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400gb.com 或者http://qqzone.ctdisk.com ※本電子書來自互聯網,僅供讀者預覽,版權歸原作者所有,本人不做任何負責, 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 《人間正道是滄桑》全集【實體書精校版】 作者:江奇濤 第一章 -1- 「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阪坡前逞英雄;還有個張翼德,當陽橋上登,卡嚓響連聲,喝斷了橋樑,嚇退了百萬兵,他是英雄第一名!」 「一!二!三!四——」 直系軍閥的士兵們荷槍實彈,步伐整齊劃一。排頭的士兵吹著銅號、敲著軍鼓;街兩旁擠滿看熱鬧的百姓,士兵的隊伍從他們面前經過,人來瘋似的,軍歌更加嘹亮、步伐也更加有力,彷彿一定要在這醴陵城留下他們驕傲而堅實的腳印,就連隊伍中三名被五花大綁的土匪的腳步都踏著軍歌的節奏,顯得萬分質樸。 人群中,一個青年,看上去文質彬彬,穿著長衫,轉身走進臨近的茶樓。 兵荒馬亂的日子裡,人們對政治都格外敏感。「又捉了三個,那個高的就是劉老黑,哥老會的大頭目!」隊伍還沒走遠,就有茶客忍不住議論起來。 「官軍都咋了,這般賣力捉匪?」另一個茶客不解地問道。 「你不知道,有大人物要來!」說這話的茶客有些驕傲。 長衫青年找了一個角落坐下,鄰座的男子湊過來,對之拱手:「楊老師?」 長衫青年答道:「是我,楊立仁。」 男子坐下:「我就是周世農。」 「哦,你就是聞名江湖的周……」周世農趕緊以手制止住立仁,四下張望後,對立仁說:「那是以前的諢號,如今我是給革命黨做事。」 立仁點點頭,接著說:「我原以為你虎背熊腰,八尺身長,絡腮鬍須,短衫下插兩把盒子炮。」 周世農指指窗外,笑了笑:「如果是那樣,被捉住的就不是劉老黑,而是我周世農了!」立仁也跟著笑起來,對自己之前的想像有點自嘲。 周世農切入正題,悄聲告訴立仁,湖北的督軍蕭耀南剛被北洋政府任命為三省巡閱使,隔天就要來巡視地方。此次,他是領了廣州革命黨的將令來到這裡。 立仁很好奇:「不會是汪兆銘吧,革命黨領袖中我最服他了,人生得英俊,膽子也大,敢刺殺攝政王呢!」 周世農說:「比汪精衛還要資深,具體是誰,你就不要打聽了。直接的聯繫人是你的同學楚材,他向我們推薦了你!」 周世農還告訴立仁,楚材去年從美國回到上海,現在在廣州。 「哦,他也參加國民革命了?」 「凡有為青年都討厭庸人氣息,崇尚一天等於二十年的革命風暴。」 「我楊立仁也是革命的信徒!」立仁堅定地回答。 正如周世農說的那樣,在這個處處瀰漫革命硝煙的大環境下,凡是有為青年,誰不希望自己的青春可以和革命、可以和保家衛國聯繫到一起呢?這個本是教書先生的楊立仁也不例外。 周世農接著問道:「你父親楊廷鶴早年隨陳其美東渡日本,讀過士官學校,回國後一度官至南京中樞軍咨府廳長,沒錯吧?」 「我看不出這與我有什麼關係。」立仁不解。 「不,這與我們有關係,老子英雄兒好漢呢。怎麼樣,令尊一向還好嗎?」 立仁如實回答:「家父早就不帶兵了,隱退醴陵,在家集攢他的瓷器呢!」 「湖南籍將領,就這脾氣,當初趨新趨得很疾,如今守舊也守得很凶。聽說,他與即將到訪的三省巡閱使是故交?」周世農的目光灼灼地看著立仁。 楊家宅院內,楊廷鶴正戴著老花鏡端詳手中的一隻青釉瓷花瓶,他的身後架上,滿是當地出產的各類瓷器,琳琅滿目。 「他姨……」楊廷鶴對著外面喊道。 好一會兒,一個女人顛顛地進來:「什麼事呀?」 這個女人,看上去年近三十,體態豐腴,楊廷鶴的妻子在世時,她管楊廷鶴叫姐夫,如今她是楊家幾個孩子的後母,在楊府,人稱梅姨。 楊廷鶴問梅姨立仁去哪裡了,他是讓立仁去鄭家瓷窯把盯梢的一隻釉下五彩扁豆雙禽瓷瓶拿回來,卻半天不見兒子蹤影。 梅姨說,她哪知道立仁會去到什麼地方,姐姐留下的孩子個個對她橫眉冷眼,就在前天,立青就因為梅姨用了他們母親生前的熱水袋,就一天都沒給她好臉色看。 聽到梅姨跟自己嘮叨起立青,楊廷鶴立馬關心起立青來,讓梅姨把立青叫來。 「我的老爺,你可千萬不敢再為我訓你的寶貝兒子,你訓完了,他對你不敢吱聲,對我可就……你就息事寧人吧。廷鶴啊,別惹事,一個家外頭看著過得去,也就行了,我也不圖個什麼。聽話,啊……」梅姨說著,用手撫摸著楊廷鶴的頭髮。 楊廷鶴和梅姨說的立青是楊家的小兒子,此時,他正順著街巷向一個製圖社飛奔而去,一臉的興奮。 製圖社內,魏大保正認真地低頭忙於曬印圖紙,立青破門而入,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魏大保沒抬頭,不緊不慢地問:「怎麼樣?看清楚了嗎?」立青張大嘴巴,依然直喘粗氣,他抄起旁邊的杯子,大口地喝起水。 魏大保提高了聲音:「是青衣吧?」立青抹一把嘴巴:「什麼青衣啊?是花旦!」 兩人爭論起來,立青突然問:「你說的是小紅杏嗎?」 「怎麼不是,她那身段兒我熟,穿了一水紅旗袍,兩隻膀子跟嫩藕似的,旗袍的開衩到這兒。」魏大保說著,用手指指自己的大腿根,「大腿全露著,晃眼!」 立青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對錯號了。魏大保告訴立青,這班戲子要在祠堂那邊住幾天,大概是因為三省巡閱使來了,備著給唱堂會的。立青哪有心思聽大保描述,進屋取來一隻木箱子,從內取出光學測量儀。 「我的天哪,你要幹嗎?」魏大保驚訝。 「快,快搬梯子!」楊立青指手畫腳。 魏大保大呼,光學測量儀可是師傅的眼珠子,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東洋貨,怎麼可以拿去看戲子的大腿根子呢?立青可管不了那麼多,心意已決,他非看清楚小紅杏的旗袍是不是開衩開到腰上不可。 見大保不肯搬梯子,立青乾脆把梯子搬來推到大保手上,說了聲:「還廢什麼話,趕緊!」轉身衝出院子。 魏大保無奈地架著梯子跟著跑。 一前一後,兩人飛奔,立青在前胳肢窩裡夾著光學測量儀,魏大保在後扛著梯子。到達目的地,立青指揮大保架好梯子,他順著梯子爬到了高高的屋簷上。 牆內,戲班子正在排練,板鼓聲、胡琴聲,夾雜著吊嗓子的女聲。立青循聲找去,找準位置後,舉起光學測量儀。「嘖嘖嘖,還真是小紅杏呢!」立青滿足地點頭。 大保在下面,左顧右盼,焦急萬分。 立青繼續窺視,嘀咕著:「看看看,楊宗保在給穆桂英捶腰呢,這流氓……」突然,他停住自言自語,鏡片裡,楊立仁的身影出現,只見他若無其事地在戲台周圍溜躂,目光裡卻透著警覺。 「他怎麼會在這裡?」立青凝神地看著。 鏡片裡,立仁的身影突然消失。立青踮著腳努力地尋覓著,突然,腳下一滑,兩片瓦掉落下來,立青一下子摔倒,手上的光學測量儀飛了出去,掉在屋頂上,翻滾著越過屋簷,砰地摔到地上,霎時間,魏大保口中的「師傅的眼珠子」摔得七零八落。 魏大保走到測量儀前,兩眼直直的,面如土色:「完蛋了!完蛋了!」 …… 楊立青和魏大保順著牆根走著,他們被師傅開除了。 反正是被開除了,立青乾脆來個理直氣壯:「開了就開了,那老傢伙本來就礙了我爹的情面,可不就油瓶碎了滿地找碴?」 「別充硬氣了,你爹能饒了你?」 「也就十五軍棍,打完了,咱也就不欠人情了!」說完,立青吹起口哨,自顧自地丟下大保,走到前面去。 兩名腳夫抬著一乘滑竿經過,滑竿的簾子被撩起,一女子坐在當中,好奇地眺望家鄉街道。魏大保眼尖,認出這個女子正是立青的姐姐立華。在大保看來,立華是個美女,她的美美得正派,而小紅杏也美,卻美得邪分,如今因為那邪分的美丟了飯碗,心中真不是滋味。 滑竿顫悠悠地拐彎離去,魏大保兩步趕上悶頭閒逛的立青,拍拍立青肩膀,打趣地說:「立青,你小子還真有貴人相助的命呢!」立青奇怪大保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你回家就知道了!」大保越發神秘。 楊家宅院裡燈火通明,歡聲笑語。廚子們把菜一樣樣端上桌,梅姨討好地說,這些菜都是自己精心為立華準備的,立華禮貌性地表示感謝。楊廷鶴、立仁也坐在桌前。見立青還不回來,立華又問了一遍,楊廷鶴讓大家可以吃飯,不用等立青,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地向門外張望。 「立青少爺,你可回來了!」立青懶洋洋地邁進楊府,沒待他反應過來家中為何張燈結綵,用人就迎上前。 立青問用人:「誰在那兒呢?」 「回少爺,是大小姐,她今兒從廣州回來了!」 「姐姐,她回來了?」 「還不快進去,問你都問了好幾遍了!」 立青方才意識到之前魏大保所謂「貴人相助」的意思,他遠遠看著堂屋內的歡聲笑語,卻沒有挪動腳步,放著平日裡,要是姐姐回來,他一定會興奮得跳起來。可今日,想到自己被開除的事實,他還是有些膽怯,深呼一口氣,低著頭,小心地進屋。 看見立青,楊廷鶴收斂起笑容,近邊的梅姨在桌下扯他衣角。立仁看也不看自己的弟弟,自顧吃菜。 唯有立華,站起身,招呼立青:「立青,才回來呀,來來來,坐我這來。」隨即示意用人在自己旁邊加張凳子。 立青站在門口,偷瞄父親,楊廷鶴低頭不做聲。 「瞧你,長個兒了!小鬍子也出來了,這才兩年沒見,成大小伙子了!」立華繼續打圓場,事實上,她的確也是很想念立青,家裡,他們姐弟倆感情最好。 立青走過來甕聲甕氣地:「爹——姨——哥——姐姐——」 梅姨看看楊廷鶴,楊廷鶴依舊嚴肅,她自然明白老爺子的心思,招呼道:「快坐吧,你姐一回來就打聽你,我說,出息著呢,跟著李師傅學測繪呢。那可是細活,比繡花還細呢,多大的一個醴陵城,到了紙上,就那麼個巴掌大的小塊塊……」 「行了,你又不懂,誇什麼誇。地圖是什麼你知道嗎?學問大著呢,非精確瞭解山川形勝者不能勝任!非大學問不足攻之!非大福澤不足勝之!此中甘苦,豈是一年半載能夠領會?」楊廷鶴雖是讓梅姨別誇立青,心裡還是為立青能有這樣一份職業而驕傲的。 梅姨已經哪壺不開提哪壺了,父親跟著又說了一通,言語中還透著對這份工作的期望,這真讓立青倒吸一口氣。 立青決定不能讓父親這麼期望下去,無論結局如何,他必須如實地告訴父親: 「爹,我被李師傅解雇了!」 「什麼?」楊廷鶴剛夾起一塊肉,掉到桌上,隨即筷子「啪」地一聲丟到桌上。 梅姨、立華也很驚訝,梅姨意識到剛才自己不該多嘴,目光在這對父子間來回游移。 只有立仁,無動於衷地用筷子夾花生米。 楊廷鶴對著立仁:「我說立仁,你這弟弟怎麼了?啊?你能不能放下筷子!你沒聽到,這才一年,飯碗又砸了!」 立仁若無其事:「你問他自己啊,他那些混賬事,我才懶得管呢!」說著,又夾起一粒花生米。 楊廷鶴又對著立華:「立華,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咱楊家祖上,出過兩名上大夫,四名進士,怎麼到他這兒就一點不上進呢?中學中學上一半兒,那就做事吧,都找了幾樣事了,啊,你自己說,哪樣做到頭了?」楊廷鶴怒不可遏,用手指直逼著立青。 立青不做聲。 立華說:「爹,吃飯吃飯,砸了就砸了,砸了再找,如今也沒科舉,革命了,哪還有什麼上大夫進士,別把老輩子的事往咱頭上安,對不對,立青?」 楊廷鶴稍微平靜一些:「不是,就算革命那也得上進不是?我不信你們廣州學校就是教人如何做赤黨!」 「爹,你可真是孤陋寡聞了。如今的廣州是全國的赤都,滿街都是紅色標語,民氣昂揚。」立華說著說著,彷彿找到給千萬的百姓演講的感覺,越說越激動,「中國的兩大政黨,國民黨和共產黨聯手轟轟烈烈地要搞國民革命,到處都是工人、士兵和幾千萬組織起來的農民,大學校園更不用說了,那是發表最響亮革命口號的講壇!」 楊廷鶴怔住,眼前這個言辭激越的女子還是不是他的女兒? 這頓飯本是給立華接風,沒想到演變出一場關於革命的演講,梅姨覺得有必要緩和下嚴肅的氣氛:「吃飯、吃飯,來來來,立華,嘗嘗這個,廣州那邊可沒有這麼好的熏魚燒臘肉吧!吃!都是我醃的!……來來,立青、立仁,你們也嘗嘗!」 立青起身:「你們慢用,我吃好了!」說著,板臉離桌而去。 楊廷鶴不住地搖頭:「瞧瞧,咱家也革命了,老子的話,沒人聽了。簡直!簡直!」 立仁突然想到什麼,問立華:「哎,立華,你在廣州見著楚材沒有?」 立華說:「楚少爺如今不是你想見就可以見到的,人家成天神神秘秘地跟在大人物後面,自己還挺當回事,我都懶得搭理他。」 楊廷鶴也很關切:「立華,楚自人那兒子也革命了?那不是革他老子的命嗎?」 立華笑了笑:「所以,爹,你得學習了,如今呀,老子英雄,兒子未必就是好漢,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路!」 楊廷鶴說:「那也不能不要祖宗吧?」 「爹,我跟你說不清,五千年前普天下還只一個祖宗呢,華夏始祖。」立華擦擦嘴,也離桌而去。 楊廷鶴轉向立仁:「你妹妹變了,你妹妹變了,一個女學生,說話怎麼像個女赤黨!」 立仁沒接父親的話,他有更關心的事情要問:「爹,三省巡閱使要來咱醴陵了,你和他認識嗎?」 「什麼巡閱使,就是蕭老三!當初我在中樞軍咨府任廳長時,他蕭老三不過是新軍第五鎮的一名標統,也是舔了吳大帥□眼爬上來的。」楊廷鶴很藐視這位巡閱使大人。 立仁又問父親,這位巡閱使要來視察地方,並安排了堂會,會不會邀請父親。 「他敢不敬重我?醴陵城裡唯我楊廷鶴做過他的上司。不過,他就是邀請了,我也不惜得去!你爹我向來看不上那些投機小人。」 立仁趕緊說:「可,人家究竟還是三省巡閱使,吳大帥帳下的扛鼎大將。」 楊廷鶴輕蔑地說:「屁,也就是蠶豆芝麻醬!」 立仁不語。 立華暫時住到立青的房間,立青狼吞虎嚥地吃著姐姐帶回來的點心。 立華心疼地看著弟弟:「慢點慢點,我就知道你沒吃飽!」 立青揩揩嘴角邊的點心渣子:「我哪敢吃飽,姐,不是你回來了,今兒老頭子准少不了十五軍棍。」 「咱爹那棍子還留著呢?」 「可不是專為我留的,我哥可一次也沒挨過!」立青想想就覺著冤枉,在父親眼中,自己永遠都是闖禍的那個、惹父親生氣的那個,哥哥立仁似乎就從來沒犯過錯誤,可他就是看不慣這個從來不犯錯誤的哥哥。 立華沒有接著立青的話往下說,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實話告訴我,我姨是不是跟爹睡一塊兒了?」 「我爹那身板,能少得了女人?你在家時就已經鳩佔鵲巢,我都沒跟你說!」 立華歎口氣:「我早知道。所以我不願意回這個家,寒暑假別的同學都走了,只我一個住在學校宿舍呢!」說著,立華把頭轉向窗口,又歎了口氣。 「那你這趟怎麼回來了?」 「一言難盡啊……」立華把頭低了下去。 立仁經過立華的房門,站住了,聽聽動靜,獨自踩著狹窄的樓梯上到閣樓。閣樓門打開,不大的空間裡堆滿楊家舊時的用物,櫥櫃、瓶瓶罐罐、書,還有去世的母親生前的衣物、畫像,佈滿灰塵。 立仁不放心地走到閣樓門口,再次張望,確定沒有人,開始在一堆舊物中尋找。一陣風吹過,書發出瑟瑟的聲音,母親的畫像「咯崩」動了一下,立仁有些哆嗦。革命人不能害怕,他握緊拳頭,給自己鼓勁,繼續尋找。不多時,他注意到一隻樟木箱子,沒費功夫,就打開了。箱子裡,盛放著楊廷鶴舊日在軍中任職的軍服、綬帶、大禮帽以及各種勳章勳表。立仁對這些都沒興趣,他的手塞到父親的軍服下面,繼續翻找,突然,他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露出滿意的微笑。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閣樓,照到父親的箱子上,也照在母親的畫像上,母親很端莊,她安詳地看著立仁,她的兒子小心地拿出一隻紅綢布裹住的左輪手槍。 展開布後,立仁打開槍膛,裡面沒有子彈,是空槍。他又在箱子裡一陣翻騰,失望地歎了口氣。 又一陣風吹過。 立青從房間走出,似乎覺得閣樓上有響動,燈還亮著。這麼晚,誰會在上面?他剛想朝閣樓處去探個究竟,只見立仁一面扑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面從閣樓上走下,立青驚訝,趕緊別到廊柱後面。 立仁走下來,回頭看看閣樓,又四處張望一番,朝自己房間走去。目送立仁的背影離開,立青好奇地爬上閣樓,小心地打開門。他警覺地用目光尋找著,彷彿是沿著剛才立仁的視線將閣樓掃視一番,終於,他的目光盯在那口被立仁拖出的樟木箱子上。 立青走過去,打開箱子,他的眼睛亮了,一隻紅綢裹著的左輪手槍躍入眼簾。立青拿起手槍,對著月光,仔細把玩,旋即又想起立仁來。 立仁為什麼會找這支手槍?立青把手槍用紅綢包好,關上樟木箱,離開。 閣樓內恢復了平靜。 立仁回到房間,脫下長衫、襯褂,疊置整齊,欲上床,門開了,立青抱著被褥進來。立仁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你來幹嗎?」 「我那兒成了立華的閨房,勞您把這些書挪挪開,行嗎?」 「客房不是空著嗎?」 「客房咱姨佔著呢!」 「別虛偽了,讓她直接搬爹屋裡去得了,還當別人不知道!」 立青其實很想告訴立仁,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別當別人不知道,比方說,剛才閣樓發生的一幕,他畢竟不是立仁,說話沒那麼損,既然說到梅姨的事,就不把話題往立仁身上引了,立青針對哥哥的話,說:「這我可說不了,你去跟咱爹說去。再說,這裡本來就是我的床鋪。」 說著,立青將鋪上的書籍掃蕩到地上,直接鋪上被褥,躺了上去,對立仁的橫眉冷對視而不見。 立仁又氣又惱,指指地上的書:「這都是典籍!」 立青笑笑:「我還想直接睡上頭的,那樣你會更加不願意,也褻瀆了這些革命經典,不是嗎?」他順手取了一本在手上翻開,「瞧瞧這書名,多艱深呀,《哥達綱領批判》!」 立仁劈手從他手上奪過來,藐視地說:「這種書,你不配讀!」 哥哥對弟弟說出這種輕蔑的話,立青明顯感覺到喉嚨眼冒煙,怕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燒,他還是強行遏制住怒火,說道:「別費心了,你請我看,我也未必看!」說著,拉拉被頭,把脊樑骨對準立仁,想想,不能太便宜了立仁,冒出一句:「哥,我們就互相忍耐幾天吧,就當這兒是豬圈!」說完,立青把手伸進被窩,扯掉腳上的襪子,就手丟了出去,襪子散發出一股熏人的腳臭味。 不一會兒,屋內傳來立青的呼嚕聲…… 周世農早已等候在茶樓,立仁進來,剛坐下,周世農迫不及待地問:「找到那支槍了?」 立仁點頭。 「是你先前說過的那槍型?」 「我沒記錯,就是那式樣的,小時候父親教我玩過。我又找了,還是沒能找到子彈。」立仁有些惋惜。 周世農拍拍立仁肩膀:「那是把美制左輪手槍,點三八口徑,湖南這邊還沒這種子彈,幸好,我通過哥老會從廣州那邊拿來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把,攥住了,直接交到立仁手上。 立仁佩服地看看周世農,慢慢地伸開手掌,掌心上躺著六顆黃燦燦的手槍子彈。 周世農接著說:「也是天意,當年南京中樞軍咨府廳長一級配發的都是此類槍型,所以蒼天注定了要選擇你來做這件事。」 立仁接話:「我問了我父親,蕭耀南的確曾是我父親的部下。」 周世農滿意地笑了笑:「那就全齊了,也只有你可以隨你父親進入大祠堂當晚的酒宴堂會,你敢做嗎?」 周世農的目光嚴肅,照直逼向立仁。 立仁堅定地回答:「有什麼不敢,古人云: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打掉吳佩孚在三省的代理人,足以震懾北洋軍向湖南擴張的企圖,實為革命之幸事。」 周世農再次拍拍立仁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好啊,虎父膝下無犬子呢!廣州方面沒有選錯人!」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立青還蜷在被窩裡。一隻手伸進被褥,立青的耳朵被揪了起來,耳邊傳來立華的聲音:「喊你兩遍了,還不起來!」 立青有些不悅:「你讓我起來幹嗎,找打呀,差事丟了,老頭子氣還沒出呢!」 「我讓你起來,陪我說會兒話!」 「你也真是!說吧,有什麼話?」 「你睡醒了吧?」 「耳朵都揪掉了,還不醒啊?」 「你就沒個正經樣兒!」 立青有些不耐煩了:「姐姐,你要說什麼就說,你管我是什麼樣呢?」 立華低下頭:「你知道我這趟回來幹什麼嗎?」 「我昨晚就問過你,可你不說啊!」 「我懷孕了!」 立青一屁股坐起來:「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拍臉、摸摸頭,確定不是在夢裡頭。 立華索性說下去:「我有了身子了,兩個多月了!」 立青的睡意全嚇跑了:「你,你沒騙我吧?」 「真的,我沒騙你,我只對你一個人說,你可不許對任何人說……」立華的眼神是真誠的。 立青揉揉眼睛:「不是,我沒明白,你在外頭結婚了?」 「結什麼婚呀,結婚了我還跟你囉嗦?」 「那你怎麼弄的,沒結婚你怎麼能懷孕呢?」 「我的傻弟弟,沒結婚就不能懷孕?」 「那總得有個男人吧,哦,明白了,你有男人了,只是沒結婚,一高興,播上種了?」 被立青這麼一說,立華真想抽他一耳光,她本指望立青能安慰自己幾句,可他的話一句比一句讓她聽不下去。「行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嗎!」立華不許立青再瞎說。 「你跟我商量什麼,你得和那男人商量去,趁現在看不出來,趕緊結婚吧!頂多也就一先斬後奏,老頭子可能不高興,別理他不就完了!」立青嘴上雖吊兒郎當的,心裡還是為姐姐著急,他能想到的方案就這樣了。 「哪那麼簡單,要不,我瘋了,大老遠從廣州趕回來?」立華眼圈一熱,淚在眼眶中滾動,她背過身去。 立青慌了:「別呀,究竟怎麼個事呀?那男人也在廣州?」 立華點點頭,她告訴立青,這個在她身上播種的男人是國民黨中負責軍事的一個大人物,更讓立青吃驚的是,這個大人物還有老婆。 「姐,這就怨你自己了,人家有老婆你還跟他混什麼混?混出後果了,淌眼淚也就晚了。」立青覺得姐姐很傻。 「沒晚,我得做掉這個孩子!」立華兩眼放出堅定的光芒。 「打胎?」立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華點點頭:「我回來就是做這件事!」 立青更加不可思議,在他看來,要是被父親知道了,還不得把房子都燒了,他推推立華的肩膀:「姐,你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找不痛快,廣州就不能打胎了?」 立華惆悵地搖搖頭:「咱爹狠,那男人比咱爹還狠!」 「他打你?」 「他敢!」立華憤恨地握起拳頭,對著被褥猛地一拳下去,「他只不過是有野心,道貌岸然,怕鬧緋聞,影響他往上爬。」 立青雖對政治上的事情不感興趣,對什麼是真男人還是有自己的判斷和標準,他點了點頭:「明白了。還不如老頭子。老頭子可沒這麼對女人,還算敢作敢為。」 「立青,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立華握住立青的手。 「我?」立青驚訝,眾人眼中,他是個頑劣的青年,沒一樣事情能做好,大家都這樣評價,他也從來不反對,姐姐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給自己,他覺得意外,更怕會辜負姐姐。 立華眼圈又紅了,這次她沒有背過身去,也沒有強忍淚水,更加握緊立青的手,抽噎道:「除了你,我還能靠誰呢?」 立青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次臉上沒有絲毫頑劣的神情。 對於立華的突然回家,梅姨覺得有些蹊蹺。書房中,楊廷鶴手執放大鏡看著釉瓷花瓶,梅姨心思全不在老爺子身上,她好像又聞到前晚上在廚房裡聞到的味道。 前晚上飯畢,梅姨去廚房問用人楊廷鶴的藥弄得如何,灶上的一隻瓦罐引起她的注意,用人告之,是大小姐讓燉的酸辣湯。 梅姨揭開蓋子,一股奇異之氣沖得她打了個噴嚏,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直嘀咕:「這孩子,怎麼喜歡喝這個?」 一夜過去,梅姨還能記得那嗆人的味道。 「廷鶴,你說廣州的學生怎麼這麼早就放假了?」 「怎麼了?」 「沒什麼,城南林家小姐上的也是廣東女子師範,可林家太太說,她家小姐還得兩個月才能回來呢。」 「你沒聽立華說嗎,都革命了,哪還有那麼多規矩?」楊廷鶴繼續端詳他的寶貝瓷器,突然,他轉向梅姨,「立仁呢,我又忘問他,他定燒的瓷瓶拿回來沒有?」 立仁從三省巡閱使要舉辦堂會的祠堂察看完地形出來,剛走到巷口,與一個人撞個滿懷,待定睛一看,竟是立青。立青下意識地挺直腰桿。 立仁問:「幹什麼去?」 立青頭一撇,甩甩頭髮:「管得著嗎?我又不是你的學生,嘁!」 立仁:「成年人,別成天悠悠蕩蕩的!」 立青:「成年人怎麼了,也沒吃你的!」 立仁:「瞧你賊眼飄飄的,我就不踏實,是又要去哪兒坑蒙拐騙了?」 立青不依不饒:「我賊眼飄飄盯的就是你!」說著,手指著立仁的鼻樑尖,接著又說:「哥,別打聽,我的事你別打聽,你的事,我也沒興趣!」 立仁心虛起來:「我的事?我的什麼事?」 立青的這軍將到立仁心中的要害處,頗為得意:「別問我,問你自己啊!」 正說著,周世農從不遠處的茶樓出來,朝相反方向去了,立青冷笑一聲。 立仁劈胸抓住立青,狠狠地說:「你給我記住了,小混蛋,別用這樣的口氣跟你哥哥說話,像你這樣的愚氓,芸芸眾生,連只蒼蠅都不如!」 立青沒有屈服,直勾勾地看著立仁:「就算我是混蛋,你就光彩了?上你的課去吧,楊老師!」說完,他把立仁的手從自己衣領處放下,拍拍衣服,昂首而去,走出不遠,從懷裡摸出一副墨鏡戴上,回頭對著立仁一笑,吹著口哨,大模大樣地走了。 立仁搖頭歎息。 立青從家拿了些床單被套,找到魏大保,大保還在睡夢中,立青不由分說,只顧將床上的被單被套都扯下來,換上他帶來的,弄好後,他告訴大保,得用兩天這個房間。 魏大保怔了一怔,笑了:「讓我猜猜,還真上手了?」 立青:「上什麼手?」 大保:「是戲班子裡的……」 立青對著大保胸口一拳:「扯什麼淡!」 大保疑惑:「那你要床做什麼?」 立青想了想:「哎,我問你,你知道上哪兒能抓著打胎藥嗎?」 大保大驚:「我的天哪,還真鬧下風流債?」 立青沒有正面回答大保的問題:「跟你說正經的呢,你幫我去春香樓問問,那些姑娘平素都在哪兒配打胎藥?你不是有哥們同她們挺熟麼?幫我問問……」 大保繼續疑惑:「不是,你要那玩意幹嗎,真有事了?跟哪個丫頭做下了?」 立青虎下臉:「別問那麼多,你是去還是不去?」 大保有些緊張,賠笑:「去去去,都是哥們,這個忙一定幫啦!」 立青已經為姐姐的事情忙乎起來,立華在家也沒閒著,她去到廚房,打開櫃子,將裡面的紅棗、桂圓、紅糖一類取出裝進袋子,包好後,離開。梅姨從廚房的另一邊閃出來,打開櫃子,看了後,疑雲佈滿臉上,向楊廷鶴的書房走去…… 城北仁和藥鋪的老闆戴著老花鏡,手執小秤,不斷地從各個小抽屜裡抓出藥來,稱後倒在櫃檯上的藥紙上,一邊和抓藥人聊天,討論著三省巡閱使來視察的事情。 立青走了進來,兩人停止拉呱,都瞅他。立青鼻樑上架了副墨鏡,流里流氣地四處打量。 抓藥人離去,老闆走過來,立青從懷裡摸出一紙方子,抖開了遞過去。老闆對著方子看了一眼,驀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立青。 立青詫異:「老闆,怎麼了?」 老闆:「這樣的虎狼藥,本店概不配售,對不住了,客官!」 立青冷笑:「虎狼藥?你看清楚了?」 老闆禮貌地說:「客官,咱是做這行的,只需看其中的兩味藥就清楚了,不是我嚇唬您,吃死了人,本店可負不起責任。」 楊立青笑了:「尹老闆,我看你是有點眼神不濟了,這方子可是你們仁和店開出去的,還收了人家三十塊光洋,居然是虎狼藥,要是這樣,那還真得報官了!」 老闆:「客官你若閒著沒事,請到別處消遣去,我還沒老到連自己字跡都認不出的程度。」 楊立青:「是嗎,那你看看這張方子,又是誰的字跡?」 他從懷裡掏出一紙,再抖開遞到老人家眼前:「看清楚了吧,誰的字跡?我只不過照抄了一張給你,倒鬧出公案來了!」 老闆低聲地:「你是誰,從哪裡弄來的?」 楊立青:「等你抓完了藥,我才告訴你,你是怎麼從春香樓姑娘身上賺銀子的!」 老闆笑笑:「嚇唬我?行啊小子,敲詐到我的頭上來了?可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仁和藥房是誰的股東?去吧去吧,我勸你別惹事……」 老闆伸手去抓櫃檯上的搖鈴。 立青也不言語,伸手從腰間掏出手槍,砰地拍在老闆面前。老闆驚駭得臉煞白煞白。 立青:「別惹它生氣,我是講道理的,可這畜生生來就一副蠻不講理的脾性,不聽勸,你有什麼辦法……你不信?你可以親口問問它呀!」 「客……客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不就是抓副藥嗎……」說著,老闆伸手去取秤,立青把那支槍在手上嫻熟地玩耍起來。 立青回到家,狂奔上樓梯,衝進閣樓,他從腰間取下槍,手忙腳亂地用原先的紅綢裹好,放回樟木箱內,然後閃身出門。 閣樓內,靜靜的,宛如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天光瀉入閣樓,母親的畫像在塵封中靜靜地看著,門吱呀一聲又開了,立仁走了進來。 他拖出樟木箱,取出那把手槍,打開槍膛後,從懷裡取出六顆黃燦燦的子彈,一顆顆裝入,裝畢,又將槍用紅綢裹好,放回原處。 立仁回到城關中學,上國文課,他莊嚴地在黑板上寫道:正氣歌。周世農匆匆走來,在教室外走廊慢慢停下腳步,身影從教室窗口晃過。立仁讓同學們背誦課文,踱出教室,走到周世農面前。 周世農小聲地問道:「看過地形了?」 立仁:「看過了,開槍沒有問題,只要離得夠近。開完槍有點難辦,除了大門,只有戲檯子後面有一出口。」 周世農:「你要清楚,空空的祠堂是一回事,佈滿衛隊的祠堂又是一回事。掏槍要快,射擊後丟槍走人,千萬不要多看目標一眼,這是行活。」 立仁:「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我爹為我取名立仁,也許就是為後晚上取的呢!」 周世農:「好,有此殺身成仁的決心就好。子彈試過了嗎?般配不?」 立仁:「還沒試過,應該沒問題。」 周世農:「要提前裝試,左輪手槍和別的手槍不一樣,即便有一顆臭火,也不致耽誤別的子彈的發射。有六顆,我想足夠了。」 立仁堅定地說:「其實一顆就足矣!」 教室內傳來同學們整齊的背書聲:「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教室外,立仁一臉的凜然赴死之氣。 夜幕降臨,立青和立華出現在魏大保家。立青蹲在炭火前,搖扇熬藥,炭爐子熏得他滿頭大汗。立華坐在床頭,臉上毫無表情。 立青突然停下手中的扇子,轉向立華:「姐,你再想想,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該想的,我在廣州都想過了,只有華山一條路。」說完,立華歎了口氣,「立青,我只能靠你,我們這個家,你是唯一可以幫我的人。」 立青心疼地看著姐姐,把一張寫滿字跡的紙給立華:「你先看看這個,那老闆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喝藥前千萬千萬先看看這個!」 立華看了看:「那就是說,這藥得分三個時辰喝,出現什麼症狀,喝多大的量。」 立青:「都是你們女人的事,我也鬧不明白,什麼紅啊白的,哪疼哪酸,你自己掌握好了,照醫囑用就是了!」 立華有些不放心:「你不會就走了吧?」 立青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怕……不方便!」 立華對著立青肩膀一推:「什麼不方便,我是你姐姐!」 立青:「姐,我……我還是有些彆扭!」 立華哀求:「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姐姐可真的沒著沒落了!」豆大的一顆淚珠落了下來。 立青急了:「哎,你看看,你看看,哭什麼?還沒喝藥呢!我不走,行了吧!可惜我不是女人,要不我陪你一塊兒喝!」 立華撲哧笑了。 立青:「我先來一小口,把我肚裡的蛔蟲給打下來!」 立華破涕大笑。 吃飯時間,家人遲遲不見立青和立華的人影,楊廷鶴、立仁、梅姨先吃飯。楊廷鶴劃了幾口飯,突然問立仁,有什麼打算沒有?難不成就在這教一輩子書? 立仁沒看父親,夾了一口菜:「教書也很好。」 楊廷鶴停下筷子:「就這?沒了?」 立仁也放下筷子:「您還想聽什麼?」 楊廷鶴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三個,打小就性格迥異,你弟弟是一根腸子通屁眼,雖有一些壞習性,人倒率真坦誠。你妹妹也是喜怒皆形於色,愛憎皆賦於形,唯有你九曲迴腸,九曲迴腸呀,溫度計插在肛門裡也不知你有好些溫度?我沒說錯吧,兒子!」 楊立仁看看父親,試探性地:「那您說,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楊廷鶴:「人還是以自然為好,再說,也沒什麼好不好,天性使然,做父親的又能怎麼樣呢?」 正說著,梅姨由廚房那邊端菜走來。 楊廷鶴對著梅姨:「喊你來吃飯,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 梅姨說:「廚房裡使媽丫鬟在鬥嘴,說是短了一些紅棗桂圓什麼的,生出些猜疑……」 楊廷鶴笑了笑:「你這人,大事不問,小事上心。」 梅姨覺得冤枉:「哎喲,老爺子,咱這家還能有什麼大事呀,不愁吃,不愁穿,老祖宗躺在風水地裡,菩薩又保佑,還愁什麼?」 楊廷鶴:「短見!短見!」 梅姨:「那您說說高見呢!」 楊廷鶴:「他姨,我就跟你這麼說,一個家就像頭大蒜,父親就是蒜柱,孩子們就是背靠蒜柱的蒜瓣,母親呢,就是包裹蒜瓣的蒜衣,如今他們的母親不在了,蒜衣破了,誰再來包裹孩子們呢?」 梅姨怔了,偷眼看看立仁。 楊立仁咳嗽一聲站起來,「噢,父親,梅姨,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楊廷鶴:「立仁,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楊立仁:「那您和梅姨接著說,我都吃撐著了,噢,對了,後天晚上,我得陪您老一塊兒赴宴,母親沒了,我這個長子,理應代勞。慢用,父親!」 提到赴宴的事,楊廷鶴有些奇怪,立仁怎麼會如此積極地要求跟著自己一起去見這個自己都懶得見一面的三省巡閱使。梅姨看著立仁離去,回過頭來,對楊廷鶴說:「你這三個孩子啊,一個比一個奇怪!」 魏大保家裡,立青好不容易把藥熬好,一汪赭色的藥湯在碗裡揚著熱氣。立華小心地端起藥碗,慢慢地送到唇邊。立青不忍看下去,別轉臉,吹起口哨,一副與此無關的神情。立華一揚臉,一口氣喝乾藥汁,把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旋即神情嚴肅地躺在床鋪上,等待著…… 立青想調節下氣氛,逗笑地:「姐,你還沒告訴我呢,我那姐夫是不是高大威猛的那種?」 立華:「別這麼沒心沒肺。」 立青:「我還不知道你,你那眼光能低了?」 立華:「你就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 立青:「我要是走掉了,你倒是安靜了。這種時候,還是說說話的好。」 立華笑了:「你又威脅我了。」 立青:「本來就是,姐姐不是個隨便的人,你說,你從萬千男人中挑出這麼一個來,愛得憤世嫉俗,愛得什麼都不顧了,總有點說法才是呀!」 立華眼睛放光:「你沒去過廣州,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個環境,再冷血的人置身在那裡面,都會激情澎湃。」 立青:「那也不能澎湃到床上去呀!」 「你真刻薄!」突然,立華覺得一股熱浪席捲全身,有些緊張,「我現在全身發熱,沒事吧?」 立青:「革命嗎,本來就像分娩時的陣痛,你就當這也是革命。」 立華稍放鬆:「喲,你還知道馬克思的話?」 立青:「立仁帶回來的小冊子,我瞄過幾眼。」 立華驚訝:「立仁?他在讀這種書?」 立青不屑:「他除了讀書教書還能有什麼本事?」 立華又覺得有些不對勁:「立青,我在出汗呢!」 立青幫姐姐壓壓被子:「想點別的事,可心一點的事兒。」 立華停住說話,努力想著讓自己開心的事情,突然:「小弟,你知道,什麼事是你姐姐最可心的嗎?十萬人的集會,二十萬人的大遊行,你每天置身在那樣的洪流中,呼喊著內地無法呼喊的口號,任何一個人都能直抒自己對國家民族的憂慮和主張,所有人都有一種忘我的激情,所有人都願意為國家的前途去死去奮鬥……」 立青冷笑:「也願意打胎?」 立華一撅嘴:「你真夠刻薄。」 立青:「男人,我可是多少知道一點,誰不盼著天下漂亮姑娘都犯暈,都去搞革命才好呢!女人開通,是男人的福氣。」 立華:「你太世故了,而且下流!」 立青:「可吃苦的是你。他跑哪去了?讓你一個人承擔後果!哼,美其名,革命,也就騙騙你們女孩子!別信!」 立華的臉色蒼白起來,她開始顫抖。 立青慌張:「怎麼了?姐!」 立華:「好疼!非常非常疼,一陣陣的……」 立青:「抓住我的手,抓住了!沒什麼,這種事,非疼不可!」 滿頭冷汗的立華痛不欲生,野獸般號叫起來,兩手緊緊掐著立青的手,掐破了,掐出血來:「立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幫幫我!幫幫我……」 月色靜靜地籠罩著粉牆黛瓦的醴陵城,彷彿全城都能聽到一個女人痛苦的號叫聲和控訴聲:「王八蛋董建昌,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你不是個東西!野獸!完全是野獸!你讓我在血水裡打滾,自己站在岸上,做你的大人物,做你的道貌岸然!你是個渾蛋!充滿野心的渾蛋!……」 立青抱住立華:「姐姐,聲音小點兒,讓人聽見了!」 立華:「我太疼了,太疼了,給我拿草紙……」 立青急忙抽身,捧來一堆草紙,立華迅速把草紙塞到身下,當草紙再次出現在立青手上時,已完全被血浸染,紅得觸目驚心。 自鳴鐘當當地敲著,已是深夜,立青和立華還沒回來,梅姨披著衣服到門口巡視,一抬頭,見著閣樓上的燈亮著,她疑惑地走過去。 閣樓裡,立仁對著那支左輪手槍,呆呆地思忖著,他似乎幻想到自己英勇地從看戲的人叢中霍然站起,舉槍射擊,槍管噴出火來,三省巡閱使應聲中彈,人群大亂,他毅然丟槍,揚長而去…… 多麼英雄的一幕! 梅姨小心地上樓梯,聽到腳步聲,立仁從夢幻中驚回,他急忙放置好手槍,走出閣樓,在門邊,兩人正好相撞。 梅姨:「是立仁呀,我瞧著儲藏間燈亮著,還以為下人忘了熄呢!」 立仁:「哦,我,我是找兩本舊書。」 說完,逕自離開,梅姨狐疑地朝閣樓裡看看,順手拉上燈繩。 魏大保趴在窗欞上往內窺視,立華鼓起勇氣,要拿起藥碗,立青一把奪過藥碗,勸道:「姐姐,第三道藥,你就別喝了吧!」 立華霍然坐起,披頭散髮,嚴厲地對弟弟說:「拿來!喝!我喝!」 立青仍拿著碗不動。 立華命令:「立青,給我拿來!不能半途而廢!立青……」 立青顫抖地把藥遞給姐姐,眼淚都要流下來了。立華一股腦兒喝下,猝然倒在床鋪上…… 梅姨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似乎聽到外面急促的腳步聲,趕緊坐了起來,隨便找了件衣服披上,悄悄出門,邊上的楊廷鶴呼呼大睡。 梅姨趕到堂屋,一眼瞅見立青正在和丫鬟商議什麼,看見梅姨,立青趕緊止住。 【文】梅姨正色:「出什麼事了?」 【人】立青低下頭:「沒,沒什麼!」 【書】梅姨盯著立青看,突然目光盯在立青衣角的一簇血漬上:「立青……」 【屋】立青求助的眼神看著梅姨:「梅姨……」 梅姨對著丫鬟:「見秋,你先下去吧。」待見秋離開,梅姨接著問:「到底怎麼了?」 立青小聲嘀咕:「我姐、我姐,她出事了……」 梅姨一怔:「我的天哪,我就知道這孩子有事……」 說著,梅姨拉著立青,匆匆離開。 第二章 -2- 三省巡閱使在百姓的期待和議論中,出現在了醴陵城。 楊廷鶴雖瞧不起這個巡閱使,為赴宴,還是很鄭重地對著鏡子試起禮裝來。梅姨恰好端銀耳湯經過,廷鶴奇怪這種端湯送水的事情還要梅姨親自做,梅姨嘴快,不過還是比較隱諱,只說立華不舒服,她要親自照顧。廷鶴正要細問,丫鬟報告,說是城南林家派人來,要托立華給林家小姐往廣州捎東西,來人正等在廂房。 廂房內,一個手拎挎籃的少女等在角落的椅子上,兩眼怯生生地打量四周,她突然聽見隔壁屋有人聲,似乎是在爭執什麼,好奇地循聲而去。 立青正帶魏大保參觀書房裡的瓷器,大保看得嘖嘖稱讚,立青順著大保的稱讚,把父親好好誇了一通,他說父親發憤要振興醴陵的燒瓷業。大保有些不解,他想像不出來一個曾經帶兵打仗的人竟迷上這玩意,立青自豪地說,這叫實業救國,要不是老爺子中了這個邪,說不定還成了三省巡閱使呢! 這話可不能隨便說,話一出口,大保就嘲笑立青純粹自誇。立青急了,乾脆說:「早年,我爹的官比蕭耀南還大呢!」 魏大保更不信了:「大哪兒呢?你到大街上看看,滿處都是崗,人家那派頭,衛隊腰上插得一色德國駁殼槍!」 立青就是氣盛:「駁殼槍算個屁,我爹有左輪手槍,比那駁殼槍不知道金貴多少呢!」 魏大保怎麼也不相信他現在置身的地方會有槍,驚訝地看著立青。立青想都不多想一下,脫口而出:「你等著,我這就拿給你瞧瞧!」 立仁和周世農正在茶樓切磋,周世農問立仁:「在你開槍時,令尊就坐在身邊,一旦開槍,你考慮過他的處境嗎?」 立仁怔住了。 周世農進一步問:「革命者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可是,父親的呢,你也不要了嗎?」 立仁緩過神來:「如果需要,當然可以不要。」 周世農笑笑:「義無反顧?」 立仁:「義無反顧!」 立仁萬萬沒有想到,就在此時此刻,他的弟弟,立青正一步一步逼近他家的閣樓,一步一步逼近那把在他看來很快就要派上用場、並用此證明自己赤膽忠心的左輪手槍。 立青回到書房,魏大保看好戲似的說:「槍呢?你就吹牛吧!」 立青摸摸腦袋,歎口氣:「是呀,我怎麼沒找著呢?」 魏大保不屑:「得了,你那一套,我早領教了!」 「別動!」 魏大保嚇了一跳,黑洞洞的槍口照直對著他,立青驕傲地看著大保,又來了一句:「讓你別動!「 魏大保還是有些不相信:「我不動,行了吧,真的假的?」 立青:「咱家上上下下,除了老爺子嘴裡的兩顆假牙,別的都是真的!」 立青持著槍神氣地穿行在瓷器架前,不斷地把槍口對準一隻隻瓷瓶,嘴裡發出「砰砰」的聲音,大保無比艷羨地緊隨其後。 立仁急匆匆地跑回來,和梅姨撞個滿懷,梅姨嚷著,廷鶴都等他等了很久,立仁哪有心思和梅姨細說什麼,頭也不回地進屋,朝閣樓奔去。 立青還在炫耀那把手槍,一會對著瓷瓶,一會對著几案上的東西,做瞄準的樣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把一樣東西打爛。林家的那位少女已經站到書房門口,好奇地看著立青漸漸逼近的腳步,她忍不住清咳了一聲。立青嚇了一跳,扭臉看去,與此同時,食指頓時失去控制,手槍驚天動地地響了,一隻華貴的瓷瓶立時粉身碎骨、稀里嘩啦。 「啊……」少女面色慘白,用力摀住耳朵。 立青傻傻地看著少女,忘記放下手槍。 魏大保渾身顫抖:「立……立青……」 閣樓裡,立仁面對已經打開的箱子,呆住了。很快,槍聲從他腳下的樓板連續響起。楊家書房裡,連續的槍響,還有滿地粉碎的瓷器……立青已經完全手足無措,食指近乎歇斯底里地不斷地扣動扳機。 楊廷鶴、梅姨、立仁幾乎同時跑到書房,外面一片亂糟糟的腳步人聲。 立仁劈手奪過立青手中的槍,打開槍膛,回臉直直地看向弟弟,狠狠地給了立青兩記耳光。立青已經完全不知疼痛。 魏大保突然看到,原先座椅上的林家少女驚恐地瞪大眼睛,頸脖處鮮血淋漓,浸淫得整個上衣也變得殷紅殷紅,半晌,大保冒出一句話:「你,殺人了,立青……」 楊廷鶴大喊:「別打了,趕緊救人啊!」 正說著,一群士兵撞門而入,舉槍大喊:「不許動,都不許動!」軍官隨後趕到,問道:「槍在哪兒?找到沒有?」正問著,他一眼看到立仁手上的槍,立仁也注意到軍官在看他,欲解釋,「別動!」所有的槍口都指向了立仁。 「放下槍,把槍放在地上!」 立仁丟下槍,「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士兵們蜂擁而上架住他。楊廷鶴擺擺手:「誤會,實在是誤會啊……」 立仁理直氣壯起來:「你們抓我幹嗎,快救人啊!」大家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到林家少女身上,她從座椅上,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梅姨衝上去,抱住少女,不停地搖晃她的身體:「林家小姐!林家小姐!」少女已然昏迷。 士兵們對槍的關注遠大於少女,瞟了一眼少女,便把槍交到軍官手上,軍官掂了掂手槍,對立仁問道:「你開的槍?」 立青突然清醒過來,大喊一聲:「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看向立青。 立青似乎徹底緩過神來,聳聳肩膀:「我玩來著……沒想到,它就響了!」 立仁趁著當口,上前抱起血淋淋的少女,就往門外走,大喊:「備車,去城關醫院!」士兵們沒有阻攔。 軍官轉向楊廷鶴:「楊廳長,這槍哪來的?」 楊廷鶴:「是我的,都怪小兒玩槍,不幸走火,意外,完全是個意外。」 軍官:「您的?」 楊廷鶴:「此槍系鄙人在南京任職時的佩槍,作為紀念物收藏在家,不想惹出這等禍事。頑劣呀,立青!你從哪裡翻出來的?」 軍官笑了笑:「這也太巧了,楊廳長,值此全城戒嚴之際,貴府發生槍案,在下不能不予以過問呢!」 楊廷鶴:「我說了,這純屬意外。」 軍官:「楊廳長,非常時期出現槍傷案,無論何種原因,也無論槍支何種來源,為了三省巡閱使之安全,我不能不帶走貴公子和這支槍!多有得罪了,帶走!」 軍官一揮手,士兵們上前押走立青,軍官又朝楊廷鶴敬了個禮:「此案一旦審結,卑職會給廳長報告。」 軍人們走了,愣怔的楊廷鶴:「亂了!亂了!全亂了!」 梅姨來到立華房間,給她送湯羹,把剛才的事情向立華說了一遍。立華奇怪,父親竟然還有把手槍,兩人正嘮叨著,門外有敲門聲,是立仁來了。 梅姨很關心林家那少女的病情,立仁拍拍身上的塵土,給自己倒杯茶水,坐下:「幸虧那王八蛋槍法不怎麼樣,差一點,差一點就把脖子打斷了,已經動了手術,問題不大!」 梅姨方才鬆口氣,立華為立仁說立青是王八蛋很不悅,瞪了他一眼。 立仁又喝口水:「那王八蛋在警備隊說什麼了?」 梅姨:「立青能說什麼,小孩子頑皮而已。」 立仁:「你讓爹提醒他,別他媽瞎說,對咱爹不好!」 立華忍不住了:「立仁,我就不懂了,你怎麼能這麼說立青,就算他一萬個不對,他能瞎說什麼?他也就渾點兒,不至於把事情往咱爹頭上說,他不是那種人。」 立仁冷笑:「又替他說話,我看你倆,穿一條褲子還嫌肥!」 立華:「哥,你怎麼老這麼對我說話?這哪像個家呀,咱家什麼時候成這樣了,啊?」 立仁:「你都這樣了,咱楊家還能怎麼樣?」說完,轉身而去。 立華衝著立仁的背影:「陰陽怪氣,永遠是陰陽怪氣的!」 梅姨:「別計較,立仁就這麼個人,長子嗎,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 立華:「不對,他一定知道了我的事,瞧他那眼神的不屑。」 梅姨讓立華不要多想,都是一家人,沒什麼事情不能包容的,立華低頭生悶氣,外面,傳來楊廷鶴的高喚聲:「他姨,在哪兒呢?」 梅姨應著,出去了。立華深深地歎了口氣。 楊廷鶴剛從警備隊回來,氣呼呼的樣子,把衣帽順手扔給梅姨,讓她迅速去錢莊取一千五百大洋回來,五百用於給林家道歉,剩下一千算是給立青消災,畢竟是戒嚴期間開槍傷人,即使警備隊看楊廷鶴的老面子,對立青的治安處罰還是少不了的。梅姨立即就去錢莊。 立仁走進來,告訴父親,給林家少女的醫藥手術費一共花去兩百大洋,可能還要用些錢。楊廷鶴已經氣不過了,手一揮:「錢的事,找你姨去!」 立仁應了一聲「知道了」,正要離開,楊廷鶴一把叫住:「等等,立仁,我想問你一句!」 立仁:「什麼?」 楊廷鶴:「你知道你弟弟從哪兒弄到那六顆子彈?」 立仁有些心虛:「他自己沒說?」 楊廷鶴:「立青就是不肯說。」 立仁:「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楊廷鶴捋捋鬍子:「我就奇了怪了,這把美制點三八左輪手槍子彈稀罕得很,這槍在省內就沒有幾把,我當初在南京就沒能再找著,他從哪兒弄到的?」 立仁:「警備隊詢問這事了嗎?」 楊廷鶴:「那不是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了嗎,你弟弟和我都還沒那麼傻,跟他們壓根不提。」 立仁暗自鬆口氣:「既然如此,父親又何必要刨根問底呢,就當他是撿來的!」說完匆匆離開。 楊廷鶴來回踱著步子:「撿來的?怎麼可能撿來的?」 立青關在城關警備隊有一陣子了,這天中午,士兵照例端了飯菜走進來,遞給立青一份。看著飯菜,立青就皺起眉頭,絲毫沒有胃口:「怎麼又吃這玩意?你們當兵的也太清苦了!」 士兵:「所以,我的少爺,你得讓你家老爺往外掏銀子,補貼補貼咱警備隊的伙食。」 立青:「那你能不能跟你們隊長通融通融,放我回家!」 士兵:「少爺,還提要求呢?老實說,我一輩子還真沒見過有你這樣待遇的殺人嫌犯。對了,你使得那把槍真是把好槍,可我就不懂了,你怎麼一氣把六顆子彈全都打光呢?」 立青不好意思起來:「我蒙了,完全蒙了。」 士兵:「是頭一次放槍?」 立青點點頭。 士兵也點點頭,半調侃:「不錯,頭一次放槍就撂倒一個。」 立青:「班長拿我開心呢!」 士兵:「有一點對你們楊家很不利呢。」 立青:「什麼?」 士兵:「哥老會的大頭目劉老黑供認,前些時候,有人托他們打廣州秘密帶來六顆左輪子彈。」 立青:「有這事?」 士兵:「你們家該不會跟哥老會有來往吧?」 士兵吃完了,洗飯盆去,立青愣怔在原處。 不錯,警備隊查出那六顆子彈的來源,這個消息,周世農也知道了,並且第一時間告訴給立仁。立仁倒覺得這是早晚的事。 周世農點點頭:「哥老會的人在大獄裡招供了,你我都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就得離開這裡,走得越遠越好!」 立仁怔住了。 周世農接著說:「如果刺殺巡閱使的計劃洩露出去,你我都是殺頭的罪,必須走!你一走就是有哥老會的口供,也沒人能證實此事,那就純粹是一場意外,對你對你的家人都有好處!」 立仁怔怔地:「三省巡閱使安然無恙地回武昌去了,世上事,了猶未了,終以不了了之。」 楊廷鶴正在和梅姨說哥老會的事:「警備隊話裡話外跟我提哥老會的劉老黑,弄得我一頭霧水!」 梅姨驚叫起來:「什麼?把咱和土匪往一塊兒扯,明擺著在敲詐咱楊家呢!」楊廷鶴歎口氣:「有什麼辦法,我楊廷鶴虎落平陽,誰不能踩你一道兒?兒子在人家手上,槍在人家手上,傷及的無辜也躺在醫院裡,到哪兒都是不在理呀!」 兩人正抱怨著,立仁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楊廷鶴看兒子一眼,沒理他。 立仁鼓起勇氣:「父親,我想單獨和你談談!」梅姨看看父子倆,識相地離開。 楊廷鶴嚴厲地問:「談什麼?」 立仁:「我的事。」 楊廷鶴:「你的事?你的什麼事?」 立仁:「所有的事。」 「還嫌你老子煩不夠嗎?出了這麼個逆子,一個醴陵城誰不在戳我楊廷鶴的脊樑骨,我這張老臉扔大街都沒人要。」楊廷鶴說著,來回踱步,手舉過頭頂,仰起頭,質問道,「祖宗啊,都什麼事呀,咱楊家祖上出過兩名大夫,四名進士,怎麼到了我楊廷鶴……」 立仁:「父親……」 楊廷鶴轉向立仁:「不說也罷,好好地教書育人,完成祖宗的功德,別學你弟弟。」 立仁:「我已經決定了,父親,我今晚就得去廣州。」 「你說什麼,去廣州?」楊廷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仁:「其實,家裡出的這事,跟立青原本並無關係,完全是我的原因。」 楊廷鶴霍地看向兒子:「你說什麼?你的原因?」 立仁:「爹,我實話跟你說吧,那子彈是我拿來的,原本是要殺三省巡閱使的。」 楊廷鶴徹底蒙住了。 畢竟還是心疼兒子的,也畢竟是飽經滄桑的,楊廷鶴情緒很快就調整過來,找梅姨拿三千塊銀票給立仁,又讓立華這就去警備隊轉告立青,一定要咬死說,那六顆子彈是自家原來就有的,是從南京帶回來的。 立仁很快收拾好行裝,接過父親的銀票,就離開了。望著立仁離去的背影,楊廷鶴感慨道:「看來,兩個兒子裡,還是立青造化大,別看他頑蠻,根子上,還是咱老楊家的種性,坦蕩,率真,有情有義。」 梅姨倒有點替立仁著想,她讓楊廷鶴也擔心擔心立仁會不會心裡悶著難受。楊廷鶴笑道:「你將來會知道,是立青這渾小子保全了這個家,否則,咱楊家,那就是滅頂之災。」說完,他讓梅姨研墨拿紙,他要給楚自人去一封信。 立華去警備隊,按父親的吩咐,打通關節,把立青領了出來,但那支左輪手槍卻被扣下來了。兩人離開警備隊,便去到城關醫院。到醫院門口,立青駐足,不敢進去。立華安慰他說,父親不會一個勁衝著他發火,因為立仁也被攪了進來,並且還突然離家去了廣州。 立青一怔,他早就猜測到立仁打小算盤,這下更加堅定了。立青把事情的全過程告訴立華,還說,在立仁打自己耳光時,他就明白,槍裡的子彈是立仁裝的,之前根本就沒有子彈。立華聽著,臉色蒼白。 立青悄聲說:「我在警備隊咬死了沒說出他,完全是為了咱爹咱這個家,姐,你不知道,立仁近來一直與廣州的秘密社團來往,他老和一個姓周的碰頭,我都遇上過,昨天警備隊的兵士奉命去捉那姓周的,沒捉到,跑了!」 立華有點信了:「難怪父親要我專門叮囑你呢,我的天哪,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 立青:「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天大的事,父親那種人能急成那樣?槍走了火,傷個小姑娘算個屁!」□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com□ 立華:「他真要刺殺三省巡閱使?他是和咱爹一塊赴宴呀,他能完全不計後果?」 立青:「哼,他那人心裡什麼時候有過別人?」 立華沉默了。 楊廷鶴、梅姨和林家的人簇擁著那個少女走出醫院,立青轉身就跑,立華想拉住,立青還是開溜了,他躲到一個拐角處,閃在牆後面,林家少女頸脖處纏了繃帶,目光似在尋覓什麼,立青羞愧地低下頭。 晚飯時,大家吃得很沉悶,各有各的心事。楊廷鶴突然問立華,近來是否和楚材有聯繫,立華回答沒有。楊廷鶴接著說,楚材的父親楚自人和他是生死之交,楚自人剛幫楊家擺平了禍事,楚材又和立華打小就有婚約,不如就此成親算了。 立華心頭一震。 立青打了個哈欠。 楊廷鶴扭臉直視立青:「你怎麼了?過會,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立青不屑:「怎麼了,不過有點乏了,在警備隊關的,筋骨又酸又疼。」 立華想笑。 楊廷鶴「砰」地拍了桌子:「你們的眼裡都還有沒有祖宗?還有沒有你們這個父親?」立華趕緊收住笑容,立青這下沒說話。 走到門口的梅姨停住腳步。 楊廷鶴指著立青:「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子了?」 立青:「我怎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呀?」 楊廷鶴:「我就見不得你這一臉玩世不恭。男兒不展風雲志,空負天生八尺軀。我在你這年齡上在做什麼啊?已經從士官學校畢業了,你爹那時候的同窗,如今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 立青:「爹,你說這個沒用,各有各的情況,噢,就說姐姐,當初,你和楚伯伯喝醉了酒,一高興,兩家就成了親家,有這麼辦事的嗎?一杯酒把人家十幾年之後的事都定下來了,也不問問十幾年後是個什麼情況……」 立華拉拉立青衣角,小聲說:「立青!」 立青甩開姐姐的手:「不說不說,我這個敗家子沒資格說話,說了等於放屁。」 立青站起來,走掉了。立華猶豫了一下,也走了。 楊廷鶴嘟噥道:「怎麼得了!怎麼得了!」 梅姨緊著幾步走上前:「廷鶴!廷鶴!別同孩子動氣,立青剛關了七八天……」 楊廷鶴:「我看是關少了,關少了,關少了……」 梅姨:「跟自己的兒子犯得著發這麼大火嗎?」 楊廷鶴:「你倒好,站在門口不進來。這會來勸我,你倒是早進來勸啊!」 又一頓不歡而散的晚飯,楊家已經很久沒正正經經、和和睦睦地吃一頓飯了。 立青沒好氣地摔打立仁沒帶走的物什,立華跟進門:「咱爹算開明的了,你犯不上惹他生氣。」 立青:「姐,我和你不一樣,我這一槍賠了他三千大洋不說,還折進去一大堆人情,我挑著話讓他出出氣,要不,老人家非憋死,唉,你不是要走吧?」 立華:「我這一趟原本是要去上海,解除了負擔,你姐該去工作了。」 立青一驚:「工作?」 立華點頭:「黃埔軍校在上海定制了一批軍服,我得趕過去監製,協助運往廣州,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立青怔了:「你一走,這個家還有什麼意思?」 立華:「我都出去三年了,你不是一樣過來了嗎?我看爹嘴上對你狠,心裡頭還是捨不得你這老巴子!」 立青:「你剛剛說黃埔軍校,是個什麼學校?」 立華:「這樣的革命大事你完全不知道?」 立青搖搖頭:「我一向對廣州的事沒興趣。」 立華:「那現在怎麼有興趣了?」 立青:「還不是讓咱爹逼的,他張口閉口地提他的日本士官學校,這話裡話外的意思我還能聽不出來啊?」 立華笑了。 立青突然正經起來:「姐,你說我能去上這個軍校嗎?」 立華有些顧慮:「可你對它完全不瞭解呀!」 立青:「瞭解了,那還用上?上完了不就瞭解了。」 立華想了想:「我沒法為你做決定,這事太大了,你得和爹商量一下。」 立青急了:「那你的事為什麼不跟爹商量呢?」 立華噎住了,半晌,眼睛濕潤。立青自知語失,欲上前解釋。立華狠狠地搡了立青一把,奪門而去。 是夜,楊廷鶴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直覺告訴他,家裡總有些事情瞞著他。梅姨讓他別瞎想。楊廷鶴還是覺得有問題:「立華她生什麼病,她這趟回來,像變了一個人。」 梅姨搪塞:「這有什麼奇怪的,女大十八變,你就別替她操心,孩子有自己的情況。」 楊廷鶴:「不是,打小她和楚材挺好的,怎麼一下子變成這樣。」 梅姨:「女孩子大了,會有自己的心思,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別人說了不算,就像我對你,我姐在世的時候,我就喜歡你,嚇得個要死,不敢說,可是越是心裡害怕,越是放不下,給我說媒的人還少?女人呀,在這上頭,強著呢,十八頭牛也拉不回頭……」 楊廷鶴很快警覺:「聽你這話,立華已經有人了?」 梅姨笑了笑:「怕還不止呢!」 楊廷鶴一怔:「你說什麼?」 梅姨:「我是說,楚家那孩子就算了吧,別硬往一塊湊,已經晚了,別讓人家罵!」 楊廷鶴一下子撐起身來:「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瞞著我?」 梅姨見再無法隱瞞下去,對楊廷鶴耳邊一陣嘀咕。楊廷鶴猝然倒在枕上,長歎:「祖宗呀,我楊廷鶴愧對祖宗……瞧我這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邪行呢!這是怎麼弄的,怎麼弄的!」 次日,梅姨很抱歉地告訴立華和立青,自己最終沒有幫立華守住打胎的秘密。立華倒還豁達,她覺得父親知道也好,也免去了楚家的婚約。提及立青想當兵的事,梅姨讓立青還得三思,外頭畢竟比不上家裡,凡事都有父親罩著。立青覺得梅姨言下之意,似乎是說父親並不反對,只要他自己想清楚就好,便放心起來。 梅姨語重心長地說:「這一段,咱家出了多少事,你爹的性情你們也都知道,他心裡也不好過,說幾句話,你們別在意。父親就是父親。你們母親臨去的那天,把家裡的鑰匙都交給我了,她知道你們的父親是個不善理財不善管家的人,至於我,有許多做得不到的事,傷了你們的心,別記你姨的仇,我,我也難呀!」說著,她眼圈紅了。平日裡,梅姨雖有些唧唧歪歪、嘮嘮叨叨,在楊家三個孩子看來,還喜歡在父親面前搔首弄姿,況且,之前是他們的姨,現在成了後媽,多少有些接受不了,可大家心裡都知道,梅姨是個好心且熱心的人。 看著梅姨傷感,立華姐弟相互看了一眼,立華拉住梅姨的手:「姨,別呀,我們一走,父親可就全靠你照料了。」梅姨點點頭。立華接著說:「就今天吧,立青去廣州,我去上海,我自己有錢,立青怕是需要點盤纏。」 立青擺擺手:「別別別,我什麼錢都不要,梅姨,您幫我轉告老爺子,我欠他的三千大洋,總有一天,我會還給他的!」 梅姨還是從襟內掏出一手絹包來,剛要伸手,立青忙把她手擋回去:「我說了,我什麼錢都不要!」 「你這孩子啊,倔脾氣和你爹有得一拼!這不是你爹的錢,是你姨我自己的!」說著,梅姨打開手絹,露出一對金手環,「你們倆一人拿一個,這原是你們外婆給我的嫁妝,現在看來,我這輩子都用不上啦!」 姐弟倆面面相覷,還是鄭重地收下梅姨的禮物。 三人來到楊廷鶴書房,立華輕叩房門:「爹,我和立青來和你告別!」無人答應。立青大聲說道:「爹,兒子走了,兒子欠家裡的,總有一天會還的!」仍然無人應答。 推開門,房間空空蕩蕩,鐘擺有規律地晃動。 立華和立青整理好行囊,穿過院落,轉過廊子,怔住了。楊廷鶴站在門邊,默默地注視他倆。楊廷鶴拍拍立青的肩膀:「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立青,你終於知道怎麼不挨老子的軍棍了。你們走吧,別忘了欠我的三千大洋,有你梅姨在,我以後的日子會活得好好的,等著你還我。」 立青垂下眼睛。 姐弟倆邁出楊家大門,看著對他們擺手告別的父親和梅姨,終究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楊家,也離開了醴陵城,奔赴各自的前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未來如何,他們都不知道,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他們都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包括先他們一步離家的立仁,也亦然。 一群戴著紅袖標的人穿梭在人流中,有工人、農民、學生,還有軍人,有的在電線桿下演講,有的發著傳單。凡是建築物上,都貼著紅色標語,高樓上,突然紛紛揚揚地雪片似的落下傳單來,行人們紛紛去撿。 廣州,一九二五年,充斥著革命的味道。 楊立青夾在人堆裡,他也彎腰撿起一張傳單,上面寫著「繼承孫總理遺志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一輛電車從立青面前開過,有幾個學生吊在車門外,齊聲高喊:「打倒軍閥!打倒列強!實現國民革命!」一聲高過一聲,聽著讓人熱血沸騰。學生們都舉著小旗子,電車整個成了一座紅旗招展的行進堡壘。立青萬分新奇地看著一切,一股熱浪湧上心頭。 立青按著立華給的地址,找到立華的住所,這是一座歐式風格的小樓,一對金髮碧眼的夫婦走了出來,立青有些不敢確認,待再次對照地址後,他走了進去。 當走進立華的房間,立青更驚訝了,非常精美的公寓套間,客廳、臥室、盥洗室一應俱全,只是,客廳的花瓶裡插著的玫瑰花已經枯萎。 立青走進臥室,他脫掉鞋子,光腳丫走在檀木地板上,看著羊毛地毯,還有一張雙人大床,他撫摸著,心情有些複雜。 在立華家的第一夜,立青睡得還是很香,天光透過窗簾漫射進來,立青揉揉眼睛,突然意識到還得去拜訪姐姐的一個好朋友,趕緊起來穿衣。 根據路人指引,立青走到一幢小樓跟前,這裡很幽靜,只聽到鳥鳴聲,他鼓足勇氣,在門上敲了敲,無人開門。立青猶豫了一下,逕直推門走了進去。 客廳裡仍是一片幽靜,突然,一陣爽朗的笑聲傳來,一個姑娘面紅耳赤地追打著一個男子,衝進客廳,躲閃中,那個男子扶著眼鏡,只是笑作一團,立青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喘息甫定,一眼看到立青:「你是誰?」 立青:「我說了你也不知道!」 姑娘:「那你找誰?」 立青:「請問瞿恩先生是住這兒嗎?」 姑娘回身向餐廳叫道:「哥,有人找你!」 傳來那男人洪亮的聲音:「誰呀?」 姑娘對著立青做了個鬼臉,樂呵呵地說:「一個說了你也不知道的人!」 黃埔軍校政治教官瞿恩走過來,打量著立青,立青怯生生地往前挪了幾步,憨笑。 瞿恩:「坐坐坐,小伙子,我這個家,什麼人都來,各黨各派、形形色色,別拘束!」 立青:「我姐讓我來這兒的!」 瞿恩一怔:「你姐?誰是你姐?」 立青:「她叫楊立華,我叫楊立青。」 瞿恩笑了:「你早說呀,說了都知道!」 立青還有些拘謹:「我,我是來考黃埔軍校的。」 瞿恩點點頭:「哦,考黃埔啊。來來來,先坐,別跟個大姑娘似的!」 那位姑娘:「嗨,搞了半天,是立華的弟弟呀!」 瞿母也從餐廳出來,她瞇眼看著立青:「有點兒像,精神頭兒像!」 三個人都在打量他,立青更加不好意思起來。瞿母招呼立青過來吃飯,立青拘束地入座。非凡 瞿恩:「我介紹一下,這是我母親,那是我妹妹瞿霞。」 立青早就聽立華提過這一家人,瞿恩先生早年帶著母親、妹妹一塊留學法國,一塊被驅逐回來,又一塊來廣州革命,瞿母還是個裹著小腳的革命積極分子,立青想到這點,下意識地朝桌下看去。瞿母很聰明,當即意識到立青這一舉動的用意,哈哈大笑:「你姐姐定是說了我這老太婆的小腳吧,她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的優點,恐怕一句不提吧!」 瞿母慈眉善目,笑聲爽朗,一種久違的母親的感覺湧上立青心頭。 瞿霞看上去也很清爽,嘴角微翹,總覺得她在笑,事實上,看著立青傻愣愣的樣子,瞿霞是在偷笑。立青對這一家子印象甚好,瞿恩也說,立華和他妹妹瞿霞一起在中央黨部婦女部上班,是他家的常客,他們一家對立華印象也頗佳。這麼一來二去拉家常,生疏感逐漸消失。 瞿恩問到立青想考黃埔軍校的事,立青像是已經深思熟慮過,堅定地說:「是的,我想考!」 瞿恩問:「你有什麼特長?」 楊立青:「我一無所長,就是想考。」 瞿恩:「功課怎麼樣?數學?理化?國文?」 楊立青:「不怎麼樣,都不怎麼樣。」 瞿恩:「那就困難了,考試是有嚴格規程的,具體操作有一個招生委員會,我雖是招生委員,但我並不能個人說了算。」 楊立青心一沉。 瞿霞有些疑惑,也有些挖苦:「不應該呀,你姐是廣東女子師範優等生。你的功課怎麼會不好?」 立青瞪了瞿霞一眼,轉向瞿恩:「如果……瞿教官如果覺得為難……那我自己想辦法吧。」 四人一陣沉默。 瞿母歎:「看把這孩子急的,都說黃埔怎麼個好,可這點上還真比不了法國,人家學校連我這六十歲老太太都收,有教無類,挑學生又不是挑姑爺,非得要用那些試題卡人家。」 瞿霞:「哥,要不你找找周主任?」 瞿恩:「這種事找誰也沒用,黃埔的制度,誰也不能例外。」 又是一陣沉默。 立青:「我吃好了。謝謝伯母,瞿教官,給你們添麻煩了,我要去看一個朋友……」他站起來,笑得有點落寞。 瞿恩:「等等!我看咱們可以爭取一下。瞿霞,我的事太多,你是不是可以幫點忙,幫助立青突擊補習一下,有針對性的,力保他可以進入面試。」 瞿霞:「我只有下午有時間。」 瞿恩:「第三期招生還有幾天。那立青你每天下午過來補課,我這妹妹功課好,俄語尤其好,軍校的蘇俄軍事教材很大一部分她都參與翻譯的,軍校生需要什麼,她熟!我們就努把力,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你看如何?」 立青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內心充滿感激。 瞿恩給立青幾本書,讓他帶回去閱讀。立青一回來,直接躺倒在臥室床上,他胡亂翻了翻帶回來的書,又「啪」地扔在一邊,仰臉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一陣敲門聲,立青掙扎著爬起來開門,是房東老太太,後面跟著一個軍人。軍人向立青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即呈上一份請柬。 立青一驚,下意識地就要關門。 軍人說:「建國粵軍總司令許崇智上將茲定於七月六日晚,也就是今晚,在廣州大飯店舉行酒會敬請屆時蒞臨賞光。」 立青萬分不解地接過請柬。 天色漸漸暗下來,立青啃著麵包,半隻麵包似乎不能抵擋飢餓,他不由得拿起那份精美的酒會請柬。然後,他拉開壁櫥,一套套軍裝赫然在目。立青挑出一件試穿,對著穿衣鏡,左顧右盼,他第一次覺得一身戎裝的自己好不精神,乾脆行了幾個軍禮,一看就不標準,立青忍不住對著自己笑了起來。 立青還是挑了一套體面的便裝來到了廣州大飯店,一陣陣歡快的管樂聲不絕於耳,一輛輛轎車魚貫駛上飯店門廊,車內走下將領、政要和他們的家眷。立青定定神,把請柬交給侍者,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一個目光流盼的中年男子站在接請柬的侍者身後,疑惑地看著立青,待立青進去後,他從侍者手上取過請柬看,合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酒會現場華麗而熱鬧,服務生端著各種美味佳餚、酒水穿梭,軍政顯要以及他們的太太持著酒杯,交談甚歡。立青躲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盡情享用美食。一個將領走過來,看到立青的吃相,不禁皺眉,很快,又一個將領走過來,問道:「怎麼沒見許老總?」對方回答:「聽說,臨時被汪精衛叫去開會了。」隨即,兩人議論起當下政事,胡漢民、廖仲愷、蔣介石的名字從他們嘴裡一個個蹦出來,立青可不管他們,自顧自吃得開心,兩位將領聊了一會,持杯遠去。立青把目光從食物上移開,觀察全場,忽地,他怔住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遠處,立仁一身軍裝,由同樣一身軍裝的楚材引領著,正逐一與政要們握手寒暄。楊立青趕緊離開座位,朝更角落處走去,他聽到身邊有人議論:「那是蔣校長的秘書楚材嗎?」 「不錯,是他!」 「他身邊的年輕人是誰?」 「不太熟,好像是校務部新來的參謀,楚秘書介紹來的。」 穿行於人叢中的立青被人拍了肩膀,他站住,回頭。來者正是先前等在門口、對立青一臉疑惑的中年男子。這個男子叫董建昌,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秘書長,之所以對立青關注,完全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衣服穿在了立青身上。立青這下尷尬了。 董建昌問:「你是立華什麼人?」 立青:「我是她弟弟。」 董建昌笑了,變得親熱起來:「哦,那我們應該很近,立華沒回廣州?」 立青也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和姐姐的關係,不過他的語氣沒董親熱,冷冷地說了一句:「她去上海了。」 董建昌:「她不是早就去了嗎,應該回來了。」 立青無語,他不想把姐姐打胎的秘密告訴這個其實和秘密很有關係的人,這時,他看見立仁和楚材正往這邊走來,立青盯住立仁和楚材。 董建昌疑惑:「怎麼,你認識他們?」 立青:「對不起,我得回去了!」說完,朝門外走去。 董建昌追上:「等等,年輕人……」 董建昌也來到立華的住所,他和立青一前一後,抱了一堆食物酒水進到臥室。董建昌看到床上散亂的軍裝,問立青:「你試過?喜歡嗎?」 立青笑而不語。 董建昌像是洞察出立青的心思:「你想考黃埔軍校?」 立青一驚:「不行嗎?」 董建昌沒接立青的話,卻向他回憶起自己和立華的事情來。立青不想聽,董建昌卻堅持要講,他的眼裡,立華曾是廣州女子師範的校花,各黨各界所有的政治集會都願意拉立華來站台、造勢,誰都想讓她成為自己的成員。有一次,立華到黨部找董建昌借油印機,他們想自己印傳單,董讓立華把底稿給他看,看後,欣賞起立華的文采來,索性讓立華以後就把傳單拿到他這裡來印,於是,立華和董建昌就有了隔三差五的接觸,再後來,董建昌推薦立華到婦女部做宣傳秘書,再後來…… 「再後來,她就被你騙到這房間來了,你向她單獨介紹你們的革命!」 立青突如其來的接話,讓董建昌頓時由美好回憶陷入些許尷尬,他只好把話題引回考黃埔軍校的事情上。董建昌擰開酒瓶,倒滿兩杯酒,給立青遞上一杯。 「黃埔的教學是當今中國絕無僅有的,如今你所知道的所有中國軍隊都是軍閥個人的私家軍隊,唯有黃埔軍,是革命黨的革命軍。他們有理想,有紀律,聽命令,服指揮,打仗不為陞官發財,不為佔據地盤,而是為了黨,為了主義。這得了嗎?不得了!前途無量!」董建昌說著,對著立青的酒杯碰上去,「喝吧,進了軍校可就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校規禁止學員酗酒!」 聽董建昌這番話,立青對他的印象有點好轉,可想到瞿恩的話,他歎息:「還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董建昌拍拍立青肩膀:「有志者事竟成嗎!」 立青:「白天我見了軍校瞿教官,他答應推薦我。」 董建昌皺眉:「一定是你姐姐介紹的,我和她說過多少次,別和那些共產黨人攪在一起,她就是聽不進。」 立青:「瞿教官不好?」 董建昌也不是覺著瞿恩不好,可他固執地認為,這世界上有兩種人:理想主義者和實用主義者,瞿恩屬於前者,自己屬於後者。立華很有理想,他不想立華受瞿恩的影響,把理想發揮到理想主義甚至想入非非的地步。 立青聽著有些困惑,董建昌一飲而盡,冷笑:「如今廣州的這個局面,理想主義能生存嗎?生存不了!不信就等著瞧吧!」 立青:「你是說我姐嗎?」 董建昌:「不,我說的是你!」 立青的臉冷峻起來。 第三章 -3- 「0137號!0137號!」 立青滿頭大汗地從人堆裡擠出:「有有有,我是,我是!」他終於在冒冒失失中迎來了黃埔軍校招考的日子。 立青進門,正步走到考生位置處,長案前坐了諸多招生委員。他看向長案時,怔住了,領銜所有考官的竟是軍事委員會副秘書長董建昌。同一案上,瞿恩也在微笑地看著他。立青安下心來,站得筆直看著諸位考官。 董建昌清了清嗓子,「是0137號考生嗎?」 「回答主任考官,是0137號考生。」立青肅立。 「我仔細地注意了,你進門的那幾步,正步走得不錯,比著在校先期生毫不遜色。你是刻意要給全體招生委員展示良好的隊列素質?」董建昌帶著一絲微笑。 「回答主任考官,家父乃日本東京第三士官學校第七期培訓生,是他教過我軍人應有的舉止,在我七歲的時候。」立青站得更挺了。 考官們都笑了,瞿恩對此略感意外,看向董建昌。 「這麼說,你是子承父志。」董建昌也帶著笑意,接著問,「可你是否知道,先總理中山先生創建的黃埔軍校和那些日本軍校有著本質精神的區別?」 「回答主任考官,這是毫無疑義的。所以考生選擇了黃埔,而沒去日本。」 董建昌進一步問:「那你為什麼選擇黃埔?」 「回答主任考官,因為它值得。」立青用更為嘹亮的嗓音回答。 「你倒是乾淨利落!」董建昌讚歎。 「回答主任考官,軍人用語,應以簡潔為宜。」立青自覺表現良好,精神振奮。 董建昌點點頭,看向其他委員:「不錯,這理由成立,諸位招生委員,你們可以提問了。」 瞿恩問:「0137號,你剛剛說,你在本質精神上選擇了黃埔,我的問題是:何為黃埔精神?」 楊立青已經沒有絲毫緊張了,大聲答道:「回答考官,簡而言之,就是為主義而英勇奮鬥的精神;忍苦耐勞,努力奮發的學習精神;為民眾為國家不要身家性命的犧牲精神;主動活潑富於進攻的戰鬥精神。回答完畢!」 瞿恩也讚許地點點頭:「我的問題完了。」 考官們小聲地交流了一下,某考官扯過一份試卷,看向楊立青:「0137號,我調看了你的數學筆試,你的數學總共得了三十五分……我的問題是,一個連數學簡單概念都未能答對的考生,卻令人奇怪地做出複雜的正反比例試題,這是為什麼?是不是有人事先向你洩題?」 楊立青一怔,瞿恩也怔了,董建昌笑瞇瞇瞥了一眼瞿恩。 立青反應過來:「回答考官,我的數學的確很差,非常差……」 「數學差沒有什麼,先期同學中數學得零分的大有人在,我是問你,你是否有某些不光彩的作弊行為?」 立青想了想,大悟:「你指那道正反比例題?有人事先告訴了我?」 「不錯。」 「這沒啥奇怪的,那是我的飯碗呀!」立青反倒得意起來,「父親見不得我游手好閒,非逼我給一個糟老頭子打了一年下手。我的師傅李壽成,民國初年曾協助日本人繪製過湖南各縣地圖,日本人回國後,把那套測繪設備留給了師傅,我給他做了一年的徒工,繪製地圖,吃的就是正反比例。」 立青一邊說,考官們嚶嚶嗡嗡起來,瞿恩放鬆下來,並對立青刮目相看。 董建昌存心想讓他表現一下:「你能畫地圖?那你畫一張圖讓我們大家看看?」 「要不畫一張湖南省交通略圖?」立青也不謙讓,初生牛犢不怕虎。 兵士抬來黑板,立青拿著粉筆,思索起來,考官們興趣盎然地看著他。立青拿著粉筆,憑著記憶,嫻熟而流暢地畫開了,一邊畫一邊嘟嘟囔囔:「師傅對我說,湖南地形不凡,整個圖形像個偉人的大腦袋。」 片刻工夫,湖南省圖的大形狀就成了,考官們驚喜地看到立青堅實準確的手筆。立青手不停畫,嘴裡也不停地說著:「三湘四水七澤,得天獨厚,育養湘人,才有太史公所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才有『無湘不成軍』的俗話……」隨著立青把山峰、河流、鐵路、港口、主要公路和主要城鎮準確而一目瞭然地畫在黑板上,考官們面面相覷。 董建昌看向瞿恩:「瞿恩教官覺得此考生如何?」 瞿恩微笑,「這個考生很可愛。」 「是嗎,你是這麼看?」另一個考官點頭稱道,「確有些歪才。」 董建昌說:「歷來軍校步兵教程中,識圖用圖最不易為學生掌握,我看該考生人才難得。」 「也是。上次白崇禧將軍來校為二期生講授『湖南軍要地理』,光在黑板上畫湖南地圖就用去了半個小時,弄得二期生們都不以為然。」又一個考官說道。 董建昌點頭:「那就是說,白將軍下次再來黃埔講課,繪圖之事可由這娃娃代勞。」 話音一落,列位考官都笑了。黑板前,立青仍在專注他的湖南交通略圖,就快完成了。董建昌低頭看了看表:「0137號,可以了,可以了。->小說下栽+wRshU。CoM<-我們不需要你再給我們上地理課了。傳下一個考生!」 立青看著黑板上的地圖,志得意滿地走出考場,瞿恩微笑著看他離開。 立青回到立華的住所,驚異地發現董建昌獨自坐在外間。 董建昌:「從瞿恩那兒回來的?」 立青:「是的,他妹妹幫我補了三天的課,我去謝謝他們。」 董建昌「哼」了一聲:「謝謝他們?你以為沒有我主任考官的批准,你能跨過那道門檻?」 立青愣了,不說話。 董建昌:「我不是在要挾你,你太年輕了,完全不瞭解事情的複雜程度,你知道不知道,黃埔軍官生跨入校門,要履行的第一道組織手續,就是集體加入國民黨。」 這完全超出立青之前的精神準備。 董建昌接著說:「你說你和那些共產黨人混什麼混,自找麻煩不是?」 「可是黃埔是兩黨合作的產物。」立青很是不解。 董建昌:「那是當初。」 立青越聽越困惑:「怎麼,現在有變化?兩黨不再安危共仗,甘苦同嘗?」 董建昌:「年輕人,你得放眼未來。」 立青:「未來怎麼了?」 董建昌:「我這麼跟你說吧,黃埔這道門未來必定出將入相,關係你一輩子的前程,明兒你一步邁進去了,切記不要糾纏到政治裡去,目前黃埔,兩個人就有三種主義,吵吵嚷嚷,沒有意思。你要學會做一個純粹的軍人,什麼是純粹軍人?那就是槍裡的一顆子彈,槍就是學校,槍的扳機由校長來扣動。」 立青:「蔣中正?」 董建昌:「不錯,是他。」 立青:「他發射我們?他決定我們打誰就打誰?」 董建昌:「你不要這麼玩世不恭,你今天在考場上就有點玩世不恭。我告訴你,你們校長是唯一可以收拾今天這番局面的人,我看好他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立青沉默。 董建昌:「聽我的,入校後,絕不要和瞿恩那些人來往,會影響你的前程。」 立青:「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董建昌:「因為,我幾乎就是你的姐夫。」 立青瞪大眼睛,無語。 董建昌:「我已經建議招生委員會把你分到步兵科,步兵是軍隊的祖父,你又有測繪底子,那是最可能出名將的專業。」 立青一怔:「你還真幫我呢,就因為我的姐姐?」 董建昌:「年輕人,就算你是人才,也是需要有人來度你。不要把事情弄得那麼庸俗,如今幾乎所有的政治勢力都在爭取青年,爭取人才。所有的方面都清楚,未來決勝的關鍵,就在於能否大量地佔有人才。」 說完,董建昌起身離去,不久,樓下傳來了汽車離去聲。立青兀自佇立在房間裡,回味著與董建昌的對話,也許,當初只是因為一個衝動產生來黃埔軍校的念頭已經不自覺地把他帶入到更加複雜的人際關係和政治環境中。 他陷入了沉思。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預備做奮鬥的先鋒。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民眾,攜著手,向前行,路不遠,莫要驚,親愛精誠,繼續永守,發揚本校精神,發揚本校精神……」 嘹亮的校歌聲震響天際,立青身著軍服,意氣風發。 「不愛錢,不偷生。統一意志,親愛精誠。遵守遺囑,立定腳跟。為主義奮鬥,為主義而犧牲。繼承先烈生命,發揚黃埔精神。以達國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謹誓。」立青莊嚴宣誓,「謹誓。」他在心裡又默念了一遍。 「向第三期黃埔軍官生授槍!」儀仗官發出響亮的聲音,立青莊嚴地接過槍。 一排軍號向天吹奏,號聲嘹亮悅耳。 立青分到步科第五連六班,開學典禮之後,就舉行了班務會。大家正襟危坐。 第一個站起來介紹的叫謝雨時,清瘦得很,他扯著嗓子喊道:「我,謝雨時,湖南長沙人,入校前系湖南湘雅醫學院三年預科生。」真沒想到瘦弱的身體能迸發出那麼響亮的聲音。 「喲,大夫!棄醫從軍?」一個叫吳融的軍官生很好奇。 「能治病嗎?」看來好奇的不止吳融一個,湯慕禹跟著問了一句。 謝雨時說話很謹慎:「比一般人略通一點兒吧。」 「行了,咱將來負傷不用愁了,有人救護。」穆震方帶頭鼓起掌來,大伙應和,也跟著鼓掌。 輪到立青了,立青站起來,扯扯衣角,把衣服抹抹直,清了清嗓子:「我,楊立青,入校前游手好閒,舅舅不疼,外婆不愛,狗都嫌。完了。」 一片沉寂,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楊立青同學還是有長處的,測繪出身,了不得!」說這話的是六班班長范希亮,「下一個!」 該吳融說了。「我,吳融,東吳周郎的『吳』,其樂融融的『融』,說來慚愧,我原是來為東家大少爺代考黃埔的……我錄取了,他落榜了。」吳融說得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也難怪,他原是陝西師範生,家境貧寒,為了幫家裡還債,就做起槍手,原想做「媒人」,結果自己成了新娘,真是陰錯陽差呀。 范希亮嚴肅地告誡大家:「吳融剛剛說的情況,就到此為止了,不要外傳,於本班名譽不利,接著來!」 穆震方:「我,穆震方,入校前,武昌鐵路工人,粗通文墨,擅長扳道岔。就這點優點!」 范希亮豎起大拇指:「扳道夫可不得了,決定走哪條道,跟中山先生同行呢!」范希亮誇完,停了一下:「大家都說了,我也做個自我介紹。我,范希亮,被指定為六班班長,其實,我不想做官,我來黃埔本意是求學來的。」 唏噓聲四起,來黃埔各有各的目的,范希亮的動機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崇高。 范希亮補充道:「別不信,我說的是實話,本人入校前系老桂軍十五旅旅長。」 大伙都驚得目瞪口呆:「旅長?那還不得少將?」 范希亮笑了笑:「沒什麼,廣州的旅長多如牛毛,兵無實額,槍無實數,隊伍零落,系統紊亂。我的那個旅,官比兵多,兵比槍多,槍比子彈多,完全是草台旅,所以我進黃埔,是來求帶兵打仗的真學問。」 大家更加肅然起敬了。 吳融說:「不得了,自降身價,甘做普通學員。」 謝雨時點頭:「你別說,咱六班臥虎藏龍,什麼樣的鳥都有。」 湯慕禹邊笑邊說:「該這麼說: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年輕人就是容易自來熟,短暫的班務會頓時拉近大家的距離,立青也覺得很久都沒有像今天這麼開心了。嚴肅的父親、對他噓寒問暖但總覺得彆扭的梅姨、總和他犯沖的立仁、讓他覺得心疼的立華,甚至那個被他誤傷的林家小姑娘……這些都已被他拋在了腦後。 快樂的開始不代表一直都會處於快樂的狀態,新生訓練開始。這一天,空蕩蕩的操場只孤零零留下了五連六班。區隊長大喝:「你們,步科第六班口令聲軟綿無力,是沒吃飽飯呢,還是褲襠裡沒那玩意?完全像個娘們!」 區隊長的話真是刺耳,六班軍官生們心中頓時燃起怒火,卻都還是繃直了身體,站在凶神惡煞的區隊長面前,聽著他的教訓。 區隊長:「本區隊長有責任教導你們,讓你們每一個人都懂得什麼是口令,什麼是軍隊隊列生活中至高無上的神聖命令!」 范希亮靜靜聽著,不發一言。從未見過這種陣仗的吳融和謝雨時怯怯的,唯有站得挺直,以期區隊長將自己忽略。只有立青滿不在乎,充滿野性的眼睛挑釁地看著區隊長,他可受不了別人這麼訓斥自己。 「小子,你給我出列!」區隊長對著立青吼道,他絕對不能容忍一個學員對自己不敬,「你在藐視我!你的神情告訴我,你不服氣是不是?!」 「我沒有!」立青覺得有些冤枉。 話音未落,區隊長大喊:「六班長!」 范希亮出列:「到!」 「下操後,關他一小時禁閉!」區隊長怒不可遏。 立青又想解釋,剛開口,都沒發出聲音,區隊長接著喊:「怎麼嫌長?那兩小時,關他兩小時!」 區隊長雖這麼說,立青還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其他軍官生倒嚇得發起抖來,大家期待地看著班長,不知道他會給出一個什麼樣的回答。 空氣凝固三秒,「是!」范希亮給出響亮的回答。 區隊長很滿意范希亮的回答,他終於有點緩和,重新面對六班全體軍官生:「作為軍官生,只要你站在隊列中,就不允許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動作,而只有長官的口令。口令是神聖的,因而決不允許你們把它喊得歪歪扭扭,軟不拉嘰!必須是斬釘截鐵的,響亮的,果敢的,沒有道理可講的!」他又看向立青:「還是你,第三名,出列!」 立青標準地邁出隊列。 「來!照我剛剛的要求,喊一嗓子給我聽聽!喊呀!給我喊!最簡單的指揮口令!」 立青的嗓子像是黏了痰:「立正……向右看齊……」他又試了一次,竭盡全力地喊,這一次他把嗓音喊破了。 對著默默的六班全體,區隊長接著訓示:「你的口令必須像釘子一樣,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現在就要做好準備!別以為它是一句簡單的口令!」 晚上,立青關在禁閉室裡,其他軍官生就在露天洗澡沖涼。 范希亮默不作聲地衝著,謝雨時、穆震方等討論起白天區隊長的事情,吳融冷不丁冒出一句:「別的班班長只是班長,唯獨我們六班班長是旅長,出頭的椽子。不整你整誰?關立青的禁閉也是殺雞給猴看!」 大家都怔住了,對吳融刮目相看,雖然不知道是否符合事實,還是覺得他能分析到這點相當不容易和獨到了。范希亮還是默不作聲。 禁閉室裡傳出立青的聲音:「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托槍——槍上肩——」 大家停止議論,目光投向禁閉室。 范希亮給立青送來一盆飯,鐵門窗砰地開了一口子,范希亮探著腦袋說:「行了,吃飯了,這事不能全怪你!」 立青投以感謝的目光,接過飯,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我沒看走眼,你小子是個好兵。」范希亮語重心長地說。立青停住吞嚥,靜靜聽著。范希亮繼續:「既然當兵,那就得學會服從和忍受不公。凡事都是有技巧的,口令這東西,眼前得有對象,想像自己就是軍團長,面前全是你的軍團,怎麼喊都有了,懂嗎?」 立青似懂非懂地點頭,嘴角掛著剛剛蹭到的米粒。 再說立仁,受楚材之命,準備去一個叫文華堂的地方調查。這個文華堂是胡漢民的堂弟弄的一個秘密沙龍,每晚都有粵軍軍官受他招待,據說還有很多來路不明的人混在裡面,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立仁需要做的是調查出胡漢民到底想搞什麼花招。 文華堂設在一幢臨街的獨立別墅裡,立仁過去時,裡面正燈火通明,不時有軍官帶著女人進出。立仁剛跨過鐵柵門,兩個黑衣人擋住了他。 「對不起,這是私人場所,非請莫入!」 立仁一怔,但腦子轉得很快:「不是我想來,是有人請我來,這是『文華堂』吧!」 「當然是了,誰請你來?」 立仁瞥了他們一眼:「當然是你們堂主請我來的!」語氣頗有自信,就這麼混了進去。 別墅裡樓上樓下都沒了客座,有的在抽雪茄喝酒聊天,有的在打麻將,沒人注意進來的立仁。他樓上樓下地轉了一圈,發現樓上有幾扇門緊閉著,他輕輕推開其中一扇,一屋子正開會的軍官一齊朝他盯來。立仁立刻歉意地躬身:「你們忙!你們忙!」帶上門的立仁回到客廳內。 那扇房門重新打開,堂主出來,他對迎上來的兩名手下,指指立仁消失的方向,耳語幾句,重又回到門內。 立仁回到客廳,獨自調酒,那兩名手下逼近他。立仁已經意識到來者不善,他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然後對著那兩個人說:「這兩種酒摻起來喝,一定很過癮!」 其中一個手下質問:「你是幹什麼的?」 立仁抿了一口:「當然是來品酒的!」 另一個問:「誰請你來的?」 立仁很無辜:「兄弟,講點禮貌好不好!」 兩個人不由分說,架住立仁兩隻膀子。立仁喊道:「你們這是幹嗎,別拉我呀,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任憑立仁怎麼嚷嚷,還是被拖了出去,客廳裡有一個牌客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他竟是周世農。 立仁被那兩個手下拖出去,拽倒在草坪上搜身。「這不是楊立仁嗎?」周世農走過來,驚訝地說。 兩個人停住:「周哥,你認識他?」 立仁抬眼,周世農慌忙扶他起來,「哎喲喲,你看看,你看看,還真是立仁。你們去吧!我們是生死兄弟。你看看,你楊立仁怎麼跑這來了?」 兩手下離開,將搜出來的軍官證交給了周世農。周世農幫立仁拍拍塵土,一邊拍一邊說:「我說你到廣州都沒消息了,原來是去黃埔了!」 立仁還很憤怒:「都什麼人,地痞流氓,簡直。」 周世農說:「都是些出力氣的,粗活,你這樣的書生幹得了嗎?」 立仁說:「我早就聽說你在這裡,想著要會會你!」 周世農說:「你呀,隨我進來,你可別說,你來得真夠巧,堂主還想著要找個黃埔的人,你倒送上門來了!」 立仁跟著周世農重新進去,獨自坐在窗前位置上,擦著嘴角上的血跡。兩名手下慇勤地端來酒、乾果一類。還給他點了一支上等雪茄。 周世農在樓梯處與堂主說著什麼,兩人不時地朝這邊看過來。不一會兒,周世農走過來。「知道當初誰下的命令要幹掉三省巡閱使?」 「誰?」 「就是他,文華堂的堂主。」 「那六顆子彈就是他給的?」 「要不,我一提這事,他立刻就沒脾氣了呢,大水沖倒龍王廟了,能不信任你?」 立仁可火了,自己堂堂一個黃埔軍官就在幾分鐘前被人那麼羞辱,指揮的人竟是自己曾經冒生死危險效命的人,真是窩囊,半晌,立仁狠狠地說了一句:「給這種人賣命,也真瞎了眼了我。」 周世農忙說:「他也就是個跑堂的,他哥哥才是廣州城真正的大佬。」 立仁:「他哥哥是誰?」 周世農:「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立仁環顧四周:「我怎麼覺得這屋子裡的人,都有點不對呀。」 周世農:「哦?哪兒不對呀?」 立仁:「有股子殺氣。」 周世農:「別瞎說。」 立仁:「我做過殺手,有體會,往左輪手槍裡裝完了六發子彈後,就這麼股勁兒,人堆裡坐著,也覺得特孤單。」 周世農笑了:「誰跟你似的,書生一個,當初選中你,就是個極大的錯誤。矮樁子絆倒人,懂嗎?瞧那幾個不起眼的,都是澳門請來的職業玩家。」 立仁:「玩什麼?」 周世農:「玩命!」 立仁:「跟誰玩命?」 周世農輕捅了一把立仁,後者看去,此時有幾名粵軍軍官下樓來,魚貫穿廳出門。立仁認出了,就是開會的那些人。 立仁:「都什麼鳥兒?」 周世農:「粵軍第四軍的人。」 立仁:「梁鴻楷的人?」 周世農:「別打聽那麼多,跟你沒關係。對了,你和楚材還有關係嗎?」 立仁想了想,說:「別提了,人家佔著校長的高枝,比以往生分多了。」 周世農:「一定是你清高。要我說,立仁,該放下身段,就得放,黃埔那地方,誰的天下,不是明擺著嗎?」 立仁歎口氣:「我這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屬於真正不要錢、不要命的人,我……」 周世農拍著他肩膀,聲音低了下來:「我明白,說到底,你還是沒跟對人呀,良禽擇木而棲,我看你,不妨這樣……」 周世農專注地對立仁說著他想說的話,卻絲毫沒有注意到立仁的眼神裡已經有了別樣的東西。立仁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莽撞到可以不顧父親的生命危險還以為是為革命獻身的熱血少年,他已經知道如何選擇該為之效力的人,也知道如何巧妙地不動聲色地套出對方的信息,包括曾經和自己一個陣營裡的周世農。 立青還在適應著軍官生枯燥而嚴厲到不留任何情面的訓練,開學典禮時的興奮漸漸散去,他每時每刻都在接受挑戰,甚至包括吃飯時間。 飯堂內,全體軍官生面對飯盆,坐著不動,食堂裡安靜得只剩下呼吸的聲音。區隊長走進來,一聲哨響,大家同時動手狼吞虎嚥,風捲殘雲。在旁看著手錶的區隊長,將哨子再含嘴裡用力一吹,學員全都放下餐具,正直坐立,動作一致,整齊劃一。非凡電子書 區隊長看了看學員,大聲發令:「舉起飯盆!倒——」 軍官生將飯盆舉到頭頂,倒亮盆底,沒吃乾淨的被淋了一頭一臉的菜湯,六班的餐桌前,人人高舉飯盆,除了老范,人人滿頭滿臉的淋漓湯水,狼狽不堪。 區隊長在一片靜寂中走來,大喊一聲:「六班長!」 范希亮:「有!」 區隊長:「你們班學員都未能在條令規定時間裡完成就餐!」 范希亮:「是我督促不夠。也是這幾天體力消耗太大,我想……」 區隊長:「不要講理由,你們心裡還有沒有條令?軍校頒布的共四百三十七項條令是什麼?是王法!每一條都得做到了,身體力行!」 范希亮:「明白!長官!」 區隊長:「我看這樣,你們六班推舉一個人出來,為全班示範,他的一舉一動都得符合條令,體現條令!」 他看向立青:「我看就是你!你來做這個:肉條令!聽見沒有,楊立青!」 立青「砰」地跳起來立正:「是,長官!」 區隊長:「一個星期之內,我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對你實行檢查。記住,從現在起,你就是條令!肉條令!」 立青:「明白,長官!」 區隊長在一片靜寂中離開,軍官生們轟的一聲圍過來。 湯慕禹:「立青,是不是以後咱用不著背條令了,只要看你就行了?」 穆震方「砰」地打掉了湯慕禹伸向立青衣服的手:「瞎摸什麼?」 湯慕禹:「我替他把菠菜葉子取下來,掛這兒也不符合條令呢!」 立青擠擠眉頭:「別碰我,我他媽的找找感覺!」 大家都看著立青,他小心清理掉衣肩上的湯菜,然後說道:「我已經不是我了,我成條令了,是不是我一步邁出去,也得是條令上規定的七十五公分?」他看向范希亮。 范希亮笑了笑:「看上去,應該是這樣。」 立青點點頭,拘謹了自己,在眾人的目光下,步伐端正地走出了飯堂。謝雨時及時地彎下腰在立青留在湯漬下的兩隻腳印間用手測量後宣佈:「不多不少,剛好七十五公分!」 眾等一陣哄笑。 吳融:「班長,要是立青拉屎呢,拉屎也得符合條令?」 范希亮:「那有什麼奇怪,當然得符合條令,第一不得隨地大小便;第二要講究衛生;第三如果是課間,必須請假!」 湯慕禹問:「如果不批准呢?」 已走到門口的立青一個轉身,大聲地說:「憋著!」 吳融歎道:「我的天哪,這活著還有什麼勁兒,成木偶了!」 這一天,上射擊課。靶場上一排軍官生持槍臥姿射擊。清脆的槍聲,彈殼跳躍出來,頭靶處被打得塵土飛揚。范希亮持槍領著六班的軍官生橫臥在不遠處的高坎下,重複著射擊要領,強調著事先交代的事情。兄弟班剛離位,六班就一陣風地低姿魚貫躍入射擊位置,動作乾淨實用。未等區隊長的射擊指令下達,這邊六班的槍就響了。區隊長又氣又惱,衝過來大叫。六班的軍官生我行我素地並不停下,嫻熟地連續射擊。震耳欲聾的連續槍響淹沒了區隊長的斥責。 區隊長望過去——遠處一排人頭靶被打得稀里嘩啦,像是事先約好的,六班的槍聲幾乎一致地停下了。發射場地上靜靜的,大家期待的眼神望著班長。 范希亮大聲報告,「報告區隊長,六班全體射擊完畢!」這次,范希亮好像和區隊長有些對著幹。 區隊長的臉都要氣歪了,罵道:「媽了個巴子!就你們六班顯派?老子口令還沒下,你們就突嚕完了!」嘴上這麼說,區隊長心裡其實很開心,他嚴加訓練的學員們,打靶打得都很不錯。 打靶歸來,晚上,立青和范希亮到軍校圍牆外的鐵絲網輪哨。 立青說:「白天的打靶真他媽過癮,你不知道,老范,當了一星期的肉條令,都快憋死我了。是呀,咱黃埔是新型軍校,可有人還是習慣舊軍閥一套,要都這樣,我還不如在家跟我爹學呢!」 范希亮笑笑:「別計較,區隊長人不壞!」 「老范,多虧你,六班有你戳著,別的班同學都羨慕死了。」立青對范希亮的感激和敬佩之情溢於言表。 范希亮自謙:「別這麼說,黃埔的兵員素質好,一個個人精似的,給點亮,就發光。」 立青想到一個問題:「老范,你說七個月,能學得完?」 范希亮說:「黃埔用的是速成法,頭一個月就讓你放槍,熟練射擊、瞄準、裝退子彈、用刺刀,這在舊軍隊裡不能想像。蘇聯顧問們把在十月革命時期武裝工人的那一套搬咱黃埔來了。好處是,明天有事,拉出去就能打。」 立青:「你可是做過旅長的,這一套對你是不是特乏味?」 范希亮:「挺受啟發的。」 立青:「哦?」 范希亮:「古代戰爭,培養一名馬上弓弩手,需要三年。」 立青:「為什麼?」 范希亮:「那是力氣活兒,又需要高度技巧,你得在飛奔的馬上把箭射到一百五十米以外去,還得要有準確殺傷力。」 立青:「那倒是。」 范希亮:「可現在用的是步槍,標準化大量生產,使用也簡單,男女老幼都能輕鬆掌握,參與戰爭的人員不再需要那麼專業的要求。」 立青:「還真是這樣。」 范希亮:「所以,戰爭到了今天,取勝之道就變得明瞭了,誰能爭取到最廣大的民眾,誰就能取得最後勝利。」 立青一邊聽一邊點頭。 范希亮:「至於動員民眾的能力,共產黨實在是要優於國民黨,這方面,共產黨是大師,‥wen `ren `sh□ `w□‥國民黨是學生。」 立青:「這很重要嗎?」 范希亮:「決定最後的勝負,你說重要不重要。所以才有兩黨合作,所以才有今天的黃埔。別管喜歡不喜歡,你都得向人家共產黨學習。」 輪到上理論課了,大家坐得筆挺,等候教官進來。瞿恩教官夾講義走進課堂。 「起立!」 一聲口令,軍官生們齊刷刷地起立立正。瞿恩回以軍禮,輕聲道,「坐下。」又是齊刷刷的聲響。 看著大家平靜的面孔和期待的眼神,瞿恩說道,「今天,我要講授的,是作戰期間革命軍對民眾實行的宣傳動員。」立青目光灼灼地看過來。 瞿恩接著說:「我們知道,戰爭的偉力,及其最深厚的根源,存在於民眾之中。只有動員起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才能確保戰爭的最後勝利……」立青想到了放哨時老范說的話,與范希亮默契地交換了眼神。 瞿恩安排大家都來講演。三人一組,一個人擔任演講,一個人擔任會議主持,剩下的那個練習會議記錄,再相互輪換。他告訴軍官生們就當面對著萬千民眾,看看他們打算說什麼,用什麼來打動民心。 