神等人心中俱抖動了一下,單打獨鬥,竺佛圖澄居然能擊中軒轅龍,憑此,竺佛圖澄這一戰無論結果為何,傳出江湖,只怕會立起轟動。 竺佛圖澄卻無任何表情,得道高僧,無慾無求,又哪裡來的悲喜得失,榮辱抵贊。 竺佛圖澄真的無求麼?恐怕未必。至少他在求道,只不過求得無怨無悔罷了。 軒轅龍被擊中了? 也許所有的人中只有兩個明白擊中的真正情形——軒轅龍和竺佛圖澄。 竺佛圖澄的拳頭雖然擊中了軒轅龍的身體,但那已是他力道能至範圍的極致。 這也就是說,竺佛圖澄的拳頭使到此處已毫無力道可言,軒轅龍下落的過程中,輕輕一飄,宛如隨著竺佛圖澄的拳頭一道向後疾退。 竺佛圖澄這一飽含威勢之拳當然不會傷到軒轅龍。 一點也沒有。 這個道理實際上很簡單,就好像雜耍表演伸手用碗去接那拋出老高的雞蛋,碗是硬物,雞蛋也極易破碎,但只要用的力道巧妙,雞蛋拋得再高也不會碎。 懂得這個道理的人很多,但能做到的只有那訓練有素的伶人! 打鬥中能做到像軒轅龍這樣的又有幾人? 當然沒有,世上只有軒轅龍可以做到這樣。 雖然不曾使軒轅龍受傷,但畢竟還是擊中了軒轅龍,這令軒轅龍臉上有了些許變化。 軒轅龍嘴角有了笑意,這種笑意似乎帶有讚賞、期許。 其實,軒轅龍絕對算一個美男子,尤其是他笑的時候更加卓爾不凡,沒有卓爾不凡的爹,哪裡生得下漂亮美麗的女兒,姬雪雖然刁蠻了點,但絕對是一個美人。 嘴角帶有笑意,出手卻絕不容情,軒轅龍借竺佛圖澄之拳,調好了氣息,便又揮手拍出一掌。 借敵拳調息,這聽起來彷彿神話一般,如真是這樣,這軒轅龍豈不是無所不能麼?難道他真有神龍一樣的本領? 其實不然,說穿了,軒轅龍的這一招法,實則還是一個巧字。他避開竺佛圖澄拳頭上的真力,待竺佛圖澄力道盡失之時,那拳頭自然是一個極好的借力之處,輕輕一觸,便能藉機調息。 竺佛圖澄名列江湖四大奇人之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那一轉換時間該是何等短暫,軒轅龍卻能在激戰中把握住,誰又能說他不是一條天際神龍呢? 軒轅龍揮出的一掌名曰反揮琵琶,掌由下向上拍出,五指顫動,宛如拂琴一曲訴衷腸,蘊含無盡的悠閒寫意。 竺佛圖澄當然知道那顫動的五指己封住了他的二十六處穴道,其中十三處致死,十二處致殘,一處致傷。 竺佛圖澄避不了這招,他還是選擇了不避,身子反倒向前一傾,讓軒轅龍拍中了一處穴道。 諸害權衡,取其輕者。 竺佛圖澄這一傾當然是讓軒轅龍的反揮琵琶拍中自己,只有軒轅龍的手掌拍中自己以後,才能失去繼續變化的可能,而那處「被」拍中穴道則是二十六個穴道中唯一不死不殘的最輕一處。 伽葉邏提的內功功法,使得竺佛圖澄可以不懼重傷,只要不死不殘,任何傷處都可復原。這一式,竺佛圖澄使得聰明之極。 用所謂電光石火,驚鴻閃電都不足以形容兩人這番打鬥。 黑鳳凰心中泛起一絲遺憾,遺憾自己怎的沒有和這西域神僧過上兩手,無論勝負如何,想必所得非淺。 搏鬥持繼了二十七招。 二十七招後,竺佛圖澄終於被軒轅龍擊倒在地,再也不見動靜。 二十七招中,竺佛圖澄攻了二十三招,軒轅龍攻了四招,竺佛圖澄是在軒轅龍攻出的第四招下倒下的。 這一招是指法,但不是點,而是劃,從上向下劃,一劃之下,彷彿劃斷了時間,劃開了空間,無形無質的空氣也被劃成了兩部分。 這一招只有兩個字,叫「斷絕」! 斷絕什麼?自然也是無法可知,但竺佛圖澄卻是被斷絕了。 他斷絕的不是身體,從外表看,他絕對沒有任何傷勢。 斷絕的是他的生命!他的伽葉邏提能不能挽回他的生命,將已喪失的生機繼續起來? 竺佛圖澄哄然倒下,發出很大的聲響。 王絕之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也發出咚的一響,他嘶聲叫道:「你是說軒轅龍到底還是殺了竺佛圖澄!」 醫神姬無慾搖搖頭道:「竺佛圖澄雖死,卻不是家主殺的!」 王絕之悲聲道:「難不成在斷絕一劃之下竺佛圖澄未死麼?」 醫神姬無慾道:「的確如此,家主因對你有諾,絕對會放過竺佛圖澄,因而在那斷絕一劃中隱留了一絲生機,竺佛圖澄雖會因此而受傷,但絕不會喪命,他修習伽葉邏提有年,這點傷要不了他的命!」 王絕之冷笑道:「你是說,竺佛圖澄是自殺的麼?佛家沙門惜生,絕對不會自殺!」 醫神長歎一口氣道:「竺偉圖浪也算不上自殺,家主那一記斷絕,威勢無比,但那線生機卻留給竺佛圖澄復原之用,家主希望重擊之下可令竺佛圖澄知難而退,誰知竺佛圖澄卻未運起那伽葉邏提,待家主令我們去察看竺佛圖澄之傷時,卻發覺他已氣絕!」 王絕之默然無語,他深深知道像姬無慾這樣的人絕不會撒謊。 竺佛圖澄算不算自殺,著實不大好說,他在決鬥之前便已報定必死之心,軒轅龍的斷絕一劃令他重傷,但斷絕的並非是他的生命,而是他的希望。 沒有人可以戰勝軒轅龍,胡人被戮的命運無法改變,他沒有別的選擇,以死報之,算是還石勒的。 軒轅龍得知竺佛圖澄已死,臉色剎那間一變,喃喃語道:「好倔強的沙門!」 但軒轅龍畢竟是軒轅龍,旋即下令道:「以棺殮屍,送還石勒軍中!」 一旁的黑鳳凰道:「家主不是已應承竺佛圖澄以火化身,送其舍利于歸國麼?」 軒轅龍歎道:「竺佛圖澄為石勒而亡,應該讓他知道知道,這件事應當石勒去做,也算讓石勒還竺佛圖澄一些思情!」 王絕之聽至此心中卻已明白,軒轅龍此舉實則有兩層含意,完成對竺佛圖澄之諾,借竺佛圖澄之死打擊石勒,殺胡世家的家主,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使命。 竺佛圖澄之死值得麼?他沒有喚回軒轅龍殺胡的點滴之心。他的死,只是殉了他自認的佛道。 王絕之忽的啞聲道:「扶樞回靈,這豈不是害天下之人麼?」 醫神姬無慾看了王絕之一眼,道:「王公子果然有憫人之腸,心思慎密,不過家主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叫護送靈樞的黑鳳凰告訴竺佛圖澄是怎麼死的!」 石勒是英雄,但亦是嗜殺之人,他一旦得知殺胡世家殺了竺佛圖澄,便會殺千千萬萬個漢人來洩憤,竺佛圖澄之死,對於在石勒勢力內的漢人來說,無疑是個不幸。 竺佛圖澄以死殉道,便是為了減少殺戮,無論胡漢,只要是生靈,便不能妄自殺之。 竺佛圖澄以死相諫,對像不光是軒轅龍,軒轅龍要讓石勒也有同樣感受。以此而論,軒轅龍心智,謀略亦是人中翹楚。 東萊離上黨不是很遠,一日行程,黑鳳凰扶樞便至石勒軍中,石勒果然萬分震驚,黑鳳凰以非常平緩的言語告知石勒竺佛圖澄為何身死。 石勒默然,下令三軍帶孝,當即積薪點火,焚化竺佛圖澄之屍,得舍利子一十七顆。 整個過程中,石勒一言不發,但黑鳳凰能感受到石勒強行壓抑住的殺氣——這殺氣能摧毀一切。 一切已畢,石勒邀黑風凰在軍中小坐,石勒道:「回去告訴軒轅龍,讓他好好找個位置躲起來,如若讓我知道他之行蹤,天下胡人高手必定再次集結,聯手除之!」 黑鳳凰點點頭道:「石大將軍,也希望你能多保重,家主如若不是不良於行,只怕早就取你性命,家主曾說在所有的胡人中,石大將軍是最出色的,他若再出江湖,第一個要殺的對象便是大將軍!」 石勒笑道:「我倒願意等到那一天!」 兩人談論生死仇恨卻宛如閒敘家常。 石勒忽然又問道:「王絕之的功力恢復了嗎?」 王絕之聽石勒問及自己,亦知石勒並沒有小覷他,他與石勒一戰勢必臨近,自己此時傷勢已癒,功力復原,這一戰終究還是來臨了。 只聽醫神又道:「黑鳳凰去的時候已知單憑我們兄弟三人尚無法醫治王公子之傷,只好歎氣據實告訴石勒,王公子功力恐怕無法恢復!」 王絕之道:「於是你那四弟便隨著黑鳳凰回到東萊!」 醫神姬無懼道:「黑鳳凰與我四弟本是相識,聽說我們三位兄長聯手也無法使王公子復原,爭強之心立起,便從石勒軍中趕來!石勒聞之又贈快馬兩匹!」 王絕之歎口氣道:「無論是誰,能與石勒做對手,著實是件幸事!」 醫神冷笑道:「你以為石勒行事就那麼單純麼?他深知我四弟絕不會洩露家主行蹤,派人跟蹤打探非但毫無結果,反倒徒留笑柄!因此才贈馬,打算老馬識途,探得家主下落。」 王絕之想了一會兒,歎道:「石勒雖不識字,但這一招卻是使得妙極,不過你既然已知,想必軒轅龍亦知道此計了,只不知黑鳳凰是不是明白?」 「此計是我四弟識破的,他雖仇視殺胡世家,卻也不願石勒借他之手查清家主的下落!因此在離開石勒駐地上黨三百里,四弟便將那兩匹大宛良駒毒殺於途!」 姬無慾談到姬無懼時,滿臉都自豪之色。 王絕之道:「如果沒有你那四弟,我恐怕根本無法復功,王絕之該當面謝謝他。」 姬無慾微微一歎道:「可惜他已經走了,臨行時告訴我說,若不是石勒也不想你死的話,他在治好你之後,立即會下毒殺你!」 王絕之一怔,立時泛起一股不知名的味道來。 第九章筆癡王羲之 桃花渡,以遍植桃花而名。 仲春二月,此地桃花齊綻,方園數十里便是一片粉紅之色。被稱之「野渡桃花」,乃是淮河岸邊一景。只是此時正逢戰亂,人們顧命尚自不及,哪有閒心賞景怡情。 這些桃花在此河邊自開自謝,只能空對一江流水,演不出那人面桃花的風韻故事。 此時已是六月天氣,桃花早已謝過,便是桃子也被人採摘一空,所剩只是桃蔭鳥語了。 桃花渡前,一個聲音在疾呼:「弓真,弓真兄弟!」 呼喊之聲,遠播四野,桃花渡方園幾十里地俱皆可聞。 聲音愈傳愈近,桃葉掩映間,轉出一散發披肩,冠冕皆無的白袍公子,雙眉入鬢,正是王絕之。 王絕之此時呼喊之聲雄渾,內勁極為充沛,顯然是功力已復。 那日醫神姬無慾講完所有發生變故後,便獨自離開,待王絕之走出艙外,船上更是空無一人,毒神和那遊戲人間的姬無畏早已離去多時。 王絕之心知殺胡世家必已從東萊遷出,這個數日事務必定繁忙。 那軒轅龍為復原下肢一日也離不開醫神、毒神。十數日來,也許一直跟在此船左右,此時自己功力已復,軒轅龍不需再與自己同行,當然要離去指揮他的殺胡大業,而自己,剩下之事便是與石勒一戰了。 不過令王絕之最奇怪的是,軒轅龍雖然同他不再見面,卻讓醫神送給自己一張絹帛。 王絕之心道:「軒轅龍行事亦是花樣百出,有什麼話,托醫神告知不就行了麼?何必如此麻煩。」 待醫神已去,王絕之展開絹帛一看,卻是寫滿武功心得的一本「軒轅錄」。 王絕之乃習武之人,見了此錄,心中自然知是軒轅龍心血之作。天下武功本來就是相通的,軒轅龍天縱奇才,此帛中不但寫有許多旁人未曾思及的武功精要,更提出了些問題,問題所提更是旁人無法觸及。 王絕之看完,心中驚歎:「如若此人專心於武學,只怕此時已是陸地神仙。」 但王絕之也有一絲苦澀,軒轅龍提出問題,無非是照拂自己面子,此乃是我與你討論武功,並非教你,所以不必心懷他念。 「他身為殺胡世家家主,倒替別人想得周全,就算我與石勒無殺父之仇,只怕也會為之效命唉!這世間有了軒轅龍和石勒,倒真不知是世人之幸,還是世人之悲。」 王絕之胡亂想著,心中又思忖絹帛上的問題。 有些他倒能看得懂,有些卻怎麼也想不出。 如此又昏昏沉沉過了兩日,最後王絕之咬破手指,在絹帛上疾書了四個字「高山仰止!」便棄船而去。 他現在要尋之人是那弓真,此時兩人作別已是一月有餘,不知弓真在這淮水河邊過得如何,那日走得匆忙,倒沒有過多提醒弓真要注意和物,干萬不要出事才好。 「弓真!弓真!」王絕之高聲疾呼了半日,卻不見弓真答應。 王絕之心向下沉,難道出事了麼?一想到出事,王絕之便罵自己糊塗,弓真身無內力,雖有一手天下無敵的劍法,但若是遇見真正高手,身邊拖帶一個不懂武功的穗兒,只怕是凶多吉少。 「弓真!弓真!」王絕之的呼喊聲中有了一絲顫抖,惶急之意,任誰也可以聽出。 王絕之狂呼出口,也不顧是否驚世駭俗。 住在桃花渡附近的幾戶農家,紛紛出門探問何事。 王絕之抓住一農夫的肩頭問道:「你們可見到一對氐人少年男女?」 那農夫吃了王絕之一抓,疼得只喊哎喲,哪裡答得上話來。 王絕之忙鬆開手,長身一揖道:「在下王絕之,因心繫朋友安危,方才多有冒犯!望老丈原諒!」 那農夫手拂著被抓疼的肩頭,瞪著眼道:「有你這樣問消息的嗎?」 王絕之忙道歉道:「在下只是心懸朋友安危,不免性急了點,望老丈原諒!」 那農夫斜睨了王絕之一眼,道:「看你這樣子,天氣如此熱還穿個長袍,披頭散髮,倒跟村東新來的一位公子一樣!想必你要找之人就是他!不過這人卻是漢人裝束,也只是一個人!並沒有你所說的氏人女子!」 王絕之一愕,心中暗道:「此地之人似乎並未見過弓真,難道弓真不在此地了麼?那個與我同樣裝束的是何人?想必定是江湖中人,怎的以前從未聽說過。說不定此人知曉弓真的去向!」 一思至此,王絕之又是一個長揖,道:「不知老文所說的那位與我同樣裝束的少年在哪裡?」 那農夫道:「本來不想告訴你,可看在你如此有禮貌的份上,我就指給你看!」 說罷,伸手向桃林深處一指,王絕之剛一轉頭,那農夫的一指便點向王絕之的腹間。 王絕之輕輕一飄,易步易趨的輕功展開,竟比失功之前要快了三分。 那農夫一指落空,第二指、第三指接連而來。 王絕之心繫弓真安危,此時農夫密謀自己,想必多半與弓真有關,當下厲聲喝道:「爾乃何人,我那弓真兄弟是否落入爾等之手!」 王絕之猝招奇襲,心中已認定這農夫與弓真失蹤有關,遂不再閃避,心道:「不管你是何方勢力,我先擒下你再說。」 想到便做,易步易趨收住後頓之勢,身如離弦之箭向那農夫射去。 那農夫功夫竟也不弱,見王絕之反撲而至,一掌拍出。 桃葉紛飛,桃樹折斷,泥土四揚,卻不帶任何聲息,赫然是「雷雨之動滿盈」。 王絕之一驚,本來已扣出的雙抓,忽的一分,身形冉冉向上飄去,避開了那農夫的雷霆一擊。 王絕之身在空中,大聲叱道:「閣下究系何人,如果再不實言,就算你是我王家之人,我也一樣傷你!」 王絕之的身形定在空中,隨時準備凌空撲下。 那農夫冷笑道:「十九少功高蓋世,幾曾把我們老一輩的放在眼裡,不識也就算了!」 王絕之聽此人言語,心知必是琅琊王家之人,無奈,無論自己怎樣思索,也找不出半點面前之人的記憶。 身為王家之人,卻對面不識,王絕之不免有些尷尬,身形向後一折,又飄向一株桃葉尖上。 使的身法雖是亦步亦趨,但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些許變化。 王絕之身形一穩,道:「閣下猝然襲擊,王絕之當然要防範,但恕絕之眼拙,實在認不出閣下是我王家哪一房!」 那農夫看了方才王絕之的身法,一顆心早已折服,歎口氣道:「你就是認出我來又怎樣,王耿是你伯伯,你在折辱他時,可給他留下絲毫長輩的面子!」 王絕之眉頭微皺道:「生死關頭,人命關天,王絕之當然不會那樣拘於末節,閣下到底是誰,如若再遮遮掩掩,王絕之就認定你乃故弄玄虛,是算計我那弓兄弟之人!」 此話講出,帶足了火藥味,絲毫情面不留。 那農夫一張紫臉氣得通紅,大聲罵道:「好你個逆子,你七叔、九叔為江南之事費盡心機,你卻為那不相關的羌胡、氐胡不惜折辱本家,甚至與你殺父仇人名勒、石虎意氣相交!你簡直大逆不道!」 王絕之冷冷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有權處理,干你何事!」 王絕之此時心頭亦是火起,弓真不見,多半是受自己連累,偏生此時又冒出個不知那一代的本家,胡言教訓自己。 那農夫老羞成怒,牙齒一咬道:「反正你武功高強,早已不把出生之家看在眼裡,你倒將我除去就是!」說罷,雙掌出擊,竟似以命相搏。 王絕之心中大呼倒霉,當年他被趕出王家大門,便是受不了這等以世家之道來壓制人的臭規矩。 那農夫的功力較之王璞尚遜一籌,與王絕之相差更遠,但其剛烈勇猛卻勝於王璞。 王絕之長歎一口氣道:「你自尋其辱,卻是怪不得我了!」語音中,王絕之雙掌交替拂出,勁風一陣壓過一陣。 眼看那農夫被王絕之的「水動生恆波」壓得一寸寸向土中陷去,忽的桃葉叢中白影一閃,一人竄出,迅疾向王絕之撲到。 王絕之心中一驚,忙分出一掌向那來人擊去。 哄然一聲巨響,王絕之只覺來襲之人內力極強,身形竟被震得向後退了一尺。 那人吃王絕之一拍,身形被擊得倒縱出去,人雖被擊退,但身形卻極為飄逸,兩個抓斗一翻,竟也穩穩地站在地上,所使身法亦是王家易學神功。 「十九哥!別再為難小弟了!」身形落地,現出一個與王絕之同樣穿著的少年來。 少年風神俊朗,與王絕之長得有幾分相似,只是比之王絕之少了幾分不羈狂傲,多了幾分書生卷氣。 「羲之!?」王絕之驚叫出口。 「正是小弟!」來人乃王曠之子、王導親侄——王羲之。 整個王家之中,若說還有一人同王絕之意氣相投,讓王絕之覺得大有作為的便是這在王絕之一輩中排行二十六的王羲之。 王絕之方纔這一對掌,便知王羲之的功力大勝於昔,雖趕不上自己,卻比那王璞要高上一籌。 「羲之弟的功力大有進步,除我之外,王家年青一代中可能就算你最高了!」王絕之所說乃是實情,但聽在旁人耳中,卻不免要暗責他狂妄自大。 王羲之歎道:「我總想修至十九哥你這樣的境界,無奈天生愚鈍,總是達不到,但猜想總有進步,今天與你對上一掌,卻發現差距愈拉愈大了。」 王絕之拍拍王羲之的肩頭道:「我比你年長二歲,修習武功時日也長,當然要比你行了!不然琅琊狂人之名要它作甚。」 王羲之道:「十九哥還是昔日的脾氣!」 王絕之眼一瞪道:「難道你希望我改了學你不成!」 王羲之笑笑,並不言語。 王絕之彷彿故意氣那農夫般,對之不理不問,甚至連一眼也不看。 王絕之道:「你來這兒幹什麼?我還要尋找那弓真兄弟,如果無事,恕我失陪!」 王羲之道:「你那弓真兄弟早已離開此地多日了!」 王絕之奇道:「我與之約好,他怎會離開呢?」 王羲之道:「事情有變,他豈能留在此地!你想知道詳情,為什麼不陪我喝杯茶呢?」 王絕之天不怕、地不怕,但對這位才華橫溢的二十六弟卻敬佩有加,也對他最無辦法! 王羲之與王絕之攜手來至桃林內的茅舍中,茅舍雖小,卻被王羲之收拾的乾乾淨淨,茅舍中大大小小,到處都是筆。 王絕之見狀,啞然笑道:「羲之弟的脾氣也是二十年末改!」 原來,王羲之從出生起就喜歡用筆,寫字成癡。 司馬氏南渡之後,王導一家居於石頭城。江南多水,王導臨地而居,王羲之潑墨洗筆,好端端的一池水讓他弄得盡皆墨色。僕婦、廚傭苦不堪言。 王導聞之,本欲責罵一番,待見得王羲之手書之字後,大呼:「若無洗筆之處,再鑿一池!」 王曠忐忑不安道:「羲之頑劣,如此癡筆恐不是好事!?」 王導笑道:「你枉自不識美玉,王家子弟中只有兩人資質出眾,只可惜那絕之侄兒顛狂過甚,不以家園社稷為重,率性而為,好端端的一個人才就這樣廢了,我以為王家到我們這一代便後繼無人,今日一現羲之,方才知道我平日竟也小視了他!」 王曠乃庶出之子,對這權傾朝野的大哥自然是敬畏無比,此時聽他讚揚自己的兒子,忙惶恐地道:「大哥太過獎了吧!」 王導搖搖頭道:「此子堅韌不拔,渾圓剛厚中尚帶有飄逸出塵之質,實乃王家易學集大成者,千百年後我等只怕早已被時間變成灰燼,而他必定為世人所推崇,如若你不嫌棄,我倒願意認他做個兒子!」 王曠自然大喜過望,回去同王羲之講明,讓王羲之攜禮去拜謝大伯。 王羲之攜禮見了王導,先跪下叩頭,然後道:「大伯賞識,羲之感恩不盡,但羲之有父,大伯有子,何須螟嶺。大伯本長者,羲之自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大伯只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及可,何須非要定個名分!」 王曠聞之,自然大罵王羲之糊塗、愚蠢,吼道:「你大伯權傾朝野,位極人臣,認下你做義子,你當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王羲之卻低頭不答,他乃至孝之人,不忍逆忤父親。 王導聞之,不覺感慨長歎:「犬父虎子,雞窩鳳凰,何獨我無此福份。所生九子,無一人能成大器!」 至此,王導更加喜愛這王羲之。 王導寵愛王羲之,一旦有空,便招來或與之清談唾尾,或討論國事,狀其親密,其九子心生嫉妒,想方設法陷害王羲之。 王羲之不忍兄弟睨牆,演那手足相殘之事,二年後,留書王導,遊遍天下,時年十七。 此事王絕之聞聽之後,趕去相賀,曾經笑說:「二十六弟終於躍出樊籠。」 時間轉眼而逝,如白駒過隙,兩人再次相逢,忽忽已是六年而過。 第十章趕赴平陽王絕之剛剛坐定,王羲之的茶便端了上來。 王絕之輕輕曬笑道:「你在此地絕非巧合,你不惜端出這輕不一顯的『杏花劍雨茶』來討好於我,必有所求!」 語中雖帶譏諷,但王絕之還是端起了茶杯,一口將那濃香四溢的所謂「杏花劍雨」飲了個乾淨。 王羲之長歎一口氣道:「每次見你這麼飲我的杏花劍雨,我都曾發誓不會讓你再品一次,簡直就是暴殄天物,枉費我一番苦煮!」 王絕之不以為然,輕輕笑道:「茶無非是解渴的,所謂品茶,無非是品個好心情!你為討好於我,聽了我的喊聲,也不出迎,躲在這兒煮個什麼窮什子茶,卻派那個所謂長輩的俗物去接我,任是怎樣的好心情也給敗了!」 屋外那農夫聽到王絕之這番話,氣得差點吐出血來。 若非出門之時,王導和十奶奶有令,此番他就算性命不要,也要與王絕之拚上一拚。無奈,王導的話卻在耳邊響起:「那王絕之情才放曠,你得容他一容。」 王導之語,有時比聖旨更加不能違抗,那農夫只得猛跺一腳,飛奔而去。 王絕之聽得農夫已去,這才哈哈笑道:「那俗物已走,我倆倒可好好談談,不過,你先讓我知道弓真現在何處,有無危險!」 王羲之歎口氣道:「三十七叔好歹也是你長輩,你怎的對他一點恭敬之意都沒有,如此百般折辱他!」 王絕之道:「仗著世家名頭、長輩身份,又故弄玄虛,我最怕纏的便是此等人,不趕他走,留在此地豈不敗興!」 王羲之歎道:「你能容石勒、石虎於刀兵之下,卻不能容本家長輩於口舌之間,你是大度?還是小氣!」 王絕之冷冷笑道:「他是英雄,我便敬他,他是混蛋,我便罵他,都不一樣是人麼?我雖會與石勒以命相搏,但並不妨我敬他是個英雄,同樣,如果方纔那個什麼三十七叔有難,我同樣也會救他,就算拼了命我也會救他,但我同樣想罵就罵!無所謂小氣、大度!」 王絕之把茶蠱放下道:「好了,別盡繞彎子了!現在茶也喝了,話也聽了,你該告訴我弓真在何處了吧!」 王羲之道:「弓真去了平陽!」 王絕之聽聞,幾乎跳了起來道:「他去平陽幹什麼?」 王羲之道:「他不得不去,因為五斗米教張天師的女兒張逍人落在劉粲之手!」 王絕之又是一驚道:「以五斗米教勢力之盛,劉粲未及帝位,劉聰又病重,劉家無端惹這個強敵卻是為何?」 王羲之道:「這倒不是劉粲招惹五斗米教,而是五斗米教將張逍人嫁給劉粲為妃!」 王絕之道:「劉粲贏弱,張天師忒也沒眼光,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這個已經半腳踏入鬼門關的傢伙作甚!劉粲遲早是俎上魚肉!他不是送女兒入火坑麼?」 王羲之歎口氣道:「張天師正是看中劉粲荒淫無道,送個女兒入朝,然後借張逍人得寵之機,大攫朝政,取而代之!好完成他那先祖未成之業!」 王絕之心中暗道:「弓真不會去和劉粲相爭吧!不過他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呢?」 心中正猜疑不定,又聽王羲之道:「這弓真憑一手神秘莫測的袁公神劍,短短數日便名聲鵲起,張逍人無力相抗父命,便遣心腹之人尋弓真!這氐人少年倒也是個血性漢子,當即便跟了去!」 王絕之歎口氣道:「弓真此去危險之極,他雖劍法高明,但內力全無,身旁尚跟著一個不會武功的穗兒,只怕是凶多吉少,我得先去平陽看看!」說罷工絕之便向茅舍外走去。 王羲之一把拉住王絕之道:「十九哥就是忒樣心急,也不聽我將話說完便如此慌張!你那朋友現在應該暫時沒有危險!有謝玄暗中護著!」 王絕之一愣道:「謝玄也來了!」 王羲之道:「謝玄聞聽謝天死於清河,便要替兄報仇,此次去平陽,我知弓真是你的朋友,便托他暗中保護!」 王絕之用力一拍腿道:「你真是糊塗,以謝天功力之高,尚死在清河,平陽乃京師重地,謝玄去平陽,只怕自身難保,怎的能保護弓真!」 王羲之笑笑道:「十九哥總是將小弟看得這般無用,我明知謝玄不敵,豈會任他而去,我只是讓他設法拖延時間,瞅準時機,救人逃命!」 王絕之道:「那你留此地意欲何為?」 王羲之道:「十奶奶病重,七叔讓我來叫你回去送個終。」 王絕之一愣,啞聲道:「十奶奶怎麼突然病重呢?」 王羲之道:「十奶奶病了已經有兩三年了,怎麼是突然呢?你離家已經有十二年,許多事,你原本不知,十奶奶年事已高,只是記掛著你這個頑劣不堪的十九少,嚷著要見你一面,你倒也狠心,一去不返。我不管其他人怎樣,十奶奶對你可算是情深!」 王絕之鼻頭一酸,忽的向南跪下「呼呼呼」連著叩了九個頭。 王絕之喃喃道:「請恕孫兒不孝,但孫兒這朋友為孫兒捨生忘死,孫兒此次非得救他一回,望您老人家多保重,孫兒救了朋友之後,立見您老!」 語畢,立起身對王羲之道:「你速回江南,就說我過幾日便回!」 話尚未定,便又邁步而出。 王羲之道:「你現在依舊要去平陽麼?」 王絕之道:「那弓真曾為救我而七日未歇,由洛陽趕至澆水連行四千餘里,你說此時我是不是要去救他!」 王羲之歎一聲道:「那十奶奶那邊……?」 王絕之道:「十奶奶她老人家心地善良,應是多福多壽之體,我只有緩見她老人家一步了!」 王羲之道:「我同你一起去!」 王絕之道:「你湊這熱鬧做什麼?」 王羲之道:「回去也是一番責罵,不如與你一同闖蕩闖蕩!」 王絕之道:「你是怕我此去有危險是不是?」 王羲之黠然一笑道:「琅琊狂人之名不是虛叫,哪裡會有危險,我只是去湊湊熱鬧!」 王絕之盯著王羲之好一會兒,只好歎口氣道:「好像你每一次提要求,我都無法拒絕,看來你倒是我的剋星了!」 王羲之笑笑道:「我想現在弓真已是很危險了,我們該走了!」 王絕之也不言語,白袍閃動間,施展亦步亦趨向北奔去,王羲之緊隨其後,兩人首尾相御,如彈丸流星,頃刻間,便消失於天際。 待農夫悻悻回到茅舍之時,四壁空空,哪裡還有半個人影,非但王絕之沒了蹤影,就連那王羲之也不知所蹤。 這一下可真急壞了這農夫王庚,如此回去,只怕會被那王導罵死。 再說王絕之與王羲之二人展開腳力,一路向西北而行。 此時乃六月天氣,天氣炎熱,可王絕之和王羲之兩人絲毫不管路人如何駐足相觀,只是鼓足力氣向平陽而去。 王絕之經海上聽禪,軒轅龍論功,此時功力較之失功之前尚且勝上一籌,此時情急之下,全力施展,那速度真可謂快若疾風。 王羲之緊隨王絕之,功力展開,不遜王絕之半點。 王絕之心中暗自驚歎:「這二十六弟數年不見,易步易趨卻已練得如此地步,倒於我不相上下,只是打鬥功力尚遜一籌,假以時日,他必定更勝過我,此次入平陽,他倒是個好幫手!」 王絕之奔行之間,忽的頓身一停,王羲之不解其故,身形向上一縱,斜斜拔高三丈,將那前衝之勢化去,一個觔斗倒縱至王絕之身邊。 王絕之看著王羲之的身法不由奇道:「你這是什麼身法,怎的我從未見過,有些像夫子奔逸絕塵,卻又不完全是,莫非是你自創的?」 王羲之點點頭道:「此身法乃是從寫字中悟出,彫蟲之技,倒叫十九哥見笑了!」 王絕之笑罵道:「我怎敢見笑,此身法靈動飄逸,變向與奔跑之勢合二為一,身形頓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比那原式要妙得多,我是想不出的!」 王羲之道:「多謝十九哥誇獎,只不過十九哥站在此地意欲何為?」 王絕之笑笑道:「我們若是如此腳不停歇地奔至平陽,只怕不需高手出動,只需三五十個羽林軍便可將我們戳死,哪裡還能救什麼人?」 王羲之道:「此刻怎麼辦!」 王絕之道:「等馬!」 王羲之眉頭一皺,尚沒會過意來,便聽見驛路東頭傳來馬蹄之聲。 王羲之笑著對王絕之道:「這就是你要等的馬麼?」 王絕之含笑點頭。 王羲之此時更加佩服自己這十九哥王絕之的功力,自己傾盡全力也只能與之跑個齊肩。疾行狂奔之間,十九哥的聽力尚能如此敏銳,顯然未全力運功。 馬蹄聲愈來愈響,塵頭滾動,來者居然不下百騎! 此地已是劉漢地界,百騎臨近,看那裝束似乎是劉曜部曲。 「你的騎術如何!」王絕之看著愈馳愈近的馬突然問王羲之道。 王羲之搖頭道:「很不好!」 王絕之皺皺眉頭道:「看來我們為奪兩匹馬卻不得不將這行人盡數點穴制住,否則騎起馬來,我們必不是他們對手!」 王羲之亦苦笑道:「看來,只有如此了!」 王絕之、王羲之兄弟二人立於路中,視百餘騎快馬如無物。 胡人馬快,眨眼間,百餘騎帶甲官兵已衝向兩人。 「兀那臭漢人,還不閃開,莫非想要做那死於馬蹄之魂。」 為首一名羯胡大漢揮鞭向王絕之、王羲之擊去。 王絕之伸手輕輕一抓,不見揮臂奪鞭,那大漢的馬鞭便落入王絕之之手。 王絕之輕聲喝道:「你雖罵我,卻是讓我避開馬匹,羯胡之中你還算個好人,今日暫且饒你不死。」 語音未落,伸手疾點,那大漢頓時軟倒,跌下馬來。 王羲之的手腳也不慢,只見他跌入人群之中,左突右衝,運指如飛,宛若他平時寫字狂草般,飄逸靈動,瞬間便點倒二十多個。 百餘騎兵士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懵了頭腦,不知該如何應付才好。 王絕之哪裡肯為這事再多耽誤時間,也不言語,更不糾纏,招招點中章門,舉手投足間便將這百餘騎俱皆點軟在地。 王絕之見事已畢,和王羲之相視一笑,在百餘匹中挑了兩匹較為神駿的馬騎上,絕塵而去。 塵土中傳來他那隱隱可聞之聲:「我等有急事要辦,暫借四匹快馬!恕不奉還!」 百餘名羯胡兵士此時雖穴道被點,身上酸麻無比,只覺無力站起,但聽力尚在,聽了王絕之的話,幾乎為之氣結。心中暗想:這是從哪裡鑽出的兩名怪人,胡亂施些妖法,叫我們動彈不得,這一變故不打緊,卻誤了老子們軍機大事。 但想歸想,實際上卻毫無辦法可施,只得望著絕塵而去的兩騎,心中大罵。 當王絕之二人趕至平陽時,已是第二日黃昏,那四匹看似神駿的馬,卻實是繡花枕頭,頭三百里倒是風馳電掣,跑得飛快,後三百里就跑不下來,換了兩次坐騎,至最後,四匹馬俱都倒地,口吐白沫,已是奔得脫力。 幸而,此時已近平陽,王絕之二人去了四匹坐騎,反倒輕鬆多了。 兩人攜手向平陽城走去。 兩人一樣裝束,只是王絕之腳上仍套著一雙木展,而王羲之卻穿著一雙布鞋。 兩人一樣風流逼人,英氣四射,人一觀之,便知是兩名身俱武功的世家子弟。 這年頭,人人都學會了觀人之術,一看便知這二人乃不好惹的主,是以行進平陽,沒有一人攔阻。 乍進平陽,倒也一片太平升和的景象,似乎並沒有事情發生。 王絕之奇道:「難道弓真未來平陽麼?怎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王羲之道:「找個人問問不就成了!」 王絕之道:「這事問其他人,其他人未必知曉,不如直接去問劉聰!」 王羲之嚇了一跳,疑惑道:「你能見到劉聰麼,他深居皇宮……」 王絕之道:「此事裡透著古怪,想必內中有些計謀,弓真劍法雖好,江湖經驗卻無,與劉聰這班傢伙相鬥,十有八九上當,如今,弓真點滴消息沒有,不問劉聰還去問誰!」 王羲之苦笑道:「十九哥行事果然與眾不同,往往出人意表,令人吃驚!」 王絕之道:「我是前來問訊,又不是上門尋仇,如若劉聰與我相鬥,弓真必在其手,否則他絕不願與我結怨,皇帝怎的,皇帝不怕庶民之刀、五步流血麼?」 王羲之搖搖頭,心中大歎道:「王家出了你這名狂生,就算沒有七叔,九叔亦會名動廟堂江湖。古往今來,只怕唯有那名楚狂徒可以與你相映照,淳於雖狂,多了幾份瘋顛,彌衡雖狂,少了幾許霸氣,唯有你,狂得如此令人驚心動魄,罷!罷!罷!今天我也隨你狂上一次。」 王羲之本是慎恃穩重之人,但受王絕之感染,不知不覺亦發了豪興,起了與王絕之大搖大擺入皇宮的念頭。 平陽漢王皇宮,此時正籠罩在一片陰沉氣象中。 劉聰病重,躺在床上,心中憂煩不已。 石勒、劉耀虎視眈眈,太子劉粲又少不更事,尚若自己千秋萬歲之後,只怕這小小朝廷撐不了幾日。 「唉!撐得幾日是幾日,好在我已將朝中才高之臣盡數驅逐,否則,粲兒不但要受石勒、劉曜等外患欺壓,我死之後,只怕立時會出現內憂。」 此時劉聰已漸近彌留之際,腦袋裡依舊為他的江山愁個不停。 這皇帝,做得是苦是樂,想必他自己也不明白,但皇帝是一定要做的。 忽的門外傳來喧鬧喝斥之聲,只聞一個聲音大聲喝道:「劉聰,你在哪裡!」「劉聰,速來見我!」 劉聰精神一震,神智立即清晰無比,心道:「你終於還是來了!」 中原逐鹿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劉聰的計謀 喧鬧之聲,愈來愈近,皇宮的喊聲也愈來愈大,顯見之有無數羽林軍將皇室包圍起來。 劉聰心中暗叫:「王絕之呀,王絕之,你若連這一關都闖不過,只怕難得見到那劉曜,你就死在朕的皇宮裡算了,也免得朕再花心思。」 劉聰正思忖之際,忽聽門外已響起王絕之的喝問聲:「劉聰是不是在裡面。」 似乎是一黃門太監顫聲答道:「你……你乃何……人,竟然膽敢直呼皇上之名,難道……不……不怕……怕……砍頭麼?」 王絕之嘿嘿邪笑道:「我此時皇宮也闖了,羽林軍也被我傷了不少,論罪,十八顆頭也不夠砍,倒不怕多砍一次,只是你若不告訴我劉聰是否在裡面,只怕立即掉頭的會是你!」 劉聰此時似乎清醒到了極點,聽力亦異常敏銳一點也不混飩,臨死前,他倒想看看皇宮之內,到底有多少人對他忠心耿耿。 黃門牙齒打顫的聲音咯咯可聞。 只聽王絕之又吼道:「到底劉聰在不在裡面!」 顯見外面情形逼得十分緊急,不遠處似乎還有人在打鬥,劉聰心中更喜:「看來王絕之今日倒不是一人獨來,似乎還有幫手,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那黃門終於架不住王絕之連吼帶嚇,手向屋內一指道:「皇上……在……在裡面。」 語還未完,褲襠裡便濕了一片,嘀嘀噠噠有水向下淌出。 王絕之一腳踏開房門,身形就竄了進來。 劉聰悠然道:「你怎麼才來!」 王絕之一愣,道:「數月不見,你膽子倒大了起來,難得如此鎮定。」 劉聰道:「反正朕已是決死之人,遲早一死,倒也沒什麼好怕的!」 「羲之!劉聰在此,不要打了!」王絕之低聲喝吼。 羽林禁軍聽聞有刺客已經闖入皇上身邊,心知此刻已中了那刺客的調虎離山之計,護駕要緊,紛紛捨了王羲之向劉聰的寢宮撲來。 羽林禁衛趕來,卻見王絕之早已闖入劉聰寢宮,投鼠忌器之下,只能鼓噪呼喝,一點辦法也沒有。 王羲之趁著人少之際,易步易趨展開,如滑溜的泥鰍,那些禁衛羽林軍只覺得眼前人影閃動,待得伸手去擊之時,哪裡還能見得到人影。 王絕之望著王羲之的身法,不由鼓掌讚道:「這招『風漫漫兮迷眼』倒讓你又使出不少新意來了!妙極妙極!」 王絕之的話音尚未落下,王羲之已從人群之中,鑽了進來。 劉聰也看得呆了,眼前之人與王絕之穿著相似,卻不相識,漢人之中何時又出了一個這等人物。 王羲之道:「這位就是劉聰麼?怎的身旁連一個得力的守護之人都沒有!」 劉聰臉一陣紅,一陣白。 半晌長歎道:「禁軍統領北宮出,御中左監武崢嶸在清河一死一傷,一時間又找不到心腹之人,是以這兩個位子俱是虛設。再者就算有人接替,功力也超不過武崢嶸、北宮出,遇見像你們這樣的高手卻是一點用也沒有。」 王羲之盯著劉聰奇道:「你不怕我們殺你麼,看你膽色,倒不愧為一國之君。」 劉聰道:「朕沖齡之時便在馬背之上征戰四方,歷時四十多年,如今又已是將死之身,何懼之有,倒是兩位膽子大得出奇,無視皇宮禁地,擅闖而入,真不怕死麼?」 王羲之道:「就憑你這禁宮羽林防衛,只怕尚難置我等於死!只不過我有點奇怪,堂堂一國之君,防衛怎的如此薄弱!」 王絕之哈哈笑道:「他正有計謀要施,若無人替他去辦,他這番佈置豈不白費心機!」 劉聰咳咳兩聲,歎道:「琅琊狂人人雖狂,心思倒也慎密,朕讓你闖關見朕,正是有事要你替朕去做。」 王絕之厲聲喝道:「你是利用弓真來脅迫我麼?」 劉聰道:「我沒有本事防得了你,又惹你作甚,我若用弓真脅迫你,只怕你立刻將我十三位皇子抓起來脅迫我,這等事,朕絕不會做!」 王絕之冷笑道:「你倒也聰明!」 劉聰歎道:「你人雖狂,心卻不硬,朕雖怕你,但朕心知只要朕不招惹你,你絕不會動手殺我。」 王絕之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王絕之行走江湖之際,不知殺了多少與我無怨無仇之人,你凶殘暴戾,卻也該殺!」 劉聰歎道:「莫說朕此時已是風中殘燭,延喘殘緩,你不忍殺朕,就是當日在清河你有力殺朕,但卻未殺。況且,弓真的消息朕立即告訴你,算是對你有利,是以朕斷定你絕不會殺朕。」 王羲之心中直是驚呼,難怪琅琊狂人在江湖中名頭最響,連這羯胡皇帝也坦言直說怕他,江湖之中,主動招惹他的只怕不多,這種自由自在,慷慨往來,雖沒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的氣勢,但任性而為,快意恩仇,直抒胸意,卻是任何人都比不上來。 王羲之心道:「狂人生涯也不錯,只可惜我尚有重任,不能學十九哥那樣。」 王絕之冷冷笑道:「你分析事情倒也在理,不過王絕之有時連自己都管不住,脾氣上來了,那倒也說不定!」 劉聰不再兜圈子,輕聲道:「弓真去了長安!」 王絕之一怔道:「弓真去長安作甚?」 劉聰道:「當然是去救那個什麼張天師的女兒!」 王絕之臉色一沉道:「這可是你使的詭計麼?」 劉聰搖搖頭道:「這次乃五斗米教之計,張天師以為朕不久於人世,而粲兒闇弱,借口合五斗米教之勢,雙方互利共安天下,欲與朕聯姻,送女入朝,實則暗藏禍心,以期朕死之後,攫取朝政,取粲兒以代之,兵不血刃,奪朕天下!」 王絕之歎氣道:「這張天師也太小看你了,你雖荒淫,但謀略尚還有些。豈有識不穿之理!」 劉聰聽了王絕之的言語,也不著惱,只是繼續道:「信奉五斗米教者大多是漢人,張天師與我聯手,豈不要大失教眾,毀了他數百年根基,以五斗米教之數百年根基,冒險一搏,本就不當!」 王絕之怒道:「於是你就將這張逍人轉贈劉曜,好讓五斗米教計劃落空,並誘使弓真去刺殺劉曜。」 劉聰似乎已經很累,端了口氣,方才道:「我哪裡知道弓真乃張逍人的朋友,我之意思本來是想以張逍人安撫劉曜,再者能使五斗米教與劉曜結仇!」 王羲之奇道:「你不怕五斗教與劉曜聯合,更加對你不利麼?你不怕五斗米教惱羞成怒,轉而與你為敵麼?」 劉聰從床上坐起,冷冷笑道:「那張逍人我也見過,人生得十分漂亮,可性子卻剛,朕一見之下,本來也想納之為妃。」他本病體,一口氣講至此,卻無力為繼。 王羲之心中暗道:「這傢伙病體沉痾,卻色心不死,倒也算得上色中之雄!」 劉聰歇了口氣又道:「無奈,她性子太烈,又身具武功,我若動粗,恐怕她一時尋了短見,豈不讓我惹上個大麻煩!」 王絕之忍不住笑道:「我以為你何時轉了性,只不過是一個大美人忽然間變成個刺蝟,摸不得,碰不得。」 劉聰歎道:「正是如此,與其看著心癢,摸著刺手,倒不如將她送給劉曜,那劉曜與朕同樣性子,見了這等美人,哪有放過之理,他又年輕氣盛,重兵在手,顧慮絕無朕多,是以必定霸王硬上弓!張逍人性格剛烈,受辱之下,絕不苟活,既然如此,朕還擔心做甚!」 王羲之勃然變色道:「你好毒的心!」 劉聰淡淡道:「你道若是張天師計謀得逞,朕之後代會有一個存活麼?就是朕,也必會被他從皇陵中挖出鞭屍,以慰天下五斗米教教眾,表明其忍侮負重,不惜犧牲女兒之意,從而廣收天下之心!」 王絕之歎道:「這等詭謀心機,欲成霸業者都有,倒也無法說清誰是誰非了。」 只聽劉聰道:「但我實沒想到弓真會是張逍人的舊識,那日弓真持劍闖入皇宮,倒把朕搞迷糊了,詳問之下,方知內情,於請於理,於國於勢,我都要告訴弓真實情!」 王絕之冷哼一聲道:「好一招借刀殺人連環毒計。」 劉聰道:「如果你是朕,你覺得到底怎樣做才算是對?」 王絕之一愣,側頭想了一想,只有搖搖頭。 依當時情形,劉聰只有告訴弓真實情,王絕之歎口氣道:「這招借刀殺人使得的確讓人無法責備。」 劉聰又道:「這以後的變化卻對朕愈來愈有利,朕已聽說弓真為救你而七日不歇,趕往金城,想來你聞聽弓真赴險,必有所為,那劉曜恐怕有得消受了!」 王絕之、王羲之相顧愕然,他二人實在沒想到會是這樣佈局。 劉聰又道:「御馬房裡已為二位配了快馬,朕希望你們不要去得太遲!」 王羲之忽道:「除了那弓真,可還有人來謀刺你麼?」 劉聰道:「以朕風中殘燭之體,英雄不屑,小人卻無能,是以朕尚能苟活下來。」 王羲之道:「你最好能多活幾日,謝天之弟謝玄,已準備親手取爾性命為兄報仇了!」 此話已是在半空中傳來,王家易學易步易趨奇妙無比,只閃得一閃,兩人身形便已不見。 劉聰設計果然周全,王絕之明知是借刀殺人之計,無奈事關弓真性命,不去不行,遂只得按劉聰安排,從御馬房裡牽出兩匹大宛良馬,跨上繼續向西奔行。 馬如天行之矯龍,人如姑射之長風。 兩人兩騎,白袍白馬,王絕之和王羲之縱騎狂奔,一刻也不曾歇息,逢關闖關,遇阻破阻,向長安疾馳。 馬行驛道,雙騎絕塵。 王羲之道:「謝玄乃穩重之人,他在平陽未對劉聰下手,想必是因弓真之故,此時必護在弓真左右!」 王絕之道:「劉曜豈是劉聰,此人殘暴乖戾,手下控弦之士二十多萬,本身又具有一身高明功力,弓真即是有謝玄相伴,也不啻於羊投虎口,危險已極!我們只怕是趕得晚了!」 王羲之臉上色變,道:「當真如此危險麼?」 王絕之道:「如若劉曜像劉聰那樣易於對付,以石勒之威,他又何需顧忌,只怕早就稱帝稱孤,哪會隱忍襄國、上黨!我只希望我們趕得不算太遲。」 馬行如飛,兩人邊行邊敘,第二日晚間,已行至長安。 劉曜兵駐長安,戎卒二十八萬五千餘眾,臨渭水紮營百餘里,鐘鼓之聲,沸河動地,自古軍旅之盛,未有斯比。 連著數日奔馳,天氣又熱,王絕之和王羲之兩人身上的白袍早已不成顏色,酸臭之味,已然隔空逼人,臭得讓人難以忍受,但兩人卻兀自未覺。 王羲之遙遙已見劉耀之營,不由長歎道:「難怪六叔九叔不敢提議北伐中原,單觀這劉曜軍威之勝,便知仗不用打,輸的必是江左!」 王絕之道:「那倒未必,戰者,以勇制勝,祖逖,劉琨兩人兵不多、將不廣、城不厚、池不深,卻能與石勒、劉曜相抗數年,實是勇猛之故,只不過江南很難再找到像劉琨、祖逖這類人了。」 「來者何人,是否有軍牒在身,如若再靠近半步,便以奸細論處,格殺無論!」當王絕之二人轉過一個山腳,便聽有士兵喊道。 士兵從山腳隱蔽處穿出,看來,劉曜行軍深諳行軍佈陣之道,即使沒有戰事亦是絲毫不肯放鬆。 王絕之轉頭對王羲之道:「只怕等會有一場惡仗開戰!」 王羲之頭一昂道:「我們總不能老挑著劉聰這樣的軟蛋捏,總得要找個硬的碰碰才好,不然,那架打得又有什麼意義!」 王絕之面上露出奇色,彷彿今天才與這個二十六弟王羲之認識一般,上下打量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怎改了個脾氣,如我一般。」 王羲之笑笑道:「有時我覺得你這種脾氣很好,無遮無攔,隨心所欲,總有說不出的痛快感覺!」 那隊兵士見王羲之二人不答,尚自談笑自若,不由怒喝道:「爾等究系何人,如若再不回答,我們就開弓射箭了!」 語畢,那為首之人大手一揮,身後那隊兵丁齊齊將箭搭起,對準王絕之二人。 你道此時這些羯胡之兵為何變得如此「良善」,看見漢人裝束的王絕之二人而不立即撲殺。 原來劉曜之性嗜殺,普通漢人早已被殺絕,只剩下或有頭臉,或有權勢的少許漢人高門,即使如此,那些所謂有頭臉錢勢的漢人在劉曜手底渡日,也需小心再三,深怕觸怒了這位魔王,頃刻間巢覆卵碎,家破人亡,哪裡有膽在軍營附近行走,因此往來與此地的漢人多半有勢可仗,或與劉曜有郎舅之親,或是軍中派出細作,是故巡軍軍士有此一問。 王絕之見兵丁又問,遂沉聲靜氣,緩緩喝道:「我來此地,乃為尋找劉曜,你等可速速通報!」 聲音不大,但百里之內,俱皆可聞。 「大膽,竟敢直呼王爺之名,敢是找死麼?」 王絕之之言首先激怒了對面為首的軍官,觀其旌節,軍官職位竟然不低,乃是散騎都尉,那軍官大手一揮,二十餘名巡檢兵丁齊齊向王絕之舉箭射到。 王絕之大喝一聲,鼓足真氣,一招「潛龍勿用」使出,他與王羲之兩人身周十丈便如圍了一道氣牆,羯胡士兵射來的利箭,只穿得入兩人身前三丈餘遠,便力竭而落。就連那名軍官,雖臂力驚人,卻也只能射到兩人身前一丈五尺處,再前進半分,也是不能。 這些羯胡士兵行軍打戰已有近十年歷史,何曾見到過如此怪異之事,睜大眼睛,彷彿白日見鬼一般。 第二章視萬軍如無物 王絕之方才聲音傳出,已在劉曜軍中起了轟動,此時便有二路士兵向山腳而來。 二路士兵彷彿極有默契,一路由左包抄而至,另一路切斷王絕之兩人退路,只一刻間,便形成合圍之勢,將王絕之兩人團團圍住。 兩路合圍之後,從眾人之中策馬行出兩位將軍來。 兩位將軍方才聽聞王絕之的喊聲,心知王絕之定非常人,倒也沒過份跋扈,抱拳道:「在下中山王制下驃騎將軍劉策,驍騎將軍劉雅,恭候大駕,不知閣下何人,找我家王爺又有何事?」 王絕之道:「我乃琅琊狂人工絕之,此乃我族弟王羲之,我們有事相見中山王,望將軍引路。」 琅琊狂人王絕之名頭極大,凡是習武之人俱有聽聞,劉雅、劉策乃劉曜手下兩名戰功赫赫之將,功力自是不俗,豈有不知之理,當下俱是一驚。 劉策老於計謀,當下道:「你找我家王爺何事,但請說明。」 王絕之道:「聽說我的朋友弓真已來長安,不知是否落於他手,我想當面問一問他!」說罷,王絕之死盯著劉策的臉,看他臉色是否有變化。 劉策臉上果然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但施即便恢復了原色,王絕之眼力何等之尖,早已把這一變化放在心中。 劉雅名字雖雅,實則一點也不雅,方才一驚之後,細細將王絕之打量一番,只覺王絕之倒也長得平常,此時自己手下幾萬將士,豈能讓這漢人將氣勢壓倒,遂冷哼一聲道:「我家王爺何等尊貴之身份,豈能說見就見,那弓真早已被我家王爺擒下,逼向他那幾招稀奇古怪的劍招呢?」 王絕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也!這弓真的確太莽撞了。」 王絕之只顧心中責備弓真,卻不責備他自己,他自己何嘗不莽撞,此番入長安,兩人獨對二十八萬軍隊,他居然硬闖。 王絕之看了王羲之一眼,忽的出聲道:「挽弓挽強!」 王羲之自然明白王絕之之意:挽弓挽強,擒賊擒王! 眼前是無邊無盡的兵營,就算這些兵上伸著腦袋一個個讓王絕之兩人去砍,只怕也會將王絕之兩人累死。只有擒住敵軍主帥,這些兵士方會投鼠忌器,至於見不見得到劉曜,救不救得回弓真,只能走一步行一步了。 白影一閃,兩人一左一右撲向劉策、劉雅,使的功夫自是那輕功身法第一的亦步亦趨。 劉策、劉雅乃劉曜族弟,兩人俱是天生神力,勇猛善戰。招法也學諸於劉曜,是以功力應變俱都一流。 二人一見王絕之兩人從馬背上暴射而起,便知二人目標是自己,只是劉雅粗莽,劉策精明,反應不一。 劉雅心想:「人人都說王絕之功力超群,名列四大奇人之位,今日我倒會會他,看這廝功力究竟有多高,想必是帶點瘋狂,被那些漢人誇大了許多。」 劉雅做如是想,不但不退,反而迎了上去,挺刀向王絕之劈去。 王絕之見狀心中暗自歡喜:「不逃就好,如若逃開,我倒需大大費番功夫才能將你拿住。」 劉雅的刀威勢十足,與他相距數十丈遠的胡人軍士俱都覺出他刀上的殺氣,一股勁風過體,竟有冷颶颶的感覺,齊齊在心中讚道:「我若是刀法也能習得如劉將軍這般威勢,也不枉習武從軍一場,也能建番功業!」 王絕之見劉雅此刀劈出,倒也有幾分威勢,自然不會硬接。 王絕之退。 刀氣劃過,地上現出一條寬約一尺,深約半尺,方圓三丈的溝痕。 第一刀劉雅落空。 緊接著,劉雅的第二刀劈出。 此刀攔腰而出,如若劈實,王絕之定會變成數截,這一刀裡尚含著三個變化:斜抹,直挑,倒拖。 王絕之只有再後退,避開第二刀。 劉雅心中叫道:「琅琊狂人乃浪得虛名之輩,看我一刀斬之!」 劉雅的第三刀又橫斬而過。 王絕之還是退,這一退已經快至棄馬之處,已是退無可退了,偏偏這時王絕之腳下一個踉蹌。 劉雅狂喜,第三刀尚未所完,便回刀向王絕之腰間一抹! 這第四刀比方才三刀更急更快,向踉蹌不穩的王絕之腰間抹得更穩。 王絕之步法不穩,身形步法已不能再移,劉雅臉上已露出笑容,彷彿已看見江湖四大奇人之一的王絕之被他切成兩半,甚至那血噴出多高,他都能感受到。 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發生了,王絕之忽的向下倒去。 劉雅心中叫道:「早已料到你這一招變化!」 手中刀一抖,刀向下沉,還是劃向王絕之的腰際。 但劉雅的這一招尚未施出,王絕之平躺的身形忽的如被射出的快箭,倒飛著直向劉雅射去。 快,快得無以倫比,快得使劉雅刀招落空。 刀招落空,防守空門大開,王絕之腳尖輕輕向劉雅腹間一點。劉雅頓覺一陣酸麻,未待劉雅倒下,王絕之一個倒翻,已將劉雅抱住。 這一變化突如其來,其驚險亦到了毫顛。 在場近二萬餘名羯胡士兵看得目瞪口呆,發不出半點聲響。 劉策卻是老好巨滑,心知此亂世之際,正是弱肉強食之時,江湖名聲豈有虛至,若是弱者,早已被殺過不知多少次,再者王絕之兩人既然敢來,必是有所倚仗,沒有高絕武功,這兩人絕不會前來送死。王絕之是狂人,但絕不是瘋子,更不是傻瓜,因而,當王羲之身形一動,他便向後退。 棄馬而退,遲得快極。 王羲之豈能讓他退走,此時能否擒住此人不單單與自己和王絕之的生命存亡有關,有可能還與那弓真、謝玄的生命相聯繫,絕不能放他而去。 王羲之身形如飛,更如狂草之捌,愈來愈快,直向劉策飛去。 劉策一生大小七百餘戰,何曾見過如此奇妙輕功,心下早已駭呆,逃得更快,邊逃邊大聲呼喊:「兒郎們,擋住他!」 王羲之心知絕不能讓劉策混入普通士兵中去,如若在兵上衝上來之前不能擒住這劉策,那他便會如魚歸大海,自己要面對的則是茫茫士兵所匯成的人海。 王羲之從懷中掏出一物,卻是他平時練字所用之筆,大喝一聲:「著暗器!」 筆勢去如箭失,更勝箭矢,但卻不是射向劉策。難道這王羲之急瘋了麼,怎的相差目標如此遠。 眼看劉策就將躍入士兵之中,忽聽腦後疾風響起,慌忙之中,身形向左側一晃,避過那物,卻是方才王羲之所擲之筆,誰料那筆宛若活物,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再射向劉策面門。 劉策只得再晃。 劉策身形一晃再晃,已是被那筆阻了一阻,就在這一阻之間,王泰之早已貼身而上,如附骨之蛆,讓劉策避無可避。 王羲之方纔那手迴旋筆,使得妙極,劉策心中本就膽寒,如今被迫與王羲之交手,一股氣早已熄了下去,哪裡是王羲之對手,三招未過,便被王羲之點了穴道,生擒了去。 二萬羯胡士兵簡直看迷了眼,直到此時方才明白,主帥已被敵人生擒了去。 這二萬羯胡士兵心中的震撼簡直不能以言語表達,劉雅、劉策在軍中素以武功高強善戰聞名,誰知在這兩個看似文弱的漢人書生手中居然沒過上幾招。 這兩人是神麼?羯胡士兵心中皆泛起了這番疑問。 王絕之手提著身高八尺有餘的劉雅對王羲之道:「二十六弟的筆這回倒立了頭功,不知這回寫的是個何許字!你那架式倒有點似飛龍在田。」 王羲之亦笑答道:「這一招正是飛龍在田,只不過我加入了四字的草書寫法,飛射出便多了一份迴旋之力,這雖是我第一次用,倒也還能將這劉策駭得身形阻了一阻,實在是僥倖之極,僥倖之極。」 劉策,劉雅分別被王羲之、王絕之點住穴道,挾在腋下。 一旁的二萬餘名羯士兵群龍無首,無人指揮,只能傻傻地看著王絕之二人腋下的劉策、劉雅。 劉策劉雅耳中聽著王絕之兩人的調侃,眼中望著那些呆傻的羯族部曲,懼覺得羞愧萬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才好。 王絕之冷冷地看了手中的劉雅一眼,依舊以那平和的語調向那長安城方向沉聲喝道:「王絕之求見劉曜,請速來會我!」 此時劉曜尚在長安城內,三日前,弓真隻身仗劍獨闖中山王府,以一手袁公劍法刺傷了他一百一十三名護衛,放走了劉聰送來的張天師之女張逍人。 最後劉曜親自出馬,會同三十七名錦衣護衛才將弓真生擒。 五斗米教的天師之女失蹤,劉曜倒也不怕,雖是劉聰賜婚,但那點小計謀卻能瞞得過誰,失了此女,劉聰絕不會以欺君罪來論處自己。 張天師五斗米教勢力雖大,故此番卻是自動送上門來,師出無名,諒那張天師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這氐人小子的一手劍法著實奇妙,看他全無內力,卻能使出如此巨大威力,如若自己能學會,憑著自己那深厚內力,豈不是能天下無敵,若是如此,那石勒又何足道能。 是以,三日來,劉曜無時不在誘逼弓真吐透袁公神劍的劍法秘決,而弓真卻寧死不屈,被劉曜打昏過幾次,卻半點劍譜也沒說出。 劉曜正無計可施之時,忽的黃門進門道:「門外賀將軍求見。」 劉曙眉頭一皺道:「宣他送來!」 門外走進一人來,正是劉曜麾下驍將賀蘭章。 劉曜玩弄著手中的皮鞭,不耐煩地道:「你不和劉策、劉雅訓練部曲,進城來做甚。」 賀蘭章滿臉驚慌道:「稟王爺,王絕之和王羲之闖營,驍騎將軍劉策,驃騎將軍劉雅被擒!」 劉曜一驚,手中的皮鞭掉在地上渾自不覺,他盯著賀蘭章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賀蘭章道:「王絕之軍營示威,說有事求見王爺,劉雅、劉策兩位將軍前去查看,失手被擒!」 劉曜鋼牙一咬道:「這琅琊狂人如此猖狂,待本王去會會他。」 賀蘭章忙道:「王爺之體何等尊貴,我看還是下令將他二人射死軍中吧!」 劉曜碧眼一翻道:「劉雅、劉策在他二人之手,本王投鼠忌器,他欲見本王,想必為的是這氐人小子,本王犯不著為一江湖狂人損失兩員上將,喪去肱股。再者本王的五色神劍也未必輸給了這狂人!」 賀蘭章見這劉曜寧願自己冒險,也不願部曲喪命,心中自是感動。 待劉曜率劉岳、盆句除等大將趕赴軍中之時,王絕之、王羲之已挾著劉策、劉雅向長安城內緩緩而行。 此時,他們兩人四周已聚集有十萬軍士,亦緊緊跟隨兩人向長安城內行去,無奈,主帥被擒,群龍無首,沒有一個能下得了命令的,只是鼓噪不已,叱罵威脅,半點作用不起。 王絕之、王羲之鎮定若恆,對這震天動地的喝罵充耳不聞,臉上兀自掛著冷笑,步履從容,仿若劉曜這十萬大軍為無物。 正行間,忽的軍中大喝:「王爺駕到!」接著前方便如劈開波浪般,軍士向兩旁湧去,中間空出數丈寬的通道來。 旌旗翻動,華蓋飄飛,一張杏黃大旗下,擁簇一彪人馬來,為首者正是中山王劉曜。 劉曜此時一身甲胃,腰間插的赫然是那把斬頭無數的「五色神劍」。 劉曜本就高大,此時又騎著一匹高馬,陽光照在甲胃上,彷彿一位天神般。 劉曜與王絕之曾在清河崔家會過一面,王絕之的狂傲,他早已領教過,此子天不怕,地不怕,誰也拿他無法。 劉曜抱拳禮道:「王公子別來無恙!」 幾乎所有軍士俱皆呆了,他們跟隨劉曜行軍打戰多年,見曾見過劉曜如此對待漢人。劉曜眼中,漢人如狗,這是全軍俱知之事,每次攻破城池,劉曜便縱容士兵燒搶姦殺三日,以殺漢人之數論功。 那些不識王絕之的人心中暗呼:「這人究竟是誰,怎的如此大的名頭!」 王絕之道:「像我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別來無恙,短短數月,我已經臨死數次,非是別來無恙,乃是別來有恙,有恙得很!」 劉曜道:「你擒我上將,闖我軍營,不知尋我何事?」 王絕之道:「弓真是不是落入你手!」 劉曜道:「正是,他劫走本王御賜王妃,刺傷本王錦衣護衛百數十名,本王已將他斬首了!」 王絕之臉色一變,厲聲喝道:「你休要騙我,如若你將他殺了,必定會說未殺,你的兩名部曲尚在我手,想必你非使彼等安全以後方敢告之實情,否則我一怒之下,鬧將起來,恐怕你不會好受!」 劉曜冷笑道:「我就不信你血肉之軀能與我數十萬大軍相抗!」 王絕之仰天狂笑,笑聲直穿雲端,聽在耳中,彷彿鋼針刺腦,難受得很。劉曜部曲雖然訓練有素,但也經不起灌注了易學神功的笑音侵腦,有些士兵已經呻吟出聲。 劉曜眉頭猛的一皺,一聲巨喝:「你笑個什麼?」 眾軍士只覺聲如宏鐘,王絕之那刺耳笑聲竟在這巨喝之下弱了許多,方纔那刺痛之感也減輕不少。 王絕之笑聲止住,道:「我雖狂,卻不瘋,我既有膽來此,當然是有所倚仗!」 劉曜輕哦了一聲,緊盯著王絕之。 王絕之道:「第一,我身為狂人,狂名要緊,又無家無室,因而可性命不要,無不可捨者!」 劉曜點頭。 王絕之道:「第二,現在你已有兩名上將在我手中,權衡利弊,想必你會將弓真放出和他二人交換!」 劉曜不置可否,冷然問道:「那麼還有沒有第三呢?」 王絕之笑笑道:「這第三點嘛,假使你不顧這兩位部曲的性命與我生死一搏,你人多勢眾,我雖不免落個屍分萬截,但臨死之時殺個三五千人想必也成,就算你不在乎這三五千人,但你三軍之志必被我奪,日後打起仗來,不免會心驚肉跳,無膽向前。以無志之軍,與石勒爭奪天下,你自問還有成算麼?」 劉曜聞聽王絕之這番言語,臉上雖不以為然,但心中卻不得不承認王絕之說得有道理,當然還有一點便是王絕之也沒說出來:王絕之尚須和石勒一決生死。 不管誰死,都犯不上讓他劉曜在中間插上一槓,若是王絕之能將石勒殺死,他劉曜就該額手稱慶。 劉曜道:「王絕之不光武功高絕,而且口齒伶俐,我倒不得不聽你的!」 王絕之笑道:「這倒不是我口齒伶俐,若是形勢對你不利,你可會放過我去,像你這等權謀之輩,權衡利弊的本事定是一流的!」 劉曜道:「你要救走弓真,必須與我一戰!」 王絕之一怔道:「這是為何!」 劉曜道:「如果你連我也鬥不過,你與石勒一戰也勿需去赴了,死在石勒之手,不若死在我這裡簡單。」 王絕之奇道:「你以三軍主帥之貴軀,與我相鬥,豈不怕危險麼!」 劉曜道:「我只想與你相鬥一番,又不是生死之鬥,有什麼危險!」 王絕之眼一瞪道:「如果我失手將你殺死,豈不是很難說!」 劉曜道:「弓真在我手裡,你會很小心的!」 王絕之搖搖頭道:「這種架不公平,我從來不打這樣的架!」 劉曜道:「只可惜你不得不打,為了弓真,你就勉為其難吧!」 語畢,劉曜緩緩拔出腰中那柄五色神劍。 第三章決鬥 王羲之忽然道:「我十九哥不打,這個架就由我來打吧!」 劉曜看著王羲之道:「你是何人,為何要我與你相鬥,豈不是自尋死路,你乃藉藉無名之輩,勝之不武,勝之無趣。」 王羲之哈哈笑了半晌,他這一笑雖沒帶任何內力,但與王絕之的笑態一般狂放,那模樣絲毫沒將劉曜放在眼裡。 王羲之笑了一通後道:「你怎知你一定會勝,你與我十九哥相鬥,敗了無所謂,他是四大奇人之一,名聲在外,就算輸了也不為丑,勝了更添你威名,是以你心無負擔,但與我鬥心理卻全然扭轉,你勝既無趣,敗更顏面全無。」 劉曜臉色微變。 王素之又道:「你身高九尺,卻使二尺短劍,劍法必險,行險而鬥,心中先穩方行,你不知我深淺,心中又有猜疑,因此,與我相鬥,你未必能勝!」 一旁王絕之道:「劉曜,聽我這族弟一番論戰,你難道還想打下去麼,認輸算了!」 劉曜仰天長笑,笑聲中卻也含著無比豪氣。 劉曜的一身武功得自管涔奇人,遍行江湖,亦是未逢對手,平日裡自是自負得很,如若不然,他絕不會向王絕之挑戰。 但其為三軍主帥,自然不肯冒險,此時吃王羲之一諷,王絕之一激,那份壓抑的狂傲湧將上來,哪裡還能克制得住。 劉曜拔出五色神劍,緩緩地道:「本王這把劍殺人無數,其中上將七百,狂儒上千,從未曾斷血三日,今天倒是它未飲血的第三日,本王就用你二人的血喂餵它!」 王絕之忽的搶口:「我這二十六弟只是想激你一激,打麼,當然還是我來!」 王羲之道:「十九哥,你……!」 王絕之正色道:「我們此次是來救弓真,可不是讓你來與他拚命的!」 王絕之這話雖說得不客氣,但實則是不願讓王羲之冒險,劉曜的功力絕不在祖逖之下,與自己當在伯仲之間,如若由王羲之出戰,只怕多半性命不保,做為族兄。他當然不會坐視王羲之冒險。 王羲之望著王絕之,卻不知該如何反駁,他明白王絕之的意思,亦知道王絕之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其實,以此時形勢觀之,兩人之中無論由誰出戰,都只能勝不能負,敗則身死。 劉曜盯著兩人道:「本王給你們自己選擇,究竟由誰出戰!不過在決定之前,你二人應當將劉策,劉雅交還給我!」 王絕之伸手點了劉雅一下,劉雅只覺身子一震,立即恢復了自由。 王羲之亦將劉策解了穴道。 劉曜倒沒有過多責怪劉雅、劉策,但他二人哪能忍受如此之辱,橫過佩刀,便要自刎。 劉曜五色神劍一揮,只見五色彩芒一閃,劉雅、劉策兩人手中之刀齊柄而斷。 那劍是如何斬出,又是如何斬斷兩把刀的,在場除了劉岳、王絕之、王羲之看清外,其他無一人看得清楚。 王羲之暗自吃驚,心道:「這一劍,我若接下,只有與之同歸於盡,絲毫沒有其它法子。」側頭看看王絕之,卻見王絕之面無表情。 王羲之心道:「十九哥面不改色,單憑這份鎮定功夫就比我強上三分,罷!罷!這場爭鬥也只能由他出戰了。」 劉曜斬斷劉雅、劉策之刀,厲聲喝道:「你二人怎的如此懦弱,逞匹夫之氣,做那忘恩負義之人。」 劉雅、劉策面對十萬部曲、數十同僚和主子劉曜,被王絕之兩人羞辱,心中自是羞愧難當,情急之下欲揮刀自盡,也好尋回些顏面,不料劉曜卻說他二人懦弱、忘恩負義。 他二人跟隨劉曜已有數十年,沖齡之時便和他一起衝鋒陷陣,對劉曜乃是忠心一片,劉耀給他二人如此罪名,便是死,他二人也得先澄清再說。 只聽劉曜繼續道:「戰場之上,兵家勝負乃尋常之事,本王尚且難免。本王以你二人勇猛善戰,以數十萬將士委之,豈料你二人偶遇挫折便揮刀自盡,以自己顏面為先,絲毫不顧肩上重任,如此心胸,豈不辜負我一片重望。如若你二人還覺無顏偷生,此時再死,本王絕不攔阻!」 王絕之心道:「這劉曜看似毫無心機之人,實則亦是一方梟雄,此番話,三言二語,以退為進,不但將劉雅、劉策顏面盡數挽回,亦寵絡了其它將士之心,這一手御眾之術實在使得高明。」 劉雅、劉策此時雖依舊羞愧難當,但那尋死之意全轉化為投效之心,心中自是感動不已,只是覺得如若再尋短見,那倒真成了懦夫行徑,有負劉曜推心置腹之托。 劉曜話一說完,再也不看劉雅、劉策,而是轉頭向王絕之二人道:「你們由誰出戰,本王也需替兩位部曲找回些顏面,若是本王也不敵,他二人落至你等之手也不算冤枉。」 王絕之心中歎一口氣道:「你雖然殘暴,但卻口才、心機過人,你勝固是為他二人出口惡氣,你敗,他二人亦有借口,無論勝敗,他二人顏面俱都找回,倒是做得完滿!如此心機,又有利劍在手,此番我倒要全力以赴才是。」 王絕之跨前一步道:「人,我已放了,架自然由我來打,不過我並無把握對付你,所以只願與你以命相搏!」話音未滿,一掌便推了出去。 劉曜尚來不及答話,王絕之的掌影已近身側,劉曜只能出劍相迎。 王家易學神功,取意伏羲六十四卦卦象,經千百年演化洗練,已成連綿不絕之招,是以此時王絕之絕學展開,身形飄飛,圍繞劉曜旋轉不已,瞬間已出了數百招,招招奇妙,卻一式重複的也沒有,令人眼花潦亂,應接不暇。 劉曜身形高大,又騎在一匹身高八尺的大宛良馬之上,按理說應當手提丈二長刀才相匹配,才能顯出將軍威勢來,那二尺短鋒著實太短了些。 然而,就是這兩尺短劍使出,卻令百丈之內的所有人等盡皆打了一個寒噤,連王羲之也不例外。 此時正是六月正午天氣,關中大旱,早已是數十日不見雨水,天氣燥熱異常,但在這百丈之內,所有人都覺如置三九冰潭,有著說不出的寒意。 王絕之和劉曜開打之時,旁觀之將士官兵尚且圍聚在十丈之內,此時不知不覺俱皆退至五十丈之外,連王羲之也被二人掌風到氣逼得退至十丈遠近。 而劉曜部曲僅只剩劉岳、盆句除站在三十丈遠近的圈子上,其餘稀稀散散,分層立在四五十大之外。 王絕之和劉曜的這番打鬥倒檢驗出了劉曜部曲武功高下,一層一層分得煞是明白,但人人都留心打鬥,哪有心去注意這些細枝末節! 王絕之此時的武功要比在清河之時又高出許多,是以劉曜雖有五色神劍在手,但絲毫佔不了上風。 劉曜對敵經驗豐富,心知王絕之此時空手對他神劍,全靠移動身法快速奇妙和真氣渾雄,雖一時佔盡攻擊上風,但卻因耗內力過剩,必不能久,只須自己小心防範,不露破綻,不讓王絕之有機可乘即可在最後翻盤取勝。 劉曜的短劍雖是防守,但卻不是一味死守,十成之中,攻擊倒也還佔了三成。 王絕之久攻之下卻無計可施,只得屢屢露出破綻誘劉曜出擊,而劉曜對此卻視如不見,絲毫不為所動,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出劍出招。 王絕之無法,如若再拖下去,恐怕自己無法支撐,但身法一慢,又必被劉曜所傷,此時如同置身虎背,不得不快。 時間易過,轉眼間,兩人已拆了將近二千招,場上形式依舊未變,王絕之身法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圍著劉曜轉個不停。 劉曜卻還是如自己演練劍招一般,一招一式,自顧自地出招收招,絲毫不受王絕之那欲迷人眼的招式所惑。 王羲之手心有汗,心中歎道:「我尚以為我在易學神功中添加了些許變化,縱然不能天下無敵,但也可與十九哥一較長短,但單看十九哥這番打鬥,實則差得太遠,看來,易學神功還有許多我尚未弄懂、弄透之處。」 王絕之又與劉曜拼了近千招,太陽此時已然偏西,數十萬控弦軍士望著兩人打鬥,已近乎癡呆,方園數十里悄靜無聲,似乎連呼吸聲也止了,只聞得王絕之偶爾和劉曜拼上的擊掌之聲。 王絕之心中叫苦不迭,對劉曜的耐久力卻也大為佩服,四千餘招,近乎兩個時辰,劉曜居然未露半分破綻。這份功力,江湖之中,幾曾見過。 劉曜心中對王絕之亦是驚贊不已,暗道:「這狂生倒也不凡,如此耗費真力,他卻能堅持兩個時辰,看此情形他尚能繼續下去,更奇的是這綿綿四千餘招中竟無半招半式重複,他心中之學卻也稱得上博雜浩瀚,如若我手中無此五色神劍,或他存有玉石俱粉、雷霆一擊之心,只怕我難以接住他的一招。他與石勒定下生死戰約,或許真能除去石勒!」 雖做如是想,但劉曜手下卻依舊毫不放鬆,劉曜貴為王爺,但仍有武人之癖。 練武之人,眼前若有武功高手與自己對敵,那是非得分個勝負才好,中途停住,宛如一場暢飲,飲至一半卻停了下來,自然是大大的不舒服,所謂殺得性起,便是指此種情形。 這也難怪劉曜,當年許褚戰馬超,一時性起,三軍之前,盔甲卸個乾淨,便也只為鬥個過癮。 後有史家品評此戰,言許褚無智,臂上挨了兩箭是為活該。 兩軍對陣,箭矢如雨,刀槍如林,若無甲盔,自是危險之事,是以,上將之甲盔,如神兵利器,輕不離身,因此史家之評有他道理,但那史家卻不知習武之人鬥得性起之時,任誰也攔阻不住。 張飛葭萌關夜戰,那亦是一夜時間也不願等,立時分出勝負方可罷休,不然,是夜絕無法安睡,劉曜身為武人,又哪裡能免得了這番脾氣。 太陽漸已下斜,薄近西山。 這一場拚鬥從正午日中持繼到酉初日落,已有三個多時辰,然而勝負還是未分。 劉曜的五色神劍依然像一張網,不,應該說像一塊布,密密地護著他的身體。 王絕之知道此時若還不能取勝,落敗的便是自己。 敗,只有一個結果——死,不只他一個人,王羲之、弓真,或許還有張逍人和穗兒。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余枯坐東堂,盼朝陽不至,遂靜心觀雨,雨絲漫天,猶如天網,以指相隔而觀,皆自分離,雨乃滴,非為絲……」 王絕之忽的憶起軒轅龍寫在絹帛卜的這番他未懂之語。 軒轅龍枯坐,面對漫天淫雨,心中憂煩,寫下如此詞句,聊以自慰,尚能理解,可是他卻轉載在絹帛之上,與武功要訣挾雜,贈與王絕之,王絕之初觀之時便納悶不已,後來又要趕路救人,未及細思,此時面對劉曜無邊劍網,似乎有所觸動,思及軒轅龍之語,宛如靈光一閃。 最後一抹夕陽透過林梢照在數十萬甲兵身上,靜悄無聲,時光猶若靜止一般。 忽的王絕之一聲長嘯,嘯聲中盡含無窮歡喜之意,靈光閃處,他已豁然開朗。 王絕之出掌。 身形合一向劉曜所織的劍布中衝去。 王羲之忍不住驚呼出口,王絕之此舉不啻自殺,只是此時尚未落敗,他冒險做甚,他那身法,自己從未見過,但知絕不是易學神功中所載。 此時只覺奇妙,卻又不知妙在何處,只是在懵懵憧憧中自己又如有所悟般。 劉曜卻不管這些,他仍是一劍削出,劍本短,轉動自然絕快,劍呈五彩,向王絕之脖脛砍去。 忽的,劉曜彷彿覺得自己劍招緩了下來,這不是幻覺,而是實在感受。因為王絕之的手已經扣住了他的腕部,五色神劍居然已被王絕之奪了去。 「劉曜!你敗了!」王絕之一手持劍,一手持著劉曜的手腕厲聲喝道。 劉曜碧眼圓睜,他無法接受眼前事實,如果王絕之一開戰就把自己擊倒,倒也不是什麼奇事,可明明兩人功力在伯仲之間,這王絕之居然能絲毫不傷衝開自己劍網,將五色神劍搶奪在手,剛才那番感受來得更為奇怪,莫非這狂人身具妖術不成。 這只是劉曜一人感覺,在場所有人,包括王羲之、劉岳,誰也沒看清這一變化是如何發生的,只覺王絕之狂嘯一聲後,身形向劍網中一撞,轉眼就是這個結果了。 第四章還君之劍 劉曜當然不會喝問王絕之是否使用妖術,他向來不信鬼神妖魔,亂神怪力只是以訛傳訛,鄉夫愚民之見,但眼前之事卻令他無法理解,愣愣地呆在那兒苦思其解,對王絕之之語充耳不聞。 王絕之又沉聲喝道:「劉曜,你已輸了!」 劉曜此時方纔如夢初醒,面色一黯道:「我是輸了。」 王絕之道:「你既然已輸,就該將弓真交付與我!」 劉曜不愧為一方雄主,他落敗本就是結果之一,這也是他極希望的結果。 王絕之能空手打敗自己,自然能與石勒拚個死活,他寧願與十個王絕之為敵,也不願與一個石勒相爭,如若王絕之搏殺了石勒,無異替他搬掉頭頂之山,自己所期的千秋大業指日可待。 王絕之功力再高,也只是孤身一人,若要殺他,只需多犧牲些部曲即可,比那石勒容易對付得多。 是以劉曜即刻恢復常態道:「弓真自然交付於你,但你方纔所使之招能否告訴我是從何而來?」 王絕之道:「這一招是軒轅龍所教!」 劉曜臉色猛然一變,顫聲道:「軒轅龍尚還活在世上麼?」 王絕之點點頭道:「他還活著!」 劉曜道:「你見過軒轅龍!這麼說來,江湖傳言,軒轅龍替你醫治乃是事實了?」 王絕之點點頭。 劉曜又問道:「那竺佛圖澄死於軒轅龍之手也是事實?」 王絕之歎口氣道:「我本想勸勸他,誰知……」 王絕之實在不願再提竺佛圖澄之死。 劉曜臉色恢復常態,疑問道:「那你為何與我相鬥四千餘把才纔施出此招!」 王絕之道:「我悟性差了點,這一招是方才才想出來。」 劉曜愕然,王羲之、劉岳等人更是驚詫莫名。 所謂江湖派別,武功招式,拳掌劍刀莫不是平日演練過數千上萬次,臨敵之時,方能運用自如,這等臨敵開悟,上陣創招,實乃聞所未聞之事。如果這樣的人也稱悟性太差,悠悠江湖又有誰能稱自己悟性尚可。 劉曜心中老大疑團,此時當然要問上一問,他奇道:「方纔你奪我劍時,為何我感到我的劍忽然慢了下來?」 旁觀的王羲之等人心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何我們沒有這種感覺!」 王絕之搖搖頭道:「我也不知其中奧妙所在,我念一段詞給你聽聽,你能懂便懂,不懂我亦無法。」語畢,王絕之就將軒轅龍那段雨中之慨念了出來。 劉曜聽得迷迷糊糊,卻是半點不懂,他隱約覺得內中含有武學至理,但理在何處卻又不知。 王羲之卻面有得色,半晌歎道:「軒轅龍果然是天縱奇才,於細微處見至理,見景開悟,即便是一代宗師之稱,也辱沒了他!」 王絕之聽王羲之言語,知道自己這位二十六弟已悟出其中奧妙,心中歎道:「二十六弟好強的悟性,看來他日他之武學成就必然高出於我。」 其實王絕之已是絕頂之資了,只是他乃慷慨豪傑,表則狂放不羈,實則亦心懷天下,武功大成後一刻也不曾停下,無心思悟而已,而王羲之此時日夕習武,即使愛字如癡,亦在那字裡行間結合易學神功窺探武學玄奧,刻刻沉浸其間,此時聞言開悟,乃是其日夜苦思的結果,不過此等資質,也實是世間少有。 劉曜聽王羲之如此感歎,亦是長歎一聲:「軒轅龍乃我胡人頭號大敵,如若不是我已敗在你手,必將逼你說出軒轅龍下落!」 王絕之冷冷一笑道:「漫說我亦不知軒轅龍此時下落,就算知道,你能逼得出來麼?」 劉曜搖頭。 的確,以王絕之的脾氣,你就算本領通天,弄出六月雪,冬日雷,甚至削平泰山,乾涸東海,也休想迫他去做他不願做的事情。 劉曜冷冷道:「既然你與軒轅龍也有淵源,下次,我再遇上你時,就算損兵折將,也要格殺你,以慰我許多喪命於殺胡世家的亡靈。」 王絕之亦冷冷道:「彼此,彼此,你手上沾得血也不少,如若我與石勒一戰後仍有命在,我說不定亦會轉過頭來尋你。」 劉曜鼻中微哼一聲,此時他所佩的五色神劍尚在王絕之之手,話中份量自然沒有王絕之的重,再若示威,徒留笑柄。 忽的,場外一騎飛馳而至,大聲喊報。劉曜所部訓練極其有素,迅即讓出一條通道來。 來者是一黃門,顯然來自長安城內劉曜的王宮。 黃門馳至劉曜眼前,滾鞍下馬高聲跪報:「稟報王爺,弓真被劫!」 劉曜赤眉倒豎,碧眼圓睜,嘶聲吼道:「你說什麼!」 那黃門道:「方纔有一批漢人衝進王府,劫走了弓真!」 劉曜回首瞪向王絕之道:「你倒使得好計!」 王絕之聞聽弓真被劫,心中正在猜疑這是否是劉曜不想交出弓真所故佈之疑陣,一聽劉耀反倒指責自己,心頭立即火起道:「莫非是你不想交出弓真所使計謀!王絕之行遍天下,卻不善使此等伎倆,我已戰勝你,反正你要將弓真交付與我,我多此一舉又是為何?即便我要用調虎離山之計,為何等到這等時分!」 劉曜啞口,王絕之此番言語著實有理,他已擊敗自己,當可堂堂正正迎走弓真,絕不必多此一舉,不管是誰,但絕不會是與王絕之一夥,這等狂生,既然敢硬闖軍營,便不會用這等鼠摸手段。 難不成會是五斗米教之人,以張天師之性,絕不會為一氐人小子冒險,或直接得罪他劉耀。 會是誰呢?劉曜煞費心思。 王絕之冷笑道:「人是在你手上丟的,你總得給我一個交待!」 劉岳早已看不慣王絕之之狂態,跨出一步,喝叱道:「無理狂徒,怎的對王爺這般無理!」 劉岳,字仲亭,乃劉曜部下第一高手,一身功力與劉曜相差無幾,劉曜的幾個大勝仗,一半是仰仗這位號稱「羯胡溫候」的前鋒將軍之功。 王絕之一瞥劉岳,冷冷道:「我與劉曜說話,那裡容你在此胡言,一旁去吧!」 單掌一拂,「雷雨之動滿盈」拍出,一股沛然之力向劉岳湧至。 劉岳雙掌一迎,轟然一聲巨響,劉岳被震得退了二步,王絕之亦被震得身形晃了一晃。 劉岳臉色一變,待要再行撲上,卻聽劉曜喝道:「仲亭且住,莫讓人笑我劉家軍無氣度,敗了卻不認帳。」 王絕之斜眼一眼臉已通紅的劉岳道:「怪不得有膽插言,手底下倒還有幾下?」 劉曜怕又起爭端,落人口實,遂道:「弓真已被人劫走,我似乎也無瞞你隱匿之由,你讓我如何交人於你,我答應你,若有弓真消息,立報於你,如何!」 劉曙身為中山王,當著手底數十萬部曲說出此番話來,雖是理所當然,但卻已是容忍至極。 王絕之自然知道劉曜不願除掉自己乃是想借自己之手除去石勒,如若真的使他惱羞成怒,只怕脫身不易。 一旁劉岳已將腰上佩劍抽出,見劉曜阻止只得恨恨將劍插入。 王絕之眼快,定睛一看,劉岳所佩之劍,劍鋏狹小,沒有劍鞘,雖新配了劍鞘,但王絕之還是一眼就看出那劍正是謝天贈與弓真的少阿劍。 顯見這必是劉曜擒下弓真後將那劍賜與劉岳。 王絕之將手中五色神劍遞還劉曜,道:「我求你一件事!」 劉曜一愣,雖然他視五色神劍重逾生命,但江湖之中有此規矩,被對手奪去兵刃後,除非對手賜還,否則就算兵刃易主。 王絕之將劍還給劉曜,劉曜驚喜之餘自然心有感慨,不知王絕之所求何事。 王絕之忽的身形一閃,伸手向劉岳面上一抹。 幾人近在咫尺,劉岳絕沒想到王絕之居然乘隙偷襲,慌忙中身形向後飛移。豈料王絕之左手一抹乃是虛招,右手一探,一式「滄海取粟」,迅疾將劉岳腰間那柄少阿劍拔了出來。 王絕之說話、出招、拔劍仿若瞬間完成,是以看上去身形未動,手中卻多了一柄少阿劍。劉曜自然是看得目瞠口呆。 王絕之道:「我求你之事便是將這柄劍賜還於我,此乃我那弓真兄弟之劍,拿件物事回去,也好證明我王絕之為了他的性命曾來你軍中一趟,免得日後他與我相逢,責怪我不夠朋友!」 王絕之一邊口中胡說混說,一邊扯住王羲之,向外走去。 劉岳此時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正要撲出,卻被劉曜伸手攔住道:「他已賜還我五色神劍,那少阿劍當還給他,此人留下可與石勒一戰,對我等大有好處,由他去吧!日後若有名劍,本王再賜於你!」 劉岳只得咬牙退下,呆呆望著王絕之兩人的背影兀自氣得不行。 劉曜盯著王絕之、王羲之背影喃喃道:「果真是個狂人,也只有這種天地不怕的狂人方能和霸絕天下的石勒一戰。」 暮色漸合,山林晦暗。 王絕之、王羲之二人白袍翻飛,所到之處,劉曜部曲紛紛湧開,旗翻旌動,如海中白魚劃浪,轉瞬便不見了蹤跡。 劉曜看至王絕之二人身形不見,方才緩緩道:「各營歸隊,加強戒備!劉策、劉雅隨本王入城議事,其他人等,各守其職不得有誤!」 聲音雖不大,但所有士兵都聽得清清楚楚,齊聲喝答:「遵命!」 數十萬人齊聲作和回答,竟也整齊化一,只驚得山中已棲之鳥,撲哧哧一陣亂飛,半晌之後方敢入窩。 王絕之、王羲之二人已行至十里之外,聽得這一聲喝答,俱停了停,王絕之長歎一聲道:「劉曜若起兵入平陽,只怕有一陣大的廝殺,這一戰不知又要死多少百姓黎民,將士官兵。」 王羲之奇道:「他們胡人相爭,對我等漢人來說不是有莫大好處麼?或許七叔九叔可一舉攻過江來,復興我大晉王朝。」 王絕之苦笑道:「戰亂一起,無論胡漢,遭殃的只是那些平民百姓,我乃是為百姓而歎!至於大晉能不能復興,我倒沒有什麼想法!」 停了停,王絕之道:「你與謝玄如何聯繫!」 王羲之奇道:「你怎的此時方提起他來!」 王絕之笑道:「救走弓真之人除了他還有誰!在奔來長安途中,我曾見你在一路口遲疑過一次,那處有一明顯人工記號,想必你定認識!」 王羲之亦笑道:「十九哥果然是個老江湖,什麼事也瞞你不過。」 王絕之淡淡道:「一路上我心憂弓真,是以未問你謝玄之事,而你也絕口不提,若非你已有準備,哪裡能如此鎮定!」 王羲之笑笑道:「單憑這?」 王絕之又道:「先前我尚不明白以殺胡世家行事之秘,你又如何知道我會與弓真在桃花渡相見,後來見謝玄之記號,乃相交之劍,方才知是殺胡世家弟子。」 王羲之道:「十九哥的判斷完全有理,救下弓真的的確是那謝玄,不過,這次相救弓真乃是我家小姐之意!」 王絕之動容道:「你是說姬雪?」 王羲之點點頭,繼續道:「我這次北渡,一是奉六叔之命,請你回趟江南,再者便是以朝庭名義聯繫江北各塢,待劉曜、石勒生出內亂一起舉事,響應晉軍北伐!而江北各塢大都已與殺胡世家連橫,現由姬雪掌管勾聯。」 王絕之又問道:「殺胡世家,怎會去救弓真呢?」 王羲之道:「我知弓真消息,亦是由殺胡世家而來,姬雪說弓真乃她的朋友,是以並不打算以殺胡世家之名幫助,恰巧謝玄也由江左趕來,謝天與弓真之事,二十二伯已告之謝玄,因而聞聽我托之後,他立即同意暗中相隨弓真,只是不料後來還有如此多變故。」 王絕之歎道:「姬雪倒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謝謝王公子謬獎!」王絕之語音未落,山腳邊便轉出了那姬雪來。 王絕之側頭向王羲之道:「你倒瞞得我緊,難怪你正道不走,單挑這山前小道,想必又是記號引你而來,可這次我卻不知!」 姬雪淡然道:「王公子非我門中之人,當然不知,其實,王公子一入劉曜軍營,我們便知道了,是以另派人手在你們必經之道上設下記號,由秦霸引你而來!」 王絕之一跳老高,指著王羲之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你……你居然是殺胡世家五霸之一。」 姬雪道:「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江左朝中總需有人聯絡,大家又有志一同,羲之沉穩持重,功力又高,雖年輕了點,但身為五霸又有何不可。」 