轟的一聲,軍官生們活躍了起來,個個興趣盎然,紛紛討論起來。 教室外,閃過了立仁和楚材的身影,兩人走到一個角落,立仁悄聲說:「從周世農言談話語中,我能感覺到,他們就快行動了,從澳門請來的職業殺手已經到位。」 楚材摸摸下巴:「問題是,針對誰?目標是何人?」 立仁搖搖頭:「周世農沒說。」 楚材:「他讓你進一步接近我?」 立仁:「是的,他希望通過你,能瞭解校長的一舉一動。」 楚材冷笑:「胡漢民是在找死呢!」 立仁:「他們是要針對校長?」 楚材:「問題複雜也就複雜在這裡,他胡漢民的政敵可不止校長一人,細數起來,排在第一位的,應該是廖仲愷。」 立仁:「廖仲愷?」 楚材:「汪精衛也算一個,可論能力聲望,廖都在汪之上,整個國民政府的錢袋子都纏在廖的腰上,廖實際上總攬政府事務,光是取消防地稅收就不知得罪了多少地方軍首腦,何況廖是黨內最為親共的左派,理論上就是胡漢民的死敵。」 立仁點點頭:「我多少明白一點了,果然是要爭頭一把交椅。」 楚材:「你剛剛說,粵軍第四軍的人也和他們攪到了一起?」 立仁:「我偶然撞上了,他們在和胡漢民的弟弟開會。」 楚材拍拍立仁肩膀:「這個細節太重要了。對於校長來說,許崇智的威脅遠比胡漢民要大,畢竟整個粵軍掌握在他許老總的手上。」 立仁:「如果胡漢民真的和許崇智的粵軍聯起手來,會怎麼樣?」 楚材:「所以,立仁,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校長要把根本立足於黃埔之上了吧,沒有一支值得信賴的不世之軍,你能做什麼?什麼也做不了。」 立仁完全明白楚材的意思,正說著,從不遠的課堂裡傳來了黃埔軍官生們的演講練習聲。 立青的聲音格外嘹亮,他聲情並茂地喊著:「同胞們:我們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的軍隊來了!請記住我們的裝束——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們的裝束:頸繫紅巾,軍裝整齊,衣領是翻領。你們可要認清楚了!」 吳融打斷他:「哎哎,我說立青同學,你是在作政治演講,你扯什麼軍裝。」 立青朝他點點頭,「這個問題提得好。同胞們,黃埔的軍服是獨一無二的,你們一定要把我們和那些舊軍隊區別開來!軍服是什麼?軍服也是一種武器。你們就記住,我們不僅在外裝上與軍閥部隊不同,我們的宗旨也截然不同。」 「我們的宗旨是什麼?我們是保護人民的,決不和反動軍閥一樣抽捐收稅,也不和其他軍隊一樣騷擾人民。我們是打軍閥,除奸賊,光明正大的軍隊;是保人民,安地方,公正和平的軍隊……」立青激情澎湃的聲音在教室迴響,傳到立仁耳朵裡,並遠遠地傳到校園…… 第四章 -4- 火車在一陣長鳴後,緩緩停下,一位打扮精緻的女士從尾車走了下來,正是立華,她負責把一批在上海定制的軍服運送過來。 立仁帶著幾名黃埔軍官已等候多時,見到立仁,立華詫異:「立仁?」 立仁行了個軍禮:「黃埔軍校校務部參謀楊立仁奉命接收被服裝具。」言辭很官方。 立華趕緊把各類裝具打開給立仁過目,有士兵膠靴,軍官用的武裝帶,還有校級軍官的毛料冬裝,都是一等一的料子。立仁回頭對一軍官說:「叫軍官生們過來。」由范希亮帶領的六班跑步過來,立華一眼看到隊伍中的立青,有些激動,立仁一把按住立華,讓她裝作不認識立青的樣子,免得他尷尬。 立青也看到姐姐,並掩飾起內心的激動。立青戴上軍帽,佩上武裝帶,登上皮靴,很漠然的樣子,他在來之前就聽區隊長說到此次任務會見到立仁,想到自己是受立仁指揮,就絲毫沒有快樂可言。 謝雨時盯著立青從上到下打量,對著立青胸口擂了一拳:「立青,很合身啊,像是為你做的!」 立青說:「不怎麼樣,跟她娘唱戲似的!再說,這是校官服,能混上這一身,至少也得是區隊長啦。」 立青的頑劣勁兒真是到哪都改不了,立仁拿這個弟弟徹底沒轍,立華聽到,也笑了起來。立華把清單給立仁:「這是清單,不過得楚少爺簽字。」 立仁:「楚秘書?哦,我代表他,我代表他。楚材太忙……」說完就龍飛鳳舞地簽起來。 立華笑著說:「我說你怎麼平步青雲呢,原來是搭了楚少爺的車。」 立仁也將了立華一軍:「立華,你們女人搭車恐怕更方便吧,甭管哪黨哪派,什麼人能抗拒你這樣的微笑。」 立華:「這可不像做哥哥的說話。」 立仁掉臉:「告訴軍官生們,抓緊裝卸,今晚之前返回校內。」 「是……」 立華朝立青走過去。 立青別轉臉忙於搬運。忙碌的軍官生們。 立華改變主意,拎包出站而去。 立華又開始了黨部婦女部的工作,跟瞿霞裝訂文件時,瞿霞一邊幹活一邊說:「你那個弟弟挺有意思的,我媽可喜歡了!」 立華:「頑皮得很。真得好好謝謝你們,你還替他補了三天的課。」 瞿霞:「嗨,一家人就別說兩家話了。要不晚上來家吃雲吞?我媽嘴上成天惦記著你,還有我哥哥,總向我打聽你,說你這個特派員怎麼當的,沒完沒了地出差。」 立華淡淡一笑:「上海那地面也是太大,不好弄。」 瞿霞:「那就這麼說定了,今晚我哥在家。」 外間傳來人聲:「楊秘書!」 立華「哎」了一聲。 「董秘書長讓你把打印文件趕緊送過去!」 立華:「知道了!」 瞿霞:「也真是,軍委會的文件偏拿咱婦女部打印。」 立華拿好了文件,走了出去。 董建昌正在和屬下談論蘇俄顧問團把蔣介石任意送錢給自己部下的事捅到汪精衛那裡,立華敲門,董建昌將欣喜壓抑於心,說:「哎呀,又勞駕你們婦女部打印了,請進請進,楊小姐。」 屬下退去,董建昌接過立華手中的文件,有意提高嗓音:「喲,楊小姐,文件格式弄錯了嗎,來來來,我給你再講講!」遂關上門。 立華冷笑一聲:「你還真會演戲!」 董建昌順手將文件扔桌子上,張開雙臂,立華欲躲閃,卻已經被董建昌摟住,只見一張飢渴的嘴唇靠了過來。立華別轉了臉:「這樣有什麼意思?你覺得呢?」 董建昌討了個沒趣,鬆開手來:「那你覺得怎樣才有意思?難道非要我給你下跪?」 立華嚴厲地說:「到此為止吧,建昌,分開的這段時間,我已經想透了,我不想再牽累你了,這麼大的官,連一點尊嚴都沒了,我們不能這麼下去!」立華手往辦公桌信件處一指:「看到我寄給你的鑰匙了嗎?」 董建昌回身看去,立華乘機拉開門,走了出去。董建昌急忙在信堆裡翻找,終於取出一個牛皮信封,撕開來,一把鑰匙掉落出來。 立華心事重重地回辦公室,驀然,她看見一個陌生人正在一道門外,透過鑰匙眼往裡窺探,聽見腳步聲,那人慌忙抬身,迎面走來。 立華與其擦肩而過,此人右頰上有一顆痦子。 立華一進門就對瞿霞說:「奇怪,咱黨部裡哪來的不三不四的人?」 瞿霞沒領會,對她說:「你可回來了,廖夫人馬上要去慰問沙基慘案負傷的婦女,讓我們一塊兒去醫院,走吧,走吧,夫人等在樓下呢!」 周世農獨自坐在汽車後座,壓低的帽簷下目光警覺,副駕駛的門被拉開,立仁閃身進來,司機識相地下車。 周世農很關切楚材願不願意和胡漢民合作,立仁明白地告訴周,楚材是蔣介石的秘書,前程無量,顯然不會和胡合作。周世農很失望。 立仁:「我看對楚材這種人,得放長線了,不能急。再說,他暫時用不上,不還有我嗎,你就說,要我幫什麼忙吧?」 周世農譏諷地:「就你?立仁,你那兩下子,在醴陵三省巡閱使的宴會前,就讓我看透了。像你這樣的酸文人,練練嘴還成,動刀動槍的事,哼,指望得上嗎?」 周世農似乎太小看立仁了,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一步一步落入立仁的陷阱。 立仁:「你們要對誰動刀動槍?」 周世農:「誰擋道,動誰!」 誰擋道?擋誰的道? 楚材和立仁默默相對,百思不得其解。楚材覺得,周世農的話多少會關係到蔣介石的安全。 立仁:「校長座車不必那麼招搖。」 楚材:「什麼意思?」 立仁:「他的專車前總掛面青天白日之旗,太容易為人辨認!」 楚材點點頭,又說:「剛剛得到的消息,有人也給廖仲愷寄去了兩粒子彈。」 立仁:「死亡恐嚇?」 楚材:「是這意思!」 立仁:「那得提醒廖公防範文華堂的人。」 楚材神情微妙:「怎麼提醒?這不是挑撥嗎?廖公會以為咱們在對他威脅呢!」 立華儀態萬方地出現在瞿恩家,想讓瞿恩給立青捎些東西,兩人再度相見,彼此相互注目,神情含蓄微妙,似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 瞿恩匆匆吃了幾口,就要去特委開會,立華跟著要走,瞿霞也去開會了,瞿母嚷嚷:「走走走,你倆一道走吧,我晚上還有書要讀呢,列寧的《國家與革命》,都讀了半個月了,還沒看完呢。」 瞿恩隨手攔了一輛黃包車,自己先坐上,又對立華:「你也上來吧,先送你!」立華猶豫了一下,還是與瞿恩並排坐上去了。 「去花園街十七號。」 黃包車車伕拖著兩人奔跑起來。馬路對面也有人上了黃包車,調過頭,尾隨而來,瞿恩自然地把手臂搭在立華肩膀上,立華微微一顫。 瞿恩低語:「別回頭,有尾巴跟著我們呢!」 立華:「尾巴?」 瞿恩:「人家近來有好奇心了,你有什麼辦法。」 立華:「都什麼人?」 瞿恩:「幾個爛人,他們身後是誰,就很難說了。」 立華:「這才走幾天,廣州怎麼就成了這樣。我們中央黨部那邊也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 瞿恩:「是嗎?我聽說連廖先生都收到死亡警告了?」 這件事,立華也聽廖夫人說過,信袋裡一個字沒寫,只有兩顆簇新的子彈。瞿恩分析,孫中山去世,原來的政治平衡被打破,開始有人對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發難。 黃包車伕的兩腳交替飛奔,車輪閃閃地反射著街面上的霓虹燈,不遠處,另一輛黃包車保持距離,跟在後邊。 立華:「我到了,就前面那幢樓。」 瞿恩:「一會兒,我和你一塊下車,你幫我甩掉後面的尾巴。」 立華:「你乾脆先到我那去吧!」 瞿恩:「也好,反正不能把尾巴帶到開會地點。」 黃包車在臨街的樓前停下了,尾隨的黃包車在近前停下了,坐在車上的盯梢默默看著瞿恩和立華挽手說笑著走進樓去,坐車的盯梢對拉車的盯梢說:「這個大共產黨,也泡上女人了。」 「也對,共產共妻嗎!」拉車的說完,兩人猥褻地笑了。 立華小心地打開門,正要開燈,瞿恩攔住她:「別開燈,要不,人家弄清楚了位置,今後找你的麻煩。」 立華卻說:「不用,真讓他們惦記上了,你也躲不了!」 燈隨即亮了。 立華:「這樣是對的,看見燈,他們就放心了,以為掌握住你了,讓他們寬心地等在下面。你要是急著走,一會兒我領你從對面水房翻下去。」 瞿恩笑了:「你怎麼不是我們的人呀,我們就缺一個你這樣的交通員。」 立華:「見外了吧,還你們我們,我看目前兩黨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不知道,廖夫人對你妹妹評價可高了。」 瞿恩:「都你這樣就好了。中國有句老話:身懷利器,殺心頓起。」 立華:「什麼意思,誰殺心頓起?」 瞿恩:「你得問,誰『身懷利器』了?」 立華思忖。 瞿恩:「蔣介石身懷利器,他手上攥著黃埔,還有黨軍第一軍;許崇智身懷利器,手上有粵軍的幾萬人槍;有消息說,胡漢民也在搜羅『利器』。可共產黨有什麼呢?除了政治主張,就只有工會、農會、婦女會,說白了,也就是人氣。」 立華:「倒還真是這樣。」 瞿恩:「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最不可靠?不是利器,而是人心。原因是它充滿了不可捉摸的可變性。所以我們幫助國民黨在黃埔建立黨的制度,以黨來領導武裝,防止武裝的私人化,防止身懷利器的人獨斷專行。」 立華:「真深奧。」 瞿恩:「是呀,對你這樣的女孩子是深奧了點兒,但關係到整個國民革命軍的成敗。你說的水房在哪兒?」 立華:「你要走?」 瞿恩:「今晚的會議很重要。」 立華扯下自己的床單。 瞿恩奇怪:「這是幹什麼?」 立華:「那窗口離地面老高一截子呢,別摔著你!」 瞿恩:「我來。」 立華:「幫我扯著。」 立華掙力嗤啦撕開床單,人一趔趄,兩人撞到一起,鼻息的溫熱噴到了雙方臉上,兩人愣愣地看著對方,很快,拘束卻默契地分開,合力將撕開的床單擰成繩子。 立仁和楚材之前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這一天,蔣介石飄著青天白日旗的黑色轎車行駛到某公路,即被早就埋伏在周圍的粵軍官兵打得稀里嘩啦,車上的警衛奮力推開車門朝粵軍開槍還擊,但很快就被打倒,現場頓時一片血泊。 消息傳到校長樓,楚材震驚,好在蔣介石當時不在車上,只死傷了五名衛士,他立即下命令,讓范希亮帶著六班火速接管由粵軍管理的防區,並讓當事粵軍務必即刻調出市區。 「全副武裝,帶足彈藥,對方如果有異動,就給我開火!」楚材對著電話,發出最嚴厲且不容抗拒的命令。 當晚,區隊長和范希亮帶著六班潛伏到粵軍營房外,月光下,圍牆外的野地裡閃出一張張軍官生的臉,他們警覺地持著槍。區隊長看表後轉臉:「范希亮!」 「有!」范希亮持槍匍匐而來。 區隊長:「你帶六班摸進去,首先控制住他們的旅長,得手後,給我發信號,整個區隊衝進去,解除他們的武裝。」 范希亮:「明白!」 區隊長:「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開火!」 范希亮:「是!」 范希亮一揮手,整個六班持槍閃出隱蔽處,戰術動作幹練利索,他們相互掩護,交替前行,不時打出彼此默契的手語。 哨兵漫不經心地在營房前來回走動,立青悄悄出現在他身後,他絲毫沒有察覺,立青一個鎖喉,哨兵不能動彈,范希亮用槍抵住他:「告訴我,旅長在哪?」 哨兵倉皇地用手指向不遠處一棟營房,范希亮手一揮,立青等人水銀瀉地般悄然包抄過去,到旅長住處,他們很快各自佔據一個房門,范希亮又一個手勢,幾乎同時,所有的房門被撞開。 兩個軍官正在抽鴉片,他們驚愕地看著舉槍的立青和謝雨時。 立青大吼:「別動!」 一個軍官瞪了他們一眼:「你們什麼人?」 立青:「黃埔學生軍!」 那個軍官大笑:「拿了個大鳥嚇寡婦,學生軍怎麼了,想造反?無法無天?我是粵軍第十一旅旅長!欺侮到我的頭上?」 立青也哈哈大笑:「沒錯,要的就是你,崔旅長!」 另一個房間,穆震方倒鬧個大紅臉拎槍出來,范希亮正過來,穆震方告訴范,裡頭,某軍官正在搞腐化,還是一對二,他比當事人還不好意思。湯慕禹卻用槍直指床上:「不許穿衣服,老實待著,要不閹了你!」 立青和謝雨時也帶著五花大綁的崔旅長過來,崔旅長的嘴裡被立青塞了塊肥皂,范希亮看看他:「哦,還真是崔旅長!崔旅長,立刻下命令,讓你的人全部放下武器,撤離營房,由我們學生軍強制接管!」 崔旅長發出一陣憤怒的嘟囔聲。 立青一拍他腦袋:「聽好沒有?回答得衛生點兒,我可替你打了肥皂!」說罷,把肥皂取了出來。就在同時,一群粵軍持槍衝了過來,范希亮揚手對著空中放了一槍,軍官生們立刻舉槍對準院內。 立青用槍抵住崔旅長的腦袋:「崔旅長,說呀!讓你的人都放下槍!快點!」 崔旅長思忖片刻,大聲喊道:「弟兄們,好漢不吃眼前虧,照他們學生軍的意思,放下槍,撤出營房!今後如何,自有許總司令做主!」 由范希亮率領的六班勝利接管營區。 一個急剎車,周世農大驚,立仁一身便裝擋在車頭,司機識趣地下車,並給立仁打開車門。立仁一上車,就質問:「是你們幹的?」 周世農很無所謂:「那還能是誰?」 立仁憤怒:「太卑鄙了,你們!」 周世農冷笑:「你不是一向奉行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中國問題嗎?葉公好龍了?」 立仁理直氣壯:「那得看對誰!」 周世農慷慨激昂:「還有誰能比他更危險嗎?只短短兩年工夫,就以黃埔軍校為基地,廣結嫡系,招降納叛,一點點把所有可以拿到的權力都拿在手上。一個人贏得太多了,也就沒有朋友了。可不是都在擔心,擔心這個權詐老手操控整個天下。」 立仁:「污蔑,完全是污蔑。」 周世農已經和立仁很難達成共識,立仁跟隨的是蔣介石身邊的紅人楚材,勢必得幫著老蔣,而周世農卻是胡漢民的人,兩人其實各侍其主,周世農卻仍然很想拉立仁到自己的陣營,只是,立仁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衝動就天真地以為憑一把槍就可以解決掉三省巡閱使的立仁了。 周世農終於說明約見立仁的用意,他說:「我希望你能轉告楚材,冤家易解不易結,只要你們校長到此為止,粵軍將依然保持與黨軍的緊密關係。另外,我們有一份特殊的大禮要送你們校長呢。」 立仁「哼」了一聲:「少來這一套,我們從不做骯髒交易,既然你們已經亮劍,那……我們沒什麼可談的了!」 周世農擺擺手:「不不不,你還沒聽我說完,就會有一份大禮,就在這幾天。」 立仁已經起身,周世農補了一句:「你等著好消息吧,到時,我會再約你的。」 立仁下車一招手,一輛深色的轎車駛過來,立仁也不和周世農打聲招呼,上車離去。周世農露出沮喪的神情。 接管粵軍營區,六班兄弟激動得不得了,大家在大門處修築麻袋工事,還不忘回味那夜的精彩表現,的確也是,連楚材都大誇「不是粵軍太弱,而是黃埔軍官生太強」,這給了這些初入戰場的年輕人莫大鼓勵。 立青還是覺著有些遺憾,他帶了兩個基數的槍彈,結果一槍也沒撈到放。范希亮卻認為,不戰而屈人之兵,上至上也。 吳融不解粵軍為何要向蔣介石的轎車開火,湯慕禹覺得是一幫反革命想造反,吳融還是不能理解。 湯慕禹說:「校長是什麼人?國民革命不可替代的領袖,總理最好的學生,吾等最好的導師,茫茫黑暗中的燈塔,滾滾波濤中的中流砥柱!」竟然越說越陶醉。 穆震方冷笑:「又來個馬屁精。」 這話一出,兩人的戰爭開始了。 湯慕禹:「穆震方,我告訴你,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問題,你竟膽敢如此不敬!」 穆震方:「不是不敬,是聽不慣你們孫文學會的人動不動就泛酸!」 湯慕禹:「這是你說的,你們青年軍人聯合會的人我早看穿了,完全是異己分子!」 穆震方:「別扣大帽子,是你說過,真理從來都是**裸的,我聽你說了一大堆虛詞覺著累,當兵的,脫褲子就得見蛋,別那麼虛屌屌的!」 湯慕禹:「你罵人!你罵人!」手已經揪起穆震方的領口。 穆震方:「喲喲喲,還動手呢你,你敢動我?」 「吵什麼吵?又來你們的狗屁政治!」范希亮喝道。 所有的目光,包括湯慕禹和穆震方的都注視著范希亮。范希亮指著兩人:「我告訴你們,甭管你是何黨何派哪個協會,在我六班,別給我扯這些!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知道嗎?戰場!戰場上還自己□自己?我今天把話擺這兒,課堂上你們怎麼吵我不管,可誰要在戰場上搞分裂,我就操他姥姥!」 湯慕禹和穆震方被震住了,互相看了看,又偷偷瞟了范希亮一眼。 「看什麼看?還不幹活?」范希亮又大喝一聲。 兩人又修起工事,其他人也不做聲,之前的喜悅和激動也沒了蹤影。立青悄聲問吳融:「這兩傢伙究竟怎麼回事?吃了槍藥了?」 吳融:「咳,你到現在不知道?」 立青奇怪:「知道什麼?」 吳融湊到立青耳邊:「老穆在鐵路那會兒就是武昌的共產黨,進軍校後是咱第五連共產黨小組長、青聯會會員。」 「真的?那湯慕禹呢?」吳融說的完全超出立青的想像。 吳融:「人家更牛,是孫文學會的理事,跟一期的胡宗南、賀衷寒都稱兄道弟呢!」 立青:「還有這事?」 吳融:「咳,時髦唄!你要不要也弄個會員當當?」 「去他媽的,扯那個淡!」立青很不屑地撅了撅嘴,繼續幹活。 休息時,其他人都在營房裡休息,立青一個人守在機槍前,兩眼炯炯放光,范希亮視察營房,看到立青,走過來,遞上一支煙。范希亮關切地問道:「小子,累嗎?」 「累什麼,比校園裡快活多了,我算是明白了,這打仗呀跟放大假其實差不多,不用打掃衛生,不用整理內務,不用聽喝!多舒坦的日子!」說完,又深深吸了一口煙。 范希亮:「熬了一夜了就你精神頭還在!」 立青自嘲地笑了笑:「我爹對我有個評價,白天唯願牛打架,夜晚唯願鬼沖天,『唯恐天下不亂』。」 范希亮吐出一個煙圈,抬頭看看天空:「這天下恐怕得亂了。」 立青:「你得著什麼消息了嗎?亂?怎麼亂?誰跟誰亂?」 范希亮盯著立青:「小子,我教你一句。」 立青:「哪一句?」 范希亮:「軍旅之事,以一而成,以二三而敗。」 立青不解:「什麼意思?」 范希亮:「什麼意思?意思大著呢!你說咱們幹嗎要跟粵軍過不去,或者說,他們粵軍幹嗎要跟咱黃埔軍過不去?」 立青:「這還不簡單,咱和他們不是一個司令官!」 「可造之才!」范希亮拍了拍立青肩膀,「軍旅之事,不能令出多門,一個司令一把號,各吹各的調,非亂不可。這就叫以一而成,以二三而敗。廣州革命軍司令太多,謀議可資於眾人,可決斷必須歸於一將。你說這一將,應該歸誰呀?」 「誰有本事歸誰。」立青脫口而出。 范希亮又一拍立青肩膀:「可造之才!」說著,又看了看天空:「都在使本事呢,要爭的就是這說話算數的『一將』!且得亂呢!」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行進在馬路上,兩邊踏板上,分別站了四名持短槍的衛士,目光警覺。周世農就隱在不遠處,當轎車從面前經過,他很快走進路邊的銀行,找到一處電話,拿起話筒。 立華懷抱宣傳資料向黨部走來,高跟鞋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她抬眼間無意地看了看四周。往日裡,黨部標牌下的武裝衛兵怎麼都不見了?立華犯起嘀咕。當走到走廊,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走過來,那張臉的左頰上有顆痦子,立華已經第二次看到了。兩人擦肩,立華回頭又朝那人看了一眼,那人似乎在等人。 立華失神地撞到門框上,手上的資料嘩啦啦掉到地上。瞿霞一驚,忙過來幫立華撿拾著:「你怎麼了?你跑什麼神啊?」 立華緩緩站起身。瞿霞把散亂的材料抱向桌邊:「都亂了,趕快分分吧,一會兒廖夫人就得來,又該趕不上會議了,都等著呢!」 立華眼神茫然,彷彿自語道:「看見門口的衛兵了嗎?」 瞿霞不解地看著立華,突然,震耳欲聾的槍聲響了。兩人大驚,同時衝向窗戶,只見廖仲愷向前跌倒在台階上,刺客依然沒有放過他,對著他繼續開槍,廖仲愷的四周滿地殷紅,他的隨身衛士也中彈倒在血泊中,落在後面的廖夫人何香凝大驚,衝過來俯身保護廖仲愷,就在她低頭的一瞬間,幾顆子彈擦著她的頭頂飛過。何香凝一邊悲呼:「仲愷!」一面又大聲呼喊:「快些抓人啦!」衛士們此時已開槍還擊,打傷活捉了一個兇手,其他刺客紛紛逃去。往常,中央黨部大門口都有衛兵站崗,可今天卻不見了崗哨,一忽兒,兇手們逃得無影無蹤。 瞿霞和立華蒙住了。 消息傳到黃埔校務部,立仁猛然明白過來,周世農之前說的大禮就是指幾分鐘前的刺廖行動。楚材放下電話,告訴立仁,蔣介石要見立仁,要親自聽他匯報文華堂的情況。立仁迷迷糊糊地跟著楚材向校長室走去。 立華幾乎是呆滯地被董建昌帶到他的辦公室,一坐下,就不停地啜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董建昌握住立華的手:「不要對任何人說,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沒看清楚!」 立華停止啜泣,不解地看著董建昌,她想了想,說:「這事奇怪呀,出事前我剛路過大門,沒看見門崗,他們一向都在那裡的,怎麼偏偏出事前不在呢?」 董建昌一怔:「有這樣的事?」 立華點頭:「我心裡當時就嘀咕了,門崗哪去了?怎麼全是些陌生人,藏在門柱後,其中的一個,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在黨部內轉悠。」 董建昌:「你還能認出他嗎?」 立華想了想,那個人的面孔又一次浮現在她腦海中:「應該可以。」 董建昌:「那我就跟你說白了,把你看到的一切,全都爛在肚子裡,到我這兒為止,無論誰讓你出來作證,都別理他。這事還沒完,水深得很,你一個女孩子對付不了。」 立華搖頭:「不,廖公是我最愛戴的人,夫人平素對我們像對自己的孩子,這時候他們一定需要幫助!」 董建昌:「別傻了,再好,再愛戴,人死不能復生,可你自己還要繼續生活,別惹殺身之禍,懂不懂?」 立華怔住了:「殺身之禍?誰會殺我?」 董建昌:「所以說,你這個人幼稚呢,太單純,太理想主義!你以為那些人是吃飽了飯沒事幹,跑你大門口來找點樂子?人家有實力、有勢力、有組織、有預謀,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你不是一般的人,你知道嗎?」 立華:「不一般,我哪兒不一般?」 董建昌:「你會把我也牽累進去。」 立華:「把你?」 董建昌:「如果你出來作證,別人定然不相信你沒有背景,他們會上天入地地搜羅你的一切,一旦他們知道你同我的那一層關係,定然會把這一切,當作我的態度,我的立場。」 立華:「原來是這樣。」 董建昌:「目前廣州波詭雲譎,稍有不慎,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我要開會去了,去鮑公館,最高特別會議,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聽我的話,懂嗎?」 董建昌拿起皮包,看了一眼立華,逕自出門而去。 蔣介石以最快的速度成立了「三人特別委員會」調查廖仲愷被刺案,這三人分別是:汪精衛、蔣介石和許崇智。立仁很奇怪許崇智也在三人之內:「這不是荒唐嗎?他怎麼能無事一樣待在核心裡呢?」 「畢竟已把胡漢民剔除在外,可以放手查文華堂了。」楚材說著,「哼」了一聲,「挖出文華堂,許崇智能脫得了干係?我看未必!」 立仁:「那就是說……」 楚材說:「這是最好的開局了,大文章全憑起首,好結局總在後頭。」隨即,他讓立仁去把瞿恩請來,「讓他立即去市內報到,參與廖案調查。」 畢竟牽涉到國民黨內部矛盾,讓共產黨參與調查廖案,以便顯得公正,楚材和立仁不禁佩服起蔣校長的高明來。 瞿恩很快就位,也很快趕到廣州醫院,他要親口審問案發當日唯一一個被抓獲的刺客。這個刺客的左眼已被廖仲愷的衛士打瞎,傷勢也很重,快不行了,瞿恩趕緊給楚材打電話。 電話那頭,楚材說:「真夠麻利的瞿教官!都是些什麼人?你把兇犯的口供名單報給我,現在就報!」說完,興奮地對立仁擠擠眼睛。 瞿恩很嚴肅地說:「現在報是不是草率了一些?畢竟這其中牽涉了一批粵軍將領,兇犯的口供是否可靠,尚不能證實。」 話筒內楚材聲音傳來:「不管!馬上把口供名單報來,校長急等著要用!」 刺客躺在鐵床上,大口大口地吐氣,肢體痙攣,瞿恩深受刺激,他焦急地衝著話筒:「楚秘書,兇犯馬上就要斷氣了,很可能死無對證,所以,我的意見是……」 楚材打斷瞿恩的話:「怎麼搞的,人不還沒死嗎?我說瞿教官,我楚某人一向敬佩你們共產黨嚴謹縝密的行事風格,但是我要說,目前是非常時期,非常之時必以非常之法,把名單報來吧,軍事法庭一幫人都等著名單呢。瞿教官,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呢!」 有個軍官走來向瞿恩示意了一下,很快,那張鐵床推了出去,白布蒙上刺客的遺體。 瞿恩猛地把電話撂到一旁,一把掀開床單,揪起已經斷氣的兇犯,狂怒地:「嘿,你怎麼死了呀,你張嘴說話呀?」 楚材已經從話筒裡聽出瞿恩那邊的情況,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瞿恩鎮定了一下,執起電話:「我明白局面緊急,正因為如此,辦案者就更應慎重。請楚秘書務必轉告校長,此事重大,我需要對兇犯的口供作一些必要的旁證。既然校長如此信任我,我們也不能辜負了,必須坐實了,弄確鑿了,畢竟事關一批人的腦袋,腦袋掉了安不上呀!」 楚材拗不過瞿恩的倔脾氣:「既然……那就請瞿教官抓緊旁證調查,務必不要超過今晚!」說完,楚材「砰」地摜了電話:「這個王八蛋,完全不合作。」 立仁:「就不應該找共產黨來做這事!」 楚材歎口氣:「不是避嫌嗎?」 立仁:「那他怎麼個答覆?」 楚材:「他說他正在尋找旁證。」 立仁:「誰是旁證?」 楚材:「凡是目擊者都可能是旁證。」 立華下班回家,一邊上樓一邊取鑰匙,剛到樓梯口,黑暗中躥出兩人影,向她撲來,她本能地用手上的提包打去,立華揮動提包,倒退到一扇門邊,護住自己。兩名男子卡嚓亮出了手上的匕首。 立華不停地擺手,身體明顯在顫抖:「不要過來!我要喊了!」 男子晃了晃刀子,獰笑:「喊呀!」 立華竭盡全力:「來人啊!」樓內,有房間亮起燈,但沒人出來。 立華:「來人呀,要殺人了!」 兩名男子逼近了,立華拎提包再打,樓下傳來了尖利的剎車聲。 兩名男子一怔,立華乘機又是大喊:「來人啊!」 來者是瞿恩,他聽到求救聲,刷地拔出腰間的手槍,衝入樓內。可當他趕到時,兩名男子已跳窗戶跑了。 瞿恩持槍閃到樓道窗口,窗戶外,兩名男子順牆迅速消失在黑暗中。這時樓道的住戶才開了門,探頭望來:「出啥事了?」 瞿恩攙住立華對住戶說:「沒事了!沒事了!」 立華一屁股坐在床鋪上,仍沒回過神來。 瞿恩感慨地說:「太危險了,你還真勇敢。」 立華無奈地望著瞿恩:「如果不是提包,我已經見廖公去了。包裡正巧裝了塊鋼板,我預備帶回來刻蠟紙的。」 瞿恩果然從包裡找到了鋼板,掂掂鋼板:「宣傳秘書的武器,真不錯,我可以向我們的女孩子推薦。」 瞿恩這一來,幫立華緩和了情緒,立華也笑了,很快,立華又問:「他們想幹什麼?耍流氓?」 瞿恩:「我來告訴你,他們想幹什麼。」 他取出手令,展示在她面前:「這是三人特別委員會的手令,我奉命調查廖案。」 立華:「什麼意思?」 瞿恩:「你是案發現場的目擊者,我聽我妹妹說,你曾經兩次看到了同一兇犯?」 立華想起董建昌之前的關照:「沒想到還真讓我作證。」 瞿恩:「怎麼,你估計到我會找你?」 立華:「不,有人提醒過我,只是沒想到會是你。」 瞿恩:「有人,誰?」 立華:「我不想提他。不值一提。」 瞿恩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照片,攤在床鋪上:「你辨認一下,你兩次見到的那個人,在這裡嗎?」 立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面頰上生了痦子的人,立刻緊張起來:「你怎麼放我床鋪上,拿走!快拿走!」 瞿恩看向立華,疑惑地問:「上面有你見到的那個人?」 立華小聲回答:「那個長了痦子的就是。」 瞿恩挑出一張照片,指了指其中一個人:「是這個?」 立華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快拿開!」 瞿恩點頭,收起照片:「關於這個人,你可以向法庭作證嗎?」 立華:「什麼法庭?」 瞿恩:「廖案特別法庭。」 立華沒說話。 瞿恩:「我必須告訴你,你的證詞非常關鍵,它將間接證明,另一個人的供詞是確鑿的,沒有撒謊。」 立華試探地問:「我必須作證嗎?」 瞿恩:「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剛剛的事已經說明,有人擔心你會開口,你會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 立華:「就因為我看見了照片上的那個人?」 瞿恩:「恐怕不止這個。事發後,你對人說過,中央黨部的武裝警衛當時不知去向。這個說法,會比認出照片更危險,因為武裝警衛是由吳鐵城指揮,此人恰好是廣州市公安局長。」 立華驚駭地:「真的?」 瞿恩:「如果是這樣,那牽涉其中的不只是粵軍將領,不只是文華堂,還有國民政府的警衛軍!」 立華瞪大眼睛:「集體謀殺?」 瞿恩點點頭:「恐怕是這樣。現場的兇手只是其中的幾個,實際上,當天從廖宅到中央黨部這一路上,謀殺的策劃者一共安排了八十餘名殺手,指揮者本人就是粵軍的一名師長。」 「這麼浩大的陰謀?」立華簡直不可思議。 瞿恩:「對廖公,他們是必置之於死地而後快。」 立華看向瞿恩:「你希望我做證嗎?」 瞿恩:「我希望你活著,不要再經歷任何危險。」 立華沒有說話,呆坐著。 瞿恩想了想:「收拾東西,這裡不能再往了,跟我走,我給你另外安排住處。」 第五章 -5- 瞿恩夾著皮包走進黃埔校長樓,楚材早已等在那裡。瞿恩取出審訊材料,遞過去,是一份幾十人的名單。楚材看後驚歎:「我的天哪,這麼多粵軍將領都參與了?很好,瞿教官,謝謝貴黨的精誠合作。」 瞿恩:「這只是一份案件偵緝記錄,我不過客觀記錄下而已。」 楚材把材料給衛兵:「通信員,立刻報校長!」 衛兵接過材料離開,立仁恰好走過來。 楚材對瞿恩說:「往下校長希望瞿教官能拿一份詳實的案件審結報告出來,提交給特別法庭。」 「我會的。」 「那就這樣了,再次謝謝您。」 瞿恩告辭,立仁迎面過來,兩人擦肩而過,瞿恩走了幾步,忽然鬼使神差地轉過頭來,目光和立仁的撞到一起。 中央黨部樓外的警衛已被黃埔軍官生接管,一幀巨大的白色挽帳從樓上垂下,上面大大地書寫著四個黑字:勿忘黨仇。軍官生們都臂戴黑紗。立青和戰友們正守在騎樓下的麻袋工事處,大老遠就看到立華過來,大喊一聲:「姐……」向著立華奔去。 「你們怎麼在這兒?」立華很好奇。 「是命令,命令讓我們軍官生過來接管中央黨部的警衛。」 「你臉上怎麼髒兮兮的?」立華哪知道,立青他們從東坡樓直接就過來了,五六天沒洗澡,何止髒,還有汗臭味呢。 立華心疼地要帶立青去樓裡洗澡,立青認真地說:「那可不行,不能擅自離開哨崗,這也是命令!」立華欣慰地對著立青笑了。 「姐,看這挽帳!」立青自豪地告訴姐姐這是他們掛的,刺客殺了廖仲愷,軍官生們都炸開了,個個發誓要為廖代表報仇,都想過來做警衛,六班還是挑選出來的呢。「姐,你放心進去吧,再有人為非作歹,我們非崩了他不可!」 立華依依不捨地說:「那我進去了,你們可要小心,向你的同學們問好!」說著,逕自走上台階。 立青回到工事,吳融、湯慕禹、謝雨時、穆震方都圍過來。 「那真是你姐姐?」 「挺漂亮的!」 「身材不錯!」 「立青,怎麼不介紹給我們認識?」 立青都不知道說什麼好,當然,聽到別人誇姐姐還是很開心的。范希亮過來解圍:「行了,各司其職去,你們有點出息行不?敢情八百年沒見過女人呢。」 大家又回到自己位置,范希亮湊近立青:「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這有什麼可說的?」 范希亮捶了立青一拳:「我說,你楊立青素質怎麼這麼好呢,敢情是種好呢!」 「種好?什麼意思?」 范希亮很神秘地:「我會觀相呢,就你楊立青和你姐姐這骨相,可不是一代人兩代人能修出來的!」 立青肩膀一聳:「老范,別逗了!」 范希亮更加神秘:「我就對你說吧,你可別不信,看一個人啦,得看三緣:血緣、地緣、人緣……」范希亮乾脆湊到立青耳邊說,立青只顧笑,不知道范希亮若是知道立仁和立青是一家人後,會怎麼運用他的觀相理論呢? 蔣介石很快發令逮捕瞿恩提交的名單上的人,胡漢民也被捕了。消息傳到楚材辦公室,楚材和立仁都很興奮。 「逮捕胡漢民?未出手已經贏了一半,看來,校長要借此大幹一場!」立仁說。 「當然,老天給你機會,不用,就是對天的不敬。」 「這可都是手握重兵的將領啊。」 「所以,你現在就替我起草一份戒嚴令,以廣州衛戍司令的名義!」 「衛戍司令的名義?」立仁搞不懂了。 楚材告訴立仁,他們的蔣校長已經被任命為新的廣州衛戍司令,並且何應欽的黨軍第一師已經在廣州郊外待命,就等著這份戒嚴令。看來,堅冰已經打破,航船就要起航,他楚材還有立仁,依附著蔣介石,很快就會迎來不錯的日子呢! 廣州真的很快就戒嚴了,大晚上,瞿恩想找輛車回去都不行,全城交通都斷了,想了想,他決定去立華那兒。 對瞿恩的深夜造訪,立華有點意外,不過房子是瞿恩幫立華找的,因為戒嚴回不去,找到這裡也未嘗不可,立華幫瞿恩鋪出沙發。 收拾好,立華問道:「你不打呼嚕吧?」 瞿恩笑笑:「瞿霞沒跟你說過,她曾經拿襪子堵過我嘴?」 立華想想,又說:「我知道你是讓女人伺候慣了,要不你睡床上,我睡沙發。」 瞿恩忙擺手:「不不不,你別聽瞿霞的,我這人沒那麼嬌貴。」說著,躺到沙發上,背對著立華。立華看了瞿恩一眼,上床去了。 兩個人躺在各自的位置上,卻都睜著眼睛。 瞿恩把手枕到頭下,頭對著立華這邊轉了轉:「立華,你怎麼對我這麼放心?」 黑暗中傳來立華的微笑聲:「你是大共產黨,有什麼不放心的?」 瞿恩也笑了:「共產黨前頭還加一大字,你不覺得彆扭嗎?」 「你媽媽都管你叫領導,還不大呀!」 「倒也是,我和我母親,政治上我領導她,生活上她領導我。」 「你要讓你媽領導到什麼時候?就沒想著要換個別的什麼領導?」立華話中有話。 「換,上哪兒換?」 「你們共產黨裡漂亮的女孩子多得很,就沒一個中意的?」立華說著,把身子側向瞿恩。 「挑領導還得分黨派呀?」 「那多好呀,公私兼顧嗎。」 「還不錯,你沒說共產共妻。」 「那你自己呢?我聽瞿霞說你的追求者不老少呀,有一個排沒有?」 「這種事一個就夠受的了,還一個排呢。」 「就沒有一個中意的?」 「你沒談過戀愛嗎?」 「我?怎麼又說到我身上了?」 兩個人都在打太極,都希望對方表露出對自己的好感,又怕被拒絕。 瞿恩又說:「於千萬人之中找到那一個,是很困難。」 立華:「還在找呢?」 瞿恩:「你不也一樣?」 立華:「咱倆可不一樣。」 瞿恩:「哪兒不一樣?」 立華:「你是夢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是嗎?」 瞿恩:「你這麼認為。」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立華:「別躲閃了,瞿恩,我得告訴你,男女之間,沒那麼詩意,你要找的那個未必就在燈火闌珊處。」 瞿恩:「沒聽懂。」 立華:「你裝作不懂?」 瞿恩:「是嗎?」 立華:「沒多大意思,那事一點也不浪漫,充其量一陣手忙腳亂而已。」 瞿恩:「睡吧,扯遠了!」 立華:「我不是小姑娘了,瞿恩,而你,還像個大男孩。」 一陣沉默,兩人都在黑暗中睜眼思忖著。 瞿恩兄妹一起到中央黨部,瞿恩是要找立華,董建昌從後面喊住瞿恩,瞿霞先去婦女部。到了婦女部辦公室,瞿霞一眼看見立青正在屋內獨自抽煙。 「你怎麼在這?怎麼學壞了?竟然抽煙?」瞿霞有些不可思議。 「你問得多奇怪,你見過不抽煙的兵嗎?」立青很久沒貧嘴了。 瞿霞撅嘴:「別人抽,你也不許抽!」 立青彈了下煙灰,瞪大眼睛:「為什麼?敢情你是我們區隊長?他也沒你這麼嚴啊!」 瞿霞:「好啊,立青,你這傢伙掉臉就不認我這老師了。」 立青假裝白了瞿霞一眼:「我已經有一個瞿教官了,你就算了吧,你也就跟我同歲,幹嗎要好為人師呢,跟我那哥哥似的,我頂煩了。」 瞿霞沒好氣:「這才幾天,成兵痞子了。」 立青拍拍胸脯:「可別貶低我,沒見著我扛的是機關鎗嗎?蘇制捷克式。你以為誰都能扛上?多少人跟我爭,沒用,這槍只跟我通脾氣,我臉貼上去,它乖得跟情人似的,瞄哪兒打哪兒!」 瞿霞哈哈大笑:「跟情人似的?你小小年紀知道情人為何物嗎?」 立青:「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瞿霞已經笑亂了,她覺得立青實在可愛。 董建昌辦公室裡氣氛可沒有瞿霞和立青那裡熱鬧,他和瞿恩面對面坐下。 「我聽說瞿教官在廖案偵緝上起了關鍵作用。」 「哪兒的話,一切決定都由三人特別委員會作出的。」 董建昌笑笑:「三人委員會今晚就要成為二人委員會了,一代英豪許崇智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了。這裡面有貴黨的一份貢獻呢!」 瞿恩皺起眉頭:「哦,這我還不清楚。」 董建昌:「不會吧,貴黨可是一向擅長於借他人的酒,澆自家的塊壘。」 瞿恩一愣:「你叫我,就是要對我說這些?」 董建昌:「不不不,我想和你說一件具體的事,關於我的一位學生,中央黨部的一名普通職員,她叫楊立華。」 瞿恩更加愣住,隨即明白過來,董建昌叫他來談的用意是,讓他不要將身為國民黨的楊立華的證詞提交法庭,也不要寫入審結報告中,尤其是關於吳鐵城警衛軍一節裡。但為什麼要這麼做,瞿恩卻不明白。 董建昌說:「這是個徒有其表的法庭。難道你不知道,就在兩小時前,主要嫌犯張國楨、楊錦龍、梁士鋒等未經審判,已經槍決。」 瞿恩的確出乎意料,滿臉驚愕。 董建昌又說:「非常之時,非常之法。何況本次兇案幕後的兩個首腦人物,已經成為囊中之物,就不要牽動荷花帶動藕了,搞得人人皆危,何況那麼一個女孩子,還要在這座大樓內工作嗎,如果將她架到火上去烤,她還怎麼和人共事呢?瞿教官,貴我兩黨都得為青年著想。」 瞿恩緩緩地點頭:「我知道了。」他的滿腔熱忱就以這樣的結果收場了。相比之下,董建昌要比瞿恩世故許多。 瞿霞和立青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拌嘴,范希亮奔來,一見立青喝道:「楊立青,帶上槍趕快歸隊!」立青跳起身,背上輕機槍。 瞿霞問:「怎麼了?」 范希亮說:「剛剛接到命令,讓我們立刻去許崇智公館。」立青已經準備妥當,和范希亮離開,瞿霞不解地看著兩人離去。 不久,立華提著馬燈過來,之前立青在婦女部是等著姐姐幫他拿馬燈的,可立華來了,立青卻走了。瞿霞笑著說,立青帶著他的情人跑了! 「情人?」立華搞不懂。 瞿霞說,立青自稱他的槍就是他的情人。兩人都笑了,瞿霞覺得自己很喜歡和立青鬥嘴。 董建昌把該交代的都跟瞿恩說了,瞿恩繃著臉走進婦女部,看到立華在,也不打招呼,對瞿霞說:「走吧。」 瞿霞看看哥哥,又看看有些尷尬的立華,小聲地對瞿恩說:「你不是要立華等你嗎?怎麼就走了?」 瞿恩故意放大聲音:「沒那個必要了,有人已經代替她談過了!」 立華愣住。 瞿霞問:「誰?董建昌?」 瞿恩目光直逼立華,立華明白一切,垂下眼簾。瞿恩走到立華跟前:「你說得不錯,咱倆還真不一樣,你原來還有那麼一位老師!」 立華沉默,沒有抬頭。 瞿霞扯扯瞿恩衣角:「哥,你說什麼呢?」 瞿恩的目光仍然直逼立華:「你放心,審結報告上不會有你的證詞,甚至連審結報告本身也將是一紙空文!」 瞿霞問:「你什麼意思?」 瞿恩憤怒地:「該審判的已經槍決,未在報告中的也已在抓捕,人家本來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說完拂袖而去。 「哥……哥……」瞿霞追出去。 立華緩緩抬起頭,眼角噙著淚水。 許崇智的公館人進人出,公館外被一群荷槍實彈的黃埔軍官生包圍著,許崇智私人衛隊整隊撤出,與此同時,駛來一輛黑色轎車,停下後,車門大開,就等著許崇智出來了。 楚材和立仁站在另一輛轎車前,遠遠地看著小樓那邊的情景變化。蔣介石特意安排兩名黨內元老登門禮送,算是給許崇智面子吧。許崇智終於出來了,似乎氣定神閒、風度依舊。楚材冷笑道:「這許老頭,還裝鎮定,都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立仁內心對許崇智的遭遇有點惋惜,畢竟曾是一代名將,如今落得如此下場,而且等他被押送到列寧號上,處境還會尷尬,因為胡漢民已經在那條船上了。 幾天前,胡漢民已是階下囚,許崇智還是三人委員會成員,如今卻同一條船上流亡下野,人生就是無常,眼看他起高樓,又眼看他樓塌下。 押送許崇智的轎車從兩人身邊緩緩開過,漸漸馳遠了。楚材拍拍手:「咱們也走吧,歷史的一頁就算翻過去了,新的一頁已經展開,新時代可是屬於我們的了,立仁老弟!」 對廖仲愷刺殺案的調查以胡漢民和許崇智被遣送而結束,或者說叫不了了之,周世農也跑去香港,他本在廖案通緝令上,胡許倒台後,也沒人再想著要把這個漏網之魚捉回來了。經歷了這場政治鬥爭的全過程,立仁算是明白了,所有的政治家都這麼玩牌,只要大魚捉住了,小魚小蝦都無關宏旨。跟著楚材,他還明白一點,在這變幻莫測的世道裡,要跟對大魚,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他越發後悔自己當年被周世農一慫恿,就連自己的生命都不顧地要去刺殺三省巡閱使。立仁想,那些經歷,都是付學費,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立仁了。 廖案告一段落,國民黨召開編製會議,統一軍制,正式編成國民革命軍,董建昌還任了第四軍參謀長。立仁把這個消息告訴立華,立華感慨,董建昌一直官運亨通。立仁搞不懂這個妹妹為什麼那麼反感董建昌,當初還和他好,並且有了身孕。 立仁甚至告訴立華,他把當初立華回醴陵老家流產的事情也告訴了董建昌。立華氣急敗壞,她不明白,董建昌哪一點讓她的哥哥立仁變得如此誠實,竟可以拿她的痛苦跟他人說事,並且還是在立仁和董建昌第一次見面時。 立仁本對董建昌印象挺好,董建昌通過楚材介紹認識立仁,便一直打聽立華的事,立仁覺得兩個成熟男人之間沒什麼不可談的,便一股腦地說了。 這就是立仁和立青不一樣之處,立青是萬萬不會對任何人說出立華回家的事情。看立華那麼生氣,立仁也覺虧欠,畢竟是一家人,事已至此,立華也沒再和立仁計較。 立仁來找立華,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蔣介石就要發動北伐,討伐陳炯明,在黃埔軍官生第三期學員中要挑選個別人員參戰,立仁想讓立華提醒立青,一定不要跑去報名。 立華:「幹嗎讓我跟他談?」 立仁:「我和他談不了,我要說東,他非得往西。我已經決定隨總指揮部參戰,我們兄弟倆,得留一棵苗吧?」 立華有點被感動:「到底還是兄弟呀,我試試吧!」 廣州城又吹響革命的號角,一排排革命軍的隊列穿街而過,路邊的廣播喇叭下,駐足聚集了大群廣州市民,他們認真而興奮地聽著: 「現在播送國民政府今天發佈的《告東征軍將士宣言》:同志們!今年二三月間,你們很英勇地把反革命的軍閥陳炯明、林虎等打敗了,現國民政府又要國民革命軍到東江去打一隻帝國主義的走狗。這一次的東江戰爭,必是最後一次,必須把敵人完全撲滅,才不至於死灰復燃……」 東征的消息在軍官生中傳開了,身為軍人,如能親臨戰爭,將是何等榮耀。第四軍參謀長董建昌在區隊長等的陪同下來學校挑選參戰的軍官生,其實他心裡早有人選了。 董建昌一行進到六班宿舍,全體軍官生都在自己床鋪前站得筆直。 范希亮行舉手禮:「報告董長官,步科第五連六班全體正在學習《告東征軍將士宣言》,請指示!報告完畢!」 董建昌:「請稍息!」 范希亮:「稍——息!」 董建昌拍拍范希亮肩膀:「我認識你,怎麼樣,是從前做旅長好,還是現在做學兵好啊?」 范希亮:「回長官,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不是一回事。」 董建昌:「好漢不提當年勇?依我看,好漢到哪兒都是好漢。對不對,范希亮?」 范希亮:「遵命,長官!」 董建昌走到謝雨時面前:「我也記得你,是個學醫的,對不對?手術外科,我記得。」 謝雨時:「是的,長官!」 董建昌:「外科醫生膽大包天,心細如髮,守口如瓶。」 范希亮:「前兩點都對,後一點差些,他那一張嘴快著呢,狗肚裡存不住二兩油!」 大家轟然笑了。 董建昌一指立青:「這人我就更熟了。」立青低下頭去。董建昌接著說:「給我上過地理課。」他回頭對區隊長:「我看就這三個吧?」 區隊長:「沒問題,董長官要借的人,屬下理當割愛。」 董建昌:「那就這麼定了,回頭讓他們去第四軍報到!」 立華還沒來得及找立青談東征的事情,立青就被董建昌挑中了,待董建昌走後,大夥兒嘩然,說這三個真幸運,一步登天,立青一時還省悟不過來這其中的道道。 瞿霞她們婦女部組成了「廣州婦女支援東征軍捐助站」,立華和瞿霞在接受婦女界捐來的物資,忙碌中,立華向瞿霞打聽瞿恩晚上回不回家,她想讓瞿恩給立青帶封信。瞿霞卻覺得,立華這麼說只是借口,她很希望立華能和哥哥好好談談,作為旁觀者,這兩個人的心思,瞿霞多少能察覺到。 立華強調:「真是為立青的事!」 瞿霞還不知道立青被選去東征了,她對立青的記憶還停留在幾天前—— 那天,立青帶著六班幾個軍官生跑到她家裡,先是就教材上翻譯的幾個問題和瞿霞討論,因為教材是瞿霞翻譯的,立青他們覺得教材上有的地方是瞿霞弄錯了,比如「交通壕」弄成了「運動通道」,「散兵線」翻成了「零散隊形」,等等,立青越說越激動,瞿霞卻越聽越鬱悶。 後來瞿恩回來了,還表揚了軍官生們,說他們用心學習,不迷信教材。教材的事情告一段落,范希亮又問了瞿恩一個嚴肅的問題,他說,目前農村,農民把田荒了,去造富人的反,出地主家的谷子,那麼,這到底算不算革命?城鄉那些整日游手好閒,懶惰成性的人,是不是也算作無產者?農協是不是有強迫農民入會的?農協任意關押、游鬥地主富農,甚至砍頭而不犯法,許多農會因此被稱為砍頭會。 范希亮還覺得,中國農民一向以目光短淺、散漫而無組織、無紀律聞名,革命是不是說要依靠他們來完成?共產主義是不是把富人的東西都搶來吃光用光? 瞿恩從容不迫,他很好地回答了范希亮的問題。瞿恩說,關於近來的湖南農民運動,的確牽涉到一批湘籍軍官的家庭。對此,他所瞭解到的,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一部分軍官說:「好得很!」一部分軍官說:「糟得很!」有趣的是,說好的幾乎全部是貧家子弟;而說糟的,又多半是富家子弟。想要解釋這一現象,恐怕只有馬克思的階級分析學說。這個分析,已經有人認真地做過了,這個人,就是毛澤東! 立青和他的同伴們第一次聽到毛澤東的名字,一陣議論。瞿恩告訴大家,不久,毛澤東會來黃埔講學,他讓范希亮把他的疑問再向毛澤東提一遍,應該會有更滿意的回答。 瞿霞覺得,當日,明擺著就是立青帶著一群人來家造反,還讓立青不要再把這些人帶到家裡來。後來,兩人也沒聯繫,沒想到,這會聽到立青的消息,竟是他要東征。瞿霞說,她哥被派到黨軍一師四團做黨代表。 「你哥去做黨代表?」立華好驚訝。 瞿霞說:「蔣介石點名讓我哥去加強政治組織,四團是東征惠州的主攻團。」 立華一下子怔住了。 瞿霞想到什麼:「信呢?我替你轉給他。」 立華有些失落:「算了!」 瞿霞:「要帶信就趕緊給我,我哥後天凌晨開拔。」 立華:「真的不用了,替我祝福你哥!」 瞿霞一怔:「搞不懂,你倆是怎麼回事。」 到出征的日子了,碼頭有很多候船的師生,立青、謝雨時、范希亮都在其中。立青念叨:「真遺憾,咱連的機關鎗都不讓咱帶!」 范希亮歎息:「四軍原是廣東的雜牌,論武器比咱黃埔可是要差喲。」 謝雨時:「不會讓我做醫官吧?」 立青:「你還有完沒完,成天嘮叨這麼一句,到地方不就知道了?真是!」 勤務兵老遠送著立仁走來了,立青拉下帽簷:「見鬼了,他也來了。」 謝雨時疑惑:「誰也來了?」 立仁看到范希亮,隨便問道:「喲,老范,你這是去哪兒?」 范希亮回答:「長官,奉四軍董長官之命,我等三人,前往該軍報到!參加東征!」 立仁霍地看到了范希亮身後的立青,兩兄弟四目相對,默默無言。立仁慢慢走到立青面前,替他整裝具,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努力想笑,可怎麼也笑不出來。 擺渡船靠岸,立青一扭臉,跳上船去。 楚材過來給立仁送行,不遠處,楚材在朝立仁招手,立仁朝著立青上的船看了一眼,歎息一下,跳上專用汽艇。 汽艇、擺渡船朝不同方向而去,分道揚鑣。 惠州城硝煙瀰漫,四團掩蔽部外,火光閃閃,時有爆炸聲傳來。 四團黨代表瞿恩皮帶上插了兩把駁殼槍,目光灼灼地逡巡著面前的七八名營連黨代表。營連黨代表個個衣衫破損,傷痕纍纍。 瞿恩激昂地說:「白天的突擊,本團未能突破城牆,團長劉堯宸犧牲,十五名各級黨代表,剩下的都在這裡了。決戰就在明天,新的敢死奮勇隊今晚就得編成,我是當然的隊長。我團黨代表作奮勇隊長,你營黨代表就得做尖刀排長;營黨代表做尖刀排長,你連黨代表就是突擊班長。是的,死了不少人。打仗,不死人怎麼行,不死人部隊出不來。革命軍第四團要想殺出一條血路來,首先是我們這些共產黨員必須站出來,給全團官兵以革命的榜樣,告訴所有人:陞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畏死,勿入斯門!」 剛才還有些灰心,被瞿恩的話一鼓舞,大家頓時有了士氣,大家分析起白天失敗的原因。 一個黨代表站起來:「瞿代表,沒問題,不就是拚命嗎,咱跟他拼。不過,白天的進攻,步炮缺乏協同,明天必須改進!」 另一個說:「還有攻城的雲梯,高度完全不夠,躍上城牆至少還差兩三米。」 又一個補充道:「城牆上的側射機槍是主要威脅,要有專人對付!白天的傷亡,一大半是敵人的側射機槍火力所致。」 瞿恩點點頭:「很好,把白天的不足全找出來。敢死,不是拿腦袋撞南牆,而是要動腦筋。」 掩蔽部外,有人喊道:「瞿黨代表,蔣總指揮現在就要見你!」 瞿恩對大家說:「你們先下去準備,我回來要一項項檢查!關鍵得打贏!」說畢,走出營帳。 瞿恩穿越成堆的傷兵,來到總指揮的營帳,立仁守在營帳外的桌前值班,瞿恩剛想進去,立仁告訴他,蔣校長正在裡面發火,瞿恩側耳傾聽,從內傳出陣陣浙江寧波口音的罵聲:「我不聽!你不要找理由,敬之!我要的不是傷亡統計!我要的是結果!結果在哪裡?你告訴我!我看不是惠州城防如何牢固,是你敬之忘記了我的出征訓誡!你現在就背!背給我聽聽,背呀!」 又傳來了背誦聲:「是!校長訓誡:一,軍人的最後目的,是在於死。古語所謂好漢死在陣頭上;孔子所謂『殺身成仁』是也……」 瞿恩與立仁相互看看,笑了笑。 瞿恩:「我們見過幾面了,我和你妹妹弟弟都很熟。」 立仁:「我知道你,你讓我妹妹為廖案旁證。」 瞿恩一怔,笑笑:「都過去了,你妹妹對我可能有一些誤會,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對她解釋一下。」 立仁一怔,沒說話,他沒想到眼前這個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瞿恩誠懇地請求:「能替我帶句話給你妹妹嗎?」 立仁看看他,低下頭,沉默。 瞿恩歎息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瞿代表,我知道你們四團天亮後就將登城決戰,求生固然不易,求死恐怕更難。校長的本意是調你這樣的共產黨人率領四團報仇決勝的——那是你們的長項!」他照直看向瞿恩,又說,「實在對不起,我不能替你帶話。你必須活下來,你有什麼話,打完仗後自己對我妹妹說吧。」 瞿恩詫異地看著立仁,末了,笑了:「你們兄妹仨,還真有點像。謝謝你的好意,我可以進去了嗎?」 立仁側耳傾聽了一下帳內,「好像已經發完了火。你可以進去了!」 瞿恩進帳前拍了拍立仁的肩膀:「回廣州,我請你吃飯!」說畢,進帳。很快,傳來報告聲:「總指揮!四團敢死奮勇隊隊長瞿恩奉命向您報到——」 又傳來隆隆的炮聲,立仁對著營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臉嚴峻。 哥哥和弟弟都參加東征,立華心裡七上八下,她只好到瞿恩家,找瞿母談談心,兩人正說著,瞿霞回來,見到立華,稍顯吃驚。 瞿霞笑道:「稀客呀,立華。」 立華慘淡地笑笑。 瞿母說:「別這麼說話,咱家才一個,人家兩個都在打仗,可不都懸著心嗎,一塊鬧鬧好呀,女人還能怎麼樣,也只能互相安慰安慰。」 瞿霞坐下來:「前邊傳來的消息好像不太好,軍事委員會的人都拉長了個臉,都說這次的陳炯明,不如上次好打!」 立華更加關切:「具體的說了嗎?」 瞿霞搖搖頭,立華失望了。 瞿母拉著立華的手:「別擔心,擔心也沒用,等吧,女人還能怎麼樣,替他們守住這個家,讓他們打起仗來踏踏實實的,比什麼都強。」 瞿霞說:「哎,我聽說,立青是董建昌親自從三期生中挑去的?」 立華一愣。 瞿霞:「你不知道?」 立華搖搖頭:「你聽誰說的?」 瞿霞:「東征軍,報上都登了。你說這人怪吧,他董建昌幹嗎老瞟著你呀?」 立華的臉刷地紅了。 瞿母悄悄地瞪了一眼女兒,趕忙岔開:「瞿霞,你把裡屋的床鋪收拾收拾,立華說,她晚上要在這過夜。」 立華立刻站了起來:「不用了,我忘了,我晾在外面的衣服還沒收呢。我得回去了!真是,打攪你們了。我走了伯母!」她竭力笑著,拉門走了。 瞿家母女倆愣了一會兒,瞿母問女兒:「你剛剛說什麼呢?誰瞟著立華?」 瞿霞說:「一個很討厭的人,舊軍閥,成天纏著立華,剛從黨部大樓調走!」 瞿母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別這麼說話,人家立華有自己的想法,別難為她!」 笨重的俄式電台在工作,董建昌和幾名參謀軍官在地圖上討論方案,討論著,董建昌就開始發火:「媽的,偵察處都幹什麼吃的?未來作戰區域情況完全不明!」 參謀說:「已經命令他們立刻改進,已經在組織密偵隊。」 董建昌問:「黨軍第一軍拿下惠州城沒有?」 參謀回答:「還沒有消息。」 另一個參謀說:「據發來的戰報,第一師昨日的攻城吃了大虧,四團團長劉堯宸少將殉職,攻城各部均傷亡慘重。」 第一個參謀突然問:「老蔣會不會放棄攻城,轉攻海陸豐?」 大家都看向董建昌。 董建昌想了想,說:「怎麼可能呢,老蔣第一次作為全軍的統帥,指揮全局,這是多大的一張餅,頭一口就咬崩了門牙,說得過去嗎?」 大家面面相覷。非凡電子書論壇 董建昌說:「我看咱也不要替老蔣操心了,仍按計劃打,命令第十二師明日沿淡水、平山進軍紫金,掃蕩東江上游之陳炯明軍。」 參謀軍官都退去傳令了。 「報告——」立青背槍立正著。 董建昌:「喲,立青,來來來!」 立青走近,董建昌指著地圖:「你看看圖,你不是這方面行家嗎,看看目前態勢,都在上面了,不知你能不能看懂?」 立青仔細觀察地圖。 董建昌說:「我實話跟你講,前一次東征的先例,讓我過於樂觀了,以為也就是個秋風掃落葉吧,所以,我就把你調出來,鍍鍍金,拿把扇子乘涼,也比待在學校要強,培養你的前途,懂不懂?」 立青仍在專心看圖。 董建昌:「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惠州那邊打得很殘酷,蝕了你們校長好些老本,四軍這邊也好不到哪裡去,當面之敵也是熾焰囂張,我跟你商量一下,看看你們三個怎麼辦,要不就待在我軍部警衛連?我到哪兒,你到哪兒。這樣回去見了你姐姐,我也好說話,本來是辦喜事的,別辦成了別的事,你說呢?」 立青抬頭:「長官,這圖太老了,同治三年的,比我父親的年歲都大,還趕不上我師傅繪的呢,那還十萬分之一,比你這五萬分之一都准。」 董建昌問:「你聽到我剛剛說的了嗎?」 立青:「聽到了,你說讓我來鍍鍍金,上哪兒鍍呀,長官?」 董建昌:「原來,我想讓你三個參加我的密偵隊的。你的眼力真不錯,你不滿意地圖,我也不滿意,參戰以來,為這圖南轅北轍的事鬧了好幾回了,炮兵照圖上坐標打,差出去三里路,所以,我得有個密偵隊,你不是有繪圖本事嗎,原想著讓你三個先潛入東江,把上游敵人的兵力部署、據點陣地都給我弄到了,繪准了……」 立青行軍禮:「是,長官,我願意去密偵隊!」 董建昌說:「我說的是原先的安排。」 立青很激動:「那就安排吧,老范、雨時都在那兒幫廚呢,早不耐煩了。」 董建昌怔了,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這麼想上一線,他可是立華的弟弟啊,真是很難辦。 參謀走來:「長官,第十二師來電詢問淡水、平山沿途的敵情部署,是否派出密偵隊向上游偵察?」 董建昌已經思量好:「立青,既然你有意願,那就不留你了,學在軍校,歷在戰場,那就闖闖去!都說新手運氣好,我就替你姐做一回主吧。」董建昌回身,從自己的武裝警衛那裡取了三把駁殼槍,又替他討子彈,交給立青:「帶上帶上,給他帶足子彈,都給他!」 董建昌:「我能替你辦的,就這個了,剩下的,得看你自己的命了!闖出來,就是真正的軍人一個!」 立青:「是!長官!嘿嘿嘿,都說咱一步登天,還真是!」 第六章 -6- 「哎,瞧一瞧呀看一看,正經澳門來的西洋景,大鼻子洋人捉強盜,西洋美人光身子洗澡……」 村子路上走來三副貨郎挑子,正是化裝了的范希亮、立青、謝雨時。大人小孩都圍了過來,隨著人群擁擠,他們的叫賣聲更起勁了: 「英吉利印花布哩——英吉利印花布哩——真正的花洋布!」立青得意地向范希亮使了個眼色,謝雨時在旁邊忙得不亦樂乎。 忙了一天,三人找了個空的屋子過夜,貨擔子擱一邊,三人啃著乾糧。 立青說:「聽老鄉說,再往前一個村子,就是陳軍把守了。」 「董長官這個人識人識貨,才挑了咱們三個,都跟你楊立青有關。」范希亮說著,指了指立青,「你小子繪圖,老子給你警衛,雨時給你做戰地醫生,全圍著你那點歪才了。」 立青不好意思地笑了:「范旅長,你是老行伍了,我是只知二五,不知一十呀!董長官會帶兵打仗嗎?我聽姐姐說,他在中央黨部裡搞搞陰謀是行家,想帶兵打仗?就我看到他指揮部裡的那張地圖,馬可·波羅坐在北京城裡畫的都比他准,我覺得,他指望的是你這個旅長級黃埔生。他用你的眼光去看敵人的弱點,我只不過給你畫下來而已。」 謝雨時急了:「那我呢?我幹啥啊?莫不成,等你倆掛綵了給……」 范希亮拍了謝雨時一下:「烏鴉嘴,出門打仗,這類不吉利的話最好別說。」 「你也有優點嗎,潮汕話說得好呀,白天那老鄉咕嚕咕嚕一堆兒鳥語,你全給翻譯了。」 「唉,我得提醒你,明早到了淡水那邊,碰見當地人,甭管是誰,你立青不要開口,口音太重了,我和雨時答腔,明白嗎?」立青本是安慰謝雨時,卻讓范希亮提醒了自己,不過他是個謹慎的人,范希亮不說,他也知道。三人又嘟囔一會,各自睡覺了。 第二天,三人來到淡水鎮外一處小山,俯臥著朝城鎮觀察,范希亮手上執著一隻軍用望遠鏡。透過望遠鏡,能看到,城門前築有陳炯明軍隊的麻袋工事,黑洞洞的機槍正對著前方,四周戒備森嚴。門洞處,有鄉人進出城門,都得接受檢查。 范希亮把看到的告訴給立青:「南門設有機槍工事兩座,城門外十五米處有護城河道流經,河上有雙孔石橋一座……領頭軍官是名少校……」 立青邊聽范希亮描述,邊往圖板上繪圖,把聽到的細節都做好標注,幾乎是同步。 范希亮又說:「從守軍佈置中配有馬克沁重機槍這一細節看,淡水的陳軍守兵當在團以上建制。」 立青停下繪筆,疑問地說:「老范,不對呢,從圖上形勢看,陳軍沒有死守淡水鎮的意圖。肯定沒有。」 范希亮朝立青看過來:「你小子趴在山上胡猜可不行。我說,你別費心思了,只管繪圖,意圖讓司令官去判斷,咱只管提供情況。」 立青對著地圖又仔細看了看,還是覺得不對勁:「淡水的城防不完備,沒有完整的城牆,不可能有!」 這下,范希亮、謝雨時都一怔。 立青喊他兩人過來:「你看這河,圖上稱淡水,由西向東自然流經城南,不像惠州那樣純為人工開挖的護城河。從我這個角度,可看見這邊的碼頭,石階直通鎮上的中心街,也就是說,東面根本沒有城牆,這南邊的城牆純屬小鎮的門面!」 范希亮點點頭:「還真是。難怪他們把機槍工事設在城牆外,石孔橋頭。」 立青說:「這橋是淡水鎮的咽喉,所以他們不守城牆,只設橋頭堡。」 范希亮:「這太關鍵,要確實弄准,得想辦法混進鎮裡證實一下。」 立青自告奮勇:「我去一趟。」 范希亮擺擺手:「你這口音,下去就露餡。」 謝雨時說:「還是我去吧!」 范希亮想了想:「也好,你小子模樣兒也像是哪家的少爺回來了,把詞兒編好了,要能應付陳軍的盤問,槍就不要帶了。」 謝雨時說:「沒問題,我已經想好了。」說完,掏出手槍遞給范希亮。 謝雨時提著一隻藥包,混在進城鄉人中間,陳軍官兵警覺地看著每一個過路人,對每一個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查個仔細。 謝雨時過來了,一個軍官盯準了他:「站住!幹什麼的?」 謝雨時說:「惠州城關醫院的,赤黨在那邊打仗,回家躲躲,我家就在鎮上。」 軍官對士兵:「檢查他那包!」 士兵奪過藥包,打開後,裡面裝了繃帶,各種藥品,周圍的鄉人都駐足好奇地在望。 軍官:「哦,是醫生?」 謝雨時:「是醫生。」 軍官:「真醫生,假醫生?」 謝雨時:「實習醫生,外科。」說著,他對著軍官諂媚地笑了笑。 軍官刷地抽出駁殼槍,二話沒說,照邊上的一名鄉人的腳面「砰」的就是一槍。 一陣死一樣的沉寂。 「哎喲喂,老總!疼死我了。」那隻腳湧出血來,中槍鄉人一臉扭曲。 謝雨時的臉頓時煞白煞白的。 軍官說:「給他包紮!包給我看看!快點!」 謝雨時慌忙取過包裡繃帶用具,醫用剪刀兩下剪掉了鄉人的布鞋襪套,止血,清創,再以繃帶包紮。謝雨時一邊包紮,一邊發出粗粗的喘氣聲。 包紮完畢,軍官慢慢地將槍放入槍套,一揮手:「去吧,醫生,沒你的事了!」 謝雨時提起藥包,餘悸未消地走進城牆門洞。身後傳來那軍官的聲音: 「你!你!把他扶走扶走!防範赤黨懂嗎?人人有責!」 遠方傳來低沉的炮聲,一陣草響,氣喘吁吁的謝雨時出現在范希亮、立青面前。 謝雨時告訴他倆:「鎮內駐了陳軍兩個團,城內城牆的確殘缺不全,鎮上人說,那年楊虎心血來潮要辦商務航運,擴建碼頭拆去南城牆,修了通衢大道。所以陳軍欲死守淡水,就沒法拿城牆作文章,只能在石橋處設防。我剛剛看見鎮上的兵往橋上運了兩挺重機槍過去,建立了橋頭堡,最要命的,他們在橋頭堡前開闊地埋了幾百個爆炸點,專等我集團衝鋒時用!」 范希亮驚訝:「有這事?」 謝雨時非常肯定:「我親眼看到的。」 立青皺眉:「爆炸場倒還不算最壞,最壞的是,得防止陳軍炸橋,如果橋斷了,那就事大了。」 三人都一驚。 范希亮:「聽炮聲,第十二師已經朝這邊運動了,必須趕快把敵情圖送到,否則,第十二師只想著一味強攻,費時費事。」 立青想了想,說:「老范,我有一想法,不知你是否同意!」 「你說!」 「圖,讓雨時去送,你我留下來護橋,防止陳軍炸毀它!」 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你小子行啊,腦子轉得快。打淡水,不要學惠州,得鬥智,不能鬥力。雨時,你把槍留下,現在就帶圖與第十二師的先頭部隊聯絡,告訴他們,派一支得力分隊全力趕到,我和立青在橋頭處接應他們!」 謝雨時:「是,明白了!」 第四軍前進指揮所裡,董建昌的火氣顯得很大:「電告第十二師,黨軍第一師已經打下惠州,全殲守敵。黃埔的娃娃給我第四軍率先垂范了,人家贏得驚天地泣鬼神,青史留名。咱第四軍也不是小媽媽養的,一定得照著拿下淡水城!惠州的經驗,一是要會用炮;二是會用梯,強行登城;三是會用奮勇隊,用『連坐法』。人人似刀架在頭上,班長同全班退,則殺班長;排長同全排退,則殺排長;連、營、團、師直到我這個軍長官亦如是!」 參謀記錄著:「就這樣發嗎?」 董建昌堅定地說:「就這麼發,一字不改!」□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com□ 衛士過來了,他走上前,與董建昌低語兩句。 董建昌瞪眼:「你是替我惦著人呢,還是惦著你那三支槍呀?」 衛士尷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董建昌揮揮手:「滾一邊去,不要再囉嗦了。」說完,心事重重地看圖,過一會兒,他朝一參謀招手:「去,問問十二師,那三個黃埔生……算了算了,沒什麼可問的,順天命,盡人事吧!」說到這裡,董建昌隱隱覺得,要是立青有個三長兩短,他真是對不住他的心上人立華,可戰場上的事情,誰能左右得了呢? 參謀又進來了:「第十二師來電,其先頭部隊已逼近淡水鎮,尚未遭抵抗!」 董建昌說:「讓他們先掃清城外之敵,待主力到達後,統一實行強攻,多準備些登城雲梯!」 參謀:「長官,恐怕用不上雲梯了。」 董建昌:「為什麼?」 參謀說:「第十二師電報上說,他們接到一名黃埔學生剛遞到的敵情圖,圖上面說的。」 驚愕住了的董建昌歎道:「我的天哪,天上還真掉餡餅了呢!」 淡水城外,橋頭工事內的重機槍曳光流火。一個軍官手執電話:「是的,師座,赤黨正猛攻我南門橋頭堡,多少人?少說也有一個師!是不是該炸橋了?對方的火力非常猛。是!是!立刻炸橋!」 軍官大叫:「王得勝,點火!」 那個叫王得勝的士兵將早已準備好的煙頭,對準導火索,引燃了。官兵們下意識地捂上了耳朵。導火索像一條火蛇信子一路沿工事塹壕延伸地燒燃而去。軍官也捂耳朵閉上了眼睛。 一秒、兩秒、三秒……卻無任何動靜。 這幫人哪裡知道,立青就隱在不遠處的水裡,剛剛用一刺刀截斷導火索。 遠處的槍炮聲隆隆的,越來越近。 軍官氣急敗壞:「媽了個巴子的,你王得勝就剩下一張嘴了。」 王得勝心急火燎,還得佯裝鎮定:「別急營長,我看看去,你放心,我王得勝就是用自家的老二也能把它點炸了!」說著他躍出工事,手執一把尖刀。 王得勝手摸著燒殘的導火索,順塹壕尋覓而來,突然他撞上了一把黑洞洞的槍管。 立青小聲道:「兄弟,別動!」 王得勝慢慢地舉起手的同時突然將手腕處的匕首亮出猛地向立青刺去。立青一手托住了他執刀的手。王得勝乘勢也抓住了他拿駁殼槍的手,兩人在塹壕裡搏殺起來。幾個回合翻滾搏力,被王得勝壓在塹壕壁上的立青整個脖子都被卡住了。 「砰」的一聲,兩個抵近處響起一槍,立青張大嘴大口喘氣。獰笑的王得勝臉上肌肉扭曲。立青掙力推開他,同時又響起一槍。 王得勝一抽搐,仰面倒下去,胸口血呼呼的。立青手握駁殼槍撐地爬起來,搖搖晃晃而去。 塹壕外傳來衝鋒號聲,近處一隊衝過來的革命軍,領頭是一面紅旗。 立青聽到身後有人在叫自己,是范希亮。 立青問:「老范!咱往哪兒打?」 范希亮說:「傻小子,拿出紅巾,系脖子上,別讓自己人給打了!」他幫立青繫上紅巾後,兩人持槍射擊相互掩護而去。 革命軍押著被俘的陳軍官兵通過青石板鋪就的老街,一身革命軍軍服的謝雨時四處張望。幾副傷兵擔架魚貫抬過,謝雨時每副擔架前都看了看,->小說下栽+wRshU。CoM<-就是沒找到立青和范希亮。 謝雨時焦灼地朝路過的革命軍詢問,回答都是一陣搖頭。 騎在馬上的董建昌帶了四名騎衛路過。董建昌在謝雨時面前勒住馬:「嗨,學醫的,幹嗎在街上閒逛!」 謝雨時焦急萬分:「長官,哪也找不見他倆,別別別……別光榮了!」 董建昌笑了:「你瞧瞧,還淌眼淚水呢,打仗得死人,不死人,這淡水鎮能打下來嗎?打不下來!」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就你黃埔生的命叫命,別人的命就不叫命了?」 謝雨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了。 董建昌打馬向前:「不錯,你們三小子都夠種兒,我沒白挑了你們。別在這兒費力找了,前鋒團剛剛向我報告,那倆小子都隨隊在奔襲平山、紫金的路上,我已任命他們為排長了。」 董建昌打馬奔馳,騎衛隨護著。馬上的董建昌回過頭衝著謝雨時喊道:「學醫的,想趕趟,就上我衛士的馬。爬得上,我讓你做我的警衛排長!」 五匹馬沿街奔去,謝雨時在後面大叫:「等等,長官!等等,長官!」 一陣粗獷的笑,奔過去的謝雨時連滾帶爬地被一騎衛拽上馬去。 五匹馬奔馳而去,隱隱的,遠方傳來陣陣炮響…… 立華在辦公室分類文件,瞿霞從外走入。立華問:「又到你們共產支部開會去了?」 瞿霞沒理她,忙自己的事,心情似乎不太好。 立華沒察覺,繼續問:「全粵婦女慰問東征軍代表團明天出發,你不給瞿恩捎點東西去?」 瞿霞忍不住一陣抽泣。立華看去:「怎麼了,你?」 「沒什麼。」 「沒什麼你哭什麼?」 「我想哭,跟你有什麼關係?」 「不是,總得有個……不是你哥出事了吧?」她預感到什麼。 瞿霞一下子哭出聲來了,立華驚愕了。 立華拽住瞿霞的胳膊:「什麼時候的消息?瞿霞,你說話呀,你告訴我,他究竟怎麼了?你說呀!」 瞿霞:「傷兵專列早晨運回來的,在百子路公立醫院……」 立華瘋狂地奔在去往百子路公立醫院的路上,她恨不得可以飛過去,立馬見到瞿恩。終於趕到醫院,找到病房,她很不忍心地朝裡看去,怔住了。 瞿母在床前替瞿恩拭洗身體上的血污泥垢,瞿恩赤身**俯臥在床上,右腿、額頭、肩膀纏滿了滲血的繃帶。側臉的瞿恩顯然在劇痛發作中,情緒狂躁,目光失神,口中時而高喊:「你在嗎,媽!你替我看著,看著……別讓他們鋸我的腿……別讓他們……我不能沒有腿,不能沒有……」 瞿母按住兒子:「你別喊,媽在呢!有媽在,沒人敢鋸!又不是木頭,想鋸就鋸?」 瞿恩稍微鎮定:「那就好!前線的醫生想鋸的,我對他們掏了槍,掏了槍……」 瞿母:「你是對的,兒子,你別喊了,媽有數,自己的兒子能不知道嗎?」 一陣劇痛,瞿恩又昏過去了。立華走了進去。 瞿母看見立華,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後繼續給兒子擦拭傷口,口中喃喃:「我看有救,打小你就命硬,麻疹、百日咳,還有傷寒,都是要命的病,都過來了,大夫都說不行了,你能全信?我摸了你的腿,腫是腫得很,都燙手,化了點膿,排了,就沒事了,頂多將來一腳高一腳低,找漂亮媳婦不行了,找個能過日子的總還可以。誰讓你是教官呢,教人者,身教重於言教……」 醫護人員推了手術車來了。 醫生說:「老太太,請讓讓,瞿黨代表必須馬上手術,否則一旦傷口壞疽,那就不是截肢了,請您能理解我們,讓一讓,請——」 瞿母不理不睬,仍為兒子擦洗。 醫生又說:「您聽見了嗎,老人家,你兒子是所有傷員中職務最高的,軍事委員會專門電令我們一定要保住他的生命……」 瞿母把手上的浴巾交給立華,「洗一洗,腿那裡還沒擦到。」 立華接過依樣做著。 瞿母轉過身對醫生說:「你說什麼委員會我都管不了,兒子是我的,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要打的仗,他打完了,已經盡了忠。現在,我做母親的要他盡孝,也就是說,他聽不了你們委員會的了,他得聽我的。聽我的簡單呀,別的都可以,就是不能鋸腿。髮膚受之父母,我做母親的說不能鋸,你們就鋸不得!你有母親嗎?你母親向你提這點要求你咋辦?啊!」 醫生沒見過這麼倔強的病人家屬:「老太太,讓我給你解釋,秦教授親自為他驗了傷,實在是路上耽擱太久了,感染太厲害……」 瞿母頭撇過去:「甭管是哪個教授,鋸腿我就不讓你推走,我就不信,這裡是木匠鋪,除了鋸子,你們就不會用點別的?你要是只會用鋸子,趁早說,我帶兒子回家!」 一臉為難的醫生對護士:「你們等等,你們不敢說,我去跟秦教授說。」 一群人離開,威風凜凜的瞿母像兒子的守衛。 瞿恩從昏睡中睜開眼,發現立華趴在旁邊,他無限柔情地摸著立華的頭髮,立華正在打盹,她驚醒:「你醒了?」說著,立即查看床頭的輸液瓶。 瞿恩說:「嗯,什麼時間了?」 立華說:「什麼時間,你都昏睡了三天了,你媽撐不住了,回去睡了,我代她替你看著這條腿,你試試,還在不在?」 瞿恩臉上泛出笑意:「我媽怕我少了條腿,找不上媳婦。」 瞿恩還不知道,瞿霞從蘇俄顧問那邊找到一種消炎輸液,醫生同意不截肢,但消炎後仍需正骨。這麼一來,瞿母和瞿恩都不用擔心瞿恩以後找不到媳婦啦。 立華關切地問:「想吃東西嗎?」 瞿恩搖搖頭。 立華說:「革命軍已經佔領了汕頭,我本打算隨婦女慰問團去東江的。」 瞿恩問:「那你為什麼不去呢?你應該去。」 立華說:「你不是受傷了嗎?我在這陪你快兩天了,一句謝謝的話也沒有?」 瞿恩不知如何回答,其實他心裡感動得不得了。 立華搖搖頭:「這兒樓上樓下,轉運來的傷員都住滿了。」 瞿恩臉上一陣彆扭,忍不住說道:「你能不能讓護士來一下?」 立華:「幹嗎?是要小便?」 瞿恩點點頭。 立華起身取便壺:「輸著液呢,尿就多!」 瞿恩忙擺手:「不不不……這不好……」 「有什麼不好,還那麼封建,都接過好幾次了!」立華欲掀被子,被瞿恩死死按住。 「你的手還很有力呢,那你自己來,我替你端著。我不看!」立華將便壺送進被單下,擺正姿勢。 「現在看你,倒真像個男孩,一點也不像名共產黨教官了。」 傳來了液體的潺潺之聲,瞿恩一臉難堪。 立華繼續說:「你也真是,死都不怕,還怕男女授受不親。」她拿著便壺出門去了。 瞿恩睜眼在看天花板。 不一會兒,立華帶著洗淨的用具進門來,放置好。 瞿恩問:「立華,你還記得我們頭一次是怎麼見面的?」 立華歎口氣:「別提了,你那時剛從歐洲回來,完全一副職業革命者的派頭,哪裡還把我們這些學校的小丫頭看在眼裡。」 瞿恩笑笑:「你們那時是組織了一個交換書報的團體吧,讓我去聽聽讀書體會。」 立華:「那時廣州的學生誰能請得動你?我們跑到你家,先哄好了你們家老太太,老太太說話了,你才勉強過來看一眼。」 瞿恩:「我那時也是太忙。」 立華:「你到了我們宿舍,什麼也不聽,先檢查我們都看些什麼書。」 瞿恩:「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立華:「你看了我們的交換書目,笑指:『還有老莊列三書,此書的主人是誰?』我說,是我。並解釋說,此書為世德堂六子全書本,版本最好。你奇怪地看著我,說,讀這種書,先要穿上長袍馬褂,如果有必要,還得添頂瓜皮帽。惹得我的同學大笑。」 瞿恩:「我真那麼刻薄嗎?」 立華:「你以為呢?我當時就想,這人怎麼這樣?」 瞿恩:「我記得,我那天對你們說,不要讀死書,要學會讀社會。」 立華:「你太傲慢了,甚至專橫,頤指氣使,讓人很難接近。」 瞿恩:「是嗎?我真不知道你是那麼看我。」 立華:「後來我到了婦女部,你妹妹也在那兒,她領我去你們家。這我才發現,其實你是個透明的人。」 瞿恩:「你看看,還是你誤解了嗎,其實,我對你的頭一眼印象非常深,你太漂亮了,像一把利刃,摸上去會割破手的。」 立華一怔。 第四軍已經揮師北江,在打熊克武部的川軍。范希亮、立青、雨時加入其中,這一天,革命軍在與川軍的戰鬥人員激烈巷戰。 三人沿街市不斷持槍躍進、隱蔽、開火,他們身後跟隨若干革命軍士兵,雙方在爭奪每一座房舍街鋪。一名川軍軍官藏在雜貨店的酒缸邊瞄準對街的立青。低姿持槍的立青敏捷地先敵開火。被擊碎的酒缸,澆了那軍官一頭一臉的酒水。待他抬起手槍,正欲開火,一根滾燙的槍管已抵住了他的腦袋。 范希亮:「小子,放下槍,老子不殺你!」 軍官強得很:「我堂堂川軍團長,寧死不受此辱,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 范希亮冷笑一聲:「喲呵,還是個義士呢?你團長怎麼了,老子還是旅長呢,讓你繳槍,委屈你了?」范希亮嚇唬地欲扣扳機,喝道:「放下槍!」 軍官的腰桿再直,也抵不過槍桿的威脅,他終於乖乖地放下槍。 一挺輕機槍從一家妓院掛了紅燈籠的窗口伸出,川軍機槍手噠噠噠地向街道開火。革命軍被密集的彈著點逼到了牆根下,有人試圖還擊,卻負了傷。 機槍不斷地向外開火,房間裡擠了一堆哭天喊地的青樓姑娘。 一個川軍士兵拉過一個姑娘就親:「小心肝,外頭可都是赤黨,赤黨可不像咱這麼疼你們,抓住你們絞頭髮,掛破鞋,扒光衣服遊街都沒準。」姑娘被他嚇得哭得更加厲害。士兵更加猥褻,喝道:「老實待在樓上,快,把子彈遞給我!」 姑娘顫巍巍地遞上一顆子彈,剛要離開,那個士兵突然拉住她:「再親一個!親一個!」 姑娘戰慄地湊過去親了一下。 士兵哈哈大笑,手上的機槍狂吼起來,其他士兵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立青和謝雨時隱蔽在屋簷下,立青悄聲說:「給我顆手榴彈,報銷了它!」 謝雨時說:「裡面還有女人啊,你沒聽到她們在哭嗎?」 立青笑道:「耳朵挺尖啊,難不成,你小子在家逛過青樓?」 謝雨時臉都紅了:「我可沒過過這種腐朽的生活!」 立青歎口氣,彷彿回想起在醴陵老家那會,為了看給三省巡閱使唱堂會的小紅杏,摔壞師傅的光學測量儀,被師傅逐出的情景。那時候的立青多麼頑劣,彈指一揮間,他都成長為一名軍人了! 謝雨時搗搗立青胳膊:「想什麼哪?」 立青方才緩過神來,自嘲地笑了,兩人輕輕跳下,默契地看了一眼,一腳踹倒樓門,交替掩護入內…… 街對面,范希亮用槍管頂著那個被俘團長的腦袋:「喊話,叫你的部下,把機槍扔出來,投降!」 妓院裡的機槍打出了四週一長串的彈著點。 團長大聲吼道:「三營的弟兄!我是團長李惠賢!我命令你們停止射擊,走出來,向革命軍投降!聽到沒有,機槍給我丟棄!」 喊聲響過,機槍聲戛然而止。 立青、謝雨時持槍搜索上樓,樓梯處,有川軍槍手開槍,被立青一槍撂倒,從樓梯上滾下來。兩人敏捷地躍上樓層,藏在響著機槍聲的房門外,裡面傳來女人的哭喊聲和樓外被俘團長的喊話聲。 立青與謝雨時交換了眼神,同時上前,持槍踹倒了房門,大喊:「放下武器,繳槍不殺!」 房門倒了,一屋子的大哭小叫,剛才猥褻姑娘的士兵猛然端起機槍,調轉身子,欲掃射,立青手上的槍先響了。那個人栽倒在地上,另一個士兵撲通跪下,一支槍高高舉到頭上。 靜靜的,特別的安靜。 屋裡的姑娘先一怔,又突然地撲上來,抱住立青、謝雨時又啃又親:「赤黨爺,親親的爺……嗯嗯嗯!」 其他姑娘也撲將上來,手足無措的立青、謝雨時呆掉了,任憑一堆女人在臉上亂啃亂親…… 北江戰役勝利了,立青、范希亮、謝雨時身著革命軍軍服,靦腆地站在高台上,接受八把軍號面對面地朝他三人吹響。 歡快的軍中行進號音,表達四軍先鋒團對這三名黃埔生的敬意。 號音驟停,值星軍官一步上前,大聲發令:「先鋒團全體注意,向三名優秀黃埔同學敬禮!」 在場的所有軍人跟隨值星軍官,齊向台上的立青、范希亮、謝雨時行舉手軍禮。 軍號再次向天吹起,三名黃埔生露出燦爛而自豪的笑容。 表彰大會後,革命先鋒團舉行會餐。先前的值星軍官對范希亮、立青、雨時舉杯:「來來來,我代表我們的葉挺團長敬三位一杯,他本來要親自敬你們的,臨時去軍部開會,他囑咐我代勞!」 范希亮說:「黃埔校規嚴禁學生酗酒,不過,既是葉挺團長的敬意,那一定得喝,希夷一向是我范希亮最為崇敬的戰將,來,干!」范希亮一飲而盡,立青、雨時跟隨。 值星軍官問道:「如今仗打完了,廣東也統一了,三位下面有什麼打算嗎?」 范希亮說:「回黃埔去,三期的課程還沒完呢!」 值星軍官轉向立青和謝雨時:「你們二位呢?」 立青感慨道:「我真想就留在這兒,多好的部隊,我頭一天來,就覺得跟別的部隊不一樣,比第十二師棒多了。」立青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腳被范希亮踩了一下,他不解地看了看范希亮,范希亮瞪了他一眼。 值星軍官似有所覺察,笑了笑。 會餐一結束,立青就迫不及待地問范希亮:「老范,我不明白,吃飯時,你幹嗎踩我一腳?」 范希亮說:「你可以說三十四團如何好,只是別和第十二師比較,犯忌的,知道嗎?」 立青不懂了:「犯忌,犯什麼忌?」 范希亮沒好氣:「你這毛娃子哪裡知道此處的水有多深!你知道不知道,葉挺的這個三十四團從上到下完全是由共產黨員領導的團?也是整個革命軍中唯一的紅色團隊。第十二師師長張發奎正嚴重不滿呢,你倒好,拿著他兩家比開了,你不是找沒趣嗎!」 立青還是丈二和尚一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范希亮打斷立青:「不對,好有時候是好,有時候反成為不好。仗打得好,當然好,但最能打仗的部隊也是最難駕馭的部隊,那還好嗎?不能俯首聽命的部隊,仗打得再好,那也是不好,甚至是壞。懂不懂?指揮官考慮問題能和咱一樣?首先,你得效忠。」 「向誰效忠,向革命?還是向個人?」 「抬槓了,向革命,也就是向個人。校長不是個人?可他代表革命,向校長效忠,也就是向革命效忠!革命是誰?會吃飯會走路會喘氣嗎?」 立青想到先前董建昌的話,董說過,黃埔生就是槍裡的一顆子彈,槍就是軍校,槍的扳機由校長扣動,他決定打誰就打誰。今天,范希亮和董建昌的話有幾分相像,立青總覺得這兩人的話,好像很正確,又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具體哪不對勁,他還說不上來。 立華連續好幾天都在照顧瞿恩,這一天,她跟往常一樣,給瞿恩送來熱騰騰的飯菜。瞿恩很過意不去:「怎麼又勞駕你了,該瞿霞送飯了呀!」 立華反問:「你不希望我來?」 瞿恩忙擺手:「不不不,我得起來,你幫我一把。」 立華上前:「這是幹嗎?」 瞿恩撐身下床:「你們都在進步,我也得每天進他一小步,行了!我得兩腳沾地,坐著吃!」 立華關切地問道:「行嗎?」 瞿恩說:「早晨坐了一回了,聽到骨頭嘎崩響。」 「嘎崩響?現在還響嗎?」 「我一用力就響,不信,你貼我膝關節聽聽?」 立華蹲下來,耳朵貼在瞿恩膝蓋上。瞿恩看著近在眼前的發浪,嗅得到頭髮上散發出的氣息。兩人距離那麼近,有一短瞬,竟相互凝視,又趕緊把目光轉移到別處。立華站起來,取飯送到瞿恩手上:「吃吧!你媽給你煨的骨頭湯麵。」 瞿恩說:「讓你這麼伺候著真不好意思!」 立華說:「你媽你妹妹伺候你就好意思了?」 瞿恩說:「不是。」 立華給瞿恩餵了一口湯:「別解釋了,你媽說你在巴黎就這麼的,從來都是你媽你妹妹伺候著你革命!」 瞿恩解釋道:「我的事比她們的多。」 立華有點嘲笑瞿恩:「你們共產黨人真有意思,為大眾爭取八小時工作制,自己卻工作十六個小時;為婦女爭取民主平等權利,家庭裡卻是個大男子主義。」 瞿恩詫異:「我像個大男子主義嗎?」 立華說:「還不像呢,你妹妹說你,平時連襪子都不洗……」 瞿恩害羞地掩飾,有些語無倫次:「你看看……這個瞿霞……」 立華說:「別怨瞿霞,你就說『是』,還是『不是』吧!」 「是。可我並沒讓她們洗,每回都是她們命令我脫下來,主動幫我洗。每次脫下來,襪子硬得像鞋似的,放地上就站住了。」瞿恩沒底氣地回答,聲音很小。 立華又笑了:「還好意思說。」 瞿恩拍拍腦袋:「完了,你對我瞭解得太多了。對你,我一點秘密也沒有了。」 立華咯咯笑了:「你就當我是個護士。」 瞿恩歎氣:「問題是,你不是呀。」 「你以為我願意是啊?」說著,立華拿著飯盆往門外走去。 一名男子走到瞿恩床邊,親熱地捶了瞿恩一拳。門口的立華不經意地看看兩人,又離開。 男子俯向瞿恩:「……蔣介石突然向恩來同志索要我黨在第一軍中的黨員名單,雖未如願,但他要在軍隊中排斥共產黨人的用意已經非常明顯了。在黃埔,孫文學會對青年軍人聯合會的挑釁滋事不斷,這些行動直接來自於國民黨右派的授意……」 瞿恩感慨道:「親者痛,仇者快,多好的局面呀,人家偏不珍惜,你有什麼辦法?」 男子說:「第四期黃埔招生已經開始,中央緊急通告各地,速速選拔動員左派青年來廣州應試,防止右派分子壟斷軍事訓練機關,造出一幫反動的軍事人材。」 瞿恩說:「那就是說,不妥協,不讓步。」 男子說:「態度堅決地維護兩黨合作,反對分裂。」 立華又站到病房門口。 男子告辭了:「大瞿呀,你得抓緊養傷,早日康復。」他朝立華笑笑,出門走了。 立華扶著瞿恩在走廊練步,瞿恩試探著挪動腳步,還是非常艱難。 立華說:「讓你別動,你偏不信,你沒聽見骨頭響啊?」 瞿恩故意說:「還真是,哦,喝了骨頭湯了!」 立華沒好氣地搖搖頭。 瞿恩突然嚴肅地看著立華:「立華,有一點我們至今沒有說破。」 立華等待著:「說破什麼?」 瞿恩說:「那就是我們彼此的政治觀點。」 「政治觀點?」立華有點意外。 瞿恩說:「你和我們一家非常親近,像一家人。可我們這一家,是廣東出名的共產黨之家,我們可以不談政治觀點,而彼此親近。不談,並不是沒有,你說呢?」 立華不太高興:「幹嗎非得談?」 瞿恩很固執:「現在可以不談,可總有一天會談。你可以不關心政治,可政治會關心你的。」 立華說:「我沒覺得有那麼嚴重。」 瞿恩微微笑著:「要瞭解一個人,你必須瞭解他的政治觀點。你瞭解我嗎?」 立華不知該如何回答,思忖地看著瞿恩。 一場血雨腥風,立仁又回到廣州,坐在轎車裡的他,再次看到廣州的繁華,不禁感慨,真是恍若隔世,突然很不習慣眼前的繁華,滿腦子還是戰場的槍林彈雨。 坐在旁邊的楚材嘲笑他:「你呀,骨子裡還是書生,瞧你這一路感歎,好像在鹼水裡泡過三回,開水裡煮過三回,血水裡又涮過三回。」 立仁歎息:「難道不是嗎?校長不也這麼感慨,不是陳賡背著他脫險,恐怕……」 楚材嚴肅地說:「不要再提此事,不要再替共產黨宣傳了。」 立仁說:「不是,人家的確打得好,惠州要塞人家替你拿下來的,二十七名共產黨的代表參加敢死隊,二十一人陣亡,六人負傷……」 楚材疑惑地看著立仁:「連你都這麼說,長此以往,不出一兩年,共產黨就可以替代國民黨了。」 立仁不解:「怎麼會呢?」 楚材說:「怎麼不會呢?你我要能跟上校長的思想。」 立仁更不解了:「校長的思想,什麼思想?難道國共不再握手了?」 楚材說:「握手當然還得要握,但得提防,如今,共產黨的手已經足以捏碎我們的手腕了,知道不知道?」 立仁詫異。 楚材說:「校長讓我們提前回廣州,就是要我們掌控局面,黃埔的共產黨一天天在做大。」 兩人一陣沉默。 立仁說:「也是可惜了,陳賡、瞿恩、蔣先雲那樣的人材。」 楚材說:「又感歎了!我對你說,我已對黃埔的孫文學會做了佈置,有好戲看。搞政治可不能光會感歎!」 轎車飛馳而去。 幾天後,黃埔軍校飯堂的確上演了一幕好戲。 偌大的飯堂,三期黃埔生們在開飯,一片調羹碗盞之聲。六班所在的飯桌,范希亮、楊立青、謝雨時被同學包圍著,一片打探恭維之聲,大家好奇地問他們,戰場上都吃什麼,和軍校的伙食比,哪個更好。 立青說:「那得看你吃誰了!吃自己的乾糧沒勁,吃陳炯明的,那就雞鴨魚肉樣樣有了。」 吳融說:「這可就應了孫子兵法了,讓敵人替你辦後勤。」 范希亮笑道:「別他媽的扯了,兵法都是事後諸葛亮,人家有魚有肉,你得有牙口!」 穆震方說:「對,首先你得能打得下來,打好了,才有繳獲,打不好,別的都白扯!」 「你倒成了諸葛亮了,好像你也在第四軍風光了一回,嗤!」湯慕禹好像很嗤之以鼻的樣子,「嗤」得格外響。 穆震方生氣了:「我怎麼了,沒去過,就不能幫著總結總結了?也是咱三期的共同財富!」 湯慕禹說:「你總結?人家前方拚命,你倒總結上了。這是你們青聯會的一貫做法,貪天功為己有,也不害臊!」 穆震方更怒了:「誰貪天之功?你就掰指頭算算,整個參戰部隊,是你們孫文學會的人多,還是青聯會的人多?」 湯慕禹說:「人多頂個蛋用,陳炯明倒是人多。得指揮英明,誰指揮呀,還不是咱國民黨的統帥?」 「你就水煮鴨子一張嘴硬。我告訴你,湯慕禹,是騾子是馬得拖出去遛遛,上陣才知道呢!」一聽湯慕禹把國民黨誇上天,穆震方就怒不可遏了。 「你他娘的才是騾子呢!」 「成成成,我們是騾子,低頭拉套。你們是馬,都是馬,騸了蛋的馬!」 「嘩」的,湯慕禹手上的湯潑在了穆震方臉上。穆震方一怔,遂劈胸抓住了湯慕禹的衣領。鄰桌上,有同學跳上桌子大喊:「青聯會的穆震方侮辱我們孫文學會!」 立刻,像約好了的,整個飯堂炸了。 鐵勺子在飛舞。 飯盆子丟過來砸過去。 被擊中的同學,一臉飯花。 立青驚訝地看到,整個飯堂四處都在扭打。 衝突升級到掄椅子,拳打腳踢,一片喧囂叫罵。 在地上翻滾廝打的同學碰翻了湯桶,整桶湯傾倒在兩人身上,兩人一身精濕的熱氣,仍在廝打。 范希亮平靜地走過去,扳正了湯桶,舀出僅存的湯,若無其事地喝著。 呆了的立青:「這才幾天,成這樣了?老范幹嗎不聞不問,不勸勸?」 謝雨時:「沒人勸得了!積怨太深。」 范希亮誰也不看地走出飯堂。 立青更加呆住了,老范這是怎麼了? 槍械室外的走廊上一陣咚咚腳步聲,一臉血跡的湯慕禹衝進來,撲向槍架,劈手取了一支步槍在手上,殺氣騰騰的。 范希亮默默地坐床鋪上抽煙:「當兵的扔扔飯盒的事常見,動真傢伙可就犯忌了!」 湯慕禹對著床上狠狠地捶了一拳:「我湯慕禹今天豁出去了,漢賊不兩立!」 范希亮質問:「誰是賊?誰是漢?你們他娘的還不都是一個炎黃祖宗?」 「我湯慕禹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讓我見血,我就讓他嘗嘗這個!」他嘩的拉開槍栓,從口袋裡掏出子彈,卡嚓壓進去,提槍要走。 范希亮攔住了他:「你小子有種,就朝我開槍!」 「你以為我不敢?誰攔著我,我打誰!」說著,湯慕禹「刷」的平端著槍口。 范希亮說:「喲呵,你湯慕禹今兒是坐飛機吹喇叭,『響』得高啊?跟我范希亮較上了?小子,你還欠點火候,我老范能打你個走投無路,天下之大無容身之地,你信不信?」范希亮迎槍口慢慢逼上去。 湯慕禹有點害怕:「老范,你別逼我!」 范希亮說:「我老范能揪出你那玩意來,腰中轉三圈,手中還有打狗鞭你信不信?你還要打我呀,打呀,怎麼不打了?」 立青、謝雨時,還有些同學進來了。 湯慕禹在眾人的目光威逼下,退著,步槍擎手上,最後,大叫著朝天花板「砰砰砰」地打出三個黑窟窿,又大喊道:「漢賊不兩立!」 這聲歇斯底里的大叫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 區隊長帶人出現:「槍下了,關三天禁閉!」一陣騷動後,湯慕禹被學校警衛帶走。 區隊長對范希亮說:「六班長,事情是從你們班引發的,我責令你們六班立刻召開班務會,作出深刻檢查,檢查結果報我及校紀律委員會!」 湯慕禹和穆震方在飯堂打架的事情很快傳到立仁那裡,楚材在秘書辦公室桌前擬寫文件,立仁匆匆走進:「不像話,三期軍官生群體鬥毆,差點釀成了火並!」 楚材不理,仍在書寫。 立仁拍拍楚材的桌子:「你在聽著嗎,青聯會與孫文學會之爭,必須解決了。」 楚材反問:「怎麼解決?」 立仁著急地說:「首先校長這兒,得一碗水端平了,要不,麻煩會更大。」 楚材意味深長地說:「我看你這碗水是端不平的。」 立仁一語道破天機:「我知道,此次三期群毆事件,你楚材做了手腳,那個湯慕禹從你這兒接受了指示。」 楚材很平靜地問:「是嗎?」 立仁這次並沒有和楚材站在一邊,他覺得政治,是眾人的事,得走大道,楚材的那一套,純屬不上檯面的旁門左道。 楚材不這麼認為,他說:「你是只知二五,不知一十呀立仁,青聯會是什麼?就是共產黨,豆腐掉在了灰堆裡,你是吹不得打不得。那怎麼辦?只能用旁門左道。我告訴湯慕禹,國民黨是不能動手,孫文學會卻可以,他們唯一可做的就是打鬥,因為一打起來,國民黨和共產黨兩邊的人自然就分出鴻溝來。你明白嗎?從打鬥中就可以知道他們的身份和態度,然後你就知道該記住哪些人了……以備今後不測之需。」 立仁一怔,呆了。 楚材一笑,拍拍立仁肩膀:「立仁,只要目的純正,又何必在乎手段?」 六班全體應區隊長指示,都耷拉腦袋坐在床鋪上開會。穆震方剛作過申訴,一副心氣不平的模樣。 范希亮問:「還有嗎?」 穆震方說:「沒有了。反正今兒我穆震方沒準備和他打架的。是他首先挑釁,首先動的手。而且是和三排的幾個孫文學會的事先串通好的,九班的劉有發事先就在口袋裡備了好幾塊石頭。」 范希亮驚訝:「事先準備了石頭?你怎麼能判定?」 穆震方說:「動手後,不到五十秒,我腦袋上就挨了幾下,劉有發脫下上衣,用上衣掄我的腦袋,他上衣口袋裡裝了好幾塊鵝卵石,有一塊還掉出來了。不是事先準備,誰會在吃飯時候口袋裡揣那麼多石頭?那玩意能當饃啃?」 范希亮不說話了,一指眾人:「你們都發言,你們怎麼看這事?」 這始料未及的情況,讓大家都不說話。 范希亮大聲命令:「說說說,再不說,我就點名了。」 還是沒人說。 范希亮指著吳融:「吳融,你小子學問大,你說!」 吳融說:「要我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范希亮等半天,沒下文了。他看著吳融:「你小子文縐縐的一句,就完了?」 吳融無奈地:「有什麼可說的嘛,老大一人,還受過革命教育,跟孩子似的,打成了一鍋粥,居然還動槍,把房頂打了三個窟窿。這房子本來就漏,再下雨可不得了,也是屋漏偏逢連天雨,出海沒帶打魚網,當奶媽的奶錯了孩子……」 謝雨時憋不住地哧哧地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除了氣呼呼的穆震方。 范希亮發火了:「你他娘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吳融委屈地說:「咱就這覺悟,您非讓我說的。」 范希亮看看立青:「立青呢,你怎麼認為?」 立青卻說:「讓雨時說,他是醫生,會瞧病!」 謝雨時推推立青:「你立青就別客氣了,測繪出身,觀測精確,判斷迅捷,戰場都看得透,這還不是小菜一碟?」 穆震方不高興了:「你們這是什麼態度?多嚴肅的事呀!我告訴你們,此事背後有陰謀,一定有!」 范希亮很嚴肅:「說吧,立青,這的確是一件不小的事,咱班歷史上,還沒有誰動槍要打自己人呢!」 一陣沉默,立青說:「老范說到槍,那我也來說說槍的事。」 大家都看著立青。 立青說:「戰場上走了一趟,別的沒長進,對槍,感受不一樣。槍這東西,平時,看上去挺溫順的,跟美人似的,讓你愛不釋手。」 大家奇怪立青怎麼說出這麼串話。 立青接著說:「可等你把它對準了一個人,並且扣響它的時候,我的天哪,你是在要一個人的命呢!我是看到了,中槍的一瞬間,對方充滿了驚訝,你把一顆冰冷的東西送到了他的身體裡,他不情願呀,你是在剝奪他活在世上的權力。」立青臉上有一種難得沉重,「可這沒什麼道理可講,雙方手上都有槍,條件是平等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就是打仗,對方是我們的敵人!」 立青突然抬起眼來看向穆震方:「老穆是敵人嗎?再大的氣,你能把槍對準他?把他打得血肉橫飛?這得多大的仇呀?同學間有這麼大的仇嗎?哦,你是孫文學會的,我是青聯會的,就為了這個?就要漢賊不兩立?誰是漢?誰是賊?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問題你都弄不清楚,你還做什麼革命軍人?!你不到戰場上,你是不知道呀,兄弟戰友間有多親熱!為什麼?那是在同生死、共患難,你們兩人的槍口在瞄著同一個敵人!」 立青結束發言時,全班靜靜的。穆震方看向立青的眼神,就像在看著自己的同志。 幾天後,立青從槍械室出來,穆震方搶上前拉住了立青:「我們能談談嗎?」 立青說:「老穆,不是我說你,你那打架可真夠笨的,跟人家掄王八拳?飯堂裡出出氣也算湊和,將來上陣肉搏可千萬別這麼著,那只能挨打不能打人。」 「別逗了,我跟你說正經的。」 「喲,還真嚴肅上了。」 「支部的同志一直都在觀察你。」 「你們支部的人觀察我幹嗎?」 「過去,我們一直沒弄清楚你的政治立場,那天班務會的發言,讓我們有了新的認識。」 立青愣了:「老穆,你搞什麼搞?」 穆震方神情嚴肅:「支部的同志認為你已經符合一名C.P的標準,相信你會在鬥爭中進一步地成熟起來。」 立青覺察到什麼:「啥意思,老穆。」 穆震方誠懇地表示:「如果你願意,我將作為你的介紹人,介紹你加入C.P組織。會有一個宣誓儀式,你願意參加嗎?」 立青一怔:「你?你介紹我加入C.P?讓我進一步成熟起來?」 「這是組織手續。」 立青笑了:「我不成熟,你成熟?別逗了,老穆,你要是成熟,還會上湯慕禹的當,一點就著?嘿嘿嘿!老穆,咱以後再談這事吧!」 穆震方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退了。 第七章 -7- 在立青入黨的問題上,穆震方碰了一鼻子灰,而瞿家兄妹對於這件事情也持不同的看法。瞿霞主張盡快發展立青加入共產黨,並且這件事情也是恩來同志同意的,可瞿恩認為這麼辦太過草率。 瞿恩對瞿霞說:「我,你,還有我們的媽媽,我們當初是怎麼認識黨的?你不清楚嗎?在巴黎咖啡廳裡,我們整晚整晚地討論什麼?我們瞭解了那麼多的主義之後,最後得出什麼結論:只有共產主義可以拯救中國。我們把我們討論的結果帶回去,又同我們的媽媽討論,我們用了整整兩個月時間,才說服了她,還只是一半,剩下的一半,她自己戴著老花眼鏡讀了半年的馬克思的書。噢,這還是我們自己的母親。是呀,我們出於什麼才愛上我們的黨?不是功利,不是血緣,而是理想,拯救中國的理想。」 瞿恩又說:「這些理想,立青有嗎?」 「應該有吧。」瞿霞回答。 「你這是什麼話?理想就那麼簡單嗎?瞿霞,世界上的理想有兩種:一種,我實現了我的理想;另一種,理想通過我得到了實現,縱然是犧牲了我的生命。」 瞿霞無語,立青加入共產黨的事情就這麼暫時放了下來。 立華對立青和瞿霞走得太近感到很是憂慮,雖然也明明白白地向立青說過不許愛上瞿霞,可這個弟弟卻用董建昌來擋駕,還說家裡的幾個都隨了老頭子的種氣,個個都是情種,弄得立華哭笑不得。 說到董建昌,東征結束後,他來看立華,帶著一個他從蔣校長那裡爭取來的去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名額。雖然立華刻意的冷漠在董建昌拿出那份表格之前就已經被瓦解,但當他走後,立華一個人手握這份表格坐在屋裡的時候,依然從心底裡感到深深的哀傷。 立仁對立華提出的讓他在立華去莫斯科之後,在必要的時候幫立青一把的請求爽快地應承下來,可瞿恩卻在聽說立華將要去莫斯科的事情後大發脾氣,弄得二人不歡而散。 立青則弄了一大堆採購來的物品,說是在學校看見那些蘇聯教官特別喜歡買這些東西,成箱地帶過去,這些小玩意拿過去送人,能交一大堆朋友。 立華哭笑不得,只是讓立青放下,然後叮囑立青以後不要去找董建昌,尤其是不要托他辦任何事情;另外,瞿恩家也不要再去了。立青雖然不解,但也答應了下來。 立華又讓立青如果有什麼事情可以去找立仁,但這次立青卻死活都不答應,還說永遠都不會用得著立仁。立華無奈,也只好由立青自己決定。 出發的日子到了,立華一個人來到碼頭,正要上船,卻聽見瞿霞在叫她——瞿恩到底還是來送她了。立華把行李交給瞿霞,自己慢慢走到瞿恩面前,眼中含著淚水。 瞿恩握著立華的雙手,拿出一對翡翠耳墜,說是自己的媽媽非要捎給立華的。立華連連說道:「這不合適,這不合適。」 「你只當是一位老人的心意。」 立華只好小心翼翼地接過耳墜,別在了耳朵上。翠綠的耳墜晃悠著,異常美麗。還沒等二人多說幾句,身後交通艇的汽笛聲就響了,立華連忙與瞿恩告別,轉身而去。 立華把剛才自己對瞿恩的承諾牢牢地記在了心裡:代他去看看普希金的墓。 魏大保在立華走之前就到了廣州,黃埔四期沒有考上,無奈之下找到立華,這才聯繫上了立青。老朋友在他鄉相逢,很是高興。 「廣州好混嗎,立青?」魏大保問立青。 