王絕之搖頭歎道:「殺胡世家每每有驚人之舉,上次石虎營中出了個韓雄阿月,這回王家之中又出了個秦霸,只不知下次會輪到誰又來駭我一跳,莫要等我一覺醒來,這世上漢人便俱是殺胡世家子弟了。」 幾人俱被王絕之這番言語逗笑,此時雖仍在劉曜勢力範圍之內,但居然沒有一人感到害怕,到底年青,又身懷絕技,是以視劉曜為無物。 「謝玄呢?怎不見他!」王絕之詢問姬雪。 姬雪道:「謝玄正在照拂弓真,弓真的四肢俱被那劉曜硬生生折斷!剛剛才給他繼上,安了夾板,正在後山洞中休息。」 王絕之沒問那張逍人的訊息,那日清河謝家,張逍人視姬雪為妖女以鋼針射之,兩人已存下芥蒂,王絕之雖狂,但體諒女子之心倒也細緻。 一行數人向山後行去。 殺胡世家仿若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在這劉曜的長安腹地,尚營造了這麼一個隱蔽之地,其規模之大,倒讓王絕之吃了一驚。 山洞口開在懸崖之上,極小,亦極隱蔽,是以無虞被人發現。 待人進得洞中,方才發覺洞室極大,且內中洞洞交叉互錯,竟有數十支岔道。 弓真面如金紙,雙眼緊閉,躺在石洞上的一張床上動也不動,看那安詳表情,似是服了昏睡之藥。 一旁一男一女見王絕之進得洞來,忙起身相迎,正是謝玄和穗兒。 穗兒雙眼紅腫,一見王絕之仿若見到親人一般,撲入王絕之懷中放聲大哭。 王絕之輕拍著穗兒的頭咽聲道:「穗兒莫哭,弓兄弟已經沒事了。」 王羲之與王絕之自小長大,只知王絕之頑劣、倔強,漸漸長大之後,便只聞聽王絕之狂放不羈,笑談殺人,幾曾見過王絕之如此「長者」慈愛之態,不覺呆在當場。 姬雪心中亦是翻騰不已,她與王絕之相交數次,一次比一次震撼,這次相救弓真,心底實含有再與王絕之相見之意,這點恐怕她自己也未必知曉。 姬雪此時已然知道軒轅龍所語乃為不虛,王絕之的確是一偷心高手,不過偷去她心的並不是王絕之的風流倜儻,學識才情,膽魄武功,而是他所表現出的真情真義,發自內心的無遮無攔的情義,姬雪希望撲在王絕之懷中的是她自己。 穗兒在王絕之的懷中哭了一會兒,方覺自己已是大大失態,忙躍了開來,拭淚不已。 一旁謝玄此時才有機會與王絕之招呼,王絕之對著謝玄長揖一禮道:「辛苦你了。」 謝玄淡淡道:「弓真曾與我大哥同生共死,我救他原也應該!」 王絕之道:「不管怎樣,我還是應當謝你!」 第五章別離無恨 山洞中備有乾糧,清水,木柴,各洞分開,內中還有些許寢具,就算是百數十人住進來,也絕不會擠。 姬雪命人在洞廳當中升起一團火,這陰寒的山洞在六月的夜裡顯得頗有些冷。 弓真此時已然醒來,他手腳俱折,雖想爬起,但哪裡能夠,只得仰躺著與王絕之等人說話。 洞中很靜,此時勿需人服侍,那些部下,姬雪已吩咐他們各自收拾洞室,自行去睡。 木柴霹剖之聲在深夜洞中顯得份外響,王絕之、王羲之、姬雪、謝玄、穗兒圍坐在火堆旁,弓真也被移至穗兒身旁。 弓真道:「王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王絕之搖了搖頭道:「這次救你的卻是姬姑娘,我可是半點功勞沒有,當然,我這位謝賢弟也是功不可沒。」王絕之拍拍謝玄。 弓真感激地望向謝玄。 謝玄淡淡一笑道:「我們只是多此一舉,十九哥其實已把你救下了。」 王絕之搖頭歎道:「幸好是你們救了弓兄弟,如果換作是我,見了弓兄弟如此模樣,只怕當場就會犯上驢脾氣,不顧後果,與劉曜鬧將起來,那樣決計救不回弓兄弟。」 弓真歎道:「弓真無用,連累大家為我奔波,實在是過意不去!」 王絕之笑道:「我與姬雪是你二人的主婚人,我第一次當主婚人,這新郎新娘尚未將孩子生下便去了一個,我這主婚當得豈非無趣,想必姬姑娘也有同樣想法,好歹我們得等個結果出來。」 弓真聽著王絕之調侃之語,吶吶不能再言,那穗兒更是羞得將頭埋進胸膛。 姬雪自小到大在軒轅龍身邊長大,來往之人俱是高門豪土,談吐自然雅氣十足,幾曾聽過王絕之這般風流浪子之語,忍住笑,一張臉脹得通紅。 她心中雖也責怪王絕之口無遮攔,但似乎又想聽王絕之這麼混說胡說下去。 謝玄接著道:「你也不必謝我,我那兄長謝天曾與你有共難之緣,是以我來助你乃是順我哥之遺願,你要謝就謝他吧!」 弓真看著身邊之人,眼中不覺流下淚來,歎了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穗兒掏出手帕為他拭淚。 弓真雖沒見任何打鬥,但這群朋友從劉曜數十萬軍中將他救出,光論這份勇氣便彌中可貴了。 王絕之見氣氛過於沉悶,遂笑著對穗兒道:「我這弓兄弟不遠千里為救一個不甚相干的女子,幾乎落個身死,難道你也不阻一阻麼?」 穗兒搖搖頭,望著弓真,道:「無論他做什麼事,我都相信他有要做的道理,莫說那張姑娘曾與我們同生共死,就是真不相干的人,他要去救,我也絕不攔阻,只可惜我身無武功不能與他同赴險地,倒成了他的累贅。」 弓真望著穗兒,眼中閃動著異彩,如若此時他能動,只怕已將穗兒緊緊摟住。 姬雪瞥了一眼弓真的眼神,心中忽有一種酸楚之感,她看了看王絕之,希望王絕之也能這樣看看她才好,哪怕就一眼,一眼她也就滿足了。 說來奇怪,這時王絕之好像有感應般也抬頭向姬雪望了望,那眼神是什麼樣子,姬雪卻沒有看清,只是沒了勇氣和王絕之對望,慌慌張張將頭埋下。 王羲之忽道:「這張天師忒的不長進,好端端一個女兒卻要送去施什麼美人計,這樣就算成了天下,也只怕會被人看不起!」 王絕之道:「有機會,我倒要與他討教討教,說不得也要賞他二耳括子!」 這話旁人說來,尚是笑話,但由王絕之說出,那就意味著這事或許能成事實。 五斗米教教眾甚是廣泛,王絕之卻說要去扇教主張天師的耳括,這份狂勁也只有王絕之能有。 弓真彷彿此時才想起王絕之在與自己分手之時,武功全失,忙問道:「大哥的武功想必已經恢復了!」 王絕之摸摸鼻子,笑笑道:「當然恢復了,只是我現在想起那療傷過程還心有餘悸。」 王絕之並沒有向姬雪道謝,畢竟殺胡世家為他療傷,利用的成份遠大於情誼,而且,竺佛圖澄終是死在殺胡世家家主軒轅龍手中,王絕之多少有些不滿。 王羲之笑道:「若是連十九哥也心有餘悸,想必天下尚還沒有人能夠忍受。」 王絕之搖頭笑道:「痛倒不是太痛,醫神,毒神,藥神四人的本事大得很,剛開始時尚有一點,到後來卻一點兒也不痛,只是無論是誰,身上扎個數千根深入數寸的銀針,心中都會很不舒服,這倒也罷,那醫神四人還在我臉上也扎上了數百根銀針,我王絕之一張好端端的臉立時成了麻子,想著再也不能指望它去討女孩子歡心,你說我是不是心有餘悸。」 王羲之道:「怎的現在看不出來?」 王絕之道:「這便是醫神等人高明之處,但當時我還是被嚇得心情大為黯淡,以為再無前途可言!」 姬雪和穗兒被逗得噗啼笑出了聲。 謝玄依舊淡淡地,不停地將乾柴扔進火中,弄得那堆火始終紅彤彤的。 姬雪等人雖未談及從中山王府劫出弓真的情形,但可想而知,必是一場浴血奮戰,幾方人都有驚無險,又僅是年輕人,一時倒也談得開心。 王絕之望了望火堆,道:「我那十奶奶病重,我須去看望看望她老人家,此事一了,我便可無牽無掛地與石勒一戰!」 王絕之說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麼滋味,這番言語,倒有些像決別。 弓真道:「王大哥若與石勒一戰,弓真一定要去。」 王絕之拿了一個小木條,拔弄拔弄了一下火堆道:「也許,我這一生中最不願打的便是這場,也許,我這一生中也只能再打這麼一場不能不打的架了!」 王絕之的臉上顯出迷惘。 弓真道:「你能不能不打?」 王絕之搖搖頭:「絕不能不打!逃不掉的!況且我本就不打算逃。」 王絕之的話猶如石塊拋入靜湖。謝玄、王羲之、姬雪心中立時泛起了波紋。 王絕之取過纏在腰際的少阿劍,笑道:「這是我從劉曜手中討要回來的,現在物歸原主。」 幾人心頭忽的起了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猶如陰影,盤桓心中,揮之不去。 王絕之沉默了半晌,忽的大聲道:「怎的無酒,有酒謀一醉方才痛快!」 王羲之素知這位十九哥向來不喝酒,怎的此時忽然想起酒來了呢? 姬雪道:「此地倒是有酒,只可惜不是什麼佳釀!」 王絕之道:「只要是酒便成,取來謀上一醉,明朝各奔東西,若是王絕之尚有命在,再與大家相聚!」 姬雪心知王絕之所言非虛,一番江湖遊歷之後,姬雪的見識長了許多,再也不是當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蠻小姑娘。她也知道,除了父親以外只怕尚無人能敵得過石勒,此番分離,當真是未知生死了。 在場之人都曾在生死河邊打過轉,對生死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想著有些人日後只能懷念不能相見,心中不免還是有些黯然。 姬雪從儲藏洞中取出一個大甕,甕高四尺,胸徑亦是三尺有餘,這甕酒只怕是有上十餘斤。 六人之中只有王羲之和謝玄能飲,酒雖不好,但極烈,弓真傷重不能多飲,三兩碗餵下肚,早已醉得臉色酡紅,他還待飲,卻被王絕之阻住。 王絕之道:「你此時傷重,喝個暈沉就夠,若是像我們一樣喝得亂醉,折了手臂,那豈不是要拖累穗兒一世。」 穗兒卻道:「只要相公喝得盡興,就只管喝,我來照管他!」 弓真卻搖搖頭道:「我且看著王大哥他們喝,他們喝得盡興,我就很開心,讓你餵酒,總無自己親自飲的痛快,他日再相逢時,我再痛飲,只是這酒的確不太好喝,又辣又苦!」 王羲之笑道:「酒為穿腸藥,初時甚苦,愈飲彌愛,至最後終不可拔,箇中滋味,利弊得失各人自有體會,酒後能顯真性,只是十九哥勿需飲酒,他本真人……」 幾人飲了一夜,那甕酒居然讓他幾人給喝了個乾淨。 王絕之酒量不好,卻最先醒來,口中乾燥,頭腦暈沉,更覺胸口堵悶,似乎有重物壓在胸口,尚未睜開眼睛,鼻間先聞得一股少女體香。 睜開眼睛卻發現姬雪的頭枕在自己胸口,兩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腰。 王絕之駭了一跳,忙輕輕搖搖姬雪。 姬雪迷迷糊糊哪裡願意鬆開,像只尋奶的小狗,直往王絕之懷中鑽。 王絕之心中暗暗叫苦,姬雪乃是殺胡世家中身份尊貴的小主人,如果這番情景讓殺胡世家之人看到,勢必不好。 山洞依舊靜幽,王絕之彷彿作賊一般,向四周打量不停。 此時依舊深夜,王羲之和謝玄倒在一旁,和衣而臥,那酒大半由他二人飲了去。 弓真已被穗兒拖到一邊的榻上,一動不動,睡得甚是安詳,穗兒則半倚著牆壁,雙眼微合,也睡著了。 王絕之口中乾燥,他拍拍姬雪的臉頰輕聲喊道:「姬姑娘,姬姑娘!」 姬雪恍恍惚惚,只覺王絕之的氣息非常誘人,雙手始終不願放開,此時聽王絕之叫喊,尚自以為是在夢中,待得清醒過來,忙不迭的將手放開,臉色通紅,一顆心咚咚亂跳,哪裡還敢用眼去看那王絕之。 王絕之倒沒在意,輕聲道:「姬姑娘,我口中渴得很,卻不知水在何處?」 姬雪心中咚咚亂跳:「我竟抱了他睡了半夜,我竟抱了他睡了半夜!」耳中對王絕之的話語一點兒也沒聽見。 王絕之無法,只得自己起身去找清水,剛剛站了起來,就聽姬雪低聲問道:「你要去哪裡?」 王絕之只得又道:「我口渴得很,去找清水。」 姬雪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去給你弄點來!」 語音輕柔,宛若小綿羊般,臉上那嫣紅尚未退去,竟有說不出的嫵媚。 王絕之呆了一呆,心道:「這小丫頭倒也十分可愛,只是身為軒轅龍之女,最後少不得許多殺劫,未免有些可惜……!」 正胡思亂想之際,姬雪已弄來了一大碗清水,王絕之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個乾淨,心頭那股燥熱和口乾的感覺方才盡皆除去。 姬雪目不轉睛的看著王絕之將水喝完,他那滾動的喉節和已有些微鬚的下頜竟讓姬雪有種莫名的悸動。 「喝完了麼,還要不要!」姬雪柔聲道。 王絕之似乎不認識姬雪般,死死地盯著她,彷彿姬雪方才送給他喝的不是水,而是一種迷幻劑,迷幻得他連對方是誰也認不清楚。 王絕之似乎很困難地搖了搖頭,道:「夠了!」 姬雪道:「你明日便走麼?」 王絕之點點頭道:「無論王家有何等大事發生,我都不會關心,只是我那十奶奶對我恩重如山,愛護有加,我不得不報!」 緩了半晌,王絕之歎口氣道:「只可惜我十二歲便離家而走,至今未回過家門一次!」 姬雪秀眉微蹙道:「你為何被逐出家門呢?」 王絕之望望已不是太旺的火堆一眼,悠然歎道:「所謂名門世家,實則也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家長之位的爭奪比之皇宮大內絲毫不會遜色,只是大家顏面重要,許多事不願公開罷了!我自小脾氣便倔,說話口無遮攔,家族上下長幼盡皆嫌我,我父親王衍一是為保住家長之位,二來怕我奇言怪論惹禍上身,只得將我驅逐出門。」 姬雪從未聽說過父母將子女趕出家門之事,不由好奇,當即等問道:「究竟你哪些怪言論弄得琅琊王家上下不安!」 王絕之道:「何止上下不安,簡直提心吊膽,只因為我乃王衍之子,無人敢言罷了!」 忽的另有一個聲音道:「他小時簡直就是王家的混世魔王,每每言語出口,令人張目瞠舌、手足俱抖!」 姬雪笑道:「一垂髻幼子,便有這番利害,我卻不信。」 王羲之道:「待我與你講個故事,你便知道我這十九哥為何在王家呆不下去。」 姬雪饒有興趣道:「你倒講講看!」 王羲之道:「那時尚是朝庭未曾南渡,三伯王衍平息八王之亂立了大功,先帝為彰昭三伯之功,御駕王家,王家上下自是榮幸不已!十九哥自幼過目不忘,聰慧已極,早有些名聲。先帝一時高興,便招他去相見,見了皇帝自然要磕頭叩拜,偏偏我這十九哥死也不肯磕頭!」 姬雪笑道:「果然強脾氣,小小年紀便已有狂儒之風!」 王羲之笑笑道:「他不磕便罷,可他說的一句話幾乎將王家上下三千餘眾盡數葬送!」 王絕之亦笑道:「那司馬老兒忒地無量,我那時年僅九歲懂得什麼?他偏偏就搞出一大堆事來,現在方才明白,那是他恩威並重,軟硬皆施的權術罷了!」 姬雪笑道:「你那時究竟說了什麼話,竟造成如此影響?」 王絕之也忍俊不禁笑道:「司馬老兒入得我家中,王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對之叩頭行禮,我心中自然是大不服氣,待他招見我時,我便問他,為何皓首老人對他也行重禮,這豈不有違養老之道,他道,聯乃皇上,是為九五之尊,天之驕子,因而無論何人都需向聯行禮,我一聽便怒,冷笑道,若是我也當了皇帝,豈非你要向我行禮,不過你年紀大了,我倒也還不忍心!」 姬雪聽得幾乎笑出聲來,心中暗道:「這番言論足以讓你王家數代積累下來的功業毀於『一言』。你爹若不將你趕出家門,只伯王家已被你拖累了。」 王羲之道:「我當時亦小,根本也不知害怕,只是覺得十九哥膽子極大,如此盛大的場合,他居然指手劃腳,毫無懼色。」 王絕之笑道:「我可能也就只是膽子大些。」 王羲之道:「我當時瞧見三伯、七叔、九叔,幾乎所有的人都臉色慘白,齊齊跪了下來,那顆心都快跳至嗓子眼上!待後來三伯要下手除去你時,卻不知要害怕。」 王絕之歎道:「我爹他要顧全王家上下,也是不得不為,若非十奶奶求情,那司馬老兒定會讓我爹將我除去!」 姬雪聽著王絕之,王羲之二人講那幼時之事,心中開心已極,暗道:「想必你幼時定與眾不同。」 三人嘮嘮叨叨,不知不覺已至天亮,謝玄、弓真、穗兒也陸續醒來,姬雪部下送上湯水,服侍幾人梳洗完畢。 王絕之道:「弓兄弟安心養傷,待傷好後,尋個地方住下,日後有緣,再傲嘯江湖!」 弓真歎道:「此番出遊,我倒也逐了心願,大事我實在做不來,莫如尋個深山荒野和穗兒二人打獵耕種,也算不枉此生了。但大哥與石勒一戰,我也要去,希望大哥看望祖母之後,喚上弓真前往!」 弓真雙臂雙腿告折,養好傷痛至少需月餘時間,月餘時間,想必王絕之江南之行已然結束。 王絕之不語。弓真見王絕之不語,又道:「你與石勒一戰,我絕不干涉半點,你活,我放心,待找到那安靜之處,也好有你去為我們解個悶。你死,我替你收屍,便葬在我種田務農之處,青山綠水,遠離煩囂,想必能如你願。」 弓真這番話慷慨激昂,無點滴談生論死之悲,聽者數人俱皆豪興大發。 王絕之道:「好,如此甚好!」 說完,王絕之又對姬雪行了一禮道:「這其間聯絡倒需借助姬姑娘了。」 「謝兄弟,二十六弟你二人此時有事需辦,本想和你們多談兩日,只是十奶奶恐怕時日不多,我得趕緊回去,他日有空,再謀一醉。」 語聲中,王絕之白袍一擺,飛身躍下山洞,轉瞬不見。 姬雪幾次張口欲言,終卻止住,長歎了一口氣道:「他倒跑得快!」 王素之道:「這就是我最佩服十九哥的一點,行事絕不拖泥帶水!」 穗兒到底是女兒家,姬雪方纔的表情俱已落至她的眼底,她心中暗道:「這位姬姑娘實是位好人,若是能同王大哥一起的話,倒也挺好!」 只是此時王絕之已走遠,姬雪與她和弓真二人到底有些隔膜,穗兒雖敬這位心中的大姐,但無論怎樣還是不敢和她相親。 姬雪心中若有所失,忽聽山的那邊響起悠悠揚揚的歌聲:「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游,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堂處……零落……歸……山……丘。」 聲音傳至此山,已是渾濁含混,不太清晰,聲音漸遠漸小,終至不可聽聞,眾人皆知王絕之此時已然行至數十里之外了。 第六章江南之行 江南六月,柳蔭如幕,江南朝庭雖小,但尚且平安,石頭城中喧鬧繁榮,車來馬往,酒肆春樓,也還門庭若市。 王絕之離家已有十來年,自晉南渡以來,王絕之便不知所謂琅琊王家府邸何處。 不過不要緊,石頭城中人有可能不知司馬睿的皇宮建於何處,但絕不會不知王家府邸何處。 王與馬,共天下,王家在前,司馬在後,絕不含糊,想來自古百姓信民謠,自然也有幾分道理。 王絕之不峨不冠,依舊木屐白袍,一副疏狂模樣,踱進城來。 指之為踱,乃是指他步履從容,實則他「踱」得極快,三轉兩閃,便從人群之中轉了出來,心細路人也頗覺奇怪,明明很慢的步子,卻行得飛快,不由駐足而觀,但街道之上,人頭攢動,哪裡還能見得著他。 王絕之行至一朱門高院前,只見門前站有四位青衣漢子,挺胸負手,態甚據傲,王絕之眉頭微皺,跨步上前問道:「此院是王導的家麼?」 其中一名青衣漢子怒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直呼輔公之名!找死不成!」 王絕之也懶得理他,聽這漢子之語,便知自己找得無錯,身形一晃進了大門,邊走邊道:「我若問你此地是不是我六叔之家,你定笑我,身為王家子弟卻不識自家家主之門,顯然假冒,是以無論怎樣你都不願讓我進入此門,我跟你囉嗦什麼?」 王絕之此番言語說得又快又急,四名大漢哪裡聽得清楚,齊齊喝斥一聲,便向王絕之追去,所使得卻也是粗淺的王家易學神功。 王絕之行得極快,邊走邊自語道:「我得找個熟人,也好打聽十奶奶住在何處,這莊院如此大,找個人卻也不易!」 琅琊王家聲震朝野,幾曾有人如此膽大,闖入主撐朝政王導之家,莫說王家之勢炙天熏日,便是王家易學神功,江湖中又有誰敢輕攫其鋒。 四名大漢暴跳如雷,無奈王絕之行得極快,轉瞬已不見身影。 四名大漢無法,只得抵唇長嘯,呼喚夥伴搜尋這膽大包天的狂徒。 轉瞬間,王導宅院中如沸水般翻騰不休,到處都是人聲,語聲。 王絕之正行之間,忽的從假山後面轉出數人來,為首之人厲聲喝道:「何方狂徒,竟敢擅闖王府,莫是不想活了麼?」 王絕之心中暗自叫苦:「碰上誰不好,怎的偏生遇上他?」 他道來者何人,正是那天水城外攔截王絕之的王耿。 王耿遠赴天水,卻被鬧得灰頭土臉、顏面盡失而歸,心中自是不爽之極,回到建康,日夕以酒解悶,此時聽聞有人擅闖王家,也想抓個狂人出出怨氣,便向此方而來。 到底是自己的十六叔,王絕之只得拚命擠出一點笑容來,無奈他非那裝假之人,臉上這番堆笑,比哭還難看幾分,倒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怵。 王絕之躬身一禮道:「十六叔別來無恙!」 王耿見是王絕之,心知就算有怒火只怕也不能發出,動起手來,這狂徒六親不認,丟也臉來也不值,遂鐵青著臉道:「你到底還記得這是你的家,我以為你有了那琅琊狂人的名頭,連姓也改了。」 王絕之多多少少有點心愧,畢竟王耿乃他族叔,天水城外,雖是生死關頭,迫不得已,卻也折辱了這位族叔,傷了他的顏面,此時聽王耿喝叱,倒也不再作聲,心道:「你要找回面子,我便補還給你,被你罵上兩句卻也無妨!」 此時,王絕之身旁已聚齊了王家子弟數十人,其中大多不識王絕之,此時聽得王耿呼喝琅琊狂人,方才知曉這面前的疏狂浪人就是那被驅出王家的十九少——王絕之。 四個青衣守門大漢此時方才趕來,一見眾人圍著王絕之,不由喜道:「在這裡了,在這裡了!」 邊說邊向上衝,準備拿下王絕之,在眾王家子弟面前好好露上一臉。 王絕之不欲動手,但更不欲讓他四人拿住,當下一式潛龍勿用使出,運氣週身,陽氣盡藏,不動聲色,立在那兒。 四名青衣漢子倒也配合默契,兩人捉手,兩人捉足,想必平日訓練多多,摔過許多「大膽狂徒」的屁股墩。 誰知這一次卻一點兒也不靈,敵人身形周圍仿若布下一道圍牆,身形向前,衝擊之勢尚未完結,使跌了回來,敵人屁股墩沒摔成,倒將自己頭臉上跌了幾個大包。 王家子弟資質不一,其中也有識貨之人,人群之中立時起了讚歎之聲:「好強的潛龍勿用。」 四名青衣大漢的頭雖跌得昏昏沉沉,但聽力尚還在,聞聽讚歎之聲,心中駭然道:「這傢伙莫不是傳說中那個所謂狂人的十九少吧!」 王耿立即給了這四名青衣漢子一個明確答覆,只聽王耿道:「十九少,這王家自家門口就不必顯耀你那絕世武功了吧!」 王絕之不忍再刺王耿,造道:「羲之淮泗尋我,言十奶奶病重,欲與我一見,絕之心急,不耐通報,便闖了進來,望十六叔見識。」 眾人聽二人問答,心中齊齊歎道:「果然是他,他忒地年青,功力卻已出神入化,真不知他是如何練的。」 此地正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忽從人群外走入三個人來,為首者朝服朝冠,面上微髭,雖不甚高,卻有亭峙之感,此人正是王導,眾人一見王導到來,忙低首行禮。 王導見了王絕之,臉上綻出微微笑容道:「絕之侄兒,一別十二載,你終於肯回家一趟了。」 王絕之躬身施禮道:「見過六叔!六叔別來無恙!」 王導歎口氣道:「恙倒沒有,只是牽掛你這侄兒,擔心一些國事,老了不少。」 王絕之心道:「我這六叔,人稱王家比干,果然玲球七竅,八面團團,愈老彌圓了。也難怪能持掌王家,輔佐朝政十數年而不倒,單這番贊絡之語,便可知我這六叔叔權謀之術何其高明了,只是當年,力主驅我出門的卻是你。」 心中雖如是想,但臉上依舊擠出笑容道:「我想先見十奶奶。」 王導歎了一口氣道:「你早就該回了,你十奶奶日夕念著你,還埋怨你狠心呢!走,我領你去見她,三嫂也惦記著你!」 王導口中的三嫂正是王絕之的嫡母,那位愛錢如命的郭氏。 王絕之心頭一個包袱放下,他趕得不算太晚,十奶奶還在,至於那個嫡母,王絕之雖不欲見,卻也無法。 王導伸手挽住了王絕之向十奶奶的住處行去。 王家子弟見王導如此「厚待」王絕之,心中俱皆又羨又嫉。 王絕之此時才有閒暇打量這位持掌江左朝政的六叔,只見王導已是皓首白眉,皺紋滿面,王絕之心中暗歎道:「他的確老多了,看來這江左朝政並不好拿啊!」 兩人行過兩三個院落,穿過了七道門戶,方才來到一座臨池而建的精舍前,精舍不大,卻花團錦簇,甚是幽靜。 雕廊下立著兩名婢女,見王導來了,上前躬身,行禮,王導揮了揮手,兀自跨進雕廊,王絕之卻衝著兩個婢女笑了笑。 兩名婢女吃王絕之這一微笑,立時如醉酒一般,臉上紅彤彤,心中翻滾:「這是何方來的人物,倒也生得俊朗,人也和氣,只是那裝束未免太隨便了點,若是頭髮梳理一下,帶上峨冠,定然又要美上三分,看老爺子對他那般客氣,想必來頭不少!若是能給這樣的人當婢女,也不枉這一生!從來之日起,這王家上上下下哪裡有人曾給過半個微笑呢?」 兩名婢女望著王絕之的背影,不覺俱臉如火燒,一個暗自責罵自己:「今番是怎麼回事,怎的如此胡思亂想。」心中有事,自然慌張,看看另一婢女,只見對方與自己一個模樣,心下自然雪亮,心道:「我道自己胡思亂想,看來她也一樣。」 兩名婢女兀自心潮起伏,王絕之和王導已繞過畫廊,轉進廳堂之中。 王絕之一見廳堂佈置,便知此處已是十奶奶的住處,因而尚未待門前婢女開口,他便大聲喊道:「十奶奶,十奶奶。」 婢女們哪裡認識王絕之,心中兀自奇怪,只是見王絕之乃是同著王導而來,沒有出聲責罵罷了,卻俱在心中嗤鼻道:「這不知是從哪裡鑽出來的野小子,人雖俊朗,卻邋遢不堪,怎的如此不知禮數!」 王導也皺了皺眉頭。 只聽東廂房裡一個巍顫顫的聲音道:「是絕之嗎?是不是絕之回來了?」 王絕之身形一閃,便入了東廂房,東廂房中一個白髮老嫗,嘴中念叨,正待從榻上爬起,一旁的幾名婢女則一團慌亂。 「奶奶!」王絕之快步行到榻前,一把扶住那老婦。 那老婦身子一震,伸手抓住王絕之道:「你真是絕之麼?」 王絕之雙膝一曲,跪下嚥聲道:「絕之不孝,讓奶奶掛念了!」 十奶奶抓著王絕之的手,手勁極大,幾乎將王絕之的手抓出血來,「真是你麼?」 王絕之道:「是絕之,不信你摸摸我這後腦勺!」邊說王絕之邊提著十奶奶的手,向自己後腦上摸。 原來王絕之後腦勺枕骨異常突出,又因他小時便非常得這十奶奶寵愛,十奶奶經常摸著王絕之的後腦勺道:「此乃興家骨,我這絕之定然大有出息。」因而王絕之道出這番言語。 十奶奶摸著王絕之後腦,顫聲道:「果然是你這個憊懶貨回來了,他們倒沒有騙我!」 雖然戲謔,眼中卻有淚淌出。 王絕之咽聲道:「是羲之喚我回的。」 工導此時已進了門來,大聲道:「這回十奶奶遂了心願,這病只怕馬上就會好!」 十奶奶聞得王導之聲,遂輕涕而笑道:「幸虧你還孝順,不然我若見不著絕之,只怕死也不會瞑目。」 王絕之道:「十奶奶長命百歲,怎的會死?」 十奶奶笑罵道:「其它孫兒雖也孝順,但卻都沒你會討我歡心,我倒也還捨不得你,只是生老病死,天行有常,我豈能免,只要能見你一面,我也就放心了許多。」 十奶奶眼中俱是慈愛神情。王絕之江湖之上何等名聲,這番祖孫之情傳揚出去,只伯無人相信琅琊狂人會有這般親情。 十奶奶似乎精神非常振奮,臉上泛出紅光,對王導道:「你先回去吧,讓我和絕之好好說會兒話!」 王導張口欲言,想了想卻沒有說出口,只是低首道:「那侄兒先且告退,待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十奶奶道:「你就不必來了吧!」 王導道:「只是侄兒還有些事要和絕之相談!」 十奶奶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怕他偷偷跑了,是麼?」 王導道:「朝中有些要事,我確實要和絕之一談。」 王絕之心中納悶,暗道:「與我相談何事,只是我素不為這位六叔喜愛,他怎的有事找我相談?」 十奶奶道:「我不讓他走就是,晚些時候,你派個人過來接他吧!」 王導又躬身一禮道了句:「謝過十奶奶。」方才又轉身離去,轉身之時,又朝王絕之看了一眼。 王絕之心道:「六叔為人素不露心機,此番居然說有事與我相商,難道這偏安江南的小小朝庭將有什麼大事發生麼?」王絕之默然苦思。 十奶奶見王絕之陷入苦思,遂道:「你管他那事做甚,我們數年未見,你倒好好將這十年來發生的事給我講講!」 王絕之見十奶奶臉色潮紅,自然知道這位十奶奶已然病入膏肓,無法可醫了,此時精神振奮,只不過是暫時現象罷了。 十奶奶興致很高,嚷著要出去曬曬太陽,看看花,她要在室外和王絕之好好講幾句話。 婢女們自然是驚奇得不得了,俱皆在心中暗道:「這個傢伙怎的如此有本事,十奶奶數月不見起床,怎的他一來,十奶奶使真的如好了似的,倒也看他不出!」 王絕之推著特製的推車,將十奶奶推出廳堂,推入院中。 婢女們自然不敢遠離,十奶奶不想讓她們靠得太近,免得礙了她與王絕之的談話。 此時已近黃昏,斜暉映在王家的琉璃瓦上,反射得整個院落俱呈紅色。 十奶奶望著泛著紅色的院落歎了口氣道:「我也該知足了,王家有如今之勢,在我死前又無什麼大禍發生,我眼睛一閉,倒也能安心去得了。」 王絕之笑道:「奶奶又說傻話了。」 十奶奶拍了拍王絕之的手道:「奶奶雖老,卻也不算糊塗,眼前王家勢大,但已是不能長久了,奶奶由天知命,也知這事遲早必然,倒也不甚擔心,只是放心不下你這癡兒!」 王絕之心頭大震,驚訝十奶奶居然說出這番話來。 即便是當年父親王衍被殺,琅琊王家與朝庭一樣岌岌可危,隨著朝庭舉室遷入江南,也未曾聽聞十奶奶有如此話語,雖然由盛轉衰,乃天之常理,但十奶奶卻是由何而知。 如今王家可以說是獨攬朝政,權勢顯赫,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不長久之事,況且王導行事謹慎,應該無甚禍事,何以十奶奶會有如此不祥之語。 十奶奶見王絕之驚詫莫名,遂道:「算了,你離家出走,倒也不需再管這王家之事,十年見聞,挑一些有趣的事給十奶奶講講吧!你幼時,倒也常常給我講些自己編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常惹你爺爺和我笑呢?」 王絕之記憶超群,過目不忘,幾乎將王家所藏之書,盡數看完,是以小小年紀所說之事比那成年儒土還要多,更兼他想像豐富,一點短短史載,他倒能講出許多稀奇來,其見解怪誕常令王渾也忍俊不禁。 王絕之見十奶奶如此高興,不忍拂興,遂挑了些奇聞趣事講給她聽。 王絕之辨才無礙,口舌伶俐,十奶奶本就喜歡他講故事,是以從黃昏至撐燈,十奶奶俱是笑個不停。 婢女們遠遠跟隨,自然也聽得清楚,此時已然明瞭眼前這邋遢書生乃王家上下傳聞的那名怪物狂生,心中俱道:「這人除了不修邊幅,人倒也好,見聞又廣,卻怎的會被趕出家門。」 第七章秘密 王家院落林木蔭深,暑氣不盛,此時天色已暗,竟有些許涼意,王絕之怕十奶奶受涼,忙推了小車,回到房中。 房中早已備好晚膳,十奶奶倒真的如好了一般,什麼都吃上一點,正吃之間,忽聞一個尖聲叫道:「絕之已經回來了麼?」 王絕之一聽此聲,眉頭猛皺,心中道:「怎的不等我吃完再來?」 門簾挑動,走入一人來,五十上下,頭髮已半白,臉上堆滿諂笑,穿著卻十分儉樸,正是王絕之的摘母,王衍結髮之妻——郭氏。 王絕之心中雖然生厭,卻不得不放下碗筷,躬身一禮,道:「絕之拜見娘親!」 按理來說,郭氏乃王絕之嫡母,地位比他親生母親更尊,王絕之當跪下磕頭問安才是,但王絕之實在不喜這位愛錢如命的嫡母,王絕之若不情願,即便是王衍重生,他也不會對之行禮。 此時對郭氏躬身行禮,已是心不甘情不願,只是他不忍讓十奶奶為此不高興罷了! 郭氏表現極為誇張,上下打量著王絕之道:「你終於好端端地回來了,倒也不枉你十奶奶疼你一場!」 說也奇怪,這愛錢如命的郭氏似乎十分討十奶奶的喜歡,十奶奶見她,臉上似乎更添了幾絲笑意,道:「我正要派人去叫你,誰知你便來了,你倒也還貼我的心!」 郭氏笑道:「我心底今日便覺不一樣,早晨喜鵲叫個不停,中午時眼皮又跳個不停,想必有什麼喜事,只是我那孤家獨院,也沒誰去理會,待晚間過來走動走動,方才聽婢女們說來了一位怪人,我想必定是絕之回了。」 王絕之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他這位嫡娘,沒去做伶人倒也屈才,不然憑她這演戲的天份,登上台去,絕對是一代優伶。 看此時郭氏這番言語,任誰也不會想到當年王絕之母子二人竟險些被她害死。只是王絕之心軟起來如同富家豆腐,既然無事,便也沒起報復之心。心中雖然十分不屑,但表面依舊稱她為娘親。 王絕之心中厭惡,但任憑他有高絕天下的武功,此時也不能做到既不惹十奶奶不高興,又將郭氏趕走。 正當他煩躁之際,救星來了。 救星是王導,王導親自來了,看來,他確實有事與王絕之相商,並且事情絕不會小。 十奶奶興奮了幾個時辰,此時已然疲憊,王導有事,她自然不會阻攔,而郭氏,此時沒了丈夫,更是老老實實做人,半聲也不會吭。 王導一路不發一言,王絕之猜不透王導究竟想要說什麼,但觀其神色,此事必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兩人進入王導的書房,左右自然早已被王導摒退,想來,王導也覺得身旁不是太乾淨。 王導點燃火燭,盯著王絕之看了半晌,方才道:「你還恨我是不是?」 王絕之一愣,他萬萬沒料到王導開口居然是這麼一問。他搖搖頭道:「我為什麼要恨你,石勒殺了我爹,我尚且無從恨起,怎麼會恨你,但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你!」 王導臉上泛出一絲苦笑道:「當年驅你出門,實是情非得已!」 王絕之淡然一笑道:「當年就算你們不逼我,我也會離家而走,江湖雖亂,卻也自由自在,我在家中始終是個禍根,說不準哪日便惹了禍,連累了大家。」 王導道:「無論怎樣,你當時都太小了點!」 王絕之搖搖頭道:「說到底我還是王家之人,王家的易學神功那時我已習得有幾分模樣,行走江湖,對付一般人倒也能行!」 王導苦笑。 王絕之忽的道:「我想七叔叫我來,恐怕不是單單敘敘舊日之事吧!」 王導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但轉瞬即恢復了常態,半晌方道:「你九叔在武昌!」 王絕之不解,心中道:「我這七叔素來慎重,怎的今天說話顛三倒四,竟無跡可遁,讓人無法捉摸。」 王絕之心中猜疑,卻見王導咬咬牙,忽的從懷中抽出一封信,不發一言,遞與王絕之,示意王絕之拆開看一看。 信是王敦寫的。 王絕之滿面疑色,拆開而視,只見內中寫道:「七兄中書領太傅事季明鈞見: 季明吾兄,自胡賊亂起,宗廟南移,兄領朝政,弟立軍事,一內一外,雖咫尺之近,猶若天涯,兄有江左管仲之名,弟不能日夕相對,聆而教討,是為憾事。 然今弟有不明之事問兄,望兄以世家為念,指教於弟。司空劉隗,司徒戴淵,司農刁協觸情任忒,不顧朝綱,杜絕言路,擅收立殺,卑侮王室,敗法亂紀,坐領三台,專制朝政,爵賞由心,刑戮在口,身處三公之位,而行桀虜之態,污國害民,貪錢辱祖,是為無道之臣,合當誅除,然兄卻無視狼虎,任其承賞跋扈,恣行兇忒,是為何故? 因其鷹犬之才,爪牙可任?若為此故,弟當以世家為念,捨大將軍之位,歸老山林,以全手足之義,若其不然,望弟誅之,以清君側!」 王絕之看完信不由大驚失色道:「九叔要你誅殺司空,司徒,司農三位重臣,其心可疑!」 王導道:「何止可疑,重臣在外,手握強兵,遙批朝政,控誅三公,想來他已做好起事準備,隨時發兵石頭城!」 王絕之不由奇道:「他要起事,定必保密,為何又多此一舉寫信給你!」 王導長歎道:「這就恰恰是你九叔精明之處!」 王絕之雖然聰明無比,但這權謀之術卻不是太懂,只是向著王導發呆。 王導道:「他若自己做皇帝,不但江南僑族,南渡士族不會支持他,甚至王家中也無人響應。」 王絕之道:「借口清君側,斬佞臣,乃尋常伎倆,這也顯不出什麼特別呀!」 王導長歎道:「他以手足之情逼我,就是怕我聯合王謝兩家高門對抗於他!是以他信中告訴我說如果我有稱尊之意,他便退隱山林!或依附於我。」 王絕之此時心中真可稱震撼莫名了,江左把持朝政的一文一武若是同時聯合起來,只怕是輕而易舉就可讓司馬氏的江山改姓王了。 他雖對司馬氏無甚好感,但茲事體大,弄得不好,王家便要從此毀去。 王絕之看著王導,希望從王導臉上讀出一些他內心的東西來,但王導瞼色卻是莫測高深,讓人無法揣摸。 王絕之長歎一聲道:「你做皇帝也好,他做皇帝也好,只怕打將起來,江南這塊地方也保不住了。遭殃、流血的還是那些窮苦老百姓。」 王導歎道:「我擔心的卻不是江北諸胡,石勒、劉曜相互制衡,哪有功夫來管我這江南之事,況且劉聰朝中不日便將發生巨變,各方正鬥得酣,短時之間無暇南顧。我提心的是戰禍一起,江南百姓又復流離!」 王絕之道:「那好辦,你支持九叔或讓九叔支持你,把那司馬皇帝趕走不就行了!你們做了皇帝,我也是皇親了,有趣,有趣,看來我少時之言倒成實了!」 王導搖搖頭道:「我不能這麼做!」 王絕之奇道:「為什麼!難不成你對司馬氏真是那般忠心麼?」 王導長歎道:「在你面前我還談那些虛假做甚麼,我不想這麼做,乃是不敢讓王家冒這個險,數百年積累,我不忍其就這麼毀了!」 王絕之道:「你二人聯手,江左哪裡有人是你們對手,如你所言,江北諸胡無暇南顧,絕不能乘虛而入,你又顧忌什麼?」 王導苦笑道:「王與馬,共天下,也並非只有王家而無司馬,大家尊崇王家,那只是因為王家數代公卿,對司馬氏忠心耿耿,歷時數百年而不變罷了,今我與你九叔無曹操之才,卻行曹操之事,實屬自取滅亡!況且曹操自始至終也未嘗稱帝,我豈能冒這個險!」 王絕之見王導談了半天,卻未曾談到為何要自己前來之事,遂道:「七叔喚我前來,總不會就告訴我這些吧!」 王導道:「當然不是,我告訴你這些,只不過是想讓你明瞭明瞭局勢,好向你借一件東西!」 王絕之愣了一愣道:「我身上一無長物,哪有什麼東西給你!」 王導忽的從懷中掏出塊玉珮來,道:「這是你在洛陽當給王元禧的玉珮,以此換了十萬石糧食!」 王絕之已聽王元禧說過此事,是以並不驚訝,只是茫然地聽著王導說下去。 王導道:「十叔當年賜你乃是一玦一佩,現在那玉塊在不在你身上。」 王絕之點點頭,然後奇道:「這玉玦玉珮之中還會有什麼秘密不成?」 王導道:「王家傳世之寶以呂虔寶刀和這兩塊玦佩為重,其中,呂虔寶刀號令王家弟子,莫敢不從,而這玦佩卻是蘊含著易學神功精髓,只是此為暗記,知曉的人卻不多。」 王絕之簡直驚呆了。他用玉珮換了無數糧食,救了無數餓孚,倒也算值。那玉玦,他為醫治石虎,幾乎也將它換成診金,若不是後來醫神姬無慾交還給自己,只怕是早已失落。 王絕之從驚愕中緩過勁來道:「怎的連我也不知這個秘密。」 王導笑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不超過三個,我還以為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高功力乃是參詳了玦佩的秘密!」 王絕之搖搖頭,將懷中玉玦拿出,左看右看卻一點兒特別的東西也看不出。 王導將手中的玉珮遞於王絕之道:「你將它們疊在一起,對著燭光再看一看!」 王絕之依言而為,果然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無數細密小字。再仔細一讀,卻真是王家易學神功精髓。有些是自己領悟到,有些卻是自己尚未領悟完全的。 王導道:「你可發現了麼?」 王絕之點點頭,又問道:「這又是我王家哪一代人的傑作!此人心思巧妙,這兩塊玉石倒也打磨的巧,單單是這兩塊玉石便已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了,遑論上面刻的又是王家易學神功,也不知是從哪兒弄到的?」 王導道:「究竟是誰打磨的這兩塊玉石,沒有人知道,但這兩塊玉石卻是和氏壁上落下的!」 王絕之大奇,失聲道:「你是說傳國玉璽上的和氏玉?」 王導點點頭道:「正是!這兩塊玉正是王莽篡逆,孝元皇太后將璽打王尋、蘇獻時崩下的那個角打磨而成。」 王絕之歎道:「果然是好玉!」 和氏壁,乃楚人卞和於荊山之下,見鳳凰棲於石上而得,卞和持石見楚王,楚王不識寶玉,令人逐之,卞和不肯退,楚王以欺君罪斬其雙足,棄之於市。 卞和抱石大哭,路人憫之,給予鄲食,卞和不食,人問其故。卞和答道:「非為已故,但為無人識美玉!」 楚文王得聞,復召卞和,以巧匠七十二人解之,果得美玉,秦二十六年,始皇令良工琢之為璽,李斯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於其上,是為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的傳說自然數不勝數,或真或假,或實或虛,充滿種種神奇色彩,令人無法辨識,但有一點卻可肯定,做這傳國玉璽的玉的確是塊好玉,世間再也難尋。以皇宮寶藏之多,崩掉的角,卻無玉可配,只能以金鑲之,便可推知此玉乃世間獨一無二。 只不過輾轉流傳,這崩去的一角卻成了王家傳世之寶,難怪王絕之會驚詫莫名。 王導繼而又道:「此玉稟天地靈氣,有種種奇效,佩之身上,練功便可事半功倍!是以你有今日成就一半仰仗於它。」 王絕之更是驚詫,如此寶貝,自己卻不知功用,糊塗至今,他疑道:「既然如此寶物,爺爺賜於我時,為何不告我點滴!他不怕這秘密就此失傳麼?」 王導道:「十叔以你資質無雙,賜玉於你,原本就有深意,若是讓你知道此玉秘密,你口無遮攔,難免不洩露出去,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你想,你還能活麼?」 王絕之冷汗涔然,王導所言的確有理。難怪王渾當日賜玉時,只言此乃王家傳世重寶,囑之其小心藏妥,莫要讓他人看了去,即便是親生父母也不例外,原來其中還有這番故事。 王導又道:「那日,王元禧進獻此佩於我,我便驚疑,詢問之下,方知那一玦一佩俱已落入你手!」 王絕之心中暗歎道:「若是我那時還是武功未成,只怕你早已派人來搶了!果真是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了!」 王絕之沉默半晌道:「你向我借這玉玦做什麼,莫不是你想借之練功不成。」 王導道:「我已年老,要它何用,若是年輕二十年,我定不會得而放手!」 王絕之奇道:「你要送人?」 王導點點頭道:「正是,我要將此玦佩送於你那九叔!」 王絕之奇道:「你既不願附合九叔起事,拿這玦佩送給他又是為何?」 王導長歎一聲道:「說起你這九叔,我倒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氣,武功。只是他乃極自負之人,呂虔寶刀傳於你父之手,而玦佩又不知所終,是以他常心懷不滿,抱怨十叔以親為重,有違王家唯才是舉的祖訓,常對我言,此生有一大宏願,或得呂虔寶刀,或得玦佩雙玉,其它皆不足論。」 王絕之道:「是以你便將這玦佩贈送予他,以熄他起兵亂朝之心,也免兄弟闔牆,手足相殘。」 王導搖頭道:「他既然已起此心,只怕難以平息,我只盼玦佩能緩一緩他起事之意,我若有了準備,想必他會權衡得失,放棄這個念頭,如此一來,一場彌天大禍,便消失無形,若此,王家幸矣,天下百姓幸矣!」 王絕之望著面前王導,一字一頓地道:「你可說的是實情!」 王導道:「我知道你對我心存芥蒂,是以並不相信我,我這樣做,固然是為了保我在王家地位、朝中地位,但卻也是對百姓有利之事,依你之性,我想你必然答應。」 王絕之默默半晌,道:「七叔行事面面俱到,我豈會不答應你!」 王導大喜過望,面上洋溢興奮之色,雙手握住王絕之的手道:「我替王家謝謝你。」 王絕之抽出雙手,淡淡道:「我替江南百姓謝謝你,戰禍能免,自然極好!我能為王家做點事,也算還王家養育我十數年的恩情。」 王導道:「既然如此,你便好事做到底,替我將這玦佩送於王敦!」 王絕之搖搖頭道:「我既答應你,便是已相信你,你何必做這畫蛇添足之事,我陪十奶奶數日後,便會重回江北與石勒一戰,完成我為人子之責!」 王絕之將挑戰石勒之事,江湖之中已然沸沸揚揚,王導豈有不知之理。聞聽此言,王導道:「你此去一戰,結果未知,但於國於家實有莫大功勞,大大鼓舞漢人之氣,明日我便表奏皇上,封你為爵,以彰其事。」 王絕之將手中玦佩交與王導之手,立起身道:「石勒實乃天下英雄,若非我父死於石勒之手,我定然已投靠於他,江左名爵,莫壞了我琅琊狂人的名頭。」 說罷,拉開書房之門,頭也不回向外走去,只留下尷尬萬分的王導呆立當場。 王導呆了半晌,搖搖頭,歎氣自語道:「你所求者,非名非利,又非山川野趣,藏世外心懷,行世間之事,只合做個神仙,活在世上只怕難免痛苦!」 第八章江南之變 王導之謀,有管夷吾之稱,倒也不算太虛。只是如迷小劍所評,小眉小眼,所行之事乃村夫所為,無那種霸絕天下的大氣魄,大陣象。 王導將王敦之事完全瞞下,倒將王絕之回家之事告之晉皇司馬睿,言王絕之為家仇國恨,不惜身入重地謀刺石勒,大大鼓舞天下漢人士氣,雖未必能收回江北,卻與朝庭大大有功。 司馬睿素聞王絕之大名,當然知道王絕之武功高強,江左之中無出其右,立時要招王絕之,賞其珠玉,賜其名爵,以示朝恩。 王導卻道勿需如此,王家受皇上重思,絕之身為王家之人,理當相報,此乃份內之事,只是他性素驕狂,倒也不必過份張揚,以免有損皇上清譽。 一番交談之下,王導自然又多了一份功勞,那司馬睿更是對王導敬佩有加,治家安邦齊天下,少不得江左管夷吾。 王絕之哪裡知道這些,數日來,他日夕相伴十奶奶,早已摒棄與外界聯繫,即便是王導使人來召共進餐宴,也俱叫王絕之推托而去。 十奶奶雖然高興,無奈年事已高,積療難返,病情一日重似一日。 王絕之每日以真氣渡之,但哪裡有用。十奶奶乃豁達之人,王絕之亦執拗之人,兩人雖知時日不多,但多活一日便是一日,多活一日便享受一日,是以並不悲傷,每日依舊由王絕之推車講事,笑聲不絕。 此時已是王絕之回到王家第七天,十奶奶一早醒來,便使人將隔壁安睡的王絕之喚醒,此事不同往日,往日裡,十奶奶雖然醒來,卻不去驚動王絕之,她還當王絕之是那幼時貪睡的頑劣小童,不忍拂他睡意。 大限已至。 王絕之一被叫醒,心中便如敲鼓般的響。 果然,當王絕之一跨進東廂房中,十奶奶便道:「絕之呀,我的時候恐怕已到了!」 王絕之望著十奶奶那異常閃亮的眼睛,便知道十奶奶所說是實。王絕之道:「十奶奶還有什麼未了之事麼?」 十奶奶笑笑道:「你倒也知我心,不像那括噪之輩。我也沒什麼放不下心的,能在死前見到你,我也算了了心願,這眼睛也可閉得上了!」 王絕之鼻頭有點酸。 十奶奶又道:「這幾回來,我一直也沒問你的親事,行走江湖時,你可曾遇見什麼合意的女子麼?」 王絕之乍聞十奶奶之言,眼前立即掠過一名女子的面容:無艷那隨隨便便的髮髻,隨隨便便的長袍,隨隨便便的腰帶,又顯現在他的眼前。 她是個怎樣的人?王絕之的心驟然咚咚的跳了起來,是那麼強烈,令他自己也不知。 十奶奶察言觀色,心知王絕之心中已然有了一個女人,她長歎一口氣道:「你若已有中意的女人,不妨也過上幾天安閒的日子,或許你會覺得那樣的日子也不錯!」 王絕之點點頭,心中卻苦笑道:「我能娶她麼,我會娶她麼,她心中雖對我有情,但愛的卻是迷小劍,這只不過是一個理不清的線團罷了!」 王絕之長歎了一口氣。 十奶奶笑道:「莫不那女人竟看不上你,怎的如此長噓短歎,倒讓我看著不像你了。」 王絕之哭笑不得,他好像覺得自己不會說話了。 十奶奶顯然會錯了意思:「莫不是你們吵了架,若是這樣,你那脾氣倒要改一改。」 王絕之笑笑道:「奶奶您就不用費心猜了吧!孫兒自然會有辦法!」 十奶奶歎了口氣道:「若是她脾氣也大,不如你就再找一個,合意要緊!」 王絕之答道:「十奶奶說得極是!」 十奶奶道:「你這次回來,若是能帶個女人,那我就更加高興了。」 王絕之心中暗歎道:「飄萍浪子,若有哪個女人跟了我,豈不是害了她,幸而沒有。我與石勒一戰,生死未卜,萬一死了,這世上豈不又多了一名傷心女子,只是我死之後,沒有女人為我祭掃,卻也寂寞了些!」 王絕之兀目亂七八槽的胡思亂想,卻奇怪半天沒有十奶奶的動靜,扭頭看時,十奶奶面帶微笑,雙眼微閉,竟已氣絕。 「十奶奶!」王絕之悲嚎一聲,還是哭了出來。 婢女們聞聽哭聲,便知十奶奶已然去世,自是一陣忙亂。 天氣炎熱,不能停屍太久,十奶奶在王家之中輩份尊崇,消息一經傳出,自然是子弟齊聚,人山人海。 晉皇司馬睿雖無甚本事,但也知道籠絡人心,如今諸事皆仰仗王家,哪裡肯放過這次示恩機會,是以降詔致祭,建廟封潔,一時間官吏往來,石頭城中,一片熱鬧景象,宛若年節一般。 王絕之扶柩而立,目不斜視,只是機械答禮躬身,行孝孫之禮,無奈他不能耳不聞聲,週遭阿諛奉承,應酬打哈之聲不絕於耳,令他眉頭緊皺。 王敦沒來。 王敦當然不會來,他不是顧忌司馬睿,而是王導。 王導派人送來了他思謀四十年的和氏玦佩,他的心中倒起了一番猶豫。 此時十奶奶乍一去世,屍骨未寒,他便起兵,雖有借口,但王家子弟多半會因他不以世家為念,棄之而去,如若這樣,勝負之機,便很難預料,顯然此時不是時機。 王敦派了三個人來,兒子王安和兩個隨從,這三人前來自然是弔唁為輔,刺探為主,在王家上下,打探消息,摸清人心向背,也好依勢而斷。 王導怎的會不明白王敦之意,卻是不動聲色,只在心中暗自留意。 葬禮依舊熱熱鬧鬧,但絕少有人知道這盛大的葬禮下竟暗藏著一場巨變,江南小朝庭的兩大重臣,琅琊王家的兩兄弟正在權衡形勢,不動聲色,互鬥心機。 王絕之心中雪亮,但他實在無意於這場爭鬥,勝也好,敗也好,他已無法阻止這場變化,他心雖偏向王導,但權謀之事,卻非他所願,他已決定,待十奶奶今日落土之後,便買騎北上,與弓真一道去與石勒一戰。 琅琊狂人的名頭在這江南也是不小,弔唁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王絕之的舊識,即便有些不相識的,也想藉機來看看這位名動江湖,一身傳奇的狂人。 是以,席宴間指指點點,嘀嘀咕咕,幾乎有半數之人在談王絕之的奇聞怪事。 王絕之見眼前情形,心中歎道:「滿室之人,無一人掛念國事北伐,江南若要恢復河山,重振家國指望這些人等,哪裡能成!只是難為了祖逖、劉琨、陶侃等人。」 日薄崦嵫,王絕之答禮已畢,正待離去,卻被王安拉住。 「十一哥,你拉我做甚!」王絕之臉色微變。 王安無德,素來便為王絕之瞧不起,幼小時,兩人不知打過多少回。王安年歲較大,又極壯碩,王絕之哪裡是他對手,但次次落敗的卻是王安。 王絕之既然不是王安對手,為何落敗的卻是王安?豈不大有矛盾。 原來,幼兒爭鬥,多以認輸為敗,王絕之何待執拗,縱然鼻青臉腫,鮮血長流卻是半聲不吭,悍然死戰,王安將王絕之打倒在地十次,王絕之第十次爬起,依舊還打,王安縱使壯碩皮厚,但也捱不過王絕之死纏硬打,待得王絕之第十五次從地上爬起,他哪裡還有勇氣和力量再打,只得認輸。 王安見王絕之臉上露出不悅,倒也不惱,滿臉涎笑道:「七叔也是叔,九叔也是叔,為何十九弟不去我家耍耍?」 王安心中打著如意算盤。 王絕之武功高絕,必能為父親所用,自己若能將他拉攏,不啻為父親添了一員虎將,順帶之事,行行何妨。 王絕之冷笑道:「十奶奶不病,我哪裡會回!九叔是做大事的人,我去了你家,只怕耍不來!」 王絕之這句做大事的,只把個王安驚出一身冷汗,笑容僵在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顯得極為尷尬。 王絕之心道:「看來,王敦果真是心存不軌,看這模樣,只怕是立時便要起兵了,不知那玦佩能不能起點作用,反正是家傳寶物,無論福禍,好歹都算去做了。」 在王敦眼裡如此寶貴之物,可王絕之卻絲毫不放在心上,他所擔心的只是能不能免去百姓之災,這年頭,百姓的苦難委實太多了點。 王安卻一顆心上下亂蹦,心中道:「倒要離這狂人遠點,他口無遮攔,天不怕,地不怕,又喜胡言亂語,莫要讓他壞了我爹的大事!」 「陶侃將軍到!」忽聽司儀高聲叫道。 王絕之心中奇道:「這陶侃不是在襄陽麼?他軍事在身,怎的回到建康?」 王導聽聞陶侃前來,心中一陣狂喜,暗叫道:「這十奶奶病的適時,死的適時,倒讓我有了許多機會,九弟呀九弟,今番連老天也幫我,你只怕是鬥我不過了。」 王安心中也很奇怪,瞪著雙眼,朝門口望去,陶侃明明被我爹調至襄陽,怎的現在自個兒擅自跑了回來! 只見門前一陣風似的走進一個大漢來,大漢絡腮鬍子,頭裹烏巾,腰扎寬帶,身高足有九尺,狀極威武。正是那抗胡名將,荊州刺史陶侃。 王導忙上前迎住陶侃,雙手執著陶侃之手道:「大將軍軍務倥傯,遠道而來,實在是太辛苦了。」 陶侃掃視了眾賓客一眼,似乎有話不便出口,沉默半晌方道:「十奶奶對我有恩,她老人家歸天,我怎能不來,只是來得晚了,實在失禮!」 原來,陶侃少年時,曾在王渾手下任職,後因與人鬥氣,不合將人殺死,按律當到斬首,十奶奶因聞陶侃乃至孝之人,便求情於王渾,將陶侃免去死刑改為充軍。後來戰亂紛起,陶侃勇猛善戰,一路擢升上來,直至刺史之職。是以陶侃對十奶奶始終心存感激。 王絕之三年前與祖逖淮泗偶會,便是由於去訪陶侃之故,王絕之對陶侃自幼便敬佩有加,又因十奶奶之故,是以兩人交情也還不錯。 陶侃見到王絕之,不由一愣,道:「王公子終於回來了麼?」 王絕之搖搖頭道:「我只是來看看十奶奶,並不準備長住!」 陶侃忽的道:「你做了很對不起漢人的事!」 王絕之道:「你是指我為天水送糧麼?」 陶侃道:「正是!你奸忠不辨,胡漢不分,送糧至天水,全然不管王土分崩離析,河山為人佔去!」 王絕之江湖名聲極大,又是出了名的狂人,眾人猜想,王絕之在陶侃的辱喝下,定然惱羞成怒,與之打將起來。 誰知,王絕之聽了陶侃指責,卻如無事一般,這倒令眾人大失所望。 王絕之道:「陶將軍與胡人惡戰數十年,心中自然恨極胡人,是以將軍指責我卻也責得有道理,只是我行事,往往自己也弄不清對錯,若是覺得自己該做,便非去做不可!倒沒有注意那些大道理!」 陶侃一愣,他也是直率性子,聽王絕之這般說法倒也無話可駁。一些大事,本就難辨對錯是非,而這王絕之本就是不管誰對誰錯,只要我願意,我覺得該,我便去做的顛狂性子。 陶侃沒了道理,聲音自然小了下來,只是嘟嚷道:「祖逖、劉琨被石勒那廝各砍去一臂,我很難受,是以總想罵你幾句!」 王絕之淡然道:「軍中之人,馬革裹屍方是幸事,祖將軍於石勒惺惺相借,那一戰祖將軍雖然敗於石勒之手,但卻是公平一戰,即便是祖將軍自己,心中也只是遺憾,絕不會心中有恨!」 陶侃被王絕之一番言語轟將下來,哪裡還有話可說,只是撓撓頭道:「你說的雖有道理,可我卻總覺得你身為漢人應該相助祖將軍才是!」 王絕之長歎一聲道:「江南眾人中,唯你和祖將軍尚有些膽氣,但豈料你如此糊塗,石勒那日要殺祖將軍也只是舉手之事,但他卻放了祖逖、劉琨,這是為何,他敬重祖將軍乃是英雄,是他平生勁敵,他要與祖將軍戰場上分生死,這等氣魄,胸襟見人能及,時至現今,我尚自恨不是胡人,不能為之效命呢?」 此語一出,整個廳堂之中猶如炸了一鍋油,厲喝之聲迭起,紛紛大罵王絕之貪生怕死,數典忘宗,忘了國恨,忘了家仇,是個漢賊,漢奸。 王安心中自然樂開了花,暗道:「你這該死狂人,果然是狂得可以,如今已犯下眾怒,看你如何收拾。」 王導心中則大為優急,此番言語若是傳入司馬睿耳中,只怕又將惹下鍋事,但這王絕之疏狂慣了,自己卻也拿他無法! 陶侃自然更是目瞪口呆,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一頓責難,倒引出王絕之這番話來,但王絕之所說卻有道理,即便是自己也常常心中暗想,怎的司馬睿不是石勒! 王絕之耳中聽著責罵,卻不甚生氣,只是嘴角帶著不屑冷笑,狀極冷峻,賓客之中終有人忍耐不住,呼喝出聲,出掌向王絕之拍去。 王絕之長眉一軒,待要動手,卻見陶侃身形一閃,早已將來襲之掌接住,陶侃一身功力自也非同小可。 只聽轟然一聲巨響,那拍掌之人被陶侃震得跌了開去,幸而人多,陶侃又無心傷人,那人倒沒跌倒在地。 陶侃厲聲喝道:「石勒的確是個英雄人物,我雖日夕想殺之復國,卻也敬佩他,王公子說得雖然偏執了點,也有道理,而且他已立誓與石勒一戰,你們之中有誰有這個膽子去石勒軍中,以求一戰!」 陶侃人本威武,嗓門又大,此番吼將出來,倒將眾人吼得齊齊退了一步。 王絕之也頗覺好笑,方才責罵自己的是他,如今維護自己的也是他,他倒把一人事都做完了。 看這廳堂之中竟然再無人敢出言半句,王絕之卻覺得十分失望,在王絕之心中,倒希望這江左朝野中能出幾個血性漢子,也好與那胡人英雄一爭長短,無奈這裡僅是跟人起哄之輩,一個挺身而出的也沒有。 王絕之搖搖頭,徐徐一聲長歎,長歎聲中包含著無盡失望,無盡不屑和無盡憐憫,聽得眾人心神俱喪,仿若自己是那蟲蠡一般,卑微而一無是處。 眾人失神之際,卻見王絕之大袖一甩,飄飄揚揚,似緩實速,如風吹柳絮,竟從眾人頭頂緩緩凌空走過,轉瞬消失在夜色冥冥之中。 眾人多半習武,見王絕之露了這一手,方知王絕之的琅琊狂人絕非虛致,他的武功的確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王導心中更是驚奇,心道:「絕之這一招『所思在遠道』絕非單純易學神功中的亦步亦趨身法,其隨心所欲,收發由心已然超出以氣御行的意境,直達以意御行之地步,看來他與石勒倒真有一鬥。」 陶侃卻翹起大拇指大聲道:「好輕功,好功夫,他人雖狂卻也有狂的資本,狂得有理,如此本事,你們能說他不是石勒對手麼?他會怕石勒麼?」 眾人聽陶侃前罵後贊,不覺心中有氣,心道:「這陶大將軍如今也有些瘋了吧?」其中更有一人道:「你既讚他,又為何罵他?」 陶侃瞪眼道:「我罵他是因為我想讓他和我一樣視胡為仇,當然沒錯,我讚他方才一番言語便是道理!」 陶侃行伍出身,說話間自然有股霸氣。 眾人無語。 陶侃又道:「我本不想讚他,但我不得不讚,我從北方剛回,在軍中聽聞這狂人小子和羲之二人獨闖長安,面對劉耀二十萬大軍,生擒劉雅、劉策,挑戰劉曜,在大軍中空手擊敗手握五色神劍的劉曜,後又奪回劉岳腰畔少阿劍,在中山王府劫回一氐人小子,遑論武功,單憑這份膽略,我便不得不讚。」 眾人聽得臉上色變,那劉曜攻破長安,擄走司馬鄴,殺了無數百姓朝臣,座中之人十有八九都和劉曜有血仇深恨,無奈誰也無膽去找他報仇,聽聞這番事情,哪裡還能再行喝罵出口。 王導忽的高聲道:「我這侄兒自幼便行事古怪,言語驚人,他父親尚在之時,尚且無法,只能趕他出門,由他而去,我看大家就不要再議論他了!」 王安忽問陶侃道:「你怎的不在襄陽領軍,跑到這裡卻是為何?」 陶侃早已瞧見王安,只是不願理睬他,如今見他居然喝問自己,心中火起,怒道:「我陶侃乃一方重鎮,並非你家家巨,若是你父說我,我自然俯首聽命,只是你還沒有飛黃騰達,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這王安委實心機不夠,王敦舉事興兵,他忽然見了與父親不大相合被遠調襄陽的陶侃,心中不由驚慌,一慌之下便想喝問出陶侃進京的理由。 只是動機雖精,方式卻錯的厲害。 王導聽陶侃語中飛黃騰達字眼,自然明白王敦已然有了行動,並且行動驚動了陶侃。陶侃這番進京,哪有如此巧法,只怕多半是借弔唁之名前來中書監府,有些密事告訴自己。 想至此,王導倒覺得此時不能讓王安和陶侃鬧得兵戈相見,免得王安負氣而去,讓王敦有了警覺。 王導跨前一步,隔開二人,一手握住陶侃道:「陶將軍貴客光臨,安兒也只是好奇而已,沒有其它意思,你生這麼大氣做什麼?」口中雖責怪陶侃,手上卻暗渡一股真氣示意陶侃忍耐,切莫壞了大事。 陶侃人雖粗礦,但亦是粗中有細之輩,熱氣傳身,他豈有不知王導之意,恨恨然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做聲。 王安心中雖怒火萬丈,但他亦有顧忌,如若撕開臉皮,鬧將起來,恐怕會壞了王敦大事,遂藉著王導之語咕噥道:「我只是隨便問問,生那麼大氣做什麼?」 其餘眾人只覺得今日葬禮氣氛有些怪異,卻依舊沒有警覺一場巨變就在眼前。 第九章君臣之樂無窮 大興元年,漢麟嘉三年,劉聰病重而死,子劉粲繼立,以劉景為太宰,劉驥為大司馬,劉凱為太師,朱紀為太傅,呼延晏為太保,並錄尚書事,而靳准為大司空領司隸校尉。 是時,石勒率部由天水撤圍,經扶風京北,駐兵上黨、襄國以觀京師平陽動靜。 中山王劉曜在清河與劉聰反目後,擁兵三十萬,鎮守長安,於石勒成掎角之勢,覦窺漢王之位。 兩大勢力如狼視虎顧盯著京師,剛繼位的劉粲卻依舊逍遙自在,全然不知禍已臨至他的皇宮門口。 如果說劉聰荒淫無道,暴戾無德,那麼他所立的這個寶貝太子比其父更甚,一脈相承,果然龍子龍孫,連愛好都相同,寡人有好色之疾。 劉聰少年戎馬,又通讀漢人典史,雖好色如命,但尚有些治國安邦,玩弄權術謀略的手段,而這繼選的太子劉粲其它什麼都沒有繼承到,唯獨那好色的本領學了個十足。 匈奴習慣父卒子繼,妻其後母本不足為奇,劉聰在位之時便寵靳准之女,立為皇后,劉粲繼位,荒淫不理政事,靳准之女,名義上被尊為太后,實為劉粲的妻子,而靳准大大利用女兒得寵之機,排除異己,攫取實權,亦覦窺漢王之位。 平陽城。 劉粲大宴群臣,靳准、劉景、劉驥、劉凱、朱紀作陪,幾人心中各懷鬼臉,誰也不願觸怒這位少年天子。 胡人男女之界雖沒漢人分得那麼清楚,但女不參政的規矩還是有的,按律制,後宮官女不得拋頭露面,然而劉粲這方面敢於創新的精神比那劉聰又強上幾分。 一人樂,不如眾人樂,君臣之間的關係,在這平陽城內,劉粲顯得要比劉聰弄得更近一些。 鶯歌燕舞,無數宮裝艷女,穿梭於君臣之間,上林宛中,君臣會飲,場面極其盛大。 劉淵、劉聰、劉粲爺孫三代都以讀漢人章典為耀,因此多通詩經、孔孟、孔子兵法和諸般典故。 劉粲左手摟著母儀天下的德昭皇后——靳准之女靳環,望著群臣哈哈笑道:「如今外事抑仗石勒、劉曜,朕可大放其心,如今太平升樂,君臣同樂之盛況,只怕自古也沒有哪個皇帝做到聯這個地步!」 太宰劉景媚笑道:「自古皇帝,從沒有哪個皇帝象聖上一樣,此乃臣等之福!」 劉景乃劉聰的幼弟,劉粲的親叔,劉聰雖然殘暴,但權術謀略卻有,他心知劉粲無甚本領,石勒、劉曜虎視狼顧,而朝中並未有忠心大臣,他不求石勒、劉曜忠心為主,只要朝中沒亂命大臣就行,捱得一日是一日吧,因此三公之中,所選的俱是無能之人。 劉景身為太宰,位列三公之首,溜鬚拍馬的功夫也位列三公之首,雖心中對劉粲的這番話大不以為然,但馬屁還是拍得很響,拍得劉粲龍心大悅。 大司馬劉驥也不甘落後,劉驥倒有些本事,他讀的漢人書多,劉聰在位時經常還找他聊聊天,解解悶。 不過劉驥的全部本事也只不過是能陪皇上聊聊天,解解悶罷了。 劉驥道:「我看有三個皇帝能和聖上相比!」 劉粲一聽,龍顏微變,眉頭一皺道:「哦,朕何不知?」 劉驥道:「這三位皇帝,一位是堯,堯調五音定六律,與民同樂,自然能和皇上相比。其次是舜,舜命娥皇,女英起舞於百官前,百官大樂,也能同皇上一較。這第三位嘛!就是禹,不光百官,百姓快樂,連野獸也跟著樂呢?」 劉粲一聽劉驥拿堯舜禹和他相比,方才拉長的臉,立時又堆滿了笑容:「怎麼連百獸也跟著樂呢?」 劉驥答道:「禹奏邵樂,百獸起舞,這不是野獸跟著樂的明證麼?」 劉粲聽得大樂,笑著道:「講得有理,講得有理。」 一旁的大司空靳准心中暗自罵道:「馬屁精!胡說八道。」 但他臉上仍舊是一臉笑容,那樣子,好像也是在說劉驥說得極為有理,好聽,精彩,精彩得很。 劉粲看了看滿座歡顏的群臣,不禁大發豪興,大聲喝道:「群臣聽旨。」 這日會宴中的除了八公九卿之外,另有文武百官百餘名,劉集這一聲群臣聽旨,嘩啦啦一下子站出來百餘名,齊齊走到廳堂之中,又齊齊跪下。 劉粲十分滿意這種效果,作皇帝的滋味實在太有趣了。 劉粲哈哈大笑道:「聯與群臣今日決飲,以示君臣和樂之意,今日不醉不歸,如若有沒喝醉的,以抗旨論處!」說罷,劉粲回過頭對身旁的黃門官道:「你記下今日群臣會飲之數量,朕今日以飲酒多少行功論賞!」 群臣聽了此旨,不由哭笑不得,古往今來,天上地下,恐怕再沒有比當今面前這位皇帝更能胡鬧的了。 劉粲卻在暗自得意:「古往今來,天上地下,只怕也只有我這位皇帝能夠做到君臣如此和樂。」 劉粲的聖旨一下,文武百官莫敢不從,宦官黃門,穿梭往來,一甕甕的皇宮美酒從皇室的地窖裡搬出,酒中飄出奇香,直往鼻子裡穿。 群臣之中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者是那些善飲之人,心中多半暗道:「平日裡多喝個三兩杯,家中的黃臉婆便作河東獅子吼,諸般作難,如今喝酒卻能立功得賞,喝出功名,今日拼掉一條性命,也得多喝個三五斗,弄點賞賜回家,也須在黃臉婆面前抖露抖露。」 那些不善飲者卻在心中暗自後悔:「唉,早知喝酒也能立下功名,不如平日裡多加練習,現在那班能喝的傢伙,不費半點力氣便可立下功名,得到賞賜,倒便宜了他們。」 但是後悔歸後悔,百數名官宦卻一個個暗自下了決心,今天縱是醉死在此地,也要多喝它三斗五斗。 喝酒行令,整個新建的上林宛中都瀰漫著酒香,那些牡丹,芍葯也紛外鮮艷,似乎也喝醉了一般。 劉粲睜著朦朧的醉眼,道:「朕今日實在是高興,眾卿家誰能錦上添花給朕講一個酒的故事,要能逗得朕和德昭皇后都樂了,聯有重賞!」 此言一出,群臣大樂,紛紛絞盡腦汁,括腸索肚,想那喝酒逗樂的故事。 劉景察言觀色之功夫下無雙,見這劉粲滿臉興奮,一付躍躍欲試之狀,忙道:「皇上博聞強志,學富五車,龍腹中所藏極多,臣等還是想聽皇上講的故事。」 劉粲大樂,心中高興極了,暗道:「這劉景倒也解趣,是個大大的忠臣,聯要好好用他。」 劉驥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次拍馬機會,亦作苦苦映求狀。 劉粲笑逐顏開道:「好,朕就給你們講一個,朕曾聽說過漢人中有個叫什麼劉伶的,文章寫的極好,也是一個好酒之人,此人出遊必手推一車,車中常裝美酒,身後還必跟著一荷鋤家僕!」 那德昭皇后靳環雖年僅十七歲,但乃是一極為聰慧的女子,(如若不聰明,只怕在那比官場還黑的後宮,早就鬥爭掉了,哪裡還能母儀天下。)當即逗趣道:「好酒之人,出遊攜酒尚可理解,不知他身後跟那荷鋤家僕作什麼?」 劉粲哈哈一笑,迅疾無比的在德昭皇后的臉上親了一下道:「這個劉伶啊,真可謂好酒如命,他對人說,說不定哪一次我喝著喝著就醉死於路邊,死在哪就埋在哪,碑上只須寫上天下第一酒徒劉伶即可!那個家僕乃是專門候著埋他之人。」 德昭皇后咯咯笑道:「這傢伙倒也稱得上這個名號,這等事兒,皇上從哪裡聽說的?」 劉裝得意的笑道:「朕掌理天下,事事均在朕心中,漢人的事,朕當然瞭若指掌。」 太傅朱紀心中歎道:「若能如你所說就好了!」 朱紀雖然感歎,但他絕不會多事到將此話說出,拂這少年皇上之意,只是臉上掩飾不住,流露出惋惜神態。 德昭皇后卻能打蛇隨桿,輕搖著劉粲的手道:「皇上博聞強記,心中記的故事一定不少,平日裡皇上又忙,臣妾極少聽皇上講故事,今日皇上就多給臣妾講講吧!」 靳環此時已唱了些酒,臉色酡紅,戶外日光一照,更顯得其嬌艷如花,劉粲望著嬌艷如花的德昭皇后,雙手輕捏著靳環那白晰如雪的柔榮,眼中幾乎噴出火來,如若此時不是百官當前,劉粲早就上下其手,把這母儀天下的德昭皇后剝個乾乾淨淨,將那新從皇庫所藏之書素女心經中學到的交合之法一一施用。 靳環見劉粲這般模樣,也怕這位胡天胡地的少年天子做出太出格的事來,忙抽出雙手道:「皇上還是給臣妾講故事吧!」 劉粲看著群臣,多半盯看他,準備聽他講下面的故事,倒也不好去糾纏他那寵愛無比的皇后,清了清嗓子道:「既然皇后愛聽,朕就講出來給你聽聽,不知群臣是否愛聽!」 群臣一聽皇上說出這話,當下哄然應道:「皇上給臣等講故事,乃是讓臣等長見識,是臣等莫大福份,安能不聽!」 這些大臣配合得倒也默契,大大滿足了劉粲的虛榮之心。 劉景拍馬功夫的確高人一籌,當下道:「臣等聽皇上之語,如逢暖陽,如沐春風,如聞酒香,如飲甘飴,如癡如醉哩!」 朱紀方才喝下的一口酒差一點噴了出來,這等普通百姓眼中只不過是講講閒話的話,這位太宰大人居然能將他拍成如此效果,當真不錯。 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只要貽落笑柄的不是自己,管他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愛講,一個愛聽,由它去吧! 劉粲聽聞劉景之語,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當下講興提得高高的,大聲道:「好,聯就再給你們講上一段!」 劉粲道:「劉伶這廝不但讓家僕荷鋤而行,有時還同那豬狗同眠,喝醉了就往豬身旁一躺!」 德昭皇后眉頭一皺,嘖嘖可憐道:「這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劉粲哈哈笑道:「你錯了。」 德昭皇后道:「怎的錯了,這人同豬狗同眠,怎的還不算瘋麼?」 劉粲道:「此類人,只是放浪形骸,不滿於世罷了。」 德昭皇后立時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他這樣做,也許只不過是為了發洩發洩心中的怨氣罷了!」 劉粲桌子一拍道:「漢人皇帝不會用人,此人大大有用,而皇帝卻不肯用他,他當然要和豬狗為伍了!」 那劉景湊趣道:「若是皇上用他,那劉伶定不會放浪形骸,一定會盡心盡責為皇上做事的,唉,劉伶生不逢時,不得其主呀!但不知皇上會封他做什麼官?」 劉粲笑道:「朕任人為賢,當然要用其所長,此人酒量不錯,文章也寫得好,朕當封他為主持國事祭禮之人,你說我會封他做什麼?」 劉景忽的一身冷汗,主持國事祭禮乃太宰之事,皇上莫不是想要封那劉伶做太宰。 古人極重視祭禮,身為主待國事祭禮的太宰,位列八公九卿之首,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劉景在這一位置,幹得不亦樂乎,忽的聽聞劉粲讚揚劉伶的酒量、文章,並且要封劉伶做太宰,縱是笑談、虛言,也使劉景有如履薄冰之感,一時尷尬無比,呆在那兒作不得聲。 靳準則在一旁暗自好笑,靳准行武出身,功勞雖沒劉曜、石勒立得大,但武功亦是不凡,酒量也不錯,方才朱紀滿臉的惋惜與無奈落在他的眼中,他只是默不作聲,心中卻有了合計。 劉粲見劉景半天還未做答,已猜劉景心中所想何事,不由哈哈笑道:「此乃笑談,怎的能當真呢?」 劉景忙陪著笑臉道:「皇上說的是!皇上說的是!」 朱紀則在心中暗自道:「為君者金口玉言,哪裡能說話不當真呢?石勒狼顧,劉曜虎視,看來這小朝廷不久便會亡了!」 他心中煩悶,那酒自然是一爵一爵飲個乾淨。 一旁的大司馬劉驥和太師劉凱倒以為朱紀和靳准為討皇上歡心正在拚命悶喝呢,忙不迭的也飲個不停,心想,這等榮耀事兒千萬不要讓那外姓人給拔了頭籌。 劉粲看著歡飲的群臣,心中大樂,他也知道劉曜和石勒對他這漢王皇位虎視眈眈。但先帝也無法控制之事,自己當然更絲毫無法,只要這裡能做到君臣一心,上下一體,諒那劉曜,石勒也不敢動上半分。 想至此,他更樂了,大聲道:「方纔朕所說那漢人劉伶,曾自詡自己喝酒是:劉伶半點不流淋,眾卿家喝酒可不許耍賴,酒須喝得乾乾淨淨,如朕這般!」 說罷,劉某將滿滿一爵酒,喝了個乾乾淨淨,點滴不剩,繼而又將那銅爵翻倒過來,果然是沒有半點流淋。 皇上做了表率,群臣哪裡還敢越制,一爵酒點滴不剩。 那德昭皇后顯得極為溫順,劉粲的酒剛剛一完,她便親手滿上。 這一場君臣的飲酒大賽從頭一日早上一直持續到第二日黃昏,君臣一百七十六人卻喝掉了三百六十九桶,此項記錄倒也是空前絕後,劉粲其它諸事記於史冊大多不詳,唯此一項,史書稱他集君臣一百七十六人,合飲於上林苑,飲盡皇室地窖所藏美酒三百六十九桶,以劉伶醉死為樂事,大飲兩日,太常大夫霍桐,光祿大夫程遇,虎賁護衛長劉健醉死於次日,開史載之新事,絕後代之來人,實為亡國諸君之最。 正當君臣會飲正酣之時,忽有黃門來告,石勒大將軍派參軍樊坦由上黨而來。 劉粲聽得黃門報告,手中之爵驚得幾乎掉了下來,已經醉得本醒人事的頭腦似乎有些兒清醒了,忙不迭的道:「請他進殿!」 黃門不禁詫然,上林苑哪裡有什麼殿,敢情這位皇上把這四面漏風的地方當成了他的英武殿了,黃門轉身,掩口而笑,飛快的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從上林苑外走進一條漢子來,漢子極為魁梧,八尺有餘,滿臉虯髯,豹眼環睛,身上衣衫雖舊,但卻顯得更有英武之氣。 漢子冷眼一掃,滿苑內的狼藉之象,一對濃眉不禁緊擰在一起,臉上露出極為憤恨的表情來。 漢子行著行著,忽的覺得一陣寒光掃過,令他有那宛如刀割一般的感覺。 漢子心中納悶,但觀遍群臣卻沒發現一個可疑之人,觀忖之間,他已行至劉粲之前,虯髯漢子當下顧不得多想,在劉粲樽案前跪倒叩首道:「臣石大將軍麾下右騎參軍樊坦叩見皇上!」 劉粲哪裡敢半點得罪石勒的人,忙不迭地道:「樊愛卿快快請起!」 一旁的黃門倒也識相,忙不迭地從一旁搬過一張椅子讓那樊坦坐下。 樊坦正欲坐下,忽的又覺背後那如刀割的感覺大盛,似乎隱隱中含帶殺氣。樊坦雖然疑惑,卻絲毫不怕,心中暗暗冷笑道:「老子不管你是誰,老子偏偏就坐,看你到底能怎麼樣?」 這樊坦乃是老於行伍之人,作戰勇猛,性格卻極其執拗,因其乃幽州之人,石勒軍中皆稱其為「幽州強驢」,就連那石勒對他犯起強脾氣來,也要讓上三分。 此人脾氣雖強,但亦是一血性漢子,性格極直,有一次石勒見其衣衫舊蔽,大為詫異,驚問其故,樊坦居然答道:「世風不正,羯胡狗賊多盜,肆虐猖撅,軍中之物多為毀壞!」全然不顧石勒忌諱。 石勒素知此人耿直,亦無法,只得陪笑道:「君受吾鄉黨所寄,君之所失,否當盡數補上。」不但不怪罪,反而賜絹賜絲。 劉粲見樊坦已坐下,忙道:「將軍遠來辛苦,先飲兩爵如何?」 樊坦立起躬身施禮道:「望皇上恕罪,微臣不能飲酒!」 劉粲一愣道:「久聞將軍善飲,為何今日不飲呢?」 樊坦道:「近來關中大旱,糧食早已顆粒無收,石大將軍為節約糧食緣故,已禁令百姓不能私自釀酒,石家軍將士更不得飲酒,就連嗜酒如命的石虎將軍也不得飲酒,因而,臣不敢開禁。」 劉粲一愣,繼而尷尬不已,百姓顆粒無收,他這個做皇帝的居然毫不知情,依舊酒池肉林,貪歡尋樂。 忽的一個驚雷似的聲音響起道:「兀那漢子,皇上命你喝酒,你膽敢不喝,是倚仗石勒那廝麼?」 樊坦霍的轉過身來,只見吼叫之人也是一名魁梧大漢,一部虯髯絡腮鬍,跟自己長得一般模樣。 樊坦冷冷道:「你乃何人?」 那大漢道:「老子龍驃將軍北宮純,你待怎地?」 樊坦橫了那大漢一眼,心中暗想:「方纔那凌厲眼神莫非是他所為,以這廝浮囂神態絕對發不出如此強烈的殺氣,看樣子,朝中還有欲對石大將軍不利之人!」 樊坦此時有要事在身,不願在這上林苑橫生枝節,橫了那大漢一眼後,轉身對劉粲道:「請皇上恕臣無禮之罪!」 劉某見樊坦沒將事鬧大,心中好生感激。 那龍驃將軍北宮純乃中山王劉曜的親信,雖未握有兵權,但此人乃劉曜放置京師經觀動靜的眼線,朝中諸事,此人無時無刻不向劉曜報告,哪裡能得罪,因此明知北宮純無禮,但也不敢發火,只是陪著笑臉對樊坦道:「樊將軍此來何為?」 樊坦朗聲道:「如今關中大旱,糧食無收,石大將軍欲駐兵屯田,無奈眼下連渡命糧食也沒有了,望皇上能拔調些糧草!」 「這……」劉粲心中著實為難,石勒早有稱帝之心,如今來京借糧草,只怕用心未必良善,若給,徒添石家軍軍威,若不給,那石勒怒將起來,揮師入京,只怕自己的皇帝寶座坐不多牢。 劉粲正在苦苦思索,找那如何既不調糧又不得罪石勒的托詞。 卻聽那北宮純吼道:「皇上萬萬不可調糧於他,石勒之心,海內皆知,如若調糧,不啻自掘墳墓,望皇上三思!」 此番話在皇帝面前說出,當真是好生無禮,劉粲身為九五之尊,就算真死,也得稱上陵崩殯駕。這北宮純直叱劉裝自掘墳墓,早已犯禁,按朝綱律令,已該當斬刑,無奈劉粲有心無膽,只能暗生悶氣。 群臣雖覺北宮純這些話無禮之至,但又心知他所說卻是事實。 北宮純這番話看似粗俗,實則暗含深意,他將石勒和朝廷皇宮的矛盾直接挑開,便避免了皇宮與石勒聯手共同攻擊劉曜的可能。 不過,如此一來,這北宮純倒算是為劉粲解開了燃眉之急。 樊坦不識北宮純,聽北宮純先後兩次挑釁於己,並出言詆垢石勒,心頭一股怒火哪裡按捺得住,大吼一聲道:「你這廝數番挑釁於我,復詆毀朝廷重臣,挑拔君臣不和,是何居心,我當為石大將軍斬佞臣,清君側,看招!」 樊坦說打就打,全然不顧此地乃皇室花苑,後宮重地。 樊坦所使之招,便是由軍中衝鋒陷戰的戰法演化而來,拳勢迅猛,充滿殺伐之意。 他本來距那北宮純三丈遠近,忽的一跨步,宛如天馬行空,便行至北宮純身前,招式簡單明瞭,絲毫不拖泥帶水。 其實,樊坦看似魯莽之輩,實則心機過人,來京調糧之前,他與長史徐光等人力勸石勒自立為王,揮師平陽,無奈石勒不願留下欺負弱小之名,只推說先將此事暫且放下,以觀時局,如今他這番做作,勢必將矛盾激化,就算石勒不願起事出兵,只怕也難獨善其身了。 北宮純乃北宮出之族弟,功夫自然不弱,見樊坦揮拳打來,怪嘯一聲,身形一晃,一腳踢翻面前的桌案。 桌案上尚有不少的酒菜盤碟,北宮純這一腳蹴出,那酒菜盤碟都似灌足了力道的暗器,齊齊向樊坦射去。 廳堂雖大,但哪裡經得起兩個大漢如此折騰,文武百官臉上盡皆失色,紛紛走避不迭。 樊坦本來練有一身橫練功夫,打仗之時普通刀槍暗器尚且不畏不懼,哪裡會把這菜餚盤碟放在眼中。 只不過若是真讓這些髒物沾上衣衫,面子上極為不光彩。見酒菜盤碟射來,身子一側,腳一勾一拉,一張百十斤的桌子立即像一張碩大的盾牌橫在身前。 只聽噗噗數聲聲響,如利箭射過布篷一般,那酒菜盤碟竟然射穿了梨椿所制的案幾,這份內力的確強的駭人。 樊坦也暗自心驚:「料不到京中還有如此好手,大將軍要我只須提防靳准,看來面前之人,功夫也不算太低,一腳能蹴出如此之威,論腳功,此人當可排在當世前十位!」 北宮純射出的酒菜碗碟射穿梨椿所制的案幾之後,力道減了許多,尚未射至樊坦身前,便力竭而墜了。 樊坦對北宮純的腳勁、內力暗自心驚,北宮純同樣對樊坦招法應變也感到震驚,心中暗道:「難怪石勒能戰無不勝,一個小小的參軍,竟然也有如此武功!」 兩人心中雖都暗自對對方的武功感到心驚,但皆欲為自己主人一方壓倒對手,因此,各自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拚命相搏。 樊坦性子極倔,所遇敵手越強,反擊潛能越大,因而面對北宮純的旋風十八腿,樊坦高挑低縱,口中呼呼出聲,雙拳如雨點擊出,招招擊向北宮純踢來的腳踝。 北宮純宛如螺陀一樣,兩條腿交替踢出,招招踢向樊坦要害。 北宮純身高體長,灌足真氣的兩條腿宛如兩條鐵柱,橫掃的面積只怕足足有三丈方圓。 樊坦乃馬上戰將,相較之下,腳功遠不如北宮純這般有開山裂石之力,他用的幾乎全部是拳。 他的拳法簡單得令一旁觀戰的靳准也大為感歎:此人化巧為拙,一對拳頭只怕比普通高手的兵刃還要厲害,也幸虧他的對手是這鐵腿北官純,如若換成旁人,只怕早就被擊得粉碎了。 只見樊坦紮好馬步,沉力於腰,不管北宮純從哪個方向踢來,他都只是簡簡單單一拳擊出。 拳從腰際揮出,力道極大且沉穩疾急,只因速度極快,北宮純的腿法尚來不及變化就被樊坦擊中。 「咚!咚!咚!咚!」響聲不絕於耳,只是那轉瞬之間,兩人的拳腳便硬碰硬的一連碰了三百餘下。 北宮純越打越心驚,每一次明明自己將要變招卻總被樊坦的拳頭所阻,如此一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樊坦離自己越來越近。 腿法利於遠攻,拳法利於近戰,樊坦久經按場,深識揚長避短,攻其薄弱之道,心神不急,氣息不躁,穩打穩扎,每擊一次便移近北宮純一寸。 這一寸的距離,爭鬥之中哪裡能顯現得出,因而當三百餘下拳腿相擊,兩人的距離已縮至一丈遠近時,北宮純方才警覺,但此時全身上下已罩在樊坦的拳風之下,要想再度拉開距離談何容易。 北宮純無奈,只得用膝。 