「沒有我們打小時好玩。」 「可你還是混出來了。」 「這叫什麼混出來了。」 魏大保說:「咱醴陵好幾個在黃埔呢,平橋那個左權你遇到過嗎?」 「左權是一期的,我入校時他已經去莫斯科留學了。」 「乖乖,留洋了,那你咋不去呀!」 立青笑道:「機會這東西,像大雨點子,你曉得哪一顆能落你腦門上?」 「那打槍總該會了吧。」 立青一臉誠懇地說:「這還真不好學,差點又打著自己人了。」 「喲,你咋不當心的?」 立青忍俊不禁地哧哧笑了,魏大保也跟著笑。 「你也太實在了。」立青看著這個熟悉的老朋友。 「你離開了,我在家都待傻了。從小就這樣,你上學,我也上學;你不上了,我也不上了;你學測繪,我也跟著測繪。現在你都黃埔了,可我——」 「你真想做個軍人?」 「不是做老百姓沒意思嗎。」 立青嚴肅起來:「這軍人分好多種呢!你要做哪一種?」 「就你這種,穿你這一身,戴紅領巾的。」 「進黃埔,我真幫不上忙。軍官生得八觀六驗地考,我當初都結結巴巴才過關的,別說你這麼笨的了。」 「你們黃埔要燒飯的嗎?我給你燒飯也行啊!」 「飯不用你燒。我倒替你看好了一個地方。那是個好部隊。指揮好。你不知道,一將無能,三軍受累,得挑個指揮好的。上上下下的風氣好,還得能打仗。只能燒煙的雙槍兵不能當,當了就你這小身子骨,一個月下來準得眼淚鼻涕一大把……」 「你就說是哪兒吧?」魏大保打斷立青,急問道。 「在肇慶,共產黨的部隊,葉挺的三十四團。」 「我去!」 「你自己決定的,不要後悔噢。我這就替你找關係,介紹你過去。記住了,到了葉挺團,多做事,少言語,不論吃什麼苦,你都得忍住。」 「放心,我忍得住。」 立青看了看魏大保,笑了:「那就這樣,哎,對了,你來時見我爹了嗎?」 「你還不知道?你爹你姨都搬上海兩個多月了!」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日夜,蔣介石命令黨軍二師一團上島實行戒嚴,戒嚴區域包括黃埔在內,並且同時命令黃埔官兵不得干涉! 黃埔三期的宿舍突然響起了急促的哨聲,隨即各個宿舍的燈也亮了起來,區隊長的口令聲傳來,「起床——一級戰備!」 聽到命令,軍官生們趕緊從床上跳下來,迅速而有條不紊地穿衣並收拾裝備準備集合。立青依然是動作最快的,背子彈帶的同時,已經取到了自己的槍。軍官生們剛剛準備好,在房間內排成一列,區隊長就走了進來。 區隊長命令道:「校本部已經宣佈戒嚴,所有人未經批准,不許擅離職守!」 隨即又說:「我要挑幾個人手,隨我緊急執行特殊任務!」 說著,區隊長就點了范希亮和湯慕禹,接著,又命令穆震方把槍上交。穆震方雖不情願,但也沒有辦法。然後,區隊長走到立青面前,略微猶豫之後還是命令立青出列。 「你們聽清楚了,凡我點到的人,隨我行動,不論讓你們做什麼,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命令,誰若膽敢違抗命令,軍法從事!」區隊長面對被挑選出來的軍官生們下命令道。 「是——」軍官生們響亮地回答道。 隨後,軍官生們就在區隊長的帶領下列隊跑步來到黃埔政治部宿舍,並迅速包圍了宿舍。 「范希亮,你帶幾個人過來,這間,這間,還有這間,把裡面的人給我押出來,如遇反抗,可以開槍!」區隊長命令說。 看到大部分軍官生們還在發愣,范希亮補充道:「愣著幹什麼?跟我來!砸開門!」 立青等軍官生分別衝到三扇門前,掄起槍托,猛烈地向門砸去。幾下之後,三扇門紛紛倒地,眾軍官生們奪門而入。可當衝進房間的立青打開電燈,他一下就傻了,舉著槍怔怔地站在原地。 在他面前,穿襯衣的瞿恩正努力下床站起來。 立青這才緩過神來,一臉的錯愕,舉槍的手也放下了:「瞿教官?」 瞿恩微笑著,撐身站穩:「立青?」 這時,區隊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把三位教官帶出來!聽到沒有!」 立青:「瞿教官,我們奉命帶你出去!」 「誰的命令?」 「不清楚,請跟我們走!」 「好吧,我跟你們走!」說著,瞿恩的手往床下去夠東西。 湯慕禹見狀立即舉起槍,嘩的拉了槍栓:「別動,瞿教官,老實點,否則我開槍了!」 瞿恩一下子怔住了,看著湯慕禹,一臉的不解。湯慕禹舉著手中的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瞿恩,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 見狀,立青一下子把湯慕禹的槍推到一邊,說道:「你他媽的充什麼英雄,沒看見他是拿枴杖!」 瞿恩取出枴杖拄上,神情自若地走出來。立青看著瞿恩的背影,臉上還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走出門外,立青才發現,同時被帶出房間的還有其他兩位共產黨籍政治教官。軍官生們手中舉著槍,站在走廊的兩側,三名教官在這由他們的學生形成的夾道中緩步而行。雙方沒有人說話,空氣冰冷到了極點。 就在這同時,立仁匆匆走入佈滿武裝護衛的楚材辦公室,楚材正在接電話。 「是的,校長不在官邸。在什麼位置我也不清楚。」 「不錯,是校長本人下達的命令,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 「我是楚材。校長沒有去海參崴,不,不,不,包圍蘇俄顧問團駐地只是出於保護,並沒有進一步行動。清楚了就好!」楚材迅速地回應著來自各方的詢問。 終於,楚材砰的放下了電話,對立仁說.:「你說怎麼個事?共產黨陰謀暴動,要推翻政府,唆使海軍局代理局長共產黨員李之龍,擅自調動『中山號』巡洋艦,企圖劫持校長,奪取軍火。是的,校長已經下令粉碎政變,逮捕參與陰謀的共產分子。」 「共產黨真的要暴動?」 「寧可信其有,否則,不能解釋『中山艦』未經校長批准,擅自出現在黃埔水面!」 「校長呢?」 「在廣州水泥廠親自佈置指揮。」 電話鈴再次響起,楚材連忙接起:「噢,是汪夫人。您好,我是楚秘書。校長不在官邸。噢,夫人,我確實不知道。什麼?汪主席詢問戒嚴之事?校長沒報告嗎?他說要報告的。也許是事出緊急吧。好的,我會聯繫校長。一有消息我給您去電話。放心夫人,我盡快辦!」 「他汪精衛是自作自受。」楚材放下電話後說道。 「汪主席也不知道戒嚴?」 「汪主席借蘇俄人壓制校長,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校長幾天前憤然提出辭呈,表示要去海參崴休息。這個汪兆銘將辭呈留中不發,既不批准,也不否決,成心要讓校長好看。就是在這樣的形式下,出現的『中山艦』異動。校長已經灰心了,打算搭船去海參崴。眼看就要到碼頭了,我對校長說:『校長,為什麼我們一定得走?軍事權在校長掌握之中,為什麼我們不幹一下?』也許是校長聽進了我的話,他當即命令汽車原路駛回,並親自佈置了反擊。」 「我的天哪,原來是這樣?」立仁恍然大悟。 「你再幫我起草一情況報告,給汪主席送去,給點面子。」 說著,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楚材接起電話:「是我,校長,校本部已經遵照您的命令實行戒嚴,並將校內的共黨首要分子集中監視居住……」 包括瞿恩、穆震方在內的十幾名共產黨籍教官和軍官生們被集中在一間禁閉室看管了起來。此時,在門外站崗的正是范希亮、立青、湯慕禹三人。 突然,禁閉室內有人敲擊鐵窗,發出的砰砰聲在黑夜中格外刺耳,同時有人高喊道:「你們這是迫害、分裂!」 「我們要見校長!」 「反對迫害和非法拘禁共產黨員!」 立青等人手足無措起來,區隊長也從黑暗中跑了過來。 「不許叫喊!不許喧嘩!」區隊長高聲叫道。 可敲擊聲依然不斷,區隊長見狀,立即命令范希亮把三名政治教官單獨關押,專人看守,立即執行。而立青恰恰被命令去單獨看守瞿恩,立青無奈地接受了命令,將瞿恩帶到一件單獨的房間。 進去以後,立青和瞿恩同時發現這間大廳正是當初立青進入黃埔前接受面試的大廳,裡面的陳設也依然如初。 瞿恩坐在空蕩蕩大廳中間的坐椅上,立青持槍站立在對面,槍口不自覺地放低。 突然窗外傳來區隊長的高喝聲:「槍端起來!」 立青本能地端起槍,刺刀對準瞿恩。瞿恩坦然地看著立青,笑了笑。立青馬上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別處,只見不遠處長條桌上方的條幅上寫著: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四期生錄取考場。 瞿恩笑笑說:「立青,這地方記得嗎?」 立青無語,端槍的手顫抖著。 瞿恩繼續道:「我記得,我向你提問:何為黃埔精神?」 立青沉默。 「你照本宣科地回答了我。」 立青扭臉看向窗外。 「照本宣科害死人呀,是呀,嘴上說說誰都會……」 立青確定區隊長已經不在窗外了,低聲說:「有規定,瞿教官,不讓我們同你說話。」 大廳裡馬上又沉寂下來,瞿恩的雙眼直直地盯著立青,立青趕緊又把目光瞄向了窗外。 「那我可以喝水嗎?」瞿恩說道。 「這主意好,我替你問問去!」立青連忙收槍背起走了出去。 瞿恩沉重地閉上了眼。 看到立青從大廳裡出來,區隊長怒不可遏道:「誰讓你擅離職守的?給我回去!馬上回去!」 「可他說,他要喝水……」 「住嘴!你是衛兵,他是反革命,誰聽誰的,還喝水呢!」 「反革命?反革命該喝水還得給人家水喝是不是,就是頭驢也不能不給喝水是不是?」 「楊立青,你在替誰說話?你的立場呢,革命立場哪兒去了?!啊!」 「他要喝水,我來請示,這有什麼立場不立場,啊,您說呢?長官。」 「我告訴你楊立青,馬上回去,你要是不服從命令,我就開除你的學籍。」 看立青沒有立即服從,區隊長目光陰冷地逼來:「聽明白沒有,楊立青!」 「也就一杯水的事,您要開除我的學籍……」 區隊長回頭高喝道:「六班長!你過來!……」 「別別別,我去,我去還不行嗎?」立青連忙背上槍往考試大廳走去。 瞿恩笑瞇瞇地盯著一臉沮喪地立青背槍歸來:「給你出難題了,立青。」 「實在對不起,您得忍忍了,等天亮再說。」 瞿恩坐在椅子上,立青沮喪地握著槍站在瞿恩的對面,整個空氣中都瀰漫著尷尬的味道。 「端起槍來吧,我建議你照著命令做,我能理解。」瞿恩說道。 立青看看身後,端起槍來,刺刀對準瞿恩。 看著閃亮的刺刀,瞿恩說:「你姐姐如果看到今天這一幕,她會怎麼想?」 立青表情複雜,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 「好在她去了莫斯科……」 說著,瞿恩看向立青:「否則,她真會難過的,你覺得呢?」 立青垂下了眼簾,無言以對。 「你不用回答我,我也不需要回答。」瞿恩的視線落在閃亮的槍刺上。 瞿恩繼續說道:「這個考場在提醒你我,革命絕不是一堆美麗的詞藻,也不是一件漂亮的軍服,誰都可以穿在身上,而假以它的名義,去販賣自家的私貨。哦,以革命的名義**裸地背叛革命。」 立青只是默默地站立著。 「同理,就是去了莫斯科也不能保證你一定會有改變。你姐姐會改變她原來的政治信仰?我是不那麼樂觀。蔣介石也去過莫斯科,他改變了嗎?今晚的事就是最好的說明。所以,立青,我早就提醒過你姐,我和她可以不談政治觀點,而彼此親近,不談,並不是沒有,而且總有一天會談的……今晚我們和蔣介石算是談開了,所以才有眼前這樣的情境,兵刃相見——」 立青手上的刺刃再一次明顯地顫抖起來。 「兵刃相見了,不是嗎?政治就是這麼無情。你姐也是太天真了,是呀,愛的衝動,有時會比死亡的傷害來得更猛烈……那晚上,她緊緊地摟著我,親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推開了她,明明我想迎合她,卻偏偏拒絕。我感覺到她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可是……別誤解,立青,我和你姐的愛非常地柏拉圖。因為我預感到了,有什麼東西隔在我們之間,是什麼我出門以後也沒想清楚,現在想清楚了,也只有到了今晚我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立青終於閉上了眼睛,手中的槍刺閃過一道寒光,低低地落了下去。 瞿恩抬眼溫和地笑了:「不錯,就是這把刺刀。我預感到了,要想超越我們彼此不同的政治信仰,擁抱在一起太難了。你看被我不幸言中了吧?」 「立青,你知道,佛教中四大金剛手中的利劍是用來幹什麼的嗎?」 立青依然無語。 「就是用來斬斷光陰的!也斬斷愛情。」 立青不說話,心裡在努力想著瞿恩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可以打一會盹嗎?」 「你請便。」立青長舒一口氣,可心裡並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 「你就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瞿恩問道。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區隊長一聲咳嗽聲,立青只能無奈地看看腳尖。 「也好,就讓我們彼此沉默吧。嗯,這考場是不是太大了點兒。有意思,找了這麼個地方,我們彼此在拷問自己的一顆心,是不是?」 立青不答,可眼眶裡卻充滿了淚水。 瞿恩笑笑,放平身體,整個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就傳來了瞿恩的鼾聲。 立青見瞿恩睡著了,才放鬆了神經,整個人鬆垮下來,一直端起的刺刀緩緩地放下去。立青看著瞿恩,他的睡態平靜得像一個嬰兒。這讓立青心裡安定了不少,他的目光四下看了看,再次看到了遠處長案上的檯布。他提槍走過去,揭開檯布,拿過來小心地為瞿恩蓋上,然後站到原來的位置,重又平端起槍。 這時候,門開了,范希亮提了一隻暖壺和杯子進來,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立仁和楚材坐在車上,從車窗可看見沿街的全副武裝的黨軍士兵。楚材向立仁抱怨著孫文學會的人把戲演砸了,以至於對李之龍的審訊進展不順,這將直接導致「中山艦」事件無法坐實。 「不會是冤案吧?」立仁問道。 楚材說:「也算他李之龍倒霉,一連串的通信失誤,恐怕他很難說清。說不清就好,說不清就有大文章可做。」 「那校長的態度呢?」 「都到這分上了,原先的理由已經不再重要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立仁,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 「校長是要就湯下面?」 「聰明,為什麼不呢?廣州的國民政府應該有一位真正稱職的統帥了!」說完,楚材意味深長地看向立仁。 「直接去中央黨部!」楚材對司機說道。 到中央黨部,楚材上樓去向國民黨內眾多元老解釋此次事件的原委,讓立仁在樓下等他。 就在立仁等楚材的當口,瞿霞從中央黨部走了出來。見到立仁,瞿霞走上前去,「你是叫楊立仁吧?」 「是呀,您是——」 「瞿恩的妹妹,瞿霞。」 「噢,對對對,我聽我妹妹說到過你。」 「你從黃埔過來的?」 「沒錯。」 「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抓我哥哥?」 「噢,恐怕我不會比你知道得更多,我得到的消息,有人試圖劫持校長。」 「笑話,劫持校長?我哥連走路都靠枴杖,他會劫持你們校長?」 立仁沉默著,神情有些不自然。瞿霞見狀繼續跟立仁理論著,立仁也不針鋒相對地辯解,只是簡單敷衍著。 瞿霞見多說無益,於是轉身就要走,立仁攔住瞿霞,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道:「我建議你回家去,不要亂跑,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已經在緩和。」 說完,立仁轉臉看向司機。瞿霞看看立仁,想著他的話,不一會,轉身而去。這時恰好楚材走了過來,盯著瞿霞背影問立仁:「那漂亮姑娘是誰?」 立仁敷衍道:「黨部的工作人員。」說完,二人立即又驅車奔董建昌的第四軍辦事處而去。 來到董建昌的辦公室,短暫的寒暄過後,董建昌說:「這件事,老蔣過分了,不僅我們第四軍,除第一軍之外,剩下的五個軍都有意見……」 楚材解釋道:「此次事起倉促,處置非常,事前未及通報,完全是不得已。」 「一個『不得已』恐怕解釋不了,反蘇反共,排擠汪主席,是不得已?」 楚材見狀,說道:「董長官,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事已如此,你董長官不會在此關鍵時刻,站到校長的對立面去吧?」 董建昌一怔,沒有回答。 「校長之所以讓我來和您談,實在是要仰仗董長官在其餘五個軍的影響力,消除誤會,防止那些部隊節外生枝,弄出些麻煩事來。」 「是有些麻煩,不過,這些麻煩還只是小麻煩,大麻煩他老蔣看到了嗎?」 立仁問道:「董長官有何高見?」 董建昌不緊不慢地說:「說到底,他老蔣有本錢跟共產黨真正翻臉嗎?」 「董長官是在說實話嗎?」楚材問道。 「現在翻臉沒那個本錢。首先,蘇俄的經援盧布、槍械火炮、子彈炮彈還會再給嗎?這年頭,一錢逼死英雄漢。你翻不起這臉。再說,沒有共產黨的聯合,他老蔣一人能打得下天下來?現在翻臉誰高興?吳佩孚、張作霖、北京城的遺老遺少高興,西山會議的老古董高興,大便宜老蔣佔不著,都到那些狗屄倒灶的人那去了。」 「其實,校長已經認識到了,目前,他的要價並不算太高,此事件雖事出偶然,但存在了必然,共黨勢力必須馬上從第一軍和黃埔內撤走,以免今後再有此類的不愉快發生。」楚材說。 董建昌哈哈大笑說:「老蔣還是有大略無雄才。」 楚材一怔。 董建昌繼續說:「能退就好,甭管他退多少。不知進退,必然眾怒難犯。楚材呀,你替我帶句話給老蔣。」 「什麼話。」 「不要搞『清一色』,要打『對對和』,僅憑一個第一軍再加上他的黃埔班底,不行。」 「我明白董長官的意思。」 「其餘各軍的工作我董建昌去做,可他老蔣還是得給共產黨消消氣。」 「怎麼個消氣?」 董建昌道:「孫文學會那些挑撥離間的本黨小人們,也得打上五十大板。我看可以取締。告訴校長,行了,他們夠本了,現在他過河不用舟了,不是嗎?還要孫文學會做什麼?取締它!」 楚材笑了:「董長官果然是老手。」 一旁的立仁,對董建昌也不由得另眼相看起來。 自從蔣介石發佈了一條命令之後,戒嚴令撤消了,黃埔表面上似乎已經恢復到了以往的平靜。這條命令說道:「……自本令公佈之日起,除本校特別支部,其餘如共產支部、青年軍人聯合會和孫文主義學會等各級組織一律自行取消,此後並不得再有各種組織發生。如稍有違紀,一經查出,實行嚴重究辦,以維紀律。此令,校長蔣中正。」 黃埔三期宿舍裡,立青正在做俯臥撐。他向范希亮打聽消息,卻被范希亮告誡不要瞎傳,小心被人家大包裹給裝進去。 可立青想,這些天的事情總得有個說法,惲代英、蕭楚女、高語罕、瞿恩都逮捕幾天了,還關著呢。省港罷工委員會的武裝糾察隊全部繳械解散,第一師的政工人員,凡是共產黨員,除周恩來以外幾百人都被扣押在廣州水泥廠,難道就一點說法都沒有嗎? 一班人正說著,進來一名軍官生說找一套穆震方的軍裝出來,要送到區隊部去。就在大家估摸著穆震方就要放出來的時候,區隊通信員進來,瞄著立青對老范一陣耳語後走了。 范希亮走了過來:「立青,區隊讓你去看押室,要放瞿恩了,也算是個道歉的意思吧!否則,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法再相處了!」 「我不去!」 「為你好,幹嗎要強呢?有什麼?都是軍人,咱也就是執行命令,有什麼過不去的?」 「我的人格過不去。」 「還真認死理。」 「反正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好好好,你不去,我去!給自己的老師賠個禮,人之常情!」 老范整整軍服,走了出去。 多日的關押讓瞿恩身心俱疲,參加完蔣介石的宴會後回到家中。瞿霞連忙上來問道:「可回來了,聽說蔣介石專設晚宴?」 瞿恩坐下,放下手中的枴杖,一言不發。 「怎麼,還沒完啦,這事?」瞿母也忍不住問道。 瞿恩搖搖頭:「蔣介石顧左右而言他,完全不回應我們對中山艦的質問,說是此次事件真相,等他死了以後,才可以完全發表。」 「這算什麼,想不了了之?」瞿霞追問道。 「不是不了了之,人家已經一箭三雕,成了廣州黨、政、軍頭號首腦。」 「最後怎麼處置你們這批人?」 「怎麼處置?讓你出局唄。集中到大廟去,政治集訓,黃埔以及第一軍內凡公開身份的同志都得去那兒!」 「真夠陰的!」 瞿恩深歎了一口氣:「多少心血呀……」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瞿恩想,槍桿子在人家手上,多年來,對於黨的武裝力量的組建,共產國際一直不同意。曾經提議從李濟深的援助裝備裡勻出五千條槍用於武裝工農都不行,說是免得讓國民黨人猜忌。 瞿恩正走神,瞿霞又問道:「你們退出來了,黃埔怎麼辦?完全放棄了?那立青那些人就讓他們隨波逐流?自生自滅?」 「是呀,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立青那類的青年,不能不管,完全推到人家那邊去。可惜了!」 「是你不讓我發展他。我聽說,逮捕你們,立青也參與了?」 瞿母一怔,看向瞿恩。 瞿恩點點頭,說道:「我看得出,他當時很痛苦,比我這個被逮捕的,還要難過。我能想像得出,那一刻,他很無助,很無助。」 「都什麼事呀,可別把這麼好的孩子給毀了。」 瞿恩看向瞿霞:「你想辦法,找一次立青,安慰安慰他,讓他別太內疚了。那不是他的事。完全沒必要自責。」 「要不要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上次沒有發展他?」 「沒那個必要。眼下這個氣候,不說破更好一些。」 「那立青能理解?」 「他得學會承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瞿恩緩緩地說道。 第八章 -8- 穆震方在收拾宿舍裡的行裝和私人物品,準備離開黃埔去大廟集訓。三期六班的其他軍官生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穆震方一邊收拾,一邊把一些小東西分贈給同學們,就連平時一直和自己對著干的湯慕禹都收到了一套小工具,弄得湯慕禹一臉的慚愧。但穆震方偏偏漏過了立青,就像完全沒有立青這個人似的。 收拾停當,穆震方背上背包向各位告辭之後,頭也不回地走了。立青站在同學當中,一種從未有過的被遺棄感在身體裡蔓延。 立青獨自來到江邊,只見江鷗翻飛,不斷地發出粗糲的叫聲。他在江邊坐下,不斷地向水面扔著身邊的一堆卵石。這時,范希亮遠遠地走來,在立青的身邊坐下,可立青依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搭理范希亮。 「你哪兒得罪了老穆?」范希亮問道。 立青不語。 「他能和湯慕禹和解,卻……」 立青仍然不說話,只是繼續把鵝卵石一顆顆丟入水中。 「立青,我跟你說句實話,咱這個班,我老范最看好的也就是你了。你小子將來準能出息了。」 立青終於開口了:「你別給我灌湯了,有出息,還讓老穆賞了這麼一道『大菜』!比下刀子還狠。」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過什麼,可我還是可以猜出幾分來。你知道,共產黨最恨的是什麼人嗎?」 立青不由得看向了他,隨即又轉過頭去。 「老穆發展過你?」 立青面無表情。 「我要是共產黨,也會發展你。」 「我沒覺得,我那麼招人喜歡。」 「你是對的,都是同學,何苦弄得兵刃相見?那有意思嗎?」 立青深歎一口氣:「是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聽我的,別湊那個熱鬧。人吶,可不就喜歡扎堆。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有了是非,就有了爭鬥。有了爭鬥,就有了輸贏。有了輸贏,可不就有了英雄?可是我說立青,咱還是別做這種英雄。要做到戰場上做,打軍閥、除列強,那才是真英雄!」 「老范,也就是你了,到底是戰場上滾過一回的生死弟兄!」 范希亮從口袋裡掏出只皮夾,打開後遞到立青眼前:「看看吧,這是我妹子。」 只見照片上,一位美麗優雅的女孩依傍在范希亮邊上。倒是立青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喲,老范,比你可是漂亮多了。」 「我就這一個妹妹,在上海讀醫科,和雨時是同行,你覺得漂亮嗎?」 「測繪一行,講究的就是參照物,有你老范陪襯著,確定無疑的是個美人。」 「怎麼樣,願不願意,做我的妹夫?」 「這這這,這怎麼說的?」 「給個話,願意嗎?」 「老范,別開玩笑了。」 「你小子不會已經有對象了吧?」 「有個屁。」 「那你躲躲閃閃幹嗎,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做我范希亮的妹夫。」 立青猶豫了,他怕刺傷老范的一片好意。 「我也不逼你,可畢業前,你得給我個准話,聽到沒有!」說完,老范就收起皮包走了,只留下立青仰天長歎。 立青和謝雨時一起到市區購買一些零碎物品,剛從商店出來,就看見不遠處瞿霞打著把陽傘在朝他笑。但任憑瞿霞如何喊他,立青只當沒看見,加快腳步而去。 立青和雨時來到一家小飯館,雨時問立青幹嗎躲著瞿霞。立青說:「我能不躲她?我剛剛用槍指著他哥哥,調臉又跟人家妹妹嬉皮笑臉,我是畜生呀我!無地自容,地上有條縫,我都想鑽!」 「倒也是,那天,我和老范還議論呢,咱黃埔怎麼弄成這樣,兄弟反目,師生成仇。」 「老范是個正直之人。」 「你也這麼看?」 「咱哥仨,戰場上滾過一回,能不瞭解?」 「所以,我把我的妹妹介紹給老范,此人可以托付。」 「等等等等,你說什麼?你妹妹?介紹給老范?」 「是呀,她在長沙讀師範,老范比你我年紀都大,該有家了。」 立青笑了:「這將來關係可就有意思了,大家全成親戚了。」 「兄弟之間,生死都一塊兒蹚了,哪還有彼此,哪還有輩分。」 「可不是嗎,咱三期的學生,就要到頭了,快分手了,將來天涯海角的,做不了戰友了,做親戚也不錯!」 瞿恩正在大廟集訓,不想這日卻被董建昌請了去。二人見面,董建昌向瞿恩談起了即將進行的北伐,並且邀請瞿恩及其他正在大廟接受集訓的共產黨員來第四軍承擔該軍作戰區域的民眾組織發動工作。瞿恩在表示需要向上級請示後,與董建昌告別而去。 負責同志聽了瞿恩的相關匯報,指示瞿恩不要只著眼於第四軍和大廟一處,而是爭取把規模擴大,抓住時機,爭取有所作為!隨後,負責同志向瞿恩轉交了一封立華從蘇俄轉來的信。 瞿恩回到家中,取出信件,只見立華在信中寫道:「瞿恩:廣州一別,已有半年,時常想念相處的那些日子。莫斯科的冬天果然嚴寒難耐,夜也顯得格外漫長。此間,國內的消息時有傳遞,中山艦一事讓人揪心,同學中也分成了兩派,彼此爭論不休,也使我更加迷茫。原以為,飛越重重關山,置身異國他鄉,可以清淨一些,卻不料『夢中行它千萬里,醒來依然在床上』。尤其,看不到你那張有主見的臉孔,非*凡#論*壇倍感失落,不知何去何從。也許遙遠的距離,誇張了實地的危機,你們置身廣州當不至於如我一般忐忑不安。立青怎麼樣?我最擔心的是我這個弟弟。代問你母親及瞿霞好!又及:去過了普希金墓,只是斯人已逝,落葉凋零,此間推崇的紅色詩人為馬雅可夫斯基!腳傷是否好轉,唸唸!立華於莫斯科中山大學。」 這時,瞿霞走了過來,二人聊了會立華,話鋒馬上又轉到了立青身上。關於立青,瞿恩已經和葉挺團參謀長周士第談過了,爭取讓立青分往葉挺團,只是需要再和立青本人談談。雖然瞿霞對立青一直以來躲著自己的態度頗為不滿,不過還是決定再努力一次。 立仁是從楚材口中得知立青將被分往葉挺獨立團的消息的,同時楚材建議立仁去和立青談談,說是如果現在不拉立青一把,將來兄弟鬩牆之事,不是沒有可能。立仁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去找立青。 立仁來到教室門口,只見講壇處掛了各類軍用地圖,一位佩戴將軍銜的客座教官正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說著,立青坐在軍官生中間,正聚精會神地聽老師講課。立仁在門口躊躇著,看老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索性離開課堂,轉身向辦公區走去。 立仁一邊走,一邊想著立青的事情,偶然一瞥,看到瞿霞正坐在一間辦公室裡面,於是就走進去道:「喲,你怎麼在這?」 「噢,三期軍官生對步兵戰術教材的翻譯提出一些意見,我來最後徵求他們一下,以便四期教材有所改進。」瞿霞回答道。 「噢,我說呢。坐坐!我沒什麼事!」 「你妹妹來信了,你知道嗎?」 「真的,她怎麼樣了?」 「她沒給你來信?」 「噢,她在家就和我弟弟是一撥,我都習慣了,各走各的路吧!」 「瞧你們這一家,何苦如此。」 「我父親有他的蒜頭理論,他認為一個家庭裡,父親是蒜柱,母親是蒜衣,孩子們是蒜瓣。我母親死得早,所以……『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我們兄妹仨,不親熱的原因,大概和我母親早逝有關吧。」 「噢,你現在的神情,可是和你那天在黨部大樓下,不怎麼一樣。」 「是嗎,我怎麼沒覺著。」 瞿霞哧哧笑著。 立仁不由追問道:「你笑什麼?」 「我是笑,如果一個人,肚子裡沒陰謀的時候,倒也很可愛。」 立仁渾身不自在,只好岔開話題:「哎,立青幾點下課啊?」 「你也找他?他一會兒下課會到我這兒來。」 「到你這兒?」 「他對教材翻譯很有見解。」 「是嗎,他什麼時候學會了俄文?」 「戰術課程,你弟弟可是三期的狀元。」 「是嗎,我沒想到他還這麼搶手!」 「也許是你這個哥哥對他並不瞭解。」 兩人正說著,立青一步跨進門來,一見兩人,意外地愣在原地。瞿霞說是自己找了立青的區隊長,想聽聽他對教材翻譯上的一些意見。 看到立青不斷地用餘光瞥著立仁,瞿霞說:「要不,你哥倆先談?」 「噢,我沒事,你們談,我還有公務,再見,瞿小姐!」立仁看了立青一眼,走出門去,臉上帶著一絲不甘。 見立仁走了,立青頓時輕鬆了很多,與瞿霞面對面地坐了下來,說道:「這時候談教材是不是晚了點兒?」 「不找這個理由,我能見著你嗎?告訴我,幹嗎總躲著我?」 「我沒躲你。笑話,我幹嗎要躲你……我躲著你了嗎?你覺著我在躲你?」 瞿霞笑笑:「別學你哥哥,立青,你還沒學會撒謊。」 「別把我和他往一塊兒扯。你怎麼會認識他的?進門前我聽你們談笑風生,他就那麼讓你興奮?」 「怎麼,你不舒服了?我就不能認識他?」 「我怕你上當。」 「上什麼當?」 「行了,你說吧,究竟找我什麼事?」 「你哥哥是什麼人,我們非常清楚。正因為如此,瞿恩同志非常關心你的處境。」 「瞿教官,他讓你來的?」 「他不批准,我還不能來看你?」 立青惶恐地打量著周圍,緊張地說道:「別在這兒放電,這兒是部隊。」 「噢,我們的楊少爺不紈褲了?」 「這兒是革命軍隊的黃埔搖籃,沒有少爺,只有戰士。」 「還很是有覺悟了。想過了沒有,畢業後的去向?」 「想有什麼用,由不得你想。」 瞿霞低聲說道:「瞿恩推薦你去葉挺獨立團,正在做工作,你得有精神準備。」 立青一怔,有點意外:「是嗎?」 「覺得意外?」 「我這樣的人材,你們哪找去呀?」 「噢,不內疚了,自我評價還很高。」 「我願意去葉挺獨立團,我理解喜愛這支光榮團隊。你們真的肯要我?」 「即便發生過三二ま那種事,我們一家人也從未對你失去過信心。」 聽到這句話,立青的心裡感動極了。 就在這時,一名軍官走了進來,打斷了二人的談話。立青和瞿霞見狀,簡單聊了一點關於戰術教材的事情,先後離開了。 黃埔三期的軍官生們在操場上一個個筆挺地列隊站立著,今天是屬於他們的節日——他們畢業了。 可出乎立青意料的是,他最終被分到了黨軍第二師第二團做上尉排長。當然,他不會看到在宣佈這條命令的時候,立仁和楚材之間那會意的一笑。 瞿霞對於立青沒有到葉挺獨立團感到非常失望和憤怒,倒是瞿恩說就算立青去了第一軍也不代表從此就決裂了,畢竟現在局面依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然後,瞿恩又說,組織上決定瞿家三人不日將調往上海組織敵後的工人運動,配合北伐。 畢業當晚,范希亮做東宴請三期六班全體軍官生,當然,穆震方沒能到場。大家都樂得高興,唯有立青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於是大家紛紛打趣著立青,范希亮更是讓立青來作開場白。 立青連連推讓道:「別別別,按等級來,尊卑有序。」 范希亮不依不饒:「你來,就你來,我老范已不再是班長啦!你們說呢——」 大家也跟著起哄。 立青見狀也不便繼續推辭,站起身來:「那好,咱也就是個執酒令,借范旅長的酒,對各位同窗表一表咱們大家的心意——」 「對!這才像話!」軍官生們都鼓起掌來,人人都目光灼灼地看了過來。 「咱三期六班今兒沒到齊呀,獨獨缺了個老穆。」立青的眼中充滿了感傷。 眾軍官生們面面相覷,連連感慨著。 「花未全開月未圓,不能不是遺憾。甭管他老穆對我楊立青有啥看法,我都難過。」 立青環視一周,又道:「畢竟一口鐵鍋裡盛飯,一隻湯桶裡舀馬勺,一塊爛泥地裡摸爬滾打,一間教室裡聽大課。這是什麼緣分?前世修來的緣分!瞧瞧現在每人領口,少校也好,上尉也好,中尉也罷,都比老穆怎麼樣?都比他花哨,威風凜凜,其實呢,算什麼呀,啊?依我看,一概等如敝屣,視同浮雲。比起咱同窗一場的緣分,統統不算什麼!所以,我提議,為咱同窗一場的緣分舉杯——」 立青舉杯,軍官生們都站了起來。 「帶上老穆,我要說這話,也就是歌裡唱的,同學同道,始終生死,毋忘今日本校,無論將來天南地北,見面了,都別忘了同學一場的情分!碰杯——」 軍官生們的杯子砰的碰在了一起,又都仰臉喝乾。 此時,范希亮說話了:「立青呀,你剛剛的話,沒錯,可還是沒說到底呀!」 「你看看,我讓你說的,你偏讓我說,那你說底在哪兒?」 「要聽歌嗎,我給你們唱一首匪歌。」 謝雨時問:「什麼匪歌呀?」 「土匪的『匪』。我唱不了,唸唸詞吧:吃菜要吃白菜頭,跟郎要跟大賊頭,睡到半夜鋼刀響,妹穿綾羅哥砍頭!」 軍官生們紛紛嘿嘿地笑了起來。 范希亮舉杯道:「我就說一句,在座的,誰有一天就是做了匪了,咱鋼刀歸鋼刀,情誼歸情誼,同學還是同學!干——」 范希亮在轟然笑聲中仰臉喝乾。 黨軍二師二團六連一排的士兵們全副武裝列隊,迎接他們的新任排長楊立青。 立青站在士兵們前面,英姿勃發,首先自我介紹道:「我叫楊立青,楊家將的楊;立正的立;青天白日的青。作為黨軍二師新任排長,尤其是能夠帶領各位即將踏上光榮北伐之路,我倍感榮幸。廢話少扯,下面我將點驗,點驗就是我們相互瞭解的一種方式。把你們的隨身裝具放下打開!」 值星班長髮令:「放下裝具,打開背包!」 士兵們依樣把槍支彈藥及背包放在面前地上。立青走上前去逐個檢查,槍、子彈袋,以及個人隨身裝具,不時拍拍被檢查對象的肩膀,誇獎上一兩句。 立青檢查到一名士兵的時候,從這名士兵裝具裡翻出裝訂成冊的厚本子。立青問道:「情書?」 邊上的士兵嘿兒嘿兒地笑了:「小海是情種!」 「你也真行,裝訂成冊了,兩斤重呢!打算背著它去北伐?」立青問道。 士兵們哄笑著:「小海行,找個女人識文斷字,鴻雁傳書。」 當事士兵滿面通紅,緊張地站在那裡。 「出發前給我處理掉,兩斤的負重,騰出來,可以多帶三十發子彈。」 那名士兵還想解釋:「可是排長……」 立青厲聲道:「可是什麼?你我是去拚命,別搞這些酸溜溜的名堂。」 「是!排長!」 「你打算怎麼處理?」 「槍斃了它!」 又是一陣哄笑。立青也笑起來:「不錯,好主意。要想活著回來見她,就得先槍斃了愛情!」 「是,槍斃愛情!」那名士兵大聲應和著。 部隊就要開拔了,立青專門抽時間去了趟瞿霞家,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瞿家已經搬走了,這讓立青心裡失落得很。倒是董建昌那邊熱情地派人過來請立青去吃飯。 席間,二人一邊吃一邊聊,說起立華,沒想到董建昌卻說:「人就這麼奇怪,她越拒絕,你就越傾心,你姐的一根頭髮能拉動我的八匹軍馬!」 立青一邊聽一邊哧哧地暗笑。 「你笑什麼?我是真誠的,我喜歡你姐姐,儘管她不怎麼喜歡我!」 立青說道:「我來時剛剛罵了我的一個兵!」 「你怎麼罵?」 「我嫌那小知識分子太酸,送他四個字:槍斃愛情!」 董建昌一怔,其後哈哈大笑,笑得嗆住了:「你他媽的像我,咱倆順脾氣。知道嗎,立青,我原先堅持把你要來四軍,後來怎麼又鬧到第一軍去了?」 立青略略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董建昌繼續說道:「我轉念一想,也好,一軍就一軍,老蔣的嫡親,打仗不吃虧,盡佔便宜。但無論在哪兒,你真正想要出息了,沒有別的竅門,還是那句話:多做事,少言語,不論吃什麼苦,你都得忍住。」 一九二六年九月,北伐戰爭打了將近半年了,一直從廣東打到了武昌。對於武昌這個對國民黨具有特殊意義的城市,蔣介石專門調集了相當的精銳部隊投入攻城之戰,其中就包括立青所在的黨軍二師和第四軍葉挺獨立團。此時的立青已經身經百戰,職位也從排長升到了連長。 城外的掩體後面,只見立青手執短槍,身背大刀,雲梯搭在手邊上,面色嚴峻。緊挨在他身後還有湯慕禹、吳融等眾人,全都一色打扮的奮勇隊員,槍彈掠過的尖嘯聲和爆炸聲不斷在眾人耳畔響起。 團長對奮勇隊做了最後的動員和戰術安排後,就回到了自己的野戰電話旁,等待攻擊命令的下達。奮勇隊員們各就各位,同樣在靜靜地等待攻擊的命令。 突然,賓陽門方向火光閃閃,槍聲大作,伴有喊殺聲,眾人立即明白這是葉挺獨立團已經發起了進攻。 那邊打得激烈,這邊卻依然不見進攻的命令下來,立青忍不住罵了起來,但卻只能繼續等待。過了許久,團長過來命令道:「四軍葉挺獨立團攻城遭受重大傷亡,蔣總司令命令師長,二師的攻城取消,所有奮勇隊員撤至安全地方待命!」 立青失望地把短槍插回腰間,撤出了掩體。 回到駐地,立青心中很是不快,幾個人圍著篝火一邊聊一邊烤地瓜吃。正說著,一支隊伍從村舍前通過,帶了十幾副擔架,看樣子正是葉挺獨立團在後撤傷員,眾人見狀都跑了過去。 立青突然叫道:「魏大保!」 隊列中指揮擔架的正是魏大保,魏大保見是立青,連忙走上前來:「立青!是你呀!我的哥哥呀,想死你了——」 隨後又囑咐部下:「你們先去野戰醫院,我說幾句話就到!」 魏大保跟眾人坐到篝火堆邊,介紹著情況:「他媽的你們二師的劉峙師長太操蛋了,為了搶功,虛報戰果,謊稱二師雞叫前攻進城了。咱葉挺團長接報就立即率二營三營特別大隊全力向賓陽門攻擊前進,攻到城牆下,才發現全都是北洋兵,哪裡有你們二師的影子?」 二師眾人面面相覷,只聽立青問道:「傷亡大嗎?你們獨立團?」 「咱一營曹營長戰死了,二營傷亡也不小,四五個連排長,血戰汀泗橋、賀勝橋都沒死,卻倒在了武昌城下,你說冤枉不冤枉,你說可氣不可氣!」 吳融突然插話道:「跟你打聽個人,你們那裡有個叫謝雨時的嗎?」 「謝連長?」 湯慕禹說:「乖乖,他也做連長了?」 「咱團一路血戰,連排長都換了四五茬了,我都做連副了。」 立青問道:「雨時還在那邊?」 「嗨,光榮了,屍體還沒搶出來!」 頓時,眾人都愣住了,半晌,立青又問:「謝雨時死了?」 「所以說你的二師真可氣。謝連長人好著呢,剛剛擔架上好幾個傷員都是他包紮的,他的醫術高著呢,比咱團的軍醫都高,團長讓他做醫務所長的,他偏不做,偏要做連長,哪曾想,自己倒沒活下來,你說可氣不可氣,冤枉不冤枉……」 魏大保之後說的話立青沒有聽清楚,只是呆呆地坐著,一臉的悲傷。其他軍官生們也同樣低頭不語。 立仁從第四軍回到總司令部,此時已是總司令部機要科科長的楚材正在接聽電話:「告訴你們劉師長,讓他直接致電第四軍,不要讓我們轉了,對對對!不是我的意思,是蔣總司令的意思。」 看到立仁進來,楚材放下電話問道:「怎麼樣,獨立團的情緒?」 立仁答道:「葉挺憤怒至極,控告劉峙不僅有假造軍情之罪,而且有陷害同志之咎,必須從嚴處罰。」 「沒有那麼惡劣,劉峙那王八蛋也就是立功心切吧。好了,這事你就不用管了。總司令已讓劉峙致電葉挺,道個歉也就行了。」 「報告也不用寫了?」 「給第二師留點面子吧。」聽了楚材的話,楊立仁馬上就領會了。 接著,楚材向立仁轉達了一個新任務:隨吳稚暉、鈕永健以江蘇特務委員的身份進入上海。楚材說道:「令尊不是也在上海嗎,也算有個身份掩護。最重要的,你的老相知周世農也在上海混著呢!」 「他也在上海?」 「人家改換門庭跟了上海名人黃金榮、杜月笙做了。你的任務有兩項,一是對孫繫上層軍官的策反;二是與上海灘的江浙財團建立聯繫,總司令急於向他們籌謀軍費。你抓緊交接,馬上動身去上海!」 前往上海之前,立仁決定去看看立青。 於是,在立青團長的陪同下,立仁來到立青所在的陣地上,剛好遇到他正在檢查陣地:「二排長!馬克沁冷卻水要備好,別再打紅了往上澆尿呀!」 「不敢了,那尿也不好找呢,得一個班掏傢伙往上澆,眼都打紅了,還真撒不出尿來!」 此時有人叫道:「連長給咱們補點子彈吧!」 立青走上前去:「你小子平時偷懶,不肯將子彈帶足,現在要作戰了,問我要子彈,一時我到哪去拿?」 「連長,你就幫幫忙,打完仗,我請你客!」 「你個趙有亮,就會說大話,花掉半月薪俸,你老婆孩子吃什麼?」 士兵們隨即響起一陣笑聲。看到這個場面,團長也笑了,對立仁說:「你弟弟不錯,帶兵有一套!」 「那就托你多關照了。」 「不過去看看嗎?」 「不過去了!」 立仁說著取下自己的望遠鏡和子彈夾遞給團長:「替我轉給他,別說是我的,也別告訴我來看過他!」 「你這哥倆,行!我照辦!」說著把東西接了過來。 楊廷鶴舉家遷到上海後,就住進了這石庫門中。這段時間裡,楊家又多了一個小女兒。這天,楊廷鶴正在堂屋裡看報,卻聽得自己小女兒的哭聲不斷。不勝煩躁的楊廷鶴忍不住對梅姨說道:「你讓奶媽抱走好不好,看報呢!」 梅姨將嬰兒安置後,走過來:「沒你這樣的,自己的女兒,煩什麼煩!」 「北伐軍上月克復武昌,現在又打下了九江,看來南昌也指日可待了。」 「打打打,成天就是打,跟你什麼關係嗎,隔壁的姆媽上月打紅花,昨天就見了彩,賺了三百塊,你說這錢不跟大水沖來的一樣?」 楊廷鶴說道:「這點上,上海人真比不了湖南人,多大的革命呀,像沒事兒一樣。你就看著,用不了多久,他想沒事也不行了。上海是中國的錢包,誰眼睛不盯著呢!」 正說著,奶媽抱孩子回來了:「老爺,外面來了位爺叔!打聽老爺呢!」 還沒等楊廷鶴走出堂屋,一身西服革履的立仁走了進來。楊廷鶴詫異道:「立仁?」 立仁微笑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深沉地叫道:「爹!」 楊廷鶴眼眶頓時濕潤起來,打量著兒子。 「不孝之子,您老寬恕。」立仁躬身行禮道。 「這種話就不要說了,人之命,天注定。」 梅姨趕緊接過奶媽手中的嬰兒,搶著衝向立仁,立仁見狀一怔。只聽梅姨對嬰兒說道:「囡囡,來來來,笑一個,大哥哥回來了,知道嗎,這是你大哥哥立仁!」 立仁扭臉看看父親,楊廷鶴也不解釋,一擺手說:「去書房,咱爺倆嘮嘮去!」 二人進到書房裡,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許久,倒是立仁先開口道:「爹,我能理解。」 楊廷鶴似乎不願談論自己的事,問道:「你剛剛說,你弟弟沒和你在一起?」 「是的,我們不在一起。」 「你和立華也沒聯繫?」 「是的,我們沒有聯繫。」 楊廷鶴長歎道:「你們兄妹仨,都怎麼個事?我弄不懂呀,弄不懂,各顧各的,就像陌生人。是我治家無方,父之過吶!」 「社會在變,家庭自然也在變。」 「再變,父母血緣總不能變吧,一個爹媽養的,血濃於水呀,血濃於水。」 立仁不再說話。 楊廷鶴又問:「我都忘了問你,這趟來上海,做什麼來了?」 @文@「哦,做一單生意吧。」 @人@「做生意?」 @書@「是的。」 @屋@「就你?立仁,做生意也得有天分,咱楊家打根兒上,就沒這個傳承。」 「我也是替朋友幫忙,他們在英租界開了家商行。」 楊廷鶴聽後相當地詫異:「是嗎?你讓我吃驚,你總讓我吃驚。你這個人,要嗎不鳴,一鳴驚人。」 「噢,對了,父親,你和北洋軍駐滬司令畢庶澄,還有聯繫沒有?你們當初在南京中樞軍咨府不是做過同事嗎?」 「你怎麼問起這個?」 「噢,我朋友的商行與武漢、重慶的商貿來往頗多,如果能找找他,辦些通行手續也方便!」 「你還真行,想沾他畢老五的光?我可幫不了你什麼忙,我來這裡是做寓公來的,不是給人下跪作揖的。」 說著,梅姨抱著嬰兒走了進來:「大哥哥!大哥哥!我們的大哥哥!笑一個,再給大哥哥笑一個!」 「行了,還有完沒完!」楊廷鶴說。 梅姨並不理會,繼續說:「你看她,一點也不認生,也不哭了,奇了吧,你說!」 立仁笑了笑:「我這妹妹還真有點像立華!」 梅姨對楊廷鶴:「她爸,你聽聽,你聽聽,該不是我一人這麼說吧?」 「一個老子養的,能不像嗎!給她餵過了嗎?」楊廷鶴顯然被立仁的態度弄得很高興。 梅姨也是很感激地看著立仁,說道:「噢,有一天,有個姑娘來家裡,她說她是立華的好朋友,還說認識你和立青。老爺子是不是?送了一堆禮品!」 立仁一怔:「她都說了什麼嗎?」 「她說立華在蘇俄,你和立青都在——」梅姨誇張地壓低聲調,「北伐軍裡!」 立仁刷地看向父親。 「哼,你呀!連你的父親,你也沒一句真話。」 立仁也不辯解,問梅姨道:「她留了地址沒有?」 「沒留,只說了一句,英租界,麥脫赫斯路。」 「麥脫赫斯路?」立仁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著。 第九章 -9- 瞿恩家的裡屋煙霧騰騰,瞿恩與一屋子的人正在開會。瞿恩的母親顛著小腳提著水壺,進進出出的忙碌。她走到女兒瞿霞身邊,小聲嘀咕著說:「瞿霞,你說說你哥哥,別讓他抽那麼多煙!」 正在埋頭刻鋼板的瞿霞說:「你沒看我正忙著嗎,要說你去跟他說。」 瞿母笑著說:「我說就是批評,你說合適,你說是建議。」 「你還挺有領導藝術!」瞿霞也笑了。 母女倆正說著話,裡屋的門開了。瞿恩朝母親使了個眼色,又關上了門。瞿母忙不迭地:「快,要散會了,出去同保衛同志打聲招呼!」顛著雙小腳,往窗口跑去,放了盆作為信號的盆花在窗台上。 瞿霞在門口探出頭:「媽——」使使眼色,暗示沒有什麼情況。瞿母這才走到裡屋,輕輕地叩了三聲門。門開了,開會的人魚貫而出,一切都井然有序。 瞿霞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每天就這三五分鐘最緊張。聽保衛的同志說,剛剛還有兩個紅頭阿三在弄堂口巡邏!」瞿霞又問留在裡屋的瞿恩:「明天還有沒有會?」瞿恩告訴瞿霞,「國民黨方面派了吳稚暉來上海,約好了明天在『一品香』見面,要瞿霞陪他一起去,扮成瞿恩的太太,打掩護。」 「記住了,可別再穿紅裙子了,我這麼儒雅的老闆,怎麼能娶那麼妖精一樣的太太?」瞿恩開玩笑地。 「一品香」菜館,一輛轎車駛抵,侍者拉開車門,車上走下了衣著華貴的瞿恩與瞿霞。門僮恭恭敬敬地將兩人迎進。瞿恩進門後,與等在屋內的兩位老紳士作揖寒暄:「哎呀,幸會幸會,鄙人瞿恩,想必二位是吳先生、鈕先生吧?」 「正是正是,裡面請,裡面請!」兩位老紳士客氣地說。 瞿霞隨之進入,突然,她怔住了,看見衣帽架處的立仁。 立仁接過瞿霞的披肩掛在鉤子上:「你好,瞿太太!」 瞿霞詫異道:「你怎麼在這兒?」 瞿恩也看到了立仁,只打一下招呼,便與老紳士們在旁邊椅子上坐下交談。立仁陪著瞿霞另坐在一邊。 「你父親楊廷鶴在滬上還是有些聲望啊!」瞿霞有一句沒一句地說。 「在上海,貴黨的實力了得呀,不服不行呀!此地你們是大拇指!」瞿恩話中帶著刺。 說話間,包房外面出現了一英籍巡捕,正與門前侍者打聽著什麼。瞿恩用眼色遞向瞿霞。瞿霞領會,走到包間外,與那巡捕用十分流利的英語交談著。 不一會,巡捕微笑著探入腦袋,對包間裡的人行舉手禮,又與瞿霞說了一句笑話,欣然離去。 瞿霞走進包間,帶上門。 瞿恩問:「怎麼回事?」 瞿霞說:「吳先生開來的轎車停在了黃線上,巡捕讓把車開走。我對他說,這些都是虞洽卿的客人,工部局請來的。」 虛驚一場,兩位老紳士這才放了心。 瞿恩與瞿霞坐在轎車的後排。轎車「沙沙」地往回開。在路上,瞿霞不放心地問:「和那兩老頭談得怎麼樣?」瞿恩告訴瞿霞,人家對搞的工人武裝起義根本不感興趣,甚至反感。「有什麼辦法?人家代表著蔣總司令!」瞿恩心情沉重。 瞿恩又問瞿霞和立仁在談話中都說些什麼。 「能說些什麼,說些家常話唄,楊家的三個,個個都不是等閒之輩。」瞿霞說。 租界巡捕房的警車,「叮叮噹噹」地響著鈴,抵達楊家居住的樓前。裡弄的老街坊們都驚訝地探頭張望。一名洋警官下車,親自開門,車後走下滿面春風的立仁。兩人在車前寒暄著,另有警員幫立仁從車上拿行李。 「楊先生,有什麼吩咐,只管打電話,『得律風!』」洋警官客氣地。 「明白明白!『得律風』!『得律風』!」 洋警官上了車,警車「叮叮噹噹」地開離楊家而去。立仁站在原地,目送警車遠去。 梅姨和楊廷鶴站在窗前朝外看著,面面相覷。 門開了,立仁拎著大包小包行李走進家,他想在家住幾天。楊廷鶴一言不發,顯然是持不歡迎態度。 「我就住書房吧!搭張床就行!」說著,立仁自己把行李拎了過去。 不大一會兒工夫,立仁從書房內走出,手中拿了兩件畫軸。是北洋軍駐滬司令畢庶澄親筆所書。立仁告訴父親,自己以晚輩的身份,向畢庶澄司令討來兩副對聯。展開其中一件書軸念道:「海是龍世界,雲是鶴家鄉。立仁賢侄雅賞,畢庶澄於滬上。怎麼樣,父親?」 楊廷鶴有點惱:「除了這丟在大街上都沒人撿的破字,畢大麻子還給了你什麼許諾?」 「有這幾個字也行,掛這兒,至少上海北洋軍就沒人敢到咱家鬧事。」立仁說著就要往牆上掛。 楊廷鶴大聲喝道:「別往我這牆上掛,不是什麼人的字畫都能掛在我楊廷鶴家裡的!」 「行,不掛,不掛!」立仁趕緊收起畫軸。 「叮咚!」門鈴響。立仁出外開門。不大一會兒,進來兩位電話局工人,手裡抱著電話機。 梅姨從書房裡走出,驚訝地:「廷鶴,『得律風』!」 「別洋涇濱了,電話!還『得律風』?」楊廷鶴討厭這洋玩意。 安置好工人,立仁從書房那邊走過來,對父親說:「電話是工部局總裁費信敦主動提出給我安的。」 「噢,你和租界洋人大班也牽上線了?」 立仁深藏不露地一笑,沒作回答。 開會的人從瞿恩家離開,一個個面色亢奮。瞿恩走了出來,手裡提了支手槍,叫瞿霞幫把槍上的黃油都弄掉! 「我沒弄過這東西!」瞿霞說。 「沒弄過學呀!」 「媽,你看哥哥,自己偷懶,還巧舌如簧!」瞿霞撒嬌地向母親告瞿恩的狀。 瞿母關切地問兒子瞿恩:「真的到了動這東西的時候了?」 瞿恩點點頭:「已經做出決議,明晨六點,全市的工人武裝將在不同地點,同時發起對北洋軍隊的攻擊。」 「你也去?」 「我被分在閘北,商務印書館,指揮閘北的工人糾察隊。」 「我和你妹妹有任務嗎?」看來瞿母不光是關心兒子,還有躍躍欲試上陣的樣子。 「你就算了吧,咱家是重要的聯絡點,看好家,就是工作。至於瞿霞,暴動後,瞿霞你負責聯絡楊立仁,並通過他聯絡上海周邊的北伐軍部隊。」瞿恩說。 已近午夜,楊家傳來了「叮咚叮咚」的門鈴聲。梅姨披衣走到門前,謹慎地問:「誰呀!」 立仁從書房趕了出來:「哦哦哦,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在梅姨好奇的眼光下,走進了周世農。立仁對周世農說:「來來來,噢,這是我的繼母,隨我來,咱們到書房裡來!」周世農禮貌地對梅姨微笑點頭,隨立仁進了書房。 梅姨披衣上床,對床上的楊廷鶴說:「都是來路不明的人,廷鶴,不會出什麼事吧?」 楊廷鶴不耐煩道:「別操心,人家哪方面都搞定了,出什麼事?誰來出事?」 梅姨說:「你說你這兒子,別的事往家裡攬也就罷了,這種殺腦袋造反的事也往家裡引,我聽他在電話裡跟人家儘是槍啊刀的,哪兒哪兒駐哪樣的軍隊……你也不管管?」 「怎麼管,我能攆他走?這家有他一份,他是你兒子!你以為人家造反是只造官府的反?也是在造他老子的反呢!你也不瞧瞧人家進門的派頭,壓根兒就沒打算要和你商量。你知道這叫什麼嗎?軍事上這叫『徵用民宅』!」楊廷鶴對兒子立仁的做派非常不滿。 書房內立仁和周世農壓低聲音說話。 立仁:「凌晨六點?消息可靠?」 周世農:「絕對可靠,工會裡我們安置了些青幫弟兄。共產黨已往下分發了槍支彈藥,確定了攻擊目標——北洋軍的軍營,各地的警察署、車站、碼頭、電報局,包括佔領市政衙門。」 「噢,這架勢像是要接管整個北洋軍在上海的政權。」立仁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聽說他們已經計劃,一旦起義成功,立刻成立上海市民政府。」周世農把探聽來的情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楊立仁。 立仁不說話了。 周世農問:「蔣總司令到哪兒了?」 「他的專船還漂在南京的下關碼頭。」 「還在南京?得催催他。英國人,法國人,還有日本、美國,都擔心上海會落到共產黨手上。」 立仁想了想,搖起了電話:「接線生,請給我接一個南京長途……」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凌晨六時。上海外灘,一顆紅色信號彈無聲地騰起,劃破寧靜的夜空。接著傳來清脆的槍響。槍聲先是零星響出,很快,如爆豆一般,激烈而連續。商務印書館建築內的門窗都用麻袋壘起防禦工事,帶紅袖標的武裝工人在麻袋壘起的防禦工事後,舉槍朝外射擊開火。遠處,傳來裝甲車開動的「隆隆」聲。不一會,傳出火炮「轟轟」的發射聲,防禦工事周圍激起一陣很大很濃的爆炸煙團。擔任軍委委員和上海工人糾察隊副總指揮的瞿恩,腰插短槍,置身在工事後的電話機旁。瞿恩身邊滿是依工事朝窗外射擊的武裝工人。 一名工糾隊員奔到瞿恩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瞿總指揮,情況弄清楚了,從通天庵車站開來一趟軍列,運來近千名北洋援兵!隨時可能衝到這裡。」 「南市和虹口的增援工人怎麼還沒到?」瞿恩大聲地問。 「被英國人的裝甲火力封鎖在浙江路了,過不來!」 「還在浙江路上?」瞿恩急了。 「是的!伍豪讓你們一定要守住商務印書館,北伐軍第一師已經到了南郊龍華!」工糾隊員報告說。 瞿恩不由精神為之一振:「好!」隨即揮槍大叫,「二分隊長,帶你的人,隨我到街壘上去!堅決頂住敵人的進攻!」瞿恩持槍奮勇衝出,十幾名武裝工人緊隨其後:「衝啊!殺啊……」 隱約的槍炮聲中,瞿霞騎著自行車趕到立仁家。一到門口,便扔下自行車撲向門鈴,急促地撳著。立仁打開門後,回身看看正緊盯著他倆的楊廷鶴和梅姨,沉著地對瞿霞說:「走,到我的書房談吧!」瞿霞以微笑點頭,算是向楊廷鶴和梅姨打了個招呼,匆匆隨立仁進了書房。 梅姨緊張地對楊廷鶴說:「這不是瞿家小姐嘛,上次來我們家的?」 楊廷鶴對梅姨說:「去去去,去外面看著點兒,別讓外人進來!」 在書房裡,立仁放下手中的電話,對瞿霞一攤手:「實在抱歉,聯絡不上。」 「怎麼會呢?第一師已經到了南郊龍華。」瞿霞感到困惑。 「可能還沒接上頭,部隊剛到。」立仁解釋說。 「這還用接頭嗎,槍炮聲響成這樣,二十里外都能聽到。」 立仁說:「要不這樣,瞿小姐,你帶著周主任的信直接去南郊龍華面見薛岳師長?」 瞿霞想了想,說:「好吧,我自己去!不過,在我離開後,如果你聯繫上了,請你務必轉達我們的請求。」瞿霞取過桌上的信函,急匆匆地走了。 等到大門關上的聲音傳來,立仁拿起了電話:「薛岳師長嗎?請你嚴格執行蔣總司令的密令,無論何人帶了何信,你的第一師都不要理睬,決不允許一兵一卒參與共產黨人的暴亂!」 中彈的街壘噴泉般地將碎片迸射騰空,炸煙久久不散。從塵土碎物中拱出的瞿恩及武裝工人們,推搡開同伴的屍體,舉槍頑強地射擊。瞿恩啞著嗓子大喊:「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對面敵人蹦躂不了幾下,兄弟隊伍正在打北火車站!我們這兒堅持住了,他們就有勝利的把握!」 街壘對面的裝甲車發出吼叫。機槍的彈著點打得壘上的麻包塵土飛揚。 「手榴彈!快拿手榴彈!」瞿恩急叫。 一名負傷的工糾隊員抱起綁成一束的手榴彈躍上街壘,大吼:「狗雜種,你工人爺爺來吶!」他大叫著撲向裝甲車。只聽「轟!」的一聲巨響,街壘處騰起巨大的炸煙。瞿恩悲痛地看去,只見辟剝燃燒著的裝甲車,濃煙瀰漫著街區上空,久久不散。 淚珠從瞿恩的雙頰滾下…… 全副武裝的立青和湯慕禹、吳融站在路邊工事前,朝著市區方向心急如焚地望去。面前有北伐軍隊列在行軍,一匹馬反向飛奔而來。通信兵向立青敬禮:「三營長,師長命令你營停止前進,就地待命!」 「停止前進?為什麼?」 通信兵理也不理,上馬而去。 立青命令號兵:「吹號!停止前進,就地待命。」 號兵舉號,「嘀嘀噠噠」地吹響軍號。 吳融:「真是奇了怪了,看都看到了,偏不讓你進去!」 湯慕禹:「立青,要不要打一電話問問老范。他們一師在龍華,離得更近。」 立青回頭:「團部的電話架過來沒有?沒有?沒有快去催呀!叫他們架過來!」 遠處槍炮聲不斷。一輛自行車從遠處蹬來,是瞿霞。她是特地趕來給駐紮在龍華的北伐軍一師送信求援。近前的公路上設有拒馬、鐵絲網。鐵絲網後站著全副武裝的一師士兵。看到一師的士兵,就像是看到救星,瞿霞丟掉自行車,踉踉蹌蹌地撲向鐵絲網,叫道:「士兵兄弟!士兵兄弟!」 士兵們隔著鐵絲網相互看看。 瞿霞氣喘吁吁:「我是上海總工會聯絡員,有緊急公函,要交給你們薛岳師長。」 可是士兵們又相互看看,有點無動於衷的樣子。一位士兵說:「對不起,我們奉命不得與任何外人往來!」 瞿霞急切地搖著鐵絲網,說:「上海工人正在流血,士兵同志,請讓我見見你們的長官,行嗎?」 這時候,忽然傳來一聲斷喝:「吵什麼!吵什麼!啊,你是——」來人是范希亮,認出了披散著頭髮狼狽不堪的瞿霞,「瞿霞,瞿小姐?」 弄清了瞿霞的來意後,范希亮大聲命令:「通信班長!」 「到——」 「這是黃埔的老主任給師長的私人信函,立刻送交師長本人。」 「是!」通信班長接過信,轉身立刻去找薛岳師長。 門開了,周世農對開門的梅姨點點頭,直接進入書房。書房裡隱約傳來立仁的電話聲:「什麼,已經打下了天通庵車站?正在進攻商務俱樂部?那北火車站呢?也危險了。媽的,我看北洋軍也是腐朽到家了,屁大一點工夫,就土崩瓦解了……什麼?英國軍隊的裝甲車隊也開火了?我看事態嚴重了,不是可能,英國人已經武裝干預了……」書房門關上,聲音隔斷。 梅姨看看楊廷鶴:「你兒子把仗打到家裡來了。」 「他這哪是打仗?屁,也就是個看客,隔岸觀火,幫著北洋軍、英國人整死共產黨!」楊廷鶴說完,不由憂心忡忡。 書房內,立仁「砰」地摜了電話,怒不可遏。周世農湊上來:「法租界警察總監讓我帶話給你,北洋軍就要垮掉,他們擔心,一旦共產黨的工人組織取得軍事優勢,就會趁勢向租界擴展。因此,法租界當局認為,北伐軍應該介入了,以免事態不可控制。」 「哼,法國人是做老爺做慣了,為了煮熟自己的一隻雞蛋,不惜燒掉別人的整棟房屋,不理他。讓他們雙方拼得再狠一點兒!」 「費信敦倒是沒那麼急,他主張我們應抓緊與畢庶澄談判,爭取奉魯軍向北伐軍投降並移交上海市政權力。」 立仁一怔:「唔,還是英國人用腦子。這主意不錯——」翻找名片,「媽的,畢庶澄公館的號碼哪去了?」 周世農問:「你和畢司令有聯繫?」 「那當然,你以為我到了上海是吃乾飯的——」立仁找到了名片,開始撥號碼。 電話接通,立仁:「是畢司令公館嗎?」 對方:「你是哪裡?」 立仁:「我是畢司令的朋友,您請他接電話。」 對方:「你是他媽的什麼朋友?」 立仁一怔:「你是什麼人?」 對方:「我是上海武裝工人代表瞿恩!我通知你,你的反動軍閥朋友已經夾著尾巴逃跑了!喂喂,你在聽嗎?」 立仁喪氣地掛了電話…… 天色已晚,送信的通信班長遲遲未回。在范希亮的團部裡,范希亮困得打起哈欠。一旁的瞿霞霍地站起來:「不行,我不能再等了,你們完全沒有誠意。」 「你真的要走?」范希亮問。 瞿霞起身時,電話鈴聲大作。范希亮接過聽筒:「是我,師長,我是范希亮。什麼,準備開進市區?」 瞿霞一聽,也不由站住。 「是是是,是!」范希亮「砰」地放下電話,發出命令,「通知各營營長,馬上到我這裡來領受任務!」又對愣在一旁的瞿霞說,「告訴你吧,市區的戰鬥已經結束,貴黨的工人武裝剛佔領了北火車站,北洋軍奉魯駐滬部隊宣佈投降。」 瞿霞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電話鈴再次響起,接電話的范希亮:「我的天哪,是你,立青!」已經在門邊正準備離開的瞿霞站住了。 范希亮對著話筒:「立青老弟,你也趕上了,我沒時間跟你扯淡,你等著,我請一個人來跟你說話——」朝瞿霞招招手。 瞿霞接過話筒,話筒裡傳來立青的聲音:「誰呀?你他媽說話呀!通信班長,叫機槍連給我帶過來,馬上!喂喂喂,老范!老范!你還在嗎?」 難以抑制內心激動的瞿霞:「立青,我是瞿霞……」 公路邊手執野戰電話的立青一時傻了:「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你是誰?」 湯慕禹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向立青行舉手禮:「營長,七連奉命趕到,請指示!」 立青沒理湯慕禹,繼續對著話筒說:「真是你呀,我的天哪——」 湯慕禹:「營長……」 立青對湯慕禹吼道:「你還有完沒完,一邊待著去!是的,我此時在淞江的公路上。是的,我們也接到命令,馬上進入市區,不清楚為什麼……你還好嗎?」 慘勝後的商務印書館建築外。遺留的工事,槍支、死屍與各種雜物混在一起。抬收死屍的工人糾察隊員,一個個低頭沉悶而過。戰鬥中負傷的傷員們,相互攙扶著。穿行在紛雜人群中的瞿恩一身血跡,無限感傷。不遠處傳來隱隱的歡呼聲,漸次擴大。終於從橫在馬路上的街壘後面,歡呼地爬上了大批上海民眾,他們躍上街壘,飛揚著手中的紅旗,對著工人糾察隊,對著瞿恩他們,放聲高喊: 「革命萬歲!」 「工人階級萬歲!」 「一切權力歸於人民!」 歡呼聲中,瞿恩露出勝利的苦笑。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獲得成功。而此時,白崇禧指揮的北伐東路軍,不戰而得以開進上海,摘取革命勝利果實。 北伐軍二師三營營部,勤務兵在為立青鋪床。湯慕禹進門,對立青:「呦呦呦,睡這麼大一張床,還席夢思呢!」 「我考證過了,這張床原先是北洋軍閥奉魯軍一名旅長的,上海工人衝進來時,被窩還是熱的,睡了三個人在裡面,一男兩女,你說他奉魯軍焉能不敗!」立青說。 「共產黨把營房騰出交我們了,可繳獲的槍支一支沒交。」 「那能交!人家拿命拼來的,要我也不交,憑什麼交給你?打仗時你在一邊涼快著,打完了,你什麼都想要?知足吧,有張床睡就不錯了。」 正說著,外面「七哩光啷」地傳來鑼鼓聲。兩人都一怔。 吳融顛顛地跑進來:「立青,上海工人勞軍文化隊來了,讓您營長大人去接慰勞信。還有,好大一車慰勞品,全是些好吃好喝的!」 「我不去,我楊立青無功不受祿。」 「看看去,踩高蹺,劃旱船,紅男綠女,可別辜負了上海工人一片兄弟情誼。」 立青一指吳融、湯慕禹:「那,你們兩位連長代表我去!聽見沒有,這是命令!」 立仁興沖沖地走進家門。楊廷鶴從裡屋繃著臉走了出來。書房裡的電話鈴響起,立仁接電話去了。 梅姨抱著孩子從外走來。 楊廷鶴:「又白相去了!也不分分時候。」 梅姨神情神秘:「廷鶴,咱在銀行裡的錢要不要提出來呀?」 「你又聽到了什麼?」 「街坊們都去銀行了。聽說匯豐銀行,怡和、花旗銀行,排隊提款的人多得來莫佬佬!怕共產黨呢!」 「別瞎起哄,咱家才幾個錢,也跟那些江浙闊佬攀比?」楊廷鶴的內心很是複雜。 遠處是一片鑼鼓喧天聲,勤務兵領著瞿霞朝著立青的營部興沖沖走來。 「報告營長,工人慰宣隊瞿同志來看望你!」 驀然回首的立青驚愕住了。 瞿霞清新迎人的笑靨。 「瞿霞?是你!」 「是我,廣州一別,快兩年了吧?」 勤務兵見兩人情緒微妙,趕緊退出,體恤地帶上了門。 「噢,這裡是不是太亂了,外面……噢,我明白了,這『七哩光啷』的熱鬧是你領來的?」立青有點手足無措。 「你們王師入滬,我們簞食壺漿,不是再自然不過了嗎?喏,這是給你個人的慰勞品,代表我們上海市民政府,代表上海工人階級。」瞿霞說罷,遞上一隻全副北伐軍裝束的布娃娃。 「這什麼意思?慰勞品,給我的?」 「這是上海玩具工會為宣傳北伐軍特製的,我看他的神氣就像是你……」瞿霞把北伐軍布娃娃擱在了立青的床頭,「是不是有點像,尤其是這雙小眼睛?」 「到底是上海人,歐洲人訓練出來的,有意思,把咱當洋娃娃了,呵呵呵!」 「怎麼,覺得自己的眼睛比他大,委屈你了?」→文□人·$·書·□·屋← 「瞿霞,你是在和東路軍的少校營長說話,別把小時候的關係扯到這來。我問你,誰批准你們把慰問宣傳隊派到我的營來的?『七哩光啷』成什麼了?」 「怎麼,你們不是上海工人階級的子弟兵,把我們當洪水猛獸了?」 「有些事你們女孩子不知道,我就這麼對你說,我的第三營,上陣殺敵我一點都不擔心,怕就怕你這樣的。」 兩人正彆扭著,門外傳來呼喊:「營長!營長!」 門開了,湯慕禹和吳融一頭撞進來,看到瞿霞,兩人一下子怔住了:「瞿老師,噢喲喲,還真是!」 瞿霞:「湯慕禹,吳融?」 湯慕禹故作詭秘地:「沒打攪你們吧,營長?」 立青說:「廢什麼話,說,什麼事?」 「工人慰宣隊太熱情了,非讓咱上台說幾句,我說,要說也得營長說,咱連長會說些啥呀,咱也不知道說啥好呀?」吳融說。 立青聽出吳融話中有話,忙把話頭岔開:「行了!瞿霞同志是文宣委員,慰宣隊是她帶來的。」 瞿霞笑笑:「這可不是你們三期六班的作風。不讓你們說話時候你們打到我家門上要說,現在請你們說,反倒無話可說了。行,不難為你們,我去解釋。回見了,我的黃埔同仁!」 瞿霞出門而去,外面的鑼鼓又響了起來。留下的立青、湯慕禹、吳融三人,面面相覷。 「看我幹嗎?去!都回連裡去,掌握好部隊,男女關係上可別給我再出事了!」立青一本正經地。 湯慕禹、吳融敬禮而去。 立青轉身向自己的床頭看去——那只全身北伐軍戎裝的布娃娃,正可愛地站立著,小眼睛笑笑地瞇成一條縫。 楊家在開飯。梅姨以一個家庭主婦的口吻嘮叨著說:「這晚飯就將就吃吧,郊區的肉、蔬菜送不過來,小販們也跑光了。最可氣的是早晨的鮮奶也斷了,囡囡只能喝米湯。」 「這才剛剛開始,你看著吧!再往下,這多米諾骨牌得一塊塊接著往下倒,要不然英國人能從印度、從香港調幾萬人的部隊來?」立仁陰陰地。 楊廷鶴朗聲說:「我看西洋人是在虛張聲勢,得了便宜還賣乖!」 「父親,這話怎講?」 楊廷鶴:「近代以來,中國每經歷一次兵亂,上海都必定要暴富一場。小刀會、太平天國、義和團,次次如此。知道是為什麼嗎?」 「父親指教。」 楊廷鶴侃侃而談:「非常簡單,各地的兵亂把當地的資本家、商人統統攆到上海租界上來了。北伐以來,不也是這樣?江南、華南的商人、資本家都來了。一夜之間,租界的地價翻了好幾番!」 梅姨:「咳,打去年九月起,咱家這房租哪個月不漲上三五成?貴得沒法住了。」 立仁笑笑:「所以,西方列強各國,決不會把這到嘴的肥肉,讓給紅色共產黨!」 楊廷鶴:「是呀,人家有堅船利炮。上海首任英國領事之所以選擇外灘作為租界的發祥地,完全是因為它建在黃埔江英國艦隊火炮射程之內。」 立仁:「我看歷史還會重演,西方人必然會用武力來維持上海不可動搖的商業信譽。」 楊廷鶴很不高興地:「這是你希望看到的?」 立仁趕緊話鋒一轉:「我的責任,是避免這樣的事發生。」 楊廷鶴:「那就要看你們的蔣總司令了,你們不是要打倒列強嗎?以北伐軍的實力收回上海租界,應該不太困難,他會結束八十五年來中國人的國恥嗎?」 立仁怔住了。 書房裡的電話鈴又響起。楊廷鶴帶有譏諷地說:「去吧,去聽聽,你們的蔣總司令又要跟你說什麼了!」 瞿霞喝著母親特為她做的意大利羅宋湯。味道雖然很好,但是瞿霞心猿意馬。一邊吃,一邊想著別的心思。 「匙子!匙子!嘖,用麵包蘸著吃!」瞿母提醒。 「媽,我見到立青了。」 「立青!難怪……」瞿母「咯咯」笑了。 「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嘛?」瞿霞撒嬌。 「我笑我瞿家是怎麼了,總也繞不開這楊家。」 「你幹嗎這副神氣,媽,我這是工作,你想到哪去了?」 「對對對,你是工作,你哥也是工作。我只要跟你哥一提立華,可不也就你這副神氣!別把自己耽誤了,瞧瞧你哥哥,老大不小了,還在等呢!要我說,這情感一沾上了政治,哪是個頭兒?」 「媽,什麼情感政治的,那不就是個小眼睛的大男孩,自以為是的北伐軍營長,有什麼了不起!他也不想想,不是我手把手地教他……」瞿霞又想起了廣州時候的往事。 第十章 -10- 范希亮的團部內,軍官和衛兵們都忙著在打點行李,牆上的地圖被摘下捲走,鋪蓋被提出門外。范希亮在打電話,邊上站著等待拆線的通信兵,范希亮摀住話筒,對通信兵說:「你們師部的通信排也太急了,老子電話還沒打完,就等在一邊拆線!」通信兵只好賠笑,這畢竟是公事公辦,他也沒辦法。 立青全副武裝地走了進來,對著范希亮舉手敬禮:「范團長,二師六團營長楊立青奉命接防,請訓示!」 范希亮一巴掌打下立青舉著的手:「得得得,咱倆還來這一套,讓你一個營長來接防,不是要蔑視本團長吧?」 「哪敢,我們團長知道咱倆是親戚,好說話呀!」立青嬉皮笑臉地。 范希亮白了立青一眼:「誰他媽和你是親戚?」 「你看你這人,說你妹妹在上海,把你妹妹介紹給我做老婆,怎麼到了上海又不認賬了?」立青很是一本正經。 范希亮湊近立青:「你小子別嘻嘻哈哈,知道咱們一師怎麼就給撤下去,換你們二師的?」 「我也莫名其妙,到底怎麼回事?」立青不解,放下之前的玩笑話。 原來一師進城後,上海市民政府派出擁軍慰問隊,吹吹打打地送些火腿香腸麵包等慰問品,一師的官兵還同慰問隊一塊兒看了幾場演出,跟著一齊喊了幾句口號,卻被人打小報告反映上去,上面擔心受到「赤化」,便撤下了一師,換上二師。 「這些打小報告的傢伙中,就有你那狗屁哥哥!」范希亮很忿恨。 「立仁跑一師來盯你們梢?」立青一驚。 「他自己盯也罷了,誰讓他是上級,可他不,派些上海灘的流氓地痞來盯梢。這種人,要我說,就是個吃家飯拉野屎的烏龜王八蛋!弄得咱薛師長就地免職。」范希亮憤憤不平。 立青不說話了。 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提醒:「你也留點神,別看你們是兄弟!」說罷,轉臉對屋裡的部下訓道:「還磨磨蹭蹭的,趕緊滾蛋,給二師的兄弟騰地方!」 部下們抬的抬,扛的扛,全都忙活起來。 「兄弟,這兒就交給你了,一句話,命令要執行,出格的事別幹。對了,還有一樣東西要交待。」范希亮掏出皮夾,取出妹妹的照片給立青,「地址寫在上面呢,有時間,你倆見見面,看看中意不?」 悠揚婉約的提琴聲瀰漫在酒吧內,多是些西方人,還有些高級白種妓女。楚材和立仁穿著便裝,坐在角落。 「那邊的幾個,一看就是白俄,沒準還是沙皇的親戚。蘇俄革命把她們攆到上海灘來了,她們對紅色革命有著切身體驗。如果不信,你可以問問她們中間的任何一個,是做貴族好呢,還是做妓女好?」楚材指著白種妓女對立仁說。 立仁問楚材:「總司令到底是什麼態度?」 「專艇駛進黃浦江時,我站在校長邊上。他看到了黃浦江上的列強戰艦,甲板上的火炮,炮衣全都褪下來了,炮口指向非常明確。‥wen ,ren, sh□, w□‥連接租界的所有通道都架設了鐵絲網,他們的海軍陸戰隊刺刀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刺刀後面是機槍工事和野戰炮隊。整個租界,活像一隻奓起刺來的豪豬。」楚材陷入沉思。 「總司令說什麼了?」楊立仁繼續追問。 「問題就在這兒,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楚材陰陰地答。 「第一師調往南京,僅僅是防止被赤化嗎?」立仁已從楚材的神色中感受出什麼。 當然不僅是防止被赤化,楚材告訴立仁,以第二師換防第一師,這是一步好棋。一者,二師進駐閘北,可就近監視設在閘北的上海總工會和工人糾察總指揮部;二者,第一師低調撤往南京,不為政敵留意,蔣介石的手上決不可沾血,把那些不名譽的髒活、累活,全交給第二十六軍去做,讓他們來承擔罵名。 勤務兵在立青的營部寢室重新掛圖、敲釘子、擺裝具,替長官立青安置舖位。一切停當後,勤務兵特意從背包裡取出那只北伐軍娃娃,體貼地放在床頭。 一臉疲憊的立青走進寢室,一進門就扔掉靴子。武器披掛就手扔地板上,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立青隨手從身邊一抽,竟是那只北伐軍娃娃,想扔,又停住了,對娃娃說:「你還真有點像我呢!」 立青突然間來了興趣:「就你這副模樣還敢愛上人家,你在人家眼裡也就是個布娃娃。沒把你當回事。居然說我『勢利』?我要是勢利早做小無賴了,還跑廣州讓你教訓上三天。我立青哪一點不夠格?連你哥哥都沒這麼對我,他說我是人才,還難得。也是呀,咱黃埔三期六班,除了老范,也就我了。連老范都讓我做他妹夫……」 立青感到有點累了,扔掉布娃娃,用腳夠著燈繩,「啪噠」,燈熄了,很快,傳來了立青的鼾聲. 立仁不在家,書房內除了電話機,桌子上擺著的都是些文件、函件、名片、會議記錄,還有一份起草了一半的報告文稿。 楊廷鶴湊上去看了文稿標題,不由大驚失色:「共產黨聯結容納於國民黨內之謀叛證據!」 忽然,楊廷鶴身後冷不丁傳來立仁的聲音:「父親,你在看什麼?」 楊廷鶴沒理睬兒子,直視地看他:「我問你,立青就在上海,你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誰告訴你立青就在上海?」 「我問的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楊廷鶴繼續凶凶地追問。 原來梅姨在閘北的馬路上,碰到了身任北伐軍營長的立青,就興沖沖地告訴了楊廷鶴。楊廷鶴想從立仁那裡得到進一步確認。看了立仁起草的文稿標題後,楊廷鶴自然能明白立仁為什麼一直瞞著自己。難道說立青是共產黨容納在國民黨內的叛逆?立仁欲把自己的兄弟置於死地?楊廷鶴感到問題嚴重。 「不是我小看你,你們搞的那一套我根本看不上。古往今來,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那些陰壞的法術詐力,不是我們楊家人的本根。」楊廷鶴甚至覺得立仁所為根本就不像他們楊家人。 楊廷鶴的話並沒有激怒立仁,他反倒心平氣和地對父親說:「父親,你可以指責我這個人,因為我是你的兒子。可你無權指責你兒子正做著的事,因為這件事不是我個人的事。我們大家都不希望看到,上海這個中國最大的錢包毀於無知之手。如果你覺得我在你家裡做這些事惹得你老不高興,我可以立刻搬走!」 楊廷鶴第一次覺得和這個兒子很難溝通,氣得渾身發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立青一身軍裝,在飯店的一個大套間門前停下。門開了,董建昌看著立青:「來了,進來吧!」門在立青的身後帶上。 董建昌默默地站在窗前,一言不發,坐在沙發上的立青有些莫名其妙。 「你們的校長簡直發瘋了,我是阻止不了他了!」董建昌說,「你知道嗎,這樣搞下去,沒有前途。立青呀,也別在第二師待了,跟我回武漢,回第四軍去。」 「去第四軍?為什麼?」立青不明白。 「你難道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嗎?」 「聽是聽說了,校長好像對共產黨不滿意。」 「已經不是不滿意了,人家要用機關鎗來做最後解決,清黨的命令就要下達了。」董建昌燃起了根煙,說,「別的事,我董建昌都能跟他老蔣干,背信棄義的事,我幹不了。第四軍的感受跟你們第一軍可不一樣。一路北伐,最難打的仗,人家共產黨替你打下了,你說,人家替你拼完命了,你再用機關鎗來報答人家?這種事咱做不了,做了會折壽的!」 立青一聲不吭,仍有些不能理解。 董建昌擺出准姐夫的架子,吩咐道:「立青,馬上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去武漢,去第四軍,我會跟你們劉峙師長說清楚。」 立青搖搖頭:「我這營長是打出來的,我不想讓人家說我。」 「說你什麼,裙帶關係?說就說吧,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麼?」董建昌不明白立青怎麼忽然瞻前顧後起來,似乎不符合他的風格。 「我在乎。」立青執拗地說。 董建昌盯著立青:「小子,我可是為你的前途著想。」 「我不是傻瓜,我能把握自己!」立青依舊執拗。 董建昌罵道:「你怎麼跟你姐一樣倔,一口咬住個牛卵蛋,給你隻雞腿子你都不鬆口!」話雖這麼說,董建昌的眼中仍帶有幾分憐愛。 立青去上海民政樓找瞿霞,走到走廊,兩名武裝工人攔住他。其中一個問:「請問,您是哪個部分的?」 立青沒好氣地說:「怎麼又問,進門時就給你們警衛說過了!」 另一個工人也沒好氣:「問過了,也得問!」 立青怒了:「你們怎麼這樣?我去你們的宣文委,找你們的瞿霞同志!」 第一個問話的工人說:「那也得說清楚啊!」 立青指指衣服:「這軍裝你們都不信任?」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工人還真是不信任,非問出立青是哪支部隊的不可,立青就是不說,雙方竟爭執起來,瞿霞恰好過來,立刻走上前,拉開雙方:「你們幹什麼啊?這是我們的客人,二師楊立青營長!」 工人終於住手,還替立青撿起軍帽:「誤會,楊營長,向你致以工人階級的敬禮。」立青還想諷刺工人幾句,瞿霞趕緊拉走他。 「烏合之眾,完全是烏合之眾!」立青一進辦公室,就氣呼呼地說。 「也是你太傲慢了,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說你是來找我的嘛,人家不就讓你進來了嗎,可你偏不說。」瞿霞安慰。 「一座城市兩支武裝,兩個指揮系統,你懂嗎?是非常危險的。」立青從軍事上考慮分析。 「你打電話來說要見我,就是為說這件事來的?」瞿霞問。 「我跟你談不了,我要見瞿教官。」立青仍舊氣呼呼。 接著,立青生氣地說:「瞿霞,你說說這大走廊上,是我們在廣州要的那個『革命』嗎?那時候,黃埔學生軍的軍服是什麼?是旗幟,所向披靡的旗幟!穿上它,你就是最可愛的人。可是現在,軍服還是那個款式,看法可就變了。你告訴我,還有信任沒有?」 瞿霞終於明白立青發火的原因,說:「我忘了向你解釋了,就在昨天,三名穿你這樣服裝的人,衝進我們一位領導同志的家裡,打死了他。這也就是剛剛那場誤會的原因。」 「真的?我們真這麼幹了嗎?」立青一愣。 這兵荒馬亂的,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我沒說你們幹的。」瞿霞說。 「那我就更要見瞿恩了,你馬上替我找到他。我給你十分鐘,再晚就來不及了。」 「十分鐘時間無論如何做不到,我哥哥瞿恩他不在這座樓裡。」瞿霞無奈地望向立青。 「那就沒辦法了……」立青感到有點失望。 立青難過地對瞿霞說:「瞿霞,我需要瞿恩的智慧來阻止可怕的事情發生,中山艦事件再不能重演了!你知道嗎?我只想親口聽聽瞿教官對我說,我該怎麼做?做什麼?我真的非常非常的痛苦……」立青說完,「砰」地帶上了門,走了。 身後的瞿霞追喊:「立青!立青!」 哪裡還能見到立青的影子…… 瞿霞快步來到瞿恩的指揮室,瞿恩正與幾名領導同志在研究市區圖。瞿霞對瞿恩一陣耳語,瞿恩一怔,領瞿霞到了邊上:「噢?立青是這麼說的?」 「好像還有一些,他不便說。」瞿霞說。 瞿恩神情嚴肅地對瞿霞說:「不管怎麼說,至少我們對蔣不能抱任何幻想。上海衝突已不可避免,我們要做好鬥爭失敗的準備。」 「失敗準備?這還沒開始,就準備失敗?」瞿霞不相信地問。 瞿恩歎了口氣:「唉!黨內的意見不一致,決定權在共產國際手裡,你有什麼辦法?伍豪同他們爭論過,但沒用。」 接著,瞿恩關心地對妹妹瞿霞說:「以後的路還很長,你現在就回家去,一旦他們翻臉,上海黨必然會轉入地下,咱們家是黨在上海最機密的聯絡地點之一。你和母親現在就要做好隱蔽工作的準備。」 瞿霞點點頭,站起身來要走。 「告訴我們的媽媽,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對組織有信心。這不是結局,蔣介石如果這麼幹下去,總有一天要垮台。『君以此始,必以此終』!」瞿恩處驚不變。 一輛租界巡捕房的警車停在楊家門外,英籍警官克拉克笑嘻嘻地接過立仁遞過來的行李,協助他裝上車內。 立仁對克拉克說:「這——我家!你——要保護!」 克拉克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 楊廷鶴和梅姨透過窗戶,目送著遠去的警車尾燈。 「你說這立仁究竟是什麼官,怎麼這麼大能耐?」梅姨說。 「你就記住了,暮色底下,所有的貓都是灰色的。」楊廷鶴感到生厭。 這時候,書房裡電話鈴響了。 「還在打,人都走了?!」梅姨說。 「老子替兒子傳一回話吧。」楊廷鶴說著,走進書房。 楊廷鶴拿起「叮呤呤」的電話。 電話中傳來楚材的聲音:「怎麼老半天不接電話,我跟你說,行動時間已經定下了,四月十二日凌晨四點!你在聽嗎?也就是明天!」 楊廷鶴呆住了。 警報聲尖利地從瞿恩家窗外不時劃過,連續的機關鎗射擊聲不斷傳來,瞿母與瞿霞隔窗向外眺望。 「這槍聲,是你哥哥那兒嗎?」瞿母憂心忡忡。 瞿霞無聲地點點頭。 槍聲連續不斷,又有警車呼嘯而過。瞿母機警地將窗台上的紅色盆花搬入,換了藍色盆花後,關上窗戶,對瞿霞說:「從現在起,我們等你哥哥指示,等。」 「你說,黨還有希望嗎?」瞿霞問。 「二十年後見高低吧!」 同兒子一樣,瞿母的心中,充滿著必勝的信念。 立青與湯慕禹等幾名軍官在駐地打牌,室外隱隱的警報聲不斷。 「就他二十六軍在外面瞎忙乎呢,打仗不行,做這種事賣力得很!」湯慕禹說。非*凡*論*壇 「出牌出牌,囉嗦啥呀你!」立青心中窩著火。 「昨天,我去師部機要室,看到一百九十七個共產黨首要分子中,咱黃埔的熟人就佔了四十五個。穆震方又上榜了——」湯慕禹邊打牌邊說。 「老穆?」立青一怔。 「是呀,人家現在是中共江西省委的軍委委員。」湯慕禹說。 「老穆真的上名單了?」立青不放心地又問。 「我騙你不成?師機要員是咱三期同學。」 「名單上還有誰?」 「我可記不全,不過,有一個離你最近的,瞿恩,瞿教官,排在了前五十呢!」湯慕禹說完,注意著立青的臉色。 「你盯著我幹嗎?」立青不高興地。 湯慕禹湊到立青耳邊:「聽我的話,別和他妹妹再來往了。」 不大一會,急促的腳步聲中,跑來通信兵:「楊營長,師部命令,三營抽一個連,由你帶領,現在出發,協助二十六軍抓捕共黨首要分子!」 接到抓捕命令,立青感到一陣震撼,不由為瞿恩擔心。 兩輛軍用卡車風馳電掣般開來,在臨街一幢建築前緊急剎車。 車後擋板打開,全副武裝的士兵跳下車。 從駕駛室走下立青和吳融。 立青一揮手,士兵們包圍建築物,同時用槍托砸開門窗,持槍衝入。不大一會兒工夫,士兵們從建築物內帶出十幾名中共人士。他們一個個大義凜然,目光似箭般朝立青等人射來。 「押上車,帶回去!」立青不敢正眼對視,無奈地命令。 在立青身後,忽然閃出一名高級軍官:「楊營長!」 「你是誰?」 「二十六軍二師參謀長。」 對方在作自我介紹的同時,一批二十六軍的隊伍「刷刷」開到。 「給你的命令是就地正法。」自稱是二十六軍二師參謀長的高級軍官命令。 「我不管,我要帶回去審訊。」立青不從。 「你第二師不管我來管!」那名參謀長說罷,命令他的二十六軍隊伍準備執行槍決。 「你們什麼東西,敢欺侮到老子頭上!」立青「刷」地拔出手槍。 「怎麼,你想背叛校長?」參謀長獰聲喝道。 吳融一把抱住立青:「立青,你冷靜點兒!」 「舉槍——」二師參謀長厲聲發佈命令。 「刷」地,二十六軍執法隊士兵齊整整地舉起步槍。 「瞄準——」 顆顆準星對準一排手無寸鐵的中共人士。 被逮捕的隊伍中一名年輕女子突然高呼:「革命無罪!背叛可恥!中國共產黨萬歲!」 「放——」 「砰——」一排槍響。 中彈的十幾名中共人士踉踉蹌蹌地倒下,最後倒下的是那名年輕女子,她用哀傷的目光看著立青,猝然倒地。 立青恍然覺得,那女子長的酷似瞿霞,他呆住了。 瞿恩在租界裡弄順著牆一路緊跑,弄堂口,警車淒厲地鳴笛開過,到了一處石庫門建築外,瞿恩看了看門牌,撳鈴。梅姨打開門->小說下栽+wRshU。CoM<-,驚訝地看著瞿恩。 「我是立華、立青的朋友。」瞿恩急吼吼地說。 「噢,請進請進,快請進!廷鶴——廷鶴——」梅姨把瞿恩迎進來。 楊廷鶴從書房出來,驚訝地看著瞿恩。 「租界戒嚴,回不去了,能不能……」瞿恩說。 「沒問題,請坐!他姨,把書房收拾出來,您貴姓?」楊廷鶴問。 「我姓鄭,鄭銳。」瞿恩臨時編了個名字。 「那立仁,你認識嗎?」楊廷鶴問。 瞿恩點點頭:「認識,不過請伯父還是不要向他提到我。」 楊廷鶴朝梅姨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等梅姨不在的時候,瞿恩輕聲地問楊廷鶴:「立華給家裡寫信了嗎?」 楊廷鶴搖搖頭:「我這女兒,唉……」 「立華給我來過兩封信,最後一封是年初來的。」瞿恩說。 楊廷鶴一聽,瞪大了眼睛。 「她很好,今年底就可以回國了。」瞿恩輕聲地說。 幾名軍官在二師六團駐地營部翻找著立青的物品,那只北伐軍布娃娃還在,可北伐軍營長立青卻不知去向。 「媽的,槍支彈藥都在,不像是反叛。」一名軍官說。 「你們最後分手是在什麼地方?」另一名軍官問吳融。 「就在營房外的小酒館,從衡山路執行抓捕任務回來後,他心情一直就不好,我陪他喝了二兩。」 「他神情穩定嗎?」 「穩定呀,也就是罵了幾句二十六軍。」 「依我看,就報未經請假,擅自離隊吧,反正他哥哥是東線指揮部的要員,讓他哥哥自己去找。」 兩名查找失蹤營長立青的軍官,小聲商量著而去。 湯慕禹悄悄地拉過吳融:「你沒打掩護吧,你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你小子是不是看到營長位置空著,就活了心眼了?我告訴你,舔別人的飯盆,誰舔了誰小命不長。」吳融惱怒道。 立青正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戶人家門前,他停住,辨認門牌後,撳響門鈴。懷抱著孩子的梅姨開門後發現眼前的立青,不由一驚:「立青!」 立青噓著手指:「我哥不在吧?」 「搬走有好幾天了。」 「我回來看一眼,馬上就走。」當看見梅姨懷中的孩子,笑了,「這是我妹妹?一定是!」接過孩子,一陣親吻。喜得梅姨在一旁直掉眼淚。 楊廷鶴從書房裡出來,看見兒子,不由怔住了。 「爹!」 「立青……」楊廷鶴心頭一酸,別轉了臉,「我以為你早忘了這個家了。」 「我買了船票,外灘十六鋪碼頭上船,是晚上的船,還剩下幾個小時,回家看看。」立青對父親說。 楊廷鶴一驚:「怎麼你不幹了?」 「不想在這渾蛋地方干,換個乾淨的地方干去。」 「難怪你哥哥立仁打電話找你。」楊廷鶴告訴立青。 「立仁?什麼時候?」立青問。 「昨天晚上。電話是我接的,我狠狠地訓斥他一頓。對了,書房裡還住著位鄭先生,說是你和立華的朋友,他病了,病得很厲害……」楊廷鶴說。 立青狐疑地走進書房,瞿恩躺在床上,正睡著。立青走出來,問:「他怎麼會來我們家的?」 「我猜他是沒地方可去。」楊廷鶴說。 「爹,你還真仗義!他是個大共產黨,我的黃埔老師,姐姐最好的朋友!」立青不由對父親生出濃濃敬意。 瞿恩終於醒了,朦朦朧朧中,他覺得有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坐在床頭,影子漸漸清晰起來,是立青! 「立青!你怎麼在這?我這是在哪兒?」瞿恩的大腦意識還有點模糊。 「你病了,你這是在我家。」立青彎下身子,關切地告訴瞿恩。 「我想起來了。唔,我渾身疼痛,動不了了……」瞿恩試著動彈,感覺很是吃力。 「那你就別動,好好躺著。」立青幫瞿恩壓壓被子。 梅姨端碗過來:「能喝點新鮮牛奶嗎?」說罷坐在床邊,一小匙一小匙地喂瞿恩。 梅姨一邊喂瞿恩喝牛奶一邊對立青說:「你不知道,大夫給鄭先生檢查時,嚇了一大跳,渾身傷疤,懷疑高燒是舊傷引發的。」 「大夫不會亂說吧?」立青不放心地說。 「你爹囑咐過大夫,說鄭先生是咱家的姑爺,回來探假的。」梅姨說。 「你爹說,我是你們家的姑爺?」瞿恩咳嗽了一會,問立青。 「我也很吃驚,老頭子眼神怎麼這麼好。」立青覺得驚奇。 正說著,楊廷鶴探進身子在門前問:「立青,你是幾點的輪船?」 立青沒說話,看向瞿恩。 「你要去哪兒?」瞿恩問。 「武漢,第四軍,我不想在第二師干了。」 「我明白了。我也不能在這久留。立青,你還有點時間,能不能去我家一趟?」 「行!」立青回答。 立青來到瞿家,開門的是瞿霞,立青愣住了,兩人默默相望,幾滴眼淚順著瞿霞的眼角流了下來。 「你哥在我家。」立青說。 「在你家?」瞿霞回身望向母親。 瞿母嘴角難以察覺地抽動,眼眶有晶亮的眼淚閃動。 瞿霞再也控制不住地一下子抱住立青,忍不住地撲在立青的肩頭,嚶嚶地抽泣起來,瞿霞有好多好多的心裡話,要對立青訴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一輛巡捕房的警車駛抵楊家,立仁下車,對駕車的英國警官克拉克示意了一下,意思讓他等在這兒。克拉克會意,等在車裡。立仁走到自家門前,撳響門鈴。 楊廷鶴開門,發現立仁,不由吃了一驚。 立仁進門就問:「立青回來沒有?」 「你弟弟沒回來。你怎麼……」 立仁盯向父親:「我怎麼覺著他像回來過的樣子?」 「立青怎麼了?」楊廷鶴故意問。 「他跑了,失蹤了!二師把此事報到了東線指揮部,我這當哥哥的在幫他擦屁股。」立仁一邊說著,一邊就要往書房裡去。 「你別去那兒——」楊廷鶴緊張地攔住立仁。 「怎麼了!」立仁感到詫異。 「哦,你姨在裡面休息。」楊廷鶴強作鎮靜。 「你讓她出來一下,我打一下電話。」立仁還要往書房裡去。 「你能不能有點孝心,雖說她不是你親媽……」楊廷鶴伸出雙臂攔阻。 「父親,這跟孝心沒關係,你那小兒子在犯渾呢,剛剛走上正道,又來事。你知道,人家不是看我的面子,早發通緝令了!校長嫡系中的一名中校營長,公然違抗清黨,事後,還跑了,丟下了他的部隊。」立仁認定弟弟立青就在書房內藏著。 「我不管你什麼事,這裡是你老子我的家,你去別處找他吧,別在我這兒來事。去去去,去吧!」楊廷鶴把立仁往外推搡。 「父親,你願意看到你的小兒子從此惶惶如喪家之犬,亡命天涯,躲避追捕?這時候不拉他一把,還等待什麼時候?」立仁試圖做父親的工作。 「走吧,走你的陽關道去吧!」楊廷鶴繼續把立仁往外推搡。 「好,我走!將來你小兒子出什麼事,可別來找我——」 立仁抬腿正要走,忽與進門的梅姨撞個滿懷。 「是立仁呀,我說咱家門外怎麼停了輛警車呢!」梅姨不知道剛才發生的情況,同立仁敷衍著打了個招呼。 楊廷鶴一臉沮喪。 立仁「刷」地轉身,目光盯向父親。 「立青肯定在書房——」不顧楊廷鶴的阻攔,立仁大叫道,「別躲了立青,你哪也不能去,必須跟我回去,你——」拉開書房門,立仁一下子怔住了。 瞿恩孱弱地從床上撐起身子:「你好,楊參謀——」 立仁觸電般「砰」地關上了門,垂頭站在門前:「他怎麼會在這兒?」 楊廷鶴和梅姨都不說話。 「我在問你呢,我的父親!」立仁無力地對父親說。 沒人做聲。屋子裡的空氣凝固了。 「父親,我現在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你沒把我看成你的兒子,在你的眼裡,我不過是一隻六親不認的瘋狗,是一個拿別人的血染自己頂子的無恥之徒,是一個靠出賣他人領取獎賞的野心家。可你看錯我了,我和你們藏匿的瞿先生,是黃埔的同事,我們之間從未有過個人恩怨,甚至到現在我還對他的才華人品抱有深深的敬重。你們也許不知道,東征攻克惠州的前夜,我和瞿先生有一場談話,我們談到了生死,也談到了我的妹妹立華……」立仁忽然動起真情。 楊廷鶴與梅姨面面相視,相互交換心中的不解。 立仁繼續說:「老實說,我和共產黨人只是信仰主義不同,並不視其中任何個人為敵。如果你們願意,你們盡可以藏匿他,我決不會派人動他瞿先生一根毫毛。不過,我要提醒你們,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有關瞿先生的通緝令,張貼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車站碼頭,租界的英法巡捕們幾乎個個都瞭解他的外形特徵體貌,對他的懸賞,高達五萬大洋,僅次於周恩來!」 這時候,門鈴忽然響了。 「沒關係,是克拉克上尉,我的朋友。」立仁開門。 克拉克探身問:「楊,沒事吧?」 「沒事。這——我父親!」立仁指向楊廷鶴,對克拉克介紹。 「噢,幸會!」克拉克朝楊廷鶴點頭致意。 「你在門外等我一會兒,我們馬上就走!」立仁對克拉克說。 「也斯——」克拉克微笑著,掩門而去。 立仁再次看向父親:「父親,我就跟你這麼說,瞿先生是中共重要成員,萬一在我們家出了事,你負不了這個責任。如果你還相信你這個兒子,你就把他交給我,我送他到他願意去的任何地方。」 楊廷鶴盯著立仁:「你不是想搞什麼花樣吧?告訴你立仁,你休想抓他,除非從你老子的屍體上踏過。」 「你誤會了,父親,我只是想幫助你們。在這個家裡,沒有人能幫得了他,只有我。」 楊廷鶴垂下目光:「立仁,我為你取名『立仁』,你知道這『仁』字是什麼意思?仁者愛人呀。」 「父親,我還知道,何時不仁,何時當仁!」立仁說。 楊廷鶴無言地以眼鋒看向兒子立仁。 「我進去和瞿先生談一下,聽聽他自己的意見——」立仁走進書房。 立仁站在瞿恩身邊。 瞿恩說:「你們的爭論我都聽到了,你真想幫我這個大共產黨?」 「瞿先生,從明天起,整個上海租界會逐家逐戶地搜捕所有的通緝要犯,這兒並不安全。你告訴我,你現在想去哪兒,我都可以送你去。」立仁一副懇切的樣子。 「你如果真想幫我,勞你給我弄張去武漢的船票,送我登船。」瞿恩說。 立仁一怔:「去武漢?為什麼?」 「是你說你要幫我,送佛嘛,就勞你送到西天。」瞿恩說。 「你是在防著我,不願回你們的那些秘密聯絡點?」立仁說。 「我堅持我的選擇。」瞿恩執拗地。 「你的身體行嗎,去武漢?」立仁問。 「死在船上也比死在監獄裡強。」瞿恩說。 立仁想了一會,說:「好吧,我這就送你上船,外面的英國警察克拉克是我的朋友,租界上沒有他搞不定的事。不過,你到了武漢一定得發封電報給我的父親,否則他會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你能答應我嗎?」 瞿恩點點頭:「我答應你。」 第十一章 -11- 楊家門鈴再次撳響,梅姨從書房匆匆而來。開門走進了立青和瞿霞。 「嚇死我了,我以為立仁又回來了!」梅姨餘悸未消。 「立仁來了?」立青錯愕地。 梅姨點點頭。 「那瞿教官呢?」立青問。 「立仁帶走了。」 「他帶走了?」立青大驚,看向瞿霞。原來他二人是來接瞿恩回家的。 立青按捺不住地大叫:「爹,你怎麼能相信立仁呢,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殺無辜,能放過這樣一位到手的大共產黨?」 「可是,可是瞿先生自己同意了的,他們一塊出門的時候,情緒很好,還聊著什麼。」楊廷鶴也感到此事做的有點唐突。 「反正我就是不相信,他貓枕著鹹魚能睡得著覺?黃鼠狼能對雞發慈悲?」立青說。 「立青,你能不能不喊?伯父,你是說立仁答應送我哥哥登船去武漢?」瞿霞從中圓場,並問楊廷鶴。 「是的,我聽他們是這麼商議的,所有手續由那位英國巡捕幫著辦。」 「立青!會不會和你同一班船?你現在就去登船,我留在這兒等消息。」瞿霞催促立青。 「兒子,我送你去碼頭,如果遇上你哥,你不用管,由我來對付他。」楊廷鶴對兒子立青說,一副赳赳武夫的樣子。 十六鋪碼頭,輪船發出沉悶的嗚咽,立仁站在巡捕車旁,不一會兒,克拉克從輪船那邊走了過來。 「都辦妥了?」立仁問。 「也斯。船長,我們英國人,安排他在船長室,沒問題。」克拉克的中國話有點生硬。 「克拉克,你真夠朋友!」立仁笑了。 立仁與克拉克上了車,巡捕車亮燈開走。 此時楊廷鶴和立青就在近旁一直隱蔽著,觀察動靜。 楊廷鶴聽了立仁和克拉克的談話後,這才感到放心,對兒子立青說:「我們都看錯了你哥哥……」 「媽的,還真有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時候!」立青還是有點似信非信。 「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吧!我就不送了,你們各奔前程……」楊廷鶴忽然有一種滄桑感。 在武漢第四方面軍司令部董建昌的指揮室裡,瞿恩與立青並排坐在沙發客座上,董建昌發出爽朗的大笑後,對瞿恩說:「瞿先生,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相看兩不厭呢!瞿先生肯屈尊來我第四軍,我實在是太高興了。武漢政府就要二次北伐了,第四軍不日將開往河南前線,與張作霖的奉軍作戰,兄弟我急需你這樣的將才……」 「你敢收留我這個南京政府通緝的共產黨要犯?」瞿恩有意問。 「瞿先生,第四方面軍之所以號稱為鐵軍,是以葉挺做先鋒,賀龍任包抄,黃琪翔為預備隊,戰無不勝!你瞿先生如果不棄,可現在就去二十五師任黨代表。二十五師的師長李漢魂一直對我抱怨,離開了共產黨的幫助,他那裡的仗打不好。你去二十五師把政治組織給我統領起來,就像你當初帶領四團打惠州,你看可好?」 「我願意前往。」瞿恩說。 「好,趙副官,你領著瞿黨代表現在就去見一見唐長官和張司令。」 瞿恩站起身子:「那,我就先告退了。」 董建昌說:「你先去,我會派我的參謀長陪你去二十五師宣佈任命!」 瞿恩看了立青一眼,跟著參謀長前往二十五師。 瞿恩走開後,董建昌對立青抱怨起來:「立青,你把瞿恩帶來,可是給我出了大難題。」 「長官,您剛剛不是說得挺好的嗎?」立青感到不解。 「你懂什麼?瞿恩這樣的共產黨,就像一顆拉了弦的手榴彈,丟出去可以炸張作霖那些王八蛋,可搞不好又會攥在手裡炸了自己。不是二次北伐,我敢用他嗎?」董建昌不愧為老謀深算。 「那你幹嗎不明說,說完了又後悔?」立青詫異。 「還不因為他是你姐姐的朋友,我不能讓你姐姐覺得我小肚雞腸。我要讓你姐姐看到,我與瞿恩,孰高孰低,誰是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董建昌不無傲氣地說。 「可惜,我姐姐遠在重洋。」立青不冷不熱地刺了一句。 「不,她就要回來了。」 立青眼睛一亮。 原來蔣介石在上海殺共產黨,激怒了共產國際。莫斯科東方大學國民黨籍的學員,日子不好過,蔣介石自己的兒子蔣經國也在蘇聯公開在報上與父親決裂。 「難能可貴呀,你姐姐!她沒有向左轉,而是選擇了回國。南京方面為此大做文章,在剛剛改組的監察委員選舉中,特意選中她為婦女委員。」董建昌對立華此舉十分欣賞。 「有這樣的事?」立青問。 「也是性格使然,你姐姐就不是那種隨大流的人,也因此,我董建昌愛慕她呢!」董建昌很是得意。 「可是長官,武漢同南京是勢不兩立呀!我姐姐要是去了南京做委員,你們能好得下去嗎?」 董建昌笑了:「一個黨,兩個政府,三個黨部,四分五裂,能長久嗎?你就看吧,分分合合的事還長著呢。對了,你呀,哪也別去,就在我的司令部特務營,做副營長吧。營長是張長官的人,五百人,一色手提機關鎗,都是百里挑一的棒小伙子。」 立青是一個寧作雞頭不為鳳尾的人,當然不願去特務營,對董建昌說:「派我去作戰部隊吧,我這人不會伺候人。」 董建昌想了想,說:「好吧,二十五師還缺名營長,你就去二十五師,讓瞿恩照看著你,至少,他和你姐是朋友,不會派你去做敢死隊。」 外灘十六鋪碼頭,熙熙攘攘下船的旅客,其中不乏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身著筆挺西服的立仁等在碼頭處他自己的一輛黑色轎車前。人群中走來了拎箱子的立華。 「立華!」立仁笑瞇瞇地迎上前去。 「立仁!」立華又驚又喜。 「歡迎回國,立華委員。」立仁朝立華伸出手。 「什麼呀,你這麼一五一十的,還握手呢!」立華不大習慣。 「請上車!」立仁為立華開車門。 轎車徑直開到楊家,再次回家的立華,站在家門口,感慨萬千。立仁讓她不要在門口徘徊,趕緊進去見過父親,立華才緩過神來。 楊廷鶴和梅姨見到立華,都好開心,立華一眼看見梅姨懷裡抱著的嬰孩,走上前,輕輕地捏捏孩子嘟著的小嘴巴,立華情不自禁地笑了,露出母性的愛憐,她索性把嬰孩抱起來,左看右看,愛不釋手:「還真和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呢!」 