膝頂千斤,胯擊萬均,膝胯雖不及拳、腳、肘那般靈活,但力道卻極大,此番與樊坦相鬥,只因樊坦所出盡為拙招。靈巧、怪異在迅快無比的招數下哪裡還能變化。 北宮純只得以拙破拙,以力拚力。 這番短兵相接,又迥異於方纔那一輪打鬥,此時聲勢雖不像方纔那般浩大,但所含力道與凶險卻遠勝於方才。 如若稍不小心,只怕會立即落個血濺五步,喪命當場。 好端端的一個上林苑,此時已是湯汁滿地,碟盆遍佈,哪裡還有半分皇宴喜慶之氣。 此時文武百官早已溜了個乾乾淨淨,上林苑中只剩下幾個人。 樊坦此時已佔盡上風,但他始終未對北宮純下最後重手,他在顧忌。 顧忌的,當然是那方才利刀般的目光。 第十章靳准的安國之計 樊坦邊打鬥邊打量四周的情形。 靳准依舊端坐於樽案之前,吃著肉,喝著酒,一人獨酌獨飲,喝得好不優哉樂哉。 劉粲雖然害怕,但在靳環的雙手緊緊相握之下,強忍著沒有退出上林苑,他知道阻止這場爭鬥最終還得靠自己,哪一方的人死了,他這個皇帝都不好向那兩名「功高蓋世」的將軍交待。 另外太宰劉景,大司馬劉驥,太師劉凱,太傅朱紀四位朝廷重臣當然也沒有走,雖然樊坦、北宮純兩人之爭表面看來是意氣之爭,實則是朝廷兩大砥柱的第一次正式相撞,誰勝誰負,誰死誰活都會對朝廷產生莫大影響。 換而言之,這場爭鬥將直接影響到四位重臣的身家性命。 四人當中已有三人在暗自留心到底石勒、劉曜哪個更強,就如是押寶,放在誰的身上會贏面夠大。 唯有朱紀和那少年皇帝一般心思,如何能在兩大勢力的相互軋拼下求得朝廷安然! 樊坦算來算去,也只算出除了自己和打鬥對手外,這上林苑中只有七人。 明明感覺到有第八個人存在,並且那滿含凌利殺氣的眼光始終在威脅著自己,這人究竟是誰呢?他的意圖何在。 樊坦苦思不解,拳腳不由慢了下來。 北宮純早已是汗透脊背,苦不堪言,見樊坦如此變化,心中自是高興,忙將身形一寸寸向後移動,兩人身形終於從八尺左右移到二丈遠近,饒是如此,北宮純依舊無法脫離樊坦之拳勢,但樊坦再要靠近北宮純卻不似方纔那般容易。 「兩位將軍還是就此罷手吧!」 靳准知此時時機已到,一長身形,飛身躍至北宮純和樊坦之間,道:「還是我來為兩位將軍解拳吧。」 語畢,雙手一左一右,一推一拉,一牽一引,竟將兩人威勢無比的拳力腳勁化為無形,招法之妙,手勁之巧似如姑射仙子,半分力氣也沒有費。 樊坦大驚,心中暗道:「難怪石大將軍讓我留心這廝,原來這廝武功遠在我之上,恐怕連石虎、張賓也不是對手,要除他,恐怕非石大將軍本人出手了!」 北宮純同樣心驚,暗自思忖:「看不出這老匹夫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平日裡我總以為此人以女兒為階梯,仗著靳環受寵,方才得此高位,沒想到卻有如此好的身手,他深藏不露,必暗藏禍心,不知主上是否已提防此人,今番打鬥,倒也沒有白費。」 靳准雙手逼開兩人,冷冷道:「兩位將軍爭鬥子廟堂之上,全然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不知是何居心?」 樊坦一怔,靳准此番言辭如此咄咄逼人,全然不怕得罪石勒、劉曜兩大勢力,必有倚仗準備,此時倒不能與他翻臉,免得誤了石大將軍的大事,還有那一旁神秘的眼神,直至此時還不知系何人所發,此次京師之行,還當處處小心才是。 一思至此,樊坦行至劉粲面前,跪下行禮道:「請皇上恕微臣方才無禮之罪,但此等佞臣留在皇上身邊實是禍害,臣激於義憤,不得不為,石大將軍忠義為朝廷,如若真有反心,當初先帝殯駕之時,便可揮師平陽,哪裡還需此時向聖上調糧!」 劉粲正欲開口,那北宮純也趨前跪下道:「石勒狼顧虎視,他庫中早有存糧,如今調糧,不啻猛虎添翅,必有所圖,請皇上三思!」 樊坦聞言,心中怒火又起,一揚雙手,便向北宮純擊去。 兩人此時皆跪在劉集身前,位置極近,樊坦的這一拳既快又猛,眼看就要擊在北宮純的身上。 忽的人影一閃,那靳准身形一矮,伸掌兜住了樊坦的手,沉聲道:「樊將軍且住!石大將軍既無此心,旁人言論由他去吧!」 樊坦的拳頭被靳准兜著,哪裡能前進半分,只得恨恨地收了拳。 劉粲瞧著靳准連番出手,心中不由大為安定,心道:「還是我這老丈人有本事,以後朝中大事多多倚仗於他,我也就不會再怕石勒與劉曜了。」 劉粲心中高興,但眼前這棘手的問題卻不知如何處理,只好再次將眼神望向靳准。 靳准等的便是這一刻,靳准以一名普通將軍升至大司空復領司隸校尉,早已有人心懷不忿,因此劉粲並未將所有京城兵權交付於他,外戚亂朝的史訓,這位少年皇帝倒是記得很牢,對靳准他也時刻提防,不敢讓兵權過於集中於靳准之手。 靳准早已有了察覺,但他乃老謀深算之人,表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但暗地裡卻在等待時機。 皇天不負有心人,如今這時機終於讓他等上了,他只須在劉粲面前表現出忠心為國,並且讓這劉粲認識到朝中無他靳准不行即可! 「兩位將軍各為其主,忠心可嘉,不妨先站起來說!」 靳准此語乃是向樊坦點明北宮純並非皇上的人,而是另有主子。 樊坦哪裡聽不出來,心中暗自道:「怪不得這廝如此猖狂,原來是劉曜的人。」 北宮純卻在心中暗自罵道:「老狐狸,平時深藏不露,此時卻壞我主好事!」 如今之勢,朝廷、石勒和劉曜乃呈三足鼎立,北宮純也不敢輕易得罪靳准,只好藉著靳准的台階下。 靳准道:「北宮將軍暫且回府,待聖上先行處理此事,事畢再告訴將軍,行否?」 這一番故示大方之舉,實則含有莫大的諷刺語意。意思很明顯的告訴北宮純,皇帝現在會自行處理,不用你北宮純操心,也不必先行通知中山王劉曜。 北宮純盯了靳准一眼,見靳准面無表情,只得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離去。 靳准聽了北宮純的冷哼之聲,臉色絲毫未變,也不知他心中究竟想些什麼。 待北宮純已完全走遠,靳准方才對樊坦道:「樊將軍暫且在京中呆上兩日,調糧之事,待我與皇上及幾位大人商量一下,皇庫中存糧亦不多,我們定會想辦法為石將軍籌拔一些,樊將軍耐心等候就是!」 劉粲順著靳准之意道:「朕此時有些不勝酒力,明日再給將軍回復!」 樊坦面露難色道:「前方將士已斷糧數日,石大將軍差微臣前來,已是到了萬不得己之時,懇請皇上體恤將土!」 靳准面色一沉道:「莫非你真想抗旨不成!如若皇上不給你石家軍糧草,你便揮師平陽,來個硬搶麼?」 樊坦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顯得極掛不住。 劉粲道:「樊將軍先且回宗人府休息,明日必有答覆!」 樊坦見皇帝給了一個台階,哪有不下之理,遂朝劉粲叩了一個響頭道:「十五萬石家軍將士盼皇上能早日賜糧,如若軍中嘩變,只怕石大將軍也控制不了!」 劉粲覺得現在有靳准撐腰,膽子也壯了,臉色一沉道:「你可是在威脅朕麼?」 樊坦道:「微臣不敢!」 劉粲道:「既然如此,還兀自囉嗦個什麼?明日給你答覆便是!」 樊坦無奈,只得點肩盤袖道:「臣告退!」 劉粲不耐煩地揮揮衣袖道:「去吧!去吧!」 樊坦立起身,三兩步就跨出了上林苑,身法疾快,奔馬也只能如此。 待樊坦的身形消失在花木柳蔭中,劉粲方拍著靳准的肩道:「朕今日能平息這場紛爭,靠的全是靳愛卿!」 靳准道:「石勒、劉曜仗著功高,全然不把皇上看在眼裡,早就該剎一剎他們雙方的狂氣了!」 這時,劉景、劉驥、劉凱、朱紀等人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劉粲冷哼一聲道:「全是一群廢物,方才打鬥時,各位怎麼不見出頭,若不是靳愛卿,朕的威嚴豈不是一掃而空!」 劉景、劉凱、劉驥、朱紀此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只得惶恐地聽那劉粲嚴詞厲語訓說。 劉粲發了通脾氣,又道:「你們暫且回府,朕同靳愛卿還有事相商!」 劉景、劉凱、劉驥、朱紀知道劉粲定有心腹之語天大之事與靳准相商,卻是不想讓他四人知道。 四人互望一眼,齊齊躬身一禮,退了出去。 劉粲看了看滿地狼藉,一園紛亂,皺了皺眉頭,道:「還是回到宮室內再談的好!」 靳准道:「臣遵旨!」 劉粲歎了口氣,攜著靳准的手,另一手放開了靳環道:「皇后先回後宮德昭殿,朕與靳尚父有事相商!」 靳環望著劉粲輕輕一笑,飄然而去,這一聲笑,編貝盡露,切切之情溢出臉龐,當真是狐媚已極,劉粲心中一蕩,幾乎要將靳環叫住才好。 靳准輕咳一聲,劉粲方才發覺自己失態,訕訕笑道:「靳尚父與朕到彰儀殿議事,朕有要事要同愛卿相商。」 靳准雖然心中暗竊笑:「你這小子終於落於我的術中。」但面上依舊不露聲色,任由劉粲牽著。 君臣二人行至彰儀殿,劉粲分派兩名黃門守殿門,聲言任何人等不得命令不得人殿。 靳准見劉粲這番做作,心中暗歎:「如此智計,如若我不取而代之,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天賜良機,此時不取後必遭禍!」 劉粲分派黃門守那殿門,哪裡有絲毫作用,如若石勒、劉曜真派人來此打探,功力必定高絕,普通黃門莫說守殿,只怕對方從他們眼前掠過,他們也未必能看得清楚,靳准見此,安得不歎,不笑,不起取而代之之心。 劉粲分派完畢,對靳准浩歎一聲道:「朕遍觀群臣,唯愛卿一人能助朕相抗石勒、劉曜,如今之勢,積弱難返,只有慢慢圖之,如若急切,惹翻了那兩個大煞星,恐怕對朕極為不利,是以你得替朕想想辦法!」 劉粲口中的兩大煞星,自然是指的石勒,劉曜。 靳准心中早就有計在胸,見劉粲問於自己,尚面露難色,故作沉思為難狀,半晌方才問道:「皇上此舉是否有決心?」 劉粲急道:「我有心無力,恨不能親率三軍,四方討伐一番才好!」 靳准心中暗自冷笑:「鳳毛雞質,有其心卻不能行,你若真有決心,早就該厲精圖治,力振朝綱,內強則外力不侵,哪裡還用怕石勒,劉曜。」 靳准心中冷笑,面皮上卻一付沉重,盯著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劉粲道:「如若皇上真的有決心,微臣就算身遭萬劍也當為聖上一謀。」 劉粲聽聞此言,感動得凡欲淚下,聲音哽咽道:「朕雖縱情酒色,但每每思及石勒、劉曜,便夙夜難眠,夜不成寐,愛卿為我謀計,也好讓我睡個安穩覺!」 靳准幾乎失笑出聲,原以為這少年皇上多多少少還有那麼點志向,沒想到他所謀者,只不過是那安穩的一覺罷了。如若不是石勒,劉曜逼得太緊,讓他沒有安穩覺睡,只怕他絕不會求諸於自己。 靳准心中暗叫:「石勒、劉曜,我靳準能成一代霸業倒還得謝謝你們相助之德。」 劉粲見靳准半晌不作聲,忙道:「尚父不看在先皇面上,也當看在環兒面上,救我一救!就算有什麼不妥之計,時已至今,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請尚父直言就是!」 靳准見火侯已到,不慌不忙問道:「在聖上眼中,江南司馬和石勒、劉曜哪一方威脅更大!」 劉粲道:「當然是石勒與劉曜,司馬氏遠在江南,從未有過威脅朕之舉措,而這石勒,劉曜近在咫尺,稍有舉動,朕就坐立難安。」 靳准此時已顧不上嗤笑劉粲之論,緊接著道:「如今石勒、劉曜、江南司馬、成都李雄、羌人姚戈件、大夏赫連勃勃、鮮卑慕容嵬等群雄並立,皆有席捲天下,橫掃六合,鯨吞八方之心,中原形勢著實危急。」 劉粲急急打斷靳准之語道:「朕管不了其他那麼多人,朕只求如何防住石勒、劉曜便可,其它的事,以後再說!」 靳准哪有心思教導劉粲去存那縱觀天下之心,分析時局,當以全盤為準,不能光看眼前。只是眼前要說服劉粲,不得不舉些實例了,遂道:「聖上觀看漢人經史,當知秦國有相名曰張儀者!」 劉粲茫然點頭道:「這個張儀我也曾聽說,此人奸詐成性,曾以六百里地許楚,結果只許六里,楚三閭大夫屈原,便是因此人而放逐,此人陰險,為一無信小人。」 靳准哭笑不得,心想:我若有子如此,那得大哭三日才好,哪有如此食古不化之人。 兵者,詭道,張儀辨才無雙,智膽過人,兩次相秦,為秦一統六國立下不朽功勳,乃蓋世奇才,劉粲卻將他認為是狡詐之徒,靳准安得不氣。 氣歸氣,但靳准還得順著劉粲的意思講下去,靳准道:「張儀雖然無信,但他所提之遠交近伐卻不失一條好計,如今之情形便如當今日之秦,如果聖上能先使石勒與劉曜相爭,令其元氣大傷,遠交鮮卑、大夏,江南司馬,共同討伐劉曜、石勒,則不但那劉曜、石勒可以除去,達到聖上安枕而眠之願,甚至秦統一六國舊事亦可在聖上身上重視!」 劉粲聽靳准描述的這番情景,眼中早已放出光亮,心中澎湃不已,一張臉因興奮而紅得可愛,彷彿自己已是一統天下的始皇帝贏政一般,全然不知這裡面隱含著多少艱辛,多少詭計,多少殺伐,多少死亡,只知急切切地問道:「尚父必有好計。」 靳准卻不答劉粲,話鋒一轉道:「聖上可曾聽聞殺胡世家之名?」 劉粲點點頭道:「先帝便是受傷於殺胡世家家主軒轅龍之手才不能征戰四方,以至於讓那石勒、劉曜坐大,留下這爛攤子要我收拾!今日石勒、劉曜之患,實則起於軒轅龍!」 靳准聽這劉粲胡言亂語,只有不搭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道:「石勒英勇之名傳遍天下,殺胡世家以石勒為頭號強敵,若要除去石勒,可先聯合殺胡世家。」 劉粲聞聽靳准之言,面色一變道:「殺胡世家乃江湖草莽,俱是些高來高去之人,並且個個仇視胡人,朕與他們聯合豈不是與虎謀皮,危險得很麼?」 靳准道:「殺胡世家雖然仇視胡人,最終必和朝廷決裂,但目前尚可說與我等目標相同,先驅之謀殺石勒,再想法除去軒轅龍即可,畢竟殺胡世家無兵無將,無疆無土,對付起來要比石勒好對付得多!」 劉粲道:「難道就白白放棄殺胡世家與先帝之仇麼?」 靳准此時再也忍不住了,冷笑道:「為謀者當審時度勢,如若不主動想法,恐怕以後非但此仇不法可報,反倒先被石勒、劉曜給捉去,仿那司馬鄴之舊事!」 此言正戳在劉粲痛處,劉粲曾親眼看見劉聰、劉曜如何折磨那少年皇帝司馬鄴。 司馬鄴那人不人鬼不鬼,半人半狗的模樣,深深印在他的腦際,想著那汪汪的狗叫之聲,劉粲便不寒而慄,半晌做不得聲。 靳准見劉粲臉色慘白,心知恫嚇已有結果,遂柔聲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待那石勒、劉曜受戳之日,便是殺胡世家遭報之時,那時再報先帝之仇為時不晚!」 劉粲只得點點頭。 靳准繼道:「單憑殺胡世家尚不能對付石勒、劉曜,石勒、劉曜均擁兵數十萬,黎民之刀,恐怕難以奏效,因此必須連橫江南司馬!」 劉粲奇道:「那江南司馬氏與我家有滅國之大仇,他怎肯與我連橫?」 靳准笑道:「國運之大事,安能以舊仇論之,當日武侯諸葛不以東吳為仇,聯吳抗魏,方能安蜀三十餘年,江南司馬雖無明人高士,各為己謀,但這一點,他們還是能明瞭的!況且,江南司馬無日不想復國,必以聖上之才不如石勒、劉曜,權衡之下,相助陛下滅那石勒、劉曜,然後再圖謀江北中原。那時我們只須早做提防即可!也許我們先下手為強,一舉滅了江南司馬也說不定!」 靳准此番話將劉粲的諸般顧慮都打消乾淨。 劉粲望著靳准,咬咬牙道:「一切但憑尚父,劉粲若能成萬世基業,尚父當為興周之姜子牙,興漢之張子房!朕把祖傳之寶劍賜於你,即日起,文武百官你均可以任意調遣編排,諸事都如朕親臨,朕只盼你能助朕匡扶天下!以安……」。 劉粲說至後來,語音又呈哽咽,竟說不下去! 靳准欣喜若狂,心中暗叫:「如此大計成矣!」 但他面上仍展現出沉痛之色,忙向劉粲跪下叩頭道:「皇上以亙古未有之殊遇對待微臣,微臣當效武侯諸葛鞠躬盡卒,死而後己!」 劉粲解下所佩之劍,雙手遞於靳准。 靳准不接。 劉粲不由詫異道:「尚父為何推辭!」 靳准道:「古來君賜臣權,莫不大彰其事,以立其威,然後令方行之必達!臣恐有名無實,徒招人妒,自速其禍!」 劉粲道:「朕明日便招集群臣,築台賜劍,盡付兵權於你,看有誰敢不服,你砍了便是,朕絕不問你理由原因!」 靳准道:「臣不需此虛名,皇上可先將兵符予臣,待臣理順三軍之事,再拜受賜劍不遲,只要能替皇上做事,臣也不怕那無名詆垢!」 劉粲當即道:「尚父說得有理,朕就將兵符賜你,你先領三軍之將,然後諸般事請你放手去做,不必告朕了!」 靳准道:「臣遵旨,臣先告退!」 劉粲親撫著靳准之背道:「尚父之女聰慧嫻德,母儀天下,尚父忠心為主,朕得尚父,何其幸也,望尚父不負朕之厚望!」 靳准雙膝一曲跪下道:「臣之心皓比日月,必不負皇上之托!」 劉粲歎道:「你去吧!」 靳准正欲轉身離去,忽的劉粲記起一事忙道:「尚父慢走,朕險些忘了一事!」 靳准忙轉過身來問道:「皇上還有何事囑臣?」 劉粲苦著臉道:「明日要朕如何面對那要糧的樊坦?」 靳准道:「皇上不必為此事苦惱,微臣早已有計,明日皇上只須推說庫中無糧,下道聖諭給樊坦,就說長安劉曜有糧,讓石勒去劉曜處調糧。劉曜斷然不會給糧石勒,如此一來,雙方必定仇隙加深,皇上既可不費糧草,又能挑拔二虎相爭,且絲毫不得罪石勒,便可推卸責任,不知皇上認為微臣之計如何?」 劉粲喜笑顏開道:「尚父之計真乃妙絕,一石三鳥,化煩惱為智計,實是一劑良藥,朕之心病俱去!好,實在是太好了,朕之天幸,朕之天幸!」 靳准微笑道:「臣告退!」 劉粲滿心歡喜,躬身相送道:「尚父慢走,尚父慢走!」 待靳准走後,劉粲簡直忍不住高興得跳將起來:「靳准實在是太能幹了,小小一計便轉危為安,一身功夫又高,朕可高枕無憂矣!」 想到高枕無憂,劉粲便憶起在德昭宮等候自己的靳環:「今夜為靳准之故,我得好好與她溫存一番,今日是用哪一招呢,嗯,還是將枕頭墊得高高的,每一招都試上一試,前日尚父送的提神之藥也可用上,這靳准真是朕的大忠臣!」 哼著小曲,劉粲簡直是一路小跑溜進了靳環所住之德昭宮,至於他到底會用上哪一招對付靳環,那倒真是不得而知了!德昭宮的宮女後來對人描述,那一夜,德昭皇后叫了整整一個晚上,甚至有哭聲傳出,當然這哭聲絕非痛苦所致,那是因為太高興,太舒服的原由。 誰是英雄 (七七手機網·我愛小說網 www.odoing.com) 作者:周顯 第一章絕望劍法 靳准從彰儀殿退出,心中狂喜不已,但他乃謹行慎思之人,心知愈是將近成功,愈是危險重重,萬萬不可大意半點。 皇宮距他的大司空府只有四五里地,但隨從的馬車早已候在宮門外,靳准強壓住心中的喜悅,一股鐵青坐進了馬車,眾隨從俱認為這位大司空領司隸校尉大人遇上了什麼麻煩,一個個噤若寒蟬,默不作聲,唯恐一個不小心觸怒了靳大人,落得個半身不遂。 靳准坐上馬車,腦際中迅速的盤算著一步步計劃。 忽的,他的耳邊隱隱響起衣袂破風之聲。靳准心中一驚,不動聲色,繼續傾聽那響動。 衣袂破風之聲在左邊林中,聽那聲音似是只有一人,從破風的輕微程度來看,此人的輕功身法已臻一流。 從皇宮門口到大司空府,此人一直都在跟蹤,四五里地,此人只縱躍了三十八次,每次縱躍便有近二十丈遠近,這身輕功,當真駭人。 磷磷馬車聲中,大司空府的隨從只覺眼中一花,似乎有一條人影從馬車中飛出,是實景或是幻象,由於一閃而逝,沒有人能看得清。 靳准上馬車時便是一臉深沉,眾隨從哪有一人敢去動問。 車至大司空府門口,一隨從去掀簾恭請司空大人下車,卻發現車中早已空無一人,司空大人已不知何往了。 隨從也不吃驚,靳准的武功他們早已見識過,這等事情時有發生,曾有一次一隨從打問過大人何往,結果不但沒有問出,待到第二日,這位隨從自己卻不知何往了,想必多半是被閻王以長舌婦的罪名派來數名小鬼將魂拘去,連身子也給帶走。 靳准從車中穿出,蓬車與樹林相隔二十餘丈,靳准一個翻身,身形一晃,便射至林中,使的赫然是江湖中傳言鵬飛冥冥的輕功身法。 鵬飛冥冥取意於莊子逍遙游裡的秋水篇。篇章中道:極北之地有冥池,冥池中有一種叫做鯤的大魚,鯤修行千年化身為鵬,其大不知幾千尺,展翼若天邊雲翳,振翅高飛二萬尺,但到西方之地,卻不知又要飛行多少年。 千里之遙,鵬只需振翅一次,因而鵬飛冥冥以浩大之氣修身,幾十丈的距離在修習此功法人的腳下,只不過是幾丈距離罷了。 靳准的輕功身法一展出,立聽林中有人拍掌道:「大司空好妙的『鵬飛冥冥』!」 這聲稱讚猶如一絲鋼絲穿入靳准之耳,一旁的隨從自然無法聽見,靳准聞言一驚,他驚的倒不是林中之人所施的一線傳音,而是林中之人居然識得他的身法是「鵬飛冥冥」! 靳准心中暗道:「此人功力眼光俱有獨到之處,必非無名之人,剛才皇宮那番談話不知是否被他聽去,得追上他想個辦法套問一番,如若不能為我所用,還是殺之滅口的妙!」 一念至此,身形陡然加快,那快法真如空中翔飛的大鵬鳥。 林中之人見靳准掠來,轉身掠去。身如流星彈丸,亦是迅疾無比。 靳准心道:「你跟蹤老夫,必有所謀,老夫今日好歹弄個明白,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兩人一前一後,如山鷹追逐山雀,幾十個縱落,竟追逐出了平陽城。 那人的輕功身法雖妙,無奈長途奔馳下卻比不上靳准的鵬飛冥冥。 追至城外的亂葬崗,那人忽的停了下來,道:「司空大人的輕功夫下無雙,在下佩服佩服!」 靳准見此人停下身來,臉不紅,氣不喘,仿若無事之人一般,心下不由暗自佩眼,細細打量眼前之人。 此人白面微鬚,身高六尺,長得極為俊秀,身著漢裝,一雙黑眼炯炯有神,乃一翩翩漢人佳公子。 莫非是他? 靳准心中一驚,轉念一想,似乎不太可能,傳言中此人功力全失,就算恢復,也沒如此之快,但若不是他,漢人年青高手中又有誰有如此高明的輕功呢? 靳准心中正在猜疑,卻聽那人道:「昔年武侯未出茅廬便三分天下,司空大人的一番妙計更勝於昔年武侯,連橫合縱,遠交近攻,移花接木,三士爭桃,欲擒故縱,欲揚先抑,當真是一計安天下呀!」 此人最後一計安天下拖得意味深長,宛轉寂林禪鐘,裊裊不絕。 靳准心中大驚,此人言辭之中連橫合縱,遠交近政,移花接木,三士爭挑,固然是說的國家大策,然而那欲揚先抑、欲擒放縱卻是譏諷他將劉粲玩弄於股掌之事,皇宮裡那番密謀,他顯然聽得乾乾淨淨。 計謀洩露,這叫靳准心中如何不驚,如何不立起殺機。 那人似乎看透了靳准之心,當下道:「司空大入莫不是已動了殺機!」 靳准厲聲喝道:「老夫不管你是何人,既然,你已聽去這番密謀,又洞悉老夫胸機,老夫當不容你活在世上!」 語聲中,靳准的身形一展,長臂一揮,忽的一拳直向那人胸前擊去。 拳頭破空之聲比那刀兵更甚,明明二丈來遠的距離,可這一拳揮出,那人卻覺得避無可避,只得硬接一記! 「砰」的一聲巨響,靳准身形一板,退後一步,臉色一變。 那人接了靳准此拳,情形更為狼狽,蹬蹬蹬蹬連退三步,臉色變了數變。 靳准方纔這力道極大的一拳擊得他氣血翻騰,五臟挪位,已是受了輕傷,驚駭之下不由起了恐懼之心。 靳准冷笑道:「果然有些門道,再吃我一拳!」 靳准正待揮拳再擊,忽的一個極威嚴的聲音喊道:「司空大人,暫且住手!」 林邊忽的轉出數人來。 靳准心中暗呼:「糟糕,中了這廝之計!」 靳准心念極快,認為自己中計的同時,便起了先下手為強的心思。不及思索,當下運足力氣,又是一拳向方才與自己相鬥之人擊去。 那人被靳准的第一拳已擊得喪失了膽氣,這一拳之威比方纔那一拳更為盛大,偏偏自己又無法躲過,無奈之下,只有再次運氣硬接。 「不可!」從林邊飛身躍出兩人來,隔空便向靳准擊去。 要救靳准拳下之人,縱然已是不可能之事,但靳准卻不能再行硬擊,來襲兩人的功力極其高明,強勁的指風掌勁已襲向他身上十三處死穴,如若硬擊,當然能奏奇功,但靳准自己也必會受傷,來敵路數尚且不明,便糊里糊塗受傷,這樣的事,靳准絕不會做。 靳准只有退。 他的身形一頓,身子並不後轉,只是向後跨出一步,這一步跨得不大,卻足足有三丈多,宛若有人在後牽扯一般,簡直匪夷所思,令人歎為觀止。 靳准退了三丈,此時本可從容逃走,但對方已知他的密謀,在未弄清敵人意圖之前,靳准絕然不逃。 待來人身形停住,靳准看清來人,不由驚呼出口道:「祖逖、劉琨!」 來者兩人正是那日與石勒相拼失去一臂的祖逖與劉琨,失去一臂的祖逖和劉琨雖然面色慘白,清瘦削瘦,但目光中依舊顯現出,英爽逼人的神光。 祖逖道:「正是士雅,司空大人別來無恙?」 靳准冷冷道:「你們兩人的膽子可真不小,居然敢來平陽!」 祖逖談談笑道:「謀定而後動,無所謂膽大膽小!」 靳准道:「既然如此,我就擒了你們兩人到劉粲面前請功!看你們還有怎樣的謀策!」 靳准忽然發動攻擊,向祖逖擊去。 如若祖逖、劉琨雙臂健全,這場架,靳准說什麼也不會打,但如今祖逖、劉琨各只剩一臂,打起來靳准有必勝之把握。 靳准知祖逖、劉琨此來,必有一番大作為,一個幽州刺史,一個并州刺史,皆手握數萬兵力,單身只人進入京師平陽,又派人引誘自己前來,定是有事相商。在事情未談之前,先壓壓對方的銳氣,方可在談判的時候佔盡上風。 祖逖、劉琨久經戰場,對靳准這番先聲奪人的心機自然能猜上個七八分,當下並不閃避,而是迎著靳准的拳勢而上。 祖逖和劉琨雖然被石勒斬去一臂,但二個多月來,兩人因療傷而朝夕相對,少年時代的默契又重新回到這兩名歷經滄桑的英雄心中。 他們用的還是二人三劍,劍中之尖。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手中無劍,手即是劍。 祖逖和劉琨以手為劍,祖逖主攻,並起食中兩指,縱橫開會,依舊是那巨劍之風。 劉琨主守,以拇指為短劍,以小指為匕首,極盡詭異變化之能事,險峻之處較之那匕首短劍分毫不差。 指風呼嘯,隱隱竟有絲絲寒意,讓人感覺那不是指劍在進行攻防,而是真正的火金寒鐵所鑄之利刃。 靳准暗自吃驚,心中暗道:「這兩人不愧是兩大名帥,被石勒斬去一臂,僅只兩月,便又默契到如此地步,鬥志之頑強,作風之彪悍,確為三軍將領!」 心中雖作如是想,但手中之拳卻是越揮越快,越打越急,滿山滿崗俱是靳准之拳風拳影。那威勢當真是大得驚人,膽小之人,莫說打鬥,便是多觀半刻也是不能! 靳准心中震駭,祖逖和劉琨更是震撼莫名。 雖被石勒斬去一臂,但那醫神之技巧奪天工,不到一個月,兩人身體便恢復了,後來又根據身體缺陷在二人三劍的劍法基礎上,創造出這以手代劍的二人三劍來。 兩人本就是劍法奇才,療傷之際,少了軍務擾心,兩人潛心劍法,不足一個月時間,便演練出這驚人的武學招式來。然而這樣的招式,依舊不能克制靳准,兩人不覺悲意上湧。 祖逖、劉琨的執拗之性,殘缺之身,以及上湧的悲意,使得劍法比之先前更多了幾分慘烈、悲壯,於翩翩驚鴻中,有令人淚落之感。 英雄悲歌,黃葉漫兮! 壯心未酬,中道歿矣! 中流擊揖,少年意氣! 暮年殘缺,死而不已! 靳准忽然有一種打不下去的感覺,從祖逖,劉琨的「劍」身上傳來無窮無盡的英雄悲哀,使他覺得不忍,也不願和這樣的對手打下去。 勝,徒添惆悵。 敗,更為不值。 靳准只有不打,他向後跨一步,跨出祖逖和劉琨的「劍」勢範圍。 祖逖、劉琨見靳准後退,也不追擊,只是微笑著互視一眼,齊齊向靳准躬身一禮道:「謝謝司空大人!」 靳准不由一愣,懵然道:「為何謝我?」 祖逖道:「自從天水城外為石勒斬去一臂後,我和劉刺史一直在探研如何創出一門新招法來,以彌補身體不足。苦思窮索之下,終於讓我們想出以指代劍的招法!」 歎了一口氣,祖逖道:「雖然招法演練出來了,但總無法將它發揮至最大極限,無論怎樣也越不過我們雙臂健在時的二人三劍之法。我們認為在失去一臂的情況下能達到這一步已經不錯,可隱隱中卻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未能解開!」 劉琨接口道:「或許我們創出以指代劍之法,便有了自得自滿之心,與我們起先的劍路不符!」 祖逖對那劉琨歎道:「正是如此,如果不是司空大人至猛的拳勢讓我們感到這路劍法依舊無用,心中充滿悲涼,只怕你我不知何時才能突破這一限制!」 靳准道:「就是因為這樣,你們方才領悟到了這路劍法的精髓麼?」 祖逖道:「司空大人拳法至猛,宛如萬乘強秦,逼面而來,令我和劉刺史有易水秋風,英雄不返的感慨,如若換了另一位高手,就算他的武功再高,若沒有大司空的拳法氣勢,我和劉刺史依舊不能悟出此劍法的道!」 靳准面不露色的道:「也就是說,沒有我這至猛的拳法令你們對那路悲壯的劍法感到絕望,你們二人斷然不會悟出這劍法的精髓在於哀兵必勝,絕處逢生!」 祖逖仰天長嘯,嘯聲低沉,悲壯,如秋葉在瑟風中無力飄舞,最後無聲落於地上,半響祖逖才搖搖頭道:「這路劍法的精髓並不在此!」 靳准大奇,習武之人對武之道,皆有入迷之心,此時靳准雖不明祖逖、劉琨用意,但這並無礙與他二人討論武學。 聽聞祖逖言說劍法精要不在他所意料,靳准便起了好奇之心。 祖逖徐吐一口氣道:「荊河渡易水,可曾想過要重回?」 靳准又是一愣,臉上色變道:「你們這路劍法的精要竟然在於兩敗俱傷!」 祖逖抬頭望了望暮色中的遠山點點頭道:「哀兵未必能勝,絕處豈會逢生,我們這路劍法已是窮途末路,絕望之極,已抱必死之心!」 靳准動容脫口歎道:「絕望之劍!」 祖逖道:「正是絕望之劍!」 頓了一頓,祖逖道:「你可知道我們二人聯手為何仍敗在石勒之手麼?」 靳准道:「天水城外,漢劍胡刀之戰,我也曾聽說過,但有許多不明,以你二人之力為何在石勒一刀之下便斷臂落敗?」 祖逖歎道:「當日,我們一戰非是技不如人,而是敗於心上!只因我們對石勒始終有膽怯之心,氣勢為之所壓,二人三劍無法運作自如,全然沒有我們少年之時的那種無所不摧之悲壯銳氣,多了一份沉穩老練,也就多了一份小心謹慎,因而才會在劍法上露出瑕疵,為之所乘!」 劉琨臉上此時又現出了豪邁之色道:「如今,我們再也不會敗與任何敵手!」 靳准點頭歎道:「絕望無望,無慾無懼,你們再也不會膽怯了!」 祖逖單手拍著劉琨的肩道:「我們這路劍法絕不會再落敗,與敵相交,只有死,沒有敗!」 劉琨也以單手按在祖逖的手上道:「我們再也不會敗了!」 靳准心中湧起一股悲壯之意,江湖中再沒有一個組合可以比得上面前兩人,這兩人的確可以做到天下無敵。 絕望之人,絕望之劍,無慾無懼,無堅不摧! 靳准瞼上呈出恭敬之色道:「恭喜二位,得聞劍道,但不知二位隻身涉險入京師找我靳准何事?」 祖逖道:「我是齊霸,劉刺史乃燕雄!我們俱是殺胡世家的人!」 靳准驚得退後一步,長歎一聲道:「殺胡世家!想不到兩位竟是殺胡世家之人!」 祖逖道:「有志一同,我們為恢復中原和殺胡世家攜手合作,有何不可!」 靳准道:「殺胡世家以殺盡天下胡人為己任,二位不覺得太過殘暴了麼?」 祖逖道:「家主行事自然有其道理,但合合分分,似乎並沒有說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殺胡立身明志,只是最終目標是將胡人趕出中原,所以殺胡世家為求最後目標,暫時也和胡人合作的!」 靳准冷笑道:「兩位來平陽便是找我合作麼?」 祖逖道:「正是!」 靳准道:「我明知你們最後目標依舊是將我們趕出中原,我和你們合作豈不是自掘墳墓,自找苦吃,自己害自己麼?」 祖逖道:「司空大人認為一人可獨抗上黨石勒、長安劉曜兩路人馬的進攻麼?如若再加上江南司馬,殺胡世家,司空大人的朝庭會是怎樣?」 靳准臉上微微變色道:「你們是在威脅我?」 祖逖道:「不是威脅,而是實際!如今偽漢的三大勢力乃為三足鼎立之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名曰劉粲朝庭,實則是大人的朝庭,只要我們任意支持一方,那一方必會勢力大增!」 靳准道:「那你們為何會支持我呢?三方之中,唯有我的勢力最弱!」 祖逖道:「正是因為你弱,我們才會第一個選擇你!」 靳准道:「願聞其詳!」 劉琨道:「詭道權術,這方面靳大人已是個中老手,我們就不必繞圈子、顧面子,講些場面話了,我們選擇你,只是因為在其餘兩大勢力消滅後,你最容易對付!」 靳准哈哈笑道:「殺胡世家誠不欺我!」 祖逖冷冷道:「司空大人在消滅其它兩大勢力後,第一個矛頭所向恐怕也不是江南司馬,而是殺胡世家,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為利而謀,合則兩利!正是勢之所趨,相信司空大人很明瞭形勢!」 靳准悠然道:「如今各大勢力相互交錯,我尚能在其中勉強飄蕩渡日,雖然看似危險,但暫時尚無性命之憂,我與你們合作,形勢立起變化,反倒變得危險無比,稍不小心,不是為外強石勒、劉曜所滅,便是為枕側爾等人所襲,得不償失,我為何要這樣做!」 祖逖道:「如果司空大人能滿足於在各大勢力的夾縫中勉強生存,相信大人也不會有彰儀殿之謀了!大人不是苛且偷生安於現狀之人,所以我們才來尋找大人!」 靳准道:「你們既然已知我與你們有合作之意,為何又要試探我心!」 祖逖道:「司空大人既然已知我們已知你與我們有合作之意,為何又要故意推倭,假問?」 靳準被祖逖的這一反駁駁得啞口無言!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好乾笑道:「祖將軍行軍打仗聞名字內,想不到言辭亦是犀利異常,不在清淡名土之下!」 祖逖道:「司空大人過獎,大家有志一同,口舌之爭,不過只是想在合作之時,多為自己謀一些利罷了,祖某小氣,反倒讓司空大人見笑了!」 靳准搖頭道:「所謂寸土必爭,絲毫不讓,此時爭一絲一毫,戰場上便有無數將士因此而少流血戰死,豈能大方,祖將軍能不以己身己心為念,的確是個好將領,難得,難得!」 祖逖道:「這麼說來,司空大人已是答應和我們合作了!」 靳准道:「我還可以有其它的選擇麼?」 祖逖道:「既然這樣,司空大人為何不請我們去司空府坐一坐呢?」。 斷准搖搖頭道:「如果有人在大司空府內看見了祖將軍、劉刺史,我這司空大人恐怕不太好交待吧!」 祖逖道:「那總不好在此地交談吧!」 靳准忽的道:「殺胡世家行事都是如此麼?」 祖逖一愣道:「恕士雅駑鈍,不明司空大人之意!」 靳准道:「既然你們已然主動尋我,豈會沒有預備相談地點?」 祖逖道:「有是有,只是怕司空大人不太放心!」 靳准仰天笑道:「聽說你和石勒惺惺相借,都視對方為英雄而信任,獨對我勒准例外,是何道理?」 祖逖也笑道:「司空大人恕罪,祖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二章奇貨可倨 會談的地點安排在九門提督呼延灼突的將軍府中。連負責平陽安全的京師九門提督居然也是殺胡世家的人,這怎能不讓靳准吃驚。 靳準沒有料到殺胡世家在平陽也有著如此巨大的勢力,他的心中暗自警惕道:「也許我首先應該對付的是殺胡世家,而不應該是石勒,劉曜。外患還可以防禦,這內變的的確確令人頭痛得很。」 靳准的第一感覺是殺胡世家在朝中的勢力絕不止呼延灼突一人。第二個感覺便是平日裡小看了九門提督呼延灼突。 靳准跨進將軍府的時候,第一個出來迎接的便是呼延灼突! 呼延灼突一見靳准便滿臉堆笑的道:「恭請司空大人大駕!」 靳准冷笑道:「怪不得祖逖、劉琨敢大搖大搖的進入平陽,原來是與你這司馬氏的舊臣早有勾結?」 原來這呼延灼突乃是晉朝的降將,早在劉曜攻破長安之前便降了劉聰。 祖逖微微笑道:「司空大人錯了,呼延將軍不是與我們有勾結,而是遵從命令。」 靳准不信,搖搖頭道:「一個堂堂九門提督,殺胡世家居然也能收羅網中,並隨時命令,殺胡世家的勢力未免太可怕了點!」 呼延灼突道:「我本就是殺胡世家之人,投降於劉聰,只不過是家主的安排罷了!」 頓了一頓,呼延灼突又道:「只可惜,我沒有司空大人那樣的膽略,時至今日才只升到九門提督之職,不然也不必麻煩司空大人了!」 其實呼延灼突隱忍了一句話沒說,那句話便是:我沒有司空大人有那麼一個狐媚的女兒,不然,也可以弄上一個司空大人當當,並有機會在劉粲面前一顯身手。 靳准何許人也,豈有聽不出呼延灼突的話外之意,當下毫不臉紅的道:「我能有今日,也多虧了那個阿環,這些年來,倒也苦了她。劉聰,劉粲俱是狠虎之人,我的阿環也不容易呀!」 祖逖、劉琨對靳准之語尚不以為然,而那呼延灼突卻深有感觸,世間做什麼都好,唯有做奸細難。千夫指脊,萬口罵背,兩面不討好。 縱如西施、貂蟬那般以身飼虎,到頭來也只不過做了一個人們眼中誤盡英雄的紅顏禍水,實則最後什麼也不是。 人們眼中的英雄只有縱橫天下的夫差、勾踐,甚至於三家姓奴的呂布,從沒有一個人讚頌過西施、貂蟬。 以夫差之殘暴、伍子骨之精明,西施一病體之軀,卻能令夫差猜忌並殺掉伍子胥,其智勇、心計,又哪裡差於范蠡,只不過因為她是一名奸細,所使的又是美人計,因而就算殺掉了天下無敵的伍子胥,那也算不得是她的功勞,她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貂蟬以一舞妓之身,明於國事大利而長歎,可笑王允尚以為是少女思春之故,是時,董卓之威天下震駭,連曹操也只是有心無膽,拿口寶刀,謀刺不成,反倒獻將出去,落個倉皇而逃。文武百官更是相對而哭,絲毫無法。倒是這舞妓貂蟬第一個主動站出來,用盡心計周旋於董卓、呂布之間,終於除去了霸氣無雙的董卓。 最後貂蟬落下個什麼?不知所終!這便是奸細的後果。 在呼延灼突的眼中,靳環無疑是位巾幗英雄——可讚可歎復可憐可悲的英雄,比自己更難做人的女英雄。 男人爭於力氣、武功、膽略,女人天生便比男人弱一些,因此用上些智謀也無可厚非,女人的容貌本就像男人的武功一樣,是雌立於世的資本,可惜,明白並諒解這一點的,世上並無幾人。 呼延灼突忽的開口對靳准道:「做你的女兒和做德昭皇后,靳環的確難!」 靳准感激的望了呼延灼突一眼。 祖逖皺皺眉頭道:「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討論一下將做之事吧!」 祖逖話音未落,忽聽屋外一個怪聲哈哈叫道:「你們做得倒也秘密,如此國運大事,豈能漏掉了我!」 靳准,祖逖等人臉色俱皆一變。 呼延灼突第一個衝出房門,此處乃京師重地,靳准、祖逖,自然要顧忌幾分,因此,只能藏在房中暗處,觀察事態發展,如果插話之人逃走,靳准,祖逖必將全力追擊。 呼延灼突情知事態危急,此時是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能不能復興晉朝,能不能趕走殺盡胡人,俱在今日一謀,如若事情洩露出去,靳准、祖逖一網而盡的話,恐怕今生今世也休想復國,自己這漢奸便做得絲毫沒有意義了。 來人見呼延灼突來得勢猛,卻也不閃不避,似乎存心和呼延灼突比個高低。 呼延灼突所使之功皆走陰柔一路,是以招式雖猛,卻不見任何聲響。 兩人功力相接,呼延灼突悶哼一聲,險些被逼得退了回來,那人也被呼延灼突的掌力擊飛,直向將軍府的牆頭落去。 「不好,此人要逃!」靳准心中之驚最甚,今晚之事如若洩露出去,他所有的努力便付之東流,無論此人是誰,殺之最妙。 靳准一個跨步,便越上了牆頭,那人見靳准上了牆頭,忽的也向靳准出了一招。 此地乃是將軍府,司空大人晚間不在家中享福卻跑到九門提督將軍府,這件事當然是不讓人知道的好,靳准不願在此地相搏出聲,故避而不接。 那人似乎也只是想將靳准引出一見,見靳准避而不接,便輕喝一聲:「城外十里短松崗見。」 轉身向牆外飄去。 靳准哪裡敢放鬆半步,不急不徐地跟在此人身後。 祖逖、劉琨、呼延灼突更加不會讓兩人這般走掉,跟在靳准之後,亦向城外掠去。 明月夜,短樹崗。 月色淒清,松影憧然,幾條箭也似的黑影連番射入這無名小崗之上。 行前者便是在呼延灼突將軍府中高喊之人。 射入短松崗,那人忽的停了下來。 靳准見祖逖、劉琨、呼延灼突已將那人圍住,倒也不是太急了,冷冷道:「閣下是誰,此來又有何為?」 月光下,幾人方才看清那人,那人一手拿缽,一手執棒,蓬頭垢面,一付花子打扮。 「連三滔!」 幾人之中,唯有祖逖認識這位新任的丐幫幫主。 連三滔向祖逖深深一躬道:「祖大將軍,深夜搶了你的貴客,倒真是過意不去!」 靳准身在廟堂,但江湖中事自然也逃不過他之耳目,一聽祖逖喚出連三滔之名,便知眼前這膽子奇大的傢伙,乃是最近名震江湖的新任第十八代丐幫幫主。 靳准既知連三滔之名,亦明瞭丐幫的勢力,隱隱之中也猜出連三滔的意圖,心中道:「這下老子倒是奇貨可倨了,等會老子必將價碼抬得高高,誰出的價高,老子就跟誰合作!」 劉琨只聽說過連三滔之名,而此人的武功高低卻不盡知,當下沉聲喝道:「你既為丐幫幫主,為何不回幫中主事,千里迢迢奔至平陽做甚?」 連三滔道:「刺史好大的脾氣,難道這平陽只有你才能來麼?生意人人做得,既然你們能找靳准合作,為何我不能?」 劉琨怒道:「看來,你是故意想與殺胡世家鬥上一鬥了!」 連三滔道:「非也,非也,只不過丐幫想重振聲威,而我更想在幫主位上坐牢點,我這個叫化子頭,年紀不大,功勞不高,若不做出幾件讓幫中兄弟看得順眼的事,我也不太甘心呢?」 祖逖冷冷道:「連幫主,看在你曾救過司馬鄴的份上,此事我不予追究,只須你答應不洩露今日之事,你便可以離去了。」 連三滔一顆蓬頭直擺道:「祖將軍好不明白事理,如果我要走為何在那九門提督的府內出聲,為何又逃至這短松崗下便不逃了,連某武功不高,但長年為狗所欺,逃命的功夫卻還不差!」 連三滔一語雙關,方才劉琨言語向對他不太客氣,他可是半點虧都不願吃,馬上就還了過來。 連三滔出身市井街頭,這等潑婦罵街,百般廝磨的鬥口手段使將出來,出身世家的劉琨、祖逖怎是對手。 祖逖還能容忍,那劉琨的脾氣卻十分火爆,當即怒喝一聲,以一支獨臂為劍,向連三滔直刺過去。 靳准心中暗道:「你們打打也好,最好是能打得你死我活,結下不解之仇,日後以丐幫牽制殺胡世家,江湖中的第一大幫和第一組合鬥將起來,勢必有許多故事發生!很好!很好!」 靳准立在一旁,以隔岸觀火之心細細看著兩人打鬥。 連三滔見劉琨獨臂刺將過來,撈起土缽,對準劉琨的拇指封去。 指缽相交,竟發出金鐵之聲,鏗鏗不絕,刺耳得很。 劉琨拇指被封,小指卻在缽外,身子一旋,以整個身子帶動小指向連三滔的脈門劃去。 這一招乃是從那反手匕中所化而出,招式詭異,委實難測難防,再者劉琨又是以身為力帶動小指旋劃,力道自是極大,如若連三滔不棄土缽便無法避開此招。 但劉琨似乎忘了,連三滔還有一隻手,那隻手上還有一桿竹棒,而自己下盤已空,右手已無,全然沒有了防守之力。 連三滔的竹棒向劉琨的咽喉點去。 劉琨那招反手匕連三滔雖然躲不過,但若是劉琨不收招的話,連三滔這招穿喉棒劉琨亦躲不開,兩相交換,劉琨受傷乃是要害,任何一個正常人也不會去做這個交換。 但,奇事發生了,身為一方重鎮的刺史劉琨對連三滔點向咽喉的竹棒視而不見,依然劃向連三滔的脈門。 連三滔此時大駭,不及思索便棄缽而退,他本不願和劉琨性命相搏,只是事關丐幫的江湖聲譽,不得不戰,但若因此而與殺胡世家結下不解之仇,卻非他所願。 棄缽。 連三滔只有棄缽,饒是如此,他的脈門依舊被劉琨小指的劍鋒所傷,一點淡紅瘀痕立即浮現在脈門上,連三滔只覺酸痛難忍。 由於連三滔的一駭,他點向劉琨的一棒自然也為之一頓,這一頓卻讓劉琨躲過了竹棒穿喉之厄,使劉琨有了閃避的時間。 那一頓,時間絕不會超過一眨眼的萬分之一,然而,對於高手來說,這一點時間已經足夠,已能夠決定生死,憑判勝負。 連三滔的竹棒貼著劉琨的脖子刺了個空。 一招便被劉琨逼得土缽離手,連三滔臉上極為掛不住,死死盯著劉琨,彷彿眼前所站之人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劉琨一般。半晌,方才嘶聲道:「你使的是什麼指法?」 劉琨道:「不是指法,而是劍法,窮途劍法!」 連三滔一愣,這窮途劍法,他還是首次聽說,喃喃道:「怎麼從未聽說你還會這路劍法!」 祖逖跨前一步道:「這路劍法,我們二人在近兩月內才創出,因此,江湖中見過的只有在場諸人!」 連三滔道:「祖、劉二位不但用兵神奇,連劍招也創的妙極,有此窮途劍法,不知是否還有未路劍法!」 祖逖單臂一舉,滿臉愴然,令人一視心中立即湧起無盡悲意,祖逖道:「窮途配未路,我現在所使的便是末路劍法的起手式,兩路劍法合在一起,就是窮途末路絕望劍法!」 連三滔面色又是一變道:「你們這一路劍法乃是拚命之用,以兩位將軍之尊,這種劍法還是少用為妙!」 祖逖道:「大丈夫生不能復國安民,苟且要這性命何用!不若以死相拼,拼到哪一步是哪一步了!」 連三滔啞然,半晌方道:「我連三滔生平除了老幫主未曾服過任何人,如今面對兩位卻起了崇敬之心,劉刺史,連三滔向你賠個不是。」 這連三滔也是個雄才大略之人,見祖、劉兩人如此捨身棄命,不由心中有了無窮敬佩之感,對著劉琨連揖三下。 劉琨忙扶起連三滔道:「連幫主莫見怪,應是劉琨向你說對不起,方才無禮之極,請莫見怪!」 兩人相視一笑,方才捨命相搏,此時卻盡化為惺惺相借。 靳准心中卻一沉,看來,兩虎相爭之念此從不需再想,當下臉上堆笑道:「連幫主深夜尋靳某也是與祖將軍一樣心思麼?」 連三滔不答靳准,轉而對祖逖、劉琨道:「連某身為丐幫幫主,所謀者乃百萬丐幫之眾,所謂點滴必爭,望二位見諒!」 祖逖淡淡一笑道:「公是公,私是私,連幫主本來就沒做錯,何來那麼多客氣,祖某也是同樣點滴必爭,難不成又要向連幫主請求道歉一番麼?」 連三滔搖搖頭哈哈笑道:「祖將軍言之有理!」 與祖逖這番話說完,連三滔轉過頭來對靳准道:「丐幫百萬子弟要重振幫威,我這個花子頭當然要盡心盡責,上一次清河郡中,我一沒娶著崔家三小姐,二沒救走司馬鄴那小皇帝,與那琅琊狂人王絕之爭鬥,卻是連人家一隻手也鬥不過,不由心灰意懶,好在時機又有,如今司空大人大權在握,起事乃近日之事,丐幫若想重振昔日之威,當然得與你聯絡聯絡,商量商量,看是否有些殘餚剩飯的可吃。」 靳准悠然道:「丐幫擁有百萬之眾,不知對我可有幫助?」 連三滔道:「丐幫的百萬之眾,是否對大司空有幫助,那就要看司空大人如何運籌帷幄了。」 靳准心中罵道:「好一個狡猾的叫化頭,倒把問題往老子身上甩!」 連三滔又道:「其實司空大人與丐幫聯合,一點害處沒有,丐幫之人只不過是想振振幫威,又沒有其他心思,因此司空大人大可不必顧忌!」 一旁的劉琨心中聽了卻有些不是味道,然而有言在先,點滴必爭,各為己謀,連三滔當然要擺出最有利的條件,此事無可厚非。 靳准雖出身行伍,但他早有野心,漢人史典自然知道許多,伍子胥會吳楚百萬乞丐於君山,自任丐幫第一代帝主,助吳滅楚,鞭楚王之屍三百。功高震主,最後為夫差所殺,百萬乞丐倒戈相向,助越滅吳,能覆滅數國,丐幫的勢力自然不可小視。 伍子前究竟有無篡謀之心,自然不可得之,但在靳准想來,當然是大有可能,畢竟皇上比臣下要做得有趣得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然比不上萬人之上,頭上無人來得方便。 靳准腦中飛快地轉了一陣道:「丐幫是否願與殺胡世家為敵?」 連三滔、祖逖乍聞此言,臉色俱是一變,齊聲道:「大司空此言何意?」 靳准依舊一付慢悠悠的神態道:「丐幫助我,肯定是一助到底,非得等我皇上之位做穩,方可大有油水可撈,然而殺胡世家乃是待我除去劉曜、石勒後,便立即開始以除我為首要目標,那時,丐幫與殺胡世家是不是要立起衝突!」 祖逖、連三滔互望一眼,靳准所言極為有理,但若是要他們與對方為敵,卻又是雙方極不情願看到之事。 連三滔當然明白殺胡世家的勢力。上至三公九卿,下至百姓黎民,漢府胡朝,殺胡世家的人幾乎無所不在,與這樣的組織為敵,丐幫似乎顯得力量不夠。 祖逖亦明白丐幫的實力,丐幫之人多是無家無業,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一無所有是他們的本錢,此類人多不畏死。過久了長期飄蕩的苦日子,他們當然企盼能過上好日子,給他點希望,他便會失志拚命,這樣的隊伍若是有了百萬之眾,就算沒有傑出的人材,也夠駭人的了。 祖逖歎一聲道:「時局變化,分合莫測,到時丐幫與殺胡世家為敵為友,當真是無法預料,不過現在我們還是先對付石勒、劉曜吧!」 連三滔也歎了一聲道:「如果真要與殺胡世家為敵,我倒情願丐幫尚是今日模樣!」 靳准此時也覺得不能過於緊逼連三滔,否則,竹籃打水一場空,現在能利用兩方力量便先借用一番,到時再看時局變化而定,也許,那時,英雄齊聚麾下,自己一方便能席捲六合,一統天下,要這些擁蹩,反有畫蛇添足之嫌。 靳准望著祖逖和連三滔道:「你們準備如何與我合作?」 祖逖道:「司空大人先握住朝中兵權,由我和劉刺史一南一北牽制石勒、劉曜,司空大人有足夠時間備戰出征!然後由我們雙方挾擊,如是,大事可定,到時,江南司馬亦會出兵,靳司空還須向江南司馬派使相談!」 靳准詫道:「兩位將軍代我傳言不行麼?」 祖逖與劉琨相視苦笑了一下,祖逖道:「如果江南司馬能聽我倆之計,今日中原哪裡會是這番模樣!」 祖逖此話出口,語氣中帶有無盡的無奈之意。 靳准轉而又向連三滔道:「不知連幫主又有何打算!」 連三滔道:「丐幫無盔無甲,但百萬丐幫之眾打探消息,播散謠言,甚至放火燒城卻是無往不利,祖將軍的事,丐幫雖然做不到,但丐幫所做之事,祖將軍同樣也無法做到,丐幫上下最拿手的,便是混入城民中,造成民變!民心一變,無論多麼善戰的勇士,也不管多厚的城牆,破起來,只怕就像喝杯酒那麼容易!」 靳准哈哈笑道:「果然是好幫手,好計謀,既然如此,今日我們就定下互盟大計,期限當然是到除了劉曜、石勒為止!不知幾位認為然否?」 連三滔道:「我看和你合作也只能先將計劃定到此處!」 靳准道:「我們互不相欺,實話實說,有什麼不好,難不成要我現在答應你們條件多多,到時翻臉不認帳麼?」 祖逖、連三滔等人齊聲大笑,但笑聲中卻各是各的含意,這是天下最坦白的互盟,也是天下最無情的互盟,江湖中事,本來就是今日朋友,明朝敵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做大事者,又有幾人按自己的心意去活,畢竟像王絕之那樣的人,少之又少,乍一出世,便被人冠以琅琊狂人之號。 靳准走時,已是三更,自然在走之前與連三滔、祖逖和劉琨大大討論了一番如何如何的具體事宜。 事宜的第一項計劃,便是今夜由祖逖的殺胡世家替靳准除去劉曜安插在京城的眼線——北宮純,所用計謀則是嫁禍於人。 嫁禍對像當然是石勒的催糧官參軍樊坦。白日裡樊坦幾番與北宮純互起爭鬥,夜間,樊坦當然有理由去找北宮純算帳。 算起帳來,樊坦自然不會留情面,皇宮都敢打,北宮純的龍瞟將軍府又算什麼,北宮純的武功不如樊坦,自然是死路一條。 樊坦殺了劉曜的人,居然還有膽子去劉曜的大本營長安催糧。石勒的部下也太猖狂了點,縱是有人嫁禍,但樊坦也脫不了嫌疑,依劉曜殘暴之性,樊坦只怕是難以平安走出長安。 樊坦耿直、忠心,深為石勒所喜,雖未列入石勒的七大將軍之中,但實則與石勒有兄弟之情。 劉曜殺了樊坦,石勒絕不罷休,兩軍一有爭戰,便能挑起中原爭端,這樣的事,不但靳准樂意,祖逖、劉琨同樣樂意,連三滔更無話可說。 這等事情本不合出身世家的祖逖、劉琨去做。 偷襲暗算,雞鳴狗盜本是丐幫所長,但靳准要求乾淨利索,不留痕跡。連三滔武功雖高,卻無法做到這一點,能做到的當然是祖逖,劉琨的絕望劍法。 連三滔負責接應。 北宮純絕對沒有想到今晚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光顧他的龍驃將軍府。 「中山王該起事,取劉粲而代之了!」用信鴿發出了今日朝間所發生的事,北宮純喃喃自語道。 「靳准絕非池中之物,此人藏而不露,主上應早日揮師平陽!如若讓其養成氣候,脅天子以令諸侯,與主上大為不利!」 這是北宮純的第二封快信。他覺得第一封信中並沒有將靳准的厲害之處突出,他怕劉曜忽略了這個暗藏的大敵人。 鴿飛渺渺,北宮純這才放下心來。 「中山王的大軍即日便可揮師平陽,這開國第一功臣麼,當然非我北宮純莫屬。」 北宮純的夢做得並不過分,只不過時間上,北官純計劃得早了點,並且他於算萬算還是算錯了靳准。 有時,有些錯誤是一點兒也不能犯,犯上了就只有死,但這次錯誤卻不是北宮純的錯,就算算無遺策,計不虛發的右侯張賓在此,也絕不會想到靳準會派人來,並且派的是二人三劍,劍中之尖的祖逖、劉琨,就連放風者也是那百萬幫眾的丐幫之主。 這事說出去只怕也無人會信,遑論料到此事了。 穿門過戶,連三滔先行。 連三滔不但武功高強,雜學奇門無所不精,三人行至北宮純的臥房外聲息全無。 龍驃將軍府中的所有人等俱被連三滔點了穴道。此時,就算有人燒了將軍府,只怕這些人也不會醒來。 祖逖、劉琨絕不會在背後傷人,因而他們二人幾乎是同時敲起了北宮純的門。 「什麼人?」北宮純一聲厲喝,立即從床上躍起。 院子裡站著三個人。 三個人中兩個獨臂,一個叫化子,形象甚是奇怪,但北宮純一個也不認識。 來人深夜造訪,且聲音點滴沒有,北宮純心知來者不善,他已經感覺到了從兩個獨臂人身上傳來的陣陣悲涼殺氣。 「我是劉琨!」 「我是祖逖!」 「我是連三滔,丐幫幫主!」 三人報出名來,將那北宮純驚得呆在當地,半晌緩不過神,三人之中任意一人都是名動四方的英豪,深夜來此龍驃將軍府,絕不會是來此觀賞他北宮純所養之花的。 北宮純道:「三位來此有何貴幹?」 祖逖道:「來殺你,本來不欲叫醒你,可我和劉刺史都不忍你在睡夢中就被我們殺掉,是以將你叫醒,給你一次挑戰的機會!」 北宮純眉毛挑了挑道:「為什麼要殺我?」 祖逖道:「第一,我們是殺胡世家之人,你是胡人,我們當然可得而誅之。第二,你是劉曜的人,我們要使劉曜和石勒互鬥,必須嫁禍樊坦,挑起劉石之爭,所以只有你死了。」 北宮純面色一變道:「是誰告訴你們我是劉曜的人!」 祖逖冷然道:「靳准!」 北宮純臉上又是一變,驚聲道:「靳准竟然與你們有勾結!」 劉琨道:「你的話問完沒有,如果問完了就動手!」 北宮純不斷地搖首喃喃自語道:「想不到靳准居然這麼快,想不到兩大名劍居然聯手謀刺我!」 當北宮純的頭搖到第八下時,身形突的一弓,彈子似的向牆外射去。 北宮純是個逃命老手,當他的頭搖到第八下時,他發覺祖逖有了不忍之色!不忍便意味著分神,敵人的分神對他來說卻不啻於在圍困的網中撕開了一個缺口。 機會稍縱即逝,北宮純把握的時機的確沒錯,但錯的是他忽略了對手是兩大名劍。他根本沒有機會逃出去。 靳准說的沒錯,此事由祖逖來辦,方才更有把握。 第三章合縱連橫 「勞累」了一夜的劉粲,第二日居然還有力氣上早朝,這倒真是個奇跡,由此而觀,劉粲的精神的確振奮。 樊坦求糧自然是無功而退,靳准的法子果真有效,樊坦明知去劉曜處調糧不但結果毫無,甚至會招致劉曜侮辱,但樊坦一言不發,跨上馬便向長安而去。 今日早朝,那北宮純也托病未至。後來,又有消息說北宮純暴病而亡,一下子拔去了兩個煞星,劉粲高興得手舞足蹈,險些要從那龍椅上翻了下來。 大興元年七月朔日,劉粲築賜劍台,賜劍於靳准,並封靳准為大將軍,總領天下兵馬,節制劉曜、石勒,帶劍行天子事,號令所至,如君親臨。 此令一下,百官嘩然,然而此時三萬御林禁軍,十萬控弦武士皆已歸靳准所屬,文武百官只能噤若寒蟬,拚命巴結這位權傾天下的大將軍。 劉粲將天下重事交付靳准後,自然是高枕無憂,不思國事。每日在那後宮之中廝混,旦旦而伐。有時靳環一人不夠,便喚上其他嬪妃,來個一龍五鳳大戰,夜夜到天明。 劉粲的解釋是:聯以無為而無治,無治而大治。借口既有,又有靳准做為保障,這位少年皇帝再也沒有什麼顧忌,盡情的享受上天賜予的厚福。 劉粲絕不希望有人煩他,此時他正在快樂的顛峰,哪有心思顧忌別的。 劉聰馬背天下,自然少不了騎馬,劉粲也騎「馬」,並且白日騎,夜裡騎,騎得昏天暗地,日日馳騁,半月下來,騎術自然高明不少。 只是技術越高,人越枯瘦。那「馬」的技巧委實也不低,高搖低聳,前顛後挺,而且嗯啊有聲,每每刺激得劉粲狂吼不已,欲罷不能,只有拚命的沖,死命的挾,免得從馬背上摔落下來,落個不太痛快。 劉粲胡天亂地,全然不知外界已翻天覆地。 劉曜聞聽靳准專權,心中大怒,先鋒部隊直指平陽,無奈顧忌石勒,不敢貿然出兵,先鋒部隊行至宛關便自停下。 石勒部亦蠢蠢欲動,待機而行,石勒自然知道一場巨變就在眼前。 中原紛亂,赫連勃勃心知石勒等人無暇西顧,南征北戰,東奪西掠,大肆擴張,飄忽而行,赫然已將吐谷渾舊部經營成一方大國——大夏之名,威震西域。 姚弋仲立足定寧,苦心經營,亦在夾縫中為他的赤亭羌人創下立國基業。 迷小劍病重,鬼池安心機雖高,卻只是輔佐之才,易客神劍乃一武夫,武都一陽,零霸,榆卑南均不足以睥睨天下。迷小劍在以德昭彰天下時,卻後繼無人,可謂之失策。 只不過英雄絕不會連綿而出,秦皇,漢武,俱是絕代人物,後繼何曾有人,迷小劍在得到羌人之心,世稱英雄的同時卻失去自己生命。 然而迷小劍並非為己身而坐羌人豪酋之位,權衡時勢,臨危之際,號召羌人黨相助姚弋仲,羌人之國遂屹立秦巴,亦算完成迷小劍之願。 迷小劍死時年僅三十三歲,羌人密不發喪,消息一年後方才傳出,天下英雄聞之,莫不扼腕浩歎,惜天不假其時。 短短數月,天下之勢便發生了大變,這比迷小劍所料的三年之期又快了許多。 天下群雄並起,此時已演成石勒、劉曜、靳准三家共有中原;鮮卑慕容,遼東段國游離東北,姚弋仲、迷小劍雄峙秦隴,赫連勃勃西域稱霸,成都李雄漢中拜王。一時間匈奴、鮮卑、羯、氐、羌五胡俱皆立國。 此時若是江南司馬發兵,利用各胡之間征戰空隙,倒也有機會收復中原,只是江南此時也是征戰殺伐,自顧不暇,哪有能力北伐,主持這次大戰的雙方將領便是王絕之的兩位族叔王敦、王導。 王導低估了王敦的野心,王絕之的那對玉珮只延阻了王敦發兵的時間,在王絕之離去的第七天,王敦佈告天下,以誅佞臣,清君側征討劉隗、戴淵、刁協為名,調夏口,樊城,荊州,零陵,桂陽,九江,六路兵馬共計十五萬,沿江而下,直逼石頭城。 征東大將軍誅討朝中三公,此等心事比那當年司馬昭還要昭彰,世人哪有看不出之理,只是王敦總領六州軍事已久,除陶侃、祖逖、周杞等少數將領之外,俱是他之舊部,因而大軍東進,一路勢如破竹,望者披靡。 劉隗、戴淵、刁協自然不肯俯首就斬,以朝庭名義,聚軍四萬,與陶侃共抗王敦。 七月十三日,王敦收沅、湘餘勢,直逼石頭城,周杞臨亂變卦,打開城門相迎王敦。 陶侃率兵卒萬餘眾,退守廣州,是時,江左朝政盡歸王敦,王敦擒獲劉隗、戴淵、刁協,俱皆凌遲處死,懸屍石頭城門。 王敦破了石頭城,上書討詔司馬睿封其王位,冕十二旒,乘金車,駕六馬,用天子車服鑾儀,出警入蹕,不趨不拜。司馬睿本就贏弱,經此番驚嚇,憂憤而死。 王導被王敦派來的王安擾亂了視線,中了王敦瞞天過海之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王導也有萬全準備,司馬紹繼立,君臣暗組軍馬,外招祖逖、劉琨,令王羲之連絡王家子弟。 殺胡世家和丐幫研判形勢,俱加入王導陣營,是以一月不到,王導以天子衣帶詔征王敦,自是一場天昏地暗的大戰,王家子弟,一分為二,相互攻閥,雖最後以王導取勝而告終,但是亦元氣大傷,終於衰敗下去,後孫恩又起亂會稽,王家子弟前去征討,死傷大半,與此卻不無聯繫。 江南江北,中原塞外,這年夏秋,幾乎處處有戰,天下之亂,自古未有。 王絕之身在江湖,自然聽聞這些事情,無奈天下紛亂,自己有心無力,只能搖首浩歎! 王絕之一路北行,逕直相會弓真,殺胡世家的消息傳遞自然一流,待行至許昌時,王絕之已被告知,弓真被安排在臨北小鎮養傷。 弓真傷勢未好,王絕之自知與石勒一戰,必定艱險無比,亦借此機會潛心領悟軒轅龍所贈絹帛。 如今中原即將劇變,殺胡世家東奔西走,在其間推波助瀾,自然忙得不可開交。 姬雪身為少生此時正在李矩、魏浚、郭默、樊雅、張平等人的江右各塢中穿走連橫,靜待中原大戰。 靳准盡得朝政,連橫合縱,無奈江右此時朝中大亂,無暇北顧,靳准原來的計劃不得不向後推延,此時緊握朝中兵權,靜觀天下變化。 彰儀殿中,劉粲自得其樂,滿朝文武帶甲將士,早將這位少年皇上給忘了,他也從不上朝。 劉粲心中有很! 恨那劉聰為何不早死幾年,若是早死幾年,他就能早幾年與靳環共渡神仙生活。 他要補回這幾年的損失,沒了力氣好辦,皇宮大內什麼奇珍沒有,如若沒有,就去找靳准,靳准為繼續保住這塊招牌,自然是有求必應。 「環兒,今天玩個什麼花樣呢?聯有些招法都玩膩了,你給朕出個好主意才好!前些日子,你讓人打得那個逍遙車,打好沒有,快叫朕見識見識!朕這些日子也有些覺得頭昏眼花,那車既然能夠省力,還是讓朕早些用上吧!」 靳環脆聲道:「皇上總是那麼急,那車早上才打好送到,你現在就試,此時是正午間呢?」 劉粲此時已是瘦得皮包骨頭,雙頰深陷,成了鬼也似的人,但他尤是色心不死,胸膛一挺道:「朕乃一國之君,有何要緊,你既怕羞,朕將所有宮女都趕出這德昭宮!」 說罷,喚來一黃門太監道:「傳朕令下去,德昭宮中所有人等退出二門,沒朕的傳喚,勿來打擾朕!」 黃門一聽此令,便知皇上「病」又犯了,看他如此模樣,黃門只得心中暗歎:「這樣也好,你遲早是死,就這麼死了也算是福份,省得挨那靳准一刀。」歎息歸歎息,但這黃門乃靳准之人,自然不會好心規勸。 逍遙車實乃好器物,此物名既為車,自然能行,內中設計宛若小兒搖籃,只不過此車非但能左右搖動,而且前後、上下靈活異常,人覆其上,以手而控,要快即快,要慢即慢,當真是逍遙無比。 內中有一圓盤,盤名承露,圓盤中高下低,女置其上,自然是門戶大開,能趴,能躺,能跪,能立,當真是功能齊全,奇妙處,更勝張賓的武侯車。 劉粲一見,自然眉開眼笑,立時寬衣解帶。 劉粲此時之身,倒真令人不忍目睹,骨頭關節突凹有致,活似骷髏骨架,如若讓那王絕之瞧見只怕會立時以為來到天水城中。不過天水城中之人瘦得陽物盡收,而劉粲卻只有那處有肉,吃了無數壯陽之藥,那處倒顯得分外大了,如同兒臂,渾不應那鐵柞磨成針之說。 靳壞自寬衣帶,也難怪劉粲如此迷戀,靳環這身皮肉,的確妖嬈無雙,皮膚明晰細膩,有如溫玉,豐乳肥臀,兩顆瑪瑙似的乳頭直挺挺地,確有勾魂奪魄神效。 當然僅僅如此,靳環尚難以「吸」住劉粲,更重要的是靳環的技巧,她的叫聲可以刺激得劉粲渾身顫抖,奮勇異常,她的吮吸能讓劉粲重振虎威,立時上馬馳騁。當然她的那話兒,「武功」也不低,能縮能放,能擠能壓,十八般功法,拿得起,放得下,有這麼一個皇后,劉粲想不瘦也難。 逍遙車中享逍遙,機關發動,一場肉搏自殺得天昏地暗,有人丟盔,有人卸甲,無奈秦兵耐苦戰,不要緊,吶喊聲中,抖擻精神,丟了再來! 「朕不畏死,焉能以死懼朕,大丈夫馬革裹屍,死了也值!」劉粲悍不畏死拚命苦幹,汗下如雨,嗚呼,氣壯河山,壯哉,壯哉。 逍遙車吱吱呀呀響個不停,車中搏戰正酣,忽的一條人影迅快無比的穿入德昭殿。 皇宮大內本是守衛森嚴,此人能人不知,鬼不覺的進入德昭殿中,這身輕功倒也驚世駭俗。 德昭殿中,黃門宮女早被劉粲轟出,是以並無一人,此人進屋之後,身形不掩不藏,也不擔心被人發現。 逍遙車中忽的一聲脆叱:「何人如此大膽?」 那穿入德昭殿中之人乍聽叱喝,怔了一怔,顯然是沒料到車中之人居然在快活無比時尚有如此耳力,顯見功力非淺。 車中只有兩人,這聲脆喝自然是那靳環所發。 靳環為靳准之女,聰慧機靈自不消說,能在劉聰身邊坐穩皇后之位,沒有謀略怎的能行,但誰也不曾料到靳環深藏不露的卻是她的武功。 一聽足音和微加判斷,靳環便覺出來人絕非皇宮之人,是以一聲叱喝,拉過長袍向身上一裹,便欲衝出逍造車。 劉粲兀自不肯放鬆,依舊想騎在靳環背上,靳環心知來者不善,輕囑一句皇上小心,便跳出逍遙車。 來人乃是一中年漢子,清風道骨,行功舉止間竟有說不出的高雅。 靳壞不愧為靳准之女,乍逢驚變倒也不慌,紮好長袍冷冷向來人問道:「你是何人?」 來人淡然一笑,卻不答靳環,只是道:「德昭皇后好『身手』!」 語調中含著譏諷之味,顯然不單是贊靳環聽力驚人,輕功高明。 劉粲極不情願穿好衣服,人還未出,使厲吼一聲:「何人大膽!擅闖德昭宮。」 劉粲也身有武功,只是不太高明,此時更是已近昏眩,待一陣昏眩,滿天星星過後,看清來人時,卻懵然怔住,連聲道:「你…你…怎麼來了?」 你道此人是誰,正是那算無遺策,計不虛發的張賓。 張賓見劉粲已出,躬身一禮道:「臣張賓見過皇上!」 靳環心中一震,心道:「怎麼竟會是他,這下只怕有變故了!」 劉粲好事被擾,心中自然惱怒非常,只是他知張賓此來定有所為,並不好惹,況且他身後尚有那如惡虎似的石勒,倒不敢發火。 「你來朕的皇宮做甚?」 張賓沉聲道:「臣奉石大將軍之命,前來相救皇上!」 劉粲面色一沉道:「朕好好的,要什麼救不救的!」 張賓道:「皇上此時形容枯槁,氣血盡頭,如若再不相救,只怕時日不多。」 一旁的靳環厲聲喝道:「皇上正值英年,你卻在這裡詛咒皇上,你身為外臣,擅闖皇宮該當何罪?」 張賓不氣不惱悠然道:「如今這皇上還稱得上皇上麼?平陽城中有民謠:『流雲不久,立見青天』,這流雲當然指劉姓皇上,這青天是不是指靳姓之人,卻不得而知!」 靳環厲喝一聲:「來人呀!給我將此人拿下!」 皇宮後院,皇后自然有此權勢,只是靳環呼喊半天卻不見一人前來。 靳環心中一緊,立知事情有變,這德昭宮中只怕早已被張賓的人控制,但她自恃身懷武功,倒也不是太慌,盯著張賓冷冷哼道:「看來你今日帶來的人手尚還不少呢?」 張賓搖搖頭道:「不多,不多,你爹與殺胡世家、丐幫相互勾結,我不得不小心行事,哪裡敢多帶人手,此來皇宮,只是救駕心切,倒也顧不得太多危險!」 劉粲道:「你準備怎樣救朕的駕?」 張賓道:「請皇上隨微臣離開平陽,前去襄國!」 劉粲臉上色變道:「你要劫持朕麼?那石勒要傚法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麼?」 張賓長歎一聲道:「果真還是讓石大將軍說中了,你的確不願離開平陽!」 劉粲道:「平陽乃京城,朕之皇都所在,石勒居心叵測,朕豈會隨你而去。」 張賓冷哼一聲,再已不稱劉票為皇上,而是直呼其名道:「劉粲,你也太小看石大將軍了,石大將軍對你家可算是盡忠盡責,雖知你乃無用之人,亦不忍取而代之,以致坐失良機,讓那靳准鑽了空子!」 張賓此話絕非虛言,劉聰一死,張賓、徐光等謀臣便勸石勒挾兵入京,取劉粲以代之,石勒卻道:「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如孟德、仲達欺他孤兒寡婦,狐媚取天下。」是以只是觀望不肯發兵。 靳環聽聞張賓揭出父親意圖,早已大怒,揮掌便向張賓攻去。 張賓冷笑一聲道:「若要救出劉粲,尚還有一法,便是除去你這狐媚之人!」 語畢,雙手一封,便將靳環之掌勁封出。 「轟」然一聲響,靳環與張賓已對了一掌,張賓武功能與王絕之相拼千招以上而不敗落,自然極高,但這一對掌,張賓竟然被震得微微退了一步。 張賓瞼上顏色微變,沉聲喝道:「你父女兩人深藏不露,卻也是兩大高手,能藏得如此天衣無縫倒也實屬難得!只是我今日卻不得不殺你!」長袖微擺,張賓出掌向靳環按去。 靳環經方才對掌,已知張賓功力並不在自己之上,不覺信心大增,本來打算逃走之心立時穩了下來,脆聲叱道:「就這等本事尚敢來平陽,我就替皇上將你除去。」 靳環早已聞聽張賓大名,心知此人乃石勒智囊,對方不知自己深淺,冒險潛入皇宮,若能將他除去,不啻去掉石勒一臂,大大利於父親舉事。 第四章血濺皇宮 靳環舉掌向張賓擊去,掌勢雄渾,哪像是女人所發。 張賓見勢大,只有後退。 靳環唯恐張賓逃走,下手之時,已暗藏變化,封住了張賓的退路,此時張賓一退,正好墜入她的計中。 靳環銀牙一咬,身子左邊一旋,一頭烏髮灌足其氣,如千百萬鋼針向張賓刺到,雙掌亦一左一右,劃弧向張賓腰間拍去,迅快無比。 一旁劉粲看得幾乎呆了,這皇后居然有如此高的武功,怎的從未見她展示過。 劉粲心裡有些不舒服,他雖然糊塗,但受人欺騙總不是味道,況且他乃一國之君。 靳環的武功路數乃是得至靳准,詭異中含浩大雄渾之勢,端的不凡。掌至中途,換掌為抓。 張賓已無路可退,只能以鐵板橋向地上倒去,先避過刺向面上的千百支「發刺」,又堪堪避過抓向腰間的兩掌。 那掌鋒已掃過張賓的腰間,「嗤」的裂帛之聲響起,靳環那凌厲的掌氣,鋒利的指尖,已抓破了張賓的長衫。 這還不算要命,要命的是靳環踏下的腳。 靳環沒有穿鞋、穿褲,只是長袍裹身,這一腳抬起,兩腿大張,私處盡露,當真是香艷無比。 但張賓絕不會欣賞,儘管靳環腿修長勻稱,腳又小巧可人,但那卻是要命的閻王貼子。 張賓避無可避,遲無可退,眼見就被靳壞這一腳踏中小腹。 若是被靳環那可愛小腳踏中,結果可能只有一個,那便是:低頭望肚盡見腸。 靳環臉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她的眼中已瞧見了張賓肚穿腹裂,肝腸滿地的景象。 但,靳環臉上的笑僵住了。 那一腳她竟踏空了,明明已踏實的腳居然踏空,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靳環有些迷糊。 但很快靳環就從迷糊中清醒,因為踏出的那條腿上已傳來劇痛,接著另一條腿上也有劇痛傳來。 靳環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時她看見她的腿居然彎了。 每個人的腿都會彎,誰也不會吃驚弄出居然兩個字來。 但若是有誰看見自己的腿向前彎,恐怕居然要換成竟然才算合適。 靳環的腿向前彎,斷了的膠骨刺破皮骨,已然戳了出來,驚人之極。 張賓看了看靳環那對天下少有的美腿,一點憐惜的神情都沒有,臉上竟露出嘲笑神情。 靳環臉色慘白,冷汗涔涔而下,嘶聲道:「你使詐術騙我!」 張賓笑道:「你們靳家的鵬飛冥冥與王家的易步易趨同樣高明無比,我雖輕功無雙,但要一時三刻捉住你,卻也難能,你爹在平陽城勢可炙天,鬧將起來,我豈不是自尋死路!」 靳環身子已有些顫抖,道:「於是你就裝出一副武功不高的樣子,誘我上當!」 張賓道:「若非你有殺我之心,一心想置我於死地,又豈會不留退路!」 靳環閉眼長歎道:「人言你算無遺策,計不虛發,果真是名不虛傳!」 張賓輕笑道:「過獎,過獎!其實世間事,哪裡能夠算盡,我入皇宮之前,根本就沒算到你居然是名高手。」 靳環望著自己雙腿,眼中流露出無限悲傷之色道:「你要將我怎樣?」 一旁劉粲如癡傻了一般,哪裡還敢動彈,只是呆呆看著眼前變化。 張賓道:「你貴為皇后,當然只能由皇上處置你!」 劉粲臉上色變。 張賓從腰畔掣出一劍來,劍長三尺,古意盎然,一見便知是把名劍。 劉粲自然識得此劍,這本是他的佩劍,劍名青鈺,平日掛在彰儀殿,乃為鎮殿之劍。 張賓將劍遞於劉粲道:「我替皇上從彰儀殿中取出此劍,盼皇上能憶及先帝開拓疆土之功業,將此女斬於劍下。」 劉粲聞言,忙不迭將劍丟棄,驚聲道:「你要朕殺掉皇后,朕……朕……朕不答應!」 靳環望著張賓,眼中滿是怨毒。 張賓拾起劍,厲聲喝道:「你若不殺他,我就將你殺了,反正留你也是無用!」 劉粲轉身欲逃,張賓一把抓住,將劍強塞於劉粲之手,道:「你殺是不殺!」 張賓此時滿瞼煞氣,那模樣讓人不寒而悚,「我私闖皇宮已是死罪,你又扶不堪扶,為石大將軍計,我殺了你,他也就可以不再顧忌,這樣才能名正言出兵伐那亂臣勒准,甚至擁兵自立,反正一死,我不如成全了石大將軍!」 張賓這番話情理俱在,又極駭然,只把個劉粲聽得呆在當場,做聲不得。 美人重要,那是在床第之間,此時下了床,又面臨生死選擇,劉粲的「性」趣已蕩然無存,當然是保命要緊。 靳環雙腿俱折,臉上由於痛苦早已變形,自然也無了平日裡那股狐媚。 劉粲正在猶豫間,張賓又是一聲厲吼:「你到底殺是不殺!若再推延,我先殺了你,再殺這靳環,也落得個乾淨。」 劉粲心中駭然,幾乎要哭出來,咬咬牙,道:「朕殺了她,你就放過朕!」 張賓道:「只要無了這狐媚女子,皇上你還是個好皇上。」 劉粲當然怕死,此等時候,保住自己性命要緊,既然靳環那麼愛自己,就讓她代自己死一次又有何不可,日後給她立碑作傳,有機會再替她報仇。 劉粲如是想,倒也不覺理虧,挺劍行至靳環身前,柔聲道:「環兒,若是朕不殺你,我們兩人便會死在這裡,你對聯那麼好,就代朕死一次吧。」 靳環幾乎要氣瘋,她雖心知若是不出此事,劉粲遲早會被父親廢黜,也許殺了也不一定。自己取悅於他,實是有所圖謀,但沒料到,一場恩愛尚未到頭,自己居然死在劉粲劍下。靳環心有不甘。 靳環顫聲道:「皇上,你真的要親手殺我?」 劉粲道:「朕也是無法,他們逼朕呀!朕不殺你,朕就活不成了,你還是成全朕吧。」 靳環眼睛一閉,從她那美麗的眼中滾出一顆晶瑩的淚珠來。 劉粲見了此狀,忽的有了一絲不忍,舉起的劍正待放下,但張賓那懾人魂魄的兩道寒光卻瞪得他一個哆嗦。 張賓沒再說話,可那眼神卻表明了一個意思:若再猶豫,就殺了你。 劉粲只得眼睛一閉,牙關緊咬,舉劍向靳環刺去。 劍光閃,淚光閃。 兩道光尚未落下,另幾道光立即飛起。 地上靳環忽地抬臂曲指,她那十校長長的指甲,灌足真氣,猶如利刃,閃著銀光,破空有聲,直向劉粲射去。 這一下,變故突起,可張賓卻彷彿早已料到,側跨一步,長袖一甩,一張布牆橫在劉粲身前。 那破空生嘯的指甲內力十足,擊在張賓的長袖上發出鏗然之聲,竟然射穿了張賓的「鐵雲袖」。 張賓的「鐵雲袖」,自也不凡,若是施展開來,拍在地上,只怕地也馬上陷下一塊,是以靳環的指甲雖射穿衣袖,卻也威勢大減,饒是如此,還是有三枚擊在劉粲的身上,劃出幾道血痕來。 靳環趁著張賓去救劉粲,強忍疼痛,雙掌向地上一拍,身形向窗口射去。 靳環出招偷襲劉粲,本來之意使是藉機逃走,她雙腿已折,雖未必能逃得掉,但總比坐著等死強。 靳環的身形剛臨近窗口,卻忽的雙掌向牆上一拍,又翻了回來。 這一頓勢,立時使她跌在地上,那雙斷骨生生戳在地上,幾乎使靳環痛得暈了過去。 這靳環雖美艷風騷,卻也甚是強悍,冷汗滲透衣衫,她居然一聲未吭。 靳環好不容易自創了一個機會逃走,可卻又退了回來,當然是因為又有了變化。 窗口處有兩把劍,劍尖朝內,靳環撲上去,恰好會被刺穿頭顱,劃破心臟。 求生乃是本能,靳環明知退回來亦是死,但乍臨變故,她還是向屋內退。 張賓道:「你明知我乃小心之人,豈會不顧及到這一點!你這不是自添痛苦麼?」 劉粲被靳環的指甲劃得皮肉綻開,甚是疼痛,方纔若非張賓出手相攔,只怕已落得身赴黃泉了。 張賓忽的伸手點了靳環的穴道,此時靳環便是想避也避不開來,只是恨恨地看著張賓。 張賓轉而對劉粲道:「皇上,你方才也看到了,這狐女對你可是半點不留情份,你還兀自憐惜她作甚。」 劉粲本就存著殺靳環以保己身的意思。此時又被靳環臨死一擊傷了皮肉,那幾片指甲尚鑲在肉裡,甚是疼痛,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夫妻情意,一劍直向靳懷胸膛刺去。 靳環此時不能動彈,眼睜睜看那青鈺劍刺入胸膛,鮮血迸射,濺了劉粲滿身。 張賓見劉粲終於殺了靳環,臉上不禁露出得意微笑。 靳懷被劍刺入胸膛,尚未立死,她似乎還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張賓不直接殺了她,而是費盡周折逼劉粲下手殺她。 她睜著美麗而痛苦的大眼,鮮血順著乳溝流向小腹,流向大腿,漸漸流失著她的生命,她覺得死不瞑目,她盯著張賓,想從張賓臉上找出答案。 忽的,她似乎隱約到了靳准的一聲厲吼,這厲吼充滿狂怒,似乎要將皇宮掀翻,靳環終於明白了張賓借劉粲之手殺掉自己的原因,她很想堅持下來,告訴父親斷准,無奈,血已流盡,她再也沒有了力氣。 靳環已死,但眼卻未閉,胸上插著劉粲的劍,是劉粲親手結束了她的性命。 靳環臨死前所聞聽到的吼聲絕不是幻覺,靳准真的來了。 張賓似乎已料到靳准要來,竟然絲毫不慌,那劉粲卻是駭得七魂去了六魂。 靳准的聲音來得極快,三兩聲嘶吼,雜挾著兵刃斷折和人的慘嗥聲,一眨眼便來了德昭殿。 劉粲尚未來得及鬆開劍柄,便聽到靳准一聲大吼:「劉粲……你……你居然殺了我的女兒!」 劉粲此時方才將手中劍鬆開,臉色慘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張賓一個箭步,跨在劉槳身前喝道:「靳准,你膽敢如此喝叱皇上!」 靳准目眼皆裂,狂聲吼道:「擋我者死!」伸拳便向張賓搗到。 靳准雙眼赤紅,氣息粗喘,宛若一頭瘋牛,那拳擊出,勢可破山裂石,無所不摧。 張賓見靳准這一拳勢大,哪裡肯接,橫側一步,將那依舊傻呆在一旁的劉粲一帶,避開了靳准此拳。 靳准喝吼道:「誰也不能逃。」吼聲中向前跨出一步,封住兩人逃路,雙拳如疾風驟雨般向張賓攻到。 張賓輕功世上無雙,無奈殿內空間狹小,他此時又攜有一人,哪裡施展得開。 無奈之下,張賓只有硬接。 「轟!轟!轟!」拳掌交擊之聲不絕於耳,聲勢震天,宛若雷雨天裡驚雷連綿。 靳准一連打出三百六十拳,拳拳如炮,張賓武功絕然不低,然而卻無路可避,他只有來一拳封一拳,三百六十拳硬碰硬地全數接下。 張賓心中叫苦不迭。 靳准的第三百六十一拳又全力「轟」到,這一拳威勢更大,張賓明知已無力再封,可卻不得不封。 「轟」的一聲,靳准的這一拳,已將張賓生生轟向殿牆,張賓只得鬆手將劉粲放開。 「喀刺」一聲巨響,二尺多厚的殿牆被張賓撞開了丈餘方圓的豁口。 饒是張賓運勁於背,這一撞,亦將他撞得五臟移位,「哇」的一口咯出血來。 張賓的身形尚未曾落,石屑紛飛之中,靳准從那豁口中穿出,又是一拳隔空轟到。 少了劉粲累贅,此時又在屋外,張賓雖已受傷,卻也比方纔那時方便得多,連翻了三個觔斗,從容地避開了靳准的轟擊。 靳准心中悲疼,他雖不明皇宮殿裡之事真相為何,但靳環死於劉粲刻下乃他親眼所見,他與靳環不但有父女之情,更有共謀之義,勒准今日所得俱乃靳環之功,此時就算所謀基業不要,他也得為靳環報仇。 靳准亦乃老深之輩,即便是盛怒之下,也沒將劉粲一掌擊殺。 張賓吃勒准一掌擊出,不得不棄掉劉粲之時,靳准拍了劉粲一掌。這一掌沒立時要了劉獎之命,只是那內勁傳至劉粲四肢上,將劉粲四肢經脈俱皆震碎。 張賓不接靳准之招,身子斜斜飄起,張賓號稱三絕,輕功獨步天下,靳准的「鵬飛冥冥」雖然高明,但較之張賓尚遜一籌。 嘲雜、吶喊聲響起,無數持槍攜盾的御林軍擁簇而來。 張賓高喝一聲,身形忽的拉起,一鶴沖天,衝出五丈來高,靳准心知張賓要逃,哪裡肯放過,伸腿一跨,亦跨起三丈高下,又是一拳隔空打到。 兩人相距兩丈,靳准的拳絕對無法擊到張賓,可奇事偏偏就發生了。 靳准的拳擊中了張賓。 這一拳不是隔空打牛,亦不是隔物傳功,而是靳准家傳的「南華神功」——不名江湖卻也堪稱世上無雙的道家武功。 張賓又被轟中! 靳准的拳頭,似乎越揮越有力量,如海上潮起,潮潮相迭。這一拳,又將張賓打得身形跌撞,一口鮮血噴出,那血劃出一道紅弧,在正午的陽光下,幻出奇異的光彩。 張賓身形雖已平穩,但速度卻又加快許多,跌跌撞撞中竟也將距離拉開五丈。 靳唯心知距離雖拉遠,但張賓連中他力道無匹的兩掌,已然是內腑錯位,此時只不過是強仗著一口真氣,努力支撐罷了。 為靳環報仇。 靳准心中怒火狂燒,再跨一步,即使相隔百丈,也要轟他一拳,為靳環報仇。 張賓身形忽的下摔。 摔得極快,令人猝不及防,靳准的一拳居然讓他這「摔」給避過。 左拳落,有拳起,靳准又是一拳搗到,張賓此時狼狽已極,那裡還有半點「算無遺策,計不虛發」的諸葛遺風,一式「懶驢打滾」堪堪避過靳准之拳。 「著!」張賓忽的發出一枚暗器。 靳准心中冷笑,看來這張賓的確已到了黔驢技窮,無計可施的地步,可惜他沒有祖逖、劉琨的絕望劍法,這會兒只能搬出這毫無用處的救命一招。 「區區暗器,奈我若何!」 靳准的左拳依舊不變,原式向張賓攻到,右拳卻擊向暗器。這便是靳准的武功,就算是一把利劍,也同樣一拳,無堅不摧,無往不利。 暗器吃靳准拳勁之波一震,立時「砰然」一聲炸開。 這聲砰然之響,整個平陽城中俱可聽聞,仿若地震一般,所有的人都驟覺一震,幾乎站立不住,皇宮周近的府邸有些竟然被震得轟然塌下。 