梅姨羞澀地說:「那能不像嗎?父系母系都一個種兒,就是奶水差了一點兒,要不,還更像!」 「給她起名字了沒有?還是『立』字輩嗎?」立華問。 「起了,立秋當天生的,你爹就給取了『立秋』,小名『秋秋』。」梅姨說。 「秋天生的,那和立青一個月份,對吧,咱爹!」立華衝著父親說。 沒想到,楊廷鶴卻坐椅子上,一言不發。 「立華,你來一下。」立仁站在書房門口對立華招手。立華依依不捨地把孩子交給梅姨,進了書房。 梅姨嗔楊廷鶴:「你幹嗎不說話?」 楊廷鶴不高興了:「你跟她說什麼『孩子』『孩子』的,你沒見看她那笑?哦,就你當媽的能生會養?也不替孩子想想,這是好話題嗎?立華上次回來吃了多大的苦!」 楊廷鶴真是細心,梅姨卻忘記立華曾經的那茬事。 「別再跟她說孩子,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這人!」楊廷鶴狠狠地瞪了梅姨一眼。 梅姨自責地低下頭。 「立青做共產黨了!」立華一進來,立仁給了她一個天大的訊息。 「他做共產黨了,在哪兒?」立華吃驚地問。 「在董建昌的部隊。」立仁說。 「他又去找董建昌了?可董建昌不是共產黨呀!」立華感到蹊蹺。 「問題就在這兒,他董建昌什麼人?朝秦暮楚。寧漢對立,他買了汪精衛的期貨。如今寧漢就要合流了,他又回頭向校長示好。可是晚了,共產黨已經深入他二方面軍的內部了。立青在二十五師做營長,可二十五師的黨代表是誰你知道嗎?就是你的朋友,瞿恩!」立仁說。 「瞿恩?他也在董建昌的部隊裡?」立華又是一個吃驚。 「昨天晚上,我剛收到的密電,說二十五師也靠不住了,連立青也在共產黨的名單上。」立仁向立華透露。 「『靠不住』是什麼意思?」立華問。 「絕密吶!你對誰都不能說,葉挺的二十四師,賀龍的二十軍,包括瞿恩任黨代表的二十五師都在往南昌集結,他們很有可能在南昌有動作。」立仁嗅出了其中的不對勁。 全副武裝的立青從一列剛剛到站的火車上下來,順著月台往站長室走去。途經之處,突然從一間房舍裡傳出敲擊聲。門窗鐵柵欄裡露出被軟禁的二十五師師長李漢魂,在朝立青招手。 「楊營長,瞿恩要造反,你勸勸他,別把弟兄們往絕路上帶!」 李漢魂話沒說完,被一名看守軍官喝住:「已經對你很優待了,別自找沒趣!」 立青沒理會李漢魂,走進站長室,向正在忙碌指揮的瞿恩行了個軍禮:「瞿黨代表,七十五團一營營長楊立青向您報到——」 瞿恩回禮:「你那一營人都到了嗎?」 「都到了,在車廂裡待命。」 瞿恩親手將一根紅領帶紮在立青頸項上:「我們久已盼望的一刻就將來臨,兩小時後,即八月一日凌晨二時,南昌起義正式開始。我們對一下表——」 立青舉起手腕:「現在是十一點五十七分!」 「你過來,領受一下你們營的任務。」瞿恩在地圖上對立青指指點點的作著交代。 通往南昌的鐵路橋上,遠處傳來「隆隆」的火車聲,立青帶領起義部隊駐守在鐵路橋頭。 火車越駛越近。 哨兵報告:「營長!是二方面軍長官專列!」 「鳴槍示警!讓它停下!」立青命令。 哨兵舉起機關鎗,「噠噠噠」地對天連續打出長點射。 火車不得不在鐵道拐彎處停下,雪亮的燈光照亮了鐵路。 一名軍官順鐵道跑來,手中揮舞小旗:「不要開槍!我是二方面軍董司令長官的聯絡官!」 立青命令部下:「沒有命令,不許開槍!」 聯絡官跑到近前,認出立青:「是楊營長,董長官就在專列上,請你不要這樣對待我們,大家都是朋友。」 「當然還是朋友,不過我奉命封鎖這座鐵路橋,任何車輛未經批准,不得通過。」 「那楊營長何不到專列上親自向董長官說明。」聯絡官說。 「可以。」立青回身叮囑部下,「你們守在這兒,如果有意外,立刻炸斷橋樑!」 立青由車門走進專列,敬禮:「董長官!」 董建昌「砰」地拍了桌子:「你還認我這個長官嗎?啊!立青,你回答我!」 「據我所知,您和張司令都在我們起義部隊的指揮名單裡,當然還是長官。」立青說。 「還不錯,還認我這個長官。那麼,我現在命令你,帶領你的營,隨我的特務營一起,去二十五師師部,把他們從共產黨手中拉回來!」董建昌煞有介事地命令道。 「這辦不到,我受命在鐵路橋設防。一僕不侍二主。」立青口氣堅決,不容遲緩。 「下了他的槍!」董建昌吼道。 邊上的衛士擁上來,用槍指住立青,下了立青的佩槍。 車廂外傳來「砰砰砰」的槍響。 聯絡官衝進來報告:「長官,七十三團過來了!」 董建昌「刷」地站起:「來得正好,我要向他們喊話!打開邊門,我得下車,喊話!」 衛士們顧不得立青,簇擁著董建昌走下火車,立青乘機取回了自己的手槍,立即離開。 車下傳來董建昌蒼白的喊話聲:「七十三團的弟兄們!我是董建昌!我與你們勢若唇齒,情同手足,萬望你們詳審利害,明辨順逆……」 回答董建昌的是聲聲尖利的槍響。 有人大喊:「快走,董長官,往山裡走!往山裡走!」 董建昌一見不妙,趕緊逃脫。 瞿恩帶人持槍衝進車廂,問:「董建昌跑了?」 「可不是,跑了!連地圖望遠鏡都丟在這了。」立青說。 「太遺憾了,恩來同志聽說他從武漢來南昌,特意派我請他去起義指揮部。」瞿恩深感遺憾。 也許是偶然巧合,也許根本就不是,瞿霞和立華在街上相遇。 兩人十分親熱地來到一家咖啡館,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談著心。忽然,瞿霞發現立華耳朵上那對翡翠耳墜好生眼熟,問:「這耳墜……」 「是你們家的,你哥哥分手時送我的。」立華不好意思地說。 「我說我媽的耳墜哪去了,讓我哥哥拿去定情了。」瞿霞調皮道。 「別這麼說。你這麼說,我還真不敢戴了呢!有你哥的消息了嗎?」 「南昌起義失敗後,就一直沒他的消息。」瞿霞說。 「可是去年底的廣州起義,他仍然名列指揮名單中。」 「真的?」瞿霞一驚。 「我現在的工作,時常會看到些這樣或那樣的通報。」立華向瞿霞說了自己的工作性質。 「我都忘了,你現在是南京的中央監察委員,時常來往於滬寧之間。報上經常有你的消息,有時排名就在孫夫人的後面。」瞿霞說。 「說那些幹嗎!噢,對了,有件事我想向你打聽一下,湖南老家有人給我父親寫信,說是在朱德的工農革命軍裡看到過立青,這消息確實嗎?」立華問瞿霞。很顯然,立華知道瞿霞還在為共產黨工作。 瞿霞笑笑:「這事,你得問楊立仁,他有無線電台,而我們沒有。」 「瞿霞,你知道立青是我最心疼的人,我想知道他的下落。他為什麼沒和你哥哥瞿恩在一起?他倆一個在廣州出現,而另一個卻在湘贛邊界的大山!」 「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首先是白色恐怖,南京政府『寧肯錯殺三千,不可放走一個』的屠夫政策,把共產黨人逼上了梁山。他們武裝到牙齒的軍隊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要斬盡殺絕我們,而我們呢,也就針鋒相對,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實行武裝反抗。」瞿霞並不掩飾自己的觀點。 「怎麼會弄成今天這個局面,兄弟鬩牆,壁壘分明,都要置對方於死地。」立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是監察委員會裡的婦女民意代表,你有責任有義務替全中國的母親們妻子們女兒們說話,呼籲政府放棄他們的屠夫政策嘛!」瞿霞說。 立華不無敵意地看向瞿霞,瞿霞坦然地微微一笑。 「你今天是碰巧遇見我的?」立華問。 「可能是。」瞿霞說。 「可能壓根就不是!」立華說。 「我也是做婦女工作的,你我過去和現在都是同行。」瞿霞說。 「我的天哪,瞿霞你在做我的工作呢!」立華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笑了。 「彼此交流一下,沒什麼不好。」瞿霞也笑了。 立華點點頭,對瞿霞說:「你能告訴我,以後我能在哪兒找著你嗎?」 瞿霞不便告訴自己的住處,對立華說:「你是合法身份的,找你容易,還是我找你吧!」 二人分了手。 穿越沿街叫賣的小販和裡弄裡的孩子,瞿霞抬眼朝自家窗台望去。窗台上,端放著一盆作為信號的「勿忘我」藍色花盆,瞿霞放心地走進家門,只見母親正在給哥哥瞿恩理髮。 南昌起義失敗後,瞿恩回到上海,從事上海地下黨的領導工作。瞿家又成為上海地下黨的聯絡點,瞿霞為聯絡員。 「伍豪那有指示嗎?」瞿恩問。 「帶回來了,湘贛邊界發給中央的軍事報告。」瞿霞答道。 「哦。」一邊剃頭的瞿恩,一邊拆開文件看,忽然高興地大叫起來,「我的天哪,終於有立青的消息了!」 「真的,報告上談到立青了?」瞿霞也感到驚喜。 「聽聽這一段:十六日下午五時許,敵先頭部隊陳壁虎一個團逶迤而來,朱德親自指揮林彪的第七連和楊立青的第六連兩個排從橋頭和山圩包抄,先敵開火,在八千名農軍配合下,陳團一千餘人悉數被殲……」瞿恩激動地念著。 「不簡單啦,一次吃掉他一個主力團,令我欣慰!從報告上看,我拉出來的二十五師,老底子都在。」 「立青的官怎麼越做越小,早先還是營長,半年下來,倒成了連長。」瞿母在一旁問道。 「南昌起義部隊的主力在潮汕受到損失,衝殺出來的,在湘贛邊界做了整編,能當連長已經很了不得了。中央已經指示他們往寧岡方向發展,爭取與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部隊會師井岡山。」瞿恩解釋說。 「對了,伍豪指示你選擇兩三個合適可靠的人,報考楊立仁在上海的無線電學校,爭取打入中統內部。」瞿霞向瞿恩轉達伍豪的指示。 「這個決策好,一舉兩得。現在各地的武裝太需要無線通信人才了,就讓他們來替我們培養。」瞿恩擊節讚好。 楊廷鶴在家看報紙,飯做好了,梅姨催丈夫吃飯。正說著話,門鈴被撳響,開門後,立仁走了進來。 立仁進門就問:「立華回來了嗎?」 「怎麼,你有事找她?」楊廷鶴問。 「爹,你應該提醒她,作為一名南京的中央監察委員,以後別再和瞿家來往了。」立仁說。 「哪個瞿家?」楊廷鶴不解。 「還有幾個瞿家,就是拉走立青的那個瞿恩家!」立仁沒好氣道。 「瞿先生家?他們一家還在上海,這可能嗎?」楊廷鶴不大相信。 「你看看吧!」立仁掏出一張照片,遞給父親看,「這是我的部下三天前在大街上拍下來的,你看看立華和瞿恩的妹妹瞿霞,在一起,有多親熱呀,像姐妹!送到我這兒,讓我給認出來了。」 「你在盯梢你的妹妹?」楊廷鶴不可思議。 「中統的職責,就是調查本黨每名黨員的忠實程度,即便是中央監察委員也不例外。」立仁說。 「這麼看來你在上海不是辦學?」楊廷鶴更惱。 「爹,我不便和你說什麼,也不便直接和立華說什麼,你替我勸勸她,咱家再也不能出第二個立青了!」立仁說罷,扭頭走了。 入夜,忙碌了一整天的立華回到下榻的飯店,發現房間門已向內打開,不知什麼人未經許可便已捷足先登。 進了房間,立華有點疑惑地敲了敲門幫:「有人嗎?」 從套間走出笑瞇瞇的董建昌。 「是你?」立華感到詫異。 「委員同志,學成歸來,還沒來見過你的留學推薦人呢?」董建昌一副嬉皮笑臉。 「你不是來開會的?」立華問完後在沙發上坐下。 「我才瞧不上這種屁會。我是來籌餉的,三軍要餉,銳利難擋。皇帝不差餓兵,老蔣要我剿共,可我的部隊連飯都沒得吃,你叫他們怎麼打仗?」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機會問問你。」立華說。 「噢,什麼事?」董建昌蹺起二郎腿,不急不慌地問。 「立青的事,是你把他要到第四軍的,你為什麼要把他逼到那一步?」立華生氣地問。 「你這話就說得不憑良心。你楊立華替人家找了兩個姐夫,你讓立青聽誰的好呢?」 「你別那麼猥褻好不好?」楊立華惱了。 「立華,有緣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董建昌一副無賴。 「你不要扯那些,目前你的部隊在江西,你應該知道立青的情況。」 「沒有辦法,立華。前五百年後五百年的事,我董建昌統統都給你弟弟算過了,可瞿恩還是把他拉走了,這裡面很大的原因是你對瞿恩比對我更多情……」董建昌說到此處,忽然有點傷感。 屋內出現短暫的沉寂。 過了一會,立華又問:「你剛剛說,你的部隊奉命剿共,是剿立青他們嗎?」 「就算是吧。」 立華歎道:「你這姐夫可是真的做到家了!」 董建昌笑了:「噢,我以為你做了監察委員,早就認不得我了。」 董建昌走了過來,彎腰看著立華的眼睛。 「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立華避開董建昌湊過來的眼神。 董建昌伸手撫摸立華的耳鬢:「說吧,親愛的。」 「替我找到立青,把他帶回上海。」 董建昌坐到了立華身邊:「可以,你做姐姐的說話了,我這做姐夫的能不照辦嗎?」 立華沒好氣地笑了。 在湘贛邊界的一座山村裡,隨處可見休整中身穿北伐軍服的軍官士兵,立青憑著記憶在紙上認真地繪製地形圖。 有人叫:「六連長,團部新來的保衛委員讓你去一下!」 立青跑步來到團部:「報告!」 「進來!」 立青一步踏入,立刻怔住了:「老穆,是你?」 「想不到吧,立青,我們又見面了。」說話的是穆震方。 「你就是新來的……」 「江西省委派我來加強七十三團的黨的保衛工作。」 穆震方仔細地看著立青,口氣一本正經:「楊立青,你現在回答我,是誰,在何時何地介紹你入的黨,證明人又是誰?」 「還真這麼認真呢,老穆!」立青沒把穆震方的提問當回事。 「我就奇怪,當初我在黃埔要介紹你加入組織,你是那樣的蔑視組織,蔑視黨。所以,我一到七十三團就覺得奇怪,你楊立青竟然已經是黨員了?」 「我想你可以去問二十五師前任黨代表,我們的政治老師瞿恩同志,是他親自介紹我入的黨。」 穆震方笑了:「你這不是等於沒說嘛!我可是親眼看到你,在中山艦事變的當天,你用步槍對準了瞿恩,並逮捕了他,這是事實嗎?」 「是的,我是這麼幹過。」 「那麼問題就來了,就算瞿恩出於某種原因,介紹你入黨,那麼誰又能保證,你在下一次的什麼事變中,不會再次把槍對準我們的同志呢?」 「你這是在侮辱我,老穆!」立青感到這已不是一般的談話,不由有點慍怒。 「不,是你在侮辱黨。我問你,你在「四一二」的第三天,是否率隊在上海衡山路抓捕並且處決了上海區黨委的十四名同志!這是事實嗎?」 立青牙齒緊咬著嘴唇。 「回答我!」穆震方厲聲喝道。 「我是在現場,但是,但是……」 「好了,楊立青,能承認就好。」 立青突然大吼:「我不承認!!」 「你想幹嗎,嗯,想幹嗎?」穆震方發現不妙,忙朝門外急呼,「來人——」 門「砰」地打開,魏大保帶了兩名戰士衝進,下了立青的槍。 立青不解地看向魏大保。 「魏幹事,把他關起來!聽見沒有!我帶你來七十三團,就是要清除這些黨內奸細!」穆震方用嚴厲的目光逼向魏大保。 魏大保低低地對兩名戰士命令:「帶走楊連長!」見立青不在,魏大保有點不滿地對穆震方說,「穆委員,你應該讓他解釋清楚。」 「還用解釋嗎?我們一口鍋裡吃了一年多的黃埔飯,我連他會放什麼屁都熟悉!太熟悉了。你拿筆來,起草判決書,這種殺害同志的劊子手,決不能留在革命軍隊裡!」穆震方惱羞成怒。 魏大保手拿鋼筆,取紙後,問:「判決書怎麼寫?」 穆震方:「你寫,這樣寫,第七十三團革命軍人委員會判決書。查七十三團第六連連長楊立青,系混入革命隊伍中的反動異己分子,曾經在『七二ま』、『四一二』中堅持反共立場,並欠下殺害我革命同志的纍纍血債。為堅持黨對七十三團的有力領導,純潔革命隊伍,特此判決如下……」 穆震方一邊說著,隨手推開了門,不由他大吃一驚,只見門前站滿了六連的官兵,一個個像沉默的雕像。 穆震方「砰」把門地關上,怔怔地:「他楊立青還真有人緣呢!唉,可惜了!這樣的人才,偏偏用不得……」 「楊連長還是有功的。」魏大保趁機為立青求情。 「那就……算上他的功吧。罪減一等,不予槍決。撤消楊立青連長職務,開除黨籍。責令其立即離隊,另行分配任務。」 魏大保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立青離開部隊後,漫無目的地在山中遊蕩,走到一泓由竹筒逐節由山上引下來的泉水邊。立青在竹筒前飲水。飲完水後,蜷縮著身子,在水源處石頭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兩名身穿國民黨軍服的炊事兵挑桶從石階處走下,一眼看到睡在石頭上的立青。 「快,快去叫人來,準是赤匪。」炊事兵中一人慌亂地抄起扁擔,準備搏鬥。另一人丟下挑擔,拔腿就跑。 立青下意識地睜開眼來。 炊事兵手舉扁擔:「別動!動一動,我夯死你。」 立青冷笑:「夯呀!夯呀!老子本來就不想活!」 正相持著,從山上石階處跑來十幾名帶槍的國民黨兵,沿路大叫:「抓著了沒有?」 舉扁擔的炊事兵膽子壯了:「跑不了的!赤黨,起來吧……」 語音未落,立青忽然以極快的速度出槍,「砰」地一聲槍響,舉扁擔的炊事兵被擊中,痛得他大叫。 雙方舉槍對射。 不斷有敵兵中彈。 有人叫道:「小子槍法還很準,拿機關鎗來!給我打!」 「噠噠噠——」 立青藏身的地方被打得碎石亂崩,抬不起頭來。他迅疾地滾翻騰越,轉換地點。 彈著點跟隨著立青,不離左右。 立青忽然叫道:「機槍打得不錯!哪部分的!」 對方回答:「那是!爺爺是第四師的!」 立青一邊還擊一邊說:「我說呢,第四軍改第四師啦?」 「喲,還挺明白!爺爺就是先前的『鐵軍』!」 「小子,老子才是正宗的『鐵軍』!看槍!」立青「砰」地一槍射去,那邊「哎喲」一聲,又倒下一個。 立青打著打著,忽然手槍沒子彈了。 「啊哈!跑不了了,給我上,捉活的,抓住他非剝了他的褲子,看他小子還敢不敢叫『鐵軍』!」十幾名敵兵「嘩啦」上了刺刀,朝立青隱身的地方逼來。 正在這緊張時刻,山路上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端刺刀的敵兵回頭看去。 「砰砰砰」三槍,一匹白馬飛速衝來。馬背上一人持雙槍連發射擊,打得圍攻立青的敵兵抬不起頭。 白馬一躍而過,馬上的人對立青大叫:「好漢,隨我走!」 立青瞅準空兒,躍身飛奔,跳到馬上。 白馬上馱著一前一後兩個人,飛奔而去。 第十二章 -12- 白馬一路飛奔,來到一座山寨。一群執槍的鄉親,聽到馬蹄聲,一齊看去,歡呼道:「司令回來了!」 白馬飛快馳到,立青還沒回過神來,被騎手一把搡下馬來,騎手大喊:「捆起來!」 執槍的鄉親一擁而上,將立青三兩下就捆成粽子了。 三名壯漢搬來立青,撲通扔進水牢,關上木柵,加鐵鎖鏈子而去。渾身透濕的立青一臉疑惑,啐地:「操,臉盆子也能淹死人!」 操也沒用,都虎落平陽了,立青無奈地困在水牢裡。 此山寨名青花寨。寨主姓白,是個女的,叫白鳳蘭。話說這白鳳蘭原先是名農會幹部,革命形勢發生變化後,地主還鄉團在國民黨反動派支持下反攻倒算,無法生存下去,就拉上一支隊伍上山,在青花山紮寨為營,繼續進行鬥爭。 白鳳蘭有個舅舅叫張國器,給白鳳蘭當師爺。張師爺足智多謀,白鳳蘭遇到什麼大事都要向師爺請教。 屬下把從立青身上搜出的物品盛在盤子裡端到了張師爺面前,有槍,手錶,鋼筆,兩塊銀洋,一隻金手鐲,一本小冊子《共產主義ABC》,以及折疊的手繪地圖。張師爺每一樣都仔細看了。 張師爺拿出一副紙牌,嫻熟地洗著,不斷地抽牌,最後剩下三張,逐一翻出: 一張紅桃3,一張方片Q,一張草花A。 白鳳蘭從裡屋走出來,問道:「舅舅,算出來了嗎?什麼人?」 張師爺若有所思地說:「司令,此人來頭不小呀!」 白鳳蘭看到盤子裡的物什:「這都是他的?」 張師爺點頭:「槍,手錶,鋼筆,還有小冊子,都是蘇俄的。」 「共產黨?」 「應該是咯!」 白鳳蘭有點不放心這個楊立青是不是個正宗的共產黨,前陣子被他們抓來個號稱共產黨的人,結果啥也不會,拿只算命的羅盤,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的,沒個准。 「這個看來是個洋的,學問不淺。」張師爺從盤子裡取了一張折疊的毛邊紙,展開後,兩人相視看看。 白鳳蘭好奇地問:「這畫得什麼?」 「地圖,手繪的地圖。」 「是他畫的?」白鳳蘭暗自佩服。 「好眼熟呀,這地形,耒陽?肯定是。」張師爺說。 「是他們打掉陳壁虎的十三團?」白鳳蘭又問道。 張師爺看著外甥女:「得問問他,如果是,此人可留。」 白鳳蘭嘴一撅:「你去問!」 「不,還是你去,男人對女人,少一點戒備心。」 白鳳蘭還是不願意:「此人太傲,一邊打槍還一邊和四師的官軍胡扯八扯,先關他一天,殺殺他的傲氣。」 張師爺笑了:「鳳蘭,你是司令,你說了算!」 天光漫射進來,立青泡在水牢裡打盹。門「嘩啦」開了,有人端來一張太師椅,又搬來茶几。一名佩帶武器的女孩,端來一把紫砂茶壺,和一隻粗粗的水煙筒。 立青奇怪地看著。 一切停當後,搬太師椅和端茶壺的人退下。白鳳蘭一身碎花衣裳走了進來,看也不看立青一眼,傲慢地坐在太師椅上。 白鳳蘭先喝了口茶,接著燃著了火紙,湊著碩粗的水煙管,吸得咕嚕嚕的。 「你能不能先把我撈上來,老子快給你這一池涼水泡化了!」立青在水牢裡隔著柵欄叫道。 白鳳蘭不理,回答立青的是「咕嚕嚕」的水煙筒聲。 「你們是什麼人,綠林呀,還是俠女呀?發橫財發到我的頭上!也不打聽打聽,老子這輩子還沒吃過這麼大虧!」 白鳳蘭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吃虧是福呀!你說說清楚,你到底是什麼人?」 立青見白鳳蘭並無惡意的樣子,又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便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現已被開除出黨的情況,如實相告。 「我明白了,難怪共產黨要開除你。你這腔調,跟白黨的還鄉團幾乎一模一樣!就泡在那兒吧,姑奶奶事情還多著呢!」扔掉水煙筒,告訴帶槍的丫頭,「叫師爺來,我懶得跟這種人說話!」 立青在水牢裡急得大叫:「哎哎哎……」 白鳳蘭轉回身,「啪」地扯開碎花小褂,裡面皮帶上插了兩把駁殼槍。霎時間,白鳳蘭抽槍在手上,「砰砰」左右開弓,鐵牢上的鐵鏈大鎖,應聲飛出。 立青吁了一聲,暗地讚歎:好槍法! 張師爺聞槍聲急忙趕來,看到沒出什麼事,鬆了一口氣,吩咐左右:「還不快把人給我拉上來!」 張師爺把立青帶到客房,立青捧著海碗吸溜溜地吃著米線。張師爺掏出那張手繪的地圖,對立青說:「如果我沒看差的話,這是貴軍不久前對陳壁虎團之戰?」 立青怔住了:「我的天哪,你還真是師爺,有點眼神!有點眼神!不錯,是我做的圖上總結。」 張師爺說:「不瞞你楊同志,你們打完仗半個月後,我專門騎毛驢走了一百里去耒陽城外戰場上實地看了一整天,不得了呀你們!」 立青疑問:「你專門去戰場上看過?」 「雖說空蕩蕩的,可看的東西不多,可我看了你們的陣地工事,水平高,得地理之利,形勝之勢,勝得有條有理,有根有據,加上你們對附近農家秋毫無犯,實在是兵法武德樣樣出類拔萃,贏得人口服心服。我那時就想,天哪,這是什麼部隊呀,就憑這個,你們共產黨前途無量啊!」張師爺言語中頗多讚歎。 「謝謝了,可是這個誇獎對我來說,有點晚了。」立青有些落寞。 師爺說:「不不不,何以晚矣?我聽了你剛剛的陳述,楊同志,在老夫眼裡,你還是個共產黨,哪有你這樣的反動分子呀,放著老蔣的營長不做,一路從上海殺到這山溝溝裡來,命都不顧?」 立青感激地說:「謝謝你,師爺,怎麼說我心裡還是展不開,失敗得很,讓黨給開除了。」說完,抹抹嘴,推開了海碗。 張師爺忽兒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念起詩來:「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立青定定地看著張師爺,顯然是被眼前這位老人感動了,他試探性地問道:「可以捲土重來?」 師爺很堅定,說:「大丈夫不可一時氣短!我看你就在我們青花寨住下來,給我們做黨代表,我們一直想有的,半年前找來一個,卻是個冒牌貨。」 立青遂問:「你們有多少人槍?」 師爺回答:「明擺著有三百七十多人槍,暗裡頭少說也有兩三千人呢!」 立青:「暗裡頭,怎麼個說法?」 師爺:「別小看寨子裡頭三百七十人,個個可都是丹坪鎮的當家勞力,人人都有親戚呢,方圓一百里,一時半晌就能召來兩三千人。」 立青:「哦,家家皆兵,戶戶皆營。」 師爺:「白黨還鄉團,勾結第四師第三營,弄得丹坪鎮天怒人怨,我的外甥女原是丹坪鎮農民總會的婦女主任,白黨豪紳要清算她,這才逼上了青花寨,跟他們鬥。」 立青:「明白了,是這麼回事。」 師爺:「怎麼樣,楊同志願意留下來,做我們的黨代表嗎?」 立青想想:「如果你們能答應我三個條件,我就留下來。」 師爺:「楊同志只管說!」 立青說的三個條件是:第一,黨代表對每次軍事行動有最後決定權;第二,沒有戰鬥期間,由他對人槍實行訓練;第三,黨代表在實行前兩項工作時,任何人不得干預。 「任何人?我也不行?」白鳳蘭問張師爺。 「看來是這樣。司令,要想留住他只能如此。」張師爺認定立青是個人才,很想留下他。 白鳳蘭見舅舅這麼幫立青,也覺得此人估計真是個可用之才,就同意了立青的三個條件。立青就這麼當上了青花寨白鳳蘭武裝的黨代表。 青花寨場院裡,白鳳蘭的武裝在場院上列隊,各類武器一字攤放著。有機關鎗,老套筒,大刀,長矛,松樹炮,各類自製炸彈……立青挨個察看,隊員們都在看著他。 白鳳蘭與師爺遠遠地在竹樓上眺望。 立青取了一把軍用銅號在手上:「這是誰的?」 隊員們推搡著一名五十歲的老漢:「是他,朱成喜的!」 立青:「你是司號員?」 一個隊員說:「屁,在家吹嗩吶的!」 立青:「吹鼓手?」 老漢點點頭:「嘿嘿嘿,紅白喜事,吹吹打打,掙點酒錢!」 立青:「平時,你都拿它幹嗎用啊?」 老漢:「兄弟們攻城拔寨,我替他們助助威風!平時間,拿他給大伙解解悶。」 立青明白了:「原來不是號兵,是個吹鼓手!」 大家轟地笑了。 立青突然嚴肅起來:「都別笑,這一堆武器裡,我能看上的,就這把軍號了!」 隊員們直愣神。 竹樓上,白鳳蘭與師爺相視而看。 「作為一名士兵,要牢記的事無非三件:射擊,行動,聯絡。射擊好理解。行動也不複雜,無非是利用地形地物,衝鋒撤退。就是這個聯絡,最容易被我們忽視!作戰不是單打獨鬥,是要整體聯絡協作,方能打大仗,打勝仗。聯絡靠什麼?僅僅依靠指揮員喊話,靠通信兵傳令,都不如這把軍號。眨眼間,這號音能傳個十里八里呢!」立青說得慷慨激昂。 隊員們都聽得眼睛眨巴眨巴的。 立青又走到老漢跟前:「一會兒點驗完了,你來找我,我教你各種號譜,我要讓你這把號能說話,無論衝鋒集合撤退,調張三李四,所有的人一聽就明白。」 「黨代表,不是吹牛,只要你給個調兒,我准給你吹得花花哨哨!」老漢朱成喜沒想到這把軍用銅號有這麼大的用場,不由喜出望外。 「那就好,從今天起,青花寨無論起床,吃飯,睡覺,都聽你的號音,讓大夥兒逐漸養成聽從號令的習慣!」立青指示大家,聲音鏗鏘有力。 白鳳蘭沒想到這楊立青頭一天來就給青花寨定下調調,張師爺更覺得共產黨果然名不虛傳,稍微一點聲色,就讓他們青花寨生氣盎然。 午飯時,白鳳蘭和張師爺客氣地請立青上座,立青也不推讓。 白鳳蘭敬立青一杯酒:「黨代表看了咱青花寨的家底子,怎麼沒聽你對武器人員評價呢?」 立青放下酒杯,很認真地回答:「不便隨意,怕傷了士氣。」 白鳳蘭:「但說無妨!」 立青:「有一些好東西,你們居然有兩挺捷克式輕機槍!」 師爺:「這是司令那年打了何健部隊的伏擊,拿三十五條人命換來的。」 立青稱讚:「不錯,真的不錯,只可惜機槍是7.62口徑,子彈都是7.9口徑,差那麼一點點!」 白鳳蘭哈哈大笑:「黨代表果然是行家,可我的弟兄有辦法,他們用銼刀將每發子彈,銼去一點兒,照樣可打。」 立青話鋒一轉:「打是能打,只是手工銼磨,機槍不能連發,精確度也大打折扣,也就是嚇唬嚇唬對方,更危險的是,手上稍有差池,槍管隨時可能炸膛。」 白鳳蘭與師爺對看,心想,這人果然是正規軍啊。 「我看了你們的兵,一個人才幾發子彈,還都是老套筒,打出去槍就掉地上了。手榴彈也不行,一炸兩半,炸不死人的。」立青說得似乎有些直接了。 「在黨代表的眼裡,我的隊伍一無是處?」白鳳蘭感到不高興了。 「不,你們的人員成分極好,都是樸實的農家子弟,沒有無法無天的綠林氣息。最可貴的,他們都土生土長,對還鄉團反攻倒算的惡霸豪強武裝,充滿了階級仇恨。」立青說。 「黨代表慧眼獨具。青花寨說到底,就不是土匪窩,是鄉人求生存的堡壘。」張師爺解釋道。 「我最看中的就是這批人,有了人,沒有槍可以有槍,沒有地盤,可以打出地盤。」立青說。 白鳳蘭高興了:「那依黨代表看,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殺回丹坪鎮?」 「這要因敵情而定。如果只是那些鄉團武裝,現在就可以打回去。可那天,我在路上遇到的,是原先第四軍的部隊,很顯然是正規的強敵。這支部隊,我瞭解,以我們現在的力量,不那麼好打。」立青如實告知。 哪知道,白鳳蘭已經定下,三兩天之後,就得吃掉駐在內山下的四軍第五連。 「三天後就打?」立青一驚。 「沒錯,救你的那天我就是特為去看地形的。」白鳳蘭說。 立青沉默了片刻,說:「司令,我們事先可是有條件的,黨代表對每次軍事行動有最後決定權。」 「可這件事例外,在你沒來青花寨之前就已定下了。」 白鳳蘭一句話說得立青啞口無言,人家那是事先就做了決定的,怎麼好橫加干涉?尤其白鳳蘭提到那回下山為看地形救下自己的事,是在暗示,沒有她白鳳蘭,哪會有你楊立青黨代表的今天? 立青一時無語。 大夥兒很快就為即將到來的行動做起準備,茅屋內像一個大作坊,青花寨人人都在利用各種工具改造自己手中武器,拆的拆卸的卸,銼的銼磨的磨,忙得不可開交。 白鳳蘭帶著警衛進門問:「誰讓你們在這裡忙的?」 一個正在銼子彈的機槍手回答:「是黨代表。讓咱們改造武器,他給每人都提了新標準。」 「手榴彈每顆都得橫豎加鐵槽兒,炸起來,能崩碎。」 「松樹炮黨代表也說硝太多了,得裝填些鐵釘子!」 「老套筒槍托上得裹上棉花,減少後座力!」 …… 一個個七嘴八舌地說。 白鳳蘭看後,望了警衛丫頭一眼。 「黨代表這是要打仗呢!」機靈的警衛丫頭說。 白鳳蘭喃喃地說:「那就是說,他還是聽話的。」不由心中暗喜。 丹坪鎮老街的祠堂內,臨時設立的國民黨四師三營營部就在這裡。 一名還鄉團豪紳急匆匆地進入營部,向三營梁營長報告:「……近來白鳳蘭武裝活動頻繁,時常從青花寨方向傳來正規軍的軍號聲,會不會與資興、永興、耒陽的朱德武裝有來往?」 梁營長不以為然:「一把軍號,就把你們嚇成這樣?那我也給你派名號兵去,他吹你也吹,可好?」 「梁營長,白鳳蘭武裝實在是我們丹坪鎮方圓百里之內,最大的匪患,那都是些與我們有纍纍血債的仇家!此匪不除,誰頭上不是懸著一把劍呢?」還鄉團豪紳說。 「怪誰呀,是你們對分田分地的農戶太過火了,現在知道冤冤相報害怕了?我們正規軍有正規軍的任務,對付白鳳蘭那樣的女毛賊,是你們團防自己的事,與我們不相干。」 梁營長推托是假,趁機敲點竹槓是真。 前來求援的還鄉團豪紳早已摸清梁營長這些花花腸子心思,讓團丁抬來幾副禮品挑子,有肉有酒,還有白花花的鋼洋。 「客氣!客氣!」梁營長笑瞇了眼,「那我就代兄弟們笑納了。」 「回去後我如何對丹坪鎮的鄉紳們回話?」還鄉團豪紳問。 「回去後,你們還鄉團各團防選擇一個良辰吉日,集中所有人槍,去掏白鳳蘭的老窩子,到時候我們第三營一定幫忙!」 「長痛不如短痛,這回下死力,斬草除根!掏掉她白鳳蘭青花寨的老窩子!」還鄉團豪紳惡狠狠道。 在青花寨議事堂,立青指著一張他親手繪製的地圖,佈置作戰任務。在此之前,立青曾派朱國富等人下山偵察搞情報,白鳳蘭等人均不以為然。為此,黨代表楊立青特別強調情報的重要性:「為什麼我要讓你們不厭其煩地搞偵察,就是要取得敵方的情報。什麼是情報?僅僅是多少人,這個情報還不夠。你得告訴我,是些什麼人?什麼部隊?什麼番號?長官是誰?從哪來的?打過什麼仗?哪個學校畢業的?有何特長?是正規軍還是還鄉團?都得要搞得很仔細……」 「跟哪個女人睡覺也要搞清楚嗎?」一名隊長故意問。 「不錯,這也是情報呢!」立青一本正經地說,「休看是件小事,關鍵時刻說不定能起到大作用!」 大家哈哈大笑,白鳳蘭也笑了。 立青繼續說:「有了情報,仗就好打了。據偵察得來的情報,敵方第五連連長叫高伯齡,原來四軍軍長的衛士,我回憶了一下,這個人我認識,至少他是認識我的。這就叫知己知彼了。」 眾皆面面相覷。 白鳳蘭的眼睛針鋒般看了過來,聽立青還有什麼高見。 「這個情報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情報細節是由朱國富提供,據朱國富報告,第五連每月逢十的下午都要回丹坪鎮營部點名。明天就逢十,這就是此戰的打點。據守的正規軍火力配系很強,我們無法接近,只有等他調動之時,避其銳氣,擊其惰歸,狠狠地把第五連消滅在他們去丹坪鎮的半途中,就是這兒。」立青手指地圖,「肖家坡!」 眾人目光灼灼。 幾日後,通往丹坪鎮的土路上,一支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抬著花轎、財禮往丹坪鎮而來。花轎顫顫地抬在八名大漢的肩上,花轎兩邊緊隨著兩名陪嫁丫頭,花轎後面是一抬抬的奩箱子。扮成新郎的立青披紅掛綵騎在馬上。 一群人吹吹打打,來到肖家坡。 路邊有一車馬店,團防在此設了崗卡,三名團丁背著快槍,瞅著遠處吹吹打打而來的迎接隊伍。 「站住——站住——」團丁端槍厲喝。 鼓樂聲停了,喬裝成鄉紳的張師爺過來,拱拱手:「哎呀,各位各位,辛苦辛苦,來來來,今日大喜,各位也分點喜氣——」給三位團丁,每人都塞了紅包。 團丁們得了紅包,一個個眉開眼笑。正待放行,忽然團總劉禿子走了過來,「慢著!」劉禿子不懷好意地湊近花轎,掀開轎簾,「我倒要看看新娘子是誰……」 花轎內新娘子的蓋頭揭開了,迎接劉禿子的是兩支黑洞洞的槍管,白鳳蘭一張含粉的笑臉:「看清楚了沒有?」 「哎呀,是白……白司令!」劉禿子嚇得魂都不在身上。 「認得就好!要想活命,就得按我說的去做……」 立青大聲命令:「按計劃,各就各位!」 很快,團丁的槍都被拿下,嫁奩箱子被打開,大伙從不同的箱子裡拿出槍支,抬出松樹炮和各類土製炸彈。 肖家坡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客店前仍只有三名團防在站崗,茶座上添了些喫茶的腳夫,那都是白鳳蘭武裝的戰士們裝扮而成。 只見遠遠的土路上,敵方第五連荷槍實彈,百倍警惕地以戰鬥隊形搜索而來。 眼看到了客店,連長高伯齡才放心地收起槍,對身後說:「行了,要進鎮了,一排長,全連成三列縱隊,齊步唱歌進鎮——」 突然,一輛馬車從客店後趕出,衝到隊列前擋住去路。 剎不住的士兵們擠成一團,都還沒反應過來。 路兩邊衝出了白鳳蘭武裝的戰士們,團團圍住,把所有槍口都對準了五連士兵。 白鳳蘭高舉雙槍,威風凜凜地站在馬車上:「都別動!」 高伯齡正愣神,一支槍管對準了他。 「高衛士,還認識我嗎?」問話的是立青。 旁邊有一士兵正要舉槍反抗,「砰」地一聲槍響,士兵的槍被打落。 「誰動槍,我就不客氣了!」白鳳蘭在士兵愣神的片刻,高聲怒喝。 剛才這一槍是白鳳蘭打的,很準,就打在士兵舉槍正要扣扳機的右手上。 士兵們一見,嚇得一個個都不敢亂動。 高伯齡回過神來,認出了立青:「楊營長,是你呀?你別忘了你頭一次打仗,用的駁殼槍還是我借給你的!」想套近乎。 「不錯,我沒忘,所以這一次我又來借槍了,讓你的兵把所有武器都放在地上,人槍分開!聽到了嗎?別讓我做我不願做的事!」說著用槍口抵了一下高伯齡的腦門。 高伯齡被迫無奈,好漢不吃眼前虧,朝部下高喊:「聽口令!照他們說的做!把槍放地上!聽到沒有?全部放下!」 五連全體士兵,人人都從肩上摘下槍,彎腰放到了地上。眨眼間,被白鳳蘭武裝的戰士們,衝入隊列,將所有武器全都抱走。 馬車上的白鳳蘭一揮槍,高叫:「撤——」 原地上,只剩下赤手空拳的第五連官兵。 立青也持槍翻身上馬。 高伯齡在身後高喊:「楊營長,你有什麼話要帶給董長官嗎?他可是一直在找你!」 「你就對他說,我楊立青這輩子,跟定共產黨了!」雙腿一夾馬肚,「駕!」飛奔而去…… 肖家坡一戰,青花寨沒費一槍一彈,便擊敗了國民黨的四師三營第五連,還繳獲了大量武器裝備,全寨上下對立青佩服之至。白鳳蘭和張師爺更對立青刮目相看。 這天夜晚,白鳳蘭見立青的住所內亮著燈,便一腳踏進門來。 立青正聚精會神地繪製一張新的軍用地圖。 「怎麼,又有新目標了?」白鳳蘭一見地圖,以為立青又在準備打仗。 「我想琢磨一下青花寨的防禦。」 「防禦?」白鳳蘭不解。 「跟我們交手的第四軍是很有榮譽感的,咱這麼羞辱他一回,人家肯定嚥不下這口氣。」 白鳳蘭點點頭,認為立青說得有道理。 「有一點我想不明白,你怎麼就能斷定,第五連會在肖家坡變換隊形的呢?」白鳳蘭問。 立青說:「肖家坡距離丹坪鎮不過一里,站在坡上就能看到鎮上的屋頂。任何一支第四軍的部隊都會在這整隊進鎮,讓長官和鎮上居民看到他們的軍容軍貌,這就是士兵!」 「你當時對那連長說了什麼,他才下令放下武器?」 「你想知道?」 「是呀,想長長見識?」 「我對他說,向女人繳槍不丟人,好男不和女鬥!」立青調皮地說。 「你呀……」白鳳蘭笑了。 高伯齡來到營部,筆挺地站在梁營長面前。 「一槍未放,一個連的裝備都送掉了,你還有臉來見我?」梁營長大為光火。 「營座,你容我解釋一句。」 「高伯齡,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做過董長官的衛士,我就治不了你,我現在就能槍斃你,你信不信?來人!」梁營長動起真格。 「營長,白鳳蘭武裝領頭的,就是咱老四軍的一名營長!所以我才……」高伯齡忙不迭地解釋。 「你說什麼?」 「他叫楊立青。」 「楊立青!我知道他,都說他是董長官的小舅子?」 「不是他,我能一槍不放嘛?」 「難以置信,董長官的小舅子怎麼和女毛賊搞到了一起?」 「我也感到納悶。」 梁營長想了想,說:「高連長,如果真是你說的這樣,你我這回可以向上頭交差了。不過,裝備丟了,上頭可以再補,軍人的榮譽丟了,你我將來還如何在四軍立足?」 高伯齡連聲說:「明白,營座!」 梁營長命令高伯齡,馬上聯絡各地團防,讓他們今晚就往青花寨集中,配合三營的六、七、八三個連,「明天凌晨,端掉青花寨!」 高伯齡回答:「遵命,!」 梁營長的三營傾巢出動,欲血洗青花寨,報五連丟槍丟面子的一箭之仇。而此時的青花寨,按照黨代表楊立青的精心安排,巧施妙計,全體悄然撤離青花寨,直撲丹坪鎮,同國民黨的正規軍打了個迂迴。 梁營長不知就裡,殺氣騰騰地將青花寨團團圍住,命令炮手:「開炮!給我先挫挫毛賊的銳氣!」 在隆隆的炮聲中,青花寨湧起巨大的炸煙,建築物四分五裂,燃起熊熊大火。 梁營長繼續命令:「炮火延伸,機槍組,給我上!」 在高伯齡的帶領下,機槍手隨即摸索向上。很快,在前方建立了機槍陣地。「噠噠噠噠」的機槍聲,震耳欲聾。 「王團總,該你們的神漢隊了!」 「啪」,一隻酒壺飛出去,赤著胳膊的王團總一抹嘴角,跳起來,手提大刀,喊道:「喝了符的跟我上!」身後大群黑壓壓同樣裝束的還鄉團神漢隊員,手執大刀,赤膊齊喊:「打不進!殺不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非 凡 論 壇 一片刀光閃閃,向山上湧去。咒語聲震天動地。 梁營長咬牙切齒地:「我要讓她青花寨,變成血花寨!」 此時的丹坪鎮,卻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佈滿了白鳳蘭武裝的男男女女,不時響有零零星星槍聲。三營營部內,人們歡天喜地往外搬著各種槍支彈藥裝備,往一溜馬車上裝運。立青與白鳳蘭站在一起,沉著冷靜地指揮。 張師爺領了幾個鄉親過來:「司令,黨代表,四鄉的鄉親們聞訊都趕來了!」 「是呀,聽說你們打下了丹坪鎮,鄉親們都想來幫幫忙!」 「沒什麼忙可幫,我們帶不走的,你們統統拿走!所有的裝備糧食商品統統分掉!」立青說。 「我們不想要東西,我們想參加隊伍!」鄉親中有人帶頭高呼。接著,又有不少的人跟著呼喊:「我們要參加隊伍!」「我們要參加白司令的隊伍!」 白鳳蘭激動道:「好啊,原先我們是人比槍多,現在槍比人多,正愁著沒法帶走呢!鄉親們,有願意去的跟我上山,同地主還鄉團干!」 「快來呀,白司令批准咱參加隊伍了!」歡天喜地的青年一齊擁上來,從繳獲的被裝裡,挑衣服的挑衣服,挑槍的挑槍,一時間,白鳳蘭武裝的隊伍擴大了好多人。 一位白鳳蘭武裝的戰士急匆匆地跑來,將繳獲的敵軍文件交給立青。立青仔細看著,不由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白鳳蘭走了過來,問:「情報上說了什麼?」 「這是一份繳獲的敵軍通報,通報上說,上個月,南昌起義出來的朱德部與秋收起義的毛澤東在井岡山會師,組成了中國工農紅軍第四軍。」 「中國工農紅軍?」白鳳蘭第一次聽說這個名稱。 「司令,你有沒有想過,把咱們的隊伍也拉過去?」 「去井岡山?入伙朱毛?」 「是的,青花寨沒了,丹坪鎮也不能久留,一支隊伍沒有後方是不能生存的。叫花子打狗還要找堵牆根護在身後,這個後方,就叫根據地。依我看來井岡山是最好的根據地。」 讓白鳳蘭武裝離開青花寨投奔井岡山,顯然他們不樂意,首先反對的便是張師爺。 張師爺說:「黨代表,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鄉下人,野慣了,再說也是窮家難捨,熟地難離呢!你讓我們拋鄉別土,到那不相干的深山野林,不要說我這老骨頭拖累不起,我也說服不了大夥兒。」 正僵持著,鎮外傳來陣陣軍號聲。 立青傾聽後,對白鳳蘭說:「瞭望哨報告,敵軍第三營及各路團防,正往丹坪鎮趕來。」 白鳳蘭:「讓他們來,姑奶奶已經完事了。」 張師爺:「傳令各隊隊長,抓緊裝載,全體往雞公山轉移。」 立青阻止:「我仔細地研究過了,雞公山的環境不足以我們長期進行遊擊戰。」 白鳳蘭突然問道:「你不是不想和我們一塊撤吧?」 立青反問:「我當初的第一個條件,你記得嗎?」 白鳳蘭回答:「當然,所有的軍事行動,黨代表有最後的決定權。」 立青逼問:「那你們還認我這個黨代表嗎?」 白鳳蘭與師爺交換了眼神。 白鳳蘭又一次問道:「你真的不想和我們一塊兒走?」 立青倔強地一甩頭:「空頭虛銜的黨代表,我做不了。」 「你想走,我還捨不得放!」白鳳蘭和立青鉚上了,她大聲喝道,「來呀,把黨代表給我捆起來!」 手下一怔,都愣著。 白鳳蘭刷的拔槍:「執行命令!捆起來,送我那匹馬上!」 眾人們把哭笑不得的立青捆成了一隻粽子,搬到了那匹白馬的馬鞍上。立青不住地大叫:「鳳蘭!鳳蘭!你聽我話!不能蠻幹!……你會後悔的!」 白鳳蘭:「把他那張嘴堵上!」 屬下聽命,拿來一團布,堵上立青的嘴巴,立青的聲音沉悶了,以至消失。 白鳳蘭躍上馬車,大叫一聲:「往雞公山,撤!」 一聲鞭響,馬車滿載而去,馱了楊立青的白馬隨車而去,武裝男女有序的隊伍也隨之撤去。 上了當的敵軍第三營在青花寨撲了個空,轉又惡狠狠地殺回丹坪鎮。到了丹坪鎮,又是撲了個空,氣得梁營長嗷嗷叫。 「這個楊立青果然歷害,不愧是黃埔的高才生!」高伯齡無奈地說。 「寫報告,快寫報告!直接給董長官寫報告,把這個燙手的山芋還給董長官!看他做姐夫的怎麼處理?!」梁營長氣急敗壞。 高伯齡遵命。 再說上海那邊,得知立青受處理被開除出黨,作為立青的入黨介紹人,瞿恩感到這樣的處理是草率和不恰當的,將極大地挫傷那些與立青同志有著相同經歷的一批骨幹的革命熱情,並認為,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大批人,對黨的認識是也逐步走向成熟,年輕的中國共產黨正是伴隨著其成員思想和理論認識的不斷成熟,而走向堅強和正確,因此,他奮筆疾書給中央寫信。 瞿霞推門而入:「哥,我要去伍豪那裡,你有什麼要帶給他嗎?」 「你稍等一會兒,就好。」 瞿恩又書寫了一會兒,交給了瞿霞:「交給交通科,請他們盡早發往井岡山。」 門外間有巡捕車鳴笛駛過。 瞿母不放心地叮嚀:「路上要當心,近來風聲很緊。咱家這一個月都搬了三次了,我得收拾收拾,沒準又有通知來讓搬。」 化裝停當的瞿霞,對母親招招手,昂然挎手袋出門而去。對立青的事,瞿霞比哥哥瞿恩還要上心。 為了對付共產黨在上海的頻繁活動,國民黨南京的中統特務機關將立仁派往上海。楚材將一份名單交到立仁手上:「這是我從中央軍校新挑出的三十名畢業生名單,你可以選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隨即又取一清單:「這是六部剛從美國進口的短波電台,比較目前軍中使用的長波電台,靈敏度和發射距離超出了整整一個時代。你拿去,首先是溝通上海和南京之間的短波聯繫,其後再推廣到全國各大城市,以使我中統的情報交流效能更快更高。」 「這倒是不錯的東西!」電台雖然還沒有拿到,僅清單已足以使得立仁愛不釋手。 「我還給你備下一批專家,幫你建立短波無線網,並專門編製通信密碼。」楚材繼續交代。 「太好了。」立仁更是喜出望外,他正愁自己不會使用那些洋玩意兒。 臨分手的時候,楚材還向立仁交代一件事,要他提醒妹妹立華不要同國母宋慶齡走得太近,蔣介石已經開始不高興了。 立仁找到立華,正巧立華也到上海,以監察委員的身份參加一個慈善募捐活動。 立仁告訴立華,聽董建昌說,立青在湖南同一名女土匪攪在一起,立華對此有點不大相信。 「他那人打小就流里流氣,做綠林流氓就對了,一點也不奇怪。」立仁大不以為然。 「如果真是這樣,那瞿恩就太讓我失望了,我把弟弟交給他,弄成這樣,和他瞿恩往昔的崇高理想,真是相去太遠!」立華心情很複雜。 立仁趁機說:「就個人品質,瞿恩是個完人,可惜被那幾塊洋麵包撐著了,那馬克思列寧就根本不適合中國文化道統。所以他共產黨成了草莽流寇,連董建昌都不如,這不能不是遺憾。瞿恩和董建昌這兩個人,實際是目前中國思想界的兩個極端。一個是實用主義,一個是理想主義。找情人,你可以選瞿恩,浪漫,刺激;嫁丈夫,你得挑董建昌,什麼時候也斷不了車子、票子和房子!」 「你胡扯什麼呀你!」立華不高興了。 「妹妹,我能不懂你嗎?別對瞿恩抱希望了,如果天氣不錯,時機也正好,你很可能再見到他,不過,那一定是在監獄!」立仁垂下目光。 立華「刷」的看向立仁…… 第十三章 -13- 瞿恩在房內,瞿霞推門,身後領了一名女青年,她朝哥哥示意了一下,自己留在門外。女孩略有些靦腆,瞿恩針鋒般的眼光投向她。女孩單純的兩眼並不躲閃,照直迎來。 瞿恩和顏悅色了:「坐,林娥同學。」 林娥坐下,上身挺直。 瞿恩:「你進門,我還納悶,交通科看上的數字天才,怎麼這麼單薄?飯吃不飽?」 「我喜歡自己有點骨感。」 這個女孩說話很有個性,也很自信,瞿恩笑著又把林娥打量一番:「骨感?到底銀行家的女兒,當四分之三的中國人還填不飽肚子的時候,你卻在減肥。」瞿恩突然注意到林娥脖子上有道疤痕,他指了指那裡,問道:「你那頸項上怎麼有一個疤痕?也是骨感?」 林娥連忙把取下的紗巾又圍上:「我十四歲那年在老家時出了場事故。」 瞿恩皺皺眉:「事故?」 林娥:「是的,一個男孩子出了意外,槍走火。」 瞿恩:「槍傷?匪夷所思。」 林娥說的男孩正是當年偷父親手槍在魏大保面前顯擺的楊立青,後來,她的父親請聖約翰醫院的教授做了整形手術,傷口癒合算好,已經不太能看出來。「也就跟蚊子咬的差不了許多!」如花的大姑娘,能不破相還是不破相的好,但已經這樣了,能怎麼辦呢,林娥只能豁達地接受,並自我安慰,說著,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瞿恩也笑了:「那得是一隻多大的蚊子呀!不是我太挑剔,做我們這一行,外貌越普通越好,最好不要有任何外貌標記。」 林娥昂起頭:「我有二十一條紗巾!」 瞿恩又笑:「你可真夠闊的。」 林娥話鋒一轉,問瞿恩是不是廣州的那個瞿恩?瞿恩對這個女孩的問法覺得有意思:「廣州的,你怎麼知道我是廣州的?」 林娥說:「我堂姐是你的崇拜者,她是廣東女子師範的,聽過你的演講,講過你的許多傳說。」 瞿恩:「是嗎,你還對我做過什麼調查研究呢?」 林娥:「我很高興,能和您一塊兒工作。」 瞿恩:「不,我們暫時還不會讓你工作。」 林娥吃驚:「那……」 瞿恩的意思是,先送林娥去中統上海無線電學校學習無線電,林娥很有點失望,她本以為會和瞿恩一起工作的,她也是瞿恩的崇拜者,還聽過他的演講。可組織需要你去哪,就得無條件服從,林娥還是欣然接受這個任務。 瞿恩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在中統無線電學校,立仁微笑地逡巡著報名前來學習的青年們。據校長介紹,這些人多半是來自上海的名門大家子女,覺得無線電神秘時髦,故而爭先恐後地報名入學。立仁感到很滿意。忽然,他發現學員中一個人很眼熟,這個人便是林娥。 「您是怡和銀行的?」沒等立仁問話,林娥搶先問對方,並下意識地拉了下脖子上的紗巾,她很機警。 「傻丫頭,這位先生是你的老闆,學校的老闆。」校長說。 接著,校長又對立仁說:「她父親是怡和銀行的上海董事。」 立仁笑了:「沒錯,咱這也是銀行,可儲備的不是鈔票,而是新科學的技術人才,懂了嗎,同學?」 林娥很害羞地抿嘴一笑,靦腆而去。 這時候,一名便衣中統急匆匆地從外趕來,上前對立仁一陣耳語。 立仁一驚:「哦,可以肯定他是共黨中央與朱毛紅軍的聯絡人嗎?」 便衣點點頭。 立仁自言自語:「今天是什麼日子,想什麼來什麼?看看去,看看共黨江西都帶了些什麼消息過來。」 國民黨的四師三營在丹坪鎮失利後,調來了中央軍的范希亮團。剛到的中央軍團長范希亮憑窗遠眺,原先四師的高伯齡陪在一旁。高伯齡諂媚地說:「范團長,你們中央軍到底是軍中老大,你的團一到,地方撫定,商業又發達了。」 范希亮笑笑:「高老弟也學會應酬了,我記得我們在東征實習時,老弟還是董長官的一名馬弁,樸實得很。別學這一套,沒什麼意思。」 高伯齡尷尬:「別當真,范團長,我也就是奉命向你們中央軍介紹情況。」 范希亮問:「聽說你與楊立青有過一次不那麼愉快的見面?」 這可是問到高伯齡的痛處了,他歎息道:「是呀,東征時我借了他三支駁殼槍,他還了我六支。這一次他借走一百餘支槍,恐怕只有范團長才能幫我要回來。」 范希亮又笑笑:「你也真夠大方的。」 高伯齡轉念一想:「你范團長不會因為對手是同窗老友,就手下留情吧?」 范團長覺得高小覷自己:「這你放心,我和立青畢業的那天就有言在先:誰有一天就是做匪了,咱同學歸同學,鋼刀歸鋼刀!」 高伯齡信任地點點頭。 范希亮很快進入角色,這一天,他召集部下開會。范希亮的身後掛著一幅地圖,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軍官們:「對於這支土生土長的小股土著武裝,大規模的進剿毫無意義。山地叢林作戰,應以小股對小股,游擊對游擊,也就是說要比他共產黨還要共產黨!」 原來,范希亮在進駐丹坪鎮前,就已經編了特務連。特務連的人都是擅長爬山的湘籍川籍班排長,一色的花機關鎗和連發駁殼槍。並從上海帶來德國的壓縮餅乾和輕便睡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減輕單兵的負荷,提高在山林內的持久生活能力。 范希亮問特務連長:「這幾天的山林適應訓練搞得怎麼樣?」 「按照長官的要求,我們已經掌握了雞公山所有地標地形,以及進山的每一條可以攀登的小道。每一個班都配發了指北針,每人均可以按方位角隱蔽行軍。只是,配發的瓜式手榴彈太少,木柄手榴彈又太沉。」 范希亮對軍需官說:「告訴各營,將現存的所有瓜型手榴彈都集中到特務連去。」 軍需官回答:「是!」 范希亮:「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我們全團在外圍配合你們特務連中心開花,搗毀白鳳蘭的老巢,讓他們群龍無首,四處逃竄。外圍部隊守株待兔,結果他們!明白了嗎?」 軍官們齊答:「明白!」 白鳳蘭這邊,緊鑼密鼓地做著準備,立青在輔導遊擊隊員們戰術動作。游擊隊員利用樹幹,交替掩護射擊。有人喊道:「黨代表,司令讓你去一下!」 立青臨走前交代:「就這麼練,三人為一火力小組,每班三三編製,要學會戰術協同!」說完跑步離開。 溶洞內,燃著火明子。立青走進來。老遠就傳來白鳳蘭的聲音:「黨代表,你老家來人了!」 立青循聲看去,竟是魏大保:「大保!是你?」說著,快步走過去,兩人緊緊擁抱,快樂極了。 魏大保告訴立青,他是奉上級指示,特地從井岡山一路尋蹤而來:「湘贛特委是從繳獲的敵軍通報上,得知丹坪鎮活躍著你們這支力量不弱的民眾武裝。」 白鳳蘭與張師爺相視而看。 魏大保接著說:「這裡的情況湘贛特委都瞭解,特委決定成立中國工農紅軍丹坪游擊支隊,由白鳳蘭同志任司令員,楊立青同志任黨代表,張國器同志任參謀長。」 張師爺一怔,自嘲地說:「你看我,這麼大年紀了,還做什麼參謀長。」 「湘贛特委同意你們保持原建制,暫不派人過來。」魏大保又說。 白鳳蘭、張師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魏大保繼續說:「湘贛特委讓我帶來指示,特委認為你們目前發展總體尚好,但一支由農民組成的游擊隊,要真正鍛煉成黨指揮下的人民軍隊,還有很大距離。首先,要有鐵的紀律……」 「聽魏科長的意思,咱不是在接受改編,卻是又給自個兒找了個爹。」白鳳蘭不樂意。 「白司令員,在我來你這兒同時,中央軍剛剛調來一個團,清剿很快就要開始。雞公山遠離居民區,缺少群眾工作,又沒有政權建設,如果沒有鐵的紀律,恐怕很難堅守。」魏大保說。 立青一驚:「中央軍的一個團?不是第四軍的部隊?」 「十天前,我們的南昌情報組就發現,中央軍一師六團開過來了,原以為是去郴州方向對付紅四軍的,卻不想開到丹坪鎮來了。」 立青怔了:「一師六團,我的天哪,我的班長來了!老范來了!」 窗外,武裝哨兵在換崗。屋內,范希亮仍提著馬燈在地圖前改改劃劃。高伯齡走進:「范團長,還在看圖呢,我們原先的營長如果有你一半的上進心,也不至於栽在你同窗的手上。」 「你知道嗎,對手是測繪出身,圖上的功夫我們誰也攆不上,觀測之精確,判斷之迅捷,黃埔有名的。」范希亮指指地圖。 高伯齡恍然大悟:「我說呢,區區土著武裝,連張地圖都沒有,怎麼每次作戰,地點時機像是老天指點的,總選得恰恰好!」 范希亮:「咱現在的這張圖就是他師傅繪的,整個湖南省分縣地圖他在家就能背得出,咱現在湘贛作戰,不背背書,打他不贏!」 范希亮回身:「傳令兵,讓特務連長帶圖過來,他那圖上有七處錯誤,統統給我改過來!」 傳令兵:「是!」 高伯齡豎起大拇指:「你范團長是要拿滿分呢!」 范希亮自謙:「不敢奢望,能拿八十分就不錯了。」 同一晚上,立青對著牆上的地圖仔細研究。白鳳蘭帶著警衛丫頭過來。進門後,警衛丫頭知趣地留在門外。白鳳蘭一屁股坐在立青床鋪上:「喂,我說你停一停行不行,見了司令員不敬禮也就算了,陪著說說話總可以吧?」 立青心不在焉:「什麼事?你說。」 「沒事就不能說話了?」 「你別沒事找事,我在考慮我們游擊支隊的生存大計。」立青頭也不抬。老班長范希亮率一師六團前來清剿,給立青帶來很大的思想壓力,他在苦苦思考怎樣應對。 白鳳蘭抱怨地說:「你說那個魏科長呆了半天就跑了,還給咱留下一大堆要求,我是給你面子,要不早綁了他。」 立青「啪」地丟下了鉛筆:「司令員,我得跟你嚴肅地談談了。要從個人關係上講,他魏科長不過是我小時候跟班使喚。可你看我是怎待他的,他代表的是黨組織。在咱部隊裡,黨是決定一切的。」 白鳳蘭可沒立青這麼高的覺悟,她哈哈大笑:「喲,真沒看出來,我還以為你是他的跟班使喚。」 「鳳蘭,形勢的確很嚴峻。」立青說。 「你是怕你的中央軍老班長?」 「要是我手上也有他那樣的裝備,也許就不怕了。」 「你還真怕?」 「怎麼能不怕呢?老范是什麼樣的人我太清楚了。過去遇到的對手都不知道我的底細,所以能夠屢屢以弱勝強。可是碰上這麼一個知根知底的對手,那弱就是弱,很難再轉化為強了。」 「你說咱弱在哪兒,武器?」白鳳蘭問。 「武器算一個,可紀律是我最擔心。」 「不聽話是麼?」 立青婉言說道:「鳳蘭,你知道我是黃埔畢業的,儘管黃埔的教育並非是天下最好,可它畢竟幫助國民黨真正建立了自己的軍隊。黃埔正反兩方面對我的教育,使我真正懂得了,軍隊不能是任何個人的,必須有正確的方向和正確的目標,而方向和目標只能來自於正確的主義和政黨!這也是紀律呢,軍隊的政治紀律。」 白鳳蘭不解:「我不是已經接受改編了嗎,還要我怎麼樣?」 「那就不要再做山大王,馬上跳到中央軍的外圍去,另選一個群眾基礎好的地方,去發展壯大自己。」 白鳳蘭站起來:「我去和參謀長商量一下。」 立青讓白鳳蘭馬上就去找張師爺,他在房裡等消息。白鳳蘭卻說:「多大的事兒?幹嗎這麼著急!」 真拿眼前這個女人沒辦法,立青掏心窩地說:「對手是我的班長,就差沒把妹妹嫁給我!他能吃幾兩飯,我比你們都清楚!」 叮鈴鈴的鬧鐘響了,范希亮一躍而起,扯掉蓋在身上的披風,直接拿起電話,只說了一句:「告訴特務連長,可以出發了。」說完,就砰地掛了電話,這時是深夜。 行軍床上的高伯齡說:「你范團長打仗這麼簡單,連戰鬥動員都不做?」 「準備了這麼久,還有什麼可說?打什麼是早就定下來的,怎麼打是分隊指揮官自己的事。」范希亮看看鬧鐘,「還可以再睡他兩小時,兩小時後,全團集合,去給我守株待兔去!」他熄了燈,重新躺下。 黑暗中高伯齡將信將疑,也躺下了。 白鳳蘭還沒和張師爺商量出什麼結果,立青急死了:「我再說一遍,雞公山的地理形勝連青花寨都不如,不能再待下去了,這樣與世隔絕,我們就真的成了聾子和瞎子。」 張師爺想了想:「要不,明天聽聽大伙的意見?」 立青都要跳起來了:「那還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沒有結果的漫天扯皮,這是大事,得我們做指揮的當機立斷。」 張師爺看向白鳳蘭,後者打了個哈欠:「太晚了,還是睡一覺再說吧!雞公山就一點好,山大林密,就算他中央軍明早上動手,找到咱,也還得費上一陣子。睡覺,你不想讓我在這過夜吧?」 立青怔住了,白鳳蘭笑笑拎上槍,打著哈欠,走了。張師爺:「你也睡吧,黨代表!」他拍拍立青,也走了。這兩個人真讓立青抓狂,「我操!」立青恨恨地跺了一腳,想想,提了槍,走了出去。 密林中,彈匣和武器發出金屬的撞響,一色的德國鋼盔在林間閃動,隨著指揮官朝後作出手式,一串裝備精良的特務連士兵快速進入密林。月色下,萬籟俱寂,只有野狼的嗥聲。 立青提著搶,來到營地查哨,守哨的兩名游擊隊員正呼呼大睡,忽然,聽到有異樣的動靜,立青警覺地把兩名哨兵按倒在地:「有情況!」 立青話音剛落,只見兩隻瓜式手雷從黑暗中丟了過來,「轟隆」一聲,背後的茅屋飛上了空中。十幾名戴著鋼盔的黑影,乘勢從前方閃出。手上的連發火器「噠噠噠」地開火。打得三人面前的工事一片火星濺迸。 立青乘空翻滾,舉槍擊倒已衝到面前的兩名敵軍。哨兵手上的機槍也及時響了,一陣猛射,打得對面火花四射。立青回到哨兵身邊:「別打了!」 哨兵停止射擊,前方杳無聲息。三人看去,面前的敵軍不見了。相反,背後營地方向的槍聲、爆炸聲更加激烈。 立青一聽:「糟了!讓人端老窩了!你倆在這守住,我回老營看看!」 立青剛欲起身,十七八名游擊隊員倉皇而來。一見立青,領頭的白隊長便哭了起來:「黨代表,師爺,不,參謀長給打死了!許多兄弟衣服都沒穿上就完了……」 立青大聲喝道:「哭什麼,究竟什麼情況,慢慢說,白司令員呢?」 原來敵人是從幾個方向分頭爬了上來,打死才當上沒幾天參謀長的張師爺和十多名游擊隊員,佔領了老營。混戰中,白鳳蘭帶著人朝老熊溝方向衝了出去。白隊長領著剩餘兄弟,打算從這裡突圍。 立青當機立斷:「檢查武器,子彈上膛,三人一組,三三編製,這邊也有敵人,隨時準備戰鬥!」 重新振作的隊員們,列組編隊,一片槍聲四起,立青槍一揮:「跟我來!」 立青領著十幾名游擊隊員持槍行進,尋找突圍方向,似乎哪個方向上都有槍聲。立青聽聽槍聲:「原地休息,等到天黑得深一點再走!」 隊員們聞令,全部原地倒下,大口大口地喘氣。 立青:「別躺下,都給我找地方隱蔽,三人一組,隨時準備戰鬥。後面的小股敵人隨時會來!」 隊員們又爬起來,依令而行。立青把朱國富等人找來,同他們一起商量:「我們路遇的小股敵軍,只要我們往外走,他們就不跟我們糾纏,打完就走就跟我們脫離。」 「是呀,是很怪。沒見過這麼個打法。」白隊長也覺得奇怪。 朱國富把腦門一拍:「是不是要把咱往套子裡攆?」 「肯定是這樣,中央軍的大部分在外圍張網待捕呢!」立青說。 「那咱可不能再往前了!得回頭!」朱國富說。 立青想了想:「我看了一下敵軍的裝備,樹林子裡的這些小股敵人是做了充分準備,可以長期在內圈和我們周旋,回頭也很難纏。」 「那怎麼辦?」大夥兒問。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司令員那邊,會上當。鳳蘭是個多勇少謀的急性子人。」立青此時更多擔心的是白鳳蘭的安全。 「咱現在這點人手也幫不了她們。」朱國富說。 「幫不了也得幫!所以咱不能回頭,得繼續牽制敵人。」立青主意已定。 范希亮指揮所的電話忽然中斷,范希亮一面下令派出通信兵查線維修,一面帶著警衛到三營營部查看。因為在電話中斷前,三營報告有兩名特務連人員從白鳳蘭的老營下山,到了三營營部。范希亮要親自從他們那裡瞭解山上清剿情況。 突然,警衛班長前邊的電話線在跳動,警衛班長停住了,端槍喝道:「誰?口令!」 穿軍服的立青出現:「查線的!」 原來電話線是立青帶著游擊隊員破壞的。他們殺了查線的電話兵,換穿了軍服,循著電話線,朝指揮所一路摸來。 警衛班長這才放下槍。 范希亮在後面訓斥:「你們查線的也得按條例,以後必須回答口令,聽到了嗎?」 「聽到啦!」 范希亮走到近前:「那今晚的口令是什麼?」 立青端出槍對準他:「是這個,老范!」 「砰」的一聲槍響,警衛班長眼疾手快地開了搶。 立青的右臂應聲濺出血漿。立青身後的游擊隊員也開火了。三名警衛被打倒了兩個。 立青大叫:「不許開槍!誰讓你們開槍的!」 范希亮挺直身子,看著立青,毫無反抗。 游擊隊員衝上來繳了范希亮和倖存一名警衛的槍。 立青忍著劇痛,發出命令:「綁上,帶走!」 游擊隊員麻利地用電話線反縛住范希亮和他的一名警衛。立青在包紮槍傷,范希亮一旁無言地看著分別已久的好兄弟立青,百感交集。 手持雙槍的白鳳蘭,領著幾名游擊隊員,在密林中與敵軍相互對射,且戰且走。手提連發火器的國民黨軍不斷追隨躍進。 「啪啪!」 「噠噠噠噠!」 樹幹被打得一片白花花。 白鳳蘭突然腹部中彈,痛得她渾身冒汗,她一聲沒吱,解下頭巾,悄悄塞入褲中。 突然,遠處傳來了軍號聲,悠揚飄蕩。正在追捕的國民黨軍聽到號音,立即停止射擊。有軍官把槍一揮,鋼盔從樹叢間消失。 白鳳蘭有點納悶:「媽的,撤了?」 四野上軍號聲不斷傳來。一聲聲很急促。 「是集結號。」有懂號的游擊隊員說。 「這幫王八蛋攆了我們整整兩天兩夜,累得跟兔子似的!」白鳳蘭這才長舒出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地。 白鳳蘭哪裡知道,中央軍一師六團發現團長不見,斷定是被游擊隊綁架。為了不使團長范希亮受到傷害,故停止清剿行動,下令撤退。 休息了一會,白鳳蘭又拄槍站了起來,帶著剩下的游擊隊員,往獐子澗艱難而去。 密林中,負傷的立青由於失血過多,面色蒼白,走不動路,他靠在樹幹上喘氣,昏昏欲睡。 范希亮對看押他的游擊隊員說:「我上衣口袋裡還有盒煙,拿出來給你們黨代表抽!他不能睡!得醒著!」 「少來這一套!想玩花招,我斃了你!」 范希亮苦笑笑:「你聽我的,沒錯!」 「拿過來,給我點一支!」立青對掄起槍托欲揍范希亮的游擊隊員說。 隊員趕緊收起槍,掏范希亮口袋。把煙點著,插在了立青嘴裡。 立青吐出一口煙霧,說:「你老范的衛士下手真狠,我看了,把我骨頭都打碎一塊。」 「你得狠狠心,取出骨頭碴,要不會發炎,整條膀子都保不住。」范希亮說。 「去,把你的刺刀燒一燒,幫我把骨頭碴挑出來!」立青對游擊隊員說。 「你讓我來吧!我來幫你弄!」范希亮幫立青用刀尖取出骨頭碴,再用隨身帶的碘酒、消炎粉倒在急救繃帶上,給立青重新包紮好傷口,動作嫻熟而專業。 蒼白臉色的立青對游擊隊員說:「搜搜他倆的身上,看看還有什麼寶貝?」 隊員們從范希亮的身上,搜出一張用來此次清剿作戰的折疊軍用地圖。 立青看後,把眼睛盯向范希亮:「你老范好大一張網,是要把我們斬盡殺絕呀?」 范希亮苦笑。 「馬上改變行軍方向,往西北方向走!」立青從地圖上看到范希亮佈兵的疏漏之處,調侃地對范希亮說:「你老范火候還欠點,百密一疏,總算給我留了一條活路……」 西北方向就是獐子澗,此處正是白鳳蘭游擊支隊的存糧營地。 立青躺在擔架上昏睡過去,突圍的游擊隊押著俘虜,在密林中艱難地行進。趁著看押的隊員不留神,范希亮一個魚躍衝入荊叢,翻滾著朝山下逃奔而去。看押隊員舉槍射擊,打得范希亮四周泥土飛迸。范希亮憑著身手靈活,借用山中樹幹作彎曲迂迴跑動。 聽見槍響,白鳳蘭抽出雙槍,朝槍響處一揮:「跟我來!」 氣喘吁吁的范希亮又一個翻滾躍下石坎,躲在一隱蔽處。三名游擊隊員沒有發現范希亮的藏身處,從他的頭頂處追了過去。 吁出一口氣的范希亮,轉身往另一方向而去。可剛出崖口,一雙駁殼槍指住了范希亮的腦門:「別動——」 是白鳳蘭。 范希亮無奈地站住。 幾天過後,在立青的營地住所內,整個左臂卸了夾板繃帶的他,對著鏡子在刮鬍子。朱國富押著范希亮走了過來:「報告黨代表,俘虜押來了。」 「給他鬆綁。」 朱國富一邊解繩子一邊說:「不會再跑吧?」 立青讓朱國富到一邊去暫時迴避,他要單獨跟范希亮談一談。 談話中立青告訴范希亮,準備放掉他,但要范希亮答應個條件,給游擊隊送來五千塊大洋,置辦些被服、藥品、鹽等裝備。 「你他娘的是在綁票呢!」范希亮不樂意。 「是,是有點這個意思,綁票怎麼了,不光彩?」立青生氣地問。 「此舉與土匪無異,這樣做下去你們沒有前途。」 「你老范也是班長做慣了,好為人師。你說我們沒前途我們就沒前途了?我還真不信這邪!你可以叫我們土匪,可你老范又是什麼呢?你的武裝到牙齒的部隊,活活打死了我們兩百三十多人,這都是些什麼人你知道嗎?都是些世代務農的窮苦農民,他們吃不飽穿不暖,窮則思變,辦了農會,從那些剝削他們的地主豪強手上分得了他們本來應有的土地和糧食。還鄉團回來後,對他們反攻倒算,剝皮砍頭,不得已才上山造反……」立青越說越氣。 范希亮垂下了腦袋,感到有點汗顏。 「我開出的條件是夠低的了,如果你不給,我們就綁著你跟我們一塊打游擊,直到你願意給為止。我不管你把這個稱做什麼,反正你老范的土豪我楊立青是打定了!」 「就算我能弄到你們需要的東西,那也運不進來呀!」范希亮終於鬆口。 立青笑笑:「你老范是做團長的,這點人緣還沒有?」 「我如果那麼做,就是通匪。」 「我看是欠債還錢!」立青笑得更燦爛。 白鳳蘭傷勢嚴重,她自知頂不了多久,讓警衛丫頭把立青喊來。 一見立青,白鳳蘭蒼白失血的臉上露著艱難的笑,對立青說:「我挨不過今天了,我太累了,太……」 「不要這麼說,你行!你一定行!」立青抓著白鳳蘭的手,拚命地鼓勵她,一定要堅持住。 「我,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出的氣出了,該愛的人……」白鳳蘭深情地看著立青,「也愛過了。」 立青的眼裡閃動著淚花。 「喲,你還會哭呢,知道嗎?我就喜歡你這雙小眼睛,從你上山第一天,就喜歡……」白鳳蘭看著如此動情的立青,更加喜歡。 「鳳蘭……」立青拭了拭淚水。 「能把剩下的弟兄交給你,我就放心了。你答應我,一定得把他們帶出去。」 立青點點頭,嗓子哽咽:「嗯,我一定把他們帶出去……」 「別為我難過,沒什麼不好,奈何橋上,我爹、我娘、我舅舅都還等著呢,還有那麼多兄弟姐妹,我過去,還給他們當司令,你別太著急,我到了那邊暫時還用不著黨代表你……」 一種極大的悲哀朝立青襲來:「不,鳳蘭,你不要走!好好給我活著,還給我當司令,我還給你當黨代表,我們有能力從這兒跳出去,你得堅持住,堅持住……」 白鳳蘭微微一笑,無力地閉上眼睛。 「鳳蘭!」立青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次日,一座新墳前,立青及游擊隊員們肅立致哀,大顆眼淚從立青臉頰上滾落。不遠處,站著反縛著雙手的范希亮和他的勤務兵。范希亮表情複雜,輕歎了一口氣。 幾日後,范希亮的警衛騎著毛驢由兩名士兵護送,來到團部門口,熟悉的衛士們都擁上來了:「可回來了,三喜子,團座呢?」 警衛說:「團副呢,我要見團副!」 「在在在,哎呀,團座不見了,全團上下不安啦……」衛士們把警衛領進去。 范希亮的團部裡,多名團職軍官圍著,七嘴八舌打聽。警衛只顧狼吞虎嚥地吃東西,一言不發。副團長以眼色遣走其餘軍官,然後坐下來:「三喜子,現在可以說了吧?」 警衛放下饅頭,貼近團副耳朵一陣長長的嘀咕。 副團長半信半疑:「給了這些物資,他們肯定會放人?」 警衛:「團座特別交代你,物資所需費用,由團座個人從家鄉籌集,不要公家出一塊銀元。」 副團長:「不是錢的事,隔牆有耳,傳出去會說咱整個六團通匪。」 警衛:「團長說,彈藥可報戰損,藥品被服算不上軍品。」 副團長:「團座的身體如何?」 警衛:「很好,非常受優待。」 副團長點點頭:「唔,還真是群義匪呢!」他又仔細想了想,看向警衛:「物資批量雖不是小數,但能換回我六團的一團之長,還是划算。三喜子,這事你誰都不要說,一切由我來承擔,范團長對我黃某恩重如山,我不能有負長官,但有一點,如果我給了物資,赤匪傷及長官或者違反約定,可就怪不得我們第六團了。」 警衛:「應該不會,我看團座與匪首的同窗情誼不是一般的!」 與范希亮同窗情誼不是一般的立青率領一班人馬,埋伏在山林裡,機槍步槍直指山道口。朱國富用駁殼槍管頂住范希亮的腦袋。 很快,遠處傳來了一陣聯絡軍號聲,立青與范希亮相視而看,立青又回身示意。朱成喜老漢將一支自製的竹哨放在口唇處,鼓著腮幫子吹出響亮而優美的答音。 遠處的軍號變調兒又吹出新的號譜,朱老漢又奮力答以新的音調。一唱一和的軍號竹哨相互呼應,在群山中久久迴盪。 不久,山道處出現了一隊馬幫,每匹馬上馱著兩隻箱子棉包。馬幫在山道處停下了,卸載。 立青一揮手,白隊長空手從隱蔽處走出,往馬幫處走去。很快傳來隱約的說話聲,白隊長顯然在驗看物資。 不一會兒,遠處傳出白隊長的叫聲:「物資一樣不少!可以放人!」□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com□ 立青爬到范希亮邊上:「老范,你走好,我們算扯平了。」 范希亮無限感慨:「立青,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見面。你也保重。」 「老范,上樹莫上尖,走路莫走邊,事事留一半,日後好相見!」立青說著給范希亮鬆了綁。 兩人重重地握手,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後走出隱蔽處,立青目送著范希亮的背影。范希亮頻頻回首,感慨而去。 馬匹邊的士兵們紛紛向范希亮敬禮,范希亮跨上一匹軍馬,回頭朝山林看了一眼,雙腿一夾,縱馬而去。 士兵們策馬,緊追團長而去,原地上是大批的彈藥物資。 營地一片喜氣洋洋,人人穿上了整齊的服裝,領足了子彈,還有罐頭食品。立青在展開的地圖前,對同樣換裝的游擊隊幹部說:「此地不可久留,要準備長途行軍,向北去找彭德懷,今晚就出發,不要等到范希亮修改部署,把通道都堵上了!」 「明白,黨代表!」大家響亮地回答立青。 第十四章 -14- 立仁在克拉克的辦公室坐下看表,很焦急的樣子:「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說吧上尉,什麼事?」 克拉克給立仁倒了杯茶:「楊,耐心點,是我在幫你的忙。」 立仁不耐煩了:「哦,你們英國人真會說話。」 克拉克:「那當然,就像蘇格蘭老歌裡唱的:你並不知道你得了多少,直到這一切都失去。」 立仁笑了:「我只知道我在你克拉克上尉的抽屜裡存了兩萬美金,就算租界的共產黨個個都是大魚,這根線也夠長的了吧?告訴我,我們何時該收竿了?」 克拉克說:「聽著楊,你還得再拿兩萬美金,要現款。」 立仁又笑了:「你當我是肉頭了,上尉?」 克拉克拉開抽屜,取出一信箋:「看看吧,這不是我開的價。」 立仁將信將疑取信箋在手上。 克拉克說:「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送來的,能講德語,聲稱她手上有我們感興趣的地址,交換條件是兩萬美金和兩張出國護照。」 立仁看了信箋:「這個數目太大,我得派人核實一下,看看值不值。」 克拉克搖搖頭:「不行,我們是租界的執法者。我建議你最好備好現款,你存在我這兒的美金都在流通運轉中,否則,這信能到我手上嗎?」 立仁:「也好,只要是物有所值。你是知道行情的。」 克拉克:「兩萬美金買一名中共政治局常委,你覺得合算嗎?」 立仁「刷」的盯向克拉克。 瞿霞十萬火急地趕回家,一進門就問瞿恩在不在。瞿母告訴她,瞿恩一夜起草文件,剛躺下。 瞿霞:「得叫醒他。」 瞿母:「又怎麼了?」 瞿霞:「來了三名外省代表,跟中央接頭,中央派中常委羅亦農去戈登路機關,我哥去哈同花園邊上的成都路機關,現在就得走。」 瞿霞大口喝水,小腳的瞿母只得顛顛地進裡屋叫兒子。不一會兒,睡眼惺忪的瞿恩披衣出來。 瞿恩問:「說了沒有,是哪個省的?」 瞿霞:「亦農同志接待湖北代表,讓你接待山東代表。你等在這兒,我叫輛車去,成都路老長一截路呢!」 瞿恩睡意全無:「快點,別耽誤了!」 瞿霞陪著哥哥坐在後座上,兩人夫妻打扮。突然車外前方一名紅頭阿三銜哨攔下座車,示意靠邊,熄火。「怎麼回事?」瞿霞問。 司機抱歉地說:「臨時戒嚴,道路封鎖,得等等。」 瞿恩看看四周:「這是哪兒?」 司機說:「戈登路,望志裡。」 瞿家兄妹驚愕地對望了一下。車外,紅頭阿三的哨子緊吹,與此同時警笛嘶鳴,兩輛巡捕車呼嘯從近旁駛過,揚長而去。 兄妹倆怔住了。 紅頭阿三哨子又響,交通恢復。 瞿恩自言自語:「亦農出事了!」 瞿霞點頭,欠身前座:「師傅,我們不去成都路了,改去先施公司,我的先生要買雙鞋。」 瞿家客廳裡,來來往往的人進出時的神情都很凝重。瞿母提水壺進屋,房間裡面傳來瞿恩的聲音:「要動用我們在巡捕房的內線,無論花多少錢,不惜一切代價,都得把亦農同志救出來!」 「已經同巡捕房接觸了,對方開價四萬元。」一位同志說。 「可以給他,但他能保證救出人來嗎?」是瞿恩說話的聲音。 「怕就怕人財兩空……」 瞿母不無懊惱地說:「哪有那麼巧的事,老羅剛進中央設在戈登路的機關,才落下腳,英國巡捕就來了,結果,別人都沒事,單單帶走了老羅!」 「哦?看守機關的賀稚華和何家興都沒事?」瞿霞感到事情有點蹊蹺。 傳來了敲門聲,又有人進來。 瞿霞領來人進了裡屋,所有人眼光都從裡間投來。 來人說:「剛剛獲得消息,亦農同志的身份已經暴露。」 所有人都怔住了。 電報員嘀嘀噠噠地敲擊電報,立仁在口授電文:「……該犯系中共政治局常委,中央組織局主任,考慮其身份的極端特殊,我意由南京直接聯繫租界當局,減少中間環節,不公開審訊,直接引渡,以免節外生枝。並請示處理辦法。望兄接電後直呈校長本人,淞滬警備司令部已做好接收準備,隨時聽從最高命令。中統上海站楊立仁。」 「賣報賣報,看共黨首要被捕,看摩登選美出爐,看先施公司春季大甩賣,看少婦深夜捉姦丈夫……」報童賣力地叫喊著。 瞿霞走過來,買了一份報紙,匆匆離開。 瞿霞把報紙給瞿恩看,瞿恩沮喪地告訴瞿霞:「亦農昨天就遞押到龍華了,敵人的行動神速詭詐,武裝營救計劃完全落空。最不幸的是,蔣介石已電令錢大鈞,對羅亦農同志判處死刑。」 「噢,太殘忍了!怎麼這麼快?」瞿霞感到震驚。 「中統上海站的楊立仁提前進入了無線短波時代,南京直接在操控上海。勁敵呀!我們的這位老相識!」瞿恩說。 「是中統插的手?」 「就是楊立仁!」瞿恩很肯定,他感到,對於中統的恐怖手段,必須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該給他們打張牌出去了!」瞿恩狠狠地說。 「是張什麼牌?」瞿霞問。 瞿恩取出一份文件遞給妹妹:「看看吧,也許你會覺得有點安慰。」 瞿霞看了驚愕地說:「立青!他有消息了!」 瞿恩點頭:「立青率部與彭德懷會合,做了紅軍團長。」 瞿霞疑惑地看著哥哥:「你不是想調立青來上海吧?」 瞿恩說:「有一個現成的機會。近期中央的經費在德國銀行兌付上出了些麻煩,經費使用越來越困難。中央指示湘贛蘇區將一批沒收土豪劣紳的巨額黃金派專人送來上海。此人必須忠誠可靠。」 瞿霞:「你想讓立青……」 瞿恩:「一舉兩得不好嗎?來了就不走了,直接進入紅隊,充實特科力量,讓他專門對付立仁,你說,還有誰比他更合適嗎?」 瞿恩目光灼灼地看向妹妹。 一輛轎車駛抵楊家門前停下,四名彪形大漢從車內走出,警惕地注視著周圍動靜。一名護衛拉開車門,立仁迅疾走出。楊廷鶴懶得理睬,讓梅姨去開門。 梅姨一見立仁便說:「巧了,立華剛下火車,你們兄妹今天又碰到了一起。」 立仁逕自往書房去,招呼立華:「立華,你來一下。」 「有話說話呀,人家剛進門!」立華懷裡抱著妹妹小立秋。 「我是為你好!」立仁說罷,一頭鑽進書房,給立華留下一團霧水。 立華把懷中的妹妹小立秋交給了梅姨,跟著立仁進了書房,問到底怎麼回事,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人家要幹掉你哥哥立仁我,你知道你不生氣嗎?」立仁沒好氣地說。 「誰要幹掉你呀,你神出鬼沒,出門帶保鏢,一帶還帶四個,誰有那麼大的膽量?」 「還能是誰呀,共產黨唄。我接連搞掉了他們好幾個重要首腦,人家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呢!」 立華聽了,表情很複雜。 立仁忽地提高嗓門說:「剛剛得著消息,也許是他們有意放出的風聲,共產黨要把我們的弟弟立青調來上海,專門對付我!」 「立青!立青會來上海?」立華又驚又喜。 「我相信這是真的,我已經感覺到他了,我的每一個毛孔都感覺到了,立青來上海了,已經到了……」立仁喃喃地說。 「我的天哪,這是怎麼回事?」立華感到,如果讓自己的親哥哥和親弟弟交起手來,兄弟鬩於牆,那真是太可怕了! 「你看吧,我不會手軟的,我們的弟弟立青大概也不會。我們分屬於勢不兩立的兩個階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走著瞧吧!」立仁像是一頭困斗的野獸,顯得暴躁而又凶詐。 在瞿恩家,立青將從湘贛蘇區帶來的巨額黃金交給上海中央機關後,關起門來在浴室洗澡。瞿霞拿了一套衣服進來,兩人隔著一道淋浴門。一聲門響,立青從門裡伸出手:「毛巾毛巾,我的眼睛瞇住了,這香皂怎麼這麼一股怪味?」 瞿霞把毛巾遞到立青手上。 「別走呀,瞿媽媽,行行好,把我的褲頭背心也遞進來。」 「你那破玩意兒還能穿嗎?」 聽出是瞿霞的聲音,立青慌裡慌張地喊:「嚇死我了,你怎麼一聲也不吭就進來了,別亂看呀!快出去!」 瞿霞撲哧一笑:「誰稀罕看你?髒得要死,臭得要命!拿好了,你的襯衣、外衣!都替你放門上了……」 瞿恩回到家,問:「立青人呢?」 「還在洗澡呢,髒得跟頭豬似的,哪像紅軍團長。」瞿霞說。 「叫咱媽把理發工具備好,他那髮型一看就是外地人。」瞿恩考慮得細緻。 門響了,先冒出一團水蒸氣,水蒸氣散後,一個西服革履的立青瀟瀟灑灑地走了出來。 瞿恩和瞿霞驚詫地看過去。 「瞿教官,看著還行吧,扎眼嗎?」立青笑嘻嘻的。 「你比我還像上海人!」瞿恩感到放心了。 在一家以民宅作掩護的上海地下黨特科據點,桌子上擺著立青憑著白天偵查回憶手繪的地圖,立青又用鉛筆在上面不時添畫著一些細節。 「人手什麼時候過來?」立青問。 「八點整。」瞿霞答。 立青看表,笑了:「到底是上海人,個個門檻精,一分一秒都不肯多給。」 瞿霞告訴立青,派給立青做助手的那幾個人,個個都是身手不凡,通曉上海灘的每一個角落,用不著替他們畫地圖。 「外行了,瞿霞!這圖不是給他們用的,我畫它是要說服我自己,這麼複雜的環境,憑老經驗不行,得抽像出來,理論分析。事物都是有邏輯的,非常縝密的邏輯,牽一髮而動全身,都得關照到。」立青認真地說。 對這次行動立青充滿了必勝的信念,做了充分的準備。 室外傳來了海關大樓的報時鐘響。 外間傳來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門隨即叩響。 立青調皮地對瞿霞說:「還真是上海人!八點鐘準時到。」 立青帶著行動小組,以飛快的速度,爬上白天偵查好的一家旅社房頂。房頂上放下事先準備好的繩索,立青麻利地隨著繩索下滑,接近三樓的窗戶。 立青從窗外看到一對正在臥床上熟睡的夫妻,「狗叛徒!」立青從牙縫裡狠狠地蹦出這三個字。「砰」的一聲,蕩起的身體砸碎了窗戶玻璃,立青穿窗而入,滾落在地板上。 一個鯉魚打挺,立青從碎玻璃上飛快躍起,手舉雙槍,「叭叭叭叭」!出賣羅亦農同志的叛徒賀稚華、何家興,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槍聲驚動了樓道走廊的便衣特務,他們迅即拔槍,衝開了房間門。 沒等便衣發現,立青已抓住繩索,蕩出窗外,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立仁一行快步趕來,英國租界巡捕克拉克上尉等在房間門口。兩人相視而看,克拉克向內一指,聳聳肩。 立仁上前一步,朝房間內看去。房間內血跡斑斑,兩塊白布蓋著臥在地毯上的屍體。 立仁捂上了手絹,厲聲地問:「人呢?」 兩名便衣特務迎上來:「主任,實在是,共黨行動太快!我們……」 「你他媽的有什麼用,讓你們張網待捕,可你們人沒抓到,老本都讓人給掏了!」立仁恨不得上前扇這兩個沒用傢伙的耳光。 「守候的弟兄們一個也沒傷著。」兩名便衣不知立仁說的「老本」是怎麼回事。 「那就更羞恥了,至少得有點交火吧,也不枉中統花錢訓練你們一場。」立仁感到手下這些窩囊廢實在不可理喻,無力地吩咐道,「所有情況寫成報告,明天一早送我這來!一群廢物!」 立仁思索,原以為共產黨的特科會利用旅社服務人員,賺開房間門,進屋暗殺,因此在走廊布下便衣守候,一有動靜,立即實施抓捕。沒料到殺手是從旅社樓頂懸索而下,以身體撞開窗戶,跳入房間內,開槍後,又順著繩索跳窗而去。 「天哪,這哪是謀殺,簡直就是野戰攻擊,正規陸軍的動作!」 於是,立仁腦子裡轉動著弟弟立青的影子,「難道說他真的是到了……」 除掉了叛徒賀稚華、何家興後,立青和特科的同志們又把目標瞄向立仁的得力干將——上海公安局被稱為「杜矮子」的杜科長。但這一回立青決定採取的不是直接刺殺,而是借刀謀殺。 瞿霞沉著地撥通電話,立青守在一邊。話筒接通,「嘟」一聲。瞿霞看了一眼立青,立青以拇指示意。一個聲音從話筒傳來:「法國巡捕房!」 瞿霞用法語說:「請找一下莫裡哀冉上校,我是瑪亞餐廳。」 「等等小姐……」 不一會兒,冉上校來接電話。 「上校,一個自稱是上海公安局的中國惡棍領了一幫流氓,在瑪亞餐廳撒野,還打傷了我們的經理。」瞿霞用流利的法語對冉上校說。 「你是誰?」 「您太健忘了,我是索菲亞,快點來!上校,他們在搶奪財產!」 「噢,我實在……那惡棍長什麼樣?是姓杜嗎?」 「對對對,矮矮的,胖胖的,快點,上校,快來救我們……」 瞿霞說完掛了電話,對立青說:「這下就有好戲瞧了!」 不大一會,傳來警笛的鳴叫聲,是法國巡捕冉上校帶人抓杜矮子來了。 立青捂著嘴巴笑:「嘻,還真聽話!」 法國巡捕莫裡哀冉上校帶人到了瑪亞餐廳,找到杜矮子杜科長,免不了又是一頓猛揍。幸虧立仁及時趕到,說明是誤會,否則杜矮子便要被活活打死。 是誰下的套子?立仁腦子裡又浮現出立青的身影,牙齒咬得「咯崩咯崩」響,狠狠地罵道:「你、你這個打小就坑蒙拐騙的小混混!」 立青來到一家以私人診所作掩護的地下黨聯絡點,向一名以醫生為合法身份做掩護的地下黨同志打聽立仁的住所。 「狡兔三窟,至今我們也沒能找到他的住所在哪。有時候他也會去石庫門他父親家,吃頓飯什麼的。但從不在父親家過夜……」 立青的表情很複雜。 「大夫,一位姓林的小姐等在外面,說認識你……」護士探臉進來說。 「叫她進來。」 林娥走了進來,坐下來。 「哪兒不舒服?」 「沒哪兒不舒服,是有人通知我來的。」 醫生笑笑:「你稍候,我去去就來。」 屏風後走出一個人,是立青,微笑地說:「你是林娥吧,瞿恩同志要我見一下你。」 林娥一臉驚愕,恍然若夢。 「瞿恩同志對你擅自傳遞電子管的事,非常不滿意,你膽子也太大了!」 原來林娥沒向上級請示,便偷偷將一隻報廢的電子管拿到中統無線電學校,換了只好的。所幸沒被發現,否則瞿恩把林娥打入敵人內部的計劃,就將前功盡棄。 林娥低下頭:「我……」 「那根本就不是你的任務,你完全違反了地下工作紀律!」立青批評道。 林娥抬眼看著立青。 「幹嗎這麼看我?儘管我們從未見過面,但我還是要代表瞿恩同志毫不留情地批評你一句。黨把你放在那個位置上,是為了黨的長遠利益,可你竟然為了一隻電子管……」 「我聽說我們一號台因為缺少那個型號的配件,停頓了,所以才……」林娥想解釋。 「那也不是你操心的事。誰給你的指示?誰讓你調換電子管了?萬一被校方發現怎麼辦?」 「他們不會發現的,我給他們的印象一向很好。」 「你還頂撞!我是誰你知道嗎?」 立青正要說我是堂堂的紅軍團長,打過無數次大小戰役,在部隊,誰敢對我這個團長說個「不」字,「你這小丫頭,還想……」忽然,林娥說了句讓立青很是吃驚的話:「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楊立青,你哥哥楊立仁是我們學校的老闆!」 立青目瞪口呆:「你……」 地下黨的工作紀律,不允許刨根尋底地追問。因此,立青也不好問林娥是怎麼知道自己的姓名,而且連楊立仁是他哥哥的事也知道! 當然,立青沒問,林娥也沒就著話題往下說。 立青走到林娥身邊,關切地拍著她的肩膀:「別幹傻事,你那麼漂亮,又那麼有本事,別把自己折騰到班房裡去,埋沒了,紅軍裡缺的就是你這類寶貝……」 立仁在一家裝潢十分講究的酒吧自斟自飲。 酒吧的入口處,都站了保鏢。 門開了,立仁的手下領著克拉克上尉走進酒吧。 克拉克上下打量著建築陳設,讚歎道:「唔,楊,你在我的地盤上,還弄了個香格里拉?」 此酒吧乃是上海中統特務機關的一個據點。立仁經常來這裡,一是工作,再也是適當放鬆。當特務的滋味,總是不那麼好受。 立仁端著高腳酒杯,抿了一口白蘭地,問克拉克:「你向冉上校打聽了沒有?」 對杜矮子被打的事情,立仁一直耿耿於懷。 「你知道法國人對中國的美食向來感興趣。」克拉克說。 「冉和瑪亞餐廳是什麼關係?我聽說,他在法租界上任何餐廳吃飯從不付賬。」 「問題正是出在這兒,你的杜居然去他的地盤上找食。」 「有人報告說,那兒是共黨的特科據點。」立仁說出杜矮子去瑪亞餐廳的真實意圖。 克拉克笑了:「冉跟我說,是一個法語說得很好自稱是『索菲亞』的小姐,向他報的案,他一開始以為自己認識。」 「法語很好的小姐?」立仁一驚。 「是的,其實並沒有『索菲亞』這麼個人。」 立仁在想:「法語說得很好……我好像聞著點味兒了。我那弟弟身邊,就有一個法語說得很好的小姐。」 克拉克:「哦?你弟弟?」 立仁:「也斯。」 克拉克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中央決定在上海召開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瞿恩雖然認為這麼大規模的會議,此時在上海召開不夠安全。但上級已經做出決定,只好服從。 而此時的立青,正在與特科的同志們商量怎樣除掉楊立仁這個國民黨的鷹犬,瞿霞來了。 立青看見瞿霞,便把瞿霞拉到一邊,兩人悄聲對話: 「有進展嗎,你這邊?」 「好像是找到了破綻。」 「楊立仁的?」 「……」立青無語。 「你真打算動手?」瞿霞問。 立青沉默。 「是顧順章在催你?」瞿霞接著問。 立青點點頭。 「我一猜就是他……」瞿霞說。 「你哥哥是什麼態度?」立青問。 「情況有些變化,他在組織全國大會……」瞿霞聲音低了下來。 「哦?」立青一怔。 很顯然,立青也不願這樣的非常時期,在上海召開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 瞿霞告訴立青,瞿恩認為此時不宜過分刺激敵人,五十多名全國代表的安危是頭等大事,除掉楊立仁的事可往後擺一擺。 「如果有可能,希望震懾一下對手,爭取會議期間,雙方相安無事。」瞿霞說。 立青慢慢地看向瞿霞:「請轉告瞿恩同志,我會執行他的指示。」 一輛黑色轎車,駛抵花旗銀行門前停下。 立仁下車,進入銀行。 在銀行經理室,立仁向正傻坐在那裡的美方經理問:「怎麼了,麥克?上筆美金南京十天前就匯出了,應該到了……」 麥克歉意地看著立仁,又看向立仁的身後。 立仁「刷」的扭過臉。 只見身後沙發處,坐著一個人,慢慢摘下禮帽和眼鏡。 「立青?」 「你好,立仁。」 「幹嗎來了,取我的腦袋?」 「噢,別這麼說,咱多少年不見了,啊?我們應該見見了,你說呢?」 立仁放聲大笑,「哈!哈!哈!」與此同時,門「砰」的開了,門外擁進七八名中統,一齊舉槍對向立青。 立青手上的槍定定地怔在手上。 一名立仁保鏢「刷」的收了立青的槍。 「弟弟,還把我當中學教師呢?從你踏入上海灘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來了。黃埔教給你的陸軍戰法,在這兒並不完全有用。是的,每月第二個禮拜五我會來見我的銀行經理,今天我也來了,是慣例,連我保鏢都熟悉的慣例,我的弟弟能不洞察?所以,我料定了,你會在這兒!」立仁得意地笑了。 「可你還是忘了,立仁!我的黃埔戰術老師最後教我們的,軍人最好的老師是自己的敵人。軍人嘛,誰厲害,他就學誰。上海灘誰厲害?你立仁厲害呀。所以,我也向你做了學習——」立青瞇縫的小眼睛,調皮地看向外面。 在持槍中統的背後,銀行的上下樓梯處,七八名喬扮的特科同志全都同時掏出了槍,齊齊地瞄準這邊。 一片黑洞洞的槍口。立仁對持槍中統說:「把槍放下!都放下槍!」 「想魚死網破,立仁?」立青還是瞇瞇地笑著,看向立仁。 「行啊,立青,到底是三期戰術科目的狀元!你打算怎麼收場?」立仁問。 沒待立青說話,麥克經理忽地撲向立仁:「楊,決不能開火,銀行的信譽,銀行……」 「立青,銀行報警的電鈴響了,租界巡捕五分鐘後就會到達。」立仁不無威脅地說。 「是麼?那咱們該談談了。」立青鎮定自若,依舊詼諧幽默。 「談什麼?」 「我從不做虧本的買賣。我可以立即從這兒撤走,條件是,你們中統不再與我們動干戈,雙方停戰十天,就十天。」 「就這條件!」立仁感到疑惑。 「是的,在你的地面上,有個十天的清閒可不容易。我想看看電影,去趟大世界,你知道我這人愛玩。」 「奇怪的條件……」立仁感到這個條件也太奇怪了。 「如果十天內我們雙方都覺著了舒服,可以續約,我可不想和自己的親哥哥打仗!」 「好吧,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我都答應你,把槍還給他!」 立仁的保鏢把槍還給了立青。 立青掂掂槍,大步離開。 第十五章 -15- 全國蘇維埃大會以後,立青就變得沉默許多,寡言少語。瞿恩感到,是不是安排立青與立仁的見面殘酷了點兒。「看來,劉伯承的事由他辦,不那麼合適。」瞿恩跟瞿霞商量。 劉伯承從莫斯科回來後,中央任命他為紅軍的總參謀長,要求劉伯承即日趕往蘇區。可是由於敵特活動猖狂,劉伯承一回國便困在了上海,哪裡也出不去。劉伯承和立華是莫斯科東方大學同學,瞿恩想通過立華這條線,把劉伯承送出上海。 瞿霞自告奮勇:「要不,我去試試?我去和立華談。」 立青在望遠鏡裡觀察到,立華走進了一家成衣店,便對瞿霞說:「你現在可以去了,正是時候!」 立華從更衣間換了身衣裙走出,對著鏡子試衣。 「怎麼樣?」立華問。 「蠻好。」女店員答。 「是不是露得太多了點了?」立華問。 「蠻好。」 立華不滿地看了女店員一眼,又走進了更衣間。立華進門後,走進了瞿霞,也對著鏡子試新裝。當立華的門再次打開,換了身衣裳出來,她沒讓女店員一旁參考,而是直接對著鏡子自己端詳。 「這衣服很合適你!」身後傳來瞿霞的聲音。 立華轉身看來,盯了一下瞿霞,又扭過臉繼續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聲不響。 「立青問你好呢,立華!」瞿霞柔聲道。 立華不動聲色,依舊整理著身上的新衣服。 瞿霞又說:「他就在上海,本想見你的,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又沒見麼?」 立華冷冷地說:「你倆又搞到一塊了?」 「這是什麼話?」瞿霞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我那弟弟立青,他喜歡你這個姐姐呢!凡是家裡最小的男孩,都願意找比自己大的女孩,這是個普遍規律。也不問一問是否合適!」立華話中帶著刺。對眼前這位漂亮的才女瞿霞,立華心裡著實是很喜歡,但是兩黨相爭,勢必會影響到未來家庭,前景堪憂。立華的心中很是矛盾。 「是嗎?我怎麼沒留意,他還有這麼個特點?」瞿霞故意搭訕。 「這樣的姐弟戀不是很刺激麼,一邊躲避著追捕,一邊做著浪漫的鴛鴦!」立華笑了。 兩個人的關係開始變得融洽起來,說話也較隨和。瞿霞同立華單刀直入地挑明,請立華幫忙把劉伯承送出上海。「到了南京後就沒有你的事了。」 立華說:「我可以幫你們送劉伯承出去,但得有個條件。」 「說吧!」 「立青知道你來找我嗎?」立華問。 瞿霞點點頭。 「我就知道是這混小子出的主意,他摸透了他姐姐的心……」 瞿霞說:「你還沒說條件呢!」 「很簡單,你告訴瞿恩,不要讓我的弟弟來對付他的親哥哥,這不像是他做的事。他瞿恩可是個徹底的人道主義者!」立華並要求,在送劉伯承的同時,立青也跟隨著一道,離開上海這個是非之地。 立華不願再看到立青和立仁兄弟之間的血肉相爭,那樣太殘酷,太不人道了! 瞿霞把同立華談的情況向瞿恩作了匯報。當得知立華提出的「條件」,瞿恩沉吟了一會,說:「這條件也不過分,合情合理……」 瞿恩把立青叫到房間談話:「立青,特科的同志對你來上海這段時間的工作評價很高。」 「怎麼這時候說這話?」立青發現瞿恩話中有話。 「我們得暫時分手了,立青!」瞿恩很捨不得地說,「已經決定派你護送劉伯承同志去蘇區,搭你姐姐的包廂,立華已經同意了。」 「真的,那是好事呀,我以為談崩了呢!」立青很高興。 「國民黨內難得有你姐那樣的,始終保持著良知啊!」瞿恩歎息道。 「瞿霞還真行,居然談下來了!」立青感到,能做通立華的工作,瞿霞功不可沒。 瞿恩發現瞿霞對立青離開上海有點神傷的樣子,便對立青說:「一會兒,你去安慰一下瞿霞,她有點……」 「安慰……怎麼了她?」立青不解。 「女孩子家,脆弱一點兒。」 「脆弱,幹嗎要脆弱?送完了我不就回來了嗎!」 「問題是,你不能再回來了……」 於是瞿恩便將答應立華條件一事,告訴了立華:「其實,前方也很需要你這樣的戰將。」 立青護送著紅軍總參謀長劉伯承,登上了監察委員楊立華的列車包廂。包廂內,窗簾低垂。 立青和立華面對著面地坐著。分散多年今又重逢,而且又是在特殊的場合,姐弟倆心中都很不是滋味。 還是弟弟立青首先打破這種沉默,調皮地說:「姐,你的手還是那麼有勁,瞧給你掐得,都青了。」剛上火車時,立華一把攥住弟弟立青的手,攥得很緊。「想起你那次回老家,也是這樣攥著我的手,攥得很緊很緊……」 「別提那些事了,提了我心裡就過不去……」立華難過道。 「哪兒過不去?嫌我做土匪了?立青故意問。 立華忽然以姐姐的口吻,教訓立青:「你覺得有意思嗎,你這麼幹下去?」 立青覺得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糾纏下去的必要,便岔開話頭,問立華:「姐,莫斯科怎麼樣?我給你帶的那些小禮物,都派上用場沒有?」見立華不說話,陷入深思,立青便又問:「姐,我挺奇怪,像你這樣去過莫斯科的,為什麼沒成為布爾什維克?」 「我也正想問你,你說你這樣的,瞎起勁個什麼?還搞蘇維埃,你見過蘇維埃是什麼樣子嗎?我告訴你,那就是烏托邦!」立華忽然斂容正色。 「奇怪了,那位老劉,劉伯承,跟你讀同一所大學,他怎麼沒你這副腔調?」 「那我們倆還是一個父母養的呢!」 「也對,各走各的路,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姐弟倆一時無語,聽由火車隆隆的往前開…… 立青走後,瞿霞好一陣子從感情漩渦中拔不出來。於是,她便想通過拚命的工作,擺脫這種思念。這一天,瞿恩把一份才寫好的文件交給瞿霞,要她盡快交給上海地下黨的交通站:「這裡有份南京敵人核心圈內傳出的重要情報,有關蔣介石軍隊對我蘇區圍剿的兵力佈置作戰計劃。你快去找地下交通員,讓他設法啟用特殊關係,把這份東西傳給朱毛。」當瞿恩把折好的文件交到妹妹手上時,關切地問:「怎麼了,還沒從思念裡擺脫出來?」 瞿霞不好意思地說:「哪兒呀,哥!」 「別說你,我也挺想他的。從那邊傳回的消息說,立青又做了紅三軍團的主力團長,也許這更適合他。」瞿恩說。 「你就不想立華嗎?她可是又來上海了。」瞿霞感到奇怪,哥哥瞿恩跟立華的關係,漸漸開始疏遠。 瞿恩長歎了一口氣:「我和立華只是精神上交往,對她,我從來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瞿霞在送情報的途中,忽然發現有人跟蹤,「糟了,今天遇上狼了!」瞿霞心中先是一陣緊張,繼而又平靜下來,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家服裝店的試衣間。以極快的速度掏出信函,把信函撕碎,塞進嘴裡,使勁非*凡#論*壇吞嚥著。 試衣間的門「嘩」的被拉開。中統便衣闖了進來,見狀,猛撲上去,死命卡住瞿霞的脖子:「吐出來!快吐出來,給我……」 聞聲趕來的女店員大驚失色,上前拉扯:「先生!您這是做什麼?您不能在這耍流氓!」 中統便衣回身給了女店員一個嘴巴,亮出派司:「巡捕房辦案!」瞿霞藉機嚥了下去,以勝利者的微笑,看著惶然不知所措的中統便衣。 因是在租界實施抓捕,人家的地盤,中統便衣不得不把瞿霞銬上後,交給了英國巡捕。然後火速趕往淞滬警備司令部,向立仁報告。 立仁聽說抓的是瞿霞,不是瞿恩,十分惱火:「不是反覆交待你們,我要的是她哥哥!」 「街上撞見的,我們怕她又溜了,把她銬起來,人現已被巡捕房帶走。被捕前她銷毀了隨身一份文件。」便衣遞上殘剩的幾張碎紙。 立仁努力將碎紙片拼起來,只見一行抬頭文字:「朱毛及紅一軍團總前委……」 「其餘的呢?」 「她吃進了肚裡,當時我真想拿刀剖開她!」 「沒想到她竟掌握了中共核心機密,我過去算是小看了她!」立仁在心裡面說。 在巡捕房監室內,女警察先丟進幾盤食物給了同室的女犯人,最後掂著手上的一盤,對瞿霞說:「新來的,這份是你的!」女犯人們都狼吞虎嚥地吃著食物。瞿霞觀察著自己盤子裡的食物,並無特殊之處。拿起饅頭咬了一口,感到裡面有異物,悄然取在手上,是一字條,展開來,只兩個字:「立華。」瞿霞思忖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英國巡捕克拉克對瞿霞進行審訊。瞿霞給自己編了個名字,「祝明霞」。坐在克拉克旁邊的中統便衣特務大叫:「不對,她撒謊!她叫瞿霞,原先廣州中央黨部的婦女部秘書,她哥哥瞿恩是租界通緝的大共產黨!她自己也是名共產黨。」 「你說她是共產黨,有證據嗎?」克拉克問。 「當然有證據,幾個月前我們就拍到了她非法活動的照片。」中統便衣忙從懷裡掏出張照片,擺在克拉克面前。那是瞿霞與立華談話的照片,被偷拍了下來。 克拉克看後,用英語對瞿霞說:「非常不利呢,對你。這照片上的確是你本人!」把照片遞到瞿霞眼前:「你承認嗎?」 瞿霞點點頭。 「你們當時在接頭做交易?」 瞿霞用流利的英語回答:「不,我們只是在聊家常。」 「不,不要欺騙我。能告訴我,這漂亮女人是誰?」 「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楊立華。」瞿霞忽然用中文大聲說。 克拉克看向中統便衣:「她說的對嗎?」 中統便衣呆了。 克拉克對中統便衣說:「把這位楊立華女士請來,我要傳訊她!」 抓捕瞿霞的中統便衣特務,自然知道楊立華是自己頂頭上司楊立仁的親妹妹,捅了馬蜂窩,這還得了!因此在送達巡捕房傳票到楊家的時候,顯得特別的小心謹慎。立華接過傳票,很不高興地問:「傳票?他租界巡捕房傳我做什麼?」 「這租界洋人,對咱平頭老百姓耍耍威風也就罷了,對立華這樣身份的人,也敢隨便傳人!這不是把咱中國當成他自己家了嗎?沒王法了?不去,去了丟咱中國人身份!」梅姨很不滿意,說罷取過傳票,狠狠地丟進廢紙簍裡。 正在這時,瞿母顛著小腳,一路小跑著來到楊家,告訴立華,瞿霞被捕了!立華吃驚地問:「她真的被捕了?」 「都三天了,關在英國巡捕房。」瞿母說。 立華這才明白過來:「難怪,他們給我也發了傳票。」 「他們為什麼抓了她?」立華問瞿母。 「還能為什麼。」瞿母苦笑著搖搖頭。 立華歎道:「我一直為她擔心,到底沒能倖免!」一邊安慰瞿母,一邊就要給立仁打電話,讓立仁跟巡捕房說一下,立即放人。 瞿母拉住了立華:「別著急,別一下子把人家逼到牆角上。只一條,不能讓他們引渡,引渡到他們手裡,就成死扣,沒法解了!」 