平陽城中百姓被這突來之變駭得惶惶心神。 天行異常,人間有禍,晚間便有一些謠言傳出。 第五章靳准的傷 德昭殿的宮牆倒下大半,土石紛飛,硝煙迷漫升起數十丈高,久久不散。 遠處趕來的御林軍,大半被此震餘波震倒在地,耳鼻中流出血來,從此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雖未必死,卻已是聾了。 這等威勢之下,靳準能活麼? 身受重傷的張賓還能活麼? 硝煙籠罩,塵土飛揚,誰也看不清靳准,張賓兩人是否已然身化塵灰,形銷骸散。 近一個時辰過去,那浮散在空中的塵埃才漸漸落盡,浮土石屑足足堆了三尺多厚,卻沒見靳准與張賓。 皇宮中,到處都是奔走往來的御林禁軍,亂得不可開交。 劉粲的身子衰弱,又被靳准毀去四肢經脈,一條命已去了大半,方纔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震傳來,他半聲未哼便口鼻血出,待得御林禁軍入殿查看卻早已氣絕多時。 此時御林禁軍統領乃是靳准心腹閔石公。 饒是這閔石公跟隨靳准多年,見多識廣、處驚不變,此時卻也心中驚慌。 劉粲身死,靳環亡命,靳准又不知所蹤,閔石公面臨這突來變故,無法自做主張,只得命令御林禁軍,把守皇宮,封鎖皇宮變故。 皇上駕崩,皇后殯卒,大將軍生死不知,這等消息傳將出去,只怕立時引起朝中嘩變。 劉景、劉驥、劉凱、朱紀等重臣齊聚太平門,呱噪不停,無奈閔石公率御林禁軍死死守踞,面對控弦甲兵,幾人雖心知皇宮內必有非常變故發生,卻又無法,只得悻悻而退。 「在這兒了!」一名御林禁軍指著地上一領頭顱大聲呼喝! 閔石公聽見呼喝,立時飛身而至。 地上頭顱端正而豎,灰塵沾著血漬糊在臉上,焦黃的面孔已然不可分辨,若是不仔細看,哪裡還能分辨得出是石頭還是人頭。 閔石公與靳准日夕相伴,自然一眼便認出,那是靳准之頭。 閔石公正待伸手去搬靳准人頭,忽的卻見人頭睜開雙眼。 閔石公軍旅出生,死人堆裡也曾爬過,膽子自然極大,但此時乍見人頭睜眼,不覺駭得倒退三步,險些坐倒在地。 閔石公驚魂未定,忽的耳畔又傳來一聲極微弱的聲音:「勿要擾我!」 聲音若有若無,若不是閔石公身負一流武功,哪裡能聽得見。話聲雖微弱,但閔石公卻聽得十分真切。 如若相處日久,便是普通之人,也能以呼吸之聲判斷此人是誰,況且一流高手,閔石公知道這是靳准之聲。 閔石公聽了聲音,心中驚疑,便仔細朝那人頭看去,靳准人頭雙眼已然閉合,但那滿是血泥的頭頂,可以看見絲絲白氣,頭下是脖子,脖子埋在土中。 頭下當然會是脖子,但一顆飛離了身子的頭卻不一定帶有脖子,靳准既然還有脖子,那可能還有身子,胳膊,腿。 靳準沒死,靳准的頭還是與身子連在一起,只是他身受重傷,塵土又厚,他被埋在浮土石屑中,正在運功療傷。 閔石公心中驚喜,只要靳准還在,所舉之事便能成功!閔石公對靳准充滿信心,「這樣的人。不會死的!」 靳準頭上的白氣愈來愈濃,身子漸漸從淨土中一寸一寸拔起。 如此情形,委實詭異,只瞧得眾御林禁衛目瞠口呆,雖然惶恐,但眾人心中卻有了依靠—— 靳准尚還活著。 這等威勢的爆炸下,靳准居然活著,此人不是金剛神佛還能是什麼。血肉之軀,哪裡能當得起這震驚天地的一炸? 靳准活著,那張賓還活著麼?張賓已身受重傷,這次爆炸餘波尚能摧牆毀壁,張賓能捱得下麼?張賓既稱「算無遺策,計不虛發」。此次,莫非連他自己也算計進去? 靳准的身形全部從淨土中拔起時,眾人終於看清了大將軍此時的情形。 靳准左臂齊肘而斷,斷口支離,露出半截白骨,小腹被扯開一條半尺血口,此時雖已被血泥糊住,但依稀可見腸胃蠕動,其它各處也是血肉模糊,只是血漬障眼,看不清楚,想來必是傷得不輕。 連一向殘暴嗜殺的閔石公見此情形也頭皮發麻、暗自心驚,更遑論其他御林禁軍。 這樣的重傷還能活下去麼?剛剛升起的希望,又告破滅,閔石公心向下沉。 靳准跌坐,身形挺得筆直,頭上白氣濃得化不開,臉上的塵土竟被汗液漸漸洗去,露出焦黑的底色來。 靳准的這張臉,已被方纔那不知名的暗器灼傷。 閔石公只有等,等待一個結果:靳准究竟是死是活。 太陽一寸寸西移,又一寸寸下落,閔石公的心也如西墜金鳥,向下一寸寸沉下。 忽的,靳准站了起來,發出聲來,聲音依舊微弱,但在閔石公聽來,卻不遑天音。 「封鎖消息,殺死劉粲,若是有人嘩變,立時格殺,扶老夫入殿,喚太醫吉桂!」 閔石公攙扶著靳准入了彰儀殿,太醫吉桂也著人喚來,一路之上閔石公不停低聲報告所見之事。 吉桂一見靳准傷勢,尚未動手便先自手腳慌亂起來,不知該怎樣才是。 靳准雖已近昏厥,但依舊咬牙硬挺,見吉桂半天不動,遂沉聲道:「先生盡速動手!」 靳准說話極為困難。忍痛語畢,終又昏迷。 吉桂此時也只有橫下心來,雖從未見過如此傷重之人,但若不動手治療,靳准必死無疑,不如死馬當活馬醫,幸許能活。 不過吉桂自己也清楚,所謂幸許那是指萬萬分之一的可能。 吉桂開始清洗傷口。 足足換了五大盆的滾水,靳准身上方才被清洗乾淨,除腹上,手臂兩處大傷以外,靳准的胸口,大腿上尚有二十六處傷口,最小的一處也長有三寸。皮肉翻開,甚是摻人。 單若這等傷勢,豈會難倒國醫吉桂,翻開腹上創口,靳准的大腸小腸也被擊碎數段,胃上穿出數孔。胸上有一處創口前後對穿,想必是石屑擊穿肺葉。 吉桂一邊著手清洗,一邊嘖嘖驚歎,大搖其頭。 一旁閔石公被吉桂歎氣之聲弄得心煩意亂,大聲喝吼道:「大將軍讓你盡速動手,你歎氣做甚!若是大將軍有事,你一家二十七口,一個也不用活了,老子全讓他們殉葬!」 吉桂聞聽,只得苦笑道:「我行醫五十八載從未見過如此重傷之人,能不能活,當真是無法預料,單看上天了,將軍逼我也是無用。」 閔石公道:「你盡力施術就是,靳大將軍武功高絕,非是你所能想!」 閔石公雖是如此說,但心底卻不斷疑問,靳准到底能不能活。 吉掛不再言語,心中長歎道:「他只是武功高絕,並不是大羅神仙,如此重傷實是難活。管它呢?好歹試上一回,能不能救回靳准,保住家人性命,就看上天眷不眷顧了!」 吉桂取出數把利刃,切除了外傷上的糜肉,又將那些擊碎的腸子切除,重新用羊腸線縫合。 那胸上肺葉之傷卻非他所能,吉桂只好塞了兩粒藥丸入內,將其縫上。 勤准臂上斷骨已然無用,吉桂取出小鋸,霍然有聲將其鋸除,那刺耳之聲刺得閔石公心頭亂跳,幾乎忍不住嘔吐出來。 吉桂倒也手腳麻利,縫合之時,飛針走線,猶若補衣老嫗,那二十六處傷口總計縫合一千三百餘針。待他縫完最後一針時,天才剛剛微亮。 吉桂身上無一紗一纖是干,停下針來,便軟倒在一旁的木椅上,彷彿虛脫了一般。 靳准仰躺在床,未聞其呼吸之聲,也不知是死是活,閔石公心中焦急,見靳準沒了聲息,不免著慌,轉頭向吉桂喝道:「大將軍此時還未醒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吉桂道:「我已盡了力,若是大將軍再過兩個時辰未醒,那便是已然無救!」 閔石公哪有不明之理,行軍打仗數十年,目睹軍醫療治上司、部下,像這等重傷,早已棄之不治了。 閔石公只有等。 一個時辰! 一個半時辰! 二個時辰! 兩個半時辰! 靳准依然未醒,依然鼻息全無。 閔石公怒視吉桂,吉桂倒也平靜,這樣結果本就是預料中事,上天不肯眷顧,又遇上嗜殺的閔石公,現在也只有去死這條路了,只是可惜了家中的幾個行醫子孫。 「嗯哼!」一聲輕哼,由床塌傳來。 這一聲輕哼滿含痛苦,但閔石公聽來,卻宛若天音,不由欣喜若狂。 吉桂只是鬆了口氣,這本也不值得高興,上天見他可憐,給了他條生路,連帶那二十六口也一不必死了,生死由天,喜憂無用,這實不是他的功勞。 「環兒!環兒!」靳准口中不停呼喊著女兒之名。 閔石公忙輕聲呼道:「大將軍!大將軍!」 靳准慢慢睜開眼睛,他那女兒的幻象遂告消失,他的頭顱尚能轉動,看了看扎滿紗帶的身體,又看了看閔石公和吉桂,靳准已漸漸憶起發生之事。 「閔將軍,朝中之事何如?」勒准一醒便詢問大事。 閔石公道:「消息封鎖,朝中之人所知者尚無!」 靳准道:「劉景那班人呢?」 閔石公道:「昨日,他們要入宮察看,被卑職阻擋,今日聽各方來報,尚且無事!」 靳准咬牙道:「宮中發生如此大事,老夫又未曾露面,他們不會不疑!吉太醫,有甚鎮痛提神之藥,速與老夫配服,我得出殿一會群臣!」 吉桂見靳准如此重傷之體,居然還要會見群臣,不禁心生疑問,知其必有所謀!但他乃無用醫師,哪有心思關心這等國家大事,只要能活命,能治病,他便知足了。 吉掛取出兩粒藥丸,服侍靳准服下,鎮疼之藥,有礙傷口癒合,是以醫師不常與人服,但事屬非常,靳准雖也心知,但哪裡還能顧得了那多! 吉桂一日一夜未曾歸家,此時靳准已醒,以靳准之功,想來已然無礙,吉桂道:「若是大將軍無甚事體,老朽告辭!」 靳准道:「你要回家麼?」 吉桂道:「老朽夙夜未歸,恐家中上下牽掛!」 靳准微微一笑道:「你既要回家,那就回吧!閔將軍替我送行。」 吉桂道:「不敢有勞閔將軍!」 閔石公接口道:「無妨,無妨,閔某有此嗜好!」 吉桂聞言,臉上立時色變,嘶聲叫道:「你們要殺我滅口?」 靳准已然閉眼運功,不答吉桂,閔石公獰笑道:「你若不提回家,大將軍絕不會下令殺你,只可借你偏要回家,大將軍身受重傷之事,豈能由你傳出。」 吉桂轉身欲逃,堪堪行至門口之時,被閔石公趕到,一刀劈成兩半。 靳准忽的睜眼道:「你速去校點五百士兵,埋伏殿堂左近,聽我號令,待朝中群臣聚集,立時關押軟禁,如遭反抗,格殺勿論,今日舉事!」 閔石公驚道:「那大將軍的傷……」 靳准道:「我選此時舉事,正是為了此傷之故,若不是事急,我又怎會命你格殺吉桂!只有此時舉事,方能鎮住群臣!環兒已死於劉粲劍下,我又豈能再有閃失,成功失敗在此一搏!」 靳准緊鑼密鼓籌備篡奪之事,絲毫不問張賓消息,在他眼裡,那一彈轟出,連自己都受了如此重傷,以張賓傷重之軀,哪裡能受得住!想必早已氣絕,被埋於浮士瓦礫之下。 除了張賓,不啻去了石勒一臂,若不是靳環之死,靳准想必已然舉杯自賀。 張賓沒死,靳准小覦了張賓。 張賓既稱「算無遺策,計無虛發」,又怎會將自己算計進去,只是他沒料到靳准武功之高,遠在他想像之上,是以受了勒准重擊。但發出那枚「震驚天下之彈」乃其主動而為,他哪裡會不知其威力,又豈會不防那彈爆炸之威。 張賓那一摔,實則就是為防那氣波之沖。 伏在地上又稍遠於爆炸中心,是以張賓避開了那彈爆炸的最強勢。 第六章死圍 張賓西行。 轉過山坳,張賓終於鬆了口氣,他囁唇輕吹,山坳密林裡穿出五人來,正是張賓得意部下,以詭殺見長的五秘殺手。 五秘殺手身後,那輛構造奇特,鬼斧神工的武候車隨之而行,仿若識主之馬,逕直向張賓而來。 張賓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下一步也許是該對付劉曜了,這一次得讓石虎與劉曜先行相拼,那狂人王絕之行事任俠,再也不能指望他殺石虎了。 張賓跨步上車,一口鮮血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咯了出來。 張賓抹了扶嘴角旁的血漬,半躺在武侯車上苦笑自嘲道:「武侯尚有街事之先,此次我倒是沒料到靳准武功居然不在石大將軍之下,看來我這『計無虛發,算無遺策』倒要改成『計難萬全,偶有一失!』了。」 車行甚速,轉眼已至一馬平川的草甸之上。 張賓盤膝跌坐,頭上些微白氣環繞,正是功行緊要之處。 車停了。 武侯車雖是鬼斧神工,但卻不是活物,對待危險當然不會有動物一樣的本能。 嗅到危險氣息的是五秘殺手,只有殺手,只有詭異殺手,方能如此敏感的嗅到空氣中的危險氣息。 這不是感覺,而是本能。 五秘殺手一停,武侯車也停了下來,張賓未動,也未曾有誰操縱,但武侯車自己見勢而停,倒真是機關奇妙,駭人聽聞。 「張賓大駕其來何遲,我們已在此地等候多時了!」一個脆聲響起,前方草甸中忽的站起數人來,為首者一身紅衣,容顏照人,風華絕代,高傲得像頭翱翔九天的飛鳳。 「鳳、凰、夫、人!」張賓面上一變。 「還有我!」又一個聲音響起,這一次聲音從左邊響起,聲響之處,行出二人,為首者蓬頭垢面,卻是丐幫幫主連三滔。 連三滔與鳳凰夫人出現此地,已令張賓吃驚不小,而連三滔身邊所立之人讓張賓更為吃驚。 此人乃是王元禧——河北十姓,崔盧鄭李王,韋裴柳薛楊中的大商賈王家掌門大少。富甲天下,無處不商的王元禧。 張賓心念急轉,心知來者不善,正待思討如何逃竄,左邊草甸裡又站起兩人,兩人俱是獨臂,身上散發出的蕭瑟之意,使黃昏草甸憑添了一份悲涼。 ——絕望之氣——祖逖,劉琨。 張賓眼見前左右都有人潛伏,心知今日定不能免,苦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想不到今日張賓竟引得如此多高手前來捕殺,倒也榮幸得很,但不知後面遙綴之人是誰?」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個低沉雄渾的聲音道:「我是易容!」 殺胡世家的鳳凰夫人,二人三劍的祖逖劉琨,丐幫幫主連三滔,無處不商的王元禧。還有一個天下劍法第二的易容神劍,這等勢力,只怕能抵得上百萬雄師。 易容依舊衣衫破爛,削瘦異常,臉上的鬍鬚亂虯結在一起,仿若乞兒一般。 張賓此時縱是有天大的本領也無法逃脫,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一隻最最聰明的螞蟻,也不可能在見到人類大腳踏下時想出辦法。實力懸殊,張賓無法。 張賓心知無法,反倒平靜了下來,他跨步走下武侯車,強抑著胸中之痛,迎向鳳凰夫人道:「殺胡世家與我石家攻防數年,此番定然是想除去我了。」 鳳凰夫人燦然一笑道:「要除石勒,先去張賓,這乃人盡皆知之事,雖然我並不想殺你,但為了石勒卻不得不殺,你死了,石勒就死了一半!」 張賓長歎道:「你說的也對,竺佛圖澄一死,石勒就死了一半,若我也死了,石大將軍身旁倒也真沒有了什麼人!不過我很奇怪,為何如此多的江湖勢力,甚至無處不商的河北王家居然也加入了這次行動?」 連三滔道:「那讓老子來告訴你!」 張賓依舊文質彬彬,也不以連三滔之言為惱,施了一禮道:「願聞其詳!」 連三滔道:「丐幫要重振昔日之威,勢必要找個好靠山,江南此時自身難保,已然靠不住,其餘赫連勃勃、遼東鮮卑,成都李雄又都地處偏遠,而石勒、劉曜軍勢強大,絕不會與我這個花子頭合作,這等情況之下,老子只有相投靳准,投了靳准,自然要來殺你!」 張賓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不過閣下若是想與石大將軍合作,石大將軍絕不會因為閣下出身低微而小視閣下!」 連三滔道:「石勒為人,老子也還清楚,他太強了,哪裡用得著我幫忙!」 張賓點頭,石勒也許會把連三滔當英雄看待,卻絕不會利用丐幫來與其相謀,他怕丐幫的流氓習氣影響了石家軍的軍威。 張賓看著連三滔身旁的王元禧,苦笑了一聲道:「王公子商賈之人,何以也加入這種權閥之爭?」 王元禧道:「立國之利者萬!我受郝連勃勃和江左朝庭兩家之托,除去你當然只是為了利!石大將軍重農輕商,我的商號在襄國上黨等大部分地方被封被毀,這時有人既給我好處,又要趕走石勒,我似乎沒什麼理由拒絕吧!」 張賓道:「軍中缺糧,石大將軍自然要重農經商,逐走暴利商賈!」 王元禧冷笑道:「天下之貨,互通有無,無商何以行,逐商重農,卻也無甚遠見!」 張賓亦冷笑道:「屯積居奇,哄抬市價,弄得人心浮動,這等商人不要也行,況且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乃謀者韜略,豈能謂之無甚遠見,倒是商家和氣生財,王公子似乎風險冒得太大了!」 饒是王元禧利口無雙,臉皮忒厚,此時也無言以對,哈哈怪笑道:「殺了你,然後除去石勒,你看我們這些力量是不是有風險!」 張賓曬笑道:「若是你們真能做到齊心合力,有志一同,倒也堪虞,只是各為己謀,一盤散沙,何足道矣!」 祖逖接口道:「孟孫先生好豪氣,倒不失英雄氣概,若是你能復歸我漢人陣營,我可保證你在石勒處能建立的功業,在江南亦可建立,若是孟孫先生能助我等北伐,天下大局可定矣!」 張賓對祖逖躬身一禮:「在下謝過祖將軍好意,只是祖將軍空有這等豪氣,卻不識天下大勢,若論天下英雄,有誰能蓋得過石大將軍。江南司馬,碌碌小兒,非我張賓狂傲,但看如今江南危局,便可知曉,換成將軍是我,你可會棄石大將軍而投他人!」 祖逖默然,石勒的確是個英雄,概論天下,還找不出他那般人物氣概。 祖逖長歎一口氣道:「你說得對,但我卻不得不殺你,為江南朝庭,為殺胡世家,縱使做點心中不願之事也算值得!」 張賓長歎一口氣道:「我理解你!」 此語出口,含有無比憐惜之意,仿若落入生死之圍的是那祖逖,而不是他張賓。 祖逖心中有一絲惻然,心底希望張賓莫要從他這一方逃走才好,若是自己在這種情形下親手殺了這個智慧無雙的人,日後午夜夢迴之時,必定悔意無窮。 祖逖退了一步,和劉琨並肩而立,亦不再言語。 張賓轉過身來,望著易容長歎一口氣道:「迷豪與石大將軍互訂同盟,想不到你居然也和他們一起合謀於我!」 易容面無表情,沉聲道:「你錯了,我是我,他們是他們!我想殺你卻並非是為國家大事,而是想替迷豪完成遺願!」 張賓霍然動容道:「迷小劍臨終囑你殺我!」 易容道:「迷豪之死,起因於天水之圍,究其主因,乃石勒與你,迷豪死前曾歎,恨天不假年,而立之人卻死在石勒之前,不能與其逐鹿天下,是為憾事!」 張賓歎道:「迷豪英年早逝,令人扼腕歎惜!」 易容道:「迷豪又曾告我,死,他並不怕,若是死後,無英雄與之相抗,那未免過於寂寞,所以他不想死。」 在場眾人駭得一跳,這番言語如此平靜地由易客口中敘出,卻有著魔咒一樣的力量。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不怕死,而是怕死後到另一個世界沒有英雄來做對手,這等豪氣,這等氣魄,放眼天下,有之者幾人! 張賓驚疑道:「於是,你也想來殺我!」 易容道:「你雖智計無雙,終是為人所用之人,不配和迷豪做對手,我這樣說,你可服氣?」 張賓苦笑道:「我怎的不服,我雖有些計謀,但若論振臂高呼,聚眾號令,卻嫌氣魄不夠,我也只能與人為謀了!」 易容道:「我本不想殺你,只想殺了石勒,但我來中原半月有餘,卻發現要殺石勒,唯有先除去你,再者,若是石勒死後少了你,在另一個世界中,少人出謀,迷豪想來也會怪我行事不周,或有心偏袒於他!」 眾人聽了這話,忽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沒有起風,是易容的話刮起了一陣風,風從陰間吹來,無形無質。 易容有些瘋了。 張賓打了個冷顫,強笑道:「如此生也糾結,死亦敵對,不知何世方了!」 易容抖動亂須,眼睛望著天際,喃喃語道:「如此也好,省得英雄寂寞,迷豪你只須再忍數日,便不會寂寞了,我助你了卻遺願後,立即追隨你而去!快了!快了!」 易容語聲雖小,在場之人卻人人聽得清楚,心中俱歎:「迷小劍果真是英雄人物,天下劍法第二的易容也為之生死不棄,他英年早逝,倒真是天下漢人之幸!」 鳳凰夫人道:「張賓,你可還要動手!」 張賓長歎一聲道:「這種情形之下,任挑一個人必可將我殺死,我動手也是死!不過我有數點不明,想要問清再死,不知可否?」 鳳凰夫人展齒一笑道:「你就說吧!不過你要耍花槍,弄詭計,我就立即將你格殺!」 張賓道:「我若是能弄計生還,只怕早就想辦法逃走了。」 鳳凰夫人冷笑道:「你既稱『計不虛發,算無遺策』,又豈會甘心就擒,我若不防你緊點,你便立刻尋隙而逃,要問就快問!問完你便自殺!」 張賓道:「這次行動,我深入險地,自然是極其保密,為何你等如此快就知曉,並聚齊這等驚人勢力?」 鳳凰夫人道:「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只因為我們碰巧而已!」 張賓訝然:「碰巧?!」 鳳凰夫人道:「你可知平陽城中現在有多少與靳准同盟之人?」 張賓道:「靳准為對抗劉曜和石大將軍,結盟四方,是為連橫,平陽城中丐幫、殺胡世家,再加上我也沒想到的無處不商的王家,平陽城中大概有二十多萬與靳准同盟之人!」 連三滔嚷嚷道:「你既已知平陽城中如此勢眾,居然還敢來,倒也膽子不小,俺連三滔倒是佩服你的很!」 張賓道:「我既已來,自然做了萬全準備,倒也不覺有甚危險!」 鳳凰夫人道:「你若是不去打那劉粲主意,搏殺靳准,這平陽城中倒也任由你來去自由!」 張賓問道:「你們既然與靳准結盟,明知我此來對他不利,為何在事前不去阻止?」 鳳凰夫人道:「我們與靳准結盟,本就是利益所趨,只可惜那靳准今日不舉事,明日又不舉事,只是暗中築固自己的力量!因此我們只得借助你的這次行動來促其舉事!」 張賓驚道:「這麼說來,我的意圖,你們全都知道了!」 鳳凰夫人歎口氣道:「人稱你算無遺策,計不虛發,卻也恰當,你在石勒軍中,朝夕相勸石勒,讓石勒謀取劉粲,石勒卻以英雄自居,不願取而代之,你知道此時四方動盪,乃是取而代之橫掃天下的最好時機,是以前來平陽謀殺劉粲!」 頓了一頓,鳳凰夫人又道:「光是殺了劉粲,你定不會放心,劉粲死了,尚有其子,若其子立,石勒依舊沒有借口起兵,是以你費盡心機,不惜弄險佈局,借劉粲之手,逼他殺死靳環,又故意讓人通知靳准,讓他瞧見。靳准這人雖然無情,但與靳環卻是父女情深,激怒之下,必除劉粲以洩己憤,如此這般,靳准縱是老謀之狐,明知時機對他不利,也不得不廢劉漢而自立了!」 張賓點點頭道:「殺胡世家能有今日浩大勢力,倒非幸致,的確人才濟濟,夫人分析得對極了!」 鳳凰夫人淡淡一笑道:「孟孫先生過獎了,你的這番借刀殺人之計才叫使得絕妙,驚險至極卻又能安然脫身,若是時間把握得稍差半點,便付之東流,這等慎思細行、膽識謀略,天下無出右者!」 張賓苦笑道:「我能算計靳准、劉粲,卻又落入你們計中,到頭來為你們做了嫁衣裳,這計你等使得更為高明!」 鳳凰夫人道:「其實我們雙方也都有些沒有料到的地方,你沒料到靳准居然有一身令人恐怖的武功,而我們也沒料到你有那麼一顆威勢震天的火彈!」 張賓道:「我的確失算,靳准武功實不在石大將軍之下,我也險些死在他手,好在我已用那『驚天動地』將他除去!」 鳳凰夫人搖了搖頭道:「你錯估了靳准,靳准此時並沒有死!」 張賓失聲道:「他遭那『驚天動地』居然還能活下,這怎麼可能,就便是你那夫君軒轅龍在此彈轟擊之下也會身亡!」 鳳凰夫人臉上之色微微一變,哦了一聲道:「原來你那炸彈是用來對付我夫君的!」 張賓道:「軒轅龍武功天下無敵,若是他傷勢好了,尋上門來,又豈是人力能相對抗,我們只有借助這等犀利火器,只是這彈威力還是不夠!」 鳳凰夫人長歎一聲道:「看來今日我們圍殺你,倒也算是及時,若容你回到石勒身邊,只須多制幾顆這樣的火彈,天下何人能抗,這等火彈你尚嫌威勢不夠,你可知道你這一炸,平陽城中倒塌了多少房子,傷了多少人麼?」 張賓歎氣道:「正是因為此彈威勢過於巨大,我亦無法控制,是以不輕易一用,若是此技流傳出去,人人爭相製造,天下之殺戳只怕會更重,我也不願為天下罪人,只是這般苦了我自己,壞了石大將軍的大事!」 鳳凰夫人道:「這你倒也不用擔心,你的計謀已完全成功,靳准身受重傷,一臂已折,胸、腹創口二十六處,縱使能活也不長久,並且今日靳准已招聚群臣,想必此時已然將其盡數軟禁。」 張賓心中駭然,鳳凰夫人連靳准身上有幾處傷口都知道,想必靳准身邊也有殺胡世家之人,殺胡世家勢力之大,大得令張賓不願在心中接受。 張賓道:「你們這樣計劃,乃是想令靳准起事,石大將軍和劉曜相互攻伐,造成中原大亂,從中得利。這樣做,不覺有點依人成事,小人行徑麼?」 鳳凰夫人道:「連橫合縱,依勢而定,這本就是大謀略,大行不顧細謹,你能耍手腕,我又為何不能?」 張賓忽轉過身去,向連三滔問道:「方纔連幫主說是要依附靳准重振丐幫,我這樣做似乎對靳准並無好處,你又為何不阻止我呢?」 連三滔道:「反正你要死了,老子告訴你也無防,靳准那老小子要價太高,若不讓他吃點苦頭,又怎的知道老子丐幫實在是有用之極,他一心利用丐幫,丐幫偶爾瞞下一件事,他便吃了大虧,你說他還敢小覦丐幫麼,再者,我也不願與殺胡世家為敵,又怎能破壞殺胡世家之事!」 張賓點點頭,道:「丐幫人數雖眾,勢力卻不是很大,倒也不能押寶一方,審時度勢,在情在理,只是你腳踏數只船,不怕翻入水中麼?」 連三滔嘿嘿怪笑一聲道:「丐幫聚則成幫,散而成丐,倒也不怕什麼危險!」 易容不知何時已行至張賓面前:「你該問的事俱已問完,想必可以死了吧?」 張賓歎道:「張賓這一輩子能為石大將軍所識,縱橫天下,倒也沒什麼憾事,只是不能眼見石大將軍高據龍台,號令天下,殊為可惜!」說時,臉上憾色表露無遺。 易容道:「既然你已可死,就先下去陪陪迷豪吧!」 易容出劍,這回易容乃是用的真劍,劍尖直指張賓。 忽的一旁五道劍光齊閃,五個聲音同時喝道:「我等卻不願死!」 五秘殺手,選擇刺殺的時機的確一流。 易容出劍刺殺張賓,一點也沒提防一旁半晌沒有作聲的五秘殺手,在易容眼中,這五個人尤若無物! 易容沉喝一聲道:「滾開!」 可惜五秘殺手是殺手,殺手只聽命於主人,只保護主人,殺手並不惜命,他們不願死,其實是不願主人死!易容的沉喝絲毫不起作用。 五秘殺手長期混跡市場,扮相暗殺,所用兵器極其雜亂,武功路數亦諧雜多變。但他們在一起行動時卻有一套合擊之術,此術之名平常普通,名字就叫:五行輪迴。 名雖簡單,威力卻非同小可,死在此陣之下的一流高手起碼有三百之上。 五把劍同時向易容刺到。 第七章死有所值 「找死!」 易容厲喝,手上劍斜刺出手。 「萬宗歸一」。 易容的劍法乃是無物不可作劍,天下各法,俱歸劍宗,是以草木桌椅,甚至幾百上千斤的巨石也可被他當成劍刺出。 萬法歸一,這凝聚萬物萬法而成的劍法,以劍使出,威勢當然更巨。 五行輪迴端的厲害,方圓數丈之內,被那疾旋的內氣帶動,仿若龍捲風般,枯敗草葉,浮屑灰塵,甚至蔓生青草地皮也被旋轉之力「吸」起! 易容依舊原式不變,一劍刺出。 依舊漫天飛灰,依舊草葉旋轉,可那施術的五秘殺手卻被易容刺穿了喉嚨! 五秘殺手轟然倒下,眼睛圓瞪。 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居然有人一劍就破了五行輪迴,一劍就殺了他們,他們死的並不自知,沒有驚懼,只有懷疑! 易容劍勢忽變,劍尖直指張賓,張賓面色一變道:「他們幾個無關輕重,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易容沉聲道:「迷豪死後,我曾在他墓前發誓,無論怎樣,都得助他完成遺願,誰阻攔我,我就殺誰!」 易容眼中俱是狂亂神色。 張賓滿面憤色道:「反正我也無法逃脫,這五秘殺手跟了我近十五年,我倒不忍心他們拋屍荒野,且容我埋了他們再來領死!」 語畢,也不顧易容之劍已逼至咽喉,跨步上前,發力向地上推了一掌。 草地本軟,但若要推出一個五人合葬的大坑來,也需幾千斤力氣,張賓本已重傷,此時又動用內力,哪裡禁受得住,一口鮮血又告咯出。 鮮血咯出尚有一絲掛在嘴角,張賓不以為意,輕輕一推,將那五秘殺手悉數推入坑中,然後雙手力劃,劃出土坑大小的土塊來,雙掌一震,將那土塊蓋在坑上。這一動作完成,又是一口鮮血咯出。 眾人暗自心驚:這張賓不但智計高絕,輕功出眾,便是這般內力也已臻化境,天下已無幾人能高得過去。 易容面無表情,倒也任張賓去做。 張賓跨上武侯車。 看著方才張賓連番動作,在場之人,倒無一人想過要阻擋張賓,張賓坐上武侯車,忽的伸起了鋼板,鋼板將武侯車上下包圍密密實實。 眾人此時才心生警惕:張賓要逃。 到手的鴨子豈能容他飛了,鳳凰夫人、連三滔、王元禧、劉琨俱都圍了上去,只有祖逖未動,他的心中有了一絲不忍,他認為:張賓絕不會逃。 武侯車中傳出張賓沉悶笑聲:「你們終於上我當了!」話音未落,武侯車凌空飛起。 鳳凰夫人沖天而起,「鳳鳴於天」迎頭而擊。 連三滔飛身躍出,手中竹棒灌足真氣,向武侯車空隙搗去,他為乞丐,對這等機關消息當然在行。 王元禧亦不甘落後,一個橫衝,身形平射,銅算盤、鐵帳薄同時向武侯車砸去。 易容站得最近,卻是最後一個出手,他並沒躍起,因為武侯車正從他頭頂飛躍,他揮劍朝武侯車底部刺出。 後發先至,易容這一劍極有把握刺穿武侯車。 這一劍力道大極,縱便是頑石一塊,也會被刺成兩半。 劉琨待要上前,看見祖逖未動,心中暗道:「無論如何,張賓也無法逃脫,我倒不必跟著起哄打一隻死老虎了。」 劉琨跨了半步,又退了回來。 武侯車雖然構造精巧,但哪裡經得起四大高手齊力攻擊。 武侯車被擊得四散裂了開來。 鳳凰夫人嬌喝道:「你果然還存僥倖之……!」 鳳凰夫人話尚未完,身子疾向後飄,臉上花容盡失。 連三滔、王元禧臉色一變,身形向後亦翻。 唯有易容劍勢不改,依舊向張賓刺到。 張賓手中捏著兩枚黑彈,發出幽幽黑氣。 「驚天動地!」 時間仿若停止,一切動作仿若定格。 鳳凰夫人在退。 連三滔、王元禧在退。 唯有易容一劍仍在刺出。 刺入了張賓小腹,血尚未流出。 張賓臉上有笑,笑得極其燦爛。 火光閃現,一聲巨響,稍遠處祖逖,劉琨只覺胸頭一悶,立時被震得暈了過去。 這一炸,比那平陽城中一炸更要厲害數倍,方圓千餘里俱被震動,似乎連此時遠在襄國的石勒也被震動。 石勒的心隨著這聲巨響,猛地跳動了一下。 「該不會是右侯出了事吧?」石勒心中暗想。 「你感覺到了方纔的震動麼?」石勒問身旁徐光。 徐光茫然,搖搖頭道:「我沒有感覺到!」 石勒搖搖頭,心中疑道:「方纔一定是我的幻覺。」 軒轅龍也感到了這一震,軒轅龍正坐在一艘船上。 船在長江上行駛,正由入海處向建康而去,離平陽城三千餘里。 「莫非阿蛾出事了?」 「或許是起了海潮,怎的今天晚潮早起了半個時辰!」軒轅龍滿心疑惑。 一枚火彈,驚天動地,兩枚火彈,那就是毀天滅地了! 祖逖從昏迷中睜開眼睛,立時被眼前情形駐呆了,此地哪裡還有什麼齊人深的野草,早已被那火彈掀得翻了過來。 張賓、鳳凰夫人、連三滔、王元禧、易容,連那劉琨,哪有一個人在,四處都是殘肢斷體,血將肥土染成暗紅,而太陽已在升起。 祖逖開始嘔吐,吐出來的穢物全部是暗紅之色,那是瘀血。 祖逖強忍著胸中劇疼,四下裡尋找,但哪裡還有一個活物。 祖逖喃喃道:「這便是相爭,這便是我們所要結果麼?」 「士雅!」泥土裡爬出一個人來,正是劉琨。 「你還沒死!」祖逖顧不得傷痛,一把抓住劉琨的手,「他們也許沒死,待我來找找著。」 祖逖大受鼓舞,這一戰,居然毀了這麼多英雄,他心有不甘。 劉琨長歎道:「沒用了,他們已都被炸成碎片了!」 那一刻,爆炸發生的那一刻,劉琨被氣波之勁沖昏的那一刻,那靜止的一刻,一粒火彈毀了五個世上一流高手。他看得清清楚楚:張賓、鳳凰夫人、連三滔、王元禧、易容的身子都被炸得變了形狀,已有裂痕,但血尚未流出。 張賓死了,張賓的第三個天下第一便是火器天下第一,這個第一,天下無人能與他相爭,世人不知,待知道時,張賓已然死了,死在他自己所制的「驚天動地」之下。 幸而張賓死了,若是這種火彈流傳下來,只怕世上之爭,兵亂之禍,早已將人類自己滅絕數次了。 朝陽初升,劉琨和祖逖相扶而去,身後留下的是一片荒原和五個世上一流高手殘缺不齊的屍塊。 大興元年,漢鱗嘉元年八月初七。 大將軍靳准集百官於彰儀殿,密而扣之,殺劉漢舊臣七十三名,其中太宰劉景,大司馬劉驥,太師劉凱處以凌遲。太傅朱紀碰壁自殺,太保並錄尚書事呼延晏出逃。 八月初八。 靳准掘劉淵、劉聰皇陵,棄屍於市,鞭劉粲屍三百,強令劉氏宗族披麻帶孝,葬靳環於皇陵原址。 八月初九。 靳准自立為皇,謚封靳環為孝烈皇,拜祭之時行皇帝禮。 八月初十。 中山王劉曜起兵二十萬,征討逆賊靳准,先鋒劉岳、劉策、劉雅、盆句除兵分四路,各領兵兩萬向平陽進攻。劉曜自督中軍,一時軍勢浩大,二十萬軍士席天卷地而來。 靳准身受重傷,手底能征慣戰之將缺乏,加之倉惶起事,沒有外應,哪裡能抵擋得住劉曜虎狼之師。 八月十三。 平陽陷於劉曜之手,靳准兵敗如山,攜二萬部曲由都昌門向江淮逃竄,劉曜親率劉岳、盆句除三千輕騎逐靳准於野,靳准半路傷口崩裂而死,群龍無首,二萬部下遭劉曜襲擊,傷者三千,其餘悉數投降,劉曜斬之,野地流血成河! 可憐靳准苦心經營數年,做了四天的帶傷皇帝,便「駕崩」於野。 八月十五。 劉曜自立為帝,下昭封石勒為大司馬,大將軍,進封趙公,派劉雅,劉策進駐汾陽。 石勒沒有乘劉曜起兵攻打靳准之機襲取劉曜原據之州郡。右侯張賓之死,幾乎擊倒石勒,石勒下令上黨、襄國之兵,悉數帶孝,七日不舉煙火,寒食以悼張賓。 石勒七日不食,號哭不絕,只至昏昏沉沉生下病來。 七日期滿,石勒強忍病體,登點將台親作祭文悼念張賓,石勒本不識字,祭文文理不通,但其作情深意摯,三軍上下,無人不落淚痛哭。 石勒一篇祭文尚未念完,便自哭得昏絕於地,眼中竟有血淚滴出,待得一旁徐光喚醒,又自讀祭文,三兩句下來,又復昏絕,這一哭,直哭得天地悲嚎,草木齊泣。 八月十五。 月圓之夜,石勒勉強吃了點東西,便喚徐光相陪登上浮圖塔。 浮圖塔乃石勒應竺佛澄相求,在襄國建造的第一座塔,塔名浮圖,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之意。浮圖梵語本意,便是塔的意思,但為醒世人,竺佛圖澄還是堅持起了這個名字。 涼風習習,秋霧如水,石勒望著天際孤月,默默不語。 徐光看了已然削瘦無比的石勒一眼,輕聲歎道:「右侯孟孫死不瞑目!」 石勒此時由於連日不食,又日日嚎哭,嗓子早已嘶啞,聞聽徐光此話,忙嘶聲問道:「我還有什麼沒做到,望先生告我?」 徐光長歎道:「孟孫先生常與大將軍道,成大事者,不應拘於章句之學,俗世小禮,凡事應以大局為重,不以已悲而悲,不以己喜而喜,刻刻心懷天下,時時審勢度時,今大將軍沉痛孟孫先生之死而不能自拔,是以孟孫必深責自己不該為將軍帶來如此悲痛,見將軍如此模樣,他在天之靈又怎能心安?」 石勒虎目中蘊含淚光,望著那輪金黃月亮長歎道:「我亦知曉這一點,但總還是止不住心中悲傷,一想起右侯給我講的那些故事,我便忍不住要流出淚來!我甚至恨這老天忒也無情,若是天欲喪我,便直接由我承受,緣何讓我失去右侯!」 石勒又一聲長歎道:「右侯常常對我說,他最最欽佩的便是武侯諸葛亮,但憐借諸葛亮雖遇明主卻不得其時,後又不得不輔佐劉禪那個混蛋,空有一身本領,卻落得勞頓而死,只留下成都滿城百姓之淚,他能遇見我是得明主,又逢亂世,正合建功立業,但此時他卻離去,叫我如何能夠不傷心。」 徐光亦歎道:「孟孫先生雖死,卻死有所值,靳准功力高絕,天下幾乎無人能敵,孟孫先生一舉毀去其身,靳准身亡實是孟孫之功,鳳凰夫人、易容神劍若是聯手來此尋將軍之仇,只怕將軍尚難抵擋。『無處不商』王元禧和丐幫幫主連三滔勢力也不小,孟孫先生一舉而搏殺四人,就連祖逖、劉琨也因右侯之威而退隱江湖,不再過問胡漢相爭之事,孟孫先生雖死,卻是做了大將軍也做不到的事情!」 石勒悲聲道:「在我眼裡,右侯生命之寶貴,便是軒轅龍也抵不上,我的確不該顧忌英雄名頭,當斷不斷,害得右侯為我喪命!」 徐光又勸道:「死者已矣,生者尚生,大將軍不可再傷心傷情,不然真的會辜負盈孫先生殷情赴死之意,若將軍有事,可會有托孤之臣,石虎之性,將軍又非是不曉,將軍若在一日,他尚且不敢妄動分毫,如若將軍不在,只怕將軍諸子無一人可活!」 「你說的極是!」一條人影由塔底飛身而上,白衣白袍,散發木屐,正是琅琊狂人王絕之。 「你來了!」石勒聲音低沉嘶啞。 王絕之道:「我不該來麼?」 石勒苦笑一聲道:「你來得倒也是時候!」 王絕之長聲笑道:「我也覺得我來得正是時候!」 石勒身軀微微一顫,長歎一聲道:「既然來了,那就開戰吧!」 王絕之搖搖頭:「我來這裡並非與你相戰,此時此景哪裡適合相戰,我來這裡是想與你品茶聊天的。」 石勒微微一怔,繼而明白了王絕之之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搖頭歎道:「我知你此時見我身體虛弱,不忍下手,是以借口品茶聊天!」 王絕之道:「不管你怎麼想,反正今晚月亮正圓,而我又十分寂寞無聊,算我求你陪我聊天,可以麼?」 石勒臉上悲意漸除,又長歎一聲道:「你這人倒也難纏,看來,我也只有答應你了。」 王絕之長身一揖道:「那我倒要謝謝你了,不然今晚喝茶還真找不到地方!我還有兩個朋友,想必你也會願和他們一起喝茶。」 石勒一愣,奇道:「怎的不見他們上來!」 王絕之道:「塔道裡又黑又暗,他們又不會輕功,是以在下面等著我接呢?」語畢,轉身又躍下塔去。 石勒心中暗奇:「狂人行事果然不同一般,若是能和他做朋友倒是一件幸事,只不知他的這兩位朋友是何等人物,能與他月夜並膝的,想必非凡,只是為何又不會輕功?」 石勒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卻見王絕之一左一右提攜兩人臨空斜跨上來。 那兩人一男一女,一身氐人打扮,除了相貌略俊,年紀甚輕,其它找不出特別來! 那少年手中提著一個竹籃,竹籃中尚有熱氣冒出,想必定是茶水。少女手中也提一籃,籃中有果餞蜜餅等香味飄出,想來是那茶點之類了。 王絕之向石勒引見道:「這是我的朋友弓真,那是他的妻子,名喚穗兒!」 石勒輕哦一聲道:「他就是清河崔家中一劍成名的弓真?」 弓真點點頭道:「我僥倖成名,倒讓大將軍見笑了!」 弓真這些日子受穗兒熏陶,已經能將話談得半文半土了,只是聽起來不那麼順耳。 石勒又看了看穗兒道:「這便是你那患難之交的妻子麼!」 穗兒上前行禮道:「穗兒見過石將軍!」 石勒忽的拍了拍王絕之的肩頭道:「果然是兩個飲茶好伴,我今天就陪你喝茶賞月,免得辜負了你一片情意!」 徐光暗咳一聲,其意當然不言自明。 石勒眉頭皺了一皺道:「王公子若要殺我,今日動手便可名正言順將我除去,哪裡又會動用什麼心思,你就不必多慮了,其實若是你放棄緊張心情,今晚的月色也還不錯。」 王絕之饒有興趣的看著石勒道:「你不再悲哀!」 石勒點點頭道:「無論誰擁有了你這樣的朋友都不會感到悲哀!」 王絕之歎氣道:「只可惜我們終究難免一戰!」 石勒似乎精神好了許多道:「若是我放棄與你一戰,你會如何!」 王絕之仰頭望天,長舒了一口氣道:「我還是不會放棄,現在我已不單單是為父報仇,還要還殺胡世家一個人情!」 石勒點頭道:「我已聽藥先生說過了,說你散功之症非得合他兄弟四人之手才能治好,可謂天下第一難治之症!」 王絕之苦笑道:「好不好治,我倒沒有感覺,只是渾身上下被紮了近萬根銀針,滋味的確難受!」 穗兒從籃中揀出幾個盤子來,盤子裡各種濕果乾果都有,弓真則從籃子裡拿出杯盞和一壺熱茶! 石勒笑道:「我這個做主人的反倒要你們弄這些物什來,似乎有些說不過去,此塔連坐位也沒有一個,只好委屈你們席地而坐了!」 王絕之笑道:「看不出你人瘦了許多,倒連講話辦事也這麼文縐縐了,瘦一點就是這種結果,我倒希望你能胖一點!」 石勒被王絕之此言逗得一陣大笑,道:「是我錯了!」 王絕之道:「這才像我心中石勒!」 石勒哭笑不得,只得道:「坐!」 幾人席地而坐,穗兒乃茶道高手,四盞雨前茶徹出來,濃香四溢。石勒端起杯盞,放在嘴前,卻不立飲,而是深吸了一口氣,讚道:「好香的雨茶小露!」 王絕之一愣道:「看不出你居然還是個品茶高手,我以為你只會行軍打仗!」 石勒取過一塊蜜餅,悠然反問道:「莫非我在你眼裡只是個莽漢麼?」 王絕之哈哈一笑道:「天下有誰認為石勒是莽漢,那人便會被人認為是瘋子,我是狂人,不是瘋子!你在我眼中是個英雄,但你這樣的英雄不會如此精於茶道。」 石勒長歎道:「我本不會飲茶,只是軍中缺糧,右侯下令禁酒,我乃好酒之人,一次可飲三五斗,無酒可飲,自然難受得很,脾氣也煩躁,右侯不言不語,便泡了一壺雨前小露,說是能治酒蟲,從此,我也便愛上喝茶了!」 