「伯母,你放心,我一定盡我最大的努力,把瞿霞救出來!」立華說。 「立華,也只有你能救瞿霞了!」瞿母說罷,眼睛濕了…… 立華來見克拉克上尉。在同克拉克的交談中,立華證明瞿霞是自己在國民黨中央婦女部一起工作的好朋友。化名「祝明霞」,是因那時候工作需要,很多人都用過不少的名字。克拉克收起手上卷宗,臉上露出微笑。 「你們可以釋放她了?」立華見克拉克態度變好,以為有了轉機。 「不不不,你所提供的證詞,只能說明其中的一項指控不能成立。」 「還有別的指控?」 「也斯。」克拉克舉起手上拼貼出的文件抬頭:「朱毛及紅一軍團總前委……」 「就這麼幾個字,你也要抓人家?」立華問。 克拉克微笑:「唔,中國的文字十分神奇,幾個字就能代表許許多多的內容。我喜歡中國文字。」 立華怔住了。 第十六章 -16- 立華一再努力,也找了國母宋慶齡幫忙說情,租界法庭卻仍以瞿霞「在公共租界從事危害安全的共產赤色政治活動」為由,認定嫌疑人瞿霞有罪。應上海淞滬警備司令部法律請求,准予引渡。不久,瞿霞又被從上海押往南京,關押在南京老虎橋陸軍監獄。國民黨軍警對瞿霞採取一次次嚴刑逼供,把瞿霞折磨得死去活來。 瞿霞受刑時發出的慘叫聲,使一直暗戀著她的立仁受到震撼。立仁對陪同他一起參加審訊的中調局軍警表達著不滿:「你們他媽的陸軍監獄只會這個!」 「沒辦法,中調局急於要她的口供,這女人都扛了三天了,硬是不說。」 「別把她折騰死了,孫夫人已經上書領袖,得留點後路,懂嗎?」立仁搬出了孫夫人。 「是,我這就轉告!」 這時候,從審訊室傳來驚慌的說話聲:「不好,犯人昏過去了!」 審訊室的門開了,推車上推出了躺著的瞿霞。立仁朝瞿霞看了一眼。遍體鱗傷的瞿霞,雙眼緊閉…… 立仁回到上海,此時中統無線電學校已經結業,成績優秀的林娥被甄別錄用。在立仁的辦公室內,立仁仔細打量著眼前表現拘謹的林娥:「我注意到,你林小姐進來後一直繫著紗巾,不覺得有點熱嗎?」 林娥不好意思地解下紗巾:「我這有道疤痕,習慣了。」 「唔,那一點兒也不妨礙你的美麗。他們告訴我,整個無線電學校,你的成績最好,發報、收報、譯電,三項都拿了高分,這很讓我吃驚。無線電學校的狀元,居然是你這樣一位女孩子!」說完後,立仁接著問:「你有男朋友了沒有?」 「一定要說嗎?」林娥不好意思。 「那就是有了?」立仁追問。 林娥靦腆地沒說話。 「有機會你約他出來,我請他喝咖啡?」立仁說。 林娥看著立仁,點點頭。 立仁笑了:「你不要誤會,我們已經錄用你為中統上海站的無線電報員,我這個做主任的,需要對每位下屬有所瞭解。」 此時的林娥,在瞿霞被捕後,已經接替了瞿霞的全部工作,給瞿恩當助手。林娥把中統錄用她當無線電報員的消息告訴了瞿恩,瞿恩認為,打入中統上海站,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不能錯過!根據地下工作要求,兩條線不能交叉,所以林娥暫時必須離開瞿恩。林娥對離開瞿恩感到很傷心,眼淚流了下來。 「新的住處和為你作掩護的男朋友,我通知特科今晚就給你辦齊。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瞿恩安排得十分仔細。 林娥搖搖頭,別轉臉。 「怎麼了?」瞿恩問。 「沒什麼。」林娥抽泣著。 「沒什麼,還掉什麼眼淚?」 「有點悲哀唄!我在這兒都一年多了……」 「悲哀,你這是怎麼說的?」瞿恩感到不解。 「都一塊兒工作這麼長時間,說換掉就換掉,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我能不悲哀嗎?我本來可以說沒有男朋友的,可我還是說有。瞿恩,我覺得我已經有了,我這樣回答他,對嗎?」林娥流著淚說。 瞿恩點點頭:「這很自然,也省去了將來的一些麻煩。」轉而又說,「林娥你說得對,我們一起工作一年多了,像一家人一樣,乍一分開,我也不習慣……」對林娥張開了雙臂,微笑著。林娥一下子趴在瞿恩的肩膀上,嚶嚶地哭了:「我愛你瞿恩!我不想離開你,真的不想……」 瞿恩輕輕地拍著林娥的後背:「林娥,我也不是一塊石頭,我早就感覺到了,可我覺得做領導的,愛上自己的下屬,總有點不太好……」 「現在可以了,我們要分開了,不會給你添麻煩了!」林娥仰臉看著瞿恩,渴望地。 瞿恩不由自主地,摟緊了林娥…… 下班了,立仁提出開車送林娥回家。林娥不好拒絕,只好坐進了立仁的黑色小轎車。到家後,林娥打開車門,對立仁說了聲:「謝謝您了……」 「噢,我還有點時間,能去你家坐坐嗎?」立仁提出。 「可以呀,請!」林娥只好把立仁請進門。 立仁走進室內,四下環視著,笑了,「唔,還有一架鋼琴!」隨手在琴上敲了兩下。 「父親的琴,他嫌太沉,沒往天津運,留給我了!」林娥也敲了兩下,恰好是《命運交響曲》的前奏。 「不錯,命運的敲門聲。」立仁很是讚賞,問林娥,「你的男朋友在哪兒?怎麼這裡見不著他?」 「哦,他有自己的房子,偶爾我們也會約了一塊兒吃晚飯!」 「今晚有約嗎?」 兩人正說著話,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一名戴著金絲眼鏡,西裝革履的青年出現在門外。 「默濤!這是我們楊主任!」林娥向來人介紹。原來這位叫「默濤」的青年,是瞿恩特意安排給林娥作掩護的,及時趕來。 「楊主任您好,我聽林娥經常說到你。幸會幸會!怎麼,一塊兒吃飯吧?我剛好在紅房子定了座位!」 立仁仔細地打量眼前這位青年,笑笑:「不了,還有事!改日吧,啊?林娥,改日我請你們!」 林娥在給立仁收譯電報時,發現一條來自南京中央黨部組織部調查統計局的絕密專電,電文內容是:「中統上海站:前日,你站發來的有關對中共黨首彭湃的處置報告已呈報校長審閱,校長著令你站立即將此案移交淞滬警備司令部,所有人犯務必於明日押往龍華……」趁著立仁不注意,林娥快速走到洗手間內。反扣上門,將馬桶蓋放下,坐上,拿出紙筆,聚精會神地憑著記憶,迅速寫下她能夠記住的電文內容。然後避開辦公室所有的人,叫了一輛黃包車,路上注意沒有人盯梢,便放心地直奔瞿恩住所,把情報交到瞿恩手中。 瞿恩接到情報後,迅速向伍豪作了報告。告訴林娥說:「你送出的情報非常重要,伍豪已決定在他們轉移彭湃同志的必經之路上,實施武裝營救。」 「我也沒想到,楊立仁會突然讓我代他譯電。」林娥激動地說。 瞿恩關切地問:「在敵人眼皮下工作,感到緊張嗎?」 林娥深情地說:「瞿恩,也許是有了你,我在那一瞬間,一點也不感到緊張。」 「不要大意,尤其是明天,如果營救彭湃同志的行動得手,敵人一定會在內部搞清查。要沉住氣,知道嗎?」 「我有你,什麼都不怕!」 「那也要小心……」 瞿恩後面要說的話,被林娥纏綿的長吻打斷…… 楊廷鶴過六十大壽生日,立仁讓林娥陪自己一道回家參加給老人家賀壽。林娥本不想去的,但迫於上司的命令,只好順從。 濟濟一堂的餐桌,擺滿了菜餚。梅姨眉開眼笑地招呼:「吃菜吃菜,林小姐,你怎麼這麼秀氣?別圍著絲巾了,摘下來,我替你放一邊去。」 「噢,我這兩天氣管炎犯了,護著點,您別客氣,真的別客氣!」林娥說。 「姨,就別勸了,立仁在這呢!」立華在一邊說。 「林小姐,你代我敬咱爹一杯酒!」立仁笑著對林娥說。 林娥端著酒杯,站起來敬酒:「伯父,作為您兒子的下屬,我代長官敬您一杯,祝您老人家健康長壽!」 楊廷鶴舉杯,說:「林小姐,我這兒子從事的職業我楊某人不敢苟同,聖人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什麼意思呢,遠方有人不服,只有自己修德安民來吸引他們,這就叫作『修文德以來遠人』……」 「父親!」立仁感到這樣的場合不便說起政治。 楊廷鶴沒理會兒子立仁的勸阻,繼續往下說:「所以,手槍、鐐銬、匕首,還有你林小姐的電台,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老夫有生之年,希望看到你們能找出一個別的辦法來修德安民。如果是這樣,這杯壽酒喝下去,我也就寬心了!」說罷,一飲而盡。 林娥也仰臉喝了下去,才半杯,就嗆得「卡卡」咳嗽不止。突然,林娥臉色泛白,站起身子,一臉痛苦。 「要吐?來,這邊,這邊……」梅姨慌忙將林娥扶進內室。 立華憑著直覺,感到林娥的嘔吐有點異常:「不是懷孕了吧?」 立仁一臉無辜。 「我看這女孩不錯,趕緊把事辦了,別又重演立華當年那幕了。」楊廷鶴心事重重。 林娥躺在立華的床上。守在床頭的立華問:「是懷孕了?」林娥點點頭。 「多久了?」立華問。 「兩個多月了吧。」林娥一臉蒼白地回答。 「那就對了,這時候反應最大,當初我也是這樣。你可千萬不能再喝酒了,對孩子不好。」 「可是長官命令,我又不能不喝。」林娥說。 「傻丫頭,你還真拿他當長官,立仁就這點不好,在外頭搭足了架子,也就罷了,家裡頭還稱什麼長官?」立華說。 「你們誤解他了,長官人很好,是我自己不當心,我和我那男朋友都談兩年多了,準備下個月就把事辦了。」 「男朋友?不是你和立仁……」立華傻了。 立仁開車把林娥送回家,忽然對林娥十分瞭解自己家中每一名成員的位置和相互關係,感到奇怪。林娥不得不向立仁說出了那段往事…… 「十四歲那年我回老家,嬸嬸讓我去你家為堂姐送東西,堂姐是你們家立華的同學,廣東女子師範時的。」 「我的天哪,我說你頸子上怎麼會有疤痕……那真是你?」立仁驚訝道。 「你弟弟開的槍,把瓷瓶打得稀里嘩啦,我一直在看他,根本沒意識到受傷,直到鮮血浸透了我的上衣……」 「天底下還真有這樣的事?」立仁呆了。 「我進中統的第一天就認出了你,是你抱著我去醫院的……你幾乎沒有變化,幾乎沒有。我不願對自己的上司重提舊事,那太像是要挾。我得用自己的能力取得工作,不想把事情弄得過於複雜。」林娥善解人意。 「已經弄複雜了,林娥……」立仁滿臉無奈。 林娥的假男友默濤向瞿恩匯報了林娥向立仁挑明關係的事。瞿恩對默濤說:「轉告林娥,這層關係挑明了也好,但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們的對手是從不講舊情的。」 默濤點點頭,說:「對了,還有一件事……」他湊到瞿恩耳邊說。 瞿恩驚訝了,臉上並無喜悅。 林娥的假男友默濤走後,瞿恩聽取江西秘密來滬的湘贛紅軍政治保衛局穆震方的匯報。 穆震方告訴瞿恩,上海送去的敵人電報密碼起了很大作用,紅軍保衛局三處破譯了南昌剿總與敵二十八、四十七師的通信電報。毛澤東很興奮,已經佈置了紅四軍和紅第三軍團,力爭全殲國民黨的這兩個師,尤其是第四十七師,號稱蔣介石的御林軍。吃掉這兩個師,蔣介石的二次圍剿肯定沒戲。 敵人的電報密碼,就是打入中統內部的林娥所竊取的。 「看來林娥的工作還是很有成效,有了這個,紅軍就如虎添翼!」瞿恩讚許道。轉而又問穆震方:「立青最近表現怎麼樣?」 「我這老同學,打仗是沒得說,就是大大咧咧的。彭總倒是挺喜歡他,也敢用,上次反圍剿,張輝瓚就是他楊立青的那個團抓到的。」穆震方說。 「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對這樣的同志還是要寬容一些,用其所長。」 「那當然,那當然,我和他過去有些誤會,是不應該那麼苛求,這次三軍團提他做師長,我們政治保衛局也還是開了綠燈的。」穆震方盡釋前嫌。 在一次反圍剿戰鬥中,紅軍第三軍團第九師繳獲了敵大量武器裝備,其中還有一部電台。師長楊立青興奮不已:「媽的,在哪兒?我倒要看看,是真的,還是假的?」 「就這個——」營長陳三喜指著地上擺著的一部電台及配用電器。 「行啊,你陳三喜這回沒把它給我砸爛了。好使嗎?」 陳三喜一腳踢在白軍電報員的屁股上:「聽見沒有,我們師長問你話呢?」 白軍電報員「啪」的立正:「報告紅軍長官,五十九師電報主任向您報告,這部五百瓦德國軍用電台,可以隨時工作。」 立青對電台愛不釋手地擺弄著。 「沒錯吧,師長,我陳三喜有了打張輝瓚的教訓,戰前,我給我的每名連長都上了課,讓他們都知道知道什麼是電台,什麼用處,結果,就鬧了個這玩意兒!」 「警衛員!」 「有!」 立青命令:「馬上用我的馬,把這寶貝疙瘩馱上,我要親自給總部送去。小心喲,得像擺弄雞蛋那樣,別給我閃了。」 在紅軍總部,立青遇到了剛從上海回來不久的政治保衛局副局長穆震方。穆震方告訴立青,瞿恩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妹妹瞿霞在上海被捕後,又被押往南京,差點判了死刑,多虧了孫夫人宋慶齡出面,上個月才改判了無期。 立青一怔:「什麼,瞿霞被捕了?」 「你還不知道?」 「我離開上海時還好好的。」 「不是孫夫人說了話,撤了死刑判決,我們那漂亮的黃埔女翻譯已經就……」穆震方已經發現立青與瞿霞關係不一般,停下沒說。穆震方還告訴立青,瞿恩已經跟一個叫林娥的女孩子結了婚,兩人歲數整整相差一輪。 「林娥?中統無線電學校的那個女孩?」立青想起有這麼一個人。 出於職業習慣,穆震方忽然發現自己不該同立青說起林娥,對立青一再打招呼,此事絕密,這不是個人的事,而是黨的頭等機密,關係到反圍剿的得失成敗。 第十七章 -17- 林娥懷孕已有七個多月,每天挺著個大肚子到中統上班,表面上看林娥是對中統工作敬業,暗地裡卻是為地下黨搜集和傳遞情報。 這一天林娥下班的時候,碰巧立仁的轎車也等在門口。在立仁的慇勤客氣下,林娥只好坐上轎車,讓立仁開車送自己回家。立仁一面開著車,一面同副座上的林娥說著話。說著說著,立仁忽然發現林娥沒有聲音了,扭臉看去,只見林娥滿頭大汗,一副疼痛難熬的樣子。 「怎麼了你?」立仁關心地問。 「肚子疼得厲害,好像是羊水破了……」 「我的天哪,看來我又得送你去醫院……」立仁看到林娥的座位下面一片精濕,連忙打方向盤調頭,加大油門,風馳電掣般朝醫院開去。 「林娥,你堅持住,我這就送你到醫院!」立仁開著轎車,疾駛而去。 一路上,立仁不斷安慰林娥:「堅持住,有我呢!我好像命中就是送你上醫院的……那時候你可沒現在這麼漂亮,小丫頭一個,一路上摟著我的脖子,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美好了。別呀,這就到……」 在醫院走廊,立仁焦躁不安地踱著步。醫生走出來問立仁:「你是十七床的先生嗎?」 立仁不好直接回答,只好繞著彎子地問:「產婦怎麼樣了?」 「胎是保不住了,正考慮引產。」 「像這樣七個多月的孩子能活嗎?」立仁是聽林娥在路上說的懷孕時間。 「看吧,你們得做些嬰兒準備。」醫生轉臉進去了。 立仁趕緊走到醫院電話處,摘下話筒,給辦公室打去電話,吩咐手下:「我是楊立仁,你馬上去林娥家裡,讓她的男人到婦幼醫院來,林娥早產了……什麼?南京讓我今晚就趕過去?知道了!」手下在電話中告訴立仁,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讓他立即趕過去,有要緊事情面告。 立仁掛了電話,朝產科病房猶豫了一下,調過臉,悻悻地走了。 林娥的假扮丈夫默濤接到電話,立即趕往醫院。林娥趁旁邊的人不注意,塞給默濤一個折疊的紙條,然後又大聲呻吟起來。 默濤沒敢怠慢,揣著紙條,急匆匆趕到瞿恩住所,遞給瞿恩那張汗濕了的情報。瞿恩展開看後,告訴默濤:「這是最後一批密碼,非常重要,立刻送交李克農!」 一旁的瞿母顯得神色有些慌張。默濤在一進門時,已將林娥早產到醫院的事告訴了她。瞿恩看到母親的樣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了,媽?」 「你媳婦林娥她早產了,住在婦幼醫院十七床,我這就得去看看!孩子還沒下來呢,受罪呀!」 瞿恩一怔,不知孩子的降生,是喜還是憂。 瞿母來到婦產醫院,孩子已經生了下來,是個男孩。忽然當起了奶奶,瞿母十分高興,急著要看孫兒長的什麼樣,問護士:「我能進去看看我那孫子嗎?」 「孩子早產,在暖箱裡,醫院規定外人不能進入,怕感染。」護士含笑而去。跟瞿母說話的護士是范希亮的妹妹,過去范希亮就是要把她介紹給立青做對象的。 瞿母回到家,興沖沖地正要把醫院看望林娥和孫兒的事告訴瞿恩,瞿恩臉色凝重地對母親說:「媽,出大事了!顧順章叛變了,打入敵人高層內部的錢壯飛從南京趕過來透的消息。中央機關所有聯絡點,今夜之前必須全部轉移!」 原來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特科負責人顧順章在武漢被捕後,押到南京,供出了所有他所知道的中央機關工作人員名單。立仁被急召南京,就是為的此事。國民黨中央黨部讓他立即對上海的地下黨組織實施逮捕。 「我的天啦,老顧,老顧叛變了?」瞿母感到吃驚。 「伍豪已經決定,我和林娥今晚就得出發前往中央蘇區,你也不能在這呆了,想辦法搬別處去。」 「可林娥早上才生的孩子……」 「生死攸關,顧不了那麼多了。」瞿恩讓母親馬上帶人去醫院,接完林娥母子,直接去碼頭上船,緊急轉移。 瞿母帶著地下黨的兩名同志,來到婦幼醫院接林娥母子回家,被范希亮的妹妹范護士攔住不讓接走。瞿母心急如焚:「護士,實在是家裡有急事,要接她們母子出院。」瞿母知道,在這兒多呆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危險,中統特務隨時都可能來抓人,央求范護士幫幫忙,替辦一下手續,人立刻就得接走。 范護士想想,對瞿母說:「不論你們家出了多麼大的事,產婦你可以接走,但孩子卻萬萬不可以。」 「為什麼?」瞿母一驚。 「實話告訴你,早產孩子太弱,分娩時一度窒息,心跳都沒有了,現在一直在育嬰室暖箱裡輸氧,你現在把他抱出育嬰室大門,他肯定活不了!」范護士說的很誠懇。 瞿母一下子傻了。兩名隨行而來的地下黨工作同志看著瞿母,輕聲說:「瞿媽媽,開船時間就要到了,不能再等了。」 瞿母想想:「那就這麼辦吧,你們把林娥接走,我守在這兒。我這把老骨頭死不足惜,孩子可不成!」一臉慈祥和堅定。 已是深夜時分,立仁守在無線電電台旁邊,根據顧順章提供的名單,遙控指揮中統上海站的特務實施殘酷的搜捕行動。 又有一份顧順章提供的名單到了立仁手中。立仁接過一看,簡直不敢相信:「中統上海站通訊室無線電報員林娥,系中共軍委瞿恩之妻!」立即下令:「告訴第一行動組,馬上放下手上的一切工作,會同巡捕房,趕往婦幼醫院產科病房十七床,逮捕林娥!」 「嘀—嘀嘀—噠噠……」電鍵急促敲擊的聲音。立仁下達完抓捕命令後,渾身都是冷汗:怎麼回事?幾小時前還是自己親自把林娥送進這家醫院…… 凌晨,天色熹微。立仁的黑色轎車駛抵立華的住所停下。立仁拖著疲憊的身子走下車,告訴司機:「你現在就去加油,完了後回這兒來,我們直接趕回上海!」直挺挺地癱倒在沙發上。「兩天兩夜沒睡了,這又要趕回去,立華,我心裡不好受,痛苦極了……」立仁想跟妹妹立華訴說心中的煩惱。 立華披著睡衣,匆匆忙忙起了床,問:「這一大早就跑來,究竟出什麼事了?」 「立華,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是很難動感情的,尤其是對女人……」 立華自然知道立仁說的「女人」是誰,沒好氣地對立仁說:「你愛的也是太畸型了,放著那麼多女孩子你不去追,偏偏喜歡這麼一個……」 「你不是也喜歡過董建昌嘛?愛情這東西,沒什麼道理可講!」立仁說。 「你不要和我比,那是什麼年代?紅色廣州,一顆火星子就能點燃幾十萬人的狂熱,那時候的人,今天能找回來嗎?」 「你不要教訓我,這事你也在其中呢,我要說出來,會把你嚇一跳,你信不信?」立仁慘笑。 「你幹嗎要扯上我,自己鬧下的傷口,自家去舔,不要跑這來煩我。」立華不想聽些不愉快的事。 「你跟我說實話,你愛瞿恩嗎?」立仁問。 「我看你沒事幹,又胡扯了。」立華不想提到瞿恩。 「你知道林娥是誰的妻子嗎?」立仁發出一種怪異的笑,「她就是瞿恩的妻子!是瞿恩打入我們中統的臥底!我以前也覺得,那個戴眼鏡的銀行小開,怎麼能駕馭林娥這樣的女人,那不是一朵花插在牛糞上嗎?現在明白了,這個不簡單的女人,背後原來站著瞿恩這樣的男人。老實說,得知這事,我反倒有了一種解脫,敗在瞿恩這樣的男人面前,我不丟人!」 立華聽立仁一說,不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立華想不到自己一直深愛著的瞿恩,已經同另外一個女人結了婚,而且還有了孩子。儘管瞿恩目前處境不好,前途未卜,但在立華心中,情感的挫折實在受不了。她神情恍惚,約董建昌到一家茶座會面,說有事情跟他商量。 董建昌如約而至,但對立華這種從未有過的主動,感到奇怪:「怎麼了,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們認識這麼久,你還是頭一次主動約我。」 「你能不能不做官了,我也辭掉監察委員,我們一塊兒去歐洲,離開這個地方,離得越遠越好。」 董建昌一怔:「你怎麼了,這可不像你。」 「我來找你,就是說這件事,你不覺得我們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了嗎?」立華說。 董建昌笑了:「告訴我,在哪兒受到刺激了?是不是瞿恩那兒又有消息了?」 「你別跟我提這個名字,他同我毫無關係!」立華怒道。 「立華,我是看著你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為什麼要半途而廢?多少人眼紅你今天的地位。」董建昌好言相勸。 「我不想再干了,一點心勁都沒有……」 「聽我的,立華,別做傻事,那不是你的生活。」董建昌進一步勸道。 「這麼說,你也拒絕我了?我真的是自作多情。好了,你就做你的官去吧,我走了!」立華挎包而去,頭也不回。 「立華!」董建昌跟在身後喊…… 立仁回到上海,帶著幾名中統特務直撲瞿恩住所。 「能夠確定這是瞿恩的住所嗎?」立仁厲聲問手下。 「顧順章介紹,這正是瞿恩最後的住址,與他同時住在這裡的,除了他的助手,還有他的母親。」 「搜!」立仁命令。 特務們上下翻找,結果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搜到,在衣櫃裡,只找到了一件嬰兒的上下衣。 「那個早產的孩子也帶走了?」立仁問手下。 「克拉克上尉去過醫院,產婦是提前跑了,他沒有提起孩子。」 立仁盯向手下:「你現在就派兩個人去醫院查查,七個月的早產兒,他們能夠當天帶走?我不信。」 林娥走後,瞿母就一直躲在儲藏間,避開搜捕。克拉克見留下的只是一個七個月的早產嬰孩,母親已經逃跑,便帶著巡捕們草草收兵,離開了醫院。瞿母和范護士這才鬆了一口氣。忽然,一名護士氣喘喘地跑來:「快走,奶奶,巡捕們要搜查醫院了。」 「又是怎麼回事?」范護士問。 「是有人對巡捕說漏了嘴,說孩子不是棄嬰,孩子的奶奶一直守在儲藏間裡。」 范護士趕緊對瞿母說:「快走,孩子你就交給我,他們不能把不滿月的孩子怎麼樣。」 「那,我只能拜託你了!巡捕房如果虧待孩子,你就幫我找一下這個人,她叫楊立華,是政府裡專管婦女兒童的委員,你就對她說,是我老太太托她的,立華家的地址是……」 瞿母逃走後,范護士按照瞿母提供的地址,找到楊家,正巧立華在家,便說:「我叫范媛,婦幼醫院的護士,是瞿媽媽讓我找您的……」 「是瞿恩的媽媽?」立華一怔,「瞿媽媽現在何處?」 范媛搖搖頭:「不知道,巡捕盯了這孩子三個多月,半個月前他們又撒手不管了,雖然有人願意領養,可又怕巡捕房將來找麻煩。」 「孩子現在在哪兒?」立華急切地問。 「在我的宿舍,我們幾個護士輪流照看。我想,既然瞿媽媽委託我找您,就想著您能出面幫忙,給孩子爭取一個合法的身份。有了合法身份,哪怕我來收養他……」 「你來收養?」 「孩子太可愛了,護士們都喜歡極了,我也喜歡。」 立華想了想,說:「這樣吧,既然是瞿媽媽之托,由你收養不合適,你現在就回去把孩子送我這來。我這就打電話跟有關方面聯繫,合法身份的問題我來解決。」 立華和范媛的對話,一直被梅姨和楊廷鶴聽見。等范媛走開後,梅姨問立華:「孩子,誰的孩子?不會是瞿家的吧?」 「你還真會猜!你準備著把咱家秋秋打小那些用品都拿出來用,勞神幫我喂幾天,我這就給立仁去個電話,這孩子的命,攥在他的手上。」立華說完,就去書房打電話。 梅姨與楊廷鶴面面相覷。 「真是瞿家的孩子?」梅姨感到納悶。 「這有什麼奇怪,難道共產黨就不生兒育女了?」楊廷鶴覺得梅姨有點少見多怪。 「……我說立仁,我不管孩子的父母是誰,四個月大的嬰兒沒有罪,你們中統不能也不應該拿孩子做什麼文章!」立華打電話的聲音,大得嚇人。 一九三三年的大上海。熙熙攘攘的行人川流不息。報童高聲的叫賣:「看報看報,看日本關東軍佔領瀋陽東大營,看張學良部隊一槍不發退回關內。哎,看報看報,滿洲事變!滿洲事變!」 突然,從路邊大樓上雪片似的飄下傳單,紛紛揚揚。傳單標題:中共中央發表對九一八滿洲事變看法,呼籲停止內戰,一致抗日…… 而此時的國民黨軍隊,不顧全中國人民的反對,放下日本侵略者不抵抗,卻把槍口對準中國共產黨,向江西瑞金紅色革命根據地的中國工農紅軍,撒下第五次大圍剿的天羅地網。 瞿恩離開上海後,輾轉來到中央蘇區瑞金,擔任中華蘇維埃國家銀行行長。這一天,立青的紅三軍團第四師調回來休整,抽出空閒時間特地看望瞿恩。由於左傾路線的干擾,排斥了毛澤東在軍隊的領導地位,紅軍境況每況愈下,全軍上下都充滿怨氣。立青也是牢騷滿腹,一見面就對瞿恩說:「一大堆上海來的、莫斯科來的在當家,如今是書生在跟你講兵法,不打敗仗才怪呢!」 「不要這樣,我們的黨就像大海一樣,要相信大海會有一種自我調節自我淨化的能力……」瞿恩勸立青。 立青不說話了。 「下面部隊對臨時中央的《今後作戰計劃之指示》有什麼反映沒有?」瞿恩問立青。 「要我說實話嗎?」 「當然。」 「那就請您轉告恩來同志,此計劃不怎麼樣,分離作戰?兩個拳頭打人?這跟咱四次反圍剿的成功戰法,剛好相反。」立青氣呼呼的。 「我知道,你們習慣了老毛的集中優勢兵力的運動殲敵的那套做法。」 「是呀,這有錯嗎?您得提醒恩來同志。」 「你得體諒他,太複雜了,恩來自己也在受清算,要不,我也不會跑這來印鈔票。」瞿恩無奈地說。 說話間,林娥來了。林娥跟著瞿恩來到瑞金後,擔任政治保衛局三處機要報務員。林娥告訴立青:「瞿霞關在南京國民黨老虎橋陸軍監獄,終身監禁。」 立青眼紅了:「我聽說了……」 林娥體恤地為立青送上手帕。 「這個世界上,我最不能原諒的人,就是那個王八蛋!」立青恨恨地說。 「你是在說立仁吧?」林娥問。 立青感到吃驚,自己沒講到那個「王八蛋」是誰,林娥怎麼就知道是立仁? 「你們家的事,我一點兒也不陌生。」林娥笑道。 「你看上去還真像我的師母,連說話都像瞿恩。」立青不由刮目相看。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那倒也是,我那姐姐要是知道是你代替了她,還不知是喜是悲呢!」立青感歎。 立仁調離上海,任江西剿共總司令部情報中心少將主任,臨行前,來向立華告別。立華此時已跟董建昌生活在一起,收養的孩子取名「費明」,已長成三歲。 「怎麼叫費明?誰起的名字,這麼怪!」立仁問。 「老董起的,費解的費,明白的明。」立華說。 「這名字,對立統一呢!過來!費明,讓舅舅看看!」立仁一把抱過了小費明,感歎道:「太快了,這孩子,轉眼就三歲了!」 立華聽說立仁調到江西「剿共」,沉默了一會,歎了口氣:「哎!你們哥倆還真的刀兵相見了……」 「不那麼直接,我主管情報偵緝。」立仁說。 「那有什麼區別?」 「咱家出了個立青,委員長還能這麼信任我們,已經是萬幸了!」立仁有點沾沾自喜。 立華冷冷地說:「你是在說你自己,不包括我。我對『攘外必先安內』的國策有異議!」 也許是命運的巧合安排,原先黃埔三期六班的軍官生范希亮、湯慕禹、吳融,都被派往江西執行「剿共」。而被「剿」的「共」方,其中就有三期六班的「赤匪」,紅三軍團九師師長楊立青。 范希亮此時擔任師長,湯慕禹任師參謀長,吳融任團長。三個人都為人生道路的際遇感慨,在一起喝酒談心。正在盡興當中,黃埔的老長官楊立仁趕到,三人不由又是一喜。可是立仁並沒有融入到久別重逢的喜慶當中,而是很嚴肅地把范希亮從酒店叫出,同范希亮談話。 「我的人告訴我,你范師長幾年前曾經和我弟弟立青有過一段特別的日子,你能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嗎?」立仁問。 「怎麼?你在懷疑我?」范希亮不滿道。 「不是懷疑,我只是想弄清事實。那一仗,你的團打得很好,可蹊蹺的是,你這個做團長的卻整整失蹤了八天。這八天你都在哪兒,又做了些什麼?」立仁不陰不陽。非*凡*論*壇 「不是像你楊主任想像的那樣!我可以說,我范希亮始終保持了一名軍官的榮譽。」 「那就是說,你承認你曾有被俘的經歷,我沒理解錯吧?」 「沒錯,你走投無路的弟弟,利用了我的電話線,與我豪賭了一場。」 「我要聽具體的,每一個細節都不要遺漏,尤其是他為什麼會放你。」 「他可不是放了我,你那弟弟從不做吃虧的買賣。」范希亮把來龍去脈細細說了一遍,「……就這麼回事,那些藥品物資都是我老范自家掏的腰包,沒動用一個子兒的軍費,不信你可以去查!」 立仁深深地沉陷在范希亮的敘述中。 「楊主任,我都說完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范希亮說。 立仁笑笑:「噢,沒什麼。立青他的傷沒什麼大的妨礙吧?」 范希亮略感意外:「應該沒問題。」 「此事你范師長不必再向外人說了。這件事,你就當我是作為一個哥哥,在打聽自己的弟弟。」立仁對范希亮說。 第十八章 -18- 在左傾錯誤路線的指揮下,紅軍第五次反圍剿戰鬥損失慘重,遭到了從未有過的失敗。仗是沒有辦法再打下去了,不得不執行十萬紅軍的戰略大轉移。按照上級指示要求,林娥所在的政治保衛局三處,隨中央縱隊開拔轉移,瞿恩卻被留下來堅守。瞿恩的警衛員氣憤地說:「這不公平,憑什麼不讓咱跟著大部隊,把咱當包袱扔下來?」 「不要再說了,你才多大點兒,懂什麼?我昨晚在告別會上都怎麼說的,這是歷史的命運!跟整個紅軍前途相比,個人命運已經不重要了!」瞿恩表現出對黨的絕對忠誠。 說話間,林娥氣喘吁吁地奔跑而來:「瞿恩,怎麼回事,我剛剛聽說!」 瞿恩按住了妻子:「沒什麼。」 林娥眼淚下來了:「為什麼你不在大部隊名單裡,他們怎麼能這麼做!」 「不要這麼說,沒把我怎麼樣,只不過是變化一下環境而已,總得要有人留下來堅守吧!」 「我們還能見面嗎,瞿恩!」林娥含著眼淚。 「林娥,任何時候我們都得有信念,我們因信念而愛,因信念而結合,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把我們分開!」瞿恩雖然表現出極大的克制,但忍不住還是有些悲傷。 誰也不會料到,這一別,竟成為他們的永訣…… 董建昌躺在籐椅上看報。立華牽著小費明在臥室外探進頭來:「我還以為你沒起床呢!」 董建昌抖著手上的報紙,說:「看來立青他們的紅軍前景不妙呀!」 「我已經基本不相信鉛字了。」立華不以為然。 「不,這一次不一樣,打個對折,再除上二,老蔣的戰果依然可觀!」董建昌說,「湘江之戰已經綿延到廣西境內,桂系的戰鬥力很強,尤其是那些土著民防。」 「報上說,廣西民防俘虜了一萬多紅軍,這數字可靠?」立華不相信。 「白崇禧號稱小諸葛,此人做事向來嚴謹。一萬多人可能言過其實,但七八千人總是有的。」 「我不懂軍事,我只關心我們家的立青可別出現在被俘名單裡!」立華為立青揪著心。 「這就難說了,戰爭充滿了偶然性,什麼樣的稀奇古怪事都可能發生。」董建昌的話雖然不無道理,但是在立華聽來,總感到是一種不祥的預兆。 漆黑的雨夜中,吳融帶了兩名騎兵衛士縱馬而來。迎面碰上一個排的白軍舉著火把,押著五花大綁的兩名紅軍。吳融一看,勒住了馬。 「報告團長,二營六連在林子裡抓住了三名赤匪,其中一個估計是大官,帶有兩名警衛,他的腿不好受了傷,我們正拿擔架抬著呢。」白軍向吳融報告。 吳融下了馬,走到擔架前,掀開雨布,忽然像是被電觸了似的,立正敬禮:「瞿教官!我是你的學生!」 擔架上抬著的正是吳融的黃埔教官瞿恩。原來留守下來的瞿恩在戰鬥中負了傷,被敵人抓獲。瞿恩看到是吳融,笑笑:「我記得,你是黃埔三期六班的,名字是不是吳融?」 「是的。」 「還真遇上了熟人。有水沒有?」瞿恩艱難地想從擔架上爬起來,被吳融一把摁住。問部下:「誰帶了水壺?」一隻軍用水壺遞了過來。瞿恩坐起來喝了兩口,對吳融說:「送過去,讓我的兩個警衛員也喝點!」 瞿恩喝完水重新躺下,蓋上雨布,對吳融說:「送我到該去的地方!」吳融一揮手:「下山!」 一行人舉著火把,冒雨行進。一名白軍軍官湊到吳融面前,問:「團長,他是什麼人?」 「給我伺候好了,此人東征打惠州是黨軍功臣四團的黨代表,委座都對他敬重有加!」吳融大聲地說。 長征貴州途中,軍委三人小組研究決定,讓立青的紅三軍團九師奔襲遵義,召立青到紅軍總部下達這一命令。 在總部臨時伙房,立青遇到了正在拿著飯盒到桶邊舀粥的林娥。林娥告訴立青:「瞿恩在贛南被俘了。」立青聽到這一消息,先是一陣極度痛苦,繼而氣得大叫大嚷起來。 林娥向四周看去,發現大家都在看著他倆,便勸立青不要這樣,讓人聽了影響多不好。 「為什麼不能叫?我就是要叫給他們聽聽,把一個殘疾人丟下來打游擊,虧他們能做得出來!」立青說話聲音大得嚇人。 「冷靜一點,立青!」林娥雖然心裡也有想法,但她還是表現出極大的克制。任何時候都要堅定不移地相信黨,這是瞿恩對她的一貫教導。 遠處有人在喊:「楊師長,快,首長要見你!」 立青難過地看著林娥,轉身而去。 林娥端著手上的飯碗,淚水拌著米粥往嘴裡送…… 蔣介石聽說抓住了瞿恩,親自安排由立仁和范希亮做他的工作,勸其投降。因立仁和范希亮都與瞿恩一起在黃埔呆過,想通過黃埔的關係,打開缺口。儘管范希亮對這一安排很不樂意,但既是校長安排,作為黃埔的學生,只能服從。而一貫心理矛盾複雜的立仁,雖然明知勸降瞿恩比較棘手,但迫於蔣介石的壓力,也只好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勉強應付。 在范希亮的師部,范希亮特意設了一桌酒宴,請黃埔老教官瞿恩入座,立仁和范希亮陪坐左右。 「你們喝呀,別管我。老范知道,我在黃埔就滴酒不沾。」瞿恩說。 「在這一點上,瞿教官與校長同一習慣。」立仁話中有話。 「何必扯上他呢?性相近,習相遠,我和蔣介石是兩條道上跑的車。」瞿恩很不高興提到蔣介石。 「可是校長對你頗多好感呢!我聽侍從室的人說,聽到你的消息後,校長首先想到的是他與你在惠州城下的那次談話。」 「是嗎?都多少年了,我早就忘了這些了,只記得立青說過的一句很有趣的話……」 「噢?」立仁一怔。 范希亮也興趣盎然。 「立青是個性情中人,他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說『拉屎也要離他八丈遠』!」瞿恩說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范希亮嘿嘿地也笑了。立仁皺皺眉,以冷冷的眼神看著瞿恩。 見范希亮笑完走開,立仁同瞿恩靠近距離:「瞿教官,有句話當著第三者,我不太好說。」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瞿恩說。 「是這樣的,你們瞿家,和我們楊家有著特殊的關係。」 「你指的是什麼?」 「你留在上海的孩子。」立仁說這話的時候,注意瞿恩的反應。 「噢,你知道我有個兒子丟在上海了?」果然,瞿恩顯得有點吃驚,問,「他現在在哪兒?」 「我妹妹已經收養他四年了。孩子非常可愛,你想看看他的照片嗎?」立仁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遞到瞿恩面前。 瞿恩慢慢地拿起照片。只見照片上的立華與四歲的小費明相偎相擁,十分親熱的樣子,不由地眼睛有點濕起來。 「我妹妹不能再生孩子了,她把他當作自己親生的兒子,非常愛他,我猜想這其中的愛不是一份,而是兩份,雙重的。」立仁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瞿恩忽然警覺起來。 「非常簡單,校長對你的要求並不高,只要在報上登一則聲明……」立仁一看時機已到,便趁機進行勸降。 「立仁,你說,你和我還來這個?」瞿恩苦笑笑。 「我要你為我妹妹,也是為你自己的兒子想一想,不要太自私了!」立仁有點惱。 瞿恩笑了:「自私?你這是命題錯誤。我瞿恩一生犯了很多錯誤,所幸這些錯誤和自私全部無關。」 「是呀,你倒是留取丹心照汗青了,你的孩子卻會留下無法彌補的創傷。」 「這你就不用操心,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理想,誰也不能代替誰。」瞿恩說罷,大笑而去。 「你等等……」立仁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把照片給了瞿恩。 瞿恩接過照片:「謝了!」 對瞿恩勸降無效,立仁和范希亮只好把情況報告給了蔣介石。蔣介石發來電報:「不必押來南京,予瞿犯黃埔禮遇就地槍決。」接到電報後,立仁對「黃埔禮遇」一時還不理解,范希亮動情地說:「我能理解。既然將出同門,我第十二師的所有黃埔畢業生,無論期別,不論官大官小,都來為瞿恩教官送行。一日為師,終身之恩,我范希亮可不願讓人戳我的脊樑骨……」 行刑那天,瞿恩由立仁和范希亮陪同走出。院子裡排列了二十多名軍官,在一聲口令下,「刷!」的全體立正。執星軍官走過來向瞿恩敬禮:「報告瞿恩老師!第十二師黃埔校友,集合完畢!」 瞿恩把眼睛看向立仁和范希亮:「何必這麼興師動眾?」 「報告老師,我們今天在此集合,是要向您做最後告別。主義可以不同,但黃埔只有一所,請接受我們的致敬!」范希亮嚴肅地說。 「還盛情難卻呢!」瞿恩笑了。 「瞿教官,我們沒有向下佈置,只是發了通知,自願前來,結果他們都來了,有幾個還聽過您的課。」立仁說。 「是嗎,你們誰聽過我的課?」瞿恩大聲地問。 隊列中有四五個人舉起手。瞿恩用溫和眼光看向大家。 「全體都有!向瞿恩老師,敬禮!」范希亮聲嘶力竭地發佈口令。 在場所有黃埔同人,向瞿恩行軍禮注目。 瞿恩回以軍禮,緩步走過隊列,輕輕地吟唱著《國際歌》: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砰!」的一聲槍響,瞿恩含笑緩緩倒下。 范希亮的槍口冒著煙,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范希亮的雙眼滾落而下。按照「黃埔禮遇」,是要最親近的人結束這一槍。范希亮認為,在他和立仁之間,自己同瞿恩最親近…… 立仁來到立華的住所。坐在沙發上的立華,眼皮抬都沒抬,故意不看他。立仁自找沒趣,四下看了看,問:「費明呢?」 「你別碰他,你身上有他父親的血腥氣呢。」立華冷冷道。 也許是良心發現,立仁忽然眼圈紅了起來:「立華,太痛苦了,那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打惠州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他領著四團奮勇隊,衝上惠州城牆。槍林彈雨呀,一大半人都沒能活著回來,他活著回來了。這才十年不到,我們竟然生生地把這樣一個人……是呀,我們為什麼會走到今天的地步呢?」 立華聽後,歎了口氣:「你能說這樣的話,還能讓我多少寬慰些。」回憶起往事,「那時候的瞿家,是所有廣州革命青年嚮往的溫暖的思想之家,友愛之家。現在呢,瞿老太太沒有下落,瞿霞關在陸軍監獄裡,無期徒刑……你說內疚也好,慈善也罷,反正費明這個兒子我是養定了。有時候我真的感激孩子的媽媽,那個女電報員,是她給了我這個快樂……」 立仁閉上了眼睛,眼角沁出淚。 立華向立仁打聽瞿恩妻子林娥的消息。立仁告訴立華,隔不了幾天就能在監聽電台裡遇上瞿恩的妻子林娥。林娥發報的手法很特殊,立仁對她的手法再熟悉不過。 「她們現在的位置,估計在川西北懋功一帶。那裡靠近西藏,荒無人煙。」立仁說。 立華又向立仁打聽立青的消息。 「偶爾會在破譯的電報上看到立青的名字。他還活著,紅軍雖一再整編,但仍保留他師長職務。」立仁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交到立華手上:「看看吧,是瞿恩給孩子留的,我把它帶回來了。」 立華展開一看,是一份瞿恩寫信給兒子的遺書。讀著讀著,不由泣不成聲,淚流滿面,再也讀不下去…… 梅姨在街上買菜,忽然碰到了瞿母,嚇得她把錢一扔,挎著籃子就走。回到家心仍「怦怦」直跳,存有餘悸。楊廷鶴奇怪地看著她:「怎麼了?」 「見到瞿家老太太了!」梅姨說。接著對著楊廷鶴一陣耳語。 楊廷鶴聽後也感到吃驚:「她跟你提孩子了嗎?」 「眼看老太太要問的樣子,我可不是嚇得扭頭就跑。」梅姨說。 「婦人之見啊,跑就能跑脫了?」楊廷鶴不由笑梅姨迂腐。 「你不跑,她向你要孩子怎麼辦?如今這孩子,是立華的命,你是給,還是不給呀?」聽梅姨這麼一說,楊廷鶴也就無言以對了。 立華和董建昌帶著小費明回家看望。楊廷鶴因為在報紙上看到過董建昌發表的抗日講話,對董建昌產生些好感,說:「鄙人在報上讀到了董長官在上海的那一番抗日講話,說得好,痛快!」 「國難當頭,需要有人登高一呼了。別人扭扭捏捏,我董建昌可不是孬種,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言進諫!」董建昌說。 兩人越說越投機。談了一會,楊廷鶴對董建昌說:「聽說共產黨在陝北紮下根了?瞧人家這一路走的,驚天地泣鬼神,兩萬五千里呀,了不得!」 「可不是嘛,我們都是帶兵的人,能把軍隊帶成這樣,真是奇跡!他們有主義有思想,全軍上下一致。而我們,只不過是圖口飯吃罷了。」董建昌說話中帶有怨氣。 「說得好,建昌真的和老夫對脾氣呢。他姨,中午吃飯,上我那瓶瀘州老窖,我要和董先生痛飲幾杯!」楊廷鶴來了勁。 梅姨答應著,對立華說:「他倆還真說到一塊了。」 「他和爹太一樣了,要不當初,我怎麼能上他的當!」立華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董建昌還是存有一定的愛慕之情。 梅姨又跟立華說起遇見瞿母的事,立華心思很亂,等酒喝得差不多,把董建昌拉進書房,同他商量:「瞿恩不在了,老太太想要把小費明領回去……」 「這想法沒錯呀。」董建昌雖然喝了不少的酒,頭腦依然清醒。 「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能沒有兒子。」 「人家還不是沒找你要嘛,都是很講道理的人!」 「我們和瞿家的關係不一般,太特殊,這會兒瞿老太太離我們不過三條街,你說我們該怎麼辦是好?」立華感到為難。 「好辦。一切得從孩子出發。怎麼對孩子有利,咱怎麼辦。」董建昌痛痛快快地說。 立華看向董建昌,似乎覺著了希望。 「孩子已經五歲了,明年就要讀書上學。老太太應該明白,孩子在我們這兒,比在他們那兒要好。畢竟共產黨仍屬於非法,生存尚且困難,又怎能保證對孩子的教育?所以,我們收養孩子,實際也是對他們的幫助,沒有必要內疚,我說立華!」董建昌說,「找個機會,讓老太太見見孫子,對雙方都是個安慰。」董建昌通情達理。 於是,立華安排了一次小費明與奶奶的見面。 瞿母顛著小腳在菜攤處蹲下來挑揀蔬菜,偶然抬眼,忽然怔住了。只見立華也挎了籃子,手牽著活蹦亂跳的小費明,在瞿母身邊出現。 立華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對小費明說:「費明,瞧奶奶的籃子多沉,奶奶拎不動呢,你該怎麼辦?」 「我幫奶奶拎,我的力氣大!」小費明奶聲奶氣地說,上前就抓住瞿母的菜籃,「奶奶,我幫你拎籃子!」 「喲,哪來的大力士呀?」瞿母也裝作不認識地問。 「別發愣呀,奶奶問你呢!」立華在一旁說。 「南京來的!」小費明回答。 瞿母心疼地說:「行了行了,別閃了腰。」接著,瞿母又裝作不認識地,問了小費明的一些情況。立華告訴瞿母,費明還沒上學,已經跟校長說好,明年開春就在南京最好的逸仙小學報名讀書。「做母親不容易呀,要操多少心!難為你了……」瞿母心照不宣地說著,流下了眼淚。 「不,快樂遠遠多於煩惱,我得感激你,感激孩子的父母,給了我這個機會。瞿媽媽,孩子在我身邊,您老就放心吧……」立華終於還是忍不住地對瞿母流露出真情,淚水止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見旁邊來了人,立華趕緊擦去眼淚,拉著小費明的手說:「跟奶奶說再見,告訴奶奶,我們什麼時候回南京!」 小費明伏在瞿母的耳鬢,十分疼愛地說著悄悄話,說得瞿母眼眶都濕了。瞿母蹲下身子,深情地撫摸著小費明的頭臉,緊緊地摟住相見不能相認的孫子小費明…… 廣袤的陝北黃土高原,響起信天游的高亢曲調。粗獷蠻荒的高原上,紅九師師長楊立青威風凜凜地挎槍走來,在師部門口,遇見了師政委魏大保,問:「軍團那邊又有什麼聖旨了?」 剛才一名傳令兵飛馬奔來是魏大保出門接的令。 「兩項命令,恐怕都不能讓你高興。」魏大保說。 「說吧。」立青大大咧咧的。 「軍團命令,在押的一百四十二名東北軍俘虜全部放掉,武器全部發還。」魏大保說。 原來中央已對張學良反蔣抗日的傾向引起注意,採取統戰政策。對這項命令,立青雖然不怎麼願意,但也只好服從:「心疼呀,我楊立青揣在懷裡的熱饅頭,讓他們做人情囉!還有一項呢?」 「軍革會調你去『紅大』做教員。」魏大保傳達完這條命令,很有點捨不得。 魏大保說的「紅大」,即中國人民抗日紅軍大學,校長林彪。 「那……」離開熟悉的戰場到課堂當一名教書匠,立青一百個不願意。 幾孔整潔的窯洞,院子前站有崗哨。教務主任陪著立青從紅軍大學本部的一孔窯洞走出,二人剛從校長林彪那裡談話離開。 「林總還是那麼寡言少語?」立青說。 「你們認識?」教務主任問。 「那時候他是七連連長,我是六連連長。」立青擺出了老資格。 「難怪我到紅大來,只見過校長給毛主席敬禮。可今天,他給你楊立青回了個禮!」教務主任不由對立青刮目相看。 教務主任告訴立青,紅大的教員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任命,是經由毛主席親自批准的,提醒立青:「可別稀里馬哈喲!」 根據上級安排,立青被派往紅大二期三班當班主任。立青接過名單一看,傻了,全班十六個人當中,個個都是紅軍的名將,最小的也是副軍長:「你讓我這個師長怎麼管這幫爺們兒!」 教務主任拍拍立青的肩膀:「你以為林校長那個禮是白敬的?好好幹吧!」 第十九章 -19- 紅大學員來自各個方面,有的從未進過校門,通過實踐摸爬滾打,一路浴血奮戰,一級一級走上軍事領導崗位。因此,一開始有的學員存有牴觸情緒。 「打了一路的黃埔生,到頭來,還不得聽人家的?」有人向特別讓人敏感的「黃埔」發起質疑。針對這種思想狀況,立青向學員們解釋,「紅大」不是黃埔,是「紅埔」! 「主席說,北伐時期國民黨有個黃埔,我們現在要辦一個『紅埔』。新舊軍閥很懂得有權必有軍,有軍必治校這個道理。我們是人民的軍隊,雖然有人民的支持和參加,但為戰勝敵人,必須創辦自己的學校,學習戰略戰術,培養自己的建軍人才。」立青不愧是正規軍校出身,說起來一套一套。立青又對一周的課程作了安排:週一,少奇同志講「論黨員修養」;週二,恩來同志做形勢報告;週三,林伯渠講陝北經濟政要;週四,朱老總做軍事報告;週五,主席來講課,題目未定……立青說。 「希望各位學員認真準備,以便課上能提一些有質量的問題,請領導同志解答。」針對學員中反映的伙食問題,立青說,「作為班主任,這也是我今後的工作之一,我有信心讓大家吃飽吃好!」 「對嘛,咱紅大精神物質都得搞好!」學員們為班主任立青精彩的開場白表態,鼓掌叫好。 立青不負眾望。為了改善伙食,這一天他來到一個小河邊,四下看看,空無一人,撩開衣襟,摘下一隻掖在腰上的手榴彈,拉弦後,「嗖」的扔進河裡。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河面掀起巨大的水柱。水柱平息後,泛出一片魚肚雪白的死魚。 聽見爆炸聲,學員老賀和老廖順著河沿跑過來。老賀一看,訝聲道:「老天爺!都說我是賀大膽,看來你比我膽子還大!」因為立青這種做法,多少有點違反群眾紀律之嫌。 「我是看你們伙食不好著急,才這麼做的。快,快撈!」立青說。 立青和老賀老廖歡天喜地地下河撈魚。忽然,發現水面上飄來一個人,三人顧不上撈魚,趕緊將水中的人拖上岸。立青忙著做人工呼吸,口對口地往裡吹氣。「哇!」的一聲,那人吐出口水來,眼也睜開了,喘著粗氣,看見面前的立青和老賀老廖,一陣子惶恐,磕頭如搗蒜地說:「紅軍爺爺,你饒了我吧!」 原來那人的父親曾是一名國民黨的自衛團司令,紅軍來後,跟著國民黨軍隊跑到西安去了,把槍支和銀元沉在河底。那人便趁著紅軍沒有發現,鑽進水裡,撈取槍和銀元。撈著撈著,被立青扔出的手榴彈炸暈,迷迷糊糊地漂浮在水面…… 按照那人提供的線索,三人一路尋找。只見河邊水草處藏了三支長槍、一支短槍,泥乎乎的,槍邊上還有一大堆銀元。 晚上,紅大二期三班窯洞內,熊熊的炭火上煮了一大臉盆的魚。三班的學員們人人捧碗,吃得歡天喜地的,稱讚班主任楊立青:「一顆手榴彈,換來一筐魚,四條槍,一萬多塊鋼洋,還挖出一個階級敵人!」 炸魚的事被捅到校長林彪那裡,林彪把立青狠狠批評了一頓。但是立青認為,值! 紅大組織籃球比賽,立青正在指導自己的隊員怎麼運球、投籃,如何佈陣,忽然聽到有人喊他:「立青——楊立青——」遠遠看去,是林娥!他忙將球交給幾個隊員,朝林娥走了過去。 林娥一見到立青,止不住地刷刷流下眼淚。立青也很難過:「瞿恩的最後消息我是長征路上聽說的,一直不知道細節,沒想到我那哥哥也在場,而動手的卻是我的老班長老范。這太殘酷了!」 「這些也是最近從敵人的內部傳過來的。讓我欣慰的是,我丈夫走得和我預料的一樣,非常從容儒雅。」林娥拭去了眼淚。 林娥告訴立青,她還在軍委做技術偵聽,「如果不是因為做這個,恐怕我也隨瞿恩留在贛南了。」 「都是一步之差,如果沒有瞿教官,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會在哪兒。」立青萬般感慨。 「有一個好消息,我們和上海的瞿媽媽又聯繫上了,她在給潘漢年同志做聯絡員。」林娥說。 「都多大年紀了,還在做呢!」立青深為瞿母的精神感動。 林娥還告訴立青,自己和瞿恩的親生兒子,從出生三個月開始,一直被立華收養,在立華身邊,生活得挺好。立青聽後,先是一驚,繼而又感到寬慰。「我真的很感謝她,現在看來國民黨裡也不是鐵板一塊。你知道嗎,瞿恩臨刑前給我們的兒子留了封遺書,你哥哥立仁帶給了你姐,你姐隱去瞿恩的姓名,拿到上海的雜誌上發表了。黨通過雜誌,才得以瞭解瞿恩最後的理想和忠誠。如果不是那份雜誌發表的瞿恩遺書,很難保證組織上不會產生懷疑。還真得感謝立華姐,以及你那哥哥立仁!」林娥說。 立青搖搖頭,認為很多事情不可思議……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古城西安。這是一個注定要被載入史冊的時間和地點。這天晚上,中統西安站站長神情嚴肅地向立仁匯報:「城裡的東北軍有異動!」 「依你的判斷,他們想幹什麼?」立仁驚問。 「我不敢往下想……」接著,西安站站長匯報,埋伏在張學良身邊的眼線,聽到張學良對他的一名軍長說的一段話:「那人好像燈泡,我暫時把它關一下,給它擦一擦。再給它開開,讓它更亮!」 立仁瞇眼自語:「把『燈泡關了,擦一擦』,什麼意思?把校長關了?」立仁猛地站了起來,操起電話:「我是南京來的中央黨部楊主任,給我接華清池侍從室!什麼,華清池接不通?不可能!」立仁「砰」的摜了電話:「不行,我得親自跑一趟華清池!你在這兒給我守著。」拿起軍帽正要出門,門外響起了汽車制動聲。 一片雜亂的腳步逼近而來,全副武裝的東北軍官兵,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立仁。 「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立仁斷聲喝問。 「楊主任,我們奉命逮捕你!」一名東北軍軍官扭頭對他的士兵,「把他們的槍下了,關起來!」 立青正在紅大演習場佈置軍事演習,指揮所電話忽然響起,立青抓起電話:「你是誰呀?聽不清,你說什麼?誰抓住了?」電話那頭告訴立青:「抓住了蔣……」「你說清楚了,把誰抓住了,老廖還是老周?老蔣!你搞錯了,咱二期三班沒姓蔣的……」 老賀在一旁:「搞什麼名堂,傳個命令也不會,東扯西拉!」立青朝老賀擺擺手,示意安靜:「你再說一遍!蔣介石被抓住了?誰抓的?張學良楊虎城!」 老賀聽了,目瞪口呆的。立青放下電話,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沒開玩笑吧,楊教官?」老賀問。 「我他媽吃飽了撐著?是教務主任打來的電話,我諒他也不敢開這麼大的玩笑!」 「具體的說了什麼?」 「校本部命令,結束演習,立刻返校,準備隨部隊進駐延安。」 「進延安?」 「是的,是延安。西安出大事了!」立青說。 立仁被東北軍抓走以後,關押了半個多月,這才放了他。回到南京,立仁直奔立華住所。早已等候在門邊的立華,一把緊緊摟住了哥哥,久久地不放:「可回來了,都急死我了!」 「好了,立華,我不是好好的嘛!」立仁說。 董建昌在一旁說:「這半個多月來,你妹妹為你擔著心,以為你回不來了。我說,漢卿那人我瞭解,不至於!你看,讓我說著了吧,事情果然和平解決了。」 立仁掙脫了立華,苦笑笑:「中統的名聲不好,東北軍很厭惡,所以,我就比別人多關了兩天,沒能趕上校長的專機。」 「沒搭上是好事,搭上可就麻煩!都在為少帥捏把汗呢,那是個是非窩,別往裡擠!」董建昌說。 「吃飯了嗎?」立華關心地問。 立仁搖搖頭:「我怕你們著急,直接趕過來,報個平安。」 董建昌和立華守著狼吞虎嚥的立仁。立仁把發生在半個月前的「西安事變」大致情況,跟董建昌和立華說了一遍。並說蔣介石在西安與周恩來見了面,願意國共兩黨聯合抗日,張學良這才放了蔣介石,隨蔣介石到了南京。 「國共聯合抗日?我看沒那麼簡單。張學良也是太俠氣了,為了挽回領袖丟失的面子,寧願自投羅網。你就看吧,有得折騰呢!」董建昌說。 在西安,立仁見著了周恩來。「周公的記性好極了,特地向我提到了立青。」立仁說。 「是嗎,他是怎麼說的?」立華急切地問。 「周公說,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兄弟倆會在南京重逢。」 立華與董建昌相互看看。 「共產黨高明呀,此次西安事變處理得十分老到,只那麼一腳,就把球送回到了南京的腳下,天下可不全都在看你老蔣如何回應?」董建昌深為感歎。 立仁吃飽喝足,站起身來要回中央黨部向楚材匯報。這段時間,楚材正與上海的中共聯絡談判。 南京老虎橋陸軍監獄的女監舍內,一盆熱騰騰的豬肉燉粉條由女看守送了進來。白米飯也成盆地端來。女看守有意放慢動作,觀察著各人的神態。 瞿霞閉上眼睛,保持著尊嚴。 女政治犯們在瞿霞的影響帶動下,一個個緘口不言。 「吃吧吃吧,這蹲班房的比看班房的油水還大。」女看守見沒什麼反應,只好自己打破這種難堪的沉默,見還是沒有人理睬,便自我解嘲地說:「我可是給足你們面子了,姐幾個也得給我點面子。大家都是緣分,別和我們當差的過不去,要想還搞你們的政治,跟法官們去搞。」說完沒趣地走了。身後,鐵門「光啷」一響。 等女看守走後,瞿霞和幾個難友湊到一起:「刑事犯那邊伙食沒變,唯獨咱們政治犯的變了,我在這兒待了八年,像這樣的情況還頭一次碰到。」大家都感到奇怪。 「是呀,剛剛那大麻蝦,親切得□得慌,簡直是在同咱套近乎。」 「這娘們以前跟頭驢似的,成天對咱們嗥個沒完,這幾天嗓門都細了。」 「看來外面的形勢有變!」瞿霞警覺地說。 說到形勢有變,一位難友忽然想起件事,那天她在水池邊洗衣服的時候,聽到看守們在互相開玩笑,有的說想換到刑事犯那邊去,那邊的外快多,政治犯的外快不敢再撈了,萬一國共二次合作,就得倒大霉。 「國共二次合作,這可能嗎?」瞿霞在思索。 「噹噹噹」,鐵門柵欄外女看守在敲:「過來過來!領衛生紙!」 瞿霞與難友們相互望望,沒有反應。 女看守隔著鐵柵欄往裡塞遞衛生紙:「聽好了,每人兩刀,不是給你們寫字的,講點衛生,都是女人,別再湊乎了,知道嗎?」 「那寫字用的紙呢?」瞿霞問。 「還寫呢?你就是寫字寫進來的,把青春都寫掉了!我看你每次寫的都一樣,還寫什麼寫?」女看守狠狠地瞪了瞿霞一眼。 一名年輕的女政治犯叫道:「我也要寫字的紙!」 女政治犯們一擁而上,異口同聲地說:「我也要寫字的紙,我也要寫字的紙……給我們寫字的紙……」 在中統楊立仁的辦公室裡,秘書呈上一份瞿霞用衛生紙寫的上訴書,要求改善監禁待遇。 「瞿霞!」立仁看到上訴書上的姓名落款,不由一驚。 「您熟悉她?」 「案子是我一手辦的,能不熟悉?」 「那……」 「告訴陸軍監獄,要求不高,照準!」立仁在上訴書上寫下:「除所呈各項之外,其餘如有可能,也應改進。楊立仁。」 秘書看了,不由咋舌:「這可是史無前例!」 「要想捐棄前嫌,達到真正合作,這僅僅是開始……」立仁喃喃地說。 立仁安排了一次與瞿霞的談話。談話地點在監獄長室。由於有了瞿霞的衛生紙上訴書和立仁的親筆批示,女政治犯們的待遇有了明顯的改善。瞿霞來見立仁的時候,穿上了一套新發的囚衣,顯得幹練。 「你好,瞿霞,你一點都沒改變。」立仁笑吟吟的。 「你是在誇我呢,還是在誇你的模範監獄呀?」瞿霞冷冷的。 「是呀,都八年了,一轉眼的工夫。我是不是老了?」立仁有意套近乎。 瞿霞坐下:「你妹妹早就說過,別人的心只有九孔,唯你楊立仁十孔,心眼多也就老得快!」 立仁摸摸下巴:「你還記著呢,真不容易!」 瞿霞冷笑笑。 「他們對我說,你一直在研究英語、日語?還沒放棄呢,你是個語言天才。」立仁誇道。 「你們給我弄出了這麼多空閒來,不好打發。」瞿霞冷言相譏。 「瞿霞,你真的一點沒變。來監獄我還在想,我會看到一個落魄的瞿霞?一個蒼白而滿臉仇恨的瞿霞?我猜錯了,我看到的,還是一個伶牙俐齒的瞿霞,一個超然不群的瞿霞,一個精力過盛……」 瞿霞:「我看你也別廢話了,有什麼話就直說!」 「外面的情況已經在變化中,因此需要你出來加一點砝碼。」立仁告訴瞿霞,國共二次合作已見端倪,目前還有些阻力,希望在釋放政治犯上有所突破。但僅僅是談判代表提還不夠,需要在押政治犯自己提,效果會更好。「你寫出來,我替你轉到委座那兒,你知道,最高權力往往需要一份普通報告,以顯得不是迫於壓力,而是事出自然!」 立仁不愧為「別人的心只有九孔,唯楊立仁十孔」……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 這天夜裡,董建昌躺下睡得正香,忽然電話鈴急促響起。接到電話,董建昌對睡在身邊的立華說:「日本人終於動手了!北平、盧溝橋、二十九路軍已經同他們交火。」他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立華也起身,拉開衣櫥,幫董建昌取來軍服穿上。「最高軍事會議在廬山召開,委座讓我趕去列席,我這就得走,船就在下關碼頭。」董建昌在衣鏡前穿戴軍服。 「委座要用你了?這時候他倒是想起你來了!」立華對蔣介石的很多做法不滿。 「我是軍人,政見可以不同,捍衛國家責無旁貸。打日本我董建昌早憋足了勁,該一雪前恥了!」董建昌一副大義凜然,「還不知道老蔣會給我個什麼差事,帶兵是肯定的了。華北開戰,那就是全面戰爭,傾全國之力,決一死拼。你們也得要有精神準備,戰火很難說不會蔓延到南京來!」董建昌顯然對未來戰局形勢把握很準。 一旁整理箱子的立華愣住了:「會有這麼嚴重?」 「所以說你們這些人完全不瞭解現代戰爭。日本空軍有三千多架戰鬥飛機,而我們呢?我們那點空軍都是為了對付共產黨預備的,連人家的零頭都不到。這半年倒是猛醒過來了,晚了!你就看吧,未來的局面,必然是殘酷而血腥。」 車燈照亮了窗玻璃,屋外車喇叭輕鳴了兩聲。 董建昌接過手提箱,擁吻了一下立華,在立華的耳鬢說道:「帶好孩子,等我的消息。」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監獄門口,車前站著等候多時的立仁。獄警打開了小門,瞿霞從門內走出。瞿霞用手擋了一下迎面射來的陽光,似乎還不適應戶外強烈的光線。立仁迎上前:「恭喜你,徹底地獲得了自由。」瞿霞警惕地看著立仁:「為什麼只放了我一個人?」 立仁告訴瞿霞,中共代表團已從延安啟程來南京,代表團指名讓瞿霞參加在南京的談判工作。因此,先將她釋放。其餘政治犯的釋放是國共雙方談判的重要內容之一,估計也會相繼釋放。「代表團還有兩三天才能到達,我送你去立華家住兩天,立華非常想見到你!」立仁慇勤地拉開車門。 瞿霞勉強坐進車裡。 轎車絕塵而去。 立華正在忙著收拾屋子,突然,身後有種感覺,慢慢地轉過臉來,驚訝地叫道:「瞿霞?」不知什麼時候,瞿霞已牽著小費明的手,站在客廳門內。 「舅舅說他有事,開車走了!」小費明告訴立華。 「這是你兒子?」瞿霞問。 立華一時支支吾吾,答不上話來。 「八年了,我都不知道外面變成什麼樣了!」瞿霞自言自語,萬般感慨。 「瞿霞,失去的都能補回來。」立華柔聲地說。 「我們的代表團要來了,我怕跟不上他們的工作。」瞿霞首先想到的是工作。 「你可以請教立青嘛!」立華告訴瞿霞,立青已隨周恩來過來,如果談判成功,紅軍總司令朱德也將來南京。兩人在交談中,立華發現瞿霞已經知道瞿恩犧牲的消息,感到奇怪,便問:「你哥哥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你們對待政治犯的特殊待遇,每當(;文;)刑決我黨重(;人;)要同志,監獄(;書;)方總要集(;屋;)中我們,宣讀判決,以圖瓦解我們的意志。」瞿霞的嘴角帶著微微的輕蔑。 立華垂下目光:「你說的『你們』,也包括我嗎?」 瞿霞看著立華:「我的立華,我能不知道你?如果沒有你,早在八年前他們就已經把我槍斃了,還能有我的今天……」 瞿霞在立華的房間浴室內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熱水澡,洗完澡後,紅光滿面地裹著浴衣,坐在立華的大床上。 穿衣鏡前,立華比試著各種款式的衣服,幫瞿霞挑選合適的:「你瘦了不少,這些衣服你都能穿,打扮打扮完全不像從那裡出來的。」 「監獄也有好處,幫助你學會思想,讓你無形中有了一種定力。」瞿霞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同立華說著話。 「立仁剛剛來電話,他一會兒過來,我們一塊吃飯,好嗎?」立華問。 「有什麼好不好,客隨主便。你兒子呢,我都忘問了,孩子的父親是誰?」 立華搖搖頭:「這孩子和我沒有血緣關係。」 瞿霞聽後,不由一怔。 立華顫顫地說:「是瞿恩和另一個女人的孩子……四個月的時候,我收養了他。」這時候,門忽然被撞開,小費明出現在門口。立華遲疑了一會,對小費明說:「費明,叫姑姑……」 晚上吃飯的時候,立仁來了。一進門便脫去軍上裝,在餐桌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吩咐小費明:「去,把舅舅存在這兒的酒拿過來!」小費明跑向酒櫃,取了酒瓶,遞給立仁。立仁倒了三杯,分別送到立華和瞿霞面前:「來,這樣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的,我們得喝一杯!」 立華看向瞿霞:「意思一下吧,瞿霞!」 「你們自己喝吧,我沒那個興致!」瞿霞說。 立仁不管,與另兩隻杯子碰了碰,仰臉一飲而盡,興致甚濃地說:「廬山傳來消息,最高軍事會議達成一致,委座決心抗戰。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負有守土抗敵之責任,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立華關心董建昌的位置定了沒有。 「做了集團軍司令,不過都是些臨時編成的雜牌,這不能怪委座,老董那人一日三變,憑誰也不敢把精銳交給他。」立仁說。 「是嗎,對他還都有戒心,對共產黨那邊還不是……」 「不是還沒談嗎,依我看,大敵當前,那些昔日的仇怨,可以一筆勾銷了,都得講民族大義呀,是不是?」立仁說罷,特意看了看瞿霞。 瞿霞一味地照顧小費明吃東西,只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立仁幾杯酒下肚,已經有了醉意,嘮嘮叨叨地說:「在南京的黃埔三期六班的同學,聽說立青要來,都與我聯絡‥wen \ren\ sh□\ w□‥,想要大傢伙見見面。我說,你們找我,算是找錯人了,我們兄弟可不是別家的兄弟,他能聽我的?不是兄弟恐怕還好些。」又仰臉喝了一大杯。 「立仁,別再喝了。」立華勸道。 「你別管我,沒人願意和我喝,我自己喝還不行嗎?真是!」 瞿霞站起身子:「我有點累,想休息了。」用英語對小費明說:「你領我去房間?」 小費明:「OK!」 兩人手牽手走了。 立仁雖然酒有點醉,但心裡還是清楚,問立華:「你把瞿恩的事都對她說了?」 立華難過地說:「他們兄妹的感情,太深了……」 「看得出來,我在她瞿霞眼裡,就是血淋淋的兇手!國共二次合作,彼此血拼了十年,全不作數,一場白忙乎,又都重新回到起點,還得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重新拉起手來,笑臉相迎。不要說共產黨,連我都覺得,這太難了!」說著仰臉一飲而盡。 第二十章 -20- 作為負責警衛的中共談判團代表,立青先行到達南京。在國民黨安排的中統人員陪同下,對代表團下榻的住所認真仔細地檢查,一絲疑點也不放過。 「這裡是電訊室嗎?」立青指著一間房子問。 「是的,電源已經接過來了,220伏110伏兩種,無線天線你們可以架設在樓頂平台,線路已替你們排好了。」陪同巡視的中統人員回答。 「樓內的電話是直線嗎?」 「很抱歉,需要轉接,飯店設有二十四門中繼台,應該也很方便!」 「總機是你們中統的人吧?別掩飾,我們可以理解。」立青說罷,沒容對方解釋,又指著一處房子問,「這是警衛室嗎?」 「是的,緊挨著代表團團長套間,周公的安全,委座十分在意,楚局長也有具體交待。」 立青仔細地觀察周圍環境,又對一些細節進行了檢查詢問,甚至連房間陽台上擺放的盆景也不放過。陪同巡視的中統人員笑了:「你哥哥說你很細膩,果然如此。」 「我哥哥?」立青一愣。 「他是我們的老闆。」 說曹操曹操到,國民黨方負責內勤的立仁,趕到了中共代表團下榻的住所。立青見了立仁,兄弟倆相互看看對方,彼此敬了禮。 「是這樣的楊主任,我方必須向你方提出嚴重交涉,兩小時前,我們周副主席去黃埔路官邸拜訪,轎車途中拋錨,出現這樣的事故,請予以解釋!」立青劈頭給了立仁一個下馬威。 「純粹是技術故障。」立仁解釋。 「我不管你是什麼故障,備用車十五分鐘後才趕到,這十五分鐘內,我們的周副主席身處鬧市馬路上,什麼情況都可能出現。出了事情,你能擔當得起嗎?」 「好在沒出什麼事。」立仁悻悻的。 「不管有沒有事,這都不像是你們的警衛水平。」立青繼續抓住不放,「還有,我們的電台附近老有大功率電台的干擾,是不是你們在搞監聽?」他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 立仁沉默一下,說:「這沒什麼奇怪的,你們帶來的報務員就是我培養出來的,我想聽聽她是不是有些長進了。」 「你們不能這樣對待客人吧,我們可是你們請來的!」 「可以,我可以讓他們停下來。不過你們也不要在談判時提及這事,這是我們業務部門的慣例,不是誰專門部署的。」立仁說罷,拿起話筒,向手下下達了停止監聽的命令。 立青例行公事地把立仁送出房間。經過電訊室時,立仁正好與林娥撞個正著。 立仁停了下來,看看林娥:「林小姐,上海一別,我們有六年沒見面了吧?」 「難得您還能記得我。」 「其實空中電波裡我們時常見面,你的指法還是那麼漂亮。」 立青對立仁的裝腔作勢很反感,不耐煩地打斷話頭,問林娥:「干擾還有嗎?」 「二十分鐘前撤了。」林娥說。 「我說了,我們是有誠意的,這你該相信了吧?」立仁笑著說。 「這才開始,往後日子還長著呢!」立青把眼睛朝立仁一瞪。 立仁又嬉皮笑臉地對林娥說:「林小姐,中統的同事都惦記著你,哪天過去走走,不要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噢!」又衝著林娥一笑,轉身離去。 「你哥哥的笑挺□人的。」林娥說。 「他小時候就這樣,皮笑肉不笑,肚子裡養了無數的小菩薩,你弄不清他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立青說。 瞿霞也隨代表團來到南京。在中央政治保衛局副局長穆震方的辦公室兼臥室內,穆震方對瞿霞進行談話:「瞿霞同志,對你八年來在獄中的表現,黨是瞭解的。周副主席提名你參加代表團工作,就是黨對你的信任。」 瞿霞點點頭,神情有些感傷。 「我們與國民黨談判正在進行中,如果釋放政治犯的問題談下來了,那麼就有一大批監獄出來的同志需要安置,周副主席希望你能加入到這項工作中來,你覺得怎麼樣?」穆震方問。 「離開工作很久了,我怕做不了。」 「我知道你的能力,瞿霞同志,黃埔時期就知道。那時候我們三期六班常去你們家蹭飯,你還記得嗎?」 「還記著呢!」 「你哥哥瞿恩是我的老師,也是我過去的直接上級,他犧牲後,我們都一直懷念他……」穆震方的話,觸動了瞿霞內心的隱痛,她痛苦地閉上眼睛,臉色蒼白。忽然,瞿霞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粗心的穆震方沒有注意,仍在懷舊:「你哥哥瞿恩,那是一盞燈啊!能讓我穆震方一輩子敬重的人並不多,你哥哥是一個……」撲通一聲,瞿霞突然摔倒在地。穆震方大吃一驚,急呼:「瞿霞同志!瞿霞同志!」倒在地上的瞿霞雙目緊閉,牙關緊咬。穆震方手足無措,又想急救,又想出門喊人。 慌亂中穆震方鎮定下來,掐瞿霞的人中,伏在瞿霞耳邊喊:「瞿霞!瞿霞!」 昏厥的瞿霞,終於吐出一口濁氣。 穆震方小心地替瞿霞解開衣領,脫掉鞋子,把她抱起來放在沙發上。開窗通氣,拿蒲扇為瞿霞扇風,用毛巾替她擦臉…… 「瞿霞,瞿霞同志,好點了嗎?噢,你太虛弱了!」穆震方情真意切。 瞿霞囁囁嚅嚅地:「實在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真的不好意思……」這些年來,瞿霞一想起哥哥瞿恩,心臟就受不了,再加上八年的監獄生活折磨,身體極度虛弱,經常出現這種昏厥犯病情況。 瞿霞撐身要坐起來。「別別別!」穆震方讓瞿霞躺著別動,「對付昏厥我有經驗。是呀,獄中生活嚴重損害了你的健康……」倒了杯熱開水,放上糖,小心地扶著瞿霞,往她嘴裡餵著糖水。瞿霞感動得淚水奪眶而出:「回家真好!真是太好了……」她忍不住嗚嗚地哭了。 穆震方怕立青脾氣不好,怕他同立仁吵鬧,又來找立青談心。 「手上提著紅軍的形象,我敢亂說嗎?許多事,擱在部隊裡,我早開罵了。在這兒,咱得斯文,不能罵人,得有理有利有節。道理咱都懂,老穆,你儘管放心!」立青對穆震方說。 「懂就好,你楊立青打打殺殺慣了,說話又隨便,別給我捅婁子。」 「哪能呢,咱還是有修養的,黃埔那會兒,飯堂裡扔飯盒子的可是你老穆呢!」立青掀穆震方的老底。說罷,兩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笑過後,穆震方又問立青:「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我那時發展你入黨,你為什麼拒絕了我?」 「那時候年輕狂妄,多有得罪,老穆!」立青還在傻笑,意猶未盡。 「吃虧的是你自己呢,如果那時候你就入了黨,就憑你立青的本事,說不定現在已經做軍團長了。你呀,瞎狂妄,我老穆給你縫件大褂子,你還拿個大架子!」 兩人又都哈哈大笑,笑得互相擂胸捶肩。 「見到瞿霞了嗎?」穆震方轉而問。 「白天在走廊上遠遠看了一眼,沒說上話。」立青回答。 「去看看她吧……」穆震方說。 立青來到瞿霞房間,進門就對瞿霞耍起調皮:「瞿霞,你看看我變沒變?仔細看看。我天天照鏡子看我的眼睛,你沒覺得比以前大多了嗎?」 「再大也成不了雙眼皮。」瞿霞想笑,但忍住了,臉上露出淡淡的憂傷。 「別著急啊,幾個夜熬下來,你看我還是不是雙眼皮?湘江戰役那段時間,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天都快成黑黑的一個點了。」說完,立青自顧笑了起來。 可是瞿霞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立青對瞿霞這種冷漠的態度感到有點受不了,不由收住笑容,問:「怎麼了瞿霞,你過去不是這樣,怎麼現在像一塊冰,我受不了。瞿霞,那該死的監獄已經過去,我們又重新在一起了,這不是夢,是真的,你摸摸,這顆心在跳,在跳,你覺著了嗎?」 瞿霞轉身就走…… 在門口,立青一把拽住瞿霞的胳膊,忽然立青的手僵住了,隱隱地覺出一絲異樣。小心翼翼地拉開瞿霞的衣袖,滿臂的疤痕豁然在目。 瞿霞把目光移開,眼眶裡已滿是淚水:「我能笑得出來嗎……」 這時候,門外走廊傳來說話聲,是林娥帶著幾名戰士搬電台路過。林娥看見怔住的立青和瞿霞,問:「立青,這位是?」 「瞿霞,我女朋友。」立青答道。 瞿霞掙開立青的手:「你別再胡說了!」 林娥聽到瞿霞的名字,不由一驚:「瞿霞?」 「你是……」瞿霞吃力地辨認。 立青也感到好奇:「你倆從沒見過面?」 「怎麼沒見過,考中統無線學校,是瞿霞領我去見瞿恩的。」 「……嫂子?」 林娥點點頭,不由得眼眶濕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撲向對方,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失聲痛哭。 瞿霞告訴林娥,在立華家,看到了侄兒小費明。林娥急切地想知道,孩子長得怎麼樣?個子高不高?取了什麼名字……瞿霞告訴林娥,孩子取名「費明」,「費解」的「費」,「明白」的「白」。「不說話的時候像你,一開口就像我哥,都會用英語對話了。」 林娥難受極了,喃喃道:「我真想聽他叫我『媽媽』的聲音……」 「能把他接過來嗎?」瞿霞關切地問。 林娥歎了口氣:「不了!媽說過,生養生養,生是恩,養也是恩。我知道,當時立華為了救孩子,也是擔了性命的。」 聽說立青來到南京參加國共兩黨談判,立華特意把楊廷鶴、梅姨、秋秋從上海接到南京,打算安排一家人團圓見面。楊廷鶴想子心切,一見面就問立青來了沒有,叫立華把立青找回來。立華沒辦法,連哄帶勸地把父親送上樓休息。所以當立仁來到立華家,立華第一句話就問:「見到立青了嗎?」 立仁點點頭:「相隨心生,咱那弟弟的臉上有了許多我讀不懂的內容。」 立華抱怨地說:「這你還奇怪?立青和你我太不一樣了,他是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你做哥哥的應該諒解才是。」 立仁仍感到彆扭:「一天下來,心裡像貓抓似的。」 立華擔心立青脾氣不好:「你們倆沒吵架吧?」 立仁笑笑:「滑稽透頂,兄弟倆見面只談公務,跟陌生人沒兩樣。」他告訴立華,共產黨堅持陝北紅軍和江南遊擊隊獨立編製,仍受共產黨領導,與國民政府統一聯合抗日。而國民黨又對這種要求存有戒心,談判形勢不容樂觀。談完公事,立仁又說起見到林娥的事:「走廊上碰見了,她好像什麼都知道了,我能感覺出她心裡的殺夫之仇。」 立華一怔:「這可怎麼辦…… 「人家是孩子的親生母親,她要是提出來看孩子,你能不讓她看嗎?」 「那我就把孩子送走。費明什麼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仇恨。」立華認為,決不能讓費明小小年紀,就受到殺父之仇的影響。 「躲就能躲得了?還得要看雙方的這次聯合,能否取得成功!」立仁更多關心的,是政治。 在中共代表團的住處,范希亮帶著太太來找立青。范希亮和立青一見面,兩個人就激動得緊緊擁抱在一起。 「你小子沒死呢!」 「你老范也命大呀!」 「你可是黑了我一大筆銀子!」 「你老范錢多,周瑜打黃蓋!」 「你小子就是土匪!」 「你老范是白匪……」 范希亮太太在一旁,看得咯咯地笑。 「這是你嫂子。謝雨時的妹妹,謝麗萍。」范希亮把太太向立青介紹。 立青大吃一驚:「噢,老范,你還真做了人家妹夫啦!」 「咱們三個兄弟聯姻,一口唾沫一顆釘,就你小子反悔,害得我老范向我妹妹解釋了幾回。」范希亮還告訴立青,吳融、湯慕禹都來了,在南京參加一個高級軍事會議,「什麼時候大家在一起聚聚?」 立青想想:「這樣吧,星期三晚上。你叫上吳融,還有湯慕禹,有太太的都帶上太太,去我姐姐家,到那兒痛痛快快喝一杯!」 作為黃埔三期六班的老班長,范希亮希望一個都不要少:「可別忘了,叫上穆震方!」 對於立青的到來,還帶來好幾位黃埔老同學,立華喜不迭地忙碌。楊廷鶴嘟噥著:「家裡人見面,還要搞得那麼鋪張!」 「爹,不只是立青要來,得一堆人要來,連……」 立華忙對立仁遞眼色,轉而對楊廷鶴說:「老爺子,您就別管了,見了你小兒子,別說沒輕沒重的話兒就行,立青回來一趟不容易!」 楊廷鶴不耐煩地:「老子對兒子說什麼,還用你教?」 立華繼續關照:「立青的一些同學還得來,關係敏感得很。還有瞿先生的妹妹和同事,多少恩恩怨怨的,您就別再添亂,記住了嗎?」 楊廷鶴不高興:「我還沒老到那個程度。」 穆震方因為晚上有事,陪周恩來看望幾個民主人士,參加不了在立華家的黃埔同學聚會,讓立青代向范希亮他們問好。「對了,你替我問問湯慕禹,我當初送他的那套工具還在不在?在黃埔,就數他跟我老穆過不去!這個王八蛋!你立青也得防著他的灌酒,別喝多了胡說八道!瞿霞,你負責替我管著他!」穆震方以為瞿霞也去參加聚會,讓瞿霞照看著立青。誰知瞿霞也說不去。穆震方想要問為什麼不去,看了一眼立青,又看了一眼瞿霞,沒有張口。 立青對穆震方說:「放心吧,穆局長!瞿霞的工作我來做。」 穆震方走後,瞿霞對立青說:「你回你的家,我算幹嗎的?」 立青還像以往那樣耍調皮逗瞿霞:「能笑笑嗎?還真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啦?瞿霞,別那麼自閉了好不好?」 「別逼我!我想好的事誰說也沒用。」 這時候,林娥興沖沖地走了進來:「什麼時候走啊?」 「瞿霞,她不去了!」立青沮喪地說。 林娥的目光裡有些異樣。瞿霞躲開了林娥的目光。 立青冒出一句:「林娥,你不會也不去吧?」 「我去!」林娥說。 立青對林娥說:「林娥,見了我姐你要是張不開這個口,我來跟她說。為了孩子,怎麼也得商量個辦法!」 林娥歎了口氣,大度地說:「一提孩子,你們男人永遠說不到點上!人家含辛茹苦地替我養大了,我怎麼能狠下心跟她談這個?就是談也不能在你家!」 立青不說話了。 瞿霞找到了不去的理由,說:「你們現在算明白過來了吧,見到孩子誰也沒法張開這個口。費明實際已經成了立華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了……除非她自己提出來。」 立青煩惱地說:「你們都難,我就容易?我還不知道怎麼見我的老父親呢!」 瞿霞冷冷道:「可你畢竟還有個家!」 立華家的餐廳裡,雪白的餐桌,豐盛的餐宴,廚師們一個個忙著上菜,軍官和太太們一片笑語歡聲。立青和林娥跨進餐廳,一進門,迎面便是立仁一張笑容可掬的臉:「歡迎回家!」立青淡淡地向立仁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後直撲餐桌,親熱地擁向范希亮、吳融、湯慕禹等老同學,一陣子喧嘩吵嚷。 「林娥,你好。」門口,立華直視著林娥。 「立華?」林娥望著立華,兩人有些尷尬。 立仁解圍道:「言歸正傳吧,立華,費明呢?」 立華不語,猛地轉身離去。門口只剩下林娥和立仁兩人,林娥咬著牙,低聲地對立仁:「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和你這個劊子手住在一個屋簷下,我不放心!」 立仁故作不知:「唔,立華擔心的就是這個!」 「擔心什麼?」 「她說我們不要也不應該把仇恨傳給我們的下一代。」立仁說罷,意味深長地朝林娥一笑,「你說,是嗎?」 「你也太小看我們了,如果為了傳達仇恨,我會來嗎?」林娥看向立仁。 「那就好,你和瞿霞真不一樣,至少我們還可以討論,可她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 「我沒有仇恨,只有哀傷,做母親的哀傷。忍受骨肉不能相認的哀傷……」林娥一邊說著,眼圈紅了。 林娥來到餐桌前,看到范希亮等黃埔時期的學生,客氣地打著招呼:「你們都還記得黃埔時期的往事,同學相聚到一起,不容易呀!」 范希亮回憶:「那時我們三期六班一個個饞得不行,學校沒啥油水呀,就想著去瞿教官家吃大戶,可總得找個理由吧,還是立青出的主意,『我們去請瞿教官給我們開小灶』。哈哈哈!」 「吳融最不像話,每次吃了喝了,還盡給瞿教官出難題。」湯慕禹說。 「我那些意見可是溫和的,不像老范對準湖南的農民運動開火,弄得瞿教官好一通苦口婆心。你說是不是老范?是你發難瞿教官的,對吧?」吳融問向范希亮。 范希亮被觸著痛處,臉色沉了下來。 林娥圓場說:「那時候的人都很單純,我丈夫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樂於向所有的人傳道解惑,有教無類,只是後來,改變了爭論方式,用槍來代替說話……」 一提到「用槍代替說話」,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餐桌邊的立青默默地喝著酒。 林娥眼眶濕濕地,對范希亮說:「過去的事就讓它在你們的記憶裡慢慢褪去吧,儘管我不會忘記……」 范希亮的臉漲得通紅。 趁著大夥兒沒在意,立青把范希亮推推搡搡地擁到餐廳外,在小客廳坐下:「這個世界就是你我兩個人的了,你得幫我解開一個心結,老范,說穿了,就是瞿恩!」 「行,你如今挺能裝佯呀,我說你怎麼總是嘻嘻哈哈,不深不淺的。」范希亮說。 「你讓我接著說……」 「不錯,是我殺了我們的恩師瞿教官,你想怎麼樣嘛,啊,立青?我范希亮可以剝下上衣,給你們共產黨跪下來,行麼!」范希亮激動地說。 「我沒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立青一字一句地:「我要你忘掉這件事!」 范希亮一驚,以為是在夢中。「此行南京,我們不是來討債的!」耳邊是真真切切的立青說話聲音。 「立青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是你們能寬恕我老范,我心裡是過不去的呀!」 「所以……你得這麼想。」 「怎麼想也沒用。」 事已至此,范希亮還能怎麼想呢? 立青說:「杯盞交錯,歡聲笑語,都不是我們見面的真正內容,我們不是來交朋友的,多少年前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所以,同心救亡,捍衛國家捍衛民族,忘掉那些辛酸的恩怨,槍口一致對外。這就是我要說的,你就這麼去想,老范,你同意嗎……」 早已在樓上書房憋得慌的楊廷鶴,有點耐不住了,對著樓下大聲咆哮:「當了共產黨的大官了?老子都不認了,啊?楊立青,你給我滾上來!」立青三步並作兩步出現在父親面前。立仁和立華緊隨其後跟了上來。楊廷鶴對著立仁立華:「一邊去,都給我一邊去!我得親口問問這個混賬東西……」 「爹!」立青的心酸了。 「我等了你半個時辰,聽著你闊論滔滔,滔滔闊論,就是不見你的人!你不得了啦,啊?忙國家大事是不是?家長你不要了?家你也不要了?你老子在等你,你知道不知道,回答我……」 立青撲通跪了下來。 立仁、立華為之一怔。 「爹,我知道我欠您很多,一時也無法還清,可是爹,兒子沒有做對不起您的事,沒有做對不起祖宗的事,您是不是看在咱媽的份上,再給兒子點時間,我想會有那麼一天,我要讓您老人家看到,您的兒子沒有辜負您,他一直在努力,在努力……」立青聲音有點發哽。 楊廷鶴老淚縱橫…… 第二十一章 -21- 立青來到立仁在南京的臨時住所,公事公辦地向立仁舉手敬禮:「楊主任,紅軍總司令朱德將軍明天就將到達南京,我奉命來與你洽談有關警衛工作,希望你能予以配合。」立青不呼立仁哥哥,而是直呼其在中統的職務。 「放心,不會再出類似轎車拋錨的事故了。朱將軍在南京,享受最高國防會議代表的全部待遇!」立仁微笑地告訴立青,朱德將成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總司令,「對他的警衛,是我們的職責所繫。」原來國共兩黨談判,終於達成基本結果,蔣介石原則同意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陝北紅軍獨立編成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江南遊擊隊為新編第四軍。立青不相信這一消息是真,以為立仁又在耍什麼花招。「我沒有必要騙你,這不是你我的願望,而是四萬萬同胞共同的福祉。」立仁說。 交待完公事,立青又和立仁談起家事,問:「咱爹回上海了嗎?」 「恐怕他暫時回不去了。」立仁搖搖頭。 「為什麼?」 「再等幾天,你就知道了。」立仁諱莫如深。 「爹的去向你都不打算告訴我?怎麼說,我也是這家庭中的一員。」立青惱了。 「我希望你一直保持這個想法,不論何時,你都記住了,你還有這麼一個家,這麼一位父親,一位姐姐,一位哥哥和妹妹。」立仁又向立青擺起哥哥的架子。 侵華日軍全面佔領了華北後,又將戰火燒向華東。不久,淞滬戰役爆發。日軍遮天蔽日的轟炸機群,出現在大上海的上空。彈艙打開,密密麻麻的航彈傾瀉而落。地面城市湧起了巨大的炸煙,一團團、一簇簇地噴湧著。到處在爆炸,在燃燒,在哭泣…… 國民黨首都南京,也遭受著侵華日軍的戰略轟炸。立華家的玻璃窗戶上,貼滿了防空紙條。立仁急匆匆地來到立華家:「家裡還好吧?」 「白天一天都躲在防空工事裡,老人孩子受不了,所以我想晚上把他們接回家來,睡個好覺。」立華說。 「日本人就要嘗試夜間轟炸了,白天的轟炸也將加碼到每日一百架次。」立仁從掌握的情報中得知。 「上海那邊打得怎麼樣了?」立華知道立仁的消息來源可靠及時。 立仁歎了口氣:「十萬人要吃掉人家五千人,沒能辦到;三十萬人又想要吃掉人家五萬人,還是沒能如願。雙方都在增兵,我方已增加到了五十萬人,還得再增。日方也新調了三個陸軍師團,已經到了二十萬人。」戰爭形勢險惡,立仁擔心,如果日本人再調新的師團來,在我軍後方突然登陸,我方即使再增兵到七十萬,也是必敗無疑,「為此,中統讓我這就趕往上海,弄清日本人可能的登陸地點。」 「我的天哪,你是來告別的?」立華驚訝道。 「父親他們就全靠你了,做兒子的都不在身邊。」立仁說。 「立青呢,他不在共產黨辦事處了?」立華問。 立仁點點頭:「前天就飛延安了,共產黨已經任命他為八路軍第七二八團團長。」 「我說怎麼范希亮今天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東西帶給立青!」 「范希亮的第十二師已經調給了湯恩伯的第十三集團軍,該集團軍與八路軍同在山西。那邊的形勢也十分險惡。」 「去吧,都去吧,畢竟你們兄弟倆打的是同一個敵人,這也算是個安慰。對我是安慰,對父親也是……」立華努力地笑笑。 八路軍第七二八團官兵齊整整地排列在駐地村中的打穀場,七二八團抗日出征誓師大會在這裡召開。一身八路軍軍服的立青,大聲地作著誓師動員講話。立青的講話,既風趣,又不乏軍人的嚴肅,既平實,又有著深厚的革命道理,充滿激情,催人奮進:「弟兄們!這身國民革命軍軍裝,我楊立青是穿了又脫,脫了又穿。從大革命失敗到現在,整整十年了!我們同國民黨軍隊日夜拚殺,可以說是仇深似海,多少戰友倒在了他們的屠刀下。但是,為了共同對付日本帝國主義,我楊立青願意再次穿起它,以換得國共合作抗日的大局!」 八路軍戰士專注的目光,都投向他們的團長。 「當然了,要說有什麼不稱心,也有。前天來了一位友軍的師長,跟我是黃埔同學,見面就說,立青,又犯錯誤了?師長怎麼改團長了?」 戰士們聽到這裡,忍不住都笑了。 「我回答他,不是我楊立青犯錯誤,是委員長太摳門,只給了我們三個師的編制,軍團首長才做旅長,我這個師長能做團長就算提拔了!」 戰士們樂成一片。 「我那友軍同學說,那以後咱得改改規矩,見面你得先向我敬禮。我說,那不行,咱不能比官大官小,咱得比誰小鬼子殺得多!你殺得多,我向你敬禮;我殺得多,你師長也得先向我這個團長敬禮!是不是,同志們?要是比官大官小,他們的司令軍長多如牛毛,我楊立青右臂綁上背包帶也敬不過來。誰殺鬼子多向誰敬禮!是不是這個理呀?」 戰士們齊聲回答:「是!」 「所以同志們呀,你們得為我這個團長爭氣!多殺鬼子!讓他們的師長軍長司令總司令,都向我們第七二八團打敬禮。讓他們的右手都綁上背包帶,不分白天黑夜地向咱英雄的七二八團恭恭敬敬老老實實地,敬禮……」 藍熒熒的望遠鏡鏡片下,一道道山壑在移動。「師長真是好眼力呀!這地形太好了,簡直就是天材地寶,山川形勝,非大福澤不足勝之!」立青心中暗讚。放下望遠鏡,叫道:「地圖!」警衛員立刻掏出地圖,在地面上展開。立青一看:「另一張!」警衛員又掏出另一張圖遞了過來。立青將兩張地圖拼接起來,審視著,問政委魏大保:「我們團的位置在哪兒?」 「平型關東側山地。師長命令我團,今晚一點在冉莊待命。」魏大保說。 立青分別用紅藍鉛筆勾出圖上位置後,欣賞地看著圖:「大保,依著咱師傅當初教我們的測繪用語,這樣的地形叫什麼?」 「我早忘了。不過,我記得師傅說過這樣一句話,『兩張地圖的接縫之間,學問最大』!」 立青一拍地圖:「好兆頭,平型關正好在這兩張圖的接縫處,看來這場大戰要在地圖的接縫上打!」 上海租界的馬路上,立仁和周世農坐在一輛轎車內。轎車鳴笛緩行,車前車後都是攜家帶口的難民。立仁透過車窗,默默地看著。 「開戰以來,五十多萬難民湧進租界,居無定所,當局關閉了整個租界,上海已經成為孤島。」周世農說。 立仁看向周世農,沒有說話。 周世農對司機:「一直開,再右拐,直接開進院子裡!」轎車開進裡弄,在一處獨立院內停下。車門打開,周世農:「請,就是這兒了!」 立仁環顧著眼前的獨立別墅,這裡便是中統的臨時辦公住所。周世農領著立仁察看著房間。立仁拉開窗簾朝外看去,突然問道:「有沒有辦法,打入到他的海軍俱樂部,或是同文書院?」因為剛才在經過這兩處地方的時候,周世農告訴他,海軍俱樂部和同文書院,都是日本人的特務窩子。 「這恐怕太危險了。」周世農一怔。 「開戰以來,日本人突然變更了他們的通信密碼,原來的情報來源都枯竭了。關鍵的情報又拿不到,讓人揪心啊!」立仁感到焦急。 「您需要什麼?」周世農問。 立仁告訴他,日本軍部正在調動新的陸軍師團,增援淞滬戰場,需要知道他們的部隊番號,人員數量,在哪兒裝船,尤其是在哪兒登陸。 周世農想了想,說:「倒是有一條線索,如果試好了,沒準能進入到他們的海軍俱樂部,或是同文書院……」 夜色中的日本租界,沿街幾家日式餐館掛著燈籠,日本小調從內隱約傳出。一名穿便衣的中年人順著牆走來。迎面一個人擋住了他:「借個火,先生?」 「對不起,我不抽煙……」中年人說。 忽然身後上來一人,用冷冰冰的槍口戳住了穿便衣中年人的腰眼:「別動!到汽車那邊去,對,聽話,慢慢地過去!」沒待他們走到汽車跟前,後面停著的一輛轎車「呼」的駛到面前,車門打開,車上車下只一推一拽,中年人便被拽上轎車,朝著中統臨時辦公住所的別墅,疾駛而去。 這位被中統綁架穿便衣的中年人,便是淞滬參戰的國民黨第四十五師參謀長符春江。周世農懷疑符春江同日本人有勾結,想通過這條線索打入到日本特務的內部。立仁對符春江進行突審。 「鄙人原為日本東京陸軍大學畢業,租界內有我的同學,都是好些年沒見的日本朋友。」符春江狡辯。 立仁厲聲地說:「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我們已經找到了你的住所,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現款?」 符春江惶恐地說:「我我我……」 「行了,不要編了,是你的日本同學送你的吧?」 符春江點點頭。 「哪一位同學送的?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的?說!」立仁一拍桌子,露出凶相。 「我說,我說!」符春江終於交代,「那個日本同學名叫郎本實仁,今年五十歲,剛從天津過來的,是個少將。在東北、北平都待過,會講一口天津話,中國通。具體做什麼的,我不太清楚,他就住在海軍俱樂部裡。」 「你們談了些什麼,他為什麼會給你這麼多錢?」 符春江回憶道:「也就是泛泛的,他隨便地問了幾句我們師的情況,我也沒想到他一下子就送了我一萬塊錢,說是給我的安家費。」 「你能把我介紹給他嗎?」立仁忽然對符春江說。 符春江吃了一驚。當他得知立仁想打入敵人內部的真實意圖時,覺得這樣做有點為難:「如果說你是中統的,郎本肯定不會見。」 「你可以說我是南京參謀總部的,他會見嗎?」 符春江思索了一會,說:「應該會見的,我們兩次見面,郎本似乎都為一件事很著急。」 「噢,他急什麼?」立仁問。 「日本人打上海快兩個月了,我們出動了七十個師,他們打不下我們,我們也打不下他們,成了膠著戰,消耗戰。日本人架不住拖,想速戰速決解決戰鬥,所以顯得很焦急。」 立仁明白符春江的意思,日本人想從他這位「南京參謀總部」的重要人物身上,獲取國民黨方面參戰情報,所以才願意見面。於是,立仁決定將計就計…… 在日本租界海軍俱樂部一間大客廳內,長條桌上擺滿了外國名酒和各種各樣的水果。桌前坐著三個日本人,看見立仁走進,都站了起來。 「是參謀本部的李將軍嗎?」 「正是。」立仁答。 「我就是郎本實仁。符參謀長告訴我,你是南京參謀總部的李文煥將軍。」郎本遞上了名片。另兩個日本人也遞上了名片。談話中,郎本迫不及待地想從「李將軍」那裡搞到情報,對立仁說:「李將軍,你就開個價吧,你要多少?」 「符春江可沒有具體地告訴我,你們究竟想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三位日本人互相看了看。「那還用說嗎,目前,對我們最有用的,當然是你們在上海地區的七十個師的防守分佈圖。給你五十萬,怎麼樣?」 「二百五十萬,先付一百二十五萬。」立仁說。 三位日本人又互相看了看。「我們是為天皇服務的,假如你給我們的東西是假的,這麼多錢付出去,我們就得剖腹自殺。」郎本說。 「你們是看天皇,我們是看國家。我把國家的東西出賣給你了,我的一家老小也擔著殺頭之罪。」立仁說罷,用眼角留意,觀察郎本有什麼反應。 郎本同另兩位日本人腦袋湊一塊兒,用日語嘰哩咕嚕地小聲商量。商量過後,郎本狡猾地同「李將軍」玩了個緩兵計,欲擒故縱:「這樣吧,李將軍,我們今天就是見見面,有關上海的防禦佈置一事,我們下一次可再具體地談,你看可好?」 立仁猜出了日本人玩的鬼把戲,說:「好吧,那我們就改日再談!」說罷昂著頭,揚長而去。 立仁剛坐入門前的轎車,一名日本便衣追了上來,從車窗遞入了一隻用蝴蝶紅繩紮著的紙包:「李將軍,這是郎本將軍送你的見面禮!」不由分說,丟在了已經行駛的車座上。轎車「呼」的開走。紙包裡,是一沓捆紮齊整的鈔票。立仁看了看,估計至少也有五萬元。 「中統上海站缺經費,節骨眼上這錢來得正好!」立仁幽默地說。 董建昌的部隊也在上海參加淞滬決戰。立仁從郎本那裡離開,匆匆來到董建昌設在浦東的指揮室。董建昌憂心忡忡地站在一張很大的軍用地圖前,對立仁說:「立仁,你給我參謀參謀,我在這裡守浦東,恐怕是守不住。浦東的第一站是川沙,第二站是南匯,第三站是奉賢,第四站是金山衛,一直到杭州灣,防守這樣長的一條戰線,蜘蛛網一樣的小港小河多得很,很難判定日本人在什麼地方登陸。」 「我正是為此事而來。」 「噢?」 「九國公約就要開會了,日本人求勝心切,千方百計地在找我防禦漏洞,企圖一戰定乾坤,戰略登陸的可能性迫在眉睫。」立仁把郎本那裡側面探聽到的消息,告訴給董建昌。 「那你告訴我,他們究竟會在哪兒登陸?」董建昌指著地圖問。 「日本人也在尋找登陸地點。我們要想知道日本人究竟從哪兒登陸,沒有捷徑可走,只能用些笨辦法,派人沿海岸線一路調查,從浦東一直到杭州灣,弄清地理環境。特別要注意哪些是硬灘,哪些是軟灘,我估計很有可能日本人是在硬灘登陸點登陸。」 董建昌看著地圖,歎道:「臨時抱佛腳呢,這麼長的海岸線,怎麼個找法!」 立仁指著圖上標明的「金山衛」,說:「古時候日本海盜就曾在這處地方登陸,這一次我估計肯定也會在這一帶。這裡是咱們的『命門』所在,一旦他們登陸上岸,我軍整個後路就被截斷了!」 二人不由深感憂慮。忽然,立仁對董建昌說:「快去幫我找十個參謀來。」 「做什麼?」董建昌問。 「請他們幫我偽造一份我軍作戰部署圖,我好拿著這個去打發日本人。」 「你立仁膽子也太大了!」董建昌看著立仁,長歎一聲…… 一身和服打扮的郎本,笑嘻嘻地看著立仁:「李將軍,真是個有誠信的人!怎麼樣,東西帶來了嗎?」 「帶來了。」立仁答。 「給我看看?」 「我得先看到錢。」立仁故意裝作利慾熏心的樣子。 「李將軍,萬一你這個東西是假的,那我只能對天皇剖腹謝罪了!」郎本表現出一種無奈的誠懇。 「那我也告訴你,我只帶來了浦東地區的防禦部署,其餘部分,等拿到了全部的錢,我才能給你。」立仁說著,從皮包裡取出由董建昌的參謀們偽造的「浦東地區作戰防禦圖」,遞給郎本。 郎本翻看了一下,兩眼熠熠放光。 「錢在哪兒?」立仁問。 郎本用日語吆喝著,兩名日本便衣應聲走來:「把備好的錢,搬到李將軍的車上!」 從郎本那裡交完「情報」拿到錢以後,立仁開著轎車,一刻也不敢停留地往回疾駛。轎車上,擔任護衛的中統樂不能支地說:「一百二十五萬呢,足夠我們中統用兩年的!」 立仁說:「我關心的倒不是錢,是怕郎本那個老狐狸看破了浦東的防禦是假,我便是枉費了心機,白忙了一場……」 當天夜裡,郎本便給立仁打去電話,表明對立仁交給他的防禦圖很感興趣,希望把剩餘部分也交給他,回報的條件是,出價六百萬! 第二天,立仁把詳細情況對董建昌說了一遍。董建昌費力地在想:「立仁,根據你的敘述,我估計有兩個可能。一種可能是,日本人確實認為我防守部署是真,所以他們急於想瞭解我其餘部署。第二種可能是,他們並不相信那是真的,之所以那麼做,是想要穩住你。」 「這兩種可能說明了一點,日本人的確有著在金山衛登陸的計劃。我們送去的東西正是在這一點上震動了敵人,所以郎本當天就作出了反應。」立仁分析認為,「眼下我軍當務之急,就是立刻增強對金山衛防禦地點的重點防禦,把得力的炮兵部署過去,調上三個重炮團。」 董建昌笑了:「立仁呀,你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呀!你知不知道,我淞滬戰場上,僅有的兩個從德國進口的重炮團都集中在張治中那裡,對這兩個重炮團指揮,張治中自己都說了不算,直接聽命委座。怎麼可能調三個重炮團去尚無情況的金山衛?」 「怎麼會是這樣?」立仁怔住了。 「到處捉襟見肘。」董建昌告訴立仁,雖號稱七十個師,從雲貴川開來的部隊,長途跋涉,大量減員,有的師三個人才一條槍。新到的部隊完全不懂得防空,損失慘重。白崇禧的兩個團,剛下火車就給炸沒了,「日本人的第九、第三師團的一萬九千多傷亡都怎麼來的?我們拿三五條命換小日本一條命換來的。原先海岸防守部隊都調上去拚命了。小日本太能打了,原先以為江南的溝湖港汊可以遲滯他們的機械化部隊,卻不曾想到,日軍的每一個班都配備了橡皮舟艇,根本擋不住他們。尤其是他們的空中優勢,還有黃浦江上的大口徑艦炮……」 「照你這麼說,我們就是判斷出他要戰略登陸,也將無力阻止?」 「恐怕就是這樣!立仁,紙上都是開闊地,可是到了實地上呢?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董建昌慘淡地看向立仁。 酒吧外停了立仁的轎車,立仁和周世農警覺地佇立在車前,看著腕上的手錶。對面樓的窗口、街角處、轎車內,都埋伏著立仁和周世農帶來的槍手。「注意,就要到點了!」是立仁的聲音。原來這是立仁和周世農安排的一次襲擊行動。郎本許以六百萬元,提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讓立仁交給他「防禦圖」的剩餘部分。接頭地點不是在日本租界,而是改在德租界。立仁和周世農商定,在與郎本接頭的時候,幹掉這個日本特務! 遠遠射來兩道車燈,車聲隱隱而來。立仁靠著車門的身體挺直了,理了理風衣,迎著車燈,一臉微笑走向前去,準備與郎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隱蔽的槍手屏住呼吸,開始舉槍瞄準。忽然,立仁覺出了不對。來的是一輛租界巡捕警車。立仁發出短促口令:「錯了,不要開槍!」周世農將兩指伸在嘴裡,打出忽哨。就要擊發的槍手都停下了動作,朝巡捕警車看過去。 巡捕警車在立仁面前剎住。車門開了,跳下克拉克上尉,笑嘻嘻地說:「楊,好久沒見了,你怎麼在這裡?」 立仁的眼睛盯在遠方,失望地:「克拉克,這麼晚了,您還親自出來巡邏?」 「今晚是非常之時,容易出事。」 「噢,為什麼?」立仁問。 「皇家海軍陸戰隊司令克恩上校告訴我,日本軍隊剛剛在金山衛大批登陸,上海戰事將有根本性的逆轉。」克拉克慢條斯理地說。 「什麼?你說什麼?」立仁大驚。 「你還不知道?日本東京來的陸軍第十軍今晚已經在杭州灣登陸,先頭部隊佔領了金山衛,正在往南京方向進軍!」克拉克感到奇怪,一向消息很靈通的立仁,今天是怎麼啦? 「撤吧,主任,郎本不會再來了。」周世農無力地說。 克拉克懷疑地看看四周:「你們在做什麼?啊,你們在做什麼?」 立仁拍了拍克拉克肩膀:「謝了,克拉克,我的老朋友!我們不會再給你找麻煩了。」轉臉對周世農吩咐:「撤……」 在立華家,立華神情沉重地告訴父親楊廷鶴:「國民政府從今天起,遷都重慶了……」 楊廷鶴點點頭:「知道了,已經廣播了。」 「家裡得收拾收拾,我也在第一批撤離名單裡。姨,你和保姆挑一些緊要的用物,船票非常緊俏,咱家人又多,大件東西就別帶了。」立華有條不紊地安排著。 「怎麼會這樣呢,不是調來好多好多軍隊?還打不贏!」梅姨嘟嘟囔囔。 「你懂什麼,一腦門的婦人之見!」楊廷鶴呵斥道。 「遷都好,明智之舉。日本人脅迫我們要在南京作城下之盟,咱們能順著他的意思?跟他速戰速決?不!他小日本拖不起,越是想快點決勝,我就越要事事相反,跟他慢,跟他拖,跟他耗,看誰能熬得過誰?」楊廷鶴給家裡的女人上課,顯出老軍人的通達,「看看地圖你們就知道了,遷都重慶,誘敵西上,就變成敵人難攻而我們易守了。我們愈向內地遷移,敵人財力人力的損失也將愈大,以空間換時間,是對抗敵人精勁武器的唯一辦法……」 「爹,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是實行起來談何容易。所有的工業要西遷,政府機關、所有的學校都要西遷,金融、商業、公共交通、醫療衛生等,一大堆的國計民生都得西遷,還有數以千萬計的難民,半個國家都要遷往西部,不容易啊!」立華從監察委員的工作角度,考慮遷都帶來的很多社會問題,十分棘手。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但在中國地理上,四川是復興民族最好的根據地。西遷難,唯其難你做到了,你才配作為一個國家的存在。倘若這樣的困難都不能克服,還有什麼生存下去的理由?」楊廷鶴對西遷充滿信心。 正說著,電話鈴響了,立華接聽電話:「噢,留在上海租界?謝謝關照。再見!」立華掛了電話。剛才電話是楚材打來的,通知立華說,立仁被留在淪陷的上海,負責上海抗戰的對日情報。 楊廷鶴喃喃自語:「我這兩個兒子呀,一南一北,總算都成了棟樑之材!棟樑之材……」說罷,苦苦地笑了。 第二十二章 -22- 一場平型關大捷,八路軍部隊繳獲敵人武器裝備無數。這天,一一五師七二八團團長楊立青和政委魏大保分別騎了東洋高頭大馬,神氣活現地在村外大道上奔馳。二人身上都穿著剛繳獲來的日本呢制服,披著呢大衣,路上熟人見了都羨慕地說著:「老楊呀,還是你們團闊氣呀,東洋大馬,全套的鬼子裝!還挎著東洋刀,登著日本大皮靴呢!」 立青聽在耳中,美在心上。二人來到師部,下了戰馬,派頭十足地跨入師指揮所。師政委見是立青,滿面笑意地說道:「哈哈哈,你楊立青還真能打!了不得,兩個營吃掉小日本一個半中隊。」 「小鬼子太狂妄了,讓我撿了個便宜。」立青臉上放著紅光,不過嘴上仍然謙虛著。 「成田特遣支隊參與了南京大屠殺,非常狂妄……」魏大保補充說。 「我看敵人驕狂是一方面,你楊立青不打呆仗,肯動腦子,是另一方面,如果我們一一五師的團長們都能開動腦筋,再來個平型關也未必不可能,好!實在讓我高興,新戰法你們七二八團要好好總結……」師政委繼續誇獎道。 立青和魏大保聽了頓時喜不自禁,可政委的臉色緊接著就沉了下來:「當然了,打了勝仗也不能驕傲。」 不待二人多加辯解,政委接著命令道:「還有繳獲的東西要全部上繳,其他部隊現在裝備不足,很困難,要從全局考慮。就從你們倆做起吧,把身上的衣服、靴子、槍、指揮刀都繳出來!」 兩人聽後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愣地怔在原地。 「警衛員,幫助楊團長、魏政委執行命令。」師政委轉身對警衛員說道。 話音剛落,就上來幾個警衛員,七手八腳地剝開了立青和魏大保身上的大衣,接著又把二人身上的日本呢制服都脫了下來。脫到後來,二人身上只剩下襯衣襯褲,凍得兩個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立青更是趕緊連連向政委求饒。 師政委把自己的棉大衣丟給立青,說道:「一會兒,你的黃埔同學要過來,別把自己弄成個唱戲的!」 立青正裹著軍大衣在炕上打盹,范希亮帶著副官走了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范希亮調侃道:「怎麼這副德性,見了長官也不敬禮。」 「你老范得給我敬禮才是。」立青見是范希亮,坐起身來,話裡卻彷彿在暗示範希亮,打了勝仗的才有資格接受對方的敬禮。 范希亮一邊與立青聊著,一邊讓立青趕緊穿上制服跟他去給他的部隊上課。「我的那些軍官習慣了正面戰場,正規作戰,搞不了你們八路軍這一套,給咱教教去,我向你們師政委要求過的。」 「我說咱政委怎麼把我扣在這兒,原來是你老范使的壞。教什麼呀,教了你也學不會。」 「別這麼說,都是友軍。」范希亮不斷地催促著。 立青在范希亮等人的陪同下來到中央軍十二師駐地,該師團以上軍官熱烈鼓掌,歡迎立青的到來。這些人當中有不少都是立青在黃埔時候的熟人,立青口氣隨意地同他們打著招呼。 范希亮高聲對他的軍官們說:「各位——」 大家一瞬間就都靜了下來,范希亮繼續道:「自抗日以來,我第十二師開赴華北參與忻口之戰,兄弟們沒給十二師丟臉。可是,慘勝如敗。自娘子關失守以來,我們變得不會打了,大仗打不了,小仗看不上,窩在這兒吃乾飯來了,反觀八路軍,人家天天有仗打,甭管規模大小,人家那是水銀瀉地呀!藏於深山,潛於平原,每一村莊,每一農戶都成了人家的抗日堡壘。今天三個鬼子,明天五個偽軍。集小勝為大勝。我就納悶了,為啥八路軍能做到的,咱中央軍做不到?這裡有學問,所以我請來八路軍七二八團團長,我的老同學楊立青來給大家傳經送寶,各位如有需釋難解惑的問題,都可以提。一句話,虛心求教。」 說著扭頭問立青,「是不是可以開始了,立青你就給大家講一講橫土嶺那一仗是怎麼打的?小鬼子的特遣隊,可不好打!」 只見立青拿起粉筆,三下兩下就在黑板上畫出了橫土嶺戰役的地形圖樣。畫完,立青丟掉粉筆說道:「都在上頭了,就這麼打的。」 十二師的軍官們面面相覷,一個個都被弄得雲裡霧裡。 「立青,我還不知道你,別談過程,說說指揮心理,這圖上是畫不出來的。」范希亮說。 「心理?簡單,咱是窮人,能有啥心理,一個銅板得掰兩半花。我要是有你們十二師的山炮野炮,就不這麼打了。」 軍官們依然一臉茫然地看著立青。 「我下面的班長,老嚷嚷,跟小鬼子拼了,拼一個夠本,拼兩個我就賺一個。我說,夥計,你想法不對,你算算,我們八路軍養一個士兵,得幾個中農才能養活,太窮了。日本他是帝國主義,他裝備了多少年,他裝備又好,你能跟他硬拚?甭說我們八路軍,就你們財大氣粗的中央軍也硬拚不起。」 立青這一席話說完,頓時激起范希亮師的軍官們一片營營嗡嗡的議論聲,大家紛紛點頭稱是。 一個軍官大聲問道:「楊團長實在,我佩服,是呀,我中央軍這十二師,夠闊氣的了,那也無法與日本陸軍相比,我們的步槍不如人家的機槍多,我們的機槍不如人家的大炮多,我們汽車不如人家的坦克多,硬拚能行?」場上隨即又靜了下來,軍官們都怔怔的。 「是的,打日本還真不能僅憑裝備。得靠這兒——」立青指指大腦,「比如剛剛我們打的成田特遣隊,你想整個吃掉它,還真辦不到,那是攻佔南京的日軍王牌,裝備好,一色的老兵,從華東過來一路上,就沒吃過敗仗。可在橫土嶺栽了,讓我楊立青咬了一塊肉下來,屁股上血淋淋的。」說到這裡,人群中發出一片轟笑聲。 「你們見過山西的狼嗎?」等笑聲過後,立青問道。 「山西的狼?」軍官們不解。 「沒錯,山西的狼跟山西人似的,會做生意。」 軍官們又都笑了起來。 「比如一個人推車過來,它不咬,在旁邊跟著,瞅準人推車上坡的時候,它突然跳出來咬推車人的屁股,推車人不敢撒手,就白白讓狼咬掉一塊肉。」人群中又是一片轟笑聲,笑聲過後隨即又安靜下來,一個個都在認真地思考著。 「我們就這麼幹的,這塊肉大一點兒,一個半中隊的小鬼子!」立青總結道。 范希亮的指揮所裡,電台「嘀嘀噠噠」地工作著,兩隻炮彈箱搭起的酒桌旁,范希亮與立青正在喝酒。幾杯酒才下肚,報務員送來一封電報,說道:「師座,上海情報中心發來的,華北日軍最新調動情報。」范希亮趕緊接過電報。 「我說你老范四通八達,連上海都通著呢。」立青見狀說。 「得,我十二師在此待不住了,還真得往中條山去了。」范希亮看完電報告訴立青,據上海情報中心發來的情報,日本陸軍第一軍要調來山西。 「這情報可靠嗎?」立青問。 「情報可靠不可靠,得問你的哥哥立仁呢!潛伏上海的中統軍統,全歸他管!」范希亮說。 「立仁?立仁在上海?在鬼子窩裡?」 「你不知道?你哥做情報是老手了。」 「他和你的十二師有聯繫?」立青詫異地問道。 「我打仗,沒情報行嗎?我是找了戴笠,經他特批的,每月都要聯絡一次,你哥挺夠意思。」范希亮說。 此時的立仁,正在鬼子窩裡同敵人作著艱苦的鬥爭。這天晚上,為了搜集情報,立仁來找過去認識的上海青幫大佬韓厚忠。 韓厚忠正躺在煙榻上吞雲吐霧,一名手下來報:「厚爺,外頭有個先生要見您。」 「沒見我正忙著嗎?」韓厚忠不耐煩地說。 「他姓楊名立仁,說是您的……」 一聽名字,韓厚忠一顫,手中的煙槍掉落下來,隨即又趕緊伸手抓過來,慌張地問道:「楊立仁……在哪兒,有多少人?」 「在堂屋,就……就……就一個人。」手下見狀也嚇得不知所措。 韓厚忠鬆了口氣:「媽的,我以為他楊立仁得著消息了,老五,你說怎麼辦?」 「好辦,來的正好,咱不正愁沒法向郎本交待嗎,扣住他,直接送到郎本機關去,拿他去抵那十萬塊!」被韓厚忠稱作老五的人說道。原來日本特務機關郎本實仁給了韓厚忠十萬塊的活動費,要他幫助收集抗日軍隊方面的情報。韓厚忠拿了錢後,還一直沒有行動,這次見立仁獨自找上門來,覺得是個極好的機會。 「姓楊的十萬可不止,上海的中統軍統都歸他管。」韓厚忠說。 「嗨,錢多還怕扎手呀,去,叫他進來,我一個人就收拾了他。」老五狠狠地說。 「你在這兒,老韓?」立仁進門後即問。 韓厚忠嘿嘿笑了:「我聽周世農說你楊主任在上海,咱這兒手頭有點緊。嘿嘿!我還聽說撤離時,戴老闆在你那留了經費的。嘿嘿嘿……」 「是呀,你說的不錯。我是有那麼一筆錢,上海灘搞情報少得了錢嗎?還得是大錢!」立仁故意引他。 「這錢裡有我韓厚忠的份嗎?能有個多少呀!」韓厚忠見錢眼開。 「那就看你老韓拿不拿得出對國家有用的情報。」立仁一身正氣地說。 韓厚忠和老五被震懾住了。正在這時,周世農走進來了,看到立仁在,不由大驚失色,因為他剛剛得知,韓厚忠的青幫已經投靠了郎本。周世農急中生智,對立仁說道:「嗨呀,我當誰呢,楊主任,你怎麼還在這兒闊論滔滔呀,別動隊劉隊長帶了人四處找您呢,就在隔街茶館上。」 韓厚忠和老五聽後一驚,「唰」的取槍握在手中:「楊主任,你不厚道呢,說是來看我,怎麼還帶了別動隊?」 周世農暗暗朝立仁遞眼色,立仁只是笑笑:「老周那是胡話,就我一個人,副官都沒帶,幹嗎要帶人呢?」 韓厚忠舉槍對著立仁:「我現在就崩了你,等你的人衝進來也晚了。」 周世農一把抱住韓厚忠:「老韓,你這是幹什麼呀,就算你不要命,你那弟妹和孩子無辜不是嗎?算了算了,別動氣,今天談不成,還有明天,別動傢伙呀,走吧,走吧,楊主任,咱老韓今兒心情不好,改日再談,改日再談!」說完又連推帶拽地拉走了立仁。 立仁和周世農來到租界一家咖啡館,周世農心有餘悸地說道:「多玄呀,韓厚忠一個月前就投靠了郎本特務機關,我也是剛知道。」。 「這個王八蛋,青幫的道統都不要了。」立仁恨恨地說。 「韓厚忠領取了郎本機關的經費,招兵買馬,替日本人組織忠義奮勇軍。不是他一個人,上海灘多少青幫和紅幫們,都轉向日本人了。」 「一定要搞掉郎本!這個王八蛋中國通,一年前就該打掉他的!」 兩人正說著,立仁的老朋友、英租界巡捕克拉克穿了一身便服走了過來。克拉克告訴立仁,他已辭去職務,準備回國。「歐洲就要打仗了,英國恐怕也很難避免,可能要派我去英國皇家海軍……」克拉克說。 「真是太遺憾了,咱們交情很深呀,克拉克!」 「耶,有十年了吧,還多!」克拉克看上去對往事很是留戀。 立仁要求克拉克在臨走的時候,再幫幫自己的忙,幹掉日本特務機關首領郎本。「可是……」克拉克有點猶豫。 「別再猶豫了克拉克,你說你過去在我楊立仁手上賺了多少錢去?咱們的交情難道還夠不上一則小小的消息嗎?」說完,立仁直直盯向克拉克的眼睛。 英租界的一個公園內,身穿便服的郎本實仁在水榭處賞魚。密密麻麻的紅色錦鯉魚,啄食著郎本丟出的麵包。不遠處,兩名日本便衣正在警衛。他們並沒有發覺此時水榭周圍已經佈滿了化了裝的中統軍統人員。 周世農藉故引開郎本身邊的警衛之後,戴著墨鏡的立仁忽然從水榭後閃身出來,站到了郎本的面前,說道:「久違了郎本將軍!」 「李將軍?」郎本一怔。 「不,我姓楊,中統的少將主任楊立仁!」郎本一看不妙,連忙向警衛他的日本便衣特務示意。 「別讓他們過來,將軍!」 郎本注意到立仁的手插在口袋裡,裡面有樣東西正指向自己,於是趕緊用日語喝止:「混蛋,別來打攪我!」 「你太可惡了,搞特務!搞漢奸!糟蹋了你那一口漂亮的漢語。幹了多少壞事!」立仁逼人的眼光瞪向郎本。 「不不不,將軍。你誤會了,我熱愛中國文化,我在中國生活十五年,我有感情,對她……」郎本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突然,郎本哭了起來,鼻涕眼淚一大把。立仁沒想到這個大特務如此脆弱,只聽郎本繼續說道:「你聽我說一句,李將軍。不不,楊將軍。我已經卸任,不再有郎本機關了,梅將軍剛剛接替了我……你就留我一條命吧,不要打死我,不要……」郎本不斷地央求著。 「行了,郎本!你不配做將軍。也不配我打死你,你連日本人的尊嚴都不要了,居然還哭……哈哈哈,你哭了,我覺得比打死你還要過癮!」立仁口袋裡的硬物似乎放鬆下來,手從口袋裡抽出來的時候,帶出了一隻手絹向郎本丟了過去。「擦擦你的眼淚吧,將軍!你可以走了!」 說完,立仁接過郎本手上的麵包,朝池裡一點點的丟去,只見水中錦鯉魚歡騰跳躍。倒是趕過來的周世農搖頭歎息:「你楊立仁就是個書生,忙了半天,又白瞎了!」 原延安紅軍大學改成了抗日軍政大學,簡稱抗大。立青又被抽調到抗大擔任教官,可立青對這個安排卻有些不滿,於是去找校務部長理論。 「別埋怨我了,那是你自找的!你說你沒事幹嗎跑到中央軍十二師那兒講什麼課,那不是對牛彈琴嗎?你說你……」校務部長反過來埋怨立青。 立青心裡煩悶,就一個人到集市上逛大街,沒想到正好碰到穆震方。穆震方告訴立青,因為是星期天,所以正好陪愛人出來轉轉。 「愛人?你老穆結婚了,恭喜恭喜,幾時辦的事?」立青趕緊向穆震方道喜。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嗨,都大半年了。」 「那你可不夠意思,也不打聲招呼,怎麼說咱也是同期同班……」立青埋怨說。實際上這半年多時間立青都在前方打仗,穆震方就是想告訴他也顧不上。 兩人正說著,瞿霞和林娥說著笑著走來,看見立青都驚叫起來。「你說你這人,都說你來了延安,也不露個面!」瞿霞說。 「我們還說一起去抗大看你呢!」林娥說。 「教書匠有啥好看的?怎麼這麼巧,你們也逛街?咱南京談判團算是湊齊了。」立青說。 穆震方見四人興致很高,於是提議到前邊一家飯店吃羊肉泡饃,他請客。立青等人自然沒有異議,一行人說說笑笑地就要往飯店走去。這時,立青問道:「老穆,你愛人呢?咱們去吃,把你愛人得帶上呀!」 林娥正要說穆震方的愛人就是瞿霞,卻被瞿霞悄悄打住。「立青,我和老穆去年底辦的事……」瞿霞更願意自己親口說出這個事實。 「是呀,得改改口了,得叫瞿霞嫂子!」穆震方也在一旁說道。 「……」立青老半天反應不過來,腦子一片空白。 穆震方瞿霞相互對視一眼,有點尷尬。 林娥趕緊過來挽住立青的手:「走吧立青,去吃羊肉泡饃,許多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咱們邊吃邊說。走啊,瞿霞!」隨即與立青在前頭走,回頭給了瞿霞和穆震方一個眼色。 到了飯店,幾個人剛坐下,立青忽然說:「老穆,今兒這客我請。」 「那怎麼能行呢?」穆震方堅持要自己請。 「你老穆拖家帶口了,我呢光棍一條,怎麼好讓你破費呢?瞿霞,你結婚我什麼表示也沒有,你還是我的啟蒙老師,革命的引路人,這頓飯就我來請吧!」立青的話中帶著點刺。 見穆震方還要同立青爭,瞿霞趕緊用目光制止了他。「行啊,今天我們就吃你的,改天我和老穆再回請你。」 「我也湊個份子。」林娥說道。 幾個人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倒是穆震方和酒店老闆聊得不亦樂乎,讓整個飯局不至於太過尷尬。吃完回家的路上,穆震方與林娥走在前面,瞿霞陪立青在後面邊走邊聊。「我想不通呀,我楊立青和你瞿霞,早就是一對了,怎麼你就成了老穆的呢?」立青對瞿霞說。 「立青,我們在一起不合適。」 「你跟老穆就合適?」立青依然不能接受。 「南京談判時,我就想和你說了……」 「我就不懂,他老穆哪點比我強,除了官比我大,可你不是那種人呀,你是瞿霞!」 「你呀……」瞿霞一肚子話要對立青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怎麼了?我不夠資格做你瞿霞的男人?我告訴你瞿霞,自打廣州頭一次去你家,我就覺得你是我的女人,別看你文化高,外語嘀哩咕嚕的,沒用,你在我眼裡飛不了,早晚得撞我懷裡。咱是在心裡頭把你當小姑娘寵著讓著。更別說上海那段了……可是你全然不當回事,讓我心寒呀,瞿霞……」立青說著就動了真情。 瞿霞眼眶濕了,強忍著淚水說道:「你能不能別說這些,你一說我就心顫……立青,已經這樣了,你還讓我怎麼辦……」 走在前面的穆震方和林娥,看到立青和瞿霞停下腳步,也就沒再往前走。 「這立青怎麼啦?今兒個,也沒喝酒……」穆震方感到納悶。 「別管他,讓他說說,畢竟你們結婚沒有告訴他。立青和瞿家的關係太深了,你和瞿霞應該考慮到的。」林娥說。 「是他自己一直在前方打仗,我能給他發封電報:我要結婚了,請批准?」穆震方有點不高興。 「沒事的。要不,你們倆先走,我來陪陪他——」林娥勸走了穆震方。 林娥故意放慢腳步,等立青慢慢跟上來。 林娥陪立青站在延河邊,只見月光下的延河水,給人一種純美的感覺。「剛才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我看瞿霞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立青對林娥說。 「對這件事,你還是容忍一點吧,你和老穆黃埔同期同班,和瞿家又有那麼一層關係。」 「可我心中很彆扭,感覺自己有什麼東西讓人偷去了。我一直以為,我和瞿霞是心心相印。」 「女人都是被動的,做男人的要主動。女人都是經不起追的,不追能有嗎?沒有什麼是天生屬於你的。」 「不說了,一夜西風花落去,說什麼也晚了!讓老穆撿了個大便宜。你說他有啥好的,除了官比我大點兒!這麼多年,我和瞿霞就差那麼一層窗戶紙。」立青努力讓自己想開一點。 「瞿恩在世的時候,跟我說過,他有好些得意學生,你是其中和他走得最近的一個,幾乎是他們家庭中的一員。他和你姐姐也相戀過,但沒能走到一起。可是瞿恩豁達呀,什麼時候也沒聽過他議論一句你姐姐。如今你姐姐收養了我和瞿恩的孩子,大家都沒有成為仇人,反而關係越來越近。」林娥繼續開導著立青。 「你看你看,我是有點不像話,堂堂一大丈夫,還得讓你來做思想工作。走吧,我送你回去。你替我記著,我楊立青某年某月某日在延河邊立志,打完小鬼子,就去五台山,做和尚!」 延河邊,立青乾澀的笑聲伴著河水聲迴盪著。 回到家,穆震方盯著瞿霞的臉,嘴裡說著:「……碰上這麼個主兒,你說這星期天過的……」 「行了,別提這事了!」瞿霞煩透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神情哀傷。 老穆見狀趕緊住嘴,從水缸裡打了水,取來一條毛巾揉了兩把。 「給……」穆震方把毛巾遞給瞿霞。 瞿霞沒理他,兩行眼淚無聲地下落。 穆震方試著把毛巾伸過去,見瞿霞沒拒絕,便用毛巾拭去了瞿霞臉上的淚水。 「我就看不得他傷心,在我家,我哥寵著他,我媽寵著他,什麼都是我的錯,他楊立青從來也沒有錯,過去多少年來來一直都是這樣,現在他哪受得了這個……」 「你呀,我看你倆在一起,你就像他媽。你這麼慣著他,那今後真沒法見面了,你有什麼對不起他的?」穆震方說。 「不行,他這樣的情緒我不放心。」瞿霞搖搖頭。 「那怎麼辦?給他再找一個?」 「立青和我們瞿家關係太深了,他難過,我也過不了,今天不是林娥救駕,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穆震方的眼睛忽然亮了:「唉,你說這林娥能說動立青?我看能,你覺得呢?我以前還不知道,林娥還有這長處?」 瞿霞似乎被點醒,淚眼婆娑地在想些什麼。 教務主任把立青找來,告訴他軍委要在抗大辦個高級短訓班,冀中一二ま師的幾個領導都要來,別人弄不住,認為還是由立青來當短訓班的隊長比較合適。「也真是,人家在戰場上,那課堂多生動,非得把人家拽回來,何必呢!」立青倒是替別人著想。 「學校想好了,得給他們每人送一份禮品,你立青去辦!」教務主任說。 「我的天哪,集訓還有禮品吶?」立青驚訝道。 教務主任遞過一卷地圖:「冀中地區的地圖,從鬼子那兒繳獲的,十萬分之一的,比國民黨五萬分之一的還要準確,還詳細。你呀,照這個圖畫一張濃縮版,揣在口袋裡能帶著走,那些旅長團長們准滿意。」 「他們倒是滿意了,可我上哪兒找設備去?」 「死腦筋!軍委穆局長手底下有個印圖社,去揩點油,沾沾光。穆局長和你同期同班,這點忙還不能幫?就這麼說。」教務主任把任務撂下,走了。 立青無奈地自言自語道:「唉,都什麼事呀!」 軍委印圖社的窯洞裡,立青繡花般的擺弄各種圓規、直尺、三角板、指揮尺、墨筆,正在認真地繪圖。他的身前身後,一些原本的工作人員也在認真地看著立青繪圖。瞿霞夾著文件夾從外朝裡張望,看見立青後,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走到立青身後。 「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呢,立青!」瞿霞嘖嘖稱讚。 立青頭也不抬:「咱什麼人,十八般兵器就沒有擺弄不了的。瞿霞,你就等著後悔吧,像我這樣能文能武的男人上哪兒去找?」 瞿霞笑了:「你還一套套的。」 「反正你瞿霞是上大當了,老穆?狗屁!黃埔飯堂打架,扔菜盆子,掄湯勺子,全武行。也是屁股底下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鷹。」立青還是氣有不平。 瞿霞憋住笑:「唉,我告訴你,我和老穆說好了,晚上你來我們家坐坐,一塊兒吃晚飯?」 「家,誰家呀?」立青故意問。 「老穆宿舍,可不就是我們家嘛!」 「我都忘了,人家是大官,有單人窯洞。」→文□人·$·書·□·屋← 「完事就去,等你噢!」瞿霞說罷,笑著走了。 晚上,立青來到穆震方家。警衛員正往炕桌上擺菜碟子,瞿霞也在一邊忙活著。立青也不客氣,盤腿就和穆震方一起坐在了炕上。 立青夾了塊炒羊肚就送進嘴裡,嚼了幾下說道:「哎呀,還是穆大局長的伙食好呀,咱那抗大的伙食,三年了也沒見長!」正吃著,林娥端了一個菜盤子走了進來。 「找了管理科長,好說歹說,弄了個小蔥拌豆腐來,立青,嘗嘗!」林娥把盤子遞到立青面前說。 立青拿筷子夾了塊小蔥拌豆腐塞進嘴裡,大口地吃起來。穆震方倒出四份酒,放在桌子上,看到立青的吃相,忍不住說道:「立青,你能不能儒雅一點兒,照顧照顧女同志——」 立青大大咧咧地說:「嗨,這都熟透了,還那麼講究幹啥?」 穆震方端起酒杯,挨個送到每個人手上,「咱四個人,啊,那就是個南京談判的班底呀!現在我和瞿霞同志已經組成了家庭,就差你倆還都是單干戶,來來來,祝你倆,都能早日找到另一半!」 瞿霞微笑著附和道:「抓緊呀,你倆——」 立青和林娥還沒反應過來,杯子就已經湊上來碰了。穆震方領頭喝了,立青和林娥愣愣地也跟著喝了。幾杯酒下肚,立青的話就多了起來。「老穆,這結婚和沒結婚還就是不一樣。」 「噢,哪兒不一樣?」 「比如你穆局長,脾氣好多了。黃埔時,你還像個搬道岔的,眼裡只有兩條道兒,不是這條,就是那條,非紅即白!嗨,除了兩道,你老穆眼裡還能容下什麼?」 「那是,道兒弄錯了,那就是翻車呢,對不對?咱敢錯嗎?」 「你們聽聽,你們聽聽,這水平,老穆,也是多大的魚泛多大的花呀,首長口氣了!」 「你立青也不賴呀,仗打得好,而且粗中有細呢。林娥,你不知道,咱立青那一手地圖畫得可是好,連咱印圖社的女同志都看呆了。」穆震方故意把林娥往話題里拉。 「林娥,張飛繡花也不過如此呢!那一張圖上得描出多少條線來,一條也不能錯。」瞿霞一旁幫穆震方的腔。 「說到張飛,讓我楊立青想起在井岡山頭一次見毛主席。主席對我說,『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飛敬君子而不惜小人。』你楊立青既不要只做張飛,也不要只做關羽。」 「什麼什麼?再說一遍。」林娥饒有興致地問立青。 「主席的意思是:關雲長關心部下卻輕視知識分子;張飛尊重有德性的人,卻唾棄有缺點的人。主席以此為典,讓我取兩人之長,去兩人之短。」 「主席到底是主席呀,看你看得準呀,立青。」穆震方說。 林娥不由得向立青多看了一眼。瞿霞笑笑說:「林娥,你不知道,當初在廣州,我媽頭一眼看到立青,就說他臉上有氣象。」 「真的,氣像在哪兒,哪兒是氣象?」林娥問。 「你聽瞿霞扯!有氣象還做教書匠?老穆,那圖你得跟你手下說好了,得用東洋紙給我印,可別拿咱邊區造糊弄我,那可都是送旅長以上指揮員揣口袋裡用的。打仗有張可心的地圖,可不就像男人有個可心的好老婆一樣重要。」立青帶著幾分醉意,說話有點語無倫次。 「瞧瞧,命令我了。我老穆就聽你一回吆喝!」穆震方可心地笑了。 「誰讓你官做得大,又是我的同窗,現在又娶了瞿霞,咱這是親上加親了,我不吃你喝你的,不讓你做點事,還真對不住咱這關係……」 「親上加親好,對不對,林娥,你們也可以親上加親嘛!」穆震方對著林娥,朝立青一努嘴。林娥一下子明白了穆震方和瞿霞的用意,羞澀地笑了。 此時的立青已經喝到了雲裡霧裡,張口說道:「林娥的兒子我姐在養著,我和她早就親上加親了,是不是,林娥?」 穆震方和瞿霞面面相覷。 立青又舉起酒杯:「來來來,瞿霞,我敬你一杯,甜不甜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咱倆什麼關係?革命關係!戰友關係!這關係比什麼關係都親呢……」 第二十三章 -23- 高高的天線矗立在軍委電報室的屋頂上,屋內傳出嘀嘀噠噠的電訊聲。立青等候在門旁。一會兒,林娥從門內探出身來,一看是立青,笑著問:「有事嗎?」 立青拿出份電報交給林娥:「你把電報送到我們那兒,人家得回電報吧。一來一往,我這個隊長就成送信的了!」 原來抗大高級短訓班的學員老廖來培訓前是八路軍一一五師的政委,收到該師師長老賀發來的電報,自然要給師長老賀回一封。於是老廖就把擬好的電報稿交給了立青,請立青代交電報室拍發。 「看你說的,大官我見得多了,誰是誰的使喚?你楊立青也不比他們差哪兒去。」林娥嗔道。接著,立青又向林娥問起瞿霞的情況。林娥告訴立青,瞿霞同穆震方結婚後,穆震方對瞿霞體貼入微,->小說下栽+wRshU。CoM<-二人在一起生活得很好。 「四一二政變在上海,我當時是黨軍第二師營長,十幾名中共人士在我的眼前被槍斃,其中的一個年輕姑娘,長得和瞿霞簡直太像了。所以,我說瞿霞是我的革命引路人,一點也不是客氣。正是那個殘暴的場面,促使我開始從內心深處琢磨,走上革命道路……」立青說起這段回憶,陷入了深深的痛苦當中。 「這些,你都對瞿霞說過嗎?」林娥問。 「我對誰也沒說過,對瞿恩也沒有說。你是第一個。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為這個事,穆震方在湘贛邊境差點槍斃了我,就那樣我也沒說……」 「我能理解,我也在敵人的心臟裡呆過,知道什麼是信念。不同的信念,必然會有不同的選擇。」 立青感激地說道:「難怪瞿恩會選擇你,而不是我的姐姐。我原以為他們會結婚的,你沒出現之前,我一直覺得會有那種可能。瞿恩和我姐立華都太理性了,他們愛得很苦,彼此都苦苦地堅守。」 一提到瞿恩,林娥的眼圈又紅了:「不說他了……剛離開瞿恩的時候,我幾乎不敢想他,現在好一些了,可還是不說為好。」 分手的時候,林娥從口袋裡掏出兩節電池遞給立青,說:「那天我看你找老穆要電池,我的電筒裡剛好有一副,你拿去用!」 「嗐,你們女同志晚上比我們更需要電筒,我一個大活人,到哪兒不能抓一副來。」立青說罷,轉身離去。 國民黨二戰區長官派了個軍官代表團到抗大高級培訓班參觀學習,范希亮也是代表團成員之一。參觀學習之餘,范希亮抽空來找立青。立青見范希亮一個人,調侃道:「你老范怎麼單溜兒,不去那邊看看?」 「看什麼看,該學的,你楊老弟早上門教過了。和那些生頭擠一塊兒,傻笑?」 「還是老毛病,你老范是一隻白鶴紮在雞堆裡。」 「來這兒,得會看,凡事都有法門。」范希亮若有所思道。 「你們不是也在辦學,重慶西安,你們辦了多少軍校,我們才辦一座,瞧不上是怎麼著?」 范希亮笑笑:「這倒也是,我們的委員長兼了三十七個軍校校長,只有一個獸醫學校的校長他不肯兼!」 立青哈哈笑了:「你老范還是那麼嘴巴不饒人。」 「來延安才知道,你們還真是窮得叮噹響,像你這樣的,還五個人擠一孔破窯洞。」 「人比人氣死人。雙方的起點不同,合作之始,一方是匪,一方執政;一方破衣爛衫,一方掌握了全部國家機器。所以,天塌下來,你們高個子頂著,擔負正面戰場作戰,也應該。」 「噢,你立青算是說了句公道話。」范希亮說。 「可中國的抗戰,不僅僅是正規軍的抗戰,也不只是城市的抗戰,更有廣大敵後農村地區的抗戰,每一村莊,每一農戶的全民抗戰。這方面,毫不客氣地說,我們是中堅。」 范希亮笑笑:「當仁不讓!是呀,你們是游擊大師,此地是游擊戰爭的最高學府呢,草蓬裡沒準還真能飛出金鳳凰!」 接著范希亮又關心地問立青:「立青,延安有不少漂亮姑娘,你怎麼不找一個,還做童男子呢?」 立青昂首說道:「匈奴不滅,何以家為!」 范希亮給了立青胸口一拳:「你就唱高調,少來!」 延河水在腳下滔滔流淌,立青與林娥在河邊散步。立青突然從口袋掏出個東西遞給林娥:「哦對了,你嘗嘗這個。」林娥接過來:「巧克力?你從哪兒弄來的稀罕東西?」立青說是范希亮給的,自己捨不得吃,帶給林娥嘗嘗。說完,立青又怕林娥理解錯了自己的意思,連忙解釋:「巧克力歸巧克力,人歸人,兩回事!」 林娥笑道:「你放心,我不會那麼小心眼,民族大義嘛!」立青從心底裡感激林娥,不由朝林娥又多望了幾眼。林娥的面頰上泛起兩片紅暈。 「老范說,黃埔與我同期同班的,就我一個人沒結婚了。老早他就把他在上海醫院做護士的妹妹介紹給我,那天,還談起此事。」立青邊走邊說。 「姓范?是上海醫院的范護士?」林娥一怔。 「哦,你認識?」 林娥點點頭:「范護士曾經搭救過我,和我的兒子……」林娥又想起了那段痛苦的日子,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林娥停頓一下,定了定神,對立青說:「范護士那麼漂亮,人也很善良,你幹嗎不娶她?」 「……」立青張嘴要說什麼,又把話嚥回去了。 該要分手了,林娥對立青說,組織上調她到重慶去,在八路軍辦事處工作,「明天就走。這一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面。」 「唔——」立青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你有什麼東西要帶給你姐你爹,我可以替你做。」林娥說。 「這是怎麼了,都離我而去了,我怎麼這麼倒霉呢,啊?林娥。」立青忽然冒出一句話來。 林娥笑笑說:「延安的姑娘挺多的,找一個吧,新的葉芽不生出來,舊葉兒就會一直掛在枝頭上。」 「不,我不是一個過日子的人,不會像瞿霞老穆那樣,兩個食堂打飯,再湊到一張炕上吃,這日子我過不了。我渴望去戰場,帶我的兵去,金戈鐵馬,縱橫馳騁,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那才是我!」 林娥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眼中滿是柔情。 林娥離開延安前往重慶的頭一天晚上,立青還是忍不住趕來看望。一則是送行,二則是想跟林娥說一說屢屢到了嘴邊又嚥回去的話。到了林娥宿舍的圍牆外,立青卻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叫林娥出來,就在那來來回回地徘徊著。 窯洞裡面,林娥同宿舍的女同志都在洗刷。忽然進來一個端盆的女同志:「嚇死我了,圍牆外站了個人影,好像是找你的,林娥!」 林娥一怔:「誰找我?」 「就是抗大的那個團長。」 林娥趕緊走出門來,看到立青,關切地說:「這麼晚了,你這一路上過來可不好走!」 「你明天怎麼走?」立青沒想到林娥就這麼出來了,有點語無倫次地問道。 「有一架蘇聯人的飛機要去蘭州,從蘭州再搭去重慶的班機。」 「你這次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立青努力讓自己定下神來。 「那可不是我能說了算。」林娥說。 立青鼓起勇氣說道:「林娥,有些話我……」 林娥看著立青,滿臉鼓勵的神情,柔聲說道:「你什麼?」 「噢,重慶那邊,日本人轟炸得很厲害,你得小心,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傷。」立青想要表白的話到了嘴邊又嚥回去了,急得他渾身直冒汗。 「你也一樣,多加保重……」林娥看到立青窘迫的樣子,不想立青為難,於是趕緊把話題岔開,「你還有什麼話要帶給立華?」 「噢,你就說,她那兒子很可愛,上次在南京,我應該親親他一口的,沒顧上。」 林娥微笑地點點頭。立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那麼愣愣地站在那裡。倒是林娥話裡有話地說道:「你的電筒總算配上電池了。」 「是的,這一路沒它還真不行……」 宿舍裡邊傳出女人的喊聲:「林娥!我們可是熄燈了,一會兒別忘了插門呀!」接著是一陣清脆的「咯咯咯」的笑聲。 「她們笑什麼?」立青明知故問。 「你說笑什麼?」林娥說罷,也笑了。 林娥認真地看著立青:「立青,你和你哥哥還真有點像,別的都能呼風喚雨,唯獨……算了,不說了。」 「幹嗎說半句留半句?」立青聽林娥提到立仁,忍不住想繼續聽下去。 「你父親六十大壽那天,他帶我去了你們家,他那時不知道我已經和瞿恩結婚了,他讓我扮成他的女朋友,讓你父親高興。」 立青繃下了臉:「立仁他也喜歡你,是嗎?」 「你也不想想,我怎麼可能同那個參與殺害我丈夫的人好呢?」林娥低聲說道。 立青怔住了。 「立青,已經很晚了,你回去吧,路上不好走。」 立青像受了某種暗示似的,真的轉過身去,還沒有邁步,就聽林娥又說道:「記住,立青,在我這兒,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你就是你,沒人能和你一樣。」林娥說罷,也轉身回去了。 立青轉身想說什麼,卻又嚥了回去,只是那麼定定地看著林娥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抗大高級培訓班宿舍的窯洞外,一架螺旋槳式客機從立青頭頂上飛過。立青端著手中的飯盆,目光隨著飛機漸漸遠去,一臉的憂傷。學員老廖跑來說道:「飛了吧?」 「可不是,飛掉了,也怪我,小心眼了。」 「教訓深刻呢,立青,咱是打鬼子的人,槍林彈雨的,沒準哪天就小辮子朝天了,這麼個水嫩的女人,你不珍惜,等閉上眼睛的時候,你就後悔吧!」老廖說完,捧飯碗走了。 立青蹲身喝自己的粥,沒勁極了。 就在立青垂頭喪氣喝粥的時候,一匹戰馬飛奔而來,通信員在馬上高叫:「楊隊長,哪位是楊隊長?」話音未落,就縱馬馳進院子,從皮包裡取出一封信遞給立青:「您的信,穆局長讓我送來的!」 這是林娥臨上飛機前寫給立青的信。信封上「立青收」幾個字,字跡娟秀。立青急切地拆開信封,展開紙張,一字字地讀下去。 「立青:我愛你!我知道,我如果不首先說出來,你也許一輩子也不會說。也是到了機場,我才想到,我必須要對你說。我一生中愛過的那個男人,他不只一次地對我深情地描繪過你。我那時候不理解,為什麼一個老師會對他的學生有那麼一種發自內心的欣賞和愛。後來我弄清楚了,他對你,不只是師生的感情,還有一份對你姐姐的憂傷和懷念。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也許並不僅僅只代表他自己,他還承載著別人的情感和期許。我對我深愛的男人所欣賞的學生也是那樣的倍感親切。在你生命中有著我丈夫的心血和情感,我迷戀這份雙重的感情,我熱愛這兩顆重合的生命,我分不出他們之間的區別,只想大聲地對你喊:我愛你,立青!不管你以後愛不愛我,我都要這樣說。是的,彷彿你就是這個世界為我準備的,擁抱了你,我就擁抱了我所有的愛,眼前的,過去的,還有未來的……」 看完信,立青笑了。他抬眼望向飛機消失的天際,心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新奇甜蜜。 自從日本軍隊對重慶發動空襲以來,防空警報聲每天都會在重慶上空久久地迴盪。 機場的警報不斷地嘶鳴著,兩名手執小旗、口銜哨子的地勤人員,示意剛下機的乘客進入機場防空工事。一群手提行李的軍政人員,行色匆匆地按指揮奔入防空地下工事。手提行李的林娥夾雜在人群中,吃力地跟著。 工事內早已擠滿了乘客,可依然有人叫道:「往裡點!往裡點!擠一擠!」 就在林娥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這邊——」說著手中的行李就被人接了過去,隨即又被那人拉著走過人堆,來到一個寬鬆的角落。 站定後,林娥抬臉一看,怔住了:「立仁!怎麼會是你?」 「你一進來,我就看到你了。」立仁微笑著說。 「你從哪來?」林娥問。 「香港飛來的,中午就困這兒了,說是有轟炸。你從延安飛來的?」 「從蘭州轉飛過來,機場不讓落,飛機在空中兜了半小時,直到沒油了,才讓落下來。」 「戰爭期間,總是這樣,一切都亂糟糟的。」立仁老練地說。兩人正說著話,忽然就聽到飛機俯衝時刺耳的怪叫聲傳來,轟炸開始了。霎時間天搖地動,震耳欲聾,防空工事內的塵土紛紛下落,電燈也驟然熄滅。黑暗中,立仁伸出臂膀,摟住了林娥。 林娥不動聲色地掙脫了立仁的膀臂。 「你比上次又漂亮了。」立仁說。 林娥淺淺一笑,也不作答。 「調你來辦事處了?」立仁繼續問道。 林娥依然沒理會。 「是啊,你還記著仇呢。立青怎麼樣?你們常見面嗎?」 林娥點點頭。 「有人接嗎?沒有的話,等會兒用我的車送你。」立仁依然不甘心。 「不用,有人接。」林娥的回答讓立仁很是失望。 一位身穿軍服的男人從防空工事外進來,大聲問道:「林娥在嗎?八路軍辦事處的林娥在嗎?」 「在呢,我就是——」林娥趕緊走上前去,跟著那人走出防空工事,然後轉身對立仁笑了笑,說道:「再見!」 重慶軍事委員會楚材辦公室裡,楚材正在對風塵僕僕趕回的立仁介紹著調他回來的原因:「調你回來,是因為日軍對我重慶陪都狂轟濫炸,我們急切需要防空情報,而軍統那邊搞的情報又完全不著邊際,因此是我建議校長任命你為防空司令部的情報主任。對日情報你是開山之人,由你來管我放心。」 「在香港過來時,我們從英國人那裡弄到一則情報,日本海軍航空兵剛從意大利進口了一百架BR20型重型轟炸機,專門用於轟炸重慶。」立仁說。 「你看你看,你人未到,就已經進入了情況。」楚材亦喜亦憂地說道。 立仁認為日本軍部對重慶轟炸的指導思想,就是要脅迫三百萬陪都民眾為人質,實行無差別血腥轟炸,迫使國民政府投降。 「自日本統帥部下達101、102轟炸計劃以來,他們就在重慶無休止地轟炸,製造了多起一次死亡三千人以上的血案,半個重慶都已毀掉了。你的任務,就是要做到對來襲日機的行蹤瞭如指掌,什麼航向、什麼坐標,以及目的地是哪兒,都要十分十分地精確,避免再出大的空襲慘案。」楚材向立仁交代工作任務。 「明白。」立仁斬釘截鐵地答道。 幾乎是同一時間內,林娥正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接受分配給她的任務。 「重慶人的頭上只掉一種炸彈,日本人從飛機上扔下的炸彈。而我們八路軍辦事處,頭上卻懸了兩種炸彈。除了日本人的,還有一種是什麼你知道嗎?」辦事處首長對林娥說。 林娥沒有說話,認真地看著首長。 「自從去年國民黨全會通過了《限制異黨活動辦法》,辦事處的日子很不好過。出門有盯梢,電台有監聽,反共宣傳到處都有。所以我說我們頭上懸著兩種炸彈,另一種就叫做,分裂炸彈。」 林娥點頭會意。 「此次從延安調你來,就是要讓你同時對付這兩種炸彈。」首長說著,打開抽屜,取出一本手冊,推到林娥面前,「這是我太岳分區部隊剛從一架墜毀的日軍飛機上拿到的,日本陸軍航空隊電台通訊秘密文件,關於飛機空對空、空對地通訊聯絡的一些密碼規定,都在上面。」 辦事處首長交給林娥的任務是,利用大功率電台,對日軍空襲重慶的機群實行無線監聽,根據破譯的機群不同時刻的密電,分析出它們的航向、坐標和轟炸目標,做到對日機行蹤瞭如指掌。拿到情報後,再由辦事處轉達給重慶防空司令部。 「我們就是要用實際行動,支援重慶人民,粉碎反動勢力反共分裂的圖謀。」辦事處首長嚴肅地說。 「首長放心,我一定努力工作。」林娥回答。 立華家的院子裡,董建昌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拿著鐵鍬,滿頭大汗地從防空工事內鑽出來,滿頭滿臉都是灰土。大隧道案發生後,立華就不讓老人孩子往公共防空坑道跑了,說是別沒炸死,給擠死了。於是趁董建昌來重慶,讓他在自家挖一個防空工事。 立華給董建昌遞上毛巾、茶杯、扇子。楊廷鶴在一邊看著也頗為心疼,問道:「你這麼大的司令官,在部隊也像這樣親自動手?」 「沒辦法,都是新補的生頭,老兵在武漢都打光了,不親自動手不行。在家裡和在部隊都一樣!」董建昌無奈地說道,這正是眼下的事實。 楊廷鶴聽後很是感動,不斷誇董建昌帶兵有一套。 二人聊著,最終楊廷鶴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次到重慶做什麼來了?」言下之意就是你董建昌來重慶不會是專門為了回家挖防空工事的吧? 「別提了,有些事沒法提。」董建昌無奈地搖搖頭。 「噢,說說我聽聽?」楊廷鶴來了興趣。 「事關軍事機密,不便說。」董建昌說。 楊廷鶴聽到這話,一下子動了肝火,厲聲說道:「仗都打到這個份上,老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們成天還機密機密的!要我說,最大的事,是民生。日本人摧毀了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吃的、穿的、住的,什麼都沒有了,是生是死,好像已經沒了差別。這種情況下,就要講民氣了,得憑一股子氣,一股子不屈不撓的氣,頂住小日本。這是什麼機密?大白道理呢!要想贏,只能靠民氣!」 董建昌登時被教訓得灰頭土臉。 立華見狀趕緊招呼董建昌過去,說道:「你幹嗎不給他透一點兒風,惹他生氣,老爺子就喜歡討論國策。」 「沒法說,老蔣把我從浙南召回來,就是專門為討論解決新四軍問題,老爺子聽了,還不得更來火!」 立華一怔:「什麼,又要對付共產黨?」 電台前,戴著耳機的林娥不斷地旋扭調頻,各種各樣的空中電波被飛快地閃過,林娥仔細地分辨著。在一處刻度線上,林娥停住了旋扭調頻,耳機裡傳來「嘰哩哇啦」的日語喊話。 「是漢口的日軍W基地?」林娥身旁的同事問道。 林娥點點頭,憤憤地說:「囂張得很,電台上還明語聊天呢!」 「可惜精通日語的老趙住院了,我們也聽不懂!」 「沒關係,他們行動的時候,會用密碼,每架轟炸機上都有一名電報員。」林娥鎮靜地說。 國民黨防空司令部情報中心,立仁正在工作。一名軍官進來報告,有關頻率上出現新的大功率電台,位置就在重慶市內。 「噢,什麼人對此也有興趣?是空軍情報處的?」立仁問。 「問過了,不是他們。」報告的軍官回答。 「你再問問軍統是怎麼一回事。」立仁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不一會兒,剛才那位軍官進來回復道:「軍統方面說,晚間他們監視到八路軍辦事處增高了電台天線,估計是他們的。」 立仁恍然大悟:「這就對了,是她來了,我在機場遇見過……給我接八路軍辦事處,我要找林娥說話!」立仁拿著話筒等待著,不一會兒,話筒那頭傳來林娥的聲音。 立仁同林娥客套了幾句後就直接轉入正題,問道:「怎麼林娥,你們對日本空軍也充滿興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林娥說。 「咱們是同行,誰能瞞住誰呀?」 「我沒有時間跟你閒聊,你有什麼事嗎?」林娥說著,就要掛斷電話。 「你別掛電話,你聽我把話說完。我一點也不懷疑你的能力,但對日本空軍的情報,搞起來,你恐怕沒有條件,你需要最為精確的戰區空域圖。你還要各種航空計算裝置和人員。還有密佈地面各點的對空觀測哨。只有將這些條件加起來,你的工作才可能有效。」立仁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 「你對我們一點兒也不陌生嘛!」林娥說。 「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立仁洋洋自得。 「我勸你還是把心思放在日本空軍那兒,別放在我們這兒。八路軍可是一架飛機也沒有!」林娥略帶諷刺地說道。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你那裡得到了什麼,也只有送我這兒才有價值,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合作嗎?」立仁繼續說道。 「怎麼個合作?」 「林娥,受重慶防空司令部直接指揮的各種專業人員,有十萬之巨,消防、警備、交通管制、燈火管制、避難管理、工務、救護、防毒、偽裝、配給,空軍和高炮部隊、各類補充兵團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你那裡如果有什麼發現,別忘了向我透露一下。就打這個電話。晚安,林娥!」 他斂住笑,慢慢放下話筒,那神情就像剛打了一場勝仗的將軍。 指揮室的軍官見立仁要和八路軍合作,有點不大理解。 立仁說:「我不是對八路軍感興趣,我只對這女人感興趣。她做事我太瞭解了,她對數字有超乎尋常的天賦,是共產黨的密碼專家。這個女人在重慶出現,決非偶然……」 八路軍辦事處電訊室,林娥一邊吃飯,一邊值守著電台。辦事處首長走進來問道:「怎麼樣,林娥,有新的情況嗎?」林娥向首長報告說,已經判明來襲敵機為日本陸軍航空隊第三飛行團,以及日本海軍第二聯合航空隊所屬的兩個大型轟炸編隊。 「飛機起飛後,日軍海軍編隊長官曾向陸軍編隊長官發了密電。」林娥報告。 「密電是怎麼說的?」首長問。 「他們相約在涪陵上空開午飯,公佈的菜譜有烤雞、壽司和蔬菜沙拉。海軍編隊長官開玩笑,說如果今天能幹掉黃山官邸,他會請對方全體去東湖菜館吃烤鰻魚喝清酒。」林娥一字不漏地向首長報告。 「他們拿黃山官邸開玩笑?」 「電報裡提到了這個詞。」 「涪陵在漢口至重慶的半途,兩批敵機飛來重慶空襲已是確定無疑。但拿黃山官邸開玩笑,會是偶然的?」首長在分析。 「很難確定。」 「繼續監聽,我把情況馬上報告給周副主席。」首長神情嚴肅地離開電訊室。 「首長為什麼對黃山官邸這麼敏感?」林娥不解地問道。 「當然敏感,蔣介石就住在黃山官邸。」一位比林娥早來重慶工作的電報員告訴林娥。 林娥一驚:「真的?」 辦事處首長將林娥監聽到的情報向周副主席匯報後,周副主席認為這個情報非常重要,必須立即把「黃山官邸」的消息通報給防空司令部。但考慮到國共兩黨關係近期很微妙,為避曲意逢迎之嫌,周副主席特別指示由業務人員對口通報。 按照首長傳達的周副主席的指示,林娥給立仁打去電話。 「是林娥啊!什麼,有情報顯示來襲敵機要攻擊那裡?你能給我透露一下來源嗎?林娥,此事太大,萬一又是虛驚一場,我不好交待。尤其是情報來自你們那裡,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上面,彼此成見太深,所以……」立仁聽了林娥所介紹的情況,刨根問底地想要弄清林娥情報的來源。 「我們出於善意,向你們作通報。來源不能告訴你們,這是行內的規矩。你們沒有必要吃了雞蛋,還要問一問雞蛋是由哪只母雞生的。」林娥不卑不亢地應對著。 立仁相當失望地放下電話,神色猶豫地問旁邊一名軍官:「我問你,黃山官邸的地下工事是否堅固?」 「長官,怎麼好好的問起這個?」 「我要你回答我!」立仁厲聲道。 「去年工兵三團曾在那裡修築了鋼筋混凝土地下休息室和會議室,應該是很堅固。」那位軍官回答說。 「那就好……」立仁的心情萬分複雜。 淒厲的防空警報和著天空中敵機機群的呼嘯聲再次響起,讓人不寒而慄。不一會兒,地動山搖,劇烈的爆炸聲此起彼伏,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彷彿整個大地都在顫抖。 此時的立仁正在空情指揮室,他現在只想知道林娥情報是否可靠,以及由此產生的後果。 不久,一名參謀走了進來,向立仁報告:「兩批共七十八架重型轟炸機對南市及江邊目標實施了轟炸。其中的六架超低空對黃山官邸投下五枚新型重磅炸彈——」 立仁聽了,臉色蒼白。 「其中一枚直接命中官邸,官邸建築物破碎,煙塵達二十多米高。傷亡情況不詳,官邸所有通訊聯絡中斷。」軍官見立仁表情緊張,頓了頓,繼續說道。 立仁半天才反應過來,趕緊命令道:「憲兵十三團馬上趕往黃山官邸,封鎖現場,消防救護工兵分隊立刻全力救助!快!快去現場!」 空情指揮室裡立即響起一片電話忙碌聲。 「快,問問侍從室,委座是否在黃山官邸!」立仁緊張得幾乎就要崩潰了。 「主任,究竟怎麼回事,事前您似乎已有預感!」那名向立仁報告的參謀問道。 立仁惡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說:「別再提這事了,黃山官邸如有大的不測,你我就是玩忽職守,犯有弒君之罪!」 不一會,另一名參謀來報:「長官,侍從室聯繫上了,委員長轟炸時不在黃山官邸。」 立仁長長吁了一口氣:「天啦!險些做了歷史罪人……」 第二十四章 -24- 黃山官邸事件之後,立仁認為,國共雙方合作不能僅僅停留在口頭上,還必須有一些實際行動的操作。尤其是在重慶防空上,雖然國民黨掌握了大量的防空資源,但在情報搜集處理方面,共產黨也有其獨到一面,黃山官邸事件就是生動的一例。本著合作的願望,立仁專程來到八路軍辦事處進行協商。此外為了使自己的目標能夠更好地達成,立仁還專門把小費明也一起帶了過去。 立仁的轎車在八路軍辦事處前停下,立仁領著費明從車上走了下來。 <"文">「大舅,這是什麼地方?」費明驚奇地問。 <"人">「林阿姨住的地方。」 <"書">「我見過她嗎?」費明又問。 <"屋">「你見過啊,三年前在南京。」 說著,立仁就帶著小費明進了辦事處,八路軍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取出延安帶來的紅棗核桃,熱情地招待二人。看著小費明求助地看著自己,立仁說道:「吃吧,到這兒,你也就算到家了。」小費明這才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這時,辦事處首長和林娥一起走了進來。「你好呀,楊主任,還有你,小朋友,幾歲了?」首長親切地打著招呼。 首長與立仁握過手後,又把目光轉向小費明。可小費明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著林娥,而林娥也用深情的目光看著小費明。 首長看到這個情景,對立仁說:「我們去隔壁談吧!」說完,就帶著立仁走了出去。 屋內剩下了林娥和自己的兒子。林娥強抑著自己心中的衝動,緩緩蹲下身來,輕輕地撫摸著小費明的腦袋。費明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林娥。 「幾年級了?」林娥問道。 「四年級。」費明輕聲答道。 林娥問一句,小費明答一句。雖然似曾相識,但又顯得很陌生。看到小費明的鼻涕流了出來,林娥從懷裡掏出手帕,幫小費明擦乾淨。也許是母親特有的體香,給孩子帶來了某種心理的暗示,小費明說:「阿姨,這味道真好聞。」 「是這手帕?」林娥詫異道。 「你頭髮上也有。」小費明特意用手指了指林娥的頭髮。 「是嗎?你也很好聞,一股子奶氣呢……」林娥把自己的兒子摟在懷中,在他的頭頂上細細地聞著,淚水差點就掉了下來。 在隔壁房間內,立仁拐彎抹角地提到八路軍破譯日軍密碼的事,並巧妙地表達了合作的意向。 「你們怎麼知道我們破譯了他們的密碼?」首長笑瞇瞇地看向立仁。 「……我們從不久前的黃山官邸被炸事件中領悟到的。」 「領悟到的?憑什麼領悟的?」 「憑直覺,就像隔壁的那對母子,你沒發現剛剛那孩子的直覺很特殊嗎?」立仁故意岔開話題,把話頭引向林娥母子,並大致把林娥母子的情況講述了一遍。辦事處首長聽完後告訴立仁,這些情況他也早已知道,因為他和瞿恩在上海的時候就是同事、戰友。 立仁恍然大悟,這回是遇上老對手了!非*凡*論*壇 「我們對日本空軍的無線監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日本空軍一直使用的是『移位密碼法』,今年年初,他們密電的密碼組織已徹底更換,採用了新的高級密碼,『加亂數法密碼』,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們失去了破譯手段。現在,你們找到解決問題的鑰匙,我們很欣慰,願意拿出專門班子和積累的情報資料,與你們攜手合作,以此為突破口,爭取掌握日本空軍的全部通訊。」立仁說出了己方的優勢,並盡力表達著自己的坦誠。 「這樣吧,我們同意合作,但要一步步來,先易後難,由淺到深。這裡,有一些我們近期截獲的日本空軍的密電來往,你們先把這些落實了,我們再談進一步合作。」首長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破譯電報,遞給了立仁。 立仁接過來,在相應文件上簽了字,就此達成合作意向。 回到防空司令部情報中心,立仁立即召集軍官們,分頭審閱研究八路軍提供的破譯電文。 一名軍官向立仁報告,「八路軍送來的電文,情報價值很高,尤其是其中的一份,涉及日本陸軍第三飛行師團中將師團長中原盛孝的行程。」 「噢?」立仁一怔。 「此人是重慶轟炸的元兇之一,可以考慮幹掉他!」軍官狠狠地說。 「把電文拿過來,我看看。」 軍官取回電文,呈給立仁。 立仁認真地看著,軍官繼續解釋道:「電文本身的含義很簡單,為日本在台灣的松山空軍基地,發往漢口W基地的通報密電,詢問H專機到達時間。」 「H專機指的就是中原盛孝?」立仁問。 「根據我們往昔的情報積累,H就是中原盛孝的代號。此為日本空軍的慣例,他們的高級將領乘坐軍用飛機巡視,每到一站,就會向下發出通報密電。日前中原盛孝中將正在漢口W基地,他的下一站,就是台灣松山基地。」 「幹掉他有可能嗎?」立仁問。 「只要我們預先弄到他從漢口的起飛時間,就可以動用我們存放在南寧機場的兩架P-26戰鬥機,將他擊落在半途之中!」 「這個想法大膽,也可行!」立仁當機立斷,並立即與八路軍辦事處取得聯繫,協商相關事宜。 八路軍辦事處收到立仁的通報後決定,由林娥協助國民黨防空司令部情報處破譯日空軍W基地密碼,弄清H專機在漢口的準確起飛時間。 林娥和助手來到防空司令部,立仁親自陪著林娥來到情報室,只聽裡面傳出「嘀嘀噠噠」的一片電訊聲,雜亂忙碌。 「林娥,這裡所有的電台都在為你服務,第一次合作,一定得拿下!」立仁把林娥領進了絕對機密的情報室。「已經有了一些抄報,你們可以工作了。後續電報我們將不斷給你們送來,祝你們順利!」說完,微笑著帶門離去。 「楊主任和你很熟?」林娥的助手問道。 「豈止是很熟……」林娥也笑了,笑得不置可否。 一夜下來,林娥等人的工作並沒有取得很大的進展。不知不覺中天就亮了,天光由窗外瀉入。林娥與助手仍然在一封封地審閱著電文,並不斷地將電文排除。同時,新的電報又不斷地由人送進來。 「林小姐,這幾份是早晨剛剛截獲的,主任想請您先看!」一個人走進來遞給林娥一份電報。林娥接過來,同時分出一部分給助手。 「林大姐,您看這份,會不會是它——」助手把其中的一份電報遞給林娥。 林娥接過來一看,吁出長長一口氣:「就是它!」於是抓起筆,直接在電報上譯出文字。□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com□ 立仁正在指揮室裡焦急地等待,一名軍官激動地衝了進來,手執電文,興奮地說道:「主任,拿到了,H專機今天中午十一點五十五分從漢口機場起飛!」立仁接過林娥譯出來的電報,仔細地一字不漏地讀著。 「那個姓林的太厲害了,完全不帶密碼本,直接就破譯出來了。」軍官在一旁說。 「你才知道,她是個數字奇才,有超人的記憶力!」立仁拿電報的手有點顫抖了,大聲地命令,「馬上通知空軍,他們可以動起來了!」 忙碌了整整一晝夜的林娥剛回到了八路軍辦事處,就在自己的房間裡看到了從延安趕來的瞿霞。驚喜之餘,兩人一下子抱成了一團,「咯咯咯」地笑著。「只知道辦事處要一個懂日語的,沒想到把你派來了,太好了!」林娥說。 「你當然滿意,我可不止給你做日語翻譯,還是你的信使呢!」瞿霞說罷,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是誰來的?」林娥問道。 「你看看信就知道了,我動身時,他帶了抗大學員隊到冀中軍區實習去了,目標是帶出一百個連長來!」瞿霞口中說的「他」,顯然指的是立青。 「唔,他又去戰場了?」 「他那種人,不打仗能活下去嗎?」 兩人正在房間內說著話,突然門外傳來一片歡呼聲。隨後,首長笑嘻嘻地走進來對林娥說道:「林娥呀,防空司令部剛才打來感謝電話,兩架中國飛機一小時前在華南上空,打掉了一架日本軍用運輸機,機上的日軍第三飛行師團長中原盛孝中將摔死了!防空司令部點名讓你去參加慶功晚宴。你不要靦腆,大大方方地去,穿上咱八路軍軍服。這是雙方合作之功,少了哪一家,都辦不到!」 防空司令部晚宴上,立仁陪著楚材在酒座間走動,一一介紹著到場的客人,楚材逐一與他們握手、碰杯。 到林娥面前,立仁向楚材介紹說:「八路軍辦事處有功人員林娥小姐。」 「久仰,林小姐!感謝你為國家服務!」楚材客氣道。 「抗戰殺敵,八路軍職責所繫。」 「我們以前見過嗎?」楚材忽然發現林娥有點面熟。 林娥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 「見過,十年前您視察中統上海站時見過面。」立仁笑著說。 楚材會意道:「我說,似曾相識燕歸來呀,林小姐,希望以後多多合作。您請坐。」說完就端著酒杯向別的桌子走去,邊走邊回頭問立仁:「這就是你原先的夢中情人?」 「你就別拿我開心了。」立仁尷尬地。 「你要小心噢,十年前的教訓要吸取,三十六計之『美人計』!」楚材說。 「多疑了,楚長官,我們只是情報合作,扯不上別的,有什麼辦法,鑰匙在人家手上。」立仁一臉的苦笑。 「我先打你招呼,顧祝同那兒就要對皖南的新四軍動手了,不要想入非非,我們和共產黨的分歧是根本性的,無法調和。」楚材直直地看向立仁的眼睛。 村頭老槐樹下,二十名抗大學員端坐在地上。隊列的前面,放了一張農家小桌,立青坐在桌前的小椅上,正在給學員們訓話:「我瞧你們一個個怎麼像霜打的茄子,全都提不起精神?」 見學員們一個個不吭聲,立青不高興地說:「啊,怎麼回事?在學校你們天天吵著要上前線。現在到前線了,精神頭哪去了?」 一名學員站起來,嘟著嘴說:「楊隊長,咱是來打仗,殺鬼子的,不是來住旅店的。」 一人領了頭,全體學員頓時都營營嗡嗡地說了起來。 「叫咱來帶兵,可兵在哪兒呢?」 「對嘛,不能這麼做,說好來做連長的,這倒好,一個位置也不讓!」 「三分區的領導,就是本位主義!」 …… 立青不說話,笑瞇瞇地看著他的學員。待大家逐漸安靜下來,立青說:「都說完了?是不是輪到我說了?」說著揀起桌上的地圖,掛在樹幹上,繼續道,「想帶兵好啊,現在我來回答你們兵在哪裡?請看圖——」 立青指著地圖:「作為你們的校友,冀中軍區賀司令忍痛割愛劃出了這麼一大片風水寶地,送給我們抗大五分隊作為實習的作戰區域!」 學員們疑惑地看向掛在樹上的地圖。 「你們要問,這圖上有什麼?我不能不如實地告訴你們:有鬼子!有偽軍!還有不那麼友好的頑軍。你們又要問了,那我們的人在哪兒?」 面對立青的問題,學員們一個個都答不上來,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 「眼前,就只有你們這二十員大將!」 學員們面面相覷。 「賀司令同我商量,在冀中軍區做連長是要有本事的。什麼本事?要有從無到有的本事。沒有誰可以吃現成的。一人一支駁殼槍一枚大印,就是武工隊長,就是冀中軍區八路軍的連長了。何大康,你站起來,給你這個條件,你小子能在敵後,給我拉起一支隊伍來嗎?」立青指向隊列中的一個學員,大聲地問。 何大康站了起來,認真地思考著。立青並不著急,耐心地等待著。 一會,何大康回答道:「隊長,咱不是生頭,入學前咱就是區小隊長,敵後工作咱不是沒做過。可那是在咱家鄉,十里八村的都是鄉里鄉親,人頭熟,一呼百應。可這兒,咱不熟呀,怎麼拉隊伍?誰聽你的?」 立青一邊連連點頭,一邊告訴學員們,狼窩虎穴內單槍匹馬,人地兩生,是有些困難,賀司令在同他商量時也考慮過這些實際情況,所以劃分給抗大五分隊作為實習的作戰區域,是有一定群眾基礎的,普通群眾且不說,就連鄉保甲長維持會,很多都是與八路軍有著一定的關係。另外,除了發給每人一支槍一枚大印之外,還給每人配了一名聯絡員,這些聯絡員都由當地的黨員和抗日積極分子擔任。分區的獨立營也常在這一帶巡弋,呼應群眾發動工作。學員們聽了立青的介紹,臉上漸顯起色,露出滿意。 「我們的抗大,區別於任何其他軍事學校,就在於游擊戰爭是我們的主課。宣傳群眾組織群眾,建立起武裝工作隊伍是抗大的第一要義。學在課堂,歷在戰場,你們的學問深淺,就看你們的實踐了。我們每個人有沒有勇氣,拿出一份完滿的答捲來回報我們的母校,就全看今後半年,你們每個人的戰鬥和工作了。」立青進一步動員道。 學員們的神色,一個個莊重起來。 立青見狀,總結道:「作為你們的帶隊老師,我楊立青哪也不去,就陪著各位在冀中軍區紮下根來,一定要學有所獲!」 一把駁殼槍,一枚簡單的印章擺到桌子上,一個學員過來,接受立青的指點後,就帶著槍和印章去開拓自己的戰場了。立青在冀中軍區參謀的協助下,挨個地給學員分配去向。 學員何大康走上前來,接過槍,順手又把印揣在懷中。立青見狀囑咐說:「你何大康別光顧著領槍領印,關鍵是這圖,我可是花了一天一夜為你們每人畫了一張不同的工作區域圖出來。」 說完立青從一疊圖裡抽出一張,「別亂拿,都是編了號的,你何大康是06號!來來來,我給你講解一下。」何大康趕緊把腦袋湊過來,順著立青的手指觀察著地圖。 「看到沒有?半個平安縣,都在這張紙上了。你何大康若是一條魚,這就是一汪活水。你若是一隻鳥,這就是一片密林。帶紅色標記的村莊,是咱的紅色堡壘村;藍色標記的是頑軍的轄區;黑色標記的是日偽佔領區;沒有標記的,那就是三不管的待開發區。你應該明白你的屁股坐在哪兒?拳頭應該砸在哪兒?首先是立足,爭取群眾,鋤奸除害,建立基本骨幹隊伍。有了人槍,再掄你的三板斧……」 「楊隊長,咱懂,咱也不是小學生。」何大康自信地說。 「懂就好,把你的大印拿出來!」 何大康掏出剛揣好的印,立青接過去蘸了印泥,在嘴上哈哈,直接蓋在圖上。 「你們二十個人,二十顆印,尺寸一樣,份量一樣。半年之後,如果它還是一枚印,那就沒意思了。它得是一支隊伍,一小片天下,成千上萬顆的人心民意。」 何大康接過印章和地圖,揣好,向立青敬了一個禮,轉身就走。 「祝你一切順利!下一個……」立青看著何大康的背影說道。 這是冀中平原上一座普通的村莊,因莊裡王姓居多,故名王家莊。此時,十幾名日軍在村裡強拉大牲口和大車,登時引起一陣雞飛狗跳。維持會長跟在日軍小隊長身後連連哀求道:「太君太君,使不得!使不得!」 「你的,什麼的幹活?」日軍小隊長把眼一瞪。 「太君,我是王家莊的維持會長。」維持會長點頭哈腰,謙恭地說。 「噢,會長!那你快快地,把牲口大車統統地交出來,我的,統統的要用!」 「太君,這牲口大車咱莊是備著的,明天宮崎太君要用,你拉走了,他來了,我怎麼交差?」維持會長顯得相當地為難。 「噢,宮崎少佐,我的朋友,他的,就是我的!」 日軍小隊長白手套一揮,對部下大喊:「統統帶走——」 王家莊的老百姓和維持會長無奈地看著牲口大車被強行拖走,一點辦法都沒有。忽然,何大康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維持會長身後,只見他對維持會長一陣耳語。維持會長聽後緊張得不得了,說道:「使不得,八路爺爺,你要是在村上殺一個日本人,明天咱全村老小都活不成。」 何大康十分無奈,一臉的焦慮。 何大康回到住宿的農戶家,將腰間的槍丟在炕上,又掏出那枚印,看了看,丟在了槍邊上,搖搖頭,歎了口氣。突然,屋外一陣狗叫聲,隨即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何大康見到來人,驚訝地叫道:「楊隊長,你怎麼來了?」 「村上的工作你何大康有漏洞呢,我一進莊,驢也叫,狗也咬,這樣的環境不利於武工隊夜間活動。」立青說。 「局面打不開,顧不上。」 「哪有一來就打開局面的?頭三腳總是難踢的。」 「這兒的人缺少血性,跟咱家那邊,差太遠!男人都像沒長那東西,見鬼子點頭哈腰的,氣死我了。」何大康想起白天發生的事,十分生氣。 立青教育大康畢竟敵占區的老百姓生存本來就不容易,要喚醒他們,靠一兩句話恐怕還不行。 「唉,楊隊長,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何大康忽然有了主意,掏出圖來,對立青說:「你看這是王家莊,這是鬼子的牛市據點,白天就是他們來拉大車的。這是鬼子的馬街據點,指揮官是宮崎中隊長。兩個據點的鬼子好像都要去縣城領軍需,明天輪到了宮崎中隊,我的意思,咱能不能,在他們運輸路上,搞他一下子,這樣,既不連累敵占區的百姓,又同時鼓舞一下本地的民氣,有利於我們將來的武裝工作。」 「好吧,這開場鑼,我去召獨立營來敲,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以後的仗得靠你們自己打!」立青當即表示支持。臨出門前,又回身教何大康說,到了晚上,把村上的驢尾巴都拴在磨盤上,驢叫是要撅尾巴的,尾巴撅不起來,它也就不叫了;另外拿女人的長頭髮拌在飯團裡餵狗,狗吃了飯團,就光顧了拿爪子撓牙了,沒工夫叫了。 何大康聽了,又驚又喜地說:「可不,這做學生的,什麼都得學呢!」 王家莊附近的鬼子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這天,他們被八路軍打得慘敗。 等王家莊的維持會長帶著大車趕到戰鬥現場的時候,只見飄著余煙的戰場上殘跡斑斑,哭喪著臉的日軍小隊長凝重地看著眼前慘敗景象:幾輛大車歪歪斜斜地倒在路邊溝裡,公路上,土溝下,倒著十幾具鬼子屍體,連軍裝都被人剝了去,只剩下「丁」字兜襠布。四周站滿了增援日軍,也都哭喪著臉。鬼子兵們神態凝重地搬起同伴的屍體,抬到大車上。 維持會長一臉沉重站在車前,忽然奇異地發現,車上每具鬼子屍體的臉上或是脊樑上,都蓋了一個朱紅的印戳:八路軍冀中軍區平安縣惠民區武裝工作隊!原來這場戰鬥正是何大康在立青的支持下,帶領獨立營的戰士們幹的,一個漂亮的勝仗! 維持會長家裡,聚集了一群莊上的老少男女,圍在大鍋邊吃粉條燉肉。 維持會長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天兵天將呀,來如風雨,去如絕弦,十九個鬼子霎時間就沒命了!槍、子彈、軍裝還有縣城裡領來的給養,全都不見了……」 邊上的老少男女都點頭稱快:「活該!」 正說著,何大康走了進來。「給何同志拿碗盛肉,快快快!」維持會長慇勤地招呼著。 「這是——」何大康不解。 「咱村的規矩,春種麥收都得合起來吃頓公派肉!遇上喜事,人見有份。」維持會長說。 「那今天?」 維持會長笑了:「何同志,難得的喜事。昨兒咱村大牲口和拉車兒都讓松尾小隊給派走了,今天上午才讓回來。可晌午一過,小鬼子又來讓我派車,讓我帶著去,還讓換身乾淨衣服。我還嘀咕,啥事這麼隆重?到了那兒,一看,我的個娘呢!宮崎讓人給放翻了。讓我們收屍來了!」 村民們又一起「嘿兒」、「嘿兒」地樂開了。 「咱村的牲口虧得沒派給宮崎!」 「聽說鬼子的衣裳都讓人剝光了……」 「我這輩子還頭一次見鬼子哭呢,鼻涕糊拉的。鬼子哭咱也不敢笑,就在心裡直唸咒:好好去吧,向你們的天皇報到去吧!」維持會長說得大夥兒都哈哈笑了。 「說是死鬼子的身上都蓋了天印呢,是真的嗎?」有村民問。 維持會長含笑道:「不錯,我特意看了,印上清清楚楚刻著,八路軍武工隊!」 「解恨呀,這武工隊不得了,宮崎那老鬼子多威風呀,照樣玩完!」村民說。 「聽說武工隊個個使雙槍,槍法賊准?」 「咱王家莊什麼時候也有武工隊就好了。」 維持會長看向何大康,對大夥兒說:「這你們得問何同志了。」 何大康不說話,從牆上揭下鬼子的佈告。村民老少男女都驚訝地看著。何大康從懷裡掏出枚大印,在嘴上哈哈氣,砰地在上面蓋了個紅彤彤的印戳,完了,將佈告交到維持會長手上:「明天,你就拿它去向松尾小隊長報信兒,說咱王家莊也有情況了。」 維持會長看完印戳後,把眼睛盯向何大康:「哇,這不就是蓋在鬼子臉上的天印?」 何大康點點頭,說:「那是罪有應得。從今往後,小日本再來王家莊,他就得當心了!」 「天哪,咱也有撐腰的了!」維持會長和室內的村民們,都高興地叫了起來。 夜幕籠罩下的楊莊,一片靜寂,幾聲擊掌聯絡聲響過,立青從黑暗中鑽出來。學員王知風帶著兩個背槍民兵,走上前來把立青迎進村:「可把你盼來了!走,進村。」 進了村子後,立青接過王知風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把臉,接著問道:「轉了七八個實習點下來,情況不錯,形勢喜人,都不同程度地站住腳了,王知風,你這兒怎麼樣?」 王知風向立青匯報,楊莊所屬的新民區,原先設有抗日民主政府,後來鬥爭嚴酷,所以撤消了。可政府原先儲備的五千斤小麥被一位老黨員保存下來了,沒地方交,王知風來以後,憑著這枚印章接收下來。 春種開始後,許多農戶沒有種子,王知風就把這五千斤小麥全部貸給了農戶,還是憑的信印,說好了秋收多還五成,這樣一來,五千斤小麥就變成了一萬斤。一萬斤小麥可是一大筆錢!於是,王知風和皇協軍第五團拉上了關係,從他們那裡買了一批槍支,組織起了新民區敵後武工隊。 「你哪裡是武工隊長,簡直就是個商人。」立青笑著誇讚。 「楊教官,您發給我的這枚大印管用著呢,全憑它變出人槍來。我們在有了一半人槍以後,搞掉了靈谷鎮的漢奸隊,還沒收了楊村自衛隊,於是人槍又增了一半。」王知風匯報說。 「好!你是所有學員中,發展最快的。」立青表揚王知風道。忽然想到自己與范希亮的往事,雖然對像不同,做法卻幾乎一模一樣,不由得笑了起來。 立青來到冀中軍區賀司令的指揮所,紅大時期的師生相見,分外親熱。簡單的客套過後,賀司令忽然對立青說:「你的幾個學生不像話,在我的轄區裡強行擴充兵員,生綁呀!」 「你具體點兒,行不?」立青詫異道。 「你在王屋區的一個學員,叫什麼我忘了。」 「馬長信。」 「對,就是這個馬長信,你知道他那個武工隊現在是多少人嗎?」 「我這趟還沒跑到他那兒!」 「七百五十人。他媽的,快趕上我的獨立營了!」賀司令說。 立青覺得人多也不是什麼壞事,畢竟武工隊使不完,可以補充到部隊,於是說賀司令真是少見多怪。 「可他七百五十人都怎麼弄來的,你知道不知道?」賀司令繼續道。 「怎麼弄的?」立青也好奇起來。 「馬長信那小子膽也大,揣根槍帶顆印,跑到一個三不管村莊裡,進村就召集群眾大會,先點名當場任命了班排連長,接著問在場群眾抗不抗日,群眾說抗日,他就說抗日的都站這邊。群眾就一擁站到這邊。他小子就說,好!抗日的都跟我走,都當兵去吧!」賀司令說。 「知道馬長信入校前幹什麼的?」立青問。 「幹什麼的?」賀司令還真不知道。 「就是你們三五八旅的騎兵排長,跟你賀司令是一個大單位的。所以,你不能只罵咱抗大,要檢討,咱得一塊兒檢討。」立青嬉皮笑臉地說道。 「我檢討?我給你的是粗坯,到你那可是深造呀!」 「是要批評,還要嚴肅糾正。可你老賀也做絕了,只給一支槍一顆印,你讓人家怎麼辦?一個個都快給你逼瘋了。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 老賀笑了:「人得逼,不逼能有出息了?百煉成鋼呢立青!」 兩人正聊得高興,電話鈴響了。老賀的參謀接聽後,扭頭說:「太岳軍區首長來的,請楊隊長說話。」 立青刷地看向老賀:「你老賀沒打我的小報告吧?」 「嗐,咱老賀是那種人嗎?」 立青趕緊過去接電話:「是我。對,我在三分區!對啊,他是我黃埔六班的班長。什麼?是!重複一遍:立刻趕往東山峪帶領新二團迎救突圍中的第一戰區之范希亮部!」 說完,立青砰地放下電話。 「怎麼回事?」老賀見立青如此匆忙,忍不住問道。 「日本華北方面軍用六個師團把衛立煌的十六個師全部包圍在中條山地區。范希亮部在向我太岳軍區突圍,命令我去營救。」 「那你去,你的人我老賀替你照看!我也是剛看了戰報,也不知道衛立煌是怎麼指揮的,十六個師都讓人包了餃子,死了四萬多人,被俘也接近四萬人。可日本人只死了六百多人,我老賀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仗!你快去吧,幫幫場子,要不全軍覆沒都沒準兒。」 「那,我走了,我的學員可全得靠你老賀照看了——」說完,立青向老賀敬了個禮,匆匆而去。 第二十五章 -25- 中條山,炮彈飛行的尖嘯聲此起彼落,漫天的煙霧和土石隨著炮彈聲飛濺著。 從日軍包圍圈中突圍出來的國民黨軍第十二師的殘餘部隊在山峪小道上扶的扶、抬的抬,正在有條不紊地撤退。師長范希亮提著手槍,帶著衛隊在隊伍中來回穿行,努力把剩下的部隊組織起來。 「你!不要跑!過來!」范希亮大聲喝向三十五團一營機炮連連長鍾立賢,「你的人帶出來有多少?」 「死了十一個弟兄,建制還在,傢伙也全部帶出來了,就是炮彈少點兒!」鍾立賢報告。 「鍾立賢,你現在是三十五團一營營長了,你的機炮連就在這裡給我設阻擊陣地,堅決給我擋住尾隨追擊的日軍第九旅團!」范希亮臨陣任命。 「是!」鍾立賢回答。 「給我守住峪口,讓更多的弟兄衝出去!」范希亮大聲命令道。 鍾立賢拔槍出手,「砰」地向天開了一槍,衝著正在敗退的官兵們大叫:「三十五團的弟兄們,是好漢的就跟我鍾立賢留在這兒!」 一群潰兵被喊聲喚醒,紛紛在峪口選擇陣地架好槍,個個都是一副拚命的架勢。 後面的日軍很快就追了上來,剛剛建立的陣地周圍,炮彈雨點般的落了下來。剛剛組織起來的部隊馬上還以顏色,機槍手懷裡的機槍「噠噠噠」地歡叫起來。剛被任命營長的鍾立賢大叫:「揍他個狗娘養的!都跟後頭三天了,該出出這口惡氣!給我打……」 范希亮剛回到十二師師部臨時指揮所,就發現多了一名戴少將銜的陌生軍官,於是問道:「這位是誰——」 副師長正欲開口,少將雙腳一併,砰地行禮:「范師長好!我是趙世鈴之四十三軍參謀長杜魏生。」 范希亮一怔,回禮道:「四十三軍的杜參謀長跑我這來有何公幹?」 少將說:「我能單獨和范師長說話嗎?」 范希亮左右看看,眾軍官都退了出去。見狀,杜魏生向范希亮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他是代日本陸軍第一軍司令官筱塚義男來勸降的,說著,還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函遞給范希亮。 范希亮冷笑著接過來,打開信封,抽出來一張匯票和一封信。少頃,他目光如炬地看向杜魏生,狠狠地說道:「你也太無恥,敢代日本人來買我——」 范希亮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匯票和信函慢慢撕碎。 少將臉白了:「范將軍!范將軍!鄙人的的確確是為你好,為你的部隊兄弟身家性命而冒死趕來,你你你三思!三思!」 范希亮大叫:「來呀——」 副師長等人趕緊衝進屋來。范希亮手指杜魏生大聲喝道:「這個日本特務是誰召來的?」 「是方副參謀長介紹過來的!」副師長回答道。 「把他和方尚良一塊給我綁了!」 副師長一怔,范希亮又刷地拔出手槍,厲聲道:「執行命令!」 衛隊一擁而上,把杜魏生和方尚良綁了起來。很快,屋外響起了清脆的兩聲槍響。 范希亮厲聲說道:「此事通報全體官兵,凡出賣祖宗,勾結日偽者,一旦發現,立即槍決!」 突然,屋外槍炮聲大作,一名通信兵衝進來報告:「日軍第九旅團已衝上東山峪口,正向我們逼近!」 范希亮鎮定地對副師長說:「你帶三十五團向西北與八路軍聯絡。我帶三十六團向東山峪反衝擊。」 「師座,咱們還是換換吧,我帶三十六團殺過去,您帶三十五團突圍,有您范師長在,咱第十二師就在,十二師不能沒有您!」 「你他娘的還跟我爭,聽命令,就這麼定下了!」范希亮把眼睛很凶地一瞪。 范希亮身先士卒,衝上陣地,指揮重機槍向鬼子猛烈開火。眼看鬼子就要衝上峪口,范希亮扔掉帽子,拉開胸襟,大喊:「弟兄們,好漢死在陣頭上,今天有我無敵,退後偷生者死!一班同退殺班長!一排同退殺排長!我師長退,你們照樣殺我!萬人齊心!萬人同力!堅決把小鬼子打回去!拿刀來——」 話音剛落,副官遞上一把大刀片。范希亮一手提槍,一手持刀:「全體上刺刀!聽我的號令!與小鬼子白刃格鬥!」 只見大批大批的鬼子,端著大蓋槍從峪口黑壓壓地衝了過來!戰壕內的十二師士兵也都拿刀的拿刀,上刺刀的上刺刀,眼睛一個個看向范希亮。看到師長的眼中滿是殺氣,士兵們一個個也亢奮起來。突然,從他們的身後,傳來了激越的衝鋒號聲。范希亮猛一回頭:「是八路軍!」 只見立青手端輕機槍沖在隊伍的前面,如神兵天將般地衝上陣地。原來立青接到太岳軍區首長命令後,火速帶領新二團的官兵們前來增援。立青手上的機槍,噴射出憤怒的火焰。衝在前面的鬼子,一排排紛紛倒下。後面的鬼子開始向後退卻。范希亮見狀躍上陣地,大刀一揮:「衝啊!」 十二師的士兵們隨之躍出戰壕,奮勇衝向敵陣。 國民黨軍與共產黨部隊共同殺敵,勢不可當。敵陣中的范希亮與楊立青相遇,立青扔掉了打完子彈的機槍,順手抄起鬼子屍體上的刺刀槍,與范希亮背靠背地面對殘剩的日本兵。 「兄弟,咱哥倆又遇上了!」范希亮說。 「那是,你老范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立青說。 「黃埔的格鬥教學沒忘吧!」 「我的分數可比你老范的高!」 「別扯了,沒幾個鬼子了,也就是心一橫,牙一咬,最後一抖擻的事!」說著,兩人大喊地衝向了各自的目標。一番刀劈槍挑,拳打腳踢之後,范希亮和立青接連放翻了好幾個對手,然後又各自衝向新的目標。 不一會,陣前的鬼子就被十二師和新二團的官兵打退了。立青和范希亮滿身血跡地跌坐在一起。 「趕快離開這兒,鬼子就要炮擊!」立青對范希亮說。 「離開,往哪兒去?」 「都安排好了,你的人去陵川鎮休整,東山峪交給我們新二團,我們來做瓶塞子,塞住這個缺口!」 「那我帶人撤了!你得小心點……」 「別他娘的婆婆媽媽的,趕緊走!」 范希亮躍起身子,大喊:「十二師的,跟我撤!」 大戰過後,范希亮精疲力竭,正躺在臥室休息,副師長推門進來:「師座,八路軍那位楊團長來了。」 范希亮這才睜開眼:「立青?請他進來,快請!」 「我就不下床了,渾身沒氣力!」范希亮見立青進來說道。 「你也是累狠了!」立青搬來太師椅,坐在床前。 范希亮歎息道:「說實話,立青,我這一仗受的打擊太大了。從來沒這麼丟人過。」 「別呀,你老范是樂觀之人,失敗不算什麼,照咱黃埔時的語言:失敗是成功他母親。」立青安慰道。 「這還不是失敗,是大潰敗!十多萬人,短短幾天,稀里嘩啦就垮了。」范希亮痛心地說。 「是呀,我也想不通,還想問你呢,僅就雙方的力量對比,不至於打成這樣。」 范希亮慘淡一笑:「此戰並不輸在軍事上,是氣節。一仗下來才知道,咱中國咋就那麼多漢奸呢?咱的兵力佈置都讓人家出賣了。你他娘的想拚命都不成。連集團軍司令裡都有跟日本人拉拉扯扯的,你還打什麼打……」 「戰前,許多人斷言,就國力而言,中國絕非日本的對手,但從不知道雙方的懸殊有多少。經過苦守三個月的淞滬之戰,發現中國軍隊並非不堪一擊。台兒莊一場扎扎實實的勝仗,更戳穿了日本皇軍所向無敵的狂言。這兩仗打出了中國軍隊的信譽,打出了中國軍隊的威風。」淞滬之戰和台兒莊之戰,范希亮都曾率部參加,立青提起這兩次戰役,多少對范希亮是個安慰。 「你能這麼看,難得。」范希亮感動道。 「接下來的武漢會戰,就等同於正告日本人,這仗不僅沒打完,而且還有得打。反觀日本人,他們急於要同我方決戰,以便早日從中國戰場脫身。他們是怕消耗掉用於南進對付英美的戰爭資源。這種情況下,你們剛剛打完的中條山之戰,恰好正中日本人的下懷,在戰略應對上犯了兵家大忌,不是按自己的鐘點打,而是按日本人的鐘點打,怎能不敗?」立青向范希亮分析中條山之戰失敗的原因。 「是呀,日軍對中條山我軍的突襲,事前早有徵兆。我軍也是太求勝心切,非但沒重視,反而拿出一個出擊作戰命令,結果衛立煌人在重慶,日軍以重兵先於我挺進包圍,切斷了我後路,這才釀成此次的大潰敗。」范希亮深感痛心。 新二團團部,一名騎兵通信兵飛馬馳來,把一份軍區緊急命令交給立青。命令中說:日軍第一軍的三十六師團四十一師團,以及第十六第四第九旅團正在向我合圍,軍區命令新二團立刻以連為戰鬥單位,分頭衝出去,跳到敵人外線後,再行集中。 立青看完命令後,眉頭緊鎖,問道:「軍區是否向友軍范希亮之第十二師發出通報?」 「發了,我們的通訊班長正在趕往陵川鎮!」 接到八路軍通報後,師長范希亮與副師長等立即召開會議,緊急協商。范希亮認為,八路軍編制組織嚴密,拆開來再合起來,輕鬆自如。中央軍在這個方面沒有優勢,拆開來倒是方便,再想裝回去,可就難了。汲取中條山潰敗的教訓,還是要攥成拳頭,堅決地打出去!范希亮對副師長動情地說:「這些年,你我二人連手作戰,馳騁戰場無往不利,這次恐怕是最後一次同路了……」 「師座,大戰在即,何出此言?」副師長說罷,臉上也露出慘淡的憂傷。 「戰以勝為主,勝以氣為先,我看你這副表情不好,會影響士兵,要讓士兵帶著笑容上戰場。」范希亮囑咐道。 副師長努力笑了笑說:「我明白!」 「小鬼子想拿我命,還是得吃點力,反正我戰死一千,敵也少不了九百!」范希亮狠狠地說道。 新二團的連長們排著隊,等立青給每人發一張線路圖。立青一邊發,一邊還不忘挨個叮囑道:「你們七連從東山峪以北,這條夾溝衝出去,先向東南往趙家村,又往北折向李村方向,記住,不要進村,村莊都是鬼子的要點,突圍後向北往李莊集結,明白嗎?那裡有新民區武工隊的同志接應。」 「告訴你九連長,天塌下來你都別管,你就一個目標往張村方向打,再突然折向西北,看見沒有,這有棵獨立樹,獨立樹西邊有條干溝,你們借夜幕先潛伏在干溝裡,尋機,向西向北都可去,上了劉家坡也就安全了,懂嗎?劉家坡惠民區武工隊的同志會安排你們……」 這些線路圖上的聯絡點,都是立青的抗大培訓班學員打開的局面。關鍵時刻,這些根據地全都派上了用場。 范希亮的十二師的部隊在黑暗中突圍疾進。突然,前方閃起一片火光,接著響起激烈的槍炮聲。部隊在黑暗處就近臥倒,范希亮把身體緊緊貼在山崖處隱蔽好。有軍官奔來報告說:「前方被鬼子堵住,弟兄們跟他們幹起來了!」話音還沒落,一陣炮彈的尖嘯聲劃過,炮彈在近旁炸響,眾人趕緊臥倒。范希亮根據聲音判斷,是野戰山炮,而一般具有這種武器配備的日軍,起碼旅團以上。 范希亮厲聲對軍官們說:「沒有退路了,衝過去,只有華山一條道!」接著又把一名團長叫來:「前頭打起來了,你們團要給全師打出一條血路。」說罷大聲命令:「吹衝鋒號!所有人平端刺刀向關口沖,千夫拚命,萬軍披靡!」 「千夫拚命!萬軍披靡!」官兵們齊聲吶喊著向前衝擊。 范希亮對身邊的衛士說:「師部也上刺刀!把我的刀拿來!」衛士趕緊遞上范希亮須臾不離的大刀。前方的衝鋒號響了,黑暗裡殺聲震天。范希亮舉起刀,大喊:「師部,跟上去!殺啊……」衛士們舉槍護衛在范希亮周圍,衝向前方。 在范希亮的帶領下,十二師官兵奮勇衝向前去,日軍的炮彈尖嘯飛來,在近旁炸開。只見白光一閃,范希亮和他的師部一行,都倒在了血泊中…… 一夜的激戰後,天色逐漸放亮,放眼望去,昨晚的戰場上滿眼都是犧牲的十二師官兵。在無數的屍體中間,一名活著的衛士忠實地守護在范希亮的邊上。一群鬼子端著刺刀圍了上來,衛士如雕像般不動,范希亮身上蓋著衛士的棉毯。 一名鬼子軍官上前揭開毯子,奄奄一息的范希亮慢慢地睜眼看來。范希亮領口上的少將軍銜,讓鬼子軍官肅然起敬,回身喊道:「支那的將軍,還活著,快,送往師團醫院!」 幾名佐官陪著一名鬼子將官匆匆向醫院走來,醫院外的鬼子紛紛向他敬禮。進入醫院,鬼子將官急促地說:「主治醫生!我要見主治醫生!」 兩名穿白大褂的醫生跑步趕來。 「支那名將范希亮,可以救活嗎?」鬼子將官厲聲問道。 「范將軍拒絕進食。」醫生回答。 「那就給他注射,我需要他活著!必須讓他活著!」鬼子將官命令道。 「將軍,昨晚上,我們給他輸液,可他自己拔掉了針頭——」說著,醫生回身看去。 只見從醫院內,兩名鬼子兵用擔架抬出范希亮的遺體。范希亮的軍帽,端端正正地擺在他的胸前…… 鬼子將官向范希亮的遺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軍禮,吩咐旁邊的鬼子:「厚葬范將軍!」 幾個月以後,中條山山麓,一座新壘的墳墓矗立著,墓前的大青石上銘刻著:民族英雄希亮師長范將軍之墓。 幾名八路軍戰士手捧祭品恭敬奉上。垂首站立在墓碑前的立青慢慢脫下軍帽。「你好嗎,老范?」立青泣不成聲,一碗水酒潑向墓碑:「你這個王八蛋怎麼就不吭氣了呢,啊,老范?」 立青哭著罵著。戰士們都到一邊靜靜地等候。 只有墓地始終靜悄悄的。 立青在墓碑旁坐了下來,斟了碗酒,自飲一口,然後又把剩下的潑入黃土,說道:「你老范,英雄無語呀!是的,你畢業了,撒手忙別的去了,咱三期六班,你和雨時都畢業了,滿堂紅,真正痛快去了!我真羨慕你倆,完全沒了人間的俗務。咱東征的夥伴也就剩下我了,孤零零的,再沒人護著了……我不習慣,一點兒也不習慣,我們三人說好了,要做親戚的,都怨我,讓你失望了,沒能做親戚,倒做了十幾年的敵人!也有意思,和你做敵人,那也是榮幸呢,勝,勝得心酸;敗,敗得豪情!好不容易又一塊兒打鬼子了,你老兄卻躺這兒,你讓我說什麼好,說什麼好呢,啊,老范?你吭氣啊,答應我一聲,啊?我親愛的班長……我扛槍第一天你就在我身邊,我們三期六班怎麼能沒你呢?怎麼能沒你老范呢?沒你,那還叫三期六班嗎……是你立的班規,同學歸同學,鋼刀歸鋼刀,多豪氣呀!沒咱這樣的,彼此殺得血肉橫飛,也不枉同學一場,這是什麼?啊,這是同胞同窗情誼,無價呢!如今,你用血又立了班規,對待外虜強敵,咱只有用鋼刀!熱血!錚錚鐵骨!不屈的脊樑!」 重慶八路軍辦事處裡,「嘀嘀噠噠」的無線電波聲依然忙碌,穆震方和林娥守在電台前。林娥手捂著耳機專注地傾聽著,突然,她看向穆震方:「最高等級的秘密呼號!」 「回答他,問問他是誰?」穆震方趕緊命令道。 林娥點點頭,嫻熟地叩擊著電鍵。不久,揚聲器傳來一串串電波呼號聲。林娥抬起頭:「對方是西安M台!」 「我的天哪,他出來了!馬上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穆震方一驚。 林娥的手指繼續嫻熟地叩擊著電鍵…… 楊廷鶴、梅姨、秋秋、費明、立華都在家中圍著桌子吃飯。秋秋看著梅姨突然說道:「媽,我要和同學一塊兒去延安。」全家都怔住了,眨巴著眼睛看著秋秋。 「就說瘋話,你說你跑那大荒野地去幹嗎?」梅姨沒想到秋秋會說出這樣的話,竭力反對。 「媽,你這是無知呢,什麼都不懂,還大荒野地呢,連去延安的美國人都說,延安是他們見過的最純樸最為生機勃勃的中國土地。」秋秋反駁說。 楊廷鶴笑了:「好,過去是三娘教子,現在是子教三娘。」 梅姨瞪向楊廷鶴:「你跟著起哄什麼,多大的事呀,你還糊里糊塗的!」 「好事,至少咱秋秋長大了,有自己的選擇了,至於是不是合適,另當別論。」楊廷鶴說。 「秋秋!怎麼好好的,忽然想著要去延安?你還在上學呢!」立華關切地對秋秋說。 「不是忽然,都想了好幾個月了,我的同學想著去上延安魯藝,我決定和她們一塊去,我們約好了,明天就去八路軍辦事處辦手續。」 聽秋秋這麼一說,大家這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立華、梅姨、楊廷鶴面面相覷。 正在僵持著,立仁來了,手裡提著一大包物品。瞭解了情況後,笑著說:「女大十八變,攔也攔不住,立秋不是想做作曲家嗎,是不是?」 「是戰鬥作曲家,不是靡靡之音。」秋秋搶白了立仁一句。她本來就看不慣大哥立仁,立青才是秋秋心中崇拜的偶像。 立仁轉對立華說:「你的留蘇同學蔣經國在辦青年軍,你幹嗎不把秋秋介紹到青年軍去呢?經國他們正需要秋秋這樣的進步學生青年。」 「我不去青年軍,都是一幫富家紈褲子弟!我要去延安,那裡才是真正的大熔爐。」秋秋執拗地說。 立仁試圖緩和一下氣氛,拿出塊巧克力讓秋秋嘗嘗,說:「我帶回了美國奶粉,罐頭,還有巧克力,都是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隊送的,秋秋你嘗嘗,你和費明都嘗嘗。」 「我不稀罕!」秋秋生氣地回房間去了。 梅姨焦急地對立華和立仁說:「你們得說說秋秋,不能讓她去!」 立華望向立仁:「你和林娥打打招呼,讓他們別在我們楊家挖牆角了!辦事處不批,秋秋也去不成。」 「這時候找八路軍說這樣的事,實在不是時候。」立仁說。 「這時候?這什麼時候呀?」立華不解地問。 「立華,你也別多問了,這是最高機密,我們正在晾他們呢。這時候找上門去,不是找不痛快嗎!」立仁說罷,臉上露出一絲憂慮。 「嘀嘀噠噠」的電訊聲。林娥結束收報,將電文交給了等在身後的穆震方。穆震方看完電文後,忽然大驚失色:「我的天哪!」 「怎麼了?」林娥不由也緊張起來。 「你不要問,這是最高機密。我這就去見周副主席。你守在這兒,估計還有後續電報。」 重慶軍事委員會外依舊戒備森嚴,立仁來到楚材辦公室。楚材向立仁透露,蔣介石親自審定的《對陝北奸區作戰計劃》已經下達,作戰日期就在周恩來返回延安到達西安的當天,也就是七月九日。由胡宗南指揮第三十七集團軍,以及第三十四集團軍下轄第一軍和第九十軍,閃電式打擊延安! 「這時候與共產黨撕破臉皮,國際輿論會怎麼看待此事?」立仁緊張地問。 「正因為當前國際輿論對我們有利,校長才拍板此事。幾天前共產國際的解散,是最大的利好消息,是對共黨合法性的沉重打擊。為此,我方有意不在公開報刊上渲染此事,目的就是要造成此次閃擊延安的軍事上的突然性。所有的情報部門都要配合此事,要保證一舉剷除未來黨國的最大隱患,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楚材說罷,目光灼灼,盛氣凌人。 穆震方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一臉疲憊地脫衣服。 「林娥和立青的事你得關心關心。」躺在床上的瞿霞忽然說。 「嚇我一跳,我以為你睡著了。」穆震方把衣服脫去躺到床上。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瞿霞不高興地說。 「我怎麼不關心,他倆鴻雁傳書,還是我老穆跟機要局打了招呼的。」穆震方賠著小心。 「那你幹嗎不放林娥和周副主席一塊回延安,讓他倆把事辦了,都老大不小了!」□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com□ 「你知道什麼呀你,我老穆什麼時候都能放林娥,就這時候不行,一動也不能動……」穆震方忽然把話打住。 「你那些工作什麼時候不重要?也得替別人想想!」瞿霞從床上坐了起來,氣呼呼地說。 穆震方被迫無奈,只好陪著瞿霞坐了起來。「好吧,我對你說了吧,省得你成天嘰嘰喳喳的……」說著就貼向瞿霞,一陣耳語。 「什麼,他們要閃擊延安?」瞿霞吃驚得叫起來。 「輕點聲,我的姑奶奶,這是最高機密,你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關係到延安的生死存亡。」穆震方趕緊摀住瞿霞的嘴巴。 「是你弄到的情報?」 「我能有那麼大的本事?情報來源是周副主席早年親自建立的。你說,這樣的關鍵時刻,我能放走林娥?」穆震方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 「原來如此……」 這一夜,瞿霞和穆震方都沒睡著,瞪大眼睛,望著房頂。 立仁平躺在立華臥室內的安樂椅上。 「你呀,該有個安定一點的窩了,別一有點什麼事,就跑到你妹妹這兒打發。」立華對立仁說道。 「別攆我走,反正老董遠在桂林,你不也一樣寂寞嗎?」立仁微閉著眼睛。 「你妹妹這輩子,哪還有自己的生活,先是操心立青,後來又是這一大家。愛不能愛己所愛,專不能專己所長,成天和那些遺老遺少擠在一起……」立華說到此處,鼻子忽然有點發酸。 「你可算說實話了,老董不是你真正所愛?」 「你妹這輩子就沒親近過別的男人,恐怕將來也沒機會了。」 立仁笑了:「誰要你是公眾人物呢?做公眾人物本來就難,何況還是個女的!」 「你倒是有條件,手下的女特工,既忠誠又緘默,反正外間看你們,就沒好印象的。」立華回敬立仁一句。 「別這麼說,你沒見爹再不跟我談媳婦的事嗎?沒準他也認為我就該這麼過一輩子。」 立華也笑了:「傳宗接代的事恐怕要由立青來完成了!你沒瞧見,爹成天都注意延安的消息,他就是不說罷了。老人吶,都這樣,遠香近臭。」 立仁冷笑:「他會失望的,延安還能不能存在就看今後幾天了!」 「你什麼意思?」 「別問了,問多了會給我找麻煩。」立仁乾脆一動不動地躺在安樂椅上,什麼話也不說。 立華感到奇怪,不由思忖。立仁這話太熟了,皖南事變前他也是這口氣。立華彷彿明白了點什麼。 重慶美軍空軍酒吧裡,美軍空軍中校羅伯特在與瞿霞交談。立仁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一路走一路就不住地道歉:「Sorry!Sorry!羅伯特,實在是事情太多,來晚了。」瞿霞把已備好的雞尾酒放在立仁面前,同時告訴她,剛才從羅伯特那裡得知,美空軍十四航空隊昨天轟炸寧波,有架B-25轟炸機未能返回。 「噢,飛機墜落了?」立仁關心地問。 「每逢這樣的事,你們中國長官總是問,飛機有沒有損壞?而我們美軍長官,首先會問,人員是否安全?」羅伯特不高興地說。兩人會話時,瞿霞做著同聲翻譯。 「中校,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區別?」 「不,這區別太大了!丟掉一架飛機,我們的生產線六十小時就可造出來,可是犧牲一名飛行員,成長期卻要二十年以上。」 「我們兩個國家的工業水平相差太遠,所以在我們的軍隊中,時興的是:槍在人在,槍亡人亡。瞿小姐,你們八路軍恐怕也是這樣吧?」 「我無法回答你,因為八路軍沒有自己的工業,我們的槍支都是從敵人那裡繳獲的。」瞿霞正色道。 立仁一怔,神情相當尷尬。 「你們在說什麼?」羅伯特問。對瞿霞跟立仁說的中國話,他一句也聽不懂。 「我們還是來說那架B-25吧,中校說,機上乘員最後發報跳傘的空域,是在華東蘇北上空。」瞿霞說。 「此事與我無關,蘇北在你們陳毅粟裕的手上。」立仁說。 瞿霞毫不客氣地將前一句話翻譯給羅伯特。羅伯特中校惱怒了:「楊,別忘了,你們的蔣是中國戰區盟軍最高統帥,怎麼能和你們無關呢?你們在接受大筆援助時,總說你們是唯一合法代表,可當我們需要你們幫助的時候,你們又說與你們無關,這太讓我們失望!」 立仁問瞿霞:「老美他說什麼?他幹嗎火氣這麼大。你向他解釋清楚,蘇北地區的中國抗日部隊是由你們新四軍完全掌控,我們幫不上忙。」 瞿霞笑笑:「這樣解釋,恐怕美國人還是不能理解,新四軍是被你們取消番號的,新四軍的前任軍長葉挺,還被你們囚禁在重慶渣滓洞呢!」 羅伯特的兩隻眼睛像貓一樣地注視著立仁。 「瞿霞,求求你了,別這時候為難我,瞧這老美,兩眼在冒火呢!」立仁央求道。 瞿霞這才轉向羅伯特,安慰地說:「您別著急,如果機組人員的確降落在蘇北我軍控制區內,一定會得到最妥善的安排。我蘇北部隊已經有過五批美軍飛行人員的營救經驗,他們會辦好的。回辦事處我就會與陳毅所部聯絡,一旦有機組人員的消息,立刻通報你們。」 羅伯特笑了:「太好了,瞿小姐。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等你的電話。楊,你應該把瞿小姐招募到你那裡去,她人長得好,英語說得好,事辦得好!」說完就樂呵呵地抓起帽子,擁抱了瞿霞,揮手而去。 瞿霞也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立仁走向瞿霞,輕聲地說:「我真不該把你從監獄裡放出來!」 「你現在仍然可以把我送進去。」瞿霞沒好氣地說。 「別那麼絕情,得罪我可沒你什麼好處,你就看著吧,我們很快就會換了身份說話。當然不會是說英語,而是用中文。」立仁微笑著先走了。 第二十六章 -26- 立仁撕去日曆,新的一頁顯示,「七月四日」。距離胡宗南長官閃擊延安行動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 「參與閃擊行動的少量先遣人員已經到達指定位置,大部隊也開拔在即。」副官向立仁報告。 立仁心中在想:開弓沒有回頭箭,周恩來又該題寫「千古奇冤」,「相煎何急」了…… 董建昌回到家,明天又要趕往桂林,匆匆忙忙地在家洗了把澡,以解除疲勞。立華幫董建昌擦背。董建昌感到很舒服,一個勁地誇讚。立華說:「我這輩子也就替兩個男人擦過背,一個是你,一個是瞿恩。」董建昌不由一怔:「噢,我怎麼沒聽你說過?」 「那是瞿恩東征打惠州時,負了重傷,我在醫院伺候了他一個多月,瘦得脫了形。」立華說。 「你呀,還記著瞿恩。是呀,對共產黨,我董建昌歷來是佩服的。陝北那麼個不毛之地,被他們搞得紅紅火火。你對它封鎖,人家搞大生產,弄得五穀豐登,六畜興旺。不僅會打仗,還會抓經濟。打天下坐天下,都會,這太可怕了!老蔣算是遇上了他一生真正的勁敵。」董建昌聽立華說是照顧負重傷的瞿恩,也就不那麼介意,話變得多了起來。 「所以你們才想著要摧毀延安,是嗎?」立華說。 「摧毀延安?誰說的?」董建昌不知道有這麼回事,不由感到吃驚。 立華告訴董建昌,是立仁透露的,「你可別給他找麻煩,別再往外面傳。」 董建昌拍拍自己腦門:「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噢,此事還真不是空穴來風,委座今天在會上專門提到了不久前共產國際解散一事。他滿面紅光,喜形於色,稱其為天下大勢,不可抗拒的歷史規律。我當時心中不理解,怎麼說起豫湘桂防務,說著說著說到共產黨身上了?會上討論如何防衛湘桂地區美空軍十幾個機場的任務,李宗仁多說了幾句,提出陝西胡宗南部幾十萬精銳部隊,能否調出部分來轉用於西南戰場,被老蔣冷臉罵了一句。這就對了,看來,老蔣還真動了殺機呢!」 「蔣介石這樣搞,我們的盟邦會怎麼看?」立華擔心地問。 「盟邦對國軍期望很高,可惜國軍長期未打過一次像樣的勝仗。此次如果委座進攻陝北,給共產黨以口實,勢必會損害委座聲譽,美國很有可能轉而支持共黨。