王絕之笑笑道:「看來,今日穗兒的茶倒是選得很好,可惜沒有酒,再有點酒或許更妙。」 石勒道:「我不想飲酒。」 王絕之道:「是因張賓之故!」 石勒點點頭。 王絕之道:「張賓這人詭計多端,雖是個人物,我卻不大喜歡。」 石勒苦笑道:「你乃慷慨豪俠,所行之事俱憑心底,根本不會顧忌是否有利,而他乃權謀之臣,凡事以我石家軍為先,又哪裡能顧得上虛名,他倒也曾對我說過,若是他顧忌清名,便不會從中丘趕到軍中尋我了!他為我謀,不知遭了天下多少漢人咒罵,他心中也很難受,只是從未表露,老實說,我覺得你們漢人委實迂腐,嚷什麼胡漢之分,張賓、竺佛圖澄俱是對漢人有大恩大德之人,若不是他們,依胡人慣例,中原漢人至少要多死一半!」 王絕之默然,石勒所說乃是實情,若是自己能換個角度,張賓倒不失是個英雄人物。 王絕之道:「可我卻還是感覺不好!」 石勒道:「你任性而為,可顧忌他人作何想麼?」 王絕之搖搖頭。 石勒笑道:「右侯與你一樣,你感覺不好也無甚打緊,他哪裡會在意半點,今夜月圓,我倒想談點他事,你既見了軒轅龍,倒不妨和我談談他,我生平未曾服過什麼人,但這軒轅龍,我卻是佩服得緊!」 「你不恨他殺了竺佛圖澄麼?」王絕之奇道。 石勒道:「我殺了你爹,你可恨我?」 王絕之搖搖頭。 石勒道:「即便是鳳凰夫人聯手謀了張賓,我居然無法言恨!戰伐之事,又豈能以恨趨先!世上只有我看得起和看不起的兩種人,卻沒有什麼我恨或愛的人!」 王絕之道:「你為張賓哭絕數次卻是為何?」 石勒道:「張賓是個英雄人物,天不假年,一個奇才就這麼毀了,我當然悲傷。」 王絕之道:「那軒轅龍謙和而有霸氣,他兼而有迷小劍和你的兩種特點,我第一次見他時,險些為他傾倒!」 石勒眼中泛出奇光道:「軒轅龍的武功已然到達陸地仙佛之流,我真想找個機會和他相爭一番!」 王絕之搖搖頭道:「你武功雖高,卻絕不是他的對手。」 石勒默然道:「也許你說得對,若是我沒有一身負累,倒也想學你的樣子,提上一壺茶去找他,和他高談闊論數日後,再與他生死相搏,亦不愧來這世上一次。」 一旁穗兒道:「你們既然這樣欽佩對方,又意氣相投,任誰退讓一步,便可化干戈為玉帛,為何又非要殺個你死我活!」 石勒和王絕之對視一眼,心中同時一歎,沒有言語。 穗兒又道:「王公子聽說石大將軍七日不食,便急得跟猴兒似的,非得趕來勸說一番!我真弄不懂你們兩個究竟是朋友還是敵人!」 王絕之道:「這個世上沒有誰與誰是所謂敵人,只不過有時上天安排一些人不得不為另一些人或另一些事去戰!」 石勒接口道:「我有時真想什麼都不用管,還是一個在鄉間務農的羯胡!幹完了農活,吃飽了肚子,便什麼憂思也沒有了!」 一旁弓真心道:「這就是英雄麼?怎的還沒有我的志向大!」 王絕之卻道:「今晚清風徐吹,圓月高懸,你是這樣想,明天早晨你坐上帥椅,心裡只怕無點滴這樣想法,只是算計著如何擊敗劉曜,擊破江南!」 石勒道:「若是我坐上帥椅,依舊為個人情緒所擾,只為私心打算,那便是對不起那些與我同生共死,浴血而戰的數十萬弟兄!」 弓真長歎道:「我在家鄉尚未出門之時,便一心想做個天下聞名的英雄,像石大將軍一樣,待遇上石虎,方知所謂英雄乃是萬具枯骨鋪就,殺那麼多人,我絕對殺不來!」 石勒歎道:「天下沒有哪個英雄手下沒有萬人鮮血的,就連漢人的祖先軒轅黃帝,大戰蚩尤,相拼炎帝,統一中原,哪一戰不是枕屍千里,血流成河!」 穗兒道:「那到底對不對呢?」 石勒道:「我雖也曾殺人無數,也欲一統天下,但這到底對不對,我也說不清,我只知道必須這樣做!」 王絕之道:「自古法儒相爭,便是討論這個問題,可笑當世之人口稱儒家仁義之德,卻行法家霸權之道,我不喜歡江南司馬,便是原因在此。虛偽卑鄙,卻半點本事沒有!若是漢人中有一個英雄人物,我便投靠於他,也好和你石勒爭爭長短!」 石勒長笑道:「你遊俠江湖,施展庶民之刀尚可,若要你做一方將領卻不大適合,至少我不會任你為將!」 弓真不服氣道:「王大哥武功絕頂,又不怕死,智計出眾,怎的不可任之為將!」 石勒道:「你知道關羽為何最後敗走麥城麼?」 石勒雖不識字,但張賓與其日夕對坐,論史談經,一些漢人典故自然瞭解不少。 關羽赫赫有名,威震華夏,弓真也曾聽聞這些前朝史典,百餘年前的舊事。 弓其道:「那關羽心高氣傲,驕狂自負,因而敗走麥城!」 石勒道:「史家都認為關羽有勇有謀,麥城之失不過是一時大意之失,其實關羽注定要敗,他始終未脫出一個圈子——千古忠義,若是王公子為將,便是另一個關羽,雖可名震天下,但卻未必能脫出那個圈子來!」 王絕之聽得好奇,關羽義薄雲天,實為武人楷模,不料石勒卻有這番大異史家的評判之語。 只聽石勒繼續道:「關羽華容義釋曹操乃其一,他身為大將卻不尊將令,放虎歸山,以致失去斬殺曹操良機,未能乘赤壁之勝,一鼓而定中原,這是其一失——失之於『義』;麥城之失,表面看來關羽狂傲,實則只是為表其忠,孫權替子求親,行連橫之策,他卻認為若行此事,便是不忠,以虎女不嫁犬子之言喝叱,不審時度勢,盲於其忠!關羽失敗,非在其傲,而在忠義。將領狂傲方能激起土氣!這一點並非過失。」 王絕之鼓掌道:「果然高論,見史家之未見!」 石勒笑著問弓真道:「若是我以王公子為將,而你在某處受困,我前線戰事正在吃緊,你說他會不會不置我的戰事不顧,前去營救你?」 弓真歎口氣道:「會!一定會!」 石勒道:「他這樣做會不會影響我的大局?」 弓真道:「會!」 石勒道:「你說他這樣做是否應該?」 「不知道!」這次回答的卻是王絕之。 王絕之繼續道:「我雖說不出應不應該,但我一定還是要做!」 石勒失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不會任你為將!」 幾人俱都笑出聲來。 石勒一掃數日來的鬱悶,飲著雨前小露,吃著蜜餅果餞,與王絕之、弓真坐在浮圖塔上高談闊論,直至月沉西山,露濕衣襟。 穗兒倒著茶水,卻在心中大搖其頭,她弄不懂這男人的世界,這英雄間的恩怨感情,明明是仇敵,卻比朋友還親,英雄和英雄的對敵也這般充滿情感,這份氣度,便很少有人可比擬。 第八章殺伐 月落,茶盡,果餅也已吃完。 王絕之道:「我已經沒什麼未了之事,將軍可有?」 石勒道:「我還未擊殺劉曜,完成右侯心願,其他無甚憾事!」 王絕之道:「我再與將軍期之兩月,望兩月之內,將軍能拿下劉曜,兩月之後,我再與你戰,此次一戰卻是再不能拖了!」 石勒長身而起道:「我答應你!」 語畢,兩人同時伸出右掌,互擊三下。 擊完掌後,兩人同時放聲長嘯,嘯聲如若飛龍相逐,高低起伏,竟合成一首不知名的高歌,有說不盡天蒼地老之意。 嘯聲徐歇,王絕之一左一右提攜著弓真和穗兒向塔下一躍,高聲道:「兩月之後,與你在此相戰,勿要負我!」 石勒高喝道:「你怎的如此呱噪,兩月之後,我定在此候你!」 兩人這最後的一番叫罵,卻有著多年老友那種密而無間的親熱,戲謔。 白影飄飄,王絕之與弓真穗兒幾個縱躍便沒了蹤影。 石勒喃喃道:「我倒後悔當年殺了那王衍!」 徐光道:「若大將軍沒有勝算,卑下認為這一戰倒不需進行了,大將軍有社稷之重,而他乃一名狂生,無牽無掛,大將軍不須與他一般見識!」 石勒歎氣道:「怎的你今日見了他還如此小覦於他,他雖是庶民,可高傲處又豈是劉聰、司馬睿之輩可堪比擬,我之所以後悔殺了王衍,是因為我不能和這王絕之做他與弓真那樣的朋友!」 徐光歎道:「大將軍身上總去不掉當年草莽江湖的習氣!」 石勒放聲大笑道:「我能有今日之勢,倒也靠這草莽習氣,我倒擔心日後位高權重,沒了這草莽習氣,若是我沒這習氣,王絕之今日會費盡心機趕來勸我麼?」 徐光不語,有些事情,的確是他這種讀書之人無法弄懂。王絕之與石勒本該是立見生死的一對,可偏偏就能心底無私,推心置腹的坐在一起。 石勒又道:「軍士寒食七日,想必多已困頓,明日下令三軍,整飭三日,出軍征討劉曜,石他為先鋒,先除劉曜左翼盆句除。」 徐光大為震奮,心道:「石大將軍說得也不錯,那王絕之的確是個好對頭,可惜兩月之後,那場硬仗卻不能免!只是無法誘使這王絕之投奔石大將軍,若有辦法,倒是兩全其美之事。」 劉曜稱帝已有數日,大肆分封王爵,封盆句除為北羌王,劉岳為中山王,劉雅為寧西王,劉策為廣平王,石勒為趙王。但趙王玉印尚未頒出,便有消息自上郡傳來:石勒之將石他自雁門出上郡,襲擊趙安國北羌王盆句除。 劉曜大怒,收回趙王之印,派中山王劉岳趕援上郡。 劉岳臨陣斬石他,回兵攻石勒部石生於洛陽。 石勒驕兵之計已然生效,派石虎將四萬精銳,由上黨疾馳洛陽,挾攻劉岳,敗劉岳於洛陽西郊。 劉曜眼見劉岳危急,盡起長安、平陽兩地之兵共三十八萬,進逼洛陽。 九月初九夜,劉曜援軍駐於金谷,軍中戰馬無故大驚,逃脫大半,踐踏營帳,士兵熟睡中被馬踏死者十有一停,懵然而起,自相踐踏者又有一停,戰尚未開,劉曜便喪兵八萬,土氣大衰。 無奈之下,劉曜放棄圍攻洛陽,退兵回師,石虎自恃勇武,追擊劉曜二百里,獲得軍中輜重無數,一把長刀殺得劉曜部卒聞風而退。 石虎孤軍四萬,從洛陽追至軹關,西攻劉曜,河東應者無數,劉曜繼續後退。 石虎躊躇滿志,立誓要獨自擒殺劉曜,七日連下三十餘城,威勢之盛,令劉曜部聞之膽顫心驚,衣不卸甲,手不離兵,隨時準備逃命。 第七日,石虎追兵追至蒲飯,諸將自以為劉曜之師膽氣俱喪,是以夜不設防。 劉曙馬背征戰數十載,這等機會怎肯放過,是夜盡率精銳,水陸齊進。劉曜手持五色神劍,衝在最前,斬石虎部將三百餘名。 石虎所部四萬,死傷大半,石虎張惶敗逃。 劉曙舉得勝之師連擊石虎,石虎部石瞻率兵五萬前來接應,劉暇之部士氣高漲,人數又優,石瞻所部哪是對手,劉曜跨馬前衝,石瞻部大駭,射出無數雕翎鐵箭,劉曜視之若無物,揮舞五色神劍,劍芒大熾,上下翻飛,鐵箭俱被斬斷,無一能近其身。 石瞻所部何曾見過如此神勇之人,紛紛後退,石瞻連斬數十官兵,無奈兵敗如山,哪裡喝斥得住。 石瞻乃石虎得力之將,見此情形,怒喝一聲道:「休要墜了我石家軍的威名!」揮刀拍馬向劉曜攻去。 石瞻用的乃是胡刀,刀長五尺三寸,比石勒的石世昌刀還要長上幾分,刀閃寒光,向劉曜頭顱砍去。 劉曜揮劍,五色神劍雖只有二尺七分九,但它所吐的劍芒卻足足有一丈多長,劍芒,也就是劍意,劉曜的劍意揮出,斬斷石瞻長刀,斬斷石瞻坐騎的馬頭。 石瞻忽的看見了他自己的背,長著的頭顱,不可能看見自己的背,只有掉了的腦袋才可能有這種「福份」。 劉曜的劍還斬斷了石瞻的頭,使石瞻有了這種「福份」。 這一劍,何等威勢,一劍光寒十四州雖言未必,但這一劍卻是寒了石瞻所部所有軍士之心。 膽寒心驚,鬥志全無。石家軍雖號稱常勝,雖悍不畏死,但這一次卻被劉曜的一劍寒了心。 不戰而降。 石瞻所部五萬餘人大都請降,劉曜為樹軍威,堅不准降,五萬餘眾盡數斬殺,從蒲陂至高侯,枕屍二百餘里。 劉曜趁勝,追石虎至朝歌,困石生於金墉。 劉曜此番反敗為勝,追襲石勒一千三百餘里,攻略大小城地六十餘座,洛陽,河間,太原等重鎮亦落入劉曜之手。 石虎,石生兩部被困孤城,情勢岌岌可危。 九月十七。 劉曜增兵四萬,圍攻金塔,至此,朝歌金墉城外共有劉曜兵卒三十三萬,一時聲勢浩大,無與倫比,劉曜更是躊躇滿志,日夕歡飲,言擒殺石勒一統中原,乃指日可持之事。 襄國,探馬流星似的往來送呈戰報,先前幾日捷報頻傳,徐光等謀臣喜憂參半,喜的是戰況頗順,憂的是石虎戰功顯赫,驕橫之心日盛,一場內戰起與眼前。 石勒面無得失之色,靜觀戰況發展。 石虎敗於蒲陂,石虎四萬精兵俱損,徐光,廖獨等人聞訊大驚,報與石勒,以期對策,石勒微笑不語。 徐光心中暗道:「莫非大將軍有借劉曜之手除去石虎之意。」遂不進言。 待又過了幾日,劉曜圍困石虎、石生於朝歌金墉,威勢大盛,已有指向襄國上黨之意。 石勒依舊不動聲色。 徐光大急,求見石勒。 石勒此時已然回復了失去張賓之前模樣,不再瘦得那樣厲害。 徐光直奔石勒面前,既不行禮,也不跪拜,直接呼道:「大將軍,朝歌、金墉一失,上黨、襄國毫無屏障可言,石虎雖死,但襄國也已危矣!」 石勒含笑道:「你以為我是借劉曜之手除去石虎麼?」 徐光一愣道:「難道大將軍不是此意麼?」 石勒笑道:「石虎雖然狼子野心,但我還在之日,他必不敢妄動分毫,此時正值用人之際,石虎能征慣戰,我豈能容他有失!」 徐光道:「那大將軍之意是何?」 石勒微笑道:「我在等待戰機!」 徐光奇道:「等待戰機?」 石勒道:「劉曜此時軍威正盛,卻不趁勝圍攻襄國,而去死打金墉,是為大大失策。我曾聽右侯講過一鼓作氣的故事,若是我在敵軍士氣正旺的時候,與之相抗,豈不是硬碰硬,雖不至於落敗,卻也自損不輕!」 一鼓作氣乃是《左傳》裡面的故事,齊魯交戰,布衣曹劌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隨魯王參戰,齊師一鼓,曹劌不動,齊師二鼓,曹劌仍不動,齊師三鼓時,曹劌方令出戰,結果大獲全勝。魯王問其原因,曹劌答道:「一鼓作氣,土氣正旺,有若刀鋒,擋之者損,再而衰,三而竭,以氣盛之師戰氣竭之師當然能勝。」 徐光乃大儒,當然知道這類故事,但他心中還是擔心,急道:「若是金墉、朝歌失守,那豈不是太過危險。」 石勒笑道:「石虎豈會輕易敗給劉曜。」 「報!」一探馬又有戰報送到。 石勒微微一笑道:「想必劉曜又增兵了。」 徐光將信將疑地接過戰報一看,不由驚得脫口而出道:「劉曜增兵四萬金塘!」 石勒站起身來,道:「可以發兵攻打劉曜了。」 徐光道:「我還是不甚明白,石將軍為何選在此時出擊劉晤?」 石勒道:「劉曜師老兵疲,圍城勞頓,我之銳卒擊彼疲兵,自然能勝,選擇此時出兵,乃是因其洛陽空虛!」 徐光道:「大將軍要施圍魏救趙之策麼?」 石勒點頭道:「正是!只不過劉曜有三條應策對付我,就不知他會選擇哪一條?」 徐光問道:「哪三條?」 石勒道:「上策乃是盛兵成皋關,繼續圍攻金墉、朝歌,分隔我與石虎,石虎兵少勢微,必不能久,急切之下我又攻不下皋關,只得轉而增援朝歌、金墉,如此一來,勝負之數難料。」 「中策乃則利用地利,阻我軍於洛水,劉曜船多,水上之勢遠大於我,據而守之,可以與我相持。」 徐光道:「上策、中策對我石家軍似乎都無益處,那麼下策呢?」 石勒微笑道:「以劉曜之性,多半會行使下策,下策便是坐守洛陽,撤金塔圍兵,列陣洛陽城外,與我相抗,若果是這樣,王絕之和我所定之約便可趕赴。」 徐光動容道:「將軍還時刻記著那場爭鬥麼?」 石勒長歎道:「我雖不願和王絕之一決生死,但卻絕不能免,王絕之武功較之天水之時又有許多長進,這一戰,我毫無把握!」。 徐光道:「你就不能不戰麼?」 石勒道:「有些事哪裡是說免便能免得,你就不必勸我了!若是我死,你須助王絕之除去石虎,他的殺氣太重,若是一旦得志,只恐天下必無□類,枉廢了竺佛圖澄和右侯的一片苦心。」 徐光默然,他知道無法勸阻石勒,只是石虎之事,他並無半點把握。 九月十八日。 石勒兵出襄國,直奔成皋關,十萬大軍在石勒率領下,浩浩蕩蕩,自有一番威嚴氣象。 劉曜聞聽石勒襄國來援,心中竟生出怯意,撤出金墉之兵,列陣洛陽南北十里。 石勒率眾趕至成皋,卻不見成皋關中有一兵一卒,那裡早已是空城一座。 徐光,廖獨等人見狀愕然,徐光感慨道:「大將軍不光武功蓋世,料敵先機運籌帷幄也強出我等甚多!」 石勒歎道:「我這計雖使成功,但多少有些僥倖,若是右侯在此,只怕多時已勝了!」 眾人不語,石勒亦默然,右侯張賓那手搖羽扇的樣子浮上眾人心頭。 半晌石勒方道:「大家這些年跟隨我也吃了不少苦,快了!滅了劉曜,中原便能安靜一段日子!那時尚要依靠大家治州治縣,共扶社稷,安邦護國,完成武侯遺願!」 九月二十七日。 石勒集中步兵十三萬,騎兵五萬四千,由鞏縣直趨洛陽,石虎,石生亦由朝歌、金墉趕至,雙方陳兵洛陽郊外,軍力總數六十七萬,各依勢下寨,密密麻麻連綿數百里。 第九章鏖兵洛陽 劉曜膽怯,三十八萬軍隊盡數龜縮於洛陽城郊,不敢主動出擊。石勒之名,無疑勝過百萬雄師。 劉曜龜縮不出,又一次喪失突圍良機,石勒合圍之勢已成,便下令出擊。 石虎將兵八萬,自北而西,攻打劉曜中軍! 石堪,石聰精騎二萬,自城而北,擊劉曜前鋒劉雅、劉策部。 石生居中游擊策應。 石勒則出洛陽閶闔門夾擊。 九月三十日,寅時,洛陽城展開血戰。 血戰首先是在石虎和中山王劉岳之間展開。 秋風瑟瑟,黃葉漫漫,戰鼓之聲,一聲緊似一聲,遍山漫野,俱是往來兵士衝殺砍伐,極其壯烈。 石虎打的是硬陣。 石虎嗜殺,所喜好者,便是這等面對面的砍殺,血腥味能使他變得更加勇猛。 石虎沖在隊伍的前方,劉岳部下的長槍,盾牌在石虎威勢無雙的石家刀法下,哪裡能抵抗得住。 槍折。 盾裂。 人亡。 石勒縱騎在劉岳部中往來馳騁,如入無人之境,當者披糜。 中山王劉岳心頭大怒,亦縱騎出列,上次被石虎扶擊敗於此地,劉岳便心頭氣恨,此時仇人舊地相逢,哪裡容他如此猖狂。 劉岳手中此時持的亦是一把寶劍,劍名飛虹。 王絕之在軍中從他手中奪走少阿劍,令其顏面大失,劉曜為安撫劉岳,特派人至南郡鑄劍名師歐治子處重金購置了這把飛虹劍,在封王之時賠贈於他。 劉岳高聲喝罵,旋風一般衝向石虎,手中飛虹劍劍芒吞吐伸縮,幻出七彩之色,揮劍便向石虎刺去。 兩人刀劍並不同宗,但所用戰法俱是大開大合,氣勢磅礡,威勢其極駭人。 眾兵士看得呆了,哪裡還有心思打鬥,俱盯著觀看這兩名猛將大戰。 劍氣縱橫,刀光迷漫,刀劍之氣,攪起漫天灰塵,灰濛濛的一片中,只可聽見兩人喝叱之聲,刀劍相擊之聲,馬蹄踏地之聲,哪裡看得清人影! 就連那馬也看不見了。 煙塵瀰漫的圈子越來越大,雙方軍士緊張的盯著那團煙塵,雖是什麼也看不見,但那團滾動的煙塵還是讓雙方軍士忘記了打鬥和助威喝采。 十幾萬軍土就那麼張口瞠目地盯著煙塵,仿若被人施了定身之法一般。 忽的,煙塵不再滾動。 馬蹄聲,喝叱聲,刀劍相擊之聲俱皆消失,這一戰已有了結果。 但結果為何,卻因煙塵過大,誰也無法看清。 塵埃落定。 只見石虎和劉岳都仿若泥塑一般,一動不動緊盯著對方,石虎身上開了無數條口子,每一個口子都在淌血。 石虎的盔甲已全部染紅。 石虎的刀已被砍折成兩段。 石虎的戰馬已被削掉腦袋。奇怪的只是那匹無頭戰馬卻並沒有倒下。 劉岳部下準備高呼,但看著這掉了腦袋還能站立的馬匹,卻呼不出來。 劉岳倒很完整,看不出身上有傷,那匹戰馬亦是什麼也不缺。 這一回合,是不是劉岳勝了! 兩人外表看來勝負已判,但骨子裡卻不大像。 三軍靜止如水。 石虎,劉岳,靜止如水。 中軍之戰,似乎再沒有了聲響,只有遠處其它部屬相鬥的鼓角之聲傳來,兩相比較,顯得甚為古怪。 劉岳的坐騎忽的悲嘶一聲,倒了下去,緊接著劉岳也倒了下去,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石虎所部高呼英雄,聲音高昂直達天際。 這一戰是石虎勝了,劉岳的飛虹劍雖劃開了石虎的肌膚,破折了石虎的寶刀,削斷了石虎戰馬馬頭,卻被石虎趁機擊中一拳。 劉岳斬刀剁馬已施了全力,絲毫沒有保留內力防護。 這便是猛將的打法,這種打法奮不顧身,霸道至極,只攻不守,氣勢自然犀利無比,若是稍弱之人,與之對陣,必被先奪其志,尚來不及有反抗之意,便被斬於馬下。 可惜劉岳遇上的是石虎,石虎霸氣更猛,因而根本不會被劉岳氣勢所駭,石虎還粗中有細,懂得捨棄之道。 傷了身子,廢了寶刀,棄了馬頭,卻得到一個目標。 擊中劉岳一拳。 這一拳力道不算太大,遠不及石家寶刀之威,但已是足夠,這一拳震碎了劉岳的五臟內腑,震碎了劉岳戰馬的五臟內腑,只因為力道不是太大,是以外形之上根本無跡可遁。 這倒也不是石虎故弄玄虛,若是石虎有足夠的內力,他必會將劉岳連帶戰馬一併擊成粉碎,這才符合他的霸者之拳。 劉曜中軍主將一死,部下士氣立即下落,石虎以內力注於馬屍,馬屍立而不倒,劉岳所部驚為神人,哪還有鬥志纏鬥下去,是以剛從方纔那陣呆愕中驚醒,劉岳所部就開始潰敗。 兵敗如山,石虎之部立即展開圍殺,漫山遍野裡,俱是劉岳部下屍體。 劉雅、劉策與石堪、石蔥戰了個相當。 長安城外,劉曜一番安撫早已使劉雅、劉策二人下定以死相報劉曜之心,是以拚死苦戰石堪、石蔥。 石堪,石蔥所率精騎乃石勒精銳之師,戰力極強,無奈劉雅、劉策二人拚死苦戰,身先士卒,所率之部士氣極旺,石勒估計最好打的部分卻成了最難啃的骨頭,這倒也始料未及。 石生的游擊策應之部立時補上。 劉雅,劉策雖然拚死力戰,無奈雙方力量懸殊,劉曜後軍又不敢前來援助,兩人戰至最後終於力竭死於亂軍之中。 這一交鋒,從早上一直殺到黃昏,又從黃昏殺到黎明,直殺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其慘烈血腥,自古未有。 劉曜中軍既敗,後軍立時不穩,無奈之下劉曜只得率部退回洛陽城中,洛陽城外所有營寨,輜重俱為石勒所有。 這一戰下來,劉曜喪兵二十萬,失劉岳、劉雅、劉策三名主將,其餘上將百餘名,已是無力再戰了。 石勤率部將洛陽孤城如鐵桶一般緊緊圍死,卻不攻打。劉曜舊部回歸劉曜,石勒竟然毫不阻擋,這一舉措令所有人等都不理解。 石虎急道:「從父,這些人等好不容易生擒活捉,你卻將他們放回洛陽,這不是縱虎歸山麼?」 石勒打量了眾人一眼道:「洛陽雖是孤城,無奈城高牆厚,急切間不可攻下,若是時日久了,鮮卑慕容嵬、羌人姚弋仲、成都李雄乘虛而入,我等便會兩面、或三面迎戰,局面難以應付!」 石虎又道:「那如此圍而不攻,便不誤時日了麼?從父還是下令,讓我來攻此城吧!」 石勒沉聲道:「為將者,應視部曲兵士如同兄弟,又豈能輕易言戰,明知攻之不下,卻硬要攻伐,豈不白白讓部下送命!」 石虎脖子梗了一梗,卻沒有反駁。 石勒道:「此時洛陽城中糧草不足,人員越多,所耗越大,被擒之人即使心中不存感恩之念,也早已喪膽,哪裡還有什麼作用,而劉曜卻又不敢不收,不然軍中必然嘩變。我們只須等上數日,城中不待糧盡,便會突圍,趁其突圍而殲,必能奏功!」 眾人歎服,石虎則低下頭,似乎有些羞愧。 果然不出石勒所料,城外無數殘兵湧入,洛陽城中兩日不到,糧草已盡,劉曜欲突困而走,又恐失去地利為石勒趕殺,心中猶豫不決,兀自煩躁,以酒解憂,不由喝得大醉。 兵士鼓噪要糧,劉曜心中本就煩悶,仗著酒性砍殺數人。 這一下激怒了飢餓兵士,兵士嘩變,大開城門,石勒所部一湧而入。 劉曜殺人之後,酒已半醒,不覺大為後侮,正思對策之時,便聽閶闔門處傳來石勒所部喊叫聲,來不及思量是何緣由,倉惶便向閶闔門逃竄。 許是劉曜命當滅絕,負責閶闔門夾擊的正是石勒本人。 「劉曜,久違了!」 驚魂未定的劉曜忽的聽到了他最不願聽到的聲音,見到了他最不願見的人。 驚魂未定之下劉曜嘶聲吼道:「石勒,你今日要趕盡殺絕麼?」 石勒道:「你怎的一點大將氣度都沒有,我肯定不會縱虎歸山,若是你能投降,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只不過要將武功廢除!」 劉曜拔出五色神劍厲聲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見個高低吧,只可恨那個王絕之還沒決定找你,不然何至今日之局。」 石勒冷笑道:「王絕之武功雖高,卻只是一個江湖遊俠,你打仗不靠自己,卻指望他人助你,真乃無識之輩!」 劉曜惱羞成怒道:「你……!」你了半天,卻是說不出話來。 石勒道:「我本不欲與你相戰,單只我帳下一百八十名強弩手便可要你性命,只是你也算個人物,死在無名兵士手中,似乎太說不過去,因而,看在昔日同殿為臣的情分,我石勒親手殺你!」 劉曜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厲聲吼道:「你以為你那強弩射手射出的弓箭便能射近我身麼?」 石勒臉色一變,大手一揮,輕喝道:「射馬!」 石勒身後立湧出三隊人來,每隊六十名,分著藍紅黃三色,持三石強弓,搭四尺雕翎齊齊向劉曜射到。 弓強箭重力疾,較之鮮卑十三神射有過之而無不及。 劉曜神劍雖利,內力雖強,無奈神箭手的箭矢速度極快,又極多,三隊連環,密不透風,尚只是第一輪射過,劉曜座下戰騎就被射死。 劉曜臉色慘白,今日就算石勒不在,單是這一百八十名強弩手便可要了他的命,他又怎能不駭,又怎能不絕望! 但劉曜亦是強悍之人,自然不會投降石勒讓石勒廢去武功,敗就死,免得遭人羞辱,晉王司馬業在他手中被百般羞辱,他絕不願像那樣苟活。 劉曜死盯著石勒。 石勒從一名隨從腰畔抽出一把普通長刀,刀長五尺,這是一把典型的石家刀,卻只是普通鑌鐵打就,石勒臉上充滿了鄙夷之色,跨步迎向劉曜。 劉曜後退。 石勒雙手握刀,一步步走向劉曜。 劉曜眼中驚駭、絕望、狂亂各種神情混在一起,只是不敢主動向石勒出劍。 這便是石勒之威。 劉曜膽子絕不算小,他也絕不怕死,怕死之人絕不會打仗時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面。 但他怕石勒。 這便是石勒之威,令天下英雄為之氣短,含無窮王者霸氣的石勒之威。 石勒出刀。 刀砍向劉曜頭顱,直砍過去,沒有絲毫變化。 劉曜只得咬牙揮劍迎上,劉曜膽怯,一身內力竟像是提不上來,五色神劍上的劍芒僅只五尺左右。 劉曜實在是怕石勒。 石勒刀斷,畢竟這是一把普通鑌鐵打就的刀,就算石勒武功蓋世卻也無法使之與天下第一奇劍——五色神劍相抗。 劉曜心中一喜,剛待回劍削刺石勒,卻覺腹中一涼,石勒那柄斷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變化刺進了劉曜的腹中,劉曜只覺渾身力氣僅隨著那腹中絲絲外冒的熱氣而消散。 劉曜滿臉痛苦,瞪著一雙驚疑的眼睛狂吼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的我連你的一刀也接不住,我不信,我死也不信……」 劉曜慢慢倒下。 石勒棄刀於地,長聲歎道:「你接不住我的一刀,是因為你怕我。你怕我,所以時刻存有逃棄之念,存有逃棄之念卻又無路可逃,你心亂,心既已亂,又怎能接得住我一刀。」 可惜,劉曜卻聽不見了。 石勒一刀就斬了劉曜,這等威勢,王絕之能敵得過麼,王絕之面對石勒之刀時,是不是也會恐懼、害怕,畢竟在與石勒交手的人中,尚未有一個能戰勝石勒的,石勒擁有戰無不勝的信念。 人,可以不停地叫自己不要恐懼、害怕,可越是這樣,卻越來越怕的厲害,就像劉曜一般,或許剛一開始便勇敢面對,反倒會不怕了,劉曜不試那強弩弓手而直接與石勒相戰,或許還有些勝機。可惜,一試之下更加喪膽,一刀之下便敗之於石勒之手。 劉曜不行,王絕之可以麼?他能夠克服對石勒之威的恐懼麼? 第十章決戰 十月十五。 王絕之與石勒戰於襄國浮圖塔。 消息傳出,江湖為之沸騰。 無數江湖俊傑趕往襄國,想要目睹這千古難逢的一戰。 許許多多的人在十月十四前便趕到襄國,這一戰,將對江湖和朝野產生莫大影響,江湖中各方勢力又在找尋新的契機,何去何從,也許得看這一戰的結果。 一個是一統中原,天下第一的英雄。 一個是睥睨世情,狂絕天下,任性慷慨的狂人遊俠。 一個是胡人。 一個是漢人。 這一戰究竟誰會勝,無數人心中在猜疑。 今日是十月十四,大戰的前夕,王絕之和石勒究竟在做什麼呢?很多人都不知道,因為石勒的中軍大帳豈能隨便容人進出。 但很快又有些人便知道了,有時候,江湖勢力的龐大,令人不得不咋舌驚歎,無所不在,無孔不入。 王絕之與石勒在把酒言歡,一旁坐陪的有弓真、穗兒、石虎,還有石勒幼時的一些鄰居。眾人歡笑正濃,哪有點滴大戰氣息。 大功告成,解禁三日,張弛有道,這也是治軍之道。 石勒拍著一名老者的肩,老者說老也不老,只不過與石勒一般年紀,但由於長年勞作顯得有些老態罷了,老者名喚李陽,乃石勒鄰居。 石勒道:「李公是否還記得幼時之事?」 李陽顯然已喝多了,一點也不害怕面前這一怒而諸侯驚,一息而天下安的石勒,亦拍著石勒的肩,捲著舌頭,口齒不清的道:「怎的不曉得,你小時和我麻地相爭,曾被我打得開口叫饒呢!」 石勒搖頭笑道:「李公喝多了吧?麻地相爭,開口叫饒的是你吧!你雖打得我鼻青臉腫,可你自己也被我打得動彈不得,最後不得不叫饒吧!」 李陽撓撓腦袋:「可我明明記得討饒的是你,怎麼會是我呢?」眾人大笑。 王絕之與弓真也笑得直打跌! 這便是明日要決戰的雙方麼?這便是明日非得決出一方倒下為止一戰的雙方麼?有人在懷疑明日之戰是否能夠進行下去。 「報,門外有一自稱是王公子的朋友求見王公子!」一人進來報到。 王絕之一愣,在這個時候,誰會來找自己,莫非是羲之? 石勒笑道:「既然是王公子的朋友,那就迎他進來吧!」 那人出去,轉瞬領了一人進來,這人令王絕之和弓真、穗兒都吃了一驚。 誰也沒有料到來人竟是那日弓真在崔家幫他咄逃的頑皮小僮。 「怎的是你!」弓真驚得眼珠幾乎掉了出來。 那小僮看了弓真一眼道:「你倒是跟他跟的緊!」 王絕之皺了皺眉頭道:「你怎的來了?」 那小僮緊抿著嘴唇,幾乎一付快要哭出的表情道:「我怎的就不能來?」 弓真道:「你們還是相識了,那日我幫他出逃找你,雖遭人誤解,但倒也不冤!」 王絕之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誰?」 弓真搔搔頭道:「不知道!」 王絕之道:「她便是當日崔家比武招親的主角——崔家三小姐崔余清!」 弓真不覺愕然。 穗兒忙上前行禮道:「見過三小姐!」 崔余清苦笑道:「我家也毀了,產也無了,哪裡還是什麼小姐,我的命也忒苦,單是出來江湖尋找他便找了數月之久,可人家一見面便要趕我走,倒是你命好,找了一個好少年郎君。」說時,崔余清泫然欲淚。 眾人聽得俱皆動容,如今四方征戰,天下動盪不安,一名孤身女子,外出四五個月,其中艱險,可想而知。 王絕之歎口氣道:「你這是何苦!」 崔余清大聲道:「當日你去崔家是如何說的,你說我若是漂亮,不妨娶回家中,你為娶我,不惜趕走你那族叔王璞和丐幫幫生連三滔,連劉聰你也將他駭跑,後來,又發生了那麼多變故,我被人擒住,你又將我救下,若是你不想娶我,又豈會惹這麼多麻煩!」 王絕之哭笑不得,這番話由崔余清口中述出,仿若他王絕之當真是色中俄鬼,為了崔余清不惜大動干戈,惹出無邊禍事來。 崔余清又道:「你把我安頓在一個朋友家裡,卻一去不返,從此不理我,是不是想藉機甩掉我!」 崔余清此話說出,不覺湧上酸苦悲意,放聲哭了起來。 酒席之中此時至少有半數以上之人心中指責王絕之不該始亂終棄,俱為這女子如此情深大打抱不平。 就連那弓真也覺得王絕之大是不該。 王絕之正欲開口辯解,就聽石勒道:「崔姑娘倒也情深意切,如此一路辛苦,滿面灰塵,來人,服侍崔姑娘換洗一番!」 王絕之欲待攔阻,卻又沒甚借口,只好呆立不語。 只是須臾時刻,崔余清便換洗完畢,一頭烏黑長髮齊腰散披,一襲白衣,污色盡去,露出明眸皓齒,清麗照人的絕世容顏來。 眾人一見,心跳俱為之一停:好一位清麗艷俗的美女。 王絕之也為之一震,那回他從張賓手下救出崔余清便將她安置在朋友家,崔余清僮僕打扮,王絕之又有事要辦,何曾想過去留意崔余清的容貌,此次細看,卻覺得崔余清的確是自己所見女子中最美的一個。 崔余清見王絕之呆呆的望著自己,臉色微微一紅,跨步上前,輕輕握住王絕之的手,眼中含淚咽聲道:「我以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眾人見此情形,俱皆鼓掌。此情此景,王絕之又怎能將那手鬆開。 石勒哈哈笑道:「這才對了,這才像我心中的王絕之!」 王絕之看著崔余清那副沉醉模樣,倒也不忍出言否認,只得繼續執著崔余清的手。 「報!」又有人一進來報告。「門外有王公子的朋友求見!」 石勒一愣,笑著對王絕之道:「看來你的朋友倒還不少!」 王絕之眉頭輕擰,心中暗道,這人會是誰呢? 會不會是她?王絕之腦中又現出那隨隨便便的髮髻,隨隨便便的長袍,隨隨便便的腰帶…… 正自猜疑,門外進來一人,一樣是位青春少女,一樣美麗動人,美麗中還帶有幾分高傲,高傲得有如鳳凰。 王絕之震撼莫名,脫口叫道:「你怎的也來了?」 來人不是別人,卻是殺胡世家大小姐——軒轅龍的女兒姬雪。 姬雪乍一見王絕之身旁清麗絕俗的崔余清,不由呆得一呆,再一看兩人居然手握著手,身子不覺微微顫了一顫,鼻頭一酸,眼淚幾乎流了下來。 穗兒和弓真早已站起身來,迎道:「姬姐姐,你怎的也來了?」 姬雪強忍心中酸楚,道:「明日是他決戰之日,我本待不來,可依舊放心不下,想來看他一看!」說至最後,語音中已有哭意,顯見心中酸楚已極。 穗兒身為女子,哪有不明白姬雪的心思,但這等事情,她怎的好去插言。 石勒等人也覺出進來的女子氣度高貴,心知必非常人。 石勒問王絕之道:「這又是哪家的姑娘,你的本領還真不小。」 王絕之苦笑。 姬雪昂了昂頭道:「我是姬雪,軒轅龍是我爹!」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石勒舉起酒爵呆在那兒,久久不能放下,其他諸將,有的驚得將那酒爵打翻在桌,依舊渾然不覺,唯有石虎曾與姬雪見過,不驚不慌,若然無事坐在那兒,繼續飲酒。 石勒忽的站了起來道:「果然龍鳳相承,軒轅龍雖是我心中頭號敵人,但也是我生平最仰慕的人,你有這番膽色,倒也不愧是他的女兒!」 石勒這番話用在旁人身上,倒有了女庇父蔭的味道,但用在姬雪身上卻絕對沒有,因為軒轅龍是獨一無二的軒轅龍,上下千年也不世出的軒轅龍,能和他相提並論也是一種極大榮耀。 石勒舉起酒爵繼道:「我雖立志不惜一切要圍殺你父親,但我還是敬你!」 姬雪不知從哪裡拿出個小玉瓶,又拿出兩個玉蠱,將其中一個遞與王絕之。 王絕之不知是何用意,只是懵懵接下。 姬雪轉身對石勒道:「我也同你一樣,胡人一日不絕,殺胡世家一日不散!」 此語既出,滿座嘩然。 姬雪又道:「若是明日王公子敗了,下一個就是我!」 石勒一怔,繼而哈哈笑道:「好豪氣,我答應你!」 姬雪將玉瓶的酒倒給王絕之和她自己,酒香逸出,滿室飄香,卻不知是用什麼釀成的。 姬雪又道:「我不喝胡人的酒,也不給胡人酒喝,我受你一敬並非因你是石勒是英雄,而是因為你與王絕之是朋友!」 石勒哈哈笑道:「石勒以此為榮。」 兩人同時舉杯飲下。 姬雪又自斟了一杯對王絕之道:「我倒想再醉一次!」 王絕之愣了一愣,到此時他方才明白,姬雪居然喜歡上了他,那日山洞中的情形乃是姬雪真情流露。 姬雪將酒一飲而盡,也不言語,飄然行出廳外,穗兒欲出言相留,卻終忍住。 王絕之看著姬雪轉出廳外的背影,呆在那兒,半晌做不得聲,低頭看看手中玉杯,苦笑了一下,低頭將酒飲盡。 起風了。 雲壓得很低,風吹雲行,快若奔馬。 王絕之換了一襲嶄新的白袍,頭髮梳起,紫絲紮結,狂氣未減,平添了幾分高貴。 石勒一身布衣,一付羯胡農夫打扮,哪裡能看得出這就是威震天下的石大將軍。 風很涼。 深秋了,再下過兩場雨,使該落雪了。 石勒望著王絕之歎道:「時間過得真快。」 王絕之笑笑道:「我也有這種感覺!但該來的還是來了,有些事情是無法躲避的!」 石勒又道:「你說後世之人會如何看待我們?」 王絕之哈哈笑道:「你是傻子,我是瘋子!」 石勒亦笑道:「我現在有些後悔同你一決了!」 王絕之沉默了半晌道:「你可以放棄!」 石勒搖了搖頭,仰天笑道:「我雖後悔,還是要做。」 王絕之長歎道:「這場決戰雖是由我挑起,但我心中比你更不情願。」 石勒道:「我們就不必再談了吧!再談下去,這場比試也許就真的進行不下去了!」 王絕之道:「是該出手了。」 兩人不再言語。 風似乎更急了。 風吹起王絕之的長袍,發出獵獵聲響,王絕之的長髮被吹得飄飄揚揚,整個人看起來就宛如一朵飄拂的雲。 石勒一身短裝,甚至連腳上也穿的一雙草鞋,羯胡農人便是這份裝束,這樣便於農事。 石勒彷彿是這山上的一塊岩石,黑色的岩石,橫亙在那裡千百萬年,從混飩初開便有的一塊岩石。 誰也沒動,但兩人之間似乎已開始了交鋒,王絕之眼睛逐漸發亮,如一團燃燒的火焰,時刻向外噴射。 而石勒的眼神卻越來越黯然,一點光彩也沒有,似乎是一個無盡的黑洞,只要有東西落進去,便永遠也不會出來。 大戰已經開始。 現在,已然沒有人可以阻止這場決戰,包括石勒和王絕之自己。 此時,兩人俱已燃起戰意,絕代高手之爭,縱使惺惺相惜也絕不會保留半點,要麼不戰,要麼全力以赴,猶如天河倒瀉,無法可收。 天河已開口,兩人真氣已佈滿整個浮圖塔前,空氣中已有滋滋聲響,這是真氣相擊之聲。 下雨了。 雨乍一開始便下得很猛。 遠山,近林俱都罩在灰濛濛的雨幕之中,三丈之外已然無法看清人跡。 然而雨無法淋入石勒、王絕之週身丈餘,兩人週身有一張無形氣牆,雨一臨近,便被爆成無數細霧,向外迸射。 雨越下越大,氣牆也升越高,越擴越遠,現在已有十丈方圓。 兩人還是未動。 真氣愈積愈強,靜止之勢已是如此駭人,若是動將起來,豈不驚天動地。 大初有道,道生氣生,氣化為質,後有萬物,氣藏物中,化勁乃出。 運動的真氣,威勢超過靜止之氣干百萬倍,若是兩人出招,這招式將會怎樣。 沉悶雷聲由天際傳來,仿若催人出征的戰鼓。 深秋之時,絕少有雷,可是此時卻雷聲不斷。 是為此戰助威了還是為了別的? 「喀喇喇!」一個炸雷響起,仿若就在頭頂。 石勒、王絕之兩人同時出招。 這是絕好的出招之機,兩人把握時機都很準確。 石破天驚! 兩人出招,猶如流星相撞,巨響聲中,竟有火花閃現。 石破天驚之後是一片寂靜,天地間只有沙沙雨聲,雷不再響,而仍在下。 浮圖塔依舊挺立在漫天雨中。 風吹在人身上,有點冷…… 後記: 全文行完,有些揣揣不安的感覺,時隔一年,再將前面一段故事敘完,當真為難的很。 其中難點在於人性本身的尷尬。 故事終究是故事,這篇故事只不過是依附了一個胡人英雄——石勒而編造出來的,為了行文的需要,有許多歷史人物和事件都作了改動。 本書歷史背景,選自東晉南北朝,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哪一次民族矛盾比這個時候更為尖銳,胡漢殺戮時刻未停,較之元、清更甚數倍。 矛盾就在這裡產生,人性與民族大義。 矛盾裡的人生是悲劇人生,一如金庸筆下的蕭峰。 王絕之睥睨世情,遠比那蕭峰更為自在,然而在這個矛盾面前同樣存在尷尬,就如他是否真該與他心中敬佩的英雄石勒一戰。 朋友早就在尚未完稿之前問我,你到底怎樣安排石勒與王絕之的一戰。 我搖搖頭道,不知道,讓他們自己去安排。 這一戰,顯然是無法避免,主要原因倒不在石勒與王絕之的胡漢之分和殺父之仇,而在於王絕之乃是率真之人,他要挑戰石勒來超越自己,這是潛在意識,王絕之並不能自覺,然而這一戰的結果,我卻寫不下去,我不願看到這兩個人在這場決戰中死掉一個。 有些事做起來並不能收發如心,就算王絕之有「亢龍有悔」的絕技,當遇上真正武功高手時,卻只能全力出擊,這場勢均力敵的拚鬥,結果注定只有一個:總有一人要倒下去。 其實,現實生活中的我們,在做有些事時,也是同樣不能收發如心,拿得起,未必放得下。 石勒死。 王絕之死。 石勒、王絕之俱死! 石勒、王絕之俱活! 石勒與王絕之這一戰會有怎樣的結果,不同的人就會有不同的答案,四個必然結果中我卻無法選擇其一。懷有美好心願善良的人們總希望這兩個英雄都能活下來,但這只是我們的祝願,並非真實。 既然這個世界如此多姿多彩,為何又要強求一個結果呢?我想,在你的心中應該存有一個後繼的故事。 故事必然同樣多姿多彩。 周顯九九年夏 [==完==請到我們的網站下載最新章節版本]相關信息及最新章節內容下載請訪問:http://www.77txt.com 在線閱讀訪問:http://www.odoing.com,這裡我們衷心感謝參與本小說製作的手打團隊,更多精品小說,VIP章節免費閱讀下載,請訪問我們的網站,我愛小說網 http://www.odoing.com 七七手機網 http://www.77txt.com ,本文件只提供試用,請再下載後24小時刪除,本文件版權歸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