那將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還是目光太淺呀!」董建昌分析說。 「無信則損威,這樣出爾反爾,以後誰還敢跟你打交道?」立華站在國民黨一方認為。 董建昌笑笑:「你錯了,人家要做的是未來的天下君主。中國的抗戰,一旦搭上了美英的戰車,實際已無懸念,日本人的失敗只是時間問題。而委座心裡想的就是,誰將是他的下一個挑戰者!為此,他會在乎自己曾經說過什麼?君主們從來不乏以正當理由,使自己的背信棄義顯得冠冕堂皇。」 聽董建昌這麼一分析,立華感到,蔣介石這種做法,跟封建君主沒什麼區別。太可怕了! 董建昌:「你太理想化了,你的顧慮恰好是人家的追求。」 重慶情報中心女報務員將一份電報送呈立仁。立仁讀完電報後,突然抬頭,唏噓不己:「我的天哪!毛澤東這一手,太厲害了……」 「怎麼了,主任?」副官問。 「兩小時前,朱德將軍明電胡宗南。」立仁怔怔地說。 「朱德的電報了些說什麼?」 「共產黨瞭解我們閃擊延安的全部計劃,直言斥責。你聽聽,這完全是毛澤東的文筆,『自駕抵洛川,邊境忽呈戰爭景象,道路紛傳,中央將乘國際解散機會,實行剿共。我兄已將河防大軍向西調動,彈糧運輸,絡繹於途,內戰危機,有一觸即發之勢。當此抗戰艱虞之際,力謀團結,猶恐不及,若遂發動內戰,必致兵連禍結,破壞抗戰團結之大業,而使日寇坐收漁利,陷國家民族於危亡之境,並極大妨礙英美蘇各盟幫之作戰任務……』太厲害了,這個毛澤東!」 副官認為,一定是閃擊延安的計劃洩密,造成共產黨才這麼做。 「洩密是肯定的了。問題是毛澤東的對策太厲害,明著發報給你,一副文房四寶,就抵上了你幾十萬大軍,陷你於不仁不義不尷不尬不知進退之地呀!」立仁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立仁來到楚材辦公室,和楚材一起,逐字逐句地研究分析朱德致胡宗南的電報。 「……從這句『河防大軍向西調動』看,是不是因為我軍的『彈糧運輸』有所暴露?」楚材分析。 「我看這是煙幕。是洩密不是因為運輸暴露。電報中所云,『中央將乘國際解散機會,實行剿共』,這是絕密,他們怎麼會知道的?這是校長親自掌握的絕密行動,只有有關人員和參戰部隊師以上將領才能夠知道,絕不會『道路紛傳』。一定有人洩密,透露給了共產黨。也許共產黨的間諜,混到我們中間來!」立仁分析認為。 「洩密當然要查,但現在的問題,這一仗到底打還是不打?」楚材對此感到頭疼。 「校長原定閃擊和偷襲延安,不料共產黨採取非正規手段,利用朱德電報大肆張揚,如仍按原計劃進行,不但日軍可能乘隙渡河,而且也會受到盟邦責難。」立仁猶豫起來。 兩人正在苦苦思索對策,怎麼樣向蔣介石報告。忽然電報員送來一份絕密件。楚材看了,扔在桌上:「胡宗南不想打了,委座已復電,同意罷兵。」 立仁一怔:「那就是說,閃擊延安的全部計劃,已經流產?」 楚材冷冷一笑:「前線長官甩大袖子,禍水流到了我們情報部門!委座批示,嚴查此次事件的洩密人。」 「噢?」立仁感到突然。 「你看怎麼查?」楚材問。 「我看參與此項機密有三個方面的人,一是重慶,你我這一類人;二是西安第八戰區的人;三是參戰部隊。可以列出接觸機密的人員名單,秘密審查,一個個過關。」立仁獻策。 此時在八路軍辦事處電訊室,電訊聲「嘀嘀噠噠」響個不停。四處來往的電報紛呈不斷,一片繁忙。而穆震方卻把被他稱為「頭號大將」的林娥換了下來,讓她好好睡一覺。林娥不解:「延安的來電量有增無減,你怎麼能讓我休息?」 「真正的大戰,五天前就打完了。」穆震方笑道。 「真的?那怎麼我感覺像是越來越激烈?」林娥還是弄不明白。 「是在誤導敵人,掩護真正的情報來源。現在接收的都是些煙霧彈,混淆視聽用的,無傷大雅!」穆震方大笑,笑得很開心。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林娥終於明白過來。 「所以做我們這個工作太重要了!一則情報,就能決定一次戰役或是一起事件的命運。」穆震方萬般感慨。 穆震方還告訴林娥,下個月美軍要派一個觀察組去延安,重慶與延安之間將開闢一條空中航線,每月都有飛機往返。這樣一來,要麼林娥坐飛機回延安,要麼讓立青來重慶,把兩人的事辦了…… 副官將近期匯總情報念給立仁聽:「七月九日,朱德致電胡宗南,聲稱發現一六七師師長在關中地區偵察地形,要求制止該部可能的進攻;同日,延安三萬人舉行緊急動員大會,通電全國,揭露我方陰謀;七月十日朱德再次致電胡宗南,指出關中若遭攻擊,勢必自衛;七月十二日,延安《解放日報》發表題為《質問國民黨》社論,文筆犀利,顯然出自毛澤東本人之手……」 「行了,行了!不要念了。看來此次洩密並非出自我軍政核心。」立仁不耐煩地。 副官收起匯總情報。 「他毛澤東七月十二日還寫社論,開大會,搞備戰,其實七月七日委座就已下令罷兵,七月八日胡宗南取消作戰命令,並撤回先遣人員。共產黨好像並不知實情。毛澤東朱德親自出馬,大搞馬後炮。看來共產黨情報不靈。」在立仁認為,共產黨並沒有弄清此次閃擊行動的真實內幕。 可是狡猾的立仁又一想,也許延安這一套「馬後炮」的做法,是為了保護真正的情報來源,有意放出的煙霧,引導重慶的清查走入歧途。 「如果是那樣,就更可怕了。能讓毛澤東朱德都介入到對情報來源的保護,情報來源人必定就是睡在我們最高機密的身邊!」副官說。 「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國共兩黨是一卵雙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安能辨出雌雄?」立仁說。 「那怎麼辦,侍從室已經催了兩次了,必須有結果上報了。」 「好辦,延安的『馬後炮』給我們提供了委座可以接受的邏輯,先把初步清查結果報上去,至於別的嫌疑線索,留待日後再慢慢清理,我不信他能躲過初一,還能躲得過十五!」立仁惡狠狠地說。 立青回到闊別兩年的延安,遇上了一位擔任旅政委的抗大時期老學員。立青其時已是八路軍第七支隊司令員,兩人高興,多喝了幾杯。喝完酒以後,立青不由自主來到穆震方和瞿霞曾經住過的窯洞前。猶豫再三,停下了腳步。走到窗欞處推了推,沒動靜。爬上窗台,朝裡望去。裡面已經住上別的首長,估計人已離開窯洞,空蕩蕩的,不由感到失望。忽然,立青身後傳來一聲斷喝:「別動,幹什麼的?」兩桿槍對準了立青。 原來是兩名中央警衛團戰士,把立青當作了搞暗殺破壞的特務。沒待立青反應過來,一名戰士衝上去,一把揪下了立青。「哎喲」一聲,立青摔倒在地上。 「看你就像特務!」兩名戰士將立青掀倒在地,誰料,只悶悶的兩記拳打聲響,兩名戰士已被打倒在地,立青躍了起來:「喲嘿,跟我來硬的,還欠點火候。」情急之下,一名戰士「砰」地對天鳴槍。只聽「稀里嘩啦」,趕來不少的士兵和幹部,男男女女。 「怎麼回事,誰開的槍?」大家紛紛在問。 立青頗為尷尬。 不依不饒的兩名戰士將立青的胳膊反扭住:「這狗特務……」有認識的叫道:「那不是楊團長嗎?」 立青趕緊說:「是我,是我!」 「原先抗大的?」 「沒錯,沒錯。」 「林娥的對象?」 「對對對!」 兩名戰士愣住了,立青趁機掙脫。 「是找瞿霞的吧?」一位同立青好像有點面熟的女戰士問。 「路過,我以為,我以為……」立青很不好意思。 「瞿霞早隨穆局長去重慶了。」 「是嗎?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立青十分狼狽。 正好那位旅政委路過,見這邊亂亂的,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喊:「楊司令員,還沒走呀?嗨呀,周副主席派人到處找你!」 兩名中央警衛團戰士一聽旅政委說的話,便把立青給放了。 「你可來了!」立青像是遇到了救星。 「怎麼回事?」 「沒什麼,沒什麼,你剛才說誰找我?」立青攙住旅政委問。 一名戰士趕緊過來,遞上立青的軍帽。 「這怎麼回事?」旅政委問警衛團戰士。 「首長剛剛爬窗戶,我們以為他是特務。」戰士回答說。 「真有你的,你大半夜的爬誰的窗戶呀?還沒喝多呢!走!趕緊跟我走!」 立青身後,傳來一片笑聲…… 穆震方神情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前。林娥走了進來。「你仔細地回憶一下,我們辦事處的電台與西安四號秘密電台,有過幾次聯絡?」穆震方問林娥。 「我回憶了一下,一共三次,都集中在去年年底,今年遵照延安的指示,不再與四號台直接聯絡,都由三局代為轉發。」林娥回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就好,今年沒有聯絡就好,周副主席在延安專門查問此事。」穆震方緊張的面部表情開始有所鬆弛。原來閃擊延安的陰謀流產後,蔣介石大為惱火,對他的情報部門加緊了清查,而且都是在內部秘密進行。「為了粉碎敵人的閃擊陰謀,毛主席斷然在公開文電上使用了一些情報材料,這就必然給敵人的清查縮小了範圍。所以,出於保護我們在關鍵位置上好不容易建立的情報關係,周副主席決定派立青來重慶,對我們的上次行動進行補救。」穆震方說。 「立青來?他來能做什麼?」 「保護黨的這個情報關係,關係到黨的未來長遠利益,太重要了。而目前正在逼近我們這個關係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老對手,立青的哥哥!」穆震方說。 「立仁?」林娥一驚。 立仁把情報中心無線技術監聽部門負責人叫來訓話:「整個事發期間,八路軍重慶辦事處的電台異常活躍,你們怎麼會沒有記錄?我敢斷言,不是你們監聽處漏聽了,就是你們漏報了!」 「事發期間,辦事處所有聯絡過的電台我們都有嚴格的監聽記錄,確實沒有查到他們和西安M台的溝通記錄。」負責人委屈地說。 「不對不對,周恩來在重慶,他們之間不可能沒有來往。」立仁大為光火。 「請相信我主任,我沒有弄錯,絕對沒有。」 「那怎麼辦?一條道走到黑?找出西安的M電台?你給我找出來呀!」立仁很凶地。 「……可惜M台在六月三十日向延安發報後,以後再未出現。也就是從那天起,八路軍重慶辦事處的電台才變得異常活躍。」負責人解釋說。 「一個M電台足以說明,漏洞出在西安,而且是最高層,六月三十日之前,知道這一秘密的就那麼幾個人,數也能數得出來。」立仁揣測。負責人忽然眼睛一亮:「主任,六月三十日那天,胡長官那兒,甚至師一級將領還不知道閃擊延安的事呢!」 「事情越是出在最高層,就越需要證據確鑿,這是在摸老虎屁股呢……」立仁感到了清查工作的難度。 正在這時,副官給立仁送文件進來。立仁看完文件後,吃了一驚:「他要來?誰批准的?」 「軍統戴老闆。」副官回答。 「戴笠是什麼意思嘛!」立仁極為不滿。 「他說,一者是八路軍辦事處人員例行輪換,他來,穆震方回去,人員數量不變。二者,八路軍方面說了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來人與辦事處電報員林娥是戀人,前來重慶結婚,於公於私都無法回絕。更何況……更何況他是您的親弟弟,戴老闆也算是對您的關照。」副官吞吞吐吐地說。 立仁臉變色了:「什麼什麼,他是林娥的戀人?」 天色很晚了,立仁開著車,來到立華家,一臉陰沉沉的。一進門,只顧「咕嚕咕嚕」的喝水。立華對立仁這麼晚還趕來,感到吃驚,問:「出什麼事了?」立仁怪笑:「什麼事,喜事!我們的弟弟要來重慶結婚了。」並且告訴立華,立青是和林娥結婚! 立華聽後大驚:「他倆走一起了?」 立仁怪笑得更厲害:「要不要跟爹說一聲,立青不僅成了我的情敵,還成了你兒子的繼父!」 立華久久地沉默:咱們楊家和瞿家前世究竟是怎麼了,怎麼永遠也擺脫不了這樣的痛呢…… 重慶飛機場,震耳欲聾的飛機轟鳴。發動機吹得兩個穿飛行服的人東倒西歪。立青與穆震方在引擎下才見面,又要分手,兩人大聲地在喊。 「都交給你了立青,別辜負了。」 「放心吧,老穆,一路平安吧你!」 飛機滑出跑道飛向天空。立青朝天空中望了一眼,朝機場出口處走去。 正巧,立仁也開著車到機場接人。接的是一個被派往延安,名義是陪同美軍代表團考察,實際是搜集情報的情報中心軍官。機場工作人員走向立仁的汽車,告訴他,八路軍那邊車輛坐不下,能不能順帶捎上回市區?「可以,叫他過來吧!」立仁讓被接的情報中心軍官坐後面,讓出駕駛室副座。 進車的立青一看是立仁,不由怔住了。 立仁問:「怎麼,不想搭車了?」 立青沒說話,坐穩了,帶上車門。轎車呼地開出機場。 在路上,立仁沉默地開車,立青沉默地看著窗外,兩人誰也沒說話。還是車後的軍官打開這種難言的沉默:「楊代表,第一次來重慶吧?」接著喋喋不休地同立青嘮起來,說他才從延安回來,延安的京戲好,燒酒也不錯,就是招待所的臭蟲多,叮得美國代表團滿身都是包…… 「是呀,延安的臭蟲都革命呢!」立仁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也對!重慶的蚊子都吃奶粉喝可樂背卡賓槍。」立青反唇相譏。 軍官看到立青塊頭大,以為是來做警衛,就問立青學的是什麼功夫,少林還是武當?立青指指身邊的立仁:「你問問他,他什麼都知道。」立仁不高興地打斷情報官的話頭,厭煩地說:「你還有完沒完?」軍官一旁老老實實地不說話了。 立仁問立青,是不是真的要娶林娥為妻。立青反問立仁,是怎麼知道這回事的。立仁冷冷地說:「延安給重慶的官方通報,人家挺器重你呢!」 接著,立仁向立青扯了個謊,說是父親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他要我帶話給你,事情得回家辦……」 立青笑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你倆身上丟了的東西,跑我這找來了。」 立仁又以兄長的口氣教訓立青:「我勸你照辦,咱爹可沒幾年活的了……」 八路軍辦事處的走廊上熱熱鬧鬧。立青跟辦事處的熟人說笑著,打著招呼。房間內,瞿霞用胳膊捅捅林娥,指指外頭。林娥站起來,走到門邊上,看過去。走廊上的立青看到了林娥,分開後很多日子都沒有見面了,兩人都很激動。辦事處首長瞧著兩人,鼓勵地:「別愣了,摟一摟,浪漫一點兒,咱八路軍辦事處得有點活氣兒!」 在工作人員的起哄下,立青大大方方地上前摟住了羞澀的林娥。眾人鼓掌,有人高叫:「KISS一下!」 首長故作嚴肅:「那怎麼行呢!我這還沒批准……」 在轟然的笑聲中。瞿霞乘亂低頭快步而去。立青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細節,抱摟林娥的胳膊鬆開來了。 楊廷鶴在「咳咳啦啦」地清痰。梅姨聞聲趕來,急著要拿草紙來。楊廷鶴用手比畫著,繼續咳。手拿草紙的梅姨趕過來,到底接住了痰,卻不討好。喘氣的楊廷鶴:「讓你拿痰盂,你偏拿草紙……跟擦屁股似的!」 立華在樓上準備演講稿,希望給點安靜。惹得楊廷鶴生氣:「得得得,等湖南光復了,我回老家去,省得你老子吐痰都沒地方。」 正說著,立仁從門外走進。楊廷鶴對立仁說:「這家我住不了了,我搬你那去住!」氣得又是大咳不止。 立仁一邊幫父親捶背,一邊安慰父親:「怎麼了,又不痛快了,我那房子是有,可就缺一個主婦。」 楊廷鶴說:「娶呀,像上回帶來了的林小姐我看就蠻好。」過去好久的事情,老爺子都還記得,說明楊廷鶴對林娥印象很深。 立仁哄父親,那個林小姐很快就要成為楊家的媳婦。至於是立仁還是立青的,立仁故意打埋伏不說,讓立華說。苦笑笑的立華說:「沒錯,她叫林娥,如果立仁那兒方便,我看很快就能過門。」立華說的「方便」二字,除了立仁,誰都沒聽懂其中的真實含意。 狐疑的梅姨:「唔,喜事,喜事!」 楊廷鶴又問:「那立青的婚事有消息嗎,他能來重慶參加立仁的婚禮?」 立仁乾咳了兩下:「已經到了!」 楊家所有人一齊盯住立仁看,感到太突然了。立仁告訴大家,是他拿車把立青從機場送到了辦事處。立仁和立青兄弟倆同坐一輛車,這在大家看來都感到不可思議,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楊廷鶴激動了,「這回你真是個做哥哥的了!」 立仁為自己隱瞞了部分事實,慚愧地低下了頭。 「立青同意回家嗎?」梅姨顫巍巍地問。 「反正我把話帶到了,至於他……」 立青坐在先前穆震方的辦公處,面前堆滿了一大堆文電,他在一份份閱讀。瞿霞拿著文件夾走進,怕打擾,沒說話。立青請瞿霞幫幫忙:「沒想到老穆的攤子這麼大,這幾年拳打腳踢,弄出這麼多手段來。」 「在你立青眼裡,老穆就是個搬道岔的,不是紅就是白!」瞿霞拿立青過去說的話刺他,接著把文件夾遞給立青,「喏,這是對外聯絡工作材料,你先熟悉一下,回頭我向你匯報……」立青攔住瞿霞不讓走,說他是個帶兵的,戰場上拚殺行,搞這些詭道不擅長。「那你幹嗎來了,真當娶媳婦來了?」瞿霞笑笑走了。 立青摀住臉,「砰」地在材料上擂了一拳。瞿霞看他撒氣的樣子,只好又走了回來。勸立青,盡快進入角色,把所有的關係細節全背下來,爛熟於心,「因為工作性質決定了你身邊不能有只言片紙,腦子裡要有張活地圖,所有的工作程序都在這兒完成——」瞿霞指指大腦。 立青笑了,說是感覺又到了廣州,在瞿霞家裡,聽瞿霞為自己補課…… 談起過去往事,瞿霞又垂下了眼簾:「我也很懷念呢。」但是瞿霞清醒地意識到,這裡是重慶,不是延安,這裡每幢房子,每幢房子上的一磚一瓦都滲透著嚴酷。要立青學會做重慶人,不能纏綿悱惻…… 立青怔怔的。 瞿霞指指桌子上的一大堆材料,對立青說:「熟悉它們吧,你的記憶力是驚人的,過目不忘。」 夜深了,林娥看到立青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光,知道他又在沒日沒夜地伏案工作,不由輕輕從床上爬了起來,朝立青的辦公室走去。推門入內,果然發現立青對著一大堆材料默默誦讀。 林娥告訴立青,不要有太大壓力,技術偵察,對外聯絡這兩塊,自己和瞿霞可以替立青分擔。 立青對林娥、瞿霞搞好本職工作一點也不擔心,擔心的只是怎樣保護好西安重要的情報關係,那可是事關未來延安和黨中央的安全。 「得想辦法打消我那哥哥繼續清查的念頭!這齣戲恐怕得你我來演。」立青說。 林娥一怔,不知道立青要和自己演什麼戲。 「轉移立仁對西安的關注,誘使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重慶上層。」立青說。 「怎麼演?」 「與他面對面地演!」 「面對面?」林娥不解。 「高度技巧呢!林娥,你得準備把咱倆的婚禮搬到我家去。」立青知道這麼做阻力一定很大,首先必須做好林娥的工作,其他工作慢慢去做。看到林娥面有難色的樣子,便把自己的計劃附著林娥耳邊,細細說了一遍…… 林娥聽後,點了點頭。 立仁在與由西安歸來的情報軍官交談,如何把清查的範圍縮小在蔣介石發佈閃擊命令日期之內,且又能接觸到高層機密的人員當中。結果加上二戰區長官胡宗南,不出十五人。「這還真難辦了,這些人哪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立仁感到棘手。但是一想到事情的重大,查清了洩密之人也就挖出了一顆埋在黨國最高層的重磅炸彈,不由牙一咬,心一橫:「就從這十五個人查起,祖宗八代都得給我查到!」 軍官面有難色:「包括胡長官本人?」 「當然!」立仁說罷,眼睛瞥向門口。 一名下屬進來,送上軍統五處的一份通報,通報中寫道:「八路軍辦事處之工作人員楊立青與林娥七日舉行婚禮,還要在外過夜。」五處詢問立仁,是否知道此事。 這還用得著問嗎,誰不知道八路軍辦事處的楊立青是立仁的弟弟? 但是在此之前,立仁確實不知道有此事,難道又是立青搞的鬼把戲?立仁一怔,很快又醒過神來,說:「沒錯,是有這麼回事……」 「五處處長說,如果楊主任不介意,他們將按規定派出監視人員,如果您……他們也可以考慮不派!」下屬吞吞吐吐地說。 立仁突然地大吼:「讓他們派,我楊立仁不領他軍統的人情!」 立仁找立華商量,後天立青回來辦事,該怎麼辦? 「他找你了?」立華問。 「他能找我?他寧肯去找軍統!」立仁惱怒道。 立仁擔心,父親要是知道林娥成了他小兒媳婦,准接受不了!立華怨立仁不該那天沒把話挑明,留下後遺症。擔心楊廷鶴如果知道林娥是瞿恩的亡妻,還留下個兒子在自己身邊,更是受不了。怎麼辦?二人想來想去,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最後立仁想了個主意,對著立華耳邊嘀咕了一會。立華聽後,說:「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了!」非*凡#論*壇 「這樣一說,老爺子準得認命了!二十年前,那一聲槍響,把前世的姻緣,後世的煩惱都解決了。」立仁說。 「還真是前生定的!」立華也被弄得暈暈乎乎。 「要不,又怎麼解釋呢,我送了她兩趟到醫院,都沒戲。咱家弟弟甩手一槍,倒打中了她……歸他了,這個幸運兒!」立仁苦笑笑。 立華回到家,把二十年前發生在楊家,立青放槍誤傷林家姑娘的事,從頭到尾對父親述說了一遍。楊廷鶴聽後,呆呆地盯向立華:「你……你……你,你說什麼?新媳婦就是立青打傷的那個林家姑娘?」立華點點頭。 「唔——」楊廷鶴長出了一口氣,「不是立仁的媳婦?是立青的媳婦?這位新媳婦還是瞿先生的亡妻?費明的媽媽?」立華又點點頭。 楊廷鶴忽然眼圈紅了:「這丫頭遭多少罪喲……了不得,了不得!能過了這麼多溝溝坎坎的女人,我看她也是——」 「爹,你覺著行?」立華趕緊問,想盡快討個准信。 「老天顯聖!這丫頭到了咱楊家,不是行不行,而是老天寵幸咱楊家!老天爺眷顧咱楊家啊……」老爺子楊廷鶴,這回徹底信了命。 第二十七章 -27- 立華家的玻璃窗戶前,映出秋秋和費明。秋秋正把一副大紅「囍」字貼在窗戶上,兩個孩子「咯咯」笑著。身後的梅姨,察看坐在太師椅上楊廷鶴的表情。楊廷鶴表情恬淡,似在凝神冥想。 「立青和林姑娘結婚後,費明叫自己的親生母親小舅媽,立仁叫先前戀人為弟媳婦。立華就更麻煩,林娥是她戀人的亡妻,兒子的媽媽,對了,還不是一個黨……」梅姨感到,這裡的頭緒,太複雜了。 楊廷鶴不高興地說:「我不管他是哪個黨哪個派,何種恩怨,進了楊家,都得按楊家的祖宗章法來,長幼有序,做妻子做母親做媳婦樣樣都得出色。」轉而又誇梅姨,「這方面還真得學學你呢,陪著我,讓你受了不少委屈。」 梅姨眼睛紅了:「說什麼呢,老爺子,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 楊廷鶴覺得,這些年楊家雖然幾經跌宕,沒有散掉,飛得再遠的鳥也能歸林棲息,同處一枝。立華雖然居功至偉,梅姨同樣功不可沒,不容易!不由對梅姨多看了一眼。 梅姨關心地對楊廷鶴說:「你養養精神吧,老爺子,瞌睡了就去房間裡躺著,晚上得好一通熱鬧呢!」 躺椅上的楊廷鶴低低地念叨:「夢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請來的廚師在廚房裡煎炒溜炸,鍋盆菜勺清脆響動。立仁閃身進來,問立華:「家裡有白酒嗎?無酒不成席呀。」 立華嗔他:「別那麼興師動眾的了,老董留家裡兩瓶桂林三花酒,在外間櫃子裡。」 「立華,今晚你得唱主角,我可不想多說話,咱能在場,已經算是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了!」立仁邊找酒邊說。 「嗨,都多少年了,那點辦公室的風流算什麼,只能算是天下英雄所見略同。」 「別忘了,她是瞿恩的前妻。」立仁故意挑立華神經。 立華大度地:「我這兒還有瞿恩的兒子呢!我怕什麼?她都不介意,我還自尋煩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扯那些不愉快幹嗎!」 「辟辟啪啪「的鞭炮在院子裡炸響。新郎立青和新娘林娥穿著一身八路軍軍裝,在辦事處的車子歡送下,喜氣洋洋地來到立華家。在立仁的提議下,立青按照習俗,把林娥抱起,又扛在肩上,在一片歡樂的呼叫聲中,走進家門。 晚上,酒席開始。濟濟一堂的酒桌,立華在來回照應。 「快點快點,就等你了!」楊廷鶴高興地催立華快上酒桌。 「爹,你就開場白吧,咱這是家宴,婚禮辦事處那邊都弄過了。」立華說。 「弄什麼過呀,我這兒不過,那叫過嘛!」楊廷鶴又有點不高興了。 「都自家人,得過且過吧!」立仁一副和事佬的樣子。 立青說:「爹,我和林娥回來是讓您老過目來的。您老點頭了,我們也就安心了。」 「不是過目,是過門!」梅姨笑著糾正。 楊廷鶴感慨:「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我說話囉嗦。我養了四個兒女,都在這兒,可喝喜酒還頭一遭呢!」兒女們聽罷,一個個面面相覷。 立華莞爾一笑,把話圓了過來:「是我這做大閨女的沒帶好頭,從咱立青開始,匡扶門風,匡扶門風!來,喝酒,大家喝。爹,您舉杯呀,您不舉杯,誰還敢喝?」 楊廷鶴陳芝麻爛谷子的,對兒女們說了很多,最後大發感慨:「我看咱這張酒桌上,要是能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那就好了,就是我們楊家祖宗顯靈了!」 「爹,你也不用海闊天空了,大道理我們都懂,家庭興,則國家興;家庭和睦,則國家團結。這不,值此抗戰之際,咱林娥進了家,又多了個八路軍,都是打鬼子呢!」立華說。 「是啊,我與林娥已有過聯手作戰。對吧,林娥,日本空軍中將中原盛孝,不就是我們合作打掉的?怎麼能說不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呢?」立仁說。 林娥微笑著點點頭:「是的,雙方合作得非常好。」 「你聽聽,你聽聽,老爺子,開喝吧,今兒是立青喜日子,咱不是來聽你上課的。」 「端酒杯,端酒杯,廷鶴,說幾句喜慶話吧,孩子們都等著呢!」梅姨說。 楊廷鶴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大家都跟著站了起來。「立青,今兒是你大喜,你能帶媳婦回家來,真是太好了!我不多說了,‥wen ren sh□ w□‥話都在酒裡,干!」眾人皆舉起酒杯,楊廷鶴帶頭喝下。 一杯白酒下肚,林娥受不了,又「咳咳」地咳嗽開來。 立華吩咐費明:「快,去替舅媽拿個毛巾來!」 費明跑去跑回,把毛巾交到林娥手上:「林娥阿姨,上次你給我的書,我都看完了。」 「叫舅媽,別叫阿姨!」立仁一旁糾正。 林娥只是笑著看向費明。 立青端起酒杯站起來,一個個地叫著:「爹!姨!姐!哥!妹妹!費明大侄子!上次南京分手時,立仁對我說,什麼時候都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家。是的,立仁的話我一直記著,我沒忘,也忘不了。兒子走得再遠,能走出咱爹的想念嗎?所以,我和林娥回來了。借這杯酒,我要說,家就是家,世界上許許多多門都可能對你關著,只有家裡的門什麼時候都為我留著。在家裡,我可以和立仁不談軍務,和立華不談黨別,也用不著想過去那些種種的辛酸和坎坷。今天,我把你們早就熟悉的林娥領進家門,不為別的,就是要把這個家,再一次地介紹給她,讓她和我一起來感受這個家的一切。來,林娥,我們一塊喝下這杯酒,恭喜你成為這個家的成員!」立青喝了一半,把杯子遞給林娥。 「立青說的,也是我想說的。謝謝你們接納了我。」林娥一飲而盡。 吃喝了一會,立青忽然發現立仁一個人走進了廚房,很長時間都沒回到酒桌上。便端著兩個吃剩的盤子跟著送進廚房,一眼瞅見立仁正在一個人往嘴裡大口大口地灌酒。 「還沒喝夠呢?」立青說。 「我是照顧你,把酒帶出來喝。」立仁一笑,分明已有幾分醉意。 「給我一杯,我陪你喝。」 立仁笑笑,倒出一杯,遞給立青。立青接過,與哥哥碰杯後,一飲而盡。 「再倒!」 「怎麼,新婚之夜不過了?」立仁微醉地問。 「你真以為我是來結婚的?」立青把眼睛看向立仁。 「那你幹嗎來了?」 「你還能不知道?」 立仁端酒杯的手剎那間停頓下來,微微顫抖,望向立青。 立青怪笑著,自顧自,一飲而盡。 立青喝罷,眼神怪怪地望著立仁:「閃擊延安的陰謀,你參與了?」 「不談工作,今晚不談。」立仁酒雖然喝了不少,但頭腦始終清醒,這也是多年情報工作的素養,所以迴避立青的話題。 立青就著酒意,故意為立仁鳴不平:「你立仁對日情報不愧為重慶第一把交椅,可惜……」故意不往下說。 「這話恰如其分,到底是我弟弟。」立仁不置可否。 「但這並不是我的評價。」立青說。 「那是誰的?」立仁問。 「你們自己人!」立青說。 立仁狐疑地盯著立青:「我們的人?你們的耳朵夠長的呢!」立仁忽然意識到這是在跟一個對手說話。儘管對手是自己的弟弟。於是,又習慣性地謹慎起來,說話嚴絲合縫,不讓對手抓著什麼,把話鋒轉向對方。 「別以為你們重慶陪都,天子腳下,都跟你似的。有良知的人在哪兒都有良知。」立青故意引逗,欲擒故縱。 「什麼意思?」立仁問。 「不談工作,你自己說的——」立青笑著上樓去了。 立仁一口喝乾杯中的酒,一個人在廚房內思忖:那個跟立青一起評價自己的人是誰?難道在重慶這個「天子腳下」也有人跟立青來往密切?會不會此人就是洩密之人?轉而又一想到立青的種種所作所為,會不會是立青又在耍什麼花招,利用「反間計」,擾亂清查目標?心裡面亂極了…… 立華幫立青和林娥在家中安置了新房,被子鋪好,又叮囑了一些體恤的話,見立青上樓,便對林娥說:「我不打攪了,你們早點休息……」說罷轉身離開新房,下樓去了。 「我姐她跟你嘮叨什麼?」立青問。 「家常話唄!你呢,敲打立仁了嗎?」因為事先立青說好要「演戲」,有些話跟林娥放了風。 「算了,我那哥哥恐怕很難上套。也是我打小撒謊撒慣了,培養了他的識別力,他對我有種天然的警覺。」立青無奈地。遇上立仁這個對手,的確很難對付。 黑暗中,兩名便衣在不遠處的胡同內盯梢。立仁從院牆內走出,直奔兩人過來。兩名便衣相互看看,丟掉煙頭,立正站著。 「軍統哪個處的?」立仁低聲問。 「五處的,楊主任。」便衣回答。 立仁把手一擺:「撤了吧,回去跟你們處長說,就說是我楊立仁讓你們撤的。」 等便衣走後,立仁從門外走了進來。 「我以為你都回去了!」立華看到立仁,一驚。 「樓上這兩個,都是軍統重點名單上的,我不守在這兒,他們能安生?」 「立青剛來,怎麼就上了你們的名單?」 「你得問他呀,你以為他是結婚來了?」 「那他幹嗎來了?」 「他來重慶替換的是中共的情報局長,你說他幹嗎來了?」 「我的天吶,那你們兄弟倆又要冤家路窄了!」立華擔憂道。 「那有什麼辦法,好在兩家大面子上都還過得去。閃擊延安流產後,盟邦各方都站出來說話,指手畫腳地批評,校長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立仁的酒醒了,下頜朝向樓上,酸酸地:「咱家今天,成了花紅柳綠之地,溫柔富貴之鄉了……」 新房內,立青忽然想起立仁剛才在廚房內,像是無意,又像是有意說的一句話,問立青,知不知道林娥是誰?當時立青也沒在意,林娥是自己老婆,還能是誰?回到新房後,只剩下立青和林娥兩個人在一起,不由向林娥問起:「剛剛立仁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你覺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林娥不說話,慢慢地解下脖頸上的紅絲巾,「你真不知道我是誰?看到這個傷疤還不知道?」 「你別嚇我,林娥。」立青確實不知道。 「我就是二十年前,被你誤傷的林家小姑娘……」 林娥抓過立青的手,摸向自己頸上的疤痕:「想起來了嗎?那天我嬸嬸讓我為堂姐送東西來你家,在你家廂房裡候著,後來你來了,還有另外一個男孩,你倆在玩槍,不知道怎麼回事槍就響了,到處都是破碎的瓷片,槍聲震得兩隻耳朵『嗡嗡』響。你呆了,我也呆了,很多人衝了進來,其中一個是你哥哥,我看見他奪過槍,又打了你,再後來就發現我的整個衣衫都被鮮血浸透,嚇昏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 立青聽完,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癡癡地笑了,問:「你說的這些,我姐、我父親還有我姨,他們都知道嗎?」 「聽立華姐說,好像都知道。是立仁讓立華姐跟父親說的。」 「立仁讓立華跟父親說的,這麼說立仁早就知道?」立青的聲音忽然變得硬了起來。 「都過去了立青,我本不想說。」林娥慢慢把疤痕重又蓋起。 「為什麼不想說,你能對立仁說,為什麼不對我說?」 「那也是不得已,他懷疑我的身份,我只能那樣。」 「可笑,你完全瞭解的那個楊立青,卻從不向他透露一句!唔,我想起來了,難怪我第一次在上海奉命斥責你,你是那樣一種不屑的態度,你那時候就認出我了,覺得我很可笑……」 「都怪我,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而不是等到今天。」林娥輕輕地偎向立青。 「林娥,我不適應,我需要有時間來適應這一切,原諒我,我得一個人待會兒。」立青拉開門,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兩輛轎車一先一後地開到立華家院牆外。先是立仁的座車,司機搖下前窗候在車座上。立仁整裝從內走出,一臉疲憊。司機下車,忙著開車門:「楚長官上午要見你。」 「知道了。」立仁冷冷地說。 不一會兒,八路軍辦事處的轎車也駛來了,停在立仁的車後面,司機撳了一聲喇叭。立仁一見,便沒上車,停在車門旁邊等候立青。 院內傳來立青和林娥向大家告別的聲音,兩人走出門來。立仁微笑地:「立青,這麼早就回去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立青也微笑著。 「記住,立青,你從這一步跨出去,就不再是家了,老爺子的翅膀也庇蔭不到了,家規到此為止,外面可就是國法了。」立仁說。 「我知道這是你的地面。瞧,後面,尾巴已經來上班了!各奔前程,哥!」立青挽著林娥的胳膊,上了辦事處的轎車。轎車開出沒幾步,一輛軍統早已派來跟蹤的轎車,尾隨而去。 在楚材辦公室,楚材不高興地問:「我看了你的清查報告,你怎麼能肯定上次洩密事件就一定出在西安?」 「作為黨國情報界的無線電開山之人,我發現那個偶爾出現突然又消失的地下電台的訊號,不早不晚,剛好是六月三十日。我查了一下,這之前只有西安第八長官部的核心人員瞭解這一計劃。」立仁說。 「你知道胡宗南在西北的主要使命就是看住陝北共產黨,查他就好比說他胡宗南監守自盜!可證據呢,卻是一個虛無飄渺的電台訊號。你應該知道委座與胡的關係,連他都不能信任了,我們還可以信任誰?」 「可是……」 「你也別廢話了,」楚材把清查報告扔向立仁,「等你抓住了那個地下電台,我們再來談這件事。」 這不是悖論嗎?不查人,又怎麼能逮住電台?立仁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楚材語重心長道:「立仁啊,你也不想想,校長把他的第二個兒子緯國都送到他胡長官的部隊當連長,這種人你查得了嗎?」 立仁欲言又止,只好收起報告。心想,看來清查「閃擊行動」洩密的事,又將是不了了之了…… 立青走進辦公室,看到拿著文件等在座位上的瞿霞:「喲,都到了!抓得真緊呀,瞿霞!」 「是不是得說一句恭喜呀?」 「咱倆就別來這個,免俗了。」 瞿霞奉上文件:「這是本月我對外聯絡的全部工作事項和時間安排。」 立青接過文件:「我剛剛接觸情況,主要還是依靠你和其他同志。」見瞿霞還待在辦公室,問,「還有事嗎?」 「你盡快看看,有什麼指示,儘管吩咐。」瞿霞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 立青笑了:「以後別用這樣的語言,什麼『指示』呀?穿開襠褲那會兒,你就領導我了。聽著彆扭。」 瞿霞溫柔地看著立青:「也是今天我才敢對你笑笑,別生我的氣!看到你有這麼個情感歸宿,我替你高興……」不待立青反應過來,轉身走了出去。 立青和瞿霞乘坐的轎車,緩緩駛向美軍空軍酒吧。車後跟隨著盯梢的軍統車輛。轎車停下,等候在門口的羅伯特中校笑嘻嘻地打開車門。立青和瞿霞從車內走下,瞿霞用英語向羅伯特介紹立青,兩人握手問候,親熱地走進酒吧。 尾隨而來的軍統,在車內瞠目結舌,他們事先並不知道八路軍與美軍十四航空隊有聯繫,而且聯繫還這麼密切。 瞿霞陪同立青到酒吧與羅伯特中校會面,是以八路軍辦事處翻譯的身份參加。 羅伯特用英語對立青說:「瞿霞小姐是我們第十四航空隊的熟人了。您,我們還是頭一次見面,我們知道您在負責情報。」瞿霞同聲翻譯著。 立青笑笑:「別客氣,中校,有事只管說。」 「陳納德將軍委託我和你們談一件事。」原來美國空軍想與共產黨的軍隊建立情報合作關係,派羅伯特先同立青聯繫。「如果有這種可能性,陳納德將軍將親自與周恩來談。」羅伯特誠懇地說。 「我不知道你們需要什麼,我們怎麼樣才能幫上你們的忙?我們的部隊倒是時常看到你們的大型轟炸機從頭頂上飛過,也時常幫助你們的跳傘飛行員返回駐地……」立青說。 「據我所知,目前中原日本佔領區內的中國軍隊,唯有你們新四軍五師的部隊,對嗎?」 「不錯,自日本人佔領武漢以來,原先那裡的國民黨軍都已撤走。」 「有沒有這種可能性,我們美軍能否與你們新四軍五師共同建立一個華中敵後空軍情報網?」 「噢,情報網?」立青一怔。 「由美方提供通信裝備,派專家指導,在你們的作戰區域建立起碼不少於六個秘密通信點,將華中日軍的各種情報及時發給美國空軍。為盟國空軍飛機提供準確的打擊目標……」 瞿霞將羅伯特的話翻譯完以後,立青很慎重地看向羅伯特。 盯梢的軍統特務回到情報中心,將盯梢的情況向立仁作了匯報。 立仁一臉狐疑:「奇怪呀,美國佬撇開我們,直接找了八路軍的情報主管?他們想幹什麼?」想了想,拿起電話:「給我接楚部長!」 電話接通後,立仁低低地對著話筒說著什麼,忽然,立仁驚訝地叫了起來:「什麼?陳納德將軍今天直接見了周恩來?」 「嘀嘀噠噠」的無線電訊聲,林娥正在緊張地抄報。瞿霞走了進來:「周副主席的請示電有回音了?」忙碌中的林娥點點頭:「延安剛剛回電。」 抄報譯電後,瞿霞伸過頭來:「主席批准了?批准我新四軍五師與美國空軍情報合作?」 「是的。」林娥回答。 「快點,周副主席急等著呢!」等林娥譯完最後一個字,瞿霞抄起電文就奔了出去。 楚材在辦公室內踱來踱去。立仁在旁邊看一份報告。對美國佬出手大方,將八台五百瓦大功率軍用電台給新四軍五師,還派了專門的情報通信專家,他感到吃驚,不可思議。 「那有什麼辦法,陳納德對近期空中轟炸效果非常不滿,我們又無法提供日本人的機場、兵營以及指揮機關的情況。」楚材感歎木已成舟,無能為力。擔心此先例一開,會影響美國人對中國兩黨現狀的看法。他還得到消息,美軍派往延安的觀察小組已告訴華盛頓,「與延安打交道,遠比與重慶打交道有效率得多!」 立仁一怔:「是嗎?」 「這不是好消息,這將為戰後的利益分配留下禍根。」楚材吩咐立仁,盡量阻止美國與共產黨的接觸和合作。 立青的房間桌子上,攤開著一張軍用地圖,用指北針及直尺、鉛筆,細細標出一條紅色的路線。「還真是冤家路窄!」立青試了幾條行軍路線,都無法繞開董建昌的防區。 「你們是要去哪兒,怎麼瞿霞也在準備行裝?」林娥問。 「幾個老美要跟著一塊兒走,沒有瞿霞當翻譯不行呢。」立青見林娥提到瞿霞,索性把敏感話題說個明白。 林娥笑笑:「這一路上危險較多,還要通過兩道日軍的封鎖線,你得照顧好瞿霞,她不比你,你立青身經百戰……」 立青感歎地看向林娥:「你呀!放心吧!」 在立華家,立仁很惱火地告訴立華,自從立青來到重慶,給他添了很多的麻煩,幾乎每天兄弟倆都在打著交道,煩透了! 「你呀,還不是那一套,貓逮老鼠,有什麼意思!」立華說。 「唉,不說這些了!對了,立華,你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捎給老董,我明天恰好要去老董的防地。」立仁說。 「你去老董那幹嗎?」立華問。 「瞧你問的,他四戰區不歸中央管?」立仁沒把此行的真實意圖告訴立華,而是同立華繞著彎子。 立華見立仁不說,也沒再多問。進裡屋收拾東西,嘴裡嘀咕著:「我正愁老董的那幾件襯衣沒法穿呢,你這次去,正好帶給他。」 第二十八章 -28- 立青、瞿霞以及羅伯特一行,帶著美軍送給新四軍五師的電台裝備,押著騾馬隊,在山野叢林中隱蔽疾行。蹄聲、腳步聲、槍支的金屬撞擊聲,以及低低的吆喝聲,不時在夜色中響起。忽然,遠處一發照明彈升向天空,照亮騾馬隊。立青低喝一聲:「隱蔽!」可是遲了,據點內的狼狗對天「汪汪」狂吠,日軍不由分說舉起機槍,「噠噠噠」地掃射過來。彈著點落在樹上,被打斷的樹枝紛紛下落。 隨著日軍崗哨值班機槍的響起,一批日軍端槍衝出。狼狗掙脫皮帶躍出據點,日軍跟隨狼犬引領的方向,一路放槍奔來。 立青和羅伯特手上的衝鋒鎗響了,「噠噠噠」!有的日軍栽倒,但日軍還擊的槍彈擊中了騾馬,一匹大騾馬轟然倒地。 立青大叫:「卸下箱子,趕快拉走牲口,向西!快向西!」 忙亂中,騾馬隊的一些人拉著牲口往西奔突。立青和羅伯特在原地火力掩護。 日軍瘋狂地向立青他們射擊,漸漸形成包圍圈。立青和羅伯特倚據樹幹,向日軍猛烈開火。瞿霞彎著腰為兩人遞送彈匣。 「瞿霞,告訴中校,我們向南把日本人引開,掩護騾馬人員安全。」立青大聲叫道。 瞿霞用英語對羅伯特說:「走!向南!羅伯特!」 三個人相互掩護著,朝另一方向撤去。 日軍步步緊緊逼地衝了過來,連續開火,跟在後面緊追不捨。 立青與羅伯特、瞿霞手拉手地在樹林中拚命奔跑。身後的槍聲稀疏漸遠。突然,立青停了下來,掏出指北針,原地端平,看了一下,叫道:「跟著我!」折向而去。羅伯特和瞿霞隨其後,緊跑跟上。 日軍失去了追蹤目標,「嘰哩哇啦」地喊叫著,用刺刀在荊叢中搜索。看看沒有什麼結果,便收起槍,攙扶著負傷的同伴,悻悻撤回據點。 一場短兵相接的遭遇戰結束。騾馬隊已往西奔突而去,剩下立青和瞿霞、羅伯特三個人在叢林中隱蔽憩息。羅伯特用英語誇立青:「噢,楊,你的戰鬥動作太漂亮了,哪個軍校畢業的,我這個西點生還跟不上你。」 瞿霞用英語回答:「黃埔!」 「黃埔?那是一所什麼樣的學校,你們中國的?」 「你告訴羅伯特,騾馬裝備人員是不是脫險了還不知道呢,嘰哩哇啦個什麼?過一會兒,我們還得向西去尋找,白天過封鎖線比夜晚難度更大,想不通他怎麼樂得起來的!」 瞿霞一通翻譯,羅伯特神情憂慮起來。 立青掏出地圖用指北針在圖上確定位置。瞿霞掏出壓縮餅乾分別遞給立青和羅伯特二人。三人大口大口地吃著。 吃了一會,立青對瞿霞說:「你告訴羅伯特,我們得改變一下路線,向西與董建昌部聯絡。我原不打算跟他們打交道的,估計騾馬裝備人員進了董建昌的防區,所以,不打交道也得打了。」 「是原先中央黨部的那個姓董的?」瞿霞問。 「除了他,還能是誰?」突然,立青停住說話,警覺地豎起耳朵,只聽得遠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踩動聲。羅伯特和瞿霞也都發現了這一異常。立青和羅伯特都端起了手中的衝鋒鎗,瞿霞也拔出手槍,三支槍同時瞄準聲音響動的方向。 原來是董建昌部七十八團團長高伯齡,領著十幾名持槍士兵搜索而來。 立青認出了高伯齡,叫道:「是老高嗎?高伯齡?」 「怎麼是你?讓我來找美國人!你看見美國人了嗎?」高伯齡也認出了立青,對他的士兵說,「收槍吧,董長官的小舅子!」 在董建昌的司令部,立仁打開皮箱,裡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從立華那裡帶來的董建昌的襯衣,以及其他隨身用品。董建昌看了,感歎:「你那妹妹就一張嘴狠,心裡頭細膩著呢!」又問立仁,來找他董建昌有何公幹。 「你們的情報處長向我匯報,有一支重慶來的特別分隊穿越你的防區,去新四軍五師。」立仁說。 董建昌說知道好像有這事,但一直沒見到人影。「聽說這個小分隊中還有美國人,不曉得他們要幹嗎。」 「準是立青在提防我們!」立仁惱火地。 「立青,他小子來了?」 「是的,立青負責美方人員裝備的安全。」 「是嗎,那他怎麼不來看我?」 「共產黨信不過你呀,董長官!」立仁看看手錶,「估計他們還在你的防區,您現在就電令各部,如果發現他們,務必請他們到這兒來。」 「這又何必呢?如果立青那小子不願意見我,幹嗎要強求?隨他去,那小子強得很!」 高伯齡在自己的駐地招待立青、羅伯特、瞿霞用餐。 立青說:「高團長,已經很麻煩你了,你就別親自伺候了,趕緊的,把我們的騾馬裝備帶過來,兩小時後,我們繼續趕路!」 「立青……」高伯齡突然尷尬地說不上來話。 立青感到奇怪:「高團長,怎麼了?」 「實在對不起,是我們的錯!剛才我的一名營長報告,他們是看到了騾隊,可惜混亂中,彼此走散,未能收容。」 「你說什麼?」立青吃驚地望著高伯齡。 立仁直盯盯地看著董建昌在打電話。董建昌「嗯嗯」著,最後一句:「知道了,就這麼辦!」 「怎麼樣?」立仁問。 「能怎麼樣?運輸騾隊讓七十八團弄丟了,哪兒也找不到!」 「董長官,你這不是在開玩笑吧?」立仁吃驚地。 「我的天哪,你立仁也信不過我?你看看你們楊家這一個個的,這腦袋瓜子都怎麼長的?我他媽按你中統的指示通知了我的部下,七十八團報告說,當時場面混亂,他們只顧著救人,沒顧得上騾馬牲口……你看著吧,一會兒立青陪美國人要來,我還不知怎麼應付呢!」董建昌一副很生氣的樣子。 立仁一聽立青要來,慌了:「你可千萬別告訴他我在這兒!」因為立仁知道,特別小分隊裝備是美國人的,要是大老美知道中統插手此事,準會不高興。 「那你自己找地兒躲吧,我老董也不想沾你們中統,壞了我的清白名聲!」董建昌不高興地。 立仁乾瞪眼,卻又無可奈何,調頭走了。 副官湊過來問一臉狡黠的董建昌:「真的丟了,那些電台?」 董建昌把眼睛朝副官一橫:「什麼真的假的,你懂個屁!你以為是幾部電台的事?我董建昌眼珠子再淺,也犯不上給他中統當槍使!」 董建昌「哈哈」大笑地看著眼前的立青:「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立青,你我多久沒見了?我看你小子架子是越來越大了!當初在南昌的專列上,我拿繩子綁都綁不來你!」緊緊抱住立青,又猛拍他的肩膀,「你呀,叫我非~凡~論~壇說什麼好!」 「我問你,我們的電台呢?那些電台呢,都在哪兒?」立青不為所動。 「不要這樣,你是在和國軍第七十三集團軍上將司令在說話呢,得懂點禮貌,立青!」董建昌把立青熱情地按坐在椅子上,對一旁的高伯齡說:「一會兒吃飯,你把瞿小姐和那個美國佬叫來,一塊在這兒吃。」又故作關心地問立青,「結婚了沒有?」 「結了,我已是有家之人了。」立青很不情願地跟董建昌說這些。 「你怎麼能在共產黨那邊安家落戶呢?你應該清楚現在的國際局勢,歐戰就要結束,日本人也長不了了,你就不想想今後嗎?一旦抗戰結束,別又成匪了……」董建昌瞭解到立青的婚姻情況,趁機又給立青上起了邏輯十分混亂的大課,喋喋不休。 立青實在耐不住性子,聽得煩了:「董長官,別跟我說這說那了!快告訴我,我們的騾隊裝備在哪兒?」 「非常遺憾,據我們的七十八團報告,混亂中他們只救下了人員,沒顧得上……」 「我不相信!不相信!」立青氣得大叫。 「騾馬都走散了,事後他們得知是重要通信裝備,就又回頭去找,可沒能找到。這些可惡的日本鬼子太他媽猖狂,太他媽混蛋,早晚我董建昌得收拾掉他們!」董建昌故意把話題引開。 董建昌和立青正說著話,高伯齡陪同瞿霞和羅伯特走了進來。寒暄客氣了幾句,坐下來吃飯。當羅伯特瞭解到所有的電台裝備統統不知去向,董建昌又像沒發生什麼事一樣無動於衷,氣得羅伯特對董建昌嗷嗷直叫:「在重慶我的上司就已經警告過我,他說你董建昌是一個自行其是的人,一個蔑視規章、目無指揮、不合時宜的人!」 瞿霞一字不漏地同聲翻譯給董建昌聽。 「瞧,立青,美國人還真的瞭解我!你替我說句公道話,我不過是個老實人,一個堅持以自己的方式作戰,用自己的方式揍那些狗娘養的日本鬼子的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董建昌也惱了。 「董長官,您應該清楚那些電台的用處,我們在其中並無私利,完全是出於大局,協助美國空軍的空中行動……」立青好言對董建昌說。 「吃飯。要知道你們是在和一名上將說話!他不就是一名中校嗎,有什麼了不起?有什麼權力對一名上將呵斥!」董建昌端起上將的架子,全然不顧飯桌上所有的人都尷尬著,而是大嚼大啖,吃得山響。 立仁在集團軍招待所下榻的房間內,與董建昌的情報處長說話。處長告訴他,馱電台的騾馬隊確實散失了。立仁對此仍感到懷疑。 「董長官這個人,平素對部下愛施點小恩小惠,受到官兵擁戴,所以從各部的報告中,你都無法弄清是真是假。」 立仁晦澀一笑:「無論真假,也許這樣才是能說得過去的結局,誰也用不著負責任了。狡猾這個詞,就是為他董建昌造的!」 立仁讓處長把司機叫來,今晚就出發,回去交差。 「那美國人如何打發?」處長問。 「你們董長官會有辦法,旁門左道,他最是行家!我猜那批電台,被他賣掉了都沒準!」 立仁前腳才離開集團軍招待所沒多久,立青一行後腳便趕到。工作人員指著一間空房告訴立青,「這是重慶來的楊主任住的,我去找人收拾一下。」 立青說:「不用了,我就住在這間。」瞿霞、羅伯特分別住在另外兩間。 「楊主任?」立青懷疑是不是立仁來過。 立仁住的房間工作人員還沒來得及打掃,立青住了進去。當他看到房間桌上留下的半盒紙煙,正是立仁常吸的牌子。「果然是他!」立青懊惱透了,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在沙發上坐下。 瞿霞敲敲門,走了進來,看到立青在抽煙,便關切地問:「你怎麼又抽煙?」 立青吐了一口煙圈:「知道誰留在這兒的煙嗎?」 「誰?」 「楊立仁。」 「他也在這兒?」瞿霞感到驚奇。 「哼,那傢伙什麼時候都想著趕在你前面挖口井。」立青氣憤地。 「你是說失蹤的電台裝備,有可能是立仁做的手腳?」瞿霞不相信地問。 「咱家老大我能不知道,那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立青一面說著,一面氣呼呼地就要找董建昌問個明白。 董建昌優哉游哉地躺在長椅上,閉目賞聽留聲機放送的京劇。副官打開門,讓進立青。 「我就知道你小子準會再來!」董建昌睜開眼睛,笑著看向立青。 「我問你,楊立仁到你這幹嗎來了?搞陰謀詭計?阻止我們與美方合作?」立青指著董建昌凶凶地問。 「你哥哥是楚部長圈子裡的,委員長內廷的人,他要來,我能不讓他來?」董建昌依舊不緊不慢。 「你承認與中統合謀了?」 「放屁!,我董建昌跟中統可不是一路人!那些個窮酸特務,哪個不是從筆桿子裡爬出來的,只會寫寫揭發信,動不動就給人戴頂紅帽子。我能跟他們合謀?我董建昌護法戰爭時就是旅長,炮筒子裡鑽出來的!他們那些個人,哪個能跟我董建昌比!」一句「與中統合謀」的話,把董建昌給惹火了。 立青只好又同董建昌賠笑,說了一些國共合作打日本的大道理。針對當前兩黨關係微妙的現狀,暗示董建昌把眼光看遠一點,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董建昌轉怒為笑:「你小子就別給我上課了,好在各方還在一塊打日本鬼子,誰也離不開誰。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打一食物調料,知道是什麼嗎?」 「電台!」立青詼諧道。 董建昌笑得更厲害:「你小子就會裝蒜!」 「是您在裝蒜。別忘了,你老董也是咱老楊家蒜頭裡的一瓣兒。」 「去睡吧,立青,興許一個好覺醒來,事情就解決了,柳暗花明了!」董建昌神情含蓄地笑笑。 「嘀嘀噠噠」的電訊聲。收報後的林娥讀著電報:「重慶周副主席,我部於今日凌晨在鄂城山區一帶收到美制大功率無線電台八部。據運輸人員告知,此為美方建立情報網之設備。現美方專家尚滯留於董建昌部,請予轉告,我已派人前往董部迎接。新四軍五師師長李先念。」 林娥長舒了一口氣。 「咚咚咚」,有人拚命地敲著立青的房門。敲門聲驚動了隔壁的瞿霞以及羅伯特,兩人都披衣開門探看。立青的房門開了。「長官,八路軍重慶辦事處急電!」敲門的原來是董建昌部的一名軍官。 立青接過電報看後,神情大為困惑。 「怎麼回事?」瞿霞問。 立青掩飾地:「沒什麼,你告訴大老美,我們下午五點準時出發。」 「去哪兒?」 「原先去哪兒就去哪兒!」 立青縮回房間,「砰」地關上了門。 瞿霞將立青原話翻譯給羅伯特聽,羅伯特不知道是喜還是憂,連聲地叫:「噢,上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天下著雨,細雨濛濛。新四軍五師來人,帶著傘具和三頂乘轎,迎接羅伯特一行。 董建昌與羅伯特話別:「中校,請轉告陳納德將軍,下次再有這樣差事,不妨也考慮考慮我董建昌,我的通信電台德國老牙貨,早該換換了。」 瞿霞不知對羅伯特翻譯了什麼,羅伯特「啪」的向董建昌行了個標準的美軍軍禮,英語回答:「董將軍的廚子是第一流的,如果將來我們能在重慶見面,我會請您吃德州燻肉!」 瞿霞中文重複後,董建昌感到納悶:「這老美怎麼不搭調呀?什麼德州燻肉,我不稀罕!」 瞿霞笑了,立青也笑了,羅伯特也傻傻地跟著笑,一片轟笑聲。 董建昌看向立青:「楊老爺子一直對我說,你立青是造化之人,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果然是!電台也找到了,衛隊也派來了,還是你立青行!造化大!」 「有貴人相助呢,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不是,董長官?」立青故意不把話挑明。 董建昌握著立青的手使勁地暗示:「也就是你小子,敢這麼跟我說話。立青,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董建昌一輩子都愛惜自家的名聲呢!」 從一九四四年底開始,新四軍第五師由美方指導並提供設備,先後在九江、蘄春、漢口、鄂城、天門、新堤以及大悟山地區,建立了無線情報網,不斷為盟軍轟炸機群指示地面打擊目標,中美雙方這一成功的戰略合作,沉重地打擊了華中的日本侵略軍…… 收音機裡正在播送日本裕仁天皇宣讀投降詔書的錄音。楊廷鶴聽著聽著,不由老淚縱橫。梅姨吃驚地看著楊廷鶴:「怎麼了,廷鶴?」楊廷鶴只顧著閉目抹淚,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我看你是過回去了,什麼『嘰哩咕嚕』的玩意兒,值得你這麼眼淚叭嗒?」梅姨掏出手絹,替楊廷鶴拭淚。 「老伴,這是日本天皇的聲音!」楊廷鶴早年在日本留過學,會點日語,能聽出日本天皇在收音機裡說的什麼。而梅姨卻聽不明白。 梅姨用眼睛盯向收音機:「日本天皇?」 楊廷鶴點點頭:「在讀投降詔書,小日本投降了!八年抗戰到頭了!我們勝利了!」 梅姨怔住了:「我的天哪!」 外面接二連三地響起鞭炮聲,不可遏制地響成一片…… 蔣介石給毛澤東發去電報,請他到重慶來談判。 楚材向立仁打電話佈置:「你們情報部門,一定要拿到延安對校長邀請電報的確切反應,要第一手的。毛澤東不論是敢不敢來,你們都一定要提前拿到確切的情報。因為這個情報很重要,關係到校長下一步的整體戰略!」 立仁放下電話,對副官說:「讓七處處長馬上到我這兒來!」副官出門後,立仁沉思地關上窗戶,把窗外慶祝抗戰勝利的喧鬧關在了窗外。 不大一會兒,七處處長走進立仁辦公室。 「立即啟動我們在延安的潛伏小組,全力收集共黨中央高層對委座邀請毛澤東來重慶的真實反應。」立仁神情嚴肅地命令。 「是不是倉促了點,主任?潛伏小組剛剛在延安站住腳根,立刻啟動恐怕……」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延安的反間諜機構再厲害,也得冒險一用。你們知道不知道,通了天的大事發生了!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喧鬧異常的八路軍辦事處,工作人員都在擠在走廊上激動地唱著歌。立青穿過歡慶的人群,來到首長房間。首長把桌上的電報輕輕地推到了立青面前:「你先看看這個。」 這是一份蔣介石發給毛澤東的電報,電報上寫著:「萬急,延安。毛澤東先生勳鑒: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實現,舉凡國際國內各種重要問題,亟待解決,特請先生擇日臨駕陪都,共同商討,事關國家大計,幸勿吝駕……」 「蔣介石要主席來重慶?這太危險了!」 「他們在將我們的軍,這一招,夠狠毒呢!」首長說。 「我們怎麼應對?」 「主席究竟來不來,由中央做決定。但雙方在此事上的心理戰,已經打響。你楊立青從現在起就得加入到這場鬥智鬥勇不見硝煙的戰場上去,力爭取勝!」首長目光灼灼地看向立青。 七處處長走進立仁辦公室,向立仁報告:「延安小組發來密電,報來委座邀請電在延安引起的影響。」向立仁遞上密件。 立仁急切地看了:「噢,還很詳細呢。」 「小組分析認為,毛澤東此時沒有來渝的可能性。」七處處長說。 「我不要結論,就把這些送閱委座就很好,可惜只有中層以下的反應,如果能有中共高層的直接反應,就更好了。」立仁感到美中不足。 「小組成員正在努力接近消息來源,後續反應,將不斷發來。」 「好,要他們注意安全,不要輕易冒進。」立仁說罷,吩咐副官,「馬上寫一呈件,送到委座那去!」 中統潛伏小組發給重慶的密電,沒能逃過林娥的眼睛,當晚便被截獲。林娥向立青匯報。 「電文破譯了嗎?」立青一怔。 「我試了,沒能辦到,密碼級別非常高。」林娥遺憾地說。 「馬上給延安老穆發報,把情況告訴他,一定要找到潛伏在延安的地下電台。」 林娥轉身正要去發報,忽然看到立青神情異樣地正在整理著裝,像是又要出遠門的樣子,便停下腳步:「我這就去辦,你去哪兒?」 立青仍在穿戴:「我的三期同學吳融和湯慕禹來重慶了,兩人都是遠征軍美械師的師長,約好了在豆花莊見面。」 「非常之時,小心他們灌你酒。」林娥關切地說。 在重慶最豪華的豆花莊酒樓。一身美式少將銜軍服的吳融和湯慕禹,出現在立青面前。 「瞧,二位,從頭到腳的美國造,一個新一軍師長,一個是新六軍師長,兩張王牌呀!」立青調侃地說。 「這套軍裝也不好穿,讓美國佬手把手地在印度教了一年的功課。其實,教來教去就兩個字:『火力。』現代化的步兵作戰,比較黃埔那會兒差別大多了!」吳融說罷,問立青,「哎,立青,各路風傳,你們的潤之主席要來重慶談判,有此一說嗎?」 湯慕禹也拿眼緊盯立青。 立青笑笑:「這麼大的事,我一個小小的辦事處官員哪能決定得了?」 湯慕禹倒出六杯酒來,擱在桌子上,對立青說:「你是校長的學生,這第一杯酒讓咱們為校長的英明大度乾一杯!」 「校長既然希望國共緊密合作,那我作為一名共產黨員,當然應該為他乾杯。可你們作為國民黨員,是不是應該為我們的毛澤東主席也乾一杯?」立青笑著說。 湯慕禹愣了,吳融也不知所措。一時難堪。 「看來慕禹兄有為難之處,我不強人所難,這杯敬酒免了吧。」立青又笑著把酒杯放回原處。 三人在談話中雖然不免暢敘友誼,大發感慨,但是涉及到政治主見,又出現明顯的分歧。 「不論怎樣,一國之內,不能有兩個武力政權。現在抗戰勝利了,共產黨是不是應該放棄武力政權?」湯慕禹說。 「慕禹,你這就不講理了,當年我們上山打游擊是你們剿共逼出來的,是逼上梁山。就像孫悟空大鬧天宮,玉皇大帝封他為弼馬溫,孫悟空不服氣,自己號稱齊天大聖,大鬧天宮。可是你們連個弼馬溫也不給我們做,我們只好自己扛槍上山了。」立青說。 「立青,我和吳融也是路過重慶,約你來。原不是談政治的,只想談談過去友誼,可看你這麼執拗,我們也捏把汗呢,那就意味著你我又該在戰場上見了。」湯慕禹感到不無遺憾。 「你也太高估我了,我算什麼,也不過是孫悟空手上的一根毫毛而已。是不是你我要在戰場見,決定權在你們的玉皇大帝手上。」立青當仁不讓地。 「立青,不要嘴硬,要知道現代條件下的陸軍作戰已經不是你我都經歷過的黃埔時代了,一個一ま五榴彈炮團,五分鐘之內,就可覆蓋五平方公里的陣地。一支湯姆式的火力控制範圍,遠遠超過兩挺歪把子機槍。我和吳融都不願意把成噸的鋼鐵扔到你立青的地面上……」湯慕禹的話,越來越帶著火藥味,吳融在一旁拿眼神制止都制止不住。 見湯慕禹這種態度,回想起過去一起相處的往事,立青不由動起感情:「慕禹的話,讓我想念起我們的老班長范希亮。他悲壯戰死之前,硬要送我一批好槍好彈。我不肯要,說,你自己留著用吧。幸虧我沒有接受,否則我會更加內疚。是呀,我們在此喝酒,老范此時一人長眠於太行山下。我來重慶前,還特地去他墳前看過……我對他說,老范呀,你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的敵人,也是我最好的同窗,最好的生死兄弟!如果這三個身份我必須選擇一個的話,我立青願意選擇你做敵人。因為太難得了,我從未見過你這麼優秀的敵人……」立青說著說著,有點哽咽了,舉起酒杯:「我提議,為我們三期六班敬愛的老班長,死在衝鋒路上的民族英豪范希亮——乾杯!」 幾個人互相看看,都站了起來,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的立青感歎:「原以為是同學之間的輕鬆聚會,想不到……」 「也都是為國家前途操心,你得理解。」吳融說。 「有機會去我的部隊看看,認識一下什麼是現代陸軍,你看可好?」湯慕禹還是那麼派頭十足。 吳融白了湯慕禹一眼:「你就別炫耀了,只要有一絲和平的可能,我們同學之間最好還是別在戰場上相見!」 立青笑笑:「說到國家前途,我同你們一樣,也很憂慮。不過,我們的黃埔教官已經去世的瞿恩有一句話說得好:大海,會有一種自我調節自我淨化的能力。我堅信這個說法!」 第二十九章 -29- 林娥經過一番細心研究,採用電報編譯「逢二進六,逢三進九」的方式,終於將中統潛伏在延安地下電台的密碼破譯出來。 破譯出來的電報上面全是些情況反映。甚至把中央機關炊事員罵娘的粗話都寫到了密電上。立青吩咐:「馬上把破譯內容加密發給老穆他們,這樣對找出延安的地下電台非常有利。」 立青把這一情況又向辦事處首長作了匯報。 「我看這樣的情況報告越多越好,對我們有利。轉告老穆,即便發現潛伏特務,也不要動他們。不僅不要動,還得給他們多加些佐料才好。」說罷,首長哈哈大笑。他笑這些中統特務太無能。 蔣介石又給毛澤東發去第二份電報,催促速來重慶談判。毛澤東給蔣介石回了電。楚材看到電報中隻字不提自己來重慶事,只是提議派周恩來前往,不知道毛澤東是什麼用意。立仁笑笑:「意料之中的,古今凡成大事者必以找替身為第一,周恩來想必就是毛澤東的替身。」 「噢,你的說法倒挺新鮮!」楚材也笑了。 立仁告訴楚材,潛伏小組由延安傳回的情報表明,周恩來對重慶常來常往,延安人不擔心,可毛澤東十年來未曾跨出陝北一步,延安人還從沒有過沒有毛澤東的日子,有一種集體的恐懼感,故毛澤東不可能來重慶。 「看來校長的這著棋是絕妙好棋,確實高明!」楚材讚歎地。 「在這件事上拖得越久越好,我們的西南重兵便有時間調往各地戰場。」立仁陰陰地說。 楚材拿起桌上一份文稿:「校長深知其道,已經叫人起草了第三份邀請電,堅持讓毛澤東與周恩來一塊兒來渝。我看了,用語直白老到,是份好電報呀!我已對校長說了感想,校長中午就已經發往延安,看看他毛澤東如何回應天下!」 「嘀嘀噠噠」的電訊聲。林娥收到延安發來的密電,主席準備來重慶。密電中告訴重慶八路軍辦事處,中央做出決定,主席不在重慶期間,由少奇同志代理黨中央主席。 「蔣介石的第三封電報今天已經到了延安,主席究竟來不來,一切看明天延安給重慶的回電了。」辦事處首長對立青說。 「穆局長已經鎖定了延安的敵特小組,但沒有動他們。其秘密電台到剛才為止,發送的消息還在斷言主席不會來重慶。」立青向首長匯報。 「讓他們陶醉在主席不來重慶的得意之中吧!不管怎說,我們辦事處的各項準備工作現在就要做起來,迎接主席的到來。」首長吩咐道。 立青鄭重地點頭:「明白。」 而此時的立仁,還沉浸在毛澤東不敢來重慶的幸災樂禍中。 七處處長興沖沖地將一份延安潛伏小組新來的密電送到立仁面前。立仁看後,隨手拿起電話:「楚材,我這裡有對校長第三封電報的延安反應,非常有趣,是不是轉呈校長也看一看?嗐,你不要發火嘛,我念兩段給你聽聽……」突然,立仁臉色變了,「不可能!決不可能!什麼,毛澤東答應來渝談判的電報已經到了?」 立仁一副凶神惡煞,憤怒地看向送來潛伏小組密電的七處處長。 七處處長被看得面色慘然,一頭大汗:「這不可能,不可能,潛伏小組兩小時前剛剛發來的密電……」 立仁「砰」地掛了電話,冷笑:「我看你那個小組不是一群飯桶,就是已經被人家掌握了。」 「這……怎麼可能呢?絕對不可能!」 「毛澤東的電報已經到了,你的小組發回的錯誤訊息,已經嚴重干擾了黨國的大政!」憤怒到了極點的立仁,大聲咆哮著…… 緊張忙碌了好幾個晝夜的立青,感到實在太疲倦了,回到房間,對門外一名工作人員說:「主席來重慶的警衛工作要列出細則來,不能依從侍從室的安排,這是老經驗了。你先去忙,我得睡一會。」打了個哈欠,推開房門,只見林娥已在地板的草蓆上睡著。床上的被子鋪好,空在那兒。立青輕輕走過去,將熟睡的林娥托住,抱到床上。細心地放下蚊帳,攆走蚊蟲,蓋好被子。等一切忙完了,自己重重地跌在地板的草蓆上,不一會,就發出「呼呼」的鼾聲。 瞿霞從立青和林娥的房間門前經過,發現門雖關著,燈卻亮著。她輕輕敲了兩下門,沒有回音,再輕輕推開門,往裡一瞧,不由怔住了,這對新婚夫妻奇怪的睡法,讓瞿霞感到驚訝。 瞿霞又輕輕帶上門,心裡面亂極了…… 立仁沮喪地癱在立華家的沙發上:「誰能想到他毛澤東還真來!現在侍從室上下亂成一團,談判議程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本來這些人以為抓住共產黨的痛處,窮追猛打,大報小報連篇累牘地攻擊。現在好了,人家來了,把責任都推到我們情報部門的頭上,責怪我們誤導了領袖!」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 「我看啊,你們壓根兒就不想談判。」立華看出了重慶談判的不誠意。 「準確地說,應該是歸順,或者叫做招安!」立仁認為,國共雙方力量對比懸殊,重慶談判不能形成對等。 立華笑笑:「你們就抬轎子吧,給領袖灌迷魂湯!這樣下去,早晚轎桿子會抬斷的,摔著了領袖,看你們還怎麼抬?」 立仁認為,必須樹立蔣介石的領袖威權,才能壓住共產黨的勢頭。 而立華則認為,共產黨有主義有理想,對國家未來有一整套成熟的主張和辦法,不去真心地研究這些,真心地與他們組成聯合政府,建立起和平民主的政治制度,卻搞一些法力詐術,國家的未來前途,讓人擔憂…… 毛主席到重慶談判,穆震方作為先遣人員,又一次來到重慶。一見到立青,便興奮異常地拍著立青的肩膀:「立青啊,幹得漂亮!」 「我是業餘的,也就是替你老穆看了幾天家而已。」立青謙虛著。 「你楊立青聲名遠震,讓你的一一五師老首長又惦記上你了。」穆震方告訴立青,一一五師老政委已點了立青的名,要立青隨他一道去東北。 日本投降後,蔣介石通過種種手段,想要獨佔東北,將大量精銳部隊由美軍飛機和軍艦從海上空中趕運東北。為了不讓蔣介石陰謀得逞,我軍針鋒相對地從四面八方開往關外,日夜兼程,同國民黨蔣介石搶時間。 「蔣介石的手伸得太長,哪也不許我們去,讓我們的部隊原地駐防,而他們的軍隊卻從西南全力地向所有的大城市趕,天下哪有這麼霸道的!」穆震方氣憤地說。 「他還是北伐時的老毛病,只能共患難,不能同勝利。」立青有過北伐時的經驗教訓,對蔣介石那一套深惡痛絕,恨不得一步跨向東北:「那我什麼時候動身?」 「去延安接毛主席的美軍專機明天中午起飛,你搭專機先回延安,加入東北幹部團。」穆震方說。 「這時候走,真有點忐忑不安,主席來重慶的安全……」立青不放心。 「你們在那邊幹得越漂亮,主席在重慶也就越安全。放心地去吧,立青!」穆震方說罷,又有力地拍了拍立青的肩膀。 立青臨離開重慶前,特意趕到立華家,向父親告別。一進門,立青吃了一驚。只見全家長幼有序地坐在那兒,老老小小的,陣勢嚇人。正中央太師椅上坐著的楊廷鶴用手一指:「青兒,那兒坐吧。」 立青坐到空出的位置上。 楊廷鶴又轉臉對梅姨:「我讓你印的《家譜》,都備了嗎?」 梅姨回答:「備了,找了西泠印社印的,版本太老,沒法找到古裝宣紙,西泠印社東西印得好,價錢也好,費了十塊現大洋。」 楊廷鶴取一本在手上翻著:「我看值,謀大事豈能算小費,一會兒給他們每人一冊,祖宗都在這上頭呢,一共多少代了?」 「原先入冊二十四代,又新添了立字輩,捎帶費明,共二十六代。」 「修訂《家譜》是我的主意,官有正史,民有《家譜》。家的上頭是家族,家族的上頭是民族,民族之上就是蒼天了。得知道自個兒從哪來,到哪去,跑哪兒都跑不出這本冊子呢!」楊廷鶴神情嚴肅莊重。說罷,用眼光特意掃向立青和立仁。「我楊廷鶴傲氣了一輩子,治家勉強及格,治國一無所知,也只能是重整山河待後生,靠你們,靠楊家後來子孫,聽懂了嗎,立仁?」 —文,—「懂了,爹。」立仁回答。 —人,—「懂了就好,你呢,立青?」 —書,—立青看向立華:「是不是得先問姐姐呀?」 —屋,—「嗨,還不明白呀,家譜排序,次子在長女前頭呢!」立華說。 「真的,讓我瞧瞧。」立青調皮地要看《家譜》。 楊廷鶴厲聲地:「立青!你老子在等你!」 立青嚇了一跳,轉而說:「爹,你說的我都明白。在這裡,我得謝謝立仁,謝謝姐姐,我的那一份孝道,都是他倆幫著做了。在外頭這麼多年,雖說看不見咱家的煙囪,可我想看見,身不能至,心嚮往之,想吃咱姨醃的老湯臘肉,想聽到父親您老的咳嗽……」 楊廷鶴把目光轉了過去,眼神溫和:「好了,別再說了。」對梅姨吩咐:「把《家譜》分給他們每個人,要說的話都在那上頭,扶我回裡屋……」他艱難地拄杖站起,在梅姨攙扶下,一步一步挪往裡屋。 立青在背後看了心酸,本來是要來向父親告別的,看到父親這副樣子,又把告別的話嚥了回去。心想,等有機會再說吧,免得讓他老人家聽了傷心。 門廳外,立青和立仁都在穿外套,準備離開立華家,回到各自的崗位。 立仁說:「你一穿衣服我就發慌,別又趕著出去給我下套。」 「哥,軍統跟在後頭呢,還真沒機會下套。」 「找上司要慰賞去吧,我為你還背了一口大黑鍋呢!」立仁所指,自然是毛澤東來重慶的事。在他認為,所有那些他派往延安的潛伏小組發回的不實情報,都是立青從中搗的鬼,害得他偷雞不成蝕把米,在楚材那裡被動極了。 「你們倆,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的像個兄弟……」立華無可奈何地。 「我對他夠寬仁的了,這次毛澤東來重慶,我只要隨便弄次車禍出來,他就沒那麼神氣!」立仁向立青威脅地。 「兩方的首腦就要見面了,你在這個時候說這麼惡毒的話,你要負責任!哥,我勸你不要逆歷史潮流而動!」立青本來要發火的,又怕讓老爺子聽見,便壓低聲音,狠狠地教訓立仁一頓。 「你倒教訓起我來了,你還不夠格呢!」立仁差點咆哮起來。 「哥,咱也別吵了,也吵不了了,我明天就回延安。本想跟爹告別的,可看他那副傷感樣子,我不敢開口……」立青眼睛一熱,別轉臉,「拜託你們替我照顧他吧,我走了……」 林娥幫立青整理行裝,忽然看到立青帶回的《家譜》,拿在手上翻翻,最後一頁上,林娥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兩行淚珠滾滾而下。立青走了進來,發現林娥傷心的樣子,不由一怔。林娥抹去淚水,無聲地將《家譜》放進了立青的行囊。 「我們怕是要分開一段日子了,你得照顧好自己。值班晚了,一定要吃點東西。最好備一兩顆糖果在身上,血糖低了頂一頂。蹲下去站起也別太猛,會昏厥的……」立青忽然變得有點婆婆媽媽起來。 「我知道,你也得注意。」林娥柔聲說。 「分開了,我們彼此也許會想念對方的,真的委屈你了,其實,我心裡也很不好受……」 「慢慢想吧,不論你想多久,我都會等你……」林娥難過地看著立青的眼睛。 立青努力笑笑,拎上背囊,正要出門,迎面碰上趕來送行的穆震方和瞿霞。穆震方上前接過立青手裡的行囊:「瞧瞧瞧,還沒纏綿夠呢,知足吧,立青!」穆震方說罷看向林娥,「新娘子不送送?」 「噢,一會兒她得去電台值班。」立青靦腆地。 穆震方聽說林娥去不了,便對瞿霞說:「瞿霞你送送,那些大老美就認你,你不去,說不定不讓立青登機呢!」 在由辦事處開往機場的美式吉普車上,開車的司機是十四航空隊的一名士兵。立青與瞿霞坐在汽車後座。司機同瞿霞熟悉,一路上不斷扭回頭與瞿霞說話,十分開心。兩人說的都是英語,立青聽不懂。 「瞿霞,我發現你一說英語就滿面陽光,為什麼?」抽著空,立青問瞿霞。 「每一種語言,都會有不同的表情,語言的感受不一樣。」瞿霞對立青說。 「是嗎?那以後咱倆改說英語吧。」 瞿霞盯著立青,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英語裡『天』怎麼說?」立青問。 瞿霞用英語:「天!」 「『細細的一條線』怎麼說?」 瞿霞用英語:「細細的一條線。」 「我的天哪,你的表情又開始像教師了!」立青又好像回到廣州時期,瞿霞給他補課。嘴裡喃喃地:「還是中國話好,我聽英語沒感覺……」 湯慕禹的國民黨新一軍三十三師,按照蔣介石的指令,開到東北山海關。山海關的山野隱蔽處,停了一輛敞篷美制軍用吉普車,師長湯慕禹手拿美式望遠鏡,朝著山海關觀察。 「好一個『天下第一關』!」師參謀長在一旁嘖嘖稱讚,對山海關的雄偉壯麗,驚歎不己。 湯慕禹不屑地:「哼,老子的天下第一軍,打的就是他『天下第一關』。命令師屬炮群開炮,給我轟開關內關外的咽喉要道!」 參謀長向車上示意,車上的無線電台開始喊話。很快,尖利的道彈音「瞿瞿」從頭頂劃過,接二連三地在遠天炸響。「師座,共軍胃口好大呀,像是要死守山海關,從而達到獨佔東北的目的。」 湯慕禹倨傲地:「這個世界是強者的世界,不是靠雄心,而是靠實力。嘴大喉嚨小沒用,得靠火炮的口徑和鋼鐵的擁有量。炮火可以再猛烈點,團屬炮群也加入進來!給我轟!」地動天搖,一片火炮發射聲。 立青從重慶飛往延安,又從延安輾轉到了瀋陽。一到瀋陽,便直奔東北聯軍總部。路上遇到不少從各地來的軍隊和地方的領導幹部,有認識立青的,叫什麼的都有。 「嘿,老楊,你也到了!」 「呀,楊教官,敬禮!」 「楊司令,給了新差事沒有啊!」 「立青,你跟首長說說,到我們三縱來……」 立青同他們一路微笑著,握握手,拍拍肩膀,打著招呼。 來到東北聯軍總部指揮室,首長正在量血壓,臉上氣色好像有點不大好。「立青,你別閒著,先看看地圖,熟悉一下情況,我這裡一會兒就完。」首長對立青說。 立青走到牆上的大幅地圖前站著審看。一名參謀把最新發生的變化在圖上標定出來。 「怎麼,山海關被突破了?」立青感到震驚。 「敵人出關兵團來勢很猛,已經連續攻陷綏中、興城、錦西、葫蘆島,正在逼近錦州。」參謀介紹說。立青從參謀那裡瞭解到,湯慕禹的新一軍三十三師和吳融的新六軍十八師,都已氣勢洶洶地一路殺來。「果然兵鋒犀利,銳不可當。」 「我們對全部美械裝備的敵人還是估計不足,吃了不少的虧。」參謀說。 首長量完了血壓,服完了藥,叫道:「過來吧,立青!」 立青過去,行標準軍禮:「你好,老首長!」 「你楊立青是個將才,一直打你的主意,總不湊巧。不是優先東北,還找不來你呢!」首長笑瞇瞇地看著立青,「你自己有什麼打算沒有?」 「派我去打三十三師吧,打十八師也可以。這兩個師的指揮官,我都熟,知己知彼。」 「打仗你得找林總,他全權主管軍事。我是主持後指的,負責鞏固後方、整訓部隊、提供物資和兵源。」首長看到立青若有所失的樣子,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便對立青說,「林總已在前線做出決斷,放棄與敵出關兵團在錦州決戰,避免在不利形勢下與敵優勢兵力硬拚。所以,你就是去了他那兒,你那兩個目標暫時也實現不了。東北戰爭恐怕要做較長時間的準備,立青!」 立青點點頭。 「要做長期準備,後指的工作就凸顯出來,舉足輕重呢!」 首長給立青安排的職務是,東北聯軍後指特別部部長。並且告訴立青,這個特別部類似不管部,「不管就是哪個部門都管,哪兒有漏洞,就給我去哪兒管理。你立青就給我做這個事吧!」 立青回答「是!」 山海關防禦戰,使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見識了國民黨飛機加大炮的美械裝備的威力。很顯然,僅僅依靠「小米加步槍」是不行了。要打大規模運動戰、防禦戰、城市攻堅戰,就需要自己的重裝火器。一方面,可以從敵人手上繳獲,另方面要利用現有的工業條件,修理裝配那些撿來的槍炮子彈,乃至創辦自己的軍事工業,投入軍工生產。 首長命令立青:「你明天就出發,到各地轉轉,調查各地軍工的現有情況,現場辦公,隨時隨地解決問題!」 立青在調查中瞭解到,滿洲裡有一個蘇軍倉庫,裡面裝滿了報廢的日軍重裝武器,都是繳獲關東軍的,拆得七零八落,蘇軍準備運回去煉鋼鐵。得知這一信息後,立青立即帶人,前往滿洲裡蘇軍倉庫。 倉庫站崗的蘇聯紅軍士兵見到立青乘載的吉普車開來,端起衝鋒鎗大叫(俄語):「開走!馬上開走!否則我們要開槍了!」 立青下車,笑嘻嘻地:「達瓦裡西亞!哈那哨!哈那哨——達瓦裡西亞!」(俄語「同志」「好!」) 聽到哨兵的喊聲,倉庫裡趕過來一名紅軍少校問(俄語):「你們是什麼人?」 「達瓦裡西亞!我們要見你們,卡瓦洛夫!」立青面帶微笑。立青在延安抗大時,曾經跟蘇聯教官有過接觸,學會幾句俄語,現在派上了用場。 卡瓦洛夫是蘇聯紅軍駐滿洲裡全權代表,帶著翻譯,來到軍事倉庫看了看立青:「你是什麼人?」 「我是東北聯軍的特別部部長。」立青友好地回答。 「我是卡瓦洛夫,你有什麼事嗎?」 「卡瓦洛夫同志,我聽說,你們倉庫裡有大量的廢舊鋼鐵?是不是可以發揚一下國際主義?」立青說。 卡瓦洛夫搖搖頭:「部長同志,那不是廢舊鋼鐵,那是我們繳獲的日本關東軍重武器裝備,儘管已經報廢,但它還是武器。我國政府和蔣介石是簽了條約的,如果我們把武器給了你們,不僅國民黨會找我們麻煩,美國英國也會找我們。」 「可是卡瓦洛夫同志,這並不是條約禁止的武器,而是一批廢舊鋼鐵。」立青辯白說。 卡瓦洛夫笑了:「聰明,部長同志你著實很聰明。不過,你這聰明主意想出來太晚了點兒。我們的運輸列車已經在朝這邊開來,三天之內,我們將運走這裡的一切。我想你應該體諒,我的國家也剛打完仗,也急需鋼鐵。」 說完,帶著翻譯揚長而去。 第三十章 -30- 卡瓦洛夫說到做到,還真的從蘇聯那裡開過來三趟貨運列車,要把這批廢棄的武器拉走。立青一聽這消息火了:「不能讓他們拉走,這批武器是中國人民用八年的鮮血生命換來的,不能落在他們的手上,就成了他們的,沒這個道理!」軟的不吃就來硬的,立青派了一個連的戰士,把蘇軍倉庫專用鐵路鐵軌撬掉一截,困住了貨運列車。 見貨運列車被困滿洲裡,卡瓦洛夫急了,來找立青:「部長同志,你的人扒掉了我們的鐵路專用線,使我們的三趟軍列無法開入倉庫!」 「噢,有這樣的事?太不像話了,怎麼能這樣對待蘇聯同志,馬上查一查,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立青故作不知。又十分客氣地請卡瓦洛夫坐下,喝上一杯。 「部長同志,我有我的任務,請你下命令立刻恢復鐵路專用線,否則我就不客氣了!」卡瓦洛夫威脅說。 立青把剛倒好水的杯子「砰」的拍在桌上:「請你不要威脅我們!你要是不客氣,我也沒法對你客氣。我就直白地告訴你,這批武器你是拉不走的。你需要廢鋼鐵,我給你廢鋼鐵,一噸換一噸。你要是非得拉走,我就跟你拚命!可是我們倆要是拼了命,你不值呀!你卡瓦洛夫同志為了一堆廢鋼鐵而死,死得多窩囊!可我不同了,我是為了我們的自由解放而死,雖死猶榮!」 屋裡的空氣凝固了,兩個人都互不相讓地僵持著。忽然,電話鈴聲響起,是遠東方面軍司令部打來的,找卡瓦洛夫。 翻譯將電話交給卡瓦洛夫。 「捅吧,就是告到斯大林那兒,我也這麼幹,大不了,這個部長不做了。」立青以為是卡瓦洛夫匯報到了蘇聯遠東方面軍司令部那兒,告中國東北聯軍的狀,找到了庇護。誰知卡瓦洛夫接完電話後,垂頭喪氣地,走到桌前,倒了兩杯酒,對立青說:「你贏了,部長同志,遠東方面軍答應將倉庫裡的一切,全都轉交給你們!真是活見鬼了!」說罷,一飲而盡。 立青和周圍的同志們開心地笑了。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由重慶再遷都南京。八路軍辦事處也一同遷往。林娥到立華家向公公婆婆告別。穆震方不放心,讓瞿霞跟隨陪同。 正巧立仁也被任命為東北保安司令部中將副參謀長,即日將赴東北,前來告別。一進客廳,看到瞿霞和立華坐沙發上輕語,摘去軍帽,走過來,先同瞿霞打著招呼:「你好呀瞿霞!」 瞿霞看向立仁:「你好!」 「哦,林娥也來了?沒去東北?」立仁故作詫異地說。 「她幹嗎要去東北?」立華不明白立仁的問話意思。 立仁告訴立華,立青在東北,不在延安了。「天哪,你們這哥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要捉對廝殺了?」立華不由感到揪心。 「你也要去東北?」瞿霞問向立仁。 「你沒看今天的報紙?」 「報上有什麼?」 「人家已被任命為東北保安司令部中將副參謀長了!」立華不無諷刺地說。 「唔,高昇了,不再做特務了?」瞿霞跟著狠狠地刺了立仁一句。 立仁不好反駁,只得苦笑笑。把話題又轉向林娥:「要不要我替你捎句話或者是帶點東西給立青?雖然他現在在哈爾濱,我去瀋陽,我們之間隔著你們的二十萬部隊和我們的十個美械步兵師。」話中帶著一種盛氣凌人。 林娥笑笑,不卑不亢:「我看立青不需要什麼。」 立華也笑對立仁:「還是你以前的手下能治你!」 「瞿霞,你們共產黨員都怎麼培養的?你瞧林娥的心理素質多好,看不出她那張臉上有什麼反應,上海時期我就是被她這張臉蒙騙過。」立仁自我解嘲地說。 談話中,瞿霞告訴大家,下個月她也要去瀋陽,在國共美三方軍調小組擔任英語翻譯。 「那就是說,在瀋陽與瞿小姐打交道,將是不可避免的了。」立仁訕笑著。 在佳木斯郊外原野水塘,東野後指的軍工局長正指揮幾十名戰士,用粗粗的纜繩將一門日軍丟棄在水塘裡的山炮往外拖。立青坐著吉普車過來,看到眼前這副情景,不由皺起眉頭:「你軍工局長不守著你那攤子,跑這兒撿洋落兒來了?這活誰不能幹,非得你來幹?馬上給我回去組織生產!不老老實實搞製造,老想揀便宜,是長久之計嗎?」 被罵得狗血噴頭的軍工局長向立青匯報,已經找到各型山炮野炮十七門,炮彈上千發。 「你就滿足了?」立青厲聲地說。 「當然,白撿的嘛。」軍工局長傻傻地笑。 「那你告訴我,你怎麼完成今年的指標?」立青掏出清單,「啪」的拍在軍工局長面前,「看看清楚,是三百七十門火炮,四十萬發炮彈!你不管用什麼辦法都得給我弄到這個數字。你們不是有些蘇聯紅軍的票子嗎,都給我收集起來,拿到大連去買黃金,有了黃金,你那些軍工設備都能買到。靠撿來的日本炮彈能打幾天?一句話,靠誰都靠不住,得靠自己,靠咱自己將來的製造能力。」 前線各部發來後指催要大炮和炮彈的報告,如雪片般飛來,作為有過一線作戰經歷的立青不由心急如焚。 瀋陽潼關街奉天大廈,國共美三方軍調小組的辦公室便設立在這裡。宴會廳內,服務人員正在緊張忙碌地做著準備,這裡將要舉行一場雞尾酒會。 瞿霞陪著立仁從外走入。 「怎麼,你們共產黨今晚要請客?」立仁問。 「是呀,雞尾酒會的請柬都發了,客人能不能到齊就很難說了。」瞿霞說。 立仁以為國軍在東北戰場佔據絕對優勢,根本不把共產黨放在眼裡,顯得有點洋洋自得,根本不想也極不情願參加中共舉行的雞尾酒會。忽然,東北保安司令部情報處長在朝立仁招手示意。立仁走了過去:「什麼事?」 「北滿南滿的戰事進展受挫,本溪作戰我軍失利,林彪的十萬兵力對我瀋陽形成威脅。北線我新一軍受阻四平,更要命的是,長春將不保。」情報處長傳遞的消息,使立仁大感震驚。「大本營指示軍調我方代表,立刻認真與中共談判,協商停戰,維持現狀,贏得先機!」情報處長悄聲向立仁傳達大本營的指示。 瞿霞走了過來:「楊長官,不是有什麼軍務吧?」 「不不不,我的軍官告訴我,我也收到了你們的酒會邀請,噢,很香呀,你們這些配菜很妙呢,我提前嘗一嘗,你不會反對吧,瞿小姐?」 「請便。」瞿霞含鋒不露。 在長春東野某部指揮樓,立青來找該部後勤部長談事,順著走廊一路走來。立青看見會議室內燈火通明,門前除了我方警衛,還有蔣軍和美軍警衛。路過門口的立青朝裡張望了一下,繼續往前走去。 「立青!」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立青詫異地轉過身。只見一身國軍少校軍服的瞿霞站在會議室門前。 「你怎麼弄了這麼一身,真扎眼!」 瞿霞指指臂章:「可不一樣喲,看見沒,上頭有三環,軍調小組的標誌,馬歇爾將軍親自定下的。」 「陪美國人來的?」立青問。 「三方都來了,軍事調停,力促停火!」 瞿霞告訴立青,林娥已隨穆震方去了南京,在中共代表團工作。瞿霞發現,立青聽到林娥好像有點無動於衷,聯想到那回路過立青和林娥房間時看到的情景,不由關心地問:「你和林娥的關係到底怎麼樣?」 「你說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延安的大街上,你把我蹬了,這會兒發善心了?」立青不耐煩地轉身要走。 「你這是去哪兒?」瞿霞跟在身後問。 「哪去?找後勤部長談裝備。我這一腦門子裝的都是山炮野炮,別的還真裝不了。」 「立青,你不能這樣過日子,我知道你至今還在懲罰自己,我很不安,我求你不要因為我……」瞿霞鼻子酸酸的。 「都有家有口了。再見,瞿霞!你也該去忙你的了。」立青轉身走去。 「立仁在瀋陽向你問候。」瞿霞大聲地說。 「立仁?他問候我?」立青站住了。 「我們軍調小組剛從瀋陽過來,明早還得飛回去。」瞿霞有點捨不得地說。 「他在瀋陽做什麼?」立青問。 「杜聿明的副參謀長。」 「呵,又陞遷了,轉告他別高興得太早!」立青說罷,大笑而去。 楊廷鶴一家又搬回到上海居住。不過他們沒搬回到原來的石庫門老房子,而是住進霞飛路一幢豪華的歐式別墅。這幢別墅是董建昌從汪偽政權一個部長那裡沒收的敵產。 董建昌回到家,問躺在沙發上打盹的立華:「怎麼樣,都還滿意吧?」 「老爺子嫌你太奢侈了。」 「在集團軍司令官裡算我廉潔了,我要下點功夫,這樣的房子少說也得弄他個兩三套。你沒見著人家那票子、房子、車子,還有香艷女子,了不得!他們哪一個資歷能和我比?我董建昌半生戎馬,百戰沙場,功在國家,名垂青史,現在到了這把年紀,本應享享清閒之福,卻沒有,仍在奔波勞碌,弄幢房子盡盡孝道,又怎麼了?」董建昌振振有詞。 「你呀!你什麼時候回武漢?」立華不想聽董建昌自我標榜。 「就在這兩天。」 「不會又要打了吧?」非*凡#論*壇 董建昌分析認為,六萬中原共軍主力,被二十多萬國軍層層圍困在宣化店地區,「你說這含在嘴上的熱饅頭,老蔣捨得放過嗎?」 「三方不是在搞軍事調停嗎?」立華對調停抱有幻想。 「你真幼稚,外國人能管得了咱中國的事?」董建昌感到好笑。 「那就是說正在打得如火如荼的東北也無法停戰?」立華最關心的還是東北。 董建昌笑笑:「白崇禧五個軍十個師的美式機械化部隊,剛剛打下四平、本溪,取勝勢頭正猛,兵鋒已直指長春、吉林,老蔣正在興頭上,怎麼可能停下來?」 「唉!如此看來,立仁和立青沒得個好了……」立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國民黨軍隊佔領了長春,昔日的東北野戰軍某部指揮所,成了國民黨軍隊前進總指揮部。兩輛美制吉普先後駛抵指揮部門前,車上走下吳融和湯慕禹。 「你們新六軍十分了得呀,吳兄!」湯慕禹一見吳融的面便熱情地打著招呼。 「彼此彼此,你們新一軍也身手不凡呢!」吳融寒暄著。 「我在重慶就對立青表達過了,現代化陸軍作戰,共軍與我,至少差了三個等級,四平之戰就是實例。」湯慕禹躊躇滿志。 「別提立青,據說,三星期前,他就在這座大樓!」 湯慕禹和吳融,是受立仁召見而來。見到立仁,二人畢恭畢敬地站立於立仁面前。 「我剛到任不久,尚不熟悉崗位,所以指名讓二位來,瞭解一下前線作戰的情況。你們都是立青的同窗,我們也算是熟人了,不要拘束。」立仁來回踱步,「依二位在戰場感受,你們覺得共軍此次主動放棄長春、吉林,退至哈爾濱,是潰退,還是有序轉移?」 「能在十五天之內,把二十萬人帶到松花江以北,應該不是潰敗。」吳融頭腦還比較冷靜。 立仁點了點頭,又看向湯慕禹。 「副參謀長,學生以為,共軍一開始對國軍的認識還停留在抗戰之前,所以才敢跟我們較量。殊不知,這是一支脫胎換骨了的新式軍隊,美國盟邦最先進的陸軍理念滲透於我們參戰的五個軍的每一個師。連共軍的俘虜都承認,我們比日本鬼子還難打。鑒於此,學生認為,我軍必須長驅直入,繼續北進,消滅林彪大患,而後抽兵入關,協助華北剿共,如此一氣呵成,方能徹底剿共。」湯慕禹侃侃而談。 立仁笑笑:「很好,鬥志正熾呢。我看此役之勝,二位不只是力取,而是氣勝,盛氣凌人的一擊。」 立仁態度謙和地看著兩位師長。 縱隊司令老賀的座車,停在笑臉迎候的立青面前。兩人在車前握手,親熱地打著趣。 「你立青不要稀里馬哈,我老賀可是代表我們縱隊的全體官兵找你這個特別部長來的!」 進入立青的辦公室,老賀四下打量:「這就是你的辦公室呀?」 「是太小了,寒磣點。」立青不好意思地說。 「這麼小的房間,我那三十五門榴彈炮擱哪兒?」老賀一張口就是三十五門榴彈炮。 「我知道你老賀的縱隊在四平保衛戰中吃了點虧……」立青還想向老賀解釋,不料一下被老賀打斷話頭。 「不是一點虧,是虧吃大了。狗日的反動派,七八個炮兵群,一次急速射,兩三百發炮彈從空中就飛了過來,不到一平方公里,兩三百發炮彈同時落過來是什麼景像你知道嗎,一片火海呀!炮彈剛打完,那邊飛機就過來空投炸彈。這些王八蛋,仗著美國人撐腰,闊成了啥樣了!這仗沒法打呀,城市攻堅戰,大炮是頭等重要條件,光挨打沒法打人家的仗,咱老賀一輩子還沒遇上過。你立青說什麼也得給我弄出點榴彈炮來!」 立青故弄玄虛地對老賀說:「老賀,我給你說個好消息,你要聽嗎?」 「噢,啥好消息?」 「到這個月底,我的廠子能拿出三百二十門一百毫米以上的大炮。」 「真的?」老賀一驚,掐著指頭算:「三百二十門,那像咱這樣頭等主力縱隊,怎麼也能分上二十幾門?」 「恐怕懸,林總不會把大口徑炮像分糖果那樣到處亂撒,他正在考慮組織專業炮兵縱隊,統一使用。」立青說。 老賀思忖:「噢,三百門炮集中使用,那是要打大仗呀!」 立青告訴老賀,東野專業炮兵學校已經成立,校長領著炮校的人成天在荒郊野外尋找日本人丟棄的火炮和彈藥,收穫相當可觀。昨天報來的數字,東北全境自行搜集的火炮大大小小不下七百門,炮彈幾十萬發。「我的工廠日夜加工修理復原,所以,你老賀不要著急,大炮集中使用,中小炮迫擊炮,近期就可送到各縱隊。」 「還是要等啊?」老賀失望地說。 不過老賀相信立青說的,要打大仗了! 深夜,立青的宿舍「咚咚咚」的有人敲門。「誰呀?」立青睡眼惺忪地開了門。只見林娥一身寒氣地站在面前。 「營房處的同志知道咱倆的關係,就沒再給我分配宿舍。」林娥說。 立青點點頭,打了個哈欠,回身將鋪蓋整理好,重新拿了只枕頭,又在躺椅上另鋪上毯子,同過去一樣,把床讓給林娥睡,自己睡躺椅。 「他們分配你做什麼?」立青邊鋪床邊問。 「還是老本行,情報。」林娥答。 「不是又給我楊立青做人情的吧?」 「你說的是老穆,還是瞿霞?」林娥看向立青。 立青笑笑:「你都明白呢……」 林娥埋頭整理睡具,不做聲了。 「明天一早我就得趕往佳木斯。」立青說。 「你不用躲我,要不,我讓他們另外給我找間房子……」林娥說罷,鼻子有點發酸。 「不騙你,今晚才找的我,102親自給我下的任務。」立青說的是實話。佳木斯土改搞得有點過火,東野的一個營長姐姐被鬥,營長帶了騎兵班回村報復,捆了十幾個人。「我得去處理,要對土改中的左傾錯誤做做調查,首長急等著呢!」 林娥聽了立青的解釋,消除了誤會,善解人意地說:「知道了,你去好了。瞧你這兒多亂,明天白天我再給你收拾!」 立青關心地說:「把棉襖脫了,東北不比重慶,房間裡溫差太大,當心別感冒!」 等林娥躺下,立青自言自語地說:「搞老本行,可不又得和立仁打交道了。他那副參謀長負責的,就是情報。」 「鬥了十幾年了,早不新鮮了。」林娥說罷,發出輕微的鼾聲。 「心理素質太好了!」立青感慨。 第二天一大清早,立青坐著一輛軍用吉普車前往佳木斯,處理土改搞過火引發的報復事件。 立青走後,林娥在立青的宿舍清掃整理。整盆的衣物浸泡著,林娥**著雙腳在盆內踩踏,水花四溢。床單被套晾曬在繩子上,迎風招展。 「小林,忙呢?替楊部長打掃吶!」東野後指的一名幹部路過,同林娥客氣地打著招呼。 「是啊,別提他有多髒!」林娥笑著回答。 「立青做的是不管部長,特別部長,自己也特別,自己也不管好自己!」 「他不管,我管!」林娥笑得燦爛。 晚上,立青回來。走到宿舍前,敲敲門,沒有回音,只得掏出鑰匙開門。進門後,發現宿舍已被林娥收拾得煥然一新,樣樣東西井井有條。爐子內燃了旺火,爐子上燉著食物。床鋪臥具洗得清清爽爽。 立青忽然發現,桌子上留著一張信箋,拿起一看,是林娥寫的。 「立青:我在值班,近幾天情況多,好在已有突破,同事們信心滿滿,非常欣慰。看到你整天勞碌奔忙,居無定所,食無定時,非常心疼。你絲毫也用不著有別的想法,因為我理解一個人對他最初鍾愛戀人的全部感受,就像我對瞿恩。我不會要求你忘卻什麼,因為我自己也難以忘卻。瞿恩已經絕塵遠去,儘管他時常會在夢中拜訪我。瞿霞雖已有了老穆,但那八年鐵窗的創痛無法消除,你要理解她。我在住院時一位護士告訴我,瞿霞在獄中受到酷刑,再無生育能力,她與老穆的愛,近乎父女……」 讀到此處,立青忍不住閉起了雙眼,手上的信箋在顫抖,他頹然地坐在床沿上,手上的信箋飄然而落…… 第三十一章 -31- 國共美三方軍調小組使命結束,瞿霞從瀋陽來到哈爾濱東野後指,看望立青和林娥。立青和林娥在宿舍裡招待瞿霞吃飯。 「……再添點飯?再添點?」林娥客氣道。 「不了,一點也不要了。」瞿霞放下筷子,笑著批評立青和林娥,「一看這樣就知道你倆從不開伙,日子怎麼過得這麼馬虎?」立青強詞奪理地說自己工作忙,顧不上這個家。「立青,不是我說你,家得像個家的樣兒,我和老穆忙不忙?不也是散多聚少?可每次只要到一塊兒了,哪怕是三兩天工夫,都規規矩矩地正常過日子,哪像你們?」瞿霞數落著。 「行了,瞿霞,就要從戰略防禦轉入戰略進攻了,眼下是最困難時期,都在勒緊褲腰帶,哪有心思過小日子。」立青聽得有點不耐煩,挖苦瞿霞,「還真是軍調小組的,跑我這來軍調來了!」 「你楊立青別這麼副腔調,做報告訓人訓慣了?林娥怎麼說也是我前嫂子,代表她討伐一下你這個大男子主義不行嗎?」瞿霞一本正經。 「……噢,又做我的老師了。」立青耍起了調皮,屋內的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 林娥看了一下手錶:「我這到點了,要上機了,你倆談著。」她招呼立青:「櫃子裡有點咖啡,你替瞿霞煮一杯,我先走了。」 門帶上後,立青吁出一口氣來,看著瞿霞。瞿霞迴避立青的眼光,沉默了。 「喝咖啡嗎?我可不會煮,你自己動手?」立青說著,從櫃子裡取出咖啡,放在瞿霞面前。 瞿霞笑了笑,自己動手煮了。 立青看著瞿霞忙碌的一招一式,不由說:「……有時候,我真想回到從前。」 「從前,從前哪兒?廣州?上海?還是南京?」 「能說說南京嗎?那一段,我最弄不懂了。」立青當然懷念的還是廣州、上海,兩人相處的日子。南京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地方。因為除了瞿霞在南京坐了八年監獄,瞿霞和穆震方好上,也是在南京那座城市。 瞿霞盯著咖啡壺:「你應該瞭解,我事先已給了你明確的提示,我不想延續入獄前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對你不公平。」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會在乎那些嗎?」立青說。 「我真的太累了,老穆的臂膀適合我。我沒有心力再照顧你,只想被人照顧……」說著,瞿霞為立青倒出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就像現在這樣,我和老穆一起,這些事都是由他做的……」笑嘻嘻地送到立青面前,「喝呀,這可是在你家裡。」 「我的家,也就是你瞿霞的家。」立青說。 瞿霞動情了:「立青,等我們都老了的時候,你再說這話吧,到時我會來照顧你的……」 立青慢慢地端起了咖啡。 在對國民黨電台進行技術偵測中,林娥捕捉到了一條由東北「剿總」發往南京的督促電,看後,她對電訊員說:「看來他們的軍費虧空夠大的。馬上把這個送給東北局首長,首長近來尤其關注敵人的經濟和軍費情況。」 電訊員正待轉身去給首長送電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林娥:「同我們一直在電波裡打交道的那個楊立仁,聽說是你丈夫的哥哥?」 「工作之外的事少打聽!」林娥沒好氣地說。 「聽說就是因為他,你來東北後從不親自發報了?」電訊員依舊好奇。 林娥歎息了一聲:「是的,他太熟悉我的手法了,不能讓他知道我在這裡……」她以技偵室主任的身份提醒大家:「工作要十二萬分的謹慎,東北剿總的那些情報官們,太狡猾了,是我們的老對手!」 按照東北「剿總」的指派,立仁回上海籌款,解決軍費的虧空。一到上海,先進家看望父親。轎車剛一駛抵霞飛路的歐式別墅,就見到了剛放學歸來的費明。幾年不見,費明已長成大小伙了。費明一見到立仁,立即扔掉自行車,大叫著:「大舅!」 「喲,費明!」立仁關切地問,「在哪兒上學呀?」 「教會中學。秋秋小姨在上戲劇學校,她住校,不常回來……」費明說。 兩人說笑著,高高興興地進了家門。 楊廷鶴看到立仁一身戎裝,還佩著中將軍銜,說:「我才弄明白,原來立仁你已帶兵了。怎麼樣啊,你的部隊?」 「怎麼說呢,上下齊心,同仇敵愾吧!」 楊廷鶴笑笑:「敵愾之說靠不住吧!中國人打中國人,士氣能維持多久?」 立仁聽了,一句話也沒說,燃著煙到客廳休息去了。 立華嗔父親:「立仁上任剛剛一年多,你怎麼一點鼓勵也不給?」 「我的兩個兒子,一個賣傘,一個賣鞋,你說我該盼天晴好呢,還是盼下雨好啊?」楊廷鶴自有他的道理。 立華走到客廳,關切地問立仁:「你這趟來上海是公務?」 「東北軍情火急,不是公事,我能抽得了身嗎?」 「做什麼?」 立仁告訴立華,此行上海,是專為來籌集軍費。「東北集中了幾十萬精兵強將,哪一天不需要花大錢。我到了後與他們談軍費才知道,東北一處的軍費,就佔了國庫總支出的百分之四十。如果不是幾十億美元的援助,經濟隨時可能崩盤!」 立華也一驚:「難怪上海的物價飛漲。」 「可不是嗎,委座原先不想牽累政府轄區的經濟,由國軍的全面進攻調整為對陝北、山東的重點進攻,把共軍扭在他們自己的轄區內打。可是一年下來,人家看透了你,不上當,跑到你的地盤上來打。這樣一來,人家的日子越來越好過,我們的日子卻越來越難……」立仁道出苦衷。 「哼,腦子不發熱了吧!重慶時,從領袖到你們這些將領哪個不都是頭腦發熱,體溫燒到四十多度,現在知道了吧?」立華批評他。 立仁不做聲,只顧著悶頭吸煙。 忽然,門房神色匆匆地走進來,對著立華一陣耳語。立華聽了,一驚:「真的?秋秋被警察所抓走了?」 「秋秋的同學來報的信!」門房說。 立華對立仁說:「立仁,你找找關係,秋秋這丫頭我一直擔著心,沒想到還真出了事。」 「什麼事?」立仁問。 「還能是什麼事,成天和共產黨的基層組織攪在一起,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立仁閉上了眼睛:「咱家又出了個立青……」 立仁來到上海市警察局,找過去的老搭檔周世農。周世農現在是上海市警察局局長,一見到立仁,老遠就客氣地打著招呼:「哎喲喲,是立仁老弟,您看看您看看,咱們多久沒見了?」 兩人客套了一番,立仁問周世農:「你知道我來找你做什麼嗎?」 「聽說了,都是我那些手下做的,他們也沒弄清,那是您的異母妹妹。不過立仁呀,你也得管教管教,上海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猖獗呀!你說你那麼漂亮的妹妹,演點什麼不好,偏要排演共產黨的話劇?」周世農還算買立仁的賬,答應放人。 「行,我這就跟她談談,讓她安心學業,不搞就是了。我沒時間了,明天還得飛回瀋陽。」立仁說著,起身就要走。 周世農拉住了立仁,涎著臉皮地:「你是飛來飛去的人,東北保安司令部的副參謀長!我有一件事想麻煩您,您看……」 「說吧,什麼事?」 「東北的黃金價跟上海差出去三成,我的朋友有一批大黃魚,想搭飛機送到瀋陽,地面戰亂,運輸不便……」周世農繞著彎子,吞吞吐吐。 立仁用眼睛直直地看著周世農:「我來上海才三天,幾乎遇到的每個人,不是炒黃金,就是在炒美元!」 「那是那是,時局動盪,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啊,嘿嘿!」周世農賠著笑。 「你什麼時候才能長點出息啊?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立仁答應了周世農用作交換的條件,把秋秋領回了家。 立青為炮彈製造遲遲不能達到前線供應要求,急得要命。當瞭解到問題出在鋼材上,便同鋼廠軍代表一起,把鋪蓋卷搬到廠內,住下來現場辦公。 警衛員拎著鋪蓋卷,放在鋼廠宿舍大棚內的空鋪上。幾名正在吃飯的日籍工程師一個個面面相覷。這些工程師大多都是改造過來的日本戰俘,不願回到日本,留在中國工作,以為又來了新的同伴,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隨著一聲「立正」的口令聲,立青由軍代表陪著走進宿舍大棚。看到一個個站得筆挺的日籍工程師,立青回以標準的軍禮,發令:「稍息吧!繼續用餐!」說著,立青也捧起飯盒,同大家一起吃了起來。 立青一邊吃,一邊同大家親切交談。笑著對一位名叫荻原三平的工程師說:「我也會說幾句日語,打平型關時學的兩句話,一句是:『繳槍不殺!』另一句是:『我們寬待俘虜。』」說著,特意用日語喊出這兩句,引得在場的日本人一片驚訝,不知道這位老八路的共產黨軍隊高官,究竟什麼意思。「非常遺憾,在平型關,這兩句日語毫不起作用,因為我們沒能抓到一名俘虜!」說罷立青笑了起來,荻原跟著也笑。 「那時候,我就在想,這是個什麼民族啊!從那以後,仇恨歸仇恨,但是對日本這個民族,我還是挺尊重的。現在當然就更不用說了,我們兩國已經結束了交戰,你們作為僱員在此工作,你們的敬業精神仍然讓我們尊重。」立青說。 「長官,你們對我們很好,給了我們很多優待。」荻原的中文很好,會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荻原先生,你就不要客氣了,今天來我才發現,你們吃的和住的,竟然和我們的人一樣糟糕,這不合理,因為你們對工廠的貢獻遠遠超過我們。我們解放軍是講官兵平等,但對你們不適用,你們是友人,應該享受跟你們做出貢獻同樣相等的待遇。」立青說著,放下飯盒,對軍代表命令:「對他們的待遇調整,明天就要落實。工廠拿不出的部分,我從特別部調撥。明天晚上,我過來檢查!」 立青一身疲憊地回到宿舍。 林娥吃了一驚:「我以為你晚上住工廠呢!」 「沒法住,我一進工棚嚇了一大跳,那些日本的博士和工程師就滾在麥秸上,火得我氣不打一處來!吃的那樣,住的那樣,天天給你幹活,能這樣對人家嗎?都說日本俘虜是全世界最有紀律的俘虜,那麼敬業,真難得。要是我們的博士,早就跑光了,還給你幹活呢,屁!」 立青氣呼呼地,「我給政委打了電話,他也很生氣。馬上要改規矩,讓日籍技術人員領薪金,吃專灶大米,寧肯我們自己苦一點,也不能苦了人家。唉!前線還急等著我們造去炮彈呢!鋼材,鋼材是關鍵!人才更是關鍵的關鍵!還沿襲抗戰時的俘虜政策,怎麼能行?媽的!」立青狠狠地罵了句粗話。 林娥打來了盆熱水:「別上火,上次瞿霞聽你做報告,也這感覺,你連師長都罵。立青,這脾氣要改呢!」 立青:「罵是客氣的,拉出去槍斃的都有。東野兩個師幹部倒騰軍需物資,不就是給斃了!」 「你斃的?」林娥問。 立青說:「我哪有這麼大權力,要有就好了……我得睡了,你這張床,今晚我徵用了。」一頭倒下,被子一蒙,鼾聲大作。 林娥蹲下身子,替立青脫下鞋襪,搬過一隻腳,放在盆裡,泡著,搓著…… 第二天凌晨,天還沒有大亮,立青從睡夢中醒來。看到林娥和衣睡在腳頭,便小心地下了床,從林娥身上跨過去。 「粥和饅頭都在爐子上。」林娥沒睡著,對立青關照著。 「哎。」立青答應著。 「別發火,有話好好說。」 「哎。」 「今晚我是夜班,你如果回來,我提前去小灶給你……」 立青打斷林娥話頭:「你就別操心了,這半個月恐怕我都得住工廠,我這部長盯在那兒,隨時隨地好解決問題。」說著替林娥換上那床尚存餘溫的被褥。 炮彈實驗場,立青正帶領荻原等人進行新研製的炮彈爆炸實驗,查找與美國炮彈的差距。兩組炮彈都被連接上了發火電線。電線一直拉到隱蔽處。立青和荻原等人掩蔽在壕塹內,用望遠鏡往遠處觀察。 立青發佈命令:「開始!」 身後的技術員猛一壓電發火。「砰」的騰起巨大炸煙,破碎的土塊飛濺開來,響聲驚天動地。 「美國的。」荻原說。 「大老美的威力無比呀。開始吧,看看我們的怎麼樣。」立青說罷,技術員又猛一壓電發火,起爆處毫無動靜。 立青舉起望遠鏡:「電線連接完好,應該起爆了。」 「恐怕還是硬合金質材不過關。」技術員不無憂慮地說。 荻原撐身而起,欲跳出壕塹,查看究竟,被立青一把拉住。「你不要過去,太危險!」立青看看表,自己撐身躍出壕塹。 「部長!」荻原和技術員欲阻攔。 立青笑笑:「我的戰場經驗比你們多,我讓你們過來,你們再過來。」舉起卡賓槍,幾個點射過去,正打中沒有起爆的炮彈,「轟」的,一股巨大的炸煙噴濺而起。壕塹內的人一時驚呆了,一起躍出,奔向立青。 渾身灰塵渣土的立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荻原難過地喊:「長官!長官!」 立青慢慢撐身而起,微笑著對大家說:「誰說質材不過關,我看威力一點也不比美國佬的差!」 炮彈的質材問題解決了,接下來便是與之匹配的火藥。立青給化工廠廠長打去電話:「我這裡鋼廠的硬質合金已經試製出來,下月就要批量生產。你那邊硝化甘油和無煙火藥的研製可得抓緊,沒有匹配的火藥,你讓我楊立青拿腦袋頂那些炮彈呀!記功?記功沒問題,我這裡兩個日本鬼子都評了特等功臣。只要能保證部隊打勝仗,沒我楊立青不敢幹的事!」立青「嘿嘿」笑了…… 實驗場,一門昂首矗立的實驗發射大炮。炮手「嘩啦」一下將炮栓打開。獲原小心地從炮彈箱內取出一發金燦燦的炮彈,抱在懷裡,送到立青面前。立青接過炮彈,對待嬰兒似的撫摸著。他走到炮位處,小心地送入炮膛,「嘩」的一聲推入,「砰」的關上炮栓。炮手將火繩遞到立青手上。立青握繩,用勁一拉。只聽一聲巨響,炮口噴出一道射擊閃光。 遠山,傳來轟然的爆炸,騰起高高的炸煙…… 在場所有人都鼓掌大叫:「成功!我們成功了!」 回到宿舍,「哈哈哈」笑著的立青把林娥嚇了一跳。 立青張開雙手:「祝賀我,林娥,成功了!咱成功了!105山炮彈,122榴彈,咱全造出來了!」他一把摟住林娥,哈哈大笑:「你等著,月底就有四十萬發炮彈的產量!」 「你喝酒了?」林娥聞出立青身上一股子酒氣。 「多大的喜事呀,啊,林娥!那一發發炮彈跟美人似的,顆顆精準,炸得跟朵花似的……」 「行了,你弄疼我了。」林娥也跟著高興,撒起嬌來。 「我高興呀,真想把你也塞進炮膛裡打出去,哈哈哈!」 林娥掙脫了立青,嗔怪地整理衣服:「鋪蓋卷,你的鋪蓋卷呢?」 「忘了,還在廠裡呢!」立青癱倒在床上,嘴裡嘀嘀咕咕,「你曉得不,就要打大仗了,我向野司首長保證了,目標,二百萬發!半年之內,一顆都不能少!不能少……」「哇」的,立青吐了,吐了一地。 林娥趕緊拿工具打掃,伺候著立青…… 睡到半夜,立青醒來,酒也醒了。從枕頭上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發現腳那邊似乎有什麼。掀開被子一看,只見林娥睡在腳頭,雙手將自己的雙腳抱在她的懷裡,已然睡去。立青試著抽腳,又怕弄醒林娥。只好重新躺下,兩眼看著天花板,感覺著雙腳有種新奇的美好……不大一會,他有些抗禦不住那種隱約而來的情感衝動。終於,立青開始挪動上身,爬到了床的那一頭,摟住了林娥,呼吸急促起來。 林娥的雙手迎合著立青,兩人摟在了一起。立青激情地看著林娥,吻著林娥。林娥順從地遷就著立青…… 一排流線型炮彈,整齊地排列在後指裝備陳列室桌子上,上面披著鮮艷的紅綢。東野首長一行由立青陪同走進陳列室,欣喜地看著桌上排列的炮彈。 「這就是日式山炮炮彈和美制榴彈炮彈?」首長問。 「報告首長,是105山炮炮彈和122榴彈炮彈。但不是日式和美制,而是我們自己造出來的!」立青興奮地糾正著。 「糾正得好!那個特等功臣呢,日本友人,在哪兒?」首長問。 立青趕緊從門外把靦腆的荻原推到首長面前。首長伸出手來握著:「你不是我獎勵過的第一個外國人,但你是我獎勵的第一位日本友人。我們應該稱你為勞動功臣!謝謝你了,荻原先生!」 立青向首長匯報:「本月,這兩種炮彈的產量都將達到三十萬發。」 首長屈指算了一下:「立青,給你的時間已是不多了,敵人對我解放區的重點進攻,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們的三板斧掄完,該輪到我們了!還是那句話,首戰只能打好,不能打不好,不管是哪個部門,誰砸鍋誰負責!」 「是!誰砸鍋誰負責!」立青堅毅地說。 大決戰前夕,東野後期前敵指揮部一片忙碌。電話聲,電台聲,吵吵嚷嚷的說話聲,響個不停。立青穿過人群,來到後勤參謀長面前。參謀長將自己的熱茶遞到立青手上,問:→文□人·$·書·□·屋←「101決心定下沒有,究竟是先打錦州,還是先打長春?」 「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當然是先打錦州。」立青說完,把參謀長拉到邊上,「首長已有兩個晚上沒睡著覺,派我來與你面商一件大事。」 「大事?什麼大事?」參謀長問。 「先打錦州的方針已定,首長要你把北滿、西滿的主力部隊運到前線,兩千萬斤糧食,大量作戰物資也都要送到。還要從後方向吉林、四平運送十九個獨立團,代替主力部隊,繼續包圍長春。這麼大量的鐵路運輸和公路運輸,牽涉到軍地雙方的人員勞力好幾十萬,你的工作量可是非同小可啊!首長最關心的就是,你這兒能不能保得住密?」 「保密?」參謀長一怔。 「千軍萬馬、轟轟烈烈的運輸,要想完全不被敵軍察覺,幾乎是不可能。可首長就是要求你把這不可能變成可能,必須隱蔽我軍的戰略企圖。」 參謀長沉默了一會,點點頭:「告訴首長,請他安心睡覺,我們會有辦法完成任務。」 一名軍官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走進立仁辦公室:「報告——」 「進來,那是什麼?」立仁看到了軍官的背包。 「副參謀長,我在南京遇上你姐姐,她要我帶上些東西給你。」將背包放在了立仁面前。立仁打開背包,發現裡面裝的都是鹽水鴨、辣椒醬、豆腐乳一類吃食。 「你跟她說什麼了,她把這些家常小菜都帶來了,還帶來了襯衣?」立仁不悅。 「我沒說什麼。你姐姐她瞭解東北的整個局勢,說現在只剩下了長春、瀋陽、錦州三座城市,又沒了陸上交通,全靠空運,跟三座孤島沒什麼兩樣,所以讓我帶來這些東西。看來你姐姐對你很關心的!」 「你應該告訴她,沒什麼事兒,如果我這個副參謀長連襯衣都要空運,士兵們就別過了!」立仁說罷,將背包隨手扔到了角落裡,「你回來的正好,衛長官急於要瞭解共軍未來的戰略意圖,種種跡象表明,北滿、東滿的共軍主力就要南下,你要確鑿地弄清楚,他們要幹嗎?此事重大,必須弄清共軍的真實意圖。」 「有一個消息來源,是我們目前東北情報網最大的一張牌。」軍官討好地說。 「噢?」立仁似信非信。 軍官告訴立仁,這張牌是國防部二廳潛伏哈爾濱多年的一個電台小組,代號357。 「357?我的記憶中沒有這印象?」 「是毛人鳳直接安插的。半年以前,357報告,東野司令部一個作戰參謀離心傾向很大,請示能否拉出來為我所用。為此,毛人鳳親批了五百兩黃金。目前,他們已掌握了此人,準備關鍵時刻啟用這個內線關係。」 立仁思考良久,看向軍官:「不要通過毛人鳳,讓357直接與我們東北剿總聯絡。」 軍官面有難色:「那毛局長那兒?」 立仁說:「我會讓楚部長直接向毛人鳳做解釋,什麼是關鍵時刻?現在就是關鍵時刻,東北存亡,在此一戰了!」 哈爾濱東野司令部技術情報室,林娥緊張地逡巡在幾部電台前。忽然,一名電報員驚呼:「林主任!你快來!」 林娥急忙趕至電台前接過耳機,調頻傾聽。「這是頭等的專用密碼,接收台就在市內!快,打開測向儀,弄清電台位置。」弄清了大致位置後,林娥馬上帶領幾名戰士,連夜查找搜尋。 「應該就是這條胡同!」林娥摘下戴在耳朵上的車載電台耳機,指向一處:「通知衛戍區,派一個連來,挨家挨戶地搜!」 在瀋陽東北「剿總」情報中心立仁的辦公室內,那名向立仁透露357消息來源的軍官,喜孜孜地向立仁匯報:「和357聯絡上了。357回電,東野總司的內線,人現在雙城子,即日派人與其聯絡。有關情報,一兩日之內他們會直接發來。」 立仁揣測:「人在雙城子,不在哈爾濱?那就是說,林彪的指揮部現在就在雙城子?」他立即在地圖上尋找雙城子位置:「林彪到了雙城子,共軍南下的企圖已經確定無疑。只是看不懂,他們會先打哪?長春?瀋陽?還是錦州?……」 第三十二章 -32- 胡同內佈滿了衛戍區跑步趕來的武裝戰士。各處都在敲門,詢問,檢查。林娥由人陪同著跨入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住著三口人,父親、母親和一名小男孩。林娥微笑著同他們一一握了手。 忽然林娥看向孩子的母親,冷不丁地問:「你是做報務的吧?」 「什麼?」孩子的母親,一名老辣的女人佯裝不知。 「我們是同行。」林娥笑著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們剛剛握手時,我注意到你的中指外關節上有明顯的硬繭,如果不信,你可以自己再看看,那是叩擊鍵盤留下的。」林娥朝衛戍區武裝戰士使了個肯定的眼神,「徹底搜查這戶,每一角落都要搜。」 戰士們散開,奔向各處,開始搜查。 不一會,有戰士從樓梯下來:「報告,樓上發現一部電台!摸上去還是熱的!」 立青在野司衛生部與衛生部長討論戰時救護。 「……不僅是戰傷,102尤其關心凍傷的防治,嚴寒冬季,大量凍傷會造成無謂的減員。」立青說。 「我們已經積累了治療凍傷的經驗,北滿當年的教訓應該能夠避免。」衛生部長信心十足。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各野戰醫院尚存的日本籍醫護人員,初步瞭解了一下,有五千多名,這是個大頭,他們的作用發揮好了,將可挽救我軍成千上萬的生命。102指示,對這批人一定要用好,要優待,寧肯我們餓肚子,也要保證這批日本醫護人員每月能吃上定額大米和拿到固定薪金。要待之以誠,用之以信。只有這樣,人家才肯幫你呢!」立青由荻原三平等日籍工程師幫助研製炮彈引發感想。 「請102放心,我們會照此辦理。我們衛生部提出的口號是:村村辦醫院,家家設病房,人人當看護,部隊打到哪兒,擔架隊跟到哪兒……」兩人正討論著, 一名通信兵走入:「請問,楊部長在嗎?」 「我就是!」立青答。 「102指示,讓你立刻去東北局社會部報到,有緊急任務!」 在東北局社會部,桌子上擺著繳獲的電台和密碼、手槍、密寫藥水等物。 社會部長告訴立青,「已經對抓獲的潛伏特務357小組進行了突審,據他們交待,特務們向他們的南京長官吹了點牛,收買的內線關係並非是東野司令部的作戰參謀,而是司令部直屬隊的戰勤參謀,並不掌握核心機密,此人已被野司保衛部逮捕。」 「將計就計,103提出以哈爾濱抓獲的敵357電台,逆向工作,向敵最高統帥衛立煌發出錯誤情報,引導敵錯誤判斷,隱蔽我軍將大量部隊調往錦州城下。」社會部長對立青說。 立青眼睛亮了:「這個辦法好,如果用好了,價值不亞於三個縱隊!」 「假消息也要有真水平呀,對方也是行家,水平低了,對方一眼就能識破。所以102要你來,就要你做這個假101,蒙騙敵人。102說,你的圖上功夫是當年一一五師最好的。」 「行,我服從命令,真的101做不了,就做假的。」兩個人都笑了。 說話間,林娥走了進來。社會部長說:「林娥,你來得正好。工作間我已經安排了,就在我的社會部開你們的夫妻店吧,一句話,戲要唱好,要唱得滿堂彩!」 副官走近立仁悄聲報告:「空軍偵察機偵察到共軍在遼西地區鐵路夜間運輸繁忙,白天也有大量人員運動現象。」 立仁皺眉看向地圖,吩咐:「把情報處長給我叫來!」 等情報處長走進來後,立仁問:「357的情報發來了嗎?」 情報處長抬手看看表:「離聯絡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為了357的安全,我們把通信時間盡量縮短。」 此時在哈爾濱東野社會部一間辦公室內, 立青對著牆上掛的一幅遼沈地區的雙方態勢圖,認真思索。 林娥走進,問:「立青,準備好了沒有,距離通信時間只剩下四十五分鐘了。」 「你不知道,即使是演戲,也得要演好,得絞盡腦汁呢!就這麼著吧,我看101來撒這個謊,也就這水平啦!」 他遞過已書寫好的電文:「原文照發!」 林娥把電文交給被俘後現為我所用的女特務,照著電文給瀋陽「剿總」情報中心發報。林娥在一邊戴著耳機,警惕地監聽著。 當最後一組數碼敲完後,女特務停下,看向林娥:「長官,我發完了。」 「很好,以後就照這麼來。」林娥讚許道。 收到357發來的情報後,立仁笑了,對身邊的情報處長說。「共軍將以十個縱隊南下進攻瀋陽,然後再回師打長春。這就解釋了為什麼遼西地區近期鐵路運輸繁忙的原由。」整理軍裝,拿了軍帽,「我這就去向衛長官報告!你繼續督促357,再接再厲,收集更多的情報!」 初戰告捷後,立青又打電話給103:「由我一個人唱獨角戲,恐怕不能長久,你得給我點實兵,哪怕一個師呢,假戲得真唱呀!如果這齣戲唱成了,我能替你省下三個縱隊都不止呢!」 立青提出的具體方案是,我軍以四個師的兵力向南開進,做出要打瀋陽的樣子,將敵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東線,這樣一來,駐守瀋陽的三十萬敵軍就不敢輕易西進援助錦州,減輕我攻錦大軍壓力。「如果這樣的話,我們這場假戲也就更加逼真了。」 立青正在同103商量這場「假戲真唱」的戲怎麼往下演,林娥進來了。等立青放下電話,林娥問立青:「你知道,瀋陽那邊誰在處理我們發過去的假情報嗎?」 「誰?」立青問。 「剛剛的例行通信,對方告訴我們說,『剿總』副參謀長十分看重我們的情報,這個人就是楊立仁。」 立青笑笑:「有意思。林娥,你知道嗎,立仁小時候給我講過一個『給狗熊餵藥的故事』。」 「喂藥?狗熊?」林娥饒有興趣。 「立仁告訴我,有一位老先生,家裡養的狗熊病了,老先生就精心配了藥,費了很大勁兒把藥研成粉末,放在一張紙上,又誘使狗熊張開嘴來。」立青拿著一張紙邊說邊示範,「老先生打算將藥粉吹進狗熊的嘴裡,正當他張開嘴準備吹氣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怎麼了?」林娥問。 「那狗熊搶先吹了一口氣。」立青說。 「咯咯咯,」笑亂了的林娥,「藥……到老先生嘴裡了?」 「我們就是那隻狗熊,立仁就是老先生,我們之間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他這人,總是低估了狗熊的聰明!」立青哲人般的說。 立仁情緒不高地走進辦公室。 情報處長不放心地問:「衛長官如何表示?」 「衛長官對我們的情報十分困惑。」立仁告訴情報處長, 衛立煌不理解共軍為什麼不先打孤城長春,卻偏要直取瀋陽? 「噢,衛長官不相信共軍會先打瀋陽?」 「是的,衛長官懷疑共軍會不會是要在錦州做文章。」 立仁憂心忡忡:「我東北國軍的最高軍事長官都如此朝秦暮楚,不是好事呀!三軍之害,始於狐疑……」 立仁悶悶不樂地來到瀋陽軍官俱樂部,在一個角落處,與吳融和湯慕禹一邊喝著酒,一邊作著交談。湯慕禹斷言共軍不敢走打錦州這步險棋:「如果共軍先打錦州,那就意味著要將我六十萬國軍精銳統統關在東北,一口吞下去,他們有那大胃口嗎?即使有,他能消化得了嗎?」 立仁看向吳融:「吳師長怎麼看?」 「對共軍來說,這確是一步險棋。」吳融用桌上酒杯煙缸示意,「這是東北,這是華北,錦州好比一根扁擔,一頭挑著東北,一頭挑著華北,如果扁擔斷了,溝通華北的咽喉也就斷了。」 立仁點點頭:「我知道了,這步險棋也是好棋呢!」 「如果立青是共軍的總指揮,我相信他會先打錦州。」吳融說。 「為什麼?」立仁饒有興趣地問。 湯慕禹笑道:「立青這傢伙是拔蘿蔔專揀大的拔。」 「性格使然,立青此人一向酷愛劍走偏鋒。」吳融說。 立仁笑笑:「四期的林彪更是東北之狐呢!」 一臉的思慮…… 情報處長向立仁匯報,衛立煌急令空軍又一次超低空飛行偵察,尤其沿鐵路線,仔細尋察,結果也沒能找到共軍打錦州的跡象。立仁似乎有了希望:「那就是說衛長官未能推倒357發來的情報?」 情報處長回答:「目前看應該是這樣。」 正說著,一名情報官慌慌張張地走進辦公室: 「長官,有些不妙,我們潛伏在鄭家屯彰武、西阜新的關係發來情報,沿線鐵路,近日大量在夜間過往棚車,所有車廂都加鎖,並貼上封條,行蹤詭秘,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新的情況?」 立仁急切地在地圖上尋找鐵路位置:「什麼意思,是真的要打我錦州?」命令情報處長:「馬上電令哈爾濱的357,讓他們立刻查明情況,這些鐵路運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情報處長轉身匆匆而去。立仁拉開衣領,扔掉了帽子,心裡面亂極了。 立仁發給357的急電,理所當然地被林娥截獲,立即向立青作了匯報。 立青一怔:「我就料到了,這麼大規模的鐵路運輸,完全不被敵人察覺,幾乎是不可能。」 「怎麼辦,電報語氣嚴厲,要求在十二小時之內必須將結果報送瀋陽。」林娥問。 立青走向地圖,仔細地看著:「瞞天過海是不可能了,這裡的運輸活動與攻打瀋陽扯不上任何關係。」想了一會,他忽然定下決心:「乾脆把敵人的視線引向關內,引向華北。這樣就解釋了西線一帶鐵路調運的原因。」 滿頭大汗的情報處長拿著一份經立青精心炮製的電報,老遠在喊:「357很能幹,已經回電了!」 立仁接過電報一看,上面寫著:「東北部分共軍奉命進關,配合華北共軍進攻承德和赤峰。」不由舒了一口氣,急忙又到地圖上查看,自言自語:「從邏輯上看,似乎有點合情合理。」 情報處長在一旁自作聰明地:「華北楊成武兵團躍躍欲試,早就計劃要打承德和赤峰。如果這股禍水能夠引到傅作義那裡,應該對我們東北有利。」 「看來共軍還是對我東北的精銳之師有所顧忌,沒有能力鯨吞我們,柿子揀軟的去捏。可惜了,還是缺少雄才大略!」立仁又神氣起來,整理好軍裝,戴上帽子:「我得去向衛長官報告!」 情報處長又遞上一份情報:「這是空軍早晨發來的偵察報告,沒有發現新的異常跡象。」 「你讓空軍不要整天派偵察機飛來飛去,盡搞些沒有用的情報!那麼多轟炸機,讓他們做點正經事,沿鄭家屯、彰武、西阜新,給我來回轟炸上幾輪。有棗沒棗,都打上三竿子,以防不測!」立仁對西線運輸,還是有點不放心。 社會部長向立青宣佈:「101首長已經下令,我東野八個主力縱隊出擊北寧鐵路錦州至唐山段,切斷東北國民黨軍與關內的聯繫。戰鬥今晚就打響,一旦打響,我軍的戰略企圖將暴露無遺,所以,你這個假101現在就可以下崗了!」 一句話說得立青瞠目結舌,站在那裡發怔。 「祝賀你,立青!這齣戲演得非常漂亮,各方情報表明,直到目前為止衛立煌還不知道,我們要打他的錦州!」社會部長向立青伸出手,深情地握了握。 「這算什麼呀,別人都在打仗,我卻在這裡閒著。」立青感到委屈。 社會部長說:「你以為你能閒得了?101昨天問了,楊立青跑哪去了?我向他匯報說,你在我這兒。101說,那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嗎?讓他去十縱,帶兵去,要他給我對付駐守瀋陽的廖耀湘!」 立青一怔:「真的?」 「那還能假,命令已經下來了,任命你為十縱副司令兼師長,讓你今天就去新立屯報到,一旦錦州打響,隨時準備截擊瀋陽的廖耀湘兵團。」 「老天有眼,又撈著仗打了!」 立青激動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一眼望不到頭的我軍炮兵陣地。密集排列的火炮前,指揮員高舉指揮旗。一聲令下:「開炮!」剎那間萬炮齊鳴,地動山搖。緊接著我人民解放軍東北野戰軍各路縱隊,發起漫山遍野的衝鋒。到處是進軍、衝鋒、佔領,奔騰的鋼鐵人流,漫天的戰火,勢不可當。 此時在瀋陽「剿總」情報中心,暴跳如雷的立仁撕碎手上的電報,擲向面前的情報處長:「這個毛人鳳,還在做他的春秋大夢,竟然還來電爭搶他的357台!我看他不是內奸,就是白癡!他搞出的357台,蒙騙了我們所有的將領。我要控告他毛人鳳的瀆職之罪!販賣假情報之罪!」 情報處長淡淡地說:「既然這樣,副參謀長就不應該撕毀毛局長的電報,而將它送到衛長官那裡!」 靜靜的洋房裡響起延安新華電台女播音員的聲音:「據新華社發自錦州前線消息,經過三十一小時的激戰,到今天下午六時,我人民解放軍攻克錦州,全殲國民黨錦州守敵十二萬人……」楊廷鶴守在收音機前,認真地收聽著。「……錦州的解放,表明東北局勢已發生了新的重大變化,中共中央軍委已向我東北野戰軍頒發了全殲東北國民黨軍的政治動員令……」門外有響動,楊廷鶴小心地關掉了收音機。 立華從外面回來,一臉的憂鬱。 楊廷鶴問:「怎麼,回來這麼早,你們的蔣公子今天不打老虎了?」 「經國的改革怕是撐不下去了,南京那邊傳出讓他回去的風聲,經濟糟到了這一步……」立華搖頭歎息。 「那共產黨是怎麼搞經濟的,他們那邊也有一億多人。民生搞得好,仗也打得好。你知道嗎,他們今天剛剛打下錦州!」楊廷鶴告訴立華,這消息是從廣播裡聽來的。 「錦州丟掉,那立仁危險了!」立華擔著心。 楊廷鶴卻呵呵笑了起來。 「爹,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立華不解。 楊廷鶴說:「從一九二七年起,我們全家哪一天不在為立青的安危操心?二十一年了,終於輪到該為立仁操心了,這不可笑嗎?」 頭戴鋼盔打著軍旗全副美制裝備的國民黨軍,漫山遍野地向我黑山陣地逼近。立仁和湯慕禹一起舉著望遠鏡向前觀看。 「錦州完了,長春不戰而降,我廖兵團又被阻在這小小的黑山,如果不能突破,後果無法想像。」立仁說。 「副參謀長放心,我三十三師還沒遇到過拿不下的山頭!」湯慕禹一副傲然自得。 「你就那麼自信?是好是壞得走著瞧!」立仁不以為然。 「我湯慕禹評價一支隊伍,不是以簡單的好壞之分,而是我願不願意帶這樣一支隊伍去打仗!從印度編成時起,我就和我的三十三師血肉不可分了。今天,也一樣!鄙人充滿自信!」 黑山陣地,立青與參謀軍官們也在掩蔽部裡向外瞭望。望遠鏡鏡片內漫山遍野的國民黨軍。「盛氣凌人,一看就是湯慕禹的部隊,如入無人之境呢!」立青感歎。 「三十三師的衝鋒特點,最前面的是他們的連排青年軍官,全是三十三師的精英。」一位參謀說。 「打的就是他的精英。命令炮群,把攔阻火力後移三百米,把他的衝鋒前列放到我陣地之前,讓步兵去收拾他們!開火!」 我軍強大的炮群在發射。驚天動地的爆炸,炸點噴泉般湧起。陣地上輕重武器一齊開火。敵人像割麥似的,成片地倒下。雙方激烈交火,廝拼,近距離搏鬥。 立仁手中的鏡片被猛烈的爆炸遮沒。他看向湯慕禹,沒說話。 「媽的,這才多久,共軍的身子骨硬成了這樣,全是大口徑美制炮。難怪共軍說我們是他們的運輸隊,都是那些不爭氣的黨國敗類把大炮丟給了共軍!」湯慕禹憤怒地罵道。 立仁微微一笑:「這樣的人海戰術恐怕難以見效,防守的共軍太頑強了。」 湯慕禹被激怒了,戴上鋼盔,抄起湯姆式衝鋒鎗:「警衛連!跟我上!」帶領幾名軍官,衝向陣地。 立仁平靜地舉起望遠鏡,朝前方望去。 立青的十縱某師指揮所,掩蔽部外火光閃閃,不斷有爆炸聲傳來。 立青在接電話:「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打退了敵人二十三次進攻,所有的陣地都在我們手上。是的。我明白了。太好了!」掛了電話,立青笑著對旁邊的人說:「六縱、五縱,已進至黑山東北厲家鋪子、鄭家窩棚、二道崗子一線,切斷了廖耀湘兵團回瀋陽的後路。現在他們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通知部隊,準備從正面反擊!」 漫天的烽火。到處都是進軍的人民解放軍部隊。衝鋒聲響徹一片,炸點一波又一波騰起,蔚為壯觀。「103,我的師已經找不到了縱隊了,都打亂了,下面的團也在各打各的了!」立青的身邊是快速追進的部隊,立青在接電話:「是!哪裡有槍聲就往哪裡打,哪裡槍聲密集就往哪裡沖。縱隊不要去找師,師不要去找團,大家都去找廖耀湘!」 不斷有國軍逃兵從村莊退卻,十分倉皇。在一所農舍裡,立仁和湯慕禹都在換便服。 立仁打趣地說:「湯師長,你我都已斯文掃地,你就別再端架子了,要不換了衣服也像名長官。」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說好了,咱是來彰武做生意的,去瀋陽。」湯慕禹臨時編了個身份。 「把警衛都丟掉?」立仁問。 「這時候哪有忠誠啊,就我們倆,離開大隊,地形我熟,我保你兩天內趕回瀋陽。」湯慕禹和立仁兩人丟掉軍用裝備,便裝出門。一路上他們在河水中涉水奔逃,在樹叢裡氣喘吁吁穿行…… 在一片很深的蒿草叢內,立仁和湯慕禹藏在裡面,大氣也不敢出。等到馬燈人聲走過,湯慕禹無奈地說:「我們就在這裡等吧,沒別的辦法。」 「得等多久?」立仁問湯慕禹。 「先吃點東西,餓壞了。」 兩人啃完壓縮餅乾,都躺在草叢內,仰臉望著星空。滿天的星斗,秋蟲在鳴唱。 「楊教官,我一直沒跟你說,我們在黑山當面的共軍,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同學你的弟弟立青的部隊。」湯慕禹說。 「是嗎?你是怎麼知道的?」立仁問。 「我的九團二營在87高地上站了足足三十五分鐘,他們用步話機告訴我的。」 「你的意思是敗給立青不算丟臉?」 「是這樣的。立青那小子,學校裡各門功課都比我強。」 「搞不清你們三期六班,都拼成了這樣,還在套近乎。」 「老范給我們定的班規,鋼刀歸鋼刀,同學歸同學。」湯慕禹說罷,平添起幾分傷感…… 在一座小村莊,村莊上駐紮著立青的部隊。農舍亮著燈,人員來來往往,不時地傳來斷喝聲:「快點快點,到那邊開飯去!」 一串俘虜魚貫而過。立青仔細地看著走過的每一個人。一名戰士捧來兩套零亂的國民黨軍將官服,對參謀嘀嘀咕咕。 「怎麼回事?」立青問。 「三團在村頭一間農舍找到了兩套中將軍服,肯定是大魚,沒準就混在這些俘虜裡。」參謀回答。 「翻翻看,看軍服裡有什麼明顯標記沒有?」 參謀與戰士共同翻找著,很是失望:「裡面除了香煙,什麼標識也沒有。」 看見又有戰士送來只背包,立青問:「那是什麼?」 「跟這將官服丟一塊的,教導員讓我送來。」 「裡面有些什麼?」 「幾本書,幾件換洗內衣,還有一隻表,一些鈔票。」 立青接過書,翻看著,突然怔住了。幾本教科書之下,是一本線裝的宣紙書冊:《湖南醴陵楊氏家譜》…… 立青身蓋毛毯躺在一張行軍床上,枕邊放著那冊《楊氏家譜》。敵工科朱科長匆匆走進,被立青的警衛員連比帶劃地攔住。 「找到了嗎,朱科長?」立青聽朱科長的聲音,大聲問道。 「楊司令,根據您的命令,我們敵工科連夜在所有俘虜裡查找楊立仁。」 「沒找到?」 「是的,由於他出身中統,又身居『剿總』,熟悉他的人不多。三十三師、六十五師的俘虜,甚至沒聽說過他。」朱科長報告說。 「屍體裡看了嗎?」立青問,心中不由一陣酸楚。 「沒有,再說也很難辨認。」 「兩套中將軍服,另一套是誰的?」 「由於敵人的建制被我完全打亂,少將以上的軍官數量頗多,所以……」 立青從行軍床坐了起來,手指電話:「馬上給友鄰一縱三縱各部打電話,問問他們那裡是否有這兩人的下落?」 朱科長奔向電話,不久傳來了他的詢問聲:「三縱嗎,給我接敵工科……」 立青開始漱口洗臉,注意力始終在電話那邊。 「……是嗎,什麼時候抓到的?噢……噢,就逮住一個?那一個呢?可以肯定他倆是一齊出逃的?好的,好的,再聯繫!」掛了電話,朱科長向立青匯報:「三縱那邊抓住了三十三師中將師長湯慕禹。據俘虜證言,湯慕禹是與楊立仁一起喬裝出逃的,三縱已經派人往事發地追捕,到目前為止,還沒抓到……」 立青漱完口,洗好臉,對朱科長說:「這個事你就別管了,讓三縱去管,既然他們有了線索,功勞就讓人家去立吧,我們不稀罕!」 立仁從東北戰場僥倖逃回到南京。立華在監委會走廊看到立仁,忍不住一下子撲向立仁。兄妹倆緊緊擁抱在一起。「差一點兒,就差那麼一點兒!」立仁顫聲說。立華正在開會,會議室門外,堆擠著一大堆監察委員們的腦袋。 立仁鬆開立華:「你們開會吧,我剛下飛機,晚上見吧。我得去黨部,到楚材那兒。」 立仁特意地對監察委員們點頭示意,算是打了個招呼,轉身離去。 在楚材辦公室,立仁說:「真是不堪回首,你我差一點都見不到面了……」 「杜聿明也是,非把你要去當副參謀長,你哪裡會打仗,你是個書生嘛!」楚材說罷,又安慰了立仁幾句。 「東北的失敗如何追究?」立仁問。 「衛立煌遲疑不決,坐失軍機,致失重鎮,校長已下令撤職查辦他。」 「也不能全怪衛長官,東北在大勢已去後,原本就不應死守,否則,國軍在關外精銳也不致這麼喪失殆盡!」立仁似乎在幫衛立煌說話。 楚材叫他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立仁還是他保下來的。「有人要追究你在情報上的責任,都被我擋了回去。」 「哼,也是牆倒眾人推!」 楚材認為,立仁已不適合在軍內再干了。「我想好了,你去上海,交給你一項絕密任務……」 在南京監委會立華的住處,立華告訴立仁,監委會那些原先主戰的委員,都改口主和起來。立仁看向立華:「你呢?」 「我的主張歷來不變,只能和,還有別的路可走嗎?」立華認為,國共兩黨還是要坐下來好好談判,就和平建設這個主題,認真商量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你以為談判就能保住半壁江山?別幼稚了。我們或許會被打敗,但不會被消滅!」立仁信心堅定,態度堅決。並勸立華不要再待在南京了,「坐而論道沒有意義,馬上回上海,我不久也要去上海。咱爹在那兒,費明也在那兒,在那裡進退有據,懂嗎?」 立仁又找到了同樣從東北戰場失敗逃回的吳融。回憶起逃跑經歷,吳融感到如做夢一般:「新六軍就我和軍長帶了警衛營衝出,在新民乘火車逃回瀋陽。如今晾在南京,還不知何去何從……」 「至少,你比湯慕禹要幸運。通過這次患難一場,我倒是體會了你們同學之間,個個都是心懷義氣,三期六班都是人物呢!」立仁說。 吳融歎了一口氣:「這年頭,義氣有什麼用?時來上下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呀!」對未來前程,吳融感到十分渺茫。 「你跟我干吧!」立仁忽然說。 「跟你?」吳融不信任地問。 「你還是做你的師長,不是在大陸,是去台灣,去經營我們最後的大本營。」立仁說。 「台灣?」吳融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校長已經在做最壞的打算了,一些最重要的國家之本,都要在今後陸續轉移到那裡。我需要一個可靠的師長,替我看護好那些金融國本。」 「我的天吶,都到這一步了!」吳融歎息。 立仁小心地叮囑吳融:「此為絕密,連副總統都不知情。你直接向我負責,決不要向任何外人洩露此事……」 第三十三章 -33- 「……人民解放軍是沒有飛機和坦克的,但自從人民解放軍形成了超過國民黨軍的炮兵和工兵以後,國民黨的防禦體系,連同他的飛機和坦克就顯得渺小了。人民解放軍不但能打運動戰,而且能打陣地戰……」 讀報的人格外認真,抑揚頓挫,聽的人昏昏欲睡,湯慕禹甚至有些無法忍受:「觀濤呀,你念得都好,但不算新聞,這些咱不但都已經知道了,而且也都領教過,你能不能換點咱不知道的念?」 立刻有人附和:「對嘛,看你讀得搖頭晃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也是解放軍呢!」 「對對對,換著念!別讀槍兒炮的了!還沒玩夠啊?都玩到戰犯營來了。」 觀濤從老花鏡上抬眼:「各位三老四少,報紙是人家的報紙,讀哪一條也是人家的話兒。那就換換?讀這個,一篇小言論。題目:《翻身》。」他清清嗓子又開讀了,「每一次革命都創造了一些新的詞彙。中國革命創造了一整套新的詞彙,其中一個重要的詞彙就是『翻身』,它的字面意思是『躺著翻過身來』。對於全國幾億無地和少地的農民來說,這意味著站起來,打碎地主的枷鎖,獲得土地牲畜、農具和房屋。但它的意義遠不止於此。它還意味著掃除文盲,讀書識字;意味著不再把婦女視為男人的財產……」 湯慕禹又打起了長長的哈欠:「又是政治說教!」 「湯慕禹!」管理幹部突然出現。 湯慕禹觸電般立正挺直:「到!」 管理幹部:「你來一下,其餘人繼續讀報。」 湯慕禹離隊而去,器宇軒昂。 觀濤又從花鏡上抬眼:「各位三老四少還換嗎?沒意見,我就繼續讀《翻身》。」 大伙更無心聽他讀《翻身》了,都膽戰心驚地看著被叫走的湯慕禹。 俘管所接待室裡,所長正和立青抱怨:「楊司令啊,你這個老同學洋乎得很呀,既是嫡系,又是王牌,還沾了黃埔,加上曾在印度受訓,也算是留洋吧,中將以上的俘虜裡數他最難管,別人還要求上進,有悔過之意,可他哪天都得鬧上一兩件事。」 「他就這麼個人,黃埔時就極右,我一點也不奇怪,他要老實了,那才真叫奇怪呢。」 所長打趣:「你這個大司令來看他,沒準他那脖子又要硬上幾天。」 「放心,我有分寸。」 正說著,湯慕禹昂首闊步走了進來,然後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站好,絲毫不失軍人本色。 所長走過去對湯慕禹說:「不錯,豆腐倒了,架子還在。」 「報告所長,鄙人是國軍中將軍官,不是豆腐。」湯慕禹高聲回答。 所長指了指立青,說:「湯慕禹,你看看那是誰——」 湯慕禹順著所長的手指看去,正看到立青微笑的面容。湯慕禹觸電般的一下子扭回頭,對所長大聲說道:「報告所長,請您批准我不見此人!」 所長驚異:「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想見。」 「慕禹,你不夠意思呢!」立青見狀說道。 湯慕禹只當沒聽到:「所長,請批准我離開!」 所長火一下子上來了,指著湯慕禹的鼻子就罵開了:「你他媽什麼了不起的,啊!還是個男人嗎?怕羞是吧?怕羞就別當反動派呀!在黑山,你帶著幾萬人,架著美國重炮,你敢跟咱楊司令見面,現在卻不敢見了?湯慕禹!打敗了就打敗了,別打敗了連男人也不是了!你今天不想見也得見!我告訴你,沒有楊司令他們十縱的阻擊,你老兄能上我這兒來嗎?……」 湯慕禹緩緩低下頭去,再不言語。立青見湯慕禹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讓所長出去,說是要和湯慕禹單獨聊聊。 所長走出門去,立青關上門,面對湯慕禹。湯慕禹依舊低著頭,沒有絲毫表情。 「你也不抽煙,俘管所又不讓喝酒,想來想去,想起你會下圍棋的,就送你一副雲子吧——」說著,立青從隨身袋裡取出一副圍棋放在桌上,接著又拿出些東西,繼續說道:「還有三斤白糖。你不要冷笑,我不是在向你施小惠,大家畢竟同學一場。」 湯慕禹垂下了眼簾。 「慕禹呀,臉是自己的,面子是別人給的。你也不想想,我倆誰不知道誰呀?黃埔那會兒,我哪門功課,不在你之上?就是在黨軍第一師,我也是你的營長。你說你在我面前擺什麼譜呀?還拒絕見我,老實說,我來見你,是給你面子呢!」 湯慕禹坐了下來,打開圍棋簍,取一枚在手上,透空看去:「還真是雲子。」 立青走上前去:「在你們剿總司令官邸繳獲的,好好愛惜吧。」 湯慕禹打趣道:「那完了,這子沾了晦氣了,一下準是臭棋。」 立青笑笑說:「你還那麼迷信?」 「五十二天,搞掉了我們四十七萬人,光俘虜就讓你們抓了三十三萬人,這下的是什麼棋呀?還不臭?」 「慕禹,我想問你的,你們五個師兵力,六個炮團的火力進攻我黑山陣地,為什麼你的師最賣力,完全不顧傷亡,一度還佔了我的九二、九○和一○一高地?你的兵為什麼那麼拚命?一個個跟你死打,眼睛噴火出血,一被我們抓過來,往大棚子裡一關,一會兒就全癱在那兒了,推也推不醒?」 「在整個廖兵團裡,唯有我的師奉行的是黃埔真傳,我師長的指揮位置離你們的主陣地不過五百米。那團長的位置就一百米,營長就得去當奮勇隊隊長。」 「到底是王牌呀。可惜了,你們在一○一高地上只待了不到一小時,就給我師屬炮群給覆蓋了。」 「我也想問你的,你們怎麼會有那麼多炮彈?我們打了一萬多發炮彈,攜帶的炮彈都打光了,心想,你們也得斷頓了,可是不,你還嗖嗖地齊射,是老毛子給的吧?要不哪來那麼多,你們一個炮群,至少有五個基數的炮彈。」 「我們自己造的。」 湯慕禹才不相信立青的話呢。可事實上,光那種122美制榴彈炮彈,立青的一個工廠去年就造了兩百萬發。「慕禹啊,你應該知道棋在局外,雙方還不曾落子,你們就已經輸了。」立青笑著說。 「棋在局外?我沒聽懂。」 「那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剛剛提到我們這次俘虜了你們三十三萬人。」 「是呀,我還想問呢,你們打算怎麼處理我們的那些俘虜?」 「這就是棋了。」說著,立青分別抓出六隻白子,六隻黑子,一色一邊擺好,接著說道,「這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 湯慕禹不解:「怎麼個數法?」 「甲乙兩方打仗,雙方各有六人。甲方俘虜了乙方二人,雙方的對比為六比四——」說著,立青拿掉了兩枚白子。 「如果甲方把俘虜的兩個人納入自己的隊伍,那雙方的對比又會怎麼樣呢——」接著,立青又把兩枚白子加入到黑子之中。 「現在雙方的對比是八比四了。我們現在正在做改造俘虜的工作,你們的三十三萬俘虜,其中的絕大部分將成為我解放戰士,我們將化敵為我並肩揮師入關。這就是棋在局外,我們和你們並不僅僅在下軍事棋,也在下政治棋、經濟棋。」 湯慕禹看了連連點頭:「深奧,深奧,你立青今天來,是要和我湯慕禹復盤來了。」 「不,你我的棋,在黑山就已經下完了。我來不是和你敘舊來的,是想和你談談未來。」 「未來?」 「你能過得了現在的日子?」 「成者為王,敗者寇,過不了也得過呢!」 「你不會自殺吧,不成功,則成仁?」 聽到這,湯慕禹笑了:「你來救我命呢!」 立青也笑了,湯慕禹說道:「我不會自殺,我怕疼呢。」 「這是個不錯的理由。」 「立青,我湯慕禹帶了幾萬人跟你們血拼了幾天幾夜,到了這裡來,就沒想著再過什麼好日子了。氣很順。」 「氣順就好,今後的日子還長呢。」 「就是長,才讓人有勁沒地兒使呢!」 「棋斷了,不怕,棋從斷處生嘛。當然,這已經不是在下軍事了,是在下人生呢,你才剛剛四十出頭,如果活八十歲,這才剛到中盤呢。將軍決勝又豈止在戰場呢?」 立青和湯慕禹四目相對,昔日的黃埔生活重又回到二人的腦海之中。立青張開雙臂,湯慕禹也緊跟著迎上前去,二人來了一個深情的擁抱。 東野在取得了遼沈戰役的全面勝利之後,隨即入關與兄弟部隊一起進行其他戰役。立青入關五天後,部隊已經到了薊縣。此時的東野機關還在瀋陽,隨時準備南下。 瞿霞聽說林娥有些不舒服,於是過來看望她。一見面,看林娥的表情,瞿霞就已經猜到林娥是懷孕了。瞿霞關切地問起了林娥和立青的狀況,林娥的回答卻出乎瞿霞的意料。 林娥說:「瞿霞,從延安大街上我們重新相遇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愛的是你,愛得那著執著。這麼多年來,這樣的感情很難消除,我沒有委屈,為這樣的男人付出,我心甘情願。」 瞿霞聽了,心中一陣酸楚,默默地垂下眼簾。 就在這當口,穆震方走了進來,滿臉都是笑意,高聲說道:「哎呀,林娥,我剛剛跟你們的部門首長談過了,我得收回你了。」 話剛說出口,就被屋裡的感傷氣氛給弄得怔住了。林娥趕緊招呼老穆坐,瞿霞把林娥懷孕的事情告訴了他。穆震方聽後哈哈大笑。隨後,穆震方就發了一封電報給立青,告訴立青他就要做父親了。 立青接到電報的時候正在縱隊指揮所,對於這封要自己專收的電報感到莫名其妙。等看完了,立青心裡卻一下子回不過神來,他一個人沉思了很久,突然轉身對指揮所裡所有的人宣佈道:「我老婆有了,我要做父親了!」 眾人一怔,隨即一齊哈哈笑了起來。 解放戰爭進行得如火如荼,上海的一些進步青年紛紛通過各種方式前往解放區。秋秋也和幾個同學商議著要到解放區去,而負責安排此事的聯繫人正是瞿恩和瞿霞的母親。 秋秋生怕路上有什麼意外,於是讓費明去立華那兒拿幾件首飾出來,以備不時之需。 費明拿了首飾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正趕上梅姨到處找秋秋,面對梅姨的詢問,費明猶猶豫豫地回答說不知道。 梅姨擔心得不得了,學校、同學家,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楊廷鶴倒是一臉的淡定,還反問梅姨:「你急有什麼用呀?」 梅姨嗔道:「還不急?」 楊廷鶴依然不緊不慢地:「想想廣州革命那會兒,嘿,一夜之間,三個兒女,都飛走了,又怎麼樣呢?翅膀硬了,你不讓它飛,能行?」 「可是秋秋不同……」 「怎麼不同呀?潮流呀,你能擋住了?人老了,也就沉住氣了,任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做雲間野鶴,世外散仙,自在得沒人能比。」 梅姨見狀只好去打電話給立華。 秋秋從費明那兒拿到首飾回到瞿母家中。瞿母鬆了一口氣道:「丫頭,你去哪兒了?」 「奶奶,我侄兒來給我送點盤纏。」 「丫頭,你到了我這兒,也就到了組織了。到了組織這兒,就得有紀律約束了,我沒批准你,你是不能出去的。太危險了,你知道嗎?」 秋秋也不回答,只是遞上手絹包:「奶奶,你看夠了嗎?咱七個同學呢,三個演話劇的,兩個弄舞美的,一個作曲的。我們做演員的,會表演,可作曲弄美術的不會,萬一在關卡那裡暴露了,不得花錢嗎?」 「你倒想得挺細……」說著,瞿母打開手絹包,映入眼簾的正是當年讓瞿恩送給立華的那對翡翠耳墜,心中一驚,問道:「丫頭,你這哪來的?」 「我姐的。」 「你姐姐?她叫什麼?」 「楊立華呀。」 「立華是你姐姐呀?」 「您認識?」 「豈止是認識呀。剛剛來的,是叫費明嗎?」 「是呀,是叫費明,你也認識?」 「丫頭,我就是費明的親奶奶。」 秋秋聽了,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瞿母又給秋秋講起了當年立華和立青的一些事情:「可不是嘛,你立青哥哥頭一次上我們家來,比你還小三歲了,這一晃,多少年了,又來了立青的妹妹,你們兄妹都往這一條路上走呢,難怪我們都老了,這將來呀,是你們年輕人的。」 秋秋對此似乎並不感興趣,岔開話題道:「奶奶,你看過蘇北軍區文工團的演出嗎?」 「別叫我奶奶,喊亂了。你瞿媽媽一直就沒離開過上海,上哪兒看呀,聽倒是聽說過,那邊的演出水平一點兒也不比上海差,演了多少大戲喲。」 正說著,只聽門外傳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二人一怔,瞿母問道:「誰呀?」 「我來找楊立秋。」聽聲音,來人正是立華。 原來立華聽說秋秋不見了,趕緊回到家中,發現自己的首飾也少了幾件。立華正和梅姨商量著,看到費明從外面回來,於是就詢問費明。面對母親,費明最終還是說了實話,並且帶立華去找秋秋。 雖然秋秋一再地示意瞿母不要開門,可瞿母還是起身開了門。 立華剛進門,就一下子怔在原地:非*凡#論*壇「瞿媽媽?」 瞿母笑道:「我也是剛剛知道,立秋是你的妹妹。坐!立華!」 秋秋敵意地看著立華,說:「姐,你別費工夫了,這條路我走定了。」 「輪不著你說話。」 「你們姐妹沒談好?」瞿母問道。 「是的,她偷著跑出來。」 秋秋趕緊說道:「什麼叫偷,我是光明正大地參加革命去。」 「可你還有學業!」 「我現在的學業是擺脫黑暗,投奔光明!」 立華聽了,轉而面向瞿母:「瞧,瞿媽媽,是不是廣州那會兒,我也這麼青澀?」 瞿母笑了:「立華呀,你這妹妹活脫脫的就是廣州革命時的你。你們姐妹怎麼這麼像!」 秋秋爭辯道:「我像她?那我早跳黃浦江了。」 立華不理秋秋:「她們這輩人,還真不比了當年的我們,她在學院,連襪子都送回家讓她媽媽洗!」 「我看不出,這就是你不許我革命的理由。」 瞿母轉身對秋秋說:「秋秋,你去裡屋,讓我單獨和你姐姐談一談。」 秋秋聽了,氣鼓鼓地去了裡屋。 「坐下來吧,立華,你如果不同意,我瞿老太太是不會送她走的。」 立華這才坐下:「你不知道,我那繼母要死要活的,像丟了魂,我不能不管。」 瞿母點頭說:「我理解。不過,你能從我這兒領走她,可是你能攔住她的心嗎?如果,她不通過我們地下關係安全轉送,自己瞎闖解放區,那就太危險了。」 立華聽後一怔。 瞿母笑笑,接著說:「她真的像你,像當年的你!立青頭一次到我家,還沒她這麼潑辣。」 「你有立青的消息嗎?」立華一直很掛念立青。 「立青已經隨東北大軍進入平津。林娥要生孩子,留在了瀋陽。」 「噢,他倆要有孩子了?」 「是啊,你的費明要有弟弟或者是妹妹了。」 立華勉強笑了,剛剛,就是費明領她過來的,瞿家和楊家,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得把立秋當成自己的兒女看待。立華,如果你能信得過我,就聽我這老太太一句,讓秋秋去吧,隨著解放大軍日益臨近,她的左翼學生的身份越來越不安全,我們黨也是出於保護這批文化人才著想,才有組織有計劃地將他們送到解放區去,那裡天地廣闊,也適宜發揮他們各自的才能。」瞿母慢條斯理地說。 立華心裡猶豫著。 「我知道你難呀。依你這樣的身份做這樣的決定……我說的,是我這老太太自己的意見。」 「可這一路上,軍隊設了很多關卡,是不是太危險了?」立華抬起頭。 「如果你只是擔心這個,那你就放心,我們有內線關係,也有專人接送。你妹妹有意思,還拿來許多首飾,其實用不著……」她從桌上取過手絹包,「你拿回去吧,路上都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已經送過去上千人了,都是各行各業的人才。」 「不,真要走的話兒,讓她帶上吧,這丫頭什麼也沒拿。」立華的口氣軟了下來。 「在那邊做文工團員,都是供給制,也不需要什麼……」瞿母從首飾中取出那對翡翠耳墜,「至少,這個你拿回去,那年你去蘇聯,瞿恩送你的,留個念想吧。」 立華接過,閉上了眼睛。 「人去物留。你不知道呀,我那兒子他不會表達,他只會工作,拖著條傷腿要去碼頭送你。我攔住他,問他,兒子,你真想找她做你的媳婦?他點點頭。我又問:你們能說開嗎?他搖搖頭。我說,你呀也真是丈八燭台,只照得見人家照不見自己。我就從耳朵上取下了這對耳墜,我說,你自己要是說不了,就說是我做媽的送她的。你這麼一說,哪個姑娘都聽懂了。是不是,立華,你當時懂我的意思了嗎?」 立華苦笑著點點頭。 「那就好,你還能把它保留到今天,也算是有情有義,何況你還把他的孩子帶那麼大了,立華,這就是我們兩家的情分呀!甭管什麼時候,也甭管地覆天翻,這情義都無價呢!」 「瞿媽媽,你別說了。秋秋,你出來,姐問你幾句話。」立華對裡屋的秋秋說道。 秋秋從屋裡走了出來。 立華嚴肅地看著秋秋說:「立秋,你真的想好了?」 秋秋堅定地點點頭。非*凡#論*壇 「那你去吧,我來時就沒打算能把你帶走。咱楊家兄妹都一個種性,我也曾拉過立青,結果……」說著,立華攤了攤手。 「立青可是四野的名將了。」瞿母道。 「是呀,我知道我當初很愚蠢,以為可以代替自己的弟弟選擇他的理念和道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選擇了道路,也就選擇了我們個人的命運,沒有人可以脫離潮流,沒人可以!」 說完,立華面對瞿母和秋秋慘淡地笑了。 美國年初批准的軍援到了年底才到,可數量還不到許諾的一半,而蔣夫人近來在美國受到的接待也是相當的低調,不僅完全不見了六年前的熱情,甚至有點故意給夫人難堪。立仁對當下的形勢有著清晰的判斷,這也使他更努力地把自己手上的任務做好。 「所以,局長,請轉告你們的海軍桂老總,海軍一定得拿出你們最好的艦長和最好的軍艦,全力保障此項特殊運輸任務。事關我們大家的未來。」立仁在航運辦公室內與航運官員會商的時候說道。 「我明白,首先我得讓我們艦長熟悉一下上海去基隆的航線,另外考察一下裝卸貨品的錨泊位置。」 「那就好,艦船停泊地點離央行越近越好。」 那次會商之後的一天夜間,中央銀行上海金庫四周佈滿了全副武裝的國民黨官兵。立仁與吳融在金庫官員的引導下來到金庫厚重的鐵門前。 官員一邊開門,一邊報告著:「中央銀行的儲備黃金全都在我這個庫裡,共有兩百七十七萬兩。」 立仁厲聲說:「我們不管賬目,只負責安全轉移。賬目錯了,殺你的頭;黃金丟了一塊,殺我和吳師長的頭,無糧不聚兵,這批黃金將是我們在台灣的立足之本!」 厚重的鐵門轟然打開,黃燦燦的金光映亮了眾人的眼睛。 「吳融,就是丟了你我的命,也得《「文。》把它們《「人。》安全地《「書。》轉送台《「屋。》灣,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金子,堆起來得有一座小山呢!」立仁眼神中透著驚訝。 董建昌的轎車停在他的豪宅門口,他下車進院。楊廷鶴正閒著無事,董建昌大步流星走過來,一邊拱手一邊說:「哎呀,楊老先生,新年好啊!」 楊廷鶴也拱起手:「喜事,老董回來了,怎麼樣呀,你不是在南京開會嗎?」 「不知您問的是哪方面?」 「徐蚌完了嗎?」 「也就這一兩天了吧,杜聿明被圍困在了陳官莊,最後的十七萬人怕是也保不住了。」 「這仗都怎麼打的,國軍八十萬人,被共產黨六十萬人打得稀里嘩啦。平津也危在旦夕了,傅作義還能維持幾天呀?」 「不談了,今天有重要廣播,您不聽聽?」董建昌故意賣關子。 「什麼重要廣播?」 董建昌指的是,蔣介石就要宣佈下野,把權力交給李宗仁。楊廷鶴覺得老蔣僅僅做做樣子而已,類似的把戲都弄過幾回了。 董建昌打開收音機:「甭管是真是假,還是聽聽吧!」 收音機裡響起了延安播音員鏗鏘有力的播音:「……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無論是中國的反動派,或是美國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都不會自行退出歷史舞台。」 董建昌一怔,看向楊廷鶴。 楊廷鶴倒是悠然說道:「一聽就是毛潤之的文筆。」 董建昌仍在發愣。 收音機中:「現在擺在中國人民、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面前的問題,是將革命進行到底呢,還是使革命半途而廢呢?」 「你每天都聽延安廣播?」董建昌問道。 楊廷鶴笑笑:「偏聽則暗,兼聽則明,聽聽他毛潤之的文章,養耳呀,這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 播音繼續著:「一個農夫在冬天看見一條蛇凍僵著。他很可憐它,便拿來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蛇受了暖氣就甦醒了,等到回復了它的天性,便把它的恩人咬了一口,使他受了致命的傷。農夫臨死的時候說:我憐惜惡人,應該受到這個惡報……」 楊廷鶴讚道:「瞧人家的文章,總這麼深入淺出,我看中國的白話文,毛澤東是第一家。」 「毛豈止是白話文說得好,他打的仗也是出神入化。」 「他在指誰,誰是蛇一樣的惡人?」 董建昌關了收音機:「這還用說嘛,我看國共兩家的恩恩怨怨,一直可以追溯到二十二年前。老蔣這時候想和談,人家不幹了,要將革命進行到底呢!」 「小天時決利鈍,大天時決興亡,看來現在是到了決興亡的時候了,你們能贏嗎?」 「從北伐時算起,老天爺給了我們整整二十二年的執政時光,我們自己不用好,那還有什麼可說。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董建昌說完,兩人唏噓不已。 幾日後,徐蚌會戰以國民黨慘敗而告終,北方的傅作義也拱手讓出了北平。 立華回到家,董建昌跟立華談起了對於以後的安排,董建昌建議立華帶上全家一起到湖南去,說是這樣對於楊廷鶴來說也算是葉落歸根,相信老爺子會願意的。 可立華卻冷冷地說:「你不是要學傅作義吧?」 「那又怎麼了,傅作義還是仗義的,如果他堅持要打,北平那座千年古城早就毀於戰火了。」 「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我們就算說好了,你等我的電報。」董建昌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立華。 董建昌挽起風衣,繼續道:「我得走了。有一筆款子存在老關係那兒,今晚說什麼也得取出來,運往長沙,這年頭無錢不聚兵呀。你也早點準備,懂了嗎?等我的電報。」 董建昌說完,貼貼立華的臉,拉門走了。 立華怔怔地看著董建昌走了出去,心裡已經打定了注意:這麼多年了,他有他的自由,自己從沒束縛過他。想起來自己和董建昌倒像是電車上的一對乘客,僅此而已,他那套自己學不了,自己的他也很不屑。 冬天,北平香山的共產黨軍委機關駐地,立青從車上剛下來,穆震方就迎上來:「立青呀,三年不見,一個解放戰爭都快打下來了。」 「我說呢,怎麼軍委機關有人找我,一猜就是你老穆,怎麼,瞿霞呢?」 「瞿霞我老穆領導不了了,在周副主席那兒上班,籌備將來的外交部呢。」 「我的天哪,還真是開天闢地呢。」 「可不是嘛,新中國如同躁動於母腹中的胎兒,就要降生了,走走走,咱們進去談。」說著,穆震方就拉著立青往屋裡走。 二人扯了一會家常,老穆問立青的部隊到哪了,於是話題就引到了董建昌身上。 老穆說:「是的,在黃埔時,我就覺察了,你和他的關係十分特殊。」 「是呀,他實際上就是我的姐夫。」 「那就好。董建昌的六個師都部署在湖南,我們已經和董建昌有過一些淺層次的聯絡,但此人多變,是否能促使他起義,現在還很難說。我就想起你來了。」 「廣州革命的初期,他做過我的導師,四一二以後對我也十分扶持,只是這麼多年沒見面,雙方南轅北轍,不知還能否說到一塊去。」 「據我們所知,董和蔣是有矛盾的,蔣對他一直是提防的,有時又不能不用,因為在第四軍的老人中,他的影響力並不亞於張發奎。湖南處在你們四野的進軍路線上,因而我們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把對董建昌的工作交給你楊立青來做——」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密碼本:「這是密碼,與董建昌聯絡方式方法都在上面,對他的工作,你回去後就要做起來,渡江戰役說打就打,做晚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立青接過密碼,歎道:「老穆,你是要我離間家人呢!我還摸不清我姐的態度。」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相關呢,立青!」 不多日,國民黨軍駐長沙集團軍司令部指揮部中,董建昌突然接到了一份興隆商務公司發來的奇怪電報,電文中全都是生豬生意。 董建昌不動聲色,一邊要求副官把電訊室的軍統人員看緊了,一邊取出一個密碼本,讓副官翻譯出來。 一會,副官翻譯完畢,念道:「董司令長官勳鑒:自與長官在廣西三軍司令部饋贈望遠鏡一別,已有二十四年過去了。南昌暴動長官專列上一別,已有二十二年過去了,似乎學生與你當初的分歧爭論就將有了結果。在學生致電的同時,我解放大軍已經跨越了千里江防,並佔領了南京。學生所在的部隊也正向老師所在之地逼近。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中國革命前進的步伐了。為避免未來不必要的流血和人民財產損失,學生懇請老師履行與我已達成的初步協議,選擇有利時機,實行戰場起義。我軍與老師洽談代表,已在途中,學生已托代表帶去詳盡計劃,萬望老師審時度勢,毅然做出符合國家民族的大義之舉。如有困難,也望立刻電告學生,我軍將竭力予以協助。學生立青敬。」 副官讀電報的過程中,董建昌都閉眼在聽,直到讀出落款,他才輕歎道:「我董建昌原以為自己是伯樂,卻不曾料想,自己卻成了千里馬的草料了。」 「長官的決心下了嗎?」 「下是早下了,只是江山和美人之間,不可兼得。」 「您是指楊小姐?」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除了她,你見過我向哪位女人獻過慇勤?她是我董建昌這輩子唯一的冤家。」董建昌苦笑。 「這個立青不就是楊小姐的弟弟嗎?」 「所以我才略感欣慰,骨肉分離,情侶分手,並非為我董建昌一人。為天下之大愛,難捨也得捨呀。你替我記著,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再給上海發份函件,作一最後交待吧。」 「是,我記著呢!」 「今天晚上,你去各師跑一跑,把我的決心轉達給各師師長……」董建昌一點點地交代著細節。 董建昌如約給立華送去了一封信,立華收到當日,正巧立仁回到家中。看了董建昌送來的信,立仁問道:「他讓你去長沙,你去嗎?」 「你姐這輩子鬼使神差與這個男人相守了二十來年,是他把我帶到這條路上來的,現在他又要決定我的後半程人生,我已經再沒有心氣隨他走下去了。我主意已定,就此分手,送郎送到陽關道,該和他說再見了。」 「你恨他嗎?」 「怎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問?」 「很簡單,你的態度將決定我對他的態度。」 「不必了,還是那句老話:有緣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百日恩。」 接著,立華又說道:「我們家有兩個立青,立秋已到了解放軍的蘇北軍區文工團,剛剛在《忠王之死》裡扮演了忠王妃——」 立華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秋秋身穿解放軍制服,和一群文工團員在一起。另一張是秋秋扮演忠王妃的劇照。 立仁看了後笑笑:「共產黨要進城了,演《忠王之死》,是要告誡自己,不要重犯太平天國的歷史錯誤。」 立華:「你就得出這樣的結論?」 立仁:「你還能怎麼樣?咱楊家的兄弟姐妹,什麼時候不是各走各的路?你還希望我吃驚?」 說完,二人的話題又回到了關於這個家的未來。立仁堅定地認為,一定要說服老爺子去台北,而且他已經在台北找好了房子。只此一路,別無選擇,立仁強調。 立青在自己的縱隊指揮部迎來了董建昌的副官,二人就董建昌部隊起義的細節問題一一研究過,立青囑咐道:「還是要提醒董長官,不可掉以輕心,跟燒開水似的,九十九度都不泛花,非一百度不可。」 副官點頭道:「明白,只是董長官尚有一事不能釋懷,您姐姐——」 「什麼意思?」 「董長官曾經說服你姐姐,能帶老人孩子遷來湖南,你姐姐明確拒絕了。」 立青沉吟著:「是嗎?」 「董長官此次派我出來,擬想讓我再去一次上海,做最後努力。」 立青依然沉吟著:「是嗎?」 「我想知道,您有什麼話可帶給您的姐姐?」 立青有些犯難了,在腦海中搜索著合適的表達,副官在一邊靜靜地等待。一會,立青歎了口氣道:「這恐怕有些難了。」 「哦?」副官很不明白。 「一般人恐怕很難理解我們這個家庭,此事牽涉到我和姐姐這麼多年各自的堅守,哪怕有一絲可能性,恐怕也等不到今天。」 副官有些理解了:「是這樣啊。」 「我不便說什麼,說了也沒用。我們各自有不同的理念和道路,儘管我們彼此有著對對方的情感和眷戀,但也堅守家庭中的準則,我只是其中的一員,不會也不應該將自己的理念和道路強加於對方。」 說完,立青誠摯地看向了副官。副官見狀點點頭,站起身。 「如果見到姐姐和我父親,請轉告他們,我想念他們。」立青低聲說道。 副官敬禮,慢慢走出門去,只留下立青一人在屋裡,立青側過臉去,左手下意識地摸了摸眼眶。 第三十四章 -34- 立仁和吳融在辦公室商討下一步行動,吳融坐在立仁面前。「共軍已在上海外圍發起攻擊,上海陷落只是時間問題。最後一批儲備黃金計十九萬八千兩,以及一千五百二十萬銀元,今晚就得裝船。海軍已經調不出專用軍艦了,所以你要帶上最可靠的憲兵團隨船押運,萬不可有一點閃失。」立仁言下之意,眼前所有的行動都刻不容緩。 吳融說:「您放心,人在船在,船在國家財產在。」 立仁點頭:「這批黃金送到,你就不用回來了,所以,我們下次見面,應該是台北了。」 吳融問道:「楊教官,您什麼時候動身?」 「很快了吧,除了還有批重要物資要運,還有些家事。」 「家事?」 桌上的電話鈴清脆地響起,立仁拿起聽筒:「我是楊立仁!什麼?心臟病突發?在哪一個醫院?不要哭,立華,我這就過來!」放下聽筒,立仁拿起外套就往外衝。 楊廷鶴躺在急救病床上,護士又給他紮下一支強心針,楊廷鶴雙目緊閉。立仁和醫生在一旁小聲交談。 終於,「金大夫,病人心跳恢復了。」護士欣喜地說,大家都看過去,楊廷鶴似吐出一口濁氣,喘息著。 護士又說:「呼吸也恢復了!」 立仁終於深深吁出一口氣。 立華陪著梅姨守在室外,不停地拭淚。立仁走出來:「緩過來了,老爺子。」 立華和梅姨先是一驚,隨即又喜極而泣。 立仁問:「怎麼弄的?以前沒聽說他有心臟病。」 「誰說不是呢,幾個人都在吃著飯呢,他就一頭紮我懷裡,幸虧我抱住了,沒摔在地上,也得虧立華的車在喲,趕緊往醫院送,氣都上不來了,臉煞白煞白的……」梅姨說著,歎口氣。 「所以說,一個家庭,飯桌上是最危險的。」立仁這麼一說,立華就心領神會。 立仁想了想,看向立華:「你們說什麼了,老爺子這麼激動?」 梅姨說:「還不是勸他早點離開這兒嘛!」 立仁沉默。 立華說:「船期定下來了,後天往基隆的,我費了很大工夫弄到的船票,現在船票多稀罕呀,十兩黃金也換不來,可老爺子差點撕了船票。」 立仁埋怨:「你幹嗎那麼著急,我不是告訴你了嘛,有我呢,一定是你把話說急了。」 立華歎道:「誰知道他有心臟病呢?」 立仁說:「醫生說了,老爺子這回是部分心肌梗塞,面積再大一點兒,都救不過來了。」 梅姨無奈而揪心:「這可怎麼好,以後這話還真沒法說了。」 立仁和立華互相看看,低下頭。 「病人要解手,你們家屬去幫幫,我們要幫他,老人硬是不幹。」護士過來,打破三人的沉默,梅姨趕緊進去。 立華看看立仁:「你看怎麼辦,我是沒辦法了。」 「我找人來,就是抬,也得把他抬到船上。」 「硬來可不行,老爺子一急,船上犯病,那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那怎麼辦,咱能把父親丟在上海,自己跑台灣去?」 「看吧,看他吃點藥,是不是能好點。」立華暗自祈禱父親可以健康地和他們去台灣。 立華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一開門,見費明坐在樓梯口上,托著腮幫,好不可憐。 「費明,你幹嗎一個人坐在這?」立華趕緊走上前。 費明不理。 立華又問:「吃飯了嗎?」 費明搖搖頭。 「去學校了嗎?」 「學校停課了,老師說要打仗了,讓我們最好去鄉下躲躲。」 立華歎口氣,陪著費明坐下。 費明看著立華:「外公不在家,這個家一點意思也沒有。他好點了嗎?」 立華點點頭。 費明問:「媽,咱是要搬家去台灣嗎?」 立華:「是的。」 費明:「我可以繼續上學嗎,在那邊?」 立華:「應該可以,不是我們一家搬過去,好幾百萬人呢!」 費明睜大眼睛:「那外公為什麼不願意去?」 立華低下頭:「外公是老人,老人都依念舊土。」 費明拉住立華的手:「媽媽,我也不想離開上海,我們班上,去台灣的沒幾個,我的好朋友一個也不去。」 立華心疼地看著費明,立華內心也不想離開啊,她想留在上海,看看究竟會有怎麼樣的滄桑巨變,可立仁身份特殊,必須走,立仁是長子,他要是走了,楊廷鶴和梅姨也必然得走,同樣,立華也就得跟著走。在立華看來,無論在哪裡,家都必須完整,並且為了這個完整的家,她還得想辦法勸楊廷鶴一塊離開。 立華第一次和這個小傢伙掏心窩子說話,費明懂事地點點頭。立華又說:「可外公執拗著呢,他也不想想,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這戰火紛飛的,萬一有個……」說完,立華深深歎了口氣。 費明說:「我明天去醫院,跟外公談談,我來勸他,和我們一塊去,行嗎?」 立華笑笑,摸摸孩子的腦袋:「如果你能說服外公,你就是我們家第一大功臣。」 費明憨憨一笑,又想到什麼:「對了,剛剛有一個人來找過你,說是董伯伯派他來的,一會兒,他還得來。」 立華皺起眉頭:「他還來幹嗎?」 費明疑問:「媽,你和董伯伯不好了?」 立華:「談不上好不好。」 費明:「那怎麼一提他,你就不高興?」 門鈴響了,費明撅撅嘴:「瞧,他又來了。」說完,費明懂事地回裡屋去了,立華起身開門。 進來的卻是立仁,看到立華一臉無奈的表情:「爹睡了,咱姨在那邊守著,我回來喘口氣,怎麼這麼副神情?」 立華說:「還以為你是老董派來的人。」 立仁:「老董又派人來了?」 立華:「我沒見著,費明說的。」 立仁笑笑:「看來老董還是不能沒有你。我打個電話,今晚央行最後一批儲備黃金裝船,我問問怎麼樣了。」 又一陣門鈴響了。 立仁:「還真來了,你對付他吧,我去樓上打——」立仁上樓了。 這回進來的是董建昌的副官劉傳厚,他先對立華敬了禮,四下看看,立華讓他但說無妨。劉副官說:「董長官急切地要您和家人今晚就動身去長沙,一切都安排好了,什麼都不要帶,兩小時後,我們就動身,所有情況我們在路上再談。」 「今晚就走?可我聽說去長沙的路已經被共產黨切斷了。」立華太意外了。 「這您不用擔心,將您和家人安全地送到長沙,是董長官與共產黨方面達成的協議之一。」 「都達成協議了?」立華更意外。 劉副官告訴立華,共產黨方面責任人正是楊立青將軍,立華一怔,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副官又說:「楊立青將軍特別交待了,要我向您和老太爺問好!」 立華目光犀利:「僅僅是問好?」 「是的,我以為他還有別的話,但將軍只讓我代為問候。」 立華感歎:「惜墨如金,一個好字裡把什麼都說到了!」 「事不宜遲,你們趕緊準備一下,運輸車輛兩小時後就到。」劉副官還想繼續說,突然打住了,因為他看見立仁正一步步地從樓梯上走下。 立仁:「劉傳厚,劉副官,別來無恙呀,怎麼前線軍情如此火急,你還有閒心,到上海來逛逛?」 劉副官不答,求援地看向立華。 立華一句話也不說。 劉副官:「您好,楊長官,我是奉董司令長官之命來與小姐談事的。」 立仁冷笑:「不對吧,我剛剛明明聽到你提到了楊立青將軍,怎麼,你們長沙兵團已和他聯繫上了?」 劉副官緘默不語。 立仁大聲喝道:「你們究竟要幹嗎,臨陣造反?」 劉副官也很激動:「大勢之下,董司令長官不能不為國家民族著想。」 立仁聲音更加嚴厲:「你倒是有點勇氣,我告訴你,我現在一個電話就能讓你的董司令長官給我上斷頭台。」 劉副官也不害怕:「恐怕軍統已經沒有這個能力,我兵團九萬官兵,上下同御,歸心已定,沒有人可以螳臂擋車了。」 立仁又冷笑:「別把話說得那麼早,白崇禧手中除了董建昌仍握有三十四萬大軍。三十四萬對九萬,你應該知道後果。」 劉副官說:「楊長官所言差矣,我們與共軍作戰已屬不得已,如果你們再鼓動我們自相殘殺,楊長官情何以堪?」 立仁怔住了。 劉副官語重心長:「據屬下所知,楊立青將軍與長官您還有楊小姐為同胞姐弟,董司令長官又與楊小姐恩愛深重,沒有任何理由要把這相聚之喜,辦成刀切斧剁之痛!」 立仁瞪眼:「住嘴,這是你該說的話嗎?你把角色弄錯了,你倒成了長官了!」 劉副官不卑不亢:「屬下人微言輕,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 立仁用手指著劉副官:「你回去告訴你的董司令長官,我他媽也懂一點政治!他要投降讓他自己投降好了,別做出一副憐香惜玉、悲天憫人的聖人之相!大談什麼人間親情!去他的,他就是到月亮上,也還是個賣花布的!」 立華將立仁推到了一邊,又轉臉對劉副官說:「謝謝你楊副官,也謝謝你們長官的一片好意。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打算去長沙。原因之一,我的父親突發心臟病,正住在醫院裡,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如果你能見著立青,也請你向他轉告,他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一切,只是不要要求他的姐姐和哥哥也會去做同一件事情。就這樣吧!你走好!」 劉副官稍有猶豫,還是敬禮,離開了。立華又歎了口氣,立仁突然抓住立華的胳膊,眼神直逼立華:「立華,你回答我,要不是我阻攔,你剛才是不是就會跟著劉副官走了,然後拋棄我,拋棄這個家?」 立華掙扎道:「你喊什麼?咱爹都那樣了,我能走得了嗎?」 「不行不行,你不能留在這兒,絕不能!咱爹也不能!我這就找人、找人……」立仁一下子有點神經質了,原地轉悠,罵罵咧咧,想了想,走到電話機前,瘋狂地搖著電話,又「砰」的掛上,指著立華:「立華,我告訴你,如果你要留在這兒,我就、我就……」他剛要說狠話,猛然頓住。 「舅舅!媽媽!」費明從裡屋走出來,看著立華和立仁,眼神驚愕卻純淨。 立華和立仁也看著費明。 「舅舅,我對媽媽說了,我會去勸外公,勸他和我們一起離開的,我能辦到!」說完,小費明頭也不回地上樓,兩個大人都呆住了。 屋子裡死一樣沉寂。 費明守在楊廷鶴的床前,病房裡已可聽到遠郊間或傳來的炮聲。費明幫楊廷鶴壓壓被子:「外公,你好點了嗎?」 楊廷鶴摸摸費明的腦袋:「我的外孫守在這兒,我敢不好?」 「那你就和我們一塊兒離開這兒,今晚就離開!」費明迫不及待。 楊廷鶴沒有回答外孫的問題,而問道:「那是什麼聲音,跟打雷似的?」 「是打炮。」 楊廷鶴笑了:「你怎麼這麼實誠?」 費明也笑了:「那就是打雷。」 楊廷鶴歎口氣:「這就對了,要變天了。」 「變天?」費明不解。 楊廷鶴慢慢地說:「天有四時五行,寒暑替代,和而為雨,怒而為風,凝而為雪,張而為虹,此為天的常數。」 費明搖搖頭:「你說什麼,外公,我怎麼聽不懂?」 楊廷鶴:「聽不懂就對了,天太奧秘了,人只有敬畏,永遠無法真正弄懂。」 費明:「你也弄不懂嗎?」 楊廷鶴:「是的。天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個人的。」 「可外公的學問是我們家最大的呀!」費明一直都很崇拜外公。 楊廷鶴笑道:「你在給外公戴高帽子呢,你懂事了,費明,知道敬老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外公。」費明搖搖楊廷鶴的胳膊,期待地看著他。 「你和你媽媽走吧,外公哪也不想去,也去不了。」 楊廷鶴沒有給小外孫滿意的答覆,費明難過地低下了頭。 楊廷鶴說:「你也大了,費明,也用不著外公替你守家門了。」 「外公,是不是因為我不是你親外孫?」 楊廷鶴「刷」地看向費明:「孩子,你怎麼會這麼想?」 費明說:「有一次,我聽外婆和媽媽說悄悄話的,我知道我的親生父母都是共產黨。」 楊廷鶴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費明又說:「我不怪她們,不論我是哪來的,我都不願意離開這個家。我愛媽媽,也愛外婆和您。」 楊廷鶴問:「你聽到這話多久了?」 費明低聲說:「三年了。」 楊廷鶴又「刷」的看向他:「行啊,費明,三年來你不動聲色……」 費明期待地看著楊廷鶴:「外公,你見過我的父親嗎?」 提到費明的父親,楊廷鶴當然很是景仰,雖然他和瞿恩只見過一次。他很奇怪,問小費明為什麼不問自己的母親是誰。 費明說:「我見過她,在重慶。是林娥阿姨吧,我猜得對嗎,外公?」 楊廷鶴驚訝:「你是猜出來的?」 費明點點頭。 「我的天哪,你這小傢伙不得了呀,不聲不響的,把什麼都看明白了。」楊廷鶴覺得眼前這個小傢伙就是個小鬼精。 費明低下頭:「我不願意說,說出來怕你們不再對我好了。我哪也不想去,還想在這個家裡,做你和外婆的外孫,做媽媽的兒子,我無法想像我會離開你們,我喜歡這個家,比哪個家都好。所以,外公,你答應我繼續做我的親外公,我們誰也不離開誰,好嗎,外公?」 楊廷鶴有些激動了,似乎感覺身體有些不適,可他還是點點頭:「好好好,我們過去是一家人,現在和將來都是一家人……什麼時候都是,到哪兒都是,不論是生離死別,還是海角天涯,都是……」 費明認真地點點頭。 楊廷鶴有些費力地又摸摸費明的腦袋:「記住孩子,人除了血緣,還有感情。血緣有時並不如情感來得可靠。這個情感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大愛其實無言。外公不去,不是不愛你們,而是雖身不能至,心嚮往之。對你們是這樣,對你立青舅舅秋秋小姨也是這樣。天人感應,你外公我已經聽到召喚之聲了,無需再投奔怒海,隨波逐流……」 楊廷鶴覺得了一陣虛弱,臉蒼白,呼吸急促。 費明抱住楊廷鶴:「外公!外公!」 楊廷鶴要說什麼,一隻手緊捂胸口。費明一下子衝出門去,大叫:「媽媽——」 走廊上充滿了暴亂景象,一些國民黨軍人揮槍在驅攆病人,將他們趕出病房。國民黨的身後,大批擔架抬來的傷兵擠滿了樓道。 「搬走!馬上搬走!軍隊已經徵用了醫院!」一個軍官大叫。 立華與兩名醫護人員也被攆到了一邊,小費明衝向立華,但立刻被人流淹沒了。 白色的病床上,楊廷鶴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安詳地躺著,一任走廊上的暴亂吵嚷。首先是一身中將軍服的立仁持槍走入,一下子傻掉了,直直地看著父親。立華和費明也隨人流掙身擠入,也站住了。梅姨也到了。 一聲悲切的長喚:「廷鶴……」梅姨撲倒在楊廷鶴的身上。 立仁、立華、費明也泣不成聲。 梅姨使勁搖晃楊廷鶴的身子:「你怎麼丟下我們就走了,你去了,你讓我們怎麼辦?你說呀,廷鶴!我們怎麼辦呀!你倒是說呀!該怎麼辦呀你讓我們……」 可楊廷鶴已什麼都聽不見了。 在北平一個四合院、林娥的住所裡,傳來女嬰的啼哭聲。房間另頭,正坐著的林娥、瞿霞同時扭過臉看過來。 瞿霞問:「怎麼了,你餵過她了嗎?」 林娥說:「剛餵過呀。」 瞿霞關切地:「不是生病了吧?」 林娥已抱起了孩子,用臉貼向孩子:「不發燒呀?」 瞿霞笑了:「這孩子哭起來更像立青了。」 林娥才搖晃了兩下,孩子哭聲停了。 瞿霞:「還是要人抱!」 林娥有意放回孩子,孩子不再哭了。 林娥卡腰看地:「大概是想她爸爸了。」 瞿霞:「這麼大點兒的孩子也會思想?」 林娥:「但凡生命都會思想。」 瞿霞:「通知立青了嗎,他已經做了父親?」 林娥:「他已經是父親了,還需要通知任命?」 瞿霞歎道:「真搞不懂你倆是哪樣!立青現在何處?」 林娥告訴瞿霞,立青剛剛解放了他的老家醴陵,正朝長沙逼近。兩人正說著,門開了,穆震方氣喘吁吁地走入:「瞿霞,你幫著帶一下孩子,林娥有緊急任務!」 瞿霞不依不饒:「什麼任務,非得派她?」 穆震方說:「十分鐘前,國民黨軍淞滬警備副司令劉昌義與我軍聯絡,要求率部起義。如果此事做成,上海的仗就算打完了。快走,好幾份電報要譯要發!」 說完,穆震方拉著林娥火速離開,屋子裡留下瞿霞,她充滿母性地看著襁褓裡的嬰兒,用手輕輕捏了捏她的小嘴巴,小嬰兒咯咯地笑了,瞿霞也笑了。 董建昌的上海豪宅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門開著,隨從往上裝箱子,豪宅內,一片忙亂。立華卻在檯燈下寫著什麼。 「立華,你還在寫什麼,這是最後的班船了,劉昌義靠不住了,碼頭就要失控,要不是憲兵團在我手裡,船一小時前就開了。」立仁催促。 立華沒有停筆:「我得給瞿恩媽媽寫封信,讓她轉給立青,要不,爹埋在哪兒,他還不知道。」 立仁垂下眼簾:「也是,這也算是咱楊家的祖墳,全靠立青照料了。」 費明扶著悲傷的梅姨走來,立華對梅姨說:「姨,你也給秋秋留句話吧,我替你寫上?」 梅姨歎氣:「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已經一無所有!」 費明拍拍胸脯:「不,外婆,你還有我。」 梅姨苦笑,握住費明的小手:「是,還有我大寶孫。你是我最親的人,廷鶴把最後的話,沒對我說,全都說給你了。」她又抽泣起來。 立華:「姨,我在等你呢!」 立仁也看過來:「姨,就說兩句吧,這是最後的通信,要不將來你會後悔的。」 梅姨想了想:「也好,你就對秋秋說:媽不怪她,讓她也多記著媽的好處,將來好見面……」梅姨抽泣起來,「好見面呀,我的女兒!」 立華在信紙上沙沙書寫著。 波浪中顛簸的甲板,汽笛聲長鳴。立仁和立華並肩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遠去的大陸海岸。 立仁無限感慨:「長歌當哭,短歌代泣,再見了,上海!」 立華也感慨道:「這輪船聲,讓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立青在家鄉的碼頭上分手,姐弟倆同時去尋找自己的生路,也是這麼渺茫,若有所失,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我們。」 「那也比現在好。那時咱爹還在,身後總覺得還有一個親人在替你擋著,現在你我身後空空蕩蕩了,凡事都得自己面對了,我們再也沒有父親了。」 「擁有的時候,你不覺得,只覺得他總在你耳邊嘮叨個沒完。現在沒人嘮叨了,你才覺得你永遠失去了這一切,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家園,失去了養育了你一生的土地,從此,我們得活在離別之下,恐怕也只能在夢中,才可能回到他們身邊,去親近他們。」 立仁盯住立華:「還記得父親的大蒜理論嗎?」 立華回憶道:「父親是蒜柱,孩子是蒜瓣,母親是包裹大蒜的蒜衣。唉,可如今,蒜柱和蒜衣都失去了。」 立仁扶住立華的肩膀:「不,立華,這個家還在,我來做蒜柱,你來做蒜衣,讓姨和費明他們做蒜瓣吧!」 立華拿下立仁的手:「別安慰自己了,對岸還有立青,還有秋秋,不算上他們,那還是個完整的家嗎?」 一陣風浪打來,海水濺濕了兩人,兩人都沒動,還在看著遠方已經消失的海岸線。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如海的紅旗在街道上洶湧奔流,浩大的秧歌隊在夾道的上海民眾間載歌載舞,一色穿軍裝打腰鼓的解放軍男女戰士臉上綻放著像花兒一樣的笑容。秋秋夾在秧歌隊當中,一身軍裝的她揮舞手上的紅綢,在馬路上盡情地扭秧歌,那麼歡悅,那麼美麗動人,勃勃生機。 臨街的一扇窗戶打開,現出瞿媽媽,老人將一大簍紅色紙屑,張揚地灑向窗外,漫天紛紛揚揚的紅色雪花,渲染著勝利和解放。 長沙某城牆下築有工事,一排臂上纏了特殊標記的國民黨起義官兵在站崗。一輛美制小吉普和一輛中吉普同時駛來,傳來剎車聲。 前車走下了立青,後車上著裝整齊的解放軍官兵列隊跑步來到起義官兵的崗哨前。解放軍連長向對方連長敬禮,對方回禮。 解放軍連長大聲喊道:「十兵團兄弟們,我人民解放軍奉命前來換崗,你們下崗,我們上崗,敬禮!」解放軍連長身後的官兵向起義官兵行持槍禮。 起義官兵崗哨列隊離開。 解放軍連長又喊道:「禮畢!上崗!」 解放軍列隊跑步來到崗位,接崗。 此時,從城樓洞內開出一輛轎車,駛抵立青面前,車門打開,走下了董建昌。 立青主動伸出手和董建昌握手:「董司令長官功德無量,無數生靈免遭塗炭,中國人民解放軍向您致意!」 董建昌說:「立青,既已是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了。我已經致電你們野戰軍首長,希望你立青領銜來我兵團實行改編!從現在起,我董建昌把軍隊和城市都交給人民了。」 董建昌又一次地行舉手禮。上車前,董建昌轉身看了一眼立青:「楊將軍,晚上能來寒舍聚一聚嗎?」 立青大笑:「我來!」 董建昌說:「我們不談公務,只敘家常。」 立青爽快地說:「好!」 董建昌進車,轎車駛離,一臉感慨的立青目送轎車遠去,回身:「命令入城部隊,可以開進了!」 儀仗隊奏起《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 晚上,立青如約而至。小桌上幾樣小菜,董建昌和立青對坐小酌。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你姐就是這麼副強勁兒,多少年如此,喊都喊不回頭。」 立青說:「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誰也無法勉強!」 董建昌挺傷心地說:「可我不能沒有她,這麼多年來,我們吵了無數次,無妨啊,多少年就這麼若即若離的,反而新鮮,不是夫妻,勝過夫妻。最後關頭,曲終人散,我不能接受,接受不了呀,立青。」 立青笑笑:「董長官,還記得二十四年前,我倆在廣州姐姐的房子裡,頭一次談話嗎?」 董建昌當然記得,那時候,立青是個從縣城剛到廣州來的毛頭小子,純得像一滴水。 立青說:「也就是那一天,你像導師一樣的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實際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理想主義者,例如瞿恩和我姐;還有一種是實用主義者,例如你自己。」 這段話,立青一直記憶猶新,他覺得董建昌說得很好,到今天依然適用。立華為何一生都眷戀著她與瞿恩的那段感情,實在是他們兩人太相像了,彼此都至死堅守自己的理想信念,所以他們注定了也無法走到一起,決不妥協,理念至上。 董建昌不解:「你在嘲諷我,善於妥協?」 立青搖搖頭:「不,我只在說我姐姐,你和她沒有理念衝突時,可以一起生活,反之,必然分離。」 董建昌埋怨:「問題是她的理念就那麼聖明?完全不可商榷?不是嘛,不是那回事!」 立青:「可她願意堅守。」 董建昌:「這就不講道理了嘛,不錯,她主張民主理念,自由思想,博愛精神,都沒錯。問題是,你的主張是你的主張,實際呢?實際是實際。主張和幾十年的中國實際對不上,老百姓吃不飽肚子,活不下去嘛!誰跟你自由博愛呀?你監委會上一通漂亮演講管用嗎?不管用,老百姓不信你那一套!你有什麼辦法?你只能退守孤島,只能失敗,搞你的痛定思痛從一而終……」 立青又給董建昌斟上一杯酒:「老董,我支持你的想法,但你還是太實用了,在感情上,你也可以理想一點呢。」 董建昌一怔:「理想管用嗎?不管用,還是得吃飯,我說的是實話。」 立青告訴董建昌,董建昌雖然說的是實話,可眼下,真正的事實是,是革命的理想主義者,贏得了理想中的今天! 對此,董建昌並不否認。 立青又說:「瞿恩說過,在中國並不是哪位政治領袖選擇了馬克思主義,而是馬克思主義選擇了中國。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因為正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有著無數不畏艱險不怕犧牲充滿了美好理想的人們。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正是通過他們不屈不撓的奮鬥而得以實現,縱然是犧牲了奮鬥者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瞿恩就是他們中的代表,他以自己的行動實踐自己的理想,不是嗎?」 董建昌低下了頭:「你真的瞿恩化了,我說過了,今天只敘家常。」 立青笑笑:「家庭與時代能分開嗎?」他取出帶來的那本《楊氏家譜》輕輕地推到董建昌的面前。 「一門楊家,煌煌一大厚本。」董建昌一邊翻著一邊感慨,他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哦,還有我呢!我也上冊了,楊家的人了?」 立青點點頭:「父親一定要寫上你!」 董建昌歎道:「楊老爺子……」 立青指指家譜:「你就看看這整整二十六代的職稱俸祿,從士大夫一直到國共兩黨幹部……風雲際會,多少時代人物,記錄了多少代人的艱辛努力。」 董建昌點頭:「是呀,沒有非黑即白嘛,都還在一本冊子上,血脈相通。」 立青說:「父親的意思是明白的。」 董建昌:「一片苦心呀,一片苦心,不是嗎,世間萬物尚可相剋相生,為什麼人就不行?非得夫妻反目,骨肉分離,勢不兩立?」 立青笑笑:「你這才幾天,就受不了了,董長官?我楊立青做了我們楊家幾十年的逆子,遠離親人,遠離家鄉,有時還得躲避自己親人的通緝追捕。我向誰說去?八一暴動,在你的專列上,你要人綁我,能綁得住嗎?董長官,有時感情比較起信仰來,實在是太蒼白了。」 董建昌也陷入回憶中:「誰說不是呀,你小子還不錯,把望遠鏡和特務營的弟兄都送回來了。」 立青:「那是瞿恩下的命令。依了我,才不會還你呢!」 尾聲 立青又一次提到瞿恩,董建昌發現立華和立青這姐弟倆,差不多句句不離瞿恩,不過,他從不反感,對瞿恩那樣純粹的為人,他董建昌從來都是服氣的! 立青無比崇敬地說:「他是優秀的戰士,代表了中國共產黨人的全部理想和品質,這一點,連我們的敵人都不能不尊重他。」 董建昌又給立青斟酒:「立青啊,有一件事恐怕你得有點精神準備。」 立青一怔:「什麼事?」 董建昌:「你爹的事。」 立青緊張起來了:「我爹……?」 董建昌:「太難得一個老爺子,老實說,在你家我和你爹比和你姐還談得來,老派是老派點,可是目光如炬,世事洞明。」 立青:「你要說什麼……」 董建昌:「你有一個難得的家,無論外面打成什麼樣,也別管驚濤駭浪,歲月蹉跎,有老爺子在,家就還是家,遮風避雨的家,療傷養傷的家,丟棄恩怨的家。太遺憾了,老爺子走了,這個家也散了,你不再有家了,我也是……」 立青:「爹走了?什麼時候?」 董建昌:「立華立仁上船的前一天走的。」 立青默不做聲,哽咽地強忍著,突然站了起來:「我得回去了,我還有些軍務要處理!」 「站住!立青,此刻,你不是解放軍的代表,我也不是你的工作對象。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姐夫,你有眼淚就在這兒流吧,整個長沙,除了我,還有誰能比我更瞭解你有這麼一個父親?」 背對著董建昌的立青,眼淚無聲地下落,他竭力不去擦,也不想讓人看到。 時光荏苒,上海的外灘佇立在明媚和煦的陽光下有幾個月了,雖然已是冬天,這個城市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溫暖,這已經是一座共產黨接管下的城市。 立青帶著林娥、孩子以及一身解放軍服裝的秋秋順著墓道走來,不久,他們在一墳塋前站住,不太顯眼的青碑上刻著:楊廷鶴先生之墓。 「這就是了!」立青說著,看了看四周,「立仁還是有特權呀,倉皇之下,還能選出這麼一塊風水寶地。」 林娥笑了:「你就迷信。」 立青不服氣:「迷信,這怎麼是迷信呢,你忘了你丈夫是做什麼的了?我是測繪出身,打小擺弄的就是山川形勝。」 林娥:「這有何講究嗎?」 立青笑笑:「不能對你講。我爹自己肯定心領神會,他也是行伍出身,一輩子最讀不厭的書就是地圖了。」 林娥問:「到了父親的墳上,你怎麼一點傷感都沒有?」 立青:「傷心幹嗎,先人那麼辛苦,你哭哭啼啼也惹他傷心不是?把花擺上!林娥,你跟我一塊磕個頭吧!還有秋秋,一塊兒!」 林娥四下看看,她怕有外人,三個穿軍裝的解放軍跪地磕頭,條令條例不允許。秋秋也表示,要不她就立正敬個禮。 「不行,咱爹是老派人,得按祖宗的規矩,條例條令放一放,這是家祭,不是在部隊上。」立青帶頭跪下,林娥和秋秋也跟著跪下。 立青肅穆了自己,眼盯著墓碑:「爹,我和林娥秋秋帶著我們的孩子來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聽見我們的說話,別在意,裡頭的和外頭的都是軍人。軍人就是爽直,他們的膝蓋從不向敵人彎曲。人家說,我們共產黨不要祖宗,放他的屁!你看好了,我給你也給祖宗跪下了。」 此時,林娥和秋秋也不管什麼條令條例了,靜靜地聽著立青說話。 立青又說:「爹,我知道,你還是偏袒你的小兒子和小女兒,所以你才沒走,你留下來了,永遠地留在這裡,陪伴我們,也讓我們有照料你的機會。老董說你有大智慧,他說得對。你在這兒躺著,這兒就成了我們永遠的家,你會在此時時刻刻地召喚海峽對岸的立仁、立華,以及他們將來的子孫,讓他們有眷戀的理由和重歸聚會的場所。」 「立青,你讓我也說兩句。」林娥似乎被丈夫的激情感動了。 立青停頓下來,臉上有淚痕,耳邊傳來林娥的聲音:「公公,我們只見過三面,可你還是讓我覺得你慈愛和寬仁。三次見面,我是三個身份,頭一次是地下黨員;第二次是一個不敢相認自己兒子的母親;第三次是你的小兒媳婦。每一次你都接納了我,我無法想像沒有你的豁達和寬仁我還能在這個家裡立足……」 林娥抽泣了。 立青握住林娥的手:「別哭林娥,爹是軍人,他不喜歡眼淚。」 秋秋也要說幾句:「爸爸,我不會哭的,我是話劇演員,只要我願意,我就不會有眼淚……」秋秋已經泣不成聲。 秋秋頓了頓,繼續說:「爸爸,你該來看看我演的戲,他們都說我演得好。我也想讓我媽來看看,她看了就不會怪我了,看了她也就不會忍心離開我,去那麼遠那麼遠的大海那邊。爸爸,只有你一句埋怨也沒有,你理解女兒,你說過,好兒女志在四方……爸爸,一切都晚了,我再無法讓你看到我們的演出,無法讓你看到我的努力。」 立青鼓勵秋秋:「秋秋,你好好演,咱爹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立青磕頭了,林娥、秋秋也隨之磕了。立青率先站起,回身看去,他看見了瞿母、瞿霞和穆震方。 立青走到瞿母面前:「瞿媽媽!」 林娥則與瞿母相擁:「媽媽!你也來了?」 瞿母捋捋林娥額前散亂的頭髮:「怎麼能不來呢,立華離開上海托付我的。我最困難的時候找她;她最困難的時候,也找我。這就是楊家和瞿家的關係,二十多年,從來如此。讓我看看孩子。」 林娥撥開襁包,嬰兒安詳熟睡。 瞿母說:「費明有妹妹了。這就好,不僅我們這一代人有血緣連著,下一代人血脈也連著呢。立青啊,立華臨走帶了封信給我——讓我轉給你!」 她掏出信,遞給立青。 立青展信閱讀。 「立青: 給你寫信這會兒,上海市內的槍聲忽兒停了下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還是契合了父親生前的意願。 我們的父親愛他所有的孩子。 我時常驚歎於我們的父母能把自己的愛一份份公允地分出來,讓每一個孩子都能得到其中的一份。他們是怎麼能辦到的?我始終想不通。 我和立仁埋葬了父親,也埋葬了這麼多年一直默默陪伴著我們的父愛。 事起倉促,我只能將墳址托瞿媽媽轉告。 唯一值得欣慰的,老爺子走得很棒,乾乾淨淨,神志也安詳。 立青,我和立仁就要上船了,此時的心情一如《紅樓夢》所說: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飛鳥各投林。 別了,我的親人們! 我本想再多說幾句的,可立仁在催我了,他還是那麼副老脾氣,什麼時候都要掌控一切。 真的,立青,在我的兩個兄弟裡我的感情從來都偏向於你,這是因為我們都想做這個家的叛逆,覺得它封建得可以,壓抑得可惡。可輪到我們在外廝拼得精疲力竭,再回到這裡,你會發現家還是家。父親的固執不再為我們所討厭,反而讓你覺得冷靜清醒,你會細細地去體會他那老式做派中深厚的文化傳統,和不變的道德溫馨,正是它們凝聚了家庭的親情,讓家庭變成一葉方舟,治療時代風暴所給予我們的種種傷痛。 如今,這個家不存在了,注定了的要斷成兩截,天各一方,中間是滔滔的大海。 我不想流淚,只想說,珍重吧弟弟。 又即:姨在我身邊痛哭,說,父親去了,她已經一無所有了。我現在才知道,我們的繼母是多麼愛我們的父親,她從自己的姐姐手中接過這份情感,能夠珍惜至今,亦屬大德。讓秋秋放心,我和立仁會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母親。 最後的話是說給瞿媽媽和林娥的: 太對不起你們了,我把費明帶去對岸,我不能沒有他。謝謝你們這麼多年來把這份人間最好的感情無償地給了我,並小心地呵護,也是大恩無報,我心知肚明。 別了,我所有的親人們,我愛你們。 立華草書於登船前夜。」 立青小心地將信函放在墓碑前。 「立青!」一身便裝的董建昌,手裡提了一瓶酒和兩隻酒杯,走過來。他走到墓碑前就開始倒酒。一杯放在碑前,一杯舉在手上。 董建昌:「立青,我是楊家的女婿,家祭我得來呀,來和老爺子說幾句話,你不反對吧?」 立青擦擦眼角的淚水:「老董,你來也就齊了,能和老爺子說上話的都到了。」 董建昌:「華東軍政高級集訓班在上海辦學,我也學了一堆新詞兒,用起來還不習慣,我就不說新詞兒,還說老話吧!」 穆震方:「軍委對你的軍長的任命已經頒布了,你董建昌是解放軍的軍長了。」 董建昌:「那我就更應該說老話了,要不將來沒機會再說了。」 董建昌舉酒杯:「老爺子,在下董建昌,一個賣花布出身的舊軍人,與你如花的閨女廝守了二十年,我沒有你的道德文章,卻也一腦子國家民族思想,抗夷禦侮主張。所以我和你都看對方順眼,可以一同喝酒,可以一塊聊天,是呀,都做過舊軍人,想得簡單,活得簡單,死起來也爽快……」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接著說:「老爺子,你女兒不能理解我老董何以善變,今日桂系,明日粵系,到頭來又成了解放軍。你女兒理想呀,完美呀,我老董做人做事百孔千瘡,做官做得五花八門,般配不上。兩個時代的人,誤打誤撞到了一起,潮流嘛,凡革命,必然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我董建昌從泥沙裡拱出一條命來,哪裡還能像她那樣白玉無瑕?」 董建昌又抿了一口酒,越說越激動:「話又說回來了,粵系也好,桂系也罷,國軍做著,解放軍也敢當,我董建昌以不變應萬變,什麼不變呀,做中國人不變呀!還不都是中國人?我老董打鬼子怎麼樣?一身凜然正氣,率領堂堂之師,保衛我祖宗艱苦經營遺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順,痛殲力盡,生為軍人,死為軍魂。」 立青、穆震方都笑了。 董建昌一飲而盡,他還有很多話要說:「老爺子神靈在上,這回不是我老董錯了,是你女兒錯了。我老董善變,這一次沒有變錯。華夏立國垂五千年,雖然盛衰興替,或強或弱,但至少在名分上從來不會有損於統一之局面。以人事而言,英雄角逐,兔起鶻落,乃有成王敗寇之謂,但也從未破壞過做中國人的自尊心。還不都是華夏子孫,何必非得恩斷義絕,守一隅之地,逆大勢之所趨?」 一邊的瞿媽媽問瞿霞:「此人看起粗俗,倒也大事不糊塗。」 瞿霞悄聲說:「媽,你不知道,董建昌資歷比老蔣還深,護法時就是粵軍旅長。」 瞿母點點頭:「難怪。」 董建昌再次祭起酒杯:「我董建昌至誠昭告山川神靈,中國歷史一日不缺的上溯五千年,幅員千萬里,這麼古今中外允稱第一的文明古邦,為何還要演繹那麼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歷史?沒必要也不合理。浩浩蒼天必佑我中華全體子孫的福祉希冀!」 董建昌一飲而盡,又將手中的玻璃杯,「砰」的擲於地上。 二まま五年五月的一天,燦爛的陽光,外灘建築群,歷經滄桑,仍以萬國建築博物館似的風格向人們昭示著城市的歷史。馬路上,車輛如梭、人流如織。 黃浦江上依舊行駛著各式輪船,只是不遠處,浦東陸家嘴新崛起的摩天樓和地標性的東方明珠電視塔,讓這個地方相比過去,顯得更加氣派和現代化。 一個巨大的電視顯示屏在播放新聞,許多路人駐足望去。 「……現在中國共產黨總書記胡錦濤已經來到人民大會堂東大廳,他沿著紅地毯走來並站下,微笑地等候……各位觀眾,請注意,現在中國國民黨主席連戰先生乘車已經到達大會堂東大門。連戰先生已經沿著紅地毯正在走向早已等候在這裡的主人。各位觀眾,胡錦濤總書記已經向連戰主席伸出手來。雙方的手握在一起。他們互致問候。面向記者。這是跨越歷史的握手,這是跨越海峽的握手,為了這一天,全球的炎黃子孫等待了半個多世紀……」 站在馬路上行人們在凝神看著,一位老人看著熒屏感慨地說:「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這位老者來上海已經四年了,準確地說,是回到上海四年了,他就生長在上海,上海解放前夕,跟著母親、舅舅去了台灣。老人的舅舅一九九六年病逝於台北,母親二まま一年也病逝在台北,老人一直記得母親在離開上海時說過,其實,她並不想離開,想留下來看這裡的滄桑巨變。於是,他帶著母親的願望重新回來了。 老人還有一個舅舅是個將軍,一九八八年病逝於北京,叫楊立青。 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400gb.com 或者http://qqzone.ctdisk.com ※本電子書來自互聯網,僅供讀者預覽,版權歸原作者所有,本人不做任何負責, 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